《借贾修真》 1.光阴定魄珠 无际虚空中一道白影闪过,周围微光略一模糊,一点清亮滚落,正落入一小团微弱虚空风暴中。在被彻底吞噬前,白影停下显出人形,一弹指一道白光没入先前滚落的那点清亮中,“千万别给我惹祸!”,白影从袖中掏出一团蓝雾,略略一探,看紧要的都在,便不再理会,身形一闪没入虚空之中。 神仙传说在大中小千世界中从未间断过,而神与仙究竟是何存在却少有人说的清。 在八荒六合古往今来无始无终处,有一境,草木葱茏天光明媚,流云深处一对童子对坐,面前一堆物什宝光灿然,身边各有一只紫竹编筐。俩人从面前物品中取出一样,捧于手中默默探入神识,间或有光点从中跳出落入紫竹筐内,随之将所捧之物弃之一旁。所弃之物渐多,一童子伸手一拂,那堆弃物便收入一只黝黑袋子中。 “师兄,你说师父他又去哪里逛了……” “师弟,这事儿你问了多少遍我都记不得了。” “师兄,你就不能猜一猜?” “几千年前就把能猜的都猜完了,有什么趣儿?” “……” “师弟,赶紧干活吧,师父这次回来不定会带回多少东西来呢。” “就是说这个啊!所以说,师兄,你说师父他又去哪儿逛了啊?” “师弟……” 黝黑的袋子又吸入一批弃物,再一批,再再一批…… 一道光影袭来,“我说你们俩个兔崽子太也偷懒了些吧,师父我都逛了几个大千界回来了,那么点东西你们居然还没有分完?” “师父!”俩童子扔了手里的东西,在原地一闪而逝便出现在那说话人身边,一人抱住一条腿,如猕猴挂树。 毫光渐弱,一青衣少年显出身形,款步慢行,左右腿上各趴着一垂髫童子,造型丝毫不影响少年翩然步伐。少年行至檐前一树下,撩袍坐在青石凳上,两腿一震,“还不上茶?”两团青影飞出又飞回,石桌上多出一茶盘来,少年取过茶盅微微吸气,“唷?哪儿得来的?” 两团青影已重新趴回腿上,“师父上次带回的东西里翻出来的,叫什么“清灵渡”。” “据说是那个大千界的仙茶,“一苦门”的镇派之宝。” “那个一苦门号称以茶入道,纵通凡灵仙三界,横跨大中小千世。” “之前老来找师父的紫莲花要走了一些这个茶,师父走后他来过两次。” “要不是他喝了又来要我们也不知道这茶有些门道。” “……” “为师这次出去溜达,跨界时间难以算计,究竟走了多久了?”青葱少年眯着眼品茶,随口问腿上那两坨。 “嗯……万儿八千年吧,师父,我们专心干活,也不记得这些了。” “不错不错,有长进。为师亦知徒儿们于此道甚有天赋,坐知各界,体察天地万物之化,于你等修为提升也是大有益处啊。”话说自此,从袖中抖出一团蓝色雾气,落到之前堆物之上,“这是为师这次游历三大千界得来之物,遇到数度境界崩塌,随手捡了些东西,正好给你们练练眼界。” “师父……”随着那团蓝雾的起伏,那两坨从少年腿上缓缓滑落,蜷缩于地,真正可怜的样子。 “怎么?徒儿们是嫌弃为师带来的东西太少太普通?不能看表象啊徒儿,此次有大千界能者破解天道,造出了连环芥子,你们看这个!”少年从蓝雾中招出一串珠串,紫光莹莹,不是凡品,“这个九珠镯内,各珠自成空间又相互联通,各空间不过一小城池大小,但是其内可容纳配套储物珠,你们看!”少年手里出现几颗莹亮的小绿珠子,仿如竹木颜色,“这每粒珠子又可容一屋大小,所以啊,这一镯可装之物近一国矣。如何如何?造化神奇,天道神奇啊!” 刚蜷缩于地的两坨已然气息全无。 “傻徒儿,高兴成这样!”少年扔回珠串,爱怜地拍拍两个童子的脑袋,眯起眼睛喝茶。 “师兄……” “……” “师兄……你说师父到底是去哪儿逛了啊?!” “师弟……造化神奇啊……” 正喝茶的少年仿佛听不见脚下两坨间的喃喃传音,饮茶,眉间忽的微光一闪,少年眼睛一亮,“呵呵,这下有趣了。” “师父?”师父说的有趣,恐怕只有他一人会觉得有趣的,从来如此。 “呐,呐,这次为师游历归来途中,东西实在有些多,袖里乾坤使起来都费劲了,就拿苍天巾包了收着。结果过虚空渡的时候掉了个小东西,我怕掉到什么界里闹出事情来特地留了缕神识跟去。你们猜你们猜,后来怎么样了?” “……” “哈哈哈,你看你看,你们这是历练得不够啊。那东西掉到了一个微小界中,落入一凡人的魂魄了,掉的还正好是光阴定魄珠。有趣有趣,神奇神奇。好了,你们也不用丧气丢了东西,那珠子里都是些地界灵界的物什,丢了也没什么大妨碍,等为师占算一下看哪边有热闹,哦不,哪边有大事,再出门去给你们找补回来!好了,不要垂头丧气了,丢这么点子东西,无碍无碍的,啊。” “为什么不多弄丢一些啊!!谁在乎那些破烂玩意!小朴子他们跟着紫莲圣尊创界开天,听起来就让人热血沸腾啊,我们一直收破烂收破烂,收破烂!!” 据说一人如一境,蜷缩在地的两境中如今闷雷阵阵,内伤无比。怎么办呢,神仙也得认命啊,尤其是当你师父是大神的时候。 荣国府二房,王夫人院里一阵闹腾。 “太太,兰哥儿烧得迷糊了,刚明月去禀告了大奶奶,大奶奶起身太急晕过去了。”青雨低着头急急说出几句话来。 “嘭!”王夫人手一挥刚打到炕桌上,“嘶……”,倒吸一口凉气,“都是死人嘛?!不去请太医,跑去告诉大奶奶做什么?!净是添乱的,有事了谁也指不上!” 门帘一掀,周瑞家的进来了,“禀太太,王太医已经给兰哥儿诊了脉,说是受了风寒,底子又弱,恐怕有些险。刚老爷陪着去写方子了。” 东院后房,李纨听完明月所言,只觉得天崩地裂,脑子轰的一下,身子软倒在了炕上。 想自己及笄后嫁入贾家,夫君是国公府二房嫡长子又有功名前景,封妻荫子可待,直是羡煞旁人。哪想到好景不长,夫君急于成就功名熬坏了身子,一试未第之后抑郁成疾,夫妻缘分三年而尽,留下娇妻与未出世的孩子撒手人寰。摧心伤肝之痛,韶华未盛已落残冬。自小深受三从四德之教,亦知为女为妻为母之本分,好在老天垂怜,遗有弱子,也算生有所寄。哪想到刚满两岁的稚子忽感重症,听得婆婆贴身侍女的传信,李纨心中只有一念——天要绝我!一时少时丧母之伤、青春丧夫之痛、生念所寄之崩塌一齐涌上心来,哀怒交加,“贼老天!”一念大痛,忽忽悠悠魂魄已然离体。 眼看着自己软倒在炕上,身边侍女嬷嬷乱作一团,却听不得一点声音,如旁观哑剧一般。耳边只有风声阵阵。忽的,天边清光一闪,一点清亮正击中悬于贾府上空的李纨生魂,再一闪而逝,清风过处,既无光亮亦无魂魄。 李纨睁开眼来,入目是堆积成山的杂物,方圆四五亩大小堆满了各色物品,模糊掠过,有箱笼桌椅,也有粗石巨木,更有金铁兵器,满处散落的无数色泽不一的小石块石子儿。立足处正是一堆杂物之上。中间有一弯水,形同缺月,水中央立着数块青石,石势峻峭,定睛细看扑面而来壁立千仞之感。最中间形如利剑的石壁上有几簇暗金花纹。月缺处高起,另有一泉,形如满月,宽不盈丈,四周青石围拢不见一丝缝隙。时有泉水满溢而出泻入下方弯月内。水泻处孤立一树,暗有清香。 李纨呆立其上,毫无头绪。忽空中毫光明灭,聚拢显现出一人来。来人鹤发童颜,一袭青袍,静立空中,仙姿卓然。李纨只觉脚下一空,立时拜倒在地。 “呵呵,莫慌莫慌,此乃光阴定魄珠内之界,如今此珠择尔为主,也是尔之仙缘。内中之物皆归尔所有,尽可随意取用。” “……拜见仙人。” “多礼多礼,啊,是了,内中物什,尔等凡人多半不识,待我助尔。”老者手臂轻挥,星光洒落遍布界内,而后指尖凝出一点光晕,轻轻一弹,落入李纨眉间。“我已化千识入尔识海,此中之物尔尽可识得了。” “多、多谢仙人。” “凡人仙道漫漫,望尔善用性命,莫负如此机缘。” “仙道……”李纨尚且无法回神。 “凡人修仙,不过借假修真四字。老夫只能言尽于此,余下需得小友自去体悟。” “仙君……” “啊,老夫乃上界九天真君,不宜在此界多做停留,此番如今因果已了,小友还请留步。”说话间,宽袖一挥,流光一闪而逝,李纨跪在地上,茫然四顾。 神识回还,青衫少年又续了一杯茶,乐道“为师一显形,那魂魄自然将为师想成千鹤老儿那般型状,为师便顺水推舟做了一回老神仙。可乐可乐,有趣有趣,这等机缘尚未见过,实在有趣的很,不知能搅出什么事来。” “师父,您不是说怕惹祸才跟了一缕神识的么,怎么现在……”怎么现在唯恐天下不乱状,这话却是不能说出口的。 “嗐,为师担心落入哪个修真界,整一出灵宝现世之劫,牵连什么太大的因果。如今落入一个偏远微小界,能出什么乱子。” “师父不是说过一沙一石之动或可牵连一界一世存亡么?” “跟你们说了,是落入一个微小界,哪有什么一沙一石?!” “……”仙道漫漫,果然深不可测,俩童子对望间映照出一双茫然。 2.苦茶泉 2.苦茶泉 当然,还有更茫然的。 李纨还跪坐在一大木箱上,“九天真君?仙缘?……破珠?定破……珠?……” “啊!兰儿!”心中一痛,悠悠醒转,发现自己躺在炕上,贾珠的两个通房名叫朝云和暮云的在炕前站着,许嬷嬷正拿着湿巾子替自己擦汗。 “嬷嬷……” “大奶奶醒了,慢着点,慢着点。”许嬷嬷把急着起身的李纨慢慢扶起,知道她担心什么,“王太医已经看过兰哥儿了,老爷陪着开的方子,厨上熬了药已经喝下。太医说是略感风寒,只等退了热便好了。” “嬷嬷,我去看看兰儿。” “大奶奶,这都……”,“好,墨雨你去取件斗篷来给大奶奶披上。”许嬷嬷打断了朝云说了一半的话,利索地扶李纨到妆台前替她抿了抿头发,取过墨雨递过来的素缎斗篷给李纨披上,扶着李纨出了房门朝王夫人院子走去。 王夫人房中已熄了灯,看门的婆子见是李纨来了便给开了门,许嬷嬷顺手塞了块银子到那婆子手里。到西边偏房中,蕴秋坐在脚踏上趴在炕上打盹。贾兰小小的一团,睡在炕上,李纨伸手探了探,额头火烫,心中又急又痛。 “嬷嬷,不是说喝了药了吗?”李纨哑着声问许嬷嬷。 “啊,大奶奶,奴婢该死,奴婢刚喂哥儿吃了药的。”蕴秋已经惊醒,一看李纨到了眼前,赶忙跪下请罪。 “你起来吧,刚喂哥儿吃了药?服下多久了?太医可还来看过?” “刚我喂哥儿吃了药,守着守着就迷糊了,”蕴秋抬头看了看更漏,“大约过了一个来时辰了。太医开了方子后就走了,只说退了热便好,如若……如若没有好转,明……明日再换方子。老爷过来看哥儿吃了药才走的。太太也过来看过了,吩咐金钏儿和奴婢一起守着。” “一个多时辰了,还热得烫手。嬷嬷……兰儿……”李纨低泣不已。 “大奶奶勿慌,这刚服下药呢,药效没那么快。王太医跟咱们府上是世交,他这方子总是有几分成算的。” “嬷嬷,我要守着兰儿。” “这……大奶奶,这是太太的院子啊……” “嬷嬷,呜呜呜呜……”李纨哭得摧心摧肺,怎么不知是婆婆的院子,守着不合规矩。可眼看骨肉重疾受苦,身边只有自己的一个丫鬟陪着,说等明日,若明日还未退热呢?婆婆还有更可人疼的心肝肉,兰儿可是自己唯一的命根子啊。 “唉,佛祖保佑,菩萨保佑啊。”许嬷嬷也流下泪来。 “对了,菩萨,神仙!”李纨心里一亮,想起刚才如梦如幻的一阵来,当下也不记得别的,心里只想着“神仙保佑,神仙保佑,救救兰儿,救救我儿!”一阵眩晕,睁眼发现自己又到了那个堆积东西的地方,福至心灵,李纨一脚深一脚浅走到那个青石满月池旁,探手入内。脑中浮出一念,“苦茶泉,甘凉凝润,微有灵气,修者常服可固本培元凝实真基,凡人服之祛病延年。”当下也顾不得其他便要取水。却发现身边无可盛水之物,一动念回到了房中,正待取桌上的水壶,心里一惊,抬头看着许嬷嬷和蕴秋墨雨。 墨雨看李纨看她,又见李纨转身去桌边,马上过去取茶壶倒水,双手奉给李纨,“大奶奶可是要喝水?”李纨又看看三人,见三人脸上并无异色,一时也不知有何不对。接过茶杯忙说道:“墨雨替我回院子拿件厚实的衣服来,麻烦嬷嬷跟蕴秋再打些热水过来吧,我替兰儿擦拭一下,若能出汗,怕能好些。”三人听了立马起身各自行事。 李纨等三人出了房,伸手抓起桌上的青瓷茶壶动念进了那处,发现身子正在泉边是刚才闪身而出的地方,顾不得细想,随手将壶内的剩水泼在地上,浸入满月池子中打了满满一茶壶泉水。一动念,发现自己已回到房中,手中执壶,站在桌边,门外许嬷嬷三人刚出的房。李纨微觉怪异,也没来得及细琢磨,先捡一个干净的茶杯倒入壶内泉水,伸手扶起贾兰,缓缓将泉水喂入。昏昏的稚儿小嘴贴上杯壁时,自动张开嘴咕噜咕噜喝将起来。一杯水喂完,李纨取过床下的小木盆,将茶壶中的泉水倒入盆中,取出自己的帕子,沾了水细细擦贾兰的额头、手心、脚心。 时近半夜,王夫人院子又未设小厨房,取水颇费周折。墨雨回来的倒比许嬷嬷她们早,刚进屋便听到贾兰糯糯的声音“娘,渴……”“啊,兰哥儿醒了?大奶奶,我来吧……”“不用,你先去把兰儿洗澡的大木盆子找出来吧。”“啊?哦……”墨雨满腹不解。李纨也没法解释,青瓷杯中还是苦茶泉水,贾兰又喝下一杯,这已经是第三杯了。小木盆里头的水已经浑浊,刚从手脚心和脸上颈子上擦了几遍,都是些细细的灰泥。恐怕身上也是如此,头发都晕起一股子潮热来,身上却慢慢不烫了。李纨擦了擦自己额头的汗,轻轻抵住贾兰的小脸,真是神仙保佑。 蕴秋和许嬷嬷取了水来,墨雨也把一个雕漆木盆搬了出来。李纨二话不说让往木盆里倒水,凉水小院里就有井,吩咐守夜的婆子打了来。试了试温度,便将贾兰从床上抱了下来,除了衣服,放在澡盆里动手擦洗。许嬷嬷三人一看这阵势,立马分头去拿贾兰换洗的干净衣裳和擦身用的大巾子。李纨又往盆里添了些泉水,顺手解了贾兰的小辫,连头也一起洗了。换了两遍水,总算洗干净了。擦干净身子换上干净的里衣,拿着大巾子一绺一绺地绞干头发。不到两周岁的孩子,薄薄的头发,没几下便干透了。李纨抱着贾兰终于不再发烫的小身子,庆幸天黑油灯昏暗,没有人发现一身黑泥的异状。脏水泼到院子下水处,真正了无痕迹。 安置好贾兰,小儿沉沉睡下,呼气终于不再烫手。吩咐蕴秋守着,李纨披起斗篷,带着许嬷嬷和墨雨回了自己的院子,已是月倦夜深时。墨雨服侍李纨取了钗环,一通梳洗,李纨吩咐俩人都不用守夜了,早些安置,明儿一早就去给太太请安。 待墨雨和许嬷嬷退了出去,李纨呆坐在床沿,一时怔忪。刚只顾得儿子安危,这会儿回过味来才真是如梦一场。起身查看了一下屋子的门窗,夏尽秋来,夜凉如水,人声渐静唯有虫鸣。回至里屋卧房,呆坐床上,从枕边寻出一条轻软的绢巾来,扬手往空中一抛,反身动念,一眨眼已身处泉边。 仰头看池中石壁,早先看来的暗金花纹,如今却已识得,写的正是——“光阴无踪”四个字。细看字体,是这辈子未曾见过,如今却又真正识得。这一阵知与不知的玄妙又让李纨发起呆来。扶着泉壁慢慢沿水而行,细看之下,发觉周围堆积如山处其下并无寸土,皆是一色青石。便是那棵古树,也是根植于青石之中,且树干凝重似已与根下青石融作一体。李纨伸手抚上树身,“石茶,精纯石性,需以土灵力采摘。”脑中有字句浮现,依旧一头雾水,“石性?土灵力?” 九天真人乃万古真仙,所化千识覆盖界中万物再凝知于李纨识海,当可助李纨识得界中万物。可惜这知与知之间的奥妙关系,便如耳食之于舌试,所谓“绝知此事要躬行”,大略如此。此时于李纨而言,点点讯息如隔靴搔痒,明明是自己脑中的东西却仿佛不是自己所有,真正纳罕。若九天真君的徒儿在此,当知此状况实为师尊之“不着调”又一例证,或也可称之为“仙道之玄妙”。 围着两处水泉,四周几乎无可落足处。李纨扶着茶树,俯身拾起一块指头大小的晶莹石块,这种石块大小不一散落遍地。“灵石,中阶,木属性。”看那石头略作青色,李纨姑且据此领会其中“木属性”之说。“这石头也分五行?倒也有趣。”起身四顾,这总得理出个头绪来,既然是仙家之物,一泓泉水已然可以活人性命,还不知道这如山的堆藏中埋着什么宝贝呢。想到这里,李纨早先已如枯灰的心有些火热起来。 无知之福,如果换个修真界的谁谁,或者是正在外忙着渡人的茫茫渺渺二位大师,只怕进到这里就得先跟自个儿的心魔干上一场。有道是财迷心窍,如此庞大的财富只怕可以震得人魂飞魄散。而李纨正瞅着满地的灵石犯愁“这么多石块石子儿的可怎么收拾……” 3.光阴无踪 一没有丫鬟婆子,二没有杂役小厮,出身金陵名宦书香世家的千金小姐坐对着仙家宝山只觉得有心无力。也罢也罢,此处此事,这辈子大约也只能自己知晓,另外任谁知道了都不妥当。世家大族能为几个铺子庄子斗成乌眼鸡一般,不说别的,光那一泓泉水就够替自己招灾了,说不好还会累及儿孙族人……一想到此处,不禁一个激灵。 李纨定定心神,先挑了一处堆积平坦之地,地上散落着几个箱笼盒子,远离几处堆成尖的险地。虽说能得仙家之物是又惊又喜,可若是被仙家宝物砸出个好歹来……箱笼旮旯里还滚落着几个小小的物件,拾起来看,倒像是荷包香囊之流,原来仙家也好这些。李纨拣出最小的一个,不过掌心大小,幽兰色泽,上头青色的暗纹。“低阶纳宝囊,青云荷包。”“荷包还分高低?难不成是看绣工?”李纨细细看了那荷包,发现一丝线痕接缝也无,“唉哟,这等手艺还是低阶?果然是仙家手段。”炼器的宗门若天外有知,可喷血一口。 界中之物被九天真人以真仙神识扫过,又认了李纨魂魄为主,自然没有神识封锁之说了。李纨欲探手入荷包却发现荷包之口甚小,便拎起来一倒。“哗啦”一声,眼前出现一堆物什,李纨拿着荷包的手直抖,“原以为是个荷包罢了……”又把荷包翻过来倒过去的看,心里又疑难不成是一把抓到了此间的至宝?如此小小一个荷包,竟然装下这么些东西。果然是神仙手段! 细看倒出来的东西,有几个玉瓶瓷瓶,几个盒子,有木盒有玉盒,还有几件衣裳,一把一臂长短的灰黑小剑,手指长短的玉石片,剩下一堆到处可见的石块。“丹药,玉简,低阶法器,防御法袍……”把盒子打开,里头装的石块或红或黑,另有几个玉盒中是碧绿的青草,闻气味大概是药材之类。其中一个玉盒一打开,一股甜香扑鼻,只见盒中堆放着几个拳头大小的娇黄果子,“团香果,低阶灵果,补中益气,亦可酿制果酒。”这股子香味实在勾人,李纨看着盒子有几分犹豫。看来是仙果,也不知道是不是凡人可以吃得的,想了又想,还是将盒子放了回去。又去看那些玉简,捏在手里心知是如同书籍一般的东西,凑到眼前细看却实在看不出什么来。难不成是仙人才能看懂?放到一边。那身青袍比她孀居之人还要素上几分,想到之前见到的老神仙也是一身青袍,大概是神仙都是如此打扮?年画上的福禄寿三星看着可富贵的很呐。一边翻看,一边心里乱念跌生。这些青草在这盒子里多久了?看着都像新鲜的,是这盒子的缘故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细看那青草时,“青菁草,醒神解毒,十年以上者可入药,百年以上者叶缘橙变可为丹方主料,千年以上者叶心如火,药力大增。”“是药三分毒,”李纨小心地合上盖子把那些药材类堆到一边,打开一个小瓷瓶。“解毒丸,可解低阶毒瘴。”另一个,“辟谷丸,服之不饥,用于辟谷。”“补灵丸,可补充少量灵力。”最后一个玉瓶其色如羊脂,里头只有三颗药丸,色做金红,“小还丹,固本培元,益气填髓,可疗伤延命。”李纨捏着瓶子的手指节发白,心下发苦“真正仙丹,如果当年有一颗……” 将东西分作几堆,李纨又挑了一个荷包倒出来,细细翻看。 等日后略晓修真之事,回想初时作为,不禁叹一句命大。如果是碰上了什么剧毒妖邪之物,当时的自己是丝毫反抗之力也无,说不得就立毙当场了。再细想,能活得一条性命,确是天地的成全,若不容于天,魂飞魄散也不过刹那。 翻看了两三个,便微觉精神不济。怕时间晚了,明日还要早起给太太请安,尤其是在太太院子里耽搁到半夜,还不知要怎么了结。李纨起身略擦了下汗,动念回到房中,却看自己走之前抛出的那块绢巾还浮在当空,略略停滞才缓缓下落。“这是?……”李纨疾步走至窗前抬头看天上月色,月过中天,确是自己刚回房中的时候。“这么说来……自己进了珠界内,呆了好一阵子,出来之后时间还是自己进去的那一刻?”李纨坐在床上,心砰砰乱跳。进去前抛出那块巾子,就是因为想到了刚才取泉水时的异状,院中也有个座钟,却是放置在厅里,怕来回间惊动了仆妇们才想了这么个主意。谁知道这一试之下居然果真如此,那岂不是说自己只要呆在珠界中,外头的事情竟一丝都不用担心?还有了无尽的时间可以慢慢收拾界内的那些东西,还有了一个随意动作都不怕有人打搅引人说道的地界儿……心里突然觉得一阵自在,是的,自在,这真是此生未有亦未敢祈求过之事! 生于书香世家,母亲是前朝大族的遗珠,累世簪缨到这一代仅剩下了母亲这一丝血脉,出嫁时已是孤女之身。李纨四岁时,母亲病重,五年后去世,留给李纨的除了若干盛放嫁妆的老旧箱笼外,还有指名日后陪嫁的许嬷嬷。父亲在族中要求下,在母亲去世当年于百日内续弦,后继母生下两儿一女,为李家延续了香火。继室也出自金陵望族,并没有苛待前妻遗女之举,父亲则奉信“女子无才便是德”。在家做女儿时便日日以针黹女红为要,家常作息也是循规蹈矩,除了母亲做冥寿时前往真佛寺跪颂一回经文外,从未出过家门。世家间提起,都要赞一句端庄。 嫁入荣国府,夫君身边已有自小服侍情分的通房在,更有老太太、太太赐下的伶俐人儿,眼看着也是等着日后收房的。这些都是世家常有之事,只是看着夫君与妾侍间小意温柔,心里还是模模糊糊有几分不是滋味。想到此处又不得不赞一句凤丫头,真正爽利人。转眼将贾琏眼前的人都打发了出去,只用一个平儿栓着吊着,真是好手段。谁让人家得了老太太、太太的欢喜,还是太太的内侄女。自从贾珠病重,还没弄清楚的管家权便交了出去,一心伺候夫君。终是人力不可为处,挺着五个月大的肚子一次次哭晕在灵前。“大小姐,你还有肚里的一个啊,大小姐……”许嬷嬷心疼地念回了从前的称呼。 年少寡居,正是风波易生处。此处更不同,世家大族,千余人口挤在方圆一府之中,平常多行一步多说一句都能被裹在舌头尖来回嚼上几遍,何况自己这个身份。夫妻协力,争的是财货弄的是权,孀妇寡居,活的是个脸面。沉静自守,能得几分尊重,若还待争些什么,便是个笑话。只奉亲养子,育子成才不负亲长所望,待得那时也可扬眉吐气了。 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此番机遇,却另有生机,非是枯木重逢春,倒如化作春泥另有花开。渺茫玄妙,心有所感却无法宣之于口。只知道,这日子,肯定是不一样了。 静思片刻,李纨忽的扯起床上绣被,闪入了珠界之内。将两个大木箱子并拢,裹上锦被躺在其上。仰望天际时发现其上并无日月,却是天色苍苍,流云如絮,晴光熹微。“光阴定魄珠,乃玄天石茶籽所化,自成一界,定主之外纳生不纳命。滋养主魂,不见流光。”“不见流光……”心神俱疲的李纨喃喃此句,渐渐沉睡。云卷云舒,何处微风轻送,吹动青丝袅袅,一只玉盒滚落在榻前,未发出丁点响动。 一梦酣甜处,忘了流年。 王夫人院西,贾政歇在了赵姨娘处。平时赵姨娘的起居在偏房,正屋只有贾政来时放能歇息,照着规矩赵姨娘下晚还得回自己房间的,不过王夫人向来是菩萨样的人,这些事儿也不会多管,赵姨娘又生了一双儿女,这点脸面还是有的。伺候贾政洗漱换衣,赵姨娘自去净房打理了,回来贾政坐在桌前就着油灯细看手里的药方。赵姨娘抿抿嘴,“老爷,兰哥儿喝了药,想来明日必能好的,您莫要太担心了。”“嗯,唉,太医说兰哥儿底子太弱了些。”“要说来也是可怜见的,当时珠大爷底子便不好,怀胎时大奶奶又伤心……”赵姨娘抬眼看了眼贾政,伸手慢慢替他捏肩,“刚听明月说大奶奶得了信当时就急晕了,唉,都是当娘的心,恨不得病到自个身上,只要能替了他。”“环儿……你看顾地很好。”“看老爷说的,环儿是主子,他奶子丫鬟也不敢不尽心……太太……到底是一天天的家里多少事儿,那起子小蹄子一时看不住就作出妖来了……”贾政放下手里的药方,轻轻捏一下赵姨娘的手,“安置了吧。” “老太太,青雨刚来回说太医开了药,兰哥儿已经服下了。大奶奶也无碍,说是急痛攻心,一时迷了。”琥珀垂手站在门口回话。鸳鸯给老太太换上寝衣,“哼,受了风寒,兰哥儿的奶子呢?跟前伺候的是谁?”“兰哥儿原先的奶子前些日子太太给辞了,另寻了个来是采买上钱华的大姐,夫家姓余。伺候的人……这一批丫鬟还没来得及挑,原是大奶奶跟前的蕴秋伺候着,搬到太太院子后,太太让金钏儿先看着兰哥儿。这会儿是蕴秋在跟前守着呢。”老太太沉默了会儿,叹口气,“宝玉可歇下了?”“刚珍珠伺候安置了。”老太太挥挥手,琥珀退出门,鸳鸯伺候老太太躺下,自己在脚踏上铺了铺盖,回身吹熄了灯,一室静默。 4.太初诀 睁开眼来,苍苍天际流云依旧,此为云落还是云起?醒转的李纨,体味出一丝光阴无踪的意味来。从袖中取出帕子,蘸了月牙湖水擦洗一番,总不能又出去把刚躺下的墨雨喊起来服侍自己洗漱。回到榻边,可是从来没想过有一日会在这样的地方一通好眠。细想想顾自莞尔。跟前多了个玉盒,又是哪个袋子里掉出来的? 盒中只有一册书,灰褐色非布非纸的封面上,灰蓝的字体也是未曾见过的,“太一无伤……”,李纨毫不费力地辨识出上面的文字,翻过封面,扉页上只一句话:太一不二,太初无伤。再翻过一页,出现三个字“观物篇”,其下小字“观物及己,洗目中铅华,得世间真意。”“洗目中铅华……”只见书页上又现一行小字“天之苍苍,其色正邪?”庄子也是读过的,只这一句与目中铅华合一,心中似有何物轻轻摇晃。待再低头时,小字又已隐去,继续翻看,其后却都是空白。捧着书细细端详,“太一无伤经,上古经书,至宝。”只得了这么一念,倒是言简意赅。再翻看,还是一片空白,只好放入盒中郑重地收了起来。 仰头看天,咀嚼着那句“天之苍苍,其色正邪”。似有所得,细思量处又了无痕迹,这滋味实在难受得紧。一时倒淡了最初寻宝的心思,满脑子太一太初起来。上古的至宝经书一时半会儿无法顿悟,可有什么别的书卷可看?盯着边上那一小堆玉简,据说这些都是书来着,一块块拿起来细看,上头真没见字啊,莫不是微雕?可有别的什么能翻看的书?这一念起,只觉得心里一动,直直朝远处一个大木箱处走去。说是箱子,却没摸出盖儿来,看着倒像方方正正的一大块木头。“‘晓天下’藏经楼。”“……,这个箱子难不成是一个楼?……”这可不敢把它变出一个楼来,压坏了东西怎么办。“有什么可以看的书能拿出来?”一摞半人多高的书出现在箱子上,一眨眼又出来一摞,“行了行了,看完了再说。”箱子忍了忍,没忍住,又扔出来几本,总算刹住了。李纨看着这堆色彩各异大小不同的书,幸好此处光阴无踪。 正寻思先看哪本,一册玉白封皮的书落到跟前,拾起来一看,《太初诀》,“上古功法,极品。”功法,难不成是修仙的功法?翻开细看,一团各色光点细线织就的图样从书页中逸出展开,光点闪烁间各条细线缓缓朝各自方向流动,“看着像是医家的经络图?”底下另有文字——导气入体。随着一个个经络穴道名称涌现,眼前的图样中对应的光点便强光一现,李纨身上对应穴道亦是一震,或凉或温或刺痛,种种感受不一而足。就这么呆立着,直到各条经络都流转了一圈。终于停了下来,只觉得腿脚发软,自动跌坐在箱子上跌迦而坐。空中的经络运行图样没入体内,按序缓缓运行,周围逐渐聚集起点点毫光,随着呼吸渗进肤层。手部经络运行时的麻痒还算能够忍受,双腿之上密密麻麻的穴位酸胀异常,如虫啮火炙,一缕神念清明,李纨知是经络不通之故。人身上下,腿上的经络是最不容易打通的。呼吸感受之外,无可着力之处,只能慢慢挨过这开窍通络一关。 另一边,随着呼吸起落,心间中丹田渐渐温热,至满胀时一道热流沿任脉而下冲入下丹田,下丹田却如无底冷渊一般,凭心脉持续下攻依旧未起一丝暖意。周身灵光闪烁,李纨只觉得身体十分陌生,通不由己,停也不由己。既是如此,索性只驻念在呼吸之间,其他的便由他去了。灵光减弱,太初诀书页一动,运行经络图返还其间,心脉间的暖意也渐渐平静。李纨缓缓睁开双眼,盘坐多时的双腿似乎柔软了许多,亦不曾麻木。活动活动肢体,似乎轻松一些。看经络图静静显示在书页上,想来初次修炼到此为止了。便塌下心来翻看那藏书楼吐出来的书册。《大千博物》,这书甚大,却也不沉;《仙家长物志》,既然是“长物”,应该不用急着看;《道途略说》,说是略说,看着厚度实在不像是“略”的样子;《名门真录》,看来是说门派之事;《凡人仙路》、《狐说凡人》、《凡界游历记》……刚翻了一摞上面几本,除了长物志外,另外基本都恨不得现在就开始看。李纨一时觉得自己就如刚开了眼的瞎子,着急忙慌地想知道这个世界的模样。转念又想起明天一早要去给太太请安,莫要误了时辰,可自己这都睡了一觉了。抱了那本《大千博物》在手,一时有些错乱。 “先稍看一会儿,累了便出去补眠,待明天看了兰儿再过来细读也不迟,横竖进了此间又不费光阴。”定了念头,便翻开书看将起来。这书上净是密密麻麻的名称,注意了哪一个便在眼前幻化出这一个的细致内容,对所提及内容有所偏重疑问时,又能据此再牵连出东西来,真是大开眼界。李纨心念想着“团香果”,书页自动翻到某一页,其中便有“团香果”一词,立时在眼前出现一棵青藤,上头挂着一咕嘟一咕嘟的娇黄果子,竟能闻到香味,果然与先前盒子里的果子无异。相关的介绍事无巨细,从生长地生长周期到可用以催熟的阵法药剂,甚至有关的奇闻异事。李纨看到一句“凡人服之益精填髓,尤利小儿。”心中大喜,恨不得立时取了给贾兰服下。心想再看看有哪些凡人得了有益的东西,书页上文字略变,看得最上头略大的字“凡人可用”,大约是分类了。团香果也在其中。捧着细看起来,俱是闻所未闻之事,一路惊叹,十几个后渐觉目涩神枯,遂合上书页置于一旁。 又舍不得就此出去,索性将之前整理出来的那一盒团香果拿了出来,小心取出一枚,娇黄的果皮薄而柔韧,撕落后露出玉白的果肉,一尝之下,果肉绵软,蜜香甜糯,也是平身未尝的美味。又掬了茶泉来喝,温凉甘爽,觉得腹中暖洋洋一片,十分舒坦。掀开临时睡塌边的另一个木箱,里头堆积的各色石块矿晶,“火灵石,玄铁精,地焰丹精晶,万年木魂石……”千奇百怪的名字一一跳出,这随便哪一块都堪称天材地宝足以让高阶修士为之疯狂,正是苍兰界炼器第一宗门“七夺宗”内库中的一箱藏品。“唉,就没有空箱子么?”李纨遂阖上那箱盖,未多看一眼,继续找空置的箱笼去了。想那九天真君是随手收些有趣的东西,怎么也没有道理收个空箱子进来,除非如那藏书楼般本身便是个灵宝法宝之流。再加上李纨力弱,物什堆积杂乱,无可下脚处,寻起东西来也十分费力。 总算找到一个,里头整整齐齐叠放着木盒锦盒漆盒,只是这材质怎么看都跟日常见的不太相同。到了如今,李纨已经对“不是凡品”这几个字深有体会了。将那些盒子一个个取出来堆到一边,“那些荷包袋子能盛那么多东西,多寻出一些来,各自装了或是丹药或是玉简,再收到箱子里,定能整齐不少,也方便日后翻寻。”也是运气使然,这箱子是“地火沉阴木”所制,内里并未添加空间法阵,不过是为了取它上抗三昧真火下拒六阴沉水的材质特性,炼制时光防御阵便上了九个,里头收藏的自是十分要紧的东西。因箱子本身无空间法阵,与储物芥子类倒是不相冲突,要收置青云荷包自然是成的。 虽是个空箱子,这般大小,地上又没个落脚处,也不好搬动。只好将那些荷包之类寻了来在这箱子边上整理了。最初落入她眼里的那几个青云荷包,能出现在这都是意外,不知是收哪件宝贝时卷入的,那等品阶哪有收录的资格。而李纨先看到这些,自然也是因为这几个荷包最与平日所见之物相像,人之所见能见,本来便是限于自身经历的。 问题出现了,那些从荷包里倒出来的东西,如今分好了类,却装不回去了!李纨对着那几堆玉简丹药发怔,一件件往里装肯定是不行,荷包口太小了,怎么看也不像能装进去的样子。回想当时自己怎么倒出来的,好似将荷包拎起来一倒,就出来了。伸手将荷包口朝下对着玉简堆,什么也没有发生。盯着荷包细看,“以神识收入。”神识?盯着那堆玉简,手里紧握荷包,聚起精神想着“收起!”,白光一闪,那堆玉简化作小团光晕落入了手里的荷包。李纨又吃一惊,“这岂不是心想事成?”哆嗦着又拿出两个空荷包收了丹药和药材,一阵头晕目眩,“神识力竭。”原来这心想事成也不是轻易能行的。 不自觉地取过那本《太初诀》,书页自动翻开却不是之前经络那一页,出现两个字“炼神”,而后是“凝魂”,再来“定魄”。古怪的是,李纨恍惚觉得这书十分激动兴奋。来不及细探究,自动跌迦而坐,双手左下右上互勾置于腹前,轻轻呼吸起来。心神渐静,眉间映出一抹淡淡的光晕,随着呼吸明灭变幻。不知过了多久,一道细线自空中落下没入头顶百会穴,李纨只觉得百会穴一沉,而后眉间光晕急转,明明是闭着双眼却觉得眼前漆黑之色减淡,又似有清风拂面,醺然欲醉。 眉间光晕渐消,空中光线散去,李纨睁开双眼,只觉得神清目明,方才所历所感一时模糊起来,唯记得一句——“神化魂魄,附气者魂,附形者魄。”似是在说魂魄之事,只这片言只语,又无师承指点,也只能默记之留待日后参详。 随手将装好了东西的荷包放进箱子,便欲取了那盒团香果出去。可这明晃晃一盒子放在屋里,明早侍女嬷嬷们进来伺候万一入了谁眼里,又是一场风波。欲用巾子包了单取一个走,这浓香又瞒不得人,一时踌躇起来。想了想,取了剩下的一个青云荷包,本打算用来装那些衣物兵刃等杂物的,如今先用来应了急再说。装了团香果,想了想又取了边上一褐黄葫芦,拔了塞子,将里头的酒并入另一葫芦中,在弯月池里洗了,装了一葫芦苦茶泉一起收入荷包。咬咬牙动念离开,刚才回身看时,发现自己恨不得把那些书都装进荷包带走才好,果然人心不足。 5.团香果 取了绣被出来,人端坐在床上,绣被乱作一团。 又起身去窗前,清月依旧。 回座床边,摸了摸袖内的荷包,取出来放在枕下,裹了被子躺下却毫无睡意。这一日太多事情,一步步好似本应如此,却又是万万没有想过的。“莫负仙缘”想着老神仙的话;又想起那遍地的东西,似乞儿乍富;一时又忆博物上的奇物种种,复又想着荷包内的团香果,“尤利小儿”;思及此处又担心起贾兰的症候,想到灵泉的妙用便略微放下心来;转念至明日要如何与太太分说今晚之事,刚放下的心又揪了起来……妄念滔滔,凡人心思,大致如此。 天色微明,墨雨与许嬷嬷已经收拾妥当到了外间候着,“奶奶,寅正了。”李纨刚眯了一会儿,听见了便起身唤人进来伺候。穿戴整齐,让墨雨取了枕下的荷包来笼在了袖中。虽说这青云荷包颜色素净,李纨倒也能佩得,只是身上物件许嬷嬷墨雨都是深知的,蓦地取出来难免打眼,索性收了起来,省下一番口舌。 一群人行至王夫人院中,看赵姨娘的小丫头小吉祥和周姨娘的小丫头壶儿都在院里,便知道王夫人已经起身了。当下进了外间,王夫人内室惯常是明月青雨两个大丫头和贾政的姨娘伺候的,李纨便在外屋候着。片刻,周姨娘掀了帘子,王夫人已经收拾妥当款步走了出来。李纨忙上前请安,王夫人微微颔首,从明月手里接过一串佛珠,让周姨娘赵姨娘先各自回去,才转头问李纨:“过来可曾去看过兰哥儿了?”听李纨说尚未去过,便先带着李纨去了西边屋子。蕴秋上前请了安,王夫人挥手让她起身,又问“兰哥儿热可退了?昨晚可醒过?”蕴秋赶紧回禀,听说这会儿身上不热了,李纨心里又放下一层。看贾兰睡得正酣,脸色亦正常许多,王夫人又问李纨:“昨日听闻你晕了过去,现在可好些?”李纨低头:“昨日一时心急慌了手脚,让太太担心了。”王夫人又伸手探了探贾兰的额头,“嗯,做娘的心都是这般,夜里又过来看了?”李纨心道正题来了,低了头越发恭谨“是,媳妇鲁莽了。”王夫人不在意地摆摆手,“罢了,都是做娘的心。”起身道,“这下也安心了,时候也差不多了,随我去给老太太请安吧。恐怕老太太也要问起兰哥儿,说了也好让老太太安心。”李纨应是。王夫人又吩咐蕴秋好生看着贾兰,便带着一群人往贾母院子走去。 一路无话,到院门时邢夫人刚下了车,便一同往上房去。迎春探春各自带着丫鬟也过来了,惜春则是她奶子抱过来的,众人见了礼,闲话几句家常。一时琥珀出来,引众人入内,贾母正面坐在榻上,珍珠领了宝玉出来,一起给贾母请安。贾母让宝玉在身边坐了,又问王夫人“兰哥儿如何了?”王夫人忙起身回话,“早上看了倒好些了,热都退了,这会儿正睡着。”“嗯,”贾母略一沉吟,转头看李纨“你今儿可好些了?”李纨起身答好些了。贾母便对王夫人说:“前些日子珠儿媳妇身上也不大好,倒劳你看顾兰哥儿,是我虑得不妥当,纵有凤哥儿帮着,这里里外外的事儿还是不少。如今珠儿媳妇身子也大好了,便让她自己看顾兰哥儿吧,你也松快些儿。”王夫人便应了。“今儿我来晚了。”凤姐儿一身绣粉彩百花纹橘色褙子,下摆织成如意流苏,映着头上点翠金钗和嵌红宝珠花,好不精神。忙上来请安。王夫人知她是从回事堂来的,便问“今儿事可多?”凤姐回道:“倒也无甚大事,只今日刚好是月半采买,他们外头要换两个送货的铺子,耽误了些儿时候。”“嗯,无事便好。” 贾母又问凤姐,“今年要放出去大丫头都定了?”凤姐从鸳鸯手里接过一盅醒神汤奉与贾母,笑着道:“正要请老太太和太太示下呢,老太太房里的鸳鸯和琥珀都是刚提上来的,这次要放出去的只有几个粗使丫鬟。太太屋里的明月和青雨都够年纪了,另外大嫂子那里的大丫鬟都是陪嫁,要如何安排还要看大嫂子的意思。备着的小丫鬟都跟着几位嬷嬷学了半年了,看老太太、太太什么时候挑人就送上来。”贾母接过醒神汤喝了。凤姐便继续说道“另外我思量着,宝兄弟、环儿还有兰哥儿也得挑伺候丫鬟了,探春迎春和惜春妹妹的大丫鬟都是上次便定好了的,宝兄弟跟着老太太,都是老太太的人伺候着,环儿和兰哥儿现在也没有伺候的丫头。”贾母想了想,便对王夫人说“珍珠这丫头接着伺候宝玉,只是这人还放我屋里。另外的到时候从二等丫鬟里头挑着看,新上来的就别往身边放了。如今还是跟我住,倒不用那么些人。伺候环儿的你看着办吧。”又转头对李纨说,“你跟前的都自己料理便是,缺了人手只管问凤丫头去。兰哥儿还是你自己看顾,伺候丫鬟你有了主意跟你太太商量便是。”李纨起身应是。 又说几件亲戚往来杂事,鸳鸯请示了贾母便出去吩咐摆饭。贾母携了宝玉和三春吃饭,王夫人邢夫人与李纨凤姐在一旁伺候不提。饭毕上了茶,贾母便让众人都散了,自留孙儿孙女一起热闹。 回到王夫人院里摆了饭,王夫人略用了两口,便让凤姐和李纨各自回院用饭去,又对李纨道:“你歇了晌再过来,王太医今儿还会过来一趟,若无事了便将兰小子搬回你院里吧。如今夏秋换季事情多,我这儿也乱得很。”李纨忙答应了。凤姐道:“前儿扬州来信,说是姑太太恐怕不大好。”王夫人叹气道:“老太太知道了只怕要伤心,你们有闲就多往老太太处说笑解闷吧。”两人应了又略说了几句便一齐退了出来。早有仆妇见了往各自院里传信招呼摆饭。凤姐自去了,李纨又去西屋看贾兰。 蕴秋跟新来的奶子余嬷嬷正守着贾兰,贾兰穿着湖绿的小褂子,看李纨进来便冲她举起胳膊。李纨将他抱了起来,问蕴秋“什么时辰醒的,可吃了药了?”蕴秋回道:“奶奶跟太太走了没多会儿哥儿便醒了,因太医开的方子不能空腹喝,余嬷嬷过来喂奶哥儿又不肯吃,便让厨上熬了米油来,这会儿刚喝了药。”贾兰听说了那个“药”字,直冲李纨皱眉头。蕴秋笑道“看哥儿听了说喝药不乐意呢。”李纨也看他精怪。又让奶子抱了贾兰,一起回了自己院里。 墨雨见李纨来了,忙叫人把摆好了的炕桌抬上来。李纨没让朝云暮云伺候,只让墨雨布菜。不知是不是喝了苦茶泉的缘故,或者是因练了太初诀,李纨觉得这饭菜吃着都比平常香甜。用了一小碗碧粳米饭,还捡了两块蕈汁素鹅吃。撤了桌,漱口上茶,李纨便让墨雨蕴秋和余嬷嬷都去吃饭。“我带着兰哥儿歇会儿,若有事自会唤你们的,许嬷嬷回来了让她在外间等我。”说完便抱着贾兰到东间靠窗的炕上坐。 待人都走了,李纨取了桌上的青瓷佛肚杯,又从袖子里拿出荷包,动念取了葫芦倒水。慢慢喝着,贾兰扶着炕桌站了起来,冲李纨比划“茶……”。“唉哟我的小祖宗,”李纨赶紧放下茶杯把他搂在怀里,又喂他喝水。贾兰喝了水腻在李纨怀里软软地叫娘。“刚喝了药,还有肚子吃东西不?”“吃糕糕。”贾兰爱吃奶饽饽和桂花酱玫瑰酱的甜糕,只怕耽误了正餐,平时拘着不让多吃,“哦,兰儿要吃糕糕啊。”李纨一边哄着贾兰说话,一边伸手摸他额头,刚喂了泉水,实在是怕他又出一身黑泥灰垢的。贾兰用脸贴着李纨的手咯咯乐。李纨见他精神头正足,就转身从炕橱里取出一个素银小勺并一个甜白瓷盏来。听了听外头的动静,取出那盒团香果。结果贾兰看到盒子凭空出现在炕上,“咦?”了一声就伸手过来抓。李纨开了盖,取出一个果子,剥了皮放在瓷盏里用小勺挖着喂他吃。贾兰一口吃了,便抓着李纨的手臂眼巴巴看着她手里的碟子。可怜可爱的样儿看得李纨又是笑又是疼惜。拳头大小的果子吃了大半,贾兰要水喝,李纨又喂了他苦茶泉,喝了两口,他又转头冲着李纨说“吃果子。”李纨大惊,“还吃得下?” 整整吃了一个果子,李纨摸摸他的小肚子担心撑着了他。又想到自己喝了泉水似乎胃口也好了许多,看贾兰也无不妥处,便安下心来。又把那盒果子收了起来,连果皮都拿绢子包了一起收进荷包。贾兰看着李纨行事,瞪着大眼睛说“没了,果子。”,而后皱眉打量李纨的袖口,又拧过头看李纨,满脸不可思议。李纨伸手点点他的鼻子,“你个小精怪。” 扶着贾兰让他在炕上打转消食,一边自家寻思。“今次到底是鲁莽了,只为了兰儿能好,一时急了不曾细想。也不知太医诊得出诊不出兰儿他吃了灵果灵泉。想来那东西也不是寻常能见到的,便起了疑也没个寻处。只是这以后又怎么说呢,这屋里一针一线都有专人管着,自己又是孀居之人,本也没什么出入,要是平白多了什么少了什么,说不得就让人起疑。一是自己这番奇遇说不得,再退一万步便是说了也没法让人信,谁能证明自己得的是仙缘,未必不能说成是妖精呢!唉,难道自己坐拥宝山,却是日常一点也拿不出来,使用不得?若只自己倒也罢了,只是还有兰儿,仙果灵丹的,总想着让他也受些福泽。还要为他筹谋以后。若是没有这番际遇,便是拼了命替他攒些家底,再教导他念书识字博一个功名立身便罢,但今日既是有了这番奇遇,万没有不惠及儿孙的道理。”一时不得头绪,“这事要如何办法,这关窍在何处呢……” 6.酸枣儿 且说李纨正寻思日后如何作为,便听到外屋有声响,知道是许嬷嬷回来了,便让许嬷嬷进来。素云跟在许嬷嬷身后,手里拎着个细竹小篓,一脸笑意。“看看素云,可是捡到什么宝贝了?”许嬷嬷笑道:“哪里有什么宝贝!彭巧家的来回这个月的事,交完了账,说庄上野林子里几棵酸枣今年长得出奇水灵,摘了来给奶奶看个稀奇。我说她真真是抓个虱子当年礼的!”彭巧家的原是李纨在家时跟前的使唤丫头,李纨听了笑道“难为她想着。”许嬷嬷又道:“她原要进来给奶奶磕头的,听墨雨和蕴秋说奶奶带着兰哥儿歇晌呢,便在门外磕了头才回去。”“难为她有心,把那罕物儿拿来我瞧瞧吧。”素云上前解开了竹篓上的小棕条盖儿,只看满满一篓指头大小圆滚滚的酸枣儿,都红透了,一股子酸香,看着十分喜人。便笑道“这个倒是个野意儿,便取些用干净的竹木物什装了给老太太、太太送去吧,便说是庄子上得的,给老太太、太太瞧个新鲜。”许嬷嬷听了便道“这便得劳烦常嬷嬷了。”李纨点头道“不错,常嬷嬷于这些上最是内行。”说完俩人都禁不住乐了起来。原来这常嬷嬷最初是跟着李家老太太的,生平最喜乡野趣味,年轻的时候拐着老太太在家里花园子里找野菜,是李家的典故。 素云拎了酸枣自去找常嬷嬷,李纨看贾兰开始揉眼睛,便让余氏抱了贾兰回太太院子里睡去,自己留了许嬷嬷说话。 正是长夏将尽时节,众人都用了午饭,主子们多半在歇息,一时都静悄悄的。李纨让墨雨重新上了茶来,便打发丫头们去了外间。“嬷嬷坐吧。”许嬷嬷也不推辞,便在脚踏上坐了。“今儿老太太,太太说起打发丫头的事儿,墨雨跟蕴秋年纪也不小了,老太太让我自个儿安排呢。”许嬷嬷听了道:“前些日子我也正想跟奶奶说这事儿呢。原是……如今……奶奶可有什么打算?”李纨道:“若是原来,便是不收在房里,配个小管事做个管事娘子的面子还是有的。现如今要再如此可没什么劲,一个不好,还招人埋怨。我想着,还不如去我的陪嫁庄子上呢。不瞒嬷嬷说,我想着把陪房的几家也都打发到我的陪嫁庄子上去,便是嬷嬷,也最好能去。”许嬷嬷先听了微微颔首,听到后头便有些吃惊:“奶奶,这是何意?”李纨拍拍许嬷嬷的手,凑近了低声说道:“嬷嬷先别急。我且问嬷嬷,你看这府里将来如何?”“奶奶,管他将来如何,也不能短了您跟哥儿的,哥儿可是长房长孙!”李纨轻轻笑着摇头,“嬷嬷,我虽没有怎么管事,也跟着太太看了快两年了,这府里现如今,安享富贵尊荣者多,却无一个运筹谋划之人。最上头顶内里的事情,自然不是我能知道的,但只这几年冷眼看来,出多入少是肯定的,长此以往怕是撑不了多少年。当然了,这说的是官中。宝玉是不怕的,有老太太、太太呢,官中便是一文没有,老太太、太太的梯己却不会少。只是兰儿还这么小,真到了那时候,难道要仰人鼻息过活么?”许嬷嬷听了不禁叹了口气,“大账上的事儿我们做奴才的是不清楚,我只看底下人行事,跟咱们原来府里整一个两样儿。别的不说,便是采买的东西,价格恨不得翻上几番,买来的还不是好的。那些到不了最上头眼里的东西,反正也没个人查,更是了不得。眼看着,竟是一群奴才合起伙来瞒骗主子呢。二奶奶是个厉害的,只是凭她怎么厉害,也经不住底下人抱起团来哄人。这也得会是二奶奶,要换个性子软弱的,说句不中听的,便是换了奶奶您,估计都得被啃得骨头不剩。”李纨点头,“可不就是如此么。我有时候陪着老太太,听讲古话,听着先前的赫赫扬扬,再看如今,才知道真是每况愈下了。”许嬷嬷道:“话虽如此,可这些事儿,哪儿都禁不了,皇帝家都一样。还不都一样活着,奶奶也不要忒忧心了。”李纨笑着摆摆手,“嬷嬷,我并不是忧心。实话告诉嬷嬷吧,我娘病后,担心后来的不知根底欺了我去,便给我留了些东西傍身。这事儿,连父亲亦是一星儿不知的。如今我就兰儿一个盼头,在府里,我这样的身份,便只要清静自守,家事内务是一概插不上手的。我就想着不如好好打理我的嫁妆,横竖这些是我能做主的。娘家的样子,嬷嬷你也清楚,我能靠谁去?我娘遗命让嬷嬷你陪着我,是往嫡长子掌家媳妇这路来帮衬我的。如今这么留在府里,整日就是这么一亩三分地儿,岂不屈才?我想着要做的事情,人在府里也不方便,陪房的到底不如嬷嬷可靠,便想让嬷嬷出去单管这个事儿。也是我私心,若嬷嬷不愿,我再想别的法子。”许嬷嬷急急道:“奶奶这是哪里的话!当年先太太让我认的字,又找人教我钱财账务之事,为的便是跟着奶奶做个帮手。只要是对奶奶哥儿好的,哪有愿不愿意之说!奶奶如今一说我也明白了,单靠奶奶面上的陪嫁,要替兰哥儿挣家底,可不容易。但既然先太太另有安排,那就两说了。只是要如何行事,还得细细谋划,不是能鲁莽的。”李纨听了许嬷嬷这么说来,心里放下一块大石头,“嬷嬷此话甚合我意,我的意思是,咱们万不要做打眼的事儿。只细细筹划庄子里的营生,得了利也不要干别的,再买地便是,或有好的铺子买了,也不用自己经营,直接租了出去。我也不想多了,到兰儿要入仕成家时,一年能有万把两银子的出息也尽够了。”许嬷嬷听了捂住嘴,“唉哟我的奶奶,佛祖哎,一年万把两银子!亏奶奶想得出来,难不成太太给奶奶留了座金山?!”李纨失笑,“告诉嬷嬷也不打紧,我娘出身前朝大族,虽败落了,却留了些古书残篇。好些现在已断了传承的东西,恰好里头有几样。”“佛祖保佑!再想不到的,太太果然是世家出身,这般东西,只怕现在这府里也是不能有的。”“那是,现在府里也刚起来不到百年,哪能有这些东西。”许嬷嬷喜不自胜,“若这么一来,奶奶说将陪房都遣到庄子上也好。事情都在外头做的,用府上的人不合适。因又是奶奶手里出来的方子,原来府里也不知道,只当是现在得的,两头不耽误。只是奶奶要把人都安排出去,太太那儿可怎么说呢?”李纨浅浅笑道:“太太?太太那儿现有凤丫头帮忙,姑侄二人要做点什么也都方便,我便摆明了是只管自己的嫁妆去了,太太看了只会高兴,万没有阻拦的道理。难不成太太会愿意我的陪房留在府里又不得重用,个个都跟大太太的陪嫁费婆子一般,整日盯着这头盼着有戏可看,或喝了酒胡骂乱怨地找人出气?所以太太那头尽可放心。棘手的是我这儿就我一人,难道要兰儿去跟外头的男人们打交道?”许嬷嬷听了抿嘴笑,“奶奶放心吧,我虽自梳了,却是认了干女儿的,奶奶有示下,便让我的女儿女婿们忙去。”“对了!你不说我都忘了!如意和如心可不都是你女儿!”“正是了,这还是当初先太太牵的线呢,如今想来原来是太太都早有安排!现在都已经是计良家的和段高家的了。” 俩人说得兴头,连歇晌都耽误了。又把墨雨和蕴秋喊了进来,商量两人的去处。贾府虽是富贵温柔乡,怎奈这两人都是经过了李纨新寡的“乍暖还寒”,看了些世态炎凉,心知这贾府里头要风生水起还得靠山够硬才行。倒也无所留恋,又听李纨稍稍提及出去后要做的事情,越发觉得还是出去有奔头,便都支吾着说了要嫁去庄上。至于人选,便由许嬷嬷去查访,两方有意的话,自然会来给李纨磕头。这一来,前后大概还能有半年多功夫,李纨便让她们带着素云和碧月,等他们走了,便把素云和碧月升成大丫头。至于贾兰处,李纨想让自己陪嫁过来的二等丫头樱草过去伺候,想想宝玉如今的样子,李纨不打算给贾兰配太多丫鬟,倒是小厮要好好选一选。具体如何还待回明了王夫人再做安排。 丫鬟婆子们都进来伺候,李纨坐在炕上,端着茶杯看着窗外发呆。没想到空有宝山的烦恼竟这么解决了,便是那篓子酸枣儿给自己提的醒。真是一举多得的事,一来贴身的墨雨蕴秋和许嬷嬷他们离得远了,素云碧月毕竟不同,有些东西便容易支吾过去;二来珠界里的东西拿出来也有了个来路,借了母亲的名头又有前朝大族的背景,如许嬷嬷便深信不疑;三来可以明打明地一心打理自己的嫁妆而不被质疑,这也算是节妇这个身份带来的好处了。李纨思及此处又不禁苦笑。 立时又真恨不得立马进珠界里头翻找看有什么能拿出来用的,想了想还是算了。如进了珠界,一待又不知道多少时候,即便是出来时还是这会儿,但是自己万一再带出来点什么不同,让人瞧破了岂不麻烦。李纨生性谨慎又善忍,略想了想便把之前的念头抛开了。 一时王夫人处遣人来寻,道是王太医又来过了,给贾兰诊了脉,很是讶异贾兰的康复速度。后来听说是其母连夜熬了热水给他烫澡擦身又按摩手脚心,捻着胡须直说佩服,又夸贾府门风,贾政听了十分高兴。王夫人又跟贾政说了贾母的意思,贾政便说:“你这儿事情本来便多,这阵子又有说四妹妹不太好,只怕接下来还有得乱。你如今也听了太医的话,珠儿媳妇照顾兰儿十分尽心,你还有什么可不放心的,直让珠儿媳妇自己照看便是。你若有闲,不如多看顾环儿,别让他跟着他姨娘长歪了性子。”王夫人听了便让李纨过去接贾兰回她院子里去。李纨趁机回了墨雨蕴秋的安排,又说起陪嫁庄子上人手不够,想打发陪房的过去打理,还有贾兰的伺候丫鬟等事。王夫人一一允了,只说让李纨找凤姐说一声便可,樱草可以先伺候着,到时候跟素云碧月一起升等。回完了事,就去西屋接贾兰。 贾兰在李纨院子里本就有屋子,因此也没什么东西可搬,不过是几个粗使婆子搬些木桶盆子并被褥铺盖而已,李纨让蕴秋在一边看着,自己先携了贾兰回去了。 7.酒名“如初” 晚饭后蕴秋来回都收拾妥当了,只是贾兰又不肯吃奶,余嬷嬷急的额头发红。李纨心知是上午喂多了,便让余嬷嬷自去吃饭,只说是之前喝了药的缘故。贾兰待余嬷嬷走后,蹬着腿说:“吃果子,吃果子。”李纨笑得不行,抱起来取了个雕漆麂皮琉璃珠的拨浪鼓逗他玩,贾兰伸手抓到自己手里,然后冲着李纨摇了两下,李纨搂着他亲了一口,夸道“兰儿真聪明。”贾兰高兴地搂住李纨的脖子,轻声轻气地说:“娘,吃果子了。”李纨一愣,边上的许嬷嬷已经笑开了:“唉哟,奶奶,哥儿这是拿拨浪鼓哄你呢,哄你给他吃果子!”一屋子人都笑起来。倒是没有人问贾兰要吃什么果子,李纨心中暗幸。 因天要凉了,李纨本想让贾兰睡在自己屋里,又想到自己还要进珠界,如此怕不方便,遂将贾兰安置在了东次间的耳房内,紧临着原先贾珠的内书房,方便贾兰以后念书识字。贾兰到了也没吃别的东西,嚷嚷了几次要吃果子,都被李纨混过去了。喂奶他又不吃,便让余嬷嬷带他去睡觉了,看余嬷嬷有些神思不属,李纨又宽慰了她几句。 洗漱收拾了,还让墨雨在外间的榻上守夜,李纨自来眠轻觉浅,守夜的丫鬟向来是在外间的,此时倒省了许多功夫。人定夜初静,便扯了被子进了珠界。 一进来,就在大箱子旁,把绣被铺了,李纨抱膝坐了上去,细细想了这一天的事情,呼出一口浊气。原来也没觉得如何,现在却觉得在外头的日子过得如同嚼蜡,束手束脚,十分不耐烦。“有道是心似平原跑马,易放难收,难不成还真是如此?”本该入睡的,此时却毫无睡意,比贾兰刚得了那拨浪鼓时还高兴上几分。 下午就急着想要找东西,这会儿却又不急了。横竖此处光阴无踪,只这么悠然呆着,一时间心里了无挂碍,万事消散。这么呆坐了一会儿,又取了苦茶泉来喝,随手翻开《太一无伤经》,“天之苍苍,其色正邪?”还是这一句。“天之苍苍其色正邪,天之苍苍是众人所见,又非我一人所见,如何还要问其色正邪?”李纨思及此处,就见下行又出一句,曰:“心生于物,死于物,机在目。”刚思及“所见”,便出现了“机在目”?“若无目时待若何,盲者望天,天之苍苍未变啊。”心念一动,“不对,盲者望天,盲者未见苍苍,天之苍苍未变者,乃是‘我’之念。”一时间“我望天”,“盲人望天”,“我望盲人望天”,数念并行于脑中。其时李纨却不知,刚此一念若能再进一步,便可突破至“观心”了,惜哉。 转念又想及“如何我之前从未想过问自己‘天色正否’?”细细想来,大约是因为此事从无可疑之处。为何从无可疑之处?因是自己亲眼所见;因是周围无人疑及此处;便如穿衣吃饭一般,向来如此,人人如此。“如此说来,若有一事,乃众人皆认定而伦常惯例亦如此,而此事却偏是大大的谬误,岂不是人人受害?!”想到这里,心里一惊,忙安慰自己道:“先贤圣人无数,哪里还会有这样的事情,莫要自己吓自己了。” 人心所在,靠的便是环环相扣交错成基的“念”,而疑及这些“念”便是疑及了自己,这是生死存亡之大事,由此生出的恐惧烦躁多半让这“探究”之举半途而废乃至不了了之。人说“机缘”或说“福缘”,真来时他却逃的飞快。 李纨兀自出了会儿神,心里总有种抓挠不着的味道,突然想到了当时老神仙说的那句“借假修真”。书页上又出现了一句,“烦恼即菩提。”李纨不禁莞尔:“你还什么话都会说!” 合上书放到一边,站起身从近处开始搜罗起零散的袋子来。据之前经验,此处的神仙口袋都甚能盛物,多找一些将这片地方收拾起来,或者还能搭个房子什么的。自刚才一进珠界感受到心里的熨帖安宁,便不由得想着如何在这里头住的舒服些了。她自己都不曾发现,这怎么看都像个常住的打算了。 睡觉的箱子周围已经收拾出一块地方,可惜那个放袋子的箱子实在太重了些,搬过来,姑且先在那个死沉的箱子边干活吧。李纨挑出一个素玄毫无纹饰的袋子,往边上一倒。眼前瞬间堆出了一座青山,碧青翠绿,全是一种草,叶形如蔗而稍短,每株草有一两根芯,每根芯顶部疏疏结着十数个到数十个不等雀卵大小的果子,有种醇和的香气。“青菰米,灵谷”,脑海里的信息实在太也简单了些,便从《大千博物》上查找,“青菰米,又名青蔗灵米、青甘米、碧甜,中阶灵谷,嫩者色白,熟后呈碧青色,酿酒绝佳。生食清甜软弹,炊熟后柔糯微甘,种植难度高,苍兰界仅有酿酒宗门‘神酿’及丹道第一门派‘九鼎门’有种植。”看这堆积成山的灵谷,看来不是“神酿”就是“九鼎门”被洗劫了。 李纨从刚寻回来的一堆储物袋中又挑出一个跟这个一样的黑色袋子来,尝试着往里头“看”了一“看”,照样是山,却不是灵谷山了,是葫芦山!取出一个葫芦来,拔了塞子,“‘如初’,灵酒,一品至二品之间。”《大千博物》上说“‘如初’,‘神酿’独门灵酒,据传该酒以罄珠米为体,以轮回水及忘忧草制曲,辅以断崖草及雷劈焦木等灵药酿制,且需于‘神酿’内门窑内贮藏三十年以上方能成酒。不过日前‘神酿’门主已否认上述传言。该酒酒性温和恬淡,回味平和,品级通常为顶阶灵酒一品或二品。”继续查看“灵酒”这个条目,“灵酒,以灵谷灵果灵花或其他灵草灵药酿制而成的含有灵气的酒品。修者皆可引用,凡人部分可引用,灵气过于浓郁者凡人饮之暴毙。”再看关于分类,灵酒也分上中下等,每一等有六个品级,在此之上还有顶级,顶级分九品。凡要列入顶级酒品系列,需要在通常酒品分级的项目上再增加酒韵、酒境、酒道、掌故等细项的品评。关于品评人、品评标准等内容足足能单出一套书出来。李纨咬牙,到底这个‘如初’能不能喝啊?!又回去找“如初”的条目,在最后面看到一行字“凡人亦可引用,饮之实为暴殄天物,天理难容!!”想来这条定是深得酒中三昧的仙人写的。 拿起葫芦浅尝一口,入口醇和清淡,咽下后一团暖意从喉中升腾而出,酒香方才显现出来,夹杂了少许青草味的初春蔷薇香,舌尖余留一丝丝水甜。好妙的酒!李纨在外头可不懂什么酒,只在年节家宴上被劝两杯罢了,即是如此,也能领会到这酒中“如初”的意境。在流年平淡后回味到的清妙,不凝不滞,似是故人而了无挂碍,这方担得起“如初”二字。单单一个酒,凭其味其香其韵,竟能自成一情境,真是神乎其神。 一时兴起,又从袋里掏出几个葫芦来,“求醉”、“自了汉”、“萦梦”、“繁星天河”、“灯火楼台”、“曲罢”、“彼岸归”……也没有一个个去细究,只看个热闹。又看其他的袋子,另有一袋里头装的却是酒坛,陶坛瓷坛甚至还有玉坛琉璃坛,更有一些认不出来的坛子,想来也是装的酒。还有一团兽皮包裹着的几件首饰,三四个镯子几枚戒指,李纨觉得甚是意外,结果神念却道是“储物芥子”。用神识一探,却是比刚才那些兜兜袋袋们还要大得多的纳物空间,这几只里头装满了各种灵谷灵果灵草还有更多的大酒坛大酒缸,以李纨目前的神识,只能觉出来是“数不胜数”,具体有多少却无法得知了。看了这些,又有刚才看到的青菰米的出处,心里大概肯定这被洗劫的是“神酿”。《名门真录》上记载,这“神酿”与“贪欢”是灵界中的异数,不同于一般的阵法符箓丹药炼器等所谓旁门,这两家一个以酒入道,另一个以“欢”寻真,两家又都有生意买卖,且都让整个灵界趋之若鹜,书中称之为“另有道行”。 守着这么些东西,心里不禁疑惑,“莫不是神仙也打劫?”这念头太也不敬了些,但又实在想不出来,如何一个门派的这么多东西都落入了此珠之内。这些镯子戒指却收不进储物袋的,想来正是因为如此才拿兽皮包了的。且这些东西不知道在里头放了多久,看那些灵果灵谷的样子却还十分新鲜。“这些个个都是光阴无踪,岂不是可以吃一辈子?”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频频饮酒。 却不知是‘如初’之故还是神识耗费之故,一会儿便神倦目涩起来。尽力将那座“青山”和取出来的葫芦都收了回去,抱着那‘如初’进了被窝,沉沉睡去。 睡着了也不安生,一时被问“天之苍苍”,一时又有人在找菩提却只得了些烦恼,又一时自在某处看天看地,却看天有九阳地无立足之阔,正焦急间,转眼又什么都看不见了。 一时又看见母亲笑得温和,亲执了牙梳给自己梳发,挽双鬟,簪蔷薇,发系茜丝绦。衫似酡颜群如葵,叠笼跳脱偏俏。 风轻云暖,唇边含笑。 一眠入了光阴深处。 8.万卷古今消永昼 醒来时犹抱着葫芦,齿间还有香味萦绕,躺着看天际流云,心里安宁。 虽没有醉过酒,也能想见如今必不是宿醉,神清气爽,眉清目明的。擦了把脸,说是要整理的,结果理出一壶酒来就倒了。忽然愣住。想如今这个样子,父亲若是看见了怕是不敢认的吧?何止,谁能想到贞静自守的贾府大奶奶居然会偷偷喝酒,喝完了裹着被子躺在两个大木箱子拼凑的“榻”上呼呼大睡?若是许嬷嬷知道了,定会哭着说对不起先太太,说不定连哭都哭不出来。 “我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李纨沉吟,却又想“不过这样子我却自觉得欢喜。”一时被自己的念头缠得恍惚起来,“女子无才便是德”……“寡妇只宜清静自守”……“寡妇失业的,从此只如槁木死灰,不起波澜”……“女子只应当以针黹女红为要”……“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莫不是,都是些‘天之苍苍’?”李纨忽的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跳。曾几何时,生已无趣,只照着画好的路每日来回,无喜亦不敢悲。如今,想要问一句“果然如此?”自己果然就该活得哀哀戚戚,除此之外再无出路?寡妇果然该是一段死木?如今刚双十年华,果然此后再无可期处?果然一辈子都只活在别人眼里,为争一口气?争的又是什么气…… 便是此时没有答案,这个“果然如此?”的种子却是埋下了。 “烦恼即菩提”,想起经书上的这句话,果然开始烦恼了,看来菩提可期。不是急躁的人,当下也没有枯坐呆想或心神不宁,按下心思,想着睡前头晕,就取了《太初诀》练起来。依旧是眉间和百会穴有所感应,光晕淡化之后,经络图又自动跳出来,继续盘坐感受穴位的麻胀刺痒,光点渗入身体,一道道暖流经过,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逐渐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心里一片安宁。 光阴无踪处,再睁开眼来,腹中已微感饥饿。团香果得给贾兰留着,李纨掏出一株青菰米来。揪下一颗米粒,那米粒足有鸽蛋大小,翠绿外壳薄而脆,一搓即碎。脱了壳的米粒色淡青微微透明,有谷物的甜香味。李纨咬下一口,清甜软弹,果然如此。虽说也称为“米”,这灵米果然与凡人的米大不相同,居然生食就如此美味了。“什么时候能有火,可以尝一尝书上说的‘柔糯微甘’是何等美味。”一口气吃了五六粒,这香甜的味道,即使是贾府最稀罕的碧粳米也不及其万一。又想自己吃了五六粒米便饱了,若如此说来,传说中有人吃了一粒仙人给的仙枣便长久不饥也是大有可能了,保不齐那枣子能有柚子大小呢。 此时再无其他想法,一门心思只想把东西都收拾起来,腾空了地方,或者可以想法子弄个暖阁进来,再有炉子锅子什么的,真是神仙过的日子了,遂不停歇地倒腾起来。 手脚不停又无人相语,便易多思多虑。忽而就想到一尴尬事——凡人以谷气生津养体,自然少不了五谷轮回之事,这个如今在这珠界里却是无法。一没有屋子,二没有净房,若都要往外头去,回数多了岂不更是尴尬!这等细枝末节之事,却是实实在在的烦恼。若是进来就呆不了一会儿,这里多早晚能收拾完,且不说自己也想多在里面待会儿。想起之前找到的辟谷丹,却不知道能不能吃。翻开那本《道途略说》,里头对辟谷说的甚是详细,若已经引气入体了,吃辟谷丹没有什么妨碍,若是筑基了,就是不吃辟谷丹也能自行辟谷。要注意处是凡人用辟谷丹,服用前后最好能进灵谷灵果舒缓五脏,方能不伤脾胃根本。若能如此,每年许辟谷一次,对凡人来说都不失为祛毒养生的一个法子。看到此处,再无疑虑,便取了一颗服了,土黄色的药丸,药味极淡,吃下肚也无甚异样。这一来却果然再没有饿意,只不时喝些灵泉灵酒罢了。 界内东西实在太多,她就整理一会儿,又修炼一会儿,或是抽一本书来看。倒也乐得自在。更有那书里说的东西,都是闻所未闻之事,看久了也不觉疲乏,反倒越觉有趣。想她在家时,虽说是书香世家,奈何其父李守中却最是循规蹈矩之人,不令其十分读书,只让读《女四书》或《列女传》之类。说略识几个字也就罢了,看多了移了性情多思多想倒多烦恼,有道是“人生烦恼识字始”,何况女儿家。如此一来,待想看些书时便需略瞒着父亲耳目,偷偷读些。虽李父只要将女儿教的“女子无才便是德”,奈何李家书香太浓,李纨自小耳濡目染,虽不敢说文采风流,对文章诗词却甚有几分品鉴之力,婚后与贾珠自然更有一番红袖添香共读书的美处。只是婆婆却不是爱诗文识书香之人,也不好十分看书,自贾珠去后更是一字不沾,只恐惹了婆婆不喜。如今坐拥书楼,再无可惧可忌处,又是平生一大快事。 那《大千博物》自不必说,最奇的是那本《狐说凡人》,据说是一飞升的妖修所作,该大能本体是一尾玄狐,且向来对此不大避讳。行文中多爱说“凡人较于我等妖族而言如何如何”或是“此等作为我等狐族实不能亦不屑领会……”等等,却是从未见过的眼光说法。其中多对凡人世间的事情举以实例,若说来也是常见之事,只是被这玄狐一说却又变得无比可笑可叹大有别扭处。如说到凡间物制时,便提及上古时人捏土成陶,其中有器如三足尊便规定非诸侯以上不能用,玄狐道:“不过是刚学会玩泥巴,便装腔作势如此,最可异处是人人竟认同此为尊器,眼巴巴地羡慕以此器盛物的尊荣。不过是一块泥巴捏成不同样子,谁若愿意大可寻块泥巴捏了,浑不知这群人在啧啧个什么!”李纨读至此处大笑不止,实在是这玄狐言语活灵活现,这两厢差异细想之下竟然如此可乐。若待如此说来,这明黄杏黄的服饰,不过是找个染料染了罢了,且这颜色也未必一定比红的绿的好看,不知道这群人又矫情个什么,偏是许你用不许我用的,好一通折腾!玄狐大人若能听到此时李纨心声,说不定能与她浮上一大白。又说人以妖类生啖血肉为野蛮可怖,斥其残忍,玄狐更不解道:“妖族杀生为活命,捕杀而食之,人亦杀生而食,到此并无不同。只妖多半不懂调鼎之道,茹毛饮血者众。人偏多事,切之剁之腌之烤之蒸煮之,又加酸甜苦辣,置入盘盏中细细品味。不过都是吃个尸身,虐尸后再食用便比直接杀了吃高明仁善了许多?!若以我本体而言,我却是不愿被人涂了八九种草药酱汁又先蒸后烤的,倒不如直接饱了狼吻进了虎口还痛快些!”李纨细思又乐不可支。凡此等等,这玄狐大人实在是个妙人。 而之前打算的要寻些东西出去用,好帮贾兰攒家底的主意,却落在了另一本《凡界游历记》上。不知作者是什么身份,只知道此人在地级凡人境游历不止数千年,偏爱看凡人生活。后将游历笔记整理成册,便是此书。也不知他去的是什么地界,也很有些稀奇处。因此人对凡人没有法术灵力却多有物创之事极为感兴趣,因此所涉之事多半记录详细,大可借鉴。有一个侍弄田地的法子,撒石粉、铺稻草等等,另有一个用锯末木屑混了土养鸡饲豚的法子,都是荒唐不经之说,书中却言之凿凿,李纨便细细记在了心里,等到时候在庄子上试试。另有将羊毛兔毛之类捻了粗线以针织衣履的、各种稀奇古怪的吃食,最引人的是一个用砂子碱面石灰烧制玻璃的法子,李纨看到此处心咚咚直跳,若这个果然成事,说一年万把两进账都是少了!这玻璃什么价儿,只想想那玻璃屏风,不是王府大族都是不能得的。可是转念又想,自己庄子上要是收成好些或者多出些牲口,哪怕做几种稀奇吃食,这些都还好说,可若是自己制出玻璃来,这可就太打眼了,到时候只怕再也没有清静日子过。这世上,你没时,自有轻你鄙你踩你懒得搭理你的,可若是你太有时,更有哄你欺你算计你的。这么算来,还是没有来得好些,若是后者,千日防人的日子可没那么好过。想到此处,按下刚才的利欲之心,又挑了些吃食的做法和那个粗线针织的事细细看了记下。另有更多虽说是凡界之物,却是从未听说过的,恐怕不是此界之物,只当个稀奇看了,也不消多记。 这么累了睡醒了忙活的,也不知过了多久,总算理出了两三丈空地,露出厚重的青石地面,干净得一丝灰也不见。这附近散落的袋子都已经用了起来,放了满满一箱子。里头的东西虽然都经了手的,却多半不识得也不知究竟用途,只收好了等以后有机缘再满满学吧。现下的麻烦是眼前这座“山”,里头最多的是箱子,占八九成,另外还有些散乱的兵刃法器之类。现在李纨见识了长得像箱子一般的藏书楼,自然不敢把这些箱子都当成箱子来看。且有许多是收不进储物袋的,比如如今装了储物芥子的那个箱子里最初装的那些盒子,便死活收不进任何袋子里,也只能这么散放在那。连盒子里头究竟是什么也还没来得及细看。现在李纨只想怎么把眼前这座“山”上的东西取下来。爬上去自是不可能的,这要一不小心掉了下来可不是玩的。从底下开始取也不行,恐怕有坍塌的危险。皱眉苦思时,神念一闪,“神识取物,傀儡”,傀儡此物,日前翻书时看到过,似是会动的偶人,也分无数的等级,苍兰界最有名的似是叫做“牵机门”的门派。也是炼器一脉的,只专精于傀儡、芥子之类,能做芥子楼阁,传世者有芥子屋、须弥楼、玲珑阁、牵机城,以芥子屋最为多见,须弥楼便少了,非大门派不能有,而玲珑阁和牵机城更是传说中物。“不知道老神仙有没有洗劫过这一家,若能有个芥子屋就好了。”九天真君冤哉!“至于神识取物,应是要求于‘炼神’了,却非一朝一夕之事。” 刚好这辟谷丹的效用似乎快过,又剥了几颗灵米吃了,喝了水,略呆了一阵子便从珠界中出来。回到房中,略感恍惚,高床软卧却了无睡意,便索性闭上眼睛运起功来。似醒非醒间,听到了墨雨叫起的声音。 9.一窗昏晓送流年 请过了安,又遣许嬷嬷去凤姐处说了陪房和跟前丫鬟的安排,凤姐早得王夫人知会,都一一应了并无二话。李纨也无他事,便在屋子里教贾兰识字。得空又将从珠界里书上得的法子都写了下来。 贾兰虽年幼,却甚是乖巧,一天下来也能记得几个字,尤其中间颇多童言童语,常逗得一屋子人忍俊不禁。 许嬷嬷看了李纨给的几张纸,一句多的话没有,直接打算起从何处买锯末木屑,又要找人从西北寻厚绒长毛的种羊,还有工序分工要的人手等等。李纨目瞪口呆,忙忙问一句:“嬷嬷,你就不担心这些事儿能不能成?”许嬷嬷嗔怪地看她一眼,道:“奶奶你可不是鲁莽的人,再说了,便是奶奶年轻些儿,先太太留下的东西,还能有差?”李纨本打算好的一堆解说之词,一句没用上。俩人又一起算要多少本钱,人手安排,在哪个庄子上开始等等细杂琐碎。 转眼入秋,几家人都赶在中秋前去了庄子上,许嬷嬷不放心李纨,却无奈外头一摊事千头万绪,没有别的人接的了手。最后商定让常嬷嬷留在李纨身边,闫嬷嬷看着兰哥儿。常嬷嬷年纪虽不算大,却在李府伺候了三代主子,难得的是心性旷达,不是个多事的。闫嬷嬷原是李家教导规矩的教养嬷嬷,为人最是循规蹈矩,如今给贾兰正好。李纨看了迎春和宝玉的奶嬷嬷们行事,实在不放心王夫人给贾兰的这个新奶子。再看宝玉,心里更立意贾兰的教养绝不能照着府上这个调子来。蕴秋和墨雨也都看好了人,那两家的婆子都来李纨跟前磕了头求恩典,又商定了嫁娶的时间。 李纨把俩人叫到跟前,一人给了几件首饰并二十两银子,又指着一口箱子说:“这里头都是些颜色衣裳,虽不是新做的,好些都没上过身。我这儿也是白放着,你们若不嫌忌讳,便拿去分了吧。”俩人又磕头,口内连连道“折煞奴婢了。”李纨不禁想起喝了“初见”后做的那个梦,那些颜色却是再也上不得身了。 她这头都安排妥当了,凤姐登了人口去向,就去回了王夫人。王夫人听完,沉默半晌,叹口气道:“这般也好。”凤姐笑道:“要我说大嫂子也太拗了些,她陪嫁的庄子总共能有多大,哪儿用得了这么些人,这都打发了过去,那起子人心里不定怎么怨呢。”王夫人道:“留在府里也没什么事要他们做,左右都是她的陪嫁,只要她自己主意正了便好。”凤姐看了一眼周瑞家的,又道:“按说大嫂子如今也不缺什么,老太太年前又提了她的月钱银子,连带着年底的份例都是上上等。这一年下来也几百两银子了,难不成她的陪嫁庄子能比这个出息的还多?”王夫人取了茶盏喝茶,周瑞家的便上前道:“前儿听大奶奶院子里的婆子们唠闲篇儿,说是大奶奶开了院里的小库取了什么东西的。”凤姐嗤笑道:“各人小库里锁的不过是日常用不着的嫁妆罢了,大嫂子还陪嫁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不成?”王夫人看了凤姐一眼,道:“李家虽不能跟我们王家比,可她娘却是前朝大族出身,有点底子也不稀奇。”凤姐便笑道:“我不过是看大嫂子忽的这么行事有些儿纳闷罢了。哪个陪房的不想靠着主子谋个体面差事呢,偏偏大嫂子,倒尽往远了打发。不过,横竖以后都是兰哥儿的。”王夫人点点头“便是这个话了。” 待凤姐走了,王夫人问周瑞家的:“方才说那些婆子嚼舌头,又是哪来的话儿?”周瑞家的忙赔了笑脸道:“前几日,大奶奶院里的使唤婆子跟我唠嗑的时候随口说了几句。”“便是这么说的?”“说接了兰哥儿回去那日,跟她身边的许婆子俩人在屋里说了整半日。过后几日又开了小库,太太知道,这院里的小库,大奶奶一年也开不了一回的。那屋外的小丫头说恍惚听到许婆子说什么先太太,银子什么的。都是些闲言碎语,便也没有回太太。”王夫人看着周瑞家的笑道:“你可别跟我弄鬼,好好的那婆子找你唠嗑?可别现在不说,到时候再想求我,可没这么便宜了。”周瑞家的立马上前跪了,赔笑道:“不敢瞒太太,这婆子跟我家原是沾着点亲的,因说在大奶奶的院子里伺候,日常都没什么事要做。她偏是个闲不住的,这次听说又要放人换人的,便来打听看能不能换个差事。”王夫人道:“既是跟你沾亲,这点子事儿你们都能做得了主的,哪里还要来问我?”周瑞家的赶忙磕头:“奴才不敢,她不过是找我说说,我就这么一听罢了,哪有奴才挑差事的道理。奴才并没有应她什么。”王夫人听了面色稍缓,“起来吧。你知道规矩便好。别人乐不得差事清闲呢,再说了,在哪里当差都是给主子出力。”周瑞家的听了赶紧磕头应是,心里打定主意回去找那婆子让她好好在大奶奶院子里当差,若有什么风吹草动的正好得空唠一唠。 且说凤姐回了屋,平儿伺候着换了家常的衣裳,又上茶上水的。凤姐儿换了桃红绣缠枝花样的绉绸褙子歪在炕上出神。平儿取了美人槌与她轻轻捶腿。一时凤姐便将王夫人和周瑞家的说的话学给平儿听,又道:“你说这大嫂子到底打的什么主意?难道还真有什么发财的招数?”平儿听了,思量着说:“奶奶这恐是想岔了。大奶奶如今就一个兰哥儿,要想多替他攒些家底是有的,但未必是有什么能发财的主意。奶奶想,这大奶奶家里是金陵书香门第,要说念书科举倒是有些门道,要说发财可是没听说过的。别的不说,便是大奶奶的嫁妆,比起奶奶来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若说李家有发财的法子,还能自家不用反倒陪嫁给女儿?那些念书的酸人可是管钱都叫做‘阿堵物’的呢。要我说啊,大奶奶这样,许是怕陪嫁在府里不安生,要是仗着她的面子争抢什么起来……虽不是她的主意,也难免招了老太太太太不高兴。”凤姐眯着眼睛听完,轻轻揉了揉太阳穴,道:“听周瑞家的话,倒是跟大嫂子家的先太太有关呢。太太也说了,那位可是前朝的大族出身,又是在大嫂子幼时亡故了的,或是给留了什么压箱底的东西也未可知。”平儿看了凤姐一眼,说道:“奶奶也忒多心了些,管他如何,便是真有什么,大奶奶这个身份,还能防着奶奶什么不成?”凤姐笑道“小蹄子教训起我来了!我不过是心里疑惑罢了,再说要万一真有什么挣钱的法子,我们早些跟大嫂子打好交道岂不便宜。”平儿道:“虽是这么说,奶奶跟太太面前说这些还是太鲁莽了些,太太最是不喜人打听长短的。”凤姐笑起来,“傻丫头!太太是不喜人打听她的事儿罢了,要说大嫂子的打算,太太比我在意。你说的也对,若真有什么,太太必能知道的,太太若知道了,自然也不会瞒着我。”平儿给凤姐换了茶,说“奶奶想通了便好。”凤姐接了茶喝,才说:“不过是跟你闲话几句罢了。” 李纨浑然不知自己的一石三鸟之计无意间又砸到了好些花花草草,如今的她正为平儿所说的“阿堵物”犯愁。跟许嬷嬷算完,这养地和饲养鸡豚的法子不过古怪点,却不费什么钱。但是那羊毛兔毛的法子却很有些耗费,先着人打探看哪处有合适品种的兔羊,一旦有了下落,就要着手买种羊群兔群,若庄子里没有懂行的,还得另买了懂得侍弄的人。这么一来,怎么也得先备下些银子才是。李纨当年的嫁妆拢共才不过万把两银子,压箱底的银票只一千两,另有一千两都是压在箱子角上的大银锭子。日常的月钱和年例攒下来倒也有千把两,却也不是银票,这要拿了出去就太打眼了。一时又气闷这世道只认金银俗物,丁点不懂得“灵石”的妙处!这是这几日看了那些书,方才知道珠界内真是满地“黄金”,原来那些石头竟是“钱”,还是能用来修炼的钱,实在是妙。可叹自己守着仙酒仙丹、灵酒灵果灵谷无数,却没得一块金银。其实随便拿个玉瓶玉盒出来当了应该就绰绰有余了。只是这个来处不好解释,又要经过许嬷嬷的手,许嬷嬷是万万不会许可自己“当嫁妆”的。一时却也无法,便先取了压箱底的银票给许嬷嬷,只说不够再说。许嬷嬷笑道:“奶奶真是在这国公府里待久了,这一千两银子还少?临街落地两间两层的铺子,再带一个后厢房,才不到两百两银子。普通人家一年也用不了二十两。这羊肉不过八十文钱一斤,一只羊能要多少钱?要我说,拿五百两尽够了的。”李纨摇摇头道:“嬷嬷还是都拿着吧,咱们还要雇人养羊呢,且也不止是羊的事,一下子去庄上这么些人,还得盖些房子,这都入秋了,房子总得赶在冬前盖好才行。”许嬷嬷道:“这三处庄子上本都是有院子的,分起来每处也不过多五六口人,且用不着加盖房子。”俩人又说了一通,许嬷嬷便收了银子退了出去。 李纨虽没有学过打理庄子,却也知道这事情要真做起来这千把两银子定是不够的,不过先撑过这一阵,总能想出法子的。便是实在无法,就卖几个瓶子盒子的,那时候许嬷嬷怕也不会再说什么了,开弓没有回头箭。 晚间又教贾兰认了些字,上了灯怕伤他眼睛便哄他睡了,如今守夜都是闫嬷嬷跟奶子一起的。李纨回了房便进了珠界,这段时间一直在练《太初诀》上的“神识驭物”。入得一境,光亮水滑的硬石地,尽头上一个高案,再有身边一个矮机,高案上一个水蓝的透明琉璃瓶,瓶中还装了水。余者再无一物,空荡荡的。练习之法便是用神识将那琉璃瓶从高案移至矮机之上。用会了储物袋之后,用神识拿琉璃瓶倒是难不倒李纨,可是这琉璃瓶看着就十分滑手,再有这油光水滑的地,还有这矮机和高案看着也十分光滑,如此一来,李纨便心里老犯嘀咕,结果就是练习至今日,这瓶子一次都没有顺利移动过。不是从案上滑下来,就是泼了水出来,要不然就是在半途中掉到地上碎了,那水花四溅的情形和清脆的碎裂声次次都不带重样的。李纨已经欲哭无泪。 10.纳甲多宝盒 今天进来,翻开《太初诀》,毫无例外地又进了这个水瓶境。在动手之前,先盘坐在地,思量:“神识取物,和用手取到底有什么不同?”半空中突然出现文字:“神识者,魂魄之力,只在一念之间。”李纨看着那个“念”字心有所感,不错,这场景让自己按经验认为处处都唯恐“滑手”,可既是“神识”又哪来的“手”?又有,因有了前念为底,在练习时便不由地害怕这瓶子滑落、或摔碎,再好不容易移至矮机上时,都不由自主地担心“别到了到了又掉下来。”结果,神识由念,就真的掉下来了…… 想通了这个关节,李纨开始调整自己的念,半空中又有字:“念之关窍,无‘否’,只在‘所欲’”。李纨心神忽明,知道之前自己总想着“千万别……”,其实却是在念那个“……”不过是以恐惧之力而念罢了。当下便盘腿坐好,调整呼吸之后,以神识锁定水瓶,念及其稳妥转移至矮机之上的情状心情,果然一次成功。这一段受的苦处总算有了个了局。 结果场景一变,自动换了一处,大致还是如此,只是中间偶有光线忽闪。李纨心想“雕虫小技”,当下便锁定了水瓶动念移动,结果正当此时,当头一声惊雷,李纨吓得一颤,那瓶子自然也应声而落。出了境,李纨砰砰砰狂锤了这书面一通,才算出了口恶气。 好在这珠界里头倒是不曾打雷,李纨体悟到了神识驭物的诀窍,用近处的东西稍试了几次,便开始将“山顶”的东西一件件移至跟前空地上。先挪了十几口箱子下来,便觉得头晕了。停下来翻看那些箱子,装的几乎全是各种矿材物料,此时的李纨也已经知道这些多是炼器的材料,能收进这里的,也不是凡品。找出之前专门放置这些的镯子收了,一时也没有力气再挪动东西,便想起来那些收不进储物芥子内的盒子,取过一个来看。这木底嵌整块玉雕的盒子打开后里头是黑色锦缎似的底,里头分了大小不同的几格,每隔中放的或瓶或匣或罐,拢共有五六件,这底下的宽沿上还有一个赭色的木轮,上头是“甲子”二字。李纨欲拨转这个轮盘,缺动不了分毫,试了试调动经络中那股暖流到指尖,再尝试果然拨动了它,出现“甲丑”二字,看来是按天干地支排的。随着这字一变,那盒中的分隔连带隔中的东西也都变了。这按如此排法,难道是排到六十个?遂又往后拨,果然在“甲亥”之后出现了“乙子”。李纨骇然。这实在做得太也精巧了些。神念中出现“大千阁之‘纳甲多宝盒’”。 之前看过《名门真录》,知道这‘大千阁’虽不能跟生意跨几个灵界的‘天渊通宝’相比,却也是苍兰界数一数二的大商家了。这东西居然是他们家的,老神仙果然好眼光! 李纨取出小隔里面的一个粉白长条玉匣,打开来看,里头另有两个杏子大小的圆匣,一粉一绯,底下还有一块玉简。此时的李纨自是知道玉简里头的东西是要用神识来读的,而不是最开始想的“微雕”。看了玉简才知,这宝贝般放着的,居然是两颗丹药。粉色匣子里的是一颗玉白微带桃花色的丹药,名叫“韶华驻颜丹”,服之容颜永驻于二八年华。绯色匣子里的是一颗桃红带妃色缠丝的丹丸,名叫“夭桃媚骨丹”,服之修容焕颜,催生媚骨。李纨看了觉得不太自在,“催生媚骨”这等效果,还大模大样地做成了丹药,看起来还是极高档的物件。只是这珠界里也没别人,不好意思了给谁看呢。撇了这些心思再细想,又不得不承认这两颗丹药确实堪称至宝,起码若放到外头,宫里最尊贵的那些女人定会为之疯狂。 放回匣子,又取过一个碧绿的玉瓶来看,格子中另有玉简。“启灵丸”,里头的内容让李纨欣喜万分,“启灵丸,服之增智,三岁前稚儿服用尤佳。”赶紧取过博物来查,这启灵丸原是修仙家族的丹道大能为了能增族内子弟“慧根”而炼制的,但是这增智和慧根却是两回事。因此书中说“以‘智多’求慧一如缘木求鱼,因智生黠者众,以智入慧者万无其一”。又因为这丹药炼制原料对年份要求高,成丹率又低,故市面上十分罕见。而这启灵丸虽然对开启慧根无甚作用,但是对提升智能却有效,故也有身家丰厚者特寻了来给真传弟子或直系血亲服用,以助其快速学习法诀法术。李纨倒是没指望过贾兰有慧根,不过用了这个起码认字能快点,以后要进科举也不用再像他爹一般费力。这却比刚才那两粒丸药有用得多了。 刚好这一格里有一银色嵌碎蓝晶块的戒指,名叫“獬豸环”。是一个储物芥子,能隐形且能隔绝神识,李纨便取来戴在手上。这时才发现,这个“纳甲多宝盒”竟是无法用神识穿透的,除了眼前这面,另外五十九面是什么也觉察不到。李纨不禁啧啧称奇,果然,有矛处必有盾。在谁都能用神识探查时,防范神识的东西也必然应运而生。按照玉简上的说法,用神识在戒指上打下烙印,心念一动,戒指便从手上消失了,自己却能感受到它的所在。不禁又暗赞神奇。收了启灵丸进戒指,李纨继续拨弄转轮,研究“大千阁”的这些珍品。又看了几面,戒指里又多了一根白玉绞丝坠珠簪,这白玉绞丝全靠透雕而成,若是匠人手艺不知要费多少人工,不过这是仙家之物,恐怕是炼成的。玉简上说这簪子“辟邪除秽,可抵御法术法宝攻击”,是“顶阶法宝”。李纨如今对法宝法器之类的分等还无真实感受,只看了辟邪又能防御且东西又精巧,便收了起来。一时也翻不完这么多,李纨把“纳甲盒”放到一边,又去看其他的盒子。 这一翻就翻到了她心心念念的东西,这一下更来不得要收拾东西了。一个纯白玉盒里只躺着一个拳头大小的屋宇,底下附的淡金色的玉简。“贪欢玲珑阁,牵机门六大供奉齐力打造之顶级玲珑阁,依照‘贪欢’长老会的要求,已将‘贪欢’藏品皆布入其中,以恭贺新‘欢主’入主‘贪欢’。”竟然是贪欢!据书中所记,“贪欢”便如“神酿”一般,都是剑走偏锋的门派势力。这贪欢以“欢”为门派宗旨,所设“贪欢阁”是灵界第一销金窟,其门内多好美服美器美食美酒,更有美人无数,人人耽于享乐,追求精致细节,是修道中的另类一道。‘贪欢’的玲珑阁!之前不过是想要一个芥子屋就偷笑了,如今居然有一个玲珑阁,还是贪欢的! 神识自然无法穿透它,看了玉简说占地不过半亩大小,布了连环须弥阵,这里头的大小自然不能以占地计了。李纨巴不得现在就用上,却是不能,好歹先整出半亩地的空档来才行。 另有三个盒子的东西也是出自牵机门,一盒内是五枚傀儡,另一盒内只一艘银黑色船只,剩下一盒中是六个芥子屋宇——五座芥子屋并一栋须弥楼。 “牵机出品,必属精品”。以芥子屋为例,界中另有炼器宗门如“神炼宗”或“至阳门”,甚至一些炼器大家个人,在得了合适材料的时候也会炼制一些芥子屋宇。但是绝大多数的芥子屋都只是法器,以法诀开启后不过一个屋子大小,多用来出租或做随身住处。而牵机门所出芥子屋,都是镌刻有须弥阵或袖里乾坤阵的顶级品类,虽开启后占地也不过一屋,内中可用空间却可大大超过占地。但市面上的主流却不是牵机门所出,这一是因为牵机门的东西都稀少且昂贵,另一个则是因为那些未刻有空间法阵的芥子屋可收入随身储物袋中,而牵机门出品的这些却没有办法放进储物袋,除非买家另有芥子境域或自有界可安置,否则就只能如凡人携物般将芥子屋装入包袋。用包袱皮裹个法宝满大街晃悠,这实在太遭人恨了,所以行此道者甚少。 闲话少说,只说这几样东西对如今的李纨来说简直妙不可言。为何?有这几个芥子屋和一个须弥楼,这珠界里九成九的东西都能收起来了,这一空下来,想在哪儿安放玲珑阁不行?再有这五行傀儡,即使未经过祭炼升级,也是金丹初期修为,那要搬个东西什么的还不是手到擒来。最妙处是那艘芥子飞船,也不知牵机门是如何想法,居然是用金块做压舱,齐整整一尺见方的金块垒地密密麻麻。果然是个黄金如泥土的地界。 李纨疑心是自己今日突破了神识驭物,以至于心想事成的本事也见长了。难为她这些日子来,天天晚上数粒辟谷丹,经络、神炼轮番苦修,有如此结果也算对得起自己。 先运起灵力打出几个法诀,将一个芥子屋开启,放在收拾出来的这三四丈方圆的空地上。走进去一看,里头比荣禧堂五间正房还大,且当中厅堂几案俨然,气势亦不输荣禧堂。看进门处另有一赭色转轮,李纨运起灵力将之从“厅堂”拨转至“藏库”。内中陈设一变,一排排接天连地的搁架,靠墙另有透明琉璃门的高柜。李纨先把最初收拾的那一箱子储物袋之类的搬了进来。又将收进里头的那些现成的箱子都取出来一一放置到架子上。总好过要用时一个个袋子翻寻。那些装了成堆灵谷灵果的,不方便取出来,就直接分门别类地放入琉璃门柜子里。色白者为酒柜,色青者为药柜,色黄者放灵谷灵果…… 珠界里余下的东西,也等不及一一细看了,便直接让傀儡们原样搬进几个芥子屋中。须弥楼没用上,依旧收在玉盒中。又从飞船舱底取出数方金块堆在芥子屋一角,等外头有需要时好用。 11.贪欢玲珑阁 色色准备妥当,李纨取出玲珑阁,打出一套法诀,将之放置在面朝满月泉这一侧。剔透小楼一座,门楣两字曰“小住”,两侧楹联“本无月圆月缺;虽有花开花落”。看时微怔,这却与先时从书上所得之“贪欢”印象大不相同。 拾阶而上步入其内,正中四方,只摆了一青石圆桌,上置孔雀石长盆,盆内灵植数株,有一铁枝虬曲苍劲,势如逆龙,却偏有一蔓藤攀援其上,顺势蜿蜒,垂挂下数个玲珑剔透的玉白葫芦,每个不过小指大小,莹光灿然,玉雪可爱。下有墨色怪石几方,状若仰视。有风过处,玉葫芦轻晃,清音湛然。 此厅两侧并无隔断,只各下陷几阶,转过左右圆柱,各有一个拼接半圆的大厅,厅内挑高近三丈,圆周皆是水晶琉璃窗。一处下铺烟灰长绒毯,摆放着木质榻几,靠墙书柜满满当当,榻椅之上坐褥靠枕一色的豆青、石青或艾绿,所垂窗帘帐幔则为象牙色。另一处地上散铺着花鸟纹织锦,间或露出白玉雕花的地面,当中放着一张长约两丈宽约丈许的木桌。这木桌桌面厚约尺许,纹理天然,竟是整块的原木。桌边有榻也有椅,椅袱椅搭多为杏红、藤黄、蜜柑色,窗纱帐幔皆作极浅的淡金。应是两处休憩之所? 四方厅内绕过青石桌,是一道内廊,左右各有一间房,一曰“尘念”,一曰“道真”。内廊尽头反折一道丈许宽的白玉楼梯,拾阶登楼,楼梯口两遍各是一道内走廊,走廊边各有一房。一间内空荡荡,只有一具蒲团,一个矮柜,矮柜中放的也是蒲团。另一间两面墙前贴墙而立的药柜,或木或石或玉,另两面墙前是玉石的矮架,上头放着大大小小形制各异的宝鼎,正中一个大鼎,色做青紫,识不得材质,看来是炼丹炼器所在。两个房都有门无窗。 两条内走廊前是一个开阔地,两边各立着博古架稍作隔档。近前看时,深远约有五间房大小,中间不见墙柱,错落放置着罗汉榻美人靠摇椅圈椅和各色小机。另有数架大小不一的屏风散落其间,隐隐将空间分隔。正面五开间,过膝之上皆是琉璃窗,可着窗沿一溜矮柜。此处陈设各种材质色系皆有,明明混杂,却有说不出的闲适惬意。 内走廊后略窄,点缀着一些灵植,绕过灵植,便看到横向三开间的屋子。最靠边有一净房,除日常设施外,另有一丈许见方的青玉池,池周遍刻青鸟,池底镌有两尾蠃鱼。紧邻净房的便是卧房。白玉雕花的地面上铺着妖兽毛皮,如雪夜积素,直没脚踝。一张荼白玉床,一暗青木机,靠墙立着一支灯,枝干色如胡粉,顶端勾头下垂落下几根素丝,缀着几枚雀卵大小的月光石。除此之外再无一物。后来李纨才知道,那玉床是整块的温玉,而那木机用了整株年份已过万年的安魂养神木。卧房门三开,一门直通内廊,一门通净房,另有一门通往余下两间屋子。 李纨推开侧门,才发现余下两间屋子是施了须弥阵的,且中间亦没有割断。华服美衫不可胜数,钗环配饰铺天盖地,养颜增色之物都以箱计,光光胭脂就有不下数百种颜色。“果然是‘贪欢’!”李纨开了离得最近的一个衣橱看,其中衣衫有的形制特异,识得的衣料材质更不到一成,其中有凡人服饰亦有极品法宝,错乱放置似乎究竟是什么对此间主人来说都无关紧要,最要紧是好看。光衣衫就怕要以“万”计,李纨算是见识了贪欢的“贪”。“神仙动不动就活成千上万年的,多备些衣服也有道理。”数量更多的钗环首饰,靠墙打造的细格柜子,居然又施了一重须弥阵,小小一抽屉里密匝匝整排百来个匣子,每个匣子边缘附有小片玉简。打开一个小匣,宝光闪烁,放的满当当的珠钗玉环。技艺精湛当然不是凡间手艺可比。尤其有簪子,居然有用灵虫本体炼化而成,只此“栩栩如生”一条便是万万不能及的。阖上抽屉,环顾四周的细格柜子和顶天立地的衣柜,另有挂满衣衫的长衣架,光水晶全身镜便有九面,李纨觉得有些头晕。 出了屋子穿过内走廊,李纨找了张榻躺着,从獬豸环里取出酒葫芦来,喝了一口,仰着头看天际浮云。需要缓一缓,虽然一门心思想有个房子来住,但是突然来这么一下却太出乎意料了。地板都是玉石雕花的,罢了,估计整个屋子根本就是用玉石炼的;织锦被铺在地上;满世界的琉璃玻璃,王子腾夫人给过王熙凤一架玻璃炕屏,底下婆子们起码在嘴里转了个把月,再看看眼前的剔透窗户;这屏风上的鸟居然会飞,隐约还有花香……再想起老神仙说的,“内中之物皆归尔所有,尽可随意取用”。老神仙果然知道里头到底有些什么吗? 李纨这一通折腾,也累极了,昏昏欲眠,便扯了边上的翠鴖云纹毯盖在身上。脑子里有这个毯子的名字,但天可怜见的,她真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 一觉醒来,略恢复了心情,款步走去净房。青玉池的吸引力不可谓不大,可叹她之前还想着有个浴桶便能取用弯月池中的水来洗浴了。这青玉池两头各嵌有一排玛瑙圆钮,一排九个颜色从桃粉到炎赤,另一排六个从莹白到冰蓝,可控制显示冰与火两种法阵的开启程度。池壁的青鸟纹与池底的蠃鱼纹是化水阵,神识探入,一念水生,瞬间可满。从桃粉的开始尝试,到银红便已足够温热。这青玉池子定有其他古怪,浸泡其中时,经脉间的热流自动开始流转,一次次缓慢冲击尚在堵塞中的穴位。如柔水侵石,层浪绵延,潮起潮落间不知不觉已粉碎了坚石。这一坐下不知又过了多久。待回过神来,腿上经络竟已全通。虽有之前近月日日苦修之功,也不得不承认此池真有神妙。只是自己不过肉眼凡胎,识不得这些物什的真要所在,只能看个表象。起身换上了此间衣物,柔滑服帖,只知道名叫“丝月袍”。池中之水转瞬即干,露出池底带着翅膀的胖鱼纹样。 喝了盏苦茶泉,想起楼下还有两个屋子不曾看过,便拖着丝绒软底的鞋子走下楼去。果不出所料,这“尘念”和“道真”都是设了连环须弥阵的。“尘念”里头都是家具摆设帘栊帐幔等日常居家所用之物,也有竹杯玉钵之类的器皿,还有美酒小食等物。看这一方,倒是像凡人真心念叨的“神仙般日子”。有按着玲珑阁厅堂房舍规格已布置好的成套陈设,也有按家具、器皿、摆件、帐幔帘子、袱褥靠垫、华裳、佳馔……等归类散放的单品,凭喜欢随意取用。 揣着神酿的大半家当,酒藏自然是镇不住李纨了,不过这佳馔区散置的东西里,有一样叫做“盛宴丹”的,又让人大开眼界。此物出自苍兰界灵烹宗,是将菜肴精华提炼成为丹丸,每一丸便是一道菜,口味绝无偏差,妙在直接滋养身体,无任何杂质渣滓。李纨心说,早知道有这个,我何必去吃辟谷丹呢。一字排开整一溜都是此物,乾坤纳物阵施得比楼上的首饰收纳还强,只见上头似有“小酌”、“对饮”、“小聚”、“家宴”、“节庆”、“随季”……乃至“豪宴”之分。从“小酌”那一架上取了一个木匣,匣子不过手掌心大小,里头是攒心梅花样的格子,每格一粒,共六粒丹丸。格上都有铭牌,分别写着“蜜萝拼火鹅”、“凤皮鲟龙”、“香糟石笋尖”、“干烧金蟹螯”、“青菰珠粉卷”,中间是“鼋鲛大裙翅”。这是“小酌”的样式?小酌难道不是应该“花生米”、“茴香豆”、“拌萝卜皮”、“小鱼干”这样? 李纨捡了一颗香糟石笋尖吃了,糟香笋鲜;蜜萝拼火鹅咸甜交织,果香渗入肉香越显醇厚;凤皮鲟龙,热油爆香的山珍与海味融为一体;干烧金蟹螯,蟹钳肉的丝丝鲜甜紧紧裹在酱汁中又略带焦意,得干烧二字之精髓;青菰珠粉卷中两种灵米一清甜一香软,双层对叠成卷,滋味曼妙;大裙翅便是一个“鲜”字,鲜浓得让人产生粘唇的错觉,虽然明明只是吃了一颗丹药而已。难怪书上说灵烹宗推出盛宴丹之后,旗下食肆终年座无虚席。李纨现在是真想去食府里点下这一桌,这滋味实在让人欲罢不能,舌尖感受更让人急切想与这些菜肴本尊面晤一回。敌不过诱惑,从架子上又取了几盒收入獬豸环,心里对这连环须弥阵真是由衷感激了。 出了“尘念”,推开对面的“道真”,里面一色的铁木架子,上头垒着法器法宝,另有单在一小阁中的,据称是灵宝。玉简内的解释多半十分复杂,涉及属性攻防特有威能等等。李纨于此道尚未入门,直看得云里雾里,只知道这些都是十分厉害的宝贝就是了。她一小界凡人,哪里能体会到多一个法宝多一条命的惨痛,倒是心里仍念念不忘灵烹宗。后头的天材地宝,更是没了兴趣,之前往芥子屋里搬了多少箱子了。到玉简书籍处细看了两眼,功法法诀类的最多,这些也还用不着,一个《太初诀》就够能欺负人的了,还有一整天神神叨叨的《太一无伤经》。倒是有一枚叫做《倾城》的玉简,据说是狐族大能特地写给“贪欢”的,顾名思义,修炼的是倾城之功,想来与那颗丹药十分类似。东西实在太多,一时半会儿也看不完,李纨随意逛了一阵便出来了。 让阿土(五行傀儡中土黄色的那个)把之前晓天下的藏书楼给搬到楼上大开间里,又去挑了一些神酿的灵酒放在一旁。既有了獬豸环,戴在身上也不用担心被人看出异常了,便索性将之前看的那些除了修炼之外的书都收进了戒指。又问藏书楼要了灵烹宗有关的玉简。团香果都喂贾兰吃完了,这次收些青菰米带出去,还有启灵丸。摸出那支白玉绞丝簪子,又想起卧室旁边须弥阵里的首饰了,能在外头穿的颜色就那么几个,首饰也是,那些炎玉金簪的还是算了。想起来又有些灰心,上了楼,在之前躺的榻上小睡片刻,醒来后便出了珠界。 12.启灵丸 出来了躺下却发现有些怪异,细一看才见自己身上穿的仍是那身水色“丝月袍”,虽舍不得也没法子,只好先解了下来收进戒指里,换上了之前穿的寝衣。“怎么着快些有个由头,也好将东西拿来用上。”一念又把自己惊到了,什么时候贪爱享受至此!日常总以朴拙素净为意,一是身份使然,另一则是众人皆知太太最不爱人明媚鲜妍。再有“为女尤当随分从时”乃家教所在,讲吃挑穿可不是什么好话。如今却是被神仙惯坏了。 也无睡意,索性取了玉简来看。妙在这神识之用,不需灯火,玉简又极小,与小指相仿,如此读书实在是神不知鬼不觉。“若人间也有此物,当年偷读书时可方便多了。” 却想不到运起神识还没看完一本书,倒先听了是非。 这守夜的婆子待夜深了,在院口小门处偷偷吃酒闲话打发时光,四周安睡又离屋子甚远,再也想不到有人“听墙角”的。“邬婆子你是要发达了,到时候记得提携我们老姐妹,来来来,我给你筛上一盅。”听声音是李纨院里守夜的一名钱姓婆子。“嗐!哪儿啊!老姐姐给我倒一盅去去晦气倒才是。”“休要瞒我们了,周瑞家的晚饭后不是特地找你去了,那可是太太的陪房。正经说起来,比咱们院里这位还得体面呢!”邬婆子似狠灌了两盅,叹气道:“可不是来找我了,寻到我一通好训呢。”众人道“这怎么说的,谁不知道你们两家可沾着亲呢。”邬婆子道:“正是沾着亲呢,”略停片刻,方接着道:“不怕众位姐姐说我没脸。这一阵不是说要放人选丫头的嘛,我想着这么好的行动机会,管家管事的万没有放过的道理。便去求了,想着能换处差事。”众人附和道:“若能换时,谁不想换了这处?若能换去二奶奶院里,整日给人送东送西的,也落点好处。”又有人说:“正是这个理儿,我们是不敢想望采买厨房那样的去处,哪怕仍旧是守夜看门呢?守个通外的门,或者换个有出入的地界儿当差也好。”“我有一要好老姐妹便是在老太太后院当差的,每月就是帮那些大丫头小丫鬟从街上递些水粉零嘴的,也能落下百十个钱。”众人又是一通附和。“这寡妇奶奶真是,不出不进。也不见她给谁送点什么。你看二奶奶,今儿给老太太敬个菜,明儿给小姑子们送点茶叶。还能少了跑腿婆子的赏钱?偏我们这位,婆婆不疼姑姑不爱的,真没丝毫松动处。”“二奶奶如何能比?哪个月舅太太不来往几回?当季的点心新奇的摆设,喔哟哟,真当是金陵王。”“我们这位,娘家当家的又不是亲娘,家底又是那么着,可不能比。”“可不是,别跟二奶奶比,你看那嫁妆不就是明摆着的。”众人忘了邬婆子的事情,只你一言我一语地抱怨当的这差如何的清汤寡水。 李纨收回神识,心里不是不尴尬。自己新寡又有稚儿在侧,一日日谨言慎行唯恐犯了谁的忌讳,凡事能做的便是“照例”两字。本就是口拙之人,更别说如凤姐那般言语讨喜,是以能不说时便不开口,宁可是无趣亦好过失礼。再说遣人送物,李家如今都在金陵,走动自然不多,且自己日常居家用度都是府里分例,并无特殊之物,又去送谁来?夫丧还不满三年,满世界溜达什么。至于脂粉零嘴,更与自己无干了。且又想着替贾兰攒些家底,自是能省则省。却不想自己的谨慎安分倒阻了这些奶奶们发财了!心里一时气愤一时伤怀。握着玉简的手指紧了又紧。又再想了一会儿,却又失笑:“这受的哪门子的气来!倒为些婆子的言语不自在了。”又再细想,这些婆子于她们有得利处便是好,若无便是一万个看不上。这会儿说着是把凤姐抬得天高,一时捉住她们吃酒了又满嘴“阎王、夜叉”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自己倒稀罕这种奴才嘴里的高低来。便丢到了一旁,只收小了神识看完玉简便睡下了。 转眼几天又过,因是扬州姑太太身子不好,老太太最是偏疼这个幺女,在家时恨不得什么宝贝都堆到她身边的,如今得了这个信儿,便没了兴头,连生日和中秋也没大张罗。王夫人和凤姐自是看上头眼色行事,也按下了兴致,只连日应酬了几家老亲故友便罢。李纨自是不出这些场面的,只日日带着贾兰看书认字,跟许嬷嬷商议些事。 这日庄子上来说人都安置妥当了,许嬷嬷便来辞行。李纨让人都出去了后,取出一个石青绣竹叶的荷包来,从里头掏出两个瓶子给许嬷嬷看。一个淡绿大肚短颈瓷瓶,不过拇指大小,另一个粉白细高,也是个瓷瓶。李纨道:“嬷嬷,这绿瓶里头是两丸药,这白瓶里头是药水。你拿了去,到安顿好了,先用一半的药水送服一丸药,半个月之后再服剩下一半。两样都是补身益寿的东西,您别推辞,我这儿还有。这也不单是为你,也是为了我跟兰儿。”说着便将瓶子又拿荷包装了递给许嬷嬷。许嬷嬷心知贾府有自己的药房,便以为是李纨得的人参什么丸药,谢了恩便收了起来。俩人又捋了捋要做的事情,许嬷嬷道:“横竖有什么事定会让常安跟他家的来禀奶奶的,便是我,一月也会来给奶奶磕次头。”常安是常嬷嬷的儿子,李纨身边几个嬷嬷,只许嬷嬷是自梳了的,另外常嬷嬷跟闫嬷嬷都有儿子且都是李纨的陪房。李纨道:“我没什么担心的,虽说是要积攒家底的意思,总归兰哥儿还小,并不着急。你们行事只记得第一便是要妥当,莫要招人眼。这府里你也知道,若是做张做势起来,倒是替我惹祸呢。”许嬷嬷忙答应了。又说了几句看天也不早,许嬷嬷便收拾了行李出府去了。 一时闫嬷嬷带着贾兰进来给李纨请安,李纨忙让抱上炕搂在了怀里,又对闫嬷嬷说:“兰哥儿学认字倒快,我倒是想让他多学点,只他还太小,要请先生之类的话却不好说。因我想着,能不能找人画些书?便是将那些四书五经史书掌故里的故事,画成画,再配上简单的文字,又有趣有能学了东西。嬷嬷看可行?”闫嬷嬷听了,思量片刻道:“这主意倒是不错,只是这需得找熟读诗书且擅丹青之人,听奶奶这意思,又是以画为主的,怕是弄起来不容易,得费些时候。”李纨便道:“我知道闫嬷嬷娘家兄弟有做书画买卖的,便劳您替我打听一下这事。便是多请些人也不怕,只帮我问问要能成的话大概多久能得,另外资费如何。”闫嬷嬷听了点头应是,迟疑了下说:“奶奶,这样费时费工的活儿,怕是很要些银钱。” 李纨自是知道嬷嬷的想法,若要换了以前,她也不敢出这主意。如今自己看的那些书这般活灵活现,再看贾兰看的书,真是可怜,再加上金银如今对李纨来说实在不成个问题。也不对,应说是金子才对,银子却还犯难,因那压舱底的却没有用银子的。 如此李纨便对嬷嬷笑道:“嬷嬷且先去打听,银钱的事却不用犯难的。只是这事儿要悄悄的,免得让人知道了,说咱们轻狂。”闫嬷嬷便答应了自去问询不提。 这里李纨又指这指那地将人都支使了出去,从戒指里取出启灵丸喂了贾兰。水蓝的药丸甚是好看,也没什么药味,倒是有股子清凉。贾兰早已经吃过一粒,这次抿着嘴非要拿在自己手里细看了半天,李纨正要发急,他才塞到自己嘴里吃了。据书上所言,这启灵丸吃过三粒后,再吃也没有用了。李纨想着过几日再给贾兰喂一粒就算功德圆满了。也不是没有想过让贾兰修仙,只是她自己都不知道如何修才对,且太初诀拿到外头来翻开时是一点反应也无,而那珠界里却只有自己进得去。别说人了,那珠界“纳生不纳命”,说白了,花花草草的还能拿进去,若是鸡鸭猫狗之类的活物就不行了,更别说人。李纨也不贪心,能将贾兰的身子骨养好,又能开智启灵多认几个字,已经阿弥陀佛了。真是做了皇帝想神仙,哪还有个头。 两岁的贾兰已经很知道李纨处有好吃的,他虽说不清楚,也知道留着肚子,便越来越不肯喝奶。好在贾府便是主子不喝奶了,这奶妈也得跟着伺候,倒不用怕奶妈情急之下作出什么来。开始余嬷嬷还急过几次,后来看李纨也不提换人的事,贾兰吃别的也吃的好好的,便也放下心来,只跟着伺候就是了。 李纨摸出几粒剥好壳的青菰米给了贾兰一粒,母子俩就喝着灵泉吃灵米。正吃着呢,外头帘子响动,贾兰迅速将手里剩下的一小口塞进嘴里,还示意李纨将剩下的收起来。李纨看了一愣,这孩子怎么知道这事儿是避着人的呢?将剩下的灵米收进荷包,这可是个正经的荷包,自从戴了戒指,李纨便不拿那青云荷包出来了。便拎着荷包逗贾兰:“兰儿,干吗要把糕糕收起来啊?”因这青菰米实在与寻常大米大大不同,李纨只好一开始便跟贾兰说是糕。贾兰狐疑地看着李纨道:“娘每次都是跟兰儿偷偷吃的。”李纨呆住,心想着是不是不该这么早给贾兰吃启灵丸,又暗幸自己没有再表演过“凌空取物”,第一次用青云荷包装团香果时,贾兰就甚是好奇。这下被两岁的儿子说偷吃,还真是面上有点挂不住。只是这些奇怪吃食也确实不宜让别人知道,便对贾兰说:“兰儿真乖,这些是娘专门寻了给兰儿吃的,兰儿吃了把身子骨养得壮壮的。”贾兰听了高兴,道:“兰儿长得高,兰儿还要上学念书,娘还找人给兰儿画画。”李纨一听贾兰果然知事了,更开心,又对他说:“兰儿记住,兰儿吃糕糕和娘给兰儿找人画画的事情,谁都不能说,记得吗?”兰儿歪头想了想,道:“只能跟娘说。”李纨点头,肯定道:“对,只能跟娘说。兰儿记住了没?”贾兰点头“记住了!”又把那个装了青菰米的荷包拽了过来,打开来看看,抚了抚肚子道:“晚上认字的时候吃。”因李纨在晚饭后带着贾兰认字,都不让丫鬟在身边伺候,是以贾兰才有此一说。李纨听后又笑。 13.画本 这日扬州来人报丧,姑太太仙逝了。贾母闻说惊痛晕厥,忙延请了太医过府,道是急痛攻心,开了方子让好生歇息。晚上便请了贾赦贾政到院,第二日贾母亲点了男女仆从乘船前往扬州,另附贾政执笔的书信,只说要将贾敏所出林海之嫡女带到身边教养。 派了人后,贾母又卧榻数日,府中又是好一通延医请药。因日常三位姑娘都在王夫人院后的三间抱厦内上学读书,每日不过一两个时辰。恰好这几日女先生家中有事,告了假,姑娘们不用上学。王夫人便让李纨照看迎春、探春、惜春三人。贾兰正是言语可乐之时,又惜春比贾兰只大了一两岁,凑在一起,你来我往十分逗趣。贾兰尤其喜欢与惜春说话,闫嬷嬷道:“兰哥儿说了,四姑姑与他最像。”大家听了看着粉团也似两个,又是一乐。 又过得几日,贾母精神略好,只说看宝玉在跟前心里倒觉开朗些。宝玉便趁机跟先生告了假,只说要在家中陪伴老祖宗,贾政也无法,只好由他。 李纨与贾兰守制已满三年,行了除服礼。父母俱在又有祖母身体欠佳,贾珠周年祭办得悄无声息,只李纨带着贾兰念了几卷经书了事。与贾珠夫妻不过两年多,如今守制都过了三周年,除服之后又忙着照看小姑教养儿子,李纨伤痛之情亦渐淡。另素云跟碧月将李纨身边的事也都接手的差不多了,李纨又稍有感怀其身之意,倒早早放了蕴秋和墨雨出去,两边本就在张罗嫁娶之事,如此一来自然皆大欢喜。 这日上午请了安回来,却见朝云跟暮云过来了,李纨向来不用她们伺候,便照常让她们各自回去。俩人却一齐跪倒磕起头来。李纨问其意,两人支吾片刻,方吐露了求去之意。因两人原是贾珠的通房丫鬟,也是自小服侍的情分,二人去留照理说是由李纨决断。但两人原都是府里的丫头,并不是李纨的陪嫁,李纨一时倒不好答应,只说自己是不会强留她们,但还需请示了太太才行。 午休刚过李纨便去王夫人处禀明此事。李纨此时修炼已久,虽不曾外放神识,耳目之聪也非常人能比。步入王夫人院内,方走几步便隐约听见“于老爷”、“家产”、“长房”、“重谢”之类,便放重了脚步。屋外守着的小丫头看见了赶紧朝屋里禀报,玉钏儿过来迎了进去,把李纨让到里头坐了。少时便看周瑞家的陪着一个老尼从里屋出来,李纨认得是水月庵的净虚。李纨向来不尚僧尼,只淡淡地打了招呼便不再言语。那俩人去了一会儿,王夫人便出来了,李纨将朝云暮云的事情说了,只说听太太示下。王夫人道:“原是你院里的人,自是你说了算。既然她们要求去,你若应了便让她们走吧。我看也不用捡什么日子了,今日便很好,一会儿我打发两个婆子过去看她们收拾了东西,就直接带出二门去吧。”李纨听了,便说:“这两人原是府上的家生子……”王夫人打断道:“家不家生的,人都紧着要撇清,咱们还上赶着留人不成?家生外来的装狐媚子都是一样,珠儿当年也是瞎了眼收了这样的贱蹄子进房,幸好没生个小的,这样肠子里爬出来的也不会是好货!”王夫人好一通生气,立时便叫了婆子进来吩咐了一番,让跟着李纨回去,今日便领人出去。 李纨心里尴尬,这通房妾侍又无所出的,在夫主亡故后被发卖驱逐的也大有人在,如今这两人求去也无可厚非,却招出平日寡言少语的太太这么一大串话来。只怕朝云暮云还要怨恨自己,只当是背后使了什么绊子。真真含冤莫名了。也不好多说什么,领了人出来,路上叫小丫头去二门通知这两家让准备在门口接人。却是李纨想多了,朝云暮云看了王夫人遣来的婆子毫无惊色,转身进房,包袱早就都收拾好了。俩人给李纨磕了头,稳当当地出去了。 倒是李纨回了屋后坐在窗前榻上发呆,素云倒了茶上来,常嬷嬷接了茶奉上,轻笑道:“奶奶可是想不通呢。”李纨回神,失笑道:“可不是。我还担心她们俩人错怨了我,又着人去通知她们家里。这一看,竟连包袱都收拾好了的。只我一个傻子呢。看太太这般生气,心里还挺煎熬。”常嬷嬷笑了,道:“奶奶跟先太太真是像。先太太都被家里人叫做‘活菩萨’。先老太太以前就说‘这位是被卖了还替人数钱的主’,才把我们几个都放到了先太太跟前。”李纨很是惊讶,这一说可从未听过。常嬷嬷道:“奶奶,这大爷在的时候屋里是什么光景您不知道?桃红柳绿什么样的没有?这朝云暮云能得了老太太太太的眼,开了脸放在屋里,这能是一般人么?看今日这两人作为,对太太的心思可比您知道的清楚。”常嬷嬷略看了看外屋,声音稍低道:“再说了,奶奶当太太发火是冲这俩丫头?嘿,这两人可都是当年老太太给的;再有,太太近跟前可就有一个家生子呢,还是养了儿子的。”李纨一惊,道:“这可怎么话说的,这可是不能的。”常嬷嬷道:“谁还没个气性?凭平日再怎么端着掩着,一动气就露出点来了。要不怎么说日久见人心呢。家常过日子,大家都知道守着个礼,不该生的气不敢生,不能怨的人不敢怨。只是这个‘不敢’总有哪一天压不住了,就显了型了。”李纨听了不知怎么就想起了炼神识时的那个晴天霹雳了。果然心境不坚不真终是容易破的。常嬷嬷看李纨似有所思,也不再吵她,只给她又续了杯热茶。 除服之后李纨跟贾兰都要新做衣裳,一是这么个道理,二来当年陪来的衣服颜色也不合适了。只是如今阖府上下或为老太太的身子骨忧心忡忡,或为故去的姑太太感伤,更有为将要来的老太太嫡亲外孙女着忙的,这衣服首饰的小事情自然没人理会了。原是个伤情无奈的事,只是李纨满心趁机取出好东西来用,只紧张着莫让人发觉了什么,顾不上暗自垂泪的戏份。正好先前又把蕴秋墨雨给嫁了出去,嫁妆单子又是自己收着的,便顺利做起了“暗度陈仓”的事情来。先在珠界里挑了青、蓝、藕合、苍、灰颜色的料子或衣裳,又选了各色玉石、水色青灰的珠子、碧玺蓝宝、錾花银的冷色首饰,再有看得入眼的器物也取了几样,都跟原先陪嫁的鲜亮东西混着搁到了母亲留下的古制旧漆箱里。然后便让素云碧月开了箱,只说拿出几样来先用了。倒把两个丫头吓了一跳,心道先太太果然不愧是前朝大族出身,又想,先太太果然疼姑娘。却不知李纨正庆幸:“幸好有贪欢玲珑阁,要不然真没地去找这些凡人的东西来!”被标注为法宝法器的衣饰倒是填山塞海的,可是那衣服上连个接缝都没有,一色的天衣无缝,怎么拿出来穿。再有那能自动御敌的簪子钗环,搁头上不定哪天就暴起伤人了。幸好贪欢贪普天之欢,未曾歧视凡界之物,否则衣服未做事小,坐拥宝山却一丝难用才伤身伤心呢。 便跟丫鬟嬷嬷一起将几件料子裁了,画了花样子各分了片拿去绣,认真做起针线来。这天正跟素云碧月给贾兰做一件一字襟小褂,竹青缂丝缎做面,又取了黑色万字曲水纹织金缎做镶边,正商量配线呢,闫嬷嬷跟着贾兰进来了。听了意思,闫嬷嬷劝道:“哥儿穿这个太华贵了些,身量还小呢,这缂丝织金的料用着就打眼了。奶奶再找找别的吧。”李纨听了醒悟过来,自己是打量着取用的是珠界里最没用的料子,这拿到外头来可是两回事儿。再细看时,那竹青底上的竹石缂丝只怕进上的也未必有这个手艺。便赶紧说:“嬷嬷说的是,我这几年没动过这些东西,倒欠虑了些,多亏了嬷嬷提醒。”闫嬷嬷本还担心李纨不自在,看她这么说,面上便微带了笑意,说道:“奶奶这些东西,如今外头也不易得的。等兰哥儿大些了再做来穿岂不好?便是如今许嬷嬷捞了金子了,也经不住奶奶这般败家的。”一屋子人都笑起来,李纨更笑道:“是,以后还得嬷嬷多多提点,这还没见着银子就这样了,要是许嬷嬷真给我一张两张的银票,我还不得拿珠子给兰儿纳鞋底?!”众人越发笑起来。 素云碧月拿了料子各自去收好,闫嬷嬷便趁空对李纨说:“奶奶上次让我打听的画书的事儿今个有回话了。”李纨忙问“怎么说?”闫嬷嬷道:“从没见这么大的题目,以前倒是有给蒙学书配几页插画的,这个以画为主再辅以文字的却不曾做过。有几个难处,一是这个起手的纲要不好办,若是以四书五经为底,别的且不说,‘大学’一书便画不出来,或者只能画两人说话的样子?那也没个意思了。说这个让奶奶再细想想。另一个是既要做成书,大小便有限,只怕还得用通工笔的人。若是有个样子,让人照着画,只画匠便行。可奶奶要的这个又没个样子,若不得一个书画都通晓的,还得着人先写了段落故事,再请人按故事画了画,这两个都不简单。这么一来,一则这样的人不好找,再则便是有价钱恐怕也低不了。”李纨又问:“可有个大概的估算?”闫嬷嬷便说:“说若是‘守株待兔’这样的一则,画出来不过五六页,配上字,大约得一百文。”李纨算道:“这题目倒好,我看就按着成语来就极好。一则一百文来算,一百则就是十两银子。嬷嬷先取一贯钱与他们,倒让他们先拟了题目我看,若能附上一则成品就更好了。若我看了好,银钱自不会亏他们的。”闫嬷嬷道:“奶奶真是替兰哥儿都想尽了,只盼着以后兰哥儿给奶奶挣个诰命,不枉了奶奶这么疼他。”李纨笑道:“他是我生的我不疼他疼谁呢。倒不敢盼着那些,只让他念书念得情愿些儿。我看宝玉读书实在是苦,恨不得要老爷拿棒子在后头跟着。万一兰儿也如此,老爷岂不是跟不过来。我这也算尽孝了。”说时自己撑不住笑了,闫嬷嬷欣慰道:“如今奶奶神气也开朗了,甚好。”李纨点头道:“是,有什么可想不开的,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乐呵点大家轻松。”常嬷嬷笑道:“可不是,奶奶还惦记着许嬷嬷递银票进来呢。” 几人轻言说笑,李纨搂了贾兰,只觉得往常如枯木死水似的日子,哪里开始松动了起来。 14.饕餮馆库 李纨已经将灵烹宗相关的五六个玉简都看完了。越发对这家宗门感兴趣,这灵烹宗还连着几个世家,外头人戏称为“饕餮世家”。如此,门派的人数便不好计算了。最异处是宗内不乏凡人,且有一长老便是凡人出身的。对灵烹宗评价各异,由于修者多半辟谷,用到肠胃时不过是服食丹药。而这灵烹宗则以烹调为技,以味入道,各种佳果奇蔬自不必说,便是妖兽血肉也照样入馔。修者猎杀妖兽,多半取其坚甲利齿或韧皮毒刺以供炼器之用,或有取其内丹入药炼丹以提升修为的。如灵烹宗这般将妖兽视如凡间鸡鸭牛羊豚属,专以研究其何处肉质适合何种烹调手法与哪种香草药材搭配最佳为要的宗门,真是绝无仅有。因而也多有修者蔑称其为“啖尸人”。另一边则是经久不衰的追捧,“旗下食肆常年座无虚席”,“入室弟子掌勺之席面预定已至百年之后”。这宗门还更有一妙处。修者据修为不同寿元亦相差甚远,具体寿元几书中说法不一,但有一点毋庸置疑,便是灵烹宗内有大群门人,以低阶修为活出了高阶寿元。这一点便足让灵界食者趋之如骛了——哪怕不能那么多,多个百十年也是好的。 灵烹宗据说延续早已过万年,万年长河,多少叱咤一时的名门大派都已烟消云散,这灵烹宗却依旧在煎炒烹炸,依然有人追捧依然有人痛斥。最妙灵烹宗的列位长老在与人谈笑时常不小心自称为“啖尸人”或称自己门派世家为“食尸族”,这又让李纨想起那位玄狐大仙。真有己道者视推崇谩骂皆如一,一如清风拂山岗。这毫无做作的不在乎,其洒脱处让李纨甚是想往。 进了珠界,在青玉池泡了澡,又去大开间的榻上睡了。李纨对这玲珑阁感觉十分复杂,总有“窃居”之惑。可这些东西早在九天真人施法时便认了她为主,是以又有微妙亲近之感。再想起老神仙所说的“尽归所有,随意取用”,倒不知道自己是乞儿乍富的不惯还是被书中所说各物渊源给困住了。由此及彼,李纨细想发现,这种种至宝,若说是自己拿银子买的,或者是替人办了什么事得来的,哪怕是老神仙说看你命途多舛可怜你的……自己都能收的坦然,而这般轻飘飘一句“尔的仙缘”,自己却总是心怀疑虑。这疑虑,再细琢磨,其实便是“不配”两字。如人生帝王家,自然天下皆为己用是理所当然之事,如人生贫家,便生不出这等念头来。命途机运造人之“定念”,人之“定念”再择人之命途机运,如此反复交织,才是这人一世,才是人所叹之“时也运也命也”。而自己此番却有一改,先在命途机运上,如今这天生所限之“念”却认不得这命途机运了。豪门大族内一无根无基的孀居之妇,怀抱的那些忍气吞声息事宁人槁木死灰之念,如何认得这体悟天道坐拥众宝弹指可改河山的随心所欲!便如让蚂蚁坐上凌霄宝殿一般。想通了这个关节,再回头看自己“欲以交换”之念便十分可笑了,此念之底依然是“不配”,只是想在这“不配”上给自己找个粉饰的理由罢了。 跟前的太初诀似有所感,李纨便取了打开,盘坐榻上凝神修炼起来。一时醒来,看太一经亦有所应,只见里头写了“由命成念者为顺,由念改命者为圣。”李纨一闻恍然,刚只看清自己是遇了大机缘而需要破旧念方能成其大,而没细想这一体悟开了另一道——便是由念的关节可移运改命。忽如在身中另开一境,生出人生大有可为之感。却不知这一念已摸到了神念之边了。 静坐片刻,稳固了一下心境,李纨又没了睡意。便索性下了楼,刚才一悟已去了心上一道枷锁,此刻才有了“万物皆我所有”的实感。先想个什么法子把那金块化了,好于外头花用。这心念一开,说不得以后活动的地方就多了起来,手头那点银子可不经花。下楼到了那一排五座芥子屋前,心里生出欢喜惊叹,果然是自己的东西了感觉大是不同。闭目感应一下炼器之物所在,心中微动,便朝着一屋走去,在尽里头的架子上有一木箱,边上放着大小不一的鼎炉。打开了箱子看来,原是些模具,这都是炼些低阶法器时才会用到,真的炼法宝之类多是直接于炉内神识塑形。都看了一边,选了一套炼“万柳春风阵”的模子,另取了一套粗炼矿材压型用的扁圆模。这套“万柳春风阵”是以刀片布阵,其形如柳叶,共计一万零八十六片,若布下整套,真如绞肉剔骨一般。那扁圆模,则是用于一些矿材精炼提纯后,塑成或方或圆的粗锭时所用的模具,百个一叠顶上有注孔,李纨便取了十叠。又挑了一只“蛟螭玄青鼎”。 让阿土往外拿金块这当儿,李纨细细研究了这个玄青鼎,还是大千阁的货品好啊,都附了玉简说得多清楚,这个就只能自个儿琢磨了。幸好有老神仙留下的神念,聚念于一物时便能有所知,虽简略了写,好歹有个名儿能在博物上查到。这鼎下刻有离火阵,没有地火真火时,启动离火阵也能炼器。只是若真要拿火阵来炼法宝,万一一炼就是十天半月的,这灵石耗费就大为可观了,因此离火阵多用来粗炼矿材。或者用来烹调倒是甚好,那点火力,一把灵石能烧一个月了。李纨不过是想要炼融金块而已,可惜她不知道阿土要不了一炷香便能将那金块变成几万个元宝,哪怕要雕花都行。不知仙家手段的李纨,取出十四块低阶灵石嵌在了鼎底的两层离火阵上,也不用温炉,直接将一个金块扔进去,开启离火。不过一盏茶时间,李纨探入神识便见里头的金块已整个融成了金水,将柳叶阵的大方模具取来,打开鼎下九只火鹤中的一个,鹤口喷出闪闪金流注入模中。待其满后,又将剩余的十叠金饼也注满了,余下的一些李纨停了离火运起神识将其溅作水滴附于鼎壁便得了百来颗金瓜子。 这一通忙活,稍带片刻后开了那柳叶模,都是一指长的金叶子,约莫一两来重,共计一万零八十六片;另有金饼一千枚,直径不过两寸,每个约莫十两重,还有那百来颗金瓜子。李纨开始看那块金砖,便度其越有两万多两,如此算来倒是不错。只是这收起来又是个麻烦,散散碎碎的,就这么收进戒指里也不妥当,若先用青云荷包装了又收不进戒指了。最好找个箱子来装。可这里头装那些天材地宝的箱子本身也不是凡品,尤其是有些材料性质特殊还只能用那个箱子装,想要找个普通点的匣子木箱的都不好办。 正这么想,心念却隐隐指向了某间屋子,李纨便随心前往,却见一截遍刻饕餮星云纹的淡金色圆木,也有两手环抱大小,倒像个大圆砧板。心里一动,恍惚见其上星云流转,又细看难以计数的饕餮纹,莫不是……灵烹宗?!细看片刻,将神念聚作一束,从底下的玉色门扇处探入,目瞪口呆。其内竟是一个十数丈高的圆形巨厅,绕厅外是一圈内廊,廊外的圈环另被划作大小百来间屋子。正中的巨厅占地极大,不知几顷,直如旷野广场。两条数丈宽的步道十字相交于中心,中心立有一圆台。绕着圆台往外,以扇形等距环立着密密麻麻长短不一的弧状高台。每个高台上下炉灶锅鼎,四周堆积着盆盒笼箱,台后高桌阔案上杯盘碗盏。度其形似以每高**成一家,桌台间上下填斥着各色食材,堆得盆满钵满。再细看其食材,桌面大小的肉块,两三丈长的鲜鱼,头顶羽毛艳比织锦的珍禽……连惊讶亦来不及,心里只模糊念叨“怪道要这么大的所在”。 再思及之前所看的玉简,便知此处即为灵烹宗的“饕餮馆库”了。据记载,整个灵烹宗共有九个饕餮馆库,设于九个较大的灵界之内,乃灵烹宗先代长老联手当世的数位炼器大能及符阵大家,穷门内千年积存制得的宝物。外环的九十九间房是门内库房,多存食材辅料,另有少量典籍功法。内廊有九十九扇门通往大厅,大厅内的弧状高台在所定轨道间可移动拆合,平时作为门内弟子练功之地。而每十二世举行一次的“灵烹食会”地点便是此处。一世为三十年,每三百六十年一次的门内切磋交流是灵烹宗一大盛事。与平时的客似云来不同,“灵烹食会”只允许灵烹宗门人参与,而外间对于此食会的情状是众说纷纭,或说是擂台比拼,或说是顶级食材争夺,却都不过是妄自揣测而已。因食会之事极为隐秘,又全程在饕餮馆库中进行,外人无从知晓,门人又对此三缄其口,当年有晓天下长老曾私下向灵烹宗长老打探,对方答曰:“聚聚,吃顿饭。” 万没想到自己揣着玉简咽着口水畅想过的地界,居然出现在了眼前。而观其情状,极可能便是“灵烹食会”之时。“看来老神仙不是打劫来的。”(九天真人汗……)巨厅之中,人烟皆无,但中心圆台上百来张长桌摆满了佳肴,有几个高台上似乎还蒸着什么东西。显然人是立时撤离的,只怕都没来得及带走什么,但又无争斗抢夺痕迹,虽还是想不通发生了什么,但怎么看也不可能是抢的东西。当下李纨神念瞬移到了中心圆台,若这真是灵烹食会,这么些东西自己随便吃了可真是暴殄天物了。要知道,这个宗门是可以以八百年寿元的修为活上三千余年的,靠的可不就是这些!虽说珠界内的东西似乎都无光阴痕迹,奈何美食在李纨心中分量不同,这么放着实在不放心,就转起念头来了。 15.知味盒 目光落在了台前高摞的嵌玉木盒上,“果然是‘知味盒’!”心下更笃定,这绝对就是灵烹食会。在介绍的玉简中,多次提到这个“知味盒”,因灵烹食材有的千载难遇,有运者机缘巧合之下得了,做成佳肴后能识此味的知音却不在此地,便想保持菜肴至味留待知交好友。为了这一执念,灵烹宗托了以通晓草木闻名的“药仙谷”、“神酿”、“九鼎门”、“青丹门”和“魑魅庄”找寻合适材料,终于寻到一种能不损丝毫食物之味的灵木,取名叫做“锁味木”。又请“牵机门”、“七夺宗”和法阵大家“正一阵”联手将其制作成芥子食盒,这还不足,其上又以清玉髓绘制“断流年”符阵,这批食盒便被称为“知味盒”。用来保存宗门内顶级妙品,或奉师长或待知己。此盒有一段佳话,便是神酿长老号称“酿魔”的酉老六,与灵烹宗素有“味鬼”之称的未簋乃是至交。未簋有一次机缘巧合得了火凤髓,制了两道小菜便通知酉老六一聚,哪知道酉老六前往地级界寻找酿酒材料,一走百余年,竟尚未归来。当时未簋也在修炼要紧处,这火凤髓于他正是有益处,但是老友未回,他便到宗门领了知味盒将菜锁了起来。又过百余年酉老六归来,这未簋却因为在冲击瓶颈时出了岔子,经脉逆转只剩一口残气。酉老六见好友如此境地,又得知火凤髓之事,万般伤心。便取了在地级界酿的“困龙酿”,与未簋一起就着那两盘小菜吃喝一气。却不曾料到,龙凤相斗,反助未簋冲破了瓶颈,理顺了经脉。如此一来,这知味盒更有了名气。 李纨当下也不客气,取了知味盒,每盒一桌,将圆台上的席面都收了。此处过于空旷,这么放着还不放心,又让阿土都取了去放进芥子屋的琉璃柜中。这人不当成自己东西时淡漠麻木,一旦当成了自己东西便谨小慎微贪得无厌起来。 开始挨个看周围的高台。心下奇怪:“怎么都不见火呢?”原来她看了一圈,居然没有一个是用离火阵的,心下不解。她却不知,能到灵烹食会的,都是怎么样难得一见的食材,谁会用火阵之火去烹调,当然都是用真火。再说这可是灵界的食会,高阶修士的真火本身就是灵气所化,用来炼丹炼器都能提高出品品质,用来烹调更是能随心所欲将火力控制到精微处,这岂是火阵或者地火能比的?找不到火也不耽误她研究厨具,小到拳头大小的蒸笼,大到门板一样的砍刀,还有各色陶玉瓷石的锅,真是大开眼界。 别的且不管,李纨头一个觉得这各处散落的食材,如此放置实在不妥,最好能归拢分类,也方便自己找寻。找寻?不错,难不成要这么堆着暴殄天物?自然要自行烹调一番试试。世家妇没有不懂调鼎之道的,皇家儿媳妇还得能下厨亲手做两个菜才行呢。说动手就动手,将五行傀儡都放了进来,先令其将东边的扇形区都清空,灶具刀具等厨具都放到南区,杯盘碗盏等食器放到北区,东区就只放置各类食材。收回神识,略缓一缓心情,便也动念进了馆库。看阿土他们正忙活,也不废话,拐进内走廊,先去找灵烹宗的宗门典籍。大约是这灵烹宗所行之道,最近人间烟火的缘故,李纨还从没对哪家的功法如此热心过。在北头第一间,看到古木门边挂着一块木牌,褐底金字,正是“经库”两字。不愧是饕餮馆库,连收藏典籍之处都叫做“库”。入内一看,与别处库房的高架通柜不同,此处房内摆的整整齐齐的四方八仙桌,配的木色条凳,每桌中央都有一圆形转盘,盘上立着米字架,架上密密挂着玉简,转动转盘,架子也随之旋转,选取玉简倒是十分方便。李纨想起灵烹宗内有凡人弟子,想是为了方便不会法术之人,才有这些机巧设计。李纨神识扫过,选了几个玉简收进戒指便出来了。 其余库房却没去细探,实在是刚见了那般形状的鱼肉生鲜,怕哪个屋子里收的整个的妖兽,不是要吓死自己?是以还是算了,刚才拿的玉简里有一个是说馆库之事的,待看过了再做定夺。 又转回厅内,实在是太过辽阔,五个傀儡在其中如蝼蚁搬食,想来一时半会儿也看不出什么来。想起刚开始是为了找箱子来的,便就近看看,刚好一个高台后的桌上有两个大木匣,高阔一尺多长约两尺,打开一看,竟是微带桃粉浑圆如珠的米粒,却只有外间常见大米的三分大小。这便是久闻其名的“粉珠米”了,据说此灵米结果形如盖柿,果子腰间有金色细线,沿线掰开,果内便是这粉珠米了。这米极为香软,常用来做点心,上次吃的“盛宴丹”内有一道“青菰珠粉卷”,便有此米之味。要用这盒子,这米又放哪儿呢。李纨回身从高台下找出两条布口袋来,把粉珠米用口袋装了,再跟两个空盒一起收进了獬豸环。 进来就没歇过,这下真有些累了。五个傀儡身上的灵石都是新装的,应很能支撑一阵子,李纨又看了几人做的事情,也未见偏差,便放心出来了。先取了匣子,疑心病地吹一吹,粉珠米粉珠米的,听上去挺容易掉渣——这个土包子!再用一匣装了金叶子,另一匣收了金饼,百来颗金瓜子拿之前装团香果的木盒装了,都收进了戒指。拍拍手伸个懒腰,总算把这事儿了了。 上楼随意冲洗了一下,换上水色的寝衣,从衣饰间的矮橱里取了一床月白的绣被,一个玉白的软枕,往白玉床上一倒。床上铺的霜丝绒的褥子,躺下只觉得一股温和灵动的暖意从身下传来,软枕里填的清心草和梦恬花,寝衣与绣被都是丝月料的,这一睡李纨便后悔之前一直睡在外间榻上了。三门紧闭,房中一片幽暗,只有几粒月光石的淡淡光晕,床边的暗青木机气韵天然,温养神魂。李纨只觉得似乎魂魄也浸在了温热的灵泉中,身体经络里灵光流转,应和着神魂上的闪烁金芒,喜忧惊惧都如轻雪落静湖,天地之间唯余一片宁和。房间的屋宇上显现出一幅浩瀚星空,随着各自轨迹变幻移动,有淡淡星尘落下,逐渐汇于李纨眉间。眉间光晕旋转,一道金光从眉间起汇入百会穴中的一池汪洋中,静止片刻,又一道金光自百会穴出,直入脑后玉枕,三团光晕依照各自韵律缓缓转动,持续落下的星尘被纳入其中。 李纨一觉醒来,伸手到褥子底下摸那玉床,“果然是暖的!”脑中浮现“万年温玉”之说,难怪躺下便觉得一直有温和的灵力滋养着身体,万年温玉,这么大一块,啧啧,真是奢侈。李纨起身洗漱,换了衣服便去开间榻上坐着。喝着暖玉杯里温热的灵泉,又摸出一个灵果来啃,眯着眼睛细细思量了一通,便掏出灵烹宗的玉简看起来。 先把《馆库要略》看了,阿弥陀佛,原来收入馆库库房的都是收拾妥当的材料,不会有整只的豺狼虎豹。除了那些适宜整体烹调的,比如一些禽类,水产之类。倒是在尽外头的几个标注着杂物的库里,会有些经过粗加工的妖兽皮毛,那些都是收拾食材时得来的,屯在一处,放满了便由专门弟子分门别类收拾好,或者用来炼器,或者制衣,有时还会卖给门外的行商。 李纨肯定了那里没有整只的妖兽尸体便行了,把那玉简放在一旁,另取了叫做《食经》的来看。开篇便是“天地,万物之盗;万物,人之盗;人,万物之盗。三盗既宜,三才既安。故曰:食其时,百骸治;动其机,万化安。”又有“天食人以五气,地食人以五味。五气入鼻,藏于心肺,上使五色修明,音声能彰;五味入口,藏于肠胃,味有所藏,以养五气,气和而生,津液相成,神乃自生。”总论中以人应天地自成宇宙,太极两仪,四象五行亦皆合道。凡在天地之中,未脱五行之外者,皆有定型,有定型者必有偏颇,取天地万物以补定型之损废,乃以自生应天生,故可扶正固本延年益寿。以五行化万物,以五味调和人体宇宙,此乃以小见大之法,于一饮一啄窥天道自然。李纨心知“这便是所谓‘以味入道’了。” 后面又有味纲,五行五味五性与五脏六腑五音五志等等;再有食性,便是食材的性味归类了,此行倒与药性的分类极为相似,不过食材经过不同的烹调手法,再呈现的食性却大相径庭,真是长了见识。前面大篇幅的理念基本,再到了终于讲灵烹的部分,才知道前面的内容何等重要。因之后言及一肴,不仅需虑及食材本性,更有地气、季节、食者秉性功法、席间其他食材性质等等需要周全考虑,再据此选择烹饪手法、辅料配伍、调料、炊具甚至盛装器皿。是以书中说食肆贩卖,便是灵烹宗旗下者,最多也只能虑及食材本性与地气季节,而其他的细节处却不是买卖可为了,“食肆所贩,游戏尔。”又说“世间诸法多半如是,定心忍性得入道极者万一,余者攘攘。”李纨刚开始看食肆那段,真为等位的饕客们抱屈,看到后头,却又不得不承认正是此理。便如凡间任何一行,能得其中真味者说万中有一都是高估了,绝大多数是浑浑噩噩,既不知自己为何在此亦不深究在此为何,“余者攘攘”,确实如此。 收了玉简去看阿土他们,刚收拾出东区一角来。李纨看了食经有些技痒,便在周围高台间走动,想寻些食材带出去,可惜认得的实在不多。有一盒杯口大小的元贝;几对熏制好的大虾;一小袋“火尾岩鸡”的肉脯;另取了一小篮“碧水菜”。至于那些生肉,李纨实在不敢取了放进戒指里。果然还是个凡人。留了阿土他们继续干活,自己便出了珠界。 16.粉珠粥 还是人初定时,李纨躺着读玉简,佳肴珍馐之名也不同一般文字,行间总似有烟火香气渗出,深夜读来也别有一番滋味。如今回想起来,这二十来年的人还真做得无甚趣味。在家时,承父之教,自然要规行矩步;嫁人后,风波迭起,直入无波枯井。便以这食为例,外人只道是珍馐横陈,实则是察言观色以佐,刻刻掂量这言辞来往,还能留几分心思在舌尖之味上。味同嚼蜡,兴意索然。为媳多半如此,便是如凤姐这般伶俐人背过人去怕也累得懒怠言语了。最是周到体贴如东府蓉儿媳妇,被贾母称为“重孙媳妇得意第一人”,却要花多少心思方能将府里府外上上下下打点妥当。别人一句话,自己得放在心里来回过几遍,自己说的话,出口之前慎之又慎,出口之后还寻思有无错处。这通府的疼宠也不是谁都受得来的。“这么一想,木讷点也好。” 夜已深,李纨收了玉简,偷偷放出神识,听守夜婆子们喝酒骂人。自从上次偶然发掘神识有此妙用之后,李纨便多了这个毛病。许是自己日子过得太过单薄,听婆子们从府里说到府外,从宫闱秘闻说到狐仙鬼怪,一时说大厨房的菜色如何天下难有,一时又说起街上新开的铺子如何新奇,倒觉得婆子们消息灵通言语活泼,有趣的很。 早起在窗前理妆,见庄子上送来的盆菊,方觉已入秋多时。去到贾母处请安,鸳鸯出来低声道:“昨儿就黄昏时眯了一会子,之后就一直没睡踏实,快天亮时才渐渐睡过去了。刚醒来喝了宁神汤,让太太们奶奶们都回去吧,早饭也不必过来伺候了,也没什么胃口,只熬点子清淡的粥就罢了。”众人领了命各自散了。 李纨回到院中,吩咐素云找人把炭炉子生了,又找干净的砂锅来。让人搬了椅子在院子角上放好,将锅子坐到炭炉上,只说之前得了点庄子上的新米,亲手熬个粥孝敬老太太。先往锅子里注了苦茶泉水,烧开了取了粉珠米放进去去,一时如莲绽水底,取了个长柄木勺缓缓搅动。略看火候,便吩咐压低了炭火,让它慢慢煲。食经上说,熬粥之关键,在于沸水小火慢熬,米粒翻滚时彼此摩挲,水色渐稠而米形不散,最后成品观之粒粒如晶玉裹浆,啜之水米融合柔腻如一,如此方是上品。 清泉灵米与炭火的香味渐渐在院中弥散开来,风里些微的凉反助添了这暖意。又对常嬷嬷道,“嬷嬷,取一吊钱去厨房,要些榅桲,水菜,还要上好的芝麻酱。”常嬷嬷取了钱去了,一会儿回来提着一个竹编食盒。“奶奶,厨房说了,这些东西哪里要得了一吊钱,只取了一百钱。温桲水菜都是收拾得了的。”素云接过来揭开盖子让李纨看了,李纨点点头。“钱嬷嬷先收着吧,只怕下午还得去要东西呢。”常嬷嬷便应了一旁站了。 贾母这一阵子因爱女早逝,内心十分郁结,虽已派人前去接孙女,看不到人终是不放心。一时又担心林海续娶不贤,一时又伤心老天无眼女儿如此薄命,再或想及家族盛衰事,忽有力不从心之感。好在也是大风大浪里经过的,当年国公爷战事危及,曾有误传阵亡之事,万般伤心也要支撑偌大府邸,露不得一丝怯容。思前想后,心思略平,只是懒怠饮食,所以不曾大好。 这日吩咐了鸳鸯后便还靠在榻上歇息,一时又眯着了,醒来时觉得腹中发空,却没有食欲。忽闻得一股粥香,不同寻常。便叫进鸳鸯来问:“什么时辰了?外头摆饭了?”鸳鸯忙上来伺候,回道:“过了平日早饭的点了,大厨房做的已经送来,在厢房温着呢。刚大奶奶过来,说庄上新得的米,给老太太熬了粥,并两个小菜,送来看合不合老太太口味。”贾母笑道:“我在这儿都闻见香味了,还问什么,扶我出去看看。”鸳鸯上来替贾母又抿了发,端上温水来略略擦洗醒醒神,便扶了贾母出来。 便见一边机上放了一个雕漆花鸟样的双层提盒,贾母道:“今儿我就喝个粥,就摆在炕桌上吧。”又问,“宝玉和她们姐妹们都用过了?”琥珀在一边回道:“宝二爷今日被舅太太派人来接走了,早起过来磕了头便跟太太一起去了。姑娘们的分例跟平日一样时间送来的,已经在外间用过,刚说老太太还在休息,便都散了。”贾母点点头,先上炕坐了。李纨洗了手,揭开盒盖,先取出两碟小菜,又从下面高盒里取出一个双耳塔盖的厚壁紫砂锅来。掀开塔盖,粉白微红的米粥热气腾腾,鸳鸯另取了贾母日常用的碗勺递过,李纨舀了一碗粥放到贾母面前。贾母接过勺子,对正准备拿公筷布菜的李纨笑道:“就这样吧,你也不用忙活了,这两碟子都摆在我跟前,自己挟着吃香甜。”鸳鸯吩咐去取大厨房的粥菜,贾母摆摆手:“你们拿去分了吧,我有这些尽够了。” 吃饭一时无话,贾母又添了一回粥,两个小菜也都用了个七七八八。漱口洗手之后,鸳鸯笑道:“大奶奶的粥菜可是合了老太太的脾胃了。”李纨笑着进来,用一个文竹小茶盘端着个盖碗,放于贾母跟前,道:“老太太这几日觉浅,还是先不喝茶了。这是清柠玫瑰露,我擅作主张,请老太太好歹尝尝。”贾母接过喝了一口,笑道:“这个味儿好。”因又问:“刚才的两个小菜倒新奇,味儿也好,都是你庄上送来的?”李纨笑道:“那米是许嬷嬷从一行商手里买的,想问他买稻种这次却没得。小菜一个是麻酱水菜,一个是温桲拌梨丝,我想老太太这几日饮食不思,这两道许能开开胃,都是打厨房取的新鲜果菜。”贾母道:“都是打厨房来的菜?如何日常却没吃过这样口味。”李纨笑道:“果菜是从厨房取的,手艺却是我的,可还入得了老太太的眼?”贾母笑道:“不得了,没想到你居然有这等手艺!” 正说着,凤姐跟三春她们刚好来了,听了贾母这一句便道:“大嫂子什么手艺都惊到老祖宗了。”贾母便指着她笑说:“你看看她,倒好意思问手艺呢。”鸳鸯忙上来说道:“老太太夸大奶奶送来的粥菜呢。”凤姐便捏着贾母衣角道:“好啊,老祖宗说身子不舒服又不要我们伺候着,亏我们这担心得恨不得一日跑八回,又怕扰到老祖宗歇息。竟原来都是哄我们的!却是偷偷躲了我们吃好吃的!若不是今儿我打后院过闻着一阵奇香,还逮不着这个现行呢!”贾母大笑,指着她说:“你们看看,我刚喝了一碗粥,她都惦记上了!也不知道是怎么生的鼻子,那么老远就闻着味儿了!” 一时三春也上来笑闹,贾母越发觉得高兴了。便拉着李纨的手说:“我这一阵子没个精神,倒是苦了这几个丫头了,不如你做嫂子的就替她们张罗一回,也好平平她们的心。省的以后她们没事便过来瞧我,看我吃什么呢!”凤姐不依了,往贾母身边一坐,捏着帕子擦眼角,“老祖宗只疼孙女,不疼孙媳妇呢!”贾母一点她额头,“你大嫂子要替几个丫头张罗了,你不得留下替我张罗张罗?竟奔着吃食去了,看我还疼你!”凤姐立马牵着贾母衣角道:“老祖宗千万疼我,我这就去张罗,定让老太太满意,只盼着以后老太太再有什么好吃的时候也能记着我点儿。” 三春上来围着李纨,做一个大嫂子右一个大嫂子。凤姐笑道:“大嫂子赶紧躲开她们罢,老祖宗不让我奔着吃食去,这一个个的可比我厉害多了。”李纨笑道:“兰儿也念着几个姑姑呢,老祖宗放心,这个东道我还请得起。到时候我再遣人给老祖宗也送一份过来。”凤姐笑道:“大嫂子真是太也实在了些儿,老祖宗特地又这么说一回,就是等你这句话呢!”李纨道:“捡日不如撞日,便是今天吧。”贾母道:“如此,你晚上也不用过来了,这几个你也一并带了去吧。”李纨又对凤姐说:“可也给你送一份?”凤姐立时挽上李纨胳膊:“大嫂子你可算听出我的话音了,那就拜托大嫂子了!”众人笑倒。 且说李纨带了三春回了自己院子。先都让到了东次间,吩咐摆茶果,又叫人把贾兰领过来。贾兰上前行了礼,对闫嬷嬷道:“给姑姑们上果子露,青团糕,还有奶卷,奶卷要两色的!”常嬷嬷笑道:“哥儿真是孝顺姑姑们,紧着自己爱吃的吩咐。”迎春便逗贾兰:“兰哥儿,那青团糕可好吃?”兰哥儿重重点头:“二姑姑,那青团糕可好吃了,比书里写的还强些儿。”迎春道:“兰哥儿如何知道书里怎么说的?”贾兰摸摸头顶,道:“我只记得书里有芙蓉饼、梅花饼、圆欢喜、乳糕、栗糕……”李纨笑道:“那是我翻梦梁录时指给他看的,他倒记住了。”又吩咐素云,“把兰儿说的那些都上来,果子露要蜜姜柚的,今儿有些凉。”一时端了上来。青团糕其实便是青菰米,剥了一匣子,混在庄上送来的东西里头,方便贾兰取食。果子露和奶卷都是前阵子研究灵烹宗时看到的零碎,便忙忙地吩咐人去做了。这蜜姜柚是用胡柚净皮切丝跟柚子肉紫姜一起熬透再拌了冬蜜收汁装坛,喝时滚水稍熬即可,若着急时直接冲饮亦可。奶卷,是牛奶子煮热了加酒后滤出来的酪干做皮,卷进京糕或赤豆澄沙做的。贾兰说的双色奶卷,是裹了两种口味卷做八字形的一品。 李纨又让取了些书画玩意出来供他们取乐,自出去张罗晚上的小席面。 17.深秋鳜鱼锅 且说李纨出来张罗,先吩咐小丫头把两个炭炉生了,又对常嬷嬷道:“嬷嬷你取二两银子去厨房,跟他们说要最肥的鳜鱼两条,一斤以上三斤以下的。若这会儿没有就赶紧给我买去。都剔了肉,鱼骨鱼头熬了汤滤净了拿砂锅盛了;净肉都批成两分厚的肉片拿瓷盘装了一起给我送过来。另要油炸的粉丝一碟,油条一碟,这两样都要炸的焦脆的。再取一个三格的小笼屉和姜丝来我有用处。嬷嬷可记清了?”常嬷嬷又学了一遍,便自去了。 又对素云说:“去边库里头把靠门架子上的黄木盒拿过来,再取个深盘来蒸东西使。”素云取了东西回来,李纨又让她去东屋抱出一个白瓷小坛子来,却是日常的黄酒。不一会儿常嬷嬷回来了,自己提着个提盒,身后跟着个婆子拿着笼屉。回道:“都吩咐好了,刚巧送生鲜的过来,今天本没有订鳜鱼的,他倒是有货,听了奶奶的吩咐已经去取了,约莫半个时辰就能得。厨房问什么时候送来合适。”李纨低头想了想,道:“酉前送来便是。”常嬷嬷便吩咐了厨房的婆子让带话回去了。又对李纨说:“奶奶,厨上说这些东西要不了那么些银子,有一两便足够了。”李纨道:“我倒是不知道外头的行情。”常嬷嬷道:“谁还能知道这些呢。他们既这么说了,便给了一两银,又给了五百钱他们打酒吃。余下的还是让素云收了吧。”李纨便冲素云点了点头。 小丫头洗净了一锅,上头坐上笼屉。李纨便吩咐素云打开那盒子取元贝出来,淋了黄酒姜丝上锅蒸。众人看她取出来的元贝竟有杯口大小且色泽金黄,心里都一呆。李纨看看时辰还早,吩咐小丫头看着火,自己回屋去了。 却见闫嬷嬷从东屋出来,李纨便让她进西屋说。进了屋,闫嬷嬷从袖里掏出一个青皮小包袱来,打开了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寻常书本大小,李纨便知是那画本的样子了。接过手来看了,先是以成语为题,下面小字写着出处及原文,翻过来,后面七八页都是上头一幅工笔图,下面三指宽的留白处写着字,整个串起来正好是前头成语的故事。李纨看着字迹工整构图精细,知是下了功夫的,十分高兴,便对闫嬷嬷道:“甚好,便是这样。”闫嬷嬷又递给她一张纸,上头写得密密麻麻的成语短句,说道:“这是他们拟的题目,看奶奶定夺。”李纨接过来看了,多是能有故事出处的,以史书中的为多,心下更是满意,连连点头。收了册子把那张纸还给闫嬷嬷道:“嬷嬷,便让他们按照这个做起来吧。大约多久能得?”闫嬷嬷道:“奶奶要看这样子行,倒也不费多少时间,那些故事找人拆了细写,一天便能得二三十个,不过是画的费些时候。不过有了拆好的故事,看了再画,也不怎么费事了。寻了四个人画,若是先交一半的话,大约一个多月不到两个月便有了。”李纨起身从身后小柜子里假模假式地“取”了一粒金瓜子出来,递给闫嬷嬷说:“嬷嬷,先给他们定金吧。”闫嬷嬷道:“奶奶,哪里用得着给金子呢,没有散碎银两?这可得有一两多。”李纨道:“我身边倒是这个多,便给这个吧,也好携带。本说好一则一百文的,我看这拟了两百个了,便先给一半定金吧。”闫嬷嬷见劝了无用便收了金瓜子退了出去。 李纨又让素云从边库里取了几个匣子另拿了碟子出来,又支她出去看榅桲和水菜,自己取出手掌大小的熏虾去壳切了片,又取出火尾岩鸡的肉脯切成象眼块,各装了两三个碟子。吩咐小丫头取去蒸了。 刚至酉时,厨房就遣了人送了东西过来,李纨一一验看了,道声辛苦,让素云给了赏钱。又让取了一个扁圆的红铜锅来,将鱼汤倒进去,又将蒸透的元贝拆散了放入汤中,另加了玉兰片,架上了炭炉盖上盖子小火熬着。取了蒸好的肉脯、熏虾、麻酱碧水菜、温桲拌梨丝装了食盒,让常嬷嬷和素云给贾母凤姐送去。给凤姐送去的只少一道熏虾。又吩咐小丫鬟将院子里的玉色真菊采了一捧,摘下一盘花瓣来,用晾凉的开水冲洗干净。 常嬷嬷到贾母处,见鸳鸯正张罗摆饭,凤姐在一旁伺候。便上前递过食盒,行了礼道:“我们奶奶给老太太请安。这几个菜是下午刚做得的,两个素的麻酱水菜和榅桲梨丝是老太太早上用过的,我们奶奶说老太太上午一乐呵胃口开些儿,晚上怕能稍用些荤腥。另两个一个是熏对虾剔的肉,一个是岩鸡的肉脯,都是我们奶奶亲手收拾的,让老太太放心用吧。”贾母听得有趣,便让鸳鸯取了些到自己的布碟里,都尝了几口,道:“这虾和肉脯都好,不干不柴,很合我口味。”又让鸳鸯赏常嬷嬷,常嬷嬷谢了赏,又对凤姐道:“给二奶奶的那一份素云也刚送过去了,只比老太太短一个虾,其他都是一样的。”凤姐忙道了谢。 且说李纨院中,一直在东屋伺候的碧月领了小丫头们摆好了柞榛木蕉叶纹圆桌。先上了四碟小菜,再在中间摆了一方厚厚的铜盘,上头一个一拳来高的四方斗心架子,架子中间空心处是一个素面的红铜圆罐,里头盛着清水样的东西。众人坐定,李纨笑着让碧月点着了火折子往那罐清水上一晃,便燃起了幽蓝的火焰来。再将煮沸的红铜锅端来架在架子上,先下了炸做金黄的粉丝,再是油条段,然后是再用长竹筷下鳜鱼片,轻轻拨开以免粘连,一股浓香从锅中逸出,奶白的汤再度沸起时,稍待片刻,撒入新鲜菊花瓣,一时清香四溢。几人都抿着嘴紧盯着碧月的动作,常嬷嬷和素云回来回话都未看一眼,李纨看了不禁莞尔。 素云取了青瓷大勺来,给各人都舀了一碗,碧月又端来两个半尺来长分作四格的料盏,分放在桌子两遍。李纨笑道:“你们且尝尝这菊香鳜鱼锅,若觉得口淡,这是蘸料。有辣醋,甜醋,酸柚汁子和虾油淡卤,自己选吧。”探春好奇道:“大嫂子,不是说‘桃花流水鳜鱼肥’么,怎么这天冷了还有鳜鱼?”李纨笑道:“还有一句‘碧芦花老鳜鱼肥’呢,这鳜鱼最当令时便是在初春和晚秋时节。你们且尝尝,它又没刺,大可放心吃。”众人都尝了,惜春抿着嘴乐,李纨道:“今儿咱们也算个小宴,便不守那‘食不言’的规矩也使得。”惜春便开口道:“怎么兰哥儿也是用筷子的?”原来贾兰也老神在在地独占了一位,拿着筷子正夹碗里的鱼片吃。李纨道:“不知道他这古怪的,不爱用勺子,我看他筷子倒也能使就由他了。”迎春笑看着惜春道:“四妹妹这么大时还是奶嬷嬷喂饭呢吧。”惜春正要开口,贾兰已经咽了鱼肉,接口道:“嬷嬷喂饭太慢了些,且他也不知道我要吃什么。”探春道:“兰哥儿说话也利索。”李纨笑道:“兰儿便是嘴行,吃也行,说也行。”大家都笑起来。李纨又转头吩咐碧月:“把那坛木樨酿筛一壶出来略烫一烫拿来。”回身笑言:“今儿高兴,你们还小,可不敢给你们喝酒,这是和了桂花酿的甜醴,可以稍微喝一点。”贾兰放下筷子道:“待我长到二姑姑这么大,便可以喝酒了。”众人问:“这是谁同你说的?”贾兰道:“没有谁说,我自己这么打算着。”李纨心里对那几粒启灵丸深感怨念。 不会儿碧月捧了竹盘进来,上头一个粉青釉温壶,五只同色高杯。给各人都倒上了木樨酿,酒色清澈微黄,衬着杯子十分可爱。惜春端起杯来轻轻抿了一口,“真香甜。”迎春和探春尝了也都点头道喜欢。李纨让常嬷嬷带着几人的丫鬟嬷嬷们都下去吃饭,只留素云碧月在一旁伺候。几人说说笑笑将一壶甜酿都喝了,鱼锅去了大半,四碟小菜也没剩下多少。贾兰尝了熏虾后一直示意素云给他布菜,惜春喜欢酸甜的榅桲梨丝,迎春探春爱略有甜味的岩鸡肉脯。众人停了筷,常嬷嬷等人也都用完了饭,上来伺候漱口洗手,李纨让素云碧月下去吃饭,道:“饭恐怕不那么热乎了,那砂锅还在炉子上热着汤,另有一盘鱼片也还搁着呢,你们吃了吧。这席上的也一块儿撤了。”俩人都应了,领了几人回东间炕上坐着,又给上了茶水,方下去了。 李纨揭了盖子喝了一口,对众人道:“这也不是茶,一则怕喝了茶晚上你们不好睡,二则刚吃的鱼虾都腥气,这清柠玫瑰露因加了酸柠,去腥是极好的,你们且尝尝。”迎春喝了,道:“这个味儿我喜欢。”李纨笑道:“难得二妹妹能说出喜欢来,我听了都欢喜。一会儿你们每人拿一瓶走,一盖碗里搁一两勺,拿热水冲了便行。”三人忙起身道谢。又坐了一会子,奶嬷嬷上来道晚了,众人便要告辞。常嬷嬷端来一盘子,上头一高一矮三对瓷瓶,李纨对三人道:“这高瘦的是清柠玫瑰露,那矮胖的是早先你们喝的蜜姜柚,都合这个节气。我这儿还有好些其他口味的,且等你们一一来喝过再说喜欢什么吧。”迎春笑道:“大嫂子到时候不要嫌我们烦便好。”李纨道:“巴不得你们来呢。”常嬷嬷在一边笑道:“这可是真个的,奶奶就喜欢捣鼓这些,可不盼着有人陪着一起玩。”李纨道:“你倒是把我说成兰儿了。” 众人又一同去贾母处陪着说笑了一阵方散了。 晚间梳洗时,素云一边帮李纨散头发,一边笑道:“奶奶还真是好兴致,如此一来姑娘们只怕真常来了,奶奶到时候可莫要心疼银子钱。”李纨朝镜子里啐道:“呸!说得你奶奶我跟掉钱眼里一样。”常嬷嬷在一边笑:“素云这心担得也没错,奶奶又不是别人,不用卖好给谁看,却是真疼小姑子。”李纨轻叹道:“我不过是念着我自己罢了。女儿在家时便是最好的日子,嫁了人之后哪里还得清闲,相夫教子侍奉翁姑。我是在家时也没得如何开心,如今便把这心放到了她们身上。我只想着我若是她们会想要如何。”素云噗嗤笑了,李纨看她,素云道:“也不知姑娘们是不是也爱些吃吃喝喝的。”李纨伸手拍她道:“小蹄子越发肥了胆了,再编排我试试!常嬷嬷快来好好给他讲讲规矩呢!”常嬷嬷笑道:“奶奶,这奴才编排主子可是个大罪过。只是看咱们那边库里头的坛坛罐罐箱子匣子的,实在不好定素云的罪。”几人说笑着收拾停当,都退了出去。 待众人走尽,李纨略躺了会儿,便起身回了珠界。 18.奢侈下脚料 李纨进了珠界没回小住,先去了饕餮馆库看阿土他们收拾得如何了。一看之下,竟还是她离开时候的样子,一分未动。想到自己进了珠界回去也是在原来时候,知道两边是一样的,看来自己出去了里头也是停在那一刻。这会儿阿土他们又开始继续收拾了,李纨坐在一旁高台后头的木凳上,开始细想这个事情。要说跟外头一样,那她在这库里的时候,也没见这些食材有什么变化。倒像是她跟这里没什么关系,除了她动作到的地方,另外的东西都还是原样。比方说她取了一条鱼烧熟了,那便是烧熟了,边上的别的蔬菜肉蛋的都还是最开始收入珠子的样子,纹丝不动的。“光阴无踪……”李纨喃喃道,“这到底什么是光阴?” 珠内无日夜变换更无四季之说,虽有流云漂浮,却并无规律可循。自打得了这珠子起,外头日子算起来不过几月,在珠子内到底过了多少年月却是没数的。不说吃辟谷丹的日子,便是平常打坐修炼,入了定到底过了多少时间也是不知道,又看完了那么些书,也不知费了多少时日。李纨细看自己,也无经历年岁的样子。在外头,不说自己容颜变换,就是自己因了里头的吃食炼的法诀有驻颜之效,周遭冷暖转换,府里人来事往,姑娘哥儿们更是一天一个样,是以这“似水流年”是实实在在。如今在这里头,你不去动它它便恒是如此,你做了什么也牵连不到周围其他的东西,这“光阴”二字还真不知道作何解了。 李纨又细想一回,仿佛有所悟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知道是自己还没到那心境,就先丢开了。阿土几个自是不会理她,想起先前看的馆库要略,就先去尽外头几个标注着杂物的房间看。如今算是知道了,这仙家看不上的东西拿出去都得打眼,真的仙家之物,自己也摸不清头脑,反倒不好拿出去用。果然,这杂物间一排六间,有个标注着“下料”的,这是那些连一般炼器都用不上的东西,堆在这里等放不下来便由依附的几个世家拿去做俗世的用途。李纨推开门一看,各色毛皮摞得比荣禧堂正房还高,一垛垛的占了大半个房间。另有一个抽屉便比贾府柜子大小的整排高柜,抽开来看了,都是些俗世草木兽骨之类,想来都是灵烹宗获取食材后的下脚料。另有标注着炼器的杂物间,有三间之多,里头的东西便怪异的多,有桌子大小的甲壳,也有竹竿似的锐物;看着却像是虫子的尖牙。只是若真的如此,这虫子得多大啊,再有,这虫子也是宗里的吃食不成?也不敢乱碰,只走进去随意看,这房间里也堆着毛皮,比刚才那屋里只多不少。李纨翻看博物多时,知道在修仙界,妖兽身上炼器材料首重属性和天赋威能,而后才是其他的攻击防御能力。修仙者到了一定道行在通常环境内早已寒暑不侵,若是极寒酷热到威胁仙体的程度,只能是那些带有炎火寒冰属性的材料才有用,在凡间用来御寒祛暑的物件,在这里如同草芥,甚至连草芥都不如。看了一遍还是回了那个放置着“下料”的房间。 修仙的事情且不说,只说李纨平白又得了一屋子的毛皮,虎豹貂狼狐貉猞之属虽有,八成以上的她却不认得来历。又得感激老神仙的神念,李纨神识扫过,准备取些先给贾兰和自己做秋冬的衣裳。这若在外头,初冬穿小毛的,紫羔、珠羔之类,之后是中毛的,银鼠、灰鼠或者倭刀,隆冬等皇帝祭天之后自满朝文武开始才换上狐、貂之类的大毛衣裳。可如今这里头一水儿没见过的皮子,只能自己忖度着来了。 先挑了几块乳白色的皮子,厚不过一指,细翻之下却见不到皮底,原来底下密密一层绒毛,想来做成衣服定是轻软又暖和的,上身也不显。“钟乳石虎,其形类巨林猫而色白,血肉可炼壮骨丹。”关于毛皮却是一句未提,看来是实打实的“下料”了。又另取了几块毛层厚薄不一,其中一块上头的花纹像是印上去的一般,灰地白如意纹,是出自一种叫做“如意猸”的妖兽。李纨都收进了自己的戒指里,又去看那些草木骨石。有成把的老参连枝干都未去掉,只是晾干了扎成捆随便扔在那巨大的抽屉里,灵烹宗取了花果叶入茶入香料,剩下的便都撂了。李纨收了一扎,这些山参不足五百年,却也都是百年以上的老参了。一路翻下去,有认得的思忖着可能有用的便收起来。翻到最底下的抽屉,用神识开启时察觉不到重量,打开一看却是满满的狗头金,却是为了这自然金中偶有金髓,可用于灵烹,弃料便是这些金块了。李纨身上还带着几万两的金叶子金饼子,对金银之类也没什么热心,看了一眼便合上了抽屉。 从这几个房间出来,想起之前馆库要略上说到有地方存门人制式物品,就在杂物间边上。李纨找到了其中放置面料的地方,灵烹宗的门人众多,衣物并非全部炼器而成,外门子弟用的都是缝制的衣物。李纨看那料子,似缎稍薄,神念中出现“峦衫缯,略具抗火之力,油水难侵”,心道难怪用来做灵烹宗弟子的衣衫了。细看之下,只白、青、蓝三色,每种中又分几样浓淡鲜暗,便收了一些。贪欢虽有凡间之物,却是精致华贵地太招人注目了,这峦衫缯虽不是凡品,却可以缝制且常人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正好可以拿来练手。练手?其实是练神识,如今李纨神识驭物已堪堪可行,但是细微精妙处及分神操作却还远远不足。按太初诀所言,常态人体本是一个粗陋之物,意识通过人体之器来达成时多半滞涩艰难,而神识相比之下要精准微妙得多。练武练体之人,多是通过反复锻炼人体,在某一个方面精进达到更精微的控制或突破常态的限制。但是受制于人体本身,这种修炼都是有极限的。神识之精妙则远远高出,只是常人多以识辅体,反被体所限。李纨便想用神识针绣来练习,或之后可同时控制多针共绣,外头说人做事情仔细,常说“绣花一般”,可见这是个细活儿。 打定主意,找着了线,却没有针。纳闷了好一会儿,心里一动,用神识拈起线来,在觉察面料之后,稍稍动念,便顺利引线穿缯而过。原来如此!其中有一种唤作“菟丝线”的绣线十分特别,竟是透明的,只上了面料便化作一般颜色,一丝色差也无。李纨携了东西出来,也不管阿土他们,就回了小住。也不上楼,在右手边厅里的大木桌上忙活开来。先用白缯做中衣,这个不费什么事,化神为刃裁剪一番后,便动念缝制起来。这无针绣在神识操纵下由生涩到顺畅再到游刃有余,李纨中间饿了便去饕餮馆库寻些现成的吃食,累了困了便上楼洗漱休息。这一呆也不知呆了多久,等取来的毛料也都做成了衣裳,李纨已经能最多同时运用七针做绣了,也无需花样子,只据着脑中的图样绣出来,分毫不差的。绣样也从最开始的流云卐福花样绣到了后来的整枝松鹤图,那鹤形态各异,纤毫毕真。 将东西都收进了戒指,上了楼,翻开太初诀,稍稍静心后便打坐修炼起来。经络间灵气流转,自成一系,眉间百汇和玉枕三团光晕也顾自流转,天际金光自百汇入,灵气如云雾缭绕从周身大穴缓缓渗入。待睁开眼,李纨发觉神识似乎长了不少,也不是数量,说不清楚,倒像小孩子长大那般的滋味。连身上也轻便不少。 想想许嬷嬷在庄子上忙活,李纨一时有些感慨。若要说缺什么,如今真是什么也不缺,更不指着许嬷嬷他们给自己挣银子。看府里人事,已经跟从前两样味道,那时是如履薄冰地活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会儿倒觉出人世间的趣味起来,尤其看了凡间游历的书,才知道同是凡间也是大不相同的。书里太多东西都是闻所未闻的,但是细看其说法,倒也不像胡言,就很是想尝试一下了。想起上次许嬷嬷回来说羊毛兔毛恐怕今年得不了,待宰的都是入秋后已剪了羊毛的,诺是不宰的,都得等开春再剪羊毛,好让羊群过冬。这么算来,最早也得明年仲春才能得原料,之后又要洗、梳、纺、并……得了线,再上机织,怎么也得下半年才能得东西。锯末拌土填的猪圈鸡舍都已好了,浇了木通果等野果野菜加了黑糖发酵得的汁水,又用米饭装在木盒子里去周围稻田里闷着取回来当地菌种,和在了锯末泥土中。那泥就慢慢结了松散的小块,畜禽吃了这些小块,排出来的又被和进泥土。这么一来,饲养所费谷物草料省了快一半,且一个个都壮得很,还好养。另外用甘草桂枝当归之类熬了中药汁子,时不时浇上几勺,所费不多,却防得了病。许嬷嬷直说先太太是活菩萨,李纨暗笑不语。 19.合合生生阵 既然那毛料还早得很,说不得先找点别的事情来做。李纨又翻起了“凡界游历记”,这次却看到一段说种养香蕈的故事来。这游历人间的仙人十分感慨凡人的智慧,又替他们的辛苦叹息,道:“种养之行,无非‘神机’‘炁立’之调和,内有神机外合炁立,则生生;内无神机为本死,与外无涉;内有神机而外非所合炁立,则为休,逢炁立转至所合便生。与我等而言,不过一种一阵一灵石即可,凡人十数人年岁无休不过得四五批收成,尚要求天告地,我心悯之。奈何即若传下阵法,凡界也无灵石之物,虽有类灵石而富能者却天生伤生害命,极为凶险。为造化一叹。”之后这位历凡修者还是详细记录了那个他所说可用来协调蕈类神机炁立的阵法,制作阵盘所用之物也不过青石白玉之类,且中间只需嵌低品灵石一块便能供凡间半年以上之用。李纨看得心痒,将那阵法细细记下,又去找画阵的东西来。最麻烦的却是低品灵石,这界内灵石无数,低品的却不多。在李纨想来,她迟早有一日是要去那修者所在之地的,既然这灵石与凡间金银无异,到时候自己一个没有自保之力的妇人,出手都是中品以上灵石,岂不如同稚儿抱金砖于闹市,平白的惹祸。因而对这所剩不多的低品灵石十分宝贝。好在据先前所看,这中品灵石驱动阵法应该比低品的只好不差,这历凡修者为凡间灵石难得考虑尽量用的都是易得的东西,若是换了中品灵石,应该也无大碍。想通了关节,李纨便塌下心来制作阵盘。 又去芥子屋里寻了做阵盘的材料,发现了不少“正一阵”的东西,这正一阵却不是一个门派,而是一个人,此人出身无人知晓,是传世的阵法大家,无门无派,只带着几个伺候杂务的小僮,住在巫覡迷津渡。那巫覡迷津渡本为一个野渡口,后为符箓大派巫覡门所占,逐渐改了名字。正一阵与巫覡门私交甚厚,也将住地搬到了此处后山,只是这正一阵好游历,虽说是住处,也未见得居留多少时日,不过是个名头。 且说李纨粗看了看阵法的一些典籍,只觉得博大精深,恐不是短时间内能摸到门道的。幸好那游历修者所绘制的“合合生生阵”是顶顶初级的阵法,既不困人亦无攻防且不涉及五行变幻,只是调节蕈类生机的阵法而已。李纨先把找到的典籍都收进了戒指,倒不是她贪多嚼不烂,在外头长日无聊,有些东西看也可解闷。只是如今李纨的速度远远超过了一目十行,一本外界的书不动神识只随手翻去,不到一盏茶便能看完。而太一经和太初诀连带最初的那些大部头不知名兽皮纸张的大书们都不适合在外头看,说不得就得找些经看又有趣的来打发时间了。这阵法的典籍中有玉简竹片甚至石头的,也有几本看似与外头书籍无异,一页内容赛过一枚玉简所纳,很可以看些时候了。再说了,技不压身,多学点总是不错的。 收了典籍,李纨寻了块巴掌大小的玉片,先用神识和着法诀在上头刻出阵纹,又找了里头说的“生银”和上“覡墨”沿着阵纹画出银黑相杂的纹路,再在定点嵌入八块青石,留盘中心一个浅槽用来放灵石的。单用神识刻画对此时的李纨来说已经不是什么难事,但是同时还要配合法诀就有些手忙脚乱了。在染画纹路时也是以神识为引的,需一气呵成,若是中断这盘便废了。终于成功一个时,脚下已经躺了四五个残片。心说这顶顶初级都已经如此,何况之后的。实在是正式法阵门派弟子,都会由阵论、阵纹、纹料、底石、神镌、神绘等一步步学来,然后才是尝试制作阵盘,到之后可以用阵旗阵幡等布阵,出神入化的能以天地自然为阵。再与所学“立阵”的阶段相对应学习“破阵”。李纨连最最基本的阵论都没通透,只跟着书上的说法亦步亦趋,最终能做出来已是难得了。日后待学了阵法之道,才知道自己当初作出的那几个阵盘真是缴天之幸。 李纨费了些时日做出三个阵盘,自觉筋疲力尽,这感觉她已多时未曾尝到了。收了阵盘,又将散落的材料一通收拾,去饕餮馆库觅食。许是灵烹宗的烟火味十分养人,李纨每每到了馆库中都觉心情愉悦。尤其是遍地美味,大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之感,是此生未有的充裕安逸。看来自己这次在珠界里逗留时间不短了,阿土他们将东区已经收拾过半,各色食材以谷、果、菜、鳞、虫、介、兽、禽等分类,整整齐齐码在高台大案上,满箩满筐。李纨去找现成的吃食,却发现都被放到了北区放置食器的地方,另有一些还在炊具内的,就连炊具放在了南区。 在南区一个高案上找到一个桌面大小的平底黑锅,非铁非铜,底厚将近三指。揭开来看,满满当当蟹壳黄的小饼,还热乎得很。又在边上寻出一陶锅,里头是热腾腾的鲜汤,上头还飘着形似云吞的小食。李纨用长柄本色黑木勺轻轻搅动,看到里头还有些清蔬杂料,取了个土陶碗连汤带料地舀了两勺,又取一碟子夹了三五个蟹壳黄小饼,便坐在一边的高凳上享用起来。这些日子在珠界里呆着,神炼和绘阵固然极是辛苦,但这馆库内的美食却是莫大的享受。便说这次,这清汤鲜甜清醇,里头的清蔬种类不下四五种,不知都先如何烹制过了,恰好断生,入口或清脆或软糯,各有滋味。那似云吞的小食,外皮薄如蝉翼,滑且韧,内馅儿不知是如何调配的,软弹内有小小脆粒,且饱含鲜汁。几个黄如蟹壳的小烧饼,比棋子大不了多少,外脆内嫩,所夹内馅兼具咸甜且有腊香。以汤配饼,吃得难以停口。想李纨在贾家,每顿分例不过略动几口,这回足足吃了三个小饼还添了一次汤。将餐具放入高台下的聚净池,一阵响动,片刻后取出洁净如新。取了个带耳朵的厚壁大瓷杯沏了杯灵茶,这也是左近的,叫做“金汤枣”,茶汤金红略有甜香,很是配这一顿的饭食。李纨捧着茶杯眯起眼睛看着周围。这茶杯在外头也不曾见过的,拿取倒是方便,样子也有几分憨笨,十分中她的意。 待回到小住,靠在开间榻上,手边放的还是那杯金汤枣。静看天际流云,一时心内明净如空,了无所系。“若一辈子便如此呆着,多好……”一念升起,“唉,还有兰儿呢,还有许嬷嬷……”贾府的人事纷杂又涌入了脑海,虽无所谓烦乱,终是没了刚才的清静。略呆了会,去青玉池泡了澡,回房安睡去也。 连日制阵盘极是耗神,终于成功心里也算放下了一块石头,这一睡倒比平日还要沉些。醒来一番洗漱再去到馆库时,发现东区的整理进度又增了一成,一时疑惑这一觉究竟睡了多久。打算待会儿便出去了,特来寻些东西带去。略走了一回,取了些谷物果菜,又拿了些成品的小点心并些细料的肉脯;又去杂物的下料间取了些原张的毛皮,因上次拿的都做成了自己跟贾兰的衣服了,这料子的来历还得有个铺成才好。心里盘算着出去后怎么从外头采买些锦缎丝绵回来,横竖现在有的是钱。 这会儿的李纨也已不是之前的李纨,有道是居移气、养移体,这般的居与养,跟脱胎换骨也差不多了。最大的变化便是对贾母和王夫人的畏惧慢慢消淡了,原先总是拿自己去对这婆婆和太婆婆的眼色,说诚惶诚恐也不为过,尤其是这婆婆和太婆婆还时不时有斗法的时候。如今却换了个方向,倒怜惜起贾母年老体弱起来,尤其是感怀这老人家对自己这寡居之人和失怙幼子的顾念之情。贾母喜欢贾兰固然不如宝玉,但不管是为了大家族敬重守节孀妇的规矩还是世家的面子,在面上总是已经尽力照顾到了。不敢比给宝玉的梯己私房,官中定例却已大大提升,这当然更好,对李纨母子来说,放到明面上的更名正言顺更省心。至于王夫人,李纨自忖丈夫已亡故,婆婆自己尚有幼子,这孙子毕竟隔了一辈,没有对儿子那么亲也是情有可原的。何况自己当年也不是婆婆取中的人,是老太爷做的主。如今母子二人更不惦记她什么,便是一分顾念也无都不碍什么、不伤筋骨,只要面子上过得去就成。便是面子上都过不去,自己如今还要惧谁不成?这么一想,也不放在心上了,否则换之前的李纨,怎么也不敢给贾母炖粥请小姑吃饭地折腾,虽不肯定王夫人会如何想法,但总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如今再不如此了,等真的触到了逆鳞再做回应便是,横竖自己也做不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来。 一路思忖着取好了东西,本想把阿土他们收回来,想想下次还不知道各自放在什么位置,不如就这样吧,便也由他去了。又回到楼上喝了一回茶,细细想了进来之前的事情,这才出了珠界。这**躺着自是比不得里头舒服,现在也只能将就了。 20.发财大计 没待素月叫起便自下了**坐在妆台前,天刚蒙蒙亮。想自己如今入了珠界一睡不知多少时日,实在是逍遥,又想起凤姐此时怕早已起了点卯应事呢,若这么一辈子……李纨打了个哆嗦。人就是如此,一直禁锢着也就麻木了,一旦知道了自在的滋味,是再也回不去那些坑牢了。真是万幸。 给王夫人请安时,见她脸上淡淡的,若换了以前自然要左思右想诚惶诚恐,这会儿的李纨没心思管,想着许嬷嬷这几日也该进来回事了,刚好说说种菌子的事。一同到了贾母处,才知道昨儿宝玉不知道又怎么发了疯,闹着要砸玉,只说姐姐妹妹都要离了他等话。幸好是原来叫做珍珠给了宝玉后改名叫做袭人的丫鬟给劝住了。闹得贾母也没安生,一通肉儿肝儿的好哄。今儿贾母起来便也没什么精神,大家请了安,略说了几句便各忙各的去了。李纨本还想着恐怕会被问昨日的食材之事,谁知一句没提,正好省心。倒是贾母看了李纨身上的酱色袷衣,问了一句除服后李纨母子衣料的事情,说道“这事情跟常日分例不同,也有旧例的,我前些日子身上不爽快,你们也顾不过来,这会儿赶紧收拾了送过去吧。”王熙凤赶紧应了。 李纨回到自己房中,贾兰正闹,他早不肯吃奶,李纨也不管他,今儿吃早点,闹着不吃甜的,正和闫嬷嬷磨呢。李纨进来了,贾兰偷眼看了看,捏着手指不说话了。李纨看桌上两三碟子糕饼,一碗粥,探手摸了摸,有些凉了。便示意闫嬷嬷等人都出去,问贾兰:“又闹什么幺蛾子?要不爱吃,也等我回来,再要什么不容易?”贾兰不吭声。李纨又道:“你如今也识字了,故事也听得不少,外头什么都吃不着的还有呢,你就娇惯成这样了?”贾兰忽的抬头道:“宝二叔要吃什么都有,昨儿半夜还给熬杏仁甜粥呢!”李纨知道定是那些嘴碎的婆子丫鬟的说新闻让他听见了,便也开始闹,不由地有些生气,沉声道:“一则你宝二叔是跟着老太太过的,那是老太太的意思,不是你宝二叔的分例。二则你小小年纪,刚学了几句书,不知道学礼仪规矩倒先学会攀比吃喝了,多吃一块糕多喝一碗粥的,整日若为了这些闹,你大了又能有什么出息?!”贾兰低头不语,豆大的眼泪滚降下来。李纨无奈,虽说吃了启灵丸,知事比别人早了,可终究不懂事。这智与慧差的还是太远。也不知道如今他能听懂多少,只好耐着性子慢慢道:“你爹是长子,宝二叔是你叔叔,你不说敬着他,倒跟他攀比起来。若你爹在,莫不是你还要为你爹多吃了块糕闹脾气不成?!”贾兰微微愣了愣,实在孩子心性,只当宝玉跟自己一样是孩子,这辈分之事自然是想不到的。如今李纨一比他亡父,自己也不好意思起来。不由止了眼泪,小脸微红。李纨看他的样子又乐,轻笑道:“你还小呢,不知道外头的事。你若存了这比较之心,这辈子也没个顺气的时候了。人跟人不同,大大的不同,打个比方,皇亲国戚跟平民百姓不都是人?一个整日锦衣玉食,一个三餐不继,若是民平百姓都想着也要过那等日子,恐怕连如今的日子都过不了了。你若看你宝二叔与你年龄相近,便想着也要有他的日子过,那宫里还有小皇子府里还有小王爷呢,你又比不比了?”贾兰听了,轻声说:“那又不是跟咱们一家的。”李纨笑道:“那还是跟咱们一国的呢。”贾兰又无话可说了。李纨又说道:“兰儿,你生在咱们这样的府里,已经是大大的福分了,若不想着怎么读书上进,不想着自己能干成点什么,只想着今儿跟这个比吃明儿跟那个比**,可真是混账了。人生来便各有所在,比不得什么,你看老太太**着你二叔,那你娘难道不是**你的?敢莫是你不稀罕娘的疼**?”贾兰急了,立马蹦起来往李纨怀里钻:“没有没有,娘,兰儿错了,兰儿不跟宝二叔比了。”李纨轻轻搂住他,把他头从怀里抬起来,看着他的眼睛,郑重道:“兰儿,你要记得,人只有知道自己有什么,能成什么才是条出路;整日比着看自己缺什么,想争什么,就太累了。”贾兰一时也听不懂,还是老实点头:“娘,我记下了。”李纨拍拍他的脸:“好了,成花猫了,我让樱草再替你收拾一下,这不爱吃便不吃了吧。待会儿娘给你置办别的。”贾兰低了头,小声道:“娘,兰儿还是吃这些吧。”李纨回身看了他一会儿,敲敲他脑袋,道:“你有喜欢吃的不喜欢吃的,这都是应该的。说出来,娘自然尽力替你张罗。娘刚才生气的,是你这喜欢不喜欢是因为跟人攀比来的。去了这个,这东西也都凉了,你早上也不爱甜腻的,待会儿就去东屋吃吧。吃食上,娘还能亏了你?!”贾兰笑了,高兴地答应。李纨叫了闫嬷嬷跟樱草过来替贾兰收拾。 王夫人院里,凤姐回了些杂事,说起贾母的吩咐来。“老太太今儿说大嫂子和兰哥儿除服之后用的衣料的事儿,我刚查了旧例,估摸着送五六匹过去就行,如今定是用秋冬的料子了,到底是哪些,还请太太给个主意。”王夫人不说话,凤姐又道:“还有老太太派人去接林家姑娘了,这也不知道来多少人,住多久,老太太也没提,太太看如何安排好。”王夫人这才抬了头,捻着腕上的佛珠,道:“除了服也是寡居之人了,还能换什么五颜六色的不成。如今都能掏银子孝敬老太太了,人家不等着这些料子用。虽说有旧例,我们府里也不是早年了,能省俭的还是省俭吧。她若为难了,自然会与你说,说时再张罗不迟。”凤姐低了头,低低应了一声,王夫人又说:“林家表姑娘的事,老太太既然没提,恐怕是有自己的打算,我们就不要瞎张罗了。这去的人不也没经过我们里头么,不要出了力还被嫌弃多事。一个小姑娘家,就算临到了再安排也不赶,投亲靠友的,还能带上十个八个伺候的来不成。”凤姐又说了几个事,王夫人都让她自己做主,便自去打理了。 这日果然许嬷嬷进来请安了。刚好贾兰午睡,李纨先让人带了许嬷嬷去用了饭,再回屋说话。素月倒了茶进来后便出去了,只留了几个嬷嬷在里头叙话。常嬷嬷道:“可见你是个闲不住的,奶奶整日担心你在外头受累了,可看你这脸色,比在里头时还滋润!”李纨心知是自己给的灵泉和药丸的效果,许嬷嬷与别人不同,无儿无女的,要有个三灾两病的难免凄凉,如今看来许嬷嬷倒是按话吃了药,这效果慢慢就显出来了。不过也兴许许嬷嬷真的喜欢如今这忙碌的日子,毕竟当年可是做国公府掌家奶奶的管事嬷嬷来的。许嬷嬷听了也高兴,道:“托了奶奶的福。如今庄子上养鸡养猪都好,养的比常年多几倍,费的料倒少了。庄上的人也都感念奶奶的好处。上月来时说的边上那座小山,我去打听了,是另一个小庄子上的,没什么出息,听闻我去打听,主家特意遣了管事嬷嬷来与我说若是我们想买,八百两银子连山带那个小庄子都给我们。那家也是南边的根子,如今家里做官的都在泉州广州,京里的大庄子也有几个,这个原是早年间一位奶奶的陪嫁,那家嫌偏远,不过也不缺这几个钱便也没张罗过。这次正好我去打听,便说卖了。我找中人核过,这个价算个实价了。”李纨听了频频点头,许嬷嬷道:“只是奶奶给我这个糊涂差事,可不知奶奶要那山干什么。”李纨抿嘴笑道:“我给嬷嬷找发财大计呢。”果然,许嬷嬷两眼发亮地看着李纨:“莫不是?……”李纨道:“是我母亲留下的东西,有个种菌子的法子。嬷嬷说那小山上没啥有用的树,构树苦楮之类的倒多,这正合种菌子用。”几个嬷嬷都惊道:“种菌子?”常嬷嬷道:“这种菌子我倒也听说过,不过是在山上砍了树,剁上几刀,拿草木盖了,等着出菌子。只是这个法子却不保险,或者有或者没有,都保不齐。且也不好派人看管,另外这时候也不合适,怎么也得开春之后了。”闫嬷嬷道:“你对这些果然熟的很。”大家又取笑一回。李纨道:“我这法子却不是这般的。山洞也行盖大通棚也行。先把树砍了,都截成半丈来长的段,再跟摞柴似的摞成回字山。或者一根根立在土里也行。再找了山上长了菌子的湿土糟木回来,在那些木段上砍出槽来,将那些湿土糟木混了干净的泥土嵌进去,再用湿泥薄薄封一层。十天半月便长出来了,月许时间便能收,且只要这木段没有糟朽透,便能一直生下去。”几人听得目瞪口呆,常嬷嬷道:“这法子太也巧了些,这摘菌子的可不得乐得没天了。”闫嬷嬷道:“唐人说蜡面黄紫光欲湿,酥茎娇脆手轻拾,这实在是想都想不出来的。”许嬷嬷道:“冬日也可生出来的?是不是得布个暖房或者临着汤泉才行?”李纨道:“不拘外头的冷暖的,只要是个周全的屋子便好。只是采摘的时候难些,一般的火照明都不成的,若是在山洞,可就得费些蜡了。”“哎呦,我的奶奶,”许嬷嬷道,“若是冬日也能长出鲜菌子来,还在乎那点蜡钱!”李纨道:“这要贩售的话,还得想想那装盛的器物,最好是草木的,且得小一些,免得压坏了。”常嬷嬷道:“这会儿正是草衰时节,又不要那么精致的,便编些草筐就行。若是在冬日卖,巴掌大小的篮子便够,要不显不出金贵来。”许嬷嬷道:“正是这个理儿,这砍树和盖房子便一起动工,两不耽误,种上了就开始编筐子,可也不知道能出多少菌子,要编多少筐子呢。”李纨道:“编筐子便从周围村里雇些人也成的。”闫嬷嬷道:“那倒不如索性省事了,只从农家收小筐便行。我们只出个人验货付钱,比雇人省事得多。”众人都道有理。说了一会,便说到银子上,李纨便让许嬷嬷跟她进西屋去,余下几位嬷嬷也各自散了。 进了西屋,李纨从袖子里摸出三个阵盘来,让许嬷嬷看了,道:“嬷嬷,那种菌子的法子关键是这东西。叫做菌玉的,我这儿也只有三个。一个可管两亩地的出菌,你盖房子时照着这个来。”其实书上没说到范围的事,李纨在珠界里自己试出来的,如今的她能感知气息的波动,这两亩地的大小是往小了说的。许嬷嬷接过来看了,道:“怪道奶奶那般有把握,这么稀罕的玩意,只怕这世上也就这几个了。”看了一回又递还给李纨,道:“这回去买山砍树盖房子的,只怕少说也得个把月,这个还是奶奶先收着,那里都得了我再来取。只是这屋子有什么说法没?这盘子总得有个地方摆放。”李纨道:“这盘子到时候埋在屋子正中便行,屋子的四角另要埋几块青石,这个我这儿都是现成的。盖的房子没有别的忌讳了。”许嬷嬷又道:“这玉盘要埋多深?老奴的想法,越深越好,咱们能做这个,保不齐到时候有人来窥探的。”李纨点点头,道:“这个我也看了,往下三丈都没事,且上头便是盖了石头木板铁板也无妨的。”许嬷嬷连声念佛:“我的佛祖,实在是好东西。”李纨笑道:“嬷嬷也别埋太深了,寻人挖那么深的坑,不是此地无银了嚒。”许嬷嬷道:“奶奶虑得很是。”李纨看许嬷嬷如此严阵以待,又细想了想,说道:“嬷嬷要不放心,埋下前嬷嬷往上滴一滴指头上的血,这么一来,若不是嬷嬷本人,谁也取不出来它了。便是硬要找,也寻不到的。”许嬷嬷又接过阵盘,手指微微颤抖,道:“奶奶,这……老奴……”李纨知道她的意思,伸手按了按她,道:“嬷嬷休要如此,我不信你信谁。所以嬷嬷更要保重身体,便是真的有人看上咱们这么点小生意,实在纠缠,让了出去也无妨,嬷嬷不要过于心重了。我本意不过是寻个事情来做,嬷嬷若为这个担惊受怕,我这就不安得很了。”许嬷嬷笑道:“奶奶有这件东西,又有这般神妙,怕是先太太的保佑。嬷嬷先时不过考虑周全一些,却不会惧怕的。何况毕竟有国公府在呢,谁会在意我们这点小生意。”李纨道:“嬷嬷如此想便好。我只跟嬷嬷透个底,我如今也不缺什么钱了,我娘留的东西比我想的还多些。人最要紧,嬷嬷在外头,不过是为我以后的进出打个幌子,人说起来只说我的陪房能干罢了。”许嬷嬷略略惊讶地看着李纨。李纨一笑,转身开了身后的描金柜子上的七巧锁,捧出一个素面墨色漆盒来,推给许嬷嬷道:“嬷嬷先取了这去买庄子吧。”许嬷嬷打开盒子一看,整整齐齐的金饼,约有二十来个。“奶奶,这……”许嬷嬷眼眶微红,“菩萨保佑,先太太保佑!”李纨道:“如今嬷嬷知道我的意思了。”许嬷嬷擦擦眼角,笑道:“如今我这一颗心,可是稳当得很了。”李纨道:“嬷嬷这可能拿?实在有些沉。”许嬷嬷道:“奶奶,老奴什么时候嫌过银子沉!”两人都笑。 李纨又想起一事,便问许嬷嬷:“嬷嬷,如今我这寻出来的,都是些锭子,却不如银票方便,嬷嬷可有什么主意?”许嬷嬷道:“这家里都有库的,奶奶又在内门里头,放在自己身边,是锭子也没事。不过……”许嬷嬷沉吟着抬头看了李纨一眼,道:“老奴逾越了说句不中听的,若是被人惦记了只怕这锭子不好掩盖。若要到外头换成银票,只能一次一点地往外出,方不显眼。”李纨点点头,心想自己倒是不怕人发现什么,左右都收在戒指里了。只是要取出来花用却不便得很,好在这次不过要千把两,若是上了万两,就得合千两黄金了,要取出去自然有些不便的。又说了几句,许嬷嬷赶着回去买山置地盖房子,李纨便让外头的小丫鬟送她出去了。 21.峦衫缯 凤姐晚间跟贾琏闲话,说到了早间王夫人的意思。贾琏嗤笑道:“省俭,嘿,这长房嫡孙都要省俭,二房的都可劲儿花用,这方是我们家的本色门风呢。”凤姐听了面上一滞,道:“不过跟你白说几句,你又扯这些没用的做什么!”贾琏扫她一眼道:“我自也知道是没用的。”凤姐被堵得无话,平儿在一边道:“二爷这话说的,奶奶天天起早贪黑的,又不是真的当家作主,心里有憋闷的也只能跟二爷说上几句,到底二爷才是最亲的不是。二爷倒这么堵我们奶奶,这可有什么意思!”贾琏素来爱平儿娇俏,被平儿数落心里倒没有不舒服,这贾家的爷们向来是丫鬟的话比旁的话容易入耳。便笑着对凤姐说:“你瞧瞧,我这不过是两句牢骚,你这左膀右臂就恨不得撕了我的。”凤姐便道:“二爷这话说的没理,还不许人替我伸冤呢。”贾琏便转了话音,道:“我自也知道你的难处,也是你性子强方能镇住底下的人。只是上面几层的事我们是插不得手的,你一不小心便要受夹板气。如今那头也回不去,这里又是这般,你自己心里有数才是。”凤姐叹道:“我究竟年轻,压不住场子,事事总要老太太太太点了头才使得。我看太太是不乐意大嫂子跟老太太和姑娘们走得太近?可是又说了把姑娘们交给大嫂子照看的,这真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了。”贾琏道:“什么意思?一则珠大哥哥没了,太太怕是有些迁怒大嫂子的,二则太太素来喜欢木呆呆的人,如今这大嫂子木人有木法,弄点羹汤孝敬上老太太了,这太太心里未免不喜,再说,这太太的性子你还不知道?平日里最是慈眉善目的,可突地为什么发作起来也不要什么缘由。周姨娘的事儿你不记得了?”凤姐立马止住他道:“啐,到底是长辈,说这些做什么!”贾琏看她一眼,道:“我知她是你姑妈,只是你如今却是嫁到贾家的。”凤姐一听,气怒交加,贾琏看了她的样子,也不多说,起身说要去东府办事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凤姐流下泪来,平儿在一旁劝道:“奶奶消消气,二爷那脾气您还有什么不知道的。也不是因了奶奶,不过是又在外头听了什么心里不舒坦罢了。”凤姐哭道:“我又有什么法子!那头大老爷怨我接管了先大太太的嫁妆,如今的大太太也因这不待见我,不说这是老太太的吩咐,便是没有老太太的吩咐,这也是二爷该得的东西,我管着不是正合规矩?在这头管家,我这年纪又轻又没个儿女,底下等着看戏的人多了去了,又要揣摩老太太太太的心思,又要镇住底下人,他不说体谅我,倒拿我撒起气来!”平儿取了帕子给凤姐擦眼泪,叹气道:“奶奶也忍一忍吧,这二爷也不是气奶奶的。既然那头也回不去,好在这里二太太到底是亲姑妈,且这几年看来老太太也是真喜欢奶奶的。再过个一年半载,有个哥儿姐儿的,自然都好了。”凤姐道:“终是都靠不住!如今我看我那姑妈,唉……也是不怕难为我的。”俩人对坐叹息,这夜贾琏却没有回来,凤姐也赌气地自睡了,只是心里好生翻腾,“终是都靠不住的……” 这日李纨吩咐人开箱子取衣料毛皮,常嬷嬷看着满炕的上好料子,问道:“这除服了,换装的料子**奶没有着人送来,不如遣个人过去问一句。”李纨道:“恐怕是顾不过来,我这里料子尽有,也不用烦别人了。”常嬷嬷叹息一声,道:“便是**奶年轻一时想不到,这太太还能忘了?”一边素云插话道:“那日奶奶去请安时,老太太还特地吩咐了的。这么些日子了,还是没见一点动静呢。”闫嬷嬷与常嬷嬷对视一眼,心知这是有人不想给了,心下有些气愤。李纨笑道:“这是怎么了,难不成咱们还缺那点料子。要是给了些不能用的,担个虚名儿,还不如不给呢。”想了想又道:“我这还想打外头买些锦缎丝绵的,今年除服了,大家都做身好的穿。”闫嬷嬷便说:“这下头的人也都是有分例的,升米恩,斗米仇,奶奶的手也莫要太松了。”李纨听了,点点头道:“嬷嬷说的是。只是我这里的料子跟如今的都不同,若到时候都是这些怕是打了人脸了,好不好的还是得从外头买些进来用。”闫嬷嬷点头道:“奶奶若是这么说,倒也使得。”心里却想,既然人家这么做了,我们这儿好歹也得有点反应。你既不给,我自己寻来,这也能堵她们一堵了。 过得几日,闫嬷嬷从外头回来,给李纨取来一本布样子。有三四本书大小,每一篇上都粘着三片布样,底下写着名称和价钱。这是凤祥绸庄专门为大户人家奶奶夫人备的。李纨便跟素云碧月和几个嬷嬷一起选了些锦、缎、绫、绸,也不便一次要太多,只捡秋冬用的先置了。不过几日,绸缎庄便送了料子到贾府,常嬷嬷和闫嬷嬷一起点收无误后,便让人付了钱。几个粗使婆子将料子都搬进库房。这边收拾得稳妥,凤姐听了门上婆子的回话,坐在一边好一通发呆。平儿道:“这大奶奶可真是……”凤姐苦笑道:“真是长脸了。”平儿蹙眉,问:“这老太太要知道了只怕也不会喜欢的。太太就更……”凤姐叹气道:“这要看什么人做的,若是我做了,只怕老太太也当我轻狂。只是这大嫂子向来少事,这般做派,老太太便是知道了,也只当是被逼急了。再说,太太也不会让老太太知道的。”平儿问:“只是这事可要怎么个了局?”凤姐道:“了局?若是太太要给,说不得就得豁出我去了,带着料子给大嫂子好好陪个罪。再不然,许是当什么都不知道吧。”平儿不解道:“当不知道?”凤姐点头冷笑道:“我这姑妈最是沉得住气的,既然大嫂子这么着了,大家不提岂不清静。” 事情果然如凤姐所料,王夫人对李纨外购衣料的事一句未提。凤姐后来与平儿说:“这大嫂子想将太太一军,姜却还是老的辣。这下费了钱又没落着一句话,真是赔了。”平儿心说未必,可这话也不好出口。李纨自是毫无所觉,正带着一屋子丫鬟婆子裁衣治衫。毛皮料子却没有从外头进,只说陪嫁的足够用了。几人拿着那峦衫缯直叹稀罕,尤其是水油不侵这一条,岂不是当羽纱羽缎使都使得。又说一通今不如古,如今再也找不到这般料子的。李纨要裁了用,被一通好劝。直到李纨说这种料子还多得很,几人又是一通惊叹,倒不拦着她了。李纨将之前在珠界里做得的东西偷龙转凤出来,又在人跟前表演了一回自己的“神通”——以神识通过指尖驭针做绣。这神识奥妙众人自然是看不明白的,看见的只是李纨手指翻飞,绣活高明得出神入化。几个嬷嬷知道李纨在家时便一门心思在针黹上,只当她寡居多年,常日做针线多了,熟能生巧。倒是素云碧月二人立了心要好好跟大奶奶学,要不然说起来房里的活居然大半都是奶奶做的,不是要呕死自己这当丫鬟的! 这峦衫缯做成了衣服,幽光内敛,初看不打眼,细看便知不凡。贾兰穿着湖蓝色峦衫缯的袷袍,罩一件果绿暗花缎琵琶襟小褂,足蹬粉底小朝靴。素云和碧月还乐颠颠地给他配齐了小荷包小香囊,这会儿正被一群人围着看。他也不惧,仰着头不看众人,这架势就差一把折扇了。李纨笑倒在炕上,惯常严肃的闫嬷嬷都一脸笑意,素云碧月更是稀罕的不行。正热闹,迎春和惜春过来了。看到屋子正中摆着天下我最俊姿势的贾兰,都撑不住笑起来。惜春直接走到贾兰跟前,扯着他的袖子细看,道:“兰哥儿真俊,这衣服你穿着好看得很。”贾兰绷不住了,红了脸先给两位姑姑行了礼,便想开溜。惜春哪里肯放他走,迎春也逗他。 李纨笑道:“罢了罢了,今儿刚让他换上试衣裳呢。可巧两位姑姑也替我们兰儿看看。都过来坐吧,外头可冷?”一边说着,将两人往东屋炕上引。惜春拉着贾兰,三人都上了炕。素云和碧月将茶果摆上来,又问迎春和惜春:“姑娘们喝什么?”李纨拿帕子打她们道:“有这么招待姑娘的嘛,不捡好的上来,还让姑娘们来告诉你?”素云笑道:“奶奶,这也是没法子,您倒腾出来的古怪东西实在太多,奴婢说不得得问问姑娘们的口味。”李纨更要打她。迎春笑道:“姐姐给我们上点茶就行了,让我们说,我们也不知道呢。”惜春终于松开了贾兰,转头问他道:“兰哥儿,你说,有什么好的?”贾兰脸上红晕未退,抬起头老神在在地道:“姑姑们是大人了,不喝果子露,就给姑姑们上好茶。”略一沉吟,又补一句,“茶才好配茶点,许嬷嬷来过了,又有好吃的。”惜春听了乐眯了眼,跟贾兰说:“那以后许嬷嬷来了,你可得通知我。”贾兰郑重点头。众人看俩小不点说得有来有去的,又是一乐。李纨便道:“就沏金汤枣来,再把那个什锦盒拿来,另切些新鲜果子让姑娘们尝尝。”素云碧月都应了出去准备。 22.金汤枣 一时都端了上来,不是盖碗,是一套甜白釉厚骨茶具,一荷纹雕莲蓬把壶,四个莲纹拢口杯,胎骨甚厚釉色莹润如脂玉。茶碟却是甜白荷叶嵌竹芯的,白釉厚胎的荷叶碟中间置杯的内芯用的文竹,妙在严丝合缝像天生如此。惜春看得稀奇,道:“难为他们怎么做出来的。”素云将杯子都用茶水温过,再倒了茶,置入茶碟一一奉上。看茶汤色做金红,嗅来有甜果香,喝来温润甘醇。迎春喝了一口,细品了品,问李纨道:“大嫂子,这茶叫什么枣?”李纨回道:“叫金汤枣,这名儿一是因为这茶味甘甜似有枣香,另一个,却是这茶形也似枣。”迎春奇道:“这茶叶还有像枣子的?”李纨便让素云将茶叶拿来,众人看时,只见这茶不是散碎的,竟是一颗颗金黑细纹的小枣。李纨取了放在一旁茶碟中递与众人细看,边道:“这是茶叶压成的,那金色的便是茶叶上的茶毫了。”叹一回有趣,李纨便吩咐素云待会儿给姑娘们带些回去喝。说:“这茶性温和,不比绿茶的寒凉,这季节里正好,尤其是姑娘家喝更好。”迎春忙道:“不了不了,大嫂子若总是如此,我们都成打劫的了。”李纨笑道:“一个茶叶,哪里至于!我若是拿不出来,还硬给你们充胖子不成。休要多心,我这儿别的没有,吃喝的尽有。”惜春道:“大嫂子还是不要了,到时候宝玉知道了又闹!”迎春想拉他已经晚了,李纨奇道:“如何宝玉会闹?”惜春便说:“上次我们在嫂子这儿领了饭去,又得了那玫瑰露和姜味的蜜柚茶,宝玉回来看见了便也要。二姐姐不过说了句‘这都是女儿家的东西’,他便开始折腾了。后来老祖宗把自己的玫瑰露给了他,又让大厨房给他做甜茶,哄了好半日。”李纨笑道:“这倒是我的不是了,竟忘了我们宝玉最是要跟女儿家一样才欢喜的。你们且不用放在心上,这茶我也给探丫头和宝玉、环儿送去的,你们不过是自己带回去罢了。” 惜春听李纨如此说了便也放下心来。李纨看迎春,又道:“我说这几日二妹妹的话越发少了,敢莫是这次宝玉闹得你都不敢说话了?”迎春一愣,低头道:“总是我多嘴那一句,宝玉才会……”李纨略按了按她的手,道:“二妹妹还不知道宝玉?他心里最没有事的,何况对姐姐妹妹向来都好。不过是这次回来知道错过了一次热闹,心里不高兴罢了,定不是为了妹妹这句话的缘故。你若因此在意起来,他日他若知道了岂不惭愧?”迎春沉默了一回,抬头道:“大嫂子说的是。”李纨又拍拍她的手:“我这里平日也清闲的很,老太太太太又说让我照看你们的,你们若有闲,只管来我这儿,也好稍稍热闹一些。”二人都应了。李纨又让几人吃茶果,一个花鸟纹瓷胎雕漆攒心九宫盒,里头放着棋子大小的蟹壳黄小饼、玉色软糕、荷花卷、糖霜莲子、夹沙蜜枣、云腿海棠果、酥核桃并几种色泽不一的肉脯。又上来几盘洗净切好的果子,附了如意头二齿银叉。毕竟是小孩心性,看了这新鲜的吃食,把刚才的事都丢了,又开心起来。 待老太太处传饭了,李纨与两人一同前去。又让素云取了给其他人的几份一同送了过去,碧月问:“要不要给宝玉拿清柠玫瑰露和姜蜜柚?”常嬷嬷道:“既然都没人提过,还是当不知道的好,不然又牵扯出二姑娘四姑娘说了什么话,倒害了人。”碧月点头称是。 晚间李纨在珠界内回想这一天的事儿,不禁苦笑,看来这东西真不能轻易送,一送就得多少份,这珠界内的东西虽多,也不值当这么做,以后只来了招待就是了。废不起那个心。 李纨白天在贾府看书教子消磨时间,晚上便进了珠界或修炼看书或在芥子屋内寻宝。时日不可计。那饕餮馆库的巨厅都已收拾完毕,以圆台为中心,两条十字相交的大道为界,如今东区放满了各色食材,真是满当当。南区是各色炊具,北区是食器,将调料和那些已经做好的成品半成品放在了西区。近十顷的地界,李纨在里头玩得尽兴。一边看这灵烹的典籍,一边拿那些半成品练手。有了些体悟,又取外头的食材进去试做,倒是乐此不疲。如今已将这馆库挪放到了小住前面带的小花园里。阿土等自然是收回了。那日招待迎春和惜春的甜白瓷茶具和什锦点心盒都是这馆库中的食器。之前虽携了些贪欢的器物出去,取出来日常使用就太过了些。有时候李纨私心想,贪欢的东西,只怕搁哪儿都太过了些。 初冬气候,这院子里的花草已经彻底枯败,老太太太太的院子里换上了冬季的盆栽,李纨的院子自然还早得很。许嬷嬷雷厉风行,早在月前已经取了阵盘去了。因每个阵盘可用于两亩大的地界,一个房子却盖不得那么大,几人商量了,以两亩为界,中间密密麻麻的草舍,横竖以草帘门相通。这样一来所费较少,且到时候下了大雪这草舍与草舍间有缝隙,也容易清理。六亩地的菌子,李纨心里也没数。 几个婆子在院门外闲话,一个说:“这大奶奶又兴起什么新闻,要给窗子换玻璃的。太太最是要俭省,这下又有好戏看了。”另一个道:“嗐,大奶奶自己掏的钱,关俭省什么事了。要说花宫中的,嗤,太太看看宝二爷,也得能说出这两个字来。”开头说话的婆子不乐意了:“你是如今得的赏钱多了,开始替着说话。”那婆子笑道:“这可是凭良心的,奶奶支使我们跑个腿回个事的,本就是应当应分的,给赏钱也是主子的恩典,难道你还不要了?”那婆子也无话可说。另一婆子插话道:“大奶奶也不是为了自己,要为了自己怎么不按西屋的?且就那么大两块,都安在东屋了,还不是为了兰哥儿读书的!这冬日里日头没力,总不能整日点着蜡。”起先的婆子也说:“要说这大奶奶真是什么都替兰哥儿想到了。听说还花了几个月的月钱给兰哥儿买书。”“几个月月钱!大奶奶如今可是十两银子一个月的,老太太说有个兰哥儿,不够花,又给加了十两。这几个月的月钱买书,阿弥陀佛,这念书果然是富贵人家才能干的事儿!”又有婆子道:“嗐,要是多出钱就能让人念书,别的不说,太太只怕别说二十两,便是二百两,两千两都是乐意的!”众人一阵嗤笑,有个婆子道:“只怕这兰哥儿要念书出息了,太太就更不待见这院了。”一时有人叫去做活,便都散了。 李纨放了神识听了个清楚,心里暗笑:“这府里果然是主子放个屁都有百十个人知道。”见闫嬷嬷进来了,后头四个婆子抬着两个大箱子,知道是第二批图书。忙让抬进来,素云让在檐下擦干净了箱子再抬进屋里,又打赏了四个婆子,李纨认出正是刚才在院外闲话的几人中的。待她们都退下了,才问闫嬷嬷:“上次不是已经送了一半来了?如何这次更多了?”闫嬷嬷笑道:“奶奶给的银钱成色好,又多出几两来。上次送来时便让我问了哥儿还要什么书,奶奶说哥儿喜欢些笔记游记的,他们本就是做这个生意的,就给收罗了送了来了。”李纨笑道:“倒生受他们了。”又让素云给闫嬷嬷一个荷包,道:“这里头的金瓜子是给他们的另一半的书钱,另有些散碎的银两嬷嬷拿着疏通这里外路上的关节。”闫嬷嬷一捏荷包,推拒道:“奶奶,哪里用得着这么些。咱们这买书的事都回给**奶知道的,不过是给门上的婆子几个钱打酒吃罢了。”李纨道:“嬷嬷收着吧,以后进出的事总有的,先打好关系日后方便。”闫嬷嬷听了这话方收下了。 那头贾兰听说书到了,已经冲了过来,看到闫嬷嬷脚下一个刹车,赶紧站定,规规矩矩地给李纨行礼。李纨看了暗笑不已,知道闫嬷嬷规矩严,正能治住这个滑头。指着箱子道:“沉着呢,你可开不了,待会儿素云开了,带了小丫头收拾出来。要放在哪儿你拿主意吧。”“是!谢谢娘!”贾兰嗓音响亮。上次的一百本他都已看完了,知道还有一百本,正等着呢。李纨又说:“你看了这么些书,也认得好些字了。以后也不用看这带画儿的,正好这次他们还给送了好些别的书,都是些游记笔记,你闲着看看长长见识也好。”贾兰沉吟一下,道:“我上次去给老爷请安,老爷说让我跟宝二叔一起上学呢。”李纨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怎么没听你说过?”贾兰道:“就是前几日,老爷说我年纪小,待他跟现在的先生说通了再说。我想这事儿还不一定,就没跟娘说。”李纨道:“也是,你究竟还是太小了些。”不过三岁的孩子,恐怕先生是不愿意收的,怎么也得五六岁入学才是。贾兰倒是无所谓:“先生不乐意,我就自己看书学。横竖娘也能教我识字,老爷考了我千字文和弟子规,说就能学四书了。书房里有爹留下的书,还有好些心得,我自己先看也行。”李纨不禁想起方才那几个婆子的议论,想了想,道:“你还小呢,且玩几年也不迟。”贾兰道:“读书也不累,跟玩差不多。”李纨无话可说。 坐在炕上,看贾兰豆丁一个站在屋子当间,将素云碧月樱草青葙几个大丫鬟指挥地团团转。李纨本说让素云碧月带着小丫鬟干便行,贾兰不答应,非说小丫鬟会弄坏他的书。好不容易折腾完了,李纨让四人都下去洗洗歇一会,先不用上来伺候了。贾兰有书万事足,捧了几本放到窗口的炕桌上,看得专心致志。 23.暖玉炎石 这地方也是新收拾的,入了冬一天冷似一天,李纨在珠界里过惯了,自然不想凑合。先找人量了这炕边窗子的尺寸,将两扇窗屉的大小换成了玻璃的。想冬天在这里盘桓时间最多,又换了新的炕,这虽叫炕带着火,其实不过是木榻罢了。新换的比旧的大出一半来,又可着炕布了紫檀云鹤纹落地罩,配上炕柜炕几炕桌。这刚初冬,铺的丝绵漳绒褥子,设了靠背引枕也都是绒面的。 看着认真读书的贾兰,李纨盘算着得给他做些防寒的物件,当然不是普通的大毛衣服之类,这些他如今也是这地界独一份了。她是想起珠界里有些暖性的材料,比方她日常放在**头安魂木机上的玉杯,放了水进去,什么时候喝都是温乎的。想好了也得等晚上再说,便捧起手里的阵法典籍读起来。素云等人进来伺候时,一旁常嬷嬷冲他们使眼色,往里一看,便是李纨母子俩各捧一书,据案而读的样子,众人都抿嘴乐。 李纨伺候了贾母和王夫人的晚饭,回到自己院子,素云招呼摆饭,东厢房里厨上捧着食盒来的一阵忙活。碧月又吩咐将下晌便炖上的白果豆筋猪肚汤取来。前几日贾兰去请安吹了点冷风肠胃就有点不适,李纨特地吩咐炖了给他补补。入了冬的好处便是分例中多了炭,别的不行,炖品却是容易的。 晚间又进了珠界,李纨先沐浴更衣小睡了一觉,醒了也没立时起,想着怎么布置外头才好。原是没有法子的时候要想法子,她这会儿却是法子太多挑花了眼。楼下“念尘”和“道真”两处里,暖玉炎石的东西车载斗量;饕餮馆库的炼器类毛皮里有“炽鷎绒”“火炎皮”等出自炽鷎和火炎狛之类火性妖兽的防寒材料;或者也可以用法阵,这等调温的小阵所费甚少,绘制也简单;再有小住里现成的衣裳首饰中法宝灵宝级都数不胜数,要找些御寒保暖的也实在容易。李纨来回思量,如今两人的秋冬衣服所用毛皮已经与众人大大不同,再用那些炼器的材料未免太过,念尘和道真内的东西在修仙界恐怕也是难得之物,尤其如今的自己对炼器尚一无所知,不要为了个取暖小事暴殄天物…… 终于定了主意,起身洗漱了换身衣裳,穿过侧门去衣饰间找现成的衣裳来。李纨早已发现,这里头的绝大多数衣裳穿上后自会与服者体态相合。心念凝住在防寒保暖之意,神识扫去,虽是早有准备,汹涌而来的信息还是让李纨大吃一惊。不禁苦笑——这里头的衣裳也未免太多了些。挑了几件看去,或者不合外界制式,或者可穿却太过奢华,灵宝法宝之类的更不适用。这么挑挑拣拣,最终选定了几身。一身淡淡郁金色衣裤,细看上有深红极细暗纹,另一身乳白,是极其细软的织绒,这两身贾兰都可穿在袍内。郁金色那身叫做“流炎衫”,乳白色的叫“雪海獭绒裘”,取材也都是闻所未闻之物。另有几件长袍,或可自变颜色,或是其上符文流转,虽是了不得的好东西,奈何不能在外界露脸,李纨也只好拿了感叹一阵放了回去。这衣饰间里的衣物,九成以上是女装,因此虽说李纨如今能穿的颜色少了,挑几件倒没费什么事。 又去看首饰,神念相引,找起来也容易。感慨一次仙凡之差,贾府的库房,光造出的册子就能摞一桌子高,还得分几拨人各自看管。即便如此,盘库的时候,多的少的损毁遗失的究竟还是说不清楚。这珠界中,便是小住内这衣饰间一处,所藏之物不知要多少个贾府大库可比。修者只凭一缕神念,便都了如指掌。此时的李纨却不知她的神识神念修法与修真界也已大大不同了。若换个一般筑基金丹的来,也没得如此轻松。入冬之后冬至过年元宵大节相连,索性再将适用的首饰也一并寻了出来。又给贾兰找了防风御寒的挂件小物。连刚才挑好的衣裳一起收进了獬豸环戒指。 到大开间歇了一回,这寻衣找物的事情,说起来不过几句,做起来却比绘阵灵烹还累。喝过一杯茶,取了绘阵的材料来,开始做暖室的阵法“阳春阵”。这个阵法连初级的也算不上,多是专注灵植的门派在种些凡物时偶会用到。连绘纹这一步都省了,只在阵盘上镌刻了纹路,嵌上几块暖玉炎石并一块灵石即可。在修真界连灵石也舍不得用上,都用灵珠。李纨这里却没有这等小面额货币了。这样的阵法对如今的李纨来说也是手到擒来,顺顺利利做出五个来,贾兰与自己卧室各一个,东屋一个,另两个留着备用。 坐下来细想一回,衣裳、佩饰、阵盘都有了,又想起足是根的说法来,少不得又回转衣饰间寻鞋袜,还不足,又去饕餮馆库中的制式物备中寻了材料,好一通忙活。暗幸有光阴无踪之效,若非如此,待自己将这些收罗停当,只怕都要开春了。看官或言:堂堂国公府,还能缺了嫡媳嫡孙的冬衣不成?如此小题大做。却不知,一来这国公府也非往日鼎盛时候了,二来这嫡媳嫡孙也不是当**之人,略有疏忽也是难免,再来,这时局所限,便是帝王家在冬日也不好过,李纨如今坐拥宝山,自然想要把日子往舒服了过。 取了“炣蚕丝”跟貉绒獭绒之类一起拈了线,织成颜色不一大大小小几双袜子,各自绣了花样上去。另用之前做衣裳剩下的零碎皮子做了贾兰的小皮靴,又取了灵烹宗内现成的靴子絮了毛皮进去。原来贾兰只在屋里呆着,有阳春阵在,本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只是如今他见了几次老爷,言语清晰甚是令人惊异,即便先生不收他,只怕以后出入外书房次数也会增多,这些便不得不备下了。至于府里的分例,饶是当成凤凰蛋的宝玉还时不时病上一场,且不说还有老太太太太的尽力贴补。既有,为何不用,李纨是忙得心安理得。 终于都收拾停当,来回点算再无疏漏,方收拾了东西去饕餮馆库内厅逛。依着李纨的心思,正巴不得取个离火阵出去用,省地生炭炉还有炉气。只是这东西不好掩饰,这满院子的婆子丫鬟的,只好作罢。去西区寻了几样小菜,一锅紫牙米蒸的饭,那蒸饭的是个黄白玉锅,叫做“珣玗琪釜”。紫牙米与外界的紫米不同,由内到外皆做紫色,外浅内深,米长近寸,若从中间截断,断面便是个紫色渐变的漩涡。这米蒸饭熬粥馨香无比,“久服轻身延年”。可惜这米在东区的食材区内也没有多少,李纨自己吃了一顿。又将余下的米饭裹上小菜捏成饭团,涂上些米酱,两遍略烤,拿个小食盒盛了收起来。 今日的菜里有一味“红香豆瓣”,有盘子大小,中厚边薄形如锅盔,完整一块,颜色玉白带红。这位灵烹高手将之喷了烈酒在真火灼烧的厚底乌金锅中煎烤,调味只略洒了些青盐粉。用筷子拨开焦脆的表面,内里一阵热气冒出和着鲜汁滚落,肉丝纤长,胶质鲜润溶于口中后所裹肉丝又略有嚼劲,且越嚼越香。李纨此时已用完了紫牙米饭,被这道菜勾出酒瘾来,忙就近寻了,恰好有一白玉的温壶,取了温热的白玉斟杯给自己倒上一杯。“姜芽紫草酿”,恐怕这酒本来就是来配这道菜的。一口温热入喉,淡淡紫草香后余热辣姜意,不得不赞声妙!凝神那道菜上,神念微动,才知这道“豆瓣肉”竟是鱼脸颊上眼下的一团肌肉。也不知要多大的鱼才能有盘子大这么一块“豆瓣肉”。自叹口福不浅。酒足微醺,环视这占了几顷地的食区,不知要几百年才能吃完。再加上数十个房间的食材物料,每个房间都大过这厅的一半,欲细算只觉得脑筋都要打结。再喝一杯酒呵呵乐。 捧了茶坐在小住开间榻前,忽觉凡人性命真如草木,不过一秋,转瞬即逝。自己在这珠界里所为所得,放在在凡间不知已耗了多少辈子人生了。如此机缘,心生大感激。略消了酒意,熏香沐浴后,取了素白的“云綾”,以神念相引,用“静墨线”在绫上绣出“九天真君”四个字来,用的却是青石上“光阴无踪”的字体。又用银灰缎将云綾绣幅裱好,挂在了静室中。从此每每进入珠界,必燃心香,在蒲团上虔诚跪拜,感其大恩。后来又另做了一个同样的绣幅,在外头自己院子的东厢房也辟了静室,每日清香供奉。她不过是出自本心感激,却不知引来之后的大因果。贾府中人只当她为亡夫幼子祈福,并无疑义。倒是跟王夫人一设小佛堂,一供仙名,下人仆役间多些私语密论。 此时李纨人还在珠界内,又以研习阵法实验灵烹之术为要。进出馆库时,看有合用的食器炊具也收入了指环备用。自从得了芥子屋和贪欢玲珑阁,又偶然发现了饕餮馆库,李纨已久未整理余下之物,在她心里,如今这些已然是太过丰盛了,几乎想不出来还需要什么。许久之后再回想,她才知道当时得的这些尚不足这珠界内所收之物的百中之一。 24.消寒佳处 时气已过小雪,这日琥珀忽来李纨院子请人,说老太太和老爷商量兰哥儿念书的事,让李纨带兰哥儿过去。李纨便让闫嬷嬷给贾兰换了衣裳,带着丫鬟嬷嬷们去了上房。贾兰穿着香色暗花棉袍,罩一件豆绿绣折枝竹纹草上霜褂子,蓝色峦衫缯短绒小靴。李纨是一件石青色大氅,刚过未时,倒不十分冷。 到了贾母处请过安,各自落座。贾母对李纨道:“今儿你们老爷与我说起让兰哥儿跟着宝玉一起念书的事,他说的头头是道,我想着兰哥儿才多大点子人,如何能去上学。恐怕是他唬了宝玉还不够,连兰哥儿也要折腾起来。才将你们唤过来,我倒问问,这究竟是谁的主意。”李纨赶紧起来回话,道:“前些日子兰哥儿跟我说起,说老爷问他可愿意跟着先生念书。我也担心他年纪小,倒是给先生添乱。后来没听他再说起,只当这事过去了呢。如今老太太既这么说,这小子向来牛心古怪的,不如便问问他自己吧。”贾母看兰哥儿粉嫩一个小人,挨着李纨坐着,专心听着大人讲话,也觉得有趣,便问他道:“兰哥儿,可是你们老爷诓你去念书?若要念书,早上起不来,功课做不好,可是要被打板子的!”兰哥儿站起来回道:“老祖宗,兰儿想跟先生念书。整日呆在屋子里实在没趣得紧,我娘只认得字,却解不得书。若是能跟着先生念书,就不用烦我娘了。兰儿早上起得来,功课也定能完成的,若不做完,兰儿也认罚的。”贾政听了大喜,道:“好,有点志气。”王夫人略掀了掀眼皮,一言未发。贾母看了便道:“既是你自己要去,到时候可不许调皮。如今也快过年了,过了元宵,你便跟你宝二叔一起念书去吧。”贾兰赶紧答应着。贾政又对贾母道:“那日我考了他几句,蒙学竟都学完了的,这年后入了学,便跟宝玉一起学四书也好。”贾母瞪他一眼,道:“这才多大点子孩子,要不是你们推着,我是不舍得宝玉的,算算这两年累病多少回,他本就弱,你可不要紧催着。”贾政只好应是。 回来后李纨问贾兰:“你可真想好了要去念书?每日早上一个时辰,下午两个多时辰,十日一休,你可受得了?”贾兰笑道:“娘这都是别处的规矩了,我们家是五日一休的,宝二叔身子又不好,其实休地更多些呢。早上的课不上是常事,便是下午两个时辰也不足的。老爷说宝二叔不爱四书,只认了字不爱听讲,倒是讲诗经乐府之类还多听几句。”李纨看着这个说的头头是道的小豆丁,心里不由地焦虑,道:“兰儿,你要知道,你如今比同龄的人要知道的多,学得也快。可是自古有言‘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娘不指着你扬名立万,你只平平安安高高兴兴的便好。”贾兰点头道:“娘放心,我必不与宝二叔争高下的。只安心学些学问便是。”李纨摸摸他的头,“你记得就好。” 第二日三春都过来李纨处,昨日都知道了贾兰过了年要跟宝玉一起念书的事,心里稀罕,便过来看看。又都备了文房之物相赠。贾兰领过一一谢了,李纨便将人都让到了东屋大炕上。惜春坐定了,喝着茶笑道:“就是大嫂子这里暖和,我都想搬来跟嫂子住。”李纨笑道:“都是一般的熏笼炭盆,四丫头怕不是为了暖和来的。”探春道:“四妹妹一直惦记大嫂子这里的茶果点心,还有上次的鳜鱼锅。如今一说起吃喝,四妹妹必要说大嫂子的。”李纨更高兴,“那就得常来才好。”迎春便问贾兰道:“兰儿你果真要去念书么?”贾兰点头,回道:“是,老太太和老爷让我过了年跟宝二叔一起念书呢。”探春道:“念书可苦的紧,昨日宝玉听说你要跟他一起念书,还让我们来救你呢。”李纨笑道:“到时候你支持不住了可别找我哭,昨儿我特让你自己说的。”贾兰道:“宝二叔只怕当我是被老爷捉去的,我整日在屋里呆着也甚是无趣,跟二叔作伴还能跟着先生学学问,岂不是好事?”探春笑道:“跟着先生做学问是有的,跟宝玉作伴却不一定了。宝玉一听先生两字就头疼呢。”贾兰听了,点点头道:“那先生一人也寂寞,我去陪陪先生也好的。”众人听了大乐。 惜春又对贾兰说:“我们也念书呢,可惜你在而二门外的书房那边,到时候要找你玩可就不便了。”贾兰道:“不都有歇息的日子么,且吃饭都是回里头吃的。我们这里若得了什么新鲜玩意,我定让樱草通知姑姑的。”迎春便说:“对了,兰儿念书是在二门外的,还得找几个合用的小厮呢。”探春接话:“这可得好好找找,跟着宝玉的几个一个个皮的不行,偏他是个没算计的,身上的物件都不知道被那些个没皮没脸的得了多少去。” 入冬天黑的早,迎春和探春便要告辞,惜春眼巴巴地看着李纨,李纨笑道:“四丫头看来跟兰儿还没玩够,若是留在我这里吃饭,可就没有那么早了,你可想好。”惜春立马让入画去与老太太说自己今日留在大嫂子处用饭了。李纨道:“还是我跟着一起去一趟吧,左右也快到老太太晚饭的时点了。”便留了碧月跟闫嬷嬷在屋里跟着伺候,自己带了素云常嬷嬷几人一起去了贾母处。贾母听了回报,道:“四丫头跟兰儿年岁相近,倒是能玩到一处去。”又让鸳鸯吩咐厨房将惜春的分例送去李纨处。 李纨伺候贾母饭毕,在去王夫人院子的路上先吩咐了常嬷嬷几句,让她先回去张罗起来。王夫人今日吃素,只让李纨奉了汤便让她回去吃饭了。李纨有时候也觉得稀奇,照以前来说,王夫人是轻易便会不高兴的,甚难取悦,这些日子来自己做的事情不讨她喜欢的恐怕不少,偏偏她倒没有声响了,真是摸不着头脑。回了院子,吩咐一声摆饭,便先进了东屋。 贾兰跟惜春正看故事书高兴,看李纨进来了,贾兰便说:“娘,四姑姑也喜欢我的图书呢,我都看完的借给四姑姑看。”李纨笑道:“你那书都是些画儿,可占地方,一箱子都搬去不成?不如让你四姑姑取几本回去看,若得空闲,就来这里吧。横竖你年后才上学,女夫子这几日便要家去了,你们正好作伴,省得你闹得我头疼。”惜春听了十分开心,道:“那可好了,我正想着大嫂子这里又暖和又有趣,比哪儿都好,这下我可老来了。”李纨道:“老太太都说你跟兰儿能玩到一起去,只是来了留饭记得跟老太太那儿打声招呼。”跟着惜春来的嬷嬷丫鬟忙都应是。 一时摆上饭菜来,除了分例的,又有一砂锅煲汤,一个高锅。李纨对惜春说道:“这入了冬,稍稍吃些温补的东西不容易冷,这是黄芪当归炖羊肉,药味不重的,你们人小也能略吃些。这个高锅里头的是酥锅,却是胶东那边的口味,里头好东西多,你且尝尝。”那羊肉煲内用的药材都是李纨从珠界内的下料房里取的,在外都是一两难求的东西。那酥锅,因胶东兼具海陆两处食材,内料也十分丰富,一层层山珍海味码好了小炭火煲足半日,一开锅浓香四溢。细看那料,鸡鸭猪羊鲍参翅肚,每样虽都不多,挤在一起也慢慢一大锅了。那汤更是浓鲜难言,几人皆都吃的欢喜。府里每年北边庄子上也有熊掌之类年奉,多留待贵客大宴时用。海味河鲜备货不易,府里也没有吃这些的惯例,外面待客或者偶尔有之,内宅中却几乎不曾见过。惜春便对那鲍鱼十分好奇,如何还有长成这样的鱼?李纨道:“这原是叫鳆鱼的,如今虽叫做鲍鱼,却与鲍鱼之肆中的所指不同。这物古已有之,东汉王莽便嗜食此物。”撤了饭,李纨又让底下几人分食了那去了不过三分之一的酥锅,看素云碧月也是面带喜色地下去吃饭。 另沏了消食解腻的茶上来,又奉上水嫩的果盘。惜春喝着茶,迷蒙着眼睛对李纨道:“大嫂子,兰哥儿有亲娘多好。凭外头再冷,屋里真是暖和又有趣,舒服的我都不想回去了。”跟着的几个嬷嬷听了这话脸色都变了。李纨搂着她道:“这又有什么的,你一个小小的人儿能吃多少去。以后便随时过来,千万别多心,我这儿疼你跟疼兰儿一样的。”惜春听了笑得开心,跟来的人也放下心来。 到底不敢久待,几个嬷嬷上来辞去。李纨略一思忖,接过惜春的披风给她披上,从袖中掏出一块拇指尖大小的玉花生来,对惜春道:“这个是我年轻时的东西了,兰儿是哥儿不合适,就给了四丫头吧。”说了便给惜春挂在了颈上,惜春只觉得一阵暖意从胸口漾开,忙握了那玉在手,对李纨道:“大嫂子,这挂着好生暖和,太稀罕了,我不能要。”李纨拍她一下道:“这东西在我这儿放着也是放着,你才多大点子人,这朔风冷气的别把你冻着。给你便戴着,莫不是嫌弃大嫂子的东西?”惜春赶紧收到外衣内,笑得眼睛眯眯道:“来了就老得大嫂子的东西,我都不敢来了。”李纨乐道:“真是个傻丫头,能得东西还不使劲来。”边上常嬷嬷笑道:“四姑娘,我们奶奶这是过来人的话,在家时太夫人偏疼奶奶老偷偷给些东西我们奶奶都恨不得长在太夫人屋里呢。”贾兰正从边上探过头来,从脖子里掏出一个玉核桃对惜春道:“四姑姑,你看,我说咱俩最像了吧。”众人一阵哄笑。 此后惜春常来常往自不待提,便是每日晚饭也有一半都在李纨处用了。迎春看了见也无人责怪偶尔也结伴前来。贾母见他们姑嫂和睦,也十分开心,还对鸳鸯说:“你大奶奶原是个闷葫芦,二丫头四丫头也不多话的,如今偏好聚到一处,可是葫芦开会了。”鸳鸯传了这话出来,凤姐也对李纨好一通取笑。李纨如今身家不比寻常,又怜惜迎春惜春年幼丧母,父亲亦无顾念,念及自身,对两人更多了一份疼惜,这两姐妹也将李纨这布了阳春阵的所在当成了消寒好去处。 25.隆冬鲜蕈 这日几个姑娘又在李纨处耍子,恰逢许嬷嬷进来回事,贾兰跟惜春直打眼色。李纨让了许嬷嬷到西边里屋坐下细说。许嬷嬷神情有些激动,道:“奶奶,第一批菌子可以收了。”李纨大惊:“这么快?这才不到两个月。”许嬷嬷道:“可不是,奶奶给的那几块玉真是宝贝。因先前埋桩的时候,六亩地前后差了快一个月。这么算来,头一批跟最后一批出菇的日子也得差这么些时候,正好可以接上。”李纨道:“都出了些什么菌子?”许嬷嬷回道:“按奶奶说的,一个小屋子里单种一种菌子,最多的是香蕈、平菇、白蘑和黄盖子,余下还有些木耳银耳鸡腿子青盖头这些杂菌。这次出的多是前头这几样,还有两屋子杂菌。我们本以为能有三成出菌就老天保佑了,谁成想居然都出了。”李纨笑道:“可多?采的时候可别伤了根土。”许嬷嬷忙摆手道:“不能,这会儿算来头五天不过一亩地的事儿,庄子上的人手尽够的。大伙儿都知道这东西金贵,都在意着呢。”又说:“今儿主要是向奶奶讨个主意。”李纨道:“怎么说?”许嬷嬷便道:“就是这贩售的事。我们一来没想到有这么些,二来也没做过这个,本打算卖到城里的集市上。后来这计良说这大冬天的鲜菌子十分稀罕,我们要这么出去恐招来打探。虽说奶奶的嫁妆别个是管不着的,可还是少人知道的好。倒不如直接跟有大靠山的饭庄食府联络,左右他们是不会嫌贵,只要东西好。”李纨听了频频点头。许嬷嬷又说:“计量跟段高就带了几小筐跟城里头的几个饭庄接了头,结果个个要这货,还都想包圆。这事就难办了,咱也不好搬出奶奶的名头来,就来请奶奶拿个主意。”李纨道:“咱可足有六亩地,跟他们说了货量么?”许嬷嬷道:“自然不敢说是几亩地,只说每月能有几千斤。”李纨道:“那他们还想包圆?一个饭庄一个月能用掉几千斤菌子?”许嬷嬷笑道:“奶奶真不是做生意的主,这大冬天的鲜菌子何等稀罕,若我们都给了一人,这些庄子后头靠山又大,出省跨郡地卖也不是不可,更何况还能往高门大户送呢。这东西当年礼都新雅地很。”李纨听了,道:“我还真没这个脑子。那嬷嬷如今看?”许嬷嬷道:“既然都知道这个好处,又都是有来头的,价高者得咱们也不敢说。我琢磨着,就寻个后台最硬,都不敢得罪的。到时候也怪不到我们身上,这都是定例。”李纨点头道:“是这个道理。只是后头到底是什么人,咱们也不清楚的。”许嬷嬷道:“本来是这样,这次却是巧了。有一家来谈的总管我看着眼熟,后来想起来,应是那时候劳家姑娘的陪嫁。”“劳姑娘?您是说润妍?她不是嫁到理藩院章家了,比我还早出门两年呢。”许嬷嬷道:“可不说的是她。如今她家里管着几处海关,更了不得了。”李纨道:“如何又说起她来了?”许嬷嬷便说:“我因看了那总管眼熟,后又略打听了两句,便知那庄子恐怕是章太太的了。本以为是她的嫁妆,后听话音,却是章家的。”李纨道:“章家管着几处的税,钱财上定是不差的,只是在这京都之中,还算不得大来历。”许嬷嬷道:“若只看到这,奶奶说的也对。只是偏我知道点别的。那年劳姑娘定给了章家,先太太跟老爷说起了此事,老爷便说那劳家是站定了队了。”李纨略惊,道:“此话怎讲,是哪一个?”许嬷嬷便伸了两根手指一叉。李纨听了略略沉吟,微微笑道:“这倒正好。”许嬷嬷笑道:“可不是,巧成这般。都跟算好了似的。”李纨看着许嬷嬷道:“也得是嬷嬷细心,要不这回可有些抓瞎了。我这瞎倒腾的事,真折腾出麻烦来了可就难过了。”许嬷嬷道:“奶奶多心了,哪里至于的。便是我们什么也不知道,只怕撑过一阵子,自然有些就得自己退了出去。只是不如我们如今主动些更得人眼罢了。”李纨再一想也是这个理。俩人便算敲定了此事,许嬷嬷自去与那章家的饭庄商议。 午饭时,贾母指着一碗鲜菌焖竹鸡道:“这竹鸡倒也罢了,怎么这天还有鲜菌子?”王夫人道:“是他大嫂子孝敬的。”贾母便笑:“前次那酥锅味儿便不错,如今可更新鲜了。”李纨忙回说:“今儿庄子上刚送来的,都是些乡野东西。”贾母又问:“可还有?这日子有新鲜菌子可难得的很,不要都偏了我了。”李纨忙道:“还有的。”凤姐在一边接话道:“分例都有的,不过用的家养的鸡罢了。”贾母点头道:“那便好。” 用完饭,李纨见天色越发阴沉,北风紧刮。也不午睡了,让素云碧月几人将炕上的坐褥椅子上的椅搭坐垫都换成厚的。又将自己跟贾兰的寝具也都换了。让素云和碧月在下人房里也多多点上炭盆,横竖现在有了阳春阵,主屋里用炭甚少。不会儿果然便下起雪来。 金钏儿进了屋,说道:“下雪了。”王夫人听说了,走到窗前揭开了窗屉看,果见外头纷纷扬扬。一会儿贾母屋里的丫鬟来传话,因下雪路滑,让太太奶奶们晚饭都不要过去伺候了,各自吃吧。王夫人起身答应了。那丫鬟刚走,凤姐便来了。王夫人问道:“冬衣可都发了?”凤姐道:“前日都发下去了,连冬至节的都发了。”王夫人点头道:“那就好。”凤姐又说:“这又下了雪,庄子上的东西不知什么时候能送来。”王夫人问:“左近的几个都得了?”凤姐道:“就差北边的一个了。”王夫人便说:“这些都是小头,等黑山村那边来了才知道个数。”又问:“你大嫂子庄上这会儿还有新鲜菌子?”凤姐道:“我也纳罕这事儿呢。估摸着是庄子里有山林,之前也听过京西边有在山洞里种蘑菇的。”王夫人道:“老太太倒喜欢。”凤姐默不作声。王夫人又道:“年下多备些现银,倒时恐有他用。”凤姐问:“如今账上倒还好,要看黑山村那边了。太太可有个大概的数?”王夫人让人都出去,方对凤姐说道:“前几日家里传来消息,说是这次可能会让……”用手比了个七字,道:“代行祭天。”凤姐一惊:“这岂不是说……”王夫人止住了他,道:“之后如何还未可知。总算有个盼头。”凤姐大喜,“那算命的早说大妹妹贵不可言的。”王夫人微微笑道:“所以才说要备下些打点的。”凤姐自是心领神会。 回去后心里还七上八下的,只是此事又不便与贾琏言说,只好背了人略与平儿说两句。平儿笑道:“却是个盼头,只是奶奶如何高兴成这样了。”凤姐给平儿打个眼色,平儿掀了帘子出去看了,又叫了一个小丫头在门口看着,方回身进了房。又给凤姐倒茶,凤姐拿起呷了一口,低声道:“我前次回家,知道了个了不得的事。”略停片刻,道:“我那姑妈竟是个大财主。”平儿嗤地笑出声来:“看奶奶这话说的,太太那时的嫁妆自然是丰厚的,可是奶奶也不差的。”凤姐道:“嫁妆银子再多,搁那儿也是死的。我这姑妈,竟是将利子钱放到衙门去了。”平儿大惊,道:“这话可怎么说的,这利子钱不是要命的事儿,躲着衙门还来不及,如何还放到衙门去了。”凤姐冷笑道:“你也是个糊涂的。哪个来大钱的事儿不是要命的?又有谁真的被要了命去。别的不说,当今中宫家里不就是干的这个?不过是人人当做没看见罢了。衙门不要周转的?自然也要银子,又或者大好的机会,自然是自己筹钱吃下还能给别人去?这不都要银子才成么。”平儿道:“这二太太可真看不出来,吃斋念佛的。”凤姐道:“吃斋念佛也是求菩萨保佑发财呢。”平儿低笑。又问凤姐:“奶奶又有何可高兴的?”凤姐道:“我姑妈能做这个,是因为这里府里跟我们家里的关系,只恨我年轻,二爷又没个功名,要这么大的买卖,人却是看不上我的。若是……若是我们府里真能出个娘娘,可不就是皇亲国戚了,那时候,只怕我也能行些大事。”平儿道:“原来奶奶是这个打算,只是也太远了些。”凤姐道:“有远的,自然也有近的。如今我管着上上下下的月钱,也是一笔不小的本金了,只要能接得上,一年也能翻出几百两来。”平儿道:“这若是有人说与太太知晓……”凤姐慢慢道:“谁敢?再说了,又不是不发,不过是晚几天的事。”平儿劝道:“奶奶又何苦这么折腾,看看大奶奶,不也就那么过日子?安安稳稳的也好。”凤姐道:“切,你还说!堂堂国公府的大奶奶,落得个无声无息,老太太也就在她进个菜时才提起一句半句的,太太就更别说了。若这么下去,不是我咒他们,只怕到时候连如今的日子也过不上。老太太太太心里只有个宝玉,这府里这么进出着,到时候能分给兰哥儿几个钱。”平儿道:“好在还有个兰哥儿,年后不就要跟宝玉一起读书么,日后有了出息,大奶奶也有靠了。”凤姐道:“你知道什么,太太正为了这个不自在呢。才不到三岁闹什么读书,老爷这两年为了宝玉不爱读书生了多少气,兰哥儿这么一来,不是更让老爷不喜宝玉?也不知争的什么**。”平儿道:“大奶奶可真难做。”凤姐道:“谁又不难了。不过是各人的命。我如今是想通了,这里外受气的家当着,总不能一点好处没有。有钱能让鬼推磨,连我姑妈尚且要如此,我说不得也得动点心思了。”正说着,外头报旺儿家的来回事,凤姐忙让进来。平儿知道恐怕是放利子钱的事,便亲自去将人领了进来,又坐在帘外替他们守着。 26.奁田换山 这到了冬至,果然是当今七皇子代行祭天之礼,一时间朝野猜测纷纷。贾家爷们也频频于贾母处相聚,这些却与李纨等内宅妇人无干。倒是许嬷嬷笑言得了意外之喜,因这七皇子是有名的孤臣,平日向来独来独往的,只与十皇子最是相得。若真有什么后话,这鲜菌的买卖倒是稳当得很。常嬷嬷笑许嬷嬷蚂蚁戴高帽——说一回江山社稷转却回到几个银子的买卖上。 因李纨陪嫁的庄子在京城周边的只三个,且都不大。这达官贵人聚集之地,李家虽为金陵世宦在这里也显不出他来。这几个庄子,除西边的庄子略有几块能种稻子的地外,余者非林即坡,便是如此,当初置下时也废了不少功夫。这最重的陪嫁却是在扬州附近,近着水道,只是如今收租却是个难事。这日许嬷嬷进来回事,从袖中取出一个荷包递于李纨,李纨打开看时,竟是足足六千余两银票。“如何有这许多!”许嬷嬷道:“却是有缘由,一则这时候的价钱本就高,他们转了手,巴掌大的一筐便要一两银子呢。再则,前阵来收货时,与他们管事嬷嬷说起奁田租子的事情,知道我们家在扬州古湾头那里有地,第二日便又来寻,说是想要拿闽浙的茶山换那处地。”李纨一时摸不着头脑。再听了许嬷嬷所说,大约知道那章家恐怕是要那处地装卸囤放东西。至于说用茶山来换,更是好打算。章家管着几处海关,这丝茶本就是大宗。李纨这边的一点子菌子已主动都给了人家,以茶山相换,到时候自然也要卖与他家的。李纨犹豫道:“到底是我的奁田,这么跟人换了,恐怕两头知道了都不好。”许嬷嬷道:“这事是老奴多嘴给奶奶惹麻烦。不过若是真换,倒也不差。”许嬷嬷略思忖了下,说道:“一来离得实在是远,收管不便;二来说句不好听的,既然这章家都这么上赶着,可见是块要紧的地方,奶奶攥在手里只怕也麻烦;至于说起是奶奶的陪嫁,这是当年先夫人留给奶奶压箱底的地,这头并无人清楚,便是家里也只老爷有些知晓。倒是换了茶山,还是在闽浙,还是远,一点事情没省。”一时也没商量出个主意来。 没成想这章家又跑了两趟去问,最后一趟说若主家不放心可与章家太太面议。李纨便知道这地人是非要不可了,也不再为难,只让许嬷嬷出面与人议定了以地换山的事。交割完毕,从面上看来却是不亏的,两处茶山一在高塘,一在会稽,知李纨处没有现成的人,还给留了几名原来的小管事帮着管理茶农。许嬷嬷心里为这事一直过意不去,只恨自己多嘴给主子招祸。李纨却是无所谓的,又反过来安慰许嬷嬷,道是世事流转都看不得一时,跟章家也算缘分,在家时与那章家太太也算是熟识的,只当是帮故人一个忙罢了。再说自己也不缺银子,那处地既然如此要紧,给了章家未必不是好事。许嬷嬷听了虽觉有理,心里到底还是不自在,以后说不得更谨言慎行起来。 为难的是人手,最后还是让计良一家去看管茶山,临去前计良又留了些话转达给李纨。李纨听了也佩服他的细心精明,都让许嬷嬷照着他说的办了。今年庄子上除了鸡鸭因用了李纨的法子,出栏翻了几倍,其他的并无变化。年下按李纨的意思,开始糟鱼风鸡地炮制,许嬷嬷拿着那几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啼笑皆非。“奶奶不如开个小饭庄或杂货铺吧。”李纨道:“嬷嬷若忙得过来也行。”许嬷嬷赶紧摇手。几人又商议了一阵子开春收羊毛的事,李纨先把工序列了出来,估算需要的人手,还要去铁匠铺定做机子,这也得等李纨给了图样才行。又有来年几处小庄子的营生变动,今年刚又买了一个小庄子,那山上的树砍了不少,开春了就得补种。构树之类的倒是都好活。好木料多半长得慢,那小山本也没多大,李纨驳了开山的主意,只说种些能养菇的树种就行。又打算着在南边的小庄里养些牛,为的取牛奶子,原先是打算在那里养羊养兔取毛的,后来算了账,知道去口外收羊毛要合算的多,也作罢了。只养了些兔子,李纨便打上了养奶牛奶羊的主意。这块懂行的人倒好找,只让许嬷嬷他们过了年再看看。 年节将近,乱纷纷事情甚多。李纨晚间进了珠界,松一口气。回想这一年,自从得了珠子后已是两世为人。有时候也想如若没有这番奇遇,大约也会让许嬷嬷几人出去的,只是靠着几个无甚出产的田庄要想攒下点子家底来,大家都得受些累了。贾兰的启灵丸没有来处,那图书也想不到的,更别说这半年来的吃食物用。思来想去,又去静室给九天真君好生磕上几个头。 时值隆冬,草木凋残,见珠界内始终和煦如春,便想种些花草在内。无奈有“光阴无踪”四字,对饭食还能以火熟之,对活生生的花木却不得法子令其生长,只好作罢。倒是搬进来的一小盆菊花始终盛开如入定,只是花草之趣本在“生长变化”之中,如这“长盛菊”一般一丝动静不见的,跟看绢花绒花有甚区别。 “何时能在此地筑园,虽难有鸟雀团宠,得些草长花飞也是好的。”心里不禁显出草木葱茏之象,忽的神念似有所感。“莫不是还有什么仙法?”李纨心里一喜,赶紧顺着前去,寻到些石箱木柜,打开来看,都是“魑魅庄”之物。这地方却是略有所知,灵烹宗寻锁味木时还求了这里的,也是以精通灵植闻名。苍兰界为灵界名,其下所附地级界不可胜数,苍兰界中众所皆知的丹道大派南有“青丹”,北有“九鼎”,而这魑魅庄行的是传自上古的药剂道法。苍兰界有句玩笑话“魑魅庄的长老——且熬呢。”这说的便是魑魅庄的药剂了,药剂与丹药不同,修者服用药剂好处在于没有丹毒且多半温和易化为己用,然药剂也有大大的不便。第一便是储存携带,药剂要封存药性比丹药困难,且因其水质对盛装器皿要求亦高,比之丹药,药性较易受损。另一个是制作亦难,丹药以真火炼性,凝丹后分丹,一炉可出数粒数十粒乃至更多。这药剂因熬制过程为融水隔物之故,若多味共熬,对药师的控火控水术的要求翻倍提高,药性溶解后变化不同,又需要对药性有精妙体会。故此,虽有“一剂升仙”之说,药师的高手比炼丹师的高手却要少得多的多。魑魅庄之“魑魅”二字,也是赞其所出的药剂高明,技如鬼魅。此庄所出药剂,多半名为“汤”、“饮”、“液”甚至“酿”,绝口不提“药”字,也是一趣。 李纨看着各色材质的药镬,心说“我刚才想的草木葱茏,如何给我一堆熬草木的锅来!”又看凌乱散落的典籍,说不得一一整理起来。没打算细看,这会儿灵烹的、阵法的还有太初经和太一诀,实在没有心思再看其他东西了。闲时作空,也有“晓天下”的藏书。这晓天下内一群“百晓生”素来以嘴贱舌毒著称,李纨观其行文,常是啼笑皆非,又不得不承认其言之有理。拿来消遣解闷是最好不过的了。本待将东西收拾完了便走的,岂料一扫间看到“汤浴健骨法”几字,便忘了适才的打算细看起来。“浸手热烫,入浴后体红汗出为度。旬一泡,三月后换乙方,泡毕丙方即完此疗程。淡影薄髓小儿可复如常人,无灵根小儿可据此入炼体。”李纨大喜过望。贾兰没有灵根,虽说李纨亦未想过要他修真成仙,只是有他爹的前车之鉴,哪怕资质低些,有个练气两三层可以到老康健也好。一直引为憾事,没成想还有这样的法子。这“淡影薄髓小儿”说的是父母寿元将尽时所诞之子,据说如此小儿在烈日下影子较常人淡薄许多,原是骨弱髓薄天命不多之故。九个月,换三个方子,居然能让这样的小孩复如常人,难怪外界名之为“魑魅”了。至于炼体士之说早在最初看《仙道略说》之时便知道了,只是看了对体魄要求极高,且修炼过程较练气修真艰辛地多。李纨当时看了需“筋健骨壮”便放弃了。今天竟然找到了健骨法,真是天从人愿。 一边赶着熟记汤方,所幸所用药材倒都平常,这魑魅庄之物中都有。另一边意识到自己自从得了小住进了饕餮馆库后似乎有些“不思进取”,以凡人之欲困了寻真之道,只想着吃喝玩乐都齐全了别无所求,大是不该,此后定下每次进来都需“开疆拓土”,继续整理界内所存。 人常为“多欲”所困,一生兜兜转转忙乱难歇,此乃“困”之一解。尚有另一面,即“多欲”之限,天地宇宙之大,人有多大的胸襟欲念便得多大的自有风景。譬如**者观名画时寻美人,好食者阅千卷只记得菜名,庄农想着有朝一日做了皇帝定要天天做饺子吃,小贩赚了百金便觉得此生无事了……以此而言,人人皆是“井底之蛙”,以各自一心为一井,坐观天道苍茫。 27.贾兰入学 这年冬至的代行祭天让整个京城的年都过得忐忑热闹,年酒时的人都聚得比往年全,彼此说着云山雾罩的话,打着旁人也没错过的眼色。因前几年李纨有孝在身,都未张罗过年酒,如今凤姐已经熟络,自然也无需李纨费神了。王夫人亦只带着凤姐里外应酬忙碌,李纨身边的嬷嬷们心有叹息,李纨自己倒是乐不得的轻松。 转眼过了十五,贾政便让宝玉贾兰去外书房拜见了老师,准备新年开课。贾母与王夫人都曾劝过,贾政回道:“皇子们初五便已开始入学读书,我们家倒更金贵了?”两人虽心疼宝玉,又想着读书明理也是要事,便不再阻拦。可怜宝玉得知此事如晴天霹雳,黏着贾母好一通揉搓,贾母道:“好不好的你先去几日,若有哪里不舒服的,再说。”宝玉知道此番休矣,却怕他老子的板子,只好垂头丧气出了二门拿跟着的几个小幺儿撒撒气。 贾兰却是兴高采烈,李纨看了挑来的小厮,见长随有闫嬷嬷的儿子闫铭,略放下心来。因贾母心疼宝玉,又向来是带着宝玉吃饭的,故此之前早间的课多半不上。此番贾政立了心,早上也要上一个时辰的课,下午两个时辰的课。李纨看左右也误不了两人吃饭,只担心贾兰人小力弱,撑不住那么些时辰。想要给他泡药汤,无奈这天气尚冷,只好等到开春。别无他法,说不得只好从珠界里弄些材料出来调羹熬汤了。 先生姓祝,那时贾政听得姑苏的妹夫给女儿找了进士老爷教书,心生豪情,托了人寻了这位来。这祝先生也是书香世家出生,得了功名后却因出身书院的什么瓜葛没得个去处,友人介绍来国公府教书,对方礼数周全,又说学生只一个小公子,左右也无事便来了。所幸这小学生极为颖悟,尤其于诗词歌赋上甚有灵性,倒也难得。只是后来应东翁要求教习四书,便全换了样子,犹不喜听解书。有一日听闻他对小厮嘟囔:“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圣人之书,便另出己意,混编纂出来的。”祝先生听了不禁失笑,偶与贾政说起,不想却替宝玉引来一顿好骂。自此宝玉更不喜前来,里头更有贾母护着,一日病二日走亲的,一年倒要歇个多半年。这次贾政来说,想要另附一小弟子,年刚三岁。祝先生一边应了,一边暗道若都是那般,两个一起也满不了课,又想这高门大户行事总是出人意表。不想这后来的豆丁也似一粒,竟是个神童,不说记性,只说那举一反三的悟性都让人称奇。虽此后宝玉慢慢又故态复萌,这先生也不放在心上,倒一心一系教起贾兰来。贾政问起,宝玉只说四书自己已学过一边,如今给贾兰讲的都是旧课,不如自己温习。贾政虽不免要“温故而知新”地发作一通,到底也由他去了。之后又听那先生多次夸赞贾兰,直道“美质良材”,也是另有心喜。 这边贾兰上学去,李纨日子倒也无甚变化,只上次悟了“人心所限”四字,修炼似有精进。又依着自己立下的愿,每日都进珠界开疆拓土,自然寻出了更多闻所未闻之物。尤其之前大千阁的几个宝贝盒子,因发现了纳甲多宝盒并牵机门的出品,就陷入小住中不可自拔,尚有几个盒子未曾细看。此番取来,其中有一个“大千通鉴”,是一围着貔貅如意纹样的墨色镜子,两掌大小,是大千阁灵界掌柜所配。用来十分神妙,只将这镜子背对着某物,输入灵力后,镜子后背貔貅纹中放出一道细细光线,片刻便在镜面上显示所对之物的信息,极为详尽。尤其可笑处在于最后总要论及价钱,若是十分稀罕东西,镜面还会出“真人若愿出让于本阁,本阁必有重谢,决不食言!”或“愿以常年八折折扣换取此物,真人!”虽只文字,李纨每有面对一积年掌柜之感,每每失笑。尤其在扫过小住时,李纨竟然从那镜面上读出了激动失色的意思来,实在有趣。 这日贾兰早起在东屋榻上温书,前一日正逢休课谁知却下了大雪,这“霜前冷,雪后寒”,李纨怕他出门冻到,也不寻他奶娘嬷嬷,直接搂过怀里看他穿的衣裳。贾兰素性怕痒,一时乐地不行。在家请西席的好处,书房是不会冷的,不比族学里。何况还有个宝玉,只怕今儿这天气,早备了四五个火盆烧着了。正思量,贾母房里的丫鬟来传话道:“老太太今儿请各位太太奶奶们赏雪,让哥儿们和姑娘们也都不用去上学了。已经着人传了话给前头,融雪天冷易冻着,待化净了再说吧。”李纨站起来听了话,又问那丫鬟道:“这么大雪,老太太可说了在哪儿设宴?”那丫鬟回道:“老太太说就摆在后头的花厅里。”李纨又让素云抓了把钱给她方让她去了。 贾兰却闷闷不乐起来,李纨知他被停了课心里不乐,便逗他道:“这下可好,省了早上这盅汤了。”贾兰知李纨逗他,一头扎进李纨怀里,一动不动。李纨给素云使个眼色,素云便去厢房将炖汤取了来。贾兰从李纨怀里一角偷瞧出去,见是一节竹节,上头覆着荷叶,边上拿马莲草扎着,十分新奇。一时也忘了撒娇,便起来喝汤。“今天的是竹荪炖鹌鹑,哥儿尝尝。”碧月上来另取了梅花刻瓷的汤碗,将竹节上的马莲剪开,取下包覆的荷叶,倒入汤碗,用雕漆小盘盛了放在贾兰面前。贾兰拿起梅花枝柄的小瓷勺喝了两口,嘟囔道:“白瞎了我的好汤。”李纨无奈,说他:“怎么说话呢。遇着事不动脑子,光耍脾气有什么用?”贾兰听了便弃了汤,气道:“我要念书!”李纨道:“谁不让你念了,书都在那儿呢。”贾兰语塞,又道:“我要去先生那儿念书,我是爷们,不跟你们玩!”众人听了都笑出声来,李纨道:“你不会自己想办法?”贾兰苦着脸道:“老太太都说了今儿要赏雪,不让上学了。”李纨笑捏他:“老太太说请太太奶奶们赏雪,可没说请你。只让你不去上学罢了。”贾兰眼睛一亮,立马腻上李纨:“娘,那我可以不去了,那我能去找先生?先生没课也在那书房读书的。”李纨无奈,道:“难得这么大的雪,文人尤其好这些,先生今日与友人另聚也未可知。你若要去,先让小厮去书房看了再议。再说了,今日老太太都说不让上学了,你这要拿什么名目去?”贾兰拍手道:“自然是找先生赏雪!我们男人们一起赏雪。”众人又大乐。李纨便吩咐闫嬷嬷,先备下了几色酒菜,“若这小祖宗定要去时,着人好生跟着吧。”又零碎嘱咐一通,便进屋换了衣裳,带了常嬷嬷素云碧月去老太太处。 原来是去扬州接人的一众,先遣了来报说不日即可到京,贾母心里欢喜,方起了兴致与众人赏雪。邢夫人王夫人都到了,东府里尤氏亦带了小蓉大奶奶秦氏一起过来。贾母看人到的齐,老人家偏爱热闹,因此更是欢喜。因雪大,又是一时兴起,看不得戏,便只找了两个女先儿来说书。李纨与凤姐在一旁伺候,凤姐自是要炭火暖炉地全盘调度,李纨也抽空关照一回今日的菜色。贾母看李纨今日一身缃色葫芦如意藤纹织锦大毛氅衣,头上淡金嵌宝松鼠簪,几个玉嵌蓝宝细花钿,心下欢喜,笑道:“你这样甚好,公婆俱在,太素净了忌讳的。”又问:“兰哥儿没过来?”李纨笑道:“他说自己是爷们,不跟我们赏雪。”贾母大笑道:“好个精怪小子!如今在哪儿呢?”李纨道:“我出来时他正要小厮去二门看,恐怕是去闹腾老爷去了。”贾母连声道好:“且看他爷爷能拿这豆丁怎么办。”探春在一边推宝玉道:“二哥哥你也去了吧。”宝玉连连道:“我才不要与那些须眉浊物一起。”众人又一阵取笑。 且说贾兰的小厮来报,果然先生一人在那书房看书呢。贾兰立时便要过去,闫嬷嬷无法,便打点了两个食盒,让两个婆子提了交到二门上的闫铭等人手里,又交代一篇琐碎,贾兰早已耐不住性子,只胡乱应了便急着去了。这祝先生早起到了书房,一会儿贾政着人来说今日里头老太太请赏雪,需停课一日。又说融雪寒冷,欲待雪融尽后再复课。得了消息只是摇头,学如逆水行舟,这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如何能行。又想这等门第本也不以科举为要的,东府里不是有进士老爷忙着炼丹,恐怕不能以常理度之。也不再多想,自顾自看起书来。 谁知不一会儿贾兰过来了,待他行了礼,便问他:“今日停课,你未曾得信?”贾兰道:“今日老祖宗请太太奶奶们赏雪,我便来陪先生赏雪,却不知先生可得闲?”祝先生失笑:“倒是有空,只是这雪要如何赏法?”贾兰回道:“老祖宗在花厅摆酒赏雪,我便陪先生在这书房赏吧。嬷嬷备了几个酒菜,还请先生赏脸。”祝先生却是没想到这贾兰有这么一出,当下也不看书了,在桌前坐下道:“好,那我师徒二人便喝上两杯。”说完看眼前这站着都没自己坐着高的小家伙,不禁笑出声来。贾兰只一团高兴,忙吩咐闫铭几人把菜布上来。祝先生看时,先是几个酒碟:糟鹌鹑、酱野鸭、笋豆、茶干贡菜、寸金瓜;又几个热菜:炭煨黄雀、姜酒炙虾、栗子焖雉鸡、拆骨白水羊蹄、冬笋三烩、鸡丝春荠;一个热羹是白汤鳖裙,又有两三碟点心。一色的官窑梅子青碗碟,精致雅洁自不必说,最惊讶是那烩冬笋的鲜菌和嫩茄子这时节如何得来?更有那荠菜恐怕是今年头一茬,至于所谓寸金瓜便是一指长的小王瓜,在这会儿也堪称寸金了。看来这赏雪之说,倒不像是小儿玩笑。那头贾兰已让人上酒,梅子青温壶,贾兰接过给先生斟酒,酒色金紫,又道:“先生,这是紫米封缸酒,嬷嬷今儿才开的坛。嬷嬷不许我喝酒,我用木樨酿陪先生。”边上的小厮上来给贾兰倒上甜醴。 正要开始,门口却传来贾政的笑声。原来今天贾政得了贾母的消息,心里甚是尴尬,想过来与先生分说几句。谁知到了门口见几人忙忙碌碌,问了才知道是贾兰来陪先生赏雪,顿时一扫尴尬,添几分欢喜。贾兰见祖父来了,赶紧起来行礼,再不敢坐。贾政此刻欢喜,是笑意温和,见桌上菜色更与平时不同,倒跟祝先生说叨扰,让人添了碗筷坐了下来。又让贾兰落座,贾兰告了罪方坐了,又亲给贾政倒酒。贾政见他年纪甚小,礼数却周到,更兼并无惶恐畏惧之色,心下更是欢喜。于是贾兰这赏雪大计,便以祖父与先生把酒言欢,自己陪坐一席告终,倒是实现了他“男人们一起赏雪”的念头。 28.仙灵绛珠 李纨从老太太处回来,听了闫嬷嬷的回报,乐得不行,这贾兰可算是撞到枪口上了。又让人备下热食,“只怕是吓得吃不下什么东西。”谁知贾兰竟是“醴足饭饱”地回来的。李纨看他脸色微红,赶紧抱到炕上,给他把外头如意猸的大毛褂子脱了,又让磨藕做鲜藕粉汤来。捏他脸恼道:“出息了,木樨酿喝到醉!”贾兰嘿嘿笑道:“不是木樨酿,老爷给我喝了一小盅紫米封缸酒。”“紫米封缸酒?!”李纨暗暗咬牙,那是掺了点紫牙米酿的,也不知道喝了后会不会有什么不对,怎么闫嬷嬷不拿边上的花雕,倒取了这坛。 给贾兰略擦洗一通,喂他喝了稀薄的鲜藕羹,坐在一边守着。天擦黑了才醒,略喝了点粥,又睡了。李纨这才放了心,交代了闫嬷嬷守夜,自己回了房。 进了珠界,稍想这一日之事,实在不明得失。又想起“心之所限”来,无立足处即无得失,即也无可思议处了。贾兰生来未见过父亲,比之宝玉畏父如虎恐怕更有孺慕之思,也就难怪愿意与先生老爷亲近。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既不想讨好哪个也无需防范哪个,只由他去罢。 想通了稍事洗漱,也不睡觉,端坐蒲团上开始修炼太初诀。这些时日以来,眉间百汇后枕三团光晕有跃跃欲试之态,却不知要如何导引,太初诀上亦无此论。周身大穴已大半打通,只驻足于头部,想来与那光晕有关。李纨倒也不心焦,只按往日样子,凝心修炼,那光晕更见浑厚,周身经络内的灵气似也近乎胀满,只是卡在哪处关卡,心里只当是心境不够罢了。入定醒来,内视一圈,似乎无甚变化。又起身去整理堆满芥子屋的仙宝。有了大千通鉴在手,收拾东西既快又有趣。原先都是神念有感,若有兴致就再查一下博物,如今都省了,只需要一扫,这镜子恨不得把那东西的祖宗八代都给你交代一遍。 如此又是数日,贾兰也不管贾母的说法,日日还去先生处报到。李纨初时还担心祝先生嫌他烦人,后见两人似乎还很想得,便也不管了。宝玉却是歇足了五日被贾政催了才不得不去,没过几日又被晚上夜猫的凄厉叫声给唬着了,贾母发话,让他歇好了再来上学。贾政终究无法,只遣了人来与祝先生说,连面也不肯露了。 李纨倒是发了个大财,只可惜是在珠界内的事,谁也说不得,只能算是闷声大发财。竟是一个大商城,大千通鉴酸气十足地介绍乃是“天渊通宝”的地级界商铺。“贩售货品高下相杂,选购时费心费力。”李纨大笑。这个商城是一个八角形的柱体,隐约可见“苍庚”二字。李纨疑心是苍兰界庚字号的意思。神识一扫便知是个芥子空间,只是没想到如此之大。与饕餮馆库不同,那虽高大,不过是敞亮,到底只有一层的地方。这个商铺却是上上下下十数层,只看最底下一层,中间一个八角形地界里密密立着整整齐齐的柜台,半人来高,一色的透明玻璃罩面,人在外圈走柜台里的东西一览无余。这个八角形之外,是一个个独立的店铺,如大房中的暖阁一般,一排排相对,中间空出几丈宽的行路。李纨神识略数,只这第一层内,所有小铺便不下千家,中间的八角形区域大约也比贾府要大。再说,她心里虽将那些独立小间称为“小铺”,只是哪一个也不会比外头的绸缎庄饭庄小。心里向往这商城在当年该是如何的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如今只她一人,手里持着个冒酸水的镜子。一时无比寂寥。想起前些日子有婆子传言“**奶要放利子钱”,自己对着这满坑满谷的财货宝物,却一点欣喜也不曾有。果然是要“有限”方能“有趣”么? 一边心思散散,一边在中间柜台处细看,时不时拿大千通鉴扫一下。这不过是地级界的商铺,东西自然比不上大千阁那些用地火阴沉木的箱子装着的宝贝,那不是也得看跟谁比么。随便拎个柜子出去都能砸趴下一家老牌皇商是肯定的,当然这想法是十分无耻十分没出息,如同让今科武状元与贾兰过招一般。李纨如今对这些已经兴趣缺缺,人生短短数十年,便是贪欢里的衣服已经够她穿几百辈子,饕餮馆库大厅里做好的吃食也够她一天五顿每顿八菜一汤地吃上几百年,这柜台里虽是宝光闪烁,那又有何用来?总不能没事便戴上三五套头面再每半个时辰换一次?或者每日换它七八套衣服且穿过便扔?再别说搬出去分与他人了,原本人有结怨不过暗骂两句,如今得了法器法宝又要如何了局?李纨忽的发现——若无心时,这物已等同于“无”。 有人爱财,终朝只恨聚无多,那是将“钱财”放在了心里,这钱财才重要了。若去了这个心,这“钱财”还是那个“钱财”否?李纨有些咂摸出那句“天之苍苍其色正邪”的味道来了。若无心照,那“识”定非有心时之“识”;同样,有此心时之“识”亦与有彼心时之“识”不同。是以同是一物,众人见解却不同;同是一书,儿时所读与如今所感亦不同。可见欲寻“趣”或“恼”,都需先“动心”。 李纨停在那里想了好一阵子,伸手从柜台内取了一串佩珠出来,细看其上之细腻纹路,再嗅幽幽清芬,又拿镜子一扫,“苏和馧馨串,又称蝶珠,因传说佩之可引来蝴蝶而得名,馨香温体,颇得女修喜爱。”看来是修界的香串了,如同看门派变迁时发现修界与人界一样争名夺利,这修界的女儿爱美之心亦与凡人相同。佩之能引来蝴蝶,到底还是修界的东西。这么一想,果然觉得有趣起来。李纨细细体会了自己的心思,不禁失笑:“这可算是养心术?”只是自己觉察到心之所起,趣之所生,便没有那般亟待拥有的迫切之感了。倒似在旁观自己。 转了几个柜台,又跑去那些小铺中看了,早知有此地都不用峦衫缯了,更不用自己缝衣做活。不过那也就练不得神识了。想幼时听帮厨的小菊与自己的小丫鬟说灯节逛庙会的热闹,心里深羡不已,只恨不得出去逛逛,哪怕是自己亲手挑对耳坠子也是好的。如今这成千上万的铺子随便逛,总要高兴些才好。只是这到底跟小菊说的铺子有何不同呢?莫不是那边有更多的人?更热闹?恐怕也不是,自己又不是爱热闹的人。再细细琢磨,发现竟是因“无”生“有”得的趣味。人要明确知道哪些是定能行的,哪些是可能不成的,而后在那可能不可能之间,往前迈了一步,便令人雀跃。如果这些铺子里的禁制都尚在,得费九牛二虎之力方能得进一间,只怕这铺子逛得立马就有趣起来。可见,这乐子正是来自于“有限”二字。如今喜欢什么就是什么,这“什么”便不值钱了,倒是这“喜欢”倒变得矫情起来。 一行想一行乐,逛了几处,收了几盒子东西,便出来了。又让阿土把这天渊通宝的“苍庚号”搬到小住前的院子里,放在饕餮馆库的另一边。回了小住洗漱歇息。 这日正用完了午饭逗贾兰,万分懊恼地揉着他一头软发道:“兰儿如何不是个姑娘呢,娘有多少好东西装扮你!一季做它五六十套衣裳穿,头面天天不重样!”贾兰梗着脖子挣扎,大喊:“我可是爷们,是爷们!”周围的嬷嬷丫鬟乐得不行,只说这大奶奶是越发淘气了。却不知道这真是李纨心声,珠界里男子的东西多半与打啊杀啊有关,十分无趣,倒是数不尽的女儿家的饰物华服,只恨没生个姑娘。今儿恰逢贾兰的五日一休,便有了上面这一出。 常嬷嬷上来道:“说是林姑娘今儿要到了,只是没个准信儿。”李纨搂了贾兰替他理理衣裳,说道:“大概下午能到,老太太午饭时说起了,我还是过去等着吧。”让闫嬷嬷带贾兰下去歇歇,又让素云伺候屋换衣裳。碧月问常嬷嬷道:“如何奶奶还要去等着?林姑娘不是晚辈?”常嬷嬷笑道:“虽说是晚辈,却是远客。再说,这林姑娘人还没来,已经让老太太挂牵到一时心焦一时喜的,奶奶自然是去等着才妥当。”碧月又道:“可是老太太也没有派人来请啊。”常嬷嬷嗔怪得看她一眼,道:“真是个长不大的傻丫头,什么事儿都等人说与你,黄花菜都凉了。”贾兰眯着了,樱草在里头守着,闫嬷嬷出来正听到两人的话,便道:“只怕也有不高兴的。”常嬷嬷压低了声音道:“说是一早将宝二爷遣出去上香了。”闫嬷嬷轻笑一声,“不像大家子的行事,还能一辈子不见了?防成这样!”常嬷嬷道:“不知这位是怎么想的,多大点子的人,就到这个份上了?怕是要显得不当回事才是真。”正说着,李纨换好衣服出来了,便都朝贾母上房去了。 李纨到时,邢夫人王夫人已经端坐在上,正与贾母笑着说些什么。却没见着凤姐,李纨暗道:“没道理这样的时候不见她。”坐不得片刻,外头便有人来传话道:“林姑娘轿子已经到了大门外了。”贾母便要站起身来,鸳鸯赶紧在一边扶住。一时外头丫鬟传报“林姑娘到了。”几个小丫鬟打起帘栊,见一个年貌极小的姑娘进得房来,素色衣饰,形容娇怯。还未得细看,贾母已快步上前,一把将之搂在怀里,心肝肉儿地大哭了起来。一时众人也纷纷垂泪,只李纨见了黛玉心里惊诧犹胜。先不说这黛玉年岁虽幼,却有股天然**,令人见之忘俗,更惊在这黛玉身上有一股非凡之气,似与灵气相类却更显灵动。李纨略略发怔,便见贾母引了黛玉来一一与众人厮见。这黛玉近得前来,那灵气感应越强,李纨细看她却见她并无讶色,难道她自己是不知道的?不禁伸了手扶住她,只这一扶,便觉一股仙灵之气从两侧耳后袭入体内,耳中似闻玉弦崩断之声,“噌”地一下却如泥牛入海。李纨一时也顾不得内视体悟,只温声对黛玉道:“妹妹请节哀,想姑妈在天之灵亦不舍妹妹如此伤怀。”黛玉闻声点头道谢。贾母已吩咐人去请了三春,片刻后凤姐方到了,又是一番唱作。邢夫人带了黛玉去拜见贾赦,贾母又到底上了年岁,这一番喜痛下来略感劳乏,便让众人先散了。 29.叶底生香 这李纨回到院中,换了家常衣裳后说要略歇歇便将素云几人支了出去,立马转身进了珠界。这会儿可等不到晚上了。一进了珠界便在上次离开的大开间里,李纨快步进了静室,盘坐在清心草的蒲团上,又将太初诀和太一经都取了出来摊放在眼前。只见太初诀内升起一片淡淡光晕,将李纨团团包住,李纨当下抱神守一,缓缓感应眉间光晕。一时周身经络内灵气流转,头上三团光晕突然急速旋转,越转越快,轰的一声三道金光直入泥丸,爆成一团金灿灿浓云,升腾翻滚;正在此时,一直屯兵于颈下的灵气也势如破竹直冲头颅,六阳经齐齐大震,任督二脉在百会处激出点点星光,六阴经亦随之震动。李纨周身毫光毕现,周围光晕无风自动,在百会、劳宫、涌泉三处现出极速漩涡,飞快涌入体内。李纨只觉自己轻若无物,亦感觉不到身体所在,也不知过了多久,泥丸宫内金云渐收,现出其中的情境,竟是金灿灿一片汪洋。明明双目紧闭,却似看到光芒万丈,直照得恐惧愤懑等黑絮如滴水临日,不见踪影。三道似有似无的金银双色线,从泥丸宫出,连向眉间、百会和玉枕三穴。金银线转动如圆,刚刚感受不到的身体忽然迎面扑来,每一个毛孔的细致触觉都清晰传来,仿佛能听到天边流云的声音。 等李纨睁开双眼,面前的太初诀之前显现的“神炼”、“凝魂”、“定魄”如今已不见踪影,只有华彩四射的四个字“魂魄归元”。李纨知道这是说自己已经完成了之前的种种,到了魂魄归元的境界。只是到底这魂魄归元是个什么境界,却是不知的。只觉得如今似乎长得更紧凑了,何谓紧凑?譬如看着一滴热水溅到手背,先看到了,后觉到烫,又令手缩回轻吹或拂去水滴,这三个觉知动作是有前后差的,换句话说,你看到的时候还未觉到烫,你觉到烫了却无法马上收回。而如今的李纨便是可将这些觉知动作间的时间先后压缩到近于无。即将人常说的“力不从心”化成“随心所欲”。这便是魂魄归元后的知源之妙。说来也是天运使然,李纨这修炼本走的莽撞,一无恩师引导,二无门派传承,甚至连修仙最基本之事也不知晓,乃是无知者无畏,捡了本书便敢练。此前卡在凝魂定魄的关口,多少人在这种玄妙处滞留千万年乃至含恨坐化,谁想到这个凡人偏偏又捡了没用的太初经来看,又恰好接连突破心境,最是万世难遇的是遇到了绛珠仙草转世的林黛玉。那点生魂所带的仙灵之气,是她的根本,也是她与人体融合不恰的缘由。仙草修炼得灵,却要强化为人,这魂念有差自然体魄不强。她自己自是觉不出来的,更不会运用。正是便宜了李纨,先是成就了泥丸生辉,后又助她强行打通了六阳经,六阳经连着督脉,偏她任督已通,任脉又引动了六阴经。如此,这未经练气筑基,便直接魂魄归元,成就了转世不灭的神化之能。只是这路太也非常了些,灵界地界的典籍里也寻不得半点消息,李纨也为无金丹元婴之象苦恼了甚久,此为后话,暂且不提。 只说李纨不知在珠界里呆了多久,一头适应着新的境界状态,一头又有些担心自己现在出去会不会有甚异样。无奈向来都是入夜进来的,待出去了,还有一夜时间可慢慢调整,今天这会儿,只怕出去就得被人寻上。虽不知这进阶的缘由因果,只肯定一样,必是跟黛玉有关。所谓菩萨畏因,凡人畏果,李纨虽不是菩萨,这欠人大因果的事还是做不来的。只是要如何还呢。抱一匣头面首饰送了?打发要饭的呐?因果存于心,若是为了安自己的心只求个了结,那就不是还恩了,是造孽。细想了一回,略定了主意,又洗漱换上进来时的衣裳,方出了珠界。 伺候了贾母晚饭,王夫人都未让李纨前去,只说今日都累了便免了,也不用过去了。李纨领了命回院自用。跟贾兰吃的口蘑野鸡锅子,垫了水萝卜再蒸过的当归羊肉,另有荠菜茶干、小油青之类。进了残冬,李纨从库里取出一个小木盒子,里头是一贴贴的药材,言明是给贾兰泡澡用的,强身健骨。这刚泡了两遭儿,这小子的胃口就蹭蹭地长。李纨跟闫嬷嬷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这还是个小小子呢!”闫嬷嬷却打心里高兴,这胃口好了,也没有不消化,眼看着身子骨变壮实,实在大喜。至于吃穷老子,国公府还能饿着嫡孙?再说了,看许嬷嬷这三天两头地送这送那的,就是不用公中的,也吃不穷大奶奶。是以如今每日除了分例,都另加几个菜。大厨房的得了好处,自是万事好商量的。 吃了饭,外头已经传遍了宝玉摔玉的事情。李纨不由得叹息,这五六岁的小姑娘,又刚没了娘,到了外祖母家里,又是如此门第,只怕正小心谨慎着呢,却不想惹上这个魔星。众人虽当热闹笑话传的,保不齐有心里本就不自在的。细想来贾府里头的姑娘们还真是命苦,爹娘齐全的竟只三姑娘一个,只是她那娘,有也没有强些,只怕还差了些。凭太太再怎么菩萨样,眼看着赵姨娘轻狂完了,转脸能给她肠子里爬出来的多好脸色?李纨又叹息一回,嘱咐了几句,带着素云等人去贾母处看黛玉。 丫鬟婆子们正给黛玉挂帐子,见李纨来了纷纷行礼。李纨牵了黛玉的手,见她眼圈微红,笑道:“可怜见的,可是被宝玉吓着了?”鹦哥在边上道:“姑娘正为宝二爷摔了玉伤心呢。”李纨心道果然如此,便道:“千万别如此,以后相处久了你便知道了,这宝玉对姐姐妹妹向来极好的。他又将女儿看得最重,上次我那里有些女儿家喝的果子露,一时疏忽忘了他,也害他砸了一次玉的。”黛玉听得如此,一愣,噗嗤笑出声来。鹦哥笑道:“还是大奶奶有法子,我们劝了半天,林姑娘还是伤心。”李纨问道:“如今你来伺候姑娘了?”鹦哥回道:“是,老祖宗将我给了林姑娘了。”李纨便对黛玉道:“既如此,这鹦哥的名字我们倒不好叫的,不如妹妹给她取个新的吧。”黛玉听说如此,知道是贾府规矩,略一思索,便道:“我带来了雪雁,那你就叫紫鹃吧。”鹦哥忙跪下磕头。李纨赞道:“好俊名字。”这略一打岔,黛玉也收起了伤心。李纨示意素云捧上来一个盒子,打开了,取出一个留皮镂雕兰草的玉坠子来,直接给黛玉挂上,边道:“早知道我这该先给妹妹的,也省了宝玉一场辛苦。”众人都笑。黛玉欲推拒,李纨抚住她道:“莫要如此,我最是喜欢女孩儿的,偏自己只有一个小子。这东西你几位姐妹也都得了,这个是给你留的。”黛玉只觉触手微温,知道不是凡品,更觉局促。李纨笑道:“可见是不信我的话呢。我也是在南边住过的,知道两地冬天差远了,京里实在是冷。这东西我收着无用,你戴了少受些寒岂不好?”黛玉听了只好受了,又要拜谢,李纨赶紧一把扶住,道:“且慢些儿,待会儿一总谢吧。”又取出三对红绒的袜子来,笑道:“妹妹可别嫌我琐碎,我只想到这些儿。这是炎毧织的袜子,不是我们这儿的东西。俗话说脚是根,我看妹妹生得弱,吃药自是一途,更重的是日常保养。这袜子穿了足底生热,且这大小,也只妹妹能穿了。”起先黛玉只当是李纨例行客套,待见了这袜子,心里一热眼眶便红了,李纨看了也觉心酸,忙劝慰道:“妹妹休要如此。过些日子你熟了便知道了,我日常也没什么事,领了老太太太太的命照看几位姑娘,你以后也只管去我那儿,还有好些好玩意等你看呢。”一边的鹦哥如今是紫鹃了,接话道:“真是如此。尤其四姑娘,有大半的饭都摆在大奶奶那儿了。”边上的婆子也笑言:“是呢,前些日子老太太还说,这大奶奶是把小姑子当姑娘养的。”李纨忙拍黛玉道:“听着没,可没诓你呢。今儿你刚来,恐也累了,早些歇息吧。我明儿再来看你。”黛玉忙道:“怎敢再烦劳嫂子,该我去给嫂子请安的。”李纨一拍手:“可不就等着你这话。” 临去前,素云又取出一个戗金斑纹地漆盒来,交给紫鹃道:“这里头是叶底含笑香,需隔火用,最是温养安眠的,你记着给姑娘点上。”紫鹃谢过接了。李纨方带了素云离去。 这黛玉一路过来,看三等仆妇吃用已然不凡,知外祖家与别家不同,今日入了府,各处见了,果然百年望族的富贵气象。但到底林家也是列侯世家,虽叹其豪奢繁华,倒也没有太多惊异。只晚间李纨这一出,有些让人意外,先不说随意以暖玉相赠,且听这话还是各姐妹都得了的;再有那什么炎毧织的袜子,从未听过,更直言“不是这儿的东西”,那又是哪儿的东西来?贾母介绍时已知李纨是寡嫂,惯来**失业的便是不拮据也没见如此阔气的,且那一身衣裳首饰,也是精致非常,竟也不是常见之物。一时对这热心的嫂子越发好奇了几分。正好李纨走了,几个贾母房里的嬷嬷看黛玉年幼,也不避讳她,说两句闲话,正是说李纨。黛玉便零碎听了几句。 那稍胖些的婆子不无艳羡地道:“我有一要好姐妹就在大奶奶院子里,前些时候还羡慕我能帮姑娘丫头们跑腿赚些赏钱,如今倒好,我哪儿赶得上她!”另一个婆子便说:“可不是来,原说这大奶奶守着个哥儿过日子,俭省地很,哪知道人家那是守礼,这一除了服才看出世家的底子来。”又一个婆子插话道:“这大奶奶家不是国子监的?又不是管税的,如何这般有钱!”最开始说话的婆子冷笑道:“钱?你知什么钱!听我那姐妹说,那吃用的东西,都是有钱都买不着的!别的且不说,单用一个庄子种洞子货,这是一般人能干的?”边上一个道:“老太太还说今年冬天的菜色新鲜呢,都是大奶奶孝敬的,偏她不爱说嘴。”说有钱的那婆子又问:“大奶奶家老爷不是也没了?或者是临走给留的东西。”那个貌似知情的婆子又笑道:“浑说什么!娘家兄弟好几个呢,怎么能给大奶奶!不过你却也说对了一半。”众人忙问到底是如何,这婆子才接着道:“大奶奶亲娘只得了她一个,后头的兄弟都与她隔母,故此并不十分亲近。那李老爷自然得先紧着儿子,可那先太太只得这一个宝贝闺女。且这先太太也是了不得的家世,那是经了几个朝代的大族,可惜最后嫡脉香火不继,竟只剩下这么一个小姐。她又只大奶奶一个,可不是什么都留给大奶奶了!”众人听了恍然大悟,不免又揣测一番前朝豪族留下多少稀罕东西,只恨不能亲眼看上一看。 黛玉听了,方知这大奶奶也是年幼丧母的,心里另是一番滋味。又听了前朝大族之说,便当是自己年幼见识浅,只知道些如今的物件,自然识不得那些遗珍。晚间梳洗毕,紫鹃便点上了那“叶底含笑香”,果然甜暖,黛玉一觉竟睡得十分踏实。贾母第二日听了来报,甚是欣慰,不免又念一遍李纨好处。 30.羊毛的烦恼 第二日黛玉几人去了王夫人处,因见诸事繁杂,恐添了不便,便都往李纨处来。黛玉见迎春几人都熟门熟路地上了东屋的炕,心知大嫂子平日定是十分疼宠这几人,方能如此。又见屋里火盆比别处少,却比别处都要暖和,大概只有贾母的暖阁可相比。又见炕边的窗上镶着大水晶玻璃,炕上铺着驼色长绒炕毡,蜜色淡金藤萝纹缎的狼皮褥子,同色的靠背引枕,又数个或方或圆的剪绒枕头。另有几个翻毛的坐褥,颜色雪白可爱。惜春往那翻毛褥子上坐了,搂过一个秋香色的漳绒枕头,眯着眼对素云道:“好丫头,快上茶果来!”昨日相见时,惜春一直眉眼淡淡不甚说话的,哪想到这番惫懒模样?黛玉坐在一边,咬着手绢笑。迎春便说:“四妹妹快坐好,仔细吓着林妹妹。”惜春瞪着眼睛道:“我这不是坐得甚好?”迎春也撑不住笑了起来。探春便推惜春道:“让你一个人在这里罢,可不够丢人的。”惜春摆摆手道:“你们不懂,大嫂子最爱我这样。”众人哄堂大笑。李纨嘱咐完素云进来,听到这一句,忙忙赞道:“真正我们四丫头真名士做派,谁不爱呢?”又牵了黛玉的手细看一回,问道:“昨儿睡得可好?可有什么不习惯的?只管告诉我。”探春便叹气道:“看大嫂子也是有了新妹妹便忘了我们的。”惜春力挺道:“就是,到现在还没上茶果!”黛玉噗嗤笑出声来。 李纨拿帕子拍了惜春一下,骂道:“我把你个小没良心的,正让素云准备着呢。再浑说,下次可就没你的分了。”惜春忙挽了李纨的胳膊道:“好嫂子,哪儿能呢,若是那样,嫂子可找谁来帮你吃呢。”又问:“兰儿呢?”李纨道:“还没下学呢。”探春奇道:“今儿他们上学的?怎么我来时看二哥哥跟袭人他们玩呢。”迎春便道:“许是宝玉身上不舒服。”惜春嘿嘿笑道:“宝玉是看见书眼睛就不舒服。”探春忙给了她一下。黛玉昨日先听王夫人说了这宝玉最是不喜读书,只当是个懵懂顽童,待见了真人又当是王夫人先时自谦之说,如今听了几人说话,看来这宝玉不喜读书倒是真的。几人说说笑笑,黛玉也对府里之事略知了些,一时贾母处通知摆饭,众人方才离去。 贾母见几人同来,对惜春道:“你今日倒肯回来。”王夫人便在一旁对李纨说道:“如今你那里倒是日日要添菜色?”贾母听了,忙问:“可是这几个猴子扰你的?你可不要纵了他们。”李纨忙上来道:“妹妹们多少日才来一回,哪里是因了他们,实在是我的过错。”王夫人听了便不再做声。贾母又问:“究竟如何,你休要替他们瞒着。”李纨道:“老祖宗,实是我的错。我娘早年间得了一个钱仲阳留下的小儿汤浴方子,说是五周以下小儿用了可以强身。因上年兰儿连着病了几次,我心里焦急,后来嬷嬷让我寻寻看,才知道陪过来的药材里头有一箱子现成的药包。让太医看了,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东西是好的。我狠狠心,今年过了年便取了给他熬药泡澡。谁成想别的倒没什么,这胃口却涨得甚快,偏他又挑嘴,如今真是日日给他添菜的。”惜春在一边佐证,道:“兰哥儿真是好胃口,那日我特央了大嫂子再做酥锅吃,结果他一人吃了一半。”贾母道:“那还了得,可不得撑坏了!”李纨道:“我初时也怕如此,还特请了大夫来看,结果什么事没有,倒是顿顿不少吃的。”贾母又说惜春:“刚还说是你们作怪,你大嫂子还替你们瞒着,这下可说漏了罢?那酥锅是容易得的东西?”李纨道:“左右做一锅出来大家都能尝尝,倒也不麻烦的。”贾母便嗔着他:“你就惯着他们吧!”又说道:“怪道前几日还听你们老爷说,这太医请了脉夸兰儿养得壮实,这么个吃法,可不得壮实。你也无错,你婆婆想来也是怕这几个猴子闹得你,你又向来不爱多说的,怕是吃空了你去。”李纨笑道:“不敢当老太太这么说。”贾母心知李纨家底丰厚,也不再多提,只让惜春不许太闹腾嫂子便罢了。王夫人脸色如常,倒也看不出什么。只是这么一来,贾兰的“能吃”算是公之于众了,哪怕在他泡完了药浴之后,还是去不掉这个“大胃王”的名号。 这日姐妹几人正在抱厦厅里上针黹课,就见樱草从外头进来,看姑娘们都在里头坐着,贴身伺候的人也一起陪着,找不到可以传话的人。惜春正好回头看见,俩人眉来眼去地打着哑谜,片刻后又一起似有灵犀地点点头,樱草便顾自去了。黛玉在一边看得有趣,惜春转回来看黛玉看着她,不好意思地抿抿嘴,悄悄道:“兰儿让樱草来告诉我,说许嬷嬷来了。”黛玉看着她不明所以,惜春只好再说:“每次许嬷嬷来过,都有好些新鲜吃食。”黛玉听了拿帕子捂了嘴乐。也更信服李纨对这些人确是不同。 不说惜春满心盼着下学,只说李纨正在烦恼。许嬷嬷今儿来,要紧说的两件事,一件是开春要收的羊毛已经派人出去联络了,鉴于这年种蘑菇的大成功,众人对李纨或者说李纨母亲留下的秘笈宝物都信服非常,便打算就着羊毛也要大干一场。许嬷嬷就是来问问李纨,她说的那些机子家伙准备的如何了,得了图纸还得找工匠做呢,自然是越早越好的。另一个,计良去了南边的茶山,也是干劲十足,说章家给留下的管事不错,如今都交接完了,这些人还答应帮他忙过这一次春茶。只是有个事情,一来这两处茶山都不是名茶地界,比不得那些紫笋蒙顶之类,二来今年章家那头要的茶也不多,这茶的销路就成了个事儿。照李纨的想法,这些都无所谓,那茶山刚接的手,便是头一年一分不赚也没什么,这么些人自己还是养得起的。说了却被许嬷嬷好一通训,只说计良等人抛家弃业地奔波,为的可不是让她掏银子养他们,都是奔着做成点事情给主子分忧来的。底下人没喊难呢,这做主子的倒先没出息起来。李纨听了连连认错,只说让许嬷嬷给她几天时间,定给许嬷嬷一个交代。许嬷嬷正好要忙开春的鲜菌子和已经存下来的干菌的事,便说五日后再来给奶奶请安。李纨心说,这哪是请安啊,你这是讨债来的。许嬷嬷看破她的心思,这么多年了,终于又伸手给了她一下子,李纨也仿佛回到了十来岁的年月。 这送走了许嬷嬷,李纨便开始琢磨这两件事,一行琢磨,一行不忿。“姑奶奶守着的金子都能直接砌个楼了,偏还要为几根羊毛几片茶叶的事儿伤脑筋。”又恨自己当时看了那游记后没忍住,跟许嬷嬷说了能用羊毛织呢绒的事。转念到章家,倒是不恨人半强半买地换了那块地,只恨为什么不索性占了去,弄两座大山来给人添堵。发着牢骚到了晚上,惜春这日没能找着空子来找李纨,只好等第二日再说。 李纨食不知味地用了晚饭,无精打采地说要早些歇息,常嬷嬷几人也知道怕是为了外头的事犯愁,也不吵她,早早伺候她洗漱了便都散了。李纨进了小住,发了一通呆。想起太一经上说的“烦恼即菩提”,心道:“烦恼如今尽够了,菩提可在哪里呢。”到底这么干坐着也没用,除非再也不出去。少不得放下牢骚,细细筹划起来。这茶叶的事情没那么容易有头绪,先把那些纺机织机的事儿整明白。细看了一回,更是叹息,里头有几样东西,怕是现在的工匠们做不出来,这么说来,自己还得学炼器了?一个头两个大。 先把那游记上提到的梳理机、走锭纺机、纬编机和毛呢织机的分解图细看了几遍,分出了能交给木匠铁匠做的部分和自己炼器的部分。又取了一叠苎蔺纸来,这纸能承受神识拓印且不惧水火,灵界也用这纸来印书。神识拓印起来极快,李纨还特地将度量尺寸换算成外界所用的度量衡。每一机子都是一份完整的分解版本,一份木工所制部分,一份铁匠所制部分,一份自己炼器做的部分,再一份组装顺序的说明。细看了一遍,这纸色青黑发暗,正像年代久远的样子,拿出去蒙人是再好不过了。又算了各机子的数量,归拢到自己要炼的器。她这里百般得瑟地想着炼器的不易,七夺宗的宗师们若是看到有已经魂魄归元的人愁眉苦脸地把做几根钩针的活儿称为炼器大事的话,可能会跟李纨拼命。炼器大家在塑形时以神念相引,一边要在真火灼炎中领会器物上的天然纹路,一边引导镌刻阵纹,又要时刻调节火势,随时注意材质的变幻转化,或者在顷刻间分毫不差地加入数十种辅料,或者连续打出上百个的法诀,真是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李纨不过是要做几个精细点的配件,此时以她的心神合一程度,便是不用神识,纯手工做来也不费什么事。何况还有那些可以用来铸炼灵宝的鼎炉,何况还有如此强大精微的神识。 李纨取了几种材料拿大千通鉴扫了细看,最终选了秘银寒铁,又取了点阴沉木炭粉,先将两块秘银寒铁炼化了,加入炭粉煅烧,做好了粗锭。用的还是之前化金块的“蛟螭玄青鼎”。开了离火阵,用神识引导铁液成型,这时候才觉出先前用绣花炼神的好处来。如同花样子在脑子里直接便可分毫不差地绣上衣料一般,如今神化魂魄,念与行之间阻碍皆无,这成型的过程是无比顺利。这么一来,越发顺手,本来只打算炼舌针、钩针、翼锭之类精细小件,这下一发不可收拾,索性连辊轴、沉降、导纱、针筒、箍簧等等都做了出来。只留下机架、搁面等粗大部件未动手,倒不是怕难,是舍不得材料。索性将要的数量都炼齐全了,本想组装好得了,终于想到还要平安运出府去,便只将一台组装了起来配上图样说明给人参考。废寝忘食地忙了好一阵子,总算将能做的都做出来了。又都装了一台实验,方体会到那位游历凡间的前辈所佩服和感慨的创造力。如李纨现在,以神识相引,羊毛之类作为材料,直接便能炼成衣物料子,是心与物之间的直接变幻。看这些人,觉察到羊毛可以捻线,线可织衣,又照着里头的规律用金石铁木作出机子来,代替人重复那些动作,最终达成目的。虽看起来与炼器差距甚远,这其中的神识引物却是一致的,不过是心与物间的不同玩法。 李纨忽然想到:“这人欲将羊之厚毛用于己身以御寒冷,不得其门而入时想必比我适才还要烦恼。绞尽脑汁,想出这纺纱织布的主意,可不是智慧么。如此说来,烦恼即菩提,烦恼还真是菩提之引,若无烦恼处也无发奋时了。”且不管他,总算能交代一样过去,还剩下更大的一个烦恼,那才叫如山烦恼。 31.茶的灵感 话说李纨美其名曰炼了好一通器,不想迫的自己太紧,对茶山一事实在也无甚现成的法子,便想着先散散心再说。 先修炼了一回,自觉神清气爽,又沐浴更衣,换了在外头绝对不会穿的宽松长袍,拖着软底绣鞋,带上那镜子逛街去了。 那日给黛玉的炎毧袜和叶底含笑香都是这里的东西。李纨又想起老神仙的话,心说我对自己的家底还真弄不太清楚。到了里头,那中间的八角区的货品还倒罢了,李纨心里倒是喜欢那柜子。“若是把院子里的窗子都换上这剔透晶莹的水晶琉璃便好了。”也只能想想罢了。迈开步子往里走,逛逛铺子再说。 珠宝首饰、绫罗绸缎、胭脂香粉、南北杂货、佳馔小食、文玩摆设,甚至楼宇家具、行船车马、傀儡法诀、阵盘符箓、灵丹妙药……真是应有尽有。李纨只当是来盘库的——哪怕现在用不上,记着有这么个东西,要用的时候至少能想起来。这里的东西与小住和馆库的大大不同,小住的是大家私藏,馆库的是门派积累,这里是纯粹的货品,不带什么遮掩,都是扔了灵石可以换取的东西。当然李纨是不用扔灵石的。只是如今不管是小住也好馆库也罢,连同这里,都是李纨自己的东西,在心里却还是滋味不同。想了又想,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若是换个人,只怕要嫌手上的獬豸环小了,李纨却是个懒人,衣服太多了挑起来烦,首饰太多了收起来乱,都不如什么都不干来的清静。最喜坐在开间的大罗汉榻上,一盏茶,一卷书,困了倒下便睡,何等逍遥。说起茶,这里头竟然也有茶庄,便逛了进去。嚯,如中药柜子一般的茶柜列满一墙,抽屉上银色金色闪青色的字体,写着不同茶的名字。“乚”字形的柜台,短的那头对的墙倒没有茶柜了,设的木阶式货架,上头一色的一尺来高阔口玻璃瓶,都拧着盖子,盖子颜色也不相同。瓶上都贴着青底黑字的绢条,上面也是茶名。李纨看着新奇,便进了柜台细看——没法子,也没个伙计掌柜的来招呼。那上头写的名字也甚是有趣,“暗香茶”、“雪橙鹅梨茶”、“甘草糯米茶”,甚至还有“铁蛨飞蛩茶”,李纨都不敢细看那里头的东西。再看那木柜里头的,就正常多了,其中有一味“岚山苦茶”,李纨闻了,略有珠界内那株苦茶的香味,只是要淡薄得多。还有“云雷灵茶”、“雪芽紫”、“翎雀毫”,居然还有“无欢风雾”,这是贪欢所在峰的茶,如何一个地级界的店里都有?细看了,才发现那字条边上还有一个花纹,是“仿”字。这柜子里头的茶倒确实都是茶叶,只是名称不同。那玻璃瓶中的,有些是混了茶叶的,有的根本就不干茶叶什么事,想来跟庄子上说的“枣叶茶”类似,只是能泡来充作茶饮的东西罢了。李纨忽的想到:“那两座茶山茶名不显,时间又赶,要研制什么新的炮制方法只怕一时也难,何不试试拼茶?与花果谷物相拼,喝个新奇,虽定会被专好清茶的茶客嫌弃,难说另合了人心呢?”心下大喜,只觉得胸口一座大山总算可以抛开。逛街也突然有了兴致。 这才想起今日许嬷嬷来,又带了大包小包的东西,说不得便能混些个进去。欲待出去,又转回来挑了几样茶包了——到时候方便给许嬷嬷看,也能给计良做个样子。 出了茶庄,沿着空荡荡的夹道往前走,一间光华莹莹的面料铺,上头写着“翠鴒洲”,另有“金丹炼器”,“金粉流焰火”等字样在下头看板上。李纨心道这大约是承接炼器的意思,至于那金粉流焰火,听起来有几分脂粉气,总是与女修的爱美之心有益。进了店铺,中间一圈分左右两半,周围按五行分了五个隔间,料子都是从一人多高处垂挂下来的,色泽花样自是一目了然。周围既已分了五行,这中间的又是何意?李纨拿了大千宝鉴一一看来,这中间的料子倒都是防御为主的,可抵法器法宝攻击,或者可抗毒辟邪,还有避水辟火的。看其中用料,也颇多奇草猛兽之材。李纨又去看五行分类处,多是单纯属性,想来修界的人选时还需考虑自己的功法才行。好奇心起,逛了周围其他几家面料铺,倒有一半都是与那“翠鴒洲”一般的格局陈设。李纨且不管什么属性,只捡花样精美的选了几匹,到底要用来做什么却尚未想好。 修界的衣裳多半有量体裁衣之效,只要穿上了就没有不合身的。这么一来,买尺头是多此一举了。不如去看成衣配饰,这些店铺是最多的,看来修界也是女修的钱好赚。尤其在地级界,修仙世家里用丹药堆出来的公子千金,在苦修上下不得什么功夫,在吃用享乐上倒是你追我赶,自然是大大的商机。眼前这家“碧桃境”里的衣饰便晃花了李纨的眼,那颜色是外界织染不出来的,有一身“仙萝衣”,满架的紫藤好似长在那衣衫上,让人疑心走快了会落花,怎一个繁华了得。亦有似万花千象金宝地模样的,只那上的花好似浮在锦地之上,一朵朵栩栩如生。大千通鉴扫了,“金鹧鸪羽,辅以七十二种当艳灵花,并贴肤香、暖春香等以水炼法炼成,只能抵挡中阶法器的攻击,华而不实。”就差说金玉其外了。李纨心说,我要那些专门抵挡灵宝攻击的做什么来。多多地挑了,横竖这些留着也没用,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又收了一匣子指环耳坠手钏佩珠之类的小玩意。 一路这爱逛不逛的样子,实在看得人牙疼,再配上那懒懒散散的长袍软鞋,更没法看了。这就走到了一家“小食馆”,李纨乐颠颠地进去,实在是好看。贴墙都是高木架,高矮错落,上头瓷的木的玉的玻璃的琉璃的方的圆的扁的长的……摞得满满各色包装精美的吃食。木架前头是嵌着月光石的长长的玻璃柜台,里头摆放着点心糕饼,果脯花糖,柜台之外是一片四方空场,都是一人来高的紫竹架,一包包一盒盒的,每种前头都放着一木底玻璃沿的寸碟,上头摆着那包里盒里的小食,想来是供人品尝用的。李纨如今六识过人,这一进了里头,各种甜香蜜香涌来,只觉得仙境大约也不过如此。这些修者手段过人,用在这吃食上更是花样百出,看那紫竹架上有一盒叫做“蜜雕梅”,近前看了,晶莹剔透一粒梅子大小的果脯,上头深深浅浅三层纹路,取了放进嘴里,只觉一层层蜜香袭来,由淡至浓,最后浓浓梅蜜中化出一股青梅的酸香来,又勾起蜜香的甘甜,如此往复,一粒梅子都能做的这般百转千回,修者的寿元长果然大有好处。又有半乳半灵果浓浆的琉璃糖;裹了晶粉的花糕里头含着浓香的酪浆;层层如纸七层一变味的千层糕;娇黄嫩红入口欲化的酥山子……再看最里头靠墙的架子上,各色肉脯海味,倒是荤者居多,酸甜苦辣咸,一应俱全。李纨此时有些嫌獬豸环小了…… 斜倚在靠枕上,边上的炕几炕桌上码着数十个小蝶,一壶清茶,一壶灵酒,果然这大开间才是人间乐土。下了榻走到窗前,手指轻点,那眼前的玻璃便消失无踪,似有清风袭来,身上的紫藤罗衣在动静间摇摇欲落花。静极思动,取出一个银玉音圭,灵力一点,有乐声伴着涛声,一时如临汪洋,胸怀大畅。 且说这李纨不知逍遥了多久,这日终是收拾心情,出了珠界。躺在床上有几分恍惚,想起那日苦闷异常,早早进房歇息了。再细细比较前后的心情,真是天上地下。又道,若没有头天那懊恼苦闷,又如何显出后来的逍遥快活。思及最初在苍庚号逛时,对着泼天财货却百无聊赖。虽知必也是“心困”,却不知困在何处。又如后来进了“小食馆”,倒忽的生机勃**来,也是怪道。思来想去,不得头绪。这时的李纨尚不知道,浸淫于“欲”中多年,在寻不到“欲”时,自然没了兴味。便如世人珠翠满头,乐却不在珠翠,或在自悦其容,或在攀比斗富,或欲引得周郎顾。那些欢愉懊丧,都是因“彼”之存方能有“此”,即若无人相赏无人相对时,那珠翠便也不是当时让人欢欣雀跃的东西了。是为活之曲折,动之根源总是要经了他人的眼目折射才认到自己。至于小食馆,无奈吃之一道,岂不是自顾自得很,人各有好,虽也有吃与人看的大宴目食,多的还是咸淡自知。于无人相对无人相顾时,多得自身之本味,然常人已惯曲折活法,多半无法忍耐独孤静寂时之拷问,不是忙忙地寻人相伴便是乱乱地找事消遣,常言道“无事生非”,便是此处了。 几日后许嬷嬷果然又来,李纨速速交了功课。倒是担心茶山之事送去南边恐耽误了功夫,许嬷嬷却道那章家自有法子,送信前去不过半月时间,请李纨放心。又找了常嬷嬷一起商议可拼茶的草木,常嬷嬷听了也赞这法子巧,第一当是佛手香柑之流,清香提神又不冲茶味,只是若混到茶中却有苦涩味,只能用来窨制。另有混入茶中之属,则必要干透的方行。烘干之事倒不怕,那鲜菌庄子上如今便有三个烘房,还是计良的主意。那时他道:一来庄子毕竟小,若全货出去恐惹人惊疑,又有物以稀为贵之说,是以鲜菌只出了四成不到,剩下的全部烘干。这干货便不用受制与人了,贩售也方便。二来,如此便需大量购炭,便是有心人打探了也只当是那些鲜菌是洞子货,冬日炭价高昂,如此培育出来的菌子,虽说是个稀罕物卖了高价,实算起来也赚不着什么,也算一个防范。李纨当时听了便服计良心思之缜密,都依了他的主意。如今南边既是他为主,要干透的料拌茶,想必不是难事。南边山多树密,冬日又不比北边,只怕这柴炭还易得些。 至于那几个机子,把许嬷嬷惊得不行。李纨只说陪嫁的都是要紧的散件,自己又找人做了些,试着装了一个,竟是可用的。又把几张纸给她,许嬷嬷看了那纸,便知年代久远,一时略有恍惚。好半天,才对李纨道:“原太太说过,他家祖上与三宝太监也有交情的,还说了好些稀奇难懂之事,只说上头传下来的说法,她自己亦不知真假。如今看了这个,竟不像这里的东西,恐怕那三宝太监之事也是真的。”机子的东西太多,一次且拿不了,先把要木工铁匠做的东西交了出去,余下的恐怕要分十来趟。李纨当时几乎要给许嬷嬷拿个青云荷包出来,到底不敢造次。出了个主意说是庄上新年营生要些现钱,左右身边有些首饰料子也不合用,不如拿去当了。先放了风出去,又着人与凤姐说要去外头熔些头面打新的。凤姐早得了消息,自然不与她为难。索性那秘银寒铁不比金银真铁的分量,她又偷偷使了障眼法,到底都平安运了出去。常嬷嬷道:“奶奶还真是小心。”终于松了口气的李纨,道:“一次这么些箱子出去,只怕被拦住了。可不是担心。”常嬷嬷笑道:“奶奶真是平日里什么都不知道,那太太陪房的女婿可是开着古董行的,如今跟些官爷都打得好交道,人都道他好命,娶了老婆便亨达了。”李纨蹙眉,常嬷嬷接着道:“咱们府里,倒是看往进拿的更紧些。”李纨细思片刻,也不禁失笑。 32.脂粉案 因贾母之前说入春之后要给黛玉另安排屋子,宝玉也吵着要与妹妹住一处,开春之后宝黛二人便都搬去了西厢房,各占一间。迎春探春惜春接到贾母身边养活,都安置在后院房中。一时不免有宠衰的议论。这宝玉自从来了林妹妹,万事都以妹妹为先,凡得了新鲜玩意吃食,必先问妹妹喜好,一时成为笑谈。贾母见二人亲密,自然大慰老怀。贾政又怜黛玉年幼丧母,特嘱咐宝玉谦让善待表妹,宝玉自然满口应承,也是从来领得最心甘情愿的父命了。 两人挪了地方,陈设帐幔贾母都亲自过问,更添了不少梯己。黛玉来时,本说分例皆比三春,如今倒是与宝玉不相上下,三春反退了一射之地。黛玉初时十分不安,贾母便对她道:“你母亲在家时,何等金尊玉贵,如今已大大不如从前了。你只当这里是自己家,万不可多心。”这日贾母又吩咐凤姐道:“你妹妹尚在孝期,虽说如今在这里,又有我在,不便过于素净,到底也要念着她的心。你且去寻了,我记得尚有几匹玉白、藕荷的宋锦,倒合她用,取去好生裁了衣裳来。春夏时节,挑些水蓝淡青的,配上玉色湖绿的镶滚,想来也是好的。这也不占分例的,只从我这里出,也不必用针线上的人,直送到我房里来吧。”凤姐忙应了带人去寻,晚间与王夫人说了,王夫人便有些不乐。“那盘绦暗花的宋锦,如今也不易得了,孩子家家的,一年一个样儿,做了也只穿得一季罢了。”凤姐也不好接话,王夫人又道:“这几日他们外头正商议要裁并些物用,还没个定论,怕是要动些内院的分例。”凤姐道:“老太太前些时候还说如今的姑娘养得太粗糙了,说姑娘们字是认得几个,最好再请个好教习学些琴棋书画。可惜之前秦嬷嬷那般的人才是不易得了。”王夫人叹气道:“秦嬷嬷那是先时宫里头赐下来的,如何能比。说来也只元春有几分福气,得她教了几年。”两人又不免又说些铺路打点的事情。 这日有脂粉上的人来回事,道是今年庄子上的几亩花地都挪做了别的,这新年的胭脂得从别处买花,又拟了采买的单子送上来。凤姐并不知花地挪作他用之事,这平白多出一桩不大不小的采买,且不是惯常的东西,做不得主,便去寻王夫人拿主意。王夫人听了这话,便道:“如今府里这些人,姑娘们又都还小,用得上多少脂粉。外头便商议了将这一项裁了,倒是我忘了告诉你。”凤姐道:“那这采买的事情可交予谁来做?这不是我们买惯的东西,也不知寻哪里买去。”王夫人道:“这也已经议定了的,索性将那制胭脂制粉的人也裁了,都并到别处。或者去庄上侍弄花木盆栽,或者去制香制药处,你且看着办吧。”凤姐便问:“那日常的脂粉又从哪里出?”王夫人道:“都每月按分例采买了分至各房便是。”凤姐便领了命自去裁人定事。 偏那脂粉上有个贾家的近支后人叫贾菱的,原管着这一摊事,很是有些油水。有人道,脂粉能几个钱?却是不知内里乾坤了。贾家自在庄子上种了玫瑰素馨玉簪之属,按季节采了花儿制胭脂水粉。一年到头或是换季换花种,都是些草木,总有死伤的,这便是一宗钱银的来处,又或者要用些铅石香料作辅的,也是一项,再有制得了的脂粉,得三十盒只往上报六七盒,这出自国公府的货色,作了价又如何能低?是以这贾菱日子过得甚是宽裕。原先见花田挪做了他用,心道到时采买花料时自己岂能不验过的?少不得又是一条财路。哪想到竟是彻底裁撤了这事,立时如遭霹雳,热锅上蚂蚁般团团转。后听得说要安排这些人去处,打听了知道是去养花木或者制香制药,转念大喜。喜从何来?香倒也罢了,那药局岂不比脂粉更妙?当下不再多想,收拾了一个锦盒,换身衣裳便去给凤姐请安。 凤姐听说贾菱来了,知道恐怕是来打听裁撤的事,便让平儿请他外头说话。贾菱见了凤姐,满面堆笑地请了安,又道:“早想来给婶子请安,只是我手里都是小事,竟找不出个由头来烦嫂子。”凤姐听他说的有趣,便笑道:“这到底是给我请安,还是添恼呢。”贾菱道:“婶子别恼,我实在是嘴笨,常日只会炮制些草木,少得人**。”凤姐横他一眼,道:“这可是哄鬼呢。炮制草木,你管着那一摊事,难道手下还少了人不成!”贾菱便道:“虽有人手,我却也不闲的,偶或得了新方子,更要自己动手。”凤姐只道他还想说自制的手艺高超,便打断了他的话:“这裁撤的事他们都定了的,我却也没有法子。”贾菱忙道:“婶子是当这一个府的家的,我们不懂那些,想来定是有道理的。我因听得以后府里也不制这些了,手里正还有些按前朝宫方制的脂粉,做起来十分琐碎费事,也只得这几盒。想旁人恐得了也不懂其中的妙处,倒白糟蹋了。便想给婶子送来,也算我能尽的一点孝心。”凤姐听了这话心里舒坦,又听是前朝的方子,便道:“你可莫要哄我,什么前朝的方子,只怕是你弄鬼。”贾菱忙赌天发誓地分辨,又将那锦盒取了出来,平儿接过来,打开一看,里头装着六七个粉彩瓷盒,便挑了一个递给凤姐看。凤姐见那粉轻润微红,幽香阵阵,已是欢喜。贾菱在一旁观其神色,又道:“这是我寻得的一方,叫做梅真香,用了零陵香叶、甘松、白檀、丁香、白梅末和麝脑调的,粉里又加了珍珠粉和玉屑。那方子上说得奇,道是久用能让自体生香,却不知是不是哄人的。”凤姐合上了盖子,示意平儿收起来,看着贾菱笑道:“你这孝心我便领了,若用得好时,我可再跟你要。”贾菱大喜道:“侄儿也只会些炮制脂粉药材的本事,若婶子有用处,必肝脑涂地以报。”凤姐便点头笑:“你记得今日这话便好。” 果不过数日,贾菱便入了制药处当个小头目,久之更成了凤姐麾下的得力之人,不过都是后话了。 初春好景,贾母聚了众人吃茶逗乐,鸳鸯出了屋子找了太太跟前的金钏儿说话。说些针线脂粉之类,言及脂粉,鸳鸯便道:“这两个月得的脂粉竟是大不如前了,怕是没得着好花料?便是香味也不行。”金钏儿便道:“你不知道的?如今咱们家的胭脂不是自己做了,都是外头采买了来的。年前上头议定了,连花田都种上别的了。”鸳鸯道:“有这事?我却没听人说起过。”金钏儿道:“这些小事,自然不会来烦老太太的。” 这日晚间,鸳鸯便与琥珀说起这事,后贾母要茶,便也没有深说。转日,众人聚在贾母处时,贾母便问凤姐:“怎么听说如今的脂粉都不是好的了?”凤姐站起来回道:“他们外头商议了把花田挪做他用,如今的脂粉都是采买来的。”贾母略沉吟道:“既是采买来的,想来你们也都是验过的,怎么又说出不好来?”凤姐道:“我们也是一样的,家里做的就那几种,也都用了些年头了,这猛换了新的,不习惯只怕是有的。要说东西,倒都是‘满庭芳’的,前儿说起来,几家郡王府也问他们拿些新鲜样子的去用。”贾母便道:“这样的小事,我原是不问的。如今听些儿风声,少不得说两句,倒不怕别的,这些胭脂水粉的,能几个花用。只怕你们没经过什么,倒从这些不打紧的省俭起来。这虽不是大地方,却是个脸面。不要因了眼前几个小钱,倒把我们这样人家的脸都丢了。如今既已定了,反复起来也不是个规矩,就先这样吧。若还是不好,少不得还得改回来。他们外头的,如今拿里头的主意也知道瞒着我了,种这么点子花草的地就急的狗撵的似的拿去做什么要紧事了?打量我老糊涂了,看不透他们那点子肠子呢。”凤姐听贾母这话牵连大了,又不好答话,又不好坐下,一时讪讪的。王夫人忙起身道:“老太太息怒,是媳妇管家无方。”贾母摆摆手道:“好了,既是外头拿的主意,你们又能怎么样呢。且是请不着这个罪呢,左右就这么几个人几双眼,总有黑心肠弄鬼的,哪里能都看得过来。今儿也没别的事,你们便都下去吧,就留几个丫头陪陪我这老婆子也就罢了。”众人看贾母主意已定,亦不好再劝,只好又说几句闲话,各自退了,独留下黛玉及三春与老太太说话解闷。 凤姐跟着到了王夫人院里,金钏儿上了茶便带人都退了出去,王夫人便问凤姐:“如何又说那脂粉不好的话?这事如今是谁在管?”凤姐道:“因都是外头的采买,如今都归到钱华那,先送了样过来,也与太太看过的。后来买来的也没有差。却不知这不好的话从哪儿来的。”王夫人道:“原也不过是小事,竟都惊动得老太太了。你且看看,若果真不合用,便与外头说了,还是家里制吧,莫要惹得老太太不快。”凤姐忙答应了,又说些节礼的琐事,方辞了回自己院子来。一进了屋,平儿便将人都清了出去,自倒了茶奉与凤姐。凤姐略呆了一回,手一挥,将桌上的茶盅打落在地。平儿也不作声,取了帕子与她擦手,又另沏了茶上来,也不叫小丫头,先扫归在一旁,又回来站在凤姐身边。凤姐看她一眼,吐气道:“你这是怎么样呢?”平儿道:“奶奶心里不舒服,且纾解纾解,待奶奶砸够了,我再让他们一总收拾了。”凤姐道:“你倒是防的紧。”平儿便过去轻轻替凤姐捶肩,道:“奶奶,你有气且发出来,闷坏了倒不好。只是总是少些人知道,省多少事!一个胭脂水粉的事,怎么就弄出这么大事来,老太太今儿说的话,可实在是……不能琢磨。”凤姐道:“我那姑妈,真是亲亲姑妈。到了那会子尽一句多的没有,只说管家无方。这不是拐了弯还到我身上?花田都撤了,连采买都想好了的,要不是我去问买花料的事,都不记得告诉我一句。如今这样,倒都推得干净。我看老太太心里很是不舒服,那话说的可不止是胭脂水粉的事了。”平儿道:“老太太心里清楚得很,奶奶又何必生这么大气。”凤姐道:“我也不是生气,只是憋屈!我一个当家不做主的,偏得顶头挨上,这劳心劳力的,又不得什么好处,真是何苦来!”平儿笑道:“奶奶这话,说的可不是时常劝你的话了?可见是气话了。”凤姐斜她一眼道:“哼,气话!我算是看出来了,有丁点的好处都削尖了脑袋往前挤,有了事都拼了命拿别人替挡,都如此也就罢了。只不要把主意打到我身上来,横竖都是我防你,你算我的,我也不能白受这些气!”两人正说着,贾琏回来了,平儿只说失手打了茶盏,找小丫头进来收拾了,也无他话。 33.玉楼春 贾琏看凤姐脸色似有愤意,也不细问,叹气道:“家里的酒窖细账你可曾看过?”凤姐听了稀奇,道:“又没到采买的时节,也没有额外的大宴,没事我看他做什么。”贾琏苦笑道:“幸而我今日去看了一眼。”凤姐见他神色有异,奇道:“这一个酒窖,能如何了?难不成还有人偷盗?”贾琏道:“偷盗?唉,倒也不能这么说。你道如何,前两日二老爷将我叫去书房,道开春后捡个暖和日子要宴请一干儒林挚友,都不是寻常人,这席面恐怕得花些心思。特来吩咐我的。这说了一通,便说到要取用家里二十年陈的‘玉楼春’,来客中有一位号称‘醉画’的,最是海量,又极风雅的,又说一手丹青直追当年唐寅,如今都中贵人都好结交与他。这人别无所好,唯好酒。二老爷便想起家里的‘玉楼春’来,问存酒足不足。我当时也没数,只好先去看了再说。谁知道这一看,我这几日都躲着外书房走。”凤姐道:“如何了?”贾琏道:“唉,竟是一坛都没了。”凤姐从榻上站起身来,道:“一坛没有?这酒都是按年进的,每年所进,三成的量当年留用,余下的都存着,这么累年而来的。如何会一坛都没有?这二十年陈的,少说也还得有五六十坛啊!”贾琏道:“我当时也急了,把看管的简大叫来一通训斥,结果人拿出细账来一看,倒是我没脸。竟十之八九都是大老爷取走的,别说二十年陈的,如今十五年陈的都没剩几坛了。”凤姐道:“这玉楼春平常也用不上,便是请年酒也用的惠泉、绍酒之类,若不是你说,只怕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晓得。一时要寻起来接不上手,倒是管家的不清楚了。”又看着贾琏道:“如今可怎么办?”贾琏叹气道:“我想了,要不就是实话与二老爷说了,看寻些旁的酒来替了;再不,就只能拿银子去外头寻了。”凤姐冷笑道:“旁的酒?只怕这二老爷能请到那位凭的就是这二十年陈的玉楼春呢,外头去寻,这玉楼春倒还有寻处,这二十年陈的,只怕难。再者,若是寻个有些差池的,那人既然深谙酒道,到时候只怕更过不去。”贾琏道:“你说的何尝不是,只是也没有他法了。我看,你先与太太讨个主意吧。这寻酒还是旁的,在我们手里可压不住。”凤姐道:“自然不能压在我们手里,有来处有去处的,又不是管丢了的!你若不急,我明儿再去找太太吧,今儿为了脂粉的事儿,老太太发了火,太太只怕也不自在。”贾琏便问何事,凤姐将事情原委说了,连老太太发火的话也一句不差地学了一遍。贾琏听了,道:“老太太只怕还不清楚呢,那花田是拿去种香木了。这事虽说是外头定下的,起因却是从你们里头起的。”凤姐心里一动,便没有答话。贾琏自顾自说道:“年前太太说如今姑娘们都还小,也用不着什么胭脂水粉的。倒是一年花千把两银钱费工夫做东西给丫鬟们使,不如就挪作他用,如今香木看着不错,便都挪去种香木了。”凤姐忍不住道:“这事我却一句不知的。”贾琏看她一眼,冷笑道:“你能知道多少?我早与你说过,我们不过是跑腿的。其实这事,你且细想,如今哪个又是真的关二太太的事?老太太虽说若不行以后还得改过来,嗤,依我说,别说这个改过来,以后蠲的且有呢。横竖这些姑娘们,都不关太太什么事,面子情罢了,谁还真劳心费力地去管了。”凤姐听了,道:“幸好还有老太太在。”贾琏道:“我时常说你,你不爱听。你且等着,总有一日你知我都是对的。这二太太最是见小不见大的,无事时说你是她侄女,自是有几分疼爱,真有什么,且顾不得你。如今你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只是珠大哥哥早逝,宝玉又小,大妹妹又没什么消息;但只一个出息了,便是老太太也辖制不住她,最好什么都换成银子堆在她小库里才最安心。”往常贾琏也常有此等言语,凤姐自是一百个不愿听,只是如今多少事情经过,竟也驳不出什么话来,只默默罢了。贾琏见她似有所悟,也不再说多,继续懊恼他的玉楼春去了。 李纨经了胭脂案,倒是一丝未曾多想。她本在家事人情上十分有限,亦无机变才华,何况她日常也不用脂粉,更想不到那上头。倒是常嬷嬷与闫嬷嬷说起此事,多有世家渐衰之叹,再看兴兴头头与许嬷嬷商议纺织呢绒、拼茶方子的李纨,又是另一叹。常嬷嬷笑道:“虽说这话不好听,只是如今看来,这大奶奶不管家竟是件好事。一来她也少烦心,二来我们也少多少事!”闫嬷嬷一脸严肃,思忖片刻道:“若她管家,光光帮她挡那些算计,就得忙死。”常嬷嬷点头道:“可不是。”两人互看一眼,都道如此也好。好在她还记得问一句素云和碧月:“你们的脂粉可能用?”两人笑道:“原先府里自己制时,我们也分不着什么好的。跟如今比倒也不差。”李纨想了一下,道:“我自己也不用那些,故想不起来这事。你们若觉不好,便与几位嬷嬷说,另找人买了便是。倒犯不着为这个跟他们争执。银子且不用担心,你奶奶我都管了。”两人都笑着谢了,只说若真的不好再与李纨说。李纨便把这事彻底丢开了。 晚上进了珠界,不是忙着拿些不要紧的材料炼器,便是钻研正一阵留下的典籍。如今有了苍庚号,那炼器和制作阵盘阵旗的材料都数不胜数,她又发觉这炼器与布阵、灵烹之间似乎都有相通之处,便数管齐下,越发用心起来。另有一宗趣事,便是晓天下那藏书楼中,存着他们从开始以来的所有《晓天下》,形如邸报,却比邸报有趣的多,凡其所在灵界及下属地界的事情无所不包。奇闻异事甚多,加上那帮百晓生笔端功夫了得,便是无甚奇特之事由他们说来也是妙趣横生。李纨几乎次次都要看上一些,笑上几回,才算过瘾。再说逛街之事,次数多了,那苍茫寥落之感便渐渐麻木了,倒越来越有帝王巡视之势,尤其是身后跟着阿土他们五个,更是架势十足。那店铺中有一家专门卖些低阶的傀儡,有的能演一套功法,有的一组能演一幕剧,还有的如男先儿女先儿一般专能说书。李纨自然不会放过,携上几套带到贪欢的大开间,特换了一套陈设布局上来,是个花厅小戏台子的模样,她便倚坐玉骨包锦的罗汉榻上,靠着半人大小的枕头听书取乐。刚刚开练的分神技法,可分得一缕神识附在阿土身上,端水倒茶,十分得心。只是有时候难免疑惑:“究竟是我在干活,还是我在取乐?”那修界的故事与凡界的大不相同,看到或听到意气风发处,便不得不浮上一大白。玉碗银碟,精蔬细馔,手持神酿,箸指灵烹,大有“此间乐,不思蜀”之态。此时的李纨,又如何能知道贾府里正为了府藏的几坛玉楼春暗流汹涌,话又说回来,她便是知道了,也觉不出那暗流来。 凤姐所料不差,那“醉画”果然是冲着二十年陈的玉楼春才应了贾政之邀的,王夫人知道了前因后果也无法,只好拨了银子着贾琏去外头寻。费了好大劲,才从几个酒楼里寻到几坛,凑够了一个整数,算是交代了过去。为这欠下的人情,少不得得用别的法子还。王夫人那几日正为亲外甥薛蟠犯了人命官司的事闹心,这玉楼春的事又添一堵,却又说不出什么来,还能不让家里人喝酒了?这两事相交,又气又闷,竟就病倒了。贾政忙着“春宴”,这次因请到了“醉画”,来了不少平时再也请不到的人,不免有几分得意,更是一日几次叫去贾琏千叮万嘱,一时也顾不上王夫人。 这日王夫人身上稍觉轻松些,周瑞家的在外头说话,王夫人便让人叫她进来。请了安,说的就是薛蟠的事。周瑞家的道:“应天府贾雨村正是我们府里荐的人,若得老爷知会一声,想来无事。”王夫人轻摁着额头道:“老爷那日得了信,气得了不得;如今又忙着宴客的事,只怕也没这心思。”周瑞家的便道:“上回于老爷求的事……太太或直接叫人写了信去呢?这般小事老爷也烦不过来。”王夫人沉吟片刻道:“上回的不同。那府尹原与我们家亲厚,以老爷的名头也好我兄长的名头也罢,都是轻易的事。这次直是人命案,我倒不好落人口实的。”周瑞家的便道:“官场上自有规矩,那贾雨村想来也该知道的。”如此,又过得几日,贾政回来与王夫人说已得了贾雨村的信,道是薛蟠的案已经结了,不必挂心了。说毕又不免牵扯几句小小年纪竟然犯下命案等语。王夫人听了,便趁机道:“我那妹妹性子最是绵软,偏妹夫又早早去了,蟠儿这样的半大小子没个可靠的人管教,只怕越发往邪路上去了。到时候惹出事来,我是看着也不是,伸手也不是。总不能让我这亲妹子老来失了依靠!”贾政听了,也觉有理。王夫人便接着道:“先时她与我来信说,想归拢了生意到京里来,一来各处店铺,她一个妇道人家出不得面,蟠儿还小也不顶事,竟不如索性收了安心;二来京里有姑丈舅舅在,也能管束蟠儿一二。她道是我那哥哥虽也当着官,却是个粗人,比不得老爷深谙诗书礼仪的,道盼着老爷能得空管教蟠儿两句,也算是拉他们孤儿寡母一把了。”贾政听了这话,心里熨帖,便道:“都是一家亲戚,说什么拉一把的话,舅兄公事繁忙,我倒算个闲人,若来了京里,便只管在家里住下。一来你们姐妹好叙旧,二来我也能看管蟠儿一二。如今年岁尚小,只怕还能掰一掰性子。别的且不说,便是先拘在族学里,好好读上几年,读书明理了,自然好说后话。”王夫人擦着眼角道:“能得老爷管束一二,也是蟠儿的福分了。”贾政看王夫人这几日病弱,此时又见她微有泪光,心里倒生出几分怜惜来,这日便宿在了正房。 34.机械之威 且说王夫人在贾政处打好了底子,又忙忙的给金陵的妹子写信交代了一番。贾政春宴,更是一番铺排,又说府里的厨子恐不惯这等宴席,特请了“天华楼”、“京庄”、“江南韵”三家的大厨来拟单子定菜并当日掌勺。又听了詹光、单聘仁等几个清客相公的提议,也不搭戏台,单在大花厅里布个围圈,也不请整戏班,只散邀了数位角儿,各演拿手的几出,离得近,倒便于细听赏玩。这文人相聚,自不爱那些太过热闹的戏文,这般布置倒甚合贾政心意,便又忙忙地吩咐贾琏去办。 那头热闹,这头夏婆子等邢夫人的陪房看着心里不忿,不免在邢夫人面前学上几句。头一个王善宝家的,见周瑞家的同是陪房,自己却混得远远不如,心里十分嫉恨。只日日盯着那头瞧,闲磕牙找人打听,一会儿说“那酒就花了好几千两银子,寻了大酒楼里买的买不着的酒来。”一会儿又道:“便是大老爷生日,也不过请个戏班子罢了。这二房里真不当银子是银子,可着各个班子的名角儿请来,这可得多少银钱才够!”一时又说:“厨上这几日开的单子那么老长,都是没听说过的菜色。还请了外头大饭庄的厨子进来烧菜!这敢莫是宴请哪家王爷呢?”邢夫人虽不理事,整日听这些心里便不舒服,有心在老太太面前说上几句,又得不着个开口的时机。倒是跟贾赦面前,有的没的抱怨两句。贾赦听了心里自然是另一番打算。 李纨庄上的机械都已经安装得了,几个脑子快的先学会了,又忙着教另外几个。这日许嬷嬷忙忙的来了,清了人,对李纨道:“那机子真是了不得。”李纨自己也只试用了一回,并不知厉害,余者都是见书上说的。许嬷嬷便细说一番。原来起先按外头管事的几人估算,这活儿得雇不少人,是以地点也选在了南边近河的庄子上。便是因为那离河不远有几个村子,招人方便些。哪儿想到,这机子一用起来,竟比原先的手工快了十倍不止,尤其是那纺的和织的,又准又快。这下,不仅庄上原本的人手足够,倒是最开始算的毛料怕是不够,又分出了人去口外收购,如今收来的新料不多,要到四五月份就是羊毛大季了,许嬷嬷来找李纨取银子进货的。去年冬天到开春,这几个月的菌子卖了一万多银子,李纨取了五千给许嬷嬷,又惹来一通嗔着,道只两千便足足够了。李纨听得许嬷嬷一通说,心里痒痒的恨不得跑去庄子上看看,只是却出不得门。许嬷嬷从带来的篮子里取出一块灰白色的呢料来,递给李纨道:“且看看,可是先太太说的样儿?刚开始那东西真叫人看不懂,得会有几个都识字,先太太留的那法子也有趣,都带着图,整了五六日,才算整明白了。这是织出来的样子,颜色还没染。”李纨看那呢绒柔软细密,比府里得的进贡的也只好不差,心里开心,道:“还要怎么样呢,这还不够好?”许嬷嬷道:“奶奶这话说的,东西是你给的,你倒问起我来。样子也不止这一种的,还有斜纹的,线料比这粗的,比这还精细的。那织的几人,还琢磨把咱们织锦缎的提花的法子用进去试试。如今那纺线的是最快的,一头的梳毛的被催得不行,且一会儿要精细些,一会儿要粗糙些,把他们恨得不行。另一头这织的,看这么多线料,也使劲琢磨新花样呢。”李纨虽万般不想接这茬,只是看许嬷嬷一腔兴头的样子,不出点力似乎说不过去,便道:“我那儿还有几个小机子的样子,下次给嬷嬷,都是织机的,看能不能出些花样。”许嬷嬷瞪大了眼睛道:“哎呀,我说奶奶,您也太不经心了,这要不是我说起来,您还不提呢。”李纨老实道:“我起先只想能做出来就不错了,尤其是那针织的,也没看别处有,能不能做出来还不一定,哪里敢多想。”许嬷嬷知道李纨惯是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也不说她,道:“您说的那些个机子,到现在还没整明白要怎么用呢。段高一人在看,您那里可有别的什么说法,能给他通个头的?”李纨想了想,从袖里取出张纸来,道:“那个机子原是按照竹针手工的道理做出来的,我这里有几个竹针手工的图画,你拿去给段高看看,能不能有用,我也不知道了。”许嬷嬷接过看了两眼便收到了袖子里。 又从篮子里取出两个纸包递给李纨,道:“这是按照奶奶说的法子做的红茶,计良说是心疼的不得了,这明前雨前的茶拿去做红茶,真是没听过的事。”李纨接过来打开细看,见那茶条索极细,拧转处叶背所附的茶毫作金色,叶片黑褐,倒似虎皮。轻轻一嗅,茶香中又带着一股子蜜香,心里十分满意,对许嬷嬷道:“上次拿给计良看的‘金汤枣’,他到学了个八九不离十,只是没有做成那形状罢了。这茶必是好的,只是要做拼茶却可惜了。”许嬷嬷便道:“计良他们也是这个意思,这个茶便不做拼茶了,也不卖,因这稀奇,倒是拿去疏通关节送人挺好,没见过的,容易给人留印象。计良这小子,好似跟那边的真真国人连上线了,如今还没有准信。拼茶准备拿二茶三茶做,果料现在能得的都准备好了。那柑橘柚子味的,他找了一处厚皮柚的大山,人家拿那瓤晾干了做药,他便宜点租自己的烘房给人,一文没花得了所有的柚子皮,这算盘精的。”李纨也听得目瞪口呆。许嬷嬷又道:“如今那些茶农也见识了他的手段,都安心服帖了。最好笑是章家留下的那群小管事,说横竖回了章家也没有大的出头处,且都不是要职没有身契的,索性都留下跟计良一起捣鼓新茶样了。我起先还怕人是来偷法的,后来细想,也只我们相信这事儿定能成。别人不担心到时候发不出粮来,恐怕真是愿意跟着计良干活。”李纨点头道:“真好此道的人,只怕是想做出新花样的茶来,倒不是为了别的。”许嬷嬷点头道:“是这个道理。”李纨又问:“南边的银钱可够用?”许嬷嬷笑道:“真没见过这样的主家,奶奶不问计良能给您赚多少银子,倒是老想着贴补他,他若知道了定要急眼,又说奶奶当他不靠谱的。”李纨讪讪道:“我不是担心嘛,天高地远的,万一有个什么事,也求不着什么人,多备点银子总是好的,穷家富路。”许嬷嬷深深看了李纨一眼,叹气道:“奶奶跟先太太真像,那时候大伙都说先太太太过慈善,只怕要吃亏的。可是好人有好报,有先老太太看着,谁敢动?便是再有什么,就算哄过了先太太,先老太太那一关却是过不了的。这先太太能在先老太太之前去了,竟也是福分了。”李纨知道许嬷嬷始终为李守中赶孝期娶二房心有不忿,只是这事是族里的人一同主张的,说来也怪不得谁。再加上母亲去世前已卧病在床五载有余,到这个份上,李家也算仁至义尽了。是以李纨心里倒没有什么怨恨,不过是命罢了,人都没了,估计母亲也没想要谁守着。两人又说几句旧事,许嬷嬷才出去了。 李纨又坐着自思量一回,贾兰下了学回来了,进来请了安,便被李纨搂到怀里一通摩挲。又问他:“今儿学了什么?可曾惹先生生气?”等语。贾兰一一答了,又道:“先前的那些书我都看完了,老爷说让我可去梦坡斋看去,我实在不喜那些清客相公们,还是娘替我买些书吧。不需图画了,只字的就行。”李纨笑问:“那些清客相公如何你了,为何说起不喜欢来?”贾兰道:“倒也没有如何,只是看这些人说话中像抹了油似的,嘴里即便夸着,心里可不知怎么个想法。也没见真有哪个有大学问的,统统不如先生。我细看,先生也不与他们打交道的,他们亦不喜先生。”李纨道:“兰儿是为了先生才不喜他们?”贾兰摇摇头,“不是,我自不喜欢他们,再细看才知道先生也不甚喜欢的。只是做大人麻烦,总要应酬两句,我看了都累得很。娘,我便不要当大人。”李纨听着实在可乐,笑道:“兰儿可以做不麻烦的大人,晋书中阮籍不是可作青白眼么,兰儿也可如此。”贾兰皱眉道:“先生说了,世易时移,古之君子之道如今行之已大难,何况如嵇康阮籍之行?”李纨点点头,道:“你也还小呢,人总是要先明白究竟要怎么样,再说如何可行。先都不问,便定了只能在世上做个自己都厌烦的人,岂不可怜?如今有清客相公那样的人,也有你先生这般的人,人人不同,兰儿自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人。”李纨也是信口说来,贾兰不满四岁的孩子,如何能听懂这些,只在心里留个印记,日后有犹疑处许就是一醒。 过不得几日,贾母又身上不大好,李纨只当是季节病,后来听婆子们闲话,才知道却是气的。原来那贾赦听邢夫人说了几次贾政的文人春宴花费豪奢,心里只当自己亏了,都是公中的东西怎么就由着二房折腾。过得几日,便让贾琏去支银子要买一套定窑罗汉瓷像,贾琏听得要两万多两银子,傻了眼,回绝了只怕一顿好打,领了去多半也是不成的,还是跑不了一顿打。便回去与凤姐商量,凤姐心知贾赦这是为了贾政春宴的花用找补,只直接告诉了王夫人。王夫人这几日刚好点,一听之下,连及几十坛玉楼春的事,不由得气不打一处来。一时也顾不得什么了,直接拿了账去找贾母。贾母听得贾赦要支两万多银子买古董,直叫人传了他来。晚间贾赦来给贾母请安,贾母一顿训斥,贾赦自是不服,只说自己花银子买东西好歹还是落在自己家,贾政钱花的流水一般宴请文人,怎的没听人说一句。不过是欺自己不掌家罢了,账上的银子别人都使得,唯独自己使不得。如此一来,又不得不牵扯出了“玉楼春”的事,贾母心知贾赦一人,无论如何也喝不完那么些酒,只上头的领用人却实实在在都是他,不知其中又有何猫腻了。堂堂国公府袭了爵的嫡长子,竟不长进到这等地步,贾母一时气怒交加,大哭无颜见贾家列祖列宗。贾赦贾政一看如此,方都慌了,赶忙磕头认错不跌。贾母有心教训几句,只儿子都有孙子的人了,明争暗斗的用心又不能放到台面上讲,这么一气一噎便病倒了。贾赦倒转脸成了孝子,汤药伺候十分精心,只说自己混帐不该惹老太太生气伤心。贾政亦认错。贾母看两人如此,也不好气了,只静静养着,偶或想起当年老国公爷在时盛况,不免黯然。 李纨便日日将几个姑娘带到自己处玩耍,免得扰了贾母清静。黛玉心思细腻,对贾母病痛十分上心,细致妥帖处还胜大人。众人看了都道难得,难怪老太太疼她。惜春遇着贾兰,越发淘气。迎春见了贾赦行事,言语更少,只恨不得让人都看不见自己。李纨看了心里有数,少不得开解一二。 35.大厨小事 这日几人正在李纨处说笑,闫嬷嬷又带了几个婆子抬了两个大箱子进来,素云在门外见了,便进来回道:“闫嬷嬷回来了,带了两大箱子书。”李纨便让抬进东边书房,又让碧月给赏钱。问闫嬷嬷道:“如何有这许多?”闫嬷嬷笑道:“他们做生意的,摸着了哥儿的性子,知道好这些书,平日都留意着。这不,我一说,收拾收拾就得了这么些。”李纨道:“可让他们费了心了,没想着有这么些的,银子可够?”闫嬷嬷道:“如今官刻书多,奶奶要的又不是宋本,那些银子尽够了。还有的多,我只让他们再留意别的就是了。”李纨点头道:“如此甚好。”贾兰已等不及,让人开了箱子细看起来。 众人见其中皆是《长春真人西游记》、《异域志》、《武林旧事》等古人笔记,也道有趣。贾兰已指挥樱草青葙开始将书按他定的顺序在书架上摆放起来,手里先取了一册,坐到榻上便两耳不闻窗外事了。黛玉道:“兰儿也喜欢看这些杂书?”贾兰便从书中抬头笑道:“经史的书虽要看,却已不知本来面目如何了。这些书无人要篡改解说,有什么说什么,看来倒有趣些。”黛玉听了更奇,道:“如何说不知本来面目的话?”贾兰便道:“先生说修史多为后代修前朝,且一事众人所述皆有所差,是以说不知本来面目。我看的这些,说些秀莲新藕,蜜筒甜瓜,椒核枇杷的话,却没人要修它的。”迎春听了也笑起来,道:“兰儿真不似这年纪的小子,偏多古怪,细想却又有理。”李纨道:“我且管不了他了,只这些书都让外头老先生看过,学子儿童能看得的,他要看便看罢。”黛玉也取了一本来看,正是《鹤林玉露》,翻得其中有“闲处漫忧当世事,静中方识古人心”等句,也不是平常所见,一时看住了。李纨便笑道:“我说这笔记最妙一道,便是一人一相。经史之类,作之人解之人,都将自己隐了,只恨不得净剩一个‘理’一个‘正’字。这笔记,一人一个相貌,一人一个脾性,都在字里行间。有人偏好说人间因果,有人偏好捡正史小节处,亦有人爱行走四方,记录一时风尚。虽都是零碎的,倒觉丰富。”众人细想一回,都笑道果然如此。 贾母这几日都饮食不思,也不要人前去伺候,李纨便留黛玉和三春一起用饭。探春今日去王夫人处与宝玉一起陪王夫人用饭,就剩了黛玉迎春和惜春,李纨便让常嬷嬷去厨房安排菜色。常嬷嬷取了银子,走到大厨房外,便听得里头吵嚷之声。 近了前,听出是厨房里两个小管事的声音,一个是管生料的媳妇子,是戴良的妹子,人都称她为佟家的,另一个是管台盘折箩的。折箩,就是大宴或日常各房的剩菜剩点心之类,在厨房这个油水口上,算不得什么大好处,这婆子姓金。这会儿正听佟家的的嚷嚷:“一转眼就什么都没了,也不等上头说归拢了再散,还一问一个不知道,多问一句就急眼,那么些东西,还能都进了狗肚子了?”金婆子听了急了:“什么狗啊猫的,少他娘扯臊,常日里做一只鸭也备十只生料,怎么没见狗叼猫咬了?这一寸毛没叨上就急的嗷嗷叫,要我说啊,都悠着点吧,成日抓东挠西的还不够,自己跟前堆得山也似的,还看不得别人吃块糖,心也别忒黑了,拐了再多,死了带棺材里吃个够!”佟家的大儿子身子不好,都到了年纪了也没能在府里谋个差事,最听不得人说死啊活的,一听这话就抄起家伙来要打。金婆子也不是怕事的人,一边抓挠,一边口里依旧棺材、报应地说个不休。常嬷嬷咳嗽一声,道:“可有管事的人?姑娘们摆饭的事儿谁管的?”里头犹自不休,厨房的管事听了声,赶紧出来喝止俩人,又问了常嬷嬷这饭食的安排,接了银子,又送常嬷嬷出去。回了身,冲那两个争执的媳妇子道:“若还要闹,我们这里庙小也容不得你们这样的大佛,凭是什么来路,折腾出好来,打翻狗食盆,大家吃不成!到时候,看谁能放过谁呢!”更直指着佟家的道:“各人管各人的,你们手里的东西可曾露出过一丝儿来给他们?如今看得人百年一回的得点好处,就动起手来了,真是好大派势!看不上我们这儿,只管走,采买库上哪里不好去,我们可要不起为了一丝肉星发疯的奶奶们!”佟家的本仗着哥哥是库里管事,没想到这么没脸,一行哭着就下去了。这发火的管事,也与戴良有些旧怨,更恨在外人面前叨登出厨里的油水进出,却是新仇旧恨。 常嬷嬷回去了自不会提这事,跟着来的几个婆子里难免有嘴碎的,便悄声议论起来。“这又有什么稀奇的,还不是二老爷的大宴给闹得。”说话的却是一个小丫头,刚分到这院里不久的,取个名叫妙儿。这李纨院子里,少有家生子来,有点路数的都奔着有油水的地方去了。横竖老太太太太也不会嫌伺候宝玉的人多,凤姐乐得做好人,自不拦着。这个妙儿是贾府里深根的家生子,这家姓乔,却是不显山不露水的。这小丫头得了边上婆子递过来的几粒玫瑰瓜子,说得更兴头了:“这厨房里,采买的自不用说。便是生料这一块也是大的,各房都有定例,一天多少鸭子多少肥鸡多少肉的,哪里用的了那许多。备好的料又用不上,管这块的自然就有的活动了。后街直走到头往南,那家‘民福楼’便是靠我们府里的料养着呢。管台面折箩的就没那么些了,各房主子略动两筷,多半散给底下人了。这么一层层下来,剩下的没人吃的就没什么好东西。偏偏这次二老爷大宴,请的都是外头的大厨,开了单子备了料,也是丰丰富富的。好些东西又是我们府里平常不大用的,这么一来,采买的是好赚了一笔。这管生料的也等着呢,可惜啊,几个大厨比着个儿撂手艺显本事,都给做成了菜。才几个人,哪儿用得了那么许多,又不是在里头,管家娘子跟着,老太太太太便是不提,**奶也会吩咐聚齐了往下散。这外头也没人收管,可不就便宜了伺候台面的那些人了?”有婆子又问:“能有些什么好东西?那些鸡鸭鱼肉的都煮了切了的,他们拿多了还能都给吃了?”妙儿大笑道:“这位婶子你不知道,这次啊,那蛏干元贝鹿筋熊掌的不说,还有些稀奇做法,比方说整鸡焖熟了只用翅尖、爪、鸡冠入菜的,那这已经蒸熟了的鸡,就算个下脚料了。”那婆子听了直道:“阿弥陀佛,这都算个下脚料了!”妙儿道:“可不是,不过要说来到底也是熟菜了,折箩能倒腾出几个钱,那找茬的生料上的人还真是眼皮子浅的很。我看多半不是为了钱,恐怕是哪个想吃的菜没吃着。”众婆子都笑起来,“你个小促狭鬼儿,这主子摆宴席,奴才倒先看好菜色了!也就你想得出来,那是我们做奴才的能吃着的东西?”妙儿摇头道:“几位妈妈都是老实当差的,不知那些奸猾的手段。什么吃不上?碧粳米的饭、胭脂米的粥、新鲜的鹿肉糟香的野鸡,有主子一口就能有他们一口,说句不好说的,便是没有主子们那口,他们也能给自己留一口半口的呢!”几人忙摇手道:“这话说不得说不得。”妙儿自笑笑。那些婆子又说她:“我们也倒罢了,你一个大奴才家生子的,怎么不去吃那些咱们吃不着的?”妙儿笑道:“我老娘说了,吃什么不都变成屎?犯不着争那些,我只老老实实待到够了年纪,自然求了上头让我出去的,这不比成天算计从人嘴里夺食强?”有婆子道她老娘有成算,当然也有说她老娘吃不着葡萄的。妙儿也不在意,嗑完了手里的瓜子又回院里转悠去了。 里头碧月正要寻个小丫头做事,看见妙儿便招手让她过去,妙儿近前先道:“姐姐叫我做什么?”碧月笑道:“我这里正寻不着个人,跟着姑娘们的人商量着吃澄沙薄荷糕和条头糕,你且取了钱让厨房买去。”妙儿便道:“这糕厨房上也不是做的,都是打外头买,何苦要过他们一手?不如我去外头买罢了。”碧月道:“你一个小孩子家家的,如何出去的?且我们也不知外头哪家是好的。”妙儿笑道:“姐姐便派了我就是,我自有法子,若买来不好姐姐只管罚我。”碧月看妙儿小丫头鬼灵精样,倒有几分欢喜,便笑着摸出个素面淡粉荷包来递与她道:“好,索性我也不管了,我们就得这几个钱,你只给我各买半斤来便是。剩下的都赏了你。”妙儿接过直接收到怀里,蹦着就往外去了。碧月回屋自去招呼司棋入画等人。 不过一顿饭功夫,妙儿便回来了,提着个灯笼大的小竹篓,都递给了碧月。碧月接过来看时,里头有五六个整整齐齐的八角箬壳包,道:“你这蹄子,莫不是带人打劫了点心铺子?”妙儿笑道:“因姐姐说多了的便赏我,实在多得太多了,便又多要了几样。这家南点铺在这几条街上都是数得着的,姐姐们且尝尝。”碧月道:“你也是出不去的,恐怕还要托了别人去买,这倒让我不好意思了。”随手从袖子里扯出块帕子道:“这个便给你吧。”妙儿早听说大奶奶屋里有些不常见的料子,扫一眼跟前这粉红薄透的丝帕,到底没伸手,笑道:“姐姐们不知外头的行情,一钱银子能买四五十个鸡蛋呢,姐姐给了我两百文,我这尽拣贵的买了也还剩五六十文呢。姐姐的帕子我是不敢再要的,以后姐姐再派了我事,我做好了姐姐再赏我罢。”碧月听了更觉这小丫头有趣,便把帕子塞到她手里道:“这帕子可不是什么值钱玩意,不过这料子只我们院里有。就送你玩吧,得你一说我们也知道些外头的事,以后用你的地儿多了去了。”妙儿听如此说了,方收下了,只觉这帕子入手柔滑异常,高兴地谢了赏方去了。 晚上跟素云等人闲聊时把这事说了,叹道:“怪道说厨房是个大买卖呢,我们平时要点什么,也都不吝的,给个一两百钱,他们就给我们两包糕饼。也不是日常吃的,谁还真去算计这个。今儿小妙儿这么一说,乖乖,差出多少钱来。我心想着,咱们院子里头算是少的,奶奶也不大爱那些,我们更是庄上送来的都吃用不完,那另外的呢?上上下下多少口子人,这厨房可真是要发了财了!”常嬷嬷听了不禁笑出声来,指着她道:“这个木头可算开点窍了,只是到底还是木头。你当人人都跟咱们院里一样?不说别的,你看老太太院里多少家生子?更别说太太和**奶跟前的周瑞家的旺儿家的,谁要什么都跟厨房去要的?一般都是让自己亲近的人买了。便是姑娘们,也支使的自己的奶嬷嬷奶兄弟的。你看奶奶买书,不就是闫嬷嬷亲自去找的她娘家兄弟?这府里采买的猫腻,谁心里没个数,不过自祖上传下来的规矩,定例的那几样逃不过罢了。他们采买来不能用的不得心意的,谁还跟他们争去?不过再另外花钱置了就是。这厨房特殊,奶奶要备些菜,咱们院里又折腾不开,这才绕不过。且也到底没几个钱,咱们又不摆什么大宴。一年下来拢共几十两银子,便都让他们赚了,也不值什么。”素云也笑道:“碧月这是被妙儿的账惊着了。平日两钱银子只得两包糕,今儿得了五六包,还尽是好的。这妙儿还自己说了落下了不少赏钱。只咱们碧月不会算,若算上那块帕子,可是亏地底儿掉!”碧月听素云打趣她,只抿了嘴狠狠瞪她两眼,哼道:“常日都是能怎么骗就怎么骗,这一个小丫头给我说的清清楚楚的,可不是该赏她?再说一般咱们也不缺什么东西。”常嬷嬷道:“今儿听几个婆子说话,这妙儿是乔家的,也是几代的家生子了,难为她老子娘肯让她来我们这院里。咱们这儿,可不是那些大家奴才喜欢的地儿。”闫嬷嬷道:“恐怕是想找个安稳地方待到够年纪了求了放出去的。”常嬷嬷听了点点头:“这就对了,看来这府里也有不攀高枝的。”闫嬷嬷道:“都几代的老人了,什么看不透的?爬的高摔得重。”几人又闲话几句,待李纨与贾兰招呼洗漱方散了。 36.青谷息壤 这日珠界内,李纨才知道之前不是神念有误,而是自己所见所知出了偏差。那日她想着要种些花草,结果倒是找到了魑魅庄的东西,又误打误撞得了填髓壮骨的方子,害的贾兰得了大胃王的名号。因之后又得了苍庚号,随心闲逛忘了年月。这日又看晓天下,里头说到九鼎门与青丹门、魑魅庄与药仙谷之间的纷繁恩怨,其中说到药仙谷始终地位稳固,便是因为其不可胜数的珍贵灵植。而其越千万年灵药供应不竭,则是因其几件齐宝所致。外界对此说法不一,有的说是药仙谷自有一套配合灵植生长的五行功法,也有说是其暗中在其他不知名灵界有大片药谷,更有直言其与上仙界有不得不说的故事。这晓天下却说出几样具体东西来,一是芥子药境,说药仙谷前辈上仙在仙界练得的芥子境域,又冒奇险撕破虚空送到门派后人手中的,其中地域俨然一个独立的灵界,灵气充沛,奇花异草遍布,这也是药仙谷有很多药材在苍兰界其他地方都未曾见过的原因。另一个是息壤,据说也是从仙界而来,那息壤曾落入一个极微小界用以填水,绝大部分却在苍兰界药仙谷手中,药仙谷正是用了这等仙土才得以种活那等珍稀药材。再三,便是上仙给的一颗光阴珠,那珠子能催动一方日月,便成了一日千年之功,是以药仙谷能于数日间育出千年药材。这几等奇宝,都是药仙谷上仙所传,乃灵界不可向往之物,是以药仙谷自然是珍而藏之,秘而不宣,外头始终难得一丝信息。而晓天下正是派出了旗下最精锐的有“水银泻地”之称的第七组百晓生,费数十年之久,终于从中打探出以上信息……其中艰险如何如何……其中危机如此如此…… 李纨自是知道晓天下的行文风格,这所谓三间奇宝,多半是夸大之词,只是这里头多少还有些合理之处。一是境域,看了饕餮馆库与天渊通宝一个地级界的商城芥子规模,也知道在灵界之中,这大门大派手里有些芥子境域不是什么稀奇事,且空间也不会太小;二是光阴珠,自己有这光阴无踪的,人家自然也能有时光飞逝的,只是这珠界多半本身便是一个境域,似乎又与上述境域之说重叠了;至于息壤之说,李纨于农事水利都不甚知晓,也不知这息壤的妙处,倒无从判断。让李纨觉出自己那日有误的,是因她想起了魑魅庄的东西边上,另有一青灰石块,如今想来,那日的神念恐怕不是引自己去寻魑魅庄的,而是冲那石块去的。这时又看了药仙谷的奇宝之说,神念中自然出现了“三青谷-药仙谷境域”,心知说的便是那块石头了。 直接取了那石头放到外头,又在那四周寻了寻,奈何老神仙收入东西时便不是有秩序的,后来阿土等搬运时更是随取随放,并未按照门派种类归置,是以随处看了看到底也没寻着别的。如今对芥子境域也已熟门熟路,直接进了那交椅大小的石块中,眼前一亮,恍然又是一个天地。所立处恰在高处,但见三山连绵,围出一个平缓广阔的山谷,缓坡之上遍植奇花异草古木茂藤,繁盛幽静向着谷内延伸。李纨心叹,可惜少了鸟儿啁啾鸣虫幼兽之踪,若不然,真是仙境了。李纨此时所在处,恰是三山中最高一山之巅,极目所望,只觉广不可测。见那山谷边缘的坡上有一带粉墙,便让阿土运起飞帛一同前去。这时李纨有些疑惑起自己的太初诀来,看了那么些书,都道练气后期便能驾驶飞剑了,为何自己这法诀上却只字未提呢?若不是练习分神时,偶然知道了可运用神识调动阿土的技能,这会儿难不成要自己走过去?或者只能用神识探入方能瞬移,到底无趣了许多。此时飞在万丈高空,只觉得心神一空,飘飘欲仙,更热切想知道自己如何才能御剑飞渡。只山间胜景扑入眼中,见那灵田铺展间阡陌交通,溪水细流相分,植株形色各异,又有各类法阵灵光闪烁其中,上有青天茫茫,和风柔随,只觉灵台澄澈,由顾不得御剑的事了。 及至到了那坡上,方看清了是一个小小院落,几间房舍,都是粉墙黛瓦,庭中也无树,只种的几丛花草,当间一个青石池子,如今只剩些水藻。想来当年里头是有些锦鲤之类的游鱼的,只是收入珠界时容生不容命,不知都被遗弃在哪里了。或者是主人爱惜,离去时带走了也说不定,若是如此,自然最好。青石砌的甬路,往院里去,才发现这房舍亦是青石砌的,不过外头粉的珠白,青石的门槛,里头的地亦是青石驳就,里里外外一丝粉尘也无。正屋中一条案,上头挂着天地二字的条幅,下头设着一影青双耳香炉,炉中几截残香。日光从窗棂间透过,铺在条案下方一张四方八仙桌上,桌边围着四条长凳,都是暗紫的木质。一侧的房内都是一人来高的书架,靠窗放着一张特大的案几。另一侧房内只一个蒲团,并一套青玉石的茶奁茶杯。又去另几处房舍看了,除了一处是库房,里头也是连环的须弥阵,不知收了多少药材灵植在内,余者都与正屋的布置相似,不过蒲团数量多少而已。李纨心道:“这总不会是药仙谷的门派所在,恐是日常照管药田的。”她倒是十分喜欢这个地方,推开窗子便能看到山谷,花草藤木,生机盎然。 只是如今的谷中却不能说生机二字,都因这光阴无踪之故,虽有流云清风,这些随风摇曳的枝条却是不生不死的,永是那般。李纨也是无奈。去书房里寻了玉简细看,多是灵植培育的典籍,与凡间种植不同,灵植种植不止是气候水土那般容易,还有需以熔岩之浆灌溉方能开花结果的,还有需配以特殊的阵法的,更有以不同法诀施云布雨的说道。李纨只觉又入一新世界,频频惊叹。一部部看过去,又有灵药炮制的,有些药材经不同的炮制方法,便成了不同的炼丹材料,或作用于神魂,或作用于肉体,也是神乎其神。原本只当这药仙谷既然以药仙自称,恐怕也只专注在药材上,谁知竟也不是如此,有一整个书架上的都是些茶说,另有几处架子上都有谷物果蔬的典籍。李纨在苍庚号里见了那些古怪的茶,如今便细看起来,这灵茶的种植更是非同小可,尤其让她惊讶的是,有一部里头开篇便说道:“茶中仙品,第一便是苦茶。”又道:“惜乃上古真仙之物,如今虽留有种脉,奈何年深日久,真品仙貌已渺渺不可追矣。”李纨想到自己的珠界中那株苦茶,恐怕便是这书中所说的仙品苦茶了。只是这茶清香不绝,却也从未见过有分毫变化的,更别提嫩蕊若芽了,永是那些铁青的厚叶片子,不落不生的。 因爱此处清幽,与小住的奢华不同,特地又去苍庚号搬了个床榻过来,并一些零碎日用,占了那放着蒲团的屋子,倒在这里过起日子来。这日从书房大案上的匣子里找到一幅大图来,细看之下,发现竟是这谷内灵植的分布图。这图也奇,不是外界的记号标注的,上头的花草都如活的一般。匣子里还有另一本薄薄的册子,似绢又似帛,李纨打开看了,却是库房的进出账。一扫之下,心里一震,眼看居然有“息壤”字样,看底下细目,这息壤是从主库拨入道此处的,只用过一次,出库的数据为‘二’,用途是‘布荒山田土以种灵药灵谷’。这里头还种着灵谷?往后翻时,这灵谷还是大宗,种的不少,看去处,将近七成都去了“神酿”,剩下的“灵烹宗”占了大头。李纨看了不禁失笑,如今她守着晓天下,又得了这么多门派的东西,竟不时有大水冲了龙王庙之感。收好了册子,把那大图展放到案上,以便赏玩,就转身去了后头的库房寻那息壤去了。 从里头一个单独辟出来的小间里,寻到了息壤,都装在一个青石的大箱子中。里头是密密麻麻的玉盒,李纨取出一个打开,只见深黑微微发紫的泥土,似有一股熟甜的气息,实在看不出什么异状来。小心放下,看边上另外的箱子里装了密密麻麻的玉条,知道这边是用来围拢息壤田地的“玉带围”了。据那书上说,用息壤,因其有生长之力,非熟知其性者不易估算其长力,故先以玉带围圈定范围,再酌量布土。有玉带围之力,息壤便只在此范围内生长,不会过界,其力只向厚去,待长足之后撤去玉带围,息壤因已力竭自不会再蔓延。李纨心道,难怪这息壤用的少,若是要布个几十顷地,得多少这玉带围才够。虽是个神话里才有的东西,自己拿着也没什么用,看个稀奇也就罢了。回到小屋里专门找了息壤的书来看,才知道所说的酌量之难,便是药仙谷中,也只记载“一玉盒可布一山”,这说法也太坑人了些,这山跟山的差距可不是一般的大。李纨忽的想起那出库的记录上些的出了两份息壤,用于布荒山田土的,立马站起身来朝窗外看去,心道莫不是出了两盒布了两座山的?越想越有可能,恐怕是炼成的境域用来种灵植土力不够,才用了息壤布土。只是这两盒子便够两座山的,那库房里还收着一箱子做什么用?难不成这土力还会被用尽?只是用尽了又如何重新布土呢?又从这里头的书上找了一回,却什么说法也没有。便是博物上,也只说息壤的生长之力与仙界来源,那大千通鉴这傻镜子更是没用,只憋着劲让李纨把息壤卖给它。 既找不到什么说法,李纨便也丢开了,去一边房里拿出太初诀来继续练。这太初诀如今直让李纨练习分神。李纨便把神识附在阿土几个身上,顺便使几招法术过过干瘾。有心催一催太初诀让它教些有用的,奈何它到底是本书,可听不懂李纨的嘀咕。练习一回分神,直到头晕脑胀了,太初诀内才涌出一团光晕引导李纨补益神魂。李纨试过多次,若不练到它满意,它是纹丝不动的,任你要死要活都不会管。实在是一部黑心狡诈的功法。 如此,又多个去处,李纨守着满山灵草灵药时,又寻了外头的医药书来看。在谷里住一阵子,又去小住住着,逛逛苍庚号或饕餮馆库。那苍庚号实在太大,李纨又不赶时间的,这一楼的店铺尚未逛完一圈,獬豸环外,又添了一镯子。店铺中有单卖各类储物芥子的,这镯子便是其中上品。又有些戒指珠链之类,可容不过两三间屋子大小,却做得十分精致,李纨直叹不能拿出去分与众妹妹。自己又实在用不了那么多,收几个铺子在身上带着,总没这个道理?如今素云碧月两个都被她打扮得遍体绫罗满头珠翠了,也幸好是在贾府,横竖奴才个个比着主子的体面,要换个地方也由不得她这么折腾。 37.南来信 自从拿了竹针的纸卷出去,不几日,许嬷嬷就让人传信回来说成了。李纨知道是段高他们整明白了那个机子的用法。李纨之前心疼许嬷嬷她们在山里冷,也给了几双炎毧袜子,如今许嬷嬷得了那竹针的法子倒自己拿棉线织起袜子来,只是那棉线极细,织起来很是非功夫。她这么还不足,竟又想了法子织丝线的,单丝线的又太薄太滑脚,便用丝线跟棉线拧股,再织。这次来便给李纨捎来了,李纨拿着心里好不感动,又嗔着许嬷嬷多事,做这么费眼睛的事情,这府里还能少了她袜子穿?许嬷嬷笑道:“不过是玩个新奇的,奶奶可别指着我按月给你做新的!”众人听了都笑。 许嬷嬷又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来给李纨,李纨取过看了,表情时惊时喜。素云知机将闲杂人都支了出去,只留几个嬷嬷和素云碧月两人。李纨看完了,抬起头笑道:“这真不知道要怎么说了,计良真跟真真国的商人搭上了线,还打听了人喝茶的口味习惯,又拿了我们做的拼茶给人尝,哪里知道那真真国人大喜,直说按如今最高的价格给,有多少要多少。”许嬷嬷笑道:“他给我的信里也提了一句,只没说这么清楚。倒是说他家那二小子,尽跟着洋人混闹,如今能说上几句洋文了,拼他妈怎么打,都不行,只偷偷跑去洋人船上玩,偏那些洋人见他口角利索,也喜欢他。把他妈急的不行,只说怕老呆一起,以后也成个绿眼睛可如何是好!”众人听了都大笑不止,李纨道:“人那眼睛是打娘胎里带来的,哪有传给旁人的说法。”许嬷嬷道:“计良也这么说她,可她认准了红眼病能传人,这个只怕也不保险的。”常嬷嬷便笑道:“这如意原先看着就憨,没想到嫁了人越发憨了,倒是苦了计良这么精明的一个人儿。”众人又细说一回如意如心当年在李家时候的事。许嬷嬷又问道:“那真真国人说的高价能有多高?也不知道我们今年能得多少茶叶。”李纨道:“如今一担茶是十五到五六十两不等的,计良说恐怕能要到七八十两,因这茶如今只有我们有,他又不是个老实的,一头跟真真国的打交道,另一头又拿样给英吉利的洋人看了。这许多名字,也不知道哪儿是哪儿的。倒是不知道今年能得多少茶,不过横竖这做拼茶的不是明前雨前那样的金贵细货,百来担只怕是有的。”许嬷嬷一转心算完了,便道:“这么说来倒有七八千两的进账,扣了人工花费,五千两总有的。这第一年能如此,真是出人意料。”常嬷嬷看看许嬷嬷,笑道:“如今嬷嬷手里也是把着大买卖的人了,这几千两银子恐怕不看在眼里。”许嬷嬷笑道:“我倒还好,如今倒是段高憋着劲,只怕计良在南边给奶奶挣了大钱,他在这头脱了空。眼下口外的毛料也快到旺季了,那菌子房都交给了彭巧和他家的在管,他只带了人鼓捣那些毛料,真是废寝忘食的。”李纨点头道:“若是为了替我挣银子,我倒要说他们几句不需如此拼命,这要是为了两个人比拼,我可也管不了的。”闫嬷嬷道:“这计良跟段高俩人,从小便比着,小厮们一起读书识字就这两个机灵,后来又都得了先太**典取了眼前的得意人,如今要比赚银子钱的本事了。”常嬷嬷笑道:“可不是,当初娶得如意如心,羡煞多少小子们。那可是府里拔尖的人才。” 又说笑了一通,许嬷嬷才想起来,道:“这计良这次从南边还给捎回来不少东西,我也不知到底有些什么,连箱子也没开的,都给带来了。”常嬷嬷忙道:“那还不赶紧抬进来看看?”众人皆知常嬷嬷是惦记南边的乡土货,都取笑起来。李纨便让外头的婆子们把东西都抬进来细看。有两个木箱,余者都是藤箱竹篓之类。一一打开来看了,有南边的新鲜花样的春衫料子,一些土陶木刻的玩意,小泥坛子的绍酒,鹅蛋香粉胭脂膏,各色扇子珠串,并一匣子书,一匣子徽墨。杂七杂八,摆开了一厅。李纨倒不在意这些,跟常嬷嬷两人细看装在糊了油纸的细篾篓子里的玫瑰酱瓜、虾卤瓜、清仔姜、茶油青鱼干、鳗干、竹壳风鸡……最得意的还有一大篓子土步鱼干。常嬷嬷看了笑道:“这定是如意的手笔了,计良懂不得这些。”李纨看这一地故土之物,心里也有些许怀念之情。人生仓促,步步由不得自己,待到此时,才知道这细细密密的南方风物,何时于自己而言竟是可感怀的东西了。不过一失神的功夫,便笑道:“将这些吃的都分上一分,许嬷嬷带些回去,庄上也有几家是跟着我过来的,尝尝南边的东西也是个意思。别的倒也罢了,这南边来的东西往出拿倒不好说出处,也不用大张旗鼓的送了,横竖都是庄上来的东西,拿不出手也正常。”众人听了会意,只将土货分了一半并些绍酒都让许嬷嬷又带了回去。又取些小玩意让带给庄上的孩子玩去,也算知道知道根上的味道。香粉胭脂膏子之类,素云跟碧月之外,又让家里有年轻媳妇子的嬷嬷都分了些回去,李纨是用不着这些。待都收拾打点妥当,时间也不早了,许嬷嬷赶着出城,带了李纨给计良的回信便出去了。 李纨晚间便收拾了几个小菜去给贾母请安,只说是南边得来的一点子土货,给老太太就粥的。贾母一一都看过了,笑着对黛玉说:“还不赶紧谢谢你大嫂子?这些东西,我倒是有限,只怕最喜欢的是你。”黛玉便起来笑道:“老祖宗揭了盖,我就闻着香味了,大嫂子既说是孝敬老祖宗的,我只求老祖宗疼我就是了。大嫂子那里,我且明后日与四妹妹好好过去谢上一谢的。”贾母大笑,对李纨道:“倒是我几句话给你招了魔星了。”李纨笑着回说:“我跟着老太太这么些日子,也长进了些儿的,早留了几份备着驱魔用。”迎春探春惜春几人都笑起来。宝玉便对李纨道:“大嫂子可不能忘了我,我虽不敢跟姐姐妹妹们比,只嫂子稍带着想起一些也好。”李纨便道:“这回还真有件东西,想来定是合你意的。”说着便让素云捧上一盒子来,鸳鸯上前接过了给宝玉,打开看时却是一套十二花神的瓷人,衣袂翩翩各有妙处。宝玉看了果然大喜,直冲李纨作揖。 李纨回了自己院子,便对常嬷嬷道:“今日真是嬷嬷好算计,要不还真不知拿什么应付宝玉。”常嬷嬷道:“这宝二爷不便来奶奶院子,常见奶奶给几位姑娘们送东送西的,却都是些女儿家的玩意,又不好开口,心里只怕是念得紧。这大家公子,如宝二爷这般的倒不是不好,虽则不爱念书淘气了些,心地却善的紧。只是这不知世事的一味子心善,却难免被奴才欺了去。别的不说,我几回看见那群小厮们从他身上摸些玩意,那香囊荷包小玉坠儿的,也不知散出多少去了。”李纨笑道:“这宝玉真是不在意这些的,若是他林妹妹的针线,只怕他知道好好收着,其他的一概不放心上。”素云替李纨上了茶,接口道:“横竖他屋里人也多,来得及。”常嬷嬷给了她一下,道:“这蹄子如今也越发坏了。刚来的时候跟只兔儿似的,一点风吹草动就眼珠子直转,现在这小话递的。”李纨便道:“都是我纵的她们。”常嬷嬷笑得眯眯眼,道:“她们心里清楚的很,奶奶看他们可与别的屋的大丫鬟小丫头的有什么话说?一出了院子门就都成葫芦了。平日里也不见你们串个门的?”这话却是问素云碧月了。素云道:“我们都是后来的,跟谁也不熟,再来咱们院子里人本就不多,谁得空到处跑呢。又清静惯了,看宝玉那屋里拿腔拿调的争先掐尖,我听着都头疼。”碧月道:“奶奶的针线功夫,我这么赶还赶不上,哪有功夫闲逛。闫嬷嬷说,我若天天练,多练上几年,便能跟奶奶一样了。”李纨听得这话,一口茶差点喷出来。好不容易咽了下去,道:“你这日日不当差就在屋里闷着,竟是在练针线?”素云替碧月说了:“可不是!奶奶给我们的料子又多,咱们屋里裁了衣裳的剩料子也不少。碧月如今做出来的荷包都够奶奶今年整年赏人用了。还说今日给宝玉的十二个小瓷人呢,碧月绣的手绢儿只怕也够凑个十二花神了。”碧月听了紧着过来拧素云,道:“你自己不做,还来编排我。”素云一行躲,一行笑,道:“我认了这辈子我这针线活也别想赶上奶奶,哪知道你还真信了闫嬷嬷的话。若果真如此,你看针线上的针线娘子们,天天做日日做,又有哪个赶上我们奶奶了?”碧月听了这话,停了手,细想一会,丧气道:“果然的!可见我这辈子是没用了!”李纨忍不住笑,招手让碧月到了跟前,将她手拉近了细看,果然见指上都有了薄薄细茧,心下又是不忍又是好笑,道:“你这傻丫头,谁说你就用来做针线的呢。咱们屋里一共没几个人,有多少活儿要做。针线活儿做完了,剩下的不过是个消遣,你还为这个费劲!你再去周围细看看,又有哪个屋里有人的针线活能赶上你了?我是当年我娘找了她的闺中密友教的我,又练了这几年,却是工夫在诗外的。你如何不与兰儿去比饭量,与林姑娘比念书呢?真是个傻丫头!你只做你能做乐意做的就好,我还苛责你什么了不成?真真自找苦吃。这手做粗了,我看到时候谁娶你!”碧月听了一愣一愣的,直到最后一句,撅着嘴道:“我才不嫁人呢,嫁了人都得出去,见不着奶奶了。”因碧月年纪比素云还要小上两岁,这时还远未开窍,当时李纨急着嫁墨雨和蕴秋,便把她提了上来。如今听她这么说,便道:“好,那你便留在我身边陪着我好了,只到时候可别哭。”碧月笑着道:“我才不会哭,我要学许嬷嬷,做大买卖,替奶奶和兰哥儿挣银子!”众人直夸她有志气,素云在一边笑得不行。 这之后,碧月便不那么整日关在屋里做针线了,却也不出院子逛的,倒是得空跟小妙儿唠嗑,把这里里外外的事听得个八九不离十。她年纪本小,又自小跟着李纨的,没经过什么磕绊,论心地单纯跟妙儿半斤八两。如今李纨手又不是一般的松,碧月便老拿些吃食找妙儿一起,俩人边吃边聊,乐呵的很。妙儿难免跟她娘老子说起,又赞她老娘有眼光,给找了这么个福地。 38.流年偷换阵 李纨在珠界里忙着东跑西窜,尤其是让阿土驾着飞帛在三青谷上或行或止,实在是平身未有的畅快事。这日又回了谷内青石屋中,换书看时,却惊觉那铺在大案上的谷内灵植图有变化,过去细看,却是另一座山下一偏角上呈现谷物成熟之态。李纨大惊,这珠界内光阴不动,自己来回多趟,也未见院内的花草有丝毫变化,如何还有一片能成熟的谷物?当下也顾不得许多,抓起图纸,带了阿土朝那方向飞去。及至跟前,看着形如竹蔗的作物,从枝叶间伸出穗子来,结着青紫色的散碎谷粒。李纨心中讶异,眼看着一些晚开的花在眼前落花结子又转作熟色,只是目瞪口呆。又打开那纸来看,却见上头在这灵谷成熟处标注出“撤阵”二字。李纨这时才发现这周围竟布这一个大阵,将这一片灵谷都笼罩其中。幸好阵型并不复杂,李纨亦不想破阵,只寻了片刻,在阵眼附近寻到一块阵盘,盘子所在处嵌有一块灵石。李纨将那灵石取了出来,一阵轻微的嗡嗡声,眼见那些灵谷都停了生长,与周围其他灵植一般不动声色起来。 李纨心猛跳不止,这是什么阵法?竟能催动时光?若是用来困敌,岂不是分分钟耗死对方?——如今她看多了修界的斗法争雄,思路也血腥起来。待将事情前后都弄个明白,才知道自己这想法可笑,若真有此道,这药仙谷只怕早已称霸苍兰界了。原来这用的阵法叫做“流年偷换”,却与光阴定魄珠一般,容生不容命。只对灵植类有用,且因是催动生生的,设阵所费灵石甚多,一般要种个药材的,也不会用它,因用它催生得来的药材还不值因此花费掉的灵石。以药仙谷这个阵为例,李纨找出了七十二块上品灵石,一块上品灵石是一百块中品灵石一万块下品灵石。这还只是个说法,就如凡界的金银制钱兑换一般,若是乱世,金价是极高的。这上品灵石本不易得,且用在补充灵力时不是一万块下品灵石能比的,顾在修界也是个有价无市的事情。这一拨就是七十二块上品灵石,也不知之前是不是换过,便是从头到尾只这一批,七十二万灵石能买多少灵谷?是以即便在药仙谷,这法子也不常用,这次不过是因为管事疏忽,本应该得的灵谷被妖兽毁了个干净,无法跟神酿交代,才花大血本保住自己的信誉,种出这些紫竹米来。 不过李纨还是大喜过望,你道如何?这一来她有了息壤,再有这个阵法,眼看着在珠界内种植东西的愿望便达成了,可见当日神念引她来寻此处是大有道理的。至于灵石花费,一来她才几亩地,布不着这么大的阵,恐怕十分之一的大小都用不到。二来她手里的灵石量也不怕这样的花费,何况还有苍庚号在手,里头哪个店铺里没有些灵石?是以李纨是十分兴头,当下别的也不管了,横竖撤了阵,这紫竹米也不会再有变化,只拿了阵盘并剩下的灵石回了小屋,又去库里取了玉带围和息壤,便出去了。 要种什么她还没想好,先将田地布上。留了小住和芥子屋所在的一侧不动,在另外的地界用玉带围隔出地块来,中间留着青石小路。这珠界内总共不过四五亩大小,中间又有弯月湖和满月池,更有苦茶树也占了不少地方,这么一来,绕着湖,大约只得了两亩来地。李纨这下犯了愁,这一山用一盒,实在不知这两亩地用多少息壤。拿定主意先少用一些,若不够时心里也有数了,再添便是。取了专用来舀息壤的玉匙子,舀了瓜子仁大小的一点,施了法诀放进玉带围。只觉眼睛一花,那两亩地便铺上了半人多高的紫黑泥土,心道“好家伙,幸好没多放,要不然得埋了我。”又撤了玉带围,这方方正正立着的土山实在难看,又分神指挥阿土几个,堆出高低来,整成缓坡的模样。说来也奇怪,李纨指挥阿土最是得心应手,另一个红衣恶汉也还行,剩下三个用起来则费力很多。李纨心想恐怕与自己的属性有关,只是什么功法也没有练过,测灵根亦是一片混沌,只知道是有灵根,却不知道是什么灵根。闲话不说,整好了坡,又布下了阵,果然只用了六颗灵石便足够了。将开启的阵旗收到了獬豸环中,当时没找着,用了抠灵石的粗暴法子停了阵法,幸好这阵法不是什么攻击性的,也未设有异常停止则自毁的小阵,否则可就亏大了。 忙完了这一通,李纨也不歇着,直接去苍庚号里席卷灵植。又照着博物好好研究一番各种灵植的属性用处,可不要一不小心种个随风散毒的,岂不是自讨苦吃。问为何不用大千宝鉴扫了?李纨在这些该认真的事上,一般是不用那块财迷疯镜子的。对着满满一堆选好的灵草灵花灵果灵药,她才想起一事来——这些灵植的生长期各不相同,且相差极大,比如攀云果从种下到成熟时,够火焰草死去活来上百次了,这可要如何“流年偷换”?于是只好将种植一事先放在一边,将选中的灵植都列了单子,标注上生长年限,皱着眉头苦想,在脑海里换了几种法子,总都不满意。最后无法,只好将那些生长年限短的,种在靠近小住的方向,生长年限长的就远远的种了。又将流年偷换阵细细研究一番,如今的她照样画葫芦是有几分功底了,直接分阵却是不行的。说不得只好照着原样,又练出两个子阵来,都用一杆阵旗可指挥的,流年偷换的速度却可以各异。一左一右在短年限处都布上子阵,后头长年限的便都归到母阵之下。可惜她实在不知那三青谷的灵植图纸是如何炼制的,否则定也要弄一个来以便随时知晓这一亩三分地的动静。又按设想种下了灵植,虽不是她自己动手,这一趟分神指挥下来也是神衰力竭,赶紧回了小住,来不及梳洗便练起太初诀来。这法诀对今日李纨的状况十分满意的模样,所释放的光晕中居然带着丝丝金线,李纨顾着吐纳导引,却也没有发现异常。 等再醒来,也不知过了多久,暗幸未曾催动阵法。忙忙去洗漱了一遍,换了衣衫躺在暖玉床上沉沉睡去。这一睡,顶上星光图又出现流转,暖玉又滋养筋骨血肉,一觉醒来,真当宛若新生。就如同孩童得了新鲜的玩具,只喝了杯温水便又去看地里,一挥阵旗,启了阵法。原本调流年转速都是以所在时间作比,或一日一年,或一日十年,不一而足,转速越快自然耗灵石也越多。可惜这珠界内却无这个基准,李纨也没法子调了。查了紫竹米,道是百年长成百年开花百年结果半载成熟。李纨只好比着眼见成熟与半载成熟,将母阵的转速调低了大半,又将子阵的转速设为母阵的一成。如此,总算没有再看到“眼看花开,眼看结果,眼看它萎顿一地”的异象。布置好了,才有心思去馆库内取来吃食,坐在小住楼上,看眼前万物生长,好不快意。 此后她进了珠界便都要巡地一回,拜着珠界所赐,凡是她不在珠界内时,连那阵法都是不动的,是以她真是“守着果子熟”。原本就吃用不完的东西,别的不说,光饕餮馆库的库房,她除了那几间杂物间剩下的还都未看过,又有那十数层的苍庚号也只在第一层逛。如今又自己种起东西来,虽不多,也不能就让它烂在地里,平白又多出一样活计来,还得找地方堆。幸好有芥子屋。不过自己地里种出来的东西,总得想法子折腾折腾,李纨又发现流年偷换阵一个好处——酿酒。原先那些果子,这么放在青石地上,凭你放多久,还是老样子,连晒干都不成。除非李纨拿小火慢慢烘它,方能成干。如今直接摘了放在坛子里,搁在阵里,竟飘出酒香来!李纨心道:“原有人说酿酒是有酿酒神仙或者酿酒虫子的,可见不是真的,若真的是虫子之类,凭它是什么也进不来这珠界的。”她倒不疑心是神仙干的。这样,她倒把那子阵又稍稍扩大一些,连带着覆盖了一边的一点空地,那些酒坛子蜜罐子的就放在那空着的青石地上。 这有了地,种上茶树,又得了新鲜茶叶,更是可着劲炮制。一行做,一行品饮,因如今李纨的六识极为出众,杀青发酵堆渥之类的把控程度自不是常人能比。她将所得都一一记录下来,待许嬷嬷来时便都带去给计良参考。当然少不得被段高催几次花色织机的事情,说也奇怪,李纨对这花草生物极有兴趣,偏对那冷冰冰的炼器提不起精神来,可惜当时自己说出口的,总不能不算数。只好挤了时间将那游历凡界的前辈所说的机子,挑简单可行的分拆了拓印出来,又照着炼了关键的部件,一并交给许嬷嬷拿去堵住段高的嘴。 各色未曾见过的新鲜灵果更是让李纨大饱口福,其中有种冰晶果,因采摘不易除了冰凉透心之外也没别的好处,故便是苍庚号中也没有贩售,在灵烹宗内也未曾见过。如今她偏得了两株种了。只是这个果子古怪,开花后得用冰晶堆埋其树干,才能结出果子来。李纨正没个法子,却想起来五行傀儡中的蓝衣姑娘好似会一种凝水为冰甚至虚空化雪的法术,赶紧取出来制冰。可怜李纨分神控制剩下几个傀儡时,总有艰涩费力之感。这一通化冰术下来,比让阿土绕着三青谷飞上百圈还累。不过也有欣喜处,便是这姑娘制出来的冰真是晶莹剔透,好似比外头的都要坚实上许多。堆在那冰晶树边,连树都临风倜傥起来。果然不久便结了果子,蓝莹莹水当当的拳头大小果子,透过表皮能看到里头,果核做深海蓝色,由内而外渐渐淡至冰晶般无色剔透。看着冷硬异常,捏在手里却如一团软玉,咬破果皮,里头似藕糕般的质地,却要更清爽些,入口即化,一股温凉顺喉而下直透心胸。李纨吃了一个,便将剩下的都收了起来,这东西待到大热天时吃上一个,岂不是比神仙还快活些。似此种种异果,在修界也无多大用处,李纨却着实种了不少。这时又要感念珠界内光阴无踪之妙,如此多种果类,都收了放在芥子屋中,分毫也无存储不当而致萎败之虞。 平日里迎春惜春来李纨处最勤,自是也跟着尝了不少新奇。黛玉倒是时时想来,奈何宝玉总缠着找林妹妹,只好待宝玉被王夫人叫去或有事不在时再来。因此倒常是约不着三春,一人便来了。李纨对黛玉自是不同,一来感其身世,二来也要谢她的仙灵之气,是以黛玉得的新鲜玩意也是只多不少的。偏这姑娘什么都不带遮掩的,这对李纨的亲近之情也是人人可见,贾母自是喜欢。说李纨如今聪明了会曲线奉承老太太的自也不在少数。李纨如何会将这些放在心里?只依着自己性子行事罢了。 39.仲夏嬉 这年的夏日热得早,入了夏不久便觉那日头着力异常。王夫人着凤姐尽早将天棚搭起来,凤姐少不得清理一番去岁帘栊旧物,有不足或损毁不堪用的又着人列清单子再行采买。全府人换装,屋换窗,忙得不可开交。偏着接下来又是五月节、夏至的大节,又是与商铺清帐的日子,只恨不能多出几只手来。 李纨却是闲人一枚,入夏白日渐长,领着素云几人将室内陈设重换了一遍,又给众人分夏日的料子做夏装。贾兰偏不好红,最喜蓝绿,李纨只好由着他。葛纱蕉布棉纱之类,妆花纱香云罗各色绉纱,变着法儿裁剪。又从四月底开始准备五月节的东西,轻容细纱堆的蜘蛛螳蝉、绮縠粘作鸾凤异兽、取了青玉玛瑙让人做虫鱼首饰,取菖蒲白芷苍术磨碎了裹了丝绵做香囊。素云碧月樱草青葙几个更是花样百出做彩葫芦,用艳红缎子拧出来的樱桃比真的还鲜亮,与小角香粽、绣虎等一起用彩线穿了悬在钗头或佩于腰间,各显趣致。 到了五月节这一天,李纨先取了各色玩物令人送去姑娘们房里,出来去贾母处请安。见贾母正房里墙上挂着龙舟呈祥的缂丝挂屏,炕上的渣斗都换成了雕漆五毒花样的,案上青瓷葫芦的炉瓶三事,又摆着菖蒲石榴栀子艾草的盆花,苏麻离青的海水纹大香炉里焚着菖蒲香。各门外还倒悬着葫芦,为着“散毒气”。清虚观一早送来的天师符更是打初一便贴在了厅上。众人齐聚,或是头上豆娘,或是襟上香珠,腕上五彩长命缕,小儿都系着彩葫芦,相互打量,好不有趣。李纨头上的压胜又与旁人不同,几个指头尖大小银丝缠的通碧翡翠粽子,行动间一动一晃,引得人多看几眼。黛玉和三春来时,头上身上或是绮縠凤麟,或者蛛螳蝉蝎,又有葫芦瓜果,色色逼真奇巧可爱。贾母问时,都道是大嫂子早上让人送来的,知道是李纨跟前几个人亲手所作,更叹心思巧妙,特特叫进来给了赏。 宝玉穿着银红软绸阔袖滚回字纹绣午瑞折枝长衣,见众人簪配石榴花时,方恨这衣服颜色显不出那花来,直簪到冠上方罢。贾兰今日随李纨一起,穿着一身杏红五福暗花绘虎纹的双纱袍,腰间挂着五毒荷包龙船香囊,手上栓着五彩长命缕,连颈上项圈的錾花也是菖蒲艾草纹样,底下缀着个活灵活现的嵌宝蜘蛛。这蜘蛛实在逼真,引得惜春过来细看了一回。却是李纨从珠界取出来的,自然是逼真,那是真的用五彩沙蛛炼的,绝对辟邪。 贾母上了年纪,犹爱这富贵热闹之象,东府本摆了席来请老太太逛逛园子,奈何今年实在天热,到底还是罢了。正在张罗席面的时候,一个小丫头进来道:“前头说宫里颁下给老太太的端午节赏赐,人都到了,让去谢恩呢。”众人听了越发高兴,忙着伺候贾母换上了品级大妆,前头摆了香案,太监宣旨,原是宫里念及老臣眷属,赏下的葛纱绉绸并紫金锭、盐水锭等避暑药。谢了恩,贾政领着那来宣旨的公公出去喝茶,又亲自送了出去。 府里开了宴,采买和厨上卯足了劲做的几十种粽子,在尺半长的大银盘垒成粽山,放在大案上。仆妇又送上来不足一尺的小弓和指头长的箭矢,却是作“射粽”之用的。各人拿了弓箭来射,中了哪个便吃哪个。一时或有想吃咸的却射着了甜的,或有单爱射箭却不想吃的,小儿嬉闹,笑声不绝。又端上菖蒲酒和雄黄酒,贾母用乌木镶银的筷子蘸了雄黄酒在宝玉额头画了王字,贾兰额头上的却是李纨自己画的。因粽子系糯米食不好克化,鸳鸯替贾母取了个油沙粽子,用棉线勒成几块,贾母只略拈了个角儿应景罢了。又嘱咐黛玉道:“这粽子闻着香,吃着却不好消化,今日还有五毒饼的,你们且吃那个。”凤姐端着菖蒲酒敬了贾母,又另剥了一盘冬菇绿豆蓉的粽子敬王夫人。见宝玉在一边与黛玉说笑,便对他道:“你如今还在我们这里做什么,赶紧找你琏二哥哥去,他们商量着去看赛龙舟呢。”王夫人听了便道:“何处赛龙舟?”贾母也道:“京里不比南边,并没有大的水面,如何赛得龙舟?”凤姐笑道:“也不知他们怎么闹的,说是西边林苑里头今年有什么竞渡、射柳的,二爷随大老爷去。”贾母听了点头道:“恐怕是宫里的热闹。”凤姐便道:“我们这里实在没处可逛,听说南省女眷们今日也得坐船游玩的。”李纨笑着道:“这我倒知道些儿。南边画舫都分了官客船和堂客船的,那堂客船便是专为女眷所设。女眷轿子直上了船,进了里头,四边垂帘,后头又设着单间的小房,十分精洁。到了端午,这女眷坐船游湖,常到黄昏才回。”凤姐听了感慨道:“可惜我们这里却没有这个说法。”贾母道:“这水上好安置,一船都是女眷,守严了自比陆上清静。京里却没有这么大水面,也不兴画舫游船的。要说起来,那南边的画舫真是有极讲究的。”又看着李纨道,“这恐怕你也知道的。”李纨便起身笑道:“是,那画舫大的可设两三层阁楼,四周绣盖霓旌,里头鼓乐箫笙,单只装饰龙船一项,就有所费到百万的。因不能杂了上头的气味,还需另跟着大船调羹做菜或随听使唤。还有专门安装台阁,装扮故事的,虽不能跟前者比,一幕杂耍百戏下来花费也以万两计。多是当地的豪商所为,如今却不知道是不是还如此奢靡了。”凤姐道:“大嫂子如何知道得清楚?我小时作男孩儿养活,也跟着四处玩去,却不知这个的。”贾母笑道:“你才知道多少点子东西,我们这些人家,在京里只算个中等人家,更不能与那些富庶之地的世族相比。你大嫂子外祖家祖上是管河工和盐税的,你如何比的?”李纨笑道:“都是多少辈子前的事情了。这画舫的事却是极小的时候跟着家里的老太太出去时见过的。”王夫人便道:“原来这各地过节的习俗也是大不相同。”贾母点头道:“多半与地气有关,有水处便兴船,无水处便兴些别的游玩了。”李纨道:“说起这个,有一年我父亲的学生送来端午节礼,几个人都是自家老仆准备的,也未打听当地的习俗,只按着各自老家的法子来。粽子不必说,竟还有送蒜的,后来才知在人家老家,五月节人人家门前都是要挂蒜头的。”众人听了都称奇,贾母便道:“我们笑人家不通,岂不知我们要去了人家那里,行事也是大大不通的。”李纨听了这话只觉心里一动,对那天之苍苍的话似又有所得。 宴罢,凤姐领着几个媳妇子归拢东西再散与府里众人。李纨带了贾兰回院子,樱草青葙带了几个小丫头和婆子去准备“百草汤”沐浴。药料是太医院送来的,这五月为恶月,有“熬百草以避疮疖”之说。得不着太医院药料的众人,也有府里自备的浴剂。贾兰自泡了那壮骨填髓的魑魅庄浴剂,这百草汤自是觉不出什么效果,只是小孩都爱热闹,见人人如此,也迫不及待得洗了一回。李纨重替他收拾了一回,便让人跟着由他去玩。回来时脖子上却多了个物件,李纨叫他近了细看,原是一个丝线的络子里头放着个青壳鸭蛋,不禁笑道:“这又是谁给你的?”贾兰便道:“是闫铭给我挂上的,他说先挂着玩,玩腻了便可以吃。如今还不咸,白嘴也吃得。”李纨知是闫嬷嬷行的南边风俗,细看了一回,笑道:“这鸭蛋还挺俊。”素云碧月都笑了起来,贾兰更得意,道:“我自挑的,不比别个憨蠢。”碧月道:“也只奶奶跟哥儿能看出个鸭蛋的俊丑来。”贾兰听了不依了,道:“可见你学不好刺绣,你连这个都分不清如何能知道那些精妙处?这鸡子也好鸭蛋也罢,没有两个长一样的。你且细看,真能分出俊丑来的。”碧月听贾兰又拿她的绣活说事,只瞪他一眼便不理他了。贾兰看她的样子,摇头道:“孺子不可教也。”那酸腐样子竟也是十足十的。李纨点着他的鼻子道:“你就这么白得人家东西?别的不说,这络子也不是容易编的。”贾兰道:“我身上的玩意都没什么趣,正想问娘要东西分人。”李纨想了想,道:“你一个小孩儿家,给人别的也不合适,就分些咱们的吃食给人吧。这粽子吃几个也该腻了。”回身让素云取了几样果脯甜糖来,让贾兰带去分人。 前说李纨如今对严寒酷暑另有一出欣喜,实在是珠界内百年日月既无流年亦无四季,长此春风和煦,方知道人世间寒来暑往的意趣。于是又心思活泛,先在前院中置了一青石鱼缸,整块青石所镂,有桌面大小,半人来高,形似荷叶,周身自然斑驳并未打磨,凡见了都道有几分野趣。里头养着几十尾小鱼,不过指头长短,红者赤红、黑者如墨,又有几尾银亮之色杂于其中。细叶展开若松针的水藻也是特地采来的,铺于水底动若柔波。这鱼缸边上又放着几块形状各异的石头,与鱼缸一般材质,只顶端都削得天平,是为了贾兰这般身高的孩童站立所用。又于庭院四周安放大小不一的陶盆花钵,形如笔锋的嫩松翠柏,细不过腕的银杏梧桐,略有婆娑之态的茶条槭元宝枫,最高不过房檐,俨然一盆景园林。后院除了几盆四季竹外,又于院中铺了一层绒草,草丝极细,踩之如步绒毯,大小不过一屋之地,却是贾兰如今最中意的地方。更有晚香玉紫茉莉凤仙玉簪之流错综期间,又添几分夏日蓬勃。 清晨置竹椅藤榻于院中,看娇儿小婢在院中嬉戏,晚间围坐切瓜分杏,听鱼儿甩水看流云清辉,笑语晏晏,时光过得好不容易。 40.清风入梦 领了夏至的赐冰,转眼就要入伏。李纨想着这酷暑天气在庄子上做着毛呢活儿该多少难过,便取了银子与许嬷嬷,道:“我虽不知庄子上如今做活儿的地方,想来也不会有多凉快,这银子嬷嬷取去专门置冰,寻个左近的窨户冰商按天买就是了。”许嬷嬷笑道:“没见过奶奶这样的主子,既如此,我先替庄上的人谢过奶奶了罢。正好我们那庄子边上便是条大河,这京里数得着的一家窨户便在邻村,为的冬日取冰存放容易,那冰窖也不远的。”李纨笑道:“年前开始的急,什么也没细想。原本我们庄子上也没什么稻田,这盛夏倒是可以歇夏的时候,今年多了这么些事儿,可是歇不成了。我想着,这伏天另给加些钱,等今年咱们闲了,也置个冰窖得了。”许嬷嬷便道:“且看今年赚头如何罢。伏天给些冰水钱倒也行,便加半个月的钱吧。”李纨点头允了。事后许嬷嬷与常嬷嬷说起此事,直道憨人憨福。这李纨只想着酷夏难过,给毛呢场子里的人日日都置冰盆,虽则是额外花费,也没想到这做工的爱场子里凉快,连正午也不回去了,只在里头做活,这么算来,反倒是赚了。李纨知道了,又将伏天的冰水钱加到了一个月的,众人自然欣喜,做起活来更不消说。 这日李纨带了素云去看黛玉,进了屋子,见已经摆上了冰盆,又转进里屋看床上果然换了芙蓉簟,便笑道:“我就知道定与你也换了,兰儿是过了端午就闹着换上了竹簟,你却不宜用这个的。一来你本就体弱,这竹簟于你太凉了些,二来你又纤瘦,这贴着凉席睡了,关节处更容易发酸。他们倒是为你好,怕你容易感染暑气,早早给你换上了。我这儿另有好东西给你,且将这竹簟撤了吧。”一边几个婆子捧着几个盒子过来,李纨揭开其中一个,道:“这是冰纨褥,是冰纨跟清风纱的袷褥,夏天铺床又透风又凉快,且不生汗渍,又不会如竹簟玉席那么冰人,你拿这个铺床吧。”黛玉看时,却是淡青细纱与月白素纨的双层褥子,触手柔滑温凉,好不舒服。还不待她说话,李纨又取过一样,“这是云绡,夏日作帐子最好,风过自生凉意,且最净异味的。”又有一床清风纱料的柔云被,厚薄不过一指,轻若无物。黛玉一件件看了都欢喜不禁,不由几分羞赧道:“大嫂子什么都偏了我了,这些好东西,不如留给兰儿用。或者大嫂子留着自用也好,我是小辈,大嫂子太也惯着我了些。”李纨笑道:“瞎说什么呢!你是女儿家,身子又弱,这些自当你用。你没经过这京里的暑天,干热得很,今年偏又比往年都热。你若有些微不舒服,不说你爹爹在南边心里挂念,便是老太太恐怕也吃不香睡不着了,岂不是大事?是以你不要管那些有的没的,只你自己养好了,才是都周全了。再说兰儿,他一个‘须眉浊物’,如何能当得这般娇养?正是该好好摔打的时候!”正好宝玉进来看黛玉,恰听到李纨这句话,不禁击掌笑道:“大嫂子说的正是道理!才早上我得了些新鲜的玫瑰酱,想着入夏了妹妹恐怕没什么胃口,特干干净净收了,等着给妹妹送来。”又冲李纨作揖,道:“我也要替妹妹谢过大嫂子,果然是嫂子想的周到,我自换了竹簟便忙着催人给妹妹也换上了,却是没想到妹妹体弱,受不得竹簟的冰。实在该打,该打!”李纨笑道:“论起这体贴姐妹的心思,谁也比不上宝玉,你们这般亲厚,老太太太太看着也欢喜,哪有该打之处?”又让素云拿过一个锦盒来,递给宝玉道:“我若只顾着妹妹,难免宝玉该恨自己不是女儿了,这是新得的香,名叫‘清风入梦’,夏日点着甚好,你且试试罢。”宝玉见那锦盒嫩红,便已心喜,及打开看时,那香都是薄薄的香饼子,色泽轻柔香味怡人,忙让袭人收了,再三谢了李纨。 李纨又去看了迎春探春和惜春,也各有消暑的物件相赠。尤其给惜春的两件寝衣,都是拿冰纨裁的,李纨亲手缝制,手艺自不是旁人能比。把惜春美得不行,直道大嫂子果然疼她。 贾母晚间听了鸳鸯所述,叹息道:“年初那两双袜子,我便知道你这大奶奶是真疼林丫头,果然,这人人想不到的事,偏她想到了,这多金贵难得的东西,她也都舍得拿出来。对几个小姑子真是疼,便是对宝玉,也没有疏漏的。我就是爱她这大气,这才是大家子的教养。”鸳鸯听了,道:“大奶奶的好东西可真多,我刚听说了还特地跑林姑娘那里看了一回,那帐子铺盖,真是没见过的东西。前些日子,老太太不是还担心林姑娘苦夏?如今可放心了,这晚上睡得安稳了,白日里便是热些也无妨,更别说咱们这高宅深院的,又都放着冰盆子,定是无妨了。”贾母点头道:“是这个道理,这下我也放心了。”鸳鸯笑道:“老太太倒不嗔着大奶奶有好东西不孝敬老太太,尽往小姑子屋里搬!”贾母笑道:“我把你个小蹄子的!我就那么眼皮子浅了?还惦记后辈手里的东西?!”鸳鸯笑道:“老太太自然不稀罕的,这阁楼上多少宝贝都落了好厚的灰了,只怕总有不忿的人罢了。”贾母哼道:“虽则都是我的孙子,环儿那小冻猫子,又有这么个姨娘,实在让人难疼,给不给,给多给少都落不着好,由他们闹去。”鸳鸯听了心道:“恐怕不自在的却不止赵姨娘呢。”嘴上却不好说什么。另说了几句闲话,伺候贾母睡下,自己也在外间房里躺下守夜。 宝玉晚上便闹着点上那清风入梦香来,袭人待将他伺候得了,方出了房门与外头几个大丫鬟说话。看了一眼周围,叹气道:“我们这二爷偏是个痴的,自己的恨不得都给了人,别人的也恨不得都给了林姑娘,不过得了一点子香,就乐成了这样。”碧痕道:“你今日是怎么了?二爷不是向来如此?好的时候一根线头也是宝,不好了,值千值万也扔了。这香片子我们也没见过的,味儿确实好,我闻着都觉得清甜安稳。”袭人见她不解事,无奈道:“哪是这香片子的事呢?你既闻了香想睡,便去睡吧。”碧痕有心说想留下值夜,又想这宝玉喜欢东西不过三两天兴头,过几日只怕那香谁都能取了自点了,便也不再多说,点头自去了。这袭人又呆坐一回,终是没什么法子,也闷闷睡了。 且说黛玉前几日换了竹簟,晚间睡着总不甚舒服,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难道要大暑天的说怕冷?今日换上这大嫂子送的铺盖床褥,只觉得温凉柔和,那云绡帐只窗外来一丝风便自生凉意,更有淡淡草木气息,浑身舒泰,几乎要舍不得睡去。一觉醒来,天已大亮,紫鹃已收拾妥当,进来看黛玉气色,也是欢喜,道:“姑娘昨日睡得果然好,我听得晚上几乎都没醒。”黛玉点头道:“迷迷糊糊睡着,醒来便是这时候了。”紫鹃笑道:“老太太听了必定欢喜的。”宝玉从外头披着衣裳拖着鞋进来,袭人在后头跟着,急劝他:“二爷,你莫要一大早搅了林姑娘,快跟我回去洗漱罢。”宝玉哪里肯听,直坐到黛玉床边,问到:“昨日妹妹可睡得好?我一觉到今儿早上,大嫂子给的香确如其名,如清风入梦,一夜好睡。我想着妹妹睡觉总不安稳,这香给妹妹用着更好。”黛玉笑着点点头,道:“多谢你惦记,大嫂子给我的这些东西已足够了,我也是一觉到如今才醒。你也一般苦夏,如今那香你用着甚好,不用给我了。你且先去洗漱,我也要起了。”宝玉听了更是欢喜,连道大嫂子有本事,又约了黛玉一起去与贾母请安,方跟着袭人走了。紫鹃笑道:“这袭人也是操不完的心。”黛玉道:“你一夜夜警醒着我睡没睡安稳,醒了多少次,如今倒说起别人来。”紫鹃道:“这不能比的,不过得大奶奶看顾姑娘,我是越发省心了。”两人说笑着,紫鹃又招呼外头小丫头端水取盆,房里也渐渐热闹起来。 入了伏,茶房日日熬些建莲绿豆羹、香薷解暑饮、酸梅汤之类给各房送去。贾母做主停了姑娘们的课程,只说待天凉快了再说。夏日天长,几人或陪在贾母身边说笑,或在各人屋里歇晌,再或者依窗手谈、共读诗书,姐妹间更显亲厚。李纨的院子布置独特,更是众人爱去之处。她又在屋里隐秘处放置寒玉冰晶,凉意自生,不比冰块阴冷,只贾兰的住处却未如之前冬日那般周全布置。李纨的心思:奇珍异宝,总不如自身强健来得可靠,如今贾兰又在泡壮骨汤,正是该受历练的时候。是以那日对黛玉说贾兰正该摔打,倒也不都是玩笑。偏贾兰是个混小子,丝毫没觉出来东屋与自己卧室的天壤之别,亦未作任何抗争,或有偶尔睡得一头大汗,只让闫嬷嬷心疼的不行。李纨将自己的心思与闫嬷嬷说了,闫嬷嬷听了也知有理,只是看贾兰依旧早起晚归的读书,心疼之意却难消减。 到底有李纨在,又能让他真受多少罪?屋子里光冰柜便放了两个,都是银里包锡鸡翅木的厚壁箱子,隔作两层,下层置冰,上层放些凉汤鲜果。底下有槽,冰融之后从槽口顺着一铜管流到底下接水的木盆中。这李纨用的冰,可不是普通的藏冰,乃是金丹期修者凝水而成的冰晶,不仅比普通的冰坚实,且融化得也慢上许多。故李纨院里每日的用冰分例是大大有余,于是底下丫头婆子们也得晚间在屋里放上个冰盆。 41.冰晶果 这日几人又来了李纨处,吓了李纨一跳,忙迎进东屋,一个个细看了,怨道:“这大日头的如何来了?要热着了可如何是好?”忙又让素云碧月给上解暑汤。众人接到手里,却是热的,李纨见了,道:“这热地里回来,不能立马喝冷的,倒要用这热的发一发才好,待出来的细汗都收了,方才妥当。”众人喝了,又与平日所喝不同。素云道:“是歇夏茶,莲花荷花并一点子绿茶沏的,清暑发汗。”果觉腹内温热,额间微汗,气息通透起来。东屋里十分凉爽,有清风透窗而入,渐渐收了汗意。李纨看了,笑道:“古人养生都说要循于四时,这盛夏时节,该出的汗还是出一些才舒服,若一味贪求凉爽,守着冰盆凉扇片刻不离的,倒容易得病。且这人经历了暑热,再吃些凉果甜汤,才觉得出趣味。”说话间素云便端了一个青瓷盘上来,只见上头蓝莹莹的果子,那颜色看着就觉得一股子凉意,正是李纨珠界内种出来的冰晶果。李纨笑道:“这东西可不易得,冰雪没过枝干才能结出来的果子,叫做冰晶果。虽凉的透心却不伤人的,你们这时候来了,幸好有这东西,且尝尝吧。”贾兰已是吃惯的,伸手取过一个直接便咬。李纨啧啧道:“真是个蛮小子。”取了玉刀,想了想又放下,对众人道:“他虽蛮,如今都在我这儿,也没旁人,这吃法却是最有味的,且这果子,一人吃一个不算多,你们便也放开了试试吧。”说了便让素云取与各位,惜春最是无忌,两手捧着便咬,只觉那果皮薄如蝉翼,一口下去,果肉几乎是跃入口中,那清甜凉爽的味道,直是形容不出来。迎春探春本都看着她,只等她吃了说句话,谁知她竟不停的,一口咽了便咬另一口,正眼也未瞧他们一眼。两人对视一眼,也各自开吃。黛玉最是秀气,一小口下去刚啃破点皮。待她吃了半个,惜春已经拿了第二个,贾兰更是已吃完两个,躺在榻上舒服地抚着肚子。 食毕,惜春笑道:“吃了这个,只怕这一夏也不会中暑的。”素云碧月等人上了温水与各人净手漱口。黛玉还在看那海蓝的果核,其形若桃核,纹路却更细腻,且一丝果肉也不沾的,看来倒像个精巧的玩物。惜春看了道:“大嫂子,你可还要种这个核儿?不如给了我玩吧。”李纨笑道:“这可有什么好玩的,还种呢,这东西是在极北的冰天雪地里生的野果子,我也是碰巧得的这几个,哪里种去。你们若喜欢,便拿了去玩吧。”素云拿着帕子给贾兰擦手,笑道:“先时我们还说能不能刻个桃篮似的给哥儿戴,哪想到凭锤子砸都纹丝不动的,只能当个文玩核桃使,偏它又不是圆的。”探春道:“这冰天雪地地方长的,必定长得慢些,正是该坚实的。”素云另取了水将果核都清洗一遍,那核上连水珠都不沾,众人分了,各自细看。贾兰却忽道饿了,惜春道:“你不才吃的果子?”贾兰道:“不吃它倒还好些,这凉凉的一下去,又都是些水,反倒开胃了。”李纨问他:“你要吃些什么?正要上点心呢。”贾兰皱眉道:“吃那些不顶饿,还是饭吧,拿茶泡了吃。”李纨道:“且随你。”便吩咐碧月与樱草给他准备。贾兰下了炕,坐到桌边凳子上,等着人给他上饭。一会儿便见两人进来,手里都是文竹大茶盘,一个上头放着一个砂锅,一个青花花果纹葵口碗,并三两个青花小碟,放着些小菜,饭舀之类;另一个上头几个青花佛肚阔口盖罐,小的不过一拳大小,大的也大不了多少,另有两三个细颈凤口瓶,也不知都是些什么。那头青葙将一把青花云龙纹提梁壶取了过来,已沏好了茶,用的谷雨前后三五天的云绿。樱草揭开那砂锅盖,里头是碧莹莹的米饭,舀到葵口碗中,转头问贾兰:“哥儿要什么料?”贾兰道:“要咸滋滋些的。”樱草便揭了几个盖罐,用里头配的小勺往饭上搁料,一勺金红,一勺油褐,一勺墨兰小粒,再挑上一撮细葱,高举茶壶冲下热茶,一股香气四散开来。贾兰接过道:“先不搁别的了。”便取了乌木箸开吃。惜春看他吃的香,感慨道:“早知我刚少吃一个果子了。”迎春问李纨道:“大嫂子,那瓶瓶罐罐的都是些什么?”探春也笑道:“吃个泡饭好大阵仗,比二哥哥还琐碎些。”李纨道:“你们是不知道,如今他一天要吃五六顿,若次次都要另做,一天也不用干别的了。是以她们几个想了法子,把这料常备着,他要吃时就随手可得,也不要他等,要换个口味也只换着搁料就行了。要说也没什么稀罕的,那红的是茶油鱼干蒸熟了撕碎的,油褐的是牛肉松,略带点蓝的叫做卵醢,是鱼子腌的酱,另几个罐子里也都是些鱼松火腿之类,不过口味稍有不同。细长瓶里的是调味油,有芥末油,番椒油,花椒油,姜汁几样,凭他喜欢,自己添减。”说话间贾兰已吃了一碗,樱草另给他添饭,这次没再要那牛肉松,只多多地放了几样鱼碎卵醢,另滴了番椒油和芥末油,吃得一头汗。李纨嫌弃道:“这满头大汗的样子,哪像大家哥儿,倒像是扛活的。”闫嬷嬷听了笑道:“还不都是奶奶要这样?这番椒芥末的,不是奶奶引哥儿吃的?”李纨听了王顾左右,只不搭茬。那砂锅里的饭去了小半,贾兰方说饱了,樱草青葙又伺候他盥手漱口。 待他又坐回炕上,惜春笑道:“兰儿,你这片刻就饿,可如何上学?”贾兰道:“早上时间短,我吃了早点去,回来恰好吃饭;午睡醒了再吃一顿方去上学的,回来吃晚饭,临睡前需得再吃一顿,要不晚上一准饿得睡不着。”黛玉道:“这真是好胃口,兰儿有口福的。”贾兰道:“林姑姑莫要打趣我了。我这是刚泡了澡,次次如此,刚泡完的几天,一顿赶不上一顿的吃,总要过个七八天才能缓缓,顿数还是不少的,只稍少吃点了。没缓过几天呢,我娘又要让我泡下一料了。”黛玉端详他一回,笑道:“兰儿吃得不少,如何不长个儿呢?”贾兰道:“我这是打地基呢,待身子骨养壮了,以后一准能长成大汉。”迎春听了伏案笑得不停,探春也笑道:“哪有大家公子要长成大汉的!”贾兰得意道:“我赶明儿还演习骑射呢,自然是要长成大汉,坐得高头大马才有气势。”惜春拍拍他手,认真道:“兰儿好志气,咱们太爷爷爷爷都是马上打天下的好汉。”众人听惜春把国公爷说得如绿林好汉一般,越发笑得止不住。迎春还惦记贾兰一日五六顿的食量,好容易止住了笑,问贾兰道:“那兰儿你今儿早点都吃些什么?”李纨笑道:“府里的那些细点可镇他不住,如今都是一早上樱草青葙紧着忙活,有时还得饶上碧月才够。”樱草上来道:“今儿早上哥儿吃的饺子,鸡肉什菌馅的,虾肉的还有苋菜鲜肉的。”迎春道:“一早上要吃三种馅儿?”樱草道:“是,每种馅儿十个,我们早起包的。”李纨便指着贾兰道:“你又作怪!一早上吃这么琐碎,可不是折腾人来的。你便随意吃碗面不行?”探春道:“兰哥儿想吃,大嫂子还嫌他作怪,若是宝玉早上想吃什么,只怕是野鸡,老太太也立马让人林子里捉去。”李纨道:“他宝二叔是精致人,若日日跟他一般胡吃海塞的,老太太也不这么着了。”闫嬷嬷笑道:“如今天亮得早,早起不过包几个饺子挤几个馄饨,哪里那么费事了。且看着哥儿吃得香,我们也乐呵。”碧月也道:“是啦,我们也日日跟着沾光吃点新鲜的。”李纨摆手道:“得,得,一个个都替你说话呢,也不知得了你什么好。”贾兰仰着脸笑道:“素云姐姐说,看我吃饭,自己胃口都能开些,今年都不怎么疰夏了。”素云跟碧月点头道真是如此。黛玉也说:“我常日里吃个李子都费劲,今日那果子好吃自然是一个,另一个也是看着兰儿吃得香,自己都觉得不多吃一口亏得慌。”李纨笑道:“既如此,你们便日日过来与他一起吃饭,只怕这厨上的分例都得改。”惜春道:“日日虽不好说,今日我却是要在大嫂子这里吃饭的。大嫂子也不用准备什么,我来碗茶泡饭就得。”迎春搂着她笑道:“四妹妹是紧等着肚子空下来,好吃那碗茶泡饭呢。”探春对李纨道:“大嫂子便疼她一些儿吧,今日这饭吃不上,指不定晚上也睡不着的。”李纨道:“我们白日里正商量晚饭要吃个粗食,你们既自己寻上门来,到时候可不要去老祖宗面前哭。”又吩咐了人去贾母处知会,那丫头回了话来笑道:“老太太说了,早一见几人出门,便知道必是去大奶奶处了,知道去了大奶奶处,便料定今儿晚饭可省了。只是有句话告诉你们,今日只怕史大姑娘要来,待吃了晚饭再回去一起见见罢。”众人都起身领了贾母的话。探春问道:“我们留下,二哥哥可知道了?”那丫头回道:“宝二爷这会儿不在老太太那里,老太太说留他与史大姑娘一起吃饭,想来也无事的。”探春点头道:“他两个向来要好的,若知道了只怕更高兴。”黛玉正问贾兰到底是何种粗食,贾兰只不肯说,道林姑姑到时自知的。李纨却想着这史湘云来了,住处如何安排,恐怕要与黛玉或三春一处住,若只在一个房间还好,如今都稍大些了,还睡一床,别人不说,黛玉定不得安眠的。心下稍有计较,只待晚间再说。 贾兰见日头渐偏,引了众人去后院草坪玩耍,正是背阴处,本就凉爽,又有翠竹细草,都爱上了这地方。李纨又着人上茶点温饮,取了九连环、巧心方、琉璃棋等供众人玩耍,黛玉与贾兰说起先前所看之书,说起古人消暑取乐种种,又叹贾兰敏慧。迎春与探春对弈,惜春带着入画在草坪上来回走动,**取乐。李纨安坐一旁,一茶在手,细品夏日静临深院,日常门闭的闲适恬淡。 42.冷淘热汤 到了晚饭时,众人方知道这李纨所说的粗食便是冷淘。桌上苦瓜、醋藕、青菠、脆笋四个素碟,另有醉鸡、煎肠、黑鱼片、虾饼等几个冷荤,青花瓜型碗里茄子肉酱、酸梅蛋花卤、香乳麻酱、鸡蓉乳酪青酱、番椒牛肉酱五种浇卤,尺长的青花瓷盘里码着水灵灵的王瓜丝、焯豆芽、水萝卜丝、水芹丝、嫩笋丝、风鸡脯子丝、火腿丝、元贝绒、腊鱼丝等等十数种荤素不一的配菜,青竹淘箩里晾着煮好了过了温水的两种面条,一宽一细。另有两只大肚陶锅,一个是鲜藕煲瘦肉,另一个双瓜双耳的歇夏汤,都是热的。边上列着的小酱罐子细颈瓶,比贾兰用点心的阵势可大上不少。素云上来布置碗筷,别的与平时一般,只那碗都换成了青花葵口碗,比平日的饭碗大了几圈。李纨笑道:“你们学着诗书,休要看不起我们这粗食,可也是有典故的。宋时宫里入了夏,都有御膳房特备了冷面赏赐大臣的。面食有祛暑之用。宋人笔记中也有银丝冷淘、甘菊冷淘之说,今日我们虽沾了个冷淘的名儿,却不是冷透的,过的都是温水,夏日心肾力弱,不宜吃太冷的东西。且我们这面,丰俭由人,料与酱都依各人喜好选拣,吃了面,再喝上一碗汤,你们方知这民间粗食的妙处。”说了便让人上来伺候。贾兰最是熟门熟路的,先让挑了一碗宽面,放了王瓜丝萝卜丝嫩笋丝和风鸡肉丝,浇上酸梅蛋花卤,另滴了番椒油、花椒油、又淋上一小勺蒜汁。也不要人帮忙,自取了筷子拌匀,便闷头吃起来。惜春示意入画照着贾兰的样儿来一份,青葙笑着接过了碗,入画知道这个她们才懂行,也不推让。待得放到跟前,惜春看那颜色水灵惹人喜欢,酱汁略带酸甜更是开胃,吃了一碗再看时,已错过了贾兰的第二碗,正要着急,青葙忙上来道:“四姑娘莫急,兰哥儿刚吃的麻酱的,我都记着呢。”惜春道:“你给我少挑些面,我想多尝几个味儿。”青葙忙答应了,再去配面。黛玉也是一般的心思,素云知道她胃口极小,每每只挑几口面条,细细配了料与她,倒让黛玉也得尝了三四种口味,再喝了几口汤,道:“我再也不能了,这顿比我一天吃的还多,果然不能跟兰哥儿一桌吃饭。”贾兰这一顿,吃足五大碗,几种卤料都吃遍了,偏他的搭配也各有道理,这会儿正喝汤。听了黛玉的话,笑道:“我倒盼着姑姑们常来,平时虽也吃这面,却不会预备得这般齐全,先问我一句,两种卤三种料就打发我了。”李纨笑骂:“你一个人,整出一大桌子来,可如何吃得下?”碧月笑道:“奶奶这话说的,哥儿吃不下,还有我们呢。”李纨见几人都吃完了,便道:“我知你们还偷偷留了不少面呢,我们这也吃完了,就换你们上场吧。配料不够再要去,不用替我省着。”碧月忙高声应了,服侍众人一回,待都去到东屋另沏了茶,留了素云伺候,方都退下去用饭,忙忙吃了又来还素云。李纨推素云道:“你还不快去,碧月是担心你吃不上呢。”素云笑笑退下去用了。 探春道:“平日府里也有逢着生日吃一回素面,竟从没吃过这样的,且这面条也比旁的有嚼头,大嫂子这里果然样样都不比寻常的。”李纨道:“不过是粗食罢了,这面条用的麦心粉,揉的时候多搁鸭蛋少用水,吃起来就筋道些。”迎春道:“这浇卤样样不同又样样好吃,我也吃得动不了了。”惜春笑道:“果然我这次聪明了,只跟着兰儿吃,真是行家。”李纨笑道:“他吃的比旁人多,自然多得些经验。”黛玉听了忍俊不禁。细声道:“平日吃饭也不觉得,今日见了大嫂子这冷淘的铺排,方觉得这古人说五味调和竟是大有道理的。甘酸苦辛咸,种种配伍,细想之下,妙不可言。不仅这一菜如此,一席一宴更是如此,这么一来,饮食之道竟是深不可测的。”李纨笑道:“你果然心细,确是如此。上古时,调味不过盐梅,慢慢地五味皆被人所用,且细分之下,便如阴中另有阴阳一般,这咸中也可另分五味,细致处也通大道。”迎春点头道:“便是阴中阳,阳中阴了。”略说几句,待素云几人都用完了饭,估摸着贾母处也该用完饭了,便一起往上去。 到了果然贾母等人已在厅里坐着说话,见众人来了,笑道:“又偏了你们大嫂子什么好吃的?”众人上前请了安,惜春笑道:“今儿跟着大搜子吃个有说道的粗食,我们都吃得动不了了。”贾母听了,笑道:“你也是大家小姐,说出动不了了这话来,到底是怎么样的粗食?”几人便七嘴八舌得说得一边,湘云笑道:“好啊,你们偏趁我来偷跑去吃新鲜的,这是要气我呢。”黛玉笑道:“你跟着老祖宗吃还能不好?且跟兰哥儿一桌子吃饭,只怕你撑破肚子。”惜春便跟贾母道:“老祖宗,兰儿吃了五大碗面。”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比划那葵口碗的样儿,又道:“如今他刚泡了药澡,一天要吃五六顿,早上起来吃大碗饺子。”贾母乐得合不拢嘴,点着她的鼻子道:“我怎么听得四丫头话里一股子酸劲儿,想是看兰哥儿胃口好,自己亏得慌。”黛玉道:“老祖宗可别说了,我刚还说不能跟兰哥儿一起吃饭,他吃起来实在香甜,我一个没忍住,也吃多了。”贾母道:“过来我看看,晚上可不兴多吃,你们比不得兰哥儿如今的体格儿,吃多了可小心存了食。”黛玉道:“最可恼就是如此,偏我走了这一趟,想起兰哥儿吃面的样儿,又觉着刚才该再多吃几口的。”众人听了都撑不住笑起来。贾母又问李纨:“太医月月来,都说壮实,只可惜那药浴的方子却不得知。”李纨道:“我特让人与我兄弟打听了,原是我娘得的方子,后来她去了,恐怕只有我爹知道,如今我爹也没了,家里更无人知晓了。我这里还得些药包,我几个兄弟都没听说过这事。这方子竟不知道去哪儿了。”贾母道:“可惜了的,兰儿的身子骨眼见着壮实起来,可见是个有效验的。你娘将方子与了你爹,与你的药包,也是将方子留在家里的意思,只是男人多半粗心,或者也没当回事。”李纨点头道:“若不是我陪来的嬷嬷提起,我也不记得这事,且从前也没见谁用过,并不知道真有效验。”贾母问道:“那太医怎么说?”李纨道:“上次太太让给了两个使过的药包,已给了,究竟如何却不知道。”王夫人起身道:“上月问了,那太医说他们几个人一起,竟也只能认出其中不到三成的药材来。且识得的药材,也不是易得的。人参是百年以上的,灵芝是百年紫芝。问及适用的人,倒是没说定要五岁以下才能泡。”贾母沉吟片刻,道:“他们连药材都认不全,如何能说得谁人适用的话。”又问李纨:“那使过的药包可还有?若有时,再给太医院几个,若他们能拼出这个方子来,能让人用了,也是你的一件功德。”李纨道:“那药包除了樱草她们拆两个做了香囊挂在兰儿房里,余者都晾干了收着,下次便都给了太医罢。”王夫人道:“且先送去我那儿罢,我们也多寻几个人试试,或者这个不认识的那个认识也未可知。”贾母点头道:“便这么着吧。”李纨忙应了,吩咐素云回去将使过的药包都送去王夫人处。 迎春问湘云住处,湘云问翠缕,翠缕道尚不知住何处,东西先都放在老太太房里了。李纨听了便道:“这大热天的,还要跟老太太挤一床睡不成。不如在哪个姐妹屋里安张床,又得说话又热不着。”贾母听了便叫凤姐,道:“那就还在迎丫头屋里放张床吧。”湘云上来抱着贾母胳膊道:“老祖宗,便把我置在林姐姐屋里吧,离得二哥哥也近,我们还商议事儿呢。”贾母笑道:“好,好,你们在一起就淘气。那就在林丫头屋里吧,只是你林姐姐身子弱觉又轻,你可别叽喳个没完,若被赶出来我是不理的。”湘云好一通歪缠,黛玉便对紫鹃道:“你且跟着去帮忙布置吧,云儿惧热,将冰盆挪到她床前,我用不着那个。”紫鹃应了便跟着去帮忙收拾。湘云放了贾母,挽住黛玉胳膊,笑道:“果然林姐姐疼我。”晚间两人进了房,紫鹃翠缕伺候二人梳洗罢了,雪雁给黛玉端上来一盅汤,黛玉喝了又漱口。湘云便问是什么,黛玉笑道:“我容易疰夏,这是大嫂子给的方子,叫做五汁饮。”湘云又问:“什么五汁饮?”雪雁脆生生地回:“是梨汁、荸荠汁、鲜芦根汁、麦冬汁和藕汁。”湘云听了摇头道:“真是琐碎”,又看黛玉床上,笑道:“林姐姐这大夏天还睡褥子,如何不换凉席?”黛玉道:“先前换上了凉席,我受不得那冰劲,还换了褥子。”湘云道:“幸好另铺了床,要是一床睡了,我可受不住这热。”黛玉笑笑并未多言。湘云又见黛玉还盖被,更惊讶了,便上来细看。坐了一会儿,道:“林姐姐这被褥倒奇怪,竟是不热的,反倒极舒服。我来这里多少次,也没见老祖宗给别人用过,可见是真疼林姐姐。”紫鹃上来铺床,听了笑道:“这却不是老太太给的。”湘云听了只道是林家带来的,便道:“果然你们南方人讲究。”又闲话了几句,方各自睡下了。湘云睡觉择席,这一夜便不甚安稳,黛玉这一日在李纨处玩得尽兴,又兼调理得当,倒是睡得香甜。湘云要待说话,听黛玉呼吸均匀,像是已睡着了,自己辗转反侧,这一夜睡不到两个更次。早起精神便不是甚好,后宝玉听说了,赶紧取了那清风入梦香来献宝,湘云见宝玉待自己一如往常亲厚,自然高兴起来。午睡时与黛玉一床睡了,紫鹃怕她受凉,另寻了一床绒毯与她盖,醒来后直道黛玉这床睡得舒服。紫鹃心知黛玉好洁又不爱与人过近,便笑着道:“史大姑娘试了宝二爷给的香,只怕又要说那香好了。我们也没用过,只听得碧痕说那香味如何催人入梦,今日也沾沾姑娘的光。”湘云听了大喜,入了夜便忙忙吩咐翠缕焚香,果然名不虚传,一夜好眠,又赞宝玉的香好。这院子因她一人,倒热闹出许多来。 43.伏财 天长炎热,李纨都让许嬷嬷来了便住一夜,第二日清晨趁凉再走。这日许嬷嬷却大中午的急匆匆来了,李纨知道必是出了大事,赶紧让了人进来,先让素云给许嬷嬷上了茶,又让碧月端上温水让嬷嬷擦洗,取了冰晶果让许嬷嬷吃。许嬷嬷又好笑又着急,道:“我的奶奶,我这么着急忙慌的来了,你不顾别的,只顾围着我转悠什么!”李纨微愣,想了想笑道:“你都来了,什么话说不得?这人若病了,不是头等大事?自然是先清了暑再说。”许嬷嬷摇头,从胸口取出一封信来,递与李纨,道:“奶奶且看了再说。”李纨取了信看了,原来是计良在南边的茶叶生意,那真真国人与英吉利人争货,又不想出那么高的价,便与扬州当地官府搭上了线,说计良等人未缴官税,要拘人坐牢。计良心知这事李纨定很快便会知晓,便是别人不说,章家的也会给许嬷嬷递信,只是计良心中另有考量,在信中千叮万嘱让李纨不要插手此事,只说另有妙计。李纨一看官府要拿人,心里便有些着急,又看了计良口气十分坚决,一时倒踌躇起来。若说扬州地界上的事,便是不用国公府的名号,李家在金陵也不是没人的,何况还有林姑老爷这般亲戚。正与许嬷嬷分说,外头通报说林姑娘来了。李纨又是一通着忙,急的直骂跟着来的雪雁,雪雁被骂的又是无奈又是感动。黛玉笑着止住李纨道:“大嫂子莫要怪她,是我着急,今日收到我爹爹的信,里头却说起大嫂子来。我每月与爹爹通信请安时偶或提起嫂子几句,爹爹这回的信里另有话让我告诉嫂子。我想总是大事,这才急着来了。”李纨心知恐怕就是计良南边的事,一问之下,果然如此,只林如海也未细说,只说原本亦不知是李纨陪房的买卖,原是两个洋商打嘴仗牵连了扬州几个衙门的事,方知道了,如今已经与计良见过面,事情皆可顺利解决,让李纨不用担心。又谢李纨对黛玉的多般照料,并赞计良是个人才。李纨看了这两封信,有些哭笑不得,自己也没当个大事的买卖生意,倒惊动这许多人。赶紧让人给黛玉上水上茶,黛玉笑道:“嫂子上次的果子再与我一个,凭什么暑气也伤不着的。”李纨看她小脸通红,心疼不已,让人上了冰晶果,又取了两个给雪雁,道:“今日都是我不是,你姑娘也主意大,你是不敢拦的,倒连累你了,快去洗洗吃果子吧。你姑娘这儿有我呢,不必担心。”黛玉冲雪雁点头,雪雁跟着素云几人下去了。许嬷嬷见如此,也知道是无事的,昨日收到了信又得了章家递来的话,正急的六神无主,现在总算可以放下心来。李纨也让人伺候她先下去歇息。 如此一来,屋里只剩了李纨并黛玉碧月几人,李纨只留下了碧月,让余者也都下去。看黛玉吃了果子,脸色渐渐恢复了正常,松了口气道:“可是要吓死我!这生意买卖,赚了亏了并不打紧,偏偏我的陪房主意大胆子更大,也不知怎么牵扯到官府去,倒来信让我不要着急。幸得姑老爷相助,虽两个都没细说,恐怕也不是什么小事,只人无事便好。再说你这个丫头,这大日头底下你也敢来,还悄悄的只带了雪雁过来。说你细心,我又要心疼,说你胆大,我想着又要生气。”黛玉见连只带雪雁这样小事都被识破,忙挽了李纨胳膊道:“嫂子莫要气我,我虽小,也知道我爹这么写信给我却不是与舅舅们说,恐怕是不好让府里知道的。是以才带了雪雁出来。这天虽热,打着伞,且我如今壮实许多,倒也不怕的。”李纨捏着她的小胳膊:“你这也叫壮实?”又泄气道:“你们都还小,闹心的事本不用那么早知道。如今你既这么说,我便告诉你,那南边是我的嫁妆,原是好地方的一块地,被人看上了换成了两座茶山,我的陪房便在那里做茶叶买卖。才两座茶山,能得多大的买卖?府里也不放在眼里的。姑老爷这次帮了大忙,生意买卖我不在意,只要人无事便好。以后你且常来,我几个庄子都做着稀奇东西,好玩得紧。”黛玉笑道:“嫂子,只听人说自己的庄子有多大地多大出产的,没听过紧着做稀奇东西的。”李纨也笑:“拢共几个人活多少年,只奔着银子去也太无趣了些。悄悄告诉你一个,去年我庄上便是在大冬天种新鲜菌子,还真成了。”黛玉睁大眼睛道:“这里的冬天,地都结了冰了,还能种出菌子来?”李纨得意,道:“如何?跟你说了好玩吧?以后好玩的还多呢。” 一会儿雪雁等人进来了,李纨吩咐碧月道,“去把我屋里东头柜子里那红匣子取来。”碧月取来了,黛玉见好大一匣子,碧月双手捧着都有几分费力。李纨让放到炕上,揭开了盖子,里头放着几身衣裳并一个蓝底银盖穿花蝴蝶纹的锦盒,李纨先将那锦盒取了出来,上头垂着个冰蓝丝线结的长流苏络子。打开看时,里头是一套白玉首饰,一个绞丝白玉镯,一个素面玉镯,两条双龙戏珠扣的白玉镂雕链子,一根白玉镂雕长链缀着个嵌海蓝宝石的白玉锁。那镂雕功夫了得,链子绞丝都是整玉雕琢而成,线条自然,细润非常。李纨将盒子递给黛玉,道:“这是给你备的,这是两个手镯,两个足环和一个项圈。原是入伏前就要给的,后来史大姑娘来了,我也不得空去你那里,这回给你正好。”又指着那几身衣服道:“这都是冰纨裁的,你这里四身,拿去贴身穿,正合这个时候。你几个姐妹也都得了的,迎春裁的衬衣,探春裁的裙子,四丫头裁的寝衣,这几身是你的尺寸。”又笑道:“幸好有这几身衣裳为证,要不真当我是临时起意要贿赂林姑老爷的了。”黛玉待要推拒,雪雁已老实收下了,黛玉咬牙道:“你这丫头,手脚倒快!”雪雁笑道:“姑娘,每次大奶奶与了你什么,你便身子好上一些,过冬时的那袜子,你在南边手脚也没这般暖和。前次的帐褥更是没见过的。且大奶奶往姑娘屋里搬好东西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若姑娘次次都要推拒一番,听着也累。”碧月笑道:“好丫头,跟我想的一样。”素云闷笑不止,黛玉气结。李纨也笑道:“果然好丫头。可见你还不如雪雁明白道理。那首饰你如今便戴上罢,我知你夏日不爱戴这些,一来这府里是这个规矩,老太太也喜欢繁华热闹的,二来这首饰你此刻也戴的,本就是素色的,最最要紧,你摸摸这玉,这是一套广寒玉的,佩上自生凉意,在这暑日最是养人。恰好和那暖玉换着季节戴。”黛玉也不再推拒,任雪雁都给她戴上,果然周身凉爽,道:“如今我大日头底下站个时辰只怕也没事的。”李纨忙啐道:“呸呸呸,让你祛暑养生呢,你倒可劲儿折腾起来。”黛玉也笑起来。 不过半月,李纨又收到了南边的信,道是已经卖了一百五十担茶叶,买主是英吉利人。李纨这才知道,这计良早知那真真国的洋人有歹意,只作不觉,两头联系且也不瞒着另一边。果然,那真真国人要动手时,英吉利人也得了信,各有各的路数,到底把事给平了。反倒让林如海几人看到了不同线上串着的蚂蚱,又是另一番心思。章家的本待伸手,只百多担茶叶的事情实在不值当他们开口,要知道,这一年卖与各国洋人的茶叶怎么也有十几万担,章家又管着几个通商口的,因此只给许嬷嬷递了话便不管了。计良却有心计,如此一来,把几条线上洋人巴结的势力都给震出来了,自己买卖又小,那些人倒不好动手了,怕惹了眼,犯不着。因此他得以安安稳稳与英吉利人做买卖,一次只出百十担,入秋前断断续续共出了八百余担,扣除果料窨制等费用,获利四万余两,大大出乎了李纨的预料。这还不算,这计良眼看这生意好做,也不限于自己两处茶山了,四处收茶收料,待到秋茶时,聚起的货量超先时数倍。许嬷嬷说他过于冒险,计良却道这生意就最初这一锤子最狠,明年起只怕不知多少人都改做红茶了,那窨制也不是什么高深法门,因此这第一年定要狠狠赚它一笔,好为其后打个钱财的基础。李纨是无所谓亏或赚,只嘱咐计良不要太过冒进犯了他人底线,财可失人不可出事。计良等人自是应承得快。 后话不提,且说这进了五月事情犹多天气又热,凤姐连日劳累便有几分精神不济,又不肯寻医吃药,只暗暗歇息将养。这日正趁日常歇个中觉,忽有管事媳妇急匆匆来报,道是太太发作一个媳妇子,要打了撵出去,特来叫凤姐过去。凤姐忙梳洗出门,刚出得自己院门,便有一婆子急慌慌过来,见了凤姐,赶紧跪下磕头。凤姐见了,却是戴良家的,也是有些脸面的管事,如何这般行事,心里生疑,也不多言,只待她自己说来。方知王夫人要赶出去的佟家的,正是这戴良家的小姑子,得了信特赶来求情的。凤姐便蹙眉道:“你如今来找我也是白来,我也刚得的消息,究竟是如何,我也并不清楚。”戴良家的无奈,这事情原委她虽已打探清楚,却不是个说法。原来这佟家的因与厨上的不睦,又换到了库管那头,这日来送王夫人房里丫鬟们的分例。有小丫头胡乱说起如今她们的换季衣裳总是来得晚些,不知是针线上还是采买库管上的人犯懒。这佟家的少不得分辨几句,偏她又爱牵三扳四的,就说道:“今年不比往常,光宝二爷和林姑娘房里就多出多少活儿来,哪里还顾得上你们。”小丫头便道:“妈妈少来哄人,宝玉的东西多少都是老太太太太管着,林姑娘不过比着咱们的姑娘们,有多少事?妈妈原不是里头的人,不知道就莫要浑说,连我们小丫头知道的都不如,还来说嘴。”那佟家的一听便上了头,道:“我有什么不知道的!我们家的姑娘如何比得林姑娘?一个是嫡庶有别,另一个,这林姑娘准定是以后的宝**奶,要不老太太那么疼她?还特让宝二爷与她亲厚,便是以前常来的史大姑娘也比不上的。”碰巧这几人正是在王夫人屋后掰扯,金钏儿彩霞等人又一时不在房内,也没人喝止他们。王夫人哪里听得了这话,赶紧叫人把那嚼主子舌头的拿下,要打出去。可这里头牵扯了亲戚家姑娘,话便不好说,只说冲撞了太太。这戴良家的大概将事情说了,凤姐道:“她敢这么嚼舌头根子,便要有这个承担的胆量,依我说,你小姑子,你不来求一遭儿只怕你在家也过不去,正经的还是不要紧央告了,这事儿太太拦住还罢了,若真闹到老太太那里,打死也是该的。”戴良家的听了诺诺,几人边说着边朝王夫人院里走去。 44.伏人 到了王夫人处,那佟家的在底下跪着,几个壮实的嬷嬷在身后立着,王夫人歪在榻上彩霞正给她捶腿。凤姐上来请了安,王夫人抬了抬眼皮道:“如今咱们家越发不像了,我精神头短,也顾不过来,这奴才嚼舌头倒得了脸了,若老太太知道了只怕气得不轻。我也懒得与他们费劲,你领了去打发了吧。”那佟家的此刻并不知自己错在何处,只一味磕头求恩典,戴良家的见王夫人淡淡的,反不敢上来啰嗦。凤姐正要领人出去,外头却进来个小丫头道:“老太太请太太**奶过去说话。”凤姐便让人先将那佟家的捆了待回来再处置。 两人到了贾母上房,看赖嬷嬷几个原先伺候过贾母的老妈妈正在贾母跟前说笑取乐。贾母见俩人进来了,问道:“这大热天的,怎么又说奴才冲撞主子的话?”王夫人忙回道:“一个库管上的媳妇子,没个轻重,已经让凤丫头领去处置了。”贾母道:“可是犯了什么事?若无甚大错,这大热天的,训斥一顿也就是了。”凤姐看了,方想起这佟家的既是戴良的妹妹,便是与赖家有亲了,知是有人在贾母面前求情了。方欲说什么,王夫人已开了口,道:“若只冲撞了我,也不与她十分计较,只是这奴才满嘴跑马,牵扯上了外甥女,若纵了这一次,只怕他们越发不把亲戚家姑娘放在眼里了。”贾母听了这话,尚未开口,赖嬷嬷起身便要磕头,嘴里道:“奴才该打,竟是被那小子糊弄了,不知是犯了这样的事,早知是如此,打死了她也是该的,再不敢来卖这张老脸。”贾母忙让小丫头搀住了她,道:“你有什么过错,不过是让人欺瞒了罢,我们老了,难免让人哄住。”众人又是一通劝解,贾母对王夫人道:“原是赖嬷嬷舍了老脸来求的情,她亦未真知事情原委的。既是如此,就打了撵出去,若再有求情的,一同撵了。”王夫人与凤姐忙答应了。两人出来时,凤姐便道:“也不知谁,好快的耳报神,”又指着戴良家的道,“我刚得了太太的传话,收拾了出门就遇着了她,到了太太院子里没说上两句,老太太跟前都得了信了,常日里真有急事找人也没这么顺畅。”戴良家的忙出来磕头,王夫人道:“你且起来吧,自家的事自然比主子的事上心些。”戴良家听了这话,哪里敢应,只一个劲儿磕头。王夫人又道:“老太太发了话,你再磕头也没用,顾你自己的去吧。”戴良家的无法,又磕了头自去了。到了王夫人处,凤姐先着人把佟家的打了二十板子,让人撵出二门去。完了来回王夫人,王夫人道:“这家里的奴才互有亲缘,互为援手,这主子倒被他们摆一道。”凤姐道:“这赖嬷嬷便是我们见了也得恭敬着的,平时倒也不见她说什么话,偏今儿个这么灵便。”王夫人叹道:“平日不说,不过是因的没什么可说的罢了。老太太跟前的旧人,还在的也就剩她一个了,自是有些脸面的。只轻言欺瞒老太太,调三窝四的闹得主子不睦这一条最是可恼。”凤姐道:“府里规矩,凡管哪一片的,便能得份好处,这还都是明面上的。世人都冲着银子钱去,有了这样的好处,自然容易抱成团。他们只几个一口气,我们还能真查他们什么不成?采买的库上的田粮铺子的,宗宗都是大头,自然要安插亲近人手。”王夫人点头道:“果然是这个道理,只是事情若管不好,还都交在一个人手里,岂不糟糕,不如多添些旁的人手。”凤姐笑道:“这样大事,还要姑妈筹划。”王夫人又问:“可有什么取中的人?”凤姐道:“一时也说不上来,只以后在世代老仆里留意看看。”王夫人便点头道:“你心里有数就是。” 待凤姐走了,又吩咐人给自己胞妹写信。 且说薛王氏之前被儿子的人命官司闹得不得安宁,幸好得了兄长和长姐的助力,得知应天府已经糊涂结案,总算没白花了打点的银两。这日又收到了贾府的来信,命人请了小姐来念信听。 薛王氏与王夫人乃同胞姐妹,当年嫡长女嫁入国公府二房,嫡次女嫁入皇商薛家,王家也是打了好主意的。荣国府虽是长子袭爵,次子却是个爱读书有出息的,且颇得父母偏爱,而嫡次女嫁的乃是薛家下一代家主,年少时已有经济才名,两个看着都是厚积薄发大有前途之人。怎奈世事难料,这贾政当年得了先人恩泽,未经科考由圣上赐了出身,几十年来还是个从五品。而这薛家家主薛远确是有经济大才,接手家业后几年间打通各方关节,皇商的名头也打得更响了,只是命数不济,刚过不惑便因疾去世,留下薛王氏与一双儿女。这早前因抢个丫头打杀了人的,便是其子薛蟠,另有一女名唤宝钗。当年薛远教二人识字读书,发现这女儿竟强过儿子百倍,只恨老天弄人,若换个个儿,薛家也后继有人了。如今薛王氏着人唤来的便是这位小姐。 宝钗进来,先给母亲请了安,不见哥哥在,想必又不知去哪里寻热闹去了,也不多问,接了信细细念了。薛王氏听完,笑道:“倒是想到一块儿去了,我本也打算上京去的,你姨母倒是比我还着急。”正说着,外头有丫头通报:“大爷回来了!”便见一个十五六岁一身锦绣的哥儿进了屋子,形容与薛王氏有几分相像,正是薛蟠。先给母亲行了礼,笑道:“刚听说京里来信了,可是京城铺子又有了什么新鲜玩意?”薛王氏早携了他的手,好生打量了一通,笑骂道:“偏你只知道玩意!正经铺子的事儿你又不管了!”薛蟠讪讪,道:“看妈说的,我不过白问一句,铺子的事,不是有那么些积年掌柜的嘛。”薛王氏轻拍他一下,道:“是你姨母来的信,一来怕你年纪尚小,我又是一介妇人,家里没个能顶门立户的人,恐被人欺了去;二来你那官司虽说了结了,到底也要避避风头才好。便邀我们上京去,京里有你舅舅和姨夫在,也能提点你一二,省得你整日跟那起子混人一道,做些三不着两的事儿!”薛蟠听了上京的话,原是一腔子兴头,天子脚下,想必可玩可乐的东西不是金陵可比。至于官司如何,倒是半分未放在心上。只是后头听到有舅舅姨夫管教之说,直如要野马归笼,心里老大不乐意。便直声道:“我们在这里这么多铺子生意,如何能说走就走了,又或者母亲想念姨母,去京里看看也可。我却得学着打理铺子的事情,恐不宜去吧。”薛王氏听了尚未开口,一边的宝钗已经笑出声来,看了薛蟠一眼,含笑道:“哥哥只怕是听了有舅舅姨夫管教,才想出这番话来。”薛蟠一愣,道:“妹妹如何知道?”宝钗道:“哥哥你的神色跟着妈所言先喜后忧,这心思太也好猜了些!”薛王氏亦笑骂道:“你少跟我扯臊!学着打理铺子,我是不敢指望你了!好在,左右如今你也还小。依着你父亲临去前与我说的,如今你且不是那块料。我又是妇道人家,也没个抛头露面的道理。如今我们孤儿寡母的,还领着皇商的差事,说不得就有下绊子使坏的。不如将散于各地的生意都归拢归拢,折成了银子带在身边,留几个老底子的铺子交给积年的老人看着,上了京,你就一心管好宫里那块差事,待都熟了,你也成人了,再置铺子做买卖也不迟。”宝钗听了,问道:“我们家如今虽不如父亲在时的光景,铺子却还有不少,还散在各地,如何一一归拢来?若都交给人去做,又不得放心,要让哥哥去,哪怕有人陪着,妈也不会许的,可若要我们一家子一处一处去,可不知要多少时日了。”薛王氏听了,欣慰道:“你看看,你且赶不上你妹妹!钗儿说的甚有道理。此事你父亦有所交代。我们只从家起,沿官道进京,一路上将那些重镇大铺都归拢了,实在偏些的,便着人前去,回来交账也就是了。最要紧是各省的买卖承局,蟠儿都要细细看去。这些都是要紧事,便是耽搁些时日也无妨的。再者,我们此番上京,虽说在京里也有产业,只是你姨母舅舅恐不会允我们自住,我们又尚在孝期,慢慢走着倒也好。”宝钗听了点点头,思及既然先父都有安排,应该错不了。薛蟠本是个万事不经心的,听母亲说的头头是道,也胡乱点头应了。此后薛家便渐渐收拢生意,且行且停,沿途备些土物人情上京不提。 只可怜王夫人盼得心焦,却也无可奈何。好在长日子里,得了凤姐相助,在几个针线、采买、库管的位置上陆续换了些人。往常一人执掌的,如今添一个单管细账的,总账还照先前的走法,这细账却是要交到管家太太手里的。又或者惯常往来的商户,寻着几处不是来,少不得又要折腾一回,到了或换或不换都说不准的事情。年许时间里,待各处大小管事都略略咂摸出滋味来,早已风过花落,尘埃落定了。众人再细想时,对凤姐的手段颇感惊心,少不得稍转风向,勤加打点,都是后话了。 45.身外之务 外头如何风起云涌,李纨是毫不知情,每日里除了给贾母及王夫人请安,大多数时候都呆在自己院子里,或是做些针黹,或者拿外头的书做个幌子看珠界里带出来的玉简竹片,日子过得好不容易。转眼入了秋,计良在南边忙着收秋茶照着李纨新给的方子可这劲儿折腾,京里庄子上段高更是急得不行,那呢料毛料粗的细的精织的粗纺的平纹的斜纹的针织的堆得满坑满谷,主子却还没给个章程。每每听到许嬷嬷又说起计良如何胆大心细,如何大财可期,心里那个上火劲儿就别提了。好在今日许嬷嬷回来后,说了奶奶的安排,只让出几百匹货,还得分几趟,都运去南边,也不通过计良,寻着别的路子,一总给了那个英吉利商人。谁知竟也换回几万两银子来。若换了旁人,恐一时高兴地寻不到北了,这段高却是个素性冷静的,得了货款,留够了去口外收购毛料的,都交给许嬷嬷。又连夜写了几页的条陈,逐句跟许嬷嬷细细商量了,才放许嬷嬷去府里。 李纨正百无聊赖。 贾兰跟着祝先生读书,祝先生初时对其多加赞赏,后渐渐少在贾政面前夸奖与他,教导却越发严厉了。贾兰回来学给李纨听,李纨疑心这祝先生莫非对贾府的后宅之事有所耳闻?不管是与不是,此番是将贾兰认真当做自己的弟子来教,而不是坐馆先生的态度,便只吩咐贾兰好好听先生的话。贾兰在读书识字上向来是个省心的,故也无甚他事来烦他。那健骨汤浴已经泡到最后一方,先前的药包只留了两三个做成了香囊,其他的都被王夫人遣了周瑞家的要去了。也不知寻了多少医生,好似凑出了一张方子,过了盛夏,听说宝玉也开始泡汤,有几样料搜了库房也没能找出来,最后还是贾母动用了梯己。妙儿在闲聊时告诉了碧月,碧月笑嘻嘻地说与众人听时,常嬷嬷还奇道:“你这丫头向来是个炮仗性子,这回倒是笑眯眯的,难得的很。”碧月想了想,道:“嗐,我们这都换了三个色的药包了,他们一帮子长胡子老医生才拼出一个方子来,也亏得太太敢用。再说了,上回不是说了嘛,药材都认不全,能认出来的也是百年以上的人参和灵芝,还不是一般的灵芝,也就我们兰哥儿有这个福气……”李纨起初听得好笑,后来听她说的不像,忍不住拍她一下,啐道:“小蹄子作死呢!宝玉是衔玉而诞的,那可是有大造化的。我带来的这些药包,都不知道是什么年月准备下的,药效如何都未可知,也是兰儿身子骨太弱,试上一试罢了。如今宝玉用的方子,想必是名医大能取了咱们几种药包里真有效验的材料,可着宝玉的身子骨开的方子,哪里是兰儿用的能比的?!”常嬷嬷也摇头叹息道:“这丫头果然是个没见识的,只认得药包颜色多少。”碧月自知话说过了,只低了头嘟囔:“本来就不一样嘛。”素云瞪了她一眼,方才罢了。 若是换了从前,李纨心里不知要难过多久。贾兰这长房嫡孙向来是不能跟别人比的,论嫡论长都不如论宠。如今心里淡然一片,许是得了珠界,凡界的东西都入不得眼了,没了攀比相较之心,自然也没了伤怀不忿。又或者是心境已然不同,算上在珠界里的时日,折起来都不知活了多少岁数了,看过听过仙凡间的恩怨故事亦数不胜数。多大的事情到了跟前都如游丝落水,溅不起一点浪花来。他人生也好死也罢,争也好算也罢,都如云烟。便是贾兰,世有定数因缘,恐怕也大有自己力所不逮之事。各人因果各人背,谁也替不了谁。如今的心境正合了那句“非是息心除妄想,只缘无事可思量”。 恰逢许嬷嬷来回事,还带着段高的百般思量,李纨不得不回到这身外之务上来。先得知了那几百匹料子卖得的钱,吓了一跳。心说,当年捉襟见肘的时候,要攒点钱何其困难,如今这是怎么了,随便哪个主意都是上万两的收益,果然是钱招钱的?!再听了许嬷嬷和段高的商议,一时怔在了那里。慌得许嬷嬷直打量她,“奶奶可是觉得这主意不行?”李纨回过神来,笑道:“哪里不行,我实在是……我只是叹我不是那块料罢了。便都依了段高的主意吧。我当时亦不曾想到这个买卖获利如此之巨,如今倒成了烫手山芋了。你们虑得甚是,这东西还得接着做,却不能让旁人知晓了,否则就是祸患了!”略一沉吟,又道:“嬷嬷,你说,若是我们干脆停了这东西呢?”许嬷嬷笑道:“唉哟我的奶奶,是谁当时信誓旦旦要给哥儿挣份家业的?这才哪儿到哪儿呢,就吓成这样了!依着段高的法子,梳毛这些个活儿,就找些附近村子里的人来做,分开几个地儿,这么一来,到底进了多少毛料除了我们几个没人有数。再来,先太太那机子十分厉害,本来上机子的人便不多且多是庄子上的,剩余的人,便与他们签死契。若是他们不同意,我们也不勒逼他们,只让他们去做梳毛的活儿也就是了。做得了的,我们也不搁在一处。段高的意思,若说我们的料子新奇,虽也必有人打探的,只留些竹针的、老织机的当幌子,料也能糊弄过去。最最要紧是先太太留下的这几台机子,这若有人知晓了,恐怕撕了脸抢上门来的都有。只保住了这个,其他的倒也无妨。幸好奶奶这次只让出了几百匹,且直接进了洋商手里,若以后都是如此,大概也不算打眼。”李纨心里有苦说不出,如今她哪里在意那点子钱呢,可这事情已经摆在这里了,还牵扯到了多少人养家糊口的营生,不是说退就退的了。便是退了,退不干净,还是个祸患。细想了一回,说道:“嬷嬷,我们出这料子的事情,便是瞒得过其他人,也瞒不过章家的。他们若不在意便罢了,若与你打探起来,你便都推说不知道,只让他们想法子找我便是。”许嬷嬷一听,大惊失色,道:“奶奶,这……”李纨伸手揉了揉太阳穴,缓缓道:“嬷嬷,你细细算算,今年这料子是刚开始做,已经存了数千批,再加上计良在南边的茶叶和烘干的菌子,这一年,我们庄子里竟倒腾出数十万两的银钱来,这才是头一年。我们又没有人手在各处卖,也没有结识大商户的门路,货与洋人是最便当的。只是这要都与洋人打交道,便是一时瞒住了,时间一长,章家是定会察觉的。与其让他们底下的人寻些邪门歪道地来打探,不如直接捅到劳家姐姐那里,要来寻我,总得她出面了。我便都说与她知道,哪怕分她几成利,也算个大靠山了。嬷嬷你说呢?”许嬷嬷听了默不作声,良久之后,叹气道:“也只得如此了。老奴是个没见识的,当时奶奶说一年挣个万把两银子还笑奶奶说胡话,如今倒为太能挣发愁了。”李纨笑道:“多大命享多大福,我这个样子,若钱多了,才是催命呢。”许嬷嬷忙呸道:“莫要胡说!要我说来,我们有这一年挣得都够了,奶奶看着拿主意吧,哪怕都与了人也无妨。唉,只可惜了先太太的一番心思。”李纨道:“嬷嬷也无需着急,我们不过未雨绸缪罢了,事情还远未到那一步呢。”两人又略说了几句,到了外间坐定喝茶,眉宇间都心事重重。噫!这做买卖营生因了赚大钱眉头皱的比亏大钱的还厉害,也算是少见的了! 转眼又到圆月落桂子时节,凤姐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这日拿了个帖子去找王夫人。“理藩院章家?跟我们素无往来的,我也未曾跟她们的太太夫人们打过交道。”凤姐听了,便道:“我也一头雾水,遣了几个婆子送来的礼,看这礼单又不像个中秋节节礼的样儿。”略顿了顿,看了王夫人一眼,小声道:“我这么想着,莫不是大妹妹在宫里……所以来交好的?”王夫人听了一愣,又一喜,略略平静了下,笑道:“这个可不是浑说的,元儿不过是在宫里当个女史,哪里能有这样的面子。我亦没个头绪,那些婆子可说了什么?”凤姐道:“我正应酬长公主府遣来的人,没亲见着,传话说是章家二房太太问我们府里的太太奶奶们好。”王夫人道:“这事稀奇,晚饭时跟老太太说说吧。”凤姐应了刚要说话,外头又来报镇国公府遣人来了,忙忙的又出去应酬。 这日晚间,伺候老太太食毕,王夫人接过丫鬟上来的茶亲手奉给贾母,待贾母喝了茶,方道:“今儿凤丫头接了个帖子,是理藩院章家的,我们俩对了半日,也不知这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凤姐听了,忙将那帖子取出来,鸳鸯接过来,又给贾母取来老花镜。贾母细看了一回,沉吟道:“这理藩院章家与我们素无往来的,我竟也不知道是怎么个意思。”又看向凤姐道:“可曾说什么?”凤姐回道:“派了几个婆子来,说是他家二房太太问我们府里的太太奶奶们好,还说等过些日子上门拜访。”李纨一听,心知是找自己来了。贾母似有所觉,问道:“这不是章家的帖子来的,是他家二房太太的意思,看来不像是送节礼,倒像是拜访故友的。这章家二房的太太我记得仿佛也是金陵书香世家的小姐。”说着便看了看李纨,李纨忙站起来回道:“若是理藩院章家的二房太太,在金陵时却是相识的,是老翰林劳家的小姐,比我早出门几年,我在家时还与她有些往来,待我出嫁后听闻她随任去了南边,说来也好些年不得消息了。”众人听了方才明了,贾母笑道:“害凤丫头好一阵乱,如今可算寻着根儿了。”凤姐也笑道:“这正主儿在这儿呢,我们这一通猜度。”李纨笑道:“虽说之前相识,倒也不一定是来寻我的。”贾母听了点点头道:“也是这个道理。章家掌着理藩院也几辈子人了,因管的事务,多与洋人商贾打交道。我们府里是军功起家的,各属一端,是以少有往来。”凤姐笑道:“如今这章家又管着泉州广州几处,我也只回门的时候听家中婶子提起过。横竖过几日要上门来访的,到底葫芦里埋得什么药,到时候便知道了。”众人纷纷称是,揭过不提。 46.逢故人 过得几日,果然来报章家太太来访,凤姐迎了略坐,与贾母、王夫人、邢夫人等厮见了。众人见这章氏一身双喜葫芦纹织金紫缎大氅,三镶着万字曲水纹和秋芳流云纹的织金缎边,缀着素面赤金扣和紫玉琢蝉式的领扣,底下倭缎马面裙。头上石榴石蝶恋花步摇,几个赤金点紫晶的钿花。眉目间带着股子英气,右边脸上单一个笑靥却显出几分温和来。寒暄几句,这章氏便笑道:“我这些年一直跟着我们老爷在南边住着,年前刚回京的。今儿来,一是给老太太和各位太太问个好,二来,也是想见见贵府大奶奶。我原长她几岁,在家时常在一处作伴。后来我去了南边,山长水远的,竟断了许久的消息。”贾母笑道:“我那孙媳妇是个好的,今日她那几个小姑子都在她院子里闹她,故不曾前来相迎。你们也是手帕交了,能有个往来,也是极好的。”转头对凤姐道:“如此,你便陪着章家太太去你大嫂子院子里坐坐吧。”凤姐忙领命,章氏与众人又略说几句,便告辞随凤姐去寻李纨。 三春姐妹和黛玉都在李纨处说笑,听贾母处的婆子来传了话,知道章氏要寻李纨来,不便久留,便都先散了。凤姐陪着章氏到时,李纨带着常嬷嬷和素云碧月几人在门口相迎,见了章氏,形貌一如当年,心里一热唤道:“劳家姐姐……”章氏见李纨一身素净,知她绮年新寡,也是眼圈发红。忙扶了她:“纨妹妹……”凤姐见两人情形,失笑道:“好了两位嫂子!这站在院子里先难过上了,且进了屋,什么话不得慢慢说的?!”李纨听了也不禁莞尔,略定了定神,对章氏道:“是我失礼了,姐姐先屋里请。”便携了章氏的手进了屋,一时素云碧月给几人都上了茶。李纨笑道:“前些日子姐姐递了帖子来,我心里还不敢信姐姐是来看我的。照理,该我去拜访姐姐才对,奈何……”章氏摆摆手,打断了她,道:“你果然还是这么磨磨唧唧的!我给你们府上递帖子,除了来见你,还能为什么?”又笑道:“你当国公府的门这么好进呐?若非你在,只怕我递多少帖子也不得进来呢。”凤姐忙道:“哎哟哟,夫人说笑了,我当日接了帖子,忙忙地就去找我们老太太、太太请示了,生怕怠慢了贵客呢。”章氏笑道:“这位奶奶好一张嘴!”又与李纨说些在金陵时的旧事,俩人说一阵笑一阵。凤姐略坐了一会儿,外头有婆子来回事,便不得久坐,自去忙活了。章氏冲李纨使了个眼色,俩人又坐了一回,章氏起身去更衣,李纨便让素云陪着去了。待回来后,让到了东屋,章氏只留了贴身的侍女,李纨留了常嬷嬷伺候,让素云碧月在外头屋里做针线。 章氏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细看李纨,笑道:“这日子也就你能过得。”李纨轻声道:“谁能与命争呢,如今这日子也算不错了。”章氏点头道:“好在你还有个儿子,总算有点子盼头。”李纨摇摇头:“我倒不盼着他如何出人头地,只要平平安安的便好。”章氏微愣,失笑道:“那时我便说你是个呆的,我娘说的对,你便是被你爹生生养成了块木头。”李纨笑道:“伯母如此说的?”章氏更乐:“如何?你听着不恼?”李纨一笑,“不恼,我也越发觉得自己呆了。只是,这日子,呆点好过些。”章氏不禁叹口气。缓缓道:“你们这府里的事,我原也不曾注意过。今日这么一看,大房孙媳是二房媳妇的内侄女,住正房的也不是大房。嘿,你莫怨我嘴毒,只怕你这嫡长孙也未必是嫡长孙的样子。”李纨听言,低头一笑。章氏接着道:“府上衔玉而诞的二爷早已京城尽知,自来幼子便易偏疼,何况这么个看似有来历的。我来之前,直想不到你是如何过得,今日看了倒比我担心的好些。”李纨道:“到如今这个地步,还有什么看不开的,这面上的分例不说不少,还比旁的要高上许多。我一个妇道人家,也没什么见识,幸好我娘给我留了些防身的东西,本想给兰儿攒些家底,如今却要防着招祸了。”章氏听得入了正题,飒然一笑,点头道:“我若说我今日不是为此而来,你也不信的。只是告诉你知道,便是没有你的那些茶啊料啊的,我亦是会与你联系的。当日我在家里不过那样,便是众位夫人相聚,也少有爱搭理我的。只先伯母对我一如旁人,甚至比对旁人还多上几分,这份情我记着的。”李纨笑道:“我娘爱你性子爽利,她虽柔弱,却最爱你这样的。”章氏道:“我有时闲来也想起伯母,若说命,世族大家顶顶正统的嫡女,说句不怕人听的,要是在前朝,只怕抵得个公主郡主的尊贵。奈何时运不济,赶上改朝换代,泱泱大族竟只剩下这一根独苗,六亲无靠的,又是那么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性子,实在是艰难。好在,有你们家老太太护着,说起来又是福分了。”又看李纨一眼,笑道:“便是你,若没有老太太护着,恐怕也要难过上几分。所以说来,这人的命数运数,当真不可思量。”李纨亦出神一回,因笑道:“姐姐如今倒有几分修士的风度了。”章氏道:“不过是看的经的多了,胡思乱想罢了。你说是伯母给你留下的傍身之物,难怪起的如此突然,依着伯母的性子,恐怕她自己亦不知道留给你的这些东西有多大出息的。当日得知古湾头那边有你的私房奁田,我便猜到伯母给你留了后手的,说起来我家拿茶山换你的田,是亏了你的。”李纨忙摆手道:“姐姐休要如此说,我虽呆些,也没有傻到根子上。那田地是我娘偷偷留给我的,便是我爹亦不知晓。如今我爹没了,那头更是无人知道的。我不知旁人要那田地是用来做什么的,只是既然能让你们府里出手,想来也是有大用场。在我手里,不过是收点租子罢了,如今山高水远的,收租看管都是麻烦,当时正想要换了它。”又看了章氏一眼,接着道:“只是没想到换的茶山却更远了!”章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道:“你果然与旁人不同,若换一个,只怕要想的是我们拿来做何用处,如何多得几分好处。你倒是只想换个清静。可见这老天爷不欺负老实人,倒让你想出来这么个巧法子,可真真是平地一声雷,着着实实大赚了一笔。”李纨道:“正是愁人处,我那家人也是陪嫁来的,胆子能耐竟比我大了许多,如今给我拿回银票了,只愁得我不行。另有一个在庄子上的,也是托我娘的福,织出来新奇的毛料,哪里想到竟也是值了大钱的。”说着揉起了帕子,却不是做作,真是急了。章氏更乐不可支:“唉哟,我的傻妹妹,你可知道,多少豪商巨贾,为了能得个新奇的赚钱法子,头发都掉得遮不住头皮,你这一头雾水就赚了许多银子,尽愁成这样!这要让人知道了,得多恨你!”一行说一行乐,越想越可乐。李纨正色道:“姐姐你听我说,我们府里如何,你所知虽少也已心里有数了。我这么个处境,无钱无势娘家难靠时,虽说难免捧高踩低的,为了面子体统,这面上也不会亏了我去;可若是我这无势可靠的人,却有个生金蛋的营生,眼红银子又要顾着面子的,可真说不好会下什么绊子了!我越想越心惊,你知道我这性子,也不是能防住人的,万一被人算计了去,可真不知道落个什么下场了!”章氏听着李纨所说,慢慢敛了笑容。低叹一口气道:“难得你是个明白人,却又要心疼你如此明白。宅门里的事,若不是同样宅门里的人,说出去都没人信,真是杀人不见血的地方。你放心,你的几个营生,因都走了洋人的货,量又不甚大,只我们爷注意到了罢了,便是我们府里,都没旁人注目的。今次我来,我只问问你的打算。”李纨忙道:“我对如何行商之事一毫不知,那茶叶还是因为说今年新茶难卖,才想出的法子。哪里想到正合了洋人的脾胃!姐姐且说说,有甚法子可想。”章氏沉吟片刻,道:“你那茶叶手段新奇,今年是大赚了一笔,只怕明年就有人仿着来了。你头一个在乎的也不是银子,只是若被人打探了,挖出你的人来,倒是不妙。你庄上的料子,我们也着人细看了,恐怕是独一份的,倒不怕仿,仍是怕人打探。”看了李纨一眼,道:“我这里有个主意,只是要看你信不信我了。我们府里都在理藩院,这个你们都知的,我们家爷当年被排挤,管着当时没什么出息的洋商事务,哪想到前些年当今突然下旨造了好大的海船,还放宽了几个买卖口岸。我也不怕告诉你,如今我们家爷统管着这些东西,上头也没有旁的衙门来支吾,有事时只禀了十皇子。说这些,不过是让你知晓我这里的来龙去脉。因此,若你信我,你只将东西都交给我们的商行,这面上是商行,背后站的却是衙门。也不怕人打听,譬如我收你一万石茶叶,只你我知道是从你一家所出,贩与洋商时只当我是从几处收来的,便不打眼。甚或,收了直接贩与洋商,一丝货也不在这边出,都无人知晓,自然也无人打探了。只是你若要疑我是剥皮蹭油的,便自去打理,也是无妨。”李纨边听边点头,心中已是大喜,哪里还有什么亏啊赚啊的想法,立时点头道:“那就全凭姐姐做主了!”章氏心知李纨心眼实在,在这经济事务上更是有限,只是涉及到几万两白银的买卖,虽则她是不看在眼里,对于寡居失业的李纨来说,怎么也该掂量一番的。正准备喝茶待李纨细细思量,哪里料到听得这么一句,一口茶差点喷将出来。摇头道:“你!你……唉,也得会是遇上了我,若是要哄你的银子,也太简单了些!”李纨笑道:“一来我知道这点子银子姐姐也看不在眼里的,今日如此大费周章说与我知道,也是念在我们的情分,若是为了生意买卖,我这点子东西,且不够让姐姐出面的,更何况还要与我出主意。我若这个都分不清,才真是不知好歹了。”章氏听了,又细看李纨一回,笑道:“我这些年来,打过交道的人也多了,你在银钱心计上真是数一数二的呆笨,但却看得通透,实在难得。便是再精明厉害的人,多少碰到了银钱的事,就利令智昏患得患失起来,你虽在银钱上不甚充裕,却如此通透爽利,真真难得。你既信我,我也不怕说句大话,你且放心,莫说这几万几十万两的买卖,再过些时日,便是翻个十倍百倍,我也能替你摆平,你且安心数银子便是!”李纨听了,起身裣衽一礼,道:“如此我先谢过姐姐了!实在是,我有把握做的,也就数银子一事了。”章氏听得她如此干脆更是高兴,俩人说话愈是亲密,又足足坐了一回,见天色不早,方要告辞,李纨亲送到院门,好一通话别方着人送了出去。 47.初冬香讯 且说李纨得章氏之助,了却了一桩大心事,忙忙地请了许嬷嬷进府,将与章氏所议定之事全数告知。许嬷嬷听闻只需将货物记清楚数样明细,交予对方商行来人即可,也着实松了一口气。两人又商议成品存放和交货处,李纨略说了几项,只让她与计良、段高商议,倒不是单单懒惰,也是深知自己在这些事务上远不如此几人之大才。如此反复商议了几次,待各处议定,已过去月余时光。 李纨自从凝神定魄直至魂魄归元之后,虽也日日进珠界与那太初诀相对,却未再有过甚奇特经验,虽也知此事无可着急处,到底有几分郁卒。若是修真界知此间有一介凡人,得逆天福缘,至臻化神之境尚一头雾水且心有不足,恐怕够吐血几升的。自从得了珠界后,李纨在外头的床上几乎未曾睡过,总是在珠界内呆足了方出来躺着歇歇,或者以神识翻阅玉简石片,或者仗着耳力听守夜的婆子八卦。每日里优哉游哉,无丁点可着急恼恨伤怀之处。 这日又在苍庚号闲逛,披了件鹤翔九天的流篆大氅,行动间云动鹤翔,大有仙气,心里直可惜不得穿去外头让嬷嬷等人开开眼界。李纨一行逛,看着有趣的便收到獬豸环中,一行默默下决心,再也不混拿里头的东西出去赚钱了,待这次事情揭过去,给计良段高彭巧几人寻个好出路,自己还是老实呆着做国公府的大奶奶吧,横竖就几十年功夫,一眨眼就过去了。至于这一眨眼之后,她过哪儿去了,却是未曾想过的。 这日贾兰终于泡完了最后一贴药,李纨以神识略探他的脉息,只觉生机蓬勃,心里十分感念魑魅庄的良方,更感激九天真人所赐这珠界。虽不能肯定在这凡间,靠着自己这半吊子的所知所解能不能让贾兰以炼体入道,但起码不用担心有早夭之虞了。贾兰这一年长了好些,泡完了药材,他亦松了口气。对李纨道:“他们还羡我得了难得的好处,便是宝二叔都不曾得的,哪里懂我的辛苦!”李纨笑道:“你有何辛苦处?”贾兰道:“如何不辛苦?四姑姑说我这一年吃了二姑姑三姑姑四姑姑加上林姑姑几人两年的食量还多呢!我听着都觉着自己辛苦!”李纨笑不可抑,道:“你四姑姑几曾说过?我如何不曾听闻?”贾兰道:“便是上次入了秋吃秋鲜时,我看一色的脆藕嫩菱角鸡头米,哪有一样顶饿的,急得不行。四姑姑便叹气说了这话,不过看四姑姑的意思,是羡我能吃,娘,若还有药,给四姑姑也泡上一泡,省得她老看我吃得多不忿。”闫嬷嬷听了都不禁乐出声来。常嬷嬷道:“四姑娘跟我们哥儿最是投缘,一样的憨气。”李纨点头笑道:“还小呢,可不是憨。你泡的那药材是娘陪嫁来的,就那么一盒子,连个方子也没有,哪里还能寻来一幅。”贾兰听了点点头道:“也是,我听宝二叔说,太太费了好大劲才给他收罗的药材,如今也泡着,我看比我的药包强些,起码没见宝二叔吃出几个人的饭量来。”李纨与几位嬷嬷对视一眼,笑而不语。 正说着,外头报说几位姑娘来了,片刻便听得有轻笑言语之声,几个丫头打了帘子,见迎春惜春与黛玉一齐来了。众人与李纨见了礼,贾兰又向姑姑们问安,李纨笑道:“今日来得整齐,三丫头如何不来?”迎春道:“相约来时三妹妹不在房中,我们便留了口信与她屋里的小丫头,待会儿来也未可知。”惜春早已凑近了贾兰,比划着笑道:“我听说兰儿今日泡完药了,少不得要过来贺他一贺。”又细看一回,朝着李纨道:“可惜去年大嫂子给兰儿做的那些衣裳了,今年竟长了好些!”黛玉听了道:“大嫂子好东西多着呢,且不在乎这点。”李纨笑道:“唉哟,我听这话音,今儿不像是来看兰儿的,倒像是来算计我的东西的!”迎春亦用帕子捂着嘴乐。惜春也不觉如何,直说道:“去年我见兰儿有个大毛的衣裳,上头的如意纹煞是好看,又不像是染上的色,难不成还有什么东西天生长着那样的花样?”李纨听了,知她说的是如意猸的那件,便道:“确是稀奇,我亦不知是如何来的花纹,只知道名字叫做如意猸。”便让素云取了那衣裳来看,碧月特特拿了在贾兰身上比划,果然小了。李纨便对素云道:“我记得这毛皮还有几张,你去看一看,若够,今年给她们几个姑姑一人做一件,兰儿的倒不着急,他如今泡了那药澡,抗冻着呢。”迎春听了立时起来,摇手拒绝道:“大嫂子千万不可如此,若如此,以后我们在嫂子这里看到什么也不敢议论了。”黛玉也道:“老太太早已吩咐了给我们做冬衣,大嫂子不要破费了。”惜春看看两位,方领会过来,咽了口水道:“大嫂子,我还有好些东西要问兰儿呢,我若问一件,你便给一件,我可不敢再问了,倒像是我变着法儿借侄子讨嫂子的东西,臊也臊死了!”李纨坐拥珠界,苦于没法说出来,如何会把这点东西放在心上,又是真心疼爱这几个姑娘,便道:“这毛皮是我陪嫁来的,不同于金银死物,放久了毛色不丰,不是个好存放的东西。且我亦不是打肿脸充胖子的人,更不会借什么事情堵你们,我既说了能做,便是能做的,你们且安了心,不必多想。”揽了惜春,又拿指头点着贾兰叹道:“唉,你们是不知我的苦处,我多想得个姑娘能让我可劲儿好好打扮打扮,可惜偏偏只得这么个混小子,他还不爱鲜亮衣裳,我疼你们的心与疼他是一般的,莫要多心瞎想。”说话间素云已进来了,回道:“奶奶存毛皮的有好几个大箱子,适才说的那个如意猸的还有好些,足够几位姑娘做衣裳的。”李纨笑道:“如何?我可哄你们了不曾?”迎春又道:“大嫂子,如今我们也长得快呢,这么稀罕的料子,做了衣裳也不过穿了一年,可惜了儿的。”惜春听了这话也沉默思索起来,黛玉倒是一无所感。李纨便道:“真是小看你们大嫂子了,难不成以为我就那么点子东西?你们且安心,待你们出嫁时,大嫂子都给上一份厚厚的添妆,这几张皮子又值个什么了!”一句话说得几人面色发红,都牵衣绊袖地不依起来。好一通闹腾,李纨一叠声的赔不是,方才罢了。黛玉脸色微红,笑道:“我虽才来了一年,却已不知得了大嫂子多少好东西去了,有时想来自己都臊得很。”李纨道:“我方才说的都是实话,给你们的都是女孩子家适用的东西,我又能留给谁去。因此,万不可再多心了,在我这里,只歇了那些心吧。”迎春听了这话,默然有思。 惜春已坐定在榻上,吐出一颗盐津樱桃核儿,脆生道:“再不要说了,这刚入了冬,便得了大嫂子送的香,闻着都暖洋洋的。前儿我才知道,今年冬天放的香也不是家制的了,幸好我如今也用不上,要不然只怕又跟那些丫头的胭脂水粉一般。”正说着,外头报三姑娘来了,便见探春领着侍书进来了。看这一屋子人,道:“算你们还有些良心,知道告诉我一声儿,今儿可真冷,大嫂子这屋里就是暖和。”李纨笑道:“人多可不就暖和些。”探春卸了斗篷,问到:“刚说什么呢?我恍惚听到胭脂水粉,这时节,难不成二哥哥还能倒腾出什么花儿朵儿的来?”惜春道:“哪儿呀,我说如今家里的香也不是自家做了,我却没试过今年得的那些,你们可有人试过?”探春道:“哦,原是这事,我倒是试了的,百合香和梅花饼子,倒也还行。”迎春问道:“我们来时去寻你的,你却不在,如今打哪儿来的?”探春道:“去了太太处,刚巧碰上凤姐姐在说二哥哥的药浴方子的事,便耽搁了一会儿。兰儿的药汤可泡完了?”惜春道:“可不是泡完了,我们方说要过来贺一贺。只是不知道兰儿停了那药浴,胃口是不是也要小了?那可可惜的紧。”李纨几人想起方才贾兰所说,都不禁莞尔。贾兰便道:“如何?我便说四姑姑羡慕我的胃口,可惜没那药了,要不然真该让四姑姑试试。”探春笑道:“兰儿真是,你那药包可不是一般的稀罕,今日我还听凤姐姐说呢,便是仿你的药包都把府里折腾个天翻地覆了,老爷还为这事埋怨说不知俭省呢。”贾兰叹气道:“唉,你们哪里知道我的辛苦!”探春道:“不知你是何处辛苦?为的哄二哥哥泡那药包,太太还饶上了金钏儿玉钏儿俩人才哄得他肯了。”贾兰问:“如何?是宝叔叔的药也泡起来扎腾得紧么?”探春忙摇头道:“没有如此一说,你那药包泡起来还浑身扎腾的?”想着不禁打了个冷战,接着道:“二哥哥只嫌那药包气味难闻才不肯。”惜春抬头笑道:“必是比不得胭脂水粉的香味。”迎春偷偷捏了捏她的手,俩人低头继续喝茶吃果子。闲坐一回,李纨本想留饭,贾母处派了小丫头子来寻人,只得罢了,略收拾下随着众人一起去了上房。 48.寄居人 李纨等人到时,贾母正跟赖嬷嬷几个抹骨牌,迎春几人请了安先各自回房,李纨作陪片刻,总不如凤姐说笑来的热闹。贾母接过鸳鸯递过来的牌,打了出去,回头问道:“兰哥儿的药浴都泡好了?这可好长一段日子了。”李纨回道:“是,到今儿都完了。足足九个月,三个颜色的药包,每旬一泡,每料九包,这么下来泡完一料就是三个月。”贾母点头道:“刚好明儿个请太医过来,宝玉也泡了几回了,一总儿听听脉。”李纨道:“那正好,虽说除了胃口大点没见别的什么,到底还是悬着心,让太医看看心里也有底。”贾母道:“前几回来看时,都说兰哥儿壮实,想来是不妨事的,你也不用担心。”又打一张牌,问道:“你那些药料的药包都给你太太了?”李纨道:“除了最初做香囊的两个,余下的都送过去了。”贾母点头道:“到底是老底子的东西,如今的看了都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倒不是我厚古薄今,只是这好些东西终归是老的好。”赖嬷嬷接了鸳鸯的眼色,打出一张牌来,笑道:“老太太这话可说着了,别的我们不知道,前几日我大女儿给我送来几匹衣料做冬衣,道是如今难得的。我一看,嗐!全不如当年老太太赏我的,她说难得的,却不知是不是哄我呢。”贾母笑着指她,与众人道:“听听,听听,好大的口气!可怜你闺女白受这冤枉了。他们年轻轻的,能有多少见识,巴巴的得了好东西来孝敬你,你还挑剔起来了,可见你也是被惯的。”赖嬷嬷笑道:“我这是惯的,却不是小辈惯的,是跟着老太太那么些年,见过的好东西太多了些,这眼光也就稍微高了那么一些。”一席话引来众人笑骂。李纨见贾母处亦没有用得着自己的地方,便起身告罪,转出去看看黛玉几人。 行至廊下,远远传来人声,只听一小丫头脆嫩嗓音:“这些妈妈们太也不像了,别人要她们买东买西的,那是别的事儿。我们没什么要支使她们,她们倒发起牢骚来!真是一个个都掉到钱眼子里去了!”便有人喝止她道:“休得胡言!来前老爷如何交代的?如今我们是客居,你还是给我省点事儿吧。她们如何是她们的事,你且不理不就行了,少说几句,祸从口出不知道?!”小丫头听了犹自不忿,却也不敢再高声,只愤愤嘟囔了几句便不再做声。李纨识得正是雪雁跟王嬷嬷,离得甚远,也只她能听见,便作不知。到了近前,王嬷嬷看是李纨来了,忙迎上来请安问候,又打了帘子让进屋里。 李纨进了屋,雪雁待要通禀,李纨摇手止住了她,示意素云碧月留在外头,自己进去看黛玉。只见小小人影,呆坐于桌前,眼圈尚有微红。紫鹃站在一旁,见李纨忙行礼,上前搀扶住,道:“正好大奶奶来了,劝我们姑娘几句吧,也不知听了什么,坐这儿就淌眼抹泪的,凭我们说什么,只一声不出的。”李纨拍拍她的手,道:“好丫头,给我沏茶来。”紫鹃看李纨眼神,便出去沏茶去了。黛玉见李纨进来,忙起了身,自己倒先不好意思起来。李纨笑着携了她的手,只觉一片冰凉,叹道:“你摸摸你这手,都凉成冰坨子了。这入了冬,你又是个柔弱的,不顾着自己身子,倒跟些没要紧的人生起气来。”黛玉听了,眼圈又一红,低头不语。李纨想起刚才远远听到的雪雁她们的话,便道:“我也不问你是受了什么气,这些话原也不是能说与你这样的小孩子家听的。只是,我向来觉得你是个灵慧的,若一味哄你,只怕倒让你多心。咱们府里,虽说大,到底就是这么个院子,里头挤着上千号人。有道是,百姓百姓百条心,何况这一千口子人呢。总有不长进的,或贪图小利,或捧高踩低,都是惯有的,打也打不尽,管也管不牢,你若要为这起子人生气,可还有个完?我也不怕人学嘴,前两年时,我与兰儿重孝在身,言行谨慎,守着礼节,也怕人忌讳,自是少与人往来。你猜如何?便为如此,伺候的婆子妈妈们便明着嫌弃我那院子没油水,什么刻薄难听的话说起来都不用背着人。去年除了服,我又领了老太太太太的命,看顾着你们几个姑娘,又偶尔得点子东西孝敬老太太太太,这事情多了,他们也得些油水了,立马我又成了菩萨奶奶了。你看这些人,不过是为了从我身上得利罢了。又何必为她们没得着利的出言不逊气恼,也不必为了她们因你得利而感恩戴德觉着舒心。她们眼里只要个利,跟你又有什么关系了?”李纨说了一长串,黛玉到底年幼,且亦未有人将这些事情与她说得如此通透直接,兀自思量起来。李纨也不再多话,待紫鹃端了茶上来,接了茶慢慢喝起来。那一大段子下来,确也需润上一润。紫鹃奉了茶,自出去外屋与素云碧月几人说话,只盼着大奶奶能劝回自家姑娘。良久,黛玉轻轻道:“我是客居,投奔来的,自没有什么好处与她们,她们嫌我也是应当的。”说着又掉下泪来。李纨叹道:“我这反倒把你劝歪了。你说她们嫌你,却不是嫌你客居,不过是嫌好处不够多罢了。你若要她们感激,多多地给了赏钱,自然博几句好听的。你可愿意?你若愿意,这可容易得紧。”黛玉摇头道:“我要买人好话作甚,她们爱怎么说便怎么说!”李纨笑道:“那你又掉好些泪珠子做什么呢?”黛玉脸微微发红,轻轻道:“总是我客居的缘故,若是在自己家……”说到此处,微微咬了嘴唇,看李纨一眼,咽了下面的话。李纨轻轻搂过她,缓声道:“说你是个呆子呢,我若说你只管将这里当自己家,倒是敷衍你了。”略一沉吟,道:“等你长大些便知道,这人呐,在何处都是一样的。你看看你二姐姐,三妹妹,四妹妹,这可都是在自己家,又如何随心所欲了?便是你在你自己家中,你父亲忙于公务,可有谁能保证没有刁奴欺幼主呢?”黛玉细想一回,又觉得有几分道理。李纨笑道:“我教你一个乖,人最大的本事,就是过得乐呵的本事。若凡事只往伤心处想去,那人人都可大哭整日了,这可怎么过日子呢?”黛玉听了若有所悟。李纨心知黛玉素性多心多疑又好自伤,这却非一日半日能劝转的,且在这府里,话说多了说过了,也不是什么好事。便不再纠结此事,说些初冬的饮食调理之道,慢慢引开了她的心思。待前面摆饭时,黛玉已经说笑如常,只眼圈微微泛红,若不细看却也看不出什么。 不几日,便听说贾母命人每月往黛玉房中送些制钱,与她打赏下人用。黛玉分例已然比肩宝玉,如今这却是额外的独一份,只是这全自贾母房里出,于官中一分瓜葛也无,只好说贾母偏疼外孙女,却说不得其他。又有宝玉发作了几个婆子,道是突然进了他屋子唬着了他,贾母跟王夫人做主都打发了出去。日常琐碎,桩桩件件的,天气亦一天冷似一天。 这日李纨让素云几人将先前说过的如意猸皮子都收拾了出来,一时拿不定主意是给毛皮好呢还是做得了东西再送去好。常嬷嬷看了道:“奶奶这皮子也不是常见的,给了整的,剩下的保不齐又被要去干什么。横竖我们这儿人手足够,不过几个姑娘一人一件大衣裳罢了,不如做得了一总送去。”李纨听了也觉得有理,闫嬷嬷在一旁道:“正是这个道理,虽说是奶奶自己的东西,到底一大家子人住着。要是皮子,姑娘们都得了,单单宝二爷没有,倒落人口舌。这要做成了衣裳,就是奶奶看顾姑娘心疼她们,是做嫂子的心意。再没有埋怨大嫂子不管小叔子衣裳的,反倒省心。”李纨听了点头道:“要说东西,我也不差那么一份两份的。只是宝玉那里老太太太太没有想不到的,我这锦上添花倒也不必了。”碧月听了,便停了手里的活,摸着那如意猸的皮子,道:“奶奶真是的,也太大方了些,这多好的东西啊,不给兰哥儿留着,老想着这个那个的。”李纨听了笑出声来,对贾兰道:“听听,有替你抱不平的呢,如何说来,你可心疼娘给出去的东西?”贾兰正窝在炕上翻书,听了这话,摇手笑道:“我是爷们,娘说过,最要紧的是打铁自身硬,自己身子骨养好了,扛冻扛寒才是本事。那皮子什么的,我的衣裳尽够了,给四姑姑她们做了穿不是更好?等我长大了,寻了貂皮猞猁狲给娘做衣裳穿,碧月你就不要心疼这点子东西了!”碧月听了越发不服,扯了那皮子让贾兰细瞧:“兰哥儿你瞧瞧,这个可不是什么貂啊猞猁啊的能比的,这可不是外头常见的!”贾兰看了,自炕上站了起来,点着碧月的额头,道:“你说说你,管他常见不常见的,你留着它还能长出小皮子来不成?又不是给旁人,姑姑都是自己人,你如何这般小气呢?是了,定是你自己喜欢这皮子,让娘给你也做一身不就得了。”碧月急道:“我们是什么名牌上的人,哪能穿这样的东西!兰哥儿上了学,越发会掰歪理了!”贾兰继续埋首看书,不再理她。李纨笑道:“好了好了,我看碧月是真替我心疼。真是个呆丫头,你奶奶我是自己吃不饱饭偏要大宴宾客的呆子不成!你且放宽了心吧,冻不着咱们屋里的人。”素云扯过碧月,道:“也怪不得她,奶奶的东西都是我掌着,她心里没数,看奶奶一个劲儿地往外腾挪,可不是担心嘛。”碧月见众人都看着她乐,一时也摸不着头脑,只想起妙儿说**奶跟太太都紧着要赚银子,直替自家奶奶着急。可看众人又不似着么回事,一时想不明白,兀自嘟囔不休。 且说李纨几人议定了,又寻了银红品红酡红和玉色的妆花缎暗花缎来依着各人尺寸裁剪缝制。几样颜色,是给三春准备的,黛玉尚在孝中,虽是寄居不好穿重孝,到底也没有披红挂绿的道理。李纨选了玉色暗花缎,绣了青竹覆雪,与她做了件鹤氅。三春分用银红品红酡红妆花缎,绣了玉兰牡丹海棠,亦做的氅衣。待都得了,已是多半月之后,捡个日子,让素云等人分别送去,几人接了衣裳自是欢喜,又都过李纨处来道谢。 49.无心招怨 转眼临近冬至,去年七皇子代行祭天,却未见后话,不知今年又是如何光景,一时难免暗流涌动。李纨早早做好了过冬的布置,冬天日短,带着嬷嬷丫头们忙着赶做衣裳,无事亦不出门。许嬷嬷又来了几趟,言道如今段高的大儿子对机械东西甚为上心,且还真是做那个的料,机器出点小毛病,都是他给捣鼓好了。又问向四海商行出多少货;还有计良已经结了账,秋茶量大,四成直接给了英吉利商人,另外六成也给了四海商行,且四海商行给的价与英吉利人所给的价相差无几,大大出乎他的意料;还有计良家的二小子这次居然说要跟英吉利人出海,被他娘关在屋子里关了足足一个月,只是没去了根,看他还不死心的样子……看着听着忙忙叨叨的众人,李纨才有点身处烟火人间的意思。 送了许嬷嬷出去,在外头守着门与妙儿唠嗑的碧月进了屋子,常嬷嬷见她一脸笑意,便问道:“又有什么稀奇事要说与我们听?你若说得有趣,我便把刚买的玫瑰冰糖瓜子给了你。”碧月笑道:“嬷嬷可是认真的?倒是没有什么稀奇事,不过听妙儿说,扬州林姑老爷家派了船来送年礼呢!”常嬷嬷奇道:“这事与你半分瓜葛也无,你乐得只见牙花子做什么?”碧月道:“哪儿呢,我想着春夏时候咱们不也得了好些南边的东西嘛,那些松仁粽子糖真正香甜,也不知林姑老爷会不会给林姑娘捎一些呢?”素云在一旁听得笑出声来,李纨也笑道:“怪道常嬷嬷爱逗她,这性子真是……跟嬷嬷有几分相似。”常嬷嬷不以为忤,点头道:“你能记得那松仁粽子糖的好处,倒也算有几分慧根。”众人听了越发大乐。 李纨前去贾母处,一路上想起方才场景,还忍不住笑。到了上房,见众人都在,行礼请安后坐定,贾母看了,问道:“怎么今天这般高兴?可是兰儿得了先生夸奖。”李纨忙回道:“倒不是兰儿的事,实在是我屋里的丫头可乐。”便把碧月惦记粽子糖的事情说了,又对黛玉道:“妹妹莫要跟这馋丫头计较,实在是我也拿她没法子。”黛玉只听得家里要派人来,心中又是欢喜又是焦急,哪里还顾得上这些,忙忙捉了李纨的手道:“大嫂子,我爹爹派的谁来?可到了没?”李纨一愣,忙道:“我们不过是唠闲篇说的,这细里头的事却不知晓。”贾母搂了黛玉笑道:“玉儿可真是病急乱投医了,这事不该问你大嫂子,倒是该问问你二嫂子才是。”凤姐正起身笑道:“大嫂子好灵通的消息,我正要说出来讨老太太林妹妹一个欢喜,却被抢了头功。一早已经接了消息了,恐怕今儿下午就能到,只怕就是这会子呢。”贾母笑道:“你这个猴儿,瞒得倒紧,莫不是跟那小丫头一样,想要趁先手墨下姑老爷捎来的什么糕饼不成!”王夫人道:“往年年礼都是姑太太打理的,总是先遣了婆子过来,今年只来了个小厮报信,刚才外甥女问来的何人,还真不清楚。”贾母道:“横竖这会子快到了,若有婆子媳妇子跟着,让她来磕个头便是。若是来的老家人,她们不好见,我老婆子倒不忌讳什么,叫来问几句话也成。”王夫人忙答应了,凤姐先出去安排。 不一会儿听得报林家的人到了,稍后便见凤姐领了个媳妇子进来,别人尚可,黛玉身边的雪雁倒是眼睛一亮。那媳妇子给贾母磕了头,直说自家老爷问老太太并各位舅太太好,又谢众人对黛玉的照拂;又与黛玉道扬州家中万事都好,让她代父母在老太太跟前尽孝,有姐妹作伴扶持老爷也能放心云云。贾母待细问,奈何这媳妇子大约只背下了那通话,余事皆不甚知晓,只知道林如海身体尚可,略说了两句便让人领去黛玉房中由她们自说话去。黛玉行了礼忙忙地去了。凤姐呈了礼单上来与贾母,鸳鸯接了又取老花镜,贾母细看时,凤姐又道:“这礼单是林姑老爷送来的年礼,另有几箱子捎给林妹妹的,如今都在外头搁着呢。”贾母边看边道:“给你妹妹的东西,这就都让人送到她屋子里去吧。这年礼,照着往年来就是了。”凤姐领了命,自有管家娘子出去喊婆子抬东西。 且说那媳妇子跟着人到了黛玉房里,先要给黛玉磕头,黛玉忙让雪雁搀住了她,直道:“雪雁嫂子别多礼了,爹爹可好?可有信捎给我?可让你给我带话了?”王嬷嬷上前扶起了那媳妇子,笑道:“姑娘一叠声的问,可让她答了哪一个好呢。不如都安生坐下,上了茶,慢慢说不好?”那媳妇子忙道不敢,雪雁已取了个小杌子过来,黛玉再三地让了,她先从怀里摸出个厚厚的信封来递与雪雁,方浅浅坐了。黛玉一时忙着拆信,一时又想要细问,那媳妇子浅笑道:“大姑娘莫要着急,你且先看信,我慢慢说着。”黛玉便拆了信,一行看,一行听,那媳妇子接着道:“这次本是齐嬷嬷过来的,只是这入了秋她身子便不太好,刚好我们家的跟着林管家来京里,我便求了这差事。自从送了姑娘来京,老爷就甚少进后宅了,便是回来,也多在书房忙于公务,只偶尔去太太的院子坐坐。老爷的身子骨还好,也惦记着姑娘,不知姑娘如今入了秋可还咳嗽?老爷说只要姑娘多保重自己,莫要多思多虑,在外祖母家听外祖母和各位舅母嫂子的教诲,多与众姐妹说笑取乐,千万开怀些,如此老爷也能放心。对了,这次老爷还给姑娘捎了些东西来,单子在信里,姑娘到时候可以细细看。我来时,齐嬷嬷叮嘱了我一篇话,让我给老太太磕头时说的,其他的老太太适才问起,我亦不清楚的。我这次来,是替老爷看看姑娘,气色如何,可长高了,再要问问姑娘在外祖母家住的如何?待回去好禀告老爷。”黛玉拆了信,没看几行,听了这媳妇子的话,便忍不住眼泪。雪雁忙拿了帕子替她擦,黛玉哽咽道:“你回去说与爹爹,我在此都好的,外祖母舅母嫂子们待我甚好,与他家姑娘无异。大嫂子更是冷也管着热也管着,虽还有些咳嗽,比在家时却好了许多。只让爹爹放心,更要爹爹保重身体。”那媳妇子忙应了,两人又说些扬州家里的琐碎,只是如今林如海一心在公务上,内宅只“省事”二字可以说尽,前头的外头的事情又不是这个媳妇子能知晓的了。王嬷嬷见两人来回那么几句话,还招的黛玉落泪不止,恐她伤了身子,便劝住了,让雪雁先陪着她嫂子去外头说话,自己服侍黛玉梳洗。黛玉又取了信细看,见里头除了捎来的东西清单外,还有几张银票。王嬷嬷看了便道:“老爷也是怕姑娘在这里花用不方便,姑娘且好好收起来吧,到时候要个什么东西或打赏个人也便当。”黛玉见那银票有几张一千两的,另有几张百两的,她素性懒怠管这些,便递与王嬷嬷道:“这个嬷嬷帮我收着吧,我日常的东西都是紫鹃管着,只是这个爹爹额外捎来的,弄得众人知道了倒没意思。”王嬷嬷一想也是这个道理,便取了收起来,只剩了张一百两的,对黛玉道:“姑娘如今虽也没什么花用,这张还是与月钱放在一起,到时候让紫鹃寻人换了散碎银两来,备着也好。”黛玉懒得多管这些,只胡乱应了埋头看信。 王嬷嬷都收拾得了,唤了紫鹃进来伺候,自己出去寻雪雁和她嫂子,那俩人正在雪雁的房里说话。王嬷嬷进去时,雪雁正在问家里小侄儿小侄女的事情,见王嬷嬷来了,忙给让座。王嬷嬷也不推辞,坐定了便问雪雁嫂子道:“你们是几时到的?可有遣人来通知府里?”雪雁嫂子答道:“我是今儿一早到的,林管家他们大约早几日遣人通知过,今儿到的时候有这边府里的人在码头接。”王嬷嬷听了脸色微变,又问道:“你们既一早就到了,如何你这会儿才进来请安?”雪雁嫂子道:“我们到时,来了个看上去有些头脸的嫂子,说府里今日有贵客,老太太跟姑娘都不得闲,若有急事等不得可替我们传话或转交东西。我想看看姑娘,也见见雪雁,便在那屋子里等着。坐了大半日,后来另来了个嫂子,说老太太传我,方上去的。”这话一说,雪雁跟王嬷嬷都变了脸色。雪雁嫂子道:“可有什么不对?”王嬷嬷叹口气道:“哪有什么贵客!是说笑时大奶奶说了个笑话,我们才知道府里遣人来了。姑娘便问派了谁来什么时候到,方有人回说下午大约能到。”雪雁嫂子一呆,道:“这怎么话说得,我们可是一早就到了的……”似想到了什么,忙住了嘴。三人面面相觑,王嬷嬷道:“前儿还说受奴才气,如今看来,这……这何止是奴才气!”雪雁嫂子道:“这我回去必得告诉老爷的。”王嬷嬷道:“如今想来,若你将东西交予了人,恐怕就到不了姑娘手里了。别的倒也罢了,难不成老爷给姑娘的信也要昧下?只是若不昧下,这送来的东西和银子都瞒不住,岂不是又白忙活一场!”雪雁嫂子已然听呆,嗫喏道:“或者,或者会转交给姑娘呢?再或者,只是过一遍看送了什么东西进府罢。”雪雁急道:“嫂子你当我们家呢!这府里,一个个连奴才带主子的都是有奶便是娘,油锅里的钱都争着抢着呢,何况这送上门来的!你想想,这事儿若拖着你们,我们在里头是一丝不闻的,到时候只说林家派了人送了年礼来,另有急事已然走了,老太太姑娘还能追着出去问?还能跟我们老爷对景儿辨是非不成?!可不就是落了狗嘴里了!”王嬷嬷急的要捂雪雁的嘴,恨道:“你要说多少遍才长进?!不会说话便不要说!嘴上痛快管什么事儿?!这府里谁放个屁转眼都能有八个人知道,你还怕替姑娘招不来恨呢?!”雪雁心知太过情急,憋红了脸愤愤住了口。王嬷嬷叹口气,对雪雁嫂子道:“你自然要与老爷说清楚的,只是说了也无他法。老太太是真疼惜姑娘,如今待姑娘不比宝玉差。只是老太太到底有了春秋,哪里能处处都看住了看明了,便是知道有什么,到底还要顾着大家子的体面。再说这府里,也不是我们太太在家时说的那般光鲜了,去年停了家里的胭脂,今年又停了香,都改成采买了,这几日还听说要改年例呢。你是不知道的,我们在这里这一年光景,见了闻了多少想都没想过的事,唉!”雪雁嫂子却想到了别处,便问道:“那往常老爷让人给姑娘捎来的家信……姑娘,姑娘可都收到的?”王嬷嬷细想一回,道:“倒是有收到的,只是不知道是不是都收到了。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我们也管不来老爷跟姑娘信里说的什么,若是经了人眼……嗐!我也是瞎操心,姑娘到底还小呢,才几岁的人,老爷想来也不会说些什么旁的。姑娘写信,也多是报平安罢了。以后要怎么,我们也没法的,你只都细细禀了老爷,想来老爷自有主张。”雪雁嫂子一一应了,几人怕离了时间长惹人议论,王嬷嬷与雪雁又说了几件事让雪雁嫂子知道便一起去了黛玉处。雪雁嫂子给黛玉磕头后又去跟贾母磕头告辞,却碰见邢夫人正在那里,看脸色十分不好。贾母让鸳鸯赏了她上等封的荷包,雪雁嫂子又磕头谢了赏便出去了。 50.纳妾添丁 黛玉得了家书,来回看了不知多少遍才让紫鹃收起来,又拿出单子来让雪雁王嬷嬷收拾父亲送来的东西。正忙着,前头一小丫头来道今儿老太太处有事与府里两位老爷商议,让几位姑娘各自用饭。黛玉听了看看时辰,对紫鹃道:“不如你去四妹妹那里看看,她若去大嫂子处,我也一起去。”紫鹃应了自去惜春处打听。回来笑道:“幸好我快走了几步,正好遇上绣橘,恰好一总让人说与厨房的,又遣了四姑娘的小丫头去与大奶奶说了。”黛玉道:“也不知大嫂子有没有旁的事,我们这会不会添乱了?”雪雁正给王嬷嬷念单子,听了这话道:“姑娘又要多心,大奶奶做事向来光明正大的,若有事,也会直说,姑娘犯不着自己猜疑。”黛玉啐她:“就你知道!”王嬷嬷温声道:“今儿还多亏大奶奶说起的笑话呢,姑娘过去谢上一谢也好。”紫鹃听了看看王嬷嬷,没有作声。 且说李纨从上房回了屋,换了衣裳歪在炕上,待素云伺候她洗了手,吩咐道:“给我沏杯云绿来。”素云听了,道:“奶奶,这都下晌了,别晚上走了困。”李纨挥挥手道:“不碍的,我稍有些上火,别太浓了就成。”素云自去沏茶,李纨便对常嬷嬷说了适才在厅上的事儿,问道:“嬷嬷,我可是多嘴添乱了?”常嬷嬷听了也觉疑惑,倒也不能下定论,便唤了碧月道:“碧月,你去问问妙儿,林家的人到底是几时到的?”碧月回道:“妙儿说一早便到了,早上她二哥还被派去码头接人了呢。”李纨与常嬷嬷听了,对视一眼,默然无语。贾兰还未放学,闫嬷嬷也在屋里,前后听了,道:“奶奶这回恐怕是招了怨了。”李纨苦笑道:“谁能想得到呢。再说这事可有什么好瞒的?”常嬷嬷笑道:“奶奶实心人,自是想不透这些。您想,这林姑老爷独苗嫡女就在这府里住着,想必今年的年礼送的得比往常还厚上许多。老太太如今并不多管这些,便是大寿收的礼,也是兴头上瞧上两样。这管家做账,都是自己人,自然什么都好说了。这是其一。再来么,林姑娘住在这里,如今已然有奴才说些闲言碎语,若是知道府里收了人家多少好东西,自然不好太嫌人家了,或者若是露出嫌弃的行动来倒要被知道根底的奴才笑话。”李纨道:“这可怎么说的,便是真有这心,姑老爷巴巴地派人来了,没见着自己姑娘能就这么回去了?再说了,姑老爷定也有东西要交予自家姑娘的,或者书信或者物件,这还能都昧下了?”闫嬷嬷道:“奶奶哪里知道这些龌龊事儿。我也不是非把人往狠毒了猜疑。若是统统挡在了外院,有没有给林姑娘的东西,都是过手的人说了算。便是林姑老爷遣来的人,只说姑娘不得闲,他们还能从府里人嘴里打探出什么来?若有书信之类,转交了,还能禁着人先看看?里头不提什么便罢,若是有什么,去了就是。奶奶没见过心黑手狠的人,真有日后翻出来的时候,只作自己是尊被刁奴欺瞒的菩萨,当家主母力有不逮还能休了不成?顶多打死个把奴才了事。”闫嬷嬷本是李家管女儿规矩的教养嬷嬷,对内宅阴私之通透自不是李纨可比。李家老夫人挑了陪嫁给李纨辅佐她的,奈何如今倒无用武之地。李纨听了只觉无语,半晌方叹气道:“不过一份年礼,哪里就至于呢!”常嬷嬷笑道:“我的奶奶,人家印子钱这种银子都要挣,何况盐政大人家出来的现货!”正说着,就有小丫头来报,说几位姑娘想把晚饭摆在李纨这里,不知道大嫂子可得空。碧月出去细细问了,回来道:“是林姑娘二姑娘和四姑娘,说今儿老太太与大老爷二老爷议事,让她们各自用饭,就都约了来我们这儿。”李纨点头道:“嗯,照往常安排便是,让厨房里再添两个菜。”闫嬷嬷道:“林姑娘既然见了人,恐怕也知道了前后的事,是要来看看奶奶。”常嬷嬷摇头道:“这事只怕只有三姑娘有点知觉,林姑娘虽灵透,在庶务上却有限得很。她身边的嬷嬷丫头或者知道,她却未必知道的。再加上她那性子,便是嬷嬷知道了,恐怕也不敢告诉她。”闫嬷嬷听了点头道:“还是你说的有理。” 李纨想起刚才素云的回话,问道:“老太太找两位老爷议事?莫不是这事老太太要发作两位老爷?”常嬷嬷与闫嬷嬷对视一眼,笑道:“奶奶还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咱们院子里就算消息不灵通的了,也知道这几日大老爷和大太太闹得十分不像,想必老太太是为了此事。”李纨奇道:“闹什么?往常大太太虽说话不中听亦不得老太太欢心,对大老爷向来是言听计从的,如何能闹起来。”常嬷嬷道:“要说起来大老爷也真是让人……不知道说他什么才好,一院子的姬妾不说,这回说是同僚好友家的舞姬,数月前应酬过大老爷,如今被人送了过来,大老爷不仅收了,还要给她个姨娘的名分。”李纨道:“这家养的舞姬抬进来做姨娘是过了些,这大太太满院子都忍了,也不至于为这个惊动了老太太。”闫嬷嬷道:“若只是如此倒也罢了,只是这舞姬却有几个月身子了,说是只伺候过大老爷,这便送了来。”李纨目瞪口呆,直道阿弥陀佛。常嬷嬷笑道:“奶奶虽老想着有个闺女该多好,我看这府里的景象,竟要谢天谢地幸好兰哥儿是个哥儿,虽说高门大户多腌臜,这些个一个不好被翻出来,满府的女儿可还怎么许人!”李纨道:“便是为此,老太太才把几个姑娘都留在身边养活,当年老太太教养出来的姑太太和如今进了宫的大姑娘都是入了人眼的,几位姑娘顶了这样的名头,日后许人也容易些。”闫嬷嬷道:“庶女庶子的命,总不过如此。女儿许个于嫡子有利的人家以作帮扶,还算有条出路,能得些教养。庶子嘛,府里总说不论嫡庶,看看环哥儿的样子,唉,当年教导我的嬷嬷说过一句话,庶子不如狗。根底里却是大实话。”李纨道:“这世道,女人总是命苦。”常嬷嬷笑道:“奶奶这话说的,男人听了岂不冤?有能耐的要被人算计,没能耐的要被人利用,贪心又脑子不够用的就被人当枪使,你说说,哪有不命苦的。”李纨听了,笑道:“如此说来,倒是人人命苦。”闫嬷嬷道:“佛说众生皆苦,何止是人呢。” 过不多时,黛玉与迎春惜春结伴前来,笑道:“可搅了嫂子没有?”贾兰也下了学,刚吃完点心,与众位姑姑见了礼。李纨笑道:“这天一天冷似一天,难为你们愿意过来陪陪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惜春穿的正是李纨做的银红缎绣玉棠富贵花样如意猸的大氅,听了道:“大嫂子早与我们预备下了衣裳,还惧这点子冷?”迎春笑道:“四妹妹这就穿上了?这还没过冬至呢。”惜春道:“这可算不得大毛衣裳吧?倒是比大毛衣裳还暖和。”黛玉笑道:“那要看你跟什么比了。”惜春横他一眼,道:“林姐姐笑话我吧,难不成还有人给我做紫貂的不成?”黛玉乐道:“你才多大点子人,穿紫貂,不把骨头给你捂烊了!”惜春听了眨着眼睛不解,常嬷嬷在一边笑道:“我们南边有这么个说法,小孩子都是纯阳体,穿太好的皮子会把骨头捂烊的。”惜春道:“定是骗人的!宝玉就穿了,也没见如何啊。”迎春牵了她的手:“宝玉自来身子弱些,你拿来混比什么。”惜春听了也不再言语,自看衣袖上的花样。 摆上了众人的饭,素云几人留着伺候,常嬷嬷便看到王嬷嬷与自己使眼色,往外走时落后几步,出了门,王嬷嬷扯着她的袖子说话。刚说两句,常嬷嬷便止住了她,扬声道:“今儿大奶奶又添了菜,咱们也沾点光,妈妈与我辛苦一趟吧。”便领了王嬷嬷去厢房细说。 这夜贾母与贾赦贾政议事到颇晚,不管如何劝说呵斥,贾赦只铁了心要抬那舞姬过门。便是贾母答应另与他银子买丫头都不肯松口。贾政满口之乎者也更不被贾赦放在心上。贾母怒道:“如此来历不明之人,又不知送来的人怀了什么心思,你可想过祸患?!”贾赦梗着脖子:“我们自上次老千岁事情之后,哪里还能有什么,谁还会惦记着我们?!”贾母见如此祸及满门的事都没法让他在意,也灰了心,只暗暗思量他法。终是贾母同意让那个叫碧莲的舞姬进门,只是却不能现在抬姨娘,待她生了儿子再说不迟。贾赦此时色令智昏,无非贪恋碧莲妖娆,只想起那柳腰嫩肤便酥了半边身子。给不给那个名分倒不曾真心在乎,无非是被狐朋狗友起哄又加上要讨新欢开心夸下的海口罢了,见贾母如此说,便顺坡下驴权作孝心了。贾母又传了邢夫人过来,好生叮嘱一番,邢夫人见大局已定,贾母另给了她一套赤金碧玺的头面,又有贾母说的一番话做底,也不再与贾赦拗着,妥妥当当收拾了个偏远的房间安置了那舞姬,又从贾母处领去一小丫头伺候她。一场风波就此尘埃落定,至于坊间知**如何笑话贾赦“拴在谁的槽上便是谁的驴”,横竖他不怎么出门,自然也不影响兴致。 晚上素云伺候李纨梳洗,常嬷嬷进来示意她去外间守着,自取了篦子与李纨篦头,轻声道:“王嬷嬷说这次林家来人,早上便到了,似是周瑞家的说今日府里有贵客,老太太和姑娘都不得闲,让她们有什么转交了就是。那林家来的媳妇子是雪雁的嫂子,也是个憨气的,一来是要看看自己姑娘,二来也想见见自家小姑子,溜溜等了大半日。若不是奶奶你碰巧说了碧月的笑话,恐怕到了晚间就不得不走了。许是看大奶奶平日里对林姑娘多有照看,王嬷嬷真是什么都跟老奴说了。林姑老爷这次除了年礼,另给林姑娘捎了些东西,这还罢了,信里还夹着几张银票,说有五六千两银子,有零有整的。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李纨道:“王嬷嬷连这个都与你说了?林妹妹可知道周瑞家的留人的事儿?”常嬷嬷道:“没有告诉林姑娘,一来林姑娘还小,恐怕听了明白不了里头的弯弯绕。再者,她本就是个多心的,若知道了,恐怕以后对着太太就露出点什么来,反倒不好。这银子,林姑娘是知道的,都交给了王嬷嬷管着,只取了一张一百两的与月钱放在一起让紫鹃收着。前前后后都清楚的,只王嬷嬷跟雪雁两人。”李纨道:“这日子过得,是不用让她知道,小小年纪,理会这些做什么。”常嬷嬷道:“要我说,还不如让林姑娘知道知道呢,如今看这样子,在这府里恐怕得住上几年,总有被算计的时候。再说了,世家嫡女,哪个不是早早开始教这些的?命好的,十五六岁出门就是当家主母了,要学的东西多着呢。”李纨道:“这却不是我们能帮的忙了,自有老太太在,既接到了身边,还能什么都不教导?今年早先不还说要找几个出众的女教习来么。”常嬷嬷笑道:“那奶奶可曾听说后话了?一来老太太一个主意,奈何真办事的人不出力却是没有办法的事,再来真有那出众的教习,谁放着名门嫡女不去教,跑我们这儿来教几个庶女表姑娘的?这话我说来是势利了些,世事可确是如此的。”李纨听了也只能叹气罢了。 51.财源初进 第二日,众人都收到了黛玉处送来的南方土物,各自道谢不提。贾母王夫人这个时候倒顾不得他们姑嫂姐妹的热闹了,原是冬至日众人一番猜测,却是四皇子代行祭天,再加上之前五皇子奉圣旨独祭泰山,勋贵旧族行事越发小心谨慎起来。 临近年底,章家太太劳氏又来探望李纨,却是行色匆匆。因如今计良售予四海商行的茶叶连同彭巧管的干菌子和段高出的毛呢料子都只结货量,银钱由章氏直接带来。这也是计良他们商议的主意,他道四成直接售予英吉利商人的货款数额已不小,若都在外头结了款再由许嬷嬷带进来,万一有个风吹草动就避无可避了。不如由章氏与李纨结清,便是府里得到什么风声,半途也做不出什么来。这日劳氏给了李纨一本账册,上头都有计良几人的签押,又给了一封银票,道:“我还真是小看你了,数数吧,只怕京城三大绸庄一年也赚不了这么些银子呢。”李纨取出一点,足足十七万两,也吓了自己一跳,道:“姐姐是不是多给了?如何有这许多?!”劳氏捂着嘴乐:“就知道你是个憨的!这不过是结给你的货款,哪里都是你赚的呢?想想你那些料子,多少人工都得折了银子去掉。再有,你大冬天种菌子不用烧煤烧炭?收茶叶花果料不得银子?这么七扣八扣下来,到时候你自个儿算还剩多少吧!”李纨心知自己那几个法子都本小利厚的,只是不便明说,便道:“计良与我说,四海商行给的收货价格与那洋商的一样,这如何使得?你们也是做生意的,这不成了白白帮我忙了?!”劳氏更乐,“唉哟我的奶奶!你说你心腹伙计替你打听的算计的,你转头就告诉我了,我可真替你愁得慌!得了,骗你个呆子也没趣儿的很。听我说与你,我们商行把你们的货都吃了,就独此一家了,洋商想要拿货自然要出个我们满意的价钱;再来,我们与洋商做买卖,并不结银两,而是换货的,将换来的洋货再往外一卖,就是另一道赚头。这中间如何订货,如何将某个洋货吃尽成独家,讲究多了去了,这些弯弯绕我也不说给你听,你也听不懂。”李纨已然听得目瞪口呆。劳氏见她的样子,伸手点点她额头,道:“也是当娘的人了,偏还一股子呆气。要说起来,我还真该谢谢你,你出给我的那些料子,真是独一份,偏偏洋人都爱的什么似的,被我们商行狠狠赚了一笔。说好了啊,这料子,多多益善,你有多少人能使多大劲儿,都用上,多少货我们商行都吃进,价格亦不会亏了你的。”李纨噗嗤笑出声来,“姐姐你如今倒像个大买卖人了,哪里还有个千金小姐的样子!”劳氏一翻眼,道:“稀罕!我就没装成过千金小姐的样子!”又紧追道:“跟你说正事呢,可记得了?你便是自己不懂,直把我的原话与你那几个心腹家人说了,他们也能懂的。”李纨连连道是。 喝了几口茶,劳氏叹息道:“如今外头的情形……我也不便与你细说。只告诉你,之后我们家的生意恐怕都要挪去广州,扬州这边是占不住了。与你关系倒是不大,商行自然会与你的那些人联络,也不用你费心。只是有一件,东西都要运到广州去了,这便多出了一块成本,照理是羊毛出在那些洋人身上,总保不齐最开始价格要受些影响。或者有人挖了什么信儿出来,去找你的人出高价挖货也有可能,你可得给我绷住了!要是就为了几个钱,我也不说这个,这事儿牵连大了,你只记住了,哪怕一开始让你吃点亏,之后总会还给你。你可信我?”李纨听得云里雾里,只就着自己听懂的道:“姐姐也莫说什么亏啊少啊的,我只保证我这儿的一块料一斤茶都不会卖给别人,哪怕别人出什么价儿呢!”劳氏看她一会,点头道:“你这也简单,我也不多说了,日后再见分晓吧。”李纨道:“我倒是担心一个,实在是,不想让人知道了我的买卖,万一有人顺藤摸瓜……”劳氏缓缓点头道:“若是没有外头这些事……倒也还清净,如今嘛……恐怕是有要打探的。我回去便说与我们家老爷,换他的心腹与你的伙计接洽,这样,这货源知道的人便少了。这不过是我这头能做的事,你那头还得自己来,别有眼皮子浅的漏了什么出去,就难免被寻到了。”李纨点头。劳氏又道:“要看明后两年了,到时候你看吧,若你挣够了钱,直接收了买卖便是;若是还想赚钱,到时候谁得势,你便带着这买卖投奔了去,大约也不会太亏了你。”李纨听到“谁得了势”的话,想起如今四皇子五皇子风头正劲,而章家二房所依附的十皇子却是跟着七皇子的,便对劳氏前面所说有了些明悟。忍了忍,没有忍住,问道:“这……如何还跟赚银子扯上关系了?”劳氏苦笑道:“如何能没有关系?聚众才能成势,就凭个身份,没有银子,能做得了什么。尤其,身份都差不多时,银子就关键的很了。嘿,别说这些人,便是当今,也缺银子啊,若不是缺银子,西边早打完了,哪用忍这么久。”李纨一知半解,只晓得连皇帝带皇子都没钱且都缺钱便是了,想想更觉得不可思议,也不再细问,岔开了道:“那如何还让洋商再赚了一道?不如直接将我们的东西运到洋人那里卖!再便宜收了洋人的东西过来,不是更好?如今只靠些洋商,他们大约知道什么东西在洋人那里好卖,但未必知道还有什么洋人的东西在我们这里好卖。总在一个圈里抢,能抢出多少来,不如去赚别处的钱,只怕能多好些。”李纨说的,不过是在珠界里看的《狐说凡人》,《凡界游历记》之类的书中所言,自己想到的一句半句。劳氏听了却是一惊,她何等人物,能想到的自然不是李纨这种纸上谈兵的可比。细想了一回,看了李纨一眼,摇头道:“你可真敢想……”又忍不住笑出来,道:“怪道人常说傻大胆傻大胆,或者真有其事。”李纨心知自己不过胡说几句,当不得真,也不再多言,只抓了劳氏问她当年在广州的所见所闻。劳氏却已心不在焉,应付了她两句,便拍拍她手道:“你那几句胡说,我却想了些事儿,这便急着要回去找我们老爷商量。你记着我跟你说的出货的事,银子你收好了,这都是恒通银庄的,放多久都没事,别急着兑出来,除非你有个稳妥的地方收。你们这府里啊……啧啧,总之,千万别露了富,至于你的人,你放心,我一准将线头都掐了,决不让人顺藤摸到你这个大倭瓜!”一边说一边已起身。李纨感念她细心,只不迭声得应她。俩人碰头不过一两盏茶的功夫,这劳氏便又风风火火地去了。 送走了劳氏,李纨坐在自己房里发呆,这一茬从去年入冬的菌子到如今年底,连菌子茶叶带料子,得了近三十万两的银子,花用的,毛料和茶叶的收购是大头,可是跟成品比起来就不值什么了,连买庄子造屋雇人的钱都算上,花了也没到五万两。尤其采购来的毛料,不算尚未织成呢料的,出的货还未到存货的两成。这么来回折算,百万巨富指日可待了。李纨想起前些日子王夫人说起薛家时,便不经意提到家中有百万之富,如今自己竟也成了珍珠如土金如铁了?虽说在珠界里,哪里是如,珍珠是土金就是铁,都用来压船舱做厨余下脚料了嘛。但这是活生生的打外头这个初时似乎要将他们孤儿寡母逼到角落的世界里赚出来的银子啊,李纨一时觉得可笑,一时又觉可惧。翻看了一回,将这银票与许嬷嬷之前几次陆续带来的计良卖与英吉利人的货款放在一起,拿了个紫檀包锦的盒子收了,放到了獬豸环里。 刚收拾利索,外头便喊王夫人找,带了素云几人前去。进了屋,王夫人在炕上坐着,金钏儿正拿着美人棰给她敲腿,待李纨行了礼,让她在底下椅子上坐了。问道:“刚才章家的太太又来寻你了?”李纨忙起身应是。王夫人又问:“可是有什么要事?”李纨心里疑惑,莫非是自己赚银子的事儿被知道了?可总没有不打自招的道理,再说拿自己的嫁妆挣银子也不是什么错吧,一行疑惑,一行答道:“倒也没有什么大事,说是可能又要出远门了,来与我说一声。”王夫人点头道:“外头的事,我们妇道人家也不懂,只是如今正乱呢,素来也无甚往来的,还是远着些好,惹了猜忌可是要带累人的。”李纨忙答是。王夫人见李纨只会呆呆答应,也看不出个什么来,心里有些气闷,又道:“章家本是把着理藩院的,这章家二房前些年却被使去管海关,弄得不上不下的,如今倒跟我们府里来往起来,可问你什么了?”李纨答道:“倒是与我说了些她随任去广州时的新鲜事儿,府里的事却不曾问过。”王夫人听了越发气闷,挥挥手让金钏儿退了出去,伸出指头揉了揉额头,道:“如此也好,我不过白嘱咐你一句。一来府里平常来往的人家你也是知道的,二来我也怕你年轻,被人哄出什么话来,既是无事闲话,闲狠了作作空也好。去吧,这几日我要诵经,也不用过来伺候了。”李纨听了答是,又行了礼方去了。 回去将话都学与常嬷嬷几人听了,直把几个人气得脸色发白,李纨笑笑却不在意。常嬷嬷看她的样儿,又是心疼又是可气,道:“奶奶真好宽大胸怀!也没见过这么做婆婆的,说守寡的儿媳闲狠了,她倒不怕来个爱忙的!”李纨赶紧让碧月给常嬷嬷揉胸口,自己在一边道:“嬷嬷是不知道,我正想着前些日子我坏了人那么大好事,怎么就没个响动了。今日可算让我等着这声惊雷了,我心里这叫一个踏实。”常嬷嬷听了,更气了:“我说大奶奶,这太太是变着法儿找茬呢,没事,没事是因了您实在是个省事的!她是多不容易才等到今儿这么个由头啊!什么外头乱着要避嫌,她们姑侄二人变着法儿讨好宫里的大总管小太监的又是做什么呢?!还府里来往的人,章家二房掌着海关就不上不下了?那为个小丫头子杀人放火的倒算个什么呢?!”李纨忙说碧月:“碧月你用点劲儿,你看给嬷嬷急的,素云快给嬷嬷上败火茶!”又说常嬷嬷:“您急什么啊。说几句便说几句呗。我也算看出来了,如今除了说几句,还能做什么呢?年前跟老太太提了想要减我的年例,被老太太驳了,说实在的,我如今还真看不上那几个银子。我这哪是拿年例啊,我这是拿府里的体统面子呢。兰哥儿如今身子好,书也念得好;我们屋里的人都省事,清静;外头许嬷嬷大把地赚银子;我真是什么都不缺了,我还能怕太太说我几句?她爱说便说,有什么打紧,横竖不伤皮肉的。如今我这身份,她也不能做过了,虐待寡媳……这不慈的名声一出来,大姑娘的前程还要不要了?宝玉的媳妇还娶不娶了?”常嬷嬷听得无语,闫嬷嬷笑出声来,“平日里看不出来,想不到我们大奶奶一张嘴也不输**奶。奶奶能看破到这份儿上,也是奶奶的福气。”常嬷嬷听了如此说,也轻轻笑了,“如此倒是我的养气功夫不够了!”闫嬷嬷笑道:“你那是心疼奶奶的紧了。这事儿啊,若是让许嬷嬷听到,才热闹呢,以许嬷嬷对奶奶的护劲儿,如今又财大气粗的,说不得就拿银子砸人了!”说起银子,李纨又来了精神,笑道:“嬷嬷可知我们今年赚了多少银子?我们……”“且住!”常嬷嬷止住她,道:“这事儿奶奶自个儿心里有数就好。一来这府里,隔墙耳朵太多,二来知道的人多了,难免有什么时候议论两句或说漏嘴的,都是麻烦。”闫嬷嬷也道:“正是如此,这个奶奶自己知道就成。我们嘛,只要年底数个红包就知足了!”素云碧月连连点头道是。李纨知道她们说的有理,便只好作罢,自己默默数银子却实在没什么好玩。 52.极魄 晚上又照例进了珠界,如今李纨进来一次在珠界内待的时间也不长了,一来太初诀练得毫无进展,翻了多少修炼的典籍也不得其法;二来所欲所求淡到近乎于无,因而进了珠界也不过就是在小住或药仙谷内睡上一觉,对着太初诀枯坐一回,再就是给九天真人点上几柱清香。 这日挨了王夫人的言语,进了珠界沿着布了子母阵的仙草灵果慢步,边走边想——以王夫人的性格来说,今日的所作所言可见是气急恨极。李纨却想不出来,自己做了什么,让她如此恼怒。想来想去,不过是说破了林家来人,这本也不是能瞒个十成十的事儿,不至于一恼至此吧。随手摘了几枚朱润果和几个暖橙,在修真界里妖兽都懒得吃的野果,所含灵气微乎其微,还不如嚼灵谷壳呢。再看看紫姜草还略差些火候,待要出去时再说吧。这紫姜草通身如碧而叶缘微紫,鲜草干制都有一股子姜蜜的香气,十分温中益人,或拿来入菜做作料也别有风味。这些当然是灵烹宗的食经上看来的,能把一棵丹方无用的小草研究到这个份上的,整个苍兰界也只此一家。 携了太一无伤经上了小住,抿一口苦茶泉继续想王夫人恼了的缘由。实在不得头绪,转而想想这年多来王夫人说起过的事情和做过的事情,是否有和自己相关的蛛丝马迹。这么一想,头一个跳出来的就是贾兰的药浴方子了,前后确实几次三番地打听药方又要走了药包,似乎还提过适用小儿的年纪。!!李纨自榻上坐起身来,“莫非……莫非太太是想把那药包都给了宝玉?……这怎么话说的!魑魅庄的方子那药料也只在珠界内算是易得的,且当时众人知晓时兰儿都已经泡了几料了……”她哪里知道,王夫人初时不在意,只当李纨这点子家底能拿出什么好东西来,哪曾想到后来居然是太医院一众都未能辨识出来的药方,且里头认得的材料竟也是了不得的东西。再三地试探,李纨一点知觉都没有,给的还都是泡过了的药包,虽说自己不好开口要那些尚未用过的,李纨却也一句未提。在李纨看来,魑魅庄的方子,自然是出不得半点差池,一旬一料,三月一换,甲乙丙三方需得泡完方是完了疗程。王夫人可不知道什么魑魅庄,只当是强身健体的稀有药材,贾兰这么小人都泡得,宝玉如何泡不得?也没有都要她拿过来,只分出一半来给宝玉用了又能如何?宝玉眼看是个有大造化的,他日光耀门楣贾兰就不受益了?如此越想越觉得李纨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又没有眼力劲儿,偏偏自己婆婆的身份没有为了儿子抢孙子东西的道理,只露出为那方子劳心劳力的样儿来,盼着李纨主动说一句让出些子来。却没想到竟是媚眼做给瞎子看,也不知李纨是真傻还是小肚鸡肠到这个份儿上! 李纨这边厢用心揣摩着王夫人的恼意,略有心得时,那太一无伤经却在魂魄归一之后又显现出了字迹,一个古意盎然的花纹,李纨识得是个——“境”字。境?除此之外,空无一物。李纨已然深谙这两部“神经”的套路,既能出字,想必是自己方才的心境心念触动了某一修途,至于之后如何,却得靠自己苦参了。如今已无当初的情急,略回一遍自己刚才的所思所想,再细看那“境”字,一点灵光还未待细品转瞬即逝,想来时机未到,也不再穷追,放下了那经书,继续想心事。 既想到了贾兰的汤浴方子,自然也不会忘掉最初动心源于那句“可据此入炼体之道”,怎奈自己对炼体之术几乎一无所知,当下也顾不得王夫人恼不恼的,将晓天下藏书楼中关乎炼体术的典籍取了一堆出来。好在如今她的神识惊人,翻阅起玉简来自不是一目十行可形容得的。只是这“术”之一途,多门派差异,而但凡有了人有了江湖有了观念差异有了彼此之分,事情便无穷无尽地复杂起来。口诀功法亦五花八门,且各据一角,短时间实在看不出什么高下来。李纨看到目倦神疲,便去他处散一圈,回来继续看,实在不支时就小睡一回。 这回又翻看了大半日,下去小住的“道真”闲逛,却在那单放着灵宝之类的小阁里寻到一炼体典籍,名曰《极魄》。李纨心知能放在这里的自不是凡品,忙取了细细看来。这极魄前言甚简,只道“炼体术亦是入道之途,人身阴阳魂魄,炼体即是由魄入神而臻于合道。”又说,“体与灵相较,震频低而粗陋,故炼体入神初时极为缓慢,至入神后因了造化因果而更易合道且少心魔之累。”李纨看到那“天赋上器且心志坚定之辈,三千年入神可期”时,苦笑不已,贾兰不过一凡人,还是借了魑魅庄的东风才有机会能入炼体,这天赋上器自然不敢认的,更何况三千年入神之说。在凡人眼里,这已经是老神仙了!往后细看,又有“无根基炼本经者,三级之前形同凡人,四级骨正筋柔寿可过百,五级或有触动神通者亦非同级灵修之敌,破九级而寿至千岁方可称炼体者。”李纨心说,这能到四级就阿弥陀佛了,兰儿能活百岁自己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却是分毫没有想过她自己如今这诡异的修炼状态能活多少岁数。妄念迭起时,已是选中了这部功法,拿出大千宝鉴来扫它一下,那镜子又激动得颤抖起来“《极魄》,碾魂子所著。曾以炼体士之身大战七名同级灵修且大败之,苍兰界万年间臻于合道境界之大能中排名第三……传言《极魄》一书碾魂子著后赠与灵烹宗内某红颜知己,或云已随其同入仙界,又言秘传于其俗世宗族之内……”李纨已懒得理会那块神神叨叨的镜子,只知道是个极其厉害的人物所著“真迹”,兰儿还真是幸运的很。这心声若有神知,不知神要作何念。起码灵界修士若知道这《极魄》竟非传说,是真存于世的,且如今落在凡界一黄口小儿手里习练,为博一个长命百岁……“这位兄台,夺寿延命丹虽珍贵不过十来块中品灵石,用不着这么糟蹋经典吧!!”可惜,这珠界内之事,只李纨做主,灵界大能们一丝信息也未知倒少了许多烦恼心痛。 且说李纨拿了那功法,转身便去了灵烹宗,只因这书里提到“灵烹一脉,以五味调和气机,细究之下与炼体之术实乃一本同源。”想那碾魂子本出自修真世家,因天赋出众遭人暗算灵根毁绝,却另辟一途照样合道成仙。出身使然,其于书内所言用于炼体精进的灵烹灵酒药剂丹丸也非灵界那些穷得叮当响的炼体士们所能负担。自然,这个是难不倒李纨的。拿出上次从苍庚号里顺来的储物镯,进了苍庚号,找那挂着“丹”字招牌的店,找得炼体初期用得上的丹药,一一纳入囊中;又去饕餮馆库大厅东区略逛了逛。如何不去小住和药仙谷寻来?这两处都是灵界中的顶尖所在,哪里会有炼体初期合用的东西!倒是神酿还颇有一些初级灵酒,只是思及贾兰的年岁,这个灵酒……还是算了。 扫货归来的李纨,在小住的开间榻上一靠,开始潜心钻研这极魄炼体术的练习法诀。按书中所说,这极魄最初的三个层级,练习成功时人身并无重大感觉,这与灵修中所谓的“突破”感差距甚大。若要强行区分,当是“强,柔,韧”三个境界,却难以细说,只有修者自会。突破到第四层时,方算是肉身通透了,即将这幅肉身的最佳状态调试了出来,算得个根基,之后才是真正的“炼体”,通过对“筋骨皮肉”的淬炼,将魄力的境界水准不断提高,突破九层,至“魄可通神”之境,才算得上是个炼体士。之后更有“极魄融魂”,“舍身化神”等更高境界的细述。这书八成以上说的都是九成大圆满之后的事情,李纨这会儿却一丝兴趣也无,只反复研究开头那薄薄三四页。仗着如今的神识,记全了初期的吐纳之法和炼体姿势,反复尝试推敲细节之处。总算都弄明白了,又开始算灵烹灵茶灵果和丹丸药剂的辅佐安排。这么一通下来,待事事得定,已不知道在这珠界内待了多少岁月。 在青玉池里浸水练功,又在暖玉床上一通好眠。醒来后不得不花些时间想想进珠界之前外头出了什么事,想起王夫人那一通明说暗斥已经如陈年旧影。思及转眼要到年关,又是一场场的虚热闹,真不如就在珠界里呆着清静。忽的心里有个促狭的点子,晃荡着去苍庚号捡那凡人能用的料子配件玩意装了一大匣子。“哈,你不是就看不得我好嘛,我偏就好给你看。兰儿泡个药你做祖母的不念他小小年纪受的苦,反倒为自己的儿子不平起来,且等着看,你那有大造化的儿子得不着的东西多了去了。”对比当年因儿子高热,急痛之下晕过去的贾府寡居奶奶,如今的李纨哪里还有半分那时的惶恐无助?性命相生,命途运数的偏差造就性情变化,竟能一变如斯。 53.环三爷 贾兰正高兴自己挨过了没完没了的药浴,终于可以离了那烫热的木桶,恐怕过一阵子胃口也能小些,这样四姑姑和林姑姑就不会在他吃饭吃点心时老抿着嘴乐了。哪里想到他那有眼不识金镶玉的娘从珠界里取了当年横行苍兰界的大能手稿要给他继续“强身健体”“延年益寿”呢。 今年因先生有要事,还未及冬至便停了课,宝玉自是一团高兴,贾兰倒恹恹的,没事只窝在屋里看书。李纨既存了要他“炼体”的心,自然由不得他如此,便让他出去找人玩耍。贾兰道:“我找谁去呢,怪没意思的。”李纨道:“这府里府外,院里廊下的,多少小子呢,你就找不着个能一起耍的?”贾兰道:“小子虽多,可耍些什么呢?要闹的,跑不了几步就喊累了,还怕弄脏了衣裳回家挨骂。要静的,还不如我个儿看书呢。”李纨啐他道:“你豆芽似的一棵,倒会嫌人,哪有小小年纪整日窝在家里的,不出去疯哪有小子的样子!”贾兰道:“再别提疯了,上回我们几人一起踢石子儿赌爬树,结果环三叔把鞋子给踢漏了,后来遇上我,好一通埋怨,道是回去被他姨娘教训了。”李纨道:“还说不疯,又是石子儿又是树的,你可别爬高树,下不来没人救你去。怎么踢石子儿能把鞋给踢漏的?你们是磨了多久啊!”贾兰道:“也不关那石子儿的事儿,不知怎么的脚趾头那儿就破了洞,我们谁也没看出来,是后来环三叔跟我说起的。他还说我都跟着宝二叔念书了,他还不曾念呢,我让他与老爷说,他又不肯,也不知是不是真想念书。我想着,若他跟老爷说了要念书,老爷定是高兴的,老爷最喜欢人爱读书了。”李纨张了张嘴,这嫡庶的弯弯绕,却不是现在的贾兰能听得懂的,只好扯开了话题道:“你倒与环儿玩得熟。”贾兰皱起眉头想了想,道:“不过偶尔能在一起玩一次罢了,有时环三叔见着我,不过上下打量一通,哼一声便走了。”李纨又愣,“这又是如何说法?”贾兰道:“我也不知,横竖他愿意一起便一起玩,不愿意便算了。” 俩人正说着,青葙进来道院外有个小子来传话,说贾环找贾兰一起耍子,在前头亭子那边等他。贾兰听了便起身去了。李纨便叫了闫嬷嬷进来说贾兰方才说的话。 且说贾兰带着俩小厮跑去悦来亭,见贾环正独自一人在那里画柱子,便上前见礼。贾环见他来了,眯缝着眼上下打量贾兰一番,撇着嘴道:“什么三叔二叔的,少来,我只问你,年下分的花炮你可还有?”贾兰听了便道:“我一个没拿,都让小子们拿去玩了,我娘也不许我在院子里玩那个。”贾环听了,便指着跟贾兰前来的小厮道:“你们可还有?有的话,趁早拿出来!”俩小厮对视一眼,只道没了。贾环便有些焦躁,贾兰见了,便出主意:“或者问问管事的,恐怕还有剩下的。”贾环听了大声道:“你当我是宝玉啊!”说完便走,临去前还狠狠踢了那亭柱一脚。贾兰看他走远,一头雾水,看向他的小厮道:“这是怎么了?”团子眨着他那圆眼睛,看贾兰去远了,方低声道:“我们方才听说宝二爷拿了好些花炮让小子们放了给太太屋里的姐姐们取乐,大约……大约环三爷也想放花炮吧。”贾兰摇头道:“小孩子的玩意。”又看向团子,问:“你们的那些真都放完了?”团子还未出声,另一边的方糕嘟囔道:“有也不能白给人啊,谁又是容易得来的!”贾兰伸手给他一个栗子,道:“你方才说都放完了,之后若又去玩,被环三叔看到,不得气你?”方糕道:“又能拿我如何?我又不是他的奴才!”团子忙道:“我们偷偷放就是了,这么大院子,哪里就能遇上了呢。再说了,便是遇上了,我们只说是从宝二爷处得的,谁还能查来。”贾兰懒得再管,又想,既然出来了,若这么快回去,估计李纨又要说他懒散,便打算绕个道慢慢走回去,恰好能赶上点心。 几人从前院出去,绕过梦坡斋,正经过王夫人院,便听得赵姨娘尖着嗓子骂骂咧咧,“下作行子!在外头受了哪些小**崽子的气,回来跟我扭头瞪眼的!什么东西,你也跟人比,你也配!冲我使气有鸟用,有本事你当年别从我肠子里爬出来,只投在太太肚子里,我也服你!”不知贾环说了什么,赵姨娘声音越发尖利起来:“好啊!果然当有谁稀罕你!上不得台盘的东西,你挨着蹭过去人都不拿眼扫你的,我有甚舍不得,从我肠子里爬出来了就去攀高枝的又不是没有,也不多你一个!” 贾兰只作没听到,匆匆绕了过去,从东角门进了内院。回到院子里,却看黛玉和三春正在屋里说笑。见他进来,李纨便问:“怎么这么会儿就回来了,不与你环三叔多玩一会儿?”探春听了,放下手里的茶盏,问道:“如何是环儿叫兰哥儿出去的?”贾兰忙道:“并不曾玩,环三叔问问我年下的花炮可还有,听说我自己一个没留,便自去了。”探春听了不禁竖起眉来,怒道:“又是什么花样,倒问侄子要起东西来了!”李纨笑道:“虽说是叔侄,到底才差了几岁,他们惯常在一块儿玩的,又是踢石子儿又是爬树的,若都要一一管过来,那还得了。”探春听李纨如此说,又看贾兰神色并无异处,方罢了,只心里暗暗想着得得空与赵姨娘和贾环说说。 且说赵姨娘一通高声,贾环闷头摔门出去了。赵姨娘更气,越发什么话都骂出来了,一时又渴了喊小鹊倒茶。却看周姨娘带着小丫头蕊儿进来了,便道:“你来的正好,看看,看看我造了什么孽,生出这么个不中用的玩意来,生生是来讨债的!”周姨娘伸手给她倒了一盅茶,温声道:“你这又何苦。小孩子心性,有什么不明白的,不过是看宝玉得了那么些花炮看着眼热罢了。你不说替他想法子,倒作践起他来。”赵姨娘一口喝干了茶,听了这话,正要开口,一口水没咽好,抢天抢地地咳嗽起来。周姨娘赶紧让蕊儿给她拍背顺气,好不容易顺过气来,赵姨娘张了张嘴,却是忘了适才急着要说的话。周姨娘看她的样子,又无奈摇头笑道:“你说说你,一个屁夹不过门槛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改。这下好了,到底要说什么都忘了,可不是白呛了一回。”蕊儿正在给赵姨娘拍背,听了也嗤的一声笑了出来。小鹊掀了帘子进来,忙接过活给赵姨娘顺气。赵姨娘便伸手掐她一把,道:“小浪蹄子又死哪儿去了?这么会子才来!让你给我倒茶呢,我都快被茶呛死了也没见着你的人影儿!又去哪儿攀高枝递小话去了?!”小鹊忙赔笑道:“姨娘莫气,我看三爷跑出去,怕您不放心,就跟出去看看,看他出了二门我也不好再跟,这才赶回来的。”周姨娘道:“你听听,这么个小丫头子都知道你不放心环儿,你自己倒总是高声大气的。”赵姨娘听了,哼哼道:“还能跑出个大天来?!让他没出息混比,还敢跟我使性子!”周姨娘叹气道:“你也替他想想,兰小子才多大,都跟着宝玉一起上学读书了,这里头一样大的小子,就剩了他一个。他心里能舒服?他又向来怕老爷的,你就不能替他求求老爷一起去念书?再有上次,你为了一双鞋子,溜溜骂了他一个晌午,不就一双鞋子?你的手艺向来是最出挑的,至于为这么个事情训他?!这年纪正是皮的时候,跑跳闹的,你骂人那功夫啊,都够纳个鞋底的了!”赵姨娘听到这,噗嗤一声乐出声来,横了周姨娘一眼,道:“你知道什么!他哪里是鞋子踢破了,他是看了人兰小子脚上的鞋子,愣是给找了什么东西把鞋子给磨破的!想我也给他换那样的鞋子穿!也不想想自己是谁!那鞋子,我听浆洗上的人说,也不曾使蜡,却不带沾水的,油水不沾!这府里啊,就兰哥儿独一份,说是他外家的东西,连宝玉都没有呢,他就敢为了这个糟践东西!真真是个下贱胚子,眼孔子浅得要倒凸出来!”周姨娘听了道:“好稀罕的料子,大奶奶倒舍得,给这么点子大的娃儿做鞋子,能穿几回,转头就嫌小了。”赵姨娘道:“嘿,人家是世家大族的小姐,那东西多得都不稀罕了,只轮不到我们罢了。你没看年上几个姑娘那一身毛料?叫什么如意猸,都是听都没听过的东西,一人给做了一身!不过呢,咱也没什么好抱怨的,谁让老太太跟太太让她照管着姑娘们呢,这个活菩萨老实人就真的只照管姑娘们了,宝玉也连一根丝儿都没得着,我看着那位的脸色,真是比自己得着了还高兴!”周姨娘无奈摇头道:“你管人家那么多事做什么,不如好好管管环儿。”赵姨娘正说得兴起,听了这话便不乐意,道:“我如何不管他了?是少他吃还是少他穿了?他一个姨娘肚子里爬出来的种儿非想要过正经大少爷的日子,过不上还跟我急赤白眼的,油脂蒙了心的!”周姨娘张了张嘴,实在无话可说,便道:“好了,我也不过白劝你几句儿,我自己又无儿无女的,也不懂你们这母子冤家!出来也久了,我也回了,你好歹收敛点儿,到时候那头又在老爷面前说点什么,你又吃个闷亏。”赵姨娘听了,不禁缩了缩脖子,马上又梗起来道:“切,有本事把老爷拴在屋子里别放出来!”周姨娘听了摇摇头,正待再说什么,外头传话太太回来了,便息了声,与赵姨娘一同去上房伺候。 54.桃花雪 两人到了上房,看王夫人正喜气洋洋地吩咐人去王家报信,又叫进几个媳妇子来一通嘱咐,在一旁听了半日,方知道是刚过了年请平安脉,凤姐诊出了两个多月的喜脉。周姨娘神色不动,站在一边给刚到的探春打帘子,赵姨娘低下头撇了撇嘴。探春见王夫人正忙得不可开交,请了安也不多待便出去了。 贾琏正在自家小院子里来回踱步,亦是一脸喜色。凤姐穿着一身桃红缂丝百子闹春的银鼠大褂,戴着白狐暖帽,正歪在炕上看平儿收拾满桌的东西。老太太赏下的,也有大太太和太太赏下的。“把老太太赏的送子观音供起来。”凤姐看平儿从锦匣里捧出一尊白玉观音来,便如此说道。平儿忙应了,又放回锦盒,道:“奶奶,待都收拾完了我盯着他们些儿吧。”凤姐点点头,又看太太赏下的多是参茸燕窝之类补身子的东西,也不细看,点头笑道:“太太这是把上回收罗的药材都给拨我这儿来了。”平儿道:“看今天太太也是一脸欢喜,恐怕现在正往舅太太处报信呢。”凤姐又问:“我那正经婆婆可赏我什么了?”平儿看了看,道:“几个平安符,说是大德高僧给的……这穗子倒精致。”凤姐噗地笑出声来,“你这小蹄子,这是怕我着恼呢?我这婆婆什么样儿我不清楚?谁还跟她计较这些。”正说着,外头一媳妇子进来,道李纨遣了人送了一篓子时鲜水果来,俩人看时,几个鲜红的果子透着股李香,另有几个颜色极亮的橙子,这酸甜香味凤姐这会儿闻着极为受用,笑道:“到底是大嫂子,送个东西也比旁人新雅。” 凤姐有孕,贾府好一阵热闹,来回奔波的仆妇们少不得多得几个打赏,也是欢喜的。觉得戳眼睛的自然也不少,赵姨娘看着来来回回的人,不由啐一口暗骂:“好大阵势,敢莫是要生个太子出来呢!”贾赦当公公的,听了香火有继,没有立马去祖宗牌位前磕头报喜,反倒先忙着赏下去两个水嫩丫头,倒真是本色本真的一片爱子之心。只后来听得被贾母叫去一通好训,那两个水嫩的丫头也被王夫人以姐妹们大了要增加伺候人手为由,安排到了三春的院子里。没过几日,便听得凤姐将平儿给了贾琏做通房,贾母当着众人面赞其大家子教养,说不得又是一通赏。 闹闹腾腾的过去好一阵子,总算安静了下来,这天却也沾了喜气似的,一天比一天热起来,院里的桃花比往年早半月都爆了花蕾,众人都道果然是“春赶喜”。素云跟碧月俩人忙着收拾晾晒大毛衣裳,一时看看天上明晃晃的太阳,商议着是不是把灰鼠银鼠的那些也一同收了得了。常嬷嬷在一边笑道:“可见是年轻,在南边有句话,叫做‘吃了端午粽,方把棉衣送’。今年这天热得古怪,恐怕后头倒春寒呢。”闫嬷嬷亦点头道:“清明断雪,谷雨断霜,你们别看这两天热,前一天穿着汗褂子收麦,第二天就下雪的年头还有呢。”碧月听了乐道:“不得了,我方看这太阳只觉得要把夏天的衣裳拿出来晒晒方好,可听嬷嬷们一说,我又恨不得备个炭盆子了!”素云咬着牙狠狠戳她一下,道:“狂的你,还炭盆子呢,昨儿是谁问我凉席放哪儿了?”常嬷嬷听了笑得忍不住,指着碧月道:“这个呆丫头,一寸风寻袄,一丝热找扇,还真有你这样的。”碧月也不恼,自顾自道:“听嬷嬷们这么一说,我也觉得今年这天热得不对劲。只是这中毛衣裳不如一起收了吧,若真的如嬷嬷所言,那留着中毛的衣裳也不抗冻啊。”素云点头笑道:“果然呆人有呆理。” 李纨正在琢磨怎么跟贾兰说让他炼体的事儿,一来这可不比泡药澡那般简单,是个长久的辛苦活儿;二来贾兰到底还小,能不能吃得这般的苦;再来这炼体术只有自己教贾兰,这事儿如何圆过去也是个难题。一脑门子官司,自然顾不得屋里几人的言语热闹。当夜入了珠界,依旧思量着这个事情。想了又想,还是得先与贾兰好好说说,再以药石饮食辅之,尽量让一开始入门容易些,也好先立心。思及此处,再想贾兰于“食”之一途上的热情,便先拿了食经寻强筋健骨的食材。饕餮馆库大厅里的食材都是那一场灵烹食会所备,种类繁杂数量惊人,更不是针对炼体之用。是以虽说其中极品珍馐车载斗量,要单寻些适合炼体初期之用的却颇要费一番工夫。且食材这东西,不如丹药在外头用的方便——给贾兰一粒“壮骨丹”,他便是不乐意吃药也无甚惊异处;若是取出一个一尺长的蟹螯来,这要解释的东西就多了。 李纨在饕餮馆库里靠着一部食经、一柄大千宝鉴总算找到了些适用的食材,与上次寻的药丸一并收入储物镯中。这实在是个细致功夫,又想着来日方长,便不再多耽搁,回小住饱睡一觉出了珠界。 躺在荣国府院中的床上,自然是了无睡意,合上眼凝神调息。便听得外头风声渐大,一会儿夹杂着碎珠击瓦的动静,前两天刚换上的丝绵薄被亦渐渐浸透了寒气。李纨起了身,先从獬豸环里扯出件金毛犼的大氅披了,步至窗下透过窗格子往外看,却是下起了雪珠子。冷风透过窗格子吹进来,出奇的冷,冷得透骨,便是如今的李纨都不禁缩了缩脖子,“这鬼天气!”正嘟囔,素云听得动静也醒了,李纨便让她进来。素云披了件薄薄的夹衫,散着裤腿扱着鞋,见李纨站在窗下,忙道:“奶奶休被风吹了,这天儿还真让嬷嬷们说着了!”李纨看她身上实在单薄,便回身从边上的高柜里取了衣裙出来,道:“你先把这个穿上,我还有事吩咐你。”素云心知厚衣裳都收在小库里了,这会儿要就穿身上这点出去取,保证得伤风,也不多推拒,便接了李纨递过来的灰鼠皮裙和姑绒长袄穿了。李纨又递给她一双棉靴。她一边穿,李纨一边说道:“咱们院里的衣裳都收起来了,这天冷得邪性,别一出来都给冻坏了,到时候没那么多医生给分。你先取了这几件大衣裳给嬷嬷们送去,先都穿暖和了再去把大伙儿的厚衣裳都取出来。让看茶炉的婆子们把几个炉子都生上,熬两锅热热的姜汤,再给她们一坛子金华酒热着喝。点点咱们还有多少炭,生上炭盆子吧。这会儿还不到三更呢,让她们吃喝暖和了轮换着回去换厚衣裳来。先这么着,你先去吧,我去兰儿那里看看。”素云听了便赶忙抱了一抱衣裳出去了。 李纨从獬豸环里又取了身衣裳出来穿上,便去了贾兰处。这日是青葙守夜,在贾兰外头的榻上正睡得蜷成一团。李纨先悄悄把“阳春阵”的阵盘拿出来,安放在老位置又布上阵,略等片刻,暖意渐生,这才去看贾兰。却见他裹着薄薄的绫被睡得正酣,李纨伸手摸摸他的颈间,热乎乎的不见一丝凉气。心知是魑魅庄那汤药的功劳,果然身子骨壮实得很。之前的流炎衫跟雪海獭绒裘也都收起来了,李纨正准备从獬豸环里另取一身给他穿上时,闫嬷嬷进来了。李纨看闫嬷嬷身上已经穿了适才让素云拿去的衣裳,心里略安。闫嬷嬷匆匆向李纨行了礼,便从怀里取出几身贾兰的衣裳来,流炎衫跟雪海獭绒裘都在其中。这工夫青葙一个喷嚏也醒了,看到李纨跟闫嬷嬷都在屋子里,一时没缓过神来。闫嬷嬷身后跟来的小丫头赶紧把抱着的衣裳给青葙,道:“这是樱草姐姐让我给姐姐拿来的,让姐姐快穿上,别冻病了耽搁照料主子。”青葙已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忙谢了一声快手快脚地穿上厚衣裳。这一屋子里站了四五个人,贾兰兀自睡得沉,李纨实在好笑,对闫嬷嬷道:“嬷嬷你看,横竖他也不冷,咱们且不用管他!”闫嬷嬷伸手摸嬷嬷贾兰的手,暖乎乎的,心里便踏实了,笑道:“都是奶奶的汤药的好处,要是早些时候,哪能这么安生。”贾兰被众人一通拨弄,终于醒了,见李纨,便道:“娘?今儿是有什么要空腹趁热喝的汤吗?”李纨笑得不行,搂过他道:“就知道个吃!看看,都下雪了,怕你冻着,让你换个衣裳。”贾兰一愣,“下雪了?”蹭得就起来了,挣蹦着要冲出去看,把闫嬷嬷给急的:“唉哟,我的哥儿唉!你就觉不出冷吗?你这会儿出去,听到满院子的喷嚏声呢!快先把衣裳穿好了,这才半夜呢,你等明儿早起来再好好看!”贾兰听了,问道:“啊?还没天亮啊?那换什么衣裳!”正说着,碧月跟樱草抱着厚铺盖来了。李纨忙把贾兰抱到一旁,也不顾他唧唧歪歪的,先把流炎衫给他换上了。待樱草跟青葙铺好了床铺,又把他塞回被窝,道:“好了,如今你便老老实实睡觉,明儿早上娘让他们给你准备羊汤银丝面。”贾兰正惦记外头的雪待要开口说话,听得“羊汤银丝面”四个字,立马住了嘴乖乖点头。众人不禁莞尔。李纨又看守夜的床也铺好了,便对青葙道:“你刚才恐怕已经受了寒,这会儿穿暖和了,先去外屋喝碗热汤再进来睡吧。”青葙忙应了,李纨这才带了其余人等离了贾兰处。 到了东间,常嬷嬷跟素云已经在里头了,李纨问道:“都安排下去了?”素云回道:“按奶奶说的,众人的厚衣裳都取出来了,幸好当时收的时候,屋子里的小丫头的衣裳都是大丫头管着一起收的,这会儿一屋一箱子抬下去就得。只是厚被子都拆洗了的,刚把兰哥儿和奶奶屋里的收拾得,另外的都是被胎跟被面被袷一起发下去,今儿晚了,黑灯瞎火的也不好行被子,就压在薄被子上凑合一夜,褥子倒是不防事的,直接铺上就成。”常嬷嬷接着道:“守夜婆子那边也吩咐下去了,只是这个时候,咱们没剩下什么炭了。银丝炭红箩炭更少,剩下的都是些黑灰炭。”李纨道:“先给守夜的点上炭盆子吧,黑灰炭没法在屋里使,热汤热酒都备了?”常嬷嬷回道:“守夜的炭盆子我已让他们点上了,热汤热酒也都得了,让她们喝了再轮流回去换衣裳。有粗使婆子住在后头街上的,先问里头的借了厚衣裳穿了再说,这会儿出去进来的反倒多事。”李纨点头道:“还是嬷嬷想得周到。”常嬷嬷道:“再没有奶奶这般菩萨心肠的了,那帮婆子今儿是说不出一句歹话来了。”李纨摇头道:“哪里管得上这些,只是想省些事儿罢了。今儿这天冷得邪性,我躺着听风声紧了,没多会儿便下起雪珠子来,还没见着雪呢,这被子都冻透了。要说起来,便是正经的数九寒天也没这么冷法。早些天又偏偏那么热,恐怕府里跟咱们一样把厚衣裳厚被子收起来的人多,这么一来,恐怕得冻病不少。这又不是咱们一个府的事儿,满京城得有多少人冻着了,这天乍暖乍寒,什么贵人平民都一般受罪,到时候啊,恐怕这太医院是忙不过来的。得脸的主子们还好些,底下人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轮得到看个大夫开个方子了。不如防在前头。”话说到这里,到底不放心,又让人端了热汤进来,趁着说话的功夫,往里头兑了些苦茶泉,让众人都喝了方去休息。 55.银霜炭 几个守夜的婆子喝了热汤热酒又换上了厚衣裳,正在外头巡夜把原先开着的窗户都关上,又来送烧热的炭盆子。李纨想了想,道:“我这屋子与兰儿的屋子比别处都暖和,先不用点炭盆子了,余下几个屋里都点上一个吧。咱们如今的炭还够用几天的?”常嬷嬷便道:“若是这么着,白天晚上的点的话,大约还能点个两三天的。”李纨闻言,指节轻轻敲着桌子想起事来,又问:“明儿差人出去买些来,可使得?”常嬷嬷一愣,笑道:“奶奶?这是如何说的,到底是入了春了,便是倒春寒能冷几天?这地气已是热的,便是下雪恐都存不住,转眼便化了,再出个大太阳就没事了。”李纨面有忧色,道:“我这会儿总觉着这天气没那么好过,备着点总无妨的,哪怕之后用不着,炖汤熬药地也能使。”常嬷嬷听了便道:“有备无患也好,这时候府里的库房估计也剩不下多少炭了,倒是出去买还便当些。”李纨点头道:“那嬷嬷今儿就吩咐下去吧,让他们明儿一早去买。”又转头跟素云道:“去取些银钱来。”常嬷嬷听了道:“既是咱们自己买,多了倒打眼,就买个两三篓子的,怎么着也够了。”李纨点点头,素云进去取了个雪青素缎的荷包来交给了常嬷嬷。李纨自己精神头倒足,其余人等想必这一通折腾下来都累狠了,就吩咐都散了。 李纨屋子里向来少用炭盆子,这会儿已经抽空又布上了阳春阵,素云随着进了屋,伺候李纨躺下,笑道:“奶奶跟哥儿的屋子确是比别处暖和,东屋也是,碧月还问是不是东屋按了琉璃窗的缘故。”李纨微微笑道:“呆丫头不懂风水。”素云收拾完了,放下帘子,自去外屋的榻上睡了,暖洋洋的好似方才的寒气侵人是梦里一般。 一早醒来,素云刚伺候李纨梳洗,常嬷嬷便进来了,满脸不可思议,对李纨道:“奶奶,真是奇了,昨儿吩咐柴婆子和钱婆子她们的,今儿一大早,角门刚一开,她们就赶去红罗巷买炭。真真奇了怪了,几家都说没货了,便是有的,也只剩下些黑灰炭。问细了,道是前两天就陆陆续续有来买的,昨儿半夜有人来敲门把剩的都给买走了。”李纨一愣,问道:“都有人给买走了?都卖光了?”常嬷嬷道:“可不是怎的,难道还有人能算到这几天要下雪?或者是想要囤积居奇?”李纨摇摇头道:“猜不透……”回过神来道,“这可不好办了,若真是有人知道要倒春寒,都到了买尽市面上的好炭的地步,恐怕就不是冷一天两天的事儿了。”常嬷嬷迟疑了一下,道:“要不先去府里柴炭上问问?”李纨摇摇头,道:“从府里要来了也是麻烦。”常嬷嬷细想也是,一时束手无策。闫嬷嬷也来了,也是一脸忧色,道:“这外头的雪我看似要积起来似的,这都什么时候了,不该如此啊。”常嬷嬷便说了外头市面上没炭的事,几人一时沉默,李纨叹口气道:“怎么都像是有大事的样子,却又说不出个什么来。”常嬷嬷道:“年景罢了,奶奶休要多想,若真有人能操纵天时了,哪里还是一句大事了得。”李纨听了却如耳中闷雷,“操纵天时”,凡人当然不行,若是照珠界里说的那些大能出手,呼风唤雨也不是不行,难怪自己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再一细想,若真如此,也不是自己能管的事儿,神仙打架凡人遭殃罢了。 按下心思,对闫嬷嬷笑道:“算了,如今想来也无用,嬷嬷来,是来看兰儿的点心的吧?”闫嬷嬷笑道:“可不是,奶奶昨儿答应了哥儿的。这不一出来,看这阵势,都给愁忘了。”李纨道:“这会儿去厨上要要东要西的只怕落不着好,不如就在院子里做吧。”闫嬷嬷道:“这银丝面还好说,这会儿可哪儿去找羊汤呢。”李纨便吩咐素云:“去让人到厨上要些羊肉来,不拘生熟。”素云便出去吩咐人。过不多久便提了一食盒进来,笑道:“奶奶还真猜错了,咱们今儿起来得早,衣裳又都是利索的。外头正乱呢,倒没多少人去烦厨上。”李纨点点头。 外头还在飘雪,李纨让将炭炉子挪到东厢房檐下背风处,支了口最大的锅,揭开食盒看时,是做得的白水羊肉。想来是前两天暖和了,厨上准备的凉菜。先煮透了银丝面,捞进淘箩里,另坐了水,烧开了放进去羊肉和白萝卜丝姜丝之类,待水开时,又将煮得的银丝面放了进去,轻轻拨开。趁着调味时,将一丸“白汁全羊”的盛宴丹放入汤内。一霎时,浓香四溢,在一边捧着食盒的碧月偷偷咽一口口水。李纨笑道:“你莫急,看看这锅,人人有份。”又让人取了笠形青釉厚壁面碗来,挑进银丝面,铺上煮软了的羊肉片,撒上青葱芫荽,舀上两勺热汤。盛了两碗,放进食盒,碧月提了跟在李纨身后,进了东屋。贾兰已经老神在在坐在桌边,碧月把两碗面取出来放好,素云布好了筷子碟子勺之属。李纨看俩人一眼,笑道:“这里不用你们伺候,都去吃面吧,若再有的多,你们看着散人就是。”俩人笑着行了礼便出去了,碧月知道这次煮了足足四五卷银丝面,自己与素云青葙几人并几个嬷嬷定是都有份的,恐怕还有的多,若有的多,定要给妙儿留一份。 贾兰挑了面入口,待要问话又舍不得放下碗,只好一边吃一边时不时抬头看李纨。两人食毕,素云跟碧月已上来伺候漱口,李纨问道:“可还要添些?”贾兰摇摇头道:“我那碗本就多,如今吃不得那么许多了。”又道:“娘,这面如何这般好吃?若是让那些写笔记的人尝了,恐怕能写出一本书来!”李纨笑道:“你这比方打得也有趣。我亦不知,大概是突然冷了,吃羊肉便格外有味吧。”贾兰哪里那么好糊弄,忙着摇头道:“不是不是,虽只一碗面,我吃了倒像尝了一头羊的味儿似的。”李纨暗道这小子果然在“食”之一道甚有天赋!也不理他,转头问素云碧月:“你们可吃了?”碧月道:“奶奶手艺高超,我们几个并嬷嬷们都吃了,常嬷嬷直叹松鹤楼的大师恐怕也没奶奶这手艺呢。我是不知道松啊柏啊的,只知道鲜得差点把舌头吞了。”素云这次没有笑她,在一旁点头道:“剩下的院子里几个丫头婆子分了,连汤都没剩下一滴。”碧月笑道:“妙儿特取了个小碗倒出碗汤去给她娘喝,要平时我定要说她丢我们院子的脸呢,也不怕寒碜。今儿我想啊,若我娘在,我也要倒一碗与她的。”说得众人都笑起来。 外头的雪虽不大,却一直下个没停。李纨等人去上房给贾母请安,只觉得一路上闹哄哄的,到了贾母处,更是兵荒马乱。原来昨日这一冻,贾母年高惧寒,厚重衣服并不曾都收起来,鸳鸯又是个警醒的,本是无妨。只是贾母担心宝玉跟黛玉,这一晚上便不曾好睡。宝玉最是个惧寒怕热的,这几天暖和了早催着媚人袭人换装换饰,昨儿这一场桃花雪便被冻个正着。虽是一屋子丫鬟,奈何替不了他受寒,且他向来身子又弱,虽赶着换了厚被暖褥又点了炭盆,到早上还是有些咳嗽,又嚷嚷身上没力。黛玉是夏天都换不得凉席的,这会儿自然也还没有换,紫鹃几人也是连夜给点了炭盆,加了暖婆子,照理说是没有着凉,许是吹了风还是怎的,临天亮前也开始咳嗽。贾母这一急之下,身上也不太爽快。又因凤姐奉了老太太的命只安心养胎,这突如其来的一场雪直把王夫人忙得颠三倒四,顾此失彼。 贾母见了李纨,只得空问了一句:“兰哥儿还好?”李纨忙道:“他倒无事,老祖宗自己保重身体。”贾母点点头,叹道:“只这两个玉儿不省心,这身边也不是没有尽心伺候的人,偏生身子骨弱!”李纨道:“若这天快些转过来还好些,只是如今我过来时外头还在下雪,要这般冷上几天,倒真麻烦了。不如快些着人去请太医来吧,这满京城的,怕到时候太医院的人手都不够。”贾母听了坐直了腰身,忙叫人来吩咐拿帖子去太医院请人。对李纨道:“倒是你想得到。”李纨道:“我是昨儿半夜下雪珠子的时候醒了,又找衣裳又寻被子的。一早还想遣人去外头买些炭来,结果那婆子回来说市面上的好炭都被买光了。”贾母一听,倒顾不得李纨自己打发人去卖炭的事儿了,只问:“都卖完了?”李纨道:“是,出去的婆子先去了红罗巷,道是昨儿半夜有人来敲门把剩下的都买走了。就又去柴炭胡同,也是一样说法。或者其他零碎的店里还有,这两处却都没了。”贾母略一沉吟,对鸳鸯道:“把府里柴炭上的管事媳妇子给我叫来。”不过一会儿,一个穿着蓝袄罩着青色比甲的管事媳妇进来了,刚跪倒行礼,贾母便问:“府里还有多少上用的炭?”那媳妇子回道:“禀老太太,刚点过,中等的还有七百多斤,上等银霜炭剩下八十多斤,其余都是些柴炭了。”贾母道:“银霜炭只剩下八十多斤?算了,如今也不是与你说这个的时候。你且派人出去,看街面上卖炭的地儿,若有银霜炭,便都买了来。”那媳妇子道:“刚点了数,太太已让人去红罗巷采买了。”贾母道:“那边恐怕不一定有了,你且听我的,去街面上零散的店铺里寻去。”这管事媳妇忙答应了自下去办事不提。李纨又辞了出来去看几位姑娘。 56.乌风冻 先去看了黛玉,见她只略微有些咳嗽倒没有旁的,便嘱咐了紫鹃等人几句,又去看迎春探春跟惜春。一进迎春的屋子,连个炭盆都没生上,便问司棋道:“这天冷的猛些,如何不生炭盆?”司棋面有不忿,道:“从昨儿晚上就催了,到现在也没送来,一早我又去找了,只说各处都要炭盆子,如今炭又有数的,让等着呢。”李纨心下另有计较,便冲碧月使了眼色,自去看迎春的被褥衣裳,倒都是厚实的,方才略略放心。司棋看了,便道:“早先本要换的,只是逮不到浆洗上的人,如今倒因祸得福了。”迎春默然不语,亦不看她。一会儿碧月带着两个婆子来了,一个拿大铁圈提着一炭盆,另一个提着一小篓炭。司棋忙上去迎了,安置地方。迎春待要说话,李纨按住她,道:“我院子里,因兰儿要汤要水的,冬里就多备了炭,这会儿正好派上用场。你且先用着,完了我再让人送来。如今不止府里,这满京城都被这场雪惊着了,正是乱的时候,旁的不说,只别冻着自己。”又对司棋道:“这炭你看着吧,别不经眼被拿去干别的什么了。”司棋忙谢了接过,说道:“如今这府里总共才七八十斤银霜炭,还不知道是不是实数,老太太太太都遣人出去采买了,大奶奶这可真是雪中送炭。”迎春道:“兰儿可还好?”李纨笑道:“他好得很,大早起来还吃了一海碗面呢,我这不放心你们几个,过来看看。”略坐了会儿,又去看探春。探春处已点起了火盆,人却没见,说是去太太处了,李纨心知无事就拐去了惜春房里。进屋正听她脆着嗓子说话:“我这嫂子真稀罕,一大早给我送什么炭来,这能冷多久呢。”李纨心知是尤氏让人给送炭过来了,进去看惜春穿着自己给做的那身如意猸,坐在炕上精神头挺足。“大嫂子来了!兰儿可冻到了?我本来还说今儿要过去找他玩呢。”李纨挽了她的手,笑道:“他好得很,今儿这天太冷了,你就老实呆着吧,待暖和了再去,横竖今年祝先生有事,课时都比去年少了好些,且有你们耍的时候。你可冻着了?昨夜可冷得突然。”惜春笑着从胸口摸出那玉花生,道:“还得多谢嫂子呢,我戴着不离身的,昨日天越冷,它便越暖和,我倒是一点事也没有。入画害怕冻着我,直接把她的被子给我压上了再去找厚的,倒是把她冻得够呛。”李纨看入画,果然脸色略有青白,一时感她护主之心,从袖笼里掏出个小瓷瓶来,道:“我本是怕你们几个受了寒,带了几丸药来,你既无事,入画却是代你受罪了,这个便给了入画吧。”又对入画道:“你先吃一丸,温水送服即可,晚间临睡前再吃一丸,捂厚些,出点汗就没事了。今日就换个人守夜吧。”入画忙谢了接过瓷瓶。 李纨一圈转下来,人虽不累,只心思纷繁,待要去回贾母三春的情形,这迎春处连个火盆都没有生的事儿却不好说,只得罢了。回院子的路上,这天兀自不疾不徐地下着雪,自从存了神仙打架的念头,李纨越发觉得这雪古怪起来。回了屋,果然贾兰未曾去上课,问了方知道是祝先生有事,这几日都不上课了,什么时候开课还说不准,加上宝玉被冻着了,贾母本也要停几日的,这两厢一对,倒是贾政松了口气。 午膳除了分例的菜,又从上到下都添了个暖锅子,如今这整个府里就李纨院子里最安生,大约是昨晚安置的好,竟没有一个病了,别处总有几声咳嗽喷嚏的。这吃了午饭,正在东屋里逗贾兰耍,外头来报说许嬷嬷来了,李纨甚感意外。许嬷嬷进了屋子,除了外头的风雪斗篷,李纨忙把她让到暖炕上坐,素云早端了姜茶上来。李纨问道:“嬷嬷怎么今日来?这大雪天的!”素云上了茶和点心,便出去外屋守着,贾兰也下了炕,他倒不是知道什么避讳,只是急着去看许嬷嬷又带了什么稀罕东西来。 许嬷嬷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李纨,边道:“昨日收到的章家太太的信,恐怕是有什么急事,我本就是今日要来的。又看昨日实在冷得邪性,这又是不冷不潮的时节,恐怕奶奶这里缺柴炭,刚好顺路送几篓子硬木炭过来。虽不是红罗炭,也是出自蔚州宣府的,不是市面上的银霜炭能比。”李纨心知是彭巧几人专门找了用来烧烘房晾菌子的,都是内行,自然不差。拆了信看,却是劳氏道急需李纨处的毛呢料子,数量多多益善,只说此事事关重大,让李纨无论如何都要加派人手加紧生产,至于李纨担心的被人顺藤摸瓜寻上门来的事,道是已有法子,待定了再细细告诉李纨。另外又说计良去年大肆收购秋茶,已经有人注意了,虽隔着四海商行还不得线索,却已不止一拨人来打听了。李纨心知去年计良在扬州还牵扯出了洋人间的官司,被人盯上倒不是章家的错失,再加上计良本是为了去年头一锤子买卖,今年并无再如此做的意思。倒是劳氏在其中另出一计,由四海商行出面收购今年的春茶,交由计良加工后再全部由四海商行出售,如此一来,两头都只能查到四海商行而已,至于所得利润,四海商行只给一个毛茶售价和成茶购入价,不问计良中间所得。李纨思来想去,倒也没什么反对的道理,只把事情与许嬷嬷说了,让她写信与计良商议。至于毛呢料子,让段高在接下来两个月里出掉一半存货,而劳氏所说的加派人手之事,李纨这里主要靠的便是那几部机子,加不加人却是无用的。这机子,当时说了陪嫁的部件不过这么些,总不能如今又无端端地多出来几副,是以也只能作罢。 与许嬷嬷匆匆商议完,李纨又自回了里屋,取了个墨灰色石青纹的大毛斗篷出来,对许嬷嬷道:“今日我也不虚留嬷嬷了,这一留恐怕不是一两天能完的事,庄子上还要嬷嬷多多照看。嬷嬷记得,如今这雪也轻忽不得,压塌个把菌棚倒无所谓,关键是莫要伤了人。取暖的炭盆火炉热汤热酒的也不用替我省着。这件斗篷嬷嬷穿上吧,眼见着得刮风,嬷嬷还是趁早走,赶来的车可结实?”许嬷嬷道:“我也看这天古怪,没有赶大车来,只让庄上车把式寻了辆专走雪路的小车,奶奶放心吧,我也就是为了送这信,这就走了。”说着也没二话,接了李纨递过来的斗篷便去了。李纨看素云几人送许嬷嬷出了院子,看她披上了自己给的斗篷,心里略安。这斗篷是李纨从苍庚号里得的,叫做“风雪夜归衣”,正合今日许嬷嬷用。 一会儿闫嬷嬷牵着贾兰的手进了屋,笑道:“今日许嬷嬷可真是雪中送炭来了。”李纨道:“她只说几篓,倒不知有多少?”闫嬷嬷道:“总共三篓,一篓都得有七八十斤。”李纨奇道:“刚才嬷嬷还说她坐的小车来的,如何能装这么些东西。”闫嬷嬷笑道:“她自坐的小车,这东西是雇了大车运来的,常嬷嬷正看着搬进来。”正说着常嬷嬷进来了,听了闫嬷嬷的话,知道正在说那炭,便道:“许嬷嬷果然是精细人,这装炭的篓子到炭色,怎么看都是柴炭的模样,我拿两块敲了敲,上好的硬木炭。”李纨点头道:“都是庄上拿来烘菌子用的。”贾兰忍不住嘟囔一句:“这次嬷嬷就拿了些炭来!”李纨点他额头,道:“你看看外头这天,大雪大风的,嬷嬷惦记着我们恐怕没有足够的柴炭,冒着风雪楞给送来了。如今这风越发紧了,嬷嬷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到庄子上呢。你倒想嬷嬷给你带些什么来啊?”贾兰本是小孩心性,听了这一通话,不由得面有愧色,忙抬头闷声道:“娘……我错了。我见嬷嬷来了只惦记着有什么稀罕玩意,倒想不到嬷嬷的辛苦。”李纨牵了他的手,温声道:“你能知错,娘便放心了。老子说‘罪莫大于可欲’,若只被自己的欲求牵着鼻子走,便是后一句‘祸莫大于不知足’了。”闫嬷嬷与常嬷嬷闻言相视而笑。 李纨本打算晚间进了珠界,用流年偷换阵种些竹子出来,用鼎炉烧炭的,如今有许嬷嬷送来的这些,倒省事了。这真乃珠界内那些“一鼎难求”的极品鼎炉之大幸了。堂堂灵宝级鼎炉若被用来焖炭……有朝一日生成器灵定会觉得不堪回首吧。 到了晚膳时候,便听说出去买炭的人都回来了,只从零散的店家处购得了几十斤,还不是顶好的。起先也没人太在意这个消息,心想着买来也不过是备着,桃花都开了的时候,还能有多冷呢。这想法到了黄昏便不行了,雪也不见停,那风却呜咽呼啸起来,刮在人脸上生疼。李纨心道幸好让许嬷嬷穿上了那件衣裳,再琢磨琢磨时间,轻车简从的,应该已经回到庄子上了。天将擦黑,李纨回房取了身细绒衣裤并几双炣蚕丝捻线织的袜子,都拿盒子盛了,又让从库房里取一篓原来的银霜炭,寻了个婆子让送去给迎春。常嬷嬷看了,叹道:“奶奶实在是菩萨心肠。”李纨道:“原只当林姑娘是个可怜的,寄居外家,幼年失母。哪里想到这正经的贾家姑娘过得还不如林姑娘。”常嬷嬷道:“林姑娘好歹有老太太照应着,一应用例都比着宝玉来,虽是寄居,总算有人疼宠。要说起咱们家这三位姑娘,四姑娘且不论,还小着呢。三姑娘在太太跟前是得脸的,也没人敢小瞧了她去,再说如今这住着,她算是在自个儿家。二姑娘最难,生母早逝不说,便是在,也不过是个姨娘,大老爷又不是二老爷,满屋子姬妾,一个姨娘能值什么。再加上嫡母又是这么一个只记得往自个儿手里搂银钱的,哪有一分半分的心思在姑娘哥儿身上。老太太虽说都接到了身边养活,人都有个喜好,看老太太身边的人,便知道是喜欢爽利灵巧的,偏偏这二姑娘却是个木的,自然也难以得宠。太太倒是喜欢本分些的,只是到底隔着呢,也没那么些心思分过去。如此一来,这二姑娘真是难,如今底下人有偷偷管她叫二木头的,她如此行事怕也是为了省些事儿吧。”李纨听着,不知怎么就想起自己当时来,若没得珠界,自己大约与迎春差不多,除了三缄其口莫讨人嫌外,又能怎样呢。 57.众生相 李纨细想迎春的处境,一时心有戚戚,想着日后力所能及处要多照看些才好。 一夜无话,这场桃花雪却下到了第三天。果然如先前所料,这满府的主子下人,一多半都受了风寒,别人倒也罢了,宝玉第二日忽的发起高热来,直把贾府闹个人仰马翻。偏偏现今满京城都是如此,拿了府里的帖子几次去太医院,被告知除了进宫伺候的,都出诊去了,只好留了帖子等着。再加上宝玉身边的大丫头可人和媚人也都病倒了,怕传给了主子,贾府的丫头病了向来是要挪出去的。好在袭人是个稳重可靠的,没日没夜地伺候,自然也被看在了眼里。黛玉更奇,开始不过些微咳嗽些,之后竟有些喘不上气来,把贾母急的不行,偏偏又请不来太医。 正乱着,东府尤氏来了,说是府里请来了一个道医,医术甚是高明,来问问贾母的意思。贾母想及贾敬自己就是个求仙问道的,恐怕是能结识几个稍有些能为的,再加上请了两天也没见一个太医到府,正没个抓挠处,听了这话立时命人带了进来。虽说是道医,穿的却是文士的衣裳,只头上梳着道髻,谈笑温文言语不凡。贾政在厅上接了人,上了茶略说了下府里的情形,便听人来传贾母的话,道是先去瞧宝玉。这道医替宝玉看了脉息,只道受了风寒加上秉性柔弱,又心中另有忧急,木火侮金所致。开了方子,道是吃个三五贴便能无恙。之后又隔着帘子探了黛玉的脉息,沉思片刻,又问王嬷嬷黛玉的日常饮食,开了方子道:“这方子也是治标不治本,先熬了服上一汁,再熬第二汁临睡前服下,可使气略顺。平日里少思少虑些,方有长久益处。”王嬷嬷接了方子,又问饮食宜忌,正细说,外头来报说大老爷有请大夫,匆匆嘱咐了几句便离去了。 这雪好不容易停了,风却越发厉害,“冬冷不算冷,春冷冻煞盎,今年庄子上的收成可难说了。”常嬷嬷刚说完这话,碧月便问:“嬷嬷,盎是什么东西?”常嬷嬷道:“那是南方的说法,盎就是小牛犊子。”素云道:“这天果真冷,行被子的时候,厢房里点了两个炭盆,还冻得指尖发僵。听说病了好些人了,好不容易来个大夫,没坐热凳子呢又被大老爷请走了。”常嬷嬷点头道:“那是东府请来的道医,就算再有时间,也轮不到底下的人看病,不过是给几个主子们把把脉罢了。”碧月道:“听说后头安置人的屋子都满了,家生子还好些,家里头有人在这里的,都给接回去了,外头来的可真难熬。”素云便推推她道:“你莫要多想,别说你没病,便是你病了,奶奶也不会不管你,别说挪到外院去,这个院子都不会让你出的。”碧月笑了笑,才道:“我自是不担心的,咱们院里头,这回也没人冻着,只是看那些人可怜罢了。可人这样的大丫头,如今还不照样在那小屋子里挨着。”素云道:“不是跟媚人一起挪出去了的么?”碧月道:“听妙儿说,媚人刚挪去出,就被家里人接走了。她爹娘都在京里,听了信就去求了太太,太太便发下话来,家里愿意接走的都接回家去将养。”常嬷嬷道:“太太这么做也对,咱们府里,一般的大夫是进不来的,便是来了,这么些人,请脉开方再熬药的,不知道要耽搁到什么时候去。这接了出去,说不定找个偏方土法子的,还顺当些儿。” 凤姐院子里也有病了的,都挪了出去,贾母跟王夫人早让人拨了上好的银霜炭过来,这会儿正在跟平儿说府里的事儿。“大老爷也真是的,才老太太都说了,让那大夫过来给奶奶看看,虽说只觉着鼻子堵着些,到底看看才安心。这倒好,都没见着人影就给请走了,也没听大老爷还是大太太受了寒!”一会儿贾琏掀了帘子进来,先就着炭盆烤烤去了寒气,才近前来,探身细看凤姐,道:“可还觉得不通气?没有别的不爽快?”凤姐笑着横他一眼,道:“你又学了望闻问切了?”贾琏被那一眼横中心上麻筋,又往前凑了凑,低声笑道:“这我可刚只问了问,剩下的你可要试试?”凤姐嗤地低笑,往外推他,道:“没个正经的,这冷的天,你还在外头闲逛什么?”贾琏坐直了身子,接过平儿递上的热茶,呷了一口,道:“这溜溜一天,先是满处找大夫去,药房又道缺了几味药,安排人采买;老太太太太紧着催让找太医,没人我有什么法子!好不容易来个道医,刚看了俩人,又被请走了。我惦记着让他给你瞧瞧,想去候着,哪里知道,赶去时说人已被四皇子派人来寻去了。这一通折腾!”凤姐听说贾琏是为自己堵那医生去了,这笑就打心眼里漾出来。贾琏放下茶盏,吐口浊气,道:“子不言父过,唉,我还当是大老爷还是大太太也不爽利呢,这去了方知道,竟是为了那个怀了身子的姬妾。明儿老太太知道了,只怕又要发火。”凤姐道:“当初能闹到那个田地,如今这么着老太太也没法子。哎,你说,这大老爷到底是怎么想的?都成笑话了!”贾琏道:“可不是笑话!外头的话有多难听,你们在内宅是不晓得,我都不敢跟人喝酒耍子了。牛家杜家那几个小子,本就嘴贱舌毒的,如今遇上了,难免要牵扯两句,嬉皮笑脸的又不好真跟人动气,没得寻不自在!”凤姐道:“如今这是受了寒,病了?”贾琏道:“没细打听,管他呢。”凤姐笑道:“没准给你添一幺弟呢,如何不管?”贾琏笑骂道:“你也来说!当年赵姨娘有身子时,老太太都让指个嬷嬷去照应,你看如今这个,可有一句多的?”凤姐抚着肚子道:“老太太也拿大老爷没法子,只怕心里也恨得不得了。”贾琏叹气道:“谁说不是呢,这会儿也只好这么着罢了。” 两人正说着,外头传王夫人来了,贾琏忙起身相迎,道:“太太如何来了。”王夫人示意凤姐莫要多礼,上前扶了她的手,细看了一回,方道:“我听说凤丫头也有些不爽利,不放心,过来看看。”凤姐忙笑道:“累太太费心了,我不过就是有些鼻子不通气罢了,不碍的。”王夫人道:“你们小孩子家家的,不晓得这孕中的厉害,刚来回话,明儿就有太医来了。你如今定要当心在意,一则再不能着凉了,千万暖和着点,二则也别急了浑用什么药。”俩人都应了。贾琏忖度王夫人恐怕找凤姐另有话说,便找了个由头出去了。这头姑侄二人好一通商谈,足过了半个多时辰王夫人方离去,平儿这才进来伺候。见凤姐两眼透亮,唇边含笑,便道:“得太太开解几句,奶奶的气色倒好了。”凤姐横他一眼,道:“你知道个什么,太太到底不凡,我啊,且学呢。”忽又想起什么来似的,对平儿道:“如今我们院子里,挪出去的人也有几个,总不好没个人照应。便让安儿和顺儿两个去那头看着点吧,要汤要水的有个自己人在也便当着点。”平儿不动声色地应了,自去料理。凤姐冲着窗外撇嘴一笑:“急着想攀高枝了,先试试这根。” 第二日总算来了太医,人还在里头瞧病,外头已有几家家人守着了,太医听了亦苦笑连连,心说待这帮爷们的心都踏实了,自己这把骨头恐怕也得交代了,怎奈都是得罪不起的主,这香饽饽也不好当。王夫人又令贾琏去外头寻了几个医生来,专给府里的仆役们瞧病,得了方子后熬得满院子药味,正没法子,听得底下有人道四姑娘的丫头吃了大奶奶给的药丸便好了,又让人去叫李纨来细问。李纨便道是“和生道”的疏风散寒丸,倒不知道是不是每个人都对症。王夫人忙让贾琏去问了大夫,倒是多数都对症吃得,就立时派人速去和生道采买。 雪前一日已停了,那风却依旧凌厉,真正是乌风冻。春纤穿着黛玉给的一件麦穗子羔皮袄,去茶房里端黛玉吃的药。原本是要自己在院子里熬的,因怕混了气味熏着宝玉几人,加上如今也不得好炭,便交予了茶房。又因黛玉这方子熬起来琐碎,有几味要单熬了汁子再加进去的,另有两个单包的,却是要快熬得的时候放,紫鹃不放心,便差春纤去看看。大夫又嘱咐,这药服下后最好再得进些热粥,发一发汗更效验些。索性交代茶房一并熬些热粥,也好过茶房厨房两处跑,凑不好得药的时候。春纤到了茶房,只见廊下都一字排开了十数个炭炉,七八个婆子正各自忙着,便扬声道:“大娘,我来端林姑娘的药并热粥的,可得了?”一个穿蓝色厚袄的婆子抬起头来,道:“药已经得了,我这儿熬的,粥却不知道。”另一个婆子道:“粥在那药边上呢,姑娘自己端吧。”春纤应了自去取粥药,只这天冷,药是刚熬得的,倒暖和,那粥却几乎冷透了。便急了,道:“这粥都快冻上了,姑娘喝了药得喝些热粥,早交代了的,这粥谁熬的?”众婆子无人答话,春纤越发急了,道:“到底是哪位大娘熬的?赶紧给我热上一碗,别等我这药都凉了。”仍是无人说话,春纤便道要去告诉老太太。一个看着极为爽利的婆子有些不乐意了,看着春纤道:“姑娘,我们这几个人从天不亮忙到天深黑,脚不点地的,这要汤要水,要粥要药的,要伺候的是满府的主子。姑娘你们几个人就围着一个主子转,就跑到我们这里来要冷要热的,自己弄个炭炉稍稍热一下费什么大神了?就非得把人逼成这么着?给你腾个炉子热热?你自己看着办吧,是挪宝二爷的还是**奶的,或者你牛气,把老太太和太太的汤药端掉了也成!”春纤被堵得一句话说不出来,可那粥冰冷的,直急得要哭。一个婆子远远跑来,道:“春纤!紫鹃寻你呢,姑娘的药可得了?快些吧,吃晚了又耽误待会儿吃饭!”春纤赌气扔了那粥,只将那药放进暖屉里端了走。边上一婆子见春纤扔了那粥,不禁火大,冲着春纤背影道:“这正经贾家主子还伺候不过来呢,倒不知道哪儿来的千金小姐难伺候到这份上!”春纤听了一震,回头看时,那婆子已被边上婆子扯了衣裳低了头,却看不出这话是谁说的了。回了院子,紫鹃没见着粥,自然要问的,春纤一行哭一行事无巨细都说了,黛玉在屋里歇着自是一无所知,却被出来端热水的雪雁听了个正着。 58.极魄炼体 待这场把京城折腾得人仰马翻的倒春寒终于过去,春意再回时,已是多半月之后。李纨虽不管事,这一阵子也不得闲,贾母处王夫人处自是日日请安照旧,对几个姑娘更多些照看,倒没得空跟贾兰好好说说炼体的事。这日贾兰却自提起来,问李纨:“娘,我上次泡的那药可还有?”李纨奇道:“如何问起这个来,有谁问你要这个?”贾兰摇摇头:“不是,我想若有,我便接着泡吧。”李纨更奇,放下手里书,看着他道:“你先时不还说那药汤泡的浑身扎腾,好不容易熬过来的?如何这又上赶着了?”贾兰低了声音,道:“听团子他们说,这次病了好些人,有些还没撑过去,剩下这些还不知道能不能好呢。”又抬头看着李纨道:“闫嬷嬷念了好多回佛了,说都亏了娘给我泡的药澡,要不然,我准定得病一场。宝二叔这么些人管着,到如今还没大好呢。”李纨搂了他过来,温声问道:“你便担心自个儿身子骨了?”贾兰道:“我晓得,爹的身子就不好……还听余妈妈说娘怀我的时候……所以我先天不足……”李纨听得稍有恍惚,忙回了神轻轻道:“这些话难为你都听得懂,倒也不假,那年你病得厉害,烧得不肯退,是以后来娘才下了心给你泡药澡。”贾兰又问:“娘,那药可是稀罕得紧?咱们如今也没了吧。”李纨笑道:“你早先还嚷嚷要给你四姑姑也泡一回呢,如今怎么又说起稀罕来了?”贾兰道:“余嬷嬷说,我若把那些药分些给宝二叔用,宝二叔就不会得病了。”李纨听了眉头微蹙,稳了稳,道:“我与你说吧,那药是一套的,且有顺序,并不是随意可拆了分的。这一个方子的东西,药效又强,若三懂不懂地分拆了用,不知有甚后果呢。一个人一个想法,余嬷嬷她不懂这个事,是以才有如此一说,却是当不得真的。”贾兰点头道:“我就说嘛,宝二叔哪里用得着旁人分东西给他呢。”李纨趁机道:“那药只有那么一匣子,连个方子也没有。不过,你若想要强身健体,娘倒另有法子。”贾兰眼睛一亮,忙道:“娘你快说,是甚法子?”李纨道:“你外祖母传下过一套炼体术,却是要泡了那药澡之后方能练的。强身健体的效果自不用说,只是却不是一朝一夕可练成的东西。若开始了,便要一直练下去,日日不断的。我想这太也难了些,还是算了吧。”贾兰正色道:“先生说过,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凡大事,不论在国在家在身,都没有一蹴而就的。娘,我便学这个,定能如读书一般,日日坚持的!”李纨笑道:“你如今掉这么些书袋子,这嘴上说的是一套一套的,到时候想偷懒了可下不来台。这炼体术练起来真是极难,最初站桩、打坐、吐纳之功,可能年许都未必有甚大的感应;又有成套功法,行动间配合吐纳,看着简单,练起来几个动作便汗流浃背了。一日两日或者新鲜,日日月月年年如此,可是有的受的。且若哪日偷懒了,歇过一二日,就前功尽弃的。”贾兰想了想,道:“闫嬷嬷说过,我便是娘在这世上的依靠,我不怕那些,身子骨养好了才能一直陪着娘。”李纨闻言一震,泪盈于眶,也不再激他,搂了贾兰入怀道:“好兰儿,如此我们明日便开始修习那炼体术,只是有一件,这事与旁人都休说。若有人问你,便说是自书上得来的导引术。”贾兰点头道:“这个我知道,我便是要照先生说的,成个文武全才!”母子俩相视而笑。 第二日,李纨便开始教贾兰吐纳与握固,那极魄中所言吐纳,“提气入府,水火相见,息息绵延,终成自然。”从最初有意有念,到最后自然而然。贾兰开始着意太重,用力过猛,差点伤了肺脏,李纨急的无法,那“绵绵若存”的意念状态却不是言语能说得清的。之后便让贾兰看着自己呼吸吐纳,贾兰见李纨行动呼吸都似毫不费力,忽地通了,才算迈入了吐纳门槛。握固,握拳配合呼吸间隔,同样与意相通,却是为了提高精气神的。李纨到此方知修行之凶险,想自己若不是碰巧遇上了那两部经书,若取了别的功法来炼,只怕不知要出什么事了。之后便是逐型修炼“正魄术”,全套十二节,每节皆肖天地间所有之物,动作多少不一。初段只学最初章的四节,分别为“天、地、山、川”。待贾兰都学会了,每日的炼体功课便是打坐、站桩、早晚各三遍正魄术,日常惯于握固。加上他还上课念书,生怕“不进则退”,这两厢耗费下来,便有些精力不济。不知情的只道小儿玩闹,不过一阵子便好了,李纨则心疼不已。好在借了那场桃花雪,几大篓的好炭,眼看着贾兰小脸变尖,李纨自然各种汤水地折腾起来。或者是暗度了珠界里的药材配着这外头的食材炖汤,或者干脆都是珠界里的东西移花接木。外头只道李纨是被这场大风寒吓破了胆,掏了家底往贾兰身上砸,或有暗叹孤儿寡母境遇的,或有眼红其家底的,或有当笑话看的,不一而足。 这日正在东屋里看贾兰喝汤,黄精紫芝炖竹鸡,药料都是打饕餮馆库的下料间里拿的,算个乱炖下脚料,却是透锅子的香。外头说找常嬷嬷,常嬷嬷便出去了,好一会儿才回来。见了李纨,苦笑道:“遇上一桩难办的事儿。”李纨道:“嬷嬷且说出来大家商议商议。”常嬷嬷道:“是林姑娘跟前的王嬷嬷来寻我,说是想要往南边送信,不知我们是不是也常与南边有往来,能不能借个便。”李纨道:“这倒简单,横竖许嬷嬷也时常要跟计良通信的,走的章家的线路,说是半月许就能到,还挺快。”常嬷嬷跟闫嬷嬷对视一眼,无奈摇头,叹气道:“奶奶真是个大松心啊。”李纨不解,常嬷嬷方接着道:“林姑娘本就与林姑老爷有家书往来的,从来也没听说过托什么人,想来是府里自有安排。这王嬷嬷是林姑娘跟前的人,要往南边送信,不是正好一起?如何又托起我们来?又不是府里送信时间凑不上,临时急事来寻我们帮忙的,倒没有提起林姑娘一句,只说自己要寄书信,这岂不古怪?主仆信件倒要走两头?”李纨听了也沉吟起来,又道:“林妹妹的书信都是交由凤丫头那边安排的,或者王嬷嬷不好麻烦府里?”常嬷嬷笑道:“不好麻烦府里,倒来麻烦大奶奶?王嬷嬷可不是那么不着调的人。”碧月站在一边,欲言又止。常嬷嬷笑道:“正是该你出力的时候,如何又不说了?快说说吧,有什么风声?”碧月笑道:“我听说,先前大雪的时候,因林姑娘炖的药琐碎,且又要凑药好的时候用上一碗热粥,好似茶房的婆子有些闲话,不知怎么的老太太知道了,让太太办那茶房领头的婆子呢。不过我这闲话,好似跟王嬷嬷寄信没什么关联,现在上下谁不知道,林姑娘是老太太的心尖子肉,吹都吹不得的。”常嬷嬷听了,暗叹一声,道:“那就对了,恐怕是王嬷嬷有什么话要说与林姑老爷,又不放心书信……”闫嬷嬷点头道:“刚还听说宝玉闹着要太太查办茶房的婆子呢,我原还说宝玉看到婆子们是有多远离多远的,如何跟茶房的这些犯起别扭来,恐怕也是因为林姑娘受了委屈。”常嬷嬷道:“宝二爷果然是老太太跟前养大的,都是一样的脾性,护人是护到心坎里,只是好心办坏事。”闫嬷嬷点头称是。碧月道:“老太太一发话,看以后谁还敢给林姑娘脸色看!”常嬷嬷笑道:“果然是孩子话,若事情都是如此容易,这管家理事就再简单不过了,哪里用得如此劳心劳力?你只看老太太护着林姑娘,却没看到替林姑娘招的怨。头一个,林姑娘是客居,主子们自是守礼的,以客为先,但于奴才们来说,就是多伺候一个主子,这主子若事情再多些,性子再别扭些,自然有人不满。便以你说的熬药为例,茶房多少婆子是有定例的,没得为了多个亲戚多添人手的道理,可这林姑娘体弱多病,这次又把药交给茶房的熬了,生生让茶房多出好些活计来,又不是前头得脸的,多出了力也得不着多余的好处,你说她们怨是不怨?如今一场大雪,更是忙得焦头烂额,这言语行动里就难免要带出来了。这本也是人之常情,不知传到老太太耳里又是什么情状了,如今生生把这些婆子罚了。虽说对主子不敬这一条,确实罚得,可林姑娘到底是客居的,此时此事,倒不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或者以后多给些赏钱打点,自然平了这些人的心。这么一闹,这些婆子还能因这个打出去了?太太最是慈善,再也不能为这么点子事就把人赶了出去,那不过就是换个与林姑娘的人碰不着面的地方继续当差罢了。这些人自然不会怨太太,也不敢怨老太太,那怨谁?自然是怨林姑娘,这三人成虎,若这般的事情再多来几件,这满府的奴才群里,也就传不了林姑娘什么好话了。”李纨听了心里明白,叹气道:“老太太也难办,府里的奴才惯常是捧高踩低的,若是照嬷嬷说的,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恐怕这帮奴才更不把林姑娘当主子看了,到底是老太太的亲外孙女,哪里能让她受这个委屈。”碧月笑道:“我听不懂这些怨啊,心啊的,倒是嬷嬷好神算,太太果然是把那几个婆子都给安排去药房里,横竖那头也要炮制些药材,想来跟茶房上管火也差不多。那个领头的婆子还是刚提上来没多久的呢,这下也去了药房,恐怕一时是当不了头目的。”李纨思忖半晌,对常嬷嬷道:“嬷嬷就应了王嬷嬷的事吧。”常嬷嬷道:“大奶奶,你可莫要太过心软……这事儿若是**奶他们知道了,只怕……只怕太太心里也不舒服的。”李纨点点头道:“我也想到了,是以这事就让王嬷嬷悄悄的吧,再也别通过章家了,只跟嬷嬷们的家书信件一起让许嬷嬷另外寻人送。”常嬷嬷听了,想了想,道:“如此也可。”李纨轻声道:“嬷嬷不要嫌我多事,我亦不是心软之人。一来去年计良南边惹了几个洋商,林姑老爷出面料理了且帮着瞒着府里,这个好处我得记着;再来林姑娘这处境……她到底是个孩子,好些事看不出个端倪来,亦不会跟林姑老爷说,若王嬷嬷能说上几句,林姑老爷心里也好有个数,我们也算行善积德了。”李纨没说的,她还受了林黛玉仙灵之气的莫大益处,可是一番大因果,自然要报的。闫嬷嬷听了点头叹道:“确实不易,这府里,人人都过得不易,何况这外来的亲戚。”众人听了不免感慨,正说着,外头报几位姑娘来了,几人便住了话头,李纨也起身相迎。 59.取之予之 几人进了屋子,旁人都没开口,惜春先道:“好香,定是兰儿又在吃什么了!”迎春捂着嘴笑,贾兰刚喝完了汤,让樱草撤了下去,听惜春的话,便起身答道:“还不是娘给我炖的汤,如今我一顿吃不了原先那么多了,却老觉着累,娘便给我炖些汤喝。”探春听了,问道:“老觉着累?今年不是先生有事,课都少上了?兰哥儿不是之前泡药澡的缘故吧。”李纨道:“哪里是课的事,如今他又兴起个习武的念头了,日日不差地练体呢。”惜春笑道:“兰儿说是书上寻来的导引术,我看那阵势,有模有样的。我若是男的,定跟着一起练。”探春道:“这练武都是有师父的,兰哥儿可别浑练,要是不得法,小小年纪伤了哪里,可是一辈子的事儿!”贾兰笑道:“无妨的,我都问过先生了,先生说若能坚持,倒是能强身健体的,却不是与人打架的那些武功招式。”探春听如此说了,方才放心,又说莫要贪快等话。迎春在一旁细看了一会儿,温颜笑道:“我看兰儿的气色比前一阵子好多了,那阵子下巴颏都尖了,看来大嫂子给兰儿炖的汤效果甚好。”李纨近前执了她的手,把众人都让到座上,笑道:“开始以为他不过是一时疯魔,也没当回事,哪知道真的日日坚持起来,少不得要搭上些本钱了。幸好如今炭多,生个炉子炖个汤倒是便当得很。” 众人听了,又不免说起那场风寒来,迎春道:“若不是大嫂子……这次府里没了不少人,刚前两天听说可人也没能挺过去。”探春接着道:“还有些一直未见好转的,大夫说怕转了痨病,都让挪去庄子上了。凤姐姐院子里的安儿和顺儿也挪出去了,平儿几个想去送送也给挡了回来,怕染上点什么更麻烦。”惜春便对入画道:“你还不谢谢大嫂子,要不是大嫂子给你的药,恐怕我也得去送你了呢!”李纨给了她一下子,道:“小乌鸦嘴!你们几个吉人自有天相,哪有这般说法?再说了,入画都是为了你冻病的,你倒是老神在在甚事没有,要谢啊,也得你谢我才对!”入画年纪甚小,听了惜春的话早要上前磕头,被李纨挡住了,笑道:“你还真信她的!是你本就无甚大碍,后来太太着人去采买了那药,多少人吃了,还是有的效验有的无用,你当我给的是灵丹呢。”入画还是坚持磕了头方退到一旁。惜春也不在意,笑嘻嘻道:“要我说倒不如冷的那几天精神,这些天暖和起来了,日日犯困,学绣花时,那针都拿不起来了。”李纨笑道:“那是你懒得,且等着吧,老太太头几天还说要给你们再找教习呢,到时候多给你加些课,你自然就精神了。”探春道:“大约就这几天了,太太说老太太嫌先前先生教琴棋书画意境不足,才让另寻人的。只是如今好教习也不易得。”李纨道:“那都是你们这些闺房小姐们才忙的事,我这整日想的都是些顶顶俗气的,不是吃什么穿什么,就是庄子上种什么养什么的。”惜春笑道:“不如跟老太太说说,我就跟着大嫂子学学吃什么,估计也就没那么困了。”几人听了笑作一团。 这天气暖和了一阵子,又淅淅沥沥下起雨来,真个是乍暖还寒时候。这日贾兰在后院李练完了正魄术,李纨便让他进东屋歇歇。贾兰换了衣裳,坐那儿喝茶,对李纨道:“娘,如何让余妈妈离我远些儿。”李纨奇道:“她是你奶嬷嬷,照理是一直跟着伺候你的,你看你宝二叔的奶嬷嬷,拄着拐棍还跟着伺候呢。”贾兰道:“若是为了我小时候吃过几口奶,念这个恩,那养着便是,只是别让她来烦我了。”李纨素来知道贾兰不是个多事的,伺候自己的人更是从来不挑不拣,不比宝玉。此番说出这话来,定有缘故。便问他:“她如何烦你了?”贾兰道:“原先晚上守夜,不是樱草青葙便是闫嬷嬷,不知为何,如今余嬷嬷守夜次数多起来。她偏生又多话,一会儿问我今儿吃什么了,一会儿问我在那里静坐着干什么呢。我说我吃什么喝什么不都在院子里的?还用问我?我静坐着打坐吐纳呢,她在一边问东问西的,我哪里还有静坐?她是妈妈,我又不好说她什么,连着如此,真真不耐烦。”李纨听了忙让人把闫嬷嬷请来。闫嬷嬷听了李纨所述,说道:“自她来了正好赶上哥儿病了,哥儿自病好后就不爱喝奶了,是以也不用她紧跟着。初时守夜,我连樱草青葙亦不放心的,都是我自己守着,后来奶奶给哥儿泡了药澡,看他壮实了,才让樱草青葙与我轮着上夜。这余嬷嬷一来哥儿与他并不亲近,二来她也不揽事的,我们也不爱支使她。前些时候,晚上收拾得了,她忽的说她来守夜,我们倒不好说不用她,倒不知她这般行事。”贾兰道:“闫嬷嬷你就让她别上夜了吧。”李纨苦笑道:“这事儿可没这么简单,这是太太特地给你寻的奶嬷嬷,再说如今她尽心伺候你,正是她分内的事,赏倒是有的,哪有反寻起不是来的。” 闫嬷嬷略笑了笑,忽的调转话头,问道:“这入春的衣裳,咱们院里的可都得了?”李纨不知闫嬷嬷问这个作甚么,常嬷嬷在一边答道:“定例上的前些日子送来了,咱们和素云他们几个另有奶奶给的,料子都各自挑好了,也没送去针线上去,倒不知做得了没有。”闫嬷嬷又问:“这定例上的,素云她们都得了什么?”素云笑道:“从来分例定下来,料子都是老太太屋里的先挑,然后是太太那里,几位姑娘的大丫头,还有**奶处,再到我们的。也不过那么着,左右我们有奶奶给贴补。”闫嬷嬷笑道:“可有颜色鲜亮的?最好样子也时新些儿。”常嬷嬷也笑道:“不如拣鲜亮的取出来我们看看,就取素云的吧,碧月还小了些。”素云不明就里,便去取了衣裳来。众人看时,长短两身比甲,配了窄袖中衣和细折裙。闫嬷嬷挑了玫瑰色短比甲和淡粉立领中衣,比划了一下,对常嬷嬷道:“这中衣的领子稍改改,后堂要略开大些儿才好。”常嬷嬷点点头,道:“袖子收得窄裉些更好。”一屋子人愣愣得看着俩人说得有来有往,闫嬷嬷这才对李纨笑道:“奶奶方才不是说要赏余妈妈?这妈妈分例上的,都是些跟我们一般的颜色,论她的年纪却还穿得鲜嫩些,不如就赏这一身衣裳。我们稍改改,大约下午便能得。”李纨忙道:“便是要赏,我这里用不着的料子多得很,哪里能用素云的东西。”常嬷嬷笑道:“哎,府里的人穿府里分例上的东西才像话,再说奶奶的料子那比府里的只好不差,补一份给素云,她定是乐意的。”素云笑道:“正是呢,我也不爱这红的,奶奶不如把上回那藕荷撒花的赏我一块吧。”李纨一头应承着素云,一头看着对视而笑的两位嬷嬷云里雾里。 贾兰看自己述了半天苦,最后变成了赏奶妈衣裳穿,不由得有些气闷,心知这事大约真的没有办法,只好顾自取了书看。两位嬷嬷本要一同回去改衣裳,王嬷嬷寻了过来,常嬷嬷便领她去自己屋里说话,闫嬷嬷笑道:“真真是个躲懒的命,这下都看我的了。”李纨道:“嬷嬷把样式说与我,我动手更快些。”闫嬷嬷赶紧摇手,道:“什么好事情!哪里用奶奶动手,不过几针的事儿,下午定能得的。”说完取了衣裳就去了。李纨冲素云道:“你跟余妈妈身量差不多?两位嬷嬷还改它作甚么!”素云想了想,道:“许是嫌样子不够时新吧。” 歇了午,常嬷嬷拿了封信进来,对李纨道:“这王嬷嬷看来是真着急,才几天功夫,这就寻上门来了,这不,今儿托付给我的。”李纨道:“这般着急!可说了什么?”常嬷嬷落了座,叹道:“千里迢迢地跟着姑娘来了,又是这么个地方,总是难的。偏偏姑娘年纪又小,好些事儿不敢与她说,说不透怕她拗性子倒觉得是搬弄是非,说透了又怕她心寒行动上带出什么来。总之是难。”李纨道:“林妹妹这么个人品,也难叫人不疼她,老太太宠她与宝玉并无不同。”常嬷嬷道:“就是这才糟糕。”李纨奇道:“她年幼失母,得个外祖母疼爱不是好事?”常嬷嬷道:“有道是过犹不及。若是疼得如三位姑娘一般,大概也没什么闲话,谁知如今却是跟宝二爷比肩。宝二爷受的偏疼,一来生来带着玉,可见是个有造化的,再来生的也得人意,这上有老太太疼宠,下有掌着家的亲娘,都知道是府里的凤凰蛋。不忿的定是有的,到底没个能翻浪的由头。林姑娘,虽说是嫡亲的表姑娘,究竟是客居在此,林姑老爷再是简在帝心,亲戚间也没个论这些个的道理。老太太越是疼宠,底下闲话自然越多。若不然,那茶房的婆子也说不出‘正经姓贾的主子’这样的话来。王嬷嬷也难,在这府里,说句什么话,转眼就有十个八个人知道,好些话就不能那么说了。再可乐的是,宝二爷性子只爱年轻的丫头们伺候,不待见婆子妈妈的,如今又日日与林姑娘一起玩耍作伴,越发带累得王嬷嬷连近身伺候的机会都少了,只留个紫鹃在里头。”李纨听了这话,也觉好笑,道:“这可是想不到又避不了的麻烦。”常嬷嬷道:“可不就是。”李纨道:“这信还是嬷嬷拿着吧,过些日子许嬷嬷就该来了,到时候与她细细说了,交予她便是。”常嬷嬷点头应了,便见闫嬷嬷拿了衣裳进来,见了两人,也不多话,先把衣裳展开了让李纨与常嬷嬷看。常嬷嬷细看了一回,笑道:“你果然有些手段。”闫嬷嬷抿着嘴道:“倒没想到用在这儿了。”俩人又笑,李纨不明所以,只道:“这衣裳经嬷嬷这么一改,倒是特别了些。”闫嬷嬷道:“衣裳已经改得了,奶奶也无需出面,待会儿我便给余妈妈拿去,只说奶奶赏她伺候哥儿尽心的。”李纨点头答应了,横竖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索性不管了,专心打点起贾兰晚上的浸浴汤药和补汤来。 60.一饮一啄 贾兰自从开始炼体,虽是性子强又立了心的,到底还是累,偶尔窝在李纨怀里就睡着了,究竟是不满五岁的孩子,李纨看了自然心疼不已。好在那碾魂子对入此道的艰辛也有所知,且又不是一般眼界的人,说了不少有所助益的丹药汤剂。其中有言道“若得魑魅庄壮骨填髓之香汤药剂,三五日泡上一回,大益于身,在服补汤丹药后入浴尤效。”李纨上回误寻了魑魅庄的东西,只取了那一剂药方,其余的典籍著述并未细看,更没刻意寻过魑魅庄的其他东西。这次特意寻了魑魅庄的典籍来看,其中有一部《魑魅典》,收录了上千个药方,分了固本培元、伐骨洗髓、扩神增识、益精焕元……等十数个子篇,李纨在益精填髓篇里头,寻到一个材料不算太过逆天的“固精实髓浴”,适用于锤炼体魄而生疲惫者。里头有一味钟乳石虎骨,李纨在饕餮馆库中的下料房中见过这个钟乳石虎的毛皮,书中记载该兽血肉可炼壮骨丹,想来这虎骨应不难找。另需些黄精补骨脂之类,倒不算罕见。至于所谓的“补汤丹药”,李纨对丹道一途所知甚少,不知是否与同凡间一样有“丹毒”之说,且贾兰到底是稚儿一枚且又是凡人,这丹药用量也是个难处,故虽从苍庚号收罗了不少丹药,却至今未敢尝试。好在碾魂子不愧为世家精英出身,对灵烹宗的佳肴、神酿的灵酒、药仙谷青丹门的丹药灵植乃至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小世家的功法藏品都有所涉猎,大路条条,倒也不必非盯着丹药。 这日正在廊下指点樱草碧月几人炖汤,便听得许嬷嬷来了,嘱咐了几句进了屋。许嬷嬷一脸笑意,正跟常嬷嬷几人说话,见李纨进来了,都起了身行礼。李纨笑道:“嬷嬷气色倒好,那日的风雪实在吓我一跳,我算着那风渐紧时嬷嬷应该是到庄子上了。”许嬷嬷道:“本该早早给奶奶递个信过来的,实在是商行那边得了奶奶的准信急得火烧屁股一般,我们几个都被饶了进去,一时得不着可信的人来,只好作罢。”李纨道:“说好了两个月之内出一半的存货的,我与那头也只说了个大概的数罢了。”许嬷嬷掏出一封信递给李纨,道:“这四海商行行事向来稳重,这次他们管京城这边的掌柜却几乎恨不得睡在我们庄子外头,说是得了上头的话,得把我们守严了,万不可被人打探上门来。乐得我们不行,也不知是把我们当宝贝还是当贼人看了。”李纨拆了信看,劳氏在信里一再谢李纨的鼎力相助,另说上头的人已或明或暗得将李纨庄子周围的地买起来了,都派了人手驻守,让李纨只管放心,最好再多招些人开工。至于为何如此大张旗鼓,却只是含糊道如今这生意已不是生意那般简单,关系甚大,李纨能多供些货,不止于劳氏来说是助力,于更大事来说也是功德。最后言道近日会派心腹上门与李纨结账。李纨心知劳氏是担心自己本小利薄,恐怕周转不开,故自己不在京城也另派人来,心里念她的仔细。匆匆看完,大概与许嬷嬷说了下,许嬷嬷道:“这可真是愁死个人,如今虽比去年熟练了,可也快不了那么多,咱们靠的就是那几个机子,再多人也没用。”说了拿眼觑李纨。李纨笑出声来,道:“嬷嬷跟我作怪呢!机子就那么几个,我可没有藏私,不过另外也不是没法子可想,下回嬷嬷来,我给嬷嬷一个交代吧。”许嬷嬷笑道:“奶奶就是不逼到那个份上不使劲。”李纨笑笑,道:“庄子上可好?那么一场乌风冻,府里都病了好些人。还有没熬过去的。”许嬷嬷道:“庄子上哪有府里那么娇贵,且开着烘房呢,冷狠了大不了都躲进去。起初有几个流鼻涕咳嗽的,草头郎中两服药下去就好了。平日里出力气干活的,吃食上也不亏了他们,体格儿自然经折腾些。我倒是担心那菌房,倒还好,雪到底不大,那风虽冷,却也不耽误长菌子,倒是彭巧几人管菌子房的一直奇怪如何这风冻人却冻不着菌子。”又忽然想起来什么,取出个包裹,对李纨道:“这是奶奶给我的那件大衣裳,我给拿回来了,奶奶自己收着吧。”李纨不解,皱眉道:“嬷嬷这是干什么,就是给你的。”许嬷嬷嗔着她一眼,道:“虽是挣了些钱,也没大手大脚成这样!这是什么皮子?那雪离我半尺远就散了,多大的冷风,愣是吹不透。我这么在风雪里走,跟坐在暖房里头一般!这得多稀罕的东西?你就这么拿出来让我穿出去了?这官儿小点的还穿不了貂皮狐皮呢,这都是有规矩的,哪儿能这么胡来!”李纨待许嬷嬷训完了,才道:“嬷嬷你看这衣裳,又不打眼,只你穿在身上方觉出好处来。这东西再好,也得有个用处,我留着做什么?总不能捡个狂风暴雪的天气把窗户都打开了披着衣裳玩吧?你在外头,有事了,风啊雪啊的都没办法,就如这次一般,这衣裳你留着才好,才有个用处。你若病倒了,我们可怎么办。再说了,什么规矩也规矩不到这衣裳上头,这就不是咱们这儿的东西,你就拿着穿吧。”许嬷嬷听了一句反驳不了,只是觉得这衣裳到底太稀罕,说什么不能要。李纨急了,便起身道:“嗐!什么好东西,我这儿多得是!我都取出来让嬷嬷看看!”许嬷嬷赶紧拦住她:“唉哟,我的奶奶,怎么越大越不省心了。财不露白啊!好了好了,嬷嬷收下嬷嬷收下。”李纨这才坐下了,许嬷嬷又看她一眼,道:“怎么我觉着奶奶越发像小时候的样儿了,那稳重劲儿都少了!”常嬷嬷几人在边上笑。 正说着话,外头金钏儿来了,李纨心里称奇,忙把人迎了进来,道:“今儿怎么有空来我这里逛逛?”金钏儿给李纨请了安,笑道:“倒是一直听说大奶奶这里稀罕玩意多,却没个机会见识呢。今儿却是替太太来告诉大奶奶一声,那余妈妈家里有些事,恐怕一时半会儿处置不完,太太已准了,让她先家去。什么时候能回来也说不准,太太的意思,兰哥儿的奶嬷嬷不如另寻了人罢。”李纨站着听完了,忙道:“兰儿也不少人伺候,一切听太太吩咐便是。”金钏儿又略说了几句,又忙忙地去了。这头常嬷嬷跟闫嬷嬷对视一眼,低头喝茶。 晚间贾政回到正房,不知如何却又提起贾兰奶妈的事,问道:“怎么听说兰哥儿的奶嬷嬷出去了?咱们府里的规矩,哥儿身边多少人都有定数的,别乱了体统。”又说起别的来,片刻起身,往偏院去了。王夫人忙把周瑞家的叫了进来,问道:“又是什么人在老爷面前嚼舌根了?老爷向来不过问这些的。”周瑞家的回道:“老爷回来前,因环哥儿的什么事,先去过赵姨娘的院子,旁的倒也没见什么人。”王夫人道:“她如何能说起这个来?跟她一丝关系也无,且不过是下午的事儿,她倒好快的耳报神!”周瑞家的略迟疑了下,道:“或者是大奶奶院子里传出来的话?”王夫人道:“她那性子,便是心里十分不得劲,也未必敢说出一句来。”想了会儿,道:“你说,莫不是老爷真的留意过……了?”周瑞家的忙道:“那妖妖乔乔的样儿,哪里能入得了老爷的眼?太太万万不可多心。”王夫人道:“妖妖乔乔?哼,那衣裳样儿,显见着是自个儿特地改过的,倒是好手艺!正经府里,哪里能容得了这样下作的心肠!”周瑞家的想了想,道:“那衣裳的模样,细想下,还真跟先前……在书房伺候时穿的有些相像,或者两人有交情也未可知。”王夫人气得不知如何是好,怒道:“装狐媚子的交情!太也不要脸了些!”周瑞家的待王夫人气略平,方道:“太太,这钱华几人如今正得用,若就这么打发了他大姐,倒也让人脸上不好看。”王夫人更怒:“自己不庄重,我倒要受奴才要挟了?!”周瑞家的忙禁了声。 贾政没在赵姨娘院子里,却是在周姨娘处用茶。执起小盏,略嗅其香,轻含入口,只觉香溢七窍,品完了一盏,轻言笑道:“果然还是你的手艺,别处再没有的。”周姨娘亦轻笑:“也只会此道罢了。”贾政看周姨娘一眼,神情略有怅惘,缓声道:“今日赵氏与我提及环儿上学的事,唉,我将他叫来略问了两句,形容行止,实在让人看着生气!我看他也不像是想要念书的样儿!”周姨娘静静听着,也不接话。贾政略顿,叹气道:“若是你当年……必是个好的。”周姨娘眼眶湿红,轻声道:“都是命罢了。”贾政轻轻握了握周姨娘的手,沉默了一时,方又道:“若真让环儿与宝玉兰哥儿一起念书,恐怕是个累赘,且我也不好跟祝先生开这个口了。若不让,又是一场是非。”周姨娘便道:“照理这话轮不到我说,由来只有嫡母能管教子女的,指着偏房妾侍的见识,能管出个什么来。再来,环哥儿就算现在不合老爷的眼,到底还小呢,读了书明了理,自然就不一样了。只说要让环儿读书,并未说一定要跟着祝先生在家读,府里不是有族学的?”贾政听了,连连点头,道:“你说得通透,只是说起来家里有先生,却让他去族学,恐怕又要闹腾。”周姨娘摇头道:“老爷此言差矣,环哥儿虽也是爷们,到底是庶出的,这嫡庶之别生身已定,有什么好闹?老爷若不放心,我明日先与她说说道理,之后老爷再说,必定无事的。”贾政点头道:“那便这么着吧。”当夜便歇在了周姨娘处。 61.此消彼长 转日下晌,周姨娘去找赵姨娘说此事,果然一听得让贾环去族学,赵姨娘立时又要炸毛,周姨娘赶紧拉住她道:“你什么时候才能改改这炮仗脾气?!你先听我说来!”赵姨娘方气哼哼道:“你说!”周姨娘道:“你怎么就不能动动脑子?宝玉跟兰哥儿都是嫡出的,那教书的先生是进士出身,最讲究规矩礼教的,你一个庶子跟人一起念书,能得着什么好脸色?虽说庶出的本也不敢跟嫡出的比,你犯得着日日送上门去让人踩?”赵姨娘忙道:“他自己投在姨娘肚子里,能怨我?”周姨娘气结,深吸一口气道:“谁又说怨谁的话来了?不过是让你想想,这能不受的委屈,何必上赶着去受?”赵姨娘只道:“反正怨不得我!”周姨娘亦不再管她,只顾自己说下去,道:“再来,这一个先生教,宝玉与兰哥儿都学了多久了,环儿能跟得上?先生又能就着他?这便是去了,不过是顶个读书的名头,能学到什么?到时候老爷一考校功课,不说环儿底子薄跟不上,倒像是他躲懒,弄不好就是一顿打,何苦来!”赵姨娘大字不识一个,哪里晓得进学先后的话,犹自嘟嘟囔囔。周姨娘又道:“再有一个,这在府里念书,什么都是府里现成准备好的,膳食也都在府里用,自然没什么补贴。这要去了学里,为着学里的点心膳食纸张笔墨什么的,一年还多八两银子的分例,你把这个花在环儿身上,也不会比府里差多少,又得自己安排,有什么不好?”赵姨娘听了这句,忙牵了周姨娘的袖子道:“当真?多八两银子一年?”周姨娘点点头。赵姨娘又问:“你这是听谁说的,可做的准?”周姨娘道:“是**奶那边打听来的,这是府里的规矩,向来如此。”赵姨娘听了,忙甩了帕子道:“环儿就是个姨娘生的,哪里敢要去上宝玉他们的课,去族学正好!”周姨娘一听,敢情什么嫡庶之别学问之差,都赶不上银子好使。 李纨几日里都等着看王夫人给派哪个奶嬷嬷过来,谁知竟一点消息也没有,倒是听说贾环要去学里念书了。没有不知根底的奶嬷嬷过来,李纨乐得清静,自然更是一句不提。如此一来,贾兰晚间泡个汤药之类也更便当,碾魂子说是三五日泡上一回,李纨不惜血本,都是隔日一剂的,补汤更是日日不断。这般补法,要是换个平常幼儿,只怕早就鼻血喷溅了,只是这《极魄》在灵界炼体术中都是极品典籍,消耗非凡,如此投入,也不过将将赶上体魄耗用。闫嬷嬷自是看不懂这母子俩究竟在倒腾什么,只看着贾兰的气色极好,笑言道:“这也不知奶奶都给哥儿弄些什么,怎么看着有一股子英气贵气似的,越发像个玉娃娃了。”这极魄炼体,加上灵药浸润,根骨中的杂质渐渐排出,本有“淬骨”之说,自然有几分丰神如玉之感。 这日贾母正在听王夫人说府里的人事,这一场倒春寒连累了不少人,熬不过去的也有十数人,另有些迁移到庄子上的,如今也没有都好利索。这就空出了些位置,需要增添人手,另有当日接去家里的,如今都好了,又得安排大夫细看了方能再回来,再有就是去了庄子上的,之后如何安排等等。贾母上了年纪,不乐听些亡故疾患之说,只略听了几句,便道:“左右要紧地方的人都没事,旁的你看着安排就好。好利索的,让大夫看了,或者在后院再待些时候,都没事了,再上来伺候也不迟。”王夫人道:“当时挪去庄子上的,都是疾患重的,如今都有尚卧床的,再让进来伺候怕有什么不妥,是不是就让在庄子上寻些活计做。”贾母点点头道:“你看着办就是了,好不好的,给个营生也罢。”王夫人都一一答应了。贾母似乎想起什么来,又道:“这环儿如今也进学了,你得空倒要看顾一些,别让养歪了性子。”王夫人正要说话,凤姐进来了,先给几人行了礼,笑道:“刚章家的两个嬷嬷来了,说是他们家二太太差来看望大嫂子的,还跟了几个婆子抬着东西,我刚领去大嫂子院里了。”贾母听了,点头笑道:“你大嫂子日常来往的人倒也不多,这个章家太太倒甚是惦记着她。”凤姐道:“真真如此呢,年前便听说章家二房都去南边了,这千里迢迢的还巴巴打发人过来看大嫂子,可见是真要好的。”王夫人在一边道:“听说章家二房如今除了海关,又管上船行了。”贾母奇道:“船行?如今我也老了,外头的事竟是丁点不知道的。”凤姐笑道:“能劳烦老祖宗听一一听的,那都得是多大的事,这些个微末小事,哪里值当老祖宗侧一侧耳朵呢。”王夫人点头道:“我也是听我那妹妹来信中提及的,说是如今南边兴了船行,里头有章家的人,却说不好是官还是商,都是跟洋人做买卖的。”贾母道:“早先圣上好似下过令要造大船的?”王夫人道:“那是几年前的事了,如今南边大大小小的船真是不少。”凤姐道:“可不多亏这些洋人,做出些自鸣钟什么的新鲜玩意来,便是那贴头疼的膏药我看竟也比咱们这儿的好。”贾母笑道:“你打小见惯了这些的,又有什么稀罕!” 几人说笑一回,凤姐陪着王夫人出来,过了穿堂,王夫人问道:“如今章家那边都管上船行了,这跟理藩院那头又是个什么关联?”凤姐摇头道:“只说里头有章家的人,到底是不是章家管,也说不准。如今我们家在那条线上的人也不比从前了,只偶尔听一耳朵罢了。”王夫人默不作声,两人行至王夫人院中,坐定了,只留下心腹几人,王夫人方道:“前些日子你婶婶来,道是让我这边加紧点。”凤姐道:“这恐怕是叔叔的意思。”王夫人点头,接着道:“这外头的天怎么变,我们深宅妇人晓得什么。只是这一会儿这个祭天,一会儿那个祭天的,我心里也七上八下。你叔叔向来不说没准的话,此番这么与我说,总是心里有底的罢。”凤姐道:“都到这个时候了,能不能赢也得下注了。”王夫人沉默片刻,问道:“这么一来,恐怕要打点的就多了。”凤姐为难道:“原本连着蠲了几桩事,稍稍松宽一些了,可偏偏老太太给姑娘们请的好教习,那是原本公主府供奉的,这一年下来,恐怕没个一两千两银子打点不了。”王夫人叹气道:“那还是卖了老太太面子才能请了来的,万万不可薄待了。这里头的分例,老太太的自是头一个,不能动的,或者看我这头,有什么能俭省的便俭省些吧。”凤姐道:“今年还不比往常,前几日二爷回来与我说起,道是咱们这边倒春寒,北边庄子那头却是春旱,恐怕今年的收成也难说。”王夫人伸手揉了揉眉间,道:“怎么也得五六千两才能动上一动。”凤姐道:“也不知外头有没有什么能腾挪的地方。”两人又来回盘算了一遍,只能是各处匀着删减些。王夫人看也差不多了,对凤姐道:“如今你的身子也是一日沉似一日,我也不敢让你太过劳心,什么要紧事,待你生产了做好月子再议也不迟。”缓了缓,又道:“这话若论我是你婶子,是不当说的,我说这话只当你是我侄女。你既把平儿开了脸放在了房里,我看她也是个省心的,不如索性大方着些。若你一味守得严,只怕倒让人寻了缝去,到时候肚里留了种再找上门来,你也只能认了。”凤姐口里应了,心里却当王夫人性子太软和,手段不硬,才有了赵姨娘这一出。再加上她年岁小贾琏甚多,生的又俏丽**,贾琏对她亦是真有几分疼爱的,是以并未把这话放在心上。 王夫人得了贾母要她照看庶子的话,后又被贾政提及数次,便不时地叫贾环过来,或问问学里的事情,或与他些点心玩意什么的,倒也并不为难。贾政看了自是满意,倒是在正屋多歇了些日子。只把下头伺候的人烦的不行,实是因这贾环性子让人难疼。这日,贾环又在王夫人处用下午点心,金钏儿甩了帘子恨恨出来,彩云正在廊下看着小丫头烧茶水,见她出来了,笑道:“如何?你这是被蜂子蛰了嘴了?”金钏恨道:“真当自己是个爷了,一会儿要这个,一会儿要那个,把人支使得团团转,便是宝玉也没有这么着的!偏太太还纵着他!”彩云笑道:“不过就吃个点心的时候,能有多大事儿,偏你气性大。”金钏硬接过她手上的茶盘,道:“如此便我来替你,你且进去受受那个滋味!”彩云收了帕子,一拍空手,便掀了帘子进去了。便见贾环坐在桌边,对彩霞瓮声道:“这点心干得很,怎么没有茶水?”一边玉钏儿嘟囔道:“本待说与茶水一起上的,三爷自己要先吃点心。”彩霞道:“水正烧着呢,一会儿就得。”贾环一瞪眼:“你们便是不用心伺候!如今倒怪我来!”一时小丫鬟烧得了水,彩霞便要去沏茶,贾环看着刚进来的彩云,扬起下颌,示意她道:“我不要你沏茶,彩云过来,给我沏茶。”彩云忙随手取了个盖碗,沏了茶端给他,掀了帘子便出来了。见金钏儿笑意瞅着她道:“如何?可是我气性大?”彩云抚了抚胸口,长出一口气道:“真真是……如何有这般讨人嫌的!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还指三道四的,嫡母屋里的大丫鬟也是他能这么使唤的?唉哟,快给我捶捶,这一口气憋得我。”金钏儿笑道:“让你可劲儿说我呢!往常都是我跟玉钏儿在跟前,你跟彩霞伺候着太太,更可气的还有呢。”彩云缓了口气,道:“到底长不长脑子啊,怎么想的到咱们这里来充大爷了!”金钏儿道:“太太向来性子好,从来对谁都慈眉善目的,你看三姑娘,不知道的都以为是太太生的。这环哥儿只怕也当是太太老爷都宠着他呢,可不就抖起劲儿来当自己是个爷了?”彩云一愣,啐了一口道:“宠?也得能宠得下去啊,太太真真好涵养。唉哟,不是我说,三姑娘那是歹竹出好笋,这环三爷嘛,那真是会打洞!”金钏儿不明,道:“如何叫做会打洞?”彩云横她一眼,“你没听过啊?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说完,俩人又笑成一团。 62.借力 李纨自从得了劳氏的信,便在盘算旁的法子,那《凡界游历记》上,对于“力”之一说颇有独到见解,更例举了十数种“借力”之法,其中大半以上匪夷所思,实在难解其中真意。倒有“水力”、“风力”、“汽力”等几种,巧思精妙,令人叹服。李纨的庄子本是临着河渠的,当时只为了临水多村庄,雇人干活便当些,如今倒成了意外之喜。便连着数日,进了珠界内潜心研究这“水力”之说。以水车风帆之类,来理解这水之力与风之力是甚为容易的,但若要落到能用来纺纱织布,则又不是一般的琐碎了。尤其其中的传力,涉及的机关尺寸,对于李纨来说是十分陌生之事。幸好早在之前炼制那些机械时,已有所接触。这番精力耗费又远胜上回。待李纨将那灵界大能所述所画,都看清弄懂了,又再拓印道蔺草纸上,另附了分解图与安装图,已经不知在珠界内耗了多少时光。还不算完,又为了适应这“借力”而来的便当,将那纺纱和织布的机子略改了些地方,可以不再限于李纨所炼的那几部,另用了木铁等料照图纸做出来,也能以水力拖动。速度等自然比不上李纨炼器所得的机子,且个头都极大极笨重的,却是在如今这个外界能做出来的东西。 图纸都齐全了,又将关键的部件炼出些来,这次不比上回,都是些裉节儿要件,装不满一箱子。李纨长出一口气,换了衣裳,去外头自己布的息壤灵植园内散散。如今李纨将那流年偷换阵调得更慢了些,虽能见花开花落,却无有四季变换,总让人疑惑这光阴何在。又细想这番所为,不过是为了劳氏一番叮嘱一番功夫,虽也有利益往来,到底也有情义。且又不费什么,横竖都是珠界内现成的东西。她自然不知她这随意所为,要带动外间多少势力变换。 长日在珠界内待了,有时便懒于出境,若是天**热闹喜庆的,只怕受不得这容生不纳命的枯寂冷清,李纨却只觉清静舒畅。只这太一无伤经的“境”字一说,却了无进展。索性放在了一旁,取了其他的书来看。这日又翻到《狐说凡人》,玄狐说及凡人是非,言道:“凡人有云无事生非,正是是非之妙论。所谓‘是非’者,不过是此人此时于此地之判,恰因此人此时此地只能做此番思量,再无旁的可能,越发认定此‘是非’为‘真’。且凡人之思量,发乎‘己’,限于‘知’或‘利’,又多为七情所扰,偏颇实重。故有言,人莫知其子之恶其苗之硕,皆由于此。”李纨读到此处,一时失神,不由得想起先前的疑惑——为何王夫人对贾兰的壮骨汤药那般态度。如今看来,从王夫人来说,宝玉自然亲过贾兰,一则是隔代,二则贾兰之母本就不甚合她心意,这便是个“己”,既有“远近”亦有“好恶”。她又不知那汤药是灵界大门“魑魅庄”的方子来的,一丝一毫差不得的,只不过当个平常的补方罢了,稀罕在于里头用的现成的药物都是难得的珍品。如此一来,既不知其中之“险”,光看到了其药之“珍”,难免有所惦记。这便是“知”之所限,想来若是她对魑魅庄有所了解,再给她几个胆子也不敢让宝玉用这些东西。又有“利”,宝玉出息了,第一个要孝敬的便是亲娘王夫人,贾兰出息了自然也要孝顺王夫人,但是前头有个亲娘李纨。便是为官做宰立了大功的,也只听说封赏其母,少有先封赏其祖母的。如此一番想来,自己也难有所“怨”了,桩桩件件,几乎是应当应分的“为难”。想到此处,不由失笑。这下心里对府里人的言行举动,倒多出一份旁观细看的闲情来。 许嬷嬷再来时,李纨便将这阵子辛苦所得一一交代了,又嘱咐她带着那一箱子要件回去。许嬷嬷翻看了一回,一时间不得要领,听了李纨“借力”之说,直念阿弥陀佛,实在是在日常想象之外。李纨道:“这些东西,得有懂行的人才行,常人便是给他,一时半会儿也看不明白。”许嬷嬷道:“如今庄子上,段高与他的大小子对那些机关消息最是热心,尤其是他家大小子,好些东西都能修了。为这这个,还学了木工和铁器活儿,如心先时骂他不务正业,倒是段高拦住了,让他塌下心学着,这次没准刚好能用上。”李纨点头道:“这些图样嬷嬷拿着,便是段高跟他家大小子一时看不明白,也不打紧,千万别着急就找了不知根底的人来,反倒不好。”许嬷嬷点头道:“这个我自晓得的,看看四海商行的阵势也知道咱们如今这些东西是了不得的。”李纨点头道:“如今也只先这么着,我也不知这些东西真用起来能有多大能耐,若实在烫手的,日后平稳了找个合适的山头贡了上去便是。只先熬过这一年吧。”许嬷嬷听了这话,频频点头,道:“奶奶有此心甚好,虽说一开始也是奔着挣份家业去的,如今这样,实在是出乎所料。这干系太大时,抽身趁早。我本几次想说的,如今听了奶奶这心思,我也放心了。”李纨笑道:“嬷嬷,谁家跟我们俩似的,日日为买卖太赚钱愁得慌。”许嬷嬷略有愁容,道:“奶奶说的轻松,我虽是个妇人,看四海商行和章家的阵势,也晓得这事干系恐怕不小。虽则不懂里头的曲折,到底什么都是爬得越高摔得越重的。”李纨点点头,说道:“如今还不至于的,我们既是愿意脱手的,不管如何总不会得罪了人。”许嬷嬷道:“已经出来的倒是不怕,只担心奶奶这头,若有人存了心思,总想从奶奶这里得些好处,那就没个清静日子过了!”李纨道:“若真有那时,我便开了库房让他们看,看他们能寻出什么来!”许嬷嬷忙摇手道:“不至于不至于,奶奶给的图样,我与段高都描到了纸上,方拿与众人看的。这次的也是一般,之后的图样还是奶奶找个妥当的地方收着罢。不是怕旁的,有道是人心不足,虽则章家太太与奶奶是手帕交,可这买卖大了也不是章太太一人能遮得住的,若有心人看了这图样用纸,觉出不同来,到时候寻到奶奶,便是奶奶说了只有这些,也未必就肯信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什么事做不出来?”李纨听了,点头道:“嬷嬷这么一说,倒是我疏忽了,你与段高描画这个得费多少工夫?不如这次嬷嬷先去,三五日之后再来,我再给嬷嬷一份平常纸张的。反正也不差这些时候。”许嬷嬷看看那厚厚一摞图样,想想自己跟段高半懂不懂的艰难,便点头应了。 李纨晚间取了竹纸,调动神识描画图样,不过片刻功夫。又将新得的图样放在流年偷换阵中,待其色古旧,方收了起来,几日后许嬷嬷果然又来,收了图样细看,不住口地称赞李纨实在有些手段。李纨笑道:“家里几代都好书画,难免有真假之说,我虽不才,那些蒙人的手段总知道些的。”许嬷嬷点头笑道:“这便是忠臣要比奸臣更奸方才能行。” 许嬷嬷走后,常嬷嬷便去黛玉处寻王嬷嬷,王嬷嬷将其让至自己房中,常嬷嬷方取出了信件交予她,又唠了几句闲篇才告辞出来。刚出去碰到媚人从隔壁间里出来,常嬷嬷笑道:“有些时候没见着了,可大好了?”媚人抬头看到常嬷嬷,忙笑道:“劳嬷嬷惦记,可算大好了,前些日子刚回来伺候的。”常嬷嬷道:“如此便好,你也是个有后福的。”媚人叹气道:“可惜了可人姐姐!”常嬷嬷劝道:“你虽大好了,也不宜太动心绪,这场风寒实在厉害,都是没办法的事。”媚人道:“谁说不是呢,我实在是运气,搬出去几日,虽是汤药喝着,仍是高烧不止,后来我娘听说西山破落寺来了个癞头和尚施药,便跟着隔壁王大娘一起去了,讨回来两颗药丸,吃下去,过了两日,竟真的好了!后来我还说要与我娘一起去那寺庙谢那和尚,隔壁大娘说那和尚施了三日药便跟一道士一起走了,哪里还寻得到人!”常嬷嬷连连念佛,道:“真是遇上有道真人了,这也是你的福分。” 正说着,宝玉屋里传出一阵笑闹声,媚人脸色微僵,常嬷嬷笑道:“宝二爷这里,总是这般热闹。”媚人道:“这几日园子里开了头茬的玫瑰花,二爷正淘漉胭脂膏子呢。”听得宝玉笑声,又听他嚷嚷:“快快拦住,待我抹她一脸!”便见一个极为水灵的小丫头掀了帘子跑出来,一身水绿衫子好生俏丽,常嬷嬷看了道:“好俊丫头!”媚人道:“这去了个可人,老太太便把这个小丫头给了宝玉,是早先赖嬷嬷送上来的,别看年岁小些,针线功夫是一等一的好。在老太太屋里时,除了老太太的针线旁的什么都不干的。二爷给取了个名字,叫晴雯。”常嬷嬷又看了那丫头几眼,笑道:“这名字也俊得很。” 回到了院里,李纨又在忙活贾兰的补药香汤,常嬷嬷便跟闫嬷嬷叹道:“这宝二爷那里,刚去了个丫鬟,便赶着给添上个更好的。哥儿的奶嬷嬷,这么些日子还没半分动静。”闫嬷嬷道:“奶奶倒是巴不得如此,又来个东打听西打听的,还得费劲应付她。”常嬷嬷道:“话虽如此,到底这太不平了些。”闫嬷嬷道:“如今这府里,光景是一年不如一年了,老太太看的着的地方,还得往明媚鲜妍了布置,旁的嘛,就难说了。”常嬷嬷嗤道:“越是这个时候,越是一个个都想往自个儿兜里装,眼看着要沉的船,谁能救?不过是各自多装些细软罢了。”闫嬷嬷笑道:“你既明白,又不平什么?”常嬷嬷也笑了,拍一下手道:“幸好大奶奶是个有福气的,这许嬷嬷也是个能干的,以后哥儿再得个好前程,真是什么都有了。”闫嬷嬷听了不住点头。 63.宅门尴尬人 天气渐暖,白日悠长,这日邢夫人王夫人等人正在贾母处说笑逗趣,外头有婆子来寻邢夫人,贾母令她进来回话,这婆子跪下磕了头,忙忙道:“大老爷请大太太速速回去,有要事相商。”贾母听了心中不喜,道:“到底什么事,值当你们老爷这般惊慌?平常也没见他晓得什么事需要商议。”那婆子听了这话,不敢抬头,支吾着道:“好似……好似是碧莲姑娘要生了……”邢夫人听了一愣,道“什么?这,这还且没到日子呢。”贾母瞪了她一眼,道:“这倒确要大太太去才妥当,”回身对鸳鸯道,“你陪着大太太去一趟吧。”邢夫人听了如同抓到了主心骨,忙行了礼就带着鸳鸯往东院去。 鸳鸯到了黄昏方回来,贾母已用完了饭,又让她们姐妹都去黛玉处玩耍,鸳鸯回来时,正坐在榻上闭目养神。琥珀见鸳鸯回来了,低声对贾母说了一句,贾母睁开了眼睛,示意琥珀退下。鸳鸯取了美人棰,慢慢给贾母捶着,贾母平声问道:“究竟如何?”鸳鸯红了脸,道:“稳婆和大夫都到了,说是动了胎气要生,只是到如今还没生出来。”贾母看她一眼,略有不悦,道:“如何说话这般吞吐了?大老爷人呢?”鸳鸯咬了咬嘴唇,方道:“大老爷一直在书房,大太太遣人去回了也未说什么。我听说……听说……”贾母又看了她一眼,鸳鸯狠狠心,道:“听说是大老爷今日不知在哪儿喝了酒,去了碧莲那里……后来,后来就说动了胎气要生了……”说完已是满脸通红。贾母一掌拍在扶手上,深吸了口气,看了鸳鸯道:“是我虑得不周,该另外叫个婆子过去才是,难为你了。”鸳鸯赶紧摇头。贾母思量一回,怒气更甚,骂道:“混账!孽障!孽障!”忙叫人进来,道:“去把你们大老爷给我请来,就说我有要事找他!他若不便,我便自去见他!” 贾赦已在书房躲得大半日,这听了贾母唤他前去,心里一惊,正待说身子不爽利,却听说贾母道要来见他,知道躲不过去,只好收拾了去见贾母。到了上房,里头一个伺候的人也无,只贾母一人独坐榻上,贾赦赶紧跪下了。贾母见他如此,又恨又气又无可奈何,叹口气道:“你且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贾赦心知贾母已得了消息,垂了头,道:“今日,儿子多喝了几杯,也不知怎么的,就走到了那片杏花林子,恰好碧莲在那里,儿子,儿子一时糊涂……”贾母听了,一掌挥下茶盅,落在了贾赦跟前,飞溅一地。贾赦不敢躲避,袍子湿了一片。贾母深吸几口气,略思量了下,问道:“这好好的,便是多吃了几杯酒,也不至于糊涂至此,可是有旁的什么东西?”贾赦忙道:“并,并没有旁的,就是,就是喝了几杯酒。”贾母支起了身子,又道:“你再想想,只几杯酒,如何能这么鬼上身一般?你也是世家子,这是人干的出来的事情吗?可是那酒……有什么猫腻?……”贾赦一惊,忙道:“是在偏院里饮的酒,娘这么一说,那酒确有几分异香异气的。”贾母方宽坐了下来,道:“想来你也是被人算计了,你既已晓得厉害,旁的你且休管,之后的事我自会告诉你媳妇如何行事。我可告诉你,到时候不管处置了什么人,都是为了你好,你若舍不得,就自己扛吧。”贾赦忙磕头道:“但凭娘做主!”贾母又道:“你也别张罗什么太医了,便是连日常常来常往的大夫也不能用,只去偏些的地方找个大夫来就是了,到时多给些银子。伺候的小丫头,事后打发出去吧,除了你媳妇,旁的闲杂人等都给我赶得远远的。”贾赦一一应了,贾母让他回去,又另打发人叫了邢夫人过来。 贾母见了邢夫人,也没说前因后果,先把刚才说的大夫伺候的丫鬟等事说了一遍,又道:“明后日,你将屋里头最是兴风作浪不安份的几个给打发出去,找人远远卖了。”邢夫人听了一喜又一惧,面色迟疑,贾母哼了一声,道:“放心,你们老爷再不会多说的,你只知会他一声便是。”邢夫人忙答应了,贾母看她面露喜色,心里生厌,也不再多话,便让她去了。 直折腾到第二日半夜,碧莲到底没有熬过去,却诞下个小猫一般的哥儿,细声弱气的。府里都传大太太发威打发了几个姬妾,恐怕就是这几个人害得碧莲早产,是以虽平日受大老爷宠爱,此番被远远发卖大老爷却一声都未吭。至于几人如何下药,如何算计,手段种种,更是传出了百十种说法,一时满府下人都津津乐道此事。 这日贾琏出门与人喝酒,局中正有杜家两个小子,这杜家原也是军功起家的,只如今衰落了,满府上下没个能出得庙堂的人,好在早年家底丰厚,吃喝浪荡也照样过得潇洒。酒至半酣,杜家老大斟了酒,对贾琏道:“听说二爷最近喜得幺弟,我这里贺上一贺。”贾琏脸色微变,便不答话,杜家老二此时也凑了上来,涎着脸笑道:“二爷这弟弟乃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却是当贺。”牛家小子怕贾琏面上过不去,忙打圆场,道:“妇人生子还不都是如此,哪个不是鬼门关上经过的,有甚大难可言,不过是命罢了。”那杜家老二自饮了酒,笑道:“二爷这弟弟可不同,那是在娘肚子里头便一路经了多少人的乱棍过来的,还能熬到这时候,可见是个不凡的。”说罢大笑不止。贾琏面色紫涨,要待发作,边上石家老二已开了腔,对着杜家两兄弟道:“子不言父过,你们这是作甚么?!谁家没点子事儿,便是你家,你老爹娶的九姨娘,倒不知是你们姨娘还是你们嫂子呢!”杜家兄弟听了这话,面色尴尬已极,却是自己先开的口,又惧石家势力,不敢多言,噎个半死。镇国公府牛家老三忙上来插话,道:“就是,都是风言风语的,咱们爷们喝茶,整的跟娘们一般说些东家常西家短的作甚!石兄眼见着就得去平安州了,咱们正该叙叙旧才是。”扯开了话头,众人又喝起酒来来,方渐渐融洽。 晚间贾琏回了房,对凤姐说了白日里的事,丧气不已。凤姐说不得只好好生劝慰,贾琏在**美妾温柔小意下略放开了心思,想起一事来,说道:“今日听那牛家三小子说,南边如今出了几个船队,专门跑扶桑、琉球、暹罗、吕宋等处,据说获利颇丰,里头似乎有上头的人,牛家想要插一脚都差点崴了脚脖子。更稀奇的是,说过些日子,还要出个远路的,好似要去英吉利福朗思牙,真是好大的手笔。”凤姐听了,出一回神,笑道:“我爷爷时,那些洋货船只都是我们家管着,却也没有听说过自己跑去洋人的地界做什么的。如今只是偶尔听一两句风声罢了。”贾琏揽了她,笑道:“嗐,我不过白说个新奇,可别招得你伤心起来。”凤姐啐道:“有甚可伤心处!不过是换了风水罢了。这牛家都挤不进去的,那后台可真不好说。”贾琏道:“可不是说呢,牛家向来谨慎,如今都要伸手,恐怕这买卖的好处是大的狠了。”凤姐点头道:“咱们这里的茶叶生丝瓷器,上好的自然轮不着洋人,便是次的,他们还跟抢宝贝似的抢,可见在他们那里定是个罕物儿,都不知能卖出什么价钱来呢。”贾琏听了眼光闪闪,叹道:“可惜啊,看都没法凑近了看,更别说参合了。这要是能卯上一处,真真是吃喝不愁了。”凤姐笑道:“莫不是你如今还愁吃喝了?”贾琏轻捏她下颌,道:“如今是看得吃不得,可不是愁人得很?”俩人又一通笑闹。 这凤姐夫妻想着那船队买卖眼红不已时,邢夫人正在盘算另一桩事,便是那刚落地就没了娘的奶娃娃。陪房费婆子正在一边飞沫四溅地出主意:“太太如今什么都不缺,就缺个儿女,如今这不是正好?刚出来就没了娘,太太认到跟前,养活大了不孝顺太太还能孝顺谁去?且太太这般行事,便是老太太也定是欢喜的,只会赞太太心胸宽广菩萨心肠,实在是嫡母风范。”邢夫人一时被说得有些心动。费婆子接着道:“这庶出的哥儿若养到了太太跟前,自然就不比一般庶出的了,虽比不得宝二爷那般如珠似宝地养活着,也不能差了体统。再说了,自来老人都疼幺儿幼子的,到时候逢年过节的,老太太该赏的自然也少不了。太太好好看顾着,以后也是个依靠不是?”邢夫人听了,脑子里想着老太太将些梯己稀罕玩意往自己院里搬的情景,几乎要笑出声来。便扬着脖子对费婆子道:“嗯,我这就去老太太那儿,事若成了,定少不了你的赏。”说完便换了衣裳,急匆匆去贾母处。也不知究竟说了什么,大太太回到东院时,满心等着主子赏赐加赏识的费婆子只等来了两个耳光。 隔日,邢夫人给那哥儿指了两个小丫头子,与原本就准备好的奶嬷嬷一起,搬去了偏院里住着。那奶嬷嬷本与费婆子沾亲,以为得奶个哥儿,正是天大的好事,哪里想到这般情景,少不得对费婆子埋怨几句,倒招来一通抢白。那小儿虽不足月,却有命数,没病没灾地熬过了百日,府里则以其生母亡故为由,洗三满月百日之类统统省了,便这么无声无息地养活着。 64.苦夏 自打这天开始热,就再没缓过来一回,日头天天明晃晃的,不过月余,便陆续有传一些地界又遭了旱。李纨庄子上的水车早竖了起来,从最开始不过快上几倍,到后来又改了些地方,竟是数十倍的产出,直把李纨跟许嬷嬷两人震得越发忧心。倒是段高与他大儿跟得了宝贝一般,几乎时时抱着那些机关消息,废寝忘食地琢磨起来。又陆陆续续添了些木铁所制的笨重机子,借了水力,干起活来也不含糊。段高心思活络,想着有水力作推,人不过就是看着些,续个纱,理个乱线之类,若还是如之前一般只在白日里干活,未免蚀了工夫。就与许嬷嬷商议了,将人分了三拨,每四个时辰一换,这才出了几十倍的产出来。这连续旱了月余,这河中的水量就有些不足,幸好这河甚大,不至于断了水,不过慢些,也不是之前全靠人力时能比了。 许嬷嬷与李纨说过水量不足之事,李纨丁点未放在心上,原本不过想要快上几成的,哪里料得到如此惊人,要她说,慢些更好呢。许嬷嬷见她如此,再加上这水量要看天,也不是轻易能做什么的,也就歇了心思。倒是劳氏,只当李纨为了她不知又填了多少人进去,出货量大增,实在是救命的事,竟又把货价提了两成上去,李纨只觉的受之有愧。 入了夏,贾母与王夫人等人屋里冰盆风轮的,凉快自然非旁处可比,别人倒也罢了,这贾环更有事没事爱去王夫人处打转。这日又来,恰好看到一篓子香瓜,粉白皮儿碧青蒂,有几个还带着几张瓜叶,这大日头底下进来,光看着就令人口舌生津了。正盘算,听里头几个丫头说话,一个道:“切得了?把瓜肠子去干净了,千万别沾了生水,可惜宝玉用不得冰,若冰镇一下更脆口。”另一个道:“你且去换个盘子,大热天的这个看着就热的慌,取那清水琉璃碟来。”又一阵声响。贾环见无人出来,便自己掀了竹帘进去,正碰上一个小丫头端着个渣斗出来,见了贾环要行礼,贾环瞪她一眼自往屋里走。回头便看到高几上一个淡青琉璃盘,盛着整整齐齐的甜瓜月牙块,那琉璃盘置在一个青瓷大缸子里,也不知里头盛的是水是冰,整个罩着文竹骨的小纱罩,一阵阵的甜香气打里头钻出来。贾环看得眼热,找个地儿坐了,对金钏儿道:“给我切盘瓜来。”金钏儿悄悄翻了个白眼,道:“三爷歇夏的分例并没有送过来,哪有什么瓜?”贾环面上一红,怒道:“那不是瓜?外头好大一篓子呢,当我眼瞎看不到?!”金钏儿嗤笑道:“那是舅太太特地送来的,太太吩咐要留着孝敬老太太,太太自个儿还没尝过一口呢,三爷好大的面子!”贾环站了起来,指着那琉璃盘子道:“那又是什么?别当我没听见,你们是给宝玉备的,如今又说什么孝敬老太太,哄鬼呢!”金钏儿正待发火,一旁的彩云先开了口:“什么鬼啊神啊的,我们是不知道的。那瓜是老太太赏了,指名给宝玉的。三爷要吃,不如让老太太也赏你几个。只跟我们闹,我们从哪儿给你变出个御田的甜瓜来?” 贾环被两人一挤兑,面上下不来,便要发火。却看宝玉带着晴雯从外头进来,见了金钏儿几人,先问:“太太呢?”金钏儿忙道:“太太歇了晌,正在后头小佛堂里呢,只留了彩霞在里头伺候。”贾环见了宝玉,只好上来行礼,宝玉向来不在意这些,只摆了摆手。玉钏儿已沏了茶上来,彩云便去给宝玉端了那御田甜瓜来,笑道:“这是刚切得的,没让旁人动手,都是我们几个收拾的,干净的很,二爷用一些吧。”宝玉看了那瓜,笑道:“这瓜滋味不错,我方在老祖宗那里用了几块,这会儿又喝热茶,倒不好吃它。放着滋味就疲软了,不如姐姐们用了吧,我在这里等太太,姐姐们不用管我。”金钏儿几人听了知道宝玉不会说些虚言,且这甜瓜也不是易得的,自然高兴。彩云对晴雯道:“妹妹一起尝尝鲜吧。”晴雯忙道:“不敢扰姐姐们,刚才在老太太那里,已经得二爷赏过了。”彩云几人听了,便不再管她,托了盘子去偏屋分食甜瓜,偶有笑声传来,宝玉听了比自己吃上十个八个都高兴。贾环在屋里呆着无事可做,又憋着一肚子火,冲宝玉行了礼便自去了,宝玉忙着与晴雯说笑,自是半分多多余心思也难分与他。 且说这贾环从里头出来,想起金钏儿几人句句挤兑自己,宝玉倒把那瓜赏给丫头也不惦记自己一丝儿,更可气的是,连人家的小丫头都得吃,偏自己支使不动他们,倒碰了一鼻子灰。越想越可气,到底在王夫人院里,不敢造次,冲出了院子,不及细看周围,便冲着棵桂树一通猛踹。正待缓口气再踹时,听得一声音怒喝道:“这是什么体统?!你是跟谁置气呐!”贾环只觉脚下一软,立时跪倒在地。正是贾政往正屋寻王夫人商议事情,恰好见着贾环踹树,见他跪倒了,贾政又道:“你倒说说,究竟是什么缘由?你这可有一点大家爷们的样子?哼,还说什么读书,我看你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几次三番要教训你,都是你母亲拦在头里,只说你还小不知事,我看你是被宠得不知天高地厚了!”贾环垂着头,一言不发。贾政看得更怒,斥道:“给我抬起头来!说的这些话,你可听清楚了?!”贾环怯怯地抬起头来,贾政看着他一双白多黑少的三白眼愣愣望着自己,不由升起一股厌恶,跺脚道:“滚,滚,给我滚!”贾环如蒙大赦,赶紧起来一溜烟往偏院跑去。贾政见他行事如此,更是气得倒仰。 听得外头报老爷回来了,正腻在王夫人怀里的宝玉吓得赶紧站了起来,在一边坐好,金钏儿几人见了低头闷笑,王夫人忙瞪她们一眼。贾政带了怒气进屋,看到宝玉正与王夫人说话,宝玉忙站起来行礼。贾政问道:“刚才环儿进来做什么?”王夫人听了,问宝玉道:“环儿来过了?”宝玉忙答道:“儿子来时见环儿在屋里坐着,因我要等太太从佛堂出来,环儿略坐了一回便出去了。并没做旁的什么。”贾政道:“没有旁的他发的什么疯?!”王夫人怕牵连了宝玉,忙问彩云几人,道:“既是宝玉来时,环儿已经在了,可说过什么?”金钏儿脆声答道:“三爷来了便要我们与他切瓜吃,说是看到外头那篓瓜了,可那是太太特意留着要孝敬老太太的,我们便不敢做主,三爷似是不信,后来二爷来了,三爷坐了一会儿便出去了。”王夫人“哦”了一声,并未多话。贾政一拍桌子,道:“孽障!早知如此,刚刚正该好好教训他一顿,白白放过了他!”王夫人给贾政上了茶,劝道:“不过是小孩子看着新鲜罢了,他也不知道原委的,倒不能怪他。”又对彩云道,“把我今日分例的西瓜给环儿拿去吧。”贾政叹道:“我向来知道你是个慈善的,只是这环儿性子不比……”看了宝玉一眼,咽了话,继续道“且他日常自有他的分例,你莫要惯着他,慈母多败儿!”王夫人笑道:“老爷忧心过甚了,到底还小呢,再说,咱们府里,还能让孩子亏了嘴?”宝玉自贾政进来就浑身不自在,却又不敢说走,王夫人对他道:“我今日吃斋,身子并没有什么大的不爽利,你来看了,也可安心了,去陪老太太吧。”宝玉忙起身应了。贾政道:“你身子不舒服?”王夫人笑道:“不过是平常的苦夏罢了,这孩子非过来看了才放心。”贾政看了宝玉一眼,沉声道:“还不快去。”宝玉给贾政王夫人行了礼,规规矩矩地退了出来,出了院门走远了些,方开始跑起来,直把后头跟着的晴雯累个半死。 宝玉走后,王夫人方问贾政:“老爷这会子过来,可是有什么事?”贾政点头道:“正是个为难的事情。今日祝先生与我长谈一回,道是师门有要紧事,恐怕不能在咱家坐馆了。”王夫人点头道:“我看这半年先生便要事不断,也料到这一日了。”贾政道:“他是有功名在身的人,也没有一辈子在咱们家教书的道理。宝玉兰儿能承他教导这些时日,已是难得了。”王夫人点头称是。贾政又道:“只是这祝先生走了,一时半会哪里去找合适的先生来,若没有时,又荒废了学业。”王夫人咂了咂嘴,道:“因祝先生这半年情况如此,我与我嫂子倒提过几回,要再找祝先生这般出身的是难了,若是找个有些才学的先生,倒还是有的。”贾政喜道:“哦?果然你虑得周详。”王夫人蹙眉道:“我嫂子说起有一个老儒生,虽不及祝先生,也是有功名的,只是教学生,太小的却不收。我们兰哥儿还不满五岁呢,是以我也不敢开这个口。”贾政道:“如何能只看学生年纪?兰儿跟着祝先生时更小,祝先生却甚是喜爱他。此番要辞馆,还与我说愿保荐兰儿去连城书院读书。倒是宝玉那孽障,祝先生只说他机敏有才,倒没提去书院的事,只怕在先生眼里不是个读书的料子!”王夫人忙道:“不是读书的料子又如何有机敏有才的说法。祝先生深通人情,便看老太太,也不会说出让宝玉去书院之类的话。”见贾政脸色稍缓,又接着说道:“便是兰儿,若一个人孤零零地去什么书院,老太太也定是不依的。他才多大点子人,旁的孩子这么大时,正可劲淘气呢。饶是这么跟着祝先生读书,老太太每每提起都是不舍的,怨你心狠。这半年来,好似累着了,人也瘦了不少,我本来正想与老爷商量让他停些日子好好歇一歇呢。”说着擦了擦眼角,道:“我一个妇道人家,大事是不懂的,只是有珠儿的例子在前,什么都没有孩子的身子骨要紧。”贾政听了也一时觉得心酸,说道:“你这么一说,我亦发现兰儿这半年气色不比去岁了,你也说的有理,左右他还小呢。这祝先生辞了去,他也正好歇歇。只是宝玉这里却由不得他荒废光阴,你适才说的老先生,若能请来最好,便只教宝玉一人,好好打打他的底子。兰儿先不着急了,待身子养好了再说也可。”王夫人听了连连点头。 65.放羊时节 且说贾政与王夫人议定了娇儿读书之事,便放下心思又去书房了。王夫人一头忙请了人来给王子腾处送信,让帮忙寻一个积年的先生来,千叮万嘱要有功名在身的。又另遣了人去通知李纨说祝先生辞馆和让贾兰先好生将养身子的事。闫嬷嬷听了,对李纨道:“这是怎么个意思?连书都不让念了?”李纨道:“或者是好意,兰儿今年早先实在是瘦狠了。”闫嬷嬷便不再说什么。 不过几日,果然说祝先生要走了,原本也到了暑日歇馆的时候,只是贾兰对祝先生颇有孺慕之思,这一来便有些蔫蔫的。这日回来,趴在李纨怀里一动不动,这贾兰向来小大人样儿,这般模样除了早先炼体累狠了支持不住时有过,平常是再难见到的。李纨对他心思也略知一二,故也不劝他什么,只稳稳搂着他。幸好这东屋里李纨使了手段,要不然光这黏糊劲儿就得出多少汗。良久,贾兰方抬起头来,眼睛尚有水色,瓮声道:“先生走了,今日把我留下说了好些话,又给了我两样东西。”说着便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和一个翠绿的牌子来递给李纨。李纨细看那牌子,青檀质地,上头刻着一个篆体的祝字,底下另有一个纹样,细看乃是连城书院通璧阁几个字,而那封信的信封上则写着“师兄亲启”。翻看一回,不明所以。贾兰继续道:“今日先生与我说,我读书既有灵气也有毅力,心性也是他所看重,本已向老爷提议保荐我去连城书院念书。只是一来我年纪实在太小,二来我们这样的人家恐怕也不会真把功名当回事情,先生可惜我的资质,特将他的铭牌留了给我,并另写了荐信,道是若待我长大些,愿意念书的话,可以拿了去寻连城书院的山长,定能给我个安排。”李纨听了默然不语,贾兰忽然大哭道:“娘,先生连我长大时用的东西都如今给了我,先生是不是要去什么危险的地方?先生是不会再回来了?” 李纨一惊,适才听得贾兰所说,其实她心里想到的便是如此,只是没想到贾兰小小年纪也觉出不对来。看他哭得实在伤心,忙把那书信铭牌先放在一边,想了想,才对贾兰说道:“兰儿,我若当你是小孩子,自然是要哄你的。如今娘当你是个男子汉,便与你说说我的想法。”贾兰听了这话,有些不好意思再大哭,只是心里伤心,停不住抽噎,李纨心疼得不行,温声道:“祝先生是有功名在身的人,且是进士出身,这个是何分量,你也念了这么久的书了,想来也不用娘再啰嗦。是以,祝先生不可能在咱们家做一辈子教习的。你再看,这半年,先生要事缠身,便知道,对于先生来说,可能一展抱负的时机到了。是以先生才必须要走。大人的事,尤其是有志男儿的事,少有一两天便能见分晓的,祝先生这一走,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把事情办成,只怕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么一来,他又真心认你这个小弟子,自然要替你考虑的。祝先生只说待你大时,可你本不比一般的孩子,或者一两年、两三年你便能立了主意或说动了老爷,让你去书院念书了。那时先生若还回不来京城,你岂不是没个着落?祝先生此番先把铭牌和荐信给了你,便是给了你这个定心丸,只要家里肯了,你心里又愿意,便随时都能去书院念书。这正是先生替你考虑的周详。你与祝先生师徒情深,娘自是知道的,娘也不敢说祝先生此去必定如何如何,人生天地间,做什么事没有危险?喝水还能噎着呢不是?但若就此认定先生一定身陷险境或甚至再不能回来等等,就是想得过头了,或者是你不相信祝先生的能耐?”贾兰听一回,想一回,虽还是不甚放心,却也不得不承认李纨所说甚有道理,总算渐渐停了伤心。 李纨见他如此,知道他想通了一些,便又牵起话题道:“太太前几日还遣人来与我说,要让你好生歇息呢。这之后有没有旁的先生来也没个定数,你可有什么想头?”贾兰揉了揉红红的鼻尖,低声道:“我听太太院里的人说,太太要给宝二叔找个先生,只是那先生恐怕不收年纪小的。”李纨心道果然如此,面上一丝不露,又问道:“那若如此,你恐怕就不能跟着念了,你可有旁的打算?”贾兰思量一回,抬头道:“或者我跟环三叔一般,去族学念书。”李纨点头笑道:“你有这志气,娘真是高兴。”贾兰也破泣为笑。李纨又道:“只是照我的意思,不如你就歇这半年吧,待过了年再说。”贾兰不解,李纨笑道:“你跟着祝先生,读书的速度本就快了同龄人不知多少,如今与其忙忙地去族学另听一回,不如沉下心来,好好揣摩一下已经学到的东西,这是一。二来,跟读书相比,你的炼体却差了许多,难得有这个功夫,不如花半年时间将炼体好好打个基础,之后你再去学里,寒来暑往的,我也放心些。你说呢?”贾兰原本急着要继续念书,听了李纨这一说,又觉得如此也好。李纨见他松动,又道:“这炼体之事,本只有你我母子二人知晓,老爷也是极疼你的,他见你之前消瘦,又有你爹的例子在前,只怕心里也十分担心。你歇它半年,又能温故而知新,又打好了炼体的基础,又能让老爷安心,岂不是一举数得的。”贾兰与宝玉贾环不同,他对贾政却是亲近多于惧怕,听李纨如此一说,再无不同意的,便都依了李纨所说。如此,贾兰便得了半年歇息,过上了无拘无束放羊的日子,直把宝玉羡慕的不行。 天到酷暑,贾府院里高树上知了声声,实在也没有那么长的粘杆,只能听凭他们。原本一热便不让念书的贾母,这次却出奇的没有叫停姑娘们的课业。只让王夫人在她们姐妹专门念书的小抱厦里多添了冰盆,廊下放上茉莉、素馨、剑兰、朱槿等南花,又支起几架风轮,清风穿堂,馨香满室。几位姑娘便在那抱厦中,跟着贾母特地请来的教习,每日里念书习琴,对弈作画,十分乐业。十日一休时,反倒要嫌房里气闷,便时时到李纨处消夏。只探春倒有一半时间用在抄习经书上,王夫人与贾政都对她的字夸赞有加,她也越发勤奋。黛玉体弱,另几人都喜极那抱厦中的布置,独她不得不添件半臂方能挨住那凉风,倒被惜春好一通取笑。 这日正是六月六,素云几人在院子里折腾着要晒衣裳,李纨在廊下笑她们:“又不是在南边,挨过了梅雨要晒晒的。尤其如今,这都多久没见雨丝了,你们还折腾个什么,可是嫌汗出的不够。”素云道:“奶奶偏有这么些歪理,老底子传下来的,到这日都得翻晒翻晒,那没衣裳可晒的穷书生还晒晒肚子里的书呢。”李纨大笑:“人家晋朝名士,在你嘴里成了穷书生,还说的一套一套的。”素云指挥着小丫头和婆子们搬运东西,不理李纨嘲笑。樱草青葙几人则忙着要晒贾兰的书,偏贾兰还不放心他们,时时要跑去日头底下监察,把闫嬷嬷急的一身汗,生怕他中了暑气。李纨在一边看他上蹿下跳笑嘻嘻地不当回事,常嬷嬷都看不过去了,连连道:“奶奶你倒是叫住哥儿啊,这大日头底下,别给晒晕了。”李纨挥挥手里的扇子,道:“又不是我让他跑出去的,没事,兰儿结实着呢,只可惜如今太白了些,晒晒太阳也好,添些男儿气概。”常嬷嬷只能不住地“啊呀”,却也拿她没法子。李纨看素云还在打转,便道:“得了得了,我看得眼晕,你就消停会儿吧,把库里的都翻出来,这院子哪里晒得下?你还要晒到外头去不成?我与你说,就这么着吧,你若实在舍不得这日头,你们且晒你们的去,放过我的那些衣裳料子吧。”碧月看看外头晾晒了半院子的东西,再看看库里,也觉无力,抱怨道:“奶奶的东西也实在太多了些!都不知道墨雨和蕴秋姐姐那时候怎么晒的!”常嬷嬷笑道:“你当都跟你们这几个呆丫头一样啊。曝晒节不过捡些易裹虫霉坏的晒晒罢了,哪像你们,什么都拿出来晒。不晓得的还以为是哪个绸缎庄的晒袍会呢。”妙儿在一边问碧月:“碧月姐姐,什么叫做晒袍会?”碧月道:“南边有大绸缎庄裁缝铺子在六月节这天把自家的东西晒一当街,好显示手艺料子的。”妙儿眼睛晶亮,“那准定好看得很。”碧月努努嘴道:“那能有多少好东西,哪里比得了奶奶这里。”妙儿抬头看看半院子叫不出名堂的衣饰料子,诚心诚意地用力点头。碧月放弃了继续搬晒李纨的衣物,转头对妙儿道:“不如咱们晒晒自己的吧,横竖奶奶东西多,生不生虫都不在意了。”李纨一扇子打在她头上,道:“站你边上还敢编排我!”碧月吐吐舌头,拉着妙儿去收拾自己的东西了。 66.长夏故人来 日头渐弱时,却见黛玉与三春远远来了,李纨正在帘下与贾兰喝茶,笑道:“你们这是一路晒琴棋书画来的吧。”几人到了院子,看李纨院子里晾得满满当当,华服锦绣皮货料子,尽是不识得的东西,惜春笑道:“我说吧,今日来大嫂子院子里看看,挑挑有什么喜欢的,正是时候。”迎春莞尔,黛玉指着惜春道:“没见过打劫打得这么光明正大的。”惜春一扬眉毛,道:“明人不做暗事!”众人笑倒。李纨下了台阶:“我本是来让你们进屋的,四妹妹既这么说,你们要不怕热,便在院子里挑挑得了。”迎春挽住李纨,笑道:“嫂子,我们虽是一路来的,我却是良民呢。我还是进去喝茶吧。”黛玉与探春亦笑着进屋,惜春带着入画最后进来,跺着脚道:“哪有这样的,打劫打得这般冷清!”李纨也笑:“真苦了咱们这个小劫道儿的了,素云,把上次那纨扇取来。”一会儿素云捧了个盒子来,李纨打开了,从里头取出四柄纨扇,一色素白底,上头并无花色纹绣,扇柄都是象牙镂雕的,笑道:“你们各自挑一把吧。”迎春见那扇子是象牙骨的,便有些迟疑,李纨道:“你们且挑了试试,莫要被个扇柄欺了去,跟扇面比,可不算什么。”这话说得众人好奇,便一人一把挑了细看,拿到手里轻扇时,只觉柔风如丝自生凉意,都爱不释手起来。李纨对惜春道:“你看我这打点可还使得?”惜春笑嘻嘻抱了那扇子在怀,一手点剩下几人,道:“你们都得念着我的好,这可不都是靠我?”大家不由得又笑一回,又都起身谢李纨。探春问这扇子的名字,李纨道:“就叫做‘团霜扇’。”探春道:“好有趣的名儿。”李纨摇摇手里的扇子,道:“我这把叫‘清风引’,就得了这么几把,幸好够数。”惜春笑道:“大嫂子,日后若有不够数的东西,你只告诉我便罢了,却也不用为难的。” 几人正说笑,外头送六月节香汤的来了,碧月与翠墨正问来送东西的婆子,那婆子答道:“今年有咱们府里自己备的,也有打外头采买的,洗浴的有百合冰片、白芷木香和荷叶柏子三样,洗头的有菊花桂枝、白芷零陵香的。姑娘们的都已经送到房里了,每料两包,爱用哪个姑娘们自己挑。”又指了指一旁一个青衣妇人道,“这是和生道的人,说是大奶奶的远房亲戚,今日过来送药料的,我便带他过来给大奶奶请安。”碧月听了忙上来接人,见那妇人蕉布比甲配着麻色葛纱裙,油黑的头发挽得爽利,只插着根错金白玉簪子,鹅蛋脸儿修眉杏眼,透着股子从容。那妇人见碧月上前,知道是李纨的伺候丫鬟,忙福了福道:“有劳这位姐姐了,我夫家姓吴,与大奶奶先太太乃是同宗。此番来得唐突,还望大奶奶见谅。”碧月让她稍候,便转身进去禀报李纨,妙儿早上来接了送来的香汤盒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跟那婆子闲话。少顷,素云出来了,对那妇人行礼道:“真是怠慢了,奶奶有请。”又转身对那婆子道:“有劳妈妈送东西又带路的,奶奶赏妈妈打碗酒吃。”递过去一个素面荷包,那婆子笑嘻嘻地接了,不要钱地出来一通好话。素云冲她笑笑,便领着那妇人进屋去了。 黛玉和三春见李纨来客了,便不好多呆,都辞了出去,只惜春好生遗憾本以为可以再蹭一顿饭的。那妇人见了李纨便要行礼,李纨赶紧起身拦住她,道:“咱们还没论清楚辈分,如何敢乱受你的礼?”那妇人愣了愣,笑得满面春风,道:“大姑娘真有姑太太遗风。”李纨听了知道这妇人恐怕是见过自己娘亲的,心里越发亲近起来,也不计较她的称呼了。那妇人谢了坐,接着道:“我夫家姓吴,与先太太虽是同宗,却是旁得不能再旁的旁枝了。若真论起辈分来,恐怕要查上几摞族谱才行。当年我家当家的科考不顺还不肯死心,家里境况实在是让人羞于启齿,我得了家里老人提点,厚着脸皮求到了姑太太那里,姑太太以‘侄媳’视我。不单与了我盘缠家用,还花了老半天时间听我叨咕家里那点子事,临走时另与了我一包书,只说带给我家当家的。”说到这里,红了眼眶,略静了静,方接着说道:“我当家的知我作为,本是怨我失了他读书人的气节,待我说了前后原委,取了那书来看,呆坐了一宿,第二日却与我作礼,倒唬了我一跳。后来他方说,姑太太与他的都是古医书,他屡试不第,恐怕是命里没那科星,却又打小只会念书,不知道还能有什么出路。姑太太的意思便是‘不为良相,可为良医’。如今这么些年过去了,托姑太太的福,他倒是在医道上走得甚是顺畅。这两年在京城也开了买卖,今年天气古怪,我与他到京里是为了伏日里施暑汤药饵的事,这才得机会来拜见奶奶。”李纨听说他们要施暑汤药饵,再看这妇人一身打扮,更觉亲近,便问道:“不知你家买卖的名号?”吴氏道:“叫做和生道。”素云上了茶果后一直在旁伺候,听了这话不由抬头看了吴氏一眼,心里暗道人不可貌相。这和生道是数得着的大药房,听说铺子遍地开花,药材自然是好的,更有成药一道,非其他药房能比。如今听来,这浑身上下不见绫罗绸缎的妇人,竟是偌大买卖的主子,哪里见一丝商人气?便自说自话将功劳归在血统上——果然是与先太太同宗的,那气度都与旁人不同。 李纨听说是和生道的,心里暗笑,之前给了入画珠界里的丸药却被王夫人问及,还扯了和生道做幌子的。敢这么做,自然也是知晓他们家的本事,却没想到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便笑道:“你们的药真是好的,前次风寒,我们府里还去采买了好些,真是救了不少人。”吴氏听李纨如此说,心里更是高兴,忙道:“都是托姑太太的福。”李纨又问:“如此你们此番前来,以后是常住京里了?”吴氏摇头道:“京城虽是要地,南边的摊子却大,只今年气候不对,我们当家的这才扔了那头的买卖,先过来定下这头的事。虽说医者父母心,不该有长短贵贱之差,只是这京城到底不同,若有个什么灾情疫病的,折腾起来不是别处可比。”李纨点点头道:“这是正理,倒不是嫌贫爱富的说法。看来你们虽从了医,却改不了读书做官心怀天下的行事。”吴氏听了也笑道:“我们当家的总说天道唯和,为官为民都是一样,需得顺应天道。我没他那么些学问,也不与他争辩,左右都是好事,他乐意做我便听他安排。”李纨听了不住点头,又道:“若是你们能常住京里,以后也能常来常往,我也多个人走动。”吴氏笑道:“虽不能常住京里,却是季季要来的,到时候奶奶莫要嫌我烦了。”李纨笑道:“哪里会如此,虽说今日第一次见面,却觉得好生亲近,你也莫要称我奶奶了,我认你这个嫂子,你倒不认我这个妹子?”吴氏听了大喜,忙道:“说句实在话,来之前不知彼此性子亦不敢高攀,如今既如此,我也托个大,妹妹可不要嫌我乡下人不知礼数。”李纨听了十分高兴,两人又重新见礼。 晚间,常嬷嬷与素云收拾完东西,抬着一个篾里藤箱进来,李纨道:“如何你们自己抬着,不叫个婆子?”常嬷嬷揭开了箱子,对李纨道:“还是少些人惦记吧。奶奶看看,这是今日吴家送来的,也没个礼单,我当是走亲戚的土产或药材。刚看了倒把我跟素云吓一跳。”李纨看时,里头是几匹衣料,常嬷嬷道:“灯下看不甚清楚,是几匹香云纱,有挑丝云遮月的,还有描金水纹的,另有竹布和蕉布,都极精细,那竹布还有藕荷色遍地小方胜的,难为它怎么染出这个颜色来。”李纨道:“这也太破费了!”素云道:“我只看得稀罕,幸好常嬷嬷都认得,我看今日舅奶奶穿的也像这个,只是没这么精细。”李纨倒踌躇起来:“这可怎么是好,倒不知道能回人家什么。”常嬷嬷看了她一眼道:“听奶奶适才说的,恐怕回礼太重了倒显生分,反倒凉了人家的心。”李纨听了频频点头,心里暗暗拿了主意。 且说吴氏回了家,见了吴兆南,把白日里的话一说,吴兆南听说李纨认了他这个兄弟,心里也是高兴。吴氏又道:“我今日去,穿的日常的衣裳,倒不是故意试探,借着送药料去的,打扮的走亲戚一般总不是个样子。那府里,真是富贵已极,稍有些体面的丫鬟都遍体绫罗满头珠翠,我当时倒犹豫了。怕被当成穷亲戚上门打秋风,失了妹子的颜面。哪想到,他竟这般和善,上来就扶住了我要先与我论辈分,我一通话下来,就认了我这个嫂子。若换别个,我恐怕还要生小人之心,想想是不是看在我们买卖的份上,可妹子这人,我看是看重我说的仁医之道。你不晓得,我说施药饵暑汤等事时,她那头点的!嘿,说来也奇怪,我看她也觉得亲近的很。”吴兆南笑道:“你这一口一个妹子的,果然是亲近。她本是大家千金又嫁进了国公府的,哪里会把咱们面上这点子买卖放在眼里。”又思量一回,问道:“你看她这日子过得如何?” 67.人同此心 吴氏听吴兆南如此一问,也好生思量了,方开口道:“我今日去,正赶上曝晒,虽没敢左顾右盼,倒也看到几眼。妹子那满院子晒的,都是好东西,不过却都不是如今常见的。我心想,大概都是她的嫁妆,恐怕是前朝的东西也未可知。我去时,她家几个姑娘正在她那里,有说有笑,看来她与几个小姑子关系甚好,我看她的脾性,估计也是个手松的。再说她跟前伺候的,极是有规矩,领我进去的婆子,并不知我的身份,带着我转了好几个院子,好些丫鬟那架势就是二层主子,她跟前的却不是,连带着她院子里的小丫鬟都伶俐得很。我看妹子是个会**人的,有道是言传身教,恐怕她自己日常也极是守礼。” 吴兆南听了屡屡点头,低声道:“你看他这日子,可缺什么?”吴氏道:“大家子的寡居嫡媳,头一个就是清静无为,面上自然是好看,都得抬得高高的,家事权力恐怕是一点也不会有。我也听说了,那府里,掌家的名儿是她婆婆,实际上是大房的儿子媳妇在替他们管,那媳妇人都称链**奶,是妹子婆婆的内侄女。据说是极伶俐的人,十分得这个婶娘和太婆婆欢心。寡居无权,幸好有个儿子,只是还甚小。我这些,都是零碎听来的,这么说的话,我看她最重的便是儿子的前程了,日常过日子嘛,恐怕少不了银钱。今日那去送药料顺路带我过去的婆子,还得了赏。恐怕他们府里,应酬这些下人,也得有些花费。妹子的嫁妆是丰厚,日常手里如何,却不得知了。”吴兆南点头道:“我与你商量件事。”吴氏便道:“你且说。”吴兆南郑重道:“我欲送些干股给李家妹子。”吴氏问道:“是咱们药铺的干股还是?”吴兆南道:“我想送商行的干股。”吴氏迟疑道:“今日她近身伺候的人都在,我也没提起咱们商行的事,这事可大可小,让妹子知道可无妨?”吴兆南道:“我也思量了一些时日了。我们承姑妈的情实在太大。往小了说,我这一辈子能走到现在,都亏姑妈的提点,当年若没有那么个转机,只怕你得跟我潦倒一辈子。哪怕有一日,我自想通了去学医,虽说是‘秀才学医笼里捉鸡’,要有点能耐,还不知要花上多少时候。先时得了那些书,我并不通医道,只当是些医书罢了。后来才知,那都是不知道几辈子传下来的好东西,说价值连城也不为过。实在是……姑妈居然见你第一面,听了那些话,就给拿出来了。往根子上说,如今咱们能有这般光景,都是拜姑妈所赐。偏偏姑妈去的早,我想要孝敬也没有了去处,好在如今找着后人了,自然要报答的。若是个兄弟,我都愿意将买卖分他大半,偏是个妹子,又没了妹夫,外甥又小,没个能出面的人,便想,索性给他干股。咱们是俗人,也没个像样的门路,恐怕在外甥的前程大事上帮不上什么忙,也只剩下几个银子。”吴氏听了,二话没有,道:“如此,我过几日再去找妹子说说这个事。你既打算好了,那我便将商行的事也大约说与她知晓,咱们这买卖,虽说是咱们家的,到底牵扯大了些,依我说,议定了,最好给妹子一个字据。”吴兆南点头道:“你虑得甚是,”忽又细看她一回,笑道“都说女人家心眼小,这么给银子出去你如何一点都不心疼?”吴氏白了他一眼道:“做人要念本,谁说我心眼大了?你要给你那庶弟一文钱试试?看我不活吃了你!”吴兆南笑道:“去!扔水里也不能给他!” 不说吴兆南夫妇的夫妻私语,且说李纨晚上进了珠界的一番思量。那香云纱或蕉布竹布之类,与李纨如今的身家自是无可比处,只是这份心却实在让她汗颜。想来吴兆南夫妇没根没基的,白手起家把买卖做到这般田地,其中艰辛恐怕不足为外人道。虽说是自己娘亲当年结下的善缘,大体世上求人时卑躬屈膝发达后眼高于顶者众多,这吴氏夫妇却念旧如此,倒让自己不好意思。思来想去,自己能帮上的忙实在是少。虽说身在国公府,夫君早亡,并无外头的门路,若要借国公府的名头庇护于其,恐怕反是引狼入室。如今府里的年景,早已不比从前,哪里能让他们闻到钱腥味儿?或者自己倒不缺金银,只是也没听得吴氏说起有周转困难的,得不着个出力的由头。到了,想起吴家的成药名堂来,还是给些稀罕的方子吧,留在自己这里毫无用处,好不容易制出几丸药来,给人吃了还得扯个大谎。不如给了吴家,看这夫妇二人的心性,倒能起些济世救人的效用。 定了心思,便将此前为了贾兰炼体寻到的典籍内所用药材外界皆有的方子一一辑录了下来,那些伐骨洗髓或者提升灵力之类的就算了。又将凡界游历记中提到的良方益药与之抄录在一起。再去苍庚号里寻些低等级的医药丹道书籍,挑挑拣拣。如此不知多久,总算凑成了两本册子,李纨特又寻了金粟笺将字印上,配个苍青小唐绢的封皮,上书《济世辑古录》。故技重施,放在光阴流转阵里仿古赝旧一番,大功告成。 不过数日,吴氏又来,见李纨穿了藕荷色竹布衫子,正是上回自己所赠,心里更是高兴。两人各有心思,略说几句,倒踌躇起来,吴氏笑道:“妹妹有甚话要说?”李纨被看穿心思,索性大方笑道:“实在是,收了嫂子恁精细的东西,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只是既是自家人,我若要说旁的,嫂子恐要恼我,若让我就这么大喇喇地收着,却又嫌脸皮薄了些。幸好让我寻到一样东西,留在我这里就是个死物,赠与兄嫂恐怕倒是它的造化。”说着便捧出个匣子,推给吴氏。吴氏接过匣子却不打开,抿嘴笑道:“今日我有几句梯己话要与妹妹细说,妹妹可方便?”李纨听了,还道吴氏有事相求不好开口,便忙让伺候的人都下去了,方对吴氏道:“嫂子但说无妨。”吴氏道:“妹妹,你既认了我这个嫂子,我便也将你当了自己人。下头所说,最好莫让旁人知晓。”见李纨点头,吴氏接着道:“我们家的买卖,面上的是和生道的药铺,底下真的大头却是个商行,名叫五湖商行,不止海内,还与藩国洋人做着药材买卖。如今在外头的船队里也有份子。咱们也不是单干的,几个商行是一总的,行首是四海商行。这些名儿如今不显,以后恐怕你也会听到。我与你说这些,便是给你交个底。”李纨听了四海商行,心里一动,听吴氏又道:“我与我们当家的商议了一回,当年承了姑太太那般大的恩情,没有干受着的道理。我们也没别的什么出息,只会做这些买卖,是以,如今想要送一半商行的干股与妹妹,还望妹妹千万不要推拒。” 李纨听前头的还罢,后来听说要给干股,还一出手就是一半,直把自己震得发愣。见惯了搂钱抠银子的手段,猛然碰到吴氏夫妇这样的,一时实在转不过弯来。虽说不知五湖商行与四海商行相比如何,只想想自己去年菌子、茶叶、毛料三样便从四海商行处得了二三十万两的银子,五湖商行独占着药材买卖还有船队,那一半的干股得多少银子?这吴氏夫妇就这么轻飘飘地给了出来。她正发愣,吴氏已从袖中掏出一张纸来,推到她跟前,道:“妹子莫嫌我唐突,咱们自家人,本是一口唾沫一个钉的事儿,只是我们这买卖牵扯大,又挂着上头的行首,故还是给妹妹写个字据,以后便是你给了哥儿,或者商行大了不止我们一家说了算,也是个凭证。”李纨看那入股的凭据,只觉得眼眶发热,忙低头略定了定神,方笑道:“兄长与嫂子实在是难得之人!”深吸口气,接着道:“若是没有嫂子之前那番话,我恐怕还当嫂子是有事相求或想得我们府上庇护,嫂子若有此想法,我也要打消它的。只刚才听了嫂子的话,便知道兄嫂这买卖后台极大,却是求不到我这儿来的。不瞒嫂子说,我有几个庄子是陪嫁的家人在打理,机缘巧合,与四海商行也有些来往。”吴氏听了,笑道:“竟然如此之巧。”李纨笑着点头,接着道:“我知兄嫂知我如今寡居,所依仗者无非膝下稚儿和手里银钱,定是怕我手里不宽裕,才出了这个主意。如今我给嫂子透个底,我与四海商行本有往来的,手里银钱真真不缺。再有一个,嫂子或者看我日常行止并无豪奢铺张之举,不比府里其他院子的繁华气象。实在是一来我本寡居,自然就素净些,二来,我们这府里,也不是外头看的那般光鲜,若让人闻到了钱腥味儿,我倒是不得安生了。是以,我嫁妆经营的事儿,府里也不知晓的,只我身边几个亲近伺候的人知道一丝罢了。”李纨抬起头看着吴氏,说道:“嫂子如今可放心了?兄嫂的心意我领了,这干股我却是不要的,若嫂子真疼我,日后多来看看我便好了。”吴氏听了,又是欣慰李纨有傍身之能,又惭愧自己家只有这么点买卖能拿得出手,思量一回,正色道:“妹妹料的不错,我与你兄长确实是有如此想法才想给妹妹些干股也好手里活络些。如今听了妹妹所言,真当是我们多此一举了。只是,我却另有话说。我前次与妹妹说起过姑太太给的医书,这么说吧,如今我们能有如此气象,全是姑太太给的。都知道我们的成药了得,其实都是拜姑太太的医书所赐。照你兄长的想法,你若是个男儿,他恐怕就要将买卖都给了你才是。如今你是个妇人,外甥又还小,才说了这干股的法子。是以,妹妹你或者不把几个银钱看在眼里了,奈何你兄嫂无能,没旁的东西,真是穷得只剩下钱,只能拿这个表达表达我们的心意。便是妹妹你看不上,也只当穷亲戚给你送点乡野土货,没有给退回去的道理。” 李纨一时被说得哑口无言,不禁失笑道:“嫂子好口才!这么说来,我若不收下倒是我不对了!倒成我看不起兄嫂了!”吴氏笑道:“正是这个理。”李纨思量一回,便道:“兄嫂的意思我明白了,我便收下两位的心意,只是,却要不了五成,若可以,便给我半成吧。嫂子且莫着急,听我说来。我娘虽给了医书,那医书本是个死物,若无人读来无人行,真是一文不值的。兄嫂如此,只不过因为兄长入了医道,使出了那书的价值。若换个人,恐怕不会有如此气象。兄嫂随意便将自己的功劳都抹了,只留下那几本医书,好似它们是神仙,自己会做买卖一般,岂不是要愧煞我?我娘若知道了也不会同意如此的。我厚着脸皮收兄嫂半成干股,已经是仗着你们宠我了,却不是从理上来的。只当是你们与我的脂粉钱。”吴氏听了,也是无言以对,苦笑道:“谁能想到,这送银子竟如此艰难!”李纨眨了眨眼睛,不提这事,只把那匣子又往吴氏那里推推,催促道:“嫂子快看看,直说我嫌弃你们,你都不看我送的东西,岂不是更嫌弃我?”吴氏笑着打开那匣子,便是一愣,执了书细看,更是惊讶地说不出话来。音声发颤道:“妹妹你……”李纨笑着将那书放回盒子,又将盒子抱回怀里,看着吴氏道:“嫂子今日回去便把这书细细描画与我兄长听,再告诉他,若不改成半成干股,这书他是别想得了!”吴氏呆愣一会儿,不禁大笑,道:“哪里想到妹妹如此稳重人,居然这般促狭!我若今日回去细说了那书,只怕连夜他就得赶我出门,催我来换这书了!只是我却越发惭愧,妹妹这书,留作传家宝都是一等一的。”李纨笑道:“还是方才的话,兄嫂既有济世胸怀,这书留在妹妹这里是死物一个,经由兄嫂之手,才能物尽其用。也是这书之幸了。”吴氏听了这话,再不推辞,取了那文书过来,对李纨道:“有劳妹妹备笔墨,我这就给你写一个。”又从胸口掏出个小锦盒,笑道,“幸好这印信我也随身带着呢。” 68.心同此理 不说吴氏如何在李纨的威逼利诱下终于让步,改写了入股文书,却最终也没有如了李纨的意,到底还是给了一成的股份。且说吴兆南见吴氏没能送出去银子,倒又得了东西回来,说不得要嘲笑她几句。吴氏只把匣子往他怀里一塞,便坐一边喝茶冷眼看他,只见吴兆南揭开匣子手便开始发抖,吴氏怕他跌了东西,忙抱过匣子,取了册书给他,又扶他坐下。待翻开书页,好嘛,这下连嘴都抖上了。吴氏又心疼又好笑,过去扶了他的肩,吴兆南看了好一会儿,才稳住了心思,抬手握住吴氏的手,一时说不出话来。吴氏笑着低声道:“你是没看见当时的样子,妹妹先把这书与我看了,然后又收回去抱怀里,冲我道,若你不把那股份给改了,就别想得这书!”吴兆南听了这话,大笑起来。吴氏又缓缓把事情从头说了,吴兆南搂了她笑道:“虽是远得很的远房亲戚,如今看来脾性竟颇有几分相似,难怪你能与她亲近了,嫌钱多的人还真不好找。”吴氏笑道:“可不是,今日送银子比往常赚银子都难上几倍。妹妹说了,让我们莫要又把这书的功劳往她头上栽,这些古方良药能经了我们济世救人,才是这书的福气。她说她如此做,已是偷懒捡了功德,莫要再想塞钱给她。”吴兆南笑得爽朗:“只听过栽赃的嫁祸的,没听说过栽功劳的,还让我们休想再塞银子给她。妹妹实在与旁人不同。”吴氏听着丈夫的笑声,乐道:“塞不得银子,我们只好塞些旁的了。”说完,夫妻二人对视而笑。 且说李纨这么莫名其妙地拿了份不知道到底有多大的分红,狗头上搁不住肉骨头的转身就跟常嬷嬷几人说了,然后一脸烦恼道:“年底若分了太多,可怎么好呢。我也没处花用去,真是愁人得很。”闫嬷嬷都忍不住乐出声来,常嬷嬷更是指着她,气道:“奶奶如今是越来越促狭了,许嬷嬷上回便说过,把之前的那点子稳重都丢哪儿去了!这话也就你说得出来,偏还皱着个眉头,喔哟哟,这模样还真是招人恨得很。”李纨抚了抚自己的脸,道:“嗐,我这是真犯愁!你想啊,我大把银票这么放着,若是那银庄票号有个好歹可就都打水漂了。可若是都去兑了银子,进了府是不是还是我的都不好说了。在外头花了吧,实在想不出能花在什么上。是不是挺愁人的?”嬷嬷们都瞧着她好似要瞧出花儿一般来,却没人搭理她。李纨便顾自道:“我看,要不年下咱们各自多分点儿,大伙儿爱买庄子买庄子,爱买宅子买宅子。”碧月在一边听得一愣一愣的,独她问道:“啊?奶奶要与我们买宅子?要来做什么用,咱们不是住在府里吗?”李纨道:“买了以后你住啊,你总要嫁人的,到时候都放了出去,过自在日子不好?”碧月不明所以,闫嬷嬷开口道:“奶奶且歇一歇心思吧。家下奴才哪有自己置宅子田地的?又一句放出去,如今这府里,拢共也就赖大家的和周瑞家的有这个现成样子,或者早先老太太跟前的清荷,聘到外头做了正头夫妻。其他的,又怎么着呢?只有奶奶跟哥儿好了,这跟着的人才能过安生日子,不被人糟践。哪里是一句放出去,就能得安生的?” 李纨听了,不由叹息。其实这些日子来,她心里总转着个大事,就是计良段高几人的前程。这买卖做到这般地步,实在是想不到的,自己跟许嬷嬷议了定是要出手的,不管是给了谁,总不要搁在自己身边招灾惹祸。这买卖不要了倒好说,这人可怎么办?尤其是计良段高两家,一个专于机关消息,另一个管着茶叶这一摊事,自己就这么把生意都扔出去了,这两家人就失了营生。虽说家仆做什么不做什么都不过是主家一句话的事儿,到底如今这场面他们都下了大力气的,自己可以不在意,于他们两家来说可就不同。左思右想也得不着个法子。今日信口说来也确是心里所念,无奈被闫嬷嬷几句话,便打了个零碎。 出了会子神,方说道:“这事儿或者不容易,总要想法子,如何日子过得舒畅些儿。还得嬷嬷们常常提点于我,我想事情终究是简单。”常嬷嬷笑道:“奶奶休要消沉,主啊仆啊不过是个名相,只要奶奶跟哥儿好好的,到时候咱们在外头置个大宅子住了,奶奶要非给配几个小丫鬟端茶递水的,我也勉强受了。这不比放出去种地洗衣裳强?”李纨听了这话,也笑了,道:“嬷嬷们说的是,是我着相了。” 不经念叨的许嬷嬷这日下午就来了,还带了个人,李纨抬眼看见,又惊又喜,也顾不上许嬷嬷了,忙上前迎道:“如意姐姐,你怎么来了?”来的正是原先李纨母亲跟前伺候的大丫头如意,如意见了李纨,笑眯了眼:“大小姐……”许嬷嬷拍她:“浑叫什么!”素云与碧月从未见过这位老听几位嬷嬷提起的先太太跟前得意人儿,这番好生打量,果然明媚娇憨,虽是嫁人生子,却犹有女儿家情态。素云不由看了碧月一眼,常嬷嬷笑道:“如何?这憨样儿可是有几分相似?”素云听了抿嘴而笑。那边厢李纨已经给许嬷嬷和如意按了座,碧月正给上茶。许嬷嬷道:“我也是被缠得没法子,这人就这么愣愣地从南边赶过来了,得会计良发觉得早,要不然她也寻不着咱们的庄子。见了我又是哭又是笑的,说的事儿啊,我可做不了主,便带她来见奶奶了。”李纨想了想,道:“别是为了你家二小子吧?”如意一愣,问道:“奶奶如何晓得的?”李纨笑道:“哪次南边来信没有你家的新鲜事?一会儿跟洋人学上洋文了,一会儿你又怕他被染上蓝眼珠子了。”说得众人都笑起来。如意叹气道:“这次更了不得了,也不知打哪儿出来个大商行,叫什么九洲商行。不好好做买卖,直眉楞眼地要去洋人的地界,我听说那离咱们这里十万八千里都不止,一路上还有蛟龙妖精,不知道多少人都葬在那海里了。”说着就红了眼睛,“可我这呆娃,也不知喝了谁的迷汤,死活要跟着一起去,我开始还没在意,后来听计良说,都有洋人和商行的人上门来找过他了。呜呜呜,这可怎么好啊,我劝他他道理比我还多,计良又不说他,我辛苦养大的娃就要去海里喂鱼了,呜呜呜……”李纨看她的样子伤心,听她的话又实在可乐,真正哭笑不得。递给她帕子,问道:“你这一通篇说得叫一个乱,我问你,可是你家儿子会洋文,被商行相中了,恰好他跟洋人也有交情,两头都乐意叫他跟着船队出去见见世面,他自己也乐不得的,恐怕计良也不反对。你怕他山高水远的有个好歹,故不乐意让他去,却又说不服他,可是这样?”如意抬起雾蒙蒙的眼睛,抽泣道:“就是这样,奶奶说的明白。我想,咱们都是奶奶的奴才,怎么就他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了?没这个道理,所以来找奶奶,只奶奶不让他去就行了。”李纨笑道:“你倒是想得简单。” 一直在边上笑着喝茶的许嬷嬷,从袖子里掏出个信封来,递给李纨道:“他家二小子贼精贼精的,听说他娘上京了,这信可到的比如意早。奶奶看看吧。”李纨接了信拆看,却是计家二小子写的,洋洋洒洒六七张纸,说的便是此次自己要随船队远航的事。一则是机会难得,据他所知,恐怕这九洲商行与四海商行也有关系且地位还在其上,这次远航实要说是买卖还不如说是去查探的,他这点洋文正好派上用场。自家爹管的茶叶生意,仿的人太多,眼见得是不会再有头一年那般的利润了。正好趁这个机会去洋人的地界看看,说不定有旁的门道可走。再则,他自己也十分想去,若说危险,做什么又没有危险呢?且这回派出的船队用的船配的人都是顶好的,别看洋人说得如何凶险,如何这般凶险他们还是一趟趟地跑来?可见这凶险后有着极大的利益,且若真这般凶险,也没见洋人每年换一拨啊。是以他思来想去,觉得这事还是行得的,将自己所想所虑都说了,来请李纨示下。 李纨看完了信,笑道:“计良真是了不得,他家老大在做什么?这二小子可真是个可造之材,不比他爹差。”许嬷嬷道:“他家老大专门帮计良跑衙门和商行两头的,也是个滑头的小子。”李纨看着如意道:“你这是多大的福气啊,生的儿子一个赛一个的能干。你还哭成这样,那些摊着败家子的可要怎么活。”如意听了李纨赞她儿子,自是高兴的,只是又听出似乎赞同二儿子的主意,又有些担心。 李纨细思量一回,对如意道:“你家二小子在信里说的东西,恐怕也早就与你说过的。你是铁了心不让他去?有道是‘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你若死活不肯,他也只好留下。只是这随行远航的事,在你眼里是百害无一利的性命交关,在他看来是这辈子难得的人生际遇,你们各有各的想法,各有各的要紧,我只能说到这里,你们拿定了主意,我左右都是不会为难的。”如意听了这话,倒愣了,她本不是个多思多虑有主意的人,这次实在是听多了航海艰险,生怕儿子就这么一去无返了,慌了神才寻到李纨这里来。哪里想到李纨一番话,说的明白,不偏不帮,只说是他们的家事,这就又没了主意。想了又想,只说道:“我只担心他冒太大风险,若真的有去无回的……”李纨点头道:“你若沿着这条路想下去,自然是这样的。这是你的想法,也没有什么对错。”如意又愣了,道:“奶奶,奶奶说,该不该让他去?”李纨笑道:“一人一事所虑不同,我只能说,若是兰儿如此,我恐怕是会让他去的。这一辈子,他是我生的,却是他自己的一辈子,我不能仗着我生了他,就要将他绑在我身边求个安稳。虽说养儿防老,若养儿只是为了防老,这与养猪待宰也没个差别了。我生他养他教他,这是我当娘的本分,他长大了自然有自己的所思所欲所想,我不过比他多活了几年,或者有些旁的见识,只说出来与他参详,却不能替他做什么决定。他的一辈子终是他的一辈子,这条命是他的,他爱怎么用也在他。这便是我的想法,可我的想法却不是你的想法,是以,你问我该不该,我却是不知道的,你需得自己拿主意。”如意听了,细细回味,心有所动,却到底定不下心。 李纨起身进了卧房,一会儿拿着个巴掌大的锦匣出来,打开匣子,取出一条长命缕来,底下却有个坠子,是一玄一青两颗小指头尖大小的珠子串成,幽光隐隐。又取出一个半指来长的绢囊,恰好能将那两颗珠子套在里头,递与如意,说道:“这是专门庇佑海上人的护身符,你回去在这绢囊上亲绣下平安字样,再套在这珠子上密密缝了,莫让人看到这珠子。与你家二小子挂在脖子上,左右不管你准不准他去远处,他也终是常年在港口海边行走的,只告诉他,这护身符万万离不得身,亦不得与旁人瞧,若有问起,只说是你亲手给做的便罢了。”如意接过了,便要磕头,李纨拦住了她道:“我打小几乎就是你跟如心看着长大的,这点子事情哪里需要如此。”如意二话不说,便将东西妥当收了起来。李纨略感诧异,却听如意道:“我来时我妈便跟我说了,若是奶奶说不行,那准定是不行的,便是拼了命我也不能让他走。若奶奶给我什么东西,就收下,定是极有用的。”常嬷嬷在一旁噗嗤笑出声来,扭头看着许嬷嬷,许嬷嬷也无奈摇头,李纨亦忍俊不禁,点头道:“你倒是实在。切切记住,定要密密缝了,让你家二小子戴在脖子上千万不能离身。或者,最好在这长命缕上滴上一滴他的心头血,这事儿你可替不了,可记得了?”如意忙忙点头。 69.天运 待许嬷嬷领着如意出得府去,已是将近黄昏,李纨自贾母处回来后,便坐在东屋榻上透过碧纱窗看着园子里的花草。去年栽种在瓦缸瓷盆里的银杏梧桐都未见长大多少,不过绿叶亭亭也十分有趣。今日给如意的,是她与那风雪夜归衣一起从苍庚号里一个铺子内得来的,那个铺子专门贩售些猎兽的装备,这护身符共有两串,叫做“猎蛟符”,那底下坠着的两枚珠子,一枚叫做“定风”,一枚叫做“避水”,光听这些名字,便知道是那些修真人士猎取海中妖兽时佩于身上的。到底也没有亲身试过,不知道有多大用场,只是自己能帮上的忙也就如此了。 贾府中一院数人每日里尚大小事不断,这外头更是风云变幻,尤其这年,挨过了春寒料峭,自打开始正经热了便憋着不下雨,临街人家日日洒水都免不了漫天黄尘,各地旱情频发。一方大员拜庙求雨,钦天监卜算了一回又一回,户部忙着筹算赈灾,工部担心着久旱必涝。入伏之后,旱情更甚,圣旨令四五皇子前往旱情最甚地祭天祈雨。或是天人有应,竟真的下起雨来,实在是久旱逢甘霖,百姓狂喜。只是这雨一开始下了,便不再停,大半月后,旱情转涝,江淮一带更是堤溃水漫,田毁屋塌,牲死人亡。圣旨又令几位皇子前往各处监督赈灾,七皇子与十皇子便去了灾情最为严重的江淮一带。 京城虽也屡降暴雨,却并未成涝,李纨等深宅妇人,只日日听说外头如何如何,到底不曾亲见,难知疾苦。得知计良等人所在处并无大碍,李纨也略感安心,让许嬷嬷与计良道若能出力时必要不惜财力以赈济灾民,只记得莫要显了名声招了人眼。半月后便收到南边来信,道是天灾恰逢人祸,豪商巨贾囤积居奇,灾备粮仓缺粮严重,虽是皇子坐镇,奈何底下官员盘根错节精于应对,赈灾之事竟是艰难异常。好在早在灾情蔓延时,四海商行等早已开始筹资备货,从暹罗、南掌、苏禄等洋商手里换来数万石大米,正解燃眉之急。另有九洲商行等几大商行今年出海贸易大宗恰好也是粮食,正逐批从广州北运。江淮地区粮价因而骤降,囤积粮食以备大发一笔横财的商人已经开始贩售粮食。计良那头也通过四海商行出了价值两万余两的茶叶换取大米参与赈灾。 不说天下如何天灾不断,贾府内,七月初六这日凤姐忽然发动,到第二日产下了一个女婴。贾母与王夫人都道先开花后结果,各样赏赐流水一般进了凤姐的小院,洗三满月也是办得风风光光。有等着看凤姐笑话的,却没料到这般情形,只在暗地里啐几口“赔钱货”罢了。邢夫人倒无所谓凤姐生男生女,生女儿倒省了她太大破费,也是幸事一桩。只凤姐满心要强,只想着头胎便逮住条“大鲤鱼”才好,却没想到天不从人愿,虽说有贾母与王夫人表态在先,在人前也不肯示弱,背地里却暗自伤神,这月子便坐得不好。贾琏虽也想着儿子,不过凤姐与自己都年纪甚青,来日方长,倒也没有旁的想法。待凤姐出了月子,王夫人又将管家之权交予了她,依旧过起了管家奶奶的忙碌日子。 贾家出自金陵,南方大涝贾母与贾赦贾政商议了,要派人去看看老宅及南边庄子的情形,更要紧的是在南边施粥赠药,商议一回又派人将贾珍请了过来。贾珍一听,便道自己也正有此意,只是这事情得派个妥当的人去。尤其这回,京中皇子都去了好几个,只遣赖大来升等人只怕很多关节打点不来。贾母听了也觉甚有道理。贾珍便道东府可让贾蓉前去,也是历练历练,这边本来该当是贾琏,只是如今凤姐刚刚生产,倒不太合适。这事贾政不便开口,贾赦闭口不言,贾母便遣了王夫人去与凤姐说项。凤姐没能诞下麟儿心情郁结,又听说这个当口要遣贾琏去南边水患处,心里便不太乐意,只说待与贾琏商议再定。贾琏听说了,心里却是另一番打算。一来凤姐怀孕生产,虽说有平儿收了房,碍着凤姐到底不能尽兴,如今得个机会出去,又是去金陵这样的地方,自是一腔欢喜;再则,这施粥赠药打点关节,哪个是不要钱的?旱涝连灾,这米粮价格都是个没准的数,一时一个样,岂不都是可活动的地方?这么一想,真是财色兼收的一趟好差事,只他深知凤姐性格,又有几分怜惜她生产艰难,便深藏了喜色,将那大道理扯了一篇讲来,末了又提了两句银钱的事。果然,凤姐听那家族根基行善积德的道理时,尚面有不愉,待到听得“都不是小数的银钱,交给旁人如何放心”等话时面皮便松了下来。只是到底舍不得夫君远行,贾琏又一通好哄,待得第二日,两人便说都商议好了,总是大事为重,贾琏与贾蓉一起前去金陵。贾母与王夫人自然又对凤姐一通夸赞,贾琏便开始忙起先行准备的诸般事宜。 贾珍回了府,把贾蓉叫到书房,说起南边事务来。“哪里想到会把皇子派了去,还派的是那两位。本待好好发上一笔又赚个大人情的,如今倒不好说了,也不知那几个商行是什么来历,恐怕与那两位有些关联,怎么就寻了那么些米来!你此番前去,先紧着把施粥赠药的事情敲定了,便说天灾难测,一次多进些米粮以免后手不接。定了量,便从余家采买,这事你拖着点你琏二叔,他素性不爱管这些,这次不过冲着银子去,左右咱们自吃自回是不亏的,那头赚的稍漏些给他便是。”贾蓉问道:“琏二叔若是问起来呢?”贾珍笑道:“问?问什么?不过是趁着做个事捞些好处罢了,你以为他不想?他还能问出什么来!你只把余家介绍他认识,余家的人自会带着他游金陵胜境,你当他还有心思来问什么。你只作是你们二人之事,连我也是不知道的,便罢。”贾蓉道:“若琏二叔也有想要采买的商家呢?”贾珍道:“西边大老爷原先的旧识都在行军打仗那一路,二老爷倒是结交些文人,哪有识得经商的?倒是有薛家,那可连着二太太呢,你琏二叔能有胆子寻人家要添头?你啊,少想些有的没的,让你怎么做你便想尽办法做成便是。几万两银子,打了水漂你的日子就能好过了?”贾蓉听了忙低头唯唯。贾珍又道:“甄家可能会寻上来,如今正是乱的时候,咱们虽都是那头的,走的却不是一条道,只当个老亲来往吧。”贾蓉又问及些施粥赠药的琐碎来,贾珍懒得多费唇舌,只让他与管家们商议。 且说贾琏贾蓉这头打点了行装,前往金陵。扬州城内盐课后衙,林如海正与一名身着玄色长袍的中年文士对饮。桌上不过几个酒碟,温酒的老苍头与守茶的僮儿早已被遣了出去。林如海执壶给那文士满上一杯,低叹一声道:“如今这江南真是个泥潭了,我却寻不着个出路。”中年文士笑而不语,林如海又道:“不知上头的天色什么时候能定。”中年文士执起杯来喝了一口,说道:“林兄愁这些又有何用,不如想想如何离了这个火凳子方是正理。”林如海道:“左右到今年便满了,明年总可以松动一下。”中年文士笑着摇头道:“林兄太过想当然,如今这天色风起云涌,江南是重镇,这盐税又是大头,一时半会能让哪家痛痛快快地插手?我看,十之八九都说少了,该说是十成十的,明年这盐课还是得点老兄你啊。”林如海苦笑道:“唉,我亦想不出可以替换的人来。所以才盼着天色早定。”那中年文士又摇头道:“林兄又想偏了。这定或不定,不是一个位子一个名的事儿。如今各自羽翼已丰,便是真有所谓‘定’,只怕反倒是‘乱’的开始。便看看如今的江南,老百姓不过是水里的馄饨,生死都是旁人的筹码。这还是都收着呢,若真的撕了开来,恐怕天下都是筹码了,哪里能有林兄想要的‘定’?”林如海道:“所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中年文士拿起酒杯一饮而尽,笑道:“我可不是慈善人,亦不以天下为己任。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仁,不过是你们这帮儒生哄人的幌子罢了。百姓苦不苦,何曾放在心上?若放在心上时,必是百姓之苦已经要苦到你们了,方做一做戏罢了。”林如海苦笑道:“与你实在说不通。”那中年文士自斟了一杯,神态悠然。林如海道:“圣人尚在位,底下就已经闹成这样,这位子难道还真是争出来的?”中年文士笑道:“生成了那处的人,又偏偏是个男儿身,若是母族再有些力气,便是自己想要不争亦不可能。恶狗群里挂着的一块肥肉,哪个不想从你身上蹭点油?没了朝臣巨贾相挺,你又有什么资本装清高?或者单人成势,成不得势的便被人裹挟,若是既无势又不从势,或者年纪尚幼还能逃过一劫,不然,难免做了势力间较量的肉盾。”林如海听了,长叹一声,默默不语。中年文士饮尽杯中酒,道:“林兄如今总该知道,这求‘无事’对有些人来说,比求‘有事’要难得多了。”林如海苦笑数声,转开话头,说道:“如今看来,四五之势甚大,恐怕难得善果。”中年文士放下了酒杯,拿起一旁的扇子,摇摇道:“林兄果然与旁人不同,如今那些依附四五的人只怕正喜笑颜开,林兄却看出了其中险恶。当日传授星象世影时,老头子偏偏选在大比之年,独我一人得了传承。我请问林兄,若帝位禅让该当如何?”林如海听了此言,猛地起了身,呆立片刻,方缓缓坐下,问道:“此言当真?”中年文士笑道:“我可说了什么了?什么真假?”林如海闭目思量起来,好一阵子,方道:“如此的话,四五更无机会,只是却如墨兄所言,再无宁日了。”中年文士道:“这七巧却有点子意思,竟能想到以商破阵,这自古以来士农工商,多少朝代都将商入了贱籍。他倒不拘泥,果然巧的很。”林如海道:“看这行事,便知道在朝堂中恐怕无甚扶持,才出此下策。”中年文士挑眉道:“下策?嘿,这若算下策,就没有上上策了。”林如海道:“此话怎讲?”中年文士道:“你们那套都把脑子学成泥疙瘩了。这不是明摆着的?你若有十七八个儿子,几千万两的家产,年老体衰底下争得厉害,你待如何?找个合适的,趁着自己还能活几年,帮他把位子坐稳了。只是你也不知自己还能活多久,难道找一个跟底下大掌柜打成一片,随时能让你安安耽耽做‘太上掌柜’的能干儿子?又不能找个呆头笨脑的,到时候自己闭眼都不敢去见祖宗。如何最好?自然是忠厚又伶俐,脑子还算活络只是根基不足的,最是恰当。你说说,可是这个理?”林如海道:“那些业已成势的儿子如何能善罢甘休?”中年文士笑道:“说的好像治天下以仁是真的一般。既得了势,正了名,三五年布局,砍其胳膊断其腿,不过找些由头罢了。能当上大掌柜,有几个是干净的?便是……手足相残也不过是杀个有些子血缘关系的人罢了,不过是个人,有甚要紧?”林如海道:“此言差矣,唐太宗如此功绩,尚要背玄武门一辈子,手足相残如何与天下交代。”中年文士哈哈大笑,道:“背玄武门一辈子?请问林兄,何处有背?是阻了他当皇帝了还是碍了他收弟妇为妃了?与天下交代,哈哈哈,不能将天下玩弄于掌心的才坐不上那个位子。林兄啊,这就是你们这些读坏了脑子的臣子揣度坚持的可笑之处了。”林如海想了会儿,缓缓道:“且不论这些,若真如此,我这位子真是个断头台了。”中年文士也站起身,摇着扇子微笑道:“兵家必争之地也,”拿扇子一点林如海道,“泥菩萨也。”林如海摇头苦笑,又抬眼看他一眼,道:“你若要装神仙,何不弄个羽扇?拿个蒲扇到处招摇,还指指点点,实在别扭。”中年文士翻个白眼,道:“我摇扇子非是扇子摇我。” 70.秋动 入秋之后,南边传来消息,计良家的二小子到底还是随了商队出去了,如意哭了好一阵子,茶饭不思时只当是伤心过度,请了医生来看,哪知道竟是又有了身子。这如意对子女是再上心不过的,如今想起儿子待要伤感又怕伤到了肚子里这个,倒不敢往那海上险恶的道上一路想下去了。许嬷嬷对李纨笑言:“到底是计良的手段高明,这么一来,也不用人劝了,自己紧着往开了想呢。”又顺道带来了扬州与王嬷嬷的信件,常嬷嬷给拿过去了,回来脸上带着笑意。原来是王夫人费了大力气总算给宝玉找了个先生,这位中举之后屡试不第,便索性教起了书,倒教出几个进士学生,也是有些名气的。年纪渐长,便不想再费心力,此番听说是国公府相请,且只教一个哥儿,又有王子腾的关系在其内,不好推脱方来了。贾政见过后十分赞赏其学识人品,今日便让宝玉正式敬茶拜师。宝玉不敢违拗贾政,老老实实敬了茶,听了一通训诫,得知明日开始正式上课且这次连个一起受罪的伴儿都没有,回来便在自己房里闹开了。贾兰在一旁听了,老神在在地说道:“宝二叔这是何苦,哪里逃得出老爷的手掌心,不如老老实实认了命,认认真真读书,日子还好过些。”李纨听了笑喷。果然,贾母得知事情原委,却也不纵着宝玉,又怕他这行事传到贾政耳朵里又是一通教训,故一边想尽法子哄着他,一边严令众人,不许传出一丝话音去。常嬷嬷将事情说完,笑道:“老太太也实在是不容易。”闫嬷嬷看看贾兰道:“咱们哥儿一门心思想要去读书,还不得个机会。”贾兰笑道:“嬷嬷,我如今温书歇息,待养胖了再去读书。”闫嬷嬷便对李纨道:“奶奶真让哥儿去族学念书?那里头不止族中众人,还有来附学的,只怕人多口杂,哥儿去了还不知道什么样呢。且哥儿到底还小,每日早出晚归,风雨寒暑的,奶奶也真放心!”李纨笑道:“转过年去他也五岁了,是去念书,又不是去打仗,且随身都有小厮常随跟着的,能怎么样呢?嬷嬷莫要担心了。再说人口杂些,读书经世,本也该看懂人情世故的,我们都想护着他,又能护到什么时候去。”闫嬷嬷听了也觉得有理,到底还是心疼,喃喃道:“到底还小呢。”贾兰扬脸笑道:“嬷嬷,去那里人多,我正好脾性相投的结交一番,这府里能一起玩耍的人实在不多,整日里见得都是些丫鬟小子,没意思的紧。”闫嬷嬷听了这话,笑着抚了抚他的脸,道:“哥儿这么想甚好。”李纨心知贾兰这么些日子来,日日炼体不曾懈怠,心智之坚实在不是同龄稚儿可比,自比旁人更放心一些。 王夫人连着数日被王家请去,晚间回来便去贾母处商议,府里日常事务都交给了凤姐,只说都由凤姐权衡。贾母处老亲往来也比常日里频繁许多,好些平日都不见出门的老太太们都择了这些日子相聚说笑。李纨的院子里,清静得一如往常。这日常嬷嬷进了院子,身后跟着几个抬东西的婆子,让她们在廊下候着,自己进了屋。李纨正跟贾兰指着一本书上说着什么,常嬷嬷上前请了安,笑道:“奶奶,舅奶奶从南边遣了人过来,这次来的没有媳妇子,也没法进来请安了。只说是给奶奶捎些物产并一封书信。”说着从袖口取出一个信封来,李纨接了,边拆边问道:“我这兄嫂也真是,南边多少事,估计也就刚消停下来,自己不说好生歇歇,又记挂起我来!”常嬷嬷笑道:“这方是一家人的意思。”李纨已拆了信细瞧,是吴氏手笔,说些日常琐事。里头提了一句“辟瘴丸”在一些番国都快被卖成了仙丹,换了好些粮食番银。几个商行分批运了粮食北上,平抑了粮价,待江南灾情平稳后,又通过漕运将粮食往其他受灾地运去,打得当地大商巨贾一个措手不及,感慨“商”之力竟也可至如此。末了道是这阵子南来北往的,得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便归拢了给妹妹捎来玩。李纨看完信不禁莞尔,那辟瘴丸正是《济世辑古录》中收的一个方子,没想到吴家这么快便试制了出来,且到了能与番国夷人买卖的地步,这和生道的势力果然不可小觑。又想起说的稀罕玩意,便让人将东西抬进来。 两大一小三口樟木箱子,看这分量,李纨特让素云多给了赏钱。又特去把闫嬷嬷也叫过来,几人一起开了箱子一一验看。果然是“杂七杂八”的,有两个迎手镀银的西洋钟,几只珐琅掐丝怀表,都甚是小巧可爱。一堆各色各样的琉璃瓶子,大小不一,有的上头拧着银丝螺纹盖,有的塞着木塞子,都拿丝绵密密卷了,倒是一个没破。又有艳红的葡萄汁子酒,还有微微黄色的,上头贴的纸笺都一样,看来也是酒。羽纱羽缎各两匹,还有些极细的棉布,十几张毛皮。一个大箱子里头还放着一个小箱子,却是皮的,钉着黄铜的铆钉,李纨拿起来细看,实在是精细。另有几个棉布麻布的小袋子,里头装的似是种子,有一种粒如马牙色作金黄,另有一个都是婴儿拳头大小的块块,还有形如榄核的皮色与上一种不同。小箱子里一色的食材,燕盏、鱼翅、洋参、鱼肚等海味药材并龙眼、荔枝等干果。都一一看过了,李纨又把那个小皮箱拿了出来,在桌上打开了,里头装的是一个小一号的皮箱,颜色比外头这个大的略深。开了这个,里头装这个更小的,不过一尺来长半尺多宽。碧月已忍不住赞道:“好有趣的东西!”这小皮箱内装着两个紫檀木盒,一盒滚圆的珍珠,一盒玛瑙。常嬷嬷在一边倒抽一口凉气,心道奶奶认下的这对兄嫂好大手笔。李纨立在当间,看看这满当当三口箱子,对素云道:“这可怎么收拾呢。”素云为难道:“这收拾还好,可怎么登记呢,我连名儿都叫不出来。”李纨笑道:“这有什么可难为的,咱们又不是大库上,拢共就这么点子东西。你便直接写毛皮、食材、瓶子……便当得很。”碧月在一边摆弄那个迎手钟,哪知道用力一按上头的包绒软面,那钟竟发出响声来,叮叮咚咚的甚是悦耳。把碧月吓了一跳,捂着胸口道:“老太太那边的钟都是到了时间才响,如何这个一碰便叫唤上了!”李纨亦好奇,取了细看,道:“自然是里头另有机关了。”贾兰在一边看了也跃跃欲试起来,李纨便将一个递给了他,笑道:“我晓得你心里正稀罕呢,这个给你玩。”贾兰接过了,看了一回,便开始伸手抠那软面与镀铜骨架的接缝,闫嬷嬷在一旁赶紧拦着,道:“我的小祖宗哎,你可真是手快脚快的。这东西多稀罕!这些机关的,总是小的比大的难做,你再想想,老太太和**奶屋里的钟,响起来都是当当的,这个可是会唱曲儿的!你就这么给掰开了?”贾兰抬头看看闫嬷嬷,郑重道:“嬷嬷我不弄坏它,我就瞧瞧那声儿是怎么出来的。”李纨抚了他的头笑道:“好呆的娃,若这么容易就拆开了,还让你一眼看清楚了,那些洋人可拿什么换咱们的东西呢。你呀,且好好收着,待你大些,我让段高家的大小子教你怎么拆它。人家可是做机关的高手。”贾兰一听,来了劲,抱着李纨道:“娘,如何现在不成嚒?”李纨笑道:“现在你还小,连个拆东西的家伙都拿不稳呢,待你再长大些才成。”贾兰看看自己的小手,无奈叹了口气,把那迎手钟抱在了怀里,道:“那我先玩几年。”李纨见他喜欢这些,又随手捡了块水蓝底花鸟纹珐琅掐丝嵌米珠的怀表给他,看得闫嬷嬷在一边摇头不止。 这日李纨正叫了人进来看样子打首饰,选好了花样交了定金,常嬷嬷带人出去。回来后道外头乱哄哄的,不知道是什么大事。碧月便去找妙儿了,好半天才回来,道:“这个可难打听的紧,不好学嘴,说是宫里封了好些个娘娘,是以外头就热闹了些。”常嬷嬷笑道:“我说呢,怎么热闹成这样!”李纨点头道:“这些热闹我是不懂的。”常嬷嬷道:“咱们府里也有姑娘在宫里呢,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封个娘娘,可就真热闹了。”碧月在一边道:“太太和**奶可不就是忙这个,听说啊,不知道送出去多少银两呢。”常嬷嬷笑道:“这你又会学嘴了?”碧月撇撇嘴道:“这个我听得懂,刚才那个什么追封什么什么皇贵妃,老长名字了,我实在记不住。”常嬷嬷一惊,道:“追封?”碧月点点头。常嬷嬷看了李纨一眼,道:“这恐怕是真要热闹了。” 李纨几人当个闲话聊天的时候,王夫人已在贾母院中,神情激动,贾母握了扶手半直起身子道:“当真?”王夫人上前扶住贾母,点头道:“几处得的信,如今外头都传开了,慧妃追封为皇贵妃,庆嫔擢升为庆妃。”贾母笑着拍拍王夫人的手,道:“好,好!这次还多亏了舅老爷提醒。”王夫人笑道:“家兄不过能说个风向罢了,若没有老太太的助力,我们也只能看着。”贾母笑道:“没个准的风向,有力也无处使啊。”两人又说几句,待心情稍定,方让人进来伺候。晚间贾赦贾政贾珍齐聚贾母处,也是一团欢喜,独贾珍回了府后在书房枯坐至半夜,再不见方才喜色。 71.金汤勾翅 被追封为皇贵妃的慧妃是七皇子生母,两个月后,老圣人禅位于皇七子,自任太上皇。新皇继位后册封**,贾元春进乾元宫女史份比嫔位。有一后四妃在先,更有正经的贵嫔与得了封号的嫔,贾家倒也没因此得什么热闹,只王夫人在小佛堂里待的时间越发长了。 如今这些于李纨来说自难放在心上,只顾着贾兰一人罢了。恰好天凉了,暑热蒸腾里消磨一夏的胃口渐渐恢复,李纨就打起了那些食材的主意。灵烹宗内食经道蛟翅有“补五脏,长腰力,益气清痰开胃”之效,想来着鱼翅也应近似。常嬷嬷看李纨命人取了那鱼翅出来,便道:“奶奶还是交给厨上去做?还真不知道拿手做这个的人。”李纨摇摇头,道:“稍稍麻烦些,还是在院子里折腾吧。”常嬷嬷道:“奶奶会弄这个?”李纨笑道:“说起来又是老早之前的事了,前朝时我外家的厨子做这些是有名堂的。”常嬷嬷知道李纨外祖家在前朝时管过河工和盐铁,点头道:“那倒是了,这东西如今也不常见的。” 取了勾翅,先冷水发了一遍,又用加了绍酒紫姜的热水前后煮发了三遍,足耗了两天光景,才算发得了。这勾翅是鲨鱼尾鳍,翅长针粗,且省了挑骨的麻烦。又另用竹鸡、绿头野鸭、火腿芯子、鲜肘子一起炖了高汤来,用竹纸去了油。看鱼翅的分量,取来几个炖盅,盛入鱼翅注入高汤,盖了盖子周围用绵纸沾了水封上几层,置入大肚陶锅内隔水慢慢炖煮三四个时辰。常嬷嬷前后跟着忙碌,笑道:“足足要三四天时光侍弄它,好折腾人的吃食!”到了晚膳时,贾兰看着眼前玉白浅口莲盏内羹汤黄亮浓稠,鲜香浓郁,拿了勺子先尽了一盏,李纨见合他口味,心里高兴,又另取了一盅来与他拌饭吃。整盅开封时,浓香如有实质,又特滴上几滴香醋,解腻增味,贾兰就着几味清酸小菜将那一炖盅都就着紫牙米饭吃了。李纨自用了一盏,交代素云留一盅,恐明日许嬷嬷会来,剩下的就让他们分了。常嬷嬷摇手道:“奶奶这个东西折腾起来实在麻烦得紧,就不要顾着我们了。”李纨笑道:“嬷嬷只看兰儿这一顿吃得来劲,连着吃就腻味了。正是折腾一次不容易,是以大家都尝尝,谁还拿它当饭吃了!”素云也道:“奶奶,这个东西本也不易得的,我们又不会做,还得奶奶忙活,这叫我们如何吃得。”李纨拍拍她道:“莫不是都不吃,留着,待坏了臭了就是对得起我了?常日里也不少吃我做的东西,如今倒矫情起来了。”碧月插口道:“这东西……怎么都觉得精贵得紧,恐怕主子屋里都不一定有呢。”李纨听了,方明悟,笑道:“都是我兄嫂送来的,咱们又都在院子里做,就算外头传了什么话,也当是我们自己折腾着玩呢,且说不得什么。你们就放心吃了吧。”碧月听了这话,方翘嘴笑了。几人也不再推辞,给许嬷嬷留了一盅,本也不多,正够一人一盏的。饶是如此,也让碧月来回念叨了好些日子。 这日李纨在屋里翻书,贾兰打外头快步走了进来,一见了李纨,扁扁嘴好生委屈样儿,把李纨看得心软得不行,赶紧拉到怀里来,抚着他头发问道:“唉哟,我的兰儿这是受了什么委屈了,告诉娘听听。”闫嬷嬷也跟着进来了,看李纨已搂了贾兰,叹口气道:“我说奶奶就不能把那些东西给孩子玩。”李纨一头雾水,贾兰摊开手心,却是早先给他的那块怀表,好似磕了,倒是好工艺,上头嵌的米珠都没缺。贾兰仰头看着李纨,低声道:“不会走了……”李纨随手把那表放炕桌上,拉着贾兰的手,道:“是不小心掉地上了?多大点事儿啊,你就这样子了?”贾兰看李纨并无责备的意思,方大了声道:“不是我摔的,环三叔非要拿去看看,就给摔了,我看明明是故意的。”李纨听了一愣,一时倒不知道怎么说才好。闫嬷嬷在一边道:“这表啊,宝二爷才在之前生日时得了一个,是个金壳的,奶奶随手就给哥儿这么一个,镶珠嵌宝的,可不是让人眼热,这保不齐就有手毒心狠的,欺负哥儿小。说到底还是奶奶不对,财不露白,小孩子家家的哪有拿这些玩的。”李纨听了,大概知道原委了,咂咂嘴道:“嬷嬷说的是,我原先也是这么想的,只是如今也不同以往了。我的嫁妆买卖嬷嬷也是知道的,又加上我兄嫂不依不饶得给这给那的。这往后啊,我这儿东西少不了。总不能都收着等发霉,我就兰儿一个,兰儿怎么也是国公府的嫡子嫡孙,吃的用的难免比别人强些也不算什么。”闫嬷嬷听了道:“话虽如此,这用度过了就招人眼了,你看看今日,不就是如此,白糟践了东西还不能跟个孩子计较什么。”李纨摇摇头道:“这个我却不怎么看,嬷嬷想,那环儿敢砸兰儿的,为何不敢砸宝玉的?莫说弟弟怕哥哥之类的话,这孩子的面相可不像有什么怕意的性子。他不会那么做,不过是因为他自来比不得宝玉,宝玉自来吃穿用度比他强,天经地义,他顶多心里暗恨,却做不得什么。咱们兰儿,我又是个省事不爱惹人眼的,自来就用着府里的分例,并无其他。是以,如今这个那个起来,才惹得他的不平气了。我若还照以前,只怕真当我是个木头人了。如今,我便让这些人知道,兰儿是嫡子嫡孙,兰儿是我儿子,就这,便不是谁都能比得了的。”闫嬷嬷听了愣愣,忽笑道:“奶奶自来好性儿,如今怎么跟个孩子计较起来。”李纨摇摇手帕,缓声道:“嬷嬷,孩子所见所闻,都是从旁人处来的。这可不是一个孩子的事了。嬷嬷只想想,若是今日环儿砸了宝玉的表,如今该是什么光景?”常嬷嬷忙完了院里的事进来,前后听了,笑道:“奶奶这么说也没错,咱们如今这样,又在这个府里,且藏不住了。今儿就在外头听到鱼翅的话了,道是‘老太太还没吃上’呢。果然我们当日料的不差。”李纨笑道:“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出,转日我就让人送了干货去老太太和太太那儿了,只是厨上一直没做,或者另有打算。”常嬷嬷笑道:“也不知道什么人传这话,咱们这府里,真是飞起一根鸡毛都能引出几个脑袋来。” 贾兰还在摆弄那块怀表,李纨见了,又把他搂过来,问道:“兰儿是就喜欢这块表么?”贾兰点头,又道:“娘,我觉得心里憋屈的很。”李纨笑,“如何,你还想跟你三叔打一架不成?这可落了下乘了。”贾兰闷头不语,好一会儿,问李纨道:“娘,环三叔也算我的长辈,便是因为这个,我就得处处让着他才对吗?”李纨道:“兰儿,人之处事,并无对或不对之说。只有自负其责之说。”贾兰摇头,李纨继续道:“因事情若要说对或者不对,便要先给出一个衡度来,以什么来计较对或者不对?以天道公理?那便得先自清楚何为天道,何为公理。若自己并不清楚天道公理,又如何拿这个做比呢。比方说,夏日里,我不让你多用冰饮,为何?我这里有个计较便是要‘有益于你’,夏日里热在表而虚在中,若食冷物过多极易伤阳气,对你身子无益。是以这些连在一起,才有了‘你多吃冰品为错’这个说法。如此,你可懂了?”贾兰点头道:“要如何对待人,也如夏日该不该吃冰,先要有个比处。那,娘,这比处从何来?”李纨又摸摸他的头,笑道:“这便是一人一法了,你们读圣贤书的,圣贤说的如何?”贾兰皱了眉头道:“圣贤所言甚多,我此时却只想起一句来。”李纨问:“哦?哪一句?”贾兰道:“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李纨一挑眉,没想到自己儿子还是个火爆性子,也不多说,只道:“那兰儿的标准又是什么呢?”贾兰捏捏那块怀表,闷声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李纨几乎要拍手叫好起来,完全没看到闫嬷嬷在一边眉头皱的都快拧在一起了。李纨还不知足,继续道:“我若帮兰儿把这表修好了呢,保证一丝都看不出来,兰儿是不是就不那么憋屈了?”贾兰果断摇头,道:“娘帮我修好了,是娘疼我。我却不是为了失了一块表不开心,我只对别人对我的用心!”李纨又道:“你又如何知道人对你是好心还是坏心,这要如何断?”贾兰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将己所不欲偏施与我,想我身心物有所损伤的,便是坏心!”李纨道:“那是不是又有好心却坏了你的事的,这又如何断?”贾兰道:“若是如此,那定是此人力有不逮,虽想对我好,奈何却做不到,反倒害了我。这样的,我却不怨他,不知者不罪。”李纨抿嘴笑道:“原来不知者不罪还能这么解呢。”闫嬷嬷总算得机会插了话,对贾兰道:“兰哥儿,世上的事岂可以一己之利害衡量之?如日常居家,为个家和万事兴,多有忍让方是正理,若人人都沾不得碰不得,这日子还怎么过?在家国天下,更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个时候又哪有个人利害的容身之处?”李纨暗道果然是闫嬷嬷!谁知贾兰却出惊人之语:“嬷嬷所言与我并无不同,不过我方才说的是我,嬷嬷说的是我们府上,我们天下罢了,不过是个大些的我。照样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若嬷嬷要说我与我们府里之事有所冲突,是以府里为重,若并无冲突处,自然以我为主。”这却不是闫嬷嬷教养学问的东西了,是以一时竟驳他不倒。贾兰又道:“如今日环三叔所为,在我,他是欺我,在我府,他这样行事又有何益?我岂能以息事宁人哄骗自己家和万事兴。”闫嬷嬷动了动嘴未能说出话来,常嬷嬷在一旁念佛道:“阿弥陀佛,哪里像这么小的哥儿能说出来的话。”李纨兴趣大增,唯恐天下不乱地问道:“那兰儿你待如何做?”贾兰昂首道:“他是我叔叔,我管不得他,却自有能管他的人。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学里我尚不认得,我只告诉老爷就是了!”闫嬷嬷脸色稍霁,道:“睚眦必报非君子之量,不过哥儿倒是走的阳谋,总算坦荡。”常嬷嬷笑道:“你这话,量小非君子,可还有一句,无毒不丈夫呢。”闫嬷嬷苦笑道:“哥儿才多大,总要打个忠厚的性情底子才好,你们倒是要教些什么给他!”李纨赶紧摇手撇清:“我可什么都没说,我都只问问他而已。” 72.不为而成 常嬷嬷忍了忍,又忍了忍,到底忍不住,开口道:“其实要我说啊,最好的法子便是不要作声,只当什么事都没有。”贾兰盯着常嬷嬷看,却并无反驳之意。常嬷嬷心里暗暗点头,继续道:“环三爷这个性子,在我们这里,才显出多少点子来?听说在太太屋里,把彩霞彩云金钏儿玉钏儿几个大丫头支使得团团转,要茶要水的,还有一回居然惦记上了要进给老太太的时鲜果子。结果呢?老爷要教训,太太拦在头里不说,还特让人将自己分例里的瓜果送了过去。连赵姨娘都得意环三爷得老爷太太的眼呢。”李纨听了觉得后脖梗子发凉,勉强道:“太太向来是慈善的,看看对三姑娘就是了。”常嬷嬷笑眯眯道:“奶奶这话接得甚好。”李纨讪讪的,实在是大宅门里过日子的积年旧习,一时改不过来。贾兰却在低头沉思。闫嬷嬷简直顾此失彼,实在不知道要拦了谁好。常嬷嬷特特对着贾兰道:“哥儿如何看?”贾兰略想了一会儿,慢声道:“三叔这样子实在惹人讨厌,若是一直如此下去,无人管教,只纵着他哄着他,以后不晓得会有多讨人嫌。太太最是没脾气的,只是老太太和老爷必定不喜他,如此性子,在学里也交不到好友。”常嬷嬷一边听一边点头,见他说完了,道:“哥儿想的不错。我再说个故事给哥儿听。有一村在官道边上,有个孩子自小淘气,父母宠溺亦不忍严责,这日有一文官乘轿过,那小孩便站在树上朝那轿子撒尿。随从欲呵斥时,文官止住了他们,和颜悦色与小孩说话,还给了几个铜板。自此,孩子更为骄纵,父母也将此事引以为傲。这日有一武将赶路从此路过,小孩故技重施,武将要事在身,在马上手起刀落腰斩了此子,飞马而去。父母闻声而出痛哭不已,却已无力回天。”贾兰听得呆住,李纨看着常嬷嬷笑眯眯的样子,觉得背上凉气都连成道了。常嬷嬷继续道:“适才奶奶问哥儿,如何断定人是好心坏心。哥儿答得不错。只是如这故事里的文官,你说他是好心还是坏心?若当时来看,算不算得胸怀宽大不与人计较?对于人心,有道是‘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凭一时一事,是难以定论的。且不管这文官是好心还是坏心,他没有做什么,却是引来了如此结果。哥儿还小,世上很多事,若能看远一些,便能看到行进脉络,老子说‘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我们设若这文官被顽童一尿浇顶,是极为生气的,但是,他什么也没做,最后却给了那顽童这么个了局。是为‘不为而成’。为何能不为而成?这孩童心性已然走歪,能如此做,自然家教亦不力,做错事而不受惩罚,其胆必更巨,家在官道边,强人壮士等不可得罪之人自不会少。孩童如此心性,所处如此情况,总有相碰之时,相碰之时便是死期。”贾兰听了,问道:“那若他家搬走了,不在那官道上了,便不是如此了。”常嬷嬷笑道:“哥儿解错了方向,世间之事都有因果,种子却是在自身。设若如哥儿所说,他家搬走了,这孩子的心性却没变,骄纵惹人厌且毫无自觉,幼时尚可因年纪小而无人与之较真,若长大了呢?这文官看透了这孩童心性中的恶,不灭其恶,便是让他增种恶因,因果循环,哥儿想想这样一个不断惹人厌烦的人又能有什么好下场?”贾兰细想了一回,突然对常嬷嬷一礼,道:“谢嬷嬷教我。”李纨看得吃惊,常嬷嬷亦微笑受礼,只闫嬷嬷在一边叹气不住。 转天贾兰便找了《道德经》来看,李纨心里感叹当年那三颗“启灵丸”真不知是福是祸。至于那个坏了的怀表,以李纨的手段,自是可以轻松修复的,奈何贾兰却道不用了。就这么块坏了的表,放在他书房架子上,也不知做个什么。李纨也不深究,另取了一个珐琅彩绘的银壳贝母底嵌蓝宝怀表与他,贾兰收了照旧随身带,安然无事。 李纨不知那日常嬷嬷一番话下来,贾兰到底记住了什么,只未见他与贾政告状,与贾环也相处如常,心下好奇,便问他:“你如今不生你环三叔的气了?”贾兰道:“我也不知怎么的,听了嬷嬷这么一说,我便没那么气了。”李纨点头道:“可是觉得他也可怜?”贾兰摇头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何况环三叔有甚可怜处?只是如嬷嬷所言,自种恶因,于我而言不过是块表,我倒犯不着为这个计较。既有人要养这样的性子,我又何苦替人出头。知道他心性不好,避着些儿就是了,我且做不了那武将。”李纨心里一时不是滋味,贾兰到底年幼,却已想到这个份上,有启灵丸的缘故,更有生在大宅门的无奈。坊间小户,如此年纪恐怕正惦记些零嘴或与邻里孩童玩闹,哪里生得出如此心思。思量一回,对贾兰道:“两个嬷嬷各有各的说法,都有道理。至于如何行得,要你自己慢慢体味。我只告诉你,做人莫欺心,亦莫要强装‘圣人’或‘能人’而做些实不愿做的事情。”贾兰一时尚听不懂此话,只点头记下了。 风波已过,贾兰一如往常,日日不辍地练习正魄术,而李纨调汤弄水地帮他进补。只有一样,往常贾兰不过是自己看书,或者去翻贾珠当年的笔记心得,如今却三天两头地找闫嬷嬷和常嬷嬷说话,李纨只好当他是讨论学问罢。 贾琏与贾蓉回府时,大局已定,贾珍劈头盖脑将贾蓉一顿数落,这种时候,竟然在外头待得不回来了!贾蓉无奈道:“我有什么法子,琏二叔见了余家的人之后,什么都不管了,只说交给我,日日不见人影。好容易完了事,他却不知跟人玩什么,身上脸上竟带了幌子出来,足歇了半个多月,才敢回来。”贾珍气得发笑:“你别都往他身上推,你自己能干净了?!我知你离了我的眼,乐得要飞,手里又得了钱,真是神仙样的日子了!只是你也要用用你那脑子,如今是什么时候?不知轻重!今日我懒得出手,去祖宗跟前跪着!”贾蓉在金陵也是掏空了身子的,这赶了回来没有高床软卧,反到溜溜跪了一宿祠堂,转日便发起高热来。尤氏向来说不上话,只苦了贾蓉媳妇秦氏,好不容易盼得夫君归来,却是这么一番模样。 贾琏处光景自是不同,除了与凤姐带了些南边的新鲜首饰料子,更有一箱带给女儿的玩意,又漏出些银子来贴补凤姐私房,两口子小别重逢,自是话语绸缪。贾琏这趟真是开了眼界,只是野味吃多了也腻得慌,回来看妻女安然,倒生出点浪子归家的意思来。凤姐自然识得真情假意,见贾琏色色想得周到,虽则不信他能洁身自好,正情浓时也懒得追究了。隔日贾琏知道贾蓉情形,到底不敢去见贾珍,只暗道自己果然福厚运高。 这日凤姐试戴贾琏带来的新首饰,忽想起来,对着镜子与贾琏道:“你可听说和生道的事情?”贾琏正逗大姐儿,心不在焉回:“什么事情?不是个药铺嘛,买卖倒是不小。”凤姐转了过来,拿帕子打他,嗔道:“跟你说话呢!”贾琏道:“宝贝儿,看看你娘,我跟你好她不乐意呢。”凤姐横他一眼道:“你少给我没正经!我听说,好似不止有药铺呢,还做着洋商的买卖。”贾琏听了,方转过来,道:“我们与洋人买卖,药材本就是大宗,他们有粘带也不奇怪。只是你怎的突然说起这家来?”凤姐让奶嬷嬷抱了大姐儿出去耍子,凑近了低声道:“前儿太太找我问呢。原来这和生道竟跟大嫂子沾亲带故,如今来往得也勤,三不五时的有东西捎来。我本也没在意,那日听说环儿故意砸坏了兰哥儿的怀表,听底下人说,那表都是珐琅嵌米珠的,这可少见。再寻人打听了,才知道这和生道主家姓吴,是大嫂子亲娘的远房亲戚,如今不仅是药铺的买卖,在外头的船队都有份子的。”贾琏听了,沉吟不语。凤姐接着道:“你原先不是老惦记牛家想要掺和船队的事?如今菩萨在眼前呢,还不赶着去拜呢?”贾琏听了笑道:“你少唬我!若真有菩萨,你还等着我拜呢!牛家想要掺和的,是一个专门做番国买卖的大商行,底下船队就有好几个。这大嫂子娘家本就不显,她外祖家又早就没落,如今这么点子买卖,能有多大?这么着紧,恐怕是想要靠着我们府上也说不定。”凤姐笑道:“你倒是跟太太说的一样儿。太太便是让我上些心,看看是不是有什么事要求到咱们这儿来。我开始也这么想来,只是啊,大嫂子天天鱼翅燕窝地忙活,哪里有什么求人的事情!”贾琏道:“嚯,你这小话递的,看来吴家还真的送了不少东西,你眼热?”凤姐啐他道:“扯你娘的臊!我能眼皮子浅成那样?!什么不是我打小见惯了的,稀罕呢!”贾琏笑亲她一口,问道:“那太太找你又问什么?”凤姐道:“问问吴家的事呗,开始是担心大嫂子答应了人家什么,正乱呢,到时候给府里添麻烦。后来嘛,见兰哥儿吃穿用度越发不凡起来,就打听打听吴家的底细。”贾琏笑道:“底细?莫非太太还想经了大嫂子与吴家做买卖?”凤姐斜他一眼道:“太太能看上这种买卖?!”又蹙眉道,“倒是大嫂子越发让人看不透了,往常都看不到这么个人儿,如今真是扎眼得紧。”贾琏道:“如何扎眼?难不成大嫂子还想管家?”凤姐摇头道:“那倒不是,她才不费那个心思。说不好,原先总跟没这人似的,如今吧,就说前一阵子,老太太请人听戏,大嫂子那一身气派,好些个别府的老夫人都在老太太面前夸她,道是世家风范,说老太太会调理人。老太太自来喜欢大气的,这听了能不高兴?只是太太有些别扭。再说如今兰儿,吃用的恐怕连宝玉都要比不上了。可人家不费公中一文银子,全是私房,原先有不忿宝玉的,便是被这句堵回去的。老太太和太太偏疼,这明摆着的,但是不用公中的,谁也没话说,如今倒好,出了个侄儿是一样一样的。还有一样宝玉比不得,兰哥儿爱读书,如今说是身子骨不太好,大嫂子整日整日煲汤置羹地补着,道是转年去族学读书,如今自己温习呢。老爷过几日便把兰哥儿叫去书房问对,好不满意的样儿,哪像宝玉,一听他爹老子喊他,就脸也白了手也抖了出多少冷汗!”贾琏听了半日,不知凤姐究竟要说什么,只好接茬道:“兰儿怎么也是长子嫡孙,用度自然不比平常些,也不算什么。”凤姐听了一愣,笑道:“也是这个理儿,大概总是宝玉在前,如今这么一来,有些意外罢了。”贾琏笑道:“我看你是羡大嫂子有个争气的儿子吧。来来来,莫要不好意思,旁的说不上,这个为夫绝对鼎力相助。”凤姐尚未回过神来,猛听了这话,绯红了脸连连啐贾琏。如此**娇俏,贾琏哪里还绷得住,说不得就是一室旖旎。 73.得利处得是非 转眼隆冬,这日妙儿回后街家里,她娘正好在家,奇道:“大白天的跑家来了,可真是被纵的没分寸了!”妙儿忙上去牵了她娘袖子,脆生道:“什么啊,我听门上婆子说您在家呢,我才跟人换了半天回来一趟。”他娘不饶她,道:“别跟我打马虎眼,前几日你不刚歇过?这么快又跟人换半日了,你这是一气儿把这一年的都歇了吧!也只大奶奶菩萨样的人儿,换个地儿你试试?当奴才的还有歇,从没听过!”妙儿甩了她娘袖子,也急了,道:“唉哟,也不问问清楚就排揎我,我是那没分寸的人嘛!这不有事儿才这么急的。”他娘听了略平气,问他:“又什么了不得的事儿了?你啊,长点心吧,上次给大丫头们带点心已经得罪了厨上的人了,什么事儿做的时候都长点心眼,别嚷嚷的到处知道。”妙儿奇道:“这事儿没人知道啊,我径让二哥买的,除了那几个姐姐,我才不会跟人说。”她娘叹口气,道:“这院子里头,主子的事儿尚且瞒不了人,何况你这么个小丫头的?你帮了人忙,能不得些好处?这好处没人看见?你不说就没人知道了?唉,虽说咱家也不想当大奴才,到底要平平安安得等到能放出去的那一天才行。”妙儿听了,转着眼珠子想想,按下心思,对她娘道:“好了,我的娘!我就出来这么会儿,光听您唠叨了。”说着从袖笼里摸出个小荷包来,塞给她娘道:“今儿大奶奶给我们发年下的赏呢,我们好几个人一个房,我搁那儿不放心,您收着吧,攒着给我哥哥娶媳妇。”妙儿娘接过荷包,问:“上头还没发年下的赏呐,你们那儿倒先得了?”妙儿转身去倒茶,答道:“嗐,这不是公中的,这是大奶奶单给的。奶奶说这一年挺忙活,好多事,大家都不容易,所以先给大家发点过年的花用。”妙儿娘打开荷包看了,唉哟一声,道:“你不是把别人的都给昧了吧?你一个小丫头子如何有这些钱?都顶你一年的月钱了!”妙儿喝了手里的茶,笑笑道:“也不是人人都一样的,碧月姐姐偷偷告诉我,小丫头里头啊,我是头一份呢。其他人也有,就比我少些。”妙儿娘听了,迟疑道:“你做什么了?得大奶奶这般看重?咱家都是老实当差的,可不兴偷奸耍滑那一套。”妙儿摇头道:“娘你想到哪儿去了!大奶奶院子里人手本来就少,粗使的那些不算,真正算院子里的连主子带奴才不过十来个人,五两银子,咱们看来是多了,大奶奶哪次添个把菜不给厨房一两二两的。”妙儿娘瞪她道:“什么乱七八糟的,不知道你要说甚。”妙儿道:“我要说甚?我就是说啊,这五两银子,哪里能看出来大奶奶看重我了?不过是大奶奶让素云碧月姐姐和几个嬷嬷看着给的罢了。娘啊,大奶奶跟旁的人不一样,不怎么算计银子的事儿。比方说吧,咱们院子里,就素云和碧月是一吊钱的大丫头,伺候兰哥儿的原是大奶奶跟前的二等丫头,如今去伺候兰哥儿了,还是拿的二等的月例。再看看宝玉,一屋子七八个一吊钱的大丫头,我看大奶奶都没在意过这事儿。虽说樱草青葙姐姐是二等丫头,咱们院子里的小丫头谁不管她们叫一声姐姐?再看看那穿的戴的,没一件次的,都是奶奶平日里赏的。”顿了顿,压低了声音道:“我听说啊,大奶奶赏跟前嬷嬷的银子,都够在外头置个宅子的了!”妙儿娘听了一愣一愣的,喃喃道:“这大奶奶手里也太散漫了些。”妙儿笑道:“娘你这是说啥呢,大奶奶的兄嫂亲友,一年送多少东西进来,连主子带奴才就这么几个人,哪里吃用的尽。哼,有些人啊,眼馋眼热也没用!”妙儿娘听了这话回过神来,一拍妙儿道:“少说人是非!”妙儿撇撇嘴,抽出块手帕擦擦茶水,对她娘道:“我就是过来一趟把钱给您,这就回去了。”她娘道:“不是跟人换了半日的差?又急着回去做什么。”妙儿笑道:“唉哟,娘,您不知道,年下咱们院子里忙着收东西,我可不能错过了热闹,没准还能得些新鲜的赏呢。”说着就往外走,她娘听了不禁啐道:“少轻狂些儿罢!” 妙儿刚走,她娘正想回屋把银子收起来,就听身后有人道:“哟,妙儿今日不当差啊?”妙儿娘回身一看,是余信家的,便顺手把荷包塞进了袖笼,笑道:“嫂子今儿有空?”余信家的看了一眼妙儿娘的袖口,笑道:“哟,藏什么呢,妙儿拿什么好东西孝敬你来了。”妙儿娘从袖笼里扯出块帕子,道:“哪里有什么能藏的呢,小丫头子眼皮子浅,得块帕子也溜溜跑回来一趟。不过啊,我也识不得这料子。”余信家的凑近了接了帕子看,还给妙儿娘道:“不过是块绢帕罢了,只是这绢子倒不常见。可见妙儿是个孝顺的,一块帕子都想着你,哪像我家里那几个,不惦记我的就算好的了。”妙儿娘道:“唉哟,您这话说的,这整条街上谁不知道您的儿女有出息,在主子跟前得脸,不是旁人能比的。您啊,知足吧,还这么着,我们这些人可怎么活。”余信家的听了笑出一脸纹来,道:“我们能有什么啊,不过管着点子庙里的月例,哪敢跟银库库房上的比,更别说太太奶奶们的陪房了,那才是风光呢。”妙儿娘笑道:“那是,那都是我们想都想不着的。”余信家的听了,一撇嘴,道:“嘿,其实也没什么,这奴才得不得主子眼,倒也不在离主子远啊近的,最要紧是能替主子办事,”说着看着妙儿娘一眼,一扬下巴颏接着道,“还得能办主子要紧的事儿。”妙儿娘附和道:“那是,要不怎么说心腹心腹的呢。”余信家的抿了抿头发,笑道:“库上不过是些死物,这如今的出家人啊,都手眼通天了,什么人不认得,什么事不晓得?太太又是信佛的,多少事都是通了他们托到太太跟前来的。我们又刚好管着这一摊,有什么不经手的。”妙儿娘也不知这余信家的突然说这些作甚么,正不知该如何应答,这余信家的突然话头一转,对妙儿娘笑道:“瞧我,说这些干啥,倒像是显摆自己了。”妙儿娘忙道:“哪里的话,这些子高深的事情,若不是嫂子您这样的里头的人说两句给我们听,我们是这辈子都摸不着头脑的。”余信家的听了笑意更重,说道:“嗐,我这是过来跟你打听事儿的,倒说偏了。这么的,我家最小那丫头也够年纪当差了,打小她爹太娇惯她,这不,想给寻个清静点的去处。你们家妙儿在大奶奶院子里,我就跟你打听打听。”妙儿娘方知道来意,心里斟酌了道:“妙儿不过是个小丫头子,哪里知道院子里的事儿。听她说的,只说里头主子跟大丫头们都和气,没受什么委屈。旁的就不知道了。”余信家的笑道:“你别唬我,如今都知道大奶奶身家丰厚,在那院子里当差能不得些好处?”妙儿娘笑道:“妙儿一个小丫头哪里能跟嫂子你说起好处来!也不知道如今怎么了,突然就说起大奶奶如何派势,我想来,大奶奶再如何,能比得上**奶?说陪嫁如何了得,能跟太太比?说得老太太老爷的眼,看看宝玉多少大丫头,兰哥儿多少大丫头?实在不晓得要怎么说。”余信家的听了这话,忽有所悟状,咬着牙对妙儿娘道:“幸好大妹子你是个实在人!可不是!我说怎么最近这么多人在我跟前说大奶奶院子里如何好呢,敢情是想让我们家丫头腾出个坑来,别跟人挣啊。我这猪脑袋!”冲妙儿娘一挥手,道:“我可不能这么干等着了,不定他们都在哪儿使劲呢。唉哟,我这猪脑子!大妹子你忙吧,我这就去了啊。”说着回身边走,一路走一路恨咒不断。妙儿娘看她走远了,摸摸袖子里的荷包,叹口气,心道,哪里只要有了好处,总不会安生。 且说妙儿回了院子,心里想着她娘说的厨上的话,思来想去,碧月自然不会把这个事情跟几个姑娘的大丫头说起,顶多跟嬷嬷们说说罢了。嬷嬷们都年老成精了,这点子把戏不会放在眼里。那到底是谁把事儿传到外头去了?那日自己是直接去了二门让自家二哥去买的,没经过旁人的手,便是有人看见了,也不晓得事情原委。这么一环环下来,只有自己院子里的人才最有可能,想到她娘说的那句“得的好处”的话来,脑子里灵光一闪,不禁泄气——那日自己得了碧月的帕子,同屋里的几个小丫头都看到了,自己好似还说了句“是给姐姐们买点心得的赏”。想到此处,真想抽自己一嘴巴——让你显摆!她正闷头想事,进了自己平日里住的屋子,正想躺会儿,便见同屋的小妍进来了, 小妍看妙儿在屋里躺着,急对她道:“碧月姐姐找你好几次了。”妙儿忙起了身,道:“啊?我今儿跟婧儿换了半天月休,姐姐们不知道?”小妍道:“知道了还能找你啊!”妙儿也来不及辩解,忙去寻碧月了。碧月见她来了,笑道:“莫急莫急,不是寻你干活的。”妙儿松了口气,道:“没耽误姐姐的事儿就好,不是今日得了赏嘛,我搁哪儿都不踏实,跟婧儿换了半日的月休,回去交给我娘了。”碧月笑道:“你既换了半日,如何这会儿就回来了?”妙儿讪讪的,小声道:“这不,怕错过了啥子热闹嘛……”碧月咯咯乐出声来,递给她一个小小包裹,道:“你还真是神算呢,我今年得了好些料子,裁了衣裳,剩这两块刚好够你的身量,这就给你吧。里头还有块皮子,你让你娘给你作件坎肩穿,可暖和了。”妙儿接了包裹一下子不知道说啥好,碧月笑道:“你这是什么样子,我又不缺什么,也没个兄弟姐妹的。给你你就收着吧,本来我打算替你做的,年下事情多,不如你家去做了今年还能赶上穿呢。”妙儿抽抽鼻子,道:“谢谢姐姐。”碧月笑眯了眼,“去吧去吧,今日舅老爷那里送年礼来,我们且得收拾呢。”说着便回身进去了。妙儿抬起红彤彤的眼睛,喃喃道:“我这还得再家去一趟了。” 74.不战而退 碧月进了屋,素云看她笑道:“可算把东西给送出去了?”碧月道:“妙儿今日与人换了半日歇息,把得的赏给她娘存着呢,累我找的这几回!”常嬷嬷看她一眼,又看她一眼,见她乐颠颠地接着跟素云登记东西,叹口气道:“憨丫头,你就不想想,她既与人换了歇息日子,怎么你找好几回偏没人告诉你?”碧月停了手,摇摇头道:“妙儿不会骗我的。”常嬷嬷抚额:“你就只想到她会不会骗你?你呀,给人小姑娘惹事儿呢。”碧月不解,歪头看常嬷嬷,常嬷嬷叹气道:“我知你爱这丫头伶俐又厚道,只是有人处就有是非,今日显见着是有人给她使绊子了,照理说,换了歇息日子定是要跟你们这些大丫头报备的,偏没人来说,你去寻他,也没人替他说这个。你是憨气的,若遇着个火爆脾气的,妙儿这一通罚是少不了的,若是到时候叨登出来,只要几个人咬定了没人跟妙儿换过差事,这就得一顿打撵了出去。”碧月眨着眼睛道:“不过几个小丫头,才多大点子人,不会如此恶毒吧。”素云在一边听了,点头道:“我们都不是多事的人,是以没被当枪使这一回,嬷嬷这么一说,还真有这个意思。”碧月懊恼道:“这丫头平日勤谨又伶俐,也不偷奸耍滑的,我看着喜欢多与他些东西,也都是我自个儿的,有什么不成的。”常嬷嬷笑道:“你只当你就是个你呢,小丫头看来,你是奶奶跟前的人,这日后有个好处,填个位置的,这妙儿就是挡在众人前头的了。你啊,我就这么一说,让你以后行事长点脑子。妙儿好歹也是家生子,咱们院里别的都是外来的,根基比不得她,倒也不怕这些绊子。再来,人妙儿是个小人精,比你可强得多。”碧月听嬷嬷说妙儿比他强,倒是高兴,顺嘴便道:“妙儿上回还说呢,若是出不去,就留下来伺候奶奶跟哥儿也挺好,以后跟着哥儿做嬷嬷,那就是妙嬷嬷了。”常嬷嬷听了笑出声来,道:“才豆丁一颗,倒想着当嬷嬷!”素云在一边点头笑道:“这妙儿也难得的,小丫头都想着当大丫头,大丫头心思大的多了去了,这小鬼一心想着当嬷嬷,倒也有趣。”碧月道:“妙儿说嬷嬷都本事大得很。”几人听了这话更乐起来,人果然是看到什么就以为什么都是如此了。 李纨一早收到了吴家送来的年礼,略看了下单子,又想着吴家的情形,跟许嬷嬷商议了回礼的单子让人备了送去。无非庄上的出产和珠界里取出来的不算扎眼的药材衣料之类,不比收到的丰厚,这般做法方合了她这对兄嫂的心意。这日要说的要紧事却是另一件,李纨想了许久,总算有了主意,跟许嬷嬷道:“嬷嬷你回去与计良、段高和彭巧他们商议,我的意思,如今咱们这个事情太过显眼了,要撤也由不得我们,要拿着恐怕就是个祸事。老天保佑新皇登基,我正好趁这个时候把买卖连机器都给了人家。只是这些人都是在里头牵头的,离了这个买卖实在可惜,再说如今我们府上的情形,我又是这么个情形,不如趁这次脱了籍出去,跟着贵人们做事,总比窝在小庄子上强。他们若要说些主仆的话,你便告诉他们,他们出去挣个自己的前程,比呆在陪嫁庄子上强得多,不管是对他们自己,还是对我与兰哥儿。”许嬷嬷长叹口气,点点头道:“奶奶原来是这个主意。我也想了好些日子,这几个人都是当年老太太选出来的,自是不差的,照着他们的心思,想来也是乐意伺候奶奶再伺候兰哥儿,才对得起当年老太太太太的一番心思。只是奶奶如今这想法也不差,忠不忠心不在那张纸上,今年这机子这么一倒腾,段高就算想要撇清也难了。再外头的人虽不知晓,四海商行里可是知道段高的,这么大收益,只怕在上头都挂了号。这个主意也是最好的一条路了。”李纨点头道:“嬷嬷能明白这里头的事情就好,趁早与他们商议了,我好给劳姐姐递话。早扔出去早安心。至于他们的去处,看这一年四海商行的行事,他们又都管着一摊能赚银子的事情,且都靠的自己的手艺,应该会有个好前程。” 这次商议毕,许嬷嬷回去不过三日便来回话,那三人本也不是笨的,这一年风起云涌,新皇登基后四海商行也慢慢浮出水面,自然也没有再抱了什么侥幸心理。加上李纨的话,到底当年也都是有一番抱负的,便都回但凭李纨做主。只彭巧一人另有说法,许嬷嬷道:“彭巧的意思,他与计良段高几人不同,那菌子房本没有多少人力的缘故,都是托的先太太的福。再者,彭巧自己喜欢的就是田地粮蔬的活儿,他家那口子更是这样的,看奶奶今年得了好些稀奇的种子,更乐意换个庄子种地去,倒不想跟着那些贵人做什么。且我想那菌玉也不是好交出去的东西,倒不如不提的好。有毛料和茶叶两宗在前,料也没有人还会注意几筐菌子的事情,只趁这个冬天把生意歇了,只说今年炭价太高,种菌子洞子货亏得狠了。年下趁人少,把菌子房都平掉,只剩下几个烘房,把菌子木头往里头一堆,做个样子哄哄人。”李纨听了,也觉得有理,便答应了,只让他们等那毛料的庄子换了手,就去另一个庄子上管事,那个庄子倒有些田地的。许嬷嬷又道:“段高计良早在年中就知道今年这事难了了,想不到太太有这么个主意,虽舍不得,到底不是那扭扭捏捏的人,只说一辈子都认奶奶这个主子。”李纨点点头,心知这两人都不是虚头应事的人,也都够通透,事已至此,也说不好福祸,只能选条能走的路走吧。 上下定了心,李纨便给劳氏写了信,新皇登基时她随夫从南边回来,如今还在京里。许嬷嬷拿了信出去,便有人来说太太请大奶奶过去。李纨忙收拾了去见王夫人,到时见王夫人正与凤姐说家务事,见了李纨便停了口,笑道:“刚跟凤丫头说年下的事,想起个事来问你。”李纨忙答应。王夫人道:“刚点了各院子的人数,你院子里人手没有配足,正好今年的家生子要进来了,你若得空便自己去挑几个吧。”李纨忙道:“就我跟兰儿两人,院子里如今的人手尽够了。上回太太还说要打自己开始省俭,哪有我们反倒多要的道理,依我说,也不必一定依例要三个四个的,够使就行了。何况兰儿还小,多要了人也没事情使唤他们。”王夫人听了这话面露笑意,对凤姐道:“你可听到了,可是她自个儿不要的,不是我舍不得给。”凤姐笑道:“真真是婆媳了,都往省俭的路子上走,这么大府里,哪里靠省下这几两银子呢。”李纨笑道:“倒也不是一味为了省俭,咱们且不到那个份上。只是人多事少就多闲人闲话,反倒生出些事来,倒多事了。”王夫人听了想起什么,点头道:“是这个理儿。”又问凤姐,“兰哥儿的奶嬷嬷还没寻着合适的?”凤姐笑着道:“太太又要人干净又要人妥当还要家里简单不生事的,这哪儿就那么好找着呢。”李纨便道:“兰儿如今让闫嬷嬷看着,我看着倒比之前的奶妈妈们强些,年纪大经的事儿多,有时候还能教他两句。”王夫人点点头道:“既如此,倒也不用再寻了,就让这嬷嬷领了奶妈妈的月例吧。”又想起来道,“如今兰儿跟前伺候的人是谁?”李纨道是原先自己跟前的两个二等丫头,王夫人想了想,道:“你回去看看,若是伺候的好,就都提成大丫头吧。”李纨迟疑道:“两个?”王夫人看了她一眼,笑道:“如何,太多了?”李纨一时不知如何答话,凤姐在一边笑道:“大嫂子不会是舍不得多加出来那一吊钱吧?”李纨只得说出心思:“他姑姑们跟前才两个大丫头,他才多大点子人。”王夫人道:“兰儿是嫡孙,两个不算多的,就这么定了吧。”李纨赶紧应了,又闲扯几句家务事,方去了。闫嬷嬷与樱草青葙得了准信,各自去王夫人门口磕了头,当月便涨了月钱分例。 李纨晚间还觉得奇怪,如何王夫人突然想起这个来,贾兰在一边听了李纨与素云常嬷嬷等人闲话,突然插嘴道:“我帮宝二叔挡了几回老爷的训。”众人正说话,一听这个都停了口,看着他,贾兰继续道:“老爷就是对宝二叔太严厉了,老爷对我就没那么凶。我跟着宝二叔,老爷有时候与我们说着说着板不住脸,就笑了。不过笑了就赶紧轰我们走。”李纨大概听懂了,这小子就是夹在中间和稀泥的,横竖他也不怕贾政。便问他:“你如何跟你宝二叔玩到一起去了?”贾兰道:“最开始我是见环三叔见着宝二叔就不自在,我与宝二叔在一起,环三叔便不会寻上我。后来,我觉着宝二叔甚是有趣,对人也没有坏心,且宝二叔跟林姑姑他们一起玩笑的时候,我可以跟二姑姑、四姑姑说说新看的书,几回下来,宝二叔也乐意带我玩了。他还夸我‘兰儿尚小,倒没有那些须眉浊物的气息!’”众人听了这一“夸”都笑将起来。贾兰平日里看的杂书不少,吃了那启灵丸,过目不忘也不算个本事了,说起来头头是道的,自然合宝玉的胃口。闫嬷嬷道:“倒是我不仔细,前些日子宝二爷院子里的小丫头还送过来一个西洋人做的陀螺,挺精致的东西,看来是玩到一块儿去了。”贾兰笑道:“那是宝二叔从舅老爷家里得的,宝二叔有个好处,拿东西送人,再不会看值多少银子这些事。觉得好了,一根草也能当个宝,觉得没趣时,值千值万也不放在眼里,有名士风范。”李纨忍俊不禁,道:“你倒长进了,评判起长辈来!”贾兰道:“并无不敬之心,算不得对长辈不敬。且宝二叔也不耐烦当人长辈。”常嬷嬷道:“宝二爷虽不爱俗务,却不是个俗人,有赤子之心,哥儿与他作伴倒也不差的。”闫嬷嬷亦点头道:“宝二爷自来是生在老太太太太心尖子上,凤凰蛋似的养大,是以少有嫉忌之心,亦不知人间疾苦。这么比起来,倒是我们哥儿老成些。”贾兰笑道:“我也不知老爷如何想的,反正我是不会与宝二叔说些不开心的事情,总觉着他这样的人物本不该晓得这些东西。”李纨指着他道:“嬷嬷夸你一句老成,你倒喘上了!”贾兰摸头笑笑,继续看自己的书去了。 75.悬崖撒手 或者真是贾兰与宝玉走的近了的缘故,贾兰长到这么大第一次在年底得了王夫人额外的赏,李纨琢磨了事情原委,心里无喜无忧。想想贾兰当年还为宝玉受的宠爱不自在,特在早膳时闹腾,如今转了性子,反倒跟宝玉好相处起来。有读书识字明了理的缘故,谁又能说没有如今身家丰厚无可嫉处的缘故呢?人心本自在,修心到了一定程度,不用故作清高,自然眼里心里不受钱财所染,只是古往今来又有多少人是真的到了这般程度呢?庸庸俗人而言,这钱财地位都是底气,细想实在悲凉,却是实情。 在药仙谷的小院里,天光熹微,李纨半靠在古藤躺椅上转着“境”这个字。果然是一人一境,如今自己在府里过得坦然自在,归根到底是“无缺”两字。自拥胜境,又是个光阴无踪的去处,见识了神仙境界的种种,在凡间俗物上自然起不来“争心”,没了这个“争”也就没了“比”,没了“挂碍”,人事纷繁越来越像戏傀儡在台上扮的一出又一出。自己如此,对周围人影响亦大,虽外头看来自己院子始终算得上清静,只内里的人细细体味,可知之前大约算是“寡淡”,如今则是“宁和”。几位嬷嬷哪里还有早年间的愁色,连带着大小丫头都没心没肺起来,兰儿如今都豁达许多,这才不过两三年间的事情。 所谓“识物”,其实在一个“比”字,高下相形前后相随,若世上只有一个颜色,这个颜色也无所谓颜色。李纨想起贾环来,若放在世上来说,大宅门里的爷们,已经是很不错的命了。衣食无忧,也算是锦绣堆里长起来的。只是,人之惑通常不在于“己有”,恰恰相反,其惑长在“所缺”。于是伸长脖子天天看着宝玉得了稀罕衣裳,贾兰得了精细点心,老爷夸了贾兰,老太太宠着宝玉,心生多少不平,不平而怨,怨而恨。乡野平民丰年也足鸡豚,酿得新酒,自顾也是太平日子。若这平民日日得见贾府主子奴仆的吃穿用度,只怕那丰衣足食的和乐就没剩多少了,不说主子,有些头脸的奴才们摆个寿宴也够平常人家一两年用度,这其中高下,有多少心性稳定之人能一笑而过?多半要生不平生仇生恨。当年刘邦见秦始皇车架而生“大丈夫当如此”之叹,也是一个起心之因。大凡常人,无此等气魄机遇,心性狭隘的不免另起恶意,或者想着攀附而得捷径,或者暗里诅咒这些人即得灾祸。这“心”与“境”之间,如此作用交缠,因妄生妄,便是一生。思及此处,不禁一叹。 这日李纨正在与素云商量年下衣裳的新鲜花样子,听得外头说笑声,却是凤姐陪着章家二太太劳氏前来,见了李纨,凤姐笑道:“我可妥妥当当把人带了过来的,这就回去交差了,大嫂子好好陪贵客吧。”李纨特又谢了她,凤姐笑得满面春风,顾自去了。劳氏携了李纨,两人进屋坐定,素云等人上了茶便带着劳氏的人一起退了下去。李纨问道:“姐姐如何这会儿来了?”劳氏笑道:“你那封书信上说的倒是简单,唬了我这一大跳,跟我家老爷说了,他也只不信,特让我来问个清楚。这不,来不及等这年的账结完呢,就急匆匆赶来了。我啊,早来了,只是府上老太太太太实在热络,陪着聊到这会子才得过你这里来。”李纨听了笑而不语。劳氏喝了口茶,瞪她一眼道:“哑巴了?你倒是想清楚了没?你可知道那两桩买卖是多大的收益?不是我轻狂,那头有我们家,上头又有十爷,你只把这两个买卖攥在手里,几辈子的富贵都是保定了的,你那哥儿也不用担心了,逃不脱一个好前程。这一年,你那毛呢料子真是立了大功的,不说直接拿来换的粮食应急,只说我们拿这货轻轻几个来回就把几家挑刺的洋行打压得翻不了身。他们也有哆罗呢、番羓丝之类的,原先也是独一处的买卖,狂得很。如今你那里出的却比这些还强,货量又大,直把他们的绿眼珠子都快急红了!”李纨听得噗嗤笑出声来,劳氏拍她一下,道:“唉,你到底长没长心啊,我这是替你急呢。”李纨忙掩了笑意道:“我知道劳姐姐是为我思忖,只是你那话实在可乐得很。”见劳氏又要起急,赶紧接着道,“我虽不知到底有多大收益,瞎猜猜,就算有个一百万两、两百万两的,哪怕说一年能给我挣出个金山来,我也还是那个意思。你别急,且听我说。钱这东西,多少算够?我不过与兰儿两人,这两年赚的银两,我们娘儿俩活几辈子都够了,我还提心吊胆地多贪多要些做什么!再来,我还是那句话,银子太多了,也是祸!”劳氏急得不行,低声斥她:“你就这么点出息?!你就打算这么呆在个小院子里半死不活的一辈子了?!如今新皇登基,我们商行也慢慢显出来了,你现成的这么大的靠山,又有往里头淌银子的买卖,腰杆还不挺?只把这两样往出一亮,这府里就得你当家,你儿子才是这府里的独一份!你就没想过这些?”李纨听了一愣一愣的,她自然是没想过这些,思量片刻,方道:“我从来没这么大志向,管家掌家之权,在我看来实在是累人得很。兰儿也不求坐到塔尖上去,如今这样就好,安生日子多舒坦,何必去受那个罪。”这下换劳氏愣了,道:“你是长子嫡媳来的,本就是做掌家媳妇才对,怎么有这般没出息的想法!”李纨摇头道:“长子嫡媳,若命当如此,也只能受着。如今我既能脱了这枷锁,哪有再回去认的道理。好姐姐,你且心疼心疼我吧,我实不是那掌家管事的料,只想这么过日子罢了。”劳氏看她半日,叹气摇头道:“真是同人不同命,我名不正言不顺得养在嫡母名下,嫁了人,也是跟我一般的尴尬人,一辈子都想要争口气,如今算是到了扬眉吐气的时候。先时看你经营嫁妆,心里也是个有成算的,只当你与我一般,不过是寡居身份所限,总等着扬眉吐气那一日。哪里想到,你竟是安于如此了。”李纨咬咬嘴唇,低声道:“姐姐就当我是个痴人吧,说句不怕雷劈的话,如今我这身份我却觉得甚好,清静,难得的清静。”劳氏更愣了,随即摇头道:“这几年来,不肯当官的大才,散财比赚钱还痛快的商贾,执意出家的世家子,我都见过了,如今又见着你这样的。可见世间事情,好坏高低实在是说不准,我不过是俗人罢了。” 李纨低笑,劳氏这才平了口吻,问道:“那么你是当真要把这两桩买卖给出去了?”李纨点点头,道:“姐姐听我细说。这茶叶一事,要理在方子配比和制茶火候上,如今都握在我的陪嫁家人手里。”劳氏点头道:“那个叫计良的,我知道,商行掌柜和我家老爷都与他有过接触,都道是个人才。”李纨接着道:“另一桩就麻烦些,那呢料的织造不是光靠的人,而是有机关器械的。这机关器械分两种,一种是我娘留给我的精细机关,总共只得那么几个,用的材料也非金非铁的,现如今恐怕也没人能做得出这样的机子来。另一种是得了图纸请了铁匠木工造出来的,极为笨重,比不得前一种,却也是寻常人工几十倍的出产。”劳氏听到这里已经愣住,看着李纨一言不发。李纨继续说道:“我所以想把这两样献出去,一来是我实在花用不了那么些银子,多了恐怕惹人眼,我的清净日子也就到头了。二来经了今年的事,你的信里虽没有明说,我也晓得这东西恐怕有大用场。若是在我手里呆着,不过如此罢了。如果能给真有能为有魄力的人得了,恐怕能做些大事的。如此,有大用的东西给了能做大事的人,也不算埋没,又解了我的套,真是一举多得的好事。”劳氏这方缓过神来,拿起茶盏喝了一口,手都微微打颤。深吸一口气道:“李家妹子,你可真是……心宽啊,若按照你所说,你那些机关消息确实是到了能招祸的地步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若知道如此,便是你不肯拿出来,我也要劝你的。你既想到了前头,就更好了。这两桩买卖,茶叶这一桩我们四海商行还能接上一接,这毛呢料子,你这么一说,恐怕别说我们,便是十爷也不一定接得住了。不过,如此妹子倒不用慌了,左右捅到了最天上,凭谁也不敢去打探什么。”李纨听了这话,方知道自己小看了那机子的事情,想起一事来,忙道:“姐姐,我还有一事相求。”劳氏道:“可是为了你那几个伙计?”李纨点头道:“计良掌着茶山所有的事,他家二小子与洋人还能说上话,年前又跟着九洲商行出海去英吉利了。毛呢料子的机子,平常都是段高在管,他与他家小子都能修缮机子,对那些新造的笨重机子也甚是精通。这两家人,若还放在我那些小庄子上,真是委屈可惜了。我想着,趁这个机会,能给他们脱了籍,跟着有能耐的人做点事情,也不枉他们辛苦这几年。”劳氏道:“明人不说暗话,这两家人,你想着给谋个前程要放出去,是你的心。接盘的人恐怕也是这个心思,两桩买卖靠的都是秘不示人的手艺机关,这核心的人自然也是一并要接过去的。如此,这两家人的事情,包在我身上,前程也不用操心。只是你在深宅大院的,如何把这个事情遮掩着办成了,还得想条路子出来。”李纨点头道:“我那些机子和人都在南边一陪嫁的庄子上,先时还从你们家买过一个带山坡的小庄子,如今并在一起了。”劳氏点头道:“地方我晓得,至于如何行事,我回去商议了再与你准信。你且莫急,这事儿你是吃了大亏的,再不能把你牵扯进什么去。”李纨自是相信劳氏有这个实力,便轻轻点头。两人又多说几句,劳氏又问了计良段高两家的人口,李纨详细说了,劳氏心里有底,便回去找掌家的商议去了。 76.拨霞供 且说劳氏回到府里,忙着人去外书房找了夫君回来商议。章家二爷名立字承泽,原是偏房所出,养在嫡母名下,在章家也不是受宠的,早年间海禁的时候被放到了通商海关,却得了当时十皇子的眼,后来开了海禁立了海关他倒成了故吏嫡系,才慢慢起来了。听得劳氏说了前后的事情,赞一句李纨的通透,晓得兹事体大,也顾不得天色暗沉,急匆匆奔十爷府邸去了。 李纨送走了劳氏,到了黄昏,听风越发紧了,天色也暗下来,便饶有兴趣地透过两扇琉璃窗等雪。珠界里万年如春,李纨对这人间的不测风云别有体会,那寻常人犯愁的雪天雨夜在她眼里倒另有一番趣致。这么看着还不足,又特让人开了一条窗屉,一阵冷风刮了进来,直往人领口里钻,心道这方是四季的意思。 素云端了茶水进来,看了便道:“奶奶又开了窗子吹风,前儿嬷嬷还说这贼风最伤人,吹了脑袋疼。奶奶偏不听的。”李纨笑道:“嘚嘚个不停,我看你都快成嬷嬷了,这冬日屋子里不透气,过过风还好些呢。”素云给她倒了茶水,说道:“这每日里人不在的时候,都让人开了窗屉通风的,哪有趁着人在对着吹的道理。”李纨不与她夹缠,只好转了话头道:“今儿估摸着要下雪,咱们弄点暖锅吃,就来个‘拨霞供’。”素云摇摇头:“不知道奶奶说的这东西,横竖奶奶吩咐下来,我们张罗就是了。”正说着,常嬷嬷与碧月抱着几件衣裳来了,李纨便与常嬷嬷商量起晚上的吃食来。常嬷嬷笑道:“拨霞供?倒是新雅,只是如今可没地儿找新鲜野兔子肉去。”李纨道:“不过借个名儿,晚上要下雪,咱们吃羊肉锅子就好。”俩人又细说一回,常嬷嬷便取了银子去厨上打点。李纨对碧月道:“你去找两个婆子,把那个棠梨腰桌支在这屋,这吃锅子得人多方有趣味,若就我同兰儿俩人,孤零清的没劲得很。只是闫嬷嬷必不同意一桌吃的,这样,我与兰儿就摆在这炕桌上,你们几个就在这棠梨桌上起一大锅,一屋子吃着多热闹。”碧月听了笑得眯缝眼,赶紧找人搬桌子去了。不一会儿,素云也被支使去库房取新得的点心。 如今李纨的库已分做了两处,一处大的,存的都是些不常用的料子首饰摆设器皿之类,另一处小些的,倒是一大半放的吃食,各色坛坛罐罐摞满了好几个竹木的橱柜。凤姐来看过一次,回去与王夫人说起时,道:“大嫂子实在是个妙人,存了一屋子蜜饯糕饼腊货酱豉,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要开点心铺子。”王夫人道:“她心思在这些上头也好。” 贾兰夏练三伏冬练三九的,练完了正魄术待平了气息,方带着樱草青葙去东屋,老远闻到一股子暖融融的鲜香气,笑道:“今儿又有口福了,正好觉得肚子空。”樱草道:“早听碧月姐姐说奶奶今儿准备的羊肉锅子,常嬷嬷拿了银子去厨上张罗了好半天呢。”青葙接了话:“兰哥儿如今胃口虽比不得泡药浴那会,这大半年来也能吃了许多。”樱草道:“哪有这么说哥儿的,什么叫能吃?”青葙笑道:“还是四姑娘说的呢,说哥儿这叫能吃者能干。”几人闲话着进了屋。便见东西摆了两桌子,炕桌上一个红泥小炭炉,架着海碗大小的紫铜锅子,边上一色梅子青官窑浅碟,嫩红夹着白色石纹的肉片、鲜绿的小菠菜和蒿子、淡褐浅黄的各色鲜菌、指头大小的鱼饺儿虾丸子、切成两指来宽的油豆皮……满满一桌子。另有两只同色的葵口平沿盏,边上一小瓷钵,里头是油褐的酱料,边上两碟鲜绿的芫荽和细葱。地下的棠梨桌上架着的白铜锅子可大了许多,足有一尺来宽,也是摆了满满一桌子的材料,用的官窑脱胎甜白碗碟,一个顶那梅子青的两三个大,堆高的盛着肉菜菌丸之类,花样比炕桌上的还多。李纨见贾兰进来了,笑着招他近前,摸了摸他的脸,道:“冷不冷?今日咱们吃羊肉锅子,看常嬷嬷,都快把厨房给搬来了。”常嬷嬷正端了烫热的酒进来,听了这话,笑道:“可不都依着奶奶吩咐的?光这锅里的汤底就用了高汤鲜菌子滚了好半日才得的呢。这包子有肉不在褶儿上,你们只看满桌子的材料琐碎,不知道顶顶琐碎的都是看不出来的。比方说这个汤,还有那个料。哎哟哟,芝麻酱虾卤韭菜花豆腐乳蒜蓉香油秋油醋盐糖高汤……哪是我想得出来的!”闫嬷嬷在一旁听了也笑,道:“好了好了,知道你辛苦,待会儿我们都敬你一盅。”贾兰看了满桌子的东西,又听得这席话,哪里还忍得住,忙张罗大家坐席。李纨笑道:“你就跟我在这炕桌上吃吧,好说歹说闫嬷嬷才同意了的,差点就剩咱娘儿俩孤孤单单地在这儿涮锅子,她们倒想躲一边热闹去。” 众人说笑着各自落座,素云还待张罗,李纨伸手止住了她道:“你就自在些儿吧,吃这锅子就得自己动手才有趣,这肉是老了嫩了你哪里晓得我的口味。”贾兰已经执了乌木筷子夹了肉在锅里涮开了,忙里偷闲对素云道:“素云姐姐还不快去,樱草跟青葙今儿等着我练功,可是错过了下午点心的。”素云这才笑笑回去落座。虽是两桌,却不过隔了两三步路,与同桌也无甚分别。李纨替贾兰盛了料,又撒上芫荽细葱,贾兰谢过,蘸了肉片送进嘴里,只觉得柔嫩鲜香,一行吃一行点头不止。待咽了下去,转头对常嬷嬷道:“嬷嬷哪里得来的肉片,比寻常吃的羊肉嫩滑好些,正合这么吃。”常嬷嬷刚饮了一口酒,放下杯子笑道:“哥儿果然有慧根啊,这是上脑,夹着油花,最是滑嫩的。今儿用的是上脑、三叉和后腿肉,这后腿肉最瘦些,有嚼头。也有人单爱尾巴的,一坨子油,想来我们这儿是没人吃那个。”贾兰听了,越发佩服常嬷嬷,说道:“果然处处皆学问,一个羊肉就这么些讲究。”李纨又让他尝腿肉,另是一味,倒分不出哪个更好来。 常嬷嬷等人桌上温了金桂稠酒,李纨嫌羊肉已经热性,便没用酒,贾兰让沏了杯金橘茶。这顿锅子足吃了半个多时辰,李纨特又开了一线窗屉,外面扑簌簌地掉着雪菩子,冷风吹入屋里转瞬便失了凛冽,众人吃喝一通,正感热气,倒是一阵好风。撤了桌子,又沏上茶来,李纨见是金瓜普洱,道:“这茶倒是这会儿喝合适。”常嬷嬷笑道:“可不好说,刚都可着肉啊菜啊的吃,这几盏下去说不得就又饿了。”碧月忙道:“奶奶刚让素云取了好些点心出来,我端茶过来她正装盘呢。”说话间素云进来了,端着个三层攒心葵瓣式油竹大盘,果然是装了十数种点心,后头樱草青葙各捧了一个甜白刻花高底折沿果盘,盛着新切的果子。李纨笑道:“好没眼色,这刚吃了饭,哪里有地方装这些!”素云笑道:“下晌奶奶特吩咐我一样样去寻来的,我可不管,自然要拿出来的。”闫嬷嬷道:“冬日里夜长,奶奶备着点也无妨。且哥儿最近胃口又见长了,也算有备无患。”李纨喝了茶,略用了两块酥梨,就让素云几人拿去分了。围炉夜话片刻,贾兰还要炼体,闫嬷嬷替贾兰取了些点心备着,余下的各人捡爱吃的稍稍用了些,还省下大半。李纨笑道:“碧月素来最好这些的,你都拿了去吧。”碧月忙谢了赏,欢欢喜喜地收了起来。 这北地的冬日,冷风刮得如刀子一般,天早早黑了,各屋里都点着灯,安静些儿的做点针线,爱热闹的就三五人聚在一起说说闲话,当差的就没法子,只好冒着风雪四处转悠。妙儿正在屋里做针线,小丫头是四五个人一屋的,各处不一,妙儿这屋里原先是三个人,前阵子又来了一个。听得外头有人敲窗屉,妙儿忙放下针线,紧了紧领子去开门,却见碧月笑嘻嘻地裹着件斗篷进来,说道:“外头下雪了呢,你们屋子里倒也还好。怎么就你一人在屋里?这大冷天的,她们还去哪儿耍了。”妙儿忙给她倒了杯热茶,道:“都在隔壁屋里说话呢,我这儿要做点活儿,就没去。姐姐怎么过来了?”碧月道:“今儿素云上夜,我回屋顺路过来一趟,刚得的点心,奶奶给了我好些,我想着你也爱这个,给你拿些过来。”说着就递给了妙儿一大个油纸包,“你不是说夜长了晚上容易饿?这黑灯瞎火的也不好弄旁的,这点心你饿了就吃两块垫垫饥。”妙儿忙接过道了谢,回身从自己床头枕下取出个布包来,打开了,是一个极为精致的玉色荷包,绣着点点绿梅,沿上镶了一圈雪白的毛皮,十分可爱。她打开来,塞给碧月,道:“我知道姐姐活计好的很,这是我新学的针法,总算能做个像样的东西了,做给姐姐的。”碧月接了过来细看,十分合心意,忙塞进袖笼,笑道:“这个样子新奇,我可就收下了。对了,你赶什么活儿呢?灯火毁眼睛,不如我帮帮你?”妙儿赶紧摆手,道:“哪里能让姐姐帮忙,不过是夜长了,睡多了骨头疼,找些事情做罢了。我也练练这针线活,那日见了姐姐跟素云姐姐的活计,可臊死我了!”碧月笑道:“可别如此,我们见了奶奶的绣活,才真是没脸得很呢。慢慢练吧,嬷嬷说这个虽也是个熟能生巧的活儿,也是要讲天赋的。我这天赋就一般的很,只能靠手熟点了。”两人又说了几句,碧月便自回屋去了。妙儿送了碧月走,回屋收好了针线,洗洗手,打开那个油纸包,麻酱棋子饼、咸肉夹沙筒、蜜煎堆、发面奶糕……都是小小一个个的,没忍住,挨个尝过去,正吃着,听外头说笑声,知道是同屋的回来了,赶紧将纸包收起来放到自己的柜子里,又拿抹布擦桌子。 77.鲜蕈庄 几人进了屋,婧儿还在感慨:“什么时候我能当上大丫头,就能吃到那羊肉锅了。”新来的小槿笑道:“你也太没出息了些,一个羊肉锅子也值当你惦记这一晚上。”婧儿道:“你没听那几个婆子说的?多少花样啊,我要能吃上一次,真是怎么都值当了。”小妍最后一个进来,抽了抽鼻子道:“我怎么觉得这屋里有股子香味呢,好像什么吃的。”小槿笑倒在床上,道:“了不得了不得,以后再不能听钱婆子她们闲话了,看一个个都魔障了。”小妍推她道:“你家都是库上的,自然多见不怪了,有笑我们的功夫,不如下次弄点什么好吃的来平平我们的心,我们才真服你呢。”小槿听了这话,抿抿头发道:“这有什么难处了!上次我娘就给我拿了螃蟹馅儿的饺子还有奶油炸的花朵点心,我都不怎么爱吃了,偏我的哥哥们都不爱这些,只得我吃。”婧儿听了瞪圆了眼睛,道:“快听听快听听,好气人的话,小妍,咱们不能饶过了她!”说着就上来呵痒,几人一同闹腾,直到小槿喘着保证下回回家定拿好吃的来,才放过了她。 这年风云迭起,到了秋冬看着像是尘埃落定,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知道暗潮的汹涌。贾府的年酒与往年一般,李纨照例不用张罗大席面,不过带着顺便看顾几位姑娘。这日戏酒间隙,东平王妃与贾母王夫人等人说起京中新闻,不知怎的就说到了这两年冬日的鲜菌子上,道:“怪巧的,也不知人怎么弄出来的,这大冬天的尤其稀罕,只是今年却没了。”贾母笑道:“王妃这么说来,今年确实未见新鲜菌子了。”正说着,鸳鸯领了李纨过来了,李纨还不知鸳鸯唤她过来作甚,远远听见了菌子的话,心里一动。贾母见了她,笑问道:“正说呢,今年没见新鲜菌子了,”转头向东平王妃道,“我这儿的鲜菌子,还是我这孙媳妇孝敬的,王妃今儿一提,我才想起来,可不是今年没有了,不能让她躲了这个懒!”李纨与众人见了礼,听贾母如此说了,忙回道:“不敢哄老太太,这菌子原是小庄子上的几个家人弄出来的新巧玩意,今年因了春日的那场桃花雪,这炭就不易得。那熏种菌子的暖房,一般的炭还使不上,那几个家人这才回了我,说今年恐怕是没法弄这个了。”东平王妃在一旁听了,眼睛一亮,便问李纨道:“这么说来,这位奶奶的庄子上倒是能种鲜菌子的?”李纨忙回道:“回王妃,是有几个会这个的家人,不过也没能种出多少罢了。”东平王妃笑道:“没想到竟有这样的缘分,这下我可是要立功了。”见众人不解,便道:“你们有所不知,信王妃素性不爱荤腥的,最喜香蕈菌子这些,前两年冬日里有鲜菌子,那贩售的头一份都是让信王府挑的。今年不知怎么的就没了货,如今听了这位奶奶的话,恐是烘房的炭不足了那商家自然只好作罢。可怜信王妃这一入冬便胃口不开,虽试了不少干货,怎么也不抵新鲜菌子的滋味。前几日见了,还跟我叨念这事儿。说若是知道怎么种,哪怕十两银子一个,也要种出来。”说着看李纨道,“哪里想到今日竟在贵府得了宝了,恐怕之后信王妃都要使人寻上门来呢。” 众人听了只当笑谈。这信王便是当今十王爷,都知道这老圣人十几个成年的儿子里,当年十皇子与七皇子是走得最近的,如今这七皇子继位登基,这十皇子得封信王,风头正劲。这般人物,还能惦记几个菌子?只当是东平王妃好诙谐罢了。谁想到,数日后,信王府的两个管事嬷嬷带着厚礼寻上府来,言明了拜见李纨。李纨换了衣服前去上房,两位嬷嬷正与贾母王夫人等说笑,见了李纨便要上前行礼,贾母忙出声拦道:“她一个小孩子家家的,你们都是身上有品级的,哪有给她行礼的道理。”李纨忙侧身避了反施了一礼。带头的一位圆脸的嬷嬷笑道:“这是我们求人来了,可不能拿品级说事。”贾母笑道:“多大点子东西!王妃能看得上,是我们的福分,平日里,我们赶着想要孝顺还不得门路呢。”那嬷嬷便对李纨道:“我们王妃也说,这嘴馋到这份上,说出来自己都觉得没脸得很。只是啊,这馋虫一上来,哪里还顾得上这些。只盼奶奶看在她实在爱那菌子的份上,能忍痛割爱,将那个能种出菌子的庄子让与她吧。”李纨早在东平王妃说起时,就想到可能是劳氏那边想的法子,没想到这会儿连信王妃都直接搬出来了,当下不再犹豫,忙欠身道:“嬷嬷哪里的话,我那庄子小的很,也没什么正经出息,这才弄些杂木试试种菌子,到底也没多少。能得王妃的青眼,那真是福分了。”说着便从素云手里接过一个冰蓝缎面的锦盒,双手递与那嬷嬷,道:“这里头便是那小庄子的地契和那几家会弄菌子的家人的身契,还要劳烦嬷嬷转交。”那嬷嬷一愣,随后笑道:“奶奶好爽利人儿!我正犹豫我的老脸,怎么开口说又要地又要人的,奶奶竟都备好了的。”李纨笑道:“千金难买心头好,这庄子菌子在我手里也没什么大用场,说废就废了,难得它有福运,能得王妃喜欢,倒是它的造化。”那嬷嬷听了这话,脸上露出笑意来,从袖子里取出一个锦盒,道:“幸好王妃也有准备,要不然我今天就成讨东西来的了,”说着将锦盒递给了素云,接着对李纨道,“我们王妃说了,知道你们的孝心,只是她也没有白得人家东西的道理,这能产菌子的庄子于她来说那真是比百顷地都强,难得贵府肯相让,她已领了这个情了。这里是西边的一个小庄子,没多大也没甚特产,只当是弥补一下,到底是奶奶的嫁妆,她没有白拿的道理。奶奶千万莫要推辞,要不然,这没几日京里就该传出信王妃因口腹之欲谋夺人嫁妆的话儿来了。奶奶正经收下,方是成全了我们王妃。”贾母与王夫人本待推辞,被这一顿话结结实实堵了回去,贾母便对李纨道:“王妃既然如此说,你便收下吧。”李纨方让素云收了。那嬷嬷也收好了锦匣,又回身对贾母等人道:“今年没了鲜菌子,我们府里也都愁得很,各处的干菌子稀罕东西没少送来,王妃就是胃口不开。没想到还有这等机缘,我们这得了东西,说不得就得赶紧回去看怎么操持,说出来不怕各位笑话,我们王妃得了东平王妃的信儿,紧着催府里总管收罗好炭,王爷说再怎么下去,只能去内帑借炭来用了。”又说笑几句,两位嬷嬷带着来人便匆匆离去。 送走了客人,贾母对李纨道:“这真是没想到的事儿,你今日行事甚好。”又转头对鸳鸯道:“去把我床头柜子里的紫檀匣子取来。”鸳鸯应声出去,片刻回来,贾母开了匣子,取出一张地契,对李纨道:“没有让你贴补嫁妆的道理,这是个南边的庄子,你收着吧。”李纨忙起身摆手道:“老祖宗莫要如此。我那庄子,说是个庄子,不过是围着个小山头的一圈子地罢了,拢共也没几亩平地,种不来什么东西。原先是在草坡上养些兔子什么的,前两年几个伙计不知哪里来的想头,说砍那山上的树来种菌子,我也不懂这些就由他们折腾。后来是种出菌子来,到底也没多少,这不炭一不易得,就给停了,算不得个营生。难得这回入了信王妃的眼,人也没白得我们东西,给了我西边的庄子做补偿,我这是净赚的买卖了。哪里还能要老祖宗补偿我?那我可真成吃几家的没脸的了!”贾母听了笑将起来,对王夫人道:“你说说这孩子,争什么的时候可没见说话这么利落,偏偏往外推东西的时候嘴皮子倒利索起来了。”王夫人点点头道:“是个实诚的。”贾母道:“这么跟信王妃沾上了关联,真是想不到的,如今京里多少人想走这个门路,只是当今圣上跟这信王爷在当皇子时便有孤臣之意,跟哪边都不亲近,如今更难近了。我们这好歹也算有个香火情了。”王夫人点头,脸上也有了笑意。 李纨顺顺当当得把那烧手的庄子连带着那些机子都给了出去,顺便把计良段高两家的身契也给了信王妃。几日后劳氏传信来,道是计良段高两家都给脱了籍,都是信王府的人去办的,让李纨只管放心。李纨这才算真的塌下心来,只要人有个好出路,那机子什么的她实在也懒得多想。谁知道,不过几日,王夫人竟破天荒地赏下一套红宝石头面来,这真是开天辟地头一回,李纨就有点晕头转向。后来听周瑞家的说了才知道,原来那信王妃入宫时,跟当今中宫说起得了庄子的事,中宫便想起了承乾殿的贾元春,特宣了进去问了问家里情形,道果然是积年的世家,特给了赏赐。王子腾得了信儿让人传给王夫人,王夫人大喜,特让彩霞开箱寻东西赏李纨。李纨没想到自己不过是想要早点将这烫手的买卖送出去,因得劳氏的周旋,七转八转得竟得了几重好处,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更让她不好意思的是信王妃给的那个“小庄子”,京西的庄子,十顷。她那小庄子是真的小庄子,算上那小山坡总共才不到三顷,还尽是歪七扭八的杂林子,这信王妃给的“小庄子”,是京西的良田草坡,共十顷,没得比。待许嬷嬷再来时,李纨将地契给了她,道是衙门里的手续信王府那边会一气办好的,不用这头操心。那小庄子既已给了出去,除了段高一家和余下几个还愿意接着捣鼓机子的熟手,其他的人都迁去这个新得的庄子。左右还在冬里,来年要怎么折腾,正好商议。许嬷嬷去看了,那庄子原是有王府的庄头管着的,佃户聚居的地方盖得比出菌子的庄子附近的村还大。许嬷嬷等人去了,那庄头还特意过来了一趟,彭巧跟着庄头与原先的佃户都重签了文书。剩下连地带草坡四五十亩没有赁出去,都是在原先庄头住的地方附近,彭巧几人想着要种李纨处得来的稀罕种子,李纨也好这个,自然没有什么不同意的。 78.偃旗息鼓 李纨把吴氏陆续给她收罗来的各色种子先在珠界里试种了,奈何珠界与外头太也不同,并无春秋轮回,就是借了流年偷换也只能算个大概的收成时间,到底在外头该如何种来,却没个头绪。再有,种在那息壤中,就没听说过有哪个是种不活的,这息壤中的生机与外头各色土质又是不同。是以,她虽在里头折腾个溜够,到底这些种子在外头该种在什么土里,何时播种,大概得多少产量……皆是一头雾水,好在本也是稀罕东西,她不知道倒对了,这可推不到先太太身上,便都交给彭巧几人去琢磨。 且说李纨安置了计良段高等人,心里去了一大块石头,这又转头开始琢磨起许嬷嬷的事儿来。这日与许嬷嬷闲话,便问起嬷嬷的打算来。照着李纨的意思,许嬷嬷到底也有些年纪了,总在外头忙活也不是个事儿,再说如今,真正是什么都不愁了,既不缺什么自然也不用争什么,不如回来府里大家一起守着过安生日子。这根子里的懒人,想法大概如此,咬着牙做点什么时多半都出自“不得已”,一旦“得已”了就立时“已”了,什么劳心劳力的都不干才是他们的“正道”。可惜,许嬷嬷却不是这么个“懒人”,听了李纨的意思,许嬷嬷先问她:“奶奶在府里可有什么打算?”李纨摇头:“府里没我什么事儿,如今因着兰儿跟宝玉走得近,我又阴差阳错搭上了信王妃的线,老太太自不必说说,连着太太也对我和颜悦色的,再没什么不省心的。”许嬷嬷点头道:“那便是了,若是奶奶如今腰杆子挺了,想要在府里争上一争,我自然是要回来的。若是奶奶还要这么悠闲度日,这日子常嬷嬷过得,我可不怎么过得。在外头操持,奶奶看我累,我心里实在是高兴的,总有那么些事儿可做,比窝在一个院子里整日听些婆子丫头打嘴仗可有趣多了。”李纨道:“我这不是怕你太累嘛,当日是为了给兰儿攒点家底才不得不劳动你们,如今什么都不缺了,何必受那个累。”许嬷嬷笑道:“若是奶奶要我出力的,去哪儿做什么我都无二话的,若是奶奶为了让我享福,那我央告奶奶一回,还是让我照如今这样吧。一头看着外头的摊子,我虽忙些但是心里自在,二来也给奶奶多个活动的出路,外头的事儿也能知道些,也方便跟商行那头联系。”李纨见许嬷嬷这么说了,便也不再相强,撇嘴道:“嬷嬷既是自己爱受这个累,到时候腰酸背痛的可别赖到我头上。”许嬷嬷抽冷子给了她一下子,道:“如今真是怎么了,日子过顺了,越发孩子气。”常嬷嬷跟闫嬷嬷在一旁点头,忙把李纨平日里不着调的事情一件件说给许嬷嬷听,又道:“我们是管她不动,歪理也是一套一套的,竟不知道奶奶原来是这性子的人。”许嬷嬷皱着眉摇头道:“你们两个都管不过来,我更不行了,还是在外头忙活吧,眼不见心不烦!”众人听了都笑起来。 吴家的和生道和五湖商行趁着这一年行善又赚钱,这又忙着布局下一年的经营,便没有得空来京,年后又着人送了一船东西来,另有当年的分成——三十余万两白银。四海商行后头直接站着信王爷,自然不是五湖商行这样的小角色能比了,李纨这一年又被劳氏使唤狠了,毛料出了多少自己都记不得数;计良在南边本待收缩的茶叶生意又因劳氏的主意,两头交给了四海商行,竟没有比去年少做,便是如此,李纨收到劳氏亲自送来的一百四十余万两的银票时还是被震的一愣一愣的。晚间进了珠界,李纨还没回过神来,自从得了九天真人这天大的好处,自然是天上人间独一份的大福份,只是到底自己在外头做了什么来?这么短短两三年间就从连上压箱底的嫁妆银子不过几千两身家的深宅寡媳变成了随身收着百万两白花花银钱的财主了?要说一开始,琢磨着种菌子织毛料,确是为了在外头这世上攒些家底,那时候也不知道珠界里白堆着那么些金子啊。话说回来,便是知道了,要取出来用,也得按个过得去的来路不是?那茶叶,更是意外之事,细说起来,倒像是为了应付许嬷嬷跟计良才在珠界里到处踅摸,得了那苍庚号茶庄的灵感,弄出些拼茶的方子来。至于毛料,虽说也有自己的缘故,但说到底还是那位游历凡间的灵界前辈手段了得,谁能想到那么几块零件,拼拼凑凑,借了水力竟厉害到这般田地?除却这些,还要怪计良段高许嬷嬷等人太过能干,再好的东西,没落到能人手里,也起不来多少浪花。就如庄子说的“不龟手”之药,或以封,或不免于洴澼絖,都是“所用之异”。那计良,守着两座茶山得了几个方子就敢直接在官府和洋商间玩借力打力,段高更是凭着几张图纸将机关消息吃透且一两年间愣是把上百万的生意做得一丝风声也无,这都不是寻常人啊!李纨想到此处,不得不佩服娘家先老太太的厉害之处,这些人都是当年先老太太一个个给定下来的陪嫁,便是为了过来帮着李纨掌这国公府的。天运虽难逆,但使有人通处,这“人”便是关键。就如如今这府上,若没了凤姐,只怕谁也接不过这个摊子去,这边是“能”。李纨想到终究是为这些个“能人”谋到了出路,心底松出一口气来——这样人才,若因自己埋没在这深宅府邸或者小庄小户中,那真是罪过了。 且说李纨身家激增,就有些烧心,总想寻个地方花出去才好。这日又与几位嬷嬷商议在外头置宅子的事来,只是说来说去,真要置个像样的宅子就得另配了家人日常打扫看顾,且买宅子在官府备案,实在容易招人的耳目,这要叨登出来就有些没意思了。最让李纨懊恼的是,便是熙春坊五六十间的宅邸也只消两千余两,这得买多少才能把钱花出去!李纨连着几日苦恼这花银子的事儿,这日突然心有所悟——我这是干什么来!便开始细细琢磨自己的心思——为何急于花用银两?无非因为银票攥在手里不踏实,怕那些银号有个什么动静就打了水漂了,都换成银子存起来也不成,一两百万两的银子可不是一二百两。这是一,二来自己又不缺金银这些,留在身边不过是个死物,还不如花用了得些趣味。这么一想,既然自己坐拥珠界,这几百万两的银子只如檐间灰尘,有什么好在意的?既然不放在心上,又如何要担心打了水漂?花用银子既是为了图个趣儿,如今这几天焦躁的又是作甚么?一连串问下来,倒把自己给问住了,细思量一回,不禁失笑。看来自己虽得了“珠界”,却并未得“珠境”,这对银钱的观感还是那个捉襟见肘的自己,虽“乍富”,心仍是“乞儿”,便是坐拥再多财富,却没有真正“丰裕”的“境”来安然面对这或多或少的银钱。想到这里,觉得心里一松,不知怎么的就如老房子开了窗,通风通气起来,几日来的焦躁自然也一扫而空了。 直到这一会儿,李纨这风生水起的一年才算真的静了下来,细想又有些好笑,明明都无所谓成败的事,在这世上,因牵扯了旁的人旁的事,便不是自己说不在意就能不在意的了。这忙忙叨叨的一整年,竟是忙些自己无所谓的事,又有些哭笑不得。这心里闲下来了,手里可不闲着,光吴家和章家送来的东西就够院里的人忙活一阵了,信王妃还在年后送了东西来,说是菌子种出来了,李纨心知可能是信王爷的人已见过那些机子,至于信王府的人如何在没有菌玉的烘房里种出菌子来,李纨只能相信天下能人众多了。 这日总算收拾得了东西,碧月愁道:“奶奶,若舅奶奶和章家太太一直这么送东西来,咱们的库房可就快不够用了,这还不算,年下盘库的话,可得累死个人!”常嬷嬷敲她脑袋,道:“这刚过年呢,就死啊活啊的,你也不怕忌讳!”碧月抿抿嘴角:“我都给愁忘了……”闫嬷嬷笑道:“只听说年关难过的,那都是年下凑不出过年的东西来,倒头一回看着愁东西多的。”李纨笑道:“你光愁这些有啥用,不如替你奶奶我想想怎么使劲花用才是正经。”素云道:“还怎么使劲啊,我跟碧月的四季衣裳,奶奶赏的比府里的分例还多,这都有人闲话,说丫头都快赶上姑娘的例了。”碧月点头道:“前儿琥珀还来找我呢,我说我平日跟她们都没打过什么交道,怎么寻到我来?却是来问我借衣裳的,唬我一跳,她可是老太太院子里的,说是年下家去撑一撑门面,偏今年的好料子还没做得,到我这里来借一身穿。”常嬷嬷笑道:“那你就把新衣裳借给人家了?”碧月摇头道:“她身量比我高,又比我宽些,奶奶给我们做衣裳,都说不用留空儿,来年做新的,头一个要合身。她就挨件看了看,试都没试,说去问问紫鹃有没有,就走了。我说她怎么不找素云呢,素云的衣裳她该能穿。”素云跟边上乐了出来,常嬷嬷也笑了,指着她道:“人家哪里是诚心要借你的衣裳呢,不过是听了什么,来瞧瞧稀罕罢了。素云哪里能像你那么没心眼,让人翻个底朝天。”碧月皱眉想了想,道:“横竖衣裳做了总要穿出去的,她乐意看就看呗,这有什么好藏的。”常嬷嬷点点头道:“所以说庸人自扰,你这直肠子心思倒也简单。”李纨也在一边道:“是这个道理,这要挨个的人心思都管过来,哪里还有个头!咱们就过自己的舒心日子吧,又不偷不抢的,谁看不惯看得惯的,也是他自个儿心里的事儿。”常嬷嬷笑道:“果然是什么主子出什么丫头。奶奶莫不是一点觉察都没有?咱们这院子,可又来了小丫头了。”李纨道:“上回太太那里说要给我补齐人手,我就说了不用,太太也作罢了,怎么后来到底还来了几个的?”常嬷嬷道:“来了两三个粗使婆子,这倒无妨,左右现在搬搬抬抬的事儿也多。小丫头也来了几个,其中一个却是个家生子。”李纨一愣,笑道:“这倒奇了,原先来个妙儿我们都稀罕呢,如今倒又来一个。”常嬷嬷道:“妙儿来时确是稀罕,那时候咱们院子可是里头的人都想着换出去,乔家几代家生子竟把女儿放到我们院子来,便知道是打了到年纪平平安安放出去的念头。如今可不一样了,照奶奶说的,这太太都应允了不给添人,**奶还是把人送进来,恐怕是收了人礼或欠了人情推拒不得,才安排进来的。”李纨笑道:“为了进我们院子又要送礼又要贴人情的,这可图什么。”闫嬷嬷插嘴道:“我们也说了这事儿,若是图咱们院里这两年打赏多,倒也说得过去。只是小丫头年纪甚小,本以为进来后要跟妙儿几人打擂台,哪想到妙儿只跟着碧月这丫头转,那小丫头倒是在樱草青葙后头使劲儿。”李纨听了这话,细思量一回,苦笑道:“不会吧,兰儿才五岁,这棋布得也太远了些。”闫嬷嬷点点头道:“奶奶这话是,左右哥儿还小呢,日后若真的露出行迹来,自有法子。”李纨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之前的奶妈妈余氏了,立时堆起笑容,对两位嬷嬷道:“有嬷嬷们守着呢,我是放一百个心。”两位嬷嬷对视一眼,叹一口气,素云在一边乐不可支,道:“奶奶这样儿比碧月奉承常嬷嬷还不如。”碧月听了一愣,看看李纨,默默点头。 79.家生子 这日妙儿回家,她娘看她手里提着个大包袱,笑道:“懒丫头,莫不是衣裳都拿回家来让我洗?”妙儿见余信家的也在,先笑着唤她:“余大娘好!”又冲她娘道:“如今我们添了人,晾个衣裳都没地方,送去浆洗上又不晓得什么时候能送回来,怕要换时不赶趟。”妙儿娘道:“到底还是要我洗罢。”余信家的在一旁听了,这才插话道:“你们院子进了小丫头,有张材家的小妮子吧?”妙儿把包袱递给了她娘,点头笑道:“是,叫小槿。”“呵呵,当年还请先生给取的名儿呢,叫什么槿络,如今也不过混个小字辈儿。”妙儿便问:“霞妹妹也快当差了吧?”余信家的笑眯眯道:“她那三不着两的性子,哪里是当差的料子呢,太太前头说让她去宝二爷院子,这会儿还没定呢。”妙儿忙道:“到底是余大娘面子大。”余信家的笑着对妙儿娘道:“这丫头真是灵透,”又看看天道,“该到前头去了,待会儿又说寻不着人,走了啊。”妙儿娘便送她几步,道:“嫂子慢走,有空过来说话。”妙儿也在一旁道:“大娘慢走。”余信家的甩甩手远远去了。 见人走远了,妙儿问她娘道:“这又过来打探什么呢?她们知道的还能比我们少?”妙儿娘低声道:“前次看她意思是想要把霞儿弄去大奶奶院子,我就随便那么一说,也不知道她们那些事,如今又说要去宝二爷的院子了。今儿过来,正说张材家的妮子呢,听她意思倒幸灾乐祸似的。我也不明白。”妙儿摇摇头道:“我们嬷嬷说的对,这都是没事找事瞎折腾。娘啊,那一包袱可都是碧月姐姐给我的衣裳,娘你可真机灵。”妙儿娘拍她一下,道:“小蹄子越来越没大没小了!”携了包袱到里间解开了看,一行看一行叹,道:“你跟碧月姑娘可是怎么个情分,这么些好衣裳,说给你就给你了?这料子,外头官家小姐都穿得。”妙儿笑道:“不过刚开始我帮她跑跑腿什么的,她们一直在院子里,外头的事儿不晓得,我也不哄她们,碧月姐姐便说我实诚。我也不好意思的,碧月姐姐说她也没什么人在这儿,大奶奶给她们做衣裳又都可着身量做,转年又做新的。她收着也没什么用,不如给了我,我还能穿些年。”妙儿娘啧啧道:“这大奶奶手里真是散漫,也不怕把奴才性子养大了。”妙儿笑道:“我们奶奶对身边的人那是真好,年前吃暖锅子,还让嬷嬷和姐姐们在边上开一席吃呢,说是这么热闹。”妙儿娘笑道:“可是你上次拿点心回来那次?”妙儿笑道:“可不就是那次,对了,娘,那点心你们可吃了?味儿可好?”妙儿娘笑道:“好好,那么好东西,不吃还能给糟践了?就是你两个哥哥,说你不留着自己晚上饿了吃,还巴巴送回来,心里怪不落忍的。”妙儿笑道:“这两个好听白话的,说的时候一准儿没停口呢!”说着自己咯咯乐起来,又正色道:“你们不知道,如今奶奶院子里油水多了,这日子倒不消停了。我要是放在屋子里,不分与人吧,还真得不着什么空吃,分与人吧,这些东西又招嫉。如今碧月姐姐给我东西都悄悄的,或者像今日这般,待我要家来的时候再去她那儿取。”妙儿娘一边理衣裳,一边道:“你分与她们吃了,她们总要念你点儿好的。”妙儿摇摇头道:“娘你不晓得,就说小槿吧,三天两头弄些东西分与大家,或是好吃的或是好玩的。吃的时候大家都有说有笑的,转过头去就说家生子如何如何,心里越发不忿的大有人在。我想这是何苦,出力不讨好。”妙儿娘住了手,道:“你没与小槿说什么?”妙儿摇摇头:“不关我事,她们几个走得近,我倒是整日忙得脚不沾地,有点空也多学点针线手艺,您不是说咱们到时候要出去嘛,技不压身,何况咱们院子里针线功夫个个都不赖,且都乐意教人。”妙儿娘笑道:“这个心思好,我在厨上活了多少年面了,如今也偷着学点面点点心的功夫,以后出去了,也是个路子。”妙儿听了忙问:“上次我拿回来那点心怎么样?”妙儿娘点点头道:“比大厨房做的还好,且式样新鲜,好些都没见过的,我自己琢磨了半日,到底也不知道人家怎么做出来的。”妙儿笑道:“碧月姐姐说那些有的是外头采买的,大多是奶奶庄子上的人做的,有些都是前朝大家子的方子呢,可不是能轻易琢磨出来的。”妙儿娘连声念佛,妙儿又道:“娘,我看我们奶奶的性子,若咱们真有出去那一日,问奶奶讨几个方子,奶奶定无不应的。碧月姐姐说奶奶如今都拿着方子追着要嬷嬷们试做呢,嬷嬷们都躲着了,您说可乐不可乐?”妙儿娘见妙儿如今脸色粉白透红,一身嫩红绸面的毛里褂子配着淡黄绵裙,笑模样儿的,心里踏实又高兴,摸摸她的丫髻道:“娘现在觉得,当日送你去大奶奶院子真是送着了。”妙儿扬脸笑道:“可不是送着了,这日子,没一天不顺心的。” 妙儿在家吃了顿饭,便回里头去了,到了屋里,只有小槿在,便打了个招呼,自去取水净手。小槿见妙儿收拾干净换了衣裳就取出针线开始做活儿,便摇头叹道:“你天天的,也不嫌烦,怎么有那么多活计要做?我们一个月也有五百钱的月钱,难不成你们家里还需要你贴补的?做那么些针线!”妙儿抬头笑笑:“白呆着干什么呢?这针线活就是个熟手的活儿,多练练多琢磨就能巧些儿。你没见大奶奶做出来的活计呢,唉,我这辈子能有一半,不,三分的功夫,就谢天谢地了。”小槿取了桌上的茶壶,又从架子上取了自己的杯子,先用茶水涮了一遍,方给自己倒了一杯,喝上一口,皱了皱眉道:“这谁沏的茶,什么味儿啊!”妙儿也不接话,手里起落不停。小槿放下杯子,小声道:“我不在时,她们可说过我什么?”妙儿一愣,笑道:“你这三不五时的好吃好玩的拿来,倒问起这个来!”小槿笑笑:“又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又不是外来的,还能哄得了你?”妙儿抬头看她一眼,道:“我们家当的都不是什么要紧差事,你带来的我好些都没见过的。”小槿看她一会儿,噗嗤笑道:“你还真实诚,我爹娘不过是跟着**奶办事罢了,你娘在厨上的,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妙儿道:“我娘在厨上就管和面,你光看个面,能看出什么好东西来!”小槿听了呵呵乐起来,又道:“我看你一天到晚没空的时候,扫了院子又去看那些花草,咱们家生子哪里用这么干活,只让那些外头来的多干些就是了。”妙儿摇头道:“什么家生不家生的,都是奴才罢了,都是该干的活儿,有什么好推脱的。再说了,多干点活也多学点东西,也没什么不好的。”小槿听了这话撇撇嘴,道:“怎么都说你机灵呢?我看你木呆呆的。”妙儿笑道:“我干活的时候不机灵?常嬷嬷都夸我侍弄花草有点子灵性呢。”小槿听了更笑:“干活机灵有什么用?你这么想,可见真是个呆子!” 正说着,婧儿和小妍进来了,便道:“谁是呆子呢?”看到小槿,婧儿笑着伸出手道:“今儿可又有什么好吃的?趁早拿出来,别等我们搜啊。”小槿伸手打了她手掌一下,道:“什么好东西!这几日都不用惦记了。”小妍倒了杯茶,一口喝去一大半,问道:“怎么了这是?”小槿叹气道:“我那个扯不清的舅舅来了呗,别说吃的玩的,要是能抠啊,我看他得把我家的砖抠几块走。”婧儿道:“就是你上次说的那个你后姥姥带来的舅舅?”小槿道:“可不就是他!哎呦,有一个就够受的了,你们还盼着我多几个这样的呢。”婧儿看小妍一眼,皱眉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小槿道:“唉,你们是不知道,我就没见过这么没皮没脸的人。我亲姥姥去的早,我姥爷也不知怎么想的,娶了个拖油瓶的,这倒也是罢了,倒当成亲儿子养起来。如今倒好,他老人家也去了,留下这么个娇养出来的便宜儿子,什么都不会,只会找我娘要东要西。我娘也是抹不开面子,来了总要给他点银子东西,这下更好了,赖上我们家了,都是该他的了。你猜这次来说什么?说相中一个秀才家的姑娘,要娶人家呢,还让我爹我娘去替他说项。对了,还让我爹娘替他出彩礼,狮子大开口,要二百两!我娘看他也实在不像样子了,就劝了他几句,这下好了,在那儿说我娘不盼着他好,自己守着银子堆过日子就要看他流落街头才高兴,我实在看不下去,跟我爹打了个招呼就回来了。”妙儿都听呆了,忍不住问道:“那你娘还真要应了他啊?”小槿看了妙儿一眼,道:“应?我爹这次真恼了,说我娘要是这么心疼这兄弟,干脆出去管她兄弟去吧,也别在家里呆着了。”妙儿皱眉摇头道:“为了一三不沾的外人,倒惹得你爹娘起火,不值当的。”小槿道:“你倒看得明白。”妙儿问:“那就这么由着他闹下去了?”小槿道:“闹?他再闹我爹就要报官了,只我娘现在还拦在头里,总说撕破了脸没意思。”妙儿点点头道:“若是一开始就撇清了也罢,偏偏纵到现在,还真是升米恩斗米仇了。”小槿道:“正是这话了!还有好笑的,我娘也气急了,让他走,他就赖在门口开骂,道是我娘霸占了我姥爷留下的房子财产,他要去衙门告呢!”小妍道:“这你娘是你姥爷的亲闺女,他一个三不沾的,倒要去告官?”小槿道:“可不就是这样,周围的人都看着他可乐,他还在那儿嚷嚷,道是也叫了我姥爷十几年爹,自然这财产都该有他的份。嗐,我娘出嫁的时候,我姥爷还在呢,我姥爷去了,他的房子就留给我那后姥姥住着呢,不知道他从哪儿想出来的我娘占了财产的说道。”妙儿道:“我看他心里明白的很,不过是看你家日子好过,总想赚点便宜罢了。” 又闲话几句,妙儿便去前头当差了,青葙遣了人来叫小槿去宝玉处送个玩意,小妍见人走远了,对婧儿道:“看看小槿家闹得,我们如今这样,倒得个清静。”婧儿冷笑道:“你可真是榆木脑袋,没听说升米恩斗米仇么,不过吃了她那么点子没人要的东西,就恩啊仇啊起来,真是嘴贱心毒。”小妍听了蹙眉道:“不能吧,他那个便宜舅舅的事儿我们也不是第一次听说了,这话说他也得当的很。”婧儿扫她一眼道:“你就没听过指桑骂槐这一说?谁知道我们不在的时候,那一个跟她学什么舌了?往常我们也会说几句闲话的。”小妍听了,思量一回道:“那也由他们吧,到底人家在这里有根底的,我们不过是外来的,受几句话也不算什么。”婧儿挑眉道:“外来的怎么了?你看如今宝二爷屋里,头一份就是袭人,最受宠的是晴雯,哪个不是打外头来的?那个媚人倒是家生子,如今还不是连近身伺候的事儿都揽不上了?这都得看主子的心意!”小妍听了笑道:“你莫不是想要做兰哥儿身边的袭人晴雯?”婧儿脸色微红,又扬了头道:“那也没什么不行的!”小妍笑道:“那我就先祝你心想事成吧,婧儿你长得好又比我机灵,到时候你只跟着你就行了。”婧儿啐道:“呸!说的跟真的一样!咱们是比不了晴雯那长相,却也该学学袭人,人也是从小丫头做起的,如今都是一两银子的头等了,还跟了宝二爷,咱们啊,差远了!” 80.一里之遥 小妍听了婧儿这话,不知从何接起,便转了话头道:“今儿看到妙儿家去时提了好大一个包袱,可我看她出门时明明是空着手的。”婧儿哼道:“还能有什么,左不过又是什么碧月姐姐红花姐姐给的衣裳东西呗。”小妍听了面露羡慕,道:“那些姐姐的衣裳可真好看,我前几天还听别的院子人说呢,说咱们奶奶跟前的丫头,分例都快赶上姑娘们了。不说别的,这一年的四季衣裳,奶奶赏的比府里分例的还多。且都是新的,料子也是极好的。你记得不?就是上次妙儿的那件大毛的坎肩,我后来看到碧月姐姐跟素云姐姐都有那料子的大衣裳,肯定又是她们给妙儿的。大毛的衣裳,你说的袭人都未必有呢。”婧儿哼了哼,道:“什么好东西了,肯定是人家裁了衣裳剩下的下脚料!”小妍看她一眼,道:“你这话说的,就算是人家裁衣裳剩下的,也是整块的好皮子啊。那毛厚的,得比银鼠的还厚,赶上狐皮了吧。”婧儿恨恨看她一眼道:“瞧瞧你这点出息!两眼都冒光了!”小妍讪笑道:“好了好了,我没见识行了吧?这辈子别说大毛的,我在进府之前,连件像样的棉衣都么见过呢。我得不着,还不许看看啊。”婧儿听了她这话,倒不好再说她,便道:“都说大奶奶院子里油水足,那真是没见识的话,我们不过一个月五百钱,再或者得些散下来的菜色点心,哪里有旁的好处了?”小妍道:“平日里跑跑腿,还是能得些赏钱的。你端午那次不是得的赏钱比月钱还多?这又不记得了?”婧儿斜她一眼道:“你刚不是还羡慕人家的大毛衣裳?这一个月几百钱几百钱的,攒多久能攒出一件大毛衣裳来?这也叫油水!”小妍听了这话,点头道:“咱们不过是小丫头,这就不错了。要说咱们院子里的油水,得看看那些嬷嬷和大丫头们,大奶奶光给兰哥儿买书一年就花好几十两银子呢,还有厨上去,奶奶给出的银子就没有往回拿的。这得落多少好处。”婧儿咬牙道:“就是这些老妖婆最可恶!自己赏钱拿着,中间卡着,奶奶要多给我们一些,她们便出来劝什么‘升米恩斗米仇’,‘别把奴才性子养大了’……倒是她们自己拿多少都没甚干系!”小妍忙捂她的嘴,道:“你疯了!这满嘴胡咧咧个啥呢!都是我不好,说什么大毛衣裳。咱们这就不错了,你看看别的院子的小丫头,且比不上我们呢。”婧儿也觉察自己错口说过了,忙冲小妍使眼色,小妍这才松了手。俩人朝外头看看,幸好没什么人,松了口气,也提不起精神说旁的了,收拾收拾也出去领差事。 那妙儿早到了前头,碧月见了跟她打眼色,俩人都笑着点头。妙儿见一时也没什么使唤她处,便去收拾那些盆栽的枯枝残叶。这李纨正在屋里犯愁,因转眼贾兰便要去族学了,学里离家不过一里地,只是这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即便是一里之遥,也让李纨踌躇许久。好在长随里领头的是常安,李纨的身份自不便见他们,有常嬷嬷在到底便当不少。上学的时间早上卯时到巳时,下午到未末,中午需得在学里吃一顿饭,又有一天的茶水点心之类琐碎。再有,这残冬时节也是冷的时候,贾家的族学自不是寻常外头的可比,可是与府里到底是天上地下,少不得要手炉脚炉地折腾。李纨的库藏虽丰厚,可又不能行事太过特异,招人疑惑。这来回寻思实在也是一番工夫。正寻思呢,常嬷嬷又问起车架的事来,才想到还有这么一出,赶紧遣了人去凤姐处询问。 凤姐刚议完事,正在抱厦里歇气喝茶,见素云来了,笑道:“今儿可难得,你可难得在你们院子外头见着的。”素云忙上前请了安,说了贾兰去族学车架的事儿,凤姐道:“早半月老爷就问过,早备好了,让你们奶奶放心吧。”素云得了准信便回去回李纨。平儿笑道:“这素云真是多一句话都没有的。”凤姐喝茶,抬头问:“刚才说哪儿了?”平儿道:“说张材找二爷去了,还说若他婆娘还不开窍就要二爷给做主休妻呢。”凤姐捏捏指甲尖儿,嗤笑道:“这张材家的脑子里头都是些什么?就是要看顾娘家,也得是个正经娘家,这娘不是亲的,兄弟是带来的,不知道护个什么劲儿。”平儿道:“或者总想着有个娘家好有个依仗吧。”凤姐笑道:“依仗?拖累还差不多!他们若是求到我跟前来,我倒是有个爽快的法子。只是如今这两口子都合不上口,就什么都别说了,还不如依张材的,休了干净。”平儿道:“这俩人干活都是一把好手,没想到家里头这么个糟心事,白耽误了。”凤姐道:“这用人,越要紧的地方越要用有脑子的。张材家的这个行事,有什么好可惜的,再说了,咱们这府里还能缺了人?”平儿听了这话点头应是。 且说李纨得了准信,知道车架妥当,便放下心来,一门心思准备起旁的来。待贾兰上学那日,紫铜的手炉和脚炉,身上里头穿着流炎衫,绵袍外头罩了个青狐的坎肩,又给带上一件银猞的大氅。点心吃食虽说学里有,贾兰这炼体又与旁人不同,少不得自家准备。于是出发时,常安便领了两个四层的食盒,都是底下带着炭屉的。贾兰由着李纨收拾,后来实在看不过去,才出声道:“娘,我身上还带着您给我的玉呢,哪儿就怕冷到那地步了?”李纨这才想起年前给贾兰寻了块炎玉髓和七灵珠软玉之类配成了玉佩的,有了这个,去极寒地游历都行了,这么想想是有些小题大做了。又不好就这么认了,便道:“那东西多稀罕你可晓得?看起来总要跟旁人差不多才行,要不然你现在穿一褂子出去了,不招人奇怪?”贾兰得的稀罕东西也多了,也不能说李纨这话说得没道理,便不再言语。好在李纨得了台阶下,也不再折腾了,又问一遍备的茶水点心,从头到尾把贾兰再看了一遍,方放他出门。贾兰小小人儿,走出院子,一行走一行摇头。 到了学里,常安先带着束脩去给贾代儒请安,又转达了贾政的话,贾代儒见贾兰年纪虽小举止倒也得当,不过照式勉励几句,并无多话。贾瑞接了东西领了贾兰自去安排。因贾兰年幼个儿小,便与族中一年纪相仿的名叫贾菌的坐在前头。贾环等人在后,见贾兰来了,照样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番轻哼了一声别过头去。倒是一直与贾蓉相伴的贾蔷见了贾兰,过来略说了两句。片刻后贾代儒进了学堂,开始顾自讲课,贾兰这才发现,这学堂竟是不分先进后进的,先生只按着自己的准备讲课布置作业,并无照顾后学之说。好在这日讲的是论语,贾兰早已跟着祝先生学了一遍四书了,这课听着倒也省力。辰中得两刻休息,各人用些茶水点心,贾代儒也回去略歇一歇。巳时开始则是对昨日课业的温习,或背或写,不一而足。午时用饭,便看出差别来。如贾兰贾蔷等人,连长随带小厮有四五个人伺候着,如贾菌这般的便只带着个把小厮僮儿,或者孤身一人的也有。贾兰问了常安,才知道学里是管各人的茶水点心之类的,连饭都是管的,只是他食量不同,李纨另给打点了。 贾兰也顾不得那么多,常安先给他上了一炖盅天麻乳鸽汤,接着是胭脂鹅脯、黄焖羊肉、酿花菇、鸡油菜心几样,并一陶碗干蒸粉珠米饭,还有一碟子夹馅到口酥和竹节小馒头。贾兰吃饭向来心无旁骛,先汤后饭再点心,花不了一刻时间已吃得干干净净。方糕与团子伺候他漱了口,又另外给他沏了木樨红,贾兰便让几人都自去用饭。常安等人都出去了,一旁的贾菌才问贾兰道:“你是顿顿吃得下这么些?”贾兰心说我这吃得可不算多了啊,便点头道:“是啊,这也不算多吧?如今胃口小些了。”贾菌咽了口唾沫,道:“你这还算胃口小些了?那你胃口大时如何?”贾兰便把自己当年泡药浴时的一日饮食说了一遍,贾菌听得目瞪口呆,道:“得会你家伺候的人多,要不就这做饭就忙不过来。”贾兰听了笑道:“我娘才不会那么惯着我,你当顿顿给我现做啊,她琢磨出了好些偷懒取巧的法子。”说着又将当年的茶泡饭,炉食点心等说了。贾菌见贾兰言语无忌,倒说得亲近起来。混熟了,笑道:“刚见你进来那架势,只当是个摆谱的,到不曾想到是这个脾性。”贾兰问道:“我刚来时甚么架势了?”心说不就是瑞大爷带我进来么,常安他们都没露脸啊。贾菌看了贾兰一眼,笑道:“你这穿着用度,在这里也是独一份了,恐怕在你们府里也只宝玉能跟你比吧?”贾兰方知道说的是这个,便皱眉道:“还不是我娘,非说残冬正是冷的时候,我都说了我哪儿就那么怕冷了。这不,能穿的恨不得都给我穿上。”贾菌听了心有戚戚道:“可不是,我娘也是如此,每日我出来前,得从头到脚看一遍,今儿就是,非让我换了这靴子才让出门。”贾兰道:“你娘也是如此?啊呀,今儿早晨,我都差点出门晚了,我娘从昨日就开始念叨,早上还念叨呢。”俩人又说了一通,知道对方与自己一样,都是早早没了爹,都是寡母带着独苗,果然心思行事都十分相似,更说得有来有往了。 下了学回到家,李纨忙把贾兰搂过来细看一回,又让人打热水来亲自与他擦脸,贾兰不由想起白日里与贾菌说得话,便跟李纨道:“娘,咱们有不那么打眼的衣服没?”李纨道:“做什么?你如今身上这身就挺不显眼。”可不是,又没有阵法又没有抗性也没有流转的符纹光华用的材料不是外头的就是里头的下脚料,真不是什么好东西啊。贾兰一愣,便把贾菌的话说了,又道:“娘,我这样,人家都以为我是个摆谱的,还怎么跟我一块儿玩?”李纨想了片刻,道:“兰儿,若是我们今日没有这些,比方说,连个像样的绵袍都没有,自然也有那些只认衣裳不认人的笑你不理你,你又待如何?”贾兰道:“是我穿衣裳,又不是衣裳穿我,那等人,不结交也罢,有什么好稀罕!”李纨笑道:“这不是一样的道理?有那看不起寒酸衣着的,也有那嫉恨畏惧衣着显贵的,不都是只看了衣裳嘛?其实穿绫罗绸缎也好,穿破衣烂袄也好,里头的瓤子不都是你?你怎的不怕人笑你寒酸倒恼起人看你穿得体面了?”贾兰细想一回,笑道:“嘿,真是的!娘你说的对,便如贾菌这般,我们如今交好了,哪怕我再穿个黄金打的衣裳,他也当我发癫,亦不会如早先那般看我。”李纨点头道:“便是如此,真心论交,那是不问贫富穷达的,你寒酸他固然不会嫌你,你富贵他亦不会嫌你。结交的是你这个人,可不是你这身衣裳。”贾兰用力点头,又道:“话是如此,不过,娘,你给我穿的实在太暖和了些,那个脚炉白烧了一日,我哪里用得上他!”李纨看他一眼,狠狠一手指戳到他额头,又搂了过来笑。 81.微澜渐起 贾兰去族学,李纨闫嬷嬷等人初时几日甚不放心,后来见他课也跟得上,又结交些同龄孩童,下了学到了家里言语说笑比先时还活泛,便都逐渐放下心来。李纨偶尔给他多带些点心,与人分食,更多些亲近之意。 院子里新来的小丫头小槿,家里有大事跟嬷嬷请了几日假,常嬷嬷见她这几日魂不守舍的,便准了让她回去。几日后回来倒又神采飞扬了,本以为会照着规矩扣她月钱,结果却并无人提此事,倒让她白担心一回。原来那张材家的见张材真有休妻之意,方急了,她本是最早跟着凤姐做事的,这会儿没了主意自然求到凤姐跟前,凤姐敲定了她的心思,便给她出了个主意。待她那便宜兄弟再来闹时,张材家的便道:“你娘虽嫁了我爹,你与我家却并无干系,你姓的是你亲爹的姓,却惦记着后爹的财产,不知是何道理?”这话问住了她那兄弟,早先他一直说的便是“也叫了这么些年的爹。”如今看来,不过是便宜爹罢了。他便回了家去与他娘商议要改姓,他娘本是个没注意的,又自来宠这独苗,自然没有什么不应的。只是这话却传到了他前夫家去,那家人便不依了,寻上门来道:“当年便是因为有这个儿子,且也是继了香火承了姓的,方许你带着家产改嫁。如今你既要将这儿子也改姓了后爹,那且将当年的家产还来!”这本是没脸的事,只是张材家的这便宜兄弟是个有钱什么都干的主,他一心想着张材家的嫁了张材在贾府那等门第里当差,且还是个管事,不知道有多少银钱,一心想要扒着这条大腿,跟这个一比,换个姓改认个祖宗算得什么大事!便回去劝说他老娘,又问了当年带过来的东西,虽没几个银钱,奈何如今他手里也变不出来,这会儿又没个根由去问张材家的要,便跟他娘商议,将现住的屋子抵了出去,先把那头的事了了,再改了姓,那就是张材家的正经兄弟了。他娘也是个没见识的,听他说的头头是道,便都由他去了。于是便典了房子换了几十两银子,还了亲爹族里当年带过来的家产,那头拿了银子也不再聒噪,立了字据只道婚嫁生死再无干系。他只当这事摆平了,便去找张材家的,说改姓的事,又说如今已没有地方可住,要张材家的与他买个像样的宅子。张材家的没有出面,倒是张材站在门口对那对母子道:“你要跟我老丈人姓,那是你的事,只要我老丈人族里同意便行,如何日日寻到我们家来?我婆娘是我明媒正娶的,当年彩礼都给了,带了点嫁妆过来,老丈人也没有把家底给搭上。你如今把我老丈人留下的老宅都卖了,再说没得着什么也太打嘴了些。只这么日日跟我这头折腾,莫不是你花光了我老丈人留下的钱财,又想换个便宜老子好再捞些?那你也不能看上我啊,第一我婆娘还活着呢,第二你娘跟我差着辈儿呢!”一席话把那老娘羞得几乎晕过去,偏偏当日那便宜舅子以为事事得定,特站在街口与张材理论,便围上了不少闲汉看热闹,听了这话众人大笑不已,便有人道:“这哥儿干的好营生,只要你娘在,一年换个姓,一辈子不愁钱花!只是你也要当心,怎么找起便宜姐夫来了呢?”又有人道:“哥儿你别在这里蹉跎时间,赶紧找下家去,你娘可是一日比一日老了!”那老娘哪里经的这些话,早晕倒在小轿里,那便宜舅子也是脸色紫涨,再也站不下去,急匆匆带了他老娘离了当地。之后又没脸再寻上门,改姓之事也不了了之,据说后来又去寻过亲爹的族人,被几扫帚赶了出来。幸好卖房所得还剩几两银子,只好带了老娘去乡下买了几亩薄田度日。这张材既出了一口恶气又得了清静,知道都是凤姐的巧计,这两口子自此对凤姐更是俯首帖耳惟命是从。 凤姐这日让彩明念上年的总账,总是进的少出的多,又让彩明细念了一遍田地铺子的细账,想起前阵子家去时婶子等人的议论,心里有了主意,便往上房去了。王夫人正陪贾母说话,道:“这入了春,便说在南边要起几个工匠的地儿,凡在那片的地,官府都正经花了钱买去,那价钱比市价要高三两倍。”凤姐刚好进来,王夫人便住了话头,凤姐上前请了安,问道:“太太可是在说南边的铁匠营?”王夫人笑道:“我可是糊涂了,只跟老太太说是工匠的地儿,到底是做什么的,却一时想不起来。”凤姐道:“我也是前几日刚听说的,先起来的是铁匠营,还有木工的,之后说还要起一个什么‘技师府’,这个到底开在哪儿还没定呢。”贾母点头道:“这听着可新鲜,倒是什么人在管?”凤姐道:“也有说是归内帑的,也有说是信王爷在管,左右内帑的事也是信王爷在管,这两个说法倒也不差什么。”贾母道:“不知道聚拢那么些铁匠木匠的,是要做什么?莫不是要打仗?”凤姐摇头道:“说什么的都有,有说是造船的,有说是造兵器的,还有说是仿造那些西洋物件的。没个准话。”又说了几句,凤姐开口道:“我今日又翻了账,咱们这几年,进项实在少了些,尤其去年,整年旱啊涝啊雪啊雨啊的,庄子的收成竟只有往常的一半,这还算好的,我听说东府的比咱们这还不如。”王夫人与贾母都听了点头,凤姐便接着道:“这几日我听得这些工匠营什么的事,心里想着,咱们是不是多置些铺子?一来这铺子的收成不怕下雨刮风的,刚好贴补庄子的收成,二来我看如今官府聚拢这么些工匠,总要做出东西来吧?这做出了东西来指不定就有要上市场买卖的。别的不说,光如今的洋货,也比往年多了不少,要买卖总得有个地儿。不如如今买下铺子,到时候租给人稳收租金也是个出息。”贾母听了点点头,并不多言,王夫人便道:“这铺子买多少,买在何处,是自己经营还是租给人?都得有个章程,且最要紧一个,去年收成本不好,账上可有多余的银子可以置铺子的?”凤姐回道:“这细处,还得跟他们外头的一同商议,咱们又不出门,外头的事情也不清楚。这事若定下来了,一年两季租子,还是有些余下的。”贾母略略思忖了片刻,便道:“凤哥儿这主意也不错,若是置地,一个太远了不好收管,另一个这两年天灾实在厉害。铺子倒是可以置在眼前的,也好经管。晚上把两位老爷和链儿都叫来,一同商议吧。” 这日晚间却另起了风波,原来贾赦下午在屋里与一众姬妾饮酒作乐,傍晚时醉酒未醒,虽有人传了老太太的话来,却奈何起不得身,来人怕贾母怪罪,便照实说了。贾母也不发怒,只说请了贾政与贾琏过来,并王夫人、凤姐一起商议事情。这日晚饭后几人便商议了这购置商铺之事,贾政在这些庶务上原不花费心思,只在意莫要沾染了“商”字太重即可。贾琏倒是有心自己经营铺子,奈何贾母与王夫人都不看好他,只说日后经多见多了再议此事不迟,且如今府里杂务甚多,他哪里分得出身去专管一两个铺子。末了,几人同意从账上专划出两万两在京城购置商铺,至于购置何处的铺子,便由贾琏去找中人,待得了信几人再行商议。 且说贾赦第二日醒了酒,又不敢去见贾母,幸好贾母亦未曾再使人来唤,心里十分庆幸。数日后却听邢夫人说起府里要购置铺子的事,便将贾琏叫来问,贾琏前后答了,贾赦心里十分不快,出不得气便欲打贾琏。凤姐见贾赦叫了贾琏去便知道事情不妙,悄悄遣了人去报贾母,这头贾赦正发威让捆人,那头贾母便坐着车到了,贾母龙头拐杖一跺地,喝道:“要添置铺子的事情是我拿的主意,你倒不如来打我!”贾赦听了这话赶紧跪倒在地,贾母面无表情,冷声道:“我倒是想要找个好儿子商议商议,可惜,我没得那好命,只得些与小老婆喝酒醉到晚上的好儿子!如今你倒出息了,知道打儿子泻火了,只叹当年你父亲在世时怎么就没有打杀了你,也省的如今这番气了!”贾赦听了这话,哪里还受得住,忙哭着告罪。贾母接着道:“你又何必如此作态,你的事,我从来哪里管得了你?链儿是你儿子,你要打杀了他也由得你,便是我来了又如何,你打杀链儿不就是要打给我看?你这是恨不得直接打杀了我吧?!”贾赦磕头不止,贾母亦不再说话,只携了鸳鸯的手出了书房。贾赦直磕得脑门青肿,周围众人不敢劝阻又不知如何是好。贾琏尚未被绑,见如此田地,只好跪在贾赦身后,道:“老爷,老太太已离去了。”贾赦闻言,方缓缓住了,忽的转身看着贾琏,伸手便欲给他一耳刮子,却是头一晕,栽倒在地。众人不免又一通忙乱。 邢夫人这几日正为府里隔着他们夫妇就商定大事心里别扭,又有贾琮的分例竟连贾环都比不上,气冲冲在上房里问凤姐,却是上头的意思,贾母更是当着众人的面道:“便是庶子,也有三六九等。”又想起当日自己想要将贾琮抱到身边养活的事,如今也知道了那碧莲的前因后果,当时便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倒像被人扇了几个耳光。迎春坐在一边看着嫡母如此,却无话可说。她本不是伶牙俐齿之人,这贾赦与邢夫人所为也让人难以开口求情,看探春虽一样庶出,却有贾政与王夫人,实在不是自己能比,一时越发心灰意冷。 待众人散了,探春随着王夫人去了,尤氏去惜春处,迎春一人带着司棋回自己屋里。远远听得两个婆子说话,却是她的奶娘跟贾琮的奶嬷嬷,便听贾琮的奶嬷嬷道:“哪里想得到呢,竟连环哥儿都不如,我当时求我姨姐才得的这差事,如今真是后悔的要命。”迎春奶娘便道:“你也是个没主意的,不过也没法子,我们都是这命,你瞧瞧我奶的这个,太太不疼老太太不爱的,一天到晚不知道吱个声儿,别人跟着姑娘哥儿都落好处,只有我们这儿,不往里头赔就不错了。”贾琮奶娘道:“可不是,瞧瞧人李嬷嬷,那派势,连**奶都得给几分面子。我们这儿正经的兄弟妹子倒没见她多看过一眼。”迎春奶娘道:“可不要说了,你看看兰哥儿身边的嬷嬷,喔哟哟,一年怕不得落个百十两银子在手。那是人家有个家底厚的娘,又得了老爷太太看重,便是老太太,也三天两头的记得赏个菜什么的。咱们这儿,嘿,有没有这个人,都一样。”贾琮奶娘便道:“这可不能比,那是嫡出的,长子嫡孙,还有宝二爷,这都不能比。”迎春奶娘冷笑道:“那三姑娘呢?不知道的都以为是太太肚子里出来的,真真歹竹出好笋,多会来事,太太说她字好,她便日日帮着太太抄佛经,没事在跟前逗趣解闷,太太在老太太跟前嘴拙,她还能拐着弯替太太说好话,太太能不疼她!我们这个,唉,就是一木头,我是白操心了,什么好处也落不着……”迎春早已听惯,不动声色往前走,司棋却气得牙根痒痒,偏偏那贾琮的奶娘跟她也沾着亲,便高了声道:“姑娘回来了!”那俩婆子这才住了嘴,那贾琮奶娘也未出来给迎春请安,只从屋后绕着便走了。迎春奶娘更是没事人一般,迎春也不理她,顾自进了屋子看书,司棋狠狠瞪她一眼,她也只当没看见罢了。 82.春播 司棋进了屋,见迎春坐在榻上拿了书看,真真气定神闲,便道:“姑娘倒还坐得住,奴才都蹬鼻子上脸了,姑娘好歹拿出点主子款来才是。”迎春都未从书上移开眼,只淡淡道:“她是我奶嬷嬷,只有她教训我的,哪有我说她的道理。”司棋一噎,只好愤愤道:“姑娘只这么纵着,到时候越发没脸的事还有呢。”迎春这才放下了书,看着司棋,叹口气道:“我们在这儿什么光景,你也清楚,何必多事自寻没趣。”司棋听了这话,不再言语,见迎春又低头看书,便出了屋子赌气抹泪。 且说凤姐出了置铺子的主意,贾母与王夫人都道好,连贾政都夸了两句,心里不免有些得意。这日贾琏从外头回来,平儿伺候着换了衣裳,凤姐让奶嬷嬷把大姐儿抱出去耍子,又让丰儿给贾琏拧热毛巾来。贾琏笑道:“可不敢当奶奶伺候。”凤姐斜他一眼道:“呸!刚给你两分颜色,你就要开染坊。”贾琏道:“要说这阵子累的,还不都是你出了主意,他们不过点点头的事儿,我倒险些被大老爷捆了。如今更日日不得闲,与那些中人打交道,也是多费唇舌累得慌。”凤姐笑道:“你真当我们娘们没见识呢!你是买主,又是爷,那些中人只有巴着你的,哪儿敢让你劳累?我看你是吃请吃累了的。”贾琏被说中,便嬉笑道:“若是随意买些,自然乐得轻松,如今是要置铺子当产业谋收成的,你又大话说在前头,少不得我得多受些累了。”凤姐道:“那你倒说说,你如何累来?”贾琏道:“赖大他们寻了七八个中人,每日家看多少处铺子,又要问宅子大小又要问店面新旧,七头八脑,说出来都琐碎死人。”凤姐道:“你是爷们,那么些管事的呢,哪里用你去看?要我说来,只先划定,这铺子就买哪几个地方的,或者东大街上的,或者西横街的,或者三岔河的,咱们不是买园子,这置铺子自然要临街旺市位置好的。再来,便是着人打听了那里左近的价钱,心里有个底。再把管事的都叫到一处,众人议定这铺子得问到哪些东西:位置、大小、格局、新旧、之前做的什么买卖等等之类,然后各人分一个地方,该找中人找中人,该上街寻便上街寻,六七日内把得了的信儿都交给你,你细看了,有疑惑处再找人来问。待你都挑定了,再拿去给老太太和老爷太太看。这有什么琐碎处,活儿都旁人去做,你就把个关罢了。”贾琏听了频频点头,待凤姐说完,笑道:“我看,不如我就一撒手,你来管这事得了。你说的头头是道,我记得却未必清楚。”凤姐道:“这哪里用记,不过事情总有个自己的章程罢了,不怎么做又能怎么做呢。”贾琏笑道:“你既开了这口,我便要多劳烦你了,有道是能者多劳,你既能说,总不会不能做的。”凤姐听了便哼道:“这有何难,便是我来也无妨,今日我们便将这铺子要买的位置定出来。”贾琏见她如此,也来了兴致,便让人取了京师九城图来,细细说与凤姐听。两人直忙到点灯,除了那些数得着的旺铺地段,凤姐还特地圈了南边铁匠营木工营附近和运河码头附近两处。贾琏不解,凤姐便笑道:“横竖这两处如今置铺子买地也不贵,以后如何却还说不得,你且去问来,若到时候府里不爱买,我自己出嫁妆买几处也好。”贾琏道:“你如今对这些倒上起心来。”凤姐看了看帘外,低声道:“你不晓得,这一年,光和生道给大嫂子送来多少东西,不是论车就是论船的。我总觉着,这世道要变,可惜咱们也没个熟人在那些商行,不晓得里头的根底。”贾琏笑道:“你这话说的,前些日子还听太太说薛家姨太太要来京了,人可是皇商,不是你姑妈?这还不够熟?”凤姐摇头道:“这个不同,他家虽是皇商,却管的衣饰布料胭脂水粉之类,那和生道是卖药材给番国的,他们还卖成药,咱们这里不值几个钱的东西,他们做成丸药,那些番邦偏偏笨的连个像样的医生都没有,拿成堆的番银换这些,你说这可能比?”贾琏听了也不禁深思起来,忽笑道:“你这又是哪儿的说法?”凤姐道:“与大嫂子闲话时听来的。”又叹气道,“大嫂子实在是个大松心,若旁人认了这样的兄弟,总得想法子做点什么才是,她倒好,最宝贝她那兄嫂给她搜罗来的稀罕种子,整日里想着要什么时候种,怎么种,种出来怎么吃……我实在是服了她了。”贾琏听了叹气道:“这不也是福气?”凤姐一愣,笑道:“还真是,她还总可惜我劳累,隔三差五还给我送些水果吃食,话说回来,这大嫂子底下人也被带成了一路人,做出来的点心味儿可真不赖。”说到此处,又默默半晌,方笑道:“果然一人一个活法。” 李纨确实正在忙活那些古怪种子的事儿,许嬷嬷见她兴头的样子,跟常嬷嬷等人使眼色,摇头作无奈状。这头李纨已忙完手里的事,将画得的纸转过去给许嬷嬷等人看,边比划道:“嬷嬷你看,这坡上可以种这几样,另外两样种在下头的平地上,还有……”许嬷嬷摆摆手道:“好了好了,我的奶奶,我在庄子上整日对着彭巧和他家的那对农疯子,你就让我清静会儿吧。”说的常嬷嬷等人都乐起来。许嬷嬷喝了茶,方道:“那彭巧,得了奶奶给的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实在摸不着头脑,又不肯随意给糟蹋了。笨人也有笨法子,他也不知怎么想的,便拿了些日日去码头处转悠,找些南边来的人搭讪问话,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竟给他问出好些来。他道既然奶奶的兄嫂是在南边与洋人做买卖得来的东西,恐怕别人也有,或者竟有早就种过的,是以去碰碰运气。奶奶说的这些玉麦、番薯、土芋,云南福建那些地方早有人种了,彭巧打听得细致着呢,奶奶就别忙活了,等着吃就行了。”李纨又道:“彭巧留了不少地自种,那些种子可够?”许嬷嬷摇头道:“别提了,这孩子祖上也是良田百顷的人家,后来遭了难,一家子人卖身入了府,这骨子里大概还带着这点子泥劲儿。先前在那个庄子上,他们夫妻就喜欢开山地,弄出桌面大小的一块块平地来,种点什么都乐呵。如今可好了,守着那么大地界,还是良田草坡,奶奶且不用替他操心。那些种子肯定不够,他哪里就能这么消停了?落花生葵花籽黄豆黑豆红豆绿豆荞麦莜麦……反正我也记不清了,奶奶等着收租子就是了。”李纨听了一愣一愣的,常嬷嬷更是面露羡色,道:“奶奶,什么时候我替许嬷嬷去庄子上看一阵子啊。”许嬷嬷叹气道:“奶奶你身边怎么竟是这样的人呢。”闫嬷嬷笑道:“士农工商,咱们这喜好排行倒也靠前的。”几人听了都笑起来。碧月在一边道:“那买铺子算是商了?”常嬷嬷道:“呆丫头,听风就是雨的,这是行当,多少朝代商籍都是贱籍,跟买铺子有什么关联。”碧月听了点点头道:“哦,我不是听说府里正买铺子嘛,就问问看。”许嬷嬷道:“买铺子?”常嬷嬷答道:“说是**奶的主意,因这几年天灾忒多,庄子收成不好,便琢磨置些铺子,到时候收收租子也得些进项。”许嬷嬷听了点点头道:“这**奶倒看得长远。”又对李纨道:“段高前些日子遣人来,说正忙那些个铁匠营木工营的事,奶奶可听说这事儿了?”李纨点头道:“京里都传遍了,都说是内帑的营造买卖,是信王爷在管,也不知是真是假。”许嬷嬷道:“反正这事,连信王爷也不过是个看管的,真正的天家买卖。哪里想到咱们那些机子会整出这么大动静来,幸好奶奶松手快,这阵势,哪里是老百姓能护得住的东西!”李纨道:“那会儿刚接上水力的时候,就晓得这东西能耐太大。如今总算好了,只当个新闻听吧。倒是好些说是为了造船或者造兵器的,前一阵子还害的米价都涨了,也不知哪儿传的说要打仗。”许嬷嬷笑道:“如今这平抑米价是做得熟门熟路了,那几个数字商行真正财大气粗,原先的那些豪商巨贾,如今都不敢轻举妄动了。”李纨道:“也不知我那兄嫂忙得如何了。”许嬷嬷道:“听四海商行京里的大掌柜说,那五湖商行是独沽一味,专做药的买卖,倒不是专对银子上心的,行事也稳妥,奶奶不必多虑。”李纨点头道:“我那兄嫂有悬壶济世之志,确实不是一般的商贾可比。” 众人闲话中,时光渐去,李纨换了衣裳去上房,到了贾母处,听得说笑声,小丫头掀了帘子报:“大奶奶来了。”李纨进了屋,见宝玉三春几人都在,正围着贾母说笑。见湘云也在,笑道:“史大姑娘来了。”湘云忙起来给李纨行礼。李纨与她说笑几句,环顾一圈却不见黛玉,便问道:“林姑娘如何不见?”迎春在一旁道:“林妹妹今日身上不太爽利,刚坐了会儿就回去歇着了。”李纨忙问:“这可怎么话说的,昨日在我那里还好好的,这春日里正是乍暖还寒的,可是着了凉?”迎春道:“好似稍稍有些咳嗽。”李纨便道:“那我瞧瞧她去。”宝玉在一旁忙道:“我也去。”说着便要跟着李纨离去,那头湘云便道:“二哥哥,我好不容易来一趟,你也不陪我玩,刚说两句话又要跑哪里去?”宝玉陪笑道:“云妹妹,我去瞧瞧林妹妹,你且先跟二姐姐她们玩会子。”湘云道:“刚不是还好好的,哪里说病就病倒了?”宝玉还待答话,见李纨已经转过屏风往外去了,便顾不得再细说,只匆匆道:“好妹妹,你且待会儿,我去去就来。”说着也不管湘云再说什么,跟着蹿了出去。 83.女儿众 李纨出了贾母处,转到黛玉房外,雪雁正端了水出来,见是李纨忙向内通报,又上来给李纨行礼。李纨问道:“你家姑娘怎么了?”雪雁道:“许是吃什么东西伤着了,倒没什么大碍。”李纨点点头,便朝里走去。进了屋,见黛玉歪在榻上,脸色发白,李纨近了前,却发现她身上的仙灵之气越发浓郁了。略一思忖,伸手将她揽了过来,两手置于颈侧,轻轻按压,同时将缕缕仙灵之气缓缓吸纳掉。黛玉长出一口气,额头微微出汗,唇色稍稍变红。宝玉从外头闯了进来,正要开口,见李纨冲他摆摆手,便忙禁了声。李纨问紫鹃:“你姑娘今日吃什么东西了?”紫鹃道:“在老太太处用的饭,饭后略歇了会儿,都好好的,后来用了几块梨,坐了会儿便说不舒服。刚回来,足给闹得都吐了才舒服些。”李纨听了,点头道:“她脾胃弱,恐怕是凉果伤了脾气。”又对跟来的碧月道:“你去让常嬷嬷用粉珠米熬个浓浓的米汤来,不用去厨上,就在咱们院子里吧,快些儿。”碧月忙领命去了。李纨又接过紫鹃手里的热手巾,替黛玉擦了脸,黛玉要待说话,李纨道:“莫要说话,且歇一歇,我在这儿守着,你安心睡会儿。”取过两个枕头来,扶她半躺在榻上,问紫鹃道:“上回那床霜丝绒的被子呢?”紫鹃忙去取了来,李纨抖开了给黛玉盖上,仍将一手置于她颈间,缓缓吸纳那仙灵之气。黛玉渐渐呼吸平稳,眼见睡得沉了。李纨见那仙灵之气所余与之前相若,便收了手,替她掖了被子,到外间坐着。雪雁已上了茶来,宝玉这才松了口气,向李纨作揖道:“我替妹妹谢过大嫂子。”李纨侧身避了,笑道:“宝玉晓得照顾林妹妹,我们便不疼她了?如何当你的谢?你只少吵她些,让她歇歇就好。”宝玉听了挠头笑笑。紫鹃才从里间走了出来,雪雁问道:“紫娟姐姐,姑娘如何了?”紫鹃擦擦额头道:“多亏了大奶奶,如今睡沉了,虚汗也退了,我看脸色也好些了。”雪雁赶紧念佛。 李纨对宝玉道:“宝玉且去老太太处说一声,也好让老太太放心,这头就说我守着呢。”宝玉忙答应了出去。余下众人各忙各的,只手脚轻放,免得吵到了黛玉。李纨端坐椅上,神识内探,见那吸纳的仙灵之气聚作一团玉清雾气,浮在泥丸宫内,泥丸宫内金光频闪,那雾气便化作丝丝缕缕,如阵阵光雨落于泥丸宫内金色汪洋之上。李纨看着这场景,细细体味了,却并特殊之感,便收回神识不再管他。又转过念头想黛玉的事,这仙灵之气恐怕是她生来自带的,因而与人身魂魄融合不恰,恰如将凤凰愣装进鸡笼一般,是以常年体弱。这仙灵之气色做玉青,当属木性,木强克土又反侮肺金,这般木性又哪是凡人肉身可抗的,亦不是凡间医药可解。如今想来,这治本之法当在炼化这仙灵之气。只是如今靠自己吸纳这个路子,定是不对的。她既与生俱来带着这仙灵之气,恐怕也是另有来历,这仙灵之气落入了旁人手里,对其根本定有所伤,是以,这顶顶根本的法子,便是她自己炼化这灵气为己所用。这法子虽想通了,却跟没想通一般,别说李纨自己都没有炼过什么功法,便是她炼过,又如何得知哪个功法黛玉可用,总不能一次甩出个百八十样让她慢慢挑选。再有,如何解释自己这仙家功法的来历?既无出处,如何让人信得。便是有功法,无师承,这修炼路上艰险重重,谁能护得她过去?一路想来,一声长叹,方体会到:人力有时穷。 这日李纨直守到日薄西山,黛玉方醒了,恰好碧月端了粉珠粥来,李纨亲动手喂黛玉喝了粥,又给她倒了一杯苦茶泉喝。晚间略略梳洗,黛玉又沉沉睡去,紫鹃几乎要落下泪来,平日里好的时候不过睡两个更次,哪里能睡得如此香甜。李纨却知恐怕是一则又吐又喘的确实累着了,二来恐怕跟自己吸纳了她的仙灵之气也有关系。倒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做了好事还是坏事。贾母与王夫人那里早着人传了话来,不让李纨过去伺候了。李纨待黛玉睡稳了,方回了自己院子。 第二日黛玉醒来,只觉腹中饥饿,紫鹃忙去热了粉珠粥伺候她喝了。再看气色,竟比前两日还好,便笑道:“姑娘今日这气色,说昨日病了都没人信呢。”黛玉让取了镜子过来细看,果然面有华色,笑道:“又多亏了大嫂子,我昨日一直昏昏沉沉的,连句话都没说上。”雪雁在一旁听了道:“姑娘与大奶奶就不用客套了,昨日里我细看了,这从吃的到喝的,到姑娘身上盖的,竟都是大奶奶张罗的。这就不是客套的事儿了。”黛玉笑道:“偏你会说!”紫鹃在一旁道:“雪雁这话确是没错的,昨日大奶奶一直亲在这里守着,连喂粥喂水都不用我们,不是我说,谁家亲嫂子也未必做到如此。”黛玉道:“昨日大嫂子来了,我便觉得身上一轻,之后就迷迷糊糊的睡着了,待醒了想要说话,大嫂子又不让说。”雪雁道:“大奶奶说了,说话多了伤气,姑娘多歇歇总是好的。”一行说着,黛玉已收拾停当,便带了紫鹃去贾母处请安。 进了屋,待要行礼,早已被贾母一把拉了坐到身边,细看一回,松口气道:“昨日可是让人担心,以后再也不要吃那些凉果子了。”黛玉点点头道:“又让老祖宗担心了,已没事了,您看。”贾母细看她气色,道:“可是亏了你珠大嫂子。”黛玉笑道:“大嫂子惯是宠着我们,我昨日连句话都没说上,一直昏昏沉沉的。晚上的粥还是大嫂子亲喂的,喝了粥我便又睡着了,直到今儿早上才醒。这醒来就觉得身上有些力气了。”贾母一行听一行点头,正说着,李纨跟着王夫人也来了,黛玉给王夫人行了礼,便要给李纨行礼。李纨早一手牵住了她,细看一回,笑道:“可算有些血色了,可见这一夜好眠最是养人。”片刻后,宝玉等人也到了,宝玉见了黛玉便道:“我刚还去寻妹妹,哪想到妹妹竟来的比我还早些。”黛玉点头笑道:“劳你挂心了,我昨日睡得好,今日也醒得早些。”湘云昨日因黛玉身子不适,便跟迎春一处住的,如今见了黛玉,便对宝玉道:“二哥哥,我说的吧,你看林姐姐今日的气色,哪里像是病了的样子,偏你担心的跟什么似的。”一时三春也上来与黛玉说话,屋里热闹起来。 贾母等人用了饭,待上了茶,稍坐片刻,贾母问王夫人道:“前几日说长公主府来人说教习的事了?”王夫人忙起身回道:“是,因长公主府中郡主也已到了进学的年纪,便想请教习回去。”贾母沉思半晌,问道:“教习如何说的?”王夫人摇头道:“教习并未说去或不去,长公主府遣人前来也并未去见教习。”贾母点头道:“那便寻个时候,你带着凤丫头与教习分说吧,何时离去且听听她的说法,行装打点要较先时延请时厚上两分。”王夫人忙答应了,又开口说起旁的家务事。 待众人散了,三春湘云几人都去了黛玉处,紫鹃雪雁端上茶来,听外头有说话声,雪雁出去看时,却是碧月。碧月见了雪雁,笑道:“这就给了你吧,我们奶奶让我送来的两样米,一个小粒的粉珠米,另一个寸长的红牙米,熬粥都合你们姑娘用。奶奶说,这两样米,熬粥都要一次加足了水,微些儿的炭火熬上个一个时辰便得了。吃完了我再送来。”雪雁知道东西金贵,忙接过了道谢,又让碧月进屋喝茶。碧月笑道:“本该给姑娘们请安的,只今日要把兰哥儿吃的点心张罗出来,素云他们都等着我呢,这就得去了,替我向姑娘们问好吧。”雪雁答应了,她便笑笑回头远远去了。雪雁拿了米交给王嬷嬷,把碧月说的话又学了一遍。王嬷嬷道:“待会儿姑娘们散了,你再说与我们姑娘吧,这会儿倒不急着去禀报。”雪雁道:“这又是为何,待会儿保不齐姑娘就问起来。”王嬷嬷道:“若问起便说,若未问起便先不说吧。这大奶奶待各位姑娘都是极好的,我们姑娘身子实在弱,这落在旁人眼里未免就多事了,何必招人话说。”雪雁听了点点头便出去了。 这头探春几人正说到教习的事,叹道:“好不容易得个教习,满打满算一年光景,便要被人请去了。”湘云问道:“是说长公主府来请的?”探春道:“这教习本就是老祖宗的面子从长公主府请来的,如今郡主也要入学了,便要请回去了。”湘云道:“这长公主府总不会就这么一个教习吧,怎么这么着急就要请回去。”探春道:“哪里会只有一个,我听太太说,长公主府给郡主安排的教习足有六个呢,这还只是正经教习。”惜春在一旁道:“六个教习,这可得上多少课!”迎春在一旁笑意淡淡,并不搭话。黛玉道:“恐怕不是像咱们这般上课的,应是郡主学什么时,专门一个教习在边上指导吧。”湘云听了啧啧道:“皇家的人果然金贵。”惜春道:“谁管这个呢,反正以后是不用上学了,这一时半会儿估摸着也请不到什么教习,可算闲了。”迎春抿嘴笑道:“你得闲了,这大嫂子就得不着闲了。”惜春笑道:“知我者二姐也。”湘云正看黛玉榻上的绒被,笑道:“这个被子倒稀罕得很,怎么这样软和。”紫鹃在一旁回道:“是大奶奶给的,叫做什么霜丝绒,说是正合姑娘的身子,轻软又暖和,要不然总得压着两床被子,沉得慌。”湘云听了便放下了,又回头问探春道:“你们都得了?”探春笑道:“大嫂子又不是二嫂子,管发府上分例的。这不过是谁适用便给谁罢了,哪有人人都得的道理?”惜春在一边道:“可不是,待到吃冰晶果暖橙之类,林姐姐便只能在一边干瞪眼了。”迎春拍她一下道:“你一个大家小姐,满嘴说的什么!”惜春哈哈大笑,道:“我说的可是真真的,林姐姐半天就吃一个冰晶果,我都吃了三个了,我都看到她瞪我的。”黛玉笑得不行,道:“大嫂子都说了,那挺凉的东西,直让你吃慢些吃慢些,何止我瞪你,你若得空四周看看,你奶娘急的快要给你夺下手来了!”惜春转头问迎春道:“真的?”迎春忍笑点头,惜春叹气道:“嗐,我当时憋着劲儿跟兰儿比呢,哪里顾得上那些,唉,到了到了,还是吃他不过。”探春已经笑软了,拉着迎春道:“二姐姐,你说说,她这都是哪儿来的毛病,跟侄儿比也罢了,偏不比别的,比谁能吃!唉哟,笑得我肚子疼。”几个人乐成一团,湘云在一边问道:“冰晶果?暖橙?”迎春深吸口气,停了笑,对她道:“是大嫂子得的稀罕果子,我们也从来没见过的。”惜春忙给湘云细说那两样果子的模样味道,黛玉忍不住道:“紫鹃,给四姑娘取两块帕子来,我怕她说急了口水来不及咽。”一句话说得众人又笑起来。 84.络玉十三境 且说李纨回了院子,又让碧月取了两样细米送去,常嬷嬷笑道:“便是亲嫂子也到不了这个地步,奶奶疼林姑娘实在是十成十。”李纨换了家常的衣裳,端了素云上来的茶,叹气道:“这孩子实在可怜见的,吃几块梨就折腾成这样,旁人看了都不信能这么弱。”素云便道:“我看史大姑娘就不信。”李纨看她一眼,道:“这话倒像该是碧月说的,你如今嘴也快了。”素云笑笑便不再言语。闫嬷嬷道:“早先史大姑娘来时,也是府里头一份的,都是老太太带着,白日里都跟宝玉一道,晚上与老太太睡一屋。这自从来了林姑娘,到底是自己嫡亲的外孙女,比娘家侄孙又不同。小姑娘家家的,心无城府,有些不乐意倒也寻常。”正说着,碧月回来了,对李纨道:“奶奶,那两样米我都交给雪雁了,连怎么熬粥都与她说了,也说了吃完了我再给送去。”李纨点头道:“交予紫鹃雪雁王嬷嬷哪个都行,只要别是浑不知的小丫头,倒耽误事。” 晚间李纨进了珠界,先顾不得别的,便直接在小住的静室里打起坐来。泥丸宫中的那团轻雾还是如此,自己亦体会不出异样,想了想,便出了小住。在泉边,缓缓将那团轻雾自泥丸宫中引出,汇于指尖。正要细看,却见那株苦茶碧玉般了无生气的叶子闪出毫光,引得那团仙灵之气朝它散去。李纨正不知该如何的时候,心中忽又生出感应,神识探去,却见一个芥子屋里飞出一块玉珏,通体雪白裹着淡青雾气,与她指尖的仙灵之气十分相似。说时迟那时快,转眼李纨便对那团仙灵之气失了控制,只见那株苦茶毫光大盛,几乎整团雾气被瞬间吸附而去,剩余龙眼大小则被那块玉珏捕获。苦茶吸了雾气,转眼又变回先时人畜无害的模样,只是李纨看来,它的叶子似乎有了些生气,那绿意也鲜亮了些,却不知是不是看错了。至于那块玉珏,那小小一团仙灵之气融入了它身上的雾气中,一时如云海翻涌,逐渐融成了一团,颜色也略有变化。见那雾气翻涌渐缓,忽地射出一道金光,却是一个“令”字,那字急转之下,凭空开启一道青金色的拱门。 李纨迟疑片刻,先探出一缕神识,进了那拱门,并未遇到任何险阻,又大了胆子深入,却见一块百丈高的玉石碑立在眼前,气势恢宏实在是平生仅见。收回神识,心想这珠界内的东西都经了九天真人替她认主的,又是纳生不纳命的,倒也不用怕有什么禁制妖兽之类。略一思索,便也不再用神识试探,只身一脚踏入那拱门之中。 待入了门,发现是一处极为开阔的所在,这眼前百丈高的玉石上,竟是写了字的。那字形枯瘦古朴,又迥异于从前在珠界中所见。好在她也识得,顶头却是“络玉十三境”几个大字。底下密密麻麻的文字,则是说这络玉十三境的由来。原来这竟是草木精灵修炼所在,文中说她们本是仙草灵木之身,机缘巧合修得真身入了灵界,却未料到因本体在其他几道修者眼里却是灵药至宝,甫一入境便屡遭凶险。好在他们所习功法特殊,追捕之人于此道几乎一无所知,才得以保全性命。因所遇情境总是你死我活之局,得以活命的结果便是人人手上都沾满了血腥。虽说皆是不得已而为之,却实在大违他们沐天以生的冲和本性,众人在征伐中实力日增心境却日益不稳。而早先对灵界大千世界的向往好奇之心也几乎磨灭殆尽,终于在一场大战后,合十三人之力,将自己封印在一块先天活玉中,不得飞升便永不得出此境。而外界想要开启此境,除非有同他们一般的草木仙灵之气,否则,便是灵界大能来了,也无济于事。他们入了此境后,得以逐渐忘却外界的征战厮杀,各人凭自己喜好,在其中各营一境,或者独坐千年,或者相伴遨游,乐淘淘竟忘了成仙成神的念头。草木精灵的寿元本非其他几道可比,心性亦少有心魔之说,这么不知过了多少年月,几人竟在数年间相继飞升。原来修炼还有如此“无为”之道,众人相议,将这络玉十三境留在灵界,待其他草木出身的有缘之人来获取这得来全不费功夫的“仙法之道”。 李纨匆匆看完,不禁感慨,若无黛玉身上的那点仙灵之气,恐怕自己就算有九天真人相助认主,也无法开启这络玉十三境。转念又想,如此说来,这黛玉竟应该跟这些大能是同道中人,乃是草木仙体。可是这又明明是扬州姑妈怀胎十月产下的女儿,又有草木什么事来?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那便是草木仙体投胎而来,这方能解释黛玉自带仙灵之气却不己知。若是个草木精灵占了人身,那定是有化解之法的,再不会如此由着灵气阻碍肉身而无所作为。“竟是个神仙投胎来的!”李纨想到此处,不禁露出笑意。自己都能得了珠界,倒也不对这个念头太感震惊。 放下心思,转过石碑,不禁失神。这石碑所在处已是个极为开阔的所在,转过石碑,目之所及,其辽阔旷达不可思议,李纨自小养在深闺,这个比方却不好打,只好说其宽广犹如一个世间。而这石碑坐落处若为一个世间,那苍茫云天间依稀可见的亭台楼阁定是别有洞天了。儿时所闻的海外仙岛大约如是。络玉十三境,一仙一境,便应是在那云海之间。 李纨环顾四方,并未见可通达仙境之路,想来当日在这境内都是大能高人,自用不着铺路架桥,或者有神兽仙禽可供驱策,自己孑然一身,修了不知多久也只得个魂魄归元却不懂御风御剑的。当下只有望之心叹。正当此时,却见那镌刻着文字的石碑,那影子投在地上却不是整块的,而是一道道的光痕,细数之下,有十五道之多。李纨心里纳罕,不是络玉十三境么,这若是通路,如何有十五道之多?近前了看,那光痕中隐约有字符流动,“落尘”、“青冥居”、“百丈愁”、“无有间”……最后两道色做青灰,则是“飘渺海”与“虚无境”。李纨皱眉,不解其意。 踌躇片刻,将神识搭上那道名曰“百丈愁”的光痕,只觉身子一轻,便已到了另一所在。立身处乃一片枯黄沙海,迎面一道断崖,一藤属绿植如飞流直下,几冲几叠延伸至眼前。这绿植着花正盛,星星点点,花作五瓣舒展卷曲,每朵不过指头大小,细看似微有酡韵,百千万朵不可胜数层涌而来,却是煞白一片,直冲得人站不住脚跟。这花虽不起眼,却有香透骨髓,有个不知由来的名字,唤作“千忆”。李纨甫一入境就到了此间见到此景得闻此香,尚未回过神来,却觉一股无名灼痛自胸中腾起,苍凉哀戚莫可名状,魂魄簌簌却欲哭无泪,此情此感,所谓“心碎苦痛”与之相比竟如儿戏。不过片刻,李纨已神魂不稳,外间苦茶树神光大绽,李纨已跌坐在苦茶泉旁,却是光阴定魄珠觉察了魄主乱相而出手相助了。 李纨跌坐泉旁,却迟迟回不得神来。那所觉所感绝非她此生尝过之味,便是怀胎五月夫主早亡时,亦不过生无可恋心如死灰。而适才所觉,竟是融魂蚀魄,不知从何处深底里涌出哀嚎却不得出声,其狼狈、无力、虽有毁天灭地之能而无可奈何,不可得、不能恨、无有回旋余地、欲执而终无可执、欲狂却始终清明……而魂魄在这灼烧碾压中始终枯视一方,却不知那方向又是个什么所在。 若是痛饮几杯苦茶泉,或者可清一清神智,再或者纵身跃入池中,冷泉一激也能回得些神来。只是李纨一无所动,只在那里依泉席地而坐,任那灼痛无奈无助翻涌,任魂魄被反复撕扯,并无调用任何神识明智与之对抗,只静静地感受着所有点滴。不知过了多久,李纨似自不可知处苏醒,只觉心宁神静,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不觉讶异。好似明知重伤必死之人一觉醒来发现不仅还活的好好的,而且浑身上下一丝伤痕也无。再细想时,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出那般感受来。明明长醉不醒过,醒来却丝毫忆不起那酒味了。李纨默默从獬豸环里摸出一个葫芦,揭了盖子散吞痛饮起来,是神酿的“那时月明”。干尽两个葫芦,李纨才起了身,步履沉稳地回了小住。又去苍庚号与灵烹宗闲逛了半日,又去“念尘”与“道真”左翻右看,正想叫上阿土去药仙谷时,不禁失笑。——自己这是怎么了,不过是一场神魂之感,竟如此不知所措东躲西藏起来。便定了定心,回了小住,在开间榻上靠着,细想一回这场神魂之旅。 总是因情,虽不是李纨此生所经所历,却认得那“百丈愁”的“千忆崖”所蕴苦痛,定是因情而起。想到此处,竟有些“此生虚度”之感,实在是有些荒谬。要说李纨,年少夫妻,贾珠又是一表人才,当是郎情妾意正浓时,奈何一病早逝,岂有不摧心伤肝之理?命途情路都可言坎坷了。可如今,与那千忆崖所感相比,却如轻絮鸿毛,实在让人哭笑不得。所谓情事,大约如此,世间情不离世间事,凡人看来便只能由“事”度“情”了。只是,这“情”量不得称不得,因“事”度“情”猜其情深意重情浅缘深多有失其窍要处。擦肩而过者未必不铭记一生,相守至死者未必是彼此心之所珍,形同陌路却有心神相随,如胶似漆实不过是身之所欲,凡此等等。以“贞淑”为要的世家女,哪有细琢磨过这些,李纨细想其中关窍,一时竟有些痴了。再尽一盏“那时月明”,抛了酒盏笑自己纸上谈兵。朝外望去,那道青金色拱门敞开依旧,可惜短时之内,李纨却是不敢再去那千忆崖“重温鸳梦”了。至于其他几境,也成了一时“井绳”,怎么也要待这“蛇咬”之忆淡化了再说,幸好幸好,人最好处便在于“善忘”。 这次在珠界中逗留甚久,几番进了那络玉十三境,也只在石碑所在处逛逛,眼睁睁看着那些光痕,打个哆嗦转开眼去。那石碑所在处也甚是有趣,阿土运起飞帛,李纨乘着飞了不知多久,也未见尽头,江河湖海高山峻岭却是样样都见着了,李纨心叹,不知当年这些大能所具之力是如何的出神入化,这么一个所在,却说是将自己“封印”其中的。如此说来,这外头世间之人,岂不是个个都被“封印”了?且是封印在一个小的多的地界之内,可叹还动辄称“泱泱大国”、“普天之下”。 85.青冥居 “春三月,此为发陈,天地俱生,万物以荣。”春合木性,李纨这几日见黛玉,只觉其身上仙灵之气又日益浓重,不禁有些忧心无奈。晚间进了珠界,咬咬牙又到络玉十三境,细细看那光痕,只觉那道“青冥居”光色最接近黛玉身上灵气之色,想了想,便一探神识搭上了那光痕,转瞬便到了一处所在。 却见竹海茫茫中有一小屋,极小,周围藤萝萦绕,修竹相蔽,翠极净极。李纨站在当地,紧张地等着如百丈愁那般的下马威,却只等来清风阵阵。松了口气,沿着甬路走近那小屋,忽的想起那句“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来。如此地界,或者该是幽居空谷的绝代佳人?待到立定屋前,却再无刚才所思,只觉一股怡然旷达之气充盈胸间,苦乐一如流水,渐行渐远渐无书。恩也好仇也罢,情也好恨也罢,譬如烟雾成图,看似真有所在,风过处便了无痕迹。是以漫步天上人世,百劫忧喜苦乐,都作飒然一笑。 李纨不自觉嘴角微翘,眉眼都舒展起来。恭敬一揖后推门而入,小屋内不过一矮几,一蒲团,一套茶奁茶具。矮几上零散放着几片竹简,似是随手写的字句,李纨取了一片只写了一半的来看,却是一句——吾有陋室一方,他羡琼楼万丈。不知何故,李纨又有“此乃情劫”之感,只是与百丈愁的刻魂蚀魄相比,此处倒是清明自嘲为多。吾仅有一方陋室,相伴之人却心羡琼楼万丈,这般相伴想来也不会长久。此处陋室中人自然不是凡人世上欲求琼楼而不可得者,当是在高阁楼宇与茅屋陋室间择定了陋室之人,明了己心又了了君意,分道扬镳不过是情理中事。他日思及,也不过如此淡然一句。此间主人与百丈愁境主真是大不相同。再看另一个竹简,上头写的是“情之所钟者,人耶?情耶?境耶?我也。”都说什么是情之所钟,只是这情之所钟的到底是那个人,还是那份情,还是当时的某一个情境?或者只不过是我罢了。李纨凝了神细想,了无所得。无奈她今生于男女之事上情浅缘薄,本不是为此而来,想要通过“体情入道”,其希望实在大为渺茫。李纨经了上次百丈愁一役,自然也对自己的“情木”略有所悟,此时不禁感慨,难怪那太一无伤经说烦恼即菩提,若是情孽深重之人,到了这络玉十三境,或者顿悟了也未可知。自己呢?莫不是只能靠灵烹宗了?想到这里又不禁心里嬉笑,唉,这哪里像个正经修道之人。 既无所悟,李纨也放下了心思,只将那些零散竹简看了几片便欲离去,却发现有一片色作翠绿的却不是竹简,竟是枚翠玉的玉简,好奇拿来细看。探了神识,却是一门功法,名字便叫做“青冥诀”。粗读一遍,不禁大喜,正是草木仙灵的修炼之法,道是指点“化身、问情、求道”之路,而至于最后“得道”与否,却不是功法可以保证的了。李纨心说只要能让黛玉炼化了她的仙灵之气,现世安稳便好,她既是仙灵投生而来,谁还求这个肉身的长生不成。便又朝着屋子四方行了几个礼,珍而重之地将那玉简收入獬豸环中。 此行目的已顺利达成,李纨却一时舍不得离去。便索性在蒲团上坐下,不看不读不思不想,只那般呆坐着,却觉胸中如清风过境,坦然怡然,万物似在胸中又不萦分毫,苦乐都在心间却轻比鸿毛,几欲仰天而笑。心道这青冥居的境意却比百丈愁逍遥快活得多了。果然是凡人俗见,总以离苦得乐为要。在里头不知盘桓了多久,又等不得成仙飞升的时候,到底还是要出去的。 出了络玉十三境,在小住台阶上坐着,取出了那翠玉简,烦恼如何才能让黛玉修习这功法。思来想去,总是太过作为反倒不好交代。不如多挑些杂七杂八的东西,都弄成外头的旧书模样,放在书房里,引得她看了。既然她乃草木仙灵之根,说不得对这类功法应另有感应。定下了念头,这抄书作伪之事李纨早已驾轻就熟,不过在挑选书目时多费了些功夫。能与外界各道相连结的,比如阵道与棋道,符箓与字画,音攻与丝竹,当然如“狐说”“凡间游历”之类与贾兰最好的笔记杂记更是难分彼此。李纨便就着这些拣有趣又浅显的挑了,再马不停蹄得作成了“古本”。她一时只念着要还黛玉仙灵之气的恩遇,哪里晓得这当作掩护的其他书目又要牵扯改写多少既定命途。 大功告成,去饕餮馆库大吃了一顿,绕着苦茶泉散散,心里又转到那络玉十三境上。先时看了,以为这所谓的“十三境”大约是如药仙谷或者小住之类,只是既然说到了境,必定比这些地方还要大上许多,或者是“十三镇”“十三城”那般,哪里想到竟是玄妙至此。一境一心,不知那些大能是如何将心之所感物化成一境,又如何择定了那成境之物,比如竹海,比如千忆飞瀑。这所择之物与境意是何关联?若是将那千忆换成了麦子稻谷之类……打住打住,妄念迭起哪里还是修行之道! 抬头看那株苦茶,不知为何比常日里更觉亲近了些,稀奇,莫不是因为自己“盗”了仙灵之气喂它的缘故?她哪里知道,那日苦茶发威救她于魂魄不稳的险境,有了连结因缘自然多些亲厚熟悉之感,这岂非人之常情?伸手摸摸那苦茶,如见老友状。 出了珠界,日子便无那等畅快了。这日在院子里接待稀客,却是李家两位姑娘。李纨母亲膝下只李纨一人,续娶的夫人生了两男一女,只因与李纨隔母,且年岁有差,故并不十分亲近。来的这两位姑娘一位乃是庶出,另一位则是继母所出。此番到京是为了贺继母兄长的大寿,正日子还要些时日,便抽空过来瞧瞧李纨。李纨在家时,事事都由先老太太一手包办,且在其坚持下,李纨称呼继母为二娘,李守中虽被枕头风吹得头皮发麻却也不敢违拗老娘。定亲的门第自然也高,只是后来天不遂人愿,年少寡居,说不得便有暗中觉得出了口气的。李家两位姑娘只道李纨如今的日子恐怕艰难,**失业,稚儿尚幼,又在大宅门里过日子。哪想到见了面,全不是先时所想,别说李纨的精神气十足,再看贾府上下对其十分尊重,身边丫头都个个遍体绫罗,穿戴都不是凡品,竟是外头的正经小姐都难比。两人对望一眼,不知心里各自所思。李纨本与二人不熟,度其神色也猜到三两分心思,也不知该如何应酬,干巴巴坐了半日,跟前的茶水都几乎要喝干,两人才起身告辞。李纨松一口气,略客套挽留两句,便起身送客。走时,继母所出的小李姑娘笑道:“原来还担心姐姐,如今看来竟是我们多心了,看姐姐的气色倒好,配上这衣裳首饰,更显鲜亮了。”李纨微微一笑,实在懒得跟小姑娘斗嘴皮子。常嬷嬷在一旁笑道:“小姐说的是,这国公府门第在这儿呢,便是寡居,若太素净了也嫌忌讳的。”小李姑娘听了紧紧手里的帕子,笑道:“可不是。”便也不再多话,与庶姐一起出了院子,匆匆离去。 李纨回到院子便赶紧换了衣裳,歪在榻上好好歇歇神。常嬷嬷回了屋,看她的样子,便道:“奶奶刚才真该给她两句。”李纨抬抬眼皮道:“小孩子家家的,我还跟她计较什么。”常嬷嬷道:“这也不小了,婆家都相看好了,说话这么没分寸!”李纨笑道:“家里的家教还是信得过的,估计常日里也不这样,今日许是打算看的好戏没看成,难免露出一句两句的。”常嬷嬷道:“自家家姐,倒好意思跑来看笑话了。”李纨道:“嬷嬷这话好没道理,越是如此的越爱看笑话才对。且我在家时,事事都是头一份,这好不容易栽了,人想看看笑话出口气也没什么不对。”常嬷嬷听了怔愣好一会儿,方道:“这话是被当笑话看的人能说出来的?”李纨忙起身拍拍她的背,道:“哎呀,嬷嬷,我这不是没成笑话嘛,自然心下宽大些。”常嬷嬷听了实在哭笑不得。虽说日子自然过得去,守寡却是事实,偏这奶奶还觉得没什么,自己还能说甚?心想,她如此想得开,也是福分。 过得数日,便听说之前请来的女教习请辞了,长公主府还派人送来了厚礼道是赔罪,贾母令王夫人带着凤姐另备了厚礼送女教习回去,谢过长公主府的“借人”之情。李纨正看戏看得热闹,王夫人却道一时半会请不到好教习,且如今姑娘们也大些了,底子也打得八九不离十,剩下的倒是自己多练多学才是正理。贾母听了也道有理,便直接指了李纨,让她平日里带着姑娘们读书识字做做针黹,莫要荒废了学得的东西。这下李纨看戏不成倒被定了角了,又推拒不得,只好接了这活。晚间回了房便跟几位嬷嬷商议,实在不知道自己能教她们些什么,如今老太太将一群姑娘交给了自己,总不能像往常那样只弄些吃吃喝喝的糊弄事儿。可若说要教导些什么,自己真是琴棋书画洋洋稀松,哪里能跟先前长公主府的教习相比?若要认真教导起来,恐怕要笑掉几人的大牙。闫嬷嬷看李纨煞有介事的样子,实在乐得不行,便道:“奶奶,这府里延请的这位女教习,不过一年光景,前后花费倒要三四千两银子!如今太太说寻不着教习了,恐怕也是为了省下这笔花用来。奶奶是当嫂子的,平日里领着姑娘们做做针黹,或看着她们读书写字罢了。哪里是要您去教导的意思呢?”李纨听了这话,思量一回,自己也笑起来,道:“还真把自己当盘菜了!”常嬷嬷笑道:“奶奶这里旁的不说,书是管够的,姑娘们平日里本也爱来。这不过三五日来聚一回,说笑几时,平日里,她们各有所好,或好棋或好画,爱来时,只管在这里呆着,横竖奶奶也只是看书,多几个人也无妨。有旁的事时,不来亦可,奶奶又不是教习先生,不考勤不考试的,有什么要紧处。不过是担个教导小姑子的名头罢了。”闫嬷嬷接着道:“要说教导,也是以规矩女红为要,哪有嫂子教小姑子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的道理,这才真成笑话了呢。”李纨听了笑起来,道:“这两样好,怎么教都教不完的。”常嬷嬷叹气道:“方才还急成什么样,这会儿就想着讨巧偷懒的法子了。”李纨笑道:“规矩有闫嬷嬷在呢,女红之类,我随意指点两下,就够她们练的了。”素云在一旁笑出声来,道:“奶奶也忒不谦虚了些儿。”李纨道:“这有什么,不过是大实话,不信你问碧月。”碧月在一旁点头:“奶奶的针线功夫,凭我怎么使劲,也学不到两成,确实够姑娘们学的了。”李纨忙点头:“好孩子,真实诚。” 86.围水工场 新皇登基,众人都在猜其后的风起云涌,偏偏却似平静无波。朝中人事,除了惯常的施恩擢升之外,亦无大的变动,不过多了一堆王爷罢了。如此平稳,老圣人自是十分满意。且这年天也作美,倒没有上年的桃花雪那般的倒春寒,农人庄头都松了口气。 要说新鲜事却有,不在朝中,倒在郊外。京城南边的铁匠营和木工营已让人猜测纷纷,过不了一个月,竟又圈了好大地界造起房子来。初时还道是哪家的园林,又传说是新驻军地,或者又说是哪个退居的大官的府邸,众说纷纭。再看却又都不像,那房子几乎都一个样子,且都是土墙青瓦的——上头哪个猜测都不会是这般模样。盖房子时,更有新鲜事,却是沿着房子挖大渠,这才发现,那些屋子布局也是高低错落,渠水层层而下水势甚急。这又是什么新鲜玩意? 贾家众人亦听说此事,当个新鲜事猜了几日。李纨听了便知道是跟自己出的机械有关,心道果然好大阵势。听人大概一说,怕不是得有之前小庄子的百倍大小?难怪那铁匠营跟木工营都在附近了,恐怕是为了打造机子好搬运又免得太过招摇。只是这么一来,一年得出多少呢料?果然是大人物做大买卖,好在总算跟自己没关系了。 几位姑娘得了贾母的令,便几乎日日要来李纨处坐上片刻。李纨趁机将那些“伪作古书”都放在了书架上,笑道:“我可比不得教习的能耐,只给你们腾个地方学东西吧。好吃好喝地伺候着,我就不信你们还能去老太太那里告我。”众人都笑。李纨又道:“这里的书,都不是别处常见的,你们且各自取看,只是有一样,若要循了书来问我,我大半也是不知的。只你们各自参悟吧。”李纨几日间,将晓天下里外界尚能一观的书,选摘择取攒成了新作,也累积了不少,如今都与当日的《青冥诀》之类放在了一处。果然,那些百晓生的刁钻说法,这些小姑娘们如何见过?只翻了几页便看住了,一时一人一卷,看得津津有味,偶或捂嘴轻笑,或指了文字让边上的人来瞧,静中有动读书时。李纨看了,便轻声吩咐了素云等人准备茶水点心,自己亦取了灵烹宗的书在一边细看。碧月等人站在一旁,探春从书里抬头,冲她们挥手道:“我们看书时,用不着伺候,你们自去外头取乐。只留一个在这里传传话吧。”于是碧月便带着司棋、侍书、入画等人出去了,雪雁与素云留下。黛玉见雪雁留下了,笑道:“你也取一本看去?”雪雁忙摇手道:“姑娘浑说什么!我在这儿伺候姑娘。”黛玉笑道:“有素云姐姐在,你留着做什么,出去松快会儿吧。”正说着,常嬷嬷进来了,听了这话,便道:“正好我那里有点细活计,不如雪雁来帮帮我。”黛玉道:“还不去?这要还留在屋里才是真偷懒了。”雪雁方笑笑随常嬷嬷去了。 读书虽乐,看得时间长了却有些眼涩脖子僵,素云度其时候,换了新茶点心又切了果子来,笑道:“这些都是大奶奶新琢磨出来的,姑娘们歇一歇吧。”几人听了,都放下手里的书卷,过来一边细看。惜春吸吸鼻子,道:“好浓一股子奶香。”待人都坐定,就着妙儿等人上的香汤洗了手,素云手脚利索地在各人面前都上了一青瓷盏。雨过天青的百褶笠形盏,不过掌心大小,里头盛着乳白的雪酪,上头点着玫红的酱汁。黛玉看了不禁道:“好颜色!”李纨笑道:“不止颜色好,味儿也不错的,你们且尝尝。”众人听了,拿起一旁的青瓷小勺,舀了一口放到嘴里。只觉得奶香浓郁入喉化浆,细品之下,又有点淡淡的酒味,那玫红的酱汁却带着花香和果香,与那奶浆混在一起,又是一重妙味。小盏本不大,这点心又只盛到一半,不过几勺便可见底,连黛玉也尽得一碗。素云又给众人上了茶,铜钱大小的杯子,色作浅红,众人饮了,却是带着花果味的茶香,一扫先时存在口中的奶腻,自然又是一赞。 一时侍书等人也都进来伺候,另上了茶,碧月捧着个葵花攒心错低三层盘盒进来,惜春细看了笑道:“好多新鲜的,都未曾见过。”李纨笑道:“又要多亏兰儿这馋猫,如今他学里待的时间长,你们也知道他那胃口,便特令人备了点心带着的。有一日与我说,道是那些点心多华而不实,吃下不过片刻又饿了,又不到用点心的时候。又说倒是那些牛奶子做的好似还扛饿些儿。你说说,咱们家做点心,哪里有说要顶饿要扛饿的?照我的意思,下回直接换成实心馒头只怕就扛饿了。嬷嬷们宠着他,听了这个,就紧着让庄子上试做牛乳的点心,这不,这些个你没见过的,都是这阵子新弄出来的。”碧月在一旁听了笑出声来,惜春看她道:“好丫头,你笑什么?”碧月笑道:“回姑娘,我听我们奶奶把什么都栽在哥儿身上实在好笑,姑娘且看看这些点心,哪里是靠嬷嬷们和我们几个能琢磨出来的。奶奶可是拿出了一大叠方子紧着让人去试呢。”李纨瞪她一眼道:“我那是看你们太没主意,才出手相帮的。”碧月道:“是,是,奶奶说了,助人者自助。”几个姑娘听了这话都笑得不行,迎春道:“碧月如今嘴皮子越发利索了,这话一句一句都有典了。”碧月听了,眨着杏眼,道:“谢姑娘夸奖。”迎春更笑,牵了她的手,对李纨道:“大嫂子**的妙人,我实在爱得不行。”李纨道:“什么妙了,她就是一搅局的!” 几人说笑间,探春问道:“大嫂子的庄子上还有专门养牛的?”李纨道:“哪儿啊,就是之前信王妃赏的那个。说起来实在惭愧,我那么个枯瘦庄子换了个又有地又有坡的,这不,就在草坡上养了些牛,这会子正是产奶的时候。”惜春道:“我听说大嫂子原先庄子在的地方,如今可热闹了,开了好多新鲜玩意。”李纨笑道:“哦?难得你消息倒灵通。”惜春笑道:“我嫂子来看我时,我听她们闲话时说的。却是记不住那么些名字,都没听过的。”探春道:“确实新鲜,有做铁匠的,有做木匠的,如今又说有个大庄园那么大的地界,是个工场。”李纨道:“工场?”探春点头道:“是,因里头引了大渠进去,又都围着水,就叫做围水工场。”李纨道:“这倒是稀奇,可知道是谁家的买卖?”黛玉歪头看了李纨一眼,又回头看着探春,探春摇头道:“可不是谁家的,听说是大内的买卖,连里头的人用的都是宫人,我也不明白,只听说过有皇家猎场皇庄的,莫不是还能有皇家工场?只是这个叫工场的,又是做什么的却不清楚了。”黛玉便道:“又是铁匠又是木匠的在边上,又叫做工场,眼见着是做什么玩意的吧。”探春听了点头道:“是这个理,只是到底是做什么的,如今却没人知道。”李纨道:“皇家大内的买卖,哪里是我们这些人能猜出来的?不过这事儿却是新奇。连你们都知道,可见是人人在说了。”惜春道:“可不是人人在说,我奶娘还发梦能赶里头做个什么买卖呢,我听她在跟我嫂子说什么‘多小都不小’。后来听我嫂子说,那买卖,王爷都只是看场子的,可见我奶娘真是在发梦了!”李纨正要说话,外头传来笑语之声,边听报“**奶来了!” 一会儿便见凤姐从外头进来,见了众人,笑道:“我说吧,到这儿没准就能包个圆,省的我一个个去寻了。”迎春等人听这话知道是寻自己来的,忙起了身,凤姐摆手笑道:“可算让我赶上一回,这都是什么新鲜玩意,还等我吩咐呢。”说话间素云早端上来一份,一样的雪酪和花果茶。凤姐只管取了勺子来吃,又抬头道:“这个有趣,比常日里吃的什么奶子粥奶子糖顺口,可是大嫂子新得的庄子上送来的?”李纨笑道:“果然就没什么你不知道的。”探春听了便问:“刚我们正说外头的新鲜事呢,那个围水工场,整日里都能听见说这个的,却到底不知道是个什么。”凤姐听这话也起了兴头,笑道:“难得你们这些整日介诗啊画啊的闺秀小姐们,也说起这些个俗事来,这事儿啊,除了我,这府里还真没人清楚。”惜春听了,忙道:“到底是凤姐姐,什么都晓得,快说与我们听听吧。”凤姐听了,看李纨一眼道:“大嫂子,这才几日,这一个个都教成这样,连四妹妹这么点子小人儿,都会就缝递话了。”李纨忙摇手道:“这个可不敢当,论起这些个来,府里怎么数都排不上我!”凤姐正喝茶,听了这话大笑道:“好个拐着弯损人的大嫂子!”见迎春几人都眼巴巴看着她,又觉好笑,放下茶杯接着道:“那个工场子,如今正引水灌渠呢,房子都是一个模样的,旁边的铁匠营木匠营,一车车地往里拉东西,却是些机关器件,这眼见着是要借着水力造东西。要说造什么,早先还不清楚,如今听说打从口外更远的地儿运来好些羊毛,又有南边来的丝线棉纱,可见是要做衣料布匹的东西。只是这么大阵势,做这么点子东西,也难怪有人疑心是障眼法了。里头如今几乎都是宫人,便知是天家的买卖。又传出话来,说是从洋人手里得的什么物件,想试着造呢。只周围都屯了兵,便也有人疑心是造兵器火药的。又有说是造贵人们用的物什。这都没准的事儿了。”探春边听边点头,这时问道:“那工场到底有多大?有人说比咱们府里还大些呢。”凤姐笑道:“咱们这是什么地方,那荒山野地的,跑马圈起来自然是大。”惜春道:“都是宫人,我奶娘还发梦要做什么买卖呢。”凤姐听了一愣,道:“什么买卖?”惜春道:“我奶娘,打从那边开了铁匠营木匠营就嘀咕上了,如今又看开了什么工场子,琢磨着去那里开铺子做买卖呢。”凤姐笑道:“你奶娘家里原是做买卖的,如今嫁的又是东府里采买的头儿,可是有点子见识的呢。”惜春哼道:“什么见识!整日神神叨叨的,我嫂子都说她是发梦呢。哪里轮得到她惦记!”凤姐笑笑不再多言。李纨道:“虽是天家买卖,到底那么些人在呢,那个地儿又荒僻,这么些人,总要吃要喝的吧,怎么会没有买卖做。”凤姐看着李纨道:“大嫂子如今都知道经济学问了!”李纨道:“听我那兄嫂偶尔说起,自然也长进些了。”众人又围着凤姐问东问西,实在是好奇,竟是在这天朝之中闻所未闻的。凤姐果然知道的详细,竟能答出十之八九,李纨心里佩服。 茶水再续,李纨问凤姐:“你刚说到这儿包圆来了,可有什么事?”凤姐一拍脑门,笑道:“这闲篇扯起来都忘了正事儿了!我啊,是奉了太太的吩咐,来告诉你们一句,明儿有客到咱们家来,是都要见的,记得换上见外客的衣裳。”探春闻言笑道:“可是薛姨妈家要来了?听说他家有个姑娘,论年纪比我们都长些,这下更热闹了。”凤姐点头道:“正是他家,好了,我还得去看看别处,你们接着谈诗论画吧。”那头李纨已让人备了食盒,是带给大姐儿的吃食,凤姐忙命平儿接过,再三谢了李纨方带着人去了。 87.梨香院 出了李纨的院子,凤姐对平儿道:“去看看二爷在不在里头。”边上彩明答道:“刚兴儿回来取二爷见客的衣裳,说是跟着大老爷去见外客。”凤姐点点头,吩咐彩明将来旺家的寻来,就带着人往自己院子去。平儿见了便问:“奶奶不往梨香院去了?”凤姐道:“恐怕还没收拾得呢,也不忙过去看,先让张材家的过去看一眼吧。”平儿忙去吩咐。 这头凤姐进了小院,旺儿媳妇已经候着了,待丰儿上了茶,凤姐方对旺儿媳妇道:“上次让你们打听的铺子,可有信儿了?”旺儿媳妇忙从怀里掏出几张纸来,递与丰儿,回道:“来旺都去打听了,一张纸是一个地方的,昨儿刚齐的。”凤姐接过纸,笑道:“我又不识得几个字。”便让彩明念了,点头道:“倒是比他们外头交上来的实在些,这围水工场附近还不得现成的铺子,你让来旺多看着点,或有可以置的地也成。”旺儿媳妇道:“那边如今还驻着好些官军,市面上不好打听,奶奶不如问问舅老爷那头。”凤姐听了点点头,又问了几个其他几个铺子店面的事,旺儿媳妇一一答了,凤姐便让彩明勾选了几个,又交给旺儿媳妇,道:“这几处,把价钱打听实在了,越快越好。”旺儿媳妇赶紧答应,又说几句外头街上的新鲜事,看凤姐精神略倦方去了。 平儿进来屋,见凤姐正靠着炕桌想事情,便也不打扰,换了先前的茶水。凤姐回过神来,问道:“收拾得如何了?”平儿笑道:“张材家的才过去,还没来回话呢。”凤姐也失笑道:“打一早上起忙到现在,脑子都糊涂了。”平儿便上前替凤姐揉太阳穴,凤姐闭了眼,问道:“才在大嫂子院里,你冲我使眼色,可是提醒我少说了事儿?”平儿道:“太太不是还说了鱼翅的事情,我见奶奶没提,后来再想,大约是姑娘们都在,不好说这个?”凤姐嗤笑道:“如今我管着府里的事儿,倒往大嫂子处要东要西去,那起子小人听了不得笑掉了牙?更不知道要怎么往我身上喷粪了!”又让平儿停了手,支起身子坐好,端了茶道:“太太旁的事情倒也罢了,只到了大嫂子身上,就总犯糊涂。那么点子东西也惦记上了。老爷开宴,兴出个什么燕翅席,大嫂子那里能得多少好翅?要了来,又不够一桌子人的,还要另外添了,两处的货色又不一定一般模样,做出来不招人笑?便是够的,偌大府里摆个客宴还去淘漉寡媳的东西,啧啧啧,这话可难听得紧了。”平儿听了点头不止,又为难道:“那难保太太不问起,到时候可怎么回话呢。”凤姐笑道:“便说没有罢,太太还能去搜大嫂子院子不成?”平儿道:“可是大奶奶都不知道这事儿。”凤姐道:“太太还能去跟大嫂子对质,看我究竟问没问?今儿这话,我要出口问,就是我的笑话了,谁相信是太太吩咐的?”平儿叹气道:“真真大大小小的都是烦心事。”凤姐笑道:“百姓百姓百条心,何况这还不是平头百姓呢。” 且说张材家的领了凤姐的命,便往东北角的梨香院去了,进了院子,只见屋舍精洁,庭院雅致,尤其数棵梨树,刚谢了梨花,绿得透亮。里头正抬家具,站在一旁指挥众人的婆子看见了,赶紧上来问好,又道:“这是最后一拨了,本还要快些的,今儿库上的人手不够,咱们要的东西又多。”张材家的点点头,叮嘱道:“**奶说了,帐幔帘子这些,往库里要上等的去,只是一件,数目定要清楚的。”正说着,库上送帐幔来了,那领头的婆子带人查看了东西,又清点了数目,方在来人的细账上画了押。张材家的细看那些料子,有撒花软绸,凉州绫,弹墨的缂丝的,果然都是上等物件。寻思间忽听那婆子又与人问好,声音比方才还软上几分,回头看时,却是周瑞家的。便也上去问好。周瑞家的亦寒暄几句,方道:“太太刚想起来,一早与**奶说时忘了嘱咐,怕让你们费二回功夫,让我直接过来告诉你们,这院子只大件的家具和帐幔好生布置了,日常的东西连同摆件衾褥之类都一概不用的。”张材家的听了了,便问:“不是明儿薛家就来了?这些日常东西都不准备好,可怎么住人?”周瑞家的笑道:“那可是丰年好大雪的薛家!虽说正经主子就三个人,也是几车子几船的东西行李呢,日常用的物件自是备着的,更不消说那些摆件玩意了。”那领头的婆子道:“可是在咱们这里常住了?这院子里的厨房可要收拾出来?”周瑞家的看她一眼,道:“是不是常住的,也不是咱们这些人说了算,上头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吧。”那婆子听了缩了下脖子,不再言语,周瑞家的上前去细细看了方才送来的帐幔,又道:“嗯,这些不差,太太说了,里头的东西都用上等的。”想了想,又道,“对了,这院子里头的人谁管的?”那婆子忙唤了一声,从里头走出来一个身量高些的媳妇子来,周瑞家的道:“太太吩咐了,这院里原先的人手定是不够,旁的倒也罢了,只明日到了要安顿东西,粗使婆子和小丫头今日要安排好,找些手脚麻利机灵点儿的,千万别丢了丑误了事。”那媳妇子听了,赶紧都答应了。周瑞家的又进屋子一一去看。那媳妇子对张材家的道:“张家嫂子,早先**奶并没有说要加人手到这院子里啊,便是搬东西也要不了多少时候,几处的粗使婆子过来忙活一阵也就罢了。”张材家的听了,便道:“不过是几个人的事,咱们家还能缺人手?待我回去回了**奶,晚上给你带人过来。”那媳妇子忙忙道谢。张材家的待周瑞家的走了,与众人闲聊几句,便去向凤姐回事不提。 三春几人在李纨处盘桓半日,又借了想看的书便各自散了,李纨倚着炕桌看素云几人收拾东西,见常嬷嬷满脸笑意地带了个人进来。来人俊眉修目,一身少妇打扮,绀蓝色衫子松叶绿的长比甲,看着十分利索。“给奶奶请安。”不及李纨反应,已一个头磕了下去。李纨赶紧上前扶住,喜道:“如心姐姐,怎么这会子来了?”来的正是当年李纨母亲身前的大丫鬟如心,见李纨如此,如心笑道:“奶奶还是老样子,看着气色倒比之前好上许多。”李纨笑道:“别说我了,怎么这会儿来了?听说那头都驻了军的?”如心道:“正是怕以后更难来了,才赶着过来给奶奶磕个头。”李纨道:“这话怎么说的?”素云给如心上茶,如心赶紧接过道谢,打量素云几眼,笑道:“待在奶奶身边,越发出息得好了。”李纨扯她袖子,道:“别打岔了,快说快说。”如心乐不可支,点头道:“怪道许嬷嬷说奶奶如今越发孩子气了。”喝了口茶,方接着说,“如今那工场里已经装起来一些机子,奶奶陪嫁的那几个,里头的机关实在精细,铁匠营的人琢磨了半年刚有些眉目,只是要造这东西,普通的铁怕是不成,如今投了更多的人在做这个。装起来的机子,都是照着后来的那些个笨重的做的,倒是不算费事。前一阵子,信王爷带了几个人来,段高把各类机子都演示了一遍,把人都看愣了。这两日,段高与我说,恐怕过阵子得去南边了,要在那头盖更大的场子。我家大儿与段高总要去一个,只是如今还不知道谁去。留下的这个,恐怕就是要整日琢磨奶奶陪嫁的那几个精巧的。去南边的,带一帮子这里的铁匠木工去那里做粗苯机子,还不知道多大的场子呢,这就不是一年半载能回来的了。段高说了,这些东西如今上头看得重看的严,恐怕以后我也不方便行走。等外头都知道了,这么大买卖好处,总有钻营的,到时候恐怕扰了奶奶清静。所以趁现在都还在瞎猜呢,来给奶奶请个安。”李纨点头道:“段高想的明白。”又道,“你们都脱了籍,信王爷和章家那头可给你们什么说法没有?”如心看看李纨,叹息道:“奶奶这般的人实在少见,果然跟先太太一个模子的。有手段的哪个不想着法子钳制底下的能人好为己用,您倒好,巴不得的都推出去了。”李纨笑道:“好没脸的话,跟我充能人呢!”如心听了也失笑,道:“这还真敢认,如今计良都快成章家的宝了,段高也是被多少人喊‘大师’呢。”李纨面有忧色,沉吟道:“按说我不该说扫兴的话,只是咱们都没根没基的,凑巧得了这么个东西,又凑巧这东西竟是个能下金蛋的鹅。计良跟段高自是能人不假,这沾上的事情却也是大事情,有大利处总有大险,这是在刀尖上走呢。只是论外头事情上的见识,我远远不如他们,也给不了什么良策,只让他们小心在意些吧,万不可把钱财名声看得太重。这东西有用,都是天运使然,我们不过是凡人,万不可居功。”如心听到后头神色亦严肃起来,待李纨说完,低声道:“奶奶说的是,段高与计良也是这般的想法,奶奶放心吧,如今都脱了籍,又都一门心思埋头干活,惹不上大事。”李纨点点头,一时想到以后这两人难免要卷入利来利往恐多纷扰,一时又想到待这些技术通的人多了恐怕又难免鸟尽弓藏。如心见李纨神色变化,心知她又为自己这些人担心,正要开口,便见李纨让素云去里屋取出个匣子来。如心笑道:“才来时,妈便说了,若奶奶不给点东西,便赖着不走就是,如意都得了的,可不能落下我。”李纨一腔心思被吹个飞散,笑道:“许嬷嬷果然是越老越没溜儿了。”说着从匣子里取出一个薄薄的本子来,递与如心道:“先时给段高他们的不过是个机子的图形,实则都在这本集子里,我留着也实在没用,你拿去给段高,或者他还能琢磨出个什么来。只是千万记得莫要急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怀才不怕久,真要得遇真人才好施展。”如心眼见那些机子的威力,如今知道竟是来自这么个本子的,自然晓得轻重,忙郑重收了起来。实则是李纨为了“施教”攒书时顺便将《凡界游历记》中“借力”那一篇,挑着拣着作成一册,想着既然将段高等人送上了这条路,不如索性说透些。 如心刚走,凤姐又寻上门来,李纨笑道:“这回可没什么新鲜吃食了。”凤姐道:“我这回不是要吃的,倒是要人来了。”李纨奇道:“这倒是奇了,说说看,我倒听听你看上哪个了?”凤姐陪笑道:“大嫂子千万疼我这一回,原是梨香院明日里要用人,旁的倒罢了,如今还缺几个小丫头,偏生咱们家如今不是进人的时候。怕从别处找了不知根底的,到时候叫亲戚们笑话。我也没法子了,自己院子里匀出去两个,想来大嫂子这里再借调两个,待过了这个月就给送回来。”李纨听了心下不解,不过几个小丫头,也不多问,只想到碧月,便笑道:“那你自去挑人吧,只把妙儿定给我留下,这院子里的花草得她收拾。”凤姐自是答应得痛快,身边一个拿着名册的媳妇子便自去下人房里寻人,最后挑了婧儿和小妍。 88.珍珠如土 凤姐果然说到做到,薛家入住梨香院后,不过月余,便将从冷廊僻院调来的一群小丫头管教得足可进内院干活计了。问及李纨是乐意从新上来的这批里头挑俩呢还是要原先的那两个,李纨从来不爱拿主意的人,便道若是婧儿跟小妍乐意回来便回来,若是乐意待在梨香院那就让凤姐挑了人替了就是了,不用让她挑。凤姐便笑李纨躲省事,自派了管事的媳妇子去办这事。 婧儿跟小妍并原先从其他院子里调来的几个小丫头,听说还得自己选回不回原先的地方,都觉意外,本来这事情向来都是主子说要如何便如何,哪里轮得到奴才挑三拣四的。却不知这梨香院猛地住了人,便又是一处利来利往处,过了这一阵子看薛家的行事,自然有想要接近的又有想要远避的。贴身伺候的人自然是薛家自己的,这打杂干粗活的倒是有空子可钻,少不得凤姐处又有来求情央告的。凤姐一日里多少大事,哪里愿意为这等小事伤神,李纨如此一说,凤姐正好就了李纨的主意,倒是自己也省一遭心。 待人都散了,婧儿与小妍便商议,婧儿愿意留在梨香院,小妍倒乐意回原先的院子。婧儿听了不解,便问小妍:“你倒是动动你那脑子!你没看几个家生子的小丫头都想进来,昨儿石榴还说厨上的杜大娘偷偷给了她好多次点心,让她把这儿的活计让给她家闺女呢!”小妍回道:“钱家婶子也跟我提过,说让我让给她家闺女,还许我一吊钱。”婧儿道:“一吊钱,呸!一个个都精的跟猴一样,当我们都是傻子。梨香院可拿着两份月钱呢。”又看小妍一眼,道:“你可别跟我说你就被那一吊钱给收买了!眼皮子浅也不能浅成这样!”小妍脸微微红,道:“倒也不是为了钱,我也真想念大奶奶那院子,这里太乱了些。”婧儿嗔怪道:“哎!我们是当小丫头的,又不是主子小姐,你还想要躲起清静来了!”小妍想了想,又道:“你既也说了是当丫头的,哪儿干活不是一样,原先院子里姐姐们妈妈们都是熟了的,主子怎么行事我们也惯了,这里人生地不熟的,有什么好?”怯生生看婧儿一眼,低声道:“你不是还说要当兰哥儿身边的大丫头的嘛,怎么如今又变卦了。”婧儿嗤笑了一声,看看周围,伸手点点小妍的额头道:“你就不会睁开眼看看,张开耳朵听听?若是原先那样,只能呆在那院子里,自然是做大丫头是最好的。如今有这样的好事,离了那里,为何还要回去?你想想,回回做衣裳选料子,外头的不说,各自院子里的,都是老太太、太太,几位姑娘和宝二爷那里,然后才到**奶和大奶奶的院子。**奶人家那是管家奶奶,到了,就咱们院里,回回都是最后挑。脂粉不是这样?连吃食也是如此。你再看看如今廊下的那些爷,原先祖辈不也是府里头的?分出去了,如今都求着**奶找营生。咱们府里,以后定是宝二爷的,难不成你以后想要再被卖一回?”小妍听得目瞪口呆,嚅嗫道:“这……这……这跟咱们有啥关系……不是说咱们府里不卖人的吗?”婧儿叹气道:“看你这样儿就知道,你压根没想过,我说你啊,不要跟妙儿那样的家生子学,整日里做事做针线,你多跟那些姐姐妈妈们说说话,听听人家怎么说的,要不然被卖了还不知道呢。若是日后兰哥儿分家分出去了,咱们这些人估计也会跟了出去,那时候,离了府里养不起那么些人了,是不是会把我们再卖一回?”小妍听了一愣,摇头道:“不会的,大奶奶有钱。”婧儿抚额叹道:“你可真是……在这院子里待一个多月了,你还觉得大奶奶那叫有钱?大奶奶不过是靠月例银子罢了,什么舅老爷家也不过是送些吃的穿的来。你看看这院里住的!这才个把月,咱们还是小丫头呢,得了多少打赏了?这还不算呢,听那些小厮说,薛家大爷打赏起来才叫阔绰,随手给个三五两银子根本不叫个事儿。人家虽然也在府里住着,可跟林姑娘不一样,人家吃用都是自己的。别的不说,单看看那厨房采买的,还有人家自己铺子里送来的,样样色色,虽不敢说比老太太的厨房如何,却也差不了多少了!咱们原来的院子里能有这样?不过是几个嬷嬷拿几两银子去厨上弄一两个菜色,还多半是为了讨好几个姑娘的。这能一样?”小妍听了,沉默半晌,方下了决心似的道:“那你留在这儿吧!我要回咱们院子去。”婧儿翻个白眼,长叹一口气道:“我这真真是媚眼做给瞎子看了。”小妍听了这话,想起素日自己笨拙,多亏婧儿在一边出谋划策才躲过了那些小奸小计,甚而还反得些好处。到底是自进府便作伴至今的姐妹,便一气把自个儿的想法说了出来:“婧儿,你向来是聪明的,咱们那一群人里,便是连那些家生子都算上,我看也没有几个比你伶俐。我就是笨,我也没法子,你虽一直教我说给我听,临到事了,我还是笨。这里虽好,却是太好了,你看连采买的、银库上的家生子都想着法子挤进来,就这么一个月,已经不太平了。我笨,也没有那么大的心思,就原先大奶奶的院子我呆着舒服,主子也好,姐姐们也好,都好伺候。婧儿,你就留在这里,我还是回去,反正闲了咱们还能一起耍子,跟从前一样。”婧儿没想到小妍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思量一回,叹气道:“你既这么说了,我还能如何。也好,你便安安生生地呆着吧,我闲了便去寻你说话。”两人总算商量停当,待那媳妇子再来时各自说了意思,小妍顺便还得了钱华家的一吊钱,也算意外之喜。 外间小丫头正嘀咕商议时,早有婆子给里头回了话,薛姨妈听了笑道:“又是凤丫头的促狭法子,横竖不过是几个小丫头子,由着他们去吧。”转脸又问同喜道:“刚说的那些摆设,可都记下了?今日便一总儿寻了出来,好生布置了吧。”同喜忙又念了一遍,薛姨妈听了无误,便点头让她去了。宝钗在一旁与莺儿收拾衣裳首饰,见同喜去了,又问薛姨妈道:“妈怎么这会子又想起布置东西了,早先刚到的时候顺手都取了出来多好,如今还得一样样寻去。”薛姨妈笑道:“都是孩子话,咱们这住在人家府里,初来乍到的,随意布置了,深了浅了都不合适。如今也过了这么一阵子了,几处房里也都去过,才好布置个差不离的。”宝钗听了道:“妈倒是跟我想的一样。”薛姨妈嗔道:“那方才还说那话?”宝钗丢了手里的衣裳,挽了薛姨妈的手,笑道:“我是想不到摆设布置上头,倒是跟莺儿说要穿的衣裳呢。”薛姨妈听了便道:“天转眼就该大热了,你哥哥前几日还说京里时兴的跟咱们那里不同,让绸缎铺送衣料来你挑呢。赶着让针线上的人做出来,到时候好穿。”宝钗笑道:“妈你看哥哥这些日子,早先说要去学里,看把他给愁得,真是有姨父压着没得法子。如今可好,倒是长在学里了,早出晚归的。好不容易见着一回,又是衣裳样式又是首饰样式的,那个急,说的好像我没衣裳穿似的。”薛姨妈听得这话,益发笑道:“你哥虽不让人省心,却是知道疼人的。咱们这一路,走走停停的,虽说一路也尽量布置了,到底不得安稳。如今借住在你姨妈这里,省多少事,你哥哥也能进府上的族学结交些人,只怕也懂事些。你也能得些姐妹作伴,别的不说,这府里的姑娘真是个顶个的出挑,”看看宝钗,拍拍她的手,笑道,“好在啊,咱们姑娘也不逊谁去。一起说笑取乐,想来也是好的。你哥总在外头走动,看到京中风尚,自然是怕你与府里姑娘相处时落了笑话,横竖咱家也不缺那些东西,你便顺了你哥的心思,做些衣裳打些首饰,也好歇了他的聒噪。”宝钗笑道:“妈快别说这些了。咱们这一路来,什么事没见过,我虽在屋里的,也听得你跟哥哥说起,好几次还是借了姨妈的力才平息的事情。如今咱们借住府里,不止是得人作伴的事,只怕外头生意也安耽些,少些人惦记,妈也好省心点。”薛姨妈听得,笑道:“果然我的姑娘知事,比你哥哥强多了。”宝钗接着道:“正因着如此,我们行事倒更要小心起来。我自进了这府,便留心看了,竟与平日里见过听过的大大不同。最是一处,这积年的奴才竟比主子还有脸面,那管家赖大,年轻主子们见了都要喊一声爷爷,这可从没听过的事。是以我想,这府里,主子自不用说。从老太太到太太乃至凤姐,都是对我们极好的,倒是要分外在意底下这些奴才。前儿还听院子里的小丫头说,往年林妹妹熬药熬粥的,还被人指着说‘不是贾家的正经主子’这样的话来。如今我们也是借住的,要是惹出这等唇舌,我可受不住。”薛姨妈笑道:“这可真是多心多恼了,正是虑着这点,我才与你姨妈说了,一概日常费用我们都自管,如此方是处常之法。奴才说到底,不过一个利字,这一路走来看来,你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不过多给几个赏钱,自然好话连篇了。”宝钗觉着事情并非如此简单,正要再说,外头报“大爷回来了!”薛姨妈听了道:“我与你哥哥说些铺子上的事儿,别闷着了你。”宝钗听了,便只好打住了话头,道:“我与莺儿还收拾衣裳呢。”薛姨妈点点头,对外头吩咐道:“让大爷去我屋里一趟,我有话问他。”又嘱咐宝钗几句,便出去了。 这头宝钗带着莺儿开了箱子收拾夏天的轻薄衣裳,莺儿一件件取出来细看,或有尺寸不合适的,或有颜色样式不时兴的,便都放到一旁,碰到拿不定主意的便问宝钗。宝钗支颐而坐,想着方才与薛姨妈的话头。薛家在金陵四大家中号称珍珠如土金如铁,可知豪富。怎奈薛父早逝,薛蟠又尚年幼,如今虽还开着不少铺子,却再难有当日之盛了。尤其这上京的一路走来,归拢生意,难免有内奸外贼,若不是四大家的名头在外,且又与王家贾家联络有亲,恐怕要流失不少钱财。至此,对于权势之利可谓切身体会。如今因贾母与贾政相留,王子腾又正好升任出巡,薛姨妈与王夫人多年未见正想相守多些往来,便一发借住在了贾家。说是借住,真是借住了府里一个空院子罢了,日费供给一应免却,这梨香院又厅舍俱全,关上门来便是一家的日子。虽如此,却到底是在贾府之内,宝钗每日总要去贾母与王夫人处请安问好,陪着说话抹牌,又或者与府中姑娘们说些针黹书画,在贾府内也是常来常往。她又是个有心的,桩桩件件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暗叹不愧簪缨世家百年豪族,倒把先前自傲自持的一点心思压了下去,只想着如何方能在这等地方立身扬名。 莺儿又取了一件飞花盘金线满绣三色牡丹的比甲出来让宝钗看,宝钗只瞥了一眼,便道:“太扎眼了,收起来吧。”莺儿看看一边已经成堆的衣裳,道:“姑娘,这些衣裳都是顶好的料子,如今也还合身的,都收起来不穿了?”宝钗看她一眼,淡然道:“让你收起来便收起来,如今不穿这些了。”莺儿一边收了,一边犹自不服,嘟囔道:“我看府里姑娘们穿得都鲜亮,看我们初到那日,一色的大衣裳,不是银红就是鹅黄的,不也好看的很。”宝钗顾自想事,由着她咕唧。 89.金玉良缘 且说宝钗想着如何在贾府内行事度日,那头薛姨妈把薛蟠叫了进来,不待薛蟠开口,便急忙问道:“可打听清楚了?宝玉的玉上写了什么话?”薛蟠见问,不满道:“妈真是巴巴的为难我,我如何能记得那么些字?妈你天天带着妹妹在府里走动,直接问姨妈不行?非要我去打听。”薛姨妈急得给了薛蟠一下子,奈何呆霸王身壮肉厚,倒把自己的手震得生疼。薛姨妈顾不得手疼,连连道:“我把你个不着调的!你妹妹如何能问这些?!我正是从你姨妈处略听了两句,才让你去细打听的。”薛蟠见薛姨妈起急,便不敢再埋怨,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来,递与薛姨妈道:“我问了,还特特找人写了下来,省得记差了。”薛姨妈道:“我又不识字,与我看什么?你给念念。”幸好是刚听得的,尚有些印象,若是隔了两三日,只怕这字还认得薛蟠,薛蟠却已认不得它了。薛蟠拿了纸念到:“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又道,“还有些旁的字迹,我一时也记不得那么些,便没能写下来。”薛姨妈摇摇手,怔愣愣地复念道:“莫失莫忘,仙寿恒昌;不离不弃,芳龄永续。”薛蟠听了,忽道:“妈你念些什么,听着耳熟。”薛姨妈哭笑不得,怒道:“你满脑子跑些什么马!这不就是宝玉的玉上的话,和你妹妹金锁上的话?!”薛蟠挠头道:“我不说了耳熟?!”薛姨妈道:“早先不是跟你说过,你妹妹先时,总犯病,把你爹急得不行,凭看了多少医生,也不得治。后来来了个癞头和尚,说是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给了那个海上方,又给了一包药引子。”薛蟠道:“妈可是说那个又要花心又要雨雪的坑人玩意?真真琐碎死个人!好在妹妹服了果然效验,要不然,我非找到那和尚打他一头包不可!把大爷我给折腾的!”薛姨妈不理他,继续道:“那和尚临走还给了两句话,让刻在金器上带着,还说你妹妹有这金,这辈子姻缘,得找个有玉的来配。”薛蟠一怔,“有玉的来配?那妈你是说宝玉是我妹夫?那妈你怎么不早说!”薛姨妈又气又笑,道:“那时只说是要找有玉的配。你爹心思大,说要有玉,天下最大的玉便是玉玺,恐怕咱们家要出贵人。是以先时听说宫里要选才人赞善,还道果然是天命如此呢。哪里想得到,竟还有宝玉这块玉。”薛蟠疑惑道:“姨妈就没与妈说起过这个?”薛姨妈道:“衔玉而诞这样的事,你姨妈又如何肯在书信中说得详细,不过提一句罢了。况当时我与你爹心心念念都是问的元儿的事。”薛蟠愣一回,笑道:“这可真是太好了!我早说那宫里不是什么好去处,偏生妈都不许我说这话!如今这玉既然是宝玉,那可是大好事,我看这府里这么些人,也就宝玉最是出众的,配我妹妹极好,极好!”薛姨妈笑道:“真是姻缘天定,如此我也又安了一重心,过些日子说与你姨妈知道。”薛蟠笑道:“我这就去告诉宝玉!”薛姨妈赶紧起身将他一把拉住,笑骂道:“真真的糊涂心思!这事儿岂有我们先说的道理?况如今宝玉也还小,你这么一说,这府里可还待得?你妹妹可还能在这府里走动?你给我记着了!这事凭谁也不能说,你只心里有数罢了,可记得了?你若敢造次,看我不打你!”薛蟠忙挠头笑道:“我也不是那么不知事的人,不过是刚才太乐了,一时忘了罢了。妈你放一百个心,我定不会浑说的,我只心里把宝玉当妹夫看罢了。”薛姨妈骂道:“什么混账话!若传了出去你妹妹可怎么见人!你给我装个把门的吧!”心念一转,到底不放心,便又哄他道:“你只当这是十成十的事了,可不知世间的事情说不准的,或者你妹妹真与宫里有缘,或者是跟个姓玉的有缘也未可知,未必就是宝玉了。这不过是我们娘俩一瞎猜的,你若因认准了这个作出什么来,到时候害了你妹妹,看你怎么有脸去见你死去的爹!”薛蟠被一通话绕得发晕,发狠道:“原是没准的事!那你方才又哄我半日!如此说来,妹妹说不定还是要去宫里!唉!我白高兴一回!”薛姨妈听了这话心下不忍,怎奈恐说死了他呆性子发作真去找宝玉说什么,只好忍了心疼,道:“姻缘天定,岂是我们能左右的?比方你,也不知道你的姻缘在哪里呢,早早寻个能看住你降服你的,我也好松口气享享清福。”薛蟠到了京中,与贾府纨绔甚是相得,正是好日子的时候,一听薛姨妈又提这个,马上转了话头,只说外头又有约,着急忙慌地跑了,看的薛姨妈暗笑不止。 不过几日,梨香院的丫头婆子已经挨坑码萝卜地填满了,李纨知道借过去的小丫头回来了一个又给补了个新的,让素云给凤姐送了几样点心谢她。妙儿与小槿见只小妍回来了,便问婧儿的事,小妍只说梨香院自己呆不惯不提婧儿半句。小槿听了撇嘴,妙儿倒觉着小妍不错,日后反亲近起来,都是后话了。小妍只把包裹一扔便去寻碧月素云领活儿干,碧月见了她,笑道:“你回来了,今天没有很多事情,你先好好歇歇吧,明儿早上再说也罢。”小妍听了,忙谢了碧月回房去收拾东西。妙儿不在,小槿见小妍又回来了,便道:“还跟我装,不就是得了一吊钱嘛,说出来也不丢人,装什么哑葫芦。”小妍听了,默不作声。小槿抽出块帕子擦着手,边道:“有什么可瞒人的,婧儿这小蹄子只当那是根高枝呢,以后有她哭的时候!”小妍听了这话,再憋不住了,便问道:“她为什么哭?梨香院拿双份工钱呢,好些人都想去。”婧儿噗嗤笑出声来,道:“你倒是个好的,凭怎么说你,你都不应,一句婧儿你就开口了,只是不晓得你那个自以为攀上了高枝的姐妹还认不认得你呢。”小妍回道:“你又耍我,一会儿说婧儿攀高枝,一会儿又说要哭,胡扯一通。”小槿想去捏小妍的脸,被小妍避开了,小槿也不追着,坐了下来道:“你都说好些人想去梨香院呢,婧儿一个没根没基的,真有什么好事能轮到她了?她以为人人能做袭人呢,要知道袭人也是在老太太跟前叫了多少年珍珠才派给宝二爷的,如今看这风光,以后可不定什么样。再说了,薛家怎么能跟咱家比,你见过哪个世家大族要借住在亲戚家里的,且看如今这样子,竟是要常住的。便是常住,也不是一辈子的,日后薛家要回自家去了,没道理带着一帮咱们府里的小丫头老妈妈一起回吧?要我说啊,不过是当个小丫头,捧个那么高的心气儿也不怕噎着。老老实实当差多省心,偏偏今天谋这个,明日谋那个的,真有那命也不会来当小丫头了。”小妍听了这话,好似也有道理,可是婧儿说的也有道理,便问道:“照你说的,那怎么那么些家生子都寻法子进那院子呢?”小槿轻笑一声,道:“自然是有了你们看不着的好处呗。”小妍听这话更晕了,道:“到底是好还是不好,你倒是说个明白啊,我越听越糊涂。”小槿大笑道:“你本就糊涂!我说啊,那些有头有脸的拼了老命要送人进去,自然是看到了不一般的好处。这好处却不是你跟婧儿这样的小丫头能知道的。”小妍刚要张嘴,小槿拦了话头,道:“你定是要问究竟是何好处,我就给你说一句,你想想,咱们府里,哪个地方是一堆人卖老脸也要塞人进去的呢?”小妍狐疑道:“不就是宝二爷那里?”小槿笑道:“对头!还不算太笨。”小妍听小槿如此说来,便也带了笑意,细一想却更迷糊了,道:“不是在说梨香院的好处?怎么又说去宝二爷了?”小槿待要开口,妙儿扫完了外头的地进来,听了几句两人的话,截了话头道:“小妍你别理她,她就是这个样子,听风就是雨的,连主子也敢编排。”小槿听了这话,便不服了,回道:“什么叫听风就是雨啊,我那是实实在在听到的雨呢!你自己听不见罢了。”妙儿一边收拾衣裳,一边道:“好了,省省吧,传这些没影的事儿干什么!”小槿听了便笑道:“你也知道没影的事儿了?可见就是真有事。那宝二爷的玉和宝姑娘的金锁都在脖子上挂着呢!这还叫没影儿?金玉良缘,这能是随便说说的事嘛。要不是为了这个,薛家那么有钱,何必住在咱们府里?”妙儿无奈道:“那史大姑娘还有个金麒麟呢,是不是也金玉良缘啊?再说了,若真有这事,才住不得咱们府里呢。宝二爷最好跟姑娘们玩,定了亲的可是不能见面的,怎么还会住咱们府里?!”小槿嗤笑道:“谁说定了亲了?宝二爷满心满眼都是林姑娘,薛家自然要留在府里,宝二爷自来喜欢女儿家,宝姑娘又是那般人品,说不得一来二去的宝二爷就喜欢上宝姑娘也未可知。”妙儿连连摆手道:“呸!呸!!把你个烂舌根的,这种话也说得出口!你要自己嚼蛆,自去寻好这个的去。别在咱们屋里胡说,到时候惹了口舌还连累人!”又转头对小妍道:“院里的那几株银杏要挪个地方,刚邬婆子她们喊人去了,你跟我去打扫打扫吧。”小妍自妙儿开口便听得越发晕乎,这时听妙儿如此说来,也不管自己可以歇着的,跟着妙儿便出去了。小槿多少话都堵在了胸口,憋得难受,冲妙儿背影狠狠吐口唾沫道:“不就是被大奶奶点了回名儿嘛,就抖起来了,还不是一样的小丫头!”屋子里空空,想出火都没人,便也出门,去寻常日里相好的丫头婆子说话去了。 妙儿跟小妍到了院子里,邬婆子几人正在腾挪那些树木,因是栽在大陶盆里的,比长在地里的纤细,两个婆子足可搬动一个。碧月站在檐下指点腾挪的地方,见俩小丫头,笑道:“你们俩还真是勤快人,也好,这陶盆在这些地上都放了快半年,如今挪动了也要好好清理清理那地,要什么家伙什就去问钱妈妈。”俩人领了活便忙开了。碧月进了屋,笑着对素云道:“才回来那小丫头,我让她歇着,她倒跟着妙儿跑来干活了。”素云道:“你就记得妙儿一人的名儿,那个小丫头叫小妍,倒是个老实孩子。”碧月道:“小丫头的名字不是花儿草儿的便是小红小绿的,还一会一变,我哪儿记得过来。”素云笑道:“倒也有理。”李纨正从窗口端详外头盆树安置的地方,碧月过去回道:“奶奶,我都跟她们说了位置,您看可是这个样儿?”李纨又看了几眼,道:“把那株种在蟠纹釉缸里的银杏再往近前挪挪,别挡了荼蘼架子,元宝枫放在茶条槭前头,梧桐再往后挪挪。”碧月听了忙又出去吩咐。 素云给李纨换上新茶,说道:“刚碧月还夸妙儿跟小妍勤快,我看她也不差。”李纨听说,便问道:“小妍?可是去了梨香院又回来的那个小丫头?”素云道:“就是她,碧月就记得个妙儿,旁的几个小丫头都记不得名儿。”李纨笑道:“说实在的,我也就记得个妙儿罢了。还有一个去了没回来的叫什么来着?”素云道:“叫婧儿,常日里看着是个有心思的,这下出去了倒也好。”李纨道:“这梨香院可是个热闹的好去处,倒是这回来的小丫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素云笑道:“看奶奶这话说得,咱们这儿不好?又清静又安生,奶奶还不少给赏。热锅的菜是好吃,热锅上的蚂蚁可不好当。”李纨听了失笑道:“你这个比方倒是有趣,你当都跟你似的爱清静,小丫头们那么点子人,哪能想到这一层。”素云回道:“奶奶这话才小看那些小丫头了呢,多少事情都是这些丫头婆子惹出来的。要说心思,妙儿这么点子人,都想着以后要当嬷嬷了,实在是爱妙嬷嬷这个名号。”说着自己都忍不住笑出声来。李纨听了也觉可乐。说话间碧月又回转来,李纨这次从窗口看了出去,梧桐银杏各安其位,浓荫层叠,清风舞翠,便笑道:“就是这个样子,这夏日里烈日时候就有能多几分凉趣了。”她哪知道这一番心思却是白费了。 90.水漫凉夏 这年的夏天正经热的日子十个手指头数的过来,雨水极多,跟前些年那个大道上都黄土飞扬的时节像是两个世道。凤姐照着旧例张罗各处搭天棚,过不得几日,又寻人来拆了去,没奈何,实在是风雨太大,棚子遮不着阳反倒借了风势,动静听得吓人。这三不五时的一场大雨,自然凉快,旁的不说,黛玉到如今便没有换上过单衣。凉快自然不错,只是雨水太多又格外潮气,有几处人忙得脚打后脖子。头一个便是浆洗上的,若是就靠那日头,只怕除了几个主子,旁人都没干净衣裳穿了。晾杆都不够,不得已,禀了管事的,开了烘房烘衣裳。二一个便是那些负责洒扫的丫头婆子们,青石板上都泛潮气,只好日日用滚水擦地去湿。再有一个药房里的,这湿气大潮气重,生疮疹的人也多起来,直把制药剂的几个忙得胳膊都抬不起来。 前头说过,李纨因珠界里并无四季流转反倒爱上外头这世上的雨雪风霜,便是如此,这阵子也嫌恶起这下不完的雨来。这日跟许嬷嬷商议庄子上的事,因着这鬼天气,庄稼收成可想而知。许嬷嬷道,李纨这便宜得来的庄子还是好的,因是在北边,这北边的地势高,南边的好些庄子都被淹了几回了,哪里还有收成,房子都塌了好些,人都顾不过来。李纨便想着免了这一年的租子,几位嬷嬷却都不赞成。最后,常嬷嬷道:“奶奶,这世上的人,性子都是养出来的,这样的头开不得。一次给到底,只怕日后胃口更大。奶奶的心思我们几个自然知道。只是咱们这庄子的租子已然比旁边的都低了两三成,这天不好便直接免一年的,太过了些。我看不如改成减一半,另一半也可延后两年交,也不收利息。”许嬷嬷与闫嬷嬷听了,都道这个主意好。许嬷嬷见李纨还沉吟,便道:“这点子租子在奶奶看来自然要与不要都无妨,哪怕从此都免了也不差什么。只是人在世上,事情多不能只按着自己来,这庄子在的地界,周围不是皇庄便是王爷爵爷家的庄子,奶奶这里一说全免了,让剩下的那些如何做来?”李纨听了,也只好叹口气应了这个法子。又让许嬷嬷去看看庄户上实在难的人家,或者可私下贴补些,总不能让人连日子都过不下去。 且说许嬷嬷回到庄子上,便与彭巧商议此事。彭巧平日里最好庄稼农活,今年这天气却把他这头一年的热乎劲儿淋了个透心凉,正是烦恼时,听许嬷嬷说起减租之事,只随意点头胡乱应了,心里只惦记那些长得跟瘌痢头一般的玉麦。许嬷嬷看他的样子,便知他心思,想了想,又问他:“我看你心思也不在这个上头,且奶奶还让我打听这庄上实在困苦的人家,要私下接济,你也不爱干这些,你看可有什么人能做这事?”彭巧见被许嬷嬷看穿心思,老脸微红,忙道:“嬷嬷你是知道我的,我只是喜欢农活,要我管那些庄户实在是不行。好在我们奶奶慈善,若是要我去催租,我可更干不来。这庄子原先的庄头回王府去了,剩下的都是些庄户,我一时也不晓得谁能干这个。”许嬷嬷心知他说的实话,暗叹若是有计良或段高在,哪里需要自己费这个心思。又怕彭巧心重,只好拿话安慰他,道过几日自己去庄户上看看便是。 晚间静了自己寻思,这管庄户的倒不一定要懂多少农活,府里头就是周瑞管着一年两季的租子。如今事情麻烦倒不是收租子的事,是这当家奶奶心太善事太多。只听过风雨不调庄户跟主家打擂台的,没听过主家赶着要贴补庄户的。细想想,若不是边上这几个人,凭李纨的性子,置个庄子倒贴嫁妆倒有可能。叹口气,实在让人操心。第二天便给李纨捎了信说要人的事。 李纨还当是原先,万事不用管,只要待计良段高等人商量出了主意,自己紧着点头便是。这日午后刚看完许嬷嬷捎来的信,便眼见着乌云四起,片刻间电闪雷鸣,又是一场瓢泼大雨。李纨站在檐下,心里几分诧异,因她神识所感明明是朗天白日的,眼见的却是实实在在的滂沱大雨。且这怪异也非一次两次了。心里又想起上年间那场诡异的桃花雪来,默念着“操纵天时”,暗叹一声,收了神识。 京城东北深山密林内,一缁衣人忽有所感,飞身转眼到了山巅,凝神朝城内望去,却为时已晚,竟了无所得,只暗暗记下了方位,一个转眼消失在了原地。 李纨收了神识细看院子里的草木,狂风骤雨长至,虽在炎夏却有寥落之态,不免又想到庄子上的事情来。收到许嬷嬷的书信,李纨想得却不止寻个人这么简便。若以手段论,珠界里的符箓、灵宝、阵法,随意取个几样就可以逆转如今这天时。只是世事环环相扣辗转层叠,其间的因果复杂实非常人所能洞悉。且她于道法仙途几无所知,纵然遍阅晓天下百晓生们的手记,看完了傀儡戏班的灵界演义,到底还是道听途说。天时一逆,不知将世事引去何方,且如今看来,这天时确实在操控中,非仙即妖,自己若一出手,便是在神仙打架里头插了一脚,自己虽无惧于此,只是周围人等恐怕要受连累。思来想去,只有以世间法破世间法才得以水灌江,了无形迹。 晚膳后与常嬷嬷几人商议庄子上的事宜,道:“庄子上不过三四十户人家,农事上彭巧尽懂得,却只合用在自己留下的几十亩地上。听许嬷嬷的意思,这庄头倒不在通不通农事,要紧在能管人。”常嬷嬷笑道:“许嬷嬷只怕有句话没好意思直说,若是常理,要个凶横的只怕好些,无非是催租子收租子的事。只是奶奶恐怕要做些别的,这个庄头便不好选了。”李纨点头道:“这几年这天,实在是与人为难,若我还是之前的小庄子倒乐得轻松,一来人少,二来种菌子纺纱织布都不看天吃饭。如今做了笔大赚的买卖,却给我添一桩心事。十顷地上的人都靠天,这眼见着是难吃饭了,我还能不管?嬷嬷们给我出出主意。”闫嬷嬷笑道:“刚吃饭时说起,常嬷嬷还说照着奶奶的心思,恐怕恨不得一家给个二三十两银子完事。”李纨听了笑道:“起初我还真这么想来着,倒不想说出来招许嬷嬷骂。”闫嬷嬷又道:“这选庄头,我们这几家陪过来的,人手不多却也还有几个,再不行从外头寻一个都成。便是要看奶奶要做何事了。”李纨道:“我也细想了一回,一个是庄户的人口情形先有个数,彭巧整日钻地里头,与庄户都不熟,只拿着王府给的地租账。庄户人口有个数了,不过三四十户人家,也好估个贴补的数。如今我也学聪明了,这明着给钱粮的贴补,那是朝廷干的事。我这儿倒是可以依着之前小庄子的法子,弄些不受天时所限的玩意,换得银钱我也不要,都贴补了他们也罢。”常嬷嬷问道:“咱们那菌子和呢料都做不得了,茶叶也不在这里长,可还能做什么?”李纨笑道:“我如今想到的就是上回许嬷嬷给我织的袜子,比咱们常穿的随脚还暖和,从市面上买了棉纱之类织了卖,恐怕也有赚头。”常嬷嬷笑道:“那东西倒是新鲜,只是许嬷嬷当时给奶奶织的那两双,也废了好大劲,用竹针一针针织出来,那线又细。”李纨道:“这个东西也有个小机械可用,竹木便能制得。”闫嬷嬷道:“这倒也是个法子。只是这活计是不是女人合做,男人家恐怕做不来。”常嬷嬷道:“这倒无妨,庄户租地,总是可着家里的劳力来的,能得闲的大概也只有女人家和半大孩子了。”闫嬷嬷摇头道:“又不是咱们这样的人家,一个主子合几十个人伺候着,庄户人家的女人哪有闲的,一日里洗衣做饭就忙不过来了,还得缝缝补补的。这女人家要是出去做活计了,家里的饭可谁做。”常嬷嬷笑道:“做个事情也没有把别人的事都想完了的,咱们只给个能挣钱的活计,家里如何安排,那是一家一户的事了。自有办法。”闫嬷嬷听了点点头。常嬷嬷又道:“如此说来,奶奶这庄户,一要识得字,能写能算,要不然奶奶要的那庄户花名册可不好弄。二来要能管得活计管得人,还最好能懂点买卖。这做活计的又有男有女。这么一来啊,我看,这庄头得一对夫妻才好。”李纨听了连连点头,道:“嬷嬷都说尽了,可不就是如此。嬷嬷看可有什么合适的人?”常嬷嬷听了,笑指闫嬷嬷,道:“这些个一件件说起来,可不正有个合适的。”李纨了然道:“正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了。” 原来这闫嬷嬷的二儿子闫铭如今与常安一起跟着贾兰,这闫嬷嬷还有个大儿子名叫闫钧。初入贾府时是跟着贾珠的,只是贾珠跟前七八个长随小厮,又是自小惯熟了的,闫钧不过是跟着拿份月钱罢了。之后贾珠又说起闫钧过于木讷,日常便也少用他。自贾珠病起,闫钧彻底闲了。府里一个像样的活儿总有几个人抢,自贾珠逝后,闫钧一直挂着名却没得着营生,自然也没了月钱。幸得闫嬷嬷的兄弟做的书画买卖,闫钧便在那里帮忙。正是识字能书又行得买卖的人,且前两年成了亲,正合庄头人选。 闫嬷嬷听说,知道说的是闫钧,便道:“我倒不晓得他还能有这个造化,如今只在他舅舅的铺子里帮忙,他媳妇帮着记个小账,度日罢了。庄子庄户的事,在奶奶这里是微末小事了,放在外头只怕也不算小,倒不知道我那大儿做不做得。”常嬷嬷道:“且不用说这个,不过庄上闲事,常日里总还是以务农为要,能有什么做不得的。”李纨在一旁点头,道:“我又不图这个发横财,有什么难管的。”就此定了闫钧去管庄子,闫嬷嬷自去说与闫钧知道。照着成例,这闫钧又有了营生,自然也要领月钱的。只是贾府向来不管夫人太太们的嫁妆,李纨亦不赚这点便宜,便同原先计良段高彭巧等人一般,直从自己这里拨钱。闫嬷嬷乐得不用跟府里的管事管家打交道,也由着李纨去了。 又是连着几日大雨,贾母年高多卧,又多食甜烂之物,常年里倒不觉如何,今年虽凉快却多湿多潮,日前便发了疹子。太医来了两趟,只说是内热蕴藉外感湿邪,开了方子,煎了药吃却不中用。这湿疹刺痒难耐,连日如此,晚间又不得安卧,贾母精神便十分欠佳了。这日宝钗又到贾母处请安,说起症候,提起家里药铺有南边专治湿毒的丸药,兑了烧酒外敷,极为效验。转头就亲自送了一盒过来。凤姐寻来的是洋人的药膏,闻起来一股子清凉味道。这么一来,李纨倒犹豫起自己手里的药来了。李纨手里的也是丸药,出自和生道,底方却是珠界里的祛瘴解毒丸,原是修界对付妖毒毒瘴的。到底还是捡了个晌午饭后的空挡,将丸药交给鸳鸯,吩咐道:“一丸对半分,一半内服,一半用干净水调了外敷。”鸳鸯会意,自去操办。果然不几日便传贾母身子大好了,仆众或赞薛家的丸药效验,或道洋人也有两下子,自己或周围有此病症的自然也寻了这两处去。倒是贾兰多得贾母指了几个好菜送来。 91.庄户人家 且说闫钧得了闫嬷嬷的传话,甚是欢喜,他舅舅听了亦替他高兴,不过一两日,交接了事务便带着婆娘收拾包裹往庄上去了。许嬷嬷和彭巧早得了消息,早已替他们收拾好了屋子。许嬷嬷与彭巧等人现所居处,原是王府庄头的住处。这一片是京城最早开始种水稻的地方,西山贡米便出自此处。周围都是皇庄或王庄,信王府在此处有几个大庄子,这处是最小的又在尽西南,且庄子大半旱地草坡,是以庄头便将住处建在了此处。一来省得占了别处的好地,二来这里庄户少,清静。只这庄头每年两季租子都在此处归总存放,又有自己的家人仆役,是以这庄头居所也有百十间屋子,占着十几亩地。 闫钧安顿好了,顾不得旁的,先去厅里寻许嬷嬷和彭巧等人说话。倒是他媳妇见安排的不是庄头的正院,叽叽叨叨地嘀咕开了。闫钧等人这一说就点灯熬油地说到了半夜,茶水续了一壶又一壶,总算林林总总知道了个大概,闫钧心里也有了底,这才散了,各自回去歇着不提。 第二日,许嬷嬷领了两个小丫头来找闫钧家的,让帮忙做些洒扫洗刷的活计,又另拨了几个小厮跟着闫钧忙活,闫钧家的喜得满脸堆笑。许嬷嬷随口闲聊片刻,闫钧家的期期艾艾地问及月银的事情,得知一个月两人可得五两银子,越发高兴了。早先在府里得不着差事,跟着闫钧舅家做事,最好的时候不过一个月一二两,好在食宿都不用自己掏钱,到底也攒不下几个。这一下子翻着倍地涨了,又得了伺候的人,早先那点子不乐意立时就烟消云散了。许嬷嬷何等人物,几番对答下来,心里已经有数,指了件事情便先前头忙活去了。 李纨原先只知道这庄子有田有地,方圆十顷,租户们签了的租地文书,李纨让许嬷嬷收在庄子上,自己却一眼都没看过。这会儿得了闫钧的细目,才晓得这庄子上草坡占了三成,余下的四成旱田,两成水田,另有一些杂地。庄户共三十七户,聚住在一处,唤作草田庄。因这庄上并无特产,良田不多,是以在左近也排不上号。信王府向来驭下极严,庄头也不敢过于作威作福,添抽头、大小斗的事情倒不曾有。只是近两年连着遭灾,不是旱就是冻的,交了租子便甚是拮据了。本来听说换了主家,生怕来个下手狠的,想不到反降了租子,众庄户松口气想着总算可以松宽点了,哪想到又遇着这么个鬼天气。水田是不用说,这入夏以来,都不晓得被淹过了几回,水里一泡再搁日头一晒,都是萎黄萎黄的。再说那旱田,都已经被淋得跟水田一般,这旱地上的作物哪里经得住水泡,烂根烂叶的,眼见着也没了收成,正愁得不知如何是好。另一头,彭巧种的新鲜玩意里,那玉麦长得跟瘌痢头一个模样,一个棒子上零零落落十几二十颗,哪是李纨在珠界里种出来的马牙般排排整齐的样子?!土芋倒还好,不过总共种了巴掌大一块地,能有什么用。最可瞧的要算那番薯,彭巧不知道哪里学来的巧法子,发了苗出来,截了藤扦插的,足足种了六七亩地,种在坡地上,如今长得甚旺。另外的红豆绿豆芸豆花豆的,也是瘪的多鼓的少。这彭巧也是跟庄户一般,整日整日唉声叹气的。庄户眼看着今年的收成无望,又听说主家派了新的庄头来,哪个不是心里一激灵?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也晓得彭巧是个什么样的人了,正想着到时候或者还能得条生路呢。哪知道,这主家也知如此,这就派了厉害人物下来,看来今年不死也得脱层皮了。 这头闫钧先请了庄户的户主们说今年的农事,不过是摸个底做个样子混个脸熟罢了,却把庄户们吓得不轻。说完了农事,又问起众人家中人口情况,众庄户心道:苦也,这庄头是来打儿女的主意了。闫钧抬眼看众人神色不对,便道:“倒不是白问问的,主家的意思,这地里的收成不成,这天时如此,人力也难逆它,便想开个小作坊,让众位有个来路好贴补家用。只是这活计精细,恐怕我们男人家难做,女人家和坐得住的娃子倒是可以。”众人听了,半信半疑,一汉子开口问道:“不知道主家要做什么营生,人可是要去城里做活?”闫钧笑道:“当我是拍花子的还是人贩子呢,地方就在咱们庄子上。营生嘛,不过就是纺纱织布,针线刺绣的。”众人听了这话,忙道不敢。闫钧手里已有了大致的人数,这当众一说,不过是为了让众人心里有个数。 李纨那里,早已让许嬷嬷拿了银子找人做了机子,不过拳头大小,一尺来高,自然跟之前正经的机子没法比,不过是拿来织个袜子的简单玩意。几人在自己院里试了,虽要手工一圈圈绕,到底比用两三根竹针织起来快上许多。碧月最好这些新巧玩意,李纨看出她心思,便赏了她一个。让工匠照着这个,一气儿做了一百件。常嬷嬷笑道:“奶奶当是咱们府上呢,当闲差的一抓一大把,那庄子上哪有那么些人能得空来做这个。”李纨道:“只怕这竹木做的不结实,多备着几个,省的到时候坏了耽误事。”闫嬷嬷想到的却不是这个,问道:“奶奶这一气儿作出这么些机子来,按咱们试的样法,一个人一天寻常手脚能做个四五只,熟练了恐怕能到三四双。这机子要是都用上了,一天便是三四百双袜子,这一个月就算家里有事地头有活的,做上个廿天,一个月可就是七八千双,奶奶打算怎么卖出去这些东西?”李纨笑道:“嬷嬷这一算,倒是吓我一跳。不过我寻思着,庄子上一共就三四十户人家,能来个五六十个人就顶天了。这一个月大概能出个两三千双袜子。这旁的不说,就咱们府上,就上千口人了,一个人得多少袜子?何况这京城这么大,怎么也能卖出去。”常嬷嬷点头道:“还是闫嬷嬷心细,这个东西不算不清楚,一算倒挺吓人。奶奶是大买卖做得太顺了,不把这个当回子事。说起这袜子,奶奶当是所有人都穿得?奶奶不能比着咱们府里,这通天下能跟咱们府一比的有多少?乡下人家,穷得全家只剩下一条裤子的都有,还说什么袜子。”李纨听了愕然,问道:“还有不穿袜子的?这不穿袜子可怎么穿鞋?”常嬷嬷乐出声来,道:“奶奶这可真是何不食肉糜了。庄户人家一双草鞋,穿什么袜子,磨得一脚老茧了,也不消得那袜子。”闫嬷嬷也道:“这许多袜子,不知奶奶要怎么个卖法,什么价钱,这都得有个说法才行。”李纨这下没抓挠了,她哪里懂得这些? 好在懒人有懒福,许嬷嬷什么人,这些哪里还用的着李纨操心。早算了账,又定好了价钱,本想直接去找李纨了,又临时改了主意,先给计良捎了个信。巧在计良交了春茶的差,这几日正好在京里,不过两三日便得了回音。许嬷嬷接了信件看了,不禁替李纨可惜,这等人才只好硬生生放了出去。她哪里知道,李纨真是巴不得让他们都一个个成了自由身,才称意呢。收拾停当,带了些庄子上的新鲜果菜,便到府里跟李纨细说此事。李纨一听是计良的手笔,除了点头便是点头,再无二话的,许嬷嬷自然也就照着条陈操办起来。 这几日,草田庄的姑娘媳妇们在井边池塘洗衣裳洗菜时多了个话头,便是庄子的主家要开的小作坊。庄户人家没有京里头那些女人不得抛头露面的规矩,若要依照了这个,哪里还吃得上饭?!一个正在择菜的婆子道:“我家老头总是不放心,说了,先不让我家丫头去。又怕真的是个营生,错过了,倒把我给豁出去了。让我今儿下午就过去瞧瞧。”边上一媳妇忙道:“大娘若过去,我也一同去吧。”另一个一身补丁的婆子道:“我倒是想去呢,家里这饭谁来做?”又对先前说话的婆子道:“老姐姐,我看你家老头子虑得挺是,你家丫头那个样貌,啧啧,还是先不要出去的好。谁知道这庄头是什么人!前头白家园那儿,不就是姑娘水灵,被庄头儿子看上了,唉,好好的亲也成不成了,真是造孽。”那择菜的婆子听了,问道:“那姑娘后来可怎么着了?”这婆子便道:“能怎么着,又惹不起又躲不起,只好送进去了,也没个名分没个说法,真是可怜见的。”刚端着木盆过来洗衣裳的一个年轻媳妇子听了,笑道:“大嫂子又来唬人了,那家如今可得了好了,今年就租了十亩良田,连耕牛都是白借用的,那姑娘如今是个小妾了,回家里一趟都让叫如夫人呢。”众人一听这个,又说了开去。一旁一个衣裳补丁摞补丁的媳妇听得如此,不得不开声问道:“可有哪位大娘已经去过作坊了?可有什么说法?”一边一个一直没说话的老婆子听了,便道:“巧娘子你问来做什么?我们家老头子倒是打听清楚了。是在那里做针线活计,论件给钱。只是这活计还不是一去就能上手的,还得有人教上一两天。我听着还成。巧娘子你打听这个做什么,你家里哪里离得了你,你也没个闺女,一窝子小子可干不来那个活。”这媳妇子听了,对老婆子笑笑道:“今年这个样儿,哪里能挣到几文钱都是好的,家里总能想法子对付的。”那婆子面露同情,点头道:“也是,说来你家三小子四小子也能帮上点忙了。” 这巧娘子洗完了衣裳,又洗了把菜,便端起盆子回去了。还没到家门口,一个六七岁的孩子领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子,背上还背着个更小的奶娃子就出来了,看到巧娘子,喊道:“娘,小七饿了,直哼哼。”巧娘子赶紧上前,看了看那奶娃子,又摸摸说话的孩子的脸,温声道:“小五真乖,咱们先家去。”进了屋,巧娘子便抱起那奶娃子喂奶,小五端了木盆出去晾衣裳,小六像跟屁虫一样跟在小五身后。巧娘子看着几乎没有家什的三间泥草房,想着先前听婆子们说起的作坊,心里像着了火似的。这一家子,七个孩子,一色的男娃,最小的才刚五个多月。老大老二将将能跟着他爹下地干活,小三小四不过十岁,这会儿大概又去哪个水沟池子里捉鱼去了。家翁一场大病,本不富裕的一家不过撑了一两年便家徒四壁了,不过靠着一把子力气租了地过生活。几年间,大把力气花下去,吃食却跟不上,去年拉犁时就吐了血。郎中看了,只说千万不可再如此下去,要歇,还要吃鱼吃肉吃饱饭。连方子也没开,说得倒也直率:“这毛病,开的方子都是大补的药,还不如省下药钱吃点子肉补一补。”又哪里舍得吃呢?有道是半大小子,吃穷老子。老大老二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肚里又没有油水,食量可大。且七个娃,除了小七还有些奶胖,余下的个个都瘦的跟竹竿一般。当爹的哪里舍得吃,能省一口都要省下来。再有一个奶娃子呢,这当娘的吃不着东西,哪里来的奶水。若没了奶水,家里也没得大米可以煮米浆米糊给他吃。小三小四听说吃鱼可以涨奶水,便日日去那沟渠池塘里倒腾,不过一指来长的小鱼,有个三四条都当宝,炖了汤让巧娘子喝。这当娘的端了这汤,只掉眼泪。如今听说能有这么个营生,哪怕一天能挣几文钱呢。旁的不说,这一年的租子,这一家子的口粮,这一冬的衣裳都还没着落。怀里的小七已经睡着了,巧娘子轻手轻脚地将他放到了床上,又忙着做饭去,心里惦记着下晌去看看那作坊。 92.袜子作坊 闫钧头几日让人传了话,下晌便开始有婆子媳妇三三两两地来了,这当儿不该他出头了,许嬷嬷领了蕴秋和墨雨招呼众人。许嬷嬷本也没指着这一次就能来齐了人,庄户人家不一定听信庄头的,却爱听邻里所言,是以先聚些人说道说道也算开个头。待来得有一二十人时,许嬷嬷站在檐下咳嗽一声,场地上站着的众人一时都禁了声。许嬷嬷点点头,开口道:“各位今日来,想必也听说了咱们这里开作坊的事。我先把事情给大家伙儿略说一说。咱们主家看着天时不堪,不忍各位没了出路,才想出这么个法子来。作坊里做的就是衣裳鞋袜,连材料带家伙事儿都由庄里准备,你们只来个人就罢了。这活儿你们肯定都是没干过的,来了咱们先学两日,学会了的留下干活,学不会的咱也没法。开始干活的,庄子里管一餐饭,工钱按件给,做出一件得一份工钱,做得多的自然拿得多。众位心里合计合计,有意的可到前头报个名,三日后一早过来开始学。”说到这里,停下来看看众人,又接着道:“恐怕众位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活计,心里疑惑,就先让人给众位演示一下。”众人正在合计那管一餐饭的事,听了这话,立马都静了下来盯着上头看。墨雨便取了一个机子,走到众人之前,取了线往上绕,来回几下,便织出一小截袜筒来。停了手,对众人道:“便是这么个活计,要说难也不难,只是要心细又要坐得住。我们都试了,刚上手的,一日大概能织个两三只,熟了之后能到五六只。”众人看了那东西,心道怪道要从头学呢,这怪模怪样的东西委实从未见过。 这一下子看了墨雨的操作似乎也不十分难,又听说管一顿饭,这心动的就不少。一个看上去十分精干的媳妇仰头问道:“您说按件给钱,不知道一件给多少啊?”众人听了,立时点头附和,正是问到了心坎里。许嬷嬷笑笑道:“这织的材料不同,花样不同,工钱自然也不同。适才给众位看的是顶顶简单的一种,这种做一双可得十文工钱。”“十文!”巧娘子在一旁听了,心里算计着,一日手脚快些,能做三四双的话,这一日的工钱就是三四十文,这一个月就能得一吊钱了。如今连年天灾,原先不过十文一升的米,如今已涨到十六七文了。便是如此,这一日工钱也可买两升好米,若是买糙米碎米,恐怕能买三升。这真是天上掉下来的大好事了!也顾不得旁的,先扬声道:“奴家愿意来做活。”许嬷嬷看了,认出是巧娘子,笑道:“烦请这位嫂子去前头留下姓名,三日后晌午过来,切莫误了时辰。”巧娘子听了忙点头自去前头留名记录。这有了起头的,余下众人也不犹豫,一多半都登了记,只有几人未留姓名,想着是要回去找人商议。 这雨依旧,好不容易停两天,日头一出来,各处湿气蒸腾,更是闷热。盼着这日头能再着力点好晒个通透时,天脸一变,又是电闪雷鸣。李纨如今可算觉出珠界的好来了,这样的四季,真是不要也罢。这天好不容易雨停一会,黛玉带着雪雁来寻李纨。李纨见了笑道:“好容易天晴一回,怎么就带了这个小不点出来。”黛玉道:“才要出门时刚好这个月的月例送来了,紫鹃她们管着发钱呢。”李纨便看雪雁道:“你陪着姑娘出来了,不怕少了月钱?”雪雁笑眯了眼:“我的月钱都是紫鹃姐姐替我收着呢,且少不了。”一行说笑着,一行就将主仆几人让进了屋子。常嬷嬷正从里头出来,见了忙给黛玉请安,又问雪雁道:“王嬷嬷可还好?这都好些日子没见着了。”雪雁回道:“嬷嬷这些日子都忙着烤衣裳呢,倒也没什么不好的。”常嬷嬷奇道:“浆洗上不是开了烘房?怎么你们倒自己烤起衣裳来。”雪雁摇头道:“不中用,浆洗上送来的衣裳是干的,这屋子里放两日,待要穿时又潮乎乎的,嬷嬷怕姑娘沾了湿气,临穿前都另烤干了才得。”常嬷嬷闻言点头道:“王嬷嬷虑得细,咱们倒疏忽了。”李纨在一旁与黛玉闲话,听了这个,笑道:“嬷嬷可千万别学样,兰儿那混小子,穿上什么一上午也给你弄湿透了回来,且不必费这个心。”黛玉听了,便问:“兰儿不上学?怎么还能湿透了?”李纨道:“这不是到暑期歇假的时候了,虽说今年可真没什么暑气,我看叫湿气还差不多。”又转脸问黛玉,“这虽说算个晴天,到底地滑气潮的,你不在屋里老实呆着,倒瞎跑?”黛玉心细,若旁人说了这话恐怕立时就要不快,只这李纨向来极疼她的,听了反笑起来,娇声道:“我正想问问嫂子呢。”李纨见她撒娇,乐道:“原是有问,你且道来。”黛玉正了正神色,道:“大嫂子,说来也是件怪事。上次在你这儿看书,随手翻了几本,也不曾细看。可这回去之后,有本子书里的字字句句总是在脑子里来回来去打转,睡梦里都记得清楚。可恨这几日大雨不停,我早想来了。”李纨心道:“来了!”面上却不动声色,笑道:“这话可稀奇得紧,倒没听说你几个姐妹们说起。”黛玉瓮声道:“她们如今哪有空说这些个。”李纨心知如今来了宝钗,探春自然是日日与之为伴,便是迎春惜春,碍于王夫人的面子也与宝钗多有来往,黛玉便有些不自在了。只是这些小女儿心思却不得明说,便故意笑了道:“且不用绕那么大弯子,说说看,到底是哪本书,尽扰的妹妹睡里梦里都忘不了,可是成了精了!妹妹说了出来,看我将它拿将过来!”黛玉不管李纨打趣她,只说道:“便是那本叫做‘青冥’的,只这名字就怪。”李纨心道,果然是它。这青冥诀是功法,李纨伪作古书时便将那诀字去了,只留青冥二字。原想着黛玉身带灵气与青冥居甚是相洽,说不定对此功法能有感应,不过是猜想,如今却坐实了,李纨心中亦肯定了黛玉来历非同一般。思想间,已从书架上取下了那书,递与黛玉道:“这些书有几本不怪的,我大概看过,竟没有几本能看懂。这字都识得,连在一起却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了。难得妹妹对这书有感悟,就送与妹妹吧。”黛玉这些日子被这书搞得头昏脑胀,本是急着过来解惑的,如今听这话,李纨也不知原因,倒当她玩笑的,一时急道:“可不是骗嫂子书来的,我知道这事奇特,说来也没人信。”李纨止住她道:“呆丫头,你急什么。这些书我都不知打哪儿传下来的,恐是有些门道的,只是无缘之人得不着罢了。你能有这等感应,可不正是有缘之人。我还不知道你?还能疑你骗我书来了?可真是呆了。”黛玉一听这个,细想一回,也乐出声来。当下也顾不得与李纨细说了,只连连道了谢,便急匆匆携了书回去研读。 李纨送走了黛玉,心里想着络玉十三境都是草木精灵所筑,黛玉竟能对青冥诀有如此感应,只怕也能练上一练。只这青冥诀的“化身”一阶,便足可以让黛玉炼化自身所带的草木灵气凝魂定魄,这肉体凡胎自然也可得滋养。心下大松一口气,自己得了黛玉的仙灵之气得以魂魄归元,虽不知道这魂魄归元究竟算个什么,总之得了人好处是无疑。若是看着黛玉这么生机衰竭下去却毫无作为,恐怕要内疚愧恨,好在这仙灵之气竟引出了络玉十三境来,也算是黛玉的造化,自己的机缘。此后只要在一旁看着点黛玉仙灵之气的变化,莫要惹出大的变故来便好。 正思量间,常嬷嬷拿了书信进来,对李纨道:“许嬷嬷手脚可真够快的,这转眼作坊就开起来了,刚打发人送来的信,奶奶细瞧瞧。”李纨拆了信看了,笑道:“嬷嬷厉害。”又把信交给常嬷嬷等人看了,对闫嬷嬷道:“闫钧办事果然利索,这庄户人家的大致情况都有了底。”闫嬷嬷也接了信看,除了许嬷嬷说的已开始的作坊运作情形,闫钧另有一份庄户的花名册。这草田庄的庄户原先的日子也不算难过,困窘之户也有,或是因家中遭难着了火的,或有因家中有人生病,或是顶梁柱壮劳力受了伤的,或是家里人口多而劳力不足的,等等。只是如今连年歉收,信王府待庄户宽和,前两年也给降过租子,李纨今年更是降了两成,虽则如此,这难过活的人家还是多了。如今作坊已经开起来,又管一顿饭,先时还怕主家有克扣赖账的,哪里知道李纨本就是寻个主意送钱来的,许嬷嬷做主这工钱是隔天一结,大家没了担心,又见现钱,更是踊跃了。 李纨最看不得人受苦,便道:“既管了饭,不如多管一顿,让许嬷嬷取了银子多置办些米面肉食,好歹让人吃饱饭。”常嬷嬷跟闫嬷嬷对视一眼,无奈摇头。李纨不解,常嬷嬷慢声道:“奶奶自然是好心肠,只是这事情却不是这么做的。咱们这作坊不是为了赚钱去的,却也不是为了送钱去的。饭食只与寻常庄户人家的一般,或者比之稍逊,那些家里实在难的在作坊里吃了,省了家里口粮,也算得了好处。若是饭菜丰盛得过了头,只怕爱赚便宜的人多,便是不想干活,也来糊弄一顿饭吃,反倒不美了。”李纨听了,细想来,也只好点头。闫嬷嬷道:“这许嬷嬷想的按件给钱的主意好,也少了打花胡哨的,且隔日一结,都是看得见的现钱,自然更乐意出力了。”李纨便道:“我看有说家里人口实在多的,让许嬷嬷看看,若是有半大孩子,坐得住愿意出力的,也来作坊做点事情。”常嬷嬷笑道:“奶奶总是要变着法儿贴补就是了,不过这也是个主意,咱们府里那些小丫头子也没多大。”闫嬷嬷点头道:“这主意是好,却不可让人如此想奶奶,规矩得做严了,若是捣蛋耍赖的,一概不要。若是真能坐下来干点子生活的,最少也能吃上顿饱饭。”常嬷嬷听了连连点头,道:“闫嬷嬷这话说得是,若是让人想着奶奶就是个散财童子来的,恐怕以后就难管了。由来人最是惯不得,看这府里,便是最开始的还晓得点奴才的样子,后来的哪里还当自己是奴才了,损公肥私偷鸡刮油得倒把主子当蠢材。”李纨知道两位嬷嬷所言也不差,便道:“如此也罢,想来许嬷嬷心里也有数。”闫嬷嬷又道:“原先想来,最难的是贩售的事情,如今倒成了最容易的。”常嬷嬷看着李纨笑道:“许嬷嬷说了,懒人有懒福。” 原来这许嬷嬷跟计良一说李纨要干的事,计良便把出货这事儿给应承走了。这计良经信王的设计,同段高等人一同都脱了籍,进了四海商行管事。只是这四海商行原本就是章家打头信王站台的,里头各线各路都是有来头有年月的人马。计良虽深受章家二爷章立的看重,到底是强龙不压地头蛇,他也不瞒着,把心思与章立都说了,又另出一法。便是他以花式茶叶为线另起一路。章立一听,如此又招揽了良才又不用让旧部挪人出缺,自然乐得两全。计良刚着手布局安人,恰好许嬷嬷撞上来这么一问,计良看了样品觉得有趣,当下便有了计较,数日后给了许嬷嬷一个价,只说先有多少货他都吃了,之后或者要按他的要求定做。许嬷嬷乐得不用操这个心,加上李纨本也不指着这个挣钱的,且计良给的价也不低,赶紧应承了再来禀的李纨。李纨自然更无疑义,倒是担心计良这小子向来大手笔,别一个不小心又把买卖给做大了 93.廿文铜钿 天刚蒙蒙亮,巧娘子便起了床,先起了灶火,烧开了水倒入两碗碎杂米,盖上锅盖,方去院里打水梳洗。趁手洗了几件衣裳,眼看着今日会放晴,正好可以晾晒。一通忙活,锅里已飘出粥香,又把昨日已洗好的一把青菜切碎了放进去,去灶下看了火。将几块大些个儿的柴炭夹了出来,放在一旁的陶罐里,盖上一铲子草灰。过了片刻,从灶边的杂木碗橱里拿出一个粗陶碗,揭开锅盖,可着粥面舀了最上头连汤带菜的一层。两三口吃了,里头小七已经开始哼哼,眼看着是醒了,便抱起来喂奶。一时悉悉索索地都陆续起了床,孙大宝起来看巧娘子在喂奶了,轻轻摇了摇小七的小拳头,自出去打水洗脸吃饭。揭开锅盖一看,扭脸对巧娘子道:“你又只喝了口汤,现在又没什么重活可做,你可还要喂小七呐。”巧娘子顾着小七,只微抬脸看了孙大宝一眼,轻声道:“作坊里管饭,我吃得瓷实着呢。”又指着灶头一个筲箕道:“那里头还有几个馍馍,你们吃了吧。”孙大宝听了,揭开盖着的土布,里头有七八个杂粮馍馍,便问道:“这不年不节的,哪儿来的?又是作坊里的?”巧娘子点头道:“昨儿我最晚走,临出门前秋嫂子给我的。说是饭做多了,这时节不吃恐怕要放坏了。”孙大宝道:“你们昨儿又干到好晚?”小七吃饱了,巧娘子掩了衣襟,答道:“也不知到底到了什么时候,反正天是黑透了。”孙大宝一边盛粥一边道:“连着三天都天黑了才完的,你可别太累了。”巧娘子笑道:“累什么!一双袜子十个钱呢,这几天赶得很,我昨天织得了六双半,六十五文钱,还吃了两顿饭,临走又给我这一包馍馍。”孙大宝听了,憨憨笑两声,说道:“我觉得咱们小七都胖了些!”巧娘子摸摸小七的脸笑道:“咱们小七本来也不瘦。”忽的想起来,便道:“对了,昨儿秋嫂子还说,如今活儿赶得很,机子还有的多。若是家里有能坐得住的半大孩子,也能去做活。只要一天能做出一双来的,就能留下。”孙大宝正给孩子们分馍,听了这话,一愣,回头道:“你是打算让小三小四也去?”巧娘子点点头,道:“照着我啊,恨不得你都去才好呢。”孙大宝哈哈乐道:“我一老爷们哪有那份子耐性。这两天天好些,庄头说让补种荞麦呐,大牛和二子得跟着我干活。可你把小三小四带走了,那小五小六咋办?”巧娘子道:“秋嫂子让我都带去,小五小六前些日子也去那里寻我了,在一边呆着倒也老实。”孙大宝叹道:“这主家人真好,别的地方要做活,哪里能容你带了小七去。这里倒好,连小五小六都许你带去。”巧娘子笑道:“主家是好,咱们孩子也争气。你可不知道,规矩严着呢,闹腾的娃都给当面撵出去的。”孙大宝道:“这听着吓人,我本来还想去看看的。”巧娘子乐道:“你怕啥,还能撵你个大老爷们啊?” 说话间几人已经吃了早饭,小五小六也分到一馍,俩人分了半个吃,把余下一半递给了大牛,道:“大哥,你吃了吧,你要干活。”大牛没接过,拍拍俩人脑袋,道:“大哥喝了不少粥了,你们吃吧。”小五道:“大哥你吃吧,我跟小六也喝粥了。”孙大宝看了心里一热,对大牛道:“弟弟们给你的,你就吃了吧。咱们种了田,年下多蒸几个吃。”那头小三小四也分出了半个给二子。巧娘子看着几个半大娃子你推我让的,眼睛有些发潮。开声道:“好了,赶紧吃完,小三小四小五小六今儿都跟我去作坊。”又转身对孙大宝道:“这下晌饭得你们自己忙活了。”孙大宝赶着应了一声。这巧娘子便把小七背在了背上,小三在一边道:“娘,我来背小七吧。”巧娘子拍拍他,温声道:“这走过去也不少路呢,你们人小力短,娘背的动。” 到了作坊,还没来几个人,蕴秋进屋见了这一串子人,笑道:“巧娘子来得早啊。”巧娘子忙让孩子们叫人,几个孩子都喊了声婶子。蕴秋见几人身上衣裳都补得看不出原来的布了,却收拾得干净,孩子年岁虽小,行动倒也规矩。便笑道:“好,好,这大的两个是小三小四吧?你们今日跟着你们娘,先学学摆弄那机子,要是能做,就留在这里干活吧。”小三小四紧着点头。巧娘子在一旁道谢。蕴秋又看了看小五小六,道:“这两个小家伙就去后院玩吧。”小六紧拽着小五的衣角,小五回道:“谢谢婶子,我们不去玩了,待会儿我娘干活,我帮着带小七。”蕴秋一听这话,稀罕道:“好伶俐小子。不着急,你娘忙不过来还有我们呢。不过这么着,你既不爱玩,可乐意帮忙干旁的活?”小五眨巴眨巴眼睛,低声道:“我不会织那个。”蕴秋赶紧摆手,笑道:“不是那个,那,你可会择菜?”小五跟着巧娘子自然干过这些,赶紧点头道:“这个我会,小六都会帮娘择葱。”蕴秋笑道:“那好,跟我去后厨帮着择菜吧。”转头朝巧娘子道:“你可放心?”巧娘子心知蕴秋这是给两个孩子找口饭吃,忙不迭得道谢。蕴秋笑笑便带着小五小六往后头去了。 许嬷嬷正从自己院里出来,见蕴秋带了两个半点大孩子去后厨了,细看一回,笑问:“可是巧娘子家的?”蕴秋道:“嬷嬷好眼力,正是他家的小五小六,我让他们来后头玩,他倒要帮他娘带小七,这会儿我说来帮厨择菜,才跟来的。”许嬷嬷点头道:“不容易,虽艰难些,孩子却教得好。”蕴秋道:“可不是,因病因人口多因失了壮劳力,庄头列出的几条,这一家子就占尽了三条。”许嬷嬷笑道:“也是他们的运道,横竖奶奶也是这个意思。”蕴秋点头道:“若是个三不着两的,我们也难管。这几个孩子却让人心疼得紧。”许嬷嬷便道:“你可自己把严了,别让人说出什么来。”蕴秋笑道:“这是庄子上,可不是府里,嬷嬷放心吧。”说了便带着小五小六到了后厨上。正好今日厨下备的菜到了,先问了今日当值的婆子,吩咐了众人的活计,才转头提了一篮子对小五小六道:“你们的活儿就是这个了,把这一篮子葱细细择干净,黄叶烂叶都得去掉,叶尖干枯的也得掐去。可听明白了?”小五听得跟常日所作无差,赶紧点头。蕴秋把篮子放下,又吩咐了边上的几个婆子,方去前头忙活了。 这庄子里打府里出来的人没几个,加上原先种菌子的小庄子上几家人,也打理不了偌大的庄子,是以后头又招了些仆役。这些人自然不晓得李纨,蕴秋已是大管事了,此时见蕴秋带了这两个小孩来,又亲自给派了活,还打了招呼,自然不敢怠慢。小五小六在一旁安静地干活,实在不像这么点子孩子。当值的陈婆子拎了个提梁壶并两只陶碗过来,放在一边,对小五道:“不忙着干活,这篮子葱,午饭前能摘完就得。”一指那壶碗道,“这是绿豆水,渴了自己倒着喝。”小五赶紧答应了,又道谢谢婆婆。婆子听了眯眼笑道:“好乖的娃子。” 那头小三小四一人领了一个机子,坐在巧娘子身边,正听巧娘子说道如何穿线如何摇杆。巧娘子一边说一边手下不停,倒是不耽误活计,墨雨在一旁看了暗暗点头。小三小四看了会儿,便各自拿了机子试起来,到底是孩子,足折腾了一上午,一人不过织出一小截来。想着早上蕴秋说的一日能织出一双方能留下,心下十分着急。墨雨在一旁看出意思,走过来低声道:“这头三日是初学生手,不作数的,第四日上头能织出一双一日,便可以留下了。”两人听了这才放下心来。陆续又有妇人带了半大娃子过来,墨雨看了,都让领了机子跟着各自娘学去。 人渐多了,便有说笑唠嗑的,只是各人手里都不慢。巧娘子正干着活,就见小五端了个陶碗蹬蹬跑来,递给她道:“娘,喝水。”巧娘子接过来一闻,正要问话,却看小五紧着眨眼,便咽了话头几口喝了。过得片刻,小七醒了,巧娘子赶紧抱起来喂奶。过了巳时,墨雨招呼众人吃午饭,巧娘子领着小三小四有些局促,正犹豫间,便听墨雨扬声说道:“今儿来的娃子们也都在这里吃,管事说了,娃子们前三天算练手,第四日上若是一天织不出一双袜子来,可就不能留下了。这留下来的,若是之后坐不住了,出什么乱子,也照样请走。话我都说在这里了,各位可要记清了。”巧娘子听了让娃子们在这里吃饭,心里一松。 小三小四也听懂了,跟着巧娘子往另一个大通间走,闻着饭菜香味,肚子一阵咕咕叫。看那几张粗木大条案上,大木盆盛的杂粮杂豆饭,几大陶盆菜,水疙瘩丝、腌茄子、酱煮瓠瓜、熬苋菜,还有一木桶丝瓜汤。每人一个大陶盆,几个婆子在案子那头给打饭打菜。小三悄悄问巧娘子道:“娘,这些就给咱们吃了?”巧娘子摸摸他的头,轻声道:“是啊。”小四歪头问道:“不用咱们给钱?”巧娘子回道:“不用的。”俩人惊得说不出话来,孙家常日里“忙时吃干,闲时吃稀”,这说的是要干活的劳力,几个小的连同巧娘子常年几乎都是稀的。哪想到在这里干活,不仅给钱,还能吃上干饭和好几个菜!巧娘子排着队时,正左顾右盼,墨雨过来轻声笑道:“巧娘子,小五小六今日在厨上帮忙,就在后头吃了,饿不着他们,放心吧。”巧娘子忙忙道谢。 这一日又忙到天黑透了方走,几个小的也跟着忙活了一整天,一路上却问话不停,直把巧娘子乐得不行。到了家中,就着月色在院子里洗了,孙大宝打里头出来,道:“我本想去接你们的。”巧娘子道:“不用,你也不知道早晚,去早了去晚了都不好。”又指了指桌子上的布包,道:“又给了我吃食。”那头小三小四早嚷嚷开了,一个道“爹,爹,今儿我吃了两顿干饭!七八个菜!那腌茄子里头好多油!”另一个道:“我们俩一人织了一只袜子,明儿保准能织一双了!”孙大宝被缠着没法,问巧娘子道:“这是怎么话说的,小五小六呢?”小五在一旁道:“秋婶子让我们去厨房帮忙,我们择了葱,下午还剥豆子了。中午跟厨房里的婆婆婶子们一起吃的,我吃了米饭,有黄的有白的。”巧娘子笑道:“厨房里吃的二米饭。”想起来了,问小五道:“早上你给我端的糖水哪儿来的?”小五道:“是秋婶子让我端过去的,说娘喝了好给小七喂奶。”巧娘子听了一愣,擦擦眼角道:“生受她们的了。”孙大宝不解,巧娘子道:“早间我到得早,做了两个来时辰,小五给我端过来一大碗红糖水,一会儿就觉着奶水足了,刚好小七醒了得喂。”孙大宝听了,喃喃道:“这可怎么话说的,真是好人呐。”又道,“明儿我们也要去庄上了,庄头今儿让人来通知了,让去领荞麦种子补种呢。”巧娘子听了,一愣,迟疑道:“今年这麦子就只顶了往年的一半,种下去的高粱全没了,这租子都没着落,若是借了荞麦种子这天又不作美的话……”孙大宝听了,点头道:“我也想到这里了,只是也没有旁的法子,如今也就补种荞麦还能赶着收一茬,到底这种子怎么个借法,明儿去了听听再做打算也成。”那头小三小四小五正跟大牛和二子细说今日的奇遇,几人叨叨咕咕,直到撑不住了方睡去。 果然第二日这小三小四两人就一人织得了一双多的袜子,刚好又赶上隔日一结,巧娘子两日织了十三双半,小三小四一人一双半,这结账都是按双结的,巧娘子得了一百三十文,小三小四一人十文,三个人两日赚了一百五十文还省了家里好几份口粮,直把巧娘子喜得念佛连连。蕴秋又让巧娘子将小五小六也日日带来,在厨上帮着剥豆子择菜,或传个话跑个腿,一天两顿饭都在后厨上吃。孙大宝按登记的田地大小领了荞麦种子,回来告诉巧娘子,主家的意思,这荞麦种子各家种下去,成不成的都不收租子。至于今年的地租,直接减半,且在三年内付清即可,若是能用庄子上的新庄稼交租,就连利息都不收。那庄子上的新庄稼,种子也是主家给供,种子的花费也可待收成了一对一还。巧娘子听得说完了,愣了半天,道:“咱可不是遇上菩萨了吧。 94.纹银百两 庄子里荞麦都已补种,这日许嬷嬷跟计良派来的人结了账,收拾了便去府里给李纨请安。见了李纨,笑道:“奶奶,这事儿可又难办了。”李纨哪里还把这世上的什么事放在心上,便赶紧道:“嬷嬷且说来,要钱要人的,咱可都有。”一旁常嬷嬷笑出声来,道:“奶奶如今是怎么了,好好的出来一股子匪气。”许嬷嬷也摇头,坐了下来,慢声道:“倒真是钱的事……是钱太多的事!”李纨一听便明白了,道:“可是计良又把事情往大了整了?”许嬷嬷摇摇头道:“如今倒也还没怎样,只是啊,怎么旁人挣钱这么难,到了奶奶这里,想要不挣钱倒难得很了呢?”说了,从怀里掏出账本来,交给李纨道:“奶奶自己看吧。”李纨如今什么眼神,一扫,一看盈利两百余两,惊道:“怎么挣了这许多?!”许嬷嬷笑道:“可不是!一双十文钱工钱,连带着买的棉纱钱,一日两餐饭钱菜钱,我连茶水钱都给算上了,这一个来月还净赚了这么些。”李纨细看了一回,道:“计良给的价是不是太高了点?”许嬷嬷笑道:“也只奶奶问得出这样的话来。计良说了,如今是新鲜玩意,且这袜子本也不是寻常人穿的,价格自然往高了说。他给我透了个底,便是如此,他那头获利不少五倍。”李纨叹气道:“本是想给庄上人家找个营生的,这么一来,又成了替我赚钱了。”许嬷嬷笑道:“如今我们连半大孩子都收了,更小的,只要能干点什么,都想法子给碗饭吃。这送钱比赚钱不少费心思。”常嬷嬷听了叹道:“天之道,损有余以补不足。你们这是行天道呢。”李纨摇摇头道:“嬷嬷今儿晚些走,待会儿我们好生商量下,总得想法子把这钱花出去才是。”常嬷嬷笑道:“也只奶奶如此,常日里都愁着怎么把钱花出去。”一众人听了都笑。 用了点心,李纨把许嬷嬷让到了里屋,素云上了茶便退了出去,只留两人在内。李纨低声问道:“嬷嬷,为何我看这账目手笔不是嬷嬷的就是蕴秋的,不是说这事儿交给闫钧夫妻两个做吗?”许嬷嬷点头笑道:“奶奶果然看出来了。闫钧是个好的,做事踏实又仔细。只是这媳妇却不是这路人,先到了庄子,我看了两日。不是撺掇闫钧占庄子正院,就是扫听我们几人的月钱数目。待要开作坊时,竟想着占了发工钱的位子吃回扣!实在是……我看她如此,便索性不让她沾手,如今是我跟蕴秋墨雨管着,她就做个庄头夫人也罢。”李纨听了叹道:“倒是我事前没细打听,这么一来,嬷嬷事儿倒多了。”许嬷嬷笑道:“我本也不喜欢闲着,且如今这才多少事,哪能跟先前庄子上比。奶奶也别多想,这闫钧是个人才,只是人哪有万全的呢?不过白养活一人罢了。”李纨问道:“闫钧可有说法?”许嬷嬷乐道:“你再猜不着的,还是闫钧与我说的,道是他婆娘识字不多,管不得账。想来是也怕这媳妇管了账,起了什么意,他两头难做。”李纨道:“这真是夫妻相知了。” 两人又说到如何花费那银子的事情上,李纨的意思,这钱最好就都花在这庄子上。许嬷嬷知道李纨身家无数,便一心帮着出起主意来。李纨道:“这夏日里如此多雨水,田地还罢了,不知道有没有坍塌房子的。再有,若是秋冬还这么多雨水,恐怕就没如今这么好过。”许嬷嬷听了道:“倒是没有虑到此处,奶奶既这么说,回头让闫钧看看庄子上的住家情形再说。”李纨接着道:“这如今四五十人都在哪儿干活,有那么大屋子?”许嬷嬷道:“一间屋子自然坐不下,在原先堆租子的大通间里,朝东的五间房没有隔断,再多些人也坐得下。”李纨点头道:“如今这活精细,冬天不暖和可不好干,不如索性庄子里也起几间冬天用的暖房,做个通地火的。”许嬷嬷看看李纨,啧啧道:“奶奶好大手笔,真是不把钱当钱了。就是咱们府里,也没几处有地炕的吧。”李纨笑道:“咱们府里冬天烧着银霜炭红箩炭,我可供不起几间屋子一冬的好炭,不如地炕还便宜些。”许嬷嬷在纸上记了一笔,道:“都由着你吧。”李纨笑道:“嬷嬷选位置时多留点心,把你们住的地方也通上火炕多好。”许嬷嬷细看李纨,开口道:“奶奶可是想起了前春那出桃花雪?”李纨一怔,缓缓点头道:“还是嬷嬷知道我,有备无患吧。”许嬷嬷不禁想起,那时虽在李纨面前说的轻松,实在是多亏了庄子里有烘房,一间屋里点两三个火盆子一点用没有。想到此处,对李纨道:“若真如此,奶奶这里也得多备些好炭,恐怕到时候又难得了。”李纨点头道:“我在府里,受不了冻,庄子上嬷嬷不要怕花钱,若是到时候有个好歹,我心不安。”许嬷嬷连道省得。 议了半日,许嬷嬷记满了一张纸,尚未完事,索性留了一夜,用过晚饭,点了灯说到夜深。转天方辞了李纨匆匆回庄上去。 贾兰歇了暑假,除了照旧炼体读书,因上族学多认识了些人,隔三差五还出去找人耍子。李纨只嘱咐常安闫铭几个好生跟着。这日又一身泥水地回来,李纨不作声,闫嬷嬷摇头道:“哥儿可是读书的斯文人,怎么弄得跟滚地龙一般?”贾兰忙道:“不小心摔的,不是存心弄的。”闫嬷嬷心知他这话不尽不实,却也不点破他。樱草青葙伺候着换了干净衣裳回来,李纨对樱草道:“待会儿跟素云去库里取两匹峦衫缯给他做两身衣裳,当个蓑衣穿。”樱草忙回道:“这时候合穿的峦衫缯的衫子也有三四身,哥儿不肯穿。”李纨转头看贾兰,贾兰挠头撇嘴偷偷瞪樱草。李纨咳嗽一声,贾兰赶紧近前,拉着李纨道:“娘,我这出去跟人玩耍,一通下来人人一身泥水,就我一身干净,也太招人眼了。保不齐又要被问东问西的,烦得很。”李纨抿嘴笑道:“哟,不是不小心跌的嘛,怎么成了一通玩耍了?”贾兰被问住,只好傻笑,又偷偷去瞧闫嬷嬷。 待用了饭,贾兰喝着茶,忽想起来,问李纨道:“娘,我这炼体术,旁人可习得?”李纨挑眉,道:“哪个旁人?谁还知道你在炼体了?”贾兰回道:“前些日子一起耍,贾菌说我力气大,我便说我还在练导引术。被他缠不过,演习了一两式与他看,他便缠着我要学。”李纨皱眉,摇摇头道:“怎么你还演习给人瞧了?”若是往常,倒也无妨,只是李纨觉知如今的天象古怪,怕有修士妖魔在此,若被看出来,恐怕麻烦甚大。贾兰一听这话音,知道自己恐怕犯了错,便低头不语。李纨想了想,缓声道:“兰儿,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句话,你总听过。早先为你泡的药,府里就折腾了一个够。如今你若是招摇出去了,京里有权有势有心的人可多,到时候万一起了心追究过来,咱们拿什么给人家?”贾兰听着虽觉有理,到底觉得事情没到那地步。李纨自然一眼看穿他的心思,也不再说,换了话头道:“至于你说的炼体术,先也已与你说过,是要泡了那药澡方能开始练的。且一旦开练,便不能停顿,于体力消耗甚大,你这日日补汤不辍饮食小心的,常人家可供不起。”要说这贾兰吃用的东西,别说普通人家,便是王公贵族家也难得。贾兰听了随口答应,心里却想着若是贾菌再纠缠不过,索性就教他一两个动作,横竖不练成套的,大约也没什么事。 正说着,黛玉几人来了。李纨见了众人,笑道:“难得的,今儿怎么来得这么齐全?”宝钗笑道:“早说要来大嫂子处看看,偏生这天不作美,这两日总算晴了。”探春道:“可说不准,这天跟捅漏了似的。”几人坐定,李纨看着黛玉道:“可是又梦见哪本书了?”黛玉知李纨打趣她,偏头笑道:“这回倒是没梦着书……梦着了一书房呢……”李纨大笑:“好贪心的丫头!”迎春在一旁道:“多日不得过来,还真有些想大嫂子那些书了,旁的都没那般趣味。”李纨道:“一个个的,都不晓得惦记我,都跟那些故纸堆卯上了。”惜春忙挽了李纨道:“嫂子,我可不那样。”李纨点点她的鼻子,道:“那是,我们四丫头可不那样。”黛玉笑着接道:“嗯,嗯,四妹妹惦记的是紫苏梅、蜜渍樱桃、蜂香奶糕……还有什么来着?”惜春忙道:“还有酥卷果!” 众人说笑间,素云早已摆定了果盘糕点。贾兰上来给各位姑姑请安,迎春见了,道:“兰儿这是打哪儿来?怎么头发尖还湿漉漉的,虽是暑日,也会着凉的。”李纨摆手道:“哪儿啊,刚滚了一身泥水回来,这是刚换上干净衣裳呢。”探春奇道:“兰儿不是有油水不侵的料子做的衣裳?不正合如今穿。”宝钗听了暗暗纳罕,只道是羽纱羽缎之类。李纨道:“这古怪小子,偏不爱穿,就由他去也罢,反正泥水也滚不到咱们身上。”贾兰嘿嘿笑笑,道:“姑姑们恐怕又要看书作画的,侄儿就不打扰了。”迎春听了,抿嘴笑道:“兰儿如今倒爱去外头的,原先只爱在屋里看书。”李纨道:“可不是,上了族学认识的人多了,可算找着伴儿了。”挥挥手道,“去吧去吧,先说好了,可回来吃饭?”贾兰连道回来的,再团团作个礼,便自去了。又闲话几句,各人都熟门熟路地去寻那书来看,李纨想了想,道:“如今这天气也说不准,妹妹们有哪些爱看的,自取了回去看也好,省得梦里还惦记着。”迎春笑道:“倒也不敢这么贪心,我就取一本回去看,看完了再换过来给嫂子。若取多了,我一时看不完,旁人想看时又寻不到,反倒不美。”李纨点头道:“你们自己商议着吧,横竖也就你们几人看。”惜春问道:“兰儿他不看么?”李纨道:“他如今哪里还坐得住!”众人闻言皆笑,哪里晓得这贾兰吃了启灵丸,这些书哪里经看,早翻了几遍了。 旁人还罢了,宝钗初到贾府,一来李纨身份特殊,又不知她性情,是以虽在贾母处多有接触,倒也没敢贸然造访;二来看王夫人的意思,似乎对李纨面上总是淡淡的,便也不想过于热络。今日众人在贾母处陪着说笑半日,后又相约来李纨处,这方跟着来了。见了李纨与黛玉等人相处,竟是极为说笑无忌的,倒与先前想的寡嫂情形不同。宝钗家里几代皇商,这数年来,又跟着母亲兄弟归拢生意,见识自是不同。从进了屋,便觉纳罕,这李纨院子里从外头的花草盆栽到里头的物件摆设,竟是色色不凡。如今随着众人取了书看,更觉惊讶。原来宝钗幼时,便比寻常儿女聪慧伶俐,其父甚爱之,常叹惜其不为男儿身。自小便当男孩带在身边教养。及至略长几岁,知了自家身份,更是遍阅家中藏书,绝不让人小瞧了去。这薛家虽非书香世家,这藏书却也是从先祖紫薇舍人起一代代传下来的,也是薛家不同于寻常铜臭商人之处,薛父亦每常以此自得。是以宝钗如今更堪称阅万卷书且行万里路了,可今日到了李纨处,那小小一架子上,竟都是自己闻所未闻的书籍。连取了三四本,都是如此,心里又惊又愧,倒没几分心思在那书上了。张了张嘴想问探春,却见余下几人都各自取了书看得入神,或皱眉或莞尔,惜春更指着书页大笑着让迎春看。只好按下心思也捡了一本杂记心神不宁地看起来。 几人各自看了书,又聚坐着说笑歇一歇,茶也喝了,惜春爱的茶点自然一件不差地上了。又依着李纨的说法,各人选了自己想看的书借回去细读,取了张纸各自记了以免遗忘。稍后李纨细看时,不禁一愣——黛玉早已取走了青冥,这次又借走一本《草木道》,却是药仙谷内的攒集,说的草木天和之性;惜春借走一本《墨曲》,脱胎自符箓;迎春选的是《纵横》,却是以棋道为例解的阵法;倒是探春与宝钗都取的杂说,原是晓天下那群百晓生的选集。李纨愣坐一旁,那些源自修行的书都晦涩难懂,原是顺手而为凑数用的,没想到竟都被选了出来。倒不知道是当书画棋道的书给误取了,还是真有感应缘分。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横竖也没大坏处,也懒得琢磨了,便歇了心思忙别的去。 95.巧心 且说众人散了,黛玉自回了贾母处,迎春则要去给邢夫人请安,惜春得了一大包点心吃食让入画抱着赶着回房,宝钗便约了探春去梨香院。两人一路说笑,先说刚看的书上的趣事乐闻,又说旁的典故出处,甚有兴致。提起家里读书进学的事情,探春笑道:“要说起来,宝玉与兰儿好说到一处去,便是两人都好旁学杂收。上一回说到一澡豆方,两人足足说了一晌午,真不晓得哪儿来那么些说头。”宝钗奇道:“宝玉倒也罢了,怎么兰哥儿这么点子人就知道这么些东西?”探春道:“这可不在年纪,大嫂子为了给兰哥儿启蒙,特寻人按着典故故事配图,做成画本,好几百本呢。”宝钗听了叹道:“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探春便又说起贾兰许多淘气有趣的事来,道:“比方说今日,竟能弄一身泥水回来,好好的峦衫缯不穿,实在是个别扭性子。”宝钗道:“峦衫缯?方才说油水不侵的,我当是羽纱羽缎之类。”探春摇头道:“那些个这个天气如何穿得,这峦衫缯也只在大嫂子那里见过,看着跟绸缎一般,只是凭是什么油啊水啊的,不渗不透,确实稀罕。大嫂子倒不可惜,给兰哥儿做鞋子都用它。”宝钗听了更觉意外,只是不好再多问,便寻了旁的话头。 探春走后,宝钗叫来莺儿,道:“你可听说过府里的大嫂子?”莺儿道:“便是大爷考试未中,大病一场没了,只剩下大奶奶母子俩。”宝钗摇头道:“不是这些。今日我去了看,跟早先听的想的都不同,满屋子的摆设物件样样不是凡品,还收着好多咱们家里都没见过的古书。之前听姨妈说时,只当是个落魄官家出来的寡居嫂子,全不是这个味道。”莺儿听了道:“没怎么听说过,赶明儿我跟院里的丫头婆子唠唠。”宝钗开了架上的匣子,取了一吊钱给莺儿道:“不用等明儿后儿的了,横竖这会儿也没什么事,你去与他们打听打听也好。”莺儿笑着接过便自出去了。 这头莺儿寻了人打听,那头李纨屋里也正说起宝钗几人。常嬷嬷道:“原来只当咱们府里三位姑娘就是难得的人才了,后来见了林姑娘,真是人尖子,哪想到如今又来一宝姑娘,竟是不相上下的。”闫嬷嬷点头道:“连你也这么说。如今府里来回来去拿这二人作比,倒是宝姑娘更得人意,小丫头们都爱跟她玩。”常嬷嬷笑道:“咱们府里人的嘴如何信得?无非是有好处且能得好处的,自然第一等;有好处却难得好处的,便要酸上几句;丁点可图之处都没有的,不踩上几脚就已经是大发慈悲了。”李纨听了笑道:“嬷嬷太也风趣了些。”碧月眨着眼睛想一回,道:“嬷嬷这话乍一听不好懂,越琢磨越对景。”常嬷嬷接着道:“要说这林姑娘与宝姑娘不同,那是肯定。都是难得一见的人物,又听说都是打小跟着自己的爹当儿子养活的。这便是个大不同处,薛家是几代皇商,为商讲究的是和气生财。林家几代列侯,林姑老爷又是探花郎出身,那是读书人中的翘楚,这读书人嘛,讲究的就是一个清高自诩目下无尘。”碧月听了问道:“那就是都随爹了?”常嬷嬷道:“人长成什么样,七分天生,三分教养。自然不能说定是随爹随娘,只是多半逃不出这个圈子。歹竹出好笋,老鸹窝里出凤凰,这都是万中无一的事。”碧月低声道:“可三姑娘跟三爷可也差的太远了,那可是亲姐弟呢。”常嬷嬷道:“你这话也就在咱们屋里说说,被人听见了给你个好果子吃呢!亲姐弟,亲姐弟也有女儿随爹儿子随娘的啊!”闫嬷嬷乐出声来,道:“你就不怕自己也吃个果子呢!”众人听了都笑。 不几日,许嬷嬷捎信来,果然不能跟计良搭上边,一沾上就小不了。上回的袜子刚给运过去,转脸便给了许嬷嬷一个一万双的订单,只要最简单的那一种。许嬷嬷无奈道:“先前让人做晚一些,不过是想多管一顿饭,如今可好,是真正得做到晚上了。”又说起照明的种种不便,李纨有心从珠界里取些月光石夜明珠来用,不过想想罢了,只让多置灯烛,小心看护,倒不要在乎银钱。这几十人一天两顿饭要管,依着跟李纨商定的,之后又要盖屋子盖鸡舍羊圈等等,又要多几十人吃饭,这厨上就成问题了。不过这些许嬷嬷也不过是说给李纨听听解个闷,哪里还能指望她说出个四五六来。李纨无非就一句:莫惜银钱。好似银钱跟她有多过不去一般。 许嬷嬷接到李纨的回信,看完了递给蕴秋,蕴秋看了几眼也笑起来,道:“奶奶做事情总是如此的,之前卖菌子那会儿也是。若是换个府里那般的管事,只怕倒贴几百几千两奶奶还要怜惜他们辛苦。”许嬷嬷苦笑道:“可不就是如此,是以奶奶不管家也是好事。”蕴秋问道:“奶奶是不在乎银钱,这到底要如何做,嬷嬷可有打算?”许嬷嬷道:“这盖房子的事情,又要选地又要备料,还得看天,入冬前完事才好。这中间又夹着收荞麦种小麦的农事,需得算好了日子。选地这个,地都是咱们的,也不用知会谁,倒简单。房子大小也都清楚,不算费事。找人画定了图纸,才好备料动工。备料更容易,单子开出来直接给四海商行,便是他们没有的,也比咱们自去寻人容易。这做饭的麻烦,这许多人吃饭,可如何是好?”蕴秋道:“这个倒不烦难,这庄子上原有农忙时用的大厨房,可管百十来人的饭菜。一个是厨上的人手,我想来,咱们人不够时,让庄户里能做饭的来帮厨也行,这村里有个席面都是左邻右舍去帮着洗烧的,咱们按日给工钱就是。再来是每日到底多少人吃饭,不如明日起,作坊里的人回去前都跟前头说一声次日还来不来,或者几日后再来。到时候盖房干活的也一样,让工头把用饭的人数报上来。这样厨房每日可着人数准备,总能有个大概了。”许嬷嬷听了连道好主意。 两人一边商量一边记,总算理出个头绪,具体的还得与闫钧彭巧等人再行商议。蕴秋记着,又想起一事来,对许嬷嬷道:“奶奶在府里,想着都是庄户人家如何可怜,恨不能给钱白养活算了。我们日日对着这些人,有的却实在让人生气。就说半大孩子做工这事,实在是主家开恩想给他们一口饭吃,就是防着有人贪便宜坏规矩,特立了个每日能做完一双袜子就管一顿饭,能做完两双,就两顿饭都管了。如今可好,您猜怎么着?有几位,就让自家孩子早上来露个脸,什么也不干,拿自己织好的袜子给充数,就吃两顿饭。左右袜子的工钱都是他们自家的,也不亏。心思都用在这些地方了,看着让人生气。”许嬷嬷点头道:“只当是赚便宜呢,到时候有他们哭的时候。”又道,“我看巧娘子一家倒都省心得很,那两个小豆丁竟也日日不辍地来厨上帮忙的,厨上的陈婆子还挺乐意带这俩。”蕴秋道:“这巧娘子原名不叫这个,就是因为她这精穷的人家生了七个娃儿还个个都站住了,且娃儿还一个比一个听话乖巧,才得了巧娘子这个名号。听婆子们说,巧娘子真个是巧,拿杂豆黑面做酱,腌小鱼小虾,做坛子菜……家里田间地头,能用的地都用上了,还想出些夹花种的法子来,高粱地里种豆子。为了养活这一家子,真是什么心都用尽了。只是有一样,从来不白赚人便宜。是以这一家人虽穷,却极有志气的。”许嬷嬷叹道:“真正是乡里有能人。我上回说给奶奶听,奶奶还感慨,咱们多少人伺候个兰哥儿还觉着他分例不比宝玉委屈了,人家七个娃也这么养活过来了,还个个懂事贴心,真当难得。”蕴秋也叹道:“真正不容易,那两个跟着巧娘子在作坊做活的,还不到十岁吧,如今一天都能织三四双袜子了。这么点子人,真难为了。”许嬷嬷道:“要不怎么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呢。以后能照应就多照应着点。”蕴秋在一旁点头。 可见所谓时运,不过是自助者天助罢了。 这日又雨,宝钗虽从南边来,却实在厌恶这潮湿天气,便没有出门。莺儿沏了茶进来,宝钗见了道:“半天都没见你,又到处淘气!”莺儿笑道:“今日是老太太屋里琥珀的生辰,我便送了两色针线过去。”宝钗点头道:“这也罢了。”莺儿道:“上回鸳鸯生日,连**奶都打发人赏了东西的,如今换了琥珀,也只我们这些人去了。”宝钗道:“那如何能一样。”莺儿道:“可不是这话呢。”给宝钗换上新茶,又道:“上回姑娘让我打听大奶奶的事,咱们院里头那小丫头说的太琐碎,今儿刚好他们说起大奶奶,倒是听了不少。”宝钗想起上回莺儿打听回来的说法,不是吃羊肉就是吃鱼的,实在又好气又好笑。便问:“可有什么新鲜的?”莺儿正色道:“还是姑娘厉害,今日听了真是了不得。这大奶奶可真是阔气得很。原先说是一落魄官家的姑娘,若是从大奶奶的爹那头论,大概也没差,只是大奶奶的娘可厉害得紧。听说啊,是前朝极大的世家嫡女,只是那族里到大奶奶娘这一辈就剩下她一个,如今大奶奶的好些东西都是她娘留给她的。别说市面上没有,便是府里太太奶奶们也不曾见过。”宝钗道:“这府里的太太奶奶们都没见过?这话可是浑说了,太太奶奶们还能说出见过没见过的话来?”莺儿道:“恐怕不是浑说的。兰哥儿小的时候大病过一场,大奶奶都急晕过去了。后来就下了心,取出一匣子药来给兰哥儿泡澡。兰哥儿的身子眼看着就壮实起来了,连太医都称奇呢。太太本想照着抓几帖给宝二爷用,却不得药方,便取了药包让人验看。姑娘猜怎么着?说啊,那药包里头竟一多半连太医都认不出来,认出来的有百年以上的人参和灵芝。百年老参,都拿来泡澡使!”宝钗听了点点头道:“这事儿到有谱,当日妈还收到过姨妈的来信,寻过些好药材。”莺儿道:“那是后来让几个太医琢磨着照着开的方子,不过是做个样子,可比不上大奶奶手里那些。他们说,那些药包煮了几遍后的药渣,晾干了还能做香囊使呢。”宝钗缓缓点头不语。莺儿接着道:“姑娘莫要笑话咱们院里那小丫头,她是尽记着些吃的了,可不止她,大奶奶院子里的吃食,那是府里都有一号的。老太太这两年新添的菜样,有一多半都是大奶奶那儿引出来的。光米就稀奇,小颗的跟碎珠子一般,大的能有寸许,粉的绿的紫的红的,他们说光拿清水熬了粥都能香一院子。”宝钗便问:“怎么在太太那儿却没瞧见过?大嫂子有这些,总要孝敬太太的。”莺儿道:“早先给太太进过,太太说吃不惯。如今只老太太那儿有,还有林姑娘那里有些。”宝钗喃喃道:“大嫂子倒是疼林妹妹。”莺儿忙道:“可不是!听琥珀说,大奶奶给林姑娘的什么帐子什么褥子毯子的,夏天用着比用冰还凉快。又有合冬天用的香啊鞋袜之类。都有名字,他们一咕噜串说出来,我没能记全,只记得一个叫什么清风纱。”宝钗问道:“这大嫂子可真是疼林妹妹,三妹妹四妹妹她们倒不管了?”莺儿道:“哪里不管,几位姑娘都从大奶奶那里得了好些稀罕玩意呢。还给做过什么什么兽的大衣裳。说那皮子连老太太都没听过没见过的,大奶奶给几位姑娘一人做了一身。老太太直说大奶奶疼小姑子呢。”宝钗失笑道:“这跟先前听说的可也差得忒远了些。”莺儿道:“还不止呢。大奶奶跟前伺候的人,一年得的赏赐比府里的月例还多。光衣裳一季就好几身,还年年给做新的。琥珀去碧月屋里看过,说碧月的衣裳都快赶上府里姑娘们了,年下光大毛的就好几身。”宝钗听了道:“这恐怕不尽不实,若如此,可就太过了。”莺儿摇摇头道:“我看他们个个说的有鼻子有眼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如此。”宝钗听了暗自思量,默不作声。 96.仙踪 PS:想听到更多你们的声音,想收到更多你们的建议,现在就搜索微信公众号“qdread”并加关注,给《借贾修真》更多支持! 莺儿怕她倦了,正要上前给捶肩,便听薛姨妈进了屋来,笑道:“我说呢,这丫头的名字可真没起错,这声儿脆的,给你姑娘说什么呢?”宝钗见了忙上前扶了薛姨妈坐下,又让莺儿沏茶上来,边把刚才莺儿打听来的话捡要紧的说了。薛姨妈听了也纳罕,道:“我跟你姨妈来往这么些日子,也没听她说起过这些。”宝钗道:“到底珠大哥哥去的早,姨妈不喜提起也是有的。”薛姨妈点头道:“她虽不怎么说,我看她的意思倒不怎么喜欢那娘儿俩。”宝钗道:“若是照着丫头们说法,大嫂子这个做派,恐怕是不对姨妈的脾胃。”薛姨妈道:“你姨妈最是好省俭,照你说来,恐怕她看不入眼的多。”又抬眼细看看宝钗,笑道:“要我说来,你如今这行事,就甚合你姨妈的心意,这哪天见了都得跟我夸你几句。”宝钗笑道:“那是姨妈跟您客气呢,您还当真了!”母女两人一时说笑闲话起来。 不几日,这雨下的少了,只是天总是阴沉沉的。凤姐正问各处够了年龄的丫头,或配小厮或发回家去听凭父母婚配,再有贾母今年多病也想着放几个出去算个善行。媚人得了信,回去找娘老子商议,因她亲舅舅如今在贾琏凤姐处听用,想着有个说法了好托他说话。媚人心里一时七上八下的,原来她与可人是老太太亲指到宝玉房里的大丫头,哪里想到一场伤寒几乎要了性命,自己虽是侥幸逃过一劫,那可人却就这么没了。待养好了身子再回到前头,早已有袭人麝月晴雯等人占了位子,宝玉又与几人极为亲和,自己这挂名的大丫头倒要靠后了,一时思及,心内愤愤不已。正往后街去,与一癞头和尚擦肩而过,耳听得字字清晰四句话道:“锦绣也虚妄,何须暗心伤,公子纵情多,哪堪岁月长。”媚人一听如敲心上,回头再看时哪里还有人影?心下惊疑,回去与她娘说此事,她娘却道:“前两日刚听隔壁王大娘说前年下雪时赠灵药的和尚又回来了,倒跟你方才说的样子仿佛,莫不是遇神仙了?”媚人本性聪敏,听了这话又细想方才四句,便对她娘道:“娘,若是能放出去是最好,若是不能,便发回家来也好。”她娘奇道:“早先不是还想法子留在府里,以后也好……”“哪有什么以后,”媚人打断了她娘的话头道,“宝玉才几岁年纪,府里从上一辈往下数,便是如今大老爷二老爷,乃至没了的珠大爷,眼前的链二爷,哪个爷们最开始的屋里人落着过好?连抬了姨娘的都没有!”她娘细想一回,道:“还真是这样!”又点头道,“你的意思我知道了,刚好你舅舅过来吃晚饭,我到时说与他。”媚人自此也放下心来,只管混着日子等着出去了。 天虽未曾大晴,到底不再下雨了,贾母也觉得身上松快些,在厅里跟黛玉几人说笑。李纨在一旁得空细看众人,发觉黛玉身上的仙灵之气似有变化,虽依旧浓厚却多了几分生机,不是先前的翻腾困苦状。再细看黛玉,虽依旧有弱症之象,肌骨却透出几分莹润,唇色渐妍,发色渐华,心知恐怕是青冥之效。凤姐刚说了什么逗得满堂大笑,贾母看李纨出神,笑问道:“珠儿媳妇看什么呢?”李纨笑着站起身答道:“天时不正,恐几位妹妹身上不爽利,如今看来倒都挺好。”凤姐听了这话,也细看众人,因笑道:“何止挺好,我看林妹妹倒比往常还水灵几分呢。怪道宝玉总说女儿是水做的,可见这雨水多了是养人的很。”贾母连道“猴子,猴子!”黛玉也笑道:“许是今年不热,胃口倒比往年好些。”贾母忙拍拍她的手道:“这先天靠的是肾水,后天便要靠这脾土。你小小年纪,且不用这病那病地吓自己个儿,胃口好了,能吃下去东西,自然什么都好的。”宝玉在一旁道:“林妹妹想什么吃的,只管告诉我,我让他们做去。”凤姐笑道:“这可真真是的,怎么抢起我的话来!”众人又笑。宝钗便在一旁道:“林妹妹如今神采,恐怕也不是见惯的参茸之类能养出来的,如今可吃着什么药?”黛玉摇摇头道:“原先吃的人参养荣丸,年前便停了,如今并未吃什么药了。”贾母笑道:“能不吃正好,只要脾胃好了,晚上能多睡一时,自然身子骨就好。”黛玉点点头道:“如今早起紫鹃她们都给我用一碗粥,都是大嫂子那儿送来的米。”贾母便对李纨道:“我也喝那粥呢,也合脾胃,这些东西想来也不易得的,你倒都偏了我们,兰哥儿可还有?”李纨笑道:“兰儿说这粉珠米米粒太小吃着不饱人,倒是爱吃蒸糕蒸饼,说那些着实。”贾母乐道:“敢是那年泡澡的劲儿还没过去呢。”惜春听了笑道:“老祖宗可算说着了,兰儿如今食量又见长,他还说原以为这食量是就此小下去了,哪儿想着它是歇一歇再起来呢。”众人听了不禁莞尔。宝钗便问李纨道:“粉珠米?好俊的名字,还真没听过呢。”李纨笑道:“庄子上从一个行脚商那里买的,真跟碎米珠子一般,熬粥倒是好的。原还想寻着那稻种来种呢,哪知那人说他亦没见过这稻,从他处贩来便是米了。”凤姐道:“咱们每年卖多少生丝给洋人,也不许带一只蚕一片桑叶出去呢,可见都是一个道理的。”李纨点头道:“恐怕真是如此。”贾母笑道:“好了,有鸡蛋我们吃,就不惦记人家的老母鸡了。”李纨也笑道:“老太太放心,您吃的鸡蛋我一准儿让人给寻来。”凤姐在一旁道:“怪道老祖宗不惦记人家的母鸡,光我们这些吃不上鸡蛋的人瞎惦记呢。” 笑语时长,众人散了后李纨去黛玉房里坐坐,常嬷嬷也趁着这个时候把南边来的信给王嬷嬷送去。黛玉给李纨让了座,紫鹃沏了茶来,李纨揭了盖子一看,笑道:“如今你可也喝得这绿茶了?”黛玉点头道:“原先可以喝点子淡茶,只是最近觉着这些茶都不香。”紫鹃在一旁接话道:“姑娘还特让我沏了浓浓的一杯,吓我一跳,却原来是用来闻味儿的。”黛玉又对李纨道:“沏的那样浓,还是不觉着香。”李纨心思暗转,便问道:“旁的东西如何?”紫鹃道:“倒是乐意看,吃得倒少了。”李纨道:“先前不是说胃口好些了?”又端详黛玉,道,“我看气色也好。”黛玉笑道:“旁的都觉着没甚味道,倒是大嫂子送来的米熬的粥,觉着比往常还香呢。”紫鹃在一旁抿着嘴笑,黛玉瞪她一眼,脸色微红。李纨看看紫鹃,紫鹃咬了嘴唇,只笑不言。雪雁在一旁出声道:“如今姑娘一早能喝两碗粥了!”黛玉脸色大红,紫鹃噗嗤笑出声来,雪雁坦然道:“姑娘,你如今这吃法,这米眼看着就不够,还得问大奶奶要,你如今不说,到时候还是得说的,你们不说,还是我说吧。”李纨听了乐不可支,笑道:“好丫头,果然爽利。”又对黛玉道,“这可有什么可羞的,你既吃旁的没味,又不肯告诉我吃得有味的东西,难不成还要饿着?”黛玉那头已瞪了雪雁半晌,听了这话,方缓缓道:“这到底不是府里常备的东西,又极是难得的,我倒当饭吃了,如何行得。”李纨心里已知是因那灵谷内含有灵气的缘故,便笑道:“真真孩子话。你只认得这米,岂不知这世上的东西是有性味的,说不得我还能寻些别的吃食来呢。”黛玉道:“性味?可是说的草木通性?我刚在那书上看的。”李纨道:“不说那些,便如中药,不是有性热性凉的?你既爱这米,自然也吃得性同此米的东西。”黛玉讶然道:“话虽如此,又如何晓得什么东西与这米是同性的?”李纨笑道:“我们不知,自然有人知道。”拍拍黛玉道,“好了,少操这些心吧。说那东西难得,不过是不容易遇上,又不是要咱们肩挑手提的。我不过跟人打个招呼,费什么事了?你且不用觉着搅扰我了。”黛玉听了方笑起来。 这日宝钗探春几人正在黛玉处,碧月送了一篮子果子来,道是听说黛玉这几日胃口不醒,李纨特寻了来给黛玉开胃的。青竹丝的半高元宝篮子,几色果子,一者深紫一者杏黄另有碧青的和粉白的。黛玉见了便知是李纨寻来的与那粉珠米同性之物,忙让紫鹃取了荷包赏碧月。碧月笑领了,又指着篮子道:“这紫的是紫李,黄的是油蜜果,绿的叫做翠琉璃,粉白的是望雨桃。奶奶说了,这些个都是合姑娘用的,紫李和翠琉璃最好早上吃,油蜜果睡前吃了可助眠的,望雨桃什么时候用都合适。”紫鹃忙一一记下了,碧月交了差便行礼告辞,黛玉便让雪雁送送。又让紫鹃取了翠琉璃和紫李洗干净了切来,宝钗与探春先听得是给黛玉开胃之用,且又是合黛玉身子的,自然不肯领,黛玉强不过,只好作罢。又坐了片刻,两人约着去王夫人处。黛玉送二人出了门,回转来时,见雪雁已洗好了望雨桃切做月牙块放在桌上。黛玉取了银匙扎取一块,一入口便觉一股清泉暖流沿喉而下,片刻腹中生出一团暖意,那暖气丝丝化开如有实质般散入周身经脉,连呼吸都觉得甜润起来。雪雁在一旁眯着眼看黛玉,黛玉尽了一块,呼出一口气,取了茶喝。这茶一入口,竟与平日里用的全不一样,茶水如活的一般。咽了茶水,看着雪雁道:“坏丫头!”雪雁笑道:“我送碧月出去时,她另与了我一罐子茶叶,方才人多不好拿出来。”黛玉心知李纨遣碧月送东西过来,恐怕是自己这里独一份。虽也不是大事,到底当了人面,好似厚此薄彼一般。听雪雁说了,也不多话,只让她取了茶叶来自己看。却是一个灰胎细砂釉的鼓陶罐,不过巴掌大小,盖子下沿嵌着一圈翠,不禁暗暗咋舌。打开看时,八分满的茶叶,丝丝缕缕纤弱如针,清香扑鼻,便问:“可有名字?”雪雁答道:“碧月说叫什么‘云顶落针’。”黛玉笑道:“好新奇名字。”雪雁又问:“姑娘用着可觉得怎么样呢?”黛玉点头笑道:“大嫂子果然厉害得紧,这果子与茶都甚合用。只是不晓得能送什么回礼呢。”雪雁皱眉道:“姑娘老这么着,倒显得生分了。说句不中听的,大奶奶可不是图咱们什么来的,不过是疼姑娘罢了。姑娘若想要有来有往地算计清楚了,那姑娘也不是姑娘了,倒像是宝姑娘了。”黛玉忙给她一下子,道:“胡说什么!让王嬷嬷听到了又得教训你!好了,我自然知道大嫂子疼我,只是总这么生受着,实在怪愧得慌。”正说着,紫鹃与王嬷嬷进来了,俩人便歇了话头,黛玉让将茶叶果子都好生收拾了,转日又去李纨处道谢。 且说李纨听了碧月的回话,也深觉无奈。好不容易偷龙转凤弄出来点子东西,特捡了个大早上给黛玉送去,哪想到还是撞到了别人眼里。这宝钗可不是三春几个不出门子的娇小姐,也算的行万里路的,于外头市面行情也知道一二。自己若稀奇东西弄出来太多,难保被问个底透,上回说起粉珠米时便差点要流汗。只是这黛玉如今的情形,显见着是练青冥诀入了门,恐怕是需要外头的灵气来炼化自身的仙灵之气。这灵谷灵果虽好,一则所含灵气毕竟稀薄,二则要常吃常有难保被有心人追问,都是麻烦。珠界里灵石倒是多,只是这灵石如何用法自己却不晓得,再有这灵石含灵力灵气也是有数的,吸用尽了还得换新。且如今给黛玉送些谷米茶果之类,还好搪塞,这莫名其妙送人家一把石子儿,可又是什么说头?脑子转了几个弯,到底也没个像样的法子。只是这青冥诀已开练,不知若是没有灵气灵力相助,有无什么害处,别想助人处反害了人,那可真是没处说理去了。(小说《借贾修真》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00%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qdread”并关注,速度抓紧啦!) 97.琳琅墟 PS:想听到更多你们的声音,想收到更多你们的建议,现在就搜索微信公众号“qdread”并加关注,给《借贾修真》更多支持! 这外头的天气恼人,李纨在珠界内待得畅快,各色灵果灵谷在那光阴流转阵内轮番生长,花开果落好不怡人。饕餮馆库里色色样样,苍庚号内更是店铺无数,药仙谷中林静山幽,又有个络玉十三境一境一世界。幸好此处光阴无踪,各处飘来走去也不知已耗了多少岁月,大能们一定或者千年,再回头比人世间,真是百年一弹指,生死如夏蝉了。 这日进了珠界,自去湖边摘了个皎月香吃,这果子形如月牙,色作银白,清香甘甜,果肉在暗处色如月光,故得其名。这般灵果是没法子拿出去的,太吓人了些,只好自己独饱口福。吃着又想到黛玉处的难题,便想——也不知灵果制成了酱效力如何。在池边洗了手,取个紫竹篮子来捡各色果子又摘了些,回去供在九天真人几个字前,燃上心香,顶礼诚意拜之。 礼毕静坐一回,亦不知过了多久,睁开眼来却好似还在方才一瞬。咂摸一回这滋味,泡一回青玉池水,回了小住卧房,在暖玉床上一通酣眠。有时在这珠界内读书看戏,四处游逛,难以计时,出珠界时却还在小院床上黑黢黢的夜里。好似一梦,又如一生,这中间滋味实在难与人言。这回醒来,心里还记挂着黛玉的事,索性再去探探络玉十三境。 进了光门,便到了那碑山所在之处,李纨平日最好在此处游荡,阿土驾了飞帛,看底下山川丛林皆备,恰看沙海无垠,尽处忽现碧波连天,白浪翻滚声势惊人。只可惜无鸟兽之踪,失了生趣。今日倒不逛此处了,而去看那十三境,只去过青冥居与百丈愁——实在是道行太浅,而筑境的大能又心思难猜,若体会不得境意那是牛入琴房,若体会得了境意又恐走火入魔。此间乐事无数,这等去处自然是能不去便不去。今日或是机缘使然,看了几遍,以神识搭上名曰“琳琅墟”之光痕,霎时便到了一个所在,饶是如今的李纨都不禁一怔。 只见满目乱草野藤,着花垂果,乱弹籽实;荆棘绕树,相交纠缠,封路断径——竟是个荒原废墟。又有断壁残垣,倒柱榻梁,衬着远处濯濯童山,好不荒凉。走近了细看时,又是一怔,那地上灰烬尘土竟都是金银之属,夹杂着玛瑙琥珀,红蓝绿宝;乱草野藤延枝为翠叶展灵晶,花开软玉籽垂珊瑚,连落到地上的枯叶都是茶晶之质。李纨愕然,世间尘土草木在此竟皆以金银珠翠相替,低头抓一把尘沙,沉甸甸的金碎银粒间着几颗蓝宝。随手抛了,牵起一藤细看,翡翠无疑,只是曲折自然,色泽如生。只当是自己花了眼,一路前行,如此尘沙荒野延续无尽。唤出阿土,驾了飞帛往那荒山飞去,落到山腰,依旧是金岩银块,丛生着矮小灌木,亦是珠玉所成。只是那岩石尘土间还生着些旁的晶玉之属。极目远望,确是一荒园无疑。李纨惊奇不已,想了想,把大千宝鉴取了出来细辨。可惜这大千阁大约也没机缘得与这络玉十三境的大能们打交道,于这园中种种,大千宝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在偶尔扫过某树某花时蹦出些稀奇名字,听那语气是相当疑心自己所“见”之真假。李纨也只好作罢,欲待收起宝鉴,哪知它倒激动起来。原来是照见了一块混在碎石中的青玉,宝鉴来回来去闪着两个字“灵玉”,看着是激动过度言辞颠倒的模样。李纨也不理它,捡了那玉在手,只觉一股温润生机。看来不是凡品,如此之类在这荒山上遍布藏嵌,索性随手捡了几块,待回去细查出处。 立于山巅四下眺望,荒僻残败,萧瑟凄清,低头细看时,环金绕银,镶珠嵌宝,到底是何意味?一路思量着,驾着飞帛直落到那断壁残垣处。刚在山巅看时,倒似一处园林,形作六角,方圆恐过百顷。眼前两个残柱,六棱方形青玉柱,上端早已毁损,所余处乌黑闪金的几个残字,一边为“歌成锦绣地”,另一边写着“曲罢琳琅墟”。原句应不止五字,周围看了,却只见些青玉碎块,有两块大些的上头有“玉苑”二字,心道恐怕是这地方的原名。再往里走,雕栏裂断,亭台倾覆,一片狼藉,只有苑内的花木生机不减。李纨边走边看,不时惊叹。这苑外的荒草地上的东西,虽令人惊诧,与如今眼前的相比,才晓得那些确是只得算个荒草。 这苑内甬路,按着方位宽窄似乎也有次序,打门口进来最宽的那一路,铺的平整的脂玉之属,说是铺,不如说是浇筑,一点缝隙也无,好似天然生成的这么一条通天玉路来。相交通道,有的看似铺着青玉,也有铺着凿花的紫晶彩宝,另有景内蜿蜒小道用巴掌大的石头铺就,那石头一颗一个花样,看着像是鲜花落地而成。苑内亭台楼阁之属多半损毁,只从这阡陌之间可略度当年风华。人迹虽杳,那些花木却兀自欣欣向荣。花圃中填着软玉,青藤绿树就根植其间,有的垂珠似露,有的着花如霞。李纨看着那花圃中当做花土的软玉,神识中浮现出“息玉髓”三个字来,“仙品、神品之壤”。再看其中所栽,有名“滴露”,绿藤攀沿,垂着也不知是花是果的簇簇晶莹,如露珠般滚圆透亮,似坠非坠。伸手捻下一粒,鬼使神差地搁到嘴里,软弹滑润,却怎么也咬不破,吐出来还是原样透亮一颗。抿抿嘴不好意思地收进囊中。另有“霞蔚”,着花胜锦,真如烟霞一般,非外间所见能比。还有“弧草”,那半人来高的墨蓝草株上不时闪过亮蓝色的电光,犹如雷电,倒不敢伸手去探它。一路看了,尽是闻所未闻之物,虽神识能说出名称来,到底还是不清楚究竟是个什么。用神识细探,只说都是“玉生生”,用大千宝鉴扫视,也是一无所得。这琳琅墟甚大,李纨边走边看,一时也逛不了多大地方,正想着要歇歇脚,眼前显出一块开阔地来。扇形的一汪苍蓝,生着整片雪白,暗香浮动,李纨走近了细看,却是一片花木,一人多高,枝叶纷繁,开满了一簇簇粉样白花,花朵极为细小,一簇巴掌大的怕有百千朵所聚,这花甚奇,连那枝干亦是琼玉颜色,远观恰如玉白色珊瑚株,名唤“雪云琼”。香气清雅甜润,闻得人身心俱畅。李纨在近前的粉灰玉石池沿上坐了,满目娇嫩,甜香盈鼻,只觉得浑身说不出的舒坦。好生歇了一回,见此间甚大,这回已看了不少,余下的不如留待下回再说。定了主意,伸手折了一枝雪云琼收入袖中,转过身从另一路出来。 一路走来,心里乱想:好有趣的地方,只是这般衰败,倒不知原先规整时该是如何景象。又想:一界一境,这境倒比那百丈愁好得多,也不用历练心境,又有趣。 她哪里知道,若是个执着银钱,“终朝只恨聚无多”的入了此境,看金银不过尘土,珠玉也生悲戚,自己以生以命相搏者,换的不过是一堆泐濇,或者可有所悟。且这境中,草木并非珠玉所制,乃是珠玉所生,哪一株扔到灵界中都可引发一场大战。若有人得其机缘,得入其中,眼见着如许多只在传说中听过的“玉生生”,这天降福财之巨,足可动摇道心催生魔魇。经得这一关,便已是难得的修行机会,何况过关后还能坐拥群宝。可惜如此巧妙,在李纨处都成了枉然。自得珠界以来,实在已不知何为“不足”,灵药仙品不计其数,灵界中一口难求的灵烹灵酒更是随意拿来填口腹之欲。便论凡间富贵,只一艘舟船内压舱用的金块即以万计,初时曾用丹炉炼化了一块得了两万余两的黄金。幸好有獬豸环在手,若不然,取出去连个搁的地方都没有。何况后来还有灵烹宗内当做“下脚料”的金坷垃。又看大能的凡间游历记,一时兴起所为打从外头便活生生赚了百万两银钱,倒是有一阵日日愁着如何把钱花将出去。这金银在李纨这儿当真是俗物了。是以虽讶于此境之用心,却没有落个泼天富贵的心肝乱颤。再说那玉生生,李纨本不是修行入道的,虽读的书多,究竟没有师承,不过胡乱学了,哪里能识得如此罕物儿?倒是想着“这花草做了盆景甚好,外头那些生堆出来的不能比。”或者“这串籽实压鬓倒适宜,只可惜颜色太艳了些。”是以此处于李纨而言,虽算奇景,可她坐拥珠境,又得了药仙谷苍庚号饕餮馆库之类,早已见怪不怪了。 出了玉苑,这会正蹲了身在荒地上刨坑,使的一柄药仙谷的灵药铲,有明眼人见之当识此乃“坤土鏖”,品列灵宝上品。李纨收了这个却是因“这铲子生的有趣”,此时正好拿来掘土,心赞用起来果然顺手。利器在手,不过数下,已掘了四五尺深,却看底下仍是金石银砂珠翠众宝,也觉无趣,便歇了手。心道:“果然此处的砂石便是金银珠宝所充,恐怕再往下挖也是如此。”收了铲子,看看这挖出来的一堆砂石,也不再填回去,取了个乾坤囊装了扔到手上的镯子里。有心移栽两棵花草,只是贪欢里头样样精致已极,实在没地方放它,放在水边又不如光阴阵内真花真草生机勃勃,拿到外头去倒是身价倍增,只是麻烦也倍增,一通想来,还真是没甚用处。四处看了,荒地上折了几枝花果之类,返身走了。——入宝山而空回,庶几近之。 回到小住,把那“雪云琼”拿个瓶子插了,又摆弄一回说书傀儡,方取了《大千博物》来查灵玉——“凝露聚气,仙化草木,传药仙谷内藏有一块,未知详情。”也只这寥寥数语,看来这东西在苍兰界也不多见的。李纨看着仙化草木一句,心道:“果然得来全不费功夫”。或者还有旁的用处,一时也懒得查询,且放到一边。又把那乾坤袋里的砂石倒出来,滚了一地的金石银砂珠宝翡翠。看着半人多高的砂石堆,心里琢磨着这一堆在外头够做些什么的。往常见的或者是元宝,规规矩矩列在托盘上,或妥妥当当收在匣盒内;或者是金银锭,码作一箱;便是散碎银两也得有个荷包笸箩盛它。再有经了巧手,垒丝掐丝錾花编织……那就是姑娘太太们发间腕上的堂皇了。可如今这些,一如顶不值钱的泥沙土石堆在眼前,抓一把细瞧,是十成十的金银珠宝没错,可又实在难将它当成原先的那些元宝锭子头面首饰来看。想起《狐说凡人》中所言:“蠢之一物怪哉,独一人为之或曰蠢,多增几人或曰怪,争相效仿时则成风尚。”心下有些疑这“金银”之说莫非也是如此。原先在家时,听母亲说起过南边有些番国,贸易往来时不认金银只认铜钱。当时只作笑话来听。此时想来,如琳琅墟内,这金银便是泥沙,珠宝不过石块。外头府里,为一个月几两银子较真暗斗,更休说年底的分例多寡。宴席聚坐时,头面首饰,料子样式,那叫于无言处一决高下。这金银仍是那个金银,可究竟是泥沙还是宝贝?若沿此问追到尽,便有机缘得悟“物随心转”一意。可惜李纨不过是当个闲情瞎想一下子,转头便以“大概是物以稀为贵”草草抛了方才疑惑。人之妄想,多半如此,一念随之一念,心逐物生,不得平静,常以似是而非之论截断慧芽,好重入幻境,而无定心追识相之荒谬。 胡乱捡玩着眼前砂石,李纨不禁笑起来,前些日子常嬷嬷还在怨怪自己这里没有散碎银两,动不动就是三五两的银子,招人非议。抓起一把笑看,如今可好了,这还不够碎?那最小的只怕比米粒大不了多少。思及此处,索性埋了头,在那里专心挑拣起来。金一堆,银一堆,珠宝另一堆。——明明是用了神识只要一分神的事情,偏不,坐那儿慢慢挑,心里还赞先辈大能把这金银之属捣成如此碎粒殊为不易,佩服,佩服。(小说《借贾修真》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00%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qdread”并关注,速度抓紧啦!) 98.凡见 挑了好半日,也亏是如今,若还是当年肉体凡胎的,只怕早就头晕眼花了。将那些能上两的分金银收了,余下实在细小的,便让五行傀儡中的红衣恶汉给拧成小锞子。眼见着金丹修士手里挤出一个个金锭银块、金花生、银核桃来,让人不忍直视。 不过几日,常嬷嬷便与闫嬷嬷道:“早先说奶奶手里少些散碎银两,如今倒好,散碎银两是多了,打赏起来更比往日里手松,我算是白说了一回。”闫嬷嬷道:“是了,不过是搬搬抬抬的活儿,打赏婆子都用起银角子来,恐怕要招口舌。”常嬷嬷叹道:“我们若要拦在头里,又要招人怨。”李纨从里间出来,听个正着,笑道:“嬷嬷们莫忧心了,又打赏不到外头去,不过是院子里头的人罢了。”闫嬷嬷听了摇头道:“奶奶,话不是这么说的,奴才有奴才的比方,这例等是有定数的,太过了难免惹人闲话。”李纨笑笑道:“咱们这府里,怎么做能没有闲话?多了多怨,少了也不少怨,嬷嬷快别忧烦这些了。”常嬷嬷看李纨一眼,道:“奶奶如今是越发不把事情看在眼里了。”李纨道:“咱们又不用讨谁好,自己怎么乐意就怎么来吧。”两人见李纨如此,也只好作罢。 李纨因惦记着黛玉练《青冥诀》的事情,这日在贾母处坐了半日,抽空寻了黛玉去她屋里说话。黛玉见李纨如此,便把紫鹃雪雁几人都指了个事情支了出去,李纨便从袖中取出一方巴掌大的清水烟玉盒来,打开了,里头是一块苍青的玉石,色泽清冽,生机浮动。黛玉情不自禁地伸手接了,那苍青的玉石把纤指映得一如脂玉。李纨将那玉盒放下,开口道:“这玉与你梦里都惦记着的那本书是一道的,原放在一个木匣子里,我收拾书的时候也没顾得上这些杂七杂八的。前些日子你说起身上不舒服,我方才想起来。恐怕也是有说道,这便给你送了过来,你且佩了试试。”黛玉听了这话甚奇,歪头细看那玉,道:“大嫂子,我头回听说有书要配玉的,”又犹豫道,“我看这玉心里觉着好生亲近,只是它也没个眼鼻的,可怎么佩挂呢?”说着从领子里掏出那块留皮暖玉来,“我如今戴着这个呢。”原来今年这暑天也不热,黛玉便没有换李纨给的那套广寒玉的。李纨笑道:“要说起来还有奇怪的,这玉上原附着片木片,道是青冥有感之人方得佩此玉,这佩法也新奇,不是镶不是挂,是置于脐上。”黛玉笑道:“这如何搁得住?”李纨也摇头:“原话如此,我也不知。”因知黛玉面皮薄,便笑道:“还道是月华感应之时最佳,虽是不经之谈,试试倒也无妨。妹妹先收着吧。”黛玉见李纨把那清水烟玉盒也推了过来,便想要推拒,李纨止了她道:“那书与这玉都不是常物,人多嘴碎倒不好了,你留下这个也好打个马虎眼。”黛玉听了会意,少不得又谢李纨一遭。 李纨自去了,黛玉略一寻思,便将那玉盒放到了床里枕头底下,也未与紫鹃等人说起。待得晚间,众人都歇下了,看窗外恰好月华如练,便默念几句口诀。渐渐觉得体轻若无,伸手取了那玉盒来,揭了盖子将那块灵玉取了出来置于腹中脐上。只觉脐间暖意融融,身上忽的多了无数阡陌交通的细小通路,流动着荧光闪闪,流转间渐渐成一漩涡,那中心便在脐上,这漩涡越转越急,忽的华光一闪,那灵玉竟倏地一下被吸入脐中。黛玉心下大骇,奈何身体却一时动弹不得。内观自觉那灵玉吸入后,漩涡旋转渐缓,不知过了多久方稳了下来,随着呼吸律动,仿若体内存了个星空又似一个水系。好不容易手脚能动弹了,黛玉赶紧去寻那玉,哪知一伸手就摸到了,仍旧照原样搁在身上呢。心下奇怪,拿在手里看了,原封原样的,只是却没了方才初见时心里的亲近劲儿。她哪里知道,如今留在眼前的不过是块玉壳罢了,那玉灵早随着青冥诀转入她体内了。屏息细听,紫鹃睡得正沉,心道方才大约是幻象,若是真有光影,凭着紫鹃的警醒劲儿,恐怕早起来过问了。可闭上眼运起口诀内观,那星空流光兀自缓缓转动,又不是幻象了。一时也想不明白,只是脑子发沉,不一会儿也睡深了。 且说黛玉这里试了灵玉摄了玉灵却浑然不知,京城东北深山里一对僧道在她摄灵的刹那却有所感。两人对视一眼,一个飞身落到了山巅,眼睛精芒大盛往城中看去,却未能捕到踪影。那道人叹气道:“这孽畜能发出此等灵力,已非你我能敌了。”僧人在一旁点头,神色不明,却又摇头,道:“不对,若真那般了得,它还躲藏个什么。”道人也回过味来,疑惑道:“对了,照着痕迹来看,却也有些道行,但比不得方才那等灵力。”僧人打袖中拈出两片黑色鳞片,笑道:“尚未成蛟化龙,早着呢。”那道人听了倒迟疑了:“这畜生搬水弄云,实在是个祸害,你我好不容易追到此处……”僧人了然,道:“方才那等动静,便不是它,也必定与它有关。”道人忽的想起什么,疑惑道:“莫不是得了什么宝物?”僧人道:“这个却无从知晓了。”道人叹道:“我们也耽搁不起辰光,还得往南边去,再在此处盘桓两日,实在不成也只好作罢!唉,那孽畜有此等宝物在手,恐怕要待警幻仙子出手了。”僧人摇头道:“又不碍这人间的情债孽缘,警幻仙子哪里会出手。”道人苦笑:“你我尚不能消了这生死苦乐之见,实在是一大苦。”僧人大笑:“岂不正是凡人所言慈悲心?”两人说着话赶路,不过几个闪身便不见了踪影。 扬州城内,盐政后衙,林如海正张罗洗尘宴,落了座举了杯尚未来得及说上两句客套话,那客人已干了一盅,自己执壶又满上了。林如海失笑,摇头道:“墨兄还是老样子。”那对坐的文士又干了一盅,方道:“这一通好赶,可累坏了我了。”林如海便问:“上回一别,原以为难再见了,今日重逢实在让人欣喜。”文士放了筷子,又拿起那把大蒲扇来,叹气道:“我到如今也摸不着头脑呢。”林如海给他满上一杯,并不作声。果然那文士自己接了话,道:“老头子几个徒弟里,最偏疼我与小师弟,这回死命我等回山,我只当他算到自己大限了,一路赶得直冒冷汗。到了山上一看,倒是满面红光的,我还心说莫不是回光返照?正琢磨什么时候开哭呢,倒被他领去里头又是号脉又是摸骨地一通折腾。敢情是我看着不好?”林如海听了这话,打量眼前这位神色如常的,哪里像有什么病痛。那文士夹了一筷子菜细细嚼了,又尽一盅,接着道:“我们上学时,老头子给取的字,小师弟叫鹤年,我唤作延松,俗不可耐,俗不可耐!后来我回过味儿来,这不是松鹤延年么?老头都被逼到这份上了,看来是我跟小师弟不太好啊。又想起旁的师兄弟都有活儿干,老头督管得甚是严厉,独独我跟小师弟是放羊养大的,小师弟要考科举也由他,高中了却不肯当官也由他,我就更是连场子都不下,老头也不多说。这细细琢磨来,越想越奇,我便直言问老头子。老头子倒也不瞒着,原先推算我俩果然是短寿之人,先天也着实弱些,这次本该应劫了,哪想到都还好好的,这身子骨也好的跟常人无异了。到底是什么缘故,却不晓得。”林如海听他絮叨,便开口问道:“既是如此,岂不是大喜之事,怎么又说被赶下山这等话来?”中年文士听了,嘿嘿笑道:“我那小师弟在京里给人做西席,收了个极小的弟子,那娃儿请他喝过一种酒。这回接了师命回山,晓得我也回去,便舔着老脸问小徒弟要了一坛子那酒。那小徒弟实在是个好的,他家里原也就剩那么点子了,竟都与了我师弟。那酒实在是好,甘醇绵厚,香气悠远,观其色泽则如青莲琥珀,温饮最佳,我们试着用山腰冰洞里的寒冰冻了喝,竟是另一番风味……”林如海摇头道:“打住,打住,你若没能带点子来,便止了这话头!说你被赶下山的事儿,倒品起酒来。”文士正说到兴头,大约又想起那酒的滋味来,忙干了一盅,怅然若失地咂咂嘴,道:“可不就是在说被赶下山的事儿!老头知道我跟小师弟在山下先喝了好酒,气得直跳脚。师弟赶着把预先留的一小坛子给献了出来,哪想到老头一喝,更气了,便连夜把我们赶下山去了。”林如海狐疑道:“莫不是你给调包了?”文士一翻白眼,道:“我哪有那胆子!是实打实的紫米封缸酒,老头开坛的时候那香味,我死忍着才没有下手夺过来。”林如海看他那样,恐怕再说下去连口水都要滴答下来,忙给他倒上一杯,问:“既是孝敬了好酒,怎么反气着了老仙师?”文士苦着脸道:“正是因那酒太好了,老头子喝了两口,想着不知有多少进了我们的狗肚子,他只得了这么些,越想越气,就连夜把我们赶下山了。”林如海听闻一愣,放下酒盅大笑起来,连连道:“妙人,妙人!” 两人又闲话路途见闻,林如海感慨道:“如今可真是天人相应了。”文士笑道:“单你这句话就够治个罪的。”林如海苦笑着摇头不语。文士便道:“果然这盐道还是点了你,这一坐又是三年,火凳子不好受吧?”林如海抬头看他一眼,长叹一声,“江南盐税占天下近半,偏偏又把持在旁人手里,座上的岂肯善罢甘休。”文士敛了笑,正色道:“若是里头那位想要保全你,当在前两年便替你打算了才对。如今这么看来,到底是江山和儿子要紧些,林兄如今算是填坑里了。”林如海抚额低声道:“如今想来,一腔热血都成笑话。”文士摇摇头道:“可见你还是有私心,若真作观局者言,把林兄你摁在这个位子上,却是最稳当的法子了。若是去了你,这位子少不得又一番风雨,不管落到了谁手里,恐怕都是顾前不顾后的,伤敌为上,谁还顾得上民生经济。”林如海苦笑道:“如今我又哪里顾得上这些了?虽还没得什么消息,恐怕迟早要有人递话过来,到时候不知该听哪个的。”文士笑道:“嘿嘿,世事难料,当今可不是凡人,如今听说正建工场呢,敢怕是要依靠商贾另寻一条路出来。”林如海低声道:“终究不是大道。”文士便笑:“汉初文景行的便是黄老之学,无为而治,如今尊孔重儒,号称以仁孝治国,这大道变迁,哪里是你我能断的?只看效果便是。旁的不说,便是这两年的风雨不调,若不是有大商贾经营海运在先,恐怕各地的粮价就是一灾,人祸乘着天灾,又有别有用心的唯恐天下不乱,不知要多多少饥民。如今倒好,几大船队沿着海陆内河一开,倒是瘦了些官吏和奸商,实在好笑,好笑得很。”林如海自也知道这些,便道:“话虽如此,由来做大的商贾,哪个不攀附权贵?这些商行如今刚崭露头角,之后还不知如何,在地方上行事,总要跟官府打交道,哪有那般便宜?别的不说,只这江南地方,如今便死死握在四五手中。松江宁波两地的江海关和浙海关不知换了多少人,你弹劾我,我攀扯你的,耽误多少事。”文士点头道:“人祸大过天灾,”略一迟疑,忽道,“对了,此番回山里,倒是听了一新鲜事。”林如海以目示意,文士自顾道:“你知我略懂星象推演,这两年的天气实在稀奇,与按常理所推算的不同,便去问老头子。老头子几次三番打岔不打理这茬儿,后来被我烦狠了,才撂出一句‘蛟龙运水,有甚稀奇?!’。听这话音,是有妖魔之类搅风搅雨。”林如海愣了一下,慢声道:“怪力乱神……”文士哈哈大笑,“就知道你是这个话!” 99.清水烟玉盒 一早紫鹃收拾利索了近前看黛玉,见她睡得正沉,心里暗暗纳罕。原来黛玉素来眠浅,虽有李纨百般看顾着,各种稀罕东西往处搬,已能睡上整觉了,只是清晨丁点响动就容易惊醒,今日这般实在少见。刚想悄没声息地走开,却看见枕边一个玉盒子,却是眼生得紧。正寻思时,黛玉缓缓醒转,看看外头天光,问紫鹃道:“什么时辰了?”紫鹃忙道:“还早呢,姑娘再歇会子。”黛玉咕唧了一声,转身把手里的灵玉塞进枕下,竟又睡沉了。紫鹃轻手轻脚放下帐子,退了出去。雪雁端了水进来,紫鹃忙摇手,出了内室才悄声道:“刚又睡着了,待会儿再说吧。”雪雁眼睛睁得老大,压低了声音道:“又……睡着了?”紫鹃点点头。俩人便不再作声,放下了水盆先去忙旁的。 黛玉这一觉竟睡到了日上三竿,眼看误了给贾母请安的时辰,不免心里羞惭。紫鹃忙道:“一早已去老太太处磕了头,老太太让姑娘好生将养,说孝心不在这上头,姑娘身子安康还是尽孝呢。”黛玉听了越发惭愧,赶紧让伺候梳洗。雪雁铺床,也看到了那个玉盒,便问道:“姑娘这个玉盒子可要收起来?”黛玉道:“是昨儿大嫂子给我的,留着装药丸子用吧。把枕头底下的那块青玉给我取来。”雪雁听了便去摸枕头底下,果然摸到那块灵玉,递到黛玉手里。黛玉抚着那玉石凑近了细看,明明还是那样子,却又好似不一样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便对雪雁道:“这个收到匣子里吧。”雪雁接了,道:“不如跟那套凉玉的放在一起?”黛玉知她说的是那套广寒玉饰,便点了点头。紫鹃给黛玉梳着头,看了一眼搁在桌上的玉盒,笑道:“这盒子好生精巧,大奶奶真是什么都想着姑娘。”黛玉正要说话,却见宝钗与三春从外头进来,原是一早没见黛玉,特过来瞧她,黛玉不免客套几句。 梳好了头,雪雁端了水进来,紫鹃取了香胰手帕青盐之类伺候黛玉洗漱。宝钗看到了一旁的玉盒子,取了手中把玩,一看竟是整块的玉抠的,心下纳罕。探春在一旁见了,笑道:“这可没见林姐姐用过,怪好看的。”宝钗便道:“蓝田日暖玉生烟,你看这玉上头丝丝缕缕如烟雾缭绕,这正是蓝田烟玉。”黛玉那头已收拾得了,转头笑道:“拿来收药丸的,搁在枕边方便取用,又干净。”雪雁已给几人上了茶,又在另一边的小桌上摆上了两小碟点心一钵粥,取了碗勺对黛玉道:“姑娘先用点粥吧。”黛玉嗔她道:“客人都在呢,你倒张罗起这些来。”宝钗笑道:“林妹妹这可太外道了,你素来弱,可别碍着这些虚礼倒饿坏了自己个儿。”迎春也道:“林妹妹先用些粥吧,这饭点还早,吃旁的点心糕饼又噎得慌。”黛玉笑笑告了罪,坐去一旁,两个小碟里放着鹅油千层酥、枣泥酪夹、蜂香奶糕和云腿卷果,雪雁已盛好了一碗碧澄澄的粥,端起来却闻到一阵藕香。便问道:“好新鲜的配式,怎么这多花样?”雪雁笑吟吟将一把青瓷勺子递与黛玉,口中道:“这粥是我一早熬好的,特加了新鲜的藕汁,那两碟点心是大奶奶那儿刚送来的。”黛玉道:“我这不知怎么的睡了好大懒觉,倒累的嫂子姐妹们替我担忧,实在惭愧。”探春笑道:“林姐姐你素来体弱,早上没见你便知你身子恐又不妥当,你倒说出睡了懒觉这样话来。”宝钗在一旁道:“林妹妹万不可大意,人的体质向来是各有偏向的,这觉沉的人忽的失了眠或者觉浅的忽又睡沉了,都是有违常理之象,还是找了医生好好诊治一番。”惜春从椅子上起来,踱着步走到黛玉身边,指着那碟子问黛玉:“林姐姐,你看这糕如何?”黛玉道:“这奶糕看着有味得很。”惜春又吸一口气,问道:“你闻闻这粥味如何?”黛玉道:“米香和着藕香,也搭得很。”惜春摸摸下颌,摇头晃脑地说:“本神医看来姑娘康泰得很,速速喝粥吃点心要紧!”黛玉早在惜春开问时便已憋着笑,这会儿伏了身笑得双肩一颤一颤,宝钗几人也笑起来,迎春牵住惜春的手,点点她额头:“怎么这般促狭!” 黛玉喝了粥用了点心,跟众人说笑两句就忙忙地去贾母处请安。贾母看她神采奕奕方放下心来,黛玉面有愧色,福了福身道:“又让老祖宗担心了。”贾母让她近了前,执了手细看,笑道:“好,好。”黛玉脸上泛红,低声道:“早先醒了一回,不知怎么的又给睡着了,雪雁她们也不晓得唤我,倒让老祖宗担心。”贾母笑道:“你才多大点子人,早先为你睡不好想了多少法子,如今能好睡一回,我心里也松一松,莫要在乎那些个虚礼。”黛玉陪着说笑一回,方道:“昨日又得了大嫂子的好东西,早上还偏了嫂子的点心。”贾母点头道:“你在这里,就同在家一样,跟你这些嫂子姐妹们都和乐,我看着也高兴。”直到午膳时间,李纨等人过来伺候贾母用饭,少不得跟黛玉又是一通往来。 饭毕,黛玉因要与李纨道谢,略歇了歇便带着雪雁去李纨处。坐定了,将昨日夜间试玉石的异状细细说了,抬了脸殷切切地看着李纨。李纨拿了那灵玉只从《大千博物》上看了只言片语,哪里知道其中真切,听了这话只好含糊道或者是睡迷了也是有的。黛玉想想醒来后那玉明明原样放在原处,也没有能把一块石头吸进肚子里去的道理,听李纨这么说了也有道理,又问道:“那之后还怎么使呢?”李纨看那玉石早已灵气全无,黛玉倒是生机洋溢与早先大不相同,沉吟片刻道:“不如就压在枕头底下睡觉试试吧。”黛玉想起自己早间回笼觉正是枕了那石头睡的,便连连点头。又想起来一事,向李纨道:“嫂子,早间宝姐姐与二姐姐她们来看我,看到那玉盒子,我只说用来装药丸混过去了。只是宝姐姐说出一番烟玉的话来……”看李纨一眼道,“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妨碍……”李纨心知黛玉是想起上回送灵果的事来,如今的李纨哪里还把这些放在心上,便挥了挥手道:“我只忧心你看了那书落了什么不好,这会儿看来倒比往常还精神些,旁的你休要多心。不过是个玉石盒子罢了,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她从苍庚号里拿的顶顶不入流的东西,自然不当回事。 这烟玉清水底透着缕缕烟雾状细纹,整个手掌大小一寸多厚抠成了盒子,盖子切得齐整,盖上盒子严丝合缝,翻动的活栓也是整玉上镂雕成的。这在珠界里自然是个司空见惯再平常没有的东西,这放在外头就不是一回事了。李纨只想着可算还了那仙灵之气的人情,黛玉又素来对这些东西不上心的,听李纨如此说了也就放下了。 却有放不下的人。宝钗回到梨香院,便回了屋,取了针线绣不了两针总是没个心思,索性撂下了呆坐在榻上。莺儿出去一会儿,捧了个锦盒进来,笑着对宝钗道:“上回大爷说的新样式的首饰,如今可算得了,姑娘可要看看?”宝钗听了这话,转过头来让莺儿打开。莺儿正想看个新鲜,赶紧挪了桌上的茶水摆件,将那锦盒揭开了盖儿,打从里头一样样取出来给宝钗看。京城的首饰样式比南边的更见繁华,垒丝攒珠不惜工本,倒是錾花之类的少用。莺儿拿着一枚赤金嵌宝百花短簪,对宝钗道:“姑娘快看这个,好精巧手艺,难为他们怎么想出来的。”簪头是一只花篮样式,里头以红宝珍珠为瓣,翠玉为叶,攒成朵朵鲜花,端得珠光宝气。宝钗取在手里看了,初有喜色,忽又觉无味,仍旧放回盒里,道:“匠气得很。”莺儿见宝钗如此,一时也失了兴头,便要收拾起来。薛姨妈正好进了屋,见桌上尚散放着钗环,笑问道:“你哥哥巴巴的寻人新打的,可还入得了眼?”宝钗忙站了起来扶薛姨妈坐下,莺儿自去倒茶。薛姨妈随手取了几件看,笑道:“这回倒还办了件像样的事儿,如何,看着可喜欢?”宝钗此时实无心绪,又不忍拂了娘亲心意,只好强笑着道:“都挺精巧的,与南边大不相同。”薛姨妈拍拍她的手,道:“这京城的风尚都爱跟宫里头学,可不就气派些。”宝钗听了这话心下烦躁,支吾了几句说起旁的来。待薛姨妈走了,便令莺儿将那些首饰都收了,连试都不曾试。又想起早间见着的那个玉盒子,实在是巧夺天工,却又浑然天成,居然是人家拿来装个药丸用的。这林黛玉不是孑然一身投亲来的?竟又跟早先听说的不同了。所谓三代学吃,五代学穿,由来这日常细节最是能看出身份,也最容易露马脚。这由小见大,可见列侯世家书香门第的不凡来。又想及自身,竟处处被比了下去,虽说家资丰饶,奈何兄长如此,恐难以支撑门户。黛玉虽失母可怜,却有个简在帝心的亲爹。且常日里相处,这黛玉竟是人人宠着,在贾母处等例不下宝玉,凤姐平时也多有照拂,更有个李纨虽说疼小姑子是出了名的却也可见对黛玉的不同,更别说宝玉……想到这里,突地心里一跳,自己怎么好生生地比较起黛玉来……莺儿见宝钗蹙眉想事,却忽然站起身来,还慌着手急急地要去倒茶,赶紧拦了,一边给宝钗倒茶,一边小声问道:“姑娘可是怎么了?”宝钗方才惊觉,忙按下心思,接了茶杯喝了一口,稳了稳方道:“想是这天气缘故,总觉得不得劲。”莺儿点头道:“今年这大夏天都没怎么见日头,可不是难受。六月节连着下雨,还晒衣裳呢,不出霉就不错了。”又看了看茶壶,对宝钗道:“我看姑娘今日没什么精神,是歇会儿好,还是换壶新茶来?”宝钗听了这话又想起早间在黛玉处喝到的茶,在别处都没见过,不由得心里一阵烦闷,便道要歪一会儿,莺儿听了忙伺候她躺下。 躺着也不得心静,没多会儿,正想起身,薛姨妈恰遣了人来,唤宝钗一同去王夫人处。这日贾政与众清客在外饮宴,薛蟠也早告知了晚饭不回家用,王夫人便留了薛姨妈与宝钗一同用饭,又让人把宝玉唤了来作陪。宝玉自从换了如今这位先生,便如野马上了笼,不仅贾政看得严,连王夫人也不帮他说话。今日好不容易早些下学,心里记挂着黛玉,一路朝着后头去了。待给贾母请了安,还未来得及与黛玉说上几句话,便听王夫人找他,临走对黛玉道:“晚上吃饭咱们再说,今日我特要了个你爱吃的,摆饭时便知道了。”哪知到了王夫人处,却是要留他在此用饭,心里就不大自在。好在宝钗知他好杂学,便说起早先看过的书来,说得入港倒也其乐融融。摆饭时,宝玉看有一道鸡髓笋汆塘片,便问道:“今日太太这里也备了这道菜?”王夫人道:“不是你特特要的?厨上知道你今日的饭摆在我这儿,巴巴地送过来了。”宝玉张了张嘴,到底不好当着客人的面说这菜是为黛玉备的,便转了话头说起这暑天的饮食宜忌来。薛姨妈看他爱的不行,搂了入怀道:“好孩子,这点子人什么都懂了,指定是有大出息的。”王夫人在一旁笑道:“不过小聪明罢了,但凡读书肯用心些,也不用我日日担着心了。”一时摆好了饭菜,几人入席,周姨娘与赵姨娘在一旁侍奉。王夫人待两人布了菜,进了汤,便道:“你们都自下去吧,我们好说话。”两人忙应承了各自退下。饭毕,彩霞等人伺候漱口净手,又沏了茶上来。宝玉便道:“刚才学里回来的急,只跟老祖宗那儿请了安便来了,这里陪太太用了饭,我倒要早些回去才好。”王夫人听了略有不快,薛姨妈在一旁道:“哥儿真是孝顺,怨不得老太太那么疼你,快去吧,咱们自家人,且来日方长的。”王夫人方缓了神色道:“得回是你姨妈这里,换了旁人还当是逐客呢,太不像话!”宝玉陪笑道:“若不是姨妈姐姐这里,我也不敢说这个话来,因是自家亲戚,方能随意自在些。”薛姨妈听了更是满脸笑意,连说无妨。王夫人知道宝玉回来没跟老太太说上几句话,又被自己留了饭,也怕贾母惦记,便不再多说,只让宝玉去了。宝钗也道要去给贾母请安,正好与宝玉结伴前往。 100.归元建境 两人到了贾母处,众人也早已用过了饭,给贾母请安行了礼,贾母笑道:“怎么这么赶得慌,不是陪姨太太用饭吗?”宝玉笑道:“姨妈与太太说话呢,我惦记着老祖宗,便快些回来。”贾母对宝钗笑道:“你听听这话,多少乖觉。”宝钗抿嘴笑道:“宝兄弟吃了饭,连茶也没喝一口,便道早先回来跟老祖宗请安请地匆忙,怕老太太惦记,紧着回来了。”贾母佯怒道:“怎么不晓得好好陪陪姨太太,可太失礼了!”宝玉已笑着近了前,坐在贾母身边,道:“姨妈又不是外客,我若太拘着倒瞧着假了。”说的贾母也笑起来。宝玉四下看了,便问:“林妹妹呢?又没用饭?可是不舒服了?”贾母笑道:“用了,用了,刚回去呢。”宝玉便道:“我还有话问她呢,我瞧瞧她去!”贾母想着宝玉临去王夫人处前说的话,生恐两人又闹脾气,忙命人好生跟了去。 宝玉到了黛玉处,却听看门的婆子说已经歇下了,待要不信,却见里头连灯都熄了。心知黛玉定是恼了他,少不得唉声叹气一回。 黛玉这回倒真没恼他,没顾得上呢,想着前一夜的奇景,早早盼着天黑了便急匆匆洗漱歇下,留了雪雁上夜。取了那灵玉在手,想着再试一回。只是这回却全然不同,那灵玉放在身上半点感觉也无。只好悻悻地收了,压在了枕下,暗自念诀自观,渐渐又浮现出昨日的星空流水,随着呼吸缓缓旋转,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李纨这日进了珠界,心情十分舒畅,如今看来这灵玉配上青冥决应当可救得黛玉了。这心里一松,便觉出异状来,敛神坐定,发觉原先飘浮在识海上空的那团仙灵之气忽的不安份起来。一时识海内风起云涌,却是一丝劲儿也使不上的,也不惊慌,只坦然受之,默观其变。那青云团旋转涌动,初始只顾自翻腾,慢慢地竟从识海中卷吸融金,成了青金一团,越转越小,越箍越紧,只不过拳头大小一球状,四周逐渐风平浪静,那青金球兀自越转越快,越转越小,李纨只觉时空静止,亦无自身。正虚无间,那青金球此时已成了青金珠了,压至极致,轰然炸开,李纨只觉识海震荡,尚未回过一口气来已然晕了过去。 待自醒转,已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伸了手在自己眼前细看,还是原先模样。忙去查看识海,却见原先的一片融金,如今有了天海之别,金潮翻涌的海面偶有白光略过,上有青天悠悠,浮云朵朵。李纨忙取了那《太一无伤经》与《太初诀》,果然,太初诀柔光闪过,在原先的“魂魄归元”下另出了四个略小些的花纹,却是“归元建境”四个字,又是“境”?那无伤经倒是纹丝不动,仍旧是原先那空荡荡的一个“境”字。李纨对坐半日,实在参悟不透,只好又撂下了。 这天停了几日雨,没多久便入了秋。李纨在屋里看着素云几人倒腾库房收拾衣裳,碧月边收拾边问道:“奶奶,这薄衣裳都收起来了?可还有秋老虎呢。”常嬷嬷听了笑道:“什么秋老虎,今年这天气,莫说秋老虎,连个秋老猫都不会有!”碧月满脸不解,常嬷嬷又道:“这大夏天的没有热几日,这地上的热气都靠着太阳来的,如今最热的时候都没热上,还能指望该凉的时候热起来?”碧月恍然大悟:“哦,这就好比做饭的时候就没烧大柴,待下晌想要用余热烘手就难了。”闫嬷嬷笑道:“这个比方倒有趣。”李纨在一旁道:“今年的冬天恐怕不好过呢,这夏日里下点雨也就罢了,要是入了冬还多雨水就不好受了。”常嬷嬷点头道:“北边冷,好在冷得发干,倒也好受些。若是跟南边似的多雨水,还那么冷,可真不叫人过了。”碧月便道:“天上哪儿那么多水呢?这都下了一夏天了,难不成冬天还有的下?”常嬷嬷笑道:“你这话倒有趣,四季皆有定数,照理都是有个限度的。只是这个限度到底是多少,又有谁说得清呢?”闫嬷嬷在一旁道:“这天下大着呢,咱们这儿下雨,还有地方干旱,蛟龙运水,大江大湖那么多,哪里还能缺了雨下。”碧月叹气道:“这蛟龙也是想不通,咱们这儿已经够水了,它还大老远给弄些过来,吃苦受累不讨好,不知道干什么呢。”几人听了都笑起来,连称她评得有理。 李纨听在耳里却是另一番滋味,想起神识所见的朗朗晴天和当时眼前的大风大雨。蛟龙运水?不管这是龙还是蛇的,好好地来乱这人间时序作甚么。 思量间,漏听了几人的话,不知怎的说到了宝钗,闫嬷嬷道:“宝姑娘真是不同,端的沉稳,大气。”常嬷嬷笑道:“能如此确实不易。”碧月在一边道:“可见这厉害的姑娘都是当小子养的,林姑娘宝姑娘**奶,都是这样。”常嬷嬷笑道:“你如今可不得了,消息比我们灵通,说起来也头头是道了。”碧月听了笑嘻嘻的好不开心。素云正愁旁的,顾自道:“今年的天实在太差,旁的衣裳还好,这毛料的若是受潮狠了,板结一块,可就没法穿。”常嬷嬷听了点头道:“你虑得甚是,伏天里都没等着能晾晒的大日头,这毛皮的虽不用大太阳晒,却也要通风干燥些的地方晾了才好。如今看来是不能呆等着了,不如收拾出来,瞅着哪天天还行就分几次晾晒。”闫嬷嬷也道这个法子好。又问李纨的意思,李纨心知珠界里出来的那些必定是无妨的,只是如今库里吴家和章家送来的料子也不少,便点头道:“先看看,有些皮子制法不同,不惧潮气的。分拣开了,该晾的就晾吧。”想了想,又道:“我看今年咱们的冬装也早些开始置备,嬷嬷们还好说,素云几个恐怕去年的衣裳今年也穿不下。早些置备了,防着忽的冷了没处抓挠。”闫嬷嬷迟疑道:“这府里都有定例的,咱们若是大张旗鼓地做起来倒打眼了。”常嬷嬷便笑道:“不妨的,咱们自己做,不找针线上的人便无妨。”李纨点头道:“就是这个意思,院子里的该怎么着,嬷嬷们商议着办吧,要买什么就到素云那里取银子。”话到这里,素云碧月领着几个小丫头去库房收拾毛料衣裳去,闫嬷嬷与常嬷嬷商议起院子里的事来。除非得脸的嬷嬷或者大丫头,寻常底下人没有穿毛皮的,顶多有件把羊皮袄子。府里定例多是夹棉的,两人商议了,还是比着府里定例定了数,另去购置分发不提。 这日碧月收拾自己的衣裳,挑着几件取出来搁一个包袱里,恰好青葙过来串门,看见了便道:“姐姐这又是要送谁衣裳啊?”碧月啐道:“我收拾冬天厚衣裳呢,什么送人!”素云听了这话古怪,便问青葙道:“怎么这么问?”青葙几人独对素云有几分惧意,听她问了,忙答道:“因碧月姐姐寻常给小丫头们东西,如今惹得那帮小蹄子没事尽惦记我们了。有事没事便要拿出来说一回,总是怨我跟樱草小气,不给她们衣裳料子。实在好气又好笑。”素云听了,顿时心里明了,笑道:“她们糊涂,你们也跟着糊涂了。各人自己的东西,爱送谁送谁,碧月又没个兄弟姐妹在跟前,她自来又是心宽手松的,得了东西那是人家的缘分。我便是个小气手紧的,什么都在箱子里锁着呢,便是我穿不上用不了,那也是我的东西,也轮不到旁人惦记。”青葙听了连连称是。素云却又道:“咱们院子里就算是清静的了,也得心里不糊涂才能清静得长久。怎么你们不训训那帮歪心眼子的,倒怪碧月多事了?”青葙忙道不敢,笑道:“跟碧月姐姐说笑呢,哪里会真那样想法。”素云笑道:“我说呢。”又说笑几句,待青葙走了,素云便对碧月道:“你看看,我说吧,你素日里也不听,到底惹出话头来。”碧月道:“姐姐方才还偏我呢,哪晓得是等了人后再训我。”素云笑着敲她一下,道:“我还能当着人面训你啊?!”碧月也笑,一边理东西,一边道:“我是不管他们那些有的没的心思,如今奶奶年年给做这么些衣裳,都收着,我的箱笼都不够用。挑几件给妙儿有什么不好,总比白搁着强。”素云帮她一起理,细细说与她听:“青葙与樱草都有家人在,自然什么都给弟妹们留着,到小丫头那里自然没有你出手大方。你是这么想,他们看来到底是在小丫头跟前失了面子。可不就要怨你多事?若不是你比着,也不至于如此。”碧月便道:“那姐姐你就不怨我多事。”素云笑道:“你怎知我不怨?”呵呵笑了,又道,“我又不要在小丫头堆里挣脸面,管她们说什么!再来,我的东西可没那么好惦记!”碧月又问:“姐姐你也没人在这边呢,这些东西你可都留着作甚!”素云道:“得了吧,我可没你跟妙儿那样的缘分,这白收着倒是最省心省事的。”碧月听了也觉有理,正要再问,外头小丫头过来说许嬷嬷已走了。两人忙洗了手上去伺候。 到了房里,李纨正跟常嬷嬷几人说院里的节赏,常嬷嬷道:“我也不怕说,咱们这些近前伺候的,时不时得些主子的赏容易,那些不在跟前露脸的,除了跑个腿递个话得些钱,旁的就指着这年节赏钱。年景好主家大喜时,这年节赏钱比正经月例银子还多也是有的。”李纨点头道:“既这么着,今年八月节就多赏些。”常嬷嬷抿抿嘴,道:“奶奶,这多少算多啊?原本这节赏也是府里公中的事,各院子不过添点意思意思。只老太太院子里,自来都是另有一份的,太太是逢着宝二爷或者宫里头有喜事才与众人沾些喜气,便是**奶院子里,虽也没几个人,多是添个一两成罢了。咱们院子里,一来说不上辛苦,比不得老太太处还住着宝二爷和几个姑娘,也比不得太太**奶理家事情多;二来也捡不出什么喜事来,哥儿上学?宝二爷还换了好几遭先生呢。许嬷嬷替奶奶挣银子了,这倒算个喜事,只是也不好拿来做赏钱的由头。”李纨听了发蒙,真是坐拥金山花销难,原先只道赚银子艰难,如今才晓得这想要顺顺当当花银子也艰难,更艰难。前后左右,一个虑不着都是事。只好点点头道:“嬷嬷说的有理,那咱们就比着凤姐那头再稍多些吧。”终是不死心,又问:“兰儿如今身子也好了,想想前两年还真是心里发慌。今年年景不好,我琢磨着入了冬在外头搭个施粥药的棚子,再往济生堂养济院里捐些银子。”常嬷嬷听说这样慈善事,倒不好像之前那般劝,便道:“这是善事,外头施粥施药,咱们没有自己做过,往常都是府里做,到底怎么个章程,还要打听。另一个倒简单,只是多少也要打听了,奶奶也不图名,知道了路数,寻个可靠的人送去银票便是。”李纨听得有理,只是这事本就要避着府里来的,让常嬷嬷打听倒不便当,索性等下回许嬷嬷来时再商议了。 素云碧月忙了几日,才将库里要晾晒的皮货毛料翻了出来,李纨堆皮货的几个大箱笼打开看了一两个都没受潮,想起李纨说的这些制法不同,赞叹一回便由了他去,也不及细看。便是如此,恐怕也得分个十来天才晾的过来,碧月便道:“奶奶,若是舅老爷那边还要这么送东西,好歹让再送几个丫头来,我们几个可真干不过来了。”众人听了都笑,闫嬷嬷擦擦眼角道:“上回她说起库房要不够时,我们只笑她,如今看看这架势,恐怕这丫头虑得也有道理。”李纨无奈点点头道:“我那对兄嫂,一季来京里一次,倒不是回回能见着人面,这东西却是回回不落的。要再这么着,我看我还是去隆兴街上盘个铺子才是条出路。”正说着,凤姐处一个小丫头来了,给李纨磕了头,禀道:“我们奶奶说,大奶奶这边舅老爷遣人来送了信来,这两日就派人来给大奶奶磕头,先给大奶奶送个信。”说了取出封书信递了上去。李纨让素云取了钱赏那小丫头,自己取了信揭开封,眼见着后头付了几页纸的单子,忍不住对碧月笑道:“碧月啊,这回还得辛苦你们,下回我再让舅老爷给你送帮手来!” 101.极魄伤 几日后两船节礼到京,素云碧月几个忙着清点登记翻库腾库,李纨在一旁看了也觉得碧月说的有理。只是这对兄嫂的好意却不是那么好推拒的,少不得要慢慢想法子,只是不晓得这几个库房能不能撑到自己想出法子那一日了。 因另一边还要晾晒东西,李纨怕素云碧月几个忙不过来,便让樱草青葙也过来帮着整理。这日贾兰进了屋,面有忧色,看着李纨几次欲言又止。李纨见了,便携了他的手进了里屋,又不让人伺候着。贾兰见屋里只有母子两人了,方哭丧着脸说起事情原委来。原来这族学里,也不是个安生处。都是半大小子,里头既有宁荣二府里的嫡系,也有旁枝,更有附学的。时间久了就有了派系。贾兰虽不行这些,却也难免池鱼之殃。以如今贾兰的身手,旁人自然伤他不着,这贾菌就没有那般好运道,几回都差点让人误伤了。贾菌也是个有脾气的,一来二去就生了心,知道贾兰炼体,便缠着他要学。贾兰得了李纨的提醒,自然不肯。只是这年碰巧薛蟠也进了族学,呆霸王经不得人哄,又好出头,这学里就更乱了。有那不知哪儿来的附学之人,仗了薛蟠的势,四处惹起人来,虽不敢对贾兰如何,对贾菌却多有挑衅。贾兰碍着薛蟠,又不好明着帮,却也实在看不惯,贾菌又求了两次,他便想着略学两个动作强身健体大约也无妨,就将极魄里增气力韧经骨的两段教给了贾菌。贾菌初时练了也觉得无事,哪想到练了半个来月之后便开始觉得身沉体乏,前几天竟吐了几口血。贾菌之母本是寡居,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早吓得六神无主,可是怎么寻医问药却都不得要领。贾菌倒义气,未提贾兰一句。倒是贾兰见他几日没有去学里,跑去看他,才晓得事情大了。李纨之前便警告过他,他是晓得厉害的,这便赶紧跑回来找李纨了,只是却不知如何开口是好。总算哽咽着把话都说完,李纨倒不气。这极魄之利,灵界碾魂子的大能名号,极品炼体术的等级所在,这些,除了她自己没个人真能体会,再如何对贾兰说了,他也没法真懂那等“厉害”。 当下也不多说,先让贾兰出去换身见客的衣裳,又唤了人去准备车驾,自己亦换了衣裳备下个匣子,领了贾兰带着人往贾菌家去。贾菌也是贾家近派重孙,其父早逝,如今其母带着他就住在荣国府西廊下巷弄里。李纨带着人到了,常嬷嬷先进了屋告知贾菌之母娄氏,娄氏刚又送走了一个大夫,正哭着,这会儿听说荣国府大奶奶来了,忙晕头涨脑地要出来迎接。常嬷嬷忙止住她,又问屋里有什么人,娄氏方省得了,道家里这会儿就她与贾菌两人并两个小丫头,并无旁人在。常嬷嬷看了,方出去,车进了院子,关上门,掀了车帘引李纨下车进屋。李纨进了屋,见娄氏双眼红肿,心下不忍,淡淡扫视了贾兰一眼。贾兰正看李纨,目光一对上,一脸愧意地垂下头去。李纨轻咳了一声,贾兰忙走到近前,跪下道:“都是我害的菌哥儿,婶子罚我吧。”这贾兰自从进了族学认识了贾菌,两人极能说到一处去,他又年幼,故也见过娄氏几遭。娄氏突闻如此,已是一惊,细想一下,讷讷道:“菌儿这几日在家病得重了,确与哥儿无关的,莫要多心。”李纨看娄氏神色,止了贾兰,轻声道:“如今也不是细说的时候,我这孽障跟着书上学了点什么导引之术,自己还没学会呢,就三不知四地教了哥儿。莫要多耽搁了,我这里有药,先看看哥儿再说吧。”娄氏听了愣在当场,一时回不过神来。倒是一边的小丫头机灵,忙对李纨道:“奶奶,我们家少爷在里屋躺着呢。”娄氏尚未回神,只懵里懵懂地引着李纨往里头走去。李纨进了里屋,看贾菌小小一个人儿,躺在榻上,气息微弱而乱。忙上前探指摸了摸脉息,神识一扫,果然是经络错逆,生气受创。便对素云略略示意,素云取出一个檀木包锦的匣子来,李纨接过打开了,对娄氏道:“兰儿学这导引术时,我娘家兄弟特特给我送来的药材,便是防他一味精进伤了经脉。好在他身子骨壮实,倒没用上。如今看来,菌哥儿是伤着了,这药正合他用,你若同意,这便让他服下,大约一盏茶过后就能见效。”娄氏这几日请了多少大夫,也没一个说法,多是摇着头叹着气便走了。如今有李纨这席话,虽其中听着甚有蹊跷,一时也顾不上它,直愣愣地点头道:“烦奶奶给他试试吧。”李纨便让娄氏将贾菌上身扶起,自己伸手扶住贾菌下颌,稍运灵力,贾菌便张开了嘴,李纨从匣子里取出一个瓷盒来,里头锦垫上放着三粒蜜枣色的丹丸,捏起一颗放入贾菌口中,又取出一个小瓷瓶来,去了塞子往贾菌嘴里倒进去几口清水,正是苦茶泉。那丹丸入口即化,随着泉水流入腹中,不过一会儿,便听得贾菌腹内作响,片刻又咳嗽起来。娄氏赶紧将他扶起来搂在怀里摩挲后背,抚了七八下,那咳嗽声便渐渐止住了,呼吸也平稳起来,娄氏看他睡意极浓,又让他躺好盖上被子。贾菌躺下后,不自觉地扭动手脚,关节经络发出炒豆似的动静,好一会儿才安静了,却也未醒,只沉沉睡了。 娄氏看贾菌脸上有了血色,呼吸也比方才有劲儿了,可见那药真是有用,便忙站起身来要谢李纨,李纨哪里敢受这个,伸手硬扶住她道:“我听了兰儿的话紧着赶来,都没有禀过太太,也不好再多耽搁。这些东西你收好了。”先把那瓷盒递与她道:“这里头还有两粒药丸,今日已服下一粒,明日后日早上巳时前各服一粒。”又把那匣子递与她,从里头取出一个纸包来,道:“这七包药材,从明日起,每日一包与鸡鸭一同炖汤给哥儿吃,不拘顿数,一日里吃完才好。”又指着里头两个元白瓷盒,“这两个,一个里头是参片,另一个里头是紫芝黄精片,都是制过的。待七日汤喝完了,每日用参片与紫芝黄精片各三两片隔水炖汤,早起喝一道,晚间喝一道,需得连汤带渣都服尽。这炖汤需得喝上半个月。余下的药材你留着,待入了冬,冬至前后可再喝几回。”娄氏听得关系娇儿身子,赶紧牢牢记下了。李纨也顾不得说旁的,神识探过贾菌心知无事了,也放下心来,便带着贾兰赶紧回府去了。 回了府里,先去王夫人处禀明了事情原委,王夫人正跟薛姨妈说话,凤姐与宝钗也在,听了李纨所说,只道是贾兰与贾菌小儿玩闹,恐是起了什么龃龉,李纨领着儿子前去赔礼的,便点头道:“你做的甚是,咱们府里却不能让人说出仗势的话来,兰哥儿年纪小,你更该多管束他,莫要与人争执。”李纨忙喏喏应了,又道:“方才急着前去,没来得及禀明太太,是媳妇失当了。”王夫人摆摆手道:“这什么要紧的,离着一竹段路的自家族人,又是着急的时候,下回遣个人过来说一声就是了。”薛姨妈在一旁问道:“那家孩子如今可怎么样?要不要寻个大夫去瞧瞧?”李纨回道:“兰儿跟着他先生学这些时,我娘家兄嫂听我说起担心他年幼易伤,给送过来一些药材,刚刚都带了过去。先服了些丹丸,如今看来倒无妨了。”王夫人便念佛道:“无事便好。” 李纨辞了打王夫人院子里出来,又与常嬷嬷耳语几句,方带了人回去。宝钗见李纨走了,笑道:“大嫂子也实在实诚,连个假话也不会说,又说那孩子如何病重紧急,又说吃了些丹丸就好了。”薛姨妈瞪她一眼,道:“小孩子家家的,胡说什么!”王夫人笑笑道:“有什么要紧的,再说,宝钗也没乱说。兰哥儿年纪小,却能闹腾得很。”凤姐便道:“可也说不准呢,上回下大雪,不还是大嫂子说的药名儿?管了不少事。”薛姨妈听了问道:“刚说娘家兄弟,这大奶奶娘家也有经商的?不是书香门第么。”王夫人笑笑道:“什么娘家兄弟,说个好听罢了。不知哪里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认上来,倒确是开药铺的。”凤姐便对薛姨妈道:“要说起这个药铺名儿,姨妈定也知道,就是那个叫和生道的。”薛姨妈听了忙道:“喔唷,那可不是小买卖,我们家里也有药铺子,本想从他们家进些成药来卖,后来听铺上掌柜的说,这和生道自己药铺里成药价格便不高,咱们若再过一手恐怕也没什么利润,才罢了。”凤姐道:“人家那成药都卖去番国了,不少挣钱,这几年隔俩月就往京里送东西,我看大嫂子的小库恐怕都快装不下了!”薛姨妈笑道:“把你个促狭鬼儿!姐姐你听听,这是嫌弃咱们娘家兄弟给她送的少呢!”王夫人抿抿嘴道:“那就不是亲戚间往来的样儿,不知道后头什么事等着呢,我也就装看不到吧,日后也别求到我们跟前来才是清静。”薛姨妈听了这话,看了宝钗一眼,宝钗笑道:“都是我,倒说起这些没用的来,姨妈方才不是说还有两卷经文要抄?三妹妹昨儿刚领了三卷去,这两卷便交给了我吧,我的字虽比不得三妹妹,也还可看的。”王夫人被带走了话头,几人便又说起经卷供奉的事情来。 却说李纨那头,常嬷嬷得了李纨的话,取了银子让人采办了两笼野鸡麻鸭送去贾菌家里,娄氏初时还不肯受,常嬷嬷便道:“我们奶奶说了,哥儿这遭难都是兰哥儿惹的祸,如今这么治着,若是能好当是最好的,若是但凡有一点差池,都让兰哥儿顶罪。奶奶您不肯收这些,敢莫还是气我们家奶奶没能好好管教兰哥儿?”娄氏自看着贾菌,从他体弱到后来病重,都是在家里呆着,并未见有贾兰什么事,实在是不信李纨的说法。只是若真与贾兰无关,李纨又何须如此?一时心乱如麻,好在看着贾菌如今却是无有大碍,且听李纨所说,还得炖七天的补汤,家里虽也不缺买鸡鸭的几个钱,到底没有这送来的野鸡竹鸡绿头麻鸭好,又听了这话,忙道不敢,便收下了。常嬷嬷又将先前说的药汤服食的话重说了一遍,听娄氏都记清楚了,这才回府复命。 薛姨妈与王夫人闲话了半日方起身家去,宝钗搀了薛姨妈走在前,莺儿跟同喜同贵几个退后几步跟着。出了王夫人院子,绕过甬路,两人说些草木季节的话,宝钗低了声道:“刚听太太的话音儿,这和生道给大嫂子是真没少送东西。”薛姨妈拍拍她的手道:“你看得准,你姨妈的性子就是这般,但凡送的不是像样的,恐怕还有旁的话说。这都说到求到跟前的话来,可见是真没少送东西。”宝钗不解,道:“这大嫂子认下个有能为的兄弟,与兰哥儿将来也有好处,太太怎么这般不喜?”薛姨妈笑道:“你哪里晓得!当年给珠儿婚配,你姨妈原想着从王家挑个合心的媳妇,老太爷却挑中了李家,你姨夫略透了个意思,老太爷便道珠儿是要考取功名的人,怎么也要寻个知书识字的才好。你外公家向来养女儿不重读书,我与你姨妈少时也多学女红理家,识得的字也是账本上那几个。老太爷这话虽是为珠儿说的,你姨妈听了怎么能不多心?又恰好那年你姨夫纳了周姨娘,那可是个读书识字的。从这么来,你姨妈就从头不待见这个出自李家的儿媳。再后来你珠大哥没了,更疑心是你大嫂子克伤的,可不更不待见了。”宝钗道:“虽说如此,到底兰儿是亲孙子,有个有力的舅家不也是好的?”薛姨妈摇摇头道:“你姨妈向来左性,哪里能虑得这般圆全。儿子没了,这儿媳又看不惯的,连带着孙子也不亲也是有的。”宝钗思忖了,点点头道:“妈这么一说,还真是,好似府里姐妹们请教习的事,都是老太太做主,如今更是不上学了,太太就只让她们跟着大嫂子。”薛姨妈道:“这又是一桩事了,老太太喜欢的人跟你姨妈是两个路数。要说起这教习,上回老太太出面请来了长公主府的女教习,不过教了一年,又给请回去了。这来来回回却去了几千两银子,你姨妈说起了好几回,心里不得劲得很,却不好说什么。”宝钗听了这话,暗暗遗憾没能早来一年,也好得公主府的教习调教一番。以薛家的财力,要请个教习自然无甚难处,只是要请这等身份的教习,却不是有银子就行的,以薛家的门第却是没可能。细想一回,更觉遗憾。 102.秋渐凉 这日李纨去贾母院子里,正往上房走,游廊里头一个媳妇子道:“刚老太太正叫了**奶过来,想是与太太和**奶有事商议呢。”李纨听说如此,便借了个由头往跨院里黛玉屋里去。远远便听得笑声,走近了见廊下站着坐着好几个丫头,知道是几姐妹正在这里聚齐了。有眼尖看见李纨的,赶紧往里头报了,李纨进了屋,黛玉几人都起身行礼。李纨笑道:“刚在商议什么?这般热闹。”黛玉道:“哪有什么事,正是有人输了要赖账!”原是几人赌书做戏,嬉闹如此。湘云听了黛玉说,忙道:“哪有输了,明明是二哥哥要输,我却看见你给打了眼色!这个输我可不认。”宝玉已笑软在榻上,听了这话又笑,道:“这回又说是林妹妹给我打眼色,上一回就是冤了宝姐姐才让你躲过一回,这一遭再也不能放过你!”说着上来抓湘云,边道:“说好了要刮三下鼻头,你又能捂着多久!”湘云哪里肯,伸手捂了鼻子四处躲藏,宝钗也笑得不成,喘着气道:“云儿莫闹了,小心捂狠了闷着自己!”湘云听了忙躲到宝钗身后,歪过脸来笑道:“还是宝姐姐疼我,姐姐快救我!”那头宝玉已追了过来,宝钗便护住了湘云,对宝玉道:“宝兄弟不如看我一回,先让云儿欠着,你看她鼻头本也不高,可真经不得刮了!”说到此处,自己也绷不住笑起来。湘云听了思忖着揉揉自己鼻子,黛玉给宝玉使一个眼色,宝玉捉着个空,晃过宝钗一把捞住了湘云,笑道:“刚才姐姐已救过她一回,这回我定要收这彩头!”湘云少不得千般央告,终是许了宝玉一个荷包香囊之类,才得他放过这回。 李纨看他们嬉闹,也在一旁乐得不行。这回见好不容易静了下来,才问起黛玉这几日的起居情形,黛玉尚未答话,湘云在一旁道:“怎么你们个个都担心林姐姐身子不好,是没看着她刚才撵得我都没处跑呢!”几人想起方才情形,不由又是一阵大笑。李纨在黛玉处与几人说笑一回,也没见凤姐过来,便回自己院里去了。 刚到院里,不过片刻,外头报有客来访,却是娄氏。原来那日贾菌服了李纨给的药丸,这一觉便睡到了转天日头高起,娄氏记得李纨所说,又给服了一粒药丸,下晌便咳出了几口黑血。人也醒透了,分了三回将一锅炖野鸡吃个干净。第三天吃了药后拉出小半盆黑血,精神反倒好了。娄氏也有几分见识,看这情形知道是药材对了路了,待七天补汤喝完,就又去请了大夫来瞧。那大夫正是前些日子来看过的,这回来了见贾菌气色倒比寻常还好上几分,摸了脉便低头不语。娄氏刚想让小丫头问话,那大夫倒先开口了,问是找了哪家高明大夫看过。待知道是服了专门的丸药,便支吾着想要看看那药丸,听说都服完了,倒是好生叹息。娄氏有心把收着的药材给这大夫看看,到底还是不想多事,只问大夫贾菌的身子。大夫便道如今气血充沛脉象平和,已是无碍了。娄氏大喜,让人给了诊金送大夫出去。越发信李纨所言,接下来的炖汤也是日日不落。自然免不了来李纨处告谢一番,李纨便当着她面让贾兰与贾菌将事情原委细细说了,娄氏方信真是俩小子折腾出来的事,却也不能怪贾兰,还是要承李纨的情。两人都是寡居带着幼子,这一来二去地倒能说上话,往来便勤了。 不说李纨如何与娄氏闲话,那头凤姐出了屋子昂了头一路往自己院子里去,脸色却是不好。这回了屋,坐那儿一言不发,平儿赶紧给底下人使眼色让都退了个干净,才悄悄上前沏了茶,又递过热手巾子。凤姐本是一肚子气,抬眼见她这般小心翼翼,倒没意思起来,闷声道:“我还能拿你撒气不成?小心成这样!”平儿见她开腔说话了,方放下心来,浅笑道:“怕乱聒噪吵着奶奶,哪里是那样想法。”凤姐叹了口气,一回想还是怒起,放低了嗓子厉声道:“你说说!这都什么事!当时买铺子的主意是我出的,可这事儿是老爷太太们都商议了才定的,为了这个,大老爷还好不待见我跟二爷。如今可好,倒都成我的不是了!说什么这年景不如置地,早干什么来了?这前后才几个月,又要把那些铺子地给卖了!”却是方才在上房商议家务事时,说起今年年景不好,倒是南边的粮食能多卖几个银子,早先置了铺子地的反没那么快见着出息。王夫人不知听了什么人的劝,道是莫若把这些铺子地卖了,得了的银子趁着今年卖地的多好多收些。贾母一言不发,到了到了只说了句让她们与外头的商议着办,又说凤姐的主意没错,不过是一家有一家的行事罢了。算是替凤姐撑腰。 待贾琏回来,凤姐便三言两语把事情说了,贾琏见她越说越气,眼圈都红了,忙上前哄道:“好了好了,我知你心里不舒坦,只是我们本就是帮着理家管事,说了没用的时候多了去了,你都要较真可怎么是个头呢。”凤姐听了这话,泪眼汪汪看着他道:“二爷这么说,倒不说是我的错?”贾琏苦笑道:“能有你什么错?你想想,老太太为什么一句也不多说?什么铺子不如地挣钱,不过是账上紧了,寻摸能活动的银钱呢。老太太心里定是清楚的,这不都撂下话替你撑腰了?”凤姐听了这话,方静了心暗暗思忖,她本精明过人,这一通了头自然什么都明白了。当下便道:“这是生银子的买卖,省哪里不好要省这些?”贾琏道:“旁的都是旧例,都有老人管着,哪里是说动就能动的,这铺子地才买了这么些日子,里头还没挣扯清楚呢,反倒好下手些。”凤姐听了这话,只能暗暗叹息。 既知晓了事情原委,凤姐倒也塌下心来,哪想到第二日,王夫人便紧着催她将那些铺子地都赶紧卖掉。凤姐说不得只好跟贾琏商议,排管事、找中人、寻买家、议价、看房……哪一个也不是说快就能快的,奈何王夫人催的紧,凤姐对贾琏道:“这又不是卖白菜,哪有那么顺当的。”只是她生性要强,自然不肯落了人口实,只好自己紧盯着这事。 为了这铺子地愁的,却不止他们夫妻,那边赖尚华正又急又惧地跪在赖大跟前。赖大正大怒:“你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这头回让你领个差,就敢办成这样!”赖尚华不敢回话,只在一旁磕头。那头赖嬷嬷听了信,赶过来救孙子,进了门见赖尚华跪着,便有些心疼,对赖大道:“孩子小,你不教他谁教他,跪坏了身子谁来赔?!”赖尚华见赖嬷嬷到了,心知有救了,越发哭得伤心。赖大横他一眼,把赖嬷嬷扶上了座,才低声对赖嬷嬷道:“让他领个买铺子地的差事,他倒好,一万两银子就买来三千的东西,这回好了,里头日日催着把这铺子地卖掉,我看他怎么卖出这一万两银子来!”赖嬷嬷听了也大惊失色,待要训斥几句,却又舍不得大孙子,那头赖尚华已伏地哭道:“儿子第一回领这么大的活儿,谁也不敢得罪,旁的不说,琏二爷吃中人花酒就好几回,还不都要算在账上,儿子也不知道竟会差了这许多。”说着又哭开了。赖大耐不住踢他一脚,骂道:“你自己的差事自己不去前前后后打探清楚了,倒翘起二郎腿当起爷来,可不就等着被蒙!如今这样了,哪个能出头替你背?若是几处铺子地都出去,就换回那么点银子,你还想在这府里立足?连我也没脸了!”赖嬷嬷听得心焦,忙道:“事情既清楚了,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倒是赶紧想个法子出来才是!”赖大也知事到如今不是生气的时候了,便让人去东府把兄弟赖升叫来,兄弟俩好生商议下。 任凭王夫人和凤姐如何催逼,这铺子地愣是挂出去好些日子都没寻着买主。问起来管事的才道是今年年景差些,好些铺子买卖都不好,出铺子的多,价钱就压得厉害。府里的铺子虽也降了些,却终是少人问津。王夫人听说如此,难免有些不乐,凤姐心下生疑,暗暗让来旺等人打听了,又加上她自己也用私房置了铺子的,两下一对比,心里就明白了八九分。几回下来,听王夫人话里话外有些埋怨自己当日的主意,越发心里不耐,掐头去尾地与贾琏说了,贾琏也明白,只是里头还牵扯着自己的“好事”,被凤姐知道了难免一场风波,倒多替管事的说话。凤姐有心扔一边不管,却经不住王夫人着急,问了贾琏,才晓得外头正是使劲的时候,急等银子用。她心里计较一回,横竖那些铺子地里位置好的也有几个,既无人买不如自己买了。定了主意,就叫来旺另雇了人七拐八拐地寻上去,哪知道竟传来主家不卖的消息。凤姐冷笑不已,这正经的主家等着银子用,管事的道是卖不出去,另寻了人去买,倒说主家不卖了,倒真不晓得谁才是主家了。 这日与几个管事媳妇在王夫人处议事时,便道:“咱们那些铺子地都已在中人处挂了单,却说没什么人来看,恰好前些日子和生道的管事说起他家想在京里再置几个铺子,不如让他们去看看?”王夫人听说是和生道的,便默不作声,赖大家的在一旁道:“前些天说有几处已有人在问了,要这么着,还得先从中人那里撤了单子才好另要人去看,要不然坏了规矩,以后难打交道。”王夫人便点头道:“这几日细查查,哪几处还没人问的,就撤了单子,让和生道的去看看也好。” 这话过去不过三五天功夫,那些铺子地都得了买主,只是这当初两万银子出去的,回来却不过一万五六。凤姐手里拿着几张地契房契,对平儿道:“我拐了弯子收了一多半的铺子和地,连几层中人钱在里头不过六千多两,真不晓得那剩下的银子是打哪儿来的。”平儿冷笑道:“凭他从哪只手来的,还不是从府里掏?”凤姐将那沓契文整整齐齐收了,递与平儿道:“收到小库里头去,寻个妥当的地方。”平儿知道这些事关重大,借着寻东西的由头,也不带旁人,自己进去找地方收了,随手拿几件毛料衣裳出来。凤姐看了笑道:“大嫂子真是被上年那场雪冻怕了,这些日子她院子里头紧着晾衣裳呢。还给她院子里的婆子丫头都先发了冬衣的料子。”平儿听了留了心,转日也开始收拾起来,却是细心有功了。当下听了这话,便问:“怎么大奶奶还另给发冬衣?”凤姐端了茶杯,脸上轻笑:“这大嫂子恐怕是收的礼忒多了,没地方花用呢。梨香院是明里拿着两份月钱,她院子里细算起来只怕只多不少。这赵姨娘周姨娘多咱才穿上大毛衣裳,大嫂子跟前的素云碧月别看穿的颜色不鲜亮,都是一等一的好料子。就连那些干粗活的婆子,一个月都能得几钱银子的赏钱。只是个个都跟大嫂子一个样儿,闷声大发财呢。”平儿听了笑起来,道:“奶奶这么一说还真是,平日里倒真没听大奶奶院子里有什么新鲜事传出来,怎么这些妈妈们到了大奶奶院子里也都转了性了?别处尽见着吃酒吹牛的!”凤姐凤眼弯弯,道:“你晓得什么!当初分去那院子的,都是些什么人。但凡有点力的,也要逃了那里。守制那几年,说得跟什么似的,还有求到周瑞家的跟前想换去看角门的。如今得了好处了,哪里肯声张?生怕有旁人惦记了,要换他们出去呢!”平儿想了想,道:“除了前些年分小丫头时有人来说过一句,还真没人寻过这个门路,倒是想要去梨香院的多。”凤姐笑道:“所以我说是闷声大发财。”平儿笑道:“奶奶如今不也发财的?”凤姐轻笑道:“我这算什么发财,累死累活的还得赔上名声儿,哪像大嫂子,整日什么心也不操,就有人一车车往里送东西!”想起上回薛姨妈与宝钗在王夫人处说话时的场景,正要与平儿说,外头贾琏回来了,便住了口,岔开话去。 103.一念伏因 本该荒年多闲,这草田庄的人家却忙得不可开交。庄头大院里开了个袜子作坊,初时说什么的都有,眼看着去里头做活的人数着铜钱吃着干饭,便没那心思说闲话了,一个个但凡家里能丢开手的,都想去作坊干活。作坊里管事娘子都是先把话说清楚,只要能按时间做出该做的活儿,就能得这个活计。这一下子,老爷们洗菜做饭就成了草田庄一景,没法子,谁让姑娘媳妇婆子妈妈们能去干活的都去干活了呢。天时不好,领了荞麦抢种下后,就只剩些零碎的农活了。正闲得憋屈时,庄头又使人来传话了,这回是要修房子,按工给钱还管饭。有了作坊在前,这回哪儿还有人犹豫,都按点去庄头大院里等着领活。 许嬷嬷只把李纨要折腾的主意跟计良一说,计良便笑是大奶奶给他新开的商线送买卖来了。也亏他能为大,十来天功夫就连布形算工都得了,便开始陆续备料,又怕许嬷嬷这头没头绪,还遣了两个工头和十几个泥瓦木工来。李纨那图纸只画了个大概,尽是前所未闻之事,计良与许嬷嬷早习以为常,只照着她的意思做,“反正奶奶有银子!”打从打地基开始,村里的劳力能来的都来了,闫钧还特安排了几个年老体弱实在干不了体力活儿的看场子,帮着烧些茶水递个话什么的,也许他们几个工钱。 这天也算作美,虽少有晴好的日子,雨倒是少了,不过抽冷子偷偷下几滴,连着一滴不下的日子也有几天。这要盖屋子还要盖鸡舍羊圈,这屋子琐碎得很,计良带来的俩工头也是时时要寻人商议,实在是这里头好多东西新鲜得紧,别处没见过。荞麦日子短,刚好赶在下麦种前收,这农忙也比往年忙些,众人都赶着做活。早一日开工干活就多一日工钱,何况这庄子上做活也是管饭的,自然都愿意卖力。闫钧日日在场子里转悠,这人多活儿多,便能看出分别来,有实诚干活的,自然也有想法偷懒的,他也不多说,只暗暗记在心里。 总算赶在仲秋前把该起的房子都起了,先不说那鸡舍羊圈盖得多大,光那两排宅子就让人瞧着新鲜。每排都是坐北朝南六间,门却开在东西两头,南北也开了几扇单页小门——这可算个什么制式!砌墙用的砖夹了夯土,双层的砖墙中间垒实了黄泥,立柱也拿砖围砌了,盖了青瓦的屋顶下另用草板吊了顶棚,糊上浸过米浆的桑皮纸,白得晃眼。屋子比寻常的房子宽,最扎眼的是南北两边十二扇大窗户,赶上一人多长宽,窗棂窗框用的铁乌木,每扇分三截对开,极细的边条拼成巴掌大小的窗格子,却不是糊的窗纸,竟是嵌的玻璃,如此一来,这屋里自然亮堂了。正是李纨为了作坊采光动的巧思。底下起鱼骨八通的地炕,东西各一个大火口,专盖了小小耳房,北边另有三个火道口,就在廊檐下。地上铺的青砖,错缝拼成席纹,也容易打扫,四面墙刷了几道混了浆汁的白灰,中间大柱之间并不曾隔断,只起了矮矮的垛墙,其上可装木扇。这房子盖得了,又试了几回地炕烟道,见过的都赞不绝口。便是那两个自觉见多识广的工头亦赞新奇,问许嬷嬷要了图纸去,只道日后有机会也要盖个这样的房子住。 庄头院子里的生活做完,眼见着离农忙还有些日子,这庄头又发话,道是这回盖屋起房尚有不少砖瓦木石的余料,看看哪些人家需要修缮房屋的,主家愿以低价出让。还有这等好事!这盖房子运来的材料各人都看在眼里,自然是一等一的好,听了这话便有人动了心思,愿意都买了下来,寻思着能发笔小财。庄头一闷棍打散了这些想头,只说哪家要修补屋子的,由那俩工头带着熟工去看了,算好要用的材料,再到庄头这里领。连材料带人工可折钱也可折成劳力以后帮庄里干活来还。这回都明白了,看来是主家帮扶的好意,就有几家寻到闫钧这里来让工头去家里看。两三家一起头,陆陆续续地几乎将庄子里的房子修了个遍。有几家实在困难,都没敢动这想头的,闫钧也带了人寻上门去给修了屋子。有一家住的那房子,泥墙都裂了好大口子,许嬷嬷做主索性给重盖了一间泥墙板瓦的。那家原先的意思还是盖草棚,可这庄里盖房子剩下的哪有这个?到底还是上了瓦,自然不免千恩万谢。 许嬷嬷那头这千头万绪的事情,几日就遣人给李纨报一回,几次正遇上黛玉几人在李纨处耍子,听了几耳朵不免好奇。李纨这庄子是自信王妃那儿得来的,众人都知道,她也不瞒着,挑些有趣的说与她们。惜春听李纨说要养几千只鸡鸭,捂着嘴道:“佛祖菩萨!这可得吃多久!”黛玉倒觉那古怪房子有趣,便问李纨道:“嫂子又不去那里住,盖这么大个屋子可做什么?”李纨自然没有说里头的玻璃窗地炕之类的,只说个大概,听了黛玉问如此,便答道:“这庄户人家田地有限,如今天时又不好,弄个什么营生来做,也好贴补贴补。”黛玉点头道:“原来如此。”探春道:“那与盖这屋子有何相干?”宝钗见众人都不解,便笑道:“这作坊就得有个地方开工,南边有的家里几十张织机,专门织布的,或者有专门的绣坊,也是几十人在一处做活。”李纨听了夸道:“果然宝妹妹经见的多,正是这样。”宝钗便笑问道:“倒不知道大嫂子要做什么营生?”李纨心下略计较,嘴上也笑道:“这却要看机缘了,也不知庄里能有多少人得闲,这得闲的人又能做些什么。”顿了顿,想到一主意,笑看几人道:“不如你们入个伙,咱们看看能不能赚到银子!”常嬷嬷在一旁笑道:“奶奶真是,倒带着姑娘们做起买卖来了,偏是连八字都没一撇,就哄人入伙,看着竟像是骗银钱的!”说的众人都笑起来。李纨却道:“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我这诸葛亮还没主意呢,可不就得找找皮匠看看?这可说好了,要入伙的,可不光是付银钱就可,还得帮我出主意管事算账,样样不能落的。”黛玉大笑道:“这么听来刚才嬷嬷说的甚有道理,嫂子连干什么营生都不晓得,倒先惦记起算账来了!”李纨敲她一下,正色道:“你懂个什么!不准备好赚钱怎么好开买卖的。自然是先想好赚钱,再说做什么。”众人见她如此歪话,更是乐得不行。 原不过当个玩笑笑过,哪知过了两日迎春带着惜春过来了,道是要在李纨处入伙。李纨先是一惊,略一想也明白了,便笑着收了二人送来的一袋金银锞子散碎银两,还郑重其事地给写了入股的契书。 迎春捏着袖子里的契书,带着绣橘回自己屋子去,司棋正收拾东西,见迎春回来了,往后看了看,掩了门,沉着脸对迎春道:“姑娘,我刚收拾了一遍,姑娘小时候长辈们送的吉利首饰缺了大半,现在常用的倒没少,只是,只是……”迎春不解地看她一眼,司棋素来爽利,这会儿倒支吾起来。司棋见迎春看她,方鼓了口气道:“只是大奶奶送姑娘的那块玉却寻不见了。”迎春一惊,问道:“都找了?这开春才拿下来的。”绣橘忙走过去打妆盒底下抽出一个小檀木匣子来,打开了一看,果然是空的,这手就有点抖。司棋道:“就是收在那盒子里的,我还怕是自己弄混了,索性都翻出来找了一回,倒发现缺的东西更多了。”迎春沉默不语。绣橘急道:“姑娘!这衣裳首饰常日里是我跟司棋管的,如今少了这么些东西,我们哪儿还说得清,说不得一顿打就得撵了出去!”迎春缓缓道:“又不是你们拿的,怎会撵你们。”绣橘垂泪道:“这话哪个能信,**奶可不会听这么个说法,除非拿到贼赃!”迎春叹了口气道:“或者就是咱们催逼着要银子的缘故,早知如此……”司棋听了算是点着了火,怒道:“姑娘这是什么话?什么叫催逼着要银子?那不是姑娘的东西?怎么姑娘要自己的月钱银子倒成催逼了?这也是大太太发话让我看管姑娘的月钱,让奶娘交给我不是该当的事?怎么倒成催逼了?!”绣橘听了紧着拉司棋,司棋最见不得迎春这逆来顺受的脾气,如今眼看着要牵连自己,迎春不说拿贼反倒后悔起没谱的事来,越发气大,连着绣橘拉她也不管,一气儿把话都说完了。迎春听了也不生气,只慢慢道:“不过面上说是我的罢了,她收着这么些年了,谁晓得缺了多少,一下子要拿出来可不就着了慌……”司棋欲哭无泪,道:“这成个什么话了!倒是贼赃还不出来当强盗,还有苦主的不是了!”迎春叹口气道:“我也没说她有理,不过就是这么个事。”绣橘在一旁急道:“别说这些了,有什么用,旁的也罢了,那块玉可不是易得的,且是大奶奶给的,这么弄没了可怎么办!”司棋也不说话,只直直看着迎春。迎春想了会儿,方道:“又没凭没据的……”正说着就听外头有响动,司棋便截了迎春的话头,大声道:“那是大奶奶给的,可是前朝的东西,如今不晓得被弄到哪里去了,要是牵连出什么来,掉脑袋也说不准!”绣橘看司棋冲她使眼色,忙道:“可不是,这事儿可忒大了,我们担待不起,姑娘还是赶紧去跟**奶说了,让**奶派了人来查吧!”迎春正要说话,被司棋一把拉住,绣橘又道:“姑娘,那我这就去找平儿。”说着就往外去,刚好跟进屋来的迎春奶娘撞了个正着。那奶娘也顾不得旁的,直上前拉了绣橘道:“什么大事就这么慌里慌张的,**奶整日里忙着呢,咱们在这里住着,要安生些才好,省的惹人厌烦!少了什么丢了什么,你们不会好好找找?什么就去找**奶来!”司棋见她着慌心里暗笑,听了她后来几句话却又火起,便冷笑道:“什么大事小事?好好的屋子里的东西都丢了,旁的也就罢了,大奶奶的东西都是前朝传下来的,这要是被什么人摸去了牵扯出个好歹来……”奶娘也不让司棋把话说完,急道:“嗐!你们小孩子家家的知道什么!这东西有时候就这样,你越是要寻它就越寻不着,你不寻的时候,反倒就让你看见了。越有灵性的东西就越这样,那玉这不就是顶有灵性的?”司棋听了正要说话,被绣橘抢了前,道:“妈妈这么说听来也有道理,姑娘,我们再找找看,若是过两日实在寻不着,还是早早报于**奶知道。”迎春叹了口气,看看她们几人,点点头道:“就这么着吧。” 奶娘左一句右一句胡乱说了通,就指了个事匆匆出去了。司棋方拍了绣橘一下道:“干嘛不让我说话?!若不是她偷的,怎么晓得我们说的是玉?大奶奶给的东西多了去了,她怎么就认准了我们说的是那块玉?!死贼婆子,这就该告诉**奶去!”绣橘也不生气,低声道:“咱们不过要回东西罢了,若是逼急了她,她给一扔一砸的,死不认账,咱们又能拿她怎么样?”司棋听了,虽觉有理,心里的火却压不下去,便对迎春道:“姑娘倒是有个说法!这屋里的东西,说偷就偷了,有道是‘日防夜防,家贼难防’,以后这可怎么过日子?!”迎春抿了抿嘴声道:“她是我奶娘,恩情辈分在那里,哪有我说她的?何况是这样的事情,她不认,就是一通闹,岂不惹笑话?她认了,我自己的奶娘是个贼,不是打脸?咱们在这里还能过上几日清静日子,若是惹得老太太生厌,让搬回去,才真是没法过了。”司棋听了这话一噎,却又想不出可反驳的话来,只觉得胸口憋得不行,捏着帕子喊一句:“气死我了!”噔噔噔地跑出屋去了。绣橘待要招呼她,想想还是罢了。迎春一脸木然,在床边呆坐半晌,终是叹了口气,随手取了本书来看。 104.散财有方 计良看着手里的信,揉着眉头苦笑起来,这主子的性子是越来越难琢磨了,如今倒不好开口劝她,左右都是生意,由他去吧。叫过一个总买办来,从信里抽出一张单子递给他,道:“尽快备货,都是送到京郊一庄子上的。”那买办接过单子,看上头洋洋洒洒写着被胎、熟棉、棉布、米、面、油、杂粮……柴炭、泥煤……再细看数量,笑着对计良道:“这买卖虽琐碎些,可也不算小,您看给个什么价儿合适?”计良忍不住又揉了揉眉头,笑道:“便按咱们买卖的规矩价格来,用不着给折扣,只是东西准定得是实在的。”那买办脸上能笑出花来,本以为掌柜手里来的单子得做人情,哪想到竟是实打实的买卖,忙应了退下去寻人采买备货。计良忍不住又拿那信看,许嬷嬷的口气宛然:“奶奶嘱咐了,千万别往便宜了算,就按买卖规矩来。”好在奶奶身家丰厚,恐怕真不在乎这几个钱。 草田庄上,入夜了,巧娘子带着小三小四小五小六,背着小七回到家,孙大宝还没回来。把带回来的馍取出来放在灶上,刚想给热一热,孙大宝带着大牛和小二回来了,见了巧娘子正要张罗,笑着止住她道:“别忙了,刚又吃了顿点心才回来的。”巧娘子听了笑道:“我也琢磨着呢,怕是用不上这个。”放下手里的活,见孙大宝洗了手接了小七抱在怀里,便问他:“怎么样?这活儿就算都干完了?”孙大宝逗着小七,听了这话憨笑道:“嘿嘿,可不是干完了。”巧娘子道:“这阵子又是满村修房子又要顾着地里播麦子,可是够累腾的,完了就能好好歇歇了。”孙大宝摇头道:“可不敢说累,你看看我跟俩大儿,可都长了肉了!庄头说我们这干的都是力气活,吃不好不成。顿顿干饭馒头管够,隔天还吃回大肉,多干点活儿怕什么的。”巧娘子听了这话,细看几人,笑道:“还真是的,”想了会儿又道,“这会儿想来还跟做梦似的,本以为今年恐怕这年难过了,哪想到还有这样的日子。”孙大宝笑道:“我昨儿还担心呢,这村里的房子恨不得挨户都修了,这活儿都干完了。这就要歇着了,不说一天两顿干饭,还少了一天五十文的工钱呐。”大牛插话道:“还有我跟小二一人算六成工,也是三十文一个呢。”巧娘子道:“这满村的人都在做活儿,主家一日光付工钱就得多少银子,还管饭。这样的好事,遇到一阵子已是福分了,哪能起贪心呢。”孙大宝笑道:“嘿,也是,别处可找不着这样的活儿,老柴头家大儿子在城里饭庄切菜,一天也合不上五十文。”巧娘子道:“可不就是这话。”孙大宝又道:“今儿庄头说还有些细活儿要做,就留了二十几个人,咱们家三个都留下了。过几日还能上工去。”巧娘子听了这话一愣,问道:“就留了二十几个?”孙大宝道:“可不就二十几个,说以后活儿多了再说。”巧娘子便不再作声,烧了锅热水让几个小的先洗,大牛等不得,便道:“还不怎么凉呢,我拿井水冲冲去。”巧娘子一把扥住他,道:“白露勿露身,别看天还热,这凉气已经上来了,你给我老实呆着等等!”大牛几个最怕巧娘子,听了这话挠挠头站一旁,小声道:“怎么个个都说冷啊寒啊的。”孙大宝听见了,便道:“你娘说的从来都没错的,你就听着点儿!”巧娘子也听见了,想起来跟孙大宝道:“今年咱们多备些柴炭柴禾吧,大夏天都不热,不晓得冬日里要怎么过了。”孙大宝点点头道:“是这个理,这回修房子,庄头特意吩咐了,每家的炕都得往扎实了修,烟道也得好好通通,连带着屋顶的檩子椽子都细看看,说是防着冬日里大雪呢。”巧娘子停了手,问道:“还有这么一说?”孙大宝道:“那可不是咋的,你看庄头院子里新修的大房子没?那大窗户,都是明瓦的!还起的地炕,又有火墙,这烧暖和了得多少柴禾!”巧娘子笑道:“什么明瓦的,那是玻璃的,大家子里头也就有个一两盏这玻璃灯,透亮着呢。”孙大宝搓搓手笑道:“俺们哪里认得那些个,都叫明瓦。你说这庄头盖这样的屋子,敢莫也是怕今冬冷得太厉害吧。”巧娘子道:“还管人家呢,咱们自己得有个打算了,这得闲就多砍些柴攒着吧,来得及的话,咱家今年借人家柴窑用用也烧窑炭。”孙大宝点头道:“好嘞,这上工还得几天呢,这几日我就带二子几个去山里转转。” 不过几日,孙家的柴炭窑刚出炭,庄上就来通知第二日去上工了。一家人庆幸幸好赶了几日翻山打柴,又连夜续烧,要不然就耽误事了。孙大宝带着大牛小二去到庄上,看到堆成小山的碎煤渣子,闫钧让几个熟手教他们将黄土和煤渣掺在一起做成煤简儿,摊晒干了再收进粗筐里。一人领了一套油布衣裳并帽子手套蒙脸的纱巾,穿戴整齐后就忙活开了。 李纨在府里正跟章家二太太劳氏闲话,章家二爷刚高升,劳氏穿着绛色纳纱八团喜相逢圆领褂子,结着米珠盘锦的如意莲蓬扣,头上蝠桂双喜錾金连环簪,端得富丽。听闻李纨认了吴天南为兄还得了一成干股,劳氏便笑道:“恐怕他们事先不晓得你跟我们商行的来往,若不然再不敢说出给银子的话来。”又问:“这一成干股给了你多少银钱?”李纨也不瞒她,老实道:“给了三十多万两,还不提这一年里不断的这个那个,不是论船就是论车的。”劳氏听了一怔,沉吟片刻,看着李纨道:“你若说这三十万两是营收的一成,我还能信,要说一年红利的一成,是再不能的。你那对兄嫂,花钱比赚钱来劲,一年施这个舍那个的不知道要去掉多少。收药材时也不仗势压价,里头伙计药师工钱也比旁的高,说实在的,要不是他家的方子实在高明,就这俩人的性子,哪里是能从商里赚钱的料!你这三十万两,恐怕得占了一多半了。”李纨听了大惊,忍不住起了身,愤愤道:“这两个!我都说了我不缺银子,好说歹说的给我把干股降下来了,好嘛,欺负我不晓得账目,愣是多给这么多!”劳氏睁大了眼睛看她,好一会儿笑出声来道:“若不是早知道你,还真当是奸诈演戏的好料子了!”又笑道,“你也别急,我看眼下你倒有个助他们的机会。”李纨忙问是什么,劳氏道:“他们去年不知打了什么鸡血,摊子一下子铺开了去,依着他们的实力和如今几大商行的气象,本该是好事。只可惜……只可惜咱们这商行还牵扯着大事,他们这药材货源又是顶容易下手的,如今有人高价收货,恐怕他们的药材有些难处。”李纨已然知道了这商行在前朝斗争里的用处,自然一听便明白是有人对五湖商行出手,便问道:“那你们就不管?……旁的、旁的人就不管?”劳氏摇摇头道:“你当就他们一家被算计么?我们也是尽了全力在应付我们那边的,好在我们这些两头灵活,又有前两年建成的船队与洋人买卖,洋人买卖最看天色的,他们倒动不上手,不像里头的人,反倒心思活络的多!”说着住了嘴,看李纨一眼,笑道:“说多了。还是说你那对兄嫂吧,他们那头,人家纯拿生意手段相压,出的钱多,自然药材商愿意卖,我们也不好用什么手段。再说了,能这么做的地方,都是官面上卡死了,谁也动不了手的地界,只有钱能说话了。所以我才说,你倒是可以帮帮他们。”李纨忙道:“我这才几百万两银子,够吗?”劳氏差点一口水喷将出来,喘了口气平一平,方开口问她:“你知道一省一年的税收才多少吗?”李纨听了方嚅嗫道:“我又不懂那些,一直跟你们商行做买卖,这钱赚得实在……实在……”劳氏替她接话:“实在便当!实在轻松!实在快!”李纨低头一笑。劳氏无奈道:“那是你赶上时候了,又有那等神器,对了,恐怕年后还有你的好处呢。我们老爷现在都觉得想不明白,你怎么就舍得平白把这东西交出来。当时你随便说什么,估计那头都会应了你。”李纨笑道:“我又不十分懂那些,留在我手里也是白瞎,还整日担惊受怕的。”转了话头,继续追问道:“劳姐姐,你说我兄嫂那头得多少银子能过去这坎儿?”劳氏摇摇头道:“这哪里说得准,得看那头准备砸多少。不过你也不用想那么多,这不打无准备之仗,那头敢这么做,总是知道你兄嫂手里大概有多少银子,怎么也没算到还有你这么个歪缠的,你要是把银子给了你兄嫂,哪怕那头有多过这个数的,也得被打个措手不及。”李纨笑道:“那就好,我这里好些都是姐姐给我的银票,给我兄嫂可有妨碍?”劳氏摇头道:“你跟我这什么都说了,估计在那头也一样,幸好都是一条船上的,你呀,就是个漏子!那大额的上头都有我们商行的骑缝章,既然都知道了,你给了自然无妨。”说着,脸上浮出一股子笑来,“没准,还能蒙他们一蒙。”李纨听不懂这些,只听说能给就放心了,当下恨不得开了珠界里那船金块直接把到底是谁也不晓得的对头压扁算了!想着想着便忍不住开口道:“若是天上下场金银元宝就好了,谁都有钱了,不用再这么折腾。”劳氏一脸古怪地看着她,开口道:“也只有你这榆木脑袋才想得出这样的话来。”见李纨不解,便接着道:“这金银不过是个影子,谁还穿金吃银不成?这都得有东西去换,这金银才有用。比方说,咱们如今一年就产那么些粮食,就够十个人吃的,你就是一人给一座金山,这第十一个人也还得饿死。再有了,若是平白多出那么些金子银子来,可怜的就是那些手里本有些金银的人,你想想,原本一两银子一石米的,如今金银多了,改成十两银子一石了,那些没白捡着你下的那场元宝雨的人,手里的金银能换的东西就少了,是不是惨了?”李纨听得一愣一愣的,这珠界里她看书无数,可是都是讲的哪个大能如何修仙夺宝,如何天赋异禀,如何参悟天道的,实在没人说如何让灵石变得不值钱的……这灵石本来就可以拿来练功布阵,自然跟充其量只能戴在脖子上的金银不同。如今听劳氏巴拉巴拉一通说,李纨倒下了一跳,又问道:“那穷人就只能穷下去了?”劳氏笑道:“救急不救穷,穷总有因由的,个个不同,也说不好是不是一直穷下去。怎么了?想起要把家当都给你兄嫂,担心受穷了?”李纨摇头道:“我只是想不明白这些事罢了。”劳氏道:“有什么想不明白的。这什么东西都一样,你有别人没有,或是别人有而你没有,这东西就值钱,若是大家都有,那就不值什么了。你说的元宝雨,若是就下到几个人手里,那这几个人自然富了,若是下得哪儿都是,就无所谓贫富了。”看李纨还是愣愣的,便笑道:“好了好了,我不逗你,你又不干这些个,哪里用得着明白这许多。” 劳氏走后,李纨赶紧写了信让常嬷嬷出去给和生道这边的铺子送去,急着约吴天南夫妇相见。收到回话却说吴天南夫妇忙于铺子的事,都不在京里,恐怕回信得等些日子。李纨心里定了主意,先把手里的银票点了点,大额的加一块儿有一百八十万两,有心让人再去换二十万两来凑个整,却不好派人去。自己手里到底有多少银子,大概如今的计良能有点数,旁的连许嬷嬷也不知道的。这忽的派人去换二十万两的银票来,着人猜疑。脑子里突地出现一个大胆的主意,心都跳得扑通扑通的。当下就进了里屋,转身进珠界里好一阵子,确实无差了方出来。 这日下晌,恒通银庄里来了大户,一个一身青衣的清癯老者,孤身一人来恒通银庄京城总庄将二十余万两散碎银票换成了四张大额的,揣在怀里走出银庄,在街角打了几个转就不见了踪影。暗处两个人忙登上高处,四下张望了,揉着眼睛一脸无奈地回去复命。 李纨神识附在那青衣傀儡上,在街角贴上隐身符后三转两转就回了府里,将之摄入珠界,李纨也进去,取了银票看过无误,伸手一弹,佩服自己果真机智得非同寻常。实是缺个人问问她,为何金丹修为隐身还要用隐身符?为何金丹修为进出要用走的,还得当心别碰到人?真真是佛祖在上…… 105.预寒御寒 不提李纨如何用神识驭物辱没神仙手段,反正如今银票到手,只想着如何给吴天南夫妇送去。本想偷偷把银子给了,再想想吴天南夫妇的性子,只怕来历不明的银两他们是不肯随便收的,更别提拿去花用了。只是若说了是自己给的,这两百万出去还不得三百万回来?实在愁人。思来想去,还是写了封信,连同银票用玲珑巾一裹都装在一个乌木匣子里,拿青云荷包装了。依旧有劳那五行傀儡中的青衣老者 吴天南夫妻二人正在山西与当地药材行商议今年的党参采买,奈何又晚了一步,已有人报价比去年高了四成,台党参更高了一倍不止。久议无果,在商言利,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两人回了和生道当地的铺子,与负责此处采买的药头又商议半日方散了回后头院子去歇息。吴氏已有些疲累,低声道:“这样的价钱收去,除非他们不想做买卖了,要不然这成药得卖出什么价格来才能回本。”吴天南叹道:“就是冲着我们来的,不说旁的,光明年一年的归脾丸、清补丹,如今已收了七八个大定,若是采办不到足够的参,如何交货。”吴氏细想了想,恨恨道:“好毒辣的手段,若是我们交不了货,就得退补买家定金另加三成,若是我们要交货,就只能认了这价格,那订单已议定了价钱的,这药却是卖一颗赔一颗。我就不信,我们不要了,他们就能照如今的价格收了,收了他们就不赔?”吴天南苦笑道:“我们和生道的牌子砸不起,他们又没有这个,有何不可?且不说那头不晓得砸了多少银子算计我们,就算那头银子也不够,这以次充好、真方假药的事儿,药行里还少见了?”吴氏听了怒意难减,却想不出什么法子来。如今茯苓枸杞黄芪当归川芎地黄附子首乌阿胶……但凡常用的有大产地的都遇人出了极高价钱,就算一种两种能咬牙争一下,这样样争下来哪有那么多银钱能抛费,且这银钱眼见着都是打水漂的。也有药材行与和生道交情甚笃,愿以低价相让,只是到底也没几家这样。何况还有人特意放出风声,那些药农和采药人也跟着抬价,难道让药材行替自己扛亏空?实在是无法可想,倒不得不佩服对头的大手笔和明算计。 两人回了房,都无睡意,四方木桌一盏灯,相对枯坐。忽听外头有敲门声,对看一眼都有些吃惊,这院里甚静,来人敲门怎么没听着个脚步声。吴天南当下起身前去开门,却不见人影,刚要关门时看见门口青石门槛上放着一只匣子。犹豫片刻,到底还是取了进屋。吴氏站在桌边,见他捧了盒子进来,便问:“是哪个?”吴天南摇摇头道:“并未见着人。”说着就去揭盒盖,吴氏忙道:“小心!”吴天南已打开了盒子,看见上面的一封书信,一愣,吴氏也认出了上头字迹,便道:“这不是……”吴天南忙示意其噤声,起身将外头门上上门闩,又将房间窗户也关上,这才回过身来道:“快看看怎么说的。”俩人拿起了信,一看底下还有一个鼓囊囊的锦包,便取了看是何物,却打不开它。便取了信看,看完一遍,吴氏像不相信自己眼睛似的又看了一遍,方喃喃道:“这可怎么话说的。”当下吴天南也不多话,取了一根金针在火上略烫,递给吴氏,吴氏轻轻扎了下指尖,挤出一滴鲜血滴在那锦包上,也顾不上疼痛,将那锦包拿起来细看。说来也怪,刚才连个口子也寻不到,如今倒是极容易就打开了。厚厚一摞银票,一色的恒通银庄,好些还盖着四海商行的骑缝,粗粗一点,足足两百万两。两人呆看着,一时不知要说什么。还是吴氏先反应过来,先道:“妹……妹子说,‘若还需此物,只管报上数来’,她这是……打哪儿开了座金山吧。”吴天南摇摇头失笑道:“亏我们还要送人干股,唉!”吴氏道:“当时妹子跟我说了她不缺银钱,实在没想到她不缺成这样!只是什么叫‘只管报上数来’,好好的听着怎么像是道上的口气了。”吴天南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吴氏道:“你说,会不会是妹子哄我们的?她也晓得的,怕我们不肯受她的援手。”吴天南笑道:“不会。你想想,什么人能把东西悄无声息地放在咱们门口还谁也不惊动?白家四兄弟可就在外头。”吴氏道:“可不是,我刚倒没想到。”吴天南正色道:“上回他们派来的人,已经被我们收拾得差不多了。可见就算对头手里,也派不出更厉害的人了。说句到底的话,若有刚才那样身手,别说我们,就算四海九洲里头,也能来去自如了!”吴氏点头不语。吴天南道:“这样人物,哪里是金银财物能买得动的?却替妹子给我们送东西来,可见妹子说的不是哄我们的。恐怕姑母老人家给妹子留了助力,若不然也不敢让她嫁去那样人家做嫡长子媳妇。若不是我们如今危难,只怕也不会轻易将这些露在人前。为今之计,顶要紧一个就是莫让人打从我们这里寻到什么牵连了妹子。”吴氏听了急道:“这可如何是好?这么些银子,花出去还能没人去查?”吴天南道:“你不细看看?上头都是什么?”吴氏略翻一遍,眯着眼道:“你的意思是?”吴天南嘿嘿笑道:“今晚夜深后,让白家兄弟陪着我们去寻禄老爷子喝杯夜老酒!” 不几日,京里得报——和生道东家夫妇在山西深夜拜访四海商行付禄,转日即开始以高价收购党参,似得了助力。本以为已将和生道逼到了墙角,哪里想到四海商行此时还有余力相助,彼处就有些乱了阵脚。好在想来四海商行今年形势,能挪动十数万两已是难得,倒还可以一战。自然又是一通调兵遣将东墙西墙之事。 造了祸端的李纨这头把木老收回珠界里,高兴得不行,这可是新玩法,可惜神识驭物不能在珠界里操纵,定要在外头,这人来人往的一个走神就不好办了。虽说如此,到底把这两年挣的银钱花了出去,可算轮到花自己的钱了,当年那些金瓜子金叶子金饼子都没怎么动过,何况还有如今洪大给拧的精细锞子。这木老洪大也是李纨给五行傀儡取的名,跟阿土一样,为着方便称呼。 草田庄上,计良与许嬷嬷结完账,就见许嬷嬷让人搬出个小箱子来,打开一看,码的整整齐齐的金饼子。计良苦笑道:“嬷嬷您不拿银票结?”许嬷嬷笑道:“奶奶说了,银票本都是你们那儿来的,这又还给你们去,怪没意思的。这不,给你些新鲜的,你拿大秤了没?这使戥子一个个称起来可费劲。”计良挥挥手,身边一个青灰衣裳的小厮走到箱前,捏起一个金饼看了看,就将那箱子盖上盖抱了过来。许嬷嬷笑道:“你就这么信得过我?到时候说缺斤短两了我可不认的。”计良看那小厮一眼,那小厮笑道:“每个金饼十两有余,这一箱二十七个,按官价折银都多给了,小的们谢奶奶赏。”许嬷嬷笑道:“好贫嘴猴子,手头倒是准得很。”计良笑道:“专干这个的,可不是准。”小厮带着人卸货搬东西,临走前,计良压低了声音对许嬷嬷道:“妈,恒通银庄后台顶着天了,让奶奶换些散票用着方便。这成色的金子按官价折银两,可是亏得慌。”许嬷嬷苦笑道:“我还能不知道这个?奈何人家不听呢。横竖也没便宜外人,由他去吧。”计良听了一愣,大笑着走了出去。 时值中秋,京城内外都忙着过八月节,李纨这里今日倒清静,看了会子书索性静坐起来。不过片刻便睁了眼睛,叫素云进来道:“寻几件厚实些的衣裳出来吧,怎么这会子觉得有些冷沁沁的。”素云疑惑道:“我们几个在外头坐着倒不觉着,许是这屋子里凉的缘故。奶奶要多厚的,夹衣可成?”李纨道:“多取几件出来,夹绵的氅衣,小毛的,都成。”顿了顿道,“你也取几件出来,这会儿动弹着不觉着,晚边静了就该觉着冷了。”素云想起上回桃花雪还是穿的李纨的衣裳,便答应了一声自去准备。她素来是个爱操心的,自然将碧月的也顺手准备了。李纨实是另有忧虑,方才静坐时,虽未动神识,灵觉上却感知到北边汹涌而来的一股寒流,气势滔滔,令人心惊。心道果然太平不了多久。 果不其然,这到了傍晚就刮起冷风来,常嬷嬷笑道:“只听过八月十五云遮月的,可没有八月十五雪打灯的!”虽未见雪,到了后半夜,那冷风已呼啸的如同隆冬一般。晚上素云上夜,李纨虑及那寒气有异,便没有启动阳春阵,素云裹着夹被,上头压了几件下午取出来的厚衣裳,将将能抵住寒气。 草田庄上,听着外头的白毛风,巧娘子起身摸索着从墙边大箱子里取出仅有的两床被和给几个孩子盖上,想了想又取了件夹袄出来披上,去灶间将那存常日里烧柴残炭的陶罐打开,铲一铲出来,引着了拿陶畚箕盛着拨开炕口放进去,待了片刻见烧的稳了方回炕上躺下。 孙大宝跟几个娃儿都一夜酣睡,早上醒了才发觉冷得稀奇,巧娘子已起了喂过小七一回,小七裹了厚抱被在背巾里睡得香甜。孙大宝道:“怎么这般冷?这离入冬还远呢。”巧娘子面有忧色道:“可不是,夜里风越发大了,我给点了炕才安稳。今日在夹衫外头套个小袄再出门吧。”转头看着几个小的,还连个像样的袄子都没有,实在忧心。孙大宝答应着,见巧娘子已烧好了热水,张罗着给几个小的擦脸洗手。都收拾好了,巧娘子从大柴灶里锅取出热好的杂面馍馍,孙大宝去舀粥,却发现与平时的不同,巧娘子见他犹豫,轻笑道:“天儿忽的冷了,打的鸡蛋姜汤,喝了身上不冷。”孙大宝憨憨应了声,小二拿了碗给各人都打上一碗,小三小四帮着端,又招呼大牛吃饭。大牛打外头进来,一脸惊奇道:“菜叶子上都覆了霜了,都没见风,可冷得厉害。”孙大宝把碗递给他,笑道:“啥没见风,昨儿风大的时候咱们都睡得沉呢,你娘半夜起来烧的炕,要不然都得冻醒咯。”大牛接了碗喝一大口,险些烫着,笑着道:“娘就是操心。”孙大宝递给他一个馍,笑道:“你娘不操心你能过得这么舒坦!”几个人说说笑笑吃了饭,都尽量捡厚的穿了,齐往庄头院子里去。 到了中午,却见了太阳,不过几个时辰,好似一下子从冬日到了春时。 李纨几个都在贾母处,说起昨晚的冷风来,李纨踌躇了会子,到底还是开口道:“今年夏日里就不怎么热,这还没入冬就来这么一下,恐怕要多备些东西过冬。”凤姐听了笑道:“我的大嫂子,你恨不得伏天里就开始准备毛料衣裳了,还要怎么多备?”又指着平儿道,“这个好跟风的蹄子,见了素云几个忙着翻晒,就紧着倒腾,如今都晾上大毛的了。昨儿晚上一刮风,把她给吓得,恨不得把刚晾得的都给我穿上。幸好没由着她,要不这会儿我就得出痱子了!”众人听了一笑,贾母便问:“今年的柴炭可够,别照上回似的,幸好没冷几日。”王夫人听了正要说话,凤姐已笑着道:“老祖宗放宽心!自从上回,咱们庄上这年进都加了三成柴炭,准定够使。”贾母点点头。李纨心道:“今年可不一定能等到年进来的时候。”便开口道:“只盼这天好点,若是照着昨天夜里那样,恐怕到时候大雪封路了。”凤姐道:“昨儿那风可真邪乎,不过到底没到冬天呢,这会儿不就暖和了。大嫂子偏是心重。”李纨道:“上回桃花雪,到底是春天了,地气一日日暖起来,就算天逆也逆不得多少时候。如今却是仲秋,这眼见着是一日日要冷起来的,昨儿这么来一下子,我心里就不怎么踏实,许我多心了吧。”贾母上了年纪想得多些,听了这话心里也有些忧虑,便道:“这两年天时总不大好,有备无患,让今年年进提前些送来,这柴炭、年用这些备好了就直接送来,不用都等齐了。”王夫人忙起身答应了。 106.暖忘暖望 回到院里,常嬷嬷对李纨道:“奶奶今日怎么想起说这个来了,这太太跟**奶听了都不怎么自在。”李纨笑道:“这么想到就说了,提个醒罢了,今年这天不同往常,若是一个不小心,府里连柴炭都接不上,那乐子可大了。”常嬷嬷道:“那也是当家人的事,奶奶私底下跟**奶提着也行,这么当着老太太面说起来,难免让人多心。”李纨道:“跟凤丫头说这个才让人多心呢,这么当着老太太说了,事情不就结了?我若私下找谁说,也没个人当真的。凤丫头跟太太都只当我多心多事。”常嬷嬷叹气道:“便是如此,也不该奶奶说这个。”李纨转过身来看着常嬷嬷道:“嬷嬷的心思我晓得,放心吧,自在不自在的不过这么几天。若真的耽误了,到时候咱们自己也不得安生,总不能老太太挨着冻我们点暖盆子。”又道,“咱们的柴炭可够?今年可没有烘房了,得想别的法子呢。”常嬷嬷笑道:“前儿素云想起来点了点,今年哥儿学里饭菜咱们自己做的多些,这余下的也不多了。要不,让许嬷嬷打外头采买些来?”李纨心里有计较,笑道:“总会有人送来的,最好还是等府里的柴炭到了再说,要不就索性早些。” 那头王夫人回了院里,跟凤姐抱怨道:“什么东西!上回就撺掇老太太去市面上买炭,她也不想想,什么好东西能在市面上寻着?弄了个灰头土脸,到了还是我们脸上不好看。今天不知哪根筋发作了,好好的说起这些来,如今可好,老太太发话了,让早备货进京!那庄子里人一年忙到头都是有时有节的,哪是她一句话的事儿?折腾得多少人不安生!就为了显她能!”凤姐听里头还牵扯了贾母,便不便开口,只好扯开了话头道:“上回桃花雪,听说只有大嫂子院子里一个病的也没有,她什么都想在前头,也有些好处。”王夫人冷笑道:“就这么一遭,还抽冷子让我们给和生道好大一场买卖呐。如今不晓得又要打什么主意了!”正说着,外头道老太太有请太太,王夫人心知是要说提前让庄头送年用柴炭进京的事,心里越发气闷,到底也不能不去,略坐了坐平平气便带着凤姐往贾母处去。 贾母见了两人,果然说的就是年进柴炭的事,凤姐才说了几句又有旁的杂事来报,匆匆离去,贾母方对王夫人道:“今儿珠儿媳妇一说,我才想起来。这两年年景不好,最急的自然不是咱们这些人。第一,如今天气又古怪,恐影响稼穑;二来,要备今冬大寒,需紧着些贫苦生民;三一个,家里已备下救济银子。这几句话,你让人捎给元儿。”王夫人初听还觉古怪,听到最后一句立马灵醒了,细咂摸咂摸,面带着笑意赶紧应承。却又一忧,问道:“老太太有什么打算,或者给元儿说细些儿。”贾母笑道:“你自个儿姑娘什么本事不晓得?只说这几句也罢,就算被人打听出来也没什么。就等着元儿给我们消息,跟着话音行事就好。”王夫人也只好作罢,急急回去寻人递话进去。 草田庄上,许嬷嬷与蕴秋墨雨商议了一下,让人唤了闫钧和彭巧过来,说起李纨早先的安排,如今看来不如提前。几人想起昨日夜里的寒风,道也该是时候了。这日午间,作坊里的人就得了消息,庄上有些多余的棉花布料售卖,还是老样子,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可按价折工。这开了太阳虽暖和了,早间的那股子冻人劲可没敢忘,听了这消息都跑去看个究竟。晚上巧娘子回了家,跟孙大宝合计起来,道:“都是弹好的棉绒,棉胎一斤合五十五文,棉绒都打成卷了,一斤合五十文,如今镇上最次一点的灰棉也要四十文,昨天这么一冷,只怕这个价都不够。”孙大宝便道:“这主家让出来的东西,哪有贵的。看看老白头家修的那房子,用的都是好料子,都合不到八十工。如今就算咱们家的房子最寒碜些。”巧娘子知道他一直惦记这事,便道:“咱们家要动就得大动了,通共就这么点地,若是要拆了这屋子,一时可住到哪里去?不如等明年买块地再盖,这回翻了屋顶补了墙,总等撑过这一年。”孙大宝听了也知道是这个理,便点头不语。巧娘子又道:“大家子的人懂的比咱们多,如今庄头院子修了那样古怪的房子不说,我听秋嫂子几个说起,连带着她们住的屋子都重新拾掇了一遍,加厚了墙,翻了瓦,还加了烟道。都是往暖和里收拾。我看啊,咱们今年,都做一身厚袄子,一身稍薄些的。被子也加两床。”孙大宝点头道:“刚修了南炕,没有被子可分不开睡,孩子们都大了,一个炕上睡着怕挤着小的几个。”挠挠头道,“只是……咱的钱够吗?”巧娘子从床头捧出个藤匣子来,孙大宝看了那分量,心里有些发灰,巧娘子轻笑道:“你还真是不上心,瞎急不是。你算算,你跟大牛小二一天一百一十文,我跟小三小四一天也有一百三四十,多的时候超过一百五十文,再算算都连着做多少天活了?除了咱家里收荞麦种麦子那阵我歇了几天工,余下的可是一天没歇过。”孙大宝迷惑道:“那钱都在这儿了?我虽没算过那些,看你这个分量,实在没多少。”巧娘子拉长了话音笑道:“分量是没多少……”手里打开了匣子,从里头掏出个荷包来,递给孙大宝道:“你看看这个可不是没什么分量!”孙大宝接过来掏出来一看,是两个银锭子,巧娘子悄声道:“是许管事给我换的,我想着这个轻便些,也好收藏。”孙大宝脸上已乐开了花,哪里想到还能摸到银子,这一下子就有十两,忙道:“这个收好了,以后给大牛他们娶媳妇使。”又感慨道,“咱们都挣上银子了!”巧娘子道:“咱们种地的时候,手里都是粮食,去换钱就亏一层,拿了钱再买东西又亏一层,一年到头能剩下个什么。今年有了这作坊,你跟二子他们也得了活儿干,一日日都是实打实的钱,自然大不同了。别说你了,我也跟做梦似的。”孙大宝叹气道:“今年早先,老憋屈那贼老头子还跟我说让小三小四去大户人家当下人呢,说两年租子加一起,咱们家恐怕连口粮都不剩了。气得我当时就想揍他,虽则他是好意,唉!”巧娘子也红了眼眶,又笑道:“不说那些了,如今没事了!明年买地盖房子也该够的。”指着匣子里几串钱道,“这里头是还没数的,成贯的在底下陶罐里,还怕不够买棉花的?”孙大宝笑道:“够了够了,这下我就放心了,你如今不得闲,索性连布也买了。”巧娘子叹气道:“也不晓得是什么人家,这么一个行事,倒像是亏着来贴补我们。” 次日,孙大宝跟巧娘子在蕴秋处付了钱,就开始每日下工时顺带着往家里搬棉花棉布。光做棉衣棉裤的棉卷就买了几十斤,还有五六床被胎,也是厚薄都有。蕴秋晚间对许嬷嬷道:“多少人都摸不着头脑,不晓得我们要做什么,还有趁着有集市往镇上打听价钱的。这家倒好,赶第二天就来付了钱,好家伙,连棉花带棉布一下子买了快五贯。”许嬷嬷笑道:“古话说‘这人一过十口,敲落牙齿有一斗’,可不是什么都费!”蕴秋道:“正是这个话,一家子就三两件像样的厚衣裳,说是往年就靠烤火过冬。小七奶娃子那个半高的睡篮,里头垫的是敲软了的干草,也亏他们想出这么个主意来。这回我把那松江布按着白布的价卖与她了,都不容易。”许嬷嬷笑道:“不差这几个钱,不正合了奶奶的意思,就这个价钱,连咱们的劳力都没算进里头去。”蕴秋忙道:“嬷嬷好歹记着把这话告诉奶奶。”许嬷嬷笑骂道:“我把你个不知足的!那早几年庄子上种菌子出毛呢的,还没赚够啊?!”蕴秋也笑:“这会儿想起来还跟做梦似的呢,奶奶也太会挣钱了,偏还手松,那年底的赏钱吓得我都不敢拿。老天爷,恐怕府里太太都没我拿的多了!”许嬷嬷紧着给她一下子,笑道:“你真是离了府里胆子越发大了,谁都敢混比了!”蕴秋也不惧,换了话头道:“早先总说奶奶木木的,哪想到心里这么有成算,先太太实在厉害,到底是大家子出来的,行事旁人摸不透。若是……若是知道有这些,只怕那头不会让奶奶嫁出来呢。”许嬷嬷也想起了什么,冷笑道:“有先老太太呢,他们那些没用的主意也只能自己窝里算计算计罢了。” 这庄上的忙乱总算过去,各样行事都安稳下来,作坊里交了计良催的最急的一万双单子,也不用点灯熬油地赶了。许嬷嬷想着农家事多,不说旁的,光是家里缝缝补补的活儿没了女人就不行,这作坊整日把人拘在这里也不是个事。就做主作坊每五日一歇,歇一天,这天刚好检修下袜子的织机,连带着厨上也得松宽松宽。这么算来,一个月要少赚六天的钱,却也得了时间忙家里的活儿,众人倒也都乐意。 这头王夫人让人给庄上的带话说柴炭的事情,不几日就传来回音,道是今年的柴炭尚未备齐,有几座山如今忽的都有了主,不让旁人砍了,这原先打算收的那部分炭就差着了,如今只好庄里自己再烧。王夫人本对这些不在意,如今有往里头递话的事情在先,遇到这些就多一重心思,忙让人把凤姐叫来商议。凤姐听了细思量一回,道:“咱们的庄子左近也不是石塘路、潮河川那等要防地,不过是寻常的山林,没道理忽的就不让砍了。”那回话的管事道:“并不是都不让砍,是有了主家,不许那些卖炭人随意砍伐了,他们自己倒是围着山起了不少柴窑。”凤姐一听这话,不再言语,只看王夫人,王夫人再问几句便让那人去了,才问凤姐道:“如何说法?”凤姐便道:“恐怕是让大嫂子猜着了!这么大阵势,总不会是瞎起哄,恐怕哪里得了准信晓得今年这冬日得大寒,夺了路想着发笔小财呢。”王夫人叹息道:“恐怕不是小财了,”看了看凤姐,低声道,“那西山的几个煤窑口也忽的禁了,说是不得私采。”凤姐奇道:“多少官豪势要都在那里开了私煤窑子的,如何禁得?”王夫人摇摇头道:“也只得个模糊的信儿,不是官面上的说法。”凤姐道:“总是要把这煤炭柴炭把在手里的样儿。”又道,“倒是害不着我们什么事,柴炭有北边那几个大庄子,石炭再怎么短也短不了咱们这些府里的。”王夫人心有所忧,一时不想多话,只道:“都说与你知道了,你跟链儿商议着调派。老太太都发过话,市面上又是这么个情形,倒不如早些凑齐了运到库里踏实。”凤姐听了这话,知是都交予她办了,答应地干脆,风风火火地去了。 李纨自然也得了消息,今年新庄子上忙乱到如今,老庄子又要给新庄子上供鸡仔鸭仔小猪仔,也不得空闲。这柴炭的小事就不便再烦他们,且自己闲着总想折腾点甚么,便进了珠界动起手来。看着光阴流转阵里飞长着的空芯石竹,把洪大唤了出来,又去苍庚号的铺子里寻了个粗炼材料的大鼎。这空芯石竹的空芯二字,实在冤枉,不过是中间有小手指那么粗细的一根芯子,可从顶端抽出,除此外,整个壮汉胳膊粗细的竹子都是实打实的实心,且质地当得上“铁石”二字。李纨闲坐一旁,一边神识牵动五行傀儡中的素衣丽人将那几楼高的石竹抽芯截段,另一边指挥着洪大开鼎烧炭。金丹烧炭翁,若是那“伐薪烧炭南山中”的老翁有这般修为,哪里能让两个宫人来欺辱。李纨随手取了两块石竹炭,面上几无浮灰,色蕴幽光,相击之下叮咚有声,音比金石,点头眯眼,好不满意。她又哪里会去想这空芯石竹乃木性攻击器械的一等炼器材料,在一般地级界也是一竹难求。此竹所生处,方圆一里草木不生,皆因其吸地力如此。如何在李纨面前长成了竹林呢?自然是因为底下铺的乃是息壤。以息壤种木性高攻灵植……以烧炭……息壤也可一哭。 107.局乱 时序之乱,自不是柴炭米面那般简单。单说那日迎春奶娘听了绣橘与司棋的双簧,心下着急,说了几句话就赶紧家去了。进了屋子就开始翻东西找银钱,她媳妇看见了当她寻赌资呢,便道:“娘你寻什么?这天儿你们就赌上了?”奶娘不耐烦道:“什么赌!司棋那死蹄子,仗着王善保家的老脸先从我这儿夺了管银钱的差事,这会儿又勒逼着要那块要命的玉!我得赶紧给赎了当回来!”她媳妇嗤笑道:“什么大事!她一个小丫头片子能怎么着,娘您素来胆大气壮行事不怕的,如今倒惧起黄毛丫头来,可也稀奇!”奶娘听她这么说话更不耐烦,扬声道:“少给我扯这些臊!这玉能牵扯出人命来,要去寻**奶来查呢!你能耐你想个法子出来,少站那儿说风凉话不怕屁崩了嘴的!”她媳妇听了自觉没趣,讪讪道:“哟,又不是我混拿人东西,怎么扯上我来了。别说**奶,就算太太来了,也牵连不着我!”奶娘心里着急,寻了两件首饰并几两银钱就急急出门去赎当了,懒得再跟她媳妇废话。 这奶娘到前街当铺上把东西往柜台上一撂,供奉一看是老主顾,也不多与她计较,痛快地收了当票,把她当的东西给了她。奶娘急忙打开看了,正是那块暖玉无误,赶着收了急匆匆回府去,寻思随便找个犄角旮旯的地方一搁,只说绣橘司棋几个错眼没见着就得了。 她急着往回赶,却没在意身后跟了个人,一身缁衣。那人见迎春奶娘进了贾府后门,心道果然是在城里。早先在东边深山里引风弄雨时觉察有极强的神识扫过,却未能追得方向,只估摸着该是在城里。这前后寻了许久,一丝踪迹也无,倒险些着了那贼秃恶道的道。如今眼见着那婆子手里的东西带着灵力,只是怎么会从个当铺里头出来。刚纵身欲入府细探,却见府**出极强的一阵威光,迫得他凌空一个跟斗倒跌下来现了身形。“该死的老鬼!”眼见那威光正是从府内宗祠所出,想来这家祖宗了得,这威光中好重杀气,不知活着时砍了多少人头的。若要硬闯,也是小事,只是难免有些动静,说不得就引来旁人反多费手脚,尤其是那对阴魂不散的僧道。恨恨只好作罢,心道不如紧盯着些,看哪日这家先祖祖灵不在府里时再作打算。想到这里,一闪身化作一道光影往东北去。 京城东北雾灵山间,一道微光射入,却是一间隐秘的寺庙,题名写着“乌龙院”。前后不见人家,却香火甚旺,那大缸装的香油点着长明海灯,当院的大铜鼎里愿香插得满满当当,燃着的胳膊粗细的蜡烛也不是寻常供奉。却不见僧人方丈,亦无道尊佛像,空荡荡的前殿正中只供着一段乌黑的物什,不知什么材质,隐有长纹涌动。 一僧一道遥有所感,奈何到了跟前又失却了踪影,那道人便道:“左右无事,正要向警幻仙子交待些渡人之事,不如说与她也罢。”那僧人点头称是,两人便结伴往太虚幻境去。 警幻仙子正得小成,一众菩提金女都携宝来贺,便听报茫茫大士与渺渺真人前来拜访,忙起身相迎。因此回风流孽鬼造劫历世之初,这二位曾携了块顽石前来参合,又想着趁便度脱几个造些功德,也算有些渊源。警幻携众出迎,两边厮见了,又奉上仙茶灵果,那僧道便将所行渡人之事尽数说了,警幻亦连连称善。及至末了,茫茫大士提起道:“那人间如今出了个乌寒水虺,颇有些成蛟化龙之念,只是不知缘何常在各处搅风搅雨涂炭生灵,我等两次相逐,都让它逃了真身。天人相应,不知会不会碍了这历劫的冤孽们,特告诉仙子知晓。”警幻听了不以为意,笑道:“这界中向来野狐孤鬼之事不绝,想来也无大碍。”那僧道已将话带到,又见事情已了,便告辞而去。 警幻正欲回殿,一彩衣小婢近前禀道:“玉围栏中的绛珠仙草近日有些不妥,请仙子前往查看。”这警幻仙子由来最着紧这株仙草的,听了这话立时带了人去。却见那白玉围栏中一株袅娜纤草,叶作深碧尖端略呈紫韵,也无花也无果,清风吹过却摇曳生姿,说不尽的风流态度。常人自然难察端倪,警幻一见便觉那仙草周围所萦绕的灵气竟似淡漠了许多,底下根处一汪清泉也静如无波。那先前禀事的小婢在一旁道:“这些时日该我当值,前些天发觉这底下的涵泪泉不见少了,起初还当是我眼花,这特特做了标记,请仙子细看,这已过了大半日了,一滴未少。”警幻仙子闻言轻轻点头,柔声对那小婢道:“我知道了,这不是你看管不当之故,恐怕是绛珠仙子在下界有甚巧事。”那小婢听了与自己无干,方松了口气。 警幻回到寝殿,其妹兼美见了她便问:“姐姐,那草儿如何了?”警幻仙子蹙眉道:“不知为何那仙灵气竟淡薄了些,虽差的不多,却也瞒不过我去。”兼美道:“还不是姐姐非弄个什么下凡还泪之说,我看不如尽早让绛珠妹子回来,不就什么事儿都没了?”警幻仙子横她一眼道:“你打的什么主意当我不知道,神瑛侍者若果然有意与你,我自然也不会拦着。只是你也要分些轻重。这绛珠眼见着已经修出了人身,她又不是我们渐修而来,乃是草木化瑞,丁点孽债也无,飞升真仙是指日可待……”不待警幻说完,兼美低声嘀咕道:“飞升就飞升……”“混账!”警幻怒斥道,“让你历情劫是为了以情悟道的,你倒情迷心窍昏起头来!若再如此,说不得我就让你转历个千百世再回来,看洗不洗的清你那点心思!”兼美一听这话晓得警幻动了真怒,忙辩解道:“姐姐好没道理,我不过白说一句……我不过是担心,担心那绛珠仙草若是知道了我们以情缚她历世,图谋她的仙灵之气,恐怕、恐怕会对我们不利……”警幻听了冷笑道:“她乃草木天生精灵,哪里能懂这些,就是有人明白告诉她,她也不会信。情力之巨,你会不晓得?只要这初劫里情根深种,自然魂魄有记,辗转红尘相寻,‘只羡鸳鸯不羡仙’。仙草灵气自生,她精魂却忙于转世无暇炼化,不是正合为我所用,何来图谋之说?”兼美迟疑道:“那人间……人间诡道甚多,她生时虽无知,待转世时却可通前后生世记忆,人道‘人老成精’,实在不可不防。”警幻笑道:“草木精魂化人,哪有长寿之辈?都夭于韶华,情窦初开而不知人间疾苦之时,世世只辗转在一个情字,所谓情情,哪里会学得那些手段。”兼美听说如此,前后想了,方浮出笑颜。警幻见她如此,冷哼一声道:“此次孽鬼投胎,差一个钗位为何不去问阎王要人?你偏趁我不防化了身投去,哼哼,真当我不晓得?”兼美听了嬉笑道:“那阎王老儿每次都好生磨叽,要一个时想塞三个过来,谁耐烦跟他歪缠?况姐姐总说我空想妄念不如实修,这便下去红尘历练历练,不是比空呆着强?”警幻知她狡辩,却也奈何她不得,只让她莫要耽淫忘情,迷了真心。 两人又说到如今绛珠仙草灵气转薄的事,兼美道:“我尘胎只能开肉眼,倒没见什么古怪。”警幻便道:“今日茫茫大士说起那里出了个乌寒水虺,不知是不是它打了主意。”兼美道:“倒是天象不大好,我那尘胎不过是个凡人,就算见了也认不得它。”警幻拿定了主意,道:“过些日子是天玑娘娘仙诞,待忙过了这一阵,我亲往接了绛珠生魂前来一叙,到时自有分晓。” 不说天上如何疑云丛生,这人间正值深夜。一队人马潜行至深山乌龙院,上香的上香,添油的添油,更有一位跪于案前默默祝祷。前后不过半个时辰,又人去楼空,独留一院灯火,倒也不怕走了水。下行时,一人道:“这龙王还真灵光,大中秋的愣能招来那么大冷风,这边几个山头都下了雪了。”听得一声咳嗽,立马闭嘴,住了声快步前行。 眼见着秋深,凉意平添,这凤姐的心思却一团火热。贾琏见她如此,笑着提醒她道:“这府里的柴炭都是庄子上来的,一年两进,从来没听过有缺这个的。这煤嘛,却自来都是赖大打理。上回那铺子来回倒腾的事儿,虽打哪儿都赖不着你,却只显出个你来,还不晓得人心里怎么想呢。这回要听我说,悠着点的好。”凤姐一扬眉道:“这是怎么话说得,倒像是我跟奴才抢起差事来。只是这回老太太太太都紧着交代,要尽快备齐了入库才得安心呢。我自然要催催,这要是一个人干不来这个活,哪怕他做过一百年呢,到了这一日也还是用他不得,总得有能为的能干这个的来顶替。就是王公大臣,也没有做过哪个官就定能做一辈子的道理。”贾琏听她如此,笑道:“得,得,算我白说,这可跟我没一丝干系,我不过给你提个醒。”凤姐横他一眼道:“这个跟你没干系,跟你有干系的又何止这个那个呢?”贾琏赶紧摆手,打着哈哈夺门走了。凤姐此时也没心思跟他算细账,赖大那头隔了几日仍是没个准信,凤姐回了王夫人,得了话就自己寻人操办起来。 这日张材家的来回话,道是已寻着了卖家,这人在榆林、双门那边开的大煤窑。如今不到销煤的旺季,往年总要立冬之后才开始大卖,整个西山那片,多时一日能走百车进城。今年他已屯了些,正等时候发财呢,哪想到官面上开始禁起私煤窑来,原当是年下要些孝敬,哪知道这回竟是给了银子也不成。他几个同做这行的兄弟已被勒令关停,工部衙门直接封了窑口,说若敢再犯严惩不贷。他那地界偏远些,只怕也撑不了多久,正着急寻买家。一个如今还不到时候,另一个那些中间炭煤掮客见他如此个个压价,恨得他不行却也无法。凤姐问道:“他有多少煤要卖?”张材家的回道:“这个可不知道,说大的窑口一天能出几千斤呢。”凤姐埋头算了算,便道:“你去问准了他到底有多少货,我若全要了他给个什么价。最好今日就能回话。”张材家的听说如此,赶紧去寻人与那煤老板说项。过不多久来回话道有三十几万斤上等煤块,凤姐当下就都要了,总共付了他三百两银子。那煤老板再没想到这煤出得如此容易,虽是让了不少价,却比先前打算的好上许多。特给张材留了自己的商号帖子,道日后换了买卖行当也愿意与张材再打交道。此乃闲话,揭过不提。 前后不过十数日,庄子上的柴炭也运抵京城,银霜炭、黑灰炭、下等柴炭俱都列了单子,薪柴处的管事们忙活了两日清点入库。张材几人采买的两万斤西山煤炭也一起入了库。凤姐待细账总账都得了,便报于王夫人与贾母知道,贾母道:“你倒是手快,连着煤块子都一同买了,这会子也难为你寻得到人。”凤姐笑道:“这大嫂子那么一说,我嘴上虽安慰着她,其实心里头也有些打颤。旁的不说,若是那白毛风再刮上几日,只怕老祖宗要点我的衣裳取暖。这不赶紧把能寻着的都买了,倒也有个好处,比往年还便宜上两成,东西也好。”王夫人点头道:“这会儿没旁人紧着买这些,可不由着你挑拣。”贾母听说如此,亦点头道:“虽没多少银钱,却是你理家用心处。”王夫人也道:“她年纪小,脑子换得快,做起事情来风风火火的,却有些不管不顾。”贾母笑道:“这是替你出力呢,你倒嫌她!”王夫人笑道:“因老太太夸了她,我少不得得挑挑眼,省得她太得意了去。”贾母难得听王夫人如此逗趣,大笑道:“你如今也伶俐了!她用心做事,可不得夸她两句,还省了赏钱,岂不实惠。”凤姐听了知道这煤炭的事算是揭过去了,便凑趣道:“怪道我今日听了老祖宗的,心里头高兴得美滋滋的,这腰里头却觉着凉飕飕的。”众人笑时,她又道,“如今先送了柴炭跟年用来的都是近处的几个庄子,黑山村白水庄那边却是无法,只好等到腊月才能到,偏他们又是大头。”贾母点头道:“那里自有庄头老人们看顾安排,庄户人家会看天。再说了,那般远,就是急也急不来。”众人听了都点头称是。 108.丝动纹乱 这秋风日紧,许嬷嬷在院子里清点库房,蕴秋捧着账簿在一旁勾数,点完了几处柴炭,蕴秋忍不住问道:“嬷嬷,这二十多万斤煤,是不是太多了些。到处堆得黑糊糊的,看着真腌臜。”许嬷嬷也皱眉,无奈道:“奶奶的主意,这都是顶好的煤块,好在那些泥煤渣子都做成煤简儿了,要不然这一刮风可有够受的。”蕴秋看了眼账簿,道:“这还有好几万斤柴炭呢,奶奶这是打算做烧火买卖?”许嬷嬷笑道:“那能几个钱!奶奶如今都是为旁人想着,是怕庄户人家今年备冬有差池,好匀挪的。”蕴秋叹气道:“这哪儿管得过来,奶奶也忒操心些。”许嬷嬷道:“左右也不费什么事,不过跟计良说一声罢了。”拍拍那账簿,松口气道:“好了,如今都齐了,过两日我去与奶奶说一声,她也好安心。”说了又想起一事,笑道,“如今奶奶也长本事了,向来是我们给她送东西,这会儿巴巴的遣人给送来几篓子炭,还指定说是给我们几个用的,倒像咱们这里缺了柴似的。”蕴秋道:“那炭可不平常,看着也没多少,称了竟得两百多斤,定是难得的东西。”两人边走边说,许嬷嬷道:“那炭是让咱们点炭盆子用的,那煤块都烧地炕用,没法进屋里使。”蕴秋便问:“那地炕要整日烧着?晚上又不做活,白烧着作甚么。”许嬷嬷道:“晚间若停了,早上再烧热了倒多费柴禾,或者用些煤简儿温着吧。”蕴秋略一转念,乐道:“两头的炉子都不停,这冷天要用热水倒便宜得很。”许嬷嬷笑道:“可算抓着个芝麻大点的好处!” 计良打从李纨起新鲜种菌子开始,这日子就跟上了云一般,陪嫁家人转眼就成了四海商行数得着的大掌柜,这还只是明面上的身份。是以虽不曾细想,对李纨的作为,总存了丝敬畏,少不得要多琢磨他几回。这回见李纨砸了银子买过冬的柴炭煤块、棉花被和,想及前些日子的寒风忽至,思忖一阵便派了几个采买下去寻些煤块柴炭的卖主来。哪想到,这一探寻却出来些诡异处。西山煤多,长安城有句老话叫做“烧不尽的西山煤”,自前朝以来,这都城人口日多,周围山林供炭已难以为继。这黑煤又叫做石炭,价格只抵好木炭的两三成价钱,便多有人购得以充薪柴。这石炭好烧,却难耐个“脏”字,且初燃时气味难闻还与人有害,需得好通风处,是以豪富之家仍旧多燃好炭取暖,这平民却用石炭多。一年连烧饭取暖,整京城用煤可达万万斤之数。这销煤旺季多在深秋初冬,有道是“破被旧袄虽暖人,屋里无火难过冬”,是以此时也该是窑主掮客最热闹的时候。可今年着人去问,却颇有异处,私煤窑子呼喇喇地被勒令关停,那些在官府有文书报备的也挨个等着巡检,出不得煤。细问了,道是为了冬煤挖取安全打算。好似有理,细想却总觉不对,初时也当是几个衙门临年敛钱的手段,及至逐个关停封口,丁点松动不见,便知事情不简单。那寻柴炭的也来回话,出好炭的永宁路、怀来路、美峪所几处山林,除了内廷定量外,其他山林都禁了砍伐。倒是围着山起了不少炭窑,看似是有人要把持着柴炭货源好发笔冬财。有煤炭事情在先,计良另有寻思,让人使了大银子探底,那些柴窑竟都是空着的,也未见人伐薪砍柴。他本不是寻常商家,又是打南边茶叶那等买卖历练过来的,几件事串起来一想,便坐不住了,赶着出门去拜访章家二爷。 许嬷嬷跟蕴秋点完库房又要结这个月的账闫钧又找许嬷嬷说年下的杂事,许嬷嬷觉得头大,问蕴秋道:“墨雨呢?让她替我会儿也好。”正问着,墨雨打从厨房那院子气冲冲地出来,俩人便叫住了她:“正说你呢,嬷嬷又要去庄头那里说事,想让你帮着看下账,这是怎么了?”墨雨大叹一口气道:“我这都成伙夫头子了!哪里还能看账!”许嬷嬷道:“那杜婆子又闹什么幺蛾子?”墨雨气道:“这几个月吃饭的人多,连着那头的厨房也用上了,老苍头就能做些熬煮的粗食,好歹也算应付过去了。如今人少些,她便撺掇庄头把那头的歇了,只说都在她这里做。她要能做也行,几日没管到细处,就天天拿熬白菜蒸萝卜对付。陈婆子看不过去说了一句,就剁砧板捅锅子的闹,嘴里还不干不净的!实在气得我不行,嬷嬷,照我说,赶紧让她走了,我们还多活两年!”墨雨素来不爱多话,今日实在气狠了,尤其想起那杜婆子扯着嗓子嚷嚷:“一帮穷鬼,吃口干饭就该阿弥陀佛了!一文铜钿不给的,蒸萝卜吃多了都没脸,还敢嫌弃甚?!”实则是打着算盘想把几日的菜钱昧了,忍不住啐道:“呸!就为了那么几文钱,自己也是苦过来的,如今手里稍能管着点事就这个作兴,想起来让人恶心!”许嬷嬷无奈道:“怪道前些日子闫钧媳妇热辣辣地要去管厨房的账,原来是打了这么个主意!这彭巧倒是跟他这娘丁点不像,这女儿倒是像了个十成十。”蕴秋道:“这杜婆子原也不是咱们的人,不过是看彭巧在这里能说上话了,投奔来的。因她不是里头的人,自然也没有月钱银子可拿,才说指个活儿给她算个营生。真是好心养出蛆来,嬷嬷快些让她们消停了吧。”许嬷嬷苦笑道:“你们这话倒轻巧,三两句把这恶人都推给我做。她虽不像,却是彭巧的亲妈,闫钧的丈母娘,这闫钧管庄子可是奶奶亲许的,咱们倒不好太得罪人。”蕴秋道:“嬷嬷这话差了,奶奶在里头,不过是见着朵花儿罢了,哪里能晓得这花叶子上多大的虫子?庄头是有能耐,管得庄子,也没道理让他家什么人都来祸害。庄头再如何,上头也还有奶奶呢!”墨雨见许嬷嬷犹自犹豫,便把方才那杜婆子说的话都学给了许嬷嬷听,又道:“这些话,让那些干活的人听了像什么?再说了,奶奶做这个事,本意便是让人有口饭吃,日子能过下去,也是给哥儿积德。这么一来可好,倒成全了他们一家子了,处处想着伸手。这杜婆子,说是管着厨上,甚事不做,只充个太太菩萨,指这个说那个的,变着法子赚便宜揩油。对那几个帮厨的小小子也整日里‘小崽子小崽子’的,还谁都说她不得,不知道哪来的款儿。要我说啊,这庄头赶上这样一个丈母娘这样一个媳妇,也是倒霉!”许嬷嬷赶紧摇手道:“好了好了,我的姑奶奶哎!得了,我也算听清楚了,这事儿我去跟闫钧彭巧说吧,奶奶那里我也会回的。奶奶可不知道咱们这里这么些污糟事儿,让她晓得晓得也好。”蕴秋笑道:“能把墨雨气成这样,也算个能为了!”许嬷嬷道:“别说便当话,这撵人容易差事难,杜婆子去了,可让谁来管厨上的事?”墨雨忙道:“她只挂了个名儿,寻着隙就生事,倒要饶上我时时看着她,去了正好。这厨上就先让陈婆子管着,我跟蕴秋早晚过去一趟也罢了。”蕴秋道:“陈婆子干活做菜倒行,日子长了这管事调度上恐怕差些。”墨雨摇摇头道:“如今庄上多少事,又开着作坊,嬷嬷还得管着南边两处,如今这鸡鸭猪牛羊都齐了,谁晓得奶奶一高兴又弄出什么新鲜事来。我是再也不能了,先让陈婆子管着,账还是从您这儿走总的,待过了年再问问奶奶看还有什么可用的人吧。”蕴秋道:“如今少了计良和段高两家,真是丢不开手的忙活。”许嬷嬷笑道:“好了好了,紧着忙就这么些日子了,奶奶说了,进了腊月就把作坊歇了,各位都劳苦功高的,我必定与奶奶说的。”墨雨笑道:“嬷嬷又说这个,咱们又不是见着几两银子就心头火热的人了,哪里是为着这个呢?”许嬷嬷笑道:“知道知道,都是大财主了,自不是冲着银钱来的。” 几人说笑着散了,许嬷嬷自去寻了闫钧和彭巧说了杜婆子的事。闫钧听说如此,立时想起前几日自家婆娘紧着要去管厨房的账,拿话挤兑了自己好些日子,堪堪允了她,竟是为了这个。一时脸红惭愧,许嬷嬷反拿话劝慰他。彭巧自来是晓得自家娘老子为人的,只是他亲娘是投奔他来的,如今如此,说不得也是仗了自己的脸面,也是尴尬难堪。两人都紧着让许嬷嬷放心,自己绝无二话的。都道这老娘还是歇了活的好,左右儿子女婿都有出息,还怕养不动她?许嬷嬷与这二人通好了气,就去厨上说了处置。陈婆子听说自己管厨房就是一惊,后来知道细账安排有墨雨蕴秋,方才敢接下了这差事。那杜婆子听说免了自己差事,立时火起,只是许嬷嬷积威甚重不敢造次,一把抓下干干净净的围裙扔在一旁,气哼哼地寻儿子女婿告状去了。许嬷嬷也懒得管她,只把厨上的人事仔细调配了,嘱咐陈婆子好生看管。 巧娘子回到家,跟孙大宝说起厨上的变动,笑道:“这几日蒸萝卜就咸菜吃下来,东头二嫂子说连奶水都没了。”又道,“对了,我已经交了钱,得空去把煤拉回来吧。秋嫂子说车可以借庄上的,记着搬完了喂一下牲口。”孙大宝却道:“这都拉回来也没地方放,总共就这三间房。不如跟管事商议了,咱们用时再拉也好”。大牛在一旁问道:“娘,咱家不是烧柴禾烧炭嘛,怎么还买这个?”巧娘子笑道:“你也晓得管事了!今年你们都忙,存的柴禾有限,虽烧了一窑炭,到底也没多少。常日里又没怎么在家做饭,连火星残炭也没存下几块。那庄子上的煤是顶好的黑煤块子,烧起来火大热腾还没什么烟,买了来备着冬天烧炕使。”大牛犹豫了下,开口问道:“娘,咱、咱家里……还有钱吗?”巧娘子听了问他:“怎么?你要使钱?”大牛赶着摇头:“不是不是,这不看着买了老多东西了,又给我们几个都做了新棉衣……您那活儿也不轻省……”巧娘子拍拍他胳膊笑道:“娘晓得你担心啥了,没事,娘都有打算,没多花钱!咱们这庄里头买的东西,比上集上买还划算,娘心里有数!”大牛听说如此,才笑了,又道:“二弟三弟和四弟都能帮娘做针线活,独我的指头粗苯,干不来那个,还都先紧着我的衣裳先做……”孙大宝敲他道:“你是拐着弯子损我呐?头一份做的就是我的,我可不会那针线活计,你可不是说我呢!”大牛急红了脸,都结巴了,紧着道:“不、不、那、那……”巧娘子笑起来,小二笑着对大牛道:“哥,爹逗你呢!你呀,别瞎寻思,你跟爹活儿重,还多是外头的活,可不就得先做?这万一照着上回那样忽的就冷了,小五小六几个能在家里烤火等等,咱们几个可不成,还得上工呢。连着我的,不都先做了。再说咱们人多手快,后儿个作坊上歇一天,咱一家子的就都齐了。”大牛期期艾艾道:“那、那二狗子还损你……”小二一笑,道:“他那是看着眼气。越眼气就越让他看着咱们过得舒坦。”孙大宝问:“二狗子说啥了?”大牛低头不语,小二道:“说我们几个做针线,是娘们。”孙大宝赶紧拿眼睛看巧娘子,巧娘子看他笑笑道:“小二都想明白了,我还能生气?这裁缝师傅男的多了去了,针线跟娘们有啥关系。这能做活使力,替爹娘分担,把一家子日子往好了过的,就叫爷们!”小三小四在一旁听了眼睛都亮了,挺挺小胸脯,觉着自个儿爷们到了十足十。 109.秋寒 碧月跺着脚进了屋子,抱怨道:“这天!天天跟被谁打了似的!”常嬷嬷刚添了香,听了这个笑道:“你这个话新鲜,什么叫被人打了似的?”碧月指指窗外,撇嘴道:“这天天这样,见不着日头,连片白净些的云彩儿都没有,是不是像被打出乌青的样儿?!”李纨听了一口茶险些喷将出来,常嬷嬷也笑得差点打翻那官窑兽耳炉。素云忍了笑啐她道:“越来越不着调!赶紧去把你自己的衣裳归置了,撂得哪都是。”碧月叹气道:“旁人家都没咱们麻烦,衣裳还得往库里腾挪。”常嬷嬷更乐得不行,对李纨道:“奶奶听听,抱怨您赏得太多呢。”碧月忙笑道:“没有没有,奶奶,没有那事,我只是说房间太小些!”满屋子人都乐了,常嬷嬷摇头道:“奶奶太慈善些,看一个个给惯得!”李纨摆摆手道:“由他由他,这么着挺好,可不是热闹。”又问,“几位姑娘的衣裳可做好了?”碧月笑道:“都得了,我去拿来给奶奶瞧瞧?”李纨点点头,她便紧着去了。素云在后头直唤她:“你顺手把自个儿衣裳归置了!再不听待我回去都替你赏了小丫头们!”也不知她听见没有。 下晌去贾母处伺候,李纨顺便带了姊妹几人的衣裳去,贾母见了便笑:“你们大嫂子又送份例来了!”迎春几个都上来道谢,李纨笑领了。贾母让黛玉近前细看,见她的是一件葵黄缎平金银团花九菊长袄并一件樱桃红织金妆花白鹇纹裘皮大氅,取了镜子看,又问道:“这夹袄倒轻巧得很,这氅衣又用的什么新鲜皮子?”往黛玉身上比了比,搂了她道:“这颜色如今倒可穿了。”李纨因黛玉孝满,特给做了两身颜色鲜亮的,听贾母问了,便回道:“叫做灰雾绒,这颜色合小姑娘用,她们几个都做的这个的。”贾母细看那皮子羽灰略带莲晕,拨不见底,笑道:“果然是好东西,难为这兽儿怎么生的。咱们这里寻常的就是貂狐猞猁之类,你偏多新鲜。”李纨笑道:“我那兄嫂如今说出的地方好些我都没听过,也不知怎么弄来的东西,老太太瞧着好我就放心了。”贾母笑道:“好,好。”李纨又捧过一个黑底描金曼倩偷桃纹六棱盒来,对贾母道:“这是真腊绿洋的碧油青桂香,没有制过的,冬日里点了温脾养胃,老太太点着试试。”鸳鸯忙上前接过,贾母看那沉香是碧色香段,致密有光,笑道:“如今这样的也难得了,做个手串也好,点了岂不可惜。”李纨便道:“已另拣了奇楠香着人制十八子了,过些日子能得。这个不近热气没味,做香片香末倒都成。”贾母笑道:“那我就先收着这个吧。”凤姐总算寻着隙儿说话,笑道:“老祖宗这话实在是妙,最妙在‘先收着’这几个字上,细品品实在大有回味。”贾母大笑起来,指着她骂道:“我这好不容易遮掩过去,你这猴子非要揪出来给我个没脸!”凤姐忙上前扶了贾母,笑道:“我这是替老祖宗帮腔呢,万一大嫂子没听出来,晚了送上那奇楠香的十八子,老祖宗您这‘先收着’就‘先’太多了!”众人闻言都笑。 贾母拍了凤姐笑道:“你莫要只盯着我的东西!你且想想,你还欠了你嫂子好大人情呢!”凤姐故作不知,拿绢子甩甩,眼望着别处慢声道:“哎呀,什么呀,这忽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贾母被她疲赖样儿逗得不行,忍了笑喝她道:“若不是你大嫂子说起柴炭的事儿,你如今能这么轻省?别看我不出门,如今满城都寻这两样儿我可都知道!”凤姐笑道:“有道是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这么论起来,老太太该当是个状元呢!”贾母指了她道:“你休要东拉西扯的,只说说这么大个人情,你要怎么个还法吧!”凤姐听了这话,便紧着给李纨使眼色。李纨忙起了身道:“我不过是随口说句瞎担心的话,可不敢占了调度管家的实在功劳!”凤姐紧着笑道:“大嫂子既这么说了,我也不好再谦让,只是到底承了嫂子提醒的情,这么着,我就不问嫂子要年下的礼了,权当是还嫂子人情了”众人适才见她与李纨使眼色时便都屏了气看她,果然听着这么段子话来,个个笑得东倒西歪。贾母抚了胸道:“这都小气成精了,偏还说得这般坦荡!”嘴里虽骂着,也知道她是故意作态逗自己开心,眼瞧着自然更是欢喜。 这凤姐如今心里却更是一重欢喜。原来她撒钱买了那么些煤,不过两日市面上就传出来今冬缺煤少炭的话来。开始还没人当真,这煤炭不过是打地里挖出来的,也没个节令,要用了现挖都使得,有什么可急的。哪想到,不久又传出私煤窑皆被封停、有文书的过街塔、门后沟几处大煤窑又积水严重的话来,眼看着步军统领衙门一拨拨的人开拔往西山去了,这人心就有些发慌。几个原先开了私煤窑的煤头子在城里寻门路被问出来,也坐实了当初的传闻。偏就那几日天突地阴沉下来,东边山里还飘了雪花,这下可好,一时煤价炭价高涨。小户人家还想等等看,那大门大户本待等着各自庄上送柴炭来的,如今一催才发现,今年的炭竟也不易得了,设若再来两场大雪,这金银再多也当不得柴烧,便开始往市面上扫购煤炭。不几日,这煤价已翻到了原先的四五倍的价钱。凤姐心里琢磨,这京城北地,没有火炭哪里过得冬?这朝廷定是不会不管的,如今那么些兵军往西山去了,总有法子运出煤来,到时候只要西山煤往城里一运,自然价格就下来了。是以也不恋战,除了先前给府里运的两万斤,又剩了五六万斤堆在名下的一个小庄子上,余下的几日间都卖了个干净,这一注就赚了一千多两,实在是意外之喜。更兼如今府里说起来,都要道一声链**奶好手段,府里预先备了柴炭煤块,凭外头怎么闹腾都只揣个袖子看热闹就是,柴炭处的管事更暗叹一声好险,直把凤姐当成了活菩萨。如此经这一役,凤姐名利双收,自然喜不自胜。 众人厅中围坐说笑,不觉时长,那外头已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旁人还不觉着,黛玉便觉得有些凉意,宝玉见黛玉将手往袖内缩了缩,正要说话,外头走进雪雁来,手里捧着件玉色暗花缎绣青竹覆雪的氅衣。贾母瞧见,便握了黛玉的手,一摸之下果然有些冰凉,便叹气道:“你这孩子,觉着凉了怎么不说话?就在自己家里,还就这么生忍着?要知礼却也不是这般拘泥的!”黛玉笑道:“我这手终年都难暖和,刚觉着有些凉正要说呢,她倒先拿衣裳来了。”贾母便对雪雁笑道:“你是个好的,如今也大了,越发懂事了。”雪雁一笑,脆生回道:“是奶娘让我送来的,这会儿外头下起雨来了,刮着风凉,让我拿件挡风的来。”黛玉见她拿的衣裳,笑道:“我也没有这般怕冷,这才什么时候,都穿起它来!”雪雁道:“不过就这么披一会儿,这个最便当,拿了旁的夹衣褂子的还得脱换。” 黛玉听了便径直披上,果然片刻身上暖和起来。宝钗见了道:“林妹妹这么披会儿倒也使得,若穿惯了却不好。那穿衣节令的规矩道理,就是怕人太过惧寒,早早穿了厚绒大毛,捂惯了,待大冷至寒时就没得可添,倒易伤身。”黛玉尚未来得及说话,宝玉在一旁道:“宝姐姐偏爱这些规矩道理,要我说,这人自己觉着才最是可靠,冷了自然穿衣,热了自然脱了。照着他们的规矩,八月三十换小毛,九月底换中毛,冬至了才得穿大毛的,转年到二月底又定要脱掉大毛的。比方前些年的桃花雪,若听了他们的,才真是伤身了!”探春听了两人说话,便道:“二哥哥这话才没道理呢!凡事有例外之说,这例外就得先有例,你处处以例外为高,却正要认了那‘例’才好说你的‘外’。”宝玉笑道:“你既如此说了,便已是认了有例外,不能处处时时都遵那些规矩,岂不就同我说的一样?”探春道:“虽非处处时时循例,却是要九成九循例,那百里无一的例外虽是有的,却难得见着,寻常处事自然应以规矩先例为宗。”宝钗听了笑道:“三妹妹说的通透。”黛玉晃了晃脑袋道:“听得我头晕,你们一个个学问大,待辨出个子丑寅卯来怕也该当穿大毛的天气了。” 却是一语成谶,这日晚间,秋风就着冷雨就透出股寒意来。那珠羔草上霜的褂子这会儿轻得像纱绫,薄些的夹绵袄子更似个摆设。素云往鼎里添了炭,拨了火透,又罩上罩子,细听了外头的动静,对李纨道:“奶奶可别又去开窗子,这下的虽是雨,却比下雪还冷些,真真怪了。”李纨拢了头发,问道:“这里倒还暖和,旁的怎么样呢?”素云取了帕盆热水来,回道:“都点上炭盆了,晚饭那会儿就都让领了炭去,都是先前的硬木炭。”李纨点点头,忽的想起来,笑问道:“你可把碧月的衣裳赏人了?”素云笑着回道:“她那手快,回去取姑娘们的衣裳时就胡乱往箱子里收了,只剩了几件扔在她自己床上,大约打算给妙儿的。”李纨点头道:“她们俩倒是好得长久。”李纨接了帕子,素云去铺床,叹气道:“她是个不多想的,旁人反怪她乱了规矩。小丫头们个个等着要我们东西呢,自然是没有的,难免又抱怨这个吝啬那个抠门。”李纨笑道:“是青葙她们有这个话吧?你哪里会在意小丫头的抱怨。”素云笑道:“奶奶这话说的。”李纨洗漱停当,笑道:“旁人的想法,哪里一个个能顾及得过来?不图什么自然也没什么好怕的。”看素云给自己铺了床甚厚的被子,便道:“这还没入冬呢,也罢,明日跟我去库房找找,兰儿那屋也得找个暖和的铺盖。”素云听了要去库房,苦笑道:“也怪奶奶,往日里记账总让我们随意写个大概就得,如今可好,光看着账目实在不晓得什么是什么。几箱子都记着是‘皮货’,几箱子记着‘绸缎’,也是章家和舅老爷太能送东西,如今是一笔糊涂账呢。”李纨心道:“正要糊涂才好。” 第二日众人在贾母处聚齐,贾母坐在榻上,对凤姐道:“如今也依不得时序了,今儿让人将这屋里的座靠都换了吧。”凤姐起身应了,笑道:“早上已安排下去了,恐碍了老祖宗作息,特待午间歇息时来换上。”贾母点点头道:“你们向来虑得周全,我也是白说一句。”凤姐紧了紧衣襟道:“这天偏生古怪,真让大嫂子担心着了。秋天下雨是该当的,偏这雨也奇,看着倒像是油一般,下到树上都流不动。昨日夜里就越发冷了,如今这么空坐着,都觉着后背后腰凉飕飕的。”待贾母用了午饭,众人各自散了,鸳鸯伺候贾母歇了中觉,悄悄出来与琥珀、珍珠几个调度丫鬟婆子将厅里交椅上的的椅袱椅搭坐垫小褥连同炕上榻上的坐褥靠背引枕都换了。待下午众人再来时,连火盆都点上了。 凤姐自己院子也换了个全套,回来也未换衣裳便靠着靠背歇息。平儿奉了茶,嘴里道:“这会儿就都点上炭盆了,这么算来今年还不晓得要费多少柴炭。”又问凤姐道,“奶奶怎么不换衣裳?这披风在屋里穿着厚重些。”凤姐道:“指不定待会儿太太就要遣人来寻我,谁耐烦换上换下的。”平儿道:“刚都一块儿从老太太那儿来的,太太又有什么要寻奶奶?”凤姐嗤笑道:“傻丫头,你都晓得这柴炭得多费,太太能不晓得?说不得就得寻我说这事儿。我有什么法子,黑山村白水庄到咱们这里怎么也得大半个月,还得是天气好脚程快的时候。那些年用里的风鸡腊猪的不到时候也得不了,总得等齐了才能送来。东边府里跟咱们最大的几个庄子都在那儿,柴炭米面那里都是大宗,可不都等着。想要寻哪个来替,却是不能的,哪有那么些东西,何况还有米粮禽肉折卖的银钱。”平儿听了又问道:“这一个屋子多少炭都是有定例的,这会儿还不能领冬天的例,就是到了冬天了,不够使可怎么办?”凤姐笑道:“怎么办?不归咱们管!这定例是外头定的,祖宗传下来的。若是老太太、太太开恩加了,咱们就照着分发,上头无话,够不够用的,可跟我说不着。”平儿道:“倒是大奶奶那里,老早就进了不少炭。”凤姐听了这话,手里一顿,对平儿道:“你说,这大嫂子倒事事料在前头了,都说这医易一道,果然有些门道。不过这回,我也得承她的情。”平儿默不作声,想起刚才见着素云与碧月低声说笑,那一脸从容适意,一时就出了神。过了片刻,果然王夫人处遣人来请凤姐过去议事,主仆二人这又打起精神应对事务。 110.心路 那头凤姐忙碌,这边黛玉宝钗并三春几人在贾母处陪着说笑了一回,出来后又一同去了黛玉处。宝玉紧着跟去了,自然免不了与探春又论起昨日的公案来,他笑道:“如今可都算例外了?”众人今日都换了厚衣裳,听他如此说都笑起来,宝钗道:“你们两个也不用论高低了,我看唯有林妹妹妙算,她道若要论出长短恐怕可以穿大毛衣裳了,可不是一语言中?”宝玉笑道:“宝姐姐断得极是有理。”探春忍不住笑道:“本是你与宝姐姐论战,我不过帮一帮腔,怎么你如今就揪着我不放?”众人想事情前后,果然如此,不禁都笑了起来。宝钗见黛玉今日穿的正是昨日的那件长袄,便笑道:“妹妹穿这颜色极衬肤色,这衣裳也花了大工夫的。”众人近了细看,见那衣裳葵黄缎上用平金银线绣了龙爪菊、虎头菊、贯珠菊、发丝菊、松针菊、万寿菊、牡丹菊、大丽菊九种菊花,中间散着团花金印,取个“久居康宁”的吉祥意思,便都笑道:“果然精细。”黛玉平日少穿如此富丽的衣裳,这会穿了却也不觉如何繁华。迎春端详了,轻道:“这衣裳也不容易穿的,妹妹穿着却不俗。”黛玉便笑:“难得二姐姐也夸人一回。”宝钗笑道:“却是你招人疼,便是大嫂子也明着偏疼你呢。人人都只一件氅衣,唯独你还多一件长袄,还这等精细的活计,可不是偏疼你?”惜春与迎春相视一笑并不言语,探春便道:“林姐姐是客,本也是该当的。”宝钗听了一笑,又说起旁的来。独宝玉见惯了黛玉素净打扮如清水芙蓉,哪想到今日这般穿着如金菊临风,另是一番风韵,一时脑里心里千万赞叹却只说不出来,面上便呆愣愣的。众人早见惯了他的呆病,自然也不以为意了。 用过了午饭,迎春约着惜春去寻李纨,到了不过片刻,外头便报“林姑娘来了!”黛玉进了屋子,见她们俩,便打趣道:“莫非是问嫂子要衣裳来了?”李纨听了不解,黛玉便将早间的玩笑话说了。李纨笑道:“咱们是合伙做买卖的东家开会呢,你这样小孩先在一旁坐着。”黛玉奇道:“你们还真做买卖了?这会子是要分银子了!”李纨便逗她道:“你可要入伙一同赚银子?”黛玉摇头道:“我要银子干什么!这吃住都是府里的,也没个使钱的地方。”李纨想起上回常嬷嬷说的林如海给黛玉寄了银票的事情来,便道:“怎么没个使钱的地方?上回他们寻摸来的泥人竹雕,你不是爱得很?”黛玉听了摇摇头道:“不过看个新鲜罢了,哪里能要得了许多。”李纨知她客居,不好随意处甚多,便引开了话道:“那你且在一旁宽坐,莫要耽搁了我们挣银子。”黛玉见李纨如此作态,笑得颠倒。 李纨让素云取出个账簿来,一五一十算给几人看。众人哪里见过这个,都看得新鲜,问东问西倒忘了是在算红利的。翻看一遍,李纨清清嗓子对迎春与惜春道:“这两个月该你们每人十两的分红,如何?常嬷嬷还说我是骗银子的!这会儿真金白银付给你们,才晓得我这实在!”迎春见李纨真往外拿银子,便止了她道:“嫂子且慢,不用给我……”李纨奇道:“不用给?这是什么话?那我不真成骗银钱的了?”迎春支吾着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李纨心知有异,也不便当着这许多人问她,便给素云使了个眼色,转了头问惜春道:“你可怎么说?可别说想换成点心拿去!”迎春听了也笑出声来,惜春不以为意,嘻嘻笑道:“我也不要,我才给嫂子一袋子金银锞子,嫂子转脸就给我元宝了。我这元宝也不要,都存在嫂子这里,过些年就够我开个点心铺子的了!”众人大笑道:“好个打算!”李纨摇头无奈道:“只一袋子金银锞子!唉,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你可晓得你那袋子金银锞子可做多少事?够好几家人过冬的了!”惜春睁大了眼睛问:“值这许多?”李纨点点头道:“平常人家过日子可不就这么个花费?我那作坊里面,一个人一天能赚个六七十文钱,已是了不得了。”几人都听住了,李纨哪里晓得外边的实在情景?许嬷嬷知道她的脾性,更不会把那些凄苦难捱的事情告诉她,不过捡些轻松有趣的说了。便是如此,于她们姐妹来说已近天书了。 闲话时易过,因尤氏来看她小姑子了,黛玉也觉得有些倦乏,俩人便先结伴回去了。李纨已听素云从司棋那里打听来的话,就把迎春留了下来,另换了茶水果子,碧月几个就去外间呆着玩笑,只李纨与迎春二人在里间对坐。迎春心思剔透,知道李纨要问方才的事,哪晓得李纨都已清楚了。李纨略一思忖,开口问迎春道:“二妹妹,你不需疑虑,我只问你一个,你到底想要过什么样的日子呢?”迎春怎么也没想到李纨这么开口的,这话却如一记闷棍劈在头上,她实在是没想过自己要过什么样的日子。这样的爹娘这样的出身,自己又是这样的性子,还敢有什么“想头”?好一通犹豫,方轻轻叹了口气道:“嫂子,我只想清清静静地过日子。”李纨见迎春半日才说出这么句,不由忆及自身,收敛了心思,缓缓道:“你才几岁,竟说出这样话来!”迎春淡淡一笑,却不言语。李纨叹了口气,微微笑道:“我也不与你说些大道理,只这么说吧。你既已有了想过的日子,你可有什么依凭?”迎春抬眼不解:“依凭?”李纨叹息点头道:“对,正是依凭。”又看迎春一眼,“恐怕你未曾想过吧。”迎春愣愣摇头。李纨冷笑一声,道:“你未想过,只因你以为‘清静’日子并不需要什么依凭吧?”迎春又一愣,细想了想,竟好似真是如此。李纨见她神情,知道自己猜的无错,方缓了口气,点点她额头叹道:“好糊涂的丫头!”迎春被她拿指头一戳,不知怎的有些眼眶发酸,便低了头去,耳里听了李纨道:“大老爷不是会顾念子女的人,大太太也没那闲心思花到你身上去,老太太本来对大房就淡,你还是大房的庶出女,姨娘去的早,也没个外家可依靠,偏偏自己还是个嘴笨心实的木头性子,几头几处都讨不得好卖不得乖。好在生在咱们这样的家里,上下体统总还是有的,如今在老太太跟前养着,只要自己省事些,过个清静日子总是能够的。这么一算,倒是安耽省事这四个字,可保清静平安。我说的可对?”迎春听这话真如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一般,只是论及父母的话却不是自己能说的,到底还是缓缓点头。李纨又道:“若是你嫁了人呢?受了委屈你有何法可用?若是大老爷大太太明儿要你搬回去了,你可能如何?若是老太太、太太嫌眼前人多闹腾,不想养在身边了,你可又如何?咱们府里如今境况如何你可清楚?这般体面的日子能再有一百年?……此类种种,你可想过?”迎春已听得目瞪口呆,只嚅嗫着摇头。李纨轻笑着将茶碗往她跟前推了推,接着道:“你可当我吓唬你?胭脂水粉换了采买的,所燃香片也不是自制的了,林妹妹娘亲在家时屋里多少丫头,大姑娘时又是多少?碧粳米和胭脂稻如今几人能用?”迎春已出神思量,李纨停了问句,叹息道:“我只举这一例,你也可看清了,你如今只当是‘无所依凭’所以才只能委曲求全地求个‘清静’。实在是你这种‘清静’日子所需的依凭并不少。这所谓的清静日子,都靠的旁人,自己只行一个退让忍耐,实在岌岌可危。只消随意一块基石动了,你便连个翻身的机会也无,还说什么‘清静’?” 迎春并不是笨人,真蠢钝者如何能得棋道三昧?这忍耐省事正是洞悉局面后所选之路,只是她终究年纪小,阅事少,又没个长辈说些古话与她听,也没个贴心的奶子嬷嬷把这大宅门的事体掰开了揉碎了与她看,自然不晓得眼前这“定局”的不稳妥处。这回听了李纨一说,只觉棋盘被猛拂了一袖,寻不得个下手处了。李纨也不再多说,由她沉思。好半晌,迎春方抬了头问李纨道:“大嫂子,那我该当如何?我、我不过是……还是……我又能如何……纵然……也是无法。”李纨点点头道:“我便是看你要一路往那邪路上去了,今日才与你说这些话。你既善弈,岂不闻‘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怎么世事未明,倒先把自己下成了死局?这人生一世,你能用能依凭能支使的,说到底,不过是你‘自己’罢了。这才是最大的活路!若是生而由他,苦乐不沾,那是草木。若你果然真是心中无求,随缘逐流了无挂碍,这样的日子也使得。你明明心中有所求,有所望,想着离苦得乐,又怎么装出个草木性子来?时时处处,受苦的不还是自己?”迎春听了这话,反倒静了下来,良久后方对李纨行礼道:“迎春多谢嫂子!”李纨心知她已想通其中关隘,只是“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这话说来豪气,行来却是修身修心并进的难事,哪里能一时说得清了,便扶了她道:“你能想通就好,倒无需谢我。心动境生,你改了心自然会有所行,天道也自然会有所指引。一人一路,都是要自己走出来的,但行莫惧。”迎春经李纨一席话早把自己原先思量稳当的日子打个稀烂,倒也无所惧了。若照着之前的忍耐退让,到了退无可退之时连个回旋之处也无——世人既已习惯了你“省事”,自然也懒得照管你的“麻烦”,自己又只会“忍让”这一个本事,既无他救亦无自救,只能受着了。这便是把命交到了旁人手里,这如何能够? 既已说通了心念,少不得要落到日常行止上,李纨便道:“如今可说说你那分红了,怎么说不要的话来?”迎春也不迟疑,便将她奶娘暗窃财物的事情说了,又道:“我若拿了回去,少不得又惹闲气。”李纨笑道:“这倒是个好比方,方才说你退让到死路,你看这个可不就是?原是你的东西,主子的东西奴才占了,初时恐怕她也胆颤,只是见你不察不管不问,慢慢地就当成应当的了。再如此一阵子,你若去要回来,她还觉着你是抢她的呢,加之你又无威她也无惧,少不得还得抢白你几句。如此,你让人偷了东西还要让人当傻子,你要回你的东西又要被人当强盗。事情闹大了你怕丢了面子,若由着她偷盗你就伤了里子,进退不是,可不是死路?”迎春听了笑起来道:“让嫂子说着了,上回唬她匆匆赎了那玉回来,连着多少天唧哝,直说奶了我实在没丁点好处。”李纨见她能将此话说笑,便知她确是想透了,暗赞一声灵慧,便接着道:“世上的人行事,其实归结到底就两个字,一个曰‘心’一个曰‘力’,有心无心是一个,定了心,有力无力又是一个。你如今有了依靠自己的心,还得有能让自己依靠的力,这个却不是旁人能帮的了。不过还是那句话,心动境转,自然有旁的路给你走。”迎春笑道:“嫂子这话说得好,我虽心里时时似有所体会,却说不得如此清楚。正是如此了。只是我这‘力’却不知道在哪儿呢。”李纨便道:“你于棋道上天赋如此,这便是天与之力了,世事相通,想来你的‘力’也不能跟兰儿似的在于猛吃傻喝皮糙肉厚。”迎春听了笑个不止,又细细想李纨对贾兰的教养,忽的明白了其中关窍,感慨道:“怪道嫂子不拦着兰儿练武上学,若是老太太、太太,定是舍不得如此的。那阵子兰儿累得下巴颏都尖了,更别说那族学里少人照看,兰儿才几岁!”李纨道:“我只望他能靠他自己过他自己乐意的日子罢了。”迎春便问:“兰儿这么小就进了学,难道不是想着金榜题名光宗耀祖的?也替嫂子挣个诰命夫人做做。”李纨笑道:“他爱上学读书才由他去的,我可不指着这些,若他之后爱做旁的了,自然也使得。”迎春听了这话点头笑叹:“嫂子竟与旁人不同。”李纨亦笑道:“想得明白些罢了。”两人闲话到了晚饭时,才一同往上房去,此后迎春行事渐与往日不同,却是后话了。 且说惜春急匆匆回到自己房里,见尤氏正问伺候她的婆子们话,上前行了礼,尤氏见她衣裳也还厚实,脸色也不差,方放下心来,道:“这没入冬就冷成这样,上回你这里还冻病了人的,我也不放心,再过来看看,如今看来倒好。”惜春已脱下了披风,靠着火盆子坐了,笑道:“入画彩屏她们胆子小得要命,一丁点冷就忙着给我加衣裳。”又赶着让人把李纨给她新做的衣裳拿出来献宝,道:“嫂子看看这个,大嫂子新给我做的,可好看?老祖宗都说好呢。”尤氏见那大氅毛料轻暖,缂丝的面子上大朵粉紫玉兰,热闹贵气,便赞道:“好鲜亮衣裳,你这么点子小人,就用这样料子,不过穿个一两年罢了。可见大嫂子比我这亲嫂子还疼你呢,我可没这般大方。”惜春听她逗趣,咯咯笑起来,尤氏又道:“怎么听说你还要跟大嫂子做什么买卖?你哥哥让我来问问你,可是月钱银子不够花?”惜春笑道:“我要银子有甚用场?不过是找个由子多去大嫂子那里耍子罢了。以后等我的红利攒太多了,就开个点心铺子专门做点心我吃。”尤氏听她童言童语十分可乐,待看过她入冬的东西都妥当,方放心出来,又去寻凤姐说些家务事。 111.冻雨 这迎春与李纨说了半日体己话,好似新开天地,却又无从下手,对着李纨时心里还有几分笃定,这晚间回来躺在床上,一时思量辗转,只觉得心跳腮热了无睡意。一时想着要如何举动,一时又细想府里众人,一时又怕还没个头绪这安稳日子就失了根基,一时又羡李纨等人的日子舒畅。绣橘已听司棋说了素云问她的事情,又知道李纨留迎春说了半日话,留心打量也觉着迎春眉目间有些变化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晚间正是她上夜,心里也是一样七上八下,眼看着主子再如此性子只能是挨欺负的,却也不晓得能有什么法子让她转了性子,就算转了性子这样的情势又该如何行事。主仆一对无眠,这窗外也没听得多大风声,却有股子寒意从窗户缝里透进来。迎春略动了动,绣橘忙起了身,上前探视,见迎春脸红微汗,惊道:“姑娘这是招了风寒了?!”迎春忙摆手示意她低声,又道:“无事,我不过是想事情想得有些上火。这会子觉得身上冷得很,你觉得如何?”绣橘紧了紧披着的衣裳道:“可不是呢,这被窝都凉了。姑娘稍等等,火炉里焐着火呢,我给添点大炭去。”迎春问道:“我们屋子可有柴炭份例?这还没到冬日里呢。”绣橘道:“哪有人想得起我们来!早几日大奶奶遣了婆子来,送了一篓子上好的银霜炭。要不这会又抓瞎了。”迎春点点头让她去了,自行躺下,自然又是另一番心思。 李纨在珠界里逍遥,那琳琅墟已逛得差不多了,只是里头种种,连《大千博物》也记不足其中一二。只能依着神识中的片言只语,却已可谓大开眼界了。如此一来,外头日月于她而言反倒如同台上大戏,不过自己也是其中一角,有了别种趣味。与当日将珠界当器,以求成全外头的人生春秋的心境已大不相同。 转日早起张罗贾兰上学,尚未来得及梳洗,闫嬷嬷已过来禀报,道是外头都冻上了。近窗就着外头的灯笼看,果然这树上都结了冰壳,地上也覆了一层薄冰,那天上却还飘着雨。李纨梳洗停当吩咐碧月与常嬷嬷去炉子上温些吃食,自己转过厅堂往贾兰房里去。贾兰已穿好了衣裳,正靠着窗往外头看,见了李纨忙上前请安,李纨搂了他笑道:“还早呢,怎么不多睡会儿,今儿可真是天寒地冻的。”贾兰道:“我晨练完了见外头这样,恐怕路不好走,这么冷,我想先去接了菌哥儿再一同去学里。”李纨看看外头道:“我看今儿悬,这路上都结了冰壳子了,车马如何行的?你索性再等等,说不得学里来给你们传话呢。”两人到了东屋,常嬷嬷与碧月已端上了点心。虾肉小馄饨、龙眼蟹黄包、酱茄瓤子肉酥饼、莲蓉糕、玫瑰蜜乳饼,并两瓯清粥三四碟小菜。那比巴掌还大的酥饼在一众细巧点心中如鹤立鸡群,李纨盛了碗竹米粥喝了一口,举筷夹了块糕。那头贾兰坐定了,也不用人让,一手酥饼一手匙,咬一口酥饼舀一只馄饨,举止还算斯文却速度奇快。李纨尽了一小碗粥尝了两块糕就罢了,贾兰连吃带喝的将剩下的都扫了个干净。众人早已见怪不怪,李纨问他:“可够?还有蒸饽饽。”贾兰摇摇头道:“先不吃了,今日路不好走,我早些去。”李纨见劝他不听,学里也没遣个人来说一声,只好叫人打发他上学。又吩咐嬷嬷们道:“今儿吃食就先别给带上,路上不好走,摔破个碟子碗事小,烫着了就麻烦。把干愣的饽饽点心带上几块,若学里不歇,午饭时再差人送饭菜去罢。”几人答应了,各自去忙。 那头凤姐一早起了,看外头骂声“鬼天气!”,想起自己柴炭安排得妥当又难免得意。用了点燕窝粥,走游廊转过院子到日常理事的倒坐小抱厦里,已有几个媳妇子在那里等着回事了。那个管洒扫的管事媳妇先上来回道:“后半夜起就冻上了,要紧的路已铲扫,只是这雨不停,转眼又一层冰,还请奶奶示下,是不是铺点东西。”凤姐听了便道:“把你手里的粗使婆子小丫头们都集齐了,分了班,白天不能让这几条路上冻冰。旁的不说,老太太太太那里请安是断不会少的,若是跌了哪个,你们几个脑袋够砍的!写个领路铺的条子来,到我这里领了对牌去粗库上取东西。”那媳妇子也晓得如今断不可轻忽,忙去一边寻人写条子去。这头又有司炉司炭厨上茶间的各样琐事,因这一场雨,多出多少事来。凤姐这头脑筋急转,口内不停,不止要处置报上来的,还要管着底下人想不到的,劳心劳力一言难尽。这抱厦里尚未齐全了冬日的布置,这会儿坐着虽有火盆在一旁,却犹觉着打脚底下凉上来,这散花夹绵皮裙也当不得寒,不一会儿觉着膝盖都发凉。只是各处调度着紧,却还顾不上自己这里。正要跺脚,见平儿从一旁伸过手来,却是一条剪绒毯子,凤姐接过了压在腿上,低头又见平儿往她脚下塞了个黄铜脚炉,顾不上闲话,两人只相视一笑。 虽是滴水成冰的雨天,也没有哪个误了请安,贾母出来时,众人已都在暖阁齐聚。贾母往暖阁中间罗汉榻上坐了,笑道:“今日倒暖和。”黛玉笑道:“老祖宗,外头的树都冻上了呢。”贾母听了,便让鸳鸯揭了锦帘往后窗看出去,果然见几棵树上都挂着冰凌,便道:“这两棵树可不是在这里的。”王夫人笑道:“正是凤丫头的主意,是盆里的,挪过来放在这里,老太太看个新鲜。”贾母见那两棵树,一棵黄栌一棵柿子,侧后还立着盆石楠,秋红老绿苍黄都覆了层冰壳,尤其那一树小柿子,恰似水晶裹就,玲珑可爱,便笑道:“这个巧,看着眼睛都亮堂些。”又对凤姐道,“这个天气,府里事情大大小小,你们还费这个心思,孝顺也不在这上头。”凤姐笑道:“老祖宗放心,几条路上都着人排了班清扫,又铺了黄草垫子,各处都按着冬日的份例发了柴炭。这偏又是雨,怕过于寒湿,宝兄弟连着几位妹妹白日里也多是陪着老祖宗的,就索性让人烧了地炕,大家暖和些。”贾母对王夫人道:“你想的周到,这会也不能定按着节气来了。”王夫人忙起身答道:“连同下头的,也都发了冬日的份例。凤丫头虑得早,东西都是齐备的。”贾母又道:“刚听什么路上铺了黄草垫子?”凤姐道:“上回采买煤炭时顺便着人寻来的,左右都是山野里出的东西,一同买了还省些行脚的花费。比毡子透水,正合现在用。”贾母笑道:“偏你鬼灵精似的,理家理事也多些心眼子,倒多些巧法子,甚好,甚好。”又对王夫人道,“你也可省心些了。”王夫人亦笑着点头称是。 李纨几人一路小心行走,回了自己院子,便对闫嬷嬷道:“兰儿这小子说了他也不听,这么个天气,府里的路咱们走着都费劲,外头不晓得什么样子!”闫嬷嬷道:“往常下了雪,咱们这条街上都是两处府里的人清扫的,今日应该也有人当值。只是这雨却又与雪不同,还不如痛痛快快下场大雪也罢,这么湿嗒嗒的下来转眼又冻成冰,哪里扫的起来,薄壳似的一层,人走尚且艰难,何况马踏车行。”众人都忧虑,李纨甩一甩手道:“他主意大,由他吧,这会儿出了门咱们愁也无用。索性去库里寻了东西出来把屋子布置了吧,凤丫头这几日忙得恐怕一时管不上咱们这里。”常嬷嬷道:“老太太太太处既都已换得了,咱们换了也不算逾矩。”商量得了,李纨带着素云碧月去库里挑拣东西,这头几个嬷嬷指挥着院里的婆子丫头按般布置。 快近膳时,贾兰从外头回来了,李纨见他头发尖湿了,忙问他:“可是摔了?怎么弄湿了头发?”樱草青葙赶紧上来伺候贾兰换衣裳,又解开他的头发用干巾子擦,闫嬷嬷也腾出手给他冲一杯姜蜜柚来。贾兰接过,谢了嬷嬷,小口抿了两口,方舒出口气对李纨道出原委。原来这天气如此,贾代儒一早见了便吩咐孙儿贾瑞去通知各房歇了课业待天气转好再说。这贾瑞见天寒地冻的,便偷个懒,只跟学里看门的几个小子说了,让他们传话去,自己寻个暖和地方猫着去了。那几个小子商议,这府里族中的正经哥儿公子哪里受得了这等苦楚,看这天气定也不会出门,至于那些附学的,爱来不来谁管他们。况这门口风重,实在难忍,几人便凑了钱着人做点烫热吃食往里间躲了受用去。这想头大约也是没错的,贾蔷贾环等人这日都不曾去学里,偏贾兰是个牛性子,不止自个儿去了,还拉上了贾菌。因路冻马易滑蹄,两人商议了,索性弃了车子走着去,左右不过一里路。这常安死拦不住,想起李纨说的“他自寻苦楚时且由他”,便也不拦了,举了伞跟着走。哪想到到了学里,只见着三两个人,一个伺候的也没见,更别说夫子学监了,要口热水都无。常安便四处寻人,最后打从里间揪出几个小子来,方得知先前那篇话。这几个小子早先只见零星来了几个附学的子弟,自然不放在眼里,连个招呼也懒得打。这回却见府里正经嫡孙来了,唬得腿酥筋软,直把事都往贾瑞身上推,连道:“瑞大爷只让小的们在这里传话,怎么府里没得着瑞大爷消息?”学里坐着的几个子弟听了这话方晓得今日歇了,便骂道:“好囚攮!咱们在这里许久,怎么未曾听你说起这话?你往哪里传话来?!”那几个小子全作未闻,只冲贾兰几个磕头。贾兰心下嫌恶,懒得多话,便携了贾菌回来了。因他觉着是自个缘故累得贾菌受冻,便想邀贾菌同来府里,贾菌怕家里娄氏着急便没答应,两人约了再会方分手各自回家。 李纨听了骂道:“早说了你不听!还弃了车行走,你自己皮糙肉厚不觉着冷,菌哥儿身子骨不如你要是受了寒可如何是好?常安几个还罢了,便是方糕团子也受你的连累,实在不让人省心!”方糕团子都是贾兰小厮,年小体弱跟着冻雨里来回两趟,委实够呛,这会正在二门外歇着。李纨着人将二人叫了进去,两人还当是贾兰淋了雨要拿他俩顶罪,哪知到了里头,却是嬷嬷端来两碗甜汤。懵懵懂懂喝了,觉着一阵暖意从腹中升起,连着毛孔里都吐出口寒气来。又一人得了一身厚实衣裳并两个银锞子,便忙着给李纨磕头谢赏,李纨对二人道:“你们两个是好的,平日里不爱生事也没有胡乱撺掇哥儿的,这我都知道。只这哥儿却不是省心的,日后他有大胆妄为处,你们劝他,他若不听,你们只管告诉我来!他若铁了心要去做什么胡乱事,你们劝他不得便不要跟他去,只速速回来报于我知晓。他是个皮糙肉厚不惧摔打的,你们不要跟着浑混反倒连累你们。”劝慰叮嘱了小厮,又另外打发人往贾菌家里给娄氏送去一大包泡澡的药材,道是给哥儿泡澡驱寒使的。娄氏晓得李纨的意思,爽快收下了让人给带话道贾菌身子如常,并未着甚风寒,李纨听了这才放下心来。 众人用过了饭,因要收拾屋子,搬东抬西地也没法歇中觉,李纨就打发贾兰出去耍子。贾兰便道:“这样天气我可寻谁玩去,不如还在屋里,我只在榻上看书,且吵不着你们。”李纨道:“这榻也要大动,要换那格子架还要换铺盖,啰嗦的很,可没你的待处。”贾兰听说如此,正没奈何,恰好惜春冒了雨过来,看李纨正忙又见贾兰如此,笑道:“今日我们几个都在后头的抱厦里玩,那院子旁边高树多,如今正好看。原想来请大嫂子的,大嫂子既忙,兰儿就随我去吧。”正合李纨心意,便让素云收拾了几盒子点心吃食让婆子拿了,又让青葙带了小丫头去伺候,樱草和嬷嬷却要留下收拾贾兰的屋子。贾兰刚走,常嬷嬷便带着几个婆子抬了东西进来,问李纨道:“奶奶,今日恐怕换不完这些,只好把搁架落地罩换了,帐幔铺褥素云她们还没取来。”李纨道:“地上难得挪动一回,先把地毡铺上再换落地罩。那帐幔好说,铺褥还得等我去挑,今日先不换这些了。”常嬷嬷答应了便带着人开始腾挪东西,一众人等足忙到晚饭时才得歇了一歇。 112.暖炉会 一场冻雨尚未化尽,时已入冬。天子迎冬于北郊,又祭黑帝,回朝后便颁赐时服与文武百官。贾母又受宫里赐出宫绸宫缎御田粳米等物,却是老圣人念及老臣故勋赏下的恩典。 前日里冻雨寒冷,几处已起了炭盆,如今入了冬,才正是合节令全府换装的时候。新装暖阁,低垂绣幕,王夫人与凤姐连着忙了几日,才算料理停当。 这寒风未停,自秋冻直接上了冬寒,越发难当起来。朝廷诏令频发,先是西山大批被查封的私煤窑子经查验登记后被内廷接手,转脸就成了官营的。原先文书齐全的煤窑有愿意出手的,亦可作价卖予内廷。内廷惜薪司下新设了石炭处专管专营。又调拨驻军前往西山采挖煤炭,由五城兵马司组了马队驼队督运,在城外设点趸售,城内石炭价格应声回落。又有四海商行于永宁、宣化、怀来等地雇工千百伐薪烧炭,驼马驴齐上,于数日内运抵京城。京城柴炭之缺自此得解。只是那四海商行所售乃寻常柴炭,若要银霜红罗之类,价格仍是往年的三倍不止。煤块柴炭都是平民所用之物,于贾府少有干系,只有凤姐暗喜当时手快,若等到如今哪里还有银子可赚。 且说凤姐正暗自得意,那头就说贾母相请,忙忙的去了,原来是贾母见这日难得天好,又刚好入冬,便要应景起个暖炉会,特让凤姐来商议此事。王夫人见贾母兴头,自然没有旁的话,黛玉迎春几个因这些时日又是雨又是冻的也着实闷着了,见了这事自然高兴,又有湘云最好热闹的,一时厅里叽叽喳喳笑语喧哗。凤姐听说如此,便笑道:“可是想到一块儿去了,今日他们外头也起暖炉会呢。”贾母便问王夫人道:“怎么没听见说起?咱们又是一时兴起,碰上了恐怕张罗不开。”王夫人正要说话,凤姐已笑道:“他们外头席面是德兴楼送来的,不用咱们厨上忙活,旁的更不碍了。”王夫人也道:“不过是平常的清客相公们一起,老祖宗便是让老爷们进来都无妨的,哪里会张罗不开。”贾母闻言赶紧摇头道:“我要他们进来做什么,惯会吹胡子瞪眼地唬孩子,那哪里还是暖炉会,搅局会倒是有的。”众人听闻都笑,宝玉更是大大松了口气。凤姐又道:“我看今日天暖,最要紧是这日头好,不如在后头的花厅暖阁里起席,拢上地炕,开窗都不会冷。”贾母点头道:“这个主意好,旁的我也不管,只等到时候受用了。”凤姐又问王夫人有何想吃想玩的,王夫人笑道:“我哪里有这些想头,你只好好张罗让老太太和姑娘们玩足兴了就是。”凤姐站着说笑几句便要出去张罗,贾母又吩咐道:“咱们人多才热闹,去把你姨妈她们也请来。”凤姐忙答应了又遣人去请。 不说宝玉跟黛玉三春几个如何兴头,李纨这当媳妇的到了此时便难得清闲了。虽不管事,也要前后张罗,才是做媳妇的道理。凤姐吩咐下去,早有人去花厅点上地炕,又有去请人的,去花厅看了场子又觉不足,命人另搬了桌椅布置,厨上等处自然早遣了人去。李纨没个可插手处,只在一旁看着婆子小厮们搬东抬西,吩咐两句“小心”“在意”罢了。 且说梨香院里,薛姨妈听了贾母之请,连道“必去的”,又着人取些钱赏了。回头对宝钗道:“大家子行事,凡事讲个应节应景,老太太实在是会取乐。今日天气也好,咱们早些过去,正好散散心。”宝钗道:“正是呢,前些日子那般冷雨,人人都没个心绪,偏凤姐姐还得搬弄几盆黄叶红枫来,隔着窗户一看,水晶一样,好巧的心思。”薛姨妈笑道:“要不怎么老太太、你姨妈都疼她呢,他们家是不缺做活的人,这活怎么做却是个要看心思的。别看凤丫头大字不识几个,比不得你们姐妹一个个诗啊书啊的,却是个玲珑心肝,轻易比她不过。”宝钗嗔道:“看妈说的,谁这么混比呢。”薛姨妈只笑着另指了个事说起来,不过几句闲话,便换了衣裳一同往贾母处来。 凤姐心知贾母想要个新奇热闹,丁点时间里又要有巧主意还要调配得当,也亏她有这个本事。贾母领着一众人等到了花厅暖阁,见起了官座,便笑问:“这么会子功夫,怎么连戏班子都有了?”凤姐早迎了上来,笑道:“是外头老爷们听说咱们今日暖炉会,特地孝敬了个戏班子进来给老祖宗取乐。”贾母听了便回头对薛姨妈道:“这些日子天儿不好,我心里也不爽快,今日正该乐上一乐。”薛姨妈点头笑道:“今天这日头也好,我们就跟着老太太沾光了。”众人闲话几句,按席坐定。贾母一席正面只设一榻,左右四张方凳坐了宝玉黛玉宝钗湘云,薛姨妈只道围坐方热闹些便撤了原先安置的榻,只设官帽椅两张与王夫人并坐,左右坐了迎、探、惜三个。李纨与凤姐自然也是虚设一席,却没有安坐享用的道理,只忙前忙后伺候贾母王夫人等。入了席,凤姐请贾母点戏,贾母摇头道:“正是围炉说笑的意思,正经看起戏来反走了味,只让他们挑新鲜曲子唱几句也罢。”凤姐领了命忙吩咐下去。一时捧着捧盒的媳妇子们进来,李纨与凤姐揭了盖子,一一奉汤端菜。 湘云与黛玉同坐,刚小声说笑,忽的吸了吸鼻子,问道:“好似有什么香味。”正说,宝玉已在对面笑:“我刚要说呢,云妹妹鼻子倒灵。”湘云皱皱鼻子对宝玉道:“这话你还是留着夸你自己个儿吧。”宝钗笑道:“恐怕是凤姐姐还备了什么新鲜玩意。”凤姐便道:“正是老太太出的难为人的主意,说大家聚聚也罢,偏整出个‘暖炉会’的名目来,我这想着若照着平日一般喝酒听戏,又怎么能应上这暖炉的名头。幸好有大嫂子,最是专精此道的,在外头起了炭火炉子现烤的鹿狍,这可算暖炉会了?”贾母听了指头点她道:“你大嫂子出了主意替你救场子,你倒拐个弯子损人来。”凤姐捂了嘴笑道:“老祖宗好厉害耳目,我拐了恁大弯子都没瞒过去,不过这话又说回来了,若是瞒了过去可也就白埋伏了一回。”李纨正领了几个媳妇捧了吃食来,贾母指着凤姐对她道:“你还忙呢,就该撂了手让她想去!这回正说你背呢。”李纨笑道:“真真老太太明鉴,她嘴里还能指着吐出象牙来?”宝玉先闻了那香味,这回一门心思都在李纨身后的捧盒里。宝钗见了便笑:“大嫂子若再站上一会,宝兄弟就该自己去揭盖儿了。”宝玉听了忙看黛玉道:“云妹妹都说香得很,我也想不起来有什么东西是这样味道的,不过是想看看……”黛玉横他一眼,嗤笑道:“你同我说什么,我可没那闲工夫猜你心思。”宝玉一时语塞,湘云在一旁心思同宝玉一般,哪里顾得上那些眉眼官司,直问李纨道:“大嫂子,这是什么稀罕东西,我们在这儿都问到一股蜜香味儿。”李纨已端了盘上桌,笑道:“这是老爷们特特孝敬老太太的鹿肉,码了料拿果木炭烤的,嫩得很,老太太尝尝。”说了先给贾母布菜,贾母夹起肉片来咬了一口,细嚼了嚼,赞道:“这肉烤得甚好,滋味入里,还比寻常的都要嫩口些。”一边让人给宝玉几个分那炙烤鹿肉,一边对黛玉道:“这肉细嫩,你吃几口也无妨的。”李纨又捧了一盘橘红半黄的点心样吃食上桌,听了贾母对黛玉所言便接着道:“那鹿肉腌料里放了木瓜浆,这肉烤出来就比寻常的好克化,妹妹但吃无妨。”又指着刚端上来的点心道:“方才说香甜的,恐怕就是这东西了。”贾母细看夹到自己碟子里的一小块糕果,半橘半黄略带蜜色,圆圆一团,顶上细绉花纹,倒像个彩色龙眼包子。湘云问宝钗道:“宝姐姐,你可见过这东西?”宝钗微笑摇头:“我没见过,看这样子是做成点心了,原先不知道什么模样。”李纨道:“这东西叫番薯,庄子上今年刚种的,都没见过,如今试了几样,道是那炭火煨烤了最香甜。只是到底是个粗食,上不得台面的,这是烤得了挖出瓤来做的点心,丁点旁的东西都没加的。”宝玉最着急,早已夹了块入口,细品一回,笑道:“果然就是它的香气,这味倒也不差,只是跟方才闻着的香味比,这入了口倒寻常了。”众人纷纷尝了,都道宝玉评的有理。 王夫人亦尝了半个,放下筷子问李纨道:“方才说是庄子上新种的,可是信王妃赏的那个庄子?”李纨回道:“正是那里。”王夫人便点头道:“既种了些新鲜玩意,府里还倒罢了,倒是信王妃那里,不如送些过去,也是个心意。”贾母亦点头道:“正是这个道理。虽说是些粗食,却是庄子上新种的,也是个意思。再有,今年年景差些,那庄子上可万万不能出岔子。”李纨心知贾母与王夫人是不忍断了这好不容易与信王府扯上的线,自己虽有心远避也不能不应;好在如今想要巴结信王府的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自己这样的,不过几筐子番薯土芋之类,恐怕连二门都进不了,这么一想倒放了心,只恭顺应了就是。 这花厅因点了地炕,极是暖和,又兼日头正好,便把窗户开了,穿堂里现烤着的狍子羊鹿,廊下炭炉温水暖着醇酒,堂前水磨腔绵柔悠远。酒酣耳热之际,也不知谁忽道一声:“唷,下雪了!”众人往外看去,却不知什么时候天已阴了下来,正往下撒细密雪花。凤姐见了笑道:“老祖宗拣的好日子,这天也来凑趣。”薛姨妈道:“刚才那么好日头,感情是开雪眼。”宝玉听了赞道:“好名字,只是这雪眼又作何解?”宝钗笑道:“你都不曾知道这雪眼的意思,倒先赞起好来。这是南边的话,说的是下雪前天暖日高,之后就有大雪,那晴天如惊鸿一瞥,便叫做开雪眼。”宝玉作揖道:“枉我乱读这么些书,今日姐姐可称我的‘一语之师’了。”宝钗赶紧侧了身子让过,笑道:“哪里的话,你学的是经世济国的大学问,我不过说两句俗言俚语,你倒臊起我来。”宝玉忙摇头道:“姐姐这样话还叫俗言俚语,那我学的那些倒真是假语村言了。”宝钗还未答话,湘云瞥一眼宝玉道:“宝姐姐你不用理他,二哥哥向来如此,凭是什么话,新鲜的未听过的总是如佛言经纶一般,但凭他是什么话,来回说两遍就不新奇了,再回头就都忘到后脑勺去了。”黛玉在一旁笑出声来,宝玉讪讪地看她一眼,自举了酒壶去给凤姐斟酒。 一时席毕,众媳妇上来撤盏换杯,擦桌整果,贾母等人各自盥漱了,方又坐下来吃茶听戏。凤姐怕贾母神倦,奉了茶又轻声问要不要午间歇一歇,难得贾母兴致高,又虑刚吃了些肉食,怕歇了中觉存了食,便道不歇了。只是那戏班子原是贾赦请来的,拿手的本不是眼前这些,这听下去恐怕没味。恰巧这时赖嬷嬷几个积年嬷嬷们来了,贾母乐道:“来得巧,正想抹个骨牌。”又对王夫人几个道:“我这里不用伺候,你们且忙去吧。”薛姨妈因家里有事来寻,只吃了几口茶便告罪先家去了。这会王夫人听贾母如此说了,只在一旁伺候换了茶果,又坐着看贾母几人打了一圈,方回自己院子。 113.鹅毛雪 鸳鸯几个伺候着贾母跟老嬷嬷们打牌,宝玉等人在一边玩笑耍子,或者这开雪眼之说真有其事,那窗外的雪眼见着就下大了。李纨见如此,怕到时候积雪难行,给鸳鸯使了眼色,鸳鸯看看窗外,也是意外,低了头与贾母耳语两句。贾母正戴了老花镜看手里的牌,听了鸳鸯所言,转头看窗外,遂道:“怎么这般大雪了,罢了罢了,这里虽暖和到底地方太大,还是回屋里去吧。”又转眼看黛玉几个,嗔道:“这雪大风大的,怎么还开着窗户?你最经不得冻的,早该让他们关了去。”湘云听了这话,打量黛玉穿着,皱眉道:“林姐姐,你向来就弱,怎么还穿得这么少?虽看着好看,冻坏了又要吃药。”黛玉穿的葵黄长袄里头衬的是钟乳石虎皮,厚不过一指却最是轻暖的,羊皮小靴里穿了炎毧袜,又佩了那块暖玉,倒真没觉得如何寒冷。听了这话便笑着伸手握了贾母的手道:“我不冷,老祖宗你摸摸我手,热着呢。”贾母握了握她的手,笑道:“还真是热乎的,难得,看来是方才那两块鹿肉的功劳。” 各人房里都送来了大衣裳,湘云让翠缕伺候着穿斗篷,瞟了两眼黛玉的灰绒大氅,又看迎春几个的,宝钗抬眼扫视一圈,若有所思。惜春性急,没让她奶嬷嬷给披上斗篷就想往外走,迎春见了忙拉住她道:“你可急什么,这一路回去虽都有游廊可走,到底风大,还不赶紧披上。”惜春年小性子又与旁人不同,哪里是个肯听话的,只是这一两年间与迎春同进同出多了,倒有几分爱敬这沉默寡言的二姐。此番听迎春开了口,也不再挣扎,只好嘟嘟囔囔地让她奶娘斗篷暖帽地一通折腾。 李纨随着众人回到贾母上房,伺候贾母更衣换茶,重启了牌局,方往自己院子里去。进屋换了衣裳,坐在榻上总算能松口气了。素云奉了热茶上来,转身又取了美人棰给李纨轻敲肩背,常嬷嬷端了食盒进来,道:“奶奶这溜溜半日,也没吃几口东西,还是先进些羹汤吧。”李纨摇头道:“刚抽空跟凤丫头一起吃了两口,这会子倒没觉着饿。”常嬷嬷听了道:“恐是饿过劲儿了。”李纨知道自己不吃两口恐怕常嬷嬷几个也不放心,便随意用了些,只说自己要歇会儿,也不要人守着。自进了卧房,细听动静知道素云几个都各自散了,便转身进了珠界。这李纨虽得了珠界,修炼却走的神魂的路子,身子依旧是个肉眼凡胎,这半日下来还真有几分乏累了。只是大家子,若是回来倒头就睡,不知道明后天又要传出什么话来。好在有这么个所在,正想去个清静地方,信步进了药仙谷,粉墙黛瓦,草木依依。倒在常日休憩的长榻上,扯过一方薄被安心睡去。 她那里风熏日暖,这边厢却是雪落如花。湘云见雪大越发高兴,却约不着人耍子,不由得有几分扫兴——正想缠上宝玉,却恰有王夫人院里的婆子传话来寻;黛玉素来弱的,这会儿闹了半日,也想歇着;迎春跟惜春早结伴回房去了。宝钗见如此,便对湘云道:“我这一路回去倒少个伴,且正有东西要问你,云妹妹不如去我那里坐会儿可好?”湘云听说如此,自是乐不得地应了,两人遂结伴往梨香院去。湘云素来话多,宝钗听得用心不时插上一言数语,直把湘云招出更多话来,如此说说笑笑一路行来自然也颇不寂寞。 及至到了梨香院,薛姨妈还在临街的外厅里架了屏风管问铺子的事,宝钗便带了湘云去自己屋里。坐定上茶,湘云便问道:“宝姐姐你方才说有事要问我,是什么事?”宝钗笑道:“哪有什么大事,不过是从南边带了些小玩意过来,我又不晓得你口味,倒不好贸然送你。今天可巧,正好让你自己挑。”湘云听了忙道:“啊呀,姐姐这样说可是要臊死我了!姐姐这么记着我我就不好意思了,怎么还说起挑不挑的来。”宝钗已让莺儿取了一个匣子来,打开看时,正是南边流行的一些新巧首饰。有珠花、短簪、戒指、耳坠儿、细细的手钏之类,用料虽不贵重,妙在新巧。湘云惊讶道:“如何这许多,我竟要挑花眼了。”又问道,“林姐姐她们可得的什么呢?”宝钗笑道:“她们还没得呢,你是客,自然先尽着你才对。”湘云听了这话一愣,拿眼去看宝钗,见宝钗一脸笑意,便垂了眼笑道:“林姐姐也是客呢,且她又是从那么老远来的,我若偏了她倒不太好。”宝钗笑道:“这话说得,你们两个虽都是客,可林妹妹却是长居于此的,说来也与府里姐妹们无异了。再来,她又比你年长,就算都是客,让着你些儿不也是应该的?”湘云听了嗤笑道:“也只宝姐姐你这样性子才会这样想罢了。”宝钗便道:“这可不是我想出来的,不是明摆着?便是老太太如今说起来也都是道‘我们家里这四个’,可见是把林妹妹视作与三妹妹她们一般的。听说林妹妹刚来时,老太太便吩咐了日常份例都比照着三妹妹她们,我这里不将她算为‘客’,也算是‘客随主便’了吧。”湘云见宝钗说笑,却转了心思,哼道:“哪里是比着三妹妹她们,都比上二哥哥了。或者还不止呢,大嫂子给林姐姐的东西,可是连二哥哥也没有的。”宝钗道:“大嫂子是领了老太太太太的意思日常教导府里姐妹们的,自然多有照应。”湘云看了宝钗一眼道:“宝姐姐就是喜欢往大义名分上说,大嫂子是领了老祖宗的命,却也未见得一视同仁啊。”宝钗听了笑道:“要说你还真是直肠子又孩子气,你这话也就跟我说说罢了,若是让三妹妹她们听了,岂不难过?这人跟人也讲究个缘法的,或者林妹妹就是跟大嫂子投契也是有的。”湘云叹气道:“岂止呢,自林姐姐来了,上上下下哪个不把她高看一眼,又哪里只投了大嫂子的缘法呢。”宝钗笑着握了湘云的手道:“云妹妹莫不是担心大家都去疼林妹妹了,却忘了妹妹?这可是不能的!”又扯扯湘云的衣袖道,“这乌云豹的衣裳,老太太总共也就赏出来两件,一件是宝兄弟得了,另一件可不知道在谁身上呢。”湘云听了这话噗嗤笑出声来,道:“宝姐姐原来也促狭的,老祖宗自然是疼我的,要不然也不会老接我来散心了。”宝钗挽了她手语重心长道:“云妹妹,你莫要嫌我话重,你性子直爽实在是合了我的脾性,是以今日我也多说两句。这大家子里的日子,你定是比我清楚的,你看着那些人如何逢迎巴结,里头有多少不过是老太太的面子罢了,哪里又能论到人品高下了。你是侯府的千金,跟谁比也不缺了分量,万不可被一时长短迷了眼,倒也显得小家子气了。”说完又忙接着道,“你莫要嫌我这话说的太重……”湘云忙反过来握住了宝钗的手,道:“姐姐这话,我听了再明白没有了,我若反怪起姐姐来,才是不识好歹了!”甩甩头笑道,“姐姐说得对!我怎么也小家子气起来了!咱们不说那些了,我可要好好挑挑东西,难得轮到我挑拣一回呢,可不能错失了良机!”说了便煞有介事得捧着那盒,“这个戒指秀气那对耳坠灵巧”地品评起来,宝钗亦不时插上两句,两人倒也说得兴起。 那头宝玉到了王夫人处,见王夫人换了家常衣裳正对着一桌子东西跟周瑞家的对单子,上前请了安,王夫人笑道:“并没有什么大事,今日雪大,恐怕你动了顽兴顾三不顾四的,老太太也盯不住你,若着了风寒可如何是好。”又拉了宝玉近前细看,皱着眉问道:“怎么还穿着夹绵的袄子,上回老太太不是赏了件乌云豹的,如何不换上?”跟来的袭人赶紧跪下回道:“原是取出来都收拾得了的,早间媚人姐姐见天晴日暖,就没让二爷换皮子的。”王夫人听了刚要发话,宝玉在一旁扯了她袖子道:“我刚听了那婆子传话,就急着过来看太太,她们拿了厚衣裳让我换,我嫌太啰嗦只裹了个厚斗篷过来,到太太这里还能冻着我不成。”王夫人被他拦了话头,抿了嘴瞪他一眼道:“你别都拦在头里护着,便是你不知晓轻重,她们也不晓得?那还要这些奴才何用!”袭人跪着赶紧磕头,宝玉哪里看得了这个,忙道:“袭人拿了那猞猁狲的大氅紧着追我出来,倒是她自己没来得及披件避雪的衣裳。”王夫人听了这话,觑眼看了,果见袭人肩上有几道水痕,便换了口气道:“你这丫头也是个心实的,心里顾念着主子自然是好,只是这般不管不顾的,你这近前伺候的若是着了风寒不又是一件麻烦?”想了想又道,“媚人求了恩典,过了年就放出去了,你是老太太屋里出来的,以后二爷身边的事自然要你为主,我看也不用等了,今日起就让媚人把事情与你交代了吧。你们屋里人多事多,早些接手,也防了年下事情多出错漏。”转头对金钏儿道:“一会儿你跟着过去说说这事儿,就说是我的意思。”金钏儿忙领了命又给袭人使眼色,袭人哪里敢抬头,忙又一个头磕下去,王夫人让人扶起她来,平声道:“你是老太太屋里的人,不用如此。从先前那场桃花雪,我就晓得你是个可靠的,日后只管好好伺候你们二爷,收管收管那些三不着两的蹄子们,伺候好了,自然谁也越不过你去。”袭人赶紧又跪下磕头。 王夫人敲打完了奴才,方笑着对宝玉道:“你舅舅那里送来的北边的东西,旁的倒也罢了,有两箱不错的皮子,今年刚进十月就冷成这样,正好你挑些做衣裳穿。”宝玉忙道:“儿子已经得了老太太和太太赏的好几件大衣裳了,舅舅特让人送来的定然都是好东西,太太素来腰腿怕寒,正该太太多做几件穿才好呢。”周瑞家的在一旁看王夫人笑得开怀,忙插缝道:“二爷真是孝顺,才多大人,就这样有孝心,怨不得老太太太太都疼爱。”王夫人听了更高兴,嘴上却道:“哪里经得住你们都来夸他!”又笑道,“这孩子生性如此,连如今的西席先生也说过他几次‘赤子之心’,倒不是装装样子的孝顺。”又对宝玉道,“让你挑你就挑些,你也大了,难免有些人情来往,上回冯家小子不是特来寻你?这年下学里歇了,更该你们闹了。趁如今挑好了让你屋子里的人赶紧动手,正好到时候穿。”宝玉听说如此也不再推拒,便陪着王夫人翻看,挑好了皮子又挑做面的料子。正好贾环进来给王夫人请安,见袭人和两个小丫头手里捧了一堆皮货料子,垂下头去暗暗撇了撇嘴。王夫人待他行了礼,问了两句学里的事,贾环道因天降大雪怕路滑不好行走故老太爷早早放了他们回来。王夫人听了点点头,便让他下去了。 贾环出了屋子,想起自己在学里被人轻视,再低头看看身上的赭色袄子蓝绸褂,想想方才宝玉丫头们手里捧的皮货云缎,心下不忿。赵姨娘见他回来,忙让小丫头倒了热枣汤来,贾环接过了喝着,也不说话。赵姨娘顶看不得他这幅样子,将自己手里的杯子重重往桌上一放道:“怎么了,好吃好喝的伺候你倒连个好脸色也没了?!”贾环气本不顺,听了这话将喝着的枣汤往桌子上一扔,道:“不喝就不喝,什么好东西了!”赵姨娘伸手拧了他耳朵,尖声道:“你再给我说一遍?!下作行子,又受了什么王八鳖气,跑我这里撒气!”贾环自然不会由她拿捏,一时间鸡飞狗跳。屋外本打算来寻赵姨娘说话的周姨娘听得里头的动静,默立片刻,扶着小丫头的肩回身走了。总算赵姨娘弄清楚了贾环的心思,越发气他不争气,扯了嗓子道:“没脸的东西!他是爷你不是爷?!该他有的自然也该你有!这都堵到了,还不赶紧开腔要了自己那份?倒回来丢盘子摔碗地跟我撒气,可见是个没出息的!”贾环虽小,听了这话也觉着有不妥处,便回嘴道:“往常总说我上高盘去了,活该没脸。今日又说也该我的份儿了,你又随口撺掇我,惹了老爷骂我你又不帮我说话,我才不信你。”赵姨娘听贾环如此打她脸,气性上来了,便大声道:“今日就让你知道知道什么话该听!” 114.浮尘集市 那学里早放学了,贾兰自然也早早回来了。听常嬷嬷说了府里的暖炉会,也起了心思,便道:“嬷嬷,老祖宗那里可说了晚上可还有暖炉会?”常嬷嬷笑道:“哥儿也惦记上那些鹿肉狍子了?老太太倒是说这大半天闹得乏了,又没歇晌,晚饭让太太奶奶们都不要过去伺候了。”贾兰听了高兴道:“那我娘可有什么说法?”素云在一旁听了道:“想是哥儿要咱们自己也起个暖炉会才好呢。如今也还早,待奶奶歇过了再问,横竖都来得及。”碧月忙道:“咱们有好炭,前头庄子上又送了吃食来,要弄这个再便当不过了!”常嬷嬷笑道:“你这蹄子,只说要问问奶奶的意思,你倒先打算起来。”碧月听了倒不好意思了,冲常嬷嬷咧嘴一乐,不再搭话。贾兰心知这事定是能成的,老实跟着闫嬷嬷回自己屋子换衣裳练功去了。 外头种种与李纨无涉,她正自在着,药仙谷中歇足了,信步出了境域,还转到小住楼前,执了大千宝鉴四处扫看。神识略过一块残岩,好似哪块石球上磕下来的一角,脑海里出现“趣致可爱,抟之为境”之说,倒像是自己做的事,自然不是李纨做的,究其神识来源,当是当日的老神仙留下的一念。拿了大千宝鉴查看,那镜子闷头不语,李纨如今已知这宝鉴到底不过是一商一派之物,所知有限,尤其是境域类物件,自己神识扫过尚不明所以何况它哉。倒也不与它为难,便自探了神识入内,哪知这神识一入直如泥牛入海一般,探不着个边际。虽不着边际,那一刹那的所见已让她震惊不已。当下也不细究,索性携了那方残石进了络玉十三境,让阿土驾着飞帛去到那石碑所在地的一处汪洋大海边。这里一边是无垠深海,一边是无涯荒漠,也是李纨放出神识也探不着半分边际的所在。立定了,取出那方残石,默念一声“还!”,毫无声息的,一个奇异世界现在眼前。 从海边的荒漠延伸开去,连天接海高下参差遍布着店铺商肆楼台屋宇,或贴于地或浮于海或悬于半空之中,高低错落,立于地下往上看时,恰如繁星四散。正惊讶间,手里的大千宝鉴倒激动起来,闪着“浮尘集市”四字,李纨看了不禁哑然失笑,这星星点点不见边际的样子,确实像浮尘轻聚,只是这尘粒大了许多。又使阿土驾了飞帛往高处去,不知飞了多久,总是高处另有高处,总有亭台浮岛在更高处,便歇了心思,随意停了四下看去。见那尘粒或者一圈翠绿或者一抹嫩黄,或是一岛或是一帐,大小不一颜色各异,更有旗幡彩招翻卷其间。既言“集市”,当是店肆林立之处了,这大千宝鉴一路絮絮叨叨介绍不休,全不是当日在苍庚号那般冷嘲热讽的模样,想来此处或者与“大千阁”有些渊源。究竟如何,得等出去问了晓天下才能明白几分。也不再追究,只随意停在了一处楼阁前,李纨从飞帛上下来,才发现这尘与尘之间的“空”却并非真空,脚踩空处也未见踩空,实在怪哉。楼阁前有个小巧花庭,却是满庭荒草,楼阁四层,悬着青色名幡曰“染香阁”,进内看了,却是个贩售香草的,干鲜皆备,满满当当四层都是这些。却未见着麝香檀香芸香之属,封喉甘蕊、迷人草、煞腥化芳枝,皆闻所未闻之物,看那名字,连试闻都不敢了,匆匆看了赶紧出来。因那大千宝鉴道此集市最妙在“浮尘境力”,人在尘间空处行走,虽不见台阶道路,只心意要往上时,自可上行,往下亦如是。便舍了飞帛,壮了胆气朝空处踏去,眼看着染香阁斜上处几个相聚一处的彩色顶账,一步步行去,竟就那么走了过去。及至到了那里,再回头看来时路,空空如也,眼见与足踏竟全然不同,叹之又叹。这处帐篷,却是糖果铺,甜香娇艳的各色果子软糖堆放在架子小桌明柜上,这些桌架柜之类都在半空中漂浮着,“见”李纨进来了,挨个浮游过来探头探脑,却不缠人,略停片刻又远远去了。苍庚号中亦有不少小食铺子,却未有这般花样百出的,李纨信手取了一颗没来得及随那柜子一起离开的蜜黄色糖果纳入口中,浓浓的果味,脑子里浮出个“蓉蓉甘”几个字来,也是稀奇古怪的名儿。这般边走边看,又从一个小摊子上取了个殷红五角的果子,忽觉自己这般一路走来不告而取不予分文,竟十足十是个“净街太岁”,跟在身后的阿土自然就是恶霸身边的狗腿子,一念至此,乐不可支。 逛了几处,也无初时那般兴头了。这浮尘集市虽又是填山塞海的东西,于外间来说可言“财富”,于此时李纨来说,大约该是“不过尔尔”四字可概括之。虽她在珠界里已不知消磨了多少年月,那苍庚号里也是惯常去处,到如今却连二楼都不曾上过。实在是这一家家用心逛起来不比研习阵法之类轻松,件件不曾听闻的,虽有神识内片言只语,却终是隔靴搔痒。“法衣,御水力中级,助火攻属性,银翼夜叉族所制,”类似如此,个个字都认得,到底与“茶水,可解渴,过烫伤口舌,过凉伤脾胃,”全然不同。庄子曰“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其间”,这珠界内的林林总总于李纨而言终究少了个“得之于手”,自然也无法“应于心”。如今又多了个浮尘集市,其内所有恐怕比苍庚号多得多。苍庚号到底乃天渊通宝的高阶芥子境域,自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驻的,这浮尘集市却是鱼龙混杂,占地不知多少,且其内店铺杂居如尘埃悬浮,更不是普通一个“占地”能衡量多少的了。而如今这种种,照着那老神仙所言,都“尽归于汝”了,李纨细品一下自己的心思,真是“从容”了。就如外界赚银钱时模样,卖菌子得的六七千两,那是沉甸甸的银锭子,到后来两三百万时,再多个少个几万两,就不算什么了。再有一个,从不知何时起,于珠界内种种,总怀了个“管家婆”的心思,逛苍庚号亦是如此,逛一家就恨不得上上下下前前后后里里外外点个清楚,便是不能一一取用,也要做到“心里有数”。如此想来,这街“逛”得自然不是一般的慢了。直到某次,意外发现那每个铺面内竟还都设着一个“隐库”,是明铺的几倍大小,用于各家储存货品的。真是心里一沉,那管家婆的压力又重了几分,此番又见这浮尘集市,终于不胜其重,轰然倒塌。人心多半如此,欲负之力于常日里星星点点累积,苦不堪言而不知脱途,终有一日不堪其负,撂挑子那一刹那才知道死路竟才是生机,再回望往昔的艰辛苦累可一悯可一叹可一哂可一笑。 既无心闲逛,便借着阿土使个缩地法出了络玉十三境,转出珠界在床上躺着假寐,片刻就听得贾兰在外头惦记着暖炉会,略一思索,才又回转去了集市。大千宝鉴十分殷勤地引着李纨到了一处轩朗的所在,却是大千阁的一处分点,此处未设买卖,四面八方都是层层壁立的光点幕墙。近前细看了,竟是这浮尘集市的引导图,整个市场分了九郡,每郡下又有若干守,每守中若干域,每域下又有若干落。却是纯以时空划定的,这集市里铺子都开得随性,或者今日卖茶明日卖酒也是有的,故实无法按买卖行当来分。李纨看着那密密麻麻的光点头皮发麻。心里转个念头,想寻些适宜烧烤的食材,眼前那幕墙图色一变,大大小小出来一堆色彩各异的光点,凝神看了,都是些店铺名称,想来便是可寻得食材的所在了。将神识搭在其中一处,一晃神便到了一处食材铺子,飞禽走兽花果菜蔬,一边的紫竹笼子白玉池内空空如也,想来当日定还贩售些活物,只这珠界容生不纳命,只余些收拾好的肉脯鱼块。这一细逛,又有一喜,大约这浮尘集市所在的地界修者品级不高的缘故,好些东西凡人都可食得。不比苍庚号饕餮馆库之流,更别说小住和药仙谷,那里头的东西,修界里修为不够的吃了都为害,何况凡人。以丹药为例,小住中有几盒“长生丹”,一粒可增寿千年,不可谓不珍贵。只是这长生丹入了肚腹还需要熔融炼化,那元婴之上的服了自可获益,若是凡人服了,虽无害处却也要花上几百年慢慢炼化,凡人又有几个能到百岁,恐怕是人死尸烂那长生丹还依旧长生着哩。也有易炼化的,只是那里头的药效须臾而出,凡人经脉即便不堵不塞也是宽量有限,哪里容得了这般势量,说不得就是个烧经断脉的下场。上述几处,也只苍庚号因是地级界商铺,还容易寻些外头得用的东西,却也不多。如今这集市倒好,李纨兴冲冲选了一大堆,用储物袋装了,也不及细逛别处,就直接出了珠界。 略躺了会儿,便扬声叫人进去服侍,碧月舀了热水跟着素云进屋,笑道:“奶奶才歇了这么一会儿,今儿学里放的早,哥儿刚回来了,见奶奶歇着就回自己屋去了。”素云暗笑着瞟她一眼。李纨亦笑道:“可让他知道了午饭烤鹿肉的事儿了?”碧月忙道:“正说这个呢,哥儿问晚上还有没有暖炉会。”李纨点头道:“就知道这样,不给他知道还好,这好吃好喝的事儿让他知道了又没得沾嘴,不晓得要多少难过。罢罢罢,左右老太太太太晚上都不让过去伺候了,又正好下雪,咱们也弄个暖炉会。”碧月笑得合不拢嘴,素云推他一下道:“好生伺候着!仔细乐歪了手扯着奶**发。”两人帮李纨收拾停当,出去时就将李纨的意思与几个嬷嬷说了,常嬷嬷笑道:“我再不会算错的,这样事情奶奶哪有不允的。”又问,“可烤些什么来吃呢。那番薯倒是还有一大筐子,可也不能竟是这些个,也不晓得厨上还有没有新鲜鹿肉了。”闫嬷嬷送了贾兰回屋,又给他换了衣裳,留樱草青葙伺候着,刚往这边来就听着常嬷嬷的几句话,皱了眉道:“你也一大把年纪了,越发学着没了样,惦记起主子的吃食来还应当应分了。”常嬷嬷听了笑道:“是我的不是了,松宽惯了竟没了分寸。”见闫嬷嬷松了神色,却又道:“不过在咱们府里,我这般,也算个入乡随俗吧。”闫嬷嬷听了一噎,素云几个嗤嗤窃笑起来。闫嬷嬷正要再说,李纨打从里头出来了,笑道:“那里的东西虽好惦记却也不是咱们惦记的,前两天送的东西里头有些秋狩猎获的,因这天冷,里头恐也有新鲜的,你们瞧瞧去。”素云奇道:“这都放了库里的,怎么还有生鲜的?这要一个不当心可就臭了!那满库的东西呐!”嘴里说着已急急忙忙带了小丫头去库里翻寻。不过片刻已回了来,身后两个小丫头都提了个篮子,众人接过看了,几块收拾干净的红肉并几条开片鱼,干干净净的,连点血水都无。素云直道:“就在送来的那几筐番薯土芋里,幸好那库里是不点火的,要不然可不得坏了。”常嬷嬷细看看,疑惑道:“不晓得他们哪里寻来的肉,看着倒瘦,却不像鹿肉,也不是狍子,难道是黄羊?”李纨心道:“那叫‘玉角羊’,倒也算个羊。”嘴里却道:“这拿去厨房让他们帮着切了,不用旁的佐料。另外要些牛羊肉让拌好了料送来,”又吩咐常嬷嬷道,“嬷嬷亲去看看,还有什么合用的,一同要了来,银子到素云那儿拿。”自己往东边耳房去看贾兰练功。 115.物用 晚饭时,李纨跟贾兰两人在东屋摆了炭炉炙子,常嬷嬷几个因用的人多,炙子也是大号的,摆在屋里嫌烟气,索性在西厢房的空屋子里支了台面。那玉角羊肉厨房给切了厚片,连肚开片鱼也分切了,另有大盘的羊肉,拌了麻油、绍酒、香醋、秋油、甜酱、虾卤、花椒水、葱姜汁,又撒上葱丝姜米,用的上脑三岔羊腿——常嬷嬷乃此中高手,自然不会错的。李纨让他们都端了去,只留下一盘玉角羊肉,一小份羊腿,又明言道自己要与贾兰吃小灶,常嬷嬷几个知道李纨素来在这上头没有虚话的,伺候好炭火就都去西厢房里热闹去了,只留个小丫头在外头传话。 贾兰身边的樱草青葙也去了,他自调息完了便往东屋来,见腰桌上支着炭炉炙子,边上几个素面厚瓷大盘,盛着些叫不出名目的东西。李纨招呼他坐下,递给他一壶青莲露,道:“咱们这里吃的是私房菜蔬,你嬷嬷们都去西厢房里吃了,我这里的东西不合她们用,倒是对你炼体大有益处。说好了,这吃归吃,可别到处嚷嚷去。若人问起,只说吃些鱼啊肉啊的。”贾兰也收了不少李纨告知“不足为外人道”的东西,当下点头应承,先执了乌木长筷挑了看得懂的羊肉片往炙子上搁。“嗞啦”一声,那香味就随着热气升腾上来,不禁咽口口水。李纨执了另一双筷子从大盘子里夹了一块红面白里手掌大小的“厚肉”放上炙子,又夹了几片一指来厚粉色肉质的一起烤。贾兰的羊肉还未烤熟,那炙子上其他几样溢出来的香气就夺了他的鼻舌,深吸了口气,问道:“娘,这是什么肉?这般香气!我都舍不得它飘了出去。”李纨失笑道:“这是块蟹肉,那粉色的是石虎肉。”贾兰摇头道:“什么蟹有这么大块肉?石虎?没听过,只听过壁虎。”李纨皱眉道:“住嘴住嘴,什么壁虎,坏人胃口!我也不晓得是什么东西,也没处问去,你且顾着吃吧。”把那块红面白里的蟹腿肉夹到了大盘里,用一把暗银匕一划为二,夹起一块放到贾兰盘中。贾兰看着那断面还有肉汁渗出,表皮却烤得微焦,用筷子顺着肉丝夹下一块来送到嘴里,鲜香裹着烫热的肉汁一下满溢在口,偏那丝丝肉质又柔韧弹牙,每嚼一下,那肉汁仿佛又溢出一些,夹着点外皮炭烤微焦的香气,几乎要吞下舌头。那石虎肉更妙,细密油花入口而融,纯正肉香里带着丝酥酪味,加上李纨洒在面上的点点青盐,更带出滋味。他这头闷头吃着,李纨换着花样往炙子上搁东西,雉翅虾段鱼块,撒盐磨椒淋汁,咸鲜椒香酱甜,足把那几个大盘都吃得见底才缓了筷子。李纨又给他倒上一杯青莲露,贾兰喝上一口,呼出一口气,好不满足,一时没忍住,打出一个饱嗝来,立时大大红了脸。李纨拍拍他手笑道:“无事,无事,吃饱了的缘故,自然而然的事儿,有甚可羞处。”贾兰低声道:“嬷嬷见着又要急了。”李纨知道闫嬷嬷规矩向来严的,便不由得多说两句,道:“这规矩,原先都有根儿的,没有没来由的,这吃饭的规矩,‘食不言寝不语,细嚼慢咽,勿过食’,都是为了保养身子;这打个嗝儿,是吃得过饱了,或是吃猛了存了气,是以才有对着它的规矩,却不是有嗝儿还不许打的,那就拘泥了,反了,倒伤了身子了。是以,咱们要讲规矩,还是得打根上讲。这‘过食’嘛,我也有不对,看你吃的香,就不小心喂多了。”说了又笑,贾兰细细听了李纨的说道,心有所悟,也不盯着那嗝儿了,倒得了空问:“娘,这都是哪儿来的?寻常都没见过,嬷嬷他们吃什么呢?”李纨给他夹了两块刚淋了酱烤好的花菇,答道:“就是不常见的,才说是私房呢。嬷嬷们吃的有那两样羊肉。”贾兰听说如此,指了那玉角羊的羊肉盘子道:“这个味儿也好,细嫩,香,原先也没吃过的。”李纨笑道:“咱们这里好些东西都不是府里寻常有的,偏东西也不多,且这些东西,肉劲儿大,平常人吃了不易消化,你如今倒可以吃些了,反有些好处。只是看在旁人眼里难免多事,这才说了,让你别到处嚷嚷去。”想了想又加了句,“便是跟菌哥儿也不要多说。”贾兰想起早先那搅风搅雨的泡澡药包来,还有害的贾菌几乎没命的炼体术,当下点头连连。 不说李纨院子里的这个小小暖炉会,那头贾政与众清客相公饮酒听戏消磨了大半日,晚饭也只在书房喝了些清粥,还未消得残酒,往内院里去,原不想对着王夫人那张木脸,便去了赵姨娘那里。却听了几句府里物用之说,往贾母处问了安后便往王夫人院子里去了,不知说了什么,晚上到底还是歇在了赵姨娘屋里。转日周瑞家的领了婆子给赵姨娘送去几块银鼠貉子皮并两个哆罗呢的尺头,出了院门回身瞟一眼往门角啐了一口,拿牙风呲道:“什么东西,还雪褂子呢,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跟着的婆子马上跟话道:“咱们太太就是太慈善,若都这么想什么就要什么,要什么就给什么的,可成个什么话儿!”周瑞家的恨道:“也不看看什么物儿变得,整日里盯着宝二爷比,那能比么?!就会拿枕头风吹,打量太太面慈心软好拿捏呢。”另一个婆子道:“要我说啊,捡两块羊皮给了就得了,太太就是心慈!”周瑞家的努嘴道:“你们知道什么!这府里哥儿的例里头本就没这些个!她非要,难道还让太太为了她破了祖宗规矩了?!可不是只能拿太太的嫁妆贴补他!”那婆子听了念佛道:“喔弥陀佛,竟挤兑着迫要太太的嫁妆私产来了!要我说啊,也是老爷耳根子软……”“呸!”周瑞家的啐道,“这话你也可乱说的?!主子哪是咱们能议论的!”几人一路小声说着往院里给王夫人回事去了。 晚间贾政到主屋用饭,王夫人便道已将雪褂子用料给赵姨娘送去了,贾政听说也不再多言,用完了饭,稍歇片刻便往周姨娘处去。周姨娘烹了茶,贾政最爱这一口,说些闲话。刚说起这两天的大雪,周姨娘淡淡道:“这一场雪生出多少事来。前日想串个门子,倒撞上环三爷跟他姨娘起急,却是为了见着宝二爷的什么大衣裳的缘故。我倒想劝两句,奈何都不会听。太太由来最是公平公正,凡是份例上的一丝一毫也不会差了谁的。宝二爷也没有不同。分例外的是老太太舅太太赏的,小孩子得人意儿,还能禁了亲朋喜欢?这就闹了起来,可要怎么着呢?难不成问到老太太舅太太旁的亲戚太太面上去,问怎么没有环三爷的份儿?都不知道怎么想的,实在让太太难做。这不,今儿就看见给打点了送去了,这公中份例是没有的,那这些东西打哪儿来?可不就只能是太太拿私房贴补了!也就是咱们府里了,有这么慈善的太太。”贾政听了,原本松下来的面皮渐渐地就绷紧了,周姨娘蹙了眉掩口道:“该不是老爷说了什么吧?”贾政赶紧摇头道:“我能说什么,咳,咳,不过没想到你说这私房份例的事儿。”周姨娘又给他筛了茶,叹气道:“老爷衙门里头外头的事儿多,哪里晓得内宅的琐碎,可不是都有规矩的,若是哪个想要什么就要什么,谁还敢管这个家,毕竟,人心哪有足的时候……”贾政听了若有所思,第二日就宿在了主屋。 这日,周瑞家的又带了个小丫头提了个包袱进了周姨娘屋子,面上笑道:“太太说了,一碗水端平,没得一个得了另一个缺了的道理,这是赏你的。”周姨娘忙接了,又道:“太太的恩德卑妾谨记在心。”周瑞家的点头道:“你是个省心的。”周姨娘将包裹递给了小丫鬟,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小小包裹来,双手捧了递到周瑞家的手里,笑道:“我也拿不出能入嫂子眼的东西,这刚做了个手笼,您拿着赏人也好。”周瑞家的也笑了接过,又道:“还没谢你上回给的信儿呢,果然那王府里抬出来好些残片,我是不懂那些,只我那女婿都当了宝,我可不得好好谢谢你。”周姨娘忙道:“这可要臊死我了,不过是我们原先伺候的人一起闲话罢了,也是您那里有明眼人,要不这话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人知道,可不也就那么一听罢了。”两人又你来我往客气两句,周姨娘方带了人走了,临走周姨娘又让蕊儿给那小丫头一百个钱。待人走远,打开了那包袱看,一匹官用细花缎并几张深灰鼠皮,还有个小绢包,里头包着两支赤金钗。叹了口气,让蕊儿收了,自沏了壶茶,坐在窗下慢啜一口,屋外寒气正浓。 那贾环得了王夫人的赏,兴冲冲地去磕了头,也不顾王夫人脸上淡淡的样儿,忙着回去催着赵姨娘给他做衣裳。赵姨娘手上功夫了得,忙活了两天给他做了件半截羊皮半截银鼠的罗汉统袍子,又用貉子沿边拼了羊皮做了件暗青哆罗呢对襟雪褂子。贾兰虽不乐不是整件的裘皮,无奈也看了那银鼠皮子,实在做不得一件整的,借了姨娘的巧手一回就得了两件,倒也高兴。正逢外头化雪,便把这袍子褂子都穿了,兴冲冲上学去。 学里一帮子弟,自来生在这大家族内,冷热红白这套心里是一清二楚。贾环在府里没个露头的时候,原想着在族学里倒是能算上头一份了,说什么也是真经荣国府里的爷。却没想到还有个东府的贾蔷,也是贾家正派玄孙,且受贾珍的宠,出手阔绰,日常吃用也比自己好得不是一星半点。且贾珍任着族长,贾蔷养在东府,与族中众人来往多,他又是个出得场面的,众人也乐意奉他为首,倒把贾环这个“长辈”比了下去。好歹贾蔷也要大上几岁,还有口气可吞。哪想到后来又来了个贾兰,这可让人见识到贾府嫡系的做派,不说连小厮带长随的人数,便是那日日翻新的饮食,识不得名儿的穿戴,也不知甩了贾环几条街。原先照着贾府的家风,小儿辈在成人前是穿不得裘皮的,一来怕养成了骄奢的性子,二来防着从小如此穿着大了经不起天南地北的寒热摔打。最初是连丝绵都不许的,还是如今的老太太当家时改的规矩。是以按着府里的份例来,成人之前,哥儿们份例里都没有宝玉如今穿戴的那些东西。原有人弄个滩羊皮穿着笑话贾环时,贾环便用赵姨娘教的话反嗤笑他,好显摆府里的家风尊重金贵,不是眼前这些土包子暴发户可比。可哪想到来了个贾兰比对。想那贾兰,前些年也是好好地,自己也乐意与他作伴,这两年不知怎么了,直比着宝玉还过,不沾油水的料子,可比貂狐的皮子,随手拿个怀表也是镶珠嵌宝的——每次见着都觉得比先前更碍眼了些。这么一比,那帮子人便笑他:“原来环三爷的规矩跟府里旁的哥儿的规矩都不一样的。”哪里肯认,扭了脖子道:“是今年才改的规矩,爷也得了,不过太热,不爱穿。”引来一片嗤笑。总算得了这两身,赶紧穿了,进了学里,也不多说话,眼睛朝着天走进去。那些轻看他的,如今见他一身细皮料子,心里暗恨——他虽不济也究竟是大家子弟,自己比不得,也不过冷哼一声扭了头去。贾环心里舒泰,午间歇息时还特地走过去与贾兰好言好语地说了几句,倒让贾兰一头雾水。 116.临水听风 贾菌待贾环走远了,方低了声道:“环三爷今儿穿了大毛衣裳,特地走过来给你瞧瞧的吧。”贾兰看了看贾环的背影,狐疑道:“这有甚好瞧的。”贾菌瞧他神色不是作伪,心下暗叹,也不再理论,又说回方才的话,道:“别管那个了。你接着说,我虽练不得你的那些功夫,好歹你也说与我听听也算个见识。” 原来贾兰那日暖炉会吃了些灵兽肉,晚间便觉着气脉内气息涌动,浑身如置温玉软膏内,欲待起身练功,又怕吵醒了上夜的丫鬟又要啰嗦半天。便索性就那么躺着,脑子里默忆极魄的身法,说来也怪,身虽未动,经络却是依着练功时的体态运行起来。他倒省事了,却不防激荡起来的灵力震松了床下阳春阵阵盘上的灵石。那天正是下大雪,他屋里因着有阵法只装装样子点个小火炉,这阵盘一破,屋里立时就冷了。好在李纨如今在外头的床上基本不睡的,忽觉着那头寒气隐隐,赶紧起了身披衣相探。一到那屋,就知道是阵法被破了,心里一惊,神识一探之下原来是灵石松了,再察觉了贾兰身上灵力震荡的余韵,才松了口气。只是又不便当着众人的面做什么,只好推在火炉和雪天的身上。好在东屋里的阳春阵没事,便让樱草先去那屋榻上胡乱将就一宿。自己则抱了贾兰回西屋睡。李纨对炼体修行本就是个外道,如今左看右看地翻些杂书也究竟是个“野狐禅”,贾兰更对这些一无所知了。是以,虽都有异感,一个只当是自己吃肉多了长了力气,另一个只当是补身得当,哪里想得到是贾兰已经突破了。 贾兰将正魄术往后练了,正新鲜,便与贾菌说这个。他道:“原先只能练最开始的四式,待这四式练得不觉着累了方能练后头的。那日我把整个屋子的热气都吸没了,之后就觉着最开始那四式练起来轻省得很,如今开始练第二段了。”贾菌想起自己不过练了两个动作,就累到吐血,这贾兰都练完了,不由心生羡慕,道:“真好,我偏没那本事。”贾兰忙道:“我这不都是靠了那些药澡泡的,你如今也壮了,回头我问问我……问问我先生或者我舅舅,给你也寻个你能练的。”“当真?”“自然真的,我那回哄过你?”贾菌听了又高兴起来,才又想起他说的‘吸干了屋里热气’的事,问他之后如何,贾兰苦笑道:“第二日闫嬷嬷听说了,一整天都没给我娘好脸色看。原先她就说我的屋子收拾得不够暖和,偏我娘要凑合,这下可好。我娘此番自然是从善如流了,足足收拾了两天,现在我那屋子,当中间一个大火炉,能烧三层炭!”贾菌听了咋舌不已。 李纨见贾兰吃了那些吃食似得了好处,便起心要好好逛逛那浮尘集市了。为防同那日没头苍蝇般乱撞,先在珠界里寻些旁的书文查查这个浮尘集市的来历。原来是大千阁寻着一处妙境,布了大阵兴起的一个市集,因那地界在修妖魔三方杂处之地,倒是个交易买卖的好去处。兴起不过千年,便颇具了些规模,之后遭遇了几次妖修魔修的寻衅,好在大千阁根在灵界,对付地级界的妖魔之类自然不在话下。如此几次后,众人更知其稳固可靠,甚至有亲于人的妖修魔道也来开店谋生。前后已历万余年,好些铺子也称得一声“老字号”了。苍兰界下凡地级界有九万五千五百九十八个,个个有修途可达灵界,这浮尘集市便是在其中一个名为“落蓂关”的地级界中。李纨一时心驰神迷,这在某处存在了万多年的一个地界,如今成了块破石头落在珠界里,究竟何谓远近,何谓大小,何谓古今。再进去时,不由得怀了几分追古思今之意。书中又言,因此处聚集了数额巨大的财富宝物,各方觊觎试探从未间断,是以大千阁在此处除了布下耗资惊人的大小连环传送阵外,还将最外围的一圈都布上自家产业,算是给市集内各商家身家性命做个交代。李纨不禁叹其实力之强,手段之高。他这产业也不是胡乱经营的,一色的食宿行当,这是将自家的收益与浮尘集市的人气又做了一重捆绑,不可谓不精心。到底大千阁的面子,连灵烹宗都纡尊降贵地在此设了食所,更有各修仙世家常年包了几处居所,虽不是常日居住,逢了大集大节珍品集会之时是必定到场的。李纨对那洋洋洒洒堆砌形容的居所有几分兴趣,待书文看得个大概,就收了余下的,带了阿土几个往浮尘集市去了。 却是好一处所在!李纨随意指了个眼熟的“临风阁”,就到了眼前这地方。传送阵传到一处凌空的天台上,整个楼阁依着浮岛建成,形若巨舟,上下三层屋宇恰如三层甲板船舱,不见片瓦,白得晃眼的墙壁衬着蓝天碧海煞是好看。主岛周围又漂浮着几个小岛,草木繁盛,着花如锦。传送阵在中间层的天台上,往下能看到下一层的天台,比脚下这个还要大上一两倍。其上也点缀花木,错落安置着桌凳椅榻,最有趣是两汪碧水,正是两条略略错开的阴阳鱼的模样。往里头走去,屋宇轩朗,最底下一层挑高十五六丈,屋中种着巨树奇花,怪石垒就山峦,有小小瀑布飞珠溅玉。巨树下布着极宽大极厚软的靠榻,榻前矮机低桌,形制不一。沿着弧形墙壁,高及天顶的落地大窗,一色的透明琉璃。外间花木草色,远处碧海银浪,尽收眼底。除了这养着参天巨树的大堂,一楼大大小小的屋子也有五六十间,二楼大约有一楼的一半大小,却只隔了四五间屋子,看布置,应是嬉戏娱乐之所。最顶层比二楼还小些,小小天台上也有个白玉的池子,种着几株垂丝粉花大树,另配些绿叶藤萝,小巧精致。上头桌椅也只摆了一套,一样的宽大厚软,都是牙色乳白的色调,引枕靠垫也是白底却散着浅蓝淡绿大花,花儿点着嫩黄的蕊。试着坐下,海风吹落粉色花瓣,打着旋儿飘在水里榻上,侧面几行细巧的翠竹将天光打得细碎,藤萝摇曳。李纨半躺了,取出一个酒葫芦来,神酿的“临水听风”,何其应景。 这一住就不知道住了多少时候。实在是爱这阔朗旷达——碧海苍穹,便是整日倚栏听涛,也是神仙不换的日子。早除了外间的繁复衣裳,只系了件小住里得来的水色袍子,好比穿着一阵清风。新鲜食材俯首皆是,灵烹宗里学来的三脚猫功夫正好可以侍弄,便是不耐烦了,寻个贩售现成吃食的地界,照样不会亏了自己。最留人处,却是大千阁的巧心——也不知什么缘故,这浮尘集市中多用傀儡,载人的木鸢纸鹤、引路的向导、唱戏说书的伶人甚至还有端茶递水的侍应。这临风阁里就有十几个丫鬟杂役,天台边还泊着一叶云舟。与阿土几个自然没得比,这些傀儡修为极低,连个筑基的都少见,虽则如此,做些寻常事务却也绰绰有余。只是李纨未得指挥傀儡的窍门,只会用神识相附指引,无法同时使唤太多人手。好在傀儡们常日所做事务都是定例,无需人言,也倒省事。 这临风阁边上飘着几个小小浮岛,上头草木花果任人采食,李纨便时常泛了云舟过去,偶或携几个异果回来,坐在天台大榻上享用。晚间就歇在三楼临着天台的屋子里,甚大一张床,并无床帏帘幕,一样乳白象牙色的被褥铺盖配着淡蓝细纹的软厚大枕头,那料子上头似有一层细绒,触肤极柔软适意。临海的大窗和大开阖琉璃门都垂着纯白的薄纱帘子,轻如云雾,窗沿上卷着紫竹细篾帘,天光过烈时可放下遮挡。地上铺着灰蓝的厚绒毯子,床边临窗放着一单扶手高靠背贵妃榻,一样的象牙色,随意坐卧,总能扶持贴切,非外间床榻可比。 坐观沧海时,惜无日月星光,看书上所言,这浮尘集市所在处有金日者三银月者二,遥想半日不得其景。如今只有天光,虽也时柔时烈,却不见这光的来处。天光熹微时,开了四扇琉璃门,躺在大床上,海风吹拂,纱帘翻卷,庭外鲜花绿叶偶现。晨起香茶,晚来薄酒,泛舟云间,醉卧海上,逍遥游大约如是。 出了珠界,外头却是“旧雪未及消,新雪又拥户”,素云与碧月正说要洗浴的事情,素云道:“咱们就生上三个火盆,你先洗了,再换我,哪里洗的了那些时候,足足够用。”碧月便道:“还是你先,我在外头生个炉子另坐上水,好给你续几回。”素云笑道:“我这是有多腌臜,还得续两回水!”碧月也笑道:“瞧瞧多没良心,让你好生泡泡,舒坦会儿呢,倒不识好心。”素云像是收拾得了什么东西,方笑道:“得,那我就承你这个情了。你洗的时候我可要上来伺候,没得人情还你。”碧月道:“我洗的时候,妙儿替我看着水就行了。”素云道:“那会儿正是她们吃饭的时候,你又烦难她。”两人闲话着,听得里头李纨有动静,又进来伺候。 下晌素云与碧月换着洗浴了,李纨正与常嬷嬷几个说话,见俩人进来笑道:“这泡一回热水倒跟喝了参汤一般,这脸都红扑扑的。”闫嬷嬷道:“也难怪外头说起咱们府里的大丫头都叫副小姐,这大雪天费柴烧炭地生火洗澡,寻常人家的小姐也难。”碧月笑道:“嬷嬷,我们可排不上呢,这洗澡都不敢往院子外头要水去,就仗着奶奶备的柴炭多。”常嬷嬷道:“你晓得是仗着奶奶就好,总算没忘了本分。”又转过来对李纨道:“方才说林姑娘,前儿王嬷嬷还跟我说起,因着洗浴热水的事儿还招了一场气。这还是在老太太院子里头,眼皮子底下呢。”碧月接口道:“还不是二姑娘的奶娘,说什么正经姑娘连个炭盆都要催几遍,倒是外四路的亲戚隔三差五不晓得要费多少热汤热水。不是正因为是客,才更该敬着?”李纨看她说话,只觉着好笑,那头常嬷嬷已然笑出声来,道:“你这丫头,脑袋里头的筋长得跟寻常人不一样,这事儿说道说道也罢,怎么给拐到客不客上头去了?”碧月拧了眉道:“也是,正经说起来,二姑娘的奶娘也不算这里的。”闫嬷嬷皱眉道:“好了,说过了,没事白活几句也不管你们,这论是论非的就越了大规矩了。”碧月向来好跟常嬷嬷歪缠,对闫嬷嬷却有几分惧意的,忙住了口束手立着。常嬷嬷笑笑,继续道:“林姑娘神仙样人物,又素性好洁,都没什么说头的事儿。那二姑娘的奶娘,本不是个善茬,只是怎么这番对上了林姑娘了,且这话还传得连咱们都知道了。”李纨便问:“后来怎么样呢?”常嬷嬷道:“也不止这一回了。要说起来,府里的奶妈妈们都是有面子的,待主子成人了,还当长辈敬着,奶兄弟也都得提携。这几个姑娘的奶妈妈,三姑娘在太太跟前长大的,自然不消得说,四姑娘的奶娘也是个好的,看顾她看得紧,人虽精滑些,却也不越本分。这二姑娘的奶娘实在是个异数,满嘴混话不说,还是个喝酒赌钱样样干的,这么呆在姑娘的身边,也是个祸患。”闫嬷嬷念佛道:“由来由小见大,大面上的事儿人人心里有数,总要尽量抹平;这细分上头就看出端倪来了。”常嬷嬷点头道:“几位姑娘如今与奶奶也是亲近的,有些事咱们虽看着却使不上劲,也替她们不平。”李纨不禁想起之前与迎春的长谈,如今见她行事倒没与先前有什么差别,只是这奶娘忽的这般惹眼了,恐怕也有这主子的缘故。心道果然是心胸有格局的,行事看不出行迹来,这奶娘这般作兴,可不是连着一串子好好歹歹的都抖到老太太跟前了,也是没法子的法子了。 117.齐聚 李纨心里惦记着迎春的事,却不方便多说。略问了几句,贾兰便下学回来了。自从得了李纨从浮尘集市里时不时弄来的吃食,贾兰练功之速已今非昔比。他身心有感,更是勤奋,回来了不过用些点心垫补垫补就忙着回房练功去了。李纨见他回来,忙让素云几个把准备的吃食端上来。一钵香青菜腊肉饭,一瓯金钱菇野鸡汤,那所谓野鸡却是李纨从浮尘集市里取来的玉翎花鹭。贾兰将饭与汤都用尽了,又对李纨道:“娘,上回那个羊排焖的饭极好,我还惦记着什么时候再吃一回呢。”李纨点头笑道:“那个容易,你先说好了,我让人备了料给你做一碗。”贾兰忙道:“一碗?那要先前放果子的大海碗才好。”碧月在一旁笑出声来,素云也道:“哥儿太谦了些,何必又说碗,那家伙比咱们寻常蒸东西的锅还大些。”李纨便道:“又不是旁的,那个做起来味道重,也就你吃,常嬷嬷这能吃羊肉的,都觉着膻。要那么些,你可都能吃了?”贾兰笑道:“旁的我还不敢夸口,这个娘可不该疑我的。”众人听了都笑。李纨又道:“那就由你吧。对了,明儿你几个姑姑要过来呢,你四姑姑特问了你在不在。”贾兰道:“明儿学里歇课,我倒想在家里练一天功,姑姑们来了我过来就是。”常嬷嬷在一旁听了道:“哥儿勤谨是好的,只是俗话说贪多嚼不烂,再说了,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哥儿不要用力太过,反伤了身子倒不美。”李纨也跟着道:“你不为你自己想想,也要为我们想想,你寻常不过吃三顿,这一练上功,隔一个来时辰就恨不得要补上一些,不如求了老太太把大厨房借我们使使。”贾兰笑道:“嬷嬷且放心,我不会乱来的。横竖我那功练起来也不怎么累人,就是……就是费点吃食……”闫嬷嬷都绷不住笑了出来。李纨眼见着劝不过来,也不再管他,便道:“由你由你,横竖已经让外头寻了吃食来备着,不过热一热的功夫。好在这大冬天的,若是伏日里,可没法子给你这么整。”贾兰忙赔笑道:“若到了夏天,嬷嬷跟姐姐们只管给我煮些面,我吃冷淘就行。”李纨气笑道:“你当那些佐料备起来容易的?”常嬷嬷忙上来打圆场道:“奶奶,你看看哥儿如今这身子骨多好,再说了,这功还不是您同意让练的?前些日子李嬷嬷还在为宝二爷吃了碗凉茶泡饭闹腾了大半夜呢,咱们这,能吃是福啊。”得了这话,贾兰回房练了一个来时辰正魄术,晚饭时又足吃了一顿,李纨看着常嬷嬷道:“嬷嬷,这话可是你说的,你看看,这福气是不是也忒大了些儿。” 次日贾兰果然一早用了饭便顾自练功去了,因着天冷,黛玉几个也是用完了早饭才过来的。李纨见湘云与宝钗也一同来了,便笑道:“可是聚齐了。”又让人安排茶食果子,书画玩意。惜春与李纨行了礼,也不待坐下,便问道:“兰儿呢?这天儿不会也出去玩了吧。”李纨道:“没有,昨儿特特跟他说好的,这会儿大概在自己屋子里呢。”惜春便道:“又在练他的导引术吧,可惜我不是男的,没法学着。”迎春叹道:“你又瞎起意了。”宝钗也笑道:“四妹妹好好的闺阁小姐,倒爱这些舞枪弄棒的。”黛玉在一旁笑了摇头道:“非也非也,四丫头哪里会爱那些,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故意拖长了音调看着惜春,轻弹她脸颊一下接着道,“而在乎点心吃食也。”说得迎春探春几个也笑起来。湘云进了屋子便一直静静打量,宝钗见她的样子似乎没有来过一般,便笑道:“云妹妹想什么呢?”湘云自觉失态,忙笑道:“大嫂子这边跟之前大不一样了。”宝钗听了笑道:“哦?”正要细问,那头惜春已耐不住要往里头寻贾兰去,湘云正坐在惜春外头,便也站起来道:“我正想看看导引术呢,我与四妹妹一同去。”宝钗有心同去,到底觉得人多不便,便没有出声。那两个自起了身往贾兰屋里去。 且说这湘云虽是襁褓之中失了父母由叔婶教养,却也是正经一门双侯的世家出身,进了李纨这里看家居陈设,一应不是寻常物件,与儿时记忆大大不同,心里几分意外。这跟了惜春一路往贾兰屋里去,见几间屋子里都铺着姜黄色缠枝莲纹盘金线银长绒毯,东梢间隔了一半出来做贾兰的小书房,与外间差别不大,绕过了当地的屏风到了贾兰卧房所在的耳房里,又是一变。这屋子因先前贾兰受冻重新收拾过一回,又加上李纨新得了浮尘集市,自然手松。进屋先闻着了一阵浓甜果香,朝南窗下小小一张嵌牙书案,看不出是什么料子,配着一张小小圈椅,铺着牙色坐褥。桌上文房四宝,又立着个天然木的两层小书架,枝条未经雕琢,自然奥曲。桌边高机上放着一个径长尺半暗褐整木旋来的大海碗,满满垒着金红色的柑橘果子,进屋时闻到的正是这个味道了。窗边墙上挂着九峰雪霁图。东窗下另有一小小圆桌,极是低矮,仅及成人膝腘,桌面将将盈尺,桌旁一个矮榻,却是一对弦月弧形腿,人在其上可前后摇动。那榻上铺着珠灰藤色纹的锦褥,褥上压着乳灰色的毛皮,边角用丝绦定住防它滑落。地上自书桌下至里都铺着缃色博古纹绒毯,只是自屋中大炭炉往里,那绒毯上另覆了一层乳白长毫皮褥,也不知是什么皮料,那般大小,竟能铺了半个屋子。湘云暗忖该是几张毛皮缝缀成的,若不然那得多大的兽了。最惹眼是当中那个三层鎏金铜香船,足有半人多高,正是一艘大船的模样,三层船舱恰可置炭,其上船舱铜柱通往船底底舱,燃时烟灰尽入船底,毫不外泄。如今那里头只放了两层炭,却是寻常银霜炭混了石竹炭用的,热扑人面,为防人烫,外头圈了个包浆熟棕色竹围,上头搭着块湖色西洋巾子。描金箱柜也是贾府寻常多见的,那小小床榻却与外间不同,并不见床架帐幔,只两头竖着铺绒靠背,上头床褥枕垫都是蜜色乳白花纹的短绒料子,铺着深浅竹青的两床被子,靠外的床沿也铺着毛皮,却是淡金色的。贾兰这会儿不在屋子里,惜春看湘云怔愣,便笑道:“兰儿这个地方可好?比不得宝玉销金散花的绛红富丽,我却看着喜欢得很。”又指着地上的毛皮道:“他寻常练功就在地上呢,铺了这个防潮的。”湘云便问道:“这是什么皮子的?寻常倒是狼褥子熊褥子多见,却没这么秀气的颜色。”惜春嘻嘻笑道:“谁记得那些乱七八糟的名儿,不过是兰儿的舅家送来的番国玩意。”更有些细件摆设倒也不好细看,俩人就又往外走。 正转过绣幕屏风,迎头撞见樱草,惜春不待她说话便笑道:“可是寻我们来了?”樱草赶紧行了礼,回道:“正是呢,哥儿方才练完了功,往外头去了,倒累的两位姑娘扑个空。”惜春笑着摇头道:“不过这么几步路,哪里就扑空了。我也正好看看兰儿的屋子呢,如今收拾的越发好了,那个大船从前未见过的。”樱草跟在她二人身后,听了这话便道:“之前就点了个炉子,哪想到正大雪夜里给熄了,差点没冻着人,闫嬷嬷跟奶奶紧着张罗起来的。如今这个可以烧三层炭,哪怕熄了一层也不怕的。”惜春笑道:“何止冻不着了,兰儿上回跟我说,烤土芋番薯都使得了。”樱草笑道:“我们哥儿就惦记着这些。”惜春又道:“我看他平日里什么都吃,怎么屋里果子就放了金橙一样?”樱草笑了道:“哥儿说放的果子多了,香气样数太多,睡觉时闻着闹得慌,所以一回就放一样。奶奶就给放了哥儿爱吃的,吃完了再换一样。今儿这橙子是刚换上的,寻常可没那么满呢。”几人已走回了东间,贾兰见了上来行礼,惜春笑着问他:“你那一海碗果子能吃几日?”湘云讶然看惜春一眼,贾兰笑道:“点了火炉燥气得很,三五日就吃完了。”惜春便道:“啊,幸好是那果子,若是冰晶果,可放不了那些日子吧。”贾兰挠头道:“倒是没放过那些呢,若是放了,只好赶着点吃了。”周围几个人听两人如此对话,都乐不可支。 正说着,青葙跟碧月捧了食盘进来,上头一色的五寸红梅刻花乳白磁碟,放着齐整整的切片,李纨便招呼众人道:“姑姑们尝尝咱们兰儿的孝心吧,这大冷天的溜溜往外跑了一趟,就为了这些呢。”探春见了笑道:“兰儿你要买什么,不让小子们跑,倒自己去,可便宜了他们了。”贾兰笑道:“是想逛逛才出门的,看见了顺道买了,姑姑们尝尝。”又指着那些碟子一一介绍道:“这个是五味斋的老缸酱牛肉,那两个牛筋和金钱肚,也是他家的。那盘是石窑风鸡,是风鸡拿石窑慢慢烤出来的,香气特别。那个是薄盐炉肉,是前街老隆铺子的,据说他家的盐都用了几十种香料先炒过的,也是独一味。……”一通说下来,连个磕巴都不打,黛玉看了这一桌子的肉食豆筋,笑道:“这是要吃晚饭了?”贾兰笑道:“这些东西就饭倒一般,就茶最好了。”黛玉愕然道:“茶?”贾兰连连点头道:“是啊,南边来的秋茶,韵高味酽,就这些最得味。”黛玉继续愕然道:“得味?”贾兰又点头道:“是啊是啊,何止得味,简直相得益彰。”李纨已在一旁笑得腿软,忙止了两人的对话,对贾兰道:“你别闹你林姑姑,你那口味,也就跟常嬷嬷一块儿说说。吃茶就肉,也不晓得怎么琢磨出来的。”她们这头正说,那头惜春啜了口热茶,拈了片风鸡吃了,眯了眼笑道:“果然不错。”李纨忙笑着推贾兰道:“得,得,看到没,知己在那儿呢。”又让素云另上了长寿酥、米润、软豆糖、五仁炸饺儿、松瓤儿片、奶酥云糕做茶点。黛玉脾胃素来不强,如今练了青冥诀对俗世吃食更是心思淡淡,何况这些细料荤腥,便只拣了块云糕吃了,倒是她那份茶是掺了灵茶的,饮了甚觉滋润。余者都试了些贾兰的孝敬,惜春撇了平日里爱的酥果甜豆,一心爱上了那些街铺吃食,急的迎春直扯她袖子,“四妹妹,这虽新奇好吃,到底是肉食,吃多了恐碍了正餐。”贾兰在边上帮腔:“二姑姑放心,这茶酽,吃个肘子也不腻,晚饭照样吃,一点不碍的。”迎春苦笑道:“你四姑姑哪儿能跟你比,你这是练功的身子呢,正经消耗大,她一天也走不了几步路,偏爱随着你吃喝,要存了食可怎么好。”又转了身对惜春道:“仔细你奶娘又告诉你嫂子去。”惜春听了哪里放在心上,笑道:“二姐姐,你这急了半日,消耗也不小,你再来一块金钱肚补补。”说了跟贾兰俩人笑成一团。迎春又气又笑,没法子拍了她几下也只好由他去。湘云自从来了就一直云里雾里的,这会儿茶也喝了果子也吃了,心里却不上不下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倒是也爱那些铺市吃食,只是却说不得如惜春那般自然,只捡些能接的话说上两句。黛玉见了便笑道:“云儿这是怎么了?四妹妹吃了一通,你倒是看上去像存了食的。”湘云听了便道:“什么怎么了?”黛玉看着她道:“常日里你最是热闹的,又爱新鲜,这里这么些新鲜东西,你倒文静起来了,这里可没有初见你的人呢。”湘云听了道:“什么新鲜东西,不知道你又在挑什么说了。”宝钗道:“我与云妹妹来大嫂子这里来得少,生怕造次了,以后还得常来才好呢。”李纨笑道:“就怕你们不爱来,热闹些才好。” 几人盘桓到晚饭前方散了,李纨留了惜春迎春用饭,惜春自然无话,迎春原想推拒的,倒是贾兰在一旁道:“二姑姑你还是看着四姑姑用了饭,才能放心呢。”迎春听了这话方依了。 118.心气 因黛玉如今修习青冥,湘云与她同住时有些择席,晚间睡时便欲与她说话,偏黛玉运功深入不便应答,一来二去的觉着无趣,便与贾母说了想换地方睡。恰好宝钗说一人孤单正好找湘云作伴,湘云也乐意如此,原想就这么搬到一处住,奈何贾母不允,还是让她与迎春一同住了,只偶尔与宝钗住一夜,倒是有说不完的话。想那湘云初见宝钗时亦不如何亲近,如今这般和谐,贾母见了亦十分高兴,不免对着薛姨妈王夫人几个多赞几回宝钗的知礼妥帖。 在李纨处散了,黛玉几个回了贾母那里用饭,宝钗在王夫人处用了饭后同到贾母上房。凤姐与王夫人有年节下施粥舍钱的细事与贾母商议,湘云便随了宝钗回梨香院。宝钗见湘云闷闷的,便问她道:“刚我虽打岔了,林妹妹也说得没错,你今日好似没什么兴致,可是有什么心事?我虽不是太通,也长你几岁,或可与你解解闷。”湘云一笑道:“林姐姐那嘴,没什么事也给她揪出事儿来了。”又道,“也没什么,我虽一年来这里几回,也好些时候没去过大嫂子那里,今日去了难免有些陌生。”宝钗顺着她的话道:“你方才说与先前大大不同了,想必时日久了东西自然有些移动。”湘云道:“倒也不是那样。如今那些东西,以前都没见过的。”宝钗道:“这边府里的行事,几年一换也不稀奇了。”湘云摇头道:“若说起来自然也换得,却不是这般行事的。一来老太太喜欢些老物件,那正房的榻,搬了多少个地方了,也还是坐它。太太更是不爱新鲜的,日常起居也多些半旧的东西。大嫂子那里,原先……反正不是这样。”宝钗笑道:“那难怪你失神了,我当日初次去时,也极是惊讶,如今想来甚是失礼。盯着架子上的瓷碗看了半日,实在是想起书里说过唐朝有秘色瓷‘巧剜明月染春水,轻旋薄冰盛绿云’,那对碗倒甚有此风。”湘云不知想些什么,听了这话失笑道:“你没见兰哥儿的屋子呢,便是宝玉也没那般……那般……我倒不晓得说什么了。”宝钗好奇道:“兰哥儿的屋子我是没去过,要说宝玉的屋子,可不是寻常比得了的。”湘云道:“二哥哥用的自然都是好的,老太太太太那样疼他。只是兰哥儿那屋子,连地上都铺着半屋子皮褥,柔柔的白,可不是寻常狼皮熊皮那些粗货。”宝钗听了一愣,遂笑道:“兰哥儿小小年纪,念书练武都极有定心的,这个想来也是给他练功使的。”湘云点头道:“听四妹妹说正是如此。”悠悠叹口气道:“你不晓得,还有一屋子小巧的桌椅案榻,都新奇精巧,当中立了只这么高的船,可以烧三层炭,我们站那么远都觉得扑脸的热。”宝钗见她面色,便不再多话,湘云过了一会儿又道:“原先我想着我的日子也算尚可了,这一比才知道,到底还是得有爹有娘才真有人疼,才过得像样的日子。”宝钗见她如此,劝道:“又想这些作甚么,你素性不这样的,好东西也见得多了,今日倒怎么感慨起来。”湘云笑道:“好东西见得再多,也不是自己的。”宝钗略略思忖了,说道:“人都说福分,可见福也是可量的,如同人日常起居,也有份例一说,这分与份又缘何而来?又有分位之说。‘立于何处而得于何处’,这所处之处,虽有天生天命,难道就没有人力可为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样的话也是有人说过的。”湘云听了这番话怔怔然,半晌才抬了头看宝钗道:“宝姐姐能说这样的话,比寻常男子都有志气,可称高士了。”又笑道,“我又是一重比不上。”宝钗挽了她的手笑道:“难道我这话是寻常见了谁都会说的?倒招你取笑一通。”湘云笑道:“我这几日不知是怎么了,都不像我自己个儿了。听了姐姐这席话,我虽还不是很通,却也摸着些味道了。”肃了面容道,“湘云谢过姐姐。”说着就行下礼去。宝钗笑着扶住了她道:“我不过是感同身受,你也看到了,我就剩下娘一个,又有这么个哥哥,如今也是借住在这里的。你的那些想头,难道我就没有?士农工商,虽则先祖得封紫薇舍人,如今却不过是皇商罢了。”湘云听宝钗这话入心,笑了道:“姐姐这话谬了,那不过是酸腐之见,那还有人说珍珠如土金如铁呢。”宝钗笑颜温温道:“怎么事情到了我身上你到想得通了,我这‘商’尚且要撑着口心气,你这正统的侯府嫡小姐倒自伤起来。”湘云细想一回,也笑起来。两人又携了手,说些方才的所见所闻,慢慢往梨香院去了。 李纨留了惜春与迎春吃饭,果然惜春饮食嬉笑如常,贾兰更是答应以后再得了新鲜吃食就让樱草给四姑姑送一份,至于林姑姑那样“不通”的人,自然不在考虑了。饭毕上茶,李纨才问起迎春的事,迎春摇摇头道:“自跟嫂子说完,我也细想了好些日子,也……也行了些事,到底还是不成。世事如棋,只是里头的棋子却多是活人,要拨弄他们虽不难,我却拙于与人交际。事情做了,虽见了效,心里倒是换了种难过,并不觉轻松。”李纨听说如此,击节赞叹道:“二妹妹竟有如此慧根!”惜春在一旁跟贾兰玩笑,半听不听的,便接话道:“上回智能儿还说我有慧根呢,怎么二姐姐也有慧根了,日后当姑子好作伴的。”贾兰忙道:“四姑姑,如今出家人不近荤腥的,如何当得。”惜春听了这话恍然道:“正是了!那可不成,我还开点心铺子呢。不过我倒很爱庵里的清静,或者只在那里住住,不出家也成。”贾兰摇头道:“就是住在那里,恐怕也不容咱们大鱼大肉的吃,弄不好被赶出来。”两人开始叽叽咕咕商议如何清静与鱼肉兼得的事来。李纨无奈翻个白眼,接着与迎春道:“我说妹妹有慧根,便是妹妹认出了这个‘心境’。凡人做事,多‘务外’而少‘体内’。多少事,做的时候只本着一个‘应当应分’,却忘了问问自己的心,所以有时,虽是‘好事善事’,自己越做了心里却越不舒服,虽强压了,日子久了,竟成了病,或更甚者,就成了命!”迎春听了迷迷糊糊,道:“我倒没有想地如嫂子说的这般深,虽有些意思,却还不大懂。”李纨便接着道:“譬如一个人,心里是什么他不知亦不管,过的日子处处忍让忍耐,众人自然要称他一声贤良。他若本性如此也罢,若是心里实则有怨有不忿,这忍着让着耐着,旁人再如何赞着,他自己的日子却越过越没味起来。这等深深怨念,积累久了,或者就成了症候。又或者,他这样好忍善耐却实则不想忍、不想耐地走下去,这境由心生,更招来些更难耐难忍的人事来,步步深入,最后或者就是个难得善了的命了。你看看,这不就是‘欺心之祸’?”迎春不知为何,听了这话只觉得如戳心尖,沿着后脊渗出冷汗来,沉心细想,也是越想越惊。李纨让素云给她续了茶,又道:“你方才说心里不乐,这不乐却也要好好分分。人心生来自有图景,比方说你就善弈,我们兰儿就善吃。这是心。却又有造作,这个造作便是生来后天的习气教养,比方兰儿好吃善吃,但咱们府里这样,饮食精细,讲究个规矩礼节,宾客大宴时,由着他好吃的兴头他一个人能吃了一桌,这可大大丢了体面了。当是时,这‘欲吃’与‘不可吃’之间拉扯,自然是不乐的。人要识得这两个,知道哪个是本,哪个是末,忍一时以全礼仪,下来回了院子再补他一锅两锅的,这就是条‘生路’。若是不识得这个本末,想着自己这么爱吃好吃居然起了吃掉一桌宴席的心,实在有违圣人之教,实在有失体统,从此后一意否认了自己‘好吃’这天性,时时日日装出不爱吃不讲究吃餐风饮露的仙风道骨来。这宴席上出丑的事儿自然没了,这天性也压抑了,这天性却是天生之木,定要长的,你压了这头它就往歪了长,不知道会长出个什么来,或者就爱上了旁的什么左性的东西也说不准。这就是活出‘死路’来了。我这么说来,妹妹可听得明白?”迎春竖了耳朵,一个字不落地听了,心有所悟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心里打破了出来一片欣欣向荣之意,忙答道:“我也说不好懂没懂,只觉着心里有什么滋味一般,待我回去再细品品。”李纨见她神色,知她或者心窍已通,便点头笑道:“这东西,各人体悟不同,本不是言语能及的,我也就这么比方着说罢了。你也不急,想着什么了,随时过来,我们可再论。”迎春欣喜点头,李纨又让素云取了个布包来,解开了递给迎春道:“看你上回对那本纵横有些喜好,那些书,若是不投缘法,看了只有打盹的份儿,这里两部书,都是那一脉的,于我倒无甚用处,你既喜欢,我便赠予了你,也好过你没事读歪了‘太上感应’。”迎春见那书上写着《黑白道》几个古字,笑着谢了接过,待惜春与贾兰玩闹足兴了,方告辞回去。 迎春回了自己屋子,听说湘云晚间与宝钗作伴去了,便让司棋绣橘服侍洗漱了早些歇息。夜深人静躺在床上细想李纨所言。那‘好忍善耐实则不想忍、不想耐’的‘欺心’之行,正照了自己。若不是大嫂子,换个人与自己说了这话,或者自己心里要否认千百遍从此与其相疏远,或者就要惊恐不已了。如今歇了那恐惧心和因此而生的抗拒之意,反观内在,这话却是再对没有了。虽烦厌这些人事,却困于出身性情,只好选了忍耐一道,忍得多了忍得久了要忍的人事却越发多了,越发不堪地难忍了。这欺心一途,果然是个死路了。又不由得想起了奶娘,何尝不是几年忍过来忍成了如今这般不可收拾的模样。既是死路了,出路又在何处?原想早些歇了好想事,却越想越不清楚,又心乱不得睡,索性便让绣橘点了灯取了李纨刚给的书看。 那头李纨正与常嬷嬷几个晚间闲话,贾兰问常嬷嬷:“嬷嬷,今日那几味,您就着茶吃可还适口?”常嬷嬷笑道:“亏哥儿惦记着我呢,都好,都好,尤其那味老酱牛肉,里头香料恐怕不下三十种,还加了药材的,这香多抢肉,偏他家倒反衬出牛肉的滋味来了,这里头的配伍恐怕是大功夫,嬷嬷也是开了眼界了。”贾兰道:“嬷嬷真厉害!他家就是仗着那锅老汤呐。他家原在北边,战乱城破时,他家祖宗没来得及取旁的,就抱了一坛子老汤逃难的。后来太平了,就在京里借了银子开了如今的铺子,当日那房子地什么的,转眼就挣回来了。”李纨笑道:“你听人浑说呢,不过是买卖幌子罢了。”贾兰道:“那是前头茶楼说书先生歇息的时候说的,可不是人家铺子的人浑说的。”李纨笑道:“罢,罢,有什么要紧的。只是你怎么还逛起茶楼来了。”贾兰挠头嘿嘿乐道:“我听嬷嬷们说市井生活另是一重大学问,就缠着常安带我去茶楼玩了。那‘有言楼’里的先生正讲西游记,好听得很,就多去了两回。”李纨道:“那一日日撑着听累得慌,不如取了书看自在。”闫嬷嬷赶紧道:“奶奶,小儿不读西游记,怎么让哥儿看这个。”李纨笑道:“不让看他也到处听呢,那说法是怕小小子看了西游记整日里皮得跟那孙猴子一样,咱们这,不看也不差什么了,看看也无妨了吧。”贾兰道:“书是书,听旁人讲出来另是一个味儿。” 闫嬷嬷道:“跟哥儿说市井生活是学问,却不是逛茶楼听书的市井呢,是说人的道理行事都在日常,世事即学问。”常嬷嬷听了对李纨道:“说起这个,今儿姑娘们来得倒齐,只是奶奶怎么单留了二姑娘和四姑娘吃饭?”素云犹豫了下道:“今儿看史大姑娘好像总在出神似的,跟在别处大大不同。”常嬷嬷听了素云的话,没来得及等李纨答她的话便道:“你那时候不在前头伺候,先头大爷去了,咱们正屋里供三年牌位,姑娘小,看着害怕,从那会儿开始就没来过了。这么算来,虽平日里多有说笑,这来咱们院子还是多少年来头一回呢。恐怕是人大了,不好意思了。”碧月道:“好像说是咱们这里跟以前不一样了什么的。”常嬷嬷与闫嬷嬷不禁环视了一眼,又相视笑道:“日日在里头不觉着,经这么一说,真是大变样儿了呢。”李纨笑道:“还是这个屋子,能变出什么来。等什么时候不住这里了,才随自己心意布置呢。”闫嬷嬷正要开口,常嬷嬷已道:“奶奶知足吧!如今就够随心愿了,还要怎么着呢。”李纨听了一笑。闫嬷嬷道:“方才常嬷嬷说留姑娘吃饭的话,我也想说这个呢,奶奶心里疼姑娘们,面上总要做平才好,这林姑娘得的衣裳就比旁的多些,如今又单留二姑娘和四姑娘用饭。我看史大姑娘不自在,恐怕也有同是亲戚家姑娘,奶奶偏就只顾着林姑娘的缘故。不平则鸣,这样总易生事。”李纨听了笑道:“才说咱们都大变样了,这嬷嬷们的想法可丁点没变呢,还那么战战兢兢,怕得罪这个怕得罪那个的。我这么做自然有我的道理,旁人不懂那是他不懂,又怎么成我的错了。林姑娘是姑表,薛姑娘是姨表,史大姑娘只好算个世交,如何能一样?何况林姑娘是住在老太太院子里,当成咱们家姑娘份例来的,我自然一样照看。我若要顾着薛姑娘,那兰儿舅公家还有好几个姑娘呢,我顾不顾?给史大姑娘备了礼,那两位侯爷自己还有几个姑娘呢,我备不备礼?何况我管的都是些吃食衣裳的小玩意,自家人自然是叫做看顾,越了份就叫给难堪了。老太太给史大姑娘件大毛衣裳恐怕他家叔婶心里还要有些想法,何况打我这里出的?嗐,我说这么些也是白说,旁人的想法一一管过来哪里是个头,我一心做自己想做的还忙不过来呢。”闫嬷嬷无奈摇头,常嬷嬷笑道:“世事也有这样的,你与旁人无求无涉时,你就照了自己定心做,旁人疑惑久了就会自己给自己一个说法,这反是条简单的路子。奶奶既想好了这么做,咱们也就不给瞎担心了。只是奶奶方才说什么‘忙不过来’这样的话,实在是恕难苟同,奶奶究竟是忙什么忙到什么田地,我等眼拙,真没瞧出来。”李纨听了也笑出声来。 119.等份 常嬷嬷笑李纨“无事忙”,转日许嬷嬷就带了正事来让她忙了。连着几场雪,幸好先前入冬前把庄户屋子都尽量修了,左近已经有塌屋的事了。李纨对许嬷嬷道:“若实在有难的,那庄子不是甚大?里头的屋子给他们几间住也使得,总不会让他们没地方过冬。”许嬷嬷听了一噎,看看常嬷嬷几个,常嬷嬷笑得开怀,道:“在府里如今也是如此,还怎么说都没用,歪理一套一套的。”常嬷嬷便摇头道:“好了,奶奶这话也是个主意,我们回去看看再办。上回说的那些土芋番薯的,已经备了让人送去信王府了。我们那里也没有合适的人,就托了计良带了进去。前些日子计良特又寻过来,问了彭巧问闫钧,好像对这些东西挺在意。我琢磨着奶奶好不容易把烫手山芋扔了出去,总不会又想捧一对回来,就同他说了‘这些东西有什么好处都算给你也成,算给谁也成,只不要带出奶奶来’。他也知道奶奶的行事,都明白了,准定不会牵扯到咱们身上。只是这么一来,这粮食稼穑的东西,好处出来可是瞒不住的。奶奶这里又是有人见过的,且还是老太太太太提醒了让奶奶往信王府里送的。到时候天大的好处出来了,眼见着却没沾上一丝一毫,恐怕奶奶就落不着好了。这个奶奶心里要有个数。”李纨胡乱点头道:“晓得,晓得,嬷嬷做得对,就这样。上回不过被信王妃在宫里说起了一回,这次就让我紧着送物产去了,若这回闹出大好处来,下来恐怕就要我隔三差五去王府求见维系了,这哪儿还有个头。咱们是之前不小心,弄出了那么些东西来,没法子,才跟那些贵人们扯上了关系,好不容易掰扯开了,谁还能往上贴?就算有好处,这些东西各处早就开始种了的,咱们这样给王府送东西的,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人家说不定转手就扔了,根本就没见着。也怪不上我,就算要怪上我也没事,又不是我着急上火,我稳着呢。”许嬷嬷盯着她看了又看,又叹了口气道:“奶奶想得通,我本当高兴的。只是如今听这么些话,怎么就觉着那般惫懒呢,我这心里是高兴也不是味儿,不高兴也不是味儿。唉!”常嬷嬷开口劝道:“嬷嬷外头忙,回来的少了,才会这样。我们几个都惯了,也越来越随着奶奶去了,这般试着,发现也不错,省心!”说着又把昨日说的话跟许嬷嬷说了,笑道:“你看,可不是这个理儿。今儿王嬷嬷与我说,老太太道奶奶对林姑娘情分特殊,恐怕有自伤身世的缘故。这不就给圆回来了,比咱们上赶着往平了做省多少心。”许嬷嬷听了也笑,又道:“老太太对奶奶自来是好的,我只是担心……”比了比前头,又道,“给寡媳赏一套红宝石头面的人物,我能不担着心?”李纨笑道:“嬷嬷你别那么想,你该这么想——哪日我一高兴给戴上了,说是太太赏的,你看……”许嬷嬷愣怔在那里,半晌,又气又笑道:“好了好了,我这下不用担心了!”常嬷嬷笑道:“明白了吧?世上的事就是这么个事,关键是事里头的人怎么想。奶奶现在这样的,想要气她的不是被她气死?还没地方说理去!” 许嬷嬷回到庄子上,跟蕴秋墨雨几个连忙了几日,将作坊的出产按人头算了出来。李纨早先让计良采买了那么些东西,就是备着年下散与众人的。只是她那粗疏心思,哪里想得到细处,少不得许嬷嬷几个商议着办了。几人议定了,先按着总的出数分成了四等,又定了各等能得的食粮衣布数目,再有庄上干旁的杂活的也大概按这个路子分了,只是东西数目比不得作坊里的,毕竟作坊里出息大。 不几日草田庄就传庄头在大院里寻各家各户说事,这大半年来多少好事都从这样来的,自然家家都有人去了。来的多是家里的男人们,便由闫钧出面。说一个想着各家各户年下事情都多,等进了腊月就歇了那作坊,到时候庄子里还会有些旁的杂活,家里有空得闲的可来庄里帮帮忙,工钱照着原先的意思给。二来入冬以来雪下得比往年多,原先家里没有备齐柴炭布棉的,庄子里还有些,腊月前都可来买,若手头钱不凑手,可以工抵。又说些除雪看屋的琐碎,才说道主家念着这一年大家辛苦,年末给各家发些东西,发多发少的都是据着各人干的活来的,作坊里的也一样。众人听了哗然,哪里想到还有这样好事,自然各个感激。因各等东西不同,又琐碎,就没有一一说,只在外头贴了张纸,站两个识字的小子给念念。 庄中各户不能一一道来,只说巧娘子一家,打先前庄子里开了这作坊,到如今这一家子日子都过得变了样。这日从庄头大院里回来,巧娘子一路都觉着脚步轻的发飘。刚听了作坊里的等例,一等例年下分得上等白面一袋,白米一袋,杂豆粮一袋,棉花五斤,棉布两匹,菜油一坛,猪肉半扇并活鸡活鸭各一对;二等例是白面一袋、杂合面一袋,棉布一匹,猪肉一刀,鸡或鸭一对;三等例是杂合面一袋、杂粮米一袋、猪肉一块;四等例是杂合面一袋;五等即不入流的就什么都没了。前头做活的,也分了五等,听说东西比作坊里的少些,只有米面肉三样。穿着今年新制的袄子回了家,屋子里拿大煤块子烧着炕,倒也暖和。孙大宝接过裹了三层抱被的小七,笑着对巧娘子说:“今儿咱们去大院里听事了,年下还给咱们发东西呢,不老少,我跟大牛、二子都有,我是头等,能得四袋米面一刀肉,大牛和二子也能得些米面肉食,这年可好过了!”巧娘子回过神来笑道:“听说了,我没细问,就听几个嫂子在算她家男人得的东西。”小三忙着道:“爹,我们也有,还有鸡和鸭呢,边上的大路婶儿直说咱家发财了。”孙大宝问巧娘子:“怎么还有鸡鸭?你们跟我们还不一样?”巧娘子笑道:“唉,我这会儿还跟做梦似的呢。作坊里也分了五等的,第一等就三个人,米面肉之外,还有棉花棉布,还有活鸡活鸭。”孙大宝问道:“你不会是第一等的吧?”小三急着道:“娘自然是第一等的啊,娘做活儿最快了,之前那个混着毛线织的袜子,就娘最早学会呢!”孙大宝脑子算不过来那么些东西,只剩咧着嘴乐了。小四在一旁道:“我跟三哥去的早,咱们也有米粮拿的,对吧,娘?”巧娘子抚了他的头道:“是,都有,”对孙大宝道,“作坊里的人都算上,都是按着各人名下算的,小三小四俩人在那里开始做到现在,没落下过上工的日子,连秋嫂子都说难得,他们俩都是三等例了,东西也不少呢。”孙大宝问道:“有几个三等的?”巧娘子道:“有三十几个,还有十几个二等的,二十几个四等的,十几个五等的。”孙大宝惊讶道:“作坊里有那么些人?”巧娘子笑道:“连快七十岁的连婆婆都去了,可不是有那么些!自从说了管饭,能去的都去了,要不是定了织不得两双袜子的不管饭的规矩,恐怕就坐不下了!”孙大宝想起来道:“你原先说前头白家的每日都把四双袜子记在她两个儿子名下,这年下论等分东西的时候可就吃亏了。”巧娘子道:“吃什么亏,平日里不是都算了饭吃了?我也看出来了,庄头管事们眼睛都精着呢,虽是心里慈善,眼里却是不揉沙子的。如今分了这五等,我听那数字,五等可不就是卡了那些将将够管顿饭的。说白了,这分活儿做着,我们就已经算是赚了便宜了,别处再没听过这么好的地方!只是这便宜也没来回来去赚的道理。白家嫂子刚还嚷嚷呢,秋嫂子当着她的面说了那意思,得个好大没脸。”小六使劲扥着小五的衣裳,小五拍开他的手道:“好了!我晓得说的!你别急!”巧娘子忙问:“六儿要说什么呢?”小五笑道:“弟弟这是急了。刚我们在里头听着外头分东西好热闹,陈婆婆就说咱们厨房里的也有份。我跟弟弟都说不要,娘说了不能乱要东西,我们干不来什么活,有饭吃就得了大恩了。刚好大管事婆婆进来听到了,说我们虽干得不多,但我们也吃不了多少呢,说我们几个好的,年下让陈婆婆给我们也分些东西热闹热闹。”小五嘴皮子利索,一口气说下来,小六在一旁直点头,大家看着都乐。巧娘子知道他说的是许嬷嬷,便拍拍他的脸道:“小五小六都乖,咱们是不能白要人东西。”小五抬了头问:“那到时候婆婆一定要给我们呢?”巧娘子想着大概也给不了什么,便笑道:“若是婆婆认真给你们的,你们就收下,记得要谢谢人家。虽我们是在做活,不算白拿人家的,但是这也是人家给我们活做,我们才有的做,才有饭吃,得知恩。”小五赶紧点头:“我都记着呢娘,我们现在都能吃饱穿暖了,不受冻不挨饿了,得知恩。”巧娘子拍拍他道:“乖。” 李纨是没想图这庄子出息什么,闫钧许嬷嬷连带着蕴秋墨雨彭巧几个却不是这般心思,好歹管了这么大的庄子了,自然要像个样得折腾起来。打算进了腊月就歇作坊,一来是庄户人家过年讲究,尤其女人们更不得闲。二来进了腊月也要准备庄里的产出了,没那么些人手去管作坊的事。加上转年这庄里养鸡养鸭、养牛养羊的都要人手,正好趁年下摸摸底,寻些靠得住的人。 只是庄户上的人倒宁可这作坊不歇呢。巧娘子家里也正说起进了腊月歇作坊的事,孙大宝道:“庄头说到时候还有活儿的,有空的还能去做。”巧娘子道:“这一年忙活的,你倒不乐意歇一歇?”孙大宝挠头道:“我们现在做活都在你们后头那屋子里,那个透亮,那个暖和,我倒是真乐意在那里做活。”大牛道:“我也乐意在那里,可惜我就有把子力气,比不得小二手巧,什么细活都能做。”孙大宝道:“小二是个好样的,上回那个师傅还问我乐不乐意让他跟去做学徒呢,我想你准定舍不得的,就给含糊过去了。”小二笑道:“我知道那事,那师傅还嘟囔呢,‘这么些儿子,还这么小气’,哈哈哈。”巧娘子听了便问:“你说哪个师傅呢?”孙大宝道:“就是之前来给你们修袜子机器的。”巧娘子沉吟了道:“下回人家要再提起,你就细问问,你问不清楚就让小二自己跟人家说说。”孙大宝道:“怎么?你乐意啊,当学徒苦着呢,我爹之前说,在药铺里当学徒连饭都吃不饱。”巧娘子道:“学徒跟学徒也不一样,前儿听秋嫂子她们说起,咱们这些机子做的时候好做,修却不好修,后来不知怎么的请来了几个挺厉害的师傅,说是给官家修造机器的,在南边什么府里的,人家哪能是随便收徒弟的呢,听说不识字的都不要。”小二听了这话沉吟了起来,巧娘子见了接着道:“咱们小二大概在这个上头有灵气,人家才肯那么说,我还想着以后让几个娃都学着认几个字。”孙大宝惊讶道:“认字读书?咱们家哪有那些闲钱。再说了,如今都上着工呢。”巧娘子剜他一眼道:“上工,上工,这都是零碎活计,什么时候又换了庄头了可怎么处?再说了,这男娃子还能织一辈子袜子?如今正好有这么个时候,不用挣命似的挣口饭吃了,可不就该让他们多学点有用的东西?学个识字,能算个账,咱们又不指着这个考试做官,有什么不行的。”孙大宝忙点头道:“对对对,我方才不是那个意思,你说的对,那咱们年下就带着娃们去找先生磕头吧。”巧娘子叹气笑道:“你这性子!哪里是说这样呢,一股脑儿都去了家里可怎么办,地里的活儿可怎么办!我就说这么个意思,咱们心里头都存着点这个想头,如今白日里接触的人也多,或者就有什么合适的机会。比方你方才说的那个什么府来的师傅,那都是有大本事的,小二若真的学了那个,识字这些人家自然也会教的。”看小二一直在边上发呆,忙又对小二道:“娘就这么一说,不过是娘的心思罢了。你若是不喜欢干那个,也没什么,咱们再看。”孙大宝一瞪眼:“什么喜欢不喜欢!挣工吃饭,还能由他喜欢不喜欢!”巧娘子急了给他一下,道:“吼什么吼,话都没听清就爱瞎嚷嚷。又不是咱们那会儿吃不饱饭的时候了!如今咱们也能填饱肚子了,能松动下,挑个自己喜欢的活做,才能做得长远做得好。你想想,我们织袜子赚得更多呢,你怎么不跟我织袜子去!”孙大宝刚拍马屁没拍对,反招来一通训,便摸了脑袋嘿嘿乐起来。巧娘子也拿他没办法,小二也笑了,他道:“没有不喜欢,娘,我想旁的事呢。你说起识字的事儿,提醒我了,我再想想。”他虽说的没头没尾,巧娘子却知道这二儿子与大牛和他爹都不像,是个有主意脑子又灵光的,便也不催他,到时候了他自己自然会说的。孙大宝跟大牛者还在一边感慨那笼着地炕的屋子何等舒服云云。 120.寒雪封城 虽是冬日严寒,一大早天还黑着,巧娘子一家就一个不落地到了庄头大院里。孙大宝带着大牛小二去后头的屋子里看今日庄上有什么活计。巧娘子先把小五小六送到后厨去,陪着陈婆子几个管事的娘们说几句话,再回作坊里做活。进了屋子,看小三小四早已脱了外头的大袄子摆弄着各自的机子忙上了。解下身上的背篓,给小七也脱了外头的厚包裹,放在一旁的厚垫子上让他自己玩着。 边上白家的到时巧娘子手里已织了多半只袜子,那白家的笑道:“喔唷,我说妹子,要多少东西算多啊,你们一家子都快把这庄里的仓库搬空了,你还这么勤谨做什么!”巧娘子笑着打个招呼,并不多言。那白家的见她如此,又道:“想想去年这会儿,你家大宝还找我家的借碎米呢,这人啊,真是看不到底,今年呐,我看我得去你家借点了。”巧娘子便道:“这些年多亏了邻里乡亲们帮衬着过来的,才能有今日呢。”白家的笑道:“哟,巧娘子如今发了财了,会拿乔了,偏就不接我的话呢,怎么,怕我真去你家借东西啊?”巧娘子道:“哪儿能呢。”那白家的还要说话,边上一个婆子开口道:“白家的,你借去干什么,你借多少不都让你男人拿去贴寡妇娘们了,借多了可不累着他!”众人听了都大笑起来,白家的见反被取笑,便歇了声。蕴秋远远听见了,也不作声,过了会儿走到巧娘子跟前道:“我家里小子在那里闹呢,大的几个又不爱搭理他,抱你家小七一起去做个伴可好?”巧娘子意外着,蕴秋对小七拍拍手,小胖子也伸出手来,一笑露出四颗门牙,一滴口水顺着滴答下来。蕴秋最爱这小子好脾气,整日里都乐呵呵的,他娘干活他就在一旁自己玩,给个线团能玩半天,饿了拉了才会哼哼。这也不嫌弃他口水滴答的,就给抱了起来。巧娘子赶紧把小七的抱被递过去,又道:“烦劳嫂子了。”蕴秋笑道:“客气什么,你就安心做活吧,午饭时候你要得空就去看看,我那屋子你知道的。”巧娘子赶紧点头。白家的看蕴秋对巧娘子如此态度,在一旁默默撇嘴。 吃过午饭巧娘子去看小七,见俩孩子并排躺在炕上睡得正香,却是许嬷嬷看着呢,忙上前见礼。许嬷嬷笑着点点头,轻声道:“刚喂了羊乳米糊,吃了多半碗呢,这会儿都睡熟了。你放心,这里不离人的,你下工了再来抱他也使得。”巧娘子忙谢了才往外去。一会儿蕴秋来了,见两个娃儿睡着一脸惊讶,许嬷嬷笑道:“真是猪仔不能养一头,这小七一来,你家虎子什么都不闹了,米糊也吃了不少,安安静静地就睡了。”蕴秋笑道:“真当是助人反自助了,我是看她们挤兑巧娘子看不过去,特抱了小七来的。这么着,索性以后就让他俩作伴得了。”许嬷嬷笑道:“我看这主意正。”完了又对蕴秋道:“下晌我就去南边庄子上了,明日就回来,这里你跟墨雨先支应着点儿。”蕴秋点头道:“我们心里有数,嬷嬷放心,早去早回。” 许嬷嬷打点停当让庄里的把式备了车就往南边庄子上去了,蕴秋原想让个小丫头跟着去伺候,许嬷嬷见天寒地冻的,自己带着李纨给的几件衣裳,小丫头出去倒是受罪,便索性没带。到了南边庄子上时候已然不早,与庄上管事商议年下的事情,这一说就说到了夜深。好不容易收拾了睡下,却越睡越觉着冷,给许嬷嬷安排的住处就是她往常来了住的地方,自然是不差的。只是周围少人气,卧房里点个把炭盆,孤伶清的哪里存得住热气。本想这么挨过去算,却没想到越睡越冷,到底起身翻出李纨头回给的那件大斗篷,从头到脚盖了,霎时就暖了,心里暗叹一声,不一会儿就沉沉睡了。 早上天还没亮,庄上管事的婆娘就来敲门了,原来昨日吩咐了人点炕的,哪想到那婆子听岔了,点了另一头的屋子。她一早起来去看才晓得不对,生怕许嬷嬷冻着了,紧着过来看看。许嬷嬷心里讶异这天气,倒也没有旁的话说,只说自己睡得挺好,没冻着。那婆娘觑着眼睛看许嬷嬷面色如常,心里念句佛,又道:“昨儿忽的就冷了,比前些日子化雪还冷,真不晓得这天要怎么样呢。”许嬷嬷惦记着北边庄子大,人多事多,不放心,便让随意弄了点热汤热饭吃了要回去。正吃着呢,天就开始往下撒雪沙,庄上管事道:“嬷嬷,这天要下雪,路不好走,不如等雪停了再走。”许嬷嬷却怕这雪下起来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赶着让车把式备好了车,天刚擦亮就开始往回赶。临走前又吩咐几人道:“咱们年下要准备的东西就那么些,事归事,只有一个,人都得管好了。”望望天道,“今年这天邪性,可万别大意,若是雪大了,就都到新修的屋子里住,炭炉里掺上给你们送来的墨炭碎,管事着呢。”众人都一一应了。 许嬷嬷坐着车往回走,这雪就渐渐地大了,车把式赶着车,走着走着,忽然对许嬷嬷道:“大管事婶子,这雪下得有些渗人。”许嬷嬷听了忙撩了窗帘往外看,就看漫天雪静静地下着,不着一丝风,沙沙沙沙的,往上看,天乌沉沉的,静的不寻常。也道:“你一说还真是,怎么没一丝风。”那车把式是个大小子,穿着件羊皮厚袄子,吸溜了下鼻子道:“您在车里不觉着,没一丝风,却冷得很。我这衣裳穿着都数九天里赶过夜路的,也没这会子这么冷,这冷气像钻进来的。”许嬷嬷在车里裹着那大斗篷,听了这话忙把斗篷一脱,一下子就打了个激灵。赶紧把车里的炭炉打开,从怀里摸出一个竹筒来,往里倒了些炭渣——正是那空芯石竹炭的碎渣,这炭整个烧太烫,如今都锤碎了掺在寻常的炭里用。想了想,从包袱里拿出件石青淡金纹的大氅披上了,把那斗篷递出去给那车把式道:“你穿上这个,外头比车里冷。”那大小子赶紧摇手道:“婶子可千万别,再把您给冻着,回家我娘非揭了我的皮不可。”许嬷嬷坚持道:“我带着大衣裳呐,你瞅瞅,冻不着。这天儿冷得邪性,若不是我,也不用这么着急赶路。你穿上这个,暖和了,咱们快些回到庄子上,比什么都强。”那小子听许嬷嬷这么说了,方期期艾艾接过了斗篷,好在那斗篷颜色暗沉,他穿着倒也不怪。斗篷一披上,这小子一愣,伸手摸摸兜帽边,自言自语道:“乖乖,好暖和的衣裳。”心里想到家里老娘说过庄子的主子都是非富即贵的,这许大管事是主子身边的亲近人,怪道有这样的衣裳。裹严实了,把帽子也扣上,一心赶着车往庄里奔。 许嬷嬷回到庄上,蕴秋跟墨雨出来相迎,笑道:“眼看下雪了,还当嬷嬷不会回来了呢。”许嬷嬷抬头看看天,忧虑道:“这雪下得邪性。你们好好地出来做什么,外头冷着呢。”墨雨笑道:“还是承了嬷嬷的情,得了奶奶赏的衣裳,哪里去不得。”几人说着话往院子里去,那赶车的小子交了车,赶紧脱下身上的斗篷给许嬷嬷拿过来,许嬷嬷点头接了,对他道:“辛苦你这一趟了,别紧着回去,跟着你秋嫂子去后头取件袄子穿吧。”蕴秋知道是许嬷嬷赏他的意思,带着人到库上,取了件上好的滩羊皮子缀绵里的厚袄子给他,车把式千恩万谢地走了。 那雪眼看着越下越大,巧娘子坐在那琉璃窗下,罩衫下只穿了件小袄,往外看着,心下忧虑。昨日半夜冷得狠了,幸好备了大煤块子,烧得炕暖,倒还能挨。只是如今这雪越下越大,家里的房子没能大修,不知道经不经的住那雪。到了下晌,那雪越发大了,还是没有风,雪片子却大的跟鹅毛似的。开始陆续有人跟蕴秋墨雨告了假家去了,巧娘子心里越发没个主意起来。一会儿蕴秋过来对她道:“许嬷嬷说了,今日这雪大,庄子上几家屋子没怎么大修的,还是先在这里住下吧。被和都是现成的。你们家娃子都小,这外头如今冷得不寻常,我看这一路走回去也够呛,不如就住这儿吧。”又道,“庄头那边也跟你们家男人说了,他说听你的。”巧娘子虽不放心家里,可刚去一趟净房,外头实在冷得狠了,还这么大雪,也怕冻着了小的几个,当下谢过了蕴秋,这夜就住在了作坊里。 只有三五家如巧娘子家这样整家人今日都在庄上做活的,或者家里屋子也让人担心的,留了下来,其他的能回去的都回去了——凭是什么事,总是一家人在一处安心些。人都走得差不多了,蕴秋墨雨吩咐人开始收拾屋子。也简单,这屋子盖得巧,不过是把做活的机子按序都先挨紧了码在一处,再在屋子中间的矮墙空挡处上上门板,就成了一间间隔间。巧娘子一家住了其中一间。按人头领了被褥,直接往地上铺了,地炕烧得暖和,几个小的嘻嘻哈哈倒是高兴,巧娘子与孙大宝则挂念着家里的那间房子。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巧娘子先醒了,怕耽误了作坊开工,叫醒了一家子人起床收拾。去西头的灶房里盛热水时,正碰上陈婆子带着几个人端着大蒸笼提着木桶往西头屋里走,陈婆子见是巧娘子,便笑道:“就知道你这性子,肯定睡不安稳。一些蒸饽饽和菜粥,给你们垫垫。”又问,“小五和小六也醒了?”巧娘子道:“都起了,我这过来打些热水给他们擦洗擦洗。”陈婆子笑道:“你仔细,你们家的娃子们也都仔细爱干净,我待会儿去看小五他们。”巧娘子忙应了一声,才打了水回屋去。大牛过来半路上接了水桶拎进去,小二小三几个已经把几个小的衣裳也穿利落了,各自拧帕子擦脸,舀水漱口。又把被褥铺盖也都收拾妥当,才往西屋里去吃早饭。同留下的几家人都还没起,屋里点了灯,陈婆子见他们进来,赶紧招呼他们盛粥拿饽饽,又从蒸笼底下掏出个小布包来,递给小五道:“你跟六儿爱吃甜口的,正好厨上昨儿做了红糖角儿,婆婆给你们带了几个来。”小五接过了,跟小六一起给陈婆子道谢,陈婆子笑着拍拍俩人头,回头对巧娘子道:“今儿恐怕来不了几个人,外头好大的雪,冷得吓人。你们就在这里踏实呆着吧,莫要太忧心了。厨房还开的,少不了吃的。”又笑着对小五小六道:“今儿可还有不少活呢,待会儿天亮透了再到厨房里寻我,晓得不?衣裳都穿上,别从外头走了,就走廊下绕过来,记住了啊。”说了留下几个帮忙打粥分饭的,才带了人走了。 吃着的时候,另外也开始有人来了,外头天渐渐亮起来,巧娘子往外看时吃了一惊,那雪都快没到窗户了,庄上的庄丁们正在铲雪,天上却犹自下个不停。孙大宝在一边道:“这雪都快没到大腿了!”略收拾一下,也不顾雪大,帮着庄丁们铲雪去了。同留在庄上住了的一家的妇人道:“你家的可真是大松心,这大的雪,不说急着回家看看,倒帮起旁人来。”巧娘子苦笑道:“不松心又能怎的,这天往家走一趟也难,不如能做点什么做点什么也好。”那妇人正与家里男人商议要回家一趟的事,听了巧娘子这话,笑道:“怪道你们是一家子呢。”巧娘子心里着实忧心,却也没得法子,叹口气收拾了往常做活的位子就带着小三小四做起活儿来。 这日到底也没能回去看一趟,也没有人来作坊里上工,小三小四跟着巧娘子做了一天活儿,小五小六照样在厨房里帮忙,小二跟着闫钧不知忙些什么,孙大宝带着大牛帮着庄丁们铲了一天的雪。晚上自然还是留在庄上睡了,早上那家遣了人回家的并没有等到回音,心里自然是另一番忧急。 这雪到了半夜里才停了,只是这么一来,积雪已深及人腰,便是连婆婆这样的老人也没听过没见过这样大的雪。次日一早,巧娘子几个照样该干什么干什么,到了快中午,陆续来了几个人。昨日那家的男人也来了,道是家里屋上积了厚雪,幸好回去了,拿杆子捅了一下午,总算没大事,只塌了间偏房。那家女人听了就红了眼,哑着声道:“这还都是前阵子刚修的呢,怎么就塌了。”男人粗着嗓子道:“哭什么哭,这大雪,谁家还没点损失,越哭越晦气!”女人哽咽着住了声。巧娘子在一旁听了脸色一白。正这会儿,有人进来对巧娘子道:“巧娘子,你们还不赶紧回家看看去!我没往近前走,远远看着像是不大好。”巧娘子手一抖,织袜子的线就断了。白了脸问道:“大嫂子,我们家里……”那妇人摆摆手道:“我就远远看了一眼,像是塌了。我也没细瞧,这会儿谁还走得动那个道儿啊,我是来接我小姑子他们才来的。”巧娘子呆坐在矮凳上,小三轻轻推推她道:“娘……”巧娘子擦了擦眼睛,强笑道:“原也是想到了的,没事,乖,等等我跟你爹过去看看。”小四问道:“娘,那咱们以后住哪儿啊?”巧娘子红了眼,强撑着道:“嗐,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总有法子的,待雪化了咱们就重新盖一个。”小四听了点点头。 121.辨心 雪虽停了,却也未见过日头,寒风终于赶了上来,将浮雪吹上天空又落一次。巧娘子家的屋子果然是塌了,夫妇两个带着大牛和小二回去了一趟,捡要紧的东西背了些出来。有道是破家值万贯,奈何那中间屋子塌了相对的两堵墙,大半家什压在了下头,幸好睡人的东屋只塌了一头,还得钻个人进去。许嬷嬷做主,将几户房屋受损的人家都安排在了庄上暂居,左右那作坊是整日整夜烧火不停的,住了人倒好。 大雪压城,近卫军忙着在官道上扫雪填土,天虽未霁,皇帝带领文武百官前往天坛“祭天谢雪”,也不知那天听没听到,倒是停了雪,却寒风呼啸起来。 寒深雪重,李纨在几个阳春阵外头又加了个限灵阵,将阳春暖意卡在了一屋之内。幸好觉察得早,若不然,就是周围大雪,独独那几间屋上头片雪不存的奇景了。晚间婆子们守夜,喝酒赌钱之余,多要感慨几句:“这个冬实在难过。” 白日里众人说话时,王夫人与贾母又说起施粥赠药的事,言道:“东边山里寺庙的和尚,寻常都是靠化缘度日的,这大雪封山好几日,竟是给饿死了。”贾母皱眉道:“这又是哪里传来的话?”王夫人道:“昨日外头那些清客相公们说的,老爷衙门里这些日子都加了炭例,说是因为上朝时大殿里没设炭炉,冻着了一位老大人,如今议事殿都设了炭炉。”贾母道:“从前都没出过这样的事。”王夫人又道:“要说也不该的,这上朝的都够品级穿貂狐了,偏这位大人连个貂裘也置不起,又偏偏这两日大雪成灾,商议的事儿多,竟给冻晕了过去。”贾母叹息摇头,邢夫人在一旁道:“这老大人倒是个清官。”贾母看她一眼,转头对王夫人道:“咱们家也开始施粥吧,不用等进腊月了,各城都有粥厂,就在那左近寻个地方。”王夫人点头道:“听说这回塌了好些房子,除了开粥厂,还在寻地安置饥民。”贾母皱眉想了会儿,问道:“咱们在这长安城里还有旁的空宅子没?”王夫人摇头道:“城里头的都租用出去了,外头倒还有几处庄子有空宅子。”贾母便让人把凤姐叫来,问她这事,凤姐前后听了,想了想道:“这宅子倒还好说,若是照着老祖宗跟太太的意思,咱们这宅子是交出去与衙门,让衙门安置饥民用呢,还是咱们家出面自己收容灾民?若是交给衙门,倒是简单,左右咱们不过留些人在那里帮帮忙,待事情过去了再收回来好好收拾就行。若是要自己出面,就连着后头好些事,旁的不说,一日该多少米粮,多少柴炭,养到什么时候,这都得有个说法。虽说是慈悲心,却也得防着请神容易送神难呢。”贾母听了连连点头,便对王夫人道:“我看凤丫头虑得很是,如今外头可有收容灾民的?”王夫人摇摇头,凤姐在一旁道:“老祖宗,这个自然是有的,只是却不是像咱们这般,如今多是收了放自己庄子上去,要么就干脆签了身契的。”贾母听了摇摇头道:“这个不好,这是替自己买人手了,咱们家恐怕不缺。再则,咱们是行善替上头分忧的意思,夹带了私货就惹人嫌。”凤姐便道:“若是照老祖宗这么说来,我看还是咱们自己空个庄子收容灾民的好,若是交给了衙门,倒显不出咱们来。”贾母沉思片刻,摇头道:“这个事儿太显了咱们也不成。这么着,就空个宅子出来,里头备好米粮柴炭,都记了数,收拾好了等着。”凤姐问道:“等着什么?”贾母道:“等着有公侯王府开始施粥赈灾时,再寻了管事衙门把宅子连东西都给人家,把账都交了,看宅子大小留些人手帮忙就是。”凤姐忙答应了,又问些细处,才去布置。 灯映帘幕,寒风袭门,凤姐这一日忙活,这会儿靠在榻上让平儿捶着腿,心里盘算着。原想着若是自家收容人,这一日日的米粮柴炭就是个大事,如今这么一来,倒没个落手处了。就算留了人帮忙,自然也是衙门里的说了算,幸好手里还有几万斤石炭,倒也是一笔小财。贾琏哪里喝了酒来,撩了帘子看着屋里娇妻美妾,不由笑得心眼齐开,近前抓了凤姐的手道:“这是谁家小娘子,生的这般惹人。”平儿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凤姐微微睁开眼,横他一下道:“哪儿灌丧了黄汤来,贫嘴贱舌地讨人厌!”贾琏酒正上头,听平儿笑了,便伸手拨弄她,又见凤姐来这么一句,懒懒收了手道:“谁乐意喝他们的酒!这不是推不掉么,天这般冷,又没到黑的时候,不喝酒可做些什么呢。”说着拿手揉捏凤姐的指头,凤姐及他凑近了闻着一阵脂粉味,不由皱了眉道:“今日我身上不舒爽,你少来招我!”又对平儿道,“服侍你家二爷那头歇着去。”贾琏只当凤姐喝醋了,便涎着脸作揖道:“我哪里错了,奶奶好歹容我这回,莫要赶我出去。”凤姐心里有事,又厌烦他身上混七八糟的味道,料得这个天气这样时候他也万不肯入浴的,也懒得与他纠缠,只对平儿道:“说了你没听见?!快扶了你二爷那头睡去,你去伺候着。”平儿听凤姐语气如此,又见她神色不耐,不敢玩笑,只好扶了贾琏连哄带骗地架出房去。贾琏脚步趔趄着出了房门,回头看了下那红绸软帘,忽的一笑,弯腰一把捞起平儿,横抱了往西边屋去。平儿一惊,忙伸手捂了嘴,扭了几下身子,到底犟不过贾琏,也只好由他。 李纨正忧心许嬷嬷,又暗悔不该让她一个人在外头奔波,许嬷嬷也有些年纪了,看看常嬷嬷闫嬷嬷,都是儿孙满堂,独她一个孤伶清的还一门心思都替自己在忙活,偏自己实在是不用这些的了,这话却不好说。呆坐了会,将几件衣裳让素云用包袱包了,吩咐道:“下回许嬷嬷来的时候,你记着提醒我。”又取了几盒药一同包了。素云答应了,又道:“奶奶,许嬷嬷在庄子上定没事的,您想想,那琉璃窗的房子都是新盖的,且奶奶又一早就让备了那么些煤块柴炭的,哪里就能冻着了呢?千万别忧心多思,有什么好处。”李纨点头笑道:“是我想左了,碧月呢,怎么不见人,这会儿你们那屋也没这里暖和。”素云道:“外头有个什么事,她出去看看。”李纨道:“什么事要她出去看?”素云叹气道:“她就是个说不清的,总思量着她自己衣裳厚,不怕冷,倒不乐意叫小丫头婆子们做事,说她们反要受冻。”常嬷嬷在一旁听了,正好见着碧月进来,便问道:“你这是做什么去了?”碧月道:“我们那屋子的炭没了,我去库里取了些来。”常嬷嬷便道:“这怎么也成你的活儿了,不是该小丫头婆子们去领了的?”碧月笑道:“嗐,这天这么冷,她们一个个冻成那样,横竖我衣裳穿得厚,还是我去一趟便当。”常嬷嬷听了,正了脸色,把她叫到跟前道:“你真这么想的?”碧月摸不着头脑,道:“是啊。”常嬷嬷冷哼一声道:“其心可诛。”碧月目瞪口呆,素云听了也变了脸色,常嬷嬷接着道:“什么人该什么活,这是规矩,是上头定了的。你要帮人做别人份内的活儿也不是使不得,只是你这理由归到什么上头了?你穿得厚,她们穿得薄,是以你舍不得她们受冻,你才去做了她们的活儿。这么论来,一则是咱们府里刻薄,下人衣裳都不够,都受着冻,偏这个府里主子都是狠心的,还要你一个丫头来发这个善心;二则照这么论来,最该做活的就是老太太了,谁的份例能有老太太高呢是不是?这么一比方,就看出来了,合着府里只有你一个好人,主子们都是坏心的,素云她们这样的更是该死,得了厚赏高赐却不晓得怜贫惜弱,不是坏透了的良心?”碧月听了都快流下泪来,红了眼眶看着常嬷嬷,又看看素云看看李纨,哽咽着道:“我、我、我没有……”闫嬷嬷叹了口气,没有说话。常嬷嬷接着道:“不要说你没有这个意思,你有没有这个心是不是这个意思,你这路数做出来了,就已经是这个心这个意思了。主子们或者有看不到的地方,你若是跟下头接触得多,晓得今年太冷,常例的衣裳炭火都不够御寒了,可以报于主子知晓,让主子定夺。你这做的是什么呢?下头人承了你的情,就是认了主子的刻薄,这叫越主施恩收买人心!下头的人若是不承你的情,你就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这些人承不承你的情,你都是把素云樱草几个架在火上烤了!”碧月初听还想辩解,越往后听脸色越发难看,听完常嬷嬷所言,已扑通跪倒在李纨跟前,李纨心下不忍,却也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开口。常嬷嬷常日里都是笑眯眯的,心宽气和,不与人计较的性子,她又素来疼碧月,这番发作,便是素云闫嬷嬷几个也不好求情。常嬷嬷缓了口气,看着碧月道:“你也莫要满腔委屈,一心想的都是你有没有这个意思,你是不是这个心。我只问你一句,‘那些婆子丫头们,到底有没有在挨冻?’你且细想这个话来!”碧月确实满心委屈,明明是帮人难处的事情,怎么被常嬷嬷说得这般不堪,欲要辩解却有无从说起,这会儿听了常嬷嬷这么问,便收了心思细想起来:“我看他们穿了极厚的袄子还哆里哆嗦的,想来是冷的。”常嬷嬷又问:“那你能替他们做多少事?”碧月嚅嗫道:“就、就能做的做一点……”常嬷嬷又问:“那你伺候奶奶可伺候得十分好了?”碧月飞快看了李纨一眼道:“这……我也不知道了。”常嬷嬷叹口气道:“你说你想来那些人是冷的,也就是说这本是你想的,并没有人在你跟前说自己冷得厉害让你帮忙做事。你也不知道自己伺候奶奶伺候得如何,那么我告诉你,若是主子会问起你上哪儿去了,就是你还没伺候到‘好’的份上,你看奶奶什么时候要寻过素云?但凡奶奶要用着素云的地方,她总是在的,不用奶奶寻她。你自己分内的事也没做到多好,倒是花心思花精力去做些并没有人要你帮忙做的事,你问问你的心,你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一众人都一语不发,片刻后,常嬷嬷又道:“还有一层,那些婆子丫头们原本就算冷些也只当人人如此,如今你跳了出来,让他们看到你们这些不用出风入雨的倒穿得不惧风寒,偏生你又实在帮不了她们所有的活儿,她们终还要往风雨里去,心里却知道了你穿着不惧风雨的衣裳却在拢了地炕点着火盆的屋子里享福,而你,也不过是个丫头,你要她们再看着你时,心里怎么想?看着素云樱草她们时,心里怎么想?多少是非由妒恨起,这妒恨之人虽有养心不够之过,那些偏要在穷人跟前显摆的人又要担什么业?这就没人知道了。说到底呢,碧月,你到底是为了什么要这么做?”常嬷嬷一通话下来,素云也在一边细细咂摸着味道,李纨看碧月一时半会儿也回不过神,便道:“好了,我做个主,碧月,你先回自己房里去好好想想嬷嬷说的话,这里先不用伺候了。”又对素云说:“你也下去吧,今儿晚上不用上夜。”素云答应一声,扶起碧月行了礼就往她们自己屋里去了。 待两人走远了,闫嬷嬷笑着对常嬷嬷道:“你呀,还真是看重碧月这丫头,寻常看你这么管过谁来!”常嬷嬷笑眯眯道:“这丫头心思简单,脑子又远不如素云好使,若是原先咱们那样也罢了。如今奶奶虽不说,我们这日子过的也晓得跟以往大大不同了。这府里却又是一般光景,若是宫里有信还罢,若不然,恐怕就是一年不如一年了。这此消彼长,往后的日子会如何,还真说不好。这真要有那么一日,咱们躲不过去了,遭人惦记了,碧月这性子这行事,就是摆着的一个靶子。奶奶虽还算心宽,待身边的人却情厚,蕴秋墨雨这样都当了娘的人了,奶奶还担心她们冻着了伤着了,何况碧月这样在眼前的。若有个不当,到时候可真要打老鼠怕伤了玉瓶儿。不如索性趁早,清清她的心思。”闫嬷嬷点头道:“还是你想的长远,这碧月倒是爱跟妙儿这小丫头一起,偏学不来半分伶俐劲儿。”常嬷嬷叹气道:“谁说不是呢,那小丫头灵得,往常还最爱说个鸡毛消息,如今你看看,哪里还肯多话,稳当出嬷嬷劲儿来了!这几日我看碧月行事不妥,这小丫头倒是帮着挡事,什么该她们干的活儿一概不推的,偏是碧月这心思走歪了,只想着怜贫惜弱当老好人了,看不懂半点眼色。”又看李纨一眼道,“说来也是奶奶惯的!”李纨不好意思地笑道:“我只顾我自己罢了,她们该怎么着我还真没想过,幸好有嬷嬷们看着,要不然我这懒散性子可要害了人了。”常嬷嬷笑道:“害人到不至于,我刚也是拿话吓唬吓唬她!人的心哪儿那么容易理清楚了呢,我修心这么些年了,也没敢说自己想清楚了。”闫嬷嬷嗔怪道:“你这会儿说的轻巧,才刚那阵势,我都给吓住了,碧月那丫头晚上恐怕是睡不着了。”常嬷嬷笑笑道:“这不是闲着也是闲着呢,小姑娘吓唬吓唬涨胆子。” 122.起伏 雪大寒重,连宫中圣人都下旨免了百官大朝,各城粥厂已开,缺衣少食之人顶不得风寒出不得屋而至饿死的事却依旧每日都有。一件件一桩桩再如何萧瑟催泪,待书于史书时,不过一句“民死众”而已。 草田庄万幸在入冬前能修的都修过了,虽也有塌了屋子的,倒没伤到人,至于冻死禽畜,如今哪里还管得上这些。在庄上寄居,虽住着有地炕琉璃窗的屋子,也没有哪个会真心留恋。雪停后,陆续有几家请了人修缮房子后搬回了家,巧娘子在一旁看了心如油煎。她家那屋子是塌了个彻底,要也只能重新盖上一间。这个时候,哪里去寻盖房子的材料,哪里寻这样的人工,是以只能寄居在庄上,全无他法。来作坊里做活的人反倒多了,有初时见她家年下所得多而心有所嫉的,这回见她家屋子塌了无家可归,倒生出些同情来。也有幸灾乐祸的,难免要说两句:“这下可好,那么些东西,可没地方放了!”巧娘子一概不理,只默默做活。 这日许嬷嬷特寻了巧娘子说话,巧娘子心里惴惴,许嬷嬷让小丫头给倒了茶,又笑道:“有道是好事多磨,这日子好不容易过好了,又出这样的事。”巧娘子叹口气道:“这一年,原以为活不下去了,谁想到还有这样的造化,正乐得要发飘,到底被老天爷一巴掌给拍了下来。这一年过得,嗐。”许嬷嬷拍拍她手道:“这一年还没过到头呢,且别愁。你说这么个时候,你们也难寻别的路了。我这里有两个法子,你听听。或者你们就在那作坊里住着,横竖腊月里我们也要在那里做些旁的事,隔出一间来你们住也不碍事。再或者……”许嬷嬷略停了停喝了口茶,方接着道,“这庄子上还有些偏废的院子,或者,就卖你们一个?”巧娘子听了半张着嘴看着许嬷嬷,许嬷嬷笑道:“傻了?嗐,我这可不是强买强卖。你跟你家的商量商量再说也行,只一个,这事儿先别往出说,庄上可没那么些院子卖给人。”巧娘子连连点头,想了想又道:“大管事,我们……我们没那么些……恐怕买不起现成屋子。”许嬷嬷叹了口气道:“好了,这事儿我直接找你,就是不想过了旁人的手。后头的院子,待会儿你跟我过去瞧瞧,瞧了再说。” 巧娘子跟许嬷嬷瞧了那院子回来,整个人还晕陶陶的,只想寻个地方好好笑一场再好好哭一场。不几日,许嬷嬷已托计良那头帮着办好了文书房契,孙大宝跟巧娘子将家底都拿了出来,忙着打扫收拾了几日,腊月前欢欢喜喜搬进了新居。 这院子在庄头大院的西北角上,原是为了那些来买米粮的行脚商落脚加盖的,跟庄头大院共着南院墙,上头开了个单扇小门,院子的大门开在西边。因是给行脚商盖的,也说不上什么制式,院子中间还乱七八糟得搭着些窝棚。许嬷嬷得了李纨的意思,又见巧娘子一家行事端正,偏碰上这样的难处,就做主选了这处院子买卖不当买卖地卖予了他们。巧娘子一家下力气收拾了几日,将那院子里搭的窝棚都拆了,材料都堆在后院,等着开春搭个鸡舍也好。这院子靠着南墙是一排四间倒座房,东边一排三间房都是各自开门的,西边因开着大门,就只两间房,南房有五间,中间三间是通间,左右各两间单间。南房后头是厨房和后院,后院里还有口甜水井,原是为了行脚商们饮马饮驴方便挖的。因行商来时多是秋末或夏初,故这院里只南房三间通间通着后头厨房起了炕,别的屋子都不通火。四四方方的院子里种着两棵柿子两棵枣树,后院还有棵花椒。这院子北边是一片荒地,原也派过什么用场,如今还散堆着些石块石子,胡乱长着些藤草。许嬷嬷做主,把这从后院开始到小树林边的这一亩多点的荒地也一同卖给了他家,也没折什么银钱,左右都是荒着,有人拾掇拾掇或者还能有些出息。巧娘子跟孙大宝两个像得了天赐,也不惧寒凉了,赶着从塌了的旧屋里把能扒拉出来的都扒拉了出来,借了庄子上的车都给拉回了新宅子。许嬷嬷又去看了一趟,院子收拾得利索干净,哪里还是原先的破败模样,遂笑道:“若一早就是这样儿的,我可得多要些银钱!”这院子原先荒僻,连枣子柿子熟了都引不来人,只便宜了那些鸟雀松鼠。又见屋子空荡荡的,索性好人做到底,让人从庄子上拉了几车没用的桌椅板凳、橱柜几案来,都是杂木的,自然入不了许嬷嬷的眼,对巧娘子一家来说却是雪中送炭了。 屋里收拾一新,又刚好赶上庄上发放年下的等例,巧娘子一家得的米面粮肉在院子里摆上了摊子。刚好这院子里有大堆的坛坛罐罐,大缸小瓮,一家人忙着腌腊肉风鸡,又寻大缸存米粮,一天天累得直不起腰来,却是从未忙得如此高兴。糊上新的窗户纸,将炕头又扫一回,巧娘子坐在炕沿上出神。这多半月过得晕晕乎乎,十六七间房的大院子,还带了一亩多的地,这怎么也得一二百两银子才够,主家折价五十两卖了。虽这般低价,也还差着不少钱,大管事却道一两年能还清就行。就这么着,一家九口就住到了这样的院子里。个把月前还是三间草房,一场大雪,连三间草房都没了,如今却换了十几间瓦房来住。从旧屋里把东西拉来,三间正房都没放满,心里已知足了。偏还有那样好人那样好事,杂木的好家具,真是不要钱地往家里拉。激动地不晓得怎么谢人家才好,大管事只笑笑道:“庄子里一堆这些没用的家伙什,你们这里能用上就最好了,可不值当谢的。”自己到底是走了什么运道了,碰上这样的主家。再看看年下得的这些份例,往常也有年下分些东西沾沾喜气的,哪有这么些!明明是穷得八辈子做佃户,这年下怎么看怎么像是地主富绅,想到这里,对着透亮的窗户纸闷声笑起来。 孙大宝进屋的时候,就看见他家婆娘正坐在炕沿上乐,拍拍身上的土,往桌边的条凳上坐了,问她道:“你一个人瞎乐什么呢?”巧娘子便把自己刚想的事儿说了,孙大宝也乐了:“也不能那么说,咱们还欠着银子呢。”巧娘子点点头,道:“我心里记着呢,只不过那么想来一乐罢了。你回来了?没旁的事儿了?我下晌还去庄子里帮陈婶子她们做腌腊。上午刚给调好料。”孙大宝挠头道:“行,你去吧,横竖家里也没啥事。你们作坊也没什么人干活了,我们占了那里干活呢,我吃了饭也得过去。闲着也发慌,能帮上点忙也好。”巧娘子往外看了看,道:“几个娃子呢?该吃饭了,还跑哪儿瞎玩去!”孙大宝冲外头喊了声:“吃饭了!”又对巧娘子道,“小二被庄头叫走了,大牛也在庄上吃了,小三小四呢?”巧娘子道:“跟小五小六都被陈婶子留在厨上吃了,说今儿要运好些猪肉来,本来我也留下那里吃的,想着你们午饭还没着落呢,才回来的。小七一早就被秋嫂子抱去跟她家虎子一起玩去了,晚上睡觉我再去抱回来。”孙大宝笑道:“合着就咱俩啊,也行,难得清静一回。” 傍晚时分,小五小六跟在小三小四身后回来的,四个人手里都不空着,小三小四俩人抬着一个大竹篮子,小五小六抬着个小些的。巧娘子刚做好了饭,出门看见这阵势,笑道:“这又是往家搬什么呢?”小五忙道:“这是我跟小六年下分的东西。”小六在身后小声接道:“婆婆给的,大管事婆婆和陈婆婆说给的。”巧娘子早把这事忘到脑后去了,听了这话忙上前接了东西,小三跟小四俩人抬着两个大猪头,小五跟小六抬着一钵白白的油膏,却是一钵头的猪油。孙大宝从外头进来,一手一篮子拎了,责备道:“刚不是说了等我一同回来?好重的东西,一个磕绊跌地上可怎么好。”巧娘子止了他的话头,笑道:“唉哟,咱们小五小六也得了年下的份例了,这下咱们这年可更肥了。”小六听了这话直冲着大伙儿乐。孙大宝也看了东西了,一头往屋里走,一头对巧娘子道:“这可真让你盼着了,地主家过年才供猪头呢,咱们可好,一下得俩!”放好了东西,又道,“这阵子把我给过的,晚上老怕是做梦呢,睡了醒醒了睡的。”巧娘子乐出声来,又怕他不好意思,便道:“我也是呢,原还以为你大老爷们沉得住气,都不带吭声的,原来心里也是这般。”孙大宝憨笑了几声,疑惑道:“这给的东西也太多了些,小五小六两颗豆子,能做什么活儿,怎么年下还分这么些东西!让人知道又要说话了。”巧娘子道:“原先恐怕也没想给这么些呢,我起初听了也只当个笑话听的。这回是赶上了。因天时不好,好些王爷侯爷家里都做善事,这回不知是哪个王爷府里祭天祈福,杀了不晓得多少猪牛羊鸡。祭完了天,半卖半送地给了近边的人,咱们庄子上跟什么商行有来往,人家就划了些给咱们。我下午就是去忙这个呢,还得忙几日。听大管事说,好像得了得有二三十头,天哪,都不晓得那家王爷杀了多少牲口祭天的。”孙大宝听了惊得目瞪口呆,最后只好说:“但愿这老天爷吃了这么些供品心里高兴些儿,可千万别再下雪了,真不敢再来二回了。”巧娘子知他心里惧着那塌屋倒粱之灾,忙岔开话道:“幸好如今冷呢,要不然那么些肉可怎么办。我们今儿下午都在做腌肉,那盐使的跟雪花似的。”孙大宝道:“哦,我说呢,那得了两个大猪头也还是多了,怪不好意思的。”巧娘子笑道:“可不是,咱就多帮着做些活儿吧,这人情要算起来怎么也还不清。”想了想又道,“大管事不说,秋嫂子墨雨嫂子几个,也都大气得很。怎么说呢,咱们往常也跟人打交道的。要说以前的庄头,人自然也是好的,却也没这般……这般……我也说不好了。”孙大宝接道:“这般不把银钱东西当回事儿的。”巧娘子一拍手道:“对了,就是这样。你倒说着了。”孙大宝笑道:“你不知道呢,二柱子那日帮许大管事赶车,就是刚下雪那天,许大管事不放心庄里,冒着雪要打南边赶回来。那天多冷啊,那雪下得阴森森的。二柱子冻得受不了了,跟大管事说了句,大管事拿手一探外头的寒凉,立时就把自己的斗篷给二柱子披上了,自己又拿了大披风穿。二柱子说啊,那斗篷,神了,往身上那么一罩,雪都下不着,浑身都暖和得跟烘着火炉一样。你说说,这得多稀罕的衣裳。到了庄子上了,要说也得会那天赶回来,要不然今儿都不一定能回来呢。到了庄子上,二柱子把那衣裳还给许大管事了,大管事就让秋管事赏了二柱子一件羊皮大袄。镇头的料子铺老板看过了,说那羊皮是正经萝卜丝九道弯的竹筒羊皮,又轻又软,就那件袄子,没个七八两银子下不来。二柱子就跑了那么一趟,就得了这么件衣裳,现在给他娘穿着呢。”巧娘子笑道:“难得你一通说这么多话,比寻常半年说的都多。”孙大宝不好意思道:“如今整日里跟他们混在一起,我也变贫了。”巧娘子便问他:“先前不是说要做什么活,可有说法了?”孙大宝道:“说养牲口的事呢,得分样来,我看我跟大牛和小二能不能揽上养猪和养鸡的活,这两样我还知道点,养牛养羊的我不行,养鸭也不会,那个得往水里赶。” 一家子吃了顿糙米干饭,就着咸菜丝和炖肉片子。饭后巧娘子跟孙大宝商议了,一个猪头腌起来,另一放在雪缸子里冻上,年下祭祖用。几个娃子听说过年的时候吃整猪头,都乐得相互挤眉弄眼。 庄上许嬷嬷正跟蕴秋几个闲话,蕴秋笑道:“嬷嬷您这买卖做得真好,得会如今巧娘子在这里帮忙,要不然厨上可真没什么主意了。今儿她调的那个腌肉的料汁,我看到时候奶奶准保喜欢。”许嬷嬷笑道:“这功劳我可不敢认,谁想到她还有这个能为。”墨雨道:“这庄子上的人都是之前大灾的时候收的流民,到如今也刚两三代。巧娘子娘家原是跑船的,在这里住了没几年,到底不惯种地的营生,就她嫁了这里生了根,两个兄弟还是去南边跑船去了。说走的时候把家里都变卖了,就剩了一副石磨留给这妹子做念想。”许嬷嬷点点头道:“都不容易,她倒是性子强的。”墨雨道:“嫁过来时孙家也不差的,就孙大宝一个独子,也有点家底,哪想到后来老爷子病了,这一病就几乎倾家荡产。”蕴秋笑道:“好了,如今可好了,这回祭祖的时候他家老爷子看了可得乐坏,啧啧,七个孙子,个顶个的懂事。”许嬷嬷笑道:“你如今养了小子,也知道些好歹了。”蕴秋笑道:“可不是,看着那几个孩子我都眼热得紧。年轻的时候什么都没有,整日里跟人家比吃笔喝比穿戴,如今才晓得,子孙争气才是真福气咯。”墨雨道:“可不是这个话!奶奶就晓得给银子给东西,哪里想到还能给出祸水来!那曾家的不孝子,原先家里穷得喝粥都数米的时候倒也安生,如今他娘老子刚干点活攒下几个钱,他就赌上了,这还能有好?还有白家的,那媳妇嘴毒心歪的,也就罢了,没见识的婆子咱们在府里也没少见,要紧是配了这么个汉子!拿着婆娘赚来的钱出去嫖,也真是有种!”许嬷嬷连连啧道:“哎呦,唉哟,我说,我说,你们好歹也是奶奶身边出来的大丫头,那也有几分体面的,怎么如今说话一嘴这个味儿?!亏奶奶在府里还惦记着你们,怕冻着了你们还特让我带衣裳出来。啧啧,奶奶心里还当你们是当年那娇花呢,该让她来看看,如今都长成彭巧那土芋样儿了!”几人听了都大笑不已。 123.心神竭 李纨在府里终于得了许嬷嬷遣人送来的信,见说庄里皆平安温饱才放下心来。正松口气,外头有人相请,却是迎春房里的一个小丫头。那小丫头给李纨磕了头,嘴里道:“司棋姐姐让我来给奶奶请安,我们姑娘这几日病了,又不让人去请大夫,司棋姐姐让我来请奶奶过去看看。”李纨听说如此,赶紧收拾了往贾母房里去。这两日贾母年下应酬烦了,托身子不爽利在后院歇着,只留了黛玉跟宝玉一同吃饭,三春都是各吃个的。是以迎春病了并无人知晓,何况她平日里亦少有声响,便是少见了也没人想起来。 到了迎春房里,绣橘司棋两个都在旁边守着,见李纨来了忙往里让。迎春靠坐在床上,面色如常,李纨灵觉一动,才发觉她心神几近耗尽。因是神魂上的东西,一时半会在身体上还显不出来。李纨坐在床沿,握了她的手道:“怎么好好的病成这样?!”司棋绣橘对看一眼满脸不解,迎春笑笑道:“白天黑夜都一个样,醒着的时候也不像醒着,睡了的时候也不是真睡了,她们同我说话我都听不太懂了。”李纨往她身边看了,便见枕边压着几本书,一细看,心道果然是自己造的孽。心里略一计较,便对司棋和绣橘道:“这个时气的缘故,待会儿我让人送些温补的东西来,你们伺候你们姑娘用了,静养几日再看。这会儿寻了老太太太太去,也说不出个一二三,倒不好。”两人赶紧应承,正是说到心上了,眼见着迎春是得了什么症候,可又说不出个什么来,又没有头疼脑热,也能饮食,就是这么浑浑噩噩的,说大了怕更招了忌讳,说小了又是个无事生非的罪名。实在没法子了,想起李纨对迎春向来亲厚,才请了来,如今看来是请对了。 李纨回到自己院子,直接进了房就去了珠界。听风阁再舒坦这会儿也没心思受用了,好在自己走的就是练神魂的路子,好歹知道点皮毛,就在浮尘集市里寻起东西来。神魂得气化生,常人俗世用的都是些妄念巧思,却有‘入道’的人行事动用的是心力。这是少之又少的,所谓功夫在诗外,那乍现的灵光常人是没法子求的。这迎春前回听了李纨两回话,又因着本身的闷性子,把那向外求倚靠的心思转到了向内求己,觉察着自己行事动念的当下感受。这么一来,发觉原先的“求”竟是条死路。——想要过清静日子,自己的情形,几近无依无靠,便只能求诸旁人行借力之事,这便要用到人,要与人瓜葛来往,这存了机心的行事与她来说却是另一个困局;如此这般,过不上清静日子自然难受,为了能过上清静日子所行之事也照样让她难受。所谓心性定命,岂虚言哉!恰在此时,得了那讲述阵道的书,她本于棋道有得,是个多谋善算的,初时得的纵横讲的是变化大道,这回李纨给的上下策黑白道,讲的却是阵法入门,迎春忽的发现一条不用经于人而可有所行的路。便是阵法!这是于绝境中得了生路,她焉能不沉溺?!原本不过是晚间心乱不得眠时随手拿了解闷的,哪知一看就到了天明。小睡一回又接着读那书,废寝忘食,不过三两日就成了如今的模样。却原来这黑白道所载阵法,乃修者之事,与此界不同,所耗者并非寻常脑力体力,而是心神之力。一寸心力已可成就人间天赋,这寻常人能动用多少心力?迎春不知厉害,已是耗得心神力竭了。肉身看着无异,心神却如烛火渐微,若养不回心神,之后或者痴痴呆呆或者就疯疯癫癫了。李纨寻思透彻,便在浮尘集市的丹药铺子里取了瓶“养心护神丹”,又往首饰铺里寻了个“灵木佩”,另寻了部长养神识的《化心诀》,这才往外去。 晚间让素云送了药过去,嘱咐司棋几个给迎春用温水化了服下一粒,这一夜迎春总算合上了眼。转日李纨再来,迎春刚梳洗完,见李纨来了便让司棋几个往外头守着。李纨放了神识略探一探,到底是修界的灵丹,眼见着那损耗已补回得七七八八了。还没待她开口,迎春紧抓了她,压低了声道:“嫂子,那两本书……那是、那是……天书!”李纨一愣,伸手摸摸她额头道:“二丫头,你不是还烧着呢吧。”“哎呀!”迎春推开李纨的手,从枕边取了那书来,翻开了指着里头一段,对李纨道:“这个,我照着设了一半的阵法,奶娘就全寻不着我的东西了!”李纨一惊,原本听了司棋绣橘所说,道是姑娘整日看那书,便当她是研习阵法过度伤了心神;哪里想到迎春在此道竟有如此天赋,不过翻看这么几日,竟能照着布了阵法。这阵法之道,以五行八卦为象,引动玄道天力,布阵虽不易还有照猫画虎一说,其中心力灌注才是启动阵法的正因。这心力因人而异,多数常人整日浑浑噩噩,妄念滔滔,哪里能有心力余做他用,何况灌注阵法。想不到迎春竟有这样本事。李纨不由认真看她一眼,想了想终还是道:“我这没用的书寻来给你看看解闷的,可别把你看出什么毛病来!怎么好好的说棋道的书,在你这儿成了阵法了?”迎春两手揉腮,好生无奈,那书委实可用棋道解,可所蕴天地至理哪里是小小棋坪可容的。可那些细微领悟,却又难以诉诸于口。捂了脸无力盯着李纨看。李纨心里好笑,也不管她怨念,只取了个锦盒出来,打开了递给她道:“虽是听不懂你说的些什么,总之是耗了心神,又是从我这里出的根子。这里两样东西,最是静心宁神的。”取了那千年养神木炼制的灵木佩给迎春挂在脖子上,正好垂在胸口。迎春只觉得心思一阵清明,取了那木佩细看,墨绿的木底上暗褐的细致纹理,若不是嵌着两颗银色的珠子恐怕扔在地上都没人捡。李纨又把那本《化心诀》也递给她,笑道:“据说这经书最是宁心静气的,你若再睡不着,也别看那棋谱劳心了,不如念念这个,恐怕还好睡些。”迎春忙打开看了,打头两句“神清惑于心乱,化心为一而定神”,便知不是太太常念的那些静心的经书。遂问李纨道:“嫂子,给了我这么些书,她们再去你院子里可就没书看了。”李纨正要细说,司棋在外头报道姑娘们来看二姑娘了。李纨便住了口,冲迎春努努嘴,迎春便把颈上的木佩揣到了领子里头。 宝钗跟探春进来见李纨也在,忙上前行礼,又近前看迎春道:“说你病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神色看着倒还好。”李纨笑道:“还是我的不是,给她两本说棋的书,她看得忘了时候,饭也不好好吃,觉也不得睡。等想要好好睡觉了,倒睡不着了。”宝钗点头道:“是了,这睡觉也是要力气的,熬得过了,连睡觉的力气也没了。我们寻常说琴棋书画,不过是说说罢了,到底不是要务,倒为这些熬坏了身子,可真是不值当的。”探春也道:“二姐姐也别这样了,你若嫌闷,何不寻我们玩去?如今湘云也回去了,你这儿是冷清些。”迎春笑道:“哪儿就冷清了,我本也不好热闹的。”宝钗见她手边的书,纸张古朴不似寻常,便问道:“刚说熬累了,如何又看起书来?”李纨取了递给她道:“寻来的经书,说是看了宁神静气的,防她又不得入睡起来看棋道,不如看这个。”宝钗接了翻看两眼,看不过说些心神的话,便笑道:“倒是跟清静经有些像,终究没什么趣儿。”探春道:“宝姐姐就是博学,偏什么都知道,又道没趣儿。”宝钗笑道:“就是知道了才晓得没趣儿。”迎春想了想,将《黑白道》递给宝钗道:“就是看这个书看得入了迷,偏大嫂子也觉着无趣,你们看看评评理。”宝钗与探春一人取了一本翻看,到底撂了笑道:“也只你能看得入神了,这条条道道的东西,我看着都脑仁疼,可见不是下棋的料。”迎春见二人翻看了也只当个棋谱来看,不由又是丧气又是高兴。李纨看在眼里,心里暗笑。 从迎春处出来,李纨心里思忖,这凡人入道确是可怜。你道可怜在何处?最可怜处大概就在这肉身,一来这皮囊易坏,炼个体就伤了筋骨,炼个神又耗尽了心血;二来这生时有限,想李纨在珠界里得了光阴无踪的好处,那太一无伤经和太初诀都炼得不知耗费了几千百岁月,还是如今这迷迷糊糊的模样,放在这凡间如何是好?一回入定未终恐怕就已魂魄离体了;三来这肉身牵连太多俗务纷繁,只看凤姐,想要保养身子养个儿子尚且不易,何况静心求道?便是如老太太这样当了老太君了,仍不免被应酬往来逼得托病方得脱身。思及迎春方才又委屈又高兴的模样,大概得道之人多半如此了,食髓知味又如何能说与那些空口白话的人听。她看《黑白道》悟了阵法恐怕跟先前的《纵横》大有关联,只这书寻常人看了也不过看到个棋谱罢了。虽给了她灵木佩,又传了《化心诀》,限于生时有限,终究不知道能到何种地步,只能随缘而已。 因刚在珠界里只一心为了迎春寻东西,也不得好好走走,晚间歇下了就又进了珠界往浮尘集市去。如今李纨最爱的就是此处了,说来也难怪,灵界的东西离人已远,便是那些傀儡戏也暗含了太多玄机,李纨看了大体如牛嚼牡丹。且从眼耳鼻舌身意上来体贴人意的用心就更少了,浮尘集市就多了许多这些向度的东西,更像个‘人’待的地方。 一早起来,见贾兰吃早饭时似有话要说又不好意思张嘴的样子,便笑道:“做这个样子给我看啊?”贾兰咂咂嘴道:“娘,我昨儿去看二姑姑了。”李纨哦了一声,点点头。贾兰只好接着道:“娘,你给二姑姑什么丸子吃了?我去时二姑姑正化了水喝,我闻着那香味甚是好闻!”李纨一愣,想起他说的应该是那瓶“养心护神丹”,失笑道:“那是给你二姑姑助眠用的药丸子!因她几日没好好吃东西,特嘱咐了让她化了水喝的。什么丸子!”贾兰一听更羞了,只是想起那个味道,到底还是忍了羞道:“娘,还有那药不?我也想吃。”碧月几乎要笑出来,李纨瞪了她一眼,把贾兰拉到身边,一边细看他神色一边问道:“怎么了?最近练功可是有什么不对劲?好好地吃什么药。”贾兰仰头想了想道:“身子倒是没什么事,倒比以前轻省了,就觉着晚上睡着了老是像没睡着的样子。”李纨不解,贾兰又道:“该是睡着了,一闭眼一睁眼天就亮了,可这闭眼睁眼之间我总觉着我像去什么地方了,总之不像往常那么睡得沉。”李纨便问:“可是做了很多梦?”贾兰摇头道:“也不是做梦。”李纨用神识探了探贾兰的气息经络,生机旺盛并无不妥。左右那养心定神的丹药于贾兰来说也伤不着什么,他炼体的虽不用练神识,养养心力也是好的。想到这里,就回屋去珠界铺子里寻了一瓶出来,走到外头递给贾兰道:“这个倒也没什么害处,却也别吃太多了。”贾兰接过细看,却是个暗绿褐纹的大肚短颈木瓶,塞着个木塞子,拔开来看了,恐怕有百十来粒。遂喜笑颜开道:“娘,如何给我这许多!”李纨总不好说是把人一个铺子里的都取来了,便道:“我想着你吃饭得吃人家的七八人份,这药恐怕少了也没效果。”闫嬷嬷在一旁实在听不下去了,插嘴道:“奶奶,这又不是糖豆,就是糖豆也没这么吃的!”李纨赶紧笑道:“嬷嬷别急,这个跟糖豆差不多的,都是拿吃食做的,是以这小子闻了才会来讨吃,若是寻常药丸味道,他哪里肯开这个口?劝都劝不下去呢。”说了递给闫嬷嬷几颗,闫嬷嬷接过来一闻,果然是股子花草蜜香,心想着大概是李纨拿吃食哄贾兰的,这才不说什么了。 124.柴锅炖鱼 草田庄上有两大一小三个池子,都通着外头的草荡浦,离得近的住家也会在里头洗衣裳淘米。这些池塘都归庄上所有,寻常有人闲了去钓个鱼捉个虾的也没人管他。这回到了李纨手里,彭巧几个又兴起养鱼的念头,与李纨说了,李纨自然什么都同意的,另拨了银钱让他们打理。这草田庄上的庄户都是务农出身,并没有精于渔猎的,彭巧几个也是纸上谈兵,只好先弄着看。自然又是许嬷嬷出面,托了计良寻了擅渔的人来看塘子,道是水也不错塘也好,颇可以养些鳙草鲢青之流。又道如今里头也很有些鱼了,趁着冬日钻冰打捞,一来可有所获,二来也免下年投了鱼苗反遭其害,不如先捕上来些。左右进了腊月庄上也没什么大事,正好热闹一番,也好给李纨送些鱼干鱼糕之类,让她见着个出息,许嬷嬷当下就跟闫钧议定了捕鱼的事。 这大冬天冰上打鱼不是寻常人都能干的活,闫钧几个也没往外放什么风,怕说早了人多冰破易出意外。计良帮忙请来的打鱼人,个个穿着兽皮衣裳,那衣裳巧,刷了浆的,能顶一阵子水。若不然,人虽不用下水,这溅起来就是一身湿,只等着生病了。好大冰面上拿铁钻头打眼,那冰有尺来厚,两个大池子都打二十七眼,小池子只打十八眼。打完了眼就下网,往上拉时,鲤鱼草鱼胖头花鲢花边鳊鱼大鲫瓜子在网里乱窜,庄丁们开始抬着木盆来的,后来看那阵势,直接赶了车过来往庄里拉鱼。许嬷嬷跟蕴秋墨雨几个初时还兴致勃勃地在旁观看,哪想到这钻冰窟窿就得老半日,便都散了,只待起网时过来看鱼。蕴秋见那场面对许嬷嬷笑道:“嬷嬷千万把这个样儿跟奶奶说了,这么些鱼,都能堆个山了。”墨雨也笑道:“这池子长久在这里,也不见什么,哪想到底下那么些鱼!你看那条,多大个儿,恐怕得有个二三十斤!”许嬷嬷却看打鱼的人十分辛苦,吩咐陈婆子好酒好菜在庄里备着,又让准备热水供他们待会洗浴。三塘打完天已漆黑,闫钧又留他们在庄子上住了一夜,临行前,除了照例的大鱼给带了几篓外,许嬷嬷还做主一人给了一个荷包,里头是二两碎银子。蕴秋在事后笑话道:“嬷嬷是跟奶奶学坏了,这一两银子能买多少斤鱼?还挨个给了,说出去都让人笑话。”许嬷嬷念佛道:“你不看看那么厚的冰,那钻冰窟窿得多冻人,你是穿着奶奶给的大衣裳不知道寒热,那些人衣裳都冻硬了。真是可怜见的,就为了咱们一个主意,往常人家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打鱼。”蕴秋赶紧道:“唉哟,我的嬷嬷,别说了,您再这么说下去,咱们该给人家再加上二两才是呢。”墨雨喃喃道:“秋你也别说嬷嬷,咱们啊,都是让奶奶给惯坏了。你没看着人拿了荷包那样子?有几个嘴唇都哆嗦了。咱们那时候在府里,虽是顶不上算的院子了,一个月一两银子月钱,逢年过节打赏更多。待出了府,原想着是要受苦去了呢,哪想到更了不得了。如今在这庄子里,来往各人见得多了,还稍微接点地气儿,要不然,哪里还晓得银子的贵贱。”许嬷嬷叹道:“墨雨这是大实话了,你说说你们,哪个当丫鬟当出家财万贯的?也只跟着这么个奶奶罢了。我虽回去一趟还难免要唠叨她两句,自己如今还不是一样了!实话告诉你们,一开始我还想给五两的呢!”蕴秋捂了嘴笑道:“嬷嬷自己都腰缠不知道多少万了,还来笑话我们。”墨雨道:“说正事吧,这么些鱼可怎么办,没那么些盆啊桶啊的养它们呢!眼看养不活的那些,厨房院子里都堆成山了。”许嬷嬷道:“刚与闫钧商议了,明日让庄上各户都来分些去,咱们光养着的那些就已经太多了。”蕴秋道:“这可怎么分法呢,有多有少,有大有小的,倒多些麻烦出来了。”墨雨道:“我出个主意,就让他们底下按户数分堆,大小花色搭着差不多就行了,一堆堆先分好,早来早得。”许嬷嬷揉揉额头道:“就这样!谁还耐烦为这个花心思!”又道,“奶奶说得对,这凡事啊,只要扯上计良,一不小心就给弄成大事了,不过几个池塘打一下鱼,竟也弄来几千斤!”她却不知这几个池塘虽没人认真在里头养过鱼,却也没起过底的,自然少不了。 转日一早,庄户上的人家陆续都得了信,将信将疑地到庄上打听,却是真的让他们来领鱼的。一家一堆,都堆在当院,天冷,鱼都冻硬了,看那一堆恐怕都得有五六十斤。许嬷嬷几个在檐下看热闹,许嬷嬷对闫钧道:“这下可好,恐怕把池塘都打空了吧。”闫钧笑道:“哪儿能呢,昨儿跟渔师傅们喝酒时说了,那两个大塘子太深,网都没沉底,再加上只在那么大个冰面上打的眼,虽是看着鱼窝子下的网,到底不过那么大小一块,起出来的没一半呢。”许嬷嬷惊讶道:“这还不到一半?那还养什么,这就吃不完了!”闫钧笑道:“那塘闲着也是闲着,试试看也好,若是成了,庄里人家也多个营生。”许嬷嬷听了点点头。再看院子里的鱼已经都领得七七八八了,都赶着拿回家收拾,正要问还有谁家没来领,就看孙大宝带着大牛和小二来了,闫钧笑道:“怎么这会子才来,再晚就赶不上吃了。”孙大宝笑着回:“咱们住的近,赶得上。”许嬷嬷心知这家人的做派,当是不想捡挑拣的便宜,特留到最后几个才来拿。小二到记名的地方画了押,大牛已经跟孙大宝把鱼都捡进藤筐里了,俩人抬着跟许嬷嬷几个打了招呼就往家去。这头闫钧又问许嬷嬷道:“嬷嬷,厨上还留了不少鱼吧?”许嬷嬷笑道:“那些给庄上的人分分,还有想做什么人情的,也尽可从那里头出。”闫钧笑笑谢了许嬷嬷,两人又商议起明年养鱼的事来。 巧娘子在院子里见孙大宝他们抬了鱼进来,笑道:“怎么有这许多!”大牛道:“昨儿打了好几千斤鱼呢,不过咱们庄上每家每户都分到了,恐怕给分去不少。”孙大宝拿了刀出来,从后院井里打了水开始收拾鱼,大牛跟小二在一旁帮忙。小三小四带着小五小六在一边看热闹。巧娘子拿了大篮子出来,捡大牛他们收拾好的鱼拿了几条,便往屋里走。小三见如此,忙跳起来道:“娘,我来烧火!”巧娘子笑道:“可说好了,这要吃鱼,饭点就得往后推一推了。这鱼不炖到时候不入味儿。”孙大宝仰脸笑道:“好饭不怕晚!”一众小的在边上附和。 巧娘子进了屋,先把锅里抹干了,往灶下生了火,小三就接了过去。稻草节火旺,引燃了细枝柴噼啪作响,不过片刻,大铁锅就烫了。先从瓦钵里挖了一块猪油到锅里,乳白的油脂轻声一响便化成了热油,忖度时候,将几条鱼一条条拎起尾巴缓缓滑入锅中,两边都先略煎一煎。鱼皮变了色,往里搁进去姜丝蒜瓣葱白节,略翻动下,抬手注入一旁汤锅里温着的热水。呲呲声不绝,温水没过鱼身,小三已在灶底架上了大块松柴。巧娘子从灶山上取下几个罐子,从一个里头掏出几粒花椒扔进锅里,另一个里头是干芫荽,捏了一撮放下去。又从底下酱缸子里舀了几汤勺豆酱搁里头,这才盖上锅盖。又转身将几个萝卜切了片撒上些薄盐汤腌起来。 孙大宝几个总算将几十斤鱼都收拾得了,大的三四斤的放做一筐,余下的不过一两斤的放做一筐。这回捕鱼用的网眼子大,也没什么忒小的鱼捕上来。那厨房临着后院,这会儿一股子热腾腾的酱香荤味就飘过来了,几个娃子正乐得抓耳挠腮,便听得巧娘子隔着窗一声吆喝:“摆碗筷,吃饭喽。”小四带着俩小的进去帮着拿碗筷,孙大宝跟大牛小二打水洗手上的腥气。众人围坐,整好八仙桌一桌,桌上一碟咸水萝卜、一碟酸菜缨子、小的几个歪着脖子冲厨房里看。帘子一掀,就见巧娘子两手捧着个面盆大的陶盆出来了。往桌子中间一放,只见褐色酱汁里白的蒜黄的姜上头还撒了一把蒜青葱花,堆高的鱼眼见焖得酥软。巧娘子又从灶上焖饭的锅里端出一个小陶碗来,里头蒸的白米饭,搁多了水,更像稠粥,却是为小七准备的。拿起饭瓢把一大锅混了糙米杂豆的米饭都打松了,才喊一声:“盛饭来!”自己端了那陶碗出去,舀了点鱼汤,捡了几块鱼肚上没骨头的肉拌在一起,抱着小七先在一旁喂他。 大牛小二几个先给孙大宝和巧娘子盛了饭,才给小的几个盛,那灶台高,小三小四都还够不着。孙大宝看了把巧娘子跟前那碗推到大牛跟前笑道:“你妈先喂小七呢,这会儿盛出来待会子就凉了。现在不怕不够吃,你们就敞开了吃,管够!”大牛这才笑笑把碗端过去吃了。巧娘子一边喂小七一边看大的几个吃得鼓嘴,忙劝道:“不急,不急,慢慢吃,小心刺!”孙大宝先把一条鲤鱼拨到一边,一边道:“这回的鱼都挺大,要不然小鱼刺儿更多。”又对小四道“四儿你慢点吃!别卡着!你看看你哥哥们,连小五小六都比你稳重。”小四不好意思得笑笑,又挑了块鱼肚皮上的肉给小五和小六,自己夹了个鱼尾巴一通啃。巧娘子笑道:“你们啊,就敞开了吃,没看见外头还有那么些?本来还说做鱼干的,我看,咱们家的人口多,也不怕吃不完,也不用做鱼干了,都给炖着吃了得了!这回赶得急,下回炖个酥鱼,骨头都能吃了,不怕卡着。”小三正夹了一整条脊骨出来,听了这话,惋惜道:“那这个骨头就丢得可惜了。”孙大宝笑着拍他脑袋一下,道:“好了,咱们现在换了这大的院子,屯了那么些米粮,你赶紧洗洗那穷气。”巧娘子道:“怎么叫穷气,好日子也得精细着过,三儿要喜欢,就把这骨头留着下回一起炖了你再吃好了。”小三赶紧摇头道:“别,别,娘,我还是爱吃鱼肉。”一时大大小小都乐成一团。小七吃东西向来麻利,许嬷嬷这向来不爱沾孩子的人都爱喂他吃饭,“咱们小七吃饭这个香,一口是一口的,吃的饱嘴饱肚”,这么会儿,一小碗拌着鱼汤鱼肉的饭都吃完了。孙大宝已划拉完了两大碗饭,接过了小七抱着坐他腿上,巧娘子盛了饭出来,孙大宝就把一早拨到一边的那条鲤鱼指给她道:“给你留着呢,别又拌个汤就着咸菜吃。”巧娘子见那盆已将尽,笑着端回厨房,转身出来又有足半盆,才笑道:“也是我不好,刚忘了说了,这一盆没装下,还有呢。本想盛两盆的,这鱼的东西,还是热着吃好吃。”小六在一旁小声道:“鱼、鱼冻也好吃。”孙大宝听了哈哈大笑,问他道:“你怎么知道鱼冻好吃?难不成你还吃过了?咱家可好多年没见过这么大的鱼了。”小五接口道:“庄子里陈婆婆给我们吃的,也是这个红红的颜色,沾着热饭就化了,好吃,下饭。”巧娘子抬头笑道:“他们俩在厨房里呆着,什么没吃过。”小六听了认真点头道:“长大了当厨子,做饭,做菜!”孙大宝跟巧娘子都乐了,忙给他鼓劲儿:“好样的,咱六儿真有志气。” 没几日,大牛小二几个又往家拿了好些鱼,这回的鱼还极大个儿,最小的也有七八斤重。巧娘子问他们,小二便道:“是庄头让咱们拿回来的,说我们这些日子帮着做活儿,也没给算工钱,这鱼还剩下好些,养着也养不了多少时候,就给我们拿来了。”巧娘子道:“庄上还那么些人呢,怎么分我们这么多?”大牛摇头道:“他们不吃呢,许是没有娘你做的好吃?!”小二失笑道:“娘,咱们这定水土塘里的寻常鱼,庄里大管事她们口味金贵,这些算粗食了,人也就吃个新鲜,哪像咱们顿顿吃吃三天都不带腻的呢。小五小六在厨房里学给陈婆婆她们听了,见咱们家爱吃不就索性多给咱们些!”巧娘子听了有道理,才放下心来,又道:“这么好的鱼,白拿了这许多我心里还真过不去。庄上有人家自己没吃,拿去集上卖了也得一贯多钱呢。”小二劝她,“娘,你若过意不去,什么时候做了鱼干鱼什么的,往厨上送点不就是了。人家是真不在乎这点东西,庄头夫人吃了一顿就说有土腥味儿,吃了犯恶心呢。”“土腥味儿?”巧娘子疑惑得闻闻手里的鱼,摇摇头道:“真是金贵人金贵舌头。”大牛笑道:“要我说就是没娘你做的好吃,我吃这只有香味,特香,”巧娘子瞪他一眼道:“好了,我晓得了,不会还回去的,还给你们做了吃!”大牛这才挠着脑袋憨笑两声不说话了。 125.渺处风云 且说巧娘子见庄子上给了自己家这么些鱼,心里越发过意不去,就费心思做了几样鱼的吃食,捡了些送给厨上。众人也知她性子,倒承她这番好意。这日许嬷嬷抱了小七让厨房给热些羊乳,见陈婆子几个正喝热茶,众人见她来了赶紧起身让座。许嬷嬷笑让了一回才指着那桌上一盘吃食问:“那是个什么,你们倒拿来就茶。”陈婆子端了那碟子近前让道:“按说这些粗食不敢请大管事尝的,只是这个倒新奇,”一指小七道,“是他娘送来的,说是得了庄上给的鱼,做了些吃食让我们尝。这个是鱼糕,却有嚼头,那个是个鱼干,有些甜滋滋的。倒是不愧她的名头,我们喝茶拿来一尝,竟是好的。大管事要不嫌弃,也请试尝一块吧。”许嬷嬷听她如此说了,便笑着拈了一块鱼糕吃,嚼了两下赞道:“好花心思,竟还有股子烟熏的香气。”一时边上媳妇子拿了热好的羊乳过来,许嬷嬷便让身边的小丫头捧了,抱着小七回后头院子去。几个婆子看着她远去,叹道:“也不知巧娘子家哪来的福气,投了这个缘法,这大管事便是秋管事家的娃子也没这么疼的。”另一个道:“听说大管事也有女儿的,还怕没有小辈可疼?只是不在跟前罢了。”陈婆子笑道:“也是这娃子招人疼,可听他哭闹过?真是打出娘胎就懂事。”一个刚来帮忙的媳妇子道:“婶子这话说对了。这巧娘子家如今看着是好了,今年早先还没这作坊的时候,那叫一个艰难,别说干饭,连粥都喝不上稠的。这小小子,喝着稀米汤也笑眯眯的,饿了也不哭闹,就哼哼两声。有一回巧娘子从地里回来晚了,最小的三个在屋里饿得昏了过去,把这娘心疼得,直掉眼泪。”陈婆子念佛道:“可怜见的,如今可是好了,小五小六也是招人疼的娃子。”众人自是一通附和。 京城连场大雪,南边却是风调雨顺,夏秋粮早已走漕运进了京,虽大雪成灾,却无粮价飞涨,总算天幸。指望着买粮度日的平民见市价如此放下了心,京城里的权贵人家却是另一番光景。今年这寒气来得早又来得猛,可偏偏这京里大户人家的大庄子十之八九都在北边,原本结了秋粮就开备年货往京里送,如今可好,那路哪里得行。虽是要紧的官道已派了驻军铲雪垫土,奈何你垫一层土老天便给你垫一层雪,整个一白瞎。倒是在南边有庄子的人家得了好,虽河道冰封了,却因这两年海运正盛,到了津口再转陆路却也便当。贾府原出金陵,在南边也有几个庄子,总算稍解燃眉之急。 这日,凤姐与贾琏忙了一日的年货清点,晚间对坐吃饭。贾琏松口气道:“总算来了点出息,若不然,这年真真没发过了。”凤姐也蹙眉道:“原想着若是大雪的缘故,索性大家都一样,都省俭几分也罢。左右全部如此,也不显出丢人来。偏偏这两年起了分别,都不晓得那些人家的东西哪里得来的,一个冬至节礼就差出天地来了。我拿着那些个礼单犯难,给太太说了几回也不成,到底还是报了老太太才拿定了主意。我这没脸,嗐!”贾琏笑道:“好了,你也够成的了。老太太拿了主意还不是你敲边鼓?换着法子夸你你没听见?”凤姐啐他道:“跟你说几句实话你又说这个!”贾琏笑道:“实话?实话就是这到底不是咱们当家!咱们不过是跑腿的,你费那心!”凤姐瞪他道:“你说的便宜!这月钱都是打我手里发出去的,年礼节礼都是打我手里送出去的,有了差池,咱们府里是丢了面子,头一个挨上去不该是我?说起来总是年轻没经过大事做事情容易出纰漏!别当我不知道,多少起子东西都等着看我笑话呢!”贾琏见她上火,便岔开了话道:“好了,我听珍大哥说,北边的也快来了。咱们府里倒还好,他可兼着族长呢,年年还给族里的兄弟子侄们分些东西的。这要单只南边的,他面上就不太好看了。”凤姐道:“你这话说的,咱们难道是不给的?!多少辈子一条藤上来的,省哪儿也省不了这些。”贾琏道:“咱们这里,大头可不是这个,虽也给,却没东府出的多。不过话说回来,咱们本来也不好越过他们去。咱们这里,填的是里头那个大窟窿。”凤姐点头道:“这一回,没个三五千两也过不去。”贾琏忽的想起一事,便问凤姐道:“我才想到,怎么大嫂子那里,成车的年礼都是送到她自己院子里的?不是说是舅爷?她家南边正经舅爷的年礼可都是送到咱们这里的!”凤姐笑道:“嗐!你不晓得!也不知这商贾人家什么心思,初来时便没有给老太太太太行礼去!老太太是不管这些事,太太的意思,这也不是什么正经亲戚,倒像有事求上门的。就没算成公中的亲戚,来往的年礼节礼也是大嫂子自己准备,两下不管的主意。”贾琏摇头道:“太太这买卖做的。那南边的几个,自从他们老爷子去了,哪回不是清汤寡水地来?整得挺有风骨的样儿,尽是些草木竹纸不值钱的东西。我说真要雅,弄几幅像样的画儿字儿也好啊。倒是这个,哪回不是成车成船地送来?偏还不算正经亲戚!”凤姐笑道:“你还别说,我这回看着,太太也有些后悔的意思呢。偏大嫂子是个憨愣的,油盐不进,她们两个本来也没什么话好说。太太略提了两回,见大嫂子没往上凑的意思,也只好作罢了。要不然呢?还能上赶着认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了?”贾琏道:“和生道做买卖向来不爱出头,只晓得买卖大,见过他们掌柜的却不多。这么说来,跟大嫂子那性子还真有些像。”凤姐嗤道:“大嫂子真不晓得在想些什么!她要攥那么些东西在手里做什么,府里还能少了她的?哪回份例等分她不是最高的?别看老太太平日里不怎么跟她亲近,但凡有点好处,也不会落了她。这亲戚归到公中,看着的说起来也是她的体面不是?”贾琏笑道:“得了,得了,你也别说那便宜话!你那琉璃屏风珊瑚摆件,怎么不见你归到公中去?”凤姐道:“那是我兄嫂特给我送来的,怎么算公中的了?这都算公中的,不如把我的嫁妆都填你们库里得了!”贾琏摇头道:“这不就是了?!怎么说起大嫂子的兄嫂,又要算成公中的了。”凤姐道:“你这是混扯了,那能一样?我跟太太娘家来往的,哪个不归在公中?这平日里私下往来送的东西,怎么好跟节礼定例比。”贾琏忙摆手道:“罢了罢了,是你们商议好了不归在公中的,这回子跟我急什么。再说了,你看着大嫂子一车车的收进去,到底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若是金银珠宝,我看总没有一车车一船船送的吧?何况,这礼尚往来,大嫂子还不是一样要给回礼。”凤姐轻拍下桌子,低了声道:“你还真说着了!我留神看了,大嫂子还真没往外送什么太多的东西!这也是她的呆处了。她那点家底,能变出什么花来?幸好还有个手帕交,这两年往来的也勤。我看那意思,大概就是东家送来的匀给西家,西家送来的匀给东家罢了。幸好那两家一个是官一个是商,若照咱们这样的世家老亲,不就闹出笑话来了!虽是如此,真没看她往外太拿什么东西出去,说是光进不出未免有些过了,却也差不离。”贾琏惊讶道:“还能这样?那她那兄嫂可真是好说话的,一回两回这样,还回回这样?他们还一个劲往里送,真是,啧啧。”说了就拿眼看凤姐。凤姐拿起炕边的美人棰给了他一下子,道:“你看什么,这意思是说我兄弟不如人家的了!”贾琏赶忙假意闪躲,嘴里连连道:“你看看,你看看,天都不打吃饭的人呢,你比天还厉害。我说啊,你也别老看大嫂子收什么礼了,你想想,她白天黑夜的没什么事,有一库房东西可以点点数不也挺好?你就不行,你哪里得空呢。”凤姐见他越说越过了,红了脸不再理他,只顾低头吃饭。贾琏见她羞恼,越发打叠起千般甜言万般蜜语来哄惹她,又让平儿烫了酒来对酌,却又是他话了。 雪夜积素,黑沉沉的天上只几点星子,那光显得越发寒气。西山破落寺里这几日也没了香火,忽的人影一闪,一僧一道出现在门口,俩人四下看了看,方往里走了。那道人随手一挥,几根残烛就燃了起来。癞头和尚放开神识探过,见寺里果然空无一人,方对那道人说道:“你看这雪,这寒气,那孽畜还真有几分道行。”跛足道士摇头道:“这点功夫算得什么,倒要说它有几分胆气,真当没人奈何得了它了!”那和尚道:“它也有几分机智,你想来,能对付它的估计没事也懒得冲它出手,能耐没它大的就算想要如何,它也不惧。”道士笑道:“你这是洞见了。水蛔而已,若不能一拳打死,夺了它的内丹,还真赚不着什么便宜。”和尚道:“可不是,这群东西生性最贪的,什么东西都直接搁在身壳里。若敌不过了,一时身死都化了飞灰,真是白出一回力气。”道士睁了眼看着天边,面上浮出一丝笑,道:“它却没想到会遇着你我。”伸出手来一晃,一个墨黑圆瓶出现在指尖,又道:“我这里还有一滴烈阳露,这就与了它吧。”和尚听了抚掌大笑道:“妙极,妙极,散了它的寒气,看它还能往哪里逃。”伸手拿了那瓶子对那道士说道:“你既出了钱,那就我来出这个力吧。”说了一笑,人往空中一扑已失了踪影,京城以上万里空中一个乌黑的寒气漩涡正缓缓转动,那僧人也不多想,直将那瓶子抛入空中,掐了法诀口中默念,一指弹出,那瓶子直冲了漩涡中心而去,他又伸手一抓一收,斥一句:“融!”那墨色瓶子顿时化作淡淡星光四散开了,里头出现一团金红,巨亮无比,正如熔岩火浆。僧人伸手一挥,那四散星光又汇于他手,也不再恋战,急撤身而去。他方撤身离去,那团金红已被漩涡吸入,正缓慢旋转的寒气蓦地停了下来,打中间开始渐渐染做红色,飞速往四下侵进,恰如火星着纸破洞焦燃。 东北深山乌龙院里,香火正盛,大殿供桌上的一块乌黑木段里冲出一道黑气,往半空中去,霎时化作一道人形,一身缁衣,只见他仰头看着天空,脸色煞白,片刻之后,喉里一腥却生生忍住了。 转日天空放晴,那积了许久的雪,在阳光下化得神速。天子又率文武百官祭天,公侯王爷们自然也各自奉礼谢天。有一府内,一男子气息阴沉,片刻后一青衣侍从进来回事,他跪禀道:“苍朴道长起乩问天,这是道长译的天书。”身边一小厮接过那青衣侍从手上的文书奉给座上男子,那男子打开看了,只见上头写着:“愿力已尽,天时重回。”遂扯了扯嘴角淡淡道:“愿力嘛,杀猪宰牛还不容易?” 幻境中,有彩衣小婢正在回事:“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在下界用了烈阳露消散了京城积雪,情榜上冤情孽鬼们并无影响。”座上一个黄衣轻衫的美貌女子道:“上回就知道他们必不甘心的,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情我们可不想掺和。”另一绿袍少女点头道:“何况警幻仙子去贺天玑娘娘仙诞了,更没个人主事,咱们只管好自己司内之事即可,旁的休管。”一众人听了纷纷点头称是。那黄衣美女又问边上一丽人道:“兼美姐姐,你不是有个分身在下界?方才这小婢回的事可要紧?”那丽人正一脸春意,听人问她,方懒懒回道:“人间不过那么些事,风雪晴天都属自然,有什么好奇怪处。姐姐临走时只吩咐我们好好修炼,管好各自司内的事,那些和尚道士跟妖魔鬼怪的勾当,与我们何干?”众人听她如此说了,更放了心,只等警幻仙子回来再一并告知就是。 126.战仙 虚渺处难计时日,这日警幻仙子自天玑娘娘处转回,入了幻境先与众人厮见了,便有仙子上前回禀此间种种,难免又提到人间事。警幻仙子这些时日在天玑娘娘处与众仙家真人相晤言谈,多有所得,正是心情大好时候,便笑道:“薄命司里正有情鬼当起孽缘,在人间看来却一桩喜事,我正欲趁那热闹时候掩人耳目携了绛珠生魂归境,有甚不明处,到时候你们自问她就是。她可是在那凡尘待了好些年头了。”一众仙子听说如此,都欢喜雀跃,警幻仙子掐算好了时日告知彼等,这就算定了约。 京城积雪骤化,几处内渠淤阻处即成内涝。那帮子官员还没来得及点算清楚冻饿而死的饥民,又要转头上报水淹灾损,好在借着赈灾放粮正好可平一平历年来的缺口欠账,倒也不算白忙活一场。不知哪家王府又领头献牲祭天,各公侯贵人们少不得也要跟着祝祷一番。四海商行掌柜的也暗暗称奇,自己这一派系与那几个王爷素无来往,这回却七拐八拐地得了不少好处,不说旁的,单那些半卖半送的牲口白肉就是一笔收益。计良如今管着的生意都是新奇玩意,比不得老人们财大气粗,这种一时一刻的买卖就都成了他的事。他也不推拒,趁机按着进价给许嬷嬷那头送去一些。草田庄上刚收拾完二十多头猪,这又连羊带牛地来了二三十头,许嬷嬷一行骂一行安排下活计。巧娘子几个看着许嬷嬷发笑,这样白捡一样的好事,旁人盼还盼不来的,这许大管事得了便宜还挺大脾气。她们哪里晓得许嬷嬷的难处,左右不过一大一小两个主子,给她弄来这么些东西,可要怎么办! 贾府也跟着施了几天的粥,这日,王夫人得了信急匆匆往上房去,贾母正跟黛玉几个说笑,见王夫人神色,笑对姑娘几个道:“好了,这些日子可算和暖了些,也别整日拘在我跟前了,你们自去寻乐子松宽松宽吧。”黛玉几人心知大人们有事要说,便都各自回房去了。王夫人这才走到贾母跟前,欠了身,低了嗓子颤声道:“老太太,里头刚传话出来,元儿昨日被召进甘泉宫了。”贾母扶着扶手半起了身子急问道:“哪里传来的话?元儿……可有什么说法?”王夫人忙回道:“是夏公公着人传的话,如今还不知道什么说法,只是夏公公还特说了‘恭喜’,想来……”贾母不禁喜笑颜开,拍着扶手笑道:“好,好,皇天不负苦心人,元儿是个好的,当日那算命的仙人确无虚言。”王夫人红了眼圈道:“若不是他句句说中,我又哪里舍得元儿……”贾母见她如此,便拍拍她手道:“好了,命数难为,那样大贵的命格,咱们这样的人家又如何留得住?天底下也只有那个地方才配得上我们元儿了。那仙人连宝玉都给你算到了,你还怕什么。”王夫人点点头道:“虽是他十样里九样都算到了,还是怕那剩的一样有没有算到。元儿一去这么些年,我也是……”说着又哽咽起来。贾母知道王夫人如今念佛吃斋平心静气的,今日如此也是情之所至,倒不怪她,还轻言安慰她几句。王夫人自觉失态,擦了眼睛,对贾母笑道:“老太太,我失礼了。”贾母笑道:“无事,无事,这做娘的可不就这样。这可算是好了。”两人都略平复了心情,才又低声商议起之后的事来。 不几日,贾元春迁为甘露宫女史,虽再无旁的说法,那甘露宫却是当今天子的寝宫所在,真知情人难免也要对贾府高看一线了。 贾珍与尤氏商议,这事情说不到面上去,却实实在在是族中盛事,之后富贵可期,少不得要小庆一番。恰好雪过天暖,园中梅花盛开,正是赏梅的时候,便由尤氏与贾蓉之妻秦氏治酒邀贾母及邢夫人王夫人等来园中赏花。虽是女眷小宴,这日刚好是里外对账的日子,王夫人去了凤姐就走不开,再加上冷暖交替贾母怕黛玉受了风寒也不敢带她去,迎春如今越发闷了,惜春虽是东府的人却顶不爱回去的。这般一来,尤氏与秦氏一早来亲请时,只贾母带了宝玉与邢夫人王夫人并探春去了。李纨则留下来照拂迎春几个。 这宁荣街上,一缁衣人闲坐良久,虽在此处布了观灵眼,却还是隔三差五地要亲来看看。这回细观两府所笼气运,轻笑道:“倒是好运道,也是,人之将死还有个回光返照,这一族荣衰也需盛极而败方显造化手段。”午后人倦,那茶楼也无几个客人,拎水的伙计正从楼梯口上来,打算给那窗口的客人续茶,打了个哈欠再抬头时,哪里还有人。“咦,”伙计有几分惊疑,再往四面看了,并无异处,遂揉了揉脸道:“昨日不该与他们赌酒的,这会儿还头晕着,差点以为白日见鬼了。”便拎着壶,自去给其他几处客人斟茶续水。 那缁衣人早在伙计捂嘴哈欠时一阵青烟往宁荣两府处去了,跃入时并未如前次那般遇着有守域威光,及至到了宁府内立定,往半空一瞧,笑道:“老虎都有打盹的时候,这两个老鬼找人说情去了,实在便当!”说了立时散开神识往四下探去,却见那西府内隐隐灵动,便化了青烟乘着风往西府里去。却是宁荣两位国公之灵,见警幻仙子前来,便离了祠堂相迎,又以宝玉相托。那仙子见二老归灵日久尚放不下子孙族众,动了恻隐之心,特发慈悲引了宝玉生魂往那太虚幻境去了。 且说李纨早饭后送了贾母及邢夫人王夫人等往东府去了,自回来屋里闲坐,真是偷得浮生半日闲。贾兰这日不上学,也在家里呆着,母子两人用了饭便各自歇晌。李纨略歇一歇便开始给吴氏夫妇写信,贾兰则在自己屋里修炼极魄。迎春如今整日抱着那几本书看了不知多少遍,只觉得多读一遍也多领悟一分,是以越发用功起来。惜春正看着她奶娘收拾尤氏着人送来的梅花点心。黛玉平日里时时有宝玉相伴,这回倒清静了,却也有几分寂寥。午后日暖,生出些倦意来,索性卧了床修习那青冥诀。迎春一行看书,一行着空比划,虽极细微,却也引动灵力阵阵。如今又加上黛玉修炼青冥,虽是炼化她自身仙灵之气,那灵力震颤之意又如何能瞒过行家。缁衣人远远觉出贾母院里灵动,便径直往里去。 警幻仙子接了宝玉生魂往幻境去,应了宁荣二公的请求,将那情幻之事渐渐铺陈开来,先以府中女子命途定数相示,再令其历饮馔声色之幻,只盼能助其一悟。众仙姬奏乐奉酒时,警幻见其妹兼美目不离宝玉左右,一叹道:“你情系神瑛侍者却奈何没个系绳处,索性借人间这一霎时,给你埋个情根,能不能抽芽开花,就看机缘了。”兼美听警幻如此说来,心花怒放,娇笑道:“果然还是姐姐疼我。”警幻遂将兼美引荐于宝玉,又授风月诸事,那两人于幻境中如何颠倒自不消细说。且说警幻仙子结了此事,便往宁府去与宁荣二公之灵做了一番交代。说完正欲回身,却察觉了那缁衣人的行踪,见他正伏在贾母院中黛玉之所,欲探那仙灵之气。 警幻想起近日幻境中绛珠仙草的种种异状,心中不禁大怒,断喝一声:“好孽畜!”手中一道神光已向那缁衣人击去。那缁衣人忙收了手,一个转身到了半空,正对了警幻,口里嗤笑道:“怎么,就许你们豢养享用,旁人沾一沾手指头都不成?”警幻见他说话不堪,也不再理论,又兼他已识破绛珠真身留着也是祸患,当下起了杀心。遂不多言,伸手将头上一朵黄花摘了下来,往那缁衣人顶上一抛,那花化作千万花影席卷如风,将那缁衣人卷在了里头。那缁衣人没想到警幻上来就下杀手,知道此事难了,暗恨自己猎奇心重,竟撞上这个太岁。无奈间只好现了原形,一口寒气吐出,那花影瞬间凋萎四散,却是一条水蛔。警幻仙子冷笑道:“孽畜,你扰乱人间,荼毒生灵,今日正要替天行道。”说了手掐法诀不止,各样彩气灵光袭向水蛔,那水蛔口作人言,反嘲道:“好大口气,替天行道,难不成天还有办不成办不对的事情,倒要你个小小毛仙来指三道四!”警幻仙子气噎,伸手拔下三股金钗朝那水蛔掷去,那金钗在空中变作房子大小,金光耀眼,气势惊人。那水蛔法力自然难敌警幻,只是如今存了必死之心,倒也斗得坦然。 贾母几个下午在会芳园里吃茶喝酒,宝玉因早时困倦,便由秦氏引着去她屋里睡了。这会儿离晚饭尚要些时候,那好好的晴天却忽的刮起一阵妖风,转眼乌云罩顶,偏那乌云又布不满整天,东头时时有霞光彩云之象,整个京城都看这天时奇景。李纨写了信,见外头忽的暗了下来,灵觉微探却是一场灵力恶斗。忙敛了息,自然更不敢放出神识去,看了看屋子里的限灵阵,又去贾兰屋子里,见贾兰炼体完了正在补眠,樱草青葙守在一旁,这才安心退了出来。 不过三五个回合,那水蛔已受了重伤,心知必死,索性将这一阵所受人间供奉愿力贯于灵力根底,一同往警幻卷去。警幻见那水蛔竟是垂死恶争,怒斥道:“果然孽障,野性难驯!”随手将身上宫绦往天上一抛,那宫绦转作千丝万缕,将那团灵力尽数裹入,她却没料到这横行人世的妖畜竟还得了供奉的,且其力甚大。这一击,虽将那水蛔生机毁尽,警幻的宫绦却也被愿力灼伤,那宫绦乃是警幻用自身情丝所炼,宫绦受损便伤及了自身。那水蛔得此空挡只余一缕幽魂裹了身壳遁走。警幻知水蛔此类,最是凶顽,敛财成性,若是将死则必身魂共焚也不会便宜了旁人。她虽也知晓那水蛔既有如此愿力,定是别有机缘,说不得身壳内藏了多少财物法宝,却到底自重身份,不好作出那追魂夺尸的事来。且知那水蛔受此一击,已是必死无疑,加上自己情丝受损,也需回去闭关修养,便冷哼一声,挥袖扫清了天际乌云寒雾,自往幻境去了。 凡间众人抬头看时,不知如何的,那天上的乌云彩霞都忽的散了,无影无踪,日头高照,若不是人人见了,真以为是自己眼花神昏。贾母忙让人去看宝玉,来人回道:“宝二爷在小蓉奶奶屋里歇着,这会儿还睡得沉。”贾母忙嘱咐让跟着的丫头婆子们用心看守,醒了赶紧来回。因天时异常,原打算就这么回去的,宝玉既还睡着,贾母便与王夫人几个索性在东府用了晚饭再走。 警幻回到幻境,有几个仙子来迎,见她一人归来且神色略异,便问道:“还当姐姐去接绛珠妹子生魂来呢,倒是空等了一场。”警幻摇头道:“她那里如今也不安生,我刚想去看时正遇上那乌寒水虺吸她仙灵真气,这才恶斗了一场。近时不要寻她,反引了人注目,左不过人间时日,一眨眼就过了,到时候她归境销孽有多少旧情叙不得的。”众人忙点头称是,听闻乌寒水虺之说,又打量警幻一番,又问她头尾。警幻知道众人心思,叹气道:“我用千丝万缕阵将它困住,哪想到那孽畜这等烈性,拼了生机撞破了出去。我亦没有追它,总是身魂共焚的下场。”一个黄衫少女叹息道:“好可惜,姐姐若能擒了它,不晓得它那身子里藏了多少好东西。”一个绿裙仙子笑道:“脏兮兮的,想想他的样子就够腌臜龌龊了,你还惦记它的东西。”警幻见众人并无他话,便往里间去寻兼美。见宝玉尚在此处羁留,不禁皱眉道:“不是与你交代了,略带他领了风月之事就以苦海恶境警示之,速速放了他回去才是。此处与人间时光相异,或一刻千日,或百载瞬时,没个定数,若乱了他人间运数,赤瑕宫必不与你甘休,你来日还想近他的身么。”兼美听了便道:“正要送他走呢,姐姐如何脸色不佳?”警幻便将与水蛔恶斗之事说了,兼美忙抛了宝玉,关切问道:“可伤了哪里?姐姐的宫绦以情丝所炼,让那畜生破了可得费些功夫了!”警幻见她如此,心道果然还是自己姐妹,便笑道:“它那点道行哪里伤的了我,只是没料到有愿力如此罢了,虽略有损伤,我回殿里闭关几日即可。这两日你帮我看着些,自己也莫要胡闹。”兼美不放心,终究将警幻送到了她的太虚殿里安置好了,才回自己住处。 127.龙衣 兼美送警幻回殿,转到自己住处,宝玉见她进来,急走两步携了她手道:“可卿,你去哪里了,让我好找。”两人相处几日,好不缱绻温柔,兼美虽满心愁绪,这一见朝思暮想的神瑛侍者生魂即在眼前,便把那愁绪也霎时消散了,眼梢眉角都溢出笑意来,软了声道:“不过这么一会儿,你可寻我作甚?”转眼将警幻所言抛到了脑后,又相依相偎软语温存起来。 且说那乌寒水虺,命如残烛,它心思难测,又惧出入府庭遇着那祠堂威光,想着只怕方才西府里的灵动还藏有一线生机,便是不能,也要拖了那人垫背,以解此恨。他也不想若不是自己心生贪念,如何能恰巧碰上这样局面。只一心恨那引他到此之人。也是无巧不成书,贾兰这些时日将那养心护神丹当糖豆吃着,又加上日前炼体突破而不自知,渐于睡梦中可魂魄离体四下游逛。这日警幻斗水蛔时他正安眠,那水蛔落败遁逃时,恰逢他生魂出窍,正在屋顶玩耍。若换做旁人,这样生魂离体几回,恐怕早成了狐鬼妖魔的大补点心了,只是他身上戴着的几样东西,有几样可护神魂,加上他炼体有成,神魂也大受其益,没那么好对付,倒落了个平安。这回却是碰巧了,偏偏撞上来西府寻仇的濒死水蛔,那贾兰天生赤子,又练了极魄泡了魑魅庄的汤浴吃了不晓得多少灵界修界的神丹妙药奇珍异果,已是玉魄之能而不自知。他顶头看见那水蛔拖云而来,不知凶险,看得愣神。那乌寒水虺忽在这人间富贵处见得一修道有成的玉魄真人,也是一愣,又见他身上宝光莹莹,心知原先引得自己来府的恐怕机缘在此。一时又恨又惊,正不知如何处,那贾兰却伸手指了他,开口道:“哇!乌龙!”此国中人原为上古龙裔,出口成咒,只是万年来早已灵昧渐失,少有几个还识得自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真正身份。这贾兰如今修得玉魄,又是赤子之身,指了它道是“龙”,正是霞光万道破云来,送得真龙返碧霄。天际隐现一道金光,那乌寒水虺哈哈大笑,流泪痛笑道:“想不到我乌某,还能有如此造化!”若是这战之前,得此一句助咒或者就可真身破界,那时自然是祥云彩霞,仙乐花香……可眼下却只剩一缕生机,哪里还披得动这身皮囊,奈何,奈何!息了贪心,虽是残魂破界,到了那头也要花一番功夫才能修个身子出来,到底免了在此处重入轮回的下场,也是大喜。百感交集中,生魂渐离了那身壳,欲往那金光处去,却又回头对贾兰道:“小真人,得你一言,竟成我破界之功!我已在这临界徘徊千年不得究竟,原来竟是差这一句!某无以为报,这龙衣身壳乃此界中之物,已于我无用,不如就赠与小友,结个因缘!”说了将那身子往贾兰生魂处一掷,自己朝那道金光里扑去,天际隐隐传来大笑声声。 “唉哟!”樱草正在一旁坐着,就听贾兰一声呼唤,忙起来相看。只见贾兰伸手捂了脖子,迷迷糊糊睁了眼睛,樱草忙扶住他,又让青葙倒定魂茶来,又问贾兰:“哥儿,可是魇着了?”贾兰使劲眨眨眼,接过青葙倒来的桂圆竹心茶喝了,方嘟囔道:“谁拿东西扔我呢,我怕接不住,好大一家伙。”樱草紧着给他摩挲后背,青葙接了茶杯好奇问道:“是个什么东西?”樱草瞪她一眼,贾兰想了想道:“好像是根极大的腊肠。”樱草与青葙都笑出声来。贾兰这回醒了,也没了睡意,索性换了衣裳去书房看书取乐。 他这里醒了,那头宝玉却还睡得沉。那兼美拖延再三,到不能再拖了,方依依不舍的使了个迷津幻象将宝玉生魂还了回来。那宝玉大叫一声“可卿救我”,把一众丫头吓得不轻。袭人紧着上前抱了宝玉轻声安慰,媚人在一旁看了撇撇嘴,便道:“宝二爷醒了,我得去回给老太太,你们几个好生伺候着。”说了带着几个小丫头往贾母处回事。宝玉正神魂不宁,浑浑噩噩间,哪里管得了许多,袭人伺候着换了衣裳,便往贾母处去了。 众人吃晚饭,席上都在说这一下午的奇景,乌云笼着彩霞,天边闪着金光,凡此种种,总是不同寻常。人人都将自家的事往上附会,或云家中病人恶疾将愈之兆,或云风调雨顺之意,或云贵人降世,或曰仙人返天,种种不一。贾府自然也暗暗希冀是应了贾府大贵之象。李纨灵觉稍动,见处处风清月朗,心里松了好大一口气。想着方才所感之恶斗,到底与书上读来不同,所幸自来活得谨慎,若真遇到这样对头,还真不知道能不能应付得来。不如做个凡人,所遇也不过风狂雨骤寒来暑往,便是有个把尖刻婆婆恶姑子,至少还能躲得起。九天真人若知此,不知是否苦笑。井中人得个天地也只想着如何在这井中过得舒坦而已,人总亡于自限,握着满界天地至宝竟怕起这等细妖小怪来,惧意生自自心,哪管究竟黑白呢。 宝玉此番经历了幻境风月,那兼美又极尽温柔挑逗,醒来便怅然若失,记不起当中种种人事,只那段情怀感触回味愈浓。自那边用了饭回来,媚人安排人上夜,就顺口问起袭人宝玉方才噩梦的事来。宝玉心里一虚,便瓮声道:“媚人姐姐如今越发像李嬷嬷了,白日里就处处烦人,晚上还不让我清静会子!”媚人早听惯了这样的话,便对袭人道:“你好生伺候二爷,若有事时再唤我,我在外屋守着。”宝玉奶娘如今已不管细事,只白日里外出时跟着,这会儿早家去了。袭人想起下午在宁府之事,忙低了头温声应了。待人走尽,方取了中衣来与宝玉换。宝玉正是神魂已知而肉身无措之时,哪里经得袭人这般温柔娇俏的丫头,两人说着梦里警幻所训之事,捻手搂肩,便试行起来。宝玉自是畅意,袭人也得偿心愿,此后两人相处便更与旁人不同,少年风月,自是另一重滋味。 这日凤姐又问各处到了年龄的丫头人数,王夫人便道:“怎么我恍惚听着那媚人十分不好?宝玉几回抱怨,只说不如袭人。”凤姐听了笑道:“媚人这回就该放出去的,她本是最开始伺候宝玉的大丫头,之前得了太太的话,已将近身服侍的活儿都交代给了袭人。只是他如今年纪大了,竟有几分老人做派,宝玉要捣胭脂配水粉的她就要拦在头里,这就得罪了咱们宝二爷。好在这几日她爹娘就要来领人,咱们宝二爷倒也烦不了几天的。”王夫人听了这话,缓了神色道:“她倒是个知事好心的,却偏跟了我这孽障,反把她好心当恶意。既如此,她去时赏她几两银子罢。”凤姐忙答应了。晚间媚人舅舅给她爹娘传出这话去,让过两日就去磕头领人,合家听了都欢喜不禁,更感恩凤姐。 天渐回暖,李纨想着庄上种新粮的事,许嬷嬷恰好来回事,便说了起来。许嬷嬷道:“咱们一早就说了,若是用新的这几种粮食交租的,都可一比一抵。彭巧又说了各样的种法,还有去年那鬼天气下的收成。众人都踊跃,又见那玉麦之属不挑地,连屋前屋后都能种,自然都愿意种这些。”李纨点点头,转头说起作坊的事来,许嬷嬷笑道:“如今改了规矩了。还是巧娘子说起来的。那日蕴秋几个抱怨人心难测,偏有人要赚便宜,将自己的袜子数目计到儿子头上,为混两顿饭吃,年下一按照数量算等例,就喊吃亏。那巧娘子就道,庄稼人也有苦处,娘老子都在外头干活了,半大小子又不会自个儿做饭,总不能饿着,庄里饭食又好,才会有这样的主意。我听了也是这个理儿,索性改了规矩,如今也没有白吃的饭了。连饭食带菜,都收钱,不过是个意思,小小子三五文钱也吃饱了。这么一来倒好,那些不在咱们庄上做活的,一到饭点也跑来吃饭,厨上足又添了七八个人手。”常嬷嬷问道:“我这么听着,你们那里的饭点跟府里的不一样?”许嬷嬷道:“庄上是吃三顿的,早上一顿天不亮就吃了,可不是咱们这里燕窝奶子粥这样的细点,那都得是着实的一顿饭。这一干活就到正午了,吃午饭,晚饭就在傍晚天擦黑时吃,再晚了就得点灯,费油。咱们府里吃饭的时候,搁庄子上,都是正好干活的时候。午间那会最热,拿来吃个饭倒也不心疼那功夫。”常嬷嬷几个听了连连点头。贾兰在一旁羡慕道:“嬷嬷,我跟你去庄上住几日可好?”李纨拧他胳膊道:“家里是饿着你了还是渴着你了?虽说是吃两顿饭,你还有三四顿点心,临睡前还要吃一顿干货,庄上哪里养得起你这样的吃法!”许嬷嬷笑道:“等天再暖和些,哥儿坐了车往庄上玩一趟也好,你蕴秋姑姑和墨雨姑姑都念着你呢。我说如今壮得,她们都不信,直说小时候那么点子人,吹个风就吹坏了。”贾兰得意笑道:“我那也不是白来的,我日日练功,从不敢偷懒的。”许嬷嬷笑眯了眼,点头道:“咱们哥儿就是有志气,有毅力,旁人那么点孩子哪里能坚持到如今?”贾兰不好意思了,忙道:“倒也不是,这东西我是真喜欢,练功的时候心里就觉着快活,自然也不觉着是在卯着劲儿撑着什么。”常嬷嬷笑道:“这就是了,若是自觉在忍在扛,总是辛苦,也就难以耐久了。” 众人说至晚间方散,李纨与贾兰在灯下看书说话,问他道:“前些日子,樱草说你被魇着了,可是怎么样呢?”贾兰忙道:“她们定是当笑话讲的!”李纨因那日特殊,倒不敢真当笑话听了,听他这么说,便笑道:“怎么,你是给她们讲的笑话?不是魇着了?”贾兰闭了眼睛想了想,压低了声音对李纨道:“娘,自那以后,我晚间做梦,总像在一个什么地方逛。那地方极大,金碧辉煌。偏醒来时就不太记得什么。只是总梦见那个地方。”李纨想到了自己的珠界,便伸了手往他身上一探,并未见异处,心下生疑,却也只好对他道:“你莫要惊怕,修炼的人常有异觉,也是有的。不是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只心里千万别先惧了他就是。”想了想,回屋里取出一个玉盒,从里头拿出一串挂饰,挂到了贾兰颈上,对他道:“这是护身符,你放心,挂了这个,再也伤不到你的。”却是她从珠界里取来的“万年永固锁”,能起锁灵结界将肉身神魂都护个严实的。贾兰拿那坠子细看了一通,揣进衣裳里,道:“我倒不怕什么,好似也没什么好怕的,该是个挺有趣的所在,只可惜我只梦里能去,偏还去的迷迷糊糊的。”李纨想了想道:“只好继续修炼,或者修炼有成了就能做得清醒梦了。”贾兰蹙眉道:“我也这般想呢,可是,娘,我哪有那么些功夫!又要上学,又要吃饭,又要睡觉,还时时要见老爷,跟着老爷见这个见那个的。我倒愿意整日整日的修炼,却不能够。”李纨不禁又想起上回见迎春学习阵法时的所感来,这肉身生时有限实在是一个大坎。或者能让贾兰也得个珠界这样的所在,倒是可利修行了。却又不行,这自有界不仅是得来难,用起来也难。便是灵界也多是些芥子屋宇、乾坤囊、储物配饰之属,能容人神魂自由出入的都是一门之宝了。且至今为止,能光阴无踪的,也只见过珠界这一个。再说用时,神魂不凝、心神不固的,在界与界间穿行,一不小心便会散入界隙,那可真个无影无踪了。李纨这个不是如有神助,是真有神助,那珠界又恰好是能融入魂魄的定魄珠,若是换个旁的,或者那一下就已经将李纨神魂打个飞散了,哪里还有珠界一说。加上又有真仙加持认主,不然,便是得了珠界,她也做不得什么。 她自己神游物外,不知想到哪里去了,贾兰见她发怔,便反过来安慰她道:“娘,咱们也不能太贪心不是,我如今体格也好,念书也快,这修炼的功夫本来也不是人人都能学得的,比起菌哥儿来,我已经好很多了。娘你也不用放在心上,我就那么随口说说。若是跟宝二叔比,我这时间还是挺多的,闲得很。”李纨回过神来,听他孩子口吻说些大人话,倒觉好笑。心里存了这个念头,少不得以后要在珠界里寻上一寻,若真有机缘岂不甚好。定了心,便又开口说些旁的趣事,母子二人笑语晏晏,也是天伦妙意。 她自是不知道,那乌寒水虺生性阴险狡诈且最是记仇的,虽是得了贾兰一语得以破界而去,却只认多半都是自己的功劳,这以龙衣相与却是有两个意思,一来算是了结恩怨,有来有往,还了贾兰那一语之助;二来是有仇报仇,它自然知道此界中多少仙妖狐怪垂涎它的身壳及其内珍宝,贾兰虽是玉魄神魂,到底道行有限,得了这龙衣就是得了无穷的烦恼,各方势力势必如逐臭蚊蝇接连而来,他舍不得珍宝便也得不了清静,他若舍得珍宝,嘿嘿,那水蛔还真没见过修道中人能放得下这些奇珍异宝的。 实则却是两相无算,那水蛔算计了贾兰,贾兰与李纨都不知情。李纨的本事,那水蛔自然也毫无所知。他匆忙越界而去,凡间精怪并未感应到龙衣**的滔天能势,正疑心间,却见了那天边金光,只道他是战中成佛,得了与警幻恶斗的好处,悟通了天地至理,整身飞升的。哪里想到它是苟延残喘,只留得一缕神魂破界重修的?李纨又有手段,掩了贾兰全身灵动,如今就是他修炼突破,外界都感应不到一丝异样了,何况这伏于魂魄中的一袭龙衣?那水蛔千般算计,在这天道须臾间,湮灭得毫无痕迹,倒似个十分心机的笑话了。 128.琉璃方 这日许嬷嬷给李纨送来了些庄上的出产,常嬷嬷照着李纨吩咐的将些新鲜菜蔬送去大厨房。厨上的人出来一看,一掌来长的小嫩青菜拿细细的草绳一扎扎捆了,松松的一篮子,便赞道:“好水灵的菜,这个时节,哪里弄来的!”常嬷嬷笑道:“这是我们奶奶孝敬老太太的,我可交到你手里了。”那人忙躬了身应道:“放心吧您老,这样好东西,咱们总要打起精神来好好侍弄几个菜。”话虽如此,总共就这么些儿,又能做几个菜呢。 常嬷嬷完了事回来,给李纨说了,又笑道:“上回冬里送来的那些豆芽、小菜,就让老太太赞了一回,如今这些可更稀罕了,弄得我都实在想去那庄子上看看。”许嬷嬷道:“还是庄子上的媳妇们出的主意,她们家里点了炕,就会在屋里捂些豆芽来吃。咱们那作坊新建的屋子又透亮又暖和,方能种出这些菜来,换了旁的地方也不成。”常嬷嬷又问:“这些菜可得多少时候能得一回呢?”许嬷嬷道:“你这话要是之前问我,我还真说不上来,这回,就在我眼前长起来的!总共得二十多天光景,这得是整天整夜不歇火的才成。”常嬷嬷点头道:“怪不得这会儿的小黄瓜都叫寸金瓜了,可见是个大耗费的东西。”许嬷嬷要要头道:“寻常种黄瓜的地儿也种不来咱们这些嫩菜,咱们这个得见日光才行,又要暖和避风又要有日头,也幸亏咱们的作坊屋子有琉璃窗,虽是不丁点的碎块拼起来的,到底亮堂。”常嬷嬷咂咂嘴道:“你如今说话口气可越发大了,什么叫不丁点的,那一个琉璃的碟子都得值多少银钱呢,还不是是个人就能淘换到的!说得我啊,更想去庄上看看了。”李纨笑道:“嬷嬷你就是心里存了这个心思,才说什么都往这上头拐呢。如今那庄子里不合住,不如等转了年,咱们好好地修上几个院落,清清静静的,到时候咱们都得去住住。”许嬷嬷笑道:“奶奶说梦呢,要说老姐几个去住住倒还有两分指望,奶奶这想出门,可比登天还难上些。”李纨笑笑道:“他们去住了回来说给我听也是一样的。”许嬷嬷又道:“要说咱们现在的庄子,大是足够大了,只是粗陋得很,也得会奶奶去不得,若是真去得,也实在没有合奶奶住的院子。虽是把原先庄头的正院留着,到底也只是个意思罢了。”李纨便笑道:“那咱们就新盖一个,都弄成一个个小院子,到时候大家一人分一个,又清静又亲近,岂不有趣?”许嬷嬷摇头道:“奶奶那作坊就把人累得够呛,如今这主意我是再也不会揽的,左右奶奶也去不了。”李纨笑道:“这回却不劳您老大驾了。” 一时外头有事,许嬷嬷跟闫嬷嬷都出去了,李纨方从榻边炕柜里取出个信封来递给许嬷嬷道:“这个书信得了空交给计良,只说我说的,这里头的东西,他要能用就用,他要不能用也不用还给我,至于要怎么用,用了之后又如何,统统于我无干。不过,他若是实在心里觉着过意不去,就给我庄子上盖些小院落,往后嬷嬷们也得个可靠的落脚处。”许嬷嬷经过了那茶叶和织机的事,知道李纨手里稀奇古怪的东西甚多,也晓得她最怕麻烦,见她如此,方叹了口气道:“奶奶,若是为了我原先在奶奶跟前说的话,还请奶奶再三思。计良的日子并不会难过,到底那茶叶方子攥在他手里呢。”李纨摇摇头微微笑道:“我晓得嬷嬷的意思。计良到底是因了我这一通瞎折腾才不得不出去了的,如今到了那样地方,自然遇到的都是好手。人家那都是显贵门下做了多少辈子的,又在商行里历练许久,他一个刚刚脱籍又没个依仗的,如何跟人交际。章老爷想必对计良不坏,只是在商言商,他手里没个硬气的东西,靠东家赏识能赏识多久。那茶叶方子最开始虽赚得猛,却是因为没人想到过这个。咱们这里,喝茶喝了几千年,香料也燃了几千几百年,不过是个配比,能瞒人多少时候?虽则不是一样的东西,这个道理一通,没有橘柚味的,也会有梅子味的,他又没个大茶园没有数十年的人脉,靠什么在那商行里占一席之地呢。我这信里的东西却不同,只是我自己犯懒,也没那个能耐,计良不是急功近利的人,又有谋断,就让他自个儿看着办吧。”又对许嬷嬷笑道,“让嬷嬷别看,也是为了眼不见心不烦呢。”许嬷嬷点点头道:“计良跟段高虽娶了我的干女儿,算我半个女婿,却总没有奶奶要紧。奶奶那些机子赚钱时,我们两个都愁成什么样了!这会儿忽地拿出这个,我虽不晓得是什么,想来也是能赚钱的法子。若是为了计良的前程,我看倒不必!不是我说,如今已经是自由身了,又在商行里呆着,拿的薪俸也不低,已是好日子了!还要怎么着呢,非要跟那些老滑头们去一较长短做什么。奶奶逢着自己的事,总是一味的懒,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不搁在眼里,怎么一到了身边的人身上,倒雄心壮志起来了!”李纨笑道:“嬷嬷这个比方却不对。我这样,是因为我本来就这样。我就喜欢安安耽耽的日子,对旁的总觉着没什么趣儿。计良跟段高都是有本事有能耐的人,当年跟着我陪过来也是打算着日后要打理一府的。虽则,就算我不拿出这些东西,计良定也有法子出人头地,我如今正好有这个合适的东西,不过是助他一臂之力罢了。何况,他看了要不要这东西还两说呢。至于嬷嬷担心的倒不怕了。原先他们都是我陪嫁的家人,自然怕太赚钱让人惦记了,我那安耽日子就没了。如今他们都入了显贵门,做什么只怕功劳不够大的,哪里还会跟先前一样呢。段高那里,我已将东西给了如心,计良这里,我自然不能厚此薄彼。”许嬷嬷听说如此,方答应将东西交给计良。 庄头大院厅上,计良跟闫钧几个说了半天的话,正要散了,许嬷嬷开口道:“计良你等等,给我带几句话给你媳妇。”计良便转了回来,闫钧彭巧几个笑笑各自走了。许嬷嬷把计良让到东边的小厅里,又特让蕴秋墨雨两个在外头看着,方从袖笼里抽出那信来,递给计良,又把李纨说的话说了。计良摸着鼻子笑道:“难得奶奶说起要东西呢,不过几个院落,就是什么也不给,难道我还不给她修了?”许嬷嬷笑道:“奶奶心思古怪着呢,若是寻常院落自然容易,若是照着那作坊样子弄起来,你哪里赔得起?!难道要我的外孙子外孙女们都去喝风!”计良哈哈笑着拆了那信,看不过两行就呆了神情,抬头看着许嬷嬷道:“妈,这……”许嬷嬷赶紧止住他道:“等等!奶奶给我这信时,特嘱咐我别看,她说眼不见心不烦。只说这东西要不要用,怎么用,之后如何等等,都是你自己看着办。千万别牵扯上她。”饶是计良如此镇定一人,这不禁站起了身,开始在屋里来回踱步。又将那信纸展开了看了两遍,取了一旁的纸墨,写了起来。许嬷嬷见他写的东西一点看不明白,正纳闷,计良已誊写完毕,又将那信纸沾了火烧成了灰。见许嬷嬷疑惑,方笑道:“这是我跟段高琢磨出来的一套东西,写的只有我跟他能看懂。”许嬷嬷当下明白了,叹口气道:“唉,这般劳心何苦!我劝奶奶莫要将东西给你,如今的日子不好过么!奶奶偏说你跟段高都是有能耐的人,便是她不管,你们也要出人头地的,她不过是替你们省些力气。她自来简单,哪里晓得你们要花多少心力呢!若是没有这些,一家人还怕不能温饱了?平常日子过着,踏实安心有什么不好!”计良自然晓得许嬷嬷为子女的一片心,便笑道:“妈将事情想太过了,并没那么辛苦。奶奶说的也无错,我跟段高的性子,自然是喜欢弄些事的。”又苦笑道,“只是我们这主子太吓人,随便抖搂出来的都是了不得的东西,若是真的用心做起来,恐怕富可敌国也不是一句空话了。偏偏主子又是个懒散性子。给妈透句实话,若说是为了银钱,那实在是不用做生活了,当年做茶叶和料子时奶奶赏的钱够儿孙辈都安安稳稳过一辈子。只是如今出去了,到了那么个圈子,自然不想被人看扁,奶奶这是料着了我们的心思。我们也无以为报,还是那句话,不管脱没脱籍,咱们总是认这个主子的。”许嬷嬷方叹气道:“唉,我也是瞎操心。这人老了,就爱瞎担心,只想安安稳稳的。”计良笑道:“这不都一样,若是让妈回府里好生养老去,您恐怕也不乐意啊。”许嬷嬷笑道:“倒也是这个理儿,奶奶劝我多少回了,说我在外头风里来雨里去的辛苦,我倒觉着这么着自在些。”计良笑道:“是以妈也不用太过担心我们,我们正也觉着有趣呢。”许嬷嬷想想原先不过是两户陪房,偏是又去了主子爷,如今却都是主事了,手下也管着几十个人,手里也过着成千上万的银钱,自然不同了。便笑道:“我也不多说了,你只告诉我,你这是打算用还是不用?”计良眼睛冒着光道:“自然要用的!妈就告诉奶奶,庄上的院子我修定了,若是地不够,我给奶奶再买些地都成!”许嬷嬷笑眯了眼睛,看来这回李纨又给了个极是赚钱的法子。 闫钧回了自家的院子,他媳妇见了便问:“计良他们回去了?”闫钧道:“没呢,许嬷嬷留他说话。”他媳妇忙道:“那你怎么回来了?”闫钧奇道:“我的事都说完了,大家都散了,怎么不回来?”他媳妇恨恨道:“你不是说许嬷嬷又留了计良说话?你怎么不坐下来听听?”闫钧嗤笑道:“又没留我,不该我管的事我留那里干嘛。”他媳妇忙道:“你是庄头,这庄上什么不归你管?怎么你就不能留下来听听了?”闫钧这才转了身,看着她道:“你这又是怎么了!人计管事可不是咱们庄上的人,他媳妇又是嬷嬷的干女儿,人说的是家事,我留在那里做什么!”他媳妇一时语塞,嘴里嘟囔道:“什么家事,怎么原先不说,偏从府里回来就有话说了!不晓得又得了什么好处呢!”闫钧叹气道:“你整日里都在琢磨些什么,就算有好处,也是人家的,你惦记啥?”他媳妇一听这话就炸了毛,尖声道:“我惦记啥?你说我惦记啥?!同是奴才,他们不单脱了籍,还不晓得捞了多少银钱在手里!你看看,就蕴秋墨雨那两个,身上穿的手上戴的,都赶上官太太了!就是我嫂子也不差什么!怎么我就比不上她们呢?你还是庄头,我还是庄头夫人哩!她们不过是庄上的使唤人,可一个个都不把我放在眼里!你倒还来问我惦记啥?!你说说,年下咱们得了什么?她们得了什么?我看她们得的银子不晓得比我们多上多少!一个个就会在奶奶那里争宠卖乖,婆婆不也是奶奶跟前的?你怎么就不让她在奶奶面上说说话儿呢!就这么挨欺负,挨着,你到底还有没有点子血性!”闫钧一日劳累,不想与她争辩,便道:“你跟他们比什么呢?秋管事跟墨雨管事是奶奶近身的伺候人儿!府里头大丫鬟什么样子你不晓得?许嬷嬷跟奶奶更是情同母女,这庄子要个庄头,不过是为了跟外头打交道方便罢了,真正管事的许嬷嬷,这个你又有什么不服的?还让我妈在奶奶跟前提你,奶奶知道你是谁?!”说了便往里屋洗漱去了。闫钧媳妇最恨人说她身份,她在府里连个像样的差事也没轮上过,更别说见李纨了,如今见闫钧挑了这个来说,一时气闷,偏他人又走了,便将手边一茶壶拎起来往地上砸了,又坐一边哭起来。 闫钧在里屋听到声响,皱了皱眉,洗漱了顾自躺下。心想着原先在府里连个差事也谋不上,只好跟了舅舅做事,两人虽成了亲却连个像样的房子都没有,只在那书店后头隔出一间来晚间得个睡觉的地方。忽的得了这样的差事,前前后后老娘交代了几回——奶奶最信任敬重许嬷嬷,必要事事以许嬷嬷为先。到了庄子上,原以为不过是换个地方做下人,哪想到许嬷嬷给安排了院子,还给派了使唤丫头,又将庄上外头的大事权力都交了出来。不过几天,转脸就成了庄头。月银不说是原先的五六倍,吃喝穿戴也都是庄上管了,年下更是得了一大笔银钱,这是往常想都不敢想的事。偏这女人不知足,打从来了就不消停,后来待蕴秋墨雨两家也从小庄子上搬来就更不成了,事事要跟人比,却不看看自己凭什么跟人比。她也不想想,为何庄上有了庄头,反倒将奶奶原先的跟前人弄来了做管事,还不是因为那些事务交给了她这“庄头夫人”不放心?!一上来就想扣着工钱拿回扣了。自己都没敢说给老娘知道,怕徒添矛盾多增烦恼。只是摊上这样的媳妇,往后的日子却要怎么过呢!闫钧暗叹着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哪里顾得上外屋里嚎啕的人。 129.着花祭 李纨将那琉璃方给了计良,便都撒了手,那方子原是在《凡界游历记》里一开始就看着的,当时还不晓得那是个‘金银贱如泥’的地方,还想着怎么能赚些银钱给兰儿打个底呢。却看见了这个,便是再不通庶务,也晓得这个沾不得,太大好处,一不小心就会成了恶狗群里的一块肥肉。前些日子许嬷嬷送年下的东西来,说起那些好味的腊肉熏肠,才晓得如今计良在那商行里竟轮着这些杂事,才想起那书里的琉璃方来。瞧那方子实在容易,最粗陋的竟是沙子配了碱面之类就能烧的,后头精细的则关乎净精退火等等好不罗嗦,好在左不过神识拓印一动念的事,就将那方子抄了出来又“仿古”一回,托许嬷嬷交给计良,也算给他个助力。前番已给了段高“汽力”之说,如今这样也算一视同仁。何况那琉璃做了出来,自己日后要再弄个琉璃窗之类,也不用这么辛苦这么麻烦地掩人耳目了。 少时,探春与黛玉惜春来了,见了李纨行了礼,惜春便道:“我们还特去寻了二姐姐,她正埋头不晓得打什么棋谱,等了半日,实在等不得她,就我们几个先来了。”原来这日是着花祭,李纨要带众姐妹去园子里祝春。探春也道:“原本还想请了宝姐姐一同来热闹热闹,只是她如今不得空,太太吩咐不要扰了她,也只好作罢了。”黛玉笑道:“若是云儿在,可抵几个人的热闹。”探春笑道:“昨儿宝玉就催着老祖宗去接了,只怕今儿下晌才得来呢。”几人说着话往外走,李纨道:“一早让她们先往园子里把东西都准备好了,咱们只人过去便行,只是这二丫头太也用功了些,虽不是什么正经大节,也一同玩笑热闹才好,这么一直闷下去,还拿棋子儿当饭吃不成。这不行,咱们呀,绕个道儿,先往她屋里拘了她再同往园子里去才好。”众人皆称是,探春笑道:“我们几个再三说了都没用,还得大嫂子出马才能说动二姐姐。”一行人果然先去了迎春处。 迎春一心扑在阵法研习上,抬头见人已走了,绣橘笑道:“几位姑娘等了姑娘半日,姑娘只顾低头皱眉写写画画,她们都先往大奶奶那里去了。”迎春便起了身,让司棋取衣裳来换,嘴里道:“这见了大嫂子,定要告我一状的,说不得嫂子就要过来逮人,今儿个我是躲不过去了,还是老实些好。”司棋取了衣裳来,跟绣橘一同伺候迎春换上,又笑道:“姑娘也只见大奶奶还有几分惧意了,平日里怕是雷打也不动的。趁这会儿不凉不热的,去园子里走走散散闷也好。整日里对着那些字啊图啊,眼睛都熬坏了。”刚穿戴整齐,外头传来说笑声,便听李纨声音道:“你们姑娘呢?我这是下拘逃令来了,再不能躲的。”迎春忙起身往外迎她们,众人见了自是一番说笑,方一同往园子里去。 到了府中花园,因原先的东边园子隔了出去做了贾赦的府邸,如今众人说园子就只说这原先的后花园了。众人方至,便听得那边已有人挥东指西地指挥着丫头媳妇子们搬抬东西,近前看了,却是宝玉。宝玉见了众人,忙上来行礼,又笑道:“我一早听着你们要来这里祝春,忙让小厮们把刚得的几盆花送进来,你们看看,可好?”他说话就挪过身子,众人看他后头果然立了几个并肩高脚的花架,上头参差放着几盆盆花。探春看了一回,笑着对黛玉道:“林姐姐,你可识得这些花?我竟一个都叫不上名儿来,倒是那红的有些像水仙,可哪有这个颜色的水仙呢。”黛玉笑着摇头道:“我亦不认得,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挖来的!”宝玉听了她这般说,便笑着道:“倒是被妹妹猜着了。这金银两样,一个叫金盏,一个叫银莲,那红色的叫做胭脂水仙,淡紫的却有个俗名儿叫做福禄考。”黛玉掩口笑道:“我当你一大早忙忙叨叨的要弄个什么了不得的花来的,却是几盆草。”宝玉笑道:“如今要花容易,要这草却难呢。我想着,既是祝春,若尽用金堂、丹赤这些茶花,虽热闹,却是俗了。恰好有一好友,他有门人最善养花,这些是野地里早春的花一茬茬养出来的。是以妹妹说这些是草,倒也不差。”黛玉听了便道:“如此倒是难得,尚有几分天趣。”宝玉得了黛玉一声赞,直喜得抓耳挠腮,忙道:“妹妹若喜欢,我再让他们多多得弄些来,咱们住的院子里也放上些。”黛玉摇头道:“如今百花未开,这些纤巧草色,看着也有几分娇嫩。往后桃李争春,樱杏如霞,谁还看得见它们。”探春在一旁也道:“林姐姐说的有理,不过今日用来却应景的很,正是这样才有早春的意思,若是太过繁华,倒不是这个味道了。”众人都道正是如此。 一时焚香祝春,又系彩绢丝带贴花仿叶,黛玉几个各自拜了,偏宝玉趁人不防,也作了几个揖,自然难免被取笑一通。才又坐定,饮些温酒热茶,分食花糕。惜春见了点心方打起了精神来,取了一块蔷薇花样的在手,问李纨道:“嫂子,这个又是怎么做来的!”李纨稀奇道:“你怎么晓得来问我?”惜春笑道:“看这花样,里头还有些细细的花瓣似的,味儿闻起来也有股子花蜜香,可不是平常厨上奶油炸的油腻腻的东西呢。这般巧妙,定是嫂子这里才有。”李纨听了笑道:“这可麻烦了,如今我那里竟是有名气了不成。却是让你猜着了,这是糕粉混了花酱蒸出来的,一个花样是一样花酱,才有你说的那股子香味。”黛玉点头赞道:“这才叫名副其实了,往常的都叫徒有其表。”探春咋舌道:“这么些花样,得一年方备得齐它,好细巧功夫。”迎春吃了两块,问李纨道:“怎么嫂子这花酱用的花不一样,连糖都不一样?我尝着这甜味竟有些不同。”李纨看她一眼,惊讶道:“二妹妹如今打棋谱打得多了,真是样样功夫都跟着涨,这点细甜都吃得出来!正是了,这花酱里除了糖,还都加了各自的花蜜,蔷薇花酱里是蔷薇蜜,玫瑰花酱里是玫瑰蜜,木樨花酱里是木樨蜜。”迎春一脸“果然如此”,惜春忙又捡了两块来细细品着,吃完了,方看着迎春道:“二姐姐,你教教我,如何能吃出这分别来?我只吃得出花香不同,那个甜味不同却分不出来。好姐姐,快教教我吧。”探春笑道:“傻丫头,这还用求?你只跟着二姐姐打棋谱就是了,没听大嫂子说了,这叫一通则百通。”说了跟黛玉笑到一处。宝玉在一旁指了案上的食盒吩咐袭人道:“你把那花糕跟果酒给宝姐姐送去吧。”黛玉听了,冷笑道:“这可真真是借花献佛了。”宝玉讪笑道:“才先太太说,宝姐姐正学东西不得来,让我们祝了春分春散福时记着送些过去的。”黛玉嗤笑道:“舅母既如此吩咐了,自然有备下的,怎么拿这些外头的去?且那一份是咱们特留了出来给云儿的,你要这样,下晌她来了,你可自己与她分说吧。”宝玉听了忙道:“该死,该死!我竟是傻了!”忙喊住了袭人,又吩咐人去问来,果然厨上备了分客的份例,才又让袭人送了那份去给宝钗。回来对黛玉赔笑道:“幸好妹妹瞧见,若不然我可犯了大错了!”黛玉笑道:“你有什么错?你不过是想着姐姐就忘了妹妹罢了。”说了也不再理他,转身跟李纨迎春说起草木天和的事来,正合了迎春的口味,两人说的有来有往,宝玉在一旁干着急却插不上话。 下午果然贾母遣人接了湘云来,众人相见自是一番热闹,宝玉忙让人将早上祝春时的花糕果酒取来。湘云见那糕点精细,又见宝玉如此,心里高兴,忙尝了一块,又喝一盏果酒,自然称赞连连。黛玉见了撇嘴一笑,懒怠多言。宝玉时时看着黛玉,自然没错过这一神情,心下尴尬,便对湘云道:“早间差点把你这份错送给了宝姐姐去,幸好林妹妹瞧见了喊住我,才没弄错。”湘云看了两人一眼,问道:“怎么宝姐姐没有的么?”宝玉笑道:“宝姐姐如今日日在家学东西,没空跟我们玩。太太早遣人备好了东西的,只我不晓得,差点弄错,那就要对不起妹妹了。”湘云笑道:“二哥哥如今怎么这般婆婆妈妈起来,难不成我还能为了几块糕怪罪你?再说我跟宝姐姐那么好,将我这份送给了她,我若知道了也只会高兴的。”宝玉听了眼睛都亮,瞥黛玉两眼道:“那便好了,你都不会怪罪我,那自然是好的。”黛玉听了心里更气,也懒得再搭理,叫了紫鹃回屋休息去了。宝玉一见她生气,心里着急,待要跟去,这边湘云刚到,没有扔下她一个的道理,只好坐在一旁,心不在焉,不时叹息。湘云看了,皱眉道:“二哥哥你这个样子做什么!你说宝姐姐在家里忙,可忙些什么呢,我自从家去了,也没能跟她再通个音信,怎么忽的这般忙了,连个祝春都不能来?可不是有人说了什么酸话,气着宝姐姐了吧?”宝玉忙道:“宝姐姐是要备选宫中,听太太说如今要学好些东西。”湘云这才想起来,宝钗从前与她也说起过的,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得了准信。有心想去看看她,却不知合不合适。晚间与贾母说起,贾母便道:“快快歇了那心思。她如今忙得很,若是得空,自然会来跟你们相聚,你贸贸然去了,她又不好不理你,反搅扰了人家。”湘云听说如此,也只好作罢。 原来这宝钗待选宫中才人、赞善之职,哪想到开年忽得了消息,只是那日子因要避开太上皇圣寿要往前提,就定在当年七月,这一下子就赶了。要备衣裳首饰之类倒难不倒她家,只是这宫里诸般规矩还要请人来教。幸有贾母出面,从郡王府里请来两个原先在宫中当值的老嬷嬷,又有薛姨妈托王子腾请了个已出宫嫁人的女官来。这都不是容易得的人,郡王府的嬷嬷们只能教两个月,已是天大的面子。那女官嫁了个主事,也是个诰命夫人了,自然更不能真当教习来看,不过三五日来一趟看看宝钗学的如何,再说说宫里执事的琐碎罢了。由此宝钗便被实实在在拘在了梨香院里,好在她性子沉稳,本也不是贪玩爱闹的。那几个请来的嬷嬷、夫人,一开始不过是应付人情来的,处之日久,倒对宝钗生出几分赏识。 这日着花祝春,早间薄云漫天,到了下午忽起凉风飘起雨来。学规矩中间歇息,薛姨妈在小花厅里备了茶果与两位嬷嬷闲话,宝钗则在一旁作陪。窗外细雨霏霏,略有凉意,案头放着府里遣人送来的花果子,袭人亲自来了一趟,直说是“宝二爷特地让送来的”。此次宫中才人、赞善,实是为公主郡主们备选陪侍,选的都是仕宦名家之女。虽是如此,到底如贾府这般门第便不会有人荐选,他们自己自然更不会报选。常日里在府里行走,与迎探惜等人相处极洽,待人处事涵养气度上或还略有胜之,临到跟前,身份差别竟是这般明晃晃的。正因如此,她们可以请得长公主府里的教习来教上一年半载,自己这里,请个宫里出来的嬷嬷都只能赏脸呆上一两个月而已。再如湘云黛玉,前者家中一门两候,虽父母双亡也没人敢想让她进宫做陪侍,另一个更是祖上几代列侯,父亲在两代帝王间都占着盐课要职,且还是孤苗一枝,别说做陪侍,便是采选妃嫔都不敢给她个低的分位。也只有自己了,紫薇舍人之后,皇商薛家,也算个名门,却是可以拿捏的。但人世间的事,又难以定论,如今太上皇身边最是受宠的贵太妃便是女官出身,养了三个儿子,相比之下倒是皇太后只占了个名分。当今后宫中,也有嫔妃原为长公主陪侍,如今一朝翻身,连带着家族都兴盛起来。由来如此,越接近那顶层的人,便越让人顾及,譬如如今教着自己的曹夫人,若不是原先的女官身份,也谋不到如今这样的光景。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谋定而后动,只是如今自己这谋究竟该如何定呢?宝钗娴坐一旁,心里万般思量,眼睛不由得又看向那盘花果子。 130.养心护神丹 草长莺飞,因几次提到巧娘子家的小七,李纨听许嬷嬷说得有趣,这回特让带了他一同进城。看门的婆子接了许嬷嬷递过来的素面荷包,脸上堆了笑道:“这是谁家的娃子,生的这般福相。”许嬷嬷一边让人拉了车来腾东西,一边道:“我新认的干孙子,顶是乖巧的。”众人自是一通恭维。 进了李纨院子,素云几个都不去管这回庄子上送来的东西了,一个个围着小七看。小七已过了周岁,常日里在作坊里呆着,早见惯了人多,这会儿咧着嘴冲众人笑。李纨便道:“这孩子胆子倒壮,嬷嬷这般抱了来,他爹娘可放心?”许嬷嬷笑道:“有甚不放心的,自打去年年底蕴秋抱了同她家虎子作伴,如今十日里有九日是在我们那里呆着,晚上他娘来抱方走。”李纨随手取个了果子逗他,又问:“如今可能吃饭了?还吃米糊不?”许嬷嬷道:“这孩子牙口好,早就开始吃烂饭了,多搁些水蒸的,一天能吃掉一大碗。”正说着,贾兰回来了,李纨便招呼他道:“快来看看,你有伴儿了,这可也是个能吃的。”小七见贾兰是个小孩,更是高兴,举了手里的果子给他。贾兰坐到他身边,用手点点他的脸,对李纨道:“这个娃儿好。”许嬷嬷便问他:“你又不曾见过的,怎么说好?”贾兰笑笑道:“这娃儿看人一点算计也没有,自然是好的。”许嬷嬷大笑道:“哥儿是在学里见那帮腌臜东西见多了的缘故,这么点子娃子,连句整话都不会,哪里来的算计。”贾兰摇摇头道:“不是这样,有的娃子虽小,看着却惹人厌,这个娃子是真好。”又转头对李纨道,“娘,咱们留下他吧,跟我作伴。”李纨笑道:“你一天天的哪里得空,他也是他娘的心肝肉儿呢,白白留在咱们这里,还不哭死她娘去。今儿嬷嬷抱来给我们看看的,早听说这娃乖巧,如今看来真是这样。”许嬷嬷道:“我就算是个不喜小孩的,这娃子却不同,旁的不说,这一路坐车来了,也不厌烦也不哭闹,一路看着窗外头跟我咿咿呀呀的,我还得解个闷。”正说着,小七开始冲许嬷嬷哼哼,许嬷嬷便笑道:“这是要拉了,我可失陪会儿吧。”素云跟碧月忙上来接人,许嬷嬷拨开她俩道:“你们不会这个,我惯熟的,领我去边上屋子吧。” 许嬷嬷抱着小七去把尿,常嬷嬷叹道:“从来没见许嬷嬷这样过,还真是缘分。”闫嬷嬷也道:“如今身边也没个小辈,恐是有些寂寞。”李纨拍拍自己脸道:“说来都是我不好,如今嬷嬷的外孙子外孙女们都不得在她身边,往后恐怕会越去越远……”常嬷嬷笑道:“奶奶也不必多心,不是我多嘴,便是原先如意如心的几个,也没见她这么疼过。她也就看顾哥儿还算上心,实在不是爱孩子的人。”闫嬷嬷也笑:“也不知是不是如今有点年纪改了性子。”说着话,许嬷嬷已将小七收拾好了又抱上来。李纨对许嬷嬷道:“嬷嬷今儿下晌再走吧。”又让人去厨上打招呼。素云拿了两个荷包出来递给李纨,李纨接了塞到小七手里道:“这是给你的见面礼儿。”小七抓了那穗子在手里看着李纨笑,许嬷嬷帮他塞到了怀里,又让他给李纨作揖。小七嘴里蹦出“谢……谢、谢……”又作点头状,把一众人爱得不行。 李纨与许嬷嬷商议事,就去了李纨屋里,常嬷嬷跟闫嬷嬷忙着点收许嬷嬷带来的东西,又不时叫素云碧月去帮忙。贾兰让樱草几个将东屋炕上的炕桌撤了,滚在上头跟小七玩。他剥了个小蜜桔一瓣瓣喂小七,樱草想要代劳也被他拦了。小七一边吃一边不时抬头冲他乐,又点头,也不知是说那橘子好吃,还是谢贾兰。贾兰见他一笑露出几颗乳牙,十分有趣,便又让樱草几个将他屋里的玩意取来逗小七笑。玩闹着,他顺手从自己荷包里掏出颗养心护神丹吃了,小七正傍着他玩耍,见他吃东西,便冲他“啊、啊”张嘴示意。贾兰笑道:“你也想吃啊。”说了便从荷包里掏出两丸来塞他嘴里了,小七抿了嘴便又低头顾自己玩起来。李纨从屋里出来将将看见,想要出手阻拦已是晚了。那丹药入口即化,又不是需经五脏运化的,实是沾牙即效。许嬷嬷眼见李纨脸色一变,她目力不如李纨,隔了堂屋没看真切,正要开口询问,便见李纨已疾步走到东屋炕前,忙跟了上去。 李纨怕高声疾言吓着孩子,缓了声道:“兰儿刚给小七吃什么了?”贾兰指着炕柜上的果盘道:“我剥了橘子给他吃,还喂他吃了两块糕。”小七听了冲李纨边笑边点头。李纨搂过他,暗暗放了灵力探他经脉,又问贾兰:“我刚看你从荷包里掏什么塞他嘴里了?”贾兰便从荷包里掏出两丸养心护神丹来道:“哦,是这个,我吃呢,他也要,就给了他两颗。”说了又笑着问小七道:“还吃不?”小七也冲他笑,笑着笑着就打了哈欠,歪在李纨怀里就睡着了。李纨收回神识,小七经脉并无异常,这丹丸本是为了给迎春休养心神才取出来的,贾兰拿了当糖豆吃并无不妥,只是这小七是个刚满了周岁的小娃娃,生怕有什么变故。便转身对许嬷嬷道:“嬷嬷今日怕是走不了了,这糟心的娃儿给小七喂了他吃的丹丸,虽没什么害处,到底小七还小,不如住一夜,待明日看了准定无事了再回去。”许嬷嬷刚听李纨问话便知道事有不妥,如今听这么说了,一行点头一行从李纨怀里抱了小七过来,细看他面色,眉间好不忧愁。 李纨瞪贾兰一眼,一时也管不得他,就让许嬷嬷抱了小七一同去自己屋里。也不知是不是那药力的缘故,小七睡得香甜,红扑扑的面色看来并无什么异常。李纨让许嬷嬷帮着除了小七的衣裳,又取出一件素色的小小夹袍给他穿上。执了他两手,缓缓吐出灵力沿着他经脉一遍遍上下游走。小七睡梦里咧嘴笑着,许嬷嬷见了略略放心——怎么看都不是难受的样子。待众人用过了晚饭,小七还没醒来,许嬷嬷这才着了急。李纨也不知如何安慰她,得了空进珠界直奔晓天下一通查阅,却只说这药丸安养心神,百利无害的。既是无害,自然也就无解。李纨垂头丧气地出来,万般无奈地喂小七吃了几口苦茶泉,小七吞咽无碍,饮了几口茶水继续卧床沉睡。这一夜,李纨与许嬷嬷一起在床边守着,许嬷嬷更是连晚饭也没吃一口。第二日寅时,小七才睁开了眼睛,李纨见他醒了怕他一见不是在自己家恐怕要哭,赶紧伸手去抱他,小七窝在李纨怀里,细细地看了一会儿,又眯起眼睛笑了。李纨细看之下,只觉得好似跟昨日有些不同,却又说不出来有哪里不同。许嬷嬷在一旁也醒过神来,赶紧接过小七抱着,口里直念:“宝贝儿哟,嬷嬷的乖孙孙。”又满身满脸摩挲着,小七拿脸贴着许嬷嬷,小手环了她脖子,十分乖巧。李纨见此方松出一口气来,若是小七有个什么,恐怕自己就是个天大的罪人了。忙又让素云将外头炭炉子上温着的肉粥拿来,许嬷嬷喂小七吃了。李纨劝许嬷嬷去歇一会儿,左右小七也醒了,能吃能喝的甚事没有。许嬷嬷这才去外间榻上和衣躺了一会儿。小七则留在李纨屋里,李纨又用灵力相探,并无异状,想了想,换了神识,这一探之下,发现小七的识海竟比寻常人大上许多,也不知是那养心护神丹的缘故,还是本就如此。李纨想了想,待小七迷迷糊糊又睡着后,便转身去了珠界。 转日一早,众人见小七无事,都松了口气。李纨又留许嬷嬷吃了早饭,在屋里拿出极大一个包裹来,打开了对许嬷嬷道:“嬷嬷,这回是我大意了,差点让兰儿闯下祸来,我在这里给嬷嬷赔礼了!”屋里只有她俩,许嬷嬷见李纨如此赶紧伸手扶了她道:“奶奶这是什么话!我这心里一急倒有些顾三不顾四的,哪里让奶奶来赔礼!”李纨笑笑道:“嬷嬷快别说了,我这会儿心还怦怦的呢,幸好无事,若不然我都不晓得如何收场了。”许嬷嬷也擦擦额头道:“我这把人家娃儿抱了来,若真有点什么,我就是赔了命给人家恐怕也没用,昨日真是吓坏了我了。”两人就此说开了,相视苦笑。李纨从包裹里头取出一个三层淡黄色大锦匣子,对许嬷嬷道:“不瞒嬷嬷,兰儿吃的其实是补心养神的药,因他练功精进怕伤着了,才特地配的。小七既是吃了两颗,又一通好睡,恐怕就是修补了原先有些缺损的心神的意思。这是头一回吃猛了的缘故。这个瓶子里还有五粒,回去后每隔一天嬷嬷就喂他一粒,七粒用完,当可补足了。”许嬷嬷听了狐疑道:“昨日吃了唬得我们不成,怎么如今醒了反倒又让他吃?”李纨道:“我细查了药书,小七这个样子,恐怕是先天心力有些不足的,又头一次就吃了两粒,才会深睡,如今醒来就是那药力已化尽了。你看小七今日的眼睛,是不是比往常都有神些?”许嬷嬷想了想还真是如此,方接了那药,又道:“这七粒用完了,如何能知道补没补足呢?”李纨道:“补足了之后再吃这药就跟吃糖豆似的再没反应的,就如兰儿如今一般。左右这东西多吃了也无害,索性我再多给嬷嬷带上些。”许嬷嬷摇摇头道:“不用不用,哪有没事老吃药的,这个我懂了,横竖若是七颗吃完还睡得厉害,我就再来问奶奶要。”李纨听了点头道:“如此也好。”又把那锦盒一层层打开,许嬷嬷见都是些小小的盒子瓶子小包袱,正不明所以。李纨便取了个水纹扁圆瓷盒打开,里头是小指头尖大小的乳白色圆粒,扑鼻的奶香。她道:“这是干乳粒,不是牛奶子,牛奶子寒性,小孩子不吃惯的吃了伤脾胃。这个是羊奶的,一回就这么一粒,用热水煮了,能煮三四碗,小孩子吃是顶好的。”说了又拿个大肚宽口矮瓷瓶,把上头的塞子拔了,倒出两粒给许默默看,一粒莹粉一粒娇黄,“这是果子糖,都是拿果子熬取了胶汁做出来的,入口即溶,可以当果子吃,又不比生果伤人。里头好些个颜色,一个颜色是一种味道。”又有蜜饯、干果糕粉、鱼绒肉松……杂七杂八,色色样样无非是合小小子吃用的,都交代好了,才指着最后一层道:“这些药材是混好了的,除了顶下头的一把参须。嬷嬷回去隔三差五地就用鸡鸭炖了汤喝,顺便小七也喝上几勺,对他身子也有益。”许嬷嬷不是笨人,便问她:“可是小七身子有什么不妥?”李纨点点头道:“也是因祸得福,昨日这么一来,我给他把脉,先天不算强壮,恐怕初时喂养也不足些。好在他还小,不用一年就能补回来了。那参须嬷嬷别看它们细小不起眼,却是极好的,炖汤时只一次截下一指节长短就够,千万不要多放。切记切记。”许嬷嬷忙忙点头。李纨又把那锦盒放进包裹里,指着里头的衣裳对许嬷嬷道:“这都是府里针线上给兰儿做的衣裳,一回也没穿过,他也算跟小七有缘,就给了小七吧。还有两匹料子,给小七裁衣裳穿。私下说来,嬷嬷既认了他做干孙子,他也可叫得我一声姑姑呢。”许嬷嬷听得眼泛泪光,嘴里却训斥道:“又说混话!当主子要有当主子的体统。”李纨笑笑也不驳她,扬声叫素云碧月进来拿东西。 那头许嬷嬷刚抱了小七领了李纨的赏回庄上去,这头李纨就把贾兰给提溜到跟前了。贾兰经昨日已知道自己犯了大错,也是一夜未曾好睡,今早见小七安好无恙,紧着把自己的东西拿来给他。李纨见他低头颇有痛悔状,想起之前贾菌的那场风波,想了又想,屏退了人,开口对他道:“兰儿,这可不是第一次了。”李纨若痛骂一通还好,这极尽疲惫的一句话,倒让贾兰越发不知如何是好了。忙跪在了地上,低头道:“娘,孩儿错了,请娘责罚。”李纨扶了他起来,搂在了怀里低声道:“娘也晓得,这不怪你。你哪里知道这些东西的厉害。唉!”贾兰哽咽着道:“上回菌哥儿的时候,我便知道要小心了。这回因这药丸,香味也跟糖豆子一般,我吃了这么些时候,也没什么不舒服的。这香气滋味我都极喜欢,寻常还不舍得多吃,更不会随意给旁人吃了。这回见这娃娃好生可爱,见他想吃就分与他了,没想着会这样的……”说了到底越说越怕哇得就哭了起来。李纨知道昨日吓得他不轻,抱了他也不说话,待他哭够了,方拿帕子给他揩脸,贾兰虽停了哭,仍有些抽噎,李纨拍拍他头道:“这次你要记好,你修炼勤快,身子骨已与常人不同。是以你吃得的东西,旁人却不一定能吃了。就如同上回那烤肉,你吃着香,若是给常嬷嬷几个吃了倒是为害。是以,之后再不可如此擅作主张了。”贾兰忙点头道:“以后若有这样的事,我定先与娘说。”李纨点点头道:“这回我也有错,给你那药丸时跟嬷嬷打趣,竟忘了警醒你。对了,你这药丸可还给旁人吃过?”贾兰小声道:“我还给四姑姑吃了几粒……”李纨不禁扶额,贾兰对旁的东西倒大方,独在这吃食上门槛紧得很,偏他跟惜春素来投契,却是没料到连个药丸他也分给他姑姑吃。贾兰见李纨不作声,更急道:“娘,我们要不要去看看四姑姑……”李纨问他:“你几时给你四姑姑吃的?吃了多少?”贾兰低头道:“我拿了没几天就给四姑姑吃了……那日说起二姑姑生病的事,我便给四姑姑吃了一粒。四姑姑说味儿还不错,我就倒了几粒给她,大概有十几颗。娘,要不要紧?四姑姑会不会……”李纨挥挥手止了他道:“你四姑姑既是早吃了,若有事还等到现在?你虽给她了些,她也知道那是药,总不会一下子都吃下去的。你莫要慌,我待会儿过去看看她就是了。”贾兰赶紧点头应承。 131.榆钱儿饽饽 许嬷嬷出了府先让人把车赶到前头东大街,在甘梁记和多美斋两处买了些点心糕饼才往庄上去。小七偎在一旁不吵不闹,许嬷嬷打开李纨给准备的大包袱,打里头取出那罐果子糖来,拈了一个塞小七嘴里。小七砸吧砸吧嘴,眯起眼睛乐。许嬷嬷待他吃完了糖,又喂他喝两口水。想起搁在包袱里的荷包来,拿出来解开了抽绳一看,心道果然如此,犹豫了会儿叹口气,照原样包上了。心想着,这奶奶是把小七真当成自己孙子来看待了——可算找着能花钱的地方,这手可撒得够大。 到了庄上,这日正逢作坊里歇息,许嬷嬷一到,蕴秋得了信便出来迎她,接过了小七抱在怀里,对许嬷嬷道:“原想着嬷嬷昨日就能回来,定是咱们小七太可人了,奶奶不肯放出来呢。”又见许嬷嬷带了好些东西,忙吩咐人搬抬。许嬷嬷回了自己住处,将那锦盒取了出来,又留出一篓点心待分与蕴秋墨雨几个,将余下的吩咐两个婆子帮着拿了,就往后头巧娘子家去。 巧娘子听得南边门响,赶紧出来看,果然见许嬷嬷抱着小七回来了。在围裙上蹭蹭手,把小七抱了过来,又给许嬷嬷问好。两人寒暄几句,许嬷嬷让人把东西拿到正屋便让她们走了——这里不是贾府,倒用不着给赏钱。巧娘子看一地的东西,不知要说什么好。许嬷嬷将那包袱拿了,递给巧娘子道:“这回抱了小七去府里,倒是投了我们奶奶的缘,这是奶奶给的见面礼儿,你好生收着吧。”又指着几篓点心道,“这是些个点心,虽不是府里的,也还不坏,给几个小的热闹热闹。”巧娘子连说不敢,许嬷嬷笑道:“昨儿没能回来,担心坏了吧?”巧娘子道:“若是换了别个几个,还真担心闹着人。小七寻常是老实的,这回没给您添乱吧?”许嬷嬷摇摇手笑道:“不会不会,可人疼着呢,我们哥儿看了都喜欢,差点不许我们走。”两人正说着话,外头孙大宝带着大牛小二和小五小六回来了,这日巧娘子在家,几个就没在庄子上吃,歇了午回来吃午饭。许嬷嬷看堂屋当间大桌上摆了几道酱菜,看来这一家子还没吃饭。孙大宝几个见许嬷嬷在,赶紧问了好,又抱过小七拿头顶他肚子,把小七逗得笑个不停。小三小四从后头冲进来,边跑边问:“娘,榆钱儿饽饽蒸得了吗?”冲一半看到许嬷嬷,赶紧刹住腿,挠着头笑得几分不好意思。许嬷嬷见这欢实劲儿,倒觉着颇有趣味,便开玩笑问道:“什么饽饽?你们午饭吃什么?”小三赶紧接了话道:“才刚我跟小四去撸了好些榆钱儿,娘说蒸饽饽吃,我跟小四捣了蒜汁,管事嬷嬷跟我们一起吃吧。”巧娘子听了不禁面上一红,又不好出言相阻,许嬷嬷笑道:“我已经吃过了,给你们带些点心来,喏,在那儿,不过可不能耽误了正经餐饭。”小三小四忙脆脆地应了。许嬷嬷笑笑站起身道:“你们吃,我庄上还好些事呢。明儿上工了还把小七抱我那儿去吧。”巧娘子答应着,抱着小七送许嬷嬷出来,许嬷嬷回头看看堂屋里几个孩子忙着端碗取筷子,心里叹息,笑着对巧娘子道:“你顾得好,对了,那什么饽饽要有剩的,记得明儿给我带一个。”巧娘子一愣,笑着答应了。许嬷嬷这才笑笑往庄上去。 一家人吃了一顿杂面拌着榆钱儿蒸的饽饽,巧娘子说起许嬷嬷留的话,孙大宝瞪大了眼睛道:“这样的粗食怎么好给大管事吃?人恐怕是跟我们开玩笑呢,你别当真了。”巧娘子道:“左右榆钱儿还那么些呢,咱们也还吃两顿,明儿早上新做得了给大管事拿去两个,吃不吃在人家。”小三听了道:“这个不是挺好吃的?大管事嬷嬷没准爱吃呢。”小六在一旁嘟囔道:“也给陈婆婆吃,也给陈婆婆拿个。”巧娘子笑道:“你当是什么好东西呢,好好好,咱们明儿也给厨上的婆婆们拿几个,尝个鲜。”小六这才不说话了。众人齐动手,收拾干净了桌子,洗了碗筷。巧娘子让小二把几篓点心都拿到桌上,拆开了看。大小几个闻着那甜香味,都挪不动脚,虽刚吃完饭,也一个个围着桌子不肯离开。巧娘子让小二从灶间拿了个柳条细笸箩来,将那篓里的点心一样样取出来。打开那一个个油纸包,只见有蜂糖鸡蛋糕、枣花酥、油面绿豆饼、蝴蝶卷、麻仁酥饼、百果糕、松糕、云片糕各样糕饼;又有橘红糖、姜丝糖、蜜渍梅子、甘草桃条、香药葡萄各样蜜饯甜糖,各人看着都发愣,巧娘子笑道:“愣着做什么,都捡块吃吃看。”几个相互看看,迟疑着伸手取了想吃的,小五小六够不着,巧娘子捡了枣花酥递过去。小六拈着那糕反复看了,小心翼翼长嘴咬上一口,举了那糕大声道:“甜的!这个花好吃!”那枣花酥是裹了枣泥又剪口扭成花瓣样,中间点上红点,看着委实是朵花儿的样子。巧娘子见小六如此,失笑道:“还没听咱们六儿这么大声说过话呢,这回不让你五哥替你说了?”小六抿嘴笑了,低头继续吃他的糕饼。大牛吃了块百果糕,叹道:“世上还与这么好吃的东西!”孙大宝原舍不得吃的,巧娘子硬塞给他一块酥饼,刚吃两口,听大牛这么说便笑道:“亏你说!这样细点,别说咱们,就是长安城里有几个舍得买?这顶顶一般的鸡蛋糕都要合快一两百文一斤,能买多少米面!”巧娘子奇道:“你怎么知道得这般清楚。”孙大宝挠挠头笑道:“庄上做活的时候跟人闲唠听说的,二愣子他姐回来给他娘带了盒城里的糕饼,倒招着他娘发了通火,他们当笑话讲的,那糕饼价格听着吓人,我才记住了。”巧娘子点头道:“秋嫂子跟墨雨嫂子先前让人去镇上买过几回糕点,都不合口,就分与了我们。听厨上的说,像条头糕、蒸糕那样的,大概是五六十文一斤,若是好的,就得上百文了,若是大铺子里头的出名的细点,那都是富贵人家走亲才用的,四五百文一斤的都有。”大牛听了,把那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去,巧娘子看见笑道:“牛子,想吃就再吃两块。我跟你爹不过是白话两句,这糕饼再贵,还能拿去退钱不成。大管事说了,是给你们尝尝鲜,热闹热闹的。”小二拈了块桃条扔嘴里道:“就是,哥,咱们好好干活,以后去城里买了回来大伙儿吃。”小六忽的又放了声道:“我长大了做给你们吃!”小五听了拍拍他脑袋,笑着说道:“嗯,咱俩一块儿。” 这般说笑着,到底刚吃了饭,又是精细东西,各人也就尝一两块就罢手了。巧娘子将余下的都照样包好了还收在篓子里,小三看了问道:“娘,这回您不给人分了?”巧娘子笑道:“若是咱们自家做了,就各处分点是个意思,这是大管事嬷嬷特地从城里带来的,若是有,那庄上定也得了,若是没有,那就只给咱们带了,这么拿去分倒容易生事。对了,你们也别跟旁人闲说这个,省的又惹闲话。”几个小的听了都点点头。 收拾得了,孙大宝见巧娘子给他使眼色,便将几个小的都打发了,抱起小七一同去了里屋。却见床上放着好大一个包裹,那包袱皮都是绸的,刚要开口问,巧娘子已伸手解那包袱,口里道:“刚大管事送小七回来,道是府里主子奶奶给小七的见面礼,才刚当人面我也不好打开来看,大管事也没细说,我怕又得了人太多东西,也真是怪没脸的。”孙大宝道:“我正想问你呢,平日里咱们小七就老在管事们那里呆着,怎么这回给抱去城里了,还有,大管事好好的怎么给拿来这么些点心,可也得不少银子!”巧娘子摇摇头道:“我也纳闷呢,大管事只说小七跟主子奶奶投缘,这回抱去城里,是说路上跟她做个伴。我想着小七左右也不是个爱闹的,就也没拦着。”说话间包袱解开了,见里头都是些衣裳,一件件取来看,都是小小孩穿的,簇簇新,那料子不是绸的就是缎的,或是纱罗的,大略数了数得有十好几件。两人对视一眼,心知这是给小七的衣裳了。又有两匹料子,一匹细绒的,一匹软布的,好生柔滑,却都叫不上名儿来。看里头还窝着两个极精细的荷包,上头绣着平安吉祥的花样,一掂量还挺沉,往出一倒,竟是一堆金银锞子。一个里头是一对核桃、一对花生、一对松果、一对龙眼,这些都是金锞子,另一个里头是笔锭如意和四季平安银锞子各两对。孙大宝呆在那里,猛地醒过来挠了两回头,又问巧娘子:“是……是小七的见面礼儿?”巧娘子点点头,也不晓得说什么好。 第二天一早,又蒸得了榆钱儿饽饽,都吃了,巧娘子背上小七,又拿个干净笸箩装了两个饽饽去寻许嬷嬷。小五小六也拎着一小篮饽饽往厨上去了,如今他们白日里还在厨上帮忙,午饭却是在外头买了吃的。陈婆子见巧娘子定要如此,知道外头闲话颇多,也就依了她。巧娘子到许嬷嬷院子里时,正赶上蕴秋跟墨雨从里头出来,蕴秋赶紧抱了小七过去,笑道:“宝贝儿你来的真是时候,你虎子哥又不肯吃饭呢,快帮我去劝劝他。”墨雨跟巧娘子打了招呼,见她手里端着的笸箩,便笑道:“许嬷嬷刚还念着你这什么饽饽呢,赶紧进去吧。”蕴秋抱着小七,巧娘子跟在后头进了许嬷嬷屋里。许嬷嬷见了接过那笸箩递给边上的小丫头道:“拿个盘儿装了我吃早饭。”虎子正在一旁的炕上趴着,捂着眼睛撅着腚,听人来了扭头看,一见蕴秋又进来了赶紧把头扭回去接着装睡。蕴秋笑出声来,忍不住拍他屁股一下,又把小七放在一边道:“你别给我装了,看看谁来了。”小七伸手去扒拉虎子,虎子这才抬起头来冲小七乐。小丫头把榆钱儿饽饽拿盘子装了端过来,又给许嬷嬷盛了一碗粥。许嬷嬷笑着把小七抱到腿上,问巧娘子道:“可吃了早饭没?”巧娘子道:“早起喂了回奶,没吃什么正经东西。”许嬷嬷便笑道:“正好儿,今儿熬的骨头粥,香着呢,咱们小七也来吃。”说了就喂小七喝粥,小七就着勺一口一口吃得高兴,许嬷嬷顺手掰了块饽饽吃,“有股子清香味,昨儿没听明白,是什么东西?”巧娘子道:“是榆树上的榆钱儿和了面蒸的,都是些不上台面的粗食。”小七见许嬷嬷吃饽饽,也张了嘴,许嬷嬷便掰了一块塞他嘴里。一边虎子看着了,扶了蕴秋的胳膊站起来,指着那饽饽道:“吃那个。”蕴秋便也掰了一块给他,虎子比小七大上几个月,手上的劲儿已拿捏得有些准头,自己接了那块饽饽翻来覆去看了看,放嘴里嚼着吃了,又伸手道:“还要!”蕴秋憋着笑,索性掰了半个给他,虎子就坐那儿低了头,闷声不响地足吃了大半个饽饽才罢。许嬷嬷笑着对蕴秋道:“怎么样,我说了吧,准定能吃的,你还不信。”蕴秋笑着对巧娘子道:“在家左右哄了快半个时辰,就是不肯吃,气得我要揍他!没法子了抱到嬷嬷这里,果然还是嬷嬷有办法。”又道,“好了,这下行了。”说了叮嘱看娃儿的婆子跟丫头两句就走了。小丫头上来拧了帕子给虎子擦手。许嬷嬷见巧娘子欲言又止的样子,便笑道:“我晓得你犹豫什么呢,那府里的规矩就是这样,主子奶奶一高兴了,什么没有!赏房子赏地的都有,给小七的你就拿着吧。”又道,“你今儿中午用了饭再过来一趟,我跟蕴秋几个跟你商量个事儿。别瞎寻思,是活儿上的事。”巧娘子见许嬷嬷这么说了,便答应了一声,又叮嘱小七几句,才往作坊去了。 一行走,一行寻思,嬷嬷说那个是主子奶奶赏的,这到底是怎么样的人家,一出手不是金就是银,一家子地里庄上干上一年还赶不上主子一次赏,怪道说大家子家奴胜官绅了。更别提那一包袱衣裳了,小七哪里能穿那样的衣裳,恐怕折了福。乱转着心思,到了作坊里,带着小三小四做活。她若知道许嬷嬷那里还留了多少给小七的东西,这福怕是折不过来,因缘际会,大略如是吧。 132.此去从今路不同 且说李纨听贾兰说惜春也吃了那养心护神丹,真是一个头两个大,也不好这么直眉楞眼地跑去问,正无法时小丫头报说姑娘们来了,忙起身相迎。原来是还书来的。如今白日渐长,年轻小姑娘们又没有那么多觉,恰好从李纨这里借书看。贾府这样门第,想从别处寻些可看的书也难,祖上是兵马起家的,也没有紫薇舍人那样的雅好,也就兵书还有几部。子弟们得看的除了举业的书或者就是史书了,贾政倒还有两本水利丈量的杂书。且这些书都在外头书房里,那才是爷们正经读书的地方,自然没有姑娘们什么事。黛玉打从南边来时,倒是带了些书,也是杜工部、李太白之属,都是各人见惯了的,李纨这里的闲书自然是别有趣味。 众人见了礼,坐定上茶,李纨得了空问惜春道:“四丫头可有什么不爽利的?”惜春正在那书架上选书看,听了问话,歪着脑袋一愣,便问:“嫂子这里有调养身子的什么新鲜吃食不成!”李纨苦笑道:“什么吃食!我听兰儿那混小子说,他先前把自己的药丸子当成什么好东西分与你吃了,我是怕你吃了有什么不当的。”惜春听了无所谓地晃晃脑袋道:“起先是那药丸子味儿闻着好我才吃了一丸,吃了以后倒是好睡,我就问兰儿多要了些。只是这吃多了就疲了,后来也没那么好睡了,我就没再问他要。”李纨听了松口气,点点头道:“那就好。本来就是养神的丹丸,只这混小子自己当成糖豆儿吃了,还到处分与人。”惜春笑道:“嫂子这可冤枉兰儿了,他才不会随便与人,给了我那几粒,还磨着我答应了谁都不许说呢,可见是打定了不与人的主意。也就是我,他还舍得分两颗,不信你让林姐姐试试,保管碰一鼻子灰!”黛玉在一旁取了本药仙谷内的选文翻着,听惜春这话,叹气道:“罢罢,四妹妹可得了意了,兰儿说了,我这就是不知味的舌头,只四姑姑是果然有慧根的。”李纨讶异道:“这话什么时候说的?我再没听过。”黛玉道:“就是上回喝茶,回去时又得了嫂子赏的茶,又让我们挑茶果,我只选了盒淡干的果脯,兰儿瞧着我那小眼神……”惜春接了话道:“放着那么些肉脯腊味不选,挑个顶顶没味道的东西,可不是‘孺子不可教也’。”众人都笑起来,纷纷道:“果然兰儿的道只有他四姑姑是知己。”李纨无奈道:“也不晓得是不是那几年风水的缘故,紧边生的都是些怪性子。”正说,却看惜春又取了那本《墨曲》,便问:“先前不是看过了,怎么又是这本?”惜春笑道:“原先看得粗糙,这两回我翻翻觉着更有趣些,不如借回去看。”李纨点点头道:“随你。”说了又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同是讲符箓之道的《一笔动天》给她,惜春笑道:“好大口气。”又翻了几页,“这个也好,果然嫂子最知道我的。”李纨忙摇头道:“没有没有,我实在不晓得鱼糕肉干就茶的好处。”众人听了又是一笑。 庄上午歇,巧娘子一家聚在一张大桌前吃饭,半大小子肚量大,杂面馍馍糙豆饭足两笸箩,另有两大盘子素杂菜一海碗汤。小二从桌下取出一个竹罐子来,往一空碗里倒出半碗咸醋干菜,都是茄子干豆角干南瓜干之属,最是下饭的。因先时吃饭都是不收钱的,如今改收钱了,庄上做活的和作坊里的工钱就都涨了些,原先十文一双的袜子如今是十二文一双,这么来回一算,一家人在庄上吃两餐倒还倒赚几文钱,也是他们一家都有活做的好处。巧娘子先吃完了,对几个道:“我还去大管事那里,你们吃完了记得收拾。”小二忙道:“娘你放心吧。”巧娘子又看小五小六也吃得顺当,这才点点头往后头去了。 到了许嬷嬷院子,听外头婆子说正吃饭呢,就没往里头去,先在外头跟人唠嗑,待人抬了食盒出来方往里走。许嬷嬷几个正喝茶,见巧娘子来了,便吩咐道:“给你巧嫂子上个茶来。”小丫头忙拿盖碗沏了茶上来,巧娘子连道不敢。许嬷嬷笑笑道:“要说今儿这事儿呢,本来也是因你起来的,如今我们没法子,就只好找到你头上去了。”巧娘子不解,蕴秋笑道:“刚我们还说呢,如今厨上你也看了,大中午,恨不得半个村的人在这里吃。我们原先都不是做这些的,调度百来个人的吃喝,实在是累心得很。若不是你当时说了村里人的难处,我们也掉不到如今这个窟窿眼里,可不就找上你了。”许嬷嬷笑着接话道:“厨房也添了人手,还是不行,缺个能调度的。我这么些日子冷眼看来,你在这上头倒是有几分才能。我看你家里那么几分闲地,四季菜蔬安排得好,当旺时也没见白瞎扔了的,青黄不接了你倒是小坛子小瓮的好些腌杂菜。我想着,厨上说白了也差不多,咱们庄里自己还留了几十亩地,如今又养了几千只鸡鸭,百十头猪牛羊,若能好好翻腾翻腾,说不得咱们自己就把这饭堂办成了。若真缺个什么,要商行店铺采买什么,也便当。这都是有路子的,不消担心。就缺个能好好码排庄上这一日两餐的。我们就相中你了,你看这么样?”巧娘子这才听明白了,敢情是自己当时多了句嘴,改了那个干够了活才能在庄上白吃一顿饭的规矩,如今是只要有钱就能来吃,这庄上吃的又便宜,比自己做不多花钱还省时候,这来吃的人就越发多了。如今是调度不开了,要寻个人手。想了想,便道:“若是说至安排些粗食饭菜,倒是不怕的,左右是个人数,十个馒头是吃,一百个馒头也是吃。只是精细的东西,我们庄稼人没什么见识,就实在做不来了。”墨雨对蕴秋笑道:“看吧,你几回嫌弃镇子上的点心吃食,把人家给吓着了!”又回头对巧娘子道,“你放心,我们几个有小厨房管着呢,再说了,如今我们的口味可也真不能算精细了!你只管大饭堂里的事就成,如何?”巧娘子沉吟道:“成不成的,我如今也说不好,通共就管过七八口人的饭,再多了也就是庄里办喜事时帮个忙弄过十来桌,这天天的百十口人吃饭,没试过真不知成不成的。”许嬷嬷点点头道:“倒是个实在话儿,我们这么跟你说了,也不是要你明儿就把这担子都接过去。你自己先想想要怎么弄,明儿个后儿个,咱们一同跟这厨上的庄里采买的都商议商议,拿个章程出来,再试上十天半个月的。若是成,自然是好的,若是不成,再想主意就是。并不是咱们几个都撂挑子让你一个人挣蹦,你且放心。”巧娘子听话都说到这里了,自然也再无别意,只点头答应试试看。墨雨又取了个本子出来,翻看两页,笑着道:“你们几个,哄人来做活,一门心思说怎么做做什么,倒不告诉人家有什么好处,真是没有道理。”蕴秋笑道:“这不是都归你管,看你这一肚子账的怎么说吧。”墨雨便对巧娘子道:“你在作坊里是手顶快的几个,出的活儿又好,若不是厨上实在要你,我都舍不得让你走的。咱们满打满算,你一个月大概能得一千三百文左右,就算他一千五百文,如今这个银子兑钱的数也没个准,贵了贱了说不好。再怎么着,一个月二两银子,怎么也不亏了你了。厨上的活计又不比作坊里,整日占着手脚,这饭堂就管一天两顿饭,中间你还可顾着下家里杂事。你看可好?”巧娘子一听就蒙了,一个月二两银子,那自己一个人挣的就够这一大家子开销了,真是天降福财,却不敢应了,只好说:“待试过了真的成,才敢领管事们这句话。”许嬷嬷点头道:“也好,你心里先有个数,你先想想,咱们再细说不迟。” 巧娘子晚间把事情跟孙大宝说了,孙大宝乐得直挠头,又道:“咱这真是走了大运了,这日子把我过得云里雾里的。”巧娘子道:“我年前最担心你跟大牛小二揽活的事,哪想到我自己倒要换个大的。”孙大宝笑道:“我都跟你说了准定能成。如今这样多好,我们爷仨在一处,包了养鸡跟养猪的,白条子如今叫做‘鸭元帅’了,他也带着他家俩小子一起的。牛跟羊都是原先的人侍弄,那个咱们不懂。你这么一换也好,还多点功夫看着点家里,我就怕到了农忙时咱们不够人手。”巧娘子道:“这还不知道成不成呢,你倒打算得好。”孙大宝道:“怎么不成,准定能成!你那名号可不是白叫的,再有,你不信自己个儿你还不信大管事的眼光?”巧娘子笑道:“你这话说的!”孙大宝摇头道:“你是不晓得,咱们家原先也养过大群的鸡,那耗费,散养着就不长肉。如今庄子里养鸡那学问,都是从来没见过的,几千只鸡啊,从搭棚子到挖泥填料,再到如今备饲料,都是管事们的主意,我听庄头说,这法子原先他都不晓得的。你说说,这管事们多大本事。这样本事的人,能看错了你?”巧娘子笑道:“好了好了,你再这么说下去,我都不认得自己是哪个了!”闲说几句歇了话头,孙大宝如今管着禽畜的事也是一天劳作,不多久就沉沉睡去。正是不凉不热的天气,外头半个月亮照透了窗纸,巧娘子躺在炕上细细寻思着庄上饭堂的千头万绪。 府里李纨在给吴天南夫妇写书信,这一年多来和生道跟五湖商行也是跌宕起伏,幸得有李纨豪资相助,如今两人也对李纨得家底有几分知晓,倒不多提银钱的事了,只是年节礼还是成车成船的来。李纨这几日想着庄子上的事,又起了新鲜念头,她也没有旁的人可托付,就给吴天南夫妇写信相求。却是想问问他们和生道有没有愿意在长安城边庄上待的懂些医术的人——这个也只能问他们了。原本还想寻个教书先生,几个嬷嬷一论,知道自己又想岔了。恰逢这个冬春雪灾连着洪灾,庄上得了她的意思又新买了几户人家,左右也不入到府里花名册,自然简单。许嬷嬷特请了闫嬷嬷一同坐镇,四个人牙子带了十来户人家来,最后留了六户,这下连养鱼的带识字的都有了。李纨说起自己的意思:“我也不是想教个状元出来,只是让人去教他们识字,也不立规矩,爱来学的就来学,不来也罢,今儿来了明儿不来了也成。教书先生教的如何,这个让闫钧看看,资费也不用庄户人家承担,我这儿一总给的月钱里都包了。”许嬷嬷便道:“既这么着,就不用按着塾学的规矩来了,不过是教着认字,能看得几本农书,能写几笔字就成。也犯不着请那些老秀才老举子了,事儿忒多,若是没有新买的几户人家,就是找个稳当些的小子来教都成。”闫嬷嬷捂嘴乐道:“再没听过的事,那读书识字都是大事,入学都要拜圣人的,你们这个叫什么,蒙学不像蒙学,举业不像举业,我这么听着都有些有辱斯文!”常嬷嬷笑道:“有什么要紧!原在南边的时候,计良段高几个小小子学书认字的时候,谁还指望他们中状元不成,一个道理。”闫嬷嬷道:“那如何一样?那好歹还打着伴读的名号学的。”常嬷嬷道:“那是没法子,老太太要选些机灵识字的小厮来,老爷如何能答应?只好这么着了,说是伴读,嗐!那几个表少爷姑少爷的,学得都没小厮成材!”几人说了不禁又想起那时岁月,也是一通感怀。终是如了李纨的意,许嬷嬷摇头道:“我也算看出来了。旁人的庄子那是要出息的,最重租子岁供,咱们这庄子嘛,倒是奶奶的玩玩意儿,一会儿一个主意。得了,都依了你吧!左右也不费什么事,不过话可说好了,若是开了大半月也没来几个人,我可就给停了。”李纨想了想便道:“也要考虑个时候,或者农人白日里上课不便当,改成晚上也成。”许嬷嬷摇头道:“越说越离谱,晚上读夜书,那是贫苦人家能做的事?奶奶这个主意,我不止得填地方填先生填教具,我竟是还得填上油灯蜡烛了!”常嬷嬷道:“你怕什么,算了账,若是不敷出,打了条子来让奶奶补给你。”几人听了都笑起来。这才算议定了,又说起庄子上没个医生,李纨才说要问和生道求个人来,方有今日这书信。片刻写得了信,妥当收了,等着晚上静了遣阿土送去。如今李纨与吴氏夫妇联络,除了节下来回那些走的府里,旁的都借的傀儡,若不然就显得太过热络了,又要引人注目。 133.清风徐徐 李纨收好信出来,素云见了忙沏了茶端过来,碧月拧了热手巾给李纨擦手。就见贾兰从外头急匆匆进来,李纨忙叫住他,皱了眉道:“什么事情,这么紧着走!你若不小心碰我门上,不是碰坏了门扇?”素云几个都掌不住笑道:“看奶奶,哪有这么说哥儿的!”贾兰嘿嘿笑了,接了碧月递来的毛巾擦了手,又顺便往脸上胡噜,素云忙给按住了道:“哥儿要擦脸,我们另换干净的水来。”说了使眼色让小丫头端水去。贾兰偷眼看闫嬷嬷没在,方松了口气,又忙转了身堆了一脸笑道:“娘你猜猜我得了什么信儿?”李纨看他高兴得整脸都红着,便道:“看你乐成这样,我想来,莫不是那家酱肉今儿买一斤送半斤?”贾兰一怔,忙道:“哪有那样的事,那家再不折扣的。”李纨哦了一声,又道:“是了,那定是那家风鸡的了!”贾兰道:“不是不是,不是那些。”李纨道:“那就是蜜饯果子糕饼饵食的事了!”贾兰涨红了脸看着李纨。常嬷嬷忍不下去了,笑着对李纨道:“奶奶莫要再逗哥儿了,哪有这么逗亲儿子的!唉哟!”李纨也笑了,搂了贾兰道:“好了好了,娘逗你玩呢,我猜猜哈,你能这么高兴,我想着,莫不是祝先生有什么信儿来?”贾兰眼睛都亮了,脆着声儿道:“先生要回京了!刚老爷把我叫去书房说这事来着,还有过些时候来会来看我!”李纨想起那回祝先生走时,把自己的一块什么身份的牌子留给了贾兰,贾兰小小年纪心思倒重,还大哭了一场。如今可好,便笑道:“这下可好,你可踏实放下心来了。”贾兰点头连连,又对李纨道:“娘,上回先生走时还问起紫米酒来,我看先生很爱这个,我们还有多少这个酒?”李纨无奈道:“咱们府里藏了多少好酒,你巴巴地惦记这个作甚?”贾兰摇头道:“先生可不是爱听个虚名儿的俗人,咱们这紫米封缸酒那都是别处没有的,先生说喝了清凉直透灵台,不是凡品呢。”李纨心道:“可不就不是凡品!”嘴里只好说:“待你见着了祝先生再说吧,短了什么还能短了你要的东西?!”贾兰听了才笑了,又说起祝先生爱的酒菜来。李纨心里叹息,知道他对那先生大有孺慕之情,也只好陪着他闲话。 草田庄上巧娘子寻思了两日,总算有了点头绪,几个人坐了商议。巧娘子道:“我这没上过大阵仗的,都是白口说说的话,管事们先听听。”众人都让她只管说。巧娘子便道:“我想着咱们饭堂里不过是一出一进的事,打从这两头算就有个大概了。却是要量出为入的,先要定这个出。庄上笃定要在饭堂里吃饭的大概有多少人数,这个是原先没开作坊时就有数的,如今或者有变也略增减就是。再则是如今在饭堂里花钱吃饭的,我看了看咱们作坊里八成都是在饭堂吃,剩下两成里有一半自己带了饭菜的,剩下的就是离家近家里又有人做饭,趁了午歇回去吃的。再就是在庄里做活的村里人,因都是壮年爷们,我看九成九都是在饭堂里吃了。这也有个因由,我算了算,咱们饭堂里菜或者还不显,饭食却比自己做不贵的,若是食量大的,自然在饭堂里吃合适,加上爷们几个聚了还爱喝盅酒喝碗茶的热闹,更要在饭堂里了。再余下来的,就是顶不好估量的不在庄上做活的人了,我细看了两日,倒也有些头绪。只看在作坊里做活的嫂子大娘就是了,都在这里,家里连个能做饭的都没了的,自然全家都奔饭堂来了,家里有个老人家小娃子能上灶做饭的就不大会来,农忙的时候就另说了。这庄上不过这么几家人,家里的情形也是定的,这个也能估个八九不离十。这么一来,就有个出的总数了,就着这个,大概两顿饭多少饭食多少菜就好算。如今庄上田地里想必也已经种了菜了,大概看看,算个月份,什么时候能得什么吃,旺季多的,该晒干晒干,该腌渍的腌渍,总有个说法。这么算计着,看还缺个什么,或者有些个缺的看自己能做的就今年做上,明年就可把这个也省了。比方说那些个酱和秋油,若连轴开着饭堂,倒是自己做还便当些。”说了这一通,抬头看看众人,蕴秋墨雨对视一眼都面有喜色,许嬷嬷冲巧娘子笑道:“果然有些想头的,还有没有?”巧娘子笑道:“还有就是些零零碎碎的了,咱们虽是尽量用了庄上自产的东西,那也不是白来的,这个里头的花费还得有个数字才好。这么一旬半月的也好算算看这饭堂到底是亏是赚。哪怕不图这个赚钱,也不好填得太多了些。再有咱们庄上我看种了好些新鲜玩意,这个怎么吃怎么用还得琢磨。”许嬷嬷听了连连道:“好,好!”墨雨也笑道:“真是得了天助了,来这么个人,我总算能透口气儿,这去年一年把我给折腾的!”蕴秋也笑道:“我说没错吧,见她平日行事就是个有主意的。” 许嬷嬷摇摇手止了她们,又问巧娘子道:“你刚才说来,我听着你好像还懂些算账的事儿,可认得字?”巧娘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平了声道:“原在家时,我祖母是识字的,教了我些,后来遭了灾就没能学了。如今能算个小账,字虽还记着几个,却也没多少了。”许嬷嬷听了知道原先家里也是有些底子的,心下也替她叹息,便笑道:“能算账最好不过了。识字的事情,说个笑话你听,我们主子还让在庄上办个蒙学呢。说是大人小孩都能来,让新来咱们庄上的余先生教给你们,也不用你们花费,只乐意来的来听听就成了。”巧娘子抬了头满脸欣喜问道:“真的?”蕴秋笑道:“还哄你不成!我们正商议了这个呢。刚还说腾不出手来,如今好了,听你说的头头是道的,厨上能交付出去,我们就得松口气了,正好紧着把这蒙学办起来。你那些想头都极有道理的,要问什么事,要寻什么人,只管告诉我,我替你说去。”说了又转身向许嬷嬷低声说了两句,许嬷嬷笑着点点头,便对巧娘子道:“这么就定了吧,你明日就别再上作坊去了,早上来我那里,我带你去厨上。”巧娘子深吸口气应了下来,墨雨几个又起了话头细说那蒙学的琐碎,她便先退了出去。 见巧娘子走远,墨雨对许嬷嬷道:“果然是个心细的,要不然说不出‘哪怕不图这个赚钱,不好填太多’这样的话来。”许嬷嬷亦点头笑道:“也是我们的福气。你们不晓得,如今奶奶一天一个主意的,偏她又都是往外给好处的主意,我也难十分驳她。若就我们几把骨头折腾下去,恐怕要交代在这儿咯。”蕴秋便问:“这个蒙学就是个事,虽我们叫做蒙学,也是混叫,奶奶那个说法,竟是个四不像。”许嬷嬷道:“何止如此,奶奶还给舅老爷带口信问有没有愿意在咱们庄上落户的大夫呢。”墨雨听了笑道:“这个可好,如今真是不便当,往常在府里,咱们虽轮不上看太医,一有点头疼脑热的请个大夫还是方便,这里旁的都好,都自在,就这个真是不成。这么说来,奶奶真是个菩萨性子,这么圈子人,什么什么的都虑到了。也不晓得她在府里怎么样呢,若这点心思放在自己身上,也不至于那般没声没息了。”许嬷嬷摇摇头道:“你们还是多少年前的想头呢。如今奶奶顶怕显出自己个儿来,哪里还会多嘴多事。一日日的,就顾着教养哥儿,再就是跟姑娘们说笑。旁的一句多的都没的。要不然,你们想着**奶能那么敬着我们奶奶?要是我们奶奶有点什么心思,头一个不肯的就是**奶,再来自然是那位了。也没什么想不通的,奶奶身份在那里呢,若真多了念头,反倒不好。如今这样,她自己乐意,我们也清静,也挺好。”蕴秋墨雨细想一回,也都点头道真是此理。 巧娘子定了去厨上的事,作坊里自然传了阵风言风语,只是怎么论也不像是做得不好被开了,那就定是有旁的事了,这歇息的时候就有转弯抹角打听的。厨上得了许嬷嬷的话,加上又跟作坊里的是两路人,自然懒得多说。却有一个人心里十分不痛快,你道是谁,正是那一直闲着的庄头夫人了。原先她跟她老娘商议好了,要往厨上动手,恰好一个去管厨房,一个去管厨上的账,哪想到没几日就把墨雨气得倒仰,许嬷嬷出面跟闫钧和彭巧通了气,把这俩人一撸到底,什么营生都没了。如今一看,好么,一个泥腿子,管上厨房了,这还不止,连账也让看,心里就十分不是滋味。只是没奈何这些时日闫钧出入都闷不做声,直拿她好生冷待,她也晓得这几分体面都不过是因着闫钧是“庄头”,是以虽心里十分不忿,亦不敢太过抱怨。闫钧自然看在眼里,也晓得若没有管用的法子,这安生日子怕是不能够,却也一时没有管用的主意,心下不禁叹息——俗语有云‘妻贤夫祸少’,诚不我欺也。 既有庄头夫人这样的,余者自也有欺生看不惯巧娘子家这等运势的,少不得使些绊子弄些花样。这等手段,在许嬷嬷几个眼里实在如孩童伎俩,出手料理了几桩,倒也安生了。话说这日采买的回到庄上,已近未时,见许嬷嬷站在那里,心里暗叫一声苦也,忙上了前行礼道:“今日绕了好远的路,这会子才到,请大管事责罚。”许嬷嬷见他先不告饶,便问道:“怎么绕了路来?”那采买的道:“这阵子庄户都忙地上的事,饭堂里东西耗得快,几样要紧的这镇上竟都没了,昨日议定了今日去城里买。我还特特起了个早,哪成想碰着北头一大片地被围了起来,要修个什么要紧的地界,往常的路也给封了,只好绕了道走。哪想到绕那么大一个圈子,回来知道如此,换了道走,倒也跟平日差不多。只是出去时给耽误了,紧赶慢赶还是这会儿才到。”许嬷嬷听了,知道若这么大的慌撒了也圆不回来的,自然是真的。见不是故意拿庄子上的事情使绊子坑人,也就不再难为他,核对了采买的东西无误,就让蕴秋对账算钱。又另使了人去打探究竟。 下晌派去打听的两个小子来回事,许嬷嬷并闫钧彭巧几个都在,一个道:“小的们打听明白了。是要将南边的技师府搬过来,这会儿圈地要盖房子。原先那百岁山半山腰就有个书院,如今两个紧挨着。大概这地界还没划好,两边的人在那里杠上了,这才堵了路。”另一个接着道:“俺们问了,往后那路还能走,还往宽了修呢。等他们打完这架就成。”前一个忙又道:“后来好像来了朝廷的人,我们在那的时候就渐渐有人散了,应该是没事了。”那一个又道:“是了是了,来了个大官,这架就不打了。”许嬷嬷跟闫钧几个忍了笑,挥手让他们下去了。墨雨忍不住笑道:“这是怎么配的这俩人,一个倒像是咱们府里的小厮,另一个憨得招人笑。”闫钧揉揉眉心道:“庄上如今就是这样,什么样的人都有。闲时来应个差事,忙了各处种地做活去。要说教规矩,还真没法教,所以就成这样了。”说了自己想想也乐。许嬷嬷便道:“就这样吧,又不是在府里,一个个学那些规矩,也没个正经用场。左右派的差使能做好就成。那孩子虽憨些,话倒是也清楚。”蕴秋道:“嬷嬷如今对小小子小妞妞都心软得很,想当年教咱们时可不这样。”许嬷嬷摇着头道:“府里近身伺候主子的金贵人,如今都好跟些混小子比了,我看啊,我当年还是下手轻了,如今再回回炉才好呢。”几人都笑,闫钧道:“刚才这么听来,倒也没什么大事,就算一时半会那处还围着,咱们换了道走,也差不了许多。虽听着是个大事,倒好像跟咱们没什么要紧。”许嬷嬷点点头道:“如今呐,只要不是来咱们庄上饭堂吃饭的,那都不是事儿。”蕴秋笑着道:“嬷嬷是被这些日子来饭堂吃饭的人数给吓着了,恨不得一个村都来庄上吃来。”墨雨道:“得会不是一块儿来的,若不然真得开流水席了。”许嬷嬷摇头道:“你们哪里晓得,今儿竟还有隔壁村儿过来的,说是来帮忙亲戚做活,就都在饭堂吃了。你说说,请人干活也不在家里张罗点,也赶咱们这儿来了。巧娘子再巧,这样的人数哪里是能算得准的!”几人又说一通饭堂庄上的趣事,才散了,闫钧叫住许嬷嬷道:“嬷嬷慢走,我还有事寻嬷嬷讨个主意。” 134.鲜荔枝 不知闫钧与许嬷嬷商议什么,说完了事,许嬷嬷回了自己屋子坐着细想了好一会,才提笔给李纨写了信,第二日安排人带了些庄上的物产一同送进府去。 天气一天热似一天,朝野上下新鲜事不断,更增谈资。先是说都城北边又新开了技师府,为了与南边的相别,称作北师府。众人不免猜测这大动干戈的因由,就又说起几年前出海远航的船队要回来了,先头派了人来送信,这消息传来不久就有了那北师府的事情,说不得两者有什么干系。又有人出来辟谣,道是那年远航的船队早在海上沉了,根本无人生还。传说里的大船队是几个番国的商队,以讹传讹说成是原先出航的本朝船队。既如此,那北师府自然跟这些扯不上干系了。这里还没说出个究竟,又传来新奇事,道是南边今年进贡荔枝,拿大船运了栽在盆里的荔枝树来的,这可是真真的事儿了,沿途都有人见着的。却又有人出来说,那根本不是什么荔枝树,是血竭木,专门为了宫里炼秘药用的。凡此种种,一天一个说法,老少人等传得不亦乐乎。 贾政这日从衙门里回来,也没在外书房跟那帮清客闲谈,直往内院去了。王夫人刚在小佛堂礼完佛,就听丫头报道是老爷来了,便起身相迎。贾政进了屋子,金钏儿玉钏儿伺候着擦洗一番,又上茶坐定,这才说起话来。贾政正与王夫人说起几日后驸马府的宴请,就见彩霞从外头捧了个冰纹粉晶的盘子进来,上头铺了层碎冰,冰上几颗红艳艳的果子。贾政见了奇道:“刚热这么一些儿,怎么用起冰来。”王夫人笑道:“还不是这几个果子闹得,怕搁不住,才弄了点出来放着。老爷尝尝。”贾政细看之下,更讶异,道:“这是荔枝了!怎么咱们府里也得了?听朝里说总共来了三五十盆,不过挂了百十来个果子,这头茬儿外廷只周家得了两颗御赐的。”王夫人笑道:“御赐的是还没得着呢,这是我嫂子让人送来的。也没多少,给老太太那里送去了大半,又往大老爷那里和东府送了些,余下这些留着老爷尝尝鲜。”贾政拈须笑了笑,才抬手捡了颗,边上彩霞正要接过去剥开,贾政拦了道:“你们不懂,这荔枝不说吃,剥起来也是个雅事。海山仙人绛罗襦,红纱中单白玉肤……”抬眼看了看几人,把那荔枝又放下了,回头道:“算了,你们也不晓得这些,枯坐干吃的,又有什么意思。我还去外头跟他们说事,晚饭就送去外书房吧。”说了站起身怅怅然走了。王夫人见贾政这般,大概晓得些意思,便让人将那荔枝收拾好了原样送去了外书房。 贾政往外走着,恰好见着贾环从一边过去,步履行止毫无大家样子,心里气闷,有心叫住他呵斥几句,奈何此时也无心绪,冷哼一声只当做没见着,顾自往外头去了。这边贾环不晓得是逃过了一劫,直着往前蹦,一个拐弯处,正好两个小丫头从另一头出来,迎头撞上,一声惊呼,一个小丫头便摔在了一旁,另一个赶紧去扶她。贾环捂着脑门,跳脚骂道:“都眼瞎了吗?!走路乱撞人!”那倒地的小丫头揉着肩膀,听贾环骂人,心下委屈便要抹泪儿。贾环见不过是两个小丫头,偏又不说话,越加上火,指着俩人道:“你们是哪个院子的!敢撞三爷我,我叫人撵了你们信不信!”另一个小丫头听了这话不乐意了,也不管那倒地的丫头了,起了身低着头道:“三爷好没有道理,好好的咱们走着路,三爷就撞上来了。咱们还没说三爷的不是呢,三爷倒先告起状来,还要撵人。我们是老太太院子里的,三爷倒是撵一个试试?且咱们身上还领着差事,鸳鸯姐姐吩咐我们寻宝二爷去,老太太寻宝二爷吃荔枝呢。被三爷这么一搅和,别耽搁了我们的差使,到时候算在谁账上好!”贾环见她嘴利,又抬出贾母跟宝玉来,抬出贾母来犹可,偏又说起宝玉,另起一火,呵斥道:“你少他娘给我扯臊!宝二爷是爷,我也是爷,你寻宝二爷去,撞了我环三爷就有理了?!”那小丫头听了这话,飞快抬眼扫了贾环一眼,闷了声道:“咱们不晓得什么一样不一样的话儿,咱们只晓得宝二爷是太太养的住在老太太院子里的,环三爷您住哪儿呢?”说了这话,趁着贾环愣神,赶紧扶起了摔在地上的小丫头,俩人紧着拐弯跑了。贾环被那句话刺得一愣一愣的,等回过神来哪里还有人影。有心找人问罪,边上几个做活的媳妇婆子从开始就一副装聋作哑的样子,心下大恨。正要开声骂人,却见前头凤姐带着平儿并张材家的等一众管事娘子一行十数人正往这儿走,赶紧一溜烟往另一头去了。平儿眼尖,便对凤姐道:“刚好像是环三爷?怎么好像气哼哼的,见着咱们还跑了。”凤姐撇撇嘴道:“上不得台面的东西,理他做什么!”边上做活的媳妇婆子里原有打算凤姐要问时好上前回话露个脸的,听了凤姐与平儿两句话,心里自然另是一番主意。 且说那俩小丫头一通疾走,行至偏僻处,见并无人追来,方弯了腰扶了膝盖喘气。那个摔了的缓过气来,问另一个道:“我都不晓得怎么好了,你胆儿可真大,撒谎连眼睛都不带眨的,咱们什么时候成老太太院子里的了。”另一个回道:“那要怎么说,还自报家门等人来抓啊!我说了是老太太院子里的,他还敢怎的?他若敢闹,那也是他先倒霉。”那摔了的丫头乐道:“还真是,你脑子真快。说来也气人,自己走路跟被狗撵似的,还怪罪咱们。又是打又是撵人的,他当自己是谁呢。”另一个道:“不过也是奴才秧子下的蛋,也跟咱们充主子呢。别说他根本没碰着,就算碰着了,又如何?太太还是老太太,还是**奶能替他出头?往自己脸上贴金呢,还叫人撵了我们。”又对那摔了的说:“你刚摔得可厉害?可蹭破皮了?”那个便道:“没有,你看咱们这一通猛走,我利索着呢。”两人想起刚才贾环气愣的样子,都捂了嘴笑,好半日平了喘气才道:“好了,这事儿咱们跟谁都别说,谁也查不到,骂了他也是白骂。”另一个道:“我知道,我看你一直低着头呢,我也低着,他连个正脸都没瞧见,说谁去。”俩人又好一通乐,这才结伴回梨香院去了。 晚间贾政早早到了周姨娘的屋里,后头跟着的小丫头从提着的食盒里端出一盘荔枝来,捂在冰里半日,还冒着凉气。周姨娘看了笑道:“我也算是有福气的了,竟能见着新鲜的荔枝,只是这么一来,原先准备的茶恐怕就不合适了,却也不晓得配什么茶合适呢。”贾政笑着拈了一颗递给她道:“你先尝尝这滋味,再说茶的事,横竖今日还早。”周姨娘笑着接过了,细细看了回道:“红绡紫襦白玉肌,今日可看看白乐天所言之真伪了。”笑着剥了那荔枝壳,撕去层膜,又细看一回整颗晶莹剔透,才轻启丹唇咬了一口,细细嚼了咽下,眯了眼笑道:“怪道薛洪度要说绛实丰肌不可忘了!”贾政见她难得露出如此娇态,笑着从她手里取过那吃剩的半颗荔枝放进了嘴里。周姨娘“呀”了一声,忙掩了嘴往两边看了,见小丫头们早退了出去,才回过头来轻轻瞪贾政一眼。贾政见她面色微红,倒是畅快笑了两声。周姨娘又替贾政剥了颗荔枝递给他,笑道:“这般妙物,我倒替老爷可惜。”贾政便问:“怎么可惜?”周姨娘道:“荔枝如美人,白玉薄拢妖色映,十八闽娘裂紫绡。老爷也要得个娇俏解语的二八佳人服侍才好。”贾政眯了眼笑道:“好啊,竟这般打趣起老爷来!还当你这些年稳当了,却还是这般不饶人的。”周姨娘便捂了脸道:“哎呀,都说有醉槟榔的,或者妾是醉了荔枝也未可知呢。”两人相视又笑起来。可叹赵姨娘听了贾环一通告状,正有心在贾政面前滴两滴泪鸣个不平,却是干等了大半夜。枯坐到后来反倒暗暗担心起是不是自己近日里又有什么言行惹了贾政不快,好不容易躺下了,满脑子辗转设想隔日如何讨好贾政的事,一时也顾不得贾环的委屈了。 李纨与贾兰也用了晚饭,正在说贾兰学里的趣事,却见黛玉带了雪雁来了,便又往她身后看去,黛玉笑道:“嫂子别看了,就我来了。”李纨便给她让座,又让看茶,笑着道:“这不饭不茶的点儿,说说看,来做什么来的?”黛玉乐道:“嫂子这话!可见咱们的名声都被四妹妹败坏了!”又说两句,黛玉让雪雁把一个小小匣子放到了桌上,略有些羞赧道:“我真是没脸打开!只是想着这东西也不容易得的,就借花献佛给兰儿送来了。”说了揭开了盒子,里头正是两颗荔枝。李纨忙笑道:“你这可有什么没脸的!听说宫里贵人也只得一颗御赐呢,你这一出手就是俩,该是大大有脸才是。”黛玉越发羞了,气呼呼道:“嫂子羞我呢!这虽是我得的,却到底也不算我的东西……这么拿来给嫂子……我也不晓得当不当,哎呀,我也不晓得怎么说。”黛玉一向口齿灵便,这回这般支吾,李纨自然知道她的意思。这是王夫人那头得的,黛玉得了,却是从贾母那里来的,李纨跟贾兰却是连丝儿风都没闻着。黛玉这么送来,是她的用心,却也不知是不是更刺了李纨的眼。了然其中关节,李纨便对黛玉笑道:“这话可难解了。这么说来,这菩萨也没法拜了,虽是我拜的,那香却不是我做的,那供品也不是我种的,弄了半天,天天礼佛上供的竟是在替香铺子果子局忙活呢!”黛玉听了这话笑了起来,却还是不好意思,便站起了身道:“我就为这事来的呢,这就走了,嫂子也别跟旁人说了,怪臊人的!”说了也不管李纨留不留她,只带了雪雁又匆匆回去了。 贾兰见黛玉匆匆来又匆匆去了,对李纨道:“原来林姑姑走路也能这般快!”一句话把刚进来的两位嬷嬷逗得大乐。常嬷嬷见桌上放着的荔枝,笑道:“林姑娘倒是有心。”李纨道:“她正不自在呢,又想给兰儿尝个鲜,又怕反而刺了我们的眼。”常嬷嬷笑道:“林姑娘也是个灵透人,偏偏只在在意的人身上放心思。这个事行来,只顾着奶奶跟哥儿的心思了,倒不去想想若是那位晓得了不知道心里怎么寻思呢。”李纨苦笑道:“若不是嬷嬷这般说,我也想不到的。”闫嬷嬷也摇头道:“大宅门里当媳妇做姑娘的,哪个不得一重心思绕几回?奶奶这样的也是少见了,林姑娘照我看着,比奶奶还松心。这以后若真是如了老太太的愿,可怎么是好。”说了几人看一眼贾兰,不便再议,就歇了话头。李纨拿了那荔枝盒子给贾兰道:“喏,你林姑姑特特送来的,好一番心意,你就尝尝吧。”贾兰如今新奇果子不知道见了多少,又不晓得外头的风风雨雨,自然也难把这鲜荔枝当回事,拈了颗剥了吃,对李纨笑道:“回味有些发酸,香气倒好,却也比不上团香果、多籽甘那些。”又捡了另一颗剥了递给李纨道:“娘也尝尝。”李纨接过来吃了,吐了核,擦擦手,笑道:“或者过些日子咱们也得呢,只是如今这般,咱们倒不好随便送了,显得轻狂。”闫嬷嬷听了点点头,常嬷嬷笑道:“奶奶不如把这核儿种咱们院子里,看看能不能出苗呢。”闫嬷嬷笑她:“这东西连金陵扬州都没听说能种的,咱们这儿还能种了?”贾兰听了起了兴头,忙道:“我来种,我来种。”李纨笑道:“忙什么,都不看什么时候了,收起来你明儿下了学种吧。我还得让人给你备两个盆儿呢。”贾兰听了这才罢休。 黛玉回到贾母院子,贾母正跟王夫人几个说事,黛玉便回自己屋子去,却见宝玉带着袭人在那里等着。见黛玉来了,忙起身拉了她手,牵至桌边,只见上头放着个水晶盘子,盘子里三颗荔枝。宝玉道:“我特让寻了这盘子出来盛它,可好看?这东西水甜,你自来不爱荤腥,倒喜这些生鲜东西,我这就给你拿来了。”黛玉感其心意,笑道:“我倒是要领你的好意。只是这荔枝性热,我偏又容易咳嗽的,不好多吃它。”见宝玉悻悻然,心下不忍,忙又道:“倒是你这盘子配得有趣,不过我想来,这壳子绛红,水晶盘子衬着它倒显寡淡了,若是用玛瑙的碟子只怕更有趣呢。”宝玉听了如获至宝,拿扇子敲了头道:“果然果然!听妹妹说来,果然如此!我这就去换来!”说了就要往外去,袭人忙拦了他道:“林姑娘不过是那么一说,二爷也别想起一出是一出的。那些个玛瑙翠玉的碟子如今不晓得收在哪里呢,都这个时候了,怎么寻去。如今太太正在老太太那里议事,说不得事了了就得寻二爷过去呢,着急忙慌地弄起这些来,又要惹一通说道。”黛玉也道:“袭人说得有理,哪里就在这会子了。再说了,这东西又娇贵不经久放的,我又不吃它,你就拿了回去,明儿再寻了碟子也好。”宝玉只觉今日事事没些意思,又不好跟黛玉撒气,便冲袭人道:“让你寻来就去寻来,什么不晓得放在哪里,就那么两间屋子,有多难找?!”袭人见他动气,不敢再多劝,只好带了人回宝玉房里去寻那碟子。她刚去,这头王夫人就遣了金钏儿来寻宝玉,金钏儿笑道:“我说呢,这会子再不会在自己屋里的,直接来这里,省了趟腿功夫。”宝玉笑道:“倒是你知道我呢。”黛玉也道:“下回就不在这里,让你白跑一趟!”金钏儿笑道:“那再不能的,咱们二爷啊,林姑娘就是想撵也难呢。咱们二爷会变着法儿作揖告罪。”黛玉知道她又说前两日两人拌嘴宝玉赔礼的事,便啐她一口,转了话头道:“你吃不吃荔枝?”金钏儿一愣,好似没听明白那话,宝玉也笑道:“你今儿这般伶俐,没旁的赏你,这荔枝给了你吧。”金钏儿这才知道不是说笑,忙道:“平日里也没少得二爷跟姑娘赏,这东西却不敢领,太金贵了些。”黛玉见宝玉这晚事事受挫,恐怕又要心气不顺,便开口道:“那这么办吧,咱们一人一颗分了吃可好?”宝玉一听,大喜,忙点头道:“就是就是,那就如此了,这么说来就是我跟林姑娘吃荔枝呢,赏了你一颗,便是太太问起来也是无碍的。”说了就拈了颗递给金钏儿,金钏儿笑眯了眼睛道:“回去说了,她们非得恨死我呢!”宝玉又拈起一粒,剥了壳子递给黛玉,自己才拣了剩下一粒吃了。袭人总算寻了那缠丝玛瑙碟子来,却只剩雕漆渣斗里片片果壳,又拿这碟子盛哪个荔枝去呢。 135.荔枝糖水 李纨晚间拿两颗干荔枝的核儿把贾兰让青葙收好的两颗给换了,她不晓得,那干荔枝是晒干的,那核儿拿去一样种得出来。何况她是放在息壤里,但凡还有一缕生机都能开枝散叶。 流年偷换阵里哪有用年记的东西,虽没有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的,百年方得成材的却比比皆是。这荔枝核种到了那里头,自然转瞬就抽芽发条开花结果了。李纨只好停了那阵法,收了果子,再启动阵法,如此几回,虽是两棵树,也收了成堆的果子了。又将那阵圈缩小,把两棵荔枝树余在法阵外头,若不然,一进来不用干别的,只伺候它了。收拾妥当,这才又往浮尘集市去。 天气渐热,眼见着离七月进宫待选之期日近,薛姨妈约束着下头人等不许多嘴议论惹了宝钗不快,连薛蟠都正经了些日子。这日正逢曹夫人崔氏过府来教导宝钗,中间歇了,薛姨妈让人备了点心。崔氏见青瓷碗里玉白的果子,扑鼻一股荔枝香,心里诧异,便听薛姨妈道:“这里远了,新鲜荔枝不易存,外头人想的主意,用糖水泡着封严了送来的,请夫人尝尝。”那糖水荔枝又隔着冰镇过一阵子,入口冰齿,果肉甜嫩,崔氏舀着吃了两粒,笑道:“好消火气,可是偏了您了。”薛姨妈摇头道:“哪里的话,这点子东西哪里寻不来?夫人的良言却是旁处再也听不着的。”崔氏笑道:“太太总这么说,我都快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两人闲话几句,薛姨妈外头有事,让宝钗陪坐,就先告罪出去了。 崔氏拿勺子轻轻搅了搅那糖水荔枝,叹了口气,缓着嗓子对宝钗道:“姑娘这也没多少日子就得进宫去了,该说的琐碎规矩我们也说了几遍,还有几句要紧的话要告诉姑娘。”宝钗忙端正坐了,正色道:“谨领夫人教诲。”崔氏笑着摇了摇手,才说道:“规矩样子,都是说给人听做给人看的,一样的规矩,有的人做出来就让人看着信服舒服,有的人做出来就让人瞧着别有用心,这就不是规矩的错了。姑娘可明白为什么?”宝钗略一思索,问道:“可是因为常日里行止的缘故?”崔氏赞道:“姑娘小小年纪,这番心思气度,已比旁人胜出多少。不错,正是个常日印象的缘故。有的人并不守规矩,奈何人人心里认定她就是个大大咧咧不爱计较的人,虽则规矩上散漫些,也是天真性情。如今宫里顶受宠的那位长公主,便是如此。当今中宫却是出了名的讲规矩有规矩的,也因这点常受太后夸赞。那么看来,到底是讲规矩对呢,还是不讲规矩对?”宝钗哑然,崔氏顾自往下说道:“太嫔中有一位当年宠冠后宫,后来却因了一个不守规矩的名头废黜了,还是新皇施恩众太妃加封时才重新有了嫔位。如今的公主年纪都还不大,其中一位就因少年老成循规蹈矩被当今嫌其世故而不甚得宠……”叹气道;“这可又怎么说呢?”宝钗缓缓摇头。崔氏笑道:“姑娘要记着,规矩也好贤德也罢,不过是做给人看的。在什么时候什么身份该怎么做,却不是死的。宫里从来不缺人,顶要紧的从来就不是那些,而是另外两个字——‘有用’。”宝钗迷惑道:“有用?”崔氏道:“正是了。姑娘家里也有买卖,想必同行恶斗的事也有耳闻,世人为了锱铢之利尚且如此。那宫里是天下富贵权势所在,得一青眼飞黄腾达者比比皆是,底下所踩枯骨自然只多不少。这样的地方,有多少人情?天家无情这话,姑娘总该听过的。既如此,自然只剩下‘利害’一说了。我等小小人物,在那里,能活着不过是因为于某些人‘有用’罢了。姑娘需得有一双慧眼,能看清上上下下的得失利害,莫说与我等小人物无干,天若骤雨地若崩塌哪有小花小草能安然无恙的?是以,‘识时务’才是宫里生活的第一窍要啊。”宝钗皱眉道:“那样地方的人情利害,哪里是片刻能学得会看得清的,想要识,也未必能识得啊。”崔氏点头道:“也是如此,只是进去的又有几个是惯熟这些的?就是比谁学得快看得明了。虽是如此,中间有几件事,若记住了,自然也是大有好处的。”宝钗忙问是什么,那崔氏便道:“一个便是牢牢记着谨言慎行四个字,尤其是谨言。老祖宗说‘祸从口出’,却没几个人真的放在心上。宫里是顶顶能映照这句老话的地方了。多少人图一时口快,结下了仇怨。一时之气,你不作声,旁人就猜不透你。非要说出个是非好歹了,到时候都是把柄。说句到头的话,就算你恨杀了这个人,你又何必嚷嚷地全天下都晓得?越是如此越要若无其事,嘴里半句怨言都不能带出来,平日里分毫关系都莫要沾上,到时候即便他真没了,也没有哪个能想到你来。”说了抬眼看宝钗一眼,笑道:“这个话说过了些,可吓着姑娘了?”宝钗有薛蟠这么个哥哥,胆子早已大了许多,哪里会真的吓到,只淡淡笑着摇了摇头。崔氏便接着道:“谨言,方才说了。另一个是慎行,在低处时要打点妥当交好关系,在高处时更要面面俱到,切不可轻易看轻了谁。在宫里,一朝得宠和一朝失意的都太多太多,多少人都是败在自己的轻狂散漫手里的。不顺时怨天尤人,破罐子破摔,得意时飞扬跋扈,广结仇怨。方才说了,在宫里能活着的人,都是有用的人。是以即便不求交好,至少也要不得罪才好。行事多想几遍,宁可多费些心思,莫要轻易得罪了人。这点点滴滴平日不显,时候长了,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各人心里就有了定论。平日多花些心思,总是值得的。”宝钗问道:“这宫里又要如何不得罪人呢?”崔氏道:“其实也容易,人总有缺什么的,或者自己觉得自己缺什么的,你给了这个,自然认你的好。小奴才们没什么进项也没什么出息,给点赏赐自然是好的,却不是最好的,若能给条得脸的路,或者哪怕给两分尊重,都让人感激着。高高在上的那些人,他们要的东西,咱们可给不了。可这些人也有喜好,喜欢安静的你就少说话,喜欢伶俐的你就要能说笑两句,上了年纪喜欢陪伴的你得常去才好,再有个什么爱甜嗜酸的,能记着点就更好了。”宝钗听了连连点头。崔氏这才笑道:“今儿这一通长篇儿,说多了。这为人处世,都不是生来就会的,得练。到了那地方,你自然都明白了。”宝钗闻言沉思不已。 午后日斜,崔氏方告辞了从梨香院出来,坐车刚行了几步,又被二门口俩婆子给请到王夫人院子里了。奉了茶,闲话两句,王夫人才问她道:“这么些日子,劳累夫人教导我那外甥女,如今这待选的日子眼看近了,夫人看着准备得可还顺当?”崔氏忙回道:“不敢担夫人这样的话。说实在话,原先节度使夫人托人来问时,听说是皇商家的小姐,本有些犹豫的。因我先前受吏部程侍郎夫人之托,曾教过扬州盐商家的小姐,那大半年,我是什么法儿都使尽了,还是有愧程夫人之托。是以这回没敢应承教导,只说隔几日来一回闲话几句。却没想到薛姑娘是这等人才。夫人无需担心,薛姑娘的规矩礼节都是极好的,定不会有什么差池。”王夫人听了点点头,又问道:“这回入选的人听说不少,我那外甥女虽也是懂事的,却怕比不得那些千金小姐。”崔氏笑道:“夫人多虑了,这回入选人虽多,身份上薛姑娘或者吃亏些儿,这人品行事却是出挑的。别说是侍读,就是再进些也不会差什么。”王夫人听了抚了抚手上的珠串,那头彩霞端了个盘儿过来,王夫人笑道:“劳夫人这么些日子,我也没什么可相谢的,这是些宫制的玉颜膏,还请夫人笑纳。”崔氏听说是宫里的玉颜膏,不禁面上有些喜色,谦让了两句便让身边的丫头收了,又道了谢,这才出了贾府往家去。 这头王夫人坐立不安了半日,让人传进一个写书相公来,想了想还是不妥,又让出去了,另让人去寻贾政。两人商议了半日,才着人修书给王子腾送去。晚间王夫人又与贾母在上房说了好一阵子话。 早先李纨在珠界里收了些荔枝,新鲜的不好往出拿,只贾兰吃了个够,还连连道:“娘,咱们这些个比先前得的滋味足,肉头厚。”李纨只顾着叮嘱他:“莫与旁人说起,都是事。另有给嬷嬷们吃的,你别担心。”贾兰如今经过了贾菌跟小七的事儿,再不敢胡闹了,自然都答应的。李纨另将剩下的荔枝都除了壳,做成了糖水荔枝,各处送去些。黛玉得了李纨送来的荔枝,吃着挺好,宝玉在一旁看了心酸,便道:“妹妹不是说吃不得这东西?这会儿倒又爱吃了。”黛玉笑道:“先前吃了那鲜的,觉着头晕晕的,胸口也有些燥闷。如今这个吃着反倒觉着舒坦。”贾母便道:“这东西生跟熟的性味不同,比方那莲藕,生时寒凉,熟了就温补。这荔枝也是一样,你既吃着好,我这里还有你嫂子送来的一罐子,也拿了去吧。”黛玉摇头道:“这个老祖宗留着自己尝尝,这回是药行里的主意,或者对身子有些补益,我这些尽够了。”贾母这才罢了。实在是黛玉那份用的是苦茶泉泡的,她又在修习青冥诀,自然身有所感。探春在一旁道:“林姐姐口味跟咱们不同,我吃着这个就是个甜,虽也有些香气,到底比不上新鲜的。”凤姐在一旁道:“不说这个,反正上回林妹妹当成宝的那个茶,我闻着哪里有点茶香?看那嫩翠的样子,倒也不是陈茶,只是那个味道淡的,沏了茶,竟是比白水还淡些。”黛玉道:“凤姐姐嫌弃到如今呢,我直心疼我那茶,好不容易得的。”贾母笑道:“这样不是正好,往后,但凡有你觉着味儿淡的茶叶就给你林妹妹送去,玉儿呢,就拣那浓味厚气腥膻浊荤的送给你凤姐姐,就合了她的心意了。”凤姐揉着眉头道:“老祖宗这话,我听着好像是这个道理,要想认下来,又总觉着哪里不对似的。”众人自然都笑。贾母又问:“听你们这话,你们是都得了?这回可又让你大嫂子破费了。”探春便道:“不止咱们,宝姐姐那里也遣人送去了,连着给云姐姐的都有,二哥哥收着呢。”贾母道:“难为她想着。”宝玉提起了湘云,便对贾母道:“老祖宗,不如咱们接了云妹妹来吧,也好热闹些。”探春听了这话,深有所感道:“正是呢,二姐姐一天到晚窝在她房里看书,四妹妹也难得出来玩笑,宝姐姐又要学东西,都没原先热闹了。”贾母笑道:“既如此,就让你凤姐姐派人人去接了云丫头来吧。如今天儿长了,也是热闹些好。”宝玉感激得看探春一眼,自是心满意足。黛玉在一旁看了,也不欲多话。倒是凤姐想着接了人来还得收拾个可以住的地方,为免上回那样的尴尬,便开口道:“这会子遣人去,也得下晌才能到呢。我倒先给云妹妹收拾个屋子出来是正经,如今天儿热,姐妹们的屋子又都不大的,再混着住怕都委屈了,横竖云妹妹也是常来常往的,不如就在老祖宗跨院里收拾出一间房来可好?”贾母也想到了,便笑道:“那就依着你吧。”凤姐这又调派人手收拾屋子去接人不提。 众人商议时,李纨正在自己院子里思量一桩烦心事。许嬷嬷着人送了信来,道是闫钧有意卸了庄头一职,虽没说因由,李纨也猜到恐怕是因了他媳妇的缘故。只是这庄子跟旁的不同,到底还有许多交际,许嬷嬷太过抛头露面也不好,何况也太劳累了些。有心不允,那闫钧媳妇整出来的事,听说了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再如此下去,积怨更重,还真不晓得能生出什么事来。想到这里,不禁揉揉眉头——这都叫什么事。斟酌着回了信,只道这庄头的活计还得有人做,至于名头倒容易,让他们自己想法子变通。以她的世故,能想到这样也是极限了,心里不免想着,若是换了凤姐,不晓得又有多少种手段让人服服帖帖的。 梨香院里,薛姨妈回来时崔氏已走了些时候,见宝钗一个人坐着发呆,便问道:“莺儿呢?这丫头越发懒了,怎么不见个人影。”宝钗回过神来,回道:“是我让她出去的,想一个人呆会子。”薛姨妈见她如此,忙上了前,细看她神色,问道:“怎么,可是曹夫人说了什么?听妈的话,放宽了心,咱们又不是那等只指着这一条路的人家。不过是应了这个名头,总得去露个面罢了。完了好好地回来,就算过去了。”宝钗抬了眼问薛姨妈道:“怎么妈总是料定了我选不上似的?”薛姨妈笑道:“我又不是神仙!这许多人,就选那么几个,谁晓得!”又问宝钗:“刚曹夫人特特留下来与你说了什么要紧话?”宝钗道:“说些宫里必得守的规矩,我一时也明白不了,刚坐着琢磨呢,莺儿在眼前走来晃去的我看着眼晕,才让她出去耍去。”薛姨妈道:“那里头多深的讲究,你才多大点子人,虽比旁人强些,究竟年纪小呢,想不明白也不差的,只记在心里,到时候一对景儿或者就明白了。”宝钗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着呢。”薛姨妈笑道:“这曹夫人刚来时冷眉淡眼的,如今看来倒对你有几分上心,这特特一番话,也是她在宫里那么些年过来才想通了的关节,留到这个时候才说出来,是看重你的意思了。”宝钗笑道:“恐怕还是妈那碗荔枝的功劳。”薛姨妈笑道:“珠儿媳妇使人送来的,正好借花献佛了。拿了这个出来,也显着咱们诚心。”宝钗刚才坐着细细思量崔氏所言,越发觉着不是个公主侍读该明白的道理,只是这话让她一个女孩子怎么跟薛姨妈分辨明白?只好藏在了心里,独个儿思量罢了。薛姨妈见宝钗神思不属的样子,却是另有一番心思,只是她那想头也是不便对宝钗明说的,想了想道:“做人呐,总是不容易的。这宫里头天大的好处跟天大的灾祸都近在眼前,自然更难做人些。曹夫人今日教你的东西,是从那样凶险富贵的地方得来的,自然不同寻常,你想不通怕什么的。只要记着了,以后好处大着呢。这个就跟做买卖一样,百十万两的买卖你都做得,换个千儿八百两的买卖自然是手拿把攥了。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宝钗听了笑道:“我如今都还没想明白曹夫人说的话呢,妈倒是好打算。”薛姨妈笑道:“什么东西,干想着或者不明白,误打误撞的用上两回,就得心应手了。”宝钗点头叹息道:“我倒盼着别用上这些东西呢。”两人说着,就听外头薛蟠风风火火地来了,大嗓门扯着:“得了得了,你们都别碰,这东西还是我拿着,都出去出去吧,我跟太太和姑娘有话要说呢。你们都去门口守着,有人来了就报一声,听着没?”又是一众应是的声响。 136.耆老荐选 薛姨妈才要开口,薛蟠早掀了帘子进来,只见他手里抱着个四方木匣子,显是有些分量,往桌子上一搁,这才甩了手松口气。薛姨妈见他额头有汗,拿了帕子给他擦,骂道:“多大人了!什么事跟狗撵的猴似的!热成这样,伺候你的丫头们呢?小子们呢?个个都该收拾了!”薛蟠任薛姨妈骂了两句,嘿嘿笑着道:“我这不是着急嘛,好容易搜罗齐了,妈跟妹妹都看看,还有什么不妥的,只管告诉我,我再寻去!”说了掀开匣子盖,里头分了五六个格子,放着满当当的首饰玩意,又把这一层揭过,底下还有一层,只分了两格,也是满满当当的。宝钗见了心知是备着她进宫去的东西,又气又笑道:“哥哥!我去就算能留到最后来,满打满算也就一个来月光景,你备这么些东西做什么!要穿的衣裳可戴的首饰都是有规矩的,妈早就备好了。”薛蟠摇摇头道:“这些东西哪能给你戴?都是给你留着赏人使的。我问了冯家牛家和两个郡王府里头的人,都道宫里头走步路都得给赏,咱们家也不在乎这些,别缩手缩脚地让人看轻了。”宝钗跟薛姨妈再细瞧,才见这些首饰果然不甚花俏,倒是用料着实。薛蟠又指了底下那格道:“这些是些散碎银票,打赏个普通小太监小宫女儿什么的得使;这些首饰妹妹出门时就随身戴上两样,赏人时直接从胳膊上抹下来,那些大宫女管事嬷嬷之类的,就得用这些了,给银票人看不上。再这些子玉料,打赏管事太监使的,给银子得给多少,哪里有地方放它!”从顶里头翻出两个鼻烟壶来,递给薛姨妈看,口里道:“这个费了老大力气才得的。京里体面人如今兴这个,好的难寻,这俩,一个琉璃五彩内画的,一个珐琅嵌宝的,就是现给一千两银子也没地方买去。也就我了,还能寻摸俩来。”宝钗道:“这回打点上下已花销不少了,怎么还备这样的东西?我不过是选个赞善伴读,哪里用得上这样的。”薛蟠摇摇头道:“话不是那么说的,有些事情,从小鱼小虾米嘴里打探不出来,要问大太监,没个像样东西怎么开口。这个妹妹拿着,用不用的着再说,总是多带着点防身。”薛姨妈啐他道:“呸你个糊涂东西!防什么身!你妹妹是去宫选,你当是去贼窝子!”薛蟠撇撇嘴道:“妈你哪里晓得。我这几日跟他们混一处打听话,那一件件一桩桩的,说出来怕吓着你们!要照我的意思,不如就报个病,免了选得了。我薛蟠的妹妹,怎么能去伺候人?哪怕是公主呢……”他还要嚷嚷已被薛姨妈掩了嘴,一通捶他,恨恨道:“你嘴里就不能有个把门的?!这是什么话!什么叫哪怕是公主呢?全天下的人都是他皇帝家的奴才,若能选上,那是恩典!你!我可跟你说了,你在外头要也敢这么胡咧咧,到时候惹了祸,连累了你妹妹,我看你怎么去祠堂跟你爹交代!”薛老爹人虽作古,余威犹在,薛蟠听他娘这么说了,缩了缩脖子哼哼两声,不再言语了。宝钗叹气道:“妈,哥也有番道理,咱们如今也不比从前了,这么大手大脚地花起来,还不知道是个什么了局呢。”薛姨妈握了她的手,拍了拍道:“他是混话,你莫理他!这进一趟宫,不管能不能选上,也是个历练,那么些公主,平民老百姓哪个说见就能见了!这不是福气?这些东西……”又回过头去瞪薛蟠一眼,方转回来对宝钗道:“你自己看着挑拣挑拣,选些合用的带上,这些之前崔夫人跟那两位嬷嬷都没少说起,你心里也有数的,正好练练手。”薛蟠见还要挑拣,不乐意了,道:“这都是我从几个大托盘里挑出来的,样样都是好的,妹妹都带上,还挑什么!”薛姨妈不得不又给他一下子,骂道:“说你糊涂,你又记着要办些事,说你不糊涂,你又不带脑子!你妹妹这回进宫待选不能带丫鬟的,你想怎么着?这匣子你捧着都费劲,让你妹妹怎么拿?!”薛蟠长大了嘴道:“啊?不让带丫头?小丫头也不成?这可怎么是好,这可怎么是好。”薛姨妈见他这样,倒是真心疼妹子的,又气又笑道:“好了好了,你道都跟你似的,离了丫鬟连个脸都不会洗了。”宝钗见薛蟠一脸‘没丫头自然不洗脸了’的样子,不禁掩嘴乐。 日来夜往,没过几日,就到了宝钗进宫的日子。东西都不知收拾了几遍,薛姨妈虽一力硬撑着作出一副胸有成竹的轻松样儿,待宝钗坐上车出了门,就回自己屋里呆坐着流了几滴眼泪。可怜自家没了掌门户的当家人,才要在这样的事情上下功夫,没根没基的,恐怕宝钗进了宫里要受委屈。越想越心酸,又没个可商量的人,便连晚饭也不吃了,只在床上躺着。正迷迷糊糊的,就听得外头有声响,叹了口气扬声问道:“同喜,外头什么事?”同喜隔了帘子回道:“太太,是府里二太太来了。”薛姨妈听说是王夫人来访,才起了身,正要叫人进来伺候,王夫人已掀了帘子进来。看她坐在床上,脸上犹有泪痕,便挥手让跟着的人都退了出去,才近前坐了,叹气道:“我就晓得,你打小就这脾性,总是好硬撑着,再不肯失了脸面的,只好等没人的时候躲起来哭。每回我见跟着你的蝴蝶儿小蜻蜓她们在门外守着,就晓得你又躲起来掉金豆呢。”薛姨妈见王夫人说起陈年往事,也不禁笑出来。王夫人握了她的手道:“跟我就别外道了。你这会子的心思,我最晓得的。当年元儿选上了,阖府高兴,都道是投了那时中宫的眼缘,是大福份。我在场面上只好也扯了嘴笑,回了屋子,背了人,躲到佛堂里哭。夜里做梦,一回回梦到她被罚宫规了,被欺负了,吓得一身汗地醒来,再想想又忍不住心酸。老爷知道了还要嫌我愁多泪多晦气多,唉。”薛姨妈听了这话,也忍不住滴下泪来,哽咽道:“姐姐,我不瞒你,钗儿她命苦啊,若不是没了爹,我又是这么个软和性子,她也要不了走这条道。我也晓得她的心思,想着蟠儿这么个性子,总是自己有个好出路,才能保全了我们这一家子。只是这样的事情,本该是男人们的事,她一个女孩子家,竟要操心这些,教我怎么不伤心。旁人家的姑娘,都是玩笑着过活,她这里,平日里手不闲地练女红,还要分神支应家里铺子上的事情。没了蟠儿,外头就没个能进出的人,可若没了钗儿,光有个蟠儿能成什么事!我又心疼她,又不得不送她去了,这一想起来,心里就跟油煎着一样。”王夫人听了道:“你既心里这么想的,如何不早说了。莫说是个女史的宫选,就是嫔妃的宫选,咱们也能想法子免了去。早先看你倒也兴头,我还当你心里乐意的。”薛姨妈流泪道:“这哪是那么容易的事了。薛家宗族里七个耆老荐选了去的,名头一封直接就送到京里,连金陵都没经过。我不过一个妇道人家,除了紧着准备些能用得着的东西,还能怎么样。”王夫人问道:“耆老荐选的!怎么没听你说起过。”薛姨妈茫然道:“不是一早就说是荐选的了?我们不是自家报选的。”王夫人攥了帕子道:“嗐!你这个糊涂劲儿,荐选跟荐选不一样,寻常荐选了还得过府郡的筛选呢,这耆老荐选得三个望族乡老联名才算,你这倒好,七个,恐怕在宫里都打了记号了!”薛姨妈摇摇头道:“有什么不同,不都是得去。一个个都说钗儿命好,压得住富贵,就闷声不响地给递上去了,来咱们家里就是报喜来的,我那时就一点旁的主意都没了。”王夫人见薛姨妈如此,只好往开了劝,又看着她用了点清粥,这才急匆匆回去。薛姨妈靠坐在榻上,手里捻着宝钗儿时佩戴过的小金锁,嘴里喃喃道:“儿啊,路总是一步步走出来的。” 王夫人回到院子,贾政正坐在榻上喝茶,见她进来了,问道:“怎么这会子才回来。”王夫人也来不及换衣裳,先向榻上另一头坐了,忧色道:“今儿是宝钗进宫待选的日子,我过去看看,哪想到一问才晓得,这回竟是耆老荐选上去的。常日里只听说是荐选,哪想到这样!”贾政慢条斯理喝着茶,看王夫人面色忧急,狐疑道:“不都一样,不过是选个公主伴读罢了。”王夫人不耐道:“这怎么能一样了?耆老荐选跟寻常的哪里能一样分量。虽说是选公主伴读,如今鸾鸣宫里的贵太妃不是原先长公主如今的大长公主的伴读?便是如今几家王府里,也有是公主伴读出身的。”贾政拈须皱眉道:“唉,这些后宅琐事,你说与我听作甚?俗不可耐!”王夫人摇头道:“老爷怎么听不明白,我这是想着,宝钗也是个出众的,若是入了贵人的眼……”贾政道:“那不又是一门亲戚,你又急些什么!”王夫人道:“若是入了宫里那位的眼呢?如今我们几家甚至连着甄家都在给元儿使力。宝钗是薛家族中耆老荐选的,若是也进了宫,这薛家定是不会再借力给我们了,连着我哥哥那里也得两头平着些,咱们府里也不是早年间了,若这么一来……”贾政这才拧了脖子沉吟片刻,又道:“这……这不能吧……到底那身份在那儿呢。”王夫人道:“若是直选妃嫔,自是不能的,这先做了公主伴读,就不好说了。”贾政又想了想,才道:“这个你还得寻舅兄商议,还得问问老太太,那里头的事,咱们哪里想得明白。”王夫人心知贾政在这些事务上实在有限,不过是不便越过他罢了,既得了这话,也不再多烦他,转日就寻贾母商议去了。 李纨在自己院子里坐着跟许嬷嬷说话,许嬷嬷从庄上带了些新鲜菜蔬来,自然大半都拿去了大厨房。常嬷嬷得了独给她的一份,笑道:“这么着我可不好意思了。”一行说着一行拿手频频摸着手里的罐子,显见是极合心意的。许嬷嬷道:“得了得了,瞧你笑出这一脸褶子来,还瞎客气上了。上回那榆钱儿饽饽、槐花糕不是大大投了你的脾胃?我回去说了,巧娘子想着我再来时恐怕错过槐花的季节,就做了这槐花酱,这就给你拿来了。”李纨笑道:“要说咱们府里什么没有,可常嬷嬷爱的那些还真寻不出来。”许嬷嬷笑道:“奶奶哪里晓得,她顶喜欢的东西就是有也不能给她!她顶喜欢臭干子腌虾酱子这些腌臜东西,若真要可着她心意吃上一顿,这屋子里能臭上三天!”闫嬷嬷不禁笑道:“你这是还记着当年一屋子住时候的事儿呢。”许嬷嬷连连摇头道:“真是苦不堪言,苦不堪言呐。偏那时候家里老太太还纵着她。”常嬷嬷这才笑眯眯接道:“老太太也爱这一口,苋菜梗子的陈年老汤蒸豆腐,要用当年的好菜油才香。”许嬷嬷连连唉哟,把一众人等笑得不成。说着庄上的事,许嬷嬷又想起什么来似的道:“对了,那南边到的船队真有咱们当年出去的那些。这回是得了准信儿了,真是阿弥陀佛,那么老远,风里来浪里去的,平安回来了,真是佛祖保佑。”常嬷嬷道:“是你女儿女婿那头的消息吧?她家二小子也回来了?”许嬷嬷摇摇头道:“我也有阵子没见过计良了,不晓得二小子回来没呢。”看李纨一眼,笑道:“他我倒是不担心。这回的消息是那个新盖的北师府里传出来的。庄上买卖东西走进走出的,跟那里头做活的人有来往,听来的消息。说已经有乘船进京来的了。”常嬷嬷笑道:“早前还说都被贼寇擒了,被风刮了的。可见没个准的。”许嬷嬷点点头道:“这回是准了,那船队大半都回来的,折损的不多。这下又得有大批的番货售卖了,不晓得又要兴起什么衣裳样式来。”常嬷嬷笑道:“这个,在咱们府里,只看**奶就是了。什么洋绉倭缎西洋药膏琉璃镜子的,那都是独一份。”说了就拿眼看李纨,李纨笑道:“嬷嬷别看我,给你拿撒花洋绉做裙儿你也不穿。”众人又是一笑。 贾兰问道:“嬷嬷,咱们的庄子离北师府不远么?”许嬷嬷道:“不远,走道儿过去也要不了多少时候,如今庄头正张罗修路呢,修好了路,走车走马更快了。”贾兰可惜道:“早知道这样,先生带我去书院的时候我就该往庄上走走,看看娘说的那个屋子修成什么样儿,还能见见小七娃子。”许嬷嬷笑道:“哟,小七要知道哥儿这么惦记他,又得乐了。哥儿说的书院可就是北师府边上那个?”贾兰点头道:“可不就是那里,叫做连城书院。那地方可真大,人倒是不算多,没咱们府里人多。”常嬷嬷笑道:“要跟咱们府里比人口,那还真没几个比得过的。”许嬷嬷道:“这回哥儿知道地方了,下回再要往那头去,先让奶奶给庄上送个信儿,庄上派人去接哥儿。要说起来,那庄头正院可一直空着呢,只是虽是正院,也粗陋得很,可不能又跟咱们府里比。”贾兰笑道:“先生问了我族学里学的书,不怎么满意的样子,还说等他安顿下来,说不定就接我去连城书院读书呢。”几个嬷嬷都一愣,看了看李纨,笑道:“这可是胡说了!哪有家里的正经哥儿跑去那么老远地方读书的!就是嫌族学里不好,再寻个先生也不是不成。哥儿还小呢,哪能让你一个人跑外头念书去!”李纨见众人都看着她,笑道:“早跟我说起过了,我说了我不拦着,只要老爷太太们同意,我就让他去。”众人相视无语,李纨笑道:“你们不晓得,那个连城书院也不是一般地方,寻常人想去也去不了呢。他若有那个缘分,我有什么不放心的。不过这么点子路,实在不放心,一天遣三回人过去看看也不费什么事。”许嬷嬷笑出声来,贾兰赶紧摇手道:“别别,若要这样,我还不如不去呢,就在族学里混日子好了。”李纨点了他的额头道:“你看看你如今在族学里,茶饭本也有人管的,还不是得从家里带了去?你若去了书院,这一日三餐点心吃食,真的不用我遣人给你送了?”贾兰赶紧摇头道:“那书院里都有饭堂的,哪里用得着从家里带。不过……不过若是娘新做了什么吃食,让常安闫铭他们给我顺带着来一份倒也不赖。”许嬷嬷赶紧道:“咱们庄上也有饭堂呢,大得很,管着百十来人的吃食,直管放心,饿不着哥儿。”闫嬷嬷摇摇头道:“好好的说去书院的事,不问问山长先生的来历,不说说里头读的书处的人,一个劲儿地奔吃去了,叫我说你们什么好。”贾兰赶紧笑道:“嬷嬷,这叫做‘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137.暑事 转日许嬷嬷要回庄上,常嬷嬷从袖笼里摸出个本子来,叹口气道:“你不是说那巧娘子还识几个字儿?这本子里记着些吃食的做法秘要,我那几个儿子媳妇都不开窍,给他们也是白瞎。你就帮我转交给她吧,也算我的谢礼。”许嬷嬷接过来,看上头写着“饮馔杂记”,粗粗一翻,都是大白话写的,从刀工火候到调味配料,事无巨细,琐琐碎碎地都有。不禁笑道:“我说你不着调吧!好好地在奶奶身边做管事嬷嬷,看看,都在什么上头花心思!”常嬷嬷笑道:“你是个天生劳碌命,不晓得如今我们这日子多少悠闲。就这么着,我还整天整天的闲着呢。”两人说笑的几句,许嬷嬷便收好了本子,又替巧娘子谢常嬷嬷。常嬷嬷笑道:“你谢什么,照着那小媳妇的性子,得了我这样大传承,指不定以后还有多少孝敬呢。”许嬷嬷笑道:“果然打得好算盘!” 天渐热,树碧草秾,不知什么时候蝉儿已鸣在树巅。李纨的日子过得混沌,常常在珠界里呆的不计时日,出来又总拿神识牵引素云碧月,实在是在珠界里用惯了。为防错失,便特给自己定了规矩,出珠界前必将神识灵觉锁了,要用时少不得要动念引发,就免了随取随用误步歧途。 这天她正歇午,却见凤姐来访,诧异道:“你一天哪里得点闲?倒跑我这儿来了,可是难得。”说了让人给凤姐上茶,凤姐见端上来的透光薄瓷杯里淡红的茶水,却不见茶叶,李纨笑道:“这是生脉散,用人参、麦冬、五味子蒸的,补气生津,最合夏天用。”凤姐叹气道:“果然还是你这日子舒服,什么什么都周到。”李纨笑道:“难得**奶夸我一句呢。却是夸错了,这东西我是不用的。我这整日里这么一呆,哪里用得上这些。庄子有言道‘静默可以补病,眦媙可以休老,宁可以止遽。虽然,若是劳者之务也,非佚者之所未尝过而问焉’。就是这个理儿了。”凤姐瞟她一眼道:“好了好了,让你带着姑娘们读书做活,你跟我这儿也掉起书袋子来!我可不是跑来听你扯闲篇的啊。”李纨笑道:“你有事寻我你自然会说,若没事的,听我扯扯闲篇有什么不好。闲字难得。”凤姐摇摇头道:“跟你实在过不到一块儿去。这么跟你说吧,早前几年南边海上买卖就起来了,如今跑英吉利的船队居然都回来了。听说这一趟得的好处够再置几个这样的船队了!都疯了,手里但凡有两个闲钱的都想组船队呢。只是他们不懂,这东西哪里那么容易了,海上什么地方,说没就没了。这要做买卖,自然要找熟手好过生手。如今我看着,最大的熟手大概就是章家二爷那里了,管着多少年的海关,尤其在广州那里,更是树大根深的。就想来问问你,有没有这个门路,寻个入股的法子,哪怕多去点折头都行,万两入股算八成。你看怎么样?”李纨眼晕晕,随口道:“听不懂你说的那些黑话,下回章家太太再遣人来时我让带个信过去问问,下回她若在京里时,我引了你们两人见面自己说去,可好?”凤姐愣住,再看她一样,小心问道:“真的?就这样?”李纨点点头道:“可不就这样,你这么罗里吧嗦一堆,我带话也带不明白。生意买卖上的东西我更外行了,到时候你们碰了面自己说,要怎么着不都好弄?”凤姐这才迟疑着点了点头道:“好吧,你记着点这事。”李纨点点头,又问:“这事儿急不急的?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着人。”凤姐摇头道:“这有什么急的,那船队都是得等时节侯着风出入的,又不是赶大车,一愣神还错过一趟两趟。”李纨笑道:“那就好。”凤姐还待说话,平儿打外头进来低声说了两句,凤姐叹口气起身,李纨笑道:“你这劳碌命,也就说两句话的功夫。”凤姐笑笑道:“那这事儿我可就托付你了。”李纨道:“我心里有数,放心吧。”凤姐这才带着平儿走了。 一路走回自己小院,凤姐问道:“你方才说什么?那利子钱怎么了?”平儿道:“方才旺儿家的来回,道是那笔钱本当这两日收回来的,那家子如今急用,想再延一期,这延的一期利钱再加两成,奶奶要同意,下晌就先把那加的两成利钱拿来。”凤姐嗤道:“我让他两口子连本带利地给我收回来我有用,又出幺蛾子,本钱拿不回来,要那两成利钱够干吗使的。”平儿听了便道:“那这么我就跟她说去,让她别延了,赶紧这两日弄清楚了拿进来。”凤姐摇摇头道:“由他去吧,只是那利钱也不用先拿来了,那家不是急着用钱嘛,那利钱也放给他们得了。”平儿道:“奶奶不是自己有急用?”凤姐道:“托人的事儿哪里就那么快有信儿了,这一期也耽误不了什么。只是告诉旺儿家的,下回我说要时是一点磕绊都不能打的,定要给我足数送来,若不小心耽搁了奶奶我的大用场,他一家子就等着吃自个儿吧。”平儿忙答应了出去给传话。 她前脚刚走,后头贾琏就回来了,见了凤姐笑道:“怎么这会子没歇着?”凤姐斜他一眼道:“怎么了,又想趁着我歇了好去偷哪家的腥婆子?”贾琏道:“就没法跟你好好说话。”凤姐这才笑道:“哟,今儿我们二爷要跟我说话呢,我听听是什么好话?”贾琏笑道:“你这就是狗脸,一会儿一变的。”欠了身往凤姐身边斜靠坐了,懒声道:“还不是那见鬼的船队闹的,如今个个像闻见了腥气的老猫,四处抓挠呢。”凤姐不语,贾琏微微仰起身,小声对凤姐道:“我这儿有条发财的路子,你可要听听?”凤姐笑道:“弄鬼呢,能发财你还在这里坐得住?”贾琏道:“由来大财都是急不来的,怎么坐不住。刚我跟牛家老二喝了顿酒,他们如今寻了靠山,也弄船队呢。说若是我愿意,也带我入个股。”凤姐道:“你与我说这个做什么,该与老爷太太们说了才是。我这里可支不出银子的。”贾琏道:“嗐!跟他们说什么!咱们府里哪有那个闲钱,再说了,若我开了这个口,到时候赔了亏了还不活吃了我。”凤姐道:“那你与我说就不怕亏了赔了我也吃了你?”贾琏笑道:“**奶你是什么人,如今个个都说那是女中豪杰,巾帼中的英雄!这样的事也只有**奶有这个魄力和眼力了!有道是,富贵险中求,是不是这个道理?”凤姐见贾琏耍赖,笑道:“你还是安生点吧!那样大的买卖里,钱少了起不了个水花不说,拿出去还招人笑话;钱多了倒好说,只是就咱们俩哪里去弄那么大笔的银子来。虽说嫁妆丰厚,也都是些死物,还能拿陪嫁的书画古董去入股了?没得笑掉人大牙。”贾琏叹气道:“唉,可见是钱生钱的,这大好的发财机会就这么溜走了。”又抬头道:“又或者,咱们抵几箱东西出去弄些活钱来。”凤姐冷笑道:“那开当铺的是大善人呐?由着你要价儿!照着咱们之前的,得多少东西能押出一万两银子来!总不能凑个两三千两的拿出去现眼。”贾琏又叹气,沉吟半日,压低了声问道:“如今……那账上就没有能活动的银钱了?”凤姐倒吸一口冷气道:“你可真是让钱蒙了心了!竟想出这样主意来!只是你想想,那船队的买卖,一来一回就得一两年,这还是顺当的时候。你想个什么法能从账上弄出去几万两银子一两年的?若有这本事,也不用做买卖了,直从账上拿就成了!再有了,这做买卖哪有稳赚的,若是亏了赔了,咱们拿什么填账?!”贾琏这才听出来了,是路路不通,不禁连连叹息。 平儿传完了话回来,见贾琏在屋里,正要退出去,却被贾琏看到了,便随口问她道:“可是稀奇了,你奶奶在屋里,你倒不在屋里伺候,这是去哪儿浪了?”平儿便道:“我又不是二爷。”贾琏碰了个软钉子,讪讪道:“你还不管管你这丫头,连爷都敢骂了。”凤姐笑道:“得了,不是你先惹她的,她就骂你了!”又问平儿,“外头有什么事?”平儿回道:“刚大奶奶遣人给送来些药材,就是奶奶刚才喝的生脉散,我收下了又打发了些赏钱。”凤姐点点头,贾琏道:“你怎么大中午还去寻大嫂子了?你不是总看不上人家?”凤姐道:“我看不上的人多了,还能不伺候是怎么的?”贾琏忙闭嘴摇头,凤姐才又笑道:“我是看不上她那性子!跟个活死人有什么分别!一天到晚地就在那一亩三分地里转悠,要说又跟章家二太太有交情,又有和生道的亲戚,怎么就不见一点活泛劲儿呢。若是我有这样的路子,少不得要做几件事让人瞧瞧。”贾琏笑道:“你这是以己度人呢,你自然好折腾,这不我还活着呢!大嫂子那样身份,能做什么事?再说了,你这就忘了咱们方才的议论了?那和生道跟章家都连着买卖,就算要动什么心思,也得有闲钱才成。这大嫂子拿的几个银子都填兰儿身上了,就是有这个心也没那个力。”凤姐道:“什么买卖是一口气吃壮的?不都得一点点来。她稍微用些心,一年翻个千儿八百两银子总有的,也好过日后看旁人脸色。”贾琏笑道:“稀奇稀奇,你虽口口声声看不上大嫂子,这话里话外倒是替她想的意思,也是个别扭性子。”凤姐道:“我就是看不得软人懒人,偏偏这两样她还都占了。”贾琏笑道:“你这可真是疯了,大嫂子要硬起来,头一个戳的就是那位,二一个恐怕就要扎到你这代管府务的,你倒盼起来了。”凤姐哼道:“我倒盼着她硬气些呢,难不成我还怕了她?”贾琏笑道:“不怕不怕,咱们链**奶能怕谁来!” 说着话凤姐让平儿把李纨拿来的药材取来看,却见是一个光面竹匣,里头列着三排牛皮纸包,拈了一个出来打开看,果然是三味药材,便对平儿道:“明儿开始每天熬一包来喝,我方才从大嫂子那里喝了来,觉着好像没寻常那么热了。”平儿忙答应了,又道:“大奶奶那屋子里也比旁的地方凉快,就是太太屋里放足了冰盆的,也没那么舒爽。”凤姐道:“太太最节俭的,舍不得那点凉气,放了冰盆就爱关窗子下帘,不通风可不就不那么舒服。你看大嫂子那里,窗户都开着,风口上放着冰盆,这吹进来就是凉风,又通透又凉快。”平儿道:“还有她们院子里头比咱们这里静,这一安静,人一少,就更觉着凉快些。”贾琏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起身道:“得了得了,我听出来了,合着是爷我闹得你们不清净不凉快是吧?好了,我这就走了,晚上想热闹了可别求我。”被啐了两句,笑嘻嘻又出去了。 且说贾琏出了院子,正想着没个可耍的去处好消磨消磨时光,就有小厮来道老爷有请。一时把那点子惬意的心思都丢了个净光,战战兢兢地往贾赦处去。却原来是贾赦几个玩古董的私交来访,正一处听戏热闹,叫贾琏过去见见人。这才松了口气,到底也是世家子弟,一身宝蓝直裰系着玉色丝绦,乍一看也有几分玉树临风之意。谈笑说话,众人自然交口夸赞,贾赦面上好看,也收起吹胡子瞪眼那一套。众人酒酣,小戏们带着妆上来劝酒,一时更是笑醉不堪,贾琏更在贾赦眼皮子底下跟几个老父的娈宠眉来眼去,也是了了心意。 那邢夫人听后头吵闹,忍不住啐了一口,令人关了后窗户。身边一个婆子道:“太太,那几个姨娘还往花厅凑呢,里头都是外男,真要撞见了有什么可不好。”邢夫人冷笑道:“管她们!最好弄个没脸,一起子都远远发卖了去才称心呢!”众人听说如此,便张罗着关了窗户,又把帘子下了。邢夫人道:“这般更闷热了,多放两个冰盆来!”那头有媳妇子回道:“太太,今日因老爷后头宴客,冰例都要了去,咱们屋子里只有一早放上的两个,再要就得等晚边的了。”邢夫人怒道:“不够用不会派人去那府里要?!连个冰都用不上了,这是哪家子的规矩!”众人皆默默不语,邢夫人气坐了一会儿,才道:“算了算了,还是把窗户开开,这么闷着,都快把我闷恶心了。”众人又是一通忙乱,王善保家的知趣地凑上来道:“太太,莫不是今日去伺候早饭时路上给热到了?要不要上些祛暑的汤饮消解消解?”邢夫人这才道:“是了!早上有些赶,车上没放冰我也懒得跟他们理论,这一路大太阳晒去,到那里儿我就觉着胸口有些发闷。”王善保家的忙道:“怪道太太早饭也没用几口,虽说如今天热胃口都差些,也不能吃这么少!要不去请个大夫来瞧瞧?”邢夫人摇摇头道:“那些个大夫有什么用?!开些个吃不死人的药方,苦哈哈地吃个几日,还不是自己好的。”一旁的丫鬟道:“上回大奶奶还让人特送了些暑天用的药来,太太看看,或者正合用呢。”邢夫人这才想起来,忙让王善保家的去她房里取来。打开了那匣子看,边上一个识字的丫头指着一个瓷盒道:“应该就是这个了,清暑通窍丹,我才听说老太太前些日子也着了些暑气,就是这个吃下去就好了,传得可神。”邢夫人撇嘴道:“这个可不是糖丸子,是药!你也就这么轻嘴薄舌得随便指这个吃那个的。”说了让人拿去家里药局子里请个人看看再说。 不一会儿王善保家的带来两个媳妇子回来了,回道:“药局子里菱哥儿说了,太太要觉着暑天胸口闷,可以吃这个丸子,就含个十来丸,一炷香时光就能见效。”开头说话的那丫头看王善保家说的正是自己早先指的那个,正要开口分辩,边上一面容平淡的丫头压了她的手,给她使一个眼色叫她闭嘴。邢夫人听如此说了,一边哼哼唧唧道药局的人也未必有几分真功夫,一边又让人倒水来,将那药丸子数了十个放嘴里含了。那药丸子极细小,含到嘴里却有一股子清凉药气直冲上来,立时觉着呼气顺畅了许多。那药丸子慢慢化了就有些苦辣味,邢夫人赶紧示意拿水,一口给咽了下去,口里道:“真不是人吃的东西,又苦又辣,还不够受罪的。”王善保家的在一旁道:“太太可觉着好些?那府里大奶奶的药,几处得了的人都说好,那是和生道特地给大奶奶送来的,外头想买也买不着,咱们自家想要做也没人家那方儿。”邢夫人撇嘴道:“你也晓得人家是那府里的大奶奶,真好的东西能白白给咱们送来?人家还有自己的亲婆婆要孝敬呢!你当都跟咱们家似的,胳膊肘使了劲儿往外拐,亲婆婆倒扔到脑后头去!”夏婆子一直插不上话,好不容易等到这个话口,忙道:“那是太太知礼数的说法儿,人家心里可不这么想,人家那是亲姑母呢,只是弄不清楚这里是贾家还是王家了。”邢夫人听了便冷哼道:“弄不清楚,弄不清楚就让她回王家去,到时候就弄清楚了!”说了又把那药盒装回匣子,自己给锁上了,才让王善保家的拿去原处放好。 138.千境居 待邢夫人睡沉了,那伺候的丫头里一个给另一个使个眼色,俩人悄悄退了出来。那个道:“方才你怎么不让我说话,明明就是我一开始说的那个!”另一个淡淡道:“说这些做什么,就显你能?太太就是这个性子,信过哪个,你能卖个什么好来?你啊,还是安生点儿,别处处想显出自个儿来,到时候落不得好。”那个不乐意了道:“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又没做错什么事儿,怎么到你嘴里就没个好了?若不是仗着你姥姥是陪房,谁听你的话?!”那个淡眉淡眼的丫头叹了口气道:“这话旁人也就心里想想,就你会说出来!我是当你个人儿,才跟你这么说的。咱们这府里,越不显出自己来的才有好日子过。你想想太太身边的那几个人儿,流云、粉桃、吉祥、美香……如今都在哪儿呢?你自己想去。”说了还是淡淡地神色,顾自去了,她也不往屋里伺候,只在外屋轻手轻脚打扫擦抹。 且说贾琏跟里头胡闹够了,贾赦另有奇宝要与密友鉴赏,就让小厮们把贾琏轰了出来,贾琏正好趁机脱身。既来了又走,还得往邢夫人跟前应个景儿。刚到外屋,就被一丫头拦住了道:“二爷请留步,太太这会儿刚歇下呢。”贾琏醉眼乜斜,嗤笑一声,又觑眼看那说话的丫头,正是好年华,身材倒也窈窕,只是那脸太过一般,遂冷哼一声,扬声道:“给太太请安了,老爷还有旁的差事交待,不便久留,还请姐姐传达一声。”那丫头淡淡脸道:“不敢担二爷如此称呼,二爷请吧。”贾琏这才斜了歪步地往外去了。 平儿正领了凤姐的命回屋子取东西四下送人,远远见贾琏迈着醉步回来,她心知这位爷的脾性,若是见自己在屋里,恐怕得不了好,到时候又惹得凤姐不快,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心念电转,对丰儿道:“几位姑娘那里你们送一趟,完了就去回奶奶,剩下几处我送去。”丰儿答应了声便去了,平儿也领了人往外走,只留了两个刚留头的小丫头看门。她几个脚步飞快地往另一头去了,这一头贾琏回了院子,却见冷冷清清,便寻了人来问道:“你奶奶去哪儿了?”那小丫头刚得了平儿的嘱咐,忙回道:“奶奶今儿跟太太招待几位夫人,恐怕晚饭后才能回来,平儿姐姐丰儿姐姐她们几个都领了差事出去了,完了还得到前头伺候奶奶去。”贾琏怒道:“伺候奶奶伺候奶奶,爷就不用伺候了?!”见一屋子大丫鬟都走个干净,真是一腔邪火没个可泻处,灵光一闪,忽又一喜,对那小丫头道:“你去胡天家看看,若胡天媳妇在,你就说**奶让她来回个事儿。”说了又从荷包里取出个莲开并蒂的玉佩来,道:“你把这个给她,她就知道了。”那小丫头领了命就去后街胡天家里,正巧胡天媳妇在家,那小丫头便道:“胡天家的,我家奶奶让你回事呢。”胡天家的正摸不着头脑,那小丫头把玉佩往她手里一塞,那媳妇子低头一看,立时了然,便从桌上拿了两块糕点递给那小丫头道:“你且等等,我换了衣裳就同你去。”说了进屋里里外外都换了,才跟了那小丫头往院里去。 且说平儿让人把东西拿了分送到薛姨妈王夫人等处,自己也不带人,独个儿往李纨院子里去。进了院门,四下静悄悄的不闻人声,只树间枝头几只鸟儿偶或啁啾。这日王夫人带着凤姐在外应酬,却没有李纨什么事,看这动静,莫不是在歇晌?便放轻了脚步,正往里走,一边出来个小丫头,见了平儿忙行礼道:“平姑娘来了,奶奶正歇晌呢。”平儿便问:“素云碧月几个呢?”那小丫头笑道:“素云姐姐跟碧月姐姐在后头呢。”说了就往前引路,带着平儿穿过游廊转到屋后,远远便见素云跟碧月俩人正半卷了竹帘在廊下剥莲蓬呢。后头还是李纨早些年收拾出来的,不过间屋子大小的地方铺了绒草,边上都是陶盆瓷坛种的小小松柏翠柳之属,又夹些素馨栀子玉色茉莉,如今又搭了几个花架,沿着些碧翠的藤萝,垂丝摇曳,更增闲趣。再看素云碧月两个,一个一身雪青纱衫,底下系着牙色透绣百褶裙,另一个粉白纱衣外罩了个竹青比甲,底下月白莲叶裙,一人坐一个绣墩,围着个矮桌,那桌上一个青竹元宝篮,堆着鲜莲蓬。这后头背阴又通风,正是个避暑纳凉的好所在。 两人见是平儿来了,都起身笑道:“怎么这会子有空过来?怕是有什么急事。”平儿也近了前笑道:“奶奶刚得了些新鲜洋玩意,让我们往各处送来,我就特领了好来你们这里逛逛。”碧月笑道:“那你可来着了,这大热天的,正好这里凉快凉快。”又转头对那先时领了平儿进来的小丫头道:“妙儿,上个凉茶果子来。”那小丫头脆生生应了,片刻回来,提了个螺钿填漆八角食盒,从里头端出一盘果子、一盘糕点并一壶茶,又从底下一层取出三副刻花带耳杯碟往三人面前放了,一一给斟上茶。平儿赞道:“好利索的丫头!”妙儿抬脸笑笑,提着空食盒退了下去。素云便道:“这丫头夸的人可多,却不是我们的功劳呢,原是这府里的几代家生子,规矩差使自然都教的好。”平儿摇摇头道:“话不是这么说,几代奴才忘了奴才样儿的多了去了,这家子倒规矩。”碧月不愿意妙儿让人惦记上,忙扯开了话头道:“你好运道,这鲜莲蓬是今儿刚采来的,快尝尝。”平儿奇道:“咱们院子里不也有荷塘,怎么这个就稀奇了。”碧月笑道:“你自己剥了尝尝就晓得了,这是奶奶庄上送来的,这青莲蓬啊,有个怪处,隔了夜就没那股子鲜灵劲儿,就不好吃了。这庄上都是一大早带了露水采了,赶早送来,才有这个味儿呢。”平儿笑道:“你这说道一套一套的,我倒要尝尝了。”说了拿了一个自剥了吃,破出莲子来,拿指甲划拉开一道口子,将那青皮去了,又细细撕了里头的白衣,这会子嫩,莲心都是嫩黄色的,也不苦,索性都纳了嘴里,一嚼之下果然满口清甜,赞道:“你们这地方好,连剥个莲子吃都比旁处好味道。”素云笑着又让她道:“你再尝尝这茶水。”平儿喝了一口,赞道:“好清爽!”碧月便道:“是莲花蕊、荷花蕊配了绿茶浸出来的,奶奶说叫歇夏茶。”平儿笑道:“府里日日备着香薷解暑饮、绿豆消暑汤,偏你们讲究,琢磨出这么些东西来。”素云笑道:“府里也不是处处送的,还得去茶房打招呼要,不如自己动手做还便当些。”平儿听了暗暗记在心里,又问:“怎么大奶奶歇了你们不用在里头伺候着?倒跑这里躲清静来,可见大奶奶真是把你们疼歪了。”碧月道:“我们奶奶歇息时不要人伺候的,咱们在这屋后头,奶奶醒了咱们自然听见响动。”说话间,几个人都凑近了,平儿细瞧二人,首饰穿戴都较旁人更显素净,却也样样精致——素云一对明珠耳铛,上头的珠子也有指尖大小,行动间莹莹光华,衬着脸色也好看几分;碧月一对耳坠是细细金线垂着两滴翡翠,浓绿映着赤金,配着她一身素淡衣裳,点出几分灵动——心道大奶奶果然是极疼这两个的。忽的鼻尖闻着一股子幽香,因笑道:“你们带的什么香?怎么这般好闻;府里的香粉都是经了我们手的,却没有见过这个味道。”素云也抽抽鼻子嗅嗅,狐疑道:“我们平常要给哥儿做个吃食,带了香怕染了杂味,便从来不带的,你闻着的是什么味道?”平儿道:“一股子像是花香气,又比花香更清淡清爽些,又好像有点果子的味儿丝儿,唉哟,我也说不好,眼睛有看走神的,难不成我的鼻子也走神了?”碧月恍然道:“哦,是了,是那柠香皂的味儿吧。我闻着味儿好,就拿来洗衣裳了……”她话未说完,平儿跟素云都凑近了闻她脖领子,呼出气息扑到她脖子里,触痒难耐不禁咯咯咯笑将起来,又起手推两人,一时嬉笑。 因这日王夫人跟凤姐都要应酬外客,李纨只伺候贾母用了饭就回了自己院子,素云几个伺候着用了饭,闲话了几句就回屋歇下,待众人散去,四下清静了,才起身去了珠界。她虽说心里知道修行的事情急不来,有道是“正在那有为无为处”,若是一味“勇猛精进”,就是着了相,过于用力,也不是道之所在;话虽如此,那太一无伤经和太初诀上一个“境”字总那么纹丝不动的,对比着之前引灵入体、长养心力、磨练神识的时候,总有些一潭死水的惶然。人事如此,最难处常不在那“有为”时,空空然无所事事才是消磨心性的软刀利刃。也是心有所念,她乘了那云舟,盘腿散坐着想事,不知哪里来的风,这云舟飘飘荡荡地就到了一处所在——但见空中浮着一座小岛,岛上不见花木,只平平一片灰白砂石中立着小小一座屋舍,恰如粗灰釉陶盘里放着孤零零一小块红糖松糕——与此间处处草木繁盛香花落果的样儿大大不同,因停了云舟,往那小岛上去。近前了,才看上头写着“千境居”三个字,打着大千阁的标记,看来正如那临风阁一般,都是大千阁的买卖。这其中一个“境”字让李纨心中一动,她向来不是个贪多好物之人,虽入了这浮尘集市,又有大千阁多少华美居所,也不过采花摘果四下游走,若要住下,也就是歇在那临风阁一处,今日见了这个“境”字,倒起了心要探个究竟了。还是将阿土唤了出来,才往里头走去。那一地灰白,皆是些散乱石块砂砾之属,中间一条蜿蜒小道,铺着层层硬木,边走边看,李纨渐渐发现那些砂石竟似乎暗含着重重阵法,欲要细探,却不是自己那点道行能明白得了了,只模糊觉着这小小方寸之岛,竟是罩了千百万个大小阵法。心中一凛,更小心脚步沿着那木道走着,生怕一不小心触动了什么天罗地网,又想,这般“严阵以待”,恐怕是个了不得的藏宝处了。只是那“千境居”又作何解? 行至屋前,相对两扇暗沉木门缓缓打开,也没个应门的侍从傀儡,李纨稍等了片刻,方缓步而入,迎面一排丝绦从顶上垂下,恰好拼作一对阴阳鱼,无风自动,状若悠游。两边各有一案,上踞异兽,其状若生。绕过这丝绦,方是正房。从岛外看时不知究竟几间房舍,进里细看,原是几间屋子围作大半个弧形,外圈一色空心冰格纹的木扇窗户,里圈一大半都是晶透的琉璃,配着无色纱的窗屉。从岛外只能看到外头这一面,这会才看见里圈环抱了个小小花园,也是一片白褐相间的砂石,还有几汪极小的水池,其间所布阵法,竟比外头还复杂许多。再看屋里,这大半个弧形,实在也说不好有几间屋子,从一头开始的一半都连在了一处,支着桌椅几案,沿着琉璃窗攒三聚五地放着些矮榻,一色尺厚的深赭硬木,上头连个坐垫椅袱都不曾放置,配着地上铺的细琢青石,只“天然冷硬”四字可概括之。穿过一个月洞门落地罩就是剩下那小半屋子了,一间小小书房,一间卧房并一间净室而已。 许是这修真界与人间到底不同,这里净室总连着个差不多大的屋子,多置柜阁箱架,看那形制应是放置衣物处。只是在外头,哪怕贾府的姑娘奶奶们,也没有这么单开一间屋子专门来放衣裳首饰的,平日里用的不过那么些,旁的就收在库里,哪里用得着这般阵势。却是她不懂,那修界的配饰可不是光为了好看的,那都是性命交关的装备武器,一身从头到脚,都要合着物性生克来,还要配着自己和对敌的功法,自然不是一个首饰匣子能装得下的了。又细看那净室,倒有几分意思,一个青石砌的四四方方的池子,里头汪着清水,另一边地下一张硕大的莲叶,往上伸出一人多长的莲枝,到顶倒垂下一个莲蓬,另有两枝莲花,一高一低,一花面朝上,一立如人脸,都是青白颜色。那朝上花面的莲花花瓣层叠,正合成一个盆盘模样,里头也满着清水。李纨走近了,细细把玩一通,这洗浴处这般模样,也是巧心多费了。又看那卧房,跟小住自然不能比,比之临风阁也逼仄了许多。只一张木头大床,看那料子,与外间的凳榻一般无二,立着四根床柱,却不见帐幔衾枕。倒是有一窗,形如圆月,对着内庭小园,床下有一圆桌,桌边有一极为宽大的圈椅并两个厚木的圆凳。心里想着:此处若月夜读书,倒也有一番趣致。 四处都看了,才又回到方才进门时的正厅里,拣了个椅子坐,想起方才念及这“严阵以待”该是个藏宝处,如今看来竟是个十分简素的地方,哪有什么财宝。正想离去,就见那厅中间的大桌上放着本极厚极大的书,似有隐隐光华。走近了看,只见那书上写着《点境谱》三个字,翻了开来,里头尽是些“孤峰卧雪”、“惊涛独航”、“暗夜微尘”之属,每一个都配着个小小的图画,那图画经神识触及,便在空中幻化出一个景象来,这每一个名称后头还都标着些价目,如“十灵石每开,五灵石每转”之类等等。李纨这才恍然,怪道说“千境居”,原来是这么个所在。忙翻了那书往后找,想着适才进来前,外头酷暑难捱,就选了个“秋深日斜”的境来,按着书上所示打出一个法诀。只觉眼前一花,再看时,早已不是方才的模样。 外头分明光秃秃的枯寂山水霎时换作夕阳黄昏的模样,橙红暖黄的余晖从琉璃窗间洒下,庭院里青松苍翠,衬得几株银杏扇叶金黄,中庭一株火枫,那叶如着焰,偶或飘落几片,映着夕照,片片金红。更有不曾见过的草木,橙、金、朱、赤、赭、碧,不可胜数,那红也不是都一般颜色,或红叶镶金,或朱赤染橙,或绛点老黄,如此种种,不一而足。恰似一舀浓彩泼了山林,映着晚霞余晖,十足秋意。李纨忍不住推开了窗,晚风裹着凉意扑面而来,风里尚带着枯草黄花的气息,发丝炮袖随风而舞,忽念那句“有暗香盈袖”。不禁缓缓坐下,只觉身下和软,再看时,那木榻都包了极厚软的垫枕,荼白底上暗褐闪金的花纹,地上也铺着茶色丰登纹的毡毯。更妙处——面前矮机上不知何时多了个老根茶盘,一盏茶烟袅袅,端了手里细细品饮,蜜色茶汤厚滑甘润,幽香如桂,更增秋意。再看四下,帐幔俱全,蜜柑郁金细绒薄绵,都是秋令之选。卧房里也一样秋装,倒是那间梳妆室仍空空如也。 139.骤雨 且说李纨进了千境居,又得了那《点境谱》,见识了一番秋日风光,更妙在居室家常也随外境而转,种种妙处,令人惊叹。到底人心不足,她在屋里来回转了两趟,还是推开了那内院的琉璃推门,往庭院里去。这会儿倒不担心那些阵法了,只是那红叶秋花,摘之嗅之抚之细看之,都是真实草木,并不是方才所想的“幻术”。可四周鸟语啁啾,鹿鸣呦呦,又分明是幻境才有,要知道,这珠界内容生不纳命,哪来这么些热闹的生灵。到底如何,一时怔愣,便想启神识来看,却发现这会子连神识带灵觉都动用不得,心道“这可真是人在境中了!”转念又有一计,认定了方向朝前行去,这岛虽也不算小,到底也有个头的,这么走着,总有到头的时候,倒要看看那时还能有个什么境来!她念中如此,脚下不停,也不知走了多久,一路只见层林尽染,更有湖漾碧波,晚秋凉风借着夕阳余晖,几乎要忘了做什么来的。这么赏着叹着走着,远远看见前头有一小小屋舍,心里一惊一喜,不由更加快了脚步,等走进了一看,不就是方才自己离开的那处居所!推门而入,果然如此,适才饮过的茶盏还放在另一头的矮机上呢。不由得面露苦笑,叹自己实在不自量力,些许小聪明,哪里就破得了这神仙手段了。倚了门回望来时路,却见远处隐隐青山环绕,正是落日时分,那暖红的夕阳一排三个,映出天边色如织锦的层云晚霞。这就是那落蓂关的“金日者三”了!其美艳奇幻,非凡人俗语能言说得尽,李纨只怔怔看着,竟是痴了。 这一入境,便难以回转了。也不晓得在里头盘桓了多久,光那一个秋日的黄昏就已把李纨迷得不可自拔,舍不得转了旁的境去。待换了“孤峰卧雪”,又是另一番枯寒趣味,寒风凛冽纸窗作响,四下绝壁只对青松,拥衾围炉烹茶读书,实是人间清静处。又有“洪荒造岳”,遍地流火,顷刻又滔天巨浪,眼见着山岳拔地而起,又见冰川刻地成河,于如石窟般的屋内往外看时,只觉人如蝼蚁,又叹生身之不易。凡此种种,历尽,方又转回那空无一物处,回到了方进这屋子时冷硬生板的模样,只是再也不敢小瞧了它去。出了千境居,在云舟上呆坐,再回味一边此番所历之境,又细细回想下外边的琐碎种种,这才锁了神识灵觉,从珠界里出来。 出来了,人仍是躺在荣国府里自己院子的床上,想起正是歇晌的时候,便索性躺着。听得好似有人进了院子,再听得素云碧月与平儿在后头嬉笑,这是个“卧听人言”的“境”了!躺不得多少时候,便听得瓦上噼啪作响,另有碧月惊呼声:“怎么这么大雨,说下就下了,连个招呼也不曾打!”素云早惯了她如此,平儿笑道:“你这话有趣,怎么天要下雨还要同你打招呼不成?!”碧月道:“可不是该这样的?先该起个大风,天暗一暗,来几朵乌云,这么着,咱们都晓得要下雨了,该收衣裳收衣裳,该下帘子下帘子,哪有今日这么着的,不像个规矩!”素云指挥着小丫头们收东西,啐她道:“少说些胡话吧!今儿咱们在这后头廊檐下,哪里就能看着乌云了?净说些没用的,还不赶紧搭把手,把草地上那香盒子取来!”平儿站一旁插不上手,问道:“怎么你们这香是点在外头的?”素云手脚不停,嘴里道:“这是给哥儿用的驱虫香,放那草地上烧一会子,咱们也闻不着什么味儿,那些个蝇虫蚊蚋的就都跑个干净,今儿看来是用不着了,这么大雨,哪里还能在外头玩。”碧月帮着把东西往屋里拿,又出来招呼两人道:“你们也别在那里站着了,虽着不着雨,小心溅起来水花湿了鞋,赶紧进来吧。”素云又提醒她:“你小点声儿!奶奶还歇着呢。”碧月笑道:“寻常有点什么声响,咱们都没听见,奶奶就听着了。这会儿这么大雨,奶奶早起身了,哪里还歇得着。”素云听了忙放下手里得活,交代小丫头们几句,又对平儿道:“这么大雨,你也走不了呢,去咱们屋里坐坐吧,我先进去回奶奶。” 说了绕到前头进主屋往李纨屋里去,果然见李纨已收拾利落坐在桌旁了,便道:“奶奶起了也不喊我们一声。”李纨笑道:“这么大雨,你们也手忙脚乱的,我又不急,喊你们做什么。”两人说着话碧月已端了水进来,李纨略梳洗了又到东屋坐着饮茶。素云将平儿也领了进来,对李纨道:“刚平儿来给咱们送些东西,我们正留她说两句话,就碰着这么大雨。”平儿给李纨行了礼,李纨笑着让她坐,又道:“这是天要让你歇会子呢,索性吃了晚饭再回去,让凤丫头寻不着人。”平儿笑道:“大奶奶说笑了。我正想问大奶奶这里有没有大件的蓑衣油伞呢,我还得往前头寻我们奶奶去。本来是想偷个懒的,却没偷着,这雨若下大了,前头事儿更多,我可不敢再歇着了。”李纨点点头道:“你惯来是个知分寸的。”又对素云道:“把咱们那大布伞取出来,找个婆子给撑着。”素云答应了出去,李纨笑对平儿道:“有了那伞,不用再披蓑衣雨兜那些琐碎,穿着难看不说,一不小心还弄坏了头发,哪里寻地方再梳去。”说话间外头已都备好了,平儿这才跟李纨道了谢出去。 走到廊下,见一个看着挺壮实的婆子撑着一把八棱大伞,那伞面也不是常见的油纸,却是种什么认不得的布,不像油纸伞那般平开,从上头起尖隆起,整个像个穹顶。中间一根黑黝黝的伞撑,底下勾起,雕成个兽头模样,那兽头眼目处还嵌着蓝色晶石,行动间有幽光折射,倒像个活物。平儿又换上素云递过来的一双雨屐,方跟几人作别,钻到了那伞下。又仰头看了一眼,问边上撑伞的婆子道:“大娘,这伞可沉得慌?”那婆子笑道:“不沉,不过是风大的时候怕姑娘们拿不住罢了,实则咱们一路穿院子过去,没有多大风的,姑娘放心,定淋不着你。”此时雨势甚大,平儿见那些雨落到伞上便顺面滴下,风狂雨疾,却竟没有半滴落到身上的。到了正院花厅,凤姐正看突下大雨,各处调派不开,又要兼顾来客,正没个抓挠处,却见远远半个屋子似的走过来。正看得有趣,就见平儿从那伞里出来,又从腰里掏出点碎银子赏拿撑伞的婆子。平儿回头见了凤姐,赶紧上前,凤姐面色冷冷道:“不是在家伺候爷们么,怎么又巴巴地跑来了?”平儿一愣,道:“得了奶奶的话,我就跟丰儿他们几个一同出来往各处送东西了,哪晓得在大奶奶那里绊住了腿,刚想喝盏她们的歇夏茶就下起大雨来!我想着这一下雨,奶奶这里事儿定是更多了,也不敢偷懒了,就赶紧过来。还好大奶奶那里有极大的一把伞,走到这里倒没淋着雨,只是这屐子还是素云的呢,明儿得了空得还她去。二爷不是出去了?我们出来时没见着说要回来啊。”凤姐这才看清平儿身上仍是早上那套衣裳,又见她面色如常,哪里像是刚跟贾琏鬼混过的样子。心下晓得方才听着的是谗言闲话,便牵了平儿手笑道:“我让你偷懒呢!偷喝茶去,可不是遇着大雨了!我也晓得,你最爱往大嫂子院子里去躲清静,今儿给我好好干活儿,明儿得闲了,我放你半日假,让你好好逛逛去。”平儿笑弯了眼道:“奶奶可要说话算数!” 不说这头凤姐平儿如何忙得不可开交,那头院子里,贾琏见雨下的大,心道真是天助我也,搂了胡天家的滚做一处,借着大雨遮掩,更顾不得声响,真是好不畅意。外头看门的小丫头们,这会子早没了踪影,不晓得躲哪里数赏钱去了。 这大雨夹杂着雷声,上房屋里,贾母正一手搂了黛玉一手搂了宝玉,一行吩咐人:“把窗户关严了,帘子都下下来,屋里多放两个冰盆,待会儿停声了再开。”一行安慰怀里两个玉儿;“莫怕莫怕,孝子贤孙雷不打的,你们都是乖孩儿,不用怕那个。”宝玉素性羸弱,最听不得大的声响,这会儿窝在贾母怀里惧意稍减,又见对面黛玉面颊离自己甚近,只见她吓的紧闭着眼睛,睫毛一颤一颤的,心下怜惜,倒忘了怕了,伸过手去替黛玉捂着耳朵,小声道:“不怕不怕,妹妹别怕,有我呢。”他也不想黛玉耳朵上捂了四只手,如何能听得到他的嘟囔。迎春几个安坐椅上,惜春奶娘上来要抱她,倒被她推开了,还笑话黛玉道:“林姐姐就这么点胆子,你不瞧瞧这景儿听听这声响,怎么晓得‘裂缺霹雳,丘峦崩摧’的气势?”贾母看她这么胆壮,笑道:“也真是怪了,这丫头偏是胆气壮,统这几家的孩子,我就没见过一个这样的。就是云儿,也不过嘴上说得厉害罢了。”惜春笑道:“老祖宗,这叫做‘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怕都是人自己想出来的,不过是个大些的声响罢了,有甚好怕的。”贾母对惜春奶娘道:“你要仔细,怎么你姑娘小小年纪,惯爱说些佛经上的话?我看她这么小,太太也不会让她抄经书的,可是哪儿听来的?小孩子家家的,不懂这些个,胡乱听了倒当了真,移了性情可不好。”惜春奶娘赶紧跪下回道:“回老太太话,四姑娘寻常就爱画个画,并没见她看什么经书佛话的,不过咱们家庙主持来时跟着的两个小尼姑里头有个叫智能儿的,跟姑娘常玩在一处,恐怕是跟她那里听来的。”贾母点点头道:“这就是了,我说她能从哪里学来这些。那小师父年纪也小着呢,哪里懂什么佛法,不过是孩子玩笑话。这也罢了,平常爱画个画写个字的都成,只别胡乱看书。”惜春奶娘忙磕头答应着。迎春开口道:“老太太说四妹妹胆子大,恐怕跟佛经无关,倒是跟兰儿相关些。兰儿听了什么书来,就给他四姑姑讲,什么十万天兵、大闹天宫,有一回我听着像是那孙悟空把雷公电母都降服了,四妹妹听惯了这个,哪里还会怕他们。”众人听了都笑起来,贾母也笑道:“好,好,你们都在一处玩乐,竟是这般热闹的,兰儿平日里看着不声不响,倒是跟他四姑姑投契。”惜春听说到此处,更乐不得了,道:“你们不知道呢,兰儿说了,那风都是从风婆婆的一个口袋子里放出来的,我看今儿的样子,那袋子口恐怕打得太开了些。”众人方歇了笑,又被她这句逗得大乐。如此说说笑笑,这关门避雨的时光倒也易过了。 富贵人家如此,庄户人家就没这般好过,一帮子人被这场大雨打得从地里跑回家去。不过眼看着也做不了什么活,到了下晌,倒有大半往庄上饭堂子里聚齐了,抽袋烟说说地里农活今岁收成东家娶媳西家打架,顺便等着吃晚饭。有个小子往后厨门口喊:“婶子,今儿晚饭有什么吃的?”里头一婆子扯着嗓子笑骂道:“有什么吃什么!你还想点菜啊!”那小子嘿嘿笑道:“不是,我都爱吃,我爹让我来问问,看有没有得下酒的东西。”婆子道:“灌丧个黄汤还讲究起来!今儿吃面,肥卤瘦卤都有,可没什么下酒菜。”那小子笑道:“那成,有个浇头就够我爹喝一盅了,谢谢婶子。”说了往饭堂子里去,站在当间嚷道:“庄里晚上吃面条子,不爱吃的家去吧!”一堆人笑骂道:“小臭猴子瞎贫,家去你家吃去啊!”一时热闹不已。 里头巧娘子正在大灶上熬卤,陈婆子在一旁道:“巧娘子,这个我来吧,你看看那面条子去。”巧娘子问道:“都切得了?”陈婆子道:“都切得了,只是今儿外头人多,不晓得够不够吃。”一边一个婆子道:“这下雨天,地里又没活儿,还不在家里收拾顿吃的,怎么反跑庄上来吃,也想不明白他们。”陈婆子笑道:“那有甚说的,咱们手艺好呗!”那婆子笑骂道:“别往脸上贴金了!哪里要什么手艺,不过是冲着里头肉片子来的。咱们这儿五六文钱能见着肉了,别处哪里吃去。”巧娘子道:“也是托商行的福,那么些大缸子腌着呢,足够吃一阵儿的了。” 到了晚饭时节,三喜买了两个人的饭食,又借了个大托盘装了端到他爹跟前。边上有人见了便道:“老渔头儿,好福气,有个好儿子。”老渔头放下手里的眼袋,眯了眼笑着跟人点点头,他那眼睛,平日里也总像是笑弯着的样子。三喜把吃食都端到桌上,指了那大碗道:“爹,我要了两份面条子,这一个是荤卤的茄子的,这一个是豆角素卤的,你吃荤的。我把面条跟卤给你分开放了,你好下酒。”老渔头点点头又挥挥手,三喜这才端了那托盘先还给厨房去。老渔头从地下的小竹篓里取出一个锃光瓦亮的葫芦来,又取出一个青花沿边的粗瓷盅儿,那盅儿还缺了个米粒儿大的小口。拔了葫芦的塞子,往那酒盅里倒上一杯,端起来吱了一口,又举筷子从碗里夹出块茄子吃。三喜回来了,端起自己的豆角面就往嘴里胡噜,老渔头从面前碗里拣了两块大肉片子扔他碗里,三喜抬头看看,夹了放嘴里一通嚼,那面条子吸溜得更欢了。 边上一汉子伸手递过头蒜来道:“吃面不就蒜?”老渔头笑着摇了摇头,三喜咽了嘴里的面条子才开口道:“这个太辣了,我们吃不惯。”那汉子便把手缩了回去,又道:“这叫辣?庄上现在出的那种辣茄儿才叫辣呢,吃在嘴里跟拿小刀子剌舌头似的。”三喜道:“那还种来干嘛,谁吃它!”那汉子笑道:“你小孩子不懂,这暑天闷热的时候,连醋带它来一碗热汤面,那一通汗出的,才叫爽快!”三喜又问:“那怎么没看这饭堂里有卖的?”那汉子逗他道:“怎么着?馋了?那东西不是谁都吃得惯的,自然没在饭堂子里大发卖,你要想尝尝就得问厨上的人要。”三喜摇摇头道:“我不馋那个,有面条子吃了谁还馋别的啊。”那汉子笑着摇摇头道:“倒是个省心的娃儿。这话算是说着了,谁能想到还有吃上面条子的时候呢。”正说话,边上跑来一半大孩子,冲那汉子道:“余先生,咱们明儿还认字不?”那汉子笑笑道:“天天都教,不带歇的。”那孩子皱眉道:“明儿我得跟我爹下地去呢,这可就没法去了。”那汉子道:“那不正好?去地里玩玩多好。”那孩子道:“那你下回说书的时候,我不就听不明白了?”汉子哈哈大笑道:“不差那几个字,说书的时候咱们再学一遍。再说了,你要真想学,等空了问问那些明儿来的不就成了?”那孩子听了才高兴了,点头道:“这个主意好,只是我怕二狗子他们记不清楚,胡乱对付我。不行,我得跟他们先打个招呼去。”说了也不管这先生了,撒丫子跑了。 140.咸菜辣茄儿 那小孩刚走,又来一个小子,手里端着个寸碟,对余先生行了个礼,道:“厨上管事们说先生喜欢这个辣味儿,这是刚做得的小菜,给先生拿来尝尝。”那余先生欠了欠身道:“生受你了。”那小子把菜放下也欠了欠身才走了。余先生拿了那碟子递给三喜道:“娃儿,你尝尝看,可只能尝一点点,太辣了你受不了。”三喜小心翼翼拿筷子尖儿挑了点放嘴里,咂摸了会儿,长大了嘴往嘴里扇风,一边哈气不停,余先生大笑道:“快喝口面汤。”三喜忙端了碗喝汤,三两口把那汤都滗干了,嘴里还是火辣辣的。老渔头看这样,也伸筷子夹了一口放嘴里,嚼嚼,咪了口酒道:“跟烧刀子似的。”那余先生直接往面条碗里拨了半碟,吃得十分痛快,不一刻额头都渗出大汗珠子来,笑道:“痛快,痛快!”老渔头看看他,说道:“这东西也就这里能吃了,若赶着往常半糠半菜的时节,把肠子都给你辣断了。”余先生拿帕子抹了抹汗,笑道:“正是这个话了,肚里没点子油水哪里经得住它,就这个咸菜拌炒的,怕也没有少搁油。若是干辣着,那可真是两头受苦了。”老渔头听了也呵呵乐起来,三喜正闷头拿面条煞嘴里的辣气,听不懂这个话。 巧娘子忙完了厨上的事,对陈婆婆道:“婶子,我回家看一眼去。”陈婆婆挥手道:“去吧去吧,这里没事儿,再有什么大事我使人寻你去。”巧娘子这才往家去,刚到家,就看小二一身湿透地正在舀水,忙上灶头拨了火烧水,又问他:“怎么回来了,刚还跟你爹说让你哥接你去呢。”小二往桶里舀着水,嘴里道:“去就又搭上一个,这么大雨,蓑衣也不成,左右东西都卖完了,我就索性回来了。”巧娘子往锅里放了大半锅水,又切了姜末搁上点红糖放碗里搁蒸架上,这才盖了锅子接着烧火。柴灶火大,那水不一会儿就热了,娘俩还在说话,巧娘子问:“这么大雨倒都卖出去了?”小二笑道:“雨大才好卖呢,都懒得走了,我那一大篮子卤鸡蛋和杂面菜窝窝一会儿就被抢没了。还生怕我明儿不去,七八个都来问我。” 原来这庄上使的新法子养禽畜,这鸡鸭也不晓得怎么了,不隔天儿的下蛋,庄头管事们十天半月核算一回,就给管饲养的几个人分东西,孙大宝跟俩儿子一回能得一大筐的鸡蛋,又舍不得太使劲儿吃,但这天热鸡蛋又搁不住。巧娘子把鸭蛋都滚了盐水黄泥做咸鸭蛋的做咸鸭蛋,做松花蛋的做松花蛋,这鸡蛋就没个法儿了。小二心思活络,他几回跟着闫钧四处去,跟那北师府的人也打过交道,发觉那里头的人虽比不得边上书院里的有学问,手里却好似都十分宽松,且十回见面倒有八回在抱怨那府里头吃食不好。他就有了个主意,让巧娘子把那鸡蛋卤了一篮子,拎着去那里卖,没想到半日不到就给卖个罄尽。看官要问了,怎么偌大一个技师府,连个卤蛋都没见过不成?倒不是这个话儿,一来那技师府是官府来的,这里头的饭堂子厨子也是这个路数,自然免不了有些克扣。再来这巧娘子是拿庄上老肉汤锅给卤的,那滋味自然不同。小二一看这个法子成了,转日又让巧娘子帮着做了一篮子杂面菜窝,不过是杂面里头裹上些青菜咸菜,只是巧娘子在馅儿里拌了些熬熟的香油,这下好了,又是一抢而空。就这么着,打一开始手拎篮子,到如今都是肩挑一副担子了,巧娘子一个人也忙不过来这些,家里人手齐上,到底也不是干这个的料。小二自己跑去跟闫钧和许嬷嬷商议,让厨上得空帮着做,自己出加工钱。闫钧这大半年把小二带在身边,也爱他机灵又有分寸,许嬷嬷倒像看见了早年的计良,两人都没二话,这么个小摊子要得了多少东西,再加上也不是白给人情的,就都答应了。这么着,小二的买卖就做起来了。如今日日一早,他先跟着孙大宝把鸡舍猪圈里的活儿干一圈,再换了衣裳去厨上拿好东西挑去北师府,要不了多少时候,午饭前就回来了。或者庄上有事就跟着闫钧忙活,再就是跟着孙大宝和大牛一同给禽畜备饲料、捡蛋、翻窝,到了下晌再去一回。这也是得了庄上跟技师府那边饭点不一样的好处。两处离得又不甚远,走个来回不过半个多时辰。他这么一来,庄里的活儿不耽误,又能赶上技师府的早饭和晚饭,倒都便宜。只巧娘子心疼他累得慌,总琢磨着给他做点合口的吃食。 话说小二拿热水混了井水冲澡洗头,又喝了巧娘子给蒸的姜汤,只觉着方才那点子冷气都打毛孔里散了出来。孙大宝带着余下几个都从饭堂子里吃了饭回来,见小二回来了道:“淋雨了吧?明儿天要还不好,就歇一天。这天天这么连轴转,哪里吃得消。”大牛看小二头发还湿着,想了想道:“二弟,明儿开始我送你去,东西我帮你挑去。”小二笑着摇头道:“没多大分量,哪里就累着我了。你送我去,一来一回耽误你半个工呢,鸡舍猪圈那块也少不得人。”孙大宝点头道:“是这么回事儿,”又道,“还没吃饭吧,让三儿给你去庄上打一碗来。”巧娘子听着了,扬声道:“我早给带回来了,在桌上扣着呢。”小二过去揭了竹篾的菜罩,里头果然有一个笸箩,堆着六七个大烙饼,并一碗菜。巧娘子打里头出来,把手里的碗往桌上一放,道:“今天晚上吃面条子,和多了的面厨上就给烙了饼子,咸菜炒青豆豆干,里头加了辣茄儿的,夹着饼吃好吃着呢。”又指指刚端出来的碗,“给你开了碗丝瓜汤,太干愣了别噎着。”小二早饿透膛了,赶紧先喝了两口汤,撕了块烙饼吃,缓过口气来,才拿那饼去卷菜吃。吃了两口,停了嘴对巧娘子道:“娘,这个菜厨上还有吗?”巧娘子道:“有啊,这个炒了不爱坏,早上喝粥也好些人爱这个。”小二道:“娘,明儿你们来不来得及给我烙些杂面饼子?再备上些这个菜。”巧娘子道:“如今置了几个两尺多宽的锅子烙饼呢,若要烙小的就麻烦,若是整个大的倒快得很。”小二想了想道:“就烙整个大的,散上些这个菜,卷起来再给切成差不多的段儿就成。”巧娘想了想笑道:“就你脑子快!行了,明儿一早我跟他们说去,如今得了你的好处,你几个婶子都赞你赞得不成,这不,那碗里还有几片卤肉,就是黄家嫂子给切的。”小二笑道:“刚开始就我独一份买卖,如今也有五六个了,好在咱们的东西味儿好,倒也不怕跟他们比。”巧娘子又问:“这菜里的辣茄儿,爱吃的人爱吃,可不是人人爱吃的。”小二点头道:“那就分开,只一小半放辣茄儿吧。”巧娘子笑道:“成,就按这个来。” 入夜都歇下了,如今大的几个都在东边几个单间里,大牛跟小二是一人一间,小三跟小四非要挤在一处也由他们,巧娘子跟孙大宝带着几个小的睡在北屋。这夜躺下了,巧娘子忽对孙大宝道:“我说,眼看着娃子们也大了,我想着是不是这挣的银钱上,也得有个说法。”孙大宝道:“什么说法,不都得攒钱给他们娶媳妇。”巧娘子道:“话是这么说,你知道如今小二一天挣多少?他这累死累活的,也是为了咱们这房还欠着银子呢。”孙大宝道:“就整几个鸡子儿卖,能挣几个钱。”巧娘子道:“你就是个木头脑袋,不扯开去了。我的意思,大的几个挣钱了,都给咱们交一半就得,剩下的他们自己留着。孩子们大了,如今庄里又不跟以前似的,说不得就有个想要买的东西,还要问我开口,怕他们不好意思。”孙大宝道:“成,交一半就交一半呗,你说了算。”巧娘子接着道:“那明儿晚上咱们就给他们说吧,没成家前挣的钱给家里交一半,等成了家了,就给家里交两成,剩下的他们自己小夫妻自己谋算去。”孙大宝笑道:“你这也想得太远了些。”巧娘子道:“哪里远了,大牛转年就能相看了,等相中了,请媒,下定,过两年娶回家来,这不都是眼看着的事儿。”孙大宝笑道:“你这么一说,我又得开始着急了,好不容易觉着家里宽敞了,这转眼就嫌小了。”巧娘子笑道:“怎么小了,新婚跟咱们住一阵子,完了有能力就在后头买地再盖他们自己的去,我也不要他们一个个都守在跟前,转眼一个个都生出三两个娃来,我哪里顾得过来,趁早支得远远的才好。”孙大宝笑道:“你这会子说得便当,到眼门前了定是舍不得的。”两人这么说着笑着,渐渐小了声,都睡着了。 转日又是一天,巧娘子晚边时就说了这事,小二道:“还是等咱们的房子钱还清了再说吧。”大牛也道:“就是,我们拿着钱有什么用场,还是早些还了债踏实。”巧娘子见俩人都这般说了,便笑道:“其实咱们这房子的债,眼前就能还了,只是那钱不是咱们自己挣来的,用出去打脸。你们既这么说了,我也给你们交个底,照着咱们如今这般,这房子再过个三两个月就能还清了。”几个小的只晓得家里买这房子定是欠了好些银子的,却不晓得到底有多少,巧娘子也怕他们人小嘴不紧,万一说出去让旁人知道了恐怕给庄上管事惹麻烦,是以只说还欠着钱呢,倒不说欠了多少。都只当要还个十年八年的,这会儿听了这话,小五小六还罢了,余下几个都跟做梦一样。巧娘子又道:“这下你们放心了?我想着,你们也大了,个个都争气,手里余些钱也好自己做个主,我也不担心你们会乱花用去。”小二想了想还是坚持道:“那就等过了这两三个月再说。”巧娘子知道小二的性子,既这么说了,也不再跟他拧,点头道:“那也好,等都还清了我告诉你们。”小三叹气道:“可惜我们几个还小,不能像大哥二哥那样帮爹娘的忙。”孙大宝笑道:“说什么丧气话呢,如今哪个不羡慕我有你们几个娃子,你跟小四一行跟着余先生读书识字,一行还做着作坊里的活,地里忙的时候还得跟着下地,这还叫帮不上忙?”小二也道:“如今你们也晓得了,能认个字有多要紧,只是寻常我们哪有那个运道!这回好了,庄上给请的先生,连个学费都不用交,多好。我跟大哥白日里不得空,若不是靠着你们,我们可就只能干瞪眼了。” 原来,自从余先生在庄上开班授课,巧娘子的意思是让孩子几个都去读书,左右如今她一个月银钱不少,足可支撑一家子日子了。小的几个懂事早,哪里肯这般,变着法子试了几日,想出个不入流的法子来。——小三跟小四两人轮着带着小五小六去上学,一个上学,另一个就去作坊,晚间把这日学会的字都就着灯火教给余下的人。连着巧娘子跟孙大宝也跟着学。孙大宝还罢了,偏巧娘子又得了许嬷嬷给带来的常嬷嬷的那本《饮馔杂记》,更要学了。这余先生教人也有趣,先捡常用的字教了个把月,一天就教十到二十个字,之后就拿一大木板子,写上一段书,或是话本里的一节,或是农书上的一段,倒比干学字有趣些。草田庄这两年虽好了些,到底农家贫户多,有几个置得起笔墨纸砚的。这余先生也是苦瓜瓤子里过过来的,晓得庄上管事让农家多识几个字的好意,自然也不重教那些悬腕执笔的能耐。他想了个法子,平日里练习就用沙盘——四四方方一个框,里头码上细沙,抹平了就能写;要抄写文字时就用炭条往粗草纸上写。这种粗纸价廉,只是若滴了墨上去就渗水渗成个乌团,哪里能用来写字。可是用炭条却不妨的,反倒粗糙些好落笔。许嬷嬷将他的主意一件件都说与李纨听了,常嬷嬷闫嬷嬷几个又笑又叹,连说民间自有高人。如今小三小四拿回家来教家里人识字的,自然就是拿炭笔写在粗草纸上的字了。村里也有好人家,初时也让子弟来学学,结果一看这阵势,到底还是收拾些束脩找正经先生去了。 这上交钱财的事就算有了个定论,巧娘子又问小二道:“今儿你那买卖如何?那些个包了辣茄儿的可有人要?”小二笑道:“正要说这个呢。我把那辣茄儿的都单放在一边,又央人给我写了个大大的辣字摆边上,哪里想到,这倒成招人的了。先一个要买,我把这辣味如何厉害都说了,他拿了就站我担子边上吃。吃得龇牙咧嘴好不可怜,哪想到边上人看了觉着稀奇,个个都要试试。我怕他们吃不惯,还说两句劝的,结果就有人道‘左右辣不死人,怕啥!’,这一起哄,那加了辣茄儿的倒早卖光了。再来买,没了,买了没加辣的吃,一行吃还一行抱怨不够味,千叮万嘱让我明儿定还要多做些辣的才好。”停了停,又笑道,“你们不晓得,那另外两家卖烧饼的,不好直问我,都拉着那吃了的人打听,这哪里能打听得出来,别处也没地儿寻这个去。”巧娘子听了笑道:“这可好了!这彭管事最爱种这些新鲜东西,这辣茄儿长的短的,胖的尖的种了好几块地,结果这个味儿,可把他们夫妻俩愁坏了。前一阵子天天磨着我们厨房试做了吃呢。我也想了几个法子,做成酱也好,做成腌菜也好,反正往调味这个路子去,喜欢的人定是喜欢的。只是这哪样也不是说成就立马成了的,你这里好,可是个现成路子,这天天两挑子卷烙饼,得用去一大篮子辣茄儿呢。”小二道:“不晓得彭管事要把这个辣茄儿开出个什么价儿来。”巧娘子笑道:“开什么价!这庄上的管事都一个样儿的,先两日你们吃的那嫩包谷忘了?那就是彭管事让人从地里摘来的,煮了一大锅,往饭堂里一放,随便吃。就是让大伙儿吃吃这个味儿。你呀,找个空儿跟彭管事好好说说那些人吃辣的样儿,可有什么说法,好多着呢。” 果然转日小二正跟着闫钧算庄上的出产,彭巧就跑来了,一看俩人正忙着,先问一句:“忙着呐?”就在边上转磨开了,闫钧忍不住笑道:“你有什么事儿就说吧,这么着我们看着更眼晕。”彭巧不好意思得笑问道:“没大事,我就来找小二问问,听说你往北师府那里卖吃食,那个辣茄儿也有人吃,是真的?”小二便把这些日子卖咸菜辣茄儿烙饼的事儿说了,还道:“后来我娘想了个法子,直把那咸菜跟辣茄儿都剁得碎碎的,拌了油炒好,再铺到生面里擀成薄薄的馅儿饼样儿,烙得了,那叫一个香,更好卖了。”彭巧听得乐得见牙不见眼,又道:“这就好了,这就好了,我家婆娘开头尝过一口,非说我种的是毒药呢。这下可好了,刚嬷嬷说给府里奶奶带些儿过去,我来问个准话,果然好些人能吃的,就给奶奶带去尝个鲜。”闫钧咳嗽一声,彭巧这才想起来跟着外人嬷嬷不让这么说,只让说府里主子,连带着嬷嬷也只叫管事。只是这话已说出去了,只好咳嗽两声,乱扯个话赶紧跑了。闫钧无奈笑着摇头,这个大舅子做事种地都是一把好手,旁的就是一味直肠子,也幸好有这么个地方,若是在府里,这样的性子可不得走一步就掉一坑里?小二心里大概有数,也不说破,只跟闫钧接着算庄上的月账。 141.入伏 且说李纨听许嬷嬷说了庄上种种,尤其听了那以炭代笔之说,心里感慨人变通之能,索性做一回好人,将那石竹炭都劈成线香粗细,整整码了两个藤筐,让许嬷嬷带回去。若是旁的炭弄成这么粗细,别说不好劈削,就是做得了也经不住力用不成的。这石竹炭坚比金石,许嬷嬷他们在庄上嫌它太热气,要弄碎了用,还得使壮劳力使了大石头锤子砸才成,如今做成了炭笔,自然不怕会轻易碎断。庄上余先生得了许嬷嬷给的两掐子线炭,不信邪地拿了在木墙上写了试试,也是啧啧称奇。也不知是不是读书多的缘故,这余先生歪点子是一茬接一茬的,这又带着一帮娃儿去山边砍了些小竹子回来,那小竹子长得跟四季竹类似,只不是丛生的。竹管不过指头粗细,又把这些竹子比着那线炭的长短一节节截好,把中间的竹节捅开,拿顶细的麻线草绳把那线炭一圈圈缠上,缠到那竹管粗细再塞进去,口上另用些碎布塞紧了,这么拿在手里,又好使力,又不脏手,还跟毛笔一样长个竹身子,跟着的一群小孩都乐不得的。许嬷嬷自然把这事儿当个稀奇事跟李纨几个说了,又是一通赞叹。 不说草田庄上的贫家琐碎,在那个天下顶富贵的地方,另有一通热闹,就是那女史甄选了。原说不过是为几位公主选陪侍的,哪想到几位长公主忽的也掺了进来,原先不过是当值女官们陪着嫔妃们挑挑看看,如今连太妃太嫔们也要一通参详,直把总领了这事的大太监愁得吃不下睡不着的。金陵四家自然早得了这信儿,也没觉出个什么来,没想到过了不几日,就传出话来,道是舒宁公主看中了宝钗,如今几乎日日都召她相伴。薛姨妈久不在京城,不晓得里头的花样,只道是宝钗人品端方,入得公主的眼。王夫人心里却另有计较。 这日贾母用完了早饭,正要让邢夫人跟王夫人等自去用饭,就见王夫人神色有异,便指了个事道要与王夫人商议,让旁的人都散了。待众人走尽,王夫人才把舒宁公主选了宝钗带在身边的事说了,贾母听了沉吟片刻道:“你的意思是?”王夫人犹豫着道:“这舒宁公主,如今得叫长公主了。她母位不显,如今却在宫里很有几分势力,细究起来,倒是个十分会用人的。如今宫里嫔位一人,嫔以下两人都是她原先的陪侍,几家亲王府里也有几个侧室是她原先的身边人。再有一个,那亲王府里的,旁的不晓得,前回聚会时听北静王妃几个说起,有两家都是王爷们亲自开口要的人。几位王妃也说,这舒宁公主或者是想效仿汉时平阳之道。”贾母听了心下雪亮,嘴角噙了笑道:“上回你与我说起时,我还没当个事,只当你多心。如今看来,你倒是料在前头了。”王夫人摇头道:“如今还说不好,只是我这心里总之七上八下的。”贾母拿手指轻轻刮了刮扶手,叹气道:“虽说我们四大家同气连枝,到底不是一家的,再如今又是这么个时候,咱们家也不比从前了,也难怪旁人有别的想头。只是都把家门富贵压在女儿家身上,到底不是个常理,咱们这一条道还没走通呢,这就有拍马赶上来的了。虽是不该的,却也不能让他们轻易如了意去。”王夫人听贾母说了这话,又道:“只是这个事怎么想个法子才好,总要妥当点,到底还是咱们几家的事。”贾母笑道:“这个你不用担心,这事你出不得面,便是与你兄长也不好谈及,到底他两边都是妹子,说白了,哪个出头了于他都是一样的,他也总盼着你们都好。”王夫人听了点点头,贾母又接着道:“我自有法子,你莫担心,还有,此事也无须与你老爷说得太多,他是个书生性子,沾不得这些,若听了去,倒要觉着欠了一辈子人情似的,有害无益。”王夫人忙点头应了。 这事既有贾母应承了,便算是了了。王夫人回到自己院子,脑子里还是乱哄哄的,心不在焉地用了几口饭,就让两个姨娘都退下了。坐下用茶,又想起方才贾母说的莫要与王子腾说起,可是自己早先已经给兄长去了信了,这可如何是好。一时又想到底兄长自小与自己更亲些,何况宝钗就算真的如了舒宁公主的意,身份在那里,怎么也比不上元儿。或者就跟个年幼的公主陪个两三年,也算有了上头的人脉,出来再许人也是只好不坏的,自己到底没有想害她的意思,总是嫡亲的外甥女儿。 一时这样想,一时那样想,手里的佛珠不晓得捻了多少转,这心还是丁点静不下来,连贾政进屋了都没瞧见。贾政坐下了半日,见王夫人犹自捻着佛珠出神,便咳嗽了一声。王夫人这才回神,笑道:“我这想事想得没个头绪,倒没见着老爷进来。”贾政摇头笑道:“你啊,我早说过,你也不是管事当家的料,如今既有琏儿小夫妻俩支应着,你也该歇一歇,松松神儿。老这么忧心下去,头发也快白了,可怎么好呢。”王夫人难得听贾政打趣,也顺了他笑道:“老爷这么一说,我才觉出味儿来,真是愁得出力不讨好呢。”贾政笑道:“你如今当这家,只管大事就好,小事若还要你操心,要那些管家媳妇何用!比方说上回府里宴请,那布置和菜色,你就安排得甚好。几位夫人回家都与家里大人们说了,如今倒好,我上衙门还得躲着他们,个个都问什么时候能来咱们府上见识见识那番新雅!”说了拈须呵呵笑起来。王夫人心道原来如此。上回宴请,里头的细处安排都是凤姐的主意,自己不过是与各位夫人太太应酬说笑,倒没想到还有这好处。遂笑道:“老爷什么时候要请人了,只跟里头说一声,让凤丫头好生准备着,定不给老爷丢人。”贾政大笑道:“好,好!对了,那足年陈的玉楼春可还有?”王夫人不禁一滞,强笑道:“想是有的吧,如今又从外头寻了些旁的酒来,老爷看看,或者有新鲜有趣的。”贾政道:“哦?这倒有些意思,琏儿那混小子,我问了他他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寻些新奇的来自然不错,但说起来总没有足年陈的玉楼春有名头。这酒也算盛名之下其实不虚的,如今那‘醉画’还会与旁人提起在咱们家那一场豪饮呐。”王夫人忙附和了两句,心里却一行惦记着那窖藏的玉楼春够不够数,一行又担心万一不够数又要筹银子托人去寻,账上哪里又有能松动的地方,唉,这般日子真是何时才是个头啊! 两人正说着话,听得外头响动,王夫人喊一声:“彩霞。”外头应了一声,彩霞撩帘子进来道:“是茶房送解暑汤来了。”王夫人点点头转身问贾政道:“老爷先喝些汤?这几日热得猛了。”贾政摇头道:“让他们放在外头屋子里,别端进来,我自来闻不得那个味道。”王夫人劝道:“这暑热厉害,虽不喜欢,也还是进些汤水才好。”贾政摇摇头道:“罢了吧,我待会儿去喝杯茶就是了。”王夫人心知这是说要去周姨娘那里的意思,便点头吩咐道:“那就别端进来了,搁外头拿凉水湃一湃,你们几个喝了吧。”彩霞跟金钏儿几个忙答应了。 李纨院子里,碧月也从外头拎了壶解暑汤进屋,皱着眉头对素云道:“这些日子也不知是怎么了,茶房里的人忽的殷勤起来,见天儿往咱们院子里送汤水,竟是一次不落的。可是你给的跑腿银子多了?”素云笑着啐她道:“你就知道个钱!茶房的大娘们,几个铜子儿就能让她们勤谨了?你做梦呢。”碧月道:“那又是怎么来的?咱们院子里,让他们惦记的也就是几个钱了吧”素云摇头道:“饶是被嬷嬷训了这么多回,还这么口没遮拦的。我也不晓得,不过我这么猜着,恐怕是上回咱们跟平儿提了那么一句,平儿跟茶房说了什么吧。”碧月听了拿指头点着素云笑道:“好啊,我说呢,你巴巴地说什么解暑汤不要不给的,原来是打这个主意!”素云道:“扯你娘的臊!我还花心思算计这么点子汤水不成!咱们都不吃他的,屋子里整日凉凉快快的,我又不用作好人替人做活儿,哪里用得着吃他。”碧月听素云又拿之前的话笑话她,哪里肯依,把那茶壶往边上一搁,上来就要撕她,嘴里道:“我让你又说我!”素云笑得不成,连连喊道:“嬷嬷快来看看,碧月又撒泼呢。”两人正闹着,常嬷嬷跟李纨走了进来,两人忙停了手,常嬷嬷笑道:“这回是我陪着奶奶进来,若是进来的闫嬷嬷,我看你们下晌那顿饭就免了,说不得得饿两天清清性子。”闫嬷嬷打后头笑着进来道:“这知道的说我是个嬷嬷,这不知道的一听了还当我是拿贼的呐,我怎么就这么厉害了!”李纨看这几个人,摇摇头道:“看着了吧,这叫上梁不正下梁歪。” 说笑着坐定,李纨也见了那茶壶了,笑道:“怎么这些日子日日都送汤水来?可是入了伏了府里有吩咐的?”素云道:“哪里有什么吩咐,别处还是一样有一时没一时的。上回平儿来那回,我跟碧月正喝咱们自己的双清茶,平儿说府里都有解暑的汤饮的怎么我们还这么讲究,我就随口说了那解暑汤也不是日日有的。我想着,大概是平儿回去说了什么,才这么着了。”常嬷嬷点点头道:“平姑娘是个有心的,保不齐你随口一句,她就记心里了,虽不过是她一句话的事儿,也是个人情。”李纨摇头叹道:“你说说你们,还整日里嘻嘻哈哈的,瞧瞧人家,一样是府里奶奶身边的丫头,怎么人家一句话那么大效用,你们就什么都不是呢。”碧月看李纨一眼,脆声道:“刚奶奶不是说了,上梁不正下梁歪着嚒。”众人都笑,李纨道:“看看她,上回被训了一顿,苦着张脸个把月,如今可好了,更活泛了。”碧月笑道:“嬷嬷说了,挨了训就得有长进,没长进就是白费了嬷嬷一通口水了。”众人又笑,李纨道:“那倒稀奇,怎么你长进就长进在歪话越来越多上了?”碧月道:“话歪理不歪,最要紧是心不要歪。” 正说着,就听外头有人道:“怎么你们这里也有歪了心眼子的不成?”便是凤姐带了平儿几个来了,李纨起身相迎,笑道:“你这脚步倒快。”凤姐道:“你也不遣个像样的人来说话,叫个小丫头子来说什么事儿有信了,我哪里还坐得住,偏太太又要寻我,才刚我去,又说老爷回来了,才正好顺路往你这里来。”李纨道:“我说呢,想着你也得晚饭后才得空。”素云几个上了茶,凤姐便对平儿道:“不是整日里惦记着来大嫂子这里逛逛?横竖一会子太太那里要议事,也不用带你,你就索性尽兴耍半日吧。”平儿笑着应了,跟素云碧月几个外头屋里说话喝茶去。这里凤姐才开口又问:“我的好嫂子,你倒是说个明白啊。”李纨笑道:“怎么不明白,不是遣了人告诉你了,你先前说要找人在船队里面入个股的事,我已与人说了,刚这几日得了回音,道是有数了,待入了秋来时再细说。就这么点事,有什么不明白的。”凤姐苦笑道:“我的嫂子,你可真是个大松心。这么样的事儿,你到底怎么跟人说的?到底是成还是不成?能有多大份额,我得预备多少银子,可有什么旁的说法,怎么到你这儿就两句话完事了?!”李纨道:“你别急啊,我信里说了,你想在船队入股,又没个可靠的人,想这能不能找个跑过远途做过几次买卖的有经验的船队入股,银子都好说,要紧是得可靠。这不都说着了?你说的银子啊、份额啊,这些哪里能在书信里说,我也说不明白那些东西,才说到时候人来了,你们当面说说。既这么说了,自然是成的意思,若是不成的,那还见什么面,说什么说。”凤姐摇头道:“你哪里晓得常人打交道的招数,有时候就是碍着情面,明明是不成的,也不好直推了,才推个日子说当面商议。这商议的日子,就从初春推倒仲秋,又推到年关,遥遥无期了。”李纨道:“那你放心,我这里再不会那样的。章家太太深知我的脾性的,再不会跟我说绕弯子的话,费那个心。”凤姐看看李纨,噗嗤笑了出来道:“你这么说倒也是。”才又道,“怎么又有银子都好说的话来?那船队都是大买卖,到时候人家倒是给你脸面,匀出个大份额来给我,我哪有那么些银子?可不是打脸闹笑话了!”李纨笑道:“上回听你说的,这都是十成十的买卖,一万出去就是两万回来的,岂不是越多越好?”凤姐道:“那也得出得起的才好,若是真要个二三十万两,我从哪儿弄钱去!”李纨道:“那有什么法子,你自己算算,若是算得过,就借利子钱也合算的,只是别还不上账让人拿了条子寻上门来!”凤姐听了这话心里一惊,再看李纨,见她一脸笑意,倒真是说玩笑话的意思。却也没心思再与她歪缠了,便道:“如此这般,我就先在这里谢谢大嫂子了。我家妞儿的嫁妆可就靠着嫂子了!”李纨笑道:“咱们家的女儿嫁出去还能缺了嫁妆不成?这银子要多少才算够。”凤姐斜了李纨一眼,笑着压了声道:“你少跟我弄鬼呢!你要真这么想着,还用得着把陪嫁嬷嬷都弄出去侍弄庄子去?!如今就要拆东墙补西墙了,以后还不知道怎么着呢。”李纨道:“那你不弄几个庄子?这个船队风里来雨里去的,可说不好,庄子倒稳当些。”凤姐道:“再怎么置庄子,能跟府里比?就府里这么些大庄子,都还年年打饥荒呢。再说了,要赚大钱,哪有不冒点险的。”李纨笑道:“说白了还是贪心,想要来钱快些。”凤姐笑道:“我正想问你呢,怎么你先前不想着在那些船队里入点股?你跟章夫人的交情,只怕一千两五千两人家也肯收。”李纨道:“你方才也说了,那船队都是大买卖,这种口怎么开得?若不是知道你是个大财主,我也不敢替你问呢。”两人正说着话,外头一个媳妇子来报,道是太太请凤姐过去。凤姐笑道:“也就得这么会子空儿罢了。”便起身要走,李纨自然要送两步,想了想又对她道“还有,告诉你一句吧,这银钱少了固然难捱,这银钱多了,也是祸呢。”凤姐转了身细看李纨两眼,忽的笑了,拿小指尖比着道:“我说呢,你啊,胆子就这么点大,能成个什么事!什么时候不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说了才回身往外走,刚要叫平儿想起刚许了她假的,便只叮嘱她两句自带着几个管事媳妇往王夫人院里去了。 142.火烧云 平儿得了凤姐的话,总算能歇个半日,她见素云碧月茶水果子地敬着她,笑道:“你们这样,我倒不好意思了。我心里爱你们这里清静,还想以后时时能来呢,只是这一来倒耽误你们功夫了。”素云笑道:“可见你们那里是忙的,快别多心了,我们这里日日都是如此,并不是特为了招待你才这样。奶奶若是歇晌,不到唤我们是不用我们在跟前的,奶奶若是不歇晌呢,多半也是看书或者做针线,不过一时半刻地上个茶水罢了,若是我们在跟前转悠紧了,还要被嫌弃呢。”碧月也道:“哥儿在家里读书时,我们还弄些点心吃食,如今在学里,都是一早拿了去的。再有,如今就算是学里歇课的日子,哥儿也多半是跟着从前教他的先生出去‘察观世情’去了。我们还好,樱草青葙几个整日里就是把那屋子来回来去收拾,再就是做些针线罢了。”平儿听得一脸艳羡道:“这真是好舒服的日子。”素云乐道:“你也就待这么半天觉着好罢了,若是让你天天这么着,可别把你给闷坏了。”平儿苦笑道:“哪里会闷坏?只有被烦死的!”素云知道平儿身份,怕有些烦心事也不好多说,便从桌上取了个果子递给她道:“你尝尝这个,这就咱们院里有,庄上寻来的稀奇果子。老太太最讲究不时不食,逆季奇果之类的名气大的如荔枝这样也就尝个鲜罢了,咱们这些东西,好多都不敢往上房送。奶奶还说笑话,拿来先咱们吃,吃了十天半个月的没什么事,才敢给姑娘们尝鲜,姑娘们尝了觉着好了,再要寻这果子也未必寻得着了。”平儿见递过来的指尖大小蜡黄的一粒,又听素云说的有趣,便问道:“这个可要怎么吃呢?”碧月就拈了一个搁嘴里,笑道:“就这么整个儿吃,不用剥皮,咱们都洗干净了的。”平儿依言也吃了一个,那小小一粒,却酸甜俱浓,更兼着一股子酸香气。便又伸手拈了个吃,这么连着吃了三五个,停了手笑道:“唉哟,不得了,这东西吃得人住不得嘴。”碧月笑道:“可不是,我们哥儿头回吃的时候,一口气吃了一大盘子,得有四五十个,为了这个,青葙还被嬷嬷罚了呢,怪她没看好哥儿。后来青葙跟我说,哥儿吃得可快,她不过是换壶茶的功夫,哥儿都已经吃了大半盘子了,连连劝着,还是吃光了,把她给委屈的。”平儿笑道:“这东西味儿是好,到底酸气,吃这么些,牙都得倒了。”碧月叹气道:“要不怎么说老天不公呢,我们也爱吃这个,顶多吃个十来个,张嘴说话都觉着牙酸了,可咱们哥儿,依着奶奶说的,那叫天赋异禀,吃了一大盘子甜酸子,晚上照样吃肉啃骨头,什么事儿都没有。”平儿笑得掌不住道:“什么叫吃肉啃骨头?”碧月道:“我没唬你呢,我们哥儿爱吃羊排,嬷嬷们拿炭火一烤一扇,可不是吃肉啃骨头?” 李纨从珠界里出来,坐在屋里听着她们闲话,适才在千境居里“孤峰卧雪”,屋外寒风呼啸,刮得纸窗凛凛作响,可算是凉了个痛快,这会子又出来进了这伏天酷暑,一时倒分不清哪儿是真哪儿是幻了。幸好还有素月几个说笑,就这么听她们一时说吃食一时说衣饰,一时又说起小丫头子们的顽皮可笑处,碧月还拿出正做的针线活来给平儿看,自然引出一通赞叹。耳里这么听着,只觉得分外活泼可亲。眼前清茶一盏,袅袅茶烟,窗外蝉鸣,隐隐绰绰妙龄女儿的轻语浅笑,好一段光阴。忽的想起,怪道宝玉要说女儿是水做的话来,果然的,若是这般时候,换几个粗糙汉子闲嗑打牙,岂不是大煞风景!一时倒心有戚戚焉了。 平儿起先得了凤姐的准,让她松快半日,也没打算真的在这里消磨那么些时候,不过闲坐一会儿到底还要往前头去的。哪想到,这一坐下,就起不来身了。看这样子,院子里的事都是几位嬷嬷在管,素云碧月就管着李纨近身伺候的事,最让这俩人头疼的就是那怎么点也点不清楚的库房了。——可这又算个什么烦恼了,要替一个主子在库房里收藏些另一个主子见不得的东西,这才叫烦恼呢。只是人家那烦恼可以诉诸于口,自己的却只能自感于心。她们院子里的事就这么着了,外头的事则跟她们半分不沾的,实在轻松。先前茶房的怠慢,想必也不止这一处,却全不见旁处不得意的那般酸气怨恨。该给的给了便收着,该给的不给也不放在心上。只拿个脂粉比方,自从换了采买的,拿来的东西是越来越不成样子,姑娘们都得不着什么好的,何况底下人。这里更跟旁处不同,恐怕受了委屈也不好说去,平儿便隐隐地提了两句,哪想到素云跟碧月半日没反应过来。再说了一次,碧月才想起来道:“哦,我们都不用府里的胭脂水粉,倒也不晓得好坏。原先分份例时,又不得挑颜色,如今更是送没送来都不清楚了。”平儿看两人肤色莹润,便问道:“着嚒你们也是另托人外头买去的?”碧月摇头道:“没有买过,我们用的都是奶奶赏的。咱们舅老爷药材行里出来的东西,自然不差的,奶奶又不用,就便宜我们了。”平儿点头道:“那就是了。好几个跟我抱怨过东西用不来,还得另花了钱买去,我当你们也是这样呢。”素云已笑着从里头取了个一掌来长的柚木匣儿递给平儿道:“你看看,咱们用的就是这个样儿的。”平儿将那匣子打开,那盖子是拿三个银活页连着的,十分精巧;再看里头,排着五个白地描四季花样的官窑瓷盒,将那些个瓷盒也一一打开了,却是深浅不同的四样颜色并一盒乳色膏子。碧月指着那颜色道:“这几个叫做丹赤、玫瑰、海棠、春桃、樱粉,名儿都在盒盖儿上镌着呢,那乳色的膏子是拿来当粉用的,比粉好用些。”平儿低头细嗅,果然那几样脂粉都带着花香气,便笑道:“好精巧的东西,我倒白替你们打一回抱不平了。”素云将那匣子往平儿处推推道:“这个给你。”平儿讶异道:“这样东西,想来也不易得的,我怎么好收你们的。”素云笑道:“怎么收不得,若不是你跟茶房打了招呼,如今也没有这日日的祛暑汤水呢。这个权当我们的谢礼。”碧月也笑道:“你拿着吧,这个颜色你用着才好看。我想用也衬不起来呢,还是淡些的合我这脸。”平儿听素云已猜到了是自己打的招呼,倒也不再推辞了,何况这样东西哪有女儿家会不爱的,便笑道:“那我可真收下了!你们快说说,还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说得上话的,我好再攒些谢礼。” 李纨在屋里听了,心里暗笑——果然是什么主子就有什么奴才。有心走出去跟她们一同说笑两句,怕到底碍着身份反倒拘谨了,平儿又是个向来讲规矩的。便索性歇了心,只在里头听她们玩笑。眼看要到晚饭时候,平儿起了身道:“我这可真是越了规矩了!原想着就坐一会儿就去的,哪想到就磨到这时候了!”碧月笑道:“可惜你不是小丫头呢,若是个小丫头,我们就想法子把你要了过来也罢。”素云见她说傻话,闷乐个不停,碧月见她如此,方转过脑筋来道:“啊呀,我乱说的,就算**奶肯,二爷还不肯呢!”平儿红了脸啐她道:“小姑娘家家的浑说什么呢!再乱取笑我,以后再不同你们玩了。”素云忙牵了她的手往外送道:“你别跟她一般见识,我们这里人少又没什么来往热闹的,你若得闲,只管常来。她说话好笑的时候还多着呢,你来多几回就晓得了。”素云碧月不是贾家家生的,又与平儿鸳鸯袭人等自小交情不同,平儿却觉着素云性格行事很合自己脾性,便笑道:“你别装个样儿了,我看你刚才笑得可欢!”素云道:“我不都使尽憋着了,这不是给你面子?”平儿扬手拍了她一下道:“都不是好人!你比碧月坏多了!”碧月刚匆匆回屋里去,这会子又赶出来正好听着这话,往平儿怀里塞了个东西,嘴里笑道:“平姑娘果然是有见识的,总算我听到回公道话!”素云问她:“你给人混塞些什么?”碧月道:“上回我用柠香皂洗个衣裳不是还被你们呵痒了,我得了好几块呢,给她一块。”又冲平儿道:“这可不是柠香的,是桃花香的。”说了冲着平儿挤眉弄眼的笑,平儿脸更红了,恨恨道:“小蹄子歪坏歪坏的,得了你东西我也不谢你!”说了赶紧疾走着落跑了。碧月还扶着素云笑得直不起腰来。素云摇头叹道:“你到底是懂还是不懂,就敢跟人这么玩笑了。”碧月回头道:“有什么懂不懂的,她是琏二爷的屋里人,让琏二爷多喜欢她点总是好的。”素云赶紧掩了她的嘴,往里屋拖了进去,才道:“你还真什么都敢说!再这么满嘴跑马,我看以后还有哪个规矩人家敢要你!”碧月把素云的手掰开,笑道:“你看看你,我说句屋里人,你就要捂我嘴,自己跑里屋来惦记着规矩人家,啧啧啧……”她话没说完,已被素云呵痒呵得不成,直告饶,素云自己也笑软了,道:“你真真是让人没法说了!我再不管你的,你爱说什么说什么去,到时候嫁去庄子上说什么都成了!”碧月挽了素云的手道:“我才不嫁呢,我要跟许嬷嬷一样,打开头就开始当嬷嬷的。你若是嫁去庄子上倒好,到时候我去替奶奶管庄子,咱们俩还一处作伴。”素云忙着推她道:“唉哟,我这跟你待几十年还不够呐,可别再在我跟前晃悠了。”碧月使劲粘着她,嘴里叹道:“你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你哪里舍得我呢。”李纨打里屋走了出来道:“罢了罢了,省省吧,听得我牙都倒了,再闹下去,就把你们俩都嫁到庄子上去,这会子就嫁过去!”素云碧月又嬉笑着上来闹李纨,正好两个嬷嬷进来了,笑道:“整日这么着,越发没规矩了,好了,还不赶紧替奶奶收拾收拾,该上上房伺候晚饭去了。”几人这才罢了手各自忙活起来。 且说平儿回了院子,凤姐还没回来,想着大概是跟王夫人一同去贾母那里的,就先回屋子把东西收好了,略收拾一下往路上等着凤姐去。果然不一会儿,凤姐跟王夫人打远处走来,平儿忙绕过去往凤姐身后站了,一行人等往贾母院子里去。 一时饭毕,贾母正喝茶,就听外头小丫头们叽喳,便让人出去问,回来道:“今日外头火烧云,半边天都是红的,小丫头们猜云型呢。”贾母听了也有兴头,便笑道:“这般有趣,咱们也瞧瞧去。” 凤姐忙让人把外头细竹帘子收起来,又往当间青石地上泼些冰水,拿布擦上两回,这院子本就搭了天棚的,这么一来也几乎消了热气。又搬抬了藤椅出来,四处搁下冰盆子,架上风轮。邢夫人王夫人连着奶奶姑娘们都跟着往外走,贾母回头对黛玉道:“恐怕这会子外头还有些热,你别走太前头了。”黛玉忙答应了一声。待贾母出来时,四处都已料理停当了,凉风一吹,夹着黄昏开的紫茉莉夜馨花香,哪里还有暑气。贾母等人坐定了看那云,果然见西边太阳下山处红光万丈,映得那半边天的云都红艳艳的,恰如火烧着了一般。那渐渐远了的云灰白颜色却也镶了金红的边,越发热闹。风吹云动,那云还不时变换形态,一时像匹马,一时又像棵树,小丫头们但凡认出一个就叽叽喳喳笑闹不休。王夫人眉头略皱,但见贾母满面笑意,知道贾母最爱热闹的,自然也不便在这时出言呵斥,只好由他们去了。贾母看了会子,回头对凤姐道:“看这样子,明儿定然又是好天。这天热觉也晚,白日里又出不得门,不如明日晚上咱们开个宴,乐呵乐呵。”凤姐忙答应了,又道:“可惜明儿个是初一,没有月亮可看。”贾母笑道:“这大夏天看什么月亮,月亮也明晃晃的热性,没月亮不是正好,可以看星星,月明星就稀了。”探春在一旁笑道:“那老祖宗就是要办个赏星会了。”贾母笑着点头道:“赏星会,你这个名儿起得好。”众人都起了兴致,一时七嘴八舌得商议起来,有说要听戏的,也有要听书的,贾母兴致颇高,直让凤姐都记下了照办。晚间贾赦贾政都得了消息,连东府贾珍都听说了,自然各有准备,第二日都寻了东西来孝敬添彩,贾母自然更是高兴。 这天时最是平等的,草田庄上众人自然也看着了那半天的火烧云,只是待着能坐下喘口气喝口水时,只剩下天边一角还映着些红光了。有老农叹气道:“今日火烧云,明天热死人。这老祖宗的话是不会错的,明日恐怕还要热些。”边上人笑道:“这不好?都跟去年似的,倒是凉快了,饿死了算。”又有人道:“话是不错,只是这天热的,晚边也没有凉风,哪里能睡得着?一早起来头晕眼花的,再热下去可不是饿死的事儿了。”另一个道:“可不是,昨儿个我大半夜起来冲了两回凉水,才凑合睡了一阵子。”有个汉子粗着嗓子道:“别娘娘屁了,什么热得睡不着,就是还不够累,若累狠了,站着都睡着了,还管什么热。”一时众说纷纭,忽又有人道:“你们说,那些大财主大官老爷们,是不是跟咱们一样这么热呢。”有人笑道:“可见你是个没个见识的,人家那样,哪里用得着出门?又不要下地干活,天热就在家里呆着,使唤人扇个扇子,要多凉快有多凉快。”另一个道:“你也就知道个扇子了,我同你们说吧,那些人家里都有冰!你想想,这日子口儿,屋里放两大块冰,熬个绿豆汤,里头搁点冰珠儿,那滋味儿,嘿!”炎夏傍晚,做了一日活的农人们,这会儿想着那搁了冰珠儿的绿豆甜汤来,不禁心向往之。有个半大娃子吸溜下口水,反驳道:“柴叔又哄人来了,这大夏天的,哪儿来的冰?就算有,也都让太阳晒化了,还吃呢。”先前说话的汉子道:“你个小虾米皮懂个屁!有钱人家都有大冰窖子,冬天从河里塘里把大厚冰块子弄去藏起来,夏天外头热,地底下凉着呢,那些冰存到这会儿用,妥妥的。你要不信呐,赶明儿让你娘带你去城里头走一趟,那街上就有卖冰粉果子碗的,里头都有碎冰碴子。”那孩子忙问:“叔你吃过?”那汉子道:“可不是吃过,不吃过能给你说得这么清楚?”几个孩子忙猴上来问东问西的,那汉子说得越发得意了。 143.炎夏冰晶 说话时候,许嬷嬷正在犯愁,原先在南边小庄子上时,边上就是个卖冰的窨户,又得了李纨的话,那做毛料的屋子里都是搁足了冰块的。这里倒好,庄子更大了,左近却没个做这个买卖的。这东西又跟旁的不同,大老远的也没法运送,只好这么捱着了。想着得空找闫钧商议商议,是不是庄上也挖个冰窖,左右离河也不远,只是不晓得要多大花费。蕴秋进来见许嬷嬷正皱眉,便道:“嬷嬷又愁什么呢,外头来了个媳妇子,说是奶奶让给嬷嬷送东西来的。”许嬷嬷忙起了身道:“人在哪儿呢?”蕴秋道:“还在外头院子里,我怕往前去人多嘴杂的,让人带着往嬷嬷的外院去了。”许嬷嬷道:“你虑得周到。”蕴秋又道:“我有什么周到,奶奶想得才周到,连搬抬东西的都是婆子,才敢往您院子里领呢。”许嬷嬷听说如此,知道是李纨给送上回说的东西来了,只是不过是些药材,哪里用得着搬抬?心里生疑,就脚步不停地往后头去了。 到了地方,果然见跨院里站着五六个人,打头的一个媳妇子一身碧青衣裳,看着十分干练,见了许嬷嬷行礼道:“是许嬷嬷吧,主子吩咐我给嬷嬷送些东西来,有些琐碎要交代的,请嬷嬷借一步说话。”许嬷嬷便把人往院子里让,又让小丫头给倒凉茶上来。那媳妇子一挥手,后头几个婆子把带来的两个箱子抬进屋就退了出去。那媳妇子又从腰间带子里摸出一张纸来,递给许嬷嬷道:“主子说了,东西都在这纸上写着呢,该怎么用法也都有。”又俯身掀开一个箱盖,从里头取出一把尺长的乌鞘短刃来道:“这回带的冰晶,旁的东西难奈何它,这柄炎刃是专门拿来切它的,嬷嬷收好吧。”许嬷嬷正看那纸上,果然是李纨的笔迹,也写了这个冰晶和刀的事,想来跟那石竹炭一般,都是坚硬东西。那媳妇子又让许嬷嬷开了箱盖大概看了一遍,就起身告辞了。几个人动作都极为利索,好像也丁点不惧这炎热天气一般。 许嬷嬷让人送了她们出庄子,才又安坐下来看李纨捎来的东西。原是前些日子,许嬷嬷因总是带着小七,连带着也老见着小五小六几个,只觉着入夏以来,许是天气热又辛苦的缘故,个个都面色萎黄。想起李纨先前说起小七“早先喂养不足”的事来,又听蕴秋墨雨几个说当年几个娃子小时都有饿晕过去的事,不免心疼,往府里去的时候,就问李纨有没有上回那些药材的方子。李纨那些药材的来路是不能同旁人说的,哪里有什么方子,就算有,在这世上也没处配去。就问许嬷嬷要来作甚,许嬷嬷才说起这番话来。她道:“这不过是我自己一点心思,总没有老让奶奶贴补的道理。左右我一个老婆子,托奶奶的福,顶不缺的就是银子了,奶奶给了我方子,我好寻人配去。”李纨笑道:“嬷嬷这么说着,好像我倒有多穷似的。”又道,“如今我这里也开始招人眼目了,送进来拿出去的都惹人多心多话,嬷嬷先回庄子上去,过些日子我遣人给嬷嬷送去。”许嬷嬷原本只当会是派常安闫铭他们哪个来一趟,哪想到倒是来的几个媳妇婆子,且那身手行事一看就不是府里的,倒跟和生道的做派有几分相似。心里叹息奶奶如今有了亲戚依靠,果然行动也活络多了。再看那箱子,一个里头装了两个大包袱,一包药材,一包衣料。这也罢了,还有一个一尺见方的四层螺钿匣子,里头都是些小儿吃食,还附了张纸,却是贾兰的笔迹,晓得是专门给小七的了。另一个箱子则奇,四周都塞了棉花绒絮的,竟是一摞子尺半见方的冰块。不免苦笑道:“奶奶真是孩子心性,这么大老远兴师动众得给我送来些冰块子,还拿个木头箱子盛着。这半路上没化成水漏出来真是运气。”想起方才那媳妇子特地提起的什么冰晶,又拿了李纨的书信细看,便见上头写道:“此冰非寻常冰块,乃是寒极冰晶,极为致密难以消融,特送来给嬷嬷消夏。”许嬷嬷这才想起来,之前去府里时,李纨的两个鸡翅木包铜冰鉴里好像用的就不是府里的冰,是个叫冰晶的东西,照着常嬷嬷几个的说法,七八日都不用换一次冰的。心下诧异,又掀了那些包盖细看,只见这冰晶近乎全透明,扑面的凉气,这么半日了,却也没见它化开丁点。想了想,拿一边切梨子的刀刮擦一下试试,哪里有半分痕迹。又换了那炎刃,一出鞘,也没看出有甚异处,只往那冰上轻轻一划,就切下指头大一个角儿来,便摇头笑道:“偏奶奶最爱这些古怪东西,却也真比旁的管用。” 天气炎热,巧娘子几个把厨上的事都安顿完了,也到了点灯的时候。一边的妇人道:“明儿小二那里是要烙饼呢还是要包饽饽?”巧娘子笑道:“这几日那些青玉麦和土芋番薯都有人要,就还这些吧,一煮一蒸的事儿,多便当。这大夏天的,实在难为大家伙儿了。”另一个妇人笑道:“你这么客气作甚,又不是白让我们做活的。左右灶火都要开,又是大管事跟庄头都点了头的,咱们也得些零碎花用,都得好处的事,你可就别瞎客气了。”几个都附和,又有一个年长些的道:“要说起来,巧娘子你家的娃子真是个顶个儿的乖巧,只有一样,这大日头底下,小二挑那担子一日来回两趟,虽挣几个铜钿,实在是辛苦。”边上陈婆子道:“是了,小五小六跟着上半日课,下晌还都来厨上帮忙,我让他们找凉快地方玩会子去,还不肯呢。”巧娘子叹息道:“入了夏总是不好过,今年已好多了,餐餐管饱,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只是晚上热得很,睡不大好。”有人便问:“你没使什么法子?”巧娘子道:“我日日把那薄荷熬一锅汤出来放凉了,晚边睡觉前都让他们蘸了擦身上,这么一来,丁点风都是凉飕飕的,容易睡着些。只是这个东西管不了多少时候,一觉热醒了,一个个还都跟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众人道:“到底还是你有法子。”边上一个媳妇道:“一年总要热些时候的,下晌有风的时候在院里那大树底下补一觉就得。”陈婆子道:“你说的轻巧,你家的倒是日日不落在那里占个坑,巧娘子家的从上到下哪有一个得闲的。就是小五小六都这样,小三小四一个从早就在作坊里了,另一个去余先生那里学半日书,下半日还来作坊一同做活,半日也能做出几双来,比那些手脚笨的婆娘们一日还做的多。”那媳妇便笑道:“这肚里下的种就不一样,有什么法子,我倒也不敢盼着我家的娃儿跟小三小四他们比呢,只要比二狗子他们几个省心些就好了。”说的众人都笑起来。总算都收拾得了,又拢上了火,各处查看无误了,才散去。 巧娘子正要往家去,就见一小丫头从那头跑来,见了巧娘子道:“巧婶子,大管事让你带大牛去她院里呢。”边上几个媳妇道:“恐怕庄上又要什么力气活寻人呢,你快去吧。”巧娘子便忙让人把大牛唤了来,两人去许嬷嬷那里。到了院子门口便见许嬷嬷在那里站着,见两人来了笑道:“又以为要你们做活吧?这回可不是!”指了边上一个大木桶道:“这里头是两块冰,你们拿去家里放在睡觉的屋子里,凉快着呢。记得拿个盆盛了,这木桶明儿早上再拿来还我吧。还有,别拿手直接碰那冰块子,容易冻伤了,没有合用的家伙什,就拿厚巾子裹着点儿。”巧娘子跟大牛都忙着答应了,大牛伸手一拎,不禁咦了一声。许嬷嬷笑道:“沉吧?去吧去吧。”大牛憨憨一笑,拎了那桶子往家去,巧娘子谢过了许嬷嬷跟了上来,道:“可是沉得很?我给你搭把手。”大牛摇头道:“没事,我才刚看这么点子冰块子,能有多沉,上几年我还跟爹去帮人家采过冰的,分量我有数。哪想到这小小两块子倒是挺大分量,我拎得动。”原来是许嬷嬷见那箱子里尺半见方的冰坨子有两块,这哪里拿的出来,就用那炎刃都给一切四块了。自己屋子里放两块,蕴秋墨雨各给了一块,留下两块明日搁甜汤里试试,把剩下两块就给了巧娘子家。说话间两人到了家,孙大宝见又拎了东西,便过去接手,一近了就觉着挺凉快,细看竟是块冰,讶异道:“这稀罕东西哪里弄来的,咱们这里可没有做这个买卖的。”巧娘子道:“是大管事给的。”孙大宝便问道:“这是怎么个意思?是你们厨上做甜汤用剩的?”巧娘子笑道:“哪儿有那样好事,厨上可没见过冰块子呢。我听小丫头说是府里主子给许嬷嬷送来的,许嬷嬷匀出两块来给咱们了。”孙大宝挠着头道:“真是大户人家,这样行事,这日子运到咱们这里,路上还不得化掉一多半!”几个娃子看了新鲜,都伸手过来想摸摸,巧娘子想起许嬷嬷的叮嘱,忙都拦了,嘴里道:“这不是寻常的冰,这个冷着呢,这么赤手摸了会冻坏的。你们都乖,娘给你们做雪凉甜汤喝。”小的们听了这话,都拍手嬉笑着嚷嚷:“喝甜汤咯,喝甜汤咯。” 巧娘子让孙大宝赶紧拿了两个木盆子出来,又用大巾子裹了把那冰块取出来分放成两盆。也是许嬷嬷早有准备,这桶子里还有两指宽的四五块碎冰子,正好拿来做甜汤。孙大宝搬了那冰块放到堂屋里,端详了好一会儿,咂咂嘴道:“乖乖,富贵人家的东西,连冰块子都跟咱们见的不一样,怎么这么透亮,又这么沉呢。”又回头对几个娃道:“今儿就都睡在这边东西屋里吧,就两盆冰,大牛二子和三儿小四就睡西屋,床铺都是现成的,这会子先拿艾草绳子熏一熏蚊虫去,别好好的凉凉快快一觉被蚊子给搅了。”几个都没二话,赶紧找东西去了。巧娘子在厨上,烧好的水倒是现成的,只是家里如今不怎么开火,连个绿豆汤水也没有。想了想,就把那一把薄荷略捣了捣,浸在凉开水里,又把常日里泡水喝的酸模也掐碎了浸上。这又出去催众人去洗澡,——两个大缸子盛满了水在大日头底下晒了一天了,火烫,舀出来兑上井水冲洗。这是巧娘子立的规矩,井水凉,不许直拿那个洗澡,顶多抹把脸凉快下。忽的得了冰块子,原先抻着不肯睡觉的娃子们都赶着去洗了。巧娘子自己提了水到后屋里洗。待都收拾好了,琢磨着那两样也差不多浸出味儿了,拿细篾篓子把渣子都滤掉,拿大陶盆盛了,放进去饴糖水和蜂蜜,搅匀了,刚想把那几块冰块搁进去,却忽的发现,这么些时候了,那几块冰块子竟没怎么化开。心下不解,想了想,只拣了一块搁那水里头,不一时,眼见着那陶盆外头就出了一层“汗”,再看那里头的冰块,还没化净呢。心道一声乖乖了不得。忙把剩下的冰块子拿个小藤筐盛了,还搁到那大冰盆子里头。这才把那盆酸浆甜汤端到了堂屋里,一声吆喝,娃子们都等不及地跑过来。拿舀子舀了碗里,捧在手里喝一口,酸甜透凉,真如甘露洒心。喝了浆水各自歇下,却是一夜好眠。 转日醒来,巧娘子先去看那盆冰块子,就见那小筐子里的几块零碎冰块都还是原模原样,盆底不过渗出了一两盏水的样子,屋里透着一股子凉气。一推门,只觉着外头是一阵热浪。大牛和小二做活习惯了,醒的早,小的几个都还在酣睡。巧娘子笑道:“这段日子都没睡踏实,欠觉欠狠了,就让他们都再睡会子。”这日作坊歇了,厨上却还要开火的,这也是改了规矩后的毛病,人都是拿了钱来吃饭的,还管什么作坊开不开呢。巧娘子拿杂面略和了,做了一锅子疙瘩汤,里头打底放进去如今庄上产的几样新奇菜蔬,喝起来有股子清酸味,却又透着鲜甜,这就把一大家子的早饭对付过去了。到了厨上,众人略一商议,昨儿还剩了不少发面的酵头,彭巧又着人送来几担子新鲜菜蔬,中午就做杂面包子,再熬个豆粥,就都有了。主意一定,就都忙开了。小二挑着担子来时,除了昨儿就给他备好的蒸番薯蒸土芋煮玉麦,还加上了几十个大包子。巧娘子特地抽空回了趟家,拿个大竹节的水罐,盛上茶水。这茶还是庄上分来的,早先家里说的枣叶茶,虽也带着个茶字,却是早春的时候拿枣树叶儿捻的,实则跟茶没什么关系。如今得了许嬷嬷说的什么柑橘茶,才晓得有茶香这一说。盛了晾凉了的茶水,巧娘子从那小藤筐里挑了顶小的一块冰晶扔了进去,塞上塞子,给小二拿着。晚间小二回来时,说起那一抢而空的包子,又说起巧娘子给他拿的茶水,笑道:“那茶凉得,我只喝了一口,一身汗都给收了,吓得我都没敢再喝第二口,这要喝惯了,往后没了这东西可怎么办。” 这两盆冰晶足放了五六日才化净了,这日许嬷嬷又让巧娘子拿冰,巧娘子却婉拒了,她道:“这样的福气,享一回就是走了大运托了嬷嬷和主子的福了,若是长来长有,倒跟该得的一样,日子久了,反把人养娇气了。”许嬷嬷叹道:“这样的东西,只有不够的,哪有你这样往外推的。你们家也不同别人,还怕养出个不知好歹来?我都不怕,你可是多心了。”巧娘子仍道:“咱们终究是庄户人家,如今的日子比起从前已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不敢再多贪多要。何况这伏天已过半,得了嬷嬷上一回的赏,一家人享了六七日的清凉,足攒了精神。这自己丁点力气未出的好处得得多了,却怕他们忘了庄稼人的本分。”许嬷嬷见她如此,虽叹息两声,也不再相强,只之后隔三差五给她几块小块的拿家去做消暑凉汤喝,这才罢了。 蕴秋跟墨雨得了许嬷嬷给的冰晶,也是享了凉意,两边婆家见这两人虽出了府嫁到了庄子上,仍得主子奶奶的欢心,冬赏皮衣夏赏冰的,自然更给两分尊重。独许嬷嬷倒又添了一桩愁事,这冰晶这般经用,自己也用不了那么许多,总没有大夏天关起门来穿斗篷的道理,这可如何是好呢。 过不得两日,草田庄庄头大院饭堂门口就多了几口缸子,边上一个木头的插柱,里头立着十几个大小不一的竹木勺子。那缸边立了块牌子,上头写着“凉茶”两个大字,虽也没几个人识得。有人经过,拿那勺子舀了一勺来喝,果然是透心的凉。自此,庄上人人都晓得庄头院子里如今舍凉茶了,个个来饭堂吃饭总不忘喝上一碗。天热得厉害了,更有特地跑来打了喝消暑气的。只那凉茶怪得很,这般热的天,整日里不管什么时候去喝,都是那么冰凉冰凉的,大下午连那舀子都晒烫了,那缸里的茶也不会变热。后来有人传出话来,道是见着有庄里管事往那缸子里倒冰块子,众人才晓得了,心里自然不免更对主家多了几分感激。 144.泼天富贵 时光易过,转眼秋凉,这日李纨闲坐着看素云碧月几个在窗下扎花,便有一小丫头来报,道是章家二太太过府来了,这会儿正在上房贾母那里,说话就来李纨这儿。李纨早两天得了章府递来的帖子,心里有数,只是她满心思惦记着凤姐托付的事儿,倒没想着旁的。不过一盏茶功夫,便见凤姐引着劳氏来了,李纨忙出门相迎,凤姐笑道:“我这身上还领着太太吩咐的差事,得先往梨香院去一趟,说不得就得先失陪了。”李纨便道:“你这会儿有事就先忙去,只记得忙完了再过来一趟,我还有要紧事同你说呢。”凤姐闻琴知雅意,忙笑道:“好嫂子,你别急,且先等等我,我一会儿定来的。”李纨看着她笑笑点头,凤姐又向劳氏告了罪,方往外去了。 分宾主坐定上茶,劳氏才笑着看李纨一眼,淡淡道:“倒是对旁人的事情挂着心思,还是个在二房管家的大房媳妇,啧啧啧,你让我说你什么好。”李纨一愣,方笑道:“打了兔子难不成还是箭头的错?谁又作得了自个儿的主。横竖我又不惦记那个,自然也没什么冲突利害。”劳氏似从这话里琢磨出什么旁的味儿来了,片刻失神,才又笑道:“我也早该晓得你就是这样子的,怎么多说也是费口水。既然你开了口,事儿也不算难办,待会儿我再跟那位**奶细说吧。”李纨道:“嗯,刚才我跟她打了招呼了,一会儿准会过来的。”劳氏又笑道:“倒是跟我这外人想得不同,你们俩竟能处成这样,也是稀奇。这样的事情,她倒也选在你这里说?”李纨低了声道:“姐姐想错了吧,这不是咱们府上的主意,是凤丫头自己的事儿呢。怎么好大张旗鼓起来,恐怕事成了也得请姐姐遮掩一二。”劳氏一笑:“难怪了,这一路上行来虽跟我笑模样儿地亲近,却是一句未提正事,原是为了避人。”又摇头道,“你们府上也奇了,不过,大家子里,这也难免的。官中公里再如何丰裕,也没有自己个儿手里活络来得便当。”两人又闲说一回外头的新鲜事,劳氏一个示意,跟着来的几个丫头便嬉笑着把素云碧月几个都裹了出去,屋里一时清静。李纨不解,劳氏笑道:“你这八风不动的,倒真的什么都不放在心上,我倒好,反成跑腿的了。”李纨略有尴尬,劳氏又笑道:“好了,跟你说笑呢,难不成我还跟你抱怨不成!”说着把刚刚一丫头临出屋前放在桌边的一个描金匣子拿了在手,往李纨面前一搁,道:“看看吧,你可真是人在家中坐,富贵天上来了。”说了也不再多话,只伸手拈了颗瓜子闲闲剥了吃,眼睛看着李纨动作。李纨疑惑着开了那匣儿,见里头垫的鹅黄缎子心里就有点打鼓,见那缎子上放着叠的四方的一张文书,抬头看劳氏一眼,见劳氏只抿嘴笑,也不再犹豫,取了展开看。——“九洲商行福运船队股东之贾门李氏,占股一成。”洒金压螭龙暗纹的厚笺上,大字如上,另有极小的工整字体写着船队如今情形,扩充或缩编时占股如何变动,分红拆转继承的规定等等琐碎,底下盖着个红彤彤的宝印,花纹繁复,隐约可辨“九洲”二字。李纨匆匆看了,只晓得这是个只赚不赔的买卖——赚了有分红,船队真遇着什么灾害没了,股东们也不过就是“以股承之”罢了,倒不牵连什么。劳氏看李纨略瞟了几眼就放下了那文书,脸上连个大些儿的笑纹都不见,心下生疑,因问道:“你这呆子,可到底看懂了没有?”李纨扬脸笑道:“这有什么不好懂的,怎么说了一阵子凤丫头要入股船队的事儿,倒先掉到我头上了!”劳氏一愣,啐道:“好糊涂!你们府上**奶的事儿,你同我说了,也就是看着你,才点了这个头。可那能有多大点子?!再再好了,也不过是咱们四海商行里头能占个零星儿罢了。你这可了不得,你这是什么,你这是九洲商行的福运船队,那是远中近三条海路都占全了的!且还有官府的兵船护航的,那是什么买卖?!这两个如何比得!”李纨听了便点那纸道:“那怎么好好的给我这个?我并没有同那个九洲商行的人打过交道。”劳氏笑道:“怎么没有?何止有,简直是大大的相关,只是你自己糊涂罢了!”李纨心里想到之前献出去的那些机子,也不藏着掖着,便道:“我能想起来的,那该是那些织机了,只是那些东西,信王妃已赏了我一个庄子了,如何还能有这些?可若不是这个,我实在想不出我还做过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该得这样的好处了!”劳氏叹气道:“我虽笑话你两句,不过是玩笑,别说你,便是我,便是我们老爷,也没想到的。你那些东西,刚交上去的时候,上头就着人去看了,才有了你说的那个庄子。只是后来真上手了,这得的好处利益,已不是你我这样眼界能算计得清的了。只是这事情到了这一步,也没有明目张胆地赏赐你的道理,但也不能装聋装瞎地平白赚你便宜。这船队股份的事儿,我也不晓得的,这匣儿是我家老爷得了上头意思让我给你送来的。”说了又冲外头努努嘴道,“喏,还有外头那一堆东西,这回是来不及给你算银子了,那些就当是分红跟赏赐,等跟前没外人的时候你再细看吧。”李纨在这些事上本没什么才智,只频频点头。劳氏又取出另一张文书来,道:“你可有印信?你得往这儿盖一个,我好拿回去交差。往后每年分红时,收讫条上也要盖同样印信的。之后你若传给了哥儿,那印信也是个凭证。”李纨忙去屋里取了个私章出来,哈口气给盖上了,劳氏看那章上纹样,像四个字的意思,却全不认得,便笑道:“你这也好,咱们妇道人家,若是弄个有名有姓的章,倒不像话了。若是用些寻常的花字章,又太俗气。”李纨一笑,她自不会说那章上实则是“九天真君”四个字,不过用的珠界里头光阴无踪那几个字的字体罢了,此间自然无人识得。劳氏见李纨从拿了那文书到如今,都一样气定神闲,关于那一成干股可得的好处也是只字未提,不禁有些泄气,自己可是打了来送富贵的主意来的,这如今倒像是剃头挑子一头热的劲儿。到底忍不住,开口问道:“你就不问问那一成干股能得多少红利?如今你把陪嫁的掐尖能为人儿都放了出去,那机子跟茶叶方子也都归了旁人,过惯了前两年数钱数到数不清的日子,如今就没点旁的想法?”李纨一愣,认真想了想,笑道:“前两年那日子提心吊胆的有什么过头!再说了,挣银子不就是为了有一天能不用挣了?能歇着,如今这样挺好,我可不闲,我还有几个庄子呢,好些事儿。”劳氏失笑道:“挣银子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不用挣了……这个我还真是头回听说,我往常听的都是‘谁还嫌银钱多?’!”李纨笑道:“这银子是个死物件,不花用出去跟没有一样儿。可这花用,也是讲能耐的,一年给我百十万两的,我也没地儿花去,要来干嘛呢,还得费心思掩藏它!”劳氏听了,默不作声,良久方叹气道:“怪道你能有这样的运道了!”若是李纨是个精明厉害的,先前的东西也没那么容易给出去了,给出去了也得下个暗钩子在里头,好给自己留个长久的后路,说不得哪天心越养越大,要的东西就碍了上头的眼,那还真说不好是什么结果。想到此处,不禁暗叹,果然性命性命,有什么样的性子就有什么样的命了。却又笑道:“怎么就没有地方花用了,如今京里京外好些园子宅子可买,连着外头的良田庄子也大有可看的。”李纨不解,劳氏接着道:“还不是九洲商行那一趟海船闹的,原本这两年海上买卖兴盛起来了就够招人眼热的,这回大老远的都回来了,还带回来珍宝财货无数,真是烧红了多少人的心!如今是个人都想往海上去,人人都想做洋人生意。可这船队哪儿那么容易就建起来了,大船在船坞里一造就是一年半载的,都得拿钱填着!船队有了,还得拿钱买货,上好的虽少有出海的,便是顶一般的,要货的人多了,照样涨价!谁能在这发财的半路上退半步?手里现钱又不够了,怎么办,可不就卖宅子卖地么!”李纨掩口道:“怎么这么不留后路!庄子地都是年定的收成,那海上风里来雨里去的,可说不好。这要万一折了……”劳氏嗤笑道:“若人人像你这样想法,全天下的赌坊都不用开了。哪个想发横财的不是日日想着怎么数银子的事儿,有几个肯前前后后思量周全的!”见李纨叹息,她又道:“所以方才才说应了你们这位**奶,是给你面子!如今咱们这样的老船队,大面上的股份都有上头看着呢,里头牵扯的门道多了,还搭着朝局,说了你也不懂。零碎的有点,也不是谁都能想的,都得前头砸多少银钱才能铺到我们跟前来。一万两出来,能折个五千的股就该烧香拜佛了。你倒是轻轻巧巧地牵了线,真是白白放过了一注横财!”李纨笑道:“我哪里想得到这些!不过若是姐姐想要发这个财,那我定是不拦着的。”劳氏笑道:“我也就在你这儿跑个腿,你还真把我当门子了!这股入的就是我手里的,连个契书也只能是我们后宅出的私章散契,我就是要整吞了也是一眨眼的事儿,还用费这个劲儿!” 两人又打趣了几句,李纨却开口问道:“姐姐刚才说什么我陪嫁的能为人儿?”劳氏悟过来自己方才说这话时大约露了声色,也不遮掩了,只道:“这回远途的船队回来了,计良家的二小子倒是厉害,出去了这么一趟涨了大见识,不知道带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回来。不过个把月,四海商行就留不住他了,如今在外头自立了场子,听风声好像叫什么七巧坊。”李纨不由地尴尬,忙道:“这小子!可真是落水喊救命,上岸讨包袱了!我得让嬷嬷去寻他好好说道说道,怎么能做这样背主的事儿!”劳氏拉了她,笑道:“你别瞎嚷嚷!嗐!他如今一家子都是自由身了,说什么背主?!我不过是几句气话罢了,你还给我做起主来!”看李纨还是气咻咻的,劳氏只好说道:“他们爷们间的事情,我也不知道得十分清楚。我家老爷也只跟我提了句,再细问也问不出什么来了。我想着你是好心,放了他们出来,又把自家的茶叶方子织机都给了他们当晋身的台阶儿了。怎么这一个个都紧着要撇清的样儿呢?一忽儿带着全家奔南边去了,一忽儿离了商行另攀高枝去了,可是得了自由可劲儿作兴起来!”李纨也不晓得劳氏到底几分是为自己抱不平,几分是为旁的气闷,也不好出言相劝,只嘟囔道:“攀高枝?”劳氏嗤笑道:“可不是攀了高枝了!还是王爷亲来跟我们商行要的人呢!又不是在我们行里签了契的奴才,哪里用得了那般阵势!”李纨约略猜出大概是琉璃的事儿,那样大好处,难怪上头直接伸手了,恐怕劳氏也还不知道原委,更不好多说了。 正不知所措时,凤姐来了,李纨心里暗赞一句真是及时雨。忙收了东西把人让了进来,又让人重新上了茶,陪着说笑了几句,才道:“外头一院子东西,我去看看再来。”凤姐忙伸手拉住了她道:“大嫂子这是作甚么!这事儿旁的人也罢了,难道你我还要避着!”李纨拍拍她手笑道:“晓得,晓得,我倒不是为了避嫌呢,实在是听了这大半日的生意经,听得我脑袋疼。想着你们俩接着恐怕更有说道了,我还是躲个闲,看看姐姐给我带了什么好东西来。”劳氏恨铁不成钢地瞪她一眼,对凤姐道:“**奶放她去吧,这旁人转十八个弯也不一定打听得到的东西,她听了嫌气闷,还能怎么着呢,就供着当个奶奶吧!”说了凤姐也笑起来,觉着这话真如从自己嘴里掏出来的一般,当下也不再坚持,任李纨去了,自与劳氏两人细说不提。 李纨出了房门,素云见了忙迎上来,见李纨往院子里看,赶紧把章氏带来的礼单递了过去。李纨大概翻了翻,笑着对素云道:“碧月又该惦记让舅老爷给送帮佣丫头来了。”素云抿嘴笑而不语。到底屋里这会儿站着几处的人,也不便细看,只让素云跟几位嬷嬷大致过了下箱,在库房里暂时放了,待过后再慢慢收拾。回头见平儿在外屋立着,便又笑着扯了她说笑。平儿方才见自家奶奶进去了,片刻后大奶奶倒出来了,正不知何意,又见李纨跟她和颜悦色说话,眼见也不是着恼的意思,也放下心来奉承两句。两下有意,正说得热络,就见里头凤姐扬声,平儿忙向李纨行了一礼进去伺候了。不会儿凤姐带着平儿出来了,笑着对李纨道:“倒是借了大嫂子的地方,嫂子也该忙完了,我这又有旁的事儿,只能陪贵客到这儿了,有什么不周到的,还请大嫂子担待吧。”李纨见她一脸掩不住的喜色,心知事情成了,便也笑道:“我这里的那么点子事务,你是看不上眼,我却忙昏头,倒还好得你帮我陪一会客,只怕章夫人见惯了你这嘴巧的,转眼要嫌弃我呆笨呢。”凤姐见李纨拿话替她遮掩,不由更笑得几分真心,两人别过,就听里头劳氏开声道:“你自来何时聪敏过,我要嫌弃你还等这会子!” 李纨掀了帘子进去,见劳氏正慢条斯理地把个脂玉印章放进一个小小扁匣内,连着几张叠好的文书都拿个锦囊装了,贴身收好,便笑道:“可见是自个儿的事儿要紧呢,给我的就是丫头捧着来的!”劳氏失笑道:“亏你开得了这个口,吃这样的干醋!我倒是想把你那份揣我兜里呢,可惜上头没法改了章门劳氏!”李纨一笑,劳氏又道:“你们府里这**奶倒对我脾气,这样性子,恐怕心里也对你恨铁不成钢得很,倒是懒得出手算计你的。”低头笑笑又说道,“也是你一味闷声驯从的好处,若也是个掐尖要强的,恐怕就是好一场擂台了。”李纨笑道:“我自知道自家事,哪有她那样能耐,再不会跟她对上的。”劳氏想起方才凤姐婉言打听李纨是否在四海商行船队有股份的事,便把这话也同李纨说了,又道:“我只好说你哪里做得来这些!她倒笑得心照不宣,想来也是看透了你这歪懒没胆的性子,只是,她却不晓得你偏有那么好的运道呢!我便说了,你娘给你留足了嫁妆,也够你花销了。怎么着,你不该谢谢我替你遮掩?”李纨当下福了福身子,笑道:“谢过姐姐了。”劳氏点头道:“你还真是认得脆生,罢罢罢,我闲了总免不了替你打算几回,竟是枉做小人。你自安安稳稳做你的公府奶奶罢,旁的你也做不得。”李纨笑着点头。劳氏只叹天下竟有这样人这样性子,凭你怎么激她呲她点醒她,都如大拳打在棉花上。又细想自己总想给她出个主意,教她上进,却如今恐怕还比不得她的身家,也不禁失笑。当下不再跟她多缠,略坐了会儿便带了人回去了。 且说众人散去后,李纨清清静静往炕上一坐,指尖拈了那礼单来回翻动着,心里细想着这日里劳氏凤姐贾母乃至王夫人的种种言说表情,越发觉得离自己远了。金锭银块宝石珍珠,不过是琳琅墟里荒原上的砂石瓦砾罢了,早年间想要却要不得,如今丁点不惦记了,倒越来越多了。 145.南租 李纨正慨叹,听外头素云的声音道:“二姑娘来了。”李纨收了礼单,见迎春进来便笑道:“我说呢,好几日没见你过来了,果然这会子来了。”迎春亦笑道:“我方才过来一趟,见嫂子这里人多事忙的,便先回去了。”李纨笑着道:“我也闹得头晕脑胀的,正好你来了,咱们去花园子里坐坐?”边上素云一乐,迎春便看向她,问道:“可是有什么典故?看你乐得。”素云见李纨并无不悦,因笑道:“姑娘不知道,我们奶奶如今最爱这秋日风光,只是总嫌这嫌那的,倒是说花园子好,这不,得着机会就撺掇人跟着去,这两日林姑娘都被拉着逛了两三回,听紫鹃说林姑娘临睡前都得拿热水烫脚解乏呢,如今轻易都不敢往咱们院里来了。二姑娘这回恐怕也难跑掉的。”迎春听了失笑,便问李纨道:“嫂子,这可有什么说道?”李纨便道:“这一夏天热下来,如今凉风那么一吹,可不是舒坦?尤其现在,过了午那太阳就不着力了,晒身上也不烫,寻个通风遮阴的地界儿,对着远山斜阳,沐着晚风花香,这手里再有一盏热茶一瓯热汤的,才是不负光阴!可惜,咱们院子里哪里看得见远山了,四四方方一个天,就没个趣味。后院倒是有些花草,到底窄了些儿。府里的花园子就不错,却是热茶热汤的不便当,只好随意走走散散,也算享了好时节。”迎春淡然的脸上也是笑意渐深,便对李纨道:“嫂子说的好有意趣,原听说诗有画意,画有诗情,嫂子这番描摹,虽无书无画,却听得甚有意境,倒好像人就在那景儿里呆着似的。”李纨连连点头道:“到底是二妹妹有慧根,就是这个意思,那要不咱们就去走走?”迎春忙答应了。俩人略收拾,就带了人往花园子里逛去。素云到底还是收拾了两个食盒让婆子提了才跟着过去。 绣橘在前头跟着迎春,司棋落后几步跟素云走,看着迎春跟李纨指点说笑的样儿,叹了口气对素云道:“也得会还有大奶奶在,我们姑娘如今见天儿地在屋子里呆着,除了早晚请安,余下时间也不见她去跟旁的姑娘们说笑玩耍,只一味看书,写写画画。有时候,我跟绣橘俩人在外间呆久了,都忘了屋里还坐着姑娘呢,丁点声响不见的。”素云笑道:“听你这么说着,倒是清静,怎么,如今不闹了?”司棋笑道:“这个说起来才好笑,不晓得那位妈妈是怎么了,前阵子进了里屋两回,一脸慌张地出来了,那神色跟活见了鬼似的,我还当是她又翻捡姑娘的东西被说了几句呢,后来问了绣橘,也没听说姑娘说她什么。这些日子都只来打个照面就顾自己去了。”素云道:“亏心事做多了,自己心里也不利索的吧。”司棋点头道:“再看吧,就我们姑娘那万事不管只求清静的性子,也不晓得这妈妈能安生几日。”素云道:“到底在老太太院子里住着呢,总还是有规矩管着的。”司棋想想迎春奶娘日常行止,又自家姑娘那性子,却真不觉着素云说的那些个规矩能管着他什么了,只是这也算个家丑,到底不好深说,笑两句就过去了。 李纨这头逍遥,凤姐这几日则是压着心头喜意操持府务。——竟是这般顺当,那章家太太果然是见了大世面的人,言语行动都果断干脆,十分合自己脾性。想想那张文契,几乎要笑出声来。贾琏刚说了话,见凤姐光顾着出神,便拍拍她手道:“回神,回神,想什么呢!”凤姐瞥他一眼道:“别闹,太太刚遣人来找我,让我待会儿过去呢。前两日刚说起了酒的事儿,这一入秋,老爷跟前那些清客相公们又要热闹好几回,入了冬也不带歇的。前几回家里宴客,我让厨上照着大嫂子那里出来的菜样儿做了些,倒是落了个好,如今太太点了名要我盯着这事儿。菜倒好说了,只是二十年陈的玉楼春哪儿就那么好找了,更别说这银子还不凑手。”贾琏听她这一大通话,倒是忘了方才自己要说什么了,又听那玉楼春的名儿,不禁抚额道:“好端端的,怎么个个都非惦记这个酒,不是还有好些旁的?金波酒、二芬头、九酝、池阳、秋露白,哪个不都是好酒?!”凤姐道:“你认了有什么用,太太吩咐说老爷再三说了必要那二十年陈的玉楼春才得请人。”贾琏道:“若是请些学士翰林,也就罢了,就跟前转悠的那群穷酸,咱们酒窖留随便哪个取了他们喝去都是糟践,还玉楼春,还二十年陈!”凤姐听了便笑道:“嗤,这话也有理,只是,这哪儿糟践不是糟践!”贾琏一听这话,想起果然早先家里那些存的陈年玉楼春都是贾赦名下领了去的,见凤姐提着个,想了想冷笑道:“果然,我打什么抱不平,横竖多了也轮不到我头上,少了也不割我的肉。”凤姐见话赶进了死巷子,便换了语气问道:“方才你同我说什么呢,我倒没听着。”贾琏也不想再说那酒的事儿,便道:“还不是那个船路买卖的事儿。不是前两天你见了章家的人了?怎么样儿?”凤姐笑道:“你这话问的,我们女人家可没你们那些见识。只是那章家太太身上穿的,头上戴的,我竟有一半都是没见过的,也说不出好赖来。”贾琏拍着腿叹道:“你都没见过……也是,前些天牛家老二底下几个人差点跑断了腿子,就是为了替他弄一个猫眼儿戒面,足有指头大小,金丝碧瞳,我也算见过东西了,这样品相的也是头回见着。这海外可真是遍地奇珍。”凤姐想着自己那份文契,更高兴了,笑贾琏道:“怎么,你还跟他们混呢,可是对那个船队的事儿不死心!”贾琏揉揉脸道:“不死心又能如何。如今那些跑老了的船队里,大把人握着银票想投呢,扔一万进去能认个五千就是天大的面子了。咱们一没门路,二没银钱,干看个热闹,还有什么死不死心的。”又道,“我们也罢了,外头都折腾的这般热闹了,怎么府里老太太、太太们就没个说法?”凤姐道:“哪回大主意不是你们外边拿的,咱们内宅哪里能晓得那些事。我也是听你说两句才知道点。老爷们没说什么?”贾琏冷笑道:“怎么没说?只不过都是惦记着那些难得的物件儿罢了,哪个能想起旁的来。我倒是想提一提,刚说两句,二老爷就嫌俗了。老爷就别提了,叫我过去一回,也不过是问问外头如今行销的东西,我也没敢细说,要不怕更折腾出事儿来。”凤姐叹气道:“太太提过两句,老太太的意思,这都是小门小户兴头的营生。也是,上回聚了,南安王妃、北静王妃她们也都当个新鲜事说两句,到底没有参合这个事儿的。长公主府、另外几个王府也没有做这个的,便是你说的牛家、石家,也不过是底下的小辈跳得厉害罢了。”贾琏心里总觉着是个大好的来钱门路,只是凤姐这么一说,倒也挑不出错来,只是长叹两声罢了。 凤姐想起早先王夫人的吩咐,又问起贾琏:“这也差不多时候了,今年南边收租子的人也该张罗起来了吧。”贾琏胡乱点头道:“嗯,一早跟林之孝说了,周瑞定是要去的,这两年都是他管这块了,跟去的人也照着去年的来,这都有例的,出不了错儿。”凤姐皱眉道:“怎么我听说王兴被替下来了,换了旁的什么人?”贾琏心中一凛,含糊道:“这些细枝末节的我哪里晓得,又不是什么大好处,有什么替不替的。你要不放心,就把林之孝叫进来问问也罢。”凤姐摇头道:“还是周瑞领着去就成,太太也不会多问,我管那么些做什么。”事情总算混了过去,一时凤姐看着时候,就去王夫人那里回事了。贾琏赶紧出来让人叫了林之孝过来,问他道:“怎么南去收租子的人又传出什么话来了?”林之孝道:“之前车架那头人手紧,就把王兴叫过去帮几日,他家里不太乐意,就传出些话来了。”贾琏怒道:“奴才秧子倒挑起事儿来了,再要闹就索性远远打发了去。”林之孝应了一声,也不多话。 王夫人见凤姐来了,笑着问了两句闲话,才收了神色道:“如今厨上跟茶房的月账都对吧?”凤姐一愣,回道:“各房里都是按着规矩有份例的,账也是一月一结,太太耐得劳烦的话,我这就让人取来看看。”王夫人摇摇头道:“你盯着就成了,我不耐烦那个。只是听说如今府里逛个花园子都要随时茶点食水地伺候,这又不宴不节的,不晓得填到什么份例上去。”凤姐心下了然,笑道:“这又是哪儿传来的空话。咱们府里,若是老太太、太太请人做东,按着年节都是有定例的,便是没有的,那几个钱也还置办得起,何况也不是各个节头都有饮宴。除了这个,余下的,或者是姑娘们几个要凑个小席,或者是爷们在家请几个相知友朋,也是一年有笔总账的。虽这样,多半也不会来支这个银钱,她们都有月钱银子,跟大厨房要几个果碟冷盘就过去了。哪里就要填窟窿了!再旁的,我这里不说,大嫂子那里就更不提了,她自己庄上三不五时地送东送西的,她院子里也没个小厨房,都交到府里厨上了。得会她不跟我算呢,要不然我还得倒找她钱!”王夫人听了,脸上木然,点点头道:“这我就放心了。咱们这样的人家,行事总有个规矩管着,就怕小辈们一味好逸乐,大撒手地花费,都不是持家长久之计。”凤姐忙着应是。王夫人又扫她一眼,问道:“对了,前些日子理藩院章府来人,你倒是跟着忙前忙后的,可是有人托了你什么事?”凤姐心里咯噔一声,忙笑道:“可不是大嫂子拉着我陪坐了会儿,她那院子就那么大地方,章家夫人一同来的那么些箱笼,堆在当院也不像个话儿,她手里也没什么真能管事的人,还得自己去看着说话。又不好就那么晾着人家,可不就抓了我这个陪客了。”王夫人皱眉道:“怎么客人还在当面,就点算起东西来,不是让人笑话。”凤姐道:“不过是往厢房里搬抬罢了,要清点了入库怕是要个两三天时候。” 王夫人正要再说,听外头有动静,把人叫进来一问,才知道是李纨让人送东西来了,说是得的洋货新鲜玩意,孝敬老太太太太的。王夫人也不多问,只淡着张脸道:“我哪里用得着那些东西。”凤姐出来时看人正开箱子,竟是大块的晶透琉璃,不由得抿嘴一笑。 平儿见凤姐从王夫人院子里出来也不回院子,倒往后头去了,便低了声问道:“奶奶不回去歇歇?”凤姐嘬个牙花子道:“我去看看大嫂子先,这是想要借我的嘴递话儿呢,不去也没眼力劲儿了。”平儿想想方才王夫人的话,担心凤姐为难,却不是个奴才可插嘴的地方。凤姐什么人,一瞟就看出平儿心思了,因笑道:“得,你倒是心疼我。放心吧,这想给人添堵,也得能堵得上啊,堵不上,倒是添给自己个儿了。”平儿不解,只脚下跟着走。 到了李纨院子里,恰逢许嬷嬷来府里送庄上的出产,见凤姐来了,几个见了礼就先退了出去。凤姐也不磨叽,笑着对李纨道:“我刚从太太那儿来,也不晓得是什么人嘴闲得舔盐,把你逛花园子的事儿变着法儿往大了说,太太听了都担心我厨上的份例要差数,紧着把我叫去叮嘱呢。”李纨听了笑道:“我们什么人物儿了,哪里敢麻烦茶房厨上的婶子大娘们,不过自己胡乱对付点吃食应个景儿罢了。”凤姐扫一眼炕桌上三层宝塔珐琅碟儿里的各色精细点心,嘴角都要抽抽了。却听李纨又道:“今儿我庄子上刚送了些时鲜过来,我刚说要请几位妹妹下晌在花园子里赏景儿呢,你若有空也过来坐一坐,哪怕说笑两句,也得松口气。”凤姐看她一眼道:“下晌?”李纨赶紧点头道:“是啊,如今下晌那太阳晒着人最舒服的,若太近晚边儿倒凉了,咱们府里桂花最好的地儿都临着水,寒重了,旁的不说,头一个林妹妹就受不住。”凤姐看她几眼,好似要从她脸上看出花来一般,终是叹着笑道:“好,好,我若能得闲也寻你们去凑个热闹。”李纨乐不得地点头。 总算能回到自己院子里歇会儿,平儿忙着给凤姐揉肩按腿,见凤姐脸上带着笑影儿便问道:“奶奶方才怎么不劝劝大奶奶,太太都说这话了,大奶奶还不当回事儿呢。”凤姐喝了口茶,眯了眼睛道:“让我说什么?太太也不过问了问份例的事儿,大嫂子一应所费都不是走公中的,还带了小姑子们一同,又是个应时赏景的风雅事,让谁能说出一嘴不好来?”平儿愣了愣,想了想还是道:“奶奶说的虽也对,总觉着不是这么个事儿,大奶奶这么行事,恐怕太太觉着不入眼。”凤姐叹了口气道:“谁说不是呢,只是方才这一路走来我细细想了,倒要佩服大嫂子的好算计。你想想,如今大嫂子的身份,谁还能欺到她身上去?她又有哥儿傍身,兰哥儿虽小,如今看来却不凡,不怕告诉你,老爷只怕如今疼这大孙子的心要比在宝玉身上的还重几分呢。若是珠大哥哥还在,太太还能辖制辖制大嫂子也未可说,如今这样,只要大嫂子不走了大褶儿,凭谁也要给她两分脸面。她娘家虽不成了,却有个顶顶厉害的亲娘,不晓得给留了多厚的底子。又有可靠的奴才,你方才也看了,那庄子上我看也不干别的了,就是伺候这娘儿俩一年四季的吃喝耍子了,还是信王妃赏的庄子!啧啧啧。”喝了水润润嗓子,接着道:“这么一来,顶上一块,大嫂子占着大义,守节贞妇,说句不怕招灾的,就算咱们府里真犯了什么大事,抄家都得把她让出去,你想想,这多大的体面。”平儿忙啐道:“呸呸呸,奶奶什么话,这苦日子还说出体面来了!”凤姐笑道:“话糙理不糙,怎么,怕我暗算了你们二爷,让你也过个体面日子去?”平儿急道:“奶奶说什么歪话!这是什么好事呢!再说了,真有那一天,这体面日子也是奶奶你自己过!”凤姐听了乐道:“好了好了,好妹妹,我随口乱说的,你别跟我歪缠,你晓得我的意思就成了。”平儿这才罢了手,凤姐又道:“府里但凡还要点脸面也得供着点她,你没看凭什么放到明面上的好处大嫂子都是上上等的份例?还都是老太太亲自发话的。这就是大家子里行事的规矩。”正说着,外头一时有事,又只得住了话头。 146.推演 平儿出去打发了事,才进了屋接了方才的话道:“话虽这么说,怎么我看着太太总是……这也不是头一回了,上回鱼翅的事儿,后来衣裳料子的事儿……”凤姐靠在椅子上道:“她是我亲姑姑,我能说什么来!如今大嫂子又没什么要靠着府里的,自己又有儿子傍身,她行事又从不错规矩的,太太就是看不上眼,又能怎么样?就说方才大嫂子孝敬给太太的东西吧,依着太太的性子,恐怕是要撂在一边儿不搭理,也算是给大嫂子一个没脸。可耐不住那东西好啊,那么大块的晶透的琉璃,就是太太忍得住,老爷也忍不住。话说回来,若是东西不好,大嫂子那样身份,太太要做过了倒显着自己嫌贫爱富似的,更没脸了。你看,这么着,是不是打哪头算,大嫂子都吃不了亏去?我算是看明白了,这人呐,不管男的女的,总得自己立得起来才硬气。”平儿想了会儿点头笑道:“奶奶说的真是这个理儿了。细细一想,大奶奶真是不指着府里什么,连跟前的人,除了随身伺候的几个,再有兰哥儿身边的两三个,余下的竟都没在府上领差事。”凤姐迟疑了下,问道:“可有来领口粮银子的?”平儿想了想道:“咱们这里,凡事家里有人在奶奶姑娘们身边当差的,那口粮钱都是一季一给,都按家算了在里头领的。早两年大奶奶身边的嬷嬷还过来领过,这两年就再没来了。”这口粮钱,是给那些已经到了能出工的年岁,还没有在府里得着差事的家生子的一点子活命钱,单看虽没多少,耐不住如今人口多了,也不是个小数。凤姐听了平儿这话,方开口道:“看来是都让大嫂子给支使到陪嫁庄子上去了。她倒硬气,也没说给我们递个话让安排个差事。”平儿不由得想起素云碧月的日常来,淡淡笑道:“庄上说不定还自在些儿呢,大奶奶又不是个较真管事的,那些人去了庄上还不跟当家作主了一样。”凤姐却开始寻思起自己陪嫁庄子的事儿了。 那边李纨送了凤姐离开,许嬷嬷几个才又一起到了东屋,接着说庄上的事。常嬷嬷心细,抽了空问道:“奶奶,方才**奶是打太太院子里过来的,这么着忙地又去了,可是有什么要紧话说?”李纨便道:“没什么正经事儿,说是看我们在这阵子逛花园子带的饮食,担心乱了厨上茶房的份例。咱们又不从那儿过的,乱什么份例,瞎操心。”许嬷嬷几个对视一眼,无奈摇头道:“奶奶,这哪是份例的事儿呢,恐怕是最近奶奶这行事,太太看得不太入眼,让**奶来警醒警醒的意思。”李纨笑笑道:“什么入不入眼的,旁人的心思,咱们如何猜的出来,横竖又没有乱了规矩。”闫嬷嬷摇头道:“话不是这么说的,太太怎么说都是正经婆婆呢,老这么……也不是个事儿。”这话说了众人都一阵沉默,独李纨坦然道:“太太看不上我也不是这一件事两件事的,打从大爷去了,就越发这般。太太那性子,也不是捂得热烘得软的,我何苦找不自在。再说了,便是看不上我,又能如何?若是大爷还在,或者还能给我添添堵,如今人都没了,我在规矩里头自己活得乐呵点,谁也不能说我什么。你们担心,倒要再往下问问,担心什么呢?太太看不上我,却也不能把我怎么样。就像今日,打发了凤丫头来给我说这个,既然她找了明面上的由头,我就从明面上回过去,若她还不消停,那就等她再找旁的由头吧。至于说别处饮宴和府里宴客都没我的事,这也是该当的,我的身份也不当做那些,我也不耐烦跟人应酬,这不是两下便当?若说我有什么可拿捏的,大概就是你们这些人还有兰哥儿了,可又怎么样呢?难不成为了给我添堵还要拿亲孙子作筏子?她若真的这么着了,那索性宝玉也别找媳妇了,大姑娘在宫里也没想头了,所以啊,这名声她看的得比我重。若是朝你们下手,婆婆管到寡媳院子里来了,也不是什么好听的。能让婆婆发作身边的奴才了,这媳妇得是犯了多大的事儿?这一猜测,我是没脸,府里就有脸了?我这都是打比方,我也想不到深处去,这些东西,太太这样大家子里出来又做了几十年孙媳妇媳妇的人,比我门儿清,不会犯这个糊涂。你们看看,这还担心个什么?”几人相顾无言,良久,常嬷嬷方道:“本来,这大家子里,靠的就是规矩体面。太太这样,换了旁人做媳妇,恐怕是忧思苦闷不断。自古哪有不惧婆婆的媳妇?要不然也没有多年媳妇熬成婆的说法了。这本该就是这样,太太冷一冷脸,奶奶就诚惶诚恐,日夜忧心,生怕又做了什么惹婆婆不快,谨言慎行。只是这根儿不除,看不对眼的终究不对眼,就这么小心翼翼地熬到出头之日,这还得是有出头之日的。只是没想到碰着咱们奶奶这么个性子,你冷你的脸,我该干嘛干嘛,你明面上说得出来的,我就明面上过得去,你私下的心思,我不猜也不管。唉,刚才听奶奶这么一说,这么一推演,还真是没什么好惧的了。”许嬷嬷却想到的旁处,“奶奶如今能这样,也是托了先太太的福,留了底子,如今又有兄嫂可依傍,章家太太能来往,加上哥儿是个争气的,真是丁点不靠府里。奶奶方才说的,对付奴才,咱们这一群进来,除了近身伺候的没法子削了去,旁的哪有谁得着正经差事了?便是往年的口粮银子,也多有不足数的。若是没有个出息,岂不都是难处?这么想着,我正该把那庄子好好经营起来,也是个底气。”闫嬷嬷在一旁摇头笑骂道:“我打从遵了家里老太太的吩咐跟着学管规矩的事儿,就没见过你们这样的。‘敬慎曲从,至诚至孝’,‘忍辱含垢,常若畏惧’,女四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常嬷嬷自不惧她,便道:“那都是说的没法子的时候的权宜之计,‘亲侍翁姑’,怎么公主出嫁了都有公主府?怎么公婆见了还得先国礼后家礼?怎么驸马爷们养个妾侍都得躲躲藏藏,一不小心露了风声,鸡飞蛋打连个声儿都不敢出?若这规矩是天下顶好的东西,那这天下顶有权有势的人岂不正该好好享享这规矩?怎么看着都是反着规矩来的呢?!”闫嬷嬷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众人看了都闷笑不已。 晚边吃了饭,李纨留了许嬷嬷在屋里说话,把得了船队股份的事儿跟她说了,许嬷嬷笑道:“奶奶这是什么命儿,旁人整日里想着钱财,要都要不到,偏到了奶奶这儿,是想推都推不掉。”李纨也笑:“可不是这个话儿!左右这个,人家恐怕瞒得比我们还深,倒不用担心旁人知道了来闹。”许嬷嬷点头叹道:“如今我在外头经见得多了,这钱财真是个要人命的玩意儿,可也不真是越多越好的。”李纨也道:“真多到没个数了也没什么意思,不过这么个肚子,天天捡着好的吃又能吃多少!衣裳一天换个四五身儿,就穿一过儿,那也还是有个数儿的,一辈子就那么些年,能用得了多少东西。”许嬷嬷想起一茬来,笑道:“就说暑月里奶奶遣人给我送的冰吧,隔三差五地送来,我这老脸上是光彩了,都知道奶奶惦记着我呢,只是那东西可把我愁得不成。那么些,偏还经用,亲近的几个分了还多不少;真是见者有份倒是不够,却也没那个道理。好在不是旁的,实在不成我给搁屋后头大太阳下晒着总没事了。你说说,旁人盼都盼不来的东西,给我添多大烦恼。”李纨笑道:“每回不过那么大两块,够干什么的,给蕴秋墨雨她们分分也不剩什么了。”许嬷嬷苦笑着摇摇头道:“奶奶,那庄子上可不是府里,主子奴才规矩管着。那里头,一家家一户户都挨着住着呢,蕴秋墨雨倒是拿了几回,后来也不要了。也都成了家了,自个儿用着冰让老人家受着暑热总不是个办法。给公婆拿去了,公婆又心疼嫁出去的闺女没娶媳的小叔子了,又给了她们。一回两回的,这担了个主子恩典自个倒没舒服上两回,有个怨言还惹得家里的心中不喜。何苦来哉的!再有那巧娘子,就拿了一回,就同我说不要了,怕把家里孩子给养娇气了!”李纨道:“那就真都给晒化了?”许嬷嬷笑道:“我哪儿真能那么干了!要那样,我也一早带话让奶奶别给我送了!庄子里暑月舍凉茶,我都给切了小块让人放茶缸里,也算做个好事。”李纨这才点点头,又想起方才的话来,才道:“这可真是没财没事,多财多恼了。”许嬷嬷笑笑道:“便是没恼,也不见得多喜欢。蕴秋墨雨两个如今的身家也不是一般可比的了,我看还没有巧娘子一家过得舒心,那家人起早贪黑得一年赚个百把两银子,都乐得不成。再看蕴秋墨雨两个,哪个不是万贯家财,还得防着这个防着那个,也是说不出来的苦。”李纨不解道:“防哪个?”许嬷嬷道:“奶奶想想自己不就晓得了。”李纨听了方明白过来,想着两人也嫁了人成了家,只是当初那鲜蕈庄子和毛料买卖明面上的工钱是人人有的,年下的分红却只有几个管事的份,也就是许嬷嬷计良段高蕴秋墨雨几个心腹,恐怕蕴秋墨雨几个没同夫家交底。便笑道:“这两个鬼丫头,又不是咱们这样的人家,还有隔着肚皮的来分家产不成,弄得一家子不一条心。”许嬷嬷摇头笑道:“咱们这样的倒好了,有规矩要脸面,哪家也没那个脸去算计媳妇的嫁妆,哪怕过不下去了,拿出来贴补家用是人家的好处,不拿出来也不能说什么。乡下地方哪有那么些讲究,婆婆把媳妇嫁妆搂回自己屋里的也不是没有。嫂子有家底,小姑子小叔子都敢惦记,给得不合心意还让公婆不喜欢,人心不足,可不就是个无底洞。不说银钱了,就是几件首饰衣裳,还惹了好一场闲气。”李纨喃喃道:“这可怎么说的,我倒是惦记她们,常给带个东西,如今这么竟是害了她们了!”许嬷嬷笑道:“奶奶多心了,谁家的日子不是这么过的,再说了如今有奶奶给撑腰,她们才硬气呢。再等等吧,等分了家就好了。”李纨听了眯了眼,心想着人家至少还能盼着分家呢,自己这里可连这么个盼头都没有,这话却不敢说出来,怕招许嬷嬷训她。 转日王夫人要去庙里,李纨也不用跟着去伺候,越发闲了,正好迎春过来看她。“我还当错了眼了呢,难得你连着两日都出门来。”迎春听她打趣,便笑道:“嫂子就不怕我无事不登三宝殿?”李纨笑道:“我正闲,无事生个非也好的。”两人说笑着进了屋子,坐定了迎春才道出来意,她道:“不瞒嫂子,自打上回听了嫂子说的道理,我又想了那么长时候,竟是个死胡同,哪想到后来得了那天书,”说这里她停了,想起就没人信过她那什么天书,除了她也没人从那书里看出点旁的什么来过,便有些心虚了,李纨一笑,只让她接着说,迎春方接着道:“只是那书实在不易学,明明就是这么一篇话,先前读的和如今读的,滋味大不相同。又辛苦嫂子替我寻了那些有关联的书来,我日日夜夜脑袋里全是这些东西。自打入了这个门,外头的什么日常人情,我都分不出心思去。虽这么着,还是学得极慢,那日在嫂子这里,听嫂子说了那么些情景,回去映照着细想,竟想通了些东西!我想着,大概学这个,光靠常日里一遍遍看书干想也是不成的,还得有旁的东西来做才行,只是我也不晓得做什么才好,所以就来嫂子这里坐坐。”李纨起了兴头,忙问道:“那你给我说说,你可都悟到什么了?”迎春略想了想,道:“嫂子,这个话说起来可就长了呢。嫂子给我的书,我初时也当是讲棋道的,之后慢慢发觉远不止如此,若要真说起来,当是讲阵道的,布阵的阵法之道。”李纨便问道:“阵法?穆桂英大破天门阵,那不是打仗的时候才用的上的排兵布阵么。”迎春不由得站起了身,轻轻摇摇头道:“那也能算一种,却是顶粗陋的列阵罢了。我说的阵法乃是以一人之力引动天地的阵法。”这么一说,连李纨都给镇住了,便是修界也没几个能有这么大口气,正要问,却看迎春蓦地垂了头,丧气道:“我虽看懂了大概是这个理,却连想都想不出来那是什么样场景。如今我晓得,大概阵法可分三者,一者为死阵,以死物布阵,一旦布定便不再变动,先前我在屋子里试布的‘四象迷魂阵’就是这类;二者为变阵,那阵法里头暗含了数种乃至数十种数百上千万种的变化,阵法触动后,因时因事能随机应变;三者为生阵,这样的阵法如得天地之力,能自行生长衍化,因此其变动便是布阵的人到后来也难以推演明白。我如今连死阵里头也不过刚悟得了九牛一毛,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真正窥其堂奥。”说了长叹一声,听来好不萧索。李纨听了这话,却忽然想起了在千境居里所见,那阵法是何等的精妙玄奥,便劝慰道:“饭都得一口一口吃,何况旁的。也没听过哪个人一夜读书就读成状元的,何况按你这么说,这样奥妙的东西,你就是个神仙投胎来的,也没有一下子都弄懂了的道理。如今能一天多明白一点,就是在修炼精进了,你说可是这个道理?”迎春听了自然心服,李纨两句话打消了她的浮躁,才接着道:“你这么说来,我这两天也想呢,同样是这个时节,怎么花园子里逛起来就比这院子里舒坦呢?想来想去,不过是宽阔些,景儿好些,临着水风清,旁的还有什么的?心里就明明白白地觉着花园子里舒坦。照着你方才的说法,这个院子跟花园子岂不就像是两个法阵?”迎春方才听了李纨的劝慰刚落的坐,这回一听这话,蹭的一下又站起来了。微微仰了头开始在李纨跟前来回踱步,左手几根手指还不自觉得掐来拈去。李纨正开口还想说什么,迎春豁然转过头来,满脸笑着对李纨道:“嫂子真是奇才,我怎么就没能这么想过呢,只是这么一来我想不通的也更多了,我回去好好理一理才行。先谢过嫂子了,待有所得我再来寻嫂子细说。”说了也不再客套,欢天喜地地带着绣橘回去了。碧月送了她出去,打外头进来看李纨也在那里笑,便问道:“奶奶是给了二姑娘什么天大好处,打开眼到现在没见二姑娘笑成这样过!”素云在一旁啐她道:“说什么瞎话!”李纨也瞪她道:“真是,瞎说什么大实话!”一句话众人都笑,素云气闷道:“奶奶,看,都是你惯得!越发无法无天了她。”李纨笑道:“惯着怕什么的,到时候都嫁出去,祸害的是旁人家。” 147.甘心 正说笑,外头又道三姑娘来了,李纨笑道:“原想着今儿得闲狠了,没想到还挺热闹。”探春来却是约李纨明日一同去梨香院看宝钗的,她道:“宝姐姐回来,太太吩咐说先让她在家好生歇歇,今儿早上出门前才说让我们得空去瞧瞧宝姐姐。我想着宝姐姐也该歇过来了,咱们再不去恐怕她倒要先往咱们这儿来,再加上这么些日子不见,也都怪想她的,正好就想约了明儿一同过去。”李纨自然没有异议,这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转日李纨凤姐带着迎春探春惜春并黛玉一起去了梨香院,薛姨妈早一日就得了信,自然将一切都安排得妥当。宝钗一身家常衣裳,只头上一根紫玉钗一看便是宫里东西,凤姐扫了一眼心下了然,旁的姑娘们哪有那个眼力心思,只拉着宝钗说些别后的惦念。李纨照常带着笑坐一旁看着她们热闹,又对薛姨妈道:“这下姨太太也能放心了。”薛姨妈连连点头道:“可算是踏实了。”凤姐正跟迎春几个说话,忙里偷闲睨了李纨一眼,心道真是个木头!众人都被薛姨妈留了饭,出了梨香院又都约着往贾母院里去了。 这头薛姨妈寻了几个妥当人拾掇,自己携了宝钗往里屋歇着去,到底也有了些年纪,这大半日吵吵嚷嚷得下来,也十分乏了。宝钗见薛姨妈面有倦色,不禁心疼道:“妈也真是的,不过是姐妹几个过来看看我,哪里用得着这么大阵仗,看,倒把自己累着了吧!”薛姨妈见她小女儿态,又这么些日子没在身边待,更是眼里心里疼不过来,便笑着拍她道:“你个小没良心的,我还不都是给了给你涨脸?!”宝钗笑笑,一头吩咐同喜同贵上茶,又让找个手脚利落的小丫头来给薛姨妈敲腿。薛姨妈乐得受她服侍,在一旁看了,只觉着自己家姑娘真是怎么看怎么好,谁都比不了。宝钗手里嘴里不停,心里却是别样滋味。这几日心里多少寻思,怎么才能在这府里妥当立足,宫里走了一回,总难免要说起几句,如何说法才能最少教人不多思想,连带着今日的衣裳首饰都是用了心的。却哪想到一群人来了,满口说的都是一别之后如何想念,今夏瓜果如何脆甜,老祖宗赏星会如何热闹,宝玉如何淘气又挨了老爷一顿好训,凡此种种,竟没有一个问一句宫选的事情。薛姨妈人老成精,如何看不出来女儿心思,便在一旁笑着温言道:“自打来了这府里住着,真是开了不少眼界了。就说今日,一群小姑娘们,竟没有一个嘴碎多事多问的,真是好涵养。”宝钗听了看薛姨妈一眼,顾自拿指尖描薛姨妈袖上的滚镶。薛姨妈接着道:“那里头,虽是个富贵地,也是个是非地呢,姑娘家家的,自然不宜多问,若真的心心念念问这问那的,倒像自己在打什么主意似的。只是,这话,终归还是会有人问的,你心里有个底也好。”宝钗这才开口道:“妈的意思,姨妈恐怕日后会问起?”薛姨妈笑而不语。 果然王夫人次日从庙里回来,薛姨妈带着宝钗前来,几人坐定后,王夫人便牵了宝钗的手道:“你这孩子,可是把我同你妈担心狠了,这下可好,总算回来了。你不晓得,你走那日,你妈背着人哭得枕头都湿了,若不是我去,恐怕几顿饭都不吃,岂不是招病的?如今可算踏实了。怎么样?在宫里可受了委屈,吃了苦?”又看薛姨妈道,“我看这丫头好似话更少了似的,人也没先前活泛了。”宝钗忙笑道:“姨娘,我不是话少了,这不没得着插空说话呢。”说的薛姨妈跟王夫人都笑,薛姨妈又嗔怪她:“去宫里一趟,不说稳重些儿,倒更不着调了,这么跟长辈说话呐。”王夫人忙拉着宝钗道:“你别说她,我看宝丫头好着呢,我先还一通瞎担心,这会儿看来倒都挺好的。”又回了身对宝钗道,“你不晓得,这外头的传言是一个接着一个的,一会儿说哪个公主看重某人了,一会儿说谁家的还没留名就被亲王妃要走了,又说贵太妃太妃也要挑几个,我们在外头这心悬的哟。”宝钗心知今日混不过去,便笑着道:“我们在里头,除非有宫中贵人宣召,平日里都在一个小院里住着。便是出了房门,也只许在院子里转转,倒很清静。”见王夫人不接话,只好接着道:“一同去的人,我只晓得我们一屋的都出来了,隔壁屋倒是有一半留下的,旁的就全不知情。那里头,寻常来传话回事的也都惜字如金,更没见过闲话说笑的。”王夫人初时还有几分遮掩心虚的意思,这听得宝钗声音平稳的说些细处,倒想起另一桩大心事来,便迟疑问道:“在里头,可见过你元大姐姐?”宝钗忙摇头道:“并不曾,除了几回待选,我出那院子的次数一只手数的过来,都是去丹阳宫见几位长公主和公主,领我们进去的大宫女和太监也并不跟我们多话。”王夫人略有失望,倒也是意料之中的,便点头道:“我不过白问问,想来也不能的,那宫里多大规矩,你又不能随意打听人,你大姐姐她……她恐怕也不能随意见你的。”宝钗看王夫人一眼,到底没有再多话。王夫人略静了静,才想起来道:“对了,可去见过老太太了?”薛姨妈笑道:“这还用姐姐吩咐,我真成个混人了!自然是一早先去给老太太请了安,才过来看姐姐的。”王夫人笑道:“看我这脑子,想起一出是一出的。”薛家母女二人陪坐了半日,又说了会儿话,才辞了回梨香院。 这薛宝钗应的是侍选,虽说也是有品级的女官,又在公主身边伺候,算是有个身份的,说到底总是伺候人的。是以,以薛家的财势,如今无恙回来了,也是题中应有之意。除了贾母与王夫人心里另有所思,其他人只当应该如此的,便是薛姨妈,此行也不过是为了给宝钗在贵人面前露脸添彩之意,她心里总是信那和尚的话多些。如此这般,宝钗辗转想着要如何不贬身份地把这未能中选的事情揭过去,竟是白费了一番心思,并无人因此疑她什么。松一口气同时,却也加重了另一番忧思——这贾府人等表现,可见自己即便不中选亦不是自身不足之故,当是家里不愿女儿入宫为侍才如此。而事实上,薛家却是族中耆老联名荐选的,这哪是家族不乐的样子?再来她自己又多一重心思,总怕是自己在宫里行事有什么差池,得罪了人而不自知才会落选的。偏她自打进那宫门起便打起了十二分小心,处处应对无不谨慎妥当,实在想不出来哪里落了人言。且初时几位公主明明对自己多有青睐,尤其舒宁长公主更是每回点人前去必有自己的,怎么后来忽的就没了音信,好似那阵子风光不过是场梦一般。好在她性子稳重,虽前后落差如此,也并未露出怨怼之意,照旧依着规矩谨慎度日,也让那些暗中看着的人心下叹息。临出宫前,到底还是将薛蟠淘来的那对鼻烟壶送了出去。柴太监是舒宁公主跟前伺候的老人了,要说那鼻烟壶虽好,却也难打动他这样的,实在是有两分爱才之心,才收了东西,让人给宝钗带了句话:“长公主说了,那日淑怡公主评戏评得有理。”好一通寻思,才想起了那日被叫去陪侍各位公主在宫里小戏台子看戏,演的正是《长生殿》,淑怡公主叹息道:“杨妃太可惜了些,要怪就怪她摊上这么个兄弟!”心下了然,总算知道了自己落选的因由,又想起那打听事儿的俩鼻烟壶还是自己兄弟费劲寻来的呢,世间因缘际会,实在讽刺。 宝钗初回家时,薛姨妈只惜她辛苦可怜,便让她好生歇息,不许人多吵她,连莺儿多问两句也招来一通训斥。这几日总算见女儿脸上略有些血色了,才松了口气,娘儿俩也得好好说上会话。宝钗斟酌词句,把打听来的话同薛姨妈说了。薛姨妈当即气得变了脸色,站起身骂道:“这个害人害己的孽障!我说族里费劲巴拉地把你弄去了,怎么能这么悄没声息地就落了选,根子在这儿呢!”说了眼泪流了下来,哭道:“我怎么这般命苦,生了这么个带累六亲的东西,早知道不如不生他也罢了,我们娘儿俩还得个安生日子过。”想着宝钗这两日的小心翼翼,不禁更添悲伤,搂了宝钗又哭我苦命的儿。宝钗百般抚慰,薛姨妈才稍稍平静,便一叠声地让人去拿薛蟠,只说要打死了他算数。宝钗忙忙拦住,也流了泪道:“哥哥的事,又不是昨日今日才犯下的,当时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如今又折腾这些做什么。”薛姨妈抱着她道:“我可怜的儿,竟被至亲耽误至此,是娘对不住你啊。”说了又哭。宝钗忙劝了道:“妈,不要多心!我告诉妈这个,难不成竟是为了埋怨难为哥哥来的?!妈若这样想我,我才该哭去。”薛姨妈流着泪道:“你这两日心思沉沉,你是我肚子里养出来的,我还能不晓得你的心思?你向来是个好的,如今那地方去了,只有我们不愿的,哪有生生被撂了名儿这样的事体!咱们又在这府里住着,又怕遭了猜疑嘲笑,倒像有多少缺陷,连个奴才都做不得似的!这样的委屈,我哪里会不懂!我只想着不去那里也好,我们母女安生守着过日子,管他到底是谁使的绊子呢。哪想到,竟是因了蟠儿这孽障!却是骨肉至亲,在外人眼里,你要撇也撇不明白,活活得受了连累,我的儿啊!”几句话说到宝钗心里,也是越发心酸,却是亲娘已哭成这样,自己可不能再添火气,便硬挤了笑道:“妈可不说着了,没去那里时,我也有着要争口气的打算。真到了里头,才晓得,那竟不是人过的日子!不管是因了什么,如今能好好出来,也是福气了。若真照着妈说的,没有意外地被留在了那里头过长日子,我真就不晓得熬不熬得到再见妈的时候了。”薛姨妈一听大惊,道:“怎么?!莫不是里头有什么事故,有人算计欺辱你不成?!”说了满身满眼打量宝钗,宝钗苦笑道:“我算个什么人物,哪里就需人算计了。”说了扶薛姨妈坐下,自己倚在一边,放低了声音轻轻道:“妈,我原不想同你细说的,都过去了,倒招你心疼。那里头,规矩实在是大,别说食不言寝不语这样稀松的,连睡觉的躺法都有讲究。若睡姿不对,便要挨训。咱们还算好的,若是小选的宫女,睡姿不对直接就被竹鞭子抽醒了。饭不用说了,哪里能比得上家里的吃食,待到轮着用饭了,那东西不是凉透的就是热了又热的。要往前头伺候时,打前半日,管事就不让喝水了,怕到时候失仪获罪。公主们看戏听书,伴读都在一旁站着,还得不时陪话说笑,那一站就是一两个时辰,便是咱们家奴才,哪个不趁主子高兴时四处逛去歇着去?到了那里,过的日子连咱们家的奴才都不如。话也不能多说,不定哪句就得罪了人。真是日夜提心,不得安生。那样的日子,哪里过得?!是以,妈若是要为了我落选陪读的事责怪哥哥,岂不大谬?哪里是什么好去处了!”薛姨妈早听住了,寻常人只晓得里头富贵荣华,选了侍读则日日与公主显贵为伴,何等荣耀,哪里会晓得日常作息细枝末节的琐碎?这听宝钗这么一说,再想想这样的日子,都不禁打个哆嗦,因道:“照你这么一说,你那大姐姐还真不晓得受了多少苦处!幸好方才你在你姨娘跟前没有多说,若细细照实说了,恐怕她哭晕过去。”宝钗心说这会子哭晕了又有何用,多少年的苦也已经受过去了。见薛姨妈转了念头,她才又道:“我与妈说那根由,不是为我委屈伸张,是给妈提个醒。怎么哥哥的事儿当年已了结的,如今又能这般轻易地翻起来?这是在这会子,不过搭上我这本也没想要的‘前程’,若是要紧时候,落到了那个有心的手里,岂不是坏了哥哥?我细想来,这竟是垂在头上的一柄刀子!”薛姨妈经宝钗如此说了,才想到这里,也道:“当时托了你姨娘姨父了结的事情,那贾雨村正是得了府里的助力才谋了应天府的缺,自然要卖这个人情。还当事情过去了,如今你这么一说,还真是。只是这里头事情,挂着官府,我也不很懂,回头给你舅舅写封信去问问吧。”宝钗点头道:“我正想如此,姨娘那边已帮过我们一次,再去说倒像疑了人家一般,不如跟舅舅说说,恐怕还好些。”加上如今人在这府里,拿了这事情问去,贾府又是个关不住风的地方,说不定就传出什么话来,到时候哪里还有脸在府里走动。这话自不必说出口,娘儿俩心里都省得。 当日薛蟠早早回来陪母亲妹子,把特特寻来的鲜菱脆藕大螃蟹交给厨上嘱咐好生收拾几个菜来。细想这些日子也没闯什么祸,却不知为何亲娘看自己这般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好在他常日里被薛姨妈嫌弃管了,并不放在心上,只一味劝薛姨妈跟宝钗多用些酒菜。 晚间宝钗躺在绣榻上,裹了床秋海棠撒花薄衾,一把青丝散于青藤枕下,禁不住辗转翻了几回身,才仰面躺平了。轻吁口气,这在宫里叫做“尸陈”,若这样睡了就等着挨训吧。在入宫前也经了几个月的规矩训习,行礼走路弄得腰酸背疼,总算夜里可得安眠。黑沉一觉,再大的难事也轻了几分。哪想到到了那地方,竟连睡时都要提着心,哪里还得安眠。方才与薛姨妈说时,有些话终不好出口,照她想来,那样地方过日子,恐怕难以长寿。吃不得吃,睡不得睡,不几日就觉得整个人干敷敷燥哄哄,连带着心情都郁结许多,偏郁结了还不能疏散,外头还得带着笑显着平稳温和,岂不是多加一层郁结?此时再回想,倒把当时那点做人上人的心思歇了个干净。命若都没了,还说什么荣华富贵?!没个靠得住的娘家,没个立得起来的兄弟,在那个多打听一句话都得拿银子买的地方,出头之日只能是个痴想。到底还是自己家里好,如今再帮着薛姨妈打理铺子看再多账本都不觉着恼人了,说什么都是自己能拿主意的,是主子,那就是有奔头的事儿。却是托了这几个月宫廷生活的福,宝钗自此对家里府里的仆从看得更明白了,行事也越发稳重,寻常事更难惹恼她,自然博了宽厚的名声,倒都是后话了。 148.霜儿蜜 ==============================今儿过节,多送一章,^_^============= 公主侍读选定,该散的都散了。丹阳宫里长公主舒宁正坐在廊下看宫苑前头一对鹤舞,柴太监在一旁站着,四周悄没声息。良久,长公主嘴里忽的出来句话:“你给递了话儿了?”柴太监赶紧近前,躬了身回道:“是,奴才提点了一句,告诉她前程是被她亲兄弟给耽误了。”舒宁公主嗤笑道:“好个滑鬼儿!倒是也没错。哼,早被抹了的事好好的就翻到我跟前了,若是直到我跟前,也就罢了。偏还让几处都晓得了!人是我看中了的,这不是拿大巴掌扇我呢。”柴太监不好接话,舒宁公主才又淡然道:“过阵子赏些胭脂水粉、绢帕宫花过去。我的脸,也不是那么好打的。”柴太监赶紧低了身答应。 贾府里,贾母处正热闹,榻前围坐着小辈儿女,说笑嬉闹。李纨打外头进来,身后两个嬷嬷都端着面盆大的笼屉。凤姐瞧了,笑着对贾母道:“老祖宗瞧瞧,刚说大嫂子孝敬的大片琉璃嵌了窗户好看呢,她就抱着蒸笼来了,敢莫是不争馒头就争口气的意思!”贾母一阵笑骂,李纨已到了跟前,规规矩矩请了安,才开口道:“庄上送了些果子来,里头有几个桃子极是软和的,我想着老太太爱这口,就送来请老太太尝尝。”鸳鸯听了这话,便要领两位嬷嬷往边上屋子去,贾母开口拦道:“别麻烦了,好稀罕东西,还拿这么个东西放它!就放这桌上打开看吧,我们也瞧瞧,你们大嫂子到底蒸的是什么呢!”一言众人都笑,两位嬷嬷这才垂了脸把那笼屉搁到榻前桌上,躬身退后,李纨上前揭了笼屉盖子,只见蒸笼格上梅花位放着六个桃子,也不甚大,通体玉色打里头泛出点点红韵,扑鼻的桃子香。贾母笑道:“光这味儿闻着就蜜甜蜜甜的,这会子怎么还有这个,也难为你寻来。”李纨笑道:“听说原是株没人收管的秋毛桃,早先都不等熟透就都打了做蜜饯的,今年事儿多给忘了,哪想到经了霜竟是脱胎换骨了。”说话间鸳鸯早已让人取了一屉出去,洗刷干净了去皮切块,拿果碟子装了让于众人。尚留了中间一盘上一个洗干净的整个的,一个剖半露出桃核来。贾母先拿象牙签子扎了一块放嘴里,只觉入喉成泉,清甜赛蜜兼着股子桃子的浓香,不由露了笑意,点头道:“你们都尝尝,比早前的水蜜桃还好些。”鸳鸯在一旁笑道:“方才收拾时,这皮尔轻轻一带就撕下来了,顺着指头流汁儿,不敢用力,稍不留神就是一个指头窝,怪道要用笼屉盛它呢。拿刀剖了,还是个离核儿的,真是各样巧。”贾母笑道:“听这一通赞的,放心,少不了你们的。”说了指着那留着的两个赏了鸳鸯几人。凤姐在一旁尝了,也凑趣道:“可是托了老祖宗的福了,让咱们也尝尝这仙桃的滋味。”黛玉笑她道:“你又晓得这个桃儿叫仙桃了?”凤姐朝贾母一努嘴,正色道:“这老寿星老神仙爱吃的桃,可不就是仙桃?”贾母难免笑骂几句贫嘴,才有问李纨道:“别听凤丫头嚼舌,这个桃可叫个什么名儿呢?”李纨摇头道:“并没有名儿,说是整山头的桃子,也只一棵这样的,那村上就总管都叫做毛桃儿。” 宝玉在一旁听了皱眉道:“俗,俗,俗不可耐。便如美人没得着个好名儿,倒负了这般滋味。”黛玉偏爱跟他拧着,便道:“怎么就俗了,这叫毛桃也好仙桃也好,这桃儿的滋味总还是这样。倒是没什么滋味还偏取个夺人耳目的名字,盛名之下其实不符才叫做俗呢!因名废实,可见你正是个俗人。”探春在一旁帮腔道:“二哥哥偏是如此,这不过一个桃子,难不成还得叫做袭人、晴雯、碧痕、麝月才叫不俗?”一句话说得众人都笑,跟着宝玉伺候的正是袭人,这下红了脸道:“姑娘们偏爱拿我们取笑!”探春拉了宝钗嘻嘻笑道:“谁让你们跟了这么个主子呢。”贾母听这头热闹,便道:“你们争什么呢,这桃子还没个像样的名儿,整好你们给取一个来。”宝玉巴不得这一句,立时起了身,嘴里不停,从“桃之夭夭”说到“去年今日此门中”,从“桃腮”“桃靥”说到“桃花粉”“桃花妆”;黛玉听了半日,皱了眉对迎春道:“二姐姐,我看咱们还是先回屋里歇会子再来。宝哥哥这半日还没把桃花说完,要等到结桃子、长桃子,再到桃子熟了,还不晓得到什么时候去呢。”探春在一旁听了噗嗤笑出声来,宝玉讪讪地住了嘴,拿眼睛直给黛玉使眼色。黛玉只当没瞧见,又笑着对贾母道:“老祖宗,刚大嫂子说了,这桃子经了霜到这会儿才能得这个味儿呢,且那一山子桃树竟只有这一棵这样,可见也是得了灵气的。不如就叫做灵霜桃吧。它又这般香甜,小名儿就叫霜儿蜜。”贾母听了爱得不行,搂了黛玉笑道:“我的心肝哎,你怎么就这般可人疼,给桃子取个名儿连小名儿都出来了,偏还听着这般有理有趣。”宝玉亦忙夸赞不已,那样儿竟比自己得了赞还高兴些。宝钗在一旁见了,也只抿嘴笑而不语。 待李纨回了自己院子把桃子的事儿说了,又对许嬷嬷道:“嬷嬷没看着,老太太还真是爱这个的,若不是凤丫头拦着,怕不得吃下一整个去。”许嬷嬷看李纨两眼,欲言又止的样儿。李纨只当她要说计良做琉璃的事儿,便找了由头把素云几个支开。许嬷嬷这才叹了口气道:“奶奶,你给我说说,你到底给我拿的什么药?”李纨怔愣,不晓得怎么挑起这个话来。许嬷嬷才又道:“刚人多我随口说那桃子是旁处山上长的,哪里能有那样好事!这桃啊,就是我庄上院子后头的。一溜五颗桃树,这株离后门最近,又是株半死不活的。奶奶给我的那些药材,熬汤做药后的药渣我也不放心乱扔了去,就都倒在了这院子后头的桃树根下。这几株桃都是一样东西,早先要接好品种没能接活,原本是要挖掉的,我看那桃花倒也开得热闹才罢了。如今,那几株还是一样,不过小儿拳头大小又青又硬的果子,又酸苦又涩舌。独这一株,倒结出这样的果子来了。除了那埋在根下的药渣子,还能有什么因由?”说了也不再多问,只端了茶来喝。李纨笑道:“那药材还能有这般好处?那来年嬷嬷记得往另外几株底下也倒上药渣子,岂不是多些桃儿吃!”许嬷嬷不接她话,只瞪她一眼。李纨这才收了赖皮道:“早先兰儿泡澡那药材,老太太太太都寻了能人瞧了,还是不晓得究竟。自从认了兄长,我就把那药渣包又给了他们,让他们参详。听我嫂子说,有几样都是咱们这边没有的,倒是海外番国有生这个。那都是强身健体的好药。这回回来车来船,总少不了药材药丸子,我又用不了那么些,可不就给嬷嬷了。倒是嬷嬷说连这桃树都给补成这样,还真没听说过,想也想不到那上头去啊。我之前没同嬷嬷说清楚,也是怕嬷嬷又推三阻四地跟我客气,多费唇舌。”许嬷嬷听了气往上撞,咬了牙拍了李纨两下,沉了声道:“这回你说了!这舅老爷不晓得费了多少劲漂洋过海的给你淘换来的,你不说留着给哥儿和自己补身子,就那么轻轻易易地送了出去?怎么有你这么糊涂败家的奶奶呢!唉哟!”李纨赶紧安慰她:“嬷嬷,嬷嬷,你听我说啊,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哪儿就那么没分寸。那些个药材,开始的时候是难寻些,如今我那兄嫂都已经在番国寻了地方专门种这些药材了,往后要多少没有啊。再说了,这药材,若是还在地里山上活着呢,自然是年头越久越好的,这都挖了来晒干了,藏久了就失了药性,可不是能久放的东西。这又不是什么好果子,多吃几个没事,我跟兰儿都好好地身子骨,哪里寻地方用它!你认了小七做孙子,兰儿也喜欢那个娃儿,我分些药材出来,不是应当应分的?哪里就败家糊涂了呢!”看许嬷嬷脸色好转些,又加把劲道:“还有一个,嬷嬷不看看我如今的身家,哪里还缺这些东西了。要是给了府里,要的人多着呢,我能给吗?可若就这么干收着,我也得有地方放它啊!嬷嬷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快别生气了。”许嬷嬷细想了想,倒也有几分道理,才又道:“再没下回了!往后给我东西不说清楚,我也不敢要,都给奶奶送回来!”李纨忙着赔笑,许嬷嬷道:“我说当时来给我送冰送药材的那几个媳妇婆子,怎么看都不是咱们府里的人的样儿,那叫一个利索,穿戴又都简单,心说真有几分和生道的意思。如今看来,果然了!奶奶,你有兄嫂可依,我们也替你高兴,只是这远香近臭,也不能平白的小事老支使人家。”李纨自然不能说那些是自己打浮尘集市大千阁里调出来的侍奉傀儡,见许嬷嬷这般想了,便就坡下驴道:“嬷嬷说的是,我寻常并不十分用他们的,只是外头的事如今再过府里容易招了人眼。原先也没什么,这会儿劳姐姐跟我兄嫂都扎眼了,行动多了怕就有人想从我这里走门路,这才用了他们的人。”许嬷嬷想了正是这个道理,才算放过李纨,两人又说起凤姐找四海商行入股船队的事情来。 他们这头说凤姐,凤姐那里也正说他们呢。原来平儿自得了素云碧月所赠胭脂水粉和桃香皂总没有寻着合用的时候。她又素知凤姐性情,虽是亲近她,若因了贾琏难免要生嫌隙。贾琏的性子也不是个能依仗的,看前后打发的人就知道了,自己这安宁日子还要落在凤姐身上。因此压下了那爱美之心,胭脂水粉还罢了,那桃香皂倒不如做人情送了出去,也比哪日落在凤姐眼里遭了猜疑好。恰好方才见探春几个打趣袭人,就有了主意,陪着凤姐回了院子,说了一声就拿块手帕裹了那皂糕往宝玉房里去。见几个小丫头站在当院拿树叶梗子斗草,因笑问道:“你们袭人姐姐可在屋里?”小丫头们都认得她,忙往里头传话,袭人赶紧掀了帘子出来,见是平儿,笑道:“怎么前脚刚分开,你后脚就找来了,可是**奶有什么要紧事?”边说着话边往里让。平儿进了屋,见一众大小丫鬟在那里嬉笑说话,一地果壳瓜子皮,便皱眉道:“成什么样子,你也不管管。”袭人苦笑道:“我说了也得有人听啊。”见实在不是个说话的地儿,便把平儿带去自己屋子,一路走着,平儿道:“你现在不拿下了她们,往后就更难了。你又不是这府里长的,落了一回脸,就能有二回三回,到时候你们二爷也护不住你。”袭人叹道:“我们二爷的性子你还不晓得?哪个女儿家都是可人疼的,我若说重了,倒怕招了他不乐意,生出个好歹来就是我的罪过了。”平儿冷笑道:“你就图这眼前清静吧,往后性子养大了,又那么些家生子在,到时候连你立足的地方都没有,光有个贤德的名儿管什么用!”两人说着话到了袭人屋里,袭人还要找小丫头烧水来沏茶,平儿拦了道:“好了,好了,我难道是图这一口茶水来的?”把个小手帕包儿往她怀里一塞,道:“前阵子得的一块香胰子,精贵东西,我用不上它,想着你自来喜欢这些带香的东西,就给了你吧。”袭人与她向来熟稔,也不推辞,笑着接了,平儿惦记凤姐有事不过站着白话两句就紧着回去了。袭人解了那帕子,见里头薄片木盒子里粉艳艳一块皂儿,上头还印着一枝碧桃,幽幽桃花香,不知怎的又想起早上宝玉说的桃花妆桃花香来,不由面上一红,心里十分欢喜。 平儿快步打了一个来回,凤姐见她进来,嗔着道:“忙忙叨叨的,正要寻你说话,转眼人都不见了。”平儿洗了手上来伺候,嘴里道:“不是进屋就同奶奶说了,先前碧月她们给我块香胰子,我嫌那香气太浓些,正好送出去做人情。”凤姐道:“什么大事了,你打发个小丫头送去不成,还自己跑一趟。今儿那桃子,你看……”话未说完,贾琏从外头进来,凤姐便收了声,转头问贾琏道:“二爷回来了,早间太太还问,不知道今年南边的租子怎么着。”贾琏刚想解衣裳的手就一顿,平儿打了水进来,给贾琏请了安,又对凤姐道:“奶奶,我昨儿点数,怎么屋里那箱子浅了许多,少了好几匹缎子绸儿。”凤姐正要说话,就听贾琏道:“不用给我上茶了,我回来就是同你说一声,晚饭不回来吃,老爷叫我陪客呢。”凤姐答应了,贾琏便出了门往外去了。平儿让小丫头进来把水端了出去,才又问凤姐道:“方才奶奶要说什么桃子的事儿?”凤姐笑着看她:“倒是我要问问你呢,怎么好好的就少了东西,莫不是遭了贼了!”平儿道:“左右屋里就这么些人,我是没记着谁拿了这些,或者找个青天大老爷来断断才好呢。”凤姐拧她道:“趁早别给我弄鬼,怎么二爷听了你问这个,就跟鬼追着似的跑了?”平儿冷笑道:“那奶奶得问问二爷呢,咱们这里凡是奶奶做衣裳赏人的都是记了数的,怎么如今好好的就缺了几匹,还不晓得便宜了谁去。”凤姐逗她道:“你这是说是你二爷拿的了?莫不是拿去给你这小蹄子做私房衣裳穿了!”平儿见凤姐未曾气恼,心下不解,嘴里却不让道:“呸!什么破烂东西,扔地上我走过都不带低头瞧它的!”凤姐见她着恼,忙又扯过来哄她道:“我的好平姑娘,我逗你呢,可别生气了。是你二爷前日里拿去赏奴才了,事儿多,我给混忘了,倒教你担心。”平儿跺脚道:“我可生什么气呢!左右都是奶奶的东西,奶奶记得数就成了,咱们做奴才的担哪门子心!”凤姐忙道:“你不提这个我倒没细想,如今想来莫不是又有什么混账事儿瞒着我呢,不行,回头我得好好问问。”平儿急道:“罢,罢!好好的,我不过白问一句,到时候我们那糊涂爷在奶奶这里讨不得好,就要赖在我身上,说我挑拨是非了,奶奶就饶了我吧!”凤姐笑道:“那平姑娘是不生气了?”平儿苦笑道:“我生什么气,可不什么都是奶奶说的。”凤姐这才放过了她。 149.银机布 且说凤姐跟平儿打住了闲话,才又说起正事来,方道:“我方才想同你说庄子的事儿呢,就这么给岔了话。”平儿便问:“什么庄子?”这话就赶到了李纨身上,凤姐道:“我看大嫂子自打打发了人去侍弄陪嫁庄子,倒是得了不少的好处。一个南边的小贫庄子换了个信王妃赏的大庄子不说,还三不五时地有些孝敬,东西虽说不上金贵,耐不住次数多,我看老祖宗也念她的好,更连带着兰儿都多得了几分欢心。我想着是不是我们也把陪嫁庄子弄一个出来自己管着看看。”平儿想了想,才道:“奶奶如今的庄子都不用自己操心,只等着收租子就成了。若有什么想要的,打发人出去说一声,还怕他们不孝敬来?大奶奶整日里就那么点事务,大半的时光不是歇着就是做些针线打发日子,有个庄子管也当消遣了。且大奶奶陪嫁的庄子本就小。奶奶这里整个府里的事情,大大小小一天不得上百件?就这么着,还不得好好保养身子呢,哪里能耐烦再亲自去管个什么劳什子的庄子。再来,大奶奶那里替她管庄子是她原先的贴身嬷嬷,那是自梳了打小服侍大奶奶的,无儿无女,自然一心替大奶奶谋划。咱们这儿,哼,说句不好听的,奶奶能托付谁去?怕不是都打着咬上一口的主意呢。”凤姐听了低头不语,指尖轻轻敲着桌面,平儿晓得这是她想事儿呢,也不吵她。好一会儿,便听凤姐长吁了口气道:“倒是我莽撞了。你说的很是,是我欠了考虑,只见着好处忘了难处。这事儿就先搁着吧,待我想到了妥善的法子再说。”又不禁叹气道:“大嫂子真是好福气,有个家底丰厚又专疼她的娘,事事替她安排得妥当不说……”又压低了声儿对平儿道:“你还不晓得呢,先前跟章家太太闲话,原来这章家太太连带着和生道那边,都是当年不得意时受了大嫂子亲娘极大的恩惠,如今她娘在这世上就她这点子血脉了,可不都报答到大嫂子身上了。”主仆二人不免一通感慨。 贾琏出了院子,心里还十分不得劲。前阵子略动手脚,把胡天支到南边去收租子去了,自然也是为了自己方便。有道是乐不过偷,初时几次极得趣味,匆忙时也计较不得许多。如今得了空了,去得勤了,就觉着胡天家那布衾糙褥太过粗粝,磨人得很,索性趁凤姐不在家时取了几匹绸缎让人送去,也布置个罗帐绫被软绸枕,倒不去想待胡天回来了看这绫罗天地会有何解。偏巧这阵子凤姐事多心活,没得空细究,正得意间,哪想着今日偏生一个提了南边的租子,平儿又问起少了的绸缎来,到底心慌,指了个话逃了出来。晃荡半日,想了一肚子应对的话,晚间回到屋里却分毫未听得俩人提及,不禁大呼侥幸。回过神来又怜自己娶了个夜叉星河东狮,可怜自己明明继承了自家老爷的风流性子却没得继承那尽享春光的好命。 凤姐这头虽被平儿几句略冷了冷兴头,到底没死了心,正琢磨着,旺儿家的来回事了。几句说完了,期期艾艾地不挪步子,凤姐看不上这小家子气的样儿,便没了好声色,平儿在一旁看了忙推旺儿家的道:“嫂子还有什么事赶紧说了,奶奶这一日还没得歇一刻呢。”旺儿家的这才开了口,却是问放利子钱的事。凤姐如今收拢了手边所有的银钱连着嫁妆压箱底的都凑了上去入了股份,哪里还有那个闲钱,只是这话却不能说的,便道:“放账破落户儿的名儿可不好听呢,这会子倒来跟我说这个,不是想给我招咒?”旺儿两口子往常接了这个事,两头也得吃些好处,哪想到凤姐忙忙地都收了起来,还当是要放个大户,却没了声息,岂不是少了好大一宗进项,只是她这话更没法说了。只好另指了事道:“如今外头也不晓得怎么了,尽是缺钱的。九出十三归都没口子的答应,我们也想着,奶奶若是这会子放了出去,一拢儿就挣了他寻常几年的出息,岂不便宜!”凤姐问道:“哦?如何都这般缺银钱了?”旺儿家的赶紧道:“唉哟,奶奶在府里整日劳碌,哪里晓得外头的乱,如今一个个跟中了邪似的要买船出海去呢。没那能耐的,就贩些货物往南边去卖与那些船行,好歹总要有东西运去才能买卖不是。这样样件件,哪个不要银子,手里又没那么些,可不就只能借了。借不着的,卖地卖屋的也不在少数。”凤姐听了面上露出笑来,又道:“那海上可是没根子的事儿,哪里就那么容易发财了。我就这么几个钱,也不敢放到这种地方去。到时候人财两空,就是把人打死了发卖了也回不来银子。倒是你说这卖屋卖地的,你让旺儿替我好好看看,还是上回府里买地时说的那几个地方,若有出手的就速来报我,我还想挑拣两处。”旺儿家的见凤姐实在没有放债的心思,也不好死劝,只好领了命垂头丧气地走了。平儿见凤姐脸色,笑道:“奶奶如今可高兴了,那么些人削尖了脑袋,却没有奶奶这样的运道呢。”凤姐也笑,又嘱咐她:“这事儿就你我跟大嫂子知道,可千万给我把嘴闭紧了,若走漏了风声,仔细你的皮。”平儿嗔道:“看奶奶说的,我就那么不晓事了!”凤姐笑道:“我不过白嘱咐你一句。这事儿说来还都是靠了大嫂子的脸面,她那里也是摆不下的东西。上回有绛州官员孝敬给老爷的砚台倒好,老爷赏了二爷两块。他几辈子用得上!你明儿挑块好的给兰儿拿去吧。”平儿忙答应了自去打点。 转天平儿拿捧盒装了块卧牛澄泥砚给李纨送去,却见几位姑娘都在,便在外头将东西先给了素云,又低声说了两句,素云会意,先拿回了自己屋里,众人只当是她两人来往也不以为意。李纨见平儿来了,扬声道:“你来的正巧呢,来给你奶奶挑几件吧,省的我跑一趟了。”平儿进了东屋,便见几位姑娘都围坐在桌边,周围密匝匝站着随身伺候的大丫鬟,桌上堆着几个匣盒。走近看时,竟满是各色珍珠宝石,晃得人眼睛疼。三春跟黛玉正挑着看,不时品评说笑,姑娘家少有不喜欢这些东西的。平儿跟了凤姐这么些年,也很有几分见识,见那样样不似凡品,便笑道:“大奶奶喊我来做什么呢?”李纨笑着指着那桌上道:“这些艳彩石头,让姑娘们挑了镶首饰戴去。若少了你奶奶的,只怕她又要喊冤,到时候眼泪鼻涕地到老太太跟前哭我不疼她。趁早给她挑上一份,也省了老太太一身衣裳。”众人都笑,平儿也笑道:“我们奶奶再不懂事也不能对大奶奶说出这样的话来,刚还说要孝敬大奶奶呢,只是怕大奶奶这里东西都没地搁,只好先收在我们奶奶自己库里了。”李纨大笑,拉了平儿笑道:“快让我看看,你这丫头舌头怎么长的,竟比凤丫头还伶俐了。”到底平儿也不敢替凤姐做主挑拣这样的东西,李纨无奈道:“不过是些石头罢了,比寻常的长得好看精细些。你既不敢,我做主挑了也罢。”完了又替黛玉和三春挑了几样,又商量样式,待都定了,拢共连着挑好的宝石珍珠赔上些赤金白银让人拿了花样找金匠做去。 十天半月转眼过,这日贾琏回来,凤姐笑着拉他看自己的耳坠,笑道:“你看我这对坠子如何?”贾琏凑近了细看,见凤姐软嫩白玉似的耳垂上垂着一对镶圆坠子,指头尖大小晶亮一对猫眼,咂嘴道:“你说说你,我刚同你提一句,你就赶上这阵风了。倒是稀罕,牛二愣子寻的戒面略大些,神光倒不如你这个。”凤姐看他没说旁的,这才笑道:“你不问问我怎么得来的?”贾琏笑道:“总不是哪个不要命的小子偷偷送你的吧!”凤姐啐他一口,才道:“呸!黑心烂嘴的东西!没见过这么巴死地往自个儿脑门上涂色儿的!”贾琏忙搂了她笑道:“我的好奶奶!你这跟神仙一样的模样,偏又那么厉害的手段,如今哪个不晓得链**奶管家的派势,叫我怎么能不担心。”凤姐红了脸定是不饶他,俩人好一通歪缠。凤姐才喘了气道:“跟你说正经事,又勾你一通胡沁!我是让你看看这猫眼如今在外头算个什么行市。这是大嫂子刚打发人给我拿来的。”贾琏听了正了色,狐疑道:“大嫂子是有什么事求咱们?”凤姐嗤笑道:“她能有什么事!”贾琏又细看那对猫眼一会儿,方道:“要说值多少银子,那倒难说,不过我看牛家老二当时那样,这东西当是不容易找。他这一通寻,不过是为了讨好他刚纳的新人。听说是个绝色,旁的东西再好,羊脂白玉莲子珠儿也看不上,独爱猫眼,这才招出牛二愣子这一通寻索。大嫂子怎么这般大方了,先前你不还说她只进不出的?”凤姐想了想,到底还是把李纨有她亲娘遗泽可仗的话说了,又道:“也是赶上风水了,虽不过三两个亲近的亲朋,偏如今都得势,又是念旧记恩的,自然少不了来往。这回说是得了东西,孝敬了老太太太太不算,还给几位妹妹同我都镶了些首饰玩。这是一对坠子,还有旁的几件,我倒替她可惜,这么好的东西,偏她不得上身。”贾琏道:“你说起这个,我才想起来,前阵子二老爷回去,恰好碰着大嫂子孝敬的琉璃,二话没说就让人抬了前头张罗着换了窗子。如今来了人都往那梦坡斋里领。”凤姐想起那时王夫人的神态,心里暗笑,到底不好看自己亲姑姑笑话,便没说话,听得贾琏接着道:“不止那几块琉璃,还有几匹布,跟府里的可也大不一样。”凤姐给平儿使个眼色,平儿了然,自去外头取了先前李纨所赠的料子来看。凤姐拿了给贾琏看,她道:“我还真不晓得这个料子做什么好。也是大嫂子拿来的。”贾琏细细看了,迟疑道:“也不晓得什么时候出来这种料子了,偏跟咱们不是一条路子的,我也是头一回细看它。之前听冯家老大说起,如今这种织法的,叫做千针布,若是用的毛料的,就叫做千针呢,千针绒。顶精贵细致的一种叫做银机布,他也不曾见过。”凤姐道:“不错,这个料子老祖宗都说没见过。我们同甄家每年来往,总有百十来匹新样,里头也没有这个。”贾琏道:“这不是织造那头出来的东西。倒是跟技师府什么的有关联,全是信王和……”用手指了指天,又接着道“的嫡枝来的。你这匹我看着,恐怕真是银机布。”凤姐摇头道:“府里那楼上楼下大板柜里的料子,我认不得的也不是没有,左不过是些料子罢,再两年恐怕也不时新了。”又道,“你若喜欢,就叫人裁了做了你穿。我不爱这个,要上身还得大工夫绣花色,不够烦的。”贾琏心道到底是妇人之见,只是这里头多深,连自己也说不明白,遂点头道:“我们爷们倒穿得这个,你看着弄吧。”凤姐让平儿记下这事不提。 李纨这做了几日散财童子,又有正经花销找上门来。原是庄上的事,那草田庄西北边很有几座山,离得近的有两座一大一小相连的,不知什么年代就归了人了。那家也是王府一脉,只如今传了几代又不是嫡枝,也没了当年的风光。眼前后人里出了个能顶门立户的,也当家做主起来,认定这会子是个风云际会之时,唯乘风破浪趁势而起方是正途。结交了些人,想跟着做些事业,只没那么些本钱。再三踌躇,把主意打到了这个庄子上来,如今挂牌待沽。草田庄上也得了信,庄上闲话时,打和生道来的苏大夫道那两座山气势大好,若能买了归入于庄上风水大有好处。也不知是不是玩笑话,闫钧却上了心。他想着这草田庄虽不能说小,只是田地不丰,出息有限。主子眼看着不着紧正经租子,倒更好平日里各样花俏出产。若能把那两座山也圈进来,旁的不说,多些山货,想必也是主子乐见的。心下想定,便寻了许嬷嬷商议,许嬷嬷听了也甚觉有理,又着了人去问详细。这才来同李纨讨主意。 许嬷嬷道:“那两座山,高的挺高,半山以上就难进了,上头更多怪石峭壁,矮的那个爬上山顶也要不了半个时辰,养牛种树都使的。往常附近村子的人也会去山里砍树烧炭,那矮的山却是有人管着的,高的那个连着后头的深山,倒没人来问。那山不值钱,主家是连着地当添头卖。临着山的地,旱地坡地多,平地水田少,价格倒也算公道……”话未说完,李纨在那里点头道:“那就买了吧,嬷嬷看看银子够不够,不够从我这儿取。”许嬷嬷一噎,问她:“奶奶不细问问多少水田多少地?”李纨摇头道:“嬷嬷,那个地方,近咱们这头的不算好,再往北往东去都是皇庄贵人地,平日里也没个加买田地的机会。若是没有人争买,咱们就买了吧。”许嬷嬷见她好歹想了点事,也算心有安慰,才道:“我想着就算要买,咱们也就买连着山的几块,那个庄子也很有些好地,那个就算了。”李纨点头道:“正是这个道理,在那样地方弄个大庄子可不是什么好事。”许嬷嬷心里有了底,也不再多说,李纨又说起银子的事儿,许嬷嬷叹息道:“奶奶,您这一年庄上挣多少银钱心里没个数?如今的田地,上好的田地也有快二十两一亩的,咱们那附近可不出这样的地。旱地坡地,不过五七两,围着那山买它几十亩,能花几个钱。”这回却是许嬷嬷想岔了,那家也是世家底子,哪里耐烦几十亩几十亩地跟人交易。到了,那庄子上北边成片的好田地都被隔壁家拢了去,余下两顷多隔了水的杂地连着两座山那家嫌不好收管,闫铭前去打听,没费什么功夫就签了买卖文契,花费一千五百两。不免又要增加人手,因那地太过零碎,佃户也不好招,索性许嬷嬷做主又多买了几家人。前后忙了个月余才算完事,李纨从头到尾只顾着点头罢了。 =================================================== 催更的同学们,我也想快的,但是一段时间停下来我得自己从前往后看一遍才能接着写了,而且写得急了容易出bug啊。头回写故事,各种不稳定,还请多包涵哈。 150.桃香疑 再说李纨,那日给黛玉几个挑东西镶嵌首饰时,怕她们放不开心思,临走了又一人送了一个手心大小的绒匣子,里头都是些散碎石料,说给姑娘们拿着玩。闫嬷嬷跟常嬷嬷两人看她把血红宝祖母绿闪金晶石之属当成石子儿样随手送人,有心要说几句,想想李纨的脾气,还是作罢了。挑好的东西拿去金匠那里打好送了回来,李纨又着人给姑娘们送去。这头刚使了人去,后脚迎春带着惜春来窜门了。碰了头一说,迎春笑道:“我们是从后头抱厦那边过来的,碧月她们定是从前头过去,恰好错开了。”惜春也还罢了,司棋想着迎春房里不省心的奶妈妈,便留下绣橘伺候,赶紧回去等着接东西去。也亏她脚步快,到了屋里,恰碰上碧月寻她们,迎春奶妈妈在一旁堆了笑说话,两手张着要接碧月手里的匣子。碧月素云几个消息不算顶灵通,也晓得这奶妈妈典当姑娘东西的事情,这当儿是给也不是不给也不是,正尴尬时,见司棋来了,才松了口气。司棋上前接过那匣儿,笑道:“我们姑娘正在大奶奶那里呢,我怕你要扑个空,才赶回来了。”那奶妈妈看了如此,只好垂了手,脸上瞬时一点笑影儿都没了,低了头撇撇嘴恨恨地走了。碧月见她往外走了却没离了屋子,便伸手给司棋使眼色,司棋一笑道:“姑娘去了大奶奶那里,总要坐上些时候,这新鲜样式的首饰,上头的东西还都是那日几位姑娘一同参详着选的呢,倒不如我还给拿回去,让姑娘赶紧瞧瞧是真。四姑娘也在大奶奶那儿。”碧月笑着点头道:“那四姑娘这个也索性托了你拿回去,我去看看素云,她去寻林姑娘了。”司棋笑着接过另一个匣儿自往李纨那里去。那迎春奶娘本还打算着司棋随手放了东西又要前头去伺候迎春的,屋里没人,自己得了这个空说不得就能抢个先手。哪想到这司棋这般行事,当下气得狠狠啐了几口。 司棋再回时,果然见迎春惜春正跟李纨说笑,便笑着奉上匣儿道:“碧月正在咱们屋里呢,恰好给我赶上了,听我说四姑娘也在这里,索性让我把四姑娘的也给一同拿了来。”迎春蹙眉道:“怎么大嫂子巴巴地打发人给我们送了去,你又给拿回来了,不是白跑一趟?”司棋撇嘴道:“正好我赶上,拿来给姑娘们赶紧瞧瞧,可跟上回说的花样一样。再说了,若是我没赶上,才真是白跑一趟呢,姑娘奶娘正打算让碧月把那匣儿给她,碧月捧着匣儿进退不得,幸好我到了。”迎春听了这话,便不再作声。司棋看自家姑娘如此,越发觉得憋屈了。李纨打圆场道:“闲话少叙,赶紧打开给姑娘们瞧瞧。”司棋跟入画这才上前把匣子打开。迎春的是一对红宝赤金灯笼耳坠,一对八宝垂珠蝴蝶簪,一挂竹节嵌宝璎珞,两对虾须攒宝镯。惜春两挂嵌宝璎珞,一挂麒麟闹海,一挂灵猴偷桃,图样不同外前者嵌镶的翡翠,后者嵌镶的碧玺;又两对攒宝镯子,两对珠圈镯子,那珠圈镯子用的小珠子,却是一连三排,中间穿着带托朱红宝石。几人细看了,都赞不绝口,惜春道:“大嫂子,怎么一样红宝,这个就这么亮。”李纨笑道:“石头光色不同,再一个琢功不同,你看这个,上头嵌的红宝就是圆面的,你这两颗都是好多个琢面的,那个就圆润,你这个就闪眼了。”惜春拿了在手里比着细看,才笑道:“果然的,各有各的好处。”迎春也略看了看,却不上心的样子,略踌躇了才问李纨道:“嫂子,上回我们走时……嫂子给我们的一些宝石料子,这样的可还有?”说话间手里捏了块雀卵大小的粉晶石出来,李纨见了心底一笑,道:“这又不是什么好东西,颜色也不匀,质地也浑,你倒爱这个?”迎春嘿嘿一笑,低了头不说话。李纨笑着对司棋几个道:“我们要说话呢,你们也散散去罢,待会还有好东西给你们。”司棋入画等人听了,先笑着道了谢,才都出去了。 李纨这才敲了迎春一下,道:“还不利索点说来!”迎春才赧然笑道:“我也不是避人的意思,只是这些话,同旁人说来倒像我疯魔了似的,也只嫂子不笑话我。”惜春在一旁听了道:“二姐姐你可是又要说什么阵法的事情?你说吧,我也不笑话你。”李纨看看她们俩,惜春自拈了颗蜜梅子吃,顾自说道:“先前我也没笑话你啊。只是你说的我也不大懂罢了。如今我看了些书,倒觉着你说的也有道理,‘眼目不及处自有神力’,确实是有的。”李纨想起惜春之前也很看了些符咒的书,不由抚额,这么下去贾府这块地都快成道场了,又是阵法又是符咒的。迎春脸上笑意深了几分,开口道:“上回同嫂子说阵法分死、变、生三者,其实还有另一种分法,可分为固和驱,固者布阵完毕即可,只要阵法未破便一直能用;驱者则不同,布了阵后还需以物驱动,若失了驱动便是一堆死物,毫无用处。这驱嘛,以那风轮为例,小者人摇,大者以水车带动,都是驱的本意。只是这阵法中,有玄妙处,有一种就是以晶石来驱动的。只是那上头所说的灵石灵晶之类的,我从未见过,也未在旁的书上见过有提及。这回得了嫂子给的这些晶石,我试着弄了个纤丝困鸢阵,却真的可以用!”说到此处,迎春声音都开始微微颤抖,“小雀儿怎么飞都飞不出那方寸之间,实在……不可思议。”李纨尚未来得及说话,那惜春已瞪大了眼睛近前扯住迎春急着道:“这么好玩东西二姐姐你现在才说!快快快,快带我瞧瞧去。你给我多做几个,我就不用那劳什子鸟笼了,多有趣!”李纨赶紧把俩人分开,嘴里道:“好了,好了,我的祖宗们!唉哟!”又对惜春道:“你别嚷嚷,小点声儿,小心你二姐姐被人当妖精捉了去。”惜春听了咧嘴一笑,才撒开了手,却坐不下去身子,只站着在那儿扭啊扭的。李纨也不管她,先问迎春的道:“你拿什么布的阵?”迎春一愣,到底不敢瞒李纨,低了声道:“用了些银针,还有……还有点子血……”李纨忙上前执了她手看,只见两手无名指尖都是针扎的伤口,大恨道:“你就糊涂成这样?这个东西这么要紧?要紧得连自己的身子都能随便伤?”迎春讷讷,惜春忙往后退了两步,摇手道:“啊呀二姐姐,那我可不要你那个什么鬼阵法了,这哪是阵法,你这是写血书呢?”迎春见李纨怒意,急忙道:“并没有多少血,那里头说了几种可用的东西,有什么神墨有没听过的草木的汁液还有什么兽的血或髓,我哪里寻那些东西去!好在这个阵法说也可用布阵人心头血代之,不过我用了却只能布出极小一块地方,顶多能困住个绣眼,换了八哥儿就当没那个阵了。”李纨见她这般说了,哭笑不得,那阵法中用了布阵人心头血的,说不得就是拼命的架势,到她这儿倒好,成了困鸟的了,还得是顶弱顶文气的雀儿才困得住。遂问她道:“你是不是弄错了?听你先前说的,好大口气,动不动就天地万物的,怎么还有这么跳蚤大的阵法让人来折腾?”迎春苦笑道:“那阵法可不小,书上说纤丝困鸢阵说是可御十方来敌,缠斗万千高手于阵中而不费一兵一卒……”惜春了然道:“是了,必是咱们家地方不够大,万千高手,那得到后头花园子里去试试才成……不对,二姐姐哪有那么些血!”李纨赶紧轰她:“得了得了,你给我消停点儿,爱吃什么赶紧吃着,我跟你二姐姐好好说说,你别在边上打岔了,竟说些没用的。”惜春也不气,笑笑道:“成,等我想到有用的再说。”李纨问迎春道:“那怎么到你手里就成这么个东西了?”迎春无奈道:“我布不起来那个整的阵,先不说点墨的事儿,就是银针我也无法布起来。反复看了反复试了,那书上只一句‘意在阵先’,我实在不晓得怎么能意在阵先,还有‘毕其阵于一意’……”惜春忍不住道:“毕其功于一役。”迎春摇头:“不是那个字,是阵法的阵,意思的意。”李纨却听岔了前头那句,“意在境先?”迎春又摇头:“意在阵先,阵法的阵。”李纨却是被自己那一念点触动了什么,“意在境先……”好似有什么又难以一时领悟,只好将这味道先藏在心下,想着待晚间进了珠界再好好体会。惜春也在一旁冥思苦想,迎春犹自道:“实在不明白这个,布阵自然有个前后顺序,如何有一意成阵的?阵意自然是在布完阵之后才有,诗情画意也是有诗有画才得的意,这段心法我实在悟不了。”李纨还未开口,一边惜春似有所得,开口道:“二姐姐这话谬了。什么叫有画才有意,诗情画意要有诗有画才行,这是读诗赏画的人的意,作画的人来说,自然是意在画先的,岂不闻成竹在胸?若是胸中无物,难不成谁的画还是画一笔想一笔出来的?那也不成个画了。”迎春跟李纨都听住了,惜春又道:“一阵一意,还是拿画作比。我要作画,自然对画意有了心得之后再下笔成之,观我作画虽是一笔笔写就,那画意布局早在我心里了。且那画从头到尾,自然都是遵从了我的唯一立意的,没有道理画幅梅花,开口两笔画它气象高洁后头两笔画它零落凄凉。反正一幅画只有一个意境,没有看着又凄清又繁华又淡泊又富贵的。”说完了顾自己接着挑蜜饯吃。迎春跟李纨两个都听住了,惜春半日见他们没有回话,抬头看二人都顾自凝思着,便拍手道:“回神回神!我说没用的话你们就看不上我,我说两句有用的吧,你们又不理我了,好难伺候的姑娘奶奶们!”李纨听了笑道:“哪里不理你了,实在要好好谢谢你呢,你这一说,恐怕你二姐姐大有所悟,便是我也似有所得呢。”惜春笑道:“这回可不说我没用了?”李纨笑道:“岂敢岂敢,听四姑娘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呢。”她二人说笑热闹,那头迎春只怔愣愣坐着,两人都惯了她的脾性,也先不管她。良久,听得迎春长出口气道:“原来是这样。”又苦笑道,“这么一来,更不好学了,有道是工夫在诗外。限于境界,哪里那么容易能得了阵意。”李纨也在一边暗暗点头。 几人正互说玄奥,素云碧月送东西回来了,李纨这时候心思散乱,顾不上旁的,倒是身边的嬷嬷一眼看出素云碧月心里有事。常嬷嬷眼光一闪,寻了个由头把素云跟碧月叫到外头去了。 晚间万事落定,这日贾兰又跟着祝先生外出未归,李纨便带了众人在东屋说着话等他。刚喝了口茶,就见常嬷嬷跟闫嬷嬷对视了一眼,闫嬷嬷开口道:“有个事要告诉奶奶,虽跟我们没什么干系,到底知道了还是说一声的好。”李纨便问是什么,常嬷嬷道:“刚奶奶让碧月和素云给几位姑娘送东西去,恰巧三姑娘宝姑娘和宝二爷都在林姑娘那里,两位姑娘得了奶奶送去的首饰都说好,都感谢奶奶。东西是素云送去的,碧月晚到一会儿,就在外屋跟几位姑娘和宝二爷的大丫头说话等着素云。碧月这娃鼻子尖,发觉宝二爷身边的袭人身上有股子香气挺熟悉,像是之前奶奶赏的花果香皂糕的味儿。这皂糕儿拢共也没几块,素云跟碧月得的多些,樱草跟青葙只一人得了一块。之前碧月跟素云送过**奶身边的平姑娘一块桃花香的。今日碧月打从袭人身上闻着的就是这个桃花香的味儿。碧月还有些疑惑,后来等素云出来了又特地拉了素云去跟袭人说话,素云也闻出来了。”李纨听到这里,点点头道:“那香皂糕儿你们要还喜欢,我再让人送点来。照你们这么说,就是平儿把皂糕送给袭人了,他们几个向来要好的,这也都寻常。”闫嬷嬷在一旁开口道:“奶奶可还记得先前说过,这些皂糕不同人用了香气其实不同?”李纨道:“是有这个说法,不过也没那么邪乎,到不了一人一个味的地步。不过是姑娘跟媳妇子用着不同,哥儿跟姐儿用着不同这样罢了。”闫嬷嬷这才点了头道:“就是这个话了。碧月说……那味儿虽一闻就是桃花皂的味儿,却……却跟她们几个用的不同。”李纨一愣,又道:“会不会只是味儿接近,到底桃花香的东西也不少见,尤其是姑娘们的胭脂水粉的,都好弄个香气。许是袭人用了旁的桃香味的东西?”闫嬷嬷抿了抿嘴道:“我们也不好去问平姑娘是不是把皂糕给人了,不过……方才……方才平姑娘恰巧送东西来,碧月拿了桃花皂给她净面洗手,平姑娘用了桃花皂的味道倒是跟袭人是一样的。”李纨哦了一声,嬷嬷们跟素云碧月都看着李纨,李纨又低头开始喝茶。 151.依念成境 李纨只道事情说完了,抬头见几人还看着她,便皱眉道:“怎么了?都看着我干什么。”常嬷嬷不禁伸手揉了揉太阳穴,无奈道:“奶奶!都说得这般明白了,你就这、这样?”李纨迷惑道:“说什么了啊,一块皂糕被你们说出花来了,给了人了,人爱给谁就给谁呗。”又对素云碧月道,“你们要可惜平儿没用上,就再送两块给人家,咱们这儿还怕缺了东西?”闫嬷嬷看了已经闭了眼的常嬷嬷一眼,平着声儿道:“奶奶,那桃香皂姑娘用着和媳妇子用着味儿不同。袭人身上的味道就是桃香皂的味道,但是跟素云和碧月用了桃香皂的味道不一样,倒是跟平姑娘用后的味道一样。平姑娘可是琏二爷的屋里人,这袭人……”李纨扑棱一下坐直了身子,牙缝吸口气迟疑道:“这、这意思是……袭人她……她……可是会是谁呢……大老爷……如今离得也远啊……”常嬷嬷赶紧啐道:“呸、呸、呸!奶奶浑说什么呢!”李纨笑道:“我这不想不出来能是谁嘛!往常咱们府里只大老爷最多这样的事儿……”闫嬷嬷道:“大奶奶这猜法,可是舍近求远了。”李纨倒吸一口凉气,摇头道:“不能吧?宝玉才多大?且她向来在姐妹间厮混的。这……老太太太太若是……这可不像话。”常嬷嬷翻个白眼道:“要不怎么跟奶奶说这个呢!虽是跟咱们没点干系,到底是一个府里的,还牵连着几位姑娘。”李纨一时也没什么想法,常嬷嬷道:“方才我跟闫嬷嬷说了半日,这袭人是老太太给了放在宝玉屋里的,这么说来这么着也不算越了规矩。再来,如今这袭人在太太跟前也极是得脸的,说是宝玉房里第一人也不为过。这两尊大佛都供着呢,她这般,也算……也算是题中应有之意了。”李纨点点头道:“嬷嬷们说的对,这横竖不归我们管,这人是老太太太太给的,有什么没什么的都是人家的事,跟咱们丁点干系也没有。姑娘们……咱们也没法子,老太太乐意宝玉天天在跟前,宝玉又那么个性子。”常嬷嬷叹息道:“这二爷都已经知人事了,还这么着,往后可别带累了几位姑娘的名声才好。”虽是感慨,却是没个法子。 李纨白日里跟迎春惜春说了境与意之是,晚间便到了珠界里欲好好参悟一番。只是临睡前知道了这么个事儿,心里就难安静下来。探春几个还罢了,黛玉可是林家的姑娘,袭人这样的事老太太太太不一定知道,自己如今知道了,该不该把话透出去。思来想去,发觉自己就在一个围圈里团团转,心道这么想事情可不行。便索性歇了参悟的心思,细细考量考量这桩事。如今宝玉已知人事,这事可以肯定,再来就是老太太太太知不知道。而这不是李纨关心的,李纨关心的是对几位姑娘尤其是黛玉的牵连。她又想:老太太若是知道了,以老太太对宝玉的疼宠,就算想把宝玉迁出内院去,宝玉不肯,哭上一场闹上一回,老太太必定心软的。再说那定要迁出去的理由也不好说,孙子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跟身边的大丫头有了牵扯,这大丫头还是自己放过去的,这话怎么说都像是得了自己的准的。既如此,恐怕即便老太太知晓了,也是不了了之的事。若说起太太,只要不是碍着宝玉,妨了旁的哪个姑娘爷们的太太是不会上心的,何况太太是什么事情都指着眼前一口火气的人,并没有多少长远打算的能耐。这么看来,太太便是知道了,大约更关心的是宝玉年少贪欢伤了身子的可能,旁的才不会多管。偏这袭人性子温厚,在宝玉一众丫头里长相也不出挑,若是太太不想委屈了宝玉又怕真被狐媚子带累了去,这袭人倒是个好人选了。李纨思来想去,到底还有一丝希冀,或者老太太能多想想,有什么妥当法子能把宝玉从内院里迁出去;或者太太能得了什么能人得指点,有个像样得做派。这么想来,这事儿还是得露给老太太太太才好,只是这事儿该怎么透出去还得更嬷嬷们商议,自己没这个能耐。若是老太太太太知道了,果然没什么举措,那自己往后也只能私下里多提点下林妹妹了,实在不行就给姑老爷透个话儿也成,只是这么一来恐怕要碍了两家的亲近,实在是下下策了。 打定了主意,李纨总算能放下这个心思,好好琢磨一早跟迎春惜春所说的东西来。当时听迎春与惜春说话时心里一动,却没能得空细想,这会儿挖出了那份感受,细细考量。——迎春参不透布阵心法里头所谓‘意在阵先’,因她所知所见者,皆是‘以物载道’,当是意在阵内。惜春却道所谓意在阵先即‘胸有成竹’,作画者以笔达意,那意却是在成画只前的。细想之下,实在是两人视角不同,以画为例,迎春是赏画人的心思,惜春却是作画人的体悟。迎春所习阵法,乃是布阵之心法,当是与作画者角度相通,是以才会听了惜春的话后大有所悟。万物皆成境,亦即意在境先。以物成境之前,早已有境意在前了。李纨只那么想来,一时愣怔,片刻间,识海内金海翻腾,天边金光阵阵,似乎在牵引着融金般的海水,那海水涌落间忽而成树忽而成云,李纨心有所觉,略一动念,识海中间缓缓牵起一股金浪,旋转上升恰如巨龙吸水,一阵光闪后,那道水柱似脱了力一般泄了开来,露出浪头上一座玲珑屋宇。两层小楼,中方端圆,飞檐通窗,玉阶环廊,正是那贪欢小住玲珑阁的模样。转瞬间,又有巨树成于楼前,挂果如珠,其色胜丹,嗐,不正是珠界里种的那株荔枝树!李纨人已入定,只淡看识海里潮起云涌,成象化水,各样大小物件不断成型又不断融于金海,转眼又成了另一景象。在小住二楼开间榻上,沉寂已久的《太一无伤经》无风自动,浮现一行小字曰“一念成境”。 不说李纨如何了悟精进,待她终于适应了新境界后才出了珠界,锁了神识灵觉,安心做回凡人。总算想起进珠界前的种种是由,转日得了空便留了嬷嬷们商议如何透话给老太太太太知晓。 这日午后日暖,袭人正坐在窗前做针线,见鸳鸯来了,忙笑着放下活计起身相迎,见鸳鸯不是平日神色,还不待他开口,鸳鸯已一把把她拉到了窗边,四下看了没人后,才压低了嗓音道:“刚我陪着老太太在后廊下闲坐,外头恰有婆子议论你,道是……”迟疑一下,到底事关重大,还是咬了牙道:“道是你看着眉心已散,不是处子之身了。”袭人一愣,鸳鸯也顾不得旁的,急道:“你赶紧想想法子,我得回去了。”袭人略一迟疑,到底还是伸手拉住了鸳鸯,拿牙咬了咬嘴唇,轻声道:“你别担心。这事儿……这事儿老太太跟太太都……都知道的。”鸳鸯极为惊讶,抬眼呆看着袭人,眼见着袭人面色大红,才惊觉不妥,忙垂了眼帘道:“这就好了,那没事了,我走了。”袭人不好再想留,这事也没法俩人细说,只心里记下鸳鸯的好处。 李纨见事情过去了阵子,却丁点动弹也未见,知道果然跟自己早先想的一样。大家子里行事,总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尤其是如今的府里,待到事情躲不过去了,就不知道有没有人会后悔。她自觉能做的已经做了,也不再多管。只是没想到常嬷嬷因着黛玉的奶妈王嬷嬷借着李纨这边给南边捎信,来往日频,就结了交情。这事儿透了出去,原指着贾母跟王夫人能有点像样的动作,哪想到是这样结局。常嬷嬷想事与旁人不同,她看来,这贾府里的污糟事是贾府自己的,林黛玉却是无辜受累,且这事儿一旦有点什么,最大的牵连就是林黛玉了。这回王嬷嬷来取南边的书信时,常嬷嬷便借了个话头把宝玉袭人的事儿说了。王嬷嬷当时脸色都变了,回去屋里狠狠掉了几滴眼泪,连那回信都没来得及看,就急急给南边写了信去。 待李纨知道时,王嬷嬷那南去的信都已经送出去了。常嬷嬷同李纨说了,才去看李纨脸色。李纨无力道:“嬷嬷是埋怨我没能帮上忙?”常嬷嬷往前一跪,道:“奶奶罚我吧。”李纨赶紧上前,亲自把常嬷嬷搀了起来,埋怨道:“你看看你,我还没拿出主子款儿来呢,你倒先将我军了。我什么也没说啊,这种事儿,我又想不明白的。你们这么做总有你们的道理,想来也不是坏心,罚什么罚!”常嬷嬷起身了,听李纨说完,才低头道:“这事要说没两分意气用事,我自己都不信。这宝玉都已这样了,老太太太太也知晓了,还是照旧。眼见着是没把姑娘们放在心上想。别说什么多心不多心,当年珠大爷不得宠?珠大爷屋里放了人就单开院住了,怎么没见还把珠大爷跟大姑娘放在一处养着?!怎么大姑娘的时候能想着的事儿,如今就都不是那个例了!”李纨听了这话都替贾府尴尬,叹气道:“我原先也想来,恐怕是不了了之。果然如此。宝玉如何比得大爷,要宝玉住到外头来比杀了他还难些,说不得就得闹上一场。若是闹得老爷知道了,恐怕就得带到老爷身边教养了,太太都得跟着吃瓜落。”常嬷嬷点点头道:“就是这个意思,说白了就是自家的哥儿金贵,旁人家的姑娘都是草。我也看了,咱们也没那个能耐说动谁去,一个不妥还引着各处不悦。只是就这么眼睁睁看着,那不跟帮凶一样了?!所以我才给王嬷嬷透了话,自家的女儿总是自家最疼。林姑老爷那么大官做着,总比咱们多些见识多些法子。”李纨听了点点头。闫嬷嬷却对常嬷嬷道:“你也承认有两分意气用事了。高门大户里,哪有那么些光明公正,你要打抱不平,打得过来吗?早年间在府里就是那样,老太太提着你耳朵教了多少回了!原看你的样儿,以为跟着奶奶过来改了性子呢,怎么这两年又回去了。这事儿说小小,要说大了也大。真的闹得林家跟府里不合,或者闹出别的什么话来,王嬷嬷是林家人,到时候人家直接回南边去了,我们可怎么办?老太太太太既是打了息事宁人的主意,却被你给翻了出来,就算不能在明面上怎么着,这日后的冷言冷语小鞋子暗刀子还能少了?刚舒心点的日子,你还不想过了是吗!我同你说,兰哥儿可还小呢,打抱不平也得看看咱们自己有没有那个能耐,若是行侠仗义把自己个儿搭上了,可才真成笑话了!”李纨见闫嬷嬷动了真气,赶紧道:“嬷嬷说的也有理,若照了我的意思,把宝玉迁出来自住一院,往后也拘着别随意往内院里去,男女七岁不同席的规矩也得做起来。这样才是顶好的。只是嬷嬷说得对,这事儿由不得咱们。只是咱们就这么干看着,心里也实在过不去,常嬷嬷才给王嬷嬷露了点口风。要说这事儿真要追究起来,也追不到咱们身上。毕竟府里那么些上了年纪的嬷嬷,眼里经过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看出袭人不是姑娘身的也该大有人在。王嬷嬷是自己看出来的也未可知嘛。再说到底,人在世上,总是有所为有所不为。嬷嬷也说了,早两年常嬷嬷也不这样,这两年是咱们也有底气了,也不指着府里如何,有些事,该伸手时伸把手,也没什么。”闫嬷嬷听李纨如此说来,也不好不依不饶,到底也没个为了外人的事情自己几个起哄的道理,虽缓了缓口气道:“奶奶说的何尝不是。我只怕常嬷嬷打抱不平打习惯了,真当是咱们府里的包青天了,到时候惹得事端不好收场。”常嬷嬷点头道:“说来也是我鲁莽了,闫嬷嬷说的是,我是得好好反省反省了。”顿了顿道,“但是这回的事儿我可不后悔,若真的有什么,我也能扛下来。”李纨见两位嬷嬷意见不合,实在是两位心性不同,也没法开劝,只好表明立场道:“我们如今也不比往常了。过日子总要往舒坦了过,比起强出头来,给姑老爷透个消息算是个妥当法子了。只是以后嬷嬷有什么想法,不如先同我们都说说,商议着再做就是了。”各捧一边,两位嬷嬷也知道事情已然如此,多说无益,就这么揭过去算了。 李纨晚间独处时细想常闫两位嬷嬷的冲突,真是没有办法简单说出什么对错来。 闫嬷嬷是管规矩的,也是贾珠去了,若是在时,连着贾珠的姬妾规矩都得事闫嬷嬷来掌管。看闫嬷嬷日常行事,也是把规矩两个字刻到了骨头里。依着规矩来,大家子里长辈有了定论的,哪有小辈反驳的道理,更别说背后动作了。这宝玉的事既然老太太太太都有了章法,李纨只依着行事才对,想着帮哪个出头,说白了不就是认为老太太太太行事不当,乃至不慈?这可就是诛心之论了。且在闫嬷嬷看来,林如海既然把林黛玉放到了贾家,就该知道贾家是什么样人家。他自己不上心,只交给贾母就万事不管了,那也是林黛玉的命苦,遇上这样不把女儿当回事的爹。这都是别人家的事,与李纨毫无干系。李纨伸手,那叫狗拿耗子,况且还有可能越发招了王夫人不喜,甚至招来贾母的不满,实乃不智之举。人生在世,哪有那么多不平可管?明哲保身说来不好听,哪个能笑到最后的人不是深谙此道的。还有常嬷嬷见话透了给贾母和王夫人却毫无动静,就自作主张透给了王嬷嬷,这叫背主行事!且王嬷嬷与南边通信还都过的李纨的手,这若要真追究起来,难保没什么形迹。林黛玉再好,也是要出门子的,贾府再如何不过这么两年,李纨却是要在这里过一辈子的,若真为了一时不平赔上了一辈子的顺心日子,常嬷嬷说担待,她能担待什么? 152.后宅风 常嬷嬷又是另一样想法,她早年心性合了老太太的眼,被带在身边教养,特地陪给了李纨做嬷嬷,学的是心性之道。在她看来,这贾母跟王夫人行事极端自私,心心念念除了宝玉旁的都不当成人。说是息事宁人也罢,以和为贵也罢,不过是没有伤到宝玉罢了。若是掉个个儿,只怕那俩人不晓得一时能想出多少阳谋阴招来!林黛玉年幼失母,又是贾母死活接了来的,如今到了事情跟前了,却丁点不替她考虑。只图个宝玉高兴!原以为是那袭人心机深重,瞒得彻底,那两尊大佛不知的缘故。哪想到透了话去,那俩不仅稳如泰山,还一同下死手瞒下此事。看到这里,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常嬷嬷也是大家子里呆了半辈子的,没有那个长辈真能一视同仁,总有个偏爱,也是人之常情。只是这般为了一个的日子欣乐就把剩余的名声性命都当儿戏的还真是没见过。若是不知也罢了,既知道了,还为了一己之私不作声响,那与这些人何异?!只是李纨这个身份,没个可出头的由头。好在林黛玉还有个亲爹在,便是男人家疏忽,不知后院阴私,把事情摊到他跟前,就不信还有这么狠心的爹。且李纨当时想了一夜,转日让他们安排人给贾母王夫人那里透话,便是伸手要管这事了。既贾府难出头,不如让林府自去拿主意吧。她倒没想过李纨会责怪她,以她看来,李纨若是选了明哲保身一道,就根本不会想给贾母王夫人透信。且若真因此招了王夫人与贾母厌弃,以贾府的声名地位,也做不出旁的来,最可行的便是在贾母一去后王夫人做主让贾珠跟宝玉分家。老太太跟着小儿子住正院,这是贾府门风,王夫人自来也不喜李纨,这样做极有可能。常嬷嬷冷眼看来,贾府如今主子不多且争气的更没有,却里头要养着几代的世仆,外头要撑着显赫的排场,这日子定是一年不如一年。吃点明亏彻彻底底分开了过,也比黏黏糊糊地在一起吃这暗亏强。有了这个底子,如今常嬷嬷得罪起人来是没什么大的顾忌了。何况这也不是为了得罪而得罪,“饿了就能吃粪?”,这是常嬷嬷心道的道理。有所为有所不为,却不能为了这个那个的装瞎,李纨真要这么做了,往后日常怎么面对黛玉姐妹几个?! 李纨心里清楚这二人的不同,她如今倒是更近常嬷嬷一些,这样的事情,自己想不透想不到也就罢了。明明知道了,还要为了不惹王夫人贾母不喜而装作若无其事,她实在做不到。且如今她对贾母跟王夫人也没几分惧意,经了这事,倒是多了几分轻视,这却是她自己都没想到的。 不说李纨主仆如何调和,那书信送到了南边,林府大管家媳妇王氏是黛玉身边王嬷嬷的姐姐,王氏收了信,往常不过是挑里头的要紧话说给大管家林清听了,再由林清告诉林如海。这回拆了信,匆匆看了可坐不住了,也不管什么规矩大防,直去外头寻了林清把书信交了给他,让他速速拿去给林如海。林清知道自己媳妇,定是事关重大了,也不敢含糊。恰好这日林如海刚送走了几位同僚,正在书房里休憩。林清禀了事情大概,就将书信交给了林如海。 墨延松出入林家向来如入无人之境,步入书房,见林如海正捏着两张纸蹙眉。顾自倒了杯茶喝,才问道:“怎么,这回是谁伸手了?”林如海将手里书信往一边放了,道:“不是衙门的事。”墨延松惊讶道:“哦?我倒不晓得如今你除了衙门还能有什么事了!莫不是上回送来的那几个,你真有看上眼的了?我说嘛,到底都是男人……”林如海一记眼刀飞过去,墨延松恍若未见,犹自叨叨,林如海无奈打断道:“你歇歇嘴吧!是我膝下小女,如今寄养在她外祖母处,这回收到她身边伺候妈妈的书信,说些后宅的杂事。”墨延松奇道:“怎么后宅的书信都跑你手里来了,可是出了什么大篓子?”他与林如海交情多年,深知林家规矩,如若不然,这书信怎么也不能就这么到了林如海手里。林如海迟疑时,墨延松已十分自然地抽了那两张信纸看起来。片刻看完,他也皱上眉头了。林如海见他都看了,索性道:“常日里我同小女也有书信往来,听她所说,那府里是都极好的。姐妹姑嫂相处都融洽,长辈也十分疼爱。倒是她身边奶妈妈,三不五时地透过人给传两句话来,却跟小女所言多有相悖处。”墨延松想了想道:“那奶妈妈在这边可还有什么牵挂?”林如海道:“小女前后共有四个乳母,这位王嬷嬷家中还有两儿一女,如今都在府里。”墨延松不语,把那两张信纸拿起来又看了两遍,方笑道:“到底是书香门第,连个奶妈子都能写一笔字,虽说的都是白话,也不易了。”林如海道:“正是因为她认得几个字,才指了她随侍的。”墨延松想了想,又问:“女公子往来信件中,可有些微小事抱怨?女儿家心思细,又是寄居他处,难免有些不满处……”林如海果断摇头道:“分毫没有,倒是多说些乐事,或者与我说两句诗文。”墨延松这才笑道:“林兄啊林兄,你可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林如海不解,墨延松止住他道:“你且听我说来。我看着,林兄虽见那随侍妈妈多番抱怨,但是女公子信里却半句不提,你便起疑是那随侍妈妈有私心,想要回来旧地。是也不是?”林如海点头道:“正是如此了,若真如那妈妈所言,小女岂能与我无丁点说法?这两年来,我们书信未绝,却也不曾听过半句怨言。我初时还在书信里隐约提起,小女坚称未有丝毫委屈怠慢处。”墨延松摇着蒲扇道:“差矣!林兄你想,便是女儿家在自家过日子,还有个事不遂心的时候,何况在旁人府里寄居?若是常日里女公子与你来信中也小有抱怨,那你方才的说法倒有两分可能。可是这女公子偏偏皆是乐事,安知不是为了怕老父牵挂而强作欢颜报喜不报忧?再一个,那奶妈妈既是随侍的,当知女公子与你有家书往来,若是因私扯谎,岂不是极易败露的?若是她牵挂家中亲人,欲与通个信息,自然是随女公子的家书同来同往最是便当,还能时时在主子跟前提个醒,显现个忠心,怎么她确偏偏多事托了旁的路子来信?我这么看来,倒是防着那府里的意思多些……”林如海听了这话,有些坐不住了。那墨延松还在说道:“林兄你常年见识鬼蜮伎俩,疑心虽重,却奈何放错了地方。至于你说女公子那里,一来是报喜不报忧,二来,后宅事务学问不比咱们官场小,女公子才几岁年纪,有些事恐怕未必看的透。随侍的嬷嬷虽看透了,却到底在人家家里,怕是不好主张。比方说这信上所说,女公子自然不会知晓,只是这事若日后揭了开来,好说时自然都好说,但凡要生个事,可就平白连累了林家清白名声了。” 林如海什么人,此前只是知道贾母对贾敏之宠,想来林黛玉去了也定不会受了委屈,如今却发觉好似自己想岔了什么。他先把林清叫了来,吩咐道:“把王妈妈给你们的书信,凡有的都给我取来。”林清急忙答应了,不过一盏茶时光,捧了一摞书信来了。林如海挥手让他退下,才跟墨延松两个人分看起来。这不看不打紧,一看之下,直把他惊得深秋里额头冒汗,停了手,先冲墨延松行礼道:“今次真要多谢墨兄了!墨先生!若非你言语,此番恐怕我就要把那随侍嬷嬷替回来,换个在此无牵挂的人去了。”墨延松也看了几封,这会也停了手,他倒不避,坦然受林如海一礼,嗤笑道:“往常我说你们这群酸腐,你还不爱认,如今如何?多少高官大儒后宅一团污糟,今日见了你,才知道乃是一脉相承。”说了呵呵笑着,又叹道:“林兄,照理说此乃家事,由不得我这外人置喙。只是你我情分不比寻常,你今日也不避我,这女公子也算我的侄女儿了。有两句话,我不得不说与你听听。你如今一门心思都扑在了盐道的事务上,岂知那就是个漩涡窟窿,填进去多少尸骨也没个能真正满上的时候。你这一身一生,如今顶亲的就这么个闺女了,女公子娇弱女儿一个,世上真正能依靠的也只你这个亲爹罢了。你却满心满意忙着那到死也忙不完的旁人的事,倒把至亲骨肉丢在了一旁。啧啧,怪道你们儒门要说什么存天理、灭人欲了,果然是灭绝人性六亲不认的高洁尚举,令人赞叹,赞叹呐。”说了又忍不住啧啧几声,乍一听来好似真的在赞林如海一般。林如海此时已乱了心绪,那后宅事务本不是他所擅,林家向来人丁单薄,五代单传到他这里更是连个儿子也没立住。虽有些姬妾,因没有子嗣也少了争风,且林家家风清正,有两代更是连个姬妾都没有,就正房夫人一个。这般几代下来,林如海在后宅事务上,不说一无所知,也差不多了。如今看了那些书信,只觉着那里头事情极多,只是不得头绪,也不晓得如何入手,且那到底不是自己府里,就是真看出什么来,也没有伸手的道理。便对墨延松道:“拙荆已逝,小女在家无人教养,虽小时我是当儿子养在膝下的,奈何她总要长大嫁人,还能留一辈子不成?岳母来信愿接到身边养育,我又忙于俗务……”墨延松摇头笑道:“方知‘道不我欺’也。林兄,失母长女乃五不娶之列,林兄也是一片爱女之心,才有此举。奈何那荣国府数代公侯府邸,家中人口千百,实乃是非之地。你为父的尚不懂那后宅事务,何况女公子丁点小人?照着这书信中看来,若真如此,恐怕之后女公子的姻缘照样要受了拖累。我来猜着,恐怕那府里老夫人或者有将女公子归于贾府的想法,奈何春秋已高,又哪里能做得隔辈人的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林兄莫要因一时松懈轻信,害了女公子一辈子啊。”林如海见墨延松已猜到贾母与贾敏有将宝玉与黛玉联姻之意,也不再隐瞒,低声道:“正是有此一说在前,我才……”墨延松笑道:“你才放心。呵呵,你看看这几件事,若是有人压制,贾府奴仆再不像样也不该敢如此大胆编排主子姑娘吧。再有这个,怎么奴才都明公正道地拿姑娘们比较起高下来了?林兄,设身处地而言,老夫人极是疼爱先夫人的,爱屋及乌也该是极为疼惜女公子。只是这女公子到底姓林,万事顺当还好说,一旦有个什么差池,到了决断时,老夫人岂能因为爱女之心而置府中众人于不顾?且……这万事同理,内宅之内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林如海恍然,只是一往深了思量,又没了头绪,不禁苦了脸对墨延松道:“这个……墨兄……”墨延松一看林如海的神情,哈哈大乐,把手里蒲扇一扔,笑道:“难得看如海兄这个样子,真是大开眼界!”说了面色忽的一沉,冷哼道:“也亏得先前如海兄那般作为,若是……怕不成了一个口子了!这样,如海兄,内宅之事若还要跟些妇人计较起来,就落了下乘。有道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只要如海兄你站得稳当了,比着国公府的眼界,总不会真的做出什么糊涂事来!”林如海一想,还果然如此,自己之前倒是钻了牛角尖了。墨延松又对林如海道:“咱们这里的事,如今千头万绪,怕是难以长久分出心思来盯着旁处。看如今朝野,如海兄细想,那后宫与前朝的千丝万缕。国公府只怕也差不到哪里去。女儿家又精贵,受不得委屈,有些糊涂人糊涂事咱们也不得不防。过些日子,我给如海兄领个人来,到时候如海兄看着安排吧。”林如海见墨延松将常年的称呼“林兄”换成了“如海”兄,也有两分欣喜,当即一揖道:“如此有劳延松老弟了。”墨延松一笑:“如海兄客气。” 这墨延松与林如海相识多年,林如海也略知他能耐,在近两年更是颇多倚重。只是这墨延松心思难以捉摸,虽在事务上对林如海也多有指点,却并无深交之意。两人虽往来颇多,对各人私下事务却不曾细说过。林如海也不过听墨延松闲话时知道他业师来历颇大,又很有几个同窗,到底如何却不知根底。如今两人交情日深,林如海方才才没有避他,倒没想到墨延松也是个怪人,见林如海如此私事都直言相告,不觉轻慢反多了几分亲近,也是难料的缘分。 过得数日,墨延松又到林府,身后跟着两顶小轿。 153.宫花引 林如海刚对后宅手段有了两分警醒,偏这东西却也要讲个天分,凭林如海再如何精明博识,只他是个男人就失了个先机。由来男女心性不同,触动与手段各异,让一个宦海沉浮的官老爷投身女子去后宅斗法,只怕胜负连五五之数都没有,正所谓隔行如隔山是也。诸君不信,且细看古往今来多少帝王将相,建功立业传不世之名,妻妾成群时又还剩地下几分清明?外敌虽御却萧墙祸起,也是世事如棋阴阳流转之数了。 桃花香异非处子,袭人之事各人心知肚明,几番下来也没有哪个不开眼的奴才会指着这个说事。偏偏有不信邪的。 这日迎春几人都在贾母处,各人带着奶娘丫头们便在廊下聚作了一堆。左右都在贾母院子里住着,有房中有事的就留个传话的回去了。宝玉的奶妈李嬷嬷见日头好,倒寻了个位子坐着晒日阳儿。早有小丫头子取了锦垫褥子来铺了,又帮忙收拿拐棍。迎春奶娘在一旁看了撇嘴,一样身份,怎么日子就差了这许多。心里不忿,就堆了笑跟一旁的婆子叹道:“都说宝二爷古怪,我看是有大智慧的。你听听二爷说过的话,‘这女儿家都是宝,婆子们就是衰草棍子’,这可不就是这样。我们这样奶了哥儿姑娘们多少时候的,到了长成了知事了,都让那些小蹄子们得了脸子。如今还能有个坐的地方,再过几年,恐怕连个站的地界都没了。”李嬷嬷如今在宝玉屋里越发说不上话,听了迎春奶娘这话,一时心有戚戚,却到底不能认这个没脸,便嗤笑道:“蝎了虎子跟龙比大小,那是一样东西!”迎春奶娘亦笑道:“哟,这可不就不是一样东西。装腔拿大也不过是个假的,不过仗着脸老皮厚,能蹭罢了。”李嬷嬷便怒道:“你再说说试试?什么东西,整日嫌花了腔子地扯臊,敢是瘙痒了欠挠!”迎春奶娘便是个不怕事的,何况她又不是这头的人,便是王夫人也不能拿她如何,见李嬷嬷上气正合了她心意,越发扯了嗓门笑骂:“跟我们摆什么谱来!自个儿守着的哥儿却让没脸的骚蹄子爬上了床。还有脸在这里充大佛。莫不是你还能给哥儿再暖个床不成!可不迟早是个弃货!也是老太太太太慈悲,要换了个问问那骚蹄子们在床上兴头的时候妈妈你在哪儿呢?莫不是在一旁观战?这会子倒说我们扯臊,我们可没见过什么臊!”李嬷嬷素日里有脸面,论奶嬷嬷身份她是府里独一份的,谁不给两分面子。偏不知今日这老货吃错了什么药,愣是上来找茬说酸寻事的。只是后头说的话,未免让她心虚,当时王夫人觉察到袭人之事时也寻过李嬷嬷的,好在贾母与王夫人并未深究此事。如今被迎春奶娘撕掳开了,却是真的打脸。正气得面色紫涨,偏里头鸳鸯跟袭人听了声儿出来,笑着道:“妈妈们说什么这般热闹,里头老太太都听着声儿了。若不是要紧事,还是寻个旁的时候私下细说的好。”一旁看热闹的几个婆子媳妇立时摇头哂笑,只推个不知。李嬷嬷这会儿见了袭人却跟见了仇人一般,只碍着鸳鸯,便冷了声道:“没什么事,不过是说说有脸没脸罢了。只如今是越不要脸的越得脸。”袭人一听立时红了眼眶,好不容易压下了,强笑道:“妈妈们没事就好,我们也好回老太太太太去。”两人回转,跟李嬷嬷相熟的几个婆子便出声劝她:“妈妈这是何苦来的,咱们私下随口说说也不落口实。何必当面结了冤仇?往后总是她们得脸的时候多。”李嬷嬷听了这话再思及这年许来的节节败退,越发心里不舒,只冷哼了一声顾自去了。 过了二三日,贾母说起如今姑娘们都大了,伺候的人多,不免杂乱,都在一个院子里住着闹得慌,便做主让三春一起搬到王夫人院子后头的抱厦里去,只留了宝玉跟黛玉在眼前。这新开一院子,又是打了姑娘们长大了的旗号,不免又要增添人手,调教丫鬟,也是好一通忙碌。李纨自领这管教小姑的头衔,虽不如凤姐那般顶着实事,好歹也好前后张罗几下才像个样子。常嬷嬷几个便笑:“好在如今奶奶私房日厚,拿几样东西出去给姑娘们新居添个彩也算应了景儿。若不然可让人看出懒怠来了,可怎么好!”李纨对之前贾母院里奶娘纷争也有几分耳闻,又约略牵扯着前事,不敢深涉,若是手里没几样东西还真不好糊弄眼前情景了。碧月跟耳报神亲近,小嘴巴拉着道:“说是老太太发了好大的火,原是要宝二爷也搬了出去的,二爷自是不肯。后来太太又出主意让林姑娘也同二姑娘她们搬去一处,老太太不知说了什么,太太出来的时候面色就不好。再出来的说法就是三位姑娘搬出院子去了。”李纨摇头叹道:“这叫一个乱!”常嬷嬷笑:“有什么乱法,都是应当应分丝丝入扣的条理分明着呢。”说了几人都笑。碧月又道:“可不是乱,宝二爷因着前头有让他搬了出去的说法,后来宝姑娘不晓得又怎么劝了两句,连宝姑娘都给发作了一通,太太知道了又赶着让宝二爷去请罪呢。”李纨道:“宝玉终是小孩心性。”闫嬷嬷便道:“再怎么疼宠,也有长大的那一日,一人一事坏了规矩,往后的就都不好管了。”常嬷嬷却乐着对李纨道:“奶奶这话还不如不说,照这么说来,大老爷岂不是一辈子赤子之心了。”李纨一噎,碧月几个已笑出声来。照着李纨看来,宝玉虽爱亲近女儿家,却是很有几分尊重的,自然跟贾赦不是一个路子的。只是如今有袭人之事在前,若往深了说,少不得要说起各人意愿来,却不是一个寡嫂该论的了,便笑笑不再言语。 秋深天寒,荣国府里四时皆有应季花卉,这秋菊满园却更增了萧瑟之意。梨香院里落叶纷飞,也是另一重秋景。只这会儿院子里头却是与外间大大不同,一片喜气洋洋。薛姨妈正握了宝钗的手,满面喜气,笑着道:“乖囡,这样大的福气!”一边同喜同贵几个也笑着打趣:“咱们姑娘这样的人才,自然得人喜欢!”宝钗虽暗自提醒自己要稳重,面上却也是压不住的笑意。薛蟠送了人出去,回转进屋也大笑道:“妹妹,长公主特地遣人来颁赏,这可是大大的长脸了!明儿不知道又要多少人摆酒弄果儿地要来请我!” 府里消息自来走得快,片刻王夫人那里已得了信,周瑞家的端正站着回事:“方才宫里来人,舒宁长公主惦记着宝姑娘,赏下了一堆东西。”王夫人忙问:“人呢?派的谁来的?”周瑞家的道:“是一个老太监,好像姓柴。薛大爷待的客,这会儿已经走了。”王夫人听了连连点头,又吩咐彩霞几个道:“前两日南边送了些新鲜果子来,收拾几样出来,明日给宝姑娘送去。”众人忙答应了。 隔日,王夫人打发了来回事的周瑞家的,又带了人亲往梨香院去。姐妹闲坐叙话,周瑞家的来回禀,王夫人听说凤姐已好生打发了上门打秋风的远亲,亦轻轻点了点头算是揭过。薛姨妈随手将新得的宫花拿了出来,让周瑞家的顺路给各位姑娘和凤姐送去。本是一番好意,奈何错托了个松心的奴才,又偏碰上个较真的姑娘。那周瑞家的来时路上遇着了早被放了出去许了人的闺女,却道是女婿跟人有争执背上了官司,周瑞家的有心走一走凤姐的门路,又恰好顺路,就先把凤姐跟三春姐妹的份子给了,到了黛玉那里,偌大一个捧盒里孤零零两枝堆纱头花,说是“这是姑娘的了。”黛玉何等人物,哪里听不出来话里那“剩下的就是姑娘的”这样意味?她又素来心里不藏话嘴上不饶人的,直把那宫花掷回了匣儿里,撂下一句:“不挑剩下的也轮不到我。”周瑞家的不免面上不太好看。 也不知哪个嘴快的,不过一顿饭时光,王夫人与贾母都知晓了宫花的事,贾母这里正跟鸳鸯说此事,外头报太太来了。就见王夫人身后跟着垂头丧气的周瑞家的进了屋子。贾母便不作声,周瑞家的自行跪下,说了事情原委,磕头请罪。王夫人也道:“这奴才如今越发拿大了,分不清主客里外,让她领这么点子差使,也能把大姑娘给得罪了。还请老太太责罚。”贾母听了面色变幻,冷哼一声道:“上行下效罢了!若都要我亲罚,怕是要活活累死老婆子。”又朝边上立着的婆子道:“带出去说给凤丫头,按规矩处置了,也不用来回给我。”说了耷拉着眼睛,扶了鸳鸯的手,往后头屋里歇着去了。王夫人立在当屋,好半日,方朝着贾母卧房福了福身子告退。凤姐听了传话的媳妇所言,心念电转,不过让人罚了周瑞家的两三个月钱粮,连板子也没动,晚间又亲自将人送回了王夫人那里。只是周瑞家的这下伤了脸面,不敢再将家事烦劳王夫人,拖了些日子悄悄求了凤姐,前后月许才将女婿的事情了结,却是一家子人都吃了些苦头。待周瑞从南边收租回转,见这一地鸡毛,也是半分忙也帮不上了。 这事前前后后,虽不能尽言细微处,大略枝节王嬷嬷还是都打听清楚了,自然写了书信递到了江南林家。林如海看了林清递上的书信,暗叹一声,自行研磨执笔,给贾母写了书信,待日后连着年礼一同送往京城。 如石投渊,后宅过招的间不容发不是李纨这样粗苯的心性可以洞察的,何况这会儿她也没有心思,正忙着在外头购置宅子。说来也是机缘,外头卖屋卖地的多了,李纨想起上回劳氏来时说的话,便让许嬷嬷在外打听着。本也没有定了心,哪知道正好有个老园子出手,原是一位老翰林花了大半辈子造的园景,前手不知是哪位贵人,寻常也有面子大的能赁上一两日办个宴席游园会,如今却说挂了牌子要卖掉。打听的人不少,只是五千多两的银钱,买一个屋少地旷的偏僻花园子,在这会儿来说不算个好买卖。毕竟渝成街金宝胡同熙春坊那样地方的三进宅院也不过三五千两。李纨听了却动了心,她买园子不过是为了好给那群侍奉傀儡找个幌子,再往后或者贾兰要请个席会个友的也不用看人脸色。这么想了,几日后,就有中人出面,带了个一看便是管家模样的交了五百两黄金办妥了文契,将那园子落在了一个叫吴慈仁的名下。 贾兰听说了这事,乐得一蹦一个高,如今他随着祝先生多有见识,也结识了不少人。如今他心里头一个盼的就是出了族学,能跟着祝先生去连城书院读书。一想起那个崖顶清泉屋后松的地方,就觉着心头火热,越发在那一团污糟的地方待不下去了。另一个就是盼着有一日能像先生一样,得三五知己好友,涉江游园逞智得灵于山水间。只是如今他这点子人儿,约了贾菌几个学里算能说上话的,到了一处也是团子方糕蜜饯果的时候多。但人终会长大的,如今自家娘亲买下了那么一处所在,往后要邀友结伴也有个去处了。小儿心里不藏话,何况贾兰自小跟李纨亲近,自然把这点心思都同李纨说尽了。李纨空许了“待你长大了都归你打理”,就把个傻小子哄走了。那侍奉傀儡如今虽堪用,若是待得机缘,引了灵,才真是不是活人胜似活人的好东西呢。只是那个引灵术虽简单,却要等机缘,妖灵阴灵魔灵皆可,偏是到处都是的凡俗人等没用。那园子偏远,又草木荣盛,说不得是个引灵的好地界,只是这事真是谁也托付不得了。李纨藏了这个心事,常嬷嬷众人只看自家奶奶照原先一般不把银子当回事,收了偌大园子也没怎么费心去打理。索性如今也没人能住的,倒是碧月提着让舅老爷下回送东西来直搬到那院子里去,莫在送进府了,那小库如今连转个身都难了,况且他们也实在想不出来自家主子还缺了什么东西是要外头送进来的。 ====================================================== 跨年爆发一下,希望来年能踏实写书,也祝大家都能过上自己喜欢的生活 154.苍虎灵 凡事不经念叨,翌日李纨就收到了吴兆南夫妇送来的书信,道是两人近日到京,要登门相访。碧月听得消息一叠声的吩咐人去收拾奶奶新置了的园子,却被常嬷嬷拦了声响:“莫要给奶奶多惹是非。”淡淡一句,碧月醒悟,忙红了脸给李纨请罪。李纨只点头道:“也是咱们屋里玩笑惯了,不记得日子艰难的时候。”当年贾珠故去,看了人情冷暖的是蕴秋墨雨几个,那时素云碧月并不在跟前,自是少些体悟。素云却在一旁道:“那时我们底下的饭食都常不足数,或是冷透剩下的。蕴秋姐姐私下拿了自个儿的银钱替我们买点心,却让我们莫要声张,免得奶奶伤心为难更伤了身子。”碧月听了越发惭愧,常嬷嬷却笑:“有人就是如此,记吃不记打,有什么办法。”李纨听了越发念起远在庄上的眼前旧人的好处来,许嬷嬷再来时又带回一车赏赐却是后话了。 吴兆南之妻娘家亦姓吴,只是追本溯源原是南越“乌莫”族枝,后经几朝改了吴姓,若非如此,吴家所在村落却是个讲究“同姓不通婚”的地界,怎能容吴氏进门。几日后,吴氏料想李纨早知这几日自己会去,便也没有再投拜帖,直接带着几车箱笼上了门。凤姐在里头得了后门婆子的回话,想了想到底还是没有出面,只让领了人进去另通知了李纨,想来李纨自会派身边人相迎。凤姐想着方才那婆子瞪着一对小眼比划“六辆青油大篷车”,嘴角噙了笑对平儿道:“看来今日大嫂子又得打发下不少赏钱了,让二门那里多叫几个粗使婆子过来搬抬东西。”平儿便往门外寻了个媳妇子吩咐下去。回来问道:“这大奶奶娘家来人了,奶奶不用过去?”到底事情报到凤姐面前了。凤姐笑道:“只是大嫂子认下的兄嫂罢了,哪里算娘家人。那正经娘家人的年礼这两日不正收拾着呢。”平儿听了撇撇嘴。 且说李纨与吴氏相见,如今两边来往甚多,不过瞒着人罢了。这一见面,便有许多话说。常嬷嬷带着人在外间守着,素云碧月自然又跟库房较上劲了。还没说两句,吴氏猛地想起什么似的道:“对了,顶要紧的我倒给忘了。你大哥说我们这当兄嫂的不说不能给妹子什么依仗,反倒一再承了妹子襄助,如今晓得你的家底,也没脸再拿银钱说事。旁的也不晓得能拿什么说心意的,这回也是天意,在番国时机缘凑巧得了一只大虎。那虎奇得,个儿极大不说,还是只雪毛苍虎。想着之前说哥儿幼时身子不好,这虎肉是顶益筋骨的。在那风雪地里大冷风吹干了,你拿个大缸子,底下堆上盐,上头架个篦子,再把那虎肉搁上。放在通风阴凉些的地方,一两年也放不坏。这么每日炖一块两块的给哥儿吃着,吃完这一只,保管龙精虎猛,百病全消。那皮子也极好,是特寻了积年老猎手卸的,制好了都在箱笼里放着,铺盖都使得。你记得好生收了。”李纨张了嘴不晓得说什么好。虽说珠界里各种妖兽鳞介也吃了不少,这猛地打外头得一整只老虎来吃,还是非寻常能想。迟疑着道:“怎么哥哥同嫂子还往那样地方去了?这虎骨虎爪都是稀奇药料,给兰儿个小子吃岂不白瞎了?且若你们总要往那样地方去,虎皮做了褥子倒相宜些,我府里什么没有,还能冻着了他。”吴氏摇摇头道:“你莫推拒了,这个你若不收,我们实在没有旁的能拿得出手。”李纨只好作罢,心里想着过几日好好挑些回礼给吴家送去。 李纨又把九洲商行的船队股份文书取了出来给吴氏看,吴氏一见那纸张印章,指尖有些轻颤,到底苦笑着叹道:“妹子且放心,我们再不会说什么干股银钱的事了。只是这之前收了你的助力,总没有欠账不还的道理。”说了从袖中摸出一个小包来,正是李纨当年欠五行傀儡送去的玲珑巾,里头自然是那百万两银票了。李纨笑问:“嫂子,这个包巾可好用?”吴氏道:“可是稀奇,当日我解开后,如今拿着个裹了东西,除我,凭谁也开不了它。只是到底不敢乱用,旁人虽是打不开它,若是存心盗了去毁掉亦有可能。”李纨笑着点点头,又把那一叠子银票包回去推给吴氏道:“我如今身边也不缺这个,留在我这里就是个死物,哥哥嫂子买卖大了,有什么可用的地方只管用了去。”吴氏笑道:“你哥哥一早就说你大概不会要这钱。此前我们药材采买受了大难,也有几分警醒了,如今正想到各地买山置地种药材。你哥哥又是个心大的,竟起了在海外买地的心思。只是番邦蛮夷,买地倒是便宜,却要置些人手能守住收成才行,这个是个大花费。虽如此,如今咱们国势盛,番邦小国到底也不敢太过,倒比在这里要应付些明枪暗箭的强。你这银子若不肯收,我们是尽有地方使去的。只是你虽不着紧银子,有句话我还得同你说清楚。我们这药材行市,虽也算个买卖,只你哥这人性,就不是一门心思的买卖人。这银子你投了在我们这里,却出不了多少出息的。虽定不会让你血本无归,却是远不如那些船队买卖能挣钱。你可想清楚了没有?”这吴氏见了李纨的船队股契,只当李纨是找地方投钱赚利息的心思,才有这番话。李纨笑道:“嫂子尽放心吧,别说利息不利息的,就算连本都拿了去,也无妨。若是为了挣银子,我也不用这么麻烦。我只想着,这银子在我这里就是个死钱,半点用处没有。给了旁人也不过是胡乱花用,兄嫂与众不同,有悬壶济世之心。我虽也想行些善事,却是个没成算没那能耐的。是以把这银子交给了兄嫂,也是为善的意思。若要说银钱,嫂子你且看看这个。”说了从炕柜下取出个布巾包袱,看着极沉,当着吴氏的面打开了,却是巴掌大两块狗头金,另有几块碎小的马蹄金。吴氏一愣,伸手取了一块细看,方释然笑道:“怪道妹子对银钱混不上心了,先前我们还猜着应是姑母给留了家底,或者是暗地里留了买卖田地。只是看妹子又不像是费心打理事务的样儿,这就对了,原来如此!”李纨笑道:“我也算交了底了,这下哥哥同嫂子能放心了吧!”吴氏笑着点头。这也是李纨得了吴兆南夫妇回京消息后想的法子,她就怕这两人东拆西补地凑银子还她。只是平白说不要了只怕还要累得他们多话心思来补偿。只是那珠界里的事儿终是不足以道,想了这个法子,倒是把琳琅墟的景儿幻化出来了。——可不就是坐拥金矿的意思! 吴氏与李纨两人足絮叨了半日,又约了再见才依依不舍地分开。因李纨之前听了吴氏说起苍虎的事,不晓得这次来的那些箱笼里还有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就叫停了外头素云跟碧月的忙活,这会儿正拿了礼单亲自对着,素云在一旁登录。“益母子香露十二瓶,益母子果浆十二瓶,化州橘红两匣,铁皮石斛两匣,天台赤芝两匣……血燕一匣,官燕两匣,金鳘肚一匣,排翅两匣,勾翅一匣……松绿、桃红、驼色、烟灰、烟紫漳绒各五匹……”李纨翻了几页礼单,就没力气看下去了。正好贾兰回来,闹着要看那虎肉虎皮,便把那单子往素云跟前一撂,吩咐道:“你们随便点一点,看着收拾了吧。”说了带着贾兰施施然去了。常嬷嬷拿过那单子,接着念起来。几人先把东西都对过,又把不在单子上的几样让人抬去屋里让李纨看了再说。余下的按着裘皮衣料药材干货鲜果小食等等分类回装,在库里按例摆放。都合上了箱笼,才让人进来搬抬。 李纨带着贾兰到了东屋,贾兰眼睛四下乱转,见屋里空无一物,忙问道:“娘,老虎呢?”李纨摇摇头道:“兰儿,那老虎抓着的时候是整个儿的,这会儿可早就肉归肉,皮归皮了,你要看什么?”贾兰无奈道:“那就都拿来给我看看吧。”李纨笑道:“那肉都切成块了,跟猪肉羊肉看上去也不差什么了,那虎皮倒是在的,只是这会子人多,待会儿再看吧。”那虎比个牛犊子还大,便是剁成了块也筋粗骨壮的别有煞气,哪里是猪牛羊可比的。只是李纨在浮尘集市里见过刚分切完的妖兽,虽已身死,却实在血腥吓人,怕那老虎也是一般,倒吓着贾兰了,便说话哄他。贾兰听说有整张的虎皮,倒也高兴,安坐一旁等着。一边同李纨说些学里外头的趣事。片刻几个婆子抬了两个樟木大箱子进来,碧月跟着进来道:“嬷嬷说着些是没在单子上的,让奶奶过目。”李纨点点头,碧月拿了几串钱出去赏人不提。贾兰一出溜下到地上,指着一口箱子问道:“娘,虎皮在这里么?”李纨这会儿封了神识灵觉,也就五识比常人灵敏些,哪里就能隔板猜枚了。便笑道:“左右也要看的,你自打开看看吧,仔细别把指头压了。”那樟木箱子个头大,光那箱盖也不轻,贾兰炼体有成自然不在话下,冲李纨一笑下手掀了那箱盖。果然见里头叠放着一张虎皮,那虎头白眉金睛好似活的一般正对着他的脸。贾兰眼前一晃,只觉着一道白光冲着面门而来,伸手去挡时已晚了,那白光在眉间一扑就没了踪影。贾兰只觉着头一晕,身子就向后倒去。李纨大惊,一把抱住了他,碧月听到动静从外头进来,见贾兰晕着正要说话,李纨扬手止住了她道:“兰儿见那虎皮惊着了,我抱他去房里歇着,这会儿他听不来大动静,你把这话告诉嬷嬷们,守着外头别让人吵着我。”碧月心知事关重大,忙答应了一声,走外头让个小丫头叫嬷嬷过来,自己在外屋守着。李纨想了想把贾兰抱去了他自己的屋子。解了神识灵觉往贾兰身上扫去,却不见什么异常,只神识可见他额头起了一层毫光,片刻后又淡了下去。早在之前天时有异时李纨已知这世上并不少神妖仙魔,贾兰如此异状说不得就同这些有关,当务之急是给贾兰寻个可靠的地方呆着才是。正犹豫,贾兰却睁了眼,李纨忙道:“兰儿如何了?可有哪里不舒服?”贾兰眼中精芒大盛,颤了声对李纨道:“娘,有东西想吃我,这会儿被我拘住了,我正要吃它呢。”李纨一愣,忙道:“如此你收心炼化它,我替你守着门。”贾兰忙点头应了,从李纨怀里坐起跌迦而坐,手指不自觉掐了个法诀出来,便见他脖子上挂着的万年永固锁光华流转,腾地一下起来一个结界竟是将他整个护在了里头。李纨一惊,这锁是护身用的,此番动静恰是觉察有敌来犯才有的应对。虽贾兰说的糊涂,李纨到底在珠界里混了这些岁月了,心下明了应是夺舍之类,想来贾兰应当可以应付。只是这时间却是个问题。若是让人看见贾兰如今这个模样,只怕不知道会传出什么话来。 李纨先想到的便是那光阴无踪的珠界,若有这么个地方,贾兰尽可以先炼化了入体的邪灵,再出来躺上半日,就都支吾过去了。可是那珠界却是容生不纳命的,李纨也没法带他进去。忽的灵光一闪,珠界不能,但是珠界里还很有几个芥子境域,拿出来不是一样可用?李纨大喜,稍作打算,便动念把那形如残岩的药仙谷取了出来。哪想到刚一取出珠界,那芥子境域便发出了极强的灵能,李纨大惊,手一抖忙又给甩了回去。虽只一瞬,那九天之上沉静若渊的云窟里霎时风起云涌,道道紫金霹雳凭空而现。人间虽一无所知,六界灵魔中道行高深的却都目露精光——紫气生云,灵宝现世! 始作俑者还茫然无知,只好进了珠界,先时与迎春几人清谈有得,李纨得以依念成境,正寻了芥子境域的书章来看。知道这储物芥子与芥子境域实乃一个道理,依炼主道行不同所注灵能不同而各有差异。这芥子都有等级,低者不容高阶,储物戒子是放不进储物袋中的,却可以放进高品乾坤囊。只是到了芥子境域后却又不是这个规矩,玲珑阁这样的芥子境域只能拿包袱皮包着满大街走,但等级再高到如饕餮馆库、药仙谷之流却是物极必反,破了界壁,又是连储物镯之流都能放下了。再如珠界这样的,已可称神物仙品,融魂定魄,另有时空。这光阴时间,本就是仙道的根本,大道至简,却识者了了。如今李纨却没心思参详这个,只想着如何能炼个如今在外头能用的能定了光阴的芥子境域来,好把贾兰放在里头,待炼化了异物再行出来,也好瞒了世人的眼睛。 155.境胎斗室 以李纨三不着两的造诣,离炼器化境还剩十万八千里之遥,虽有小住中的灵鼎满界的天材地宝也只徒叹奈何。也是天无绝人之路,先前百无聊赖的信马由缰,倒让她得着了一个逆天的助力。你道何来,却是那络玉十三境中的缥缈海和虚无境。络玉十三境,一境一痕,翠绿深紫金兰各异,独这两处却是蒙蒙一片灰。李纨那日心大胆壮,特去探过一回。那虚无境中连个立足之地都无,只空蒙蒙一片,也说不出个颜色来。稍片刻,觉着整个人都要被化了进去。那缥缈海,则恰如其名,整个云海翻腾无边无垠。那其中云雾茫茫处又有大小不一颜色不同的色块翻卷其中,近了细看,却是些残破的境域。思及外头那点点光痕,李纨心下明悟,这些恐怕就是当年境中仙人们早年草创的境了,只是后来境界日增,心念渐变,又作了新境,才有琳琅墟青冥居百丈愁各处。盘桓日久,才让她摸到一点边。原是借了虚无境中虚无之元合了各样五行要材,化炼出界胚,再各由心力以念成境。境成无用或废境弃界则被扔于缥缈海,年深日久化为虚无,流转再入了虚无境中补那先天生生之能。 虽明知这珠界内光阴无踪,入了其中如何动作都无碍外间尘事,奈何关心则乱,这明明白白该专心一致的时候,还是压不住心里的惶惑,三番两次出来细看贾兰。好在终是心境不同往常了,晓得这么进出才是真的耽误工夫,方咬了牙忍了心进了珠界翻寻炼境宝材去了。 灵玉两枚、仙晶一枚、息壤一匙、苦茶叶一片、苦茶泉半杯、地火熔岩一块、掺宝金砂银石一筐、青龙血竭两分、离焰草一株……连着那日放在嘴里嗑咬了半日也未损分毫的滴露灵晶果一粒,按着五行先后扔到那虚无境中。那虚无境轻轻一颤,已安静了不知多少岁月,忽的一下填来如许多的好物,醒得欣然。只见那虚无处似有漩涡起,色色样样浮在其间的宝材都渐渐如被融化扭曲了一般,让观者恍惚那些东西到底是在天边还是眼前。似有开天辟地之变,却无丁点分毫声响,就那么静静沉沉恍恍惚惚地,一个带着五色霞光融融似月的光球浮了上来。“界胚!”李纨心知成败在此一举,当下灵台清静,集念于一,将心力神识往那界胚中注去,识海中金涌平起,只那一瞬,那光球微微一亮,李纨只觉心神一空,人也软软倒了下去。道行境界,白嘴空说,随即万言,真本面前,便只这一瞬,高下立见。李纨此番集齐的材料,虽不敢说能与络玉十三境比肩,起码出个把浮尘集市之类该是不在话下的。这络玉十三境乃飞升真仙所创,已无所谓宝非宝,物非物,有无都只在一念间,便是要重开个大千世界也是轻易,谁还真当个什么事来。自然不可比。若与外间饕餮馆库之属相较,那些便是穷一门一派之力,也未必有李纨所用宝材质高量大。灵玉、仙晶?那于灵界人言也是传说之物,何况还有那堆玉生生,更别说苦茶与苦茶泉了。奈何宝石一石,却交给了个碎石匠,李纨哪里能有那道行,竟是生生糟蹋东西来的。 及她醒转,便见眼前成品,如今只是巴掌大一团光球,尚未赋型。也管不得许多,便一动念进了其中。虽是自己依念所炼,李纨如今到底也算有两分见识,如今眼看着那么堆东西就炼出这么个所在,也禁不住老脸微红。只见两大一小空荡荡品字形三间房,一间眼见着是卧房,有两个小窗,另一处当是个厅堂,倒是有极大几扇门窗,余下的乃一处净室,总算里头有个青石浴池子,那边上的莲叶荷花洗浴盆看着十分眼熟,可不正是那千境居内的模样!有心推了那门出去,却分毫推不动它,再看窗外,白茫茫一片天地不见。李纨心里不禁生出几分惭愧丧气。本也没敢起什么雄心壮志,哪怕是个如药仙谷那里头的小院一般呢,至少也有个走步的地方。这、这如今的模样,竟是个斗室,也只能算个斗室了吧。果然是心念真功,什么也骗不了瞒不下。如今却却不是懊丧的时候。既没能一念成个完满的境,只好从别处取物来填了。左右她顶不缺的就是“物”了。 三两下从浮尘集市里挪移过来床榻桌椅,又从苍庚号里把人家店铺用于存放库品的貔貅锁子柜取了一个来放在厅堂里。那貔貅锁子柜之所以有貔貅二字,倒不是真有什么辟邪之功,不过是形容其海量容纳的内刻连环空间阵法了得罢了,若不然也不能再苍庚号那样的地方代库房用。李纨为了贾兰自然不会手软,又知其心性,当下把几个浮尘集市的食馆餐堂搜刮了个干净,存入头一格锁子柜里,挂个铭牌曰“饮馔”。这取来的是个四四锁子柜,横四格竖四格,待把这十六格柜子用生果小食米粮零嘴装填个七七八八,才又从饕餮馆库里取来一节厨房灶台放在了另一头。没得法子,贾兰平日里顶要紧就是个吃,尤其练功的时候,此番要在此闭关修炼,这为娘的头一个顾的自然也是这肚腹根本。草草收拾完,李纨才出了斗室。李纨没有定光阴之能,这个门道她自己还云里雾里呢,只好另想了个法子,把这光阴对比大大扩充了去。十二时辰为一日,三十日为一月,十二月为一年,三十年为一世,十二世为一运,三十运为一会,十二会为一元。李纨借了苦茶之力,将内外光阴比定成了一日一元,界内过得一元,外头方过了一日。如此这般,也大概可算得是定光阴了。至于其中光阴奥妙哪里能如此简单,却也容不得她如今细想。想着这东西要在外头使用,要个不打眼的样子才好,想了想,便赋了个玉佩的样型,男女皆可用,也是平常多见的。她又想着待贾兰醒了,便把这斗室打入他识海或魂魄中,省的在外头总有两分不放心。 如此想着,拿了玉佩出来,贾兰犹在闭目练功,李纨也不多想,便欲携了贾兰进了斗室。眼前一花,自己已然到了斗室,贾兰却并不曾进来。李纨大惊,这都是可没有珠界那容生不纳命的怪癖,也没有认过主,没道理俩人进不去啊。便出来又试了一回,仍旧不成。李纨心疑,恰见贾兰的蝈蝈葫芦放在搁架上,里头是他近日顶宝贝的一只铁青子蝈蝈。李纨顺手抄过又一动念,果然,那连蝈蝈带蝈蝈葫芦都进了斗室了。可见不是这芥子境域的问题。又出来,细看贾兰,既是芥子境域无事,那就是贾兰有异常了。思来想去,李纨下了心,把神识灵觉绞在一处,顺着贾兰的天灵盖缓缓探入,此行实在是险,若是贾兰有个反抗或是李纨功夫不到,说不得就伤了魂魄神识,那可是转世投胎都得带了去的伤残了。李纨心知如此,自然小心,略有所得便退了出来,饶是如此,手心里也是浸满了几百年没流过的汗。她方才想着,如今情景,斗室并无“挑客”之能,亦无特殊属性可招人排斥,这么一来,最有可能便是贾兰身上有旁的品阶高于斗室的芥子境域。又想起之前贾兰所说晚间总像在某处游逛,且日日如此,只是醒来就记不得细处。两下一对,李纨才起了探查之心,果然在贾兰识海有异物光华,恐怕如今正在炼化的也与此有关。倒是白费了这大半日的心思,这斗室竟是白炼了,李纨自看不上这样小玩意,贾兰又另有际遇,叹了口气,把那斗室往珠界里一扔,呆坐在一旁替贾兰护法。 且说贾兰那日兴匆匆要看老虎,及至掀了箱子看到那完整虎皮,却被那虎头处飞起的白光扑了个正着。只觉着额心一凉,一震,整个脑子轰然作鸣。他心下惊恐,到底是赤子孩童,并无因此能如何多思多虑,只凭了本能将浑身气力往眉心聚去。他炼体日久,体魄自相感应,这一凭了本能,身子虽歪着,筋脉气流却按着极魄功法四下流动起来。恍惚间便如进了梦境一般,只觉着脑海里一片乌金将一朵苍银裹挟着,扭曲腾挪,只震得他脑子生疼。待勉强醒过与李纨说了句话,得了嘱咐便索性打起坐来运起功法。那浑身经脉流动也愈发快了。忽地那沉沉的乌金与苍银渐融成了一体,霎时从泥丸出,顺着大小周天追逐腾飞起来。贾兰只觉自己如同一根灯柱,从腹底开始,丹田、中脘、膻中、喉头、眉心、头顶百会被一一点亮,自觉肉身璀璨,光华四溢。俄顷万物宁落,耳边似有梵唱,浑身上下舒服得如同不存在一般,竟这般入了定。 他哪里晓得这半日时光里的惊险。那虎头处飞起的白光,实则是那千年苍虎的虎灵。这苍虎先在雪山得悟修行,奈何煞气难除,千年来造下无数杀孽。此回乃大劫,若是寻常时候也难不倒它,偏正逢血月之期,闰七月十五的月色略带了血晕,杀孽寻报混在了劫雷里,自知难以抵挡,在拼死接下了劫雷后跑入了当地雪山部落的神庙里得以躲过灵性尽灭的结局,保住了千年虎灵。虎灵乃真魂所凝,又不同于那能夺人身舍的完整魂魄,虎灵只能寻个寄主,靠着寄主的神魂滋养,过个三五十年或者有转世为人之机。这寄主也不是好寻的,凡人浊重,只怕反污了灵性。因这虎在那山里也素有威名,前些年雪重时曾有啖尽一寨的恶行,此番死于天雷又存身神庙,当地人十分忌惮,不晓得如何是好。正巧有来寻药材的和生道众人不知前后因果,愿出价相购,自然二话不说卖给了他们。那虎灵跟着下了深山,一路行来越发后悔起来,它原先在雪原上嫌弃那里人凡气太重,哪想到到了山下花花世界才晓得那雪山上人简直可算圣人!这一路行来俱是欲望侵心之辈,好不容易有一两个还算看得过去的,却都七老八十的,哪里堪用。阴差阳错之下进了贾府,倒是有几个根清骨秀的,却都是些女娃,实在让人扼腕。猛虎嗅蔷薇果然美妙,蔷薇负猛虎就实在可笑了。叹息又叹息。却是风水流转,机缘再来,一神秀小儿现在眼前。当下也不再犹豫,侵身扑了上去。本想在识海中寻个地方落脚,哪想到甫一进入,迎面尽是铺天盖地一道龙影,正欲潜逃,又被外头什么古怪弹了回来。那龙影顿时吞了自己,这人世间,终究没了自己什么事了。 虎灵所见龙影,自然就是那龙壳了,乌寒水虺暗算贾兰,却漏算了它当时已然破界飞升,那龙壳自然也不再是原先的蛇蜕浊物,却是真正有破界横空只能的龙袭了。只是贾兰乃是凡身,凡骨肉胎跟龙袭非是一个境中之物,只人之魂魄还可稍与其齐。那龙袭便沉睡在贾兰魂魄神识之内,只偶尔贾兰如梦,神魂松动,才略能瞥见其中形象。龙袭属阴,非至阳不得解,贾兰神魂尚弱,自然奈何它不得。这虎灵却是极阳神魂,机缘巧合下也入了贾兰识海,阴阳相吸恰如天意。那虎灵有知尚有一份挣扎之意,可惜万年永固锁可不止是防敌入侵,防财外露也是一等一的好手,哪里能容它离去?这阴阳合龙虎会,又有贾兰所炼极魄,三而一,直接将极魄往上拔高了三四个层级,那龙袭吸合了虎灵的灵煞之气直布上了贾兰魂魄,如此,贾兰轻轻松松,没动一根手指头就白得了一个血龙袭的极魄境界,更别说还有龙壳带来了一个跨界芥子境域。便是在苍兰界也没有几个人有这番机遇运道。 可惜识者不知,知者不识。李纨守着贾兰做了半日,眼见着瞒不过去,只好让人去给王夫人贾母带话,道是贾兰身子不适云云,两边自然都免了她伺候,又说好好将养之类。这贾府什么地方,偏这日吴氏上门这般阵势,出来进去的杂人又多,那白虎皮的事儿就有些瞒不住人了。王夫人打发走了常嬷嬷,对一旁薛姨妈道:“听着都让人笑话。”薛姨妈笑道:“小孩子家家的,这猛地一看着兽啊虎啊的,可不是害怕?何况这兰哥儿又小,听着小时候身子骨也不大好?”王夫人道:“这两年倒尽是说多少壮实的,只是被教出这么个性子来,一个皮子可有什么好看,又要看了偏又吓着了。”薛姨妈听这话里是说人眼皮子浅又没胆的意思,却到底是人至亲,自己却不好搭话,便道:“如今不比从前了,这回秋狩,宫里连狼皮带熊皮都没合上两百张,虎皮就更少见,何况还是个白虎。”王夫人端茶的手略停了停,方转过话头说别的去了。 156.肉身沉重 李纨足守了一夜,天将明时,贾兰才睁了眼,李纨见他睁眼时目中有紫光射出,转瞬不见,心下惊疑,忙捧了他脸,沉声吩咐道:“放松,莫要使劲。”神识灵觉探入识海,却见一片风平浪静,倒是经络似有不同,竟呈金白之色,这不是极魄四级才有的情形?越发疑惑了,她却不会搜魂索魄,自然觉察不出更多,且如今的贾兰,寻常手段想要搜他魂魄又谈何容易。李纨收了手,搂了贾兰在怀里,才问他:“现在觉得如何了?方才怎么样?”贾兰便把行功时的情状都说了,李纨大约猜到是得了旁的机缘,提升了极魄之能。便点头道:“你方才睁眼时眼睛有异,虽寻常人看不见,却也要小心。”贾兰了然道:“定是方才收功不及的缘故,娘不要担心,我记下了。”李纨又想起芥子境域的事,便问贾兰道:“兰儿,你原先与我说晚间总像在某处游荡,如今可还有这般情形?”贾兰变了脸色道:“娘,我正要同你说这个!如今我不用闭眼就能觉察到一处所在,只是如今还瞧不甚清楚。也不能说瞧,并不是眼睛看见的。我却真知道有这么处所在。并不是梦里那会那样米糊。”李纨便道:“你动个念头看,试试能不能进入那里。”只见贾兰深吸了口气,集中了心思,噗一下竟睡了过去。转眼又醒了,对李纨道:“娘,我去过了,只是那里四处都是迷雾一般,只很小一处能走动。”李纨不禁问道:“你……你自觉在里头呆了多久?”贾兰道:“我想四处走走,竟都碰壁了,走不过去,能走的地方还没这一间屋子大。呆了没多会儿。”李纨又问:“那里头可有旁的什么东西?”贾兰摇头道:“什么都没有。”李纨点点头,对他道:“你方才说你进去那里了,我只看到你睡过去了,却是合了眼不过三四个呼吸间,又醒过来了。”贾兰闻言跳了起来,张开手左右看自己的身子,疑惑着问李纨道:“娘,就是说,我这身子没去那里?”李纨迟疑着点点头。贾兰忙抱着李纨的胳膊道:“娘,娘,我没骗你,我不是做梦,真有那么个地方!”李纨赶紧点头道:“娘信你,娘信你。”想了想,从桌上拿起个空茶杯道,“既是那里没东西,你试试看把这个茶杯放到那里去。”贾兰伸手接过茶杯,略一闭眼,那茶杯就凭空消失了,他又一眨眼,那茶杯出现在另一只手里。“啊!”正要叫起来,就被李纨掩了口,李纨凑到他耳边忙着道:“低声,低声,我的小祖宗哎!你这若让旁人知道了,可不得当成妖怪给捉了去!” 贾兰听了这话浑身一抖,可不是,虽有那么个好地方,奈何自己这身子进不去,若是被人当成了妖怪捉去……可是连个跑的地方都没有!李纨见他听话,才轻轻松了手,背上早已惊起一身冷汗。想了想,只好扯了个慌哄他道:“兰儿,本来是打算等你成人了再同你说的。不过如今你练功比娘想的要快了许多,恐怕不能不说了。你外婆乃是前朝大族嫡女,那大族延续数朝,如今说来,你就是唯一的血脉流传了。早年间族中嫡枝中出过一位先祖,少年成名,被当世称作智绝天下。这先祖年方十四便中了状元,却无心仕途,倒是一心向道。在二十许时留书访道去了。这一去就与族中断了消息,再见时已是三十二年之后。只是那先祖容貌却与当年无异,众人便道他修仙有成,连当时皇家也派了人寻他入宫说道,后又封了个栖世真人的名号。这先祖一生未娶,自然也无血脉流传,之后有人说他白日飞升了,也有人说他不过是个江湖骗子,种种传说,不一而足。朝代更迭,这些事情也早已湮灭。旁人不知,从那之后,族中其实有修炼之术流传了下来。只是并不曾再出一个容颜不老的得道之人,故几代之后习者了了,更多的不过当做个强身健体的法门罢了。”贾兰听住了,那前面落下真人的事情他倒是听嬷嬷们当古话讲起过,只是这后头的就全无听说了。李纨见他听得入耳,只好接着编,“这道术修炼因人而异,并不晓得到底会如何。你如今练了,能有所得,自是好的。只是你也要记得,这本不是这世上寻常应有之事。那先祖自从被皇家请了进宫后,便再也未曾回来,族人亦不知他的消息。道术如何,到底不知。只那旁人一心认定与长生不老相关,实是无妄之灾,偏又难以辨清。你想想,你当日一个嵌珠的怀表,尚招了旁人的嫉恨,使法子给你毁了去,如今若让人知道了你修炼有成,那招来的可不是一般人了……”贾兰眼睛一眯,他自服了启灵丸,本是开了智的,李纨拿出种种吃用回回都要嘱咐他莫要声张,怎么会不懂财不露白的道理。一点身外之物尚且要如此小心,何况如今他这样“身怀异宝”?当下便连连点头。李纨笑道:“我当你定要同我争论两句呢,倒是没想到今日这般听话了。”贾兰也笑道:“娘,我那书也不是白念的。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自当慎行。”李纨心有所感叹息道:“正是了,你命由你用,能耐越大的人越能将自己的命用到宏大处。要如此,便要当心莫要把命用在了没用的用处,白白失了伤了,后悔莫及。”贾兰起身郑重道:“娘且放心,如今我这般,自当潜心修炼,再不会无故炫耀于人前的。”李纨点点头道:“你自持这是一,再来还要小心提防有旁的试探算计的,若真有,你也不用惧了他们,只记得定要告诉为娘,可记下了?”贾兰忙着点头答应,心里想着若真有人敢惹上来,自然不会让他讨了好去。李纨哪里知道,贾兰已融了那千年苍虎之灵,连着那龙衣血袭,哪个不是天地间的煞气所成?如今他尚年幼又无甚大的波折,看着不过比旁的孩童壮实机灵些,若待一日真遇了妨害,激发了血煞之气,又哪里还会有旁人算计他的余地! 守了一夜,母子二人又深谈一番,待天已大亮,才唤了人进来伺候。贾兰既报了病,如今虽看着无恙,这么生龙活虎地出去也惹人闲话,只好“抱病休养”。贾兰倒不嫌气闷,正想修炼呢,本也没心思出去,只有一处为难,“娘,病着旁的都好,只是总要挨饿受不了。”贾府规矩,凡病了一律净饿为主,稍好些了也是清汤寡水打发着,前后怕得十天半个月地才能重启份例。贾兰原本份例就不够的,何况病餐,当下就急了,李纨笑道:“咱们这儿还能饿了你不成?再说了,你什么时候指着厨上吃饱过!”贾兰听李纨如此说了,知道他娘自有安排,嘻嘻笑了不再多言,老实躺下顾自调息去了。 李纨到了外间,把贾兰的餐食细细吩咐了,才道:“我也略歇一歇去,无事莫要吵我。”常嬷嬷几个都答应着,又忍不住埋怨两句:“奶奶真是的,昨儿非要亲自守着,这哥儿今儿看着倒好,若是奶奶反病倒了可怎么样呢。”李纨笑笑:“哪里就至于了,我略躺躺就成,只别吵了,醒了自然唤你们。”众人知道这是不要在跟前伺候的意思,都应了,各自忙去。 李纨进了珠界,先顾不上旁的,外头不过一天半日的,她这又是炼芥子境域又是搬东弄西的可是折腾了不少时候,神识耗损也大,若不是这口气撑着,只怕就要倒了。只可惜白忙了一场,不过贾兰另有所获却是意外之喜,倒没甚可抱怨的。东西虽没派上用场,却也颇有所得,不过要细细参悟之前,倒是先好好歇上一歇是正经。也懒得再去别处,只在小住的暖玉床上歇下。一屋沉静,暗如夜深,天顶星图慢转洒下点点星尘。 不说李纨如何,常嬷嬷几个昨日收拢吴家送来的十月礼就忙得脚不点地,好不容易利索了就听碧月来报信道是兰哥儿被唬着了。兰哥儿什么样,旁的人或者还不清楚,这几个近边伺候的哪个不晓得?哪里是能轻易被唬着的。又听说李纨亲在里头守着,几人也不敢近前,都在外屋等着,好半日,叫了人进去让给贾母和王夫人报信告病。回来回了话,李纨就让都歇着去。这个时候这个样子,哪个能安心歇了?说不得只好都在外间将就一晚。打早一看,里头些微有些声响,天大亮了进去伺候,看贾兰不像有事的样子,倒是李纨略有疲态。说不过两句话,两个主子都歇下了,那堂屋当间还放着没上礼册的两个大箱笼呢。也没有这么干等着的道理,只好让人先抬到李纨屋子的外室,待她醒了看过。 昨日的东西,不过是按着礼单粗粗过了一遍,哪些要用的要换的都得跟李纨请示,如今可好,只能先都停了手。旁的也罢了,那几桶血出呼喇又冻得铁硬的连骨肉块可要怎么办,总要有个说法。 好在李纨说略歇一歇,还真是没歇多少时候,前后不过两刻钟,就唤碧月素云进去伺候梳洗了。常嬷嬷赶紧去讨主意,李纨听了才想起之前吴氏嘱咐的话。这外头虽只两刻,她在里头可是好睡了一觉,又拿那好容易炼得的斗室参悟了几回,浮尘集市苍庚号饕餮馆库一一行过,是以这明明是“昨日之话”,到了她这里已是个“前尘往事”了。好在她还记得吴氏的话,便照样吩咐了。常嬷嬷听说那是整只的大老虎,饶是胆大心空的也吓了一哆嗦,又问:“那虎骨不是极要紧的药材?我们可不会炮制。”李纨想想也是,便道:“每日切一块虎肉炖汤给兰儿吃,虎骨就留着,回头我让嫂子遣了人来拿,看他们怎么炮制吧。”素云又把新整理的库存账册拿来给李纨过目,李纨翻了两翻便撂在了一旁,叹气道:“谁耐烦看它!你们只把那些容易坏的都拣出来,能用的用了,用不了的或者赏人或者送人,都成。”素云无奈横李纨一眼道:“奶奶,说得轻松。什么叫容易坏什么又叫不容易坏?那毛皮不好好晾透收拾了,生虫掉毛了算容易坏不算?那燕窝鱼翅鱼肚菌子,干放着霉了蛀了又怎么说来?”李纨赶紧讨饶:“好了好了,我的素云姐姐!晓得你们不容易。我就那么一说。行了行了,你把这册子给我留下,我看看再说该如何,可好?”素云这才高兴了,哼哼着把那册子往李纨身边一推。闫嬷嬷在一旁道:“这还是十月礼,年下定还有年礼来的。奶奶这几日也要看看,准备份十月礼给舅老爷家送去才是。”李纨点点头。 正说着,外头道王夫人让李纨过去一趟,众人只当是要问贾兰身子的事,常嬷嬷和素云跟着李纨出了院子往前头去。进了王夫人院子,彩霞几个挑了门帘把李纨让了进去,却把素云跟常嬷嬷引向了另外一边,李纨心里咯噔一下。进了屋,给王夫人行完礼,偷眼看去果然脸色不太好的样儿,心下胡乱转着“最近也没什么可以惹这尊大佛生气的啊。”这么想着,就听上头王夫人淡淡道:“兰儿身子可好些?”李纨忙躬身答应:“好多了,昨夜睡得尚好,一早起来看着没什么大碍了。”王夫人便道:“什么叫看着没有大碍了,有没有事是你平白就能看出来的?去请个太医来好好瞧瞧才是真。”李纨忙答应一声。王夫人又道:“兰哥儿还小呢,不要什么三四不靠的东西都让他瞧去。他原就体弱,如今面上看着壮些,内里头什么样谁能说得准?真吓出个好歹来,珠儿在底下也不能安心!”这话就说得重了,李纨心下疑惑着,也只一味答应罢了。王夫人见李纨这般模样,也不晓得算是出了口气还是越发郁闷,定了定神,才又问道:“上回让你给信王府进些新鲜出产,可如何了?”李纨一蒙,想着今年没有过这样的事啊。便迟疑着道:“今年……并没有……”王夫人咬牙道:“谁说今年了!”原来说的去年,李纨便答道:“去年尊老太太太太的吩咐,送了些番薯土芋去的。因是打着那庄子上新出产的新鲜东西的意思,就没有用府里的名儿,门房的人接了进去略问了两句就收下了。”王夫人看着李纨道:“收下后呢?”李纨不解:“咱们送去……信王府收下了……收下了便是收下了……”人家王府尤其是如今最是得势的信王府,每日里求见的人马车轿都排了多长的队,想要送孝敬的更是数不胜数。门房问了两句能收下东西已经是体面了,还能有什么!王夫人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李纨那“本就如此还能如何”的模样,只觉着一股子邪火直往脑门冲,低声喝问道:“如今外头都晓得了,信王府凭了几种不曾见过的种子食粮得了天大的好处,里头就有你说的番薯土、土什么,你如今同我说说看,到底怎么回事?!”李纨一头雾水,仍是摇头,嘴里只道:“庄上种的还是问南边的商人买来的,咱们这里可不是头一家。太太说的这些个,我就更不晓得了。”王夫人见她如此,又气又急偏又没处抓挠,只拿手指了她道:“你,你……你给我……”李纨仍低着头恭敬立着,分毫不能体会王夫人的心思。王夫人挥挥手:“出去,给我出去。”李纨赶紧行礼:“媳妇告退了,太太好好歇息。”说了恭恭敬敬地退了出来。 157.新粮 回了院子,常嬷嬷跟素云都一脸忧心,李纨也不待他们询问,就把事情都说了。闫嬷嬷赶紧让闫铭去外头寻贾政的清客相公们打听。不一会儿众人才知道,原是连年天时不利,粮食歉收,虽有大商行们从番国倒运米面以解燃眉之急,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这年立冬祭天之日,四川总督和福建巡抚同时上表,奏禀所辖区内种植新作粮食收获之事。番薯、玉麦、土芋几样,不仅产量高,且不挑地不挑时,两处都附上了三年高、中、下、杂田地的亩产数量,多者产数千斤。尤其这年两处都遭了天灾,却因多种植了这些作物得免于饥民遍野之哀。圣上闻奏大喜,赞二人乃“勤国济民”之臣,大加封赏。福建巡抚直接擢闽浙总督,转身成了封疆大吏。那四川总督虽未升官,却封了个爵位,其子在户部升户部侍郎,接下了新粮作物推广之事。这二人细究起来,却都是信王一系的人马,如今四五两位王爷在江南盘踞日久,树大根深,福建巡抚升了闽浙总督,就如一把利剑插向江南,眼见又是一场风雨。贾政养着的清客们,虽无多少政务本事,却最是好消息清谈的。闫铭出去一趟,没一顿饭功夫就原话学给了闫嬷嬷。 李纨这才晓得王夫人这一通邪火的来历,因笑道:“这旁人加官进爵太太也要生气,这可哪里气得过来?再说了,这事儿再怎么也归户部管,那些东西还不挑地,连个水利都省了,实在没有老爷的事,咱们哪里就能掺一脚了?”常嬷嬷道:“太太怕是只听了信王还有那些个番薯土芋的事,偏去年咱们暖炉会的时候就吃上了,这今年就有人转头拿这个谋了这天大的好处,难免有几分不平。咱们又是给信王府送过这些东西的,自然更多些心思了。”李纨嗤笑道:“这可不是胡思乱想?人家那是种了三年了,还在各样地里都种过,才能报了圣上。咱们小庄子里都是捡个剩,问人家要了点种子来种着新鲜新鲜的,如何能比得?”闫嬷嬷点头道:“太太实在想过了。”常嬷嬷笑道:“若照着太太这个想法,当今首辅宋大人号称半部论语治天下,宝二爷也读了四书的,岂不更该生气?”众人听了往细里一想,不由大乐。旁人凭了什么东西得了好处,这东西自己也沾着点过,就如同那好处是从自己手里夺走的一般。真要这样心性,这日子也没法过了。李纨笑道:“如此说来,我倒宁可是太太是特特寻我不是来的,若果真根底里是那样心思,往后谁也没个安生日子过了。”常嬷嬷几个也不由点头。 他们虽这么想了,却管不得旁人的想法,过得几日,王夫人道是李纨身弱又要照顾幼子,王夫人怜她辛苦特免了她日常伺候。这话一出来,众人各有猜测。这乍一听像是怜惜的意思,往深里想,又何尝没有嫌弃冷落的意味在里头。贾母听了这事把贾政叫去问了,知晓了那新粮作物的事,叹息道:“这又哪里是她一个后宅妇人能懂的事?珠儿又不在了,那朝上的事连当官的爷们都不清楚,珠儿媳妇一个深宅守寡的妇道人家恐怕听都不曾听闻过,还能凭这个责了她缺才少能不成?”贾政自然管不得这后宅之事,贾母也不想平白插手媳妇与孙媳妇之间,何况王夫人又打了个十分好听的名头,便也只好作罢,略说两句就丢开了。 常嬷嬷跟闫嬷嬷在这事上又对上了,虽都气王夫人不讲理,只是一个到底要顾着礼法,意思婆婆怜惜也好生气也罢,媳妇都该赔了小心将之哄转过来才是正理。另一个却觉着正是合了心意,既是相看两厌,倒不如不见。李纨自然也是后一个意思,反过来劝闫嬷嬷:“太太既看不上我如今的样子,又懒得费心思调教,索性往一旁扔了也罢。我这做儿媳妇的自领会了太太的意思,又没有那个根骨灵性能修成凤丫头的样子,何苦还要往前凑自讨没趣?我豁出一张脸去倒也无妨,只是我越豁了出去只怕越气着了太太,如此,倒是不孝了。嬷嬷你说呢?”闫嬷嬷被噎得一愣一愣的,又见李纨如今越发没皮没脸的样子,只叹息道:“有道是上行下效,奶奶如今这般做派,到时候哥儿长大了成了家,奶奶怎么拿婆婆的款?”李纨笑道:“拿不出婆婆款来不是更好?有道是,冤冤相报何时了。”一句话说得众人都笑。闫嬷嬷见如此,自也不再勉强。 许嬷嬷这回进府时,李纨便将这事前后都细说了,许嬷嬷自知道闫嬷嬷跟常嬷嬷俩人的性子,如今她在外头呆的时间长了,倒没有那般小心翼翼。只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见招拆招,横竖奶奶如今也不图什么不惧什么,能自在些就自在些吧。”得了许嬷嬷这话,李纨越发心安理得了。又说起新粮来,许嬷嬷想起之前计良带了人来问东问西的样子,三年的数目可不一定真要种三年才有的,却不会把这话说出来。便笑对众人道:“旁的我不晓得,反正我们是承了这些东西的好处了。”众人问时,她答道:“原先那庄上的饭堂忙得一天到晚脚不点地,这过了这波秋收,忽的就冷清了下来。连在庄上做活的,都少在饭堂吃了。我先还疑惑,后来问了庄头才晓得,原是前两年都歉收,各家都没有什么余粮了,在外头买了米面都不如直接在饭堂吃了合算。如今这一秋收,又有先前彭巧那还租子的说法在,哪家不种上些番薯土芋的。这一收上来,家里有粮了,自然都在家吃。饭堂再便宜,也得付现钱,对庄户人家来说,一文钱也是钱呐。自家地里刨的瓜薯,又不用花钱,蒸熟了就能吃,也便当。这么一来自然来饭堂的就少了。”李纨笑道:“这么说来,倒落了好处了,可得闲一会儿了。”许嬷嬷摇摇头道:“这还真不好说死了,一码归一码。这饭堂是清闲了,可彭巧收了一堆番薯土芋的租子上来,这东西可不比谷子麦子,晒干了能放些年,顶多算个陈粮到底放的住。可这些东西水性大,不经放,若再没个恰当的法子,恐怕到时候都得烂在屋里,可就白收这一回租子了。”常嬷嬷问道:“就不能卖了去?”许嬷嬷摇摇头道:“卖不上什么价,也卖不了多少。今年收成都不错,镇上米粮足着,这东西虽新鲜,也不过尝尝罢了。”常嬷嬷点头道:“这还真是个事儿。庄上那么些人,拿这个充了粮食,也能吃掉不少吧。”许嬷嬷又摇头:“正是这个麻烦,若是往年挨饿的时候,自然是好东西。平时日日都吃,却有些经不住。那玉麦还罢了,那番薯是甜的,孩子们吃一块两块的高兴,天天吃就不成了。大人更没法子拿它当粮食,甜不罗嗦的,加上咸菜也不是个味儿。如今倒是剁块熬粥的多,却还是当不得主。那玉麦嘛,嫩的时候蒸着吃也不错,只是谁有那个空抱着它细细啃呢?吃个饭还费这功夫!如今都收的老玉麦,煮不烂嚼不动,也没法吃。正琢磨着捋了下来磨粉试试。土芋倒是味儿淡,就个咸菜吃也不难吃,只这东西还是个馋痨物儿,沾上了荤腥的味儿就好多少。拿来炖肉炖骨头都得味,却也是不禁存的。” 常嬷嬷听许嬷嬷这番长篇大论,不由得柔了面色,拍拍许嬷嬷的手道:“辛苦你了,这些东西你往常哪里能懂了?”如今能如此娓娓道来,可见是被作破头了。许嬷嬷笑道:“难得你心疼我一回。说来还要多谢谢你。”常嬷嬷不解,许嬷嬷便道:“不就是你那纸面徒弟!如今正是她带着人想法子呢,已经试做了几样出来,我看很有两分样子。我夸她两句,她倒都推倒你这个师父身上了。”巧娘子自上回得了常嬷嬷的“真传”,便时时与常嬷嬷有书信来往,初时她还写不了什么,都是小二代笔。或者是做好的东西加个口信,由许嬷嬷带了来给常嬷嬷,求她指点。人与人的缘分从来说不清楚,才有白发如新倾盖如故之说。这两人一面都没见过,就这么空里来空里去的,倒真有几分师徒情义了。常嬷嬷听许嬷嬷夸赞,拍了手笑道:“那还用说,可不是名师出高徒。”李纨听了有趣,便问:“不是说厨上事儿清闲了?怎么巧娘子又被嬷嬷拐去弄这些东西,这不是彭巧夫妻俩的事么。”许嬷嬷笑道:“彭巧那俩人只管种管收,后头的哪里会管?他们只看着满院子满房子的东西高兴,至于吃不吃得,怎么吃得就不管了。上回那个辣茄儿,还是彭巧求了巧娘子想的法子。如今又做酱又做干的,也极是兴头。”常嬷嬷笑道:“那个东西好霸道的味儿,弄在笋丝咸菜里下粥确是不错。”李纨笑道:“虽是能者多劳,嬷嬷也没有出一份工钱让人做两份工的道理。”许嬷嬷道:“这可不是我下的套儿,实在是她自己喜欢。那日我见她一大早在厨上忙活,也劝她两句。你猜她怎么说?她道是看着米粮吃食就觉着打心里的高兴,琢磨琢磨那些东西怎么做怎么用怎么好吃怎么能吃饱,就是爱想这些。如今除了这个,还忙着做酱汁调腌料准备做腌腊呢。说是从嬷嬷这里得了好些方子,都想试试。”常嬷嬷叹息道:“这也没什么稀奇,这是真挨过饿的,可不是看着米粮满仓就高兴!”许嬷嬷跟闫嬷嬷几个也点头,“是这个理儿。”李纨便道:“她爱这个是最好,高兴做的东西做出来味道只怕也好些。看咱们府里厨上那几个皱眉塌眼的,熬出来的汤都有股子戾气。”众人都笑,李纨又道:“只是咱们也不能白捡了人勤谨的便宜,这个嬷嬷看着办吧。”许嬷嬷点头应了。 打这起,也不晓得李纨是别住了哪根筋,对那些闹得她越发失了王夫人心的新粮作物很是关注起来,许嬷嬷见她上心,自然也乐意多说些与她听,只当她寡居寂寞爱听个新鲜罢了。她自是不会知道,李纨将这些琐碎小事七七八八地都告诉了章家二太太劳氏,至于劳氏也同她一般是当个解闷的玩意还是另有所用就无从得知了。 这入了冬,日头一打斜就冷得厉害,孙大宝带着大牛收拾完了鸡舍,挨个上了食料,看过两遍才招呼着回家去,晚间天黑透了还得再过来看一遍。如今地里的活儿都完事了,麦子等着明年返青,只是今年揽了这养鸡的活计,就没了往年的“冬闲”。紧紧身上的棉袍,父子俩往家走去。小三小四略晚了些到家,大牛一看小二还没回来便索性去村口路上接人。厨房里热气蒸蒸,饭食的香味在这冬日傍晚的冷风里显得熨帖。巧娘子见孙大宝进了屋,小声道:“六儿带着小七还在炕上躺着呢,刚下晌玩累了。”孙大宝问道:“小五呢?”巧娘子道:“死活闹着要跟他二哥去看摊子,就让他去了。”孙大宝道:“不省心的小子,这天儿晚边多冷,听这风刮的。”巧娘子道:“二子今儿下晌赶着庄上的车过去的,要不然我也不能放小五过去,那么远的路,他哪里就能走了,二子也没空手抱他。”正说着,外头有动静,孙大宝便出堂屋看去,果然大牛迎了小二他们回来了。小五正赖在大牛背上,孙大宝便问小二:“车还回去了?”小二点头道:“喂了食又饮了水才还回去的。”孙大宝点头道:“是这个理儿。”又问,“今儿买卖可好?怎么想着赶着车过去了。”小二一边把带回来的几个筐篮归拢了往南屋里放,一边道:“这天越发冷了,我这儿热乎的拿过去也快凉了。北师府里多是些老爷们,哪个还乐意去热它,凉食就卖不动。我就弄了俩炉子过去,连着几口锅。东西多了就问庄上借了车使。”小五在一旁道:“边上已经有几家在蒸包子了,生意比咱们好。”小二笑着摸摸他头。 几人说着话都到了屋里,巧娘子在里头喊话:“都洗洗去,三儿把六儿跟小七喊起来,收拾收拾就吃饭了。”说话间,西屋里出来一串小萝卜头,小七还趴在小三怀里,俩小的脸都红彤彤的,眼见着刚睡醒的样子。不过片刻,已围坐一团,小三小四帮着拿碗筷,小二进去端了一笸箩杂面实心馍馍出来,巧娘子端了热气腾腾一个大陶盆放在桌子当中,挨个取碗给舀上热汤。只见微带酱色的汤里满着半透明的粗粉条子,上头浮着金黄的油星儿,舀上一小勺水磨辣茄儿酱,搁上一把青蒜叶,扑鼻的牛肉香。喝一口,热汤咸鲜,带着股辣气,粉条软刃筋斗,就着馍馍吃,正合这个时候。一时满屋子只听得呼噜呼噜的吸溜声儿,小二尝了一口眼睛都开始放光。孙大宝好不容易停了筷,问道:“怎么还有牛肉汤了?这是绿豆粉鱼儿?吃着又不太像。”巧娘子正给小七擦嘴,小七碗里的是极碎的粉节头,正拿瓷勺子自己舀着吃得香。听孙大宝问,才笑道:“如今开始备年下给府里的东西呢,要做些牛肉条子,整扇的牛骨头剩下,秋嫂子让我拿了两块,刚好熬了汤喝。”又指那粉条道:“可不是绿豆做的,是拿番薯做的。总算做出样不带甜味儿的来。”小二一口喝干了碗里的汤,自己伸手添着,歪了头问巧娘子道:“娘,这东西可容易得?”巧娘子道:“你又作怪!淘漉英粉的时候费些力气,之后跟做粉漏子一样,也没甚容不容易的。捞出来晒干了能放许久,光那粉晒干了也放的住的。”小二道:“这一斤番薯能出多少粉条子?”巧娘子看他一眼,道:“你都赶上彭管事了,今儿彭管事刚算这个呢。一斤只能出一两多点二两左右的干粉条子。今年收上来这么些番薯,年下不干别的,就这个也够我们厨上忙活一阵子了。”孙大宝道:“前些日子又是碾碎又是淘漉的,光你们厨上这些人哪里做得下来?那么些番薯呢,怕得有好几万斤吧。都做这个,肯定得从庄上找人做活。”巧娘子点头道:“前头的都好说,后头搅粉团子没有点数做不来,得厨上的人才成了。”小三笑道:“娘这回可又立了功了。”巧娘子笑道:“立什么功了,都是该做的活儿,还能看着那么些粮食生生糟蹋了?!且这做粉条子又不是什么新鲜主意,面条米线绿豆粉,不都这样做的。”小二刚听了巧娘子的话心里先算了算,才笑道:“刚还说咱们那摊子如今生意不好了呢,可巧有了这个。娘先跟大管事打个招呼,我这两日寻了庄主和彭管事说去,这大冷天卖这个,准定好卖,且咱们还有辣茄酱呢,冬日里吃了多暖和。”众人都道是好主意。 158.焱粉汤 不久,李纨也见到了略有些灰黑色的番薯粉条,还有煮熟了的番薯切了晾干了的番薯条,番薯泥晾干切薄块再炒熟的番薯片,番薯切了块搁在溪水里泡去了甜味后再磨成的番薯粉,还有碾碎了淘漉出来的番薯英粉……还有金黄黄的玉麦面,切薄片生晒得了的土芋干儿……林林总总,只把一屋子人都看花了眼。闫嬷嬷看了直念佛道:“可是造福苍生了,能活多少命。”常嬷嬷在一旁笑着对李纨道:“奶奶要请人就趁现在吧,过不得两年,这就得成了贱物,怕是没福气上得太太奶奶们的桌儿了。”各人一想也是,这玉麦前朝刚出来时,嫩穗子能跟燕窝搭菜,如今朝上这么一来,都知道是个不挑地高产量的济民之物。物以稀为贵,这靠着可以抗灾年的东西,自然也难金贵下去了。李纨便点头笑道:“罢了,我可没嬷嬷这般促狭,如今请了人,转过两年可不成笑话了。”许嬷嬷笑道:“一样物件也得看什么做法,那清粥小菜又能有多金贵了,老太太还不照样用。”常嬷嬷撇撇嘴道:“你可说得容易。一样的三鲜粥,外头用的鸡肉、蛋皮加点笋子,或者虾仁,我们老太太用的可是整鳖清汤加三五种青菜挤了汁子配上细嫩羊肝尖儿。你说这清粥小菜金贵不金贵?!”许嬷嬷摆手道:“罢罢,说起吃的来谁也没有你门儿清,我可吃不出来这个那个的。”常嬷嬷摇头道:“要不说这世上有慧根的人少呢。”众人都笑。 最后这些让人不晓得该怎么吃的东西都被常嬷嬷拿了家去,又隔三差五地弄些稀奇东西出来哄碧月几个吃,李纨偶或也赏脸尝尝,到底没多好味道,也不放在心上了。 连素云碧月这样的贾府大丫鬟也看不上的东西,却在冬日的北师府里刮起了一阵风。小二在那里也有些日子了,认得几个人。入了冬,看几家都占了地方支起棚子来,他先等了两日,见没有人来轰赶,想着法不责众,便回去同家里商量了。转日又借了车运了草木竹席来在常日里支摊儿的地方搭了棚子。这还不算,他又在寻来两三套薄片旧桌椅搁在棚子里,这么看来,倒像个食肆了。在那棚子上挑起了个布幡,上头写着“焱粉汤”三个大字,却是出自余先生之手。然后支起了炉子,大火烧开了滚汤,一边是泡好的粉条子并些青蒜葱碎水磨辣酱之属,又有一钵切好了的羊头肉。待得人来,把粉条子放竹丝长勺里烫熟,搁在粗陶大碗里,抓上一把青蒜一小勺辣酱一小勺胡椒末,舀一瓢热腾腾的羊汤往里头一冲,长筷子一伸,夹起三五片羊头肉搁在面上。那白汤粉条青蒜红酱外加浮着的点点黑椒碎,瞧着就让人眼馋,更别提这热香味儿了。尝一口,羊汤鲜美,先是胡椒的冲辣,之后辣茄儿的香辣,底下还有酸姜的热辣,如同大冬日里头喝了三把火一般,一碗下去,连着心肝肚肠都暖和了。这才是名儿的由来,“焱粉汤”,正是余先生喝过之后给取得名字。 一时间多少人闻香而来,还有一气儿干了三碗的,连带着一旁大锅里一直热着炊饼馍馍玉麦馒头也卖出去不少。小二雇了个北师府里的半大小子帮着洗碗,自己管着盛汤收钱。周围几家看了两日,也忙忙地置办了桌椅,加了炉灶,卖上了热汤热面。只是到底比不得小二这里新鲜料多,口味又好。只是原先只管两顿饭,如今却是得从早到晚了,因那些人也不一定就是可着饭点来的,还有几个专挑闲时过来占一桌子,摸出个酒葫芦来慢慢吃。左右如今地里不需要人,孙大宝带着大牛管鸡舍也不算吃力,索性就让小二在外头折腾了。这么一来二去的,闲下来时小二倒跟那几个来喝酒的混熟了。技师府是个凭本事说话的地方,能坐这里喝小酒的多半是手里有些本事不受拘束的。见小二也好说话,有一个姓崔的技师便对小二道:“你这里的东西味儿是好,只是不对酒,能不能下回给带点酒菜过来?”小二向来好与人结交,便笑道:“我是隔壁庄上的,可不是镇上人,没什么现成酒菜。明儿我拿几样来您看看,若是看得上您便尝尝。”这姓崔的技师摆摆手道:“镇上没什么吃的,你这里就算是得味的地儿了,所以我才问你,能做出这个味道来的,想来做旁的也不差。”转天小二就给带了一块五香牛腱子,一对白水羊蹄并一只烧鸡。原是想让几位都尝尝味道,好说以后的,哪像到那崔姓技师略尝了下就都拿油纸给包走了,临走扔下一块银子,笑着道:“果然没看错你,我这会儿得走了,省的被他们几个给分了去,明儿你还给我带只烧鸡先。”小二一边答应着,一边拉住他道:“我记下了,只是实在要不了这许多钱,您等我找给您。”那崔姓技师摆摆手道:“你们庄户人家不晓得买卖,这些东西我打外头寻来也要这些钱,还不一定能寻着。你赶紧收下,快放开了我,看看,那几个都走过来了。”小二一看,果然东边走来另外几个人,便只好撒了手。那人裹着吃食飞一般去了。小二只好把那块足有近一两的碎银子放进腰间荷包里。那群人走近了,一边要汤菜,一边问道:“崔明亮跟鬼追着似的干什么去?”小二只好含糊道:“刚得了点下酒菜。”便有人笑道:“怪不得,这事儿他干得出来。”也不再多问,各自拿了酒出来,一边吃着一边说些府里的日常琐事。从这起,小二几乎日日要给崔明亮带点酒菜,有时也额外备一些以防旁人要,只是这到底所费不菲,并没有多少人点要,也只这崔技师日日酒肉不断,不拿银子当银子地抛费。 有那手里松泛的,自然也有不凑手的。贾府里,凤姐在王夫人下首站着,手边放着一摞账册,正在与王夫人分说:“这入冬要备着各房的膏方,药房里点了点,恐怕有些不够,若晚了怕赶不上用了。老太太那里,除了往常的例,王太医又给加了个鹿龟膏,加上林妹妹的一个玉荣膏,得用些好的虫草和龟板鹿茸,参倒是不缺,只是这两年北参价格涨得厉害,若是能备上些个防不时之需也好。左右林妹妹常年吃着人参养荣丸,也都要用的。”王夫人点点头并不说话,凤姐又说起十月礼的进出,她也不用看账册,一口一家算得明白,王夫人听了哪里记得了许多,叹气道:“你都拿主意就是了,这年年不都如此,又不是大节。”就算说完了事,王夫人便让凤姐坐下说话,凤姐才在下手交椅上坐了。王夫人喝了茶问道:“你说得清楚我却记不住那些,倒是怎么有潘家、高家的礼?往常并没听过。”凤姐要起身,王夫人挥挥手让她坐着,凤姐才又开口回道:“太太没有记错,我刚收到时也不接头脑,后来查了老册子又遣了人去前头问了,才晓得原是当年借过咱们力的,如今立住脚了来送孝敬。”王夫人点点头又问:“既不用回礼的便另记了册子吧。”凤姐眉头微动,脆生应下了。凤姐又道:“说起那药材来,里头猫腻忒多,咱们也未必能弄明白,倒不如寻个靠得住的商行常年送来。如今往番国贩药的也多了,保不齐什么常见药材就缺,临要用时抓不住人。”王夫人讶异道:“原先不是有两家?”凤姐道:“那还是咱们早先自己手里有药铺的时候结下了的,这么些时候过去,那头老人也不在了,如今送来的东西倒让人不好说。”王夫人有些不耐烦道:“又是个丧了良心的奴才,你看着换了吧,也不是大事。”凤姐忙答应了。说完了出来,有小丫头来报老太太刚散了牌,凤姐便领了人往上房去,吩咐平儿带人先将账册送回去。 李纨也正在跟两本账册较劲,素云早年跟着闫嬷嬷长起来的,如今虽当了几年大丫头被李纨惯得松泛了些,根子里却还是个死心眼。该主子拿主意的事情是一丝儿不可沾的,这库房的册子自然要李纨细看了才肯。李纨自从上回拣了一堆天材地宝又借了络玉十三境的混沌之力却只炼出了个灰头土脸的“斗室”,便下了决心在珠界类好生参悟了些时日。想着如今虽有了神识内的依念成境,却依旧念力有限,倒像个呆财主拿了什么东西都只会铸成个元宝一般。想来是困在了“见识”二字上。她自得了珠界以来,初时还有两分在外头世上争一口气的心思,如今哪里还看得上眼记得上心?只每日当个布景龙套罢了。那珠界里物华天宝,也从最初的兴头到如今的淡然。——任是什么东西,拥有得太多了自然就不放在心上了。又加上她心性使然,本不是爱风头好压人一头的性子,连带着人人俱有的好奇心都比常人淡上几分,是以虽坐拥仙境,在外头也稍有动作,两相对比下说句“毫无建树”却也不为过。这回炼了个“斗室”倒开了窍了,想着这炼境也如同作画一般,胸中有多少豪情仙韵,也要有松竹梅、花月夜、山水怪石来纸上一一呈现,任谁拿了张空白画纸说有多少意蕴都是笑话空话。如今神魂得修,有了依念成境的能耐,这所成之境如何却实在差些材料。“这么说来,倒是该好好攒些材料才是。”想到此处,李纨暗暗在心里给自己做了个修炼的安排。——便是把浮尘集市里挨个炼到识海中,就如初时金波中升起的小住玲珑阁和门前荔枝树一般。自此,李纨每每进了珠界,总要花大半时间去浮尘集市中修炼。 到底是修界,便是一店一铺所纳所藏也可称一句海量汪涵。如今却要坐在这里为着几箱子鸡毛蒜皮的东西费神,奈何这委屈却不好找地方诉去,只好趁翻页的空儿又瞪素云一眼。素云泰然受之,笑着问道:“奶奶可是眼酸了?歇歇再看吧。”李纨挥手道:“得了得了,不就这么点子东西嘛,还用你一刻不离地盯着?”素云一笑,边上常嬷嬷说话了,她道:“奶奶这话好轻松,什么叫这点子东西,上回的鱼翅后来的琉璃珠玉宝石,哪样没招人惦记几回?”李纨心知这事上连着身边的嬷嬷带大丫鬟都是一个鼻孔出气的,遂也不再拖沓,专心翻起账本来。碧月给李纨上了茶,垂手站到一旁,笑着对常嬷嬷道:“嬷嬷的法子真好,如今都晓得舅老爷送了哥儿一个园子做生辰礼了。”常嬷嬷佯怒道:“你还有脸说!要不是上回你胡咧咧,舅老爷也犯不着背上这个名号。”碧月忙赔笑认错,见常嬷嬷笑了,才又道:“什么名号了,舅老爷疼哥儿有什么不对。”常嬷嬷道:“果然是个没见识的,哪家长辈给晚辈过生辰会出手送园子?也就那些好名头的暴发户才干得出来了。舅老爷年年都是上品的笔墨纸砚连着五湖四海来的新鲜小玩意,真真雅致,偏是被你这张嘴害了,倒成暴发户了。”众人都笑,碧月惭愧道:“都是奴婢不好。”李纨便笑道:“吃一堑长一智,你也该警醒警醒了,长了这个记性,也不枉舅老爷背这回黑锅了。” 梨香院里,同喜正在廊下同几个小丫头说笑,见莺儿从里间出来,便笑问道:“你怎么不在姑娘跟前伺候,也有空同我们这里来了。”莺儿打了个寒战道:“屋里头呆着有些闷了,姑娘选花样子呢,我出来透透风,怎么外头这么冷?”同喜穿了件灰鼠褂子,见莺儿穿的单薄,便往边上让了让道:“快坐这儿来,底下有个暖炉子,暖和着呢。”莺儿这才低头看了,见廊下鹅颈靠边放了个矮桌,桌上铺了块极大的毡子,围坐的几人都把腿放在那毡子下,有两个小丫头更是坐了矮凳,几乎半个人都埋下了。同喜坐在铺了锦褥的廊下靠椅上,正比划着让莺儿也坐过去。那锦褥从靠背上铺下来,连外头的冷风也挡了。再把腿往那毡子下以放,果然暖融融的热气循着身子上来,片刻便暖和过来。因笑着夸赞道:“这个是谁的主意?倒是巧得很。”同喜往边上围坐的一个小丫头身上一指道:“婧儿从府里学来的,咱们今日也是头一回试。”薛家南来,本没有带几个人,主子奴才的规矩也没有贾府大,这同喜同贵两个薛姨妈跟前的大丫头更是没有架子,同喜犹爱同小丫头们一起玩。婧儿听同喜提她,咧嘴一笑。莺儿笑着道:“我知道了,定是大奶奶院子里学来的吧。”婧儿忙点头道:“回莺儿姐姐的话,正是大奶奶院子里学来的。”莺儿听婧儿这么回话心里便有两分满意,便又问道:“如今天冷了,事儿又多,倒是好些日子没往府里去了,可有什么新鲜事?说来听听。” 159.安身立命 夕阳斜走,天也阴沉起来,莺儿趁着身上还热乎着疾走几步掀了软帘进屋,西次间里宝钗正低头配线,莺儿见了道:“姑娘,这也好半天了,日头又不好,仔细伤了眼睛。”宝钗又选了几股丝线,才抬了头看她,似笑非笑着道:“你这丫头,自己专好躲懒,倒说教起人来。”莺儿拿手在屋里熏笼上烘着,笑道:“这回可不是躲懒,同喜姐姐跟几个小丫头在外头廊下说话,我也去听两句。”宝钗一边低了头继续寻色,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哦?又听什么来了。”莺儿道:“说之前府里厨上有个厨子新做出来几个菜,得了老太太的赏,如今整个厨上的都憋了口气想要学几个新菜得个彩头呢。”宝钗点点头也不接话。莺儿接着道:“听婧儿说,大奶奶又往厨上送了些上好的食材并几个膳食方子,可是送对时候了。”宝钗问道:“那个原先从大嫂子院子里出来的小丫头?”“就是她,同喜姐姐也不拘着她们,如今天冷,又有些雨水的时候也没法子打扫,就由着她们去寻人玩了。不过待着雨停了,就得好生忙上两日才能收拾干净。”又道,“说起大奶奶,听说这回兰哥儿生辰,兰哥儿舅舅送了处花园宅子给他,啧啧,真是大手笔,上半年宝二爷生日,舅老爷也不过送一套衣服一双鞋袜并些银丝寿面罢了。兰哥儿才多大点人……”宝钗这才住了手,又问:“可有何说法?”莺儿摇头道:“都说兰哥儿舅舅家不算是正经亲戚,虽买卖做得大,到底是……”说了忽的住了嘴,面上露出几分尴尬懊恼来,宝钗如何不知,因笑道:“到底是商人,没什么见识,才会这样手笔——我说的可对?”莺儿红了脸讪笑。她自然不能说听来的是“到底是商户,粗鄙没见识不懂规矩,一看便是暴发户”云云。宝钗并不在意,轻轻笑道:“这回你晓得当时那些衣裳不合穿了?”莺儿立时明白了,又想起一事,道:“依着姑娘的说法,大爷着人寻了些宋锦来,一打眼真看不出来新旧,却比那缂丝料子都贵上几分。虽也听得见得多了,还是不懂这些人家,好好的新衣裳非得看不出是新的来才是好的。却又不能显了旧态,这么着,新的时候不能穿旧的时候也不能穿,一身衣裳不晓得还有哪几天是能穿的。真是麻烦。”宝钗看着莺儿点头道:“你能说出这番话来,倒是有些长进了。世家行事,自然跟外界不同,若是都一个样儿分不出彼此来,哪里还能显出世家气派。”莺儿撇嘴不以为然。 两人说着莺儿听来的闲话,薛姨妈也带着同喜同贵来了,宝钗便放了手里的活陪着说话。不免又说起吴家送贾兰的园子来,宝钗笑道:“方才正听莺儿说呢,倒是没几个人说好。”薛姨妈笑道:“恨人有笑人无的最多了,听她们嘴上说的如何如何,你拿到她跟前去,问问看她要不要收不收?不过是白看着眼红罢了,嘴上贬两句过过瘾。”宝钗听了道:“宅子不过是个宅子,遍地都是,和生道那样声势,若说单是拿个花园子来炫耀,我却不信的。”薛姨妈笑着拍拍她手道:“这就对了,说那话的才是没见过世面的。一个宅子能算个什么,‘宅新树小画不古’都是埋汰人的话儿。和生道那样的,寻个新鲜的花园子给小外甥当个散心玩处,南边多有这样的,并不少见。京里人面稠密,不说礼尚往来,就是见面说话,都得绕他七八回心思,这样手笔的自然少了。哪里都有个定例的,这又是个贵人聚居的地方,若都跟南边一个风气,哪里有那么些宅子院子能拿来做人情!”宝钗点头一笑,薛姨妈接着道:“那些婆子丫头们没见识,如今京里卖宅子卖地的可也不少,三四千两能买个中等院落了。你舅家给凤丫头送来的东西,随便拿两样也能换他一个,不过是看着不打眼罢了。”宝钗笑道:“看妈这话说的,倒像是斗起富来了。”薛姨妈听了也笑了,才道:“人老嘴碎,看不得这样的,忍不住要说两句。也好在咱们跟前人少,我看那府里,只下头几百号奴才就吵得头晕。”宝钗点头道:“人多口多未免就事多,姨妈又是个宽厚的,人多事少更多闲气了。”薛姨妈道:“正是这个道理了。这回探丫头几个打老太太院子里搬出来,不也是因了奴才的缘故?主子们守着体统,奴才倒没个像样的束缚,掐尖争强的,你要真计较还计较不过来。老太太想也是见不见心不烦的意思,索性都远远迁去了,落个清静。”宝钗听了道:“是这样缘故?我说呢,老太太惯是爱热闹新鲜的,怎么忽的嫌起闹腾来。把三妹妹几个都搬了出来,只……只留了林妹妹。” 薛姨妈心里想起这个事也有几分不是滋味,毕竟自己这里还压着当年高僧说过的话,金玉良缘可见是天意天命,可偏偏有那么些专好逆行的人。往常想着到底黛玉跟宝玉还小着呢,打小一起长起来的情分自然不同旁人,要说旁的,家教在那里,怕是不能的。可前些日子却听说了袭人的事,这心里就有两分意外了。这眼见着宝玉已经知事了,贾母找个由头把姑娘几个另迁了院落是情理中事,却偏偏把顶应该避嫌的黛玉给留了下来。贾母虽有了年纪,却不是个老糊涂,这般行事,用意自明。想到此处,不由得看宝钗一眼,轻叹一声,嘴里却道:“老太太当年最疼的就是林姐儿的亲娘,如今女儿年轻轻没了,只剩下这么点子血脉在眼前,自然也多疼宠几分。看这平日里,老太太疼这两个的心却是一般的,都是当成心尖尖来疼。宝玉跟林姐儿打小这么一同长起来的,自然情分不同。迁了哪个出去,老太太恐怕都舍不得。”宝钗点点头似浑不在意,只唤莺儿给薛姨妈换了盏热茶,又随口问道:“妈今日去姨妈那里,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薛姨妈端了茶道:“南边收秋租的回来了,一大摊子事儿,我在那里也帮不上忙,索性先回来了。”宝钗又问:“那上回说起大姐姐的事儿?……”薛姨妈也皱了眉,“你姨妈也没同我细说,你舅母也不是十分知情,想来有你舅舅几个帮衬,应当是有指望的吧。”宝钗不由得又想起那宫里的暮气沉沉来,从脚跟子打个寒颤上来,心道元春真是不易。薛姨妈犹自叹息着:“若是元儿能出了头,那真是大喜了。”看宝钗一眼才道:“你看看,不说旁的,长公主遣个跟前人来颁一回赏赐,这府里府外就换了多少张脸?有两个铺子这些时日的生意都好了许多,一个月挣出多半年的银子来了!你哥哥更是整日的吃请。连着府里的婆子丫头们都笑得真心了几分。”宝钗听了这个,不由得为自己方才光念着日子好不好过的浅薄心思生出几分愧意,若是当时自己能……只是那也是没法子的事了。 南边的人一回来,旁的人不晓得,头一个周瑞,知道了前阵子自家媳妇做的蠢事,虽没胆子骂上两句,到底心里不太爽快。二一个就是琏二爷了,有道是万不如偷,这眼见着偷得畅快的日子就这么没了,心里恨不得把胡天再弄去北边收一回租子才好。 且说胡天回到了府里,进了自家门一看,嗬,好嘛,大变样了。他也没空多话,只把随身带着的包袱往桌上一放,嘱咐了一句,便往外院同周瑞几个管事交活去了。足足半日,才把事情理清了,得了赏不说,管家还让这回跟去的几个都歇两日再来上工。晚间回了家里,胡天家的早已整治了一桌酒菜为自家相公接风洗尘。入夜共眠,待得雨收云散,俩人躺在绫被里说话。胡天搂着自家婆娘轻道:“可委屈你了。”胡天家的默不作声,胡天又道:“这回我去了趟南边,周管事牌子大,去了也只管跟大庄头们应酬。倒是我们几个趁便走了些地方。不看不知道,这南边如今跟京里竟是大不一样了。我看着在那里过日子倒也不难。那里的田庄里,大庄头是不用说,寻常官家的老太爷怕也比不了。便是那些小管事,也个个活得滋润。我想着,若是能谋了那边的差事,咱们一同离了这里,或者能过上安生日子了。”胡天家的听了道:“便是你能去得,我哪里就能去了!你要我想那没脸的法子求去南边倒是没准能成,只若是这样,我、我、……又怎么肯放我也去……”胡天越发搂紧了她,沉了声道:“咱们生在这样的地方有什么法子,生来就是做奴才的命!咱们又不同别家有根基,我能配了你都是走了大运道了。只是在这里我却护不住你,没有……没有琏二爷,也会有旁人,姓余的那畜生几回打你主意当我没瞧见?!我也只能寻个事岔过去罢了。若你真是个水性的,我也不怕脑门变绿,索性这么过了也成。你又不是那般的,我也舍不得你。既如此,索性做一票大的!到了南边就不同了,你是原先在爷们屋里待过的,我又是已经跟着大管事去过一回的。若是能成行,说不得就能借个势,虽不说能出人头地,起码没人能随意欺了去。我家里没什么人了,你却有父兄在那里,往后有个什么主意,也有个扶持相助的。”胡天家的闷了许久,久到胡天都以为她给累得睡着了,正要收声,听她从被窝里闷着道:“你、你、你……你不嫌我?……”胡天捂了她的嘴沉声道:“我一没骨气二没本事,要走这样的路子,你不嫌我我就谢天谢地了,我嫌你什么?!再说了,爷们屋子里出来的姐姐们,有几个是没有首尾的?不是个个都跟香饽饽一样被抢了去?再别说这样的话,实在是抽我嘴巴了。”胡天家的听了这话才略安心了,虽贾琏惯是风月场中人自然有一套御女手段,胡天家的这些日子过的倒也不能说如何苦大仇深,毕竟也有几分情谊在。只是对着明公正道的绿意正主,到底有两分心虚。这回听胡天这么说了,才开口又道:“你要去南边,这法子好想,若是不成,你这回就去不了了。只是你去了,我可怎么办?二爷既然肯让你去,自然是……”自然是要留下她的意思。胡天便道:“没有夫妇一对非给分在两处的道理,你又不是不能替的活儿。”话虽如此,想到毕竟这回走的路子跟寻常也不同,想了想道:“倒有个万无一失的法子。”胡天家的忙问是什么,胡天道:“待我得了那边的差使都定了,怕也没那么快能走。眼前尽快把这事定下来,如今入了冬,年下府里事情多,琏二爷管不过来那么些,你抽冷子求了**奶去,必定能成的。咱们再吃些苦,赶在这年里去了南边,就算是逃脱升天了。”胡天家的听了连连点头。 果然不几日,年下调动人手,恰逢几处庄子要轮换几个管事,周瑞称道胡天两句办事沉稳,贾琏便做主让胡天领了打理南边一个小庄的差事。见胡天磕头时,琏二爷满心都是往后的风流好岁月。哪知道待贾琏领了贾赦的命,往京外几处走了回来,却发现胡天一家子都打了包裹往南边去了,不禁气急。正要问责,却听手下小厮回话,道是凤姐的意思,调了人填了胡天家的针线上的空,让他们夫妻同去。贾琏一下泄了气,反生出几分心虚来,怕是凤姐听得了什么风声才趁他不在清理了门户。想着原先跟前的几个使唤人,不是去了庄上,就是配了常年在外的管事,立时越发信了几分。忙忙熄了心,作出浑不在意的样子,又真真切切老实了些日子。见凤姐并没有秋后算账的意思,才松了口气,却也不敢再提胡天家的事,只打发了心腹好生留意府里,看有没有尚佳的尤物可供消遣,尤其是看看有没有天性风流的媳妇娘子,如今的琏二爷觉着那些动辄脸红不知人事的丫头们实在不够趣味了些。 只是不管贾琏的心腹小子们再如何能耐,哪怕寻个天仙来,这会子琏二爷也没那个空闲心思了。到了年下,各处庄子送了年下的租子节礼来,又有老亲故旧的应酬往来。贾赦自来惟好高卧,除了常日里有交情的几个,府里的应酬向来懒得过问。贾政自恃读书人的身份,自然也不耐烦去应付些庄头管事商贾官吏。这么看来,这二位还真不愧是亲兄弟。如此等等,只好都落在了贾琏这个帮着管家的二爷身上,每到这时,贾琏就有些羡慕东边府里,贾珍虽行事不着调些,府里的事情却是一把抓着,里外应酬更是游刃有余,外间也多卖他几分面子。奈何两府再如何亲近,这些事也没法子撂到对面手里,只好自己苦捱罢了。这日正跟林之孝说事,外头来报林家送年礼的船到京了,便赶紧放下手里的事安排了车马去接。 160.墨鸽儿 原先贾敏在世时,这亲友往来之事自然有主母打点,自从贾敏故去,林如海又没有续弦之意,就算有几房姬妾也没有掌家的道理。也是林家数代子嗣不丰,并无什么近枝族人,如今平日来往都由管家打理,横竖有旧例比着,也出不了大的差错。林如海只逢要紧亲朋才略过问一下罢了。是以寻常节礼送来贾家时,连个进内宅磕头的婆子媳妇都少见,贾母却不以为忤,反倒更放下心了些。 这回林家年礼却有异处,不止比往常重了两分,还随着来了管事媳妇。给贾母王夫人等磕了头后,只道家中老爷问老太君并二位舅老爷舅太太好,又多承照料姑娘云云,不过常话。奉上礼单,却有另与贾母的一封书信,并一老一少两个伺候人说是给黛玉送来的。宝玉并姐妹几个只看个热闹稀罕,贾母王夫人等掌过家的心里就不得不多了几分思量。待贾母看过书信后,只笑着让打赏了来人,又让人把那送来的嬷嬷和小丫头领到跟前看了,略问了几句,就吩咐凤姐安排下去了。 黛玉见林如海又给她遣了服侍的人来,心里也有几分不解,只是在厅堂上时不便多问,待领了人到了自己屋子再细说。那嬷嬷看容貌不过三十许人,一身打扮却生生得又给加上了十岁年纪,这么一来,倒不好猜年岁了。跟着的小丫头比着雪雁大不了多少,小小年纪偏穿了一身石青的衣裳,越发显得面色粉白目若点漆。王嬷嬷领着两人到了黛玉屋里,两人磕了头,得了话才起身在一旁垂手站着。黛玉才问道:“你们叫什么名字?爹爹让你们来时,可有让带什么话?”那嬷嬷从袖里抽出一封书信呈了上去,才有开口道:“回姑娘话,老奴姓辛,这丫头叫墨鸽儿,老爷说姑娘如今在京里待得日子久了,只怕把南边的事情都淡忘了,让我们来伺候姑娘,也好说说南边的风物,一来给姑娘解个闷,二来也好让姑娘多惦记着老爷些儿。”一句话说得黛玉也抿嘴笑了起来,嗔着道:“辛嬷嬷可是哄我呢,爹爹最是端肃的,如何会让你带这样的话来。”辛嬷嬷笑道:“老爷说的自然是文雅的话,老奴粗鄙,只好转个自个儿能记得住的话传达了。”几句话功夫,黛玉已将林如海的来信看完了,眼眶又有些发红,紫鹃素来知道黛玉的脾性,正要上前安慰,黛玉却已强自镇定了下来,又笑着道:“让你们笑话了,好久不见爹爹,如今看了书信……”周围几人都欲安慰时,那小墨鸽的小丫头却笑着道:“老爷知道姑娘这般想念老爷,心里定是高兴的。老爷说如今身体也好,家里也没有旁的要紧事,只盼着姑娘安安乐乐高高兴兴的,若想念时,可多写些书信,老爷也时时盼着姑娘的书信的。”黛玉听了越发高兴,却又哽咽着道:“爹爹事务繁杂,我还怕多写了书信倒累得爹爹担心,或扰了休息,反失了保养。且我日日在府里与姐妹们作伴,也没有什么大事好写的。”林黛玉离家时不过五六岁年纪,再如何天资过人终究不过是个幼儿。她又是个姑娘,若是哥儿说不得还能就着读书进益之事与林如海说上几句。这姑娘家同一方要员的老爹还真寻不出什么话来。平日家书,黛玉也不过就是与府里姐妹如何相处,老太太太太如何疼宠,各样都好,愿老父勿念这样的套话罢了。墨鸽儿听了笑着道:“老爷说了,旁的事再大也是别人家的事,姑娘的事却是自家的事。哪里会有烦扰之说?老爷还说了,姑娘幼时在家便是充哥儿养的,如今在府里也有先生教着,恐怕各样都有进益。自家父女,有什么可怕羞处,姑娘若是有什么诗作文章,尽可随附书信一同寄了回去,老爷看了或可指点一二。”黛玉这通篇的话听来,只觉着这父亲大人都比平日里更亲近了几分,她又不会藏话,红着小脸扭捏着道:“爹爹真是的,往常书信上也没说过这些。若不是你们来,我还不晓得呢。我写的东西如何能入得了爹爹的眼?只怕是徒惹他老人家生气。”墨鸽儿笑道:“姑娘不晓得,老爷自来都是四平八稳的,若是能时不时气上一气,说不得还有益身心呢。”众人都笑,辛嬷嬷便嗔着她一句,这小丫头却犹自乐呵呵得毫不自觉。黛玉笑着让她近前来,看了雪雁一眼道:“你看看你,你们都一般大的。”说了又对墨鸽道:“正好,我这里有雪雁有紫鹃,你也不用改名儿了,还叫墨鸽儿吧。你这衣裳颜色看着老气,你穿着却好看的紧。”墨鸽儿笑着低头道:“我娘说了,这主要还是因为奴婢生得好,衬衣裳。”饶是黛玉还有两分伤怀,也不由得噗嗤笑出声来,紫鹃几个更是乐不可支。不过半日功夫,辛嬷嬷与墨鸽儿已经与黛玉屋里的大小丫头们融洽非常了。原先凤姐还有几分担心,后来见他们如此,倒松了口气,却也不得不暗地里赞一声“了得”。 这回林如海给贾母的信里,却道因黛玉奶母家中有事,不便再留在府中,才遣了另一个嬷嬷来替了她。不过几日,王嬷嬷便来给贾母磕了头,得了些赏赐出了贾府。众人只道这王嬷嬷如同府里主子们原先的奶母一般荣养去了,自然也不理论。只贾母年老心重,不免多想一些。晚间落灯安寝时,鸳鸯捧了一盅安神汤来,贾母略喝了两口便摇了摇头,鸳鸯也不多劝,只拿去桌上温桶里放着。才又转身要伺候贾母安寝,贾母却道:“拿个迎枕来靠着,我再略坐一会子。”鸳鸯忙从边柜里取出两个漳绒的大靠枕来给贾母垫好了,又给贾母多披上一件衣裳,往外头去吩咐了当值守夜的婆子们几句,才在另一屋里轻手轻脚地自行洗漱。贾母这会子是不要旁人在跟前伺候的,鸳鸯拿捏好时候,卸了钗环抱着自己的被褥在贾母床下的脚踏上铺好,便在一旁静静地坐着。好半日,贾母仍闭着眼,却轻声问道:“你说姑老爷是不是知道了之前周瑞家的事了?”鸳鸯一时不语,贾母顿了顿,顾自说道:“我想着旁的也没有什么大事过。这周瑞家的……不是寻常丫头婆子,这般行事,可说道的就多了。玉儿性子急了些,却不是个记仇的,发了脾气转头就忘了。事情原也就不是什么事情。偏偏……还带到我跟前来请罪来了,这不是蠢?蠢是个天性,饶是调教了半辈子,也没见什么长进。这才是挤兑了,为了几朵宫花把掌家太太的陪房给罚了,坐实了玉儿尖刻小气的名声。幸好凤丫头是个知事的。一个府里的事,都不提也就罢了。横竖还要在一起过日子,闹得没脸了如何收场?我是这么想着,却终究有那脑子坏了的。如今看来……恐怕是有风声传出去了。”鸳鸯给贾母紧了紧披着的衣裳,并不多话,有很多时候主子只需要说话,并不需要人答话的。果然,贾母沉默了一会儿,才道:“罢了,事已至此……这就睡了吧。”鸳鸯问道:“老太太可要再喝口热茶?”贾母点点头,鸳鸯将那温着的安神汤拿来服侍贾母喝了两口。各自歇下了,贾母心里转着另外一件事,却是不能宣之于口了。林如海信里提了一句,那墨鸽儿是明州墨家送来给黛玉的小丫头。明州墨家,明面上的名声并不显赫,贾母却是知道的,传说这墨家传承已过千年,前朝出过两朝丞相,后又有一员大将,奈何族人似乎稀少,加之联姻不盛,在哪朝哪代都未能成为显赫之族,却也没有销声匿迹过。这林如海收到这么个礼,自然不好回绝了,世家培育出来的使唤人,多少人想求还求不来,给黛玉送来也说得过去。如此想着虑着,终于昏昏睡去。 这日姐妹几个又在李纨处聚齐,如今迎春几个搬进了王夫人后院的抱厦内,离李纨的院子近了,即是冬日也往来方便。李纨见黛玉穿着羽缎斗篷进来,便问道:“可是下雪了?”黛玉笑着让人解了斗篷,说道:“没下呢,这死丫头非要我穿过来,说待会儿会下雪。”李纨看黛玉身后跟着的墨鸽儿一眼,笑道:“难不成你还是个能掐会算的?”墨鸽儿福了福身子道:“回大奶奶的话,奴婢是看这云厚风寒,恐怕要下雪的意思,防患于未然罢了。”李纨笑道:“好个防患于未然,是个好丫头。”宝钗在一旁笑道:“可不是个好丫头,老太太一句话,竟跟紫鹃齐平了,看着是个小丫头却是拿着大丫头的份例的。”之前墨鸽儿陪着黛玉在贾母处说笑时,贾母道是看着墨鸽儿知事,提了跟紫鹃一等。原先嫡出姑娘屋子里便该是四个大丫头的,如今在贾母跟前养着的只探春是这里的却是个庶出,黛玉如此倒也不算违例,何况还有个宝玉珠玉在前。李纨点头道:“姑老爷疼女儿,有什么法子,巴巴得遣了来陪着说家乡风物的,咱们这些没人疼的也只能眼馋眼馋罢了。”这墨鸽儿与黛玉没事就爱说说南边的事,如今黛玉被带着在屋里时常说些家乡话,闹得紫鹃也非跟着学不可。探春在一旁道:“大嫂这么说来,兰哥儿更有人疼了,姑父是遣了家乡人来,兰儿舅舅不是还特地送了个南匠作的大园子?”李纨摇头道:“兰儿是生在京里长在京里的,哪里晓得南边不南边的。且那园子如今拿来也没什么用处,真要拾掇起来还不晓得要费多少手脚,想想都头疼了。且先这么着吧,待有空了再说。”探春点头道:“也是,如今大冬天的,又赶上年节,谁也没心思弄那个。”李纨点头道:“正是这话儿了。”宝钗在一旁也道:“可是如此,那些个花草古木不说,就是里头的宅院屋宇若是收拾起来也没个底了。看看各自屋里就知道,屋子不过这么个屋子,三间就是三间,五间也就是五间。可是要真收拾起来,桌椅案几,书画玩器,不晓得又要费多少心神。”众人都点头称是。 墨鸽儿所料果然不差,午后先是下起了雨来,渐渐地就夹上了雪花,紫鹃又遣人送了黛玉用惯的手炉来,黛玉无奈道:“哪里就这么弱了,不过几步路。”宝钗安慰她道:“你不比探丫头几个离得近,这儿到老太太院子,可不是几步路的事儿。”李纨亦点头称是,墨鸽儿道:“要说姑娘如今的身子比初来时应好上不少了,却没法子怎么看都像是要被风刮走的样儿,紫娟姐姐跟我们几个虽心知姑娘康健着呢,却还是自个儿吓唬自个儿地不敢懈怠,常听人说眼见为实,只在姑娘这儿,这话竟也不通的很了。”说得黛玉拿手指头戳她,李纨也笑道:“我记着紫鹃原先是叫鹦哥儿的,我看尽是差了,该你叫鹦哥儿才是。”李纨心里知道,黛玉既已修炼了青冥,身上又有草木仙灵之气,自然气质越**缈起来。看在俗人眼里,别是一种风流态度,或就疑为不足之症。左右不碍寿数,李纨也无法明说,只跟着起起哄闹闹黛玉罢了。黛玉却似极亲近墨鸽儿这小丫头的,几番出来,近身伺候的都是她。众人也只当是黛玉念着老父的一番疼爱才多与这丫头些脸面。 迎春几个都离得近,转过后院就到了。墨鸽儿扶着黛玉从廊下走,虽避了风雪却不免要多走几步。前头两个婆子打着明瓦的灯笼,墨鸽儿手里还单拿了个玻璃绣球灯。走半路上,见紫鹃来接人了,一路行至房内。进了屋,紫鹃先上来替黛玉解了斗篷,墨鸽儿捧了一件暖黄色素绒氅衣出来,抖开了给黛玉穿上道:“姑娘披上这个,乍一脱了外衫容易觉着冷,这衣裳在熏笼上焐透了的。”紫鹃倒了热茶来,嘴里嗔着道:“你个小蹄子,屋里又不让多放火盆,这会子知道姑娘容易受寒了?”墨鸽儿笑着道:“紫娟姐姐又不是不知道,咱们姑娘肺气娇贵,再好的炭火也难免有丝烟气,且这外头太冷,里头太热,一冷一热的更容易咳嗽了。”紫鹃点点她脑袋:“得了,横竖你都有理。若不是姑娘这些日子还真少咳了些,看我跟你算账不算。” 161.娇养 正说着,辛嬷嬷捧了个盅子进来,见黛玉手边新沏的茶,笑道:“唉哟,我这还是晚了一步。”说着把那青花三联炖盅端着放在黛玉面前道:“姑娘,刚炖得的汤,并不很烫的,趁热喝了暖暖身子。”说着揭了盖子,见一盅泛着淡淡黄色的清汤,冒着丝丝热气缕缕清香。黛玉听说炖汤,便不想喝,这时见却是十分清淡的样子,才勉为其难点了点头。墨鸽儿早取了汤碗舀勺来,辛嬷嬷小心舀出一碗,黛玉拿勺子尝了一口,并无特样咸甜,倒是十分清润,带着些熟悉的鲜香味。乖乖喝了一碗,果然身上也暖和不少。那炖盅本也不过拳头大小,一碗舀出也所剩无多了,黛玉摇摇头,辛嬷嬷便让人端了下去。又漱口净手,另沏了茶来,黛玉才问:“这个可是什么汤?我原当是兰儿寻常吃的那些。”辛嬷嬷笑道:“咱们可不敢跟哥儿比,哥儿那大炖盅子,只怕一只鹅也放得下。”黛玉听了也闷头笑起来。辛嬷嬷又道:“我看姑娘不爱荤腥的,这是萝卜、梨、藕、菘菜、荸荠、姜芽、野鸡脯子肉炖的汤,原先不用鸡脯子肉,换林檎或硬骨海棠,就叫做七君子汤;若用了这野鸡脯子肉,就不叫这个名儿了,唤作孔雀开屏。冬日里也不宜太清寡,那野鸡脯子肉稀嫩,没有一丝油星,姑娘用着可还好?”黛玉笑着道:“我说呢,怎么总觉着有些熟悉,又说不出来。原来是那么些东西在一块儿炖的。并没有觉着腥气油腻,这会子手脚都暖和过来了。”辛嬷嬷听黛玉这么说了才放下心来。墨鸽儿正张罗着给黛玉换了双屋里穿的绒面翻毛软靴,黛玉笑道:“这东西倒有趣,只是怎么在屋里也穿起靴子来。”墨鸽儿笑道:“辛嬷嬷说脚最不能冷的,不止脚底不能冷着,脚踝上下受了寒也容易起嗽症。这是我们这两日赶出来的,姑娘试试看合不合脚。”粉白的绒面里头是极厚的卷羊毛,刚到腿肚,延边反折出来一圈绒绒毛卷,因是软底的,又包裹得妥帖,整个看上去倒像是一只极大极厚的大袜子。黛玉试着走了两步,笑着道:“果然暖和,走路也轻便,我都不想换旁的鞋子了。”辛嬷嬷笑道:“软底的出不得门,姑娘要喜欢这样的,咱们做两双能穿到外头去的也成。” 说话间墨鸽儿早换了手炉过来,辛嬷嬷接过来试了试手,才塞到黛玉怀里,又劝道:“这早饭后就去大奶奶那里了,姑娘恐怕也有些乏了,不如略歇一歇,老太太那里传饭还要些时候呢。”黛玉想了想道:“这会子歪着了晚上恐走了困,不如看会子书也好。”辛嬷嬷点点头,将一块捂热了的厚绒毯子拿去铺了黛玉常日里看书坐的月牙扶手椅上,另拿鹦嘴提梁壶沏了淡淡的暖姜柚坐在温桶里,又将一个带耳厚壁茶杯扣在温桶边上。笑着道:“我们都在外间伺候着,姑娘要用人时只唤一声便了,这里头是沏的极淡的暖姜柚子茶,还是大奶奶那里送来的。”黛玉笑道:“好了嬷嬷,我不过看一会子书,哪里用得这般麻烦。”辛嬷嬷笑道:“哪里麻烦了,姑娘是金贵人儿怎么都是该当的,老奴若是没伺候好,老爷知道了还能得了!”黛玉笑而不语,辛嬷嬷又对屋里众人道:“好了,让姑娘好生清静会子,都同我到外头去,不许大声吵着了姑娘,姑娘不唤人时也不许胡乱打扰来。”说着冲黛玉福了福身子,带了众人往外头屋子去。 紫鹃张了张嘴,到底没说什么,也赶紧拿了绣活跟着到外间寻了靠窗的地方坐下来做活。就听雪雁小声跟墨鸽儿道:“老太太屋子里冬前装了好大扇的琉璃窗子,透亮,可亮堂了。咱们什么时候也安上琉璃窗子就好了,姑娘看书也省的点灯伤眼睛。”墨鸽儿也压低了声儿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若是在自家自然怎么都好说,如今在这府里住着,总不好旁的几位姑娘都没有,咱们先作兴起来,让人说咱们不懂事儿。”雪雁听了点点头道:“可不是,上回大奶奶为着兰哥儿读书要紧,安了小小两块,还被一帮婆子嚼舌根呢。”墨鸽儿道:“人多嘴杂的,咱们又不是这里的,更该小心谨慎着,免得伤了姑娘面子。”雪雁连连点头。紫鹃在一旁听了心里有几分不是滋味。片刻又见辛嬷嬷从对面屋子里出来,对几人嘱咐了两句,就往厨上茶房打点晚间的汤点去了。 原先王嬷嬷的时候,黛玉屋里的份例银子跟平日打赏都是紫鹃管着的,如今的辛嬷嬷行事却全是两个样,虽分毫未动紫鹃管着的银钱东西,却显是另有一本账。紫鹃原是老太太跟前的二等丫头,到了黛玉屋里就是一等的了,贾府规矩,未出阁的姑娘小姐跟未成婚的哥儿爷们屋子里都没有一两的大丫头的,顶头的就是一吊钱月例的。宝玉屋里有个袭人是一两银子月钱的,虽在宝玉跟前服侍,人却还是算贾母屋里的,占着贾母屋里八个大丫头中的一个数儿。紫鹃这样,跟侍书入画司棋等人一般,都是一吊钱的月例。自打辛嬷嬷来了之后,却每个月另多给紫鹃一吊钱,只说是姑娘赏的,看着倒像是林家另给的一份月钱了。且在与茶房厨上打交道时也多有赏钱。黛玉月例比着宝玉三春几个,一个月是二两银子的月例,逢年过节还得些金银锞子却是不合花用的。紫鹃留神看了几日,辛嬷嬷如今的手笔,靠着黛玉一个月二两的月钱是如何也撑不住的,想来是姑老爷另有安排。她却不知,往日王嬷嬷手里便替黛玉管着几千两的银钱,如今辛嬷嬷又是林如海特地寻来照顾黛玉的,银钱等等都是微末小事了。只是这么一来,紫鹃这个掌管银钱的大丫头未免当得有些名不副实,只能算个掌管月钱的大丫头了。 从这辛嬷嬷来了,不几日便将贾府上下摸了个透,连着行事规矩都一丝不差倒像是贾家的家生子。规矩熟悉了,又打着自家姑娘身子弱的由头,一日三趟往厨上和茶房跑。也不知她怎么的,连那几个素来颇多怨言的婆子们都对黛玉屋里的大小丫头们和颜悦色起来。她又说姑娘南边长大的,有些习惯同北边有异,虽说客随主便,如今姑娘被老太太太太当成亲孙女亲生女似的疼,一味以客自居反倒不孝了,说不得要做些调停。头一个就是这一日的餐饭,如今林黛玉早起先要进一盅温热的汤水,洗漱停当了又有一盏冰糖燕窝或燕窝小米粥当早点。早膳自老太太屋里用完后,还得往外走动走动方能回房歇息。到了午后又有一回下午点心,常是软和些的新蒸糕点,八珍糕、玉露糕、血糯枣泥糕、茯苓奶糕、栗粉蜂窝糕,配着各色汤水。晚膳之后黛玉常要看会书,这又多了一餐暮食夜宵,多是安神的粥品,龙眼粥、建莲枣儿粥、小建中粥、核桃酪、杏仁乳之属。黛玉食量素来不大,往常十顿饭也不过吃五六顿,如今这么一来倒好,每日铁打不动的五顿餐点,纵是一次不过用半碗粥一块糕,这一日下来也不少了。只是这些粥饭糕点辛嬷嬷总要人现做,实在是折腾人了些。先时还有人等着看笑话,却不料那厨上茶房横竖常日里也断不得人,谁还跟银钱过不去了,竟是恭恭敬敬地伺候着。黛玉素性少问俗务,更不会去算计银钱,辛嬷嬷这般张罗,又时时同她说老爷如何交代必得好生伺候姑娘云云,再来黛玉幼时在家恨不得整个府的人都围着她一个人转,如今这阵势紫鹃等人看着咋舌,黛玉倒也还能处之泰然。如此这般,不过月余,这事就成了定例一般。只是这么一来,每月光饮食上的打赏花费都得十数两,这还没算食材钱。这还不算,便是家居日常,辛嬷嬷也有一套说法。凡帘幕帐幔,便是入冬亦不许用绒的,概是绒面亦积灰尘,垂挂撩起多有飞尘,亦惹嗽症。靠垫引枕坐褥不得用光面的,却是因冬日寒气日浓,光面料子易有冰意。绒面毛料的引枕坐褥同色的都需得两套,每日替换着拿出院子拍打晾晒,以防积尘。屋里也撤了炭盆,打外头送进来一个雁卧平沙式的珐琅炉子,烟气都能吸进雁肚子里去。清水石子养了几盆水仙,却是一开花就挪将出去,道是花香过浓也扰人清静。还是李纨送了几丛碧澄澄的丝绒绿草来养着,才算消停了。摆这几盆草一来为了借点绿意,最要紧却是为了借那清水解屋子里燃了火炭的燥气,既是如此,这水跟石子都要好好讲究了。凡此等等,饶是原先众人都已暗道贾母疼宠黛玉不下宝玉了,见了辛嬷嬷手笔才晓得这疼宠也是山外有山的,林姑老爷这是把林姑娘当成天仙养活着了。虽难免更多不忿微词,却也渐渐让人信服了林姑娘确是金贵得不同寻常。 林黛玉屋里种种,辛嬷嬷也没特意防着人,自然都知道了。李纨别的不说,只看辛嬷嬷拿银子砸厨上和茶房的气势就佩服不已,要说金银这种东西,谁还能跟自己比?却可叹自己没那份气势,让常嬷嬷多跑几回厨上都觉着行事过于嚣张了似的。再看看人家辛嬷嬷,那个理直气壮,真是不能比。常嬷嬷却赞叹另一样:“这辛嬷嬷定的糕点和汤水都大有讲究,一回两回也罢了,却是日日如此,还回回安排得妥当。这若不是对饮食之道深有心得之人,就是给她现成的单子,也做不到如此地步。比方前日说这枣泥馅儿冬至后要用荤油炒过,还得现蒸了吃,大妙!却是费事得很,寻常人难到这样仔细。”闫嬷嬷道:“虽有些让人意外,这嬷嬷行事却并未离了规矩。从来也没有妨碍了哪个主子的正经事,茶房厨上也未传出一句不好的话来。咱们往日里一两银子买鱼去,还让人私下笑是冤大头呢。可见这嬷嬷是个不凡的。”李纨听了暗咽一口口水,自己这里金银如土,难免手松些,却反而因此受辱却是未曾想到的。如此说来,金银钱钞却是买不来真的敬重。碧月在一旁道:“可不是,咱们多要些热水也要比旁的院子多给些钱才成,好像就吃准了咱们有钱似的。”常嬷嬷道:“有钱也不是风刮来的,不能惯他们这个毛病。”碧月噘嘴道:“还不是奶奶,总说懒得与他们计较,要什么要来了就成了,几个银钱不算什么。”常嬷嬷跟闫嬷嬷这回都有志一同地回头瞪李纨,李纨讪笑着道:“你这丫头,我说的是着急的时候。平日里自然不能如此了,反纵了他们的胆子。”素云道:“若是不给足了他们虽也不说什么,只是下回必得推三阻四的。若是一回给足了,下回不免又想要多要点出来。实在可恨。”李纨笑着道:“好了,不就是这么个事儿,你们又不是不清楚。银子无所谓,因着银子咱们能做主。旁的,若说是奴才们怠慢了,真寻他们理论来,他们能给你找出一百个说法。总不出了老太太太太老爷们的要紧事在前的意思。我又不掌事,也没那个手段能抓了他们痛脚打一顿板子卖了出去。也没有那个情面,能在要紧时候说两句好话赏个好前程。可不就这样了嘛。辛嬷嬷自然手段了得,又有老太太这尊大佛镇着,自然跟咱们这儿是两个菜碟儿,有甚么好怨叹的。”常嬷嬷笑道:“奶奶说得清楚。”闫嬷嬷想了想,到底还是叹了口气罢了。偏一旁呆着看书的贾兰不依了,他道:“该咱们的东西怎么还故意给咱们使绊子了?”常嬷嬷笑道:“哥儿没听真。寻常过日子,该不该有定例的总是少数。奶奶一顿该八个菜,哥儿也一般,这个是有定例的,也有现成可查。寻常谁也不敢随意克扣了去。换了哥儿今日晚间想要入浴,要两桶热水来,这个就是没有例可依的。刁钻奴才们可说封了炉子等着早上给老太太太太做早膳了,或者炉子上都炖了补汤且是断不得火的,林林总总,便是主子也不能如何。后宅里头,烦难多在这样的地方,仆从油水也常在这样的地方。”贾兰想了想道:“既如此,给些银钱也说得过去,这就成了买卖了。只是方才素云姐姐说的,便是同一个包子他明明是卖两文钱的,见了小爷我他就非要卖十文钱,岂不是欺人太甚?”常嬷嬷点头道:“确是如此,那哥儿又待如何?”贾兰道:“若是当真如包子铺那般的,自然我就不在他那里买了,从此也不再去照顾他生意。”常嬷嬷摇摇头道:“那不一样,他这是独一份的买卖,除了这里旁处也要不来热水,除了厨上,我们想要些羹汤菜蔬却没有小厨房的。是以只能同他做买卖。”贾兰便道:“若如此,只能是将他收拢在手,成了自己人,或者捏住了他的把柄,让他不敢造次了,再或者实在不成,就只能换个能听话的人。”闫嬷嬷一愣,常嬷嬷已在一旁点头笑道:“正是如此了,不止咱们府里要些热汤热水的是如此,便是朝堂之上,府衙之间,也大略是这般意思。哥儿果然灵慧。”说到底不过是控制二字罢了,贾兰心里雪亮,只是看闫嬷嬷面有忧色,不敢再多说,只憨憨笑着好似方才的话不过是他一时浑说似的。 162.两难 众人闲说两句,常嬷嬷起身探看屋子里的紫铜竹节熏笼,往里头又加了些碎炭,复用罩子罩上。碧月在一旁打下手,回头道:“前两年那么冷也不过点一个火盆,今年都说好些,我看这屋里却是更冷了。”李纨听了心里苦笑。 自从贾兰惹了白虎灵后,虽看如今也无大碍了,李纨那空无一事的心却日日悬了起来。这世道既然能有虎灵,说不得就会有狐妖熊怪之属,又有贾兰说的似是乌龙在前,那连传说中的神物都现世了,还有什么不能够的。如今除了日日轮番拿神识灵觉探查贾兰外,更是一早把屋里能有灵气波动的东西都收了起来。头一个自然就是那阳春阵了,连着限灵阵也撤了,好在贾兰身上的永固锁常日里悄无声息的,便是瞬起结界也不会带出什么异常波动来,果然是灵界里的好东西。如今只留了几块炎石暖玉之属在外头,没了阵法却如散兵游勇一般,难成气候。去了诸般神仙手段,只好又沦落成了凡人。如今东屋里立着五个竹节熏笼,三到七节高低不同,每节都可拆单填放炭火,一起燃了倒也十分暖和。碧月几个虽没有能识阵的慧眼,本能就能分出好赖,原先是暖如融春的一方小气候,如今却是柴炭燃烧起来的热意蒸腾,岂能一样。好在宝鼎煅过的石竹炭已经灵气全无,尚能用得。贾兰今非昔比也不怎么惧寒。是以李纨只好大手一挥,屋里几个伺候的每人两身大毛衣裳,算是花钱求个安心。结果便是这日子过得远没早先遂心,旁人看着大奶奶这日子却是越发奢靡了。 年下礼节往来繁杂,与江南李家的年礼往来都是有定例的,凤姐拟定了单子拿来给李纨过目,李纨不过做样子扫一眼,道两句辛苦罢了。如今凤姐得了章家二太太的好处,自然给李纨两分面子,一样的定例里物用也好看几分,李纨虽不放在心上也还是要承这个情的,少不得私下送些时鲜果子养身药材过去。 这日又有不上谱的年礼送到李纨院子里,常嬷嬷笑道:“这两家都商量好的似的,都赶一块儿了。只是要看这送来的东西,也不像通过气的样儿。”原来是计良跟段高两家的节礼,李纨想着计良如今该正忙着琉璃的事儿,只是这话如今还不能在这里说。几人同上手收拾了,段高家送来的除了各色千针布和银机布的料子外,更有南边特产的新巧首饰、胭脂香粉并顶好的青竹纸青檀纸、松烟墨、湖笔、紫砂砚;计良家送来的却是茶油浸的腊青鱼、河豚干、糟蟹、醉蟹、秃黄油、蟹粉坛子、海红膏蟹蟹胥、火腿、腊蹄髈、酱鸭、藕粉、菱粉……甚至还有三筐黄泥裹着的冬笋!常嬷嬷一边登录一边笑,闫嬷嬷道:“你这是乐的吧?”一句话说得大家都笑了,李纨也摇头道:“这东西定然不是两头男人们准备的。”常嬷嬷也点头道:“如意跟如心都是跟着当年老太太跟前的周嬷嬷学出来的,也不知道她老人家怎么调教的,怎么就能差出这许多来?!”倒是最后在一个小箱子里单盛着几件极精巧的琉璃摆件玩物,李纨心知如意这单子计良当是知晓的,这两口子也甚是有趣,开口道:“给两头各备些回礼,到时候让许嬷嬷寻人给送去,如心那里多送些药材,如意那里添些小孩玩意,她那对双胞胎女儿如今也该满地跑了。”常嬷嬷笑着应了,又道:“偏是憨人有憨福,一下子儿女双全还都成双了。看如今这样儿,该都过得不错,奶奶也不用悬心了。”李纨听了点头,心里却寻思着到时候给两边都写了书信去,还得同许嬷嬷商议商议,倒是面上要慢慢疏远了才好。既要如此,为防人多关不得风,倒不好在眼前提了。又看那几间琉璃摆件,看来计良已经开始动手了,听劳氏几回言语,计良恐怕是搭上了上头的线,成了天上搂钱的耙子了。却不晓得算不算得上好事了。 南边,计良自是知晓自家媳妇给主子送礼的事,连单子带东西还都细看过,如意还问他:“这样可是不妥?如今你身份不同了,可这些都是奶奶往年在南边时爱的东西。”计良却伸手弹弹那单子道:“没什么不妥的,咱们跟奶奶和旁人不同,这样倒显着亲近,只你别太累着了。”如意笑:“你出息了是你的本事,我还跟着变成夫人太太了不成,这点东西哪里就能累着了。”如今算着年礼也该送到了,不晓得得不得主子喜欢。计良却没了闲心细想这个,如今他是真的有“圣意”需要“揣度”的人呐。 这里林如海正同墨延松说话,管家送了一叠拜帖进来,林如海接过来看了,挑出几张打算应了,却见里头有一张墨底描着七彩刻线的,盖着七巧坊的印鉴,落款却是计良二字。林如海一顿,想起当年那个敢在洋人和衙门间挑唆的小管事来。这七巧坊外头还全不闻风声,林如海什么人,却是略有耳闻的,没想到这小管事短短日子竟混到这地方去了。且这七巧坊背后似乎有另一头的影子,想了想将这张也拿了出来,对管家道:“这个,寻个不打眼的时候带来吧。”管家细看一下,记在了心里。都安排完,管家退了出去,林如海将方才计良投了拜帖的事同墨延松说了。墨延松笑道:“怎么那府里出来这样厉害的人物却没听那府里传出什么来过?”林如海摇头道:“他也不算那府里的,原是李家人,前两年经了章家的手脱了籍,如今是海阔凭鱼跃了。”墨延松沉吟道:“那位专在小处着手,全不是寻常权术用的手段,恐怕等那些人醒过来时,已身在网中不得不束手就擒了。”林如海尚有两分不信,道:“你真这么想来?”墨延松笑:“你且看着。” 岔题说过,两人复又说回江南官场之事。林如海道:“如今这阵势,实在是要逼死我。”墨延松笑道:“倒不是冲着你来的,只是你偏站在风口上罢了。”林如海道:“如今四、五两位虽失了先机,却没伤了根本,这会儿江南还牢牢握在手里。如今浮浅高至如此,盐引难卖,官卖私盐,盐税竟是进不了国库了。盐引又是有数的,这卖不动了就要摊派,又成了另一柄清除异己的利刃了。我在这个位置上,是进进不得,退退不得,如困火屋焚宇,早晚是个死啊。”墨延松亦叹息道:“那老儿原先也是有几分壮志的,如今竟是越老越昏聩了。既已选定了人,就干脆断了剩余的念想,也是个保全之道。如今这样看着是给留几分势力依仗,防了自己身后有骨肉相残之事,事实上却是实实在在埋下了后患,只怕之后无法善了,江山动荡或者不会,血流朝野怕是逃不过的。”林如海道:“虽坐在那个位置上,到底也还是个人,哪有当爹的喜欢兄弟阋墙的。”墨延松道:“那里又不是寻常人家,既怕这个就该早做打算,如今优柔寡断当断不断,倒当起慈祥老父来了。帝王心术,平衡朝堂,这是该当的。哪有在儿子间还玩这个的,到时候只怕既保全不了血脉也保全不了史上名声。”林如海苦笑:“你倒还替旁人叹息起来。且看看我,若是如今不作为,便是入了这一伙了,早晚要被上头清算。可若是这会儿立定要对着干,上头又根本伸不过手来,竟是在眼前的一条死路。两难之局,两难之局啊。”墨延松倒笑了:“这会儿你不同我说百姓民生,家国抱负了?”林如海不忿道:“那也得有命说那些个啊!”墨延松拿大蒲扇敲敲自个儿后脑勺,一下一下的,好半日,才开口道:“为今之计,其实简单。你想,有道是邪不压正,如今座上那位私下动作不断,偏还看着是东一耙西一耙的没个章法,但待事到临头,却样样都用上了。从后宫进位到扶植商行,不声不响把些立根不定的家族慢慢绑上了自己的船。照着那头看来,上头老儿多活几年正好多护着几年,我看却不是,那个到底是正朔,手里权柄名正言顺,这才多久,那老儿的的刀剑们已弱了许多了,若在等上三五年,怕是就算那老儿长寿也护不住江南这片了。是以,就算为保眼前,也不能投了另一头,哪怕说是虚与委蛇也不成的。你没个可信的人在那位跟前说话,一点疑心不去,总有算账的时候。既是如此,倒不如拼个鱼死网破,哪怕再如何遭打压,只要你老兄命还在,到时候飞黄腾达必然不在话下。” 林如海抚须沉吟,终是开口道:“老弟看得清楚!如此我先将些文书证据捏在了手里,到时候往上头跟前一送,也算尽了忠了。”墨延松道:“这个需得小心了。你若只是把这盐税这块不肯松动,他们并非没有法子绕过你去,只当你是个摆设也罢。你若拿了东西在手里,一旦被知晓了,恐怕不会轻易放过。”林如海道:“若只尸位素餐,哪里就能投了上头的好了?这东西不仅要拿,还得尽早送出去一些,这才免了日后‘半路察觉天欲雨,才将芒鞋替朝靴’的疑心暗怨。我这一把老骨头,胜负如何只在此番一举,自然该下个大注才对。”墨延松皱着眉苦想,到底点头道:“你也狠得下这个心,果然是当权臣的料子,当年老头子没看错你。”林如海一愣:“你这回说的哪个老头子?”墨延松翻个白眼,“自然是说我家的老头子!”说完又道,“你既已如此打算,还有两件事却也要趁早起手。”林如海问道:“何事?”墨延松道:“便是你的家眷同家产了。”见林如海不解,不免气急,说道:“我说如海兄,莫不是你也要学做个孤家寡人不成?你可是……你虽没有妻室了,却有个女公子在。照着你如今打算,到时候万一遇着个不要脸不要命的不与你走朝堂暗算那一套,只遣人来取了你性命,你待如何?”林如海一愣,墨延松又道:“你倒是死了,一了百了,或者身后还得哀荣,却抛了骨肉亲人在世上孤苦无依,难不成还算你胜了一筹?”林如海道:“那些人虽无耻了些,却也不当如此大胆吧?这、这谋杀朝廷命官,便是上头也不敢捂下这样事来!”墨延松摇头道:“狗急跳墙,什么做不出来。”林如海道:“即是有这个万一,如今小女寄居在她外祖处,国公府总不会连个孤女都护不住。”墨延松摇头道:“差矣差矣!如海兄太不知世人爱财之心了。若如海兄今晚遇害,女公子一介孤女坐拥林府历代所积巨产,谁来打理老父身后之事?这许多店铺田宅一个尚且年幼的姑娘家如何管顾?就算留下了几个忠仆,却是下人身份,如何能同外头平起论交?到时候府衙来人,只说林家无子需得上缴一半家产,又有谁能去分说?就算照着如海兄所说,荣国府派了主子哥儿来帮忙,这荣国府如今是如何模样,真有那般能耐之人?这般人真有那样好心性不会在中间做什么手脚?有道是财帛动人心啊。略过了此处,女公子带着百万家资却没有分毫凭证地寄住在外祖家中,贾府老太君春秋已高,之后谁来掌家,与林家又有多少亲厚?再有家计艰难捉襟见肘之时,真能守着金山分毫不染指?如海兄,你我都在这名利场中滚来,难道会不知,这凡事若只能靠旁人良知品性之时,成算能有多少?如海兄就没想过或者女公子会因着不同的因由却与如海兄走上了同一条路?”他话未说完,林如海已煞白了一张脸,额头涔涔汗出。墨延松见他如此,拿蒲扇敲着后背长叹一声:“林兄走到如今,说是算无遗策也不过分,只两个,一者太高看了旁人的品性,二者对血亲实在信得毫无道理。” 林如海此时心里却是一片空茫。他实在从未想过贾府或者有靠不牢的时候,亦从未想过至亲间还有谋算欺骗之举。只墨延松这一通话来,他却也难以反驳。财帛权势当前,要只靠着人的品性良知,实在没几分胜算了。墨延松犹自叨叨:“我虽不知如海兄身家几何,只看如今摊派盐引之事,未必没有几分要算计如海兄你的意思。若是这数目足以让江南官场数人联手,就算能得以保全,入了那荣国府就真的无妨了?天下圣人几何,还都生在国公府里了不成?再有,江南与都中也缀着千丝万缕,贾府出身金陵,贾王史薛四大家果然同如今朝上风云毫无瓜葛?尘埃落定清算时,真无丝毫牵连?摇光堂来信可说了,贾府二老爷的嫡长女如今正在甘露宫当女史,份比嫔位。林兄啊,你这千谋万算的,却把老巢忘了个干净。便是日后果然权倾天下,却是真正孤家寡人,又有何趣味?”林如海已静了下来,闭目不语,良久,才转头看着墨延松道:“老弟,此事该当从长计议了。”墨延松胡乱点头,咧嘴笑着,林如海何等人物,如今既然将这等事都计入谋算了,那想必不会有大的差池。只是投生做了这样人物的儿女,未免艰辛了些,若生个才高嘴毒腹中黑的儿子也罢,却是个娇娇弱弱的女儿,想着都让人心疼。 163.仙疑 年前年后正是官场老爷们细察辖下忠心的时候,各个府邸门口车轿络绎不绝,盐政老爷也见了些盐商巨贾,此乃题中应有之义自然也不惹人注目。 从林府出来的计良行色如常,七巧坊的根子并不在江浙,只是淮扬苏杭由来是巨富聚居处,琉璃做的是有钱人的买卖,过来探探底也是应当的。趁着年节转了个遍,大佛小庙个个拜到,这才往乘了船往更南边去。 年坎上正忙乱时候,贾府大奶奶又收到底下人的孝敬,却是些新鲜果品,稀罕是稀罕却搁不住,除了府里各房打点,又遣了人给和生道和章府二房送了些去。 章家老爷勤于政务,便是年节也未好生歇过,常是人刚着家转眼就被信王府来人请去了。 乾元殿南书房暖阁里,信王爷束手站在一旁,龙书案上一沓散章小册,紫檀宝座上之人正逐张翻阅。片刻,只闻重重一声响,一个白釉绿彩龙纹茶盅滚到了地上,茶水茶叶沾湿了地上盘金银线双龙戏珠毯。信王上前一步道:“陛下息怒,臣弟以为,为今之计,先不宜声张。” 这红尘中如何勾心斗角,在有些人看来也不过是如月边浮云日间风罢了。渺渺茫茫二位急至太虚幻境中,却是可卿迎了出来,言道警幻仙子因上一战有得正闭关修悟中。渺茫二位倒有心打探不久前倏忽而逝的天现异象,奈何正主不在,倒应付半日各位金女、菩提们的稀奇探问,瞅了个空子拱手道别忙忙地去了。众女犹自狐疑,便缠住可卿问询,可卿无奈道:“说是前阵子九天云动,似有灵宝现世之象,却又转眼没了踪迹,如今各处人心惶惶,这俩癫子不过是想来咱们这里探探消息罢了。如今姐姐闭关,咱们只掌管着人间风月情孽,哪里知道那些东西。”有一绿纱女子道:“若真有灵宝现世,正该知会仙子一声,若是错失了什么,岂不是我们的罪过?”可卿摇摇头道:“赤瑕宫都未曾有甚异动,玄天镜还在他们手里收着呢,若是真有灵宝,还能瞒得过他们?若是连玄天镜都未能知晓灵宝所在,叫了姐姐出来又有何用。不如再看看,真有眉目了再说不迟。”众人想着这灵宝之事还不定是不是以讹传讹,警幻仙子闭关突破却是实打实的要紧关头,略商议了下便都同意了可卿所言,各自散了,只私下不免多撒出些耳目去探听消息。 茫茫渺渺二人离了幻境,也顾不得遮掩行迹,先往都中东北山间赶去。似是许久未见人迹的乌龙院中,青铜大香炉里满积的香灰经了日晒雨淋又无人打理如今已石硬一块,灰白若荒漠戈壁之土。茫茫大士从怀里掏出一截乌黑木段来,渺渺真人也盯着细看,又忍不住伸手抚摸。茫茫大士索性撒了手将木段扔给了渺渺真人,自个儿站了起来在小小院堂里来回走着。渺渺真人摩挲了那木段半晌,才道:“怪道当日我们如何都寻他不见,躲在这东西里,便是赤瑕宫的玄天镜也寻不着它了。真是好东西。”茫茫大士皱着眉道:“这幽冥神木可不是此间有的东西,他从何得来。又究竟发生了何事,竟连这样的宝物也不要就不见了踪影。原先看那天边祥云,该是飞升之意,或者是飞升彼岸,这些东西都全看不上眼了?”渺渺真人苦笑道:“你问我何用,我若知晓半分那里的事,何苦还在此间磋磨?”两人齐声一叹。忽的一惊,渺渺真人将那乌木往怀里一塞,两人一偏身,当下不见了踪影。 前后不过一息的功夫,又有三五个影子进了这小小佛院,慢慢显了人形,倒是有男有女,看穿着打扮却不像都中人士。当头一个大汉道:“该是此间了。”几人当下四散去了,片刻又聚拢,一精瘦男子道:“比咱的脸还干净,莫不是我们晚到了一步?”开头的大汉道:“此处之前当是有设过大阵,今日阵法破了,才显现出来。我们虽脚程快,奈何路远,不晓得便宜了哪个王八羔子了。”另两人忙道:“甭管如今是落在谁手里了,咱们兄弟人多,还怕他们不成!只要我等齐心,待抢了那宝物来,日后修为精进,脱身飞天也不是难事了。还惧什么手脚。”那精瘦男子道:“这话不错,只是那宝物现世不过片刻便失了踪迹,若不是这里还残余着些微愿力戾气,这般古怪,我们还寻不上它。那人既能在瞬息间得了手,又能掩藏得毫无痕迹,必是早有准备的,恐也不是什么软货,之后如何,只能各凭本事了。”几人纷纷点头称是,又低语几句,转眼又走了个干净。 良久之后,空空院落中星芒微闪,茫茫渺渺两位苦笑着坐将下来。那僧人道:“怎么这帮老妖都聚到一起去了,实在让人头疼。”那道笑道:“难不成你还想降妖伏魔了?”那僧人道:“小僧自问没那个道行,不如道兄试试。”道人忙着摇头道:“罢,罢,岂不闻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两人对视一眼,那道人苦笑道:“便是我们无心招惹,这身负灵宝的黑锅却不能这么背上了。”那僧人看着老道手里的一段乌木,嘬着牙花子苦闷道:“这算哪门子灵宝!若真是它,如今早该风卷云动,紫雷裂空了。只是……若是有人知道我们从这里拿了这东西,怕是就算我们浑身长嘴,也说不清了。”那僧人亦点头道:“看来我们还是晚了一步,说不定取了宝物的另有其人。”“那这东西……”饶是都心知这是个烫手山芋,要白白地丢了出去却到底心有不甘,那僧人道:“这里头也不知来过多少波人了,我们这会儿再放回去反倒招了怀疑。”那道人道:“且这幽冥神木也不是易得的,既不是此间常物,那便是跟彼处有关联了,你我需得细细参悟才不枉费如此机缘。”虽是得道高人,早看透了人间富贵情仇,奈何这幽冥神木却不是人间之物,自然没在看透抛却的事物之内,饶是晓得个中凶险,成仙得道飞升破界的指望足可让人不计代价了。 京城深宅内,青衣侍卫躬身回话:“那乌龙院前些日子忽又能寻见了,只是案上供奉的黑玉段却不见了。苍朴道长数次问天都无所得,近日忽又请来了仙人,得了些乩文,道长让卑职拿来呈于主上,又让卑职带话给主上:‘上仙已去,如今虽请到几位,道行心性都远远不如,主上只当消遣看看吧。’”锦衣男子接过那几张纸来,一一看过,哂笑道:“消遣?本王还有心思消遣?!你带话给他,我再与他一月之期,若是到时还请不来上仙,就让他自己先回炉再好好修炼修炼去吧!”青衣侍卫躬身答应了,那锦衣男子略烦躁地挥了挥手,侍卫一礼后从窗口跃出,转眼失了影踪。 都中西南水边,一个邋遢道人正哼着不成调的曲子跛着脚沿着岸行走,渐渐远了人烟,正想往水那头去时,见拐角岸边深木丛中划出一只小舢板来,上头立着一个苍衣高冠的道人。邋遢道人停了脚步,眯着眼犹自哼着小曲,“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那苍衣道人远远站着,忽的冲那道人一揖到底,嘴里叫一声:“上仙,请过船一叙。”邋遢道人暗自蹙眉,到底长叹一声,转瞬便到了那小舢板上。欸乃一声,小舢板往河心划去。邋遢道人见那苍衣道人不做言语,便开口道:“小小子可是想要求老道收你为徒?啧啧,这根骨看着倒也还成,已能凝气养神了,在这世道也已十分不易。”那苍衣道人听老道一言道破自己修为,更增敬色,又行礼道:“见过上仙,小道自知粗陋,不敢有如此奢望。此番行止,实为那幽冥神木而来。”老道面上一色不变,狐疑道:“哦?那是个什么东西?”苍衣道人轻笑道:“上仙何须如此,不瞒上仙,那幽冥神木与我门中有些渊源,故而方能寻至此地。”虽被当面识破,老道也无愧色,直问道:“你待如何?”苍衣道人又一礼道:“上仙且息怒,小道并无他想。实乃师门密令,数百年来欲问询这幽冥神木来历用场,皆无所获。数年前此物在历代祖师前供奉时忽现灵光,小道以扶乩通其神,方知道这供奉了多少代的黑玉叫做幽冥神木。后又供奉数年,所祈长有所应。只半年前忽然不得通信,小道多番尝试,如今想来定是前求过于凶险,造了孽,才得如此下场。且自断信后,那专为供奉此木所建寺院也不见了踪影。直至前些日子,门中法宝示警,方知幽冥神木落入了旁人手中,小道心知能识得那物的定非凡人,特取了引路香跟至此处。若有冒犯处,还请上仙海涵。”老道讶然,遂问道:“你门中之物?你是何门何派的?”苍衣老道忙回道:“小道出自成天北斗门。”老道摇摇头道:“不曾听说,只这么看来,该是参七星拜北斗的,怎么弄起扶乩这样的事来。”苍衣道人苦笑道:“小道还是个凡胎,又要养活一群没用的徒儿,又没有什么大的本事,也只好……”老道笑笑又问道:“你说此物乃你门派所有,可听你方才所言,你直到数年前才晓得此物的真名,这前后因由你可说与我听听?”那苍衣道人忙拱手道:“上仙且听小道道来。” 原来这成天北斗门起源甚早,据称远自上古,门中祖师曾因机缘在一雪山群中发现一处秘境。当时祖师几人也算是那世上的大能大德,那境中之物却无一人能识得其中一件。发现时门中长老与掌门皆远在他处,几位祖师不敢造次,遂派了人前往送信,剩余人等便就地驻守。据称那时门中之人是能御剑而行的,几位长老与掌门闻知此事皆火速赶来。可是待众人再寻了那入口进去,却是一个冰窟窿,哪里有什么秘境!发现秘境的祖师们大惊,若不是当时有一位出来顺手取了门口一块非金非石又坚硬异常的黑玉来,众人真要当自己是发了场大梦了。之后又有遭了暗算中了迷幻阵之说,有派中叛徒联手独吞了宝藏之说,更因此搅得门中内斗日烈,损耗惨重,凡此等等苍衣道人自然不能细说,只含糊带过罢了。总之数代之后,那秘境之说已无人相信,这块黑玉则成了成天北斗门历代祖师跟前的唯一供奉。只是千年倏尔过,直到这一世才忽的有了动静。苍衣道人只当是真仙降世了,自然拼了命也要求见一面的。 老道听完了,长叹一声道:“此物本非此间所有,尔等守着又有何益?当初仙境一现本是天道疏漏,尔等还执迷若此,实是迷途深陷矣。”苍衣道人已跪倒在舢板上,磕头道:“还求上仙指点。”老道点点头道:“北斗七星主帝王寿数,宰相官禄,你们门派唤作这等名字竟不怕遭人猜忌?”苍衣道人讪讪道:“此名乃本派正名,只门中掌门与长老们知悉,行走世上却并未曾用此名。”老道听了微微笑道:“此物我当收回,念着与你门中的一点因缘,老道赠你一物,潜心修习,凡求无增世间情仇时皆有应验。天道苍生,循环往复,如此而已,请了,请了。”那苍衣道人再抬头时哪里还有那老道的踪影,只在舢板上遗下一册绢书,上有金文《攮星诀》三字。深知此番真是得遇真仙了,又忙忙磕了无数的头。拿了那绢书在手,想起门中传承百千年,如今应到了自己这一代头上,心中感念历代祖师恩泽与这苍茫千年的坚守执着,不由得将那书抱在胸前嚎啕大哭起来。 却说那跛足老道几日后终又与癞头和尚会到了一处,急急将成天北斗门的事说了,和尚冥思苦想了半日,忽道:“你说,那些东西莫不是被旁的什么人得了去?”老道目露精光:“你还记不记得你我曾于青埂峰碑林内见过一段残文?”和尚大惊,道:“你是说那段‘有月陨落,自成天地于冰雪间’?”老道点头道:“正是那话,五百年前天玑娘娘仙诞时,曾有极北地的散仙进献过几样稀奇宝材,道是其先祖得于坚冰寒潭之中数代以来皆无人识得,里头正有一小块幽冥神木。你我也是那时才见了这上古传说之物。如今想来,那小道士说的未必不真,只是仙家境域又哪里是如凡俗空间般可寻可觅可守可待的?机缘转瞬,他们一心念着诚孝,非等着师长前来,实在是错过了千载难逢的良机,可叹可叹。”那和尚顿时急了,道:“既如此,总走不脱那么些地方,我们不如去那极北冰原转转,或者得逢机缘也未可知啊。”老道叹气摇头道:“迟矣迟矣!我且问你,最近一次有那落月仙境传说踪迹的,是在何时?”和尚细想了想,天玑娘娘那里得了宝物之时虽不过五百年前,只那东西却不是那时得的,论及先祖,恐怕又是上古之事了,不由丧气,那老道却又道:“我细细算来,最近的当是今日见着的小道士所言之时,自那之后便无声息了。只是那长虫却独独挑中了这东西,且飞升时并未带走。我等原先想着,或者是飞升彼界后的眼界看不上这些东西了,却想岔了,便真是如此,他不过刚得飞升,哪里就能眼光一下子高到如此了。这么想来,要么他就是坐拥宝山,根本不在乎这小小一块神木,要么……就是他当时身受重创,来不及带走这东西了。”和尚听了连连点头,问道:“你的意思,有一半成算当年那落月境是这长虫得了去了?”道士苦笑道:“数千年来,何曾还有破界成龙之说?如今所谓的龙,不过是些有几年道行的孽畜罢了。我们倒是有命,得遇一回破界真龙成仙而去的盛事。这般想来,不止一半,恐怕那东西八成是被那长虫得了去了。”和尚垂头道:“如今都随了他破境而去了,就算真的如此,又有甚好细说的。”道士却咬牙道:“可是……万一的万一,若那水蛔留有后人,将那龙衣留下了呢?”和尚一颤,怔愣着连话也说不出来了,只拼命眨巴眼睛,那道士兀自接了话道:“先前虽有龙腾天地之形,却远无古籍碑文上所言之真龙飞升之盛,若说那水蛔当日与警幻一战力竭,只神魂破界而去呢?是不是有三五分可证?如此一来,前阵子的异象说不定就是那遗留人间的龙衣内所含至宝引动的。倏忽而现,转瞬即逝,什么东西能让灵宝乍现乍隐?除了传说中的落月境外再难做旁想了。”和尚听了这一番话,只觉匪夷所思之极又暗心盼着真被道士言中,若是如此,至少彼此离那成仙得道之日又近了几分不是? ==================================== 164.宝玉上学 神仙的事,凡人不懂。 李纨此时正与贾兰对坐用膳,自然不知此间已有人疑心龙衣之事了。两个坐拥宝山的肉身凡人正交口称赞碗中面汤的鲜美,“鱼羊鲜,鱼羊鲜,果然仓颉造字不是混来的。”“厨上的手艺也越发精湛了,这汤头的火候足,滋味都逼了出来,很有几分手段。”素云在一边低了声道:“奶奶夸厨上,不如夸银子好呢。”闫嬷嬷正给贾兰收拾学里去的东西,贾兰见闫嬷嬷拿了个皮革的包袋,忙开口道:“嬷嬷,去学里用不上那个,先收起来吧,过几日先生要带我出书院住两天,那时候再用。”闫嬷嬷听了停了手,又将放进去的东西取出来另用包袱包了,嘴里道:“哥儿如今也知道爱惜物力了,可难得得紧。”碧月接过那个皮袋子又拿在手里细看一回,艳羡道:“林姑老爷官当得大,连派过来的丫头妈妈都那般厉害,这是怎么想出来的,用皮子做包,看着就结实,样子又巧,这针脚多齐整,我怎么就没想到呢?”说了连着啧啧。 待李纨停了筷,素云几个伺候着漱口,碧月犹自不住拿眼睛瞥那皮包。贾兰忙忙地就要往外走,李纨一伸手扥住他道:“等等,刚说什么过几日要去书院住两天?这是哪儿来的话,我怎么没听过?”贾兰忙道:“前两天先生遣了人来同我说的,正要禀告娘亲。”李纨眯眼笑道:“是么,怎么我听方糕跟团子说的却是要外出历练几日?”贾兰心里暗骂一声叛徒,面上使劲堆了笑道:“嗐,那俩没用的小子,连个话也说不清楚,这去书院不就是外出嘛,书院又不在咱们家……”看着李纨觑起眼来,忙呐呐地住了口,闫嬷嬷从外头进来道:“哥儿还磨蹭什么呢,还不快去,今日宝二爷也要去学里的,误了时候又是一场风波。”贾兰如蒙大赦,赶紧冲李纨行了个礼道:“娘,我先上学去了。”李纨也松了手,笑着道:“得,嬷嬷救你来了,晚上回来再同我细说说。再个,你若敢偷偷为难小厮们,我就给你都换成长随,你看着办。”贾兰胡乱再行一礼,支吾着赶紧往外跑。 见闫嬷嬷放下了帘子跟着贾兰出去,常嬷嬷窃窃笑道:“常日里最爱讲个规矩体统,护起犊子来比谁也不慢,偏她连这样事儿做起来都端得起嬷嬷架子,我也算是服了。”素云碧月几个都闷头笑。 且说闫嬷嬷送贾兰到二门,又让小丫头们把拿的东西交给了闫铭常安几个,照例交代几句看着几人走了,才又回头同门上几个婆子媳妇聊两句闲话。日头渐高,闫嬷嬷打理好手上的几件事,才往正屋去。李纨正拿了一沓纸翻看,常嬷嬷在一旁低声说话,素云碧月两个伺候茶水,一片宁和,跟外头番似两处天地。 闫嬷嬷上前行了一礼,李纨抬抬手,碧月忙给闫嬷嬷取了个锦杌来,又上茶水。闫嬷嬷先垂了手道:“如今宝二爷也往学里去了,今儿我们出去的就不算晚,却听门上的说宝二爷一早就去了,果然大了知事了。”碧月在一旁嘿嘿一笑,闫嬷嬷看她一眼,碧月小心肝儿就忍不住一颤。常嬷嬷笑着抬头道:“小丫头笑什么?!”碧月见李纨也看向她,才笑着道:“奴婢听嬷嬷夸宝二爷,才忍不住笑的。如今真是人人都夸。先前入冬的时候说请来的老先生族中有事,年前就要回南边去,宝二爷得了消息乐得不成,跟老太太吃饭时候还特饮了两三盅酒呢。老太太院子里的小丫鬟还说年前年后这会儿宝二爷准保得病上一场好让老爷请不来新先生,各人上差的时候都提着心,生怕不走运正撞着白被牵连一场。哪想到跟着**奶往东府去了趟,见了小蓉大奶奶的兄弟,立时就定了心,缠着老太太要一同去学里读书。老太太高兴得不行,特吩咐把一辆锦幄华盖车单留出来专备着宝二爷上下学使,太太又另着了人将那车里外好生拾掇了一通。头天去的时候,那大包袱小包裹的,竟不像是去上学的,倒像是搬家呢。如今越发起早贪黑了,老太太太太又是欣慰又是心疼,连带着对小蓉大奶奶都更亲热了几分。底下都说,宝二爷果然是咱们家的凤凰蛋,但凡能沾着点,都是好处。”常嬷嬷听了便对李纨道:“要说秦家小哥儿也端得好相貌,只是人前腼腆了些,倒有些女儿态。”李纨回想上回在贾母处见过,也道:“到底是小门小户,因了宝玉得了众人的眼,呼喇喇到这么个地界儿,有些放不开也是难免的。”常嬷嬷笑道:“奶奶这话偏了,小蓉大奶奶自来跟**奶要好,又得老太太青眼,不说在东府,便是在咱们这里也很有几分脸面的,她的兄弟还能差待了不成,倒也不全因宝玉的缘故。”李纨点点头道:“嬷嬷说的有理,是我想岔了。如今因了这哥儿能引了宝玉上进读书,想来日后也只有更和睦的,老太太太太连着老爷都省心了。”众人听了都点头称是。这也是寻常想头,凭李纨几个内宅妇人,又是出自书香人家的,哪里能想到世上还有那么一种人,能单因相貌俊俏而心生亲近,又能借读书上学之名而图相伴相守之实的呢。 闲话两句,闫嬷嬷方在那锦杌上坐了,李纨将手里的纸拿过来给她看,道:“这是那园子的图,我正跟常嬷嬷商议要修葺的地方,嬷嬷也过来看看。”闫嬷嬷闻言接了手里细翻了翻,原也知道不是个小地方,这回见了图纸心里更明白两分,想了想道:“这还真不好随意了,如今奶奶也难出趟门,哥儿又还小,这修葺整理都得要人手,府里的人虽多咱们用在这里却不太便当。可若是放着不理,这还不是几进院子的事儿,草木最经不得懈怠,放上一两年就成个荒园了,不说可惜,下回整善起来更费手脚。”常嬷嬷在那头附和道:“你算是说到点子上了,正因为这样所以才想看着修整修整,不说别的,当年冶园子的手笔这么平白荒废了也是作孽呢。”李纨也道:“人手倒无妨,兰儿舅舅也不能这么枉担了个虚名,我嫂子早点头应承了此事,只我们拿出主意来就成。”闫嬷嬷点头道:“这倒好说了,主意什么的,不过看奶奶的意思罢了。”常嬷嬷便笑道:“我们如今手头也没什么大事,正好给奶奶参详参详,左右奶奶又不缺银子。”闫嬷嬷瞟了她一眼道:“这银钱是抛费,时光跟精神就不是抛费了?奶奶又不得过去小住,用不着那么费事。”常嬷嬷笑道:“待园子修好了,日后想要过去,总能寻着事儿的,这个倒不用担心。”闫嬷嬷听了如此说法,也不再驳她,俩人便平心静气地商议起这园子的修葺起来。 李纨这阵子沉迷于浮尘集市内的修炼,对“物”有了些新的热忱。往常在她看来,人间之物不过是为了娱乐肉身,哄哄那眼耳鼻舌身意,并不值得投入太多。上回因炼制了个‘斗室’,一时奋发,认识到在这显化的世间行走终还是要借助这些显化于世的“物”,全凭一点灵光恰如巧妇为无米之炊。由此对“物”之一事又有了些新的体悟,连带着在外头过日子都上心了几分。以“造境”之心观之,手头这个园子自然也有趣了几分。这会儿同两位嬷嬷商议起来,每每有提议如神来之笔,倒招来几声惊叹。 这样事情自然难以一蹴而就,连着些日子,得了空时几人便拿出来说说,连着素云碧月都能插上两句。这日又到下晌,该是贾兰下学的时候,忽的来了个婆子道是太太有请。李纨换了身衣裳带了人过去,却见贾兰也在。上前行了礼,王夫人端坐炕上,手里捻着佛珠,垂着眼帘道:“这回让你过来,是有事要问你。”李纨忙低头答应一声,王夫人道:“先前我也不经心的,怎么如今听着说兰儿都不在学里用饭的?这一处有一处的规矩,学里众人都是一般餐饭,兰儿这么作兴起来,你还以为长脸了不成?!没得让人说坏了规矩!且他又是小辈,旁人不说你就当是对的了?!”贾兰垂头在一旁站着,李纨忙上前道:“太太息怒。”王夫人冷哼一声道:“我有什么好怒的。”李纨深吸口气,只好顾自接着道:“回太太的话,兰儿也是在学里用饭的,只是他那食量,学里的份例实在不够吃的,这才另带了些吃食去。初时也与学里说过给他添点份例,账另算,学里向来都是按人头做的,猛的这么一来倒坏了规矩。媳妇左右想了,才出此下策。当时定下来时还与太太说过,太太那时只道莫要给学里混添了事便罢了。”王夫人蹙眉看了眼一边伺候着的彩霞,便见彩霞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心知当时这事还真是从自己面前过过的,也不好再揪着不放,只好说道:“我看兰儿也不比旁的哥儿壮实多少,前一阵子不是还唬着了?这么看来底子究竟还弱着。饮食过多也伤脾气,你还当能吃就是厉害?既说是份例不够,带些点心也罢了,怎么还日日炭炉热菜地伺候着?这话也是刚到我这儿,若是老爷知道了,定要说骄奢惯败儿!我看着,往后就别再日日烦厨上了,也省的失了体统,看着我们倒不像是去读书的,竟是去吃席的了。”李纨只好答应了,心里转着旁的主意。贾兰在一旁站着,小拳头握得紧紧的,听王夫人一句“下去吧”,便同李纨一同行了礼出来。王夫人抬了抬眼皮,李纨低着头看不真切,却见贾兰小脸沉得能滴出水来,心里一跳,不由地更添了两分不喜。 两人回了院子,李纨神色如常地招呼人伺候贾兰换衣裳净面洗手,常嬷嬷几个已从闫嬷嬷那里知道了这事,自然个个不忿,碧月道:“什么体统,到底是吃饭,还是吃个体统!”闫嬷嬷轻轻拍拍她,见贾兰收拾好了坐在炕上,便倒了杯果子茶递过去,贾兰接过了闷头喝上两口,一声不吭。闫嬷嬷不禁心疼,看着李纨道:“这是怎么话说的,是学里出了什么事,还是怎么的,怎么好好的还不让吃饭了。”碧月也低了声嘀咕道:“又不吃他们的,咱们自己花银子吃自己的饭,碍着谁了?!哥儿这么小都欺负,不怕遭报应!”常嬷嬷笑笑道:“好了,一个个的,奶奶真是说着了,过了几天好日子一个个都轻狂起来了。当年比这厉害的多了去了,不都这样过来了。这会子倒都跳起脚来。这有什么不好猜的,如今宝二爷带了秦家相公一同去了学里,若是就让宝二爷用学里的餐饭,我估摸着宝二爷是没什么不乐意的,只是有咱们哥儿比着,凤凰蛋名声在外,面上岂不是不好看?可若是照着咱们哥儿的谱儿来,一者宝二爷怕是没哥儿的好胃口,本就三两著的事儿,大张旗鼓起来老太太是没话说,老爷若知道了怕是一场风波。这还是其次,最要紧的,学里可不止宝二爷一个正经爷们,还有环三爷呢,常日在家里宝二爷跟着老太太用膳,什么爷们份例不过是说笑的,却也没人较真,谁让老太太宠着呢。可若是到了学里,总不能日日都让人送两个老太太赏的菜过去,这明打明地差出份例来,太太往后还怎么掌这个家?差待庶子的名儿怕是跑不掉了。这么来回一算,可不是让哥儿受点委屈最便当。”贾兰听得用心,这会儿开口道:“宝二叔没在学里怎么用过饭,薛家大爷请了几日,宝二叔又回请他,又有两个来附学的也同他们亲近,都是去外头用的。”常嬷嬷也道:“宝二爷不是那等嘴碎心酸的,必不是他说的。只是太太有太太的考量。” 贾兰犹自气鼓鼓的,李纨看了便问他:“你待如何?”贾兰见李纨半点维护他的样儿都没有,心里越发委屈起来,就红了眼眶。李纨哪有不心疼的,忙牵了手拉到怀里,叹息道:“你看看,傻了不是?太太方才怎么说的?太太说的是莫要再麻烦厨上了。这么的,你若还是爱家里的味儿,我们院子里小炉子上给你做也不是不成。方才听你说的,你们学里在外头用饭的也不少,你若爱外头吃去,我就打发常安几个多带些银钱出门。再到底了,便是这里张罗不开,你又不爱外头酒楼馆子的味儿,我另置了人在外头给你做餐饭点心都成。你说说,这事儿,可哪里有值当你哭的呢?”屋里几人听了都傻了眼,半天回不过神来,只想不清楚怎么一样事儿到了自家奶奶这里总是变得有些怪异。贾兰到底小呢,听了李纨一通话,也觉着好像根本没什么事,那么方才自己那般委屈郁愤又是为了什么。李纨见火候差不多了,挥挥手让众人都退下,才低了声对贾兰道:“你方才难过,是因你看太太竟不许你好好吃饭,心里委屈。却是你想岔了,常嬷嬷的话你也听见了,这一人有一人想法,有这人心里认定的要紧的东西。譬如老爷,你让他去外头摊上吃碗清汤馄饨看看,他宁可饿着。再如你宝二叔,你若撕了他的书恐怕他还同你笑呢,可你若将他屋里的那几个官窑胭脂盒都扔到后渠里,你看他生不生气!可若是你这儿呢?若谁无事动了你的书,你可不是好像与的。如此你看,到底是说你对呢,还是你宝二叔对呢,还是老爷对?难说吧?这不过是一人一个品性。太太便是这个品性的人,她当家的体统规矩脸面比你这个孙儿的肚腹更要紧些。这是事实,她就是这般想的。你又气什么!你能气冬天才下雪夏天却不下?你能气太阳东升西落?这都是事实,事实就是事实,摆在你跟前了,你知道是如何就好,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哪里有一丝一毫可生气的地方?”贾兰听了呆怔半晌,细细想了想,忽地觉着真的没什么好生气的,更没什么好伤心的,转眼笑了,对李纨道:“娘,真个的寻个地方专给我做吃的?” ======================================================= 165.龙衣境 李纨一愣,心说这混小子也回转得太快了些。本还打叠了一大套话想同他说的,这下可好,都给噎下了,便撇了撇嘴道:“那有什么难处,”说了又故意压低了嗓门悄声逗他道,“你就不想试试旁的更有趣的法子?”又眨眨眼睛。贾兰一喜,又一样低了声狐疑道:“娘不是说了不能随便用?”李纨一拍他脑门:“嗐,民以食为天,你都快挨饿了,这要饿上十天半个月的就直接性命攸关的大事了,怎么能说是随便用?”贾兰这下喜得抓耳挠腮,忙猴到李纨身上直问:“娘你说怎么办好,怎么办好,怎么办好。”李纨赶紧扒拉他手,嘴里道:“唉哟,唉哟,刚那稳重劲儿呢!瞧瞧你这会儿功夫变几回脸了都!得得,这也得从长计议,晚边你练功的时候咱娘俩慢慢商议。这会儿还早呢,你自去玩会子去,别误了饭点就成。好好的啊,给我稳重些儿!”贾兰早一个蹦落地上了,大声答应着跳着往外头去了。 常嬷嬷几个守在门口的,见贾兰活猴一样地出来了。闫嬷嬷正担心贾兰年幼心重这回被王夫人这般为难着恐怕要好生哄一会子了,这会儿一见他这副样子,倒也不忍心再拘着他,只叮嘱两句当心脚下,又让丫头小厮们好生跟着。常嬷嬷笑道:“奶奶还真有办法,这么会子哥儿就跟换了个人似的。”闫嬷嬷看看她道:“你还是担心担心奶奶要在外头寻个地儿专给哥儿做饭的事儿吧。”常嬷嬷挥挥手:“我虽在饮食这道上比你们略有所得些,却是关在这二门里头的,外头自有许嬷嬷呢,哪有我什么事儿。”说了要往外走,临出门前又回头道:“不过若能说动奶奶让我也去外头办事,那就最好不过了。”闫嬷嬷冷冷一个眼神过去,常嬷嬷自然读懂那恰是活泼泼的“美得你!”三个字了。 李纨劝好了贾兰,正准备好生歇歇,天可怜见的也不知道她如今还有什么堪称劳累的事儿以至于要歇歇。正往靠背上歪呢,就听外头报**奶来了。只好又坐直了身子,还没来得及下地凤姐已掀了帘子进来了。看李纨坐在炕上正要下来的样子,嗤笑道:“得了得了吧,别装样儿了,踏实坐你的,我就同你说两句话。”李纨便从善如流地又坐下了。凤姐看看她的神色,笑道:“怎么,被说了?”李纨瞟她一眼,道:“你就来同我说这个的?”凤姐低头一笑,说道:“你看,这一天天的,总是有好事有坏事,哪里就保得齐了!我来却是有件好事要同你说。”李纨只努下嘴示意她继续,素云正往上奉茶,凤姐顾自接着道:“入冬置办药材那会儿太太让换个药商,我想着如今外头也乱得很,不如你问问和生道看看?”李纨皱了眉道:“这不都是有专门管事管的?怎么你还找起药商来,赶明日你自己上街采买去得了,真是累不死的。”凤姐道:“呸呸呸,什么死不死的。你管我呢,如今就这样行事,你就说成不成吧。”李纨略一思忖,摇头道:“我不晓得,和生道是开门做买卖的,你要乐意直接上门买去不成?问我来做什么。”凤姐将她好一通打量,无奈道:“有时候我真是纳了闷了,你这脑袋到底是怎么长的。你听没听懂我的意思?”李纨继续摇头:“别给我添事儿啊,这一院子事儿我还忙不过来呢,哪里还管你那些。药材的事儿我不懂,你若觉着和生道还成就让府里管事寻他们去。找了我有什么用,你尽管去,我兄嫂的人品信得过,再不会坑人耍滑的,你且放心。”凤姐气得要发晕,咬了牙指着她道:“你……唉哟,我也是猪油蒙了心了,寻你商量这事儿。行了行了,就当我没来过。”说了就要走,李纨连忙软了脸拉了她袖子道:“好妹妹,你的心我自然晓得的,只是你看看,我这里一分没沾过花自己银子吃饭都难得清静,何况这样的事儿?依我看,你竟也不必寻和生道了,哪怕东西再好,心里不舒服也是枉然。你巴巴得跑几回,怕也落不着好呢,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凤姐回了身笑着看李纨道:“就知道你给我弄鬼呢。好了,我这里只要人参肉桂,管它姓什么呢?你既这么说了,我这人情看来是送不出去。也罢,就你这点胆子,就这么熬着吧!”原本她想着商行船队同之前头面首饰的都得了李纨的好处,趁着这回换药商,直接换成和生道,也算卖李纨一个面子。越过了府里的采买,这两头的好处自己得一块,剩下的也算是贴补李纨了。哪想到李纨被王夫人早先一通发作吓破了胆,竟连这样三不沾的好处都不敢伸手,倒是枉费了自己一番心思。想通了也懒得再同她掰扯,便顾自带了人又去了。 常嬷嬷几个送凤姐出了院门,碧月正要说话,看常嬷嬷给她使眼色,立马息了声,眼神一瞟,见两个小丫头正在左近打扫,抿了抿嘴跟着常嬷嬷往回走。及进了屋子,常嬷嬷才问碧月:“方才想说什么?”碧月道:“我想认妙儿娘当干娘,想问问嬷嬷妥不妥当。”常嬷嬷又问:“好端端的怎么想起这个来。”碧月撅撅嘴道:“我与妙儿投缘,寻常有什么东西就顺手给了,她也不是个不知事的,我们倒挺好。只是惹得旁人多话,上回都有问到素云姐姐跟前去的了。我想着不如认了干亲,封了那起子人的嘴。”常嬷嬷一听这话,知道是碧月素日里手松,小丫头们眼热妙儿好运,不免生事,这是想过了明路的法子。略想了想道:“府里并不禁底下人认干亲,管事里头还有好几个认过太太当干妈的呢,如今也有赶着**奶火头的,你这事倒也不是不成。只是话说回来了,哪儿有好处哪儿就难得太平,你就算认了干亲,也未必就平静了,这个你可要心里有数。”碧月听了点点头道:“这个我晓得,我也只能这样了,再堵不上他们的嘴我也管不了那许多,就像素云姐姐说的,他们再看不过还能来抢我的不成。”常嬷嬷笑了:“得了,你既都知道我也不拦着。不过话说回来了,你要认干亲怎么不认我同闫嬷嬷?倒上赶着去寻一个一门心思要出去的人家,倒让人笑你攀在了冰山上。”碧月笑道:“我跟嬷嬷的交情,哪里还用得着认干亲,那是比真亲的还亲些儿呢。”常嬷嬷素来喜欢她,听如此说只骂一句贫嘴,也丢开了。李纨听了这事倒打起了旁的主意,问常嬷嬷道:“那妙儿家可有兄弟?”常嬷嬷横李纨一眼,嗔着道:“奶奶,我这已经丢了一个干闺女了,你可别什么算盘都打了去。”李纨听了一愣,方又捂嘴笑了,说道:“我说呢,感情嬷嬷打的这个主意。早知道我该把碧月给兰儿使,也好多跟小厮长随们打打交道。”闫嬷嬷在一旁听了却不禁想起庄上的闫钧来,若是当年能求了蕴秋墨雨哪个当了媳妇,如今该是多少安泰的日子!可惜人算总不如天算。 冬天日短,晚饭后众人略坐了会儿,李纨便让都散了。如今贾兰晚上炼体都是李纨亲自看着,完了才会唤人伺候梳洗,众人也都已惯了的,这会儿都各自退下,独留两位嬷嬷在外间守着。 贾兰总算等到这会儿了,忙忙地问李纨,手里不停地把手里的怀表收到龙衣境中又取出来。李纨止了他道:“你当这个不费力气呢,这伤神着呢,没事白用它作甚。”贾兰这才停了手。李纨一伸手打袖子里取出个荷包来,递给贾兰道:“你先试试这个,能不能收进去。”贾兰取了在手一动念,分毫未动。李纨不禁露出个十足鄙夷的神色来。这是青云荷包,算是顶顶低阶的储物袋了,贾兰身负空间竟连这么低阶的都容纳不了,可见其品级了。偏偏又自视甚高,没法子进去斗室。却又占了神魂,真真是占着某某不某某。要知道那斗室虽显形逼仄了些,根骨却是极高的,一拿出来一样灵能惊人,若是不能纳入魂魄神识内,片刻就得招了神魔觊觎。偏偏贾兰又没法把那境域取出来,若不然,照着李纨的意思,还不如换成斗室呢,至少里头的锁子柜让贾兰吃喝上几辈子是不成问题的。 贾兰自然不懂这些的,见李纨一脸蔑视,便小声问道:“娘,你想什么呢?”李纨叹口气,摸摸贾兰脸蛋,道:“可怜的娃,也不晓得弄了个什么东西在身上,连个青云荷包都放不进去,这可怎么好呢。”说了指着杯热茶道:“你把这个收进去放着,看看多久会变凉。”贾兰依言将眼前一盏热茶收了进去,又对李纨道:“娘,我知道我身上这个东西的名儿,叫什么血龙袭,我能进去的地方叫做龙衣境。您别问我怎么知道的,反正我就是知道。好似说那里头的东西我如今还动用不了,故此只能在那么小片地方转悠。”李纨听这话更增狐疑,既能知晓名号又能通神,看来是认了主的,怎么认了主却还有去不得的地方,这她可就不懂了。 她自然不知道这龙衣境如今合了龙袭虎灵自具灵性,自然是要维护身主的。就如当日李纨在百丈愁心神动摇时苦茶树将之摄出一样,也是李纨胆小谨慎,若是妄为些真到了什么危险境地,哪怕是从万丈高崖上跌下来,珠界之力也能保她安然无恙。这理是同理,事却是两端。贾兰这里跟李纨还不同,李纨那是获了真仙加持的,直接万物认主,贾兰虽得了境域认主却没有他娘那样好命连同境域里的东西都一同拿下了。此其一,再则,龙衣境乃灵境,虽不敢跟珠界比,却也算是顶级的境域了,自然不是如今展现出来的“低阶储物空间”模样。奈何贾兰极魄虽成,心性未修,灵境出自本能便不会展现出超过身主能力的境界。物随心动境随心转,听起来十分过瘾,实际上哪有那般容易?以肉身入境为例,若此时血龙袭将龙衣境提升到如此等级,贾兰一个动念就能入了境中,这可不是珠界光阴无踪的地方,那外人见时便是贾兰凭空消失了。若是无人在跟前时自然无妨,只是如今的贾兰其心力并不足以控制自己的念头。哪日走在街上坐在学里,随意动念人就凭空没了,那不是大祸事?人人都求“心想事成”,若是真能好好观照下“心之所想”,就会晓得若真是如此“即念即现”,还有几个人能得着好?恐怕也只有传说中的圣人了。贾兰虽不能完全弄懂这其中的弯弯绕,大致意思却是明白的,便磕磕绊绊地同李纨说了。李纨便想起当年自己在珠界里苦练神识的事了,以神役物也不算高深,根本只在“神”之集散。寻常人等妄念滔滔,形为心役,要固守一念都难上加难,何况神系一处。何况她也没法子把《太初诀》跟《无伤经》拿出来给贾兰,她自己都不知道这俩玩意到底是怎么使唤的。好在早先贾兰磕了不少养心护神丹,如今神识倒是充足,当个储物袋用起来是十分省力。所谓知多欲多,李纨自有珠界,自然看贾兰如今这般十分着急,贾兰却已当是得了天大的宝贝,哪里有一丝不乐意处?李纨想通了这点,也由了他去了,只叮嘱他若有所得或遇有变定要即时与自己说。贾兰自然没有不应的。 两人絮絮叨叨半日,李纨才让贾兰将早先收进去的那碗热茶取出来,一看,好嘛,这龙衣境还真是扮什么像什么,这会子还照样一碗热茶呢,它是真当自己是个储物袋了。这样也好,能隐入神魂的储物袋,起码不用怕人见财起意了。且这“储物”功能也整好如今得用。 第二日,贾兰贾菌一同在学里用饭,便见贾兰捧了个海碗一个劲儿的吃,好像那里头的饭总也扒不完一般。血龙袭龙衣境里灰蒙蒙一处所在堆满了各色热腾腾吃食,这会儿正有几个空碟子空碗在半空里载沉载浮。 166.林家老宅 这李纨还不晓得什么才是神仙之道,贾兰倒是过起了小神仙一般的日子。他也不问李纨哪里给他弄来那些吃食,更三不五时带着贾菌几个年纪相近的往前头隆兴街上找馆子换口味。他们几个本就年幼,学里多少明暗风波他们也看不明白,也只能聚在一起吃吃点心糖豆了。 这日黛玉正在屋里闲坐。如今依着辛嬷嬷的规矩,黛玉闲时身边是不留人伺候的,连着夜间守夜都移到了外屋门边上。辛嬷嬷的说法:“食药千裹,不如独卧。”晚边安眠最好是一人安睡,且不要灯火。紫鹃初时不肯,“照着嬷嬷说法,晚上姑娘要喝口水都没个现成的,难道还让姑娘自己下来倒水不成?且不点灯,乌漆墨黑的,多少吓人!宝二爷如今还一屋子里两个人守夜才睡得,何况我们姑娘呢。”辛嬷嬷也不同她争辩,也不知哪里寻来的杯子,倒了水进去盖上盖,放足一夜还是温乎的。又在床前小柜上放了个玉摇铃,道是黛玉要唤人时只摇一摇外头听了便进来服侍。黛玉原本就夜夜要修习青冥,身旁有人倒反要费心掩饰,辛嬷嬷此举正合了心意。只是她也体谅紫鹃一片忠心,便哄她道先试着两日,若真的不好再改过来便是,反正都是自己屋子里的事,怕什么的。紫鹃知道辛嬷嬷是林如海特派来照顾黛玉的,也不好十分坚持,便应了这话。这一试之下自然是好的,久而久之便成了惯例。这会儿黛玉在屋内坐着,正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手里的书,听门外墨鸽儿隔着帘子轻轻唤了声姑娘,便扬声道:“何事?进来吧。”墨鸽儿这才掀了帘子入内,笑着对黛玉道:“姑娘,方才老太太遣琥珀姐姐过来让姑娘去一趟上房,想是咱们家里来人了。”说着扶了黛玉起身,黛玉放下了书问她:“可是老管事他们来了?谁到里头来请安的?”墨鸽儿一边给黛玉换见客的衣裳,一边道:“正是老管家们奉了老爷命进京来了,有两个媳妇子正在老太太那里,一个是雪雁她嫂子,另一个是王嬷嬷家二媳妇。”正说着紫鹃端了热水进来,拿热毛巾替黛玉擦了手,见墨鸽儿正跟黛玉说话,便笑道:“姑娘,这回来了好些人,可是有什么喜事?”黛玉笑道:“这会儿可说不准,去前头听了不就晓得了?”紫鹃嗔道:“姑娘如今就信着墨鸽儿这小丫头,什么都不跟奴婢说,看我不寻她个错处好好拿捏拿捏她。”墨鸽儿正蹲身给黛玉换鞋子,听了笑道:“紫娟姐姐,你也独宠好些日子了,合该大方些儿,怎么倒拈酸吃醋起来。”紫鹃听了啐她一口道:“满嘴胡沁!这样的话也是你一个女孩子家能说的?”墨鸽儿给黛玉穿好了鞋子,起身看着黛玉道:“姑娘你看,紫鹃姐姐果然是雷厉风行的,说要拿捏奴婢立马就寻着错处了。”几人说笑着收拾停当了,才扶了黛玉往贾母上房去。 转过明间,就看里头凤姐一掀帘子把黛玉让了进去,笑道:“老祖宗正说你呢,快来。”说了携着手往贾母身边带去。黛玉先蹲身行了一礼,贾母让她在身边坐了,才指着地下道:“你爹遣了人过来看你,另有几个管事在外头你琏二哥哥接待着呢,事情可说与你知道了?”黛玉回道:“早先父亲来信说要修缮京中老宅,想是为这个来的。”贾母点点头道:“是这个事儿,你一小孩子家家的,哪里懂这些,知道个事儿就成了。我做主了,外头的只让他们寻你琏二哥哥去,你有什么想问的想知道的,就找你凤姐姐。”黛玉笑道:“老祖宗放心,本也不用我管什么。父亲早有安排,我不过是坐着听听罢了。琏二哥哥跟凤姐姐一日里多少事情,这么点小事怎么好烦劳他们?”凤姐忙在一旁笑道:“林妹妹果然是知道心疼人的。老祖宗向来这般,我们也都惯了的,领着一份的工钱恨不得要出二十分的力才成。虽则如此,老祖宗看我们晚上竟还要睡觉,心里还不怎么舒坦呢。”贾母随手捡了个东西丢她,笑骂道:“谁把她这嘴给我撕了去!”凤姐忙上前挽了贾母的胳膊道:“老祖宗别生气,别生气,我再不敢说实话了。妹妹这事儿就交到我们身上,老祖宗只管放一百个心。”贾母含笑看着她道:“你可是当面领了差事去的,若到时候有什么差池,等着领罚吧。”凤姐忙忙又是点头又是鞠躬,待贾母稍平了气息才有小声道:“可算是保住了这张嘴,只是也不晓得能保到什么时候去。”贾母听了不禁又笑。 林府派来的两位媳妇子见黛玉进来就从小杌子上起了身,到这会儿才得空上前见了礼。见贾母并没有让自己带二人下去的意思,黛玉便坐在贾母身边随意问了两句家里情形,又对贾母道:“老祖宗,我看她们刚到京里,那修缮屋子怕也不少事情,如此就让她们去了吧。”贾母点点头又问几人安置在何处,王嬷嬷的二儿媳忙回道:“老宅子虽要修缮,也不是一气儿都动工的,老爷命我们同原先看守宅院的一同住了。昨日已安排妥当了。老爷说宅子修葺的图样都一早定好的,已经交付给修园师傅们。只是到底修得如何,还要到时候请姑娘过去看看再给老爷回话才行。”贾母听了蹙眉道:“怎么方才没听你说起?玉儿她一个小姑娘家,修葺园子时未免杂乱,怎好随意进出,有了差池哪个能担待得起?”黛玉不便作声,那媳妇子忙道:“老爷也虑及此处,是以这回修缮宅子除了老管家外,另请了女掌事,因船期延误,再过两日才能到京。”贾母心想着人到了自然要来拜会的,到时看了再说不迟,便也不再多话。黛玉看贾母意思,方轻声道:“你们刚至京中,想来也有不少事的,这便去吧。”两个媳妇子这才上来磕头辞行。 黛玉又陪着贾母说笑一回,见贾母有些神乏才回自己屋里去。待换了家居衣裳又上了热茶,才见辛嬷嬷从外头回来。不待她开口,黛玉便笑道:“嬷嬷可是送了人出去?”辛嬷嬷笑道:“什么也瞒不过姑娘。”见黛玉周身都妥当,才笑着接着道:“她们原想着能私下跟姑娘说说的,哪想到这回没得着空。姑娘放心吧,万事都妥当。老爷这回请的掌事也很有几分来历,修缮个宅子这样小事还不是手到擒来。待园子修好了,选个好天气姑娘也回家看看去。有什么修得不合心意的,就让他们再改。”黛玉听着那句回家看看,只觉着心里什么地方暖融融酸唧唧的,不禁叹了口气道:“爹爹又不在,我一个人也不得住,又有什么合不合心意的。”辛嬷嬷笑道:“看姑娘这话说的。这自己家里自然是自己说了算的,总要合心意才好。若是自己家里还要凑合着,那还到哪里去寻称心如意的地方去?虽说如今姑娘小,养在老太太跟前,那也还是林家的大姑娘。不说旁的,到时候年节祭祀,老爷说了,京里就让姑娘主持了,长女如子。”黛玉惊讶道:“爹爹这样说的?”辛嬷嬷连连点头:“那可不是。”黛玉心思灵透,听了这话心里不由得生出许多滋味来。辛嬷嬷看了弯弯嘴角。 林如海什么手段,几日后林家请来的女掌事便带了人去贾府拜会,这回贾母倒没有拦着了,几人从贾母上房出来便往黛玉屋里去了。她们那里各自说话,贾母却费了思量,林家好好的怎么要修葺宅子来,莫不是姑爷要回京了?可也没有听着风声。再有,修个宅子虽不能说是小事,却请到了汝南成家的女祭酒,方才一见便知道有几分真章的,旁敲侧击问了两句,却是主管成家江南六省花木雅件的大掌事,要说起来手里权柄比寻常男人都要大上许多。说起这成家与明州墨家还很有几分相似,若以人喻,都可谓“老而不死”,偏顶着个世代传承的冠冕,叫人不敢小觑。前朝时是耕读大家,出了不少大官能吏,如今转脸做起买卖来也好几代了,却都不是本家人出面的,照样立着书香的牌坊,面子实惠都占了,看着让人气闷。林家修个老宅就请了这样的人物,也不知这姑爷是真地疼女儿疼到这样田地了,还是林家派势如此。不管怎样,如此一来黛玉要往宅子里去倒让人放心不少。一来女祭酒的手段在那里,二来有成家的名声镇着也传不出什么话来。这会儿贾母发觉越发看不清林家了,能跟明州墨家、汝南成家这样的人家结交,该说果然不亏是世代书香的姑苏林氏吗? 黛玉素性不好热闹自然也不爱见生人,这段日子却不知道是赶上什么了,先是身边来了墨鸽儿跟辛嬷嬷两个,后来又要见自家的管事媳妇,如今屋里更是立着坐着六七个从未见过的生面孔。好在这些人个个进退有度,倒也不让人为难。女掌事姓容,与黛玉一个养在深闺的小姑娘家也没什么话好说,且她本身也不是伺候人出身的,杀伐决断比男人还强些。略坐了坐,不咸不淡地说了两句便行礼告辞了。辛嬷嬷领了送人的差事,跟容掌事两人走在前头,低了声极为愉悦地问道:“怎么是姐姐来了?莫不是又有什么大行市要起?”容掌事微微勾了勾嘴角,沉了声道:“好大阵势呢,只是牵连着世家内宅姻亲故旧,不算个利索的买卖。”辛嬷嬷从话里听出几分不痛快,便道:“那姐姐推了也罢,你的性子,哪里耐得住这些。”容掌事这才侧了脸看辛嬷嬷一眼,脸上也带了两分笑意道:“你还不晓得那帮丫头?寻常难得在世人面前逞手段,如今得了这么个时机,哪里还肯安生?正摩拳擦掌地要好好施展一番呢。我也拦不住她们,再来如今南边也不是大展拳脚的时候,闲着也是闲着,便带人过来了。”略一沉吟,又道,“且这事儿,好似有通璧阁的手笔在里头,往后会如何还不好说。”辛嬷嬷点点头道:“我同墨鸽儿是通璧阁那边的意思,只是没想到连姐姐都请动了。”说了不免有两分忧虑,容掌事看了笑笑道:“你皱什么眉头,不过是养护个姑娘罢了,能有多大事儿?”辛嬷嬷想了想也笑了:“棘手的见多了,乍一下想左了。”几人说着话便到了二门口,门外停着三辆大车,容掌事低了低头道:“凭他有什么事,还能难住我们了?”说完飒然一笑,冲辛嬷嬷点点头,便自带着人离开了。 林家修宅子的事儿,不几日就在贾府里传遍了。自然各有一番心思,旁的不说,头一个宝玉就难消停,先是跑去贾母那里痴缠,而后又抛下了一同回来的秦钟直奔黛玉处。紫鹃掀了帘子让宝玉进了屋,辛嬷嬷正同黛玉挑春妆的首饰样子,见宝玉进来忙行了个礼。说来也怪,宝玉向来最恨那些媳妇婆子的,却对辛嬷嬷存着两分敬意。见辛嬷嬷行礼忙挥了挥手,又对黛玉道:“林妹妹,你家修好了房子,你就要搬回去住了么?”黛玉立时明白了宝玉所言,心里暗笑却依旧促狭道:“正是呢,如今正商议我屋子里的摆设样式,宝哥哥替我参详参详?”宝玉见桌上却是散放着些图样簿册,只觉着胸口火烧火燎地喘不过气来,辛嬷嬷看了忙嗔着黛玉道:“姑娘又使坏了,好好地哄宝二爷作什么!”宝玉犹自惶惑,辛嬷嬷使个眼色,紫鹃已端了茶上来,又把宝玉让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了,轻声安慰道:“二爷别着急,我们姑娘逗你呢。老爷又没有来京里,姑娘哪里能一人回去住了。老太太也断不能允的。”宝玉听了心里略松,还伸手指着那桌上的图册,黛玉也噗嗤笑出声来道:“这可是什么摆设的样式?你就不会细看看,真是个呆子。”说了低头轻笑。宝玉迷迷糊糊接过几张不知谁递过来的玉版纸,定睛一看,哪里是什么房屋摆设,竟是些簪花掩鬓的图样,倒比外头寻常见到的新奇上几分。不禁苦笑道:“妹妹又哄我。”黛玉笑道:“哪个哄你了,是你自己那么问着,我不过是顺着你的话说罢了。”宝玉侧了头问一旁的辛嬷嬷道:“妈妈方才说,并不会搬回去的?那如何忽的说起要修宅子来?”辛嬷嬷回道:“这宅子年久,虽未断了保养到底不住人的屋子容易败坏,那也是林家的老宅子了,老爷便做主寻了人来修葺。再来往后姑娘要宴请个姐妹闺友的,也有个地方去。”宝玉听了点头道:“原来如此。”袭人方才见宝玉变了脸色直唬得腿肚子发软,这会儿见他回过来了也是暗松可口气,对辛嬷嬷道:“嬷嬷不晓得,我们二爷早前还在老太太那里闹,来回来去要老太太派了人去不让林家修宅子呢。”众人听了都笑出声来,宝玉向来胡闹惯了,并不以为忤。黛玉却在一旁道:“怎么今日宝哥哥这般得闲,学里回来不用去温书么?”宝玉这才想起来方才急着寻黛玉,把秦钟给忘在外头了,念及秦钟向来面软皮薄的,怕是要着恼,伸伸舌头冲黛玉做个鬼脸,又跟袭人胡乱交代了两句就冲冲往外去了。到了贾母外院,却见秦钟正跟个小尼姑一同说笑,却是水月庵的智能儿,这才放下心来。 ========================================== 写不快,查一个词儿的资料能一看看半天,我也服了我自己了,天赋神技磨洋工…… 167.无处着手 不止是宝二爷,琏二爷也心念着林家修缮宅子的事情。比贾家还不如,林家真的连一个稍近些能“借来”镇一镇场面的“跑腿当家”都没有。林家的老宅是从前朝时候传下来的,几经修缮,如今占地不比荣宁二府小上多少,如今整个要翻修,偏家主远在淮扬,也不晓得要被手底下那些奴才们顺去多少油水。贾琏这么念着,心上就像被热油滴着一般不得安生。想着之前贾母吩咐的话,便也难得勤勉地往林府跑了几次。 这日正从林家回来,进屋见凤姐正一脸喜色同平儿两人商议什么,见贾琏回来便笑道:“二爷这会子才回来,二爷辛苦!”说了又冲平儿道,“还不赶紧给你二爷上茶,越来越没眼色了。”平儿也附和着笑应一声,忙忙地倒茶去了。贾琏心气不顺,见凤姐这般喜气更添了两分不乐意,撇了头道:“又要拿我做什么筏子?我今儿可气不顺告诉你!”凤姐笑道:“唉哟,这是哪儿话说的。谁还敢给我们二爷气受了,说出来听听,咱们寻上门找回场子来!”凤姐本生的明艳,如今又心里欢喜的时候,一番作态下来贾琏哪里还能有气,只哼哼道:“行了,爷也不是同你置气。”说话间平儿已端了茶上来,凤姐又软了声问贾琏:“这是从哪儿回来的?我看着真有两分不得劲呢。”贾琏喝了口茶,闷闷道:“还能从哪里来?自从得了老太太的嘱咐,想着林家那里也算个不小的事务,生生抽出空来跑去看看。嘿,哪想到人家根本用不着我,倒像我上赶着要给人使唤似的。让人气闷!”凤姐哪里还不晓得贾琏,却也不戳破,又引他话道:“这怎么说的。林姑老爷又不在跟前,林妹妹是个姑娘家年纪又小也做不得主,那修葺院落这样大事,可有不少要寻人拿主意的,你又是咱们老太太特指了去帮忙的,怎么还不念这好了?”贾琏叹气道:“你哪里知道,天下竟有这样行事的。林家姑父先同人议定了修缮的图样,那图样林林总总有一大摞。分院落的、分主材的、分式样的,我都说不清。一个院落里,又分细的,屋子的、院子的、游廊的,连着斗拱的样式、落地罩的花样都有图样。完了又有人专门按着那图样算了料材出来,各人负责的都有各个负责的签名画押。采买的又是另一拨人,按着进度时候,分批采买来,又按着数目分发领用,这分发领用的也有细账都要签字画押的。另有单管余料的,单管拆下来的旧东西的……总之琐碎得不得了。细账总账都有人管着,里头还坐镇这一个女掌事。别说我都看不懂,就算看懂了也没个能插手的地方!”凤姐是管家人,听了这些倒觉新奇,又问些细处,更把贾琏烦的不行:“得了得了,你问这些做什么!你还想在咱们家也这般行事不成?趁早别做这春秋大梦了,旁的不说,那些管家爷们就能活撕了我去!这样行事,各人手里还能留下几分油水?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你还是省省心吧。”凤姐撇撇嘴道:“切,杀个鸡还得先把翅膀跟脚扎上呢,事情总要一步步来的。今日你看着不成,谁知道明日成不成?”贾琏道:“好了好了,我晓得**奶本事最高的,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成了不?”凤姐这日正得了船队那边的信儿,心里高兴着,自然不愿跟贾琏顶着说话,少不得还笑意温存哄他几句。 光阴易过,自从宝玉去了学里,看着好似勤谨了许多,连这在后宅里头厮混的时候都少了。这日宝钗想寻黛玉说话,路上遇着了袭人,得知宝玉正在屋里,便顺路去看看。进屋时,却见探春跟湘云也在,湘云见了宝钗忙上前拉了手道:“我刚说要去见姐姐的,没想到姐姐倒先过来了。”宝钗抿嘴笑道:“我说呢,如今宝兄弟上学读书忙得很,难得今日竟得了空在屋里坐着,原来是云儿来了,这就难怪了。”湘云亦笑着道:“宝姐姐不知道,我在家里呆着好不气闷,幸好今日老祖宗遣了人去接我,这次我可以多住几日了”探春也道:“宝姐姐说着了,二哥哥如今忙得很了,这还是老太太打发人去接云儿前先同他说好了的,这才拨冗一见呢。”宝玉被他几个转着圈打趣,忙团团作揖道:“好姐姐,好妹妹,饶了我吧。再不如,明儿我回了老太太,竟不去念这个书也罢。”宝钗见了方要说话,就听外头黛玉的声音道:“这话可说了算不算呢?我看竟先不用同老祖宗说,倒是先往外书房传一句是正理。”说完便见黛玉举步进了屋子。如今天时日暖,只见她穿着身玉色衫儿,底下系了条牙色细褶儿裙,一色清浅,梳了个简单的发髻,只用一串莲子珠儿将那发髻穿梭着围了,到头拧了个小玉扣儿往下散垂着两端珠链,三两粒珠子随她行动一晃一晃的。看着恰是拿那珠儿链当个头绳用了,点点珠光映着发色笑靥很是明媚。宝玉见了便是一呆,愣怔怔的哪里还想得起来方才在说什么。好不容易回过神来便是一叠声地支使晴雯几个搬椅子上茶忙个不亦乐乎。宝钗见状莞尔,上前拉了黛玉打量道:“妹妹这个发饰好生新奇,倒是别致好看。”黛玉回头看了一眼跟来的墨鸽儿道:“都是这丫头收拾的,”又晃了晃脑袋道,“还好倒也不沉。”探春看了眼底露出一丝羡意,笑道:“林姐姐只管想些古怪的,谁问你沉不沉来?”黛玉亦笑道:“既要往头上戴的,哪能不管这个?太沉时脖子酸不说,连着脑子都好像糊涂了些儿。”说了又看宝玉,“二哥哥头上的紫金冠想来是极沉的。”宝玉哪里听不出来她打趣,只好赔笑罢了。湘云也上了前来道:“林姐姐,我好不容易来的,你不同我说话,管二哥哥那冠子作什么来!”又看着墨鸽儿道:“你就是那个姑老爷新送来的小丫头吧,长得倒是机灵,听说连老太太都夸的?”这后一句话却是问的探春几个了,宝钗笑道:“可不是,紫鹃如今都时不时要拈个酸呢。”湘云讶然道:“紫鹃以前叫做鹦哥儿,老太太都说她聪慧贴心呢,可见你是个厉害的。”墨鸽儿在一旁笑而不言。 几人团团坐了说些别后的趣事,说着说着又绕到林家老宅修缮的事情上,湘云最是爱热闹的,便问黛玉:“林姐姐,你家的园子可大不大?如今寻了什么人画的图?什么时候能修好,我们能去看看不能?”黛玉笑着捂了额头道:“云儿啊云儿,你还同小时候一般模样。这些我哪里晓得,都是我爹爹寻了管事在弄。不过待修好了之后,若是你能求得外祖母同意,自然是能去逛逛的。”湘云听了更高兴,已忍不住要商量起恰当的时节日子起来。黛玉见她如此,便笑道:“你要寻地方玩去,我家还不晓得要修到什么时候去,眼前就有个好地方,最是风雅不过的,就看你有没有那个能耐了。”湘云自然扯住了不依,黛玉道:“你不晓得年前兰儿舅舅家送了兰儿一个花园子,前阵子听大嫂子的意思正要修整呢。那可是冶园子的手笔,听说有三年的金榜魁首都在那里办过簪花宴,你说风雅不风雅?”湘云最好魏晋名士之风的,听了这话难免心向往之,只是她素来同李纨那里没有太多亲近,便转了话头道:“怎么你们个个都修起园子来了?且都碰到一头去了。”宝玉听了笑道:“正是呢,前两日听说冯家也要修。”宝钗道:“这又有何稀奇了,大宅子里按年轮着翻修各处庭宇楼阁都是常有的事。若是连着几年懈怠了,总赶到一起,一来乱了日常,二来不好开支。这几家都是旧宅修缮的,且如今都没住在里头。”众人点头称是,到底宝钗比她们多懂些事务,宝玉又问道:“宝姐姐家的屋子何时修呢?早前听薛大哥哥提起过,后来倒没再听说了。”探春听了赶紧给宝玉使眼色,黛玉低头取了茶来饮,宝钗略一迟疑便笑道:“我们那几处宅子都闲了有些年月了,到底修缮哪一处还没准数呢,且你还不晓得我哥哥这个人?什么要紧事到了他那里也快不起来,好在如今我们借住在府里,只让我妈多催着他看看了。”宝玉这才醒过神来,忙满口道:“不忙不忙,现在这样一处住着多热闹,宝姐姐刚好同妹妹们作伴,薛大哥哥也能同我们一处读书上学,最好不过的了。”宝钗听了面色微暖,黛玉挑挑眉笑而不语。 一时都散了,湘云如今来了都在贾母院子里单有一屋子住,她虽一心同宝钗亲近也不好住在一处,便趁着天还早一同去梨香院说话。宝钗面上沉稳,实则尤为心细,本是好端端地顺路去看看宝玉的,哪想到又说起宅子的事儿来。宝玉那一问,实在是伤了脸面的。且自林家大张旗鼓地修房子添人手,下头闲得没抓挠的婆子媳妇们不免要把薛家扯进来说上两句,自然高下立见,嘴跑顺了还得再分说两句列侯世家同皇商的不同处。哪里经得宝玉再说一回,虽则自忖应对也算得体,只是到了嚼舌根的人嘴里未免另是一料。心里这么气闷着,偏湘云缠着要去梨香院,也不好推拒,只强打了精神暗自警醒着莫露了声色。 湘云自是不会察觉,从莺儿端上来的珐琅碟里扎起一小块京糕含了,又饮了口茶,漫不经心地对宝钗道:“这也好一阵子没来了,怎么二哥哥又换地方住了。”宝钗淡然一笑,一旁莺儿笑着回道:“云姑娘不晓得,年前老太太嫌吵闹,把三姑娘几个都迁到了前头小抱厦里住了。之后林姑老爷又给林姑娘送了新伺候人来,又要修宅子,三不五时的有人来请安的,老太太便说姑娘们也大了,都得要个待客的地方,这才把宝二爷跟林姑娘都新挪了地方,两人都是一明两暗三间屋子,林姑娘那里还多个耳房。”湘云道:“林姐姐也换了屋子了?这就难怪了。姑老爷是要选京官了么?怎么好好的修起宅子来。”莺儿笑笑道:“这个奴婢就不知道了。”湘云又看宝钗,宝钗刚喝了两口热茶,见湘云看她便道:“林妹妹只是借住在这府里,她家里的事情我们哪里会知道?云妹妹若是担心,不如明日见面时自己问问也罢。”湘云听了点点头,才又冲着莺儿道:“你说林姐姐那里添了人手?我就看到了一个小丫头,还有什么人?”莺儿忙道:“林家新送来了一个嬷嬷和一个小丫头,不过后来林姑娘原先的奶嬷嬷就回南边去了,这么一进一出,实则也就多了一个人。云姑娘可不要小看那个小丫头呢,不过伺候了几日,在老太太跟前露了三两回脸,就被老太太提成了同紫鹃一等,如今是领着大丫头的例的。那嬷嬷也很有手段,里里外外就没人说她一句不好的。”湘云笑道:“她再好只要是个嬷嬷二哥哥就定是不喜的,我还记得之前只要二哥哥去了林姐姐那里,回回都寻由头把林姐姐的奶娘支开呢。”莺儿道:“可这辛嬷嬷连宝二爷都说好呢,道是对林姑娘伺候得很是尽心,过年的时候宝二爷还特赏了她的。”湘云面色像是见了鬼一般,饶是宝钗这会儿不是个心绪也被逗得一乐,才开口道:“宝玉跟林妹妹向来亲厚,见这辛嬷嬷来了之后尽心尽力伺候林妹妹,倒也不把那死鱼眼珠的混话挂嘴上了,如今看着还很有两分敬重的。”湘云不由得叹气道:“二哥哥偏是个呆性子,既能因这妈妈对林姐姐尽心伺候而存了两分敬意,就不能因先生尽心教导生两分尊重?当着面还糊弄一下,底下说起来个个都被他编排地同酸腐秀才一般。也难怪老爷听了要发火。”宝钗知道湘云这是又想起了之前宝玉挨的一通猛训,也附和道:“谁说不是呢。” 这里头两人替宝玉忧愁,那边厢正主儿正同秦钟下棋做戏。秦钟又下来一子,才对宝玉道:“你那姨表兄弟实在烦人得很,都说了不去,还再三再四地遣人来唤。说不得我就只好装病了。”宝玉拈着子正想,听了这话便道:“若实在推不过,你去去也无妨,不过是几个人吃酒听戏,也没什么新鲜的。”秦钟摇头道:“你又不得空,我一个人去做什么,谁也不认得,我也不爱同人打交道。”宝玉知道秦钟的性子,也不十分劝他,便打哈哈道:“那就随他去吧,你只在这里呆着,因离了老爷的书房近,薛大哥哥是不敢来的,便是他遣来的小厮在这块儿都不敢高声说话。”说了两人一对眼,都别过头去低笑不已。 168.七巧坊 天高日暖,李纨在外头的日子除了时时挂心着贾兰,旁的一概得过且过。是以明明比林家小了那许多的一个花园子,商量来商量去,待林家老宅都快完工了她这儿还在“纸上谈兵”。却有人看不过了。这日许嬷嬷打庄上来,说完了庄上的事,便对李纨道:“计良让我问问奶奶,奶奶那荒山野岭的花园子可还修是不修?他上回应了奶奶在庄子上修宅院的事儿,如今已经连图样都寻人画好了。趁如今天暖就要动工,若是奶奶的花园子也有主意了,那就交予他一同修建了吧。若是奶奶还没定主意,他那里也很有几个堆山引水造景治园的先生,不如索性他们那头出了图纸,您看可成?”李纨心知这是被嫌弃了,抬眼看看,常嬷嬷跟闫嬷嬷都含着笑意,便挥挥手道:“素云,把我们素日里商议得了的图纸都拿来给嬷嬷带回去。大概就照着那个意思办吧。”许嬷嬷又翻出一册簿子来,交给李纨道:“这是庄子上小院子的图,我看着也是好大阵仗,奶奶看看可入不入的眼。”李纨大致翻了一下,十二个小院落拢共聚成一个大园子,看着倒也精巧,便问道:“如何消得这许多?”许嬷嬷笑道:“这我哪里晓得,计良只拿了这图册给我。院落多倒不怕,奶奶不是还要给跟前几个人都留个院子?这么看来还不够数呢。”李纨原是恐怕花费过巨,这会儿见许嬷嬷这样神色,又兼那些院子也确实不大的,便笑道:“那便依着这个来吧。左右我也住不着的,那花园子也交予计良一同修了。”许嬷嬷打趣道:“如今倒爽快了,我还当您那花园子要等长了菌子才能想起来动工呢。”她自然不知道李纨日日在珠界内勤修“物力”,眼界喜好一日几变,难免今日想种树了明日又想挖塘。索性这会儿借计良的东风扔了出去,倒图个省心,毕竟外头不同珠界有无尽的岁月可蹉跎虚耗。 虽是李纨说了都交给计良做主,不过几日,许嬷嬷又拿了七巧坊那头定好的花园修缮图纸来给李纨看。一摞数十张,精致细密让号称商议了许久的一屋子人都有些汗颜。便干笑几声:“好身手啊,咱们是比不上了。”许嬷嬷笑道:“奶奶也不去打听打听,七巧坊如今也很有些身份了,这么点子事儿还做不好计良也趁早别干这个了。” 这几年不说天时如何,光各样商行就如雨后春笋赶着长,懵懵懂懂过着日子的人这时候一回神,眼前的世道比之先前已变了许多。这七巧坊就是其中最匪夷所思的一家,听说是跟着去了一趟番国的人从番国大商族那里用几箱珍宝和一队美人换回来了一份炼制琉璃的方子。玲珑阁正是七巧坊下的商号之一,专售各色琉璃。凡有幸进去见识过的都只道恍若龙宫水晶殿一般,价格自然也不是普通人能问津,小小一套茶具就能顶二品大员一年的俸禄了。世上偏以稀为贵,越是如此越是不愁人上门。只是,素来财多招祸患,这七巧坊单凭玲珑阁一处也算日进斗金了,却是大财发的安安稳稳。京城这么地界,待三两个不长眼的试了水失了面子之后,便再也无人敢打这主意了。 也有有知根知底的,虽然看着那财源广进的样儿恨得心都发疼,奈何抢夺到了明年上就落了下乘了,商来商往,钱财上的事情要整治也该从钱财上入手才算不坏规矩不失脸面。只是一来根本不知晓这七巧坊琉璃的原料是什么,那掐扣原料这一手好棋就算废了;二来他们这样的日常流水也没可能到断了账面现钱那一日;再来真正做主的如今被推到外头的是一户刚脱了籍没多久的家奴,谁信?可你爱信不信反正是挖不出后头的人来。更恨的,连扶个幌子同他打对台都不成,因为咱手上没那琉璃方儿啊!派了多少人手去探那炼制琉璃的地方,折损了大半不说,还是连个准话都没探出来!实在是越想越恨,却也干恨着没得法子。 那被当成傀儡纸人的琉璃方正主儿这会儿正一门心思给他旧主修宅子花园。若不是李纨说死了不让,计良都有心多买几处庄子送过去。这琉璃的收益太过丰厚,说一本万利都不为过,这么白白地就交到自己手里了,饶是计良也算经过风浪的也不禁有些手软。如今这宅子花园自然是往死了使劲,更别说听那主子的意思,这往后恐怕还得作出疏远的样子来。刚把两处宅院修建的管事叫来问完事,玲珑阁的掌柜拿了张单子寻来,“东家,这里要三十六扇晶透琉璃花窗并各样大小六十四件琉璃摆件,送去西城林府。”计良一愣,“林家?”掌柜的垂首递上单子,恭谨回道:“是,但这单子却是长宁号下的。”计良低头略看过手里的单子,问道:“长宁号,汝南成家?”掌柜的答道:“正是。小的略寻人打听了两句,旁的商号并未收到过林家下单。”计良想了想,一笑道:“旁的?什么东西长宁号没有!也就这琉璃了。行了,接了单子吧。好生准备了让人送去。按市价低两成收账。”掌柜的忙应了,待其往外走时,计良又加了句,“莫要声张。”掌柜的回头答应一声,才去了。 一日将晚,总算稍稍得闲,玲珑阁里正点了华灯,那些琉璃件在灯火之下犹显得剔透晶莹,正在各色紫檀座子丝绒垫上侯着买主。后院游廊连着个偏门,这小门出去另有一处小小院落,不过三两间房,此时草木扶疏很是宁和。若有人能在天上俯瞰,便会发现,此一处不起眼的院落四围立着玲珑阁、日升昌、泰和楼、万和绸缎、九洲行,个个都是京里数一数二的字号。最可奇处,那小院被这一总豪门大商围在中间,竟连个冲街的出口都没有。也不知平日里此处的主家是如何进出,怕不是要日日付那买路钱!偏门一开,计良从玲珑阁里出来便进了这个被围困的小院,见正中屋里已点了灯,便朝那屋里走去。 堂屋正中一张朱漆八仙桌,正位上已坐了一人,看着二三十岁的年纪,面白无须,一身青蚨纹袍子,见计良进来了略起了身道:“计大人来了。”声音却很有几分阴柔。计良忙作揖道:“不敢当大人如此称呼,在下不过一介微末商人罢了,劳大人久候。”那人轻笑道:“计大人总是如此谦和,为官为商都是为君分忧,计大人前程远大,到时当知咱家所言不虚。”计良一笑,从袖中取出一个雕漆盒来,双手呈上道:“这里是上个月七巧坊的利数,因南边的项数杂了些,多费了两日才点算清楚,连着账目都在里头,请大人过目。”那人笑着从怀里掏出一块明黄里子的石青素面包袱皮来,将那雕漆盒三两下拿布裹了,打了个极为巧妙的结子,才对计良道:“烦请计大人画押吧。”计良又摸出一个印盒,取出印来,在那结上敲下正圆通红一印。这印所用印泥也奇,在那石青底上越显鲜亮。两人显然对此套路甚熟,来人略看了一眼才抱在了手里,冲计良一礼道:“这事耽搁不得,在手里也如捧着热炭一般,咱家这就去了,下回得闲再同计大人好好叙吧。”计良避开了另行一礼,又从袖里摸出个荷包塞了过去,嘴里道:“大人自来辛苦,每次如此匆匆来去,连口好茶都顾不上喝。一处小地方,万一有个风雨,大人也好有个歇脚的去处。”那人初见计良塞了荷包过来便要推拒,听了后头半句却生了一丝犹豫,待回过神来计良已退后了一步,再想塞回去却是晚了。深吸了口气道:“计大人同旁人不同,可不敢如此。”捏了捏手里的荷包终还是说了句,“只此一回,下回再有可别怪我拂了计大人面子。”计良一笑,又行一礼。那人这才去了。计良稍等了片刻,依旧从偏门出去,转回了玲珑阁后院。 刚进了屋,见从商行带来的长随何青在那里侯着,奇怪道:“可是有事?”何青回道:“北边草田庄上来了人,说要见坊主。”计良心下疑惑,便道:“带进来吧,来的是谁?”正说着,外头领了人来,却是小二。计良笑道:“我道是谁呢,怎么是你小子,找我何事?”小二见计良身边只留了何青一人,想来是信得过的,忙行了礼道:“是大管事差我来的,这是让我带来的信。说若是今日能定的下来,不管是书信也好口信也好,让我带了回去。”说了递了书信上来。计良一见许嬷嬷手笔,又说的那样急,忙拆开了看。匆匆看完,面色很有几分哭笑不得,见小二正打量他,便问道:“你可知道这上头说的是何事?”小二略有尴尬,迟疑了下说道:“这上头到底说了什么我不清楚,不过……不过今早好像听说作坊里织袜子的机子少了几只。”计良笑道:“嗯,这么说你也不算全然不知。大管事说的意思,让七巧坊自己寻了人做这个去,我记着你家也有人在作坊上做事吧?如今这样……”计良想了想道:“这两年天时好些,庄上又多买了些地,如今作坊里的人倒没有从前那么多了。边上几个村也有人寻了来想在这里做活的,大管事几个说要商量商量再说。如今这机子好好的就少了几件,想来也是有人打了这个东西的主意了。我们庄上就那么些人,也不是专门做这个的,一年通共也做不了多少。我看大管事和秋管事几个好像还试织过毛料的、织花的,只是也没几个人学得会,也就没做了。若是诚心要做袜子这个,自然花样料子越多越好,七巧坊接了过去自己做确是便当。反正如今就算七巧坊不做,不久也会有旁人来做了。”计良听了不由失笑。这袜子不起眼,却实在是好买卖,最初是素色的袜子另寻了人绣上花样,最贵的卖到一两多二两银子一对。他看准了这买卖,便让许嬷嬷那里又试做兔毛的、羊毛的、织花的,虽也成了两三样,到底不成气候。本想之后让许嬷嬷同李纨说说,自己在南边多置些作坊,一来保证了货源,二来还另有妙用。只是之后李纨呼喇喇给了个琉璃方,一时把自己砸得找不着北,袜子这样的微末小事自然被撂下了。倒没想到今日却是风水转到这儿了。 好生想了想,提笔写了回信,又对小二道:“你回去同嬷嬷说,这事儿我接着了,只是我这边要开作坊的话,必是往南边开的,在这都中附近都不便行事。庄上的作坊也不必烦恼,还照原样来,有多少货我还照原先要了就是。”见小二点头,让边上人拿了个红封给他道:“倒辛苦你跑这一趟了。”小二却不肯要,他道:“我原本就要进城来买些调料的,不过是捎带手的意思。”计良见他死活不要,便也罢了,又问他:“你怎么买个调料还特地跑这里来了?油盐酱醋的那镇上都没了?”小二笑着道:“油盐酱醋自然是有的,我这回要买些卤料,有几味镇上没有,便索性跑城里一趟。”“卤料?”一问之下,计良才知道小二在北师府里的小食摊子如今红火得很,加上年初朝中出了新政,北师府里的巧匠们手里越发松泛了,连带着如今酒菜的生意都好了起来。这又想起许嬷嬷说起小二颇有几分肖似自己当年,这会儿留神细瞧了瞧,多说了两句,倒很有几分欢喜。心里有些可惜自己家打头的都是儿子,女儿还在牙牙学语呢——却是想得太远了。 169.世家说 待小二将话带了回去,已近夜深,许嬷嬷看了回信便吩咐庄上备车,第二日便坐了车去府里寻李纨回禀此事。 这日风和日丽,贾母正在庭中摆宴。请的戏班子唱了两出却被贾母嫌弃扮相不好让歇了,这会儿只几个女乐师一曲连着一曲地奏些《飞花令》、《春喜调》。宝玉正要给黛玉倒酒,黛玉掩了杯口不让,湘云正要咯吱她,一时笑闹。贾母听了笑道:“罢了罢了,玉儿酒量浅。”黛玉听了如蒙大赦,弃了酒杯从宝玉胳膊底下钻了过去扑倒贾母怀里,湘云同宝玉自然不让的,便也跟了过来。黛玉笑着道:“老祖宗,你看看,我脸都红了,实在喝不下,就宝哥哥同云儿合起伙来欺负我。”贾母扶起了黛玉,看她脸上果然已是晕红一片,便回头对宝玉道:“宝玉,你就这么欺负你妹妹的!”宝玉笑得回不了话,一旁湘云急了,道:“老祖宗,林姐姐的嘴如何信得,她那脸是笑红的!”宝玉听了刚缓过来的又忍不住笑开了去。黛玉也乐不可支。贾母只能拍拍这个,又抚抚那个。一旁宝钗笑着道:“林妹妹如今的脸色,衬上这衣裳,倒是好一个人面桃花相映红。”众人细看,黛玉今日穿了身淡粉底的窄身方领长褙子,上头绣着整枝桃花,前襟蝶恋花攒领用的粉色珍珠和羊脂玉,头上紧贴发丝一对掩鬓,玉嵌水色翡翠流苏,细看那流苏都是极细小的白玉镂雕链子,行动间风声细细。这会儿她笑狠了,恰是面如桃花眼含春水,另一种风流态度。贾母看了更觉欢喜,笑道:“这身你穿着也极好。”薛姨妈在一旁道:“见过多少人家,再没有林姑娘这样的人品,老太太好福气。”贾母笑道:“她还小呢,不过三分人才七分打扮罢了。”湘云也道:“我来了这些日子了,林姐姐还真是日日衣裳首饰不重样的,难为你耐烦那个。宝姐姐连早上戴个花儿都嫌麻烦。”薛姨妈笑道:“宝丫头性子古怪,惯来不爱那些花儿粉儿的,说了多少回,还是那个样儿。”贾母笑道:“年轻小姑娘,收拾得鲜亮些多好,看着也让人高兴。”凤姐执了壶上前给贾母倒酒,说道:“可不就是老祖宗这话儿?唉,我们这样的老帮菜,想要把脸涂白些儿,还吃不住粉呢!”贾母笑得跌了筷,骂道:“猴崽子,你这样就老帮菜了,那咱们可不该是咸菜杆子了!”凤姐忙道:“那如何能一样?老祖宗这样的是富贵牡丹修成仙了,说来还不是上回则天娘娘非要冬日里开花儿,老祖宗您不肯,这才下凡来喝杯酒的不是?”众人被她说得颠倒,李纨远远看了也不由赞一声好嘴。 湘云跟着笑了一回,却还忍不住往黛玉头上瞧,宝玉便问她:“云妹妹你看什么?”湘云一指黛玉那对掩鬓道:“我看林姐姐头上那流苏,好生细巧,怎么没见别的几位姐姐戴?”宝玉也回头细看,见黛玉正低了头轻笑,眸光盈盈,一时哪里还记得在同湘云说什么。见湘云面色略沉,宝钗笑道:“云妹妹这是哪里话,怎么瞧着林妹妹戴着好看了就盼着人人都能戴上的?”湘云道:“林姐姐的份例不是同二姐姐三姐姐她们一样的?我却没见另外人用过这些。”宝钗道:“可是孩子话了,你在这里不也同大家一样的,那你头上这对蝉儿簪也没在别处见过呢。”湘云道:“这是我家里戴来的。”宝钗道:“那就是了,林妹妹自然也有她家里带来的,有甚好奇怪?”湘云这才想起林家如今在京里也有人手了,却不一定就是贾母私下贴补的,倒是自己唐突了,便笑笑不再言语。 拉了宝钗往贾母近前去,才听得贾母正在同薛姨妈说南边的事。“我们虽说也是南边的根子,却是根脚浅薄的人家,跟江南那些正经世家不能比。就说临安伯家里,万事讲究,那行事举止旁人实在学不来的。”凤姐便凑趣道:“老祖宗也说两件与我们听听,好让我们也晓得晓得世家的排场,若能学上三两分,说不得我也增两分书香气呢。”众人皆知凤姐不曾读书学字过,偏她这般巧舌坦荡,不禁又笑又叹。贾母嗔着她道:“糊涂说法!若是这么听两句就能学了去,哪里还说得上世家风范!”却到底被她勾起了谈性,正见宝玉拿银挑子挑桃仁肉让黛玉,便顺着道:“比方这个核桃,临安伯府上除了咱们这里用惯了的鸡心桃、猴脑桃,另有一种极小个头的山核桃。只在浙府天目山那一带有,整个大概比龙眼一样大小,想想看那里头能有多大仁儿?他们府上有几道菜式别家再做不出那个味儿来,就因着他们用的是这山核桃仁儿榨的油。”众人都咋舌,贾母见他们都听住了,又笑道:“说来你们莫要丧气,咱们家里养姑娘却也远远比不上他们的。”薛姨妈摇头道:“老太太又来说笑了,咱们府上姑娘们我看着就一个个金尊玉贵的了,比这还要强,还能如何养法儿?真当个天仙也就差不多这般了。”贾母摇头笑道:“他们府上连姑娘们用的衣裳料子都是专有一群人打点的,哪像咱们,通共来了随意挑拣上些。饮食也是一人一个法子,依着身体底子不同,跟着节气换着吃。我们这里,不过是跟着我这老婆子蹭上两口罢了。说个笑话儿,有一回她家宴请,一个外省调来不久的官家千金回去同她娘说,临安伯府上的绣娘实在了得,在衣裳上绣的花竟是活的!早上还含苞待放着,下晌就开盛了!却是她家姑娘一色衣裳三身一套,上头原模原样的花色,只那花儿却是从含苞到盛放,一色绣出三件来的。”听者都讶异,倒是黛玉默不作声地回头看了墨鸽儿一眼,墨鸽儿咧嘴一笑。众人都议论开了,贾母笑着看黛玉道:“如今我只看林家送来伺候玉儿的人,倒很有两分南边世家行事的样子。”黛玉笑道:“老祖宗快别捧着她们了,这一日就折腾得我不成,若得了夸,还不晓得要怎么样呢。”贾母携了她近前坐了,又好生端详一通,轻拍她手笑道:“有什么不对?这当奴才的自当尽心尽力伺候才好。你们都是花朵儿一般的年纪,日日鲜妍明媚的才算不负光阴不失体统。”薛姨妈几人听了都连连称是。只湘云在一旁道:“老祖宗,不是都说三代知饮食,四代知穿戴,五代知诗书?怎么这临安伯府总在前头这些东西上下功夫,还好意思称世家?”贾母端了茶水的手略顿了顿,看着她笑道:“傻丫头,你又知道什么诗书了?!你道贤名在外的就是才华,才叫人看了笑话去!世家行事,追根究底只在‘内外’两个字。却是向内的多,朝外的少。那饮食衣着,关系着四季调和,寿夭康健的,自然是重中之重。倒是那些个虚名热闹不被放在眼里。像咱们这样的人家,为着立足世上,少不得要讲究些排场体统,却是给旁人看的。哪里能跟他们那样自在惬意的相比。你说诗书,在他们,不过是各人能品得诗情了得画意的体悟心境罢了,谁还特特拿了出来与人看来谋个贤名求个前程不成?这才俗了。”凤姐便笑道:“好了好了,老祖宗就莫要拐着弯子骂人了,谋个前程就算个俗,我这日日夜夜算计着银两铜钿的,岂不是比村妇还不如些!”贾母忍了笑摸摸她道:“你这丫头有一宗儿好处,便是比寻常人多上那么几分自知之明。”说了凤姐一愣,众人回过味都笑歪了去。 待散了席,各人归去,黛玉换了一身屋里穿的衣裳,笑看着墨鸽儿道:“趁早把那几件衣裳收起来吧,哪天落在人眼里,倒要笑咱们充世家面子呢!”墨鸽儿沏了李纨给的灵茶来,嘴里笑着道:“姑娘也太小心了些儿。方才老太太还忘了说了,那临安伯府还每日都吃饭呢,咱们趁早连饭也别吃了才真清高呢。”黛玉听了抿嘴笑,墨鸽儿才近了前道:“那一色三身的衣裳本就不是为了日常穿戴使的,都是备着饮宴的时候穿。人多事杂的,谁晓得会出什么岔子。若是沾了什么酒渍茶渍的,不换了去却是失礼,若换了全不同的,谁晓得旁人能编出什么话儿来。这才有了这‘三醉芳华’的绣法,又不失礼又雅致。南边这样的人家并不少的,姑娘不必多心。”黛玉听了也罢了,想起来又问:“你可知道那临安伯府的?”墨鸽儿道:“姑娘知道我是明州出身的,临安伯府也听得人说起过几回,道是他家族谱可追至北宋,前头哪一朝时还封过钱王的。不过都是随口浑说罢了,也做不得准。”黛玉听了点点头,到底跟自己没什么关系,这半日下来也乏累了,便也丢开了,自往一旁榻上靠着歇息。 梨香院里,宝玉的奶妈妈正同薛姨妈几个说话,宝钗让人端了茶水上来让道:“妈妈尝尝这个茶看,比寻常的柔和些儿,方才用了酒肉的,正合喝这个。”李嬷嬷赶紧欠了身道:“姑娘要折煞我呢,哪里能得姑娘让。”薛姨妈笑着拦道:“我们住在这里,也该同你们平日一样,她一个小辈,有什么经不得的。”李嬷嬷谦让了两句才又坐下。湘云亦端了茶喝,笑道:“方才倒忘了问老祖宗,不晓得那临安伯府如今时候该用什么茶呢。”宝钗嗔着她两句,李嬷嬷正想摆弄下自己见识,便笑着接话道:“姑娘们不晓得,那南边世家讲究多着呢。我们是不懂那些有啊没的,只知道那些府里连个下人都眼睛长在头顶上。前几回南巡接驾的时候,那些个世家得赐了御宴,私下却取笑御膳‘看着似模似样,吃着糊里糊涂,一口富贵气,半载清养休’。嘲笑皇家富贵土气,您说说这胆子!偏那时候的先老圣人还不怪罪他们,回京时更是带了一船子南厨回来。嗐,你说说,这不明摆着让人骂着了嘛,不知道怎么想的。”薛姨妈听了大乐,又让同喜同贵上果碟子,李嬷嬷得了脸自然越发话多了,几回来去同这梨香院都打心里亲近起来。 李纨回去时,许嬷嬷已在屋里等了半日了,李纨问可用过饭了,回道方才从大厨房取了来吃过了,这才坐下说正事。许嬷嬷把计良的意思一说,李纨便点头道:“既如此便罢了,只怕耽误了他那头买卖,既他自己在南边起作坊,自然再好不过的。”许嬷嬷道:“奶奶该想的不想,不该琢磨的倒爱瞎琢磨。计良如今管着七巧坊,琉璃是什么价儿,哪里还在意那几双袜子的买卖。倒是咱们这里,好端端地不知怎么被钻了空子,听人说前些日子镇上已经有木匠在做那织袜机了。”李纨道:“是该好好查查,倒不只是这机子的事儿。咱们庄上的东西也不少,这悄没声的少了这个,缺了那个的,往后成了例了你们可还怎么管事。若是寻着那人了,也不必为难他,只赶了出去就是了。”许嬷嬷心里有几分数的,听了这话也只静静点头。又道:“原先两年也没正经收过租子,倒是奶奶赏的东西和采买的多,如今也该正经有个章程规矩,奶奶放心吧。”李纨点头,想了想道:“左右咱们那里有计良那里来的订单,也不在京里买卖。那偷了出去的机子总走不上计良这条道了,这京里也不少人口,我们不沾手不如做了人情也罢。”许嬷嬷问:“奶奶的意思?”李纨笑笑道:“我是个没能耐的,这样东西在我手里也不过为了那时候庄上没个像样的营生罢了。如今既有人看出好了,少不得让真有能耐的人也得看看这个好处。凤丫头最是个不怕钱多银子咬手的,我把这买卖捅给她也罢。”许嬷嬷想了想道:“奶奶,这话论理也不当我来说的。**奶固然好手段,只是那性子……又是那位的内侄女,咱们可卖不着这个好!”李纨笑道:“不过是几句话,又不费咱们什么事。且有她在前头,就显不出咱们来,往后真要翻出什么,也少了闲话抱怨。上回一个土芋番薯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儿还招了一通训呢,这天长日久真金白银的好处岂不更热人心?交了出去,白送一个人情之外,恐怕那位也没那么容易能得了风声了。”许嬷嬷听了细想,如今贾府越发要紧银钱,李纨是个没大志的人,这东西在手里一年真翻到手里的不过千把两银子,可如今落到了旁人手里,那就不是这个数了。庄上人多口杂的,今日能把机子给弄丢了,明日谁知道就传出什么话去了?若是趁这会儿市面上还没大动静的时候给了凤姐,以她之能想必大有所获。这东西在李纨手里难保往后说出来了又招怨恨,若是凤姐手里有了,那就不是旁人随意能打主意的了。想到此处,便也点头应了。 170.虾有虾路 且说凤姐这阵子虽比常日里更忙碌了几分,却真真是忙得满面春风。旁个不知,也只近身的平儿略知一二。一头架上了四海商行的熟行船队,另一边又有李纨白送了一注财源。凤姐从未如同现在这般不嫌弃李纨散漫无能过,不正因着她是这样个人方成全了自己的财源滚滚嚒。听李纨说可雇庄上庄户前来做工,按件付人工钱云云,她还待再说时,已被凤姐拦了。翻个白眼道:“行了行了,大嫂子,你就别教坏我了。你那样做法还挣什么钱?粗手笨脚的庄户人家手慢不说,手糙的还磨毛了料子!何必这般麻烦?如今那些小丫头一个才几个钱?买了来专门做这个,只按着咱们府里外廊小丫头的例给了就很是不错了。哪里用你说的那般麻烦?”李纨听了自是目瞪口呆,果然人同人比不得。凤姐回头略一算计,便让张材家的去办这事儿。这做活儿的小丫头好办,却是得寻个靠得住的人来看着才好。看一眼一边帮着理账的平儿,心里可惜自个儿不是孙猴子,不得抓下几根头发丝儿来吹上口气变出十个八个平儿来。平儿被她看得发毛,便问:“奶奶这么看着我做什么?”凤姐叹口气道:“怎么我不会七十二变,你也不会,这可怎么是好。”平儿听了噗嗤笑出声来,待得凤姐三两句说了原委,平儿想了想道:“奶奶何不去问问媚人?她原是宝玉屋里的大丫头, 是老太太调教出来的人,如今在外头也得不着什么好的营生。且她当日能放了出去,还是奶奶的恩典呢。那家子素日看着倒是知恩的,奶奶若实在没人,不如叫进来问问。”转日平儿寻了个由头,让媚人舅舅带话把媚人叫了进来,凤姐把意思一说,哪有不同意的,自然爽快领了这活计。凤姐也算放下一桩心事,这同银钱干系的事素来没人敢同**奶打马虎眼,前后不过十来日,凤姐陪嫁庄子上的袜子作坊就开起来了。李纨先还想起自己竟忘了问凤姐那袜子销路的打算了,转过月就见发下来的份例里有棉纱袜子,不由失笑,更是自叹不如。 贾兰自得了苍虎灵合了血龙袭就越发不耐烦在族学里呆着,三天两头往外跑,越跑心越野,一门心思只想离了那里好往山上连城书院去。李纨见他这般,只道:“左右我是不会拦着你的,只要老爷太太点了头。”贾兰便寻贾政说了两回,贾政与祝先生见了几次,见他确实看重喜爱贾兰,倒也觉得并无不可。偏王夫人总以贾兰年幼、体弱、性子不定诸多理由不肯应允此事。贾政想着贾兰到底年岁尚小,且又有贾珠之事在前,如此再遇贾兰说时便总道“待以后再说”。贾兰虽着急,却也一时无法。 这日他到了学里,竟见薛蟠也在,同贾菌对视一眼都往外头天上看,只怕今日这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片刻后宝玉与秦钟也到了,如今两人日益亲厚,坐卧都在一处,贾母亦怜爱秦钟,十日里总有三五日留他住在贾府。这日两人正是一同结伴来的,薛蟠正同几个亲近调笑,见了两人眼睛一亮,忙过去在秦钟身边坐了。也不待人开口,便拍了秦钟肩膀道:“鲸卿,前些日我请生日酒,让多少人同你说了,怎么你竟没去?亏我还特地在我席上给你留了位置,又点了几处热闹的戏文待同你看。”秦钟见薛蟠又来纠缠,心下恼怒,却顾忌着贾府脸面,便赔礼道:“小弟素来体弱,那几日恰又着了风寒,怕反冲撞了薛兄,此番给薛兄赔个不是了。”薛蟠哪里舍得他如此,忙伸手架了他道:“嗐,你看你看,你惯是同我生分,这酒什么时候不能喝?生辰过去了,还能过满月不是?只要鲸卿你得闲了,不如就这几日,我在府里摆上两席,请你过来热闹热闹。你若嫌府里拘束,外头馆子楼头,你只管说!”宝玉见秦钟为难,打着哈哈上前道:“薛大哥哥,鲸卿向来不爱热闹,你又不是不知。酒席小戏我看还是罢了,我们正商议要在府里读夜书,不如我同姨妈说一声,到时候薛大哥哥也来,咱们三个一处挑灯读书,想来也十分和乐的。”薛蟠一听要读书,就浑身上下不得劲,却又舍不得就这么松了口,便瞪宝玉道:“宝玉,你不说我还想不起来呢。怎么鲸卿到了我这里就怕热闹了,到了你那里就无妨?莫当我不知道,你生日时候,打前一天他就同你在一处了,连着在府里住了好几日。你还想哄我?”宝玉笑道:“哪个敢哄薛大哥哥?我生日向来不怎么过的,不过到处磕了头,吃碗面罢了。鲸卿恐我无聊,方同我做了几日伴。且也不是平白玩闹,那几日老太爷留了文题,我们正是一同参详呢。”薛蟠回不得话,只好鼻孔里出气道:“说得好听,谁晓得你们参详到什么地方去了。”周围几人见他们聚到一处时便时时留意此处动静,这会儿听薛大傻子冷不丁出来这么一句,都忍不住窃笑。秦钟家中虽不富有,却是娇养着长大的,最是性气高傲,听了这话涨红了脸,直收拾了包便要往家去。宝玉哄了两句眼见哄不住,又兼贾代儒恐也快到了,便索性吩咐小厮们一同收拾东西走了。薛蟠见事到如此,十分无趣,好在还有几个素来相好的,近来难得见他,各自打叠了软话上来劝解。这么一劝,待贾代儒来时,足有近半人都不见了踪影。问及贾瑞,这厮却一早得了薛蟠的好处只随意胡乱编个由头搪塞了,贾代儒也不深究,顾自上起课来。贾兰看在眼里,却是另一番思量。 且说秦钟离了学里便要家去,宝玉忙忙地拦了他道:“你这又是作甚么?他是怎么样人,你不晓得?也值当这么认起真来!且如今正是该上课的时候,你这么急赤白脸地家去了,岂不让家人忧心?再牵扯出什么来,他那样人各人都知晓的,倒显着咱们没理计较。”秦钟听了这话,旁的犹可,只那句让家人忧心,却让他想起家中老父来。这回能到贾府附学,秦业对他千叮万嘱,若这么回去了,恐逃不过一顿打。这么想了便缓了步子,面上带了忧愁,宝玉见他如此,忙接了道:“我有两个法子,且看你怎么选来。”秦钟便抬眼看他,宝玉笑道:“一则同我回了府去,只说我身上不舒坦,让你陪了我回去。二则索性我们连府里也不回了,不如越性出去逛逛,正好你也散散心思。”到底少年心性,秦钟听了意动,两人当下也不回府,只让李贵带着要往前头街上逛去。李贵苦劝不住,宝玉那魔王性子,谁的话肯听?倒是怕了贾政三分,只是这事儿若捅到贾政跟前去自己也得不着好。只好歇了心,苦了脸,好生安排来跟来的小厮们,才带了两人去外头街上喝茶听书去。在外头用了饭,又去街上捡新奇有趣的物件买了些,估摸着学里的时候,才坐了车往家去。却恰好这日贾政从衙门里回来得早,看见了几个小厮在后头捧了各样物什,眼见着不是府里的,便拿眼睛看住了宝玉。宝玉只唬得骨酥筋软,恰这会儿贾兰也回来了,见了贾政便上来行礼。贾政微微颔首,又转头瞪着宝玉喝问道:“孽障,你拿的什么东西来!这是让你上学上出来的?!”宝玉跪在了当地不敢抬头,贾政看贾兰似有所言,便问他:“兰儿你说!”贾兰看了宝玉一眼道:“前几日老太爷留了对子,众人都对了,老太爷道宝二叔的对句最有意韵。昨儿同姑姑们说起,姑姑们都道宝二叔得了先生夸赞,很该庆贺,都送了东西给二叔当贺礼呢。”这话却是不假,贾政眼睛再扫过那些东西,只道是宝玉给姐妹们寻的回礼,略平了气,转念又喝道:“才得丁点成绩就混忘了自己身份斤两,能有什么出息?!”又想着宝玉因着贾母溺爱,只好在内院厮混,更觉气闷,见宝玉犹自懵懂,骂道:“还不给我滚!留在这里脏了我的地!”宝玉打着颤起身,行了一礼才往外去了。贾政又问贾兰几句学里的情形,才让贾兰也回去。晚间李纨正同贾兰说炼体之事,却见宝玉遣了麝月拿了好几件竹根木雕的摆件来给贾兰,便笑问他:“你又替你宝二叔和了什么稀泥?”贾兰嘿嘿一笑,也不答话,只让樱草收了东西,李纨便让碧月寻了个荷包赏了。 林家老宅已修缮一新,除了几处花圃堆石因差着东西还要等上两日,旁的连屋里的摆设都收拾停当了。扬州盐政后衙墨延松正在看几张信纸,边上垂手立着两个人,一者满身书卷气却作着商人打扮,另一个一张圆脸十足孩子气却嵌了双极亮的眼睛,锐目似鹰。墨延松放下了信,嘴角含了几许笑意道:“这次借着要修缮林家京里宅子的由头,东西是送得顺顺当当,如今就差南边明面上的这些了,却要费些思量。”正说着,林如海打前头回来了,进来见了几人,这阵子也打惯交道的,各自厮见了坐下说话。墨延松将方才看过的信递了过去,笑道:“好了,如今如海兄也算是散尽万贯家财了,真正是十年盐道,两袖清风,说句圣人都不为过了。”林如海不由苦笑,看了信问他:“京里都安排好了?”墨延松点点头:“你且放心吧。汪家成家得了你这样大的助力,自然感恩戴德,这两家的家主都正当壮年,且行事为人都是顶尖的,若是没有恰好碰上你这档子事儿,不过多花个三五年,他们一样能成事的。不过如今多了你这一手,这商海财运转眼就要变天了。”忽又贼贼一笑,“也算拐了弯子替君分忧了。”林如海听了这话知道事情都妥当了,林府偌大家产,八成都被墨延松寻来的古怪人手借着修缮林家京中宅子的名义打着采买花木湖石的幌子送到了汝南成家同常州汪家手里,这两家一个在海销陶瓷里欲开疆拓土,另一个则默不作声地蚕食着闽皖苏浙的生丝买卖。眼前站着的二人,正是其中出力最大的两个,林如海随即拱手道:“有劳了。”那两人只一笑回礼道:“不敢当林老爷如此。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又说一回闲话,那两人才去了。林如海又问墨延松:“荣国府那里可有什么觉察?我看你如今收那里的书信比我还勤些。”墨延松笑道:“那一群不是忙着窝里斗就是高卧醉生的能觉察出什么来?!小侄女儿那儿你就放心吧,我同成家的和摇光堂的都说了,只管好生伺候着,林老爷有的是银子!”林如海正喝着的一口茶直喷了跟前,墨延松哈哈大笑。林如海自认倒霉,拿巾子拂了拂衣衫,问他:“你提了几回摇光堂,究竟是何所在?当日你是说是从明州墨家请来的人?”墨延松呲着牙想了想,好生苦恼道:“这事儿说起来太也复杂了些,我也懒得讲。这么说吧,摇光堂就是一群专门用心在滋养生息上的人,若于一府内可为总管,若于一人处可倚作心腹。”林如海纳闷:“摇光堂,名自北斗摇光破军?如何成了滋养生息的了。”墨延松暗哼一声,“若是那么容易就‘顾名思义’了,那还有什么趣儿。”林如海也不再纠缠这些,又问起京里细状,墨延松道:“原先成家容大祭酒不过是去盯一盯场子的,如今你我、不对,主要是你后事难安,还不晓得怎么个了局,我便做了主,只让她留在京里,也好照应侄女儿。如此一来,哪怕如海兄你一时意气为国捐躯死而后已了,也不用怕侄女儿会孤女遗世受尽欺凌。”林如海被他用的词儿噎得气都喘成一截一截的,却还要问:“那成家可靠得住?”墨延松翻个白眼道:“天下哪有准定靠得住的事情?左右如今成家跟汪家都拿了你几百万两的银子,到时候把印信往侄女儿手里一交,他们可敢靠不住?”林如海却摇头道:“正想同你商议此事,印信交予小女却是不妥。从前不知道,如今你从那里头传出的消息来看着贾家也是快烂到根子了。若是玉儿手里握着印信,一旦露了风声,怕是难以收场。”墨延松听了也点点头,林如海接着道:“我想着,之后不管什么事,我怕是要搭进去,你却定要全身而退。那印信,就你拿着吧。”墨延松打牙缝里吸了口气道:“我说,如海兄,林如海,姓林的!你还吃准我了是不是?这筹谋至今,我也算仁至义尽了,你还赖上我了怎么着,还想让我给你家当总管啊?!”林如海看他一眼道:“那你说怎么办?我祖上情况你不知道?到我这里两个近枝族人都没有,玉儿最近的就是唯一一个贾府,你不是比我还看不上他们?这之后那边有如何手段我们尚且不知,只是不下猛药岂不是白忙活这一场?万一的万一,真如你所说我就一时意气为国捐躯死而后已了,你就袖手一旁看着你侄女儿孤女遗世受尽欺凌?”说完了抬眼凉凉地看着墨延松,墨延松差点一口老血喷将出来,忙闭了眼暗中调息一回,默念两句《太上老君常清静经》,才嘬了牙花子道:“这事儿以后再议,左右一时半会儿你也死不了。” 171.清华苑 林家宅子修好了,林如海既不在京中,那暖屋热灶宴自然也作罢,只淮扬盐商巨贾有消息十分灵通的竟倚着这无中生有的“乔迁之喜”又往林府狠狠送了回礼,这都是闲话了。黛玉自然极想回去看看的,只贾母却是一百个不放心。还是借了辛嬷嬷的主意,黛玉寻了贾母道要在林府开宴,不敢劳烦老太太太太,只请姐妹几个过去散散。湘云和宝玉顶是爱热闹的,听了这提议自然动了心思,连着黛玉三个拧了劲儿同贾母歪缠,凤姐同李纨也在一旁帮着说话,这才撬开了贾母的口,总算应允了。黛玉本想提前一日住到家里,次日也好尽地主之谊。怎奈贾母虑着那林府将将修完,黛玉原也未曾在那里头住过一日,这猛地去了,恐晚上不得安眠反倒不美。无奈黛玉只好开宴当日一早先乘了车去,好歹比宾客早到些时候也算当主人的样子。就这样,贾母还生生让李纨跟着一同先去才算放心。凤姐笑着揶揄:“老祖宗不如亲自跟着林妹妹回去看看,也省的担心待会儿我们欺负了她去。”贾母点头道:“你说的有理,这么着你就给我留在家里吧,省的去了那里离了我的眼不晓得又要耍什么上不得台面的法子搅风搅雨去了。”凤姐忙娇笑着拉了贾母道:“唉哟,我的老祖宗,好不容易得了这个巧宗儿,林妹妹当家宴客,我也安心享享乐子,怎么老祖宗光记着林妹妹,就忘了疼我们了。”王夫人在一旁捻着佛珠,笑得祥和。 待众人整装,外头传道车驾皆已齐备,宝玉那里却出了岔子。这两日学里歇着,秦业身上不大好,秦钟便在家守了些日子。宝玉也遣了人过去问了两趟,并送些用得上的要紧药材。这日却是秦业大好了,秦钟也念着宝玉,在东府打了个幌子便往西府来寻宝玉。宝玉立时两难,正要同贾母讨情让秦钟也跟着去,却被王夫人拦在了头里,她道:“秦家相公这么些日子没来,又是家中老父卧病在床,如今一得了空先跑来看你,也是你们的情分。你不说同他好好叙叙,反倒一门心思把些不要紧的出门玩乐放在心上,他若知道了岂不伤心?”宝玉还待再说,一旁宝钗也劝道:“宝兄弟,这回林妹妹请我们过去散散,是自家姐妹亲近的意思。且如今林府也没有能掌事的男子,你带着秦相公去了,却是外男,让他们如何招待?若让个管家来待客,一来不合规矩,二来你也必不可心;那难不成要将琏二哥哥请了过去帮着招待你们这‘客人’?岂不好笑?再一个,这回虽不是正经新宅暖屋之喜,到底也有这个意思,我们去了少不得也得备点薄礼才不算失礼,秦相公来时哪里会准备了这个?你替他准备了虽是你们的情谊,却是让他白担个人情,以秦相公的心性恐怕也是不乐意的。”宝钗这几句却是说到点子上了,宝玉不由苦恼起来。一边是林妹妹家的宴席,另一边是秦钟的心思,却是难以两全。王夫人本忌着林府没有男子,宝玉在家里混在内帷也罢了,却不好在外头落人口实。早想着如何得个法子能拦了宝玉,这秦钟来时恰合心意,自然不会让宝玉轻易走了。几番话说下来,宝玉尚在犹豫不决,湘云已忙忙冲了进来急道:“二姐姐四妹妹她们都到前厅了,就等你们了,还在磨叽什么?”宝钗便说了秦钟来找宝玉的事,湘云皱眉道:“二哥哥真是的,你既有事如何不早说,白耽误我们工夫!”说了拉着宝钗就往外走。宝玉伸手欲拦却被扒拉开了,想了想,只好跺跺脚往外寻秦钟去了。 另一边李纨陪着黛玉坐着林家准备的车先出发,一上车李纨便觉出不同来,这车外头看着十分寻常,细看才知道用料考究,这进了里头坐着才觉出来这车竟不怎么颠簸,也没有摇晃得厉害,里头打横一榻,两人共坐亦十分宽敞,上头铺的古藤垫子蒙了一层水青细布,却比贾府惯用的缂丝弹墨锦缎之属舒适许多。两人在榻上坐定了,跟前三两下弹出一张小几来,那高矮也十分合用。李纨随身伺候的人都在后头的车上,黛玉倒是带了墨鸽儿上来,这车里却另有一个小丫头看着十分熟悉车里物什,冲李纨黛玉行了礼报上姓名,这会儿正极为利索地取了件小风炉填炭舀水直接煮起茶来。李纨看黛玉一眼,黛玉眨眨眼笑道:“辛嬷嬷说这也是原该在我身边伺候的,只是我在府里不便带那么些人,如今都在家里呆着呢。”李纨心道怪不得这会子这般勤谨热心,想来能在这未曾谋面的主子跟前尽尽心也是难得之事。说话间那水沸了,那丫头拿捏火候涤壶洗茶一气呵成,第二道才斟了茶杯奉到二人跟前。李纨见那茶色黄中带绿,扑鼻清香,浅饮一口点头笑道:“好手艺。”那丫头跪坐在垫子上,听了这话颔首一礼,端得沉静温雅。黛玉也喝了一口,冲着李纨嘻嘻笑。 林府离宁荣街不过三四个街区,也不算甚远,这茶饮到恰破孤闷正搜枯肠时那车已进了林府。李纨那眼睛看看那茶水,十分可惜的样子,倒把黛玉逗得一笑。车帘一掀,外头辛嬷嬷立着伸手把黛玉扶了下来,素云紧跟着上来接李纨。下了车立定,李纨见已是到了内院,不由赞一声林家的行事周密。说话间便见容掌事带着一群下人婆子足有十数人上前来见礼,一个看着极为利索的媳妇子在前引路,一众人等跟在黛玉李纨身后往府中花园里去。容掌事边走边道:“姑娘这回因说是请那府里几位姑娘,想着大花厅或戏楼那里倒不合用,一来人少地旷,二来也无趣。既是姑娘做东,就索性摆在姑娘的清华苑了,也未曾请大戏班子,只几样机巧小物或可博姑娘们一笑。”黛玉听了点点头道:“容掌事的安排,先前辛嬷嬷都同我说过些了,听着尽好的。姐妹们都常日作伴相熟,并不是当真宴客如何,不过是来家里看看,玩笑玩笑罢了。”容掌事低头应了,又把行止安排大致一说,指着后头跟着的一群人道:“姑娘在家也没怎么住过,且又是新修过,一会儿要想四下走走时只指她们带路就是。”看她指的是最近前一溜八个穿着粉色比甲的半大丫头,李纨见方才烹茶的那个也在里头,心知这是黛玉身边伺候的。墨鸽儿看着自己身上石青挑绣幽兰流水纹的长背心,得意地抿了抿嘴。 因早有安排,这车也是拣离得最近的门停了,几人说话间就沿着一道青石堆岸的浅溪到了一处月洞门前。溪水从东边院墙穿过,另一边石栏后几蓬青竹掩了院墙只能远远看到后头堆山上的青松。上头“清华苑”三个字极为清峻,黛玉认出是林如海的手笔,心中莞尔。她自是知道这园中原先的题字皆是林家先祖所书,这清华苑却是新修的,也是此番变动最大的一处所在。想着父亲的疼宠用心,眼前这一群妥帖仆从更是力证,虽未曾住过却也十分有归家之感了。 众人穿门而过,眼前豁然开朗,不远处小小一处湖面,近边点着田田莲叶,几朵带露清荷正含羞欲开。脚边清溪往前打了个弯便汇入那湖中。恰在打弯处架着一座小小汉白玉拱桥,如今立足处地势略低,可见拱桥对面另有亭台。容掌事笑着问黛玉道:“姑娘可还走得?若不走那桥,西边灵璧石后另有路可过的。却是差不多远近,只比那桥省力些。”黛玉见那拱桥十分小巧,便笑道:“这才几阶踏步,我就弱成那样了。”到底还是扶着辛嬷嬷的手自那桥上过了。桥对岸恰是一处缓坡,依坡建着屋舍,四合天井,中心围着一座二层小楼,前后朱漆雕花窗户都嵌着大块琉璃。李纨见了不由想起年前计良那里来的过了自己手送去章府的红木匣子来,看一眼黛玉心道“这小仙子还不知自家已上了贼船了!阿弥陀佛,这话却万万不能说出口的。”众人迈步,上了宽大的白石雕花台阶先是打横一处憩台,两遍各有一个三面美人靠的半亭,如今两边亭子里各摆着几张低桌,上头摆放着香茶果子,想来是供跟着来的丫头婆子们用的。游廊打憩台中穿过,拐过几个弯才到了正院穿堂。 在穿堂里往里看是黛玉住的绣楼,上下各三间,两侧各有一楼台,乃石砌至与二楼外廊相平,底下东西厢房,中间庭院极为开阔,错落种着海棠玉兰之属,又有一架藤萝攀至绣楼东阁楼台上,这儿正垂丝缀朵地开着成串玉白花儿,风过时盈香四野。容掌事笑着对黛玉道:“老爷先还着紧这院里大些的树都在后头,跟前都是新种的纤细单薄失了气度,却是漏算了这株古藤,算来当有百多年大小。这院子修时换了七八回图纸,总算交代了过去。”黛玉听了失笑,却未往里走,反指着穿堂另一边道:“那里怎么还有处亭榭?只是长得怪了些。”容掌事往前带路,略俯了身道:“正是呢,名儿就叫做‘半榭’,今日姑娘们的席面就摆在那里的,姑娘且看看合不合心意。”这穿堂两边都有游廊往前,因此时日头不大天也不算热,众人也未再走游廊,只穿庭而过。到那跟前,这半榭也有两三间房大小,大外头看似比寻常屋子要低上一些,进了里头却觉着分外阔朗,四下却只四根柱子,上头覆的也不是寻常瓦片。此时朝着湖的那半边屋顶却是被掀走了一般,迎着凉风好不有趣。黛玉看了半日,不禁失笑道:“怪道叫做半榭了,果然只有半个。”容掌事笑道:“姑娘不知,那屋顶是软树皮一层层压出来的,又装了机括,可随着日光方向摇动分合,既不挡风却又遮阳。”黛玉听了这话很有两分好奇,回头果然见这半榭两侧各有一桌大小的地方立着屏风,绕过细看,果然装着机括,几个极粗大的摇柄,如今那里都立着三五个看着十分壮实的婆子。往外看去,这从穿堂过来至水榭是一个极缓的坡地,略立了几棵槐柳,点着几丛花木,白石铺就的行路却意外宽绰,余下大片都是绿丝绒般的细草,恰如柔锦铺地,一直长至水边,其势不减,看着彷如脚下清水托着块碧茸茸毯子。这也是未在旁处见过的情形,不由笑道:“好有趣的地方,清夏初秋于此品茗读书定是好的。” 辛嬷嬷怕黛玉累着,早让人挪了椅子来,近水边围栏放了,黛玉坐定,容掌事又带了人上来一一行礼认主。完了那八个粉衣丫头就跟在墨鸽儿和雪雁身后雁翅立于黛玉左右等着听她吩咐了。容掌事又取过这日饮宴的果馔水单与黛玉看,辛嬷嬷在一旁偶或出言商议,李纨在一旁听了心下赞一句“世家风流”。 略过了一刻,报客人将至,李纨笑了起身道:“我代妹妹去迎一迎吧。”黛玉尚余些许小事还未问清,便谢了李纨,又让辛嬷嬷跟几个丫鬟管事跟着同去。迎春几人的车在进二门时换了婆子跟着,又到内院换了轻车,仍在李纨与黛玉下车的地方停了。见是李纨来迎,凤姐笑道:“可算看你也跟着忙活一回。”众人都下了车,李纨引着往里走。一路上分花拂柳,经亭过榭,因黛玉清华苑在林府西路,此时太阳尚未转过脸来,一路倒也清凉。林府始建于前朝,几经扩修,形制不同于如今京中新贵宅邸,亭台楼阁处处不见富丽,倒是古朴端庄,只那点花栽树间另有韵律,却是别种风流。 172.黛玉宴客 一众人等都到了清华苑,只李纨凤姐领着,上头没了看管束缚,又是个新鲜陌生地方,便是什么都不做只闲坐吹风喝茶都已是兴致盎然。迎春一路默默,这会儿靠着近水围栏坐了,初秋新风带着点儿水气拂面而过,倒恨不得就在这里别回去才好。黛玉招呼众人落座,又指点上茶水果子,李纨同凤姐笑道:“好妹妹,你也歇歇吧,就我们这几个人,可要怎么样呢?你若是累着了,回去老祖宗还不撕了我们的。”容掌事亦拉了辛嬷嬷在一旁悄声道:“你让姑娘只管安坐享乐,伺候调度有我们呢,这回又没来长辈,很不必如此。”辛嬷嬷亦笑道:“姑娘心细,怎么说也是在自己家呢,好歹要有个主子样儿。你放心,有府里**奶在,不会让姑娘累着的。” 众人在水边闲坐说话,容掌事忖度时间已在后头吩咐席面。却未见起官座,只扇形排开一色老翅木单案,后头同色藤芯圈椅,李纨凤姐宝钗湘云迎春探春惜春连同黛玉这个主家统共八个,一弧单案正对前方起了半尺来高一个小小台子。因黛玉再四说了不是什么正式饮宴,故也不用按席,黛玉坐了主位,余者各人按着年序长幼坐了,身边除了贴身伺候的另立了个粉衣丫鬟。黛玉何曾操持过这样场面?好在都是自家姐妹,少不得笑让几句,容掌事在后头一示意,一溜提着食盒的丫头进来,两人一对,都是鸭蛋青的衫子白纱裙。都到各人身后的大长桌上放好食盒,一个将里头碗碟捧出,另一个掀去其上覆的盖碗,低唱了菜名传与每桌后立着的粉衣侍人手里,再由此侍放于各人案上,将菜色名称略说与席上人,布菜者仍是各人的贴身使唤人。 先上来五个凉碟,橘汁果藕、渍笋尖儿、鲜核桃仁儿水红菱并椒梅、藤花两个咸酸,另有三样果浆,益母子、青瓜、白桃各一,用琉璃壶装着,看着像是先时用凉水湃过。再上冷荤,梅酱子排、樱桃鹅脯、椒叶鱼糕、花雕虾、香醋蜇丝、青盐羊糕,一色的圈纹官窑白碟。跟着冷荤上了果子酒,凤姐忙出声道:“先别忙那个,拿来我先尝尝。这日子口若是让你们哪个喝醉了,我也别回去了,就算回去了往后也别想再出来。”闻言都笑,黛玉让先给凤姐斟了一杯,凤姐见那酒色作淡绯甜香四溢,心里先认定了是个女儿家的酒,又尝了一口,果然满口花果香甜,后味略有些酒香。一旁侍女道:“回奶奶的话,这是拿时鲜果子同当季鲜花一同混了几种糯米一同酿的,专为备着女宾用的,名儿就叫做女儿娇。”凤姐略嫌弃撇撇嘴道:“果然同那哄孩子的木樨酿差不离,蜜水儿似的。成了,你们也都倒上吧,这东西能喝醉了去也不晓得你们有没有那般肚量。”众人一笑而应,李纨却对黛玉道:“我们也罢了,难得今日你凤姐姐赏脸,拨冗前来,若只拿这蜜水儿似的酒招待了恐有不恭,不如单给她换一种来。”几人听了都起哄,凤姐哪里惧过这个,因笑道:“换酒我却不怕的,只是滋味得好,若是味儿不好我可不喝。”黛玉笑着转头看容掌事,容掌事微微点头,片刻又取了一套青瓷酒具来,给凤姐斟了一杯道:“**奶,这个酒叫做青莲二头芬,喉头回味最好的,在女儿酒里算是烈性,您试试?”凤姐笑了取过浅抿一口,这滋味比方才那甜滋滋的可清冽许多,头味并不觉浓烈,只咽下片刻却从喉头弥散开莲花酒香,连着还有丝丝热辣之意。便示意一边平儿接过了那酒,笑道:“到底是林府的伶俐人儿,片刻功夫就寻着这样对我脾性的酒来,好了,我就用这个。”李纨笑着冲平儿道:“你看着点儿,今日山中无老虎,你奶奶若喝多了我们也交代不了的。” 一时各自都斟上了酒,举杯笑言。酒席热菜上桌,糟溜三白、草菇嫩鸡、燕丝鸭之属正当其时,每五道之后又上甜酸凉菜攒盘。容掌事那里一动作,跟前小台子上便过来几人,快手快脚布置起来,片刻立定了一块极薄的细丝幕布,原来是一出皮影戏。却是外头未曾听过的名儿,叫做《七仙女智取孙大圣》,说的是孙悟空在蟠桃园偷桃儿日久恰逢七仙女奉王母娘娘之命前去采仙桃的事儿。几个扮演色人手上功夫不说,便是说话也分外逗趣,姐妹几个何曾见过这样的,一个个都乐不可支。连着两出皮影戏后,撤了幕布,众人眼前一亮,又见远远湖那头荡来两艘小船,略待片刻,一缕笛音隔水而来。听闻间众人时而置身花丛时而嬉于碧水,转眼落叶成阵终于寒鸦薄雪,四季倏尔过,只在呼吸间。迎春不由自唇边扬起一笑来,赞道:“好曲,好境。”方才皮影戏时众人喧哗说笑,此笛声时又一个个听住了生息不闻,这会儿回过神来了个个击掌赞叹。那笛声一低,又有琴声想起,片刻琵琶也入,笛声再入,却是一片暖融融祥和之意,仿若其内有细言轻笑,只劝人进酒。各人案上撤下的都在后头长桌上摆定,此刻又上了新菜,更有一个灰陶小炭炉,上头铺着小小箅子,只见几个丫头人人手里一对乌木长筷,夹了一边长碟上的片片蕈菇放了上去。炭火不见一丝烟气,片刻各样难描难述的烤蕈菇鲜香味弥漫水榭。或点以青盐,或敷以酥油,更有略洒香叶末儿的,入口都是至味,尤以松蕈和鸡枞两样为最。这样滋味又那样丝竹,初秋风过,只觉衣袂飘飘混忘了今夕何夕了。 惜春正高兴,只觉着入画在一旁碍手碍脚,便皱了眉道:“好了好了,就这么大个案子,有什么我够不着的?别在这儿戳着了,快下去吧,你们那里也摆了席的,好生乐呵乐呵去,回去了可没这样地方了。”入画看了一边稳稳执了筷翻烤菌子的林家侍女,抿抿嘴道:“我走了谁伺候姑娘啊,待会儿等奶娘过来替我也好。”惜春立时急了:“你伺候伺候,你知道眼前这些是什么东西嘛?你又不懂,赶紧走,赶紧走,你没看大嫂子早就让素云碧月几个都一边去了。你死活赖着,倒像我多不近人情似的。说,你是不是就是想往姑娘我脸上抹黑啊。”入画见惜春这样,只好低了头行了一礼,悻悻地去了。惜春还不忘交代她一句:“多劝我奶娘喝两盅,就说我们这里都不要人伺候了,我们看戏呢,别来吵我们,知道了嘛?”入画忙回身点了点头,这才走了。莺儿方才也让宝钗放了,这会儿在她身后的是文杏。抬手又夹了一块菌子,宝钗略有些恍惚,手肘一坠不小心碰了下案子,不由得一皱眉头。文杏忙道:“姑娘?又碰到手上了?”宝钗摇了摇头,不欲多言,湘云在边上看见了便问:“宝姐姐怎么了?碰哪儿了?”文杏年纪比莺儿小上几岁,最是着紧自家姑娘的,忙对湘云道:“姑娘前日里晚上醒来倒茶碰伤了胳膊,刚好像又蹭着了。”湘云奇道:“晚上起来倒水碰伤了?你们这群奴才是干什么吃的,上夜都睡死了不成?”宝钗阻拦不及,只好道:“倒也不干她们的事。”文杏道:“姑娘晚上不要我们在跟前伺候,也没有点灯,这才碰着的。”湘云皱眉道:“宝姐姐,好端端的你学林姐姐做什么。晚上不点灯还没个伺候的人在身边,吓也吓死了,哪里还敢睡?”正说着,莺儿从外头进来,看了文杏一眼道:“你去吃吧,我来伺候着。”宝钗笑道:“连四妹妹身边都不留人了,我还不如她不成。你们都去松泛松泛吧,好歹也出来一趟。我们这里不用怎么伺候了。”莺儿略看了看宝钗脸色,低头恭声应了,带着文杏一同去了。湘云也混忘了方才的话,正好跟前台上又架起了新玩意,一时被引了开去倒没有再问什么。 这回却换了花样,只见上头厚厚一圈纸,都拿牛筋绳子绑着。几个小丫头各自站定,一个解开了头一个绑绳,那一片片纸翻将下来,上头都是简单的彩色图样,这多少张翻下去人眼看来却是那人在走动一般。小丫头们配着那动画说台词,也不知哪个写的,一应儿的促狭话,凤姐由来最好诙谐,此时更是笑得大声。连道有趣。一块板子上有上下各八卷纸,放完了把那板子翻过来,另一边也有十六卷。统共加在一起,是个吹牛的小笑话,配了那图样跟小丫头们似模似样的话儿,尤为好笑些。黛玉看了也忍俊不禁,宝钗感慨道:“我们不过看了笑了这么会子,不晓得人要画多少时候,实在不易。”黛玉道:“确是如此,我方才问过,统共有万多张画,她们整做了一个月才成了的。”湘云确是另一想头:“林姐姐,这个好生有趣,若是把方才那西游记的故事也做成这样,那该多好看。”李纨笑道:“云儿你可别乱攀扯,小心孙大圣找你来!西游记上头也分毫没说这大圣原来在七仙女手里栽过那么大跟头。”又上来演过几样小戏,此时已撤了酒席摆上饭来。配粥的有莼齑、肉酥等六样菜色同蟹角儿、梅子烧麦、素肠等六样饽饽点心,配饭的只八样菜同四个酱碟儿,各人凭喜好选粥或饭略用了些。又撤了席,另摆上茶水果子来。旁人犹可,凤姐这阵子连得好事却偏生素日行事还不能露出半分来,今日真是连骨头都松出缝儿来,同姐妹几个说笑间不免多饮了几盅,这会子觉着头有些发沉,好在林家一早在清华苑安排了客歇的地方,平儿丰儿几个赶紧扶了过去歇息。黛玉又问余者,湘云笑道:“好容易求了老祖宗答应来一趟,哪里能用在困觉上。我要四处逛逛去,林姐姐的屋子我还没看过呢。”众人都点头,喝过茶之后黛玉便引了同往绣楼去了。 且说且行,到二楼看了黛玉的绣房,从前头走廊出来往西走到西楼台上,石栏恰可依凭,远望清华苑小湖外一痕长桥连着更大一处水面,几处楼阁隐隐可见,苑后一重堆山为屏,橫松斜梅,恰成了清华苑背山面水的格局。冬日里北山挡寒风,夏月时南风乘水来,端得巧思。这楼台往西折过一廊还有小小一间屋子,推门进了,三面雕窗,里头书架桌椅,另有当窗一大案于上恰可泼墨。探春环视一圈,面露羡意道:“林姐姐,好一处书房。”黛玉亦笑道:“方才二姐姐也说喜欢,我也最喜这一处了。”湘云问道:“方才楼下时看这两边都有楼台,可是一样的?”黛玉点头道:“一样的,错开楼台都另有一屋,那间做暖阁使的。”湘云非要再过去看,那楼台与此地一般,只那头地势略低,那做暖阁使的屋子底下房子往外延伸至水面起了小小一处水榭却是西头没有的。自然又是一番赞叹。 容掌事原来预备下了舟舫软轿,备着她们游园用,哪想着只逛了黛玉的院子就都歇了脚,纷纷玩赏起一早备在前厅里的机巧玩意来。贾府几位的礼自然是凤姐一早让人安排了的,宝钗也有预备,黛玉见众人喜爱这些玩意索性让容掌事选了几样作回礼。李纨同凤姐两人领了这一堆宝贝疙瘩外出,不敢再领晚饭,只再用过一回点心后便打道回府了。黛玉同李纨又留后两步,临走前吩咐辛嬷嬷按着林府宴请旧例赏了一干仆众,独容掌事是不赏的,黛玉想起林如海的来信里提到容掌事“实如长辈”之言,只郑重谢了一回也未提其他,容掌事亦一笑坦然受之。 回到贾府,贾母自然拉住了一通好问,旁人也罢了,湘云一人恨不得将这来回编出一通书来说一遍,又有个惜春不时帮腔,实在比眼见了还要热闹。湘云说完又感概:“林姐姐家里那样的屋子,只怕在这里是住不惯了。”林黛玉笑道:“我这也是刚回去一回,住都没住上过一日,哪里就改了习惯了?再说了,屋子再大也不过是个屋子,这里可有外祖母呢。”贾母笑搂了她道:“今日你也当回主人请客摆宴了,如何,可累人不累?”黛玉笑道:“要说我真没怎么出力呢,不过比大家早到了一步半步的,什么都是家里的掌事管家们安排好了的。只是虽则如此,也很有几分疲累,如今是真打心里佩服凤姐姐,一日日不晓得多少事,寻常竟看不出艰难劳乏来,真个的举重若轻。”凤姐在一旁挥手道:“好了好了,今日我是老太太交代的事儿也办完了,林妹妹劝的酒也喝尽了,这会儿却不是举重若轻,倒有些头重脚轻。”贾母笑骂道:“让你好好带着你妹妹们逛逛去,好么,你倒先灌丧起黄汤来!还说办完了我交代的事儿,若不是看在你素日份上,这回就该一通好罚!”正说笑,凤姐离府这么会子已积下好几件要紧事,这就有管事媳妇寻来了。凤姐可怜样儿看着贾母道:“看看,幸好我方才抽空喝了两盅儿,要不到眼前来连喝口水的时光都难了!”虽这话当时是招了贾母一顿笑骂,过了两日,鸳鸯却拿了两根老参并一匣子燕窝悄不作声地送去了凤姐院子。 =================================== 寒潮真的来了!冻雨、鹅毛大雪、寒雪封城一个不少啊,感觉自己写的是天气预报似的,^_^ 如果停电就更不了了啊,不停电的话会继续的,各位冬安! 173.余韵 李纨回了屋里,素云尚还好些,碧月也是忙不迭地同几位嬷嬷描画这日在林府的见识,李纨见她两眼发亮双颊泛红,心下暗笑不已。再回头想想,也是,自己是在珠界里整日在神仙福地间打转,跟着自己的这些人虽得些好处却是真真整日里关在这府中半步难迈的。嬷嬷们身份在那里,还能在后街转悠转悠,这碧月素云却是实打实的笼中鸟,这么一想倒有两分怜惜她们了。便道:“咱们那园子也快好了,往后你们自个儿想主意,怎么着弄个法子出来也得去逛逛。”素云道:“奶奶今日刚得出一回门,就想着下回了,可见这口子是开不得。”李纨笑骂:“小没良心的,我这是为了谁!” 却未想到,这口子竟有旁人你帮着开好了。贾母原先没把林府太当回事,如今听了湘云几个学舌,又有特地派了跟着去的心腹婆子事无巨细地禀了来,心下倒生两分沉吟。当日怜惜各人劳乏,都早早打发安置了,过得两日却特特把黛玉留在屋里好生说了会子话。她道:“奴大欺主,就怕这主子不在反坐大了奴才。原想你还小呢,犯不着费那些心思,如今既赶到头里了,也没法子,少不得要学些当家理事的本事。往后我让你凤姐姐提点着你些,林府那边,你也得间或回去一趟。这个恐怕你凤姐姐不得空,倒是你大嫂子,我知道你们同她素来好的,她性子也稳重,往后就让她陪你回去。”黛玉自然一一应了,这回去了回转,心里正琢磨着下回什么时候能回去呢。哪想到贾母竟有这样打算,只是容掌事的事情却是林如海嘱咐了与旁人都不宜细说的,且她性子疏懒,本也不把这个当回事,自然不提。倒是李纨,出其不意接了这么个差事,闹得素云碧月几个都嚷嚷着往后跟着伺候去也要排班轮流,也只由她们去了。 却有一人心中不快,你道谁来,自然是宝玉了。他这日同秦钟去了,心里到底放心不下,原是打了几多回腹稿,想着待黛玉回来时要如何赔罪服软,便是每月对着贾代儒的文题也没有这般上心过。哪知黛玉几个回来了,竟浑似没有这桩事一般。这好似万丈高楼踏了个空,心里别提多不得劲了。湘云说起黛玉住的院子如何精巧适意,又笑话宝玉:“二哥哥这回可吃了大亏了,下回不晓得什么时候能去呢。”宝玉便接话道:“可惜这回我竟没去成,下回定要去瞧瞧的。”黛玉轻笑道:“又说胡话。难不成你前两日去云妹妹家时,竟也是往云妹妹屋子里逛去的?”宝玉一噎。他在家里虽无法无天惯了,到了外头人前却是头一个知礼的,哪个见了不夸两句?自然没有混去亲戚家内院的道理,更何况姑娘闺房。便是他乐意,也没有人家有这样待客的道理。如今见黛玉这般说了,心下一急,便道:“那如何能一样?”黛玉面色一正,哼声道:“如何不一样了?”贾母见这眼看要坏事,忙开口拦了宝玉道:“去亲戚家总要有去亲戚家的道理,你今日便是去了,也是同往旁的亲朋家去一般,自然另有席面招待。可见是从小儿一块儿长大的,亲近惯了拐不过弯来,还当你妹妹家同自己家一般呢!可不就是胡话!”宝玉也觉察了黛玉面色不好,便顺了贾母的话往下出溜道:“所以我说还是在家好!都道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可见就是这个理儿了。”众人都笑他“越发说歪了去”。 旁人不把他的胡话放在心上,宝钗却听入了耳。说起宝玉去“亲戚家”的事,往梨香院里去时,可不就是直往自己屋里坐的?倒是真如“在他自己家一般”了。她同黛玉本一般是亲戚身份借住贾府的,原先梨香院一应用度都归自家倒看着更有身份些,比得不过带了两个仆从的林黛玉更像是寄人篱下。只不晓得怎么就换了世道,如今林家京里的宅子修得只怕比贾府还强些,虽说身边还是不过三两个使唤人,几条街外正经家里光贴身伺候的大丫头却就有八个。且林家老爷人在扬州,自然另有一班伺候人,这京里林宅的说到底竟只为了林黛玉这一个主子忙活的。对比着薛家一门整户都缩在小小一处梨香院里,便见了高下。又见宝玉日日围着黛玉打转的样子,想着那回在梨香院已让他看了自己戴着的金锁,且是他亲口里说出了“果然是一对”这样的话来。那话犹在耳边,这人行事却分毫未改。真不知他是装作糊涂还是心里真当糊涂。想着越发气闷起来,随意坐了会儿,指了个事情也不理湘云的缠闹,顾自往家去了。 这心思一沉晚间便不得安眠,睁眼闭眼都是那日清华苑的水榭亭台。想着便是原先金陵老宅里的闺房也远远比不过的,更别说如今了。当下心内辗转,难以息心,叹这世上,才学品貌再如何出类拔萃究竟抵不过一个出身,却是打根底里开始的输。只这样的输赢又如何能让人认得甘愿甘心。这宝钗原也是钟敏毓秀的人物,只凡世上人,多好苦都是比出来的。看人家喝着蜜,自己嘴里的糖便也不甜了。心若总要依着这样比对方能自见,却是一辈子难得安生的祸根孽胎了。 果不其然,过得两月,薛家城东的宅子也开始翻修了,起初薛蟠还满心不乐意,平白添了差使少寻了多少乐子!后来却发觉这有一处自个儿的宅子且亲妈在没住在里头,这跟神仙府也差得不多了。却是宝钗初时还看两会外头相公们改来的图纸,也暗暗筹谋过若是宴请贾府诸人又该如何安排等等。怎奈薛家发迹在金陵,根子亦在那里,在京中算不得身份,城东虽也是好地段,到底不过是个四进的宅子罢了,如何能同林府几代的老宅相比?若到时候真宴客请人,让人心生了比较之心,才真是落了下乘着了笑话。几回看了便丢开不管了,索性由着薛蟠可意折腾去。贾府人等皆知薛家在京里很有几处宅子,翻修也是日常事务,倒并未传出什么闲话来。 只打那起,每月黛玉都会回林宅两趟,李纨自然是回回都陪着去的。林家的仆从们,虽主子不是日日都在,也个个不敢轻心,皆因容掌事连同一众管事们个个不好糊弄,敢上去捋虎须的都被打发干净了,余者各在其位各司其职不敢懈怠。本该在主子身边贴身伺候的几个大丫头,也都是有来历的,如今既不能跟着去了贾家,仍是该管衣裳的管衣裳,管器物的管器物。又有本就是学药理的、庖厨的、女红的自然更该日求精益。如此一来,黛玉虽人在贾府,四季衣裳首饰连着补益茶水林家都分毫不爽地按份例做了,或黛玉回来时带走,或另遣了人送去。这般行事,辛嬷嬷尤道“凑合”,常日里行动间总有委屈了黛玉之意,令人失笑。 攀比之心多生是非,可不光在年轻小姑娘身上如此。便说贾母,因听了几人说起黛玉府上的新鲜玩意,凤姐来讨中秋家宴主意的时候便道:“常年里吃酒听戏的,也没了趣味,这回多与你些时候,且弄些新鲜的来看。”把个凤姐愁得不成,只好回去同贾琏商议。贾琏倒是知晓不少新鲜玩法,奈何都不宜说与**奶知道,搜肠刮肚了半日也没两件能见得了人的,白遭了凤姐一通白眼。凤姐想着这事问王夫人是定然不行的,这菩萨似的太太,论起省俭倒是头头是道,说起乐子那就全无头绪了。家里姑娘们,她们见过的就没有凤姐没见过的,也议不出个什么来。林家倒是有些新鲜东西,只那只合十来个人的小席面用,贾家一大家子人,男男女女的,哪个能静下来看一出皮影戏?正发愁,外头报东府小蓉大奶奶来了。凤姐同贾蓉之妻秦氏自来要好,听闻她来了便放下心头事,先迎了进来。秦氏见凤姐站起,忙笑着行礼道:“怎敢劳烦婶婶。”落座上茶,闲话两句,秦氏便问道:“我们奶奶让我来问问婶子,这八月节府里可有什么打算?今年过年时说好了要一同赏月的,如今日子也近了,不知道婶子这里有什么吩咐,我们也好安排起来。”一句话问到凤姐心坎里,苦笑着道:“好人儿,你不晓得我这两日愁得头发都要白了。”说着便把贾母嫌常日里戏酒无趣的话说了,叹气道,“我想了这些日子,又问了人,左右不过这些东西罢了,实在没有稀奇的。”秦氏出身寒微,却最是个心细伶俐的,当下想了想便道:“婶子,依着侄媳妇的浅见,今年既要一同赏月,虽是团圆的意思,只怕也要分了男女席才成。若这般了,男席那边自有他们戏酒作乐,只让他们自己拿主意去。咱们这边,老太太既想看些新鲜的,不如就把什不闲儿、女先儿连着变戏法的、杂耍的都叫来,吃酒热闹时看个戏法杂耍也好,想安静赏月时听个小曲儿说个书也可,婶子看怎么样呢?”凤姐听了连连点头道:“你这主意好,也是,今年正该分了席的。我之前一直想着是一楼两边开桌的时候,那就难安排了,咱们爱看的爷们那头未必喜欢,他们瞧着好的,我们又嫌闹腾。这么一分极好,不如就在后头玉楼双台那里,离得也近,又各有戏台,又便宜又不失了团圆的意思。”秦氏笑道:“正是这个主意,还可预备些小戏,像上回端午射粽那样的,又有趣又热闹。”两人说开了头,索性把彩明叫来,一行商议一行记下来,只等回过王夫人和贾母就操持起来。 秦氏出的主意果然得了贾母的心,待到中秋那日,东府贾珍带着贾蓉、贾蔷,尤氏带着秦氏都到荣府一同过团圆节,贾母年高最爱这子孙满堂的热闹劲儿,自然无不欢喜的。贾珍先前又出力寻了两个极好的杂耍班子来,翻碗、架凳、逞力扛鼎、空中顶杆、舞绳、戏球,诸般技艺十分巧妙,直看得众人惊呼连连。又有一个专为夜戏的变戏法的,用戏法串出一个故事来,也没有言语,全凭动作眼神,却比唱戏更抓人些。众人看了一时屏息,一时叹气,一时讶异,一时失笑。贾母更是连连夸赞凤姐同秦氏两个会办事,直让鸳鸯执了壶去敬酒,两人哪个敢不喝?待到散席都已是十分酒意,尤其秦氏,本生得妩媚风流,如今酒气上头更增艳色,两颊绯红目若含露,说话间气息也渐趋不稳,凤姐扶着她时虽自己也是女儿身差点都觉着心猿意马起来。 男宾那头贾赦只过来敬了贾母,又坐着略饮了两盅便先去了。此间虽乐,奈何比不得花墙那头自在多彩,这边终究要忌着贾母,又有贾政这样爱好风雅之人在座,哪里端得出能合上大老爷口味的菜来?不若早去,风月事正要趁风月时。且他向来如此,众人也惯了的,亦无多话。贾政倒同几个清客相公吟风弄月,好不得趣,只苦了贾珍贾蓉,好在之后那些明日才子们逐月而往,一径往松风竹林处去了,这才得空消散一回,却到底不如在自家府里那般畅快。 夜深秋凉,众人散了席,尤氏带着秦氏几个出来,贾珍贾蓉正在车旁立着,凤姐送了出来,两下相别。贾蔷少年意气,此番尚未乘意,便撺掇贾蓉还往旁处寻乐子去。尤氏自来管不了府里上下爷们等人,只作不知顾自先上了车。贾蔷便往贾珍跟前蹭,贾珍哪里会不知他心思,这日却是乘了佳节酒兴,鼻子里哼了一声却是允了。贾蔷未料到这般便当,只同贾蓉两个笑嘻嘻送了众人上车,便各自跨马往南城去。及至回了府中,尤氏顾自坐起歇息,此夜贾珍并未回房,想是又去了哪处姬妾屋里,也不作他论。 174.宿愿得偿 次日一早,秦氏身边伺候的宝珠来寻尤氏,倒是自家奶奶昨日饮了酒又在天香楼上吹了些风,早上觉着有些头疼,特遣了她来给尤氏请安告罪。尤氏素来极疼这媳妇,听了这话不免嗔着道:“这孩子!昨日我就见她同凤丫头一猛子地灌酒,却是老太太发的话,没得可拦。回来了不说好好歇着去,又去那楼上做什么。高楼风大,何况晚边又是饮过酒的!可要不要紧?让人拿大爷帖子去请太医来看看吧。”宝珠忙道:“奶奶说并无大碍,不过是宿醉兼之吹了点风有些头疼罢了,刚用了驱风散,只怕捂一捂就好了。”尤氏听了点点头道:“也好,你同她说,就说我说的,旁的事一概搁下,先顾着身子要紧。下晌若还不见好,就请大夫来看看。若是好了,也记得遣个人来同我说一声。吃饭都不必过来了,想什么吃的就让厨上做去。”宝珠忙答应了,行礼退下。早饭时候,秦氏的饭就单领了例摆在自己屋里,不止尤氏让添了一道川芎白芷炖鱼头来,贾珍也命人做了八珍乌鸡汤和杜仲煲鸡肾、海参炖蹄筋、鳖裙鸽子蛋几样菜送来,倒十足摆了一桌子。虽各人身份自有份例,只宁府如今乃贾珍天下,只要珍大爷乐意,自然无所谓祖宗家法。众人端桌布菜,并无觉分毫不妥。秦氏只略用了半碗饭便撂了筷子,却到底遣人给尤氏报了平安,亦不肯再躺着歇息,强打起精神应付府中事务。 原想着不过一时不适,哪想到此后几回越发厉害了,眼见着就病恹恹的,看了几个大夫却到底没个像样的说法。偏是愁事赶堆儿,这日刚有些起色,恰巧秦钟来看姐姐来。见了秦氏没两句言语就堕下泪来。秦氏虽是秦业抱养的,却与秦钟姐弟情深,她又素来比旁人聪敏几分,这聪敏人难免多思多想,心细心重。见了秦钟这般做派,哪有不管的道理?细细问了,却原来是秦钟在学里受了委屈。先时秦氏听了也只当是小孩子家吵嘴,还温言安慰他几句。秦钟见姐姐避重就轻,也顾不得面子,只把那些人说他同宝玉如何的混话闲话都一股脑儿倒将出来。秦氏听旁的犹可,一听这样的话,直气得面色发白浑身打颤。还是边上伺候的人一看情形不对,赶着报给尤氏,尤氏急急赶来了好生开解了半日,才劝了回去。秦钟见自己又惹了一祸,也顾不得寻自家姐姐做主了,直往西府寻宝玉去。 宝玉这当口也是三魂不见其二,七魄惟余其一,正要去寻探春的路上却被外头小厮进来告诉道是老爷请二爷过去呢。不用打听便想着是学里的事发了。虽此番真不是自己有错,奈何宝玉素来听得老爷二字便要腿肚子转筋,何况还有贾兰受伤在前。心知只怕这回是难以善了了,只木愣愣跟着走。袭人看了亦急的不行,赶紧偷偷遣了两个脚快的小丫头给贾母同王夫人报信。宝玉一进书房,迎面便飞来一本书册,连着一声怒喝“孽障!”不由地腿一软就跪在了当地,倒将将避过了飞来的“暗器”。贾政只道他故意如此,越发上气,伸手取了跟前茶盏就要砸过去,幸好一边几位清客相公拦下了,直劝道:“老世翁何必如此,也当听听哥儿的辩解,事情究竟如何还未可知。”贾政弃了那茶盏,又指着宝玉喝问道:“我问你,你在学里与人寻衅滋事大闹学堂,可有此事?”宝玉嚅嗫着不敢开口,跪着的身子也开始瑟瑟发抖。贾政哪里还有不知道的,伸手取了挂在墙上的竹鞭拐杖,劈头盖脑抽将上去。宝玉哪里受得了这个,慌忙便要躲开,贾政喝道:“给我按住了他!有敢松手徇私的,一并严惩!”一众小厮们不敢违拗,七手八脚把宝玉按在了当地,清客相公们欲上前阻拦时宝玉已着实吃了十几下了。 正闹腾,外头一阵高声嚷嚷:“住手,都给我住手!”却是贾母扶着王夫人急匆匆赶来救驾。先上前扯起了宝玉,见他满面泪痕汗湿,衣发凌乱,幸好未动板子并未见血,贾母略放下心来,又霍然起身看着贾政道:“你要教训儿子,我也不拦着你!只是你是这样教法?活活打死了他去就教好了?!你老子当年可是这么教你的?!”贾政见贾母发怒,忙扔了手里竹鞭,上前扶她上座。贾母一甩胳膊甩开了他搀扶,自往上头座位上坐了。又沉声道:“如今学里也去了,日日不落地上学,连学里夫子都夸赞的,怎么到你这儿总是一通好打?今日你要不给我说个清白,这学我看竟也不用上了,读书也读不明白人事,上了何用!”贾政忙跪下道:“老太太莫要生气,为这孽障气坏了身子才是儿子不孝。”又让人给贾母上茶,才接着道,“老太太有所不知,这孽障日日作出上学的样子,实是欺人耳目的。今日我才知晓,他不光平日里常旷了课业出去游玩,还在学里称王称霸,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饶是伤了人还要人给他磕头赔罪!这般混账,若是再不教好他,往后大了只怕这满门都要遭了他连累!”贾母冷笑道:“称王称霸?大打出手?这可是你亲儿子!宝玉什么样子,你这当爹的不清楚,我这当祖母的却清楚的很!何曾有过仗势欺人的时候?何曾有过同人动了拳脚那等粗俗行止?!”贾政道:“正是他常日里作出那等样子来哄人,才真正其心可诛了。”贾母怒道:“我看同你传这话的人才是真的其心可诛!” 凤姐见贾母镇住了场子,忙让一旁的丫鬟媳妇们先将宝玉搀了出去,学里的事她却是今日刚听了宁府传出来的话,知道确有其事,生怕一会儿事情揭开了便是老太太在也护不得宝玉,不如先挪了进去,只托了打伤病着了,待过个十天半月,天大的事儿也了了,也省的贾母一番忧心。王夫人也是一般心思,见宝玉已被搀扶走了,方哭告道:“老爷便是要教训他,也要把事情落了真实才好,若说他荒疏学业,或许能有,若说他仗势欺人对人拳脚相加这样的事,是准定没有的。学里那么些人,莫不是都瞎了眼不成。”贾政这会儿也略回过神来,到底放不下面子,便道:“再如何,打架生事定没有冤了他去,方才我问时,他都已认了。”贾母沉声吩咐道:“去,把兰哥儿带来,我今日倒要好好问问这定没有冤了他的事。” 贾兰在院子里早知外头动静,就等着人来寻他呢。赶紧跟着到了前头,恭恭敬敬行了礼,贾政尚未开口,贾母便道:“兰儿,前日里你们学里可有闹事的?”贾兰点头道:“是起了些争执。”贾母见他一抬头额角有块淤青,沉声道:“你头上怎么回事?”贾兰道:“回老祖宗的话,是被不知道谁飞来的砚台给蹭了下,并无大碍。”额角多硬的地方,生生给砸起了淤青,且还是砚台,这要一不小心伤到了眼睛可如何是好。贾母心里这才急了,稳了稳心神道:“兰儿莫怕,你只把那日的事情从头到尾细细说了,莫要隐瞒,不要怕,老祖宗定为你做主的。”贾兰听了这话,当下也不迟疑,就把那日打从一开始贾代儒布置了什么作业,众人如何答题,秦钟几个更衣回来后金荣如何说话,宝玉如何生气,外头小厮们得了信如何闹开,连着自己如何受伤等等一并说了,最后冲贾母贾政磕头道:“老太太、老爷,宝二叔他们到底吵的是什么事我却不大清楚,只我实在不爱在这学里待了,祝先生让我年后同他去连城书院呢,还请老太太老爷应允。”贾兰方才将那群人的话纹丝不漏地学了,贾政年少时亦不少这样风流勾当,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且几人吵起来时话里话外薛大爷如何如何,却还牵扯着一众人为了薛蟠争宠的事来。贾母听了哼声道:“从前也没听说这般不长进的,如今越发坏了!你们这些当老爷的,日日只管了旁人黑白,却不得空看看自家子弟。我看你尽该同珍哥儿商议商议,这学里很该整理整理了!”说了亦不再问此事,只扶了鸳鸯的手让人往后头看宝玉伤势去了。贾政回过神来,当即应允了贾兰去连城书院的事,打发他去了,回头却冲王夫人冷哼了一声,也拂袖而去。王夫人一时羞愤,直滴了泪下来,却也无可奈何。 李纨见贾兰被叫走了心里也有两分不安,这会子见他回来,赶紧拉了近前,嗔着道:“也不说一声儿就那么同人去了,若是吃了亏可怎么是好?”贾兰笑道:“哪里就有人能让儿子吃亏了,娘休要担心。”闫嬷嬷在一旁红了眼睛道:“莫要再说大话,瞧瞧自个儿额头上那青的!也算老天有眼,若是一不小心蹭到眼睛里去,可怎么是好?照我说来,那学不上也罢了,一窝子什么东西,哪里还是个学堂的样子?竟是个骚狐狸窝!”常嬷嬷忍不住笑了出来,闫嬷嬷横她一眼,常嬷嬷忍了笑道:“你这素来最是规矩第一的冷面冷心的人,如今竟说出这样话来,还不许人笑了?”贾兰如今亦深知闫嬷嬷的,上前笑着道:“嬷嬷莫要担心了,我这乃是苦肉计。若没有这点子青的,话音儿也不响不是。这下可好了,方才老爷当面亲口允了我去连城书院,嬷嬷待会儿记得遣人给我先生送个信去。”闫嬷嬷这才有了两分喜色道:“老爷允了这事了?不是说正在教训宝二爷的,怎么说起这个来?”贾兰笑道:“老太太寻了我去问这事端因由,我自然不能瞒着了,从头到尾细细说了,连他们相互嚷骂的话都给学了。再之后我便同老太太老爷求了要去书院的事。”闫嬷嬷道:“太太不也在?太太也允了?”常嬷嬷嗤笑道:“不允能如何?这里头头一个她儿子同人不清不楚还招了妒忌,惹出这场风波来;二一个她嫡亲外甥在学里勾三搭四弄得争风吃醋搅风搅雨,难不成你还让她说非要留下了孙子来好培养培养同他叔叔们一般的喜好不成?!”闫嬷嬷又瞪她:“当着哥儿面,休要浑说!”常嬷嬷笑道:“天天在污泥堆里混着,还能不让哥儿晓得晓得哪个是脏的哪个是臭的?有什么要紧!且如今想要瞒了,是不是也迟了些儿。”贾兰同李纨几个都笑起来。只素云在一旁撇嘴,自是不屑那些龌龊事。 李纨道:“好了,这事儿总算过去了,你也算得偿心愿,咱们倒是该好好计较计较你往书院里去的事情。”一句话点着了另一丛火,果然几人都丢下了学里的污糟事儿,忙着商议起贾兰往连城书院去的诸般事体来。贾兰看了不禁笑道:“啊呀,先生都说了要等年后才带我去呢,这还好几个月,有什么急的!”闫嬷嬷道:“哥儿想岔了!在学里,这离家不过几步路,缺什么少什么的转眼就能送了去的。真到了那书院里读书,你总不能再日日回来了,恐怕就要住在那里。这里头住处如何样子?被褥枕帐该备多少大小的?能带几个人伺候?能不能带丫头?吃的如何?若是不成又该如何?连城书院名声在外,想来里头生员很该不差,只哥儿年纪太小,到了那里可如何同人相处。咱们学里不过老太爷随意教了,听哥儿常日里学的也不见个什么章法,不晓得那书院又教些什么,跟哥儿素日学的可差不多?……”贾兰听得头昏,忙扯了闫嬷嬷袖子道:“嬷嬷、嬷嬷,不用如此忧心。有我先生呢,如今先生虽不在书院里教书,却也住在里头的。我若去了,自然只跟着先生吃住的。带两个小厮尽够了。至于学什么,到了那里再说,里头可学之物甚多,同外头的专一举业的大为不同。娘说了随我自己喜欢,爱念什么就念什么。”闫嬷嬷先听了初时几句还略放心了些,后头却越听越不像了,便开口道:“什么叫随自己喜欢,爱念什么念什么?哥儿要知道,所谓读书明理,大学之道在明明德,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哪里是可以随意的事情?圣人之言……”贾兰一见自己这是捅了马蜂窝了,赶紧向李纨使眼色求救,李纨只作未见,却是常嬷嬷拦了道:“说起来这山上可比家里冷多了,年后天还要好冷上一阵呢!想来祝先生屋子里也不会点个三层炭的火盆……”闫嬷嬷立时住了嘴,赶紧起身道:“是了是了,还得多备些厚实的衣裳,被褥也要新做。我先去库里看看东西可够不够。”李纨赶紧点头,闫嬷嬷便带樱草青葙风风火火地去了。 175.沉疴难起 再说宝玉被搀扶回了内院,看着似并不严重,往椅子上一放却惹得他叫嚷起来,骂道:“蠢货奴才!想疼杀我么!”袭人赶紧上来扶了他往榻上趴了,又嘱咐多取两个火盆来。黛玉带着紫鹃急匆匆来了,眼看宝玉趴在那里疼地面色发白,立时就流下泪来,颤声道:“你……”却是说不出整话来了。宝玉见黛玉过来,赶紧眨了眨眼收拾心绪,强挤出个笑道:“莫哭莫哭,哪里就真疼了,不过喊响些给人听罢了。”那头袭人已褪了他外衫,露出两条光腿来,便忍不出“呀!”地一声也滴下泪来。黛玉情急顾不得其他,抬眼看去,只见宝玉从腿肚到大腿上交错着指头粗细的红肿笞痕,哪里是方才他嘴里说的“不是真疼”?越发哭狠了。外头丫头报:“宝姑娘来了!”宝玉忙自去扯身旁被子,却不免牵痛又呲牙咧嘴。袭人赶紧扯了被子将宝玉盖好,黛玉犹自抽噎,宝钗进来便见的这么一副情景,忙劝慰道:“刚听得的消息,如今可怎么样呢?林妹妹快莫哭了,你这一哭,宝兄弟心里更难安,倒耽误他将养。”宝玉亦顾不得自己疼痛只妹妹长妹妹短地说话安抚黛玉,黛玉倒不好意思起来,想止了哭却奈何方才哭狠了,虽止了泪水却抽噎难停。说话间墨鸽儿同辛嬷嬷来了,辛嬷嬷将手里一个匣儿递给袭人道:“方才听说老爷是拿竹鞭打的,那东西韧性,抽起人来最是吃肉。如今看着或许还好,片刻便肿的老高了,且不易消退的。这是青竹膏,最对这个,擦在鞭痕上止疼消肿的。我们姑娘方急着过来看宝二爷,倒把东西落下了。”袭人见了救命药一般,忙接了又给黛玉道谢。墨鸽儿上前扶了黛玉道:“姑娘,宝二爷这会子要快些敷药才好,我们在这里倒不便了。不如我扶姑娘回去先擦把脸?”黛玉听了点点头,回头对宝玉道:“你赶紧擦药,我待会儿再来看你。”宝玉自然应承。宝钗见如此自己也不好多待,便同黛玉一同出来,只贾母同王夫人都还在外院,黛玉也急着回去梳洗,这会子去探春几个那里也不合适,只好转回梨香院去。稍后贾母王夫人回来,待看了宝玉这般情景,不免哭骂几句贾政心狠。好在黛玉那里拿来的药膏却极是效验,只擦了两回便好上许多,歇了几日便又生龙活虎一般了。 不说宝玉那里如何兵荒马乱,这头贾兰既得了贾政的应允,又不耐烦学里那群人,正好托了额角那点淤青,便名正言顺地“休养”起来。他本年幼,如今不去学里人也只当是小孩子无长性罢了。又有略知内情的,便猜或者是大奶奶怕儿子再去学里又招了谁的池鱼之殃,都是人之常情。实则李纨同贾兰正趁了晚间人静时折腾贾兰的龙衣境。贾兰道:“娘,嬷嬷虽太过忧心了些,也说得不错,我还得多备些东西才好。”李纨笑道:“我当你还想瞒着我呢。你倒没让嬷嬷晓得,你们书院还有外出历练一说,若让她晓得了,怕是不肯让你去书院的。”贾兰笑道:“我那算什么历练,不过是跟着先生师叔们去爬爬山罢了,还是在这附近的。师伯师叔们的那些亲传弟子才叫历练呢,上回我同先生去书院时,正好有几位师兄从南边回来,一个个晒得同黑炭一般,一笑光见牙了。说了好多奇闻异事,实在让人羡慕。”李纨见他小孩心性,不过一笑,又道:“那你倒是说说想要多带些什么东西呢?”贾兰想了想道:“不过是些衣物鞋袜=,还有吃食。旁的……我也想不出什么来了。”李纨笑道:“衣裳?闫嬷嬷恨不能给你备上一个绣庄,还要什么!”贾兰道:“不是,不是。娘你想啊,我跟着先生他们出去,夏日里出去说不定会用上冬天的厚衣裳,这个怎么好同嬷嬷说?说了自然什么都瞒不住了。”李纨点头道:“哦,你这个意思,这倒是小事。也罢,我心里有数了,你说的东西我定会给你好好预备着,只是这样东西要避了嬷嬷们的耳目,就得慢慢来。过些日子我再给你,可好?”贾兰素性信赖他娘,听了这话自然无不应的,又说些连城书院的琐事与她听,娘儿俩十分和乐。 却是世上之事终究有人欢喜有人愁,扬州府衙,墨延松正看着一个道装男子给林如海把脉,面沉如水,良久,那男子才收回了手,开口道:“确是中毒,只是这毒我也解不了。”墨延松几乎要蹿起来,嚷嚷道:“你也说这话,你也说这话!”那男子淡淡看他一眼道:“你同我在这里歪缠,还不如早些派人去寻寻师叔看,若他老人家出手,怕还能有两分转机。”墨延松怒道:“这还用你说?!若是能找得到,还要你干吗!”男子也不再理他,转头对歪在榻上的林如海道:“这位兄台,我虽不能解了此毒,却还是有几句话要相告。方才从你脉息来看,这毒定不是只下一回便成的,该是一回回一点点慢慢加量,初时症状只若风寒,渐渐病情加重,到最后或者会咳血高热,继而亡故。若非通医毒者,寻常看了只当风寒来治,或者还想着滋补强身,都不会有分毫用处。此番既知了是毒,只好好查一查日常饮食香薰之类,绝了后患,或者还能延些日子,以待医缘。”林如海面不改色,温声道:“谢过兄台,林某自当在意。”这男子听了点点头,便顾自收拾了东西要走。墨延松拦了正欲起身的林如海,道:“人是我请进来的,自然我送出去,你还是想想怎么被下毒的是真。”说了便拽了那人胳膊往外去了。那道装男子也不同他置气,待快要到大门时,墨延松却忽地停了脚步,想了想又要把人往后拽,那男子方开口道:“你是怕有人等着暗算我?放心,也只你当我是个大夫,旁人只当我是个一心想要学医的疯子罢了。就算有人来,也不过是想要打听病情,不会对我如何的。”墨延松道:“你说得容易,若是你有个好歹,那老头子还不撕了我!”男子认真看他几眼道:“向来都是我担心你短命,什么时候换你担心我安危了?放心放心,去年师兄几个徒儿从南边带了几样好东西回来,我已炼出了几样新玩意,如今身上带着,若有人真想对我出手,才是他出门没看黄历呢。”墨延松听了忙撒了手,还在自己胸前衣衫上蹭了蹭,看着那人道:“你怎么不早说!嗯,那便走吧,顺便帮我看看有没有师叔的消息。”那男子点点头,又拍拍墨延松肩膀道:“人各有命,随遇而安吧,看开些。”说了紧紧道袍,飘然去了。墨延松略站了会儿,想想这人说的话,长叹一声方才回转。 京里分毫不闻消息,容掌事还在忙活林府过年的事情。一应亲戚打点自然不用她们来管,只想着虽除夕不能在家守岁,到底年头回家住上两天,也是个主家有人的意思。黛玉听了辛嬷嬷偶尔言语,自然无不同意的。若是能够,最好除夕祭祖也能回家里去,数年来寄身贾府,每到佳节虽也热闹,却最切身感受“他人热闹”罢了,对比愈显孤清。几回心酸泪落,尚要顾及旁人忌讳每每偷偷遮掩过去。如今既有了自己家,哪怕老父不在,也究竟与客居不同,能待上两日也是好的。 这日正又说起此事,外头却有林府派了人来,道是林如海病重,要接黛玉回扬州去。众人一惊,若是到了要接女儿回身边的时候,想来林如海这病症候非轻。不管各自如何思量,贾母紧着命人收拾东西,又让贾琏陪着送黛玉回去。姐妹几个都过来安慰陪伴,李纨却另有思量。她心里不免又想起从自己手上过过的那东西,官场是非她虽不懂,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这样的道理却是再明白没有。林如海这病在她看来便有两分蹊跷。说话时提及了,常嬷嬷亦有两分怜惜道:“要说林姑娘打从到这里来了,虽有老太太眼珠子一样宠着,到底寄居亲戚家里,难以十分开怀。如今刚说林老爷回过神来了,又是送人手又是修宅子的,我看着林姑娘这多半年真是开朗了不少。大家小姐的气度一者天生,二者还得靠这么养出来。真是天不从人愿,这会子竟又说林老爷身子不好了。这若是有个三长两短的,这林姑娘往后的日子可就……真是不好说了。”说了连连叹息。她们闲坐说话不过心有所思,却让李纨听了进去。辗转想了一夜,下了心,却难得着个时机,如今黛玉那里日日不断了人的,想寻个独处的时候都难。正此时,贾母却遣了人来叫李纨陪着黛玉再往林家宅子里去一趟,大概另有交代。李纨心道天助我也,两人到了林府,容掌事自然也得了消息,捡着能说的同黛玉说了,黛玉听闻老父一病已久,自然更是焦心。李纨却拉了她往僻静处坐了,打怀里摸出寸半见方的一个玉盒子来,递给她道:“我也没有旁的东西。你是知道我同和生道的,这里头是两颗药丸。黑的那颗叫解毒丸,红的那颗叫做小还丹。我也不晓得姑老爷是什么情形,你只拿了去,或者有用。”黛玉见李纨如此郑重,便晓得是要紧东西,也不交于旁人,只自己收了就要给李纨磕头。李纨赶紧拦住她,叹息道:“傻了不是?赶紧起来。这回去了南边,不管如何情形,只记住人是头一个要紧的,旁的名利权财都是过眼云烟,只要活着,总有盼头的。”黛玉何等心思,听了这话便觉着倒不像是同自己说的,思及寻常听人说起李纨同信王府还有来往,心有所感,只郑重一礼道:“嫂子放心,玉儿都记下了。”李纨看着眼前小小人儿,心里一冲动几乎要扔个储物戒指出来。到底还是忍住了,想了又想,咬牙对黛玉道:“你这回回去,老太太自然万事安排了妥当,你身边的嬷嬷丫头们也都是好的。我在外头还有些不经见的人手,待会儿我让她们送一个来这里,你记得让容掌事好生安排了,到时候跟你同去,我也放心些。”黛玉若推拒两声,或者李纨便就势作罢了,奈何黛玉自来府里便同李纨亲厚,又多有信赖,她又不是惯会虚礼的人,当下只谢过李纨便自去同容掌事说了。李纨呆坐了会儿,心道:“到底还是冲动了!她既是神仙投胎来了,便是有个好歹大不了也还变了神仙回去,我可忧心个什么大劲儿?!”一时十分看不上自己的修养道行。 只说出口了总没有再反悔的道理,说不得要打起精神好好绸缪一番。这才发现,惯了珠界内光阴无踪的随心所欲,如今真要在外头做点什么时只觉得万事匆忙,好似被什么追着似的。黛玉不日便要南下,这人就得先安排下来,最好今日最迟明日送到林府才好。珠界里还好说,就算把傀儡一个个扒拉过去,左右也不费外头时日。只是这要跟了去做侍奉的傀儡最好能是个锁灵傀,那不止与真人无异,简直是比真人还强些。可珠界容生不纳命,这锁灵傀锁的灵只妖灵魔灵阴灵几样,却是入不得珠界的。是以仅有这么点子时间,还要能引个合用的灵来,谈何容易?世人总易动怜惜心,却是把自己放在了高处,若自己实并未有那样境界能耐,这怜惜心生地却很有几分累赘了。 当夜,待贾兰练完了功调息入睡,李纨便将阿土唤将出来,携了一个侍奉傀儡使出缩地术往南边番国蛮夷之地去了。度地势,估风水,往深山老林中至灵至阴处结了一个引灵阵,那侍奉傀儡恰是阵眼。此间修炼之物极多,引灵阵自生灵气,霎时便引来了不少看客。见那阵中端然坐着一青衣少女,容色平常,迥非寻常仙灵妖异之态。有灵狐现身,拢了拢蓬松大尾,叹息道:“好一个现成的肉身,只是长相太也寻常了些,不知是哪位大仙在此?请问是否还有旁的好看些的?”周围几声嗤笑,一腰肢轻摆的白衣秀士笑道:“没眼力的东西,凭你也敢肖想这样的涉尘宝衣,填上十个八个的也未必唤得动她呢!”那灵狐冷笑道:“哟,我当是哪个博学多才的,要显摆腰力就别幻作男人样子,这一白面书生往那儿一站还一个劲儿扭啊扭的,楚风馆里头都没你这样货色!”李纨神识附在阿土身上,见来的都是些刚能聚气化形的小妖,也只斗嘴逞能的本事。这回拿出去的侍奉傀儡虽同五行傀儡还没得比,好歹也是筑基后期的修为,这样小妖的妖灵却是不顶用的。正琢磨时候,就听方才正斗嘴斗得热闹的一众活物都倏地静了下来,远远一阵浓雾漫将过来,里头清凌凌一个声音:“啊呀,可是我的运道到了,大仙大仙,请赐宝衣,小奴愿受驱使。”雾气中隐约可见一身影,却难辨男女,刚还同白蛇对骂的灵狐一缩身子,嘟囔一句:“这老妖也来了,忒煞吓人!唉,真是富者愈富,贫者愈贫,偏这样有道行的翻能得着这样好处。”有心转身走了免得看了心烦,却到底有几分不舍,原地打了两个转,偷眼瞧看。李纨大喜,一动神识,阿土喊一声“咄!”打出一个锁灵决,那雾气中人影越聚越小,直成一抹光点,落到阵中少女印堂上。咔嚓一声轻响,引灵阵自解消亡,原先弥漫着的雾气也随之消散。众小妖还待再看时,哪里还有踪影。只各自哀叹生不逢时,这样现成的入世历练的机会只便宜了旁人。 176.妫柳 转日,几个青衣妇人送了一个看着十分整齐的半大丫头到林府,容掌事早得了黛玉吩咐,待黛玉登上南归的船,这丫头就被领到了跟前。因着李纨,黛玉看那丫头好似天然有几分亲近之意,先问她名字,那丫头道:“奴婢名叫妫柳,妫水的妫,杨柳枝的柳。”黛玉见她名字用了上古姓氏,只当是个有来历的,自然也不去改她,因笑道:“大嫂子说要给我送个人来,我还当会是个积年嬷嬷,没想到却是个小丫头,想来你是很有几分本事的。”妫柳温声道:“我们奶奶吩咐了,让奴婢好生伺候姑娘,姑娘有事只管吩咐奴婢,奴婢身上有几分功夫。”几人听了都讶异,打量她纤细身材嫩白一双小手,墨鸽儿噗嗤笑道:“大奶奶是担心咱们路上会遇着水匪不成?便是真遇上了,这么个小丫头可管什么用呢。”妫柳看她一眼道:“你还说我是小丫头,你自己却是个比我还小些的丫头呢。”众人见她言语爽利,性子单纯,又自称会几分拳脚功夫,便让她跟着墨鸽儿几个一同伺候黛玉。 锁灵傀乃大千阁灵界秘法,所制傀儡能吸纳妖魔鬼灵而自生其心,妖灵一旦入了傀,便失了智,只存元神,待归灵时却自有了在傀儡内的一生记忆经历,恰如历世为人一般,自然是难求的修行好处。只是此间之人不识,只当是邪道的“人肉宝衣”,好听了个名字,不过是离魂之尸身罢了,寻个小妖附体,与尸主定好交易,常用来做些有损阴德之事,非正道所行。那附身之妖魔鬼怪,全存了本性智计,只多披了一张人皮,得以在光天化日之下行走人间罢了,仍是妖魔无异。若尸主是个邪性大的,驱策着做了太过伤天害理之事,说不得最后落个天打雷劈的下场。饶是如此,对那些修炼有成的妖灵来说,能入得人世一遭实在是毕生所愿,若有这样的机会,是如何也不肯放过的。至于说要受人驱策为害人间之类,人间本也不少禽兽不如之人,倒也不算什么。 这鬼柳原为南漳腹地的一株古树,此树也有几分邪性,三百余岁后落枝出针,能随意卷舒,兔儿獐子小狸猫,哪个不小心近了它身说不得就被卷了去吃了,只那腹地素来人迹罕至,是以未曾尝过人肉滋味。而今已近两千六百余岁,也曾化了人形往人间去过几次,南疆巫人本事了得,有一回差点被抓了去做妖蛊,虽终屠尽了那一支巫族,本灵也受了重创。这回见如此道行的一具宝衣,道行远胜自己本身,自然不管不顾了。哪想到却全不是一回事情,如今被锁在傀中,忘却了自己本来面目,只一点元神灵性点在锁灵傀中,做了个行事性格早有定数的侍奉傀儡。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一路无话,待舟至扬州,黛玉见着林如海已是形销骨立面色苍灰,原还存着的一丝侥幸也不见了踪影,便不顾劝阻,定要在旁侍疾。林如海亦双目含泪,只轻轻拍拍黛玉道:“比从前竟长了好些。”一时满屋哽咽低泣之声。林如海想着墨延松先前所言,想着趁着自己神智尚清,要将家中事情细细交代了黛玉。便也允了黛玉侍疾,实在却是要尽力教她知道些世间善恶。怎奈毒气已渐侵脏腑,说不了几句便喘息不止,面色越发委顿。黛玉想起身上带着的药来,也顾不得周围有什么人,便掏了出来道:“爹爹,我这里有大嫂子给的药丸,爹爹先吃了吧,或者有用也未可知。”辛嬷嬷心里一急,就见妫柳已转身出去了,片刻后回来对辛嬷嬷道:“嬷嬷放心,闲杂人等都清出去了。”辛嬷嬷连连点头。那边厢林如海刚喘匀了一口气,便见黛玉递到跟前来一个玉盒,林如海何等眼力,一看这盒子便有些诧异。见屋里只剩了贴身伺候黛玉的两三个人并伺候自己的两个老人,便吩咐其中一个道:“齐砚,去请墨先生过来,记得不要惊动了旁人。”其中一个忙领命去了。林如海又对黛玉道:“墨先生是爹爹的至交好友,你如今身边的人事,好多都是借了他的力。待会儿记得要见礼。”黛玉点点头,又问:“爹爹,这墨先生是懂医术的?”林如海道:“算不得神医,却也比寻常大夫强上许多。”黛玉想着林如海大约是想要让人看看和生道的药丸,便也不再多话。墨延松不一刻便来了,见一纤细小姑娘立在林如海榻前,心知该是那苦命的侄女儿了,先不顾林如海,只远远对黛玉道:“乖侄女莫要太过伤心,事已至此,节哀顺变要紧。”林如海被这一句安慰之言差点没噎得直接死过去,深吸口气对黛玉道:“去,见过你墨叔叔。”黛玉也正不知该如何接话,听了林如海吩咐,便上前行了晚辈礼道:“玉儿见过墨叔叔。”墨延松摸摸下巴尴尬道:“侄女儿莫怪,叔叔这会儿身上没带玩意,这见面礼咱们先欠下了,下回再补不迟。”黛玉忙道“不敢”。林如海让跟前的另一个伺候老人叫做秦岩的把那玉盒递给墨延松,嘴里道:“玉儿说,这是和生道出的丸药,你看看,合不合我用。”黛玉忙开口道:“里头两粒药丸,黑的那粒叫做解毒丸,能解诸毒,红的那粒叫做小还丹,可补益虚损。”“小还丹?”墨延松讶异道,“还真有这东西?”开了那玉盒,果然里面指头大小两粒药丸,黑者如漆,红者丹赤,药香不显。想了想拈起那粒黑丸道:“略有点辛辣味,取一碗温水来。”林如海问他:“这个合用?”墨延松理所当然道:“吃吃看总不妨的,左右如今也就这样了,不差这一天两天的。”林如海已习惯他如此了,若换个人只怕要被呕得吐血。黛玉心里头一个信李纨,倒怕她爹不肯用呢,这会儿只顾指使着墨鸽儿几个倒水来。林如海想着墨延松虽不着调些,那话根底上却是没错,暗叹一声将那解毒丸和水呑下。 旁人还倒罢了,独那妫柳眼看着林如海一口将那药丸都给吃了,露出一副牙疼的神情来,心中腹诽:“什么厉害东西了!又不是中了腐骨断肠草、穿心杀、追命碎魂散,至于吃那么大一颗么!这一粒下去,别说毒了,肠子怕都得洗的发亮了,往后万一得个什么病,要用个以毒攻毒的可怎么办?啥毒下去也不顶事了,啧啧,不过这么说来的话,需要以毒攻毒的情形大概也不多了……”墨鸽儿在一旁瞟她一眼,心想着“这丫头大概自己怕吃药,看老爷吃药都难过成这样,真是个呆的。” 这后半夜,林如海只觉得口渴得厉害,又嫌白水不是滋味,也顾不得什么饮食宜忌,连着灌了不知道多少盅茶,从头到脚一层层出汗。自家知道自家事,便对黛玉道:“玉儿你先去歇着,这药丸眼见着是有效,你放心,明日起来爹爹定将另外一粒也服了,说不得病就好了。”站门边的妫柳心肝一颤,“这九珍解毒丸根本不伤身好不好,哪里需要再吃补药?那小还丹对敌时等于多带了条命你懂不懂,这么当白饭吃了合适吗?怪道一路上总听那琏二爷说什么林家富贵底子厚,先还不明白,这会儿算是见识了。三两根草能治好的东西也要吃解毒丸,还吃九珍解毒丸;连个引气入体都不会的人,族里都给小还丹吃,咱们那里也好些年没出过这么豪气的修真世家了。”人不知人,黛玉自然不知道妫柳所思,只见林如海虽汗出狼狈,面色却比方才好上许多,这才略放了心,带着辛嬷嬷等人回自己住处去了。 黛玉一走,林如海便让人把自己扶去后头净房清洗,又几番五谷轮回之事,其声响气味都略惊人,也是那药效的佐证。待到天边发白,才算得了消停,躺下就沉沉睡去,倒是墨延松在外头屋子里凑合了一夜反着了风寒。黛玉一早醒来便要过去看老父病情,辛嬷嬷劝她道:“姑娘不如先遣个人过去问问,看老爷起没起呢。昨日那样光景,恐怕得好好歇上一歇。姑娘趁这会儿用些东西才是正经。”黛玉想了也有道理,怕小丫头说不清楚,墨鸽儿自己去了。辛嬷嬷照样整治了一桌早点,只黛玉这时候哪有心绪胃口,直拿了汤匙搅舀跟前一碗燕窝粥,却是半分也咽不下去。不一会儿墨鸽儿便回来回话,她道:“老爷到今早上天将明时才躺下的,如今正睡得沉。墨先生已遣人去寻医生了,只是恐怕要晚上才能到。”黛玉便问:“如何要那么久,左近没有信得过的大夫么?”墨鸽儿想了想,到底还是说道:“老爷病了这许多日子,也只那个大夫还看得出些门道,旁的概不中用,故而还是寻那大夫来看了才好作准。”却是瞒下了林入海中毒的内情。妫柳看她一眼,心道:“这学做丫鬟还真不容易,想来还是不要随意说话最最保险。”却没忍住,问了句:“那老爷可服了另一粒药了?”墨鸽儿摇头道:“这个倒是不知。”黛玉只当这妫柳是李纨送来的人,或者对那药丸也知道两分,便忙问她:“怎么?可是那药吃迟了会有什么不妥?”妫柳一愣,忙摇头道:“没、没有,奴婢只想着,既说是服了一粒就有些效果了,想来那……”黛玉不待她说完便点头道:“正是这话,服了一粒果然见效了,可见嫂子给的东西再对没有的,自然该赶紧将另一粒也吃了才是。墨鸽儿,你再去一趟同齐叔说,就说我说的,待父亲醒转时赶紧将另一粒也趁早服下了才好。有道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总是早些开始调理才妥当。”难得黛玉如此雷厉风行,妫柳自然不好说自己方才没来得及说出来的那半句话是“想来那一粒不吃也不差什么。” 晚间果然墨延松请了个道装男子来,黛玉这回不便在前头呆着了,便在里头耳房前支了扇屏风,自己带了辛嬷嬷几人在屏风后坐着。那道人见了林如海,一双眼一时瞪得同铜铃似大小道:“你吃仙丹了?”妫柳多想开声应一句“正是”。墨延松哈哈大笑道:“如何如何?整日里老头子就吹嘘你如何有医道天赋,我看嘛,哼哼,哼哼哼哼。”那道人也不欲与他多言,上前拖了林如海的手开始把脉,放下右手又执起左手,放下左手再换右手,如此来回倒了几遍,到底看了林如海道:“你可……还是本人?”林如海一口老血差点喷将出来,心道这老仙师不知究竟何等人物,怎么座下弟子个个如此噎人。墨延松更得意道:“傻了吧?嘿,原还当你只是本事不济,如今看来见识也不济。”说了将先时装药丸那盒子拿了出来递给那道人道:“你看看,就吃了两粒药丸,昨儿晚上还只剩了半条命呢,这会子给他两把菜刀都能砍老虎去了。原来师叔道,万病只要下药对症,皆可覆杯而愈,却是诚不我欺。”那道人急忙把那盒儿打开了,却是个空的,便抬眼瞪着墨延松,墨延松咂咂嘴道:“看我怎的!那药就两粒,一粒黑的解毒丸,一粒红的小还丹。他都吃了,自然没了。给你盒子还剩点药香,你闻闻或者有两分进益。”他本促狭来的,哪想到那道人二话不说贴了鼻子就闻上去了,倒把他后头的嗤笑风凉话给堵了。那道人闭了眼睛良久,方放下那盒子道:“贫道技不如人,这里头香气有几道究竟是什么东西我都不清楚。林兄的医缘令人艳羡。”妫柳心中流泪:“你自然不会晓得那是什么东西,那里头息息草、燃魂之属根本就没在你们这地界儿长,谁能知道没有的东西呢?”道人想了想,到底没忍住问道:“林兄可方便告知这丸药出自何人之手?”林如海尚未开口,墨延松在一旁道:“你就莫要奢望了,这东西该是和生道的不传之秘,又或者是哪个借了和生道的手送来给如海兄救命使的。一见已难,再见恐怕无望。”那道人呆坐半晌,方叹了口气道:“差点塌了我的道心,还是修行不够啊!”又对林如海道,“林兄如今不仅体内余毒俱清,且生机蓬勃,比寻常习武有成的身子骨还好些。此后只要不是遭了兵刃横祸,长命百岁怕也不难。”说了起身道:“如今也无我用武之地了。果然各有天命,原还当林兄此番是在劫难逃的,哪想到却是我道行浅薄,错料了天机。也罢,这番回去,定当好生闭关修炼,再不能听那老儿的话什么行走人世,真是蹉跎光阴。”说了匆匆一礼便飘然而去,此后真的闭关三十余年,出来后医术臻至化境,乃江湖中又一传奇,却都是后话了。 177.双扣(一) 林如海打人之将死变到生龙活虎只用了两日辰光,自然是好事,只是也有不少麻烦。 书房里,墨延松扇着他的大蒲扇:“如海兄,这话其实也不用我说,如今实乃死局,这么撑下去,说不定下回就是刀兵之灾了,那时候真是修罗大仙也没有法子了。”林如海点头道:“为今之计,只有置诸死地而后生了。”虽有仙丹妙药,这大局不破,命途死结便不曾得改,仍是不得不死之命。林如海立于窗前,江南风微寒轻潮,尚无分毫温润之感,垂了眸缓缓道:“千古艰难惟一死。总要换些东西才好。” 墨延松也想到了旁处,问他:“生死一夜之间,如海兄可有何感受?”林如海苦笑道:“依旧是个死局,如今说生还早了些,不过是他们一种法子没能把我弄死罢了,谁晓得后头还会有什么。”墨延松点头道:“那头也真是没人了,黔驴技穷才会使出这样下作的手段来,哪个拦路就把哪个除掉,这倒是适合去占山为王。如今,当务之急是要把你病愈的事瞒下了才好。”又看看他面色,道:“有药可服了使身子虚弱,还有就要靠装束易容了,我都不精的,倒可以寻着人,如海兄选哪个?”正要说话,外头黛玉带着墨鸽儿同妫柳来了,见过二人,黛玉才道:“方才辛嬷嬷已经让人同京里来的人说去了,道是爹爹如今病重,恐一时难以抽身相见,已另安排了家里的客院安置随行来人。方才说起此事时,妫柳道她曾学过易容之术,可保不会被人识破,我想着爹爹或者需要,就过来问问。”墨延松笑道:“侄女儿好灵透心思。”又问,“如今确知如海兄病愈的人是哪几个?”墨鸽儿在一旁回道:“那日姑娘拿了药出来,辛嬷嬷同妫柳就将周围人都遣散了,只姑娘身边伺候的辛嬷嬷、妫柳同奴婢是知晓的,连姑娘身边的小丫头们也只知道姑娘寻了药来给老爷服用,之后之事一概不知。老爷这边只有近身伺候的齐叔和秦叔两人知道,另外就是墨先生同那日来过的大夫先生了。”墨延松点点头道:“原先内宅并没有人往前头来,倒是我们疏忽了,幸好辛嬷嬷机警。”黛玉自然听懂了意思,原是试探来的,哪知还真是如此,便问林如海:“爹爹?为何要瞒下爹爹已然康复的消息?”林如海笑笑道:“此是朝堂之事,说来琐碎,往后得空了再与你细说。对了,你说有善易容的丫头,可就是这位?”黛玉牵了妫柳的手上前道:“这是我这回临回来前大嫂子给我送来的人,别看她小,她还会些功夫呢。大嫂子的人向来有本事的多,她说会易容之术,想来定是不差的。”林如海点点头,又想起这易容之术总是要见外人时才用,这时不时得需要布置上一回,总是麻烦一个小丫头却不甚方便。妫柳看出意思,恭敬上前答道:“禀老爷,奴婢学的易容之术更类幻术,一经施展后可保月余乃至年余,老爷若是方便,不如试上一试。”林如海听了也觉讶异:“哦?还有此事?你要如何行来?”妫柳少不得假借了些莫须有的瓶瓶罐罐,让林如海喝下了一勺混了几种药粉的“化形散”,实则不过一个法诀一句符咒的事儿。片刻后林如海便是一副形容枯槁病入膏肓的模样。墨延松亦惊叹:“几如神迹!”黛玉不免多担心两分,问道:“爹爹,可有什么不适?”林如海照了照铜镜,呵呵笑道:“若不是镜子在那里,我都不能信,行动与方才并无不同,没有分毫虚弱之感。”只他这话说得旁人听来只觉着气喘吁吁,十分疲惫,那轻松一笑也透着几分命不久矣的苦意。眼看黛玉就红了眼眶,妫柳苦笑道:“姑娘,这药粉只改人形,实则是哄你我眼目来的,若是真有修为的大德圣人见了便不会受此蒙蔽,只哄哄凡人罢了。”黛玉点头道:“我自是信你的,只是看着爹爹这般,心里难受。”妫柳又看黛玉,却道:“我与姑娘也稍稍做些改动,父母病或亡在人面相上皆该有所显现的,姑娘如今这样让通达相术的人看了怕要起疑。”说了也不待旁人反应,便往黛玉脸上点抹两下,放下手来,便见黛玉双眉轻蹙,日月角上略带暗色,明明还是方才的人,却多几分薄命相。林如海笑道:“这丫头倒是好手段。只是要委屈玉儿陪为父演这一出不甚吉利的大戏。”黛玉轻笑道:“旁人家有了不好,便备个什么冲一冲,若是这样一出戏就能冲出吉利来,多演几处都无妨。”说了父女二人相视而笑。墨延松在一旁只看到一个眼看不久于世的半大老头同一个一脸凄苦的孱弱闺女强作欢颜的辛酸景象,实在是听者伤心闻者落泪,倒是不自觉的跟着入了戏了。林如海同莫延松还有大计要定,黛玉陪着老父略坐了会儿便回后院去了。 再说贾琏,自从得了林如海病重的消息,贾母同王夫人不说,连着贾赦贾政贾珍都寻他说过不止一回话。这林如海一旦有个好歹,林家就成了绝户,数代侯府的家底都落在黛玉一介孤女身上。这林家又没个近枝族人,贾家就是林黛玉最亲的亲戚了,料理了后事自然还要回贾府的。林家不说远的,光是五代为候就是多少家底?更别说历代主母不是郡主娘娘就是世家嫡女,光那几回抬进去的嫁妆就是个多大的数目,尤其他家数代单传还单得连个女儿都没有,真正的只进不出。还有林如海几任盐课要职,三年清知府还十万雪花银呢,何况盐铁这样的肥缺?偌大一笔财富,哪个心里没数,只是碍着面子不好声张,只他这个马前卒冲锋陷阵,却是楷把油都够吃三年的。日日被这样的横财梦照着,连夜里都觉不出黑来,这姑父的病况到底如何,表妹年幼如何心伤等等,却是顾不得了。却也怪不得他,寻了他商议的长辈们,十个里九个九都旁敲侧击地说着林家偌大家产该如何安置的事情,自然是上行下效的。 只是如今这事儿却同他初时想的不太一样了,刚来时到了盐政衙门里住了两日,之后才被请到林家在扬州的宅子里住着。林如海却是在盐政衙门里养着病,自然不得相见。又过了些时日,林如海也被一顶大暖轿抬进了林府,却依然未曾招其见面,连着黛玉也未曾露过脸了。寻人打听去,总是病体愈沉的消息。想着林如海既病重了,林黛玉一个女儿家又不好出面理事,这林府日常说不得得寻个人当家,自己岂不是最佳人选?哪想到这林家却与贾家不同,人口简单,正主子不过父女两个,几个姬妾一概没有说话份儿的,一个个也是安生度日。日常事体都有旧例,管家一人都惯熟了的,哪里还用得着旁人?再之后京里的容掌事专门赶回来陪伴黛玉了,想起林家京中宅子修缮的情形,越发丧气了。后来想着,索性撂开手了,反正到了这黛玉和林家也还是只能交到自己手上,有什么好急处!心思一开,才发觉“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的地界实在是凡人菩萨地,城中快活林,且打着荣国府的名号竟有不少买账的,渐渐也乐不思蜀了。 江南暗涌也冲击着京城人心,“南边这会儿如何了?”一榻上对坐二人,东座上一个转动着手上的翠玉扳指问得漫不经心,另一个道:“‘百日归’名不虚传,那林如海前些日子已经从府衙搬到家里休养去了,怕是觉察出了什么,如今连吃食饮水都概不经人手的,都是跟前几个心腹老人操持。倒是比我想的聪明些儿。”东座的笑道:“嗤,书生意气一脑袋浆糊,还聪明?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个时候还想跟我们使绊子,不是找死来了。”捏了撮鼻烟吸了,才想起什么似地笑:“再说,凭他怎么想,能想到是官服上的毛病?旁的衣裳也罢了,谁晓得他爱穿哪一身,这官服却是跑不了的。甄家那几个,才叫真聪明人。”另一个亦笑得开心:“过几日,那几艘船从德庆口一出来,就算完事儿了。他不是能赚钱么,看看爷们几个,不用拿算盘,只从他身上捅个窟窿,就哗哗往里流银子。赶明儿让他知道了,保管气个半死!唉,我想想那样儿都觉着身上轻了几分。”东座上的也道:“贱根子出来的能有多大能耐?我看现在老头子也后悔得很了,哪个靠做买卖坐江山的?农为本,商为贱,这点道理都不懂,整日里往钱眼子里钻,可真是好看的紧。果然是卑贱之人操贱业。”另一个笑劝道:“哎,你这话可不对啊,若不是咱们哥们手段好,也不能把他逼到这份儿上不是?”说了两人都抚掌大笑。 几条胡同之隔的一处小小宅院里,吏部侍郎戴一鸣在书房已枯坐了良久。待天色渐晚,才喊了管家备轿,却是直往宫里去了。递了牌子,紧一紧袖子,想着胸口收着的东西仿似烙铁烫着一般。他同林如海乃同年,林如海是那年的玉面探花郎,他虽不及,也是两榜进士出身。又与林如海年纪相仿,若非林如海过于惊才绝艳,他这样的少年英才也很该得一声褒赞的。都已是少年往事,之后林如海从翰林院到兰台寺,再到巡盐御史,说是平步青云也不为过。而自己则在京中一步步走到了吏部左侍郎的位置,旁人不知,若非自己向来谨小慎微,万事不出头,如今这样两下乃至三下角力的情形下也轮不到自己来坐这个位置。然而,却不能一直如此行事,虚子在几方势均力敌之时拿来占位子是最可安抚诸边的,只一旦势力有变,这虚子若不能变对了方向成了哪一方的实子就是成了所有人的弃子。朝堂上虽不见硝烟,实则步步行来,何啻于临渊作舞?却没想到从来私下无甚往来的林如海小林探花会在这个时候给自己来这么一封信,也该是变换身份的时候了。正思绪飘忽间,进来一小太监,扬声道:“戴一鸣觐见!”忙敛了心神,整肃仪态,迈步向外走去。 信王正欲往妾侍白兰屋里去,外头来报道是圣上急召,长叹一声回正房换了衣裳,也不及坐车,只让牵了马来。 南书房东暖阁里连常日里奉茶的小太监都被赶了出去,一大叠纸簿扔到了信王跟前,听得上头带了冰碴一样的声音:“你看看!”信王赶紧拿在手里翻看了起来,才站起了身作势擦了擦汗道:“皇兄,吓坏了臣弟了,还当是臣弟犯了什么事儿让人给捅到皇兄这里来了呐!”皇帝失笑道:“你还当是小时候呢!”转眼又怒上心头,“这群畜生不如的东西!你看看,都做了什么!官卖私盐,盐引摊派,居然还私收税款,江南成了国中之国了!那些老家伙,在朕跟前时一个个耍滑卖乖,背地里却是几处下注,生怕错失良机错过了那从龙之功嚒!”信王草草翻过手里的东西,却是江南官场勾结成网,欺上瞒下的事,说是国中之国确实都不为过了。又有几家老牌世家与京中王府往来的人情线路甚至所买卖的官职,最可惧是这里头有大半竟是两人不知的,甚至有几家还很是得了些这头给的好处,还当是“归附”的典范。不知这群人背地里是怎样笑掉大牙呢。想了想又问道:“皇兄,这回又是哪儿来的?”这整整一沓,几乎把整个江南明里暗里的势力勾结乃至行事章法都翻了开来,眼见着不是寻常手笔。皇帝揉了揉眉头道:“是戴一鸣呈上来的,却是林如海寄给他的。连林如海给他的书信也有,信里道事关重大,怕不能呈到御前,故同时遣了三路人马递送,如今看来,只有戴一鸣这一处成了,另外的怕是都被截下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如今在王土上想要给王送点东西都要旁人说了算,可想见其心中之郁愤。信王却想到另外一事:“糟了!这林如海是破釜沉舟了!既有被拦下的,恐怕这老小子命不保矣!”皇帝一经提醒,也急了,忙道:“杨奇进来!传朕口谕,命当班大学士拟旨,扬州巡盐御史林如海忠君体国,擢大学士,入内阁,即日赴京。另命闽浙总督调派靖远军百人一路随护,不得有失!”杨奇复述无误后赶紧领旨去了。信王见皇帝一脸焦急,心下微暖,心道七哥虽做了皇帝护起短来照样这么不管不顾的,让闽浙总督派人去扬州护送官员回京,不是神来之笔?不过话说回来了,旁人恐怕也喊不动啊,苦! 178.双扣(二) 却没想到,宣旨的钦差尚未离京,闽浙总督的急章就送到了御前。 丁酉日,适逢海上黑风,德庆口鬼见愁滩沿上十数队专讨码头生意的装卸挑夫顶着生疼刮肉的劲风,将最后一批箱子装上了沙船,数十条极小的沙船被推下水,虽在风中依旧稳稳绕过如枯木指天的孤伶礁岩,往停在远处的几艘福船驶去。福船又称重楼船,体型庞大,非实力雄厚的大船队不能置办,此处一下就停了大小不等的六七艘,想见不是寻常手笔。 黝黑的包铁箱子从沙船上卸下,又运上福船,数十人一番忙乱。海上汉子由来豪迈,这活儿本该干得人声鼎沸才是,此时却是做得悄没声息,只偶尔听得几声粗喘,余下的便是船桨滑动的水声,箱子落到甲板上的沉闷落地声,不经意的磕碰声。 天色愈晚,那几条沙船卸完了货,带着跟来的苦力们又原路回了过去。待最后一只箱子运到了底舱,穿着漳绒团花长袍的男子颤着手擦了擦额头的细汗。朝着船头喊了声:“庞老大,点灯!乌漆墨黑的,气闷得紧。”一个只胡乱穿了件毛皮袄子的壮汉听了话快步行来,恭敬行礼道:“甄爷,都已经装上船了。咱们这就往海上去,行远些再起灯吧。妥当点儿安心,九十九个头都磕了。”长袍男子挥了挥手:“那就赶紧起锚走人!到太仓就把我放下。”那壮汉面有难色,想了想道:“老甄爷的吩咐,这回得紧着点走,恐怕要到莱阳才能靠一下岸了。”一听是老爹说话,男子也没了脾气,闭了闭眼道:“成了成了,唉,我恨不得现在就下去才好。这鬼天气,怎么看怎么不舒服,心里怪怪的。”那壮汉咧了嘴笑道:“甄爷说笑了,俺们这些粗人只会驶个船,若是没有甄爷这样的明白人在船上,那起子歪毛油子拦了咱们就没个能应对的人了,还得辛苦甄爷。您里面坐会儿,这天气看着渗人,咱们船大,不怕它。待出了这片滩子,打德庆口里一出去,就算万事大吉。您先里头坐着吃点酒也好。”那男子听了劝往舱内走,嘴里还道:“偏你们规矩多!若是一早不拦着我带上杨柳儿,这会儿我管你到哪儿靠岸?”壮汉一边引路一边点头哈腰得赔笑:“没法子,没法子,祖宗规矩,怕阴人上船冲撞了海龙王。您先吃点酒,我让小荸荠几个上来陪您热闹热闹。” 两人还没走到舱口,就见远远河口处,灯火通明的几艘船朝着驶来。便都住了话头,壮汉皱了眉头,想着对方的来历,长袍男子心里却越来越觉着不安起来。船队驶近,只见对面甲板上立着数人,当中一个锦鸡朝服面有病容,不是林如海又是哪个?甄珏心里一凛,生出几分忌惮来,暗暗骂道:“这老东西怎么还没咽气!”却怕又是谁走漏了什么风声,自己却不宜露面。正要避身舱内,就听那船上有人道:“前方船只听真,方有人投状盐课,告有船贩运私盐北上,衙门已出搜令在此!减速泊船,放下绳桥!”庞老大一听了这话,猛咽一口口水,直盯盯看着甄珏。甄珏心下恼怒,想了想到底还是朝了船头走去,笑着朝来船拱手道:“小侄见过林大人!”那头似乎商议了下,才又扬声道:“来者何人?”甄珏气恼,却不得不回道:“小侄甄珏,见过林大人。”那头才道:“原来是甄家大公子,如此更好。请大公子速速泊船,我等先完了公事再叙交情。”甄珏气笑了,他道:“此事恐有误会,此趟乃是往京中进鲜去的,因漕运排船过多,怕耽搁了宫中贵人的喜好,才转走了海上。一应文书俱全的,小侄可派人奉前,请大人过目。”那头却是油盐不进,仍是道:“我们刚才从德庆口出来,并未见着此月内有贵府报关船只,甄公子所言文书不知何意。盐课搜令在此,恐难因公子一言而退,还请公子速速放下绳桥,我等检视过后登记放行,以免误了贵府要事。” 如此两下往来不下十几回合,却是一边不肯放行,一边不肯让人上船看查,场面胶着。天色渐晚,几个穿着水靠的精瘦汉子从下头上来,冲甄珏回道:“回禀少爷,那头后边并没有旁的人手了。”甄珏问道:“就那三艘半大船?后头没有别的了?”几人回道:“小的们越过了他们探查过,确实没有。”甄珏点点头,闭上眼睛,好半晌,才忽然道:“庞老大,行令,全队往口外开。”庞老大一愣,问道:“甄爷,那……那他们来追我们怎么办?”甄珏仍旧未睁眼,缓缓道:“往外开,到海面上,若是还追过来……就撞上去……一个不留。”庞老大打了个寒战,心里只盼着对方不要那么呆愣,钱再多也没命要紧啊!行了一礼,领命去了。 果然片刻后那队福船缓缓调偏了方向,欲让过盐课衙门的船,往外驶去。林如海岂能让他轻易如愿?一艘小船放了下来,贴着水面绕过礁岩,往福船船队后头一处深港去了。这头林如海又让放下了几艘小船,吩咐一众跟班道:“今日看来难以善了,我本也时日无多,且为主尽忠,死而后已,也是臣子本分。你们却不必如此,速速乘了船往河口去,无需多言。”有几个忠心的便不肯走,林如海笑笑道:“白填了命做什么?若真的感念我,不如回去看看能不能请着救兵来,才是要紧。”几人听了有理,才跟着去了。三艘船上剩余不过二三十人,却都不是盐课衙门的,林如海看着墨延松道:“你这会儿的蒲扇看起来就合适多了。”墨延松一脸兴奋地摇着扇子,嘴里道:“那是那是,我也学诸葛亮借一回东风,他那才烧几个人,我这都是白花花的银子!银子!嘿哟,一个个都争得脸也不要命也不要了,看本仙人手段!可惜太多了些,我要来也没用,还是要便宜旁人,啧啧。”说着话,叫过两个人来问了几句后头的安排,却发现有一个不该在这里的人,“你,小丫头,你什么时候上来的?!快走快走,这里可没什么热闹好看!”妫柳一脸木然道:“姑娘说这几日老爷神色有异,让我看着点。老爷这是要干什么?”林如海也是一个头两个大,这话也不知道要怎么说,妫柳却从袖子里摸出一个指头大小的小香囊来,递给林如海道:“这是姑娘给老爷做的平安符,让我拿给老爷的,我看老爷不在衙门,就跟出来了。还请老爷戴上吧。”林如海接过来看,鼓鼓囊囊半指大小一个,上头只绣着纤细的两字“平安”,两头都有细线密密缝了。妫柳看了眼外头,不知使了什么法子,林如海抚着平安符的指头一痛,一滴血珠子渗出来正好渗进了符里头。妫柳恍若未见,木然道:“请老爷将平安符挂在颈间,我好回去给姑娘交代。”虽情势诡异,林如海闻言却是心里大痛。这些时日相处下来,又有墨延松辛嬷嬷几个在旁提点,林如海已大略知晓了林黛玉在贾府的日子。到底父女血亲,如今虽是权谋之事,奈何却是真要同女儿别离,天下也没有万全的事,不知到底有生之年还能不能父女重聚。也是知天命的年纪了,就这么点血脉,如今却不得不抛却,不知没了自己这棵老树,恍若孤女的日子要如何过得,一时百感交集。墨延松在一旁看不过了,道:“这事情从头到尾也推演过几回了,也作了万全的准备,如海兄怎么这会儿忽的惺惺作态起来了!”林如海抹抹脸,将那平安符挂在了衣内,道一句:“稍等。”从一边桌上取了笔墨信纸,飞速写起来,片刻后,将一封书信交给妫柳,长叹道:“我知你是贾府珠大奶奶的人,没想到当年不过略伸手相帮,这点子人情却得她几番回报,想来是个心底忠厚之人。这信你帮我交予我那侄媳,却是我厚颜相托,快去吧。”又有几人上来回道:“都已备好了。”墨延松也不耐烦了,便挥手哄妫柳道:“去吧去吧,一会儿动静大了,别吓着自己。”妫柳行了一礼,顾自退下了,这会儿也没人有闲心去管她上了哪艘小船。 甄珏拿定了主意,几艘福船调了方向,正欲缓缓加速。却见林如海坐的那几艘小船也动了起来,看来竟是要追来的意思,心下恚怒,骂道:“不知死活!”原想着他们恐怕还要喊什么废话,自己不理便是,或是哄他们落帆站定了,待会儿冲撞过去倒省事许多。哪想到那船到了跟前竟也不上前来,也不喊话,只跟着他们往口外海面去了。心中冷笑,更不多言。渐至开阔处,正要吩咐细看,却见半空中一个火球不知从何处下来落到了甲板上,砰地一声炸开了,流火四散。众人皆惊,庞老大一边招呼着人灭火,一边招呼船上的弓箭手探查敌情。片刻,又一个火球来袭,这回却是看清了,这妖异玩意便是从林如海座船后头跟着的其中一条船上射来的。甄珏大怒,骂道:“林海,老匹夫,你这是何意?!”却不闻对面一点声响,甄珏对庞老大道:“直接冲过去,撞沉了完事!鲨鱼帮的都下去,别给我留活口!”庞老大此时也动了真怒,二话不说便去吩咐了。哪知他这里还没来得及动弹,林如海乘的那船竟已直直地冲着甄珏所在的头船撞了过来,轰然一声,烈焰扬起数丈之高,一层黑油浮出水面,大火循着油面四散,将大船围在了当间,熊熊燃烧起来。甄珏大惊,由来水火不容,怎么还有不怕水的火,这可如何是好。庞老大却有两分见识,大惊失色喊道:“火油!火油!如何会有这许多火油!”这边正乱着,又听几声轰鸣,却是又有两艘船被撞上了,烈火蔓延。 待闽浙总督乘了靖远舰带了东海海师将德庆口围上时,海上已烧成炼狱。几艘官船从河口驶出,也被眼前场景惊得目瞪口呆。甄应嘉正抖着手指让救人,轰天一声大响,火海中福船船队的头船竟生生炸开了,甄应嘉一口气哽住,两眼一翻便晕了过去。火借风势,根本靠近不得,众人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裂成两半的福船缓缓倾斜下沉,伴着凄惨人声,多少年后亲历此事之人想起那晚的场景还不由得心中泛寒。 呈到御前的明摺上道,盐课衙门闻报有大盐枭数人集中贩运私盐北上,扬州巡盐御史率众前往查证,双方与德庆口外发生冲突,盐课船只遭袭被毁,盐枭船队亦尽数沉没。由于当日恰逢乌风暴,双方冲突又起大火,待东海海师赶到场面已然失控。事后清场,海上焦尸无算,巡盐御史林如海生死不明,另有江宁织造甄家长房长子甄珏受匪徒胁迫,于混乱中身死,尸身已由甄家领回。云云。 一时朝野震惊,江南已如国之疮痈,也是众人心知肚明之事,此番却以七八条大型福船,百十人性命,连带着一名朝廷大员同江南大族嫡子的阵势摊在了世人面前,想要再撇过脸去当做未曾看见却是难了。圣上震怒,号令彻查,东海海师封锁沿线港口,各家船队登记船只清点,官办盐场核数,漕帮海龙帮等专司水运的帮派亦遭盘查。有官员欲求老圣上旨意,可这巡盐御史还是老圣上在位时钦点的心腹,如今竟遭残害,江南局势危急至此,盐枭巨贾嚣张至此,已与谋乱无异,便是老圣人也说不得什么。这百十条命的大案,只怕再来百十条命也不够填的。一时江南四处起火,让人首尾难顾,无数官、商、民牵连其内,各司衙牢房人满为患,几处要职更是如走马灯般换起人来。 甚嚣尘上之时,自无人主意到一支九洲商行的中型船队,载了些南边的土产稻米悄悄由东海海师常年海训之地行至京都,过了城闸,在九洲商行的一处内城小码头卸了货。乌黑包铁箱子齐整一色,来搬抬的也不是寻常挑夫,虽也是劳力打扮,那脚步行止却眼见着是有功夫在身的。 闽浙总督亲书的暗摺比明摺早到半日,林如海身中剧毒已存死志,愿以残躯助圣上打开江南局面。他凭一己之力生生将江南这两年的盐税商税银子拦在了德庆口,又安排人借火势助东海海师将几条福船上装载的白银货物转到军舰之上运回军港。却没想到甄珏会命船只直接冲撞,闽浙总督早已派了人搜救,截止奏报之日依然下落不明生死不知。信王看过皇帝递过来的摺子,苦笑道:“这个功劳太大了些!”如今局势比人强,老头子也不能多说什么,正好趁此机会一鼓作气将江南搅浑,楔进去几颗钉子,说是林如海一人拿下江南都不为过。皇帝亦无奈道:“偏这老小子连个后人都无,朕想要封赏都只能追封他祖宗。”信王摇头道:“原还当他是个软骨头的墙头草,懒得看顾,如今看来却是错了,这般心智手段,实在可惜了。”皇帝点头道:“是朕错了,错过了一位能臣。”想了想吩咐身边太监道:“让人去查一查,林家还有什么人没有。”吩咐完转了脸看着窗外,灯火中神色不清,只能听到隐隐声响:“嗤,甄家……” 179.回京 黛玉呆坐窗前,身形比前阵子又清瘦了好些,怔怔地坐着,两行清泪自脸上蜿蜒而下。墨鸽儿端了茶进来,便看见这样子,叹口气道:“姑娘……”老爷若是知道,定也不想姑娘如此伤心的;姑娘伤心坏了身子,老爷更不能安心;如今并无消息说老爷必定如何了,姑娘莫要自苦……凡此等等,能劝的话车轱辘来回说也不知道被几个人说了几百几千几万遍,到后来,更像是例行公事,倒不像安慰姑娘的。辛嬷嬷进来看了,忍不住也红了眼圈,墨鸽儿暗叹一声,得,这位也指不上了。辛嬷嬷原是来当教养嬷嬷的,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这些时日林家出了这样大事,黛玉的言行却让她生了真心。这凡事关心则乱说的是一点没错,这一旦真心疼惜起来,黛玉一掉泪她就忍不住心里发酸陪着掉泪,哪里还有原先雷厉风行第一嬷嬷的风范。 妫柳匆匆打外回来,林大人的书信明说了是给大奶奶的,自己这里不好离人,只好传信给了命主,待其过来取信。方才总算交了出去,这才赶着过来伺候姑娘。侍奉傀儡有身主和命主,如今妫柳的命主却是阿土,李纨虽附了神识指引阿土,却算不得真命。而身主自然就是她该侍奉的黛玉了。 墨鸽儿见妫柳来了,愤愤道:“你这些时日都跑哪儿去了!如今你可是姑娘贴身的伺候人,不是跑江湖的浪荡儿,转眼就不见了人,大半夜的也不晓得就去哪儿了,要是传出什么来,你可担待得起?!”妫柳回她一个白眼,这小丫头除了嗓门大真是屁事没用,啧啧。洗心里想着,脚下已走到了黛玉跟前,低了头道:“姑娘,你可伤心什么呢?”墨鸽儿正要往外走的,脚下一个磕绊差点没摔个马趴,这叫什么话?有这么安慰人的?!黛玉犹自怔怔不语,妫柳顾自道:“那日……那日我也去了德庆口……”声音却低,墨鸽儿同辛嬷嬷已走了出去,黛玉蓦地抬了头,一双泪眼死死盯着妫柳,妫柳舔舔嘴唇道:“姑娘不是让我看着老爷点,那日晚了,老爷忽地叫上墨先生几个又换上了官服,我手里也没什么活儿便跟出去看看。”黛玉颤抖着嘴唇,大颗大颗泪珠滴下来,妫柳想不通自己哪句话值得这样哭的,莫不是想错了,还是硬着头皮接着道:“我将姑娘先前做的平安符给了老爷,老爷便让我赶紧回来。”黛玉一伸手抓住了妫柳的胳膊,已泣不成声,妫柳忙赶着把话说完:“我想我若就这么回来也难对姑娘交代啊,就又……又多待了会儿。嗯,老爷他们的船上都是火油,那几艘大船还没来得及冲过来就被点着了……咱们船上剩下的都是会水的,事成了就都上了后头来的舰上。那大船上倒是不少人……”有几个想要保着个人逃出来,刚好被我看到就给扔回去了……这个话还是不要同姑娘说了吧……“老爷没事啊,我看老爷被一艘大船接上去了,看样子是要远航的。”再说他佩着避水珠跟定风珠的“猎蛟符”,在这海上如履平地,实在没什么好担心的。黛玉犹自哭着,又抽噎了几声,忽然停了下来,回过神来瞪大了眼睛看着妫柳,妫柳慢慢往后移了移身子,心道此处境界修者端得诡异,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正疑惑间,黛玉两手紧抓了她急声问道:“你、你、你说你看到爹爹被救了?”妫柳连连点头,黛玉又问:“你没看错?你可看真了?爹爹若是得救了如何到如今都没有消息?”妫柳心想那船是往深海里去的,不晓得要去哪里,自然这里没有消息了,这不是明摆着的事?不知要如何解释,黛玉那里又问道:“爹爹被救时可还……可还好?……你……你离得远不远?看得可真?”妫柳心说我跟过去看得真真的,这话却又不太好说,这里的人好似都不会这个,凡事都爱倚赖外物,想了想,斟酌着道:“当时我在一艘小船上,离得不算太远。老爷不是被救的,是被接上船去的。老爷上船那会儿,这边的大船还没着火呢。姑娘放心,那船看着似要远航的,一时半会儿自然传不得消息过来。如今海上货船不少,过些日子说不定就有信来了。”黛玉睁大了眼睛盯着妫柳看了半天,忽然抱着她放声大哭起来。妫柳僵了身子,不晓得又是哪里出了问题。半晌,黛玉才放开了妫柳,不好意思地笑道:“妫柳姐姐,你莫要慌,我,我是太高兴了。” 黛玉总算能打起精神来,辛嬷嬷几个都深感欣慰。如今林如海下落不明,黛玉也不能一直孤身住在扬州,恐怕还是要寄居贾府,这下便有很多事需要料理。之前林如海同莫延松处理的都是林府历代所积家财,明面上的东西却并未动过。林家数代出身显赫的主母们个个嫁妆不菲,又经过了几代的经营,光陪嫁的铺子田地就是个不小的数目,更何况那些堆在后楼上库里的珍玩古董。祖上又是列侯,所得封赏的田地庄园也是明面上有数的,自然也未曾动过。如今林家就黛玉一人,又要上京去的,这到底要带哪些东西上京,余者有做如何处置却是需黛玉拿主意的。幸好林如海数月前病重卧床时便已遣散了后院姬妾,若不然这会子又是一个麻烦。好在有容掌事同老管家林清在,事情虽多,却也进行得有条不紊。一边清点库房,一边又将在南边的田地铺子盘了一回账,揪出了几个蛀虫杀鸡儆猴,另派了得用的掌柜账房。这里正忙着,住在林府的贾琏却接了贾府的急报,道是贾元春获封贵妃加封凤藻宫尚书,府里有要事相商,催他尽快带了黛玉回京。若是不知林如海去向,心如死灰之下,说不得黛玉就跟着走了。只如今她心心念念要替老父守着家门,自然不能这么不管不顾地离开,便对贾琏道:“琏二哥哥,我这里还有些琐事未完,尚需时日。二哥哥若是着急不如先行回府,待我处理完家里杂务再带人进京。这回进京,人手跟船只恐怕都不会少,二哥哥倒无需担心我孤身上京会有何不妥。”贾琏便道:“林妹妹府里事情若多,不如为兄来帮忙处理也罢,你一女孩子家,又未曾当过家理过事,哪里烦的过来。若是交予为兄,或者能快些完事,也好早点回府,老太太太太同宝玉并姐妹几个都十分惦念你。”黛玉推辞道:“府里点算的杂事怎好烦劳二哥哥,二哥哥若等得,就烦劳再宽坐几日;若是等不得了,先行也可。”贾琏又劝两句,奈何容掌事辛嬷嬷早有交代,自家家事让人插手哪怕是亲戚也不太妥当,贾琏见黛玉油盐不进,心下也有两分懊恼,又给府里去了份急件,自己也收拾东西准备先回去了。贾府尚未回信,先前遣回去的小厮却早到了,带来了贾母同王夫人的书信,贾琏看完沉吟半日,又去寻了黛玉,却被告知黛玉带了管家几个去姑苏了,恐怕要些日子才会回来。贾琏无奈,心知林家事务自己是插不上手了,却也怨不得自己。且如今贾府里也是事情不断,前阵子刚死了东府秦氏,这会子出了这样大喜,也不能一直没个跑腿办事的人,便留了口信自带了人要先行回京。恰好此前黛玉之师贾雨村得了王子腾的保,要赴京待选京官,他之前又同贾府连了宗的,这回见了贾琏,两人整好一路作伴。 贾琏一走,黛玉越发没了顾忌。待将扬州林府的清点出来的库房箱笼运往姑苏老宅后,又在林家祖宅里住了半月。旁人也罢了,倒是妫柳见林家这宅子竟很有几个风水阵在,且是借自天然的,不由得有些技痒,少不得要帮着查漏补缺描补描补。黛玉如今待她倒不似奴仆,既知她身负功夫,又能冒了那样大风险替自己看顾老父,自然存了感激,如今倒是当同伴相待多些。 江南官场风起云涌,林如海生死不明,朝廷却无片言提及,只在江苏巡抚连着换了三位之后,将两淮盐运监察的职权交予巡抚暂代了。与此同时,几处临河近山的地方忽起了几个大工程,若是有京都周边的人来看过,便会发现其样式与曾在京中掀起讨论风潮的“围水工场”很有几分相似。 因林如海并未曾定生死,江南局势又不明朗,直至黛玉带人回京,都无人到访过。先时黛玉还曾同容掌事商议是否要替林如海大办丧事,容掌事便一力阻止了,后来听了妫柳所言,黛玉也彻底歇了这心思。如今已将林家在江南的产业安排明白,留了管家林清在姑苏老宅节制,每年再由容掌事派人来查账核对,又有成家同汪家在后头照应,自然不会有什么差错,只是这事黛玉却是不甚知晓了。林府本就人口稀少,仆役也不算多,又有三代必放的规矩,这回剩下几十个奴仆。管家一一问过,将愿意走的都发还了身价银子又另给了份盘缠遣散了。剩余几家或者安排到了姑苏宅子,或者跟黛玉进京,扬州的宅子原本是想要出手的,容掌事却道这虽不是老宅子,却是黛玉出生地,很该留着。黛玉听了也罢了,便留了下来,好在这宅院也不算大,林清自会派人看顾也不必多说。如此等等,皆都妥当了,问天择期选定了日子,林黛玉带着一众仆从并四艘船只往北上进京。 一路无话,黛玉本想给贾府送信的,容掌事却道如今贾府忙着封妃的事,恐怕一时不得空闲,且黛玉这次回京也要先回林府处置林家在北边的产业,一时半会也还去不得贾府,不如等到了京城,再给贾府送信不迟。黛玉听了也有几分道理,又想着自家老父下落不明,贾府却是一片欢腾相庆,也不愿意去凑这个热闹,索性歇了心。到了码头,早有林家车轿等候,妫柳同墨鸽儿陪着黛玉上了车,容掌事同辛嬷嬷同乘,余者也各自上了车轿,一路往城东林府去了。 林黛玉进京的消息贾府并未得知,却有条陈送到了御前。皇帝道:“林如海如今生死不明,这姑娘行事倒也很是稳重,难为她了。”信王却道:“那贾家还不知道自家是走了什么运道呢!只是皇兄,你这封赏实在有些乱了,放着正主儿不封,去封个外三路的侄女儿,这可说不过去。”皇帝挑挑眉:“这阵子我们下了如此重手,总要给点脸面,这贾元春是太后同贵太妃都看中的,他家老爷子又跟父皇有交情……这么着看来,我到底还是给老臣们几分脸面的不是?”信王冷笑,你给老臣脸面怎么不给在朝中有势力的老臣呢?尽挑些破落户大肆封诰,这是打了过两年还能把位置空出来的主意不是?只是这话却不宜说了,哼哼两声道:“且这么一出,好似皇兄心里有愧,手段尚且不足,倒像怕了谁似的!可惜了林如海了。”皇帝看信王一眼,也有两分不好意思,咳嗽一声道:“凡事都要顺势而为,时机不到不可轻举妄动。” 黛玉在家修整了两日,才让人给贾府送了信去,贾母接了信大惊,一边遣人去接黛玉,另一边又把贾琏叫来训了一顿。贾琏真当冤枉,这回来之后,又是各处请酒,又是起宴,哪里得过空!且刚又出了圣上准允宫妃省亲的事儿,更是忙得脚不点地了,哪里有空去盯着林家?却是不好跟贾母拧着,乖乖挨了骂,又插科打诨卖一通乖,贾母原来也是极疼他的,见他这二皮脸的样子也乐了,只赶紧让人备车去接黛玉来。周瑞家的带了人去了半日,却是空着手回来的,来回话道:“林姑娘问老太太跟太太并奶奶姑娘们好,林姑娘这两日刚到京中,家里还有许多琐事未曾安排妥当,说过两日便带人来给老太太请安,请老太太恕罪。”贾母这头不动声色地让周瑞家的下去,心下却琢磨开了——黛玉年幼,如今林如海又没了,自己就成了这世上同她最亲的人了,怎么这回京也没有通知府里去接,一回来就先回林府去了不说,这送了信来遣人去接都没接过来。这是要同府里生分的意思?这如今她一介孤女,贾府便是唯一的依仗了,以黛玉的灵透心性万不会做这样傻事。那又是为何这般行事?莫非……莫非是遭了什么人挑拨?越想心下越疑,便让人把李纨叫了来,吩咐她道:“如今府里事杂人多,你林妹妹回来了却没住到家来,刚遣了人去接也不曾接来,我怕奴才们嘴笨心拙说不对话。且她如今孤零零一个在外头住着,我如何能放心!你便去跑这一遭,看看她那里可还妥当,问问到底怎么回事,若是能成,便接了她过来。这孩子遭了这么大罪,我不亲眼看见实在难安心!”正说着,凤姐来问元春省亲的事,李纨便领命下去,带了素云碧月坐了车往林家去了。 180.顶门立户 李纨一早收到了阿土传回的信件,林如海分毫不瞒把事情原委都说了个清楚。李纨一边赞叹世人心术厉害,一边担心黛玉不明真相过于伤心。林如海临行前,先是通过戴一鸣将江南的底牌都翻开了给上头看,又以命相博将江南现状摊到了世人面前,河口烈火烧天,焦尸遍布,朝廷大员遇害,且双方势力先后到场,哪一件事都足以震惊朝野,何况这样的事不是发生在漠北寒原或是南疆丛林那样战争频发的地界,而是在天朝腹地的锦绣江南。江南又多文人墨客,泱泱之口谁能堵?这个时候,正朔的好处便显示出来了。平民百姓不懂什么权术谋略,你一该当王爷的不好好当王爷,该当太上皇的不好好当太上皇,在百姓心里都叫做谋逆。没有“尚未定局”一说。更不提林如海还将江南数年累积的财富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地送到了九洲商行里头,等同进了当今的内库了。以一己之力,撕开了江南僵局不说,还送上现成的发作由头、顺藤摸瓜的图纸、确凿无误的罪证并通行天下的黄白之物。皇帝只要还是个人,都得念林如海的好处。可惜自家这厉害的姑父没得个儿子在世,若是有,恐怕这份恩典落到他身上封侯拜相也不在话下。 心里辗转想着,车已行至林府,李纨刚下了车,黛玉便得了消息,紧着出来相迎。两下相见,黛玉虽比先前憔悴了些,却远比自己想的好。李纨略感欣慰揽住了她道:“还怕你不知道哭成个什么样儿了呢。”黛玉听了这话便不由得眼眶一热,强笑道:“嫂子莫要招我了,我如今都不怎么哭了。”李纨捏捏她胳膊,叹道:“看看,都瘦成什么样儿了。辛嬷嬷辛辛苦苦养出来的那么几两肉,都变成眼泪水流光了吧。”黛玉低头一笑,回身看了眼跟着来的妫柳,拉了李纨往自己绣楼上去了,吩咐众人道:“我同嫂子说话,你们都出去吧,妫柳留下倒茶就行了。”众人领了命都各自退下,黛玉才对李纨道:“我正要谢谢嫂子呢。”说了跪倒便要磕头,李纨吓了一跳,赶紧拦住她,笑道:“我了是奉了老太太的命来看你的,你行这么大礼做什么!”黛玉流泪道:“若非嫂子给的药,恐怕爹爹都不能熬到这个时候。还有妫柳……嫂子受玉儿一拜。”李纨硬给拉了起来,拿了帕子给她拭泪道:“傻了吧?医有医缘,那是林姑父的福缘,我不过是经了趟手,哪里至于你如此?”又看了看妫柳,道,“怎么还有这妮子的事儿呢?莫不是当真遇着劫匪了?”说起妫柳,李纨自己对这锁灵傀也十分好奇,自己还没能得一个玩呢,好不容易成了一个也是为着黛玉来的。这会儿挨近了看,呼吸行动都同真人无异,便是开了神识也难分辨出真假来,大千阁端得厉害。她这里胡思乱想着,黛玉已拉了妫柳近前道:“妫柳功夫很好呢,若不是她跟着爹爹出去了,我还不知爹爹已让人救了。初时只当爹爹是当真……只觉心如死灰,不知该如何是好。后来是妫柳告诉我,她看到爹爹被一艘远航的船只救了,我想着过些日子说不定会有消息传来也说不准呢。”说了一脸感激地看着妫柳,又道“还有嫂子让妫柳带来的护身符,我缝好了却还来不及给爹爹送去,幸好妫柳跟去的时候带了去。妫柳真是厉害得很!”李纨心说,我的傻姑娘哎,可不是厉害!倒也明白了为何黛玉如今这般情形,原来是有这么一出,却也是心性天真,妫柳这么一说她就信了,不过若是长久未得林如海的消息怕还是要疑心的。 想了又想,李纨把林如海给自己的信拿了出来。林如海信里是将黛玉托付给了李纨,毕竟虽有墨延松等人筹划,这人算不如天算,海上风云难测,是不是能平安归来自己也并无完全把握。若是有一个差池,那黛玉就真成孤女了,若是计划顺利,自己也要在人前消失几年,黛玉的日子照样不会好过。自从把墨鸽儿送到了贾府,贾府里头事无巨细都被打听了个溜够,墨延松得了消息也不瞒着林如海,那府里真是人人两只势利眼一颗富贵心,捧高踩低都长在骨子里。也只这个与世无争却对小姑子们多有照看的寡嫂还能相信一二了,且又有之前计良的事情在先,也算有过来往,才将事情原委都一一告知了,又将黛玉托付给她。只是林如海在信里最后却道信中事不足为外人道,若有旁人知晓了恐怕于李纨也不利,让她看完书信后即刻毁了去,且自己的事先瞒着黛玉,待她及笄成人后再说。却也是怕自己一去无回,黛玉徒生了希望却没得消息,只怕打击更大。如今李纨却另有考虑,一来黛玉从妫柳处已知晓了一些;二来林如海这回虽立了大功却也得罪了人,黛玉是他唯一血脉谁知道主意会不会打到黛玉身上来,让黛玉知道原委并非坏事;再一个林如海既然佩戴了猎蛟符就没有在海上遇难的道理,数年后回转的可能极大;何况黛玉之后还要去贾府寄住的,多知道些人心险恶也有助益。 打定了主意,李纨便把林如海给自己的信交给了黛玉。黛玉狐疑,拿起来看完之后怔愣了许久。李纨小声唤她:“妹妹?”黛玉抬头问道:“所以,爹爹身在死局,当日虽得了嫂子给的药丸解了一时之毒,却不能避免之后还会遇险。爹爹又不愿忍气吞声,索性放手一搏,使了这置诸死地而后生的一计。爹爹何日能回来,却要看朝堂变化了,若是江南扫清,天下清泰,爹爹归来不仅无害还会得褒奖。若是……翻天覆地,那爹爹……爹爹便真的不能再回来了……嫂子,你说是不是这样?”李纨暗叹这比自己可强多了,这么会儿功夫都想明白了。她却不知,这些时日林如海知道自己即将远行,便一直将黛玉带在身边教导,只可惜他这满腹才学都是天下大势,黛玉又哪里用得上了。李纨道:“正是这个意思。这边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黛玉蹙了眉道:“世上的事竟还有这样的。”李纨摸摸她头发,安慰道:“我们不过内宅妇人,那些东西不用我们操心,只是知道个原委,想来也有利无害的。”黛玉摇头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虽是外头的事,内宅哪有不受牵连的。”却又道,“那甄家到底是怎么回事?”李纨不解,黛玉又道:“我们点检东西时,妫柳发现爹爹的官服上都浸了毒的,那不是后来涂抹上去的,却是织造的丝线金片都浸过剧毒。江宁织造是甄家的。这回德庆口缉拿私盐,怎么又有甄家长子遭了挟持枉死的事,若是真的遭了挟持,怎么没听旁的衙门去寻人的?”李纨一愣,自己还没有想到这里呢。妫柳却想起黛玉所说的甄家长子大概就是被自己扔回去的那个了,果然没有扔错人,只是看着那些人在火里白白烧了心里觉得十分可惜。哎?白白烧了是什么意思……李纨看了妫柳一眼,问道:“你不是去了那里了?那个甄家的人到底怎么回事?”妫柳答道:“那人同船上的人是一伙的,还不止,好像那船上的人还都听他的话。他见老爷带来的船拦着他们的去路,就吩咐船老大冲过去将船撞沉。只是没想到老爷比他手快,先让船撞上他们了。不过船撞上时老爷已经不在那船上,离开老远了。”李纨点点头,见黛玉紧紧咬了牙,便吩咐道:“这事在这里说过一回就都忘了吧。你,往后也不准同旁人提起这个,记住了没有?”妫柳点点头,李纨又对黛玉道:“这是朝廷的事,东海海师都到了没道理还会上这样的当。只是如今宫里还有甄家的两位贵人呢,事情不是咱们能插手的。我让你看姑老爷的信,是为了让你心里有数,可不是为了让你一时冲动作出什么事来,倒是造孽了。”黛玉深深吸气,点头道:“嫂子放心吧,我记下了。只是……我记得,好像府里跟甄家是有来往的……”李纨叹气道:“甄家同府里是老亲,往来多少代了,不算在这个事里。”黛玉想的却是另外一重,若是两家有牵扯,真到了甄家倾覆时贾家会不会受了连累?转念又想,便是罪大恶极也只有诛九族的,没听过连几代老亲都折在里头的,便也放下心来。 李纨想起这回来时贾母的交代了,便又道:“妹妹,老太太十分惦念你,又怕你暗自心伤太过,这回让我来接你回去呢。”林黛玉低声道:“这回家里出了这样事情,一时烦乱,倒忘了老祖宗了,是玉儿该打。只是如今我父亲生死不明,府里的事情却日日需人看顾,且如今府上大姐姐得封贵妃,正是喜庆的时候,我去了反倒不合适了。”李纨听了这话,虽说的是怕自己冲撞了贾家喜气的意思,安知心里不是看着碍眼的想法?倒不好劝了,便笑笑道:“老太太实在不放心妹妹,既然妹妹一时走不开,我也看过了,回去给老太太细说说便是。”黛玉这才笑道:“让嫂子为难了。”李纨叹息着牵了她手道:“莫说这样的话,人在世上,总是烦难的。你这里如今是林家的一家之主了,在府里看着却是孤身无依的表姑娘,在老太太眼里是最疼的女儿留在这世上的唯一血脉,在旁人眼里又是什么却说不清。这些不用你说,我都知道。比方我吧,府里那些奴才们看我,哪里看到的是我这个人呢,倒像看到一袋子走动的赏钱!这还是如今这时候,往年手里不松泛的时候,怕只当是看到了一团晦气呢!主子体面,也只我们自己空想想罢了。府里那样地方,只认两个东西,一个财,一个势。如今最红火的自然是凤丫头,可她们当真是敬着捧着爱着凤丫头这人不成?自然不是,不过是哄着那份杀伐处决的权势和由之而来的好处。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是以,不管往后如何,你是林家家主还是孤身无靠的表姑娘,都是人家眼里的事,你该做怎样,想做怎样,才是你的事,对不对?” 黛玉静心听了,只觉着这话好似一直就在自己心里,只是自己从未想清楚过,这回倒像乍见天日似的。自己不想去贾府,一者是自家确实有些事要烦,另一个却是不想回去应付一众神色各异的诡秘心思。都不用想,必然有来安慰“节哀顺变”的,或者暗自等着看笑话的,或者惦记上自家好处的也未可知。只念头触及都让人觉着无力又恶心了。李纨这番话却劝到了点子上了,毕竟躲得过今日也躲不过明日,这贾家哪怕不住,也总要去的。想清楚了,才对李纨道:“多谢嫂子开解。”李纨不语拍拍她手,指着妫柳道:“这丫头就留给你了,我也带不进府里去。你这里若两边要走动,身边带着她也稳妥些。她家是世仆,却是个自由身,没得卖身契的。我看这样子,她是很乐意跟着你的,你就放心用吧。”这锁灵傀哪来的卖身契那样不知所云的东西,如今她的身主就是黛玉,比那卖身契不知道要可靠几百倍。妫柳上来给黛玉正式行了礼,黛玉却挽住她道:“柳儿姐姐既是自由身,我们便以姐妹相称即可。”李纨摇头道:“没有这样的道理,且她也没学过怎么做人家姐姐。你就安心收下这丫头吧。你若是因卖身契的事情不安,我让她家补一张来也罢。”黛玉哪里能作这样的孽,赶紧摇头道:“就依嫂子所言吧,无需再烦。”这才算定下,妫柳看来却是多此一举,一早就定好的事情不是?且留在黛玉身边她乐还来不及呢,因由却要待后话了。 李纨回到府里便先去见了贾母,贾母正用晚间的安神汤,只鸳鸯在跟前伺候,见李纨一人回来的,便暗叹一声,问道:“如何?还是不肯回来?”李纨面有难色,好似下了决心才道:“我看林妹妹也有苦衷。听她的意思,如今姑老爷下落不明,上面儿也没个准定的说法,又牵扯着江南那许多事,倒像是怕带累了咱们似的。再来如今娘娘进位,府里大喜,也怕两下心思不便的意思。便说待过些日子,她府里事情整出头绪了再来看老太太。我看她气色倒也还成,话里话外都认定姑老爷准定无事,概因这样心思倒没有太过伤心了。看着比原先利落了许多,很有些当家作主的样子。”贾母听得李纨说的七零八落,却是心里门儿清,外头究竟如何,自己却一无所知。一来东府丧了长媳借了凤姐去帮着掌事,就有几分忙乱,之后又有元春封妃的大事,又请酒又着人打点,更忙了些,这么一来,倒把林家的事丢开了。如今想来,黛玉未必没有怨言,外家忙着自家喜事未曾分出心去看顾一二,不管是忘了还是为着避嫌,都寒人心。再则,如今朝中无人,贾赦顶着虚衔只顾高卧,贾政虽勤勉对政务上才能其实有限,姻亲中王子腾外放了通信不便,最为前程远大的姑爷却生死不明。朝上究竟如何风云,竟是一无所知了。想起国公爷在世时车来轿往,黼黻相映,笏满案头,何等尊贵风光,如今,却是难提当年勇了。一时幽思追远,默然无语。李纨束手站立一旁,亦不作声。良久,贾母才回过神来,声音略有疲惫,低声道:“外头到底如何,我们内宅究竟不知。玉儿或者听了什么言说,才有这般思量,却也是她的好处。如今府里忙乱,你倒插不上手,平日里无事时,多去看看她,回来说与我听听罢。”李纨知道这事儿算是揭过去了,便福身答应了,看贾母挥了挥手,又行一礼才退了出来。 181.未雨绸缪 李纨刚松口气,就见宝玉兴冲冲来了,心里暗道不好,果然,宝玉见了她便站定了,急切道:“大嫂子,林妹妹可回来了?”李纨一笑道:“你去问老太太去,我这还得去接兰儿,今日他从书院回来。”宝玉也不顾后面半句,胡乱行了一礼就往贾母上房去了。李纨赶紧加快了步子往自己院子里走,若是一言不慎被这魔星缠上了,费力不讨好不说,不晓得之后还得应付多少人查问。这招嫁祸江东也是无奈之举,再说老太太那么疼宠这凤凰蛋,想来也是乐意受那歪缠的。 刚进了屋,就见常嬷嬷同闫嬷嬷几个正一脸肃然地商议什么,见她进来了,赶紧行了礼忙着上茶上水。李纨换了身衣裳,出来坐了,问她们道:“刚说什么呢?那般正经。”常嬷嬷道:“正说娘娘要回来省亲,如今府里折腾着建省亲别墅的事。”李纨点点头:“昨儿个刚听凤丫头说过,罗里吧嗦的好不麻烦,也不止咱们一家。这在京里的还好的,说是南边的还等着圣上南巡时顺路也要回去省亲呢。真够折腾的。这嫔以上的,只要家里人递了牌子,皇后娘娘准了就能觐见了,何苦要赶这个热闹!”常嬷嬷笑道:“跟奶奶就没法说这些个!依着你的性子,这世上多半多的事情都是无事生非来的。有的吃有地儿睡,也没人来欺负,就是好日子了,安生,清静,尽够了!”李纨笑道:“莫不是我这想头还错了不成?你想想,这要修一个别墅,弄个三进四进的院子,拿不出手吧?就得往大园林修去,一山一石一花一木,哪个是白来的?还得有亭台楼阁,馆堂轩榭,依景造就了总不能空着,桌椅条案古董摆设帘栊帐幔又能缺了哪个?收拾停当了就成了?还得日日派人打扫,月月有人清点,四季还得轮换,又是多少人力物力?且这省亲别墅乃皇家贵人休憩之地,这贵妃娘娘就回来待个一日半日的,下回再有这恩典不晓得该到什么时候去。这偌大园子,就为那么一日,之后呢?白搁着,白搁着还不敢让它真荒废了,那是大不敬,还得小心伺候着,又不敢住人……你们想想,这不是拿银子往水里扔?就听个响儿热闹热闹的。”闫嬷嬷道:“奶奶这话倒也有理。”常嬷嬷笑啐道:“什么歪理!照这么说来,几代圣人南巡都是多此一举来的?那才是铺天盖地地使银子呢!去一回就得修一回行宫,有时候修缮原有的还好,新修一处可不比咱们这些小打小闹。照奶奶说法,一个个都是吃饱了撑的,吃咸了作的!满朝上下那么些人精都没奶奶脑子灵清了!”李纨笑道:“那能一样?那一个个都使得不是自家的钱。不止不使自家的钱,还能捉空从里头掏点出来往自家口袋里填呢。羊毛出在羊身上,借的皇家的钱给皇帝买的虚热闹,上头也哄高兴了,底下也得实惠了,可不是皆大欢喜的事儿?跟咱们这儿,该是管事和采买们高兴,真是遇着好年岁了,这一回得赶往常几辈子的好处!”常嬷嬷笑道:“可惜奶奶没能揽个事管管,没看如今**奶院子里,一天到晚不带断人的。什么三沾三不沾的都往上挤,就盼着能接下哪个差事都是擎等着赚银子的。恐怕**奶的库房如今也快放不下东西喽。”李纨呲牙笑道:“嬷嬷想要银子?要多少,说个数儿,咱们不费那个神,要多少奶奶我给多少!”闫嬷嬷却正了神色,道:“刚正说这个呢。虽是笑话,奶奶说的也不差,这省亲别墅建起来没个几十万两银子都是空话。如今府里这样儿,几十万两银子掏出去了,可真就只剩了个空架子了!后手难接的时候,怕不是要往府里人身上打主意呢。”李纨笑道:“真差银子了,头一个还有老太太顶着呢,再有娘娘可是太太的亲生闺女,哪里用得着咱们发愁。”常嬷嬷却冷笑道:“可说不准,奶奶的一点子鱼翅燕窝都能惦记惦记看,如今谁不晓得外头往奶奶这里送东西多?到时候打个什么一时不及的说法挪借挪借,奶奶还能不点头?这挪借了过去,又都是一个府里的,就说不出什么还不还回来的话儿了。”李纨想想倒也有几分可能,便问道:“那你们商议出个什么来了?”闫嬷嬷道:“左右奶奶那花园子也修好了,往后舅老爷、庄上连着章家太太有什么来往的,都让送去园子里吧,别往府里拿了。”李纨想了想道:“我兄嫂同庄上倒好说,劳姐姐那里怕是不行。她总要来府上见我的,没有空着手来的道理。”常嬷嬷点头道:“这话有理,倒也不差什么。章太太同奶奶往来也不过一年一回两回的,东西虽贵重却不打眼,奶奶收了再使法子拿出去也成。最要紧就是舅老爷那里了,年节都不落下的,不晓得多少人替咱们算着数儿呢。”李纨点头:“我知道了,回头让人传信过去。” 正说着,贾兰从外头回来了。李纨还没起身,闫嬷嬷先上去拉了手上下一通打量,口里念佛道:“阿弥陀佛,哥儿看着比在家里读书还精神呢。”贾兰嘿嘿憨笑两声就冲李纨使了个眼色。李纨心下暗笑,不知这小子又有什么歪点子了,才指了件事领着他往贾兰屋里去,又让先不用伺候了。待进了屋,贾兰还支棱起耳朵用心听一听,确定周围无人了,才急着对李纨道:“娘,我那龙衣境忽地变大了许多,里头还有桌椅板凳了!”李纨一愣,听着那桌椅板凳之说实在好笑,问他道:“那是你又晋级了,可是极魄又突破了?”贾兰挠头道:“就是不是我才疑惑。极魄如今怎么练着都分毫不带变的,这龙衣境昨日夜间却忽然变化了,我一早就想回来同你说,旁的做什么都没心思。”李纨点头道:“这事要紧,很该如此。既不是极魄的缘故,你最近可做过什么事情?”贾兰摇头道:“哪有什么事情!自从三师伯从南边过来,我就没得好日子过了。前阵子让我看管他院子后头的两棵酸枣儿,道是千万不能让鸟儿啄了去。娘,你不晓得那有多无聊,就只能呆坐着,那院子冷僻,寻常也就鸟儿跟野猫还来两回。我又不敢打瞌睡,也不敢练功,更不敢进龙衣境。就怕一错眼有鸟儿来吃枣儿!”李纨奇道:“那一树上多少枣儿呢,你师伯能记着鸟儿到底吃了没吃?你就急成那样!”贾兰道:“说不准,上回有师兄拿弹弓打了几个下来,下晌师伯一来就看出来了。”李纨无语,心道这般过目不忘也是门功夫了。忽然脑海灵光一闪,问贾兰道:“你这么管着,管了多久了?”贾兰道:“从上回家里回去就开始了,足足看了快半个月呢。”李纨又问:“可觉着有什么不同了?”贾兰摸摸脸使劲想着道:“能有什么不同。倒是……倒是安静了许多,心里安静了许多。开始挺烦,后来日日如此,也惯了。听林间风声,鸟儿呼应,也挺有意思。” 李纨想想,或者是因此贾兰心境有了突破的缘故,龙衣境才敢解锁了一部分。因笑道:“我看就是这看林子看出来的本事。龙衣境本就要随你心力变化而变化的,可见你如今心力强了许多。”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青云荷包来道:“你试试,这个可能放进去了。”贾兰一动念,那青云荷包就不见了。李纨点点头,龙衣境果然是能变化演进的,又试了几回,稍稍高阶的储物戒子依然是不成的,贾兰也还是只能神魂进出。想着这回离归家之日也近,且也不是在外头历练的时候,倒还好办。若是下回离自己十万八千里的时候龙衣境解锁晋级,怕一个掩盖不住惹下祸事,便从袖中又取出个巴掌大小流水样磨面的镜子来,说道:“你先收进境中,再听我细说。”贾兰依言将它收进了龙衣境,李纨才道:“这叫解忧照,原是儿行千里母担忧的意思,这镜子分子母两个,你拿的那个是子镜。随便什么时候,你只神魂进了龙衣境里照着那镜子喊声‘娘’,自然就能见着我。虽隔千里亦能相见,所以叫做解忧照。”贾兰点点头,李纨又嘱咐道:“只有一样,这东西放在哪里都能算是个法宝,所以你记住了,千万不能从龙衣境里取出来。想见我时,只进了境中再说。”见贾兰仍有两分狐疑,便笑道:“你若不信,晚间你入睡时试上一试便知。”贾兰赶紧点头。李纨又把一早就从珠界里取出来放在了獬豸环中的一沓灵符拿了出来,递给贾兰道:“这个也收起来。里头是平安符、护身符各十张,还有三张瞬归符,三张唤灵符。你如今身上原先戴着的那些都取了,就剩下一个万年永固锁。那东西小打小闹的却是不管的,若不然也不会有上回额头那块淤青了。这些灵符你收着,若要去什么危险处,平安符同护身符都可护佑一时,若遇强敌,可以瞬归符回到咱们城外那花园子里,唤灵符则可唤出一神灵来助战。想着大概是用不到的,只是让你拿着以防万一罢了。如今你也不是寻常小孩了,总不用我再嘱咐你万不可把这些当成玩意随意拿了玩去吧?”贾兰忙摇头道:“娘放心,我晓得轻重。上回你给我那把防身的匕首,我同师父去探山时想拿来砍削挡路的荆棘树枝的,哪想到手一挥,一圈的树都倒了。吓得我赶紧收到龙衣境里头。”李纨叹气道:“给你的东西你先寻个没人看见的地儿试试也好。可惜你的龙衣境还不能纳人,外头总难保万全的,你需得自己小心。这灵符更是威势骇人,非性命交关不得轻用,切记,切记。”贾兰点头应了。当下两人又清点一回贾兰龙衣境里头的东西,补了些吃食汤饮并药丸器具,如今能收低阶储物芥子了,自然又轻松许多。 果然晚间众人歇下后,贾兰神魂入了龙衣境,对着那解忧照喊了声“娘”,那镜子一闪,在面前投出真人大小一光圈,李纨正在里头冲他笑道:“如何?这下可信了?”贾兰又惊又喜,问道:“娘,你可能从这光圈里走出来?”李纨笑道:“不成的,你那龙衣境容不得。不过你也不用害怕,真要到了什么时候,你只管在原地等着,娘自然能到你身边去。”贾兰这下是李纨说什么都信了,只觉世上再没有什么可惧可怕的事情了。李纨嘱他赶紧歇下,贾兰答应一声,合上那镜子,在一边的小榻上睡了。这也是李纨从珠界里弄出来的,贾兰晚间入睡,神魂便寄居在龙衣境里,却比原先满街转悠保险多了。 且说林府林黛玉送走了李纨,众人无话。到了晚间,黛玉吩咐今日让妫柳在她外屋值夜,辛嬷嬷想起妫柳身上是有功夫的,便答应了。夜深人静时,黛玉缓缓运起青冥,妫柳在外头却没有睡在榻上,只在门口铺了块毡毯席地而坐。黛玉运功入定,萦绕的仙灵之气随之流转,融入神魂之中。门外的妫柳似有所感,腾身跃至屋顶,四下看去,却并无仙妖魔道之属,心下纳闷。再细看时,却发现这京城林府风水布局也暗藏玄机,且几处库房似都有人把守着,且个个都身怀功夫的。想了想也对,林家那许多东西,如今又运了大半来京,确实得加两分小心。只是这些把守之人却不像林家出身的,心下不解。待她又回房时,听得里头黛玉唤她,忙轻轻答应一声撩帘入内。见黛玉披了件夹袍,看着她道:“方才可是有什么动静?”妫柳摇头道:“并没有。”黛玉点点头,妫柳想了想却问:“姑娘,早先在扬州时,你教给老爷的那几句练气的口诀,可有出处?”原来在扬州时,林如海用了小还丹,身子大好,黛玉想起自己也是练了青冥才渐渐康健了起来,便有意让林如海也修习。奈何林如海看那书,却全然不得头绪。黛玉想了又想,才从里头找出几句练气导引的,还怕自己想岔了,念及妫柳是会武的,还特地说与妫柳听了。妫柳略改动了改动,才由黛玉教给林如海,让他配着五禽戏和八段锦来习练,颇有效果。这回听妫柳问及便答道:“是一本书上的,说起来,那书也是大嫂子给我的呢。”妫柳迟疑了一会儿,才又小声问道:“姑娘……我、奴婢……奴婢能不能跟着姑娘修习这个?”黛玉一愣,笑道:“这书多少人看了也没看出个头绪来,我爹也看过呢。说不定你练过武,看得明白也未可知。”说着便要起身去取,妫柳忙拦着道:“姑娘,明日再拿吧,这会儿晚了,取来了也没法练。若让辛嬷嬷知道了,我赶明儿也别想再替姑娘上夜了。”黛玉听了也觉有理,便笑道:“也好,你先歇着去吧,明日一早寻我来取就是。”妫柳忙答应了,又伺候黛玉躺下,这才出去,仍在门口毡毯上坐着。 182.为谁谋 妫柳这身子是修身,本不用睡觉的,这会儿也是打坐观心。想着这个地方如此奇怪,同原先记忆力的全然不同。怎么明明该是三个太阳的,却只有孤零零一个。也没有成气候的妖修魔道,修者遍地却都不专修炼,一门心思忙着些不要紧的事情。一个个不去练气修心,专好外物,实在不知是什么风尚。生死来回不就白来了一趟?想不明白。倒是自己跟着的主子不错,神魂净透,根骨极佳,且还勤于修习,这个最要紧。自己脑子里倒也很有几套功法,只是那日看了主子写的那几句话却无端端地觉着心动异常。左右技不压身,若主子愿意传授,自己也能习得,那多练一样也没什么不好。她此时蒙昧,只动元神,心智都是那落蓂关内浮尘集市里侍奉傀儡所有,自然不晓得她的真身也是草木修成,那青冥诀正是草木成仙的大能所著,是以冥冥中便生十分热切亲近之意。也是她的因缘,在这人间,她这一身也算无所事事,才能有心力顾及这些。若是真在哪个修界,日日只忙着帮身主抢夺法宝清算仇怨,那自然一心要将已练熟的功法练到更高层级才是要务,却难有如今这样的闲心了。 第二日黛玉一早便将青冥寻了出来给了妫柳,妫柳如获至宝,忙忙地跑去一旁修习研读去了。黛玉笑笑也不管她,余者都知她身份特殊,也不会与她计较。 京里权贵众多,宫里的娘娘们也有大半是出身京中的,这会儿一得了省亲的旨意,真是家家欢腾人人争先,各处丈量的丈量买地的买地,各样治园造林的能人更成了香饽饽,花鸟木石的价儿也是一天一个样儿。往常该运米粮的船只如今也改装了大半南来的料材。窗格帘栊各色图样也层出不穷,一时洛阳纸贵。 王夫人听底下几人念的账目,长吁了口气道:“成了成了,都搁在这里吧,把你们**奶给我叫来。”不一会儿凤姐便来了,手里也捧着大叠账册,王夫人见了更觉头疼,之问她:“他们外头可有什么说法没有?这园里的花木山石都定的准数?哪个去采买?”凤姐摇头道:“我这里是些细件的账,太太说的那几样还没到我手里。”顿了顿,又道,“如今这些东西都价钱涨得厉害,只要东西好,他们也不怕卖不出去,越发难商讨了。这些细件看着不起眼,却样样压手,我特拿来让太太瞧瞧,好拿个主意。”王夫人闭了眼道:“我能拿什么主意?要修多大院子要怎么修,都是外头寻了人画好了的。我还能拦着不让不成。”凤姐道:“话虽如此,也得要太太过过目。太太看看这些条目是不是妥当,若不妥当,记下条陈来让他们改去。若是看着妥当,还得说是不是都要打外头采买,若都要打外头采买……如今账面上的银子却是不够的,还得太太准了开银库去才成。”王夫人只觉得头晕脑胀,也不答她这话,却问道:“怎么我刚听着你林妹妹已经回了京了?先前姑老爷在的时候,还特地遣了人送来咱们这里,如今就剩她孤伶一个了,反倒家去了?”凤姐答道:“听说给老太太递了信的,旁的却不知,倒是听说大嫂子领了老太太的话去接过一回,也没接回来。”王夫人沉吟片刻,又问:“什么时候回来的?琏儿这回是白耽搁了那么些功夫,什么消息也没得着,连人是什么时候回来的都不晓得!”凤姐不好搭话,便只低头立着。王夫人长叹了声才道:“打发人去问问那边,不是还有当年陪嫁过去的老人?好好问清楚了来回话。到底是怎么弄的,如今你林妹妹孤身一人总没有住在外头的道理,她家也没个大人能主事,你同琏儿多看顾着些儿,都是亲戚情分。别让她被底下那些奴才们哄了去。”凤姐答应了一声,却又道:“听二爷回来说,林家仆众们多遣散了,留下来的也是几家林家的老人,咱们府里陪过去的却没见着。”王夫人冷笑一声,挥挥手道:“行了,这事儿我知道了,你就别管了。先让琏儿出去打听打听外头的事吧。也是世家大族,就这么孤身一个来京里单住着了?总有些说法。”凤姐点头应了。王夫人这才让把那些细件的东西念来听,听了没几句就不耐烦了,道:“这得有多少,都要我一样样听了还要你做什么!”凤姐笑道:“旁的倒也常见的,只是如今京里各家都兴用大块的琉璃嵌窗户,这就是个大头,还有些琉璃摆件,也是刚兴起了。咱们库里也寻不出来,只能从外头买去。”王夫人道:“既是省不得的东西,还来问我作甚么,算出账来让外头看看吧。”凤姐道:“外头已经看过了,只是外头账上却支不出这许多银子。”王夫人皱眉:“一共有多少?”凤姐道:“光琉璃这一宗,大概也要个七八万两。”“什么?!怎么要这许多!”凤姐叹气道:“这东西本就不便宜,咱们这已经往少了算了。丽妃同瑾妃两家就比咱们多,吴贵妃家更甚,光琉璃窗一样,就十三四万两了。”王夫人烦闷道:“这银子都是大风刮来的不成!”想了想道,“若是三两万两的事,我这里拿个主意也罢。这数目大了,且修园子又不是只这一宗,你且放着,待我晚饭后去问过老太太的意思吧。”凤姐依言正想退下,又想起来道:“要说起来,咱们跟那专卖琉璃的七巧坊还有两分渊源呢。”王夫人忙问详细,凤姐便笑道:“听说如今里头主事的掌柜便是原先大嫂子放出去的陪嫁奴才,太太看看,算不算是自己人?”王夫人听了若有所思,凤姐这才行礼退了出来。 下晌,李纨正在院子里同素云几个商议换季的衣裳样式,金钏儿笑着来了,却是帮王夫人传话来的。李纨赶紧站了起来,金钏儿道:“太太说了,让大奶奶这几日把七巧坊的掌柜的叫来府上,是府里省亲别墅的事儿,很是要紧,千万紧着些儿。”李纨恭敬听完了,这才让素云几个给金钏儿上茶,笑问道:“这话怎么说的,我倒摸不着头脑了,好姐姐你可给我说说?”金钏儿笑道:“奴婢也不清楚呢,原是今日**奶来报府里修园子里头要的细件儿,听说琉璃那块的铺子掌柜原是大奶奶的陪房家人,这才让奴婢来传话儿的。”李纨心道果然来了,为难道:“前些年信王府来要庄子的时候一同送了出去的,这会子可不一定使唤得动了。”金钏儿笑道:“奴婢只是替太太传话了,话传到了,旁的奴婢可都不知道的。”李纨笑笑,依旧一脸愁色。 王夫人让金钏儿传了话,就等着李纨来回了,哪知道这一等就等了四五天,李纨那里分毫动静没有,不由得有些心浮气躁。便又让人把她给叫来了,立时问她:“前些日子让你把七巧坊的掌柜叫来,这么些时候了,怎么都没个回音?”李纨答道:“回太太的话,媳妇已遣人送了口信去了,那坊主却道如今生意繁忙,一时恐不得空,待有空闲了再上门拜访。媳妇便想着不如等他得空能来府上时再报给太太知晓。”王夫人气得不行:“这是为了府里建园子的事,你虽万事不管,总也该听说这事关系重大。如今又有多少家都在催等那琉璃件儿,这是能拖着的事儿?啊?你就这样替我用心的?”李纨忙道:“媳妇遵了太太的话,也已经去了信了,奈何人家不给这脸面,媳妇也无可奈何。”王夫人怒道:“他不过是你陪嫁过来的奴才,你既嫁到了我们府里,他也算是府里的奴才!如今刚长了几根毛儿就当自个儿翅膀硬了?你再给我派人过去,今日务必给我叫过府来,到时候让琏儿同他说!” 正说着,外头小丫头道:“老爷回来了,听太太这里有人,问还要多少时候。”王夫人犹自气愤,又冲李纨叮嘱一句:“快快派人叫去,记清了!”才道,“退下吧。”李纨行礼回转。贾政才从对面屋里出来,掀了帘子进屋,看王夫人一眼道:“你如今也需时刻谨记着自己身份,一点点事情大呼小叫成何体统。”王夫人抿抿嘴,想起如今贵妃生母的身份不由露出一丝笑意,却又想起李纨木讷呆笨的样子,忍不住对贾政道:“老爷不知晓这里头的事!如今府里这样大事,这珠儿媳妇整个木头一样甚事不管,万事不问。虑着她的身份,我也不多说什么,由他去也罢了,左右也帮不上什么忙。可如今眼前就有一事,正是要她出力的时候,打四五天前同她说了,竟分毫不放在心上!这才叫过来当面叮嘱两句,让她速速去办。”贾政亦不上心,随口道:“什么人做什么事,你若有事,交给琏儿媳妇办去不好?也省的费这心神,两下妥当。”王夫人道:“若是琏儿媳妇能办的我还叫她做什么!那七巧坊的掌柜原是她的陪嫁奴才,我让她将人叫进府来,也好同琏儿商议商议咱们家要的东西……”话还未完,贾政拦了问道:“你说什么?七巧坊?”王夫人点头道:“正是了!要不是凤丫头提起,我都不知道。那七巧坊的掌柜就是上回给信王妃的庄子时一总儿送去的人,说起来咱们府上还算是旧主……”只听豁朗一声,贾政手里的茶盅子砸在了跟前,王夫人一愣,就听贾政喝骂道:“糊涂!你既知道这人当年是送去了信王府的,如今又能掌了这样大的门面,就该知道他后头是什么人!同王爷的心腹讲旧主情义,哼哼,你胆子倒是不小,还让个内宅妇人将他叫到府里来,你好大的脸面!”王夫人颤着唇一时不明所以,贾政见她这副小家子气蠢笨模样只觉着怒气撞头,伸了手指着她抖了半日才道:“还不快让人传话!别再丢人了!七巧坊如今都同宫中内相连着,若是记恨了你挖人根子的事儿,说上两句话,元儿在宫里的日子又该如何?愚妇!蠢妇!”想起方才王夫人说四五日前已经派人去过一次,这后宅的事自家却不好插手,王夫人又指望不上,便忙又换了身衣裳往里头寻贾母细说去了。 凤姐自同王夫人提了李纨的事,便只在一旁静候消息。你道她为何如此行事?却要从半多年前说起了。东府丧了秦氏,却又逢尤氏病痛,竟没个能理事的人。贾珍得了宝玉的主意,求了王夫人,让凤姐帮着料理秦氏的丧事。凤姐原就为了一直没经手过府里大事服不得人心里不痛快,这样机会怎肯轻易放过?却也是她的本事,将偌大一桩事体料理得清楚明白,那宁府上下虽惧恨她不给脸面,却也服她手段。如此一来,旁人还罢了,这宁府管家赖二却另起了心思。倒不为旁的,只这荣宁二府一般,里头家生子盘根错节,哪块是哪家管的都快成世袭的了。赖家本不算什么,还是赖大赖二的爹娶了贾母跟前第一得力心腹,待贾母掌家之后才渐渐起来的。赖大在荣府却是上有赖嬷嬷,下有十数个干儿女,说一不二。赖二虽借了光也当上了宁府的管家,却没有那么利索的权柄。这回看凤姐杀伐果断,又得贾珍信重,想了法子让自己媳妇趁凤姐在东府理事的时候多亲近了几回,搭上了线,撺掇凤姐给贾珍递话儿,换了两个要紧地方的管事。果然事成,又拐弯抹角地给凤姐送去了两千两白银。也是合该凤姐的财运,这回从荣府里出来管了趟宁府的事,才晓得天下之大。除却这一宗,又因应了水月庵老尼的说求揽了一桩官司,坐收了三千两。想着这秦氏不亏同凤姐的交情,连亡故了还送凤姐五千两银子的巧宗儿。凤姐拿了这样的钱来,才晓得原来这银子也有这般轻松的赚法。如今府里又出了娘娘,想来往后包揽官司这样的事儿该是只多不少。宁荣二府恰又商议起了要合盖省亲别墅的事,她就想起赖二来,若是能因了李纨谈下个合适的价儿,就又有了话头可换掉府里管细件采买的人。这可是个大头,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的就是说这些了,一件古董摆设得换多少米面柴炭?若是这里也换了自己的人,又碰上盖省亲别墅这样的事,只这一回,就是多少好处?存了这个打算,才特地在王夫人跟前提了李纨,却是等了好些日子也没有说法。正想着要不要再去打探打探,哪知这日晚间便被贾母叫了去,连同王夫人一起,不轻不重地挨了几句。如今的凤姐已不同往日,虽几句话的事,却觉着大大伤了脸面了。 再说李纨,一早便存了要同计良段高几个远了的意思。这回正好,是伸着脸求计良打,这面子是越踩脚下才越好。果然,派了人过去,连计良的面都没见着就被不冷不热地应付回来了。这还不算,过了半个来月,七巧坊还遣人送了箱顶不入流的琉璃件来。李纨二话不说让人给王夫人送去了,把王夫人又气了一回。贾母亦知道了事情前后,又把李纨叫去好生安慰了一通,嘱咐她道:“所谓一仆不侍二主,他们原先虽是你陪嫁来的,那年既已放了出去便与咱们没了干系。他们愿意记起来是他们的情分,他们要当没有过这回事才是人之常情。咱们不过平常人家,还能同皇家抢奴才不成?你太太不晓得外头的事,只一心顾着府里事务,行事难免偏颇。这回我这话说了给你放在这里,往后再有这样的事,你只先来回我,万不可轻易去同人攀扯,可记下了?”李纨自然无不应的。只是府里自此更认准大奶奶是个泥菩萨了,连从前的奴才都不敢得罪的主子,可不是让眼前的奴才们也多了点盼头? ============================================= 谢谢各位喜欢这本书。 这是头一回写,就发在起点了,可能跟这里整体风格不太合,看的人也不多。加上我这文没有足够刺激的情节,一罐子温汤水,爱好此道的恐怕也是少数。会坚持写下去的,只是不一定会在这里了,有变动会同各位说,再次感谢! 183.收断 183.收断 李纨经了此事,就存了把庄上作坊收了的念头,待许嬷嬷来府里,两人便商议此事。李纨道:“如今外头都有贩售了,咱们那作坊的袜子若不是有计良那头包揽着,怕是卖不出的。既要疏远了去,留了这样牵扯实在不好,我看不如收了算了。如今作坊里头常年做活的有多少人?若是收了可妨碍不妨碍她们平常日子?”许嬷嬷道:“作坊如今没有原先那许多人了,一者这两年年景好,地里活儿多。另一个咱们又买了那么些山地,奶奶定的租子又低,倒有一半的人家又多佃了些田地去种。横竖那些玉麦土芋也不挑地,后头高山的半山上都能种,只是采收吃力些,那些地都是前两年免租,第三年起才收两成。也是体谅他们艰难。最一个却是因了那技师府同书院的缘故。这两年北师府里头的人越发多了,在那里摆个什么摊儿卖点吃食小物,也得几个赚头,作坊里头是细致活儿,有那手笨又坐不住的就索性挎了篮子做小买卖去了。如今常年在作坊里做活的大概还有三四十个人。咱们给的工钱不少,也是分不小的收益,若是就这么收了,自然是有影响的。”李纨便有些迟疑,常嬷嬷却在一旁道:“奶奶也不用心焦,这一码归一码。为着同计良那头撇清的意思,这作坊该收还是收了吧。既人家那里有更大的作坊更便宜的人工,总让人定价收货倒是让人替奶奶赔补了,久了也很没有意思。这庄上的人做工的事,咱们可以再商议,另外寻个营生出来给她们做。一来是奶奶的慈心,二来我可知道两位姑娘在奶奶这里还入了份子的,这说停就停了也不合奶奶一开始的意思。”李纨听了方笑道:“嬷嬷不说我倒给忘了,那俩丫头也不晓得来催收些利息,恐怕我们不提,她们自己也不记得了。”许嬷嬷笑道:“说不得也能翻出来几百两银子了,奶奶若是不说可就便宜我们了。”李纨笑道:“这营生自然要接着做下去的。原先是为了助庄户人家度灾年,这么几年下来我看竟是极好的。田地里头也不是一年到头那么些活儿要做,米粮又难变了现钱。我们寻些像样的营生出来,倒也未必要同这袜子作坊这般大阵势的。多商议几个,一个或者能安置了五六、七八个人,几样齐上,也不少人了。这样他们也能一直有个活儿做着贴补家用,我也得些利息好同小姑子们交代。”常嬷嬷笑道:“最要紧,许嬷嬷能一直手里头有事忙,你看看她,如今在外头说是如何如何烦劳,气色神采竟比原先年轻了十岁不止。”许嬷嬷也笑:“我才知道我就是个劳碌命,这事儿一多一忙,什么都好了,这两年连伤风都没有过。”闻言众人皆羡。 这营生说说容易,要细究起来能在草田庄上办成的怕也不多,李纨心里有数,只说过些日子都列了出来再同许嬷嬷细说。这事方说完,许嬷嬷想了想,给李纨使了个眼色。李纨会意,笑道:“成了,这事儿就先这么着吧。嬷嬷同我来一下,我还理了些东西出来,兰儿上回回来带回来让给小七带去的。”许嬷嬷便起身跟她进了里屋。坐定了,许嬷嬷才道:“方才当着人面不好说,上回那机子少了几个的事儿,如今查明白了,却是闫钧他媳妇同老丈母娘俩人弄的。”李纨问道:“彭巧他娘同妹子?”许嬷嬷点头:“可不就是!这里头牵连着闫钧同彭巧呢,我也不晓得怎么着好。这人这样品性,留在庄上是不成的了,不好好处置了也难服众。只是这若真的照规矩处置了,打一顿板子赶出去或者干脆发卖了,却是伤面子。且那彭巧娘还不是咱们的人,也是投奔了来的。”李纨想了好一会儿,才叹气道:“嬷嬷这回回去,就把彭巧同闫钧都叫上,一同商议商议。这一个的媳妇一个的亲娘,总要让他们知道的。只是一个,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也没有要怪罪他们的意思。这都不相关的。”许嬷嬷点点头,又道:“这事儿先瞒着这里吧,闫嬷嬷那人本就是学规矩出身的,这若是让她知道了,不定要出什么事儿。待闫钧想明白了再说,一个不好惹得他们母子不合就没意思了。”李纨亦是这般想的。 又说起计良那头的事。李纨这才把王夫人同凤姐让她叫计良过府的事情细细说了,许嬷嬷叹道:“那位还倒罢了,向来这样的性子,二*奶奶却是让人想不到的。先前看着同奶奶倒很有两分交情,奶奶也出力了,又是给牵了同四海商行那边的线,又是指点她作坊买卖,要说这里外里好处可不少。怎么到这会儿倒把奶奶往出填呢?”李纨亦苦笑着摇头道:“谁说得清呢。这人同人的性子不一样,凤丫头就是那么个性子。”许嬷嬷亦摇头道:“倒是容易出头。哪儿有好处往哪儿赶,不记恩义不惧果报的。只当天下就她一个聪明人,旁人都是傻子呢。奶奶是不与她计较,只是这样性子的人,往后也是远着些好。这吃一堑长一智,往后不管她什么事儿犯到奶奶手里,都不要伸那手了。这样的人,说句难听的,你便是救了她命,只要能拿你换好处她也不会打个磕巴的。一辈子心里都只有她自己一个。奶奶虽不差什么,也犯不着上赶着给人当枪使。”李纨知道许嬷嬷是真生了气了,忙答应道:“我都记下了,嬷嬷放心吧。这日久见人心,知道了还不躲着点儿?原先那些事,一来我看她也真是要紧钱财,劳姐姐那里提了一句也没出什么大力,那袜子作坊更是个顺水人情。这回她虽多嘴了这一句,倒是给自己惹了一通训,我并没什么的。往后我不沾她的事也罢了。”许嬷嬷却摇头道:“奶奶还是想得浅了。这事情可不简单。一则计良又不是什么台面上的人物,如今那琉璃买卖虽大了,又有几个人知道他的来历?偏二*奶奶就知道。且奶奶放他们出去,也是多久前的事儿了,碧月素云几个跟前的都未必知道计良是七巧坊的掌柜还是奶奶从前的陪房吧?看来奶奶的事儿二*奶奶也没少留心。再一个,若是知道这个关系,单想着拿这个谋点好处,讲讲价钱。直接让管事打了府里的旗号去,都是心知肚明的,能不能行个方便还不是立时能知的事?怎么就偏偏要去太太跟前提奶奶这个,又借了太太的手让奶奶去抹这个面子?看着是为了主子出面好商议正事,细究了,府里当家奶奶为了一笔采买自降身价去叫了原先的奴才过府商议,是不是也有些上不得台面的轻贱意思在?且她事先竟一句儿也没同奶奶透过,奶奶是把她当妯娌,我看她是把奶奶当傻子来的。照我看着,奶奶想要往后不沾她的事怕也不容易,有好处的地方她没那么轻易肯放过呢。这姑侄俩就是一个性子,只不过一个还要拿点架子,掰啃旁人也是为了这府第和那宝贝儿子,另一个却越发面酸心苦一心只想着自己。”李纨听了许嬷嬷这样说了,再想想凤姐前后行事,也有两分了悟,才笑道:“如今我身上能得她们算计的怕也不多了。刚还要同嬷嬷说呢,往后再有东西,就让都送到城郊那花园子里去罢。府里真缺了什么了我再让人去取。省的进出多了越发招人眼目。我已同我那兄嫂说过了,这话嬷嬷也替我带给计良段高他们。面上总是越远越好,凡有打了我旗号去的,不要怕伤我面子,狠狠踩到地上去才好呢。”许嬷嬷点头道:“我心里有数,奶奶放心吧。”想着得空是该把府里如今的事给那几个细说说,让他们心里有数,这府里同自家奶奶是两回事,犯不着算一起去。 京城林府,一个穿着青绸衫子的婆子在林家专进后厨采买的后边角门口转悠良久,嘎吱一声门开了,出来几个人。那婆子赶紧上前,笑着行礼道:“几位大兄弟,麻烦打听一下,你们这里可有个姓沈的厨上娘子?我是她亲戚,听说她如今跟着家里主子来京了,特来寻她的。”一个嘴上长了粒痦子长随打扮的道:“姓沈的?没听说过。”边上一个高个儿年纪略长的笑道:“这位大婶儿,你打听媳妇子得说她嫁的哪个,平日里谁管她们娘家姓什么!”那婆子赶紧笑道:“唉哟,唉哟,可是我脑子糊涂了!她嫁的也是府上的,该是叫做马六还是马七的。”那长随打扮的嗤笑道:“马六家的吧!我说婶子,你连亲戚家的亲家都不清楚,这亲认得是不是有点儿远啊。”那婆子一头说着一头递过去几串钱,赔笑道:“她原是我娘家表妹子,在京里时也很要好,这各自嫁了人,她又去了南边,也多少年不得消息了。这回好容易得个信儿,这不巴巴地跑来看了?这位大兄弟,还烦劳带我进去寻她一寻可成?”年长的开口拦道:“我们府里规矩大,可不敢随便放人进去,你既说是认得的,我们替你传句话,让她出来见你也罢。”说了几人都点头,有两个还要做事,先自往外去了,那年轻的便去里头替这婆子传话。 片刻,马六家的急匆匆出来,见了婆子微微一愣,才满面堆了欢喜道:“余姐姐!”那婆子也上前笑道:“娟儿,你真回来了?”马六家的紧挽了那婆子的手道:“可不是回来了,本来还说过两日同管事告了假去府里看看你们呢!姐姐倒先寻我来了!”说了便拖着人往里走,跟门口看门的道:“这是我娘家表姐,我这会儿正好不当班,带她进去说说话儿。”看门的婆子细看了余婆子一眼,木着脸从底下取出一本书册,打怀里掏了块表出来看了眼,就翻开簿子写了起来,完了往马六家的面前一推道:“规矩你都知道的,画个押。”马六家的答应一声,拿起笔画了个押,这才带了余婆子往里走。 跟着拐了几个弯,到了一处后罩房,边上一家妇人见了,招呼道:“有客人啊?”马六家的答应一声:“哎,京里的亲戚过来了。”说着推开自家房门,把余婆子让了进去。余婆子不动声色地四下打量,一明一暗两间屋子,后头还连着灶间,因隔了帘子,却看不真切了。这进门这间当间摆着四方桌子,四边条凳,靠墙长案,东西都只算寻常,心里便有了计较。 马六家的沏了茶上来,笑着道:“姐姐喝茶,这是我前两日刚得的,叫个什么笋,咱们也不懂,姐姐尝尝。”余婆子见那茶却不赖,浅抿了一口,赞道:“好香的茶叶!”又道,“怎么没见你家里人?”马六家的叹气道:“哪有什么家里人?嫁过来不两年,那倒霉鬼就伸腿去了,也没留个根儿。前些年我婆婆也没了,如今这家里呀,就我一人儿,倒是清静。”余婆子道:“唉哟,这日子可怎么过的,你怎么不再找一个?”马六家的摇摇头道:“婆婆在的时候拘着,生怕我再嫁,几年相处下来,她倒把我当闺女养了。我若再嫁了,谁给她烧纸?索性算了,再说这日子我也过惯了。”余婆子一时不知如何接话,马六家的却道:“姐姐今日来看我,可有什么事?”余婆子嗔着她道:“你这话说的!你当日跟着四姑娘嫁了那么老远,先还有几个口信来,后来倒一声儿不闻了。这回听说林姑娘带着人回京了,我妈想着你原是这里出身的,说不定就跟着回来了,这才让我过来问问。你说说,我若不寻上门来,你是不是也不打算搭理我们了?”马六家的道:“唉,姐姐你在那富贵窝里呆着,哪里知道我们的苦?一时在苏州了,一时又去扬州了。先是老太太没了,这没出孝呢太太便病倒了,姑娘又是一日三餐拿药培着的。后来太太也没了,听说府里老太君来接姑娘走,他们几个还去打听了,哪知道老爷就只让带了两个人跟着,道是怕奴大欺主,横竖到了京里还怕少了人使唤?这么着,姑娘一走,府里越发荒芜了,后院那几个连个姓名儿都叫不响,老爷也不当回事的,十天半个月都住在衙门里。那日子过的,唉,真是没滋没味的。后来听说老爷在衙门里病了,姑娘也回来了,却都没回府里住。等回府里住时,老爷已经病得狠了,饶是这样,还不歇着呢。又去稽查私盐,还打了起来,这会儿还生死不明的。不是咱们嘴臭心毒,就老爷之前那体格,又是在海上,想来也是凶多吉少了。这么一出接一出的事儿,你说说,唉。”余婆子此番正是打探来的,看马六家的愿意说,心下大安,便道:“你看,我来也没带什么东西,也是我妈说的意思,哪怕来见见你,陪你说说话,也是好的。亲戚走动,总要有走动才能亲近。”马六家的忙不失迭地点头:“可不是!寻常我也难找个能说话的人儿!姑娘身边的人都是之前在京里在衙门那边的,咱们府里出身的没一个到得了跟前去的。这会儿到了京里,我想着怕不是能松泛点儿,哪里想到那规矩竟比咱们原先府上还重些,同在扬州府里也是两个样子。就说厨上,一多半的人从前都没见过的。能说说从前话的人都没了。”余婆子问道:“当日那么些人陪嫁过去的,这回没有都回来?”马六家的冷笑道:“姐姐好糊涂心思!他们跟着去了,不管是打点田庄的还是打理铺子的,这么些年了,手里能没点好处?哪里肯轻易离了那里。跟到府里的,老爷同夫人最是情深,老太太准备的那么些花骨朵儿似的人儿是一个都没派上用场。知道林家有三代必放的规矩,一个个都求了夫人往那老根子家生子家里嫁了,这回姑娘回京前问了,若是愿意自去的都给身价银子还另有赏钱。那可不是巴不得的?只我们几个没根没基又没命数没运道的,才在这里干熬着罢了。”余婆子想着王夫人本还想捋一捋府里出身的人,看看有哪些得用的,如今看来却是难了。因笑道:“我哪里知道你们的事!不过听你这么说来,林姑娘倒很能拿主意,这一下放了多少人出去!林家也是几代列侯的世家,这没了人手,还怎么顾得过来那么些产业!”马六家的撇嘴道:“姑娘可不就是拿主意的?要我说,也没几个我们老爷那样的爹了,旁人到了这地步,怎么说从旁支近族过继一个来,到我们老爷那里倒好,你猜怎么说?他道是‘长女如子’!先前身子那般不好了,还坐了软轿带姑娘回姑苏祖宅祭祖,还道自己身子不好,让姑娘主持的。我看啊,这林家先祖在上头看着,不定怎么叹气呢!”。 =============================================== 肯定不会坑的,强迫症患者,坑了会失眠的。 不过近了年关,树欲静而风不止啊,可能难以保证日更,还请包涵 184.相请 184.相请 马六家的当年跟着贾敏陪嫁到了林家,本也想着有一日能如赖嬷嬷似的从史家风光到了贾家一般自己也能在林家挣上一份体面。却没想到心高命弱,世事难料,到了如今却是连个痛快说话的伴儿都难得了。好不容易得余婆子来一趟,恨不得把这八百年的话都一气儿说了才好。茶都换了五六盏,眼看着天要黑,这才不得不放人走。殷勤送至门口,直叨唠着让有空多来瞧瞧她。 余婆子怀里还揣着打算赏人套话的荷包,谁成想竟是白费心思。全不费神,只点点头,嗯啊应两声,光坐着听使劲往心里记就成了。说不得这荷包就归了自己了,还真盼着林家来回来去多搬两趟,自己几年的积蓄这几趟就都有了,实在的大喜。 兴冲冲回了府,来不及换身衣裳就先去王夫人那里回话。余婆子的嫡亲弟弟余天如今管着各个庙里的供奉花费,在王夫人跟前也很有几分脸面,余婆子早年也是王夫人跟前的伺候人。但见她进了屋磕了头,王夫人只略一点头,她便顺顺当当把该打听的都说了,连着没让打听的想着或许有用也多饶上两句。“奴婢那妹子说,自从林姑娘回去,姑老爷估摸着自己个儿身子不太成了,便做了诸多安排。在后来几个月,更是连几房姬妾都遣散了。如今南边的产业都是原先林家的管家在打理,京城也有一些,却是不多,是林姑娘自己看着账。并没有想的那般家底。这回进京的船上,是扬州后衙同宅子里收拾出来的一些东西,另有一些笨重难携带的都搬去姑苏祖宅那儿了。总共装了三四艘不大的船,多是些古籍书画。看人搬进搬出的,也没见特别沉的箱子。林家家仆人数少,吃用也比不得咱们府里,我那妹子在厨上一做这么些年了,如今孤身一人,看着也挺清俭,比我们府里三等婆子家都不如。”王夫人听了微微颔首,又问:“上回弄进来的一个丫头一个嬷嬷可有什么说法?我看连老太太都很看重似的。”余婆子回道:“回太太的话,听那意思是原先在衙门后宅里跟着伺候的,不是扬州林府里的。早前跟着姑太太过去的府里老人儿,如今跟着回来的没几个,都在南边落地生根了。”王夫人又问:“林家几代列侯,家世也不一般,如今就大姑娘一个小孩子家家的在看管?她一小儿就来咱们这儿了,也没学过管家理事的手段,哪里能做那些?”余婆子回道:“姑老爷把林姑娘接回去后专寻人教了这些个,如今也还有在身边帮手的。”王夫人沉吟半晌,才似问非问地低语道:“这林家……到底如今有多少家底……却是谁也不知道了?”余婆子道:“听奴婢妹子话里的意思……姑老爷不擅经济,又专好些孤本字画,多少家底都投那里了。且还有什么衙门里的摊派,也掏了不少去。话里话外都是跟咱们府里没法子比的意思。”王夫人点点头,淡淡道:“难为你跑这一趟,这甥舅亲戚,远了怕她被刁奴骗去,近了又怕她多心,只好先探探风声再说。彩霞,赏。”彩霞在外头听了,取了个荷包进来递给余婆子,余婆子赶紧磕头谢赏。 从王夫人院里出来,手里捏着荷包还没来得及打开,边上拐过来一小丫头道:“余妈妈,老太太要问你话呢。”余婆子心里一惊,面上却分毫不显,笑着跟了那小丫头去了。一路上旁敲侧击,奈何那小丫头委实太小,刚能说清楚整话,什么旁的都问不出来。到了贾母上房,余婆子磕头请安,贾母正戴着老花镜看前阵子收的礼里头的绣件。足一盏茶时候,才开声问道:“去林家寻亲说话去了?可打听到什么了?”余婆子笑着回道:“回老太太的话,前些日子得了消息,说我那姨表妹子跟着大姑娘回京了,也不知真不真,奴婢今儿去寻了一趟,还真是回来了。好不容易见着,说了会子话。”贾母道:“哦,你那妹子可好啊?”余婆子回道:“奴婢妹子是个福薄的,当年姑太太做主嫁了林家厨上的家生子,哪想到不过三年便守了寡,也没留个血脉。她伺候着家中婆母,真正情同母女,前年里她婆婆也没了。旁人劝她再嫁,她却道她若嫁了那家连个烧纸的人都没了,便索性守着了。”贾母面色略缓,道一句:“倒是个有情义的。”余婆子趁机道:“人是不错,只是话密些。早年跟着姑太太陪过去的人,如今十之八九在南边落地生根了,跟着大姑娘回来的没几个。她平日里也寻不着什么可说话的人,这回拽着奴才活活说了一下午,茶水都续了十来回。若不是天黑了,她还舍不得奴才走呢。”贾母笑道:“上了年岁就想说说从前的事,照你说的,她也是寻不着什么人说话了。”又问,“既是去走亲的,怎么一回来不说换身衣裳再进来,倒直往太太那儿去了?”余婆子道:“因先前几回派了人去都没能接了林姑娘回来,太太忧心不知林府里到底什么光景,又怕是不是有刁奴哄骗故意让姑娘同府里生疏了往后好拿捏姑娘呢。奴才这回去,听奴才那妹子说话,提了几句府里奴才的事。便想着赶紧告诉了太太,好让太太放心。”贾母问道:“哦?还有这话儿呢?说来听听。”余婆子忙道:“奴才那妹子说,如今姑娘跟前伺候的,都是姑老爷在衙门里住时跟前伺候的人,同扬州府里头的是两拨的,原先跟着姑太太陪嫁过去的女儿辈却是一个都没选进里头去。”贾母听了点点头,余婆子又说几件林府里无关紧要的小事,贾母才让她退下了。 余婆子被贾母请去问话,这前脚刚走,王夫人那里就得着信了。正逢薛姨妈在,两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王夫人道:“那婆子今儿去林府见亲戚去了,刚叫过来我问了几句,没想到老太太也盯着呢。”薛姨妈笑道:“老太太素来把林姑娘当心尖子疼的,自然看得紧。”王夫人叹气道:“之前周瑞家的去接,没来,老太太又让珠儿媳妇去接了几回,照样没来。我看老太太心里怕也有些不舒服。”薛姨妈却笑道:“林老爷出了那样大事,如今还生死不明,偌大家业都要那丫头一个人打理,就是想来怕也不得空呢。”王夫人浅笑道:“虽祖上也列侯的,只是人丁不旺,如今也是彻底没落了,还有多少东西要打理的。”薛姨妈却道:“姐姐这话却左了。咱们外人说些外行话,只随便算算,林家那几代主母哪个不是身世显赫的?个个入府都是十里红妆。林家主子少,也养不了几个奴才,又没有外嫁过女儿。光这几代嫁妆得有多少?当年敏嘉郡主同敏慧郡主一母同胞的,敏嘉郡主嫁进了林家,敏慧郡主嫁进了顾家。后来敏慧郡主留了遗嘱,将自己的嫁妆平分给了三个儿媳,那是经了衙门的,几处田庄每处一年出息都近万两,这还不算旁的。敏嘉郡主比敏慧郡主更得王爷王妃喜爱,那陪嫁也该只多不少。林家又没出过败家子,倒是出了三代探花郎,封侯拜爵的时候天家的赏赐又有多少?总不能说没就没了。原先听说林老爷不好了,还当要留了琏儿在那里收拾上几个月呢,哪想到府里出了这样大喜事,倒也顾不上那头了。”王夫人面色如常,心却跳快了许多。旁人不知,这国公府如今实在已是只剩了个花架子了,若没有足够的银钱产业丢进来,只怕是撑不了许久。如今元春得封高位,之后更是需要花钱的时候,若是能拱了上去,说不得宝玉还弄个国舅当当。越想心下越热,面上却终是淡淡的,又同薛姨妈说起旁的家务事体。 转日,王夫人到贾母处请安,说道:“府里这阵子事情不断,媳妇实在才能不足,竟有些顾此失彼了。听闻大姑娘回京也很有些日子,那府里再多的事情,还能真赖她一个小姑娘家去管了?这么孤零零一个人住在外头也不是长久之计。想着过两日我带了探春几个去接了她来,如此,老太太也能安心,也省的我那魔星天天缠闹不休。”贾母略沉眼睑,不知王夫人此举真意,却是心里真念着黛玉,便道:“如今那园子又修着,凤丫头这几日身子又不爽利,你哪里得那个空闲了?或者让她们姐妹几个去一趟也罢,凤丫头抽不得身,便让珠儿媳妇陪着去。”王夫人却道:“珠儿媳妇也去了不是一次两次了,哪回也没把人接回来,连句准话都没讨着。园子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大姑娘接回了回来,老太太也舒心了,那园子的事,再慢慢说不迟。”贾母见她这样说了,倒也高兴起来,只当是被宝玉闹得没法子了,便道:“你既这么说,便自安排去吧。” 如此,次日一早,王夫人便带着迎春、探春同宝钗往林府去,惜春因感了风寒未能同行。黛玉前日得了信,一早派人在门口侯着,远远见荣国府字号的车马行来,便领了人到二门相迎。王夫人下了车,黛玉上前见礼,被王夫人一把扶起道:“自家人,不需这些虚礼。”又认真端详片刻道:“到底清瘦了许多,老太太见了定是心疼的。”一时众人下车,都厮见了,才一同往里走。王夫人一路留心,见林府楼台园林皆清雅古朴,并无丝毫富贵之气,一时猜不透林家根底。待到了清华苑,远远见了那绣楼四面围廊,晶透的琉璃窗户,便轻轻眯了眼睛,对黛玉也越发亲近了几分。黛玉本也想着这几日要去拜见贾母了,如今见王夫人亲自前来,心下十分过意不去。因还要收拾些东西,无法立时便走,这才两下约定隔日派人来接。 晚间仍是妫柳守夜,想着到底自己要不要跟着过去,便问黛玉道:“姑娘,家里可有要紧东西要人守着?”黛玉如今已习惯她常说些奇言怪语,便道:“怎么?你还想在这里守着家?”妫柳点头道:“若是有要紧东西,多少人巡察也不如我在家呆着。”黛玉想到她说的大概是自家的几处库房,便笑道:“不过是几处库上,晚间会有人守着。咱们去了那里也是一样,不过那里守着的婆子多爱赌钱喝酒,咱们府里没那风气。”妫柳又问:“库里的东西很要紧?”不设几个阵却派群功夫一般的人守着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黛玉哪里知道她腹诽,想了想道:“各家库房,不过是些钱财珍玩,衣料药材之属,银库上最要紧些,那里头是存银子的地方。”妫柳想起这个就叹气,这个地方实在古怪,不说拿灵石灵晶来结账,却是付些分毫用场没有的破铜烂铁。那金银之属,除了中含金髓银油的还有两分用,那壳子拿来做碗都嫌沉,实在不晓得有什么好处。且也没见这里有人炼器,满身上都戴些既无防御属性亦不能攻击的累赘玩意,不知究竟有何趣味。想了变对黛玉道:“姑娘?你很喜欢那些东西?金子银子那些?”黛玉却道:“有什么好喜欢的。不过日常府里用度,一群人生计,总离不开这些。”妫柳便道:“那东西我若想要,哪里弄不来些,姑娘往后也别给我那什么劳什子月钱银子了,换些茶与我可好?”黛玉这里常有李纨送来的灵茶,旁人也吃不出好来,也只黛玉能品出其中真味。妫柳元神有感,自然很爱这个的。黛玉听了笑道:“可是傻话了,那茶本也就我一人爱喝,你既也爱它,往后我都分你就是。月钱是与你日常花用的,你不要了可花什么呢?可不能再说哪里弄去的话,不告而取谓之偷,难不成你还想去明抢暗偷了?更不成个人了!”妫柳忙分辩道:“姑娘想岔了!那金银之属山野里埋在地下的无主之物甚多,哪里就用偷抢了?”黛玉拍手道:“你这丫头竟还会寻矿不成!只是那矿里也是些含金银的石头罢了,还得从里头炼出来的,哪里是你一个小丫头会做的?尽说胡话了。”妫柳却说不清这个事儿了,从头说起未免牵扯太远,只好嘟了嘴道:“姑娘偏就不信我,过些日子我寻些来给姑娘看!”黛玉只当她小孩子脾气,便随口安慰道:“好好好,柳儿姐姐最厉害,什么都会。”妫柳轻轻哼一声:“那可不是。”心说比起尔等凡人来,本仙子手段自然是神乎其神了。 ================================================= 没研究过站里的游戏规则,这个票那个票的太复杂了,弄不明白。 别一个劲儿打赏了,不如多说说话吧。 186.银子 且说贾府造园,不计时日,黛玉照旧同原先一般每月都要回林府三两趟。因着如今林府说起来是她当家,故此贾母也难十分拦着,回去了倒也得在家里住上几夜。实则林如海同墨延松早有安排,容掌事如今更是连林家在都中及附近的田庄店铺都一手管了起来,最费心神的却是林家那几百万两投进去生出来的产业,这却不是黛玉所知的了。早在扬州时,墨延松见过了黛玉本人,才同意了林如海让他掌管印信的事。只不过要调用现银的话,还得需黛玉的一样身份佩件,却是他话了。只说如今黛玉回了家中,便是翻看翻看林家如今面上产业的大账,都不消一顿饭的时候。余者便是同妫柳几个未曾随侍的玩笑,顺便瞧瞧她们各人显摆各自的能耐长处。 这日歇在了林府,晚间自然又是妫柳守夜。待得夜深人静,她悄悄喊黛玉道:“姑娘,姑娘,你可睡着了?”黛玉不由失笑,还有这样守夜的丫头,若是辛嬷嬷知道了怕不得狠狠罚她呢,也悄声答应道:“没呢,柳儿姐姐有何事?进来说吧。”妫柳这才轻轻推了门入内,笑着冲黛玉道:“我有东西要给姑娘看,白日里跟前都是人,不好拿出来。”黛玉饶有兴趣地看着她道:“那你把灯剔亮些,我看看你藏了什么宝贝。”妫柳笑笑道:“不用那个。”说着一挥手,半空里浮起一颗足有儿拳大小的夜明珠来,照得一屋亮堂。黛玉讶异一声,道:“外头可能看见咱们屋里光亮,这般明晃晃的恐有人来问呢。”妫柳忙又挥了两下手,舒了口气道:“幸好姑娘提醒我,没事了,这光透不到外头去。”说着也不知从哪里扯了块破毡子出来,这样东西出现在黛玉这样千金的闺房里,怕也是连出那毡子的羊都想不到的。黛玉正要问时,只见妫柳随手把那毡子一揭,底下竟是一堆金银块子。黛玉愕然,妫柳得意道:“如何?我没有骗姑娘吧?”黛玉这才想起妫柳之前说过金银之物随处都是,为何此间看得如此珍重的话来,一时震惊难言。妫柳犹自叹息道:“可惜这里当奴婢实在不得自在,早知道我该投胎当个小子,也好在外走动。为弄这些东西,我还出去了两日,这身子在外行走却是好不麻烦。”黛玉失笑,又指着半空中那粒明珠问:“这又是哪里来的?”妫柳道:“我遍寻了山川,也没寻着半块月光石日曜岩之属,只得了这个东西,姑娘拿着晚上当灯照亮使,烛焰飘忽,看书伤眼睛。”黛玉不由对她细看,笑着叹了口气道:“也不知你是什么样地方出来的!这珠子太也稀罕了些,我不能收你的。这些金银之属,你便自己收着吧,也无需再去寻来,我自然是信你的。还要记得,这事万不可再同旁人说起。哪怕你将这东西看成泥石,只要这世上的人还认定它是金银,你有这随处去寻来的能耐就是个祸根。真走漏了风声,怕是我护不得你。”妫柳身为侍奉傀儡,本是无知无觉无生无命的一个人偶罢了,侍奉主子才是它在这世上的因由,哪里听过“我护不了你”这样的话来?一时怔愣,黛玉只当她不解,又道:“你一时想不明白其中关节,往后再慢慢想便是。只是我这话你却得记住。”妫柳这才回过神来,紧着点头,她道:“我弄这些东西回来不过是让姑娘看看我当真没有骗人,姑娘既不要这个,我往后自然不去寻了。”一挥手把那珠子收自己手里了,递给黛玉道:“这个还是姑娘拿着用吧,我夜间视物同白日里是一样的,全用不着这个。拿了还占地方。”黛玉无奈摇头,笑着道:“好吧,如此我可多承你情了。柳儿姐姐,这世上的事情同你之前待的地方全不一样,你需得谨慎行事,无事可多问问嬷嬷同掌事们,或者你若识字的话,我这里书房里的书你尽可观阅。”黛玉实在是担心妫柳这般心地简单却又身负奇技,若不小心被哪个人存心诓骗了去,不知要闹出什么事来。她却是不知这侍奉傀儡行事只一件标准便是“于身主有益”,哪里能轻易被人哄了去!妫柳却在想着那收在储物囊里的那堆金银块子,要寻个地方扔了出去才好。她们侍奉傀儡身上衣饰都是一样的,配了储物囊也是为了日常侍奉主子方便,没道理放些主子都不要的东西干占着地方。 贾府的省亲别墅已近完工,各样账务都等着结清,王夫人拿着里外两套账看了数日,实在挤不出那么些银子来,想了想只好去寻贾母。寒暄两句,贾母哪里会不知道她,便问:“可是有什么难处?”王夫人面现愧意道:“照理是不该来烦劳老太太的,只是如今我也实在没法儿了。各处都都近完工,十月节前要结出七八万两去,这还不算没到眼前来的。账上……账上如今只余一万两千余两现银,各处田庄上收益也还要等一两个月才能送来……”贾母依旧不语,王夫人忍耻低声道:“薛家那里可以暂挪借五万两,想问问老太太,能不能问问大姑娘,看她那里能不能……”贾母听了这话撩了撩眼皮,将手里茶盅放下道:“你当着家,就到这个地步了?问府里亲戚借起钱来。”王夫人愧色更深道:“媳妇无能……”贾母摆摆手:“不是什么事到了跟前都把头一缩就能完事的。你认了无能又如何?还能另外寻一个当家主母出来?”王夫人哪里受得住这样的话,老脸涨红,贾母只作不见,慢声道:“林家你就别打这个主意了。玉儿理家到底没甚经验,前阵子拿了账目问过我,林家同咱们如今样儿竟差不多——面上的东西还在,内囊却罄尽了。只她家人少,如今姑老爷下落不明上头也不知怎么个意思,更少了往来人情,故不十分看得出来。不似咱们。进账的法子是谁也想不出来,一有几个银子,花用的地方却只多不少的。你去问他借银子,难不成还让她卖地卖铺子给你筹钱?她家账上余下的田地铺子,不是先人陪嫁的便是祖上得的天赐,哪个不在人眼里?这若有了动静却能瞒过谁去,撺掇孤女外甥卖祖产替自己筹银子盖园子这样的话传了出去,可真是一出好戏了!”王夫人听了这话真当心如油煎,这林府偌大家产若是趁着林如海亡故的时候一气儿都清卖了,旁人也说不出话来,毕竟黛玉不过一介孤女,往后总要嫁人的,这样处置了也没有败家子“卖瓦片儿”之讥。只是贾琏坏事,生生错过了那个时机,如今竟是动不得了。到底这里正事要紧,想了想还是道:“再如何……三五万两总该有的吧?”贾母抬眼飞快扫她一眼,忍不住面露厌色道:“这么没忖当的话往后不要随口往外说!哪家长辈这么惦记旁人家底的?她那里三五万两总该有的,你这里怎么就没有?这盖的是贾家的园子,可不是林家的!”王夫人闻言气苦,却不敢在这个时候同贾母顶气,狠狠咽两口唾沫,仍低了声道:“这园子图样都是他们外头定的,当时个个都说好,只怕修得比不上旁人家的,如今到了跟前了,却来问我们要账,媳妇也实在没得办法了。”贾母亦不愿再同她歪缠,便道:“既是如此,便再将他们叫了来,一同商议此事。” 说话便遣人去各处知会,那贾赦横竖同自己没甚干系,不过露露脸当个得供的菩萨,还怕怎的,应了一声便道晚间过去。贾珍却是奸猾,从管事嘴里三两下套出了话,想着自家已划了地出去也算尽了心了,外头再怎么看也说不出来什么。如今眼见着那里头的东西也要来刮捞,未免太过,何况此前尽力操办了秦可卿一场丧事,自己这里如今也不甚宽裕。想了便假作应了邀,到了晚间却道哪家王爷有请临时去不得了。他却算得好,若是一早便扯了幌子说去不得,不免那头也改了时候等着他,到时候岂不不好再推拒?如此这般,才是真的天衣无缝,料他们几头人都到了,总不能因自己这个“外人”没在就歇了话头。事也却如他所料想,待宁府小厮去报贾珍外出不得来时,贾赦贾政都已在贾母处,正坐着喝茶。贾母人老成精,淡淡笑道:“珍哥儿是族长,才知会他一声儿的。这事儿却是咱们的事儿,他既来不得,也不碍的。老二媳妇,先把事情说说吧。”王夫人便把几处结账,银钱不凑手的话说了。贾政听了便埋怨:“早说过不必如此奢华,一个个偏都不听,如今已经到了这般田地,又不能推了重建,这可如何是好!”贾赦嗤笑道:“二弟这话说的,当日那画图纸的高人还是拿你的名帖才得请来的,如今这倒打一耙却能招呼到哪个身上去?!”贾政不由讷讷,贾母看着这两人,暗叹一声问道:“之前不是听你们说的那吴家、周家、金家都盖得了不得的园子?虽不是太亲近,也略知晓些,这几家就比我们强出那么些去了?”这事贾政却是知道的,便道:“那两家都是往部里递了条子借的国库银两,如今这省亲的事闹得众人皆知,都顺顺当当得了。”贾赦一听这个却来了劲,忙道:“这才像话!这省亲别墅又不是盖了咱们自己住的!还不都是为了天家的脸面?哪里就全用自家往里贴!若个个都如此,那几回南巡,甄家早该卖儿卖女吃得骨头都不剩了,哪里得这么些年的风光!”虽是混话,却被几人听进去了。甄家的恩荣之盛是有目共睹,宫里连着出了两位贵人不说,织造的位置也一直是他家的人坐,可见是圣上心腹。这回德庆口缉私,林如海下落不明也不听上头说过一句,甄家丧了位嫡子却得了老圣人和当今的恩赏,不止追封了个官身,还赏了祭银,寻常哪家有这样大脸面?王夫人不知朝上的瓜葛,只想着甄家出了一个贵妃一个妃子就隆宠如此,自家闺女若是能得个一儿半女又或者再进一步,那真是……事到如今,贾母也没了现成法子,便道:“既都是这般行事,那看来也没旁的法子了。如今账上无钱,还得留够府里日常花费,总不能把你爹你爷爷拿命挣来的天赐庄子给押了出去!法子有了,你们自去商议吧。先点点库里能用的东西,能少借些便少借些,谁知道天上刮什么风,万一催还到子孙身上,你们就是变成了牌位就得安心了?”说完只觉身心俱疲,再懒怠多言,摆摆手扶了鸳鸯往里屋歇息去了。 次日贾珍也得了信,心道不好,赶紧上门去寻贾赦。原想着是要往出掏银子的事,自然要远远躲了去,哪想到竟变成了往里搂银子的话,这如何能错过?且从国库往外倒腾银子,正是显示身份的时候,比寻常来路的银子花起来更体面大气。说白了,那里头的银子,你不花自有旁人替你花用了,但凡能有点门路法子的,哪个不去扒拉几个出来?也是如今贾府里出了娘娘,若是寻常,便是有国公府的脸面,也得被狠狠刮下一层——案录上记着十万两,到手的怕也就五六万的样子。如今却不同了,起码能到手个八九万。贾赦也盯着这事儿呢,只是他有心有胆却少些机灵脑筋,这下有了贾珍,才真是如虎添翼了,叔侄俩好好商议了一上午,下晌就把贾政请了来。贾政本是个没主意的,又素来畏敬兄长,三两句便被说动了。这才让人把贾琏唤来,让他自去行事。如此,原本满打满算也不过是十万两的缺口,却生生打了三十万两的借条,这还是因户部如今管这个的同府里不甚亲近的缘故,若是换上个门生故吏的,五十万两也不在话下。只是怕贾母担忧,故入了府里账上的仍是十万两,却也是一众人等的孝心虔诚。 既要瞒着贾母,自然连王夫人同凤姐也是不知的,倒不为旁的,只贾珍道:“若让她们知晓了,却要日日在老祖宗跟前行那欺瞒之事,未免难做。不如我们担待了也罢。”贾政贾赦都道有理,最高兴地自然是贾琏了,这一趟跑下来多少也落下些油水,能瞒过家里那夜叉星去却是最好不过的。 凤姐因这阵子府里大兴土木,想要走她门路的人也越发多了,哪个也不好空手来说话,这么一阵子下来实在是收了不少好处。又有外头同年好友,见她得势也乐意走动,话里话外偶或说起哪家又得了什么天大的好处,哪家又新买了个废矿哪想到竟挖了银砂出来等等。更有一个说起海上商船的,她道:“一样银子,能翻几番就得看投到哪家商行里去了。我姐姐因我姐夫在吏部的面子,寻了人牵线投到鸿运商行,一年你猜翻了多少?一万两银子投进去,一年就翻成了八万两!我表姐就歹命得很了,费劲巴拉地同四海商行拉上线,哪知道这家商行放着海上那许多银子不去赚,倒往南北贩运米粮跑了几趟,白耽误工夫又不挣钱,一年才得一半的利息,说起来也是赚海运银子的呢,实在让人牙疼。”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凤姐便想起了自己投到四海商行里头的银子。那时候能借了李纨的人情搭上章家自然是上上签,如今这娘娘表姐堂嫂母家掌事奶奶的身份不同从前了,自然心里的想头也跟着水涨船高。有道是人心不足,便是如此了。心下有了想头,未免行动就跟着起来,私下与章家二太太劳氏去了两回书信,话里话外就有要再商讨商讨的意思。劳氏什么人,最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这回肯接了凤姐的入股,一则是见她行事爽利合自己脾胃,最要紧却是卖个人情给李纨。她同李纨多有往来,贾家的事情自然也听说一二,这回又见凤姐这样行事,便知道是个心大的。这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都是情理之中的,只是道不同难为谋,这位贾府**奶的胃口恐怕四海商行是满足不了了。隔了几日,便以当时入股的船队又要拆分重建之名,将凤姐投进去的银子连本带利清算了遣人送了过来。虽也没少赚银子,同凤姐这几日“听闻”来的财运亨通却差了不是一星半点。凤姐知道是惹了对方不快,只是她素性傲气,何况如今身份,哪有低头的道理?又兼眼见着也没挣多少,便索性丢开了,后又经原先闺中密友牵线把钱投去了鸿运商行,等着做那年翻七八倍的美梦。 ================================================== 各位,谢谢一直以来的支持! 往后再阅此文恐怕要请众位移步了。 别的说不上,总之保证不会坑!谢谢! 第187章 .何处风起 凤姐之事,劳氏过了些时日给李纨去信说了清楚,李纨不过一笑。如今府里可算今非昔比,凤姐那样性子如此行事也是情理之中。劳氏接她回信,见里头一句“所幸清静了”,知她本性,也彻底放下心来。 众娘娘要省亲,热闹一阵子,久了也疲了,又要寻旁的新鲜事来说。这几日京中恰有一件大事,又可供茶余饭后些时日了。你道是何事?便是那南省威名赫赫的凤起书院要来都中了,不仅如此,听说连云阳先生也会在京中坐镇。 一时各家权贵都跃跃欲试,这凤起书院是这九州天下唯一一处千金书院,里头进学的生徒不是为了举业的才子,而是各门各家的姑娘小姐。如今这世道,寻常人家的不说,高门大户的女眷们出个门进个香都得先寻人清了场,能办成一家书院,让江南顾、谢、王、汪、成、吴、蒋家的嫡出姑娘们都前往进修,该是何等不易。北地高门里的千金小姐们也是风闻神往已久,却奈何那凤起书院只在江南办学,徒叹奈何。 这回竟要来都中办学了,不说这些闺中小姐们,便是朝堂上也好生惊讶了一阵。只那凤鸣先生同云阳先生虽都出身尊贵,却同如今朝上各方一丝干系也无,且再如何难得也不过是女子闺塾,当不得个正事,新鲜两句也过去了。 容掌事却是高兴,这日恰好黛玉回府,便同她说起了此事。 黛玉叹道:“原先我小时候,娘还说过,待我能进学了,便送我去那凤起书院。为了这,爹爹还下了功夫替我寻先生的。只我打小身子弱,娘又……没想到如今竟要到京里来了,却不知能不能得那机会进去见一见世面呢。” 容掌事笑道:“凤起书院进人,一则心性,二则门第,三则才学,姑娘样样不差,若想去时自是容易的。” 黛玉笑道:“说起来我初到那边府里时,老太太也曾请到了长公主府上的教习来教了些时日,真是好才学,我也获益良多。不知这回这凤起书院办了起来,府里姐妹们是不是也会一同去上学。” 容掌事道:“且等着吧。姑娘不知道,这凤起书院里头的管事各样麻烦。只怕选址、修院、栽种花木、开潭点石……不知道要闹到什么时候去!或者能赶在各位姑娘们出门子前开起来,就算不错。” 黛玉失笑:“先生这说的是哪里的话?” 容掌事笑道:“姑娘知道我出身成家,自然同那起子人打过交道的。往年里,有一回连着两年江南少雨,那书院里的琴院原本一泓活水就浅的只剩个底了。那云阳先生非说无水难助雅韵,教不得琴了。使人给她挑水灌池子,她又说都是匠气人臭,尤不得用。后来花了大半年工夫,给另引了白马河的活水才算消停了。你说说,这么个人来京里主持大局,是不是照我说的那样还算是快的?” 几个跟前伺候的丫头们都跟着笑个不停,不知这名满天下的女先生竟是这般古怪脾气。 容掌事却又淡淡道:“倒是有两分真才实学的,姑娘这清华苑便是这位先生的手笔,姑娘看看也略知她行事之风了。” 黛玉一惊,问道:“这院子的图是云阳先生画的?” 容掌事点头:“可不是?往常多少人家请过也是不成的。若不是咱们府上这整个园林她看得入眼,又有老爷担心庭前没有成材的树木显得小家子气这样的话合了她脾性,寻常花再多心思请再多人去说合也难得她肯执笔。说来也是同姑娘的缘分了。这别说在京中,便是在整个北地也是仅此一家的。” 黛玉又喜又愧道:“我竟不知!真是辜负了云阳先生手笔了,如今又不得常住,却不能体会其中四季轮转的各样妙处了。” 容掌事听了这话面有喜色道:“果然姑娘算她知己不是。这四季滋味便是她治园造景第一要虑,姑娘说得出这句话,便很住得这园子了。” 黛玉因笑道:“这倒也好,往后同外祖母说去,更得了由子往家来住了。”众人听了自然都巴不得黛玉真当如此行事。 转眼京城初雪,贾府的省亲别墅也基本完工,只剩些摆设帐幔之类要收拾。其余各家也差不多这个前后收了工,便有志一同地各上题本。当今天子一时却顾不到他们这里,跟前正立着个苍衣高冠的老道,后背一个锦绣八卦图,看着真像那么回事。 此时天子沉吟,那老道也不心焦,神色怡然,更见道骨仙风。天子不开口,少不得这当弟弟的要代劳,信王轻咳一声,先开口问道:“苍朴道人,如今又改叫苍朴真人了,先且不管你这真还是不真。明人跟前不说暗话,你原是我那两位王兄的人,当年撺掇他们献牲请愿,成百上千地杀牛宰羊,真是生灵涂炭血流成河……怎么,那头编不下去了,跑这儿骗来了?” 苍朴道人微微一笑,方稽首道:“陛下、王爷,小道当年自身修为浅薄,行事荒谬,虽也有欺人之事却到底无害人之实。如今却是修有所得,略窥天道,这才洗心革面,弃暗投明。小道心知陛下乃真龙明主,愿供陛下驱策,为苍生百姓略尽绵力。” 皇帝听了这话笑了,心说你这话的意思是你没本事瞎糊弄的时候找俩呆子哄着得些好处,如今真有本事了就赶紧寻正主来了。这般不要脸皮的话偏让他说得如此正义凛然,好似该当如此一般,也是好笑,便开了金口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只是你道如今修炼有成,却成了什么?”指了指案上砚台道,“喏,这东西给你,你能给点成金的?” 信王几乎要笑出声来,苍朴道人却一脸肃然道:“寻常凡人或者寻求那点石成金的富贵之道,圣上乃九五至尊,又乃心怀天下的明君正主,小道焉敢用如此雕虫小技玷辱天目?” 皇帝哂笑道:“哦?这你也是算出来的?还是扶乩得的天示?” 苍朴道人一头到地,才又抬起慢声道:“圣上在位,一心只为百姓筹谋,先有商队走通海上内河各线,以商为舟以利为刃,将因官员势力而曲虬难伸的物资源流另辟蹊径而得通行全国。若非如此,当年各地先旱后水之时,怕已激起民乱。 又有技师府、围水工场等司衙如在明处实在暗,里头研习所得,外间或道为‘奇技淫巧’,却是大借自然之力,数倍数十倍乃至数百倍于原先人工之效,一样时日里却可产几十倍物产,乃是民用得丰之根本。 若圣上同那两位一般眼界,怕早该将力气都下在朝堂争夺上,若是如此,异己早除,只是又哪里会有如今的太平天下!圣上乃千古难遇之明君智圣,又有王爷这等忠心不二的臣子兄弟,实乃天下之福! 小道虽是修行之人,却仍在这青天所覆之下,能保身存久亦是得圣上爱民之恩,如今既得修小技在身,敢不思报国君一二?万望圣上怜惜小道这点道心,准许小道阶前效力。” 信王看了看皇帝,心道这老道好厉害唇舌,难怪那俩对他奉若神明。皇帝听了这话,面上波澜是分毫不起,仍问他:“如此,你倒说说你有何道行,能做什么事?” 苍朴道人回道:“圣上,小道修习观星诀已久,近年才有所得,如今可观星识云,能断九洲物候,预言各地天时。” 皇帝笑道:“这话说来,朕的钦天监莫不是摆设不成?” 苍朴道人也不争辩,只又叩首道:“陛下,今年都中冬日会比往年冷上一倍不止,且那运河亦要等到来年四月方能开河,比往年足足晚上将近一月。万望陛下早做安排,避免灾损。” 皇帝沉吟片刻,又道:“你这话说在这里,准或不准却要等过了这一冬才知,朕如何能这般轻易因你一言便让百姓军民妄动?” 苍朴道人抬头看了眼窗外,才道:“如此,臣敢断言,今日这场雪将下足三日,且雪势渐大,今夜三更后更将起大风,直刮到雪后四日方止。” 皇帝听了便抬眼看信王,信王咧嘴一乐道:“皇兄,这老道若是真能说对了,倒比钦天监的还算得准些。咱们也不差这三五日的,就等过了七天,再定是传他还是……他不迟。” 皇帝闻言亦点了点头,同苍朴道人道:“小十言之有理,那便七日后再见真章了。” 那场雪果然下了三日,京城积雪两尺有余,雪住后劲风不止,把那雪又吹得如扬沙一般,只闹够了七日方停了。 前庭西暖阁里,苍朴道人这回却得了个鼓凳坐了,信王仍是立在阶下,他笑问:“你这老道还猜得挺准,如何,除了这个,还能猜旁的不能?” 苍朴道人亦笑道:“王爷说笑了,小道花了这大半辈子才修得了这一个本事,旁的还真是不通。” 皇帝同信王对视一眼,信王便道:“光能断个晴雨有何用处?最多能告诉本王明日出门要不要带伞罢了。” 苍朴道人笑着说道:“王爷玩笑!所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小道如今只能参透个风*雪之事,却亦在这天地人三才之中。天人相应,余者自然也可推演一二。” 信王道:“哦?不防说来听听。” 苍朴道人立起了身,冲上头二人一礼,才指了窗外道:“小道上回说今年当大寒,实则尚不是全本,还有一句,来年之后,这天下寒气渐增,怕要冷上一个甲子才罢。”座上二人听了这话,都不禁面色一凝。 苍朴道人接着道:“观山可知,山上山下所生之物大别,所因在何?寒热也。山顶寒而山脚温,故有开荒山田地于半山则止,哪个能在雾灵山顶上开田种稻子?同理,九洲南北亦如此数,南温北寒,致各处作物农时大异,在江南稻可两熟,再南甚或可三熟,在都中则难矣。 天道有常,南温北寒者便归为常,常中有变,往后一甲子,天气日渐寒凉,一年中酷热时短而冰封期长,南渐不温而北地愈寒。此为天变,乃天之呼吸往返之常。与之相应,地亦变,水纹改作物易;人亦变,耐寒而衣厚。顺之而变则通,逆之则亡。天变乃天数,人力难及,地变、人变却大有可为处。为或不为,为此或为彼则成了生死存亡之大事。” 皇帝略垂了眸,不知想些什么,信王干笑一声道:“老道言过其实否?” 苍朴道人微微摇头道:“小道未能穷通人事,只能说两样现今便能推得的。其一、北疆必有战事;其二、天下必多饥馑。” “此话怎讲?” “王爷稍安,请听小道言来。北戎苦寒之地,多草少树,靠牧牛放羊以为生计。此后天候渐变,北地愈寒,牛羊伤冻身死即可眼见,春晚草弱,再略有旱情必成生死大事。 当此间,其北原为冰原酷寒之地,难寻可供生养之隙,南下却是我大好河山,岂非最好出路?此时彼等南侵,不再是原先常年里到了秋冬便来劫掠一番的寻衅之举了,却是生死存亡的栖地之争,势必不能轻言后退,唯其退一步即死也!圣上、王爷请细想,到时该是何等惨烈大战? 又一个,方才说天变、地变,天时已改,天下农人却不知,仍是按着昔时农谚播种耕作,怕难有丰收之期。想前些年,那一夏冷雨凉风,京城及周围几县几乎颗粒无收。那不过是一时一地,如今天变却波及整个天下,若无应对之策,饿殍遍野易子相食之惨剧实可想见。天下粮产不足,便是坐拥金山银山又有何用,到那时,只怕一个金馒头也换不来一个面馒头了!” 皇帝却问:“你所言天下渐寒,只我九洲之地之祸耶?番邦诸国如何?” 苍朴道长答道:“禀圣上,此祸乃因天起,其根在那日头上,往后数年这日头的力道不足了,洒下的阳光少了,才使阴寒势胜。却是整个天下的大祸,并非我一朝一地的难期。” 信王无奈道:“这么说来,要从南边运米上来都难了?” 苍朴道长摇摇头道:“这却是人事了,其中能运作者甚多,小道不敢妄言。” 皇帝犹自思索,又问:“虽是天下渐寒,那南边总比北边暖和些,想来方才你说那能一年三熟的地界,哪怕到了一年两熟,也还是有些余粮的。” 苍朴道长却道:“圣上,天时变,五行相生,并非只在冷热一途。或因此引得雨水不均,旱者旱,涝者涝,亦不少见。” 皇帝不由得有些怒意,看着他道:“你这是说没个活路的意思了?” 苍朴道长略低了头道:“圣上,有道是不怕多算,只怕少算啊。” 信王笑着打圆场:“好了,老道那话也有道理,人力可为处能经营的事儿多了去了。便是这天要冷,也没有一年就把人都逼死的道理吧。” 老道点点头,又道:“且如今圣上治下已出了许多运外之变,也是国之祥瑞。” 信王忙道:“你不早说?” 老道笑笑:“头一个自然就是海运通商之事,我朝地大物博,一年之中灾患总是难免,要紧却在一个救助即时上。往常靠了官府,实在是……如今圣上兴出这么个手段来,实在是巧妙得很。 另一个自然是技师府了,那围水工场里织造的毛呢岂不是御寒的妙物?再一个便是那些土芋、番薯、玉麦之流,如今各地都在试种了,却是天下万民又多了几样口粮,不是天赐?此几件都是添加国运之数,实乃社稷之福,百姓之福。” 信王笑道:“老道,你说的这几样都好,我看着,却不如你这张嘴好。说了半日,都是咱们已经在办的事儿了。你倒好,就凭说能看个天气,就得了妙云观主持的位置,啧啧,什么社稷百姓之福,我看头一个该是你老道的福吧?” 苍朴道人笑道:“小道岂敢,小道不过是跟在圣上王爷身后,得了运数恰好捡丝儿福根儿罢了。” 信王同皇帝都失笑,也不知这说起来确有两分本事,转眼间又惯于溜须拍马的老道到底是个什么来历了。只是不管他怎么来历,这天下渐寒一话说了,他们也不能放他往别处去了。 老道儿一走,信王问皇帝:“皇兄,你信那老道的话?” 皇帝轻轻蹙眉:“你还疑他?” 信王认真想了想,摇摇头:“倒也不是,就是觉得太也便宜他了!从前在那头也混得风生水起,若是真半点用场不管,那俩又不是真的傻子,能容他到现在?” 皇帝摇摇头:“听其言,观其行。先看看今冬如何吧。” 说着话,从一边取过几本题本顺手批了上去,信王在一旁伸脖子瞧了,噗嗤笑出声来。“次年正月十五日上元之日,恩准贵妃省亲。”……“次年正月十六,恩准诚嫔省亲。”一总儿,妃位及以上的都在正月十五,余者都在正月十六,统统归家省亲去吧。 “皇兄,那几日得多冷?老道说了比往年还要冷上一倍不止!” 皇帝手下不停,淡淡道:“这会儿你又信他的话了?” 信王无语,反正我看出来你定是信了! 第188章 .劫后 188劫后 苍朴道人凭着一招观天术谋得了一个妙云观主持的位置,连带着天罡北斗门的徒子徒孙们也过上了吃喝不愁的好日子。世间会此术者却不止这一位。 早在初雪那日一早,妫柳悄没声息地寻了容掌事,倒把她吓了一跳,嗔着她道:“知道你会功夫,好好在自个儿家里头,也跟个鬼似的飘进来作甚么!吓我老人家这一后背冷汗!” 妫柳木着脸道:“容先生,不做亏心事,不怕我敲门呐。” 容掌事伸手给了她一下,骂道:“越发口没遮拦了,说吧,寻我做什么来?” 妫柳道:“不是说今儿要去接姑娘?现在便去吧。” 容掌事道:“做什么急成这样,都是下晌才去,这样才好在家多留一夜不是?” 妫柳却道:“下晌就该下雪了,现在去最好!这回接来了,能在家里住好几日呢。那么大雪,这里的车马可不好行走。” 容掌事皱眉看着她,妫柳却是认定了这话,不依不饶地歪缠,容掌事怕了她了,只好打发了人去接,妫柳也趁机跟着一同去。 果然黛玉接了回来,刚用过饭就开始飘雪,到了晚边那雪势越发大了。容掌事特地跑来同黛玉说妫柳早上的胡话,她道:“这丫头莫不是深山里跟着什么老怪师父学出来的?寻常悄没声息地飞来跳去也罢,如今竟连天象都看上了!好个人才,姑娘若不要她时,便让她跟了我去也好。” 妫柳急着道:“姑娘怎么会不要我!我好着呢!” 黛玉听了闷头笑个不止,见妫柳要起急,忙安慰她:“那是,那是,柳儿姐姐什么都会,哪个丫头比得上?我再不肯放人的。” 妫柳这才得意点头,还冲容掌事挑眉。容掌事亦失笑,道:“果然这丫头有两分本事。” 妫柳得了意,嘴上便少了把门的,又道:“这算什么!你们这日头如今被人炼了几滴烈阳露去,往后冷的日子且有呢!” 容掌事看着黛玉道:“姑娘看看,就这样脾性,还是我们这里的日头呢,合着她还藏了旁的日头在别处。” 说了众人都笑,妫柳道:“我们那里原有三个日头的,你们这儿本就只有一个,还教人偷了光热,可不是为难了。”众人皆知她素爱胡话,偏说起来还一脸正色的,只当笑话听,便不理她。 这一回,黛玉在林府足住了七日,待雪停风静才往贾府去,一路上妫柳不放心非要跟着去,若非辛嬷嬷拦着,她还要去抢车把子的位子呢。 实在是她看积雪犹在,恐车行不稳伤了黛玉,却不知如此行事真吓坏了辛嬷嬷,回头赶紧让黛玉记着下回回去好好教教妫柳道理。妫柳却大恨这世间女儿身行事不便至此。可惜她不曾会得宝二爷,若不然,你们两个换换岂不最好? 草田庄上,苏大夫拿了单子给闫钧,正是此番要进城采买的药材。闫钧看时,起头大段都是荆芥、防风、麻*黄、紫苏、细辛、柴胡、桂枝之类,且分量都不少,便问道:“先生,何以今年需备这么些?看着倒是风寒药居多。” 苏大夫捋了下颌下长须,笑道:“时症随时,自然是应天而变了。对了,今冬恐怕要大寒,庄头也早些做准备才好。” 闫钧道:“这倒好办,庄上屋子都是几年前新修整过的,这防寒过冬的法子,咱们倒都熟。” 苏大夫目光微闪,笑问:“怎的,往年也有过这样的事?” 闫钧点头道:“正是前些年最艰难那时候我们主子得的这庄子,作坊也是那会儿开的。您老看作坊那屋子没?就是那时候修的。早几天许大管事也同我说起过,刚进十月就风大雪大的,让我早做准备。”苏大夫默然不语,又有人来寻闫钧,闫钧向他告声罪,拿了那单子便匆匆去了。 苏大夫却想了开去。当日他在和生道京里专管着药房,原先是柜上专门配药的,旁人也不知他会医术。 那回在北边山里采药,路过此庄,恰好见有人在地间中暑晕倒,正要施救,边上有人取了罐凉茶来给那人灌下了,片刻后那人便醒了。 庄人见他是个大夫,多有敬重,他便提议要看一看那凉茶。取过来小饮一口,不过是寻常祛暑汤水,只里头一丝雪凉却有寒髓之意。这地方如何能有寒髓那样东西?问了却说是庄上庄头大院里通夏天舍的凉茶罢了。又问为何这等清凉,众人都道庄上管事心善,每日都往里放冰供他们解渴消暑。 心下起疑,一路往庄头院子行去,路上又见几拨庄户,心里更惊,怎的这一地竟有这许多人带着“劫后余生”之相?寻常天灾*,或千中有一万中有一得一时因缘避了过去,凡此人等多增福禄,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是也。这一处小小庄子,总共才多少人,居然这许多大难不死的。到了那庄头大院,果然见有舍凉茶的。拿了勺子舀一碗喝,当中那丝雪凉哄得过这些农人却哄不过他去,这哪里是寻常冰块能出来的滋味? 回到京中,心里十分放不下,恰好听闻东家来问有没有人愿意去都中东北的田庄上去常住的。心里不知怎么的就想到了白日里经过的那地儿,跑去打听时倒把人吓了一跳,这位平日里连话也不多说的老爷子忽的关心起这个来了!却不瞒他,果然是草田庄。 当下毫不犹豫地应下了此事。初时那管事犹自担心这老儿虽在药铺里浸淫日久,却到底不是正经大夫出身,怕坏了东家的事不好交代。老儿也不再藏拙,略略露了几手,那掌柜的却又有些舍不得放人了。到底拗不过两头,前后不过半月,便打点行装往那庄上去了。 从那时候起,他在庄上一边替人治病,一边探寻这么些人得脱大难的前因后果。哪知道竟是分毫也打探不出来。这一个个明明带着劫后余生之相的,却个个想不起来自己经过什么劫。有被逼急了的,连前年在村口上茅厕时踏板折了差点栽里头这样的奇事也说出来,直把老头儿搞的哭笑不得。 今日无意中听闫钧说起往年避冬之事,忽然福至心灵,好似抓到了什么一般。转过几日,跟着庄上的人往庄户人家一家家去转了,看看房屋是否需要修补,火炕是否牢靠。他却趁了这回,旁敲侧击地问起一家家一户户那年过冬时候的事情。果然一一相应,有一家整家都是劫后之相的,那屋子正是那年入冬前庄上出材料人工给新盖的。 如此可知,这一庄子的人,所避过的灾劫,怕就是数年前那场雪灾了。再看闫钧带着庄丁毫不马虎地做着活儿,心里暗叹:“这福可真是积大发了。” 庄上正忙着修整备冬的时候,不知哪里忽地传出话来,道是因作坊的机子被人偷了出去,如今外间几处都开起了作坊,个个都把价格往死里压,里头都不用平民只用奴才,便是省了工钱。如此,庄上的作坊竟是开不下去了,待过了年便要关停。 一时哗然,有人不信,特去庄上寻人打听了,却得知那消息是从秋管事那里出来的。想来是差不了了。如今虽不比从前难过,这作坊上还是好些人的一块收入,这么白白地就没了,如何肯善罢甘休?却又不是庄子上的缘故,想来想去,便想到那偷机子的贼人身上去了。 庄上管事便让众人放心,已将此事报到了官府,年后便会有官差上门来查,到时候众人合力,把那贼人揪了出来便是。这才转了心绪,又一群群一众众商讨猜测起来。更有那泼辣的便骂:“呸个烂心肝黑肠子的!使这样狠毒没下辈子的心思,来算计我们这么些人!便是得了好处也买不来个囫囵棺材,使的断子绝孙钱!” 闫钧媳妇同她老娘两人这几日是避也避不得,躲也躲不得。彭巧娘先待不下去了,听着年后又要来官差,当日卖那机子得的几两银子早就花了个干净,再让她拿什么去填?再说这机子如今已经被传出去了,就算自己认了错,这一庄子女人们能饶了自己?又想起这几日听在耳朵里各种杀千刀的咒骂,要说一点不怕也难。 她不敢去找闫钧,只跟彭巧打了招呼,只说北边太冷过不惯,要往南边守着彭巧他爹去。彭巧早知事情前后,只这是自己娘,又没有别的法子,主子肯放一条生路已经是大恩了。她既自己说了,便也顺水推舟给了她些银钱,寻了个南去的商队托付了过去。 彭巧家的不知各种内情,还道时已入冬,太过寒冷,恐行路不便,还劝彭巧娘过了年待天暖和了再走。彭巧娘听这话气不打一处来,“这是要害我啊!”急赤白脸地抢白了儿媳几句,转日一早也不同自己女儿打招呼,坐了庄上的大车跟着派去联络的人便往城里寻那商队去了。 闫钧媳妇两日后才知道自家老娘已经逃回南边去了,竟是连个话儿都没同自己透,心下越发慌了。 这日闫钧回了院子,她东想西想到底还是拿了主意,便对闫钧道:“我娘一个人往南边去,我也不放心,我想跟着去看看。你不是说主子奶奶在南边也有茶山?不如年后你求了婆婆,让主子奶奶给你换个地方当庄头,去那里做茶叶也好。当年计良不就是管那一摊的?” 闫钧平着声道:“去做什么?让你再去偷一回主子的制茶方子?” 闫钧媳妇一听,霎时白了脸,“你……你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闫钧摇摇头道:“你要等年后衙门里派了人来查到你头上时再肯明白我的话?” 闫钧媳妇霍的站了起来道:“我、我、就是我又如何!我是你媳妇,你是这庄上的庄头,你能不保我?你不保下我,真让衙门里来人抓了我去,你有什么好处?你还能有脸在这庄上待下去?!” 闫钧抬眼看着她,面无表情道:“你太高看我了。我不过是个奴才,没听说主家丢了东西却要去看个奴才的脸面的。再说了,你都作出这样的事了,还同我说什么脸面?”说着从袖中取了个信封出来递给她道:“这里头是一百两银票同一封休书。休书是你我再无瓜葛,该我认的罪我自会去认,却不想再同你有牵扯。那一百两银子是你这些时日一直在寻的东西,家里原先的积蓄也都在你的手里,费尽心思寡廉鲜耻不就是为了这个?都给了你也罢。” 闫钧媳妇这才知道事情真以难以挽回,颤着声儿道:“大钧哥,你不能这样!当年你有什么?哪家女儿肯嫁给你?独我什么都不要得跟了你!走到如今,好容易有好日子过了,你就想把我甩开,我同你讲没门儿!你这般行事,天也不容你!” 闫钧本待离去,听了这话住了脚,不由哈哈大笑起来,笑够了才转身看着他媳妇道:“实在是……或者我从前根本不认得你。你也晓得如今是好日子?只是你也不用难受,我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了。娶了你这样的灾星入门,偷了庄上的机子卖于旁人,断了庄上几十户人家的营生财路,我还有哪个脸去做这个庄头?! 天不容我,哈哈哈,何用你说!早在我娶你进门那时,天就已经不容我了!若不然,我哪至于眼瞎心盲到娶了你这个丧门星?!我今日便休了你!你若不服,自管往外问去,只看你敢不敢同人说说,我为何一定要休了你!”说了便顾自走了。 那婆娘这才知道回天无力,脚下一软便跪坐在了地上。 这闫钧媳妇是李纨陪嫁过来庄子上的仆役,如今闫钧既休了她,许嬷嬷却仍要顾着闫钧的面子。同李纨商议过后,便把两人的身契都还给了他们。闫钧仍是庄上的庄头,他虽固辞,李纨却道:“便是朝里当官的被家人牵连也没有一定要辞官的道理,且判他一个戴罪立功也罢。”闫钧听了这话却也不好再坚持,便继续带了人忙起防寒备冬的诸项事体。 照着贾府的规矩,闫钧媳妇这样背主的奴才,不是打一顿寻人卖了,就是索性送去衙门了结了,也是杀鸡敬猴的意思。李纨性子软,又想着一日夫妻百日恩,总没有一边要重用人家,另一边转眼就把人刚休的媳妇给卖了的道理。就让许嬷嬷发还了她身契,倒不是恩典了,实在是这样的人不想再留用罢了。 既已不是庄上的奴才,庄上亦无留用之意,自然也不能在这里多呆。且她又恨彭巧身为自己兄长,竟也无一句回护之语。有心要出人头地给这些人一个好看,奈何并无甚才能,姿色也只寻常,也只好收了心,另谋出路。好在还有闫钧那里得来的两百余两银子,便是一时寻不着什么活计,也很够过一阵子了。 这事闹完了,许嬷嬷才把闫钧几个叫到一处,商议起李纨说的明年新起的几样营生来。一个便是粉丝作坊,那焱粉汤卖得大好,庄上自己种这些东西又不缺原料,那东西又不经搁的,不如做了这个也好。 一个是皂儿作坊,也是李纨那里来的方子,弄些草木灰同猪油煮熬出来,又加各样花露香药做出来的。光看着方子实在令人难以想象,不过李纨那里出来的稀奇东西向来不少,却是个个有用,虽觉不可思议倒也不疑她的。 还一个酱坊,却是因尝了巧娘子几个做的酱,觉着味道不错。这又是庄上能出产的东西,且有了酱,还能用庄上产的瓜果蔬菜做些酱菜,也是好的。 再一个就是点心作坊了,一摞子点心食谱,大半都闻所未闻的,说是技师府那头既然生意好,不如多卖点给他们。 还有几样,许嬷嬷却是觉着太多了未免添乱,不如这几样先商议着做,若是不成再换余下的几个法子也罢。众人议了半日,都道纸上谈兵怕是难说好坏,不如趁着如今事少,一样样先试做起来。试做成了,再计算本利也容易,也好知道多少出产,需得多少原料多少人手。许嬷嬷也道有理,便都议定就这么办了。 往后两三个月,庄上都忙得不可开交。庄户听说在试新的营生,事关生计,也个个积极,来帮忙的跑腿的看热闹的不一而足,倒像是过了几个月的年! 第189章 .善财童子 这年的冬天果然出奇的冷。贾府自得了恩旨更忙得昼夜不休。只李纨暗暗想着这般奇寒的天气各大家却要备着各家娘娘省亲,不说这天寒地冻行动易出差池,只说到时光候驾怕就能冻坏他几个,也不知这圣上到底是赐恩来了还是寻仇来了。不得不说,大奶奶这回竟是学会揣摩着圣意的边儿了! 妫柳自得了李纨的允诺和好处,对黛玉越发尽心起来。再来她元神也是草木所化,同黛玉分属同源,两人原就易生亲近。如今见天冷,她自己是不惧寒暑,知道黛玉还远没到这样道行,便跟着操心起黛玉的日常起居来。 辛嬷嬷看着也觉欣慰,只是这丫头嘴里总是说些:“也不得个大鼎,若不然炼套火焰甲多好,也不成,这里也没焰翎兽,哪里得那火皮来!若是有火焰珠,没那皮子倒也成的……唉,该再出去两回寻一寻东西……不对,有东西也没用,又没个鼎……” 辛嬷嬷茫然,墨鸽儿听了一句半句的便同她拌嘴:“傻丫头,顶什么顶,你爱拿大顶你自个儿去,别瞎撺掇姑娘!” 妫柳斜她一眼:“小丫头什么都不懂,连个鼎都不知道还偏爱瞎说。” 墨鸽儿替黛玉取了暖玉出来,“净说些没用的!姑娘有这个,看着没?暖玉!戴上就自然暖和多了!” 可惜那几双炎毧袜紫鹃只当黛玉长大了用不了了,便不知收到哪个箱子里去,若不然,让妫柳看着了她更该到处寻鼎去了! 妫柳看了那暖玉一眼,忙一伸手夺了过来,拿手里细细抚了一遍,对黛玉道:“姑娘果然很有些家底啊。” 黛玉一乐:“我算是知道了,你这丫头旁人的东西都不识得,只认得大嫂子那里来的东西。这个便是大嫂子与我的。不止我,府里姐妹人人都有的。” 妫柳紧紧抿了嘴,想了想才道:“大奶奶寻常却看不出来是个如此败家的。” 黛玉笑出声来。妫柳给黛玉戴上那暖玉,低了声对她道:“姑娘你试试将你修习功夫时周身似有似无的那股子气息往这玉里头引一引看。” 黛玉抬头看她一眼,默不作声运起青冥诀,以念相引,恍惚听到一声花开的声响,霎时如置暖春,绝非寻常炭火之热能比。 宁心静气收了青冥,才又抬头看着妫柳,尚未来得及说话,便听那丫头道:“如何?姑娘,这可不是寻常的暖玉,这叫‘融阳春’,最是温养神魂的。可不是那些寻常不冰手的石子儿能比的。只是有一个,这东西出来的融阳如春实则是神魂之感,于肉身却无用的。姑娘用着自然是好,富贵锦绣地里本无受冻受寒之忧。若是给了个全无炼体之功的平常人家,恐怕就要闹笑话了,他自己是不会觉着冷,手脚却怕是要被生生冻到生疮。” 她这里说着,黛玉那里正琢磨,就看雪雁取了一盒子过来打开道:“妫柳姐姐你看看这个,是不是也是好东西?” 恰是那套广寒玉,妫柳接过看了,啧啧道:“姑娘,这可更了不得了。哪家练冰寒路子的,只怕三代家当同你换这个都肯。退可守,进可攻,上头的细阵也不是寻常手笔,便是在那浮尘集市里,这样的东西也没两家能有的。” 正说着,却见她神色一呆,几乎把刚被她自己夸到天上去的那套广寒玉饰给扔地上,周围一众都没一个看清她动作,便见她手里已握了块青纹似带点点星纹的岫玉,“这!……咦?……这莫不是?……” 但见她凝神运功,忽又垂头丧气更迷惑不解地喃喃:“没有反应啊?这不会是灵玉吧?不会真是灵玉吧?不会,不会,一点反应都没有怎么会是……可这鸢尾芒星纹可也太像了啊……” 雪雁一早接过那套广寒玉饰先收好了,见她犹自喃喃,便道:“妫柳姐姐,这是我们姑娘原先放在枕头底下镇觉使的,什么是不是的?还有啊,你说的那个集市在哪里?离正阳门可近?我正要让人买些东西去呢。” 墨鸽儿在一旁道:“雪雁,你理她呢!她就这样,见天儿神神叨叨的,惯说些胡话哄姑娘高兴。你要把她说的话都当了真啊,保管到时候连北都找不着了!” 他几个斗嘴,黛玉却想起当日“摄灵”的事来,想着妫柳叨叨的这个像又不是的缘故,或者就是因为当日的神异。只是这话却不好说,黛玉那面皮子薄的,怎么开口说“我把那玉石放肚脐上了,一练功,觉着‘嗖’地一下把那石头吸进肚子去了!”这样的话来?只好垂了头默不作声,饶是这样,脸还透上粉来了。 妫柳琢磨了半日,到底那玉壳任她如何试探总是分毫反应没有,也只好作罢。想着到底是自个见识浅薄,不得知这个究竟。又一想,若真是块灵玉,恐怕一早被人抢去养仙草神木去了,哪里会这么白白放着。 黛玉却心下过意不去,便道:“嗯,那个,柳儿姐姐,这块儿青玉你若喜欢就拿去吧。如今我也很不用那个助眠了。” 妫柳惊喜道:“当真?” 黛玉赶紧点头:“你又不肯要月钱银子,就拿这个充了也好。” 妫柳大喜,忙将那灵玉壳收到了贴身的储物囊里,跟着大拜黛玉道:“谢过姑娘!” 把黛玉吓一跳,赶紧扶她起来。 一旁墨鸽儿撇嘴,心说这鬼头柳果然是个没见识的,那么块杂色玉就高兴成这样!不过她倒也知道自己整日里不干正事,不好意思拿月钱了,也算有两分自知之明。想到这里,觉着妫柳也不算太无可救药。 李纨素心度日,奈何人世如此,你既伸过手,便难有再收回来的道理。好在还有五湖四海几个商行,只漫撒银钱便可了结实乃大善。 许嬷嬷几个自初雪后,又接连往庄里拉东西。好在这两年年景转好,李纨那租子又定的极低,各家饱腹无忧。只虑着寒冬难过,恰有这年后山开荒时伐下的小树大材,按着好坏分了堆,截断入窑,连着烧了几个月的炭。再有西山众煤窑,如今尽在内廷手里,倒没了早些年这个进水那个待查的龃龉,城内外共计二十几处大小场子做这石炭交易。许嬷嬷也没再过四海商行的手,直让庄子上管事带了人去采买,煤块煤渣各买了几万斤备着。 闫钧彭巧则带着人遍修庄上屋宅,这日转到后头的加砌院那块,这里大大小小几处原都是行商来时的落脚院落,西边头一个就是孙家。原先是顶冷僻不过的所在,自从庄上陆续整户整户地进人,许嬷嬷便做主都给安排在了此处。老渔头,余先生,连着苏大夫几家都成了邻舍。 孙家如今日子过得红火,从他家院子出来,又往前走,便见苏大夫捧着个紫砂壶从自家后门里出来,见着闫钧几个笑道:“各位辛苦,辛苦!” 闫钧笑笑:“老先生今日怎不在前院晒日阳,倒跑后头来了。” 彭巧道:“整好这院子还没瞧呢,钧儿你去看看,我往前头余先生家去。” 闫钧答应着带了三五个人往苏大夫家去了。一路上苏大夫不时觑眼打量他,闫钧笑道:“老先生,莫非我身子有什么不妥?” 苏大夫笑了笑,想了想便把闫钧往前院一角他寻常晒太阳的地方拉去,又看了看四周,问道:“庄头儿,你同我说句准话,你媳妇是不是没了?” 闫钧一愣,他休妻的事儿并无旁人知晓,只同许嬷嬷说过,旁人只道她追她老娘去了,如今这“没了”之说却让人疑惑,便迟疑道:“老先生叫我名字便罢,只是先生何出此言?” 苏大夫道:“你可有字?” 闫钧道:“有,万廷。” 苏大夫笑道:“那我便唤你万廷吧。不瞒你,我自学医,又学易,略通相术。你原先面相,有福少禄却被妻害,该是个因妻历劫之象。要待运转,却得知天命之后了。今日观你面相却同原先大不相同,细察乃是妻祸早除之变,才有此问。” 闫钧心知这大夫有两分本事,不是平常人,也不再瞒他,遂道:“不瞒先生,小子之妇前日已被休弃了,只未同外人说起。” 苏大夫眼珠一转,道:“可是因先前闹得沸沸扬扬的作坊失物之事?” 闫钧面色一红:“什么也瞒不过先生。” 苏大夫摇头叹息道:“此地人事多奇异,却不知是哪处风水之故,让人好费思量。”又道,“万廷,你虽命中无官禄,却是有寿有福之人,原本你那妻祸需延至四十八岁,如今却让你早早解了。只是这世上皆有定数,你既弃了这命中之人,那必定妻位空悬难得良配了。往后却多时间同我老头子喝酒饮茶,于我却是好事呢。” 闫钧听了也不以为意,笑道:“怎么老先生也一直孤身一人?” 苏大夫笑答:“你虽是祸,却好歹在有,我却可怜,从头便无,能奈何哉?” 两人说话间,这苏大夫的房子也都一一看过了,便有庄丁上来道:“庄头儿,这里几处屋子都没毛病,保管住得。” 闫钧一点头,冲苏大夫一礼道:“还要往旁家去呢,明日得空了再来陪先生小酌几杯。”苏大夫呵呵笑着送了几人出门。 这一冬却果然极冷,贾府园子里的水面都大半冻了个结实,幸好还有几道活水尚留几分生机。为着准备省亲的事,年也胡乱过了,只是年酒却比往年热闹许多,实在让人头疼。 黛玉年前便向贾母请辞,家去料理祭祖祭天事宜。林家如今家业齐全,主虽少仆尤在,又加上此前林如海曾领了黛玉回苏州祖宅特交代过诸事关要,显见是打算“女代父职”的,也难让一个外家长辈来说是非,便也只好准了。 如此一来,这年在宝玉眼里自然越发无趣,凤姐也打趣他:“原还道你林妹妹从此便能在我们家常住了呢,却没料着如此。” 宝玉忙道:“凤姐姐万不可再说这样话,妹妹听了难免多心。”凤姐一笑。 黛玉归家前也曾想着到时候举目无亲的,空对院落,只怕伤感难抑。哪知道一到了家,一群丫头就围了上来,忙着显摆各处的装饰打点。 容掌事又抱上一叠叠的大账来,先是这一年林家各处田庄的收成同孝敬,再是各家铺子的收益,还有几处同旁人家入股合伙的买卖,更有各处送来的年下进鲜。这一摊过去了,再来就要依着上述账目,给各地管事掌柜们定分红等例,劳苦功高的更要另加赏赐。 那等例也不是随意能定的,有些庄子报了灾损的,就得寻了那地的当年邸报来对,看所言是否属实。有收成异常好的,也要察定因由,再看是否有经营诀窍以便来年在旁的田庄上也推而广之。又有几处宅子里的使唤人,人口增减亦要查实,同样要定当年年赏。 哪里还有空悲春伤秋?只累得日日倒头便睡了。 辛嬷嬷替黛玉落了灯,叮嘱守夜的妫柳两句,出来了却没回自己房里,披了大衣裳往容掌事屋里去了。 容掌事正在灯下对账,见她进来笑道:“这天儿多冷,南边住惯了都想不出来的冷法,你还到处跑来?” 辛嬷嬷给容掌事新上了茶,才道:“你还不是一样,又说冷,大晚上还忙个什么,眼睛不看花了去。”容掌事笑道:“别同我打马虎眼。姑娘可歇下了?” 辛嬷嬷点点头:“容姐姐,寻常这些东西不都是管家同你看着?这么这会儿一股脑儿交给姑娘了?我们姑娘是清风晓月里走出来的人物儿,你可别给拐带俗了!” 容掌事哈哈乐道:“你懂个什么!若非如此,这样时候,姑娘那性子,不知道要伫立寒窗到什么时候去!你瞧如今,就有那么股子精气神,看着就利落。” 辛嬷嬷道:“冬日当歇,她本就身子弱,我怕这许多事把她给累着了可怎么好。” 容掌事摇头道:“你说说你!摇光堂果然是只管滋养一路的,慈母多败儿说的就是你们这样的了!你想想,姑娘生的这个样儿,又生在那样的人家,自小儿就是被捧在手心里如珠似宝得养大的。可如今世道艰难,当她娇花儿似的养着的那天塌了。 若照着你的意思,你同我,加上那几个,给她造出个小园子似的,还让她同先前那样过日子,却是大谬。物是人非,哪里是能作假的?为今之计,只好另辟蹊径。 你别看姑娘身子弱,性子却是个强的。单看那几日在扬州时看顾老爷便知道了。凡‘人’之一字,不过相互依靠而已,或作依靠他人之人,或被他人所依。姑娘当了这些年的娇花儿,往后啊,恐怕得学着自成天地才行了。 你只知道围着罩着的养护,却不知另有一路可令人坚韧的法子,便称作‘背负’。女人‘为母则强’贫户‘贫苦孩子早当家’大致类此。 我如今所作,无非让姑娘晓得,她虽是女儿身,又失了双亲,却仍是这天下几百数千人的依仗所在。若姑娘有个差池,这些人便又要经历一场变故,或者要另寻出路,或者要被转卖他乡,甚者那些姓了几辈子‘林’的田庄也无法再话‘当年’了。 姑娘何等玲珑心思之人,自然晓得我的意思。若非如此,她若定要躲懒或者实无心思,你当我能用什么法子迫她就范?” 辛嬷嬷这才了然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我劝她时,她只笑却不言语,却是知道你这番苦心的意思了。” 容掌事道:“这也是这小女儿家的可贵处,若心力不足的,便是再求几个我来,也是扶不起一个阿斗。” 辛嬷嬷却道:“却是让人看着心疼。” 容掌事嗤笑:“天下哪个是容易的?哪个是一日日都舒心称怀的?只活着就总要选个活法罢了。人之意,岂非正在此处。”辛嬷嬷叹口气,饮茶不语。 绣楼上妫柳又同黛玉说着胡话,“姑娘,我可算把那些破铜烂铁玩意给弄出去了!” 黛玉笑问:“你又去做什么了?” 妫柳道:“我做善财童子啊。那日我跟着掌事上街去,看着有几个冻死的人。便问掌事,掌事道是因天冷无钱购置冬衣的缘故。我想着,那钱不就是我上回捡来那些东西?便问掌事,要多少才能许一人过了这一冬。 掌事道原先不消许多,今冬大寒,又恰逢都中各处大兴土木,把好些东西都带得涨了价。如今看来,一人怎么也得需个七八两银子才能好过这一冬了。 我回头便把上回那些锞子都给摇碎了,半两一两的,待到晚间幻了个人形往街上寻那瑟瑟发抖,无钱过冬的人一一给过去。如此,便都分光了。” 黛玉恍然道:“前阵子在府里听人说东街慈济堂附近有神明显圣,布施了好些金银,还有人专门寻去拿两倍银两换取那些‘神银’。府里太太还得了些,说要让人融了去铸个像呢。却原来是你这丫头?!” 妫柳道:“哎?那些人不拿这钱赶紧买衣裳买馒头去,还等着人去换呢?” 黛玉摇头道:“我哪里晓得这些,不过去请安时听人说起罢了。你这丫头,你若待要救他们,怎的不索性替他们买好了东西?他们贫无立锥之人,拿了金银锞子去买卖东西,一个不好还被当成盗贼呢,岂不是造孽?” 妫柳摇头道:“我不过是要腾地方,又懒得跑太远去扔这些东西罢了,哪里要费那个劲!”黛玉道:“既要为善,如何又这般偷懒?” 妫柳摇头:“什么为善?天道自然,难道说天道不对,还要我这小道来补?大家投胎做人,难不成他投胎来的时候不晓得是到哪里去做什么东西去的?谁说活着定是好的,死了就定是不好?啊呀姑娘,是非之论最是无稽了,你若堕入这个圈套,往后修行就难了。” 黛玉被她一通说得凌乱,一口气几乎回不过来,半日才道:“你这说法,还真是无赖得紧。” 妫柳嘻嘻笑道:“我是修行人,拔一毛以利天下的事情都不会做,姑娘你说呢?” 黛玉默然,只是想着王夫人虔诚求来的那些“神银”,铸一个善财童子的像来,本尊却是这等模样,不知为何,总觉着其中滋味一言难尽得很。 第190章 .贵妃省亲(一) 到底待不了几天,省亲要事,里外人等都要听几回宫规,到了初五这日,贾母便派了人来接了。凤姐打从年前起就忙得脚打后脑勺,这几日尤甚。上下人等,除了贾母王夫人几个有封诰的,余者皆新裁衣裳新着彩。上身先试了,但凡有丁点不合适的立马要改。 薛姨妈还非在这时候添乱,死活不肯让府里给裁衣裳,自家制了,虽说外亲到时未必能见的,只是贵妃娘娘原在家时便是极为平易近人的性子,这到时万一宣了,那服饰打扮也一样要紧。 大面如此,只哪个又能没几分私心?宫中之外,私下不免又要多备几样镇场子的,怕到时候让人盖过了风头,岂非喜中不悦? 园中各处,自打宝玉题了联匾,贾政也都寻高人名家写了字,按形制样样镌刻了来,当中或有搁上对眼看了,才觉着同屋宇门庭不合的,未免又是一番折腾。凡此等等,大大小小,事无巨细,直把整个贾府闹个人仰马翻。 黛玉到了府里,少不得也要跟着学这学那,倒是宝钗因曾往宫里待选过,在那宫规礼仪上还能提点着姐妹们几分。李纨如今真把这些当成云烟,哪里耐烦,好在她那身份,也没什么事正经派她,只跟着一同进退罢了。 要说起来,东府里秦氏丧了时候,为着出殡好看还给贾蓉捐了个出身,贾琏身上也挂着个虚衔儿的。只贾珠这里,当年因着是要走科举实业的,没想到命途不济,一病没了,贾政那性子自然不会谋划那些,因此贾珠却是个白身,李纨身上自然也无封诰。如今家中要迎贵人,最是讲究身份高下的时候,越发没她事了。旁人或者因此更看轻了她或者为她鸣不平,她却分毫不放在心上,只领了贾母之命带着三春并黛玉几个,乐得清闲。 转眼就到了正月十四,这天比往常要冷上不少,入冬至今,府里就不得消停,先是贾赦风寒重症高烧了几日,之后贾母身子又不爽利,到了年前好歹安生了些偏宝玉又咳嗽上了。 为着十五接驾的时候不要再出岔子,打进了年,这一家子就都拿药培着,按顿喝苦汤啃大蜜丸子,光百年的老参都用去了三根,什么‘正月不见药’的说法也顾不得了。 李纨自然也躲不过,便暗地里把自己同贾兰的份都匀给身边几个人了,倒把素云碧月几个补得小脸红扑扑的。 十四这日一大早起了身,往王夫人那里去请安时却没见着人,连两个姨娘都不在院子里。便又转去上房,见凤姐正从穿堂急匆匆往外走,见了李纨也没停步,只高声笑道:“也只大嫂子稳坐钓鱼台了,我这儿都快忙抽抽爪儿了!” 李纨笑回一句:“能者多劳吧。”凤姐一径往外去了,李纨略站了站才又往里走。 到了贾母正房院门口,还没待进门,就听得里头一团热闹,廊下当院满插插的人,彩绣迎风,粉香扑鼻。进了屋子,更是洋洋喜气,不止邢夫人跟王夫人,尤氏也带了贾珍的几个姬妾来了,薛姨妈也带了宝钗过来帮忙。 这日子口儿,李纨倒成了最晚到的。上前行了礼,便往一旁站了,尤氏悄悄扒拉她胳膊,笑道:“你可真能沉住气。” 李纨悄声道:“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夹手夹脚的倒添乱了。” 几个管事媳妇上前来同王夫人禀事,王夫人一一回了,才对贾母道:“今日事情要紧,还就借了老太太这福地吧,有个什么,也好让老太太帮着参详参详。” 原先王夫人都该是在自己院子里处置这些,这日却不同平常,贾母亦点头道:“要紧,要紧,就在这里说吧。”又想起一事来,问道:“明日是上元节正日子,各样花灯可都得了?有没有试过灯?” 王夫人忙道:“早几日都得了,初八那日宫里来人指点了各处仪注,都比着那个布的灯,挨个当时都试过,有差池的都换过了。” 贾母点点头,又道:“这单个是单个的,整的点起来什么样儿还没个数。” 王夫人却没想到这一茬儿,偏凤姐这会子不在跟前,正讷讷不知何言时探春在一旁道:“方才听林之孝家的说起,外头老爷们商议着要全点上试试灯景儿,只是要等天黑才看得出样儿。” 贾母这才安了心。却也安不得多会儿,片刻又想起另一件,不免又要问王夫人。邢夫人在一旁看着默默撇嘴,看这一问三不知的样儿,若不是借了自家儿媳妇帮衬不晓得要乱到什么田地去! 黛玉在自家时,被容掌事使了计诓去管家理事,那是没得法子,素性里却不爱这繁杂的。这会子在一旁呆坐着便觉得十分无趣。恰好宝玉也是一样性子,见黛玉一个神色,便了然于心,悄悄道:“林妹妹,这里没趣儿得紧,咱们往后头逛逛园子去可好?” 黛玉瞟他一眼道:“你呆了不是?那里头比咱们这儿还乱呢,哪里得逛?” 宝玉一想也是,一时无法,只在那里叹气。 王夫人好容易得了个空子,却听宝玉叹气,便骂道:“好好儿的,叹什么懒气?!大正月里,越发不知道忌讳了,欠你老子捶呢!” 宝玉忙陪了笑道:“哪里,是儿子方想起来,咱们只管在这里坐着,明日大姐姐却是要游赏园子的,不如趁这会子去园子里各处看看有没有什么差池,倒还管用些。” 探春笑道:“二哥哥说得这般堂皇,怕是听家务杂事无趣,想偷偷溜出去逛园子的吧。”宝玉自然不能认了,俩人便耍起花枪来。 贾母却道:“我看宝玉说的在理,咱们在这里呆坐着,那里头的人,他们虽尽心行事了,到底眼界上差着呢。便是一一回报来,也难免有疏漏。这么坐着可不成,还是去园子里各处看看才放心些。”贾母发话了,旁人哪个敢拦着,便使了人给外头传话。 贾政贾赦不得空儿,贾珍领了命进来,行了礼才道:“老祖宗,这会子园子里正乱着,晚些儿再过去吧。” 贾母一听更不安了,问他:“怎么好好的乱了?” 贾珍只好回话:“原先那日议定的贵人游赏路线是要沿河下舟的,这些日子冻得太厉害,有一段水面冻住了,这会子正让小子们拿了冰镩子破冰呢。” 贾母急道:“那如何使的?这会子破得了,晚边更冷不是还得冻上?倘或明日一早娘娘就摆驾前来,到时候可如何是好?” 贾珍忙道:“老祖宗莫急,待小子们破好冰,咱们就都给捞了运出去。另派了几个媳妇子们坐了船在那块来回不歇,又在进水的渠子里不停歇得往里倒热水,保管冻不上。” 贾母前后想了才点头道:“你们有安排就好。” 又说起试灯景儿的事儿来,贾珍便道:“一早就议定了,待今儿晚间天黑了便把各处都点上,彩扎张和琉璃灯两家都给请进来了,到时候有哪处不妥的,便让他们现扎。” 贾母点点头,又道:“到底明日娘娘是何时起驾都没个准数,我的意思,今日该齐全的都该齐全了。很该沿了议定的线路走上一遭,白日里一回,晚边亮灯后一回。□□样样,细枝末节,都要查全查真,万不可有一点疏漏。这也是最后关头了,让各处都咬着点牙,圆圆满满,顺顺当当,事后自然有赏。” 贾珍忙道外头也是这个安排,想着贾母不走这一遭终究不能放心,只是天黑后风大冷气,便定下早饭后贾母带着王夫人邢夫人几个由贾政贾珍陪着查验一路,晚边则由贾赦贾政贾珍几个爷们查看。只凤姐是两处都得跟着,一有差池立时便得布置更换的。 旁人都是喜气连着紧张,只宝玉浑似无干,只听了过会子能一同跟着去游园子便有两分兴头,哪想到到了跟前却没见黛玉,刚要问,便听贾母叫他:“你大姐姐在家时何等宠爱你,这会子你可别想着躲懒,跟着我们同去一回才好。” 宝玉自然应着,才又问:“林妹妹还没过来?” 贾母道:“你林妹妹身子弱,这会子外头冷气,着了风倒不好,待明日正日子了再说。”宝玉心里便有些不是滋味,好在抬眼见宝钗同探春两个袅袅而来,才又上前说话。 众人集齐,赖大家的带着几个管事媳妇前头引路,凤姐扶着贾母走在当前,后头跟着邢夫人同王夫人,再之后是李纨同宝钗、探春几个。黛玉、迎春、惜春都未曾跟来。各人又带着近身伺候的,一行数十人沿着此前管事太监指定的线路细行慢查,好不费功夫。更不时有旁处的管事媳妇到凤姐或王夫人跟前回事请命,如此走走停停,半圈下来,便是宝钗探春几个亦觉得有些疲乏了。 贾母做主,众人在一处暖阁里歇腿略坐。凤姐走到李纨跟前,笑问她:“怎么没见素云几个?” 李纨道:“没让她们跟来。” 凤姐嗤笑道:“偏你小心,还怕真碰坏了什么赖到你身上?!” 李纨扯开话头:“对了,前几日习那仪注宫规,怎么没见环哥儿?” 凤姐瞟她一眼,道:“你这话问得稀奇,想是害了病,不得见人吧。” 李纨摇头道:“娘娘归家省亲这样大事,怎么好不露脸?这才不成话了呢。” 凤姐又笑,打量李纨两眼,眼看外头又有人来寻,临抬脚前冲李纨笑道:“你道娘娘很盼着见他们嚒!”说了转身顾自己走了。 李纨又想起这事摆在明面上的,贾母同王夫人几个却都未曾提过,想来也是怕贾环那性子模样,若是惹出什么笑话来才真丢人了,是以才拿这个话掩过去。不禁抬头往几位姨娘那里看去,便见赵姨娘一身鲜亮满面喜色,并不见什么不妥,倒更衬得一旁的周姨娘黯淡了。 待得贾母一行走完整程,日已西斜。大大小小也挑了几处不妥,凤姐忙着寻人改换去了。李纨抽了空子带了俩小丫头回一趟院子,进门便见嬷嬷几个连同素云碧月等迎了出来,没等她们开口,李纨先道:“不是让你们赶紧歇着去?好好的跑出来做什么!” 众人拥着她进了屋,才道:“哪有主子在外头忙碌,奴才倒先管自个儿歇着去的道理?再说了,如今这时候,哪个能歇得着!” 李纨一边往炕上坐,一边摇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这事儿且折腾呢,你们不趁这会子歇足了,真要忙起来盯在前头可就不得空儿了。到时候熬眍了眼睛,可别寻我哭来。” 常嬷嬷哭笑不得:“奶奶,这什么时候呢!满府满门哪个不是热血上脸的,你倒好,先吩咐我们歇着去,这是什么道理?” 李纨接过素云递来的热帕子擦了擦手,淡淡道:“有什么好热的?实在想不通。” 闫嬷嬷道:“奶奶这话可别让旁人听了去。” 李纨叹气道:“怎么就不能平平静静地过日子呢,个个冲这虚热闹去。又能怎么样了?怎么也不能怎么样。这一夜不睡,十夜不醒,点灯熬油最伤性命。什么东西有这命儿要紧?自然是歇足了要紧。晚上还有得折腾呢。明日又是正日子,更不得歇了。你们呐,话我也说到那儿了,偏是不信,我也懒怠管了。” 常嬷嬷笑道:“好了好了,是我们辜负奶奶一片好心。一会子怕就得上去伺候晚饭,奶奶这会子倒很该得空歇一歇才是。” 李纨点点头,正想往屋子里去好进珠界歇歇,外头就来人了,她道:“太太奶奶们都在老太太那里,让来请大奶奶过去呢。” 李纨叹道:“看看,也就擦把脸的功夫。” 素云忙道:“奶奶要不要换身衣裳?这太阳下山了越发冷了,跟冰窟窿似的。” 李纨摇摇头:“罢了,这会子再耽误了更不好。我没事,你们倒该好好合计合计。这回你跟着我去,晚些儿碧月来换。嬷嬷们留下看着兰儿。晚上怕难歇着了,你们是要做事的人,更不能有差池,熬朽了怕坏事,轮着歇一歇才成。” 几句话说完紧着往外走,到檐下看妙儿在那里站着,便道:“方才跟了这一路了,这会儿不用你,也歇着去吧。”妙儿赶紧答应一声往边上站了。 碧月几个送了李纨出院子才回转来,常嬷嬷见她还在屋子里东摸摸西擦擦的,便道:“还是听奶奶的,吃点东西趁早歇一歇去吧。咱们这儿留了三人,哥儿身边还有樱草同青葙,不会有事。你同闫嬷嬷先歇着去,有事了我唤你们。” 碧月皱眉道:“不是娘娘明儿才家来吗?今儿白日里已经各处看了,还能怎么着呢?” 常嬷嬷摇头道:“你知道个什么!这凡事要紧关头,有没有能耐的都要显出两分诚意热血来才好哄得过去。你兜头睡了,明儿保不齐哪里出了差池就赖到你身上去。还不如都熬着,来来回回忙上忙下,哪怕到时候出了什么事,也有句尽心尽力可言,便挨不了大罚。世上的事,哪有万全的,这个时候谁敢打那个保票?自然是显着‘忙碌尽心’还容易些。” 碧月点头道:“怪道听说那园子里的人连着府里厨上的茶房的各处都不歇呢,我还稀奇,这娘娘还没来呢,这么些人都不歇着倒是伺候哪个来!” 常嬷嬷笑笑:“幸好咱们这里什么事也落不着,只伺候好奶奶同哥儿便罢了。你且看看平儿、鸳鸯几个,这几日非得累枯了血不可。” 碧月尚未说话,闫嬷嬷在一旁道:“这会子正是见高下的时候,这样大事,哪个能往前凑一凑,手里管着什么事儿,替主子拿着什么主意,都落在旁人眼里,说不得从今往后就越发得意了。这平儿同鸳鸯便是个中翘楚,也只你说得出这样的话来!这世上哪个不是赔上性命博个富贵体面的?” 常嬷嬷笑道:“才刚奶奶都说了,什么东西有自个儿的命要紧?命都没了,富贵体面要来做什么!可见我们不是一路人。” 闫嬷嬷摇摇头:“你也越发把我们奶奶带歪了。没了上进心,这么白白活着可做什么呢!” 两位嬷嬷打着机锋,碧月却想起自家干娘了,招呼了一声便往自己屋里抱了个包袱出来给妙儿拿去,妙儿正想家去,见了她便道:“姐姐不歇会儿去?” 碧月点点头:“这就歇着去了,这个你拿着,里头两件衣裳给干妈的。听说今儿统不得歇呢,晚边可冷得狠,让妈换上了再去厨上。” 妙儿忙答应着,碧月又道:“上回给你那袄子可穿着呢?奶奶这会儿让你歇着,说不准半夜要轮班呢。” 妙儿笑道:“姐姐上回给了我好几件衣裳,我身上穿了两件呢,方才跟着奶奶往园子里走一圈,也不觉着冷。若半夜要进出,我便再套上一件。”碧月这才放心了,又零碎嘱咐两句才走开。 妙儿便拿了衣裳去寻她娘老子,妙儿娘刚和了几盆面,见妙儿来了也顾不上招呼,妙儿上前低了声说了缘由,妙儿娘心里热乎,笑道:“这丫头,尽惦记我们了!我这里大锅蒸着饽饽,热腾腾的哪里会冷?” 妙儿见几个灶上都是堆高的蒸笼,知道是备着园子里做活的人吃的,这时候也没有顿整饭了,蒸饽饽倒还便当些。因笑道:“我也不家去了,衣裳我给你老放在后头柜子里,万一到时候冷了也好换。” 见她老娘答应了,才拿了钥匙往厨房后头几间敞屋里寻了她老娘的一格柜子打开了把包裹放进去,又重新锁上,把钥匙交还她老娘才往外去。 刚走两步,就见婧儿对面来了,便笑着招呼,婧儿带了两个婆子来领饽饽的,见妙儿空着手出来问道:“饺儿还没蒸得?” 妙儿道:“不知道呢,我不是领这个来的。” 婧儿笑道:“也是,你们院子里人少,借不出人手去。” 妙儿道:“我说呢,你们院子哪里用得着来这里领。” 婧儿笑道:“我都两日没回去了,这几日都在园子里帮忙呢。”说着话,厨上那头招呼她了,这才冲妙儿点点头往里头去。 妙儿回头细想想,心里叹一句“薛家可真会做人。” 第191章 .贵妃省亲(二) 果然李纨去了上房便再不得空回去了。在贾母处胡乱对付了两口晚饭,派去打探的婆子便来报老爷们吩咐试灯景儿了。原说好了的,老太太便在屋里稳坐,那头不时派个人回来传信。只是事关体大,贾母到底坐不住,王夫人苦劝无果,只好吩咐人备了暖轿,一众人等又往园子里去。 贾赦贾政得了信赶紧出来相迎,总算劝下贾母在高处暖厅里安坐,也可远望园中各处。凤姐也忙忙跑来跟前,贾母却道:“我这里不要紧,你且外头忙活去,休要管我。”凤姐也晓得厉害,陪着说两句话,又带了人风风火火去了。 晚间风紧,直坐到了后半夜,贾母才领了一众女眷回了上房。李纨开口道:“我们在这里盯着,老太太太太们还是先歇一歇吧,怕明儿伤了神不好。” 王夫人道:“你们盯着管什么用,哪里有一个是能拿主意的。这样天大的喜事,哪有伤不伤的说法?往年守岁不是一个样儿?休要胡言乱语。” 贾母刚用了盅参汤,听了两人的话道:“左不过这一两日,无妨的。倒是几个丫头们,又没她们什么事,跟着熬着做什么。都去歇着去吧。” 探春笑道:“哪有老太太太太们忙着,我们倒去歇着的道理?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这时候哪里还能觉着困意来。倒是陪着老太太太太们说说笑笑还热闹些。”王夫人听了嘴角带笑,伸手拍拍她。 那头惜春到底年幼,早歪在奶娘怀里睡迷糊了。尤氏见了不免心下尴尬,正要开口,贾母却道:“罢了,愿意留下的便留下吧。四丫头小着呢,白熬她做什么,这么着睡了恐招风寒,还是赶紧回去踏实歇了的好。”说了又对宝黛二人道:“你们俩也素来弱的,这熬一个三更,明日里有个咳嗽喷嚏的岂不是耽误大了?这里也用不着你们呢,都回屋歇着去吧。” 宝玉这一整日前后忙活下来,这回也短了精神,听贾母这般说了,便扯起黛玉给众人行了礼就去了。王夫人此番倒是不说什么了。 贾母看向宝钗,还未及开口,宝钗便笑道:“老太太,我们明儿且歇着呢。今日老太太太太们连着凤姐姐都这般忙碌用心,我妈同我虽不济,陪着热闹热闹混混困头也是好的。” 贾母这才想起薛家是外戚,明日元春省亲来时,总要到后来见过家人后再下旨相召才能得见,说起来倒是能得个空儿歇一歇。遂也不再相劝,只让人取了厚毛的靠背给薛姨妈几个换上。 王夫人却道:“宝钗便是比旁的稳重,寻常我看着,竟有两分元儿的品格。”薛姨妈笑道:“她在家的淘气旁人没看着罢了,哪里能跟娘娘比。” 李纨很该闭嘴的时候,只这会子眼见着宝玉拉着黛玉走了,惜春奶娘正拿大氅包裹她好往外抱,探春同宝钗几个笑语嫣嫣,只迎春在一旁呆坐着不见动静,想了想到底还是开口道:“二妹妹风寒刚好几日,不如同四妹妹回去歇着也好。” 迎春闻言抬起头来道:“嫂子放心,我已经全好了,不碍的。”贾母同两位太太并未说什么,李纨也不好再劝,过了会子见迎春起身往净房去,才跟了上来。 迎春见她跟来便笑道:“嫂子可是恼我了?” 李纨叹气道:“我都替你开了口了,你顺嘴求求老太太便能陪着四丫头回去,何必在这里枯坐着?” 迎春笑道:“嫂子信不信我算的卦?这会子回去也难得安生。宫门寅时开,咱们那前后就该起身备着迎驾了。这会子去了,不过片刻又要起来,还不如索性熬着还好受些。” 李纨这才明白她的打算,笑道:“我还当你那面团性子起来了呢,原来是心里有算计的。”又从袖内掏出个小瓷瓶来,递给她道,“你原先吃过不少那养心宁神的丹丸,这个倒也能用了。” 迎春接过去打开瓶塞一闻,并无什么特别馨香气,李纨笑道:“滋养元神的东西,鼻子哪里能闻出来。你先噙上一粒,什么时候觉着晕乎发燥了,便再用一粒。一日里最多只能用三粒,再多了怕你受不住,可记下了?” 迎春听言便往嘴里搁了一粒压在舌下,片刻便觉着神清气爽起来,方才心里的那点燥意混沌都散了个干净。知道是好东西,忙谢过李纨。 果然迎春的卦不差,到了五鼓时分,贾母几个有封诰的都按品服大妆,搀扶着往荣国府大门外侯着,贾赦几个则在西街门口侯着去了。正是天将明未明时候,一日中寒气鼎盛之时,朔朔寒风把个棉袄子吹得如同纸糊的一般。几处步障一起,生生夹出一股子穿堂风来,越发凛冽。 李纨站在后头,便如木雕泥塑一般。初时,因身上还带着屋里暖气,众人站着尚不觉如何。稍后温热散尽,寒气渐渐侵人,一晚上守着又各处操心难以凝神,都无胃口,不过饮了两口热汤,哪里顶得住这样冷气。 直站了个把时辰,方有宫里太监骑马来报,道是贵妃需等宫中赏完灯后方得摆驾,恐怕得戌时之后了。这才散了,贾母王夫人等各自回房,只凤姐同李纨两个做媳妇的不得歇息。 待旁人走尽,李纨方对凤姐道:“我回去换身衣裳再来。” 凤姐笑道:“要你这菩萨何用,管你歇着去吧,这里有我呢。” 李纨叹气道:“你是好意,我却没那胆子呢。”凤姐一笑不语。 李纨这才带了碧月回去,进了屋子便道:“让咱们院子里小丫头煮些热水来你烫烫脚,女孩子家家的,脚底着了寒得害一辈子。” 常嬷嬷早让人端了热水来伺候李纨净面,说道:“早安排好了,三个炉子烧着呢,管够。奶奶可怎么说呢?” 李纨摇摇头道:“我哪里得那个空儿,方才来人说了,得戌时才来,且抻着呢。老太太同太太们回屋去了,我还得同凤丫头盯着去。换身衣裳就过去。” 素云捧了一盖碗过来房桌上道:“奶奶,这是刚熬得的*燕窝汤,你先用些儿。” 李纨点点头,略尝了两口便搁下了,抬脚往里屋走,吩咐道:“莫要吵我,只让我稍歇这一刻便成。跟着去的几个都要好好祛祛寒,别落下病根儿了。”众人知道她想抽这空子略歇一歇,只素云扶了进去,伺候卸了钗环便出来了。 屋里常嬷嬷正问碧月:“可怎么样?” 碧月苦笑道:“我去时,奶奶们已从园子里回来了,换素云时还说估摸待不多会儿就能散了。哪想着这一等就等到了五更天,老太太便说宫门已开,咱们不能失了礼数,就都收拾起来,全往大门外站着。 起先还不觉着,后来越站越冷,那脚跟冻在地上似的,饶是那么厚的鞋子,寒气直往里头钻,倒像赤脚站在冰面上。再到后来,便没什么知觉了。又不敢乱动,连跺跺脚都不能,又怕待会儿要行动时僵了出丑,只好两条腿轻重略倒腾倒腾。我们站后头还算好的,前头的迎着风,鼻子都吹没知觉了。” 常嬷嬷感慨道:“也不知怎么的,咱们来这里也这么些年了,从没遇着这么冷的天过。偏还碰上这事儿。你一个小丫头尚且如此,老太太太太们还不定如何呢。再有几位姑娘,都是娇花样儿养大的,这通子折腾下来,怕是难得着好。” 碧月道:“可不是,老太太太太们的大衣裳都是有规矩的,又不能随意换,起初老太太连斗篷都不肯用,还是站了会儿之后才让给披上的。” 闫嬷嬷道:“这样时候,肚子里没热食哪里撑得住?若是爷们,还得喝上两口烧酒才成呢。” 碧月摇头道:“干熬了这一日夜,又个个心焦,哪有胃口。主子们没胃口,咱们更没人张罗了。还是平儿偷偷递了碗羊*给我,我喝了两口。” 素云叹道:“好了,方才那粥汤奶奶也不喝,你喝了去吧。我让小丫头往屋里拎了热水了,你赶紧泡泡歇着。余下的都不用操心,有我呢。你安心歇了,到晚边娘娘来时也该能歇过来了,才不耽误事。”碧月听了有理,在屋子里坐了会子脚下也暖和起来了,便答应了声回屋烫脚洗漱歇下不提。 且说李纨待素云掩了门出去,便赶紧回身去了珠界,闲话不提,直往小住的暖玉床上倒了蒙头大睡。也不知这一觉睡了多久,醒了过来还迷瞪着,想着往常在珠界里打坐读书一熬不知道多少时辰,哪有这般疲累过?偏这回,只觉得神乏身倦,再没这么累的。 又细品品,才觉出来,在珠界里时或坐或卧或行或止心下如水般安宁,在外头这一日夜却是嘈杂不休乱糟糟惹的心烦。这接驾省亲的事,仿似怎么做都没个头似的,总有不如人意处,总有这那的小差池,改了这一头漏了那一头。 说句实在的,若这回圣旨下来道是十六才让来呢,这十五这一日夜照样不得安歇,依旧得兵荒马乱。也不晓得这许多人,个个忙忙叨叨的,到底真作出什么来了。不过是徒累一场换个热闹。 怪道说过节呢,何为节?以竹为例,概是茎上不平滑处,造作使劲的地方,才谓之节。平平顺顺流水样的日子里,忽的来这样那样的事,明明一样的十二个时辰一样的天地日月,因人之故,强要使其不同。必得在这些时日里傻吃傻喝上天入地地折腾方合正理,谓之节庆,令人费解。可叹自己得的人身,身在世间,随波逐流竟也不得安宁。幸好还有个珠界,得一喘息之机。 再回到贾母上房时,见凤姐犹自在那里支应,心下佩服,上前道:“我在这里顶一会儿,你略歇歇换身衣裳去也好。” 正说着话,平儿从外头进来,捧了一个盖碗,奉给凤姐道:“奶奶,喝口儿参汤缓缓。” 凤姐看她一眼,低声道:“傻了吧你,这两日我哪里能用人参!” 平儿恍然,狠狠敲一下自己道:“可不是傻了,光惦记着给奶奶提神了!”再待要说话,见李纨看着她俩,便笑了笑住了嘴。 李纨见这样子,也不便深问,凤姐笑道:“如此就有劳大嫂子了,我去换身衣裳来。”她前脚刚走,后脚俩媳妇子就寻了来问晚间点蜡的事,李纨才要开口,边上一个婆子道:“二奶奶刚家去换衣裳了,你们要着急就往那头寻去。”那俩媳妇子对视一眼便往外去了。 李纨看那婆子一眼,那婆子赔笑道:“如今顶吃劲的时候,咱们又不接头脑的,弄出个好歹来都是天大的事,还是让她们寻正主儿去保险些。”李纨也不同她多话,顾自寻了个位子坐了,半日也没见有人倒茶来。 不过片刻,凤姐便回来了,换了一身霞色织金的对襟褙子,连头上钗环也换过了一回。 李纨笑道:“又被人追院子里去了吧?” 凤姐边走边摇头:“我那小地方哪里容得下她们那么些人闹,还是过这边来吧,真有拿不得主意的也好问人。” 才刚坐下,便有个穿着青绸长比甲的媳妇端了茶上来:“二奶奶喝茶。”凤姐略略点头,便扬声让人挨个进来回事。 李纨枯坐一回,到底也没甚能帮上忙的,便道:“得了,我还是往里头看看四丫头几个去吧。” 凤姐刚发出去一副对牌,听了这话回身笑道:“正好,丰儿,把一早刚得的香串子拿来。”又对李纨道,“是上用的东西,今冬刚制出来的,说是能暖人,刚好拿去给她们几个戴着试试。”李纨便让素云接过了,先进贾母院子往黛玉那边去。 出来时,因通后夹道的门关着,她也懒得同人啰嗦,索性往前头绕过去寻迎春几个。从王夫人院子过时,便听得赵姨娘屋子里有动静。“我好好的,哪里有病了!大姐姐今日要回来,宝玉管她叫姐姐,我就不管她叫姐姐了?为什么他们人人都见得,独我见不得?!你不说帮我说去,还想让几个小丫头把我堵在屋子里!”却是贾环的声音。 这刚说完,便听赵姨娘尖了嗓子骂道:“谁让你没本事投到太太肚子里去?!哪里是就你了?墙那边那个不也不得见?你一小子,听大人的话就好,哪里那么些闹的。” 贾环不依:“琮小子去不得,那是因他爹还不定是不是大老爷呢!我为甚不能去?难不成我爹也不一定是老爷?!” 接下来两三下声响,便听的贾环大哭,夹着赵姨娘怒骂:“我把你个黑心肝烂肠子的!见不得人的东西!今儿我打死你,你再寻个好地方托生去吧!”一时哭闹打骂连声不休。李纨皱了皱眉,顾自绕将过去,素云也隐约听了一两声儿,亦不作声。 到了后头抱厦,惜春正在迎春处喝茶,李纨把凤姐交代的香串子拿给她们,正要往探春屋里头去,却听吱呀一声门开了,探春带着翠墨急急往外走,后头还跟着个小丫头,看那样子像是王夫人院里的。李纨待她走远,才将香串子交给了侍书,陪着迎春惜春略坐了会儿,又同两人一起往贾母院子里去。 日头西坠,整个府里越发忙乱起来,先打外头整担整担地挑进蜡烛来,各处上灯,沿河岸道边三步一人,五步一侍地查检守护。后墙边临时搭起的茶房七八个炉子不停烧水,开了便往河渠里倒,为着怕有烟气扰了前头,用的都是银霜红罗炭。 看炉的一个婆子道:“这炭这样好,拿手里沉得跟什么似的,烧起来没一丝烟气,真是可惜了的。” 另一个正新灌了水坐到炉子上,嘴里道:“老太太太太们屋子里点的就是这个,可不是好,还用你说。” 那婆子便道:“才说可惜呢。” 另一个道:“可惜什么!如今我们烧出来的水融了那冰要经贵人娘娘脚下的,多大荣耀,哪里可惜。” 这话一出,棚里几个都点头,寒风嗖嗖,向着炉子的一面浑似火烤,背着的一面却被风吹透,只好不停转转身子轮番烘烘。这几个本是贾府里的粗使婆子,这样的日子早惯了,此时倒是一门心思想着自己也算行运,撞着这样盛事,往后说与后辈听时也是一阵威风。 皇城宫门大开,众妃嫔陪着太后太妃们赏完了灯,定于此日省亲的妃子们纷纷请旨,圣上一一准了,这才各自重换华裳簪凤配鸾,摆开全副仪仗往各家省亲别墅去。 却是忙坏了五城兵备的人。这一时之间就有五六位妃位上的贵人要归家省亲,都打紫薇门出来前后两个相差不过一刻时辰,当中三家行宫都在城内,余下几个要去的位置还有些偏。又是这样冷风朔气大晚上时候,这差越发难当了。 偏还有些百姓最好热闹,这般寒冻也非要挤上街来看看皇家贵气。若是在平日里也好,待敲了定更便是宵禁,路上不许行人便好办许多。只这元宵节前后几日却是俗例赐福赏灯与民同乐的时候,不行禁令。虽有步障,也没有从宫门一直铺到妃子娘家的道理,如此一来,便几处都需净街安市,兵备哪有那许多人手,幸好还调了九门护卫的人来,才算勉强够用。 紫薇门开,打头出来的是吴贵妃的仪仗,半日,待其走尽,方是贤德妃贾元春的仪仗。早有轻骑太监往贾府报了信,贾赦贾政等人在西街门外站了,贾母带着邢王两位夫人并尤氏等按着品级爵位肃立于荣府门外。李纨并无封诰,只在三春前站着。忙乱许久终至此日,一时悄没声息,人人提着一口气。 第192章 .贵妃省亲(三) 金顶金黄绣凤版舆抬进大门,入仪门,贾赦贾母等人皆在路边跪了。元妃入室更衣,复上舆入园,行得片刻,又有执拂太监跪请登舟。凤舟轻桡,岸上水间灯火相映,直夺月色。船入石港,舟停内岸,复弃舟上舆,方至行宫正殿。礼仪太监引了贾赦贾政等月台排班,殿上传谕曰“免”,众人退下,贾母等人又复上前,亦免之。三献茶已,降座止乐,国礼叙毕。贵妃又入侧殿更衣,再上省亲车驾出得园来前往贾母正院,祖孙母女方得厮见。 元妃一手搀了贾母,一手搀了王夫人,别府经年,眼看祖母娘亲春秋已添,念及这步步行来不易,思亲念家之心酸,一时百感交集,只相顾垂泪。众人对景皆生感伤,呜咽无言。半日,方略回过神来,劝慰着请元妃落座,再逐次见过。又待两府下人在外行了礼,才又召薛姨妈、宝钗、黛玉几人进见。一时执事太监、彩嫔、昭容等各侍从都往别室去了,只留下几个亲信太监答应,方得深叙。 且说宝钗此前也曾进宫应过选,见识过天家富贵,此番金凤正鸾当面,比旁人更多几分感触。元妃身上的金黄蟒袍,袍上的鸾凤和鸣灯节补,发间的九翅凤钗,额间滴缀的双联珠,旁人或许不知,看在宝钗眼里都是活生生“身份”二字。想来自己在宫里时,元妃若有今日之盛,必当惠及,奈何奈何。 心思乱转间,却见元妃冲自己微微笑了笑,开口言道:“宝钗在待选时,可曾见过一位柳家姑娘?说起来祖上也出自金陵的。” 宝钗略一思忖,回道:“回娘娘的话,是有一位姓柳的姑娘,唤作柳令柔。” 元妃笑着点点头道:“不必如此拘束,如今只论姐妹,不说君臣。你觉着这位姑娘如何?” 宝钗一时咂摸不过滋味来,定了定心神回道:“因不是在一处的,所知不多。这位柳姑娘在几项习练上都不算拔尖,只是临到挑测时哪样都出不了前五。且转日若有什么事来,也总能一早得了消息,更悄悄说与旁人知晓,叮嘱相说些轻重要窍,连不是一处的人也念她的好。” 元妃听了这几句越发弯了嘴角,才又笑道:“你是个稳重晓事的。说与你知,这位柳姑娘如今也等着回府省亲呢,只是家在南边,要等圣上南巡时方能成行。” 宝钗不由一愣,王夫人在一旁问道:“可是先前新封的那位宝林?” 元妃摇摇头:“已经是嫔位了,圣上钦赐令为号,便叫令嫔。” 贾母缓缓道:“倒是个好字,只是怎么用了姓名字?” 元妃一笑:“那可就说不清了。” 宝钗声色不动,却是把几人的话听了个一字不漏,不免在心里叹一声,自己那点道行实在参不透这深宫里的曲奥。 稍后贾政外间问安参拜,而后提及园中诸匾联乃宝玉手笔。元妃同宝玉长女幼弟,情类母子,见宝玉长进心下大悦,道:“果进益了。”王夫人趁机呈上了早前宝玉宝钗合作的《晓春图》来,并言明出处。 元妃观之大喜,忙令人传宝玉进来,又赞宝钗才学。少时宝玉进见,行了国礼,元妃便将其揽了怀里,细看眉眼,仿似儿时模样,不禁又流下泪来。贾母同王夫人相顾微微颔首,又上前劝慰。一时筵宴齐备,元妃才让宝玉打前引领,同众人再步入园内,沿水通径,一一玩赏。各样新巧炫目,铺排奢华,元妃看了虽感家人之用心,却也开口劝诫:“奢华太过,不可再为”等语。 至各处行来,再至正殿,下谕免礼各自归坐,方大开宴席。 先上“芳”“华”“千”“岁”四字前菜,后接膳汤,其后御菜四献,每献四道,中杂点心、甜酸、咸酸、攒盘、燎烧等次,此为宴中“宫膳”部。各样皆有定例,分毫不得更改。 再来“时令”部,值此铺雪陈霜时候,哪得什么时鲜?却难不倒贾府这样人家,但见蜜煨熊掌、酱裹鹿尾、清汤鳖裙地铺排开来,当中点着青瓜雪藕、玉笋嫩豆之属,却比前者更见稀罕。 之后“府肴”部,胭脂鹅脯芙蓉虾,鹅掌鸭信果子狸,茄鲞莼齑鸡髓笋,蟹饺奶糕松瓤酥,都是元妃在家时用惯的菜色,此时再尝,自是别般滋味。 宴间乐起,贾母等人在下头作陪,匙箸间也各样规矩,心思倒不在菜色上。 一时元妃命传笔砚,忆及方才所游,择其几处赐名题匾,又令姐妹众人各题一匾一诗相和。独宝玉一人单命其就“潇湘馆”、“蘅芜苑”、“”、“浣葛山庄”四处各作一五言律来,却是要试试他的捷才了。 黛玉方才见王夫人呈上那《晓春图》便暗自撇嘴,心道果然是个内里藏奸的,好长远打算,竟是这么个主意。少年意气,便想着要寻着机会一展才华将众人压倒,才得见临场真才实学。却未想到元春只令作一匾一诗来,又不好违逆,倒似一鼓作气却无处可泻了。胡乱作了便去宝玉处玩看,见他正搜枯肠,便索性替他作了一首。小儿之行,哪里瞒得过旁人眼来,只他二人素来亲近,平日里代写功课之事亦多,此时更无人计较了。 众人作罢,呈了上去,元妃一一赞来,又让探春誊写了传与外间阅看。 做完了诗又点了戏让家养的小戏班子们演将起来。当中有个唱旦角儿的唤作龄官,小小年纪却极有戏韵,又天生一把好嗓子,元妃观之大赞,特让人颁赏,又叮嘱“好生教习”等语。惯得这小戏自此越发自恃才能,却是后来话了。 此前众人苦熬盲等时都无贾兰的事,此番却是要上正场了。贾政知道元妃在家时同贾珠极为亲厚,之后贾珠一心求取功名也有两分往后好做元春倚靠之意,只叹命数不济。是以一早轻骑太监来报时,便将贾兰叫了去,一同在西街门外站着。其后也一直带在身边,直到这会儿才放回到李纨处。 他见众人作诗,心下也暗暗吟成了两律,只怕是挨着个儿往下轮的,宝二叔既得了四首,到自己这儿两首也差不离了。哪想到全没他事,倒白费一番力气。 元妃思及此前信王妃在宫里提及过李纨母子,便将贾兰也叫近前细看,他却生得像李纨多些,只双眼睛极肖贾珠。一时又勾起心伤,滴了几滴泪来,略问了两句,见他虽极年幼却很有两分敏慧,心下略安,又赐些宫制点心吃食与他,叮嘱他跟着宝玉好好读书上进。贾兰一早得李纨闫嬷嬷常嬷嬷几个耳提面命,自然都恭敬应了,才又退回到李纨边上站着。 宴毕略坐,又入园内往那方才未至之处,及至栊翠庵,又进去焚香拜佛。王夫人特地让人下了帖子请来的一位带发修行的姑子,名唤妙玉的,带了庵中众人前后陪侍周到,元妃与她略说几句佛经,饮了一回茶才出来。余者几处游赏下来,又颁赐府中众人。 方欲再言,一旁执事太监已请驾回銮。贾母同王夫人两个紧紧握了元妃的手,一个个又哽咽不已。到底奈何不得,好在往后每月都许入宫觐见一回,也算稍有安慰,彼此再三叮咛了,元妃方重上銮舆出园而去。 贾母王夫人几个犹自伤心难抑,众人劝慰半日才略缓了心神。连着几日劳累,又逢大喜大悲,贾母便觉得脑子有些昏沉,把一众人吓得不行。忙忙扶了回去,又遣了人去请太医。一通忙乱,待太医看过又开出方子来,已是东方大白了。 这回省亲,贾府真是穷尽心力,一时全府上下人困马乏,个个疲累。李纨这几日直如台上龙套,既没几句唱词也无什么亮相,却也东跑西颠地不得安闲。这回总算能在屋里踏实坐会子了。往东屋炕上一坐,捧上一杯清茶,轻嘬一口呼出一股浊气,心想着果然只这样无所事事万不相干才最合自己原生脾性。 一院子都静悄悄的,连那些素日里最爱聚一处东家长西家短的碎嘴婆子们都息了声。 李纨冲常嬷嬷笑:“总算过去了。” 常嬷嬷道:“如今外头正传各家皇妃省亲的风光热闹呢,咱们府里倒都趴了槽了。真是外头风光内里苦,哪个又能晓得了。” 李纨转头问素云:“碧月可怎么样了?” 素云道:“前一日冻着了,说来也是该,奶奶上回赏了的鞋袜一概没穿,这才冻出来的。” 闫嬷嬷摇摇头:“这从头到脚府里都定了规矩的,她哪里能随意换了去。” 素云道:“把府里统做的袜子穿外头不就成了?谁还趴脚面上寻看呢。这会子倒忽的小心起来了,平日明明张牙舞爪的。” 碧月打外头掀了帘子进来:“就知道又编排我呢!” 常嬷嬷笑道:“这寻常日子是傻大胆,到了见天家威仪的时候立马胆缩了,倒是个识时务的。” 碧月咬咬牙:“周大娘都同我们说了,但凡有一星半点的差池,提脚就让发卖了都是轻的,在这当口犯事,便是老太太都不会发这个慈悲,哪个主子也救不得的。便是受些冻,也不过这一日两日的,还是稳当些儿好。” 素云道:“也只拿话吓唬吓唬你这样的罢了。” 碧月道:“那可不是,赵姨娘跟前的一个小丫头昨儿就被撵到后头偏院里去了。这两日都满园子收拾东西,谁能想起她来?那院子通年也见不着一丝太阳的,这么待上几日,不比受那两回冻难捱?” 素云想起那日所见,便道:“人家那可不是为了这样的事。” 李纨也想到了,便将那日听的说了出来。 闫嬷嬷摇摇头道:“幸好没在昨日晚边闹起来,若不然可就是大笑话了。” 常嬷嬷道:“一样话儿两样说,大家心知肚明便罢。” 李纨点头道:“左右不干咱们的事,咱们不过闲人。” 常嬷嬷笑道:“奶奶这话可就谦了。这回若不是奶奶,哪里就能寻来那寸金王瓜鲜菌子了,听陪侍的说,那些宫娥们都道开了眼了,这时候竟能得着这样物什。” 李纨摇头道:“哪里是非我这里不可?便是没我,凤丫头也能从旁处寻了来。不过是打我这里容易些罢了。” 闫嬷嬷却蹙了眉,想了想道:“‘天家尚无此物’,这样的话从来都带不来好事。” 常嬷嬷笑道:“那不过都是后来翻出来说的口舌,几代皇帝都爱北上南巡,除了巡视天下的意思,不也因着那几处自来繁华,多有‘天家尚无’之物?” 闫嬷嬷道:“你道谁都同你一样,往哪里去都惦记着点新鲜吃食。” 常嬷嬷笑笑,闫嬷嬷又道:“如今娘娘新封,府里又没顶力之人,正该小心自处,更加安分才是。一味奢扬,一者招人忌,二来恐也太伤内里。” 李纨见她生忧,笑道:“嬷嬷,县官莫管州府事,你只一味想这些作甚么。”闫嬷嬷一寻思也有道理,便一笑作罢。 且说元妃回宫,将至宫门时远远见着另一仪仗对面而来,在舆内细看了两眼,便吩咐避让,直待对面仪仗先进了宫门,又略等片刻,方吩咐起驾。 皇帝早起,刚用完通丝燕盏,就有奏事太监抱了一堆摺子上来,却同朝上呈来的不同。随手取了翻看,各位妃嫔省亲前后诸事皆在纸上,连着饮宴膳单点戏花名都分毫不差。一一看过,才示意身边的大太监往书房侧柜里收了。凝神闭目,不知又想些什么。 早朝下来,几位归省回来的嫔妃皆上表回奏归省事宜,按例赏了各椒房贵戚,全无半点厚薄之分。信王跟着皇帝到书房暖阁里,屏退了数人,才笑着道:“皇兄?可有甚新鲜事?” 皇帝看他一眼,默不作声。信王又道:“臣弟一早听着太医院几位院正都被请了去了?” 皇帝慢了声道:“哦?有此事?杨奇!” 执事太监进来,跪着将几家娘娘家里来太医院请人的事由始末禀报了,皇帝点点头:“拟个单子来,各家赐些得用的药材下去。”杨奇答应一声自去操持。 信王在一旁咂咂嘴,心道自己到底还是道行浅,要不母妃一直说自个儿只有当个跑腿王爷的命呢。 晚间,又一众嫔位及以下的归家省亲,这回人数更多了,饶是宫里规矩大,也很出了些声响。 元春静坐灯前,手边铺着各人题的诗句匾联,心思难安。想着方才众妃一聚,说起归省种种,吴家且不用说,另外几个族中也很有几个人才。到了自家,父辈里顶出众的贾敬一心问道,早就不管世事了。贾赦早年犯了几回忌讳,也难再有立足朝堂的机会。父亲贾政素性清正,只是仕途不畅,如今已近天命,往后如何却要看上头的意思。 下一辈里,贾珠争气却早逝,贾琏贾珍又隔了一层,只剩个宝玉,真是自家如今唯一的希望所在。儿时便知其聪慧,如今长大看着越发丰神俊秀,眼见着不是凡夫。往后好生教养,或者能顶门立户。却有一忧,此回匆匆一见,拘在身边不时问对,却是才思尽有心性犹稚,未见丁点丈夫气概,比之贾珠当年差远矣。也不知是年纪尚小的缘故,或者是贾母王夫人溺爱过甚之故。 还有个兰儿,倒也不俗,只是到底太小,待到他能顶事,得到什么日子去!一时众亲人面庞浮上眼前,只觉肩上担有千斤。总要自己在这内廷能立定脚跟,留住了帝心圣意,才能护得这一家周全。或者今生难有父兄可依靠,自己却可成为家族之倚仗,谁说生女不如男?! 正寻思间,殿外响起宣圣声,抱琴几个忙上前帮着整理衣饰,往前头正殿跪了恭迎皇帝。 皇帝信步进来,挥手免礼,才携了元妃往里去。见案前点着双灯,便问:“可是在看书?昨日家去一趟,还有这精神?” 元妃笑着回道:“家中兄弟姐妹对景吟咏,臣妾令人誊抄了,闲时拿来看看。” 皇帝听了亦有兴致,道:“哦?拿来朕看看。” 元妃心中欣喜,当日特命宝玉当席一人独作几首,便是为了造出荣国府少年公子多才华的名声来,人的名树的影,往后真要举业,也多两分加持。若是天幸哪日能得了圣上青眼,金口玉言一句半句的,或者就省下了半生苦熬,岂不妙哉?却没想到这一日来得如此之快,忙亲手将卷册展开,一一指给皇帝看。 皇帝扫看一遍,又拿来手里细细读了,嘴角噙笑似有所得。若是信王在侧,定又要忍不住呲牙:“你一早在密奏里都看几回了,到这儿装上心来!”好在元妃不知,只当里头诗句合了圣上心意,心下更喜。 便见皇帝将那卷册往案上一放,拿指头点着其中两首道:“这几句作得不错,很有两分灵性。” 元妃看时,却是黛玉的那一首应制之作连同她替宝玉作的那首“杏帘在望”。因笑道:“正是臣妾表妹同幺弟的手笔。” 皇帝疑惑道:“表妹?” 元妃迟疑了下道:“便是前巡盐御史林如海之女。” 皇帝恍然道:“原来是小林探花的千金,怪道如此才学,果然书香世家。”元妃欲引他细看宝玉之作,却未再得甚明赞,又坐了片刻,道是尚有奏折批阅,晚些时候再来,便又摆驾自往甘露宫去了。 元妃恭送了圣驾,回身拿指尖轻抚着卷册上的词句,心里越发惊疑不定,猜不透皇帝这番作为究竟有何用意。 第193章 .心思 且说众妃归省回宫,皇帝连着在凤藻宫歇了三日,一时细风四起。 虽备着省亲事宜各处劳乏,因仍在年上,东府里便照旧大摆筵席,请人吃酒看戏。贾珍借着这场风头,拿着宁府的名头往户部又借来十数万两银子。先前借的那三十万两,打的是荣府的旗号,他也落了好处的,如今又得了这一宗儿,手里越发松宽了。且这样得来的银子,花起来尤为有面子,显着身份。 这日,林府又遣了车驾来接黛玉回家小住。贾母方才大愈,只还有两分懒怠,听黛玉说了自然没有不准的。又同凤姐说了声,便自坐车回去了。 一进了车里,便见妫柳那丫头在角上坐着,因笑道:“今儿又没风没雪的,你不在家里好生呆着,又出来显什么灵?” 妫柳扶了黛玉坐好,才笑道:“我听满城人说什么省亲、娘娘的,知道姑娘也为这个受累,急着跑来看看。” 黛玉笑道:“虽是这个意思,却不敢乱说呢。” 墨鸽儿更看不上妫柳了,呲牙道:“鬼头柳,什么都不知道就别瞎说。那是圣上恩典,准许各位娘娘归家省亲。那府里出了贵妃娘娘,十五那日来家了,多少繁华场面,你没见着,便是说了也想不出来的,真真是皇室尊贵,天家风流。” 妫柳动动鼻子,嗤道:“没见识的小丫头,知道什么叫场面,看着个什么也值当你吵吵。” 墨鸽儿瞪了眼:“你!切,我不同你个深山老林冷僻地儿来的计较!宫里的贵人,那是谁都能见着的?你也就这么白白眼气眼气罢了。” 妫柳翻个白眼:“少见,少见的就稀罕啊?□□困觉、老鹰眨眼都少见,你见着过没有?” 墨鸽儿闭上眼睛,吐上两口气,方睁了眼道:“跟你说这个就多余。” 妫柳嗤笑道:“你这样白白乐颠儿着都不晓得到底有什么值当乐颠儿的才叫多余呢!还娘娘,什么是娘娘?认了个虚名儿就当个太阳似的捧着,尊个空壳子把自个儿往泥里跪,这才叫没、见、识!你懂不懂?!” 黛玉早惯了这俩人如此,一碰面就掐,却整一个鸡同鸭讲,从来各说各话偏还能吵到一处去。也是难得,故此容之。 妫柳也不看墨鸽儿运气了,回了头对黛玉道:“姑娘可累着了?听说这接了回人,病倒好些个。那些盼着沾光得好处的那叫有来有往,学名儿‘活该’,姑娘却可怜,生生被连累的。那几日奴婢便说要去接了姑娘回来,掌事几个还训人,道奴婢‘恁不晓事’,还说‘莫牵连了姑娘’,奴婢哪里牵连过姑娘,分明是被那府里牵连的。” 黛玉笑道:“柳儿姐姐,不是同你说了,莫要奴婢奴婢的。” 妫柳眨眨眼睛:“日日同青霄、悦岚她们学,学着学着就说惯了。” 黛玉一笑,墨鸽儿忍不住对妫柳道:“先前不是说你都上书楼看书去了?看了那么些书,还是什么规矩都不懂?那日子口还张罗着接姑娘回家来,真是个掐尖显个儿惹是生非的!” 妫柳又眨眨眼睛:“看书同这个有什么关联?难不成我还能看书看傻了?该是越看越知道你们这里好多傻事才对吧!” 俩人又对上了,黛玉心里暗笑。 到了家,容掌事几个都在门口侯着,见了黛玉笑道:“姑娘可乏了吧?在家里好生歇上几日正经。”黛玉叹气道:“住不得几日呢。才刚老太太张罗着要给宝姐姐过生日,凤姐姐揽了事去,都是摆着大家说的,到日子不去不好。”又道,“正好,嬷嬷帮我看看送什么寿礼好,从家带了去。” 辛嬷嬷笑道:“薛家姑娘这回及笄,倒比寻常的要郑重些儿。姑娘不用操心,回头我就去挑来。”黛玉点点头,便放下了。 这贾母要替宝钗做生日,说时自然众人应和,好不热闹。回头却是各有思量。 头一个邢夫人,她虽没有儿女,贾琏迎春几个却也要唤她一声母亲,眼见着贾母把贾迎春这个嫡亲的孙女儿看得马棚风一般,倒把个外三路的薛宝钗捧在手里吹气,心里就十分不是滋味。 这日便在贾赦面前道:“说来都是一般的儿子媳妇,实则全两个样子。如今那边出了娘娘,更了不得了。连个借住家里的姨表姑娘都比咱们正经小姐得脸了。老太太亲拿了银子出来要给薛家那位宝姑娘做生日呢。迎春打这么些年来,都没听见问过一声儿。” 贾赦听着全是些婆子妈子的琐碎事儿,连声儿都懒得吱。 邢夫人心里憋屈,顾自道:“如今划拉了那么大地方圈了起来,哪是砖石呢,分明就是银块子垒就的。这会子又还当个什么了?生扒拉官中的东西填个无底洞去,亏的却是我们!” 贾赦这些时日来,眼见着二房越发显贵了,虽则说起来也是自己嫡亲侄女,到底不过是侄女罢了。听邢夫人叨叨这个,心里越发烦闷,只不好认了眼气,便粗了声道:“你吵吵个什么?有本事你也生个娘娘出来!”说了甩个袖子往后头姬妾屋里散心去了,独把个邢夫人噎得一口气不上不下。 李纨屋里也正说这个。“这阵子累成那样,老太太也刚缓过来,这就张罗着给薛家妹妹做生日,显见着是真疼她。”闫嬷嬷同常嬷嬷对视一眼,默不作声。碧月道:“二奶奶说银子不够呢。”李纨笑道:“她那嘴能信?”常嬷嬷便道:“旁的话或者难说,这回却没差呢。若是照着省亲那回的样儿来,还不够买几根瓜豆的!”李纨道:“老太太出钱给做生日,体面就在那里了,还问数目来?宝玉长到如今,还没挨着过一回呢。” 常嬷嬷叹息一声,看看闫嬷嬷,见闫嬷嬷抿嘴笑呢,只好开口道:“奶奶,就真个只是疼爱?宝姑娘今年及笄了,照着南边的规矩,这及笄了就等着备嫁了。宝姑娘可还没人家呢。这大张旗鼓的办起及笄生日来,是不是也有什么说头?听说娘娘省亲来时,很夸宝姑娘呢,太太也爱得什么似的。老太太这怕不是趁早替宝姑娘张罗人家的意思?” 李纨听了皱眉头,想了想道:“这说起来,娘娘家来时太太还把宝玉同薛家妹妹同作的画儿呈上去了,娘娘好一通赞。这……娘娘也是头一回见他们,哪里就有那心思了。再说了,若娘娘真有这个心思,老太太也定不会拦着的。凭是宝玉,在老太太心里怕也没娘娘重呢,哪里会拂了她的意思。” 常嬷嬷笑笑:“各人的肚肠收在各人腔子里,哪个能说得清了!我们不过是说,奶奶逢了事也前后左右多想想,总指一条道儿跑,难免料差了,想不周全。”李纨撇撇嘴:“这没根没据的浑猜,不是说什么都有理了?要我说来,老太太没准还是告诉太太同娘娘,自己也很看重薛家妹妹的意思呢。”常嬷嬷同闫嬷嬷都笑:“得,你这么说了,还能怎么的。” 那头凤姐揽了事,同贾琏那里通了口气,便放开了主意往热闹里办。横竖这个也没有旧例,又恰逢如今喜事连连,便是热闹些铺张些也只有说好的。 眼见着便到了正日子,凤姐张罗着搭了小戏台子,请的这阵子顶时新的流云班。就在贾母上房摆席。黛玉早两日回来了,恰湘云这几日也在贾府做客。这日一早,湘云便来看黛玉,笑道:“林姐姐,今儿是宝姐姐的好日子,咱们早些过去看她吧。”黛玉道:“席面都摆在这边院子里了,你又巴巴地跑那儿去做什么,如今隔了园子,走去越发远了。”湘云摇头道:“哪有给人祝寿还坐等寿星公过来的?林姐姐你偏这么懒怠,多走走怕还康健些。”墨鸽儿正端一早的饮汤进来,笑道:“云姑娘这可说着了,我们姑娘如今逢着春秋都没再犯过咳嗽,省多少药丸子呢。”湘云素来喜爱口角伶俐的,便转了头问她:“哦?那你这会子手里端的又是什么来?”墨鸽儿将手里端的青花锦地开光套盅儿放下,又取了勺儿碟子来,口里笑道:“这是辛嬷嬷给姑娘炖的早汤。”说了又催黛玉,“姑娘趁热用,这套盅儿里头虽注了热水也管不了多少时候。”湘云见了甩甩手道:“嗳哟,你们这里好多琐碎!还不晓得要弄到什么时候去。我也等不得你了,先去寻二姐姐她们罢。” 黛玉这里才用了汤,待了片刻,辛嬷嬷方端了点心过来,笑道:“姑娘,今日恐怕要饮酒,待会儿摆饭姑娘有用不得几口,还是先垫垫是正经。”揭了看时,却是个梅花攒盘,里头棋子奶糕、青豆酥、寸饺儿、香菇烧麦、萝卜丝炸墩儿,当中是新烙的雪菜笋丝软饼。一色小巧。黛玉见了笑道:“嬷嬷这是把家里厨子带来了不成?乍看了还当在南边呢。”细看一回,又笑,“我哪里用得了这许多。”辛嬷嬷方待说话,外头宝玉走进来了,见黛玉正用点心呢,笑道:“我好运道!紫鹃,添副碗筷来!”黛玉面上似笑非笑,看着他道:“这会子,你不快着去梨香院给你宝姐姐祝寿去,倒跑我这里混食来,是何道理?”宝玉笑道:“你真不知?”黛玉看看天,自顾夹了个饺儿吃。紫鹃拿了勺筷小碟儿过来,宝玉忙忙接过,也不再多言,先也夹了个饺儿。尝一口,夸赞道:“好滋味!” 外头袭人进来,正想叫宝玉先去用些点心,见宝玉这头吃上了,因上前见礼,又笑道:“果然是隔锅儿饭香。那头张罗了几盒子,一转眼人都不见了。”黛玉不过用了一个饺儿一角儿软饼就搁了筷子,正要茶喝。见袭人这样说了,忙催道:“快把你家主子牵走吧,他一人倒要吃几人的份,这下我屋子里都要挨饿了。”宝玉哪里受她这话,紧着又吃了块奶糕,对袭人道:“方才那些都取来,让紫鹃她们挑她们爱吃的。”一时笑闹。 俩人用完了点心,都坐着喝茶。宝玉揭了盖碗小啜一口,忙忙揭了盖子细看。黛玉哪里不知道他,便道:“这是配了嫩姜汁子的花露。岂不闻‘晨起饮茶恰如引贼入家’?”宝玉听了点头连连,又道:“回头我便吩咐她们也这么办来。” 正说着,湘云又进来了,见俩人对坐品茗呢,不由生气:“我都寻一圈了!”说了上前去拖宝玉,“赶紧走!一会子宝姐姐都过来了,还怎么拜寿!”宝玉身不由己被拽了出去,一行跟着一行嘴里道:“急什么,待会子就见着了!” 果然,俩人刚往穿堂走,就见宝钗扶着薛姨妈带着莺儿几个前头来了。湘云不由大恨,松开了宝玉,跺跺脚迎了上去。宝玉略缓了缓,亦笑着上前给薛姨妈行礼。 黛玉从自己屋里出来,正想往前头去,便远远见着薛姨妈一手牵着宝玉,一手搀着宝钗,宝钗边上跟着湘云,一行人说说笑笑地过来。黛玉盯着宝玉看两眼,宝玉正同宝钗说了什么,逗得宝钗一笑。黛玉暗哼一声,回身又往自己屋里炕上歪着去了。 且说宝玉陪着薛姨妈几个到了贾母上房,略坐了会儿,眼见着外头快要上戏黛玉还未出来,便又抽身往黛玉屋里寻她去。宝钗同湘云说话,正想起一句要问宝玉,回头却不见了人。再看时,就见那头宝玉正拉了黛玉的手往这边走,只见他眉角堆笑嘴里说个不停,还不时歪了头去看黛玉面色。黛玉只扭了头不看她,空着那手捏了块手帕甩答甩答,只不言语。一看便是宝玉又千妹妹万妹妹地在赔小心了。湘云见宝钗扭头,也看了过去,撇撇嘴道:“林姐姐又恼了。二哥哥就是个贱骨头,越辖制他抻着他他就越上赶着。也是活该。” 贾母见两人携手来了,老怀大慰,笑道:“再晚会子,戏都轮不上你们点了。”早先宝钗同凤姐都已点过,贾母便让黛玉点,黛玉素来不爱看戏,让过薛姨妈王夫人等才随手胡乱点了个。 先摆了饭上来,贾母见宝玉没怎么动筷子,便道:“待会儿看戏,少不得要喝酒,肚子里没东西可不许上桌。”宝玉笑道:“老祖宗,我方才吃了好些点心,这会子还饱着呢。”鸳鸯亦笑着对贾母道:“一早儿袭人几个就忙活开了。”贾母道:“这丫头倒勤谨,只是这又不是外头摆席,自家自在的,哪里用得着先垫补。”宝玉笑道:“老祖宗,我是在林妹妹那里用的点心,嬷嬷给做的南边式样,我尝着新鲜,便多用了几块。”贾母见黛玉也只在那里挑几茎水菜慢慢嚼着,因笑道:“好,好,难得你这刁嘴子能多吃一块半块的,回头说与你妹妹,把那些方子要了来交给厨上去,往后你们要吃了直让他们做去。”宝玉自然乐不得的。 说话饭毕,这才摆上酒席来。 惜春又不喝酒,闲坐一会儿便悄悄站起来往李纨身边凑乎。这样场面李纨自然没有坐下安享的道理,只在贾母王夫人桌前捧杯把盏地伺候着。刚让人新温壶酒来,回身便见惜春在后头冲她眨眼,笑道:“你不好好坐着享乐去,跑我这儿做什么来?”惜春摇头道:“没什么趣儿,咿咿呀呀的听得我犯困。我又不吃酒,白坐着做什么。嫂子,兰儿呢?”李纨道:“他啊,前几日张罗着上书院去了。”惜春看看那头,宝玉正给湘云斟酒,便道:“书院开学了?宝玉还在家里呢。”李纨道:“兰儿就是个皮猴性子,在家是一刻也待不住,还是他们书院好,在山上么,野猴子归山了,可不是乐呵。”惜春听了也笑。那头已捧了酒上来,李纨执了壶又往前头去了。 第194章 .灯谜会 酒多话多。贾母怜惜那戏班里一个丑角儿一个旦角儿俩小孩子,特叫到跟前说话给赏。凤姐凑趣,言说其中一个扮上活像一人,众人一闻皆悟,到底不好这般打趣便都笑而不语。只湘云说道:“像林姐姐的样子。”宝玉便冲他使眼色。黛玉心思,却非旁人能知,她又心细,把这都看在眼里。宝玉因怕两人失和欲居中斡旋,哪想到反落得里外不是人,越发心灰了。想着眼前不过这两个人,尚且调剂不开,往后更了不得了,竟是一腔苦心随流水的意思。 李纨席间也在,凤姐说话时她便着意看着黛玉,却见黛玉面上淡淡的,并不放在心上的样儿。稍后却气咻咻地回去了。想着林如海临行前的托付,少不得晚些时候要去劝慰几句。哪想到到了黛玉那儿,见黛玉同湘云两个正拿了张笺子在看,相顾轻笑,哪有半点芥蒂。遂放了心,上前笑道:“这听了一日的曲儿,还看什么词来?”两人都起身见礼,黛玉又让墨鸽儿上茶。稍坐了片刻,贾母打发人来问湘云,湘云便带了翠墨去了。 李纨对黛玉道:“先前我还怕你恼狠了,待过来劝几句的。哪知道你倒是心大得很,怎么素日里专听得你行动爱恼小性子的话呢?可很该让他们来看看。”黛玉笑道:“我自有我该恼的人,却不会错赖了谁去。”李纨一想,笑道:“怪道方才见你们两个笑得叽叽咕咕,定是合伙欺了宝玉去,才惹他写出这话来。所谓‘烦恼即菩提’,可见他是走运,碰着你们两个大烦恼,只能往开悟菩提的路上去了。”黛玉闻言大乐。 李纨又问:“怎么你不恼凤姐不恼云儿,反倒拿宝玉这实心肠的孩子作筏子?” 黛玉听了细想想,才正色道:“寻常人事浮于面上的何止太多?我与人论,却只论心。凤姐惯爱打趣说笑的,不过是为老祖宗混个热闹。且那小戏扮上后确有两分似我,这也不是假话,怎的还不许人说了?便是没人说出来,那小戏也还是同我像,这便是改不了的事。此之为实有。旁人虽不说,却个个都看出来了,云儿看出来便说了。这两个说与不说,那心都是一样,都是看出了那个‘实有’罢了。若要这样论起来,最该受责的岂不是我同那小戏二人?谁让两个长得真有两分相似呢?!”李纨闻言点点头。 黛玉才又道:“那宝玉却另是一事了。一则他同云儿一样,都看出那小戏有两分似我。这点来说,他同众人是一般的,同云儿自也是一样的。他却偏以自己‘不诉之于口’为高。这不是欺心?这还罢了,他又同云儿道,原是怕我恼了云儿才给云儿使眼色,让她住口的。他这样想来,岂不是又有了欺我之心?” 李纨摇头:“此话怎讲!” 黛玉道:“那小戏同我相像,是实事。宝玉亦心知肚明。他却怕要是说了出来我会着恼,因此还是装作不知蒙混过去的好。这一来,岂不是存了欺我之心?且这人人都看出来的事情,莫非独我看不出来?这是当我傻子呆子呢?还是说,只要大家装聋作哑,我便会满意高兴了,这又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故此,云儿可恕,宝玉却不可轻恕。”李纨听后苦笑道:“怪道寻常只听人说你难缠,果然是的。这么论来,常人哪个受得住你。”黛玉只笑着道:“嫂子你只说说,我这说得可有道理?” 李纨只好点头:“以心问道。若换做是我,大约头一个怨的是凤丫头。没事寻事,竟拿我同戏子比着取乐,该打!再一个便是云儿,口没遮拦浑说一气下了我脸面,也是该打。倒是宝玉,一心想着维护我颜面,怕我着恼,却是个好人。” 黛玉道:“宝玉定也是这样想来,才倍觉委屈。他却不想想,他在席前给云儿使眼色,却是拿云儿给我作情。回头见云儿恼了,便说是怕我恼了云儿、怕她得罪了我才出手阻拦的,却是拿我给云儿作情了。这来回来去,横竖云儿同我都不是好人,独他一个是好人!我若认了他这个情,才真是自轻自贱了呢!” 李纨被绕的头晕,只好点头:“原来人说‘舌头底下压死人’便是这个意思。你这嘴好生厉害,被你这么一说来,我都觉着宝玉用心可恨了。可见这人世里,道理是最论不得的,果然是‘说不得,说不得,一说就错’啊。” 黛玉笑道:“嫂子你也论起禅来了!” 李纨小心瞥她一眼,合掌道:“阿弥陀佛,我算是知道宝玉的心思了。碰上你们这样的,也只能往佛祖身边寻条活路了。”说得众人都笑起来。 待得次日宝钗还席,见黛玉、湘云连着宝钗、宝玉几个又同原先一样有说有笑未见半点不睦,想着果然少年心性,转眼便和好了。倒是凤姐悄声对李纨道:“幸好幸好,若是宝玉同林妹妹云妹妹真别扭上了,闹到老祖宗跟前,我也得吃不了兜着走。”李纨笑她:“你也晓得怕了?让你嘴快爱打趣,这可不是扇了嘴了!”凤姐笑道:“切,你自己嘴笨,这会儿是又羡又妒吧?” 一日,贾兰打书院回来了,刚进屋换了身衣裳,没得说两句话呢,外头道:“宫里娘娘赐出灯谜来让大家猜呢。”贾兰抬头看看李纨,李纨冲她笑笑,对素云道:“去细问问来。”片刻素云回来,回道:“宫里娘娘赐了灯谜出来,让各人猜了写好封进宫去,再每人写一个灯谜也送进去。”贾兰道:“横竖没我们什么事。娘,还是商议商议晚间的吃食吧。这天儿这会子还冷成这样,我倒想吃炭火锅了。咱们不要那陶的,就要那个中间燃炭的大铜锅。摆个大桌在中间涮,这才敞亮。”李纨笑他:“你还能少了吃的?偏惦记这个起来。”贾兰撇嘴:“那些虽好,也只得我一个人吃了,有什么趣儿。这才想吃个火锅呢,才热闹。”正说着,外头贾母遣了人来叫贾兰也过去猜灯谜去。李纨便带了贾兰同去。 到那儿一看,连着贾环也到了,只贾琮还太小认不得字才没来。一时都写了谜底又作了灯谜,一同封好了,交予那太监送去宫里。 散了往回走时,贾兰故意磨磨蹭蹭磨到惜春几个同行,拐过后夹道,才悄悄对惜春道:“四姑姑,你吃火锅不吃?”惜春一转眼睛:“吃,怎么不吃!”说完俩人携了手又去叫迎春。待到李纨往王夫人那里去了回到院子,几个小人已老神在在聚坐在那里了。李纨笑道:“怎么这时候过来逛逛?”迎春便看贾兰一眼,李纨立时醒悟,忍不住笑道:“我哪里就会赖你那一顿了?!至于巴巴得跑去拐你姑姑们来?”贾兰只嘿嘿乐。李纨便把常嬷嬷同碧月叫进来,一径吩咐下去。又让素云去取散碎银子给厨上送去。 贾兰一转眼珠子,冲李纨道:“娘,我还从外头带了些料来,正合吃火锅。”又冲李纨屋里一指,“方才我搁那屋里了,娘也让人收拾了吧。”李纨狐疑着,往自己屋里去了,哪里有什么东西!一想,“好嘛,都会扯谎从我这儿胁迫吃食了!”却是贾兰自有了龙衣境之后,往前思量李纨所行,便知道李纨定也有这样东西。又想起李纨说的祖上修仙的话来,心道原来还有这好处,也不知外祖母当年是不是也有一个的。片刻见李纨拎了个细篾篮子出来,便吐舌低笑,又见李纨抽冷子瞪他,越发笑得开心了。 “兰儿,你不叫你林姑姑去?”贾兰正乐,听惜春问他,便回道:“咱们又不是喝茶吃果子,叫林姑姑来做什么。涮锅子自然要吃肉才够味儿的!”转头同惜春嘀嘀咕咕说起如何大铜锅子铁粗炭,片卷羊肉嫩切鸡的话来。 迎春转头冲李纨道:“嫂子,兰儿好似同从前又不一样了。”李纨正把那篮子东西交给常嬷嬷,叮嘱两句如何收拾的话,听了迎春所言,便回头笑道:“在山上待时候长了,就有股子山寨气,不像大宅门里的哥儿,倒像绿林中的响马了。”惜春却道:“嫂子,绿林里头那叫好汉。”李纨点点头:“得,有你这样的长辈护着,他更长得好了。”说得迎春也笑。 晚间元妃又颁下赏来,那谜只迎春同贾环没有猜着,贾兰还张罗着把自己得的赏让于迎春,倒让众人一笑。 乘了兴,转日贾母便令人速做了围屏,令各人作灯谜挂于其上,又拿玩物出来当个彩头。如此又凑了一回赏灯小宴。贾兰原想开溜,哪知道贾政特遣了人来叫他,也只好去了。贾母贾政同宝玉原在一席,如今贾政带了贾兰也坐在这里,把些果子与他吃,又问他些书院的事。贾母一向少见贾兰,只当他还小,这回见他说起事来也头头是道,便添两分怜意。只可怜宝玉,被贾政三两句话挤兑得坐立不安。直待贾政先去了,才算解了锁。 李纨同凤姐在里头也有一席,到底不得坐。这会子前头都吃好了,净手上茶,重上糕果,俩人才在后头得空扒拉几口。李纨拿汤泡了一挑子饭吃了便撂了筷子。凤姐笑道:“你这都快赶上林妹妹了,能顶个什么?”李纨不理她,另寻了事问:“白日里看周姨娘带了个丫头,竟是眼生得紧。”凤姐道:“什么眼生,也进来好些时候了。早先咱们不是把一处宅子借给官府收容灾民了?后来开春回暖了宅子要收回来,有几个道是家里都没人了,也没地方去,求卖自身。照理说咱们府里也不买这样的人,只老太太太太都心慈可怜她们,便留下了。有些年纪的都派去庄了上,只三两个丫头看着还算整齐就留在里头。周姨娘那里正好走了一小丫头,她倒也不理论,就从那里头领了个去。如今算来也有些日子了,只他素来少出来走动,你才觉着眼生。”李纨听了点点头,心里想着方才见着的那丫头,虽是顶个小丫头的名儿,可也不小了,看着也得十五六岁,生得却着实不差。说道:“我还当是赵姨娘给环儿寻的呢。”凤姐冷笑:“她才不肯要这样没根没基的丫头呢。”说话间都用完了,忙忙漱了口,又往前头伺候去。 却说贾政从赏灯小宴上回来,心里总想着方才几人做的灯谜。元妃所作爆竹、迎春所作算盘、探春作的风筝、惜春作的佛前海灯连着宝钗的更香,个个都透着不祥意味,这样年节兴盛时候,缘何作如此悲语?思虑辗转,不得安心。到了外头,恰是朔风萧萧时候,更增凄清。枯坐了一回,往后头姨娘院子里走去。 从来家宴场面,周姨娘赵姨娘是不跟着王夫人伺候的,倒不是王夫人如何,却是贾母不喜这些人在跟前。这里周姨娘听闻老爷已经回来了,想着稍待片刻得了老爷歇下的话便也好各自安置。却不曾料到贾政往自己屋里来。 忙迎了进来,亲手打水执帕,伺候周全。见贾政神情恹恹的,也不多言,先从贴身荷包里取出两丁清心香焚上了,让丫头们将自己的茶具取来,又吩咐众人都退下,这才燃炉烧水,预备烹茶。贾政闻着鼻尖一点幽香,耳听得水作松声,心下也渐渐安宁,才叹气道:“果然没来错你这里。”周姨娘将一瓯茶递了过来,轻声道:“能有甚事,且喝茶。”贾政闻言心里一松,笑道:“正是这话,却是我庸人自扰了。”两人便对坐饮茶,说些闲话,当夜贾政便歇在了周姨娘处。 贾母那里却直闹到漏下四鼓才散,贾母自吩咐了众人明日免了早省,连早饭也不用人伺候。却不料转日一早便道宝玉身子不舒爽,一时都慌了手脚。待王太医来看过,道是秉性柔弱,这阵子又玩闹狠了,需得稍稍进些补汤才好。府里还差这个了?偏宝玉古怪,凡觉有异味的东西一概不吃,连闻一闻都要作呕,哪里用得来补汤。幸好王子腾那里得了信,让人捎来一个古方,王夫人忙让人拿去配了一料来。那东西金贵,怕给多了他胡乱糟践了,便只让袭人来取了十丸过去管着他吃。总算万幸,这药他倒吃得。只凤姐拿了贾菖贾菱送来的单子苦笑:“果然是个玉人儿,一帖子药也吃掉几百两去,幸好满府上也只这一个凤凰蛋罢了。”平儿听了笑:“奶奶怕什么的,凡是宝二爷要的东西,便是官中没有,还有老太太太太那里呢,管保够他当饭吃都不怕的。”凤姐听了也笑:“才说是个凤凰蛋!” 薛姨妈也让薛蟠从自家药铺里拿了些药材派人送去王夫人那里。同喜送了药回来时见宝钗正同薛姨妈点算年礼,上前行了礼回禀道:“太太,姨太太那里有官家夫人在说话,我便把东西交给金钏儿收了。”薛姨妈点点头,便让她下去了。宝钗问道:“妈又让人送什么去?”薛姨妈道:“让你哥拿了些药材回来,宝玉这阵子不是不好?就拿些过去。”宝钗道:“他们那里还能少了这个?前日还听袭人说太太给配了药了。”薛姨妈道:“缺不缺的,在人家里住着,知道了总要有个动静才不失礼。” 清点登录完了,薛姨妈让人收了礼册,才同宝钗往另一边炕上坐了闲话。 “总算都消停了。这年节连着娘娘省亲,真是忙得晕头,我看你姨妈白头发都要多出好几根。”薛姨妈接了同贵端来的茶,饮了一口叹道。 宝钗道:“要说还是凤姐姐,真是立得定。那几日,旁人还得空歇上一歇,她却难。连着娘娘省亲完了,各处都神疲力倦,她也还得前后盯着。真真不容易。” 薛姨妈点点头,想了想才道:“也得会琏儿取了凤丫头,若还照着珠儿媳妇那样的,你姨妈可就没法了。只琏儿同凤丫头到底是那头的人,也没有管这里一辈子的道理。这往后啊,还得看宝玉媳妇,若是娶个不经事的宝二奶奶,那就擎等着乱罢。”这话宝钗却不好接了,便顾自端了茶来喝。 薛姨妈才又道:“那日看娘娘的样儿,真是把个宝玉疼到骨子里。往后说不得就是个国舅爷。看看如今太后娘家那两位,啧啧,真是皇亲国戚的派势。” 宝钗知道深浅,忙道:“妈,这可不能混比,宫里还有正宫皇后呢,哪里轮得到这里论起国舅来。”薛姨妈一行点头:“知道知道,不是在家里嘛。我就那个意思。”两人又说起元妃省亲时的种种,赞叹一回,薛姨妈便往前头去了。 宝钗却想起元妃那日说起的令嫔来。那日回来,宝钗便让薛蟠在外头悄悄打听这位令嫔的事。宫里的事是传不出来,外头眼见的却瞒不得人。这柳令柔升了嫔位没几日,她娘家一兄一弟都得了出路,连着老子都升了一级,虽则还是个五品的衔儿,却是一州知州的实缺。也难怪那日元妃都要提起,眼见着是极得圣宠的。想来,当日不过一样一身宫衫立于人后的待选女侍,如今却天上地下了。不经意低头碰着了胸前金锁,心叹:“却不知这有玉的究竟是哪个……” 第195章 .大观园 这日,王夫人正在屋里处置家务事,外头报元妃身边的公公来了。忙一行遣人去寻贾政,一行派人出迎。却原来是来传贵妃手谕的。王夫人接了谕,怕里头贾母得了信不安,忙领了人去回明事由。贾母听得是元妃下谕,让府里姐妹连同宝玉往大观园里住去,心下大安,又遣人将此事说与众人知晓。 得知了此事,一众人等都极为高兴。贾母特意点了李纨道:“你大嫂子也要一同进去,这一群猴儿,若没个人在里头看着可怎么好。”凤姐在一旁泛酸:“唉哟,老祖宗就管着宝兄弟林妹妹几个了,我们这样的却是不配住的。”贾母笑骂她:“你便在这里,一日能有多少时候在自己屋里?你若乐意,只管往园里住着去,我看这一日日不跑断了你腿去。”尤氏亦打趣道:“这还是其次,最要紧,琏二爷却得另寻个住处去了。”说了大家都笑了,凤姐亦红了脸连连啐尤氏。 贾母又让众人选地方,她道:“那园子里你们也都去过的,到底想要哪里住去,你们自己商量。”一时议论纷纷,凤姐笑道:“这衣食住行,都是大事,我看一时怕也定不下来。不如明日再来说如何?”贾母看也到了饭时,便依了凤姐所言。 晚间,在后头抱厦厅里,惜春同迎春商议:“二姐姐,你可住哪里呢?我要离你近着些儿。”迎春尚未答话,探春却笑道:“也不知是谁,天天嫌这里窄腾,恨不得我同二姐姐一日日都不在屋里才好。这会子倒舍不得了。”惜春道:“那如何能一样?我先去林姐姐家几回,就想着哪日咱们也有那样的园子住才好。”抬头四下看看,又道,“这里嘛,若是你们两个搬到隔壁跨院里去,这里也勉强可算个住处了。” 探春弹她一脑嘣子:“疯丫头!我看啊,潇湘馆、蘅芜苑、这几处是不用看了。有宝玉、林姐姐、宝姐姐几个在,总要先紧着客人来。没得咱们先挑的理。”惜春翻个白眼道:“这还用你说!”又回头去缠迎春,“二姐姐,你倒是说说,你住哪儿去?我想着,最好是离你同大嫂子近些。一来,我寻兰儿玩去也便当,二来待我奶娘训我时你也能快些来救我。” 饶是迎春也被逗得噗嗤笑出声来,到底拗不过她,便拿手沾了茶水在几上随意画了几笔,才道:“我想着,大嫂子大约是要住稻香村的。那地方,旁人也看不上。只嫂子爱这个,寻常说起庄子上的事来都极有兴致的。几位嬷嬷们怕也喜欢这里。且那里大些,嫂子还带着兰儿呢。”惜春探春都点点头,迎春才接着道:“稻香村往这里去,是个自村渐城的布置,过了街楼便是蓼风轩。这前头有藕香榭,后有暖香坞,倒合你住。你又爱画画,这暖香坞里重门叠嶂最避风的,便是入了冬也不耽误你动笔。”惜春忙问:“那你呢?”迎春往隔水对过一指,“这儿是紫菱洲,我便住这里罢。待你喊救命时,隔了水听着更真。”说得探春惜春都笑起来,探春也往几上一处点了下道:“既如此,我便住这里罢。” 她们那里热热闹闹,却是算得好卦。李纨同常嬷嬷几个果然看中的稻香村,李纨道:“这地方,别看写诗题匾的时候个个赞,真让她们住去,也只三五日住个新鲜还罢。认真待上一年半年的,就该往老太太跟前哭去了。哪个肯放着小姐不做去做村姑的。”常嬷嬷笑道:“我想着,老太太怕也打主意让奶奶住这里去。”闫嬷嬷点点头,常嬷嬷又道:“一则这里地儿大,屋子多,奶奶带着哥儿住着不挤腾。二来嚒,这么些地,总有出产的,往后一人一个院子了总要有个说法。奶奶住了这里,也好多收些租子,算是得个贴补。再一个,从这里,往哪头去都不算远,姑娘小姐们选了住处,奶奶看顾着也便当。”李纨笑着接道:“还一个,这里清静气象,却是合我身份。若是把个给我住了,也不成个话。”这话也只她自己能说了。 夜里进了珠界,往浮尘集市临风阁去了。取个晶透杯子来斟上灵酒仙酿,坐对碧海青天,海风拂面,心下畅快。虽则在珠界里日子逍遥,奈何出得外头还是荣府大奶奶的身份,那日子是少捱一天都不成。如今却有这样好事,可离了这小院,也不怕丁点声响便传到前头去了。岂不大喜?细品品,倒颇有宝玉离了老爷身边的意味来,不由失笑。 果然,各人定下来,宝玉住了,黛玉住的潇湘馆,宝钗住蘅芜苑,三春各自遂愿,李纨便选的稻香村。这园子当日只作省亲行宫,却不是备着人长住的。这一来,各处都要打扫收拾,还得按着各人脾性做些更改才合宜。 恰这日黛玉回家,便将这事同容掌事几个说了。容掌事待要派人过去收拾,却到底不是自己家里,不得如此行事。正说着,墨鸽儿摸了张笺子出来,打开看时,却是潇湘馆的图样。连着水流蜿蜒,花草点缀都分毫不差。黛玉讶异:“这是哪里来的!”墨鸽儿笑道:“选好了地方,姑娘不是带我们去瞧了?我想着掌事们或者要细看看才好布置,晚间回去便给画下来了。”黛玉上前执了她手细看:“这样巧!我却不知道呢。只看一回便都能落到纸上了?”辛嬷嬷在旁笑道:“姑娘,那是她本章本事,学的就是这个。”墨鸽儿亦笑:“姑娘看她们,个个都有绝技在身,我难道就不能有?”黛玉想来还当真如此,那几个也是或绣或茶或药理个个不凡,原以为墨鸽儿只是各别伶俐些,倒不成想也是个有本事的。便也顾不得那图了,只拉了她在一旁问这问那。妫柳亦冲墨鸽儿一笑,夸道:“没想到你这小丫头还有两分用场。”这夸却还不如不夸,只换了墨鸽儿一枚白眼。 容掌事拿了那图同其他几位管事看了,才道:“倒是清幽,怕是合姑娘心思。只是太过阴凉了些,长住恐不利身心。”辛嬷嬷亦点头道:“地方是好地方,连娘娘都赞的。只是不合人长住。如今却也没法子了。还劳各位姐姐想想,如何收拾才好。” 半日,里里外外定了几处改动,却怕不好行事。妫柳上前看了,又在那里听她们商议,前后都明白了,才道:“虽是些笨主意,倒也还成。”容掌事一早习惯她如此,也不理她,对辛嬷嬷道:“你说那里正张罗改动,咱们这里可能遣人手过去?这些东西都琐碎,胡乱应付了到时候却不得用,不如咱们自己人过去动手还妥当些。”辛嬷嬷想了想道:“若说过去几个人帮衬,大概也没有不行的。只是要快些,到底是省亲别墅,大动干戈的惹人口舌。”妫柳听了道:“算了算了,要用的东西准备好,我去弄吧。”众人都回头看她,她一拧眉:“怎么着,不相信我?”众人又顾自回过头去商议起来。妫柳气结,一跺脚往后头去了。 次日黛玉回去,先见了贾母,说起帮衬改动的事,贾母道:“正是了,你身子骨弱,正该让身边的嬷嬷们看看去。”说了吩咐凤姐,凤姐笑道:“正忙得人手不够呢。这姑娘家住的地方,如今又几处都往那里搬抬东西,也不敢让人混进。只得些婆子小厮们动手,哪里来得及。妹妹那里若有得用的能来帮衬帮衬,那是再好不过了。”贾母道:“跟你说一声,让你派了人来好领人进去,你倒好,抓壮丁来了!”果然下晌林府的一队婆子管事们来了,往潇湘馆里一呆,不用人吩咐便各自动起手来。凤姐抽空去看了一回,心下感慨,若是府里下人们能有这样身手,自己也犯不着看贼似的各处使人盯着了。 素云碧月几个看各处都热火朝天的,独自家奶奶懒洋洋甚事没有,忍不住问她:“奶奶,各处都请人看样改动呢。咱们是不是也该动动?那里到底不是为着人住盖的屋子,不趁这会子倒腾好了,等住进去若有个不适意倒不好办。”李纨摆摆手:“嗐,这里都住这么些年了,那里能比这里差?怎么也是新盖的屋子,待搬进去了再说不迟。”常嬷嬷道:“奶奶,这可不一样。这里虽窄些,到底是盖的住人的宅子。那里是当省亲行宫建的,要紧是新奇好看,谁管你住来!旁的不说,里头有没有合当库房的屋子?净房在正房何处?下水可有窨沟?日常取水可有地方?虽有口井,还不知道那里头出不出水呢!”李纨这才坐正了身子,面上讪讪的,自己有珠界,自然哪里住了都不在意,跟着自己的这群人可是实打实的肉身,这般懈怠着倒是自己不近人情了。忙笑道:“是我想岔了,只当跟这里差不多呢。嬷嬷们带人过去看看吧,有什么不合宜的赶紧说了,一会儿好找凤丫头去。”回头看碧月正一脸急切的看着自己,便道:“得,你也去吧。”又冲素云,“不放心就都去看看,一人计短,二人计长嘛。” 等几人去了回来,七嘴八舌把要改动的东西都说全了,使人记下,去寻了凤姐,却只让他们寻专门的管事去。寻了管事,又道眼前人手不够,要再等等。把素云几个气得不行,“这老爷都看好日子了,二十二就让搬进去,还让等,等到二十三去不成!”那管事却道:“那也没得法子。外头汗臭男人多的是,你们若肯,便让他们来修你们院子。若是非要等婆子小厮们,那就只能等着。没看林姑娘那里都是林府来人帮衬的吗?这两日都要翻地炕,人手都赔那儿了。”到底无法,回来告诉李纨。李纨听了眼睛一亮,笑道:“既是可请人来帮衬,那就不妨了。去同二奶奶说一声儿,明儿咱们也有人进园子帮衬去。” 晚间进了珠界,去调了一队侍奉傀儡,让阿土趁夜先把人放到郊外花园子里去。如今那花园子里便住着十来个侍奉傀儡,只那些是专做打扫伺候的,同修缮屋子的又不是一类。待得阿土回来,才知妫柳找过他。寻常阿土放在珠界,却是与外界不通的。李纨也犯了愁,这阿土又不是锁灵傀也不是能自行其是的侍奉傀儡,如今行事说话都是自己神识相引,行动还要有灵石驱动。若要让他能自主行事,也简单,只祭炼了便好。只是阿土得自大千阁灵界部,是同贪欢玲珑阁一样等级的东西,非落蓂关内的大批傀儡可比。如今粗粗不过金丹修为,若是祭炼透了,还真不知道能到什么地步。如今看那妫柳,不过筑基后期,便已横行无忌了。若是把阿土祭炼了放出去,怕不是这世上要多一个神仙?想着灶王爷还是阎王爷躬身站在自己身后的样子,李纨不禁打了个寒战。还是算了。又见妫柳是为了寻阿土这个“师父”借人去给黛玉修屋子的,横竖如今都已修好了,倒也无事。便引动阿土给妫柳回了个信作罢。 翌日一早,一队青衣仆妇从后门进了贾府,一个往前头给李纨请安去,剩余几个都跟着一个婆子往园子里去了。不过半日光景,稻香村里里外外都收拾妥当,那管事有心要留下几人再帮衬两日,到底开不得这口,只好生送了出去。回头在凤姐跟前提起,“这回林府来的同大奶奶那边来的,都好生厉害,却不知是哪里的人手,若我们府里也得几个,不知省多少事。”凤姐鼻子里笑出一声来:“她们这底下做活的这般厉害,就不知道上头管事的该要什么样人?”又看那媳妇子一眼,“到时候,说不得连管事的都该换换了。”那媳妇子听得一激灵,忙讪笑着扯开了话去,再也不敢提及此事。 过了两日,凤姐却抽空问李纨:“大嫂子,原当你是个忠厚的,却没想到也藏着奸呢。那样好人手,常日里也不见你使唤,都藏在庄子上,你庄子上有宝不成?”李纨知道是说那日的侍奉傀儡,因笑道:“我哪有那福气。是我兄嫂听兰儿浑说了两句才遣了来帮忙的。”凤姐想起派去跟着的小厮回话,那些人确是回了贾兰舅舅送的园子,才笑道:“果然,这后认的倒比亲的还亲些儿,可见这世上缘分是说不准的。”李纨笑道:“你这话莫让你兄弟听了去。”凤姐一笑,也不再多问了。 第196章 .乔迁 且不管那园子里的诸般事宜,这日却该是黛玉生辰,宝玉一早备了各样新巧玩物跑去欲博黛玉开心,却不料竟扑了个空。再让人把东西收好,往上房去,却道黛玉家去了,心下丧气。原来前日黛玉同贾母说起,儿生日却是母难日,想趁着生辰回家祭拜母亲。贾母只能应了,黛玉便让人收拾好东西,次日一早给贾母磕过头就往家去了。 少时宝钗几个都来了,见黛玉不在,叹道:“我们还正商议要怎么替林妹妹祝寿呢,她倒好,声儿也不吱地跑家去了。”正说着,一个媳妇子进来报:“林姑娘家遣了人来请几位姑娘去玩一日呢。”贾母听了笑道:“这丫头惯是个促狭的。既是如此,你们便去吧。”凤姐却是走不脱,只安排了车驾随行的。这里李纨带着宝钗、迎春、探春、惜春几个各自上车,这回贾兰恰好在家,也跟了去。 宝玉急了:“妹妹怎么会不请我去?上几回说法还罢了,这回兰儿都去得,我却去不得?”众人忍俊不禁:“你还同兰儿比?”贾兰想了想道:“要不,我留在家里陪着宝二叔?”一句话连贾母都乐了。到底拗不过,贾母做主,让宝玉跟着去了。只同他说好,林家自有待客之道,到了那里却不能由着性子胡来。宝玉自是应承,贾兰道:“宝二叔若是不听话,恐怕往后林姑姑怕就不爱理你了。我若不听话,我娘就不理我。”却是踩中死穴。 果然,到了林府,宝玉落得个别室款待。贾兰可怜他一人孤单,往里头给黛玉行了礼就出来陪着。宝玉虽心里不乐,想着贾兰所言,到底按捺住了。想着到底来林妹妹家了,也勉强可算一喜。 晚间归府,贾母见一片安泰,方放下心来。 待得黛玉归来,宝玉到底还是拣了个时候私下问她:“林妹妹,我们在家里打小一起长起来的,如今也还是这样。怎么到了你家去,你就不见我了呢?”黛玉眨眨眼,笑道:“宝玉,你没听过‘客随主便’么?在这里,你是主,我是客,自然依着这里的规矩来。到了我家,我是主,你是客,自然你该依着我家的规矩来。这又有什么难为处?”说的宝玉愣神,她便嘻嘻一笑顾自去了。 转眼到了二十二,这是贾政寻人挑的日子,这日众人都搬进园子去。各处又增添人手。 黛玉前次回家时特同容掌事几个商议过,搬进园子都要添人,自己这边一众丫头,不如趁这回带几个去也好。容掌事却拦了她,只道:“那既是省亲行宫,想必建得气派,是个人间仙境样的所在。里头又都是些年轻主子们,便有府上大奶奶,也是个菩萨样的人。地方又好,活儿又轻省,又没厉害人物管着。那里头的差事说不得就是个香饽饽。恐怕府里头就该挣破头了,咱们又带人进去,倒不招好话,也没意思。”黛玉听了句句有理,也罢了。 哪知之后墨鸽儿却偷偷去寻容掌事了,不为别的,却是想要了妫柳跟去。容掌事奇道:“你两个不是惯来不对付的?你又想把她带去了,姑娘一日日不干别的,只给你们劝架罢。” 墨鸽儿哼一声:“我什么样人儿,能同她那样没见识的小丫头计较?嬷嬷听我说,前次生日,姑娘不是没请宝二爷,宝二爷还死皮赖脸来了?在那府里也是这样。没白天没黑夜的,抽冷子就忽得来了。为了这,我同辛嬷嬷都想了多少法子。这还是好的。往后到了那园子里,更没人管了,还不知道这宝二爷要怎么样呢。可偏偏他又不是坏心肠子的东西,他要真是个腌臜货,咱们也不怕撕破了脸来。只这么个全府上下宠出来的呆性子,倒叫我们没法子。我想着,这呆子还得呆子治,鬼头柳若去了,说不定就能管事。再不济,她身上有功夫,那空落落大园子里住着,有她在我们也安心几分。” 容掌事一听有理,却又怕妫柳那不着调的性子在那府里惹出乱子来丢丑。墨鸽儿听了笑道:“这才是您老人家多心了。那府里,什么样的怪人没有?老太太屋里还特养了个傻大姐呢,也不要她做活,寻常无事还招她说话逗趣,只说她本真天然。”容掌事听了倒另有所感:“说起来那老太君也真不容易。周围千灵百巧、智计百出怕是不缺的,果然就想要个‘本真天然’才真是难。”感慨一阵,才对墨鸽儿道:“那小柳儿在家里也是胡混,倒不惹事。你既想要她去,我也不拦着,只同姑娘说去吧。” 到了二十二这日,各处繁忙,园门大开,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早先已搬抬了部分进去,如今只剩些些日常贴身东西,半日也尽够了。凤姐又打发人各处点灯燃香,贴彩挂钱,以安土地。 黛玉先不急着往潇湘馆里去,倒带了墨鸽儿往稻香村里来。李纨那里东西多,一帮婆子足搬抬了三日方止,这日也不过走个过场,这会子正都在前院坐着说话。见黛玉来了,笑道:“哟,咱们这还没来得及暖灶呢,这贺客都上门了。”黛玉亦笑:“嫂子少刮赖人,你要暖灶,那我可还上梁呢。总也不能亏了去。”两人说笑着坐下,素云端上茶来。黛玉一见不由乐开了:“嫂子,你也忒实诚些儿。这住了稻香村,连茶杯都换成古陶的来,倒还肯放两朵茶叶,总算不易。”李纨亦笑,伸手一指前头稻草掩的矮泥墙:“从这里端出来个官窑梅子青来,也不像个样儿!” 坐了片刻,黛玉方低了声道:“嫂子,我想把妫柳带来,你看可成?”李纨笑道:“都说了是你的人了,何须再来问我?”又一想,大约知道黛玉意思了,便笑:“你也真是心细。除了你,并没人知道她来历。连她自己都糊涂着呢。横竖我去你家回数也多,便是她同我熟络些,也是常理。只那丫头脾性特别,日日在你身边呆着,你可受得了她?”黛玉道:“在扬州和苏州时还不是整日在我跟前晃悠?我却觉得亲近得很,且是个有趣的。”李纨点点头:“那便成了。你不如早些同老太太说去,前两日还听老太太说想再给你补个得用的人呢。”正说着,外头惜春也带了入画几个来了,两人才歇了话。 晚间在贾母处用过晚饭,黛玉便把这话说了,她道:“原是个有些愣头的,听我说了这园子诸般好处,巴巴求了我两日。我想着横竖那里头地方也大些,让她来同我作伴也好。老祖宗,可依了我吧。”贾母笑道:“刚还说那里头空旷,你同宝玉素来心弱,怕人少了唬出个好歹来。正让你凤姐姐给你寻人呢,只没有妥当的。你这里整好有乐意跟进去的,怎么不好?”黛玉忙起了身谢过贾母,又谢凤姐。凤姐刚挑得了几个还算伶俐的,这见黛玉同贾母议定了,自是乐得作人情,只说让黛玉自己做主便是。 万般得定,李纨站在院门外篱笆墙里往坡下看,此时尚冷,满目不见寸绿。早先买来应景的鸭鹅之属也一早都清了个干净,只院外大树枝头还挑着个酒旗,这会子看着却有些不伦不类。只是,管他好歹,只离了那些个耳目,如今自己也算“出自幽谷,迁于乔木”了,该当一贺。 晚间用饭时,却觉出个不妥来。这园子这般大,里头又没个厨房,两餐都要从府里厨房取来。若是热天还罢,如今这时候,凭它再热出锅的拎到这里也凉了。主子们用的还好说,底下人的就更难了。更别说自己在这府里还不算个有脸面。因回了头问素云碧月几个:“你们可用了饭了?如何?”碧月道:“刚都用过了,取来都凉透了,好在咱们自己生了炉子。”素云也笑:“往常在里头时也是这样,倒差得不大。” 待上了茶来,常嬷嬷几个也进来了,李纨才又提起此事。她道:“如今这里离厨上越发远了,是一弊,可离旁的也远了,却是一利。这里屋子也多,咱们又不缺东西,采买都不用过厨上。前头就是田地,更便当了。索性后头留间房出来,专门整治些吃食也好。”闫嬷嬷迟疑道:“这府里,只老太太、太太有小厨房,旁的可没这个例。”常嬷嬷却笑:“谁说咱们弄小厨房了?不过是单在一间屋子里多生几个炉子罢了。”碧月几个也笑出声来,闫嬷嬷皱眉摇头,却是无可奈何。 常嬷嬷又对李纨道:“奶奶,咱们这处占的地儿大,又有田地果园子,原先还养着鸭子鸡鹅,如今却都荒芜了。前头问去,说是只派了几个粗使婆子看顾,待开了春如何安排,还等着听信儿。我想着,咱们眼前的东西,若寻个不着调的来管了,到时候反倒惹气。不如奶奶得空问问二奶奶,到底有没有什么准主意。若是能赁了来,大不了咱们付几个租子。”闫嬷嬷听了失笑:“怎么?你早年在临安庄子上惹的瘾这会子又起来了?竟租起地来!这是什么,这是行宫里不忘稼穑的意思,你倒好,当成什么来!”常嬷嬷摇摇头:“你管他之前是什么,如今就是咱们的院子了。” 李纨道:“这个倒不用去问了,之前凤丫头同老太太、太太说起过,不过各处派人看管,同原先在府里看花园子的一样。挨片划了,几个人管一处。”常嬷嬷叫道:“哎哟哟,这如何能一样?那花园子里散散碎碎,有多大出息。这里一处一院都是了不得的好处。咱们这里这大片地,一年能打多少谷粮?满架玫瑰花,蘅芜苑的香草,潇湘馆的竹笋,紫菱洲的青菱红菱没角菱还有底下的肥鱼……” “住!住!”闫嬷嬷赶紧道,“怎么你色#色件件这样清楚?不过是跟着各处去过几次,旁人都在看屋宇景致,你这眼睛都往哪儿放的?” 李纨也忍不住笑道:“嬷嬷真是好眼力!” 常嬷嬷也笑:“奶奶莫笑话,早先跟着家里先老太太在临安庄子上住过几年,那真是,一根草根子都值钱,里头学问大着了。” 当时没得个定论,过了两日,常嬷嬷领了五六个媳妇婆子给李纨请安,道是往后便是这些人打理稻香村田地果蔬的,总把手的恰是常嬷嬷自己。李纨晕乎乎把众人应付了下去,才抓了常嬷嬷问她:“怎么好好的轮到嬷嬷管起这个来?”常嬷嬷笑眯了眼睛:“奶奶,要说不容易可不容易,可不少人盯上这里了。要说容易也容易,我不过私底下给张材家的送了两回东西罢了。”李纨捂了嘴道:“这样也成?!”常嬷嬷笑笑:“如何不成。我本就是这院里的,归我管不是名正言顺?宝二爷那院子就是茗烟他娘管,正是一个道理。”李纨拍拍常嬷嬷:“嬷嬷厉害。”常嬷嬷却给她行礼:“还得多谢奶奶素日的厚赏,若不然,这样的肥差哪里轮得到我们手里。” 从此,常嬷嬷便总揽了稻香村山上坡下一概事务,也兴匆匆忙活了起来。屋里的事便由素云碧月两个管了。李纨都不放在心上,只每日里看她们忙前忙后地乐呵。 这日贾兰回来,却是搬了地儿之后头一回。李纨让他看看自己的屋子去,看收拾得可还称心。他也就胡乱一看,便出来腻着李纨。李纨心里明镜儿似的,把人都支了出去才问他:“说吧,又算计我什么来?”贾兰皱了眉道:“娘,给我些人手。”李纨一愣,抿抿嘴道:“常安闫铭不是都跟着你?还有方糕团子几个呢。”贾兰挑了眉毛看着他娘,李纨只好低了声再问:“行了,你得同我说要去做什么的。” 贾兰前后一通说,李纨才知道,却是同府里还有瓜葛。如今元妃风头正盛,论起分位来,吴贵妃却是排在前头的。贾府虽荣光犹在,到底没了当年气势,尤其后辈里也没能立起来的人物。平民百姓看着是个国公府,新贵大族们却很有两分轻视。如今贾兰待的连城书院,也不是个平常地方。当朝王爷里,就有几个从那里出来的,九王爷更是现在都还不时去书院寻师访友。如今吴家也有两个子弟在那里。初时贾兰不过是跟着祝鹤年在里头胡混,这两年来了个墨师伯,二话不说抢了这徒儿,非让他拜了自己为师。这墨师伯性子怪,如今就只收了贾兰这一个徒儿,虽则贾兰到如今也只喊他师伯。偏他辈分排位高,这么一来,好些年长的倒要管贾兰叫师兄。且这墨延松又极其护短,一来二去落了不少人面子。几番下来,以吴家兄弟为首的几人便同贾兰对上了。要说贾兰也很有几个要好的师兄弟,偏偏几位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主儿。这身边没人,就显得势弱了。这才想着问李纨要人。 李纨抹抹脸,看着贾兰无奈,心想着:“真是儿大不由娘,越大事儿越多!”先随口教他:“你没同人动手吧?”贾兰摇头:“还没得着机会。”李纨一听头大,忙扭了他过来,郑重道:“你如今身手非比寻常,若把人弄出个好歹来,谁能替你遮掩?到时候就难办了。”贾兰一甩头:“娘你放心,我若动手了,自然不会留下把柄。” 李纨咂咂嘴,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心想着这娃的性子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歪的?小时候不是挺好的吗?再看看那蹙着眉头一脸肃穆的小样儿,直觉着原先那肥嘟嘟胖乎乎傻吃猛喝的娃儿才是真可人疼。到底不肯松口,只道:“府里什么样儿你也知道,真惹出事来没人护着你去。你要人,我这里也没有合你用的,你想要找人帮你使坏下黑手,更没戏了。我劝你趁早歇了那争强好胜的心。多少祸事都是因了一时意气,到时候悔之晚矣。” 又想到之前给他防身的那些东西来,便让他拿出来看。倒还好,只护身符少了一张,那唤灵符都在。贾兰见李纨小心至此,撇嘴道:“娘也太小看我了。我还连这个都分不清了?同几个肉眼凡胎也能动上这个?这些我还留着保命呢。”李纨懒得同他废话,只又再叮嘱一遍不许惹事罢了。 贾兰却拧着脖子把吴家兄弟的种种刁难又都细细说一遍,盼着李纨心软。李纨却百般分析劝解,就是不肯与他人手。他也只好作罢,只心里默默想着往后定要聚一帮可靠的兄弟属下,得着机会将那吴家杀个片甲不留才好。却是魔性初起了。 第197章 .晚春 自搬进了园子,众人都如鸟儿归林,说不出的喜乐热闹。只是这年稀奇,本该开春的时候,那天还是冷得伸不出手,寒风刮得密似隆冬。运河眼见着难应时开河了,备着南下的客商自然忧心忡忡。只妙云观里,苍朴道人立在檐下拈须轻笑。 这日贾政自衙门回来,见王夫人派了人在门口侯着,心下疑惑。转念想到这日是进宫进见的日子,忙同几个清客相公说了一声就往后头去了。 王夫人见贾政进来,也把彩霞几个都支了出去,连个茶也没来得及让上,只待贾政落座,便低了声道:“前日递了牌子进去,今日一早进宫见了元儿……” 贾政止了她道:“贵人之名岂可轻宣于口?” 王夫人忙道:“妾身莽撞了。娘娘身边伺候的人多,也难说哪个能信哪个不能信。只有句话来回来去说了好几遍,我想定是要紧的,特记着回来说与老爷知道。就是‘圣上大计,步步相扣,切不可轻忤’。” 贾政听了细细琢磨两遍,到底不得要领,便问她:“还说起旁的什么话没有?你都细细道来。” 王夫人也不得要领,只道:“还说起了江南新出的布样,如今有些选进了内贡了。又说起家里宝玉的事……对了,还有说北师府那边又要修路,恰有个贵人就姓路,偏她家里就管着那里的事,倒是巧了。” 贾政眼睛一睁,说道:“好了,我大概有数了。” 王夫人不解,又急道:“娘娘到底是个什么意思,老爷倒是说说清楚。明后日我嫂子来时,也好往兄长那边通气。” 贾政摇摇头:“这事却同舅兄那头无关。原是这几日,部里在争论技师府的事情。左侍郎题本将技师府并入工部,里头的技师们论功赋品。旁人都道他疯了,一些个匠子手,字都未必识得,竟想与朝廷命官同论。听你传来这话,大概是让我在这事上莫要相逆的意思。” 王夫人道:“老爷既明白了就好。” 贾政却摇头:“这事我本也没打算出头。只左侍郎孤杆一个,怎么会成。我说它做什么。” 王夫人却道:“娘娘的意思是说……这左侍郎的意思是圣上的意思?” 贾政点点头道:“这些本是信王爷手里管着的,倒也有两分可能。只是,若只说这个,无论怎样也是不成的。那技师府里的若都论上官了,往后也不用科举,只都学个木匠去了。娘娘所说,该是说这事上头的,却不是眼前的话。再待两日看看吧。” 王夫人于外头事务所知有限,见贾政已有所悟,又与王家无涉的,便也丢开了。 果然不两日,这事风云又起。左侍郎同工部尚书几个当庭辩论未果,转日另上奏本,提请将技师府纳入内工部。这事儿提得众人措手不及,一时也不知其中意味,贾政那时福至心灵,同另几人使了眼色都道比先前的法子妥当。事情就稀里糊涂地定了下来,京里南边的技师府并入北师府,当中抽选出一批人来往江南建南师府。南北技师府通归内六部中的内工部管理。没待众人反应过来,九王诚王爷接收内六部,任内帑总管大臣。这诚王是老圣上一干儿子中的异类,自小聪颖过人,却唯对农事有兴趣。北边行宫里的“帝田”,可是受了这位不少的“照顾”。从来同谁也不近,哪个的面子也不给,偏老圣人自来极为宠爱这个儿子,说他“功在社稷,利在万民”。如今却管起他七哥的内务来,也实在让人稀奇。 这南边的技师府往北边一并,那里越发人多了,连带着草田庄也得了好处。经了年前的试作,如今皂儿作坊、点心作坊、粉丝作坊、酱菜坊都已办起来了。还是起先建的那两个房子,酱菜坊的同点心坊在一处,粉丝作坊同皂儿作坊占了另一处。饭堂也仍开着,如今也不照先前那样了。余先生的手笔,一色拿柏木片子写了菜名儿,底下标着价钱,往堂前挂了两排半。来人只看那牌子点菜,后头厨上自做去。这牌儿也不是一成不变的,乡下地方,都是有什么吃什么,自然都应季应节地改换。自从贾兰带了师兄弟来了几回后,倒像是领路蚂蚁,后头跟来了络绎不绝的书院子弟,不久,连技师府也来人了。倒比寻常镇上还热闹些。 这日贾兰又同师兄弟几个来庄上吃饭,许嬷嬷等人寻常也不会在饭堂里呆着,故此并不知他来了。他也未同人说起过与这庄上的因缘,免得麻烦。几人叫了饭菜,却无人饮酒。吃得正热闹,门帘一动,就见墨延松走了进来。贾兰见了立马搁了筷子,上前见礼。余者师兄弟几个也都扔了碗筷,上前匆匆见过便都道吃饱了,黑如乌炭的大师兄扔下一角银子带着一众师弟飞也似地跑了。 贾兰不解,也顾不得理论,只上前问墨延松道:“墨师伯,用酒不用?” 墨延松往原先他们桌子边坐了,淡淡道:“喊师父。” 贾兰挠挠头:“师伯不是同先生说牵绊干系都是浮云?叫什么都一样?” 墨延松看他一眼:“你很好。” 换个师兄只怕要吓软了腿,贾兰不知墨延松根底,又挠挠头:“师伯你要吃酒的话,我往里头给你寻去。” 墨延松看看桌上残羹,嘴里道:“废话,再要几个像样的菜来。”贾兰便“弟子服其劳”地张罗去了。 酒菜上齐,墨延松端起酒杯先往地上洒了一圈。贾兰狐疑,墨延松便道:“敬你师公的。”贾兰犹豫着问:“师公不是好好的嘛。”墨延松道:“所以才敬他。”贾兰想了想,也往地上洒了一杯,道:“敬师伯的。”墨延松额角跳了两跳。 正吃着,打窗户底下看出去,远远又来了几个人。贾兰认得是庄上的余先生、苏大夫同老渔头几个。想着他们并不知自己身份的,便也没放在心上,顾自吃菜。却见一直稳如泰山的师伯蹭地站了起来,连打翻手边的酒都顾不上了,一个转身就要往外跑。想了想又回头抓了贾兰,从另一边的小门冲了出去。这墨延松身上却也有几分功夫,一转眼便跑出老远。恰在一处山坡上,寻了块石头坐了,才放下贾兰来。贾兰只觉着今日定是得罪了灶王爷,怎么一顿饭吃得这般七零八落的。 墨延松见他疑惑,冷笑道:“你还做梦呢!刚若不是我,你就得上阎王殿那儿值班去了。”贾兰更不解了。 墨延松问他:“你可知道你那些师兄们为何见了我同见了鬼一样?” 贾兰摇摇头,墨延松道:“我们门中,各人所学不同。所谓‘学以致用’,‘纸上得来终觉浅’,总得有地方试试才知道才学真假。原先那山上又没什么人,再说咱们也不好牵扯那些寻常百姓。便多半拿师兄弟或再传弟子们试手。偏我又没个徒儿,故此,当年同你那些师兄们往来就多了些。” 贾兰皱皱眉:“师伯没把我怎么样啊。” 墨延松点点头:“你来晚了。” “哦,怪道,不过师兄们或者不知道。”想起那一众师兄们常日里见了自己总是和声细语的,得了空便带自己好吃好玩去,很有几分怜惜,大约是当自己在师伯手下过的日子艰难。 想了想又问,“那方才师伯跑什么?” 墨延松道:“我试手,顶多让人难过些,刚才那人若要试手,就是要命的事了。幸好逃出来了。” 贾兰便问:“到底是谁啊?” 墨延松摇摇头:“你若知道了,当面难免露出异状,到时候被人顺藤摸瓜,岂不是连我都害了!不可说,不可说。”贾兰再如何百般询问,墨延松只不松口。 贾兰又问:“师伯你又是学什么的?” 墨延松翻个白眼:“你连我学什么的都不知道就死活不肯做我徒弟?这天下想要当我徒弟的人多了去了,只没几个人有那样造化罢了。若不是看在……哼哼,哼哼。”若不是看在你孝敬的好酒份上,这话自然是不能说的,只好冷哼几声。 贾兰在书院里如何,李纨只能知道个大概。也是为常理所迷,只道是个长学识的地方,如今她又不盼着贾兰举业出仕,自然更不会多管,只要他平安开心就好。虽有方糕同团子两个“细作”,进了书院却是跟不到里头去的。每每送到,几人都在二道山门外的群居院里呆着,若要寻贾兰回事,还得禀了书院执事,再遣人告知贾兰。也是这里的规矩,便是几位王爷,当年还是皇子时在此就读,也不能带随侍进去。有几个过不惯如此的,就自行退学,也没人管他。至于那“解忧照”,儿行千里母担忧,儿行千里儿自己却是不担忧的,贾兰寻常也不用它。是以,渐渐的,李纨却不很知道自己儿子在外头的行事了,说来这也是为人父母必经的无奈之路。 既无所知,便无所忧。这年的开春虽晚了些时候,总算还是来了。庭前玉兰初绽,各处新绿绒绒。常嬷嬷还突发奇想让许嬷嬷从庄上带了好些野草籽实来,漫山遍野洒了去,非说如此才有乡野气象。李纨如今正让人搬了木桌板凳,在前院的小坡上坐着喝茶看景。时气转变,虽还是有风,却非原先那般凛冽模样了,带着些温润柔和。要让李纨说来,好比是从王夫人变成了迎春的意思。 她正悠闲,就见一群人打青篱外行来,打头的探春见了李纨拿个板凳坐着,乐道:“若是老爷见了必要夸大嫂子浮华尽扫的,亏你哪里寻来。” 李纨笑着问她们:“怎么有劲儿爬这坡来?这是要往哪里去?” 探春笑道:“大老爷这几日说是病了,太太让我们过去瞧瞧呢。顺道过来告诉嫂子一声。” 李纨点点头:“我晓得了,回头就让兰儿过去。” 惜春问:“兰儿这会子不在吗?在的话,与我们一同去吧。” 李纨道:“才还在的,一转眼没影了,刚闫嬷嬷出去寻去了,不晓得多会儿才寻着呢。” 惜春却看看探春道:“那三姐姐你们先去好了,我等着兰儿。” 迎春却道:“你们两个七岁带八岁的,怎么去,你非要等,我也陪着你吧。” 探春跺脚:“好啰嗦,难不成还让我一个人先去了?”说了便都坐了下来,素云碧月几个张罗倒上茶来。 不一会儿,便见贾兰撂着蹦儿从外头回来,稻香村在一小坡上,后头枕着园里石山的支脉。只见贾兰几个起落便到了门前,一见这许多人在,才立定身子缓行了两步。没等李纨开口训斥,惜春已在一旁乐得拍起巴掌来:“瞧瞧我侄儿,真当厉害!”众人都望天。李纨把事同他说了,又让常嬷嬷收拾出一份药材来,让他跟着迎春他们去了。 众人走尽,常嬷嬷却笑:“奶奶,送什么药材,要我说,送两坛子酒只怕还应景些儿。”李纨见她话中有话,便回头看着她,挑眉示意她接着讲。素云碧月两个也凑过来,直把刚回来的闫嬷嬷看得皱眉。常嬷嬷小声道:“听那头说,大老爷也不是害的什么病。却是前些日子在外饮宴,至晚方回。路过一处荒僻地方,好似招了什么魔怪,唬出来的病!你说,不是该送两坛子壮胆酒?” 碧月听了又害怕又好奇:“嬷嬷,什么魔怪?可有人看见了?” 常嬷嬷笑道:“听她们说,车走得好好的,里头伺候的小幺儿却大喊起来,直道停车。车尚来不及停下,那小幺儿就从里头抢了出来,差点没摔出个好歹来。撂了帘子,便见大老爷冲着一边空处伸手贴脸的,嘴里还叫着‘美人儿,小娘子’……” 不待说完,素云先冲一边啐了两口,碧月却吓得麻了爪,直问:“后、后来呢?” 常嬷嬷拍她一下:“什么后来!一见这样,哪里还敢在荒郊野岭耽搁着?自然一行人忙忙驾了车跑回来。转日就说大老爷病倒了。” 碧月这才松了口气,抚抚胸口道:“还好还好,比妙儿她们说的那些还好点儿。” 常嬷嬷便问她:“你又听了什么新鲜事来?你看,我听了都同你们说,你怎么听了就顾自乐呵去了,也不晓得说与我们听听?” 碧月急道:“我哪里乐呵!我吓都快吓死了。尤其,如今又搬到了园子里,四周没得人家,说起来、说起来……” 素云趁空往她后腰上拍了一下,只吓得碧月一声尖叫。余者都笑得不成。碧月醒过神来,不肯放过素云,素云一行躲一行笑:“让你晓得晓得,人吓人才吓死人呢。” 凭闫嬷嬷说什么“子不语怪力乱神”都不中用,几个人还是聚在一起把听到的什么鬼怪故事都说了一遍。碧月又不敢听,又舍不得不听,一边吓得哆嗦一边还道:“今晚上我守夜,我守夜,在大奶奶屋子外头我还胆子大些。有个什么喊一声儿,奶奶定会来救我的。若是同素云一处,我还怕她半夜来吓我呢。”说的众人又笑。 李纨也道:“往常也没听什么多稀奇事儿,如今是来了多少说书的?编出这么些来,还一个个不重样的,也难为他们。” 常嬷嬷听了却正色道:“奶奶莫要只当个笑话来听,我看着,有几个很像那么回事。若是真有这些狐妖鬼怪的,又该如何?” 李纨随口道:“嗐,这本来就是有的,不过是……”才察觉自己说漏了嘴了,只好接着扯,“不过是跟咱们不是一个路子的,好端端的来人间做什么,不是早先封神榜的时候都封了嘛。” 众人见她说笑话,正要取笑,却听门外有人说话:“狐妖鬼怪,你们可想见见?” 第198章 .怪谭 日当西斜,清凌凌来这么一声儿,稻香村里一众人都觉得背上一寒。再看时,就见一人影转过青篱走了进来,碧月先声夺人:“哎呀,原来是你这鬼丫头!”却是妫柳。李纨如今对着她也是无奈,说她是个人偶傀儡,人家却是有妖异元神的;说她是个妖精,却是实打实的修身。闹得有时候李纨都要疑惑自己——说不得这人身也不过是一具会生老病死的傀儡罢了。 却不止她,后头还跟着个墨鸽儿,李纨便笑:“你们俩怕不是一路打了来的吧?”墨鸽儿笑笑:“紫鹃姐姐让寻我们姑娘呢,二奶奶送了些新茶来。”李纨奇怪:“你们姑娘没有跟着一起去请大老爷安?方才三姑娘她们几个都往那头去了,道是大老爷病了,太太让她们瞧瞧去呢。”妫柳全不接头,只左顾右盼乱看着,墨鸽儿却是一点就透,忙笑道:“我们姑娘这两日身上也不大好,太太或者知道这个才没同我们这边说。却也不该失礼,我得快些回去告诉嬷嬷,也好拿个主意。”说了也不顾妫柳还眼巴巴看着李纨,便硬拉了他急匆匆往潇湘馆去了。 果然那边宝玉几个刚到不久,就有林府嬷嬷带了媳妇子来给邢夫人请安,又送上些药材和当季新鲜果蔬。只说黛玉听闻大舅舅最近身体欠安,碍于这两日自己也受了些风寒不宜走动,送来些青菜果子盼大舅舅用了能开开胃,或者就好了云云。邢夫人本也没指着黛玉宝钗这些亲戚家会来,如今见黛玉还让人送了这老些东西来,自然喜得无可无不可。还破天荒地赏了荷包,却是皆大欢喜。 又说李纨见妫柳被扯着去了,心里松了口气。自这丫头来了,知道从自己这里能淘换东西,就三不五日地往稻香村跑。只她要的那些东西,一则李纨也不都全知道,二来便是都知道了也不敢随意给她。这不是明摆着露馅的事儿?直把这丫头急得没法没法的,得空就同李纨抱怨自家师父神出鬼没难寻踪迹,若不然,很该问他要的。李纨失笑,却也无奈。倒是两人说话,能问得不少东西,比从书上零零碎碎看来的强。 却是没想到前脚送走了狼,后脚又来了虎。贾兰这日被邢夫人留了饭,到了晚上回来,便偷偷问李纨:“娘,听说如今京里来了好些个妖精呢。” 李纨点点他额头:“哪儿来的胡话?还来了好些个妖精,敢是你下的帖子?” 贾兰嘻嘻笑笑:“我听那边的妈妈们说的。活灵活现,恐怕不是假的。哎呀,娘,你说若是捉几只来当随从,岂不比常安几个强?” 李纨斥他:“有你这么混比的?嬷嬷们听见了不抽你!” 贾兰道:“嬷嬷们才舍不得抽我。娘,我说认真的。你看如今,寻常身手的人做我随从,倒不知道是护着我还是连累我呢。往后要真有敢同我对上的,你说常安几个能干什么?我还得顾忌着他们被人迁怒了。若是真有妖精就好了,他们本就是山里走惯的,定能跟得上我。” 李纨却听歪了去:“怎么?你如今常要往山里去?” 贾兰点点头:“师伯最近着了魔了,一开春刚暖和点就张罗着带人往山上去。又寻地方又寻些花草,还说要在灵山那边开几块地出来种东西呢。也不知道是不是最近吃得太咸了。” 李纨忙敲他:“有这么说长辈的吗?!” 贾兰笑笑:“娘,我们那里都这样,都惯了的。”想这话被他娘带歪了,忙又拐回来,“娘,你说那妖精……” 李纨不耐烦打断他:“得了,得了,你当成精容易呢。连化形都不会还得附身说话的小妖管什么用?真有那道行深的,哪里那么容易就见着!那深山老林多大地方,几千年也不见得能修成一个呢。你还捉几个,我还想要一个呢。少说些没用的废话,赶紧洗洗睡去正经。” 贾兰便下了炕,往闫嬷嬷那里去,嘴里还说着:“娘,待我寻着了就送你一只。” 话分两头。去邢夫人那儿的人回来,辛嬷嬷问了两句那头的情形,便让她们退下了,又回去说与黛玉。黛玉不耐这些,知道礼节尽到了,便也丢下了。紫鹃正让小丫头们收好那些花锄花帚,想着黛玉近几日总还要用的。 墨鸽儿见了笑道:“方才寻不着姑娘,原是收拾这些花去了。” 黛玉道:“一场风过就落下好些,明儿再经了水沾了泥更狼藉了。” 妫柳便道:“姑娘既这般舍不得它们,赶明儿我使一法术叫它们常开不败,四季着花。” 墨鸽儿连翻白眼,黛玉却笑道:“四季轮回乃天道,你这么生生截断了去,岂不是叫它们连个结果就没有?” 妫柳道:“花开花落既是天道自然,姑娘如何还要因之伤感?” 黛玉一愣,想了想才道:“不过是见它们随风飘零,心生不忍罢了。” 妫柳点点头:“虽此时落花成阵,姑娘凭一己之力能葬得几朵,不过总算聊胜于无,可慰于心。” 想想却又道,“不过那花是在泥间零落还是土中掩埋,不过是换个地方烂罢了。好在这花烂起来也不臭,若是同鱼肉虾蟹那般……对了,那咱们也不种它了!”似是想通了大事,乐呵呵顾自点头。 墨鸽儿见黛玉神色怔忪,忙对妫柳道:“鬼头柳!没规矩!姑娘做什么,还要听你来评是非?!” 妫柳奇怪地看着她:“我何曾说过姑娘是非了?你个脑仁儿没松子儿大的丫头,听的什么来!不是你同我说的,要多揣摩主子心思,想主子所想,忧主子所忧?我这不是正想着主子所想嚒!” 墨鸽儿被噎住,实在觉得同这丫头说话是多余,自己一早就不该管她。黛玉却笑了:“好了,好了,你们两个才是真正无事生非。我都怪了,怎么好好地碰到一起就像杯子碰着碗似的,叮当个不停?”又对紫鹃道,“把那些花锄花帚都收到后头去吧。花自飘零水自流,也是天然气象。”说了冲妫柳一笑。妫柳见黛玉对自己笑,忙也咧了嘴乐开了,墨鸽儿暗中抚额,心道“这样的丫头姑娘都容得,端得是菩萨心肠”。 贾赦夜宴路遇鬼的事儿在贾府里头传得沸沸扬扬,主子们面上一句不说,却往水月庵、铁槛寺、清虚观连着天齐庙、地藏庵几处都送去了额外供奉,一时更增谈资。好在这段时间怪事频出,不久又有大驸马同石家的事儿传出,众人又一气儿奔新鲜的去了。 这日贾琏吃了饭又要往外头去,凤姐便笑道:“二爷这是又要往哪儿去?如今外头可不消停呢,别沾了什么不干净的回来带累了我们。”贾琏本想往后头看看多浑虫在家没在,虽这个时候,凤姐眼皮子底下,也做不得什么,却是同那媳妇过过眼瘾说上两句飞话也是好的。忽地就听凤姐冒出这么一句来,立时添了恶心,便赌气回身坐下了,又叫平儿倒茶。嘴里吭吭哧哧:“哼,家里就坐着个夜叉,我还怕什么鬼来。”声儿极低,凤姐听不真,也不同他理论。 平儿捧了茶来,递给了贾琏,回身问凤姐:“奶奶,那些话可是真的?这阵子哪里都在说这些,听着怪渗人的。” 凤姐笑道:“可不是真的。若不然,你当大老爷吃那么些定心丹、安神汤做什么来。在这儿住着你还嫌渗人,想想园子里住的,那一到了晚上才真是渗人。尤其他们不知哪儿弄来那么些鸟雀,怎么叫的都有。抽冷子来上两声,真是吓得一哆嗦。” 平儿忍不住捏捏自己耳朵,缩了缩肩。凤姐一转眼珠子:“怎么?害怕了?怕了晚上让二爷陪你睡去。”平儿回嘴:“奶奶就不怕了?”凤姐嗤笑一声:“我怕过什么来!我从来也不信那些阴司报应的事。若真敢惹了我,我管它是什么妖魔还是鬼怪,也得剁下它一个爪来!” 贾琏得了空嚷嚷道:“好了好了,你们都不怕,就二爷我怕,成了不?那今晚就都陪着我吧,吓坏了我,你们小心也要搬进园子住去。”那两个自然都不理他。 贾琏被冷着无趣,想了想,便道:“咱们老爷这个还不算新鲜的。我前两日倒听得一件王府的事儿,那才叫厉害。” 凤姐有心不理他,平儿却到底心弱:“二爷,他们说什么来?” 有人搭话就好办了,贾琏便道:“却是那南平王府的事儿。老王爷不是前阵子没了?老王妃向来是出了名的贤惠的。哪想到这头老王爷一咽气,她那里就把几个没生养的姬妾都挪了出去。这还罢了。老王爷早些年有个顶顶宠爱的侧室,那真是摆在心尖子上的人。前两年没了,老王爷愣是不让动那位住过的园子,连着里头的床榻都是原样。听说时不时还去坐上一坐。这回他去了,老王妃便吩咐把那里头的花草都铲了,家什都搬抬出来,还让人一把火烧了里头的一张拔步床。怪事儿就来了,说那张床啊,烧了大半日都没烧完。到了晚上,那红艳艳的火里头,还传出哭声来了。一行哭一行说,说了不少老王妃的阴私事体。底下人见了又怕又怕……” 平儿声都颤了,哆嗦着道:“二爷……什么叫又怕……又怕?” 贾琏不耐烦:“就是又怕鬼,又怕知道了主子阴私,都得不着好!” 凤姐笑:“平儿你别理他,让他说!” 贾琏便接着道:“那些下人们又怕又怕的,想着还是报于主子知晓的好。老王妃得了信,带了几十人到园子里,拿了几桶狗血泼那床。这才消停了。明日又请了僧道来做法事,闹闹哄哄快半拉月了。” 说到这儿一顿,喝了口茶,方语重心长道:“平儿,听着没?这主子奶奶啊,都狠着呢,小心赶明儿你奶奶也拿狗血泼你呢。” 凤姐早抓了一把瓜子儿扔过来,骂道:“我就晓得,你哪那么好心同我们安耽说故事来!欠拔牙的夯货!平儿,替奶奶摁住了他,我拿鞋底子去!今儿非得给他去去这邪不可。” 平儿便装作上前要捉贾琏的样儿,贾琏见这二人厉害至此,是又笑又笑的,一时笑软了,手上不得劲,还真是让这俩人合伙赚了便宜去,却是不宜详说了。 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不管怎么说,有了魔就得寻驱魔的。苍朴道人这回就被请去了行宫的桃园里,皇帝同信王都是常服,这回还多了位诚王。老道一一行了礼,心里大概有数。果然信王开口问道:“老儿,你说说,如今传得沸沸扬扬的稀奇事儿,可是真的?”老道笑笑:“回王爷的话,常人总是好夸大其词,又有道听途说的,更做不得数了。”信王笑道:“我说嘛,若真那么些妖魔,怎么我一回也没见着?”诚王道:“你忘了,你打小诨号便是‘鬼见愁’。”信王砸吧砸吧嘴:“九哥,这儿还有外人呢。”诚王瞥他一眼。 皇帝咳嗽了一声道:“道长方才话中有话啊。有那做不得数的,是不是……也有做得数的?”由来帝王最怕这鬼神之说,重重宫墙万千规矩护住个九五至尊,如今说好嘛,还有能上天遁地拦不住的,这不可怕?! 苍朴道人打点语句,缓缓道:“回陛下的话。照我门中所言,人占一路,妖、魔也各占一路,鬼却又不同这两个,得另算。只是这就如同世间阴阳日夜,虽在轮转却并不互通。没有在白日里见着黑夜的道理。人为阳,便是常人,也难有妖魔近身。何况陛下同各位王爷乃是人中之上九,至阳之数,更是妖魔难近。此番京中风雨,依贫道看来,只半成或为真,余者都是跟风起哄的。”说了也不待人问,接着道,“那半成的‘真’也不过是些花精狐怪,民间常有通灵上身之说,也是一早有之,得天之容,也不算稀奇。” 皇帝这才略略点了点头,轻笑着道:“如今满世上说的却是‘国之将亡,妖孽横行’的话,道长以为如何?”苍朴道长即刻回道:“回陛下的话。若真是修门中人,是说不出这样话来的。人妖殊途,两者并无此消彼长的关联。再则,如方才所说,如今也根本没有所谓妖孽横行之象。这话乃错中错,怕是……怕是别有用心者居多。”皇帝抬眼看看他,摆摆手笑道:“道长倒是坦然。也罢。姑且让这些妖孽们热闹两日吧。”又说两句此年天时的话来,才让他退下了。 苍朴道人回了妙云观,直往最里头的洪云殿去了,座下大弟子几个正在里头坐着,见他来了都上前见礼。苍朴道人一摆手:“找着你们师叔了没?”几个弟子对视一眼,纷纷摇头。这时候,顶小的一个上前来禀道:“师父,咱们山上的玄真殿也被人打开过,里头东西翻得乱七八糟,我同师兄们清点了一回,差了几样法器还有两本集注。”说了将手里单子呈了上来。苍朴道人一眼扫过,拍腿叹道:“冤孽,冤孽!这回怕是要出大事了!” 第199章 .双游记 京里各样怪谭传了几日,有几处被人揪住了往死里问,追到底究竟是谎话,不过是说着热闹唬人罢了。如此几回,渐也熄了兴头,没人再乐意传这个,不像说新鲜事,倒像拍着脸生让人哄骗似的。 这日正是王子腾夫人生辰,王家大摆筵席。贾母这两日身上不爽快,王夫人便没有去,就让薛姨妈领着凤姐、宝钗、探春、宝玉几个,连迎春惜春都去了。 黛玉见姐妹们都去了,没个可玩耍的人,正闷闷的,听妫柳在一边称心道:“可算清净了,姑娘,赶紧的,咱们寻大奶奶去。这会子没有旁人,正好同大奶奶说话。”黛玉刚生的一点自怜被打个消散,正要同她去,外头辛嬷嬷急匆匆来了,手里拿了张拜帖,上来交给黛玉道:“姑娘,得收拾收拾家去才好。府里收了拜帖,是吏部侍郎戴老爷家夫人同小姐要来。这戴老爷原是老爷的同年。”黛玉点点头:“在扬州时父亲说起过这位大人。嬷嬷同紫鹃随我去老祖宗那儿吧。”辛嬷嬷点头,又转身吩咐墨鸽儿雪雁收拾东西,妫柳则去寻平儿准备车驾。 贾母听说林如海同年的家眷要去林府拜望,心里疑惑,林府如今就黛玉一个主子,若真要拜会,直接来这里也罢,怎么还这么做张做势起来。待听说是吏部戴侍郎家里,心下略明,这都是清流一派,向来远着他们这些勋贵的。如此作为,倒也是情理之中了。又怕黛玉应付不来,可巧这日凤姐几个都不在府里,想让李纨陪着去,却怕李纨也不是个管事的。黛玉忖度贾母心思,便道:“老祖宗休要忧心,如今府里都是几辈子的老人,连着还有容掌事几个在,这些都是打点管的,出不了差错。”贾母想起墨鸽儿还是出身明州墨家的,想来林如海也早有安排,暗叹一声,又叮嘱几句,让紫鹃几个好生伺候着。 行至二门口,却未见贾府车轿,正要寻人问去,林府两辆翠盖花梨车前后来了,眼前一花妫柳已扶住了黛玉。辛嬷嬷正要问她,见她低了声对黛玉道:“今儿这府里没剩什么像样的车了,咱们也不好用老太太太太的轿子,我便做主把家里的车赶来了。这些车常日里闲着,很该多遛一遛。”辛嬷嬷叹一声无奈,黛玉抿嘴笑着自上了当前一辆。这辆车前头两匹白马,霜雪一般颜色,鬃如飘风,端得神骏。车里头早坐着个丫头,见黛玉一进来赶紧行礼。黛玉摆摆手:“好了,这么点子地方,还折腾什么。” 待坐定了方问道:“这马又是什么时候来的?先前也没见过。” 悦岚一指妫柳:“就是她弄回来的。我们也不晓得哪儿来的。管车马的鲁爷爷喜得不成,还特把西庄子上专管牛马的管事们叫回来看呢。几位老爷子差点没为这个打起来。” 黛玉奇道:“如何还打起来了?” 悦岚道:“鲁爷爷是让他们看看,显摆显摆的。那几个管事却想将这马牵去庄上,道是这样的马用来拉车太也糟践了些。鲁爷爷哪里肯,几个人加起来也两百多岁了,还闹到掌事那里去。”又指妫柳,“后来这丫头道就是弄来给姑娘使的,再废话就杀了吃肉,这才把人唬住了。从那往后啊,鲁爷爷见了她都跟见了亲孙女似的。” 妫柳撇撇嘴:“没见识,这几匹野马能给姑娘拉车,才是积了德了,下回转世或者就得了好处呢!” 黛玉点点她:“我一年才出几回门,你巴巴得寻这样神骏来,不是糟践呢?原先那几匹就很好。” 妫柳摇摇头:“那几头太蠢,我懒得训它们。这两个就聪明多了。姑娘要不信,只让那赶车的婆子下去,我都不用出声,这车也能好好地到家。” 悦岚忙止住她:“成了成了,你要卖弄,家里还不够你折腾的?这大街上,姑娘坐里头,你就消停点儿吧。”黛玉也拍她一下,这才罢了。 到了家里,容掌事把次日安排同黛玉说了,黛玉听了,略问几句便都定了下来,容掌事自让人去操持。这里黛玉被一众丫头裹去半榭里坐了。正当风软时候,旋调好顶棚,四围垂着轻容薄纱,当风漫舞,更添春意。悦岚摆好茶盘茶具,凝神静气,稍待了片刻,方开始烧水涤壶。刚饮了一道,就见茵茵绿草地上一群人前后排开,手里捧着提着抱着各色各样,一起行来。黛玉看看半榭当间摆着的两张大案,心道“来了”。 果然,先是新制的香,黛玉试了“雪霁”、“春水远山”、“当窗幽梅”三样,香韵高雅,三调调和恰如其分。一一赞过,才摆手道:“今儿只能试这几样了,再多了就闻不出好歹来,先收起来,明日再试。” 又有新调的花露胭脂,沾香水粉,润唇凝膏,笑道:“我不在家里,你们就不晓得偷个懒?这色*色样样的,前次拿去一盒,宝玉见了还直问我讨方子呢,直说他怎么就做不出来这样颜色。”染香笑着对墨鸽儿道:“下回要是再有这样的,你便告诉他,这头一个窍要,便是万万不可让臭男人沾着。若破了这一件,凭是什么神仙花朵儿也难成了。”墨鸽儿撇嘴:“我才不来说,不知又招来怎么闹呢。” 又捧出七八身衣裳来,黛玉摇头:“我就算不管事的,也看你们太过靡费了。上回带去的还好几身没穿呢,那边府里也照样有我的份例。大嫂子四季衣裳也管成定例了,哪里还经得起你们这么着。” 青霄几个不依了,“姑娘,这衣裳做了出来,你嫌我们靡费。我们这般手艺可不是白生来的,当年受了多少苦楚?如今白白呆着荒废了,那就不靡费了?” 黛玉想了想,不禁笑道:“如此说来,倒还是你们这手艺要紧些。既这么着,不如替我做几身老太太太太们的衣裳,我也好拿去敬敬孝心。” 墨鸽儿却道:“姑娘忘了?老太太从来不穿他们外头敬来的衣裳。咱们做了去,也是个空头人情。” 黛玉笑道:“你听她们说呢!大嫂子做的衣裳,你看老太太可落下过?到底得看东西得看人。咱们这里做的,定然无碍。” 青霄几个齐声应了这事,又上来拿了衣裳让黛玉挑拣明日穿着。黛玉却道:“明日也没什么旁人,老太太原还说让凤姐姐来帮我招呼。我想着,一来凤姐姐那里本就事多也忙,二来这回戴夫人携了戴家姑娘来,本也虑到了我家中情形,我又何必多事。这么着,不过我们二三人,倒不用撑什么场面了。衣裳也不要太过打眼的,只庄重些便成。” 晚间同辛嬷嬷一说,辛嬷嬷也是这个意思。果然第二日,戴夫人携女同来,也是一色平常出客打扮,见了黛玉这般人品,哪里会有不喜欢的。在花厅开了小席,倒说了足半日的话,至晚方走,也算宾主尽欢。 再说王子腾府中大宴,贾王史薛四家自来联络有亲,史湘云同堂姐妹几个自然也到了。众人相见,自有一番言说。宝玉在外头席面上,却是难见了。宴中时,不免说起宝玉在外头不知怎样情状,湘云想到了黛玉,便道:“如此今日我们几个都来了这里,林姐姐一个人在家里可怪孤单的。”探春道:“哪里会孤单?身边光大丫头就四个了,这还不算林府里没带来的,又有贴心的随侍嬷嬷,一群人围着转呢。”惜春也道:“孤单,清静还差不多。”迎春在桌下偷偷拽拽她衣袖。宝钗一笑道:“还有大嫂子在,如今稻香村里点花种菜的,正热闹呢。”正说着话,一边石家和牛家的姑娘们过来敬酒说话,便歇了话头。 辞别时,宝玉想叫湘云一同走,史侯夫人笑道:“这什么东西都没带呢,不如明日再来接她吧。”凤姐也劝,这才罢了。 路上,宝钗同薛姨妈一车坐着,凤姐带着宝玉另坐一车,迎春探春惜春同车。薛姨妈拢了拢宝钗的头发,低了声道:“要还在南边呆着,常日里饮宴,哪里见得着这样身份的人?这也是你姨妈一力劝我来京的一个缘故。”宝钗点点头,薛姨妈又道:“方才有几家太太都问起你,有几个都问到你舅母跟前去了。你舅母方才特把我拉到一边说这事儿来,直夸你。”宝钗笑道:“不过是舅母疼我们罢了。”薛姨妈笑道:“你这话也只对了一半,要说你舅母可不是随口肯夸人的性子。”说了又说起几件陈年旧事来,宝钗便在一旁细细听着。 到了府里,薛姨妈便对凤姐道:“今儿这一天也实在乏了,你替我同太太说一声,就说今日不过去了,明天再见吧。”凤姐自应了,又带着宝玉几个往王夫人处去。 回到梨香院,薛蟠从王家回来又被一群贾家子弟叫去了,薛姨妈问过两句,正说这日家里的事,外头一婆子忙忙来了。同喜出去了一会儿,回来道:“太太,说是宝二爷被烫了脸了。” 薛姨妈同宝钗皆都一惊,忙让把那婆子叫进来细问。才知道原来是贾环使坏,将一盏热烫油灯泼翻在宝玉脸上,烫出了一溜燎泡,好在没伤着眼睛。 薛姨妈不由生气道:“我早说了,那娘儿俩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常日里就不消停。果然!”又着急,“这天儿热起来了,伤了碰了不容易好,偏又是在脸上。唉,明儿叫老太太知道了,还不知道怎么闹呢。” 宝钗问:“宝二爷这会子在哪儿呢?” 那婆子道:“方才已回园子里去了。” 宝钗便劝薛姨妈道:“妈也不需太过忧心,这会子都回园子里去了,想来没有大碍。” 薛姨妈想想也有理,便道:“那你回园子时顺路过去瞧瞧吧。”又让同贵去取了上好的烫伤药来,另使人拿了钱打赏那婆子。 宝钗依言,进了园子先往去。见宝玉半张脸上都涂了药,又问了袭人,叮嘱些宜忌,想起一件事来才问道:“怎么没见林妹妹?”袭人眼睛还红着,听了这话回道:“林姑娘今日一早家去了,明日也不一定得回来呢。”宝钗点点头道:“她素性喜洁,不见着倒也好。”宝玉闻言正合己心,说道:“幸好妹妹家去了,她哪里见得了这些。”袭人急道:“都什么时候了,二爷只管想着些没用的!”宝钗闻言笑而不语。宝玉却道:“都已烫伤了,可还怎么样呢?”宝钗才道:“我也拿了些烫火膏来,备着用吧。”略坐了一会儿,倒见四五拨人送东西来。 第二日,到底瞒不过贾母去,虽一力将贾环的事儿掩住,还是发了好一场火。 林黛玉自是全不知情,招待完客人天也不早了,索性在家又待了一日。哪想到回了贾府,却说宝玉被烫伤了,这才急匆匆去瞧他。隔了一日,早先的燎泡都收紧了,变成一块块油棕色的斑点。宝玉不肯让黛玉细瞧,黛玉气道:“这是做什么,我还会嫌你不成!”宝玉听了这话,心里熨帖,嘴上却仍是道:“待好了妹妹再瞧,如今可难看得紧。”辛嬷嬷早让人取了东西来,交给袭人道:“这是凉玉膏,拿七年陈的貉子油配了药材炼的。治烫伤最好,涂上略有些清凉,镇痛止痒,还不留疤痕。”袭人自千恩万谢地收了道:“正着急这个,如今那水泡收起来就有些发痒,就怕他伸手挠去,又不能总盯着。” 黛玉同宝玉正不依不饶间,有小丫头来报:“老太太让宝二爷过去呢,宝二爷的干娘马道婆来了。”黛玉心知是宝玉这遭出事,贾母要让人看看吉凶好定福消灾的意思,便也催他快去。 这里刚走,外头又来一婆子,却是王夫人来寻宝玉,道是水月庵主持过来了,也让宝玉过去。麝月赶紧回话,道是已去老太太那里了。一头又吩咐丫头往上房去告诉宝玉一声。 黛玉见着稀奇,一路往回走时便笑道:“这怎么庵堂里人都扎堆来了,倒跟约好了似的。” 墨鸽儿四下看看,略低了声道:“姑娘哪里晓得,这些尼姑道婆们都指着府里这样的世家过活。一有些风吹草动的,就同猫儿闻着腥了一般,怎么不来?一则是搂财的大好时候,二则也显得‘神灵有知’不是?” 黛玉从来没想过这样的事,讶异道:“这个个府里还都有他们的耳目不成?我不过家去两日都不知道这事,他们倒知道了?” 墨鸽儿笑道:“兵家有云‘多算胜,少算不剩,而况于无算乎’,自然是要知己知彼,才能财源广进。各家都有专管着同这些人接头的管事,府中事务有灾病祸难时,不正该他们显身手时候?” 黛玉叹道:“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还有这样缘故。” 墨鸽儿因笑道:“是以才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又有‘牙内关得风,牙外漏成空’。多少人事,自以为机密,实则谁人不知?落在有心人眼里手里,就是被算计的料。我们平常人还罢了,若是到了官场内院,有时候一两句话的事儿万两白银也有人买来。” 黛玉停了步子,看着墨鸽儿道:“上回见你画图就说你是个有才能的,今日再听这话,你倒知道得甚多。” 墨鸽儿笑笑道:“若不然,老爷派我一小丫头来做什么。我却是老爷放在姑娘身边的一对眼睛呢。” 黛玉听了这话,前后想来,越发觉着凡事都不似面上这般简单了。因提起了林如海,又生思念,倒也不追着墨鸽儿问了,只闷闷的。 回到潇湘馆,枯坐细思。从老父派了辛嬷嬷同墨鸽儿来身边伺候,到修缮老宅,延请容掌事,再到如今戴夫人戴姑娘上门探望,席间还说到之后有凤起书院的雅集时定来相邀。这一桩桩一件件,无不是老父暗中布置打点,自己只安坐受用。这不知不觉间,早已不是当初孤女寄居的情状了,却是托慈父之福。只是如今也过去许久了,虽妫柳再三说无事的,又看了李纨给的书信,也知道了老父的计策,却到底未得音信。也不知遥天远海的,老父是否安好。这么想着,渐渐就滴下泪来。 墨鸽儿几个见了都不知该如何劝解,不免忧急,却见妫柳在旁边看着黛玉犹自咧嘴傻笑,不由怒从心起,拿胳膊肘狠狠拐了她一下。却拐了个空,便低声斥她:“你傻笑什么!”妫柳晃晃脑袋笑眯眯道:“姑娘哭的样儿都恁好看!嘻嘻。”众人一噎,黛玉却被她说得不好意思起来,只抬了泪眼瞪她一眼,啐道:“油嘴滑舌的鬼丫头!”说了自己也笑起来,一时愁云尽扫。 第200章 .神魔卖买 又说净虚老尼得了消息,知道宝玉惹了小人遭了灾,赶紧来了,想着趁热进言好让王夫人多布施些。哪知却慢了一步,让马道婆抢了先,不由暗恨,却也无法。好在王夫人爱儿心切,也没让她白走这一趟。 从王夫人那里出来,正同凤姐一路,凤姐见她还想往上房去的样子,便冷笑道:“我劝你还是收了那心吧。如今满府上都瞒着老太太呢,只说是不小心烫的,没把实话说出来。你这要去了,可说什么好呢?再说方才那套准定不行的,另编一套让太太晓得了,不免要疑你。我话说到这儿,你自个儿算去。” 净虚忙拜道:“哪里敢,哪里敢。二奶奶自是为我们好的,寻常人又哪个敢在二奶奶跟前说个算字!” 凤姐一笑,往前头走。净虚犹在后头弓着身道:“如今外头谁不知道琏二奶奶?那些檀越善人都说奶奶是救难菩萨来的,凡事求了奶奶的,无一不应无一不准,真比求那神佛都管事些。” 凤姐心下得意,却也知道厉害,便道:“你少白嘴哄人来吧。也不消在我跟前说这些,若是要到老太太太太跟前说的,也趁早别来挨我的骂。” 净虚立时醒悟,知道凤姐往常行事是借了王家的势,这府里却未必知晓的,忙点头如啄米:“不敢妄言,不敢妄言。” 正走着,就见马道婆从前头来,也一眼瞥见了这边,有道是“同行难见”,她便一个拐弯往旁的院落里去了。这马道婆同净虚还不是一个路子的,惯讲些阴司报应福祸因果的事,同凤姐这儿却接不上头。 见她避走,净虚心里冷笑,耳听得凤姐道:“这婆子来了,总要前前后后搜罗上几份供奉。只是从我这里吃过几回瘪,哪怕把这里上下院子都逛遍了,也不敢往我那儿去。” 净虚知道凤姐“素来不信阴司报应”的性子,便忙道:“那些说什么不修今生修来世的,都是这辈子不得翻身的贱格子。二奶奶这样尊贵,那是命里带来的福禄,哪里用得着她们那些下三滥的东西。” 凤姐笑骂她道:“你这样的也叫出家人,可见什么能信了!也只太太,心软慈悲,才受你们的哄罢。” 待回了凤姐院子,净虚自然另有事谋,却是他话了。 且说马道婆转了一圈,又收了几份佛前供奉,装模作样在纸上记了。却是欺这些内宅妇人常年不得出门,哪里就能去庙里点算,这供奉自然也就供奉她了。 待从角门出来,她没往自家庙里去,反雇车出城,到了一处林间道观。这片林子周边都是皇庄,少有闲人。 进了道观,两个老妪正顾自洒扫,见人进来也不上前招呼。马道婆抱着包袱一径往那观院深处走去,绕过一堵后花墙,眼前一座小院。粉墙黛瓦,院中满铺青砖,无花无树不见寸草。 见屋里大门虚掩着,她也不敢进去。只整理衣衫,在檐下跪了。 片刻,里头一声传出:“成了?” 马道婆深吸口气,忙道:“京城荣国府里,一个管事奶奶同他家的嫡孙,我给了十个拘魂鬼同两张符纸。” 里头似沉吟了会儿,方道:“国公府的,也还不差了。这回你再多拿些去,只管往王公勋贵家里寻去。那样地方,想借刀杀人的多了去了,定有买卖。待这回生魂拘定,我便再赐你一件神通,如何?” 那道婆忙不失迭地叩头拜谢。不一时,从里头出来个血衣小儿,手里拿了个匣子递给她。马道婆接过,便听里头一声“去吧。”当下也不敢停留,又拜一拜才起身走了。 回到药王庙,待得夜深人静,该当子时,才偷偷掩了窗,从那匣子里取出个戳子灯来朝北边放了。又从里头取出一个绢包,从包里掏出一丸幽兰的丸子,往那灯芯里一扔,刷的一声,那灯便着了,一团绿莹莹的光焰燃得直挺挺,任马道婆咽唾沫喷粗气都不动分毫。 且说赵姨娘得了马道婆给的十个青面獠牙的恶鬼并两个纸人,说要在纸人上写上生辰八字,再同那恶鬼一同掖在各人床上才能作法。这回宝玉脸上溅了点子热油,王夫人就大骂贾环,又听王熙凤挑拨,连着把她也叫去当着一屋子人面骂了个狗血淋头。又想起常日里桩桩件件,越发恨毒了那两个。想着王夫人素日里慈善,只凤姐架桥拨火总给上眼药。又及她仗着自己管家向来不把旁人放在眼里,尤其看她们这些姨娘,不是耍了取乐就是踩了出气,是头一个不能饶过的。 再一个宝玉,他虽不惹人厌,奈何有他在一日就没有环儿出头的一日,若他也随他那短命的哥哥去了,这府里不都是环儿的了?元春再尊贵,也只能降恩到自己儿子身上!到时候,这府里,谁还敢给自己脸色看?太太再厉害,没个儿子傍身,还不得扒着自个儿?是越想越上头,恍恍惚惚像看见自己穿金戴银地坐在贾母上房的宝榻上,一群人围着伺候,几乎要笑出声来。 边上的小丫头见她的样子古怪,偷偷往外藏步。一阵冷风吹进来,赵姨娘一个哆嗦醒过神来,见那丫头神色正想开骂,一念及手头正事,遂不耐烦道:“做什么往外蹭?腿没了?!去!把看园门的梁婆子给我叫来。”小丫头巴不得一声的,赶紧往外去了。待把梁婆子领到院里,见赵姨娘也不寻她,便顾自己玩去了。 赵姨娘往外看了,又把窗户都打开,同梁婆子当窗坐着,说起这件事来。 这梁婆子当年酒后误事,差点被凤姐着人打死,还是赵姨娘求了家里,给打板子的婆子们递了好处才保了命。却是落了后患,一逢变天就骨头疼,每疼一回就更增一层怨恨。从那起,这婆子就成了赵姨娘心腹。 这回知道这事,好不称愿,出主意道:“要说原先没搬去园子时,这事还难办。老太太院子里眼睛忒多,还有几个贼精的老婆子。这回,到了里头,一群妖乔丫头,管个屁用。姨奶奶放心,我保管给你办好这事。那头更好办了,那位整日不着家,平儿也跟着四处浪去。哪里寻不着一个时候?!只这八字却难办,年岁生日都晓得,只这时辰却难。” 想了好一会儿,赵姨娘忽的一拍腿道:“有了!太太前日里往天齐庙替他们求了护身符,里头都裹着八字的。如今还没分,都在小佛堂里供着呢。” 既有了地方,就好办了。待得王夫人往贾母那里伺候晚饭去时,赵姨娘忖度时候,提前了会子去王夫人屋里等着伺候晚饭。趁着眼前只有彩霞时抽冷子往小佛堂里去了,将两个红纸团换过宝玉同凤姐二人护身符里的八字黄符,才又匆匆出来。彩霞虽刮到了一眼,却不知她进佛堂是去做什么的,想着或者是偷偷替贾环拜佛祈愿,也不理论。 转日将五个小鬼同一个写了八字的纸人分作一份,统共两份都交给了梁婆子。这府里对凤姐忍气暗恨的又何止一个两个,到了下晌,梁婆子便来告诉,道是:“都妥了。”赵姨娘心中大喜,只等着这二人暴毙,自己好出口恶气。 这日李纨同凤姐、宝钗几个都往来看宝玉,恰好黛玉也过来,一众人说话。凤姐便拿黛玉同宝玉打趣,正说得热闹,王夫人遣人来叫他们,却是王子腾夫人来府里了。李纨便同凤姐、宝钗几人都往外去。到了王夫人院子,各自厮见了,凤姐站着才说两句,就被管事媳妇请去问小厨房的事了。正说着话,外头两个小丫头着急忙慌地跑了来,煞白着脸道:“太太,太太,宝二爷疯了!宝二爷疯了!”金钏儿几个大丫头赶着出来训斥,一个园子里的媳妇子也后脚来了,也白着脸道:“太太快去看看吧,宝二爷的样子看着不大好。”众人一听都慌了,忙往园子里去。走到园子门口,见贾母也坐着轿子来了,想见是也得了消息。 到了,便见宝玉翻着白眼满嘴胡话,一时抡棍一时弄刀,周遭家什都一片狼藉。袭人几个哪里拉得住他,只哭得呼天抢地。贾母王夫人一见这阵势,差点没吓晕过去,一时都放声大哭起来。片刻,贾政贾赦贾珍那里也得了消息,连着薛家也得了信,一众人等都往来了。 正没个主意,就听外头一阵喧哗,却是凤姐在王夫人小厨房里也发了病,恰伸手夺了把菜刀在手上,众人欲阻时,见她抬手便活剁了只鸡,鸡血溅出老远,一时吓怔了,都不敢上前。赵姨娘听着动静,正想出来瞧个热闹,一见凤姐那阵势,赶紧缩了回去,心道:“这真是恶鬼夜叉投胎来的,都快死了的人还这般凶神恶煞!”却也不敢冒头了。 待杀到了园子里,才有几个身子强健的婆子媳妇给制住了,夺下刀来。凤姐两眼一翻,又晕死过去。贾琏这会子也顾不得其他,忙让婆子们把凤姐抬回房去。 如此闹到晚间,倒是不喊打喊杀了,却都发起高热来。连手指尖都火烫,头上却不见半分汗。王子腾夫人两处跑着见了,拉了王夫人道:“我看怎么也不像是病的样儿。若是病,没有两人一样的道理。若说是染上的,怎么旁人都无事?倒是像祸祟多些。还是赶紧请了僧道来做做法事看吧。”王夫人早哭得没了主张,听了这话在理,赶紧让人去打点。 第二日王子腾也带了人过来探视,又荐了个道士来,在园子里摆开阵势,踱步做法,燃纸烧香,却分毫用处也无。贾珍那里也寻了人来,又有族里人求了符水来。还有让去请巫婆的,请出马的,样样都试了,却是样样无用。 贾母、王夫人、贾琏、平儿、袭人几个哭得哀哀欲绝。贾政几日折腾下来,也渐灰了心,只贾赦还请医延道地不肯罢休。赵姨娘便借着劝慰贾政的时候,撺掇他把两人的棺椁寿衣都备好,只等着他们咽气。贾政哪里知道她用心,只他也是经历过一回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知道这些东西避不过去,便让人按例准备着。却是惹了贾母,一叠声地让把出这主意的人打死了去。 转眼三日,李纨也跟着熬煎着,贾母王夫人几个守着寸步不离,她也不好回去安卧。在里头时,偷偷放了神识出去,只觉着二人魂魄受拘,却不知是如何行得的。这日得空回去换身衣裳,素云想着那两位往后难说了,便给李纨换了素净首饰,簪了那根白玉绞丝缀珠簪。李纨哪里顾得上钗环,满心里想着珠界里有什么法子可以解这魂魄受拘的困局的,想到两个,却都要有道行会法诀才成。那就只能让阿土来了,阿土得用神识牵引,自己在当场又不成,还得避开了才好。 满脑子想着这些,到了里,见众人犹围着宝玉痛哭。正思量,忽觉着发间似有一震,便听砰地一声,几片碎纸从半空中飘落下来,恰好落在宝玉床前。事发突然,众人一愣,贾珍先回过神来,上前拈起几片,却是半个青面獠牙的小鬼。心中一震,连忙把东西递给贾政,贾政素来不信那些怪力乱神,此刻当面见了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贾母同王夫人俯身哭着,并未发觉这半空碎纸的事,只迷迷糊糊觉着宝玉安静了下来,身上也渐渐不那么烫了,好似睡着了似的。 正这时候,便见贾琏红着眼睛从外头提了剑进来,手里捏了一沓子碎纸,贾政见了这阵势正要开口,却被贾珍拦下了道:“宝玉这会子倒像静下来了,赶紧请个大夫来看看要紧。也别这么些人围着了,闹腾得不安宁更不好。”说了赶紧拉住贾琏,贾琏见贾珍猛使眼色,到了嘴边的话忍了下来。贾政也赶紧让人把闻讯来探望的亲朋族人都往外边厅里让去。 不一会儿,屋里只剩下府里几个主子并东府贾珍、贾蓉同尤氏。贾琏这才把手里东西扔到桌上,道:“刚闹得不可开交,大半空里飘下这么些东西来。我瞅着可疑,还是我奶娘说让把床头枕上都翻捡翻捡,就翻出来了这个。”说了从里头捡出一个完整的纸人来,上头写着凤姐的生辰八字。贾政一睹色变:“这是……魇镇?” 远离京城的荒道上,一僧一道正着急赶路,那僧人道:“怎么回事,不是该等着我们去解厄的?”那道人道:“不知道,如今什么老妖细魔都出来了,不知道哪位动了什么心思,出手救了这两人也未可知。”那僧人道:“乱了乱了!那东西揪了出来,后头的戏还怎么唱!”道人道:“闲话少叙,赶紧去了,也好帮着描补描补。” 贾府里,贾母、邢夫人、王夫人、李纨、尤氏同贾赦、贾政、贾珍、贾琏、贾蓉等人都在厅堂里坐着,连个伺候的人也没留。当中的桌上放着一堆碎纸连同两个写着生辰八字的纸人。众人面色都不好看。 贾母正待要说话,却见桌上纸片一动,眼见着变成了一堆枯叶,众人皆惊,贾赦面色尤其难看。又听外头传来木鱼声声,连着一句:“南无解冤孽菩萨。有那人口不利,家宅颠倾,或逢凶险,或中邪祟者,我们善能医治。” 贾政忙让人去请了进来。 来了一僧一道,不待人询问,只指着桌上枯叶道:“府上人口不利,却是因招了这邪祟。”贾政忙问:“这可要紧?”那跛足道人笑道:“不过路沿上小祸祟,长官自可放心。”要问其驱邪法器,却道府上自有珍宝,说的便是宝玉生带来的那块通灵宝玉。 贾母忙令人取了来,那道人拿了持诵一番,正想再说出一番话来,却听外头丫头报曰:“老太太、太太,宝二爷醒了。”僧道二人目光一对,笑道:“如此如此,果然灵验。此宝已恢复灵光,我等也该去了。”众人还待相让,再回头时,这二人也不见了踪影。 王夫人直念菩萨,一众人又往宝玉屋里去看。 第201章 .万缘 且说宝玉醒转,片刻,外边凤姐也醒了,贾母让人先给喂些米汤。 到了次日,二人皆已言行如常,只到底在床上躺了几日,又没得正经饮食,贾母又吩咐让再静养些时日。 一事虽了,万缘待作。 这日都在贾母处用了饭,饮茶说话,待要走时却独把贾赦留下了。 问他:“先前的事,只说是风寒,真当我老了,什么都不晓得?你倒给我说说看,那堆子枯叶是何来历?!” 贾赦闻言面色一变,知道瞒不过了,说道:“有会子饮宴回来,路上见着位小娘子……儿子不过回来后提了一句,哪知道底下那帮就听了进去,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生生把人给逼死了。还是后来从那里过时,遇了鬼,他们才说出来,我才知道了。”顿了顿,看看贾母面色,才接着道,“要说起那堆枯叶……那日回来,儿子怀里袖中也掏出了好些来。却是、却是迷糊时候,当那女人赠我的罗帕香囊……” 贾母长叹一声,教训的话一说几十年,到如今这当儿子的胡须也花白了还是这样性子,教了又有何用?气了又有何用?只是心灰。 贾赦见贾母模样,赶紧近前跪下了。贾母又看他一眼,挥挥手道:“去吧,去吧。我如今哪里还管得了你们?只盼着哪日一蹬腿,省了这心也罢。” 贾赦听这样话,哪里敢动,只直挺挺跪着。贾母又想这些时日来,贾政都已有撒手的意思了,独这老儿子还上蹿下跳地奔忙不肯死心。这么看来,虽有百般不好,在自家人身上却是用心的。遂略软了面色,道一句:“去吧,无事了,你也该好好歇歇,保养身子要紧。”略定了定,到底忍不住劝道:“再个你说的那些人,为非作歹,到头来这账还不是算在你头上?!旁人只说是你支使的,总是仗了你的势!若非如此,怎么那冤魂只寻了你却不寻旁人去?!如今还带累了子孙!你且好好想想,去吧,去吧。”一劲儿挥手,贾赦这才敢起来,一行应着,又行了礼,才往外去。转日便把那几个当日做主的都发卖的发卖,驱逐的驱逐,贾母得了消息也不过一声长叹。 贾兰这几日不在家中,待回来后也听常嬷嬷几个讲了府里的奇事。说到那半空中散落纸片,纸片又变作枯叶的事,直听得他热血上涌。晚间便问李纨:“娘,我这极魄要练到什么时候才能斩妖除魔啊?!” 李纨瞥他一眼:“你再这么下去,我看你都快成魔了。” 贾兰仍旧想着自己的事:“娘,你说那两个一转眼便不见了的人,是不是神仙?可见这世上还是有神仙的。只是这神仙怎么不管旁人,单管咱们家?莫不是同咱们家有交情?却也不像。这神仙到底多大能耐?能搬山移海不?什么时候我才能有那一转身就不见了的本事!” 李纨却被他那句“神仙怎么不管旁人,单管咱们家”给问住了,后头的话混不曾听得。又想起黛玉也说起说儿时有个癞头和尚要化了她去出家;薛家说有个癞头和尚给的冷香丸的海上方并那把金锁;今日显圣的两位正是一个癞头和尚一个跛足道人。这……这和尚癞头的到底多不多?…… 娘儿俩一时无言,却是各自思量,这当娘的寻思着这世间所谓神仙的行径用心,当儿子的则满心想着到哪儿去能多学些像样的本事。 这日,王夫人正在佛堂里跪经,心里却乱糟糟的不得消停。那日眼见着一僧一道行止如仙似神,便想起薛姨妈说过宝钗幼年多病,是一个癞头和尚给了一个海上方并一把异香异气的药引子,又给了两句吉利话让錾在金器上戴着。最要紧是那句“待日后遇着有玉的方能得配”。这还罢了,那两句话却同宝玉生带来的玉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原还有两分疑心,到底那金器是人作的,写什么不行?可如今却是亲眼见着那个癞头和尚了。 由这和尚,又想起今日的持诵,那道士却说那通灵宝玉是“为声色货利所迷”。不由得想起宝玉常日里言行,尤其这回发病的时候正是同黛玉在一处。待得宝玉苏醒,听得外间嬉笑,隐约听得宝钗道“林妹妹的姻缘”的话来。使人打听了,却原来这前后凤姐几人正拿宝玉同黛玉打趣。不由心生恚怒。再念及贾母这些年来的心思打算,越发觉得怒气上涌,却又不得法子。且如今凤姐也一总儿遭了灾,要训要骂也不该这个时候。又一想,他两个这回祸祟,说不得就是逆了天命的缘故。念及此处,不由一身冷汗。 正心念难定时候,听得外头响动,想着该是贾政过来了,便忙收拾了出来。果然贾政正端坐榻上,金钏儿在旁奉茶。 见王夫人出来,贾政放下茶盅,又挥手让屋里人等都退下。王夫人便问他:“老爷,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贾政长叹一声,揉了揉额间道:“我昨日整夜思量,不得安眠。这世上莫非真有神仙圣君?这回宝玉同琏儿媳妇病得古怪,那些魇镇腌臜更是古怪,最最古怪却是后来来的那一僧一道。一个癞头,一个跛足,细看眉眼却清明如玉,端得是救苦救难的菩萨神仙?” 王夫人也道:“想是祖宗的福德,有道是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贾政却皱了眉道:“原先我也这般想来。只方才在书房同兰儿说话,他却问我‘如何知道那僧道就是神仙?缘何之前宝二叔同琏二婶子发病受苦时他们不来,半空里掉落些妖鬼后才来?’倒叫我生疑。自那些纸片鬼怪落了下来,宝玉便复安宁,沉沉如睡。那僧道来时,宝玉同琏儿媳妇看着都已无大碍了。要说是他二人持诵唤醒的,未免牵强。且有一个,那之前魇镇的东西掉落下来,却是哪个做的?这却也未听那僧道有过一句交代。” 王夫人方才的一通天命之念被贾政一席话又搅个稀烂,犹豫了会儿,因事关自家姐妹亲戚,到底没把金玉良缘的话说出来。因问道:“照着老爷的意思,不管是哪个救的,却是真有魇镇?那这东西又是哪个做的?却是要把宝玉同琏儿媳妇往死里害,哪个恶心肠到这样没有人伦的田地?但凡有分眉目,也该给他两个一个公道。” 贾政看她一眼,咳了声道:“先前还是那些纸人时,老太太叫我过去问话,意思却是有些心疑小院里。我想着那两个,一个从来与世无争的性子,寻常连个门也不出,哪里能够?另一个虽性子爆了些,却是个嘴毒没心的。要说挑事吵架,或者有她,要说使这样阴毒手段,却是不能的。只是老太太既有疑心,我也想着同你说了好查检查检。哪知道后来就成了一堆枯叶,却是……却是那头的话了。” 王夫人见贾政话已挑明,也不好再论,便点头道:“这话我也听老太太说了,那头备了二百两银子算作赔费,又招僧道做法事超度,还要念三天好事佛,也算做个了断。” 贾政点点头,贾赦为兄他为弟,却是不好多话。转念到了宝玉身上,难免动气,便对王夫人说道:“要我说来,宝玉还是宠出来的祸患!你没听那僧道说的?他生时带来的玉便是个至宝,却为声色货利所迷,才招了今日之祸!”见王夫人要开口,便抬手拦道,“我晓得你要说什么。祸祟是有,但圣人有言‘邪不侵正’。倘若他以君子之道自养,邪魔又能耐他何?却是素日里不走正道,专意声色犬马,形同纨绔,才迷了心失了智,连着生带来的通灵玉都没了效验。往后你们要还那般宠着护着,哼哼,那就等着吧!”说了端起茶喝,再不言语。 王夫人却道:“老爷说的很是。宝玉确实该好好管管了,身边的人也该好好清一清。万不能让些不着四六的近了身,再带坏了他。他到底还小,有不妥的不当的,老爷自当教他。我再不说一个不字的。” 贾政嘴角一扬,“哦?你此番倒想明白了?” 王夫人苦笑道:“见过鬼了还不怕黑?” 贾政闻言失笑。 晚间,贾母留下王夫人亦是要说说宝玉的事。她道:“这场祸祟虽过去了,却很该我们警醒。宝玉这孩子生来金贵,照他干娘的话说,越金贵的孩子越容易招惹这些。我已让她在庙里点了长明灯祈福,只怕一时半会还不得感应。如今娘娘的好意,让他也搬去园子里住了。只是那园子到底没住过人的新地方,人气短,这阳气就弱了。我看着,待凤丫头好了,让她帮着好好挑些人放进去,宝玉那里也再多添些人手。连着园子里巡查守夜的婆子也要多加些才妥当。” 王夫人一一答应了,贾母又让往各个庙庵堂观里舍钱舍物,并求些护身符来给宝玉戴。却是同王夫人想到一处去了。 如今贾家上下,哪个不知宝二爷生来自带的宝玉是样稀世奇珍?除邪祟保平安护佑家宅的。能携了这样东西投生来的宝二爷自然也该是神仙样的人物了。愈加个个逢迎人人高看起来。 只有一人,却是越发的又恨又嫉、又惊又惧,你道谁来?自然是那偷下魇魔的赵姨娘了。自那两人发病卧倒起,赵姨娘同贾环几个是称心适意浑身舒畅。连装裹都备好了,只等着那俩人一咽气就算万事大吉。哪知道峰回路转,好好的几个拘魂鬼儿竟从半空里跌了下来,眼看着法术被破解了。贾环犹自不晓,赵姨娘却是吓得骨酥腿软,恨不得当下收拾东西跑掉算了。 后来整府里主子们聚齐了说事,把他们这些不相干的都请了出去,越发没个主意。偷偷寻了梁婆子,那婆子却是个狠角色,她道:“便是闹出来了,哪里就能知道是我们?这府里,想要除了这两个的,打头数且数不到姨娘呢,姨娘怕什么的!就算问到面上来,我们只不认,又没个证据,这样人命关天的大事哪是能浑赖的?再说了,大家子面子还要紧呢,这样的事情更是能捂就捂的,真闹将起来,到底是谁没脸?!姨娘听我一声劝,好好呆着,再没事的。这回不成,总还有下回,下下回,就算真有神仙菩萨,也不是挨家里住着的。” 赵姨娘听了深觉有理,虽还怕贾母王夫人会查问上来,却也强打精神敛了惧容,想着如何蒙混过去。没料到之后各处忙着念佛诵经,施舍超度,竟没一个问到*上来的。实在大喜。缩了两日见确是无事,便又回复了往日风采,照旧在王夫人跟前侍奉,同凤姐宝玉当面亦无惧色,却也是她的本事。 且说宝玉发病几日,黛玉是眼看着他先嚷一声头疼,又一蹦三尺高眼见着说起胡话来的。当下又惊又痛,其后贾母王夫人等人来了,又有族人亲朋往来,当中多外男,她却不便多待了,便让辛嬷嬷几个请回了潇湘馆。却也是一日数回遣人去问询,哪得安心。待得两人稍安,人口清静了,才同迎春她们又往两处探视。总算否极泰来,两人渐至醒转又进了饮食,可望大安了,她才得松了口气。 晚间歇下了,却心思辗转,到底睡不着,便悄声唤道:“柳儿姐姐,柳儿姐姐?” 妫柳掀了帘子进来,笑道:“姑娘?” 黛玉抿嘴笑笑:“睡不着,不如我们说说话?” 妫柳点点头,取件牙色短绒薄氅给黛玉披上,又拿了个甜白厚胎竹筒杯倒上热茶塞到黛玉手里,嘴上道:“这是大奶奶拿来的落针茶,不碍觉的。” 黛玉伸手拉拉她:“好了,别忙活了,坐下说话。” 妫柳顺手握一握黛玉的手,点点头道:“嗯,手还算暖和。如今白天也算风和日丽,到了晚上还是有些凉沁沁的。”才在床边坐下,拍拍膝盖道,“好了,说些什么呢?” 黛玉凑近了悄声问她:“柳儿姐姐,你会不会法术?” 妫柳一笑:“我会的那些微末道行哪里敢说是法术!” 黛玉眯眯眼睛:“果然你会的。柳儿姐姐,这世上是不是真的有神仙的?你就是修行的人吧?” 妫柳想了想:“这里有没有神仙我不知道,我也不晓得你们说的神仙到底是个什么。在我们那里,只论修为。有渡劫飞升的,或者可叫成神仙?只是他们都飞升了,去了灵界,自然也算不得我们那里的了。从前听过有的世家里飞升了的老祖还会照顾后辈,只是也没见过本尊再下来走亲访友的,故也做不得数。” 黛玉听得云里雾里,只好捡了个清楚的问:“这回宝玉同凤姐姐遭的难,可是有人用了什么法术?后来来的那两个又是什么道行的?” 妫柳道:“宝玉那个该是两处斗法,一个用了魇术,却被另一个破了。不是什么高深的东西,不过同我们那里又不一样。这个说来话长。后来的人我没瞧见啊,不过听墨鸽儿几个说的,不过是些表面行止,却是看不出深浅的。” 黛玉听说宝玉那里是斗法,便急了道:“斗法?那柳儿姐姐可能解厄?当日……” 妫柳摆摆手:“斗法最是常见了,像方才姑娘问我那僧道的本事,不试过如何知晓?再有些事故仇怨的,斗法便更多了。我虽未出手,不过想来要破解当也不难。只是那是旁人的事,同我半分干系也无,怎么好随意出手?胡乱沾染因果,那是大忌。” 黛玉懵懂,“这……你们修行……不讲究慈悲心肠普度众生?没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妫柳哈哈大笑:“这是什么哄鬼的话!人人皆可修道,谁要谁来相助?再说了人世因果周转反复层层相应,说什么平不平?若真如此,那看来你们这里的神仙佛菩萨们都没什么本事。若是个有本事的,又有你说的慈悲心,那天下只需一扫,人人都得康乐了,还有什么不平苦难?还有太太们每日礼佛求福,原来那菩萨佛祖竟是这般懒怠的,不求到他跟前去他还不理,求到他跟前去他也不一定就理,这又是何道理?又说众生平等,连个求不求的相应都不一样,却不知这平等莫非说的是香油钱的多少同感应的高低这当中的关联是人人平等的?好笑,太也好笑了些。” 黛玉听得更蒙了,不过却一句也反驳不得她,只好道:“柳儿姐姐,你同宝玉定能相知,他从来毁僧谤道,同你方才所言如出一辙。这回却还教两个僧道救了,才是真笑话了。” 妫柳摇头道:“这话却不对,如姑娘所言,那些魇魔从半空里掉落下来时,那法术已然破了。以我所料,恐怕那施法之人也受了伤的。宝二爷同链二奶奶还昏睡着,却是因此前耗神太过疲累罢了。歇会子自然就醒了。有那两个神神叨叨的僧道什么事来?” 黛玉一惊,前后细想一番,苦笑道:“若真如你所言,那宝玉毁僧谤道倒是对了路了。”却又叮嘱她,“这里不说老太太慈悲,太太素来是最信佛的,你万不可在人前说起这话,免得惹了嫌厌,多生事端。” 妫柳一径点头:“姑娘放心,姑娘看我这两日可曾说过一句半句的?旁人自有因缘,我哪里管来!” 第202章 .寻隙 妫柳这日同黛玉说了半宿的话,直到黛玉打了哈欠上了困头,才伺候她躺下。自在房门外铺毡上盘腿一坐,修习青冥。 到了白日里,瞅了个空子又跑稻香村去了。李纨见她来了,正好留了来说些闲话,便把素云几个都支开。碧月道:“我看奶奶不如问林姑娘要了这丫头来也罢,有了她,都不用我们了。”李纨笑骂:“小蹄子,这就拈起酸来!让你在一边听着,你又嫌胡话太多。”碧月也不过玩笑,做个鬼脸同素云去了。如今常嬷嬷一心都在前头的田地上,院子里的事就都交到她俩手里,事情自然也多了。 妫柳在李纨跟前自来是有座位的,李纨知她身份,自也不拿茶果让她,只问道:“府里刚得消停,你就巴巴地来了,可是有事?” 妫柳点点头道:“昨儿我们姑娘晚上不得眠,同我说了半宿话。我就想起一事来。奶奶,我在这里灵力回复得极慢,稍有些动作,都是靠奶奶这里得的茶同果子才得复原。这回想着,宝二爷这样的都被人算计了。我们姑娘天仙样人物不是更该遭人忌了?奶奶这里有没有旁的回复灵力的药丸给我些吧。” 李纨瞪她一眼:“听不懂你这妮子的话!什么灵力,什么药丸。” 妫柳奇道:“奶奶连滋养元神的丹丸都有,还能没有补灵丹这样的小丸子?” 李纨一摇头:“没有。”妫柳正要叹气,李纨却暗戳戳递过一个纳宝囊去,极快地道:“这个可能用?若是不能,我也没法子了。” 妫柳接过来,神识一扫,讶异道:“奶奶哪里寻来的?我也到处看了,这里挺大个地方,却一块灵石也没找见过!” 李纨撇撇嘴:“这种东西一早让人搜刮尽了,还等你来?” 妫柳又笑:“奶奶好大方,这都够在浮尘集市里顶一个铺子的了。” 李纨见她提这个,知道她本身是大千阁里临风阁、千境居这样地方的侍奉傀儡,对其中各样典故自然烂熟于心的,便顺着问道:“总听你提那集市,可有什么有趣处?” 妫柳笑道:“说起这个,几天几夜都说不完。不知道奶奶想听些什么?”李纨度其神态,见她双眸含水笑语嫣嫣,怎么也不能相信就是个傀儡。几乎想伸手去戳一戳她的面颊。胡乱摇头道:“你还没说这些石子儿可合你用?” 妫柳道:“怎么不合,最便当没有了。只是寻常时候能用丹药时总是用丹药的多,灵石这般抛费了可惜了的。” 李纨又问:“怎么这石子儿还有品级之分?” 妫柳道:“自然有的。这灵石分上中下三品,每品中又有再分。这划定的根据,就是这其中灵力的多少,并灵力吸取时的快慢。奶奶这里都是中品灵石,寻常哪里肯拿来做这个使?” 李纨又问:“上中下三品,那极品灵石又是何意?” 妫柳道:“那是可遇不可求的东西了,所蕴灵力直逼灵晶,大千阁世代集珍会上也不过见过两三块。” 李纨不禁想起自己初入珠界时懊恼该如何收拾的满地乱石来。又问了些丹药的事。李纨虽得珠界认主,万事存念,可是那“补灵丹,可补少许灵力”同“复灵丹,可稍补灵力”、“通脉涌灵丸,可补些许灵力”……到底差在何处,却是一头雾水的。听了妫柳所言,大约是如同“祛风散”、“风寒丹”、“伤风清热汤”之属,应一病却有万药的意思。 妫柳陪着李纨说了一堆事儿,才又道:“奶奶,你再帮我寻寻看,这里可有得用的鼎?便是没有灵木的、青玉的、秘银的,哪怕有个石头的也成啊。若有时,千万告诉我,你们这里的金银之物,我有的是法子弄到,凭它要多少钱我都买了。” 李纨因笑道:“鼎?那荣禧堂正房条案上不就有一只,你有本事只管问凤丫头买去!” 妫柳摇头道:“那叫个什么东西?!徒具其形罢了。连个像样的刻阵都没有。” 李纨便问她:“你好好的寻这些东西做什么?” 妫柳道:“旁的不说,我好给我们姑娘炼些东西啊。” 李纨问她:“你方才还说这世上少有蕴灵之物,难以炼器,怎么这会子又能够了?” 妫柳摇头:“炼器自然是不成的,好歹能做些精巧些的首饰用具。如今那些勉勉强强嵌上的镶着的,实在粗糙,还说什么名家手笔,我看都是骗人来的。若有那东西,我也好给我们姑娘多做些东西玩。” 李纨摇头:“要寻修界的东西来给你家姑娘做玩意,我也不晓得怎么说你好了。得了,若真有信,我便使人说与你去。” 妫柳自也不曾报多大希望,只盼着李纨顺便替她留意罢了。 草田庄上,贾兰正往余先生家走。这几日他听了许多话,越发想要学本事。只是李纨那里咬得紧,挖不出东西来,他便想到了那日墨师伯所言。“那人出手却是要命的”,这样大本事,若能学了岂不大好?只是却不知道到底是哪个。 他也有法子。从龙衣境里把一块牌子取了出来,这牌子样式形制同当日祝先生与他的那块几乎一模一样,只角上的“祝”字换成了“墨”字。这通璧阁的身份牌儿也不是轻易得的东西,寻常弟子们是没的,只有入室弟子方能得着一块照着师尊身份牌儿仿制的标了门中次序的弟子牌。那也不是容易的,用的材料也是通璧阁独有的海底青。 贾兰特殊,当日祝鹤年因师门急召,便将自己的身份牌留给了他。后来无恙归来,也没有再要回去。墨延松想要抢这个徒儿,便把自己的身份牌也给了他,左右他也没有别的徒弟了,不碍什么。 贾兰想着那日情景,思忖着便把墨延松的牌子拿了出来往腰上挂了,这才往余先生家那条路上去。 这日晴好,庄上的课堂都是早上开课,下晌便歇了,余先生家也有农活要做。这会子恰好有闲,正同街坊几个在路边喝茶说话。贾兰身份这些人也并不知晓,见一小少爷走过,也并未留意。 贾兰正愁如何让人看到他身上的牌子呢,近边上走出来一小孩儿,贾兰一看便乐了,“小七,你一个人?你哥哥们呢?” 小七穿了一身铁灰色衣裤,听有人喊他便抬头看,一见之下笑开了,奶声奶气道:“兰儿哥哥!”这娃寻常只听人唤贾兰作“兰哥儿”,他便学了这么个叫法。 贾兰正要把小七抱起来,就见苏大夫从小七身后慢慢踱步出来,问道:“小七,谁来了?” 小七搬着贾兰的脖颈道:“师公,是兰儿哥哥。”苏大夫哪里知道什么蓝哥哥红哥哥的,正待说话,一眼瞥见贾兰腰间的牌子,眼睛一眯,看看贾兰道:“哦,既是小七认识的,便请到咱们院子里去坐会子吧。”小七连连点头,对贾兰道:“兰儿哥哥,进来坐。”贾兰自然巴不得的,便抱着小七跟着苏大夫进了小院。只见里头席子、竹匾、蒲篮晾满了药材,风里头都带着股子药材的清香味。 进了门,苏大夫把他领到一个小院里,当着日阳儿放着木桌竹椅。苏大夫伸手接过小七自己抱着,又让贾兰坐下,才慢声道:“你是……那黑心小子的徒儿?” 贾兰一惊,正不知该如何行事,苏大夫已伸手取过他腰间的牌子,对着光细看了看,笑道:“没错,正是墨延松这小儿的牌儿。怎么,他死了,倒把这牌儿给了你?可惜,算算日子,那时候你才多大,他能教你些什么!” 贾兰赶紧摇头:“师……墨师伯好着呢,前两日还来庄上喝酒来着。” 苏大夫一愣,问他:“当真?” 贾兰点点头。苏大夫伸出手来掐算一回,摇摇头,又算一会,又摇头,又问:“你管他叫师伯?如何他的牌儿在你身上?那小子自来黑心黑肝黑肚肠的,无利不起早,哪里会这么白便宜你?既如此说,你师父又是哪个?” 贾兰摸摸脸:“我初时是拜在祝先生门下的。后来跟着先生到了书院里,这回墨师伯来了,非要我做他徒弟,我先生也拗不过他,就把他的牌儿也一总儿给我了。” 苏大夫讶异道:“那个短命鬼儿也活着呢?”说了抱着小七站了起来,在小院里来回踱步。 半晌,忽对贾兰道:“嗯,对了,忘了同你说了,我同你师公是师兄弟。” 贾兰心说我早知道了,却赶紧跪下磕头,嘴里道:“徒孙见过师叔公!” 苏大夫一笑:“嘿嘿,你怎晓得我是师叔公,不是师伯公?” 贾兰道:“师叔公头发都没白呢,怎么会是师伯公。” 苏大夫哈哈大笑,挥挥手让他起来,从袖子里扔出一个小瓷瓶儿道:“好了,这是师叔公给你的见面礼。” 贾兰赶紧接过谢了,却听苏大夫又道:“你师父同师伯如今可在那书院里?” 贾兰点头道:“回师叔公的话,墨师伯如今正在山上,先生这两日出门去了,不知要今日还是明日回来。” 苏大夫一笑:“既如此,待他们都回来时,便让他们都过来一趟。就说是我说的,总没有让我亲去那狗屁书院里看师侄的道理。”贾兰赶紧答应了。 正说着,外头走过来一小儿道:“先生,刚大管事那里使人来寻小七呢。”苏大夫听了点点头道:“知道了,我这就送过去。” 走到门口,却见许嬷嬷从外头进来,见了小七先道:“我说你这么点子豆丁懂个什么,还真的拜师学艺了不成!连点心都误了?”正要开口同苏先生告罪,却见贾兰在一旁站着,忙把小七放下道:“哥儿怎么来了!也不知会一声!” 贾兰笑道:“正要去寻嬷嬷呢,路上遇着小七了。才跟过来看看的。”说了一指苏大夫道,“嬷嬷,我才刚知道,这是我师叔公。” 许嬷嬷一惊:“啊哟,这话怎么说的!也没听苏先生说起过!” 苏大夫一笑道:“我也是今日才刚知道的。还不知我这徒孙同庄上是……” 许嬷嬷笑道:“可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哥儿正是咱们这庄子的少东家。” 苏大夫亦笑道:“天下竟有这样巧事。” 许嬷嬷便做主把人都让到了庄上内院,又吩咐厨房备宴,笑道:“我们哥儿孤根儿一个,也没个兄弟姐妹扶持,如今有了师门却是得了依靠,正该贺喜。” 苏大夫亦不推辞,便带着小七去了。路上细说,贾兰才知道苏大夫不知怎么的,竟看上小七了,说要认了做徒孙,如今也是日日带在身边的。因笑道:“小七这娃子我也喜欢,看着眼神就灵透干净,如今论起来,我们也成了师兄弟了,这下更好了!” 苏大夫听贾兰如此说来,不禁抬头看他一眼,心道或者这便是天赋?看个眼神便知道好歹了,倒也是根苗子,怪不得墨小儿要死皮赖脸同人抢这徒儿了。却是不得不说这苏大夫到底先辈老人,对墨延松的厚颜程度终究还是估量不足了些。 且说贾兰在草田庄上认了有大本事的师叔,乐颠颠回到书院,先寻着了墨延松,把这日的事情从头说了,又道:“墨师伯,师叔公让你同先生过去瞧瞧他去呢。” 墨延松听得慌了神,骂道:“你个皮猴子小崽子!都坏在你身上了!”急急来回踱步,撕了张纸胡乱写了几笔压在砚台下,就把贾兰一把薅在手上往外走去,嘴里道:“既是你嘴欠惹的祸,少不得要带上你了。这回你也别叫苦,等你先生知道了也未必会饶你。” 说话间就到了山门,但见十几个人在那里站着,个个都背着不小的包袱筐箧。墨延松将贾兰放下,在那里站定,同边上拿了书册登记的人道:“把我们也写上。”那人一回头见是墨延松,又看他二人两手空空,欲待说什么又不敢说,给边上人使个眼色。 不一会儿,便见山长从上面下来,看了墨延松道:“你又发什么疯?” 墨延松道:“不是说如今事情要紧?正好我同我这小徒儿也没什么事,一同去了不好?” 山长一皱眉,实在也猜不透他,甩甩袖子道:“且由你!等你一刻钟,快去备了辎重来!这一去十天半月,人人只带了自己的份,你别想眼前轻松,回头又去勒掯他们!”又转了身对底下人等道,“这回我说的,你们谁也不许把东西给你师叔!他若要倚老卖老,只让他寻我来!”扭头又对墨延松道,“听着了?就是这样!你若爱去就去吧。” 他想着墨延松不过来胡闹的,听了这话便该当鸣金收兵了。哪想到墨延松二话不说,拖起贾兰又往他们山上的小院子里去了,片刻出来,一个背了个藤箧,另一个背了个牛皮包袱。不由一愣,心道稀奇,却不好违了方才所言,便挥挥手由他们去了。 一行人收拾停当,当夜出发,先往南边去,之后上山,沿着山脉走向分组行走。贾兰炼体有成,这点东西自然不在话下。到了进山人少时候,便问他师伯:“师伯,你是怕见师叔公?这般跑来又有何用?到时候他老人家知道你故意躲着,不是更气?” 墨延松道:“你懂个屁!他素来说我同你先生是短命小儿,这会子见我俩没死,不晓得要怎么折腾呢。能逃过一天是一天!他那么大年岁了,说不准待我回去时他老人家已驾鹤西游了呢?不是万安?” 贾兰嘬个牙花子:“师伯,说句实在话,我看师叔公那样儿,你死了他都未必死呢。到时候咱们回来了,师叔公寻来,可怎么说?” 墨延松要待发火,又没个底气,才道:“到时候自然说是山长非让咱们连夜进山来的。我们也没得法子。” 贾兰道:“师伯,这是嫁祸东吴之计啊。怪道方才山长那么说话,你都一句不驳呢。” 墨延松道:“大师兄是那么好当的?自然要物尽其用才好。” 第203章 .对症 贾兰离家日久,书院那边祝鹤年特来了一趟府上同贾政说其随师伯外出游历的事。贾政又是担心又是欣慰,又让人将话传给王夫人,王夫人便使了个小丫头往园子里同李纨说去。贾兰这回去了深山,好在有龙衣境在身自不担心什么,却是不得同旁人言说,孩子心性,便同李纨通了两回解忧照。故此李纨是知道事情的,得了话只让素云赏了那小丫头便罢。 碧月却道:“这般要紧大事,就算彩霞彩云脱不得身,金钏儿玉钏儿来一个能怎的。派一个丁点子的丫头来,三句话说不清两句的!” 李纨笑劝:“什么大事。书院里祝先生来了,也是到老爷那里。太太也不过是得了声儿话罢了。你又咕唧个什么,莫要整日为些微末小事着恼。” 且说宝玉同凤姐两个不过歇了几日就大好了,王夫人头一个离不得凤姐,见凤姐回复如初,亲去看了两趟就照样把府务交给她管。宝玉则被袭人几个押着,在屋里很是安生歇了几日。 这日在屋里待烦了,便出得院门信步游赏。恰是绿意渐秾群芳去,东风已老时候。心里暗忖:“这不过几日未曾出门,倒像错过了一季似的。”遥想当日落花成阵,如今哪里还见踪影?又有些怅惘。 一路听鸟观鱼,缓步行来,再抬头时已到了潇湘馆门口。不由一笑,便放轻了脚步走进去。石子漫的小路上苔痕点点,两旁翠竹凤尾森森龙吟细细。忽念着:“单看这路,素日也少人行走。”水自竹边流出,犹自淙淙,合着林间一阵细风,凉丝丝地扑上鼻尖都是湿湿绿意。 黛玉正在床上歪着,默运青冥,空听着窗外清风过竹。正惬意时候,忽听得一声惊呼,忙敛了心神略平平气,往外看去,便见妫柳正立在窗边,整个脸都贴到纱窗上去了。又见丝帘一动,宝玉满脸通红气哼哼走了进来。后头跟着笑弯了腰的墨鸽儿。便不由笑道:“你们这又唱的哪一出?” 却原来是宝玉进了院子,听四下鸦雀不闻,知道黛玉正歇着,便悄了声走到窗前。忽闻着里头透出来一缕幽香,不由得心神一荡,正心切切往里张望。因屋里暗沉,瞧不清楚,便凑近了纱窗待要细看,哪知眼前蓦地端出妫柳偌大一张脸来,直吓得他惊呼失声。待喊了出来,又懊恼自己吵了黛玉歇息,又恨妫柳促狭,故此恨恨走了进来欲找妫柳算账。墨鸽儿却在一旁看了事情始末,自是乐得不成,尤其叹服自己当日决断,果然鬼头柳治宝二爷是一治一个准。 宝玉拿了扇子一敲妫柳:“你这鬼丫头!唬我这一下子!” 黛玉笑得不成:“柳儿姐姐,吓坏了二爷咱们可都得不着好去,还不赶紧给二爷赔罪?” 妫柳便委屈着冲黛玉道:“姑娘,这如何能怪奴婢?奴婢正替姑娘护法,就见外头鬼鬼祟祟一影儿往窗根这儿蹭过来,生怕是什么不干净东西,又怕吓着了姑娘,好不容易才壮了胆气往窗外看去。哪知道竟是宝二爷!二爷你早些喊那一声儿我不早就认出你来了?!” 黛玉已经笑软在那里,拿指头点着妫柳只是说不出话来。紫鹃进来笑骂道:“你个促狭丫头!这满院子就没有没被你戏弄过的人了。这会子连客人都吓唬起来,让嬷嬷知道了准定得罚你。”说了又给宝玉让座,又沏了茶来。那边雪雁同墨鸽儿舀了温水来伺候黛玉梳洗。 宝玉同紫鹃说笑两句,接了茶,回头看黛玉。见她方才笑狠了,这会子面泛桃花目若含星,一时看呆了去。紫鹃见样子抿嘴一笑。妫柳却拿胳膊拐了拐宝玉,挑着眉笑道:“宝二爷,我们姑娘好看吧?”宝玉刚含在嘴里的一口茶尽数喷了出来,连着咳嗽个不停。墨鸽儿正弯腰端着盆子,这会子也晃得厉害。雪雁便皱了眉对黛玉埋怨:“姑娘,你看看他们……” 黛玉也是又好气又好笑,不知怎么是好。宝玉拍了胸口指着妫柳道:“你们哪里弄来这丫头。可是怎么好!”紫鹃拿了巾子替宝玉收拾,幸好他扭了头坐着的,一口茶水倒多半在地上。妫柳也浑然不觉,还帮着紫鹃在旁边递替换的手巾。 这一闹混了过去,正要好好说话,外头袭人急匆匆来了。一句“老爷寻你呢!”直把宝玉吓得从椅子上跳起来。着急忙慌地跟着袭人去了。这头妫柳摇摇头叹息道:“宝二爷还真是流年不利啊。”一屋子人看着她面色各异,却也不知该如何说她。 晚上李纨听墨鸽儿同雪雁俩学这事儿,也笑得不成。对黛玉道:“如今你身边竟是能人,我们是比不了了。” 黛玉摇头道:“大嫂子,你不晓得她们的厉害。行事不着调是一个,认真说起理来更了不得。一个个的歪理都是一套一套的。如今我只做个聋哑菩萨,随她们怎么说去,只笑着点头也罢。” 李纨又问:“方才说宝玉被老爷叫去了,可怎么样呢?” 黛玉忍不住指着妫柳笑道:“初时我也担着心,后来柳儿姐姐说了‘这么会子了也没听打没听杀的,怕是二爷早往旁的地方去了也未可知。’我想着甚是有理,该是无碍的。” 话虽如此说,到底还挂心着。从稻香村回去时,便顺路往去。到了门口却见院门关上了,墨鸽儿扬声叫人,那头却道:“宝二爷吩咐了,谁来了也不开!”雪雁便要动气,妫柳却拦了道:“你们这叫门的法儿不对,看我的。”说了握个拳头,冲拳头喊一声“林姑娘来了,开门来,开门来!”,握紧了拳头朝院子里一挥,倒像往里头掷什么东西一般,才又转了身道:“看看,这样就把话儿扔进去了。” 又说下晌宝玉被茗烟编了谎话骗了出去,实则是薛蟠做东请他喝酒。这会子正喝得醉醺醺回来,正巧宝钗过来,两人便在屋里坐着说话。正说笑,却听得人声“林姑娘来了,开门来,开门来”,那声儿倒像是在耳边响起来的。心里暗想:“今儿果然喝多了?”却见一旁坐着的袭人站了起来道:“林姑娘来了,怎么哪个把门给关上了?”这才晓得不是醉后听岔了的。 一众人等又往外去迎黛玉,黛玉笑道:“宝玉,如今你这门是越发不好进了。什么要紧事,要吩咐丫头们关紧了门,还不管谁来了都不许开?” 宝玉正在酒兴上,听了这话不由大怒。他自来深知黛玉的,若非方才众人听得了声音出来,这会子怕就打上死结了,不知道要陪多少不是还未必就能哄转过来。念及此处,不由喝骂道:“哪个下流东西胡沁来!给我寻了出来,告诉太太,直打了出去也罢!” 黛玉见他如此,料是丫头们玩笑,倒不便深责了,正待要说话,远远的辛嬷嬷来了,见了黛玉忙道:“刚得了府里传信来,正四处寻姑娘呢。”说了只看着黛玉笑,黛玉眼睛一亮,什么也顾不得了,忙伸手握住辛嬷嬷道:“可是?可是?”辛嬷嬷微微点点头,温声笑道:“姑娘,这时候也不早了,不如咱们回去了再细说?”黛玉自是连连点头。同宝玉宝钗几个匆匆别过,一径往潇湘馆去了。 却说这头宝玉见黛玉匆匆走了,担心她到底还是恼了自己,只当着宝钗的面又不好跟了求去,心下越发不耐,便一叠声得要把方才胡说八道的丫头寻出来打死。宝钗见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劝他:“林妹妹不是因身边嬷嬷说了有事才去的?并不是恼了谁的缘故。若是你认真起来,外人不知,倒把这事儿栽到她身上,反伤了她名声,有何好处?” 宝玉却上了拧性子,粗声道:“宝姐姐且不用劝我,皆因我素日里担待着,她们才越发上来了。”说死了定要惩处丫头。宝钗说了两句也觉得无趣,再到底是他们府上的事,自己也已尽到了人情,多说无益。遂同袭人略交代几句也顾自去了。 这里宝玉犹自闹个不休,袭人恐他闹多了酒上头难受,便哄他道人已寻着了,明日交予他亲自处置,这才丢开。将他安置了,想了想,到底还是往外去。因方才一通闹,麝月、晴雯、秋纹、碧痕等人皆在屋里聚齐了,袭人看一圈,叹气道:“如今哄着躺下了,明日如何却不知道。若是过去了,往后个人小心着些也罢。若是还要闹将起来,那也没法子了。”晴雯方才因同碧痕拌嘴,才迁怒钗黛二人很说了几句不敬的。她却从未见过宝玉这样阵势,一时也没了主意。众人各自心思,一时散了,只等第二日宝玉的说法。 又说黛玉同辛嬷嬷几个飞也似的往潇湘馆去,进了屋也顾不得旁的,只拉着辛嬷嬷到一边悄声问道:“嬷嬷,可是爹爹有消息了?”辛嬷嬷觉出她手直在打颤,忙抚住了道:“正是正是。姑娘莫要着急,听我说来。方才府里着人来报,道是海上有人托送了个极大的包裹给姑娘的。我想着海上来的,还能有谁?只是这事情不便在这边说起,这才说让姑娘明日家去看了才知。”黛玉连连点头,却是坐也坐不下来了。 紫鹃掀了帘子进来,见黛玉那样,摸不着头脑问道:“听雪雁说,方才宝二爷院子里那帮妮子们对姑娘不敬了?要我说来,也真该好好紧紧皮子了,宝二爷只管那么惯着,哪日捅破天了就直是个打出去的份!”又劝黛玉,“姑娘也不需着恼,不过是些没眼色的小蹄子罢了。” 黛玉这会子哪里还顾得上这些,只是紫鹃是这边府里人,好些事也不宜让她知道。故此略平了平气才道:“正说家里几处景致正好,明日又是芒种,要先往家去一趟呢。” 紫鹃忙道:“明日园子里姑娘们也要祭饯花神,我们也备了好些彩锦细花的,怎么姑娘却要家去了?” 黛玉笑道:“我虽家去,你在这里同她们一处热闹也好。” 紫鹃皱眉道:“姑娘家去,这群蹄子们个个都跟了去,独留我一个在这里。什么时候姑娘也带我去一趟呢。” 黛玉笑道:“同我家去是人人都能去的,要留在这里能镇住场子的却是非你不可。你若放心,下回我回去时便带了你同去。” 紫鹃想想剩下几个,雪雁、墨鸽儿、妫柳,虽拿着大丫头的份例却实打实的都是些小丫头,留下来能干什么?便叹了口气道:“指着她们是不成了,哪日把嬷嬷留下才成呢。” 黛玉此时心情正好,便答应她:“好,下回请二姐姐她们过去玩时,就让嬷嬷留下看管,你同我回去。只是这么一来,家里开席却也要你帮着操持了。” 紫鹃听着前一半话正高兴,哪知道后面还有这样的事,不由得苦了脸道:“姑娘不想带我去就直说罢了,偏还这么一上一下地哄人,好不狠心……”难得见紫鹃如此模样,黛玉同辛嬷嬷也都笑了开去。 这晚上通不曾好睡,第二日一早,黛玉便去贾母处请安,回来后便带了人往家去了。 这日芒种,该当祭饯花神,大观园中都是些女儿家,尤热心这样事体。个人身边的大小丫头们更卯足了劲儿夸巧斗趣,拿着柳枝嫩竹编出车驾轿马,又用轻罗彩绣仿成花样,往各树条花枝上系着。又要铺排大案,放上茶果,焚香送春。满院子掐花折柳、赠糕分果,好不热闹。又值天热换装时候,一眼瞧去个个鲜明,人人娇嫩,好似又开了一茬百花。宝玉当此时候,耳听得娇音如啼,鼻尖上香风阵阵,若真有仙境,仙境当约如是。心满意足,哪里还记得起昨日的事来。 一时人齐了却没见黛玉,宝钗便往潇湘馆寻去。却恰见宝玉往里走,略一思忖,便想避走。哪知却有一双蝶儿飞来,玩心忽起,拿了团扇欲扑下来玩。如此蝶飞人舞,待歇了这心时,已往园里走了许久,到了滴翠亭左近。正要停下来歇会子,却听得亭子里有人说话,再要避开已晚了。这般不经意地听着了他人阴私,且那声儿听着却是林之孝家女儿唤作小红的,也是个难缠的。正尴尬时,那说私话的两人却推窗探看,心里一急便假推了是寻黛玉来的。胡乱应付两句,便匆匆离开那是非之地。 小红正担心自家私话被黛玉听了去,就看对面坡上凤姐招手寻人,说不得先上去应了差事。待完了差事要回禀时却在原地寻不着凤姐了,便往四下里寻去,恰见宝钗同探春在池边看鱼,便上去笑问凤姐去处。探春正待答话,就见宝玉对面匆匆来了,沉着面色道:“林妹妹一早就家去了,定是为了昨日的事情恼了我。不成!再不能这么轻易放过了去!”说了也不理论,又急匆匆要回去执法。探春赶紧拉住了他,细问缘由。 这里小红听得宝玉那句“林妹妹一早就家去了”便僵了僵脸,眼神不由得想要往宝钗看去却又生生忍住了,一时心里乱糟糟的。探春见她失神,倒先好意告诉她一句:“你要寻人,直往大奶奶院子里去。”小红赶紧谢了,低了头急匆匆又往稻香村去。 且说宝钗被宝玉无意一句当面撞破,又是对着个丫鬟,且她那事还不好开口分说,更是尴尬。又看小红一眼不曾看她,只领了命往外去了,越发觉得那丫头心思深。不由暗恨自己消息不通,才会有这样错失。面上虽不显,心里却也是乱糟糟的。 第204章 .忙芒种 小红寻到稻香村时,凤姐果然在那里。回禀了事,凤姐瞧着她口角利索便欲要了来自己身边,想先问问她自己乐不乐意。小红早先也是存了股心气的,奈何林之孝如今虽顶着个二管事的名头,却不能同贾府里的世仆们相比。那里养着宝玉这个凤凰蛋,自是各路人马必争之地,自己也不算个拙的,却未见出头之期。 又有方才宝钗的事情,她心里想着:“往后若我还在那里,宝姑娘必是要常来常往的,彼此见了岂不尴尬?倒不如远远避了的好。”便笑着说了番话出来,更合了凤姐心意。又知她是林之孝之女,倒爱那两口子素日不多口舌的性子,越发中意了,便说定了转日问宝玉要人去。 李纨在一旁笑看。凤姐打发走了小红,正同李纨说吃什么药的事,王夫人遣了人来请,便又去了。李纨才对素云碧月道:“都忙着祭花神呢,你们不跟着玩玩去?不用整日在我跟前守着,还能少了什么。” 碧月道:“咱们哪里得那空?且常嬷嬷说了,那些干开花什么都不结的有什么好祭饯的?有那时候还不如帮着照看照看地里。” 李纨闻言大笑,又道:“是嬷嬷口气。” 素云也道:“这几日把嬷嬷忙得不成不成的。她说了,‘芒种芒种忙忙种,芒种过后白白种’。这会子就该紧着把该种的都种了。前日又得许嬷嬷从庄上运来些番薯种藤,嬷嬷说这个东西没侍弄过的,亲往地里看着去了。这如今日头也大了,生生晒黑了可怎么跟着奶奶出门呢?也是愁人。” 李纨听这话,只觉其中大妙,不由又笑道:“你们如今也长进了。往常也是五谷不分的,如今连番薯种藤这样的话都说得出来,真是好了。” 素云闻言倒红了脸:“整日家听嬷嬷说这些,能不入耳?” 碧月笑道:“前儿下了雨,素云还帮嬷嬷去种豆了呢。奶奶,我看准了,素云姐姐定是要嫁去庄上的,奶奶可要替她多看看才好。”说了一扭腰跑了,素云回身要捉时已晚,便恨恨道:“有本事今儿别再让我见着!” 听她们说得有趣,李纨便往外头坡上往下看,果然见前头田间几个婆子弯腰弓背,正干农活。杏子林另一边却是莺歌燕舞,彩绣招展。恍然两个世界。 正看得有趣,听得几个小丫头叽喳:“哎呀,等她不得,咱们先去吧,完了人家都祭完花神了!”眼见得都在一路小跑,另一个喘着气道:“你又急什么?你又知道什么花神了?”那个道:“认不得花神有何干,今儿一早嬷嬷们就去过厨上了,花糕没了可怎么样呢?”果然这话有理,耳听得那脚步声就远了。 又走几步,却见后山石头上坐了个小丫头,正要问她怎么没跟着去吃花糕,见那小丫头神情极是专注,便吞了声。 暮春初夏时候,日光从桑叶间漏下几点,恰落在她发间裙上。水葱一样指头捧着本薄册子,额前留海低垂,稍有风过吹得丫髻上一对蛋黄绢花扑簌簌地抖。也不知她看着了什么,忽地“咯”一声笑将出来,越发眯了眼,却不知身前站着人。 李纨站着看了一会儿,悄悄退了出来。心中忽起一念:“果然是一人一境。”想那小丫头一心沉浸在那书里头,那书里所描所述便成了她此时此境。那境中只她一人,旁人便是离得再近,亦不得其门而入。书上以墨沾纸,这两样东西却不知给这丫头造了个什么样的境,才让她笑得这般开怀。 因知今日姑娘们都在园子里祭花神,贾母吩咐早饭不用过去她那里吃了,又特让厨上做了几样新鲜菜式应节点心送进园子里来。姐妹们一同吃了倒也热闹,只是黛玉不在,未免有些不美。 李纨吃完了回到稻香村,正好嬷嬷同素云几个用饭。见矮桌上菜心溜肉片、清蒸仔鸭、香干芹菜、面筋豌豆并一碗笋干虾子汤。便问道:“这是你们几个人的份例?”素云回道:“是常嬷嬷同我的,碧月才刚说没胃口,都拿去分给小丫头们了。”李纨这才点点头。 碧月给李纨沏了茶来,李纨便问她:“怎么说没有胃口?”碧月道:“许是天热的缘故,总觉着这些菜都没什么滋味。”李纨点点头道:“没滋味,那好办,那屋子里不是搁着好些酱?酸咸甜辣只怕都有的,你尝尝去。”碧月知道李纨逗她,撅撅嘴不出声了。 一时食毕,常嬷嬷同素云也过来伺候。又说起碧月没胃口的事儿,常嬷嬷便叹道:“直是不知足,却也是惯出来的。下晌同我去地里做半日活,保管晚上吃什么都香了。原来养小孩的有句古话‘若要小儿安,三分饥与寒’。实则养大人何尝不是如此?一个个总盯着那吃到嘴里的东西滋味如何、金不金贵、难不难得,混忘了那能吃出好滋味来的唇舌胃口才是真正的根子呢。”李纨听了一径点头。 常嬷嬷又道:“早年我陪着家里老太太在临安庄子上住了些年。老太太原也是个极挑剔极精致的,在府里总是不乐,想了主意去庄上呆着。有时便换了寻常衣裳往庄户人家村子里走走,时候长了,也认识些人了。那些村小子们,七八十来岁年纪,一年到头见着几回荤腥?得着那家大人高兴,午边给煎一两个鸡子儿,喔哟哟,吃得那叫一个香!回来老太太就同我说了‘寻常只说咱们这样的人家富贵,要什么有什么,如今再想想,哪有人家那个吃什么什么香的本事好?’”说了点点碧月,“你啊,如今算是把自己那点本事给糟践没了。” 李纨一时听住了,却是想到了旁处,一时也没在意她们说什么。哪知那之后几日,碧月每餐吃饭都只半碗,还分毫荤腥不沾,问她便道是在“练本事”,一时成了村里笑谈。顶高兴的自然是那些小丫头们,顿顿多得一份大丫头份例,可不是高兴?只常嬷嬷笑言:“该把谁领了去的都记了账才好,待碧月神功初成也好一家家去吃它回来。” 再说这日芒种黛玉一早便回了家,回到自己屋里,容掌事便让人送来了一个牛皮铜钉的箱子。待打开了,里头却是一个灰缎子大包袱。黛玉一见那包袱眼泪哗一下就下来了,伸手细抚上头那结子。那是里外两层包袱皮一明一暗勾串着打出来的结子,原是在扬州时,有一日父女闲谈时她随手无意间打出来的,林如海见了有趣,还打趣道“才同你说了几句个中渊源,你就打出这么个‘里外勾结’来”。此时一见,恰如验明正身,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便不由得泪如雨下。 辛嬷嬷等人赶紧上来劝解,好一会儿才止了泪,纤指细挑将那包袱解开了,里头却是几本极大的书册。黛玉将东西细细翻过,却未见书信,不由生疑。墨鸽儿在一旁道:“姑娘,这东西从海上寄来,也不知要过多少人手,总是保不齐的。”黛玉恍然,遂取过一册来翻看。这一看便看住了,直到摆饭时才放下。 原来那书里都是大张的画,颜色极为鲜艳,不同于此间常见所见。底下蝇头小楷,却也认不得是不是林如海的手笔。那画上画的皆是些异域风物,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当中又有一本,画的却是一人从海上到了一处所在,如何从一地去了另一地,如何与当地人打交道,甚或如何饮食有何奇趣。黛玉一眼认出那人在船上的背影恰似林如海的模样,便知这是说的自家老爹此番的经历了。细细看过,见最后画的是该人得了当地一大族的盛情款待,料想无碍,又放下一重心来。再回看这许多东西,体察老父用心,不由莞尔。 墨鸽儿在一旁伸了脖子看了看,失望道:“听说那边有好些滋味特异的果子……” 辛嬷嬷瞪她一眼,妫柳却听到耳朵里了,便问黛玉道:“姑娘可想要那边的什么东西?我替姑娘寻些来也好。” 墨鸽儿冷笑一声:“你要能,直接去让老爷给姑娘写封信不好?混吹大气也要看个时候,不怕风大闪了舌头?!”黛玉听了却是眼睛一亮。 到了晚间只剩两人时便问妫柳:“柳儿姐姐,你果真能去我爹爹身边?” 妫柳想了想道:“若是寻果子的话,左右在那片地上,随意找找总能寻着的。若是要寻人,就难了些,我神识功力不够,搜不了多大地方。又没在老爷身上打过印记,实在不好说。” 黛玉知道妫柳向来不是个藏着掖着的性子,也只好作罢了。只妫柳仍问她:“姑娘可想尝尝那边的果子?” 黛玉便摇头:“你作法运功也不是白白的吧?总要有损耗。若是为了寻着爹爹也罢了,为着个果子像什么话。” 妫柳疑惑道:“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这里不是都这样?皇帝不是还让人把活树运来京里摘果子吃?我还当你们都喜欢这个呢。” 黛玉直不知该如何同她分说了,只好道:“那不是寻常人家做的事。且拿杨妃喻人也有些忌讳的,往后可不要乱说了。” 妫柳苦了脸:“她不是个大大的美人?这里的人整日里花费多少精神涂脂抹粉,簪珠佩玉,不就是为了能好看些?既如此,怎么以大美人比之还不乐意了?那我若哪日说哪个人像姑娘,那也犯忌讳了?” 黛玉长叹一声,拍拍妫柳道:“柳儿姐姐,还是睡了吧。” 妫柳也叹:“姑娘,如何你们都是这般,好好地说着话,说着说着忽然长叹一声就作罢了呢。”黛玉蹙了眉看她一会儿,忍不住笑了出来,妫柳自然越发摸不着头脑了。 且说这里黛玉得知林如海无恙,直把那几本书册当成了宝,一日不知翻看几遍。想了又想,到底不好带到贾府去,心下有些怅然。 待再回到潇湘馆已是两日之后了,去见了贾母,贾母便道:“前儿园子里她们热闹,却是少了个你,个个到我跟前抱怨。”黛玉撒娇道:“老祖宗,这在家两日都要处理些杂事,我却连祭花神都没得着空呢。她们一个个玩得乐呵,竟还好意思排揎我来。”贾母大笑:“说说你这张嘴!没理也被你说出理来了。”留了同贾母一起用了饭,才往园子里去。 到了没过多久,探春来了,黛玉见只她一个,便笑道:“我还当多少人来跟我兴师问罪呢,还好还好。你倒巧了,正好拿了些新鲜东西来,你来看看?”说了墨鸽儿便取出了几样机巧玩意,一样样演示给探春看。探春看着有趣,好一会儿才醒过神来道:“唉哟,害我把正事忘了。正要同你说呢,这回你家去了,宝玉非说是因他院子里丫头胡沁惹了你生气的缘故,前两日作好作歹地非要寻了那人出来。”说到此处,便看黛玉一眼,才又道,“只是这人却也是有来历的,如今他正为这事儿挠头呢。” 黛玉听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便冷哼一声道:“我说呢,怎么巴巴地就你一人来了,却是当说客来的。”轻轻弹了弹指甲道,“你同他说,那日我是当面问他了,他自说了不是他的吩咐,也就罢了。我本问的也不是丫头而是他。之后我便急着家去,再没说过一句旁的。他要整治内务教训丫头那是他的事,赖不到我头上。如今作好作歹揪出人来了又下不得手了,反往我这里寻话头找台阶来,当我什么了?!我可没有平白让人往头上扣屎盆子的喜好!” 探春见她动气,忙道:“是我嘴拙传差了话了,并不是二哥哥让我来的。你若因这个恼了他,倒是我的不对了。” 黛玉一笑道:“既如此,便作罢吧。左右这里头并没有我们的事。” 探春前后一想,也确实难再说话。当日是宝玉的丫头冲撞了黛玉,黛玉没有要宝玉如何,宝玉自要寻查确实也由他心意,如今查了人出来又舍不得发落了,也仍是他的事。若是犯着的是宝钗,一来走不到如今这一步,二来就算走到了这一步多半也会顺势玩笑两句撂开了,让宝玉得个台阶下。却是犯着的黛玉,依着她的性子,宝玉存了那样心思,不说招她生气,还更让她看不起了。只是这事情自己想明白了是自己的事,照样没立场去提醒宝玉什么,只好也当个看客吧。当下立断,再不提此事,只同黛玉又玩赏起那几个机巧摆件来。 且说宝玉若是往常黛玉一回来定是头一个奔去的,这回却瞎了火。芒种那日刚得了黛玉家去的信儿便想起了前一日的事,乘着火气回到院子里就让袭人去找凤姐来,又要拿问那日胡言得罪黛玉的人。 那晴雯是头一个受不得气的,当下就站出来了道:“门是我关的,话也是我说的。”完了一句申辩的没有。宝玉原以为是哪个小丫头淘气,拿来做做筏子也罢了,哪里想得到会是她?一时气怔,指着她道:“你、你……”袭人度其神色,便把遣去寻凤姐的丫头拦了回来。宝玉下不来台,只先甩出一句:“你先自个儿好好想想!”完了顾自己走了。 这他还没得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呢,林黛玉就回来了。这下真不知怎么好了。探春从黛玉那里出来,往那边看了看,心道:“二哥哥,我也仁至义尽,实在是不能了。”也往自己院子里去了。 潇湘馆里黛玉听得说探春没往去,便抿嘴一笑,转念一想又有些气往上冲。正这个时候,外头墨鸽儿一声:“宝二爷来了。”黛玉拿了书在手,低头看着,也不说话。 见黛玉看也不看她一眼,先哂笑道:“妹妹回来了?”黛玉翻了页书,一言不发。 宝玉捏捏拳头,闭一闭眼睛,对黛玉道:“妹妹,那日冲撞你的人我寻着了,你说该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 黛玉连眼也不抬,淡淡道:“那是你的丫头,问我作什么来?” 宝玉忙道:“既是冲撞了妹妹,自该交给妹妹处置。” 黛玉轻笑一声:“哦?这府上冲撞了客人的婆子丫头们都是交给客人处置的?好个规矩!” 宝玉一时语塞,喃喃不知该如何接话,黛玉正色抬头看他道:“宝玉,宝二爷,你的丫头做了什么,你觉着该如何处置,都是你们的事。同我无干。可记着了?”黛玉如今修习青冥时久,又执掌林府,通身气派已非往日可比,如今这么淡着神色一句话出来,直让宝玉有些肝颤。 事到如今,这么干站着也很是难堪,想要回身走了又怕惹得黛玉不乐。紫鹃在一旁看了暗自着急,若是像原先那样两人拌嘴吵架自己还得劝说两句,这会子这样局面,倒不好开口了。片刻,宝玉叹了口气道:“妹妹刚回来,便好生歇息吧,我这就去了。”黛玉点点头,只说了声:“紫鹃替我送送二爷。” 宝玉出了门边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儿,紫鹃不放心,直把他送到了。袭人正在门口张望,见了人赶着上来搀扶,又看紫鹃。紫鹃道:“并不曾吵嘴。” 袭人看看宝玉的样子,苦恼道:“这样儿虽不曾吵却看着比吵了还厉害几分。”又有些埋怨紫鹃,“你在那儿,就不给分说分说?” 紫鹃苦笑道:“若是吵架拌嘴,咱们还能上去劝劝。这两个人都好好地淡着脸说话,我们横插一杠子算怎么回事?再说了,如今,也难有我说话的地方了。”说了也一声长叹。 袭人想着潇湘馆里如今的样子,倒先红了脸,冲紫鹃道:“我也是瞎急坏了,并不是存心的,你别放在心上。” 紫鹃笑笑:“好了,你什么人,我还能不知道?成了,人我也送到了,这就回去了,你好生哄哄吧。”袭人见宝玉的样子,也不虚留她了,两相别过也罢。 第205章 .争起 又过两日,也未见里传出什么消息,黛玉言行如常并不理论。 林家的丫头们知道黛玉整日里抱着个画本不撒手,虽不知来历却起了争胜之心。里头很有几个略知丹青的,也撺掇着府里见多识广的掌事管家们说些见闻轶事,一样打了底稿画将起来。待攒成了一册,便令人往贾府里送。 黛玉接了不由失笑,待翻看时又觉着十分有趣。她虽在南北来回过两趟,到底也不过在船上呆着,实在也没见过外头的样子。如今林府的掌事管家们个个身份不凡,走南闯北多经多见的,说出来的事情于她来说又不知多少稀奇。便令人传话回去,赞了两句。 这下可好,算是捅了马蜂窝了。头一个墨鸽儿就作兴开了,她本就是学的传信打探的路子,原先一同的人里头如今天南海北的也有。看黛玉爱这些个,便也使了法子发出令去,淘换些海外番国的风物画作来集辑成册,奉于黛玉。另一个自然就是妫柳了,她看看这些所谓奇事,鼻孔里都要喷出冷气来。转眼就自己关在了书房里,拿着笔墨颜色胡乱倒腾,开始画起落蓂关内浮尘集市的色色样样来。黛玉见其中奇思妙想,更是闻所未闻。且妫柳作的画,同此间的水墨画、西洋画都大不相同,确让人睹之有身临其境之感。越发爱不释手了。如此,墨鸽儿自然又要暗暗磨牙。其中小儿女间缠斗倒也不消多说。 这日黛玉同惜春正在一起看家里送来的画册,迎春同探春也来了。几人坐着说话,探春想起一事来道:“怎么这几日少见宝姐姐。”迎春同惜春并无所觉,她二人本自也少出门的。黛玉也道:“说来我回来还没见过她呢,可是身上不舒服?”探春也道:“若真如此,可是我们怠慢了。”说了便把侍书叫来,吩咐她去蘅芜苑看看。不一会儿侍书便回来了,道是宝钗这两日都未曾住在园子里。黛玉点点头:“那就难怪了,许是她家里有什么事吧。”探春到底不放心,便又让翠墨去薛家探望。 因备建省亲别墅时要寻地方安置小戏子们,梨香院给她们住也算名正言顺。再加上圈地造园,梨香院离那头太近,也闹得慌。故此,薛姨妈一家就搬去边上另一处更大些的院子住了。如今大观园里朝着这头开着个小小角门,倒正好方便宝钗平日里进出。 翠墨到了薛家,给薛姨妈行了礼,又说起自家并众位姑娘几日未见宝姑娘了,心里惦念,故遣她来探望等语。薛姨妈便道:“回去同你家姑娘并其他姐妹们说,并无什么大事,不过是天忽地热了有些咳嗽,回来吃两丸药歇歇。明后日就回去同她们一处玩了。”又让人取了些玩意来让翠墨捎回去给几位姑娘玩赏。 待翠墨走了,薛姨妈才往里间去,宝钗正在炕上歪着。薛姨妈不免忧心,上去抚抚她额角道:“可是还不舒服?这今年府里事情多,你也跟着累忙。早先娘娘省亲回来一回,你就咳得厉害,好容易吃了那药丸子压下去了。这才几日,竟又犯了。也不知是不是那药搁久了失了药性。” 宝钗兀自懒懒的,薛姨妈看看她面色,拍着背道:“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我看那日要去园里祭饯花神的时候还高高兴兴的,打回来就不大好了。莫不是冲撞了什么?” 宝钗一听这话浑身就是一紧,想了想,起来坐直了身子,又把头靠到薛姨妈肩上,慢慢把那日听得小红几个私话,假托了黛玉脱身,却又被宝玉一句话揭破的事情说给薛姨妈听了。完了才道:“如今我也不晓得怎么好了。要往园子里去,那丫头原是林之孝的闺女,也不知道会将这事儿说与什么人知道,到时候相见岂不尴尬。再有林妹妹那里若知道了,还不晓得心里怎么想我呢。我又不好上赶着分辨去,也是尴尬。这么想着,索性在家呆着还罢了。” 薛姨妈听完,略想了想,笑道:“真是孩子话了!我还当怎么了呢,原来竟是这么点子事情!那小红自己同人有私,你不巧听着了另指了件事混了过去,这不是给她脸面?哪有她自己反到处去说的道理!这事儿啊,再没第三个人会晓得的,你且放心。再有,就算漏了出去,又能怎么?说你不该听人私话?你又不是诚心去偷听的,且你素日为人在那儿,任谁也说不出这个话来。旁的还能有什么?说你栽赃林丫头?你们两个素来要好,从来亲近有加的,谁能嚼这个舌头去?!你啊,你姨妈惯常说你如何稳重如何得体。却不晓得你是头一个多思多虑之人,说稳重得体,不过是想得比常人多比常人深远罢了。只是也是我不好,非让你去宫里受那么一回罪,如今却有些太多想了。简简单单的事儿,非往牛角尖里头钻,可怎么样呢?倒把自己身子给带累了!好了!都放开了去,听我的话,明儿就去园子里,还照样姐姐妹妹热热闹闹的,什么事儿都不会有!” 宝钗听了皱皱眉,又道:“我想着根子却是消息太闭塞的缘故,那日我并不知林妹妹家去了,心里一急就扯了她做幌子。便是宝玉不说,转头也是个败露。” 薛姨妈摇头道:“你却是想岔了。这府里一日里多少事情?不说一万件,一千件总有的,你还能都了如指掌了?真是傻话。再说了,便是那日林丫头没有家去,照着你说那时候她也是在旁的地方。一个园子虽大,主子就那么几个,一对景儿谁都知道那时候她根本就到不了亭子那里,不照样露出去?又哪里是你知不知道消息的事儿了!往年你爹在时,他总说‘凡事莫要弄虚作假,一时便宜后头难免算大账’。一样道理,不到万不得已也很不必扯谎。照这个事,她们不当被你撞破了,本该她们没脸。你愿意给遮掩过去那是你的恩慈。如今你这么一来,倒像是你心虚了,如今听着反不像撞见的,倒像是故意去听的了。若不然,怎么你还掩饰起来了?这一个慌下去了,后头得要多少个慌来圆着?哪日里被撮住了后脚,一往出扥,整条撕扯开了,更没脸。你细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 宝钗听了低头细想这话滋味,薛姨妈哪里真把这点小儿女心思放在心上呢,早转了话头问道:“我这儿倒有个要紧事呢,那日那救命菩萨们来的时候,我们因是亲戚,都没得见着。听人说了,却是一僧一道,那道人是个跛足的,那僧人却是个癞头和尚……” 宝钗听了这话也顾不得方才的话了,抬头飞快看了薛姨妈一眼,薛姨妈又道:“我也同府里老太太和你姨妈说起过你小时候得过一癞头和尚的好处的事来,那药丸子,还有你那块金锁。原是那么一说,如今那癞头和尚都来这府里了,这里头的牵绊因缘可就深了……” 宝钗嗔怪道:“妈,你同我说什么!” 薛姨妈笑道:“照理说是不该同你说,只是我们家里,不同你说我还能同谁去说?天地人伦的大事,哪个能躲过?羞娇不与语那是面上的做派,天意若如此,心里有打算才是实惠做法。” 见宝钗很不爱提这事,想着到底女儿家面皮薄,也歇了话,又道:“说起你自己来,你倒连亲娘都不让说了。平日里同凤丫头一同打趣林丫头,倒是胆子大得很。” 宝钗笑道:“都是凤姐姐说的,我们不过帮帮腔罢了。” 薛姨妈看看她神色,心里暗叹一声,正色道:“往后你也莫要开这样玩笑了。” 宝钗看看薛姨妈,薛姨妈又道:“前几日你姨妈还特地点了凤丫头几句。我看着,若非这回凤丫头也一样遭了难,还不定有多重的话呢。这姻缘天定,白说着,真挑起了什么不该挑的心思,才是作孽了。” 宝钗便低头不语。薛姨妈又道:“这几回你姨妈进宫去看你大姐姐,也说了几回这事。我如今先同你透这个底儿,你也好心里有数。” 宝钗不耐道:“我心里有什么数!” 薛姨妈一笑:“好了,小时候情态怎么做得准?往后你再看着吧。”一时外头又来寻薛姨妈,便也笑笑出去了,临走还叮嘱一句:“趁早歇了那没用的心思,明儿还回园子里去吧。里头姐妹们热闹着,同我一个老婆子混什么!” 宝钗果然第二日就回了蘅芜苑,众人得了信自然都去探视,相见说话,并无异样。 李纨这会子却顾不上这些了。皆前一日晚上,贾兰又在龙衣境里启用了解忧照。李纨见他无恙心下略安,又笑问他:“可是要回来了?”贾兰神色却大不同往日,肃着脸问李纨:“娘,上回我同你说起与人有争执,你总让我忍让。可不是有‘忍无可忍’那么一说?我看我这也快了。”李纨忙问究竟何事。贾兰犹豫了半日,才说出来。 原来这回贾兰同墨延松进了山里,登记标注些山地作物。因山脉分支,人马也分了几队。也不知是不是冤家路窄还是他人存心,吴家那两个小子连着他们的几个伴当恰好同贾兰他们一路。有墨延松镇着场子,倒也一路无话。偏有一日,墨延松在里头也素狠了,这日众人到了一处山间庙宇,见各人又已安营,想来自家这小徒儿也无碍了,便抽身出去欲寻些野味来。 待得他走远了,那帮小子就开始犯坏。因在书院里,规矩管着,动手倒是不敢,嘴上却未免缺德。那姓吴的小子先开声:“都说我们是来寻药材的,也不知道什么药材,要这许多人来梳山。” 另一个道:“说起药材来,哪里用得着上山来寻,有一味药材旁人也难,还只能问问贾家这小儿才有了。” 几个帮腔的忙作势询问,那个偏就不说,如此来回吵得场面热了,才斜着眼道:“就是那极阴尘嘛。” 众人又问:“这是个什么东西?从没听过!” 那个才大笑道:“极阴尘,孤阴无阳谓之极阴,便是本草中所言之‘寡妇床头灰’是也。”说了一众人等狂笑。 之前虽也有冷言冷语,贾兰看着他们可气,倒有一半是自己意气重。这回却不同了,贾兰听了便回了句:“何不问你家祖母要去?”吴家老太爷也去了些年月了。 那吴家两人一听,便沉了面色下来,怒道:“你敢辱及家祖母,好大胆子!” 贾兰嗤笑:“你若认了我方才的话,却未有什么辱及。你若不认那话,那也是你们不认,你们自家的事自然是你们自家人清楚,又关我什么事来?!”虽那两个要年长了五六岁不止,奈何贾兰自小服了启灵丸的,口齿伶俐分毫不输。那两个一时回不过味来,待想通了自然火起,又不甘被这小儿几句话困死,嘴上就不管不顾起来。 贾兰这时候面色如常,只胸中煞气涌动。正要发作时候,墨延松回来了,那头立时偃旗息鼓,还偷偷冲贾兰使眼色,威吓他不准同墨延松告状。墨延松又哪里会分毫不知情,只是这子弟内斗,也是常情,且他也想看看自己这小徒儿会如何应对。却是料错了贾兰,若是个寻常小儿自然不过告诉长辈或纠集拌众、再有极少气长者会暗下决心必要出人头地之类等等。贾兰却是闷不做声,直当甚事没有的样儿。那头几个只当他怯了,不敢寻人做主。墨延松自然知道自家这徒儿人小却有个包天大的胆,这回这么不懂声色,还不知道留了什么后手。心里倒越发期待了。唉,也有这样的师长…… 一时无语,墨延松烤了猎来的野兔同贾兰分食了,便各自安睡。贾兰便进了龙衣境同李纨说话。李纨听了事情原委,叹息道:“你娘是寡妇,那本草上也确有此说。你气什么?” 贾兰道:“他们是抱了欺辱之心才寻了这话来说,同到底是不是如此有何关系。” 李纨见此路不通,又道:“往常你总说家学里乱,书院里好。如今才多少日子。你若因着同人对上了,就各自纠结势力,常日里你来我往,又成个什么话了?好比一盆清水,他们是点了一滴黑墨,你就非要点另一滴,还各自迁染更多水域,最后弄得一盆子污水,你就高兴了?” 贾兰细思这话,沉默不语。李纨又道:“如此你打我一拳,我必要回你一脚,来回来去,越闹越大,才叫做冤冤相报何时了。却该记得‘冤家宜解不宜结’这句话。”看贾兰兀自不语,才叹息道:“我这话总是我说的话,你听进去该当如何还是你的事。你且想想吧。” 贾兰料想着李纨是不同意自己同人争执的,奈何对方气焰太过嚣张,且后来他们说的那些话自己也不好学给亲娘听。这么躺着了,一时想着李纨的劝解,一时想着那些人嘴脸,便失了困。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梦里却都是横扫千军、血流成河的景象。越发血气翻涌。越发烦躁了,没法子,便偷偷运起极魄来。却是应了这个时候的心气杀念,片刻之后,不止没得平静,连整个龙衣境也晃悠起来。他心里一急,却也无法了。 待得这番震荡过去,天已至晨前浓黑时候。他一翻身坐了起来,一睁眼,眸中一道猩红带紫一闪而过。一时嘴角含笑,没想到龙衣境又开启了一层,里头一时出现了好些东西。又想起李纨上回说过这龙衣境一旦再有变化需得立时与她说。却又想起上回说起与人争执,他娘就急着要看给他的防身灵符的事来。如今那龙衣境中一时多了这许多东西,若是告诉了他娘知晓,恐怕都要上缴。这么犹豫着就把这事儿给混过去了。 他却不知,自己方才那一闪而逝的妖异瞳色,早已入了旁人眼目了。 第206章 .何以解忧 那解忧照虽有解忧之名,却给李纨带来的成堆忧虑。要说起来,如今这日子里,能让她生忧的东西也实在不多了。自那回那根白玉绞丝簪子立了破邪之功,当晚进了珠界就寻了些籽料仿了根出来,却把那真身法宝留在了珠界里。打后来那僧道来了,李纨便知道自己这回是多事了。又想着,这世上天地人间风水流转,都有定数。自己得的这珠界眼见着就不是这里的东西,何必乱掺和。照着所想,很该万事不出头才对,奈何头一个贾兰她就放不下,再来各个小姑娘家家的若是求到跟前来了也难说丢开手去。这也就罢了,其余的能省则省吧。所谓“为学日增,为道日损”,如今她竟是品出点味儿来了。“好事都不如无事”。 只是人心自限,这回贾兰来了这么一出,她心里就有些不平静了。往日里是只担心贾兰幼小娇弱受了欺凌,又想着百千相护不如自身刚强,这才寻了汤药给他强骨填髓,又寻了法诀让他炼体。那时候只想着他能平安长大,康泰长寿。如今却有些走了味,反担心起他性子执拗,怕他气性太大易与人结怨。得了龙衣境,融了苍虎灵,同他这怨如今可不好结啊。想着想着,不禁伸手按额,长叹一声——原是当了个小兔宝来养的,哪想到如今却长成了猛虎,又该如何是好? 连着几日,贾兰那边都没了动静。李纨也只能心里惦念着,也生平头一回体味到了那句“儿大不由娘”。 这日天好,主仆几个都在园内树荫底下坐着说话。 李纨遥看田间绿意,笑道:“那时候哪里想到还能有这样日子?真是逍遥了。” 常嬷嬷亦点头笑:“如今只觉着对不住许嬷嬷,她在外头连年奔忙,我们却住在贵妃娘娘的省亲别墅里享福。” 李纨看着她笑道:“嬷嬷不会是嫌如今眼前这田地小,想要同许嬷嬷换换,往庄上去吧。” 素云几个听了这话也直乐,常嬷嬷摇摇手道:“可不肯换了。你们也听许嬷嬷前回说的了,那哪里还是个田庄?都快赶上县城了!吃的玩的看的乐的,满街都是,如今连人口也越发多了,说是原先临街盖的那些房子也都租住着人呢。要说起田园风光,只怕还不如眼前。”李纨亦感慨道:“听许嬷嬷说来,那头变化实在是大了。” 闫嬷嬷笑道:“奶奶是只听了这些才这么说。若要同都中比起来,那庄子上也不算变得大的了。原先说起店铺子,总是就那么几个地方,东大街、西横街、三岔河。如今这几处倒算不上了。自海上买卖起来,如今倒是临码头的几处最旺。那运河大码头自不消说,内河几处穿金塘、梅家埠、鱼门,哪处不是商铺林立。竟是日日时时都逢了大集的样儿。” 常嬷嬷也道:“说起码头铺子,听底下说,原先早两年二奶奶在运河大街那里买了几处商铺。后来不知怎么的,急着凑钱,就给出掉了。哪知道如今火成这样,就有些后悔,不知怎么寻了人去说,那家竟照着原价又反卖回来了,另送了一份大礼进去。二奶奶可是落了实惠了。” 闫嬷嬷笑笑:“要是哪怕半年前,只怕要这样也难。如今却是应有之数了。水涨船高,不都如此?” 常嬷嬷嗤笑道:“什么水涨船高,明明是鸡犬升天。”见闫嬷嬷冷眼瞥她,她还笑开了,又道,“我可没埋汰人。自从上回宝二爷同二奶奶那么一闹,如今哪个不晓得我们宝二爷是神仙投胎来的?随身带着仙家至宝,还同旁的神仙有交情。一有点头疼脑热的,就有神仙降世来解救。还有,早两年不都说宝姑娘身上那金锁就是一个癞头和尚给的?还说了要寻着有玉的才能配呢。这回来解救宝二爷的不也有一个癞头和尚?你瞧瞧,多大体面,人神仙连姻缘都一早就替宝二爷张罗好了。又有一个,老太太那里曾传过一阵儿的,林姑娘小的时候也曾有一个癞头和尚要来化她出家去,林老爷不肯,他还道除非从今往后不许见异姓亲友,若非如此则难保平安呢。如今私下想来,那和尚却是怕林姑娘坏了宝二爷的姻缘,才有此一计。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如今宝二爷早见过林姑娘了,宝姑娘却是来晚了。一众人都等着看往后要怎么办呢。” 李纨听了呆愣,早前她就暗暗琢磨过“和尚到底癞头的多不多”这个话儿。却没料到这世上谁比谁傻?这几处的“癞头和尚”竟早被串联起来了,还一家一个说法。想来,当日黛玉说那话时,一屋子人都听着的。后来“金玉良缘”之说也没瞒过人,薛姨妈当着老太太同太太的面都说起过两回。再那日僧道现身时候,也是众人得见的。却不知上头几尊大佛各是怎样心思了。 回过神来,却听樱草正轻声轻气地说道:“我们哥儿也说过这事。可他说了,那僧道来前宝二爷同二奶奶便已无事了,那僧道不像是来救宝二爷的,倒像是来救那个给宝二爷下魇镇的人的。便真是枯草烂叶所变,那东西能平白自己跑到屋子里去了?还不是得有人拿了放进去。只是被那妖僧妖道一扰,倒都推到什么花妖冤鬼身上了。哥儿说了,谁当那两个是菩萨,才是真的傻了呢。” 李纨觉得头越发疼了,闫嬷嬷几个听了却觉着贾兰说的也未必就没道理。正说着,外头道宫里娘娘赐出节礼来,让在家的女眷都去贾母正房谢恩。李纨既无品级,就简单了许多,换了身衣裳略收拾收拾就带了人出园子往上房去。 这回元春不止赏下了端午节礼,还另赐出一百二十两银子来,让去清虚观打三日平安醮。众人领恩叩谢完毕,夏太监被贾政等请去外头喝茶。一样样取出来,上头都订着黄签,李纨同凤姐得的一样,都是今年宫里新鲜花样的纱罗并香袋锭子药。李纨心下嘀咕:“为这么点子东西这通折腾……”再一看,宝玉同宝钗得的一样,黛玉同三春得的一样,不由就想起了方才在园子里众人说的话。忍不住偷偷往贾母面上看去,却是看不出什么来。 这日宝玉在外饮宴,正好不在。又看黛玉,黛玉却笑着对她道:“嫂子可要回园子里去?正好一道走。”探春同凤姐往王夫人那里去了,惜春同迎春一声不作地就不见了人。李纨便同黛玉同路回园子。不晓得要怎么开口说这个事儿,四下无人时,黛玉却压低了声儿悄悄道:“嫂子,爹爹给我捎信来了。”李纨也是一喜,因也低了声笑道:“妹妹,这真是天大的大喜了。”黛玉也轻轻笑着。李纨极想开口劝慰几句,只是那话不得出口。一开口说了,倒像认定了黛玉小气爱恼,看不得旁人比自己得脸似的。 两相别过,犹自犹豫着,常嬷嬷笑道:“奶奶正不知道该说什么呢吧。我看着林姑娘如今不比从前了,在这府上放的心思究竟少了,也不定就有多少不高兴。”李纨听了点点头,叹气道:“这种门内琐事最烦人,还不知道往后要怎么个了局呢。”常嬷嬷却道:“奶奶却是过虑了。从当初林姑老爷派了人修缮宅子,又给林姑娘加了贴心的人手,到如今虽则姑老爷尚无消息,那林家却照旧奉姑娘为主,行事循规蹈矩,让人挑不出错来。实在正正经经一户门庭。先前更有朝中重臣家眷上门探访,人递帖子都直往林府去的,可不是往这边府里来的,你想想,这当中说道可大了去了。林姑娘如今是有家有业,底下还有那么一群能耐忠心的世仆管事,说难听点,就是她不耐烦嫁人,坐产招夫都成了,有什么好惧怕处?同当初在这儿住在隔间里,多用点子热水都要招人闲话可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李纨听了细想想,也笑道:“被嬷嬷这么一说还真是的。也不晓得怎么的,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儿了。原先说起来都是寄居府上的表小姐,如今都只能说是偶尔来做客的林家大姑娘了。细算算,打今年起,她往家去的时候是越来越多,老太太先前可是连她回家住一宿都不让的。真是,这都悄没声息不经意地就成例了。” 常嬷嬷也笑:“要不怎么说姑老爷派来的贴心能耐人呢。要说来,当初的王妈妈对姐儿的心也是不差的,那时候寻我,每每说得憋屈心疼。只可惜,在这府里却施展不开,除了暗暗掉泪,后来更连姑娘跟前都待不住了。可你看看这辛嬷嬷,那做派,上来就把姑娘的常例都给改了。偏她那应当应分的样儿还就真成了。底下的婆子媳妇们,让她拿银子喂得没脾气,上头主子们被她一句‘若真整日小心以客自居,倒辜负了各位长辈的疼惜之心了’给噎住了。要挑理,也得有人出来说那句话啊。她这么一来,那说话的人可就不好找了。 再看行事,从她来了,服侍林姑娘的,都另得一份月钱。可又同薛家不同,薛家是嘴上说白了的,另领一份钱。她这里不是,比府里早半月发饷,名头却是伺候姑娘好了给的赏。你说说,这时机这名头选的!往常林姑娘在这里住着,同里头人来往,都是如‘自家姑娘’一样的。年里份例衣裳就不说了,逢了谁生日,也是一两样针线意思意思。可打她来了,奶奶你还收到过林姑娘的针线没有?哪里还有!竟是另户别庭送表礼的样儿!上回大老爷说病了那回,姑娘们不过过去问安,林家可是有婆子上门给送了探安礼的,鲜果时蔬得用药材,都是合了古礼来的!奶奶你想想,这么点点滴滴下来,自然而然的,就都认了林姑娘是林家的掌家大姑娘,可不是寄居府上的孤小姐了!你说说,这人可厉不厉害!” 李纨听得直咋舌,笑道:“嬷嬷,有千里马也还得有伯乐啊,有戏唱得好的,还得有会听戏的。若不是你细说,我可看不出这些门道来。你可再给我看看,有没有被我用屈才了的人,别让人明珠暗投了。” 常嬷嬷眯了眼道:“奶奶啊,你还真是……咱们刚才说什么来,说是林姑娘如今的日子嘛。才说了个辛嬷嬷,可是你想想,辛嬷嬷再厉害,也不过是一个人。她能让侍郎夫人尚书千金结交林姑娘来?她能一头吩咐人给大老爷送礼一头还把礼品□□样样打点妥当?可见了,这林府里还有多少这样厉害人侍奉着林姑娘呢。林老爷都安排到这样地步了,能让谁真欺负了林姑娘去?不是我乌鸦嘴,我看如今这样儿,哪怕林姑老爷真有个什么,林姑娘也不怕了的。那官场上能得意的人,都厉害着呢!盐政多大好处,林姑老爷愣是在上头一待就是三茬儿,前朝您外祖家也没敢在官位上弄到这个地步。这样人要把心思往内宅里放放,嗐,我看,这头还真是落不着什么好。” 李纨不禁细看常嬷嬷一眼,没想到她不知内情的时候就能看到这个地步了,不由心生敬服,更压低了声儿悄悄道:“这话可只能嬷嬷你知道,林姑老爷没事,人在海外呢。”常嬷嬷先是一惊,继而整个笑花了脸道:“可不是?可不是?可就是!啊呀,我早就有此一想!果然果然。”李纨见她如此,也不由低笑起来。 又说黛玉,同李纨分开后,就沿溪而行,挑着树荫花下走着,后头跟着墨鸽儿同妫柳。墨鸽儿见黛玉闷闷的,便起了个话头道:“看来娘娘也没有外头传地那般得宠呢。” 黛玉忙四下看了,才训斥她道:“嘴上没有把门的,什么都往外说!” 妫柳一笑道:“姑娘放心,这丫头贼着呢,这附近最近的人都在那头亭子里,听不见她说话。” 墨鸽儿冲妫柳挑挑眉毛,顾自接着道:“回了院子人多了,倒不好说这话呢。我方才看了,宝二爷同宝姑娘得的那两端罗,也不过是内造里官用的,往外也说是上用,其实是专备着赏人的。吴家赏出来的里头有几匹游丝罗,纹儿比这细,三色织的熟罗,那才是真身上用的。唉,这两相一比,恐怕咱家娘娘又要落面子了。”说了还一脸可惜的咂咂嘴。 黛玉本因宝玉同宝钗得的一样心下有些恼意,听墨鸽儿这么说了倒有些哭笑不得,便道:“娘娘赏赐的又不是这东西,还有脸面,要不你当这点子东西值当这么群人一跪的?” 墨鸽儿嘻嘻笑道:“姑娘,我不正在说脸面的事儿?娘娘都比不上旁人有脸面了,又还能分出多少脸面来做赏赐?”黛玉听了心里咯噔一下,瞪墨鸽儿一眼,墨鸽儿犹自笑笑,好似并无它意一般。 妫柳也在一旁道:“这些东西着实粗糙了些,我看那香串子还不如咱们家里得的那些。哎呀,姑娘,本来还说要给这府里姑娘奶奶们送些玩赏呢。这下可怎么办?咱们不好送得比宫里出来的还好吧?” 黛玉无奈道:“谁会把咱们的东西同宫里赐出来的比?你们这俩人啊,我都不晓得要怎么说好。” 妫柳却道:“不讲究这个?我看宝姑娘身边的莺儿很是高兴能多得了那点子东西啊?” 黛玉道:“不早同你说了,不为着东西嘛,为了个脸面。” 妫柳点点头:“那倒是了,那咱们到时候各处都多送点,多给人些脸面!” 黛玉几乎没了走路的力气,只方才心里那点子不忿都已被“遇人不淑苦自知”的无奈替了个干净。她若知道常嬷嬷正同李纨分说她身边多少能人异士的话儿,只怕该寻地方击鼓鸣冤去了。 第207章 .抽丝不剥茧 到了潇湘馆,紫鹃几个听墨鸽儿前前后后说了,一时也有些意外,还不好当着黛玉的面露出什么来,又担心黛玉心里不得劲,正是左右为难。辛嬷嬷笑道:“姑娘这通走下来,也热着了吧。今年开春晚,这春月也短,刚觉着暖和些转眼就该准备纱罗了。”回头便吩咐墨鸽儿倒茶去,紫鹃带了雪雁给黛玉准备擦洗的花水。 见黛玉随手又取了那几本画册子翻看,辛嬷嬷略沉吟了又道:“早先娘娘来家省亲时,宝姑娘就是极得脸的,同宝二爷作的那画儿娘娘多少夸赞!如今每月都许入觐一回,算算看,太太还真是一回都没落下过。想是太太也没少在娘娘跟前夸宝姑娘,如今可不就越发得脸了。到底太太是当家太太呢,娘娘是太太的亲闺女,往后啊,总是太太说了算的。”看了看黛玉,又道,“姑娘,咱们不过是做客的,又是姑表亲,可不兴同人掐尖要强在长辈跟前争宠啊。” 黛玉何等人物,听了辛嬷嬷几句就知道那意思了,便笑道:“嬷嬷放心,我哪里就那么不知事了。还指望天下人都喜欢似的,那成个什么了!” 辛嬷嬷暗吁一口气,才笑道:“往年姑娘多得大奶奶两件衣裳,还有姑娘心里不舒服呢,何况如今宫里出来的脸面。我倒不是多心,只是若心里不舒服些,也是人之常情。毕竟都是客,没有这么厚此薄彼的。” 黛玉点点头慢慢道:“旁人的心思,我也不放在心上。厚不厚,薄不薄的,有甚关碍。” 辛嬷嬷见黛玉果然是不在意的样子,便也真放下心来。一时丫头们都端了花水、清茶上来,都忙着张罗起来,也就歇了闲话。 黛玉晚间临睡,运起青冥却总是不得安稳,知道终是心里有事的缘故,索性收了功,半靠着想心事。照着辛嬷嬷所言,娘娘这赏赐是太太同她两个人的意思,终不是宝玉的心思。又想起此前宝玉说要罚丫头的事来,如今也不了了之了,这才是他的性子。金玉良缘,却不知他心里又是怎么个样子呢。 妫柳在外运功,只觉异于往日,便也停了。静心一探,果然黛玉那里毫无声息,端坐着用力前后想来,倒有几句话说。只是看来如今也不是个时候,顾自重又运起青冥修炼起来。 李纨把解忧照拿出来看了又看,到底没有丝毫动静,也不知贾兰那里到底是何决断,想着要不要弄个傀儡跟着他。一则全了他上回要人的意思,二则往后对他的行止也能心里有数。只是这傀儡该如何给,又哪里去引个合用的灵来?思前想后,忽地心里一清,暗想差点又堕了尘道了。想自己在前院里住着,还常恼不得自在,若是有双眼睛日夜盯着,哪里还是个人过的日子?虽是母子,也是两个人,忧心多虑,若是无由而发的,实地里难道不是看轻了他看低了他的意思? 正松了心,那解忧照中融光点点,显出贾兰的样子来。便笑道:“正等得心焦。”贾兰细看看他娘面色,才低了声道:“娘放心吧,我不会同人轻易相争的,适才师父师伯都说过我了。”李纨闻言点点头,才道:“兰儿,世上的事,越琢磨越难言对错。娘自己都糊涂着,实在不晓得该如何教你。只记得凡事莫要意气用事,你如今不同寻常了,更该前后思量,谨慎行事。”贾兰自然应着,张了张嘴,又道:“过几日就回来了,到了家再同娘细说。”李纨见他似有未尽之言,想了想也不追问,笑笑道:“也好,家里也热闹着。等你回来再说也罢。” 他这里扣了子镜,往水晶床上一躺,正想事儿,就听得外头有动静,略等了等便出了龙衣境。睁开了眼,却见他先生推了门进来,忙起身见礼。 祝先生摆摆手,自往桌边坐了,又示意贾兰也坐下,自倒了杯茶水,方问他:“这趟山里去了,可好玩?”贾兰不由一笑,咧咧嘴道:“还成。” 祝先生微微点头,手指轻敲桌面,稍一时,才道:“你同那边子弟的事儿,我都听你师伯说了。他倒说你沉稳,意外地沉得住气。”说了一笑,又接着道:“你从三两岁开始就跟着我了……说说,为什么特地去寻师叔公来?想好要怎么对付人了?” 贾兰心里一惊,眼珠子乱转,待要遮掩眼见着是晚了,待要认什么可如今眼前也没什么好认的。 祝先生又一笑,轻声道:“我去见过师叔了,当日你腰上挂着师兄的身份牌儿,呵呵,你什么时候有过这个习惯?眼见着是特地去的了。方才我也寻过你师伯,原来是早些时候他走漏的风声。‘要命’的本事,是不是?你是看中了这个吧。”贾兰这下再坐不住了,腿一软往地下一跪,不吱声儿了。 正这会子,墨延松推门进来了,一见这样儿,笑道:“如何?还是拜我为师好吧?那样的话,他不过是你小师叔,你都不用理他。”贾兰低了头,不敢则声。墨延松也过来在祝先生边上坐下了,笑道:“我说怎么这回这么好脾气,没跟人闹起来,还当是等你那帮师兄们呢。好小子,原来是想下狠手啊,了不得,了不得。” 祝先生面上不见怒容,也不让贾兰起来,缓了声接着道:“怎么的,人得罪你了,同你起纷争了,你就想要人命?好大气性,哼,不愧是侯门子弟。” 贾兰听了这话,这才开口道:“我从未惹过他们,都是他们挑事,一忍再忍,反倒愈演愈烈了。倒不如……倒不如一了百了。” 祝先生点点头:“好个一了百了。我问你,往后你入朝为官了,总也有政见不同的,有底下使绊子的。你是准备挨个下药,都给送阎王殿去,就留下同你一路的人,是这样心思不是?” 贾兰这辈子还没想过要去当官的事,这会子听祝先生这么问了,自然答不上来。歪头想了想,嚅嗫着道:“不、不知道……当官的什么事,又不是我的事……若是他们是因书院里的那件事同我不一路想法,那我才不管他们。他们却不是这样,就是冲着我来的,那便不成。” 祝先生不禁揉额,墨延松却笑道:“小子,我问你。庄上有土狗,见了你狂吠,你待如何?林间蚊蚋,叮咬了你,你又待如何?乱枝刮衣,腐叶污鞋,你又要气死了吧?!” 贾兰皱皱眉道:“这样小事,管它作甚,有什么好气的。” 墨延松抚掌笑道:“果然果然。你看看,为什么犬吠虫咬你不生气,吴家小子乱吼几句你却要起杀心?差不在外,在内也。说白了,你生气,不过是因你太把他们当回事罢了。他们折腾到如今,真于你生身有何损害?片毛无有。不过是嘴上功夫。你却气到这样田地,你想想,是不是你太也看重他们的缘故?” 贾兰愕然,皱着眉细想,吴家小儿还自己太看重了?我呸!却又分毫反驳不得,一时气闷。 墨延松接着道:“若在你心里,他们不过是犬吠虫鸣那般分量,你又何至于动气至此?” 见贾兰沉思半日,好似泄了气一般在一旁委顿着,祝先生才平了声道:“原来当你还是个小小子,说这样的话未免太早。如今看来却得早些开始教才对。 人生天地间,各有格局。你若以天下为己任,不说一应人等,便是山川天时,都当为你所执之棋子,布出个清朗乾坤。你若以功名利禄为求,自当算通人心,纵横捭阖,去那名利场中蝇营狗苟一番。鲲鹏游于云海,蜩鸠乐在蓬蒿,归根到底都在于一样——‘你是个什么东西’。 要说你,资质尽有,读书几近过目不忘,成文也颇有可圈点处。这是能耐,却还要看你境界。如今整日家为着几句口角纷争动气起心,还真是让我看不起了。” 墨延松见贾兰听了进去,也笑着道:“以‘事’为根,不管如你先生方才所说是为天下清平也好,为光宗耀祖也好,都算作‘事’。欲成事,其间必要有人,人不过是你要成事时所经用的货具。此谓‘因事用人’。比方若是你如今以在书院年考中名列前茅为当前事,则吴家小子这等皆与你此事无干,自然视作尘土,哪里用放在心上? 另一个却是以‘人’为因,譬如你若出仕,有时或者要打点上官,这如何行事都要因着这个人来布局动作。他好雅,你就别送金银俗物了。这叫‘因人起事’。人事相结,恰如织网,这事却该在人之前的。你所欲成之事,方是根本。你再看你如今,欲要了那俩小子的命,所为何事?分毫不见!才道意气用事,全凭一时心绪,是为妄作。” 祝先生点点头,接着道:“你如今这般胡来,也是因不曾立心的缘故。人贵有志,你立志何为,这才是如今该想的事情。你且好好想想。” 墨延松亦点头:“嗯,还有,想要去寻师叔公学要命的本事,你还是趁早歇了这心思吧。他若肯教你,你就该叫他师公而不是师叔公了。再有,要学这个,还不如跟我学。他那个一回能要多少命?我这里学通了,才是真正杀人不见血的好法子。” 祝先生见惯了他师兄的样子,面色无波,只冷冷看贾兰一眼,嘱咐了句:“待你这次从家里回来时,再来寻我。”说了顾自去了。墨延松一笑,也摇着他那大蒲扇走了。 贾兰仍在地上跪着,“人贵立志,意欲何为?”这事情他哪里想过?从一早倒是听嬷嬷们说起过举业出仕光耀门楣的话,如今这门楣是用不着自己光耀了。还有要作娘亲的依靠,可有人出言不逊,娘还不许自己给人教训。在另外的,娘亲也有自有境,恐怕比自己的不差,哪里又用依靠自己了?除了这些,还有什么“志”呢? 说起来也难为贾兰的,这贾家从上到下,又让他去同谁学一个“立志立身”! 墨延松同祝先生两个从贾兰屋里出来,走了几步,祝先生长出口气道:“师兄,我当时真捏了把冷汗。”墨延松亦点点头道:“若是他真说了那狗若敢冲他狂吠便要杀狗,那虫儿敢咬他便要端巢……”祝先生道:“哎,幸好,幸好。”墨延松苦笑道:“这趟山里去,我看这小子行动心思都迥异常人,若非善类,还真不知要如何是好。”两人低声商议着走远,身后一院清辉。 转日晨起,黛玉正梳头,里的紫绡来了,还捧着宝玉得的端阳礼,她道:“我们二爷说了,这是他昨日得的,姑娘看看,爱什么就留下什么。”黛玉看着镜子里,慢声道:“多谢他费心,我昨儿也得了的,让他自己留着吧。”又对紫绡道:“难为你一早跑来,喝杯茶再走吧。”紫鹃一笑,上来自拉着紫绡一边说话去了。墨鸽儿却在黛玉边上小声道:“姑娘方才不如要了那串子,赏了我也罢。”黛玉一指头点在她额头上,笑骂:“奸佞,说的必是你这样儿的。”辛嬷嬷也骂:“唯恐天下不乱的玩意!” 待都收拾好了,又用了晨汤点心,才往贾母那里去。进了院子,就见宝玉也来了,见了她便笑问为何不留东西。黛玉立时起了气,少不得挤兑两句。两人正说着,见宝钗远远来了,这嘴仗便不好接着打,黛玉一回头顾自走了。妫柳同墨鸽儿对视一眼紧跟着去了。 陪着贾母说笑了会儿,又同迎春说一回园里树木布局,回头没见着宝玉,心下起疑,指了个事出来看。刚出来,便见另一边屋里宝钗正往下褪腕上的红麝串子,宝玉在一旁盯着她眉眼一看呆了。见此情景,黛玉心里好似哪边哐啷一声跌出块空子来,说不出那滋味。妫柳在一旁小声道:“宝二爷见着个好看些的姑娘就发呆,往后若是骑了大马过美人街还不得摔出个好歹来?”墨鸽儿听了没忍住,嗤的笑出声来。 那边宝钗正递串子给宝玉,听了声儿赶紧转过来,便见黛玉主仆仨在门口站着,把那串子往桌上一扔,顾自过来同黛玉说话。妫柳却溜到了宝玉身边,低下头对着他脸挥一挥手,低了声笑道:“宝二爷,宝姑娘好看吧?”宝玉悚然惊醒,见黛玉正同宝钗说话,看他回过神来正冲他笑。一时也觉着没趣,伸手拿了那串子,上前笑道:“姐姐的串子原同我的是一样的,只底下的坠儿不同。”宝钗只好伸手接过,仍旧笼在左手腕上。黛玉笑道:“到底还是娘娘赐的,寻常的花儿粉儿宝姐姐却看不上眼呢,这香串子却是有福气。” 宝钗正待回话,凤姐急匆匆来了,原是为了初一清虚观打醮的事儿。几句话说得贾母起了兴致,便让初一都一同去热闹热闹,又让请薛姨妈,又让人同王夫人说去。王夫人自己虽去不得,见贾母高兴,便遣了小丫头去园子里说与众人知道,只道想去的那日都随老太太去。一时炸了锅似的闹开了。 李纨得了信倒无可无不可,闫嬷嬷道:“太太既在家待着,奶奶哪有撇下婆婆自己去乐呵的道理?还不如回了,就说留在家里伺候太太也罢。”李纨点点头,常嬷嬷却道:“太太留家里是因备着宫里有人出来,一早就说了不去的。奶奶留下来做什么。且这会子老太太正高兴呢,没得扫这个兴。”李纨笑道:“去不去都成,太太也不至于为这么点事儿就恼了谁。看你们吧。”素云碧月几个自然巴不得的,李纨一圈看过,便道:“既如此,便遣人去老太太那里报一声,就说到时候跟着去吧。” 旁人犹可,碧月头一个开心。常嬷嬷便打趣她:“怎么着,出趟门就高兴成这样?”碧月笑道:“那可不?寻常总听人说什么见多识广,这回咱们也能出去经见经见了。”常嬷嬷大笑:“还有一句叫做‘其出弥远,其知弥少’。你当经见得多了是什么好事?”闫嬷嬷在一旁道:“你莫要误了她!这话说的正是越经见多了,越知道自己原先知道的少。识多知渺,照你说的成了识得的越多,知道的越少了?天下哪有这样道理!”常嬷嬷也笑:“你又知道你这样解就不会误了她了?”碧月犹自懵懂,一门心思都在打醮的事上,哪里管嬷嬷们打的机锋。倒是李纨听住了,一时在心里咂摸。 第208章 .问 果然到了初一这日,一众人等浩浩荡荡往清虚观去了。因阵势排的大,几家世交亲友得知贵妃打醮,贾母拈香,忙派了人打点了东西来送礼。贾母后悔直叹扰了人,便道第二日不去了。只凤姐仍旧要去,一来想松宽松宽,二来许多接头的事务也到底在外头便当。 碧月几个原当能散个几日,哪想到不过当日下午就回来了,之后贾母不去,自然也不好再跟了去,便有些不畅。李纨笑道:“好了,好了,哪里得不着个时候逛逛?往后把你们往外头一嫁,想去哪儿去不得?这会子倒不高兴起来,何苦的。”常嬷嬷也道:“原是没这好事的,如今得了一遭,倒嫌不尽兴,反多一场不高兴出来。若是这样性子,老天总想你们好的,往后再不给这样机会也罢。”说得碧月几个不好意思起来。 又说黛玉中了暑气,李纨便让碧月送清暑药过去。一时回来,却道:“宝二爷同林姑娘吵起来了,又是砸玉又是剪东西的,好不怕人。我把东西给了辛嬷嬷了。”李纨叹气起身道:“得了,我也过去看看吧。别弄出个好歹来,惊动了老太太大家不得安生。” 及到了那里,宝玉已被贾母领出去了,黛玉正坐在窗前垂泪。李纨心道还是来晚了一步。辛嬷嬷拧了帕子来给黛玉擦脸,李纨拉了墨鸽儿在一旁问事情端的。墨鸽儿道:“好好的说着话,姑娘让宝二爷别一趟趟往这里跑了,安生看戏去。宝二爷听了这话就恼了,两人又说了几句,我们还没来得及开劝,那头都砸上玉了。姑娘一急,把个药汤又给吐了。外头一听砸玉就急了,不知哪个报到了里头。老太太同太太刚都来了。把宝二爷劝走了。” 李纨听说贾母同王夫人都来了,心下一叹。转眼把妫柳叫到一旁道:“有些话,咱们不好劝。你得了空,私下给你们姑娘分说分说。你不是也在炼那青冥?第二篇是什么?你只想想那个。”妫柳点头:“我一早就有话想同姑娘说的,那时候没得时机,眼下看着不错,我会劝好我们姑娘的,奶奶放心。”李纨又叮嘱墨鸽儿几句那清暑药的事,才带着人走了。 晚间人静,辛嬷嬷因这回没跟着去,就把墨鸽儿叫到一旁,让她把去打醮这一路的事儿前前后后都同自己说说。墨鸽儿那本来就是干这个的,却也前后说了快一刻钟才完。辛嬷嬷问她:“老神仙提了宝二爷的婚事了?”墨鸽儿点头道:“老太太说和尚说了宝二爷不能早娶,又说只要人模样性格难得的好,根基家底倒不看重。”辛嬷嬷听了长叹一声:“根儿在这儿呢!”只是这话怎么开口劝?想了想道:“左右明日老太太也不出门了,姑娘也好好歇歇,你们好生伺候着,我回一趟府里。” 那边贾政一早在周姨娘屋子里歇了,王夫人在小佛堂里跪着,心潮难定。只不过一次赏赐,那里就有张真人出来说亲了。果然靠着“贵妃娘亲”这个名头也不值什么,难道自己能使唤得动清虚观的道长们?恰如当头一棒了。这事儿传与元春知晓,往后碍着老太太,便是当着娘娘也不好再开这口。只是那林家丫头,当个姑娘宠也还罢了,怎么能做媳妇?这么一副子身子,难道往后还要庶子继业?说句狠毒的,哪怕她去了能再抬一个进来,这做继室的,还能有什么像样的不成?看看东府里那位同隔壁那位,不是眼见着的摆设?且还有之前高僧道长说的话,“为声色货利所迷”。光为了这丫头砸了多少回玉了?心头一迷,娘老子也不要了,这若下去不是个祸害?老太太要因着对自己女儿的那么点子私心耽误这偌大的家业,自己寻谁说理去!这腔子苦水,养了这些年了,能吐给哪个听?哪个也不成,也只在闺女跟前漏过两句,还换得这么个了局。越发又是心焦,又是心灰,两眼不由地垂下泪来。 一时彩霞到了小佛堂门口轻唤:“太太。”王夫人回过神来,抽了帕子轻轻拭泪,清清嗓子道:“进来吧。”彩霞赶紧进去把王夫人从蒲团上扶起,王夫人又问:“宝玉那里如何了?”彩霞道:“老太太劝着吃了小半碗粥,已经回园子里去了。”王夫人点点头,又道:“明日把袭人叫来见我。”彩霞答应一声。眼见夜深,伺候着洗漱安歇不提。 李纨晚间又进了珠界。早先一鼓作气,只当世上事情都是“熟能生巧”,为了能熟用识海内金波化形,就拿浮尘集市当范本,一家一家摄练过去。如今若要计数,已不知炼了几千几万家整铺,更不消说每家店铺里的各样货品。只是那境界却至今不曾寸进,不由心生茫然。她那路子,本就是误打误撞多少巧合凑成的,如今想寻个典籍照样也寻不到合用的。还只能靠那两本“神经”了。 往小住中静室里坐了,略熄了心,才给九天真人上香。心香袅袅,不由念及当日老神仙(嗐!)赠言“凡人修仙,不过借假修真四字”这话来。或者到了到了,还是要落到这句话上来?早先是被珠界里各样神仙手段迷了眼,如今想来,那里头各样天材地宝法器神符,若是神仙路的,怎么却落到了这珠界里头?倒是那络玉十三境实打实的是仙人所遗,只是这些宝境虽同仙人有关,却也被“遗弃”了的,可见,成仙化神,靠的并不是这些。细算来,只有当日神仙这句赠言是冲着自己修仙去的,才是真正的“仙人指路”了。只是这“借假修真”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不说李纨如何苦心向道,潇湘馆里,黛玉也欲安歇了。妫柳在外守着,悄悄放了神识四下探查,果然夜深人静。伸手轻轻叩了叩门,便听黛玉轻声:“柳儿姐姐?” 妫柳推门而入,月光自窗间泻下,黛玉面上尤有泪痕。她这又想起妫柳夜间亦能视物如常,才拿帕子又拭面,奈何那泪痕已干,哪里擦得下去。 妫柳近前,没说句话,先正身跪下了。黛玉也顾不得面上如何,伸手欲扶道:“柳儿姐姐,你这是为何?起来说话。” 妫柳抬了头看着黛玉道:“姑娘,我晓得你们这个地方,凡事心里怎么想的都无干,只嘴上别说出来就万事大吉。面上只要做个君子样儿,管他背地里男盗女娼呢。却不知,万法随心,起心动念都是灵能……呃,我这又说远了……”懊恼地哼一声,才又道,“总之我要说的话,按你们这儿来论,恐怕一顿打死都是轻的。只是姑娘这里个别,若不是我壮了胆子敢说,剩下的辛嬷嬷掌事们连同大奶奶老太太,甭管心里多亲近宠爱姑娘,也不能出言开解。是以,我跪了,是请姑娘恕我妄言之罪。” 黛玉心下略有所觉,也觉局促,却也不能就让妫柳这么跪着,且她既知妫柳是修道之人,说不得能有什么智慧之语能解心底隐忧,便迟疑着道:“柳儿姐姐……” 抬眼看,妫柳眨着一双眼在月影下都亮晶晶的,不知触动了哪里,忍不住笑道:“我不让,你还就不说了?” 妫柳想了想,老实回道:“我正琢磨,若是姑娘醒着不好意思听,是不是能想个法子托个梦什么的。” 黛玉伏身低笑,嗔着道:“那还跪着干什么!上来坐着说话!我还不知道你。” 妫柳抬脸笑笑,自己起来,拍拍身上,就坐在了床沿。又伸手替黛玉拢衣裳,掖毯子。黛玉不耐烦了:“好了,柳儿姐姐,快说。” 妫柳想了想道:“怎么说呢……这样,姑娘,我先给你说个故事吧。” 黛玉点点头,妫柳便接着道:“早前同姑娘说的浮尘集市,它坐落的地界名叫做落蓂关。落蓂关是小千界,里头共有九处浮天,我们看着已大得不得了了,却还是个小千界。传说其上是苍兰灵界,苍兰灵界所辖如落蓂关这般的小千界有数万个之多。” 黛玉也不由得听住了,妫柳道:“在这灵界中有一种神鸟,唤作青凤。这鸟羽色如青天,颇有仙姿,极为珍罕。常年以日边金露为饮,沧溟神树玉籽为食,传说可与龙相舞,修成后也有破界之能。 天地轮转,有一期,苍兰界中一角坍塌,天火如流,岩焦冰涸,众灵受难。黑尘蔽天,哪里还见金露;寸草难活,自然也没了神树。有一双青凤恰被困于此境中,苦捱不过,其一终因缺饮少粮而亡,另一个倒活了下来,它硬改了脾性,忍了恶臭食些腐鼠焦豚,总算撑过了那一阵。只是后来也没能得道,数百年后还是陨落了。 灵冥周转,那早先无食而陨落的青凤投身重来,仍是化作了一羽青凤。那后来陨落的再来时,却成了一只夜枭。再言修行,起步却差了千百级数。” 说完直转过脸来,看着黛玉道:“姑娘,所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虽不知你们这情究竟是何东西,既是人人皆有的,那便比作饮食无异。只是这饮食因人脾胃不同而胃纳有异,这情之一字想来也各有所差吧?姑娘是青凤之口,便是此间流火焦岩之处,也没个去吃腐鼠的道理,姑娘以为如何?” 黛玉一下子不明白妫柳的话,她那样高门闺秀,心里事情自己知道得尚且模糊,哪里想到会有人能这般明公正道,条理清晰地说将出来。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好怔愣着看妫柳。 妫柳想了想便问:“姑娘,宝二爷的好处,姑娘或者知道。我且问一句,倘若宝二爷是长成环三爷,或是长成今日那牛鼻子老道那般的模样,只心性行止不变,姑娘当如何待他?” 黛玉尚未来得及说话,妫柳便笑道:“这话姑娘也不好答我,你只心里明白也罢。我再问一句,若是姑娘这般心性,却长成……傻大姐那样儿……你想宝二爷又会如何?” 黛玉一时不语,片刻才道:“哪有你这样促狭的说法儿,被你比得这般浅薄!” 妫柳摇头笑道:“姑娘这是狡辩砌词,心里想必清楚的。这宝二爷见了姑娘风姿便晃了眼睛,转头见了宝姑娘容色,一样失神。连外头素未谋面的姑娘小姐但凡听说才名姿容出色的,便连人家家里出来的婆子都要给上两分面子。不问心性不问品格,也算一视同仁了。这世上美人何止千万?宝二爷却想要一个个都照顾了过来,若是能够,恐怕恨不得都弄到咱们园子里来一同日日相对才好。姑娘,这样行事,可真合你心意?” 早开始时黛玉很有两分窘迫,这回说到这里了,倒觉得自己一味如此反矫情了,才叹道:“这世上又有哪个不是这样?平常人家或者有一生一对的,却是得天成全罢了。像咱们这样人家,哪个不是如此的?……已经算是好的了。” 妫柳道:“那还不就是那句话!姑娘是青凤,难道因没有神树就要去吃腐鼠?何况,这还不是生死交关的事,何至于委屈如此?我看姑娘同宝二爷相处,不说今日之争,只说前两日丫头冲撞的事。宝二爷那性子,个个都舍不得,想护着。但凡两下有冲撞,他只一缩脖子当没看见这一路本事。这还不过是个丫头,姑娘也还是客居表姑娘呢,就这么着了。往后若……那日子就是一样样一次次总是如此,姑娘是要忍一辈子的打算?” 她说得越来越起劲,黛玉却不由涨红了脸,斥道:“胡说什么!越发没规矩了!” 妫柳长叹一声:“姑娘,你想想,若是太太在时,这话能不能揭开来同你讲?宝姑娘家里,姨太太是不是什么都能同她掰开来说?你如今……便是老爷回来,也难说这些话。所以我方才说了,也只我这自不量力的小丫头敢说这个。此间无人,这话也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罢了。我说句到头到头的,姑娘且忍一忍听了,宝二爷若能够,只怕恨不得姑娘同宝姑娘一齐归了他才好呢!姑娘又以为如何?” 这话恰如惊雷。黛玉素日里心里不安,多少是因了那金玉之说。这时候想起这次争执时,因了自己说一回“金玉”,宝玉便发了疯。想来,若是他心里真无此事,那听了也不过一笑。今次这般作为,可见他心里是真有“金玉”之说的。再念及之前他对着宝钗失神的样儿,自己不在府里时,两人日日合作《春晓图》的事。可见了,没了自己,照样有能陪着他学陪着他乐的人。果然,果然…… 一时心里如灼炭烫着,一烧一个洞,一烧一个洞,黑漆漆暗沉沉,不晓得能拿什么去补。浑身上下都发起冷来。 妫柳见之心里一惊,暗道:“这情之一字还真是甚毒,不过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却能害人至此。”忙上前轻轻抱了黛玉,低声唤道:“姑娘,姑娘。” 黛玉听了,强打精神,苦笑着道:“那依姐姐,又该当如何?” 妫柳叹道:“情由心生,而非因人。姑娘既心中有情,那该想求个什么样儿难道心里不清楚?只识清了这个,再说不迟。” 黛玉一时疑惑:“而非因人?” 妫柳点头:“正是了,情不过是人心中一念。那念投到某个人身上,便照亮了那人。若是情是因人的,那岂还会有‘始乱终弃’‘另结新欢’之说?那人又不曾变过,怎么情却有个来回?可见这情不在那人身上,而是在自己心里。心里有一画图儿,恰逢一人或有三两分、一二分相近,就投了影子上去。只是究竟不是原像,长久相处,龃龉丛生,渐渐熄了当日一团火热。这才是人间多数情形吧。” 黛玉想得呆住,失笑道:“柳儿姐姐?你这哪像个姑娘家家的话,历尽沧桑的老妪也未必能说出这一番言辞来。” 妫柳不以为然:“嗐,她们不用心琢磨,多是瞎忙活着那么胡乱一活。” 黛玉倒似被那“情由心生”的一派胡言给解救了,想想看却是大有道理。 良久,才冲妫柳笑道:“我晓得你的意思了。柳儿姐姐,且容我细想想。” 妫柳点点头:“姑娘,这我说的话,同你真的体悟到,之间隔的就是修道里实证的地步。我晓得,多少话儿都是‘看得破,忍不过’的,实则却是不曾真的看破。”说了冲黛玉笑笑,轻手轻脚服侍她躺下,掩了门又往门口毡子上打坐去了。 晓月清辉,竹声沙沙虫声切,黛玉躺着蹙眉凝神细思,却在不知不觉间已入了青冥第二重了。其名恰是——“问情”。 第209章 .知不知 第二日一早,辛嬷嬷便回了林府,容掌事正用早点,见了奇道:“那府里砍了你的份例了?跑家来赶饭点!”辛嬷嬷接了一旁小丫头上来的茶,啜了一口回道:“就你用的那些我可吃不惯!”两人闲话着,容掌事已用完了,便起身往里头专门辟出来的小书房去,辛嬷嬷在后头跟着。进了屋子,容掌事冲两个随侍摆摆手:“出去都看着点,我们要说些事。”那两个略一颔首,就往外去了,随手带上了门。看那脚步动作,眼见着都是有功夫在身的。 各自落座,容掌事才道:“说吧,可是上头有什么大动静了?” 辛嬷嬷面上一抽,咂巴咂巴嘴道:“不是这个,是另外一个要紧事!” 容掌事就往椅背上靠了,眯了眼道:“说来听听。” 辛嬷嬷便把元妃回府省亲王夫人献画,如今赐出了端阳节礼,之后清虚观打醮又被贾母反将一军的事儿说了。 容掌事眨眨眼睛:“你就说这些屁事?” 辛嬷嬷急道:“啊呀!这事儿大了去了!眼看着如今那府里两尊佛是对上了,往后还不知道怎么样呢。我们姑娘身陷其中,少不得要挨上。”说完又把昨日宝黛吵架的事儿说给容掌事听了,才道:“我看着,姑娘也一日日大了,同那府里二爷又是打小一起长起来的。小时候没事,如今咱们不动,人家可都动上手了!我又没法同姑娘分说这事儿,实在没个主意,这才急着回来同你说。” 容掌事点点头,从一边抽出几张纸来,往桌上一扔,冷笑道:“就这么个结交戏子,雅好男风,娇生惯养,一事无成,在女人堆里长起来的玩意儿,你还挺着急旁人动不动手的?!” 辛嬷嬷被说的一愣,苦笑道:“我们看不上管什么事?老爷一早同那家老太太不知道说了什么没有。我看着老太太很要把我们姑娘同这玩意往一块儿凑呢。另一个,姑娘心里不知怎么样,若是同你一般想法,昨儿那场也闹不起来。” 容掌事听了也皱了眉,想了想道:“老爷那里勿需担心。别说看如今的老爷的安排,也不像是同那府里有什么定话的。就算当日真有什么话,如今见了那府里情景那位爷的模样,也得吹散了去!使什么法子也不会让姑娘去受这个苦,这你放一百个心!倒是你说姑娘那儿……还真有些麻烦。唉!这小女儿心思,最难琢磨。还不好当面说破,点得多了呢,姑娘那七窍玲珑心,同当面说也没差了。确是不好办。” 辛嬷嬷道:“不就是因为这个难办,我才来找你商议的?!” 容掌事点点头:“咱们看着不好,谁知道姑娘看了如何。若真是放了心在那里,就算往后生拆开了,恐怕也要多波折。如此,首要一件,就是不能让姑娘真起了心思。” 辛嬷嬷急得直拍大腿:“哪儿那么容易?啊?你说说,哪儿那么容易?人心在肚皮里呢,还能由你说了算了?啊?!当日孤伶清一个去了,那个小时候也长得粉雕玉琢的模样,一同吃一同卧,这么长起来的。说句实在的,比咱们可亲多了,你这会子管,还管得过来?啊?!还来不来得及?!” 容掌事佯作捂耳,啧啧道:“什么泼妇样儿了你现在!怪道人总说关心则乱呢。这有什么难的?但凡人要生欢喜心,总是看了好的东西,对着朵花儿你能说喜欢,我就不信对着泡臭狗屎你也能爱得不成不成的?!那二爷从上到下,在那帮子小姑娘眼里,或者各样好。何况他在府里如同凤凰蛋一般,人人捧着,这风气难免也有波及,好似真是个了不得的金贵人了似的,沾着点都有光彩。你同小墨子几个,往后只管把他行事错漏,人品不堪的地方指出来给姑娘看,也不用冤了他去,只实话实说。姑娘那样灵透的人,待看清了,哪里还会看得上他?难道就看他那身皮囊?姑娘却不是这样好糊弄的人儿。” 辛嬷嬷听了连连点头:“我也想着呢。还有,是不是让姑娘多往家来住,日常少接触些也好。有时候也未必有什么心思,不过是从小一起长大,自以为常,惯了罢了。” 容掌事点点头,又道:“咱们这里,闺中笔墨是不好外传,但是才俊们的集册却不难到手。到时候把些《簪花宴集》、《雏凤声》的拿给姑娘们看看,也好有个比较。还有外头各家好儿郎建功立业的古话,也很可以说说,并不犯忌讳。” 辛嬷嬷又道:“我还想着,姑娘喜欢什么,咱们就多做些这样的事儿来。有了喜欢的事情做着,旁的东西上就少心思了。” 容掌事道:“不错,如今墨鸽儿不是弄了些番国的风物给姑娘看?我看这个就挺好,看看世上还大得很,心胸也不一样。” 如此这般,两人絮絮叨叨商量了足有一上午,辛嬷嬷才出来回去那边,面上神色却是有底了许多。 辛嬷嬷前脚刚进了园子,贾兰后脚跟着回来了。到了稻香村,见过李纨,在屋里待不了一刻钟,就跟着常嬷嬷屁颠屁颠跑底下田地里去了。闫嬷嬷感慨:“这一个个都中了魔了,难不成都想当泥腿子去?”李纨笑答:“这屋子宅子的不过那个样子,田地可不是一时一样儿?吃了这么些年饭菜,也不知道饭菜怎么来的,愿意去看看也好。” 转眼同常嬷嬷俩人都拎篮抱筐地回来了,闫嬷嬷上去欲接过,嘴里道:“哥儿怎么自己拿着,不叫个人。”贾兰一晃让过闫嬷嬷,笑着道:“那钱婆子几个们想替我,我还不让呢。我们自己拣些吃,剩下的……剩下的再说!”由着他性子,几个人在院子里摆开阵势,挑瓜拣豆起来。 贾兰学常嬷嬷的样儿挑拣芦笋,问道:“这么大片地,随便一种就吃不完的菜,怎么老说什么粒粒皆辛苦呢?实在没看出来!” 李纨失笑:“你这是前人种树后人乘凉,这都等着收的时候你来了,早先干活的时候你没赶上呢。” 常嬷嬷也道:“咱们这园子里引着活水,便于浇灌,今年开春晚了,已少了一茬菜儿。这就算很不错的。只是若照着那年夏天那么下雨,有溪渠也不管事,照样颗粒无收。哥儿想啊,如今是不指着这片子地呢。若真有个百八十人指着这片地吃饭,那就艰难了。起码这一春就只能吃咸菜杆子,那还得是去年留地够数了才成。” 贾兰听了点点头,又道:“我看咱们家庄子上挺好,如今也热闹。” 闫嬷嬷却摇头道:“哥儿只看个热闹了。若是处处都同咱们庄上那样,忙农活的人少了,倒爱去作坊里挣现钱,到时候哪怕人人手里都抱着元宝呢,饭不够吃了,有什么用!这才是以农为本的意思。商是活,却是个低买高卖的,自己什么力也没出过,东西经了他们手只有变少的没有变多的。这许多人过日子,根底上靠的还得是农田粮食。” 贾兰道:“我们书院里也有这个呢,如今还在试着在高山上寒凉地方种东西。有些就长不出来,能长出来的也比咱们这里慢上许多。‘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不止桃花呢,菜花也一样了。” 几人说着话,手里不停,不过片刻,已收拾妥当。李纨先让将一篮鲜嫩整齐的拿去厨上专供贾母王夫人听用,又余几样合口的交予常嬷嬷去打点。笑道:“恰好添个菜,吃个新鲜。” 贾兰又问:“今儿府里好似少了些人。”李纨便道:“前儿娘娘赐了端午节礼出来,又让去清虚观打三日平安醮。昨日一家子跟着老太太去热闹了一日,今儿老太太不去你二婶子还带了人去的。再一个昨儿有些乏累,更少声息,你看着就冷清了似的。” 贾兰点点头,又对李纨道:“那我先去瞧瞧四姑姑去,一会儿吃饭再回来。”李纨笑道:“你们又凑一块儿淘气!去吧去吧。”眼看他出了院子,闫嬷嬷也笑:“方才换衣裳的时候说是这回进山里,又得了什么东西要往出送呢。”李纨也摇头:“上回从他们后山捡了两块什么石头回来,偏他两个姑姑还赞说什么天然意趣,还特让人寻了个台子出来搁着,可是给他脸了。” 到了该吃饭时候,却遣了个小子来传话,道是被老爷留饭了,让不用等了。李纨笑骂:“猴崽子!”一时众人各自用了不提。 这一去,连晚饭也没回来吃。待要上灯了,才有两个前院的小厮送了进来。樱草青葙接了来,伺候着洗漱。待换好了衣裳,他又不消停了,拐到正屋来寻李纨说话。李纨见他就穿了身睡觉的长衣裳,赶紧拉了上炕,拿块薄丝毯围了道:“咱们如今也算住在个半山上,小心风吹了脑袋疼。” 又让樱草几个都退下了,把贾兰抱了怀里笑问他:“怎么这会子巴巴得跑了来,白日里倒不见踪影。” 贾兰拿头顶心蹭蹭他娘下颌,歪了脑袋道:“老爷寻我问了一通子书院的事,偏巧那些清客先生们都在,拉拉杂杂地牵扯出好些话来,就走不脱了。下晌得了空,我就跟着老爷去小书房里说话了,混的老爷中觉也没歇成,呵呵。” 李纨笑道:“说什么要紧话呢?还跑去老爷小书房里了。” 贾兰扭了脸看看李纨,皱了眉头正色道:“先生同师伯问我话呢,这回回去就得有个说法。我想了这几日也想不明白,才去问问老爷。”又把那日两位先生寻他说话的事说与李纨,苦恼道:“嬷嬷从前便同我说过‘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活百岁’;‘志当存高远’,这样的话来。可我实在想不出来我有甚志向,娘,你同我说说?” 李纨恰好之前在珠界静室里好生参悟了些时候,此番听贾兰如此说来,叹道:“我不过比你早到了这世上几十年,要说走的看的或者还不如你如今多了,还真不敢给你指路呢。” 贾兰听了愕然,回头搬着他娘脖子道:“娘,你怎么了?哪个大人说起这个来不是头头是道的?方才老爷引经据典地同我说了大半日呢。嬷嬷也能说出好大一篇来,怎么娘你就这般偷懒?只一句不知道就浑赖过去了!” 李纨也不由失笑,低声笑了好一会儿,抚抚贾兰头顶,慢慢道:“你先生没告诉过你‘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娘是真不知啊。要说无志空活百岁,那就要先说一说这如何才能算不空呢?人活一世,所谓何来?我是真不知道这个,那哪里还敢同你说该立个什么志。” 贾兰居然点起头来,闷闷道:“自从先生同我说了这个,我就一直想着这事儿呢。本想着‘知书达理’嘛,圣人的书里该都写了才对。从头想过来,却又乱了!‘以天下兴亡为己任’,孔孟之道。可到底哪里有‘天下’这个东西?天下不过是天下人和天下事并天下所有物之总和,又哪里是我一个人的事?我又如何能担得起旁人的事?旁人的事他自己都做不得了,还有哪个人比自己更知道自己的事?我实在不懂这个。娘,这天下兴亡,同我到底有什么干系?” 李纨心下犹豫,她近日在珠界里苦思此道,确有所得。此时却觉“道”之艰难,何也?你同一个修心无着的人说“人生况味实在随心所欲四字”,他认得的心还是红尘里一团纠结,如何能随心所欲?若真随了那“心”了,又不知道造什么孽了。可要先说明心之道,又不是贾兰问的事情,且如此说来,我执重者,又加一重“必须明心,务必见道”更深的我执了,又是冤枉。如此这般,倒叫她想起那句“一说便错”来。一时叹息不已。 贾兰哪知他娘心里思量,只仰着脑袋等她回话呢。好一会儿,李纨才慢慢道:“这个要说,实在是难。若功夫没到,我随口说了你仍旧要听岔做错的。如今我只说一个吧。兰儿,往后你要信定那样事情时,需得慢上一慢,看看这个事情到底是不是真实如此。所谓信念,信念,立志不是信念?其实便是让自己‘信’着某个‘念’罢了。既要‘深信’,细察此‘念’也是该当之事了。” 贾兰皱眉,又笑:“我哪里知道是不是真?” 李纨想了想道:“唉,此话也叫我难说。如今只能这么一句——凡念为真时,你心当宁和无争。若起争念,多半不实。” 贾兰瞪着眼睛看他娘,好一会儿长叹:“娘,我就不该来问你。你只同我说个该如何是好就成了不是?来这么一通,同没说又有甚分别?我仍不知该如何答先生的话呢。” 李纨心下苦笑:“果然启灵丸是启智而非入道啊。”只是那修心对己的玄奥处,她自己才刚摸着个门道,哪里就能点通旁人了。当下只好道:“娘实在是个无知之人,能说的都说与你听了。你要一句答的事,我却做不来。到底,一辈子是你的一辈子,我虽是你娘,也难十分知你,哪里能替你答了这话了?” 贾兰索性倒在李纨怀里闭了眼睛想,老半日,才道:“我晓得了,总之还是得靠自己呗。唉,我且回去慢慢想吧。若是想不出来,我也不敢回书院去了。” 又歪缠一会子,自炕上下来,顾自歪歪扭扭往屋里去了。李纨呆坐一阵,仍进了珠界去。 要说起来,李纨一个槁木死灰的深宅寡居之人,蓦然得了这比天还大些的好处,该当活得无比滋润才是。想世间寻常人等,心里多少憋屈挫折、高望大志,凭了一时一身难以成就,若能得了此物,怕不是转瞬间事?该忙着去达成这辈子尚未达成的心愿才对。哪里会如她这般越发半死不活起来! 她却是在这珠界里辗转千年后忽有所觉——凭是有了多少东西,仍旧改不得那个人!仍是喜怒哀乐愁,并未多出那个先前不知的心绪来。多少仙物,成就多少非凡手段,底子还是那个凡人。不过有怒时,原先敢怒不敢言,如今手段尽有,要毁天灭地也不过刹那,或可解怒?只在那动怒的一刹那,就显了原型,往后用哪个法子如何消解,仍是落了下乘。这时才略品出那话滋味——借假修真。仙刃也罢,凡刀也罢,仍都是假的,只是那真却要如何寻得? 第210章 .仙算 黛玉同宝玉二人吵架,闹得贾母都跟着掉泪,常嬷嬷几个在自己院子里说起此事:“老太太心里可不是苦?这两个不让人省心的!如今另一头金玉良缘外有神仙背书,上有娘娘示意,根上更是个亲娘亲姨妈,眼见着是要落定的事儿了!也是老太太手段了得,一句宝玉结婚宜晚不宜早,生生把事儿给拖住了。只是老太太到底上了春秋,娘娘到底是太太肚子里出来的,又能拖上多少时候?这个节骨眼上,那俩倒闹起来了。可不是添乱添堵的?老太太真是有苦说不出。唉,这偌大府里又有哪个是同她一条心的呢!” 李纨却道:“若那姻缘仙定是真有之事,这神仙用心也险恶。” 常嬷嬷讶异:“唉哟,奶奶如今了得了,连神仙的用心都揣摩上了!” 李纨笑道:“你们听我说了再来评!若说神仙有那般手段可定人姻缘,那如何又把个林丫头给牵扯了进来?既是金玉良缘,何不就把宝玉的心往那金上一牵,月老红绳一系,四角齐全!为何又要弄出这样一桩事情来?若是说神仙做不得凡人的主,那又何必多此一举,要保了这么一桩媒?却是横插一杠,定要搅个家宅不宁鸡飞狗跳才罢!照着你们说的来,这又是哪路神仙了?简直是个冤家!” 闫嬷嬷道:“奶奶这么说来,这神仙的用心还真是经不得推敲,生生是寻恼来的。” 常嬷嬷也道:“却不知这林姑娘真正神仙样的人物,也不知哪辈子得罪那些人了。纯是糟蹋人来的。先要化人家出家去,说是病好不了却连个像样的方子都没给。到了宝姑娘那里倒是花儿啊朵儿啊地折腾上了。完了又说要好就不得见外姓亲友,转年就去了姑太太,让一个失母的姑娘怎么是好?到了这里,小心翼翼地长成了,外祖母疼爱,表兄顾看,眼见着一场好姻缘也算苦尽甘来。他们又一早给埋了个金玉良缘!哎呀,这么细细一算,这俩神仙处处给林姑娘指路,却条条指的都是死路。啧啧啧,若真是神仙,这是多大仇,多大怨?” 李纨先前不过是玩笑话,如今被常嬷嬷这么一说,心里也寻思开了。她自然知道那两个僧道不是伪作,确是有道行在身的。这么说来,还真是处处埋伏,一早算计!她如今坐拥珠界,尚怕拿出来几样不入流的东西来用会坏了人世法度。这些人倒好,以仙算凡,设计的不是一时,竟是一世!不由得脖颈子蹭蹭发颤,脑子却转到了自己的身上。这青年守寡,婆母不喜,家世败落……只剩个儿子,照着这些人一路设计的环环相扣,往后……不会还要在贾兰身上打什么主意吧?头皮都炸开了,两头额角只跳,背后却渗出身冷汗来。 常嬷嬷闫嬷嬷多年不见李纨面有异色,此时见她如此,忙上前道:“奶奶,奶奶,可是怎么了?” 李纨回过神来,深吸了口气,气声干笑两下道:“呵,无事,无事。只是方才嬷嬷所言深想了想。”苦笑道,“若是神仙要这般算计凡人,还真是没了出路了。” 两位嬷嬷自然知道她大约是想到了自己,忙出言安慰,又恰好说起院子里几样杂事,一下子忙起来,才算混了过去。 晚间贾兰道转日就要回书院里去,李纨将他叫到了自己房里,母子二人说话。闲说几句,才正色道:“兰儿,你先生们同你说的是你在这世上做人立世的学问讲究。娘不同你说这个,娘同你说说旁的。”贾兰立时来了兴味,忙催李纨快说。 李纨细想了道:“兰儿,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世事名利都不过浮云,你如今炼体修行,这才是最要紧的事。炼体,还得炼心,炼得心不轻易为凡事所动,才算过关。兰儿,常人过日子,眼睛直盯着鼻尖那点事,却没想到更远处。”说了把神仙算计的话说给贾兰听了,又道,“如此,一早就定了命程。你争也如此,你让也如此,你谦也如此。还说什么志向能耐?” 贾兰听了握拳咬牙,李纨才道:“要破此局,就在修炼二字上。一者得力,若你力可动天,就破了那劫数也未可知。譬如当日我若有丹药在手,或者你爹就能救治了。更根本者在心。光有力,轻易便到了越战越乱上,与天命间成了个冤冤相报。心若得修,凭他用甚手段故事,都动不得你分毫,只若风过林去,片叶不沾。你便比它高了,它才再奈何不得你。” 贾兰摇头道:“娘说的凭他如何欺辱我,我都心念不动,这算哪门子本事!这叫自欺欺人!我不学这个!” 李纨一愣,叹息道:“唉,这可不是一回事啊。心念如何,是强不得,骗不得,哄不得,装不得的。明明有怨有恨,生生压下去,压成个‘空’,这‘空’乃是大伪。非要自心炼到那个境才行。真真实实,坦坦然然,分毫不萦的霁月风光。不作一丝力,并无丁点勉强,这才算数呢。你如今或者不懂,往后体味到了就知道我这话了。” 贾兰胡乱一点头,又道:“娘,先说‘力’好了。我先炼好这一战之力才是要紧!泼仙!毛神!敢这么欺我姑姑,再不会让他得逞!哪回若犯到小爷手里,保管让他们知道知道厉害!” 李纨赶紧拦了:“知己知彼,方能一战呢……” 贾兰紧着嚷嚷:“好了,好了啊娘,这些就不用你教我了。我先生同师伯就是干这个的。放心,我晓得轻重。若是连自保都不能,还说什么一战。我都知道的。” 李纨想了想,也笑道:“是了,要说世上行事,过不得多久,恐怕我都不如你了。” 数日后,草田庄上小院子里,苏大夫正坐,两相陪着墨延松同祝鹤年,又说起贾兰的事来。两位先生摇头苦笑:“说是要学降妖伏魔的手段,还要降服些泼仙毛神……”苏大夫一口茶尽数喷了出来,咳嗽一通又大笑,完了还颇为惋惜道:“可惜了,这口气,十足十你们师公当年的样子!可惜了,可惜了。”这说的却是苏大夫的师父了。 墨延松道:“没法子,虽看着天赋过人,到底年纪还小。素日里还就好听个西游记、封神榜的,更歪了。” 苏大夫一笑:“好好教吧。人祖上还没准真出过神仙呢,到了他这代保不齐又生出什么能耐来。” 饮了口茶,又接着道:“不是李家那根子上,是吴家,那小子外祖家,曾出过一位道人,号栖世。据说离家数十年形容不变,后来被当时皇家请了去,这之后便再查不到丝毫踪迹了。江山更迭,到如今更是连这个名号也少人听说了。” 祝鹤年想起一事来,道:“当日我同师兄解了灾厄,师父也曾疑心过是我们俩用过什么东西。算来算去,就疑上了兰儿孝敬的紫米酒。后来我回了京,他知道我好这口,又送我两坛。我们试了,并无特样好处。这才放下了。” 苏大夫又问:“听说那娃儿幼时身子骨也不甚好的?如今看来却壮实得很,这也是个异数,面相上还余了几丝孱弱之意。只我这些时日看来,这些印记也是越来越浅,恐怕再过几日,便是我也看不出什么来了。” 祝鹤年道:“说起这个来,当日同我说是泡过一味药澡的,想来是给幼儿强身用。最是骇人处,说是吃了一整只老虎。他舅家不知打哪个番国寻来的,冷风冻硬了存在缸里,每日炖一块吃,生生给吃完了。” 苏大夫点头道:“这就难怪了!寻常要寻块虎骨尚艰难,他这里倒好,吃了一整只!这样的机缘又岂是容易的,或者是善行有报吧。” 说了几人又议起养生医药的事情来,待贾兰带着小七来喊去庄上吃饭才散了。 又说贾府里,自五月初一打醮,初三恰是薛蟠生日,宝玉因同黛玉犯了口角,万事懒怠,自然也不想去了。如此这般,左右都不是滋味,倒像满肚子里头心肝脾肺都打了结一般。心下暗叹一声:“若不能同妹妹恢复往日,我这日子也过不下去了。” 想了就往潇湘馆去。打头见紫鹃掀了帘子出来,正欲说话,便见紫鹃先往里头报了声:“宝二爷来了。”又上前见了礼,笑道:“还当二爷不来我们这儿了呢。”自同宝玉说话,又往里头让。 且说黛玉听说宝玉来了,想是来和好的。一边又想起妫柳所言,虽还琢磨不清滋味,倒存了两分观心的意思。这人心怪处,你若存了细察之意,倒像给心拉开了一道缝,喜怒哀愁都不那么浓烈了。此时心里便没剩下多少怒意,又念及到底是在旁人家做客,没有一味执拗下去的道理。且若较真着,一者自己也没趣,二者恐惹贾母操心。想到这里,便缓了神色。 紫鹃让了宝玉进屋,忙又往黛玉面上看去,见她神色虽淡淡的,却并无个别恼意,才笑道:“姑娘,宝二爷来了。”黛玉看她一眼:“你都说二遍了,我又不聋。”才对墨鸽儿道:“看什么,客人上门,怎么不倒茶去。”墨鸽儿赶紧应一声去了。 那边妫柳往前蹭,不知想要搬椅子还是上茶果。宝玉却生防着她,见她过来,反站直了身子,问她:“你这丫头,又想作何来?” 妫柳眨眨眼睛:“我怕宝二爷待会子要摔玉,近前点好接着些儿。” 那边墨鸽儿已端了茶上来,听了这话忍笑忍得手直抖。宝玉狠狠看她们几眼,才抬头对黛玉道:“妹妹,你看看你这些丫头们,得着个机会就使劲埋汰我来了。昨日前日总之往日都是我的不是,还盼妹妹饶了我,莫要再生我气了。”说着就往前凑,去抓黛玉的手。 黛玉将手一摔:“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刚说的明白了,一时又做起糊涂事来!” 宝玉低了头,见黛玉并未着恼,又瞧瞧抬眼看她,正落到黛玉眼里,也不由得噗嗤笑出声来。紫鹃见了才从头松下口气。 墨鸽儿忙过来将宝玉让到一旁座上喝茶,那边辛嬷嬷端了碟儿蜜饯出来,笑道:“宝二爷尝尝这个,还是前两日家里带来的,若是尝着好,待会子让袭人来取些去。” 正说着,便见凤姐儿走了进来,原是打叠了一通话要说的。进来却看着俩人正端坐着吃茶品果子,一屋子嬷嬷丫头伺候着,正说那水晶杏饼儿的制法呢。倒不得开口劝了,便拍了拍手笑道:“好了好了,果然长大了知事了,老太太还让我过来劝和呢。既如此,都同我往老太太跟前去吧,也好叫她老人家放心。”说了拉着黛玉就走,紫鹃尚未反应过来,只见身形一闪,墨鸽儿同妫柳早一前一后跟上去了。倒惹得紫鹃摸脸疑惑:“莫不是我年纪大了,手脚慢了?”凤姐一回头看到,心里也是一叹。 到了贾母跟前,宝钗几个也都在。凤姐笑道:“老太太非让我去看看。我这说和的人没到,他们都吃上说和茶了!哪里还用人劝!”贾母见两人和好了,心下高兴,又牵了黛玉的手问她:“不恼了?”黛玉一笑:“嬷嬷说我了,都这么大人了,还同二哥哥计较,实在不该!”说的众人都笑起来。 宝玉听黛玉打趣他,全不以为忤,只当是场心事总算放下了。见宝钗在,又想起自己托病没去给薛蟠祝寿,便同宝钗分说两句。一时不察,听宝钗说天热不耐烦看戏的话,鬼使神差地把宝钗比作杨妃去了。 宝钗立时怒了,正要给他句厉害的瞧瞧,却见黛玉在那边笑得开怀,心下冷哼,故意问道:“妹妹笑什么呢?” 黛玉摇头道:“宝姐姐不知道,我笑二哥哥如今越发不着调了。只是他处处惹人生气还时时毫无知觉的样儿。真同我身边那气死人不偿命的鬼丫头一模一样。” 宝钗原以为黛玉是见宝玉奚落自己心下得意的意思,正想把两个人都圈进去给上两句,却听了这么个话,倒是意外。 宝玉见胡乱说话惹宝钗不快,正要往回找补,便趁机问宝钗看的什么戏文。恰撞到宝钗枪尖上,给了宝玉一句:“我不知道什么负荆请罪,只有你很知道这个。”说得宝玉再无一言可对。 那头贾母却把妫柳叫到跟前,正同她说话:“怎么你们姑娘说你惯会气人的?” 妫柳摇摇头:“回老太太话,奴婢不晓得怎么回事。奴婢好好地同她们说话,说着说着,她们要么就是一声长叹不同奴婢说了,要么就是气得咬牙。奴婢也没得法子,只好等她们忘了这事儿再去寻她们说话。” 贾母几个听了都笑得止不住,又对黛玉道:“这丫头是有点儿愣,却是个实心眼的,不坏,很不坏。” 黛玉见贾母开怀,便又捡妫柳常日里闹得笑话说了两件给贾母听,她道:“如今紫鹃都怕了她了。但凡哪个上我们那里去,只要妫柳一往前凑乎,紫鹃就紧张得不成不成的。”贾母听了更乐了,又让人拿了些果子糕饼赏给妫柳。 却说宝玉挨了宝钗两句,有心分辨却开不得口,又怕多说多错,反倒不美。真是刚好了颦儿又恼了宝儿,按妫柳的话来说,宝二爷实在是流年不利。 眼看着就到端阳节了,如今节里布置又多了园子一处,说是一处,又多出多少事来。凤姐忙得不成,抱怨李纨道:“你在那里头住着,好歹也帮一帮手,凡事都到我这里来,你倒得清闲。” 李纨笑道:“你也忒煞不通!我又不管事的,哪里就是我劳累你了呢。你若真有什么要支使我的,只管痛快说来,犯不着点这酸话。” 凤姐才笑道:“旁的也罢了,太太前日里不知从哪里听来几味药,当中要一味‘匝地参’,府里却是没有的,采买那里好些日子了,也不得个回音。你若把这个事儿接了过去,我也当承了你的情。” 李纨心知这又是打和生道的主意了,自从上回计良那事之后,李纨就有些怕了凤姐,凡事能不沾的只不想沾,便笑道:“这话好笑了,我又不种药材不挖参的,你问到我头上来!若是你不急着,来年我让嬷嬷们在底下地里种些试试看再说。” 凤姐见李纨不接这茬儿,虽早有两分预料,到底不开心的,便道:“就这样,就这样!你就凡事躲吧,能躲到哪儿去。横竖都在这一个囚子里拴着呢,偏你警醒似的。” 李纨也不怕把话说白了,便笑道:“你听听你这话,哪里就囚子了呢。往常我倒想帮把手呢,哪次帮着了的?你事后不嫌我我就烧香拜佛了,这会子你又来,我可没那脸接了。” 凤姐见李纨有意说起之前入股海运同买琉璃的事儿来,索性道:“一回两回不成,难不成三回还不成?你总要试试,如今试都不肯试去,真是不把府里的事儿当事儿了。” 李纨忙道:“要真是拿银子都办不成的事也还罢了,这不过都是拿了银子就买的,绕个几匝有何意味?倒让人看轻了咱们似的。”有何意味?难不成还能说为了能少花些银子?这话当家人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的,凤姐只好从鼻孔里笑一声,将事放过了。 第211章 .端阳 待人走了,闫嬷嬷便劝李纨:“府里的事儿,奶奶能伸把手的时候就伸把手,一则也在太太跟前落了好,二则也显出奶奶的分量来,与日常不都有益的?” 李纨却道:“我那也不是故意堵她的话。那参又不是什么果真天下难寻的要紧物什,和生道开门做买卖,尽有的。去买了还能亏着咱们?非要从我这里走一圈,有何好处!那家又不是奸商来的,看人下菜碟,我去了就给些真点儿的。除了这些,就是为了银钱上的事了。凭了我的脸去让人家少赚几个钱?果然府里艰难也罢了,各处花销得热闹呢,这头要如此,何苦来的!” 常嬷嬷道:“嬷嬷还把二奶奶想无能了些。这事儿就算我们奶奶接了手,到太太跟前卖好的也不会是我们奶奶。这就是本事了。以太太素日行事看来,奶奶不搭手也有不搭手的好处。省得人起疑,不说奶奶为着用面子,倒像奶奶给和生道拉买卖似的。” 李纨点头道:“是这个话了!又说显分量的事,更罢了。这个分量,说起来像是身份的意思,实则是把自己当成块五花肉挂起来,总让人有咬上一口的好处,才把你当回事了。我也不要那个。” 常嬷嬷不由叹息:“都这样,日子还有什么趣儿!” 李纨笑道:“怎么没趣?正要同嬷嬷们商议怎么过节的事呢。” 一时素云碧月几个也都聚过来,拿出前些日子做得的端阳挂件,豆娘艾虎。碧月又想起一事来,问道:“怎么咱们进了园子,地方更大了,舅老爷倒不送东西来了?”李纨笑道:“不是你嫌东西太多,理起来累得慌?我便都给回了,给你省力气。”碧月知道李纨逗她,一皱鼻子也丢开了。又教青葙同樱草用绫罗拧樱桃和粽子去。 那里凤姐带了一群子人也回院子里去了,如今天热,她午间要歇一个时辰,要不然天长了,精神有些撑不太住。一路无话,平儿看凤姐神色,知她心中不快,只越发小心侍奉。 恰这日贾琏也躲清闲正在家里,见凤姐风风火火回来,便道:“怎么没回来吃饭?”凤姐没好气道:“哪里得空?!还说是打醮,去了不过一日半日的,倒像我躲了多大的懒似的!整日里高卧享清闲也罢了,还一丁点事都支使不动,这满府下莫非都跟了我姓了?!” 贾琏刚从外头得了趣回来,正心气和顺时候,见一句话招来这么通夹枪夹棒的,便也沉了面色。平儿眼见着俩主子又要因事起疑,便开口劝道:“奶奶消消气儿吧!外头受了回来,见了二爷正好细细说道说道,也比整日家一个人捱着扛着苦着强不是?” 凤姐见平儿眼色,再看贾琏,悟过来自己的话造次了,便转个话头道:“这端阳、仲秋都是大节,又赶上外头铺子采买结算,哪年都忙得不可开交。如今添了那园子,又多出多少事来!且还没个旧例,偏我当家不做主的,一日也不知道要往上房跑多少趟。哪里还得空好生吃口饭?刚在太太那里胡乱扒了两口罢了。” 贾琏低头抚弄腰上荷包玉佩,又端茶喝了,却是懒怠搭腔。平儿生怕凤姐添气,先问道:“奶奶这又何苦来!采买自有采买的人,就算今日大奶奶答应了,太太那里恐怕还不乐意呢。奶奶一心为着府里筹谋,却也得看看是不是谁都认这个好!” 贾琏这下都清楚凤姐方才并不是发作自己了,若再一味如此,反倒像是自认了“高卧清闲,屁事不管”一样。便顺着平儿的话音道:“怎么你好端端地又去惹那尊大菩萨了?如今都在园子里住了,还割不断?” 凤姐如今不比往日,上有贾母王夫人看重,下有一群得力仆从相助,外揽诉讼官司也颇见身份,便是素日往来的旧交故友也很有两分奉承之意,可谓万事遂心顺意,越发赫扬自持起来。今日不过一件小事,当着李纨面提了,却被拒得不予余地,不免大感伤了面子。若是换在三两年前,这样事情也只平常。如今却有些过不去了。 听贾琏这么说,便不由冷哼一声道:“哪里敢惹她?素日里老太太到哪儿都捧着她,总说她看顾小姑子们又贤惠守礼的,不像我们这样破落户儿,只配给人忙前忙后罢了!” 眼见着是吃了瘪了,贾琏心下稀罕,不由露出两丝笑意:“嘿,我听出来了!只是,有一件想不明白——你有什么事能求到她跟前去了?她还敢不接你的事儿?” 凤姐嗤的一声冷笑:“我?求?我求她?拉倒吧!我有什么要求到旁人跟前去的?只求我的我都看不过来!原是太太,不知又从哪儿听来的方子,先让人去买丸药,却没听说哪家有做这个的。便也罢了。我当是歇了心,哪知道过了两日把我叫去,让我寻了药材咱们家里自己配一料来。里头有两味要的极多,今儿话赶话地就说到那儿了。嘴上说得可好,有什么能支使她的只管说话。好了,我话说出去了,她倒左挡右回地都还给我了。末了末了,还来一句,费那么大劲从她那里过图个什么!图个什么?你说图个什么!真真让我说不出好话来了!” 贾琏却摇头笑道:“她这话本也问得没错。既是要的多,想来也不是什么金贵东西。好好从人那里走一圈,难不成就图省下几两银子来?还是你们能串好了话儿,只拖着不给银子,让大嫂子填那个窟窿去?究竟也没多少。太太要省俭,也到不了这地步吧。如今园子里那些带冠的百年大树,少死一棵就值多了。况且大嫂子是个寡居人,凡事不管才合身份,要不然老太太那么夸她?” 凤姐这会儿也觉得无趣了,道:“什么身份!嘿,我也才想明白,怕是……怕是那头如今也不会卖她面子。”又低了声笑道,“我也弄不明白了,早先倒走得格外近乎。如今却有些疏远起来。照着说,咱们府里如今正兴盛呢,没有不贴上来的道理……”又对贾琏道,“我同你说,这年下那头都没再送年礼进来呢!你说说,大嫂子什么人物行事?上回琉璃的事儿,那根子出去的奴才就敢不给她脸,如今刚认了几年的亲戚也渐渐远了,真不知是怎么弄的。” 那吴家同李纨当日未得王夫人认可,来往都没过官中的,贾琏哪有心思去看这个?这会听凤姐这么说了,才问道:“没往来了?不能吧?早先不是还大手笔送了个园子什么的?” 凤姐噗嗤笑出来道:“这个才好笑呢!说不准起因就在这园子上!太太私底下使人打听了去,只道如今的主家就是个姓吴的,哪有姓贾的,姓李的?大概是吴家也不常在京里,让过去玩看的意思吧。这里就生给说成了送园子做生辰礼的。素日里看着也安分清静,却这样要虚面子,倒是可怜可笑。” 说了这会儿,才把气散尽了。两人又说起旁的细事来。 李纨那里正同几个嬷嬷说事,许嬷嬷恰好也撞来了。各自见了,又对李纨道:“哥儿这节怕是回不来过了。今儿正在苏老先生那里,另两位先生一同,说起要往那里去‘躲五’呢。你们说说,这恶五月恶五月的,都少出门才是。偏这有学问的人同咱们不一样行事,还往外赶呢。可让人怎么说呢!”这事李纨一早已知,少不得随口开解几句。 常嬷嬷在意的却是另一件,她指着外头田地问许嬷嬷:“你看看这里,如今咱们也有庄子了,可比你那里强不强?” 许嬷嬷咂咂嘴:“嘿嘿,你要说比哪个富丽,那自然是比不过你这里的。” 常嬷嬷情知事实如此,哼一声:“跟粗人糙汉子们待久了,嘴也越发利索了,损起人来都会拐弯了……” 李纨笑道:“好了,嬷嬷何须如此。当日宝玉就评过这里‘背山山无脉,临水水无源,高无隐寺之塔,下无通市之桥’,乃是头一处造作所在。实情也。嬷嬷如今还上赶着同人家正本正根的庄户去比,不是舍了脸让人打?” 说得众人都笑了。一时屋里几人各自有事,去了。许嬷嬷同李纨换了地方说话,又从袖子里抽出个册子来递给李纨道:“奶奶也同舅爷那头说说,这下又不少东西呢。我前日在那园子里呆了大半日,才新登录的,连同礼单在,奶奶得空了看看。”李纨接过放在一旁也不理论,许嬷嬷笑道,“要说和生道的人真是没话说,一个个行事利索,条理分明,只是嘴里话少些。”李纨心道:“待哪日有机缘引了灵来,你就晓得厉害了。”却是想起把个宝玉都给镇住了的妫柳来了,面上露出一丝笑意。 许嬷嬷见李纨不翻那册子,只好又道:“里头还有计良、段高连着南边茶山那块送来的节礼,也都记上了。我也同计良说过,还让他传了话,只是不成,说没这个道理,若真的不管不问起来,才是禽兽不如了。我也难拦着,奶奶就勉强收了吧。” 李纨笑道:“一人一心,他们既要如此,也罢。嬷嬷挑能吃用的装了庄上去吧。府里并不缺什么,如今连地都有了,更富裕了。” 许嬷嬷不禁抬头四下看了,这稻香村原是仿着村居来的,纸窗木榻,竹篱茆堂,可谓洗尽铅华,因叹道:“地方虽大,却实在简素了。照我说,奶奶也不必顾忌忒多,没道理人穿绫罗我着草的。” 李纨轻轻笑这摇头道:“嬷嬷毋需多心,我并不曾委屈了自己。” 许嬷嬷又细看周围摆设,虽一色朴拙不打眼的,却并不粗陋。她也是有见识的人,才又笑道:“倒是我俗了。” 两人又坐了说一回庄上的趣事,因如今节下,庄上也事多,许嬷嬷便告辞回去了。素云碧月将许嬷嬷带来的东西点清了,交给李纨看过。李纨道:“拿了盛器来,几位姑娘那里每家一份都装好了。” 碧月同素云两个去了半日,回来为难道:“奶奶,东西忒多些,咱们拿不定主意呢。” 李纨笑道:“看来我是难得闲了。”说着一同过去看。只见当前两张桌上都满放着深浅不一形制各异的笸箩匣子筐篮盘碟,盛放着各色串珠彩缕、香囊荷包、虫兽压胜并各样香药饼子、丝薄绢帕、苏杭扇子,更有新出的花露玉粉、馨香皂儿糕、祛暑锭子药……才道:“也难为你们了。许嬷嬷也是的,端午不过一日,还能过个端午年不成,要得了这许多东西!” 常嬷嬷笑道:“这都是应季应节的,过了这时候就没个意思了。” 李纨点头道:“捡各样上好的,装了大匣儿每位姑娘屋里一匣子。她们自己用不了,赏给丫头们也好的。余下的嬷嬷看着散人吧。这东西留着何用,来年横竖还有来年的。给小丫头们分分,也是个过节的意思。” 一时都张罗好了,李纨又道:“哪个同我往紫菱洲去一趟?只这要拿上两个匣儿,可也不少分量。” 素云笑着道:“我同碧月跟了奶奶去吧。” 李纨点头,又道:“余下几处嬷嬷们带了人走一趟吧。” 常嬷嬷答应了,又笑道:“碧月你不同我一路去?林姑娘同宝姑娘可不少给赏呢。” 碧月撅撅嘴道:“嬷嬷也太小看人了,我还就图那些不成?!怎么不叫素云去?!” 众人笑着各自领了东西带了人往潇湘馆蘅芜苑秋爽斋去不提。 且说李纨带着素云碧月几个到了紫菱洲,却见迎春正带了绣橘司棋在缀锦楼下花木丛里指指点点,司棋手里还捧了个本儿,不时拿指甲掐上一掐。李纨见了心中一动,上前笑道:“二丫头,别让我猜着了吧!” 迎春听了声音才回过头来,赶紧给李纨见礼,笑道:“可是被嫂子猜中了。可惜这纸笔用着不顺手,不好标识。” 李纨道:“庄上有人弄了个炭笔出来,随身携带好书写,回头我让人给你送些来用。” 两人说着话携手进了屋子,司棋同绣橘上了茶就同素云碧月一边说话去了,李纨同迎春上了楼,两人倚在栏杆上看楼下花木的布局。李纨对着图纸看,笑道:“果然你想布阵呢。” 迎春道:“这哪里能算得上布阵!不过是小打小闹罢了。如今这花木的种法,有几处坏了生机,眼看是活不了的。早先已让人将几棵树都移了地方,这会子想着添些花草,好把这生机连起来。也不知管事不管。” 李纨点头道:“你这个比原先那个困鸟的有趣。” 迎春道:“那个才是正道,只是一则没有那么些古怪东西,二来我也没到那个心力能耐。说起来还要谢谢兰儿,前日他家来,还特给我拿了几部书。讲的也是阵法的东西。我这个水木生机阵还是从那上头来的呢。” 李纨笑道:“还有这事?这小子在我跟前可半句没露。” 两人说着话,又下了楼,惜春也带了人过来了。见了李纨笑道:“大嫂子好!我算着大嫂子今日该拿端阳的节下玩意过来了,果然我算的卦不错。” 几人坐下说话,李纨才知道不止迎春,连惜春也得了贾兰淘换来的符箓上的书。迎春还问:“嫂子,我如今也糊涂着,是同兰儿这般大小的小子都这般……这般甚事都知的?若是如此,难怪世人重男轻女了。” 李纨未及说话,惜春在一旁道:“哪里会如此?我侄儿那是天赋异禀,岂是凡人可比的?那日我们还说起举业的事呢,我看兰儿就是今年去考,中个秀才丁点不难。不过兰儿说了,正因丁点不难,他才觉得没什么趣,还不如找些旁的事来做。” 李纨笑道:“我都不知,你们连这么大事都说上了。” 惜春点点头:“那可不,怎么说我也是长辈嘛。” 迎春一口茶险些喷将出来。李纨又对迎春道:“上回庄上新盖院子里的花木,都按你画的图种上了。听嬷嬷说,都长得极好。只是如今外头的人越发多了,怕那院子惹了人眼目,不得清静,还想求你再费费心,在外头如何布个林子花丛,好隔绝了去呢。” 迎春略沉吟着,片刻后道:“那边一头是河,河对岸的山边也不行人的,如此,只在靠村庄面布个花木阵掩径也罢。只是若不得大树,从小儿种养起来,也得三五年才成气候呢。” 李纨便道:“那些需得种大树的,约莫多少高下,你给个数出来,总能寻到的,不过多费几两银子罢了。” 见他们两个商量的有头有尾,惜春叹息道:“要说那庄上也有我的份呢,只我什么用处都没有,实在汗颜。”嘟嘟嘴,对李纨道,“嫂子你们庄上要符不要?我给你画几个?” 李纨正色点点头:“那倒好,你就给画上两张‘五谷丰登’同‘六畜兴旺’吧。” 迎春这口茶却是没忍住了。 第212章 .赏午 再说常嬷嬷带了小丫鬟先往秋爽斋送了端阳玩物,又往蘅芜苑去。顺着石道进到院子,恰好薛姨妈也在,听说是李纨让送些玩意过来,忙让莺儿收了,又取了荷包赏常嬷嬷,另给了跟去的小丫头几串钱。 待人走了,莺儿几个开了那匣儿,一样样拿出来看,薛姨妈就着文杏的手看两眼,笑道:“怪道老太太总赞这位奶奶,果然有心思,色色样样都合这个时节,又都是轻巧玩意,年轻姑娘们哪有不爱的。” 宝钗穿了个家常宽袖纱衫儿,一伸胳膊,露出戴着的香药数珠儿,薛姨妈见了便问道:“怎么没戴娘娘赏的红麝串儿?” 宝钗不耐道:“旁人都是青黄数珠儿,我独戴那个有什么趣儿!” 薛姨妈深看她一眼,问道:“嗯,我听着,早前你同宝玉林丫头两个在上房有些龃龉?都说宝玉被你噎得满脸通红,连饭都没吃两口,可有这事?” 宝钗听了坐直了身子,一回头往几个丫头身上瞧去。薛姨妈拿扇子敲敲她:“得,得,你少牵扯她们罢。她们哪里敢跟我传你的话了。是凤丫头那里说的。你直同我说说,有这事没有?” 宝钗哼了一声,一扭头道:“我哪里牵扯林丫头了?她倒是在那儿乐,却不是笑话我的意思,我管她呢。宝玉也不是我要说他,却是上赶着找骂来的。若我不吭声,往后更要上来了,还不定说出什么话来呢!” 薛姨妈又细问了,才知道宝玉说话造次,惹得宝钗不快才有此一说。便忍不住叹气道:“他原比你小,小子又不比姑娘,知事又晚些的,这一来一回,可不就不懂事些?往常他胡乱言语的还少了,偏这回当着老太太的面儿你气性倒大了!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莺儿几个见她娘俩说私话,便都往外去了。 薛姨妈饮了口茶,又道:“你啊,虽常日里看着稳重,保不齐什么时候一股邪火就冲出来!凭先前多少好,只一遭不好,瞧在人眼里也是不好。上回你姨妈还同我说起那和尚……” 宝钗霍的站了起来,摔手道:“妈再不要同我提这个!” 薛姨妈吓了一跳,差点没打了茶碗,忙上前拉了宝钗手道:“这好好的又是怎么说的!” 宝钗低了头,扑簌簌泪珠子滚将下来,抽噎了半日,鼓了气道:“再不要说什么和尚道士的混账话!那日打醮,老太太的话妈难道听不明白的?妈就这么看轻了我,非要一次次这么着?旁人看着倒是没皮没脸了,我就问问妈,要如此糟践我,究竟于你有什么好处了!”一时思及底下人的议论纷纷,又有此前宝黛二人争闹时整家人担心,和好处又阖府开怀,那两人之间密密实实,哪里有自己的所在?!却偏偏自家还要一回回拿那子虚乌有的和尚道士说话,真是要把自己踩到泥里去了。越发伤心起来,堕泪不止。 薛姨妈倒没料到宝钗如此心思,她心里认定了和尚所言,自然把这个事当成个十足十的。且自家姐妹眼见着也是这般心思,更有宫里娘娘支持,自然的命定姻缘。贾母之不乐同黛玉之心,不过是寻常的好事多磨罢了。这命数都在自己这边,同他们计较个什么?却没想到宝钗问出一句“究竟于你有何好处”来,一时也有些伤心了。 便红了眼圈道:“我的儿!你这般问我,可是把娘当成什么人了!我们家虽不比往日,也不是真没落到何等地步了,难不成我还要卖女儿不成!为娘的心思,自然是样样以你为先的。莫说旁的,就说你哥哥,若是为了你,我也宁可舍了他去!你如今这么问来,敢是疑心我不疼你的?这可是要挖我的心肝了!”说了也呜咽起来。 宝钗见薛姨妈如此,悔悟过来自己说话说重了,也顾不得一时心思,忙上前扶了薛姨妈道:“妈!我不是那意思……唉,你不知道,他们说的多少难听,倒像是我们来算计什么来的一般!妈,咱们家去吧,搬离了这里,索性清静!” 薛姨妈拿帕子拭泪,叹气道:“莫要孩子气!你方才说的,也是我大意了,你如今又住在园子里,咱们娘儿俩说话的时候都少了。老太太的心思,是明摆着的。那有何妨?宝玉如今如何,那也是小孩子心性,林丫头那性子,长年累月的对着,哪个受得了?这都是空话。我同你说吧,当日我还在家时,因你姨母先配了这边府里。二房那里的意思,就该把你四姨嫁去薛家,才算公平。倒要把我说给一个穷翰林,倒是说得好听,什么书香世家,怎么把他家女儿嫁去就不肯了?你外祖母就十分心焦,那时候老太爷偏宠二房,这事儿眼看着要成。你外祖父却道我同你姨妈三岁时都定过姻缘的,我合该嫁到大富之家且儿女双全,这决不会有错。后来一次金陵清荷宴上,恰碰到了你祖母,那时并不知道的,我们姐妹几个顾自说话。月余,薛家上门来提亲了,还提的就是我。这才有了后面的事。” 说了看看宝钗,忍不住笑道:“唉,你看看,为了开解开解你,连我自己这底都刨出来了!这人同人之间,因缘早定,半分改不得的。你还瞧这府里老太太行事心里难过,我却另一重难过呢,却是替她们伤心。再如何百般算计较量,终究敌不过天命的。” 宝钗默默半日,却灰心道:“天命若定,我就这般苦命么?非要同一个一心围着旁人打转的牵连上了?若真如此,这命……不要也罢……” 话未说完,薛姨妈早上前握了她嘴,急道:“如何能说这样话!唉,投作女儿身妇人命,哪个不是如此?难不成你还做了一生一对的梦不成!趁早睁了眼四下看看吧,老太太那样人物,还不是养了三个庶出女儿?林丫头娘当年多少风光,也算夫妇和乐了,林家不也有几房姬妾?你早先还起过心思去那人上人的地方,更不得了了。怎么事到如今,反倒糊涂起来!这一辈子,哪个不用算计着人心过活?尤其高门大户,更是如此了。你看看你姨妈,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凤丫头那样脾性人物,配个琏儿,都让人背后笑是醋坛子,就这样,还得舍了平儿出去呢。人心浮动,哪里有个准数?就是没了这个,迟早也会有那个。既是人心浮动的,能往旁处浮去,自然也能漂了回来,有什么要紧?!你倒说出这样没道理的丧气话来!” 宝钗闻言心里一动,不由得红了脸,咬了嘴唇低头不语了。 薛姨妈缓过神来又见她这般模样,忽然笑道:“哦……果然是。娘还能害你?别说这府里的门第,只说那人品性子,也是难得的了。不过……” 宝钗也顾不得羞了,开口道:“妈越发胡说的没边了!对了,好好的大节下,我刚还说要家去看看呢。这几日不正是各处要账结账的时候?妈怎么倒往园子里逛来。” 薛姨妈知道她羞极,怕再打趣真臊着了她,便顺着话头道:“哪里得闲?刚听个婆子来说,你姨妈不知怎么的动了气,好好的把金钏儿都给撵了出去。她素来行事不逼到墙角上也不会露半个指甲尖儿的,如今这样动静,想是气狠了。我过去瞧瞧她去,开解开解说说话儿,也是我们老姐妹情谊。顺路过来瞧瞧你,问你晚上家去吃饭不去。” 宝钗趁机道:“明儿就是节下了,自然要家去的,这还用来问?好了好了,姨娘那边既有事,您老人家就赶紧过去吧,别在这里生耽搁着了!”说了起身拉了薛姨妈往外走,薛姨妈一行走一行笑,她道:“让都来看看你现在的样儿吧,竟是只有五岁最多了!” 送了薛姨妈出去,才又回身在窗前坐了。想一回方才的话,不由得低了头把脸都捂到胳膊里,只觉得双颊发烫,又忍不住笑出来。莺儿恰掀了帘子进来,见宝钗如此,笑道:“姑娘可是捡着什么宝了?这样高兴。”宝钗听了这话正中心病,越发红了脸,莺儿这丫头自来娇憨,却并未十分觉察,顾自说道:“外头传话来,道是后儿个恐怕云姑娘要来呢,这下又热闹了。”宝钗闻言抬起头,又细问起来,两人对着说话。 李纨从迎春惜春那边回来,绕过红香圃去看芍药,大朵盛开着。碧月忍不住道:“奶奶,咱们掐些回去插瓶可好?”李纨笑道:“罢罢,这也是今年最后一茬儿了,你若实在喜欢,便自采些去吧。只一个,可别往我屋里放,你们自己如何我也不管问。”碧月听了便自往花圃深处寻那半开未开的,李纨同素云索性先回去了。 到了稻香村,刚坐下不会儿,常嬷嬷几个也回来了,回禀道:“各处都送去了,三姑娘这会儿不在屋里。林姑娘那里我看也收拾呢,恐怕待会子还得往我们这里送。”李纨点头笑道:“恰合之前嬷嬷的话了,如今是真正一户门庭的行事。”果然下晌妫柳同墨鸽儿送了端午节礼来,纨扇香囊锭子药,一色都是南边新鲜花样。 吃了晚饭回到园子里,碧月沏了茶上来,对李纨道:“方才听小丫头们说,金钏儿被太太撵出去了。” 李纨一惊,忙问道:“何时的话?我们在老太太那里也没听说这个。” 碧月便道:“就是今儿下晌那会子,后来薛姨太太也过去了。听那边院子里传出来的话,好似同宝二爷有什么关联。” 李纨叹息道:“这就是了,太太轻易也不会发作人。宝玉却恰是那逆鳞了。” 常嬷嬷便道:“宝二爷素来同丫头们调笑无忌的,太太当面也不曾管过,今日这般大阵仗,想是另有内情。” 李纨却道:“那也未必,原先到底小着呢。如今一日大似一日了,自不同从前。总不能打发儿子,只好打发丫头了。” 常嬷嬷摇头道:“不该如此。太太若真打算这么着来,只要宝二爷心性行事不变,只怕太多该打发的丫头太太忙不过来呢。”众人猜测纷纷,到底不知根底,也就罢了。 那里凤姐受了人托,又有转日端午家宴的事要去问王夫人主意,她道:“老太太前儿打醮有些累着了,连东府相请也不去,咱们这里怎么弄,让我问太太呢。” 王夫人此时哪有什么心绪,也只摇摇头道:“就照着往年的样儿来吧,老太太明儿有兴头就一起热闹热闹,若是懒怠动弹,也罢了。也没有外人,只请你姨妈同宝钗过来坐坐。” 凤姐听说如此心里有了计较,看王夫人面色不好,又道:“太太,金钏儿……” 王夫人看她道:“怎么?她家里人求到你跟前去了?” 凤姐一笑不语,王夫人想了想道:“你也别吐这个口,你认了下来,我也不认的,到时候反伤了你面子,何苦来的。这丫头我是再不要的,没打一顿撵出去已经是念了这些年在我跟前服侍的情分了。如今只当是发还本家,让他家自己做主吧。” 凤姐原想着王夫人向来慈和的,这事儿倒不难揽,没想到竟到了这样地步。王夫人见她神色,又想起往后管着那起子心思活络之人,总少不了要凤姐助力。索性就把午间的事说给凤姐听了,垂泪道:“那日你同那孽障都生挺在床上,唬得我魂儿都飞了去。好不容易来了个神仙菩萨,道是那玉果是个罕物儿,却被‘声色货利’所迷。我想着,那货利二字恐怕还沾不上,只声色却难防。如今他一日日大了,虽有勤谨本分的人看顾着,到底防不住那起狐媚子们作乱。如今在我眼皮子底下,就弄出这样情形来,让我怎么不忧心?只利索这一回,也是叫他知道知道厉害。往后再有逾矩的,少不得一顿打了出去。他不是爱惜女儿家的?就看看到底怎么个爱惜法儿吧!”说到这里,却是动了气了。 凤姐忙劝道:“太太千万自己保重。宝玉那边,却也不用太多心了。他那性子,从小儿就是要长得整齐的丫头们抱,婆子们一沾身就哭,也叫人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是一个,他虽同丫头们亲近,却不是我们家二爷那般下流种子的行事。倒像老太太说的,怕是上辈子也是个女儿身,总不像少爷丫头,倒像小姐丫鬟的意思来的。太太这回立一立威也好,只是一则到底没什么大事,二则真闹大了恐反伤了宝玉名声。不是我说,盼着宝玉倒霉的也不是一个两个呢,早先那么些事太太都忘了?方才我隐约听着,都已经有传……传是宝玉逼奸未遂……太太使的遮眼法儿……” 王夫人腾地就站起来了,厉声喝道:“谁?哪个说的这话?给我夹起来狠狠地打!啊?你、你说说,到底是哪个?!……”一下子气得手也抖起来,话也不成句了。 凤姐忙上前劝道:“人心人口,哪里堵得住?我看太太还是冷他两日,过些时候还让进来伺候的好。若不然,这话在人嘴里打转,咱们倒不怕,就怕老爷听风就是雨的可就要害惨了宝兄弟。” 王夫人跌坐椅上,垂了脸,深深叹气。半日,冲凤姐挥挥手道:“我知道了。原也不能都怪到那丫头头上,总是宝玉自己行止不端的缘故。要我说来,倒要叫老爷好好打上几回才是。” 凤姐扶了王夫人,又给端过茶来,笑道:“当娘的都是豆腐心,太太也只嘴上说的厉害罢了。” 等从王夫人院子里出来,就同院外一边立等着的一个婆子低声道:“都劝回来了,过些日子还让进来伺候。”那婆子面上大喜,也不做声,紧着跪下了磕头。凤姐迎风轻轻一笑,也不多话,顾自带着人走了。 第213章 .同撵 如此纷杂烦乱,到了第二日端阳正日子,王夫人治酒请薛姨妈等过来过节。她这会子看着宝玉就觉得气不顺,昨晚又想到了早慧懂事的贾珠来,生哭了半夜,如今神情也越发冷淡了。宝玉心里还发着虚,却没那个胆量给金钏儿讨情。又兼昨日惹了宝钗,越发拘谨没意思起来。众人底下听说各样,见席上如此样式,便都不则声,不过略坐一坐就散了。 李纨几个回到园子里,见几位嬷嬷正带着一院子小丫头们剥粽子吃,笑道:“还是你们这里有个过节的样子!”素云碧月几个瞧着新鲜,也洗了手一同吃去。不一会儿外头来了个潇湘馆的婆子,李纨还当黛玉有什么事相请,哪知道却是的事。那婆子道:“宝二爷要禀了太太撵晴雯出去呢,我们姑娘也劝不住,墨鸽儿姑娘打发我来寻大奶奶。”李纨只好起身,摇头叹道:“这才安生了多少时候?怎么一天天就有那么些能闹的!” 却原来宝玉这日没得好好过节本就心气不顺,晴雯在跟前伺候时恰跌了扇子,宝玉便发作了两句。晴雯是个爆炭脾气,眼见着里多少金贵东西被弄没了弄丢了也没甚话,偏到自己这里就这般倒霉,便同宝玉呛呛起来。这一来又勾起先时芒种时候的事来,宝玉越发不耐了,便闹着要撵晴雯。晴雯自是不肯的,两相对上,越发不能了局。 恰那会子黛玉往里去,碰上这个局面。宝玉又要扯当日的事情作筏子,惹得黛玉不快道:“我也是奇了怪了,怎么二哥哥但凡要发作个人就要捡我当枪使?你爱留就留,爱干嘛干嘛,与我何干?”说了顾自己走了。宝玉下不来台,越发拿晴雯撒气。袭人几个苦劝不住,跪了一地,倒招他说了一通:“都不爱伺候就都出去!”的话来。 待李纨慢悠悠到了那里,凤姐早带了晴雯出去了,袭人几个都红着眼睛,宝玉垂头丧气地在一旁榻上坐着。见事已了,李纨便悄悄退了出来,往潇湘馆寻黛玉说话去了。 且说王夫人正午歇,听一个媳妇子来报,道是宝玉要撵个丫头出去,正惊疑,见凤姐带了晴雯过来。晴雯先时对着宝玉时哭闹不肯出去,到凤姐来了,她倒认了命了。这会子被两个婆子架着,头发凌乱,面庞乌糟,王夫人看了更生嫌恶,便道:“看着也不像个本分的。”心里一动,又让叫了个婆子进来。 那婆子将晴雯的脸抬了起来细看看眉间,又伸手握一下她两边胳膊,冲王夫人点点头。王夫人面色才又缓上了两分,对凤姐道:“许她把东西都带出去吧,再赏十两银子……对了,这丫头还不是个家生子……”凤姐点头道:“原是赖嬷嬷买了送给老太太使唤的,后来老太太见她针线好,人也伶俐,就给了宝玉。” 王夫人听说如此,倒有些迟疑了,只是方才见晴雯容貌实在过于出众,且眉眼看着还有两分近似林黛玉,越发不喜了。怎么也不能开口留下她,便道:“既如此,把身契给了她,凭她自便吧。” 见晴雯犹自面如死灰,凤姐忙让一旁的婆子拍醒她,呵斥道:“傻了?还不赶紧谢恩。哪个赶出去的不是随便拉个小子配了,你倒好,反得着好了,实在是太太的慈悲。” 晴雯这才回过神来,赶紧磕头。一时拿了身契赏银,浑浑噩噩地被送到了后头她姑舅表兄那里。你道是谁?恰是那同琏二爷交情出众的多浑虫。这多浑虫夫妇一对,往常能在府里立足,也多亏了有个宝二爷跟前得脸的妹子。如今眼看着这护身符被撕了,心下着急,倒不顾晴雯心里如何,便有些埋怨。 他道:“姑娘,那里头天仙宝境一样的地方,是个人都削减了脑袋想进去呢,你倒被赶出来了。真是……”他话未完,他媳妇嗤笑道:“你知道个什么!早听说那宝二爷是个风月场里摔打惯的,外边的粉头,亲戚家的小子,哪个不惦记他?可见是一身好功夫。你这妹子这般人物,怕是做了什么出来,整好落在太太眼里才被撵出来的!这会子倒装起正经人来了,谁不知道谁的眼长在哪里呢!” 晴雯自贾母将自己给了宝玉,就知道那个意思,想来总是要在一处的。哪知道今日就被宝玉亲自发话赶了出来,这会子还没回过神,心里不知道什么滋味,明明白白的一辈子被搅得乱糟糟的,哪里还听得进他们的疯话。 她听不见,却自有听见的。就听门外头一声喝骂:“什么淫妇浪蹄子的东西,敢同我们姐妹这般说话!就是我们如今不在里头了,也比你们一对王八娼妇高出九重天去!” 那一对听了这话,又当着晴雯的面,虽是早惯了的,也有两分伤面子。正要对骂,就见金钏儿摔了门进来,指着正待开口的多姑娘道:“省省!你若再多放一屁,只你方才编排宝二爷的话,我让我妹妹带了给太太去,看你有几个头够砍的!”多姑娘闻言一缩脖儿,她虽同贾琏很有两分牵扯,却哪里能惹得起王夫人同宝玉了,便撇了撇嘴住了口,顾自往外跑了。 这里多浑虫也不敢待着,跟着去了。金钏儿这才坐到晴雯跟前,问她:“怎么回事?我还罢了,是太太吩咐的。怎么宝二爷也撵起人来?” 晴雯这才略回过味,忍不住抱了金钏儿大哭起来:“我死也没想到有这一日!不过是跌了把扇子,就要撵我。往常袭人他们不见了玛瑙碟子琉璃碗的都不过一笑过了。怎么就要如此待我!我还不如死了算了!”说了呜咽个不停。 金钏儿也让她哭出伤心来,拍着她背道:“好了好了,咱们做奴婢的可不就这样?我还想一死了之呢。不过几句玩话,太太竟连这许多年的情分都不讲了,只让人撵了我出来。不过半日,传得风言风语,说什么的都有。昨儿二奶奶那里传出话来,道是让我过些日子还回上房伺候去。我哪里还有脸回去?却也没脸在家待着,真不如一死表清白,让那些嚼舌根子的人看看!” 俩人如此抱头痛哭。好半日,金钏儿才歇了眼泪,哽咽着对晴雯道:“我说,旁的都不要紧,头一个你不能在这里住着。你不知道你那嫂子的名声儿!你若沾着些,往后别说再进去伺候,就是做人都难了。你若不嫌弃,不如同我家去,我妹妹同我一屋子的,她的床恰好你睡。我也得个人说说话。” 晴雯乍然从那园中世界跌到后廊陋巷里,也正不知如何是好呢,心里只是一个乱。得了金钏儿的话,却合了心意,只迟疑道:“我是让主子撵出来的,你家里人会如何想我?怕到时候我去了,他们心里反不自在。”金钏儿冷笑道:“我不是撵出来的?!再说了,宝玉那脾性,谁知道又发的什么疯,怎么能赖到你身上?何况你出来还得了太太的赏银的,不像我……”说了又哭上了。 晴雯倒回来两分伶俐:“咱们太太菩萨样的性子,可见你这里是没有了局的,恐怕还真要你回去伺候的意思。若不然,为了面上好看,太太也不会就这么把你往外一扔就不闻不问的。这不是咱们府里行事的样子。” 金钏儿听了这话倒比听昨儿凤姐传来的话还更信两分真,心里一点子火苗又起来了,嘴上却道:“便真有那样好事,我也没个脸了。” 两人说着话,打了水拿身上的帕子略擦了脸。如今却没有脂粉伺候了,只抿抿头发,就起身要走。金钏儿又道:“怎么你什么也不曾带出来的?”晴雯才想起这事,便道:“太太倒说了许我把东西都带出来。当时同我们爷吵得急,便就只走了一个囫囵人。”金钏儿点点头:“既如此,我让我娘同我妹子说一声。让袭人他们把你的东西送到我们家去,也比留在这里牢靠。” 果然晚间金钏儿娘拎了极大一个包袱出来,交给晴雯道:“袭人姑娘让我给你捎来的,让你稍安勿躁,她们这几日得空劝劝宝二爷,待他消了气,求求太太还让你进去伺候。”晴雯接了包袱,谢过金钏儿娘,却是沉默不语。 转日赖大家一个丫头来寻晴雯,道是她家老太太有请。晴雯心知是赖嬷嬷寻她,便赶紧跟着去了。到了赖家,也是几进的宅子,绕到后头见赖嬷嬷在堂前桌边坐着,赶紧上前跪倒了,叫一声:“嬷嬷。”就滚下泪来。赖嬷嬷让身边的小丫头搀起她来,又拉到近前,心疼道:“好孩子,不委屈,不委屈,啊。咱们当奴才的,可不就这样。好坏生死都但凭了主子一句话罢了。宝玉那性子,更是了不得的一个霸王,你这丫头也是触霉头,赶上了。” 把晴雯拉近前坐了,才细细问起那日情形来。叹一声道:“宝二爷那是心里有气,拿你撒气呢。再有一个,你实在不该同袭人对上。不是我看不起你,你虽伶俐,心思城府上却是大大不及的。且你又生的太好了些,可不就惹人提防。要说得罪林姑娘,那却是没有的话,不过是你那呆二爷想拿你做人情却没人领情罢了。若真是林姑娘对你有怨,你还能等到这会子?老太太一早就把你料理了!” 晴雯听了默默不语,赖嬷嬷摩挲摩挲她手,又问:“往后可怎么打算呢?” 晴雯垂了头,只是摇。赖嬷嬷道:“可怜见儿的,一下子遭了这样的难,可不就没了主意!你那里我也知道,同你兄嫂住着是断然不行的。只是总这么住在白家也不是个事儿。往常在里头,你们比一般家的姑娘都尊贵些呢。我看,你还是家来住,我让人把你原先住的屋子收拾出来,先住着,往后要如何再说,你看可好?” 晴雯出自赖家,在里头时也多得赖家照应,没想到如今惹了宝玉嫌恶被撵了出来,还能得她们如此相待,一时心里感激莫名,只哭得说不出话来,忙又下来给赖嬷嬷磕头。 待搬了过来,赖嬷嬷还指了个小丫头去伺候她。金钏儿过来看了,也由衷道:“不说旁的,这赖嬷嬷对你还真是没得说。我娘还狠说了我几句呢,当时差点没把我气死。这两日听说太太还会让我回去,又对我和颜悦色起来。我倒看不惯了。”晴雯自然又安慰她。 又说那日李纨回身去了黛玉处,两人说起晴雯被撵的事来,都是叹息。黛玉道:“虽我心里知道同我没有干系的,看来却多少有些沾惹了我的缘故。如此一来,底下那起子人更有的说了。” 墨鸽儿在一旁笑道:“嗐,姑娘,咱们又不是待旬贤德人’的,还怕人说不成?照我说,她们越不敢惹姑娘才越好呢。” 黛玉点头:“是是是,你是巴不得你家姑娘有个‘鬼见愁’的名头呢,那你出去才叫横行无忌。”说得大家都笑。李纨见黛玉虽有怨言,却并未如何放在心上,也只一笑过了。 妫柳却难得多愁善感起来,她道:“那个爆炭丫头挺可惜,就这么被赶出去了。” 李纨挺惊讶,看着黛玉,黛玉掩口笑道:“那回晴雯不是冲撞我两句?说来也不该算是冲撞我,她原也不知道是我。可这丫头就记恨上了,见宝玉雷声大雨点小的,就晚上偷偷潜了去想捉弄晴雯替我出气。结果看了会子,却回来同我说不捉弄她了。后来没事还老爱寻人说话去呢。这会子想来是不舍得她走。” 李纨笑问她道:“怎么看了会子又不替你家姑娘出气了?莫不是看晴雯长得好,同宝玉一般下不去手了?” 妫柳摇摇头:“她不过一个丫头,却生个小姐性子。凡事前后不顾,只凭了胸口一股子气,能成什么事?命由心定。行事嚣张,不过是仗着自己生得好针线也比旁人伶俐,又得主子的欢心罢了。这主子的欢心又不是就给她一个人的,只要这爱宠一弱了,常日里看她不顺眼的哪个不上来踩上一脚?偏她又是个没算计的。这么两下一合,说难听点,就是个等死待亡的命儿。这被撵出去还算好的呢。” 李纨道:“既如此说了,你方才又可惜什么?” 妫柳道:“如今出去了,她还得了一条生路,她是觉不出自己行事心性的不妥来的。若是在这里多消磨些岁月,再来这么一招,或者就是个死地。那时候她才能从心悔悟,说不得就能生了厌离俗世的道心呢。” 墨鸽儿点点头道:“是以你的意思是,这一回竟不能把她一气整死,实在可惜了!是这意思不是?” 妫柳耸耸鼻子,撇撇嘴道:“我不同没学问的人说话。” 李纨黛玉连着辛嬷嬷几个都忍不住笑出来。就见紫鹃从外头急匆匆来了,见李纨也在,忙行了礼。黛玉见她样子,便问她:“什么事这般着急?” 紫鹃道:“方才他们说太太放了晴雯出去了,还了她身契,还赏了十两银子。又许她把自己东西带出去,袭人几个正给她收拾东西呢。我想着她这下子外头去了,还不晓得怎么好,不如拿些东西过去一同送出去,也是我们一场情谊。” 黛玉便道:“你也傻了不是?既是还了身契的,往后她就全自主了。这时候拿出东西太多,倒像她在宝玉身边贪拿了多少似的。还不如待她安顿下来,看她缺些什么,你再使人送去不好?” 紫鹃听了深觉有理,笑道:“倒是我急慌了,不及姑娘想得仔细。” 第214章 .一茶会 晚间贾母处,黛玉想第二日家去,她道:“老祖宗,那些丫头们缠得我不行,都说备了好些东西等我家去过节呢。要不我就回去几日?待老祖宗想我了,我再回来。” 贾母一扭头,不乐意道:“这回不成!我告诉你,明儿恐怕云儿那丫头还要来呢。这来了一个,又走一个,不是一进一出没得赚?正该人齐了热闹热闹才好。”见黛玉还要上来歪缠,便堵了话头,“你那些丫头们备了节里用的东西,一气儿送进园子里,一同玩去不好?整好我也瞧瞧人儿,你大嫂子回回都说这些丫头们伺候你如何精心,明儿整好到跟前来我看看。” 这下黛玉无话可说,再来也同湘云许久未见,早先不知道还好,如今知道她明日要来自己还家去,就有些不妥了。便顺着话道:“那明儿我在园子里开一茶席吧,旁的我也置办不起……”说了拿眼睛看贾母。 贾母乐出声来:“你个促狭丫头!你还有什么置办不起的,说这话,想是要打我主意呢。说吧,又给我下什么套子?” 黛玉哪里有要劳动贾母的地方,不过是逗趣一乐罢了。贾母又指了凤姐道:“有什么要的东西,只管问你凤姐姐要去,她要敢躲懒使诈,你再来同我说。” 凤姐忙掩了面哀哀道:“有好事老祖宗就不准定记得我,但凡要支使个人了头一个就跑不了我。凤丫头啊凤丫头,你怎么就这般苦命呢!”一番作态,惹得一群人哄堂大笑。 她这里人还没散,墨鸽儿早往园里说与辛嬷嬷去了。辛嬷嬷便另使了人去府里通知,又让墨鸽儿拿了园子的图来选明日设席的地方。待到黛玉回来,这里连茶席的果点都安排妥当了,只等明日开席。墨鸽儿笑道:“她们可该高兴了,总算寻着个机会露一手,只怕显摆起来没完没了呢。” 黛玉也笑:“难为哪里聚来的这群人,悦岚就是个茶痴,青霄是个针线疯魔,听蓉彦月专精饮食一道,我看很该送去大嫂子那里见习见习。还有调香的,制粉的,布置屋子的,个个不重样,个个不简单。” 墨鸽儿笑道:“咱们那里育人,只讲个‘缘’字。非得是自己喜欢又有天分的,才得教才让学。自然跟旁的为了糊口傍身的不同。” 黛玉便问:“那还能个个都恰好如此?就没有爱画画的偏连个颜色也分不出来,喜做点心的却不会调味这样的人?” 墨鸽儿点头:“自然是有的,这样的人不在我们那一拨里。我们留下的,都是天分恰重了喜好的。是以一个个都往一道上钻去。姑娘看她们做活辛苦,却不知他们乐在其中呢。” 黛玉想了不禁心向往之,叹道:“世间为学为教,若都是这般多好。” 墨鸽儿见了笑道:“若是如此,宝二爷头一个该转去脂粉办,倒是宝姑娘三姑娘很该为官做宰,兰哥儿嘛……该开个天下第一食坊,咱们那些这一路的都投奔他去也罢。” 黛玉细想了越想越对景,不由得笑得停不住。辛嬷嬷在一旁看了道:“姑娘很该多笑笑,这一日十二个时辰,开心的时候多些,不开心的时候就少些。” 稻香村里也正说起转日的茶会来,碧月第一个兴头:“林姑娘那里好些南边口味,不知道明天有没有口福了。” 李纨奇怪:“你不是早先就天热了没胃口?这几日越发热了,倒惦记吃食起来,莫不是……神功大成了?”几人听了这话都看着碧月笑。 碧月浑不在意,哼哼一声带了两分得意道:“你们就笑我吧!哥儿前儿还同我说呢,说我这练法于他都甚有教益的,只你们这些俗人不懂罢了。” 素云笑:“那后半句定不是哥儿说的。” 碧月又道:“果然要这‘半饥饱’的日子才有滋味,不说餐饭得味,就是日常也觉着轻松自在些,还多觉出些趣味来。怪道‘脑满肠肥’是骂人的话了。” 素云掌不住笑:“什么轻松自在些儿,那是你饿了几日身上瘦了的缘故!”这话一出,说的听的又笑成一团。 闫嬷嬷缓过气来又道:“说起来,明日开个茶席不过是姑娘们玩笑,不当个正事来的。只是史大姑娘来,倒让林姑娘设席,却有些不妥当了。” 常嬷嬷却道:“她们自小一处长起来的,又不是正席,还论不上那些。再一个,我看如今史大姑娘同林姑娘竟有些龃龉疏远之意,恐非老太太乐见。这回这么一出,也有推其亲近之意。” 李纨叹道:“心里生了隔阂,哪里那么容易消湮了。人心总是如此,但凡看不上的,那人待你好了就是别有所图虚情假意,对你孬了就是目中无人恶意相对,怎么都不好的。总说对事不对人,有几个能做到的?多是先有了喜恶是非之念,再随意挑拣些事情来给这心思加佐证罢了。” 常嬷嬷念佛道:“奶奶这话有两分意思了。想来那史大姑娘原也是受老太太疼的,只后来来了林姑娘,就被比了下去。论起来,这两个本该比旁人更亲近才对。都是父母在不得跟前,又都是老太太身上的人。却是那句‘同行相嫉’,越是如此,越容易起纷争。尤其林姑娘,虽是身世可怜,却另有运道,委实有个能干的爹。姑老爷虽还下落不明,却为这闺女前后想得周全。若是……若是姑老爷也是个不济的,林姑娘如今可真该寥落了,那时,说不准还真能同史大姑娘起个同病相怜之意呢。如今可就说不好了。” 碧月却道:“史大姑娘却同宝姑娘极亲近的,说恨不得是自己亲姐姐呢。” 常嬷嬷笑道:“宝姑娘是个会做人的,最能体察人意。要说认作亲姐姐,天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有这样的姐姐,自然还得给她搭上那样一个哥哥,却不知道这买卖史大姑娘做不做了。” 众人莞尔,又说起府里传遍的薛大呆子种种可笑可叹之事,也替薛姨妈同宝钗叹息:“宝姑娘这样人物儿,多大前程却被自家兄弟给耽误了,也是世上因缘难全。” 转日众人用了早饭,都在贾母处坐着说话,果然外头报“史大姑娘来了!”众人厮见了,在贾母跟前说笑一阵,因贾母要歇午觉,才打发她们道:“都去吧,白天日长了,园子里凉快。今儿林丫头还置了茶席,正该你们姐妹们乐呵去。” 湘云带了一大群伺候的丫鬟媳妇,听了这话心里疑惑却不好直问,便回头去看宝钗,宝钗只对她微微一笑。辞过贾母王夫人,又去见过凤姐,这才往园子里去。进了园子,她便吩咐跟来的人各自散了,只留了翠缕在跟前服侍。因翠缕原也是贾母□□出来的,后给了湘云,她来这里向来是如此的,底下人也不以为意,行了礼便退下了。 探春便道:“林姐姐的茶席摆在水边杏子林底下,我们这就过去吧。” 宝钗笑着拦道:“云儿刚来,方见过了凤姐姐,这会儿该往大嫂子那里去一趟才好。” 探春拍手笑道:“那杏子林正是从稻香村山上下来的,说来说去还是要往那方向去。” 几人便一路说着话往稻香村去。湘云在众人搬进园子里住后还是头一回来,眼见着一路溪逐清流着花满径,心下不由生羡。到了稻香村,见茅舍数楹,便想起早先在外头时贾兰卧房的布置来,却不知如今又是何模样了。 沿着青石板铺路上了坡,见那地上铺的竟还有几扇石磨,磨心腔子里如今钻着几丛茵茵绿草,很是可爱。两溜青篱绿意蓬勃,又有几支野藤攀在其上,点着鹅黄小花,真有几分农家气象了。进了院子,当间放着一只比先前外院里更大的石刻鱼缸,边上种着柿枣,几处垒着些大石碎砖,上头土瓦盆子种着鸡冠花勤娘子木槿草兰,另有几扇竹编的屏风,不知怎么弄得巧法,上头正爬着老嫩不一的藤萝,却是遮光又通风的活绿障了。檐下并未见府里常见的鸟笼子,倒是能听到坡下传来几声鸡鸣鹅叫。 进了屋子,堂屋正面挂着幅《渔樵问对》,底下长案,正中一张四方木桌配的条凳。东边屋子是李纨日常待客所在,西边屋子则做成了贾兰的书房。说是如此,贾兰平日也不在家,且他真要看的书都一早收到龙衣境里了,不过是卖他个名儿罢了。两人的居所都还在后头。 东屋三面开窗,南北窗下皆有炕,地上放着张柚木大桌,四下竹椅木凳,也全然与别处不同。几案上也设着炉瓶三事,只都一色灰釉古陶,连架子上的玩器也颇古朴。与李纨行了礼,坐下上茶,湘云环视一周,笑道:“同外头全是两个样子了。”李纨便道:“可不就是学什么像什么嚒。”略坐一会儿,又都出来往山下杏子林去。 到那里时,就见宝玉正前后忙活,黛玉倒闲坐一旁正同个眼生的丫头说话。湘云见了便笑道:“怎么林姐姐清客,却是宝哥哥着忙?”黛玉迎上前笑道:“哪里是帮忙来的?你自己看看去。”却是林府这回来了五六个大丫头,那人品气度自不消说,宝玉那性子,自然又姐姐长姐姐短地忙活开了。只是这半日下来,却连人姓名都未曾问个明白,也是出师不利。 湘云几个原先都游过黛玉的清华苑的,自然识得,便对其中一个道:“今日你们都过来了?”那个便笑道:“没有,就揽着活的过来了。”湘云四下一看,又问:“青霄没来?莫不是大节下的还在家里做针线?”那丫头笑道:“青霄姐姐来了的,这会子不在这里。” 宝钗周围走了走,笑着对黛玉道:“林妹妹果然心思玲珑,这个地方挑得好。”湘云便问详细,宝钗道:“你看看,这边杏子黄熟,另有一层香气。日高天热,那日头却恰好被那片坡地挡住,余下些许正落在前头溪水上。如此又见着日丽风和,又无日晒暑气,还有鲜果香味儿随了风来,可不是甚妙?” 湘云听了便道:“果然宝姐姐,几句话说得清楚,我只觉得这地方好,却没看出这许多门道来。” 黛玉却笑着对宝钗道:“这回你可赞错人了,这哪里是我的心思,都是嬷嬷她们弄的。你们看着好,她们也算有个交代了。” 正说着那头茶席已开,黛玉便请众人入席。 只见沿溪几处坐席,陶杌、藤椅、木凳、胡床、竹榻,个个不同,错落布置了。每个跟前又有合高的案几,也非一套的。乍看倒像是从哪里临时胡乱寻了凑出来的一般,却又似天生长在那里似的相谐。迎春见了两眼放光:“好,好,天然意趣,难为怎么想的!还真能寻出这些东西来!”一旁引路的丫头听了便是一礼,迎春笑着携了惜春共坐了竹榻。 一时众人坐定,几个丫头穿花蝴蝶似的捧了各样果点上来,又一个捧了个单子给黛玉道:“请姑娘选茶。”黛玉笑道:“哪有我先选的道理,拿去给大奶奶看。”李纨摆手道:“今日既是为了迎云丫头,虽是你治席,我们也少不得要借花献佛,还是让客人点选吧。” 湘云那里早耐不住了,便笑着道:“好了好了,照理说我还该谦让一番的,你们只当我已经让过了吧。快快递了单子过来!”众人笑倒,那小丫头双手奉上单子。湘云接过,当面一层縠纹绉纱样的苍绿纸面,烫印着一个篆字的茶。展开了那里头的纸也非常日所见,颜色略作浅褐,似有丝缕夹杂其中,瘦金竖写着茶名,却有大半不曾见过的。便侧了身与一旁的宝钗同看。两人低语几句,湘云笑道:“这么看着越发晕头转向了,可有实物拿来一观?” 黛玉便转身问一边站着的丫鬟,片刻,过来三个青衫小丫头,都手捧着个三寸多高的木头匣子,也有尺半大小。一旁几个忙抬了个轻桌过来放了。打头那个揭开其中一个的盖子翻起,里头跟着竖起来四排横隔,每隔里头又分作四小格。每小格里各放着一个宽口银盖的晶透大肚四方琉璃瓶,瓶体不过拳头大小,上头都贴着颜色不一的笺子,写着茶名。那丫头一笑道:“姑娘们看的茶单是新作的,这茶匣子里还多几样呢。” 众人看了稀奇,都近前瞧了。那银盖子也有巴掌大小,且是螺纹的,拧紧了丝毫茶味不漏,很是精巧。宝玉捡了个朱红笺子写着“玫瑰红”的瓶子出来,赞道:“好个名儿,也不枉这番力气了。”正要问一旁丫鬟,边上探春取了一瓶递到他跟前笑道:“二哥哥,这个可又怎么说呢?”只见上头老绿笺子写着“沩山野老”,便闭目摇头道:“且各饮各茶吧。”惹得探春大笑。 因那瓶子晶透,里头茶叶一览无余,倒一时忘了饮茶的事,只这个那个地议论起来。湘云问一旁的小丫头:“为了这回茶席,你们是把家里的茶都给搬来了?好大阵势。”那小丫头笑回道:“这里一共才三个匣子,四十八样儿,不过是这个时令得喝的一些儿。还有多少都在家里茶库里呢。”宝钗便问:“这里才三匣,那你们一屋子总共得有多少匣儿?”小丫头道:“这些是品评时用的品茶匣儿,为着看茶叶方便。寻常茶叶并不用这个存放,这个避不得光,且也太小了些。茶库里存茶多用的陶缸泥坛,还有锡胆的瓷瓶,垫草的石瓮……好多好多,还有些只能堆在通风阴凉的木架子上,太多了,我也说不清。”湘云不由看向宝钗,俩人眼里都有些讶异,因笑道:“果然书香门第讲究这个。” 黛玉见她们难以决断,便笑道:“你们且慢慢品看,却也不好这么干坐着。悦岚,你先选个茶泡了我们吃。”悦岚便笑着从一旁取出一个瓷盒,边上小丫头连忙拢了炭炉涤壶坐水。近溪边放好茶案,悦岚背着溪水面冲众人跪坐,凝神静气听会儿水声,方缓了气息开始取水泡茶。 阳光斜射在溪面上,粼粼波光,反照她发丝身姿,清风动其衣袂,兼及起壶转杯势如流水暗合韵律,那样沉静和婉,此情此景恰似一个“茶”字。李纨心下赞叹,再看迎春惜春也是目中燃火另有所得,果然是道有相通了。宝玉自然也看呆了,旁边小丫头眼疾手快从他手里接过茶瓶,幸喜未曾坠落地上,心道这位爷还真是呆得名不虚传。 二道茶上,探春道:“好茶,韵高远,汤轻滑,确实好茶。”悦岚一笑。那边迎春也放下茶盏道:“轻灵明媚中另有一道铿锵之气,实在难得。”悦岚眼睛一亮,转身冲着迎春方向漫施一礼,两人在风里对视一眼,各自含笑。 湘云便问茶名,边上小丫头道:“这个叫做‘铁翅仙’,是闵茶一系的。”宝钗摇头道:“却也未曾听过。”小丫头道:“原同铁罗汉、黄旦、龟背一类,因这茶制法同茶树用水和采摘时候也有关联,好不容易试成了的。今年是头一年进茶,外间并没有的。”宝钗闻言点头。湘云撇嘴道:“一个茶也要讲究成这样……” 第215章 .闲情 饮过两道,都各自宽坐了,悦岚那边才压了火。另给各人上了“珠香茉莉”、“女儿环”、“雨前龙井”、“蒙顶黄芽”、“阳羡紫笋”“洞庭碧螺”各样直沏茶来,一色的宋窑影青剔花盖碗。配着云雕髹漆杏子盒,里头点放着茶食,蜜黄秾紫,浅红薄翠,都极细巧精致,大异京中风尚。 惜春笑开了颜,拈了颗熟杏儿吃,咦了一声,便开始四下寻看。忽地伸手一指道:“彦月姐姐你过来!我有话同你说!” 彦月听见了赶紧近前,行了礼笑道:“四姑娘寻我?” 惜春指着盒里头杏儿道:“快告诉我,这个杏子怎么做的?” 彦月看一眼道:“这就是个生杏儿,未曾制过的。” 惜春拿指头点着她道:“你少哄我,杏子能有这个味儿,我一早让入画她们把这林子都给包圆了,还等这会子呢!赶紧从实招来,要不然我就问林姐姐要了你来,让你回不得家去!” 彦月闻言笑个不停,分辨到:“不敢欺哄姑娘,真的不是蜜饯……”忽的想起一事来,道,“哦,对了,想是因沾了姜梅粉的缘故?” 惜春拿云头小果簪儿扎了一块喂她嘴里,又瞪眼看着她。 彦月咂摸下味儿点头笑道:“就是这个没错了。因今年开春晚,春阳不足,这杏儿虽香却比往年寡淡些。咱们已经挑了顶好的了,滋味还是差了一截儿。再如今刚入夏,也不合吃太过生冷的。就想了这个法子,用姜汁酿了粉,拌上盐梅上头刮下来的那层梅霜,拿来蘸果子吃。又去寒湿,又添滋味。姑娘果然深通此道,一吃就吃出来了。” 惜春眯了眼笑道:“彦月姐姐,你莫不是以为这么两句就能将我哄过去了吧!那个什么姜什么梅的……” 彦月赶紧道:“姜梅霜儿。” “嗯,嗯,就是这个姜梅霜儿,你放哪儿了?还不赶紧交出来?”一旁迎春打她一下,嗔着道:“越来越不像样子,不知道的还当彦月碰着打劫的了呢。” 彦月赔笑道:“姑娘,今日你就算劫了我也没用呢。茶食都是听蓉她们在家里收拾好的,那些料自然也在那里。我们只在这里按着姑娘们拣的茶,换个上点心的顺序罢了。可没随身带着那些东西呢。” 惜春也不着急,点点头道:“不急不急,咱们的账也不止这一宗儿,且算呢。”眼见迎春眯起了眼睛,忙摇头道:“二姐姐,我就再问一个,就问一个,旁的……旁的下回再说!” 迎春失笑,彦月在旁道:“无事无事,姑娘只管问来,小的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迎春笑倒,摇头道:“罢,罢,我也不管你们的官司。”说了往悦岚那边去了。 这里惜春低了声问道:“彦月姐姐,上回在林姐姐那里吃着一个油煎的饵糕片。我吃了就只惦记那味道,后来让咱们这里厨上做了,怎么也做不出那个滋味来。换了好几种饵糕,我还特把我哥那御田雪糯做的饵糕都给哄了出来,还是不成!到底你们那个是什么糕来的?” 彦月笑道:“姑娘却是力气用错地方了!那饵糕不过是新年糯米和粳米配比着做的,也不算精贵。那滋味是因了那油呢!那油是拿各样山菌晒干了再发开煎出来的,又配上了好些种风熟阴干米粒儿,连着那些干菌子一同浸了三两年才得。拿这个油煎饼饵糕稞都特添了种鲜香味,我们姑娘也赞过好呢。”想了想道,“对了,这回好像也有这个,我去给姑娘寻来。” 惜春忙伸手拉住她:“哎!姐姐!姐姐,你听我说。咱们不在这里打开来,待会子等这里散了,你同我往我那里去,好不好?” 彦月听蓉等人本身就痴爱厨艺,如今见惜春一个国公府姑娘竟也这般知味,岂不引为知己?当下忙不迭的点头应了。惜春自是乐开了怀。 黛玉见众人都各得其乐,也自开心。正要说话,抬头见一行数人从对面走来,却是青霄并辛嬷嬷几个。湘云见识过青霄的手上功夫,很是感佩,见她来了便拖着宝钗一同过来说话。青霄给几人见了礼,湘云笑道:“你可不是又躲到哪儿做你的针线去了吧!”青霄笑答:“刚做得几身衣裳给我们姑娘送来,先拿回潇湘馆去了。” 湘云回头看黛玉,见她今日穿了件天青色交领长衫,底下牙色细褶裙,并无特惹眼处。这时细看了,却发现她那衣上绣的风摇落花,那花瓣极尽凤舞之态,似有远近之分,且行动间衣色常有幽紫之变,甚为罕异。宝钗也看出来了,迟疑道:“曾听说临安有一绣技称作‘雾失梨花’,莫不就是这个?” 青霄笑道:“那个话是说绣成后的绣样。这整套制法称作‘虚凌渡影’,是用软罗打底,上覆轻容,一层层绣出来的。因整图分绣在不同层上,就有了远近虚实之感。又因轻容色异,层叠后显色不同,行动时各层间开阖不一,色泽变幻幽微难测,才有了这么个名儿。” 湘云摇头道:“听这话,这花样是要绣在轻容上了!那东西,稍稍用力些都能扯开,如何能做绣工?且它那样轻薄,若要绣时,丝线都不知道要劈成多少股!” 青霄笑道:“姑娘果然深谙绣中三昧,这绣起来只能用“雀毫针”,这针也只南边有,如今也只剩一两家还在做了。” 湘云又对黛玉道:“林姐姐,你如今的衣裳都要用上这般繁复的法子,这些丫头们也实在可怜。” 黛玉失笑道:“你还替她们抱不平呢!我都只有往下削减的,只她们自己爱折腾,拦不住也就罢了。” 青霄道:“可不是这样!姑娘总不肯多做几件衣裳,咱们活儿少了,只好在裁剪制法上下功夫了。要不然可怎么办呢。” 湘云道:“还少?我上回来住了些日子,就没见林姐姐衣裳重过样,若这还不算奢靡,我也不知道什么算奢靡了。” 辛嬷嬷在旁笑道:“姑娘们有所不知。因我们林家祖上都是孤苗独根的,偏几位主母都极希望能得个女儿,就一回回去佛前许愿。到曾老太夫人那时候,她许了愿后得了感应,高兴之下做主把家中姑娘的份例翻了一番。哪知道生下来的却是位哥儿。之后郡主娘娘嫁到了林家,也仿前例将府里姑娘的份例加了一倍。 如此几代,几乎代代都许愿添例。到了咱们太太的时候得了姑娘,翻看府里定例时笑得不成,说若非几代祖母曾祖母太曾祖母们都给留够了产业,若要靠老爷,恐怕还付不起姑娘的份例呢。只我们姑娘幼时体弱,太太怕折了她福气,只道‘及笄前份例减半’。却到底还用不了那些。 如今姑娘来了京里,又让将份例再减一半,又说常在外祖母处客居,以此再减去两成。本来还待再减的,家里世仆都来劝阻,都道不可太过,倒辜负了祖上的心。这才罢了。不在家里时,日常饮食是没得法子了,只好免去,那衣饰却无碍的。她们几个如今做的,实则还都不曾满例,因姑娘拦着,只好多下些功夫。” 众人听得神迷,谁家都是儿子金贵,这林家却因代代都得儿子未得过女儿反成了女儿金贵无比了。李纨笑道:“怪道姑老爷让你进宗祠主持祭祖呢,林家的列祖列宗见着好不容易盼来个千金,哪里还会怪罪?” 宝钗也笑:“从未听过这样的事,实在有趣。” 黛玉苦笑道:“有时候……先人们的行事……也太过任性了些儿……”断断续续说完这话,一群人都笑。 一时席散,黛玉邀湘云去潇湘馆坐坐,湘云道要先把带来的绛纹石戒指给袭人几个送去再来,黛玉便带了人自去了。迎春拉了悦岚一同往稻香村去,惜春却要同彦月回藕香榭,李纨便问她:“怎么,不去我们那儿?”惜春撇撇嘴:“兰儿又不在……我有要紧事,要先回去一趟。”李纨见彦月拎了个食盒跟在她后头,还有什么不知道的,便只拉了迎春笑着走了。 且说湘云同宝玉到了,袭人正在院门外探看,见他们来了忙迎了上去。说笑两句,湘云便把给袭人带的戒指拿了出来,这才知道袭人早从宝钗处得了。因笑道:“原来是宝姐姐,我还当是林姐姐给你的呢。” 袭人道:“林姑娘如今在这里待得不多,时常家去,上回你托人送戒指来时她正不在府里,还是紫鹃收了的。倒是宝姑娘见我在,回头与了我一个。” 湘云叹道:“紫鹃既替林姐姐收了,她那里填山塞海的首饰簪环,恐怕早不知道丢哪个旮旯里去了。” 袭人点头道:“林姑娘日常穿戴都应季应节的,虽府里还照样同三姑娘她们一般给裁衣置簪,却几乎未曾见她用过。我们私底下有时候说起来也感慨,都说薛家珍珠如土金如铁的,宝姑娘偏爱素朴样儿,倒是林姑娘气派非常。” 宝玉在旁听了笑道:“这却是你们不通了。绢花凤钗,都是一样物什,最要紧是衬得出人来。你们看林妹妹今日发间那对玉翅儿的蝴蝶,白玉翅上头两道蓝宝碎镶就镶得极好,又沿上一道极细的黑晶,倒似活的一般,亏他们怎么想来!这样灵动脱俗,却是极衬林妹妹的,你若把这簪子戴宝姐姐头上,便有些不伦不类了。是以,到底是人戴花儿,非是花儿戴人。” 袭人笑叹道:“好好好,二爷说的自然都是对的。我们也并未说林姑娘不好的话,就招出你这一大通来。” 湘云也道:“在宝哥哥眼里,自是谁也比不上你的林妹妹。只那也不过是你个人眼里的事罢了,休要来聒噪我们。” 说会儿闲话,袭人又央湘云帮着做双宝玉的鞋。 湘云笑道:“林姐姐那里那许多针线高手,那些针法技巧我们是连听都不曾听过的,怎么你不去求林姐姐,倒来求我?” 袭人笑道:“我求你是求你的针线,林姑娘身边的人我们连见都不曾见过,怎么去求人家?若是求到林姑娘跟前,倒像是求她来做了,这又哪里能够?我们这位爷求个香囊求了快两年还连个影儿都没见着呢。” 正说着,贾政使人来叫宝玉过去见客,却原来是贾雨村来了。宝玉懊恼:“这人最是讨厌,每回来了还非要见我。”他却不知贾雨村这人最信运势的,知道宝玉衔玉而诞,眼见着是个不凡的。他又同贾家连了宗,哪有不特意亲近的道理?故此来拜见家政时总要将宝玉也叫去一晤,也是这类人行事之常。 宝玉一走,湘云同袭人很说了会子私房话,这才辞了往潇湘馆去。翠墨跟着小声道:“姑娘,要不要把她们叫来?”湘云不解,翠墨便道:“方才我看林姑娘好似有十几个大小丫头呢,姑娘就带了我一个……”湘云噗嗤笑出声来:“傻丫头!我们又不是去寻事的,还要人多势众才好办。且那些人在跟前,我们反不得自在说话呢。”又想起了什么,冷笑一声道,“要我说这样的虚阵势才头一个该省俭了去,如今强要撑着这么个花架子,里头苦的自己知道,倒不知道是谁为谁活了!” 说着已到了地方,便住了话头。黛玉迎了她进去,湘云四下看了道:“好似同早先见的样子不同。”黛玉笑道:“要搬来前各处都让人整修了的,这里也略改动过。”两人进了屋子,黛玉让到一边屋里,墨鸽儿端了茶上来。湘云笑道:“还喝?”说得墨鸽儿也乐了。 说着话,见黛玉桌上满垒着极大本的硬壳儿书册,便伸手取了翻看,恰是墨鸽儿等人做的海外风物图,内页上题了名儿《夷坚图志》。湘云不知内情,翻了几页笑道:“这又是哪儿来的书?倒比夷坚志还耸人听闻了。” 墨鸽儿笑道:“这是咱们自己做的,虽借了夷坚的名儿,却都是真有其事的。” 湘云点着她笑:“你这丫头我是知道的,还当面哄我呢!这都是真有其事的?那你说说,这个房鱼,《古今注》上倒是说过‘鲸,海大鱼也’,到底不过是个传闻罢了。你这里倒好,连画儿都有,还给这鱼画了像了!还说不是编的,难不成你还见过?” 墨鸽儿便道:“我虽没有见过,这却是见过的人画的。” 湘云笑道:“真有这么大的鱼,要什么网才能捉了它!” 墨鸽儿撇嘴道:“那鱼生来又不是专为了让人捉去的,哪里还要按着这个来长?姑娘只不信,咱们家里就有一根那房鱼的骨头,只是一根肋旁骨,就有一丈多长,七八十斤重呢。” 湘云越发不信了,道:“方才说没有网可捉,这会儿又说有骨头,既捉不住,你又哪里来的骨头?却是前言不搭后语了。” 墨鸽儿道:“姑娘没看上头写着‘彗星出,鲸鱼亡’,它个头又大,有时候误入了湾屿就搁浅回不去海里,自然就落入人手了。” 凭她如何说来,湘云只是不信,却又不肯放下那画册来。黛玉怕墨鸽儿起急了乱说话,赶紧寻了个事儿把她支走了。墨鸽儿哪里不晓得她的意思?便只默默出去墙根底下蹲着生闷气去了。 黛玉越想越好笑,才对湘云道:“你不晓得,她们为了做这个费了多大劲,再容不得你疑她。上回说了那满腔子甜水的椰子果来,我只疑心哪有果子这么长的,那一腔子水打哪儿来的!那妮子便道‘东坡都说过‘美酒生林不待仪’的话,难道那也是哄人来的?’,过了些时日,生给我弄来两个壳子,还真稀罕,怎么真有果子偏长成个酒囊水瓮,实在不知那树是怎生想的。” 湘云才道:“听你这么说来,这东西难不成是为了画出来给你解闷的?” 黛玉点头,又摇头:“也不能这么说……”只是事情牵扯道林如海如今的下落,却不便多言了,便支吾道,“不过是偶尔闲话说起,哪知道她们就起了兴,如今更有掌事嬷嬷们给她们鼓劲儿,可不更乐此不疲了!” 湘云顾自翻看那书,及至一本尽了,才叹道:“林姐姐,你这日子过的,再舒服没有了。这许多各有才能的人物儿,一总儿围着你转。吃的穿的戴的,连着听闻的,都是旁人想都想不出来的,不知是哪里来的福气了。” 黛玉坦然道:“你只看这些,我哪里就没有烦心的事了?我爹爹的事且不说,便说你嘴里道的这群能人。我如今日日同他们在一处,倒有些自惭形秽了。有所好而有所长,我竟是样样不如的。不如也罢,偏我还真不知道我能做些什么。能做得那般好又那般乐在其中。倒让我疑心起自己莫不是要白白过了这一辈子?” 湘云笑道:“你这才是杞人忧天强说愁了!她们再好,不过是奴才,各凭本事伺候你的。你只安享尊贵就是了,哪里要同她们比这个?照你说的,老太太那大厨房里的膳牌只怕她老人家还记不过来呢,岂不连个厨子也不如了?” 黛玉摇头笑道:“不是一个事儿。”却又不知要如何分说这“一生何用”的话来,只好另指了事道:“反正,不管你信与不信,你方才看的那本真的都是真真的事儿。你这就嫌胡说哄人了,那是没见过真能哄人的呢。”转身冲雪雁道,“把妫柳的那些拿一本儿来给云姑娘看。” 雪雁便去里间取了一本一样的大本册子来,湘云接过翻了几页,便大笑道:“早听说过这丫头了,只听说又愣又莽撞,没想到还有这样文才。这天马行空的,亏她能圆过来。沉了心想去,好似真有这么个地方似的!实在太逗乐了。这东西又要费多少心思,我看也真是闲得慌了。” 第216章 .前尘灭 正说着,妫柳来了。黛玉问她:“又去哪儿胡闹了?” 妫柳早惯了,并不以为意,笑笑道:“方才四姑娘叫我过去呢。刚吃完点心,我就回来了。”湘云听到这里已开始忍不住要笑。 黛玉便问:“彦月她们呢?” 妫柳道:“都回来了,在外头等悦岚呢,说要来给姑娘磕了头才家去。我就说了,姑娘哪里爱这些虚礼了?且今日这么些人儿,又是炭又是火的,万一身上带点子什么味道,一窝蜂来了,还不熏着了姑娘?这里地方又狭窄……”说了还又动鼻子又摆手的,十分嫌弃的模样。 湘云已笑得打跌:“林姐姐,我怎么不知道你这里多了这许多活宝?太可乐了。” 黛玉叹道:“我就知道这丫头定合你的脾性,素日行事说话同宝玉一个样儿的没有经纬,如今还入了老太太的眼了,常不时叫我带了过去说话。可见啊,这人的喜好还真是准定的。” 湘云便把妫柳拉近了细瞧,见她容色也寻常,只一双眼睛神采飞扬亮得同暗夜里的星子一般。便逗她道:“小丫头,我看你很好,不如跟了我可好?我那里也不少好吃的呢。”刚听她去惜春处吃点心了,只道是个贪嘴的小丫头。 妫柳眨眨眼:“姑娘太太连着老太太们个个都是好眼力,哪个都说我不错,总想要了我过去。我得伺候我们家姑娘呢,也不得空啊。你们若喜欢小丫头,那只黑鸽子就不错,又伶俐生得又好,姑娘看着领了去吧。” 湘云笑软,黛玉给她分说:“这俩自来不对付,一有人逗她说要问我要了她去,她就使劲举荐墨鸽儿。”又回头对妫柳道,“墨鸽儿一日多少事做,你倒是个十足十的闲人,自然还是先把你给了人才对。” 妫柳咧嘴一笑:“姑娘哪里舍得我,没了我,姑娘觉也睡不好。” 湘云直接从椅子上跌了下来。黛玉也摇头苦笑。 一时林家的丫头们都进来跟黛玉辞行,青霄偷偷挽着她道:“姑娘还是尽早家来吧,这里又窄腾又潮湿,哪里有家里舒服?我们都计较好了,如今暑天,姑娘绣楼正对着前面大湖,水风一吹,别提多清朗。还有好些玩意吃食没带过来呢,就等姑娘回去了。”黛玉拍拍她的手,连道“知道了,知道了。”心说,你当我不想回去啊,奈何这边不肯放人。 再如何依依不舍也不得不作别了,墨鸽儿跟妫柳过来送她们出去。一路上墨鸽儿对青霄耳语几句,青霄连连点头,面有喜色,却不知两人又说了什么好事。 待妫柳回来,湘云还待寻她说话,她却忽然想起什么来似的道:“方才听说老爷使人绑了宝二爷出去了。这会子还没听到声儿,莫不是没得着人往老太太太太那里传信?” 黛玉同湘云都是一惊,湘云更急道:“啊呀,你这丫头,怎么这会子才说!不行,我得寻老太太去。”说了就往外走,翠墨急急跟上。黛玉正不知如何是好,妫柳在一旁凉凉道:“该打的话也打了,不该打的话自然放了,这史大姑娘着什么急?想不明白,想不明白……”托了腮看着黛玉,黛玉长叹一声,伸手抚抚她脑袋。 湘云到了贾母院里,果然那里已哭作一团,宝玉俯卧在春凳上被抬了进来,眼见着半身的血,一下子吓得脸也白了手也抖了,翠缕忙伸手牵住了她。贾母垂泪不止,王夫人更哭起了贾珠来。倒是李纨心下有两分尴尬,眼看着婆婆哭早逝的儿子自己的先夫,可如今平常过日子也实在想不起这个人来。 她在珠界里不知岁月,往外过的日子零散嵌在那千百载的孤心体悟之间。贾兰黛玉连至素云碧月是常见常新,这贾珠嘛,却是千百年未曾见过了。这时候看王夫人一哭,她就愣了,跟着过来的闫嬷嬷赶紧拿胳膊捅她。她想了想,便端正了面色枯了张脸,乍一看倒似了无生趣的样子,也可解作是伤心至极反无言,也算急中生智了。 待贾母命人将宝玉抬到去安置,李纨几个也都各自散了。到了院子里,闫嬷嬷便忍不住道:“方才奶奶是怎么了?太太哭成那样,奶奶倒在一旁愣神。” 李纨无奈苦笑道:“人都去了这么许久了,实在没泪可抛的,一时哭不出来。” 闫嬷嬷都不知道怎么说好了,咽口唾沫道:“奶奶,这夫主为天,方才这话可不能再说了!让人听见倒像奶奶如何冷心薄情似的。太太要知道了,更不好了。” 李纨想想道:“若如此算是冷心薄情的话,那我还真是冷心薄情了。这也没有法子的事,真就不想念不心酸,装出个样子来就不算冷心薄情了?哄傻子呢,何况我也装不太像。” 闫嬷嬷便道:“那何以为礼?圣人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正是行教化之事。奶奶素来行事最是按规矩的,怎么今日倒大意起来?” 李纨叹息道:“强以礼教指定人何事该哀,又以何状显其哀,却不问其心了。假以时日,人只认礼而忘其心矣。‘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也’,果然!” 闫嬷嬷几近无语,常嬷嬷笑道:“奶奶也不是今日才知这话的吧?怎么忽的较起真来。” 李纨笑:“这知与不知实在难说。多少话,嘴里翻来覆去讲了多半辈子了,今儿忽有所悟。这样的事也是有的。” 常嬷嬷点头道:“所谓‘耳闻’与‘体悟’之差了。只是奶奶怎么又忘了还有一句‘和光同尘’呢!” 李纨莞尔,道:“果然嬷嬷道行深,既无眼泪,我便木了张脸两眼无神,也很像个交代了。” 常嬷嬷道:“若待会儿能再往大爷跟前上注香,就更妥当了。” 人生在世,为了能少些麻烦冲突、多得些安生时日,多少时候不得不屈就旁人心意,做出些欺人欺己瞒人耳目掩饰心肠的事来?如此算来,以“礼”混做一团,不分你我真假,也确是一件方便法门了。比方眼前事,设若没有牌位供奉一说,不又多一重麻烦少了条捷径?可见解铃常是系铃人了。 果然王夫人那里知道李纨特又出了园子来往贾珠灵位前上了香,心气大平,却转了句道:“宝玉被打成这样就半条命了,她只记得自哀,实在小家子气。” 这话传到李纨耳里,便笑着对闫嬷嬷道:“嬷嬷这下可算放心了?凭怎么做都讨不了好去。往后嬷嬷也可歇了这腔心思,可不是省力许多?”说得闫嬷嬷也苦笑不已,自知这个死结,自己这边出力是再难打开的,从此还真不多指望了,真是大家省心。 又说黛玉待得宝玉回到了,得了消息,才带了人过去瞧看。眼见着他弄成这么副模样,不由红了眼眶,埋怨道:“好端端的,怎么弄成这样。”宝玉倒先担心起黛玉被一路上的余热蒸得中暑,连“其实并不很痛,喊着只为哄人”这样的话都说了出来。黛玉心里一阵心酸,又深觉无力——你既能体贴我心至此,便更该知道保重自己才是头一件要紧的;事到如今再多少温柔小意又有何用来! 这么一想,竟连眼泪也滚不出来了,只心里一阵干疼,又气又无力可气。一肚子话在嘴里转了半日,才说出一句:“往后你可都改了吧。”宝玉素来引黛玉为知己,在她跟前自不会掩饰,便道:“为了这些人,便是死,也是甘愿的。”黛玉扑簌簌落泪,却不是方才的伤心难过,只是想及妫柳所言,果然宝玉秉性如此,若以自己的心性,情到深处真是难逃劫数。实在是知道看清了这个死局,心空意灰,绝了希冀,才泪流不止。 宝玉顾不得自己身上疼痛,还欲起身安慰,却哪里知道,这一段心思自此却要开始化往他方了。 袭人见宝玉样子,心下更急怒无奈,又不好上前劝阻。心道这一个个不停的来探视,说了都是关切之意,实则反让宝玉劳神,更不得歇息了。那身上伤还如何得好?只是黛玉身份在那里,却没有她置喙的余地。也是心如油煎。 一时听得宝钗同凤姐的声响,黛玉此时心里正乱,不耐烦应付凤姐的打趣,便抽身往后头绕过回潇湘馆去了。 这一闹,晚上贾母连饭也没怎么用,乱糟糟散了。鸳鸯看湘云还在同宝钗说话,便低了头问贾母道:“老太太,云姑娘这回可住在哪里好呢?”贾母才想起来还未张罗此事,随意道:“不拘同哪个姐妹挤一挤吧,如今都在园子里住着,地方也比原先宽绰了,她们也好说话。”鸳鸯得了这话去同凤姐说了。 凤姐往她们姐妹中去,方提了一句,宝钗便笑道:“我那里地方大,且听你要来就一早让人收拾过了。你若不嫌僻静,不如就同我住吧。”湘云自没有不乐意的,迎春几个也都邀其同住,到底还是往蘅芜苑去了。 到蘅芜苑都安置好了,两人坐了说话,宝钗道:“方才还当老太太要留了你同住的呢。我想着,只要老太太不留你,你大约是乐意来我这里的。”湘云便道:“那还用说?我方才还同袭人说呢,这许多姐姐,再没一个比宝姐姐还好的了。我若不亲你,还能亲谁去?” 宝钗笑拍她:“还都是些孩子话。” 湘云想起来道:“方才我看老祖宗边上还留了一间屋子的,床榻齐全,像也日常有人住的样儿。刚见时唬我一跳,只当是给我预备的,却又不像。” 宝钗笑道:“那是林妹妹的屋子。” 湘云不解:“她不是住了潇湘馆了,怎么还在上房留屋子?” 宝钗道:“如今姐妹们虽住到园子里去了,吃饭还是都跟老太太一起的。老太太怕林妹妹身子弱,让她早饭吃过了能在屋里歇会儿,不至于要急匆匆赶去园子里,倒不利于保养。因此便特让人紧着老太太屋子收拾了一间出来。寻常林妹妹也偶或在那里坐卧的。” 湘云摇头叹息道:“也只一个林姐姐罢了。” 王夫人晚上也没用两口饭,就往小佛堂跪着礼佛去了。玉钏儿同彩霞彩云打了招呼,急匆匆往家里去了。到家也不顾旁人,只寻她姐姐。金钏儿刚从赖家看了晴雯回来,见她妹妹寻她,便问:“怎么的?不会是太太让我回去了吧?” 玉钏儿怒道:“你还盼着呢?!知道盼着就省点事吧。今日宝玉挨打,里头就说有你的事。又有人往里头透话,道是你自去了外头跟撒了欢似的四处乱跑,还整日同人吵吵,显是满腹怨气的样儿。我还不晓得太太听没听说呢,你到底怎么样呢?!” 金钏儿一头雾水:“这话怎么说的,我自家来了,除了寻过晴雯几回,旁人我也没见过啊!你当我很有脸么?还到处得瑟去?!这又是那个王八羔子黑心眼的在嚼我舌头?被我揪出来有她好看的!” 玉钏儿想了想道:“那就是了!那话是厨上传出来的。想来是因你之前把晴雯弄咱们家来,让那多浑虫一家子失了好大一注横财,才有这话。这就对上了。今儿的话,我听小厮们说,倒像是环三爷在老爷跟前上的眼药。” 金钏儿哼道:“这话你该说给太太听去。边上毒蛇蝎子的不管,倒把我们两句闲话当个不得了的大事。” 玉钏儿虽也恨宝玉带累家姐,王夫人不念旧情,却也常怨金钏儿仗着自己生得好些行事轻佻,才惹了今日之祸。见她犹不悔悟,恨恨骂道:“你那欠收拾的话难不成是旁人塞到你嘴里的?一向见了宝玉就没个正行,往常他还小,太太不计较。如今可不是撞到枪尖儿上了?那个爷,你这么着了,他吱过一声没有?就算你现在死了,他也只管在园子里姐姐妹妹乐着呢?你也是清白女儿家,就平白贱成这样?!”说了也不看她,顾自往外跑了。 向来有金钏儿在,就显不出玉钏儿来的。今日却被妹妹这么一通数落,一时也蒙了。等回过神来,那位都跑没影了。只好恨恨骂一句:“小蹄子!”自行洗漱,闷闷睡了。 这一睡就有些恍惚。梦里只听扑通一声闷响,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又听人惊呼:“不得了了,金钏儿姑娘跳井了。”之后又有许多景象,父母哭得呼天抢地,玉钏儿在一旁一行哭一行骂;王夫人也洒了两滴泪,又给了银子衣裳;宝玉还在哪日跑去一个姑子庵的井边祭奠了一回…… 这生死之事,也如同一颗石子落到井里,不过一点水花,转瞬即逝。那里早有人开始走二奶奶门路欲谋求那一两银子的巧宗儿了;自家得了王夫人的恩典让玉钏儿拿了自己那份月钱也觉得里外面子俱全,自也放下了女儿屈死的事;宝玉烫了自己的手却问玉钏儿疼不疼,那口气神态就如当年同自己跟前一样…… 待醒来,东方已白。躺在床上尤难回神——那桩桩件件,都如真的一般,那些人物行事,言声语态,都是再对没有的。却是一时难辨真假了。想起刚来家那日,几次想要一死了之的心来。浑身一抖,不由得背上发凉。 急等到天亮,顾不得旁的,胡乱梳洗了去寻晴雯。出门没走两步,却见晴雯正对面急匆匆来了。两人相见都先开口道:“我同你说……” 到底赖家人多口杂,金钏儿家里如今除了她却没有闲人的,两人便猫进了金钏儿的卧房里低语。这才知道晴雯昨夜竟也做了怪梦。 梦见她自己又过了些年被王夫人寻了个由子撵了出去。偏正是病着时候,宝玉也不敢太争,就被送到了那对兄嫂处。一日日恶言相向,缺医少药不说,连要口水喝都难。加上自己心高气傲却受此横祸,心里郁结难解,渐渐病入膏肓,在那凉炕薄席上孤零零趴了几日就一命呜呼了。宝玉倒在自己临死前过来探看了一次。听闻自己死讯后还滴了几滴泪,作了篇悼文。只刚疑心袭人两句,就换来她死呀活呀的一通,立马上去捂住嘴告饶,只说“再别提这事”了。——如此而已。那兄嫂两个得了她那些年攒下的钱财,哪里来什么祭奠葬仪?急吼吼一把火烧了了事。多少厚情不甘,不过一抔飞灰罢了。 两人各自说着奇梦,一行说一行哭,哭哭停停,停停说说,倒似真的都死过了一回一般。待过了半日,才携了手,道些心悟。金钏儿道:“我却想明白了,这自个儿的命只有自个儿看重。旁的都是假的,一时气性去了,哪个又能真的惦念哪个多久?才真是枉死了。” 晴雯也道:“拼死拼活,争的那口气,那份情,都是虚的。只自己傻,才认了那个真。踏踏实实活在这世上,就算是多吃几颗蚕豆,那也是好的!”说的金钏儿也笑出来,晴雯又道:“我也算看明白了,哪怕后日真有再要我进去的那一天,我也不去了。往常只道在里头当个副小姐尊贵。如今想来,不过是金笼子里养的鸟罢了。吃喝穿戴又能顶个什么?要死要活都不过一句话。去了扎花的,自有会绣线的来伺候着。命都没了,要人口里那句不当米不当粮的惦念有何用来?!”说了两人又牵手叹息。 却是一场幽梦,前尘尽弃了。 第217章 .情仇 两人要分开时,金钏儿忽然问晴雯道:“你那兄嫂,可怎么样呢?” 晴雯不解,回头看她,金钏儿又道:“你那嫂子实在可恶,如今在里头嚼我舌头想坏我名声,我却不是个挨踩不吭声儿的性子。” 晴雯了然,苦笑道:“你又何必说与我听?莫非我说了什么,你还肯就此轻轻放过了?” 金钏儿也笑:“总要同你说一声,也是个意思。” 晴雯叹道:“这世上活着,谁还真的管着谁来?我又是个什么人物儿了!唉,各人作孽各人还吧……”说了抬头冲金钏儿笑笑,顾自去了。 又说黛玉去看过宝玉后回了院子也是一直闷闷的,晚间洗漱好了,只坐在窗下椅子上发愣。墨鸽儿立在门边上,冲着妫柳杀鸡抹脖子地使眼色。妫柳翻个白眼,接过辛嬷嬷递来的热汤,往黛玉跟前一放,笑着道:“姑娘,我有句修心的口诀,你听不听?” 黛玉凉凉地看她一眼,回头轻哼了一声。 妫柳涎着脸还往她跟前凑凑,拼了命眨眼睛。黛玉快掌不住,便伸手将她一把拍开了去,口里骂道:“越发没个正形儿了!凑呢么近做甚么,显你脸大?!”说完自己也噗嗤乐了。 墨鸽儿暗暗冲妫柳竖起大拇指摇了摇,妫柳再接再厉:“姑娘,那句口诀便是‘凡有难过,必是强求’。姑娘细品品,是这句话不是?” 黛玉把嘴巴瘪成个向下弯的月牙儿,蹙了眉看向妫柳。妫柳嘻嘻笑笑,接着道:“姑娘你想,宝二爷那性子那行事,碰上老爷那性子那行事,这场打是不是怎么也跑不了的?此之谓定数也!像史大姑娘那样老想着跑去告诉老太太、太太,搬救兵什么的,都不是正道。以为这样就能免过这场血光之灾,实在太天真想得太浅了些。 既是定数,便是逃不过的事情。只要宝二爷还是这个性子,只要老爷身子骨还硬朗,这血光之灾的植根便在。其生发之多少快慢,便要看生机触动了。这回像是因着外头戏子和先前金钏儿姑娘的事。说句实在话,便是没有这件露出来的,旁的没有露出来的还不知道有多少都值得老爷‘一挥鞭’的呢!姑娘你看,你若要因这样的事情难过,又如何难过得过来?” 黛玉把句“凡有难过,必是强求”放在心间嘴里衡量数遍,化成一声长叹。 妫柳又道:“要说起来,宝二爷这性子也实在有趣。我看常人行事,不过两样,一则‘心意’二则‘能耐’。光有心意又有何用?且还不说那心意又多有变化的。 比方这一回,那忠顺王府家养的戏班优伶,他同人交好,自也没错的,却又掺一脚那人躲避王府的事来。且不说这事对错,只一个,他若真心要襄助那人,自该凭了自身本事,或者想法子让王府放了他出来,或者干脆密密藏了甚或远远送了也好。可如今看他也不像是真作为了什么的样儿。 再一个,那忠顺王府与府里素无往来的,即是说平素并无交情。如此行事,于府上又有甚利害?要知道,从古自今,因着一些小事龃龉渐发渐作而成世仇者不知凡几。以府里如今境况,真同那样的实权王爷对上,实在后事难料。这样的事,宝二爷大概是想不到亦不稀得去想的。如此,好似那个优伶的喜忧又比满府上下人口的喜忧更要紧些了。却又真是如此? 助人与脱己,最好兼及,不能两全时,也好知道如何取舍因何取舍。这是在这世上男人爷们行事该有的样子。如宝二爷今日这般,王府那头眼见着是得罪了,另一头到底也还是泄了口露了踪迹一样被他所害,自己还落一顿打。从头到尾,到底谁落了什么好处?我实在想不明白。” 转身冲黛玉道:“宝二爷心性如此,姑娘向可为他知己,难道竟是不知的?既是知道的,难道姑娘还想他哪日变了性子不成?有道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又难了。是以,姑娘,何不放下这些‘强求’,也自然就没什么‘难过’了。” 黛玉从听她开始说话到如今,也已不知叹了多少声,听了这话,又是一声长叹。 辛嬷嬷便给妫柳使眼色,妫柳还愣神着呢,墨鸽儿过来一把把她拉走了。辛嬷嬷重剔了灯,温言笑道:“今儿一天可也乏累得很了,姑娘早些歇着?” 黛玉摇摇头,伸手牵着辛嬷嬷衣襟道:“不想睡,嬷嬷陪我说说话吧。” 辛嬷嬷拍拍她手,笑道:“好,姑娘想说点儿什么?”随手从一边的针线笸箩里取出一段络子,系在桌前,一松一紧地打起络子来。 黛玉在一旁看着辛嬷嬷指头翻飞,彩线来往,心里也慢慢静了下来。良久,方问道:“嬷嬷怎么看宝玉的?” 辛嬷嬷手里不停,轻轻笑了声道:“宝二爷嚒……就是个孩子吧。” 黛玉歪了歪头:“嬷嬷是说他不知事的意思?” 辛嬷嬷淡淡道:“那倒不是。姑娘可见过小小孩儿们?都说‘六月天,小孩面’,就是如此了。高兴的时候,是满心的高兴。一朵花儿一根草儿甚或草丛里捉来只虫子,都能玩上大半天。这个时候若谁劈手夺了去,那真要哭个天昏地暗了。你若不理会他,过个半日,他就烦了,自弃了一旁再想不起来的。这时候你若硬要拿他跟前逗趣,说不得一把给你扔了! 高兴起来的时候,好像再也没有烦恼一般。哭闹起来,又像天要塌了似的。对着花儿时是满心满眼都是那个花儿,一转身忘了也就忘了,又一心一意对着旁的去了。你要说哪个是要紧的,还真是哪个都要紧。你若说哪个真是如何要紧的,却又说不上。 宝二爷可不就是这样的?同个小孩子一样。方才妫柳说的优伶的事,他也当是小孩子间要好来的。他知道人家的事,被问狠了又瞒不住。你若想不到,他也不会告诉你,只当是孩子间的义气。金钏儿被赶出去时,宝二爷就在太太跟前呢,里头也有他的事。他怎么做来?跑了!待金钏儿被几个婆子架了出去受人指指点点时候,他这作祸的头子正在蔷薇花架下心疼龄官淋了雨呢。 端阳日几句话不合,转眼把晴雯撵了出去。他不知道晴雯那性子?还好太太放了一马,若不然,待他想起来时,恐怕晴雯早被作践得命都没了。命都没了又如何呢?他还有眼前一堆袭人、裹人的要张罗呢,哪里又能顾得上了? 姑娘想想,是不是一个小孩子的样儿?心里搁不住那么些事,这成人世事对宝二爷来说太艰难沉重了些。太太是深知这娇儿性子的,才选了袭人这样的看顾他。也只这样性子的人才能同他长久处下去了。” 黛玉听着辛嬷嬷轻言漫语,心里也像漾起融融的水波来,一晃一晃的,倒把方才妫柳说的那些都溶到了一处。 良久,辛嬷嬷听她也不做声,低头看时,她竟伏在肩头睡着了。赶紧歇了手,轻轻拍拍她:“姑娘,姑娘?”黛玉迷迷糊糊答应一声。妫柳在那里听了动静进来,也不知她怎么弄的,一眨眼就把黛玉扶到床上了。又冲辛嬷嬷比划比划,辛嬷嬷冲她笑笑,才带着墨鸽儿轻手轻脚出去了。妫柳低头看看黛玉,忽地往床前盘腿一坐,顾自运起青冥诀来。 宝玉挨了打出不得门,园子里一下子清静了许多。这日凤姐正点看各处需移除的枯树,忽听得一处背阴藤架子后头两个声儿唧唧哝哝:“我同你说,那个多姑娘儿……真是……不要脸……可不是……琏二爷……唉哟,我同你说……”心下起了疑,便偷偷转过架子后头去,那里说话的人眼见着有人过来,一溜烟往假山林子里钻去了。只一个小丫头原站在靠里,却是没能跑掉。 凤姐看她一眼,那小丫头赶紧跪下,低了头直抖。凤姐冷哼一声道:“把你方才的话给我说明白了,我若听得有理,还让人赏你。若是胡言乱语,就让人眼跟前拖出去打死了算!”小丫头吓得一颤,几乎要哭出来,结结巴巴道:“我、我也不、不知道的……方、方才他们说、说……说琏二爷在多、多姑娘那里,被、被人锁、锁在里头……小子们讨、讨赏……多姑娘儿……光、光了身子站、站窗口骂……旁、旁的我……我也没听……听清了……” 凤姐听了这话气个倒仰,喝问道:“你说的那个多姑娘家在哪儿?这就带了我去!”说了青白了张脸,让那小丫头在前走着,她这里带了一帮子人往后头下人聚居处去了。这般阵势,那里哪有不得消息的,待她到时,贾琏早披了衣裳在一众小厮的遮掩下跑了。 冲进屋子,眼见着贾琏腰上的荷包同裹发的头巾连同一只袜子还散落在炕间地上。凤姐气得胸口起伏,只狠狠盯着多姑娘,咬了牙令一句:“砸!”早有一帮粗使婆子上来拿了大木棒子横扫竖捣一通,多姑娘眼见着拦不住,心下一横骂道:“什么主子奶奶!青天白日地跑到人屋里来又砸又闹的,让老太太太太们都来看看,真是没有做奴才的活路了!”边骂边扯了嗓子嚎啕大哭。 凤姐把贾琏那荷包拈起来摔她脸上:“娼妇!这是什么?!你还说嘴来!” 要说起来那多姑娘也是一个奇才,但凡有两分常人廉耻好些事儿也做不出来了。见到了这地步,混是混不过去了,索性哭骂:“难道是我跑去院子里强的爷们?还不是爷们非要了我,咱们做奴才的推不过?如今奶奶倒怪起我们来!只怪我们长了个屄勾引了爷?只难道奶奶是没长的?!”一众来站阵的婆子们听了这话,又是好笑又是惊惧,都插着手不知如何是好。 凤姐从来没受过今日这般的气,一时脸都黄了,却不能同这样人开腔对骂。伸了手指点着她道:“好,好!你还真是个不要脸不要皮没人伦廉耻的活畜生娼妇!你既好这个,也罢,我便成全了你。”回头问道,“把后街上那‘黑牙婆’给我叫来!把这娼妇交予她,只告诉她,我们一文银子也不要她的,这人就白送了她!只千万要往那能遂了她心思的地方卖去才好!若是有违,往后她那生意也别想做了!” 那媳妇子这时候才醒悟到凤姐的厉害,竟不管不顾想往外逃去。自然被几个婆子给摁住了。凤姐气得不成,又有心寻贾琏算账,留下张材家的盯着,又带人急匆匆往里头去了。 那黑牙婆能有此称谓,便是因其手里总做些煤窑、矿井、黑窑子私娼的黑心生意,往常少有同贾府打交道的时候。这回巴巴的来了,见着多姑娘这般人才,心下大喜,又听说不收她银子,越发感恩戴德了。张材家的便道:“你不是鼎鼎大名的?只把这娼妇往顶低贱下作的地方卖了去!也好让她的本事多展扬展扬。”黑婆子自是满口答应着,又偷偷给张材家的塞荷包,张材家的一笑接过,顾自去了。 这家里闹得这般田地,多浑虫却是寸毛不见。你道为何?却是他一早听得链二奶奶打上家去了这话,就心下大慌,没了主意。既心里发慌,便要喝酒。越喝越慌,越慌越喝,值他发妻被卖去私窑的时候,他正大醉在地不知今夕何夕哩。待得月余后有人在后头廊下的渠里见着他尸首,指头上还系着个酒葫芦的绳儿,倒也算有始有终。 且说凤姐气汹汹往自家院子里去了,自然没见着贾琏。又让人拿兴儿和旺儿,也不见人影。半日后有个小子来回话,道是自家二爷得了大老爷的吩咐往平安州去了,来回怎么也得十天半月功夫。倒让凤姐一口气闷在胸口不得泄处,连着那几日面色都青黄了几分。 这样趣事,自然又遍传府里。王夫人心里一叹,往年里也说过凤姐几次,只是她又听不进去,闹到如今这样丑态百出的,难道就好听了?却到底不是自己女儿,也只在心上转过一回罢了。 贾琏既不在跟前,凤姐又想起另一件事来。就把林之孝家的叫来问她道:“你们素日里也看管着园子里的人,咱们家里的体统,想来姑娘哥儿们也得敬着你们几分的。我倒有件事要问问你。”林之孝家的自没有不应的,凤姐便道:“你看晴雯那丫头可怎么样呢?往年里我看着宝玉也很得意她,这会子忽剌巴地就给撵了出去。他那性子,你们也尽知的,不晓得转头想起来又怎么样呢。还有太太那里,也不晓得是个什么章程。” 林之孝家的笑笑道:“既是宝二爷亲自发话赶了出去的,听着里头还有冲撞林姑娘的事。若回头又让进来了,往后的奴才们可更心大胆大,越发不好管了。太太那里,若是当日有这么个打算,也不会连身契都给了出去。难道到时候让人抓住这个把柄,说咱们家逼买良家?再不会有的事。” 凤姐听了心头大定,笑道:“我也说呢。那晴雯如今在哪儿住着呢?” 林之孝家的道:“刚出去时住到白家去了,后来被赖嬷嬷接了回去,听说还住着原先在赖家时住的屋子。” 凤姐点点头,沉思一刻,才又问:“白家?金钏儿?” 林之孝家的点头:“可不就是她们家。” 凤姐又点点头,倒不言语了。 林之孝家的却道:“要说府里还真没这么着撵过太太哥儿身边的大丫头,看来太太是立了心的。我们是说不上话,照理也很该紧紧皮子了。往常在这里住着还有些不肯消停的,如今住到园子里,越发远了,那身边日夜伺候的人的人性实在要紧要紧。若有一个不好,那些丫头们年纪都比姑娘哥儿们大,知事也早,私底下说些什么做些什么,等外头知道了也晚了。细想想不是可怕?这回晴雯能得着点好儿,也是太太让嬷嬷看过,知她还是闺女身份,才饶了一遭儿。往常只说看她长得好,难免轻佻,如今看来却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 又闲话两句,外头事情多,才去了。待她走了,凤姐对平儿道:“往常总说他们家夫妇一对儿都是天聋地哑的,今儿说到宝玉,她话倒多了。我还真不信这宝玉就真的是块天生的宝玉了?连个他最看不上的‘死鱼眼子’妈妈都待他另眼相看些儿!” 平儿笑道:“奶奶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且想想小红的身份,和从前的来处。” 凤姐也点头笑道:“是了。想来是当日小红在里时没少受那些人挤兑,如今落到她们口里,自然一句好的没有。也是早作的因缘,能怪谁来?反正如今看来,那晴雯是再不要想进来伺候了。就是仍攀着赖家那棵大树也不顶事。旁的几个,只愿宝玉能一力护个周全吧,若有个好歹,哪日天不开眼落到那帮管事媳妇妈子的手里,可有她们瞧的。” 第218章 .峰回路转 宝玉挨了这一顿揍,贾母便让说出一番话来,只让他过了这年八月方能出二门,正是合了他心意。闲时只在园子里歇着,又把平日里取中的大小丫鬟们叫了来玩笑说话。光莺儿就帮他打了几日的络子,却是不敢要黛玉的人,一想到妫柳那似笑非笑的眼神就觉着心里发毛,实在不愿招惹。 辛嬷嬷心里另有计较,头一个黛玉心软,怕她因着宝玉负伤在身起了同情,岂不另生亲近?另一个怕宝玉行事不着调,前二日忽地遣了个丫头给黛玉拿两块旧手帕子来,这里头的说道那真是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了,实在让人心惊。只是宝玉这么伤着,另一个湘云也难得来住几日,黛玉要这么开口说家去了,也不合适。但凡一个围圈里构架相结,不得动弹时,就得靠着外力引动了。 这日林府来人,送了个帖子过来,道是戴家小姐约了后日来府上拜访。这下黛玉想不走都不行了,贾母也只好应允。湘云便道:“如今林姐姐有了旁的人一处玩了,倒把我们舍在一旁。”黛玉笑道:“你们一同在外饮宴作乐时候,可曾想过我来?各家有各家的交际,难不成咱们还就这几个人厮守着不动了不成?” 王夫人问道:“大姑娘,那戴家小姐,可是吏部侍郎戴家?” 黛玉点头道:“正是他家。” 贾母便问:“怎么,可有何说道?” 王夫人道:“倒没有,只听得人提过一句,这戴家也素来少同人来往的,没成想今日主动登门拜访。” 贾母道:“那戴侍郎同姑老爷原是同年,自不比寻常。”又道,“怎么前日听着外头又有什么稀奇事?什么女儿国的事情。” 王夫人笑道:“说是茜香国女王想嫁南诏王,愿以国陪嫁,结果南诏王仍是不肯。” 贾母亦笑道:“这茜香国也是死心眼,三番两次提这事,这代女王还是王女时就由先代女王提了,那南诏国就不答应。如今居然要把个国家也赔上了,她们的百姓就能同意?” 王夫人亦摇头笑道:“蛮夷番国,不晓得行事的章法。” 姐妹几个听了都十分好奇,却不好多问,待回到园子里,便悄悄议论起来。湘云道:“那茜香国女王是有多丑多吓人?连赔上整个江山人家都不肯要她。” 宝钗笑道:“这样的嫁娶哪里就同寻常一般了?茜香国同南诏国力有别,说是婚嫁,实质上不过是联盟之意罢了。我们用常理推之,自然诸多不通之处。” 墨鸽儿听了在一旁抿了嘴笑,黛玉看她一眼道:“你定又知道些事,何不说来我们听听?” 墨鸽儿便笑道:“我只是听宝姑娘说得有理。先时云姑娘说茜香国女王不知如何丑陋,却不知她早有南国第一美人之称,虽多少仗其身份,也不会很差的。哪里能说丑了?只是如今的南诏国主也是不世之雄才,早在极年幼时候已辅佐其父一统南边十数个部落小国,国土比之先前大了一倍不止。茜香国屡次示意,确有依附之心。只是这大树也不是他们想抱就抱得上的。再一个嘛……” 湘云几个早听住了,见她卖关子,忙催她。墨鸽儿却笑道:“却是不该在姑娘跟前说这话。据说……那南诏王不仅雄才大略,其样貌风姿也堪比嵇康卫玠,是以外间对茜香国女王此举猜测的自然也多了。” 这话却不好接了,虽还想问,到底不像,各人都只行路不语。 到了里,宝玉如今已能侧身躺着了,只是有些气闷,幸好见姐妹们过来,忙让袭人几个好生招待着。湘云喝了茶,转转眼珠子,笑问宝玉:“二哥哥,你可听说过南诏国?” 宝玉便道:“这如何能不知道的?云妹妹近日又看什么地方志异了?” 湘云一摇头,只问他:“那南诏国主是何模样人物?” 宝玉一拍床笑道:“你这话还真问着人了。前些日子在北静王那里闲话,说起如今风流人物,便提到了这位。我原只当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恶人,哪知道北静王府里一位清客门人曾远游南蛮诸国,却道那南诏王风姿之美为其平生仅见。只是其行事诡秘又不好声言,虽生了副好样貌,却实在有些阴沉怕人的。” 一时便说起了茜香国同这南诏国里的稀奇传闻来,袭人在一旁听了两耳朵,感慨着拦道:“快别说那个晦气国了吧!若不是她们弄的什么茜香罗,也引不来这一场风波!二爷倒很爱说这些个,才真是‘才挨了打,就忘了疼’!” 众人想起宝玉这回挨揍,就有忠顺王府优伶的事情在里头,他腰上的那带血滴子样汗巾子恰好是“明证”。都相视一笑,把话揭了过去,却是免了宝玉一场尴尬。 黛玉稍坐了一会儿就回潇湘馆去了,赶着收拾了东西,待得太阳西斜,去辞了贾母王夫人就往家去。 晚间贾政回来,王夫人便说起戴家的事来,她道:“早先听老爷说起过一回,今日一听就想起来了,倒没料到姑老爷人都不在了,那戴侍郎家还很是殷勤。” 贾政拈须摇头道:“林家妹夫的话你往后也休要胡说,虽然如今还无消息,只是那南边多少人都恨不得他去了,但凡有丁点可证也早给翻出来,如今却这般悄无声息的,里头的事不简单。再有上头也只将盐政批了个暂代,可见也不是定论的意思。” 王夫人点头:“是妾身失言了。我看大姑娘平日里也未见露出分毫哀伤之意,也不知道是不是心里有数,还是强作欢颜。” 贾政道:“大家子教养出来的,哪个会轻易在人前露了声色?倒是你说戴侍郎,如今吏部尚书之位空悬许久,把一群子人都吊了起来,你争我抢好不热闹。哪想到到了到了却便宜了个默不作声的。今早下了旨意,戴侍郎擢升吏部尚书了。” 王夫人却从中品不出什么滋味来,只干巴巴说两句,贾政也知她各样都无长才,倒不至于心生不满,只是也没了再说的趣味。略坐了会子,还往姨娘们院子里去了。 这日晴雯正在自己屋子里坐着绣方帕子,赖家大儿媳过来了,忙起身让座倒茶,也唤一声大奶奶。赖家大媳妇笑道:“可不敢让姑娘这么喊,不过是家里奴才没规矩瞎捧着我们呢。”又低头去瞧晴雯的绣活,夸赞道:“姑娘真是手巧,满府里也没几个能比得上的了。” 晴雯自不免谦让几句,那媳妇微微一笑道:“说起绣活来,有个事儿不知道姑娘听说没有?”晴雯忙问是什么,那媳妇又道:“就是之前闹得不得了的那个什么书院,不是说宰相王府的小姐们都想去的?这会子正在外头寻巧手的绣娘呢。”晴雯不知那媳妇到底要说什么,只好笑而不语。 那媳妇见她不接话,便笑着道:“原来是那书院里教刺绣的先生上了年纪,目力不行了,只有个意思,需得心灵手又巧的能将那意思做出来。以往在南边,她们自己就有绣娘,只是没能带来京里。京里大户人家又多,但凡有几分手艺的都早被人囊了去,哪里还容她在外头闲着? 那书院要寻绣工的话一传出来,倒是有不少家往里献了人,却没留下一个,道是什么匠气太重。好不容易取中一个,竟然还是个府尹家的小姐!喔哟哟,真是了不得。竟寻千金小姐做起绣工来!后来才知道,原来还不是绣工,唤作副教授,也不知什么说道。” 晴雯一行听着,心里想着,“这话这么说来,想是许久的事了,在府里时竟一声不得听闻。可见那里头真的是别个世界。往常热闹也只听着宝玉说哪家的戏好,哪家的花珍罕这样的话。哪里知道还有这样的事。” 却听那媳妇子话音一转道:“我看着,姑娘的绣活就同旁人不同,多出股子说不出的灵性儿来。如今那书院正收绣品呢,只要写了年龄姓名出身所在、附上绣品,往书院里一送就成了。若被取中,自会有人寻来。这又不费什么大事,却有个大好前程可谋,才想着来同姑娘说一声儿。姑娘要有意,不如就张罗起来,若真有幸得中,可就同那些官家小姐们一般无二了!” 晴雯听了心里一动,她倒不在意同那些官家小姐如何。只是如今既然已被放了出来,且自己也无再回去的意思,总要有个出路才是。虽得赖嬷嬷看重,到底非亲非故的,这么住着时候长了也不好。素来丫头们说前程,不过是拉了出去配个管事或小厮,要么就索性跟了哪个爷,还能有什么?自己如今好不容易得了个自由身,再不想走那路的。这书院里既要这般郑重的寻人,若能被挑上,旁的不说,想来谋个安身之处当是无碍的。岂不是另一重天地?! 当下便思忖着道:“奶奶说得容易,我一小在那里头呆着,外间如何从来不知的。便是要往出投递,连个门路也不识得呢。” 那媳妇满面上堆了笑道:“姑娘这话说的!我们这些人难不成是死的?!还让姑娘跑去!只要姑娘有意,只挑个好绣品,旁的有我呢。保准不给姑娘误事。”说了一把抓了旁边的绣帕道,“我看这个就极好。” 晴雯笑道:“奶奶比我还急呢。这个还没完活,倒有之前做得的,奶奶帮我挑拣挑拣。”说了从一边箱笼里翻出一个小包袱来,里头都是些绢帕荷包扇袋之属,那媳妇子一行看一行赞。到了道:“还是姑娘自己拣一样儿吧,我看着样样都是顶尖儿的好!” 晴雯翻了翻,挑了一方绢帕出来——上头一枝桑叶,底下灰石山子上坐着个小丫头,正捧了书读。那桑叶绿意明灭,只从叶子上就看见了那日的阳光一般。小丫头不过寥寥几笔,着彩的不过丫髻上一对儿黄花,却满溢了娇憨灵动。赖家大媳妇看她挑了这样,便问:“姑娘不捡那方玉堂富贵?那玉兰绣的,像闻着了香味似的。” 晴雯轻轻摇摇头,又把那媳妇子说的那方帕子也捡了,连着手里那方一同递过去道:“那就烦劳奶奶了。这帕子奶奶看着好,就收下吧。一直叨扰,正不晓得怎么谢谢奶奶呢。” 那媳妇子拿了那帕儿在手,翻过来看了又看,笑道:“这得费不少功夫吧?生受姑娘的了!我也实在喜欢,就不推拒了。姑娘只管安心,就等着信儿吧。”晴雯又再三谢了,那媳妇子拿了方干净帕子出来把两样都包在里头往怀里揣了,才辞了出去。 过了几日金钏儿来串门,说起这事,晴雯叹道:“寻常都听人说这赖大奶奶如何精明,如今看来,竟是个十分热心的。” 金钏儿看看她,嗤的笑出声来:“要不怎么说你就是块爆炭呢?!脾气一点就着,没成炭前也不过是块木头罢了!真真的,十个绑一处也抵不过一个袭人。要说你们也都是外头来的,怎么也能差了这许多?可见你素日行事不用心揣摩的,才落得今日地步。” 晴雯看她:“好好的,你扯这些作甚么。” 金钏儿笑道:“我不说破你还蒙在鼓里呢!你也不想想,那大媳妇在府里也是个管事不说,外头他们自己家里也多半要她管。她哪里来那个闲工夫跑你这里闲打牙来?有这功夫,往里头奉承奉承琏二奶奶,好多着呢! 你只想,以你的绣功,这递上去了,十有*是要被取中的。这若被取中了,自然得离了这里不是?若没有被取中,赖嬷嬷知道你往出递过东西,眼见着是不想在这里常住的意思,恐怕也有想法吧?要知道,林姑娘还是府里的表小姐呢,早两年在这里住着还多少说嘴的,何况你这样的?” 晴雯叹息一声道:“我哪里会不知道?你不晓得我如今说一句话,行一步路都要想了又想,真是从没过过这么累的日子了!” 金钏儿笑着拍手道:“可不是报应!当日里你在那里头时何等嚣张?哪个都知道你是老太太与了宝玉的,你又生得好、性子伶俐、又得宝玉喜欢,谁都得让着你三分。袭人那样,麝月秋纹她们没有不服的,也只你敢当着面同她嗙嗙的。如今也知道小心做人的滋味了?阿弥陀佛,可见报应不爽的!” 晴雯白她一眼:“我不痛快,你就这般高兴了?” 金钏儿歇了笑,捋捋头发道:“我也不是高兴你受难,只是这眼见着有因果报应的现在眼前,可见哪个也逃不过的。有怨报怨,有仇报仇,痛痛快快的,有什么不高兴的?” 晴雯听她话里颇有怨气,却不敢深问,两人便都住了话头,只默默的。忽尔金钏儿又笑了:“方才的话还没说完呢!若只为了多你一个闲人吃饭,倒也不至于让这家大媳妇这般用心。照我看着……”说了看着晴雯笑,“照我看着,恐怕赖嬷嬷很中意你,很有让你常住下来的意思呢!哎呀!往常见你这张脸我就不得劲,怎么就生的那么好?!如今我也气平了,你这长相,若到个平民百姓家里,想要过安宁日子都难!寻常戏文里、说书的,那招灾惹祸的娘子媳妇,就是你的照样儿了。不信你往街上走走去?保管三两趟后就得有人惦记上了!” 晴雯被说的面上通红,扔了手里东西就要上来拧她,金钏儿一行躲,一行笑:“你别、别、别……唉哟,别,你听我说,我看,多半这赖大家大儿子惦记上你了!偏赖嬷嬷又看重你,他大媳妇不好明说,又不能坐以待毙,才行出这样招数。你若去了,还是个极好的出路,赖嬷嬷便是知道她的心思,也不便深责她。你细想想,你说了要往外去的意思,她是不是都对你好了几分?我再不说胡话的,你自己想去!” 晴雯想到那日之后,赖家媳妇确实让人给自己送过几回时令的鲜果,见了面说话也是和颜悦色满面春风的样儿,一直愣了就缓了手。金钏儿赶紧从魔爪里逃出来,倚在一旁摩挲胸口喘气,见晴雯面上神色,眼见着是被自己说中了,不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过了两日,赖嬷嬷忽同晴雯说起此事,晴雯便道:“里头姐妹听姑娘们说起,想着我如今也没有着落,特传了话与我。我才求了嫂子帮我带出去,这样事儿再往里头绕一圈让人知道了反没意思。幸好嫂子帮我这忙,只也不知道能不能选中呢。” 赖嬷嬷听不是自家孙媳妇打的主意,又见晴雯如此,知道她性子刚强,如今也不是说事的时候。到底女儿家,待其碰两回头,知道外头的艰难了,再同她提也不迟。赖家大媳妇听说了这事前后,越发同晴雯亲近,还真生出两分真心相交之意,倒是意料之外的事了。 第219章 .清欢 宝玉棒疮结痂后便不用整日躺着了,只是整块皮肉绷紧,也不宜大动,总算能翻身坐卧。袭人早几日几乎日日以泪洗面,还不敢当他面露出分毫,只想着往后要如何劝解方能常保平安。 这日湘云同宝钗携手一同来看望,探春随后也到了,正逢着邢夫人使人送些新鲜果子来。宝玉便让洗了来吃。大家坐一处闲话两句,湘云想起黛玉来,道:“林姐姐也真是的,我好容易来了,她倒一去不回了。” 宝钗忙拿眼看宝玉,果然见他皱了眉,口里嚷嚷道:“就是,赶紧让老太太派人接去,这都好些日子了。也不知道林妹妹在家得不得好生睡觉,如今天热了,到底潇湘馆那里凉快。” 探春一笑道:“二哥哥你这可是‘替古人担忧’了。你也是去过林府的,虽未进内院,外头如何景象你没经眼看?倒说出这样话来,传出去未免让人可笑。” 宝钗也道:“老太太早遣人去过,只连着几日都有客在,林府又没旁的主子,全凭林妹妹一人操持。咱们帮不上忙就罢了,若再有什么话,却是不该了,倒像咱们不懂事似的。” 湘云不信道:“早先也没听说啊,怎么如今就那么些客人要相待了?我看是嫌我们的意思吧。” 探春摇头道:“那却不是的。原先有林姑父在扬州,要有来往,也只有往那边去的。如今又不同了。这一遭儿有人上了门,后头的自然是都随进了,只有越来越多的。且我还听她们说,那戴夫人见了林姐姐几次,极为夸赞,是以也很有几家家眷欲见见林姐姐呢。” 湘云便问:“你又听哪个说的?” 探春道:“前些日子同太太往舅老爷家去,听提督夫人说的。如今那戴侍郎已升作戴尚书了,他家家眷的话自然更有人信实了几分。” 宝玉听了叹道:“难道林妹妹也要同凤姐姐一般,整日不歇地应付那些俗人陋客?想来她也该难受极了,很该让老太太接了来,也省得那些人寻上门!” 湘云笑道:“二哥哥,你这才真真是‘以己度人’了。常人要求一个‘交游广阔’‘声名显达’尚不能够呢!何况你方才没听真?那不是尚书太太就是提督夫人的,与这些人相交,难不成还辱没了你的林妹妹不成?!” 宝玉正色道:“云妹妹你好好一个清白女儿,怎么也学起那些禄蠹愚夫来专以官位权势为论?这可说不到一处去了!” 湘云才要反驳,袭人在旁劝道:“姑娘们都不消与我们爷说这个,但凡哪个提一句,都要遭他一通儿话。横竖要同他较真也难,要顺了他话也不对,更难相应了。”又转头对宝玉道,“二爷,要我说,你再这么着,到时候惹得姑娘们不快,往后都不乐意理你,你就合了心意了。赶明儿后儿的姑娘们寻了地方设宴作耍,你如今可连赶都赶不上的。” 说得宝玉讪讪的,宝钗几个都抿了嘴笑,探春道:“可好,可好,这才是太阳在屋子里呢!” 正说着,琥珀拎了一篮子鲜果进来,见过众人,才笑道:“刚才赖嬷嬷过来同老太太几个斗牌,孝敬了老太太一些新鲜果子,老太太让我捡了一篮子送来。姑娘们也都有,刚都送去各人院子了。”众人忙起身道谢。麝月秋纹上来拉了琥珀说话。 湘云见提赖嬷嬷,倒想起一事来,便问道:“对了,还没问过二哥哥,怎么好好地就把晴雯给撵出去了?往常看你最纵着她不过的,如今倒翻脸了?” 宝玉当日一时气冲行了这事,转日就有些后悔,遣了袭人去问,却说太太连身契都还给人了,再难进来的。因这个,心里不爽快了好些时候。如今听湘云又提起来,越发没了劲头,只哼哼两声嘟囔了几句。 袭人知道他心里的病,便笑着对湘云道:“姑娘快别提这个了。二爷哪里是安心要撵人呢,不过是话赶话地说到那儿了。第二天就让我往太太处求情去,哪想到太太那日却是念着晴雯伺候二爷这几年也没犯过大错,且她一手好针线也是尽知的,只说一场主仆,不止赏了她银两,还连身契都还了她。这不是好事?哪里能再说要她进来的话儿!为了这个,我们爷好几天没露笑面儿,心里不得劲得很呢。” 湘云听了便看着宝玉笑,那边琥珀却开腔搭话道:“宝二爷再不用担心她的,她如今好着呢。方才赖嬷嬷还同老太太说起,说是前日她的一方绣品让凤起书院给相中了,特派了车来接了去了。说不得过些日子还来磕头呢。” 宝钗先反应过来:“凤起书院?这如何连上的?” 琥珀也摇头:“我们也不知道呢,只听赖嬷嬷说,那边的绣工师父要招两个随侍的副教头,却是要求极高的。京里好几家都送了自家府里的绣娘去,都没有取中。听说先前取中了一个官家小姐,这回不知道又取中了几个。反正晴雯是被挑上了,前两日一辆车来,就给接进去了。到底后头怎么样,还不晓得呢。” 宝钗听了缓缓点头道:“她倒是造化了。那样地方,若是能留下来,岂不是比我们几个还强些?” 湘云不解道:“姐姐也说得忒过了,哪里就那么好了。” 宝钗笑道:“你长年在北边,不晓得那个书院的事。在江南可是鼎鼎大名的,只是她们挑学生,一要性情,二要门第,三要才学。就是江南那样士族林立的地方,一年顶多也不过十来人得中。如今在京里开了一所,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开始招生员呢。晴雯若能留了下来,当个讲师的随侍,那也很是了得的。不说身份改换,只说在那里能学着的东西,见着的人,便不是寻常可比了。那不是大造化?反正要说起来,南边那个书院,我是不够格儿的,想进去看一看,都没戏。” 几人都听得咋舌,湘云有心要问一句黛玉又如何,到底没问出口。 旁人听了还罢了,袭人袖在里头的手不由得紧了紧,又偷眼看宝玉。她自然知道宝玉对晴雯的不同,私下也料得两分晴雯的心思。原以为这下出去了,也算大家安生,哪想到却有这么一出。若是真如姑娘们所言,她那里得了身份了,只要这两人的心思不歇,府里老太太连带着那赖家恐怕都是乐见其成的。这一来一回,那良妾身份可不是她们这样的通房姑娘能比得了的了。不由心里一阵憋闷,忙悄悄深吸了口气。 耳边又听得探春道:“我们空口白话说说容易,哪里这么着就成了的?不说旁的,就说如今让晴雯来教你们,你们哪个能服?何况照着宝姐姐的说法,咱们也不够那个儿呢!那那些能进得去书院的千金小姐们就能比咱们更好伺候了?晴雯也不过是手上功夫巧些,要说作副教授的话,却扯得太远了。” 众人听了也都点头,只是到底这机会也难得,少不得还夸赞两句。袭人心里一想也是这个道理,却是自己钻了牛角尖了,一笑放下了心思。 入夜,京城林府,黛玉刚梳洗了,正斜倚着个竹丝凉玉靠枕听一屋子人说话。辛嬷嬷道:“贾府老太太又遣了人来问了,前两回正好都有客上门,虽不用姑娘出面相待,也有句话好说。如今可怎么办呢,恐怕过不得几日还真就得回去了。” 黛玉轻轻摇着手里扇子,悠悠道:“如今宝玉挨了打养伤呢,为着他,肯定是什么乐子也不好找的。我们若兴起个什么来,他那里动弹不得,不是心里着急?老太太太太知道了,未免要嫌我们不知事。一日日闷着,可有什么趣儿呢。” 墨鸽儿笑道:“话是这么说,姑娘嫌那里憋闷,我看史大姑娘倒是极喜欢在那府里呆着的。” 辛嬷嬷斥她:“那如何能一样?史大姑娘家去更辛苦,倒是在这里,有老太太护着,一众姐妹相伴,整日里说说笑笑的,自然好过。她在史家也不得做主的,还不如在那府里自在呢。如何能比咱们?” 黛玉听了若有所思,良久,方叹息道:“嬷嬷这话很是,我竟也是入了窠臼了。这在家一日日乐悠悠过惯了,竟生了贪恋了。再若因此惹得老祖宗挂心,实在是大大不孝。”说着轻轻伸了个懒腰,“唔,要不明日后日的,咱们就去一趟吧。过些日子再回来,也是一样的。” 众人自然都以她为尊的,各自下去商议这回去要带去的东西。 黛玉躺下了,想着这几日在家过的日子,心念着:若是爹爹在家就好了。 往常在贾府,深恐自己有行差踏错的惹了人笑话,但凡有一丝自觉时都小心翼翼的,哪里得一日半日的舒心?寻常人一句话,或者就记在了心里,翻来覆去琢磨,或者因此自伤,或者因此郁愤,总难以释怀,因而也常不得安眠。 这回回了家里,一早醒了,后窗山林鸟鸣啁啾,眼前百年古藤一木成林,凉风夹着馨香气透窗而入,吹得四下绡帘轻舞。洗漱了,坐着梳头的时候,辛嬷嬷一早备好的晨汤就端了上来。饮过汤,换了衣裳,携了或书或琴就往庭前半榭里去。 丫头们得了消息,她前脚刚坐定,后脚就端来七八样十来种精细小点,或粥或茶,伺候早点。随意拣几样,没有不适口的。食毕漱口盥洗,自有清茶小点后续。度其心音,好静时,自有擅香的在一旁焚点“幽泉”、“浮叶水上”之类香品;喜动了,她这里抚琴,便有清笛沉箫乃至玉磬相和;若有心嬉闹,皮影小戏、笑话、戏法也是各有绝活。如此半日,早饭多半也摆在了这里。 用完早饭,日头渐渐着力,常往后院走走散散。午歇也不回屋里,只在绣楼东边水榭里的古藤床上。那水榭三面透风,上有高槐密柳,下有清波盈盈,丁点炎热不见,点上一支莳萝沉甜,余烬寸断,银灰点点,倒似住了流年。 午睡醒了,有时就往屋后山子背阴的九曲花廊里行散,或者拣个花荫竹下坐了看书,叫了妫柳来对弈,甚或跟悦岚几个分了帮伍斗起茶来。先时悦岚几个手艺高超,轻叩茶碗,成画成诗都不在话下,黛玉这边自然是兵败如山倒。幸好有个妫柳,不知她怎么弄的,不止面上茶沫可成图,还能引了袅袅茶烟在半空里聚成楼阁山水,让悦岚几个自叹弗如。虽叹不如,亦不可气馁,少不得要另辟蹊径再寻了场子来。 如此莹莹碧廊,沉沉秾荫,时时传出阵阵女儿娇笑轻呼。盛夏风流,莫越其事。 及至日脚西行,绣楼两边亭台上一早撑起来的绿障纷纷撤开,这一日遮挡下来,地上所铺青石木台都无丝毫暑气。只是风里仍有股热意,早有熟于风水的丫头管事们指点了地方,远远错落点放冰釜凉盆,待得黛玉等人上得亭台时,自然清风送爽。 亭台远对湖面,风自水上来,恰如莲绽目前。漫天霞色,沉天如碧,四周栏杆上嵌着的石灯烁烁点点,向着两头沿去。黛玉贪恋这外间风露,长让人把晚饭摆在亭台上。于高处临水当风,总让人易起兴头。少不得多开两桌,拉辛嬷嬷容掌事等与自己同坐了,悦岚彦月等自也作陪。饮酒说笑,诸般喧闹。又是个个技艺在身的,或丝竹,或曲韵,皆信手拈来。甚或有能作剑舞口技的,总引满堂喝彩。 这样的日子过过来,哪里还能想往别处去? 又有一回几人说起来,有一个道:“只容掌事尚未展露过,听说掌事技艺非凡,不是我们这样雕虫小技可比。只是掌事积威在此,我们也不敢造次。”说了直眼巴巴看着黛玉,黛玉自然也心动得很。 便偷偷去问辛嬷嬷,辛嬷嬷暗笑:“别说姑娘,我也想看呢。早年大家年轻时,她才是头一个轻狂的!如今掌事多年,外头都尊称一声大祭酒。倒把她叫住了!只是要她动手,没有点像样的彩头怕是难。” 黛玉忙问要什么才好,辛嬷嬷低了声道:“她这人,再看不出来的!金银财宝,珠环首饰样样不放在眼里。只见不得宝剑同佳酿!” 黛玉听得合不拢嘴,半晌方噗嗤笑道:“幸好我知道是容掌事,若不然,还当嬷嬷说的哪个江湖豪侠呢!” 既得了线报,就要商议如何动作。妫柳听说要佳酿,笑道:“那还不容易?咱们府里多少酒,挑顶好的给掌事送去不就成了。” 墨鸽儿冷哼一声撇嘴道:“你当容掌事同你一样是哪个不知道的旮旯儿里出来的?实话告诉你吧!容掌事的师父就是咱们那里出了名的‘仙酿手’,什么好酒没见过,是你这样随便拿两坛来就能打发得了的?” 妫柳听了感慨道:“可惜可惜,我师父不知道人在哪里呢!若是能从浮尘集市里弄两坛来,想来定是此处未曾有过的。”墨鸽儿翻个白眼,也是惯了妫柳那满嘴跑马的“浮尘集市”。 哪知道这妫柳还就上了心了,这日定了黛玉往贾府去的日子,她想着若能临行前热闹一番也是个意思,便暗下了决断。当日晚间,一溜烟去了稻香村。李纨见了大吃一惊:“你们姑娘回来了?怎么没听说啊?难不成是出什么事儿了?” 妫柳摇头:“没呢,没回来。我来寻奶奶求个事儿。” 李纨松口气,白她一眼:“说吧,你那袋石子儿用完了?” 妫柳摇头,又加力摇头叹息:“奶奶,你怎么能说那个是石子儿呢?那可是中品灵石啊!奶奶你晓不晓得十块中品灵石,都能在临风阁尽兴住半个多月了!那是多少钱你知道不?你……” 李纨挥挥手:“停,停!给我讲浮尘集市里的故事来了?” 妫柳醒过神来,摇头,赶紧道:“奶奶别打岔!我是来寻你要酒来了!我没寻着我师父,就来问问奶奶。我想寻两坛好酒,我们姑娘有用。” 李纨又白她一眼:“谁给谁打岔了?好了,我先不同你计较!唉,我就是油脂蒙了心的,怎么弄了你这么个东西来!唉!” 妫柳也听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只急的摇她胳膊,李纨赶紧夺了手:“成了成了,骨头都给我摇散了!我问问你,你说要好酒,是想要什么样的?是要神酿的?” 妫柳把嘴张得能吞进个鹅蛋去,又赶紧抿上了,咽口口水,眨眨眼睛道:“奶奶,你连神酿都晓得?!我就说你肯定同那里的人有来往嘛!哪里用得着神酿,再说神酿的酒哪儿那么好到手了。我想着,集市里‘会仙楼’和‘奉仙山亭’里的就顶好了。那也不用最好的那些。最好的里头蕴灵充沛,凡人又吸纳不了,白白过一遍五谷轮回,暴殄天物。只要那里的‘冰花露’、‘滴风’这样的就足够了。说来也怪不好意思的,我这儿的灵石还是奶奶给的呢,那酒钱……嘿嘿,嘿嘿……” 李纨心里就奇了怪了,这些侍奉傀儡没引灵的时候不是一个个干活做事都踏实妥当得很么,话也不多,怎么引了灵了就成了这么个无赖玩意儿?!闭了眼摇头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这两样倒不难得。对了,你方才说什么凡人不能吸纳灵气?怎么我又听说有些丸药吃了会爆体的?” 妫柳两手胡乱比划着:“我看了,这边的凡人吸了灵气只能在经络里走,可是这里经络尽通的我也只见过兰哥儿一个呢。都没通,怎么能吸纳?自然没用。我们姑娘是个别,仙灵用在神魂的,她这样的我也只见过她这一个。余者人等,吃了那灵药就同吃了石头一般,什么样进去,什么样出来,一点用没有的。 那丹药嘛,又得分说了。那是一瞬将灵气逼入体内的,经脉淤阻厉害的,丹药性猛的,两相不谐,可不就炸了?若是和缓润泽的,像上回奶奶给姑娘的小还丹那样的,就无妨。只是若不能炼融,也多半散失掉,仍是平白浪费。有几样能转丹渐溶的,凡人也可用,花它百八十年自然慢慢炼化了。只是这样的都极少,咱们那里的修体与这边的人身大不相同,饮食丹药乃至修炼法诀若直接移用过来,多半是牛头不对把嘴的。” 李纨点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倒没往这上头想去。原是肉身就不同的!是了是了!”握了拳团团转了一圈,才直起身斜眼看看妫柳道:“好小子!今儿算是承了你的情了,也罢。”说了从袖里扔出一个小荷包来。 妫柳赶紧上前接过,神识一探,里头恰是几坛浮尘集市里的灵酒,忙喜得接过,拱手行礼道:“奶奶真是大手笔,小的谢过奶奶!”李纨挥挥手:“走吧走吧,我还得想想你方才说的话。”妫柳全不以为意,又行一礼,施施然往外去了。 第220章 .盛夏花火 这妫柳打一来回,从林府到贾家,也只李纨一人知道罢了。 第二日,辛嬷嬷去寻了容掌事,她道:“那头老太太遣了好几遭人来,眼看着姑娘也不得不去了。我们便商议着今晚上大家热闹热闹,特让我来请你这尊大佛呢。如何?未知大人可赏脸啊?” 容掌事掀掀嘴角:“这府里动静想瞒过我可不容易呢。你一早让人把几面大鼓弄进来,打的什么主意,还当我不知道?又说出这么一番话来,想是要拿姑娘压我呢?” 辛嬷嬷鼻子里一哼:“你就是个小人之心!我也不同你计较!老实告诉你,姑娘特让人寻了不知什么深山里的修道人家采了两坛子酒来。我们姑娘什么人,你自然知道,再不是那起子轻嘴薄舌的。她既这么说了,想来那酒是真有几分来头的。我早早让人备下,若不然,到时候你饮酒上头了,没了鼓,你就不折腾了?还不如准备了家伙什,你也面上好看点。说起来总是趁了酒兴,也比发酒疯好听些儿!” 容掌事管后头那一截子冷嘲热讽全未曾入耳,只闻她:“果然有好酒?” 辛嬷嬷点点头:“保管你从未见过的。” 容掌事一甩脑袋:“成!我让尹婆子帮彦月那几个丫头去!” 辛嬷嬷连着啧啧道:“看看,看看,一听说有酒,连尹姐姐你都算计上了!” 容掌事一脸坦然:“既有好酒,怎么无好菜?再说了,我喝得了一坛子?到时候让她知道了,你能落着好?真是。对了,何不把编钟也备上?” 辛嬷嬷一惊,缩了脖子扭着脑袋道:“你想作甚么?” 容掌事上下打量她一通,笑道:“瞧你那小家子劲儿!你不喝两盅?到时候我都用上鼓了,你不露点真材实料出来?整日里用几句酸曲儿打发丫头们玩,你也真够有脸的。” 辛嬷嬷气哼哼道:“不消你管!”说了扭身走了。容掌事站桌边看她走远,才踅着步子走到一边几上端起茶壶啜了一口,哼着小曲儿看账本去了。 果然到了晚间,亭台上摆开桌席,黛玉上来了,便看着东边亭台上摆了一大三小的坐鼓并三个身量依次的立鼓;西边亭台上一整套编钟,不由拍了手对墨鸽儿道:“今儿咱们可开开眼了!”墨鸽儿亦兴奋不已,忙着点头道:“托姑娘福了,平日里哪里能够呢!话说今儿的菜色还有尹管事出手呢,论起来,彦月听蓉那样的,给她老人家打下手都是福分了。姑娘今儿大可宽量饮上几杯。”说得黛玉心动不已。 当前临湖一席为尊,其后雁行两桌,再后是一排长案。四周又点着些素馨、茉莉、暑月兰。临晚一池荷莲皆睡,有了这些倒也颇不寂寞。黛玉笑着冲几位掌事、嬷嬷们福了福,又笑道:“晚辈小子,原不敢求同众位先生同席,只今日恐逢盛事,正该我们开眼,若无通晓的前辈引领却是难得其中真味了。因此还望先生们勿嫌粗陋,收容则个。”掌事们闻言笑倒,只连说不敢,又让墨鸽儿伺候黛玉入席。 如此,黛玉同容掌事、辛嬷嬷并尹掌事几个坐了一桌,其余人等分坐后头席面,只妫柳各色,非要站在黛玉身边伺候。她道:“我是修行人,烟火食与我无可无不可,倒是跟着姑娘听掌事们论道还更得益些儿。”黛玉知道她素来没有空话,便也由她去了。 那边容掌事轻轻一抚掌,自有人端上菜来。黛玉细看,见先上来一道攒盘,人前一份,里头青的碧青,红的水红,夹起吃时,各样清甜脆美,不由赞上一声。尹管事便笑道:“姑娘,如今天儿热,先上些鲜素,才好清口开胃。” 之后又来一人一小盅清汤,咸鲜微暖,也不过四五勺的事儿。那边容掌事已埋怨开了:“我说小尹子,你长久未沾烟火了,只一下庖厨仍旧这般琐碎!我们哪里就弱得要到先用汤养胃的地步了?你这一盅水儿下去,我待会子要少喝一碗酒!”尹掌事冲黛玉笑笑,轻声道:“姑娘请看,饮食之道以道为尊,便是食客粗鄙不堪,也不好敷衍对之,这才是养气功夫了。”听得黛玉直乐。 其后又上糟香冷荤、干煸热烤、香蒸清炖,中杂各色咸酸提味,真是样样精美,饶是黛玉这般娇养之人,都要生叹,心里却又可惜“不知道若是让四妹妹吃着了,该当是何情景”。 她这里正想着,那边容掌事已笑道:“姑娘可知道为何这样身手人在,咱们却不敢常劳动她么?” 黛玉正疑惑这个呢,自然摇头。容掌事便笑道:“姑娘有所不知,这人出手下厨,做出来的是好吃了,那糟践的却可气得神佛跳脚。” 说了往每人跟前的冷荤盘里一指道:“姑娘可见这味白水羊头?姑娘尝了如何?” 黛玉笑道:“刚同嬷嬷说呢,怎么别处的羊肉就没有这个味道?也不见杂了旁的香料味,却是本真适口的鲜脆。” 尹管事听了冲黛玉举杯为敬,容掌事一拍手道:“哈哈!姑娘果然是知味之人!告诉姑娘吧,咱们这一桌子人,光这一道菜,怕不得用上几十个羊头。” 黛玉瞠目,容掌事接着道:“她做这道菜,只剔羊脸上勺子大小两块巴掌肉,这能多少?配伍更是琐碎,只说里头用的葱,想必姑娘也吃出不寻常来了。那葱只用葱白不说,还得剥到尽里头跟韭黄模样那点子葱芯儿,再拿去浸在放了些许细盐的淡酒里渍过,这才能用。 若是不知道这个,便是取了那羊脸肉来,也难引出滋味。且这葱选材时就另有讲究,要星岩那里的才好,道是那个葱味儿最近胶东葱。那还不算,还得新鲜,干放两日就不得用了,非说那葱芯儿会失了心气!这说的还只是个葱呢,姑娘想想,就这样人物,谁敢整日劳烦她?!” 黛玉只顾着眨眼了,容掌事笑道:“这还是因姑娘口轻,又值这个时候,那些重荤大菜不得上席呢。要不然,更折腾了。她有一道醒酒汤,就是剔了青鱼的尾丝来做,那得多大头青鱼才成?论其滋味确是酒后至味,只是喝时爽快,待我看账时又要肝疼。”说得一席上都笑得心有戚戚。 辛嬷嬷见黛玉讶异,便笑道:“姑娘不知,南边自来豪富极多,却又好风雅。如此两相一碰,就出了所谓‘清贵士林菜’。说是清贵,却得拿豪富打底,不止菜色,连着饮宴的周遭摆设都大有讲究。一席下来,费多者可至数万之数。论起来却也是走了邪道了,并不是饮膳正宗。咱们这里也不至于如此的,虽是偶尔为之,那些余料也要她给了个像样的用途才罢。若不然,你看这一桌上坐的各样账目上人,哪里就能轻饶了她去?” 尹掌事冲黛玉点头道:“我这是要管新娘子上妆上轿,回头还要管送完亲扫尘扫土,幸好也只这一回吧。”众人又笑,那边容掌事早催上酒了。 黛玉赶紧给妫柳使眼色,妫柳便往那边长条案下搬了个大木桶出来。只见那桶里满堆着碎冰,中间埋着个青瓷坛子。容掌事目光闪闪:“哟?好阵势!” 妫柳将那坛子捧出来拭干净了,放到一边几上道:“众位先生,这酒已经冻过了,若再用小杯小盅就发不出香气来,却是要用大碗才好。” 容掌事连连点头,那边就有人给各人都上了青瓷笠形碗。妫柳也点头:“这个碗好。”说了也不知道她如何出手,那上头原本严丝合缝的瓷坛盖儿就被她拧了下来,又拍开一层蜡封,容掌事眼睛不错地盯着她手看。 妫柳知趣,一抖手腕,先给她满上一碗。只见那酒色映着碗上釉色,恰似月堕深潭水映天,只眼见就有股子清凌凌的气韵。容掌事二话不说,端起来饮上一口,鼓唇弄舌吸气洗酒,霎时只觉整个口里鼻中都是凉丝丝的冷香酒气,再缓缓咽下,更是连五脏六腑都要被熨平了。闭目品味良久,方叹道:“也值得搬一回鼓了。”一句话说得众人大喜。 妫柳又转着圈给众人都满上,黛玉抿了一口眼睛一亮,却是认出这里头同那灵茶一般的同源滋味来。那边两桌上彦月悦岚等人干看着又如何肯罢休,便过来歪缠,黛玉笑着对妫柳道:“你那里可还有?不如给她们些尝尝。” 容掌事却回头训斥众人道:“闹什么?又不会喝酒,瞎起什么哄!” 她们本不是寻常人家主仆管事,哪里会惧了?墨鸽儿头一个不肯:“掌事只管自己喝了不足,恐怕还打着再从鬼头柳这边掇弄两坛子出去呢!咱们不过一人来上一碗,怕什么的!” 妫柳本还有心藏私,这一听原来怎么也保不住的,不如大家痛快了。便索性将三坛冰花露都取了出来,豪气道:“反正都在这里了,我是不管,你们有本事自己分去!”话未完,那边两桌已拢了一坛过去,这边的除了开了的一坛,另一坛自然落到了容掌事手里。她见一桌子人盯着她,便索性道:“待过些日子我去瞧瞧我师父去,正愁没东西孝敬呢,这下可好了。”众人见她提了长辈了,倒不好跟她为难,且她们本也不是好酒之人,笑话两句便丢开了。 一时酒酣,正笑闹间,就见容掌事又尽了一碗,一个飞身就上了东边亭台,黛玉此时方知这容掌事竟也是身怀功夫的,且看着十分不弱。只见她略转了转头,便又一点地腾身上了最大那个坐鼓的鼓面,却是音声未闻。随即长立鼓面如玉树临风,忽地起脚轻点,声声鼓点传来。咚咚咚数下后,动作愈快,身影翩然,也不见她手里有何器具,只举手投足间便有鼓声大作。 那坐鼓声雄浑,立鼓声激越,两下相和错落,亭台上一圈石灯映着她身形举动,早看花了人眼去。黛玉听那鼓乐,初时恰如大雨堕地,俄尔豪雨倾盆,渐渐中又起铁马金戈之声,上有电闪雷鸣,下有浴血厮杀,只听得人热血沸腾。 忽而其声渐急,眼见着是战至□□,听的人都拎了心到嗓子眼,正这时候,一声清啸忽入,好似乱军中见其主帅。霎时一方士气大振,鼓点渐强渐弱,终归于一处。眼见着是成王败寇见了分晓,俾睨天下间又有萧索寥落之意。啸声渐远,鼓声随歇,坐对平湖明月,此情此景,又让人忽生江山千古之叹。 众人尚未得回神,西边叮咚渐起,恰如一滴清雨滴落听者心泉,弹破方才一派苍茫意。却是辛嬷嬷、尹管事同另两位掌事嬷嬷正合奏编钟。其中默契和谐,耳闻即知。又无丝竹相和,只清越钟鸣声声,倒似自方才的白骨血尘里另开出一朵花来,好比鸿蒙初开,天地乍见。万物方欲起作,寸心犹自懵懂。眼前月映水中水连天,越发如置时光尽头,坐看生机初萌时候。 彦月青霄等后辈小子,眼见着前人先生们修为若此,又是敬佩又是自惭,更生了一份定心,要在各自道艺路上谋求精进。便是黛玉也从中获益良多——原来这人生境界却不止是在一事一物上,却是以心为炉的一大圆融。 只妫柳从几人所展中感知道心,好似他乡遇了知音,兴奋异常。待得嬷嬷们一曲终了,连同容掌事一起回了席上,众人上前举杯敬贺时,她倒发了疯:“这可如何是好,我虽不济,也该展露一两手才算上道。”说了嘻嘻笑着,不待众人反应,就忽地凌空掠往湖中那痕长堤。容掌事见了惊叹一声:“不得了,好俊功夫!” 几句惊叹尚未落下,却听半空中声如霹雳,一道火光冲天而上,嚯啦啦爆出偌大个烟花来。映着底下湖水,一花两开,恰如彼岸。 一时众人都弃了桌席,往楼台栏杆上倚去,仰了脖颈看她放花。忽若金蜂成群,又似花绽百蕊。那颜色赤橙黄绿青蓝紫,各样纯明鲜亮到十足十,哪是寻常见惯的样子?正看得过瘾,却忽的没了声息,都屏息等着,好一晌,全无踪影。正要埋怨疑惑时,忽听毕波声连连,眼见着沿那长堤上由远及近绽出无数花火来,一朵连着一朵,前者尚未熄,后者又已盛,直在天上拉出一路繁花来,连着湖里又是一道,足停了有寸香工夫。终落尽,却余了一片幽兰光晕在那前后,好似余韵未消。一时都看呆了去。 容掌事先声长叹,各人才渐渐回了神,又兴奋地哑了嗓子七嘴八舌说开了。辛嬷嬷亦点头道:“从未见过如此手段,哪里能想到是她一个小丫头所为?是在神乎其神。”容掌事也笑道:“学无止境,我辈果当铭记。”两人相视而笑。 妫柳一跃回楼台,则早被一群丫头们围了个结结实实,一兜头就是百八十个问句,哪里接得过来?黛玉只在乌压压人群里听得她不时得意笑声,也不由莞尔。 是夜各人尽兴而散,黛玉犹自心潮难平,还让妫柳陪着在东边书房里坐看了半日月亮,自难免吟咏题句,却也不消多记。 因前一日都乐疯了,便在家多歇了一日,又往贾府送信,转天下晌收拾了东西带了人才往荣国府去。临上车前,雪雁自言自语嘟囔:“什么时候能踏实住自己家啊!”黛玉听着了,伸手抚抚她头顶,也不言语。 倒是妫柳临走前往尹管事那里去了一趟,却是送去一坛子石竹酿。不错,正是用了李纨拿来烧炭的空芯石竹的竹沥入酒酿制的,一坛子里也不知轮不轮得上三滴五滴。所谓宝材多来当劈柴,我们也就空此一叹。 妫柳送这坛子酒,是因那回饮宴时听尹管事说起自己有个嫡亲侄儿也甚好杯中之物,想从容掌事手里匀一壶出来。谈何容易?妫柳就私下接了这茬儿。反正这些酒于她也无所用,她又不好这口,也无据此悟道的天赋,不如拿去做人情。 到了贾府,见过贾母王夫人等人,却没给贾母抱怨的时机,黛玉便自说起府务来:“听说因今春开春晚了,江河里水流与往年不同,好几处看着已有旱情的苗头。我们家里几处庄子也都说不大好呢。若真大热起来,还真不知道怎么好了。”贾母一语被带了过去,倒怜惜起黛玉幼年掌家的辛苦起来,也感慨道:“你这丫头倒有两分警醒,这话还真该早做打算。”说了又让人把凤姐几个都叫来,问起自家庄子上的事来。 凤姐一桩桩说的清楚,只道并未见有甚异常。王夫人也笑道:“咱们国朝地方大,一年到头,要说通天下没灾没害的年头还真是难寻。或者是大姑娘整好问到几家不顺的也是有的。” 贾母点点头:“但愿如此吧。你们年纪小,不晓得。有一年热得狠了,好些山上都枯成个半秃。多少郡县绝收,好些人在路上走着走着倒下就死了。听说光京城就死了有好几万人,你们想想,这还是天子脚下。去年冬天那般冷,时日明明已经开春,却迟迟不得回暖。这风水相连,绝不是一时一刻的事,还真该多留心才好。” 王夫人听了也心中一凛,如今府里花销日大,就靠那些庄子养着呢。若真逢了灾年,可真是叫天天难应,叫地地不灵了。一头应承着贾母的话,一头想着要往各处庵庙道观里多添些香油钱才好。 独凤姐虽口里附和,却分毫未放在心上。她心里想着,如今海货买卖那般兴盛,成船的番银往里流,便是遇上些灾害,还能缺了买粮的钱?再说了,要多大灾害能波及到府里这样人家?如今分毫未见就担心起来,未免杞人忧天了些。 迎春在一旁张了张嘴,轻轻叹了口气,到底还是未曾言语。 第221章 .纨绔愁 黛玉回到潇湘馆,略收拾了下,就让人打点了些消暑小玩意四处送去,自己先带了妫柳墨鸽儿往稻香村去了。 李纨见她来,笑道:“刚从老太太那里回来,怎么就过来了?没好好歇歇?想着这几日在家里玩得挺累吧?” 迎春也在,听了这话忍不住乐开了。黛玉不以为忤,笑笑道:“让嫂子说着了,前天晚上说要给我送行,大家乐了一夜,本来昨儿要来的,这不,实在乏了,就在家多歇了一日。”又四下看看,问道,“怎么不见四妹妹?” 李纨一摇头:“兰儿不在她才懒得过来,嫌我们说话没趣儿,行事也少些名仕之风。” 几人说着话坐下,又说些黛玉在家里的事,李纨还罢了,迎春听了难免心向往之。李纨便打趣她道:“之前听说云丫头都说人家了,你想来也留不了太久了。等嫁了出去,自己当家作主了,想怎么来怎么来。” 迎春面上一红,啐李纨一口不再多话。只妫柳抬头看看她,又垂了头不语,李纨却看着了她拿手指头拈衣裳袖子的动作,记在了心下。 正说着,听得外头嬉笑声,还当又来了哪个,却是贾兰跟着惜春进来了。樱草青葙两个忙迎上去伺候,李纨也站了起来道:“怎么今儿个回来了?眼见着是同你姑姑亲,这家都没来得及回,先寻你姑姑去了。” 贾兰笑着往里去换了身衣裳出来,才道:“拿两样东西给姑姑们,索性先送过去,也少爬回山。” 黛玉见贾兰这些日子不见就好似张开了些一般,便笑道:“兰儿真是难得的,又聪慧又懂事还极有孝心,且有允文允武……” 她话未完,惜春那里早一脸与有荣焉道:“那是,也不看看是谁的侄儿!” 贾兰见素来亲近的几位姑姑都在,且他自知道自家姑姑的才学恐不比外头那些声名高远的才子们差,便引了话头道:“姑姑们快别夸我了,我先生同师伯正嫌弃我呢。我被烦的不成,才偷空跑回来的。” 众人忙问为何,贾兰便道:“还不是那个‘立志’的事。先生说了,人无志如矢无的,总要有个方向高下,才好说从今后的奋发谋划。” 黛玉迎春几个听了都点头道:“有理。” 贾兰苦笑:“有理又有何用?我实在想不出来我欲何为。要我说一通家国天下的话,我也能说得,却是骗人的。因我心里实在不晓得什么家国天下的事情。” 黛玉亦点头道:“这样才好,既要立志,自然要问及本心。你才几岁年纪,见识过多少事情,哪里就说得上这些了。” 贾兰又道:“我这些日子,特往师兄弟里混去,旁敲侧击以言相探,才发觉,凭我生在府里,就失了大半的立志先机了。” 众人不解,他才接着道:“我看好些人,一心奋发,后来虽不好说,起先却都是因着自身境遇而起的。或者欲得丰裕生活,或者欲得旁人高看,再有为了家人能享清福的,为了光耀门楣的,如此等等。姑姑们再看我,是不是一概没了?就一个光耀门楣,我就不信我还能超过老太爷他们去。再说如今咱们还有娘娘呢,更没我什么事儿了。 我又看外头那些子弟们,嗐!也没见几个立志高远的。细细探看着,总有七八成是因了所欲从无所缺,生不来那个斗志血性。还有因优渥日子过惯了,吃不得苦,自然也下不得力气。另有两个也有一试之心的,只是大家族里,一举一动牵扯甚大,若是作出一副奋发的样儿却未能得什么结果,反倒成了圈子里的笑话。如此一来,倒歇了心思。 我与他们不同。一则我是不怕那些所谓吃苦的,咱们什么没经过。二来我也不怕什么笑话不笑话的事儿,是以也无所惧。思来想去,我实在是无所欲,这平常事体,提不起兴致来。举业考试,谋个官做?做它作甚?!钻到书堆里做学问?学来何用!都没甚意思。” 迎春从头听了,这会儿才开口道:“你先前不是帮着你们书院里弄些作物?那就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你既能做这样的事,以此为志也未为不可啊。” 贾兰摇头:“那不过是师伯起兴,我跟着忙活罢了。不过是个事情,要以此为志却难。我想了,一样事情要立成了志,总得是我本身喜欢这事才好。利国利民,这样的事,我也生不出什么喜欢来。姑姑把事儿想简单了,哪里是我们弄出些高产的作物来就能让人得着好了?比方说,原先只能养活十个人,这十个人不是吃米饭就是吃蒸糕的,如今倒是能养活二十个了,却是个个都只能吃糙米黑面土芋番薯。果真就是好事了?我看也未必。哎呀,这阵子我整日里脑子都转这些,发现好些事儿经不得追究,往里一追就变了味儿了!” 众人听得结舌,妫柳忽然说道:“哥儿这不是明明白白立了志了,怎么又说没有?” 贾兰摸不着头脑:“我哪里立志了?我还想不清楚要做什么好呢。” 妫柳道:“哥儿这样凡事直问本心,不就是‘志于道’?道心既起,怎能说无志?” 贾兰大喜:“这样也成?” 黛玉笑道:“‘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人,游于艺’,这话倒是有典,只怕解法同你如今的本意却又不同。” 妫柳道:“后头的仍是俗世事,哥儿既无意于此,就只‘志于道’,于寻常人生况味中问道于心,直至归心得道。这不是大志向?简直没有比这更大的志向了。” 迎春看李纨:“嫂子怎么说呢?” 李纨摇着头道:“庄子有言‘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让我说什么来!你先生要你立志,也是这世间立身于世的常法,自有他的道理。只是要我来说,这何为志?你果然今日立了志明日就不更改了?或是往后哪日你要改了志向,又有哪个真能阻了你去?……如此说来,这立志与否,也不过一时之嬉也,保不得长远,更何况到底该以何为志又是一笔糊涂账。既如此,有什么要紧,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吧。” 黛玉点头:“我知道兰儿如何能长成如今这性子了,却是因有这么个娘亲。嫂子你若一早立心要兰儿求个功名、显耀门庭的,以兰儿的资质,只怕如今也很能下场一试,说不得就能仿了甘罗十二岁拜相呢。” 李纨又摇头:“世人多说甘罗十二岁拜相,却不说他十二即亡。人大凡如此,好事仿佛是该着自己的,坏的沾点上身都是老天不公。若说我于兰儿身上的心愿,在他幼时,因他体弱,我实是下了功夫的,只盼着他能转康健,平安到老。如今你们看他,可还能想到当日发热发得昏沉,不省人事的样儿?我那愿心就算是了了,旁的却再没了。 倒是如今因他又是导引炼体,又是逢了明师,我倒担心他从今跋扈起来,变得沾不得惹不起的混世魔王。如今看来倒还好,到底是先生们教得好,看来还算像样。至于说功名富贵,有道是‘一家富贵千家怨,半世功名百世愆’,世上的东西不过那么些,若要富贵显达,眼见着是多吃多占了的,又有何可羡处? 寻常做人都同做买卖一般,盼的总是少出多入,才谓盈余。若单以人论,我等于这世上又有何好处了?倒是粗使婆子们整日忙碌,打扫清洁,却是我们享福。是谓富贵。既看到这里,我又哪里有这个心要驱策了他再去谋求这样的高人一等?人账人算,天账天算,我们只看到眼前的繁华尊贵是赚了,谁知道根底里算起来又是如何呢?我正是也想不明白这些,是以便不知道该往哪里推他去。索性由了他也罢。” 一席话说得迎春几个都凝了神细思,黛玉亦心有所感道:“那日我还同云儿说起,她羡我身边颇多能人,却不知我自惭之心。眼见着她们各有所长,且能专于一道。我呢?莫不是就生来享用那些成物的?往日里也不曾细想过,如今思来,那求道于艺中的点滴精进或者方是至味吧。我只呆然受用,同那挂首饰的细格挑儿、晾衣裳的衣架子又有何不同了?” 迎春听了倒对黛玉另眼相看了,低声问着:“林妹妹就没有一心沉浸去的东西?” 黛玉想了想:“我倒是好诗文,那也不算什么,要说于艺求道的,却真是没有。”又问,“我知道了,二姐姐可是有的?” 迎春点点头,惜春插话道:“二姐爱阵法,我好符画,只是寻常不说罢了,省的看人那惊疑的面孔!” 李纨听了也哈哈笑起来,黛玉却叹息:“如此说来,就我同兰儿是真需要‘立志’的了。” 贾兰见她们都这么说了,便也豁出去道:“要这般说来,那我也有的。只是我同先生们说了,先生们却道做不得数!” 几人问着,他便道:“我就想着要练好本事,就能降妖伏魔,除暴安良!” 迎春同黛玉相视无语,李纨叹气,惜春却拍了手道:“这个好!这个好!” 贾兰心道“果然还是四姑姑知道我!”两人遂到一旁唧唧哝哝详叙去了,只不时听惜春在那里拍着胸脯保证:“兰儿别怕,到时候姑姑给你画俩灵符,管教那些泼仙毛神无处可逃!” 闲话时长,待几人从稻香村散了,黛玉回到潇湘馆。正坐了擦脸,紫鹃在旁问道:“姑娘好容易回来了,不看看宝二爷去?这阵子养伤,也把他闷苦了。”黛玉胡乱摇摇头:“哪个说起养伤都说静养,咱们倒一回回闹他去,反倒不该的。何况今日又晚了,不如明儿一同过去罢。”紫鹃无话可答。 墨鸽儿却笑道:“姑娘这话旁人听了如何不知道,袭人听了定是高兴的。说不定心里就认姑娘是真知事,真体贴呢。”说完了自己咕咕乐。 紫鹃从镜子里看黛玉一眼,笑着道:“说起袭人,咱们很该去贺她一贺呢。前日太太做主,把她的名字从老太太那里除了去,另给老太太挑了人。又从太太份例里每月匀出一吊钱二两银子来给她,还说往后但凡周姨娘、赵姨娘有的,就有袭人的。姑娘说,可不是该贺?” 黛玉抿嘴一笑:“这也是早晚的事。” 辛嬷嬷也道:“不过是循了个姨娘的例,连正名儿都没得呢,你们私底下要好的闹闹也罢,哪有姑娘去贺的道理?哪家未出门子的姑娘去恭喜自家表哥添了通房的?说出去不好听。”紫鹃忙低头应是。 黛玉倒不以为意:“嬷嬷在这园子里讲规矩,可就弄错地方儿了。何况袭人原是老太太屋里出来的,我们也得叫声姐姐呢。只是这往后莫不是要改叫嫂子了?”说了呵呵乐。 辛嬷嬷啐一口:“姑娘莫开这样玩笑!小心往后让姑娘本尊二嫂子听着了,难保她记仇为难你这小姑子呢!” 黛玉咯咯乐起来,又说:“那还不知道多早晚的事,若真事发,定是你们哪个走露的风声!” 紫鹃不时扫看黛玉,早时提起袭人,还当黛玉会如何不舒服,倒只打趣两句,那也罢了。怎么这会子倒说起什么二嫂子来,这哪里是黛玉寻常口吻?!心里惊疑不定,不知道黛玉如今到底是何心思了。 直至这一日尽了,黛玉也没去一趟。晚间辛嬷嬷便问起来,黛玉想了想道:“嬷嬷不是同我说过,‘这一日十二个时辰,高兴的时候多些,不高兴的时候就少些’?我也不知怎么的,见了宝玉三两句总要起龃龉,就是口上不争,也多有闲气。如今想来又是何必?索性少见他,还大家高兴些儿。” 辛嬷嬷温言笑道:“姑娘不知道,你这行事还正是我们滋养身心的一个路子,便叫做‘趋吉避凶’。姑娘有所不知,这人同人之间,因缘各异。有些人,你近着她你就心底宁和舒爽,连着寻常过日子做事都顺利些儿;有的人你若近了,却不知怎么的就是不恰,连着行事都多触霉头。只是常人多半陷于自心喜恶,难以察觉罢了。若能觉察了,这趋吉避凶,不是该当之事?” 黛玉连连点头:“嬷嬷所言甚是。我倒觉着,自墨鸽儿同嬷嬷来了,我就‘万事大吉’了呢。” 妫柳在一旁抽空捏黛玉袖子:“姑娘,姑娘,我呢?我呢?” 黛玉刮她鼻头:“自你来了,那才叫‘鸡犬不宁’、‘鸡飞狗跳’!”墨鸽儿连道姑娘评得有理。 第二日,众人在贾母处用了饭,才约着一同去看宝玉。宝玉昨日就知道黛玉回来了,却未见着人,心里正百般计较到底哪里得罪了林妹妹,今日见了,却言笑如常并无分毫不谐,心下诧异。有心问一问,奈何宝钗、湘云等人都在,倒不好开口。 坐着说会子话,眼看要走,宝玉便开口唤道:“林妹妹!”黛玉还未如何,却见一旁妫柳回了头盯着他看,面上似笑非笑的模样儿。看得宝玉心里一激灵,忙改了口道:“妹妹上年答应给我做个香囊呢……” 黛玉回身摇摇头道:“二哥哥你可不能浑赖人,你是求我了,我可没答应呢。难不成二哥哥素来行事都是这般自说自话的?那可让我难做了。” 宝玉口里攒着千百局央告的话,一回神看到湘云,想到袭人前两日还求了她给自己做东西,这时候若对黛玉太过低声下气只怕后事不好交代。只好硬梗了道:“那就等妹妹什么时候有空了再说吧。” 探春便道:“二哥哥你也真是的,那香囊又是个什么要紧东西了?!便是你这里走了晴雯,我就不信没有旁的会针线的。巴巴地求到林姐姐跟前去,林姐姐如今要掌家管事的,一日不知道多少事呢,哪有精神理会你这个。” 黛玉笑道:“还是三妹妹体贴人。” 宝玉听了便不好再多话,只能眼看着众人又约着走了。 袭人看宝玉蔫蔫的,却不知从何开解,且如今她身份也不同往日了,更不好说。正这时候,贾兰来探看他二叔,便迎了进来。 宝玉本也没心思应付他,却不知贾兰早把他当了另一个“探问志向”的范例,三两句话就把话头引了过去。他又说一通如何难做的话,正是到了宝玉的心坎里。连连道:“兰儿你这话再对没有的!正是无事可做的可怜处。偏外头人看不明白,还当我们如何呢。” 贾兰想起宝玉是府里头一个“无事忙”,心道真是问错人了。宝玉那里却打开了话匣子:“咱们又不用忧心衣食,好好的日子过着,偏要做什么发愤图强,不是可笑?这人生当中,最可宝贵的难道不是时光岁月?恰该及时行乐才不辜负了流年!若同那些俗人一般,满心都是来日荣光,倒把当下抛却了,这来日可真如他意想的来日?多半是没有的,世人却只把这样的呆子当成模范了!更别提那些,嘴上仁义道德,实则拿了圣人书做个敲门砖,专心靠那几句话图谋富贵之徒,我说他们乃是禄蠹,再对没有的!尸位素餐者还是好的,为非作歹的大有人在。那里头腌臜,我想一想都觉得恶心难过了,还如何能同他们为伍?!” 贾兰眼看着宝玉说个没完,却全不是自己想问的,便想个法子道:“宝二叔,这禄蠹的话你可曾当着林姑姑面说过?” 宝玉道:“林妹妹最是知我的,向来不说那些经济学问的事,只是这话她也该听过。” 贾兰便摇头道:“宝二叔差矣。你只一味以那些仕途经济为嘲,却忘了姑老爷却是个大官哩!你说得爽快,却不知林姑姑听了心里怎么想呢。” 宝玉一时怔了,又忙道:“那、那如何能一样?那自然不同的……”这话却难圆了,且他还满脑子盘算着是不是什么时候说了什么,眼看着林妹妹如今待自己疏远了许多。真是该死,该死! 贾兰见他慌了神,心里嘿嘿一笑,便趁机辞了出来了。一路走着一路还想:“果然我等膏粱纨袴也很不好当的,不过是寻常人样儿,只因多了可操摆的钱财仆役,生把一点子喜好厌憎都放大了数倍。因着此处有利可图,更有大波别有用心者劝诱借力,若没点子清楚脑筋,还真是容易让人拐了去。”却不知是不是天下纨绔的心声了。 第222章 .青云路 话说袭人自得了晴雯被凤起书院接去的信儿,就放在了心上,隔三差五地寻了话打探。虽没得到底成不成事的说法,那人却是不回来了——前次书院还遣了丫头嬷嬷来把她素日的行礼也都取了去。赖家大儿媳妇自是头一个高兴的,赖嬷嬷原本还有两分不乐,那日得了贾母一句“出去养养越发出息了,再回来只有更好的”,又换了心思,也一团高兴了。只是这话连着眼前情形传到了袭人耳里,更增她两分焦躁,偏人又不在跟前,多少手段也使不上,只闲了想起来就越发心里不舒泰。 这日听说金钏儿又进来伺候了,她们自小一处的,素来走得近,又听说她在外头时与晴雯也常有来往,便想过去寻她说话。宝玉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她悄声吩咐麝月秋纹两句,抽身往王夫人院子去。 刚答了王夫人两句宝玉饮食歇息的话,外头就报老爷回来了,便同金钏儿、玉钏儿几个避了出来,在外头廊下立着。 贾政进了屋,见只彩霞在王夫人跟前伺候着,便开口问道:“怎么听说你前次撵走的丫头又回来了?不是说了去凤起书院了吗?” 王夫人接过茶盏递放到贾政跟前,笑着道:“老爷听岔了。金钏儿是之前太过惫懒,也是我纵着的缘故,才让她娘来领回去好好教两天。到底打小在我跟前长起来的,过这几日,气也没了,本想叫进来说说话先。她倒好,先跪着哭起来了。我看着心里也难受,索性让她还来伺候着。好不好的,还是我自己看吧。老爷说的去了书院的那个,是原先宝玉房里的晴雯,做了一手好针线。是给了身契赏钱放出去的,有那样前程等着,咱们也没有拦着的道理。” 贾政听了拈须沉吟,这回痛打宝玉,顶头上自然是他同忠顺王府戏子纠缠不清的事,点火的却是有人道他“淫辱母婢”。如今听王夫人一说,眼见着是被人点的灯,不由得面上有些发紧,心里另生了恼意。便道:“我看环儿也很该好好教导教导了,你素来心慈手软,使不得手腕,却对付不得他那性情。听我的,给他寻两个厉害嬷嬷来,过两日另给他置个院子吧。” 王夫人便道:“另寻个院子倒好说,只是在内院好外院好?” 贾政道:“自然在外院,正是里头待得不成器,才要往外面管教去。” 王夫人只好应了。自从先前贾环拿热油泼了宝玉的面,王夫人就不叫他到跟前来了。又有凤姐的话:“太太,那些素来黑心烂了肠子的,放到跟前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咬人一口。到时候是打是杀又有何用了?玉瓶儿都碎了!”王夫人想到当时幸好没伤着眼睛,要不又怎么样呢,自此越发冷待赵姨娘母子。凤姐却道王夫人还是心善,若到了她手里,哪里会有这样祸事。 贾政转头又问起晴雯的事来,王夫人随口答应两句,便问:“怎么老爷倒关心起这个来!” 贾政摆摆手道:“你哪里晓得!那书院根深树大,了不得的势力。只是咱们却同那头素无往来的,唉,若是四妹妹还在……”消沉了会子,才又捡起话头,“倒没想到还有这样奇事,竟有个丫头进了里头去了。往后若能以此牵了线,到时候让家里她们姐妹们能进那书院一年半载的,都是了不得的好处!如今也还细说不得,你只记住这话吧。” 王夫人一心只在宫里娘娘身上,余者倒不甚在意,只若能这般得了好处,于元春也是有益的,便欢喜着答应了。 他们屋里说话,外头隐约能听着两句,说到晴雯时,袭人面色不动,手却紧紧握了拳头。金钏儿在旁一眼瞥见,面上一笑。 贾政从王夫人这里出来,又往周姨娘那里喝了茶,略坐了会子,才又往外头忙公务去了。周姨娘送他到院门,才转头回房。一进了屋子,就听原先的小丫头蕊儿正压了嗓子教训后来的那个唤作芽儿的。见周姨娘进来了,才住了口,面上神色犹自蕴怒。 周姨娘让芽儿出去,沉了脸把蕊儿留下了。芽儿略抬眼一扫,恭敬着退下了。周姨娘晾着蕊儿半日,才开口道:“你又闹个什么?!”蕊儿心里委屈,听她问话不由得红了眼圈道:“姨娘没见着,这妮子回回老爷来了就拼命往前凑乎,今日我看她还不见了一阵子,再来时身上就透着股子香气,这下三滥的心思还能瞒得过谁去?!我正说她呢!姨娘倒训我。” 周姨娘见她哭得可怜,不由噗嗤笑道:“你这般伤心,可是怕她生得比你好,怕老爷看中她取不中你?” 蕊儿闻言大啐一口道:“呸!咱们才没那下贱心思!” 周姨娘点点头:“你莫要瞒我,我今儿问你句准话,你往后可想怎么样呢?” 蕊儿想了想:“我只想跟着姨娘,若是……若是……年纪大了留不得,只盼不要把我给了哪个不长进的就成了。” 周姨娘又问:“没别的想头儿?” 蕊儿看看周姨娘:“若能放出去自然顶好的了。只是……咱们又哪有晴雯姐姐那样运气和脸面。” 周姨娘忽而笑道:“傻丫头!说不得有那一日呢!”蕊儿不解,周姨娘亦不再多说,只正了面色道:“既如此,那你就好好当你的本分丫头。只是,你虽没有那心,却挡不得旁人有那心,你何苦妄作坏人坏了她的青云路?” 蕊儿不禁语塞:“可她、她……她那样!那、那若……以后姨娘你……还是姨娘当时留了她她才能在内院当差,若不然,不知道去扫哪个冷弄堂了,真是个没良心的!” 周姨娘摇摇头止了她道:“此话差矣。我也不过是个姨娘,一样是伺候老爷的,怎么就只许我如此,不许旁人如此了?我知道你的心,只是你却想岔了。再一个,你同她不一样,她是灾上来的,一口饭多少人争抢的时候过来的,实在是过怕了那样的日子。如今见了这里的样儿,怕不是同天宫一样了?自然要想法子能长久过上这样的日子才好。这是人心本意,并无甚错,你也怪错了她。” 蕊儿还待再辩,周姨娘又止了她道:“你既有那想头,就信了我,从今后再不要与她为难。不止不与她为难,还要助她成事。咱们各行各路,还相辅相成,只按着我说的办,可记住了没有?” 蕊儿在周姨娘身边待得日子最长,也最得她器重,听她这般郑重说了,便答应了下来,只想着或者姨娘另有打算也未可知。 周姨娘见她接纳了,又让她去把芽儿叫来。芽儿见蕊儿一脸泪痕,想是被周姨娘责骂了,心里也发起虚来,见了周姨娘赶紧跪下请罪。周姨娘摇摇手让她起来,温言道:“毋需如此。我只问你,可愿跟我学茶艺?” 芽儿一惊一喜,看着周姨娘,面上神色一时一变,却不知该如何接话。 周姨娘仍笑着:“茶艺这一项,老爷是顶喜欢的。只是光这个还不成,这衣裳配色,首饰簪戴,乃至言行举止,都要学过。却是时时刻刻要在意着的。若学成了,怕不是要整个脱胎换骨呢,去也要累得脱层皮,你可愿意?” 芽儿哪里还会不知道她意思,当下跪着磕头有声:“奴婢感激姨娘教诲。” 周姨娘又把她扶了起来:“好了,你只自己立定了心,往后别后悔就成。……这做小的……各样苦楚,你也得一一尝过。” 芽儿拧了眉道:“姨娘我不怕,只要别再挨饿受冻,不要再被卖来买去就成了。旁的我都不怕。” 周姨娘心说要如此又哪里只这一条路?只是人口里只说三两分心言,她既有了那意思,自己多话却于身份不合了。便点头答应着,当下就拣着寻常伺候人的窍要一一细说了起来。 又说贾政走后,王夫人又把袭人叫进去说宝玉的事,好生盘问一通,才放她走了。袭人这才得空寻金钏儿说话。 金钏儿在外头这些时日,眼见着人脸几变,如今看人看事总带着三分讥诮。袭人才说几句,她便冷笑着道:“打什么马虎眼,累不累?不是想问晴雯的话来?” 袭人一噎,笑道:“是也要问她,难不成就不能先问问你?” 金钏儿自伸了手指甲看看,嘴里道:“问我能有什么?被撵出去一回的人,莫不成还能一个月多得二两银子?” 袭人听了这话面色不变,只道:“那不过是太□□典。我正要问你,到底是为了什么惹了太太发那么大火?外头传什么的都有,那头还在老爷跟前嚼舌根,惹得宝玉被痛打一顿,如今还躺着起不来床呢。” 金钏儿心里冷笑,无所谓道:“你说为着什么?那些传言,不是说无风不起浪?宝玉那顿打,怕也不是都冤枉的呢。” 袭人听这话不像,不由得也生了气,便道:“你这是怎么了?你心里有气不得劲,说出来我们姐妹们开解开解。只这样说话可有个什么意思?!” 金钏儿抬眼看着她,半日方道:“我哪句话说错了?你们爷什么样儿你不知道?你说这话我才叫不懂呢!倒不如你说说你想从我这里掏出个什么话来,我照样儿说给你听得了!” 金钏儿牙尖嘴利比晴雯尤甚,袭人招架不得,跺了脚道:“罢了!我看你早饭是吃了生米了!待以后缓过来再说话吧!”说了就往外走,金钏儿在后头笑着道:“你要寻我说的话,我明白告诉你也不妨。你们心心念念费尽心思的,在人家眼里还不定瞧不瞧得上呢。别整得癞狗儿同云影儿打架,平白叫我们看了笑话儿!”袭人脚步一顿,头也不回地去了。 这里玉钏儿从后头出来,把金钏儿拉到一旁道:“你这又是何苦?如今她是入了太太眼的人物儿,宝玉身边头一份儿的。你何苦挤兑她?得什么好处?” 金钏儿一甩手:“我要什么好处?我正是什么好处都不要才敢活得坦荡些儿呢!她是宝玉身边第一人又如何?哪怕她是宝二奶奶呢,也没那个手能往我这边伸,我倒要受她的话?做梦!” 玉钏儿知道金钏儿如今顶烦旁人同她论及被撵的事,偏方才袭人被她撂话一反口就整咬在这一块,可不就炸毛了。心里想着,嘴上叹道:“你若一直如此,这差也难当了。还要人来哄着你不成?你又是什么人了!” 金钏儿一笑:“往后,你自然知道我是什么人儿!” 袭人气咻咻回了,宝玉已醒了,正斜靠着碧痕说话。袭人见了面色一敛,心道还真是前拒狼后来虎。 碧痕见袭人进来,笑着道:“正说这天儿打从一早就又闷又热的,保不准晚上要下雨。若是打雷,二爷更不得睡了。” 宝玉便道:“是了,若是真打雷,你们今儿都不许走,全在屋里陪着我才好。如此,若是一个雷劈下来,便是成灰成烟,也不枉了。” 袭人嗔着道:“好好地,我不过不在一时半刻,就招他说出这样话儿来!真是一脚都走不开去,但凡不在眼跟前,就要出事故。” 宝玉又嫌热了,让秋纹和一个小丫头打扇,袭人道:“二爷既嫌热,何不往窗下凉榻上踏实躺会子去,非这么腻着,只有更热的。” 宝玉笑笑,就让碧痕搀了往凉榻上躺了,几个人仍打着扇。袭人又用凉水里湃过的淡茶调了一调羹香露喂他吃了,这才算消停。 到了傍晚,那天越发黑得阴沉,为着差事不得不在外走动的婆子媳妇小丫头们也都个个行色匆匆,生怕走半路上被着了雨,这园子里可不是府里了,哪儿都是回廊通着的。 潇湘馆里,紫鹃正让丫头们下窗户,黛玉便道:“都关上了闷得慌,支上两扇,横竖那么高檐子,也吃不进雨来。”紫鹃依言让人将一侧一正的两扇窗户支开,余者都关严了,又道:“这一日闷得厉害,最好痛快下场雨,才通透呢。” 晚饭黛玉就没有再去贾母那里用,贾母吩咐将她们姐妹的份例都送进园子去,又另给宝玉和黛玉多加了两碗菜。辛嬷嬷几个伺候着黛玉用了,才各自下去吃。都收拾得了,黛玉正闲翻书看呢,外头已是漆黑一片。 少时风起,渐渐风势又大,一会儿就狂风大作起来。那潇湘馆里千竿翠竹被刮得东倒西歪,哗啦啦声儿更响。紫鹃皱眉道:“这里大日头时是真好,又凉快又幽静,这会子起风来雨的,也要比旁处吓人百倍!可见这世上大概是没有都好的事。” 也不知是不是心里缘故,各人都觉着那天越发黑了似的,虽点上了灯,那焰苗儿飘飘悠悠的,总也照不亮多大圈子。头上黑云翻滚,一道闪电横划过去,雷声忽至。惊得雪雁差点打翻了手边的茶盏儿。辛嬷嬷赶紧把黛玉搂在怀里,低了声道:“这雷声离那闪电越近,这声儿就越大。若是闪过半日还不闻声响的,待那雷声传来,也不过叽里咕噜肚子叫似的。今儿这都前后踩着脚跟儿过来,还真是吓人。姑娘莫怕,不过是风云际会罢了。” 黛玉笑笑道:“我原是极怕这个的,稍有大的声响都要惊得一蹿,如今却似好了许多。大约是听了容掌事的鼓舞的缘故,早先在家时,爹爹就哄我道那声儿是雷公打鼓呢。” 妫柳在一旁笑道:“那是姑娘修习有成,心力强了的缘故。” 外头狂风发暴的,吹得窗格子都咯拉拉响,风声雷声里,偶或传来嚯啦啦咔嚓嚓的声儿,不知道是哪里打翻了东西碰折了家什。紫鹃几个听那动静都觉得怕人,便是墨鸽儿也面上有两分不自在,只妫柳混若无事,还只笑嘻嘻的。 风也不知从哪里钻进来,吹得灯影乱晃,越发显得不安了。黛玉便蹙眉道:“怎么今儿的灯都不亮了似的。”她话未完,妫柳那里就摸出了个东西来,黛玉要阻止也晚了。只见她扬手一抛,不知怎么弄的巧劲儿,就把一个大伞蘑菇似的东西给挂到屋里结顶横梁上了。那东西上头一圈菇伞似的东西却是银亮亮的,眼见着是镀了金银之属;底下菇柄样儿的却是圆咕隆咚一个,也有拳头大小,亮得人晃不开眼去。如今往上头这么一吊,倒把一屋子照得比白日还亮些。只见妫柳冲黛玉吱了牙乐:“姑娘,这个灯亮堂吧?” 黛玉只好横她一眼。紫鹃便问:“这个是什么灯?从来没见过灯头还能朝下的!” 妫柳想了想道:“这名儿……就叫做珠儿灯!” 紫鹃撇嘴:“你哄哪个?当我没见过珠儿灯?上年元宵的时候,咱们园子正殿楼廊里还挂了一对儿呢!那是整个都拿珠子攒起来的,哪里是这个样儿的?!” 妫柳看一眼黛玉,便胡乱支吾了道:“同一个名儿却不是一样东西呢,珠儿灯是个俗名儿,我们那里管这个叫做‘趴蝮鼍龙灯’。” 紫鹃犹自疑惑,有心细问却不知要从何问起了。 第223章 .妖异 乌云压城,乾元殿玉阶上站着几个人。 信王抬头看那道道闪电舞如银蛇,那胳膊肘碰碰一旁的老道:“老道儿,你说说,你们当日教风弄雨得折腾了多少人命去。如今这样时候,你就没点儿胆寒?” 苍朴道人苦笑道:“王爷,你老人家不要回回见我都提一遍当日的糊涂事吧。小老儿正是修有所悟才知道铸成了大错,紧着弃暗投明,想以这点子微末功夫给苍生寻些好处,也好抵些当日的罪责。” 信王笑:“哦?难不成你们天道老祖那里,也是同这里市井买卖一般,有买有卖,还能合中相抵的?” 苍朴道人正色道:“却是没有。罪归罪罚,福有福报。只盼着劫雷临身时能得一线庇护,免了魂消魄散的下场。来世还能存点灵性投个胎来吧。” 信王只摇头不信。皇帝见那雨势十分大了,方点点头道:“几处都报了旱灾,京里也是头一场大雨。今年眼看着又不好啊。若如你所言,往后越发寒冻了,这若连逢欠年,天下……恐活不得半了。” 苍朴道人忙躬身回道:“陛下,上天有好生之德,既有所变,必有所应。只人随天地同变,料应无妨。且陛下预见在先,几处都动作了起来,今年先按章分办,再总了数目上来,也好存些经验,来年定然只有更好的。” 因这场雨早五日前这道人就有所见了,这才召了来细问。这年几处旱情也一早被他说了个*不离十,如今也没人疑他了。只信王总有两分信不足:“老道儿,你就只能看看风雨这点子本事?你就不能再勤快点多修炼修炼,也好弄出点子延年益寿的丹丸之属,也多分功绩不是。” 老道只是摇头,“王爷,这能知天时已十分不易,如今小老儿尚未登堂入奥,只算摸着个皮毛罢了,哪里还敢说旁的。”信王却不管,仍是回回见了都要说上几句才罢。 待老道退下,信王跟着皇帝往南书房去,见皇帝眉间愁云不散,因笑道:“要我说,皇兄还是对那老道太客气了些儿。当年他们既能舍些猪羊在这京城周边搅风搅雨,未必如今就没得法子了。哪里旱着就力逼着他哪里下雨去,只拿了他那帮徒子徒孙说事,没有不成的。” 皇帝停了脚步瞪他一眼:“怎么还是如此糊涂!由来这世上,那样不是‘败事容易成事难’的?我们要的是长治久安,能用他们那样手段?那老道如今也很不错了,下回别再同他说什么延寿丹丸的事来。你也好歹用用脑子,他若有那能耐,自己吃了逍遥天地间不好?还来我们跟前又磕又跪的?况且,这天时雨水关乎社稷民生,可比那多活个十年二十年的管用多了。” 信王闻言点头:“也是,也是。要不皇兄今年再让后宫都家去一趟?要说咱们当时用多少法子,就是逼不得那些人空个把位置出来。逼急了还往父皇跟前哭去,实在让人齿冷。如今,不过各处省亲了一回,竟病倒了那些个,还真有熬不过去的!白白得了三四个要紧的位子,实在是省心省力而大赚特赚。若是照着那老道所言,今年只有更冷的,我看皇兄很该让他们三九天儿里再家去一趟……” 皇帝实在听不下去了,回头淡淡看了他一眼,信王咕噜一声把后头的话都咽回去了。两人又不言语了,一前一后在长廊里慢慢走着。 狂风暴雨中,京外荒野小路上还有两个身影且说且行,那雨丝竟丁点落不着他们。走近了看时,却是一僧一道,那僧人便道:“这雨虽无古怪,这时候下来却有些古怪了。” 道人感慨:“不知是触动了哪粒天棋,这多少事情都乱了套了。你我这般南北四海地跑着,又有何用?该死的还活着许多,该活的却生生枉死了。恐怕今朝不止警幻那里,就是阎君地府也要大改命章。” 僧人也皱眉:“你说那林府,如今居然生机大旺,那处府邸原该了吴家的,这下可好,这运势却是接不过去了。忙忙跑去他们祖茔看时,却是被改了风水。那样连天接地的大因缘,三重罗盘都算不出人迹来,可见是天改。既是天改,我们又能如何?连我们,都还在天运里哩。” 道人也叹:“越发让人摸不着头脑了。原在《盘古经》上有记,万八千年前,曾有过‘天地逆转,星坠如雨,万数皆乱,仙历重修’的时候,莫不是咱们运道好,也遇上了一回不曾?” 僧人苦笑道:“万数皆乱,原先便有定数变数,我们为仙称神的,靠的不就是知道那几个定数来的?若是都乱成一团,你我这点子能耐,也如同废纸,又同凡人何异?不过是多活些年头罢了。那还怎么修道,怎么积德?”说完了两人一齐摇头慨叹。 早在数年前,从乌寒水虺乱天时起,后来连警幻也受了伤,这一界中的世事就颇多古怪起来。那僧道原也是有些道行的,很知道些天时命数。只如今拿来却全做不得准了。也疑心是什么先辈大能出手改运,却未曾寻得丝毫踪迹。待得发觉世道异轨,早在红尘里因此生彼,因彼生此地纠结成缘,全不在算计之中了。 旁的几个也罢了,独那些太虚幻境里来的多是些“初生灵”,这头一回入世沾染何种尘缘可是定了六七分往后的生生世世的。如今却生差了几个,尤其是那绛珠仙子的投身,警幻的打算他们也大概料得些,如今这绛珠却似懈怠了偿泪之心,长此以往,哪里还留得住她? 因这事从头也有他们的瓜葛,这才急忙忙往南北两边阴阳二宅寻踪去了,结果显见着是改了命途风水。若是人为,还能把这因果算回来。可算坏了几重罗盘,仍是不见丁点人迹。可见里头并非人为,只有天成地造方可解释了。这可不在他们能算计的里头,只好作罢。连带着自己都不确信起来,好似那顶安然不动的天数如今忽然变化起来了。连他们自己都在这个数中,却是难知难算的,怎么不怕? 也是因缘际会,妫柳本是个傀儡,又是五行生成,在这个小界里哪里有她的数?自然算不到所谓“人迹”,只好看成“天命”了。可怜这僧道二人,若是跑去林府、贾府里眼见了,自然知道有这么个行动异常的‘人’在捣鼓。偏偏这些惯能掐指心算的,哪里有这个闲工夫?只信个能算得的“数”罢了。却不知道那“数”都已改了…… 两人默然行路,那道人忽想到了一事,笑道:“也并非都没好事,好歹如今那群老妖不缠着咱们了。虽则我们也不该惧他们,只是若平白结了梁子,还真不知道几辈子能算得清。” 和尚却道:“你说,会不会是他们已得知了那落月境的所在?这才弃了我们。” 道人摇摇头:“你忘了上回九天云动灵宝现世的事了?虽只一瞬,也瞒不过天运。他们若真得了什么,这会子怕早已霞光冲天,祥云密布了。” 和尚点头道:“这话也是。” 道人又说:“如今我们也都看了,实在帮不上忙。既是天命改数,我们若再去更改,就是改了天运,那因果非你我能背了。只是既然知道了,倒很该往太虚幻境一访,便是警幻不便露面,好歹我们将消息传到。往后再对面时,也算无咎。” 和尚连道“正是此理”,两人便又结伴往太虚幻境报信去了。 又说贾兰在家里同姑姑们谈心论道,很有了两分底气,回了书院,便把自己那套“歪理邪说”一股脑子倒将出来。祝先生未曾开口,墨延松已忍不住冷笑:“哦?照你说来,你如今身在国公府里,嫡亲的姑姑又贵为贤德妃,家中一应大事都落不到你肩上,实在没有要光宗耀祖博个出人头地的心劲由来,可是这个意思?且同那些真正膏粱纨袴相比,你还好上许多,正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甚好甚好。” 贾兰听这话音不对,也不抬头。方才那些话,他想了几日了,并无错处,师伯要发火时,只让他发便是。墨延松见他如此,哪里不晓得他心思,又笑道:“你可知道先老圣人宫里的贵妃位置上坐过几个人?几个得了善终?几个被卷入宫闱密事累及族人?你又知道你们府上爵位降等而袭,国公府早已名不副实?或者你看过你们府上近年账目,有否入不敷出?再再一个,你可知道荣国公府在朝上份属哪一派别,如今又是何景象,头号大敌是哪个,对方又是何家底?”见贾兰瞠目结舌,墨延松一狠心接着说道,“荣宁二府同气连枝,两家里外可干净?可有一旦露出来就是滔天大罪的阴私暗行?” 贾兰额头渐渐渗出汗水来,墨延松冷哼一声道:“你若说真不把这世间功名富贵放在眼里,倒也罢了。说出方才那样话来,却是把一座冰山当成靠山来算自己该当的作为,不是可笑?连眼前境遇尚不能条分缕析、洞其真相,倒敢随意打算起来。‘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渊’,哼,小儿庶几近之。” 贾兰唯唯不知何对,祝鹤年这才长叹了一声道:“原先只问你立志,你又说不得一个靠谱的。因立志不过是你一人事,也不曾同你论过家世处境。如今你说一通话,总是世家子弟少有常人所缺憾追逐之物,故难生上进之心的意思。看来你很把这个家世处境当回事,既如此,你就该清楚看看你的家世处境。偏又不是真心清楚的样儿?如此想当然地来处事为人,要说‘庸常’都是夸你了。” 墨延松拦下了祝鹤年,只丢下一句:“明儿到我那里取几本《浮尘实录》来看,看完了再说不迟。”就携了师弟飘然而去,只剩下个贾兰愣怔发呆。 第二日贾兰天未亮就跑去墨延松院子外等着了,墨延松听得小书童来报,便道:“将那沓儿书替他搬去。”连面也未曾见。 贾兰哪里敢怨,如此连着几日闭门读书,连吃饭都未曾出去,只从龙衣境里随意捞些。这一看真是另开了一个天地。要知道他到底年纪尚小,旁人如他这样,也不过刚学《四书》。他因着早年吃了那丹丸,开了智,又机缘巧合碰上了祝先生,才到如今地步。 只是哪个也没有把他当个要举业的“大人”看待。李纨那里书倒是多,却都是些杂记异说。祝鹤年带着他也多以民生实情为念,怕他生在高门大户里,一不小心就容易出“何不食肉糜”这样笑话来。哪个会同这点子人讲官场上的你争我斗,家族间的生死存亡?是以,要说起对此间门庭兴衰的所知,还不如对苍兰界的仙道门派了解多些哩。 如今看手中书上,“上怒,全族尽诛”;“疑缇妃魇镇帝子,查验三宫,未获,后以族人谋逆诛其三族”;“禺清廉,然长子与三子倚父势素行跋扈,多豢强仆,民怨载道。禺亡后三载,数罪并罚举室抄家流放”……前一刻还赫赫扬扬的豪门世家,转眼间销声匿迹者有之,自此衰落者有之,甚至举族屠尽者亦有之。再回想想自己前日所言,直臊得恨不得钻个洞到地那头,再不要出来才好。 在屋里是坐不住了,也不想寻人说话,便偷偷从院子里溜了出去,往后山深处发足一通狂奔,好透透气。 也是因缘使然,那个曾经设魇镇收人魂灵的魔道人因在设计宝玉凤姐时碰上了李纨从珠界里带出来的一根“拧风簪”而栽了跟头,不敢在原处息养,就偷偷跑到了这片山里。他那处所在,前头很设了几样障眼法,若是常人走来,绝不会往里去。只今日贾兰是一头乱撞,好巧不巧地就碰破了,跑到他的禁圈里了。 随侍的血衣小子跳了出来,拦住贾兰道:“哪里来的野崽子!撞丧个什么!”贾兰眼见着横里出来这么个邪性人物,全懒得理他,还待往前走时就被拦下了。“好囚攮!说你你没听见?!”那小子也是素性霸道惯了,直上来一爪冲着贾兰面门去,若是换个平常小孩,这双眼睛恐怕就不保了。 也不知贾兰如何动的手,只听啪的一声,那小儿已被摔在一旁。贾兰却又不走了,停在那里冷眼看着他。血衣小子看着人小,在人间可很有些年月了,见贾兰如此,心下一愣,随即冷笑一声,起身挥掌直扑过来。那手掌却已红得浸了血一般,却是要取人性命的意思了。 贾兰脸色木然,随手从龙衣境里取了他娘给他用来砍树开路的乌黑短刀来,一挥,又一声“啪”,这回倒不是拿小儿摔下来了,只他一只胳膊摔在路旁草丛当中,两头滋血。惨呼声起,一个极为高大的黑影从树丛深处掠来,一把将那小儿接在了怀里,又往他嘴里塞了什么药丸,才回头盯着贾兰道:“哪里来的娃子,这般心狠手辣!” 那人浑身披着件灰黑道袍,全贴身上,倒像是自己长出来的。这会子说话低了头,连面目也看不清,那说话声儿更是难听,同阴雨天里拿钝刀刮铁锈那声儿仿佛。贾兰一笑道:“阁下过奖了,小子不过以牙还牙耳。” 那人这才抬头细看贾兰,眼见着一个十来岁小小子,身上衣裳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出来的,难怪如此口气了,冷笑道:“原来是哪家的小公子,怨不得不把旁人性命看在眼里。只是这世上也有不认权势的地方哩。小儿若想活命,就砍下自己一只手来,留下那把刀,本尊便大发慈悲饶了你也未可知。” 贾兰哈哈大笑,回道:“果然是老的就不要脸,怨不得养出这样的小的来。想要爷的东西,可以啊,让小爷看看你多少斤两。” 怪人生疑,问他:“你不怕我?” 贾兰皱了眉打量他:“你有何可怕?” 这怪人方才抬了头,惨惨白一张脸,眉毛眼睛胡子嘴巴都挤在了一处,这黯森森密林子里见了还真有两分渗人。只是贾兰魔心自生,实在不晓得什么叫做惧怕。这回细端详了,才道:“倒是真不好看。” 怪人闻言大笑不止,说道:“好,好,看来小公子也是有些来历的人。若是常日里遇着,本尊少不得还要生两分怜才之心哩。今番事有特殊,小公子千不该万不该这个时候闯了进来,如此,也只好请你来世投胎时把双眼睛放亮堂些儿吧!” 话未及完,伸手一拂,一道黑气冲贾兰喷去。万年永固锁待起时,血龙袭先动了,自贾兰眉间生出一股子吸力,倏尔一下将那道黑气全吸了进去。怪人等着拘贾兰神魂时,贾兰自伸舌头舔舔嘴唇,问他:“太少了,可还有?” 怪人大惊,放下手里的血衣小子,正色问贾兰道:“你究竟是何人?为何能破我魔阴煞?!可是天罡北斗门请了你来的?!” 贾兰晃晃脑袋:“你这老道,想来定不曾遇过一个像样的老师教导。小爷教你一个乖,别旁人什么都没说呢,你怎先把自个儿老底都亮出来。” 那道人再不犹豫,从袖中取出一柄丝丝黝黑的拂尘来,口中乱念,眼见着那拂尘上生出千万缕黑丝冲贾兰涌来。贾兰仍是立着不动,那些黑丝全自他眉间钻了进去,凭那老道如何念咒操控,只往那一处去。 眼见着自己苦心炼出来的一样法宝要毁在人手,老道心里一急便想往回撤。贾兰觉察他意图,三两步欺近身去,连柄夺了在手,嘴里还笑:“执鏖清谈,老先生颇有古意。”老道心下惊怒,再不迟疑,张嘴一口浓黑直喷贾兰,半空里几个青面獠牙的恶鬼冲贾兰扑去。 贾兰见状“咦”了一声,心道莫非是“他乡遇故知”了?他这里还没动手,忽听得半空里几声叱喝,七八个衣饰各异身高不一的老少汉子忽然现身,二话不说就同那几个恶鬼战到了一处。 老道大惊,骂道:“原是个老妖!亏你藏得好!”连连换了几种口诀咒语,贾兰自不受分毫,那几个恶鬼眼看也不是后来几人的对手,老道一狠心,忽得往自己耳后一指按下去。贾兰犹自不解,后来的里头一个喊道:“大王!快止住他,这老道想逃跑。”贾兰闻言待要阻拦,已晚了,那老道身子已软软倒下,却像个自尽的模样。 正疑惑时,听耳内“嗡”的一声,却是那万年永固锁开了,眉心吸力大增,忽然迷迷糊糊似在自己里头多了灰糊糊一团雾气。血龙袭精光大盛,将那团雾气在其中来回翻滚,好半日,那东西已洗得一片净白,这才又放了它出来。那锁也随之而开。只那东西出来后,贾兰便分毫见不着了,也不知去处。 再看四下,碎纸散落一地,想来就是方才几个恶鬼了。再看那血衣小儿,只剩一身衣裳包裹着一滩脓血。不由愣了,心里全是话:“这、这是妖精?是鬼怪?这、这世上果然有这样东西?”“我打杀了它?我打杀了它!”“唉哟,我杀人了?”“非也,非也,小爷杀了个……妖魔鬼怪?到底这是哪个?”“干!老子降妖伏魔了!!” 周围几人都在他身边站着,眼看着他面上神色不动,相互打了眼色,忽然上前齐齐拜倒曰:“小的们见过大王!” 第224章 .涉尘宝衣 贾兰回神,面上越发难测,此乃师伯所授秘技:“全无头绪时只端然肃穆若成竹在胸,熬得对方先开口,就已占了上风。”相比之下,可见方才那魔道人实在未曾遇过名师,可叹可叹。 果然那领头的一个又拜了拜才开口道:“早在上回大王夜宿乌龙禅院时小的几个便觉察大王身藏紫芒;‘紫芒宿身,妖帝落尘’。只大王掩藏极妙,小的们虽一心想追随大王,只怕贸然行事了坏了大王的大事,才一直暗中跟随。偏大王人间几处居所,都非我等能随意出入之地。今日见大王忽然外出至此,又遇那道人无礼,小的们再无袖手旁观之理,方未得王令便出手料理了些许魔障渣滓,还望大王恕过小的们唐突。” 贾兰心念电转,漠然道:“在下前尘尽忘,方才有劳各位,请了。”说完就欲顾自离去。 那几个妖哪里肯,忙膝行几步,又叩首道:“我等邙山九妖誓愿追随大王,还望大王收留!” 贾兰一听,心里如同百八十只青蛙乱跳,“妖?这些都是妖精?这真是……”十分想冲上去摸摸看,到底这是何物什。一时不知该如何说话,扫了那几个一眼,出来一句:“只见着八个。” 那为首的又叩头道:“禀大王知晓,因此前九霄云动灵宝现世,我等便四处寻迹,与人起了些争执,老九未设防让一僧一道给封禁在了某处,是以未能现身。” 贾兰便问:“到底在何处,你们也不知晓?” 几个妖相顾无言,面上都有几分凄惶之意,贾兰看了心里见怪“这妖怪看着倒很有几分义气”。耳听得那妖说道:“我等无能,尚未探知出个所在。” 贾兰神使鬼差地来了一句:“若往后要我出手时,只管来寻我。” 众妖皆大喜,一个个磕头不止,贾兰赶紧拦着。不免又说起要追随他的事来,贾兰挠头:“我并无虚言,妖啊魔啊的事我竟是分毫不知的。说前尘尽忘,也不是虚言哄你们。你们看我如今样子,不过是个小小孩儿罢了,你们这么一群跟了我做什么。且你们方才也说了,我寻常身处之地,你们也不便出入的,那又何言跟随?” 一小妖忽道:“若能得几身涉尘宝衣,咱们也换个人形,自然就能随侍大王左右了。” 贾兰问得明白,咧嘴道:“一群妖整日介背着个尸首跟着我?”打个寒战,“想想都够了。” 小妖还待说话,被边上几个为拉住了。贾兰同他们别过,回到书院里寻祝先生说了一声,就赶着往家去了。墨延松得了消息笑道:“怕是看那书上写的给吓着了。” 贾兰到了府里,先见过贾政,就直往园子里寻李纨去。李纨见他回来,便道:“这回不先寻你姑姑们去了?”贾兰却上前扯了李纨袖子,低了声道:“娘,我有要紧事同你说。” 李纨便把他领到自己屋里,又让素云碧月外头守着,这才问他:“你又惹上了什么?” 贾兰便忙把方才的事儿说了,李纨赶紧把他拉到近前,细看他神色,却是担心他小小年纪遭了这样可怖的事,恐怕要噩梦几日咧。实在是生儿养儿未必知儿,贾兰哪里知道什么是怕?他正愁的:“娘,这下可好,我连个让先生骂的‘志’都没了!说了要降妖除魔的,结果这妖都寻上门来要投靠我!” 李纨失笑:“我一早同你说过,你修炼突破时目有异相,千万想着遮掩,怎么还如此大意?你身集龙衣虎灵,又龙虎合丹,在妖里排排班辈,可不是高?!” 贾兰又看李纨,李纨问他:“还有什么?” 贾兰便问:“上回娘还说过想要个妖精呢。要说,这世上还真不晓得能寻出什么来是娘你想要的,如今好容易我得了几个娘想要的妖,说不得该献上两个才算我有孝心了。” 李纨大乐:“胡话!”这话却牵起她一通想儿来——眼看贾兰的样子,要想让他离那些妖人远些儿只怕是难;只是妖性难定,他们更不知何为人世道义,真留在贾兰身边,往后就难得清静了。心生一计,便道:“他们要涉尘宝衣?” 贾兰拧了眉点头:“我一开始还当是什么法宝,却原来是新鲜尸首。太恶心了些,我也不要这样一群‘妖负尸’跟着。” 李纨点点头:“嗯,只是你若真想他们跟从,以妖身怕是难。我倒有个法子,却不知你乐不乐意了。” 贾兰要问,李纨便把锁灵傀的话掐头去尾讲了,却没说白了“傀儡”这个事,只说有道人能作“草木修身”,也可驻灵,与常人无异。贾兰乐得抓耳挠腮,只缠着李纨这个那个问个不休。李纨止了他道:“你同他们说了,若你们‘主仆’都乐意如此,你捡一日晚间就带了他们一总儿用了‘瞬归符’往咱们城外那花园子去。我这里自会请了人去安置他们。” 贾兰一行乐,一行道:“娘,说什么‘主仆’。他们直跪着管我叫‘大王’。我说换个叫法,他们便换作‘爷爷’。实在是……” 李纨听得笑倒。又问起往那深山里去的因由,才知道还是因要立志的事。才长叹道:“那日你姑姑们都在,有些话我也不好细说。再一个,唉,实在这人世间太多事都不过是一念一理,但凡你能说出个一的,就另有人能说出个二。这停留在‘思’与‘想’上的,都是空功夫,白费。 要我说来,你只不要管这些,先就这眼前你能做喜欢做的事情做去。人呐,是变不成别人的。你的性子,要你一路学人奋发精进求个功成名就,怕是难。所谓‘企者不立,跨者不行’,凡是曲心造作,心里觉着做起来‘费力’的事情,必然做不长远。只有发乎本心本性的,才能勤不知倦。 外头所言‘正道该当’都是虚的假的,你所从事之事是否‘正行’,唯一该问者便是你的‘心’。这心不是一堆旁人告诉你的‘应该与否’,而是你从事此事时心里的‘真知实感’。是费力忍耐、焦躁隐怒,还是自在活泼、生机流动。都是实打实的,没有假可作。” 贾兰听了深有所悟,呆坐了良久,长出了口气道:“娘,这样话,为何你不同姑姑们说?” 李纨摇头道:“这样话只你听还罢了。若有另一人听了,早晚传了出去,却是与世上正说大大相悖。难免惹了口舌,又何必多事。” 贾兰道:“怎么明明是对而有用的话,反不能说了?” 李纨一笑:“你先生若听了又要说你不爱用自己脑子了。我且问你,你常日里同人相处,到底是同什么相处呢?” 贾兰不解:“自然就是那么个人罢了……还能有什么……” 李纨又摇头:“实则,多长时候,我们所谓相处,不过是一团念头同另一团念头在相处罢了。人有个什么?身子不过是装载这些东西的。如此,外边正道,说的是仁义礼智信,一百单八条君子该当何为。多少人,他脑子里的那团念头是以此为基的,并未问过真假,却要以此来论是非。你若把那‘只问心’的话说出来,不是同那些既成的念头间起了大不同大冲突? 念头若被旁人证非,它还能存身何处?都成云烟散了。为此,自然要同你相争相斗,最好挑出你多少不确处,证他仍是正道,才能保全了自身。就算你想罢手,因关乎生死存亡,你只说出口便已是生死之争了,决不容你退却的,是为‘树欲静而风不止’。是以我方才说,口舌言语之争大可不必,总是莫衷一是,徒耗心能。 再有一个,‘但问其心’,这也不是容易的。因大多数人并不能识得自己的心,多是以念为心了。只当那一团是非对错的念头就是自己的心,若如此,我说了那一通,他若真听了去,却是照着错的路越走越错,不也是作孽?是以才说‘道不轻传’。” 贾兰眼神一时清明一时茫然,甩了甩脑袋道:“娘这些话,我且得好好想想去。” 李纨叹气:“想?一想就错了。你不能一时醒悟,只是心力火候还差着呢。这却又不是一件能用力的事,你先放下罢。往后有了什么经历,或者一时明白了也未可知。” 贾兰点头,母子二人又说些修心炼体的事,直到素云来禀道是湘云来辞行,这才又一同出去说话。 李纨同宝黛等人一同送湘云至门口,眼见着湘云眼眶红红的,十分眷恋不舍。宝钗知机,给她使眼色,反催她快去。李纨一眼扫过,看着来接的几个领头的媳妇子面上颇有两分尴尬,便也开口劝湘云上车。 待送了出门,湘云又把宝玉叫去说了两句话,这才上车走了。 回转时,碧月便道:“云姑娘很不乐意回去呢,奶奶怎么不替她说两句话儿,让她多在咱们家留几日。” 李纨未说话时,素云已叹上了:“可见是‘江山易改禀性难移’的,你如今这话儿同当年一力帮着做小丫头婆子们的事务有何不同?总是光看着个面上事,脑子一热就当自己是菩萨下凡要普度众生了,全忘了‘本分’两个字。你是什么人物,倒能同情起小姐姑娘们来?况且云姑娘在家里到底是何形状,你又知道?再一个,你又把我们奶奶当成什么人物了,连老太太尚不能够的事,倒让我们奶奶来办?” 碧月揪手绢:“我不过那么一说罢了……” 素云道:“咱们不是小丫头那时候了,你也该长点心。‘不过那么一说’,晴雯就是不过那么一说给撵出去的,你若还是这样管不住自己的嘴又长不了自己的脑子,我看也早晚的事。” 碧月深知自己方才又说话造次了,得了素云两句重话,也不敢辩驳。李纨怕她们因此生了嫌隙,便道:“素云常日里少说旁人的话,可见是真看重你才说的,你可不能误了她的心。” 碧月点头,素云笑道:“奶奶不用担心这个。她若因我这几句话生了疏远的心思,那才好呢。省的如今整日介扒着我,害的我要多生几场气。” 主仆几个说着话到了稻香村,碧月自把这事儿又同几个嬷嬷们说了。常嬷嬷便笑:“素云说得好。我如今是懒得管了。有道是朽木不可雕也,大概就是她这样儿的。” 闫嬷嬷便说:“史大姑娘是史家的姑娘,便是真有什么委屈,在外人跟前露出来也是于自家府里面上不好。这事儿就算老太太知道了也未必会高兴的。再一个,到底是不是什么委屈,我们又未曾亲眼见着过,如何做得准?只凭史姑娘自己几句‘做活很累’的话?在这里给宝二爷做这个做那个的就不累了?在他们府里好歹还是他婶娘这个当家太太的主意,在这里倒好,反听着一帮奴才们支使,这反倒是好,是应该的?我们是想不明白这样的话,不晓得碧月你的心思又是怎么样的。” 碧月通红了脸,憋不出一句话来。 常嬷嬷笑道:“总这么听风就是雨的,又没个清醒站处。好在不过是个丫头罢了,找个寻常些的人家配了也就是了。若是个小姐姑娘,再嫁到什么妯娌姑嫂多的家去,那可真热闹了。一不小心就被人当棒槌使了。” 碧月心里丧气,晚边在床上翻来覆去得只是睡不着。李纨那里早不要人上夜,素云与她一屋,听那动静实在不像了。索性起来,两人披了衣裳又说了半宿的话。却不知道说了什么,转日碧月倒又生龙活虎的了。 不几日,贾兰又往外头山上去,果然那几人又现身了。贾兰便把事情一说,只把几个老妖高兴得不成,约好转日丑时在后山梁上相见才暂时别过。 先时开口要过宝衣的小妖便笑:“我说什么来!你们那日还骂我无礼焦躁,若不是我问,如今能得这样好事?” 另一个道:“你知道什么!大王能身蕴紫芒,自是来历非凡。咱们几个先时也算不错的,只如何能同他比?你冒冒失失说了那样的话,不说咱们是诚意投靠来的,倒像是一心图谋他什么!他那样身份本事,若要找些妖侍,怕不是满天下的妖精都巴不得的,还希图我们?不说说咱们能做什么,倒一心算计他东西,若换了你,你乐意要这样的手下?” 为首的便来打圆场:“这话也有理,小幺儿当日确是说话欠妥,好在大王到不以为意,还替我们谋成了这样一桩大事。实在可喜可贺。” 边上一个却道:“只方才大王让我等把要处置的杂事先都处置了,怕得了宝衣后行事不便反误了我们。这话何解?得了宝衣只有行事愈加方便的,哪有反而不便的道理?” 一时众人沉吟,那提了此事的又自给圆道:“或者是大王立时就有差遣?是了是了,能一时给我们寻了这么些合用的宝衣,也非易事,恐怕是有要事要交予我等去办呢。” 众人听了齐道有理,为防日后果然不便,约好了再见的时候都先散了各自忙去。 又说李纨知道了贾兰的安排,便将阿土遣去郊外园子里等着,又把此前在珠界里特挑出来的一队八个傀儡交予他带了去。这八个傀儡是临风阁里的一组随侍,想来日常配合熟悉,也算合这群妖用。 果然贾兰引动瞬归符,一众人等须臾间就现身到了花园中一处湖中小岛上。众妖尚未回神,只觉一股威压压顶而来,心下打颤,都跪倒在地。阿土开声言道:“尘事可了?”贾兰此时早看呆了,哪里顾得过来。众妖揣度其意,大约是问之前让各自处置事宜的事,便回道:“兄弟中还有一人眼前不知所在,是我等唯一牵挂忧心处。”阿土便看贾兰,贾兰只好点头:“我自会探寻。”众妖拜谢。 阿土已弹出法诀,一片淡淡光晕笼罩眼前人等,片刻,那些妖物各自一闪原形,复归为一光点,阿土尽数收拢在手,不知又念了些什么,只见衣袖一震,几个光点四散归入一旁静立的一众人等眉间,一闪即逝。阿土将指尖一点光晕弹向贾兰,嘴里道:“此即为身主。”一群仆从恰好八个,便上前来拜见。 贾兰回不过神来,不知该如何措辞,正这时候,只眼前一花,就见一个青衣小婢立到了阿土身边,开心喊道:“师父!我可算找着你了!” 阿土尚未言语,边上几个却上前见礼:“见过师姐。” 来者自然就是妫柳了,她见了眼前几人,笑道:“怎么你们也来了?我刚说一人在此好生寂寞呢,这下可热闹了。”又见着一旁贾兰,掩嘴道,“你们是来侍奉哥儿的?哎啊,那可再好没有了!果然大奶奶同咱们大千阁交情匪浅,我们姑娘跟前就派了我一个去,哥儿身边一来就是八个。啧啧。” 贾兰抖着手指头指着她:“你、你、你……” 阿土给贾兰一个眼色,低了声道:“这是我徒儿。” 贾兰呼出口气:“我说呢,我还当同这几个一样呢。” 阿土一笑摇头,他身上附的李纨神识,一言一行自然都无本意,只是,这贾兰又哪里能知道? 第225章 .各心各算 时光好过,这一年夏末,里头传出消息来,只让贾政准备着。想来该是好事,贾政藏在心内,只同周姨娘说起了两句。 周姨娘忙问:“按老爷此间算来,在部中直升好似还欠缺些,说不得就是外放。” 贾政亦点头道:“我也如此料着。” 周姨娘又道:“若是老爷这回当真外放,不如让卑妾跟了去伺候,也好……到时候再回来时,也好言说。” 贾政老脸微红,迟疑道:“你长年里身子都不大好,哪里经得起劳顿?” 周姨娘见他如此,越发笑开了去:“老爷,此事不正该我身子不好才好说呢?” 贾政坐不住了,伸手弹了周姨娘面颊一下,起身道:“事儿如何还两说着呢,你倒打算起来。外头还有些事,我先过去。”说了顾自往外去了,出了门略停了停步子,往廊下扫了一眼,轻咳一声,怕周姨娘更笑话他,连忙加紧了脚步出了院门。 往外走时心里想着周姨娘方才的话,倒是一条体面的路子。原是之前,也不知怎么的,周姨娘跟前的一个小丫头越长越合自己心意,恰逢前阵子外务顺遂心情大好,略饮了几杯之后就给收用了。只是这事总要过了明路才好,让周姨娘去同王夫人说这个就有僭越之嫌,让政老爷自己开口又老脸难张,故此只使着个“拖”字诀。 今日照周姨娘这么一提,还真是个法子,却也得得老天成全才成。 果然到了这年八月,上头下了明旨,贾政被点了学差。诸事准备时候,王夫人不免要提及贾政身边伺候的人选,贾政便道:“不消那么些人,你又跟不得去,还能有内宅应酬不成?只带个日常伺候的……嗯,就周氏吧,她那手茶不错。” 王夫人心里稍疑,却道:“她倒是个省事的,只是身子不济,怕是伺候不周全。” 贾政便道:“我这头一回外放,多少外务事,哪里有多少时候在内衙里等着人伺候?倒是恐怕多有忙得焦头烂额时,能稍坐饮杯茶偷喘口长气也好。”话到此处,又随意道,“也罢,你看着办吧,又算什么要紧事了!倒是临期祭祖的事要多留留心,还有宝玉那孽障的学业也是要紧要紧。” 王夫人赶紧答应了,送了贾政出去,回来独坐着沉吟。半日,方对一边彩霞道:“去,把金钏儿给我叫来。” 夏日炎炎,长安城里东南处一个极大的园子里的临水小院,一个轻衫小丫头站在门口喊了声儿:“晴雯姐姐,有人寻你来了!” 晴雯一身水色纱衫,正伏案描花,听了这话忙起身收了东西,推了门迎出去,见来人笑道:“好稀罕,怎么这时候能出门?莫不是又被撵出来了?” 金钏儿啐她一口:“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两人牵了手一同进了屋子,金钏儿打量晴雯的小院,见是三间竹屋,便笑道:“你这里倒是清静风雅,只是若到了刮西北风时候可怎么办呢?便是通屋子点上都不暖和。” 晴雯给她倒了茶上来,笑骂:“你就盼不得我好!这里也就住这一季罢了,转秋凉了就都得往那边枫叶银杏林里搬了,冬日里另有去处。都是有定例的,还用你操心?” 金钏儿连连咂嘴:“你这都快赶上咱们府上姑娘们了,便是姑娘们也没你这里讲究,还应季应节地换地方住。” 晴雯笑:“那能一样?姑娘们是燕居,我们这都是为了学艺。” 见金钏儿不解,便接着道:“先生们说了,这技艺要至臻化境,功夫都在技艺之外。需得能应天地之动知万物其味才成。一心缠在俗事上的人,是练不成。何止这屋子呢,早先我们还往南边去了好一阵子呢。” 金钏儿道:“是了,怪道我让我娘给你送些东西过来,她告诉我说没寻着人。我还埋怨她不上心呢。原来是真寻不着!”又问,“又去南边做什么?难不成还要去那边也开几处居所?” 晴雯摇头:“去采茶。在一处山间待了半拉月,天天采茶。回来后自己画花样子自己绣,完了就呈上去。才晓得原来是考校功夫的意思。几个当日不耐烦的,嫌采茶劳作辛苦做不来的,前阵子都给送回去了。” 金钏儿吐吐舌头:“也是不好过的日子,处处让人挑着。” 晴雯却又笑道:“那倒也不是。我如今却过得极欢喜的。之前还让人教我们几个不识字的学认字呢。如今也很能看些书了。原先只看宝玉不爱读书,这会子我却是想不明白了,那书里这许多有趣的事,怎么就不爱看呢?” 金钏儿笑啐道:“呸!人家是看了应考做官的学问书,能同你那看着有趣的书一样?” 晴雯一笑:“那倒也是。” 金钏儿却忽地想起来似的,看着她道:“怎么,还惦记着你们家二爷呢?” 晴雯一歪脖子:“不知道,不过偶尔想起之前的事,有些好笑罢了。” 两人默默坐了一会子,晴雯才问:“对了,你巴巴的过来,总不是来寻我说闲话的吧?” 金钏儿一笑:“老爷被点了学差,如今定了八月二十起身,太太让我跟着去伺候呢。” 晴雯一惊:“怎么会点你?你不是……上回……太太这……” 金钏儿斜她一眼:“你想说我上回还因同宝玉不清不楚才被撵了出去一回,如今怎么让我伺候老爷去,是这意思不是?嗤,你怎么知道太太不是正取中了这点呢?”端起茶来喝了两口,又道,“这回老爷亲说了让周姨娘同去,太太不得防着一手?却又怕一个不小心弄了只黄鼠狼去看鸡,更成笑话了!我这不是现成的?哼,只是算盘都是人打的,谁知道旁人真打了什么算盘!” 晴雯仍迟疑:“要这么说,不如彩云彩霞里挑一个去也罢,她们都同环哥儿亲近,不是一样?” 金钏儿笑道:“你知道个什么!连三爷那样儿都看得入眼,还有什么下不得口的?!” 晴雯听她胡话,忙啐道:“呸!越发没样子了!”到底叹道,“如此我们也要好些年见不着了呢,老爷这一趟赴任去,怎么也得三两年吧?” 金钏儿笑:“若是犯了大事,半路被押解回来也是有的。” 晴雯闻言气结,金钏儿才笑道:“好了,我们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还说这些离情别意未免俗了些。我来看看你,也是想知道知道你如今到底怎样,别一个不小心又让发回府里去,弄个灰头土脸的,那可称了旁人的心愿了!”又看看晴雯,“如今我也放心了,眼看着你只有越来越好的。” 晴雯闻言动情,牵了她手道:“那时就劝你,索性不回去了也罢。” 金钏儿拍拍她手:“你心大,我心眼可小的很。没有让人白害我一回的道理。” 两人又絮絮叨叨说了些各自的琐事,才郑重别过,晴雯一路送到了园门口,看金钏儿上了车,站到那车行远了才缓缓往自己小院走去。却不曾发现在那门外大树荫下另有一车,凤尾竹帘里一双眼已看了她多时了…… 眼见着启程时日近了,王夫人院子里也越发忙乱起来。这一上任就得三四年光景,自然要带的东西不少。偏院里,周姨娘也正同小丫头蕊儿收拾东西,芽儿要上来帮忙,周姨娘阻了她道:“先去收你自己的东西要紧,千万想周全些。这回还有太太身边的金钏儿一同去,常日里嘱咐你的话定要记实了。”芽儿如今也自知身份,领了这话也不推拒,便先往自己屋里收拾去了。 她刚走,这边一个婆子敲了敲门梃进来,看看左右,把一个手巾包袱从胸口摸了出来,递给周姨娘道:“兰姐儿,那铺子房子连同那三十几亩地都顶出去了,得的银钱都在这里头,另有一张纸上记得各样数目。你自点点吧。这回我们家那口子直问的周边人家,没经过中人,少了一笔费用,能省着点就省着点。唉,你说说,你不过跟着去伺候几年,哪里至于都要卖脱了去?往后再想买回来可就难了。” 周姨娘接了东西,亲给那婆子挪了张凳子坐,说道:“谢谢老姐姐了。”又从袖子里捏个荷包出来递过去,那婆子却不肯要:“别介!当年要不是你,我那大小子说不得就没了。我们可不是那些眼里只剩下钱的人家!” 周姨娘硬塞过去道:“姐姐你收下!也不当什么,我这一去不知道多久。说句白话儿,就我这身子,这一通折腾下去,有没有那命回来还两说着呢。再说了,姐姐家哥儿、大囡囡也快该寻人家了,就当我事先随个份子吧。” 那婆子这才收了,也替她叹息:“说来也是作孽,那么大月份,非要你往庙里给太太祈福去。落了的那娃儿,若在时,恐怕也有宝二爷那么大了。” 周姨娘垂泪道:“不说了,老姐姐,都是命啊。” 待那婆子离去,周姨娘将那包袱打开,见里头几封银票并一张折纸,拿起折纸看了,叹道:“真是生受她们了。”说了又吩咐蕊儿,“待会儿提醒着我,拿出二十两银子来单放一边,临走前给孟婆婆家送去。”蕊儿赶紧答应了。 两人刚把东西归置好,外头帘子一动,却是彩霞来了。蕊儿见了,忙上前倒了茶,就出去在屋外头院子里随手拿了块布擦拭那些个坛坛罐罐。 周姨娘让过彩霞,问道:“可是太太有话吩咐?”彩霞点点头:“太太让我来问问姨娘可收拾得怎么样了,若还缺什么就告诉我,我回了太太去。” 周姨娘肃了身道:“回太太的话,都收拾得了,定不会误了事的,也没有缺什么。” 彩霞闻言点点头,又上去扶了周姨娘坐下,自在周姨娘跟前跪下磕头。周姨娘忙着伸手要拦,彩霞却不肯,仍是磕足了三个响头,才道:“姨娘这回去,山高水远的,我也没有别的,磕两个头谢过姨娘这些年的提点教导。” 周姨娘扶了她起来,叹息道:“你这又是何必。我不过是个贱妾身份,哪有你给我行礼的道理?我受不起。至于说提点的话,也要看能听进去才成。” 彩霞叹息道:“姨娘如何是姨娘的事,我若没这点心也算不得个人了。”略沉吟了,问道,“姨娘看来,我之后又该当如何呢?” 周姨娘笑笑道:“你如今已是太太身边第一人了,还怕什么不成?只要避开了宝玉,旁的人如何,太太是不放在心上的。往后你是不是要真跟了环儿,不也是你自己做主?” 彩霞赧然笑道:“姨娘这话说的,这哪里是我们能做主的。” 周姨娘便道:“太太素来不喜成人姻缘这样的活儿,你们少不得都得发回去听凭父母择人。你只拢好了人,待得三爷开口要人时,莫不成你们父母还能不同意?只一个,三爷那口肯不肯开,却又要两说了。他虽是姨娘养的,姨娘却管不到这上头。到时除了他自己往太太或老爷跟前要人去,别无他途。你只在意这个吧。” 彩霞一言一字都细细听到耳里记下了,谢过周姨娘,才回去禀报王夫人方才的事宜。 周姨娘唤了蕊儿进来,主仆二人自收拾东西不提。 眼看离程日近,府里却又迎一喜事。原来这几年天时异常,皇帝就指了九王爷修撰《救荒本草》并《荒年备要》两部旨在教导民众于大灾荒年自救谋生的书。里头有各个时候可供果腹的野菜野物,还有丰年时候保存各样粮食菜蔬以备不患的巧计,更有一旦逢灾后如何与天争时抢种抢收的应急窍要。纂定后,又将其中关节依着□□南北东西差异实地验证修订了,分出地域别册来。由圣上下旨,自内库里拨出银钱来刊行天下。乃至一州一郡一县内都准定该备的册数,另派专员往各处解说详述书中文要。实乃一时德政。 贾政这日在衙门做事,几个同僚连着隔壁他署中人都过来相贺,正摸不着头脑,有人递了一本宫里新刻的书来,正是《救荒本草》中的首部。扉页上编录人员中,连城书院贾兰赫然在列,其排序还颇为靠前。贾政一见大喜,转念又想到贾兰如今不过十来岁年纪,竟忝列于此,倒让人多生猜疑了。心里起伏不定,同众人胡乱应酬了,忙忙地赶回去问询。 恰好这几日贾兰在家,听说贾政寻他就往前头书房里去了。贾政便问起编书入名的事来,贾兰一晃脑袋:“哎?我都同先生说了别把我写上去,怎么还写上去了?” 贾政更皱了眉头:“是谁撺掇了特意要卖这样人情给你的?” 贾兰又晃脑袋:“不是,不是,祖父听我说来。我先也不晓得是编书的事,原是当日我们书院要往各处深山里开地种东西。因所选之地多高山极寒处,身子弱些的根本受不了。寻些壮实的农人去做倒容易,只是这作物又与旁的不同,好些东西需得当面记录才好。这不,我这身子骨好的就当仁不让了。 谁知我去了几处后,大师伯告诉先生说王爷觉着我记得极清楚,索性剩余几处要紧地方也带了我去。到了前几个月才知道原是要编纂成书的。先生寻我,说王爷并众先生师伯们论功,言及要把我也写上去。我说‘我就是个小孩儿,写在那样要紧书上,不是让人笑话吗?’故此不肯,先生当面也没说应不应。哪知原来还是写上去了,真是麻烦。” 贾政听了知道不是虚言,只是另生了一重疑惑:“这样要紧事,怎么从未听你提及?” 贾兰道:“我说了啊。我不是回回都同祖父说我们又去山里住了些日子,又看人种地种菜去了?” 贾政抚额,抬眼见贾兰立在当地正眨巴着眼睛看着自己呢,无奈笑道:“好了,好了,兰儿是说过,原是祖父未曾听清的缘故。既是真有其事的,写上名儿也无妨。我还当是里头有人故意如此,那就有捧杀之意了,不得不防。” 贾兰一甩闹到:“这个祖父放心,要正论起来,好些地界没我都根本开不出地来呢。他们哪里寻得着路。” 贾政只当他小儿得意,也不放在心上。既得了准话,当下也放下心思。一头吩咐人备了几色谢礼送去书院,自己又携了那书往里头见贾母报喜去了。贾母得知自然没有不高兴的,又连连让鸳鸯开箱子寻东西出来赏贾兰和李纨。倒让常嬷嬷几个笑:“太太一个劲儿要宝二爷上进的,偏宝二爷就不爱听这话;我们奶奶倒不爱管我们哥儿,哪想到哥儿就争气成这样。可见这世上实在是难有准事啊。” 第226章 .秋落 待到八月二十这日,贾政拜了宗祠,又别过贾母,由宝玉等人送至京外长亭,就此赴任去了。 王夫人听人回禀周全,才算松了口气,转眼又不免要担心一路车马劳顿往后公务繁重的事来。旁人只看着世家风光,哪里知道这骨肉分离的难处呢。心里一时不宁,正想往后头小佛堂里去,凤姐寻来了。 原是为了账上银子的事,她道:“八月节各处算账,这几个月又多出几样花销来,虽不大,却没这个数的。再一个老爷喜讯,老太太做主,这节下各人的例钱也加了两成。几项下来,这账面留存银钱的数目就有些不够了。” 王夫人揉揉额头道:“旁的进项呢?” 凤姐道:“也有几处铺子商家送了干股进来的,求到太太跟前的不论,求到老爷跟前的应的还不足一半,总是嫌生意买卖不正的意思,连那些收下的也都是有人情在推脱不得才收的。这回老爷点了外放,倒又来了几波人,只没眼前能见着银子的。” 王夫人沉吟不语,半晌,才道:“先前老爷起身前特嘱咐我,说他们外头尚有些余银,若里头果然调剂不开了,便让我同琏儿说去。既如此,你晚边让琏儿过来一趟吧。” 凤姐暗暗挑了眉:“这倒未听得二爷提起过。” 王夫人叹气:“你也不用疑他,这事我都不晓得,他如何能知道?多半是老爷同大老爷连着珍哥儿的主意。大约是历年积下来,以备不时之需的。如今一时急用可暂挪些过来,待来日宽松了还是还回去的好。” 凤姐答应着,又说起一事:“方才有甄家的信来,大约是问南边投买作坊的事,老爷正在路上,倒不好做主了,还得先问过太太的意思。” 王夫人点头:“这事我也知道,正要去问老太太的意思。” 凤姐不语,王夫人又道:“照理来说,老太太正该高享安乐的年岁,只恨我们不济,好些事看不懂里头的弯弯绕来,总得问到她老人家跟前去。” 凤姐想了想道:“这事儿我倒听说了些。原是前些年江南一带也建了许多借用水力的工场,因着他们使的机械厉害,把原先几家纺纱织布的逼得走投无路。连着甄家同柳家都深受其害。他们原想着借了因之失业的游民之怨,好迫使这些围水工场关停,哪想到那头早有准备,这边辞了工,那边就招进去。丁点民怨未见。实在把他们恨苦了。哪想到天作美,近两年几处都遭水灾,那水力就借不上了,这边的意思,恰好借这个时候把原先的作坊再办起来,把那各处商口再抢回来。所以来问我们的意思。” 王夫人倒不顾别的了,只问:“柳家?哪个柳家?那头出布的大户,只听过燕赵韩魏的,没听过有个姓柳的。” 凤姐道:“哪里是出布的商户了!就是宫里令贵嫔的娘家,如今借了势在南边也很有两分底气了。他家也不弄那个,只同甄家一样各处收些干股。” 王夫人便道:“去年就是北边旱着南边涝,几处大庄子收成连常年里一半都没有。银钱上才越发吃紧了。这事儿你打听得明白,我回头同老太太说了,得了准主意再告诉你吧。” 凤姐见王夫人如此没个主意,也是无法,只好把另外几件琐事都禀清了自回院里去。 回了去,换了衣裳喝茶歇气,贾琏还不见踪影,自己坐着心里盘算一回,对着平儿叹气:“明明那么些东西都送进里头去了,凭我怎么旁敲侧击就是不肯开口。看看如今账上缺的,花用顶多的难道不是宫里那道儿?那同哪个是最亲的?真不晓得都攥在手里做什么,难不成还真想都留给宝玉了?哼,不是我说,宝玉性子是好,只若没个娘娘在上头撑着,凭他能成个什么事?!与其替他攒家底,还不如眼前狠下些血本把娘娘供好了才最真当呢!” 平儿给换了盏茶,跟着一块儿抱怨:“要说起来宫里那到底是什么地方儿!都出些什么阿物儿!回回娘娘颁些赏赐下来,恨不能来他十七八个的大小太监!这哪儿是颁赏来了?纯是打抽丰来的!偏咱们还不好回绝,要我说来,这事儿也很该让太太同宫里娘娘说说。要不咱们两头不通气,他们更乐得如此了。我就不信,这给妃子家里颁赏该去什么人去几个都是这般没有规矩的!连咱们府里也有个说道呢。” 凤姐道:“你哪里知道!原先我听宝妹妹提过几句,说那宫里就是如此。比方公主今日在里头想起你来了,指了三四样儿东西赏你。待送到你跟前时,就是一趟一趟分了三四个人送来。你不得出三四分赏钱?一个不小心,那赏出去的比得的赐还多呢!若是赏了首饰衣裳也罢了,有时候不过是一两样点心果子,你说说,可能怎么样呢?说到主子们跟前去,只博得贵人一笑罢了,只说这群小促狭鬼儿!这么一句,还能有什么?!咱们要认真计较起来,倒像咱们多寒酸似的。” 平儿苦笑道:“奶奶,要说起来,咱们这个也算是‘富贵烦恼’了,要说出去还招人骂呢——不知足的东西!” 凤姐被她逗乐,弯了腰笑道:“你个小蹄子越发嘴滑了。” 到底之后贾母同王夫人如何商议的,却不能细知了。凤姐只听了王夫人道是不打算掺和他们那头的事,便自己做主,拿了些投到海运里赚回来的银钱让人送去,算入个私股。 李纨这里如今也甚是清静,连着八月节礼都是照旧送去外头花园子里,如今那里越发热闹了。贾兰身边常带着的只两个小厮,余下六个平日里就在那里呆着。贾兰还给那园子取了个名儿——“澄墨堂”,让人写了镌在石头上横卧在门口。 这日众人都在贾母处闲话,王夫人带着凤姐来了,贾母便问:“怎么这个时候过来?” 王夫人道:“刚得的信儿,老爷已经到了地方与前任学差交了印,各样都安顿好了,让老太太不用挂心。”说了又把贾政给贾母的请安折奉了上去。贾母心知不止此事,便示意王夫人接着说。 果然王夫人叹道:“只是周姨娘身子不好,路上着了些风寒便沉得起不得身,老爷深恐误了行程,便留下一个小丫头并两个家人伺候,自先带了人赶赴任上。哪知道老爷这里刚安顿好了,那两个家人也回来了,却道周姨娘风寒转重,连着请医问药,却咳得越发厉害,到后来连药也灌不进去。小丫头整日夜伺候着,不知怎的也害起咳嗽来。 原先住着的客栈怕她们得的是痨病,凭是多少钱也不肯再收留了,只把房钱结了,将剩余银子还了她们,直让搬走。二人无法,在偏僻处租了个小院安置她们,又请了街上的医婆子照料,也只多撑了几日功夫,就都去了。当地医馆拿了衙门的政令,道是痨病死者三日内需得火化。二人拗不过,只好依了他们。又将二人的骨灰坛子寄存在了义庄女庙里,赶去会合了老爷,问该如何处置。” 贾母闻言叹道:“她也是个没福气的。既如此,你看着办吧。” 王夫人答应着,又道:“周姨娘虽无子,也伺候了老爷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就打发人去把她二人迎了回来,一个送去家庙,那小丫头也算尽心有功了,把她放去家庙偏院的奉佛塔罢。” 贾母点了点头,不再多言。也不知因了什么话触动心思,一时没了玩笑的心肠,众人略说开去两句也就散了。 晚间歇息了,半夜里贾母忽地唤起鸳鸯道:“你替我记着些,待周姨娘的骨灰取回来,让家庙里念一日佛。再取个冥白童子同她放在一处。” 鸳鸯大半夜里听说这样的话,背上汗毛直竖,到底沉声答应了,又服侍贾母饮了两口安神汤,各自歇下不提。 大观园里也在说这事。妫柳对黛玉道:“姑娘,这事蹊跷,那日姑娘去送行时,我也见着周姨娘同那两个丫头的。周姨娘面色看着虽弱些,却不是骨子里的病症,倒像是修饰遮掩的意思。且二人面上都是生机大旺之象,哪有这么块就病死的道理?实在让人想不明白。” 黛玉听了也觉得一阵阵发寒,忙道:“好了好了,大晚上你说这个干么,怪渗人的。且你果然能看面相的话,给府里一众人等都看看,倒说个准不准呢!” 妫柳摇头:“你们这里的人同我们那里不一样,我可不敢说能看相这样的话。只这生机总没有错的。要我说来,这二人当是被人害死的。生机无恙,人却死了,定是横死了。” 黛玉吓得麻爪,越想越不能安心,便骂一声道:“柳儿你这臭丫头,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妫柳在她床跟前的毡子上盘腿坐着,听黛玉这么说,还仰了脖子瞧黛玉:“姑娘,怎么了?干么不睡觉?” 黛玉欲哭无泪:“大晚上的你老说些渗人的事,教人怎么睡!” 妫柳无辜:“我没说妖魔入侵的事啊……” 黛玉道:“你老说这个死啊那个活的,还不够吓人的?!” 妫柳道:“啊呀,姑娘,我不过说个死,有什么好怕处?这人从生出来,就该着死了。生死一体,就同一朵花儿打开出来就该谢的一般。这有什么好怕处?怕的话,不是该怕些可能有可能没有,或者来或者不来的东西,这份不安定,才可怕吗?比方说,今年到底是海妖来还是天妖来,是地级妖兽来,还是天级妖兽来……啊呀,想想都胆颤了……”说完还抱着自己肩膀抖一抖。 黛玉早被气得不怕了,随手抓了个杨花玫瑰瓣儿的枕头一下下往妫柳砸去:“让你天妖!让你地妖!让你胆颤……” 妫柳笑倒在地:“姑娘……唉哟……不成了不成了,乐死我了……姑娘你怎么还这样呢……唉哟,姑娘,我、我这下真胆寒了啊……” 黛玉连着砸了几下,扔了枕头,出了一头汗,也撑不住笑倒了。 妫柳躺在地上嘴上还不安生:“姑娘,我话可没说错啊。你桌上那书上不是还说了?‘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咱们都没死过,哪里知道死后的事,就那么怕了他!或者等死了之后才知道真逍遥呢,那时候就该后悔多活了这许多年岁!” 黛玉听了忍不住又笑,想想,又笑,到了长叹一声道:“我同你说,你说的是有道理,我如今想了也竟觉得有理。只是我仍是听那些话害怕,你若再说,就让墨鸽儿换了你去!” 妫柳立时住了嘴,临黛玉躺下前,没憋住蹦出来一句:“姑娘,你方才说的那样,其实是‘口说心不知’,仍是不知,正是该修处。” 黛玉一通闹下来真困了,迷迷糊糊地哼哼回她话:“明日再学,好柳儿,莫闹了,我要睡了。” 妫柳看看她睡颜,把一床鹅黄满绣大朵白海棠的纱被抖开给她盖上,嘴里犹自叨咕:“如今天凉了,晚边光盖那毯子可不成,姑娘再盖上这个……哎?象由心生呢,或者就是我们相信非得盖被子才不会感冒所以才会着凉生了风寒……唔唔,还是先盖上……” 黛玉听着耳边软软嘟囔声早黑甜一觉入梦乡深处去了。 过了些时日,周姨娘同小丫头蕊儿的骨灰坛子迎了回来,王夫人听说老太太的话,让在家庙里念一天佛,还烧了些小小儿衣裳一同。另要个冥童子一起供着。只好让众人依言办事,回来就病倒了。连着姐妹几个去看望也没让见面,只说身上不好,懒怠见人。 贾母听说这话,让人带了话去让王夫人好生歇着,旁的一句也无。众人底下猜测纷纷,却到底不明所以。 这日许嬷嬷来府里报庄上的事,又说起来,许嬷嬷笑道:“这事府里知道的人恐怕也不少,只是老人们口紧罢。周姨娘原是该养个孩儿的,那时候她还没这个身份,只她怀上的日子同太太怀上宝二爷相差没几个月。太太便说待她生了孩儿,升就她做姨娘。 怀宝二爷时,太太已上了年纪,府里日日都请着太医。到了后来,月份大了,更是吃力。几回见了红,后来寻了几处庙里的人测算,都说是同周姨娘肚里的有冲撞的缘故。照着老太太的意思,原是要把人迁去庄子上的。太太怜惜周姨娘,道是庄子上太过清苦,又问过水月庵里的老尼,只让周姨娘跪几日经解了冲撞就是。 哪知道却是冤家聚头,周姨娘在那家庙里待了几日,就出了事,肚子里七个多月的娃儿就那么流掉了。听说还是个哥儿!府里顾忌着太太这头,那时候太太也快到日子了,怕她听了心里害怕倒生出不好来,故此便瞒着太太。却是赵姨娘在太太跟前说漏了嘴,招得太太惊痛,只说‘是我误了她’,动了胎气当晚就发作起来。这生出来的就是宝二爷了。 宝二爷衔玉而诞,整府整族的人心思都给引过来了,自然也没人想得起周姨娘来。之后又有老太太要把宝二爷抱到身边养着,也是几头的事。待得想起来,让人把周姨娘接回来时,都是多半年之后了。 听说周姨娘原先也是极伶俐的,自那事之后,就木呆呆的了。且她那回伤了身子,往后再难有的。倒是太太同老太太都怜惜她,仍是升了姨娘,老爷也善待她。只没想到仍是这么个了局,倒让人叹息。” 几人听完了都感慨,常嬷嬷又道:“你怎么知道得这般清楚?那时候咱们可还没过来呢。” 许嬷嬷笑道:“家里老太太让人打听这府里的事,大概知道些。这顶头的婆婆是什么样的人,实在太过要紧。故此,我们来了后,我也私底下多听那些婆子们闲话。零零碎碎拼起来,大概就是这么个事儿。” 常嬷嬷笑:“怪道那时候你总是散钱请人吃酒喝茶的,原来是为着这个。” 许嬷嬷道:“却是那时候傻,要看人性子,怎能看她如何侍奉势大的婆婆?该看她如何相待根弱的媳妇才对。”说了众人都笑。笑中又有多少言语。 第227章 .粗疏日子 又说草田庄上,如今也不像个庄子了。两条对街旁都满建着房屋,卖布的卖花的卖油盐酱醋南北干货的,又有补锅的打铁的箍桶的磨菜刀剪刀的,各样小买卖人占全了。又有在后街上租买了院子,不出铺的,这群人单从庄上作坊里拿了货,挑担的挑担、推车的推车,自往四里八乡叫卖去。这些地本是庄上的,房子还是那会儿修庄上小院时顺手盖的,也都没多大,只好在结实。许嬷嬷几个得了李纨的意思,那租钱收的比镇上便宜一半,这里又靠着技师府,又有好些个新奇作坊出货,自然引了人来。久而久之,就成了如今模样。 这日庄子上格外热闹,却是庄头娶亲。原是这草田庄上庄头早两年没了媳妇,如今定了庄户人家的闺女,唤作郑窈娘的,今天恰是正日子。 许嬷嬷早不在庄头大院里住了,连墨雨、蕴秋两家也都搬去了庄上新建的小院子。因那院子各个都不大,携家带口尚可,三代同堂就有些难处。因此墨雨、蕴秋两个也趁机带了相公娃儿住出来,少多少纷争。婆媳姑嫂关系反倒好上不少,果然是远香近臭。 这会子许嬷嬷的院子里从来没有过的热闹,闫嬷嬷是正经婆婆,自然要到的,常嬷嬷也来了。李纨虽不能亲至,却指了素云跟来。要不是几人都劝着,怕是连碧月也让她支使来了。 这会子正一团高兴,闫嬷嬷多持重的人,红了眼圈:“早先造孽,都到了后来的后来,奶奶才同我说了实话。亏我整日里给人讲规矩呢,哪想到自己家里才出了最没规矩的人!只当钧小子这辈子非给耽误了不可,却还有今日!不瞒老姐姐几个,我打得了信儿,晚上总是想着想着又哭又笑的,嗐!” 许嬷嬷上来劝慰:“老话怎么说的来,‘无路前头还有路’,这不是好日子来了?还哭什么!那闺女好着呢!早先在作坊里,就她同巧娘子两个手快,是个踏实人儿。又孝顺,家里一个老娘,一个幺弟,都靠着她。这里忙着,家里也安排得妥当。她那弟弟也是个懂事招人疼的,你放心,一百个好的亲事!” 素云从来没到过庄上人家,这会子看什么都稀罕。还抽空对常嬷嬷道:“嬷嬷你看,也怪不得许嬷嬷看不上咱们那里呢,果然如宝二爷说的,无根无脉的假村子一个。你看看这里,那檐下挂的什么?一溜溜的,真有趣儿。” 常嬷嬷不忿道:“没经见的小蹄子,连碧月都不如了!一帮泥腿子好什么了?看看看,再看就把你嫁过来,让你尝尝种地的辛苦,才后悔今日这轻狂话儿呢!” 许嬷嬷听了过来笑道:“你又酸个什么?我们是泥腿子,那也是真有泥。哪像有的人,在个锦绣园子里,生捞的泥往身上涂抹装个乡人范儿,那才好笑呢!”又对素云道,“你来,别理他。你这娃子我看着甚好,就嫁到咱们庄子上来。庄头儿虽有主了,好男儿多着呢。跟着嬷嬷,到时候嬷嬷给你提溜一排来,你可着意挑!” 素云早绯红了脸:“许嬷嬷在外头呆多了,果然村气粗语多了,我回头告诉奶奶去!”一拐身跑了,“不同你们说,我寻蕴秋同墨雨姐姐去!” 许嬷嬷在后头龇牙:“嘿!你当那两个还是同你一样的娇花骨朵儿呢!别更吓着了你!” 素云往后拐去寻蕴秋,她在贾府园子里待惯了,又见这里几处屋舍精致,还当同大观园里一样呢。哪知道刚进蕴秋家门,就见个少年儿郎担了一副极大的担子走了出来,一抬头时,整一个照面。 那少年不意在此间遇着个素云这般的人物,一时心也慌了,手也抖了,咕咚一声把担子撂在了当地。上头一个笼盖震斜了,两个喜馒头跳出来滚到地上咕噜噜到了素云脚边。素云也不知如何是好,红了张脸瞪那少年一眼,又想着如此怯手怯脚真丢了大丫头这身份,遂鼓起气道:“瞎跑什么,看把东西都洒了!想是外头等着用的吧?还不快送去!” 少年老实人,听素云这般说了,赶紧道:“不、不是、外、外头的,是……是给、街坊们……散、散喜的……弄脏了的……就、就先分去我家好了……”虽想赶紧回话,奈何当面这样人物,不由得有些儿结巴。 蕴秋同墨雨正同苏大夫一起出来,见了院子里样子,笑道:“素云你瞎跑什么!这里可不是咱们府里,仔细让人冲撞了,回去寻奶奶哭我们可不理的。” 素云耳听着自己方才说那少年的话又给还回来了,面上更红了,紧着几步走到墨雨身边,往她身后藏了。墨雨笑着把她拉出来道:“躲什么!这是哥儿的师叔公,大辈儿,还不见礼?” 素云听说着话,赶紧敛衽给苏大夫行礼,苏大夫笑道:“这里庄户人家,没有大家子那些讲究,小姑娘不要害臊,老夫这就把那愣小子带走。”说了笑着下去,同那少年耳语两句,带了一同往外头去了。 出得门来,那少年犹自怔忪,苏大夫捋捋胡须,笑道:“怎么?傻小子,看上人家了?怪道小七总说你不肯给他娶嫂子呢,原来眼光这样高!我劝你还是歇了这心思吧,瞧见没,就那小姑娘头上一根簪子,就够你们家吃上十年八年的。你哪里惦记得起?” 原来这少年正是孙家大儿小名儿大牛的,他听苏大夫这般说了,也不回嘴,闷头走了半日。忽开口道:“苏爷爷,你先前不是说庄头儿一辈子没媳妇了?这回还不是娶了!可见你说的话也不一定都准的。”说了行了一礼,顾自挑了担子去了。留苏大夫一个在后头吹胡子瞪眼。 到了行礼时,贾兰也跟着他先生师伯来凑热闹。小小子手松,还随了十两的份子,坐账桌的不敢领,他还笑了:“余先生,给我写上吧。这份子钱又不是只出不进的,有来有往,待我娶媳妇了,钧大哥还得添了还我呢。”说得众人都笑,余先生也只好替他写了喜账。 庄上路远,嬷嬷几个都住了一日才回去。闫嬷嬷对新媳妇是左看左边满意,右看右边满意,要不是常嬷嬷提醒她还有闫铭没说人呢,她恐怕要把老底都往媳妇身上戴了。回了园子,给李纨磕头谢赏,李纨忙让人搀起,笑道:“嬷嬷免了这些吧。庄子上都靠闫钧几个操持才有今日境况,这些哪里就多了,还要这么来谢。” 闫嬷嬷道:“奶奶哪里的话。奴才无私产,什么都是主子给的。他们做事不是应当的?赚出多少来也都该是主子的,若是眼红心黑了,那才是失了德错了规矩。哪有奶奶这般算法的。” 常嬷嬷也道:“照着奶奶这么算来,官老爷们见着老农都该行礼才对。若不是他们种出来,哪里来的赋税养他们这么些大小官儿!奶奶且细想想,可没有这样的世道呢!” 李纨轻笑点头:“你们说的都在理。只是我每常无事了也想,这世上因果流转果然就是我们能看着摸着的这几样?功名富贵,不晓得背后头还有什么账呢。” 又说起贾兰随礼的事来,李纨笑道:“他倒好算盘!不说好好地备份礼送了去,竟还打着让人再给他回礼的主意呢!只是这主意也打得太长远些,这就论上媳妇了,也不知道他懂不懂什么叫做媳妇。” 常嬷嬷几个都笑了,“怎么不懂?蕴秋几个逗哥儿,就这么问的,哥儿说了‘横竖就是娶回来伺候娘的’。奶奶可疼哥儿些吧,多么孝顺!” 说了几个人都打趣贾兰,贾兰浑不在意,只嘿嘿乱笑。李纨心中暗自品评:“这两年旁的本事如何进益倒不确知,这脸皮之厚简直是日进千里了……” 正说着话,外头有些喧哗,便让人去看问。回来道:“今日梨香院的小戏子们歇假,都往园子里玩来,正同几个婆子们吵嚷。我们说了两句,已分劝开了。” 李纨点点头不置可否,常嬷嬷便道:“一说来呢,也是可怜人。小小儿年纪,六亲无靠的,卖了去学这劳什子。起早贪黑地不说,不下点功夫还真练不出来。只是那样地方养出来的,性子有几个好的?眼睛也只能看见鼻头,一日两日地为块糕儿果儿都能挣出闲气来。还不知道往后怎么个了局呢。” 众人都点头称是,闫嬷嬷也道:“那教习不是现成的例子?她们那时候的风光可不是眼前这些能比的。便是如此,风华过了,又如何?要配小厮,世仆家里都不爱要这样出身的,嫌事多不好过日子。往前凑的多是些轻浮浪荡儿,真是一个得着好的都没见着。也不知她们素日里教习,说不说些古话旧事来听,也好多长点心,知道些规矩,往后就见着好处了。” 常嬷嬷指着她笑:“果然是三句离不了本行,总要想你自己那一套。那些人连自己的日子都过得一团糟,还能给旁人说出什么好的来?” 闫嬷嬷道:“你这话却也没理,照你说来,帝师也没得请了,大人们学问再大也没有做过皇帝,如何能去做帝师。” 常嬷嬷摇头:“这却是你放赖。帝师教的是为帝之道,恰是人臣们希求的有道之君所行耳。你又听那个帝师最擅教授帝王心术的?” 两人你来我往,素云便看李纨,李纨在一旁点头:“两位嬷嬷越发厉害了,如今口舌都能争到这样大事上去,咱们在一旁听听都十分体面。” 常嬷嬷忙住了嘴:“好嘛,如今奶奶的嘴才是越发厉害了。打住打住,咱们这才叫‘黑猫挠瞎影儿’呢!这辈子也没见过个活的帝师皇帝,还真说得挺热闹。才是自打自嘴了。” 正这时候,黛玉同迎春来了。上了茶,坐下说话。李纨前两日又从珠界里弄出些书来,因对二人道:“我这里又有些新得的书,你们自捡了回去解闷。”迎春一笑便起身去挑拣自己爱看的,黛玉只坐在那里摇头:“不看了,我如今看《集语》呢!” 李纨失笑:“那是摘抄了各家各门的零散好词句,原是初读书的娃子们入门背诵使的,你倒越长越回去了?” 黛玉叹一声:“大嫂子,你说说看,什么叫‘身外之物’?” 李纨随口道:“于身无用无碍者,可谓身外之物。” 黛玉便摇头又叹:“既有身外之物,那又有哪个是‘身内之物’?心肝肚肠同这身到底相关多少,那断了胳膊少了腿的人,便不成个人了?” 迎春也不挑书了,回来坐一边看着她。 黛玉道:“这话可不是我说的,是妫柳那丫头说的。她说啊,素日里处处皆有道,问我上回说‘无事可沉溺’是不是太懒的缘故!我让她打个比方,她就说了那个‘身外之物’。我细想来,果然字句常日里只在舌尖翻滚,好似真没有怎么咂摸过这个滋味。” 李纨笑:“你这就看起《集语》来了?” 黛玉点头:“一词一句都有其道,好不容易呢。” 迎春细想着,片刻忽道:“果然是个妙法!” 黛玉回身看她,迎春仰了头自言自语:“原来这一词一句中也有不同意味,这各中所得,却又要因人而异了……因人而异……” 贾兰便在一旁插话:“姑姑说的这个,我先生也讲过呢。叫做‘同口异心’,是以言语文字所能传达者不过是个模糊的东西,言者所言与听者所得,相差十万八千里者亦有之。更别说,一样话说出来,其所根植之心境更可差十万八千里的十万八千里了。” 迎春同黛玉都看着贾兰,贾兰哈哈一乐,晃着脑袋道:“所谓‘道可道,非常道’也。姑姑们请看,我也能说这话。只是我心里感知到的,同老子写那句时的心境,说是查了十万八千里大约还是往我自个儿脸上贴金呢。 华章妙句,读来时到底得着些什么却是得看个人的心境的。是以先生说许多人读书,那都不过是死读书,读死书。任是读个汗牛充栋,也仍是个书呆子。就如同书蠹一般,倒是字字句句都吃进肚子里去了,最后还是变成泡……嗯、嗯。”忽而觉过来是在同自家姑姑说话呢,赶紧把后头的话掩过去。 他娘却笑:“嘻嘻,你怎么把后头的给咽了?” 嬷嬷们都掌不住笑起来,指着李纨不晓得说她什么好,还有这么欺负儿子的。 黛玉迎春也笑得难停,却又都道贾兰这话十分有理,都道回去要细细琢磨琢磨。 待送走了客人,众人闲坐又说家务。琐碎不必细表,只碧月却偷偷蹭到贾兰身边,悄了声儿问道:“哥儿,你说舅老爷家铺子里头,可有吃了能通人聪明管子的药丸?” 贾兰笑:“你嫌哪个笨了?要去通人家聪明管儿?” 碧月摇头:“哪里有旁人,我是嫌我自己笨!嬷嬷都说懒得再教我了。我倒是铁了心跟定了素云,只是怕往后自己太笨,还连累了她。像方才哥儿说那样一通话来,姑娘奶奶们人人点头,我是分开来字字听得分明,连一处却真不晓得哥儿说的是什么呢!” 贾兰又笑:“我说的那些个不过是转述我先生说的话,连我自己也不过是囫囵吞枣呢。哪里就能因这个断人贤愚了。我同你说,这人若是总做些笨事,多半是心里有什么隐约的惧怕。这惧怕她还说不出来,故此总有些意外的行事。你倒是想想,你究竟在怕什么。” 碧月看着贾兰,心里摸不清这哥儿是不是故意逗她的,半晌,才道:“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 贾兰看着她点点头:“你就安生过你自己的日子吧。任是再笨,我娘也不会嫌弃你的。往后也总给你好好安排个日子过,莫要枉费心机了。” 碧月眼见着贾兰晃着脑袋走了,嘟了嘴叹气道:“果然,哥儿也嫌我笨!” 第228章 .起社 转日李纨正同嬷嬷几个布置院中秋栽,便见秋爽斋的一个小丫头送了个帖子来。素云自拿了百十个钱赏她,小丫头欢天喜地地去了。 李纨也不进屋,就在光天下展开看,看完笑道:“可是巧了,昨儿个刚说字句滋味,今儿个就要认真‘推敲’起来。”嬷嬷们听说是探春要起诗社,都赞新雅,又道:“早先林姑娘同宝姑娘作的诗,连宫里娘娘都赞。园子里的题匾,更是用了一大半林姑娘题的,还是老爷亲下的令呢。如今做起这个来,想必定是极热闹的。” 闫嬷嬷却想到另一重:“这要起诗社,难免多了宗儿花销。奶奶是带着姑娘们的,这费用怕不得该奶奶出?” 常嬷嬷摇头:“你看看你!咱们刚满口的诗书风流,多少清雅,偏你一口铜钿银子话儿砸下来,唉哟,这叫一个俗!” 闫嬷嬷不以为意:“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这样的事你要风雅得起来,自然得先有银钱打底才好。不信你喝两日西北风再唱个《春江花月夜》试试。” 李纨也笑:“总之你们都有理。这一时半刻还论不到这里呢。既是三丫头起的兴,她大小也有个打算。就算是挨着人来,薛林二位妹妹是不用说,宝玉也不怕这么个小东道,二丫头同四丫头如今按着算来也颇有些收益的。成不了尴尬,嬷嬷放心吧。” 闫嬷嬷点点头:“这么一算,大半还是得从奶奶这里出去。” 李纨笑道:“嬷嬷担什么心呢,吃不穷我去!” 常嬷嬷也笑:“闫嬷嬷这是看如今往奶奶这里送东西的少了,心里着急呢。却不知‘包子有肉不在褶上’,奶奶哪里花用得尽,让姑娘们帮着散些儿图个高兴热闹,不好?” 闫嬷嬷犹自同常嬷嬷分辨着“当例与不当例”的话,李纨已带了素云往秋爽斋去了。 到时,众人都在了,便笑道:“常说‘跟下帖子请来似的’,今日可是应了这话儿了。”探春也笑:“我不过一试,没想到竟都来了。”李纨点头:“可见都是风雅人物儿。” 说笑已毕,众人议着又该起了名号才对。宝钗便定了“蘅芜君”,探春便是“蕉下客”,又笑言黛玉该当“潇湘妃子”。黛玉听了眉头微皱,李纨便笑道:“要说爱掉眼泪的话儿,那都是多早之前的事了。你们一个个的,小时候哪个不哭不闹?要单说这个,我能单起个‘儿啼社’了!拿这个做典取号可有些牵强。” 迎春也道:“且号里用上‘妃子’二字,也欠妥。” 众人点头,黛玉便笑对探春道:“我倒中意你那个‘客’字,只怕你不肯。且你都已自封为‘鹿’,我也不同你缠。潇湘亦有水清深之意,倒暗合了我在家的居处。如此,我便简单了,只叫‘潇湘子’吧。” 迎春点头:“这个字去得好。” 探春便问迎春:“二姐姐你说旁人说的热闹,到底自己该什么号呢?” 迎春笑道:“我又不作诗,要取什么号。” 众人便道仍是该有一个才好,迎春便随手从探春笔架上取下笔来,蘸了墨,在底下纸上写了:“数问洲”两个字。 探春讶然道:“这叫个什么?” 迎春笑道:“号既是自号,又有何不可?” 惜春也笑:“既如此,那我也有了。”取过迎春手里的笔,写下:“墨榭” 余者几个皆笑:“就依你们吧,总算没叫朱砂黄纸!” 李纨自号老农,这个再无不妥,倒是宝玉因名号太多,到底也没定得下来,只说随他们叫着也罢。 因说捡日不如撞日,当下就借了宝玉“口说无凭”的两盆白海棠花做起诗来。迎春限韵,惜春监场,这都是空话。迎春更是个不好揽事在身的,连让定个韵,都使的抓阄的法子。惜春专心坐在一旁挑拣探春这里的果子吃,随是哪样都能点评一二。说是监场,倒是不管作诗,专管的厨上。李纨一旁看着人人行事各异,心里不禁发笑。 到底看过,潇湘不敌蘅芜君,屈居第二。敬陪末坐的宝玉不惦记自己的词句,倒一心要衡量潇、蘅两位的位次,招得一通围攻,这才罢了。李纨看着几人诗作,所谓“言为心声”,心下感慨。忽起了玩心,又笑道:“这回也未见着真的花,只得了宝玉嘴里的‘白海棠’一个名儿。你们就做起诗来。如今我想着,不如再各来一画?也不用如何巧功细琢,只把你听得这个名儿后生出的意象描出来即可。如何?可有愿意附议的?” 众人都无不可,只惜春招呼入画给她打水洗手来,嘴里抱怨着:“嫂子这话一出,我不就不得闲了?我若再推脱,少不得这丫头的名儿就得改了呢。” 宝玉不解:“改做什么?” 惜春一行洗手,一行淡定回曰:“便只好改唤作‘入厨’。” 宝玉笑得打跌,探春亦笑道:“你莫要作怪,论起画技来,咱们姐妹中或者天赋都不及你,只潇蘅两位却都是丹青妙手呢,你也不可拿大。” 惜春擦了手,随手掷了巾子,仰了脖子道:“谁怕?!” 众人又乐,好容易另换了纸笔上来,惜春又在那里挑拣画纸,探春便推她:“消停些儿吧,知道你们圣手怪癖多,该忍时也当忍忍。”说了自捡了根白圭描画枝叶。 少时,都搁了笔,齐拿到当间大案上展开了看。宝钗笑道:“也还好是在你这里,别处哪里有这许多地方来铺纸挥毫的。” 惜春又接话:“宝姐姐你很该往我那里瞧瞧去的。” 迎春不由抚额:“你那个黄白纸翻飞的地界儿,平常人见了都得吓一跳。我劝你收拾着些儿,哪回你嫂子来看你撞见了,真得吓出个好歹来!” 惜春一哼:“你看她们素日行事像那么胆小的样子?!” 宝玉早忍不住,先把薛林两位的画并排放了看,众人都围了上去。见宝钗画上,长条石盆苔痕点点,连丛海棠正盛放,雪玉也似花瓣,分明不见颜色却令人别生清艳之感。后景远垣疏木,显见着是在庭院深深处。 黛玉画上只伶仃一枝海棠,一边底上一勾晓月,另一头却犹照余晖。上头零星数朵花开,或背或俯,连一个正脸也无。且枝叶倾摇,眼见有风吹拂,映着远处衰草静湖,寥落清幽,引人要问句今夕何夕。 宝玉看着,满嘴:“眼见着是庭院深深深几许的意境了!”;“果然是衰草黄昏时候!”;“这却如何想来?!”“大妙!大妙!” 探春指了他的那画儿拍拍他道:“二哥哥,罢哟,罢哟!瞧瞧你这个!潇湘蘅芜二位,连着画一同拿出来,方才哪首诗是哪个作的,观画即知。可谓诗画一体,这才是通才的道理!你再看看你这个!”说了索性捧在手上让与众人眼前,笑道,“这是个什么?!你莫要告诉我,方才你得的竟是两盆这样的海棠!” 众人再看,却是宝玉画上两树婷婷,一者贴梗,一者垂丝,正是海棠春睡模样,不由都噗的笑出声来。李纨摇头:“若非我方才分明眼见着人抬进去的,这会子怕也要自省是否‘自说自话’、‘少见多怪’了!这个时候说的海棠,你倒弄出个‘太皇真富贵’来!还是说我们果然会错了意,你方才说的赏白海棠,竟是‘忆春’的意思?” 宝玉方才醒悟过来,一拍巴掌笑道:“也不知怎么的,一说要作画,就随手画出这个来。倒把方才作诗的事给忘了。” 探春摇头:“好,好,原听人说有个‘撂爪就忘’的,只二哥哥你又不属鼠,怎也有这样毛病?!” 众人听了这话越想越对景,笑得住不得。只黛玉却忽而忆起辛嬷嬷曾说过宝玉的话——“孩子心性,对着这个是满心满眼都是他,一回头便忘了干净。要说多情也真多情,要说无情也真无情。”不由得嘴角溢出丝苦笑来。 回神时,那里早又丢开宝玉,在看迎春同惜春的了。模样倒也平常,只中规中矩,黛玉细看一回,指着惜春海棠画儿那叶子道:“这个古怪。”又一指迎春画儿上的茎干枝叶:“这些个……交错地也好生古怪。” 宝钗同探春也细看了,只缓缓摇头——不过是平常画作,实在难有评语。探春还指了惜春笑:“你看看今儿画的这个!再如此下去,你那丫头还真得改名儿了!”惜春摇头笑道:“俗人岂知高妙?你们能看懂我这画才算厉害呢。”大家都只当她耍赖之言,皆一笑放过。 只李纨看了心里雪亮,又道:“既是我出的主意,你们这都是好画儿,莫若都赠与我可好?放心,我也不白要你们的东西。方才四丫头不还说纸好不好的话来?我那里恰有些仿澄心堂制的,留给兰儿也是糟践了,不如就赠与各路诗翁丹青手,如何?” 惜春初听时还想拿乔,耳听得后头的,立时转身,往桌上收拾起来。也不管到底是谁的,只一路卷了往李纨那里塞:“嫂子什么话!自然是肯的,都送于你,拿去,拿去!” 黛玉同迎春携了手笑倒。李纨一行让素云上来捧着,一行道:“你们两个笑什么!我这功夫可不正是为了你们?昨儿说什么心境字义的。今儿可见着了吧?不过白海棠三个字,就引出多少东西来?连着节气都不一准是一样的呢!” 宝玉见人又要笑他,赶紧扯了个话头,把李纨那画抽了出来,一看之下哈哈大笑道:“我晓得为何大嫂子总说不擅作诗了!这诗情画意总有个牵丝拌恼的衍生才成的,大嫂子也只好做了绣工吧。” 众人听了他所说都过来看,却见正正一张纸上,端端正正一朵海棠花样,既无枝叶亦无袅态,只满打满算活脱脱的“白海棠花”。一时哄堂大笑,黛玉擦着眼泪道:“嫂子自管学丑,我就不信你是这样作画的。上回见你画的小丫头读书,那桑枝子上都看出日头来。怎么到这里就这样了?可见是哄我们玩的。” 李纨摇头:“哪里哪里,这可不是一样的事儿。那是实景原样照着画的,这回又不得实景,只好画了朵方才一眼瞥见的花样儿了!” 宝钗忍了笑道:“如此说来,还是大嫂子这画同原物最贴了,到底这朵花是大嫂子方才眼见过的呢。” 众人听了越发笑个不住,李纨摇摇头道:“只这一句话,就画出多少不同来。你们笑我不通,却不知道我这样的也在世上占着个数儿呢!却不是论个高低就能给抹去的。” 迎春早回过味来了,接了话道:“连这样实物可见、人人皆知的白海棠都各有解法,何况‘仁义礼智信’、‘贪嗔痴慢疑’这样的话来?!算来我们往常读书大约都读粗了。” 黛玉道:“一人一境,就是现在拿来让我再读,也未必就能读细了去。实在是功夫在书外。” 说完两人对着点头。李纨看看这两位,又看看正说笑的探春宝玉同宝钗,心道:“这境却也有相通的。所谓同气相求,我看莫不是同境相求!”自感也有所悟,大觉今日诗社结得好。 第229章 .东道 众人遂约定此后每月初二、十六在李纨处聚首开社作诗,余者应节应令,随缘增减都不在定例。从此姑娘哥儿们就多了一回“正事”,每每可听人道“明儿是会社的日子呢,可不得空做那些闲事!”这世上究竟哪个是忙哪个是闲,哪个该忙哪个该闲,却又有谁来定论呢? 诗社散了,秋爽斋里奴才主子还得忙上一通。都收拾得了,探春便问侍书:“好半日玩闹了,可有什么事来过?” 侍书摇头,翠墨回道:“没什么事,方才姨奶奶那里遣人来看姑娘,我说正同姑娘们说话呢,就走了,也没说什么。倒是秋纹方才过来一趟,来取上回宝二爷让装了荔枝送来的碟子。我们早都收拾干净放着呢。我看姑娘们忙,再一个宝二爷也在,就没来回禀,只给了她让她拿去罢。” 探春点点头:“宝玉房里的事向来也不是宝玉做主的,不晓得是哪位贤惠人想起这茬儿来了,交割清楚了就好。”又对侍书道,“你再遣个小丫头去趟姨娘那里,问问究竟什么事。”侍书忙答应着去了。 李纨回到稻香村,就说起诗社此后的安排来。笑道:“我都想好了。咱们这园子里,四景皆备,随令就候地到处转着来。又容易起诗兴,又热闹,再好没有的。” 常嬷嬷笑道:“难得奶奶寻着高兴的事情来耍,也好过整日里听我们说些田里如何地里如何的话来。” 闫嬷嬷却问:“也不知道那东道做一回该当多少银钱。” 常嬷嬷摇头:“又来了!”笑了笑接着道,“无非是些茶水果子,能要几个钱?且也丰俭由人的。姑娘们是作诗来的,又不是吃席来的,谁还指着这一趟管饱不成?你实在是瞎操心。” 闫嬷嬷摇头:“你是事不关己高挂起,说得容易。姑娘们要写诗,得有纸,得有笔墨吧?还让人来的时候把自己那份带来?茶水点心,能拿府里众人的例用凑合?或者还得焚些香,点些露的,奶奶是不怕,姑娘们一月就二两银子月钱,还得顾着常日里赏人,添买些官中不合用的东西。这横出来一宗儿,哪里就容易了。” 碧月从外头进来,站着听嬷嬷们说这事,插话道:“上回还听说三姑娘攒了一吊钱让宝二爷从外头带些有趣的玩意,结果宝二爷带了人前街后市地买了一整箱的东西。看门的小厮们全用上了,才抬到里头。” 李纨长久未在烟火铜钿里打转,一时回不过神来,闫嬷嬷叹道:“奶奶是忘了当年数着手指头过日子的时候了!没有大赏赐,就靠那点月钱,哪里能有余?幸亏奶奶们是有年例的,姑娘哥儿们可没有那个。” 李纨便道:“嬷嬷说的是,我实在是长久未想起那时候来了。如今兰儿在外头,我都把他的月钱足数给了他的,倒没听说不够花用。” 闫嬷嬷道:“哥儿才多大,尚不用应酬。且一样东西在外头的价儿如何能同咱们里头的比?外头十文钱能买来的糕儿,在里头花上一百文不晓得到不到得手。一路要赏过去,承了事的还得吃回扣。这都是有祖宗定例的。” 常嬷嬷却问:“奶奶,你说的足数是多少?” 李纨道:“我同他两个人是二十两,我便给他一半。” 闫嬷嬷回头看着李纨,见李纨神色如常,只好叹气道:“奶奶,你也不怕把哥儿惯坏了。姑娘们一年才二十几两月钱,哥儿一个月倒拿姑姑们半年的了。” 李纨笑笑:“穷家富路嘛。”众人皆无语。 那头宝玉忙忙回了,先让人把白海棠搬来赏了一回。又笑:“可见我方才那画儿是真负了你了。怎么一时就没想起你来呢?不过那春海棠论起名儿来可算你姐妹,想来你也不会怨我‘提笔绘她影’吧?”说一回,又笑一回。 碧痕给秋纹使眼色,两人埋了头笑。袭人瞪两人一眼,也掌不住笑开了。麝月道:“你们有什么可乐的,今儿头一回见我们二爷不成?”几人听了这话,想起来更可乐了。 宝玉见她们这里热闹,放下花走过来,把今日的事情说了。又道:“过些日子,待那槭枫黄栌都红透了,我也起一社。要仿着上回林妹妹办的茶席那样儿来!” 见他正兴头,如今晴雯不在,自不会有人刺他,只跟着胡乱应了。宝玉越发上了心,当下就各样盘算起来,又让人给他记着。 说得半日,袭人打发往史侯家送东西的婆子回来了,便出去说话。宝玉这才想起湘云来,连连道可惜。那婆子却是对答时早把他们作诗的事情说了出去,宝玉知道湘云的性子,忙去寻贾母要接人去。听贾母只答应明日早上去接,只好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一时也不说起社的事了,只闷闷地坐着。袭人几个早惯了他如此性子,各自行事,也不十分放在心上。 贾母这边细问了人,才知道他们在办这样“大事”,笑道:“往年咱们年轻时,也曾兴过这个。那时候可不止是诗了,画也可、丝竹也可,尽是年轻姑娘们赶在一处取乐。也不光自己家里姐妹几个,都是几个府里要好的轮流做东耍子。 为着这一次东道,恨不得早半个月就哩哩啦啦地准备起来。平日里,各家太太要给讲家务管事的时候,个个不爱听。到这会儿倒不嫌繁琐了,样样都要自己问到才放心。太太们一看还有这个好处,都放了手让折腾去。想想都在眼前一样,如今老了,别说画画儿,就是看画儿都得拿个镜子才成。真是岁月不饶人。” 薛姨妈听了笑道:“老太太这话也勾起我们的事来,那时候我同我姐姐就盼着哪家亲戚姑娘起社,好一处散散,省的在家里整日做针线。” 探春便笑:“我们一共才几个人,还有要躲懒的。看在老太太、姨妈太太们眼里,实在是小打小闹了。” 宝钗也道:“是以方才想起云妹妹来,这个果然也要人多了才热闹。” 贾母点头:“宝玉火烧屁股地寻来要我立时接了人来,实在是孩子气!若这会子让那头知道了你们作诗呢,只怕那猴儿也一样火烧屁股地坐不住了。” 薛姨妈笑道:“果然云姐儿同宝玉两个性子相合,确是投契。” 转日一早宝玉又来缠闹此事,贾母只好应允了,又让人给史家几个姑娘都备了些节令玩意,遣了妥当的婆子去接。 到了史侯府上,见了史家太太禀明事由,不免问两句府里人等可好的话来。史侯夫人又打发人告诉湘云去,让妥当收拾着。这边又留了饭,待到下晌日头不着力时才得出门。 跟车到了贾府再回来的婆子正同史侯夫人禀事时候,史侯夫人跟前养着的二姑娘、三姑娘过来了。听那婆子说那头作诗的话来,便道:“她又往那边去了,到底是姓史还是姓贾?我倒是不信,凭别人家家里再怎么千般的好,能比自家里自在?”另一个便道:“怕是不耐烦做活计,躲懒罢了。” 打发走禀事的婆子,史侯夫人叹道:“有什么法子,那头的老太太最看重她。我们又不是亲生的娘老子,若是拦着,倒像真亏待了怕人知道似的。” 二姑娘便道:“算了,不过那么些活计,她不爱干,咱们几个匀匀,各自多做些儿也罢。” 三姑娘道:“这些倒好说,只如今她都说人家了,难不成往后的嫁妆也要我们做?她只一天天往外头疯去!” 史侯夫人拦着到:“罢哟,罢哟。她跟你们不同,莫要图个嘴上痛快,倒让人看窄了你们去!横竖这两年紧一紧,待还完了库里的欠银,自然就好了。这针黹也是个熟能生巧的活儿,多做些不亏!” 三姑娘却道:“刚听那婆子说她们府里轮流做东道起社呢,她这去了,倒是请好还是不请的好?不请未免不合群,请时又拿什么请?咱们都删这减那地省俭着,她倒好,往这样没要紧的地方抛费去!” 二姑娘听不过了:“你也管太宽些儿。她自去了那府里,自有那府里的管看她,还用你操心?再一个,凭她怎么花用,也不过是她自己的体己钱,又碍着你什么了?平常娘总说了,咱们不过是为了还那欠银要节省些,却别真把这计较带到自己性子里去了,那才叫完。” 史侯夫人也道:“就是这个话儿了!到底咱们这样人家,艰难能艰难到哪里去?真同市井村妇一般锱铢必较起来,性子也歪了,还剩个什么!” 三姑娘听了这话面上挂不住,往史侯夫人怀里躲了歪缠起来。母女几个说笑着把事混了过去,史侯夫人却因自己姑娘的一句闲话上了心,也怕有不妥,又打发了人带了些现钱往贾府去。只说“若真要用时你就给她,千万别在外头失了体面”云云。 果然那头湘云到了就比得上多出十个人的热闹来,她又素有捷才,转眼作出两首来,个个都赞。她趁了兴头,便要做东道先请一社,众人都在兴头上,自然都肯的。如此便算议定了此事。 只袭人听了这话就要多打算打算——宝玉那性子,素来听风就是雨的,看湘云今日乘兴起社,谁知道宝玉明儿个后儿个也起了意呢?想了想,就往潇湘馆去了。 因黛玉带了妫柳同墨鸽儿出去,雪雁又帮着辛嬷嬷看黛玉晚间的汤水去了,紫鹃独个儿在家。见袭人进来,便放下手里的活儿,笑道:“这是要借喷壶还是笤帚?” 袭人上来携了手,“哪里为着这些呢,实在是有点事要问你。”便把宝玉昨日说的要仿着黛玉茶席起社的话说了,又道,“我来取取经,这样事体我们可没操办过。可我们那爷说了,若只管交予厨上茶房,则处处都是一样的,还有什么趣儿,也显不出是他的东道来。我只好过来问问你。” 紫鹃苦笑:“这你可是‘问道于盲’了!我哪里知道那些事?这都是姑娘家里的大丫头们操办的。那日的茶叶点心,桌椅板凳都是从家里运来的,连那泡茶的水都是车里装了来的。我只在这里替姑娘收了几件家里做来的衣裳,旁的恐怕还不如你们清楚呢。” 袭人一摊手:“这可怎么好?难不成二爷还要问林姑娘借人马不成?” 紫鹃摇头:“那就不知道了。我们这里有辛嬷嬷总掌调度,那府里又有一群厉害的掌事嬷嬷,几句话就都定得了,我都没听明白呢。” 袭人叹息:“都说‘家有一姥如有一宝’呢,可你看看我们那里。除了来屋里点东拿西的,就是抽冷子排揎我们的,哪有一个指得上!” 紫鹃却道:“宝二爷也真是的,干么要同我们姑娘学?看昨日三姑娘那么一办,也不抛费什么,也都挺高兴的。不是说是作诗?像茶席那样铺排起来,哪里还得空作诗呢?” 袭人道:“这我哪儿管得了呢。” 紫鹃道:“我看你还是劝劝宝二爷,把这心思换换吧。我们姑娘那里不同,整个府里就围着她一个主子打转。不说别的,单‘闺间应酬’这一项,在林府里是单列一笔账的。也有年例,不老少呢。咱们家的姑娘哥儿们就指着几个月钱活络,那能一样?若是宝二爷为着破了例,或者老太太就管了。只是这么一来,后头的姑娘们怎么样呢?事儿都牵着事儿呢。” 袭人事先哪里知道如此,这下也晃了心思,只好道:“刚听她们说云姑娘明儿要做一回东道呢,我们先看看样儿,再做打算。昨儿三姑娘那里是个别,做不得数的。” 紫鹃道:“也只这样吧。” 第230章 .风雅背身 袭人在这里,湘云同探春宝钗却往里去了。宝玉让人捡了园里新下的果子来让几人,湘云四下寻不见袭人,便笑问道:“二哥哥,昨儿给我送的果子,可真是你的主意?” 宝玉倒有心冒领这个功,只是想到袭人同湘云素来交好,只怕转眼就被戳穿。又想,她们两个亲近不是比同我亲近更让人高兴?遂笑道:“我哪里能想到那样细处,是袭人想着你打发人送去的。” 湘云笑道:“果然!我一看那盛果子的玛瑙碟儿,又听那婆子说‘姑娘上回说这碟子好看,就留下玩吧’这样的话,我就知道必不是你的主意。你哪里能记得我们说过的话?但凡我说两句,你都往外轰我呢!” 宝玉笑指着她道:“你便是歪派我吧!哪回你正经说话时我轰过你?” 湘云同宝钗笑倒:“原来这样的翻是正经话!” 却不见探春轻轻转头,同侍书对看了一眼,嘴角一笑。 坐了片刻,湘云仍跟了宝钗往蘅芜苑里住去,探春自回秋爽斋,各自散了。秋纹才上来拉了宝玉道:“方才很不该说那碟子的事儿。” 宝玉不解,秋纹便把那日自去取碟子的事说了,又道:“三姑娘听了,难道不会想‘巴巴地从我那里取来,却是送于旁人玩耍’的?倒生了嫌隙。” 宝玉笑道:“那是你们才这么想!三妹妹那里什么没有?便是我这里没有的,太太还往三妹妹那里送呢,只说给我倒糟践了。那碟子云妹妹上回说了喜欢,三妹妹却未必中意。再说了,这东西给谁送谁,旁人哪里会来管?还不是谁的东西谁说了算!” 秋纹几个初时有些担心,这会儿听宝玉这么一说也觉有理,便也丢开了。 探春回到自己屋里,侍书伺候洗漱了,临睡靠在床上看书,侍书便把方才的事同翠墨说了。翠墨嗤笑道:“她倒是能做得主子的主!主子让送来的,她要做人情就拿去了,也只宝二爷这样的主子养得住这样的奴才!” 探春不语,侍书也道:“实在是个知道哪边热锅哪边添火的人。”又说探春,“姑娘,你就由她这样?!” 探春从书里探出脸来,无奈道:“怎么,还要我去同个奴才较真置气不成?你们也说了,宝玉那样的主子养出那样奴才来,这不是天该地当的事?她能做得主的事情,便如此做主了,不是通得很?要我说什么!若是她今日是把我送去的东西转手给了人,那或者该你们两个管管,如今她‘自卖自货’,你们两个便是衙门捕快,也管不着呢。” 翠墨犹自愤愤:“那碟子是宝二爷说配上荔枝好看,亲让人那么搭了送来的。宝二爷还没说什么呢,她一个奴才忙忙要了去。要了去也没什么不对,咱们还私没了不成?却是为了给旁人送礼去的,还是‘姑娘留着玩吧’。奇了怪了,主子倒不知道这样事呢!她倒轻松,也不知道她那身价钱儿抵不抵得那碟儿一个角儿!就这样大胆起来。” 探春好笑不已,遂放了书道:“我问你,袭人家现在作何营生?” 侍书道:“这倒不知道,好似听说他哥做了什么营生。先时不是还说要赎她回去的话来?” 探春摇头道:“她家当日要卖儿卖女度日,如今也很有营生了,靠的难道是她的哥哥?还不是靠着她这个宝玉跟前的得意人儿?往常不过因她是老太太给的人,有些脸面,如今连太太也看重,那二两银子的事想必你们也听说了的。这样身份,她自认可以当半个家了,有何不可? 何况那东西本来就是人家的,人家爱给谁给谁,你们起什么急,真是。且若是她私自往出拿的都要一样样按章计较起来,怕你们算不完呢!或者说,你们是都爱那碟子爱得不成?是以怨恨她给了旁人却没给我们?若真如此,明儿我问太太要两个来也罢。” 侍书同翠墨紧着摇头:“我们有什么爱不爱的,也不是我们该用的东西。只是看着这人人口里的贤惠人儿却是这般行事的,看不过眼罢了。” 探春又捡了书起来:“看不过就不看罢。她主子都不嫌她,关我们什么事?做人行事总要‘名副其实’,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少操些闲心吧。” 主仆闲话着,眼看夜深,便各自安歇不提。 到了第二日,众人都等着湘云请东道作诗,哪知却听她来请老太太太太并薛姨妈等吃蟹赏桂花去。黛玉听了便笑:“这绝不是云丫头的主意,她古怪点子尽有,却难有如此周全的。听着倒像是宝丫头的手笔,果然一作两便,大家都热闹了。” 辛嬷嬷得了消息早没了人影,却是往家里递消息要东西去了。紫鹃道:“嬷嬷这是做什么,有人请东道了,咱们倒要给她添东西不成?” 墨鸽儿便笑着说道:“因听说是吃螃蟹,那东西性冷,怕姑娘用不得。恰府里一早就备着要做持螯赏菊宴的,不晓得备了多少东西,当有几样弄得了的,拿来给姑娘们凑趣也好。旁的我不知道,有一样紫苏姜芽酿儿,光那姜就看听蓉几个折腾半拉月,这会儿也该能尝尝了。” 紫鹃抿了抿嘴,点头道:“如此姑娘若喝点,也防吃蟹多了肚子疼。” 墨鸽儿笑道:“不晓得这回备了多少样儿螃蟹,先看看,若有新奇的就告诉听蓉彦月她们,再让她们寻去。” 紫鹃斜她一眼道:“你少轻狂些儿吧!偏在我跟前说这个,是气我去不得呢。”又对黛玉道,“姑娘,我不管,这回我定要同你回去的。” 黛玉随口答应着:“都去,都去,那么些螃蟹呢,吃得你们都横着走才好。” 里也一早得了消息,众人听说请吃螃蟹,都道“今日可有口福了”。只袭人心里不乐——这眼见着又是当不得例的,总不能往后起一回社就搭上一回席吧。如此,又不知道该怎么安排宝玉说的事了。 宝玉见她似无甚兴致,便悄悄儿靠近了问她:“今儿身子不舒服?”袭人一听红了脸,嗔着看了宝玉一眼,急道:“瞎说什么!” 宝玉也红了面色,低笑道:“眼见着云妹妹在兴头上,连老太太都说了必去的,你看他们一个个乐的,只你不自在似的。怎能怨我瞎想?” 袭人索性吐了口道:“还不是你说的,要做东道还要又体面又别致又新雅……我几处想法子呢。原想着三姑娘那回是起头的一日,做不得数,今儿既是云姑娘做东,倒能参详参详。哪知道云姑娘这么大手笔,想来也做不得常例的。可不就犯愁?” 宝玉笑道:“原来你是为了这个。也太多虑了些儿!我心里惦记着呢,说出来与你们听听不过是热闹热闹的,还能指着你们来办不成?这样的事,自然我有道理,你且不用操心许多,今日同去热闹热闹才是眼前正事。” 袭人听宝玉如此说了,方松了口气道:“你心里有数就好。唉哟,你不知道,这几天把我给愁的!” 宝玉摇头:“你们哪里会弄这些个!你们要连这事都料理停当了,竟也不用伺候我,我也不敢再唤姐姐,只以知己相待罢了。”说着摇摇头,笑嘻嘻顾自去了。 这日天也作美,宝钗的主意,选了藕香榭摆席,坡下金桂栏外茶酒,贾母等人都赞这地方安排得妥当。因这螃蟹茶果都借了宝钗的力,湘云总想着要操持周全才不枉担了“东道”的名儿,故此,便是凤姐要来替她张罗,她也仍尽了力周旋调停不肯轻歇安享。她又向来同丫头们亲近,连她们的席面也设想周到,宝钗在一旁看了也暗赞她细心处。 贾母有午睡的习惯,今日因湘云兴头,也凑一回趣。饮了几杯酒,又有凤姐剥了螃蟹在旁伺候说笑。一时食毕,王夫人见贾母略有困意,且这地方又临水风大,便劝贾母回去歇歇。贾母一听,正合己意,又叮嘱宝黛等人几句,就同王夫人等一起先出来了。 这头湘云就安排人撤席,又另安排了席面给其他几个方才在各位姑娘身边伺候未得入席的丫头们。另在树底花下铺毡设宴,招待小丫头婆子们,也让他们只管吃喝,待有使唤处再来。一时众人称颂,都道今日好运道。 湘云让了一圈,见妫柳同墨鸽儿还在黛玉身边立着,便过去道:“怎么你们不去?今儿高兴,你们就去喝上两盅,林姐姐还能怪你们不成?” 妫柳摇头:“人间烟火于我可有可无,不如跟我我们姑娘高兴些儿。” 墨鸽儿也摇头:“这东西这么吃起来太过麻烦,我耐不得那个繁琐。” 湘云跟着摇头道:“往常总听说哪个人做活儿懒,像你这般在吃上头懒成这样的,我也算开眼了。” 黛玉一笑,墨鸽儿见她回头寻看,便从身后一石台上取一把青玉银托自斟壶来,问道:“姑娘可要饮酒?” 黛玉点头:“这地方坐着,风儿这么一吹,好似就闻着秋意一般。很好,该当浮一大白!” 墨鸽儿笑开了:“姑娘都被掌事同嬷嬷们带歪了,说话这样口气来。”又看那石台上为难,“姑娘,这回我们只备了蕉叶杯同梨花杯,这……怕是要妨碍姑娘这浮一大白的气势。” 妫柳手掌一番,摸出来一个晶莹剔透的五彩螺儿杯来,递到黛玉跟前道:“姑娘要不要试试这个?”又回头看那自斟壶,“杯子有了,那酒壶又太小,逼仄!窄气!这得多少壶才能满咱这一杯?!” 墨鸽儿见妫柳编排她准备的酒壶,不乐意了,回嘴道:“你这螺壳子能有多厚?!倒了酒进去片刻就得凉透了,还让姑娘怎么喝!难不成你这一大海让姑娘一气儿干了去?” 妫柳不解:“不是姑娘说要浮一大白的?”说了把那螺儿杯立在指头尖上滴溜溜转起来,嘴里散漫道:“你四下看看,今儿就我这杯子最合姑娘口气了,绝不输气势!” 湘云已经笑得俯了身,黛玉执了跟钓竿在那里坐着钓鱼,待湘云喘回口气来,才对她道:“看着没?整日就这样儿。我哪里还用得着饮酒?单看看你们俩也够醉的了。” 说了自取了个蕉叶杯,斟上酒,喝了一口,品了品滋味就“咦”了一声,看墨鸽儿一眼,没有说话。转头对妫柳道:“这酒可助了兴了,柳儿姐姐,给我剥两个夹子来下酒吧。” 妫柳哎了一声去了,一眨眼功夫回来了,手里端了个寸碟儿,上头整整齐齐两对大鳌净肉。也没拿筷子,只配了根青竹长叉儿。一边让黛玉,一边道:“这东西拿热炭略燎一下更得味儿,下回让彦月她们记着点。”墨鸽儿又道:“姑娘爱吃夹子肉,我让她们做些醉蟹钳、爆蟹钳去!” 黛玉拈了一个慢慢嚼着,听二人叨咕也不搭话,专心看手里钓竿。湘云又往上头招呼人去了。恰宝玉过来听着这话,又见黛玉半杯酒还搁在跟前石栏上,就欲伸手去取。也不知怎么的,只觉手里一沉,偌大一个螺壳杯捧了个正着。宝钗正走到跟前,妫柳便指着宝玉道:“宝姑娘快劝劝二爷,酒好喝也不能这么喝,这一杯子怕不得够得上一斤半斤的?!” 宝钗全不接头,还真要劝宝玉两句,直把宝玉闹个哭笑不得。黛玉仍是妙目紧锁在眼前钓竿上,竟无寸心旁骛。一时那头招呼看题作诗了,才都放下手里的事,一同往上面去。 第231章 .诗酒尘土 这回作诗,也是湘云同宝钗两个的主意,一个虚字合一个菊为题,不限韵。把攒出来的诗题往墙上一贴,等着人自选。黛玉过去时,宝钗同宝玉刚都勾了一个,她看了一回,把《问菊》同《菊梦》两个勾了,缀上字号。 湘云刚让过袭人几个,过来看着黛玉笑道:“林姐姐,亏你还能作出诗来,我这会子还满耳朵响着方才那两个丫头嘎嘣脆的斗嘴声儿。” 黛玉把手里笔递给她,摇头笑道:“你不晓得,常日里比这里离奇百倍的还有呢,哪怕一个说风,一个说马,这转眼都能吵到一块儿去。我如今,只盼着天黑睡觉。也就那会儿,才真正安静稳当了。” 两人说着话,湘云也勾了两个。众人见时,又商议起她该取的号来。恰方才贾母说笑旧事,当中提及“枕霞阁”一处,便取来为号,都道应景。 一时众人作诗,这回却是潇湘夺魁。大家都只忙着围叹,说些这句高致雅韵,那句烘染极当的话。独惜春眼巴巴看着李纨:“嫂子,这回可还画不画了?” 李纨笑道:“四丫头,你每回都来这么一出,我可没那么些东西能同你们换赠的!”说得迎春低头轻笑。 探春走过来道:“上回嫂子说的‘各见其心’,事后想来很有意趣。只我们几个寻常读书受教都太近了些,倒不如让她们来试试,才真有趣。”说着手往正围坐饮宴的袭人几个比划去。 李纨却摇头道:“怕是不成,这书画也不是哪个都能的。” 探春只不信,过去问道:“可有会画螃蟹的?”众人听了大笑,琥珀回道:“三姑娘,会吃螃蟹的尽有,会画的嘛,姑娘可寻错地方了!”底下一片附和声。 李纨几个也走了过来,见如此场景,便问探春:“如何?可是让我说着了?想你们当日,光执笔就教了多少时候?何况这里多少人长到如今还没摸过笔管子呢!” 湘云宝玉几个听了这边热闹,过来问清缘由,湘云便道:“这样玩法,怕也只有在林姐姐家里才能玩得起来了。”她把手一指妫柳同墨鸽儿道,“这两个都成的,我还见过她两个各自攒的画册子,十分新鲜有趣。我家去说时,家里几个都不信我的。只说这样便是寻常家里小姐也不能。我倒要笑她们少见多怪了。” 一时那边又端了蟹来,几个诗翁又坐着剥蟹去了。这里袭人听湘云的话却未防触着了早先宝玉所言。不由得回头去看墨鸽儿妫柳,宝玉素来忌惮妫柳,也曾被她们几个拿来取笑,这也罢了。只那墨鸽儿小小年纪却眼见着是个美人胚子,若还有那等才学,往后有朝一日……那可真说不好了……不由得心里又转了开去。噫,常看人羡说其际遇,又有几个知道背后下的功夫苦心? 这头宝玉敞开了吃了一回,又饮上两杯,便做起螃蟹诗来,自有潇、蘅两位相和,各喻各知。 又说凤姐回了自己院子,换洗了一回,刚坐定,外头就报舅太太家来人了,连忙相请。 来的却是王子腾夫人跟前的管事嬷嬷,给凤姐磕了头,道是家里太太惦记凤姐,恰刚好园子里新下的果子并新蒸的糕点,便打发了她送来。“又让转告奶奶一句话,‘南边事已打点妥当,请放心’。”凤姐闻言大喜,让丰儿收了东西,又让平儿取银子打赏。又问过一回家里的事,才让去了。 平儿送走了人,见凤姐喜上眉梢的样儿,便笑问:“奶奶这是出门被元宝绊了个跟头?” 凤姐笑骂:“你个小蹄子是看准了这会子我心气儿顺的吧!明白告诉你,高兴归高兴,我高兴时发起狠来也不手软的!” 说了顾自喝茶,在那里喜滋滋坐了会子,到底忍不住,把平儿又叫了近前,笑低了声儿道:“先前不是有人托我一件事?如今家里传信来,却是成了!” 平儿瞪大了眼睛,“这就成了?!” 凤姐直起身子轻笑一声道:“可不是成了!实话说来,这样的事也只求到我跟前还有两分准数罢了。旁的,单求着府里的,便是求到娘娘跟前,怕也无用。太太倒也能通上话,却不会接这个茬儿呢!” 平儿素性知道凤姐脾性,顺毛拍她两句,也乐意看她如此高兴的样子。又问她,“可要把那道婆叫来,告诉她这事?” 凤姐一点她眉头:“傻子!你当样大事似的特去告诉她,不是显得气短没手段了?!左右她们几处哪个月头月初不来打两场抽风的?待那时候,那边想必也得了准信了,让她自到咱们跟前来谢,才有个范儿呢!” 平儿紧着点头:“奶奶只作浑不在意的样儿,好似听她提了才想起来自己帮过这个忙似的,那才像样儿!” 把凤姐逗得不成,直道她是个小油嘴儿。又忽然道:“哎!这么一来,倒起了兴了。也是沾了今日螃蟹宴的光,喜招喜来。方才也不得踏实吃,你这就去取几个来,再让他们备个合用的酒。待会子我要用的。” 平儿不扰她兴,答应着便自又往园子里去了。 凤姐这里又问完两件家务,平儿那里还不见回来,倒是几个嬷嬷捧着捧盒来了。道是“平姑娘让大奶奶几个留住了吃席呢”。凤姐一笑:“这小蹄子!” 又让揭了盖儿看,多是母的,其中一个婆子乖觉道:“平姑娘吩咐让多拿几个母的。”凤姐更乐。让丰儿拿了钱赏人,又让捡了两样方才王家送来的细巧糕点装了作压碟回礼,吩咐一篇话,打发回去了。 这头丰儿几个早烫好了绍酒花雕,凤姐便趁着空,自剥吃起来。也是难得的浮生片刻闲。 那边平儿坐下了,琥珀几个过来道:“眼见得你是受宠的,连座儿都按在这里,快饮一杯,我们才放过去。” 平儿待要开口,李纨已笑道:“她本就同你们不同,如今咱们琥珀姑娘也长大了,若要同平儿一般不同起来,倒也便当。” 琥珀几个闻言,哪里还等得灌平儿酒,都绯红了脸败下阵去。嘴里直怨:“原是大奶奶也帮着你,我们是没法子了。” 李纨坐那里笑眯眯道:“我哪里说过一句偏帮的话?我方才说言,字字都都真,全是实情。噫,原是实话不容易听的缘故。” 平儿这里也红了脸,便抬头寻素云同碧月,李纨笑道:“你可是寻素云她们?她们不在这里,你寻救兵也难。” 湘云这才想起来,方才安排了这许多丫头们的席,确是没有李纨身边的人。一时亏悔自己疏忽,忙上前询问。李纨笑道:“你莫多心。实在是今日我那里有事,就把她们留下支应了。我自然是因着你这里诗酒螃蟹要紧,去不得家里,也是没法子的事。” 众人见她身在长位,偏一把无赖口气,也是好笑。惜春就问:“嫂子,是兰儿回来了?” 李纨摇头:“他要回来能不去见你同二丫头?如今他同你们比同我还亲了!” 惜春听说不是贾兰回家来,就失了兴,仍回头顾自摆弄几个蟹钳儿玩。 待众人又再饮上几杯,其兴略歇,李纨便开口道:“如此正好,再坐下去怕要起枯意,下回回想起来就失了兴味。不如就此作罢,咱们也好往老太太太太那里去。”几个听了都合了心思,便聚齐了出了园子往贾母上房去了。 见了贾母,正坐着说笑时,周瑞家的来了,跟凤姐低声说了两句。就听凤姐道什么“明儿再去”。贾母听着了,便问究竟,凤姐才笑道:“原是一个从前连了宗的老亲,是个姥姥,姓刘,前些年来时我们也没让空着回去,随手接济了些儿。哪想到竟是念好,今儿巴巴地带了好些时鲜野菜赶了送来。 东西虽不值什么,我想着她这份心难得。要说从咱们手里得过好处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她那点子又算个什么了!偏她就这样心实。才让人来说怕晚了出不得城去,我说难得来一趟,不如住一晚再走,也是个亲戚的意思。” 贾母常在府中,且她年寿辈高,寻常要找个年龄相近的说话人也难。又听说是庄家人,越发有兴了,直道:“请了来我见见。”凤姐眼见着又一件事投了贾母的意,心里自也乐意的,忙让人相请。 这边姐妹几个都不知根底,便低了声议论。只探春大概知道些,便道:“前些年也是周瑞家的带了进来,没到太太跟前,只见了凤姐姐的。”众人都摇头,只说不记得。探春便笑:“一年里这样的事儿也不晓得有多少呢,咱们哪里能知道?也只这回运气好,投了老太太的缘了,咱们且等着看看,到底是怎么样‘惯打抽丰’的人儿!” 正说着话,湘云就见翠缕冲自己使眼色,便起身跟着她走到外头来。翠缕低了声道:“昨儿姑娘到了这里安顿好了后,家里又遣了个嬷嬷来。今日咱们忙前忙后的,倒没见着她。这会子来说要家去了,来同姑娘说一声儿。” 湘云皱眉道:“我哪里管得着她们?她自爱来时便来了,这会子要走难道我还能拦着?由他去吧!” 翠缕就道:“姑娘,今日你请的东道,她们不知根底,这会子回去了,凭着两眼一看就胡乱说了话也未可知。到时候又惹一通埋怨。” 湘云道:“不说就不埋怨了?总有事够一通话儿的。横竖这回都是宝姐姐替我安排的,一丁点儿也没用着她们什么,还能怎么着?我也不耐烦这些心思,就让她去吧,再有这样的事你也不用再来回我。哪怕她们都回去呢!我还清静了!好容易在这里高兴两日,不想那些吧。”翠缕答应着去了。 那嬷嬷既得了这话,便顾自回了史侯府,赶着进去禀事。史侯夫人正同两个女儿说话,那嬷嬷来了,请了安后回道:“昨儿得了太太的吩咐,我同贵姐儿那里领了荷包银子就赶着去了那边府里。到了晚间,便听说大姑娘要在第二日做东道起诗社。我怕行事莽撞了,便先着人打听了打听他们家这起社的规矩。 才知道原是刚兴起来的,头前是那府里三姑娘起的头,已开过一社了。只听说姑娘们做了诗,并没有旁的大动静。我想给大姑娘请安去好再细问问,却被拦在了外头。因大姑娘往那府里园子里同薛家姑娘一同住去了,天时又晚了,只好等第二日再说。 哪知道今天一早,就听说大姑娘要请那府里老太太、太太连薛家太太赏花吃蟹。这么大个儿的螃蟹,好几篓子抬进去,还备了几桌上好的酒碟。我一看这阵势,哪里还用得着我?也没敢再提东道银钱的事。待她们罢了席,作完诗,得空时回了一声儿,就赶着回来了。” 史侯夫人心里一过,还没开口,三姑娘在那里道:“好大手笔!这怕不得几十两银子?!倒是会在外头充场面!幸好妈妈没有把那荷包往前递,人家哪里看在眼里!” 当日史侯夫人想着她们孩子们起兴,也不能有多大花费,不过让丫头给拿了五两银子。这会子一听这话,不由得脸上心里都火辣辣的,偏三姑娘还来了这么一句。便一瞪眼睛呵斥道:“胡咧咧什么!越来越没规矩!” 三姑娘见史侯夫人当着下人面给自己这么没脸,眼眶一红,哭着就往后跑了出去。二姑娘赶紧跟着出去劝。 这里史侯夫人气得直捶桌子:“看看,看看!没一个省心的!一个个眼孔子浅偏脑袋石硬,换着花样的丢人现眼去!我还能管过谁来!” 边上丫头们都上来劝,好一会子,史侯夫人渐渐平了气,又问那婆子几句,才叹道:“想来是得了那府里人照应,她不过顶个名儿罢了。好一个借花献佛,拿了人家的东西请人家,叫我说什么好!罢了,罢了,我又哪里管得了她!从今往后只由她去吧。左右亲事也说了,过两年出了门子,谁还能管了谁去!” 坐不得一时,又有家务事寻来,也只好把这事丢开了。 第232章 .假语村言 又说贾府里,众人正等着看那位姥姥到底是何等人物。就见平儿领了人进来。一个老妇人,面色黢黑,上头皱纹密布,尤其额头上深深几道抬头纹,好似拿刻刀刻在玄武岩上的。身上穿着一身青布长衫,底下灰布裙,眼见着是簇新的。头上包着块青布头巾,露出来花白的发髻,只一双眼睛仍晶亮着。她手里紧拉着个娃儿,也是一身新做的布衣裳,梳着两个小揪揪。这会子正死命往那老妇人身后躲去。 老妇人上来看了一圈,向贾母跪倒行礼,口称“老寿星”,贾母也起身让过一回。又让人给安置了座位。见那孩儿十分认生,便让人拿了钱带他外头玩去。自有小幺儿领了差事,这里留下这位姥姥说些乡间趣事,倒把一群人都听住了。 凤姐见这刘姥姥投了贾母的眼缘,便张罗着让她住下。用了晚饭,鸳鸯让人带了二人各去沐浴,又换了衣裳,才又带上来陪贾母说话。 刘姥姥说起乡间轶事,她道:“原先咱们那里有处荒山,土层薄,什么也长不住,就生得满山的茅草,那个地方就唤作茅草岭。自打也不晓得什么时候起,那边有人收茅草绳儿编的小筐。精巧些儿的一个两三文钱,那山又无主,草又不消花费,不过费些人工。茅草绳搓起来多快,便是老奶奶们晚上就着月光都能搓上一捆。 这么着,过了些年,有个外乡人到屯里寻人。寻了半日也没寻着地方,着人问了,才晓得并没有寻错。只是这茅草岭早就被拔完了茅草,光秃秃一个了,叫他哪里寻那个‘满是茅草的山东脚’这样地方去!” 众人听了都笑,李纨一口茶差点没喷自己裙上。耳里又听那姥姥道:“如今一下雨,四下冲些泥沙碎石下来,倒不如原先荒草没人的时候干净了。” 幸好转眼又说起因缘果报的事来了,李纨方松了口气,心里暗暗盘算着。 片刻,忽又听道:“要说也得亏那些心思巧的人。如今咱们乡下地方也多了许多新鲜玩意。也让人得了好处。比方说这两年刚出的一种发丝儿面,极细极细,就唤作‘一窝丝’。只拿开水一泡,捞起来拌点秋油盐水就能吃了。且价儿还便宜。原先到了农忙时候,家里要做饭也只能指着下不得地的老头老太和半大孩子。若没个合用的,少不得还得饶上半个人工。如今有了这东西,可不就便当了,只一锅热水的事。” 惜春忽开口问道:“你们那里的人都吃这个面?” 刘姥姥摇摇头:“家里有人能给做饭的自然还是吃自家的粮食,像我们家里,连我在里头也不过三个劳力,剩下的两个娃儿又小,实在腾挪不开的,便都用这个应付了。” 惜春又道:“你方才不是说那面便宜?既便宜,何不就都吃这个?” 刘姥姥笑道:“咱们自家要做出那般细的面来,是不能的。切面切不得那么细,抻面要好面才抻得起来,咱们家里那些一箩到底面是抻不出来的。这般比着,那面实在是便宜。只是若同家里半干半稀,半菜半粥的比起来,自然自家地里出的不花钱,更便当。” 惜春听了点点头:“你们很该着实算算。若那外头买的比自家做的便宜,何不就用外头买的,再把自己多余的粮食卖了去,两下一差,又是赚头。” 刘姥姥笑道:“姑娘说的是,只是咱们庄稼人,脑子笨,算不过那些事来。只知道一个理儿,那就是——但凡能不花钱的便不花钱,自家田里地里摆弄得出来的,都不消银钱,就都紧着这些吃用。” 惜春在那里说得头头是道,这边她奶娘恨不得上去捂了她的嘴,又偷偷看上头贾母。果然见贾母神色淡淡的。待她说完了,贾母便问:“四丫头这些学问都是打哪儿来的?这满嘴又是银子又是钱的。” 惜春仰了脸笑道:“老祖宗,我这都是听兰儿给我说的呢。说是九王爷还要带着他们著书,讲的都是农人庄户的日子怎么过的学问。兰儿说,原先他在书院这些时候,早把那里头的藏书看了个七七八八,只当自己学问了得了。结果这会子做起这个来,才晓得什么叫做‘纸上得来终觉浅’呢。我今日也问得了两句,待他家来是再告诉了他,或者也有用的。如今我也算知道点经济学问了。” 贾母听了这话,面色大霁,笑道:“总听得说兰儿同他四姑姑最亲,今日看来果然如此了,连这样的‘大事’都同你商讨。” 惜春点点头:“怎么说我也是长辈,总得在要紧关头指点指点他,才不枉他朝我行的礼。” 贾母听了大笑,方才那点子不虞自也散了个干净。只刘姥姥耳听着这府里这么个小姑娘一开口说的都是八王爷九王爷的,一颗心都激灵了,更生出几分敬畏来。 坐着说了一通,眼见着天色已晚,才各自散了。 稻香村里,碧月同常嬷嬷几个说起今日刘姥姥所言,多是些因果报应之事。常嬷嬷笑道:“倒也难为这姥姥了,这片刻时光,编出多少故事来,还得投了老太太太太的脾性。这在她们乡间,想必也是个能人。” 李纨笑道:“让嬷嬷说着了。我刚还问凤丫头来,既说是同她们连的宗,怎么就唤作刘姥姥。这才晓得,原是她女儿嫁了姓王的,她孤老婆子一个,就索性搬去同女儿女婿住了。看上回敢带了孩子来府里认人,也是个心气足胆子大的。” 闫嬷嬷也道:“若常理,这样身份,怕日子难免过得缩手缩脚。这姥姥能如此,确是难得。这回又能投了老太太的缘,太太自然待她不同,少不得要破费些儿。却不知到时候奶奶是不是也得意思意思。” 李纨笑道:“再看吧。太太那是正主儿,这说来还算是娘家亲戚。凤丫头也沾着这个王字。老太太或者有,也是见面礼的意思了。我们小辈,又不沾亲带故的,太往前凑了倒不好。若这姥姥家里果然困苦也罢了,如今看着日子也算好过。非得都像咱们这样才算好了?老太太的意思,怕不得明日好好逛逛园子。一日相处下来,果然有什么需得咱们帮忙的,再说不迟。” 常嬷嬷也道:“且论不上咱们呢。再一个,这样的若一味给银子,倒不是亲戚意思,反把人看低了。明日看了再说也好。” 便又说起下午的螃蟹宴来,李纨道:“若让咱家这小子知道了,估摸着又得闹!上年府里两回吃螃蟹他没赶着,嘴里嚼咕了得多半月!”又吩咐,“今儿庄上送来的果子,赶空儿挑拣挑拣,过两日咱们蒸社饭吃。” 常嬷嬷笑道:“这个主意好,且跟前地里好些瓜果也当时,蒸这个最好。” 闫嬷嬷也道:“这个容易,明儿主子们饮宴,咱们也没什么事,刚好把那新下的核桃、白果、栗子、榛子的,都给剥出些儿。蒸这个饭也不用去厨上,咱们自己院子里就都办妥了。” 果然说起节令饮馔来,才是最没有分歧最不起龃龉的好题目。 潇湘馆里,几个人正伺候黛玉梳洗。紫鹃正给黛玉通头发,妫柳在一旁站着看,嘴里还不停:“姑娘,那姥姥说的话可有什么好听的?你们一个个都听住了!那可算是什么稀奇话儿呢?哪有我说的好听!姑娘乐意听,我给你讲啊!浮尘集市里多少稀奇事儿呢!我这就说一回‘天妖进犯南荒渡,将军巧布定波亭’!……” 墨鸽儿赶紧拦着:“得了,得了,你歇会儿吧!谁要听你说的那些破事儿,跟咱们一点关系都没有。还定波亭……你咋不说风波亭呢?!再说了,谁告诉你我们姑娘爱听那些闲篇儿了?不过是看老太太太太爱听,陪着坐会子罢了。这叫孝道,懂不懂?!礼节,哼,算了,你哪里懂这个。” 紫鹃也道:“方才说的那个老奶奶诚心拜佛,佛祖菩萨赐了个孙子给她们家这事儿,我看老太太太太都听住了,太太还只念佛呢。” 妫柳越发不忿了,她道:“这算个什么!要人听住了还不容易?只合了这人心事自然就听住了!给老爷讲讲一君子为官如何方正不阿,后来品行上达天听,圣上大喜,连升三级,成一代名臣。给东府敬老爷讲讲世家子如何修真成仙,给咱们府里大老爷讲讲房中术益寿延年……” “吧唧”,她话未完,被辛嬷嬷一个巴掌打脑袋上,喝骂道:“越说越没规矩了!在姑娘跟前混沁什么!你再这般,我就做主把你撵了出去,管你多大来头多大本事,咱们也消受不起!” 妫柳委屈上了:“怪道大奶奶说‘实话不容易听’呢,连说都不容易说。我不过打个比方。” 紫鹃也骂她:“打什么比方!老太太就不说,太太素来信佛虔诚,连院子里还特设了个小佛堂呢,这都是好事善心,能同你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比?!” 妫柳摇头道:“哪里好事?哪里善心了?这分明是个最黑心不过的买卖!”见众人正欲齐声声讨她,忙快嘴道,“太太整日求神拜佛,无非是拿点小恩小惠妄想着同神佛菩萨们换些大好处罢了!这哪里善心了?往庙里送百十两香火银子,求各个庄子上风调雨顺大丰收;点个心愿海灯,白白烧掉几斤香油,求娘娘隆宠合族富贵。你们自想想,天下还有这般黑的买卖没有? 若神佛真有知,气也被气死了,就没见几个同他们做买卖不是起黑心来的!你若是佛,有人每日给你点上几根香,就要你保佑他们家里不管善恶贤愚的老老小小都要平安康健,最好少的读书能中榜,老的长寿永享爵,男的当官步步高升,女的掌家日进斗金……你是菩萨,你干啊?!” 众人被她一通狂轰滥炸,说得哑口无言。妫柳乘胜追击,“比方上年天时不好,咱们家里怎么弄的?先说可能有旱灾,就一早让人淘井的淘井,加凿的加凿,备了能抗旱的粮种。又有南边多雨,紧着修渠固堤,还特寻了上好荞麦种子备着万一遭了灾好补种。掌事们连同姑娘都操了多少心!到了太太这里呢?往几处庵庙里多送了几回香油钱!我且问问你们,天下还有比这更省事更好赚头的买卖吗?!只那佛菩萨大约是没同太太做成这回生意罢了。” 一时都无言以对,黛玉咳嗽一声道:“你越发没规矩了,怎么好论起亲戚家长辈的是非来?罚你三日不得说话,以儆效尤。” 妫柳忙道:“姑娘,吾并不敢论是非也。是者何是,非者何非?吾所论者,不过以吾之陋见照世间事耳。所谓各人各见,即嬷嬷们自有嬷嬷们所见,姐姐们自有姐姐们所见,姑娘自然有姑娘所见。虽是一物,入于各人眼目却成象各异,此妙趣也,此道之所修也。姑娘,当世天子尚不禁人论道说佛,怎么姑娘倒罚起我来,岂不有违世训?嘿嘿,嘿嘿……” 她还待往下说时,就见黛玉回了头凉凉看她一眼,遂住了嘴,只嘿嘿罢了。 辛嬷嬷笑出声来,抚掌道:“好了!丢开手吧!凭你掉书袋子也一样该罚的!姑娘,你罚她不说话的主意是好,只是她不说话,却不晓得要把这说话的力气又变出多少种淘气的法子来,我们倒防不胜防了!”又对妫柳道,“只你今日所言,太也骇人听闻了些儿。旁的我也不说你,只要你记得做客的规矩,没得在人家家里吃着住着,还要编排人的道理。在亲戚家罚不得你,若叨登出来,反大家没脸。待回了家再同你算账,你自记着吧。” 妫柳苦着脸道:“嬷嬷,不如要打要罚你趁现在吧!还要等那许多时日,我这就像头顶上悬了道符儿,不晓得什么时候就起验了,哪里还得一刻舒心的时候?嬷嬷,打铁趁热,罚我趁早,赶紧,赶紧。” 黛玉也笑道:“嬷嬷这主意好,便是先给她记着,待回了家,让掌事嬷嬷们同她好好算算。咱们都不说话,只看着她去。” 妫柳俩嘴角都拉下来了,墨鸽儿称意:“总算也有治你的法儿了,让你天天狂的!” 紫鹃也道:“都是一嘴子的胡话!眼前明摆着的看不见。太太一心向佛,才有了宝二爷衔玉而诞,还养出了一个娘娘来。便是珠大爷去得早,还有个兰哥儿这小年纪就得了名声呢。这不是善心善报是什么!惯爱由着性子胡说八道瞎编排人!” 妫柳回嘴:“你也说是眼前了,谁晓得之后呢!” 黛玉一瞪眼:“还说?!” 妫柳立时闭了嘴,只眯了眼冲黛玉笑。众人也拿她没有办法。 第233章 .宴乐(一) 次日一大早,李纨就起身梳洗了,先看着人搬抬东西,又让素云碧月去花圃捡了开盛的菊花摘了来,预备一会儿送进去供贾母王夫人梳头簪用。常嬷嬷也跟着一旁伺候着,看李纨如此,笑道:“奶奶今日可别指望能歇空儿了。” 李纨笑了道:“今儿天也凑趣,好成这样,老太太不知道怎么高兴呢。越性多准备些儿,总没错的。” 正说着话,刘姥姥同她孙子板儿进来园子了,寒暄两句。李纨想起昨日说的茅草岭的事儿,便问道:“昨儿你说的那荒山子,难不成没了茅草就秃了?一点子旁的草都不生的?” 刘姥姥笑道:“就是怪,当日只满山茅草,才得了这个名字。如今也还有些杂草在,只不成气候。风吹雨刷的,那土越发薄了,往后大概只能长苔藓了。” 李纨点头道:“若有个什么法子给变成个得用的青山才好呢。” 刘姥姥却笑道:“那也难准的数儿,正因这山是荒山,才没个主,我们才得上山揪个草,挖个菜的。若真是个树高林密的大山,又在那么个地界,怕一早让人占了去了。到时候怕是想上去揪个草都不能了。它倒好了,同我们又不相干。” 李纨才还想着要弄点儿息壤出来去‘赎罪’呢,这话一听,敢情太弄好了也不成。又问,“那若再生出满山茅草来,又怎么样呢?” 刘姥姥便道:“除非没人要那筐子了,只要还有人要,过不了两年,仍是个秃溜的命。” 常嬷嬷便问:“既要用那茅草,何不边割边种?那茅草都是宿根的,隔年又长起来,真不晓得怎么就能给弄光了去。” 刘姥姥摇头道:“原是草深虫多,也没几个人上去。后来开始割茅草了,近边三四个村的人都来割,就是中间割出蛇来,也有胆儿大的弄去吃了。这么着,那根也好弄了。那根不是味药材?也是钱!这么着,前头割着草,后头就有跟着挖根的。哪里还能剩下!更别说种了。” 常嬷嬷才笑:“要不怎么说还得分到人家才好,有了主儿才有人收管,无主之物,都可劲儿糟践,横竖在那里生着也不是自己的,只搂到家里才算。可不就越发发狠了!” 刘姥姥点头:“你说的是,正是这个道理。” 不一会儿,贾母带着一大群人也进来了。李纨远远看见,对几人笑道:“让我说着了吧?老太太是真高兴,这么早就来了。”说了也带人迎了上去。 说笑两句,凤姐往那边去看从楼上拿下来的东西,对李纨笑道:“我刚想说呢,今儿老太太高兴,索性把些能预备的都预备下,保不齐要用上。只方才遣人过来时手里忙,少说了那么一句。现在看来倒好,你也想到了。” 李纨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亦有一得,就是应在今天这事儿上了。”凤姐听了也笑。 李纨又道:“原还以为得早饭时候才来呢,没成想这会子就进园子了。之后要怎么样呢?早饭摆在哪里好?” 凤姐笑道:“你问我,我问谁去!左右如今还早,先逛逛去。看如今这时节,藕香榭昨日玩过一回了,或者就摆在三妹妹那里也未可知。” 果然那里贾母已起了身,正要带刘姥姥四处见识见识的意思。李纨等人忙跟上来,随走随看,先一路往潇湘馆去了。待进了屋子,只见各色家具俱是合地步打制,精巧非常。整个院落里千百竿翠竹摇影,入窗映得书也成碧。 贾母四下看了,对凤姐道:“难得你寻出这几匹软烟罗来替她糊窗户,是要这样才好看。” 凤姐全不接头,便转回去看黛玉,黛玉跟着转头看自家嬷嬷丫头们。凤姐了然,笑道:“老祖宗这回却是夸错了我了,上回各处换夏窗时,我记得林妹妹这里是‘翡翠纱’的,如今这颜色,恐是她们自己弄的。” 辛嬷嬷这才上来回话道:“回老太太、二奶奶的话。这是上回自家里带来的。领来的翡翠纱初时换上了,后来见这个糊上也好看,就换了这样。” 贾母又细看一回那窗户,问一句:“那纱叫什么名儿?你一说我再看,确实同软烟罗里的霞影纱不同,那个颜色通匹一样的,这个却似上下有些儿差着。” 辛嬷嬷只好实话实说道:“老太太说的是,这纱唤作‘烟岚縠’,是鲛纱的一种。因它染色如烟岚霞色有渐轻渐浓之变,才得其名。” 贾母不由得细看那嬷嬷一眼,点头道:“你们换得好。看着很相称。” 刘姥姥直念佛,贾母笑问,刘姥姥便道:“别说见过,我们便是想也没想过世上还有这样的东西。实在是开了眼界了。” 贾母笑道:“这又值个什么了!待你走时,我送你两匹。” 刘姥姥恩谢不止。湘云笑道:“老祖宗,林姐姐这里稀奇东西可不止一件两件的。上回晚间我来时,还见着她的一个珠儿灯,个头虽不大,却是顶亮的。最奇在这灯的灯头竟是朝下的。点着时丁点遮挡没有,倒照的这屋子比白天还亮些。” 贾母笑道:“你才多大,见过多少东西?林家是几朝大族,不晓得多少好东西呢。你只跟着你林姐姐,少不得也开开眼了。” 坐了一回出来,就有媳妇子来问早饭摆在哪里,果然贾母的意思就摆在秋爽斋里。李纨听了心里暗服凤姐料事如神。于是这头贾母带了众人上船走水路过去,另一边凤姐李纨同探春这个主人家抄近路先去秋爽斋安排。 自有粗使婆子们搬了适才预备好的桌案椅凳来。调派时候,凤姐就同鸳鸯商议要拿刘姥姥取乐的事。李纨开劝两句,到底也没人听她的。 果然吃饭时候,刘姥姥闹了两回大笑话,把一众人等乐得不成。李纨掩面笑时,特注意去看这老人家的面色。虽对着哄堂大笑,这老人家亦无太多忸怩,还跟着一同乐呵。忽然心有所感,即将这一时心念牢牢记住了,回头进了珠界再好好参详。 待得贾母薛姨妈王夫人连同他们姐妹们都吃完了,这边才收拾残桌,再摆上凤姐同李纨的饭来。凤姐同鸳鸯都同刘姥姥说起方才的事,只说是玩笑,让她莫要多心。刘姥姥哪里放在心上,李纨探知其意甚真,心下越加敬服。凤姐又拉了鸳鸯同吃,各人都不过随意拣两口吃就停了筷。鸳鸯站着开始分派剩下的菜点。刘姥姥便笑:“你们这里的人,都不过吃两筷子就停了,这能顶什么事?” 李纨想起贾兰来,便笑道:“我们这里也有能吃的,只今日不在这里。他若甩开了膀子吃时,怕咱们这一席还不够呢。” 刘姥姥听了大喜:“这样有福气!不瞒奶奶们说,你们这里的吃食,我们别说见过,就是听也没听过的。只是我在旁边冷眼看你们食量,实在是……唉!凭它多好的东西,只进不得嘴,咽不下肚,再好又有什么用呢!” 凤姐笑道:“你是偶尔吃一趟觉着新鲜,若真让你日日这么吃着,你也吃疲了,也一样吃不下去的。” 李纨道:“我们平日里动得少,比不得你们。一日劳作下来,自然要多吃些才有力气。我们这里,多少人一日也走不了几步,哪里能有那胃口呢?若哪日不小心多吃了两口,存了食,还有的闹腾呢。” 刘姥姥听了连连摇头。 待贾母稍歇过来了,这头又安排下府里小戏们过会子来演习曲目,才又带了众人坐船顺流游玩。这一去就到了蘅芜苑。刘姥姥看那整山子都围在了院子里,只道:“这如何想得出来!” 此时秋浓,各样香草结实落籽,或红如石,或紫如晶,正是热闹时候。只进了屋子,却是一派空旷。既无潇湘馆满墙垒的书,亦无秋爽斋通屋子排的大案上帖山笔海,只清潇潇几样东西,连着衾褥帐幔都比旁处的素净。 李纨一见心里也意外,便去看贾母,果然贾母面色略沉,转了头就数落凤姐小器,不给妹子们送东西玩物来。薛姨妈自忙着分说宝钗这一贯以来的“怪脾性”。贾母听说她在家也自来如此,连道使不得,又让鸳鸯记着拿几样自己的体己摆设来替她收拾。 李纨轻叹一声:“这也实在太素了些,我竟是没地方住了。” 凤姐低了声笑道:“你知道个什么!她原是容易害咳嗽的,虽不长发,一发起来,连气也喘不过来。是以专一喜少不喜多,喜素净不喜繁华的。” 李纨道:“不是有那神僧给的药丸子?” 凤姐道:“那是多后来的事了?早先年害病,都把那时习气作到性子里了。便是如今得了药,又如何能轻易改的过来?再一个,就是有药,也总是少吃一回是一回的。” 李纨听了点头不语。 待行至缀锦阁下,隔水相对的藕香榭里众小戏已等着了,又来问曲目,贾母只让她们捡自己生的演习去。凤姐笑道:“老祖宗,头一回听说听戏还要听人手生的,寻常哪个不是捡人家拿手好戏去点?照老祖宗这样儿,怕往后这话也得改了,只叫做‘拿手生戏’吧。” 贾母笑骂:“猴儿!油嘴猴儿!连我也打趣起来!你晓得个什么,如今是听着她们要演习,咱们顺路听听的意思。既是演习,自然要手生的拿来演,都会的还演个什么。待会子咱们要吃酒行令,这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两不耽误,漏听两句也无妨,也不白费她们心思。这不是几头的省事恰当?只你不懂罢。人事也不能时时处处要紧的不要紧的求个十足圆满,那也没什么趣儿了。” 凤姐点头:“老祖宗这话儿也只那一辈子都周到圆满着的人才说得出来罢,咱们且不懂呢。” 说着话扶了贾母往里走,贾母却停了脚步看起四下花木来,看了一会子,进了屋却道:“你们先张罗着,二丫头陪着我同刘亲家往楼上去看看。” 迎春一愣,觉司棋急扯她袖子,遂一笑带了人上来扶着贾母迈上朱漆楼梯往楼上去。依栏眺望,对面水面秋平,四下草木葱茏,老绿间点赤橙,恰到好处。凤姐也漫步上来,贾母见了便问她:“怎么一个园子里的花儿匠还分了几拨的?我看这里的花木铺排点缀地极为得当。这地方可不小,又有水又有楼,也是难得的。” 凤姐想了想道:“上回娘娘回宫后曾有谕让几处多种些花木。也没有花儿匠,只唤了后街芸小子来办这事。如今年年要换栽些,也都是他在弄。旁处不好?想是这小子偷懒耍滑了,待叫进来骂一顿才知道好歹。” 贾母摇手道:“骂他做什么。旁处也不是不好,只这处格外好罢了。这也不是光凭人力的,到底草木花儿都是个活物儿,还得得天成全。”又细看一回,赞一句,“好地方啊。” 又问刘姥姥:“刘亲家看这里怎么样?” 刘姥姥笑道:“我还没上过这么高的地方,这同爬山还不一样。这里好看是真好看,就是站近了腿肚子有些哆嗦。” 众人看时,果见她两股战战,都笑起来。贾母笑骂道:“看姥姥怕高,你们还不赶紧扶了下去,只在那里笑,一个个都该教训了。”众丫头听了,都笑着上来扶人,这才下了楼,往厅里走去。 第234章 .宴乐(二) 厅里早摆开席面,采的宝玉的点子,也不起大桌,除贾母同薛姨妈是一人一榻两几、王夫人一椅两几外,余者都是一椅一几。几上都是依着各人口味的几样菜色并一个攒盒,酒盅,自斟壶,而已。 贾母看了笑着对刘姥姥道:“刘亲家,你看看,方才让你受了惊吓,正该多饮两杯压压惊才好。” 刘姥姥笑道:“老太太,我这还没缓过来呢,再吃两杯酒,怕更抖得厉害了。” 众人听了大笑。 贾母又让行酒令,凤姐知机忙把鸳鸯拖了来,刘姥姥一看她们要玩这样的事,只当学问高深,怕自己不能,忙着要逃。自然是逃不过的,到底还是被按在了椅子上。 果然笑料百出,李纨没有入席,只在一旁侍奉。眼看着贾母首开,至薛姨妈、而后湘云、宝钗、黛玉,个个都说了,到迎春时她胡乱一句笑罚了一杯,而后鸳鸯、凤姐都紧着说错了,到王夫人由鸳鸯代说了一个后,便是刘姥姥了。 这一圈看下来,她倒不怯了。也似模似样地按着本色说了两句,自是哄堂大笑。李纨想着方才黛玉行令时犹自紧张,那手里一块帕子都快攥出水来。如此,一字不识、初与这群人相伍的倒不怕,才高八斗朝夕相处的反提心如此,这又让人说什么呢?李纨咂摸滋味,只觉这回饮宴实在大有所获。 却是宝钗,在黛玉说酒令时着意看了她两眼,站在一旁的紫鹃浑然未觉,身后的妫柳同墨鸽儿却对视了一眼。 酒过三巡,薛姨妈先起身了,笑道恐怕个人都有些酒了,很该出去散散。众人皆应。又以贾母为先,一群人出了缀锦楼,接着游园。 各处山石玲珑,草木异色,贾母拉了刘姥姥同行,一路亲给她讲解。刘姥姥又见什么都稀奇,赞不绝口,念佛不止。一个有心一个有意,俩老太太混忘了疲乏,颇得趣味。 凤姐在后头同李纨作怪:“寻常一个月也走不了这许多路!看回去又该累着了,到时候不说她自己忘形,只怪我们惫赖不懂事。好几天排头吃呢!” 姐妹们连同薛姨妈都听了个正着,直指着她笑骂。又传给贾母听了,贾母便左右看着要寻拐棍给她两下子。 如此笑闹着又看了几处,又用过一回点心,就逛到了栊翠庵。 妙玉忙迎了进去,一行人就坐在禅房外的园子里喝茶。凤姐便问贾母:“老祖宗看这里怎么样呢?她们寻常无事,只留心招呼这些花木,可是费了心神的。” 贾母四处看了点头道:“确是齐整。待冬日下雪时,那红梅开了才好看。” 宝玉听了这话拐来笑道:“我们正说呢,今日老祖宗还席请云妹妹,下回等下了雪我们再请老祖宗同姨妈、太太们来赏雪吃酒。” 贾母听了乐道:“你只这番打算得长远!” 正说话,妙玉那里伺候的丫头婆子们端上茶来。独老太太的是妙玉亲拿了个小茶盘奉上的。一色的官窑旧瓷,凤姐看了眼中一闪,又去看妙玉。妙玉正给黛玉同宝钗使眼色,却故意从宝玉身旁走过,自然都落在了宝玉眼里。凤姐见之不由一笑,只转了头佯作不知。 这里他们三个偷偷离了席,那边贾母讲自己的茶与刘姥姥尝了,刘姥姥正嫌它淡,要熬浓些。众人听了又笑。 惜春转过来道:“咦?人又少了。” 李纨看着她笑,小丫头撅撅嘴:“吃体己茶去了?却不叫我们。” 李纨笑道:“若一大群子都去了,又叫什么体己了。” 湘云此时也发觉宝、钗、黛三个不见了,听李纨同惜春两句,心下了然,只不言语。 片刻就见几人又出来了,黛玉同宝钗面色如常,倒是身后妙玉却是满面通红,一旁的宝玉则面蕴急色。湘云赶紧迎了上去,似是问询什么,宝钗只轻轻摇了摇头,两人遂携了手往这里走来。 李纨一偏头,却见最后头又有一青一墨两个小小身形,正是墨鸽儿同妫柳了,也不晓得什么时候跟着蹭了去的。再看两人面上得色,看一眼妙玉,心下了然。想是这清高的出家人遇着这两个魔星了,不晓得那两张嘴能说出什么来。不由得又叹息又好笑。 也不知贾母见着没有几人的官司,又坐着歇了会子就起身带了人要走。妙玉眼睛不是眼睛,眉毛不是眉毛地送至山门。尚未待人走远,就回身将门关了。黛玉回头看妫柳时见着了此景,想起方才这两个丫头唱双簧似的利嘴,不由心底生笑。 这里贾母出了栊翠庵,眼见着精神有些不济,便笑道:“今日竟走了这许多地方,恕我老了,竟再也不能了。”说了就让众人再陪薛姨妈吃酒去,自己却要往稻香村歇着去了。众人自然应和。 贾母又想起刘姥姥怕尚未尽兴的,因又唤了鸳鸯过来道:“那里短不了人伺候,你就在这里再陪刘亲家到处逛逛看看吧。” 鸳鸯只不肯,定要同李纨、凤姐几个将贾母送到了稻香村,伺候着歇下了,才折回头又去寻刘姥姥等人。 只说贾母到了稻香村,众人忙迎往李纨的卧房,又端上热汤水来,伺候着盥洗了一回。李纨捧出一身素色寝衣来,笑道:“前两天刚给老太太做的,还是林妹妹那边送来的料子,老太太看看合不合心意。” 贾母神倦,伸手略摸了摸那衣裳,便点头让人伺候换了。待要躺下歇息时,才发现床上衾褥都是新换的,便笑道:“不过这么歪会子,你也太小心了,我还嫌弃你不成?”李纨只笑着,也不言语。同凤姐几个扶贾母躺下了,略待了片刻,才轻手轻脚出来。 到了外间,凤姐看着李纨笑道:“今日你这功夫可做到人眼里了,却不知你平日里白做了多少这样的功夫呢。” 李纨一笑道:“只你一个孝顺不成?我们便是没有你伶俐,心却是一样诚的。” 凤姐甩甩手道:“我也乏得狠了,回去换身衣裳再来。”李纨点头,凤姐便带了人一行去了。 这头常嬷嬷从外头回来了,见了李纨道:“奶奶,那边老太太前脚刚走,后脚薛姨太太就辞了出去。太□□排着散了东西,这会子也歇下了。只让老太太这头有动静时再唤她。” 李纨点头,又问:“刘姥姥呢?” 常嬷嬷道:“宝二爷同姑娘们还在那里耍子,刘姥姥也在。刚我看鸳鸯过去了,想是得了老太太的吩咐,要领着她再四处走走去呢。” 李纨便道:“别又去作弄人才好。一回人家当个笑话放过去了,再三再四地就不像个话了。” 常嬷嬷笑道:“奶奶尽可放心,鸳鸯可不是糊涂人儿。老太太又不在那里,她平白拿人家当笑话做什么!刘姥姥再贫苦,也是主子的亲戚,她虽得宠,也不过是个奴才。拿了老太太说事还有可恕,自己当面还那么没上没下的,也枉费她那么个名声儿了。” 李纨听了点头道:“嬷嬷说的有理,鸳鸯不是那等轻浮无知之人。” 常嬷嬷才又道:“各处都闲了,奶奶也趁空儿歇会子才是正理。” 李纨倒有心进珠界去,只是此番多有感悟,这半中间进去,再出来怕尘事难续,多生事端,不如索性待得晚间入夜了再进去不迟。便笑道:“我无妨,只在榻上坐一坐吧。你使人同鸳鸯说去,逛得了,也把刘姥姥带这里来。老太太方才的意思,晚饭恐怕要摆在这里。”常嬷嬷忙答应着自去料理不提。 又说他们姐妹们到这会子也玩得够兴了,黛玉头一个嫌吵闹,便带了人自回潇湘馆去了。湘云先看一通刘姥姥,笑闹一阵子,又跑来同宝钗说话。见四下人散远了,才问道:“宝姐姐,方才妙玉请你们喝体己茶去,多大面子,怎么后来就那样子出来了?” 宝钗早知她必会问的,却是答也不好,不答也不好。答了,湘云惯是个嘴上没有把门的,哪时候一对景儿她必要说出口,那时众人皆知自己多嘴学舌。不答,这事又不是什么密事,她不说自有旁人说去,倒伤了情分。 想了想遂道:“妙玉那性子你也是深知的,遇着林妹妹身边那哼哈二将,岂能干休?只是她们那嘴舌,我却学不过来。” 湘云想起此前几回墨鸽儿同妫柳这嘴仗,笑道:“林姐姐那里如今大约是这园子里最热闹的一处地方了。”说了倒轻易放过了这事,反另问起一件来,“方才老太太看姐姐这屋子,我看很不得意儿,倒让鸳鸯送摆设来,却是坏事变好事了。” 宝钗笑道:“原是我失礼了。因我素来性子如此,在家也一惯这般的。我家里我那屋子,你也看过的,并非在此刻意为之。我妈说了我几回,如今早就惯了。今日没想到老太太会带了人来,且又是在外客面前,我虽心知不妙,却也来不及描补了。明儿少不得要往老太太和太太处请罪去。” 湘云摇头道:“若只是老太太闲来逛园子时见着,也未必会如何的。只是今番恰好有外客在罢了。不过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人物,不是场面上几句话,姐姐倒不必放在心上。” 宝钗听了点头,倒也言中几分她心里所想。忽而又道:“这回行令,你们只盯着刘姥姥的听,却不知可曾细听林妹妹说的?我这一下子也记不全,倒也是新奇好句。” 湘云摇头道:“她自来读的书多,想的也多,才气自有,行个酒令自然难不倒她的。” 宝钗听了轻轻点头,心里另有一番打算。 潇湘馆里也在说方才喝茶的事。妫柳同墨鸽儿笑着学给众人听:“她那样儿,我本就看不上眼。只是又同咱们没干系,谁要去说她!哪知道这回却是撞到枪尖儿上了。鬼头柳说旁的不行,装起高深来那是一装一个准儿。你们是没看见那脸红的。” 辛嬷嬷叹气,冲妫柳道:“你说人什么了?” 妫柳道:“嬷嬷,这事儿不能怪我啊!她给姑娘们沏茶,虽手艺不济些儿,咱们也只有念她好的来!只是姑娘不过白问了她一句‘这也是上年的雨水?’她就疯了,哼笑着道‘没成想你这么个人,竟也是个大俗人’,又道‘隔年的雨水如何吃得?’ 可是,可是!她方才拿来待客的明明白白自她自己口中说出,就是那‘旧年蠲的雨水’,正是那如何吃得的东西了。偏她当时又特用了个雕漆茶盘,五彩盅儿,笑吟吟奉与老太太的。连茶叶也是老太太爱的老君眉。你想想,这么大张旗鼓,郑重其事的样儿,奉上的却是‘如何吃得’的水……岂不令人寒毛直竖?这还是出家人来!果然没有出家心的出家人,比那本根正身的妖魔还可怕些儿。 我便说了:‘这位师父大概能算是半个出家人了’。她们听见了,自要问我为何叫做‘半个’。我便道:‘款待主人家,以老太太为尊,亲自奉茶,连器具也不相同,恰是世俗人做法。却用的都是一般的‘哪里吃得’的水,可见一视同仁。此为世法平等之喻也,虽有俗礼在前,两相一合,不是半个出家人?’ 我又道,‘再一个,引了几位姑娘来喝体己茶,似有青白眼之意,又见高下矣。只遇上不请自来的宝二爷,仍能待之以诚,可见看重的是机缘,岂非随缘之意?又有那茶盅儿经了刘姥姥嘴,即意腌臜了,便要丢弃。似有看轻世人之意。只方才却要拿自己家常用的玉斗给宝二爷斟茶,连男女之见都可摒弃,岂非众生平等的意思?如此历数,真于师父处见佛法变化万千之真妙了,怪道师父能以妙为号呢。’ 嬷嬷你听来,我从头到尾说过一句假话没有?说过一句粗话没有?且句句不离佛法道经,全是体贴她身份之意。如此,总没有罚我的道理了!” 辛嬷嬷早听得哑口无言,半晌,叹道:“也是妙师父的劫数,偏遇上你们两个。” 墨鸽儿赶紧摇头:“嬷嬷,我哪里插得上嘴!我只说了句‘水气得尘而凝,是以这雪水雨水当中都含尘气……’就住了口。想来妙师父深谙此道,总不会连块伏龙肝都没的。” 辛嬷嬷转头看黛玉,黛玉苦笑道:“她们哪里是为了这个,不过因妙玉一句贬我的话罢了,就这样做张做致起来。知道的说我身边自来这一对天魔星,不知道的还当我心眼有多窄,旁人一句话磕绊了,就调兵遣将横扫千军呢。” 墨鸽儿就问:“姑娘你就由她那么随口说了?我听那话里竟是怨气。照理来说,她自小出家的,哪里这么点修养都没了。学佛学道,首息的攀缘心。姑娘问一句水的话,怎么就牵扯到大俗人上去了?倒是借机撒气的意思多些。” 黛玉摇头道:“她性子本就古怪。只她心里那么想我了,嘴上便那么说了,这不也是一样好处?你们又较个什么真。” 见那两个还要说话,辛嬷嬷截断了道:“好了,好了,事已至此,孰是孰非,也难在这会儿论定。先让姑娘好生清静清静歇一歇才是正理。你们还有不服的,哪怕明儿后儿你们一同寻大奶奶问去呢?都好。只眼前先放下了吧。” 妫柳听了兀自点头道:“听听,嬷嬷说一声放下罢。也比那妙师父贴近佛音多了。” 一时黛玉歪着歇下了,众人便都退了出来。 第235章 .宴乐(三) 又说刘姥姥到底也有些年纪了,虽庄稼人身子壮实些,奈何方才饮食不当一通通泻,眼见着也有几分腿软。恰常嬷嬷来看这边情形,见着了便笑道:“方才我们奶奶还说呢,老太太的意思,只怕晚饭就摆在我们那里。姥姥也逛了这会子了,不如同我去,也看看咱们这里的田地菜蔬。” 刘姥姥奇道:“怎么你们这样神仙府一样的地方,也有田地?” 鸳鸯便笑道:“瞧姥姥说的。便是皇家园林里,也有农居田亩呢,何况咱们。” 刘姥姥心里存着疑,只一个也有些累了,再来周围一群都是小小姑娘,热闹是热闹,要说话却也说不到一处去。这会子见常嬷嬷形容整洁却也不算打眼,看着比那些一身绸缎的管事婆子们好亲近些,便笑道:“如此有劳老姐姐了。” 常嬷嬷忙笑道:“当不得姥姥如此称呼,咱们不过是奴才罢了。”说得边上几个婆子面色微变,都有几分尴尬。 刘姥姥笑笑,便跟着常嬷嬷往稻香村去了。 转过个山子,果见前头稻粮佳蔬漫然无际,一时又笑又赞。也顾不得累了,只要往田间地头瞧瞧去。常嬷嬷便对鸳鸯笑道:“如此我陪着姥姥去也罢。那田里泥巴地,你们的绣鞋可惜了的,就别跟着了。”鸳鸯也正有此意,遂点了头,往上头自去看贾母。 稻香村自到了常嬷嬷手里,自然一番整顿。头年因错过了早春开播时节,很是耽误了一季,后几年都按着常嬷嬷一手画就的“农事节气历”分毫不差地插播收种。如今正值秋收,满目瓜果时蔬正当时,一派丰裕田园风光。 刘姥姥看了笑道:“枉我一日家把庄稼人三个字挂在嘴上,如今却是打了嘴了。这都是些什么东西,我竟不识得。” 常嬷嬷便一样样指了给她看:“这是晚玉米,这个是紫瓤土芋,这个是番薯,这个是青皮茄儿,这是三四样辣茄儿。那个是秋刀豆,又叫大刀豆,两个能炒一碗了。这个是紫耳朵,扁豆,能从夏中吃到秋末,入口还糯……” 又往前走,好容易看到几样认识的,刘姥姥叹道:“这两样倭瓜,还是我年轻时候见过。如今我们那里早不种这个了。” 常嬷嬷讶异道:“怎么不种?这个比那黄条花瓤的好吃多了。” 刘姥姥道:“好吃是好吃,只一根藤要爬那么老大一块地方,却只结三两个瓜,不值当的。再好吃,也顶不了三顿饭五顿饭,可惜那么大地,不如种旁的。如今我们多种的长弯和蒲团两样,这两个就是凌空搭个架子都能爬上去,不耽误结果。不像眼前这种,非得沾了土气才成,难伺候得很。” 常嬷嬷笑道:“你说的清楚,确是如此。那花若凌空开着的便不肯结瓜的。这个嫩的时候蒸了吃,炒了吃都好,我们老太太最爱这口‘巴掌瓜’。” 刘姥姥听了连连叹息摇头:“可惜了的,那么小就摘了吃了,一泡水,不顶饿。” 常嬷嬷也喜她直气,索性两人把几处瓜果地菜园子都逛遍了,这才出来,上了小坡往院子里去。半道上刘姥姥停了步子,转了身往下看,满目艳羡,对常嬷嬷道:“今天我是开了眼了,见了多少好东西。只要我说来,最喜欢就是你们这里。若是哪日我们庄户人家能过上这个日子,真是立马死都闭眼了。” 常嬷嬷笑道:“有甚不同,我们这里也一样的下地操劳,不过人多些。” 刘姥姥摇摇头:“那不是。看看这田地多少整齐,上头种的一样是一样,都跟拿笔画好的一样。我们庄上,不过随意那么一种。多的时候吃不了,就烂在地里。青黄不接或者碰上个横来的税赋,没奈何,什么长没长足的,凡能充钱的都拿去粜卖了。一年年,一岁岁,总是过得乱糟糟,忙碌碌,连着田地也是这样。不像你们这里,一样的泥巴地,都给整出股子悠闲富裕的滋味来。我们是几辈子都盼着有这样的日子过呢。” 常嬷嬷听了亦起感慨,不由道:“这里不过是当个景来养的,怎么能同当真过日子比?我们府里也有几处极大的庄子,那里也绝不会同这里一样的。” 两人说着到了院子里,贾母已经起身了,只神情懒懒的。李纨试着往茶水里添了些苦茶泉,贾母倒是说了句:“这水滋味也好。”却仍是没什么精神。吩咐把晚饭摆在这里,又使人通知他们姐妹去。自己却不吃了,坐了敞轿出了园子,回去歇着了。 王夫人那里得了信,也让传话道是当日晚上吃斋,也不过来了。李纨让人去请薛姨妈,薛姨妈早在家用过了晚饭,只说让宝钗陪陪姐妹们,她也不来了。如此,就剩李纨同凤姐两个陪客,偏几处庙里来人,凤姐一时脱不开身,只说在外头用了。再有一个大忙人,就是宝玉了,让人去请,却道往栊翠庵吃茶去了,尚未回来。 厨上不管这些,只把一早让准备好的席面送了过来。李纨想着,先拣了几样清淡的菜色给贾母送去,又把宝玉的份例单提出来送去。王夫人那里吃斋自用不着这里的了,索性又单选了一席让送去凤姐那里。 总算料理停当,才在澹风堂里摆开席面,请姐妹几个并刘姥姥入席。李纨笑叹道:“这一日下来,老太太、太太们都乏了,凤丫头那里又忙得走不开。再有一个宝玉,向来是比旁人都要忙上几分的。咱们也等不得他。想来你们也未必还有精神,这回也不用行令,也不说作诗,只散座了胡乱用些儿吧。” 又特让刘姥姥同板儿与自己坐了一席,让常嬷嬷同碧月过去伺候着。另一边宝钗、黛玉、湘云一席,迎春、探春、惜春又是一席。厨上的娘子们提了食盒上来,因多出几个大份例,又是按着家宴做的,三张桌子上都放得满满当当。 刘姥姥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只恨不能多出两双眼睛来。偏板儿这两日在这里整日介点心糕饼吃个没停,这会子到了正餐反吃不下了。刘姥姥正想让他多吃些儿,他哪里肯,只在那里一个劲儿地扭。刘姥姥生气,骂道:“下流行子!这样好东西倒闹着不肯吃了,真是活该挨饿的命儿!” 常嬷嬷笑劝道:“小孩子吃饭本就不拘顿数的,这会子吃不下也罢。待会子包两包点心带着,若饿了再吃也好。” 刘姥姥见板儿那样子,对常嬷嬷笑道:“真是‘娘要争气,儿要放屁’。我竟是说不动他了!” 常嬷嬷叫过妙儿来,让她带着板儿外头玩去。又让碧月捡一盘子点心给她们拿着吃。板儿高高兴兴牵着妙儿的手出去了。 这里李纨又让人取了一坛子清露菊花酒来,笑道:“既摆在了我这里,好歹也算个东道。没有什么都不出的道理。这是今年新弄出来的酒,淡得很,你们乐意的话,就来尝尝。” 刘姥姥想起早先那一大盆子酒来,只听得一个‘酒’字就恨不得要打酒嗝。忙着摇头摇手地推却。李纨笑道:“姥姥莫怕,凤丫头这会子不在这里呢!这酒要说起来,还是一半为了你才开的。吃了回神补身的,你若不信,只先尝这一小杯。” 说了便让素云给倒上了一小盅。刘姥姥就闻着扑鼻一股子菊花香,又觉着凉丝丝的那么舒服。便犹豫着端起来尝了一口,却是淡淡的酒味,顺着喉咙滑到肚子里去了,只余一口的花香气。因笑道:“这个倒好,像花蜜水子。” 李纨见她不推了,便让碧月在旁给她斟酒。又往旁的几桌上让酒去。那里几个尝了,也都道好。湘云喝了便问李纨:“大嫂子,你什么时候起社做东道呢?我们都盼着呢。” 李纨笑道:“都说了往后每月初二、十六都要到我这里聚齐的,怎么又问起这样话来?” 湘云垂目道:“哦,那时候,我却不一定不在这里呢。” 宝钗便道:“若是再有下雨下雪赏花赏月的场面,自然记得叫你去。” 湘云听了这话又高兴起来,心里也暗暗记得一会子见了宝玉要再叮嘱吩咐两句才好。 正饮酒说话,忽而又有几个丫头捧了盒子来上菜,众人都讶异。李纨笑道:“这都是如今当季的菜蔬,简单做了你们尝尝,一炷香前都还在菜地里长着呢,旁处可吃不着这滋味。” 丫头们端上菜来,细看了,原是一碟子蒸茄子,一碟子绿茸茸的炒菜,又一碗四方四正的小块点心。便笑道:“虽常言‘山家清供’,只这几样也太寒酸些儿。” 刘姥姥倒像是他乡遇故知了,这茄子一段段粉灰微紫,上头浇了点子淡褐油酱,恰是常日见着的真身本尊,再不会认错的。碧月见机便先夹了一筷子到她碗里,刘姥姥夹进嘴里吃了,一嚼,只觉匪夷所思,又细嚼嚼。如此停停嚼嚼,那茄子又嫩,早化浆了。她咕噜咽了,还不自觉地空碰着牙齿。惹得碧月发笑,便又给她夹了一筷子。 李纨近前来笑问道:“如何?” 刘姥姥摇头:“白日里吃的那个,二奶奶只说是茄子,老太太也说是茄子,我吃了半日也只得一丝茄子香。后来问了才知道,原是拿了多少只鸡配出来的,哪里还见茄子了!如今这个,我眼见着它就是个茄子,再没错的。也没见里头掺了什么,怎么就能得这个滋味呢?想来是茄子的种不同了。奶奶这里可有这茄子的种秧?若有时,饶我两棵。我也家去种了,有了这样滋味的茄子,谁还惦记吃肉呢!” 众人听他说的有趣,也纷纷伸筷来尝。各自“咦”了一声,湘云忍不住问:“这实在是茄子,可又不是个茄子。” 李纨便笑道:“你们寻常吃的茄子,都放老了,这茄子刚摘下来的,还带着魂灵儿呢,可不是好吃。你摸摸,那心还跳着呢。” 湘云打了个哆嗦,宝钗看了笑出声来。迎春亦笑道:“嫂子哄人玩儿呢!这茄子正当时是一个,新鲜也是一个,蒸得得时又是一个。只是最大的一个,怕是在这酱汁上。若没猜错,这恐怕是转为了吃这茄子弄出来的吧?” 惜春闻言直拿筷子蘸了那酱汁搁嘴里,细咂了咂,眯了眼睛道:“有菌菇、豆酱、米香味、还有肉……却不知道是什么肉了……” 众人看着她,她懊恼摇头:“学不到兰儿的绝活……”一脸郁卒。 刘姥姥听着了,问李纨:“大奶奶,这酱你们又是拿多少只鸡吊出来的?” 李纨笑道:“鸡肉的滋味同茄子还不算最合。这酱只是繁琐,用的东西都有限的。你若喜欢这个口味,走时我送你两瓶。” 刘姥姥听了只念佛。 另一道绿茸茸的炒菜,却是南瓜藤的头,撕去面上带刺的膜,切碎了热锅大油快炒成的。再那个方方正正的点心,是当令几样粮菜攒出来的。土芋、南瓜、菱角、芋头、番薯、玉米各占了一面,里头还各裹了馅儿,栗子的、莲蓉的、核桃松子碎的,这道点心名儿就叫做“秋团”。 各人都随意用了些,这一日下来便是湘云也累得受不住了。恰鸳鸯又过来请刘姥姥,并传话与众人道:“今日老太太身上不大好,晚上都不用过去了。”众人起身领命。板儿自外头进来,嘴上还沾着点心渣子。李纨另让人收拾了一个食盒给他带上,为防夜里肚子饿。 他们人一走,这里湘云先同宝钗要回去沐浴安歇,迎春几个也跟着走了。只黛玉还坐着同妫柳说话,待旁人都走尽了,方站起来道:“嫂子,咱们换个地方喝茶说话去。” 李纨笑道:“大晚上的你喝什么茶,走了困明日又赖在我身上。” 妫柳在那里眼神灼灼地看着李纨,直把李纨看得浑身不自在起来。这里墨鸽儿扶着黛玉往前头去了,妫柳就一蹿到了李纨跟前,眨巴着眼睛道:“大奶奶,你方才那酒可是用了灵米酿的?这个地界哪里有灵米?你告诉我吧,我定不同别人说,连我师父都不说!” 李纨这才知道根由,心里也奇了怪了。自己用的灵米酿酒也不是头次,怎么外头有道行的人没看出什么来,就这个小妮子看出来了呢?也不否认,便点头道:“是用了些青菰米,却不是这里得的。没法告诉你。” 妫柳道:“青菰米?大奶奶,这样的灵米,你就用来酿酒了?!怎么不留着制药呢?!” 李纨这才想起来这青菰米是苍兰界的东西,恐怕在妫柳那个小地界里还是个稀罕东西呢。索性老实道:“我哪里知道这个东西还能来制药的?且我也不会那个。米啊,粮啊,在我们这里就是用来酿酒果腹的。你又鬼吼个什么!” 妫柳还待说话,素云来请李纨过去了。只好歇了话头,恨恨跟在她身后往前头同黛玉闲话去。 第236章 .问道 坐着说话,李纨想起白日里妙玉的样子来,便笑问事情究竟。妫柳同墨鸽儿巴不得有人问一声儿,调手调脚地学起来。黛玉一脸无奈。 李纨笑问她:“你的丫头们热血沸腾气势汹汹的,你这个正主儿倒不吱个声儿?” 黛玉摇头道:“实在无话好说。本待喝了那杯茶就出来的,偏这两个人闹得,连茶也没得安生喝完。” 妫柳道:“姑娘你要爱喝茶,把悦岚叫来不就成了。何苦要看那些装模作样的人,一言一行,一举手一投足都恨不得带了个声儿,喊着‘看我,看我,你们都是一帮俗人’!” 李纨哈哈大笑起来,黛玉幽怨地看一眼这幸灾乐祸的大嫂子。李纨才想起来,这人还是她给的。咳嗽一声,佯装呵斥道:“没个分寸!人家是太太下了帖子特地请了来的,不看僧面看佛面,也没有这么给人没脸的!” 妫柳又一脸牙疼样儿:“瞧瞧太太请的这人!怕是物以类聚的意思了。” 黛玉冷哼一声:“你怕是又忘了嬷嬷的话了吧。” 妫柳立时噤声。只常嬷嬷眼睛一亮,特抬头多看了妫柳两眼。 李纨又说黛玉:“我实在不晓得怎么说你好了。往日里宝玉吃你多少话头,这回被人当面这么说着,你倒不吱声了。实在是枉担了个‘刻薄小气,行动爱恼’的名头。” 黛玉想了想道:“嫂子说得都是多老早之前的事儿了?如今我哪里给过宝玉气受!妙玉她就是那样的性子。再一个,我小时候,也曾有和尚来要化我出家的,只说非要如此方能保得平安。被我爹爹一顿打了出去。想来若当时我爹爹应允了,怕不我也得过上这样的日子呢。 那鬼丫头只指着人出家不出家的事儿说话。却不想想,她出家原也不是出自本意,不过是命数如此,不得不为罢了。怎能以出家人的条框去衡约她?我想她心里也够苦的了。是以不管是她拿出什么器物来,说出什么话来,总是为了标榜自己身份仍在罢了。细想了,也是可怜无奈之举。 况她说我,原是因我多嘴问了句那水的话。既问了,便是我确实不曾吃出来。在她那里,连个水也吃不出来的,便可沦为俗人。如此,她说我是个大俗人,也是该当的了。我又有什么好气的。” 李纨听了,便看妫柳,嗤笑道:“亏你还老拿浮尘集市说事儿呢,只说你们修界如何如何。看看,这心境,你竟是比不上我们这里的凡人的。” 妫柳仰了头笑道:“只有中状元的学生,哪有中状元的先生?姑娘就是我教出来的,奶奶这话等就是夸我呢。” 李纨遂摇头叹道:“我晓得了,你原是个炼体的。” 妫柳道:“奶奶连炼体都晓得,只却是看差了,我哪里能做那个?炼体的一个个不是浑身发黑就是浑身发红,难看得紧,奶奶是没见过才会这么说。” 李纨道:“怎么会呢,就看方才你那面皮厚的,若非刻意炼过,再难有这样成就。” 黛玉听了也笑出来,妫柳摸摸鼻子不说话了。 略坐了会子,黛玉也要告辞。李纨却想起上回妫柳看迎春时的小动作来,便笑道:“你自去吧,想来这丫头在你身边也使不上什么力,我留她说两句话。” 黛玉起身,点头道:“嫂子便是留她在这里住了也无妨的。她哪里有什么正事干呢。” 妫柳却执意要先送黛玉回去,李纨笑她:“你也太会来事了,难道我们这园子里还有妖精会捉了你们姑娘去不成?” 妫柳歪了头道:“虽没什么真成气候的,却也有几股花精柳气,虽凝不成形,真冲撞了也得不舒泰一阵子呢。只我在,她们就有多远跑多远吧。” 众人都惯了她满口胡言,由她跟了黛玉回去。待黛玉进了屋,辛嬷嬷几个迎了去,她才回身一纵往稻香村去。 李纨见了她,两人也不往屋里去,只在外头敞院里坐着说话。常嬷嬷几个也累一天了,李纨打发她们下去,只留了素云在里头屋里守着,备着一会子伺候她洗漱。 李纨先笑道:“你姑娘上回说起你给她出的主意,‘字字可修’,我听了也很得趣味。也要承你的情了。” 妫柳眼睛一亮,正想说话,听得李纨又道:“你如今也知道我是想修行的人,也得了些你们那里的说法。只是不合用。我也算勤奋,却不见修出个金丹来,更别说元婴了。这又是何道理?” 李纨虽这么问着,心里倒也不抱多大希望,这妫柳自己都不曾结丹呢,哪里说得出这些来。妫柳却道:“奶奶,你们这人身同我们不同,一样的路怕是难走呢。再一个,就算要引气入体,你们这里也没有灵气,可引个什么呢?” 李纨又问:“上回你说过,你看兰儿经脉尽通的,观我又如何?” 妫柳看李纨一时,正色道:“哥儿身上经脉间有强能流转,这是炼体有成之兆,假以时日,或者就能通神融魄,成就金丹元婴。奶奶嚒,我细看了,经络观之同此处常人无异,并不见里头有什么异样。” 李纨道:“那你可听说过有人虽未结丹化婴,却修炼神魂有成,继而得道的?” 妫柳拍手笑道:“奶奶整个说反了!正是修炼有成,自元婴大圆满破壳而出,到化神境界,便是修炼神魂的时候了。哪有连引气都未成,就能在神魂上使力的?再一个,若奶奶真能如此,那神魂自可随时脱壳而去了。哪里还会在这里呆着?” 李纨想一阵子,笑一笑道:“我同你也是鸡同鸭讲了。也罢,先说说,虽经了你家姑娘的手得了你的好处,我也感念你的,可想要什么东西?若是易得的,我便寻来谢你。” 妫柳摇头道:“我晓得我师父定是同大奶奶你认识的,可不敢在你这里狮子大开口。大奶奶只随意看着给点就是了,嘿嘿嘿嘿。” 李纨点头:“怎么,这回不追着我要鼎了?” 妫柳摇头道:“我在这里动不了灵力,就算有鼎,我拿什么烧它。要不就用火阵,那得费多少灵石,或者就用真火,耗费了灵力还得拿灵石去补。来回来去都是拿灵石填这个窟窿,何苦来的。” 李纨便笑着从袖子里摸出个戒指递过去道:“我看你随身的储物囊也不甚大,这个给你可好?” 妫柳笑着接过,看了一回,笑道:“这是集市里‘天手阁’的东西,比我那荷包大了几十倍不止。怕也得不少灵石呢,论理我不该要的……可是让我还给奶奶,我又舍不得……” 李纨噗嗤笑出声来:“好了好了,我觉出来了,你最逗乐的地方就是你爱说实话。拿去吧,我要来也没什么用处。给这里什么人,她们也用不来,没那么深厚的神识。” 妫柳笑着套在了自己指头上,又道:“待我们姑娘炼成了或者就能用了,到时候我就送给她。” 李纨看着她道:“你对你姑娘倒什么都舍得。” 妫柳歪了头道:“那自然的,我就是侍奉我们姑娘来的。自然只要她好,什么都好了。” 李纨点头叹息,心里想的却是贾兰身边的那几个,若都是一般如此的心肠,自己也可放心了。原是她修炼至此,自己也不晓得到底算到了什么地步。却暗想着说不定哪一日就脱壳飞升了呢?实在是庸人自扰。只庸人若能知道此乃自扰亦不会担忧烦恼矣,可叹!只说这个庸人存了这一念,就总想着给贾兰留些保障。万一哪日把他孤伶一个稚子幼儿留在这世间,岂不是自己这个当娘的作孽。 如今听得这侍奉傀儡的“心声”,念及那一群引了灵的,心下大安。 妫柳方想告辞时,李纨想起迎春的事来,便留住她问道:“上回我同二姑娘她们说笑时,我见你细看了二姑娘而后有些什么话想说,却忍了。今番来问问你,到底是什么话呢?” 妫柳想了想道:“原是那日奶奶说起二姑娘的姻缘。我们原在那里都是会观色望气的,到这里虽不能说十足十的准,有几样却是不变的。头一个便是生机。我看二姑娘姻缘于生机有碍,是个大劫数。若是脱不得身,后头也不用说什么了。” 李纨忙问:“可有破解之法?” 妫柳摇头:“不知此处的规矩如何的。在我们那里,算定的事,除非天变引动地变而后世变因而人变,否则再无更改的。再一个就是若此期间修炼有成,境界突破了,那又另成一人,原先的定数便做不得数了。只这两样都是千载难逢的,是以多半算出来如何就是如何。” 李纨仍是不甘心:“你算定如此?” 妫柳还摇头:“我说了此处同我们那里多有不同。且我也没拿另外的人算了验证过。只确有此象。奶奶也不用告诉她,定数如此,知道了徒增烦恼,反而无益。” 李纨沉沉点头,妫柳见再无他事,方行了一礼顾自去了。 李纨在外头略站了会子,敛了心绪进屋,叫素云伺候略梳洗了。也不要她上夜,待四下定静,才回身顾自进了珠界。 填山塞海的灵界珍宝,如今已激不起她分毫心动。再忆当年,恍然如梦,情节行事历历在目,只那时候的心情感受却丁点也回想不起来了。 携了酒枯坐在络玉十三境中的茫茫海边,浮尘集市近在眼前。抬头细看天光,苦笑一声,扬首猛灌两口。此时心中之茫然无措,于此尘世中谁堪与说?那外头,个个不过围着个眼耳鼻舌身意打转,争的些酒色财气,偏此刻自己于此中早无求矣。 从得珠界后谋于人世,到如今万般不置心上,却未得逍遥之境。细查本心,原是“求仙问道”一念日执,偏不得个明路,徒叹奈何。如此日久,千百年寸功未进,这番茫然焦躁,却不是杜康能解了。 喝得恍惚了,又想:“我既求成仙,到底,什么是仙?” 一时傻在了那里…… 到底什么是仙?原先幼时也读过神仙怪谭,仙人无非是法力高强逍遥自在的……一群老头……或者貌美如花青春永驻的仙子神姬。果然如此?看这灵界里,法术之高绝繁杂早超过了凡人所能想象,一颗丹丸下去就容颜永驻了,形容随意变化还要什么貌美如花?只是,这么一个地方,这许多宝物,就收到了这么一个珠界之中。那其中的“仙人”们呢?何在?原来这样的也不算个仙。 灵界既不算个仙,又如何才能称仙?法力越发高强了?寿元越发长了?容貌美得越发惊天动地了?……按这个算法,神仙便是个法力超群容色过人的老不死耳…… 甩甩头,果然,“其人自限”。人只能知道已经知道的事,此话何解?灵界中有一果子,其味为酸甜苦辣咸涩之外一味,其色为赤橙黄绿青蓝紫之外一色,请问,此果何名?却是难以言语名之了。为何?因人世间除此五味五色外再无旁的再一味再一色矣。又有一兽,与人间之飞禽走兽全不相类,此兽怎样形状?又难描难绘矣。是以以凡心度仙,亦只能摸着凡人能知能解的一鳞半爪耳。 这浮尘集市里到底有多少东西,是在自己眼前自己也看不见闻不到摸不着的?这汗牛充栋的道法术诀中,能以凡人心思理念化为己用的又占了几成?不知,通不能知。 就如小住通间外围的晶透琉璃。仙人相助化神入识,却要转成自己这个凡人脑子能知能识的说法。脑海里浮现出“琉璃”二字,只这琉璃却是不挡风的,清风自入;亦不见其遮味,流年阵中草木着花,香逐风来,如在眼前;伸手时确如抚上琉璃,再加念力时却忽地凭空消散了。且问世上,哪里有这般模样的“琉璃”?只是除却这“琉璃”二字,又还有旁的什么言语能略述其情状? 怪道有佛曰“说不得”,果然说不得。这一旦“说”了,便落入尘寰,只能以此尘中事喻之,便已偏离了本相。 如此一来,究竟什么是仙?什么是道?可笑世人心中模糊一念,直如井蛙望天而测其大小,而如今自己这求道问仙之举,不正恰似天盲逐虹?生而未睹世物,赤橙黄绿青蓝紫、长桥高弧听在耳内又能往心里变出个什么样儿来?噫! 第237章 .听念问心 且说李纨因长久未得突破,又几处寻不着关于自己这样的修炼例证,只灰心丧气地在珠界里借酒浇愁。酒到深处,渐失了念,迷迷糊糊歪着了。脑子里全不自主地情景翻飞,一颗心在其中反转拉扯,一时在此一时在彼,总不得安宁。实在把她惹烦了,好似尽了力从这过往未来中抽身出来,悬在其上,虽只这么一瞬,这一瞬中却似有永恒之宁和。 就在这一念无生处,忽有四棵树缓缓浮了上来,每一棵都笼着融融光晕,其色或淡金或浅银更有各样细色相杂其间,难以言说。李纨恍惚“看着”眼前树群,不知其意味。只见那几棵树越发离她近了,再细看时,才知道全然不同。原是远看时上头细枝末叶密覆,大体相类,如今近瞧了,不止叶型叶色不同,里头的主干根结更是各异,也只念头里认得说这是“树”罢了。 她正细看,忽然那些树都齐齐转过身来,看着李纨。主干上分明一张人脸,恰是妫柳、刘姥姥、黛玉同李纨自己。李纨一惊,嘭一下就醒了。 自从归元建境以来,她已长久不做梦了。今番来了这么一个,想是另有根由。索性盘了退坐着细思。渐渐又入了定,妄念渐熄,只留那几棵树的模样在脑海眼前盘旋。也不知触动了哪里灵光,心神一开,耳听得库嚓嚓细声不止,待从定中回还,心里已多了几分滋味。 原来她此番执念生魔,根源自然是境界未进心境不稳所致,触动却是因妫柳这个“修界中人”全然否定了她的“修为之路”。想她自修道以来,都是同些经书死物为伴,哪里寻个“道友”?如今得了引灵的掌事傀儡,又见她素日里多有言及修行的,只把她当个知情人来,盼着能得一番“仙人指路”。却被拍着巴掌笑了一回,竟因此生了心灰。 又因她醉前已悟及“生之所限”,如今神念自生,那神魂深渺处的高能,难以让粗陋如人身者直悟,只好引用尘世俗念变幻个四不像的模样,好歹传达些意思出来,便是今番所谓的“梦”了。原是“自佛自救”来的。 李纨此时已悟到:就如同自己在这珠界一般,妫柳在人世间也是一样有“错位”的。既然修者与此处凡人不同,凡人有不能悟及修者处,修者亦有不能明了凡人时。他两个恰似一对渔樵,新得一样物什,一个总想着如何往水里用去,一个却琢磨如何增益其砍伐之能。惟其“根念”不同矣。 又想着,何止修凡之别,便是在凡人间也一样如此。以这珠界为例,李纨得了它,到如今,得了好处的才寥寥几人。还是自撞上来的。 ——黛玉天生自带仙灵之气,这个另说。迎春、惜春因翻书起念,将她们凡间的喜好通了修界的能耐,才自修炼起来。探春宝钗连同宝玉几个也看过这些书,却是未得通途,自己也不会上赶着布道开解。而贾兰,倒有一大半是他自己的因缘,若是按着李纨起初的心思,只求他一个今生平安喜乐,哪里用得到龙衣境、血龙袭这样东西。 想着这珠界当日若不是到了自己手里呢?设若凤姐得了它,不晓得如今该如何改天换地了。若是宝玉得了,恐怕此时正该满园仙草琼花,往后则该“大辟天下佳丽尽欢颜”的。若是劳姐姐得了,四海商行怕不得是天下第一商行?若是大老爷得了呢?…… 她却不想想,若非她生是“石性”之人,那九天真人又如何敢让这样东西安住于此?少不得要在她魂魄上动些手脚了。 人生万念,念念相随,勾连横亘,方成此人。人在世间行走,万缘沾身,又连前念,继生后念,念念之间或相辅相成,或相悖相逆。多少心力命能,都徒耗在了这妄念迭生之中。而人不自知,只把这群内贼暗奸认作骨肉亲子,团团珍藏得严实,不容旁人否定批评。 她这里看珠界里的东西,未得其全,那妫柳看凡间的人事,一样失其一端。故常有“岂有此理”之惑。却不知这一实感,正因自己早有那认定为正的“一理”在的缘故了。 想到这里,忽而失笑,继而越笑越大声。原以为自己修炼有成,早脱胎换骨了。哪想到仍是这般心性,如今对妫柳言语判定的看重,同当初对婆婆、太婆婆的敬畏何等相似?总是欲求一个权威神祗般的存在,好依了他的言语来判断自己的命途言行,全无自知自行的觉悟。做人时如此,连修仙时都如此,也不知该说是惰怠还是轻贱了。 想佛生于世时,有言曰:“天上地下,唯我独尊。”常人想时,只有个尊贱彼此在那里。想的都是一人独高于世,底下一群低伏的情状。因他们念中非“彼此高低”不能见“尊”也。可笑可笑,如此之“尊”,又有何“尊”来?那“尊”全靠底下匍匐之人而来,倒成了佛需“乞尊”于众了!直到此时,她方体味到一丝这个孤生绝对的“生之自尊”的滋味来。 由此将之前的心结放下了,心念倏开,各样灵念涌出。 ——刘姥姥同黛玉在行酒令时,分明一个大字不识,一个学富五车,却偏那个甚都不会的一派坦然,拿着牛刀的却两股战战。可见这境并非生于“物”而是生于“心”的。这“心”在此处,却不过是一团“念”罢了。 若念在己,就只顾着自己该如何施为,其中并无高下对错之判,便无褒贬之主客。若念在彼,不管自己行动如何,只忧惧着旁人的反应。偏偏于人而言,自己的言行或者还可掌控一二,旁人的心思又哪里是能猜定的?故此,若存心于彼的,大约就如那时黛玉一般,怕人笑惧人说,若生此念,如何得安? 倒是那刘姥姥,虽贫苦却坦荡。在一众太太奶奶群里,也只凭这贫家老妪的身份走一遭风流富贵地。该吃吃,该喝喝,想说什么说什么。既不因惧他人嘲笑而却步,也不因他人真生嘲笑而自惭。反倒免了场面的尴尬。若但凡她有丁点羞辱扭捏之意,昨儿那宴席也办不起来,贾母也不能同她如此相洽。此常人身上之灵光也。 如此,虽是贫苦之人,也能时时逍遥安乐;即便富贵已极,也有“生有何欢”之叹。可见心境只在“心”不在“物”矣。尘端众人,长以聚财为念,是将安乐之心系于金银之上了。只是,若真“钱财即安乐”,则世间富贵人当都喜乐无极了?那身家百万者绝尘出家、甚或自寻短见者又作何解?若真“富贵即安乐”,皇家贵族便乃人间头一茬开心人了?皇帝圣上想必是整日乐得合不拢嘴才对! 她自己想一回,乐一回。只是这人间诸事,早就都摆在她眼前的。为何直到此时才明白过来?还有这些念头,好似自己心中早有一般,却也直到如今才现于目前。早先苦思百年不得其解,此番一场宿醉倒得了通途,往后可让自己怎么“修炼精进”?果然“于无力处着力”才是正道?话虽如此说着,该如何按这话行事却又难以言表了。 ——一时又想起刘姥姥所言的“再如何珍馐佳肴,不得入口下肚又有什么用处”的话来。于这“物”上另有一得。便如这珠界于她而言,却是得了神仙首肯的“尽归于汝”,只是这些“物”自在这里呆着,或许几生几世也不动分毫的,又如何称得上“我的”?直如那些不得入口的佳肴一般了。 就如外间钱财,如今几年下来,九洲商行船队的分红又攒了过百万了,就那么放着,也叫做“我的钱财”。若未经花用,它自放着它的,同“我”又何干了?若是花用了,常言却道“花掉了”,这哪里是“花掉了”,分明该是“花来了”,——正是这“花用”才把那钱财与“我”添了些眼耳鼻舌身意。而常日里,世人却惯了将那不动的死物认成个虚妄的“我的”。 所谓“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这话也听老了说老了,又有几人真切体会到这其中意味?人从出生而来,及至死去,这其中与人而言历经人世,到底可添增的是什么?总不是看这五百辈子以来哪个攒下最多的银钱吧。也大概不会是哪个收到的磕头数最多。那生可带来死可带去的又是什么? 几乎要落了尘的《太一无伤经》同《太初诀》同时起了感应,一个上头在“一念成境”下多了一行“听念问心”,另一个在“归元建境”下多了一行“返修心力”。李纨大喜,没想到这一通执念入魔,最终还突破了境界。 只按这回突破看来,着力就在“念”与“心”上。这两个在珠界里头却是难修了,恐怕下回机缘还要落在这外头的尘世里。 明明珠界还是珠界,那些东西也还是那些东西,却忽然生出了兴味来。好似连着那些死物也都活泼了一些。想及常日里有道是“夫妻恩爱苦也甜”、“食不知味”等等说法。可见这念之一物于人之紧要了。顺畅欢愉时,喝清水都有甜味;苦闷愁忧之际,虽珍馐佳肴陈列,也品不出滋味来。 这么一想,果然!若是刘姥姥一心担忧着在贵人跟前失了面子招人嘲笑的事,只怕那筷子茄鲞是咂摸不出好坏来的。想了又嘻嘻笑起来,原来这念头可如此追逐往返,相互印证,却是头一回知道这样玩法。 不说李纨在那珠界里如何突破喜悦,只说那浑不知引发了真命主执念的妫柳得了李纨的东西,兴冲冲回了潇湘馆。 黛玉早梳洗好了,正同墨鸽儿、辛嬷嬷闲坐说话。见妫柳一脸喜色的进来,哼了一声道:“我都不用猜,定然又是哄了大嫂子什么好东西来了!寻常只看不起这个,看不上那个的,总笑人贪财爱货。如今再看看你,又有什么不同?” 妫柳却不搭这话,反问黛玉:“姑娘不是说今儿累着了?怎么不早早歇下。” 黛玉摇头:“觉着脑子里闹哄哄乱糟糟的,反不好睡。” 墨鸽儿看妫柳一眼道:“我正要同姑娘说今日宝姑娘的事呢。那时你也看见了的。” 黛玉不解,妫柳想起来道:“对了,就是行酒令那时候。姑娘说着那会儿,大家都等着看刘姥姥笑话呢,哪个也不着耳朵听的。倒是宝姑娘似有所觉,深深看了姑娘两眼。我倒也不晓得究竟。只觉着有些奇怪罢了。” 黛玉忽地面上一红。辛嬷嬷便问墨鸽儿:“姑娘说的什么酒令?” 墨鸽儿便把那酒令的前后意思连着黛玉说的几句都学了一回,几人听了都无知觉,只辛嬷嬷面上含笑。 见黛玉面色,心下了然,笑道:“姑娘这几句倒简单,只用典特异了些儿。” 黛玉低声道:“当时心里一急,就随意念了两句儿。” 辛嬷嬷又道:“想来姑娘不是从戏里听来的。” 黛玉一愣。辛嬷嬷笑道:“这府里娘娘省亲时,还曾让府里小戏唱一回‘游园’、‘惊梦’。梨香院又离得近,她们常日里演习,这辞句又好,听了一句两句入耳了也是常理。只若如此,姑娘倒不用脸红了。” 黛玉越发羞愧,妫柳整不知头里,便追问辛嬷嬷:“怎么了?姑娘说两句戏词怎么了。” 辛嬷嬷看黛玉一眼,笑道:“想来姑娘是看过《牡丹亭》《会真记》的了。如此说来,宝姑娘恐怕也看过,若不然,哪里会有那样反应。” 黛玉听了一愣,她倒没往这上头想过。 妫柳却点头叹道:“原来如此,对了,这么一提我想起来我也看过的。只是那上头的词词句句没记得那么清罢了。姑娘只看了《会真记》,可看过《西厢记》?原是一个事情,两种说法。一个给按了个团圆美满的结局,另一个却是真事来的,两相比对着看倒有几分意思。” 余者三人都怔愣愣看着她,她只在那里作点头叹息状。 第238章 .文修 几人遂也不再管她,辛嬷嬷又对黛玉道:“照我想来,姑娘也没有旁处能看这个样书去,大概也只有宝二爷那里了。可是?” 黛玉点点头,搓搓脸道:“行令时我只怕说错了,抓着哪句立时出口,也未曾多想。如今看来,倒成笑话了。”想了想又道,“宝姐姐这人,言行再无差错的,只我总担心她内里藏奸。常日里,我嘴上从来没得相让,这回落了这样把柄在人手里,不知要被怎么笑呢。” 辛嬷嬷却摇头道:“姑娘这么想又岔了。试问宝姑娘如何知道这些诗句来?除非她自己也曾看过的。且能一言省记,这书中内容的印象又是何等深刻?如此,又哪来的退步看姑娘你的不是?” 黛玉听了也觉有理,辛嬷嬷又道:“要我说来,照着宝姑娘的性子,或者就当不知揭过去了。若是与姑娘说起,怕也是谆谆教导居多,只引得姑娘心服,这才是上策。平白地挂在嘴上笑话姑娘两句,一个是反露了自己,另一个这般行止也让人生厌。宝姑娘何等人物,再不会做这样出力不讨好的事。” 黛玉外头想着,嘴里道:“收服我做什么!她又不管我,我也不管她,更不用在哪里共事,两不相干不是最干净的?” 辛嬷嬷到头叹道:“这是姑娘的心思。姑娘虽也长这么大了,根底里仍是孩子心性,什么都摆在面上。心里想什么,嘴里就要说出来。可世上却不是都这样人的。但凡有点作为的,哪个心里没几分算计? 姑娘说宝姑娘内里藏奸,却是说过了。咱们并不曾见她做过什么害人的事。说不上善恶。只有些人为人处世时,总不自觉地要求一个完满,善收人心。所谓得人心者得天下,这天下都是如此,一家一户自然更是这样道理了。若想在人事上有些结果,这个人心却是重中之重。姑娘心性众人皆知,若连姑娘也心服了,便是在老太太那里,怕不抵得上五个十个史大姑娘的好话来?” 墨鸽儿插话道:“姑娘,横竖现在咱们也知道宝姑娘知道这事了。也算‘料敌先机’,之后只看宝姑娘如何做法吧。见招拆招,又是有备而往的,咱们还怕了不曾?” 辛嬷嬷道:“方才说了,这话也不止书上有,戏文、俗话乃至卦辞里都常见的,就算宝姑娘问起来,姑娘只随便说一个支吾过去了也罢了。难道她还会逼供不成?” 黛玉却摇摇头:“为了这么点子事撒谎却不值当。由来一个谎话就要拿百十个谎话去圆它。假的终究是假的,哪日里仍旧叨登出来,又有个什么意思!我既看了,就是看了。她要说,就随她说去。” 妫柳在一旁听了半日,大概知道其中关要了,如今见黛玉已拿定了主意,自在一旁摇头叹息道:“实在不懂你们这里看书的规矩。要说为求知而读书的,借了书里所言,对某事某物由不知而至知。这样的书,要紧处不得不读。除了这样的,戏词乃至话本,又是为什么看的?难道不是为了借心修己?” 墨鸽儿看她一眼:“我都懒得搭你的话!什么借什么修什么。看话本戏词,就同听戏一样,自然就是为了解闷消遣,消磨个时光,图个乐子,还能有什么!” 妫柳吱牙乐道:“嘿!还消磨时光!统共才活了多少年,就多得要寻东西消磨起来。实在是,若时光多得要特地寻东西去消磨,这般无用的时光,要来做什么?还一个劲儿吃药喝汤地养生求长寿,求来了就拿去做这个的?不如死了不是还省了许多力气。” 墨鸽儿忍不出爆了粗口:“死了还知道个什么好坏,还消磨个屁!”骂完了惊觉不对,赶紧闭了嘴,连眼睛也闭上只不看妫柳。 黛玉却入了另一条道,问道:“由未知及知,这个我懂。借心修己,此话怎讲?” 妫柳道:“还是姑娘有慧根啊!姑娘你想,那话本上的字字句句,总不是自己无端生出来的,后头也有个人。这是那人耗了自己的心力造出来的一个境。里头也有老少人物,也有亭台楼阁,或者还有花鸟虫鱼呢! 若按常人来讲,活这一辈子,便只有经历这一辈子的份儿。喜怒哀乐不过这些。因有了书,有了书里各样的境,就像又平白多了多少辈子一般。可于字里行间体味旁人的岁月风雨,不是一个妙处?一样的时光里,多了经历,多了体悟,这不是赚了? 再有一个,有言道‘自知者英,自胜者雄’,可寻常东西贴了眼睛放着就瞧不清了,何况这本就是眼的‘自己’来?又有人多妄念,常有相悖处。一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一说‘皇天不负有心人’;一说‘头撞南墙才回头’,一说‘有志者事竟成’;一说‘百善孝为先’,一说‘六亲不和有孝慈’。究竟孰是孰非?其实也无可厚非,只是寻常人总不能又是老的又是小的,既是男的也是女的。总要选个偏向。 这偏向就是自己了。却不是凭头脑空想就可认清的。这时候,书就有个好处了。你在看书时,一行看书,一行看自己。看书中行到何人何事,自己心中又是怎般感受。两相映照,渐可自明好恶,比整日介困在一团‘该当’如何里有益得多了。 方才不是说《会真记》?姑娘看那书时又作何想来?” 她前头说着,辛嬷嬷只在一旁做手里的活儿,也不同她理论,听后头一句才劝道:“好了!到底不算什么好事,老挂在嘴上做什么,徒惹人非议。” 墨鸽儿便悄悄问妫柳:“游园、惊梦我知道,另一个讲的又是什么?” 辛嬷嬷还待拦着,妫柳三言两语把故事说完了,墨鸽儿先立了眉道:“这书怎么不让看?很该让人看看!我看头一个该打死的就是那个丫头!一心把自家小姐往邪路死路上引,不晓得保藏的什么祸心呢!姑娘们看了就能增两分分辨奴才的眼力,省的让那些不长心的哄了去!” 说完了看着妫柳,见妫柳并未附和,便道:“你怎么不说话了?” 妫柳摇头道:“你说你的,我有什么好说。我只晓得,如宝二爷这样的定是打心眼里喜爱红娘这样知情识趣的丫头。你说要打死她,你自己就是个小丫头,是以你的话没用。当主子的都是宝二爷这样的爷们,如此算来,红娘那样的丫头恐怕要比你得脸。” 墨鸽儿听得气结,却反驳不得,只看着辛嬷嬷。 辛嬷嬷知道这两个人自来这样,要是搭上一句半句的,不晓得又要扯出多少能说不能说的话来。索性不理她们,只服侍黛玉安置,那两个也没了趣儿,自然上来帮手。 夜深人静后,黛玉却悄声唤妫柳:“柳儿姐姐,柳儿姐姐。” 妫柳推了门进来,在她床前铺毡上盘坐了道:“姑娘,你寻我说话呀?” 黛玉在暗夜里点点头,又问她:“你方才说的借书明心的话儿,再给我说说。” 妫柳想了想,便道:“姑娘,我说的这个法子,却是两层意思。一个是我观此处人心,多受教化规矩蒙昧,满脑子只‘应当’,却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这个时候,若与人对面,就易起掩饰心,又奔着那个‘应当’去了。只在静坐孤对一书时,随当中情节起伏,心潮暗涌,却是能自知自体会的。 在我们那里,也有类似的法子,却不是用书了。倒像是一幕幕戏,让人进里头演其中一个,观其在各样处境中的言行抉择。这是派何用场呢?却是为了练功。有些人性子刚猛,就能修暴攻之术,有的人天性巧智恶力,就该走机巧算计的阵法符阵路子。如此等等,若是不查其根性,错选了功法,往后不仅难以达成成就,就是修成了,越高阶时反越伤自己性命。是修中大忌。 我看姑娘,恐怕在‘情’之一字上沉落极深,诗章词句也爱些凄清萧索的,少爱繁华热闹的。这也无妨,天性就如其色究竟是红是绿一般,并无好坏评定的。倒是若一味压制着天性,硬造作成个什么样子,长此以往,反易成疾生祸。 姑娘细体会去。明明是孤心情种,若稀里糊涂选了个到处留情的人撂了心思,其后所受悲苦必是那些情薄重利之人的成百上千倍,才知道痴心错付几个字的厉害!虽说悲苦也是心能一种,只是姑娘既天赋情能殊高,何不借了这机会,以情入道,走一条完满喜乐些的路来?” 黛玉沉吟良久,轻声问道:“若是我所求的并不是这世上所有的呢?” 妫柳心里一惊,却是没料到黛玉悟性高至如此,便笑道:“姑娘忘了我先回所说的青凤与夜枭的故事了?世人只识得生死,以为身死即伤性命。却不知道真正伤性命之能的都在那生时呢!强压本性,徒生歪曲,不能在天赋之境发其能,却要龟缩在浊世一角欺哄自心谋一个所谓的‘生’,这才是增其孽缘毁其性根的伤命做法。长此以往,不免流浪生死,难得归路矣。” 黛玉默默不语,良久,妫柳忽又道:“只是这功法也不甚公平。” 黛玉尤在心里咀嚼滋味,听她一句横话,便转头看她,就见妫柳叹气道:“都是我说给姑娘听,那修心问道之法。怎么那青冥就只见姑娘精进呢?不是说好人有好报?我这么做善事不止的,怎么就没有一点回报……” 黛玉听了失笑,问她:“你到何境界了,让我试试。” 说了两人各自运功,以气相求,忽然妫柳元神震动,气息全不由自主起来。黛玉也有所觉,只怕自己撤了妫柳独自难以承受,索性尽了力将那已炼化的仙灵之气往妫柳处涌去。片刻,正当她快力竭时,一股灵气反哺回来,与此前自己投放的那一道相似,却更醇和柔润了许多。收功调息,便觉自己的青冥诀又高了一层。 底下妫柳也醒转抬头,看着黛玉苦笑道:“姑娘真是初生牛犊……方才运动青冥,因我体内还有另两样功法在,元神分力不及,有些不稳。姑娘竟以全力相助,虽是好意,只是其中凶险,若非姑娘青冥之力深厚,说不得我们俩都要元神受损了。” 黛玉听了也觉后怕,忙问她:“现在可怎么样呢?我寻常只自修炼,并不晓得同人共修的宜忌。明后你你寻个空,好好同我说说。我看这法子甚好,就这么一会子功夫,我又增力许多,抵得上一个人孤自苦修多半年的了。” 妫柳也道:“我也突破了。早知如此,一早就开始双休也罢。” 那灵界大能创此功法时,却不知是否曾想到会有仙妖双修这样造化神奇的路子…… 都要睡了,妫柳忽又想起一事来,郑重对黛玉道:“姑娘,咱们今日说的对书修心的路子,姑娘得了空可千万要同大奶奶说说。姑娘记着告诉大奶奶,这里头多有我的功劳。千万别忘了啊,千万千万。” 黛玉心下雪亮,嘟囔一句:“我如今才知道,你实也真是够贪的了。” 第239章 .宠辱 又说转日一早,常嬷嬷进来问李纨:“那刘姥姥今日就该家去了,刚使人打听,这回不止太太给了一百两银子,老太太同二奶奶也都另有东西。想问问奶奶这里什么打算。” 李纨笑道:“咱们倒不合给银子了。”想了想道,“太太那里这番简单直白,老太太那里有鸳鸯,凤丫头那里有平儿,都是细心妥当的人物。想必会体贴着身份来的。咱们也只差不多吧。” 常嬷嬷便拿眼睛看素云,素云笑道:“嬷嬷也不用看我,我们也不敢同那两个比。我这里大概有个主意,奶奶只听听成不成吧。昨儿我看着姥姥极喜后来那两道菜的,本想把些咱们地里的瓜果蔬菜与她带去。只刚问了,一早二奶奶那边就遣了人来撷了一袋子去。 既如此,昨儿奶奶答应的茄子素蒸汁是一个,再给两样旁的成酱儿,除了咱们这里也没旁人有了。再加两匹厚实的料子,恰如今天气日冷,也合用的。另给两个荷包,也是头一回见小孩子的意思。再多只怕反不好,奶奶看呢?” 李纨点头道:“你也不比她们差了,只同我混坏了,素日里懒怠花那些心思。这个安排好,简简单单,也不失礼,也不出挑。就这么来吧。” 素云答应着就要下去,李纨才想起来道:“再把咱们地里的各样瓜茄菜粮的种子,好携带的拿几样给她吧。” 常嬷嬷点头领了这个活儿:“这得分包开,种法也得嘱咐两句。还得我来。” 李纨也点头,顺嘴道:“还有给如意家那对儿千金花骨朵儿的生辰礼也顺手取出来备着吧,这两日许嬷嬷也该过来了,正好带过去。” 常嬷嬷素云自去安排,李纨便带了碧月往贾母房里去了。贾母昨日实在累得狠了,又吹了点凉风,一早已让人寻了太医来问诊。待得太医进来,李纨就带着他们姐妹们避在屏风后头,一面听着外头动静,一面心里暗暗寻思缘何昨日的苦茶泉也解不得贾母这场疾患。 一时太医开了方子出来,那边凤姐又抱了姐儿过来看,道是早起也有些发热。这里刘姥姥上来给贾母磕头辞行。贾母便吩咐鸳鸯好生打发了她出去。 鸳鸯正同刘姥姥分说贾母所赠之物,常嬷嬷提了个包袱过来,笑道:“这是我们奶奶送给姥姥的东西,我已收拾好了。”刘姥姥忙起身相谢,连道不敢。常嬷嬷笑扶了她道:“你且听我说来,荷包料子你自看去。倒是这几样酱料,上头都贴了名儿了。这个是你昨日吃过的蒸茄子用的。一碗里只舀上那么一勺,尽够了。这两个,一个是专用于瓜菜的,丝瓜、瓠瓜、葫芦、冬瓜都合用,蒸炖熬汤时只把这个当油盐用就添鲜香。还有这个大罐的,直拿来拌饭使的。你别笑我琐碎,实在这几样东西看着细小,却花了功夫的。 再有这一兜子。昨儿你同我看了那地里,不是说好些菜都没见过?这里头是些种子。我原想同你细说说的,只是这数样太多,怕把你搅混了。到时候记不准,想寻人问都难。如今每一样包着的纸上都写了,这东西该何时种,如何施肥,喜阴喜阳。你回去找人看过自然知道。都是别处不易得的东西。” 正吩咐着,外头一个小丫头拿了个成窑茶盅子来,道是宝二爷给的。不说刘姥姥,连鸳鸯同常嬷嬷几个也深觉意外。 回到院子里,把事情给李纨交代了,又笑道:“我还瞧见一新鲜事。咱们府里二爷又闹出新闻来了!别说素日里他就不爱理那些腌臜婆子的,这回倒怜贫惜弱起来。只是要接济资助也罢了,偏也要比寻常人雅些儿。竟拿了个成窑五彩儿的茶盅子给她。这不是个笑话?!” 这时迎春同惜春也在李纨这里,听了这话笑道:“嬷嬷不知根底。听这么说来,那茶盅子怕就是老太太在妙玉那里喝茶时用的那个了。只是好好的怎么会拿去送人?” 李纨一笑道:“这有什么难猜的。恐怕是妙玉嫌刘姥姥用过了那盅儿,宝玉顺手讨了来给刘姥姥的。若是依了妙玉的性子,只怕不是扔就是砸,哪里能想到这一路。只是若换了旁人,别说寻常同她搭不上话,就是能说上两句,也没这个能讨出东西来的情面。可见宝玉还是个有佛缘的了。” 此时妫柳在栊翠庵那番话已经众人皆知,见李纨这般说了,都道:“原还当挨了那丫头一通话会如何转了性子呢,仍是这般。” 惜春却笑:“原先宝玉只围着林姐姐转,如今林姐姐不爱恼他了,他便另寻了一处赔小心去。可见他是性子里生着的爱别扭,只越能作的,他越跑得勤。” 李纨指着她道:“昨日老太太就提了要你画这园子的事。虽未说准,恐怕是跑不了的。这样事体,我们几个是帮不得你,细细算来,也只有宝玉堪与共事了。如今你却在背后这般说他,当心他知道了恼了你,到时候你可连个帮手的都没了。” 惜春不在意道:“老太太不过那么一提,只说我会画画,哪里就说非要我画这园子了?我如今一日里多少事情,哪里有闲工夫做这个?若是老太太真说出这话来,我也横竖有画回复去的。” 李纨点头:“你真是越发厉害了,看样子竟连老太太的意思也想驳驳看。” 却没想到吃早饭时,贾母果然提起了此事。她道:“昨儿说起画里的园子来,我想着咱们这园子如今也有几分模样了,竟是缺幅整画儿。四丫头会这个,我是知道的。如今我就派你这个事,就让你把这园子整整齐齐画下来。最好要像那行乐图似的,把我们一家人等也细细穿插里头。想来定是好的。” 众人听了便起哄:“四妹妹快利索答应着,听老太太说得有趣,我们已恨不得现在就能看见才好呢。” 惜春却摇头道:“老祖宗,若是旁的园子山水,我胡乱画了也就画了。这个却不敢呢。一则这是娘娘亲看过的地方,好些花草树木还是娘娘后来一回回下旨让添种的,可见看重。我那三脚猫功夫,却难描其精髓的。且我于这些花木的姿态上素无所得,这般生画了出来,也不得其神韵,倒让人说像是乡下人节上挂在堂前的画片子了! 再一个却是,当年这园里早春景象,二哥哥就同宝姐姐一齐作过一副《晓春图》。娘娘家来时还见着了,极为赞赏的,后来还带回宫里去。听太太曾说起,似乎还在娘娘寝宫里挂过一阵子呢。这般珠玉在前,我更不敢动笔了。 只老祖宗说的也是,咱们这这园子真是‘天上人间诸景备’,不成画都可惜了的。不如我给老太太举荐个人,保管能成。且画出来,只有比我好上千倍百倍的。” 贾母眯了眼睛道:“你们几个虽打小抱到我跟前的,人老时停,我心里只当二丫头三丫头长大了,四丫头总是豆丁似的一颗。如今却能说出这么一大篇子话来了!可见长进。” 惜春虽知如此推却了贾母心里或有不乐,只是她如今哪里耐烦做这个事情,遂拧了心道:“老祖宗,在画艺上来说,同宝姐姐二哥哥相比,我确是仍只能算颗数不着的豆丁呢。” 王夫人另有心思,也点头笑道:“那副画我是在觐见娘娘时见过,听娘娘说连圣上都赞过的。” 如此,这事再落不到旁人身上了。宝钗心知肚明,也不推拒,只说自己才疏学浅,只能尽力而为。倒是宝玉一团欢喜,他原是最不怕忙的,又最怕没有新鲜事可乐。如今这么一桩“大事”落到肩上,想着往后更能借着“行乐图”之名让姐妹几个或行或坐,或笑或颦地让自己参照描画,不是大大妙事?是以看着十分乐业的样儿。 事情既定,惜春暗暗松了口气,贾母之看着她道:“凭你怎么嘴角伶俐,我只认你是个‘金蝉脱壳’的法子。往后日子长着呢,跑不掉你去。下回我见着什么好景儿,就让人寻你,到时候你若再同我推这个荐那个的,我可不依。” 惜春只笑着混过去,倒是她奶娘在一旁看着暗暗替她着急。 一时散了,惜春同迎春同路到了紫菱洲,才左右分路各自回去。绣橘给司棋学一早惜春说的话,笑道:“我看老太太是认定四姑娘偷懒了,只怕下回还得被抓了壮丁。” 司棋蹙眉道:“四姑娘不知道怎么想的。从来在老太太跟前得脸都只有好处。你看看宝玉,若不是老太太宠到心尖上,早被老爷抓到前头挨训去了。如今环三爷比宝玉还小呢,都在外头住着了。 再有林姑娘。不过是亲戚姑娘,就是因老太太疼宠,竟是府里的姑娘们比不得的。就是二奶奶,若不是老太太处处给脸撑腰,也到不了眼前的威风。只是往常咱们姑娘不爱出声儿,四姑娘年纪又小,寻常时候老太太那里也想不起咱们来。 如今好容易有样东西入了老太太眼了,不好好迎合着踏实做去,怎么反推拒起来?若是得了老太太欢心,不说别的,就素日人前光景,就不晓得能好上多少。四姑娘年纪小不知事,怎么姑娘不劝她两句?” 迎春捡了一书在手,正翻看,听司棋这话,也不抬头,随口答道:“老太太让她画画,她不乐意画,有我什么事了。” 司棋不免恨铁不成钢道:“我就知道!姑娘自然不会去劝四姑娘,只因姑娘自己就是这样的人儿!这回好不容易老太太来咱们这里坐坐,又让姑娘陪着上楼去看四下的花木布置,只不住口的赞。怎么姑娘就不晓得接句话儿呢?哪里有什么花儿匠的事,这布置移种难道不是姑娘一个人的主意?多好的机会!偏姑娘只在那里一声不吭的,好似混不相干一般。 我们为了姑娘能过得舒心些儿,什么法子不想?只我们到底是奴才,又比不得鸳鸯、袭人那样得脸,能有什么好儿落到老太太跟前去?姑娘若能说句话,让老太太看到姑娘的一两分好处,比我们使上半辈子牛劲都强呢!只姑娘偏就不开窍似的……” 迎春由她叨咕着,也不说话,顾自看书喝茶。司棋只如几拳几脚都招呼到了棉花包上,一点泄不出去,反积了郁。 绣橘笑着拉了她外头去,又给她倒一杯热茶,笑劝她:“打从那日老太太走了,你就没止过的提这事。只是姑娘又不听你的,一遍不听,两遍不听,你说一百遍她就能听了?老太太都说了,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姑娘就是这样性子。你何苦同自己生气?” 司棋听了又笑,想想又有些恼:“旁人只说我们姑娘呆,是个木头。我却知道我们姑娘是最聪明不过的。她素日里看的那些书,随手涂的那些画,连宝姑娘这样无书不读的大学问人都看不出端倪,连三姑娘那样的精明人都摸不着头脑,你说说,这是多大能耐?偏是不用在正道上。我也不知道了,若是聪明劲儿不用在过日子上,那到底要用到哪里去呢?弄得这么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唉!” 绣橘素常自然也有此意,只是她性子稳重些,又知司棋烈性火爆,心里想着“若是我也这般,这屋子可就真没法开交了”,故此倒多在两头劝慰,说些好话,只留自己寻常无人时暗自着急罢了。 第240章 .对答 黛玉从贾母处用了早饭,正要回园子里去,恰碰着宝钗来给贾母问了安也要回去,故此两人同路走着。到了分路时,宝钗却对她道:“林妹妹,你同我来,我有句话问你。” 黛玉听了便跟着她往蘅芜苑去,身后妫柳同墨鸽儿俩人眼色打得直如夏日里连环闪电一般,也不怕把眼睛给使抽抽了。 到了蘅芜苑,进了屋子坐定。黛玉也不喝茶,只问她:“姐姐要问我什么?” 宝钗原有一番打算,只如今见妫柳墨鸽儿两个贴身跟着,有些话倒不好出口了。想了想,因笑道:“你自想想,可有什么话该着我问问你的?我今日就是要问问你这千金小姐,闺中女孩儿,满嘴说的些什么?!或者你自老实交代了也罢。” 黛玉心知事来,若突发如此,自不免失措惊慌。奈何她这里昨日已被各样洗礼过一回,何况还有妫柳那“事无不可与人论”的嚣张姿态,如今对着宝钗只觉心如止水,倒是反对对方的言行多两分细察之意。 宝钗见她一脸云淡风轻,遂冷笑道:“昨日行酒令时,你说的什么?我竟从未听过的。” 黛玉如今没了所起急情,全是当下语句,因笑道:“宝姐姐也太自持些儿,那么多书上那么多话,你未曾看过听过,不也应当的?” 宝钗不料她这等反应。原想着她一个闺阁女孩,虽情急之下随口说了两句不当之言,心里必也有愧的。只待自己点破了,自然羞愧求情,到时候也可以此为引,将那壁槅打破,一如湘云般敬重亲近起来。如今却反被她拿话顶住了。 只事情如何,眼见着是各自心知肚明的,便笑着道:“正因我听着耳生,才要请教你。” 黛玉便摇头道:“耳生便罢。这也不是什么好词好句,姐姐听了一句半句的还罢了,也莫要追问探看,没甚好处的。” 宝钗如今正是被噎住了,才叹道:“我原是真心想劝诫你的,哪想到你尽一味拿话搪塞。”又转语重心长道,“你当我是谁?我也是个淘气的。这样书原在儿时也背了大人看过,是以知道。那日听你说出两句来,便担心你看了这些杂书,移了性情,才成大防了!只怕你年纪尚小,不知其中利害。 今日特私下寻了你来,就是为了说与你,我们女儿家,总以针黹女红为正要,本不该识字的。如今既识了字,是多了一宗好处,也更多了一宗坏处。要细论来,只怕那坏处还比好处多些!寻了些正经书来看还罢了,只怕专一喜好起这些邪书来,由此乱了是非之念,才是读书读误了。” 黛玉点头笑道:“原来姐姐也看过的,才会乍听一句就记得出处。实则这前一出牡丹亭我却不曾读过,只听小戏们演习时听过两句。‘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我因自来不在这杂学上用意的,故一时听了倒惊觉原来这戏文中也有好文章。这才记住了。 那西厢记我倒是看过。宝玉偷摸看着,还哄我是四书文章,被我拿个正着。劈手夺来看了,只觉词藻警人,也颇有才气。昨儿还说起这个戏来,只无人同我说里头文章,倒是一叠声儿要打死红娘的多。” 宝钗此时倒不知该如何接话了,只好道:“我本意是劝你远着些那个书,倒招你多说出来许多,反是我的不对了!且你我身份,这样的话如何能挂在嘴边,不说自觉如何,但只旁人听去了,又成个什么话儿!才失了这闺中女儿的身份!” 黛玉却摇头道:“宝姐姐此言差矣。若果然是那粗俗不肖之文,我们就是拿在了手里,又如何读得下去?既能读得下去,必是合了心中之意的。如此,倒是先有的此心,而非先有的此文。文或能离,心又如何能远了? 比如宝姐姐所说,原是儿时曾看过的。多少年过去了,只凭我酒席上一言半语就能倏然回想,这不是铭记于心的意思?我虽知道宝姐姐你素来博学的,或者有过目不忘之能也未可知。不管是哪个,横竖都是记在了心里的意思。既如此,又说什么远不远的话来。” 宝钗听了默默半日,方冷笑道:“我本好意相劝,并无奚落你之意。你却句句挑我的病来,让我倒不晓得妹妹到底是什么样人了!” 黛玉看着她,摇摇头道:“我也并无奚落姐姐之意。这书我是瞧过的,难不成我还拿自己做过的事来奚落别人不成?只是我的意思,姐姐的担心并无道理,且也并不能行得。人心自在,心里本有的东西,并远不得抹不掉压不住否认不了。 又说因书移了性情的话。有道是‘居移气养移体’,都是日常内外细处的功夫,尤为不易。若指着读两本书,就能改了性子脾性,也把这修道功夫看得太简单了。” 宝钗见黛玉神色自然,眼目清明,确无丁点嬉笑打趣之意。只是那话听来却句句刺耳,好在她素来涵养深厚,见事已至此,也不愿再多费力气。遂道:“既然你心里都清楚的,倒是我杞人忧天、庸人自扰了。” 黛玉轻笑道:“原想借了这个同你说说观书有悟、映照自心的事情来,眼看着你也没这个心思的,不如换个时候再说吧。” 宝钗送她出去,闲话着送到门口,眼看她们主仆三个身影远去,宝钗犹自不能回神:“哪里想到林妹妹竟是这样的人。做了错事非但不肯认,还巧言令色直一路往虚无缥缈上说去。自己好心欲劝诫两句,却被赖上了,还道‘换个时候再说’!说什么?说看那□□艳曲时的所得心思!噫!这是得多厚的脸皮!往后真不晓得要如何同这样人相处了。” 原来她自来高看黛玉一眼,又因此前在小红跟前破了慌的缘故,更要一意修和加深同黛玉这姐妹之情。只当这回是个机会,却不料弄成这般田地。倒让她心疑莫非自己一路都看错了她来?竟是个根性里如此轻浮难缠的人物!不由心叹。 黛玉一路慢行,墨鸽儿同妫柳两个已忍不住在身后唱和起来。 一个道:“方才姑娘那句‘难不成我还拿我自己做过的事去奚落旁人不成’,实在大妙!宝姑娘听得恐怕脸颊子都要疼了。” 另一个道:“‘只凭一言半语就倏然回想,可见是铭记于心’,这个论断也是极妙。要知道,寻常我们虽记得许多事,只是要一瞬便能回想起来的,却非得是熟之又熟的才成。要不然宝二爷他们这样读书求取功名的,为什么要说‘十年寒窗’?不过是求个‘熟能生巧’罢了。” 一时这个道说得好,那个道骂的妙。黛玉听了无奈住了脚步,转过来道:“照你们这说法,我听了反不心安了。若是宝姐姐也认定是我含沙射影、指桑骂槐,往后可就难见了。” 又道,“我同你们实说,虽常日里我嘴上不饶人的。今日却真是全无此意的。话你们也听得了,就是说的那个道理。再有,你不是说可借书修心自照?我还想寻个人对照呢,想这满园子人,大嫂子不算,也只她读书最多最为博学的,很堪与对共研。你们莫要一心往两斗相争上想去。反误了我的意思。” 墨鸽儿还待说话,只是到底在外头,草密木深的,谁知道哪里藏着耳朵?便先咽了。只等回了院子,见了辛嬷嬷,才把方才的话说了。又道:“姑娘还当那宝姑娘真是好心来的了!上来就先是一通诈唬,若真是个心虚胆寒的,说不得就得先当犯人后当小学生儿似的由了她摆布呢!” 辛嬷嬷两下听完,笑道:“世上最难的就是这个‘倘若’,只是既然无事,就不要多生事。你只凡事多留个心眼就是了。姑娘那性子你还不知道?要她在这种上头花心思是再也不能够的。生着一副风花雪月的心肠,怎么做得了尔虞我诈的事来?你也莫要抱怨,姑娘什么都会为了,还要你做什么!” 墨鸽儿听了倒也入耳,遂不再提此事,只在心里默默记上一笔。想着往后定要更多留心府里众人言行走动,以防自家姑娘一不小心让人暗算了去。 她又担心自己或有错失,还去同妫柳通气,妫柳却笑道:“有我在,谁能算计姑娘去?你也太草木皆兵了些。宝姑娘到底也不曾做过什么,你如此防人家做什么来?姑娘同她没有一点相争的,若说原先还有点同在这府里寄居的姑娘小姐之高低相较,如今咱们一个月倒有半个月在家里呆着,连这个也没了。 你可知道有句话叫做‘疑人偷斧’?你认定了她有险心,自然事事处处都往坏处想她,只有越想越坏的。却并不曾真有个什么大敌在前,只你自己同自己在打罢了。若换个有知觉的,你这样行止让人发觉了,倒真生疏暗斗起来,这才是造孽了。” 墨鸽儿只叹这妫柳同自家姑娘一个样子,分毫不懂人间险恶,防患于未然的道理。也只好自己忙活去了。 第241章 .取乐 一时李纨遣了人来相请,黛玉才又带了她们往稻香村去。众人已经都在那里了。湘云见了黛玉道:“才说你同宝姐姐一路走的,怎么待我回去了,倒没见着你?” 黛玉便道:“说了两句话就散了,还老天拔日地坐那里等你不成?又不晓得你这脚头皮散的一溜烟跑哪里去了,什么时候回来!” 说着话一同坐了,李纨才笑道:“说起来就该社日了,刚好这几日容你们歇歇,到时候就算我的东道,可好?” 众人自然都笑应了,李纨又道:“还有一个,宝玉这两回诗做下来,却是垫底垫怕了。如今得了老太太交代的差事,正同我讨价还价呢。” 黛玉道:“看这意思,莫不是想请假?左右他也写不出几句像样的来,大嫂子就顺势准了也未为不可。” 宝玉赶紧撇清道:“哪有此事!就是觉不睡,饭不吃,我也不能把这个事儿空了去。我的意思,往后再作诗时,只请诸位姐姐妹妹们怜我作画耗神,多与我些时候,好让我把脑子里剩下的一点子汁水聚起来用。却是绝不会空脱了去的。” 黛玉嗤笑道:“二哥哥,难为你绞尽脑汁,却不过写出来那么两句。” 连湘云也掌不住笑起来,又叹道:“我社社想来都难,二哥哥若还要请假,可真是让人说不出好来了。再一个,这画也不是你一个人作,还有宝姐姐呢。昨儿晚上,宝姐姐就点灯熬油地列了恁么长一张单子出来,今儿一早就交给她兄弟置办去了。却都是些作画要用的颜料笔墨,我且问问你,你又做了什么事?费了什么神?倒一早跑来讨巧!” 宝玉听了对宝钗道:“姐姐如何不同我说一声?我们也好商议着看到底缺了什么。” 宝钗笑道:“你又哪里得空?不是在哪里喝茶喝得赶不上饭,就是不知道跑什么地方听戏听得红着眼回来了。且照着上回作画来看,我想着你大概也不清楚到底作这样的大图要什么东西呢。索性我一个人静静想着写了,还便当些。上回画画剩下的,也是我收着呢,只那些拿来画这个可惜了的,这才另开了个单子。” 探春道:“这事儿既是老太太交代的,宝姐姐怎么就让自家人准备起东西来。直拿去给凤姐姐完事。” 宝钗笑道:“不过那么些东西,我又何必舍近求远?她那里一天天不晓得多少事,咱们少添一桩是一桩吧。” 李纨便对宝玉道:“你看看。从来是,担着事出着力的默默不语,倒是晃荡着两只手的好嚷嚷。这才叫‘半瓶子晃荡’了。” 说的众人都笑,宝玉自也不好再提各别待遇的事。 只黛玉听了宝钗的话心里暗思:“方才同我说话时,只说针黹女红方是根本,连诗书文章都不是分内之事。只是我何尝见过她如此乐呵地做过针线?倒在这样琴棋书画的事上所知既多又这般积极。果然妫柳说的对,‘曲妄本心者行事多言行相悖处,却难自知’。也不晓得我自己是不是也有这样事呢。”由此一路自思自想,倒忘了那画要画上许多时候,即宝玉宝钗得同心共事许久的事来。 她们虽议定了要起诗社,却不防横入一杠来。贾母因那日逛园子累着了,只好歇着。人常于无事时思有事,她静中无聊,又恰逢凤姐生辰将近,就兴起个主意来。特遣人把王夫人请来说了,王夫人自然没有不答应的。如此,索性把薛姨妈邢夫人东府尤氏等并园中姐妹、连同有头脸的管家媳妇都叫了来,却是要学小户人家的样儿,众人斗份子给凤姐过生日。 大家只道有趣,老太太先揽了个数,余下薛姨妈、邢王两位夫人都跟着出份子。李纨同尤氏也道她两个每人出十二两。贾母怜惜李纨寡妇失业的,有心不叫她出这个钱。李纨笑道:“老太太还是让我痛快出了这银子吧。若这回饶了我过去,凤丫头眼门前当着老太太、太太们的面自然不敢如何,背地里不晓得要勒掯我多少去才给我安生呢!倒不如这会儿一个响儿扔出去还清静些儿。”说得凤姐都笑起来,贾母知道李纨身家丰厚,也就依了她。 众人零散着一凑,就有一百五十多两,连戏带酒尽够了的。贾母只把这事都交了尤氏去办,吩咐不叫凤姐操丁点心,要让她那日里好好受用受用。如此人人皆知凤姐之宠盛矣,凤姐虽面上压着,心里也难免志得意满起来。一家从太婆婆婆婆起,连同妯娌叔子小姑子们,并下人管家们都发动起来为她一人,确是风光无限。自此她往后管家行事也越发气盛威重起来,却都是后话了。 且说李纨几个把银子包了,遣人往东府里给尤氏送去,就算歇了心,只等着那日热闹了。才又对黛玉几个道:“恰好凤丫头生辰就是初二,跟咱们的日子重了。若只单作个诗,那日子也不差什么。只是这么一来,我的东道就做的没意思了。这回我带你们弄个好玩的,原是我们庄子上兴出来的。正要一同吃喝了才有意思。且还非得这个季节不可。往后未免太凉。 故此,我来问问你们的意思。到底是就这么凑着热闹起了一社算了呢,还是往后延个几日,重新选了时候再说?” 旁人都尚无话,惜春先道:“自然要往后延几日。所谓‘吉不相重’,咱们家里请吃年酒都要排一排日子,怕两头撞上了不便。咱们诗社这样要紧事,只有更慎重的。” 探春摇头笑道:“往常要说起吟诗作对的,哪里见你积极过?连老太太请你画个画,你都有法子支开了去。如今却忽然尊重谨慎起来,要我们信你也难。” 宝钗也道:“老太太这么兴头想出来的顽法,咱们要一行顾自玩去了,倒扰了老人家的兴致。且我们如今住在这园子里,平白的一年要多给凤姐姐添出多少事来。好容易有这一回,自然该一同恭贺她,也是我们一番心意。到底一心不得两用,匆忙间又要作诗,也不得那个意境,只怕出来的都是祝寿词。” 一句话说得众人都笑,都道有理。黛玉笑道:“旁的我也不知道,只四妹妹的心思我是料着几分的。湿啊干啊的她未必放在心上,只怕是想要大嫂子结结实实请个东道的意思为多。” 惜春忙点头赞道:“我这心思虽直白,只说不形象,林姐姐这‘结结实实’几个字虽简单,却是切中我心中正味,就是这个意思了!” 李纨笑道:“既如此,我也乐得热闹一回,省的把他们都闲懒了。这就吩咐下去。就定在初五,可好?” 众人都无异议,事情就算定下了。 午后稻香村里几人就商议这个事,李纨道:“整好列了单子交给许嬷嬷,庄上有的就从庄上拿了来,省的这里还得劳烦人。如今在园子里住着,要同厨上打交道是越发难了。” 常嬷嬷道:“实在该在园子里另设一个厨房,左右份例都是定的,只一总儿叫几个女人管了也便当。如今这早晚两餐饭都风里来雨里去的,奶奶这里还算好的,不过晚些时候用,到底还能回来踏实吃一口。待进了十月,天气一冷,这园子里还比别处更冷上几分。姑娘几个都得空心去了,吃一肚子食再回来,吹上几口凉风,哪有不生病的。细想来,自从搬进来这些日子,姑娘几个也确实病得比原先勤了。” 闫嬷嬷道:“事虽如此,奶奶却开不得这口。虽说是心疼小姑子们的意思,只奶奶身子也在这园子里,自然有人变了千百种话儿说去。反招口舌,也无益处。” 李纨笑道:“我想着,要不了多久,就该有人提这话了。” 常嬷嬷也笑:“是,又不费什么的一个主意,平白多出一处厨房来,又是多少活钱来路?管家人只管说出来,老太太只有感念她用心的。底下人得了额外的好处,也得念好。” 闫嬷嬷道:“那大厨房里平白少了这一块,就没有添怨的?两下一差,还是一样不亏不赚。” 常嬷嬷笑道:“那如何能一样。在这里,那是就在老虎眼皮子底下呢,姑娘,连着跟着的姑娘们也都得消停几分。若在园子里单设了小厨房,说不得就活动起来。祖宗规矩,额外支使了下人都另有赏钱的,这却是在大厨房时没有的好处。是以是一处添了,而另一处并不觉得减,才叫好处。话说回来,大厨房又哪里把这几个份例看在眼里了。大宗儿都不从这些里来的。” 几人听了都点头。李纨那里已拟好了单子,慢声念了与众人听。 常嬷嬷听得“嫩鸡二十只,火方五端,炉肉十方,烧鹅十只,烧鸭十只,青壳五寸虾十二对,螃蟹三篓……”不禁笑道:“东西倒都不算精贵,只是奶奶,这是请姑娘几个作诗来的?怎么我听着倒像是上梁暖灶摆乔迁宴的!” 闫嬷嬷也道:“奶奶这样做一番东道,往后还有哪个敢再揽这个事?姑娘们一年月钱还不够办一回席的。” 李纨笑道:“你们不晓得,我这是备着兰儿也回来的。” 众人听了噗嗤笑出来,也不同她理论了,横竖上下那么些人,还怕白扔了?! 常嬷嬷另誊写了备着待许嬷嬷来交过去。李纨又让叫个小厮进来,吩咐道:“你去书院里给哥儿传个话,就说咱们备着下月初五起社的,问他回不回来凑热闹。得了信,这头也好作安排。”那小厮领了差事,顾自去了。 晚间回来,道是“哥儿说了,准定回来的。”李纨点头。碧月领了那小厮出去,给他一角碎银子道:“奶奶给你的跑腿钱,收着吧。”小厮赶紧接过,在外头檐下跪了谢赏。 第242章 .乱 转眼九月初二,好好一场热闹,却闹出琏二爷偷情杀妻的风波,连着平儿也遭了连累。素云同碧月与平儿交好,见她受这样委屈,都陪着垂泪。李纨也素来看重平儿的,忙拉了人进园子,悄悄拿话宽慰她:“凤丫头是醋腌肚肠酒冲头了,才会错手打你。等回过神来,二爷还罢了,恐怕头一个想起的就是你。千万别因这生了怨,从我这里实话,素日里她在二爷身上的心就重,却一回回这样事情。若是你再因这远了她,她才该生孤恨了。” 平儿听了这话,想着常日来同凤姐的情谊,垂泪道:“我也不怨我们奶奶,是那□□故意拿话填我,偏我们爷糊涂。奶奶心里也苦。” 李纨叹道:“你能说出这番话来,可见你是个明白的。寻常哪个见了这样事不要说几声‘妒妇’?只她性子如此,总说她厉害,辖制人,哪里知道却是她自己自苦更多些。只可惜你这么个人品,我也知你心里委屈,要哭就哭一场也罢。” 想那平儿也是娇花一样人物,样貌品性无不出众的。只是命途如此,一则她自小跟着凤姐,凤姐也从来善待她,两人情谊不比寻常,要她轻易离了也难。二则她们这样的陪嫁丫头,被姑爷收房也是情理中事,原不是容易挣开的命儿。如今真是在贾琏之滥情同凤姐之威势间求个安生日子,又谈何容易? 只如今她平姑娘在这府里也是有几分体面的,今日却被两个主子生生扫了颜面,又叫她往后怎么再替凤姐效力,如何在这府里行走?思及这些,越发羞愤难抑灰心丧气起来。 正这时候,琥珀来了,见着平儿道:“老太太让我说给你‘知道她受委屈了,赶明儿我让凤姐给她赔不是,只今儿这日子里,还是丢开手罢’。” 众人听了无不道:“你看看,果然你素日里做人是有数的,连老太太都特遣了身边人来安慰你。” 平儿听了如此,倒把方才的忧苦去了大半,遂止了泪。 李纨几人要去看贾母凤姐,素云同碧月留下陪着平儿,让常嬷嬷跟着去。李纨笑道:“真是孩子气,她的事,若是留下嬷嬷,还能劝上两句。这两个留下,可说个什么?”话虽这么说着,仍是由着她们。 宝玉常日里好在女儿家跟前尽心,只平儿这里不得机会,今日眼见着就在跟前,就想请去里坐坐。却见素云同碧月正让平儿进去梳洗,欲开口,又不知如何说好。 妫柳看见了,嘻嘻笑着道:“宝二爷,平姑娘刚吃了混账男人的亏,恐怕不乐意看见你这须眉浊物在跟前晃荡呢。” 宝玉越发灰了心,袭人暗恨妫柳促狭无礼,却也无法,只拉了宝玉自去了。 这里素云让小丫头端了热水来,又自去取来一匣子新的妆粉胭脂,就见碧月红着眼睛在一旁看着平儿。不禁笑道:“你不说寻点子东西来给她消消眼睛上的红肿,倒对着哭起来。真是越帮越忙,说的就是你了。” 碧月这才醒过神,忙取了把茶叶来,放在云石研钵里粗碾成末,拿个鸡蛋大小的细布口袋装了。另取了个厚陶茶碗来,把两个装了茶叶末子的布口袋放在碗底,举了热水高高冲下去。又从后头窗根下拿来一个新鲜土芋,拿个瓷片子刮去皮,用个擦子擦成极碎的丝片。 那两袋茶末子眼见着也泡透了,就拿筷子挑了出来,在一个竹丝篦子上放着沥水。又拿了个干净的白瓷盘子来,把方才擦下来的土芋丝儿拿手里捏成掌心大小两块扁饼子,放在盘子里。拿筷子压一压晾着的茶包,挤掉些水,才拿下来也放在盘子上。 这才托着拿到平儿跟前道:“你先别擦粉了。把这两个捂在眼睛上,要不了一炷香时光,那肿就消了。到时候再擦洗了上妆,保管同平时一样,再看不出来的。” 李纨自己屋子里是原先陪嫁来的铜镜,素云同碧月用的却都是玲珑阁的水晶琉璃镜。平儿这会子对镜子一看,鼻头红红,眼皮浮肿,就是上妆也不像个样子。如今得了贾母的话,再这副形象,倒让人说轻狂。 便对碧月道:“倒来烦难你们。可要怎么贴呢?不是什么都看不见了?” 碧月把她摁在一把高靠背的椅子上,又往她后腰里塞了个棉枕,一抬她下颌,嘴里道:“看什么,有什么好看。闭上眼睛什么也别想,这么待会子才好呢。” 说着把她两眼上一抹,平儿赶紧把眼睛闭上了。碧月就把两个茶叶包给她敷在眼睛上,又道:“不凉快了就说一声儿,我好给你翻面儿。” 平儿两个眼睛哭得红肿,都是充的热血,最开始敷上时候觉着凉不丝儿的好不舒服,只一会儿就温热了,便开口道:“不凉了。” 碧月就给翻了个面敷上,这么来回来去翻了三回,就拿下来换成方才的土芋饼子。 素云从屋里拿了身新做的衣裳来,进屋转过屏风,就见平儿鼻头红红的,两眼睛上贴着淡黄团团两块,说不出的可怜可爱。不禁笑出声来。 平儿叹气道:“你还乐上了。” 素云忙道:“你可别恼,只你看不见自己如今的样子罢了。” 碧月赶紧道:“你别作声,我正叫她闭目养神呢。只空了心,什么都不要想,最歇心养人了。” 素云暗笑一声,便住了嘴。果然,不过片刻,就听平儿叹气道:“你们倒是说句话儿啊,我什么都看不见,还这么悄没声息的,挺怕人的。” 碧月埋怨道:“你不要瞎琢磨,自然就不怕了。赶紧的吧,我们哥儿说了,‘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凡是心里乱糟糟的虑都是胡思乱想,没用的。” 素云乐不可支:“你让她赶紧什么,赶紧跟着你一起疯!”又对平儿道,“你不用理她,她因嫌自己笨,缠着哥儿问变聪明的法子。哥儿吃她缠不过,才说了一大篇话哄她的。她倒当了真,还四处贩售起来。” 平儿听了默认不语,素云想到她刚经历一场闹剧,这会子自是少些心绪的,便柔声道:“方才奶奶还笑话我们非要留下同你作伴,说我们要劝你都恐怕不知道怎么开口呢。我想着,这世上的事,到底自己的事自己最清楚的。你又是一等一的聪明人,哪里真需要旁人来劝解宽慰呢?只一时心里不舒服时,孤身呆着恐越想越偏钻了牛角尖了,倒不如有个把人陪着,胡乱说说话,还舒服点。” 她一行说着,一行拿手拍平儿,平儿听了这话,就握了她手,只不言语。 碧月在一旁道:“我看你今儿也出不去这园子,二奶奶那么大气性,怎么也要等二爷明儿醒了酒,给个像样的说法,才交代的过去呢。这么着,你就在咱们这里住一晚上吧。奶奶如今都不用人上夜的,你留下,咱们晚上弄点酒喝,说说话,比什么不强。” 素云道:“罢了罢了,这就是酒惹出来的祸,你还让她喝。” 碧月道:“正是解铃还须系铃人。” 素云也低了声对平儿道:“你不晓得,我们奶奶预备着这回起社呢,弄了多少好东西来。光酒就好几样。晚上我们弄一壶来喝。这都是和生道舅老爷那边私酿的,有多少银子也买不着。” 平儿如今两眼闭着上头又覆了东西,寸光不见的。涕泗方止,甚至一会儿还抽噎一声。身边这两个却一心一意说起要晚上留她喝酒的事来,真是哭笑不得。一时心里想着,常日里只听人说大奶奶如何无权无势不得太太欢心日子艰难,又说自家奶奶如何威风八面上下疼宠。只把这虚浮浮的东西扒开了,说起真正日常来,恐怕还真难论到底哪个的日子好过些。 又想素云碧月两个,常日里也少听人提起她们,却是安安稳稳过着她们自己的小日子。回回见着了,总是自己这头匆匆忙忙的,她们倒像永在那里做两针针线,同积年嬷嬷们说笑两句,不见时光在身后追赶什么。 也因今日这一场横祸,把她素日八方周全四面妥当的伶俐劲儿比得一文不值。这样身份,恐怕一辈子也就能过这样日子了。往常只看着眼前办这个事嘱咐那个人的不消停,也不算难熬,如今抬了头往今后看看,只觉着一丝光也无。最好最好的了局,大概就是凤姐得了儿子后,开恩让她也养一个。想着凤姐今日行事,再有贾琏素日秉性,若有了孩儿恐怕这日子反倒更要提心吊胆了。想到这里,不由得身上一阵发冷。 素云觉着平儿哆嗦了一下,忙问道:“凉了?是了!都是碧月这呆子,不说先让你换身整齐衣裳,倒先摆弄这个!”说了揭起平儿眼睛上翻了好几回面的土芋饼,看了看道:“成了,红都消退了。”冲外头喊一声,“妙儿!打壶热水来,你平儿姐姐洗脸用的。” 帘外脆脆一声儿答应,一会儿就送了水进来。平儿这回梳洗了,素云递过一个匣子道:“这个是没用过的,我同碧月都用的素淡,你用这个吧。” 平儿揭开来看了,一行梳妆,一行道:“上回自你们这边得的好胭脂,我也一回没用过。后来放时候长了,板结一块都捻不开了,只好扔掉。” 素云刚想问为何不用时,却想起她今日遭遇来,心里明悟,却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一时李纨她们都回来了,凤姐果然当晚在贾母处歇了,贾母又把她留到快近二更,也不晓得祖孙俩说了些什么。 李纨有心开解平儿两句,却不得要领。说起来到底他们三个才是一家的,有道是疏不间亲,论是论非,劝进劝退都是徒惹是非。见碧月张罗着要酒,索性拿了一小坛子浮尘集市里的仙酿“忘尘缘”给她们。又让素云自去院子小库里寻了些酒菜出来。 晚间从珠界里出来,散了神识,听得她们屋里几个人唧唧哝哝,琐琐碎碎,不知道说到什么时候才睡的。也是料得如此,才给了灵酒,起码转日看不出宿醉来。 收回了神识,心生叹息:“世人长求美满,只是这系于他人的东西又怎能轻易求得?‘夫妻和美、儿女孝顺、长辈慈和’……一应都要靠旁人成全。却怎么没有人去求个‘内心安宁’?想来这个心倒是自己容易做主得多些不是嚒……” 又想前两日贾母作兴要给凤姐过生辰时,凤姐是何等风光,到了正日子急转直下就闹了这么一出,还整在她的死穴上。心下疑惑:“果然‘盈则亏,满则溢’?世上就没有常保昌盛之法?又说境自心生,难道凤丫头她还能盼着这样的‘偷人境’不成!” 只躺着暗自参详,不觉东方已白。 第243章 .埋 总算贾母一通话,把那一家三口劝拢了去,待到初四这日,稻香村上下就开始准备起来。 又说贾兰因得了李纨的传信,心里记挂着这事,恰好初五本就是书院放假的日子,初四这日下了学同他先生、师伯说了一声就忙着要家去。 哪想到刚要从书院前头聚仙台下去,斜剌剌就伸出来一只脚来,把他给拦住了。贾兰就有两分不耐,再看来人,正是那吴家兄弟两个了。 贾兰一眯眼睛:“吴克名,你又闲得蛋疼了。” 那吴家兄弟早年同贾兰结怨,只贾兰到底不过一个小小孩儿,他们若十分为难自己面上也不好看。却没想到后来朝廷编书,把贾兰名字给写上去了。吴家家主眼睛盯着内廷尊位,最在意家里有贵人的人家的风吹草动。这回眼见着贤德妃家的小小儿露了脸,偏自己家也有在那书院里的,且有两个,还是拜在山长门下,却分毫不显。不由不悦。 尤其又见衙门里人吹捧贾政,且贾政又点了学差,真是什么好事都让他们家轮上了!待着兄弟二人回家时,不免一顿训斥。只说他们越发不长进,连个那么小的孩子都不如。“若再这么丢上两回脸,我看你们也不用再去那书院,不如换你兄弟去也罢。” 原来这吴家子孙繁盛,这吴克名、吴克己两个正是如今挑大梁的人选,这会儿听家里老爷这般口吻,想着底下兄弟们也一日大似一日了,说不得真有被顶了位置的那日。心里也焦躁起来,可是那修书立传的事也不是时时都有的,要想寻回场子哪有那般容易。自强一路眼看不成,便恨上了引出事来的贾兰。 加上贾兰此前问心立志,看了一堆世家列传,忧心起自家府邸来,倒多投了几分心力在仕途经济学问上,连山长都赞了两回。越发招人眼目。这回就想给他点厉害看看,让他知道人怕出名猪怕壮的道理。 他们选在这聚仙台动手,这是书院下山的必由之路,底下就是几百级台阶,想贾兰一拳难敌四手,也只逃跑一路。往下跑去,若他自己跌了摔了,就怨不着他们。若是他命大,无恙逃到山下了,底下早埋伏了人手,再动手时也不怕书院里先生们知道了惹出祸来。 只是他们却想错了贾兰。 贾兰自性就算不得良善,他又眼见着他娘那绵软性子在府里吃亏,哪里还会学那一路行事?加上身怀异宝,更加胆大包天。他只不同那两个对上,实在是在他看来,弄死那两人就同捏死两个臭虫一般。试想哪个没事的时候四处去寻臭虫来捏的?只是这臭虫若非要爬到小爷身上来,那又另当别论了。 这会子正下学时候,聚仙台上人来人往。贾兰特意扬了声道:“姓吴的,你待怎样?还想打人不成!” 都是十几岁的小小子,听说有人打架,便不由得围上来打探。又见是吴家两个鬼扎手,对上年纪小小却一人独有两个师父的贾兰,更增看头,一时就有不少人停了脚步张看。 那吴家两个还带了自家的七八个小厮随从,另有十几个在这长阶底下侯着。可这贾兰就是不跑,站在那里穷嚷嚷,惹了人来看,却与初时预想大异。 贾兰见他们犹豫,便大声道:“连句话也不会说还学人家劫道儿来了,还真是你们俩能干出来的事。” 吴家两个一听面上挂不住了,也不顾什么计划不计划,周全不周全的,指了贾兰鼻子到:“原看你小,就让你几分,没想到你却越发蹬鼻子上脸了,今日不教训教训你,你也不晓得什么叫厉害!” 说了几个人就围了上来,看热闹的人越发多了。 贾兰往台阶上一站,笑道:“哦?听起来是我欺人太甚,那你倒说说看,我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了?我是多吃了你一块儿糕,还是少给了你一颗糖?想你们兄弟,也只在这些事上了吧。” 周围有人乐了出来。这吴家兄弟原在书院里也算年纪小的。总让人赞一句“自古英雄出少年”。都知道当今爱用年轻人,吴家借着这个话头也作了不少文章。只里头内外当家的人心不齐。 这兄弟两个当年也是跟着进过山的,后来嫌太苦,回家抱怨。两人的老娘赶紧寻了人来书院央告,只说两兄弟年纪还小,那样险峻地方不去也罢。倒是贾兰比他们都小上几岁,却上了名录。如今贾兰这么一说,却是踩在了痛处。 那吴克名性子躁,直接拔了拳头就想上手,嘴里喝骂道:“没脸没皮的小杂种,我叫你知道知道小爷的厉害!” 贾兰听他喝骂,又牵起早年在山里是两人说的“寡妇床头灰”来。忽然大声道:“且住!你们两个,我同你们好好说话,你们却上来就要打人。若是真有恩怨,说开了,再来论拳脚,也算了解怨仇。这样,又算个什么!” 吴克己拉住了吴克名,给他使眼色。 贾兰也不管他们,仍旧道:“说来,我自入了书院来,同两位素来少打交道,真不知哪里得罪了二位,今日这许多师兄师弟都在,当了众人面,你们倒说说看,到底为何总要与我过不去?” 不待那两个搭话,他这里又紧接了道:“是了。我知道二位,还是头一回孟春院试的时候,张了榜,就听说有人道是因了我之故,才把二位从‘松’榜挤到了‘竹’榜上。我就奇了怪了,我就算再能耐,一个人也只占一个位子,如何有法子把贤仲昆二人都给挤出去了?再一个,若说是挤出去的,那原先便是在松榜上的意思了?可二位那回在竹榜上都是一百七八十的排名,这个……可见这个传言是何等狗屁不通了。 再之后,只要逢试张榜,就必听人论及我同二位,细问了,才晓得,原在我来书院之前,二位便是这书院里年纪最小的了。比后头几位要小上好几……天呢。是以万事有二位在,必有人说‘想不到小小年纪,竟然能……’。可惜自我来了,这定词儿就不好用了,啧,说来也难怪二位着恼。 在进山时,我看二位待我甚恶,常是嘴上挂脏出言不逊。虽也难免动气,到底虑着二位‘小小年纪’,不便动真格的。我那时便开始细想,为何我会招致这等无妄之灾。 可惜,如今看来,我虽想明白了,二位却仍蒙在自己的鼓里。到底要顾念同窗之谊,且二位到底‘小小年纪’。故此,今日,借此良机,不如就说开了,开解开解两位吧。” 此时不管是无事看热闹来的,还是吴家的人,都被他一通好坏夹缠的话带歪了,不知心里该作何想法才好。 贾兰那里一清嗓子,慢声道:“其实也简单,不过是不如人罢了。想你们两个,常年躲在‘小小年纪’里,把‘白痴’当‘有趣’,恰又逢周围师兄弟们仁慈,也无人戳破。却是不巧,来了个我。 既然往常你们都以‘小小年纪’为虑,我若不如你们还罢了,偏偏你们却样样比不上我。这再反照过去,不是把你们多少年的事都照成了笑话?连那两年因你们得意骄傲过的人也成了笑话。 若说‘嫉贤妒能’,松榜上数十位,且都在二位头上压了数年不止,也不见二位发奋发怒。为何到我这里就不成了?便是因二位心里认定了我本不该比你们强的。可惜可叹,到如今为止,书院里三十六门课,我竟寻不出哪一门能不如你们的,唉。 或者说如今你们也想到了这点?故此不比文的,要来武斗?嗐!你们赚了半辈子‘小小年纪’的便宜,这会子终于要来赚‘年岁较长’的便宜来了?只怕你们又想错了! 来吧!今日了结了。也好让你们歇了心,往后直把我也当成个正经师兄来待也罢。也不要一个个来了,想你们今日也是有备而来,上头这些虾兵蟹将不说,底下还埋伏了一群乌合之众。想光有个‘年岁长’还保不得你们,还得有个‘人头多’才成。真是好门风,谨慎稳重得很。” 论起来这个时候,吴氏兄弟最好的退路就是“作罢”,只说贾兰胡言乱语,自己带了人一走了之,贾兰这番做法也算竹篮打水了。 只他那话,总是通篇正义凛然,内里暗藏了毒针,那兄弟两个原也算个才俊,要不然也不能让送到连城书院里来。今日那么点心思被贾兰放在嘴里嚼来嚼去地说一遍,越发难堪了,再听他最后一句隐约辱及门庭,哪里还能忍,少年气性,直挥了拳冲上去。 贾兰等的就是这一刻,只见他待得那拳风都快扫到头发了,忽而一个侧身,一脚往后退了一步,伸手一带,那吴克名就一个狗啃食扑地上了。贾兰换脚又转了个身,看着吴克己道:“你弟弟已经给师兄我行了大礼了,你可要懂规矩些儿。” 吴克己一看如此,心想着今日这事一发,自己也别在这书院里待了。既如此,还怕个什么,打他娘的!阴了面色一挥手:“都给我上!打残打死了算小爷我的!” 那几个家奴小厮听得下令,也顾不得贾兰年小身弱,都冲将上来。贾兰还未动手,就听一个声音道:“啊呀,就你们,也配我们主子动手!”那声儿极为稚嫩,就看一个七八岁小孩一个跃身上了聚仙台,拦在了贾兰身前。 又两个差不多大小的从底下长阶上冲了上来,各人手里一根竹竿,上头却密密麻麻趴满了人。那小孩一人扛了一根,另一头就翘在半空。他们跃阶而上,那竹竿吃重带颤,唬得上头趴着的几个哀嚎连连。 到了上头,俩人把竹竿往半空一挑一扔,一堆人叠了罗汉堆在吴家众人面前。那两个拍了手哈哈笑道:“还在底下商议要怎么折辱我们哥儿,听得我们生气。就你们,省省吧!” 开头的那个不耐烦了:“喂,我说,到底还打不打!包圆了咱们好回家,别磨磨唧唧娘们似的。” 众人眼见着几个小孩,口气却让人生气,也顾不得以大欺小的名声了,大喝一声,冲了上来。只见三个小孩一骨碌从地下滚进人群,也不知如何施为的,乎乎几下,都同方才那群人叠作一堆了。 吴克己骇然。他们两兄弟身份在那里,更不说吴家在朝廷内外的势力,因此身边带的不说绝顶高手,也颇有几个好身手的。今日竟是见了鬼了,被几个毛孩子玩的似的弄成这样。 那几个见他不上前来,都叹气,又对贾兰道:“主子,你说了不寻衅的不让咱们出手。这祸头子这会儿怂了,咱们到底打还是不打。” 贾兰看看这阵势,眼见着也不好收拾,一瞪眼道:“打什么!都是小爷的师弟!你们不会让着点儿?” 那两个不说话了,贾兰看看吴克己道:“事儿算是了了吧?我还赶着回家吃饭呢,看给耽误的。下回再见吧。” 说了没事人一般,带着他的几个小厮分开人群,施施然去了。那俩后来的还不忘把两根毛竹杆捡了,仍旧扛着,一甩一甩跟在贾兰身后。 四下不闻一点声息,实在是事情变得太快。还有,如今的小孩都厉害成这样了?从前只听过莫欺少年穷,如今连幼儿都不能欺了?…… 第244章 .秋社(一) 贾兰兴匆匆回到家里,围着李纨问这问那的,方才的事却是一字未提。在他心里,那又哪里算得上一个事儿? 晚间母子二人对坐,李纨把先前所悟与他说了。贾兰站起来以拳砸手:“念!原来还有这东西!”脑子里想的却是龙衣境里几本法诀上的话,如今想来倒是跟“念”贴合,“凝神如线,注灌于言,有声无声,非在此间。”正是所称之“咒术”了。 李纨忽然问他:“如今你那龙衣境里,都有些什么了?” 贾兰一惊,抬眼看了他娘,嘴里嘿嘿笑着。李纨瞥他一眼道:“你给你四姑姑、二姑姑寻来的这个书那个书的,我倒不晓得,京城地界里如今有这许多修炼门道的书了。你说说看,到底是哪个铺子里寻着的?” 贾兰心知瞒不过去,忙上前往李纨怀里趴了,低声道:“我是怕娘……所以……” 李纨道:“你是怕我知道了,就禁着你用那些东西,或者都给你收走了也说不准的。是以就想瞒了我,自己私底下想做什么做什么了,可是这个心思?” 贾兰点点头,闷声不吭。 李纨叹了口气,笑道:“兰儿啊兰儿,你又不是寻常孩子,我即是要管你,又能管到什么田地了?”想一想,忽又笑道,“实在是,这世上,都说父母管教,到底又有几分能管到呢?看看老爷同宝玉,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见了面就跟见了神鬼一般,敬也有,惧也有,到底‘效’也是没有的。 是以,在我这里,论及管教。也只是把我想通的事儿说与你听听,如此罢了。你到底听不听得进去,听进去多少,听进去作何解。不止我没有法子,就是你自己,没练到那个境界,也对自己没有法子的。因此你大可不必如此忌讳你娘,何况,你如今这些事,这世上除了我,你又要同哪个商议细说去?” 贾兰没料到李纨这么一篇话,凝神细想着,回问道:“娘,你不管我了?” 李纨失笑:“你不是正盼着这样的?” 贾兰低落了:“我不是不要娘管的意思。” 李纨笑道:“我倒不晓得你想要的‘管’到底是什么样的‘管’了?是管你吃管你喝就别管你闯祸的意思?” 贾兰也说不明白了,李纨便拍拍他:“好了,说你的龙衣境吧。到底怎么样了呢?” 贾兰这时也不瞒着了,就把事情前后说了。如今他的龙衣境里已有五六个房间,并一个极大的厅堂可见。里头都是满满当当的东西。“娘,我现在算是知道为什么说起来总说‘龙宫’了,真是到处闪闪闪的,整一个暴发户。” 李纨听着也乐,贾兰更来劲了,手一挥,一张椅子落在娘俩跟前,整个是一个极大的贝壳,总有半人多高,上头掀起一半作靠背,底下一半是面,上头垫着个圆乎乎的软垫。这下面的半个架在另外一个趴着的高背厚贝壳上,权当椅子腿的意思。人往上头一坐,动弹间,那椅子还能前后摇摆着。只如今烛光一映,果然是闪闪闪的。却不知道上头都镶嵌着些什么。 李纨笑:“倒也有趣。”忽又想起上回自己从珠界里去处药仙谷的事来,说道,“只你要仔细,有些要紧东西,它自带着灵能。你自境中取了出来,外头自然有有能耐的人觉察动静,少不得就要寻来。财不露白,晶莹财货尤不可轻现人前,何况你这些东西。定要小心在意着才好。” 贾兰道:“这东西无妨,就是个大俗物,不过外头没这么做的罢了。娘放心,我知道轻重。”他心里还有半句,“真要惹了什么,小爷难道就惧他了?!” 如此一夜无话,转日一早,黛玉就先带了人来了。哪知道没进门,就已听着里头说笑声,心里诧异,竟还有比自己早的。 待进了屋,便笑道:“我想也没有别个了。”自然就是惜春了,正同贾兰叽叽呱呱说笑。 一旁迎春伸了手揉脸,对黛玉道:“我正同大嫂子说,要杯好茶来喝。困得我不成。鸟儿都没叫呢,她就开始作兴,还非说自己是什么‘跋山涉水’地来寻我的。唉。苦也。” 李纨笑道:“昨儿就跟老太太太太们说好了,今日咱们乐一日,都不用准备咱们的份例,我这儿都给包了。只是有一个,今日都得听我的,若有异议,当场开革。你们可服也不服?” 黛玉看着她道:“大嫂子,你可是老实人,如今也给我们下起套子来。先把今日咱们几个的份例都给革了,再来计较。这时候我们若敢摇头,就是挨饿的命儿了。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哪个还敢不听你话来?” 说的众人点头称是,李纨拍手笑到:“如此,我今日竟也难得算计着了一回!” 说笑时,宝玉宝钗、探春同湘云也来了。湘云笑道:“我也算早的了,还怕吵着宝姐姐,先跑去寻人。会齐了二哥哥再到潇湘馆时,竟只剩下紫鹃在那儿看家了。” 黛玉笑着把方才李纨的话说给大家,又道:“看来咱们要小心了,今日之社,看着不善呐。” 宝钗便问李纨:“大嫂子,今儿可以什么为题呢?” 李纨笑道:“我想好了,就叫做‘秋社’,只是这秋在我们农家来说,是个大好时候。今日难得各位诗翁贵足踏贱地,咱们自当拿本色好好招待你们。”说了往边上一使眼色,“伺候姑娘们换衣裳去。” 就见嬷嬷丫头们捧了衣裳上来,贾兰拉了宝玉往另一处屋子去了。半日,嘻嘻哈哈地聚拢,你指着我笑,我拍着你乐。姑娘们统是一身豆青窄袖短衫长裙,宝玉同贾兰则是灰蓝的半长直裰。她们哪里见过这个?更别说穿了,一时笑闹。 李纨也换了衣裳来,咳嗽一声道:“好了,衣裳换了,想必你们也料着几分之后的事了。实话告诉你们,有道是‘纸上得来终觉浅’,今日既是秋社大祭,庆祝田地丰收的。若白白端上各样吃食来,就同平日一样了。哪里能知道‘丰收’的欢喜。 故此,在这稻香村里,今日有几件农活,恰要你们动手。我晓得你们这些哥儿姑娘们,身边哪个没有七八十来个人伺候?只这回不成,他们给你们擦擦汗、鼓鼓劲儿倒是无妨,若敢暗中相助代劳,只以作弊论处,立时革了出去,连后头的诗竟也不必做了。你们可服?” 湘云听一句,倒吸一口气,听一句,又倒吸一口,这会子觉着牙都凉了。这会子正作哀戚状:“上了贼船了,这可如何是好。”众人大笑。 李纨顾自点头道:“只你们一人恐也难成事的,如此,需你们结伴,两人一组。一会儿领了活计去,就两个人搭伴着做。若是完不成,或者做不好的,那……” 黛玉接了话道:“那便没饭吃!”众人又笑倒。 只是从来哪里有过这样玩法,心里稀奇着,忙找人搭伴。宝玉头一个想去寻黛玉,就见黛玉那里早携了迎春的手,在一旁站着看那桌子上的签子牌儿了。 再寻湘云,见湘云正拉了宝钗,便叹道:“云妹妹,你怎么不寻我?早上你倒记得先去找我的。” 湘云笑道:“二哥哥,这回事情成败关系到有没有饭吃,实在是干系重大。若是平日里耍子,我自然头一个寻你的。这样正事,还是找宝姐姐心里踏实些儿。你放心,你若做不好时,我们这里领了饭,会分与你吃的。” 探春听了笑着走过来道:“罢了,二哥哥,你也莫伤心泄气,幸好还有妹妹我不嫌弃你。若不然,你搭不着伴儿,只怕这会子就得被革了去。” 眼见着一向众星拱月的宝玉处处吃瘪,众人都乐得不成。连宝玉自己都笑叹:“好你们!一个个都把我看扁了去。难道我就只会无事忙,只会玩?今日我就做两样正事大事给你们看看,下回再这样顽时,只怕就一个个都要抢着同我搭伴了!” 一时分定,黛玉同迎春、宝钗同湘云、探春同宝玉、惜春自然是同贾兰了。宝玉先不管自己,倒问李纨:“大嫂子,兰儿比我们小这许多,四妹妹也小呢。他们俩如何能算一组?不计哪组收了他们也罢。” 李纨未及答话,惜春那里开口道:“二哥哥,所谓‘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活百岁’、‘山不在高,有仙则名’、‘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包子有肉它不在褶儿上’!你可明白啊?” 迎春笑得手抖,宝玉连连点头道:“我晓得了,四妹妹,还有一句叫做‘人小声高’。” 李纨那里不知哪里寻来一面小锣儿,‘噹’的一声,引了众人回神,她笑道:“如此分组已定。各家上来领了活计去。” 黛玉先同迎春上去看那签字牌,巴掌大一块薄薄木片子,上头写着“芝麻”“绿豆”“黄豆”之属,心里不解。一时众人都围上来了,湘云看了道:“宝姐姐,咱们就选芝麻。”宝钗笑着点头。 待众人选定了,李纨看过,笑着高声吩咐:“给诗翁们分派家伙什来。” 常嬷嬷领了几个媳妇子在屋外头侯着,几人都一双一对地出去,看过各人手里的木牌,分给她们或箩或筐、或篮或担。接了在手,都傻在那里。见李纨也换了衣裳,抱着个浅扁筐出来,里头堆着手套。一人一双分与她们,众人拿在手里看了,都是极粗的棉线织的。就听李纨道:“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下地干活儿去?如今正是秋收的时候,‘秋收抢收,不收就丢’。赶紧的。” 说完话,她自捡个半高篮子拎了往前走去。余者几个媳妇子上来引了众人往山下田地里去。 此时正当盛秋,稻黄豆熟时候。寻常她们也在上头当个景儿看过不知道多少回,又有哪个会真钻到地里看去?这回好了,换了一身庄户人家打扮不算,眼看还要动真格的,一时都有些笑不出来。 黛玉同迎春拿的“绿豆”牌儿,被领到山坡下近前的一处地里,那媳妇子笑道:“这就是绿豆地了,那东西好沿边儿,所以不成畦的沿着田埂种的。站在底下才好动手,要拣豆荚颜色发黑的摘,那个才熟了。” 迎春道:“这可要摘多少?” 那媳妇子一指地上那半高筐道:“奶奶说摘这么一筐就成了。” 黛玉叹道:“还真让我说着了,今儿是不干活不给吃饭的。” 迎春却甚有兴味,自提了个小篮子下了地,一手翻起那豆棵,一手拣老熟的摘了几个,给那媳妇子看:“可是这样儿的?” 那媳妇子笑道:“正是。” 黛玉遂也笑着跟下去了,嘴里道:“你还真是认命。” 迎春笑道:“还能怎么呢?看你我样子,有道是‘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不想吃饭了?” 两人对看一眼,都笑起来。索性就都动手摘起来。那绿豆荚儿都细细长长的,黛玉还拿了在手细看一回,摇头叹道:“亏它怎么长的。也没两根是一样的,纹理也好看,里头这么些豆子!哎,这世上万物还真是稀奇。” 边上媳妇子听了闷头笑个不住。这常日里只看花看月的眼睛,今日可算是往俗地里瞄了一眼。却这样赞起来。让同这些东西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农们说什么好。 第245章 .秋社(二) 那里湘云宝钗又是一番场景。那芝麻可不是能摘荚儿的,都得连棵拔了起来。放在一旁的担子里,待会儿挑了回去铺在砸实的地上通晒。待那荚儿晒干了,自然爆出芝麻来。还得拿木磙子来回碾几回。脱尽了粒,再晒十分干,方能收贮。 湘云哀叹道:“只想捡了个头顶小的,却是人算不如天算!” 宝钗回头看余者众人,眼见着都没二话地忙碌上了,便笑道:“不过玩笑一回,又有什么好叹的,这就下手吧。也不晓得怎么弄出来呢。” 一旁的媳妇子就给做样子拔了两棵,这地里照看的好,土肥而疏松,不算很难,也不消多少力气。两人都试了一回,□□两棵。那媳妇子又教二人在一边垄上磕掉根上泥土,才往一边担子里码放。 湘云拔了几棵,忽而惊觉道:“这担子不会一会儿也要我们挑吧!” 那媳妇子只摇头:“奶奶没说,只说不让帮忙。姑娘们哪里能挑担?这个不会的人,担在肩上都没法子走路了。不是磕了前脚,就是撞了后脚的。” 恰宝玉同探春在田埂另一边拔黄豆呢,听了话就扬声道:“云妹妹放心,若是真要咱们自己搬抬的,这不还有我呢。” 湘云赶紧摇头:“可不敢烦难你。要是把你蹭破半点子皮,老太太非带人砸了咱们诗社不可。”又问,“怎么不见兰哥儿?” 宝玉那边领头的媳妇子笑道:“我们哥儿同四姑娘拿了个‘落花生’,那个得从地里刨出来的。在那儿呢!都蹲着身,可不是瞧不见。” 这几个抬头看去,果然见另一头地里惜春同贾兰两个正蹲在地上,一人拿了一个短柄锄头刨地呢。边上的媳妇子笑道:“原是拿了锄头刨的,只是哥儿同四姑娘都太小,哪里抡得了锄头,就给备了这个。” 湘云看看,再也不敢抱怨了。只那头两个却玩得开怀,先把整株刨了出来,在垄上码成一排。又不忘把地上零落的捡起来往一旁小筐里扔。 半日,宝玉那头已经没了兴头,独站在那里四下瞧看,又问边上的媳妇子:“那些人又在刨什么?” 媳妇子答道:“那是番薯。没敢让姑娘同爷们试,那个不好刨,容易脏人。” 宝玉又四下指点着问这问那,探春又拔起一棵扔在一旁箩筐里,擦擦额头细汗,叹道:“二哥哥,你果然让云姐姐说中了呢。但凡要做起正事来,你就要撂挑子。同你搭伴真是心里发慌得很。如今我也要后悔起来。” 宝玉听了笑道:“不过是顽的,你还认上真了。” 一旁媳妇子却笑道:“二爷,这回我们奶奶可是动真格的。做不完规定的数目,到时候吃社饭时就只能用最低的一等。那些好吃的可就没份了。” 宝玉惊讶道:“还有这样的说法?!大嫂子也太奸猾了!” 探春便问:“那数目是按人头算,还是按搭伙算的?” 那媳妇子道:“恐怕是按搭伙算的。” 探春就看着宝玉,宝玉不敢再闲着,忙俯了身去拔那黄豆,嘴里干笑着高声道:“三妹妹怕什么的,难道我一个爷们还能输了不成?” 探春笑道:“二哥哥你自来恨不得自己是女孩子才好,这会子说出这样话来,倒叫我听了好笑。” 那边宝钗同湘云也听见了,湘云便笑:“三妹妹,二哥哥那话当不得真。由来说假话的时候,嗓门才大声儿才高的。” 眼看将近早饭时候,她们什么时候这么动弹过?早上那点子细食早没了,竟有些肚饿起来。这荒郊野岭的,也没处寻点心去。正想着呢,就见那头花生地里方才摊在垄上的花生棵这会子都不见了踪影。 一个小小身形,扛了那筐走得飞快,惜春跟在后头嚷嚷:“慢些走,兰儿,慢些走,咱们肯定是最快的,你跑什么!” 贾兰在那里回话:“四姑姑,你没闻着味儿?社饭蒸好了!我都闻着味儿了!也不晓得多大一锅,我这会子起码要吃三大碗!” 俩人一阵风地去了。这里一地上站的在风里晃头:“还真要自己搬抬啊?” 湘云反应快:“兰哥儿!兰哥儿!也帮我们拿些走啊!” 宝钗笑道:“你也太敢开口了,还支使起侄儿来。” 却不晓得贾兰到底听着没有。过了片刻,这里也攒足一满担的芝麻了。湘云试试那分量,笑道:“倒也不是特别十分的沉。”只是哪个能挑? 宝钗道:“我们抬了试试?” 哪知道担头上那络头索都接不下来,自然也没法子抬了。正这时候,贾兰又飞跑过来,看了道:“我来吧。” 他人也不过比那筐子高了一个半头,宝钗正欲拦着,贾兰已担在了肩头,略试了试,就直起身来往前走了,走了一小段,脚下就越来越快。众人语塞,宝钗虽博学,却不知道眼前这样的到底算不算常见该当。 宝玉见了这场面,不由得就想唤李贵茗烟,才想起来这会子只有他自己独个。他又没那个脸去叫侄儿来帮忙,要他自己担那一挑黄豆,却想见是不能的。幸好一会儿贾兰又来了,也不说话,担起那黄豆顾自走了。余下四人讪讪地跟在后头慢慢往稻香村去。 原来那些东西都晒在坡下的晒场上的,见贾兰在那里等着,几人忙迎上去。宝钗又问:“你林姑姑那里的你也帮着搬过来了?” 贾兰摇头道:“林姑姑同二姑姑她们自己抬的。她们自忖力气小,不等攒满了就往回搬抬。来回了四趟才算齐活。” 这下几人面上越加不好意思了,湘云嘟囔着道:“平日里看着弱,这会子倒人不可貌相了。” 宝钗看她一眼,笑着对贾兰道:“今日多亏了你,回头可要怎么谢你呢?” 贾兰摇头笑着道:“却是不用谢的。我又不是诚心要帮忙,方才回来我就冲家里去要吃饭。我娘说不等大伙儿到齐不开饭的。没法子,要等着你们,得到什么时候去!” 探春失笑:“兰儿你也太实诚些儿,这平白的人情不收,说什么大实话!” 众人都笑起来。往上去时,果然闻着各样香气,头一个宝玉忍不住:“哎呀,什么东西这么香来!” 跟着的媳妇子们笑道:“二爷这是饿了。有道是‘肚饥好吃食’,平常多少山珍海味吃着,也没听说香不香的。” 贾兰笑了道:“这回还真不同。到时候自然知道。” 回了院子,李纨迎出来笑道:“都去洗洗吧,衣裳也换身干净的来。” 待各人换了衣裳梳洗了出来,眼见着还是早上一样的衣裳,不由相视而笑。“看来这一日是溜溜一日,下晌也别想安生了。” 还想往平日摆宴席的澹风堂去,却被引到另一处茅檐小堂屋里,当中一张大桌子,却不是正方正圆的。大概六尺多长,三尺不到的宽,原木磨光的,只看不出到底是什么材料。两边都是宽板木凳,众人仍是捉对坐了,竟都忘了论长幼主客。李纨看在眼里暗笑。 丫头们都捧了食盒上来,每人跟前一个三寸来高的圆木桶子,盖着木盖子。都禁不住深吸了口气,方才在坡下就闻着的正是这个味道了。又各自一个攒盒,那攒盒形制也奇,不是梅花海棠的,竟是长条豆荚似的样子。连盒盖上的漆色都同熟透豆荚上的斑点无异。旁人还罢了,迎春同黛玉两人一行看,一行嘻嘻笑着低声说个不停。另有一个套木白瓷的汤盅。余者碗筷匙勺,同常日里无异。 李纨笑道:“晚上才是正席,这会子就胡乱对付一口,下晌还赶着做活儿呢!” 宝玉哀嚎一声:“还干?!” 探春问李纨:“大嫂子,这搭伴是准定得两人一组不是?可能三人一组?我下晌要换去四妹妹他们那里。” 宝玉立时住了声,转过头看探春,瘪了嘴:“三妹妹……” 宝钗笑道:“大嫂子还没说下午做什么呢,你们一个个急什么?还有,咱们到底是诗社,可什么时候作诗呢?” 李纨笑道:“这个不急,正是要整套下来助你们兴的,到时候不怕你们不得佳句。”说了示意丫头们上来伺候。 几样盖子揭了,那圆木筒子里盛着满当当的蒸饭。眼看着里头翠的银杏、粉的菱角、碎的核桃、整的花生配着指头尖大小的火腿肉丁子,散嵌在晶莹剔透油汪汪一锅新米饭里。果物新粮配着荤油蒸出来的香气,恰当秋凉,就有股子人间烟火的踏实暖意。 都盛了一碗,舀一口放嘴里,粉、脆、糯、酥、润,咸、鲜、微甜各样滋味在舌尖口里翻转。黛玉尝了两口,叹气道:“嫂子,这还叫胡乱对付一口?那还真不晓得什么叫认真吃上一餐了。” 湘云也道:“这看上去也不过这几样东西,配在一起就有这样味道了!” 贾兰笑道:“姑姑们莫要被哄了去。你们再细看这,里头还有黑褐、油黄、奶白的小块儿,那得是三四种不同的菌子。恐怕还是庄上送来的时鲜货呢!肉也不止火腿一样,还有同米粒大小的肉圆子,我尝着该是鸡肉的,亏他打得这般上劲,才能挤出这么小的丸子来,还能不散碎。 另有七八种香气滋味却不见东西,我想着,定是在那蒸饭的汤里做了手脚了。定不是拿清水蒸的饭。想是特地熬的高汤。” 惜春在一旁无奈道:“看看吧,上回我说那个蒸茄儿的酱汁,若是兰儿尝了,里头几样东西都能给你说出来。只我练了这许久还是不成。林姐姐,下回你家去带了我去吧。我还得找彦月听蓉她们好好学学。” 李纨笑道:“那是松蕈、口蘑、羊肚儿同灰树花几样鲜菌子,这干的就不易得,鲜的更少了。除了往老太太太太那里送了些过去,余下的都在你们跟前了。蒸饭的汁水,是用如今田地里正当时的几样菜蔬连着鸡架、鳝骨、虾子、肉蟹熬出来的。怎么样?虽累了这一上午,也不算很亏了吧。 只是这饭食虽好,你们若不动弹足了,不过吃个一口两口就罢了,不是可惜了的?是以才让你们劳作在先,也是接接地气,近身尝尝这秋日滋味的意思了。” 湘云那里已吃了一碗,笑道:“我方才还直喊累,这会儿倒不好意思吱声了。” 李纨见翠缕正要给她再添,便提醒道:“往下头挖挖,还有好东西呢!” 那头惜春抢过入画手里的青竹饭勺,自往那底下挖去,一阵浓香涌上来,她笑道:“哈!底下有焦饭!” 贾兰笑道:“四姑姑,那叫做锅巴!” 几人都拿了勺子去舀,原来那木桶只是个外圈,里头衬着一口粗陶的扁锅。那锅底当是极厚的,如今上头都结了一层焦黄香脆的饭粒儿。李纨笑道:“方才在炭火上烤过的,挖了那层吃,才叫香。” 哪里还用她说?一个个都奔那个去了。李纨又笑:“你们倒是吃口菜啊!” 众人再看攒盒,里头莲子火方、青瓜鸭丝、酸姜鱼片、炖生敲、蒸嫩茄儿五样菜色并一碟子咸酸小菜。每样都只掌心大小的青瓷莲花盏里一盏。却是模样周正,红嫩绿鲜的。 伸筷子尝了一口,宝玉就忍不住了:“大嫂子,怎么没有酒?” 李纨笑道:“这会子吃了酒,下晌的活儿哪个来干?先把那酒虫子压一压,晚上再喝吧。” 湘云也叹:“可惜了这样好菜色。” 到那盅汤,却是几样瓜茄鲜菌子吊出来的素汤,点了一筷子淡淡的米酱,饶是都觉得吃饱了,仍是喝了个精光。 待众人都用好了,才让到外头厅里坐着,丫头们沏上茶来。 第246章 .秋社(三) 天高云淡,这时候坐在院里廊下,高大槐树叶儿黄绿交杂,一阵风过,打着旋儿飘了一地。坡下良田,这会子看来却无端端地近了许多,不是往常眼前一幅图画的意思了。迎春同黛玉两个一时都于心有悟,默默不语。 宝玉却会错了意,犹豫了会儿,对正临风轻笑的李纨道:“大嫂子,下晌还有什么要做?不如作罢吧。” 宝钗同湘云看他一眼,并未言语,探春先道:“果然!我还是换个人搭伴吧!” 黛玉回过神来,微微皱了皱眉头,看了看宝玉道:“二哥哥有旁的事自去也罢,我们还正得乐呢,怎么一声不响替人把主都做了?” 宝玉一听黛玉这般说,心下又急又疼,“林妹妹,你向来身子弱,这大半日下来,定是累着了。虽是好玩,也要适可而止。若是下晌还由着性子折腾,恐怕累过了容易伤了身子。左右大嫂子这里日日都是如此的,你想玩,往后歇过来了,什么时候不能来?” 黛玉轻轻叹口气,心里不由得生出丝不耐来,忍了性子回道:“我哪里弱了?这大半年来,你们个个都告过病吧?我可有过?二哥哥,你那脑子里的念头,稀奇古怪也就罢了,只不晓得那些念头都有什么根据没有。 咱们也不是玩呢,还能体悟到许多东西。想来与你说了你也不懂。只告诉你一句,要走你自己走吧,也没人拦你。只莫要随意把我们的主也一同做了,人都在这里,个人有个人打算,何须你来说?” 宝黛二人自小一起长大,吵架拌嘴的次数没有一千也有八百,黛玉小性子发作时也会把“死”啊“活”啊的挂在嘴上,只哪回也没有今日这话这般疏离。宝玉没听清旁的,只清清楚楚的“你”同“我”,那滋味,好似明明长在一起的两棵树,忽地被硬生生掰开了一般。一时心里酸涩难耐,面上就不由得露出了几分。 湘云性子粗,更不晓得儿女情长的事,这会子见那两个又拌上嘴了,便道:“好了!二哥哥,你也真是的,林姐姐又没说错。咱们都玩得挺高兴的,你这出的什么头!倒让大嫂子多心。林姐姐嘴上向来不饶人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今日却忽然受不得这样话了,倒也稀奇。” 宝钗赶紧拦着:“你也少说两句,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儿。有你这样劝人的?”说了又对黛玉道,“林妹妹,宝兄弟定是见你默默不语,只当你累着了又不好开口,才会说这番话的。你这样说他,却是错怪他了。” 宝玉听了这话胸口一热,越发心里发酸发胀,想着:“我同你自小一起长大,多年情分,如今却不如宝姐姐知道我了,可见你在我身上实在是不用心的。” 黛玉听了宝钗的话,笑道:“宝姐姐又知道他怎么想了?!只他这样胡乱猜人心思,偏还猜错了。还不许我说两句了?” 宝钗一听这是说她也是在猜宝玉的心思罢了,原同自己给宝玉开脱的道理是一样的,一时避免想起上回“拿自己做过的事奚落旁人”的话头来,心里没意思,便住了口,不再多言。 宝玉却道:“宝姐姐却没有料错,我正是以为林妹妹已累了的缘故。” 黛玉两手一摊:“好,好,好,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反正左右都是你猜的,你料的,你以为的。又关我什么事了。” 迎春不由伸手轻轻拉了她一下,黛玉朝她一笑,也不言语了。 李纨这才笑道:“下晌活儿更重了,这会子就闹僵了,往下可要怎么协力呢?这若是在农家,一家子人心不合,那真是等天罚的命了。辛苦大半年种的粮菜,不能及时收进来,哪时候一场雨就能让半年心血付流水的。你们是不晓得那厉害。” 探春忽然自言自语道:“什么样的人家,只要心不齐,还能有过得好的不成?却不知又是何样天罚了……” 李纨耳力过人,听了这话心里生叹,转过话头道:“早上不过是些杂果,原是给你们玩笑的意思。一会儿才是正经活计呢。这回要对付的都是同一件物什,只是要分工序。你们自商议了去选来。这会子日头大,可先歇一歇。” 众人眼看早上那条案上如今又换了木牌子了,便上去细看。却是“割”、“打”、“晒”、“舂”、“碾”等字样。正费心思挑选,就听李纨又道:“先随意选了,一会儿按着前后轮流,总要把这一套都顺一遍,也算开个眼界。” 原来不过是个先后顺序的事,当下随意拿了,黛玉同迎春拿的“割”,宝钗同湘云拿了“晒”,探春同宝玉拿的“打”,惜春同贾兰选的“舂”。惜春又道:“还剩个碾呢,嫂子你来?” 李纨笑道:“这都是脱壳的法子,舂也成,碾也成,你们选了舂,这碾就放下罢。” 湘云笑道:“大嫂子使劲使唤我们,自己却躲懒了。” 李纨笑骂:“好个没心肠的!农家做活,家里不得留个做饭烧水的?还是你们想忙了半日回来一人来一碗前日刘姥姥说的‘水泡一窝丝’?” 大家听了这话一笑而散,生怕真的力气出了,却落得个‘竹篮打出一窝丝’的了局。 要说这稻子收割,先要弯了腰使镰刀收割,一束束缚好了交叉晾在一根树立在地的长木棍上。待得略干了,才到一个里头放了一块疏孔竹板的大木箱子里摔打,稻粒在疏孔间拖拽下来,剩在手里的那一节就是稻草了。 那打下来的稻谷,又要寻地方翻晒,途中还得筢草、扬瘪以去除裹挟进里头的草棵瘪谷。待得晒干了,才装了袋子收贮起来。也有地方以席围成谷廪,散堆其中,以便取食。 要把它做成饭,还得先拿了土垄推去谷壳,或者直接舂碓。再筛再扬,越是精白米所需舂碾的回数越多。是以庄户农家多食糙米,若糙米再舂,即得米糠。这米糠平时是喂养鸡鸭的饲料,到了灾年,也有连糠都吃不上的时候。 姐妹兄弟、姑叔侄儿哪里见过这样的事。这回一个个都见识了个遍,自然也不会真让他们如何使力,却也是从未有过的“劳作”了。又有几个通晓农事的媳妇嬷嬷在旁指导,说些古话趣事。湘云便笑:“二哥哥,那日你听那刘姥姥说话就听住了,她要家去,你还送了她一件极珍罕的古董。却原来家里就有这许多能说故事的老人,可见李嬷嬷说你的原也没错,‘只照得见旁人,照不见自家’。真是灯下黑了。” 探春道:“却不是这样说来。不是还有一句话,‘外来的和尚好念经’?二哥哥最是好新鲜的,便是说的一样的话,也是外头的人说了比身边的人说的听着有理。” 宝玉今日所经历实乃平生未见之事,这会子心里不晓得多少念头打着转,也不在意姐妹们拿他取笑。反倒有几分正色道:“从前说是饭,就只是碗里盛的饭罢了。哪知道后头这许多事!原见书上常有酸腐口气曰‘民生多艰’,全无头脑。此番经过,倒让我信实了几分。想我们几人,若要靠自己力气舂出这米来蒸饭,怕得忙上个三两天还不一定能入口。这一口饭尚要这许多功夫,何况旁的来!” 宝钗听了笑道:“能让宝兄弟说出这样一番言语来,今日这累却是大有所值了。也不枉大嫂子这一番心血。” 说话时就有人送了茶水来,领头的走近了,众人看时,不是别人正是袭人。且说袭人见一众姑娘连自家爷们都是这样打扮,不由露了笑意。却又担心,上来见了礼,就拉了宝玉在一旁问这问那。 宝钗见了暗暗摇头——这一家子从上到下都直把宝玉当成个宝来护着管着,却从未想过‘宝剑锋自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的话,如今看着竟没有豆丁似的贾兰有担待。气力学识可以慢慢长养,这性子为人却不是容易改的,长此以往,恐怕只能长成个风流废物了。 那宝玉生生被“奴役”了这半日,袭人这番温柔小意才是他所熟知的“园中岁月”啊!只四下看去,连黛玉都还在同迎春对推碾子碾谷,更别说另一头一人踩着一端,上蹿下跳正开心地拿碓子舂谷的贾兰同惜春了。遂也不好多磨,只接过茶饮了两口,同袭人说几句话,仍往众人这堆里来了。 袭人见了又好笑又心酸,只想着这大奶奶寡居之人性子难免古怪,竟想出这么个主意来磋磨二爷同姑娘们。也亏得这些人都敬着她,性子又好,才能忍到现在。转日少不得要在太太跟前提上两句,免得玩出滋味来,可就要累坏自家主子了。 不说旁人心思,只说众人忙了快两个时辰,忽听得坡上传来清脆的锣声,旁人尤罢了,贾兰一个跃身从地上蹦起来,一把抓了他四姑姑道:“收工了,收工了!开宴,开宴!” 果然几个媳妇子上来笑着接过了众人手里的活计,笑道:“今日劳作已毕。因值秋收,奶奶让人在上头备了祭秋宴,宝二爷同姑娘们这就去吧。” 众人不明就里,贾兰已欢呼起来:“哦,咱家也办祭秋咯!大场面,大场面!”说了就要往前跑。被惜春拽了下来,问他:“什么姬秋妃秋的?” 贾兰笑道:“礼祭秋收的意思。庄上秋收了,祭天地五谷神明,顺便祭一祭自家的五脏庙。吃的倒还罢了,要紧是人多,吃的多,堆山垒垛的,就是不吃,光看着都高兴。这才是丰收之意。 咱们这里人少,庄上祭秋才好看。庄头大院里面,光各样桌子就能摆起来七八十张,不停地端上各样好吃的来。人人手里一个大盘子,要吃什么自己取去。这么一行吃一行乐的,闹到后半夜才消停呢。先生们就陪着留下来的庄上长者管事一起喝酒,转眼天就亮了。我去过一回,现在想起来还觉着意犹未尽。” 说着话,就上了那坡。 进了院子,都呆立在那里——只见院子里当中三四条大案相接,上头摆着尺半通径的大陶盆,六七寸高的原木桶,一臂横宽的大蒸笼,三尺见方的漆盒,垫着干净原色麻布的草编矮篓…… 里头盛着大馅儿蒸饽饽、卷饼、肉龙、切成薄片排排整齐的炉肉、酱牛肉、清水羊糕、桂花盐水鸭、稻香鹅、整只的裹泥叫花鸡、酥炸鱼、挂浆淋鸡、紫油酱鸭子、包纸盐埋鹅…… 这也罢了,两侧还有两排临时砌成的灶台,这会子一个正在炸芙蓉蟹斗和薄粉虾子,一个在煎蜜酿嫩鸡和各样时蕈,另一边起的炭炉,烤的各样小串——葱珠夹心肉、茄子卷、羊腿粒儿、椒粉牛里脊、蟹钳串儿、柚皮青虾……一时也数不清楚。 贴墙还有两个烤窑,原先见稻香村里建这个,只当是个景儿,哪想到还真有用的一天。这会子一个里头挂着油汪汪的整只葱香蜜浆烤鸡、鼓皮烧鸭子、燎蹄、果子酱烧肉;另一个里是一个个金灿灿香馥馥胖鼓鼓的香麦包子,也不知调了什么东西在里头,一股子麦香油香奶甜味跟在风里炸了似的四下飘散着。 一等人立在院门口,眼看着各样堆高的吃食,耳听着油滴到烤碳上的‘哧’——‘滋’——声儿,鼻尖更是应接不暇的面香、油香、奶香、碳烤肉香、荤炸香、窑烧香……直是动弹不得了。 惜春勉强咽了口口水,低叹一声:“今儿恐怕是回不去了……” 第247章 .悯己 且说众人一日劳作,正是饥肠辘辘时候,李纨就整了这么一出在跟前。都是大家公子姑娘,寻常宴席虽多,也是一桌一席,一盘一碗的,那里见过这样阵势?若说粗陋,若说豪放,若说新雅,若说巧思,总都不恰,只觉眼前这场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浑不知该如何是好。呆愣了半日,忽然都嬉笑欢呼起来。 李纨从里头出来,手里捧了个瓷坛子,见众人眼睛都亮了,笑道:“还愣着做什么!赶紧洗洗去!”又对贾兰道,“你晓得祭秋宴的规矩,同她们说说,今日可没人伺候了。要吃什么自己拿去!” 说了把那酒坛子抱到一旁的四方木桌上放了,眼见着上头已经瓶瓶罐罐地放着不少东西。见那几个还愣神,李纨一指桌子:“这靠墙的两排都是酒,酒名儿在笺子底下写着呢。靠外头的这些都是果子水,蜜水子,紫苏姜汤之类,也都有名牌,你们自己看着办,爱喝什么喝什么。” 一时又见人端了一摞一尺见宽的大冰盘来,往一旁的空桌上放了。这庭院当中除了他们吃早饭时用的那个大长木桌子,远远的还有几个小些的方桌、圆桌,都配着宽面条凳,一张椅子没见着。 贾兰伸手一指那盘子:“待会儿就拿了那个四处转去,爱吃那个就拿哪个,取了来咱们就围在那桌子上吃喝,又得说话,又宽敞。唉哟,太美了!” 惜春赶紧拽他:“废什么话啊!赶紧洗去!” 一群人往里头去了,半日出来,只就宝玉换回了早上来时穿的衣裳,余者仍是下午干活时一样的一身。宝玉见了自觉没趣,又回头去也换了一样的来。 就见惜春同贾兰已经在那里坐着了,正拿了个木锤子敲那泥巴团。宝玉顾不得自己取用,先凑过去看热闹。 三两下那胶泥壳子就裂了,惜春心急,顾不得烫,紧着去扒那泥块子。贾兰赶紧拦着,自己快手拨开了,嗖一下抽出一雪亮的薄刃小刀来,二话不说,照着里头层层荷叶就是横竖两刀。刀尖一挑,一股鸡肉鲜香气混着荷叶香冲将出来,热气蒙蒙里,露出酥白微黄一块嫩肉。 惜春紧着吸气,贾兰早惯熟了的,手里不停,三两下就把那只嫩鸡卸开了。挑一块连腿的放得到惜春跟前盘子里,又回头问宝玉:“宝二叔,你来一块儿?” 宝玉赶紧点头,贾兰见他跟前也没个盘子,又只他素来胃纳浅,恐怕吃多了存食,便撕了个翅膀给他道:“你盘子呢?” 宝玉嘻嘻笑着接手里,长嘴咬一口道:“你看我今儿这打扮,要什么盘子!” 贾兰未料宝玉还有这样时候,也不禁笑了起来。自己从里头撕下一块鸡胸肉,搁嘴里大嚼,边吃便点头道:“好功夫,四姑姑你看,这鸡肉若是连鸡胸都不柴不老那就错不了了。准定整只都嫩。” 他四姑姑正埋头苦吃,哼哼两声算收到此道饮□□义。 宝玉坐那里低头啃鸡翅膀时,另外几个都各自取了些吃食嘻嘻哈哈地回来了,见着他这样子,都笑个不住:“快来看看,这也是外头人称‘国公府雏凤公子’的宝二爷呢。” 宝玉刚吃完,咽到肚里,看探春一眼,笑道:“咄那妮子,才放下锄头就来捣乱,这里哪有什么‘公子’,只有一个‘饿肚子’罢了!” 湘云笑的打跌:“疯了疯了,一个个都疯了。这还没开始喝酒呢,就都兴头成这样,待会子还不晓得要如何呢。” 黛玉同迎春两个坐在贾兰对面,一脸艳羡看着他双手不停,仪态潇洒地吃个不住。惜春刚吃了贾兰撕给她的那块腿肉,又转过去看贾兰。 贾兰把那只叫花鸡一翻,从后背底下拿刀尖挑出指头大小一块肉放在惜春盘子里道:“四姑姑,这块‘四不靠’的腰眼肉最嫩口儿了。你尝尝。” 一口的事儿,惜春又看着他了,贾兰把手里刀子一放,说道:“别看了,再多吃一口你待会儿都得后悔。信我的没错。这个这会子不烫了,吃这个。” 说了把一只刚炸出来的芙蓉蟹斗推到惜春跟前,又从一边挑了种透亮薄褐的酱汁,舀了一勺淋上头。 惜春拿了个弯柄小银勺破开上头那层焦黄的酥壳儿,连着里头蟹肉舀了一勺搁嘴里,“唔……”眯起了眼睛,腮帮子鼓鼓嚼得开心。 吃两口这个,就被贾兰接手了,另拿了两串小串给她,还有半截儿滴着热烫鲜汁的虾子。惜春只一个劲儿往嘴里塞,不时唔唔两声,表示满意。 探春正同宝钗分一个脆壳饼儿,看了叹道:“我如今算知道了,这搭伴儿才是顶顶要紧的事儿。二哥哥,你实在比不上兰儿。” 黛玉却道:“三丫头不用丧气。那福气咱们也求不来的,就算咱们上赶着,兰儿也不会同我们搭伴。他自来嫌我们俗气,比不得他四姑姑真名士风流。” 迎春忍了笑道:“他们那交情,可不是白来的。前阵子天刚凉快时候,她奶娘找我那里去了,说转个身就不见了人,我们那周围又都是水面,吓得脸都白了。我想着再不能的,就同司棋几个出去寻。还是绣橘说的,‘什么味儿这么香’!顺着味道过去,后头黄杨矮丛底下,两个人不晓得哪里弄来几块炭,正在那儿燎鸽雏儿吃!” 湘云听了惊讶得合不拢嘴,“往常老祖宗只说我同二哥哥小时候如何淘气,却是没看见眼前的呢。” 惜春趁着口闲回一句:“咱们都不往跟前凑,自然不易暴露。” 那边惜春奶娘正同李纨常嬷嬷几个站一起说话,听迎春提她,又看看惜春同贾兰的样子,笑着道:“我只担心一个,碰着个哥儿这样又有本事又细心周到的侄儿,我们姑娘往后可就难嫁了。哪里寻一个能抵得上一点半点的相公去!” 众人听了都笑,贾兰耳朵尖也听到了,忽然对惜春说:“姑姑,往后若是姑父待你不好,你就告诉我,我给你撑腰。” 黛玉几个方才没听着惜春奶娘的话,忽听贾兰冒出来这么一句,都又吃惊又好笑,指着他俩不知道说个什么好。惜春一块稻香鹅噎住了,好容易咽下去,长出一口气,才对贾兰道:“放心,兰儿看着不好我就不嫁。有什么要紧。” 众人听了大笑,惜春奶娘也哭笑不得道:“真是,叫我说什么好!姑娘家家的,这样话也随口说的。” 李纨笑道:“他们两个才多大,知道个什么!我们兰儿还说娶个媳妇左右都是伺候我的,让我看着办就成了呢!”说着话,她又让人片了一盘子烧鸭子,搭着玫瑰梅子酱给让他们吃去。 这时候方才遣去给贾母、王夫人并凤姐送菜点的回来了,“老太太说了,今日奶奶哥儿姐儿们兴致高,恐怕要放宽了多饮几杯。老太太那里刚应酬了几位诰命,要早些歇着,就明日再见吧。”王夫人那里无话,凤姐倒让人又送两样鲜果子来。李纨便吩咐洗切了,一会子同备好的果品一同上来。 悠悠余晖,萧萧晚风,一阵卷来吹散了眼前的珍馐浓味,带着阵稻谷晒后的香嚓嚓气息,忽然大觉秋意。黛玉眯了眼睛深吸口气,迎春微扬了下头,两人对视一笑,轻轻碰了碰手。 一时方才在底下带着他们劳作的媳妇婆子们也上来了,李纨便让人把她们往边上桌上引。湘云看了笑道:“我正发愁,这许多东西,咱们都够了,可要怎么办呢。这下可好了!” 眼见着众人各自拿了竹制的大盘,来往穿梭地取这个尝那个,言语喧嚣。宝钗悄悄看一眼宝玉,只见他正自斟了酒,饮一口,四下张望,见那些人吃得欢实,嘴角便微勾起来。宝钗心叹:想他这人,从来最烦婆子媳妇子这些,总说她们沾了男人的腌臜味儿,连着自己也不清爽了。这会子这许多左右前后的走动,却不见他烦厌。大嫂子这番心思却是用着了。 李纨近前笑道:“如何?吃足了对着这些倒嫌气闷,不如咱们往院子外头去,正好作诗。” 众人都笑了点头,李纨引着出了院门,外头坡上如今仅剩一丝余晖,两张大案上笔墨纸砚俱全。围着点了七八盏灯,或羊角,或琉璃,倒也透亮。 素云带着碧月几个新沏了茶上来,李纨道:“这是陈年的橘皮金瓜普洱,不碍觉的,刚好消食。你们来尝尝。” 贾兰却道:“娘,还不如把那羔儿饧饴酒温一壶来,那个消食不好?” 李纨道:“那个虽消食,却上头呢。一个个喝的晕头转向的,还作什么诗。”话虽如此,到底还让人拿暖壶装了一壶过来,又取来整副高脚月影杯供用。 黛玉先饮了口茶,听那酒名字古怪,便又斟了杯酒来喝。见色如琥珀,尝一口香浓味厚,点头道:“难得这酒温了也无回酸味,倒适口。” 贾兰笑道:“林姑姑如今竟于酒上有所得了,实在让人难信。” 黛玉笑:“怎么?只许你四姑姑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我们喝一口都使不得了?” 贾兰笑道:“林姑姑在我心里,大概真该吸风饮露,再晚间用些星月精华就够了。” 黛玉点头道:“原是姑姑我在兰儿心里该是个妖精!” 贾兰笑倒:“姑姑怎么不说是神仙?!” 黛玉也掌不住笑:“你见过哪个神仙大半夜在外头吸日月之精华的?那不都是书里说妖精修炼的招数?”忽然想起自己修习青冥还真是在晚间的,更乐了。 正这个时候,却听宝玉在那里喊一声:“这回你们可都比不得我了!我这已经有了,快来看。” 众人听得他竟然已经吟成了一律,都惊讶围上来细看。宝钗读罢叹道:“若你常日里能作这般口吻,还怕姨丈骂你?!只怕赞你都来不及。” 探春同湘云也都赞:“很有些实感在内了,果然难得。” 只黛玉一笑道:“又有什么的,你们看他字句写出来的是悯农,实则却是悯己呢!” 大家再对景一想还果然如此,又笑开去。只宝钗道:“虽有根起,能由己及人,也是虑及民生再生怜意的意思,很有为民父母的资格了。” 李纨笑道:“原不是说我是评定的?如今你们一个个吃饱了喝足了,正事不做,却抢起我的活儿来,又是怎么说的?” 众人一笑,这才各自吟咏起来。也不必详述,只最后断得头名竟是宝玉的两首,却是大出众人意料之外,只宝钗笑言实乃情理之中。 直至亥正,才尽兴别过,各自踏了月色回去。 第248章 .自谋 转日连城书院里,贾兰兴冲冲跑去寻他先生,却没见着人。问了外门的小厮,道是一早出去没回来。贾兰便掉头去寻墨延松。 墨延松的小院子在顶后头的小山头上,平日里素来少见人迹。贾兰几个跃身就到了院门口,也不待敲,直推了门进去。见东厢书房的门开着,便往里头张望。 就听墨延松声音:“鬼鬼祟祟的作甚么?” 贾兰便进了屋子,见了礼。不待墨延松再问,就打开后背上背着的牛皮大背包,开始往外掏东西。叫花鸡、烧鹅、老酱牛肉、燎蹄、蒜烤羊扇子……一行往外拿,一行嘴里道:“家里也祭了场秋,我特让留了些给先生同师伯。都还热乎着呢。” 摆了半桌,又掏出一个硕大的皮囊来,捧着道:“师伯这儿可有空的酒坛子?拿这个放时候长了不好。” 墨延松一指窗前案下,整整一排的瓷瓮陶坛,贾兰过去随便扒拉了两个空的出来,拎起来嗅一嗅,“原是装烧酒的,倒干净。”说了把那皮囊口子打开,开始咕嘟咕嘟往坛子里倒酒。别看那皮囊大小有限,却足装了两个二斤半的小瓷坛。 墨延松不知从哪里摸了个宽口酒盏出来,贾兰赶紧给倒上一杯。喝了一口,点点头:“不错,还算有点良心。”又一指对坐:“得了,你也坐下吧。” 贾兰嘿嘿笑着,自撕了块牛肉吃。又说些家里的事。 正这时候,祝鹤年来了,急急推门进来,见着这番场景。看他师兄一眼,道:“我还怕你罚他罚狠了呢,却还有这时候!” 墨延松笑笑道:“嗐,多大点事儿啊。有道是,酒杯一举,转怒为喜;酒杯一撞,旧仇全忘。何况还带了酒菜的?你也来一盅儿?” 贾兰一听,知道恐怕是那日痛揍吴家兄弟的事儿发了,却不晓得到底如何。便回头看他先生。 祝鹤年也坐下了,寻了个杯子出来,贾兰赶紧给满上一杯。祝鹤年饮了一口,点点头道:“怪道放过你了。”又说,“嗯,你倒是好能耐,听说在下学的当口儿把人上上下下都揍趴下了,还口舌如刀把人自里到外剔了个透,可有此事?” 贾兰挑挑眉毛:“是。他们几次三番寻事,这回正好我着急,不耐烦了,就想着一了百了,大家说说清楚。” 祝鹤年道:“呵,你倒是简单。却累得我同你师伯挨了一通训。” 贾兰讶异:“是哪个?不会是大师伯吧?那也太没理了!合着只许他们欺负人,还不许人还手了?那日也亏是我,若换了旁人,他家那许多恶奴家丁,还上头拦着,底下埋伏着,一个弄不好就得去了半条性命呢!咱们书院怎么如今也像外头似的只看家世权位论理了?” 墨延松冲祝鹤年道:“啧啧,你听听,你听听这口角,怪道把那两个说得都不来上学了。真是刀刀见骨啊。” 贾兰这才回过神来:“啊?不来上学了?” 祝鹤年道:“是啊,这下如你意了!昨儿人家里遣了管事来取了学籍回去,听说要转去旁的书院里念了。” 贾兰却一皱眉道:“这下麻烦了!” 那两个对视一眼笑而不语,贾兰叹气道:“他们在书院里时,还不敢如何。这下算是猢狲解了脖套儿了,定会寻我麻烦!” 墨延松笑道:“你也知道怕?” 贾兰摇头:“怕什么的。只是我身边的人得换换才成了。若不然,我倒没事,别误伤了他们。” 墨延松苦笑:“好,好,没想到你还是个有打算的。” 贾兰还不解:“师伯,那两又不是什么真本事的人,去了就去了,大师伯干嘛骂你们?” 墨延松给他一筷头道:“你说呢!干嘛骂我们!还不是因为你?!臭小子,让我们被骂‘两个大人看一个小屁孩儿都看不住’!” 贾兰一摸脑袋:“看我干嘛,我从不惹事……只是也不怕事罢了。” 墨延松晃晃脑袋,看看手里的酒,才叹了口气道:“你拿了咱们两个的牌子在手里,总知道有个叫通璧阁的东西吧?” 贾兰点头,墨延松接着道:“到底是什么也同你一时说不清。总之就是咱们几个师兄弟,除了教书育人,还得帮着攒些银子。” 贾兰不解,祝鹤年接了话头道:“看着隔壁技师府了不?”见贾兰一脸迷惑的点着头,便笑道,“我们那里一堆这样的东西。一时做这个一时做那个的,弄出来的东西还不准定好用。好不好用的一年半载也不一定就能做成个什么。这许多人,都得吃,都得养着,更别提还有那么多材料器具要配。这些不都得要银子? 咱们书院里,一些是真传弟子,真是指望着往后继承师门的。也有一些是来专门学某一路本事,完了就回里头去继续搞七捻三的。剩下还有一群,也不指望他们真学会什么,却是要靠这些人捐资助学呢! 你这一闹,一年得少出去万把两银子,你还怨山长生气,嗤……他要牙口还好,生吃了你都不难。” 贾兰咋舌:“两个人万把两?咦……我没交那许多束脩啊。” 墨延松一敲他脑袋:“所以才让人生气啊!你没看你旁的师兄弟们都不惹他们?躲着走。就你个二愣子,嘿!” 贾兰心道:“不就是钱嚒……”嘴上却不能这么说了,皱着眉头想一阵子,决然道:“这事我去跟大师伯请罪,不能连累了师伯同先生。” 墨延松道:“得了,骂也骂了。你这回再去请了罪又如何?他还肯让我骂回去不成?咱们不就亏了嘛。只当没这回事,揭过去得了。” 数日后,一个青衣小厮携了贾府的拜帖求见连城书院的山长,只道府中子弟在书院里长受照顾,因他年幼行事常不知轻重还需师长严加督导云云。临走时遗下一只砗磲匣儿,说是些许添资,供书院修条甬道小路。 管事接待了,回头禀报给山长,并交上所赠之物。山长听说是贾府来人,心知是为了贾兰此前的事了。也不甚以为意,随手打开那匣儿,手一抖差点没捧牢。只见里头满满一匣子指头大小幽光莹莹的珠子。不由苦笑——怪道如此纨绔不驯,原来后头好大依仗! 贾兰半夜又跑去后山,一小小童子正在那里侯着,见了他忙道:“主子,东西都送过去了,拜帖也还回去了,没人知道。” 贾兰点点头:“这就好。你们再分个人看着点吴家那里,有什么事儿就告诉我一声。” 那童子赶紧答应了,又行一礼,往半空里一跃,就不见了踪影。 贾府里,许嬷嬷送些秋鲜进来,正同李纨说话:“奶奶给的赏我都让人拿过去了,如意说给奶奶磕头请安,问哥儿好。” 李纨摇头道:“嬷嬷,还改不了这口气。她们如今都有诰命在身了,还什么赏。就是个亲戚来往的礼吧。往后也别再说磕头请安的话,她们原是伺候我娘的,我本也不该拿那个大,更可况如今。” 许嬷嬷一笑也不放在心上,却想起一事道:“他们都好着呢,倒是如心那里有件事要求奶奶。” 李纨忙问是什么,许嬷嬷便道:“就是他家大儿的事了。如今年岁也不小了,人也归在内工部里头。奶奶知道,段高那头的事儿,就他同他家大小子最熟知,如今南边的也起来了,恐怕这两父子得各管一处。 偏偏如今有了身份,也不是光闷头干活的事,还得学着应付些人情往来。他们愣小子一个,哪里能懂这个?!如心就想问咱们府里求个知事的大丫头当媳妇,到时候她跟着段高往南边去,这里也好有个能掌家管事的。” 李纨道:“怎么想求到我这里来?正说要远着些才好呢。” 许嬷嬷道:“这娶媳妇看人,最要紧是人性如何。他家如今的势头,旁处想搭上线的多了去了,只是都不晓得根底里打算的,哪里敢随便联姻?若是求个小官家小姐,恐怕还不如府上管事姑娘们经见的多呢。 奶奶想想,他家虽才五六品的衔儿,可打交道的都是些什么人!要寻个能应对从容的媳妇,还真不容易的。想来想去,还是奶奶这里靠谱些。常日里在一处来往的,性子人品都知道,若能有合适的,不是顶好? 至于说远不远的话,嗐!要远还不是一眨眼的事儿?何况如今计良家显眼,段高家里不知根底的还真看不出什么眼见的好处来。倒也不怕什么。” 待得许嬷嬷走了,李纨就同屋里几个人说起这事,她道:“素云同碧月跟着我也没经管过什么大事,性子也不合适,旁的还能求哪个来?总不能把妙儿许了吧。” 几个听了都笑,常嬷嬷却道:“奶奶何故只尽着咱们院里挑!这府里能耐人多了去了。” 李纨笑道:“段高家里如今也不过是归在内工部里的‘伎官’,恐怕入不得我们这里人的眼。要我跟前的人合适还好说,要别处要去,只怕打脸。” 常嬷嬷摇头:“奶奶这话说的!太太陪房的女儿,一早放出去的,也不过嫁了个古董商人罢了。老太太跟前的伺候人,有多少也不过随便配了个小厮、管事!伎官怎么了,好歹也是个官儿啊!六品七品就不是衔儿了?说起来我们老爷还在五品位置上呆了多少年呢!” 李纨点头道:“话虽如此。只也没得合适的人呢!姑娘们跟前的往后都得带着跟了去的,余下的,宝玉屋里的人倒是多,可不敢打那个主意。若是心在这里的,死活弄了出去也没趣,段高家也非就那么寻不着人了。我看平儿倒好……可这也不能够啊!” 闫嬷嬷笑道:“奶奶连平姑娘都想到了,这顶顶合适的一个却看不着?” 李纨一抿嘴:“鸳鸯?喔哟哟,我可不敢!问老太太要鸳鸯,那是挖老人家心头肉呢,还不让一顿打了出来!” 闫嬷嬷道:“这又怎么了。鸳鸯是好,也没有留一辈子的道理。老太太既疼她,总想她有个好归宿的。段高家原先也是放出去的,不比那些假正经世家,还看不起婢女的出身也未可知。奶奶就去提一提,怕什么的。成不成再说,老太太调理的人受人惦记,那是好事,不正是说老太太手段好,会调理人?” 李纨想了又想,越想越觉得鸳鸯合适。连贾母的家,恨不得都由她当了一半,再去料理段高家里那样的门户事宜,不是手到擒来?且这人伶俐却不尖蹿,又很有两分怜贫惜弱的心肠,还擅揣摩人心;跟着老太太久了,对官面上来往的隐语暗规都门儿清。——真是再合适没有的人选。 遂道:“那我就去试试,成不成的得看天了。就是不成了回过他们话去,我也算问心无愧,尽到力了。” 果然转天就同贾母说起了这事,贾母倒没说准还是不准,却问了一套段家的情形并段家老大的姓名年纪官衔儿职务。到了却同李纨来了句:“唔,再看看吧。” 李纨回来叹道:“我说不成吧!” 嬷嬷们听了她说完当时情形,却笑道:“未必不成呢!‘嫌货才是买货人’,老太太那性子,若是一早看不上,第二句话都不会让奶奶说出来的。哪里还会问这问那这许多?只怕是要自己寻人打探了才说后话呢。” 闫嬷嬷又摇头:“便是寻常对自家几位姑娘们,也没见老太太这般上心过。前日里不是说史大姑娘定了人家了?这二姑娘还丁点动静没听着呢。” 常嬷嬷却道:“二姑娘人虽在这里住着,人正经爹妈都在呢,哪里轮得到老太太来插手这些事儿?再说了,薛家还没动静呢,这边大张旗鼓起来,不是让那边不好看?” 闫嬷嬷道:“宝姑娘总要等她那哥哥先成了家才好提事,没有长兄没个着落先张罗幺妹的道理。这一下子,就不晓得要拖到何年何月去了。” 常嬷嬷也叹息:“这样人才,偏被自家人耽误了!” 听了这话,众人叹息不已。 第249章 .截胡 湘云在府里住了几日,这日史侯府里派了人来接她,贾母道天色已晚,便又多留了一日,让转天一早再走。 偏这日起早那天便阴戚戚的,临近晚边,暮云叆叇风声细密,眼见着要飘雨。果然,用过晚饭,刚回到园子里不久,就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湘云此番都同宝钗住一起,大概收拾了东西,又道:“宝姐姐,明日我一早就走,恐怕到时候未必见得全人。不如趁这会子去辞一辞。” 宝钗知道湘云在家里日子过的不畅,却也是人各有命,无可奈何之事。这会儿听她这么说了,知道是心里不安稳,想四处走走的意思。便起身道:“如此也好,正好我也想出去透透气,便陪你一起去吧。” 两人出来,翠缕同莺儿撑了伞跟着,前头婆子们提着灯笼引路。辞过李纨,又往去,袭人却道宝玉人还没回来。便只好作罢,又出来去辞迎春几个。 深秋夜雨本就下得如泣如诉,花叶飘零更添凄清。湘云又怀着一腔离情别意,这一路走走停停,连着整个心里都被这秋寒浸透了一般。又看一旁宝钗面色温雅如常,分毫不受这外间之染,心下感佩。 往潇湘馆去时,见前头隐现翠竹森森,因叹道:“这秋风秋雨最助伤情的,林姐姐由来心重,这会子还不知道怎么样呢。原来见她诗作,虽感慨她才华,也觉着到底太悲了些。不是保养之道。” 宝钗笑道:“素日里就你们两个对上了同针尖麦芒一般,哪个嘴上也没有相让的,倒难得你这番话来。” 湘云笑道:“她那嘴自小招人恨,凡是人想不出来的比方、料不及的心思,她都能随手拈来,有时候又是好笑又是气急。只是如今人慢慢大了,经见的多了,想想她这样好坏喜恶都摆在面上,一眼看得穿的,也算一宗好处。” 宝钗一笑不语。 两人说着话就进了潇湘馆,刚进院子门就有看门小丫头迎上来了,另一个行了礼就回身往里头传话。湘云笑着对宝钗道:“看看宝玉那里,再看看这里,离得几步远的两处,这规矩行事倒像两家人。” 宝钗笑道:“可不是让你说着了,不正是两家人?” 湘云想了想道:“听说林姐姐这里的嬷嬷们厉害,若是二哥哥肯多看重一分他那里的管事嬷嬷们,也不至于到如今的田地。只指着袭人一个,哪里管得过来那许多?” 转过回廊,就听得里头有嬉笑声,宝钗看湘云一眼,笑道:“你还担心你林姐姐在那里听着秋声满耳抹眼泪儿呢!听听,不晓得多少开心热闹。” 说着进了屋,紫鹃笑着出来将人迎了进去。原来她们主仆几个这会子都聚在黛玉平日待客的书房里,正说笑,见宝钗同湘云来了,忙起身相迎。又吩咐墨鸽儿倒茶上来。 湘云四下看来,几处窗户都关上了,垂着淡黄的双绉绫子帘儿,只留着上头一横气窗通风透气。几处桌椅上,铺垫的也都是些姜黄、蜜柑色的袱搭。加之屋子中间天顶上一盏蘑菇样的灯,照得一室煌煌。——哪里还得半分凄惶之意?! 黛玉听湘云说明来意,嗔怪道:“你也太多礼了。又是今天这样天气,你只走一处也不好,这一圈逛下来,再吹个风,或者明日就不用走了!” 湘云一笑,问道:“方才在外头听着很是热闹,你们做什么呢?” 黛玉指着桌上散堆着的几样东西给她们看,又道:“就是这两个鬼丫头琢磨出来的东西,跟打双陆有些像,只是这两个促狭鬼儿,加了许多让人哭笑不得的规矩。紫鹃同雪雁两个在牌上玩不过她们两,正合起伙来要弃了牌直接上手收拾她们呢!幸好你们来了,要不然一会儿我这里非鸡飞狗跳不可。” 湘云见了有趣,倒有心问问玩法,忽而想到自己明日就要回去了,便把拿到手上的骰子又放下了。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黛玉那边转身从架子上取了个匣子下来,递给她道:“今儿家里刚送来的,你先拿一个玩去。玩法里头都写成册子了,你回去慢慢看。我们刚才试了,还有几处不通的。恰好我明日也要家去,还得再同她们说说,等改了新的,我再让人给你送去。” 湘云谢了她接过那匣子递给一旁的翠缕,正待说话,外头小丫头喊一声“宝二爷来了!” 就看宝玉穿了一身蓑衣进来,一行脱斗笠,一行对湘云几个道:“我一看外头廊檐下的屐子,就知道有人来了。刚袭人还说让我过去蘅芜苑看看呢,倒在这里碰头了。” 那边紫鹃沏了茶上来递给宝玉,湘云便问宝玉:“这早晚,你又跑哪里去了?” 宝玉笑道:“这回可是正事。老祖宗说这两年天气越发冷了,火盆子点多了又燥气,听说如今有做热水暖阁的,想做一个试试看。我就领了这个差使,几处打听了一回。今儿已经定下了,过两日就来人给造。” 余者听了都不明所以,只宝钗笑道:“先前听说有几家王府做了这个,是以铜管绕屋,中间常日里热水流动不歇。以此取暖,整室生春而毫无烟气,可是这个?” 宝玉点头道:“果然宝姐姐无所不知的,正是这个。” 宝钗笑道:“我哪里就能知道这些了?还不是我哥哥,前两日不知道哪里听了一耳朵来,就来家里说要弄一个这个。结果让我妈骂‘常日里不着家的没笼子的马,还要这个那个起来’!这才罢了。如今听你这么一说,倒是个好东西。” 宝玉道:“我倒是见着了几个,只如今都还没用上,不知道真用起来是何模样。北静王家去年就做了两个极大的,今年听说还要加做几个。” 宝钗便道:“如此,若到时候看着果然好的,明年我哥再提这个时,我就让妈答应他算了。” 果然过不得两日,就有内工部的官员带了五六个匠师上门来测定地方,开建暖阁。前后忙了三四日。贾母寻常万事不理的,这回却似对这暖阁颇为上心。三番两次把那领头的官员叫去问些细处事宜,又问及这当中道理。 幸好这官员本就对这工巧器械之事在行,听贾母如此问了,非但没有心怯,反而详详细细有根有据地一一答来。贾母何等人物,来回间,把这傻小子里外诸事都打听了个明白,只那小子自己还稀里糊涂罢了。还当是遇着了个积年同好呢! 这里李纨也得了信,不由笑道:“我常说我们这一家子里里外外,再没有一个能赶上老太太的能耐。都如今这年岁了,心里有了打算,三两下就办出来,不带丁点犹豫的。实在是果决干脆。凤丫头虽伶俐,只行事爆辣在外,尚缺沉淀,却还离着老太太好远呢。” 常嬷嬷笑道:“若如此,过不得几日,怕老太太就要寻奶奶说话了。” 正说着,外头他们姐妹几个来了,便住了话头。却道是带了事儿来的,探春道:“我们想着,虽起社,老那么随作随扔的也不是个事。竟该认真编纂起来,附上年月时候,并当日情形,以为序。往后过了一二年,再拿出来看,只怕更有趣味。” 李纨一拍手:“好个主意!”又道,“这又寻我来作甚?头一个字好的自出了主意,便好好誊写去。再一个要为序的,有潇蘅两位在呢,别说序,哪怕你要个骈赋怕也不难。” 探春笑道:“你不是舍监?自然该事实禀与你知道才是道理。”又道,“还有上回还画过画呢,可也要附在其中?” 李纨想了想摆手道:“这个可难了!上回兰儿回来,听说这个,就把那些画都拿了看去。如今恐怕被她携去书院了,你们等等,我让人找找去。” 说了把樱草青葙叫来,又如此这般吩咐了。那两个过去了,片刻回来,手里捧了一个原根雕的筒子,里头插着些画轴。对李纨道:“奶奶,我们寻着的都在这里了。” 众人上前抽出打开了看,还真是几人的手作。如今都裱好了。探春笑道:“兰儿好细的心思。” 只一圈下来,旁人的都有,只迎春同惜春的没有。 李纨正要让人再去找时,惜春却道:“大嫂子不用找了,兰儿恐怕是带去书院了。上回他拿了我的画来同我论过一回,只说一时还看不明白,要再看看。大概是随身带去了吧。”迎春听了也跟着点头。 李纨想到她两个的画上有符阵之意,还真保不齐贾兰拿去参详了。便也点头放过。 正这时候凤姐又来了,见众人都在,笑道:“可是来巧了,省了我几趟的路。”一边让人把一个匣子交给宝钗,嘴里道:“这是你同宝玉要的当日盖这园子的时候他们外头画的图,并矾好的绢子。还有些颜料,太太今日特地吩咐我去后头楼上寻了来的。说是你们如今要先画个什么农时秋祭的什么图。让我给你送来。”宝钗忙让人接过去。 凤姐又一回身从丰儿手上取过一个盒子放李纨跟前道:“喏,给你的。” 李纨笑道:“唉哟,佛祖显灵了?今日等到你给我送起东西来!” 凤姐已龇牙:“你少喷粪!我往日里还少往你这里送东西了?!” 李纨笑道:“那该当的做不得数,如今这不年不节又不是发月钱的时候,你巴巴地送一匣子过来,那可不是常见的。” 揭了看时,却是两锭银锭子,不由狐疑。 凤姐一笑道:“想不明白了?还不是老太太疼你!说你带着他们姐妹们玩,本就是投心用力的,不好让你再多饶进去东西!这会子起了这个什么劳什子的诗社,听说一个月要会两回,这不都是钱?她们几个的月钱恐怕是不够花的,总不能让你贴补着。特让我给你取一百两来搁着慢慢花。往后你们耍子,只从这里头出,用完了告诉我一声,我再送来。” 李纨咋舌道:“哪想到你也有这么大方的一日。” 凤姐道:“老太太发话了,我还敢抠唆着么?就是眼睛里要伸出手来,也得狠命闭上啊。” 又说笑两句,她身上事忙,赶紧又走了。 大家散了,各自回去时,黛玉自言自语:“上一回说的画还且着呢,这回又要画什么新的画了?还真是画上瘾了!” 墨鸽儿嘻嘻笑道:“姑娘不知道吧!咱们那回在大奶奶这里不是又种地,又作诗的?听说宝二爷的那两首,宝姑娘给太太出主意,让拿进宫给宫里娘娘看了。娘娘都说宝二爷长进了。回来宝姑娘就又出一主意,让宝二爷把那日的田间劳作也作出画来,再题上那两首诗,说不定能派上大用场呢!” 黛玉叹道:“她为了宝玉也算殚精竭虑了。可惜多少心思,放到一处不生芽的地方。宝玉只怕不会念她的好,长此以往,反倒容易生怨。” 妫柳在一旁笑道:“姑娘这可料错了。宝二爷这人最是孝顺的,只要前头有太太顶着,再怎么样也怪不到宝姑娘身上。想想当年金钏儿,太太要打就打,要撵就撵,宝二爷可曾有过一句话来?!我们二爷是大孝子呢!” 黛玉看她一眼:“多嘴!” 妫柳也嘻嘻一笑:“不多呀,就一张嘴。”说了还嘟给黛玉看。 黛玉恼也不是笑也不是,恨恨看了她一眼,顾自走路,不搭理她。 第250章 .宝刀未老 又说这日贾赦去给贾母请安,出来时恰好碰着鸳鸯捧了贾母临睡前要用的安神汤进来,没留神打了个照面,吓得赶紧在一旁避开立了。贾赦过她跟前时,转头细看她两眼,呵呵一笑顾自去了。鸳鸯只觉一阵寒意,忍不住从脚底下打个哆嗦上来。 贾赦回了自己院子,想起方才照面的丫头。看那装扮行止,定是鸳鸯无疑。想着数年前贾母曾遣她来问询过碧莲的事,那时候还不过是个枯干寿的黄毛丫头。没想到如今张开了,倒很有几分姿色。尤其那面上还有浅浅几点雀斑,有道是“十个麻子九个俏”,这星星几点更曾风情。 一时饮着酒,唤来几个姬妾胡闹了半日,只心里却总放不下方才那个人儿来。晚上睡着时,竟是连夜春梦,里头辗辗转转都是那妮子,却比外头的真人美色更引人几分。如此越发上了心了。 连着几日去贾母处请安问事,特地又注意了几回鸳鸯。果然是越看越心痒。偏这日鸳鸯无事,正坐在贾母侯芳窗前往外看着几丛秋菊出神,那贾赦自那边来回来去走了两趟,见鸳鸯定定得瞧过来,还当是瞧他呢!心里越发火热起来。 当晚就把邢夫人叫了来,吩咐她道:“你不是常怨我这院子里竟是些妖妖乔乔的,惹是生非的多,能依靠助力的竟是没有?如今我瞧好了一个人,若能收了来,不止我有好处,连你也有好处。” 邢夫人一听这话是又想要纳人的意思,也早就惯了的,只问他看上了哪个。 贾赦摸摸胡子笑道:“你不是长说老太太偏疼二房?那是没有知心人在跟前替我们说话的缘故。到底老二那一家子住在一个院子里,离得近,自然更偏些儿。我若是纳了老太太身边的第一得意人儿,老太太的喜忌她自然都告诉你,往后你去请安时也只带了她去,自然老太太待你也亲近起来。你说可是这理?” 邢夫人一听老太太跟前第一得意人,先想到的是凤姐儿,自吓出一身冷汗。忙把这荒唐念头赶跑了,才想起贾赦说的该是鸳鸯。便笑道:“照理说老爷看上她,是她的福分。只是她们这些得脸的丫头们,都心大,还不定乐不乐意呢。” 贾赦听了面色一凛,冷声道:“怎么?在你眼里,我就这么不像样?连个丫头也瞧不上我?” 邢夫人吓得腿软,哪里还敢说旁的,只道:“哪有那样话!只是你知道,一则老太太素来不待见我,我开口她未必能乐意,再一个我又口拙,不能讨老太太喜欢。若是在老太太高兴的时候提了,不是更有十足把握?” 贾赦鼻子里冷哼一声:“要你有什么用?!这样,你明儿就先去寻琏儿媳妇说这个事儿,她素来机变,又在老太太跟前得脸。有她帮着,自然好上许多。再一个,你怕老太太不答应,大可先去问鸳鸯,她不过一个丫头,如今老爷我愿意纳了她,那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气!难道她还宁可过两年拉去配个小厮不成?!这都明打明的事儿,只让你去办,就多出许多话来!” 邢夫人听了诺诺,再不敢有旁的言语,只心里记下了,便道转日就去办这事,只让贾赦放心。贾赦这才罢了,自往后头寻乐子去。 邢夫人想着贾赦或者一时兴起,未必就真那么看重鸳鸯了。到底后头那一院子的夭桃娇柳,哪个不比那鸳鸯动人几分?便有心拖上两日,贾赦若是不提,过些日子再含糊说上两句难处,也就过去了。 却是不知道贾赦这样人的心思了。他自小在祖母跟前长大,又是嫡长孙,什么好的不先紧着他来?莫说一个丫头,就是好人家的女儿,纳的也不是一个两个了。这顺心遂意惯了的,如此越是不能立刻到手的倒越惦记在心。 待了两日,一个指望着能混过去,一个已忍得快要暴跳,两相一对上,邢夫人好险没挂彩。这下再不敢耽误,次日一早就让人去请凤姐过来说话。 又说那边贾母设计把段高家大儿段若栩弄来家里做活,前后几日冷眼看下来,倒是个极不错的。还道:“果然珠儿媳妇做事向来靠得住,能说到我跟前来想必不差。这番看了,可算放了心了。” 几个嬷嬷都道:“有几个主子像老太太这样的?一个小丫头身上还花这样心思,实在是慈心太过了。” 贾母笑道:“我这话也不瞒你们。别说她只是个丫头,在我心里,同孙儿孙女也不差了。这屋里若没她,我还不晓得要多费多少心思,说不得少活上两年,也是有的。” 众人都连连啐过,贾母却一笑混不放在心上。这才让人叫了李纨来,只道:“人我看过了,确是不错,也是这丫头的福气。只是有一个,我如今舍不得她,还要留她在身边待上二三年,那边可等得?” 李纨想着那边还不知道段高到底何时南下,还不晓得能不能等。只这事儿到眼前了,也没有别的言辞道理,遂说道:“老太太的人,自是按着老太太的规矩来。他们是来求人的,还能一劲儿催逼不成?” 贾母听了高兴,让人把鸳鸯叫来。鸳鸯一见李纨也在,面上就透出两分红晕来,原是贾母昨日夜间同她说了此事。只道那人她也见过了,自己又如何考校的,那家里又如何,细细说了。鸳鸯感贾母对自己之心,红着眼睛道要伺候贾母到头才罢。贾母却笑“哪有我越喜欢你却越要耽误你的道理?那也不是爱重你了,倒是只顾着我自己的意思”。遂算议定,只等今日同李纨说过,就往南边给她父母捎信。 如今把鸳鸯叫了出来,也是让她知道事情已定。鸳鸯到底心气足,虽害羞,也不十分忸怩,李纨看在眼里更是暗自点头。 正这时候,邢夫人来了,刚坐定,王夫人带着凤姐也过来了。见贾母面有喜色,连着素日得她看重的几个老嬷嬷也在,因笑问:“老太太今儿可是有什么喜事?这般高兴。” 贾母牵了鸳鸯的手拍着道:“可让你说着了,可不是喜事?”鸳鸯垂了脸,眼看着耳朵尖都红了。 邢夫人那里看一眼凤姐,凤姐也回一个不明其因的眼色。才听贾母道:“我们鸳鸯也大了,该寻个小女婿了。这回整好有个合适的人,跟我求她来了。我还不放心,特地打听了,见真是不错的。方才应允了此事。” 邢夫人心中大急,若是前两日,只怕她还要高兴自己这“拖”字诀使的高明。这会子经了昨日一役,听了贾母这话,直觉着浑身上下都疼起来。也顾不得了,直开口问道:“不知道老太太把鸳鸯姑娘许给什么人了?” 贾母见她这般模样,不似往日,倒一时也没留心,笑道:“说起来还是个有出息的,是如今内工部的小主事,领着个七品的衔儿。” 凤姐笑道:“喔哟哟,到底我们老祖宗福泽深厚,连着身边久待的人都沾染上许多。鸳鸯姐姐这往后就是官夫人了,想来那小姑爷年岁也不大的,再过些年,岂不是不可限量?说不得我们再见时,还得给你行礼呢!” 鸳鸯羞红了面,指着凤姐道:“你就打趣!我同老太太说了,我不嫁的,还要伺候老太太呢。你等着,往后你看我还帮你不帮!” 贾母笑道:“你这丫头!就为了同她个破落户斗气,连女婿都不要了,可不是亏大了!” 鸳鸯这下实在立不住了,一甩手,扭头往后堂里跑了。 凤姐道:“各位都看清了,人可不是我羞走的,实在是老太太打趣得太过厉害。到底人家小姑娘家家的,面皮薄嚒。” 众人都笑起来,指着她不晓得说什么好。却不知如今凤姐心里真是大大松了一口气,若是邢夫人那话说出来,不晓得要把贾母惹恼到何种田地。她们或者都要跟着吃瓜落儿,如今这样实在是最妙最好,再也想不到的结果。 这里邢夫人也坐不住了,想着回去要如何交代,便绕到后头丫头们住的房子,寻几个正在那里闲坐着的婆子们打听消息。得知那是多日前李纨做媒,说给从前自己陪嫁的。这点子来历她倒不放在眼里,只如今是贾母亲口答应了的,却是无法了。为着把自己摘出来,好不好的,也只能尽量往旁人身上推去了。 果然贾赦听了这事大怒,先是骂邢夫人此前一直拖拉,眼见着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又骂贾琏夫妇吃里扒外,什么忙都帮不上;再骂李纨寡妇多事,自己死了男人就忙着帮旁人寻男人过干瘾……直骂的口焦舌燥气喘难续,才砸了一个茶盅子收场。 待得平气,骂邢夫人一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自往书房去了,又叫了贾琏来问鸳鸯家中事宜,得知鸳鸯亲爹在南边已染了重病,娘又不济事,只一个兄弟在老太太那里领着采买的活计。便让贾琏去把鸳鸯的个个金文翔叫来。 那金文翔一听贾赦叫他,不知事从何起是福是祸,正心里不安。耳听得竟是看上了自家妹子的意思,不由大喜。贾赦道:“如今老太太有旁的打算,只口头一言,也未作准数。且她去了外头,又与你们有何好处?若来了我这里,则大不一样。你去说与她,让她自己想清楚了,去回了老太太的话。那头的事,我自会遣人去了断。莫要心痴,只当能嫁的外头去,我就没法子了?总不成她明日后日就嫁出去!还在这里头待着呢!再一个,就算她嫁了出去,又有哪处不在我手心里?趁早依了我的意思,好多着呢!” 金文翔也来不及同他媳妇说话,就直让人去唤鸳鸯出来。偏鸳鸯以为贾母同她哥说了什么了,羞得不成,便不理他。金文翔无奈,只好一□□转告她媳妇,让她媳妇寻了鸳鸯好生说去。 这一张床上出不来两样人,这金文翔媳妇同他乃是一路的,听了贾赦这样话来,也是喜不自禁。赶紧进去寻鸳鸯要说此事。也是事有凑巧,她正滔滔不绝时候,琥珀得了贾母之命来请鸳鸯前头去,听了个正着。当下也不犹豫,回去一五一十都说给了贾母听。 贾母气了个倒仰,也不顾了,让人扶了她直往后头去,又让人去把邢夫人叫来。到得跟前,正听鸳鸯嫂子道:“……姑娘,你也好歹替我们想想。那大老爷什么样人儿?就是寻常良家子,他看上了也不放手的,到不了口里弄也给你弄死了!你这么犟着,又得什么好处?要说老太太那里,也只有偏儿子的道理,还能因了你一个小丫头逆了这老儿子的心意? 你只是不肯,话又厉害,你且放刁,却要害了三处人。你这一处自不必说,就是当即定了亲,你也不得立时出去,只在人眼皮子底下。说句难听的,要真把你怎么了,你又能如何?大老爷这样的事儿也不是没做过! 再一个,眼看着大老爷把你哥叫到跟前这样说了,我们却没有办成这事,恐怕你哥也得不着好!你忘了上回王六儿了?因拦着他媳妇,活活被抠去了一个眼珠子!最后怎么样?还不是得由着大老爷! 还一个,大老爷说了,那头他遣人去了结。你这里要撒手了也罢了。你只拧着,那个同你没缘分的恐怕要吃苦头。上回平安州那家子,为了一对子古董象牙瓶儿,全被大老爷使法子掇弄到牢里吃了多半年牢饭,能怎么样呢?你这就要害了人了,你还做梦呢!” 她这里还刚说得尽兴,忽听得外头一群人声响:“老太太!老太太!快来人!快来人!老太太厥过去了!” 第251章 .鸿鹄斩志 待贾母悠悠醒转,屋子里已插遍了人,邢夫人从丫头婆子那里知道事情始末,更增羞惭。因当时事发,周围无一能主事之人,自也无人明令禁言,其中事务早已传得人尽皆知了。贾赦得邢夫人传回的消息,恨得要吐血,直嚷嚷要让贾琏把金文翔拿了来打死。又赶紧让人拿了帖子去请太医。 连隔壁贾珍都得着消息了,赶紧带了尤氏同贾蓉过来。如今贾政时在任上,外头的人就不易使唤,唯有一个跑腿的贾琏,却还要受贾赦的辖制。贾母今日听那媳妇子说的桩桩件件,不过随口举说,可见贾赦常日里不少这样的事。心里忧急愧怒交加,一口气没上来,才晕了过去。此时醒转,先想着不能让他再造孽,有心派个人去打听外头的事,却发觉竟无可用之人。贾赦辈分在那里,这里除了自己,竟没人能治得住他。 遂也不管寻医问药的事,只让人都下去,独把贾赦同邢夫人留下了。众人既知端的,便都往外头厅里侯着。好半晌,才听里头唤人伺候,门一开时,就见贾赦同邢夫人夫妇二人皆老脸通红地往外走来。也不及与众人细说,出了门上了车自去了。 恰这时候所请太医也来了,女眷又回避一回,贾珍同贾琏两个在旁应候。开了疏肝解郁的方子,贾琏又陪着往外宽坐喝茶。贾母却让人把李纨叫了进去,对她道:“你同那家说了,这事我已应允,就早日下定吧。婚期再议。还有,若近日果有人上门为难他们,让他们不要慌,只遣人告诉我来,自有我给他们做主!” 李纨那里由来消息不灵通,近日也知道竟是为了鸳鸯的事,大老爷气着了老太太。如今听贾母这口吻,莫不是贾赦怒气难消,还要往外迁怒的意思?心里暗叹,这保媒拉纤的活儿,果然没有积足了德是做不来的!讨个媳妇竟讨出这么大麻烦来!只当了贾母的面到底不好说什么,只一味低头答应了。 回了院子,同身边人说起来,也有两分薄怒:“这大老爷真是越老越不像样儿了!这头都定了的事,他还有脸来闹!都这么大年纪了,已经聚了一屋子姬妾,还不知足。如今听这话头,竟是还要为难男方的意思。往常戏文里见多了‘太岁恶霸’,没想到咱们府里这头发都花白了的还有一个!” 常嬷嬷叹道:“这又有什么稀奇?老太太今儿是乍一听那些事儿,急怒攻心才晕倒了。可这说出来的才有多少?咱们都不知道的又有多少?只说天道循环,不知道往后要怎么报应呢。” 闫嬷嬷道:“如今这一府里头,仗势欺人、强占民女、草菅人命……竟都齐全了!‘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不知道那祖宗祠堂里,年年受着这么群人的供奉,还能不能受用得住了。” 因着贾赦这一出,李纨同许嬷嬷说起的时候,为防他们不接头,遭了无妄之灾。索性把事情前后都同她交代了,又嘱咐她:“如今老太太既开了口,鸳鸯也确实是个难得的,且这事儿也怪不到她头上。你同如心那头好好说说。一则这头尽早下定,二则也让他们防着些。若真有人与他们为难,也不用留手,给点厉害瞧瞧才好呢。” 许嬷嬷自然将话带到了。却是没料到,当年贾兰看钟表有趣时曾想拆了看,李纨道是待他长大了寻人教他这个,说的就是段家老大;后来段高还罢了,他大儿却三天两头得要往技师府跑的;许嬷嬷是他干姥姥,自然要过来瞧瞧,一来二去的,就同贾兰混熟了。贾兰见他在器械机关上极有天分,更乐不得地把从通璧阁那里得来的东西与他参详。今次,他家里问李纨讨人的事贾兰并不知晓,如今闹出这样的事来,却让他听着了两句。 贾兰心下愕然。要知道,如今他跟着他先生同师伯学这仕途之事,多因了此前那些世家盛衰的书,想着若自己这代无人能担起担子来,恐怕贾府也躲不过衰败的命。贾蓉虽年长,却是东府的,且如今看着也不算长进。这边贾琏只得了大姐儿一个,宝玉还早,自己确是这一代里的老大,没道理担子留给后来的弟妹们挑。因此才把这番心思同他先生师伯述过,又拟了欲中兴一府时他该当走的路,也算个志向。 只如今听说自家府里还有这样事情,全同他自小从李纨、闫嬷嬷、常嬷嬷等处听得的教导不同。这还是长辈!还是袭了爵的长辈!又想到底只听了一句半句的,未必为真。好在如今他手下什么人手,便遣了一个让去探查探查。 引灵傀哪知什么轻重,自然把事情原原本本都摊给他看了。要知道,这娃子素习存了“除暴安良、降妖伏魔”的暗志的。如今一看,好嚒,合着这“暴”这“魔”都在自己家待着呢。又让他如何是好?尤其那小童,连贾赦当日迁怒李纨时骂的话也给打听了来了,这贾兰听了可真是…… 晚上便去寻他先生同师伯,那俩以为这小子又闯了什么祸,送好酒平事来了。正想着到底是罚还是不罚。这将功抵过,抵回数太多了未免也不甚好。贾兰却捧了一堆书来,整齐码放好了,对着那两个一揖道:“先生、师伯,我不学这劳什子了。” 若是换个平常学生,不免想到“畏难惧苦,半途而废”的话来。这贾兰他两个却是知道的,这点子功课对他来说真是三个指头捏田螺的事。既如此轻易之事,还不愿再为,定是事出有因了。遂让他慢慢道来。 贾兰也不避讳,遂把贾赦这回的事说了,因叹道:“我想着,原先说为天下兴亡,我说我实在不晓得天下于我算个什么。如今想来,这‘举业兴家’还不是一个道理?又哪里有‘家’这个东西?不过是一个个人罢了。他们各有各的作为,各有各的报应,我缠在里头做个什么。 世上总没有这样事,只因我生在这府里头,就要这府里长盛不衰富贵逼人。世上这许多人这许多人家,怎么旁人都活该挨贫受苦的,独我家这些人非得长享荣华?再说这荣华富贵也享了这许多年了,也不见生出什么好处。如此一事无成无益于人,也仍该常保他们富贵绵长才是正理?我实在不明白这个道理。他们行事不会来问我的意思,我又为何要去担待他们的命途? 且如今看来,自作自业自受果报,我拦不住,也不想拦。就这样的人,这样的行事,有朝一日恶贯满盈不得善终,才让人唾一口骂一句‘罪有应得’,赞一声‘老天有眼,报应不爽’吧!让我去求取功名地位,以权势庇护这样人事,我又与这些人何异?或有人欲以家族血缘劝我,那被残害欺压的人,他们的血亲之情就如此不值一钱?我虽自负,也不曾自负到这般田地。 是以,我竟是作罢了。虽如此我又不知我‘究竟该做什么’了,只眼前,我心里清清楚楚,那‘兴家立业’的勾当,我是不愿做的。这样的家也实在没什么值得兴的地方。你们若还要问我立志的事,实在不成,我把不该做的都去掉了,想来剩下的也就是该做的了。这样也不错。” 一番话说的墨延松同祝鹤年面面相觑,虽早知道高门大户里从来不缺这些烂污糟的事,只没想到贾兰竟是这么一个态度。墨延松想着,他自小由寡居的娘带大,在那么个捧高踩低习以为常的地方,恐怕也没少受白眼。且他性子特异,凡事好往自己个人身上揽,于家世出身上依仗甚少,故此才能有眼下这番说辞。 遂笑道:“你们府里又不是只有这样人等,你平日里不是还常说起你的几个姑姑?你为着一粒老鼠屎,却要弃了整锅汤,不也太过了些?” 贾兰却早想过此时,遂正色道:“不用这世间权势,我也自有法子护得姑姑们周全。而若我沾了这权势地位,必如腐肉之于蝇蚋,想不让沾光都不能够。事实上,越是这样人,才越会懂得依仗这些东西的好处和法子。索性我一无所为,一无所成,也不差什么,却省了助纣为虐之罪。” 墨延松一愣,苦笑道:“你倒看得懂人心。” 祝鹤年却道:“我观你以来,把那功名富贵却也实不放在心上。既如此,到底这一辈子是你的一辈子,你既已有决断,我们也没有生拦着你的道理。却是,往后你又想从我们这里学些什么呢?” 贾兰抬头道:“学生想学分辨这人间真假善恶的心法慧眼。” 那两个都愣住了,对视半日,方长叹一声,把他扶了起来道:“好,如此,我们便勉力一教吧。” 贾兰大喜,又赶紧跪下磕头谢师。 又说贾赦,因自己让人传几句话,竟把贾母气到卧床,心下十分愧悔。之前的一腔恶气也消散了干净,倒不惦记着遣人为难段高家了。却是逃过了一劫,若是他真敢动作,后头不知道多少大小圈套等着他。那计良同段高两个自来万事通气的,他如今又同几处都走得近,还真未必就怕了贾赦。更何况还有个若隐若现的小小身影,倒挂在贾赦房间梁上。 贾母病时,贾赦不敢现身,只让邢夫人日日去榻前侍奉。待得贾母好转,才敢再去请安。贾母怒气渐平,虽恨他心地不正多造恶业,却到底是自己的骨肉,总没有杀了他去替旁人出气偿命的道理。 只同他说清楚鸳鸯的事,又得他保证必然再也不提此事,才道让他自去买个顺心的来,银子自己给他出。贾赦哪里有这个脸,到底还是自家花了八百两另买了个自小□□出来的尤物,名唤嫣红的,年方十七。惹得多少丫头暗地里啐他老不修,只贾琏一个深羡他老子的无边艳福,暗恨自己没个亲娘在身边,无人给自己撑腰。 第252章 .丝缕 赖嬷嬷在贾母跟前素来得脸,加上如今贾母原先用过的老人也没剩几个了,又有当着大管家的儿子们,越发地位尊崇。她孙子赖尚荣是落地就放了籍的,如今又托着贾府的脸面选了官出来。因此要好好摆上几日宴席,头一个自然就要请这府里的主子们。 赖嬷嬷特地亲跑来请人,贾母邢夫人王夫人连着凤姐几个都说必到的,也是给她的脸面。只到了正日子,贾赦同邢夫人因前次事故,又闹得整府皆知的,再加上贾赦素来看不上赖大家巴结二房的嘴脸,故此并未前来。 倒是贾母高兴,把宝玉同姐妹几个都带了过去,李纨上次当面答应了赖大家的,自然也要一起过来。 赖大家也有个不小的园子,虽不能同大观园比,放在外头也很可观了。跟着逛了一回,细看了几处,心里暗想着:常人只道主仆有别,这奴盛主衰之下,往后主子的日子还不一定有奴才的好过了。又看看赖家的几个子弟,比比府里几个,心里更加摇头。 只说宝玉,跟贾母进来之后同赖家请来陪客的几个熟识的打过招呼,还跟着姐妹们一同在里头坐席。片刻,一个小厮进来传话,也不知说了什么,宝玉就悄悄往外头去了。 却是赖尚荣见柳湘莲要走,记得方才宝玉曾嘱咐过,特把宝玉请了出来让两人叙话。寻了个清静地方,问过两句秦钟的坟茔的事,又说起另一件事来。 宝玉期期艾艾地问道:“上回……托你打听的人,可有消息?” 柳湘莲一笑道:“我也奇怪,那不是你的丫头?虽说如今放出去了,怎么你要问问她的消息还得从我这里打听?倒跟见不得光似的。” 宝玉无奈叹气道:“当日原是我自己性子一上来,不顾头脑地撵了她出去,本是我有亏。只怕她在外头过不好,她那性子,总易得罪人的。” 柳湘莲道:“你既如此放她不下,何不再弄了回来?” 宝玉摇头:“若那么容易,我何苦还要找你来?” 柳湘莲想着他们高门大户里头关系繁杂,自己弄不明白也没心思去细想,遂笑道:“既是你托付我的,我自然尽力打听了。那姑娘也很有几分本事,如今已经在那书院里得了身份了。只是我那朋友也只在那书院里管些搬抬的粗活,要想递话进去却难。还不如让你房里的哪个去一趟,只说是探望旧友,要问什么问不来?” 宝玉想起此前提起两回晴雯,袭人就很不得劲的样子,想来或者她两个另有龃龉,自己也不好深问。更没得为了这么点子惦念一再犯她心烦的道理,遂摇头笑道:“罢了,既说都好我也放心了。原是怕我一时急躁撵了她,若她过得很不如意,我不是生了罪了?这才劳你打听一二。” 柳湘莲点头道:“要说你这情义也难得了,上年撵走的那个什么雪的,得了你递出去的安家银子,后来不也过得挺好?却也不用担心太过。” 两人说着话,忽听外头嚷嚷,原是薛蟠这日冲着柳湘莲来的,这会子不见了人,就到处寻起来。赖尚荣想他同宝玉乃姨表兄弟,也不该外道的,遂告知他柳湘莲正同宝玉说话呢。薛蟠便自往这边寻来。 柳湘莲心里早已焰起三丈,冲宝玉一笑道:“这回之后我恐怕要往外头去逛个一阵子,此间就算别过了。” 宝玉还待相留,那柳湘莲已回身自往外去了。宝玉想着他若要走时,总还会来相辞的,又不耐烦同薛蟠应酬,便回身还去贾母身边陪坐说笑。 段家得了李纨这边的消息,也没有犹豫,尚未入冬就放了定。李纨还担心这事起了波折让他们心里有疙瘩,哪知道如心却道:“不招人嫉是庸才,这姑娘有这许多人耍手段不肯放,可见是真有两分本事的。我们家虽不能同高门大户相比,护着自家一个儿媳妇,总没有什么太大难处。” 李纨听许嬷嬷传回这话,一边是欣慰,另一边也生出世间风水流转,此消彼长之叹。以段高手里的东西和如今的影响,贾赦还当自己是国公府的贵老爷,想要人家怎么样就要人家怎么样呢!实在是整日只在这么个圈里装着,浑不知外头的世道变迁。 想如今贾家满门,只说富贵,却又有几分实际依仗?不过是先祖的遗泽荣耀,只人去楼空人走茶凉,这点子余晖又能罩着他们多久?若是一门忠厚的,便是无甚长才,也易得庇护些。如今这样,只一味挥霍祖荫,行事多犯众怒,只待哪日上头稍露不满之意,只怕那弹章密告就能平地生风直达天听了,到时候还不是人家想怎么发落就怎么发落? 可是,自己又能做些什么来?到头来还不是各人因缘各人担!——果然,要不怎么你们俩是母子呢。 富贵人家想着自己的绵延富贵,却又有多少一样的人命肉身正挣扎着想多活一日两日而不能。 这年的春夏倒还好,入秋之后忽而多雨,几处大江大河中下游都赶上了秋汛,一时报灾求赈的摺子堆满案头。皇帝批一阵子,就要把户部的,内帑的交替着叫进来问账问粮,抽空仰着脖子看看窗外云淡高天:你究竟与我有何仇怨?!有一年安生的吗?有吗?! 信王自外头匆匆来了,做个样子似要跪拜,上头早一挥手免了。“皇兄,成远、渝口、九坝头、江湾子几处以工代赈都开始施行了,安置灾民共计八万余人,只是这几处水势来得急,有大半粮仓不保,如今以工代赈,却快要无粮可赈了。” 皇帝闷应一声,这些事何尝不在他心里?吩咐一边太监道:“宣九洲特使。”一会儿,一个面白如初成豆腐般的老太监颤巍巍进来磕头。 皇帝问道:“商行还余多少存粮可调用?” 老太监回道:“回圣上话,还余十六万石,其中十一万石备着都城周边应急,余者尚停在南边商库。” 上头两个都皱了眉头:“只剩这么点儿了?……” 正这时候,执事太监进来禀报:“吏部尚书戴大人有急章呈圣上预览。” 皇帝一点头:“让他进来。” 那头赶紧宣了,就看戴一鸣一脸激动地快步进了内殿,方欲叩首,也被免了,只听得道:“直说吧,不是有急事?” 一行呈上奏章,一行又看四下人等,见只有信王同那老太监,便放了心,启奏道:“陛下,臣刚得了海外传信,关乎前两淮巡盐御史林如海林大人。林大人于德庆口一役中为一番国商船所救,这些年流浪海外,却不敢稍忘忠君报国之志。如今已于番国内稍有经营,又知神州正受天灾所扰,便于数月前集结商船,载运米粮回国,恐再过十天半月,便可到达江浙海面了。” 皇帝手里奏折三两下看完,就顺手递给一边立着的信王看了。自己又顺手操起一同呈上来的一沓子书信细看了起来。余者或看不出来,信王深知这个七哥的,眼见着若没有旁人在,恐怕要站起来朝天吼两声,瞧那拿信的手指头,都压着抖呢。 果然,匆匆看完,皇帝从椅子上嗖的一下站起来了。也不看人,就在龙椅前那么点子地步来回踱上步了。忽然开口道:“戴一鸣,拟旨!” 戴一鸣一愣,继而大喜,忙压下心里的激浪,在一旁的拟制桌边坐了,那上头笔墨纸砚向来齐全的。听得皇帝道:“着明州、泉州两地海关准备,接船纳货,点算归仓,不得有误。另令东海海师派舰队迎护,并安守两州下属港口,听候调遣。” 转头又令那老太监:“九洲行内速调湖广、江西、安徽三省库银前往明州、泉州两地,另遣足数管事速至,备买入此番所有番粮,若尚有差,以京城总库存银补之。” 老太监一听这手笔,大得有些过了,赶紧磕了头退下,自去纠集徒子徒孙们安排此事。 那头戴一鸣也已经拟好了旨意,皇帝看过无误,交予司印太监签发。 待得听皇帝又要另外宣人说事,信王才同戴一鸣一同告退。戴一鸣落后信王一步说话,信王笑道:“你小子运气可真不赖!回回都掐好了点儿来。啧啧啧,这就拟上旨了,怕转眼不得入阁了?” 戴一鸣笑道:“不敢,承王爷吉言。在下哪有那等手段,实在是事有凑巧。” 信王歪了脖子想想,道:“也对,那林如海就是个神仙,也没法子算出这许多事来!” 正说着,就听有执事太监跑出来,却是宣“妙云观主持”的。不由笑道:“刚说神仙,就听要宣这个半灵不灵的‘神仙’了。” 那妙云观的苍朴道人,素日里也不在观里呆着,多数时候都在宫里的清修殿里住,以备皇帝贵人们随时召见。初至时,见那后殿里半人多高的青铜生铁丹炉大鼎,他心里还直发憷——这若是要老道炼不老神丹,可就要了命儿了!幸好,如今圣上却似不信这个,老圣人虽爱这口,自有亲近可信的人,也不会来问他这种来历不明的人物。 这回却是有人在荒郊野外发现了具尸首,看样子却似刚死不久,尸身还好好的。身边几样遗物中有妙云观的标识。如今妙云观声势浩大,五城兵马的得知此事,就卖个人情送了消息过来。 执事弟子还当是哪个外出历练的遭了毒手,去一看才发现是失踪多年的师叔。吓得魂胆俱裂,立马让人飞马去宫里报给苍朴道人。苍朴道人也大惊失色,想他这师弟,因自小出身寒微很受了些豪门纨绔的欺压,故对如今这掌门师兄一心投靠权势的行为极看不上眼。趁人不备,盗了几样门内邪阴法器一走了之。他虽性子偏激,道行却是不差,哪想到竟会落得个曝尸荒野的结果。 又见几样法器都在,身上也不见伤痕,苍朴道人伸手按他天灵盖上,一探之下,发现竟然是脱魂而死。这若不是被修士一下打得魂飞魄散的,便是自尽的。前者不太可能,没道理遇着这样强敌身上一点痕迹都没落下,那便是自尽?到底是什么人,能迫得自己这生了个玉石俱焚性子的师弟不得不自尽求脱?苍朴道人一时也没了头绪。 第253章 253长进 且说苍朴道人见自家师弟亡故,又见其死状有异,有心往师门设于莽原的“录魂殿”里查看一番,只眼前却不得脱身。又见宫内传召,只得先去了。若他师弟泉下有知,定然更恨其“巴结权贵,枉顾手足之情”。只他肩挑一门兴衰的无奈又有哪个能懂呢?叹,叹,叹。 赖家一宴,薛蟠却是转天被抬着回来的,薛姨妈细问了事情原委,不由得又气又恨。气自家儿子不长进,一日大似一日了,仍是整日满心的邪魔外道,丁点正心不立;恨那柳湘莲明知道这就是个呆子,还下心故意哄了去下如此重手。 当时性起,便要去寻了王夫人王子腾惩治柳湘莲,倒被宝钗一通劝住了。薛蟠却因这事在贾府众人跟前丢了脸面,整日再不肯出门。这边府里因贾政在任上,贾琏也不过是帮着管家的,尚清静些。东府里贾珍却是一年里饮宴不断,原先薛蟠向来是座上客,近着几回去请时,却道身上不舒爽,总也不来。 一个常客笑道:“往日里有薛大爷在,多多少热闹笑话儿。这两回不见他,还真挺想他的。”另一个道:“你想他,还是想他的银子酒菜、不要钱的粉头!” 正调笑时候,贾珍也进来了,一众人上来相迎,又劝酒。才说起方才的话来,贾珍笑道:“你们却是常眼看人,竟是误了!我那表兄如今竟是‘浪子回头’,上了正道了!方听那府里传话,道是年前要往南边去贩货做买卖。可不是一件稀奇的喜事?!” 便有人笑道:“是了是了,他家原是皇商,这买卖一行自是通的,说不得一二年后就越发发达了也未可知。” 有一个道:“薛大爷自来是好的。他若往外去一二年,便是他自己不发达,这沿路的定然有发达的!” 众人大笑,贾珍也笑骂:“黑心的猢狲,素常得他多少好处,嘴上还要消遣他!” 正说笑,一小厮进来回话道:“小的们去请琏二爷,就见跟着二爷的兴儿同旺儿正满面煞白地往里跑,说是二爷让大老爷打了,正要去搬救兵。” 贾珍一愣,想了想道:“想是为了此前那几把扇子的话儿了。我早说他,自己下不得手,不如托了旁人。到时候还是他拿去大老爷跟前,自然得好。他只是不肯,前日听说贾雨村也得了信了!那王八羔子闻了腥儿还能放手,必然给弄到手了去大老爷跟前卖好,大老爷自然要嫌他这儿子无能。啧,大事跟前没有决断,也是不曾真正当家作主的缘故。” 又道,“搬救兵?搬个谁来!这样的事谁会让老太太知道?!那才是不要命的奴才了!得了,还是我过去一趟。”又对边上一小厮道,“去,让你奶奶把前日里让她收着的几件核桃雕的达摩头像拿来,就说我有用处。”那小厮赶紧去了。 不说贾珍如何拿了珍玩去寻贾赦,只说贾琏因嘟囔两句话被他爹拿鞭子劈头盖脸抽了一顿,好容易几个门客拦了下来,又让一众小厮们抬了车里,送回家去。凤姐得了消息,急匆匆回来,一见这样儿,立时坠下泪来。 跟着的小厮也不隐瞒,连忙把事情前后都说了。凤姐听了大骂贾雨村,连平儿也气得直骂“这杀千刀的”。凤姐见贾琏脸上也被鞭子捎着两下,都肿的厉害,想起之前宝玉挨打时宝钗曾拿过几丸子得用的药来,便吩咐平儿去讨一丸来。 平儿听了道:“这两日宝姑娘家里正忙着送薛大爷远行的事呢,哪里得空。上回宝二爷卧床的时候,我倒是听说林姑娘那里送去了几样药膏子。不如去潇湘馆问问,还有大奶奶那里,素来也不少灵药的。” 凤姐胡乱点头道:“随你吧,赶紧去讨了来要紧,别站这里一个劲儿废话了。只要有用,我还管你是偷来的抢来的?!” 那头平儿答应着去了,这里凤姐流着泪发狠:“你也是呆了!你不晓得大老爷的性子?你自不肯做那丧天良的事,既有人做了,你只认不如也罢。还非要在嘴上挣回点子来,有什么用?!这下可好,白白挨了这一通打,到底能得着什么好?还不是只我们几个难受!” 贾琏心里也郁愤,忍了痛道:“我只不过说那贾雨村一句,是老爷非说我拿话堵他。我不冤?再一个,恐怕也不止为了这个。上回鸳鸯的事,如今老太太压下了,老爷心里总怨我们没使力气,只嘴上不说出来,心里压久了可不越发恨了。我这也是场灾劫,只他心里不舒服,今日不打,明日也要打的;明日不打,后日还是逃不过去。” 凤姐恨道:“自己三不着两的,鸳鸯就是老太太的心尖子肉,哪个敢混打主意了?往年里我说个笑话儿,老太太还得点我两句呢。连给你老太太都不肯,还能给他?!只怕也就宝玉开口能给罢了。这又同我们有什么干系,也要被牵连,真是没天理了!” 饶是贾琏疼得厉害,听凤姐这话也乐了:“难得,你竟然也问起天理来!” 凤姐骂道:“你个没良心的!人家这么着急上火的,是为谁来?!你倒还有闲心打趣我!” 正说着,平儿回来了,手里托着个匣儿,拿了递给凤姐看:“奶奶,这是打林姑娘那里要来的药膏子。说是外间武行人用的伤药,效果极好的。这个是大奶奶那里得的败毒丹,内服的,怕里头存了火淤了血,一天吃一粒就得。” 凤姐赶紧打发丫头们打了水来,自己跟平儿两个伺候着贾琏涂擦药膏,又拿了盏滚水来吃了一粒丹丸。 那贾琏趴在榻上,除去身上衣裳,背上腿上都是指头粗的鞭痕,凤姐一行上药,一行忍不住滴泪。若是旁的人敢如此,她自有千百样手段叫人连本带利偿了回来,却是自家翁爹,竟是毫无法子。吃这样冤枉苦头,不由得又恨又气。 贾琏心里何尝不怨?只是他自小这样的苦头也吃得多了,且贾家门风如此,竟是惯了的。只这回记下,下回行事少逆着他爹就是了。左右也不缺心黑手狠的爪牙,既有人乐意献这样殷勤,不如就听了贾珍的,往后有事只让人办去。自己也不用出手,又在大老爷跟前得了好,两下便当,再不要吃这样苦头了。 那膏药涂在身上凉丝丝的,辣痛立时减了几分,又见凤姐同平儿两个都红着眼睛忙前忙后,忽起了调笑之心,便道:“薛姨妈家有棒疮药倒是该当的,薛大傻子哪年不得磕碰两回?更别说前月的一通好揍了。怎么林妹妹那里同大嫂子那里也有这样的预备?莫不是都盼着我同宝玉挨打呢!” 平儿忍不出噗嗤一笑,凤姐也抿嘴,心里骂贾琏真是忘疼忘得快。平儿不知他用心,还答他话:“林姑娘身边的妫柳就是会功夫的,所以有这样的伤药。大奶奶那里大约是因为兰哥儿也学着武呢,才有预备。” 贾琏便道:“你这丫头竟打听这些没要紧的,不晓得做正事。还不赶紧去给你奶奶倒碗滚白水来?” 平儿不解,贾琏又道:“你奶奶见我这次伤得厉害,心里疼地滴血,正要快快伺候着吃上两粒败毒丹才好呢。” 凤姐早知道他忽然闲话必不怀好心,一下子抹了药膏到一道鞭痕上,使指头狠狠摁了摁,贾琏立时杀猪也似的叫了起来:“啊呀!疼杀个人!二奶奶谋杀亲夫了!” 凤姐笑骂:“旁人只说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你连个伤药都没上齐就起歪心!常骂大老爷那里那些穷酸门客,见了那些姬妾眼珠子都转不动了,实在是‘穷心未灭,色心又起’!你这又叫个什么?!” 凤姐随口无心,贾琏却心里咯噔一下,这回挨打,里头还有他同小姨娘们眉来眼去的事儿呢。只是这话不好说出来,听凤姐这般说了,立时丢下话头,只嚷嚷疼。倒把个凤姐同平儿唬得一个劲儿反来哄他。噫,情之所在,误人如此。 又说此前苍朴道人,压下心里的疑惑,使劲儿作出道骨仙风万事淡然的模样,在宫里又实在住了几日,才算得了空。只说要闭关参悟,同观中弟子交代了一声,带了几个徒儿就赶往门派旧址。 目之所及皆是砂砾碎石,连根像样的草都见不着,天地一片灰白,映着天边白茫茫一个日头,有股子燥热的死气。天罡北斗门的原址就在这个无人涉足的荒原上,头一回跟着回来的那个徒儿笑道:“咱们老祖也太有远见了,修在这样一个地方,任谁也找不上门来。” 苍朴道人轻笑道:“没见识的小犊子!我派先祖创派时,此处乃海上仙山。茂林修竹,奇花古木,灵兽珍禽常出其间。你只看得眼前,倒会乱猜心思。想那时,派中高手云集,长老林立,就称傲绝神州也不为过。还要寻个偏僻地方躲藏避人不成!” 那弟子听在耳内,不由心潮激荡起来,再回神一看眼前场景,却又暗笑:“师父最是好面儿的,眼见着是离海十万八千里的地方,倒弄出个海上仙岛来!莫不是原先生了蓬草的地方就唤作蓬莱?” 苍朴道人也不管他们心思,说话间已开启了乱石山边的一处石壁,露出个黑洞洞月亮似一个入口来。几人闪身入内,过一个石室,就有一道往下的石阶,中间又接歇亭。如此兜兜转转,也不知转了几回,就到了一处高轩石室,只里头并不十分暗沉,不知从哪里借了些儿光来,看着迷迷蒙蒙的。 四壁墙上满垒着密密麻麻的木牌子,只三指来宽,半尺来长。虽当前有个石头台子,也没见什么供奉。苍朴道人道一声:“你们都下去吧。”小弟子正看得头皮发麻,巴不得这一声儿的,赶紧扭头走了。 苍朴道人待得他们声音远去,才上前掩了门,把近前头的几个木牌取了下来。打头一个就是他自己的,上头道号字色晶莹翠绿,看了不由面上一笑。又往里头数,总算找出一个上头写着钟鼎文的“苍豁”二字的牌子。如今那两个字却是白不白灰不灰的。 第254章 .新人 苍朴道人从那石台底下取出一个黑布的筐子,把那木牌儿扔进去,外头又拿块麻布罩上。在四个角上都点上几根极细的白蜡,盘腿一坐,口里念念有词。却是在诵他师门独有的“唤魂咒”。 这套法事,原是备着若有亲传弟子在外横死了,恐怕心中有愿未了,招魂一晤,可帮他了了这尘事中的遗愿,助他无牵无挂好托生投胎去。哪知道这回竟是招了半日仍不见踪影,苍朴道人不由心下生疑。 便起身又换掉蜡烛,另点了新的来,在外头还加了一重帷帐。却仍是无分毫反应。若是仇家下了重手,真个魂飞魄散了,那木牌子也当粉碎。如今这木牌好好好的,说明其魂魄并未受创,莫非已经投胎去了?也没这么快的吧。还是说如今阴司鬼魂不够,这头死鬼都哄去投胎了?只是这尸骨明明还在,地魂看尸一甲子,怎么也招不回来? 他越想越摸不着头脑。又如是试了几番,仍是一无所获。这回回来,原就是为了这事来的,哪知道是这结果。遂也不再多耽搁,心里暗幸那日让观中子弟领回尸首后不要着急落葬,本想等了了师弟遗愿再做法事大葬的,如今看来,这一腔疑问恐怕还要落到那尸首上。招呼上带来的徒子徒孙,又往都城赶去。 此时大观园里正热闹着,也是赶巧,几家亲戚赶到了一处北上,路上遇到了便结了伴,今日正好一同到了贾府。李纨得知自家的寡婶带着两个女儿就在这一群亲戚中,忙跟着一同去上房相见。 贾母年高,最好热闹,尤其她又素来喜爱生得整齐伶俐的女孩儿。这回来的人里,李纨两个堂妹子不说,另有薛宝钗的一个堂妹名唤宝琴的,还有邢夫人兄弟的女儿唤作邢岫烟的,一色儿都长得极为水灵。据宝玉心中品评,竟不比自家里几个姐妹差。 尤其是宝琴,她年纪又小,长得明妍如春开蔷薇,又有股子娇憨劲儿,大得贾母欢心。一时也顾不得别的,先强要王夫人认作干女儿,又一叠声让人收拾东西,要带在身边教养。这薛宝琴原是跟着他哥哥薛蝌上京备嫁的,本也是要投薛姨妈一家来,如今见薛家也借住在贾家,又见贾母如此相留,便也不推辞,就住在了贾母那里。 贾母又留李纨婶子一家并邢岫烟,只说家里地方大,让她们女孩儿家一起作伴热闹热闹也好。李婶初时待不依,只见贾母苦留,再辞未免面上不好看,便也只好依了。她们一家自然是跟着李纨住的。 邢岫烟是邢夫人那头的亲戚,凤姐心里盘算一番,就把她同迎春安排在了一处。贾母又让另外添加了丫头婆子,等等琐事不在话下。 且说李纨等人在贾母处认亲叙旧,好半日,想她们远途来的也十分乏了。见凤姐已安排妥当,便领了人回稻香村去。 到了地方一看,李婶笑道:“这里倒有趣。” 李纨也一笑:“这园子里也很有几处可看的,待你们今日歇过,明日我带你们四处转转去。” 李婶还罢了,她那两个堂妹李纹同李绮听了这话都十分欢喜。只李婶家教严谨,两人虽心里高兴,面上也不敢十分露出来,只都齐声谢过李纨。 稻香村因当年是仿了村庄样子建的,虽不能十足相似,屋子却要比旁的几处精致屋舍多出许多来。问过李婶的意思,李纨便把她们母女三个都安排到了后边靠石山支脉的一处屋子里。一明两暗三间,李婶住东边一间,李纹同李绮姐妹住西边一间,中间一间待客。 凤姐那里早遣人收拾了铺盖衾褥并帐幔摆设等物送来,自有常嬷嬷带了素云碧月几个过去收拾妥当。又带着她们近身的伺候人四下走了,告知一应用具规矩等等,不必详述。 晚间贾母在花厅摆宴给众人接风洗尘,宴后就留了宝琴同住,余者也各自散了。李纨看这新来几人,见邢岫烟虽出身寒微,言行却别有一派冲和之气,虽在这富贵锦绣地,也未见分毫局促艳羡之意。心下也不由怜爱几分。 待得回园时,特地留后几步问迎春道:“邢家妹子安置在你那里,可还顺当?” 迎春笑道:“怎么说她也是我们太太的外甥女儿,这帮奴才们虽素性势利,也不敢太没规矩了。” 李纨点头,她心里知道这府里奴才们的手段,明里暗里想要作践人时还怕没了法子?只迎春同她一样,都是个不使心的性子,恐怕难以顾全。她这里还有几个精明厉害的嬷嬷,迎春那里大约也只有司棋绣橘可用了。 遂对司棋道:“你们那里或有什么难处时,也不必一定烦二奶奶去。她那里一日多少事。只往我那里说去,我能帮的或者就帮了,也不用闹腾得大家都知道,反倒不美。” 司棋同绣橘自非愚鲁之辈,听李纨这会子说这样的话,都晓其意,忙笑着道:“若有烦难,定去求大奶奶去。只大奶奶到时候莫嫌我们麻烦就好了。” 李纨便只一笑。 回头又吩咐碧月:“你让妙儿那边打听着点儿二姑娘那里的事儿,若有什么,就告诉我。” 常嬷嬷几个听着了,都笑道:“奶奶也真是,素日里八风不动的,那起子小人都给取了诨号叫做‘大菩萨’。如今一个三不靠的亲眷姑娘,倒上心起来。也不怕自家这群小姑子知道了心里吃味!” 李纨笑道:“人同人的缘分,哪里就能这么论了!你看老太太,连先时林妹妹同宝玉,也不过是收拾了个碧纱橱或暖阁子给他们住。如今这薛二姑娘,竟是疼到心尖上,连个屋子都不让收拾,直让都搬去老太太屋里去。午觉就让睡在老太太床上的。你倒是去说说这个看!” 常嬷嬷也笑:“原是有样学样的意思,那我们可没话说了!” 李纨又问及婶子这回上京的缘故,李婶先把李纹李绮两姐妹打发到后头去,才同李纨道:“你两个妹妹年岁也不小了,你叔叔没了,你爹也没了,家里也没个像样的能主事的人。先前听着两句,竟是把主意打到我这两个妮子头上了!这哪里能的!我虽不济只是个妇人,也不能让人这么算计了去。 便想着带她们来京里一趟。我父母虽也没了,两个兄弟倒还好。京里到底人才多,我们也不求富贵显赫,只想能寻两个踏实上进的。就把家底子都赔给她们,也值了。” 李纨点头道:“我想也该是这事。如此,婶子倒不妨在这里多住些日子。这府里常年里来往应酬不断的。要打听合适的人,也容易些。” 李婶却面有难色:“我们这……要算娘家亲戚都勉强了……我怕你不好做。” 李纨笑着安慰道:“婶子毋需多心。我们家老太太最爱热闹的。原先就老说如今家里人口不多,比不得从前热闹兴盛了。故此,我们太太的妹子,薛姨妈来了,就留住了不让走。如今就住在府里后头的一个独门独院的院子里。她家姑娘就同我们一处住在这园子里。平日里亲戚往来,也是都同自家姑娘一样带了去的。便是这回的薛二姑娘,还不是一样疼得什么似的。婶子只管宽心住下,只有好的。” 李婶想着自己不住李纨这里就要去投奔兄弟,那里也是嫂子当家,一样的亲戚相处,不见得就好多少。她倒有心自己租个院子住,只是寡母带着两个姑娘,一门女眷,又没有带几个家人壮仆的,也不甚稳妥。听李纨这么说了,索性放下心来,先在这里住着看看,若有不妥的地方,再搬不迟。 李纨便又同她说起两处家里的琐事,并贾兰的闲话。李婶听说贾兰已经在连城书院读了好些年了,叹道:“当年你这里消息传到南边,我也替你心伤。好在你有个哥儿,哥儿又争气,总算有个盼头。不像我,只得这两个丫头,凡事总要替她们打算打算。只是这世道,女人生活本就不易,就算我再怎么打算,仍要看五六分天命,却是无法。” 李纨少不得拿话安慰她,两人直说到夜深,才散了。 过两日,碧月就悄悄同李纨说:“二姑娘那里的婆子妈妈们都怨邢姑娘给的赏钱少,吩咐了事情就总推脱懈怠。不过邢姑娘倒是极省事的性子。这些日子只往栊翠庵跑了几趟,好似跟妙玉是旧识。”说了就偷偷看李纨面色。 李纨觉察了,笑道:“你又有什么要说?” 碧月赧然:“不是……我想,这邢姑娘同妙师父这般要好,奶奶是不是就不喜欢她了。” 李纨失笑:“这话怎么说的。” 碧月道:“奶奶不是不喜欢妙师父?这邢姑娘同妙师父走挺近的,哥儿说物以类聚,说不定也不是奶奶喜欢的性子……” 李纨笑道:“你这话乍听之下倒也挺通的。只是与人相交,又岂能以此为论?好比说,你最厌吃乌豆沙馅儿的东西,偏妙儿却很喜这口味,你就因此不理她、不疼她了?” 碧月道:“那有什么的,她爱吃就吃呗。下回我分到乌豆馅儿的,也都给她吃,一作两便,倒好了呢。” 李纨笑道:“那不就得了!怎么又说出方才□□来!邢姑娘同妙玉有旧,那是人家的事,我又怎会因此就不喜她?你当是小孩子拉帮结派嚒?” 碧月点头道:“果然!我就说奶奶肯定不喜欢妙师父那人!” 李纨愣住,方想起自己竟是落到这丫头圈套里了。再看看一脸恍然坦然的碧月,恐怕这下套的人也不晓得自己刚给自家主子下了一套,还哄得她承认了自己确实不喜妙玉。天知道,她从来也没说过这事儿啊! 放下这头,回头想邢岫烟的事儿。这贫最难救。一来,常言道“贫不为因”,这贫不过是个结果,不晓得后头到底是什么因由。只要那因由还在,扔多少下去也是同扔水里一般,没个动静的。二来,这世上多有以贫为羞之人。你伸手援之,倒成打他脸了,若真因此生羞生恨,岂不冤枉。 李纨想了,也无甚举措。只这日让常嬷嬷给迎春那里送去了一大盒子青钱,告诉她是这年作坊的分红钱。迎春见了暗笑,遂让司棋分出一半来给邢岫烟,只道:“你收着打赏人使吧。这东西就干这个用的。左右都要散在这院子里,你也不用同我客气。” 邢岫烟知道是她好意,且自己也确实无这样钱财按她们这里的规矩来打赏各处,便谢过迎春,让丫头收着预备平日使用。迎春见她这般行事,心里倒也多喜欢她几分。拉了来说话,却没想到这邢岫烟小小年纪,参悟佛经甚有所得,两个人倒越聊越投契了。后来更连惜春也加了进来,越发热闹。 第255章 .远近相互 时已入冬,虽还未曾下雪,每日一早起来,外头廊下都有一班粗使婆子拿着铲子铲冰。道下窨沟里经过一晚也会冻上,需得重新拿热水浇开,若不然待会子屋里主子丫头洗漱水往外一倒,非得溢出来不可。饶是戴上了手套,铲冰时那一下一下回震还是震得手疼。 李纨从珠界里出来,依着习惯,放出些许神识听着外头婆子们的闲聊。只这一大早冷风凛冽的,谁爱张口?同暖日雨夜守炉喝酒又全不同了。便收了神识。如今她的神识释放出来,可覆之地极大,只是却不敢么试。 若只这么一来,这方圆多大地方的声音影像便瞬时间一股脑地往脑子里回涌,嘈杂纷乱,令人直欲作呕。暗幸如今自己可以自行封闭神识灵觉,若是寻常修炼到神识已开而尚不能自控的时候,那可真没法子在这人间繁华处久居了——受不得那份吵闹。不知自古传说中神仙多出自深山,是不是也有这个缘故。 只说李纹李绮姐妹起了身,洗漱停当,正同李婶在堂屋说话,就见碧月来请。跟着到了稻香村前院,李纨正指点丫头们摆桌子,见她们来了,笑着招呼道:“先过来用些汤粥,这天儿越发冷了,可还习惯?”又把李婶往上座让。 李婶笑坐了,道:“这几年也不知怎么了,连南边一到冬天也冷得伸不出手。原还说怕不是比北地还冷了呢。如今到这里一看,到底还是这边更冷些儿。说起来早些年我们也在都中住过两年,并不记得曾冷到这副模样,或者是那时候年轻,体壮抗冻的缘故?” 李纨笑道:“不是如此,是真的冷了许多,如今连开河日子都比原先晚了月余。一年倒要合上五个多月的冬日。” 说着话,各人落座,素云碧月等上来伺候。羊汤索面,鸭血细粉,姜汁鱼绒粥,归芪白凤汤几样汤食,并蒸糕、煎饺、咸甜馅儿小馒头几样小食。李婶看着心里暗叹。一时食毕,又另盥漱了,才又上茶说话。 碧月抱了个包袱出来,当着李婶同李纹姐妹的面打开,只见里头彩绣辉煌的几件衣裳。李纨道:“刚就说了,这里冷得比南边不同。原先备着的冬衣恐怕抵不得这里寒气。这几件衣裳,都是按着你们身量新做的,且拿了试试,若有不妥的,再让丫头们改去。” 李婶虽心忧自家女儿在这富贵地里待得沉溺了,过不得往后的日子。只一则这李纨是嫡亲侄女,且几人既留在这府里小住了,这日常穿戴也挂着李纨的面子。若是寒酸过了,恐她面上不好看,再惹得这府里老太太太太赏出些什么来,就更别扭了。便笑道:“还不谢谢你们姐姐。” 李纹李绮见李婶如此说了,才谢过李纨上前看那衣裳。又从底下取出莲青、鸽灰两件哆罗呢斗篷来,笑道:“这该是给娘的。” 李婶笑道:“这可真是,怎么连我的还有?” 李纨笑道:“我疼妹妹们是应当的,怎么孝敬婶子倒不应当了?” 李婶便也笑受了,只是心里却打定了主意,过些日子便给娘家兄弟递个信儿去,这地方却不是能长待的。 坐着说笑一阵,李纨知道李婶自来规矩严谨,也不敢十分带着姐妹两个玩笑。一同往上头去问过贾母王夫人安后,李婶就带着李纹李绮姐妹仍回了稻香村里,闭门做些针线。 这头宝玉几个正伸了脖子等史湘云来。原是史侯迁了外任,贾母便做主留下了湘云。此番不是暂住二三日了,那外任一去怎么也要三四年时候,要收拾一同带来的东西便多了。史侯夫人更是给她留足了上下伺候的人手,虽是不便都带来贾府,却也不愿失了体统。 又说黛玉这几日见人家叔伯兄妹的亲戚来往,独自己却是孤零零一个,越发想念起远在海外的老父亲来。心境就有些不稳。辛嬷嬷同墨鸽儿几个见她如此,少不得说两句外头的消息。只说老爷已有了定策,再见之日可期,姑娘毋需多心忧虑等语。 只妫柳脑子惯来与常人不同,劝起人来也让人笑叹。她道:“姑娘,我观姑娘之性。实在是喜散不喜聚,喜独处多过交游的。如今就因看外头旁人境起,就生了羡叹之心。要我说来,果然给姑娘来两个薛大爷那般的兄弟,几个原也不曾见过两面的远亲,要姑娘日日费神如何招待,如何不失礼,如何两相便当……姑娘就果然高兴了?” 黛玉听了,无话可回。 妫柳还接着道:“又如姑娘想念老爷之事。便是老爷不曾远航,仍在扬州。姑娘如今要见也难。如此,到底人是在扬州还是在海外,总都是见不着,又有何分外难过处?再一个,老爷身上挂着官职,就算老爷当了京官,看看原先府里二老爷,也没见整日里能在家待上几刻钟的,何况咱们老爷?这远近有无之忧,其中又有多少自念自生之意?望姑娘细察之。” 黛玉道:“照你说来,这都一样了?这又如何能一样!若父亲如今在京里,哪怕他公务繁忙难见,到底也有一见的时候。如今这样,我又能上哪儿寻去?!且那海外到底是全然无知之地,爹爹年事也高,又加上海途艰险,自然更多忧虑,哪里是安坐在家时能比的?!” 妫柳叹道:“若要这么只在口舌上争辩起来,也没个了局了。世上事,只要想辩,都得有理的。不过,既姑娘有此忧虑,不如就交予我吧。我便替姑娘去看看老爷如今近况,若能够时,也替姑娘传个能听能看的口信儿回来以解忧思。” 黛玉问:“你原先不是说番国地大,难寻我爹爹?这回又能够了?” 妫柳道:“若是老爷只在哪个海边岛上钓鱼养老,我自然难寻他。如今老爷这般不甘寂寞折腾出这许多事来,恐怕在番国也算得上有名的人物了,不过多打听几回,当是能寻着的。” 黛玉听她这话,“不甘寂寞”几个字听起来还真是不得入耳,不过一时也顾不得了,只拉了她袖子问:“你果然能去?” 黛玉如今不是原先只知诗书花月的林中仙子了,这些年跟着掌事管家,也多少知道些人间险恶。如今南边多少米粮,竟都是她那老父亲自海外运来的,这其中关节不消多想,也知道必定碍了人财路。虽林如海信中有道,他本人并未跟着前来,米粮入国也都经商道,并无几人知晓此事与他有关。黛玉仍是每每想了心惊——小还丹可救不得兵刃劫! 这会儿听妫柳这般说了,她又知道妫柳本事,自是满心欢喜,只盼着妫柳答应。 妫柳点了头,却又道:“那又不是什么去不得的地方,我原也去过几次了。只是若此番抱着寻老爷的心思前往,要耽搁的时日只怕要多些。姑娘这里我又不放心了。” 黛玉道:“我整日里不是在这里的园子,就是在家里的园子,哪里有什么好担心处?留你在身边做些跑腿打杂的活计,才是大材小用了。这些事哪个做不得?只眼前说的这桩,却是非你不能的。柳儿姐姐,你只当帮帮我,成不成?” 妫柳想了想,便答应了,却又道:“我还需准备些东西才成。” 黛玉听她答应了,高兴得无可无不可,又听她说要准备东西,忙道需要什么只管说来,她就让人准备去。只是妫柳要的东西,她这里又能准备个什么了! 晚间连城书院,贾兰独居小小一间房舍。忽然两个小小白影往屋顶上扑去,转眼落地,忙都拱了手行礼:“师姐!” 贾兰正端坐着看书,那两个童子往上扑去时候,他已一挥袖子捏了把乌刃在手,却见情势急转,这才又收了回去。 看清来人,不由疑惑:“妫柳姐姐,你跑来这里做什么?可是你师父有什么吩咐?” 来人正是妫柳,原是她受黛玉所托准备到海外寻林如海去,就忧心黛玉身边没有可用的人。这凡尘之中,就是寻常高门姑娘们,也没有在身边带两个会武的丫头的道理,更别说会法术的了。 只人心自限,能让妫柳引以为敌的,自然不是那些凡夫俗子。又有此前宝玉凤姐那一回,她就总担心黛玉也会遇上这样人事。偏黛玉修习青冥进展神速,旁的法术却是怎么教也学不会。在她看来是没有分毫自保之力的。 此番要远行,就想给黛玉另寻个保障。起初倒是想去寻李纨的,只是她看李纨,也是没有法术傍身的,倒是贾兰,眼看着炼体有成,恐怕还可靠些。又想起之前他师父曾给了贾兰一整副的侍奉童子,想来贾兰也用不了这许多,便想过来借调一个。 贾兰听清来意,不由苦笑道:“你这丫头!你跟着姑姑也好长时候了,难道连这个道理也不知道?我们园子里,哪里会许小厮进去?更别说贴身伺候了。” 妫柳却道:“这个我自有道理,只问哥儿答不答应吧。” 贾兰心说“若让我娘知道我派了个小妖去看护林姑姑,还不定怎么罚我呢”,自是不肯答应。又见妫柳实在忧急,便出主意道:“妫柳姐姐,我这里有几样东西可护身使的,你看看,若是得用,你拿两样给林姑姑也好。” 妫柳听说如此,先挥手设了个隔绝神识灵觉的禁制,才让贾兰取出来细看。 贾兰便把这龙衣境里得的几样东西取了出来给妫柳看。妫柳细看一回,指着那堆东西道:“这两个是星陨杂金,炼器可用。这块儿是从哪个龟板上弄下来的,或者可用于卜筮。旁的几样都算个兵器,只我也不晓得用处。你们这里的东西,同我们那里的不大一样。总是似是而非的多。我也琢磨好久了。对了,哥儿你哪儿得的这些破烂玩意?” 贾兰自不好说实话,又不想撒谎,遂把乌龙禅院那地方同妫柳说了。经之前邙山九妖所述,他大概也知道了那个禅院恐怕就是原先这‘乌龙’藏身之处。如今这么说来,也不算哄人。妫柳听了点头道:“哦,待我有空也去寻寻宝看。”她还当是修界门派的历练场子呢。 贾兰见这些他娘都不认得的东西,倒是妫柳能说出个五六分来。索性一样样又让她看了好多。眼见妫柳要不耐烦,赶紧取出他娘给他的一张护身符来,道:“你看这个可得用?” 妫柳一把拿在手里,龇牙道:“哥儿倒会使唤人!如何不早些拿出来!” 贾兰笑道:“我这里这堆东西,也不好问旁人去。”又一指那两个童子,“连他们也不十分识得。难得你这样明白,只好问你。” 妫柳点头道:“他们只在临风阁里侯侍的,自然不消知道这许多东西。这符我拿走了,承哥儿的情,往后要还有要问我的,只管寻我去。或者让他们哪个给我传个信,我便过来也成。只是近来要出一趟远门,恐一时难寻着我。” 贾兰摇头道:“并不是什么着急的事。待你回来再说也罢。” 由此两相别过。妫柳连夜把那护身符拿个极薄的玉匣儿装了,从荷包里取出根天彩线来系了,给黛玉挂到脖子上。又千叮咛万嘱咐一番。第二日黛玉就带了人家去,再来时只说把妫柳留在家里了。只迎春同惜春问了两回,旁人也不十分理论。黛玉又私底下悄悄把事情原委同李纨说了。李纨心叹:“‘总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儿大不由娘’,如今连自己放出去的傀儡,行事也由不得自己掌控了。” 倒是黛玉,初时只怕妫柳不肯去,如今妫柳真应命走了,不过两日,她就心下十分思念起来。却也无法。只好仍就运起青冥自行修炼,没想到借了此功,竟能同妫柳遥有所感,倒是意外之喜了。 第256章 .雪褂子 虽他们起兴起了个诗社,到底一时这个事一时那个事的,也不是每回都能聚成的。这日天阴阴的,眼看要下雪。常嬷嬷给李纨出主意道:“如今园子里多了这许多人,正好一同多乐乐,才容易亲近起来。奶奶的诗社就是个好由头,又看这天儿,怕不是晚上就该下起雪来。赏雪作诗,再好没有的。” 李纨点头笑道:“嬷嬷说的是,我也正琢磨这个呢。只这回咱们简单些儿,没得上回那么折腾人。” 素云笑道:“奶奶不说也罢,那一场,上上下下念叨了多久!我们出去办点事,还被人留住几回盘问个够,平儿还怨我们没招呼她来。” 李纨道:“那时候凤丫头正紧着要给她赔罪呢,我们怎么好掺一脚?倒是老太太知道了,也说可惜呢。倒让我们不好意思了。本想着我们这小场面,哪里好劳烦老太太。偏是凤丫头,明明她也一眼没看着的,只像亲眼见了一般,说得天花乱坠,我听着倒不是说祭秋宴,竟是王母娘娘的蟠桃会了!老太太却信她的,才说可惜没赶上。让我们明年再办呢!” 闫嬷嬷道:“只当那头会有什么话,倒也没有,也是难得。” 常嬷嬷笑道:“你知道个什么!宝二爷因那场劳作忽然就体察民情起来,很作了两首好诗。连宫里娘娘都知道了。还特地赏了东西出来的,你不记得了?既如此,哪里还会有什么话来!只是也不会夸赞就是了。” 碧月却道:“如今都等着看宝二爷同宝姑娘画的画儿呢。说是快得了,太太紧催着,想必慢不了。” 李纨笑道:“难得你也有消息不通的时候。还等你们看呢!早赶之前宫里冬祭的时候呈进去了。听说娘娘爱得不成,还让下回太太进宫时带了宝姑娘去呢。” 说这话儿,李纹李绮姐妹来了。李纨便问:“婶子呢?” 李纹笑道:“方才做了会子针线,妈说有些腰疼,要歇歇,就让我们往前头来了。” 李纨便笑:“正有桩好事要告诉你们,却是来巧了。”便把诗社的事说了,李纹李绮也是自小通读诗书的,倒也能吟咏两句。小姑娘又爱新奇热闹,听了这事都高兴。李纨又让素云把之前攒的诗册拿来给两人看。 李纹还罢了,李绮看了会子便笑道:“姐姐,方才刚听你说时我还跃跃欲试来着,这回看了人写的,我可不敢去了。只怕太不如人,臊得慌。” 李纨笑道:“你不要一味同潇蘅二位去比,几个人比得了她们。不过是热闹好玩,又要个名目罢了。你看看我,一句不作,不也跟着混吃混喝的?有什么可臊的!” 那两姐妹都笑倒,却是未料这个早早出门的大堂姐私底下是这般人物。又问:“姐姐,怎么这府里的哥儿不去外头上学,只在里头玩的?兰儿不是上学去的?” 李纨道:“宝玉原是在家里请了先生教的,先生有事辞了馆,一时没寻着合适的,就耽搁着了。这府里也有族学,只是里头鱼龙混杂,老太太怕他胡混坏了,拘着不让去。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两姐妹想起方才她们母亲的交代来,只人家府里的哥儿就是要同姑娘们一处玩耍,她们两个外客又能如何了,不过私下里尽量远着些也罢。 李纨又道:“明日作诗,是做了会下雪的打算。只不晓得能不能天随人愿。这么着,限韵就罢了。旁的又如何为限呢?到底你们几个功底如何,我却没个道理。” 李绮想了想道:“姐姐,既是作诗,也未必定要一人一首,咱们人又多,索性像原先家里时姐妹们联句,不是又热闹又好玩?再按了多少高低论输赢,也容易不是。” 李纨正想着这回颇多新客,到时候作诗之后选评,还真要斟酌两分。听了这话,不由大喜道:“好妹妹,这个主意好,你可是立了功了。” 既有了主意,便赶紧打发人去通知余者几人,让都来稻香村,只说要商议作诗的事。一时大小丫头出去了一群。李绮看了笑道:“姐姐,若是妈妈见了,定要说我们不惜人力,为了这么点子玩笑的事,这样大闹起来。” 李纨道:“你不晓得,在这里,这样的事,已然算我们几个的正事了。若不然,平日里还不就是如此?写写画画看看书,再陪陪老太太太太们,还能有什么?!” 李纹李绮日常虽也很读些诗书,到底不以为正务,总以针黹女红为要,又要跟着李婶学些管家理事的手段本事。今番听李纨如此说来,心下存疑,不过再想到这府里成群的奴仆下人,便当大家子行事自来如此的,也不再细问。 蘅芜苑里湘云正同宝钗、香菱说笑,宝琴从外头来了。众人见她穿的衣裳新奇,问了才知道是贾母给的凫靥裘,都叹人同人的缘分,贾母竟疼她如此。偏琥珀又过来传贾母的话,几人更取笑起来。连宝钗都叹:“真不信我哪些儿不如你了。” 恰这时候宝玉也来了,又说笑一回。湘云忽而起意道:“怎么就不见林姐姐?自打上回大嫂子那里祭秋,我再也不信她弱的。如今只躲起来,莫不是心里不爽快?我们且看看她去!” 说了就拉宝钗宝琴起来同去,宝钗无法,只好换了身衣裳,一众人往潇湘馆去。 且说黛玉这几日正心焦妫柳的事,眼看着天阴,又恐妫柳在这样时节赶路多受了劳苦。一时不免怨自己过于心急,早知如此待春暖时再去不迟。心里一时这样想,一时那样想,只放不下,便也无心思外出寻人玩笑。 紫鹃虽不知事情根底,只见黛玉这几日不甚得意的样儿,心下也犯猜疑。恰见宝玉几个远远来了,心里大喜——有人同自家姑娘说笑两句,正好解解她烦闷。赶紧迎了进来,又忙着沏上好茶来。 湘云先拉了宝琴到黛玉跟前道:“林姐姐,快看看,老太太刚刚给她的!可好看?” 黛玉回神,知道说的是宝琴身上那大衣裳,因笑道:“这颜色也少见,琴妹妹穿着很相称。” 湘云又道:“我就说,老太太是真疼她。那么疼宝玉,也没有给呢,倒给了她。”说了又看黛玉。 黛玉细看那衣裳一回,道:“这衣裳她穿了才好看,宝玉倒不合穿。宝玉得了老祖宗多少好东西去了,老祖宗别处漏出一样两样的,你还要来打抱不平不成!”说了又牵了宝琴手道,“不用理她!这衣裳就要你这样小姑娘穿才好看呢!宝玉又冻不着他的,只在那里聒噪。” 湘云还待说话,却被宝钗掩了过去,问黛玉道:“妹妹整日也不出门,在家里做些什么来?” 黛玉倒想说“发呆呢”,却不好这么回话,正要开口,一旁墨鸽儿笑捧了个极大的琉璃匣子上来笑道:“我们姑娘忙这个呢!姑娘们也看看,可有趣?” 只见里头不知拿什么东西做的五颜六色的屋宇高楼,上上下下好似浮于空中。那些屋子也不是寻常常见的样式,一个个都不过指头大小,却精细异常,连着指甲盖大小的窗户上的花纹都清晰可见。中间又杂着些奇花异草,也是形色逼真。 宝玉头一个爱这些新奇东西,看了会子不过瘾,就伸手去揭那半个浑圆的琉璃盖儿,却是分毫不动。便道:“怎么这东西打不开?” 墨鸽儿回道:“这个合上了就打不开了,怕进了浮尘着了风,吹干弄脏了。所以想了这么个法子。” 湘云道:“这可是妫柳那丫头之前篡的图册上的那个地界?” 墨鸽儿点头笑道:“正是了,不过照她说的,只是其中极小一块。若要都做出来,只怕咱们的屋子放不下呢!” 宝琴也贴近了细看,听墨鸽儿如此说了,问道:“这个地方在哪里?这般有趣,若是能去一回该多好。” 湘云笑道:“你这个傻子!你没看那些屋子都凌空飘着呢?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地方。不过是妫柳那丫头编出来哄人的罢了。只是难为她促狭如此,竟还能做出这个模样来,倒比画上平平的有趣多了。” 宝钗听了这话,又细看眼前这微缩的“浮尘集市”,脑子里灵光一闪,嘴角不由浮出一丝笑来。 宝琴虽听说是故事传说里的地方,仍是看着不肯挪地儿,嘴里尤道:“怎么会不是真的呢?不是真的哪有这般仔细的。故事里还会说到这房子的尖顶上站了只奇怪样子的猫不成?还会说到这窗户上的细纹不成?怎么看都是个真实所在啊,只不晓得在哪里……” 黛玉见她天真有趣,便把妫柳之前弄的画册拿了本来给她道:“你既喜欢这个,恐怕也爱看这书。里头还有好多稀奇事呢,样样说的跟真的一样。如今只这一本在我这里,剩下的都在二姐姐同四妹妹那里。你先看了,回头跟她们换来。” 宝琴忙谢过了,自己抱着一旁看去,再不吱声。 湘云摇头道:“原先只当香菱是个呆的,没想到这个也是。” 宝钗便道:“这丫头早年跟着她爹爹恨不得跑遍了这天下,最好这些稀奇事迹的。寻常也很爱说这些。只我怕她专一如此,反坏了性子,往后长大了也只爱说些传奇古怪,弄得神神叨叨的可就不好了。才总劝她两句,她倒是能听进去,只是改不得仍是喜好这些。” 正说着,外头有小丫头来相请,道是大奶奶请他们过去商议作诗的事情,却是几个人汇到一处了。 辛嬷嬷先让拿钱打赏小丫头们,自己往里头拿黛玉的大衣裳去。这里墨鸽儿伺候黛玉换了身长袄,辛嬷嬷那里也取了件大红羽缎白狐嗉子的鹤氅来给黛玉穿上。湘云一眼瞥见,低了头默默不语。 宝钗道:“你们先过去,我还得回去换身衣裳,这天恐怕真要下雪。”一时宝琴跟宝钗去了,湘云要先去一趟贾母那里。 待得会齐,都换了避雪的衣裳来,湘云那里也新得了贾母给的整套衣裳,她又作怪偏作个小子打扮,又惹众人一通笑。 李纨说了自己的主意,惜春便笑道:“只要是大嫂子东道,管它去哪里呢,我都跟着的。”一时议定,只等明日下雪。 第257章 .芦雪广(一) 李纨又把迎春留下,让到里屋,另换了茶来,问她:“怎么听说前日着了风寒?今儿看着倒还好。” 迎春一笑道:“这几日饮宴太多,我也不耐烦应酬。手里好些书没来得及看,正伤脑筋,索性托了病都推了。实则我去不去本就没差的。” 李纨道:“果然我料得不错。如今你哪里这么容易就病了。由来病从心起,多少都是先心念上不舒爽,或者自己却未觉察的,或者觉察了却不肯认的,倒容易因着做下病来。” 迎春笑点头道:“嫂子这么一说,还真是这么个意思。如今我那里也很不闷了,邢妹妹于修心问道上很有几分见地,我如今得她指点,也颇有所得。” 李纨道:“是了,我听说她同妙玉原是旧识,想来是有佛缘的。” 迎春看李纨一眼,噗嗤笑道:“嫂子这话却是误了她。她是个最不为外物所烦的人,不比我‘眼不见心不烦’的一味退让,也不同四妹妹‘万事不关己’的冷心冷肠,她倒是真正‘片叶不沾身’的出入自在。我只羡,却学不来这样本事。妙玉大约也是爱她这性子,才愿与她结交。” 李纨笑道:“你既知一味退让不算真正自在,就该早早改了这性子。光看着人家自在艳羡个什么。有道是‘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总不会连这个都忘了。” 迎春笑道:“嫂子也说过各人命途自限了,我如今用这一招竟也能得清静安稳,自然就懒得再烦旁的。再说了,那群人又不是一时半会儿打发得掉的,若要真对起招式来,怕就难得清静了。要对人好要助人自然是要用心力的,要对付人算计人就不要心力了?我这里精力有限,要弄自己这点事情尚不够,哪里还分得出来去管他们!爱怎么就怎么吧,左右我也无所谓那些。” 李纨道:“嘿,你这话说的明白,却是假话。若你心里果然没有这些乌糟事,它们也不会现在你跟前了。既化不掉,就该除了去。你只这么压着,不晓得往后要如何呢。” 迎春笑道:“我只修行精进,到时候果然忍无可忍,退无可退了,还能吃亏不成!” 李纨点头:“你记着今日这话才好。” 迎春又道:“如今兰儿给我的书,倒比之间从嫂子这里得的容易得多。只是那布阵的动静极大,且死阵为多。到底不及《黑白道》那几本精妙。只可惜那些上头说的东西,却是哪里都寻不着的。我问过妫柳,她倒是说有,我问她哪里有,她就说她画册上的那个什么集市里就有。我倒疑心真有那么个地界了。若是真有,什么时候她去了给我带些来也好。” 李纨不由得想起妫柳说的迎春姻缘成劫的事来,便道:“你刚不还说要用心参悟的?只好好下功夫去。至于那些东西,或者到时候真得了也未可知。” 迎春笑道:“那可承嫂子吉言了。不过实则我也很不用太过担心,兰儿说了,他都会管我们的。不管如何,都不会让我们吃了亏去。” 李纨也笑:“你直敢信着他就信吧。” 待迎春走时,李纨又让素云拿出个包裹来,轻声道:“给你的入冬前就送去了。这是另外两身给邢家妹妹的。我看她身量比你还高些,直拿你的又不合穿。这里冬日里又太冷,她们南边带来的衣裳恐也不够,何况明日恐怕要下雪呢。” 迎春点头,让司棋拿了,叹道:“我方才也想这事来,实在我的衣裳不合她穿的。还想着要不要问问太太那边,只恐太太还要去烦二嫂子,这一圈走下来,怕她面上不好看。正想着要不要拿银子往外头做两件呢。” 李纨笑道:“可算是有点子咱们作坊股东的派头了,知道使银子办事去。”又道,“你这一说我还想起来了,那摊子事情越发大起来了,我却懒怠再管。往后恐怕就要丢给各人去,你这里也要有个人能在外头收管才好。” 迎春道:“嫂子这不是难为我?我这里哪有人了?只这两个,又不能放到外头去。” 李纨笑道:“说来也容易,只让哪个早些嫁了,不就齐全了?” 说的司棋面上一红,低了头不再说话。李纨倒笑了:“难为你这个霸王似的丫头也有这不敢抬头的一日。” 这天夜里果然下起雪来,李纨躺在床上听得动静,心道这事儿算是成了。又往珠界里千境居尝过一回春秋冬夏,在临风阁里安眠了一回,才出来在暗夜里读些玉简消遣。待得天色将明,就起来安排这一次的诗社事宜。 缀锦楼里,迎春也梳洗停当了,出来让人去请邢岫烟。邢岫烟已换上了昨日迎春亲送去的一身长袄,身后跟的小丫头手里捧着件猩猩毡雪褂子。 迎春上前携了她手,笑道:“我还怕你不肯穿呢。” 邢岫烟一笑:“怎么不穿?这上头有刺不成?” 迎春看着她,笑叹:“我若有你这样心境可多好!” 邢岫烟抿嘴笑道:“不过是个念头。我只想着‘若不是到这个地方来,也实在用不着穿这样衣裳的。’这么想来,住在这样地方就该穿这里给的衣裳,不是正当正?其中一个‘我’不过是这富贵地其富贵的观者罢了,如今再顺便充当一回‘富贵衣架’,也未为不可。” 迎春听一回想一回,再叹:“这话却容易,只能油然生此心者,谈何容易。这才是心力境界了。” 邢岫烟一笑:“不过是平心度日的法子,倒让你说玄了。” 两人往外走时,天上犹自抛絮一般下个不停。到了贾母处,就听得宝玉一叠声在那里嚷嚷饿了,直让快些端上来。姐妹们也渐都到齐了,贾母问了两句,知道今日是她们诗社,因笑:“我说呢,火烧屁股的猴子一般,原来是为了这个。” 却到底心疼他的,也让人去厨上催一催看。 宝玉只匆匆咽了碗茶泡饭就撂了筷子,看黛玉见黛玉根本不理他,便冲着湘云猛使眼色。湘云知机,也胡乱用了两口就罢了。两个人就跑去一边唧唧哝哝商议什么大事去了。 原来是方才听贾母说有鹿肉,就想弄一块去芦雪广烤着吃,自有媳妇子往厨上拿了食盒装来,又要问作料和烧烤的家伙什。就有厨上的管事道:“一早稻香村的人就来取了去了。” 湘云同宝玉道:“莫非大嫂子会掐算?知道咱们要来算计这块鹿肉?” 疑惑着到了芦雪广,掀了帘子进去,就见对水开了几扇窗子,眼见着雪落湖面寸波不起,茅檐上又挂落几根冰凌,寒风偶入,也夹杂三两片雪花,叹道:“果然这里更好。” 早一日李纨就吩咐拢上了地炕,如今整屋子里暖洋洋的,席地又特铺了几层毡子。另一边早生了炉子,又有一个极大的低矮圆桌,恐怕够坐上十几个人。那桌子上如今挨着摆了十几个一尺多长的灰泥炭炉,上头都架着抹过油的铁丝蒙,每个边上都有一个炭炉同色的陶筒子,里头插放着小巧的签字、钳子、夹子、剪子之属,眼见着都是为了烤肉预备的。 另一旁一个陷入地下的火塘里,正烧着热炭,边上围了半人来高的铜丝网,丝网外头罩着个竹围。火塘上头架着一个极大的铜镬,里头热气蒸蒸的不晓得煮着什么。 湘云一见这场面,笑道:“二哥哥,咱们弄来的那块鹿肉,恐怕太寒酸了些儿。” 正说着,迎春黛玉邢岫烟等几个结伴而来,惜春一马当先,四下一看,笑道:“虽是我最烦你们‘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只大嫂子的东道,我便忍了。” 李纨听着声音,从另一间屋里走来,笑道:“好了,都来齐了,也不知你们是先作诗呢,还是先饮酒。” 湘云忙道:“大嫂子,这还用说,自来有酒才有诗的。李白斗酒诗百篇,这诗仙本就是酒仙。” 惜春大赞:“云姐姐这话说得在理。” 李纨笑道:“既如此,我就让她们先张罗起来。” 一时素云碧月樱草青葙连着常嬷嬷闫嬷嬷几个,从里头屋里往外头桌上端出无数的东西来。两尺来长的木盘子上,小细柳枝子穿着香鱼、土布、昂刺、桃花痴子、山鳡各样半湿鱼干,又有酒浸的瑶柱、青虾、螺头之属。青花长盘上各样渍了味的牛里脊、羊腿、羊三岔、黄瓜条、猪后颈、鸡翅子、鹿脯……陶盆里是抹了调料油的各色菌子菜蔬,还有几盘饵块年糕香米团子。一个三层的木架子上,卡扣着一样大小的十几个陶碗,里头是各样酱汁蘸料。 宝玉就赶着要往前,李纨拦下了道:“稍等等,待她们焐上炭来。” 一时上来几个婆子,手里用铁圈子抬着一个铁簸箕,里头都是烧红的青冈栎白炭。挨个拿了夹子铲子往里填上炭,再蒙上铁丝蒙子。这些炭都是烧透了的,再无丁点火星迸溅的。 李纨又让丫头们打了热水来,众人都洗过手,又把身上碍事的镯儿链子都卸下了,整顿停当,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待那头都填好了炭,李纨才往里让人,嘴里还得不住嘱咐着:“小心着些儿,莫要烫着了。别扎着手。刚烤好的烫嘴,蘸了料再吃。”云云。 底下两个婆子温着羔羊金酒,却是为了好消化肉食。另有两坛子莲白,沉在后窗外的池子里,如今倒一盏来,直冒冷气。却是就着烤肉吃,好消火的。 李婶不放心李纹李绮姐妹,也过来看个热闹,一见这个阵势,笑道:“这才是真正的暖炉会了。” 李纨忙把她让到一旁桌上,也让人点了炭炉来,另用大盘子捡合口味的盛了,让丫头们伺候着吃喝。李婶也不推让,自斟自饮两口,又笑一回小孩子们嬉闹,看一回窗外飘雪落湖,不由暗叹一声贾府的富贵风流。 第258章 .芦雪广(二) 一时平儿也来了,见这里好玩,也挤一起吃起来。没多会子,凤姐也寻了来。一屋子吃得天昏地暗,哪里还想得起作诗来?! 只黛玉在那人语喧嚣地里,饮一口酒,夹一块子什么吃了,也不晓得到底吃了什么。湘云见她这样儿,拿胳膊肘拐拐她道:“林姐姐,想什么呢,这般神思不属的。” 黛玉悠悠转过头,眨眨眼睛,叹口气道:“也不知道怎么了。” 一旁墨鸽儿哼一声,快语道:“姑娘定是又想念鬼头柳那个丫头了!她今日若在,不晓得又要说出多少疯话来。或者有掏出什么稀奇古怪的盆儿碗儿杯儿的,好讨姑娘欢喜。” 黛玉道:“她在时,我只嫌她闹腾聒噪,如今不在身边,倒还真缺了什么似的。” 湘云道:“嗐,我还当什么大事呢!她不是你丫头?你若想她了,只管叫了她来不就成了?哪里用得这么……这么……我都说不好了!” 黛玉这才笑道:“留她在家里有事呢。且若真这么把她叫回来了,倒像我多离不得她似的。往后她再犯浑,越发难管教了。” 湘云点头道:“我说呢,怎么这回来没带她,原是要罚她的意思。” 那头宝玉筛了酒过来要同湘云拇战,湘云立时抛下这头赶着去了。 黛玉摇头道:“到底是作诗来的,还是喝酒来的?” 李纨也看着眼晕,赶紧道:“今日我们联句,五言排律,韵限二萧。你们是现在就作呢?还是等醉了再作?” 湘云那里紧着挥手:“大嫂子,现在哪里想得出来?自然要等会儿再说。” 李纨道:“等会儿我怕你们出来的都是‘真言’了,倒不是诗,成符咒了!” 惜春一听符咒就扭了头来看,问:“什么真言符咒?在哪儿呢?” 李纨道:“可见你们这会子眼里只有酒肉,再没有旁的了。云丫头说要待会子再作诗,都吃了这许多酒,有道是‘酒后吐真言’,待会子再作出来,不成了真言符咒了?” 正说着,凤姐儿要水洗手,叹气道:“我正吃兴头上,大嫂子就拿诗社的事儿说话。眼见着这不会作诗的是没福气吃了。我还是有点眼力劲儿,别等人赶我吧。”又说平儿,“你这蹄子,还只坐着不动,难不成你也会那些湿啊干啊的?” 平儿也刚饮了两杯,笑道:“奶奶别催我,我再吃一杯就好了。” 一时吃喝已毕,众人离席,往另一边屋子里围坐了,又另奉上茶来。凤姐见有整个蒸的大芋头,笑道:“这个有趣儿,若是有煨的,就更好了。” 李纨听着了点头笑道:“煮雪烹茶,拨火煨芋,你也算会顽的。” 只那头平儿洗完手穿戴时少了个镯子,也引一番惊疑,幸好凤姐揽了去,众人才得放下这事,安心说起作诗的事来。 抓阄定了顺序,李纨执笔,凤姐先添上一句,李纨续,其后按着顺序来。 没轮上两圈,李纨一撤步,就开始乱套,有急才的抢句,一时不得好句的就轮空,更有宝玉这样看热闹混忘了自己也是局中人的糊涂儿。又笑又闹,潇蘅倒不显了,只湘云同宝琴两个口锋最健,整律下来,却是她俩最多,宝玉照旧落榜。 他又想求人担待,到底不成,李纨的主意,罚她去栊翠庵求枝红梅来。众人都道此举甚妙,宝玉也自乐于受此“严惩”。邢岫烟见了心里奇怪,问两句,却听说这栊翠庵的妙师父虽目下无尘最清高不过的,却对宝二爷另有青眼。也不由笑叹。 待得宝玉从妙玉处乞了红梅回来,玩赏时,贾母也坐了暖轿来凑趣。一来热闹热闹混混困头,二来是要问问宝玉同宝钗作的那园子的图来。贾母笑道:“如今我算知道这法子的好了,想来当日若是托付了四丫头,怕且让我等着呢。” 惜春笑着凑来道:“老祖宗莫要臊我了,我晓得技不如人,只一早就说了如此,也算我有两分自知之明。” 宝钗笑道:“因上回中间作了祭秋的图儿,就耽搁了几日。如今虽冷,幸好屋里都是地炕炭盆的,倒不碍什么。若是赶一赶,年前该是能作完的。” 贾母道:“你们也别很欺我不懂那些。若是隔了时候长了,只怕一样的颜色也显出不一样来。”又看宝玉道,“宝丫头我知道的,若有耽搁,定是在你身上。我可不管,年下定是要的,若是不得,我只管问你。” 宝玉赶紧给贾母斟酒,笑着道:“老祖宗,你看今日,就是因我如今精神都放在那画儿上,才在方才联句时又落了榜。可见我用心了,老祖宗定得信我这回。” 贾母摩挲摩挲他头顶,又转头对惜春道:“我看今儿这雪景就不错,你二哥哥同你宝姐姐没得那空儿,你不如凑手把今日这雪景图画了,也极好。” 惜春便笑道:“老祖宗,一事不烦二主,怎么又抓我壮丁?” 贾母笑道:“好嚒,你这丫头是越发乖滑了,如今我竟是使唤不动你了。” 正说笑,凤姐寻贾母来了,一通说笑,把贾母哄得高兴。两人便作伴走了,临行还叮嘱她们“潮湿,不可久待”等语。 迎春看惜春一眼,惜春吐吐舌头松口气道:“可要谢谢二嫂子那一阵风儿!” 迎春摇头道:“你也太大胆了些。老太太都提了两回了,你就应了一幅能这么样?如今只这么惫懒,倒让人说‘逆亲罔上’,成个不肖儿孙了。” 惜春嘟囔道:“我这里多少事情要做,都是真要紧的。这画个园子什么的,真想要时,让外头老爷跟前随便哪个画了不成?我哪里耐烦这个。” 迎春道:“‘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你有你所好也无不可,只你到底还在这里过日子,面上功夫大体上总不要错太多,才是长久安稳之策。如今只一味这么各色起来,反落了人眼里,到时候不定后头多少事来,也没那个空儿给你做那些‘正事’了。” 惜春一想,若是真哪日让她回东府去,还真是不得安宁了。遂撇了撇嘴道:“好了,二姐姐,我知道了。明日若老祖宗还问,我就应了吧。”心里却想着,到时候木木呆呆,不错不好地弄一幅出来,索性断了后头的事,也算得计。 迎春见她神色,哪里还会不晓得她那点心思?只是与人相交,就算至亲至近,也代不得她思想行事。言语劝诫,对方能听进去几句也是她为主,这头用力劝说的人却是使不上劲的。若果然“教书育人”皆有十成十的效果,天下哪里还会有愚鲁不肖之人?遂也只要一叹罢了。 第二日,贾母却另提了件事出来,“我看昨日琴儿同她丫头抱着梅花立在树下那样儿好得很,我也不说旁的,只这个,你可能给我画出来?” 惜春心叹“还是逃不过去”,便笑道:“老祖宗只不嫌我功力不够,我便接了这差事。” 贾母笑道:“你可别想如今接了去,抻两日又给我还回来!” 惜春忙笑道:“再不能的。老祖宗只管放心。” 边上迎春见她这回答得利索,也略放下心来。待这里散了,便约着往稻香村去。 恰好这日贾兰回来了,正同李纨说要换人的事。李纨听说他想把方糕、团子几个换回来,知道是他身边有了傀儡,想带那几个。只李纨见过妫柳,还会不晓得他们?论法术本事的,是不用说,哪个都从阿土手上领了一储物囊的灵石;只论在这世上行走交际,他们哪里知道?!若是单只留这几个,还不定乱成什么样儿了! 见贾兰坚持如此,心里也生了疑,拿话把他支到他两个姑姑那里去。这里又吩咐人把方糕团子叫进来问话。先说了几句书院的事,话锋一转问道:“哥儿最近可惹了什么事了?你们若知道,只管说出来。有我替你们做主。” 那两个就打上眼色了,李纨顾自喝茶不语。半晌,方糕道:“大奶奶,按着书院规矩,我们是不能进里头伺候的。这事儿我们只听人说起,自己却未曾亲眼见着的。说给奶奶听,也做不得准。” 李纨点头:“你们的难处我知道,只管说出来听听。” 团子便道:“前阵子……听说哥儿同吴家两兄弟起了点争执……不过后来那俩就不来这里上学了,也没听说还有旁的什么事。” 李纨一听,想起之前贾兰曾提起过这两个。只没想到小孩子间的一点点龃龉,隔了这么长时间还不消停。又听那两个都不在这书院里念了,恐怕事情非小。遂点头道:“这事儿我知道了,你们很好。往后再有这样的话儿,只管来告诉我。万不可替他瞒着。你们小,不晓得这些事儿的厉害。” 那两个赶紧答应着。李纨又让素云拿了银角子赏他们。 晚间贾兰回来,李纨也不提这事。母子两个安安生生用了晚饭,又喝茶说笑。将及就寝时,李纨才道:“兰儿,你同我过来,我有事问你。” 贾兰心里咯噔一下,知道方才自己拧着定要换人的事恐怕已惹了他娘疑心。只是这事儿他也无法,总没有千年防贼的道理。若他还带着方糕团子几个,那头一旦有什么动作,恐怕护不过他们几个来,弄得缩手缩脚,岂不太不爽快?! 由此到了屋里,也不待李纨再问,就把那日的事儿前后都说了。只没提往府里偷了拜帖给书院送珠子匣儿的事儿。李纨一听就知道自己料得不差,叹道:“你只当把那不济的往府里一藏就没事了?若人家真因此生恨,难道就不会从别处下手,还定要同你各人拼个高低才对?祸因已埋,哪里那么容易躲过!” 贾兰辩道:“我并不曾将他们如何,只他们步步逼迫,才致如此。何况那日我也没下什么重手。照着娘说的,非得逆来顺受才能保万无一失了?只怕也未必呢。” 李纨哼一声道:“若是原先,你说这话我还信你几分。到了现在,以你的手段,想要不起风波得平了这事难道还会有不成的?不过是你心里生了意气,想要给他们一个没脸,让他们知道惹错了人罢了。” 贾兰忍不住笑道:“娘你都知道还说我什么!” 李纨看他这打心底里泛出来的得意劲儿,实在不晓得该哭该笑了。 第259章 259.各心各异 贾兰看李纨不虞,又涎着脸上前,堆了笑道:“娘,我同他们说了规矩的,若非对方寻衅,便不可出手。” 李纨叹息道:“又说胡话。这样的规矩哪里管得住人?要想绕过去不是极简单的事?规矩规矩,只在守的人心罢了。以你如今的能耐,除非我时时刻刻紧盯了,要不然,哪一刻你要做出点什么来,谁个拦得住?” 见贾兰默不作声,另起了话头问道:“兰儿,你可知道为何说‘君无戏言’?” 贾兰一挑眉毛:“不是金口玉言嘛,为君王者出口成旨,才说君无戏言。” 李纨缓缓摇头:“‘君王’者,表象耳。实则是因手握权势之人,一言一行皆牵连了利益之‘利’又饱含了暴力之‘力’,无数生灵或惑于利或伏于力,便随之动荡。‘楚灵爱细腰,国人多饿死;齐桓嗜异味,易牙蒸其子;宋君赏瘠孝,毁殁者比屋’,私人好恶偶然行止尚要引动世事如此,况戏言哉! 此人间君王之比,兰儿你如今所具之能,亦可视作权势。若心境不修,言行轻浮,则与昏君恶霸无异了。因你之能,欲加祸患灾劫于人,那人多半不敌。你要给好处,如这尘世里的钱财富贵等物于你如今也不难了。如此,仿若手握利剑而横行小儿之中,生死喜乐都在你一念间,你便胜了又如何?” 贾兰不语,良久,却道:“我虽不求胜,只他自不长眼撞上来,我便没道理饶他。” 李纨叹道:“如你所言,你这回不饶过他,又如何了?莫非就得了清静了?仍是不成的,冤冤相报何时了,说的不就是这样?越发要防范的多了,徒增烦忧,斯为何益!” 贾兰道:“照娘说的,我一味忍让就能保得无忧了?只怕未必。想当日他们出言不逊,我也同娘说起过的。后来又听了先生同师伯的话,也就不放在心上了。哪想到他们却越发气狠了,这回若不是我,换做旁人,只怕留不留得性命还两说呢。” 李纨道:“凡有所动,先有所谋。你如今在那里一人跟着两个先生,自然显眼,如此,又该以何作为以求和光同尘不生怨怼,才是该思之事。以你之能,这样的事当也不难做的。只为何非要等到惹了人怨,再与人争? 再细小之事,都有自身因由可追。也只把这个根由落到自己身上,才有可行动更改的道理。若是凡事总以外物来论,那也没个改处了。因外物非你可主,则永处在缘起应对上,哪里还有了断的一日?” 贾兰听了这话,又照着母子二人一直以来的日子细思,越发觉得憋屈,遂道:“娘,若我修得这一身本事,就为了活得越发小心委屈,那我学来作甚!我自强不息,为的就是能活得自在逍遥,再无人可欺我害我算计我。娘所说的心法,我却学不来。只怕硬拗着如此行事,倒要走火入魔。” 李纨只觉无力,忽又想起之前“树人”之型,果然人人因心生念,因念成境,各见不同。自己如此一味劝说,也只是因自己目前所知所识而起的心境判断,也难指为真知。如此说来,还真不知道要如何教导贾兰了。 贾兰却又道:“娘,你原先同我说我。做人要紧是至诚二字,需得诚于心。不得欺心,不得装成个‘圣人’或‘能人’做些实不愿做不能做之事。如今我之所行,就是出自本心本意的。娘若一意要我‘宽怀大度’起来,却是让我作假。又要我体察先机预先设防以免小人另起心思,我精力时光都有限,要忙自己的事还来不及,哪里有这个空闲?他们自心不净,起了恶念,犯到我手里也是活该,没得花了我的命去消解旁人的因果。” 李纨点头道:“口上辩解到底无益,只要说出来的话,总有另一头可辩倒了去。我也不同你说这个。只告诉你一句,所谓‘劫’也是念,若是自言自行实则违了本心真念的,就是修得再如何高深,仍都会化了劫来乞平,那时候才晓得厉害。” 贾兰一笑道:“娘如此说了,那便放心。我一言一行,最是顺应本心的。” 李纨心道:“这‘本心’二字又哪里那般容易看清了?明心见性若只一句话时,岂不漫天是佛。”只她自己都不知道如何修此心来,又怎么去说与贾兰知道?也只好一叹罢了。 次日贾兰又回书院去,路上却见一行衙役封了另一边山路,也不放在心上,顾自行路。进了书院,却听几人细声言说此事:“听说来了好多道士作法,还搜山了。” 贾兰一听道士两个字,就上了心,凑过去说话:“师兄们说什么?我方上来时看着那边好些衙役,连路都封了。幸好咱们这边无事。” 那个爱说消息的便道:“幸好咱们这边没事!说是寻什么邪物来的……连妙云观的观主都来了!……” 贾兰听是妙云观不是天罡北斗门,一时也不知道究竟何事。虽当日曾在那里诛杀了那魔道人,后来邙山九妖上下收拾了,又把那道人的尸首远远抛了去,还结了个法阵可掩藏些时候。就算如今法阵能尽,显了尸首,也没有还能寻回这里来的道理。除非当日这老道还有同伙,晓得他是在这里修行的。那倒另是一桩事儿了。只是凭是如此,也牵连不到自己身上。 如此一路想着,回了自住的屋子。放下东西,去给先生同师伯问了安,又说一通新近所学,才回来歇息。 后山密林中,两个小道从一个矮树丛中钻了出来,手里拿着几样东西,带了哭腔道:“师父,寻着东西了!这里果然是师叔修炼之地。” 苍朴道人还站在另一处所在,微觑了眼,不知道看着些什么。听那弟子说了,接过东西一看,果然是之前师门所供之邪物。遂叹道:“想是掇弄了哪家子弟,遇着对手了。我早说过,休以为我们有两分手段就可横行了,这世上不显山露水的能者不知有多少。太过伤天害理,真遇上,未必是人对手。只是这回……竟是被洗了魂了……岂不是枉活了这几世!不知道是何人手段了……唉……” 口里叹着,心里却想着当初给自己《攮星诀》的神仙来,也不知是不是自家这师弟造孽太过,才惹了人出手。要知道,此生富贵前世修,谁晓得师弟摄魂炼焰的人前世同人家大能又有什么渊源。 原是那日录魂无记,才对着尸首寻印痕。倒是自双瞳里得着些细碎影像,又参看风水,才定出这个地方。如今寻来果然不错。只那影像中还有个模糊的小儿之形,不知是不是就是招祸的因由。想是师弟又掳了谁家子弟,才惹了这番果报。——只想那能“洗魂”的该是何样人物道行?!更熄了本也没多少的“复仇”之念。 贾兰若知道还有这样手段,恐怕要恨当日为何听那几个小妖之言,留了那尸首。他却不知,那几个小妖原还打算拿那魔道人的尸身炼制秘术的,只后来被锁灵傀锁了,再不得空。若非怀了这心,抛尸就抛尸了,还设什么隐匿阵法?却是没料到后事变化如此。常言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岂虚言哉! 收拾东西带了人回到妙云观内,晚间一人在后头深殿里坐定,从袖中摸出一块莹润幽紫的石头来。“魂石,吸人气运,生紫韵时方得用。”苍朴道人拿着魂石,颠来倒去看几回,只觉得喉头发干,正欲开声唤徒儿烧水沏茶,到底还作罢了。 紧捏了那石头,心思难定。想他一心要谋个出头之日,只可惜门派里几番内灾外劫,实在没剩下多少能用的东西。连着那几样拘魂的邪器,实则也是不全的。且那还不是本门功夫,若一旦用错了,不知道招什么报应。倒没想到自己这师弟竟真把这魂石练成了! 只这石头原先有七颗,祖师曾借运续命用去了四颗,门中还剩三颗。这回都被苍豁道人连魔焰灯几样都一同盗了去,如今却只剩下了这一颗已炼成的。却不知那两颗是被苍豁道人自用掉了,还是炼废了。若是三颗都在且都炼成了,那该多好! 若是原先,这魂石气运用来也不过是增人寿元,那吃了上顿没下顿还要养活一众子弟的日子,不过也罢。只如今因缘际会得了《攮星诀》,练功有成不说,还投到了天子门下,套上一个妙云观的壳子,眼看着富贵可期。这时候,寿元就值钱了——多活几年便可多享几年尘世荣华不说,还可多些时日来参悟星诀,说不得往后就能移星改命、呼天应地了! 只是这魂石到底是邪路上来的,且自己师弟还因此丢了性命。真就这么大喇喇拿来用了,好似也不十分合适……一时犹豫难决。 极西之地,一个山谷里的浅滩边,一僧一道正在核对天盘。巴掌大的一黄一白两个玉盘上密密麻麻大至芝麻大小小到针尖样儿的各色光点。半晌,两个同时抬了头,那僧人皱眉道:“魔岩侍者的转生光点灭了!那神瑛侍者是这回才下世来的,这位可转好几轮了,照理说因缘早结,不该有什么意外啊。” 道人收起了天盘,叹气道:“我们连地盘的变数也只能对出个三五分,哪里知道他们那里的打算!” 僧人有心提起是不是要去赤瑕宫里说一声,却不禁想起此前在太虚幻境里受的一番冷遇来,遂也道:“罢、罢,他们有玄天镜在手,什么不知道,哪里还用我们去说。” 道人也道:“地府收了人,自然会转送回去,我们现在过去,恐怕人家都轮转到下一世去了。何必去丢人现眼,既积不得德,也没人念这个好。” 两人不过散仙出身,同那些门派宫馆各有联络却到底没有隶属,得了信儿说一声是个香火情。只几番特特跑去报信,却连警幻的面儿都没见着。拿热脸贴人冷屁股的事儿,便是他二人的修为涵养,也难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去。故此如今对此都不十分热心了。 细叙已毕,都起了身,抖擞精神,仍作伴往外做那普度众生的勾当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一更 第260章 260.羡少年 因贾母同王夫人都催得急,宝玉这几日除了不得不外出时,余者都在蘅芜苑里同宝钗作画。湘云就在一边教香菱作诗,偶或跑来指手画脚两回,总惹得宝玉轰她撵她不可。 这日正往里头点插人物。宝玉见宝钗点的黛玉,不是背对观者,就是映于窗上林间的模糊剪影,遂道:“宝姐姐,怎么没得一个眉眼清楚的林妹妹?!” 宝钗笑道:“你能画来?我是不能的。林妹妹要细描时,总不得韵,我在那边预稿上试了几回,到底不成。只好这般了。你若能时,只换你来。” 宝玉过去一边的预稿上看,果然有描摹得七八个黛玉,却也奇怪。画旁人时,或有眉眼没画对的,或有脸庞有出入的,因此不像。再看宝钗画的黛玉,明明眉眼五官都是对的,只一看就不像黛玉。 宝玉不信,自蘸了笔要画,提笔立了半晌,墨汁子都滴下来了,却下不得笔,遂掷了一旁道:“林妹妹种种态度,实在难描难绘。我竟是错怪姐姐了。”又去看宝钗点的几个影子,点头道:“却是这两个,虽不见人面,眼见着就是林妹妹,再不会认错。”又叹,“果然我这样俗人,是画不来仙姿的。” 湘云正同香菱讲韦苏州两句“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却听宝玉在那里长叹,便走了过来拿指头敲他道:“好你个俗人,昨日怎么画我来?!” 宝玉一时语塞,湘云岂肯轻饶了他去,两人一个追问,一个搪塞,一个要清算,一个忙躲藏。直绕着宝钗转圈,宝钗又笑又劝,到了还是宝玉赔了几百个不是,才得湘云放过她。却仍要道:“我们知道,在二哥哥眼里,谁也比不得你那林妹妹!”宝玉只好赔笑,却一句也不敢再说。 香菱看着也稀奇,她自被薛蟠收了房,只见男人强凶霸道的,这几日在这里天天看宝玉在几个姐妹间顾此失彼委曲求全,只觉着新鲜。“原来世上的人这般不同,平日只听人说宝玉如何呆性子不长进,原来这不长进也是各有各样的。”却是呆丫头的呆想头了。 因前日王夫人曾问起这画的事,二宝待住了笔,便一同往王夫人那里细说此事。王夫人留了两人一同吃饭,只宝玉听说黛玉从家回来了,便忙忙咽了往贾母处去。王夫人要待说他两句,反被宝钗拦下。 撤了饭,沏上茶来,娘儿俩闲坐说话。宝钗方道:“我正有一事要同姨妈说,宝兄弟在跟前倒不便了。” 王夫人只当宝玉在里头做了什么怪,忙急问何事。宝钗笑道:“并不是什么要紧事。只是前些日子见着林妹妹那里一个新鲜玩意。我就兴出个念头来,说给姨妈听听,不知道可行不可行。” 原来是那日宝钗见了妫柳她们弄出来的浮尘集市,想起外头有胶泥捏的小桌子小椅子之流,又见元春十分喜爱家中的园子,只虽担了个省亲别墅的名儿,却也不得随时来逛逛。便想着不如照着整个园子的样子,也拿些小木头小竹子的把这园景都原样塑了出来。也跟着布林点花,堆山引水,恰如市面上的仙山盆景的模样。岂不比如今这平平的图画更有趣些? 果然王夫人听了这主意连连点头,只让宝钗拉了宝玉赶紧做这个去。又道凡有应须之物,只让凤姐安排去。说着又要让人去叫宝玉来,宝钗拦着笑道:“姨妈不晓得宝兄弟那性子,最烦拘束的。近日连作了两幅画,虽他口里不曾说什么,却也远没有当日那般兴头了。只碍着娘娘喜欢,才忍下性子画到如今。 若这会子跟他说起这事来,不免他要生出‘一事未了,又添一事’之怨,虽嘴上不肯说,心里到底没了趣儿。往后只推三阻四的,我们也难奈何他。倒不是我一个人做不得,只是到时候呈到娘娘跟前去,娘娘只怕爱宝兄弟的诚心比爱那园子玩意还多些儿!却是仍要他出力才好。 我想着,依着宝兄弟那性子。我们这里自操持起来,也不喊他帮忙。这事又是个新鲜事,里头各样东西如何调弄,更是个细致有趣的活计。我们只晾着他,他若看了,保不齐就想来帮忙。我们还要嫌他粗手粗脚不得用,如此几回,才许他加入,这才成了!他这般求来的,也不会随意歇了心思,便是往后做疲了想懈怠时,我们也可拿他当日所求来警醒他。姨妈说说,我这主意可成?” 王夫人听了早不住点头,这会儿紧拉了宝钗手,笑道:“我那魔星,也只你有这能耐和法子降住了他去!不说旁的,只说这回两张画儿。若是没有个你在里头,凭他,不知道后年能不能得一幅了!你的主意最正不过的,不错,他就是那‘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倔驴子性子。非得让他自己起了意,凑上来,才成呢! 就说读书,小时候你大姐姐教他,还得举出几样条件来,都做到了,才开恩教他几句。就这样,日日把他兴头的!三二年时光,就教了几千字在肚子里了。后来等真该进学了,请来多少先生,只要他能听,什么不教给他?却是不爱学了,一会儿嫌这个解得不通,一会儿说那个举证太迂……你看看,倒不如小时候求着拜着才肯教他两句时好学了!” 这事儿宝钗却没听说,这会子听了笑着点头道:“原是娘娘深知宝兄弟性子,一早就有了引他上进的法子。” 只眼前仍要忙那画儿的事,宝钗也只趁空儿把或者要用到的东西陆陆续续列了出来,如今薛蟠不在家里,要往外头要东西也不那么便当了。好在有王夫人的话在先,便由王夫人交予凤姐去慢慢置办。 宝玉赶到贾母那里,却说黛玉已经进园子去了。这不是在王夫人那里,也不用再虚陪,同贾母说一声,又赶着回园子里去。 好容易到了潇湘馆,却又没见着黛玉,紫鹃笑道:“二爷倒跑到我们这里来,说不得我们姑娘正在里呢。刚回来,说要各处看看去。” 赶宝玉回到,就听麝月道:“林姑娘刚遣了人送了几样南边的点心来,二爷看看去吧。”宝玉直是懊丧。只如今袭人她娘先是病重,她回去没两日又说已经停床了,如此一时半刻也难回来。屋里就失了主心骨儿。只麝月本是袭人一手拉拔的,言声行事也肖似几分,如今倒当了半个家。宝玉听她这般说,又连着几处走得急本也十分疲乏了,便索性坐了歇息。 碧痕进来笑道:“快过来,有个好玩意给你瞧。”宝玉听了也不顾累了,赶紧凑上去。却原来是谁送来的一对儿金丝团雀儿,不过小儿拳头大小,整身娇黄,音声婉转。一行逗着,又问:“哪里得来的?” 碧痕笑道:“我花了好大功夫让人弄来的,你上回不是说在谁家看见一对儿?这下咱们也有了。” 宝玉失笑:“我说的的北静王府里有一对儿金墨眉,哪里是团雀儿呢!” 碧痕一撅嘴:“不要就算了!”说了就要拿走,宝玉赶紧拦着:“那墨眉儿再好也是王府的,咱们可惦记不上。这可是碧痕姐姐替我寻来的,那能随便同人比?自然是顶顶好的!” 碧痕捂嘴一笑:“我知道你哄我呢!” 两人说笑着,宝玉又随口问:“这几日我都不得安生在家,可有什么人来过?” 碧痕想起一事,正色道:“正要同二爷说呢!了不得了,咱们这院子里竟是出了贼偷儿了!” 宝玉忙问是什么事,她还来不及作答,麝月一边听见了,就道:“我说呢!那日平儿寻我说事的时候,后头好像有什么动静儿。只当是哪来的野猫野雀儿,却原来是你!” 碧痕往宝玉身后一藏,歪了头笑道:“谁让你们说个话还打半日眼色,又不防着些前后,让人听了又怎么样呢!” 麝月也不同她相争,就把那日平儿寻她说的事都说了,又道:“没想到这小蹄子这般眼浅,作出这样没脸的事儿来!” 宝玉倒是听了平儿一番替他着想的话心里别生出些滋味来,一时还顾不得贼偷的事儿。碧痕却道:“你既知道了,若我不说,你也不告诉二爷了。也不见你处置那蹄子,难不成还想瞒天过海了?” 麝月实则是想等袭人回来,两人商量了再作打算。如今被碧痕这么一说,便反口道:“我瞒的什么天,要过什么海?!再一个,你怎么知道我不说?好了,你原也是知道的。这事儿不如就交给了你,看看你能怎么处置利落了去!” 碧痕笑道:“啊呀,我这样笨手笨脚的,往常连二爷近前伺候的事儿都难伸过手去,如今却要把这样大事交给我来!你也算个识人不明的了。” 麝月还待说话,碧痕那里冲宝玉道:“我娘这两日身上不大好,我待会儿家去一回。落锁前再回来。” 宝玉自然没有不同意的,还让她捡些点心吃食带家去。麝月在那里看了暗自运气,只是碧痕本是几代的家生子,就算看不惯她轻佻,一时也难奈何。 碧月到了家里,她娘不过这两日冷得猛了,着了些寒气,喝过药,捂一回出了身汗就觉得轻松多了。见碧月巴巴地跑回来,便道:“哪里就死了呢,还一趟趟往家跑!” 碧痕倒了碗温水服侍她娘喝着,嘴里笑道:“袭人如今不在,那个袭人第二就很想作出副二主子样儿来,我看着碍眼,不如回来还少看两眼罢。” 她娘埋怨她道:“一屋子十来个大丫头,哪里有不生事的?都同你说多少遍了,你只不听。安安稳稳混两年,到时候舍了我这老脸求求老太太太太去,许个正经点的人家,踏实过日子,多好?!你看看人家紫绡,怎么就不见她整日里斗这个嫌那个的?” 碧痕放下茶碗,哼道:“那就是个木头,怎么能比?您老人家不晓得今天的事儿!”又把坠儿偷镯子的事儿说了。 她娘一听赶紧道:“嘿!你可别出头!这样的事儿,能少沾就少沾。” 碧痕笑道:“那当然了!我又不傻!今儿那蹄子还想激我呢,嗤,也不看看自己什么道行。我才不管这事儿呢!横竖这院子里管事的,挨班点下来,点多少也点不到我去。出了这样的丑事,自然有管事不利的人该问,同我什么干系!再一个,能到这里头的小丫头,也不是容易的。我又何苦得罪人去!且这谁跟谁转几个弯还论不上个亲戚来?这样的事……正该她们那些外头来的才好下手不是!”说完咯咯地乐。 她娘咳嗽两声,叹道:“这不挺明白的?怎么平日里就犯浑呢?让你离那个凤凰宝贝蛋远点儿!你只不听。哪日犯到太太手上,才晓得厉害呢。你看金钏儿,还不明白?宝二爷再怎么都不算做错,他哪日要再有个不好、又说不上进了,少不得要寻人来惩治。你没听戏文里唱的?凡是皇帝当不好的,不是太监不好就是后宫有奸妃。这宝二爷要不好,不是打小厮,就是得拿你们这些近身的人作筏子呢!” 碧痕抱了她娘的胳膊直扭:“啊呀,娘,我都说了。到时候你说嫁哪家就嫁哪家,我都听你的。现在嘛……娘啊,你说说,虽说往后嫁人过一辈子自然是要寻个老实本分的才好,只是眼前就错过了宝二爷这样的……到老都后悔呢!娘……你年轻时候还不是一样!……” 她娘笑得一阵咳嗽,骂道:“就不该说那些事儿给你听!好了好了,我也管不得你,还不快些回去?!再晚就该下锁了。” 碧痕这才笑着把宝玉让她带回来的几样吃食都拿了出来,又低声说笑了两句,惹得她娘一阵笑骂,才拎了空篮子,一阵风似的又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难得往外跑,遇着了几个族亲。按着辈分一一打招呼,当中有个四五岁的娃儿,大家认真排了一回辈儿,一指我道:“快,叫奶奶!” 我…… 后来又听说这娃还有个比他大十多岁的姐姐!这么说来……可能很快我就能当“曾祖母”了!!! ……忽然觉得自己稳重了很多 第261章 261.对念 麝月与袭人性子相近,袭人也喜她沉稳,常日里便多提点着些。大凡同气相求,自己严谨的便最厌人轻浮,自己灵巧的便易嫌人拙笨。这碧痕家生子出身,自小也没受过什么大的苦,又兼生得有几分隐媚,甚易得主子欢心。由来老实人最看不惯这样的。 她紧跟了前辈时时下心细察,方学得七八分伺候人的本事,又日日在意,谨记主子的喜好习惯,过个一年半载的,主子或者察觉了好处,赞一句“好个有心的丫头。”再看那一个,做个活儿挑三拣四,一眼不错就要放嘴上嚷嚷地尽人皆知,偏是会在主子跟前卖乖,偏主子还就看着喜欢,倒比那个一惯勤谨本分的更为得脸了。这让那个下了苦心的老实人如何气平?! 于是这个暗骂:“浪蹄子!惯会讨好卖乖,妆狐媚子邀宠!”那个嗤笑:“假正经!还不是一样想得主子看重?不过是没得那本事,却来说些酸话!” 要说原先,晴雯也不是个好相与的。只是一来晴雯那模样活计,都不是一般人能比的。再一个,宝玉虽爱她娇俏,她却从未以此图谋过什么。宝玉要闹得太过了,她还躲着。就是这两分自重,让人难看轻她。只碧痕么……加上麝月同袭人交好,越发厌碧痕逾矩,两下里哪天都要碰上两句才过得去。 好在当着宝玉的面尚不敢十分放肆,只宝玉什么人物,自来在她们身上花的精神比旁的事务都多,虽她们不说,他也觉出两分来。有心劝,又不晓得怎么开口的好,只好等着哪日她们自己想通了再说。 因这冬极寒,贾母同王夫人凤姐商议了,在园子里另开了个厨房。省的她们姐妹们一日两餐都得往外头跑。饮食之后,浑身元气都调去消食了,再往寒风里走一遭儿,更该得病了。左右份例都是有数的,屋子也有现成的,贾府更不缺人手,是以搭头不过三天功夫,就诸事齐备了。 头一个高兴的自然是的一群,这里头的人除了像袭人、麝月、从前的晴雯这般被贾母王夫人看中送到宝玉身边的,余者都是有些根底的家生子。如今听说有了小厨房,就一个劲儿撺掇宝玉去厨上要粥要汤地调弄起来。 好在她们要的多半也不是什么金贵东西,不过是些杂吃小巧儿,府里正式桌上吃不着的,——什么松花蛋拌嫩豆腐、粉蒸茼蒿、醋烹黄崧。且宝玉打发人去要东西,自然都另给赏钱。再者,便是没有赏钱,能同的丫头们搭上线,也是厨上的管事媳妇们巴不得的好事。 倒是袭人回来后看到了私下同宝玉说了几回。宝玉听她一条条说得有理,便不再混应这些事儿了。只便是他不松口儿,这里随便打发个小丫头去,一说哪个哪个姐姐的什么吩咐,都是有名有姓的,照样得厨上的尽心伺候。倒都是后话。 只说李纨,自那日同贾兰一番深谈后,连着几日晚上进了珠界都对着那两部经诀枯坐。晓天下的书楼基本上已经被翻个底儿掉,她又另外发现了几处芥子境域,里头无一不是灵界大门大派的历代珍藏。 或者是她多思自误,“海上潮生”里头所言的“识海混沌生阴阳,或为海天之相”;“金波化形”里有“念生识海万物生,天地瞬变”等等,与她如今识海所得“一念成境”极为相似。只是,这都是“化神”这一阶的记录。可是,她在这珠界里待到今日,连筑基、金丹都未曾体会到过…… 又转头看眼前这两部经书,言必称“太古”或“上古”,眼见着是仙宝无疑。可惜说话总是答非所问,到底该如何修炼功法一句不说,只一天到晚的“念”啊“心”啊的,让人生闷。 再看如今又增长了许多的“仙缘财富”,心里忽的生出一股无法排遣的郁愤来。有物而无相应之力,等同于无。如同生着口疮看“德童惠”的燕翅席,菜是好菜,酒是美酒,你倒是吃吃看啊?!真还不如眼不见为净了。就算如今坐拥中千界仙源道资又如何?身上挂满了法宝仙器也仍是个凡人! 正气狠时候,忽见无伤经上“听念问心”几个字上光华掠过,李纨一眨眼时就发现自己坐在了一处石台上。一水之隔的对岸,一样的石台上,端坐着个梳了发髻的美貌妇人。只见她正满面戾色痛骂不止:“这叫个什么船?!上面这雕的叫个什么东西?!龙?龙?我呸你娘的!这也叫龙?龙的角上长出麒麟纹来了?!还有这个!填的什么色?!说了是正血之红,你这个是正血?你这个是死了两个多时辰还吹过咸风的血!……” 随她骂声,跟前的河水渐渐慢涨,水面越升越高。迅速漫过了河岸,慢慢往那妇人足下的石台处涌去。明明同在河岸,这边的河水却纹丝不动。李纨有心警醒那妇人,却是发不出声音来。 只看那妇人犹自随手拿了什么东西扔在地上,喝骂不休:“我说了要软椅!没长耳朵?!我晓得你们都没有把我放在眼里!昨日那个小蹄子说要张长桌,你们就送了三张过去让她慢慢挑拣,我这里说上三五遍,送来的还是都不对!休以为扒上那头就是铁稳的富贵了!只犯到我手里,一个个让你们好过!” 李纨并没有看见她口里百般挑剔的船,也没有看见供她撒气大骂的人,更没有见着那些龙纹血红或者软椅。只看着她跟前的水越涨越高,早漫过了石台,转眼间浸到了她膝盖处。只那妇人浑似不觉,又骂人欺辱她,一时又哭命苦,忽又笑旁人痴傻。 直到那水漫过他胸口,她好似才觉察了一般,霎时恐慌大叫起来。先喊:“谁?谁放的水?!”又骂,“谁要害我!”然后开始猜疑到底是哪个暗算于她,更大声哭骂起来。到底那水漫过了她。音声顿歇。 李纨心知这是经书使出来的幻想,就如当年锻神识时一般,只眼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在自己跟前活活淹死了,便知是假的,仍忍不住手脚冰凉。忽而,那妇人自水中浮了上来,那脸同李纨一对,直吓得李纨惊呼出声——那脸竟是她自己的脸…… 光影退却,李纨仍坐在蒲团上,无伤经摊放在跟前。“听念问心”几个字华光烁烁,李纨想起方才自己坐对此境时胡乱发的牢骚,又念及影像所见,只觉得浑身一战,从后背直到发根子都寒毛直竖。 人困于念,不见本真。想人这一世,时时妄念交缠,不知死亦难知生。该当以得渡彼岸为念的,却把一世精神都放在那船的样式雕花、用色装潢上。又因此生出多少攀比、较量、是非、恩怨。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虽得了珠界,仍用在凡尘,不过是拿了些灵木法阵来意图造一条不一样些的船罢了。 忽有所悟,竟就这么捧着书入了定了。 珠界光阴无踪,外头依然似水流年。这日王子腾家中有宴,宝玉晚间回来去上房请安,贾母见了便问道:“怎么没穿昨日给你的那件?今天是正日子,正合穿那个衣裳。” 宝玉胡乱遮掩了过去,贾母只道他又犯什么别扭,再没想到这样的衣裳他一转眼就给弄坏了的。知子莫如母,到了王夫人那里时,就瞒不过去了。才道:“昨儿穿了去,不晓得让哪里蹦出来的火星溅到了,烧破了个洞。连夜让人拿了外头问去,竟没一处能修补的。只好换了一身。” 王夫人听了骂道:“我就说老太太不该把这样的衣裳给你!好好的弄坏了,如今可没有再给你做这样衣裳的道理!真真的能糟践东西,你晓得那件衣裳里头多少人工多少心思?就说那线几个月能捻出一两卷来,更别说织了!”如今府里进项远不如原先,王夫人又是个好省俭的,偏宝玉自来手松。这也罢了,只是贾母那里也就这一件雀金呢的衣裳,刚给他一天,就给弄坏了,更觉得没法同贾母交代。 恰宝钗也在,忙劝道:“姨妈不要着急,衣裳虽极难得的,若为这个气坏了身子,哪怕值千值万的,也不值当了。” 王夫人接过宝钗递上来的茶喝了一口,缓了缓方道:“我哪里是为那衣裳呢!只是他这性子,小时候也罢了,总说不懂事。如今也这般大了,从来没学着一点爱惜物力的。这性子不改,往后……怕是要走人的老路!” 王夫人这话后半句说得语焉不详,宝钗却暗猜着是说隔墙那边的意思。这话她可不好接了,便笑道:“姨妈这气了半日,咱们东西还没见着呢。既说是火星子溅到烧的洞,能多大?拿来看看,或者能有法子补呢。” 宝玉道:“外头都问了一圈了,没一处说能的。” 宝钗摇头笑道:“宝兄弟有所不知了。你这样的衣裳拿去,就算他们有八成把握,也不敢接的。万一一个弄不好,怕不是他们这几年都得白做了,哪里赔得起?说是不能,怕是不敢更多些。横竖不过是个织法,先看看,若能糊弄过去就糊弄过去吧。趁着这会儿老太太还不知道,能描补周全是最好不过的了。” 宝玉还待说,王夫人已吩咐一旁彩霞:“去,让袭人把那衣裳给拿来我们看看。” 彩霞笑道:“太太忘了?袭人她娘没了,她不在园子里呢。” 王夫人敲一下桌子道:“我都气糊涂了。若是那丫头在,怕也不会有这事儿了!算了,不拘哪个,你只让人进去说一声儿。”彩霞赶紧出去吩咐了一个小丫头,那小丫头便去传话。 不一时,就见麝月捧着个包袱来了,行了礼,打开包袱,里头正是那件雀金呢的大氅,并一卷孔雀线,还有一个针线匣子。 宝钗笑道:“这丫头倒预备得齐全。” 王夫人看了也点头,宝钗打开了衣裳细看,王夫人便在那里问麝月“叫什么名字,如今在屋子里管着什么事儿”等等的话来。 果然宝钗看过一回,道是要用界线密密地界了,便多半看不出什么来。只这活儿精细,在这里也不好做,索性连包袱都拿去蘅芜苑里了。王夫人立逼着宝玉谢了无数回,才暂且饶过。 待得晚间人静,宝钗足熬了半宿,才把那衣裳修补好了,抖开来就着灯光看,竟看不出什么明显的痕迹来。湘云连赞 “神乎其技”。只宝钗这番劳乏动了心火,隔日就有些咳嗽起来。又熬了两日,到底不成,只好拿两丸冷香丸吃了。这才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一更,以上 第262章 262.照心 因宝钗累着了,虽吃了冷香丸,也要养上几日,湘云便日日陪着。袭人送其母出殡后,也回来了。一回来便听麝月说起了坠儿的事,袭人想了想道:“这事旁人不知道?” 麝月答道:“屋里几个都知道的,二爷也知道。” 袭人又问:“那怎么还等到这会子来,没个说法儿?” 麝月摇摇头,也不言语。袭人思量一回道:“也罢,一会儿我同平儿说去。虽是不好大张旗鼓的,都做了这样的事了,再留着也不好。若我们出面,只怕她娘老子要闹,又是一桩烦人的事,倒招人看了笑话。直让平儿那里打发两个管事的把人领出去就是了。” 麝月点头道:“都凭姐姐做主。” 袭人正要说话,外头来了个厨上的,拎着食盒,却是王夫人赏了麝月两个菜。麝月忙跟着去王夫人那里磕头谢赏。袭人见她身影远远去了,才回身整理起东西来,又把秋纹叫了过来问她不在这些日子里里外外的事。 宝玉匆匆回来,果然见袭人已回来了,便笑着上前拉了手说话。又见袭人清减了好些,眼睛也有些红丝,越发心疼她。赶紧吩咐人去小厨房要几样滋补的羹汤来。 袭人人虽回来了,行事也越发稳妥庄重,只无事时便好坐着发呆,又或坐着坐着就滴下泪来。宝玉怜她丧母心伤,只越发温柔以待。偏碧痕同麝月两个人越加明里暗里地不对付起来,袭人又没心思管,宝玉也被闹得心里不得安生。 又加上宝钗因补那雀金呢累着了,宝玉更是一日几次地去探望。湘云还要说他几句:“明明有个好手艺的丫头,非给赶了出去!留下一屋子什么都不会的,翻要来麻烦宝姐姐!幸好二哥哥你这会子不是做官,若不然,只这识人一样就不晓得怎么好了。”宝玉全凭她说去,只一味应承,湘云说了几回也觉没趣便丢开了。 李纨这里,李婶兄弟来接人,李婶便带了李纹李绮姐妹去了。只说要住些时日,也不晓得什么时候回来。如此,园子里一下子又少了几个人。 到了社日,只黛玉、迎春、惜春同邢岫烟相携而来,李纨便道:“今日这诗社怕是聚不成了。才刚三丫头也遣了人来说太太有事寻她,怕一时半刻脱不得身。薛大姑娘同薛二姑娘都身子不适,史大姑娘也没心思了。至于宝玉嘛,怕早就把这诗社的事儿丢到爪哇国去了!你们说说看,可要如何是好?” 惜春一摆手道:“嫂子净说些无关紧要的。最要紧一个,今儿这天气时节,到底合该吃些什么才好呢?!” 迎春笑笑道:“也不一定是为了作诗来的。今日一聚,说说话儿也好。嫂子不知道,邢妹妹看了嫂子给我的书,连饭都顾不得吃了,可见是比我们都有慧根的。” 李纨道:“如此也好,我们今日也该起一社,只叫做‘清谈’,只是辜负了咱们潇湘子的满腹才情。” 黛玉听了微微一笑,却不搭话。李纨便摇头道:“你这是入了什么魔了?往常说你一句,你那里怕没有十句二十句的回我。如今倒这样和顺起来,看得我心惊。” 黛玉这才叹了口气道:“我只懒得说话罢了。这几日细思来,常日里说的话,倒有一大半是不用说的、白说的,不说倒还省些力气。” 李纨笑道:“这话很有道理。只是我却另有一事问你。” 黛玉转头看着她眨眨眼,李纨便接着道:“你如今早上可还喝汤水?潇湘馆里可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两餐饭都在园子里用了,可是不习惯?晚间睡得又如何?” 众人都看着她,黛玉一脸狐疑看她半日,噗嗤笑出声来道:“大嫂子你是学医了还是学卜筮了?是要给我瞧病呢,还是要给我看风水?” 李纨按住她道:“闲话少叙,你直答来。” 黛玉便慢声道:“这一日几餐还不都是辛嬷嬷说了算?自然还同原先一样的。院子里倒是下雪多了,‘时闻折竹声’。屋里同你们一样换的冬饰,你前儿不是刚来过?至于餐饭,不过是换个地方吃,有什么不同处。晚间何时歇下,不是有管事嬷嬷们看着的?自然也没什么稀奇。” 李纨便点头道:“如此说来,并无特异之变。怎么我看你近些日子来就这般神思不属,百无聊赖的呢?” 黛玉要待开口,又被她拦下,李纨道:“我晓得,你要说妫柳不在的事。我只说,原先妫柳在的时候,难道那竹子是她替你看的,不是映在你自己眼里的?餐饭汤粥是她替你喝的?便是她在这里时,也不是时时刻刻紧跟着的,——你独个儿在屋里安坐看书,她在与不在,又干什么事了?!怎么她一不在,你就喝茶也不得味,吃饭也不适口,一样的景儿一样的屋子都变得没意思了?” 这番话说的好没道理,偏这日恰好聚来的都是一群痴子,倒个个都闭了嘴,默默体察起来。 良久,迎春开口道:“嫂子,还有呢?”邢岫烟也看着李纨,只黛玉同惜春还低了头不知想些什么。 李纨便又缓缓道:“如此,打个比方,那竹子若比作一幅画儿,在这竹子到我们真正‘看到’的竹子中间,还隔了一层膜。这层膜的色泽薄厚还不是一成不变的。是以,明明是一样的竹子,今日你看着觉得‘鲜翠可爱’,明日你或者就熟视无睹了。推而广之,何止竹子,周围一桌一椅一茶一饭,乃至身边之人,你‘看到’的都已经是覆膜之后的样子了。 那层膜又是怎么来的?一者有天生体魄之差,一样窗外,目力好的人看着是一幅清晰小品,年老目衰的看着就是一幅泼墨了;更大的因由却是因于各人之念、之心。此于天生草木上或者尚不明显,应于人事更好懂些。一样的书,有人看了笑,有人看了叹,有人看了哭,有人看了骂。那书,都是一样的书,字字如一,怎么人人所见却这般不同?到底我眼里看到的书,同你眼里看到的书,哪一本才是真的那书?” 说完了,深吸口气,幽幽叹道:“我想着,所谓求‘真’,该当先把这层‘膜’炼没了才对吧。” 众人又默默良久,却听邢岫烟轻叹一声道:“再没想到能在这里遇着这么个话头。常说乡野蓬蒿藏异人,如今这锦绣丛中也问起道来了?” 惜春笑道:“邢姐姐,你不是同妙玉好,妙玉不是我们这里的?你又在这里见问道稀奇了!” 邢岫烟轻轻道:“她不同,她是没有法子。”,想了想,又道,“我这许多年静心参悟,确有一点点所得,今日竟壮了胆子,试着说出来众位听听,可好?” 李纨迎春等都笑道:“求之不得。” 邢岫烟才道:“佛说‘眼耳鼻舌身意’,‘色声香味触法’,便是我们以目得视,以耳得闻,以鼻能嗅,以舌能尝……只以目为例。众位宽坐,试着正视前方。如何?可见者非止正前一处,目之两侧余光,犹有可见,对否?” 众人皆点头称是,邢岫烟又道:“如此,寻常我们整日里目之所及,也不晓得映照了多少东西,然则,我们体察到的‘看见’却又有多少?就说方才,若非宽坐专意,多只‘看见’眼前正视之物罢了。眼如此,余者耳鼻舌身意者自然都如此。是以,我们常说‘眼看见’,实则我们所说的‘眼看见’却比眼睛整日里映照在内的东西要少得多了。可是?” 众人又点头,邢岫烟笑道:“我细察众人,又发现这各人于眼中映照之物中所能‘看见’的多少相差极大。方才大嫂子说了‘念’,说那层‘膜’,我把这两个一合,取个名字叫做‘念光’。我们眼耳鼻舌身意所映照之物恰如暗夜园景,而我们所能体察之物,却是能得那念光照耀之物。人与人的‘念光’之差,引出了‘所见’之差。一处处‘所见’之差,合成一个‘境界’之差。这后两句,却是我今日所得,尚未细察体证,先胡乱说出来抛砖引玉吧。” 李纨听了微笑点头,邢岫烟所言者也是她此前在珠界中入定时所得,只没有她这般能调理清晰地诉诸于口。如今听了,两相印证,那体察到的滋味更清晰了些。 黛玉叹道:“不错,确是如此。那‘念光’便是‘自限’。只它几乎与我贴体同生,若非体悟,难以觉察所在。我们常日里都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只这个‘亲’字就认了‘真’。却未防这个‘亲’才是天生的一处‘假’呢。” 迎春却在那里拿了指头在案几上飞速点画着什么,忽而笑道:“竟是如此!这阵力亦可以此解。‘念光’宏者胜‘念光’仄者。所以,根本在于如何提升‘念光’境界!”说了眼巴巴看着邢岫烟。 邢岫烟失笑道:“我不过是个野狐禅,方才说的还有两句自己未曾体证过的,哪里能到指点你修炼‘念光’的地步了。” 只惜春未曾说话,她心里却想着“二姐姐要想将那念光的光圈修大,大嫂子却说欲得真就得先将那层覆膜修没了……这到底是该把它做大,还是把它化无?……”心里思量辗转,不得主意。 一时散了,走出来一个个都嘴角含笑眉头微蹙,让人看不清喜忧。 晚间黛玉运起青冥,远在万里之外的一个青衫人影忽有所感,忙放下了手里的卷宗,往后头小屋里盘腿坐了,挥手设下禁制,便一同修炼起来。待出了定,面上也是一时喜一时恼,“姑娘这是吃了什么灵丹了,精进神速若此。唉,明明是我懂得比较多,为什么却总是那个不懂的修炼得比较快?……” 忽听外头有声响,赶紧出去了,就见一个穿一身五彩斑斓的小子进来拱手道:“小先生,大师有请。”妫柳只好跟着出去。 长安都城乾元殿里,信王凑近那老道细看了半日,忽然转头问道:“皇兄,是不是我眼睛出问题了?怎么看着这老儿好似年轻了些似的。”上座之人眸光微闪,平声道:“是看着精神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段好费劲! 最近情节推进不快,再过两章应该会好点。 主要是后面的一些设计还不太满意,还在修改。 第263章 263.寡欲 信王还待再说,皇帝却说起了朝事,只好先放下。又问苍朴道人两句天时的话,便让他退下了。 又召过几位大臣,总算得一个空儿,信王端了茶凑近了他哥问道:“皇兄,你就不问问那老道?或者有什么延寿的秘法也未可知。” 皇帝看他一眼,叹道:“你若有了延年增寿的法子,要怎么样呢?” 信王道:“自然是赶紧来同你说啊!呃,不,是尽快禀告陛下皇兄你啊!” 皇帝翻个白眼:“你敢顶张年轻了二十岁的脸往后头去么?” 信王赶紧摇头:“不要!那么着……到时候这东西不定归谁了呢!哼,打小就是,他们抢我们的都是玩笑的、小孩子家看着喜欢的缘故,被抢了活该咱们倒霉。若是咱们敢惦记他们的东西,就是多看一眼,那也是‘心存觊觎、心底不纯’。 要真有那好东西,嘿,准定仍是那样。更别说如今正心疼那俩被咱们压得翻不得身,后悔把这位子给错了人呢。不正好把东西抢了去给那俩?呵,我们累死累活治国安民,他们打个坐儿长命百岁还不够,到时候还拿辈儿压我们儿孙,说不定还摄政篡权呢!……” 越说越气,最后都咬着牙骂起娘来。嗐,此门外之人,哪个能想到天潢贵胄,也有这等口气? 皇帝看着失笑,伸手拍拍他:“好了好了,我混比一句,你还自己把自己气着了。连你尚且如此,那老道,如今就在咱们手心里,好好地露这么副面孔给我们看……” 信王忽然想起方才老道满腹言语等人询问的样子,憋不住笑道:“皇兄,我只当你忙于政务没心思呢!嗯,如此说来,那老道确是想等我们细问的意思。偏咱们没空问,就把他打发出去了,还不知他心里怎么不得劲儿呢!哈,越想越逗。” 皇帝亦浅笑道:“他如此作态,以我料来,恐怕是想借天子之令图谋点什么。你信不信,若是我们真贪图他的那点延年的东西,后事绝少不了。百姓论起,只会说我昏庸无能、信神鬼之说。他也算有两分本事,如今能预测天时,于百姓社稷皆有益处,才容了他。只是,朕却不会做那‘不问苍生问鬼神’的事。” 信王连连点头,却又道:“可他实在看上去年轻了几岁。” 皇帝摇头道:“汉武一代雄主,却信方士之言。你实在想想,若那人真能有不死之能,要金银财物何用?贫民欲求温饱,下官志在权臣,富贵已极而求长生,总是往上走的。就说你最看不上的宁国府里那老儿,跟几个道士混着,就连府里都不肯回去了。却有一个热衷于敛财权势又好结交权贵的人,称自己懂不死仙术……不觉有些古怪? 若真有人有此之能却求到你我跟前,哼,只怕也是利用的居多……再一个,天道有衡,权倾天下且长生不老……还要神仙做什么!” 信王听这话时,屡次想打断争辩两句,直到听了最后那句,想了想,长叹一声:“母妃总说我少智多贪,这话,如今我更信实几分。” 不说他们两个如何闲话,只说苍朴道人闲庭信步回到后殿里,关上门,那一脸云淡风轻便霎时散了个干净。面上几许忧急,几许深思。 那日他攥了魂石摩挲半宿,到底没能忍住,唤过几个可信的徒弟护法,自往静室里坐了运起功法,将那魂石之力尽数吸纳入体。待得全部吸尽,东方已晓,那魂石也只剩下一堆灰褐渣滓。 之后几日,每日除非上头传唤,余下时间都用在修炼上,前后七天,才算都炼化了。眼看着镜中人影比半月前要年轻上好几岁,他那本已“知足”的心也豁然生出了些“大志向”来。 初时还使些法子遮掩一二。后来那欲求之心更炽,兼及细细读完了那几本邪门功法,略悟了“借势”之道,更觉得“时不我待”了。因那魂石都已用没了,门中典籍也无记录这样的法器在何处能寻得,这条路算是断了。却另让他寻着了一路——有个叫做“化灵转运阵”的阵法,可借星月之力,将此世间灵物之能转增人之运势寿元。 此阵绘成要用之物皆珍惜难得,更别说往后充作精元的“灵物”了。妙云观如今虽得了势,到底没几年功夫,只能算吃上饱饭了,要说多少底蕴积累,却是没有的。这许多东西,让他哪里寻来?思来想去,最恰当莫过于往上计较。天下之大莫非王土,天子富有四海,若能得此助力,还有何事不成? 这才特意装模作样闭关了几日,又顶了那张脸出来。就想引得皇帝问他,他再语焉不详地推脱几回,然后露些许眉目出来,后事自然就都好说了。秦皇汉武尚不能免于长生之欲,何况当今励精图治,身子本不算太好。现成的“返老还童益寿延年术”在跟前,岂有不动心之理? 却是没料到这个局面!竟连问都没有问一句。或者是自己这面上效果不显?还是皇帝忧心朝政无心细察?再或者皇帝对长生之术并无兴趣?……一样样想来,忽然想到自己这几年屡次同信王辩说“只识天象,不懂法术”的事来。不由要敲自己脑袋,“罢、罢,此事看来只能从长计议了。” 又说朝上官员擢降。那贾雨村本是当日林如海荐于贾政的,贾政出面给谋的缺,只贾政自身不显,贾雨村便通过贾家这条线又搭上了王家。应天府薛蟠一案,让王子腾记住了此人。如今几次贾赦的事,也没能瞒过他去。 这回史家要外任去,临行前同王子腾一聚,说起今后布局。王子腾便提了贾雨村此人,道:“‘四王八公’,声名犹在,力道却大不如前了。许多事,咱们不好出手,对家却小策频出。虽不要紧,却是‘癞□□趴脚面儿上,不咬人他恶心人’!手里总要有些得用的人才好。此人很不错,心黑手辣脸皮够厚,实在是把好刀。”又把之前贾雨村经手的几样事情说了。如今四家都以他马首是瞻,便都道听凭他安排。 如此又过了月余,王子腾升了九省都检点,贾雨村便补授了大司马,协理军机参赞朝政。那贾雨村更对王子腾感恩戴德,又连表对贾王史薛四家的赤胆忠心。他却不知道,既是把好刀,哪里只有他有这个识刀的眼力用刀的心呢?! 王家越发显赫,王夫人仍是平常,凤姐倒比寻常更多两分风采手段。却是喜上添喜,进了十一月,太医来请脉时,号出喜孕来。凤姐嫁于贾琏也有些年头了,膝下只得巧姐儿一个,如今好容易又有了信儿,自然是全府欢腾。 贾母头一个不用说,王夫人常日里也担忧她膝下空虚偏又顶着个好妒的名声儿,如今见她有喜,更是百般叮嘱。王家也一回回不晓得送了多少宁神补身的东西进来。只邢夫人虽也喜多个孙儿,却看不惯凤姐风光的样子,只在贾母跟前做好表面文章罢了。 贾母素来疼爱凤姐,又怜惜她管家劳碌身子弱,补身的药材等物自不用说。她又想起此前宝玉同凤姐遭魔魇的事来,还特让人请了几处的家庙庵堂来念了几桌平安佛。王夫人也让人送了一匣子的各样护身符平安符来。 这倒挑起了凤姐的心思,她原是心思缜密之人。前事虽由贾母发话,一概不许谈论了,她却总疑心这府里有人要害她。只要论仇论怨,她掌着偌大的府务,底下咒她死的奴才也不晓得有多少,竟是无从查起。虽是如此,这些年来也未曾放松过,几个心腹也仍在为她打听问查此事,只她面上从来没有提过一句,谁都不晓得这事罢了。 平儿见她沉思不语,便端了盅宁神汤来劝道:“老太太、太太们又送符又念佛的,就是为奶奶求个平安。奶奶倒胡乱思想起来,反乱了心绪,不是辜负了老太太太太对奶奶的疼爱之心?如今好容易怀上了,正该把万事都放一放,安心养胎,生个哥儿,才是正经。” 凤姐笑道:“你又知道什么了!你今日看到的疼宠,正是我素习不歇心不宁神换来的呢!若是我同大嫂子一般,‘一日两餐,闲事不管’,你看老太太太太还疼我不疼!合不合心意眼缘是一个,有没有用,有多少用才是长远的好处。照你说的,我如今很该撂了挑子歇着养胎才好。转眼就过年了,这一摊子事,你让谁操持去?上回生巧姐儿时,我快临产了不还得几处跑?让太太管看了,反倒要多跑两趟,还不如索性我管着。” 平儿想想也是,便道:“总不能就靠奶奶一个人操持。大奶奶是不中用了,她实在没那个心,只管管姑娘们几个还就罢了。余下的,三姑娘倒是好的,只是咱们家又没有姑娘管家的先例……” 凤姐笑道:“怎么没有?!林妹妹她娘在家时,管了好两年的家呢。就是太太嫁来了,好些事儿做不得主,还得问这个小姑子去。” 平儿道:“那如何能一样?若是娘娘管家,自然没说的,三姑娘嘛……三姑娘自己是个极好的,只是她若要管了家,怕不得出来一群舅舅姨妈地混搅,她倒不难在那些管事媳妇们身上,却要难在这里呢。” 凤姐一笑:“小蹄子倒看得明白!谁让她命数不济,没能投到太太肚子里。” 闲话一时,又有几样事情报到跟前来,凤姐看里头有两样老亲往来的,便想去王夫人那里讨个主意。主仆几个到了那里,好半日,王夫人才请进去说话。起初还当是里头有客,进去又没看见旁人。又看王夫人面色不比寻常,两眼似有些红,嘴边两道纹路越发深了。也不敢询问,只把事情说了,王夫人平平答了两句,又说累了,凤姐便辞了出来。 第二日就听说王夫人感时气病倒了,宝玉探春要去侍奉也被劝了出来,只说要静卧。众人也不多论,此时正当寒重,保养有失感了症候也不稀奇,便不放在心上。 却是碧月悄悄对李纨几个道:“听说老爷那里送了信回来,太太看了就不大好。前两日老太太那里打发了两个积年嬷嬷去老爷任上,听说……听说那两个嬷嬷专门伺候孕产的。”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在迷惘期,不过不管怎么样,都要先把这本写完了再说。 等这阵子动荡期过去,争取多更点。谢谢各位支持! 第264章 264.暗针 常嬷嬷听碧月如此说来,也惊讶地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倒是一旁闫嬷嬷道:“周姨娘路上没了,也没听后来还遣过人去,老爷身边伺候的就该是……周姨娘身边的一个小丫头,同……金钏儿姑娘……” 李纨喃喃道:“这……不会是这俩吧,一个姨娘身边的小丫头,一个太太跟前的人……”话虽这么说着,她心里却另起了个声儿:“周姨娘身边那个叫做蕊儿的小丫头长得挺好啊……金钏儿姑娘被太太迁怒撵了出去,不晓得心里有没有怨……” 她既想到了,常嬷嬷几个自然也想到了,倒是碧月说道:“老爷在外头当了大官儿,肯定有人巴结上来,说不定是谁送进去的人呢?……” 众人一想也是,到底也没什么好猜的,便笑道:“也不晓得这回是要添一个姑娘还是哥儿呢,想来老太太总是欢喜的。” 常嬷嬷道:“只要宝二爷好好的,旁的多个哥儿姐儿的,老太太也不会太在意。太太倒病倒了,常日里只听说琏二奶奶如何醋性子,如今看来倒是一脉相承。” 李纨不答这话,闫嬷嬷瞪常嬷嬷一眼,常嬷嬷笑笑也住了话头,又说起别的来。 只说因贾母同王夫人疼爱凤姐,又是求符又是念佛地劳动了好几处庵堂寺庙,一时间尼姑道婆在府上出入也多起来。 这日马道婆来寻余信家的收宝玉当月的海灯油钱,走过王夫人院子,被一旁等着的两个婆子一把拉进了偏院。赵姨娘见她来了,忙自己倒了茶来,马道婆又想躲又舍不得之后的好处,正犹豫,就听赵姨娘道:“干娘,这回你可定要帮帮我了。” 马道婆见今日这阵势,怕是想走也不容易,索性坐下来喝了口茶,问她:“什么事?我同你说过,我本事不济,恐怕帮不上你什么。” 赵姨娘道往后头一指,又比了个二字道:“这位,如今可了不得了。你们为什么来的,你同我装糊涂?上回没成,你让我回去寻东西我也没寻着,算两不相欠。这回你总要帮帮我了。若是真让她生下儿子来,看看这阵势,喔哟哟,往后更要把我们母子往泥里踩了!你一回弄两个不成,弄她一个还不成?” 马道婆听她提起往事,心里大急,忙道:“都说了过去的事莫要再提!姨奶奶要还这样,我也不怕,横竖叨登出来,我一命赔了,你又落着什么好!” 赵姨娘赶紧摇手:“不会不会,我哪里会害干娘?!不过打个比方!好了,依你,不提了。只这回……” 马道婆忽然从袖子里摸出当年赵姨娘写下的欠条来,扔给她道:“事儿没成,我也不收你这个,还你!” 赵姨娘赶紧要给她塞回去,那婆子偏是不肯。赵姨娘心里一动,把门口守着的婆子唤进来,让她又重写了一张来,往马道婆跟前一放道:“给!干娘,一事不烦二主。你的本事我见识过了。只要……到时候府里都是我们环儿的,你且收着这个,我还能赖账不成?!” 马道婆眼看那上头明晃晃的一千两几个字,虽是欠条,可是后头背着银子呢!赵姨娘又现寻了几样钗环来拿绢包包了放她跟前,马道婆到底忍不住,一把抓了都掖怀里,哼哼着道:“你等着,这妇人怀身子,本就凶险。只盼姨奶奶不要忘了今日的话。” 赵姨娘忙道:“再不会的,放心,放心!” 马道婆从腰间摸出一块薄薄的四方黑木片来,递过去道:“这个,放那位屋子里不显眼的地方儿,不出三五个月,必有效验。” 赵姨娘撇嘴道:“三五个月?孩儿都生下来了!效验又有何用?!” 马道婆道:“姨娘,这是大月份出了事儿伤身,还是小月份出了事儿伤身?” 赵姨娘眼睛一亮,赶紧接过来,嘴里道:“干娘别同我一般见识,你们那神仙手段,我们哪里懂得。” 两人又密密说了两句,马道婆又特地要了个显眼的包袱包上几串钱几块零碎布料拎着出去,旁人看了只当她又从赵姨娘这里搜刮了什么香油钱。 将近腊月,各处庄子上该送来的也都送来了,却比往年少了近一半,几处不是报旱就是报涝。贾政又不在家,贾琏做不得主,有心要说那庄头几句,管事们倒都来帮着说好话。“那几处灾损连朝廷邸报上都有的,是天灾,也难怨人。”“人难与天争。”云云 贾琏也心知如此,没法子,只好照实报给王夫人。王夫人看了蹙眉不止:“这年上几样花销是铁打的,原就亏空着,正等着他们这一注儿呢。这倒好,上哪儿挪去!”兼之前阵子卧病,本就心烦,见如此越发没个主意。也顾不得凤姐怀胎,几乎事事要与之商议。 凤姐性子刚强,见事到如今,怨也无用,便道:“既如此,少不得看看哪处能俭省的就俭省了。” 王夫人叹道:“众人都享惯了福,如今在我们手上克扣起来,毕竟可怜。更别说要编出话来,不晓得哪日就说到老太太耳边去了。” 凤姐几年来早知王夫人心软又无管束人的手段,只一味怕这怕那,事到临头就出急策,那时却又顾首不顾尾了。若依着她,怎么办都无法周全的。便出主意道:“太太放心,我先使法子放出风去,只让上下都知道日子艰难了。又有来年老太爷冥寿,该放人出去的事。两厢说了,他们心里自然有数。若还是有不知事的非要挑事儿,咱们也不怕辣手收拾他们一两个。总没有做主子的倒要处处受奴才辖制掣肘的道理。” 王夫人听了这话,暗合心底郁愤,便点头道:“你素来是个有主意的,老太太也常在我跟前夸你。这事你只管去办,若老太太哪日真问下来,我同你去应答。” 凤姐讶异,难得王夫人说出这样有血性的话来,又想起底下传闻,心思略转便通透了,遂肃了神色道:“太太只管放心。” 几日后便传出凤姐同人商议欲弄几箱子老太太目下用不着的财货出去抵当的话来。正纷纷不禁时,又有林之孝几个管事的挨家重修花名册。细问了,模模糊糊听到两句,道是同来年老太爷冥寿,府里要积福放人的事儿有关。 一时都禁了声,虽眼见着年下削了几处耗费,伤了不少人的财路,也没个敢吱声挑头的。——若一个不小心落了人眼里,说不得明年就举家给放出去了!若说放出去,只有高兴的,谁不想自家女儿儿子另有个前程。只是要整家放出去,却无人肯应,外头如今什么年岁,人吃人的事儿都有。这一家子出去了,靠着什么过活?!贫民日子哪有豪奴的日子好过! 王夫人见凤姐轻轻几下,就把事情料理了,越发器重她,许多事都直让她管了,连问也少问。凤姐虽也一心想要保养,奈何偌大权柄放在跟前,让她推却却是不能。平儿在旁看了暗自着急,可这怀身子也好掌家也好,都是替不得的。只好吩咐底下人熬汤炖羹地勤加伺候着。 这日到园子里回事,说完了被探春几个留下说话。她便道:“奶奶只不肯歇心,如今年下事多,连晚间也常想事想得不得睡。长此下去可怎么好。” 众人都道凤姐果然辛劳,却也知她素性要强,府务既是她管着,再不肯落人口舌的。也不过凭空安慰两句,到底无甚用场。 平儿便问李纨:“大奶奶,你那里可有什么安神养胎的方子?如今我们奶奶到了晚边就觉着有些气不足似的。太医换了两回方子,吃着也还是那样。” 李纨摇头道:“她如今怀着身子,许多药都碰不得。要说养,最要紧就是静养。她自心不静,外头怎么使力,也不过是让她更有精神、操持更久,终无益处。” 黛玉道:“嫂子要说如我们这般万事不管的静心,那凤姐姐如今只怕难,就没有又能做事,又能静心的法子?” 李纨看她一眼,点头笑道:“你不就是个现成的例子?如今你也掌着家事呢,虽没有这边这么繁杂,到底也是一堆子琐碎。看你不是好好的?不如把这法子教教凤丫头也好。” 黛玉笑道:“嫂子又变着法子埋汰我了。我那里使力不使心的,自然轻松。” 李纨轻轻点头,叹道:“要紧不就是这个话儿?‘使力不使心’。但凡一样事情,若只虑着事情来,便只使力。若是里头多有恩怨纠葛,难免要自己动了喜怒,这就伤了心气了。凡事只记着,‘内顾则气凝,外虑则气散’。 就如同做个点心一样。你只一心要把这个点心做到你心里想要的样子,这叫做内顾。是自手同己心的事儿,成不成的,不过是你自己的修为。看心神能否以自身技巧显化于外。 若是你做这点心时心里存着要同什么人比较争个高下,或者要去讨了哪个的欢心,或者又怕做出来不好招了人笑话。这些,才是‘五劳七伤’之源。因旁人所为所好所思所想,皆不是你自己能掌控的,把一番喜怒都托付在非己掌控的事情上,自然感受的都是‘颠沛流离’几个字。如何能不累,如何能不伤。” 黛玉同迎春几个都听住了,平儿一头雾水,探春看了笑道:“你若能记住,就把这番话学给你们奶奶听听,或者她顿悟了也未可知。”说了便笑起来。 平儿这才想到李纨寡居多年,院子里又向来供着仙道神佛的,想来是同那些尼道一般,凡事往空、往无上想的。只她这般可行,自家奶奶可不是这样的命儿。遂只好笑笑,又扯两句闲话,那头一个媳妇子来喊她,便跟着去了。 余者探春几个坐了一阵子也走了,只迎春黛玉同邢岫烟跟着李纨回了稻香村。李纨笑道:“如今可不到结社的日子,也不是开法会的时候,你们只一个个都跟着我做什么。” 邢岫烟先开口,她道:“奶奶方才所言,倒让我想起‘无常’两个字来。” 李纨点点头:“世事无常而心有常。这话你们要细问,我却不敢说了。如今我也只刚摸着了个边儿,虽想着大概该是如此的,却自己未能证到那个境。也不敢随便说给你们。” 迎春道:“上回我们说起过那个‘念光’的事,后来我回去同邢妹妹两人秉烛夜谈,倒又说了些起来。正要同嫂子说呢,今日便是没有方才那话,也是要过来一趟的。” 李纨便让人上茶,众人细说。迎春道:“邢妹妹你来说,我总是觉着心里好像知道,又说不得十分清楚。” 邢岫烟也不推辞,便道:“那日二姐姐同我说,既说‘念光’所及才是我们的‘知’,既如此,我们所能知的全部,便是这一片片的‘念光’所及拼成的了?可那‘念光’照出来的又是覆了膜的,岂不是说,我们所知的全部,竟、竟……竟都是些假的?……” 说得黛玉也皱起了眉头,李纨笑道:“我一样样说给你们。你说我们所知的全部,我姑且将之称之为‘境’,境界之‘境’。这其中有你们所说的‘念光’所及,便是我们直接从外部摄入的,也有我们以此自生的。比方说,我们都认为偷盗是罪,又哪日听说谁偷了什么东西,便道某某人是个坏人,是个贼。这后头这句,没有人在额头上顶了这话,就是我们因念生念生出来的。这种种交织在一处,便成了‘境’。 常说谁谁谁境界高远,便是他的那些念织成的境比寻常的要近真或阔朗的意思。至于说我们所知的真假。嘿,我自己也未曾去掉那层覆膜,哪里能断言真假了。只你若细察,或者发现世上许多事竟是同你的‘已有之念’相冲的,虽不能说你所认知的便是错的,至少可知道这些‘知’是不全的吧。” 黛玉听了,想了半日,道:“待柳儿姐姐回来,我问问她,她常发怪言怪语,却内有灵光乍现。如今我听了这些,越想越糊涂,心里却又有点什么滋味,只说不出来。” 邢岫烟同迎春也点头,迎春又道:“今日四丫头弄她那画儿呢,没过来,我晚些时候说给她去。” 有从李纨这里挑了些各自爱看的书,这才散了。 作者有话要说:  内顾则气凝,外虑则气散啊 写这书,于我而言也是修炼,不错,不错,^_^ 第265章 265.一年将尽 进了腊月,日子一天天越发快起来。凤姐这边又要预备年下各处的例赏,又要预备外头亲戚间的年礼往来,还要分神拟定请年酒的日子名单,更要预备老太太、太太几处赏人的荷包锞子等琐事。大大小小千头百绪,偏一处不能轻放,——年节大事,便是再小的也不能出了纰漏。 贾母知道她必定忙乱,也不拿事情烦他,连对宝玉几个都交代了不许兴事,凡有所求务等年后再说。小辈们见园子内外各处新换年饰,直是一天一个样儿,都瞧着有趣。尤其宝琴等人,头一回在贾府过年,多少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排场讲究,加上一个乐于讲解的史湘云,越发热闹了。 贾母便同李婶、薛姨妈几个笑道:“过年真热闹的就是他们这些小孩儿们。我们看着,满脑子只想着哪日该掸尘,哪日该祭祖,又要请多少家年酒……如今上了年纪倒还放开些,只宫里旧例规矩定还是要遵的。哪里是过节了,竟是过关呢。只说年关年关,过年如过关,可不就是如此。” 众人都笑道:“老太太说的也是大家子的常事,外头只道如何富贵繁华,哪里晓得其中的辛苦。” 书院里也放了假,只一些过年也不家去的仍留在里头相伴过年,贾兰也正赶上回家喝腊八粥。又问起黛玉:“我还有事要寻林姑姑呢。” 李纨便道:“那你赶紧过去潇湘馆看看。你林姑姑家里也许多事情,这几日就得家去,这一去怎么也得灯节前后方能回来。” 贾兰到潇湘馆,看到墨鸽儿几个正收拾东西,黛玉见他来了,不由笑道:“嗬,难得,不跑四丫头那里去,这回倒先来看我?” 贾兰上前行了一礼,给黛玉使个眼色,两人说着话往另一边的屋子里去。待紫鹃上了茶,黛玉仍打发她给辛嬷嬷几个帮忙去。贾兰从袖子里掏出个莹润光洁的紫色小贝铢来,递给黛玉道:“妫柳传信回来,喏,就在这里。” 黛玉道:“这丫头找人带信怎么找去你那里了?!”接过那个贝铢细看一回,皱眉道,“这又是个什么东西。” 贾兰摇摇头:“我也不晓得,我身边有几个小厮同她原是旧识。这是他们传信的手段。姑姑也不会用?” 黛玉摇头。贾兰就着黛玉手看看那贝壳,也跟着摇头。然后一同叹气道:“嗐,这家伙!” 黛玉想了一回,笑着道:“没事,我得空了再试试看,还是要谢谢你。” 贾兰一挥手:“姑姑同我客气什么。”又听说黛玉果然明日就要家去,便道,“如此我也不打搅姑姑了,我还往四姑姑那里去呢。” 黛玉送他出了门,自回来拿着那贝壳来回来去看。紫鹃进来出去的,扫着一眼,只当是贾兰寻来给姑姑们的什么小玩意,也不在意,说道:“姑娘这回家去怕得好长时候,我留着看屋子,真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跟着姑娘回去一趟。” 黛玉笑道:“上回家里吃螃蟹,本说好了要一起回的,是你自己临时又有事了,怪谁来?”见紫鹃丧气,便又道,“家横竖就在那里,又跑不了,今年没去成明年去呗,你又平白的不自在个什么?” 紫鹃听她这么说了,便也只好一笑而过。想她从黛玉进了贾府便跟在身边伺候了,说是从小一同长起来的也不为过,亲厚自不比旁人。只后来墨鸽儿妫柳几个来了,慢慢的,总觉得他们方是一家的,自己倒像个外人似的。这话又不好说出口,且细想想,她是贾家的家生子,她们都是林家的人,这么论来自己也合当是个外人。 当日贾母指了她跟黛玉,就是看她忠厚颖慧,如今年纪日长,想的事也更多了。在她看来,贾母定是想把黛玉同宝玉凑成一对的,只是宝钗同宝玉的金玉良缘之说如今也不算什么机密,这到底往后哪个才是正牌二奶奶,旁人只当看戏,她却心焦的很。 看贾府里一众人等,便可知宝玉的可贵。像薛蟠贾琏之流,若是让姑娘遇着一个这样的,不是生生毁了一辈子?!宝玉则不同,他同黛玉也是自小一起长起来的,彼此性子行事尽知,他又头一个对女孩儿们好,对黛玉更是从来的千依百顺。若是这两人的事情能定下来,自家姑娘也算终身有靠,自己也总算能放下心来。 只如今看黛玉同宝玉却似不同以往了,虽这两年来都没见再拌过嘴吵过架,老太太都笑言是长大了懂事了。她看着却像是两个人越发疏远的缘故。尤其是自家姑娘,也不晓得什么时候起,就不把宝玉的事情放在心上了。看如今宝玉同宝姑娘两个,日日在一处作画写字,若换在从前,不晓得要吵几回架说多少酸话暗自流多少眼泪。如今倒好,统统丢开了,倒满心牵挂起妫柳这个小丫头起来。 长此以往,那两个越走越近,眼见着太太是乐见其成的。姑娘年轻想不到这些,老太太又不晓得到底怎么想的,待得尘埃落定,可就真无力回天了。如此,闲时无事常想起这些来,便是无奈加焦急,却恨自己不过是个小丫头,万事做不得主,虽有千般话,也不晓得如何对自己姑娘说。真是徒叹奈何。 且不说紫鹃心事,黛玉转日带了人就回家去了。贾府上下如今都早已习惯了这个表姑娘来来去去,连贾母都无二话,旁人更不会多言。凤姐有时候还同黛玉说两句理家的事务,只黛玉所行多半无法在贾府试用,也只问来听听罢了。 惜春总算画好了那副以身披凫靥裘的宝琴为样板的《梅雪独艳》图,贾母叫了他们姐妹们过来一同玩看。在案子上展开画卷,众人围看,一时都不言语。——要说笔触用色,乃至布局留白样样都挑不出什么错来,可见是下了功夫的。只整图看上去就是这么呆板空涩,难动人心。 看惜春一脸得意,贾母又不好说实话,怕伤了小孩子兴头,往后就更难学了。只要笑道:“这回四丫头是真下了心思的,总算没有惫赖到底。行了,这幅画儿我收着了,往后再有什么想画下来的,就再寻你去。” 惜春一扬眉毛脆生道:“老祖宗放心,但有吩咐,无不遵从!” 探春同宝钗两个对视一眼,心道怕是老太太再不会烦到她了。只她们也素知惜春年纪虽小,性子最是古怪难猜的,只胡乱评两句“挑色极准”、“下笔很花了心思”等话混了过去。 只迎春看了那画儿,便转头凉凉看惜春一眼,倒让惜春不由得面上一僵。心道这个二姐如今才是头一个难哄难骗难对付的人啊。 数日后又在稻香村碰头,李纨便笑道:“四妹妹的好画儿,我看你这丫头很该改一个名头。千万不要再叫什么‘入画’,竟是改叫‘符画’才好。” 惜春知道李纨看出端倪了,也不遮掩,随手拿了个果子啃,又道:“要不怎么交代过去呢?我可不想像宝姐姐那样,一年到头不停的画完这个画那个。这虽是一个园子,春秋冬夏,风雨霜雪的,要一样样起兴了,画到什么时候去!如今这样不是正好?大家干净。” 迎春道:“当日看你利索答应了,还当你想通了呢。却原来是这样打算。怪不得,每回我们要去看看你作画,你都推三阻四的。” 惜春笑道:“‘头未梳成不许看’,难道二姐姐不懂?” 迎春看她一眼,点头道:“‘一诗千改始心安’,你倒真是为了求个‘心安’。只这么设计哄骗老祖宗,你就真能心安了?” 惜春吐了颗核儿笑道:“若是老祖宗请我画个什么要紧的灵符,我这般做来实在不妥。只如今让我画个琴姐姐的雪地捧梅图,什么要紧事了,也值当我不安心的。” 迎春摇头道:“侍亲奉长,哪有这么论的?孝顺孝顺,孝还要顺,你这敷衍在先,欺瞒在后,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惜春歪了头想想道:“二姐姐前些日子不还同我说‘念’与‘境’的事?如今看来,二姐姐造境的念是‘百善孝为先’,我的却是‘六亲不和有孝慈’呢。要我同自己说‘该孝顺长辈’之时,岂非已经起了不孝之心了?若非如此,何用说服自己‘该’与‘不该’呢?道论本心,硬加上一个该字,造作出来的就是真‘孝’了?还不如我这般‘真不孝’爽快些!” 迎春无奈,看着李纨道:“嫂子,你说呢?” 李纨摇头道:“二丫头你这是祸水东引之术啊!我也不知道对错是非,只问一句,若为长辈,到底是喜欢‘假孝顺’多些,还是喜欢‘真不孝’多些儿?” 迎春皱眉,“就没有‘真孝顺’的?” 李纨笑道:“若是以‘全自本心,毫无造作委屈’为真的话,这真孝顺还真要讲究个机缘了。正好长辈与小辈同心共好还好说些儿,若不然,一个要‘万事稳妥’,一个要‘险中求胜’,可怎么调和呢?” 迎春细思了一回,叹道:“嫂子却是站在四妹妹这头了。” 李纨摇头道:“我哪里都不站。教你们一个乖,凡事有争时,恐怕多是所见不全,尚有疑虑的缘故。‘昨儿我吃腊八粥了’。这事儿你同我争不争?”几人听了都笑,李纨又道,“就算你要同我争,我也不理你。吃不吃的我不比你清楚?我实在是吃了腊八粥的。 这腊八粥到底该放几样干果蜜饯才最合当?这就有的说了,若乐意,争上一天两天也不见得有何结果。可见,这世上众人都确知之事是无争的。能起争论的多半是难定真伪之事。既不知真伪,赶紧测定全局事实为要,空坐在这里争个高低上下又有何用。不过口舌之利,终究于道无益。” 迎春便问:“如我同四妹妹方才所言,如何测其全局事实?” 李纨笑道:“这事该有个根本法,只是这个说来你们恐怕难懂。我就随意问两句,何为孝顺,因何孝顺?世上是否有不孝之人?若是世人果然都‘该’孝顺,为何却总有‘不该’的现世?这‘该’从何来?你自心因何认定的这个‘该’或‘不该’?” 众人都细思时,贾兰却道:“嗐!说这些外头的东西何用?最要紧一个自己能耐如何。你无能时,便是想孝顺,拿什么孝顺?别说这个,有人欺到你长辈亲人头上,你尚无力反抗时,又说什么孝顺!有了足够的能耐,哼,便是你自己有想不到的,一堆人替你琢磨着如何孝顺你家亲长才对才好呢!” 李纨回头皱眉看着他,想起今番珠界中所看的各道修习之术,又见贾兰一脸正色,也只摇头叹息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大家大概可以看到贾兰同他娘的路子差异了,既说条条大道通罗马,就让他们各行各道吧。 第266章 266.新岁重开 到了腊月二十九,诸事具备。转日除夕,贾母等有封诰的先全副穿戴进宫朝贺领宴,归来又往宁国府里祭宗祠,连贾敬也不得不随俗禀礼。 待贾母回转至荣国府,一众族人子弟皆过来叩拜行礼,待得众人按序落座了,两府仆役又过来挨班行礼。如此几番停当,才是全府团圆饭合欢宴时候。 薛宝琴自幼跟随其父四处游历,对各处奇景罕事分外热心,又因她已认了王夫人为干妈,这回得了贾母的准允,也跟着一同去了宁府。只到底非是贾家之人,只站在院中廊下看了整场,没进去跪拜。 家宴毕,众人散了,贾母回房更衣。服侍贾母换下蟒袍,换上一身香色织金盘绣的家常衣裳,重梳了头,鸳鸯又往外去端了一盅汤药进来。“老太太,要不要略歇一歇再往外去?今晚上要守岁,寅时就该接天地了,明儿一早又得进宫去……这会子趁空歇一歇也好。” 贾母想想点点头道:“扶我过去略歪片刻吧。” 实在是这一日,自早到晚,几处奔波,还都是拎着心吃着劲的事儿,到这时候也着实乏累了。只这大家规矩,分毫错不得。一会儿还得往外主持守岁之事,且今夜各处都通宵焚香上供,真是一刻也错不得眼。尤其眼前凤姐还怀了身子,王夫人又一直病恹恹的,越发让人难放心了。 鸳鸯走到外头,宝玉等人也都回去换衣裳尚未回来,嘱咐了琥珀玻璃等人几句,仍往后头去了。 大观园里此时各处灯火通明,映着残雪湖冰更如琉璃世界。所有通廊都点上了红纱灯笼,专有一队人管着灯火,备着蜡烛随时替换,保证彻夜不熄。上下人等都换上年节新衣,往来喧嚣,绸映灯火缎映月,好一派富贵景象。 宝琴同湘云都在宝钗处,这一日看来,正赞叹:“若是凭空让我想,再怎么也想不出来的。这样气派场面,体统规矩,原来所谓大家气象,该是如此样子。” 宝钗笑道:“你又说什么,如今你去过的地方,倒有一半是我们没去过的。如今又赞又叹的,到底能怎么呢?再好也是他们这里,我们可比不得。” 史湘云却道:“你也就头一回看看,觉着热闹,真让你在里头跟着拜,才晓得厉害!往年在家里除夕元旦两日拜影,这一路头磕过去,第二日还晕着呢!晚上又要守岁,若不小心犯困了,还有嬷嬷在一旁提着,要紧时候,掐你一把拧你一下你也只能忍着。别提多没意思了。” 宝琴想起来史家一门双侯,也是世家传承的,便凑过去问这问那打听起来。史湘云原是个好说话的,这回有人问上来,巴不得的。看两人说的热闹,宝钗打断道:“好了好了,说正事儿。一会子该守岁了,你是同我家去呢?还是跟着她往老太太那里去?” 宝琴问道:“姐姐不过去?方才鸳鸯姐姐还说一会子姐妹们都要在老祖宗那里聚齐呢。” 宝钗笑道:“孩子话!平日里若是老太太高兴,别说我,便是我妈也乐意一同乐呵去。今儿什么日子,哪有往人家家里守岁的道理。只你又同我们不一样,你原是认了姨妈做干妈的,也算半个女儿。要怎么样,你自己拿主意。” 宝琴正踌躇时候,薛姨妈打发人来让宝钗几个都往贾母院子里去,说是大家一同守岁热闹些还好混困头。宝琴大喜:“婶娘可是救了我了!” 宝钗听说如此,便也只好换了身衣裳,一同往贾母院子里来。路过沁芳闸时,湘云远远看着潇湘馆,叹道:“我们这里一群人,说说笑笑,好不热闹。不晓得林姐姐一个人在家里,孤伶清的,怎么熬过去呢。” 宝钗眸色微沉,笑道:“她那里代父祭祖,也是整套的规矩,哪里还有空感慨这个?你这却是以己度人瞎担心了。” 她话说完,三个人一时都想起来自己此时都是寄身亲戚家中,虽满眼富贵繁华究竟与己无干。倒是黛玉,虽是孤苗一个,却有一众得力仆从扶持辅佐,掌家立业,不落旁人。如今人家在自己家里,自然事事心中有数,也不用费心去猜度周围人等的喜好、顾及别人家的规矩俗例,岂不比自己自在得多?一时幽思渐浓,只默默行路,都不说话。 李纨也带着贾兰一同到贾母处守岁。金红二色彩绣瑞兽的内饰映着当中的铜鼎大火炉,是贾府年节的惯常布置。桌上点放着“事事如意”、“福禄寿喜”、“瓜瓞绵延”、“兰桂齐芳”之类吉祥小食摆件。 虽方才合欢宴前已行过礼了,贾兰仍是先到贾母跟前跪下磕头。贾母笑着连连道好,鸳鸯赶紧上前扶起贾兰来,贾母从一旁盘子里拣了个春禧荷包塞到贾兰手里。贾兰又行礼谢过。这才到一旁交椅上落座。 惜春正坐他旁边,压低了声儿道:“今儿可没得睡了,你方才回去可吃东西垫补了没?你瞧瞧,”一指桌上,“都是些中看不中吃的玩意儿,要守到新接天地呢。” 除夕各家都要过年团聚,也没有这会子叫戏班子、杂耍的道理,只好一起打双陆、赶围棋作乐。惜春想喊人一起往外头走走散散去,奈何宝钗几个这会儿都没甚心绪,探春这几日又都在帮王夫人理些家事,也没这个闲心,迎春正同李纨低语,眼见着也不会理她,无法,就只好硬拉了贾兰,两个人绕到后头去看各处灯景儿。 到了寅正,王夫人正院里供上香烛纸马,宝玉代接天地。一时各处鞭炮齐鸣,震耳欲聋,满院子烟雾缭绕,硫磺硝石余味呛人。贾母与王夫人、尤氏等有封诰在身的早已穿戴整齐,又一路坐上轿子,摆开全副执事,进宫朝贺。当日又是元春芳辰,在中宫行完礼,又往凤藻宫祝寿。预备的几样寿礼中,就有此前宝玉同宝钗合作的《大观园》长卷。元春见之大喜,又与贾母、王夫人见面相叙,待得中宫传宴,才作别往各自席上去。 待领完宴回还,又要先往宁国府行元旦贺岁之礼,同昨日辞岁之礼相类,贾母等人又到正堂拜一回影。诸事完毕,又嘱咐几句,才回荣府去。到了荣府,仍是族人子弟连同两府仆役进来行礼贺岁。贾母受完礼,进去换了衣裳,这才得踏实歇息一回。 此后数日,各处摆请年酒,又有礼节往来。只贾母除夕一夜几乎未眠,紧接着初一又折腾大半日,哪里还支持得住。所谓“一夜不睡,十夜不醒”,这熬夜通宵由来最是伤身的,更何况贾母这般年纪。如此,到了之后管待亲友等事,贾母一概不理,只丢给王夫人同凤姐张罗去。 凤姐都是张罗管的,本不当回事,只是不知为何,这些日子来晚间总不得安眠。略一睡着,就乱梦颠倒,早起时难免精神不济。偏这时候别人犹可,她是头一个退不得的,又因怀着身子也不宜用参汤提神,只好吃些燕窝之类补身,却也不见效果。 这日正在园子里说元宵节放灯的事,只觉得头晕,差点没一头栽下去。平儿几个唬得不成,忙就近扶到了稻香村里。李纨正同贾兰说珠界里几本道书的事,就见凤姐面色发白地被扶了进来,赶紧让人搬了软榻过来扶她躺下。略探了脉息,道:“这是累着了。”又让素云倒了定心茶来。 凤姐略靠了会儿觉着头晕得好些了,便又挣扎着要坐起来,李纨只好往她身后多塞了两个枕垫,劝道:“‘没了红萝卜,还真就不摆席’了?你都这样了,又是何苦。底下人能做的就都交给她们去,太太那里,你也别硬撑着。到底是人要紧还是事要紧?你这么个聪明人儿,怎么到这时候就糊涂呢?” 凤姐喝了几口甜茶,略养了养神,叹道:“你说得容易!还底下人,我们府里这些奶奶妈妈们,别说把事儿放心交给她们了,饶是我这么不错眼地盯着,还几处钻空子给我使绊子呢。若是我真同太太一样手软起来,不晓得要弄到什么田地去。一个个做事只拈轻怕重的,拉帮结派挑弄是非却都是个中好手,一不小心我还要被她们算计了去当枪使呢,哪里能放心得了。” 李纨道:“虽是如此,你也该留心保养。这会儿都这样了,你还撑着什么?到时候……万一有个好歹,你就是再多功劳,又落着什么好了。” 凤姐默默半日,叹息道:“我晓得你的意思。只我同你不一样,你这日子我可过不了。放心吧,并无大碍,我心里有数。不过是这几日事多,晚上也睡不安稳,这才短了精神。忙过这两日,过了十五,自然都好了。” 李纨知她性子强,也不好多劝,只让人把宁心养神的茶贴给她包了几副,又叮嘱平儿饮这茶时候的宜忌,旁的也帮不上什么忙了。凤姐临行前还叮嘱她千万莫把方才的事说出去,免得老太太太太担心。 到了晚间,见她仍如平常一般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奉承逗趣,一时也不知该感佩她还是怜惜她。 到底不是自己的事,放在心上略转一转就搁下了。李纨如今在珠界里修心有得,越发内顾,外头许多事上放的精神渐少。如今她手里几处庄子,尤其是草田庄上事务繁杂,获益也颇丰;另有那烫手的九洲商行船队股份并和生道的每年分红,如此算来,年年都有数十万两的进账。 只她如今心思并不在这些东西上,又没了为贾兰留后手之虑。因想着财源流动方能为世人所用,如她这般年年沉积在手,不过是个死物,于人于己皆无益处。便想着要如何得个妥当法子,把这些东西都散了出去才好。只这些东西在她眼里虽不值什么,放到外头却保不齐就要引出些波澜故事。到底该如何行事,还得细细琢磨。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无法恢复双更,时气不好,家里病倒了几个,自己也中招了,只好慢慢来吧 第267章 267.祭星 到了初八这日,府里祭星,铜盏千百,灯火烁烁,真似辰星坠地。 吃了晚饭,王夫人把宝玉叫来吩咐他道:“明日你跟着你琏二哥哥一同去妙云观里祭星,完了再去清虚观里拜一拜家里各人的值岁照命星。他们那里都收着咱们的八字,今年该拜哪些早就算定了的,再一个别忘了把供过的平安符拿回来。” 宝玉一一答应了,又问:“往年不是都只在清虚观里祭星的,怎么这回又多跑一处?” 王夫人笑道:“你哪里晓得这些!那个妙云观,观主直住在宫里头,如今是出了名的活神仙。只他素常不在人前,寻常人要见一面也难。今年是他们做功德,才给出了这一日的空当儿,许人去祭星祈福,都是观主亲身主持的。 也不是谁家都能去,这还是你大姐姐的情面儿,咱们才排了进去,连你舅舅家都没挨上。你老子又不在家,你不去谁去?只是这回恐怕好几家王爷也都在,你又不全认得,有你琏二哥哥陪着去,你只跟着见礼就是了。” 宝玉一听这事儿就甚是无趣,有心推脱也知道必是不成的。便只好应了。王夫人又怕他明日人前失礼,诸般嘱咐,也不消多记。 次日一早,就收拾停当,带了茗烟李贵等人,赖大跟着,会齐了贾琏一同往妙云观去。原想着或者能碰着冯紫英、柳芳等人,到那里一看,却全不是这么回事。 一至山门,便先有两个伶俐道童上来见礼,问清身份,就引到观中一处独院中歇息。上了清茶素点,稍后了片刻,又请主祭之人入香汤沐浴。如此折腾一番,才到前殿候祭。倒是个大殿,只里头遍设帐幔,隔做小间,上头一个老道高声念着道经,一群年纪各异的道士围着不时相和叩首。 如此过了一刻多钟,又有两个小道士过来,看过方才给的祭星令牌,把他两个引到一处高台之上。一路行来,未见旁人。上了高台,单有一处香案,跟前两个蒲团,两人便上前跪了。抬头看时,见远远几处,也一样设着香案,也有人在跟前跪着。只离得实在太远,且中间还隔着逶迤曲水,越发看不真切。 也不知这高台是怎么建的,上头有个极高的穹顶,隐约点点星光。一声叱喝,就见一个宽袍大袖的道人,手执木剑在此高台中间踏起步来。他所在地方,并不比他们跪着的地方高,只是地上满画着符咒图样,看他迈步进退,似乎暗合其中术法。 宝玉见他也不似常见的道士作法,又无香烛,也不烧黄纸,不晓得在做什么。正疑惑时候,就见他忽然收势,一举手中木剑朝上一指,穹顶上突地星光大盛,宝玉只觉得心神一空。贾琏在边上见他身子一晃,只当他是吓到了,赶紧伸手扶住他。又道:“这又是什么新鲜技法,怪道如今这般吃香了。” 宝玉低声问道:“二哥哥没觉着哪里不舒服?” 贾琏摇头,又看宝玉:“怎么了?方才一下子唬着了?” 宝玉摇摇头,又说不上那滋味来,只好道:“完事了赶紧走,这里太也古怪了些儿。” 贾琏也点头。正说着,就听一声宣道:“祭星已毕,跪拜叩神。” 宝玉同贾琏忙对着那香案磕了两个头,方才待他们上来的两个小道士又过来将他们领回最初休息的小院,随侍人等都在那里侯着。又上一回茶点,宝玉同贾琏辞去,换道童送他们至山门,两人又往清虚观去。 待下晌回到家里,把此行之事都向贾母王夫人回禀了,贾母笑道:“这妙云观还真是同别处大不相同,这般安排倒也有些意思。” 王夫人道:“如此几家都不碰头,倒也少了许多故事。” 宝玉有心要说那时的头晕之事,又怕引得贾母同王夫人担心。且到底如今也没怎么样,便只好压下不提。只说累了,贾母王夫人让他赶紧回去歇着。 贾兰年节在家十分无聊,他那几个小厮又不能时时带在身边,这日正闲逛,就听几个婆子说“宝二爷……妙云观……啧啧……”等话,那妙云观几个字,就入了他耳朵了。想起上回那些人来搜山的事情,便生心要去打探一二。 到了,听说宝玉刚回来,也不管那几个大丫头的为难神色,仗着年纪小,一路嚷嚷着:“宝二叔,宝二叔!”就进去了。 宝玉倒不怎么烦贾兰,只把他当小孩儿罢了。见他来了,便让他坐,又让袭人拿果子来。贾兰心里一笑,三两句说起他“林姑姑”来,果然,几下来回,宝玉便有说有笑的,哪里是方才那半死不活的模样了?! 贾兰吃块果糕,随口问道:“二叔这回又去哪里玩了?怎么这般劳累的模样?” 宝玉正愁那话无人可说,贾兰这样小孩儿,料来说说也无妨的。便把那道士作法,他心有所觉的事儿说了。贾兰听了就皱起了眉头,又问:“琏二叔没事儿?” 宝玉答道:“我当时就问琏二哥哥了,他却没什么知觉。” 贾兰看宝玉一眼,心里暗想:“那妙云观曾搜过山,再去看时,果然那里几处遮眼法都被解开了,连东西也都没了。可见他们同那魔道人是有瓜葛的。那魔道人当日摸出来的几个青面鬼,似乎同原先听闻的魔魇宝二叔琏二婶子的东西也很相像。这么论来……” 又看宝玉一眼,莫非自家这二叔被人盯上了?啧啧,却不知到底是为了什么缘故。只自己在这些法术上又懂得不多,还得去问问那几个小子,再或者等妫柳姐姐回来,就都好办了。 宝玉把那件事说了出来,心里就觉得舒服了许多。再加之也没觉出什么后患来,一会儿工夫就把事情仍后脑勺去了。 贾兰回了稻香村,就同他娘说了此事。李纨点头道:“也罢,一会儿晚饭时候,我细看看再说。” 待贾母处传了饭,李纨凤姐等在跟前侍奉,抽空散了神识细察宝玉,见神魂如常生机无恙,并没什么可疑处。回来同贾兰母子俩商议了,李纨道:“如今是看不出什么来,我这里也没有很合用的东西。若真是被惦记上了,这会儿用什么禁制倒打草惊蛇了。横竖常日里多看着点也罢。” 贾兰无所谓点点头道:“那妙云观道士也不知道到底几分真本事,宝二叔既无事,或者是我多心了也未可知。娘放心,我会使人盯着那里的。” 李纨有心要说两句,想起前些日子贾兰的那番论道之语,便咽了话,只道:“你仔细些吧,莫要疑人偷斧,反惹祸上身。” 贾兰并不把这话放在心上,又笑道:“娘也忒小心了,如今我不寻他们事就不错了,还怕他们来祸害我?” 李纨忽然问道:“兰儿,若我现在说了,不许你再插手此事,你当如何?” 贾兰一愣,忙笑道:“那我自然就听娘的话呗。” 李纨笑问:“当真?就把这事儿放下了?” 贾兰抿嘴笑道:“我不插手,只看看……总成吧?” 李纨站起身来,立于窗前,喃喃道:“果然啊……这世上到底没有听谁的话这么回事,到了到了,听得都不过是自己的话……” 贾兰不曾听得明白,只问:“娘?真不许我管啊?” 李纨回头笑道:“方才不是说了?我不许,你也总能想出个可许的法子来。不用顾忌我,照你自己想的来吧。把一份心思放在防我恼这里,反在那头失了谨慎,倒得不偿失了。” 贾兰只听李纨并没禁他行事,乐着应了。只他也没察觉——他娘如今是越来越少管教他了…… 转眼元宵将至,凤姐同王夫人商议节庆安排,王夫人道:“昨日才跟老太太说起。娘娘让人带了话出来,宫里老太后身子不大好。当今素来诚孝,连娘娘们都减膳卸妆了,我们也不合太过喧闹取乐。” 凤姐一愣:“先前不是说是那位太妃身子不爽利?这才几日,怎么就成太后病了?” 王夫人摇头道:“太妃这两日倒好了,老太后却连连宣了几回御医。不说这个,老太太前日说了,就请些族人来,摆几桌家宴热闹热闹吧。今年省亲是不能的了,宫里连元宵欢宴都撤了。” 凤姐依言记下,自去安排。 贾母这里又打发人去问黛玉,黛玉本想留在家里操持元宵之事,细算来在家也一月有余,心里也惦念贾母,便同容掌事几个商议了,才给贾母回话。 这头青霄几个自然舍不得她,黛玉笑道:“我不在家时,你们就不能乐了?东西都备好了,你们只管乐呵去,有我呢。” 青霄便道:“姑娘不在,就我们这些人,有什么好玩处?同原先在里头时一个样儿,谁有几分手段哪个心里没数?拿出来看了也没什么稀奇!还不如姑娘把那边的二姑娘、四姑娘她们接来咱们家,那才好玩呢。” 黛玉点头笑道:“我算是看出来了,你们呐,都是角儿,就差我这个戏台子呢!可是也不是?” 悦岚笑道:“原在在里头学的时候,师父就说过‘因娱人目而自见者,总非大道’,我们虽听了这许多年,仍是没走出这个心境。总想着什么时候把本事拿出来显摆显摆才好。” 黛玉大笑道:“悦岚姐姐,这话青霄她们说了也罢,你多么沉稳涵静的人物儿,竟说出显摆显摆这样的话来,真让人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悦岚笑道:“此心已非大道,坦然对之或者还有通途可期,若还曲意掩饰,怕才真是堕了魔窟,精进无望了。” 黛玉点头道:“原是如此,要除心病,总要先能对着它不躲不避,才能往下说。” 悦岚便道:“姑娘能说出这番话来,才是我们一心要在你跟前‘显摆’的缘故了。若是心尘太重的,我们一心显摆本领,她在那里只枉生些嫉忌自怜之意,我们不是白忙活一场?是以也不能怪我们炫耀心重,实在是要炫耀也得有个能看懂的人才成,也不是容易得的。” 黛玉笑道:“既如此,只在我一人跟前炫耀也无甚趣味,待过完年,咱们寻个时候把她们也都叫来,如此,戏台子越发大了,你们就越性摆弄本事,岂不更好?” 青霄几个听了都笑赞此计甚妙。 第268章 268.曲异 到了十五这日,贾府花厅里摆起了十几桌酒,贾母遣人去请族中人等过来饮宴,却到底没来几个。贾母也早惯了如此,只尽到了礼数,到底如何也不强求。娄氏带着贾菌也来了,贾兰看了自是高兴。他两个自从不在一处念书,要碰着能一处玩耍的时候就少了。今日得见,又恰逢这个“不训孩儿”节,更该他们热闹了。 不一会儿,就聚到了一处,两个人唧唧哝哝商议着待会子放各样花炮的事。贾兰如今在书院日久,又兼身边带着那八个小童,日子实在已经大异常人。这会子碰着贾菌,听他说的还是原先小时候俩人乐此不疲的勾当,不由地也起了几分孩子气。贾菌原怕他今非昔比难免生疏了,如今看来恰同往日一样,也放下心来。 李纨跟娄氏一边与人说笑应酬,一边不时扫他们一眼。见两人亲密如旧,便相视而笑。 一时唱戏,贾母道一声赏,贾珍等人早有预备,一笸箩一笸箩的青钱洒去,满台钱响,贾母面色大悦。 李纨寡婶看这行事,心里暗叹。李家也是世代书香门第,戏班子也养过几个,有一代太爷还写过几本戏,很兴过一阵。她嫁入李家时,尚有几分余晖,也听老人讲过从前兴盛时候的往事,却同这府里所见全然两个样子。不由看李纨一眼,想来当日这侄女嫁到这样人家,定也有许多不知不惯处,她又是那样生怕行差踏错的性子,偏又早早没了相公,真不晓得怎么熬过来的。 待戏台上喧闹稍歇,贾珍同贾琏进来敬酒,宝玉也跟着跪了一回。待二人退下,台上又开唱,宝玉闲坐无趣,又惦记袭人新丧其母,怕她一人在屋里闷着添伤,便出了席往园子里去。因贾母王夫人叮嘱,这年各处张灯减半,连着园子里沿河盘山挂红纱垂穗灯的灯杆子也少了许多。虽如此,也是上映皓月下照水,璀璨绵延,恍如神仙世界。 宝玉带了秋纹几个随走随看,刚到自家屋外,就听里头人说话声。 袭人道:“谁能想得到呢?好好的定了人家,你爹又没了,这就是三年孝。虽说咱们当奴才的,只跟着主子,主子若说不让计较这个,我们也没话。只你这是正经嫁人的,又不是随意配了小厮,却合该守这规矩。” 鸳鸯道:“小蹄子,你当我是你呢?!三年就三年,便是没有这回事,我也要伺候老太太的。” 袭人啐她道:“你就轻狂吧!不是我咒你,你娘身子也不大好的。若是……你可就成老姑娘了,当心那头不要了,看你怎么办!” 鸳鸯不以为意道:“我头一个要紧就是要伺候好老太太,余者都不算大事。” 袭人叹道:“也难怪老太太疼你。为给你挑个人儿,还遣了宝玉去问什么做暖阁的事,又亲把那人叫来问对,这才放心。家里还这么些姑娘都没人家呢,倒在你这里这么操心。” 鸳鸯笑道:“不服?不服你同老太太说去!” 片刻,听鸳鸯道:“你不晓得,之前老太太还有意把琴姑娘配给你们家那位呢。可惜,琴姑娘早定了亲了。老太太眼界高,好容易取中一个,还没赶上趟。说了好几日呢。” 袭人笑道:“琴姑娘小,老太太看着疼些儿也难免的。” 鸳鸯道:“你少同我耍花腔,这事儿旁人不在意,你也不在意?这到底是谁,可关着你往后的日子呢。” 袭人道:“你如今自己得了好去处了,没事就捡空儿打趣我们。我们是比不得你那样好命,一嫁去就是官太太,你也不用再特意说给我们听!” 鸳鸯笑道:“你看看,这就急了。对了,上回听人说晴雯真成了那书院的教习了,了不得,多少正经姑娘们见着她都要称一声先生了。瞧瞧,这才是真好命的。自己就谋了个出身,不比我们强多了。” 宝玉听她们又说起晴雯来,自己若进去了,恐招袭人疑心。遂退了出来,仍回前头席上。贾母原担心他在外头被炮仗吓着,这回见他回来了,便令他给众人斟酒。 自薛姨妈李婶起,再至贾母邢王两位夫人,贾母又让他给姐妹们也斟上。众人都饮了,只到黛玉跟前时,宝玉问道:“壶里是绍酒善酿,妹妹可吃得?” 黛玉皱眉道:“这个太甜了些儿。” 宝玉便张罗着要换酒,黛玉拦了道:“你轻声些儿,什么大事了。就这个吧。” 宝玉便依言斟上了,黛玉却不喝。宝玉见她出神,便先给宝琴同湘云斟上。那两个都举杯干了。见黛玉仍发呆,宝玉正要询问,就见一旁墨鸽儿伸手取了那杯子,把酒往边上漱盂里一折,冲黛玉道:“我晓得姑娘惦记哪个呢,这酒敬了她也罢。” 黛玉回神,点了她额头道:“你就作兴吧,待她回来我一样不漏地告诉她,看她怎么同你算账!” 墨鸽儿摸脸:“她不是神仙么?我这不是敬神的敬法儿?” 她俩压了声说话,未防一旁湘云听了个全套,笑个不住。 一晚上听戏听书行令,热闹非凡,尤其凤姐说了两个笑话,把一众人等乐得不成。贾母趁兴让放烟火,贾蓉赶紧往外准备去。“金盘落月”、“九龙飞天”、“国色满园”、“星河坠地”……各处贡来的大花炮依次腾空,七色星火交相辉映,把整个院子照得恍如白昼。 宝钗见黛玉一边立着看,便问道:“妹妹不是最怕这个声响儿的?这会子倒站着看上了。” 黛玉笑道:“那都是小时候的事儿了。如今我们自己家里比这里放得还热闹呢。”看了会儿又轻叹,“这烟火还是要在水面上放才好看。” 宝钗听了想象那场景,笑道:“一花两开,想着都有趣。要不一会儿咱们回园子里放去。” 黛玉还不及作答,湘云听见了赶紧答应着:“宝姐姐这主意好。” 黛玉只仰头看着,默默不语。墨鸽儿在一旁撇嘴,心想着:“不晓得我若不在姑娘身边几日,姑娘会不会也这般惦记我。” 贾兰同贾菌并另几个族中少小,一早让人捧了大包细巧花色,一边放去了。什么“滚地龙”——连串花火舞动如龙;“三回转”——花火沿着线上下腾挪三五次;“线穿牡丹”——喷焰星密而色艳、形如牡丹……更有“钻天鼠”、“招财进宝”、“轰天雷”等专在声响上做功夫的,也只这些小小子会喜欢。 戏台上收戏撒钱,小戏们就在上头抢钱作耍,渐至夜深,贾母欲要垫些热食。凤姐报出厨上备的几样“鸭子肉粥”、“枣儿粳米粥”、“杏仁茶”之属,贾母听了都不甚合意。凤姐只好先张罗着给各席都上了几样羹粥并一些精致小菜。李纨那里提了个小食盒过来,揭开了贾母看时,却是一碗什菌鸡蓉馅儿的小馄饨,笑道:“正想吃这个。”琥珀在一旁伺候着用了。 一时用毕,又上茶漱口,略坐一会,才散了。 凤姐还要往园子各处巡视一回,同李纨同路回去,贾兰早一步跟着闫嬷嬷回去了。 走出一段,凤姐笑着对李纨道:“你说说你,常日里只劝我息心保养,少用心思,再看看你自己!今儿这碗馄饨,多早晚备下的?我也是这阵子短了精神,又想着老祖宗寻常也还爱吃鸭子肉的,却没料到夜深了嫌腻这一端。就让你得着空儿了!若是我再周全两分,你不是白忙活一回?” 李纨回道:“咱们在席上要在跟前伺候,这天儿又冷,夜又深了。那原是备着我们回去了自用的。看老祖宗觉得厨上的几样都不适口,才让现做一碗送来试试。哪有什么白忙活不白忙活的。” 她这么说着,凤姐自是不信的,只面上也不会显出来,又说笑两句爆竹烟火的事,就别过了。李纨有心提醒她两句晚上爆竹多,声儿大,当心别被惊着等话。念及方才她说的,暗叹一声还是作罢。 回到屋里,常嬷嬷几个便端上汤粥小菜来,劝道:“奶奶用几口吧,在那里哪得安生吃了。” 李纨点头,又道:“你们也都去用些,空着心晚上睡不踏实。” 常嬷嬷笑道:“我们刚吃过汤圆,不饿呢。碧月素云跟着奶奶半日了,去外头用些也好。” 李纨道:“黑灯瞎火的,都在这屋里吃了也罢。” 众人便依言把碧月素云的拿来在一旁的矮桌上放了,一时用食无话。 撤了桌,再端茶漱口,才坐下说话。 听说贾母后来留了贾蓉夫妇在里头斟酒作陪,常嬷嬷便道:“如今这小蓉大奶奶可远比不得之前那个,性子瞧着倒和顺,只在老太太跟前没那么得看重。” 李纨道:“老太太喜爱心思伶俐一点就透的,世上能寻着几个同先前那个那般千灵百巧的。如今这个也很不差了,看着倒跟珍大嫂子有两分相像。” 正说着,闫嬷嬷进来了,李纨便问:“兰儿睡下了?” 闫嬷嬷道:“哥儿刚躺下。回来的时候一身烟火味儿,幸好早备了热水的,沐浴了一回又吃了碗小饺儿。怕吃饱了就睡容易魇着,又说了会子话,我看他越说越精神,又怕混过困头去,更不好办了。这才催着睡了。” 李纨笑道:“难为嬷嬷了。” 闫嬷嬷嗔着道:“奶奶这叫什么话儿,我们哥儿就算顶顶懂事知心的了。日常作息,读书识字,哪有要人操心的地方。更没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这还难为,别的奶妈妈们都该哭去了。” 李纨笑道:“我听嬷嬷一会儿怕他这样了,一会儿怕他那样了,听着都提心吊胆的,自然算难为。” 常嬷嬷笑道:“奶奶这话却岔了。这怕东怕西的,又不是哥儿的缘故,原是她自己心里爱这个怕。她自己若要不怕时,就算哥儿要点了这屋子放烟火,也不过来告诉奶奶一声罢了,有什么好怕处。” 闫嬷嬷摇头道:“罢罢罢,我没你那么大的心!” 黛玉也回了潇湘馆,虽是今日刚到的贾府,辛嬷嬷也早有准备。一碗胭脂香米粥,煨拌冬笋丝、双脆茄瓜两样小菜,一碟儿小点只马蹄燕窝糕、奶酥蒸、龙眼蜜枣羹各一两块。 黛玉方才在席上也没吃两口,这会儿见了这几道倒觉香甜,都用了些,另漱了口,到卧房窗前椅下坐了,随手抽了本书翻看。 墨鸽儿便道:“姑娘,都这早晚了,看书伤津液,明儿该觉得燥腾了。” 黛玉道:“这屋里亮堂得很,并不伤眼的。我也不看多少时候,不过混一混,就睡了。” 墨鸽儿见劝不来,便往外头小炭炉上温桶里取了一盏枸杞菊花水来,见黛玉翻看的是之前妫柳弄的那个“浮尘集市”的绘本,放下茶水笑道:“先前琴姑娘还想来借两本看,偏剩下的都在二姑娘和四姑娘那里,琴姑娘还拉着我问了半日呢。看她的样子,是恨不得真有这么个地方才好。” 黛玉也悠然神往道:“起先只说她胡沁,这会子细看了,越看越真,还似真有这么一处所在一般。” 墨鸽儿道:“要不说她这人的话不能信呢。这样明知道是瞎话的,也让她编得天衣无缝了,何况旁的?再没一句准话!” 黛玉笑道:“好了,知道你们俩不对付。只是你今日在席上可草率了,到底在人家家里,又是有旁人在的场面。行动稍有差池,就易惹了闲言碎语。咱们如今是不用惧她们什么,只是少生些瓜葛不好?下回再不可那般了。” 墨鸽儿知道是说她把那杯酒给倒了的事,便道:“我看姑娘也不想喝,一会子凉了更没法子入口了。左不过就是宝二爷倒酒,老太太太太们都在看戏说笑,哪个会往这里看。” 黛玉点头笑道:“你哪里晓得,正因这样,留心看的人才多呢。” 一时紫鹃进来了,见墨鸽儿还在同黛玉说话,便道:“好了,姑娘这一日也累很了,早些睡吧。你也别老缠着姑娘了,这一日日都是你跟着,还有什么话没说完的?!” 墨鸽儿一笑道:“紫鹃姐姐又喝我醋了。” 两人说笑着服侍黛玉躺下,才又放轻了脚步悄悄退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时候生病特别划不来,花香藕、新土豆,多好的时候!偏偏堵了鼻子,吃啥都吃不出味道来。 第269章 269.月盈 第二日黛玉就又回家去了,宝玉知道了未免有些丧气。贾母开解他道:“你林妹妹家里也同咱们一样,明日还得收影关祠,她不在让哪个去弄?你隔壁大爷,那么不肯家来,也得待到明日事完才能走呢,何况你林妹妹还是当家的。好了,别起性子了,这可还在年上呢,别以为你老子不在就没人治你了!好好的,晚上咱们还看灯去。” 贾府惯例,这灯要从十三赏到十七,今儿刚十六,晚上还有赏灯宴。只这回不叫族人了,只家里贾母同邢王两位夫人带着他们姐妹们与暂住着的亲友们一起热闹热闹。 薛姨妈已经换好衣裳,进屋去看宝钗。笑道:“琴儿同史大姑娘已经过去了,你这里还磨叽什么?” 宝钗起身扶住薛姨妈,叹气道:“打从年前起,又要家里过节,又要打点各处铺子上掌柜伙计们的事,还得说议来年的买卖安排。这也算了,横竖我们家就是干这个的。只如今住在这里,那头有请,我们又不好推的。这从除岁到迎新,一日日地不着家。 昨儿元宵正日子,闹到了半夜,也算乐够了。偏今天还要赏灯。那股子心气早都燃尽了,还得陪着说笑去,实在不耐烦了。我连园子里都不想待,只想在家里清清静静住两日,才好呢。” 薛姨妈笑道:“让外头的人听见了可要骂我们不知好歹了。这样的宴席热闹,就是一回也难遇着的,我们这一日连着一日的作乐,你还不乐意了。” 宝钗看看薛姨妈道:“妈就别哄我了,当我看不出来啊,妈也不想凑这个热闹了吧。” 薛姨妈笑着拍拍她的手道:“如今我们借住在这里,一则能同你姨妈就近守着,有人说话有人能商议事儿,自是好处。再一个到底是借了他们的势的,一年少费多少精神!这世上哪有光有好处的事情?何况不过是过去陪着老太太一同乐呵乐呵,有什么难处了。万不可钻了牛角尖使性子,让人看轻了去。” 宝钗一笑道:“我这话也只在妈跟前说说了,哪里就敢如何呢。我又不是林妹妹,真是想来便来,想去便去。饶是在这里住着的时候,说不去吃饭就不去吃饭了,老太太还得打发人另捡了新鲜好克化的送去。真不晓得她这心是怎么长的,天下人都不放在眼里了。” 薛姨妈道:“她还得管自己家呢,林老爷虽生死不明,到底还偌大一份家业,自也有她立身的资本。何况老太太自来当她是心尖儿地疼着,娇惯些也是难免的。” 宝钗道:“要说起来,老太太最疼爱的该是琴儿那丫头了,也不知怎么来的缘分。” 薛姨妈笑笑道:“那哪能一样?琴儿不过是当个热闹罢了,鲜亮衣裳贵重首饰倒不少给,老太太什么时候问过饮膳作息这样的细事?到底不是一回事。” 宝琴来之前,贾母身边的位置总是黛玉、宝玉、宝钗,或者还有湘云。如今来了个宝琴,刚好把她给替了,就如同昨日的座次。眼看着那张排在邢王两位夫人之前的桌子,宝钗心里一时都摸不出个滋味来。 薛姨妈一笑道:“嗐,那丫头都许了人家了,就等梅翰林一家从任上回来,把事儿一办,我们也算脱了那个箍儿了。老太太喜欢就喜欢吧,又有什么要紧。” 母女两个说着话,宝钗也换了衣裳,才一同往贾母院里去。 散宴时,已是月过中天时候。惜春拉了迎春从凹晶馆绕道走,长吁了口气道:“都疲了,还得一个个装作欢天喜地过年节的样儿,实在累人,比连画上半天的符还累。” 迎春看看跟着的人都远远抛下了,身边只近身伺候的几个,才开口劝道:“你也小心些儿。咱们做的这些事儿,寻常时候是没什么人会来管,只一味挂在嘴上,惹了猜疑总不好。我晓得你一身光棍,什么都不怕的。只我们能学了这些,还托了大嫂子的福,你若只管这么信口胡言,若牵连了她,可怎么样呢?连兰儿你也没脸见了。” 惜春一抿嘴,“有这么要紧?二姐姐你实在想多了。哪个会把我的话当真?不过是当我性子肖父,怪癖难教罢了。再一个,身边几层的奴才,与他们没有好处的事,哪个乐意多句嘴?” 迎春道:“话虽如此,也没有平白往别人手里送把柄的道理。” 惜春听了这话倒也有理,便点头道:“行了,我记下了。明日还得往那府里请安去,真是,既已修道,怎么不成仙……” 迎春瞪她一眼,惜春一笑:“多少人心里这么想呢,只我说出来罢了。” 第二日乃是十七,众人又至宁府行礼,关起了宗祠收了影,这年算过了一半。贾敬也定于当日仍回城外道观去,先往贾母处辞别,回转宁府后,又遣人去把惜春叫了去。众人心里纳罕,惜春也不知端的。 老仆引了她进屋,那是贾敬在家清修的静室。只一案一几几个蒲团而已。惜春上前行礼,贾敬点点头,往跟前蒲团上一指,道:“坐下说话。” 惜春又行礼谢了,方才在那蒲团上正身跽坐,屏气敛神,静待不语。贾敬看了会儿,点头道:“你比你哥哥强多了,可惜是个女子,修行之道我这里就指点不了你。此去我又要闭关,待哪日远游时若得机缘,或者能给你寻个像样的师承。” 说了从几下取出一个细麻布的小巾包来,推到惜春跟前道:“里头是两本书,听说你对符术有两分兴趣?虽也是小道,却比那一味沉溺声色的混账有出息多了。这书你先拿着看,或者能有所得,也是你的福缘。” 惜春忙谢了,接过来捧在手上。贾敬点点头,才挥手道:“去吧。我们修道之人,莫要被尘情所累,我一会儿就走了,你就回那边去,不用侯着。” 惜春又行礼退下。出得门来,见贾珍在廊下等着呢,看她出来,忙上前问道:“老爷可说什么了?” 惜春摇摇头:“说让我先回去,不用等着送行了。” 贾珍看一眼惜春手里的巾包,度其形,该是书籍之类的东西。惜春当下就把那巾包打开了,果然里头薄薄两本道书,看着纸张也有些年月了,上头都是几个符箓图形。惜春将两本书摊开放在自己手上,却不翻看,只看着贾珍。 贾珍先看那书,心道果然如此,又见惜春这个样子,心里先一虚,紧跟着不由地生出两分怒意来。他在府里自来称王称霸惯了,要打儿子打儿子,要骂老婆骂老婆,要儿媳……先不说这个,可眼跟前的是他妹子,里头还坐着他老子,只好生生压下这股气来,哼声道:“老爷既如此说了,那你就去吧。” 惜春冷着张脸收了书,依足礼数告了别,才上车又回荣府去了。 晚间贾珍回房,尤氏见他面色不好,也不敢深问,只提醒底下人放轻声些,自己在一旁不言不语地伺候着。贾珍坐了许久,方开声说道:“今儿不晓得吹得什么风,老爷子特让人把小妹叫了来,还给了两本书。” 尤氏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便道:“要说打妹妹出生到如今,也没见过老爷几回吧。” 贾珍道:“正是这话了。往常连提都不曾提过的。这回家来,也不过是照着从前请安问候尽些虚礼罢了。不知怎么弄出来这一出。” 尤氏道:“老爷是修道之人,想什么我们哪里猜的出来。不过既是给妹妹书,那定也是修道的书了。这怎么话说的,难不成自己出家了还不足,还要再弄一个出去?” 贾珍倒没想到过这个,面上便现了犹疑之色,尤氏接着道:“听那府里说,妹妹的性子十分冷情,就是老太太要指使她画幅画,她都能推三阻四的。姐妹们相聚,也不是回回都去。倒是爱跟着几个姐姐们往园子里的尼姑庵跑。” 贾珍此时早已面色坦然,笑道:“哼,这可真是龙生龙凤生凤了。也罢,不过是个丫头,爱怎么折腾就折腾去吧。我们也不差这一副嫁妆的事儿。” 尤氏见贾珍面色转晴,虽不知到底他方才恼些什么,眼见得云开见日了,便放下心来,另捡了几样家务事来说。贾珍一一答过,喝了一回茶,仍往后头姬妾们的院子里去了。 当日乃薛姨妈家请吃年酒,惜春早不耐这阵子的强欢热闹,又兼众人皆知这日贾敬要回观里去,也不会特意来请她。她趁空就往栊翠庵去了。妙玉听闻是她来了,心里纳罕,接了进来又令沏茶,才问她:“你不过年去?” 惜春叹道:“还没过够?如今我才知道什么叫过年过节,哪里是过节,实在是过劫数呢!不好笑也要陪着笑,不想喝也得陪着喝,都没兴致了,还得装出一副热闹喜庆的样子来。原只说愁眉苦脸的让人看着烦,哪知道这喜气洋洋的也能这般不入眼。” 这番话却得了妙玉的心了,点头道:“繁华热闹本是虚空幻花,难得你在这样地方还能生出厌离心来。” 惜春道:“我恨不能离了这里呢。别人只看着富贵,哪里晓得里头的腌臜。” 妙玉道:“如此如此,你既已生厌,自然会有‘离’的机缘,倒不必着急了。” 惜春又叹:“我倒羡慕林姐姐。常日里她就说‘聚不如散’,毕竟散才是常态。爱那欢聚热闹的,散了后越加凄清了,倒不如不聚,反不觉如何。她只元宵陪着乐一乐就完了,仍回自己家去,想做什么做什么。哪像我们,不过是从一个笼子去另一个笼子,哪里都不安生。” 妙玉听她那句“从一个笼子到另一个笼子”的话,心生感触,惜春见她默默不语,便道:“你可莫要嫌我。别处我实在不想去,也没个清静地方可待。就奔你这里来了。想来这些话在你跟前说说应是无碍的。虽同二姐姐说也无妨,只她难免要训诫我两句,听多了也烦。妙师父,佛门广大,普度众生,你总不会要赶我出去吧。” 妙玉笑道:“要赶你还等到现在?既这么说了,不如换个地方坐坐?” 惜春闻言大喜,忙起来作揖,妙玉一笑,带着她往后堂自己清修的地方去了。 第270章 .花朝 薛姨妈家之后是贾府几个有头脸的管事们摆年酒,贾母随意或往或不往,在底下人眼里这却关系着管事们的身份分量。贾母自然不会虑及,眼下只想着让凤姐好好歇歇,便特地吩咐她:“没大事不用到跟前来立什么规矩,你婆婆那里我也说过了,头一个身子最要紧。好容易现在空些下来,你就多在屋里歇歇,别的没要紧的事都先放一放。” 凤姐嘴上答应着,心里却不肯放松。想那李纨,上回老太太歇在稻香村时的置换周全,这回元宵夜宴上一碗点心,再想想之前的粥米、药丸、香串……样样都不是大事,却样样都是费了功夫的。抽冷子就嵌在哪个缺上了。要不怎么说读书人有心眼呢,老太太上了年纪了,能干持家不过是个用处,贴心孝顺的后辈恐怕更得欢心。自己若这时候放松了,等生了孩儿出了月子,不晓得还有没有自己站的地方了。 再加上此时月份也大了,不比开头几个月惊险,便仍旧撑着打理事务,不肯在人前露出分毫弱相。王夫人本于各样事上俱无长才,先前凤姐生巧姐儿时恰逢桃花雪,就把她累得心力交瘁。如今见凤姐还能管家,自是乐不得的,也由着她去。 如此,下了正月,忽然就有些不好。连连请了太医来,仍是没能保住,怀了五六个月的哥儿,就这么没了。贾琏原本一团喜气,眼见着凤姐不肯专心保养,一意贪功恋权,弄到这样地步,顿觉心灰。只这个时候,贾母王夫人都只怜惜凤姐因操劳家务而至如此,哪里能容他露出丁点旁的意思来。也只好压在心下,暗自生恨。 偏凤姐还不肯消停,犹自在家筹划,想起什么事来就让平儿去说与王夫人。虽小月了不能出门,也仍是发号施令的掌家二奶奶。贾琏见她如此越发心冷。只想着:她一个女人,连自己骨肉都生生作践掉了,还只记挂着这个当家掌事的虚名,到底那心是什么做的!由此,渐渐就在心里远了凤姐。只凤姐如今权盛,又兼身子不济正心焦,哪里能察觉得出来。 黛玉本想生日时候请众姐妹们到家里乐一乐,眼见着那府里病了凤姐,忙乱了王夫人,后又饶上了李纨同探春,看来是不成的了。便歇了心思,只同贾母说了声。贾母知道她逢生日都要在家祭拜其母,自然没有不准的。黛玉又把紫鹃也带了去,也没留下别人,只让春纤同分到院里的妈妈们看管两日。 紫鹃是头一回跟着黛玉回府,到了地方,见十来个大丫鬟上来相迎,虽早知道有这些人的,也略见过几个,这一下子全见了,仍不免心里一惊。再加上一路行来所见,越发心里没底了。她原想着黛玉到底是个孤身小姐,托庇贾家才是最妥当的一条路。如今眼见着妙园华宅如云仆从,竟有些不知所措。 自有悦岚几个带了紫鹃去寻地方安置,待换了衣裳再上来伺候时,就见黛玉坐在一处高轩下,后头立着十二扇花梨木琉璃压花大屏风,座椅十分宽大,也与府里常见的不同。且此处分明阔朗,却无丝毫寒意,也不见火盆,想来定是另有机关了。 容掌事正在同黛玉商议宅子里几处改建的事情:“这处‘歩莲阁’是当年郡主娘娘特地造了想给嫡女住的。后来连个庶女都没有,就一直空着。这许多年了,只隔年保养一回,看着有些陈旧。姑娘不是说想修缮几个地方?这里就很好。一个等修好了姑娘也得住,再一个也算是了了先祖的心愿,姑娘意下如何?” 黛玉点头道:“这里我知道的,爹爹说起过。只那都百十年前的样式了,如今要修缮,合用的料材、古法的配漆,恐怕都不容易。” 容掌事笑道:“正是不容易才好,简简单单能弄出来的,谁耐烦做它。” 黛玉失笑:“这么说来也是。那就此处吧,掌事看看大概多久能修得?都在一处园子里,还要置障回避,也是个事儿。” 容掌事道:“不用那么麻烦。仍是原先那些人,没有外男,用不着回避。” 黛玉点头道:“托你们的福,这回又要大开眼界了。” 说完了又另外商议了几处,一时定不得,只好改日再论。 接着说起黛玉生日的事,黛玉便道:“原想着把她们也都叫来一同热闹热闹的,只那府里如今好些事,大嫂子三妹妹她们都不得空。我也不好在这时候兴事,只好作罢。就我们家里几个人,让听蓉彦月随意安排吧。” 众人都依言行事,到了生日那天,却有个意外。便是那只远赴海外的小妖回来了。除了黛玉,旁人只知道她有事出门,到底是寻亲还是访友却没细打听过。这回见她回来,都笑道:“还算有些良心,知道赶着姑娘生辰回来。” 黛玉喜出望外,直拉了妫柳的手不肯撒开。墨鸽儿在一旁看了直冒酸气——姑娘怎么就这么喜欢这个鬼头柳呢!瞧她长的那样儿,扔人堆里都扒拉不出来!就一双眼睛还能看,可是到底小啊,这么小的眼睛,就算她亮,也没什么好看的吧……一边看一边心里品评,越发觉得这鬼头柳不顺眼,不晓得自己姑娘看上她什么。 妫柳根本不顾她们心情,拉了黛玉道:“姑娘,我同你说话去。”就往黛玉房里走。墨鸽儿赶紧拉着她:“你!换身衣裳去!不知道哪个灰堆泥巴地里滚回来的,别腌臜了姑娘的屋子!” 妫柳看一眼自己身上,心说“老子都用涤尘咒的,哪里会脏了?!” 却见黛玉笑道:“也是,你先去换洗了再来。”这才想起来这锦绣之地的日常惯例来,冲着墨鸽儿冷哼一声,顾自去了。 用过早饭,众人到了一处回字阁里,里头已摆上了七八席果点,外廊上垂索搭架地放着好些花木盆景儿,一色枝条柔嫩花色淡雅的初春之选。因这日也是花朝节,故上下人从身上穿的到头上簪的手上戴的,也样样与花相关,越发看着花团锦簇春意盎然。 黛玉换了一身天青底绣粉白二色整枝玉兰的薄绵长袄,领口袖口都拿丝绒盘绣着细碎珠兰,对扣皆是青枝嫩叶之形。紫鹃一看便知这衣裳是新作的,前日青霄捧了两件过来,里头并没有这件。不免想起府里往常给各位姑娘生日做的衣裳,黛玉也年年有这份例的,只未见她穿过。 墨鸽儿穿着石青绣全色女儿棠的交领长背心,妫柳是墨绿银丝鸢尾暗纹罩甲,连容掌事都穿了件写意大绣飞花落雨的褙子。虽说都是绣花成枝的,却没重叠无趣之感,倒都同本人极洽,另成风景。 既是黛玉生辰,自然众人都要献礼,一时抚琴的吹笛的唱曲的说书的,真是干什么的都有。紫鹃早备了两色针线,却没想到黛玉在家是这般过生辰的。那些丫头嬷嬷们竟是个个身怀绝技,不说穿身份,真当是哪个书香世家的姑娘奶奶们聚会取乐呢。 尤其中间又有拿来许多新巧玩意,嬷嬷掌事们随口报着商行老铺的名号,只说是敬姑娘生辰的。紫鹃越发想不明白了,却有不好多问,只暗暗记在心里。 到妫柳的时候,就见她从袖中掏出一个手绢包来,递给黛玉道:“我从……我师父那里得来的,姑娘看镶什么好。”黛玉见她支吾,知道定是她路上不知哪里弄来的,一笑接过。 墨鸽儿忙道:“姑娘,打开看看,谁知道她是不是哪里顺了块石头来哄人玩。” 周围人等皆点头,黛玉便解开了那巾包,露出里头龙眼大小浑圆一对珠子来,色作淡金,光华莹莹。紫鹃头一个想头是:“有这样两粒珠子,这人还当什么丫头!” 就听墨鸽儿道:“哦,难得寻着两粒一般大小的。还真是,镶什么好呢?做耳坠子可受不了,太沉了。做别的又辜负了这生相。” 边上一个穿粉衣的丫头赶紧凑近了细看,又拍手笑道:“珍萃堂上回送来了一堆五颜六色的彩宝,我正挠头呢。单个的个头不大就不好看,聚镶了颜色太热闹又落了下乘。这回有这个就不怕了。正好做一对儿簪花,姑娘去书院雅集的时候就能戴了。” 青霄便道:“你那里定了图样了赶紧给我们送过来一份,我们好配着做衣裳。” 那头赶紧应了,眼看管这事儿的还不止她一个,一回身又过来俩,三人聚一块儿就你一句我一句地商议开了。 辛嬷嬷在那里拍手道:“好了好了,看着点对路的东西就一个个就见猎心喜了。忘了今儿是什么日子了?!都坐好,酒才喝了一圈,生辰果子都还没上,急什么。” 众人听了轰然一笑,才又各自归坐,隔着水面又有丝竹之声传来。尚未进过礼的挨班接着往下轮。酒过三巡,上面,上果子,都同贾府风俗全然不同。连那面也稀奇。 雪雁见紫鹃愣神,笑着道:“紫鹃姐姐,这是八珍面。面里头加了笋尖末子、火腿松、鸡脯丝、蟹净肉、松瓤榛仁碎、万年青、蕈子细丁儿,用熬过山菌五谷的秋油和的面,完了再切出这面条来。只清水煮了就好吃得很,越嚼越香。只做起来麻烦,但凡混进去丁点油星,就揉不成面了。” 又劝紫鹃道:“你尝尝。”紫鹃闷头吃了一口,果然这面里头自带鲜香,同那些全靠一口好汤的面大不相同。雪雁见了,忙又给她说旁的菜,更时不时给她布上两筷子。 紫鹃笑道:“今日我倒要承你照顾了。”雪雁笑道:“常日里姐姐照看我也照看多了,这回让我尽尽地主之谊也好。” 紫鹃一笑,心里不知怎么想才好。 席宴尽欢而散,黛玉才同妫柳进了屋子,辛嬷嬷把余者都领了出去,自己在外头屋里守着。她虽不知妫柳真实身份,也晓得她有两分功夫在身上,这回出去说不得就同老爷有关。兹事体大,自然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第271章 .彼此 妫柳进了屋子,二话不说,先从纳宝囊里掏出一个匣子来,看着该是什么草木的茎叶编的,中间扣着一把铜锁。黛玉打开了匣子,里头是厚厚一封书信并两本册子。 她在那里看信翻书,妫柳就在一旁叨咕:“老爷明知道我是赶着姑娘生辰回来的,我明打明地在他跟前提了好几回,偏他就是不开窍。姑娘,这也不能怪我,我也不好开口问老爷讨要你的生辰礼啊。老爷如今杂事太多,上了年纪脑子也转不过来了,姑娘莫要放在心上才好。” 黛玉细细看过一回信,知道了林如海的近况并大致的打算,她也帮不上什么忙,心里有数便罢了。又翻那两本书,却是海外番国的风土绘本,眼看着都是出自老爹之手,不禁又笑又滴下泪来。 妫柳低了头看着黛玉,叹道:“我就晓得免不了姑娘一场哭的。真是,通不得信息要哭,有信儿来了也要哭,见不着要哭,见着了更要抱头痛哭哇哇大哭。真不晓得为什么来的。” 黛玉止了泪,啐道:“你这嘴就不能闲上一会儿?” 这妫柳没在身边时,黛玉真是日夜悬心。虽知道她有些能耐,到底不晓得究竟如何。万一在外头遇上什么,她一个小姑娘家家的,真是不敢深想。又想到老父亲最近的几手落子,大概能知道后头担的干系。便又后悔因自己一时之情,让妫柳身陷险境不说,万一出差错,说不定还连累了老父。如此忧急,又不能同哪个细说,只好盼着她快些归来。 偏这丫头一去数月,连个像样的信儿都没传回来!还说什么“山人自有妙计”,想到这里,黛玉便从贴身荷包里掏出那个紫贝来道:“兰儿巴巴地给我送了这么个东西来,说是你传的信……” 妫柳一看也愣了,拿手里一定神,抽冷气道:“那帮傻小子!脑子都让鸟吃了!这东西在这里能用嘛!真是灵石多得没地方去的一帮子二货!……” 黛玉都听不懂她在骂什么,只大概知道这事儿也不全怪她,大约是贾兰身边的人没弄明白。妫柳看黛玉一眼,赔了笑道:“姑娘莫要生气,我同他们算账去!”说了就要走。 黛玉一把拉住她,皱眉道:“怎么出去了几个月,性子又野回去了?说风就来雨的!这到底该怎么用,你给我说说,下回万一你再出去,我也好用上。若是能用,岂不比书信还机密些?” 妫柳皱眉想了半日,忽然眼睛一亮,把那贝铢握住了片刻,又递还给黛玉道:“姑娘运起青冥,注入里头试试。” 黛玉一边取过来一边道:“早试过了,没有丁点反应。” 话虽说着,到底还是运起功来将青冥之能试着注入其中,只觉那点青冥力从那贝中通过后又自另一指尖上回到体内,连着耳边响起妫柳的声音:“姑娘,老爷无恙。” 那声音一听便知道是妫柳的,但又同寻常听她说话不同,好似直接灌在耳朵里的一般。妫柳笑道:“那原是我们在集市里常用的传讯法,只是用的力能同这里的不一样。是以姑娘怎么也取不出里头存的讯息来。方才我改成用青冥注入,果然成了。” 想想又道,“只是这样,那些小子那里我还得去一趟,也得改点东西。这样也好,往后我传信回来,便是他们也听不到了,只姑娘同我能听着。” 黛玉问道:“往后传信回来……你还得出门?” 妫柳叹气道:“叫我怎么说好呢!老爷本来是鬼门关前抢回来的命,却还不知道保养,仍要耗费在这些乌七八糟的事儿上!如今那边几个番国都把老爷当天神祖宗一样了,老爷要是乐意,就是自立为王也不稀奇。偏他又打算着要回来。这事儿不就麻烦了?手里握着这么大权柄的人要回朝,你说得多少人睡不着觉? 更别说当日德庆口之事还是一笔糊涂账,要紧人物死的死杀的杀,老爷要回来,还不都得落在他身上了?这一关就不好过。旁的倒不怕,万一有下黑手的呢?我也已经用了几个法子了,到底不能常保,还得时不时去看一看才成。 谁叫我是侍奉姑娘的呢。我就说嘛,哪有这么好的事儿。给我分着一个资质如此之高修炼如此之快还这么乐意提携我的主子。果然,后头还跟这个这么麻烦的主子爹……” 黛玉听了这话,顾不得妫柳满嘴胡言,只想到甄家那死在德庆口的长子和林如海那两身浸了剧毒的官服,心里就不由一阵发寒。德庆口一役,甄家只说自家子弟是被挟持的,之后壮烈殉国。皇帝不仅追了个出身,还褒奖了一番。若是林如海回来……他们怎么能允许这样的一个人活着回来?! 妫柳见黛玉眉头紧皱,目光不定,忙劝道:“姑娘放心。老爷如今在的地方,同咱们这里还隔了几个番国呢。且中间都还隔了重海的。一般人要过去也难。我也是防患于未然的意思。真正吃劲要等老爷回朝之后了。” 黛玉听了略略宽心。想起方才书册上林如海画的地图,南诏国与本朝还隔了大半人迹罕至的荒芜之地,林如海如今存身的地方,与南诏国隔海相望。这边就算真想派人过去,不管是陆路还是水路都是难如登天。且如今林如海在那边自有经营,也不是任人宰割的。这才真松了口气。 妫柳见正事说完了,又笑着把黛玉拉到桌边,从腰间袋子里不停地往外掏东西,一边掏一边道:“方才我本来给姑娘预备了好些东西的。只人多,且紫鹃也在,不好拿出来。姑娘过来看,这回我可寻着不少有趣的东西呢。” 片刻后,黛玉眼见着桌上摆满了各色大小不一色泽各异的珍珠、宝石、贝壳、海螺、石头、木块木棍、不知什么东西的骨头、花草、果子、果干……还有一个木盆大小的砗磲贝桌上实在放不下了,就搁到一旁的绣墩上。 妫柳见黛玉不动声色,贼贼笑了下,上前把绣墩上的砗磲贝生生掰开了,里头竟是慢慢一壳的珠子,都发着莹莹光色,饶是白天,也把周围照亮了一圈。她随手拿了一个往空中抛了一抛,接在手里道:“这可够做许多灯的,姑娘看书再不用怕烛火伤眼睛了。” 黛玉叹口气,苦笑道:“柳儿姐姐,我现在相信你大概真的不是咱们这里的人。” 妫柳看看黛玉,黛玉便指着那堆明珠道:“这些东西,说价值连城也不为过。我也算不把富贵俗物放眼里了,看了这些都觉惊心。”又指桌上四散的各色宝石道,“这些都未经雕琢,想来你是从什么矿里得来的。你可知道,放在外头,这几颗,就够闹翻天的了。若让人知晓你身怀如此巨富,真不晓得会怎么算计对付你呢。” 妫柳扫了一圈,撇嘴道:“半点灵气也无,有什么用处?!不过就是好看点罢了。我看这里姑娘奶奶们都爱用这些镶了东西戴,碰巧看见了,就随手捡了些来。谁还专门找这个去!再说了,这也不是我的,我都是捡来给姑娘玩的。” 黛玉皱眉,妫柳便道:“姑娘要不喜欢,随便给谁吧,下回我再去,看看有没有别的更好看点儿的,对了,姑娘喜欢什么颜色的?” 黛玉抚额,这也不是一回两回的,知道妫柳真不把这些东西当回事。要不然也不会混着石头树枝子一起捡回来了。遂点头道:“好,我收下了。你记得往后这些东西,你只都说是爹爹让你带给我的。万不可说是自己随便捡的那话,虽大凡听了都当你胡说八道,只万一那个信真了,可不晓得引出什么祸来。” 妫柳点头答应着:“我记下了,姑娘放心,你看后来我不是再没有去捡过那些破铜烂铁块子嚒。” 黛玉知道她说的是之前弄来的金银之物,不免又想起王夫人那里供的善财童子来,只觉着往常认定的好坏彼此之念都在轻颤着,再没有那般踏实稳固之感。 黛玉这回生辰,因没有外客,只算是小小家宴。紫鹃听几个大丫头随口说着:“姑娘总是爱清静,不好场面。这回还当要大展拳脚呢,结果就这么凑合过去了。” 另一个道:“姑娘不是定了要修缮歩莲阁?还怕没你出力的时候?!” 那个笑道:“也是,我都不敢细想,要不然晚上梦里都在画窗格图样了。” 几个人嘻嘻哈哈地说笑一番便各自梳洗去了。紫鹃同雪雁在一屋,便问雪雁:“你原先是同谁一处的?” 雪雁笑道:“我原本也是一个人住的,委屈姐姐同我挤挤。” 紫鹃看这屋子甚为宽敞,对放两张床也不显窄,点头道:“难怪你总说园子里地方小了。” 雪雁道:“上回我说时被嬷嬷听见了,训了我几句,我再不敢混比了,姐姐可别说这事儿了。” 紫鹃又问:“墨鸽儿呢?” 雪雁道:“她同妫柳一个屋子。不过妫柳整日跟着姑娘,晚上也都是她守夜,就同一个人住一样。姐姐找她?” 紫鹃摇摇头:“没有,我随便问问。”想了想又道,“姑娘……在家里,一直这样的?” 雪雁不解,紫鹃又道:“我看今日姑娘生辰,倒也热闹。府里往年都不过吃碗面,戏也不是回回都唱。今天倒看到好些新鲜玩意,只也没有请戏班子。” 雪雁笑道:“哦,姐姐说这个啊。姑娘说了,这回没请外客,就自己家随便乐呵乐呵,自然就省事了。再一个,姑娘也不爱听戏。这些宴上的东西都是润雵、云昱她们几个管的,里头好多门道,我也不太懂。” 紫鹃问道:“姑娘身边的姐姐们,都这么……这么出众?” 雪雁想想道:“我自小陪着姑娘读书,后来就跟着来了京里。那时候我们太太身边的八个姐姐就都厉害得很,现在这些姐姐大概都是照那个样子教出来的。我离开得早,什么也没学着,如今正赶着学呢。姐姐只看这些人厉害,不晓得我们府里的掌事和嬷嬷们更厉害呢!上回听青霄姐姐她们说,她们连嬷嬷们一半的本事都还没学到。” 紫鹃想了想,又问:“这些嬷嬷们……还有姑娘身边的这些人,都……相互都挺和气?” 雪雁点头笑道:“姐姐是说有没有同府里那样的吧?没有。她们都是各人管各人的,管的都是自己擅长的,一门心思只想把自己这块活儿做得更好,磨练技艺。不像府里,都只认个钱。” 紫鹃面上一滞,苦笑道:“你还真是爱说实话。” 雪雁嘻嘻一笑也不放在心上。两人同卧,说了多半夜的话,才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272章 .妖说 这回带了紫鹃回来,本也没打算在家里久住,过了两日,就吩咐收拾东西,打算转日吃了早饭过去。 妫柳听了便同黛玉商议:“姑娘,我先往兰哥儿书院那里去一趟,跟那几个呆子说一声。还有些东西要吩咐。” 黛玉知道她说的之前传信的事,便答应了,又吩咐她:“小心些,我们下晌就走,你若赶不及,到时候直接去园子里也罢。” 妫柳答应一声,自敛了息,使个神行术往连城书院去了。到了那里,早有两个小童在一处山岩上等着。妫柳先发了通火,又让他们把个灰白色的石雕盒子拿了出来,拿手里捣鼓了半日。又另外摸出一把紫贝来交给他,吩咐道:“好了,下回你直接用这个收信就成了。” 小童接过来试了试,问道:“师姐,你换了甚东西?怎么灵识探不出来?” 妫柳翻个白眼:“自然是换了更高明的功法,你们且不懂呢,少问。” 小童接过盒子,老实点头,不再多问。妫柳又随口问了些此间的事情,才同他们作别道:“同你们哥儿说一声,就说我回来了,今日就同我们姑娘回园子里去。问他好,谢他帮着传信。” 小童赶紧答应了,心里想着:“到底是师姐,这么快就学会这里的虚活儿了。什么给你们哥儿带好,给你们奶奶问安的……” 妫柳不知小童腹诽,出了书院那山,正要往回赶。忽又想起之前贾兰说过的乌龙禅院的事情来,这回她从番国寻着不少有趣的东西,只是还没来得及细细研究。如今看来这世上也有修炼的,只是同落蓂关的道途大不相同。既然要在这里立足,多知道两分总没有坏处。 这么想着,索性又往东北边去,想去看看是不是还有什么好东西。到了那里一看,傻眼了。在她们落蓂关,但凡说起哪处哪处可供游历之所,就算不是个秘境也得是个密林高山深湖浅海之类。上回听贾兰说了,她就以为是什么佛修的秘境,结果就是个藏在山坳里的小破寺庙! 刚还说这个世上也有通道之途,呸!收回这话,太高估他们了。 既来之,也没有空手回去的道理。进去看看,啧啧,连把像样的椅子都没有。看那供案上头的东西,也是俗之又俗的俗物。四下灵觉探去,也没有什么隐藏的禁制阵法之类东西。实在就是个小破庙儿! 丧气无奈往外走,当院一个东西引起她注意。你道是什么?正是那个已经半截埋在土里的大铜鼎了。那铜鼎也不知是混了什么铸的,要说青铜,它又偏红些,要说紫铜,它又更暗沉。原先里头是日夜不断的愿香袅袅,后来被荒弃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鼎下长了杂草,上头冲刷下来的细沙烂泥渐渐堆积起来,连里头的香灰也早就板结一块。 若是在寻常山下哪里,只怕早让人搬了去派什么用场了。只这里本就荒僻,也没条像样的山路,就算想搬走,也没谁有那个力气。 妫柳走近前去,随手把底下的泥沙乱草都清了,露出支腿来。这三根支腿与鼎相接处都雕作兽头,支腿落地是一只六指脚掌。妫柳使了个拂尘咒,那兽头上纹样精细,三者虽是同一物,神情却各不相同。 妫柳直觉这东西不是凡物。四下看看,又嘟囔道:“你的盖儿呢?” 自然没人答她。不死心,又里外找了,仍是没有。看看天色,也顾不得许多,先把那鼎里头的香灰之类也清干净了,往兜里一收,把地上抹平,使个春乙诀,几丛乱草霎时生成。又理一理周边气息,这才又匆匆回城去。 到林府时黛玉正准备要走,刚好赶上,一众人等分坐了三辆车,往贾府去了。 到了府里,黛玉先去见贾母,又去王夫人院里请过安。就领了人往稻香村去,见了李纨,不过略坐了坐,便道:“大嫂子,我先去凤姐姐那里一趟。待会儿再过来。” 李纨笑道:“你如今也拘泥了,她们都在外头的,你就是先去了她那里,再往我这里来,不是省了一趟脚力?我还要争这个序位不成!” 黛玉笑道:“既是遵礼来的,索性遵到底也罢。我也不爱行那半瓶子晃荡的事儿,又或者都不讲究,也索性干净。” 李纨笑道:“也有道理。” 黛玉便带了辛嬷嬷往凤姐处去,凤姐那里如今也不得面见,只把几样养身的药材交给平儿,坐了喝了口茶,还回园子里来。 迎春等处早有墨鸽儿等人送了东西过去,黛玉再回稻香村时,见迎春邢岫烟同惜春都在了。见她来了笑道:“就晓得在这里等着妹妹,定没错的。”又道,“你如今哪个月不往家去几趟?每回来还都给我们带东西,我们不回礼又不好,回礼也不好。何妨大家都省了,倒干净。” 黛玉坐下笑道:“你们别把它当个礼不就完了?!家里应时应节都备的,我就一个人,哪里要那许多,正好分送你们几个,也不枉费她们一番心思。” 迎春见妫柳站在黛玉身后,笑道:“你这丫头可算回来了!你不晓得,你不在时,你们姑娘想你想得是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真不晓得你给她下了什么*咒了,也没见她把哪个人这么放心上的。” 妫柳便看看黛玉,黛玉笑道:“你去了,我才想起来那时候正是冷的时候,后悔该让你晚几个月出门才好。” 妫柳笑道:“时气还得跟着地气来,咱们这里是冷,越往南越暖和。听说有更南边的地方,四季如夏,整年都只一件褂子就能过了。” 迎春笑道:“你别理她,她是害臊了不想认呢。也亏了这回,我们得其机缘问了回道,很得了些好处。这么算来,真该谢你。” 妫柳一听问道就来了精神,赶紧问事情始末,迎春同她相熟,便三两句话说给她听了。妫柳听完叹道:“我原先看来,你们这里的人,念己相合,其中明明多少前后矛盾之处,都只恍如不见的。想不到还有从这里切入问道的,果然姑娘们同一般人不同。” 墨鸽儿听了在一旁运气,就没见过这么厚脸皮的丫头,还对主子品评起来!偏看姑娘几个面上还都甚是受用的样子,不由气闷。 迎春见妫柳一脸老成样子,不由逗她道:“那你说说,照着你的意思,你们姑娘到底是念着你好呢,还是不念你好?” 黛玉一笑,也看着妫柳,看她如何回话。 妫柳歪了脑袋笑道:“这话还真不好说。我只试着说说看吧。要从根上来说,自然是姑娘不念着我好些。不管我在不在姑娘身边,姑娘始终心静如渊,气动无滞,才是最好的。只这话这么说来,便已经落了窠臼了。因说‘不念着我’,这里头先就有了个‘念着’,又在这上头生加了个‘不’。便已经不是本根,所以才说这话难说。” 迎春等人听了细思,惜春便道:“照你说这个‘不’字还真不好用了。” 妫柳便道:“比如现在姑娘们,我说一个话,‘打现在起,姑娘们万万不可想问道这件事’。” 众人听了,忽都略略皱起眉头来,片刻,邢岫烟笑道:“好促狭的法儿,这话一听到,先就想起问道这件事了。” 迎春同惜春也点头,妫柳又看黛玉,黛玉看她一眼,淡淡道:“我只想着待会儿屋子里该如何收拾。” 妫柳笑道:“姑娘这是取巧,不错,要想避过一件事,法子该是把念头转去旁的事上。若只一味盯着‘不可……’、‘不许……’、‘不能……’,那念头仍就在那些不可不许不能之事上打转,再脱不出来的。” 迎春点头道:“是以你方才说愿你们姑娘不念着你,这本身就是念着在先了。” 妫柳道:“正是如此。且念生气乱,因生思虑而气滞某处,想要去滞,得待此念消去方可。若人秉持着‘决不能’之念。比方姑娘想起我来了,这已是一滞,她心有所觉,马上道‘如此不对,我不该想起这事来的,万万不可再想了。’这却是又生了一念,便另是一滞。如此,只会妄念频生,念念相逐,徒耗精神。” 邢岫烟问道:“那如何才能消去前念?” 妫柳嘬个牙花子道:“这事儿还真不好说。因一说如何,后头便带了个使劲用力的造作之意了。一个不好,就是更生一念,哪里还有消去的一天。” 惜春催道:“好不好成不成的,你先说说看。” 妫柳便道:“消念的法子,应有两个,一者除根,一者单吊。除根者,心生念之根本寻着了,将之消去,自然万念俱消。单吊者,一个念头出现时,觉察之,即可。不因之生二念,此念便渐弱渐无。万不可生‘应对’之法,生之延之化之避之乃至否认之,都是加生机于此念,反生念根,纠结成团,越发凝固了。” 迎春笑道:“方才还说不能用‘不可’,你这里又来一个‘万万不可’。” 妫柳笑道:“是以才说这话不好说。” 邢岫烟却摇头轻叹道:“这法子说来容易。只一个‘觉察之’,就不是寻常能够的。” 妫柳不由多看她两眼,点头道:“姑娘说的甚是。” 几人都看着李纨,李纨笑道:“看着我做什么!不晓得我被抓了壮丁?也坐不了一会子,三姑娘那里就得派人来寻了。” 惜春道:“正因如此,大嫂子快点我们几句。” 李纨道:“邢妹妹能说出‘觉察’之不易,就已经在你们几个之上了。可见她是实在在修的,你们几个只看了那许多杂书,整日口花花,拿个脑子翻来覆去想有何用?这念力根本,便不在个脑子上头。 为甚说觉察不易?因常日里,我们的念头便是我们自己,要有觉察之能,先要能把念头停在自己之外,这个就是功夫了。寻常人争执评判,靠的什么?不就是一堆念头!寻出个偷东西的奴才来,你生气。你能生气者,正是因你有一个‘奴才就该安分守己’的念头在那里,才会动气。如此想来,一生里喜怒哀乐,多少都与念头有关。这般纠缠生成的一个自己,你拿什么去觉察?这就是功夫了。” 众人听了正细思,果然外头翠墨来了,说三姑娘请大奶奶过去商议事情。李纨只好起身,众人也都起来相辞。一群人都往外去,到了分路,李纨往议事厅去了,余者便都奔了潇湘馆。 第273章 .蒙昧 又说贾兰得知妫柳回来了,就想寻她说说宝玉同妙云观的事。也不知为何,只觉着这个妫柳姐姐行事实在比自家娘亲利索爽快许多,大有沆瀣一气之洽。 过两日得了空,便赶紧往家去了。妫柳正好被迎春留在缀锦楼说话,贾兰跑去见他两位姑姑时便碰上了。稍坐了片刻,一同辞了出来。两人也不往潇湘馆和稻香村去,只一路绕着远路走,边走边说。 一圈绕去了凸碧山庄的山脊处,四下无人,又在高处,两人拣了块石头坐着说话。贾兰先把妙云观的事说了,又隐约说了此前魔道人所遣鬼差与魔魇之事,他道:“我只疑心这里头还有什么事。若是哪天着了他们的道,不是得活活怄死!” 妫柳闻言大喜,又伸手拍拍贾兰道:“这就对了,这才像修真界会有的事儿!谁知道呢,或者是宝二爷身上那块玉的缘故?在我们那里,为了天材地宝抢夺争斗之事早已司空见惯,我说这里怎么这般安宁。到底还是露出马脚来了。” 贾兰侧目:“妫柳姐姐,你这么高兴是为哪般?” 妫柳笑道:“这……这安静太久了也觉得无趣得很……” 贾兰木然。 妫柳忽又想起一事道:“你上回说的那个禅院,我去了一趟。嗐,这么个小破地方儿!我还当是个什么秘境呢!还好,也不是全无所获。我捡了个鼎,可惜那盖儿却死活找不着了。” 贾兰一听愣神,又问了她几遍,才知道她是把人家跟前那香炉捡来了。不由失笑。忽然想到一事,说道:“你等等……” 闭了眼睛,一会儿跟前显出一个狴犴纽的隆拱铜鼎盖来,看那色泽形状,正该是配那香炉大鼎的。妫柳见了大喜道:“原来是你得了。”二话不说,拂手收进囊中。 贾兰这时只觉恍惚,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两人这样对使着神仙手段,一脸云淡风轻,好似本该如此一般。连商议的事说的话,也是往常神怪话本里都想不出来的!这、这世上,究竟该是怎样的?…… 妫柳在那落蓂关早惯得如此,如今只把这里当成个修界里的凡人聚居处,里头偶有修士手段,都是见惯的,并不以为意。又道:“这东西要怎么用法,我还得再细摸摸。你不晓得,我们那里的法则同这里的大不一样,好些东西似是而非,竟是用不上的。我也不能总靠着灵石使劲不是?还得融合了这边的法则才能真正有成。” 贾兰听得一头雾水,只妫柳这样把他看成平等伙伴的语气,往常他只在贾菌等人身上听着过。便是如今书院里,也都是些师兄长辈,就算按排行来算是师弟的,也多半年纪比他大上好些,只当他是个小孩儿,哪里有像妫柳这样的? 他自然不知道,在修界,并不能以外貌定人年岁修为,他虽年幼,如今眼看着炼体有成,妫柳哪里会小看他。说话语气自然而然的就是平辈论交了。 贾兰又问几句炼体的事,妫柳也有两分见识,一一答了。又道:“我观你这炼体也同我们那边不同,想来是功法有异,加上此处法则不同。只修为能量之衡量大体没错的,如今你这样的,在我们那里也算个中等有成之士了。可见你资质上佳,若勉力为之,日后必有大成。” 贾兰大喜,又问:“待我练成了,是不是就能去你们那里了?” 妫柳摇头道:“不知道,连我都不知道怎么回去呢。我都是我师父带过来的。” 贾兰听了这话虽觉失望,却记着有人可以带了去那真正的修界的,好似一下子又生出无数希望来,本因无所用而略觉懈怠的心又抽紧了。想着必要用心努力,等着哪日去那真正的修仙之地看看。 他哪里知道,眼前这个人津津乐道的所谓仙界,早就崩塌溃毁,如烟消散了。 又说李纨这些日子,因凤姐病倒了,邢夫人便对王夫人很有怨言,这事儿连贾母也不好相护。王夫人也不敢再十分烦劳凤姐,说不得只好把“自家儿媳”用起来了。因此便将外头的一应琐事都交付给了李纨。又见李纨无甚威压,便又把探春叫了来。如此还是不足,亲自出面将园中事务拜托给了宝钗。如此,才算略定宅务。 李纨一日日被些鸡毛蒜皮挖坑跳井的事儿围堵,得空便跟人感慨:“可见凤丫头的能耐。我们几个分担,尚要忙得焦头烂额,难为她这许多年来一个人怎么支撑的。” 话传到凤姐耳朵里,倒让她一时吃不准李纨的心思了。到底是真的有感而发赞她呢,还是后头埋了什么后手要从根子里排挤她。 起先时候,李纨很想彻底弄砸几样事,好从中抽身出来。到底想想这份“回避”的心里,本身就有了“取舍”之意。既然欲求道,道在石头瓦砾中尚存有,难道这府务杂事里就没有了?便定了心,只谨守本分帮着料理。 探春到底不负身份,有刁奴欲探她们心思手段,被她好一顿收拾。连平儿都差点吃了挂落。待探明了凤姐心思态度,更雷厉风行蠲了几项重复花费。又同宝钗商议着将园子里的产业分专人管了,宝钗在旁查遗补缺,不过三两日,就要定人实施下去。园中众人见既能得了利,又见了威,从此认真敬服起来。 晚上事毕,李纨同屋里的嬷嬷们说起此事,叹道:“原想着不过是凤丫头病着时替替力的,哪想到竟做成这样大事了。三丫头不可小觑啊。” 闫嬷嬷同常嬷嬷也早得了消息,两人私底下来回来去商议了。听了这话笑道:“三姑娘到底年轻,有锐气,倒是敢做。” 李纨听这话还有后音,便笑道:“嬷嬷们不觉这是好事?” 常嬷嬷笑道:“奶奶,这世上哪有一定好或者不好的事?我听说,这事情原是三姑娘跟赖大管家他们学的。只是这里头有个大大不同处,奶奶可想到了?这赖家家里出了几代管家了,这管家理事里头的弯弯绕心里门儿清。是以,说起来不过是这么个法子,真施用起来,里头细节小处又有多少说法?咱们只学了个面儿,谁知道里头又能生出什么来。” 李纨叹道:“何尝不是这话。哪怕一样的事,落到不一样的人手里,还办出不一样的结果来呢。何况咱们这府里奴才们也有祖宗旧制的,都大大方方躺在上头吃好处,还一句说不得他们。” 常嬷嬷抚掌笑道:“正是这个话儿了!还有一个,如今这法子,把里头的收益跟外头分开了。往后不是个镜子?怎么一样的笤帚,里头能用一年,外头的只能用俩月?厨上用了里头池子里养的鱼,外头采买的不就少了?若是不直用,里头的鱼虾卖了去,厨上另采买鱼虾来,那里头的租子是按卖去的鱼价算呢?还是按买进的鱼价算? 咱们府里的规矩,主子们不兴问东西的实价儿,那么做掉份儿,还碍着规矩。如今可好,问不问的,都直送到眼前看了,可不就遮不住了?原先凡事采买的都是一条线上的,你说这个不好,让采买的另买去,买回来的仍就是不好的。再不会因你这主子就得罪了管事们。 如今里外分开了。里头这群竟是不受外头辖制的,自然也没法串联了。又有利益相斗的,往常事不关己闭口不言的,这回为了自己兜里的仨瓜俩枣少不得也要说上两句。里头伺候的都是主子们近身的,分了事儿的妈妈们同姑娘身边的伺候人又多少沾亲带故……奶奶,这事儿,牵扯可深得很啊。” 李纨点点头道:“谁说不是呢。如今这府里,若是不大刀阔斧改上几样,说不得就得这么慢慢枯烂下去了。只三姑娘到底不过是姑娘,不是掌家奶奶,能动这些已可见其胆色才智过人。凤丫头倒是有决断,只一则她如今身子不济,二来她到底也不算是正经当家的。若要好,只怕要等宝玉娶个能干的来,才有一线生机了。” 常嬷嬷道:“奶奶,一命二运三风水,这家族兴衰同人命一样,哪里那么容易由自己说了算。明儿还要劳碌,奶奶早些歇息才好。” 李纨听这话,心里划过几念。暗叹一声,点点头,让素云几个伺候着梳洗了,安睡不提。 再说妫柳,得了贾兰给的盖儿,心里就跟猫抓似的,好容易等到夜深人静。她一个人在黛玉外屋门口席地坐着,侧耳听了片刻,又用灵觉慢慢梳了一遍。这才把那铜鼎连盖儿一起取了出来。 若是个凡品,这般两相分开一内一外放置许久,色泽品相定有所差。如今两个合在一处,便如天然生成,毫无不谐,可见不凡。妫柳那时只觉这东西有异,又因她许久以来一心要寻个炼鼎,也没来得及细察就先给弄回来了。 想了想,从兜里又取出两块玉盘来,狠狠心往里嵌进几块灵石,一打法诀,两个法阵开启。这才试着从指尖凝处一缕火气,往那鼎上燎去。只一瞬,那盖上的狴犴便附上了一层光晕。妫柳拿灵觉一扫,收了功法,大喜道:“好鼎,好鼎!哎呀,谁想到在这么个小破地界我还能得如此机缘,可见我福泽之深功德之厚,厉害,果然厉害!” 笑着往那鼎身一探,面上的得意欢欣立时冻住了,换上狐疑懊恼之色。方才凝了真火相试,明明盖上都有火润之象,这鼎身却竟毫无反应。 “坏了?”不禁伸了手去摩挲,神识灵觉都探不出异常来。试着注入灵力,却只觉那灵力滑鼎而过,竟无法注入。“嗬?!你还自带法阵不成?喔唷喔唷,还想哄我,你自带法阵却把盖儿给漏下了?!” 试着灵力注入鼎盖中,圆融流转,毫无凝滞,可见其中杂质甚少且质地匀净,想是出自大家之手。又回头在那鼎身上试,仍是不成。一怒之下加大了力道,却不料滑过鼎表,一转向落在自己脚下,幸好撤得快,若不然被自己打残了这样的事找谁说理去! 妫柳抱着那鼎想辙,仍是没有头绪。最后嘟嘟囔囔掏出一个墨绿色圆球来,一点中间,上头开莲般伸出许多触手来。一打法诀,这圆球就绕着那鼎打起转来。妫柳在边上等着,犹豫着念叨:“两界法则不同,不晓得能不能测出来了。聊胜于无吧。” 片刻,那绿球飞回手里,触角一收,发出极轻微的嗡嗡声,片刻,圆球偏顶心方向出现了一道灰紫色的条痕。妫柳看一眼,惊讶道:“这么大能量?什么玩意这是?!愿力……又不完全是愿力……也不是灵识……” 忽然想起之前几人论道时说的话来,眯了眼睛道:“念……念力?这世上……可修的根力当中……有念力?!……” 第274章 .起心动念要小心 李纨协理了一日的府务,躺床上细品这一天所见,以当面时心里波动来映照己心,慢慢梳理体味。 跟前一闪风过,睁眼看时,就见妫柳抱着个大鼎站在自己床前,恰似□□抱蛋的模样。妫柳见她醒了,顾不得别的,先设下阵法禁制,才颤了声道:“大奶奶……我、我知道了……” 李纨翻身坐起,皱眉看着她道:“知道什么了?这回这讨布施的家伙什也忒大了点儿吧!” 妫柳顾不得她打趣,一盘腿仍在跟前的地毡上坐了,先把这鼎的事儿说了,又说了一堆当日如何验测的话来,最后道:“奶奶,我知道了,这里可修念力!我细想了,这回我在番国几处见着了些咒术。这些人分明身上没有丝毫灵力波动,却能引动极大的能量,如今想来,确是念力无异。 奶奶记不记得,我说过此间没有灵气,却似充斥着满满的不知名灵能?不止如此,里头还夹杂着一些仙器法宝之流,亦是无主的,也非寻常能见着。我从师父那里讨来的一件‘竉箜眼’测此间界隔时扫到过几个。如今想来,这些东西,似乎都是与念力呼应的。 奶奶可能不知,我自来了这里,修为竟无寸进,因这里无法吸收灵气。奶奶给的灵石,我也不敢拿来修炼用,只用来补全使了法术后缺损的灵力。我如今提升,都靠的我们姑娘。只那青冥之力,并非灵力,另是一能,且是与元神相合的。 要说来,我们修者的元神肯定该比凡人强大得多。奈何我修炼起来,却远远比不得我们姑娘的速度。如今我想来,竟是同那念力有关。奶奶有没有发现,我家姑娘同常人有个相异处。” 李纨只当她也知道了黛玉转世的身份,却听她道:“我们姑娘‘妄念’比寻常人要少上许多!看此间人等,总有几分造作,希图自己变成不是自己的模样。或遮掩或伪饰,我们姑娘却都是直念为多。如此,她的境界便已比寻常人等高出许多了。心力自足,这才能引仙灵入神魂,滋养生生世世。 我可就惨了!我的心力无法同此处的天地规则相应,是没法修炼念力的!虽知道了这些,却同不知道一样,根本用不上。奶奶,我在这里可真什么好都得不着,修为只能靠着我们姑娘帮我,这不成了附生的了?这是要欠大因果的呀!便宜不好赚的,呜呜呜呜。”说完竟嚎啕大哭起来。 李纨不禁好笑,也不管她,只问:“你说你姑娘能引仙灵,这个仙灵又是什么?” 妫柳抽着鼻子道:“我并看不到什么,只姑娘修炼青冥,眼见着是将某样比灵力灵气更纯净的仙能炼化而来的。应是姑娘所负的机缘,或者同她心能心力有关也未可知。我同我们姑娘比起来,就像个没心的!呜呜呜呜呜,难怪姑娘老说我没心没肺。” 李纨几乎要乐出声来,这妫柳不过是以元神驱策的一个傀儡,自然没有心这个东西了,倒难得她能自觉如此。笑道:“好了,你看看你,得了便宜还卖乖。你既守着你家姑娘,她提携提携你,你好好护着她,不是两全其美?哪有那许多猫尿好流的!只是有一个,你方才说你是觉出那鼎身被念力侵染,才测出来这与愿力相仿之能的。想当日他们烧香拜佛,不过是些凡人常人,并没有你说的念力有修之辈,怎么这样也能侵染至此?” 妫柳想了想,忽然压低了声音,鬼鬼祟祟地说道:“所以说,奶奶,这里大概随便什么念头都自有能量的。起心动念……要小心啊……” 李纨听了这话都觉得后脖子一凉,——念念有能,却让她想到几句话,“万法唯心造”,“心生于物,死于物,机在目”。一时没能把持住,就这么进了珠界,在小住静室里入了定。 也不知过了多久,回过神来,细细体会,忽有念起:那傻丫头还在外头蹲着呢! 赶紧出来,妫柳还在那里抹眼泪,抬头看她眼,一愣,又看她,皱了眉道:“奶奶……怎么好像哪里不一样了……也没什么不一样……我看花眼了?……呜呜呜呜呜,奶奶,我讨厌这个似是而非的地方!” 李纨实在不晓得一个锁灵的傀儡伤心时候该如何安慰,想了想,就拿哄小孩的法子,从袖子里掏出个荷包来递给她道:“别取出来,当心有波动外头觉察了。” 妫柳泪眼见着那荷包上头绘着极复杂的阵法,复杂到乍一看还当是什么妖兽皮上自有的花纹,知道是好东西。赶紧接了手里,一探神识进去,“嗝儿!”噎住了…… 里头是一些灵石,最差的都是中品的,居然还有几块极品的,这也罢了,还有一块传说中的灵玉!灵玉啊!当年同属苍兰界的汨罗渊,就因为出世了一块灵玉,打得整个界都崩塌了,连上界的化神大能都下来参战抢夺。如今,自己手里就拿了一块!这可不是上回从自家姑娘那里得来的假货,这是真的!澎湃的灵能!啊呀! 李纨眼见着这人止了泪,整个脸慢慢涨红,手脚都轻颤起来,想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一味“嗝儿,嗝儿”的。赶紧伸手帮她拍拍。手还没伸过去,就像被什么东西挡住了,立时给甩了回来。 妫柳犹自不觉已动了护体灵光,李纨无奈,就见她抓耳挠腮地原地打起转来,嘴里嘟囔着:“放袋里?不成,到处都是抢储物袋的。放屋子里……也不成,谁知道什么人会看见!万一被紫鹃扔了呢?万一那只黑鸽子偷了呢?……给师父收着……他肯定不会还我了!……” 忽然好似下了大决心一般,把那整个拿到跟前,一点光晕闪过,当下盘腿在那里坐了,两手里握着灵石,顾自运起功来。 李纨无奈摇头,这一向看不上世人贪图金银财货的清高嘴脸上哪儿去了?瞧这副样子,比财迷还财迷。这都不管自己身在何处,是何时候了!也不晓得她要折腾到什么时候去,转眼天亮了,这么个小丫头在自己床前盘着腿发呆,怎么同素云几个分说? 好在不过半个多时辰,妫柳便收了功了,看着很是疲累,只脸上却是掩都掩不住的喜色:“奶奶,我给收到识海里了。我还不晓得这东西怎么用呢!等我回去了再好好查查去。奶奶,大恩不敢言谢,这东西到底有多贵重,我说了你大概也不懂……奶奶,你……你不会后悔吧?……” 李纨几乎忍不住要翻白眼,慢慢摇头:“你也说了这里同你们那里法则不同,我留着也没用。再一个,你今日说的这念力的事,于我大有助益,就当是给你的谢礼。放心拿着吧。” 妫柳这才放了心,又有几分不好意思,还待再说几句,李纨催她道:“赶紧走吧,你们姑娘万一找你呢。这也不早了。” 妫柳看看外头,刚过三鼓,她这两日连得宝物,心神也有些不稳,也需回去好好静静。便辞过了李纨,收起她那堆破烂物什,闪身又走了。 李纨看看窗外,低叹一声仍翻身躺下,心里也明白几分那无伤经上的“听念问心”之说了。又加上太初诀的修炼心力之说,可见这念出自心,修念关乎养心。难怪此前一心精进却毫无所得,原是起了造作之心,念上加念了。如此,虽有所了悟,却十分不惯。因在这世上,要学要修要如何,都是奔着个“增”字去的。才说为学日增,以“学”问道,竟是南辕北辙?!好似行了一辈子路忽然说不该用脚走路一般,一时不知该如何下手了。 因这两日湘云身上病着,每日只在蘅芜苑里安卧养病,宝钗又接了王夫人分派的看管府务之事,一日里倒有大半日不在屋里。虽也常有姐妹们三不五时过来陪着说话,到底比常日里寂寞了许多。 人一病了就难免多思多虑,湘云原是万般不放心上的豪爽性子,这卧病几日,竟也生出几分悲春伤秋之意了。那日又偶得了几句,便挣扎着起来写下。香菱如今也很能体察两分意境了,看了两句叹道:“云姑娘,要不是我看着你写的,还当是林姑娘作的呢。同她原先的那些诗文一个味道,看得人心里发酸。” 湘云一怔,苦笑道:“可见这人是病不得。原先她多病体弱,我总笑她自怜太过,没想到我也落入这般口气了。罢罢罢,都扔了,不要了。” 正说着,外头宝玉来了。进来看湘云比原先清瘦了许多,显得一双眼睛越发大了,不由心生怜意,道:“好好的,你不安生歇着,又起来做什么。一会子让风吹了后心,就是没病都要添病了。” 湘云笑道:“我这是病不惯的人,躺多了分不清白天黑夜,越发昏沉沉的。倒是起来动动,还舒服些。” 两人坐着说话,湘云又说起前日甄家来人,说起家中也有一个宝玉的事,不免取笑宝玉两句。宝玉见湘云不改往日口气,心下稍安。 一时紫鹃来了,给湘云送了几样新鲜糕点来,又道:“姑娘家里刚拿来的,说送给几位姑娘们都尝尝,吃个新鲜。” 翠缕忙接过,湘云让搬了个杌子来给紫鹃坐着,同她说话。问起黛玉来,紫鹃便道:“我们姑娘今日要家去,正收拾东西,才没过来。让我同姑娘们说一声儿,就不一一来辞了。” 湘云一时有感,微微怔了片刻,又看宝玉道:“原先刚开始的时候,林姐姐一家去,你一日要问几十遍‘何时回来’,如今倒沉稳了,怎么,不问了?” 紫鹃听了这话也看着宝玉,宝玉苦笑道:“如今妹妹本就常来常往的,都习惯了。若还照从前那样,先不说旁人,老祖宗就得烦我了。且如今看妹妹这么着也挺高兴的,连身子都比往年好上许多。可见这是好事。我自也该顺应。” 湘云见他面上神情,心里暗笑,又想到黛玉如今有家可回,日子过的何其顺心,眼看着也越来越不把宝玉放在心上了。如今连一处说笑玩耍的时候都少了,却不知道自己这个呆子二哥哥是否有所觉察。 紫鹃听了这话心有所思。正好袭人也过来看湘云,又坐着说了几句,便辞了出来。袭人也离不得屋里太久,便同她一路回去。 路上说起如今姑娘们管事,一起相聚说笑的时候少了的话,紫鹃道:“如今宝姑娘也忙,云姑娘又病着出不得门,越发孤单了。她又是好热闹的性子。” 袭人笑道:“谁说不是呢。二姑娘同邢姑娘自来都不显的,大嫂子那两个妹子如今也不是常在这里住着。原先还说这下多了这许多人,更热闹了。哪里想到会这样。” 紫鹃道:“对了,还有薛二姑娘呢。只她又不在园子里住,反是最远的一个。” 袭人看看她笑道:“她是最远?你可说错了,保不齐往后就是最近的一个呢!” 紫鹃不解,袭人压了声儿笑道:“你不晓得,老太太的意思,是要把她配给宝二爷的,要不然那么疼她?你想想,连给的衣裳都是一对儿的,一个得了雀金呢,另一个就得了凫靥裘。往常哪里有过这样的事!还留在跟前养活着,自然都有安排的。” 紫鹃心里一惊,面上却不显,笑道:“这样的事儿我们可不知道的,也只你能知道得这么清楚了。” 袭人面上一滞,笑道:“自然是老太太说了什么话给传出来了,我们还能浑猜不成。” 紫鹃点头道:“也是,是真是假到时候自然有分晓。这又不是什么能捂着盖着的事儿,横竖总要有结果的。” 两人说着话,各自回去了。 第275章 .试玉 且说黛玉这里,因前些日子甄家奉旨回京述职,特遣了人来贾府问候,黛玉不由想起自家老父同甄家的一番纠葛。又听闻甄家太太带了姑娘同来的,想必之后还会亲来府上拜访。且眼见着王夫人与甄家这位太太私交甚笃,连先来的几个婆子都留下说了好一阵子话。越想越觉得无味,索性往家去了,打算多住些日子。 王夫人那里果然投了拜帖后,就带着宝玉到甄家登门拜访。她同甄家这位太太原是闺中旧识,两人性子相合,又都嫁入高门,多少年来没有断过联络的。只女子嫁人后,再见本就不易,何况甄家根在江南,两人细算来竟也有十多年未曾见过了。此番相会,自有一番亲近。 宝玉只问定了甄家果然也有一个宝玉,两人连着年岁都相当,行止性格也相类,且甄家也有女儿在宫里为妃,竟说是另一个自己也不为过,心下不免且喜且怅。再有一个好处,因甄夫人与王夫人相得,她家又有一个一样性子的哥儿,故宝玉这回跟去赴宴,倒如在家一般,不止见了甄夫人,连那位三姑娘也见着了。 这甄家三姑娘久居江南,另有一番婉约风致。宝玉心里细评,倒有三四分黛玉之风,只精致华贵处或更甚之。这三姑娘乃甄夫人嫡出,这回带来京里,本也有相看人家之意。只同贾家是再无联姻之机的,如此反好相处了。两人说过年纪,便以兄妹互称。 竟日方回,宝玉自忙着同姐妹们说那甄家三姑娘的事。王夫人让人叫了李纨探春过来,吩咐明日请甄家母女的事。李纨听说要预备上等席面,又定名班大戏,心里算了暗暗皱眉。 两人出来,李纨便道:“如今席备这一块上被挪走的钱项最多,所剩无几。这又是横里多出来的,不晓得账上的数够不够。” 探春道:“我算过了,席面结算也不在这一时一刻的,总要等到节上才算。戏班子倒得现钱,只这个先对付过去也罢。” 因来的不过是甄夫人,贾母自然不会作陪,余者姑娘们病的病忙的忙也不会去,算来就王夫人带着宝玉陪客罢了,席面上所费倒不算太多。两人议定了,吩咐下去,自有外头的去定戏班子,里头的去安排席面。地方就在王夫人院里,搭戏台之类都是做惯的,并不费事。 墨鸽儿消息自来灵通,王夫人宴请甄家的事转眼传了回来,便说与黛玉听了,又道:“幸好姑娘回来了。若不然,到时候说一句请姑娘们出来见见,咱们是出去还是不出去。虽说后院未必都知道前院的事。只这回来的可是当家太太,再没有一无所知的道理。不如避开,还省心了。” 黛玉点头,心里却想着,原来这二舅母同那甄家走得这般亲密。往后待得爹爹回来了,同那头若起争执时,这边府里又作何处?一头是姑爷,一头是老亲,说起来亲疏有别,如今看来那牵连不一定只明面上这些。 妫柳却道:“姑娘,那都不是事儿。甄家不过是前头的小卒子,上头神仙打完了架,自然有赢家出来收拾残局。咱们正面对上的可能倒不大。” 黛玉听了点点头,忽又醒过来道:“柳儿姐姐,你如今竟也知道这些了。” 妫柳看一眼墨鸽儿:“嘁,又不是什么艰深的东西。不过是利害往来权势比力罢了,我要学时,自然一学就会了。” 墨鸽儿淡淡看她一眼,都不惜的理她。 如此无事,黛玉在家里日子过得十分舒心。隔三差五,做了什么新鲜糕点得了什么补身之物,就让人打点了给贾母送去。这般,又自己舒坦了,又全了孝心。贾母那里也大约知道黛玉心思,也不催她,只也不时让人送些东西过来问上两句。 这日墨鸽儿匆匆从外头进来,连礼也顾不得行,就急着道:“姑娘,紫鹃惹的好事,这下要怎么办,还是把掌事同嬷嬷们也请来吧。” 黛玉一皱眉头:“紫鹃能惹出什么大事来,哪里用得着请掌事。园子里的事辛嬷嬷一人就都给料理妥帖了,她方才有事出去了,一会儿就回来。” 话未说完,辛嬷嬷打外头进来了,面色也有两分不虞。墨鸽儿一看,便道:“嬷嬷也知道了?” 辛嬷嬷点点头。黛玉便问:“到底怎么了,你们倒是说说。紫鹃把屋子点了不成?” 辛嬷嬷上前扶了黛玉,墨鸽儿便回道:“也不晓得紫鹃怎么想的。好好的同宝二爷说什么咱们要回苏州去的事。要说这也不算大事,往后老爷回来了,或者还领那个衔儿,姑娘跟着回去也没什么不对。可那宝二爷是个身上有呆病的,听了这话,竟发了病了。说是连话也不会说了,顺着嘴角流涎,李嬷嬷都说活不得了。” 黛玉闻言大惊,辛嬷嬷赶紧接着道:“袭人碧痕几个就赶紧把紫鹃找了去,宝玉见了紫鹃就哭出来了,只满嘴胡话,只说不让姑娘家去。老太太太太们问过紫鹃,才知道原是两句玩话。忙着延医问药,倒也无甚大碍了,如今正留了紫鹃在那里伺候。” 两人说完对视一眼,都轻叹了口气。黛玉闭了眼睛,良久,长叹一声道:“真是人在屋里坐,祸从天上来。嬷嬷看,这可怎么办呢?” 辛嬷嬷见黛玉并无喜怒之象,心里一宽,立时觉得什么都算不上大事了,笑道:“好在人人都晓得宝二爷不着调的,只说乍听了心里难过的缘故。老太太太太都定了这话头了,就算有人想要多说两句,也得掂量掂量。” 又对黛玉道:“只这事既已出了,我们若只当一无所知倒显假了。不如过两日还往那边去,再备上些宁神补心的药材,也算亲戚来往。” 黛玉心里想的头一样事情却不是这个,便点头道:“嬷嬷安排就好。” 妫柳道:“如今紫鹃伺候着宝玉,她本是贾家的人,就让她往后跟着宝玉也罢。” 黛玉看她一眼,说道:“紫鹃原是老太太给我的,她的去处,我说了也不算。” 墨鸽儿道:“这回是这样,下回还不定怎么样呢。最怕身边人不是一条心,生出多少事来,旁人总难信她是自作主张的。且她越是胆大,作出的事越就让人起疑,只当她背后有人才这般没有顾忌。” 雪雁寻常从不多话,这会儿听了这个,不禁有些起急,便道:“紫鹃姐姐……紫鹃姐姐不是那样的……她心里是一心对姑娘好,平日里无事了也总替姑娘思量……并不、并不是两条心……” 墨鸽儿同雪雁年纪相近,自来说话多些,听了她如此说来,叹道:“你想岔了。头一个,她是那府里的人,一家子根子都在那里。她虽同姑娘好,也要为自己考虑。若是有一日姑娘离了那里,她可如何是好?跟着呢,就得离了本家根子;不跟着呢,离了从小伺候到大的主子,便不说情谊,这大丫头一辈子攒下的身份好处也没了。是以,她便是替姑娘着想,心里也总还要顾及着自己一两分。自然……有她心里的两全之策吧。” 雪雁听了哑然,实在无可分辨,只好看着黛玉。 墨鸽儿又问雪雁:“若是你,就是你有什么打算,会就这么去办了?” 雪雁赶紧摇头:“我、我……我总要同姑娘、就算不成,也得同嬷嬷商议商议才……” 墨鸽儿道:“这不就是了!咱们当丫头的,行事要多想三分,就是因我们的行止难免要牵扯到主子。紫鹃这回,不说她心里到底如何,只说这行事,就是看低了主子,全以己意行事起来。我们林家又不是没有人,哪里用她一个丫头来打算这些! 若真有那能耐也罢了,偏又没有。如今这样局面,让我们行事添了多少难处?照着规矩,这样的丫头再不能留的。只她又不是我们家的,平日里也不受嬷嬷掌事们管教,他们那府里,自然是丫头能当主子家的。看看宝二爷屋里就知道了。要说起来,还是宝姑娘看管下人严些儿,莺儿就算是最守规矩的了。” 黛玉听到此处,叹一声道:“也是我误了她。她一早有此念,隐隐约约也说过几回。我只想着这样的话怎可宣之于口,且素日里家里事也多,便没放在心上。早知如此,很该一早与她明说才好。她虽有两分为自己打算,大头却仍是为我,并不是因一己之私要拉我下水的意思。只如今闹出这样事来,实在让人无奈。” 辛嬷嬷笑道:“就是这话儿了。若真是个心有算计的,咱们也不怕算计不过她去。说不得就该给她两分颜色看看。最怕就是这样的,倒是一门心思为主子着想,只那行事打算都落在自己三寸长短的眼光里,做出来的事不说助益,反是添乱的。你还不好深责她,因她发心都是好的。唉,这世上,最可惧的不是坏人,实在是这些一门心思要做好事的人啊。” 黛玉听了也失笑:“嬷嬷这话在理。我心里转不过来的滋味,嬷嬷却说得清楚。才说是我没一早同她说清楚,也是我的错处。” 墨鸽儿一撅嘴:“姑娘身边伺候的人该有多少?一个个都要姑娘这么劳烦起来,竟也不是她们伺候姑娘了,竟是姑娘伺候她们呢!一人做事一人当,怎么反要姑娘来背这个罪愧,我是听不懂的。” 黛玉见她样子,笑道:“她同你们不一样。你们一个个本就是人尖儿,我也是不知道走了什么运道,才能得你们一处相伴。除了你们这些,柳儿姐姐不能算。你再看那府里,说起来也是个顶个的能人了。就说袭人、鸳鸯、平儿这些,果然都万行无差了?哪个不背着主子做些‘为着主子好’的事? 袭人自作主张从三丫头那里取了宝玉送去的玛瑙碟子,转头送给湘云玩去;鸳鸯同凤姐姐交好,在老祖宗跟前多有埋话的;平儿总觉凤姐姐严苛太过易伤阴德,背着她受了许多托求施了许多恩,倒给自己赚了个宽厚的名声儿。你想想,这些果然都有益于她们的主子了?紫鹃并不比她们可恶,原是一个行事。 要说我背罪愧,却也不算的。只这样的事,总要有个能落在自己身上的,才好说对策。若不然,都是她不对她不好她有罪,然后呢?不过平白一场气,并无好处。也不是仁爱过甚,自身周围之事,必有自身之因的。这并非虚话。” 就看妫柳忽然拿了块小小的玉牌子出来,凝神对之,嘴里道:“我得把姑娘说的话记下来,说不得什么时候就用上了。” 墨鸽儿心里暗骂:“都只说这呆子如何性憨,看看这样儿!这马屁拍得,简直无缝插针,憨个屁了!怕是个憨面刁才对!” 妫柳以神识刻印进了玉简内,见墨鸽儿冲她运气,便冲她晃晃手指头,一脸轻蔑地笑道:“上等心法,听不懂吧?哼哼。” 墨鸽儿在心里啐了她个满脸花! 第276章 .眼界 宝玉一病,把府里又折腾个溜够。李纨手上倒不缺各样丹药,只他这病症,都由心起,生拿什么灵能给顺过来也保不得安好,还不如由他自消自孽去吧。 王夫人嘴上不说,听了这事情始末,心里之恨可想而知。偏这事儿明面上没有黛玉丁点干系,如今谁都知道黛玉顶亲近的都是林家自带的人,紫鹃不过是儿时情分同长辈面子,算不得如何。这事儿细究起来,只怕紫鹃之心更可疑。 只人大凡如此,本就心里有芥蒂的,一旦事来,头一通火就得冲那个人去。王夫人如今恨不得黛玉从此离了这里,或者赶紧定个人家,莫要再祸害自家这呆儿子才好。薛姨妈只在一旁劝解,总道并无大碍的,不过是小孩子心实罢了。王夫人听了越发气狠,人人都知宝玉是个实心眼的傻子,偏那头要来逗弄他!老太太说来还就“原是一句玩话”轻轻揭过去了,让她气也无法。 过了几日,宝玉日渐好转,黛玉也过来了。辛嬷嬷先送了大堆药材过来,又特往贾母王夫人跟前赔罪,只道是御下无方,惹出这等祸事,请贾母王夫人责罚。这却把人顶到面上来了,这紫鹃本就是贾府的奴才,不过是跟着伺候黛玉,她又是家生子,只有名录,连个身契都无,怎么也论不成林家的御下之罪。 王夫人被气得噎住,贾母少不得宽慰辛嬷嬷几句,待人走了,自坐在屋里半晌,把人都赶了出去,不知想些什么。 宝玉听说黛玉回来了,自己也好得差不多,怕黛玉短了人伺候,便放紫鹃回去。紫鹃见着这许多时候,也没听黛玉使人给自己传过话,心里有两分犹疑。进了屋子,小丫头们喊一声:“紫鹃姐姐回来了。”进了屋,一切如常,只她心里却越发没底起来。 晚饭后众人都坐在那个挂着珠儿灯的小厅里说话,紫鹃笑笑道:“宝玉还真是心实,听我说咱们要回去,就那样了。” 一时静默,紫鹃忙抬头看黛玉。黛玉轻叹了声,缓缓道:“宝玉是这府里的主子爷们,又是老太太太太的心尖子。寻常哪里出个大声响儿,还要怕唬着了他。你这好端端地去逗他做什么,闹成这样,老太太太太心里何等不喜,袭人碧痕等人如何埋怨,底下人等又怎么议论纷纷……你原是个最妥帖谨慎不过的人,今次这般作为,我实在不晓得是为什么来了。” 紫鹃面色一白,她去了林府,眼见着黛玉什物不缺,只身边都是些丫头嬷嬷们,仍是孤零零一个。又怕她对宝玉日渐疏远,宝钗却同宝玉日渐亲厚,长此以往,怕后事多波折。再加上这回听袭人说起贾母欲给宝玉定下宝琴的事,虽后来同宝玉说了,晓得并非如此。只贾母当是存过此心的,若哪日真的宝玉定了旁人,自家姑娘到哪里再去寻这么知根知底的人去? 她一个小丫头,在老太太太太跟前是说不上话的,这里头相干人物里,能下手的也只有宝玉了。且她心想着,有道是“情比金坚无烦难”。只要宝玉心里认定了,以老太太太太对宝玉的疼宠,这事儿就算定了一大半了。是以才故意以言语试探,果然宝玉中招,只如此大的动静却也始料未及。 好在并无人责怪深究,她也只当事情完满,左右宝玉的心思已经试出来了,自己也可安心。哪想到黛玉却说出这么一番话来,此时从自己一力织成的只盯着“情”之一字的巢网中睁开眼来,略细想了,不禁涔涔汗下。 黛玉见她明悟,方点头道:“我不猜你的心思,也不管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只往后这样的事情莫要再做了。主仆主仆,说起来我虽不算你正经主子,我们好歹也相处一场。总是……善始善终的好。” 紫鹃一震,满眼不可思议地看着黛玉。这哪里是自家姑娘会说出来的话?!虽是自己思量不周,到底……到底也是一片好意。且如今,眼看着宝玉的心是分明可见了,姑娘正该为自己打算的时候,怎么…… 辛嬷嬷给黛玉使了个眼色,黛玉微微点头,顾自往后头卧房里去了,知道有些话辛嬷嬷当着自己的面只怕不好开口。 待黛玉一走,辛嬷嬷便让墨鸽儿扶着紫鹃到一旁的座位上坐了。又让妫柳给她倒了杯热茶来。才开口道:“紫鹃,姑娘方才的话想必你也听清了,有些话姑娘不好问,我却不能不问。你倒是说说,为何如此行事?若非看你向来本分,只怕我都该疑心你是为了私心暗害姑娘。” 紫鹃赶紧抬头:“嬷嬷,我没有!” 辛嬷嬷笑笑道:“这话却是错了。看看如今,你已经害了姑娘了。就不说老太太太太的埋怨。只说你拿自家姑娘做幌子,惹得一个爷们发疯,就这事儿,要传出点风声去,姑娘的名声儿可就毁了。你看看,你就动动口舌,就能生生毁了一个主子,这就是择仆的要紧处了,看走了眼放错了心,姑娘也只能认了这个苦果。” 紫鹃浑身颤起来,不知如何答对,辛嬷嬷接着道:“事已至此,我就问问你,到底是何打算,竟行如此恶毒之事?” 紫鹃猛地抬头,眼泪止不住地流,哽咽了半日,方道:“不管嬷嬷信不信,我没有半分要害姑娘的意思!姑娘来时,就是我跟着伺候的。姑娘同我亲厚,比与雪雁王妈妈等人还要好上十倍。我心里也头一个放着姑娘。想着姑娘如此处境,不知往后该如何了局。 后来姑老爷也出了事。姑娘……总是要嫁人的。有道是‘女子嫁郎再世投胎’,姑娘身世可怜,若是选个好人嫁了,至少可保往后无忧。姑娘又是那样易伤怀的性子,便是平常姐妹们相处,有时候尚有不耐,何况往后所嫁之人? 只一个宝玉,从小就对姑娘顶好的。只要姑娘说好的,他必定不会拧着,若是姑娘不乐意了,他也不怕赔个千百个不是。难得这样都知道性子又能相容的,错过了这个,还能再寻着一个这样的?只怕难了。我们虽出不得院子,也不少听外头的事。哪家不是妻妾成群的,喜的时候为了她杀人放火的也有,真到了一处,转眼看成马棚风了。若是姑娘也遇着个这样的,便是家里有千般好,又有何用?还能一辈子住娘家了?姑娘……姑娘又没个依仗! 我这心思,却不能说出来,只一人日夜忧急。前次听说老太太要给宝玉定下琴姑娘,我越想越真,只怕姑娘尚不开窍,那头却都布置好了。姑娘若哪日知道了,不是晴天霹雳?心里一急,虽不能在老太太太太跟前说什么,却还有个宝玉。我便试试他,原只想看看他心里到底对我们姑娘怎么样。哪知道闹出这么大动静,确是我思虑不周。只如今,宝玉的心算是试出来了,我也算得了结果。嬷嬷若能做主,只要替姑娘好好谋划此事,便是把我立时撵了出去,我也无话。” 辛嬷嬷同墨鸽儿见她如此情真,都有几分动容,一时不语。却听妫柳嗤笑一声,扭了脸冷笑叱道:“一派胡言!” 众人一惊,连墨鸽儿都忍了没骂她。就看她晃了晃脑袋,慢慢踱着步道:“你还别不服气。我只问你,哪个说姑娘一定得嫁人的?你没听过有招赘一说?再来,我怎么不晓得姑娘是个没依仗的?不说旁的,就说我……哼哼,好吧,也不说我,你可知道老爷现在人在何处?所为何事?何时归来?便是老爷不打算回来了,你又知道姑娘现在手里握着多大势力?还有还有,姑娘容易伤怀?我怎么不知道?姑娘现在心力圆融神宁气顺的,要伤怀个什么?! 还晴天霹雳……坐井观天!你们把那个什么什么二爷当块宝,那是因为一辈子就在这么个泥巴潭里呆着的缘故!照理说也不该啊,那许多俊杰轶事大家说了当故事听的,好歹也听到过了,怎么你眼里,那宝玉还真就是块宝玉了?! 好?好在何处?会对着姑娘作揖赔罪就是好?楚风……不说这个,就说最最俗的,一家之主,他能担待个什么?别拿年纪说事,兰哥儿能做到的宝二爷都还做不到呢。又说妻妾成群,袭人是摆设?碧痕几个……这些,也不用明说了吧?还可保往后日子平顺……嗤,真要有个什么,这位是文能提笔安天下呀?还是武能上马定乾坤?这就是最俗最粗陋你们最能看懂的几样了,他有哪点配得上我们姑娘的?!更别说我们姑娘还不看这些最俗的东西。 你呀,你要真是为姑娘好,那就用点心。用点心把你那些‘自以为’看看明白,是不是果真如此!连个局面都还看不清楚,就瞎打算起来,这叫什么事儿?!能耐不够,要不就去学,要不就别做僭越之事。屎壳郎对你好把它口粮都给你吃了,你吃不吃啊?!你不吃还就辜负它一片心意了啊?!你如今这口味,也同屎壳郎差不离!你还别不服! 我说高深了你们也不懂。就这么说吧,这天下,要想配上我们姑娘的,就先说八个字:风光霁月,剑胆琴心!简单吧?这就是最低的线了。啧啧,真是,别拿自己的眼光给姑娘挑人成吗?那个配你或者还差不多,拿什么配咱们姑娘!那灵上就差着呢,知道不?!” 紫鹃自小在这府里长大,进来就挑到了贾母身边伺候,言行举止学的比外头寻常闺秀们也不差,何曾见过人这样说话的?一时又羞又怒,满脸通红,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墨鸽儿好一通才缓过神来,瞪妫柳一眼道:“风光霁月、剑胆琴心,这话倒还不错。旁的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丢人玩意儿!” 妫柳咧嘴一笑道:“嗐,哪里乱了,就一句话,一般人配不上我们姑娘,就别拿自己那点眼界瞎着计了,没用!” 辛嬷嬷想了想,点点头道:“嗯,话糙理不糙。” 紫鹃眼看着她们三个一问一答,都把自己当成了恶人仇敌,心里冤苦难诉。只听妫柳所言,在加上方才黛玉言辞,大约知道自己姑娘是真没有把宝玉放在心上了。原是自己枉费心机多此一举,一时心灰若死。 又恨妫柳满嘴胡言,说得天花乱坠。只这世上哪有人能如她所言的?这些话若传到姑娘耳朵里,让她当了真,真要等起这样的人来,到时候恐怕就是个年华虚掷孤老终身的结果。可恨这些人,一个个眼睛长在头顶上,却不晓得真心为姑娘打算,偏自家姑娘还同她们亲近!实在让自己有苦难言。 第277章 .逆来顺受 自黛玉回来,李纨便留心看她那里动静,见紫鹃仍在她身边服侍,也未见别的话传出来,心里略安。想来以辛嬷嬷几个的手段,这样的事要处理起来当也不难。 园子分包的事情热闹了几日,这日要定名录了,探春宝钗同李纨都在议事厅里,翠墨捧了个簿子上来,是王夫人同凤姐看完的结果。事不关己,李纨原不过是当个陪客的,一眼扫去,却看稻香村里按着稻田、菜地、鸡鸭等分了几样,都各自定了揽事的婆子,却没见常嬷嬷的名字。 这稻香村自常嬷嬷走了张材家的路子管到手后,很是费了心思侍弄。如今连着各样菜蔬的收种轮作都按节气排成了日历,不可谓不下心思。虽到了时候,仍是林之孝家的派了人来收去,寻常时候,掐尖新鲜的往老太太太太厨上连着后来园子里的小厨房里,都不少送去。如今连老太太都用惯了园子里按时按节的菜蔬。 照理说来,常嬷嬷这管事该是稳拿的,且当日说起的时候,几人也并无疑义。如今到定下了,却没有常嬷嬷什么事儿了。不禁抬眼看宝钗同探春,见她二人面上并无异色。一来估计也没把这事放在眼里,二来或者王夫人定夺时她俩都是知晓的。 心念转过,只觉无味。便听探春道:“这些人,都是我们素日里冷眼取中的,虽不敢保证个个十全十能,也都算‘术业有专攻’。太太看过了,略改动了些儿,大体仍是我们的主意。你们看看,可有什么说的?” 宝钗笑道:“太太既看过无误,自然就依着来了。难不成我们还驳回去?到底我不是你们这里的,知人哪里能有太太那么仔细。” 李纨亦点头不语。事情便如此定下,探春让人把定下的妈妈们叫来,一一说清所管事务并权责两利。各人都欢天喜地领了去,签字画押不提。 一日事毕,待李纨回到稻香村时,常嬷嬷那里早有人寻了来交接清楚了。李纨进屋时,见人都在,常嬷嬷面上仍带着笑意,眼神却有两分黯淡。 因叹道:“一早拿来说是太太看定了的人选,我便也没争,嬷嬷不要怪我。” 常嬷嬷赶紧躬身道:“奶奶折煞人了,什么大事,竟让奶奶给我们赔礼不成。” 李纨笑着摆摆手,让她们都寻凳子坐了,才道:“世事无绝路,恰好我这阵子心里正打算一个事情。或者就借这个办了也好。”沉吟片刻道,“嬷嬷明日就收拾收拾,我让素云陪着你,就说病了,去庄上修养一阵子吧。” 常嬷嬷道:“那哪儿成,奶奶如今管家,正是操劳的时候,我们倒走了,像什么话!” 李纨笑容不改道:“逆来顺受,我也做多了。只总这么悄没声息的也不好,好歹也让人知道这是逆吧。再一个,别说我小人之心,嬷嬷你在这田间地头的造诣,只怕这几个多有不及的。你只在这里呆着,他们接了手却施展不开,少不得要一回回来问你。你不管也不好,管了又憋屈。何苦来的。既然人不在意你这点本事能耐,索性你远远躲了去,大家干净。” 常嬷嬷笑道:“就算去养上一阵子,还能不回来不成。” 李纨缓缓点头道:“今年……老太爷冥寿,要放些人出去。都不肯呢,到时候且得扯皮。我想着,两位嬷嬷连着家人,就趁这回一块儿走了算了。恰好庄子那边我也要改改,如今都不像个庄子了,还攥在我们手里也没趣。不如就让庄上的人家按价赎买了去,地也好,房屋也罢,都归了他们自己。我们只管那几个作坊,留个落脚处便罢。” 闫嬷嬷同常嬷嬷对视一眼,心知李纨此番说出这话,恐怕同许嬷嬷已经议定了,只到底还不放心,便问道:“奶奶,好端端的……这是要做什么?” 李纨笑道:“嬷嬷们不知道。这回管了这几日家,才晓得什么叫尾大不掉。这上下不过几个主子,倒是一层层的奴才铺排了多少架子,养活耗费不说,又生出多少恩怨来。谁晓得到时候坏在什么鸡毛蒜皮的事儿上!我想着,我也不留人了。主仆之说,本也虚妄。主强凌奴,奴大欺主,何苦来的。不如都各归各去,还少些内耗。” 常嬷嬷笑道:“奶奶原是烦我们了!” 李纨道:“这么个假庄子,还这许多手段心思,何苦来的。咱们那里真庄子有的是,嬷嬷去了想种什么种什么,不好?还有你的高徒在那里镇场子,如今弄出多少花样吃食来,不比这里掐把菜还得先算计往哪里送轻松?嬷嬷只说去不去吧!” 常嬷嬷眼睛都亮了:“要不怎么说因祸得福呢,今儿我这就是应了这句话儿了!怎么不去?!听奶奶一说,我巴不得现在就去呢。” 李纨点头道:“那里院子也是现成的,一家一院不算宽敞。那院子都是分给你们个人的,话说好了,你们自家儿女的住处,我可没算在那里头,这个你们自己看着办。如今常安同闫铭跟着兰儿去书院,往庄上去的时候都是歇在大院里。往后娶了亲,你们自己想辙去。” 常嬷嬷笑道:“这回我算看出奶奶这一步棋的好处来了,果然省事许多。不消奶奶担心,他们又不折脚烂瘫的,还能养不活自己个儿?!” 闫嬷嬷想着闫铭跟着贾兰,闫钧在那里当着庄头,也娶了亲了,自己要过去倒也没什么不行的。许嬷嬷又在那里,仍是自家这一群人。不过是往后没了豪奴这个身份罢了。左右自家在外头也不靠这个名声谋好处,舍了也无妨。 如此两人心里都有数了,各自回去计较不提。 过了两日,便传出常嬷嬷卧病的消息,李纨去禀明了王夫人,让素云服侍常嬷嬷去庄上养病。王夫人见李纨并没有另外要加人,便也不多管。李纨给庄上送了信,连车马都没用府上的。探春同宝钗也知道了这事,见李纨每日来理事神色如常,并无异处,两人倒不好开口多说,仍是协作管理府务而已。 如今薛家薛蟠不在,一应外事都落在薛姨妈身上,幸好来了个薛蝌,若不然还真调拨不开。薛家虽早年间归拢了生意,如今手里的铺子仍旧不少,里头的掌柜伙计也是鱼龙混杂。薛蝌帮了一阵子,冷眼看着发现里头许多积弊。试着同薛姨妈说了一两处,见薛姨妈并不十分放在心上,便也只好按下不提。 这日刚过了薛姨妈生日,薛蝌进来回说些外头铺子上的事。正事说完,薛姨妈又笑着留了他,才知道是与他议亲的意思。薛蝌心里一惊,脑子连转,实在猜不出来这府里有哪个可配的,便不动声色,只由薛姨妈说去。后来听说是邢岫烟,这姑娘他在路上也见过两回,心下倒也愿意。只是一时想不通薛姨妈这番作为背后缘故,便有些沉吟。 薛姨妈看了便道:“你爹妈也没了,如今算起来,头一个该管这事的就该是我了。邢家那姑娘,我看着极好,原是想着蟠儿。嗐,只是你也知道你那兄弟的性子。这样规矩知礼又温驯的好姑娘,配他只怕糟践了。他还就得寻个能辖制他的才好。我心里可惜了好几日。忽然想起你来,这可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她家底虽薄些,我们家也很不差这些。要紧是人好。要不是这番因缘,你到底是商家身份,要寻个这样的只怕没处找去!话我说到这里,到底怎么样,你自己想去。” 薛蝌听如此说了,只嚅嗫着道:“但凭伯娘做主。”薛姨妈见他如此,笑着打趣道:“这几日铺上掌柜的还说你如何行事老道,这会子倒害起臊来!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明儿我去寻老太太说去,准定能成的。” 薛蝌退了出来,心里还思量这此事。邢岫烟这人,他本是中意的。只他少年掌家,又多同商贾往来,寻常看人面上行事,也总要细算其后之丝缕纠葛,算定论清了,才得放心。 这回薛姨妈提了此事,照理说,以门第论来,宝琴结的梅翰林家可比邢家要高多了,却未曾见薛姨妈如此上心过。到底这后头是何意味?要说薛姨妈只是见了邢岫烟人品喜欢,而至如此,他是再不肯信的,又不是三岁的娃儿。 方才听那意思,竟是先取中了邢岫烟此人,想配薛蟠又舍不得,到底寻到自己身上。可见是一力想要结成这门亲事的意思。不由得伸出手来,蘸了茶水在桌上点画起来。稍迟,轻叹一声抿嘴而笑。 如今这边管事的是邢夫人的儿媳,往后等宝玉娶了亲,少不得要还回去。这中间大有可权衡处。到时候,邢夫人身上最亲的内侄女却嫁到了薛家。这宝二奶奶的人选,这人选定了之后府务权力的收放,不外乎几方的利益角逐。如今这看似闲闲一步棋,不晓得往后起不起效果,起多大效果呢。 薛蝌自认摸到了薛姨妈的三分打算,又想起如今莺儿的娘与茗烟他娘交好,连干亲都认下了。待人醒过神来,那两家已好得一家似的了,细想却不知到底是从何时开始的。“润物细无声”,这才是真手段。相比之下,那府里琏二奶奶闹得那般名声在外,倒是落了下乘了,恐怕未得王家真传。想到这里,不由轻笑。 且说薛姨妈果然转日就去求了贾母,贾母年高,最爱这样喜事。又见两个都是可人疼的孩子,便做起主来。先把邢夫人叫来说与她听,到了这个局面,邢夫人哪有不应的道理。又去问过邢岫烟父母,那两个本来就是投奔来的,有这样好事,自然也是忙着答应。贾母听说如此顺当,心里大喜,特把尤氏喊了来,让她掌理两家定亲事宜。 尤氏无奈接了差事,只日日往邢夫人处跑。好在邢夫人性子虽执拗,却不是个真耐烦的。起先为难了几回,见尤氏面团也似一个人儿,自己也没趣起来,索性丢开手了,只让尤氏估摸着办去。 第278章 .各说良缘 纳吉之后,婚事已定。宝钗也爱邢岫烟人品雅重,如今既已成了自家人,便私下留意多加照看。虑及邢家寒素,恐邢岫烟手里不便,在这府里难过,更有意体贴接济一二。哪知真有此心了,细察之下却发现事非如此。 这日回家去,与薛姨妈闲聊时便说起此事来,她道:“原想着二弟定了邢家妹子,她那里又是这么一户人家,如今在这里住着,也没个真心照顾的人。便有心照看一二,哪想到细问了,竟也没缺什么。她同我也算有情分,也不是那等羞手羞脚的人,倒也不瞒我。原是迎妹妹替她多有周全,实在是意料之外。自来看她,多一句话也不说,那里也只当没她这个人,却不想有这样心思手段,在这个局面里能自顾不说,还能庇护旁人。妈你说说,可是难得?” 薛姨妈道:“难得,再难得也没用。还能求来给你当嫂子不成?!” 宝钗笑道:“妈专拿话噎我,难不成不能当我嫂子的就都不能说了?” 薛姨妈笑道:“眼看着薛蝌也定下了,琴丫头也有主了,我怎么能不心焦?你哥是头一个不着调的,上回不是给你说了?还支支吾吾同我打听起林丫头的事来!真是让我又气又笑,他还不晓得自己是个什么变得!” 宝钗想了想却道:“妈妈就不考虑考虑这个?哥哥那霸王一样的性子,说不定得了对的人就收心了也未可知。林丫头也是个惹人疼的,若能来咱们家,定也都好相处。” 薛姨妈笑道:“你就白话吧!就你哥哥那样,想求林丫头去,我要敢开这口,往后跟这府上也别想来往了。” 宝钗默默不语,轻叹道:“妈妈你也把哥哥看得忒低了。” 薛姨妈见她如此,心生怜爱,拉了手笑道:“非是我自己看不起自己生的种子!只是眼前事实就是这般。那林家把林丫头送到这里府上时,说不得底下就有什么话儿呢。要不然,你看老太太疼她的劲儿,怎么会到如今也不替她相看人家?自然是心里另有打算了。” 宝钗便不接话,薛姨妈又道:“她也好容易回来,我明儿过去给老太太问好去,正好顺路过去看看她,也顺便看看宝玉。” 宝钗便想起宝玉前阵子发疯的事来,心里别扭,只低头不语。薛姨妈看了,心里直埋怨那个癞头和尚。既说了金玉良缘的,这中间又弄出个林黛玉来做什么!就说好事多磨,这女子好年月就那么几日,都给蹉跎了还算什么良缘?!只那和尚寻常也难见着,就算要骂,也没个对手,却是遗憾得紧。 一时丫头来请,宝钗又往议事厅去了,同李纨探春碰面没一会儿,就有媳妇来报章家二太太来了。李纨自去相迎,先到贾母处问安,因王夫人这日身上不舒爽,也不见人,从贾母那里出来便一路去了稻香村。 劳氏一路走着,笑叹道:“外头总传你们几家的省亲别墅如何天上有人间无的,今日我也算开了眼界了。果然不凡,你可是好福气,这是住在画儿里呢。” 李纨道:“旁人这么说说也就罢了,你也打趣。别的不说,就说你家的玲珑阁,听说连王妃都看着艳羡,你怎么不说呢?” 劳氏笑道:“你晓得什么!那不过是得了上头的意思,弄出来馋人,哄旁人多掏银子的玩意。近前闻闻,一股子铜臭,不信下回你自来看看。” 两人说笑着进屋,上了茶来,照旧没留人在跟前伺候。李纨二话不说,从炕柜里取出个描金匣儿来递给劳氏道:“就这个,我想换点不打眼,外头能使的东西。找别人恐怕不成,这才托到你身上。” 劳氏接过放在一旁,点头道:“事情我已尽知。只问你一句,当真这么办了?往后可不要后悔!这里头多少好处想来也不用我多说,多少人想沾着一丝都难呢。你这是赶着好时机了,就这么撒手了……不为你儿孙想想?” 李纨笑道:“正是为他想的意思。我换些产业,就是打算捐资给他们书院的。” 劳氏了悟,又摇头道:“不该啊,你手里缺银子?” 李纨也摇头:“并非如此。就是这份干股拿在手里,想花用就只能等着分红。要想换手,连个下家都寻不着。我想你这里该是不怕的,才寻你出主意。” 劳氏见她打定了主意,遂笑道:“这话倒不错,便是我这里,要动这东西,也不算容易呢。”也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锦匣儿来,推过去道,“你也别说我赚你便宜,你那一成干股,可不止是钱的事,还有那么大一后台呢。你要换,我可没那么大本事给你连这个也弄来。只好仍拿钱说事。这里头是一南一北两处大庄子,还有南边的两处矿山。文契都是全的,只去当地衙门登一笔就完事。怎么样?你说要换些产业,这可是好容易凑出来的。你要还嫌不足,可也没法子了。” 李纨胡乱一点头:“就这个吧。到时候我直接拿这个捐资,没事吧?” 劳氏道:“你另写一张文书,附上你之前的印信才成。要不然我晓得是什么人偷的还是抢的?!” 见李纨点头应过,便又从那锦匣里拿出张文契来,上头已然写好了九洲商行船队股份转让的前后事由,并那头的作资产业,一边已经敲好四海商行的印章。李纨便把自己的印信拿出来印上。劳氏也拿出自己的在另一边下面附印一枚。 两人各自收好东西,劳氏又笑道:“要说也是托你的福,我也的经手两样大事。”说了晃晃自己手里的印信,又道,“要不然,这东西整日里就跟万儿八千的事儿打交道,哪里有福气印在这样的密纹罗笺上。” 李纨细看她神色,是真有几分高兴的,不知怎么的就想起珠界里的玄狐所言“天道以物养心,凡人偏好以人应物,凭物定人。直在世上一遭遭来回,死性不改。”不由失笑,劳氏看她道:“做什么?把这么大好处送了人,你倒高兴了?” 李纨缓缓道:“我只是笑方才姐姐的话。连个纸也有说道了,不过是个纸罢了。” 劳氏点她一下笑道:“跟你个半死人说什么呢!你要但凡有两分心气也不是如今这光景儿了。你看不上他们,不想把好处落在他们手上,这个我懂得很。只也不能为了不要便宜旁人就亏着了自己啊。什么都往外送,就算旁的都不管,你不给你儿子留点儿?!” 李纨道:“一人酗酒成性的,给他银子只是助他买醉伤身。于人如此,于一家一府亦是如此。再说这本也不是这里该得的东西。至于儿孙,贤而多财恐损其志,愚而多财益增其过。留那么些给他做什么。” 劳氏听了,愣怔半晌,方笑道:“好吧,由你。只愿这世上真有功德,你这漫天撒下去的银钱,总要能遗泽后人方好。” 李纨听了一笑。劳氏如今哪里是个能得闲的,凤姐若比起她来,只能算个小家管事。故此略坐了一回,说些外头的事给李纨听了,便起身告辞。 贾母本欲留饭,劳氏谢辞再三,贾母才罢了。李纨亲送至二门,劳氏作别登车而去。 晚间李纨在珠界里细思这一日之事,想到同劳氏这一番对话。却是像两个各成体系的圆球各自运转,来来回回都在自己的境里兜兜转转,哪里有所谓‘交谈’?自己这里是撒手不管,想的儿孙自有儿孙福。劳氏那里,便是认了自己的不留财货之举,还是希冀能泽被后人。钱财也罢,功德也罢,放得下的放下,放不下的不过是换一样背着罢了。 第二日事情不多,三人难得清闲一会儿。薛姨妈进了园子,宝钗便陪着各处走走。宝玉害病的这一阵子,湘云倒痊愈了。于是便掉了个个儿,原先是宝玉一次次往蘅芜苑跑,去给湘云解闷作伴。如今是湘云一回回往去,却是看宝玉笑话时候居多。 薛姨妈同宝钗到蘅芜苑时,湘云正学宝玉发病时候的行止,宝玉只是不信,说她胡编乱造,却也笑得动弹不得了。薛姨妈见宝玉如今大好,说了两句,先出来往潇湘馆去。宝钗同宝玉湘云两个说笑一回,又说两句正在做的大观园泥塑的事,见湘云并无辞去之意,便自己出来往黛玉处见薛姨妈去。 闲话说起邢岫烟与薛蝌的姻缘,连着薛姨妈同邢夫人都算结了亲家。薛姨妈便笑言:“从来说姻缘天定,半分勉强不得。天上月老栓好了线,心里怎么想的都不管事,只看缘分。”又打趣她两个,“也不晓得你们两个的姻缘是牵在哪里呢。” 宝钗听这话不依了,靠在薛姨妈怀里撒娇儿。黛玉见之一笑道:“倒是难得见宝姐姐这个模样。” 宝钗见她分毫不起它意,心里也暗暗纳罕,才笑道:“你也少轻狂吧,你还少了人疼了?” 黛玉点头笑道:“宝姐姐这话不错,我也时常自省,万不可身在福中不知福。” 宝钗不由想起外头传说林大人尚在人世的话来,有心问两句,却不好开口。只好转了笑话,只说让薛姨妈问贾母求了黛玉做儿媳去。 黛玉却也不起急,只笑道:“素常宝姐姐最是稳重的一个人,连听两句戏词都担心移了性情。这会子倒一口一个媳妇姻缘起来,可见这人也不是只看一面的。” 宝钗语塞,只觉黛玉如今言语应对直不像个闺阁女子,让人大费思量。好在薛姨妈接了话头,只说连邢岫烟配薛蟠都可惜了,哪里还能说黛玉。又说起此前贾母有心求娶薛宝琴的事来,因笑道:“琴儿是许了人家的,我虽没人可给,话却可说上一句。宝玉这么个人物儿,老太太又疼成那样,寻常的如何能看得上?倒不如把你林妹妹定于他,想来定是段好姻缘。” 一旁紫鹃听了这话不由心中生喜两眼发亮,正待开口,就见一边辛嬷嬷凉凉看了她一眼,立时一个机灵,待要出口的话也咕噜一声咽了。 黛玉初闻薛姨妈此言也觉意外,尚未来得及细想对辞,墨鸽儿就在旁笑开了:“姨太太就是心慈爱替人操心,我们姑娘还小呢,上头这许多姐姐们还一个消息都没的,哪里就说起我们姑娘的事来。再一个我们老爷先前还说了,姑娘的事一早有万全打算,姨太太只管放心,且误不了我们姑娘去。” 这话音刚落,妫柳接上道:“姨太太又说没人可给,可也太自谦了些儿。宝姑娘这样人物儿,连老太太还常说家里这些姑娘们,竟没一个能比得上宝姑娘的呢。再有如今满府上下,哪个不晓得金玉良缘?先前还有个史大姑娘,也有个金麒麟。可那不过是个玩物,上头也没个印记,更不得神仙高僧的加持,不算一个路子的。更别说如今史大姑娘也定了人家了。我们细想想,这金玉良缘,还能落到旁处去不成?! 姨太太总是慈善爱替旁人打算,却忘了自家的大事了。好在姻缘天定,便是姨太太一时想不起来,到时候自然也有祥瑞神迹来提醒此事的。有道是天命不可违,想来便是如此。” 辛嬷嬷赶紧上来斥道:“两个小丫头片子知道个什么了!还姻缘婚姻的说起来,回去告诉掌事,有你们好果子吃!姑娘们的大事,是你们能议论的?!一个个看着主子心慈面软就都欺上来了!老太太说过多少回,不让提和尚道士的事,你还提,是不想在这里待了吧?明儿就送你回去!” 妫柳看了一扭头:“哼,那我就同姑娘一起回去!”说着转身跑了。 辛嬷嬷面上尴尬,对薛姨妈道:“让姨太太见笑了,这些小丫头年岁小,姑娘老宠着,胆子越发大了。说起话来也顾头不顾尾的,只一味玩笑却没个分寸,姨太太千万别放在心上。” 宝钗笑道:“嬷嬷言重了,小丫头们胡言乱语,哪里能当真的。我们还同她们计较不成,妈也不会放在心上。” 薛姨妈方笑道:“只这两个丫头嘴皮子可真是利索,这一大套下来,跟滚豆子似的,不去说书真是可惜了的。” 黛玉也道:“姨妈不知道呢,若是琴儿同云儿两个也来,这四个混到一处,叽里呱啦得吵得外头檐下的燕子都不敢归巢。” 宝钗笑道:“还有这等事?” 黛玉便细说起来,一时笑语嫣嫣,和乐融融。只紫鹃在边上怔愣,这到底算个什么事儿? 第279章 .破壳 薛姨妈同宝钗走后,辛嬷嬷把紫鹃叫到了后头屋子里,问她:“你方才又想说什么了?”话刚出口,墨鸽儿同妫柳一块儿晃荡进来。两人也不说话,就在一边站着。 紫鹃想了想,欲言又止。辛嬷嬷叹道:“你乍听了姨太太的话,很想让姨太太赶紧寻老太太说此事去,好尽快把我们姑娘同宝二爷的事情定下来。可是这样?” 紫鹃抿嘴,微微点了下头,却不敢再抬头了。 妫柳一看就有两分火起,心说合着我那一通都白说了呀!正要说话,就被一旁的墨鸽儿扯住了袖子。她便去看墨鸽儿,就见墨鸽儿冲辛嬷嬷那边努努嘴,轻轻摇了摇头。妫柳知道意思,只好暂时按捺。 辛嬷嬷便道:“那日她们两个顾着胡言乱语,你大概没听清楚。今日我同你好好说说。金玉良缘之事,想必你也听过几回了。宝姑娘年纪在那里,你可听闻过薛家有给她相看过人家?薛家什么打算,你有没有想过?她们既是有这个打算的,又在刚刚出过这事的当口儿,当着姑娘的面提这个,竟只是一番玩笑之意? 另一个,你都看的清的东西,老太太这般疼宠姑娘和二爷,老太太会没想到过?老太太既想到了,却并未有何举动,又是为甚?若是老太太心里有将宝二爷同我们姑娘牵在一起的打算,那薛二姑娘比我们姑娘还小呢,怎么老太太倒要求娶薛二姑娘,却从没提过我们姑娘? 金玉良缘这话传出来,可不是从老太太院子里,也不是从梨香院里,是从太太院子里传出来的。宝姑娘是太太的侄女儿,你看太太在这些姑娘里头,素来最疼的是哪个?这一回回的画儿、诗,如今连泥塑都做上了,都是太太一力促成的,你没看出太太的心思来? 这样一个局面,你还乐颠颠地要顺着人家探口风的话坑往下跳,姑娘还总说你聪慧内秀,我实看不出你聪慧在哪里了。太太心里取不中我们姑娘,这往后可是正经婆婆。更别说太太的意思还连着宫里娘娘的意思,那年端阳节赏就是宝二爷同宝姑娘是一样的。连老太太都没法子立时举动,你又想怎么样呢? 今日要照你的心思做了。不说姑娘有没有那心思,只你是姑娘近身伺候的人,一听姨太太两句笑话儿就立时狗颠儿似的凑了上去,连个身份体统脸面都顾不得,恨不得立时求了姨太太去同老太太说这个话儿……你说说,旁人怎么看我们姑娘?便是我们姑娘没心思,在旁人看来也是有心思了。姑娘如今明明没这意思,被你这么一弄,也成了上赶着贴上去、巴不得立时要嫁了宝二爷的轻浮女子,有哪家的正经小姐是这样自轻自贱的? 妫柳那日说你的几句话,虽冲了些,却没有错。你若真心为姑娘好的。这些事情难道不是摆在明面上的?你就看不见想不清楚?人心经不得细推敲,我也要给你留两分脸面,你自去细想想。若是仍想不清楚,还觉得自己有理,只能说咱们不是一路人,生扯在一起也没意思。你放心,姑娘对你很念两分旧情的,自会给你安排个想要的出路,怎么也比这么着一心劳苦却总做些惹主子厌烦的事来得好。” 说完了,见紫鹃面若死灰无话以对,便顾自己出去,只留她一人静思。 妫柳同墨鸽儿踩着后脚跟儿跟出来,妫柳叹道:“你方才为甚拦着我?合着我上回那么一套话都白说了!她到底是什么石头脑袋,平日看着也不傻啊,怎么一到这事上傻得连头都转不回来。骂一回还不行,骂两回也不晓得行不行了。” 墨鸽儿挠头道:“我也不知道,原先好好的啊。现在跟着了魔似的,莫不是中邪了?你不是会些神神叨叨的事儿?你给她瞧瞧呗。” 辛嬷嬷听得闭闭眼睛,深吸口气,立定了回头道:“你们两个!她那样子才是这府里寻常丫头的样子,你们两个才是旁人眼里的怪胎!不要用你们的法子去教她,她听不懂。什么风光霁月、剑胆琴心,她这辈子连想也没想到过,别说看了。 要想说通一个人,得拿她听得懂的利害来说,才有效果。你们一个能从朝内朝外的局势连到老爷的布局前程,才来说姑娘的今后打算;一个仗着一身修为天下人都不放在眼里只在心里把姑娘当个神仙供着,她不过是这府里一个家生子的丫头!能懂你们那些啊?! 你们看她觉着傻,她看你们还觉着疯呢!一个个都不让我省心!在这样下回过来都不带你们了,不如带悦岚青霄几个,可懂事得多。” 那俩立时闭了嘴,噤声束手作鹌鹑状。辛嬷嬷心里也有股子被紫鹃带出来的气,奈何那位就这么个人,姑娘又心软不肯处置,只好自己来分说教导。再看这两个也消停了,便冷哼一声顾自去了。 待辛嬷嬷走远,那俩才缓了神色。妫柳见墨鸽儿一脸肃然,忽然歪了头嬉笑着问道:“你说,嬷嬷方才是不是夸我们的意思?” 墨鸽儿斜她一眼,骂道:“好赖话也听不出来了?!嘁!”话虽如此,眼见着自家眉梢也扬着两分得意,可见心里想的大约同妫柳无差。 得亏辛嬷嬷已经走远了,若不然,看到这幅场景,真要气出口心头血来。 过了两日,紫鹃寻了个跟前没人的时候,一下子跪在黛玉跟前,抽咽着道:“姑娘,我想明白了。姑娘罚我吧。是我糊涂,一门心思只想着为姑娘好,却是满心糊涂、真情一事不知,还害得姑娘要被那帮小人们背后嚼舌。往后再不会了,求姑娘信我。” 黛玉赶紧扶了她起来道:“你既想明白了就好,毋需如此,你我自小一处作伴,彼此性情也知道一二。如今因我家那里事情你多有不知的,一时受人蒙蔽也情有可原。往后只记得莫要再随意行事,自然都好了。” 说完又把妫柳同墨鸽儿叫来,吩咐道:“如今她也想明白了。往后她有不懂不明白的,你们看到了能说的也该告诉她。万不要因此生分了,可都记住了?” 妫柳道:“她说想明白了就想明白了?谁知道往后怎么样呢。” 黛玉看看紫鹃,笑道:“她的性子我知道,若是自己没想明白,万不肯假作模样来哄人的。这回既这般说了,就是真明白了。怎么,我说的话不管用了?” 妫柳赶紧凑上前笑道:“哪儿能呢,姑娘说的话就是金口玉言,怎么会没用。我不过是为着保险些儿才多问这一句。” 紫鹃自这两个来了,心里并没有很把她们当回事。一者她们这些府里的大丫鬟们自来都自视极高,连着贾母王夫人日常行事都会给她们两分脸面,是以外头来的在她们看来不过是“野狐禅”。再一个那两个到底年纪小,往常同外头有个往来的,仍是她出面,尤其是妫柳,除了日常上夜,跟着姑娘出门,连寻常近身伺候的事情也少沾的,是以只把她们当个不济事的小丫头看待。 经此一事,才知道这两个年纪虽小,却很不能小看的。因此上前道:“往常是我自恃年岁,太小看了妹妹们。往后只为着姑娘好,还请妹妹们教我。” 见她如此姿态,那两个倒不好意思了,便上前行礼笑道:“此前事出突然言语唐突了姐姐,还请姐姐不要见怪。往后我们都尽心伺候姑娘,自然没有不谐的。” 如此一团和气,黛玉心里也放下一桩事来,雪雁更是泪盈于睫。她同紫鹃情分非同一般,这回眼见着紫鹃再三犯错,只怕黛玉一点头,辛嬷嬷就有法子把她弄出潇湘馆去。偏自己也没有法子给她说情,正愁了这些日子了。如今见事情峰回路转,不由大喜。连忙上前携了紫鹃的手,却禁不住滴下泪来。 辛嬷嬷背后跟妫柳同墨鸽儿道:“你们看看雪雁的样子,就该晓得这紫鹃平常为人绝不会差的。如今她只是眼界思量上不及你们,既然立了心,往后不十分要紧的事说与她听听也无妨。好叫她心里有底,省的替姑娘瞎打算。你们两个的性子,自是无所谓她的去留。只她到底陪了姑娘那些年,姑娘幼年在这府里过活,就靠她里外周全,那时候你们在哪儿呢?!万不可因此一事就看轻了她,倒叫姑娘难做。” 那两个一者并非争宠好权之人,二来见紫鹃也真想明白了,便都放了过去。往后仍是一口一个紫鹃姐姐的叫着,紫鹃仍是黛玉身边的头一号大丫头,外人自然不晓得其中经过的波折。 还是妫柳在同李纨说起这事时感慨:“奶奶,我说的话明明也就是那个再明白不过的道理,怎么紫鹃就听不明白?非要辛嬷嬷说了才成。这么算来,这说话到底有理没理竟是无关紧要的了?有理人家也未必听得进去呢。这可怎么说教人呢?教也教不明白。” 李纨听了笑道:“这才是嬷嬷们的厉害之处了。你的道理虽好,却如同难克化的吃食,就算喂给娃儿吃了,也仍照原样出来,并不能从中得着好处。嬷嬷的法子,就是要拣小娃儿能吃的做给她吃,她才能吃饱。可是这道理不是?” 妫柳道:“我哪里晓得她能听懂什么话?我又不是她。” 李纨道:“所以才说你修为还不够。境界渐升,如滴水汇于海,岂有海不知水的道理?你境界虽高,只孤零零悬垂于上,同这里本根生出来的到底不同。才会有如今之叹。‘岂唯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境界所差,有些道理,她自己没到那个地步,你便是天天念两遍与她听,仍是无用。” 妫柳无奈道:“还不又回到此前所说的心境念力上了?我都说了我修不来这个,奶奶就不要一味在我伤口上撒盐了。” 李纨一笑放过,又道:“你那鼎可能用了?” 妫柳摇头:“上头的念力附着极深,实在不晓得要怎么才能除去。我正想法子。倒是寻到两本讲破咒的书。只是所用之物极尽污秽,若是用了这法子,就算真除去了念力,那鼎也没法用了。” 李纨奇道:“你心里尚有秽净之别?往常惯给我们说什么□□的,这话头也别让她们几个知道了,下回再不听你白活。” 妫柳驳道:“奶奶,就算我如今练不得金丹的功法,那字句我却是能看懂的。这话说来道理总没有错,只我自己还未至此境,有何可怪处?” 李纨摇头道:“你想差了。照着我们这里来说,若非你实证之言,信口说来传众,便是一个‘妄言’之罪。非有体悟者不可与人讲解,这道理你都不懂?” 妫柳怒道:“我想明白的你说我说了旁人也听不懂,那是白说。我没想明白的,说了你又说不能说给旁人听。奶奶,照你这说法,我就该闭嘴才对。” 李纨又摇头道:“你看,还如此易生嗔恨。啧啧,如今真是越发掉价儿了。” 妫柳气得无法,李纨见逗得也够了,忽又转了话头问她:“对了,要说起来,宝玉也非是那般十恶不赦之人,你们一人一口把他踩到地上,又是何苦?若是哪日紫鹃在宝玉或袭人几个跟前露出行迹来,你们都别想落着好了。” 妫柳想了想道:“要说呢,宝二爷也算是妄念极少之人了,不好作伪,也有两分赤子之心。要说起来,根底上还算近我们姑娘的。只是他到底是个爷们,虽嘴里说着如何厌恨须眉浊物,自己还不是照着声色货利上一路去了?也不是说多不好,或者在如今这世道也算不差了,只于我们姑娘来说,却差了许多。如今看着,若往后不能醒悟,只会差得越来越多。非是我们踩他,实是如此。” 李纨叹道:“想他自来看不上那些腌臜人物,往后行事却说不得要往那上头去,哪日醒过来看着自己都厌烦了,不晓得该如何自处了。” 妫柳道:“奶奶,那又不是你儿子,你操心个甚。” 李纨看她一眼,懒待再与她多言,只挥手轰她。妫柳便自去了。 第280章 .四散 年前先是传言宫中有一位要紧的太妃病重,没料到过了不几日,这太妃倒无恙了,太后又病倒了。众人只当这两年时气不好,上了年纪身子略有不适也难免的,并不十分放在心上。谁知道不过几个月,这老太后竟是薨了。 一时国孝,凡有爵者家中一年禁饮宴曲乐,庶民三月不得婚嫁。贾母等有封诰者,每日入朝随祭,二十一日之后送灵去,来回又要月余之期。因贾珠身上并无功名虚衔,李纨也是个白身,故此仍是同探春宝钗两个共理家事。 又因这回贾母王夫人等都连日不在家中,怕光他们几个难以周全,又托付尤氏照看一二。尤氏又得管着东府事务,只好两头跑着,倒让凤姐笑言:“你也尝尝我当日受的苦楚。”却是说当日秦可卿亡故,尤氏抱病,凤姐受了贾珍之托共理两处府务之事了。尤氏听说了也只骂一句:“心眼子比针鼻还小,丁点事儿也记住不忘。” 尤氏本素乏捷才,与凤姐秦氏难以比肩。当日秦氏在时,也轻松做两年甩手奶奶,如今贾蓉虽续娶了,却是个软脚虾一样人物,且因贾蓉身上挂着衔儿,她便也得跟着往宫里随祭去。尤氏因两府实在无人,只好报了产育,留在家里两处照看。虽几日便觉神疲力竭,只无人可分担,只能勉力操持。 当头主子们一日日不着家,管事们又得应付主子们外头随祭的诸般事宜,得力的人都抽调了去,只留下赖大领着几个新提上来的照看府中外务。各处人事更迭,贾母王夫人等不在,连着婆子丫头们也空闲的多了。人闲易生事,又恰逢凤姐卧病,没个能弹压的人,这府里不免一时烽烟四起,满地鸡毛。 黛玉便同辛嬷嬷几个商议:“如今外祖母连着大舅母二舅母都忙得自顾不暇,且我们府里也要做些安排,留在这里还得劳烦她们虑着我来,竟不如家去省事。嬷嬷说呢?” 辛嬷嬷笑道:“正要同姑娘说这个。如今府里闲着的奴才也越发多了,岂有不生事的道理。不如家去清静,也省得老太太担忧。” 黛玉道:“我想着,这回我们回去恐怕要住上一阵子。这里竟也不必留人了,嬷嬷看着,能收的收起来。到时候把门一关,只让她们在外头安排上夜的罢。” 辛嬷嬷心知这是要把紫鹃也带回去的意思了,便笑着应了,又道:“姑娘得个空儿同老太太说一声才好。” 黛玉道:“这个自然。” 贾母那里也虑着她们园子里姐妹们少人看管,这几日早出晚归的还罢了,到时候送灵去,大人们全不在家,怎么能放心得下。一边让王夫人把几个管事媳妇叫去好好叮嘱了一番,另一边又亲去请了薛姨妈,托她照看她们园中姐妹们。这时候听黛玉这般说了,心里虽不免多一分“儿大不由娘”之叹,到底还是允了。 薛姨妈原想住进潇湘馆里,好就近照看黛玉。如今听说黛玉要带了人家去,索性把潇湘馆关了。便同宝钗商议了,仍同宝钗一起住蘅芜苑中,让香菱同湘云挤一挤。湘云也是个自小失母的,如今得了薛姨妈就近照料,越加亲近起来。她原同宝钗交好,与宝琴投契,如今更好得如同一家人了。 贾母又把宝琴送去稻香村托李纨照看,李纨那里地方大些,李婶与李纹李绮姐妹常不时来住上几日。只自太后薨了之后,李婶看府中诸事忙乱,不愿再多添事由,便欲领了李纹李绮姐妹在她兄弟家多住些时候。 李纨虽不曾细问过,也知道那里到底也是嫂子当家,亲戚来往总是远香近臭,久住恐也不便。原想说澄墨堂的,又想起贾兰如今身边那几个锁灵傀,李婶往那边住了,虽可保安全无虞,到底不甚恰当。便私下令许嬷嬷去外头打听了,倒让她寻着一处不错的宅子。 格局方正的三进院落,前后各带了一个园子,虽不算精巧,也还宽绰。只因如今边上紧邻了凤起书院,一时水涨船高,那屋主一口咬定非要三千两银子,少一分也不肯卖。这个价儿比原先足高了一千多两,是以后来连问的人都少了。那屋主却仍是不肯松口。 李纨挑中这个地方,却是为了靠着书院,这书院后台了得,自然周围也比别处清静许多。李婶寡居之人带着两个女儿,住到旁处去也不放心。便让许嬷嬷托计良那头寻了个人出面,买下了园子,又里里外外整饬修缮了,才同李婶说起有这么一处房子的话。 李婶初时固辞,李纨便道:“那院子空着也是空着,我这里也不好随意调动人手。婶娘过去住了,正好替我看着点。且这房子最恼人处,若久不沾人气就易破败,到时候是想住也难了。婶娘既在几处都住的不甚自在,这主意不是顶好?再有一个,这房子就在凤起书院边上,想来婶娘也有不少故交旧友的,若是两位妹妹能进这书院里,婶娘打算的事不是更容易了几分?” 李婶听说如此,便有几分意动。李纨又让许嬷嬷陪着去看了一回,才应下了。本来以李婶之意,不如自己拿银子买了也罢。只到那里看了,又同许嬷嬷一路说着话,知道李纨弄这园子竟有□□分都是为了她们母女,且看那里外修缮布置所用,恐怕所费不菲。若再说出自家出银钱这样的话,反不近人情了。 心里只暗暗记下李纨的好处,又同李纹李绮姐妹细说了,她道:“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你大姐姐面上对什么都淡淡的,这事上却替我们想到这个地步,你们心里要有数才是。”李纹李绮都赶紧点头答应了。 不说园中众人各有打算,因国孝中禁了戏乐,各官宦人家便都开始遣散家中所养优伶男女。尤氏几个议定了,禀过王夫人,又问过她们各人意愿,有四五个愿意家去的,就发了盘缠,让她们等着家里来人接去。余者不肯家去的,王夫人做主散在园中供各人使唤。 贾母素来喜爱这些伶俐丫头,便自己留下了文官使唤,又把余者几个分指了人。只黛玉那里的丫头数本就比旁人都多,且她自家里还有一群没法带来跟前使唤的,兼之近日就要家去,要这么个人也没趣,便要把这丫头与人。 问迎春,迎春不要,她道:“连这几个我尚管不了,可不敢再多添了。”探春并宝钗宝琴湘云等人都已经得了,黛玉便对惜春道:“那就给了你吧。你那里都是些小丫头,正好作伴。” 惜春哼哼一声道:“话说好了,若是她惹我烦了,我可还给你送回去。” 黛玉赶紧摇手:“别,要真那样,你还是送回给老祖宗吧。我明日就家去了,你往哪里还去。” 一时尤氏又问贾母讨了茄官,一应人等都定了去处,就叫了管事媳妇过来报给总理房中,转日由媳妇子带着去各房里磕头认人。 这群人早知道是要散到各房里听用的,私下自然不免多少计较打算。这回见还有去东府的,心里纳罕,又见黛玉同迎春两处却没分过人去,更为不解。就有偷偷跟那些婆子们打听的。 婆子里有跟几人素来不睦的,也有钱财往来交好的,便有人告诉她们道:“林姑娘屋子里用不过来的大小丫头,就是紫鹃姑娘,差点还给打发出去呢。哪里看得上你们几个?二姑娘那里嘛,只怕老太太一时没想起来也未可知。” 独芳官见自己给了宝玉,不由欣喜。她们寻常得歇的时候,也能进园子里逛逛去。同袭人碧痕几个都是相熟的。且在这府里,哪个不晓得宝二爷那里就是个金窝子,自进去了,就比旁人高上一等。再加上这芳官生得也极好,又学了这几年戏,有什么不会有什么不懂?心里想着,只待得了宝玉欢心,便没人能真把自己当丫鬟使! 探春晚间回去,侍书便叫艾官上来给探春见礼,又道:“要论起来,你们不过小丫头们,连给姑娘们见礼的份儿也没有的。只这回因是老太太指来的,才给你这点体面。你也需得明白知晓如今身份,有些旧习,该改的就得改过来。我们姑娘如今得了太太的话帮着掌家理事,若是自家反出了什么事故,不是平白叫人看了笑话去?到时候只怕没人能保你。” 艾官听了只点头如啄米一般,到了探春跟前,依着大丫头们所教行了礼,探春便道:“既已散在园子里了,昨日种种,譬如旧梦。往后该当如何,才是应该打算的。你只跟着你翠墨姐姐好好学上一阵子,自然都懂了。” 翠墨见探春如此吩咐了,忙上前领命。又见探春有些乏累,便先带了艾官下去。此后几日便总把艾官带在身边,慢慢教导。艾官初时心里惧怕,后来见几人并不是特意难为作践她的,便也收起了怕心,跟着踏实学起来。众人见她安分,也乐意多指点她两句。 又说湘云正因黛玉家去带走了墨鸽儿同妫柳,少了许多热闹。恰好她得了葵官,宝琴又得了荳官,正好一处淘气。那两个本是学戏出身,旁的正经活计也难供使唤,见主子们愿意带着自己玩乐,自然使尽浑身解数凑趣巴结,越发变出百十种笑话来。 宝钗也不深劝,只冷眼看着,见指给自己的蕊官同这两个交情倒平常,只同芳官和藕官走得近些。见那两个闹腾,也不往前凑,倒是常在一旁细看大丫头们行事,偷偷记在心里。过两日,也像模像样地学着倒回茶,扫个地的,心里便高看她两分。 这日旁人不在跟前时,宝钗让莺儿把蕊官叫了进来,吩咐道:“我看她心里还有两分明白,白耽误了倒可惜。女儿家手上总要有几分本事才好,针线刺绣起步不易,得慢慢来。你先教她打络子吧。若是耐得住性子,到时候再教旁的不迟。” 蕊官闻言大喜,赶紧给宝钗磕头。莺儿憨气,下来偷偷问她道:“你看你那几个姐妹,整日只陪着姑娘们玩笑就好。我们姑娘让你来学活计,你倒乐得赶紧磕头?傻丫头,你可是怎么想的?” 蕊官细声细气道:“莺儿姐姐,我家原也是南边城里的小户人家,后来遭了难,我才不得已学这劳什子。可我心里知道,这到底不是个正经活计。如今天可怜见的,主子们仁慈,我又得了这样好运道能在宝姑娘跟前伺候,若是再不打点精神好好学门功夫手艺,真是天也容不得我了。嬉笑玩闹,一时虽开心了,往后日子长着呢,还能玩笑一辈子去?” 莺儿笑道:“你这丫头倒明白。” 回头又把这话学给宝钗听了,宝钗笑道:“她们学戏的,最晓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左右都是扮什么像什么的。只她如今跟了我们,又不笨,自然知道该如何行事才能得了好处。若是真能沉下心来,你便好好教教她。一则于她有好处,二则也免了我们这里多生事端,也是两便的事。” 莺儿自来是宝钗说什么就是什么的,便每日里抽了功夫教蕊官些手工活计,蕊官也勤学不怠,月余之后也能动上针线,却都是后话了。 第281章 .冷心人 这世上大凡如此,有安生的,便自然也有不安生的。 这日恰逢清明,宝玉身子已愈,自拄杖出门四下走动。原想一意往潇湘馆去的,却想起如今黛玉不在这里,仍是依着心意到了黛玉院门口,果见院门紧闭。正驻足惆怅时候,边上出来一婆子,见了宝玉忙上来行礼,又笑道:“二爷来看林姑娘?姑娘早家去了,这院子白天都锁着,晚上才安排人来上夜。二爷要看看的话,我这就开门去。” 宝玉听了不由生怒道:“林姑娘家去了,这里锁上门,就是为了她回来时候都原模原样。你们怎么能轻易就开门往里头让人?林妹妹最好洁的,若是叫她晓得了,岂不生气?!你们……” 眼见那婆子只一味笑着全似听不懂自己的话,心里更增厌恶,便恨恨甩了袖子,顾自去了。 且说那婆子看宝玉话也不说完便走了,遂自言自语道:“这宝二爷果然呆气,自己跑来看没人住的房子,还就生起气来了。果然是绣花枕头稻草芯,白瞎了这么副相貌。” 宝玉从潇湘馆转出来,心里气闷,沿着水面慢慢行走。到沁芳闸边杏树底下立着发些糊涂心思,就听的假山背后有吵闹声。绕过去一看,却是个小丫头在那里烧纸钱,却是犯了园中大忌,还没问清楚事由,远远一个婆子就赶了过来拿人。 宝玉自然护着,见是藕官,便随口道:“原是四妹妹这几日画坏了些纸,让她在这里烧的,你们只管瞎嚷嚷个什么。” 那藕官见宝玉给她撑腰,原先的三分怯意也尽数去了,也跟着冲那婆子嚷嚷起来。婆子分管了这一块地方,正兴头的时候,眼见着跟前两个睁眼说瞎话,哪里肯忍?从地下捡出两片余纸就要抓藕官去议事厅。宝玉死命拦着,只说是自己特托了惜春借了藕官来替自己烧纸的,如今被婆子撞破了恐要误事。婆子明知宝玉存心维护,却被噎得无法,反要回过来求宝玉放过她去。 正闹得不可开交,就听后头冷冷一声道:“二哥哥问我借过人?我怎么都不知道这事?且问二哥哥是同我屋子里哪个人说的,告诉了我,也好叫我寻出这打不死的奴才来。” 宝玉见是惜春来了,只道是同自己一路救人来的,听这话却又不像,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惜春又冷笑道:“还有,不是说烧的是我画坏了的纸?我倒不晓得,我都在这小的纸上作画的。” 惜春年纪虽小,只向来性子古怪,连贾母要使唤她都不一定能成。宝玉素来也有两分怵她。这回听她这话分明是要把藕官交出去的意思,不由心里起急,忙道:“四妹妹,怎么说些糊涂话。都无事了,你把她领走便罢。” 惜春笑道:“我糊涂?怕是二哥哥你病糊涂了吧。这丫头跑园子里私自烧纸,妈妈们管她难道还管错了?你要拦在头里,本也是你养奴才的法子,不干我事。只今日她还是我的奴才,我才不得不管。再一个你要扯谎,竟三番两次牵连我在里头。我没这个往身上揽事替奴才撑腰的喜好。若要说这么着就叫糊涂的话,那二哥哥你果然是天下头一个明白人了。” 说完也不看宝玉,只看了一眼那婆子道:“还等什么?带了人去问问三姐姐她们,该怎么办怎么办。早了结了我好安生做别的去。” 这些婆子们素来眼里少看到迎春同惜春两个,一个性子木讷寡言少语,一个年纪小锋芒不露,今日可算开了眼了,想不到这个小小姐连宝二爷的面子都不卖,立时不敢小觑。忙上前拉了藕官往外走。 藕官本以为无事了,哪想到半路上自己主子来了,还不护着自己。不由得又是委屈又是害怕,便泪眼汪汪地看着宝玉。宝玉哪里受得住这等可怜模样,见惜春顾自往前去了,便赶紧跟上,一行走一行劝道:“四妹妹这又是何必。本已无事了,她们还小,若有不当的,我们教她就是。何必把事情闹大,让他们平白受人磋磨。” 惜春忍不住笑道:“二哥哥这平白两字用得极好。” 宝玉从来在什么人面前也没如此受堵过,就是从前黛玉时不时拿话噎她,也是心里看重他所致。如今惜春这么嘴角一扬带着气声儿的一笑,倒让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如此一行人等到了议事厅里,探春几个刚说完往锦乡侯和神威将军两家的随礼,正喝茶。见了他们,笑道:“这个搭伙可稀奇得紧。” 惜春见了礼,也不多言,自在一旁椅子上坐了,冲那婆子一扬下巴颏,说道:“你说吧。” 探春几个见了不解,那婆子赶紧跪下把事情前因后果都说了,又把方才捡在手里未曾烧化的纸呈了上去。 众人听了哪里还会不晓得是宝玉胡乱保人,只这藕官是贾母不日前刚指的,到底该如何处置心下也有两分犹疑。 惜春见了便道:“你们赶紧的,该怎么办怎么办。我是怕又被白饶了去做什么人情,要不然也不高兴过来的。” 宝玉听了气道:“四妹妹,她都哭成这样了,你又何必……若当日林妹妹没有将她给你,如今也就……” 他话未完,惜春嗤笑一声道:“二哥哥这话有趣了。若她仍是林姐姐的人,少不得你刚才就要借了林姐姐的名头吓唬管事婆子们呢。到时候人是你救了,人情你得了,林姐姐却要全不知情地背个袒护奴才的罪名儿。或者底下人就因此生了怨,她还做梦呢。” 宝玉便给探春几个作揖道:“实在是小事,我都担下了,就放过她去吧。” 宝钗不语,探春叹一声道:“二哥哥,她今日在园子里烧纸钱,你保下她了。你问过她为什么烧,烧给哪个吗?你连这个也不知道,就来充烂好人。再一个,哪怕她有一百一千个道理,这规矩就是规矩。这好好的,在园子里烧起纸钱来,不是件犯忌讳的事儿? 她明明错在先,管事的妈妈们说她训她,本是分内之事,正是依了规矩来的。你就护在头里,反闹得她们难做。往后再有人犯了错,到底她们是管还是不管?若犯了错都只往主子跟前哭一哭撒个娇就完了,这规矩又要来何用!” 宝玉一时语塞,探春便对那婆子道:“按着规矩,该罚罚,该打打。带下去让管事按例处置吧。” 惜春这才站起身来,拦了道:“我还有一句话,这样行事特异的奴才,我是不要了。今日说她烧纸,谁晓得那是作甚么来的?上回凤姐姐同二哥哥着魔的事儿还没论清呢。她在我这里就算除了名了,罚完了也别再给我送回来,你们记得给我记上一笔。” 宝玉气狠了,索性道:“既如此,就把她划到我那里吧。你们也不用为难,我晚上自寻了老祖宗说去。” 惜春一笑拍手道:“如此大善。直要同我没干系,我管你们上天还是下地呢。”说完了嘻嘻一笑,给众人行过礼,带了入画几个走了。 李纨看了这一路,片言不发。 藕官被执事媳妇们带了下去,宝钗见宝玉气得脸都黄了,暗叹一声,近前劝解道:“好了,四丫头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向来是最独的。你也是,既要揽事,好好的又何必牵连上她?才闹成这样。” 宝玉道:“我往常总说未出阁的女儿们都如明珠一般,只嫁了人染了臭男人的臭味才变成鱼眼珠了。如今看来,我竟是说错了!还有四妹妹这样冷心肠的闺阁女儿!不过一句话的事……甚或都不用她说话,就能救了一人,偏她不肯,非要把人往绝路逼。宝姐姐你不知道,藕官她如此行事,定也有自己苦衷。唉,事已至此,待老祖宗回来,我自去说去……” 宝钗拦道:“你听我一句,这事还是不要捅到老太太跟前去的好。一则你这么做了,老太太见你同四丫头生了嫌隙,心里岂有不担心的?二则就算你说的如何有苦衷,到底那丫头是犯了事,不该在园子里弄这些神神鬼鬼之事。老太太上了年纪,尤为忌讳这些。又偏是如今这个时候。你若不管不顾地说出来,到时候恐怕非但救不得那丫头,反害了她。” 宝玉听了,细想也觉有理,便道:“那、那又如何是好?!” 宝钗道:“你也是转不过弯了。四妹妹既说了她不要那丫头了,待处罚完了送到你那里就是。不过是个小丫头,值个什么。不过是同凤姐姐说一声,到时候发月钱份例的时候减一处加一处罢了。待到往后老太太心里得闲了,你再提一句,有什么过不去的?非要在这时候闹。” 宝玉听了只觉茅塞顿开,因笑道:“实在是我被四妹妹气糊涂了。多谢姐姐教我。” 一场风波过去。宝玉回了院子,想起今日先是被惜春驳话,后又被探春打脸,连个小丫头也护不住,心里也有两分丧气。 袭人几个也早得了信儿,见他回来了,都上前劝慰。又叹道:“之前我们想寻三姑娘她们问问月钱的事儿,平儿还拦在头里。说是如今正要拿几个人开刀好立威的,为着能服人,头一个就该拿二奶奶同我们这里作筏子。吓得我们连话也不敢问,半路跑回来了。你倒好,今日偏偏往网上撞!可不是被抓了个正着。” 秋纹道:“先前三姑娘说了几样二奶奶的疏漏不是处,平儿在那里一个劲儿做小伏低地认错,一句硬话没有。就是二奶奶那里,也都只说三姑娘好的。二爷这回可真是没捡着时候。” 碧痕却指着芳官道:“学戏的能有几个好的,一个个成日家什么也不做只好惹是生非。你就只管护着,总有你护不过来的时候呢。” 正说着,湘云同香菱寻了过来,便都歇了话头。 湘云进来却对着宝玉笑道:“听说你今日又新收了一个丫头?只未磕头,就先领了一顿杀威棒,却是何缘故?” 宝玉见她调笑,仍把前事说了,叹道:“若是这丫头仍是林妹妹的,也没这许多事了。” 湘云道:“二哥哥你这话说得好笑。林姐姐身边哪有这么拎不清的丫头?从来只有她的丫头把你吓唬病了的,哪有还要你去保的道理。”说得众人都笑。 香菱却道:“到底她烧纸总是不对,只难道她们都没学过规矩的?就是在学戏的时候,一般也有人教她们在这府里行走的规矩吧。怎么如今散了倒犯起糊涂来。刚才我们太太还说呢,这是极忌讳的东西,没有一顿打了出去就算她命大了。” 说完了看着宝玉,只觉这宝二爷如此是非不分也实在可笑。湘云自然知道她心思,遂笑道:“呆子你不懂这里的规矩。在二哥哥这里,但凡是女儿家,就是杀人放火那也是情有可原的,那些腌臜婆子们就算再怎么占理,也是包藏祸心。这才是总诀,你说的那些都得先依着这个来。” 这话却是说得连宝玉也笑起来。 第282章 .企者不立 惜春同宝玉都走开了,探春才回头冲李纨苦笑。李纨道:“坐下喝口水,一会儿珍大嫂子过来,还得商议事呢。” 一时尤氏来了,说起今日贾琏几个去铁槛寺烧香祭祖的事。晚间回来,家里也有一祭,东府祠堂里还得看着,尤氏又坐了一会子便赶紧往那头主持局面去了。 探春叹道:“一个个都忙得恨不得多长出两只手来,还有轧闹猛添乱的。”又问,“兰儿也去了?” 李纨点头:“知道今日祭祖,昨天晚边赶回来的。” 探春又一声叹,未再言语。 贾母和王夫人从宫里回来,也是人困马乏。尤氏又过来,同李纨探春宝钗几个把今日的家务大事一一禀明,又有两样拿不定主意的,问过王夫人意思,这才散了。 回到稻香村,闫嬷嬷同碧月上来伺候,李纨见他俩一脸忧色,遂笑道:“我并不曾那么劳心,不过日日过去应卯罢了。你么毋需担心。” 碧月道:“奶奶,要不还是让素云快些回来吧。奶奶如今整日忙成这样,身边多个人总是好的。” 李纨笑道:“正因我如今整日不着家,才不用那许多人伺候了。连你,我这两日还不带在身边,又要她回来作甚。常嬷嬷在前头那几片地上花了多少心思,这回全不知情地就被弄走了,心里怎么会好受。只素云陪着去,才像个忧思过度需要将养的意思,也是嬷嬷们在我这里该有的分量。若把她一人扔庄子上了,又叫个什么事。你且等等,过两日,让常平两口子去伺候去,就换素云回来。” 闫嬷嬷听说要把常平两口子调去庄上,迟疑道:“奶奶,这么一来,在这府里可真没什么能用的人了,这往后……” 李纨道:“上回不是都说了,到老太爷冥寿那会子,就得放出几家去。如今看来没人肯呢。就算我们不吱声,说不定都要被打主意,索性干脆些儿,你们都去了吧。我也不短人伺候。碧月素云我都还留两年。” 闫嬷嬷听着这话,总觉不祥,却又不好深问,只点头应了。 一时去祭祖的也回来了,先去见过贾母王夫人,才各自归家。贾兰进了门,先被闫嬷嬷领去沐浴更衣。刚换了衣裳出来,就听外头道“二姑娘、四姑娘来了。” 贾兰赶紧出去相迎,果然迎春同惜春携手而来,见了贾兰笑道:“越发精神了,也不知你们在书院里都学些什么,连人都变得一回一个样儿。” 贾兰笑道:“二姑姑是说我读书多的意思?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每回去了学里,先生们多教我两本,回来就让二姑姑看出来了。” 迎春摇头:“连嘴都贫了许多。” 各人见过,李纨便问:“怎么不见邢妹妹?” 迎春道:“方才大太太使人来叫了她去,如今尚未回来。” 李纨点头,想着邢夫人原先对邢岫烟也是半冷不热的,如今见邢岫烟许了薛家,倒亲近起来,不知是怎么想的。 惜春早同贾兰两个又叽叽咕咕说到一处去了,李纨咳嗽一声,笑道:“四丫头,你还整没事人一个呢,如今老太太太太可回来了,你就不怕宝玉去告你一状?” 惜春回过头笑道:“我巴不得呢。也叫老太太太太看看如今这家里的形势——奴才们只要仗着在主子跟前得宠,什么犯规矩的事情不干?这么看来,这规矩倒不是用来管人的,原是用来卖人情的。二哥哥这行事性子,待他掌家了,那乐子才大呢。” 迎春道:“这也不是一日两日一时一刻的事了,二嫂子她们管家这许久,难道会不知道?你却去出这个头,我们本不是这里的,又是何苦。” 惜春扭头道:“你当我乐意管?还不是林姐姐,非给我个贱蹄子,脑子不晓得长哪里去了,竟在园子里烧纸钱?!咱们这里可是出过事儿的!最好笑是二哥哥,不止护在头里,还扯了我当幌子。却是因这蹄子划在我名下的缘故。我自然不肯了。 若说因这丫头是我的人,那她犯了事,该罚罚,我自然没话的。若说这丫头同我没干系了,那二哥哥爱怎么护着就怎么护着,哪怕他收房里去呢?!却不该又扯上我当大旗。故此,我才跟着去了议事厅一趟,好让管家人们明白处置了,往后大家干净。” 迎春叹道:“你这性子啊!” 李纨也叹道:“若是这府里都同你这般想法,这家倒好当了。所谓情弊,便是这些人在处事时候,总要情理夹杂着来。不说‘王子犯法与民同罪’,反是‘法理不外乎人情’,一样罪名,处置起来竟也因人而异。如此一来,人人只管寻高枝攀去,只想邀宠得脸,事情到底做得如何倒不要紧了。可不是一团乱?” 惜春听了点头,又笑道:“这是大嫂子要烦心的,我们却不用。大不了我跟着老头子一块儿修道去,管他们死活。” 迎春摇头道:“又说话没个遮拦了,说你几回仍是如此。” 惜春笑道:“二姐姐,你只怨我说话没个遮拦,却不骂我心性不好。可见你原是同我想的一样的,不过是不说罢了。” 迎春看她一眼,不搭理她。 李纨叹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你也想得太容易了些儿。再说如今这府里,便道岌岌可危亦不为过。这还是凤丫头手段用尽勉力支持的结果。不是我捧她,若非她,恐怕如今更该艰难许多。” 迎春皱眉道:“‘岌岌可危’?不至于吧。” 李纨摇头道:“往常只一句‘进的少出的多’,究竟如何,却不深知。这回协理府务,少不得多少要经手一些,窥一斑而知全豹矣,非我言过其实,实是真事。 太太也头疼得很,只样样事情都有祖宗规矩管着,想要轻动亦不能。又顾忌着老太太,深恐惹了老人们到老太太跟前抱怨哭诉去,倒让老人家担心。只好尽力维持着体面,只内囊却快用尽了。 这两年外头风云变幻,起了多少新家望族,带得如今光各家间走礼这一样就十分艰难。就算不添上两分回礼,起码也该持平。只一个此消彼长,如今要够着那个格儿来,都十分吃力了。 另一个府里人口庞杂,一层层的奴才,但凡上头主子要动弹一分,底下就依着规矩要得一份好处去。如此,一百两花下去只能办出七八两的事情来,不是可笑?这听着如此可笑之事,却是日日在府里照常做着。你们细想想,只这几样,是不是也够得上一句‘岌岌可危’了?” 惜春便道:“这既然都是祖宗规矩,怎么祖宗当时都懵了?定下这样规矩来?我们如今改不得,想来当时他们若是觉出不当来,自然能改的。怎么就这么沿用下来了?” 李纨摇头道:“你算算,那时候多少主子多少奴才?如今多少主子多少奴才?那时候多少进项,如今多少进项?实在是赚银子的越来越少,花银子的却越来越多了。再一个,起初定的那许多规矩,一则也是为了让奴才们跟着沾光的意思,二来那时候跟着的人都是从苦日子里一起熬过来的,得点好处也是应当的。 可这一代代下来,都把恩典当成该当,倒把当奴才的本分丢了。一个个只顾着争权夺利,哪儿有好处往哪儿赶,气急了连主子也敢算计欺哄,当年的祖宗们哪里能想到今日! 最简单一个比方,原来一处大庄子上,不过两个管事,手下七八个执事,庄丁另算。按着祖宗规矩,这两个管事老了后都要府里管着荣养的,还要给他们后人安排出路。这本是虑着这些老管事们为了府里兢兢业业劳累了一辈子。老了不能动弹了,自然府里也会管着他们。他们又都是做惯了的,自然后头子承父业都便当。 可如今呢。一个庄上倒弄出三四层奴才来,因他们也是世代相传的,有道是县官不如现管,交上来的租子比当年定的还少。要知道,如今外头田亩的产量比原先增了一半不止,我们这里倒好,一年里几处不是报旱就是报涝,使人去问时,更是上下众口一词的。这么着,主子倒让奴才架空了。那庄子先养着他们,手指缝里漏出来点儿给主子。就这样的,还得管他荣养,这荣养银子还得年年涨! 这只庄子一件,还有府里各样采买的呢?库上的呢?更别说还有借了主子名头在外争买田地欺行霸市的了。这其中积弊之重,可想而知。” 惜春道:“既如此,很该改上一改才好。底下的奴才们,得用的留下,不得用的就发卖了。庄上也该清查一遍,定下规矩,每三五年换一回庄头。横竖咱们也不短人使。再多分几个人出去明察暗访,不怕管不住他们!” 贾兰接话道:“费那劲儿!我朝律例,为奴者无私产,只派人去自上到下各处抄查一遍,吞进去的自然都吐出来。有犯法违律的一概送去衙门论刑,整家撵了出去。还有什么不清爽的!” 迎春摇头对李纨道:“原听人说‘何不食肉糜’,如今眼前又见着两个。” 贾兰道:“怎么?律法可就是这么规定的。” 迎春笑道:“若凡事皆可依律而行,天下还有什么冤屈苦楚,还喊什么青天大老爷?!” 贾兰还待说时,惜春拦了他道:“方才不还说了,咱们家里尚且不能呢。小丫头们犯了错,宝玉还要护着。何况旁的?再说了,你不知道香菱?宝姐姐他兄弟还为她打杀了人呢,如今不都好好的!可见咱们想容易了。” 贾兰摇头道:“打铁还需自身硬,为主的先就歪了,又去说奴才什么。‘上昏昏然不知其弊,下恍恍然不知其病,其何以救之哉!’咱们也不用说这些没用的,还不如说说符呢。” 惜春深以为然,他两个便抛下这头,让到一旁桌上指点比划去了。 迎春笑对李纨道:“我知道嫂子也不会是专门来给我讲家务事的,定有别的话。” 李纨点点头道:“你也知道,我自然不喜这些事情。只我想着,既说‘何处不道’,可见这些事里自然也有道可悟的。这些日子,眼看着拆东墙补西墙,上出政策,下应对策,忽然对一句话有感。才想说给你听听。” 迎春忙问是哪句。 李纨道:“就是那句‘企者不立,跨者不行’了。方才说了,如今府里的情形,要勉强维持往日定下的规矩,实在是力有不逮。若非自家先收起来,恐怕到时候要成大祸。喂惯了的豺狼断了食,哪有不反噬其主的。 以之喻人,也有一比。但凡行事举止有‘费力造作’之感的,多半难以长久。若是自心不查,反以此为常的,过后必埋下祸患。且这‘企’与‘跨’者皆大费心力,实是有伤命之根本。” 迎春听了缓缓点头道:“常人总多欲成为‘非己之人’,或欲更得权势,或欲多增容色,这其中细品起来,确有费力之感。便是嫂子所言之‘企’‘跨’二字了。” 想了想,又问:“到底这有求总是常态,就没有离了这‘企跨’两字的追求之道?” 李纨缓缓道:“既说有‘企’,自然也有‘常’。以形象喻之,这‘常’如同平地,你我非要在某一处造作高企,恰如在其上堆出一个高丘来。然则全部心力所成此一平地,既要生作堆高处,不得已,自然得有失了其土的低洼处。是以这‘高’乃是以往后的‘低’来成就的。” 迎春恍然道:“恰如水兴波澜了,起起伏伏,总走不脱那个水面。” 李纨点头,迎春又道:“是了!这要真能有所成,就得添里头的水量,整个水面高了才是真的高了。” 李纨笑道:“我正要说,你已经明白这意思了。万事到头,还是要回到这个实去。若落于人身上,仍是‘心力’二字。心力不足以御事时,便是勉强为之,也难免仍是一场空。” 迎春想了半晌,面现疑惑道:“凡事皆如此?” 李纨点头:“凡事皆如此。” 第283章 .宵小 迎春同惜春在李纨这里待至二更方散,贾兰陪着送两位姑姑到家,才自己带了婆子们回来。樱草同青葙两个在李纨跟前伺候着,笑叹道:“我们哥儿行事比大人还像大人,我们说要跟着去,他却道‘正因天黑易惊人,我才送了姑姑们回去。你们又跟着添什么乱!’我们倒是怕哥儿惧黑,想给他壮胆的呢。” 李纨闻言失笑:“他还会惧黑?这黑不惧他就不错了!你们休要多心,只依着他就是。” 樱草便笑:“宝二爷身边那许多姐姐们,还道忙不过来呢。我们寻常也想问问,到底可得些什么事干呢?我们除了给哥儿做两身衣裳,真没旁的事可做了。往常还往几位姑娘那里送些东西,如今哥儿都是回来了自己亲去,连跑腿都使不上我们。” 李纨道:“你们莫要心焦,他不用你们,我用你们。到时候你们都跟了我也罢。” 正说笑,贾兰回来了,闫嬷嬷过去接人倒没跟着进来。贾兰笑道:“那俩婆子听了什么新鲜事要告诉嬷嬷呢。” 一时闫嬷嬷进来了,李纨便问何事,因如今李纨跟着管家,闫嬷嬷也多过问一些外头的事,怕仍同从前那般诸事不闻地误了先机。这回也听了两样,笑道:“也没什么,不过是些刁钻丫头起事罢了。说是宝玉房里的小丫头,因认了个婆子当干娘,那婆子拿自家女儿洗过的水给她洗头,就闹腾起来了。差点都要叫平姑娘去。” 李纨点头道:“这婆子也忒作践人了些儿,这点便宜也要赚,实在惹人厌。” 闫嬷嬷道:“那丫头也不省事,这里头小丫头子们还不个个都是那样过来的,也只她洋铁片儿似的碰不得。便是心里不服,同那婆子理论两句也罢。真不乐意了,不拜这干娘,只让大丫头们收管,也没什么不成,非要闹成这样。这怨结下了,往后事儿只有越来越多的。” 众人闲话两句,各自歇下不提。 因送灵之日越近,上房几处忙乱,要带的东西一回回检点核对。到了临行这日,薛姨妈同尤氏带了人送贾母王夫人等至大门外,待车马走尽方回来。赖大带了人关门锁院,各处加派人丁上夜巡查不提。 探春便同李纨感慨道:“老太太太太这些日子虽忙得无暇问事,到底在这里就能镇住些人。这会子大佛们离了去,底下的妖魔鬼怪可不得冒头了?” 李纨笑道:“前些日子刚有人同我说过一个道理,说人‘起心动念皆要小心’。你不盼好的,总盼人闹事,可真是要连累我们了。” 探春笑道:“这话你也信!若真如此,我只日日盼着平安就天下太平了?如此竟也不用朝堂大人了,只都供上香佛就成。” 李纨摇头道:“你说‘盼’,可见那念就在‘无’上,若非信了是‘无’,又怎能行‘盼’?是以这‘盼’,就是动了反念了,还能有什么太平。” 正说着,就见平儿带了两个媳妇子过来,宝钗笑道:“好了,且住了打机锋吧,眼看是真给你们盼来了。” 平儿领了人在堂前站定,见过礼,禀道:“这两个是管库上残碎东西的,因这回碰着国孝,太太之前让把些喜庆东西都先收起来,明年满了孝再说。这两个在里头看着人收东西的,好好的就闹起来,有人喊了我过去,看这两人也掰扯不清,索性带来这里让她们好好说说。” 探春便让带了人上来,说道:“你们一个一个说,若是一个说不清楚,就换另一个说。别一块儿叽喳,我们没工夫听些没用的,可听清了?” 左边那媳妇子忙道:“回姑娘话,我听清了。我先说。” 探春点头。那媳妇子便道:“我是专管库上残损的,府里规矩,凡是库里坏了的东西,都得先归堆放着,增损都一一记账。到时候再盘账查验,主事人签字画押了,才能抬出去处置。这回我正盘账,就有两样对不上。 本也不敢随意疑人,正想再对一遍,就见她们里头有人抱了帐幔出去,里头夹带了东西。明明捉贼见赃了,她们却仗着人多,不止不肯认账,还想冲我动手。因此吵闹起来。账目同东西我都带来了,当时也有库上的人看见,可证我没一句谎话。” 探春也不言语,又问另一个,另一个忙道:“回姑娘话。我们一行人奉命把喜色的收起来,将些合用的先领出来备用。这帐幔在库里堆放一处,都是进去挨个抱了出来的。里头裹了东西,我们如何得知?这贼婆子自己监守自盗抹不平了,就给我们下套。当时她说里头有东西,我们赶紧停下来展开了看,确有两张绸帘子裹挟在里头。那颜色也不合用,便赶紧拿出来送回去。 谁知道她就发了疯,扯住我们非说我们盗了库里的东西。最好笑,还说我们是偷她的那些残损物件儿!若是我们真有那本事,我不捡好的偷,倒偏偏去偷那些正在盘账的破损玩意儿?!自己脑子有坑,还当天下人都是傻子了。不管我们怎么分说,这贼婆子就是咬定了不松口,还污言秽语骂将起来。我们岂有不气的,这才动了手。” 探春看看李纨,两人都觉事情没那么简单。便让带库上的管事过来,戴良家的过来时,尤氏也刚好过来。赶紧上前磕头行礼,嘴里道:“奴才方才正在前头清点东西,一时不在,就闹出这场乌龙来,扰了奶奶姑娘们的清静,实在该打。” 探春笑道:“哦?竟是出乌龙嚒?” 戴良家的忙道:“正是了。这钱家媳妇是刚接了这活,尚不清楚。只看对不上就急了。实则她管的残损那一宗儿,并不是都在库里的。这同祠堂里的祭器不一样,那些是不出屋子用的,若是坏了,就放在一边,登上账,总是能对上数儿的。我们这库里,外头挂着的绸帘子纱窗子,勾坏了弄折了,只得了主子的话到库上再领一套,那残损的却不一定还回来。有时候我们也使人去问问,多半也没下文。这都是常有的事了。 因这回跟着老太太太太们出去的人多,就抽调了好些人上来。这都是刚接手,事情尚未交待清楚的。偏这媳妇性急,抓着个人就乱喊起来。也是奴才照管不周的缘故。这回领下去,定给她好好分说分说。让她给理事房的姐妹们赔个礼。” 尤氏笑道:“我说呢。听她们说着竟都是有理的,原来是这般内情,这就对了。” 探春便点头道:“既是如此,你带了人下去。她们那边也有不对的地方,胡乱动起手来,这头自己的事务没有交接清楚,就赖到旁人身上,也是一罪。两头带头的都革一个月的米粮,下回若再犯,可就没这么容易过去了。” 戴良家的赶紧应着,那两个媳妇子也上来磕头认罚。探春又道:“如今老太太太太不在家,各处都抽紧了骨头,正该大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合宅同心安生度日才好。你们一点点事情,不说细察清楚了,竟还动起手来。你们还是管事头目,就这般行止,让底下跟着你们的人怎么看怎么学?这回我记下了,若往后行事仍如此毛躁,说不得得给你们换个地方醒醒神去了。” 几人忙道再不敢了。这才让她们退下。 用过早饭,正该午歇时候,探春问李纨道:“大嫂子,方才那事你怎么看?” 李纨一笑:“怎么了?这不是都定了案了?你又瞎寻思个什么。” 探春却吩咐一旁的管事媳妇道:“一会儿你去方才那库上把残损的账册子拿来我看。她若没核完也无妨的,只立时拿了来,我翻翻便是。” 李纨看她一眼,叹道:“你这又是何苦。” 探春一笑道:“便是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得心里有数才成。我可不乐意被人当傻子哄着。” 果然那媳妇子去了,说起要拿那账册,那管事的忙道尚未核完,这媳妇子便笑道:“姑娘说了,你若没核完也不要紧,她拿去翻看一回立时还你。我这是领了命来的,你若是执意不肯,不如你拿了账册同我去一回,当面回了姑娘,也省的我带话带不明白到时候反于你不利。” 那媳妇无法,只好把账册给了她。自己见人走远,赶紧往上头戴良家的那里去了。 探春拿了账册匆匆翻完,长叹一声,递给宝钗看了。宝钗翻完便递给李纨,李纨却不看它,仍还给了探春。探春便让那媳妇子把账册拿回去。才笑道:“这还只是标示出来的,还有多少没看着的呢。” 宝钗笑劝道:“这些情弊原是家家都有的。越是大家子越是如此,主子们一天到晚多少事,哪里能一一过问得过来?这些底下人等手里但凡有点权力,就能想出个得利的法子来。你们在这上又向来更松些儿。不说旁的,只说宝玉那里,一年里打掉多少琉璃碗玛瑙碟的?又有哪个去查?这么比着,这些倒不算什么了。” 探春道:“待会儿平儿过来,还是把这事说与她,让她告诉她奶奶去。这些事,若是不翻出来也罢,若哪日翻腾出来了,总也要心里有数。别到时候让人布完了局,放到哪个不走运的身上,混赖了好人。” 众人听了都点头。李纨笑道:“我心里想着,倒是该劝珍大嫂子回去好好点点宗祠里的东西,那才是头一个要紧的。” 探春笑道:“这话我可不说,你既起意,不如你去说。” 李纨摇头笑道:“还是罢了。只怕到时候那做贼的不一定怨我,珍大嫂子反要怨起我来。” 几个都知道尤氏那专爱贤良名声儿的烂好人性子,听了这话都不由莞尔。 因渐春暖,几处花儿都开了,这当日将这偌大园子分而治之的法子的弊端也显现了出来。原先在这园子里,见着花开果熟,这个掐一朵,那个摘一个都是常事,也没谁认真去管他。如今分到了个人手里,又许她们收取卖钱,自然一个个都看紧了。小丫头们都笑言:“哪是掐花,竟是掐她们的心肝肺片儿呢!” 如此,自然也多些口角争执。好在婆子们新得了此事,也知道边上多少人虎视眈眈正盼着她们出错,好接了过去。是以虽深恨那些丫头们无状,到底也不敢太过。至于送去各房的插戴供瓶等等,更是精心,生怕落了主子姑娘们丁点不满意,下一年就不一定轮得着自己了。 经了几桩这样的事,宝钗便笑:“三丫头,你当日定这乾坤计时,可有虑到这一处?” 探春苦笑道:“如今我大概能明白两分宝玉的说法了。这些婆子们,明明已经得了这样好处,却越加悭吝起来,真是把个‘利’字看得比什么都重了。这还只是花儿呢,往后园里的果子熟了,更该添事了。原先听人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这可算是多事。” 宝钗摇头道:“历代变法,哪有一蹴而就的。你这不过是推行新法时遇着些小小意外,究竟不伤根本。若这般泄气起来,倒不像你了。” 探春叹道:“虽是善法亦要得善人,只一门糊涂心思的,再如何好的法子,也给用歪了去。我便是心气再足,也只徒叹奈何罢了。” 李纨在旁细听二人对言,心里也要为探春这份没得出路的雄心壮志掬一把同情泪。良相生于末世,势何由人?! 第284章 .尊卑祸福 且说藕官领了顿板子,就被带回了宝玉院子。芳官自然不离前后地照看着。那些执板的婆子们虽得了上头的吩咐,却知道此乃宝二爷要保全的人,自然也多行方便。是以不过几日,那藕官已尽好无碍了。 宝玉又从芳官处知道了藕官烧纸竟是为了之前已经去了的菂官,这份世人或难容的情谊却深合了宝玉的心思。便一心把她当做与自己一样的人物,越发亲近起来。心里又想着藕官这般的性情人物儿,给了惜春那个冷心肠的人实在是糟践了。不如等黛玉回来,仍送给她去,才是个真正的去处。 袭人见宝玉对芳官很是喜欢,便也让麝月几个教她些近身伺候的规矩。芳官本就伶俐,自是一学就会,又懂得揣摩宝玉心思,加上她年岁尚小,众人也不十分防她,倒让她在这里越发混得如鱼得水起来。 倒是藕官经此一事,沉默了许多。尤其见了惜春探春等人,更是垂头束手,只盼没人看得见她。宝玉见她可怜,便也不多带她出去,只让她随意玩耍。又令袭人等人莫要太过管束她去。袭人大约知道宝玉心思,见藕官往后或者也不会留在这院子里,自然也懒得多费心思,只由她高兴去。 这日湘云早起觉着脸有些发痒,要些蔷薇硝来擦,恰好宝钗此前的都给了宝琴了。湘云便打发人去稻香村里问宝琴要一些来。一路上又因掐花折柳的同几个婆子们起了冲突。宝钗自然不知此事。见莺儿拿了东西回来,便分给众人。蕊官得了些,她自来同芳官藕官交好,便分了两包出来让春燕带了去送与她们二人。 那两个婆子受了莺儿等人的气,又有此前积怨,只差个地方撒火。偏她们的身份,连这院子里许多地方尚去不得,更别说到主子跟前争宠争面了,还说什么报仇泄恨!也是恰巧,贾环因王夫人不在,探春又要掌家没空管他,便往学里请了假,自在家里玩耍。这日见天气还好,就往园子里玩去。 那日抓藕官烧纸的夏婆子,虽得惜春撑腰完了事,却是得罪了人。如今进出丫头们没事就多掐她两支花,又或送去的东西挑三拣四说不出好话来,直恨得她无法。她瞧见贾环要往去,不知问一个丫头什么话。就见那丫头十分爱答不理的样子,近前看了,正是前日的藕官。 见此景象,她一转心思计上心头,便往外头赵姨娘处去。恰好赵姨娘出来要寻彩云,被她碰个正着。忙上前拉着道:“唉哟,我的好姨奶奶!你还在这里忙什么呢!环三爷在里头正受那帮子小蹄子闲气呢!宝二爷只在一旁看着,我们虽见了心里不忿,也不好说什么。 要说起来,如今除了太太,哪个还能越过姨奶奶你去?周姨奶奶又没了,三姑娘如今大了出息了都掌家理事了。环哥儿是三姑娘的亲兄弟,正该更尊贵了才是!可恨那帮子小蹄子,自来眼睛长在脑瓜顶上,只妆狐媚子哄软了宝玉,就各处作威作福起来,连三爷都不放在眼里!三爷年纪又小,不晓得她们糟践人的手段,还同她们一处玩呢!我是实在看不过了,才跑来悄悄告诉姨奶奶。” 赵姨娘本是个性急智短的,原先有周姨娘时不时提点着还好,如今越发没算计,听了这婆子几句话,尤其是说贾环遭一帮小丫头戏弄了,心里大怒,立时就要赶去寻人算账。 那夏婆子陪着走了一段,指了件事偷偷溜了。只等一会子事发好过去瞧热闹。 也是事有凑巧,这日宝玉刚吃完饭回了屋里,外头看家的小丫头们见主子都回来了,便都往后头玩去,只等有事喊了再来。赵姨娘风风火火冲进院子,竟没遇着个通报的人。她听着贾环的声儿,知道果然是在这里了,就直往屋里走。 那的屋子本都是些镂空的隔扇虚虚隔就的,赵姨娘隔了窗格儿就看着芳官拿了个什么纸包来,贾环正要伸手去接,芳官忙向炕上一掷,贾环便只好上炕去拾。 这副景象落在赵姨娘眼里,可见方才夏婆子说的没错了,果然是一个个都欺到头上来了。遂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了,喝骂一声:“小娼妇,你敢!”说着人已冲到里头,一把抓住芳官,伸手就是两巴掌。 宝玉唬了一跳,袭人几个忙上来拦在前头,却不知事情端的,不晓得如何开劝。 那里赵姨娘早一把薅住芳官发髻,往外揪了出去。一行走一行骂:“小□□!你倒知道宝玉是主子,他同宝玉是兄弟,原是一样的,你倒会看人下菜碟儿!给个东西,你不好好整整齐齐奉上,倒扔一旁去让他捡去,你当你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花银子买来的娼妇粉头!竟作践戏弄起主子来,我倒看看,是谁给你这胆子!” 方才芳官行事,众人看在眼里,也是她们惯了的,并不觉得如何。宝玉从来只说男人都是些须眉浊物,她们自然也要小心,万不要同什么臭男人有了沾染,惹得宝玉不喜。只如今芳官的行止让赵姨娘这么明明白白说了出来,一时愣了,半晌才上来劝道:“姨奶奶莫要生气,她小孩子没规矩,等我们说她。” 赵姨娘原还抱着闹一场的意思来的,只眼见着真有人当着面如此轻侮贾环,心中大恨,哪里还有分寸?听了这话便冷笑道:“不敢劳烦姑娘们,若不是我来,姑娘们也不知道她这样是没规矩的。” 此话一出,不止袭人等,连宝玉面上都不好看了。 赵姨娘又骂贾环:“扶不上台盘的东西!你是缺了吃缺了喝?要问这些贱人要起东西来?她们连人都是这府里的,有什么东西能给人?!还不晓得怎么害你,你还做梦呢!赶紧拿出来扔了算数!” 贾环见赵姨娘发怒,只好把尚未来得及揣进怀里的纸包递了过去,嘴里道:“原是问二哥哥要点硝,擦脸使的……” 赵姨娘把那纸包往芳官身上一掷,立时就散了,掉出许多粉子来。赵姨娘哪有不认识的,便问贾环:“你才说的什么?你问宝玉要什么来?” 贾环缩了缩脖子道:“要的硝……” 赵姨娘捡起那纸包,打开一看,劈头盖脸扔到芳官面上,怒骂道:“娼妇贱蹄子!这是硝?啊?我问你!这是硝?!他问宝玉要东西,要到你的阿物儿了?!你拿这东西哄他?你当他傻子?!一样主子在你们眼里都换成两样色儿了!你个什么东西!看我今日不打死你!”说了大耳刮子扇起来。 宝玉也没料到这一出,他哪里见过赵姨娘这样的行动,一时气得手也抖了,颤着嘴有心要拦,又不知怎么说才好。 芳官再没想到有这一场,听赵姨娘骂她,便要回嘴。贾环一听芳官敢骂他娘,一时也不管人在哪里了,上去拉了芳官就打。贾环虽年纪小上两岁,到底也是个爷们,芳官如何能经得住,一时嘴角都溢出血来。 正慌乱,外头葵官荳官不知怎么得了信,忙去找了藕官同蕊官,又要找艾官,却被藕官止住道:“艾官跟着三姑娘呢,三姑娘是赵姨娘生的,若让她知道了,我们还报什么仇!”几人一听有理,遂也不管艾官了,只几个一同冲进,冲着赵姨娘一头撞过去。 贾环见荳官差点没把赵姨娘撞倒,心下大怒,一时常日里所受之气都满溢出来。只上前一把抓住荳官就一个窝心脚踹上去。又回身抓住藕官头发往一边假山石上撞。那藕官本就刚好几日,立时就晕了过去。蕊官同葵官正用力缠住赵姨娘,哪里想到这个煞星,一时愣住。贾环又上去两脚把人踹翻在地,瞪了双黑少白多的三角眼道:“再敢动我娘,我今日就把你们都打杀了,看谁会说一声儿!” 那几个丫头都吓傻了,连方才见荳官几个进来就躺在地上哭死过去的芳官也没了声,袭人几个更不知该如何是好。 正这时候,尤氏、探春、李纨带着平儿并众媳妇子来了。忙把人喝住,要问缘由,赵姨娘缠七缠八说不清楚。探春正要开劝,一旁贾环道:“我来二哥哥这里玩,见他有硝,就问他要一些儿。这丫头说往里头拿去,二哥哥答应了,我便等着。一会儿这丫头拿了个纸包出来,我刚要接,她给扔到一旁炕上了,我便自去捡拾。 姨娘进来,正看到这一出儿,便生了气,只说她眼里没人,一样主子也要看出两样来,打了她两下。这丫头听姨娘骂她,非止不肯听,还不干不净地回骂。哼,我是个没气量的,容不得人骂我姨娘。自然要给她点教训。她就在那里躺着装死了。 一会儿进来那几个,二话不说,冲着姨娘一头撞过来,差点撞倒姨娘。又扯又顶地缠得姨娘不能动弹,嘴里还嚷嚷‘今日打死我们也罢’……哼,我便遂了她们的愿!” 最后几句咬着牙语调阴冷,饶是尤氏这样大人听了都不禁背上一寒。 探春见贾环如此,知道他是素日受了冷待,今日都发作出来了。此时此刻,旁人自然不好开口,便上前拉了赵姨娘道:“姨娘也太肯动气了。这些小丫头们,不过玩物。你若实在看着不像,只同管事的说一声,自有人去处置。何苦自己动起手来,若真碰出个好歹,就是她们拿命抵了,又有何用?” 尤氏几个也跟上来劝说,赵姨娘见贾环方才动气,几乎真要杀人,心里也不定起来。这回见探春过来,巴不得立时离了这地儿,便跟着她们往议事厅去了。 探春又安慰赵姨娘几句,知道赵姨娘定是又遭了人挑唆,便着人去查。又把贾环拉到了一旁,想了半日,才道:“你心里如何,我大概知道的。只这世上就是这么定的规矩,你心里不服也是无用。且若真有那气性,同几个小丫头发火又有何用?你今日打杀了她们,果然明日就人人敬服你了?高看你了?你是男儿,有的是建功立业的机会。不如把这腔心思,用在正路上,才是往后姨娘存身立命的根本。” 贾环由来最怕探春,本以为这回要被狠狠责罚一顿了,没想到竟听得这么一番话来。他如今年岁渐长,也知道些好歹了,才忍了泪道:“连个小丫头都敢这么对姨娘,我若不出手,才是枉为人子了。” 探春听了这话不由也心生悲意,摸了摸他头道:“人敌不过命。难道你要用拳头在这府里立足么?你如今既然也大了知事了,自然该晓得,这世上从来不少趋炎附势之辈。你用拳头一个个打得过来?这岂非最笨的法子。” 贾环听了,心里不知想了些什么,抬起袖子擦了眼睛,瓮声道:“我知道了。我先回去看看姨娘去,她定在担心我。” 探春点点头。贾环便自去了。 这头又请了大夫进来给藕官几个看伤,一总开了方子都送到茶房煎去。这里还没闹消停,里头又传宝玉发起高热来了,想是这半日被唬着了。尤氏立时令人拿了帖子去请了太医来,宝玉又偷梁换柱让太医给藕官几个都瞧了,重开了方子。众人皆心里有数,也没人去点破他,只把问诊的荷包又加重几分。 墨鸽儿等人在家里得着消息,都笑到:“真是一出好戏!幸好咱们趁早家来了,要不然少不得要被牵连。就说那个藕官,好在姑娘当时没要,果然是个惹是生非的。” 黛玉叹道:“各人各命,各安其分。三丫头是个真精明的,才没有去罚环儿。宝玉却真是越发糊涂了。把个小丫头宠上天去,出了他那院子,哪个认她?只这么纵得无法无天,哪日正碰到谁手里,他又护不住了。这才是真的管杀不管埋呢。” 众人听了这话都点头叹息,一时也说不清那些小丫头碰到宝玉这样的主子,到底是福是祸了。 第285章 .物不平 如今园子里管着小厨房的柳家的,原管过梨香院的厨事,与芳官等人本是旧识。这柳家的在这府里本不算有根底,只性乖嘴滑,不似寻常婆子见着年幼丫鬟们就十分放不下面子来。她家养着个女儿,名唤柳五儿的,也是娇花弱柳生成,只叹投生在这样人家,生下来便是奴才不说,又因身子不好,连个像样的差事也谋不着。 也曾托过人,奈何她们一家不是厨上的就是守门的,并无半个主子近前的。手里无甚太多油水,自然漫不过那些大管事的口舌去。如此也只好死心了这些年。哪想到时来运转,不仅自己得了管园子里厨房的差事,且向来同五儿交好的芳官还进了宝玉的院子。这府里,哪个的话能有宝玉说的管用?只要走通了他的路子,这五儿进园子伺候的事就准了□□分,更别说凭五儿这样的人品,往后前途竟是不可限量了。 眼见着有这样好处,这柳家的伺候起芳官等人来也更赔上了百十分的小心,寻常但凡里要点什么,都打点万分精神应对起来。只这厨上自有定例,一处厚了自然别处就薄了,她虽要钻营,也没有一力拿自家填进去的道理。如此几回,不免另生了嫌隙。 这园子里设个小厨,原是为了宝玉同她们姐妹们不至冒了风雪去贾母处赶餐饭,初时王夫人还说过待天暖和了便仍改过来的话。正因不是个长久买卖,才能落到柳家的这样人手里。只如今内外事忙,自然无人提起这个。且如今贾母王夫人等送灵去还得一月方回,此时蠲了这处厨上,又让他们哪里吃饭去。故此看着竟要常设于此了,少不得也有人暗恨当日不曾下手,白便宜了旁人。 宝玉是头一个不管规矩只论高兴的,原先跟着贾母吃饭,虽有天下的菜蔬,到底不比自己指要来得随性。再者那府里饭食一年按节令物候都有规矩,且多蒸炖之物。贾母年老,又爱些软烂甜腻的,这厨上自然都先紧着贾母的口味做来;便是偶尔自己要样新鲜的菜色,隔天王夫人也必要把他叫去警醒两句。几回下来,也甚是无味。 如今在园子里自有了厨房,还有哪个能逆了他宝二爷的话去?一时屋里或有丫头病了,或有丫头心里恼了胃口不开,他便使法子调汤要羹地折腾。又或者自己一时看了什么书听了谁的话,兴起个新闻来要吃什么东西,也立时打发人去厨上说了,自然那头赶紧做了呈来。 有他这样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自然也有不得意的。且说迎春那里,她原先就是个图省事不爱言声的,如今一门心思钻进了阵道,更于旁处不置心思了。只她自己是个“高人”了,未防身边仍都怀着些“凡心”的。 人心特异,要在原先外头住时,厨上领来什么就吃什么,左右大小丫头们各有份例,荤素不缺,比外头不知好上多少。那时也就这么过了,便是一时看菜色无甚胃口,大不了赏了小丫头们吃去,自己一会子吃两块点心垫补也罢。 如今有这小厨房了,又看旁人随点随要的,自己看了份例菜色不想吃时,就难免也要跟着作兴起来。“怎么他们要得,我就要不得了?!”只这心一生,便是没事也要生出两分事来。 这日司棋起来就觉得心里燥腾,见早饭拿来的几样蒸腌腊、丸子汤之属更觉腻人,心里只想要样凉凉的东西吃。便让小丫头莲花儿去厨上要个凉拌豆腐。 便是她们再不通世情,也知道一块豆腐能值几个钱,且谁不知道府里的管事们个个吃着油水,只要这么点子东西,想来也是不难的。只可惜这世上人心,虽一门心思在钱里却又比钱又多出个气来,这心里分着高低,一处不敢得罪积下的烦恼便要到那处弹压不住的地方泄了出去。 柳家的不说自己如何奉承那帮,只恨这些大丫头们自恃身份,只使个人来白口一句话儿就把自己当奴才用了,还丁点好处不见的。她心里有气,虽不好明发出来,也不正经当回事来做。便随手拿了块不知搁水里泡了几日的豆腐出来,点上酱醋,搁一勺葱花,就让莲花儿拿去了。 司棋本是没胃口才另要了这菜来,哪知道一口吃进去,竟是已经发了酸的。不由大怒,便冲着莲花儿发作了一通,只说她不会办事。莲花儿也不敢分辨,心里却暗恨柳家的看人下菜碟,又想着司棋让自己去额外要添菜,却没给自己钱。这府里哪个不是一双钱眼,没得银子还要白使唤人家,自然不容易。只这话她也不敢说,只好低着头白受这一通骂。 又说此前芳官藕官几个遭了贾环一场毒打,个个卧病不起。柳家的虽有心奉承芳官,奈何她几个都在一处养病,没有当众人面这么厚此薄彼的道理。再一个,那葵官跟的湘云还罢了,蕊官跟的宝钗那如今也是管着府务的,荳官跟的湘云更是老太太带在身边教养、还认了王夫人为干妈的,这一个个如何得罪得起? 少不得想尽法子给几人调停,什么主子吃的上的自然也能给她们留一口是一口,就是主子没让做的,只看着合她们口味,也要使法子弄来孝敬。那几个小戏,原先被各家主子宠得忘形,这回被她们寻常还看不在眼里的环三爷一顿好打,也没哪个人能给他们出头。正郁愤伤心时,见柳家的如此知情识趣,倒让她们又捡回几分尊贵来,心里也渐渐同柳家的亲近起来。 柳家的知机,又总让柳五儿在她们几个跟前陪着说话解闷,有什么事也搭把手。连着柳五儿也跟几个人都攒下了情分。待到几人痊愈,各自回去了,柳家的就等着芳官的信儿。却是一直没个准话,也不敢很催着,只好等罢。 转眼天渐转暖,人心思动,自从起了头,不时有几处大丫头们来要新鲜吃食。若她们真要什么金贵东西,也好大家闹上一场,说不得就能绝了后患。偏这些人常日里什么精致好吃的没吃过?换口味就一味往些小东西上走,什么面筋、萝卜炸儿、灰菜条子汤……这柳家的是攒了一肚子气,又得罪不起,又耐烦不下,也是有苦难言。 正她心里不上不下的时候,司棋那里又遣了莲花儿来要一碗炖蛋羹。所谓打狗看主人,旁人家的狗或者不敢打,这主子都立不起来的自然就不用客气了。柳家的一通发作,把几处攒下的闲气都撒给莲花儿了。 先说如今鸡蛋如何难得,又说她们不知足,常日里肥鸡大鸭子的吃着还不肯消停,末了只道她是派来伺候主子们的却不是预备来伺候这些二层主子的! 莲花儿统共也没来要过两回东西,眼见着这柳家的拿自己作筏子,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一时大恨,便把柳家的如何奉承等人的话说了。只说她看人下菜碟的意思。 这府里哪个不是看人下菜碟的?只是让人这么当面说出来却又是两码事了。柳家的立时扯了宝钗探春说话,只道旁人来要个什么都是给了银钱的。莲花此前也想到这宗儿的,明知这柳家的是扯来的幌子,也不好辩驳了,气怔在那里。 恰好司棋使人来寻她回去,她便索性跑到司棋跟前把柳家的话都学了,又道:“她说没有鸡蛋,我就同她说‘果然没有也罢了,若真让我寻着,你可说吧’。果然一开抽屉,就是慢慢一抽屉的鸡蛋。她还不认,只说是要给上头做浇头使的。 又说我们整日要这个要那个的不消停,又不给她钱,只想白吃她好处,她也没那许多东西赔给我们。还说咱们张狂,她是老太太派来伺候主子们的,不应候我们这些,还说姐姐这么着,她倒不用伺候主子们,只伺候二层主子们了! 这老虔婆,常日里看见多少回,狗颠儿似的奉承碧痕芳官她们。那头来个人,她哪怕封了灶呢,也立时捅开火去烧水烧汤的。只管问我们要银子,我就不信芳官她们这些小蹄子一日里有那许多银钱贴补她的!难不成她们的月钱不是小丫头例,还都是二两银子不成! 我们连上这回,也没要过什么大东西,不过豆腐、鸡蛋这样,她就拿我们作筏子说给众人听,拿我们脸谋她的好处。明明是旁人要多了她不敢要钱又赔不起,却连个屁也不敢放,就欺我们姑娘性子好,连着这屋里的人都随便踩了!” 司棋本是个烈性子,上回那豆腐一回就已经淘了一回气。如今听莲花这么说了,自然明白其中关碍,遂冷笑道:“我们不发威,还正当惧了她这个奴才秧子了!姑娘要省事,我可是最不怕事的!走,我倒要瞧瞧她那里窝着蛋孵的什么鸡!” 一行人怒气冲冲到了小厨房,众人见了忙相让,司棋也不搭理,只让小丫头们把里头菜蔬都扔了,大家赚不成。厨上众人忙上来相劝,只说柳家的不是。好容易劝住了,厨上也已经一地狼藉。司棋带了人离去,柳家的心里又恨又悔,恨司棋这般无理难缠,后悔早知道迎春的丫头是这样性子,说什么也不弄这一场事了。如今又是自己赔上东西,还得低声下气蒸了蛋羹去,实在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不说柳家的见了司棋威风,心里把送五儿进的心思又热上了几分,更紧巴了芳官等人不放。只说司棋带人回到缀锦楼,一会儿就有厨上送了蛋羹来,司棋当了人面泼了。那人也不敢照实回话,只道收下了,盼着此事揭过,两厢太平。 司棋气尚未平,就听里头迎春唤她,忙上去应话。绣橘到门口看着她,低了声道:“姑娘已经知道了。”说了自往外头去了。司棋心里一惊,不晓得迎春要说什么,只好先进屋道:“姑娘。” 迎春一手执笔,正低头点画什么,听她说话,头也未抬,问道:“撒完气了?” 司棋一时无语,迎春抬头瞥她一眼,又道:“方才我也没听明白,一事不过二口,你直自己给我说说吧。莫要加油添醋,我也不爱听那个。” 司棋见迎春已经听说了,也不遮掩,直把事情来回说了,才道:“姑娘要罚我便罚吧,只姑娘就算罚我一百遍,下回再有这样欺我的,我仍要返回去的。她既做了初一,就别怪我做十五。” 迎春不由笑道:“你这算认错了?” 司棋不语,迎春道:“那就是不认这错了?” 司棋一扭脖子,道:“她既要看人下菜碟,我就让她什么也赚不成!” 迎春点点头,把手里东西放下了,站起身来道:“你过来同我这边说话来。”说了自往窗下的椅子上坐了,司棋便立在她身边。 第286章 .置诸死地而后生 迎春道:“原本以我性子,我是懒怠管你们的。各生天命,我连自己都顾不过来,又哪里顾得上你们?这前次藕官她们的事,让我多想了些儿。这奴才是主子的奴才,要说全不相干,竟是不能的。艾官跟着三妹妹,就没有掺和到事情里头,蕊官本也算是改弦更张了的,却因同芳官藕官交好,只顾着一时意气了。如今倒让几个主子见了面不自在。唉。 我想着,艾官若不是三妹妹一早让人管束教导了,这怕这回事儿还得大呢。照理说你这么大人了,这满院子哪个不喊你一声姐姐,行事却还这么没个计较,我若不点你两句,往后你因此生事遭灾,我也不得安心。是以,今次我就同你分说分说此事。可好?” 司棋何曾见过迎春同她这般说话的,忙答应着,又给迎春倒了碗茶来。 迎春想了想道:“你这回这般生气,就是因为要吃豆腐没吃着,要吃炖鸡蛋没吃上?” 司棋一怔,遂回道:“要只这样也没这么大气,只恨那婆子可恶,奉承旁人深恐不够周到,一样事情到了我们这里就差出天地来了。若不给她点颜色看看,实在忍不了这口气。” 迎春叹道:“你就不曾想过,你平白地去要东西,本就是你不对?” 司棋一愣,忙道:“姑娘,我们才要了几回?你没看那里,就差上全席了!” 迎春点头道:“你听我说来。这太太同二嫂子她们把这厨上交给柳家的,这厨上的事是不是就该一应听她分配?我们能问责到她的,就是一日两餐的份例等齐,饭菜无误。她可曾克扣过你们的份例饮食?或者以次充好给你们些入不得口的东西?” 司棋想了想,只好摇头。 迎春便道:“这就对了!该她做的她都做了。之后她在厨上赚了多少油水,那是这府里规矩容她的。旁人要羡要妒都是旁人的事,她并没有做错什么。如此,余者个人又或者往厨上叨扰,要东要西的。既是盈亏在她自身,给或者不给,也是她的事。 说白了,便是我去要个什么东西,她若说规矩里没这个,我也只好作罢,是不是?这事儿就是说到老太太跟前去也是她的道理。你又要说她如何奉承旁人了,那是她自乐意拿自己兜里的好处去兜揽人,或者求什么或者就是喜欢,又关我们什么事? 你这回,却是以她乐意奉承旁人,就该乐意奉承你——这样的心思来生的气了。至于说什么大家赚不成。说句实在话,她能赚,那是祖宗规矩管事太太们许了的。你有什么身份本事去说她赚或者不赚?如此行事,反倒让人看低了去。 我想着,你若真是要吃那点豆腐鸡蛋的,就打发小丫头拿百十个钱去,她还会不乐意?她对我们这里没那么大情分,又确是分外之事,还要她白搭自己兜里的好处,她自然不乐意的。就算一回应了你,两三回之后仍要生龃龉。这根子就在于你要让人做的事是她不愿意做的也是不该做的。我且问你,你怎么就有那么大能耐,觉着她就应该捧着你呢?” 司棋方才一心里都是柳家的明明对诸人如何如何,却故意在这里打自己脸云云,越想越觉着柳家小人嘴脸,罪不可恕。如今听迎春这么一说,倒不是柳家的不好了,反是自己没脸?自然应不下这个来,只看着迎春。 迎春见状笑道:“柳家的得了太太二嫂子她们认可,管了厨上,分内事情做的都无误。她自然落些好处,那也是默许了的。如今她乐意拿自己得的好处奉承人,只她却不乐意奉承你,你就生气了,起急了,还去砸人家东西……你说说,你这又叫个什么? 我知道你心里不服气。只这事实就是如此。你跟了我这么个没什么出息的主子,就得能安分守己才能得太平。因我不是宝玉不是林妹妹不是三妹妹,没有那个体面,只有个规矩上的身份罢了。是以你若要安好,就凡事只照着规矩来,自然大家清静。 你若但凡错了规矩,那只能自讨苦吃。因我没那体面,自然也没有旁人会卖我这个面子,也自然没有人会给你额外的面子。你若犯了规矩犯了错,想让我讨情也是不能的。别说我去不去,就是我去了,也是连着我一同没脸。这话,你可明白了?” 司棋听前头这些,面上不由羞臊暗恨,又听迎春说后头这些话,倒比从她自己心里掏出来的还真了,不由得心酸眼胀起来,忍了泪意道:“姑娘也是正经主子,怎么就能容奴才们这么不把咱们放在眼里?姑娘就这么认命了?就算姑娘认了,我却是不认的!” 迎春不由笑道:“真是孩子话儿。奴才们的行事难道只是奴才们自主的?你看看,你也只敢怪奴才们罢了。要真论起来,不是该怪上头的对咱们姐妹们眷宠不一,怪你姑娘我出身不济性格又软不会讨人喜欢? 正因这些,才让奴才们不把咱们放在眼里。你摸摸自己心里,难道你不是捧高踩低的?你见着林姑娘不比见着四姑娘更小心?你敢砸小厨房,怎么不敢砸大厨房?你若问她们要东西去,你看他们理你不理?……不过是人之常情,自己身上也有,何必看了旁人生气。” 又轻轻笑道:“又说什么认不认命的话,不是傻话?既是命了,你认或者不认,不都是这个命?因你不认,还就能改了什么不成!比方说你这回带了人去闹了,果然往后她就惧了你会敬着你了?呵,只怕是心里更存了怨,就等着你什么时候再行差踏错犯在人手里好给你个永无翻身呢。 你不晓得,正该认了这命,才能塌下心来看清形势,才有出路可言。是为‘置诸死地而后生’也。如你这般,正因自己不肯认了这个‘不如’,才会因一点小事生了大恼,只说旁人如何奸险可恶,却未曾看见自己心里作祟的那点‘不甘’。你若甘心了跟着我这么个不受宠的主子,没有旁的副小姐们那般得脸,今日又哪里来这场气?或者连个起因也不会有了。 你若还想不明白,我指个人给你看看,素云。她还同平儿几个交好的,她若同你一样,看不得旁人奉承平儿几个却不看重她,那可有得闹了。可你看,寻常时候,你在这府里,可听什么人说起过她?哪里有笑话热闹,可有她的事?她便不同人生气,也不与人相争,果然她就过得不如旁人了?‘自心清净,可保永年’,你只想想这话吧。” 司棋一生里,何曾听过这样的话来?她是贾赦那边的人,跟着伺候迎春到了这边呆着,两厢看着,这府里跟红顶白捧高踩低欺软怕硬欺上瞒下有奶便是娘的整套功夫自然都心里有数的。她这回一是气柳家的看人下菜碟儿看轻自己,另一个也是想着这群人自来是你敬她一尺,她欺你一丈的,倒不如闹上一场,让他们知道了厉害,才好说往后的话。 这一场义愤,如今被迎春三两下说得一文不值不说,还把心里想也不敢想的一点怨气都给翻了出来。一时也说不清滋味,只在那里怔怔的。 迎春见她如此,又笑道:“这些话你或者一时想不明白,只留在心里,什么时候对景儿了就拿出来琢磨琢磨。你要晓得,一个人心里常怀了不甘,不止易生事端,还易入歧途,做些顾前不顾后的事出来。我如今也不怕告诉你,我就这样了,你要觉着跟了我心里苦闷,趁早说出来,自然有别的去处让你去的,我也不会怨你,如何?” 司棋一瞪眼:“姑娘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是那些忘恩负义的小蹄子嘛!” 迎春摇头道:“你还是不懂我的话。你心里有没有怨气不甘,你自体会去。又说什么忘恩负义的话来,你拨来伺候我,我得你相伴,如此数年,不过主仆名分,我又有什么恩义可给你的?什么仆从忠义,都是些虚话。你自去想想方才我说的吧,也不急着答我。” 说了便挥手让司棋自去,司棋无奈,只好换了绣橘上来,自己往外头坐着细想迎春这番言语。 一时邢岫烟回来了,迎春便同她说起此事,邢岫烟笑道:“我说怎么司棋一个人在外头发呆呢,原来是你同她论了回道。” 迎春道:“大嫂子不是常说‘观人知己,动情有因’?在她实际上来,不过是要吃一回豆腐,没吃上,要吃一回炖蛋羹,也没吃上。如此而已。我倒不晓得,她是这么肯动气的人了。若为这个,素日想吃没吃上、想穿没穿上也多了去了,真要一回回认真气起来,她如今只怕该气得上天了才是。 可脱了这两样,旁的皆不曾真到她身上来。不过是看着人家得人奉承,自己却不受看重,相比之下才越发气上了头罢。这不是她自己寻出来的气?本没什么的,这一比,就比出恼恨来了。 又说那奴才眼里没人。说实话,能因此生恨者,多半是自己心里本也看轻了自己的缘故。你看这府里一堆肉眼凡胎,有几个面上心里真敬着大嫂子的?大嫂子难道看不出来?怎么她却从来不会同这些人动气?皆因大嫂子心里从来没有觉着自己不如人过,那些人捧高踩低看低她,她只心里觉着好笑罢了。这才是真的尊贵。 旁人一点轻忽,这里就跳起脚来,追根到底,不过是因为自己心里也看轻自己两分,也觉着自己不如人。却又不肯认这份不如。是以只外头哪个一对景生事,她就急了,因那恰是说中了她心里明知道却又不肯认的东西。但凡这样的,才最易生恨着恼。” 邢岫烟叹一声道:“大奶奶说的‘心投念于物’,岂虚言哉!你这番话,说得再对没有的。你知道我同妙玉乃是旧识,要说起来,她待我也是极好的。只我看她行事,总好走乖僻一路,岂非心中有大挂碍的缘故?只这样的隐痛死穴,本是各人最大的阴私,我也不好劝她。若她能懂你这一路话,才算得解。 她素常好嫌人,焉知不是心底惧人嫌她的缘故?总是少时不知得罪了哪个,被人说成‘妨六亲、祸族人’,才不得已出了家。她这番苦楚埋在心里,寻常自己都不愿去想,自然也更不能容人去提。只如你所言,越是躲着这自己心里明知却不甘之事,就越是扭曲了心力自念,行事言语也乖僻起来。却是自心只能自解,我们旁人又能如何。” 迎春道:“是以我才让司棋好好想想去。虽不指望她一时想明白了,也好歹给她埋了这一路清明,或者什么时候能略明白两分,也是她自己的福缘。” 两人说了兴起,又把各自从前的心路翻了出来细说解析,又笑又叹。常人闷在心里唯恐不够隐秘之事,她们如今却拿来做了养心的药料,只这一点,恐已非常人能及了。 第287章 287.贼喊捉贼 自从贾母等人送灵去,这府里情势就诡异起来。一边是赖大等几个留下来的管事们整日提着心,生怕出了什么错漏担待不起,到时候一辈子的老脸都丢尽了去。另一边是底下一些心乖性滑的,眼见着上头要紧人物都不在家,连着常日管熟的管事们也跟去了许多,正是各处多有空子可钻的时候。如此两相一碰,自然事情不断。 贾母带了身边几个大丫鬟走,到底不放心家里,就把鸳鸯留下看家。王夫人是一时一刻也离不得彩霞的,就留了玉钏儿同彩云在家。因两处都关了上房,鸳鸯同玉钏儿就带了婆子们在下房安歇。 这日凤姐使平儿去问玉钏儿要一瓶香露,玉钏儿才拿了钥匙进上房拿去,未防一开柜子,就见少了好几瓶,又再看旁的,也缺了几样。想那香露都贴着黄笺,原是进上的东西,若这么流了出去,这事情真是可大可小。且这东西寻常也不易得,原先给宝玉王夫人还怕他糟践了,故此不肯轻给。还是宝玉上回挨了打,袭人来跟前说起想吃这样东西,王夫人才给了两瓶。如今好好的就弄丢了一些儿,且目下又是她为首管着这个院子,心里一下就慌了。 因她想着如今能进这屋子的,除了自己就只彩云了,也顾不得平儿,便忙寻了去问她。彩云原心里就有病,又见此事再没个痕迹的,又有平儿当面,自然不肯认账。听玉钏儿说了,便道:“我怎么知道,如今这院子里不是你说了算?见少了东西了,又想往别人身上赖了?没得好的都让你碰上,孬的都是旁人的。” 玉钏儿一听这话不是味儿,便道:“太太走之前,彩霞都同我们点过一遍锁上的。这屋子如今就你同我能进,这平白少了这些东西,你说说都哪儿去了?!” 彩云听了便道:“你也说了就你同我能进,反正我不晓得,我也不知道什么少不少的。你既知道少了,怎么不知道东西弄去哪儿了?” 玉钏儿原就急了,她本就不比她姐姐金钏儿嘴皮子利索,这会儿被彩云这么一挤兑,虽明知道定就是彩云拿的,却一不见赃二未抓到现行,只气得哭。 底下人一见管院子的大丫头们闹起来了,又牵扯了偷盗之事,生怕被牵连了,都围过来打听。平儿在旁听了事情始末,心知定是彩云偷去给贾环了。只她一口咬定没拿,便是去搜她屋子,定也是没有的。还能去搜赵姨娘不成?就算不在意赵姨娘同贾环,还得顾着探春的脸面呢。只好虚应了,让底下人仔细巡查,见有可疑者再报上来。 偏是无巧不成书,那柳五儿因病歪歪的,自尝过一回芳官给她的香露,就爱的很。柳家的有意无意又同芳官提起,宝玉本是个散漫的,这样东西在里也不算稀罕难得。芳官便直问他讨了,他听说是给柳五儿的,心里更生怜惜,便让芳官连瓶都拿了去。 柳家的得了这东西,就想起她娘家侄儿来,自作主张倒了一盏给人拿去。她娘家嫂子见她拿了这稀罕的东西来,忙给自家卧病的儿子化了半盏来喝,那个只说喝了头目清明心里都畅快了许多。这当娘的听了这话如何不喜?恰逢他家里这回轮班守门得了些茯苓霜,也是滋补的好东西,赶紧包了一包给柳家的,又叮嘱一番如何调弄的事。 柳家的拿了东西回园子,给柳儿看了。柳五儿想着既是得了芳官的好处才换来这东西,没有自己安享的道理,便又分了一半出来包了,悄悄儿进园子去送于芳官。 因这些日子王夫人院子里嚷嚷丢了东西,真下手的又不见赃不肯认,偏事情闹得满府皆知。管事们少不得要各处巡查嫌疑虚应故事。这柳五儿本不是园中的人,又在这日暮时分在此出入,恰让巡查的人撞见,不免问对两句。她先自心发虚,就编了个谎话儿,说是她娘使她进来送东西的。却巧她娘并不知她来里头了,方才还正寻她。两相一对,越发显得她可疑起来。 偏又碰着的林之孝家的,柳家的这样自然没有体面能到她跟前去,便也没有私情可徇。正问她,那头小蝉同莲花儿来了,这小蝉是夏婆子的女儿,上回探春让人寻查是哪个挑唆赵姨娘闹事的,艾官就出首道她看见是夏婆子同着赵姨娘一路进的园子。探春心知她们从来有隙,并不深信。这话却让翠墨漏给了小蝉。 加之芳官等人日常行事常有不入人眼的,这柳家的捧着,柳五儿同芳官交好还等着填缺了的窝儿,这些事也不算密事。莲花儿更是同柳家的结过仇。如今这大好机会让二人撞上了,哪有白白放过的道理。 她两个只说柳五儿非是园子里的人,这两日却总往园子里跑,很该查一查。又言语间听说王夫人院子里丢的东西里有香露一样,蝉儿便笑道:“说起香露来,我方才倒是看到了一瓶。” 林之孝家的忙问在哪儿见着的,蝉儿便一指五儿道:“就是在她们厨房里。”林之孝家的正因王夫人院子里失窃之事无法向凤姐交代,如今既得了信儿,立时就带了人往厨上寻去。果然找着了小半瓶香露,并一包茯苓霜。可算是捉贼见赃了,立时就让人把五儿押了去看管,自己去回李纨并探春。 二人只让她去问凤姐。李纨又对闫嬷嬷道:“这好好的又牵连上到园子里厨上的女儿了,她有这能耐,还能跑到太太院子里偷东西去了?实在拿脚趾头想想也不能的,自然是自园子里得的。只怕要被拿来顶缸。还是另使人去同平儿说一句儿吧。” 果然凤姐听说已经拿了贼赃了,便让打她母女二人一顿板子撵出去。平儿心知有异,跟着林之孝家的去问五儿,五儿哭着把那香露同茯苓霜的来路都一五一十说了。平儿知道此事定然不假,只让她们看好了,明日去问芳官。 第二日一问芳官,自然都对上了。宝玉听说这个,想着那茯苓霜要是叨登出来也于人无益,那王夫人院子里的真贼又不能拿,不如他都揽在身上,便也无事了。他们正商议就算要揽事,也得让彩云同玉钏儿知道了才好。芳官那里一听原是彩云偷了给贾环母子的,心里一时新仇旧恨涌上来,咬咬牙悄悄往后头使人寻了茄官来。 两人一通说,茄官道:“这话我们不好自己说去,得另借个人传才好。” 芳官道:“你同你们奶奶说了不就行了?如今不是她管家?” 茄官摇头道:“你不晓得我们奶奶的心思。她向来做事只求不得罪人,如今既然平姑娘想要瞒下来,自然也顺水推舟的,如何还能给那老虔婆一个没脸!照我的主意,我们只把‘彩云偷了东西,平姑娘也知道的,如今正要使计瞒下’这事儿透给林之孝家的,或者就能出了这口气。。” 芳官道:“她那里巴不得早早了了差事,如何会肯听我们这话?” 茄官笑道:“你不知道,这几日二奶奶天天使平姑娘催逼这事,林之孝家的又急又恨正不得法儿。若不然,以她精明,会看不出来那五儿根本不能干这事?若让她知道了平姑娘原来是知晓事情内里的,却还一次次领了主子的主意只来催逼她,如今又想同宝二爷一起瞒下此事,她不是白做一回丑儿?她心里能不恨?再一个,她女儿如今也跟着二奶奶呢,一个主子跟前俩能人,哪有不争宠的……” 芳官听了连连点头,赞到:“到底是你主意多!当日若有你在,我们也吃不了那个大亏。” 两人议定,果然不一会儿林之孝家的得了信,赶紧去禀凤姐,平儿此时不在跟前,凤姐一听说是彩云偷拿了,又念及她向来同贾环交好,心里就信了□□分。遂吩咐道:“你这就带人把她拿了,顶了水盆到大太阳底下跪着去。什么时候招了什么时候算。再另使人去同赵姨娘说:‘如今偷儿已经抓着了,她若将东西交出来还罢了,若不然,少不得要给她按一个盗窃同谋窝藏贼赃的罪名儿,到时候待老太太太太他们回来了再议她的处置!’” 林之孝家的心里正恨平儿几个大丫头们自己都心知肚明的,却把自己一干管事妈妈们当猴儿耍。如今既得了凤姐的话,立时分了两拨人各自行事起来。 待平儿几个议定了,来寻彩云玉钏儿说此事时,就见彩云正跪在当院哭得满面泪痕,林之孝家的在一旁道:“姑娘,你自做了什么自己知道,眼看着也是瞒不过人去了,痛快说了大家干净。难不成你当这回还能找哪个给你顶了缸不成?少做梦吧!” 平儿赶紧上前询问,林之孝家的笑道:“平姑娘来了。方才有人出首,告这彩云偷了太太的东西,禀过了二奶奶,如今我们正问呢。姑娘一旁站着看看吧,这大太阳地儿的,别晒着姑娘。” 平儿一听是凤姐的意思,也不敢驳了,便想赶紧回去把方才商议的一套话说给凤姐,好救下彩云来。正这时候,张材家的领了几个婆子过来,把一堆东西往彩云跟前一放,道:“好了,也不在你说不说了。方才三爷说了,这是你偷偷与他的东西,他原当是太太赏你的,也没放心上。这回才知道原是你偷了来的,他也不敢要,仍还与你吧。” 彩云初时仍有两分指望,只盼谁来救了她去,如今见了这些东西听了这话,心里愧怒交加,连哭也哭不出来,一垂头整个儿便晕了过去。 林之孝家的眼见着人证物证俱在,也不理平儿,顾自带了人往凤姐跟前复命去了。凤姐便让人将彩云看紧收押了,待太太回来后处置。又问平儿这半日去了哪里,平儿只好忍下半截话,直把柳五儿本是受屈的话说了。 凤姐一听是宝玉给的,点头道:“这听着才像个事儿了。”说了又道那柳家的也非全无过错,不如革了去。平儿说了一通积德保养的话,才劝得凤姐丢开手,仍让她处置去。平儿这才让林之孝家的仍带了柳家的进去伺候,又亲往园子里去一趟把彩云已经被收押的事说与宝玉几个知道。 一时难免有兔死狐悲之叹,只芳官眼见着贾环同赵姨娘并不曾受到多深的牵连,深以为恨,却也无可奈何。倒是探春知道了事情始末气得不轻,自往赵姨娘房里去好好说了那母子二人一顿。赵姨娘几次想回嘴发作,都被贾环拦了下来。 探春恨道:“你要真尊重,就该自己行些能让人敬重的事来!那些东西吃一口能成仙不成?!要同那些下作人来往!旁人不说她们刻意讨好巴结,只说是你唆使的,谁能分辨得清?!到时候真惹了老太太、太太厌烦,谁还能保你不成!” 赵姨娘素来是个只贪眼前的,哪里能知道利害?这回听探春这么说了,只好道:“寻常太太在家时,她们拿个一点半点的也常有的事,哪想到这回这样闹起来。” 探春心知同她说了也是无用,便对贾环道:“我如今在里头,又要帮着理事,实在抽不出那许多精神来应付这里。你既都在姨娘身边的,常日里就都看着她些儿。如今周姨娘虽没了,老爷要新纳几个也不难。姨娘因有你我也算是个立足的根本,只要她安生些,日子自然好过。只是底天下规矩如此,若是真让她惹出什么大祸来,就算我们两个算是主子,也阻不得老太太太太要真发作她!到时候才真哭都来不及!” 贾环点头道:“我都知道了,你放心。” 赵姨娘见自家一对儿女当着自己的面说起要管束自己的话来,一时又气又笑,只她到底惧了探春三分,又因前次贾环一通发作发觉这儿子也不是从前由着自己拿捏唆使的了,虽心里觉着古怪不忿,到底忍了,没敢再多吱声。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要弄装修,很耗时间,尽量保证一更吧 第288章 288.心迟 这三两天间,府内风云变幻,对牵连其内的人说来,道是险死还生也不为过。只紫菱洲那一片,却是遗世**之处,外头风云不知分毫。姐妹两个,一个整日弄些花纹繁复之物,一个对着一排三本纸质各异的古书皱眉噘嘴。 司棋见莲花儿在外头冲自己挤眉弄眼,同绣橘说了声便出去了。一会儿回来,迎春恰好刚粗粗捋完一个新的阵法图形,绣橘正伺候茶水,见她进来,便随口问道:“怎么了,这脸上笑得稀奇。” 司棋近前叹道:“这事儿我也不知该怎么说了。” 绣橘便道:“莲花儿那小丫头,自上回弄了个馊豆腐被你骂了一通,就恨上柳家的了。日日巴不得人家吃亏受罪才好。这两日柳家的遭了难,可不该她幸灾乐祸了。” 迎春就想起司棋大闹厨房的事来,问道:“怎么?你又去寻人晦气了?” 司棋赶紧摇头,说道:“姑娘让我好好想想对错,我正想呢,哪里顾得上这些闲事。原是那里林之孝家的带人巡察,恰好碰着柳五儿在园子里进出,就随口问她两句,哪知道就牵出太太屋里丢的东西来了。这才让人把她母女二人都收押了,待得回过二奶奶定罪论处。 小莲花来同我说那柳家的犯了事,正好把她的缺弄了来咱们自己人去顶了,往后说不得咱们就便当了,也让那婆子知道知道得罪人的厉害。我正想姑娘说的话儿,倒有一大半都在自己身上,正心里烦乱,哪里顾得上她。就骂了她两句无事生非,让她自去了。 后来也不晓得哪路人得了这消息,连夜往林之孝家的跟前求了这事去,又各处打点了,谋了这差事来。一早进了园子伺候早饭,又清点赔补,又宴请同僚的。哪知道一会儿林之孝家的又让人把柳家的送了进来,只说平姑娘传了二奶奶的话,她母女两个本是受了屈的,如今都查清了,仍叫他们回来当差。 又说太太房里失了东西,原是彩云自己拿了的。玉钏儿见少了东西去问她,她还不肯认,反咬玉钏儿一口。后来也不知是哪个婆子知道些风声儿,跑林大娘跟前讨好卖乖去,如今罪证确凿,已经关起来了。 我听莲花儿这么一说,不由想起来,若非当日姑娘一番话,以我当日的气性,恐怕非得想法子去谋了那差事不可。如今落得鸡飞蛋打里外空的不就该是我了?!正是那时候心里一番迟疑,倒躲过一劫。又想着彩云这样身份,如今竟落到这样地步,真是一朝天上地下,心里又替她可惜。” 绣橘道:“可见姑娘说你是为你好了。再一个彩云的事,若是玉钏儿开始问的时候她照实说了,也不算个大事。偏她不止不认,还要反咬一口,闹得事情越发大了。二奶奶日日催逼着林大娘她们拿贼,她们心里岂有不恨的?这么着,几头的人竟都得罪全了。待到落了实迹,就算要给她说情,也难开这口。” 司棋道:“我咂摸这事儿,同姑娘先前说的‘正是自己心里知道是有,才不许人说’这话儿很有相通处。这彩云当时听玉钏儿要拿贼,若是心里果然不当回事,自然也没什么好瞒处。如今她满口皆说‘太太在家时我们也这么着’,照着前情,可见这话是假的了。若果然她们常常如此的,玉钏儿也不至于起急,她也不至于遮掩了。” 迎春这才笑道:“你竟能悟出三两分来,也殊为不易。” 一时惜春也来了,进来便道:“咱们府里出了贼偷了,你们可听着了?” 迎春嗔着她道:“你什么时候也管起旁人的事来了?” 惜春一笑道:“我自然不管的,又不是偷我的,关我什么事。” 迎春道:“怎么也是太太跟前的人,到时候说不得大家还得帮着求求情才过得去。” 惜春一摇头:“你们要虚应故事只你们自去,莫要带上我。让我给个贼求起情来,她若果然是没吃没喝的,饥寒交迫迫不得已行了偷盗之事,或者还有两分说法。这般捡着金贵有趣的拿了,如今饶是收押了都仍犟着,非说是‘太太在时常有之事’。 呸!明明干了坏事,连累了人不说,还意欲欺哄,死不悔改,这样的人管她作甚么!你信不信,若没人当她面说起,只把那柳家的拿去顶了缸,她私下不定怎么庆幸暗喜呢。你要救她,敢莫你看她行事,倒是处处设身处地情有可原的?嘿嘿!那我倒无话可说了。” 迎春无奈:“好好好,不说这个了。你上回就扔出去一个丫头了,如今只管这么说话,当心吓着你身边丫头们。” 惜春笑道:“有什么好怕处?各人做事各人当,偷拿主子东西了还指望主子豁出脸面保她去?这不成了说书的说的了?饶是被偷了东西还得让人背后笑话是个呆子,不偷你偷谁?!我可不是宝二爷。” 迎春忙道:“只说些废话,到底寻我做什么来的!” 惜春笑笑:“兰儿回来了,我过去看看他去,才来约你的。对了,邢姐姐呢?” 迎春道:“才妙玉使人来叫了她去,恐怕一时半会回不来。” 惜春道:“既如此,我们先去也罢。” 如今李纨跟着管家,白日里也没多少时候在园子里呆着。好在她是不歇午觉的,才能得空说上两句话,玩笑一回。今日贾兰从学里回来了,正好过去凑一处热闹热闹。 到了稻香村,果然贾兰正腻着李纨说话,见两个姑姑来了,忙上前见礼。又笑,“我才说一会儿要去给姑姑们请安,有几样小玩物拿来孝敬姑姑们呢。” 迎春笑道:“多谢你惦记着。你四姑姑听说你家来了,哪里还坐得住,只往我那里叫我一同过来看你。这天儿越发热了,你看着倒精神。” 几人说笑着都落了坐,碧月樱草几个上来伺候上茶。惜春道:“怎么素云还不回来?别在庄子上待住了,不肯回来了吧。” 李纨笑道:“你能说这句话,也是她知己了。明儿就该回来了,之前使人问去,给我回话道是庄上好得很,让我不用惦记呢。也是这处风水稀奇,专出些泥腿子。” 贾兰笑道:“上回九王爷还说了‘民以食为天’,吃饭才是正经大事。还特地往凤起书院里去了几回,非要说服那头也开农事的课。说是‘内宅主持更该略知农事,才好主持中馈’。人家里头都是大家千金们,他跑去说贤内助的话。先生就道,若不是九王爷身份在那里,恐怕早被云阳先生一顿好打。” 惜春迎春几个也听了新鲜,又问凤起书院的事,“她们到底什么时候开班收徒?这都多少年了。” 贾兰笑道:“她们开也不是像书院那样,一回收百八十个的,也不定时节,入了先生的眼了就收进去一两个。初时还算不上正经弟子,反正是各种琐碎,我也论不太清。姑姑们若有意,下回我就细打听打听去。” 李纨就想起晴雯来,却不知如今是何模样了。 正想着,就听贾兰同他姑姑们道:“我才回来,就听说了府里几桩事。真是乱七八糟的,照我说,娘就不该管这些破事,还不够累着自己的。左右里头也没什么好人,各有罪过,只让她们自己狗咬狗去,管他呢!转眼这天儿更该热了,日日这么支撑着,累出个好歹来算谁的。” 迎春听了冲李纨笑道:“大嫂子,你可是有盼头了。” 李纨笑:“傻孩子呆话,都在一个府里头呢,如今都没人了,我能就这么平白撒了手不成。” 贾兰一甩头:“那……你只说我病着呢,自然没空理她们了。” 迎春惜春听了都笑起来,李纨也笑道:“他是知道我从前最不耐这些琐事的,别说府里头这千头万绪的了,就是院子里的事,也都是嬷嬷们在管,我都懒怠过问。如今见我接了这府务,怕我闷着了。只虽是好心,却净出些馊主意。” 迎春便问:“嫂子说从前不耐,难不成现在管了几日倒‘食髓知味’了?” 李纨笑道:“哪有这样好事。只是也犯不着花心思特地无逃避罢了。” 迎春又问:“那如何原先不耐的,现在倒能耐得了?” 李纨想了想,笑道:“大约是因我心里没有一心要去做的事吧。” 见迎春几个都不解,便接着道:“寻常我们不耐某事,不多是因为心里另有所好的缘故?设若有本爱看的书,有两样想品的茶,却要被俗务所累,不得清闲,自然心里就不乐意了。或者耐着性子生忍着,或者就要寻法子躲了差事去。好一心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如今我也并无甚喜好念想,呆着便呆着,去议事厅坐着便坐着,都是一样的,是以也没有原先那么不耐了。” 惜春却道:“嫂子这个却说漏了,就算一时没有喜好之事,也仍是不会去做可厌之事啊。哪怕就这么闲着什么都不做,也比去管那些劳什子的好吧。” 李纨摇头笑道:“你想岔了。你方才所说的‘哪怕呆着什么都不做’,就是你要推了家务而去‘做’的事了。因此仍是两心相较。若真的另一头什么都没有,家务事也就无从论起好坏喜恶来。你忘了那句‘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盈’了?” 迎春细细体味了片刻,道:“照着嫂子的说法,若是没有喜欢的事比着,也就显不出那些惹人厌烦的事来了。可是这个道理?” 李纨笑道:“道理是这个道理。你要自己真能证到这个滋味才成。常说人‘心不在焉’,我看竟是众人常态。多数总是手里做着这个时,心里又惦记着旁的。人虽在这里,心不是在往前计划,就是在往后叹息。如此比对着,才会显出眼前手上这一刻的好或不好来。 你只想想,你若心里记挂着哪个新的阵图符文的,是不是连吃饭请安这样的事都不耐上几分?可见这心里的力道体会是最骗不了人的。有所耽溺便有所轻忽,自生喜怒,作耗心神。这才说人的七情原是个好事,你能觉察自己的喜怒之意,才知道心里的力之所向。竟是个照心的镜子!” 迎春听了心里很有滋味,因笑道:“这回邢妹妹没来,可是可惜了。还有林妹妹,也少听这几回。我倒该都记下来,下回再聚时好说给她听。” 李纨笑道:“你趁早罢手,她身边跟着个鬼丫头,哪里还消听我们说。只她乐意,那丫头整日整夜说都不带累的。” 一时想起妫柳来,众人才觉黛玉这回真是已经家去好久了,不免添些思念之意。 晚上人静,李纨把贾兰留了说话。先问了几句他们书院的话,才道:“你上回不是说你们书院后头还有好些术业有专攻的?又说他们缺银子。我这里如今换了几样产业出来,我也不想留在手里,就要寻个可给的地方。 因这些东西本来也是因些机关器械换来的,如今仍用到哪些东西上去,也算得其所哉。你这回回去,就替我问问这个事,让他们那里派个合适的人来。若是实在不成,就只过你手也好。只千万动静小些,若让这里得了什么信儿,那可不得安生了。” 贾兰点头:“我知道,娘就放心吧。上回先生还说他们办这书院,还带了筹银子的意思呢。好些东西弄个几年也不一定就见成果,实在烧钱得很。娘肯给他们资助,自然是最好不过的了,也省得……”赶紧把话咽了。 李纨便问:“也省得什么?” 贾兰笑道:“也省得大师伯说先生同师伯两个人才管我这么一个,挣不来什么好处……” 李纨笑道:“哼,不尽不实,我也不问你罢了。此时你心里记着,莫要轻忽,我们虽不在乎,放在外头也着实不少钱呢。” 贾兰也不问到底多少,只答应了一声了事。 两人又说起府里几件事情,贾兰却道:“宝二叔如此作为都是情理之中,倒是环三叔这回让我刮目相看。虽说打女人实在是……不过既是为了护着亲娘,自然也顾不得这许多了。如此说来,竟也算有两分血性。很好,很好,我从今倒要敬他是条汉子!” 李纨听他说话口气江湖,实在好笑,只笑骂两句,才让他回屋歇着去。 作者有话要说:  刚到家,幸好之前存了点,要不然今儿就得开天窗了。 这么晚才更,抱歉了 第289章 289.芳辰 转眼到宝玉生辰,因今年贾母同王夫人都不在府里,虽各处仍按往年规矩置办,到底不比往日郑重。倒是底下人等因没了主子们看管,都结了伴来给宝玉拜寿,却又比从前热闹了。如此增减气象,也是时运使然。 恰宝琴也是这天生日,薛姨妈家便也跟着治酒,薛蝌过来帮着应酬。宝玉一早起来先在前厅里拜过天地岁星,又往宁府拜了宗祠,遥叩贾母贾政王夫人等。才顺路去尤氏那里坐了一回,再往薛姨妈那里去了。回到府里,小厮们捧上毡子,打李纨那里开始,居长的挨个去拜过。再出了二门,往他四个奶妈妈家去一回,这才进园子来安生待了。 王夫人规矩,怕他们小人受拜折了福,故都吩咐了不许磕头。众人都不过到他跟前说上一声儿。一时姑娘们的丫头来了,片刻,探春邢岫烟湘云宝琴惜春等几人的也都到了。几人对拜半日,才知道原来平儿同邢岫烟也是这天生日,却是四个寿星。探春忙让人去告诉凤姐,照着宝琴的例给邢岫烟也备上一份寿礼。 正说笑,外头道林姑娘遣了人来了。湘云便道:“今儿好不热闹,林姐姐居然都不亲至,只遣了个人来。想是送礼来了,却不知道是哪个。” 惜春也道:“该不会是妫柳姐姐吧。” 探春笑道:“你们真是千金小姐了!谁家使人道贺是让姑娘身边的丫鬟们来的?自然是管事嬷嬷媳妇这些了。” 湘云道:“她跟我们还论这些虚礼不成!不说别人,紫鹃就是这里的人,派她来总没话说吧?” 话未完,就看前头辛嬷嬷来了,见过众人,笑道:“我们姑娘问姑娘们好。知道今日是邢姑娘、薛二姑娘同宝二爷的生辰,原是该亲来的。只一个如今国孝中,想来府里也不好太过热闹;二者今日凤起书院那边遣了人来,因是长者相请,我们姑娘也不好推脱,只得去了。才让我多多拜上各位寿星,千万饶了她这一回,待下回再见了细算账不迟。” 众人听了都笑,探春道:“原来只听人说林姐姐不理俗务的,今日你看,这邢姐姐生日,连我们也是刚知道的,偏她都在心里,连寿礼都打发人送来了。” 湘云便推宝琴同邢岫烟道:“你们两个赶紧家去,待会儿咱们还得登门拜寿去呢。” 探春也道:“我们这里虽不论规矩,林姐姐那里既遣了人来,却没有让人扑空的道理。” 宝琴同岫烟听了都只一笑,便各自先带了人回去,想着待会儿少不得要往李纨凤姐等处让一让去。 邢岫烟回到缀锦楼,迎春便笑道:“被喊破了吧?我说你瞒不住,趁早说出来还省事些儿。” 邢岫烟叹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既已如此,也只好作罢。一会子恐怕薛二姑娘也得到你这里来坐一坐,今儿也是她生辰。还有平儿也是今日,三姑娘正张罗在里头摆席给她祝寿呢。” 迎春道:“直到这个时候最比出年长的坏处来。你要不给我行个礼?我也好给个红包。” 邢岫烟忍不住笑道:“还真是。你只一味在屋里坐着,等人来给你行礼就罢了。” 迎春叹道:“年年如此。待我生辰时,仍是她们来给我行礼。总之逢着这样日子,我就是个挨拜的命儿。太太都不许宝玉受人磕拜,只说怕伤了福。若真有其事,我这也真是伤得够了。” 两人说完乐成一团。听外头道:“林姑娘遣人给邢姑娘道贺来了。”忙上去相迎,却是辛嬷嬷带了个媳妇子进来,正要磕头,邢岫烟忙上前拉住道:“嬷嬷莫要戏弄我们。连宝二爷都不受这个,我们倒受了?” 辛嬷嬷闻言才起了身,笑道:“才刚给宝二爷道过贺,说起来还真是巧。”又从边上媳妇子手里接过捧盒,说道,“这是我们姑娘给邢姑娘的寿礼,我们姑娘说了,‘都不过是应景儿的寻常东西,恭贺姐姐芳辰。’里头还有几卷书,倒是我们姑娘这些日子心有所悟写下的散碎字句,说是给邢姑娘同二姑娘看着解解闷的。” 迎春同邢岫烟相视一笑道:“这才是送礼送到心坎里了。替我们谢过你家姑娘。” 辛嬷嬷又笑着从袖子里掏出个彩锦荷包来,叹道:“我是不肯接这个事,只我们姑娘也不管管那丫头,少不得要我来做这没规矩的行当。” 说了把那荷包递上去笑道:“姑娘们说说,哪有隔府的奴才给姑娘们送寿礼的,不过过来磕个头就算给她脸了。这就是头一个没规矩的东西儿!前儿听我们姑娘说起这府里几人都要过生日的话儿来,她就疯了,巴巴的弄了这么个东西出来。 非说她同邢姑娘相熟,死活要我今日一起拿来。被我一通训,有心不睬她,偏我们姑娘笑得打跌,却不知怎么被她说服了,说是‘我们几个之间没那些虚礼,嬷嬷只管送去。’如此,我也无法了,只好老着这张脸,把东西给姑娘送过来了。” 邢岫烟同迎春听了就知道是妫柳送来的,便接了过来,笑道:“你们姑娘的话也没错,我们问道论真自然没有那些规矩说法儿了。还请嬷嬷传句话给她,就道我们都挺想她的,让她早些跟着林妹妹回来才好。” 迎春又让人上了茶来,留辛嬷嬷说了一会子话。辛嬷嬷不是寻常奴才出身,眼界言辞也非寻常能比,待人走了,迎春对邢岫烟叹道:“往常只听人说我们府里如何如何显贵,如今不说旁的,只比比两边的嬷嬷管事们,才晓得什么叫真世家了。” 且说李纨一早待宝玉过来行了礼,又把给几人的寿礼让人分送了各屋子去,一时素云回来了笑道:“平儿可算完了。被袭人给捅了出去。如今都晓得她也是今朝生日,不知道多少人要削尖了脑袋想辙送礼去呢。幸好我去得早,若这会子去,只怕送礼都排不上队了。”说了自己忍不住笑。 李纨道:“你要这么着,下回你生日,我也给你过。往各处说一声去,让你也热闹热闹。” 素云一抿嘴笑道:“奶奶,别玩笑了。不说来人送礼我还得打发赏钱,只怕到时候您满世界嚷嚷去了,还是没人来,伤的可就不光是我的脸面了。” 李纨笑道:“小蹄子!多收一份儿是一份儿,我都不怕丢人你怕什么!” 正说笑,外头报辛嬷嬷来了。李纨知道当时黛玉遣她送寿礼来的,让人让了进来,问两句黛玉,又说起妫柳死活要给邢岫烟贺寿的事。闲话片刻,辛嬷嬷却笑道:“奶奶怕是不知道,我今日来,贺寿是一件,还有一件大事来寻奶奶。” 李纨忙问是什么,辛嬷嬷笑着从怀里掏出一块牌子来,李纨一看,恰是贾兰身上那两块一个制式的,愕然道:“怎么嬷嬷你……这可是……” 辛嬷嬷笑道:“说来也是缘分,哥儿如今的师伯,原是我们老爷的旧识。我们还是因他牵线,才到了府里伺候姑娘。如今姑娘跟前的那些丫头们,也同我们一个来路。这回哥儿去书院里说了这事,他们那里的意思,让哥儿来回说反倒耽误事。倒不如我们来说,还容易些儿。” 李纨初时不解,如今把两头的事情一对,黛玉那里许多机巧小玩意同贾兰拿回家来的那些确有异曲同工之处。再说悦岚彦月几个人人身怀绝技的,术业有专攻,小小年纪个个不凡,如今也算寻着源头了。 因笑道:“这真是出乎我意料。原来这高人竟都在身边儿呢!却是我们眼拙了。” 便又问及她们里头的事,才知道那竟是一个极大的所在,里头的舵堂阁院分工极细又各有所长,要追起来,都说不清是什么人创立的,只道到如今已有上千年的传承了。李纨一行听一行叹,未曾想到此间还有这样的一群人。 他们自己自然也有一套入世取利的法子,既然是以好为道,也有一心就好做买卖生意的。李纨听得里头按域又分作道、理、术、技,各中又有权、商、农、医等分,蔚为大观。心里赞叹,又想这下算是找对地方,别说自己这点东西,便是再多上几倍,于他们来说也不算难事。遂同辛嬷嬷议定,只待贾兰回来直取了东西送去便罢。 辛嬷嬷疑惑,问道:“奶奶不问问这捐资去了如何监管的事?我们那里有专立的账册,可供奶奶详查奶奶所捐资财的去处。可一年一查,或一季一查,都成的。” 李纨摇头笑道:“没有那些,兰儿自己就在里头各样胡乱学着,我要过问这些作甚么。” 辛嬷嬷想了想便道:“我们手底下也有些行当人手,奶奶既捐资进去,到时候若有用处,只管看口,这也是里头的规矩,奶奶也不必同他们客气。” 李纨心知辛嬷嬷这说的是给贾兰谋好处的意思了,遂笑道:“谢谢嬷嬷提点,我记下了。往后或者有要劳烦的地方,到时候再同嬷嬷说去。” 因辛嬷嬷这回来只是来给李纨解惑的,至于李纨真要捐资,捐资多少,却不经她手。只她看通璧阁那头吩咐出来的话,连里头分域都能说与李纨听,可见那里头看重。却不知是因李纨捐资额度大到这样程度,还是为了贾兰的缘故。这却也不归她管了,她也不会去打听。见此间事情已了,便行礼告辞,给黛玉同容掌事两头各回各事去了。 且说探春几个因要给平儿过生日,便特地凑了钱交给柳家的在园里置办了几桌,众人乐了一晌午。因虑着如今几个管家,常抓婆子们吃酒赌钱的事,这会儿自己若果然放开了喝倒没意思了。故虽拈了酒令来取乐,到底不敢十分纵兴。 却是湘云这个无事一身轻的,同宝玉两个人划拳喝酒,居然醉得在芍药花堆着的石凳上睡着了。招得几人又笑又怕,赶紧扶了回去端上醒酒汤来醒酒。又有香菱同荳官几个斗草玩,笑闹起来被推了一跤跌脏了裙子,幸得宝玉看见,忙把袭人叫来,拿了袭人一条一色一样的石榴红裙换了脏的那条。这香菱又千叮万嘱宝玉,让她万不可同薛蟠说这事。宝玉一行答应着,一行想到薛蟠为人,心里不免替香菱叹息。 因宝玉这生日过得粗糙,又如今贾母王夫人等也不在家里,袭人几个就起了主意,大小八个丫头凑了份子交给柳家的,让弄出四十个果碟子来,又问平儿要了一大坛子酒来,晚上要单给宝玉过生日。宝玉自然喜得无可无不可。 待得应付过林之孝等一行查夜的,众人都换了装束,才摆酒上座。如此生坐饮酒无趣,得想个乐子来,就有人起意要玩拈花名儿。只这个却要人多才好玩,袭人麝月几个就出主意要去把探春几个喊来。 作者有话要说:  估计过渡个两章,就该到下一波了 第290章 290.壳中人 一时去请人的都回来了,探春、宝钗、湘云、宝琴、香菱到齐,宝玉一面赶紧让人,一面不免心里遗憾黛玉此时此刻不能在一处。是探春使翠墨去叫宝琴同李纨的,却见只宝琴来了,便问她话,翠墨回道:“大奶奶一早被二姑娘请去了,还没回来。” 宝玉正踌躇要不要去叫一声迎春她们,探春笑道:“她们几个聚在一处,老祖宗早有个说法儿,就叫做‘葫芦开会’。说不定就是对着月亮参禅呢,咱们自饮酒作乐,也不消去烦她们。” 众人都笑。一时掷骰子占花名,这是外头新作了孝敬来的,里头许多同庚者共饮、同辰者陪饮等规矩,十分新鲜有趣。一群人直闹到三更天才散,余下宝玉屋里的更放开了量喝起来。酒上了头,言行无忌,或歌或唱,天将明时方躺下略歇了会儿。 只说另一头,迎春同惜春白日里只在园子里稍坐了一坐,她两个也不饮酒,只等摆上饭来各人吃了两口就回来了。邢岫烟心里记挂着黛玉的手书,到各处尽过礼数便也急着赶了回来。下晌她三个就聚在一起看那几卷纸。 一时或叹或思,连晚饭也不过胡乱对付了。几人心里还不足,可如今黛玉同妫柳又不在眼前,想要找了来问对也不能。不免就把主意打到李纨身上。迎春笑道:“今儿你生日,我们就借这个由头把大嫂子请来坐一坐,想也不算违了规矩。” 惜春头一个耐不住的,便冲司棋道:“赶紧,请了大奶奶来。就说……就说我们已摆上茶了,就等她来喝茶……赏、赏月!” 迎春同邢岫烟两个噗嗤笑出声来,惜春才晃着脑袋道:“这会子要请人了,才知道我们几个还真是‘身无长物’的有道之士。” 迎春道:“今儿厨上白日里忙着预备请平儿的席,晚上又要应候宝玉屋里那一群凑的份子。这会子就算你想要劳动她们,只怕也难。” 惜春叹道:“还一个,如今常嬷嬷往庄上住着去了。连大嫂子那里也少了许多烟火滋味。都说如今乃春生夏长时候,我却闻着丝儿秋意寥落呢。” 邢岫烟便笑道:“清茶一盏可问道,既来之,则安之,我们也毋需如此伤怀。不如把林妹妹送来的好茶拿来,认真取了水来,咱们对月饮茶,也不算很差。” 迎春道:“没有悦岚,哪个还能‘一瓯清雪问乾坤’了。” 邢岫烟便道:“既如此,少不得不才自荐,就让我献一回丑,可好?” 迎春同惜春笑道:“再好没有的。倒忘了你师承妙玉,想来这茶上定也是有功夫的。只是你寻常也太能藏拙,我们竟没见过你这本事。” 一时孟臣罐若深瓯齐列,三人在窗前炕上围坐,特启了两扇窗户,明月清辉凉风若水。外头报一声“大奶奶来了。” 李纨带了素云过来,素云手里还提着个食盒,司棋紧跟着走了进来,笑道:“我只学了四姑娘的话,大奶奶便道‘这是耗子窝里生扒拉——没丁点余粮了。’就让素云赶紧装了那一匣子吃的来。”说完捂着嘴直乐。 迎春看着惜春笑道:“原来你说的还是暗话儿。” 惜春赶紧起身让李纨,又道:“都说什么‘闻弦歌而知雅意’,我看大嫂子这才是真正知雅的人!” 素云同司棋几个到一旁把那食盒揭开,又往炕桌边对角放了两张矮机,食盒上头两层恰是两个攒盒,正好一个上头搁一盒。司棋还待取底下那层的,素云拦着道:“这个是咱们的。” 果然那边惜春已挥着手吩咐:“去去,你们都去那边自个儿玩去。我们要说正经事,可别吵吵。” 素云笑着答应一声,就同司棋入画篆儿几个往边上屋子里坐着说话去了。 邢岫烟略定了定神,便开始扇炉烧水,李纨另取了一样唤作软金芽儿的茶来让众人品尝。只说这个不碍觉,半夜饮清茶恐她们伤了脾胃。众人自然从善如流。 正喝上头一道,就听外头碧月来了。 李纨便唤她进来问是何事,碧月道:“方才三姑娘遣了人来请奶奶并琴姑娘去里吃席呢。说是袭人几个凑了分子单给宝二爷过生日,要玩什么占花名儿,来请奶奶同姑娘们。我说奶奶来二姑娘这里了,她们便顾自去了。我来告诉奶奶一声儿。” 李纨笑道:“我们这里喝茶呢,她们倒吃起夜酒来。待一会子我这里完了事,就带了你们过去捉人去。往后还管人呢,自己倒先犯了戒。” 又对碧月道:“你既来了,就同素云她们一处坐坐去。省的一个人在家也闷得慌。”碧月巴不得的,答应一声就退下了。 迎春叹道:“自从听大嫂子说过如今府里情形,再看白日里繁华场景,只觉突兀不可信。若是不知道内里时,也是一样高兴作乐,如今多听了几句,竟在热闹时每每心生凄意,实在大煞风景。” 惜春也道:“怎么到底是不是在一个府里?看今日筵开玳瑁,褥设芙蓉的,实在难想里头已岌岌可危。” 李纨近窗而坐,此时正执杯轻啜,并不言语。清风拂来,月色如华,众人一时静默。 良久,李纨才叹道:“上回我们说过‘念’如‘隔膜’的事。你们可体会到了?” 几个人都迟疑着点了点头,邢岫烟道:“略有所得,只不能时时觉察。” 李纨失笑:“若只一听就能时时觉察了,这修行可就简单了。” 众人听了想想也对,便催她往下说。 李纨缓缓道:“你们方才不是在说是不是在一个府里的话?推而广之,这世上的人难道不是在一个世上的?怎么善恶是非之念能差出那许多来!果然‘眼见为实’,不说相隔两地的,至少一家子里出来的该所知相近吧?你们看看咱们府里,就知道所谓的‘实’并不那么‘实’了。 原先说过各人各念,诸事再映于心时,已过了念之加工了。是以你所见之世界不过是你‘能够’见着的世界罢了。就说如今府里,内囊倾尽,勉力支撑的情状,是我这些日子帮着管家而知的。只我只看着内账,外账如何,却不知晓。是以,我这一‘所见’也是有限的。 到了宝玉身上,他一来从不爱琢磨这些,二来这府里规矩,少了谁的也不会少了他的。姨娘们都减了两回份例了,他那里张张嘴要个荷叶莲蓬汤就够府里姨娘们三两年份例了。这怎么比?是以他所见的,这府里就算缺了谁也不会缺了他的。你让他从何生忧? 到你们嘛……如今也不怕说实话了。身份虽在,明面上的自然不缺的,暗地里却多受奴才们轻忽。‘春江水暖鸭先知’,未知水寒是不是它们也先知呢!缺了什么,要俭省,自然从不得宠的身上省起。是以你们觉出凄清之意来,宝玉却仍看着是繁华温柔乡,我又看出个外强中干。 同是一个地方,只因人之所见都受了限制,所知不全;又有自身念力扭曲映射,是以各人感知皆不相同。可大凡人又只能感受自己的感受,是以又生出发自己意的‘是非善恶’来。凡此种种,纠结成一,就成了一个人的‘境’。 这‘境’就是人的念所框成的一个虚妄世界,里头所有东西都是外物经过人自身各种各样既有的念头投射进来形成的。是我们寻常所认的‘真’。这境的‘界’便在于我们各人的‘念’了。 是以我们活在这世上,果然是活在这世上?谬矣,实则我们只是活在各人的‘境’中。宛如活在一个壳儿里,通过自己的各种心念对所谓世界‘管窥蠡测’罢了。是以一样戏,有人看到热闹,有人看到恩怨,有人看到唱腔,有人看到后台权势。道经一部五千字,未见人人得真知。容易看外物千变万化,却难知变化根本在自身啊。” 惜春静心体会,只觉这说法极为难受,越想越觉得如置牢笼,一时不自在得扭了两扭。 邢岫烟轻叹道:“就如未曾学过梵文,自然看不得原经,一个道理。只这样的知与不知倒好分辨,易有所得的倒不容易觉察其‘不正’与‘缺失’了。” 李纨点头笑道:“是以你细察去,人都好用空言,便因空言不对实物,内意模糊,遂也易于自欺,只当自己已知了。” 惜春道:“比如?” 李纨大笑道:“比如?比如街上满口治国救民的意气书生,比如忧愁府里‘进的少出的多’的当家太太,比如……比如‘我总会护着你们’的宝二爷……” 众人无话,李纨叹道:“何须问旁人,便是我们自己。字字句句说出去时,又有几句话是自己真知道的?多少不过是旁人灌进我们脑子里的一堆‘应当应分’?又有多少是自欺欺人?” 邢岫烟皱眉道:“确实如此,只是……为何会如此?” 李纨无奈道:“因人最怕自己‘不知道’,最惧‘未知’之物。故此,遇见‘自己不知’的,便忍不住喜欢用个虚话盖上,臆测也好推断也罢,只胡乱遮掩了,这才舒服。 宝玉怎么今日没让人来请你们两个?” 众人一愣,片刻,李纨才道:“如何?宝玉为何如此,他没有同你们说过,那因由在他心里,你们如何知道?自然该是个‘不知’。可你们自问心里的反应是如何的?” 迎春叹道:“不过,我先想的是‘大约知道请我们,我们也不便去的’,‘再一个平日里也不算能玩到一处去’……” 邢岫烟同惜春也在旁点头,各有所思。 李纨笑了:“便是如此了。时间久了,人常忘了自己的本都‘不知’的,直把自己的那些‘猜测’‘以为’当成了‘真知’。如此反复交杂,往后越发可笑,竟是不许人质疑这个‘真知’了。只当自己这些都是对的。才有了更多是非之争,敌我之分。往日里读‘坐井观天’只当那只蛙是个笑话儿,如今比着,哪个又不是‘坐井观天’的?!” 许久,惜春苦笑道:“嫂子,往日里我听兰儿说道,只觉满身气力,斗志昂扬。如今听了你这半日,只觉心若死灰,憋屈难言。你这修法,实在难受得很。” 李纨笑道:“‘顺则成人,逆则成仙’,你没想到还有这个逆法儿吧?” 惜春道:“嫂子你既说了这个‘井’,何不说说那‘破井之法’?也让我们有个奔头。” 李纨目露不忍道:“‘道者为一’,你这凡事要求个敌我胜负之分的,那方向就错了,还有什么奔头。” 惜春颓然倒地,喃喃道:“我不同你们玩儿了……这个太憋屈了……” 李纨笑对迎春岫烟道:“常说烦恼即菩提,如今我才真体会此意。她到底是珍大哥的亲妹子,只是年纪小让人看轻两分,心里还存着以力得胜之念。你们两个,外人看着可怜,却因被世人欺得厉害,更易得‘随顺’之妙义,却是因祸得福。” 邢岫烟拉了惜春起来,笑道:“如今告诉你‘境本虚幻’,你只看淡了因此生的是非之念,胜负之心,这个‘境’自然就松动了。你若只奔着要同它相战的路子去,‘近类方战’,怎么拿风去同牛打?自然要牛与牛斗,是以不过是以念替念,以井换井罢了。” 惜春看着一同点头的三人,心里只想着:“我还是同兰儿一处吧。” 作者有话要说:  实修之说,到此要告一段落了,至于后面还上不上干货,再看吧 第291章 291.喜中丧 因前一日探春几个凑份子给平儿过了生日,第二日平儿还席,仍旧在园子里摆了几桌来热闹。 如今贾珍贾蓉几个也都带了人在外头,尤氏这日来时,就把贾珍的两个姬妾也一同带了过来。园子里本已有个香菱,袭人的身份说起来也不差什么了,倒很能乐到一处去。 湘云昨日从回来,因白日里饮了酒,之后歇得时间长了些儿,晚间又这么一闹,就混过了困头。直到天色将明才迷迷糊糊睡过去。翠墨来唤她起身时,只觉头晕晕的,浑身没得力气。唬得翠墨紧着要去寻人请大夫去,湘云拦道:“罢了罢了,不过是没歇好。她们如今也够多事了,你就省省吧。给我热热的倒盅茶来,我喝上两口怕就好了。” 翠墨只好伺候湘云起身,梳洗停当,垫了两块燕窝糕,就斟了清茶来喝。方觉略有些精神,听外头笑闹。回头就见宝玉带了个小土番儿进来,剃掉了一圈短发露出碧青头皮,打着联垂,一边耳朵上还戴着个簪花金环儿。面上看去,一张小脸白如银月,青眉檀口,极是清艳。 待认出来是芳官时,湘云已笑得止不住,“也只你们这样一对儿主子奴才才能想出来的玩法!竟是有趣好看得紧。”说完已一叠声叫起葵官来,葵官本就唱的花面,改扮起来比芳官更便当许多。 待李纨几个要往议事厅去时,就见宝玉的芳官、湘云的葵官、宝琴的荳官都已作了小子打扮,探春几个看了只说有趣。 迎春同惜春几个也同李纨几乎坐了一夜,今日因平儿还席,也不好不露面。只略坐了一回,便各自回去补眠。一路上难免说起今日那几个小戏来。司棋道:“虽是假扮的,咱们知道是假,外人如何知道?到底是姑娘身边伺候的,弄成这样形状,实在好笑。看她们得意成那样儿,只当热闹有趣着,实则是没脱了戏子的底子,仍是扮样子供人取乐罢了。” 绣橘笑道道:“只这扮相实在有趣得紧,我看宝姑娘同三姑娘也都爱的很。” 惜春嗤的一声笑道:“呆丫头!她们若果然喜欢怎么不拿她们的小戏也一样装扮起来?不过是看个旁人的热闹罢了。” 迎春看她一眼,惜春才哼了一声转过脸去不言语了。 她两个走了,榆荫堂里还余二十来人,击鼓传花取乐。那两个女先儿也是常来的,只寻常少有机会能往园子里来,多在上院厅堂侍奉。今日得幸进园子一回,直觉着两只眼睛都不够使了。 一时外头来传话道是甄家使了人送东西来。尤氏探春同李纨便往议事厅上去。 来的是甄家的两个媳妇子,说是她家刚得了南边进鲜的船带来些新鲜果子,太太令使送来给奶奶姑娘们尝鲜。又有两箱要紧东西,却是上回王夫人托她家太太南边寻来的,如今东西已经齐了,便也一同送了过来。 探春便命人将东西好生抬到王夫人屋里,又将随箱的两封钥匙自己收了。尤氏便在那里同甄家两个媳妇子说些家常话儿,李纨令人备了打赏的荷包同封儿。 甄家人告辞而去,她三个刚欲再回园子去,就看东府来人,嘴里嚷嚷着:“老爷宾天了!老爷宾天了!” 这老爷说的自然不是荣府的,那就是东府的贾敬了。尤氏听了大惊失色,先让人把那来报信的安抚住,让他细说了。才知道道观那边使人来传的信,只说贾敬昨日夜里去了,想来并无虚言。 这会子贾珍贾蓉都不在家里,并无可主事的男人,尤氏只好赶紧换了装,带了家人管事们急匆匆往郊外道观里去了。先使太医看过,道是吞金服砂烧胀而死。又令人将观中的道士们都先扣押了,另一头使人飞马给贾珍报信去。 人死事定,也没有这么敞放着的道理。便先着人装裹了抬至铁槛寺里停灵,择期入敛。一行做起道场,一行等着贾珍等人回来。又因她人需在此主持事宜,家中未免照顾不到。照着往常,自然托付给了荣府众人即可,如今那头自身难保,哪里还顾得过来。少不得往娘家去请了寡母过来坐镇。她娘家尚有两个未曾许人的妹子,便也一同跟了过来宁府。 又说另一头贾珍得了信也惊得魂魄齐飞,忙往礼部告假。皇帝见了礼部的奏本,让一旁的信王看了,道:“看着没?这就是个求长生的。你还对那老道修饰皮相的两分本事念念不忘?瞧瞧这下场!” 信王看过,笑道:“这位当年可是袭了爵又中了榜的,却这么个了局,看来能举业登榜的也未必是真聪明人啊。” 皇帝见他王顾左右而言他,看他一眼,宣了礼部的官员进来问对。才批了折子,额外赏了贾敬一个出身,又特旨准王公以下前往祭吊。 待礼部官员退下,皇帝仍凉凉看了信王一眼,信王实在吃不住劲,才陪笑道:“皇兄放心,我也不是一心为了那个虚无缥缈的长生之道。皇兄先前不是说过,那老道儿好好地忽行如此,必有所图?我少不得放只眼睛在他身上,看看他到底图什么。到底我们如今仍要依仗他两分,若他真个异心,也是不得不防。” 皇帝面色这才缓了两分,问道:“可有何动静?” 信王道:“如今同几位王叔兄弟们都有走动,旁的倒也看不出什么来。” 皇帝点点头:“他有所求,在咱们这里没得着回应,说不准就要往旁处求去。你看着点儿也好。” 想了想,又对信王道:“一则看着他点儿,二则不防探一探他推算天象的手段何处学来的。照看来,在那头时他还不会这个,眼见着是后来学的。若能探出一二来,让钦天监的人学去。另一个,灾防等要务,还在粮仓设点储存、维系运输上,这上头多下下心思,就是往后没了他,也不算大碍。” 信王听了一惊,他自见了苍朴道人的本事,心里想的都是如何掌控此人。如今听皇帝一说,竟都是些绕过此人的打算,不由疑惑。皇帝见他面色,便知道两分他的心思,遂冷笑道:“江山天下,真要缺了谁不成的话,岂不是天下都由他说了算了?!” 信王心中一凛,回过味来,赶紧道:“臣弟明白了,皇兄放心。”由此更对苍朴道人加了十分小心,连着宫里宫外他几处落脚的地方都里里外外布了眼线,都是后话不提。 贾珍得了旨意,先去辞过贾母等人,才同贾蓉二人飞马赶回。贾母年事已高,太后丧仪这一路下来已经伤了两分底子,幸亏素日保养有道,才能支持到如今。忽然听得东府贾敬离世的消息,一时想起府里诸事繁杂,无人主理,原还打着托付尤氏的主意,眼看着尤氏那里自身难保了,心里不免忧虑。 又有贾敬虽在外问道,不问俗事,可他毕竟称一声“敬老爷”,且服石炼丹的也不是一个两个,里头自成人脉。如今这一撒手去了,东府就只剩贾珍一个,再看贾蓉虽机灵,也不是个十分出息的。自己这边,只眼下这么一场,也早没个抓挠了。宁荣二府,一门双国公,眼前竟萧条至此,一时心神动摇,身上就不好了两分。 幸好一路上御医太医都是全的,虽比不得家里,延医问药倒不耽搁。待养到归行时候,身子也差不多大好了。 贾珍回到家里,按着旨意操办起来。于初四日卯时,请灵归城,世交亲族皆往祭吊,林家自也派了管事前来。宝玉虽不识事体,也日日往宁府穿孝,凤姐捡要紧时候也挣扎着过来帮手。 因宁府开坛做法,不免僧道云集,那各处庙里的人来往也频。荣府就在隔壁,有私下相熟的过来请安问好,也不消多记。本是常有的事儿,只到了赵姨娘那里就为难了几分。原先那马道婆要进府,就是来关领府里供奉的时候,一个月少则一回,多则两回,或者有时候另遣了人来领也是有的。如今因宁府那边,竟是三天两头登门来了。旁人看了只说她巴结哄供奉来了,赵姨娘这里还有张千两的欠条在人手上,就另是一番滋味了。 这日马道婆又上门来,赵姨娘见识了她的手段,又不敢不见,只好把人让进屋,又让小丫头沏茶拿果子上来,两个人说话。 马道婆见赵姨娘神色,心里暗哼一声,面上如常道:“姨奶奶也不要说我催逼,实在是,就算人家打幡放焰口,也没有死鬼都转世投胎来了还没付银子的道理。就说头一回没成,二回总算成了吧?如今你看看,不是只剩半条命儿了?! 这样的事,我出手了,也是沾了因果的。也为着我同你好,要不然我管这样事儿?你要一早说就让我白帮个忙儿的,我也不说如今这话儿了!只姨奶奶你当日又大手笔特使人写了条子来,如今倒好,真真只剩张条子了。这是白耍我一回的意思?倒枉费我同你这般交情了。” 赵姨娘又急又怕,赶紧凑近了赔笑道:“干娘你说这样的话,不是要愧杀我!我要是但凡有想赖账的意思,就让我天打五雷轰!再说了,干娘你本事手段在那里,我就算有那心也没那胆啊!” 那婆子听了这话面色稍霁,赵姨娘又道:“只是我在这府里什么日子,干娘都是知道的。往常太太在家的时候,一年里逢年过节还得些好处。这如今太太也不在家,我要使法子也没处使去不是?又如今国孝家孝两重,更不得喜庆节赏了,实在是手里没有现钱。干娘千万信我,只多等这一月半月的,我再想法子。” 马道婆听了冷笑道:“你这话是哄三岁孩子呢?太太回来了,你就有钱了?怕不是打着太太回来了我就不好进来寻你的主意吧!你当我不晓得?如今当家的三姑娘是哪个肚子里爬出来的?你们府里这场面,千儿八百两银子,不是一个哆嗦的事儿?你还同我打花胡哨,可真是把我看扁了。” 赵姨娘急的说话都不利索了:“干、干娘!你老人家哪里晓得!那竟是个只攀高枝儿不念根的小没良心!别说我要问她手里弄出银子来,就是有人看她面上要往我手里多塞一块银子她还要了出去呢!”说了便把之前赵国基死了,府里放赏的前后事说了,叹道,“我也算看明白了,她心里只当她是主子,恨不得就是太太肚子里生出来的才好,哪里会来管我们娘儿俩的死活!” 马道婆听赵姨娘说了那事,眼见着探春是个不好糊弄的,倒不敢催逼她往那头使力了,怕到时候银子没捞着,倒惹出一身骚来。钱虽是个好东西,没命花它又有什么用!只要她就这么轻轻放过却也是不能的,便道:“你不是说太太不在家里?难不成你就弄不到什么东西了?你们这里,连个看库的家里都能用上官窑,你就这么没本事!你若实在不成,我也不逼你,只是这钱数就不能还是这个数儿了。你问问外头如今欠账几分利息?少不得我们也得按着规矩来。” 赵姨娘一听面色都变了:“干娘还要同我算利息?” 马道婆笑道:“多新鲜呐!你们府上二奶奶在外头九出十三归放印子钱赚得盆满钵满,怎么到你们欠旁人钱的时候,就换了规矩了?!” 赵姨娘听了目光微闪,也不敢十分信真这话,却是记在了心里。马道婆道:“过几日我还来,你看看能拿什么凑就凑点,实在不成,剩下的就得算利息了。你可想好了,我也不同你混算,只按外头的规矩来。” 还待说时,外头贾环从东府回来了,两人便止了话。略说两句闲谈,赵姨娘又送马道婆出去。 第292章 292.丧中喜 且说贾珍回了家,料理丧事,每日千头百绪诸般事宜不说,举哀大哭到嗓子嘶哑无声,实在整面孝子形状。只人身肉做,便是心里哀痛,也不过一时情起,也没有一天哭十二个时辰的道理。贾珍不愧为贾敬之子,也很有两分看得开放得下,出了人面是孝子居丧,回到里头就是大小姨子一把抓,调笑旖旎,也不十分背人。贾蓉亦对这两个姨娘肖想已久,自不肯安分,少不得背着他爹也沾沾荤腥儿。 如此,一个背着死去的老子,一个背着活着的老子,各得其所,父子聚麀之诮满府尽知。只这样事情在宁府也不算新鲜,上下人等也一早看开了。 要说这尤二尤三与东府尤氏本非血亲,那尤老娘本是带了两个女儿给尤氏老爹做的填房。尤氏虽很听着些风声,一则贾珍之威非她敢犯,二则那两个于她而言也无可无不可,既未到她跟前来诉过苦求过援,或者是自甘如此也未可知,便也不多过问,只作不知。 是以这藉草枕块按制居丧,倒让宁府诸人弄出个丧中偷喜来,却比寻常寻花问柳更多了重意趣,也是可遇不可求的滋味儿。 又说贾琏,贾母等人送灵归来,贾琏先行开道。到了地方,先没回府里,先往东府贾敬灵前好好哭了一场。又拐到里头去给尤老娘请安。因贾珍道都是自家人,毋需回避,尤老娘也向来不大懂这些规矩,自然这个姑爷说什么就是什么了。是以贾琏一进屋子,先就看见了两朵娇花儿。 要说起来,凤姐同平儿也是一等一的品貌,只这老话说得好,偷尚且不如偷不着的,何况这乍见之欢!且凤姐管家掌权日久,身上添了几分气势,常日里少做女儿情态。再比比眼前,那尤二姐好似雪堆出来的一般,一对儿妙目成天养着汪水子,只悄悄横了贾琏一眼,那贾琏就差点连脚后跟骨头都一同酥了去。 再回到家里,见着凤姐犹自病怏怏的,蜡黄脸儿,满心满嘴说的仍是那些家务事体。又要细问贾琏一路之事,又要打算第二日迎贾母王夫人等归家,哪有空说那风月肚肠。贾琏本是狗头上搁不来肉骨头、头一个贪欢爱腥的主儿,如今比着自家这病怏怏的母夜叉,越发一颗心都往东府里飞去了。 第二日贾母等人归来,到了宁府,就听得里头一片哭声。便见贾赦贾琏等领了众人迎了出来,贾珍贾蓉跪行至贾母身旁,彼此搀扶痛哭。因贾母王夫人等都是刚归家的,尚未来得及歇息,彼此几回伤心,便都劝贾母先回去歇息。再三说了,贾母方领了人回去。 到底年事已高,兼及旅途劳顿,经不得这样伤感。虽回来歇着了,到晚边起身时就有些不妥,王夫人等赶紧让人请了太医来。连连开方煎药,半夜里仍是发起了高热。足折腾了两日,才见好转,仍让太医看了,换方喝药调理。 黛玉听说贾母归来又病了,第二日就带了人到荣府。让紫鹃雪雁在园子里打扫安置,她自己带了妫柳墨鸽儿在贾母院子里一直给她留的那屋子里住了,就近照看贾母。整日奉汤喂药,十分经心。 凤姐强打精神来看了两回,同贾母笑道:“老祖宗可算疼对人了。不像我们这样没福气的,想要伺候老祖宗,自己身子却这般不争气。” 贾母怜她年少管家,事务繁杂辛苦,只让她好生歇着去,又告诉王夫人探春李纨几个,只说家务琐事一般的都不要拿去烦她,让她得静心好生养一养。 凤姐见贾母自在病中,还替自己周全如此,心下感念非常,更恨不得立时好了,也能替众人分忧。只这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凭她如何心气高,却奈何不得病无常,才刚打起精神往东府应付了两天,底下就滴血不止,少不得仍旧卧床养着去了。 她这里短了精神,那一头却长了情分。因贾琏宝玉等日日都要往宁府去,宝玉眼里天下女儿都是一般的,只顾拦着臭男人别叫他们熏着了尤二尤三。却不知道,人家背过身去离着臭男人们是要多近有多近,却是他管不了的了。贾琏也同那两个混熟了,她们与贾珍贾蓉父子的话儿也听了许多,越听越心痒,少不得百般手段撩拨起来。 尤三却不吃贾琏这套,倒是尤二见贾琏年少俊俏也生了两分意思。如此,二人虽忌着贾珍未敢轻动,几番来回早已色授魂与不能自已。 恰逢贾敬出殡,贾珍尤氏带了众婢妾要在铁槛寺守灵百日,府里只留了尤老娘带着尤二尤三在正屋居住,寻常也不许人进出。贾琏心道天助我也,此时不动,还待何时?遂往家里扯了个慌,只说贾珍那头事务繁杂缺人料理,他要过去帮忙。实则借机两处走动,要勾搭尤二姐。 他那心思,又瞒得过谁去?这日借了个由头又要往宁府里去,恰同贾蓉一路,便说起尤二姐此人来,一通狠夸。他自想走贾蓉这路,去探探贾珍的心思。却未想到,贾蓉也有自己的心思。想那两个姨娘如此滋味,在府里碍着贾珍,也不好十分放肆。若撺掇贾琏娶了去,自家这二叔管着府务,又不能时时在家,到时候岂不是方便了自己?当下胸脯拍得砰砰响,要为贾琏保下娶尤二做二房之事。 回头同贾珍说了,自然要把自己的主意统统掩过,只怕贾珍迁怒。却不料,贾珍也有一番打算。虽他在宁府里说一不二,到底有些话儿传出去不好听。且自己也不能给她们个名分,如此下去,少不得那两个就要许了人家。到时候也不一定能不能压住了攥在手里,这般滋味的肥肉若从此吃不到口了,岂不让人生恨?! 若是配了贾琏则大妙!一则贾琏屋里头坐着个凤姐,他就没法把尤二过了明路,想来是要养在外头。如此,置了宅子,他又不能常在外头住着,少不得尤老娘尤三也得陪着住过去。既是养的外宅,地方想必也不会太远,他抬脚就能到了,自己抬抬脚还不一样到了?且两人自来同好相知,定也彼此留个余地退步,再不会捅破窗户纸的。岂不等于贾琏替自己也娶了个外宅?天下还有这等好事! 父子二人一拍即合,都极力赞成此事。明面上只说是为着凤姐无子的缘故,才娶了来外头放着,待生了儿子再接进去,母凭子贵,量凤姐再厉害也不能说什么了。只尤氏比他们更知道凤姐两分,这才真是在太岁爷头上动土,揪老龙王胡子去了!想她常日里连他们爷们一起喝酒听戏尚要盘查两回,如今竟要把自家这便宜妹子给贾琏做二房去! 想想她那手段——凡沾过琏二爷被琏儿奶奶知道了的,不是自己吊了脖子,就是被卖去了顶下贱的窑子里。尤氏干想想都觉胆寒,极力劝阻。奈何贾珍贾蓉心意已决,尤老娘又是头一个耳软心活的,三两句被说动了,连着尤二姐自己也是极乐意的。她又能如何了?只能由着他们去,自在心里暗暗担忧罢了。 如此,贾琏兴匆匆往宁荣街后头二里远的小花枝巷里买了个院子,贾珍给了一房人,贾琏又另买了两个小丫头。家居摆设、衣饰妆奁,耗费几日,无不置办妥当。又先把尤老娘同尤三接了来看。尤老娘见这院子颇大,前后得二十多间房,仆从们心热嘴甜,十分敬人,心里便十分欢喜,只道都好。 另一头,因当日尤二尤三亲爹尚在时,给尤二定过一门亲事。如今那家早已败落,哪里还娶得起媳妇。尤老娘又嫁了尤氏老爹,两家也十数年没有来往。如今贾琏既要娶尤二,少不得要把这段事先了断了。 贾珍便使人把张华父子叫了来,当面说清此事,叫他两个写了退婚文约,尤老娘拿了二十两银子给他们,事情就算了结了。那张华心里还有几分惦记尤二姐,只惧贾家权势,不敢不从。虽得了尤老娘的银钱,却也没有离了京城,仍在左近厮混。 且说贾琏这里诸事具备,选了日子便偷偷娶了尤二姐。这尤二姐原是个没主意的水性女子,若非她老娘改嫁这户人家里出了个给贾珍做填房的尤氏,她这一辈子哪里就能见到贾琏这样人物儿?如今却是得天之幸,与之同床共枕心身相依,眼看着今生有靠,不由得对贾琏百般温柔千般体贴起来。 又想贾琏,自从娶了凤姐,头几年还好,后来只听说琏二奶奶威风了,哪里还有人记得这个琏二爷?就是凤姐那里,因着王家如今势盛,言语里常把贾府看低了两分。自己行事又不如她果决有主意,心机谋略更不堪比。身边亲近过的女人,一个个不是被她寻由子打发了出去,就是被她弄手段逼死了事。想想也真是活得十分窝囊。 如今这一个花样容貌水样性子的知心人儿,那眼里嘴里都是实打实地把自己当成天来对待了。这样滋味竟是从来没有过的。如此日久,越发把尤二姐放到了心上,在这里,只管她叫奶奶,连下人们也都吩咐如此称呼。却是心里恨不得没了凤姐这人,也好从此踏踏实实过上这样温柔乡里的日子。 只尤三姐却另有心思。她见贾琏娶了自家二姐,虽在这里做足了派势,却从未提过一句往后的话。可怜自家姐姐痴心一片,只当终身有靠,却不知道人家不过图这一时新鲜。自家又没个显赫的人张腰杆子,身份难堪,前事有污,若不能进那府里得了明面上的保障,哪日这做爷的心思凉了,还不是说不来就不来说仍就仍的? 她也在二姐跟前提起两句,望她警醒。二姐一则对贾琏真情一片,只不愿他为难;二来她本不是个有打算看长远的人,只眼前这日子安稳好过,于心已足,倒常翻过来劝三姐。又说还有贾珍这个姐夫在,料想也无后顾之忧的。 尤三恨恨笑道:“姐姐,你真是傻了!什么姐夫,你当她姐夫,她不过当我们两个粉头罢了!你看那伺候的这户人家,就是他弄来的。你听小厮们说起没有?那鲍二原是靠媳妇发的家,如何靠媳妇发的家?你想想!又说她如今更了不得了。哼哼,可不是了不得,好姐夫把他的相好巴巴得弄到咱们这里来,这是把我们当一路的,让我们好好亲近亲近呢!说不准哪一日起了兴,再做个六国纵横联床会!” 尤二思及往事,面上通红,讷讷不知所言。 尤三虽有两分血性,到底身份见识有限,心里十分气狠,又不能思量出个有前有后的路子来。只恨贾珍贾琏兄弟把她两个当玩物,索性就拿二人作筏子,但凡丁点事情不顺心便又吵又骂。嘴里什么话都说得出来,倒把贾珍贾琏两个吓呆了去。 几次三番,贾珍渐渐不敢上门,她又使人叫了来。人来了,酒没喝上一杯,手没碰上一回,就又当面发作起来,只指着贾珍贾琏贾蓉三个人骂,连着原先避人不及的老账也翻出来。贾珍心下自苦,只恨当日自己出的糊涂主意,少不得多花些银子哄她开心,换个消停。却是银子花了无数,并不见什么消停。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网站是不是抽的很厉害?熬过这一阵吧 第293章 293.卒与車 且说贾敬出殡之后,贾珍尤氏要在铁槛寺里守灵百日,荣府这头,贾琏也在庙里陪宿,帮些事务,常常不能着家。````众人只当他素来与贾珍相得,如今那府里这样大事,他帮着应酬调度一二也是分内之事,并不多想。 王夫人又要回过头来处置这个把月来积下的俗务,头一个自然就是彩云的事了。王夫人也有了年纪,这几个月折腾下来,本也觉十分疲乏了。又遇上贾敬这趟事,如今才算消停,只大概问了一句,便道过两日再行处置。 彩霞将事情前后打听清楚了,知道里头还挂着贾环同赵姨娘,不免有两分心焦。幸好王夫人未立时提了彩云来问,便偷空儿悄悄跑去后院里看押的地方,只说王夫人着她来问话的,让婆子们外头守着去。 彩云见她来了,冷笑一声也不多话。彩霞知道她两个都同贾环相好,如今彩云落到这样田地,看着自己或者多心有气也是人之常情,自然不同她计较。只说道:“太太这阵子也累狠了,如今还没歇过来。你的事二奶奶回过太太了,太太只听了个大概,恐怕过几日还要叫你过去当面问话。” 彩云道:“那你又跑来做什么?” 彩霞看着她缓缓道:“你这事儿本也不算大事,只不该闹到众人皆知,没法子遮掩,才到这样地步。若是当日就私下同平儿悄悄说了,又何至于如此?” 彩云笑道:“凭是你同天王菩萨说了,有人要把你扔出去仍是要扔出去的。只怕就算平儿想保我,还有人要在我脸上生写个贼字呢!是我瞎了眼,落到这样下场也是活该!只不用你来发什么好心,别当我不晓得你的意思。你不过是怕我把那头供出来罢了。 明明是她百般央告了,我才熬不过去拿了些儿。刚见事发个头儿,不说想法子替我开脱,反倒紧着把屎盆子往我头上扣!‘原当是太太赏与她的’,呵,我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有这样大的面子了!既如此,索性都撕扯出来,大家当着太太的面辩白辩白,我就算去了,也去得甘心!” 彩霞道:“你说不说,都是一样的路,何苦要多牵连人?她央告你,你就拿了,那也仍是你的罪,难不成还有鬼来拉你手了?!且你这样话,也没个证据。不过是往各人身上泼粪,惹得人人不干净,又是何苦。” 见彩云不语,又劝道:“他寻常过的什么日子,你不知道?别说宝玉,宝玉的丫头有的他都未必有。那位也是做娘的心思,总想使尽了法子让他过得舒服些儿。你既当日伸手助他,便是愿意他过好些的。怎么如今到了眼前,又恨起人来!莫非当日他出首说是他唆使你拿的,你就高兴了?如愿了?” 彩云对贾环也十分有情,只越是有情,翻过去时也越是深恨。当日平儿到了,本有两分转机,他们那里只咬定了没有,哪个还敢搜姨娘院子不成?偏是那么没骨气,一股脑儿都扔了出来,还忙着把自己撇清了,竟是不顾这头的死活。既如此,还说什么情不情,原是痴心错付,遭人利用落到今日下场,再要她都一力扛了来保全他,如何忍得! 遂看着彩霞笑道:“你的本事我也知道两分,只是我劝你也不要太把自己当成那头的人了。如今八字还没一撇,但凡有个动静,你当他就肯为你出头?只怕那脖子缩得比王八都快!你劝我这份苦心,我却要笑你痴心。只那样黑心肠的种子,你就爱着吧,总有你知道哭的那一日!” 彩霞虽沉稳,到底是个女儿家,让彩云当面这么说了,一时也无话可答。又见她实在不肯松口,少不得另外想主意,便道:“你疯魔了,我也不同你说。你只自己安生想想吧!” 回了屋子,片刻,听里头王夫人喊她,赶紧进去答应。玉钏儿站在一旁,就听王夫人道:“你去看彩云了?” 彩霞忍着没去看玉钏儿,低了头答道:“是。” 王夫人便问:“她可怎么说呢?” 彩霞斟酌着道:“我劝她安心认错,她只不肯,仍一口咬定太太在家时都是如此惯了的,算不得偷。” 王夫人眉头紧皱,彩霞又道:“我看她实在不听劝,外头又守着几处的人,便趁早走出来了。老这么嚷嚷,让上头听了怎么想咱们屋里。又说起环三爷,上回……上回就惹了一身腥了,又说这些丫头爷们的话,有什么意思!” 王夫人听了不语,半日,让人把周瑞家的叫来,吩咐道:“彩云也到年纪了,到底伺候我这一场,是是非非也不说了,免得她往后难做人。只让她娘老子来领了出去吧,也不用给我磕头来了。” 周瑞家的赶紧答应着,王夫人又道:“完事了你去同三姑娘她们说一声儿。也不用急着给我这里添人。”周瑞家连连应是,带了人出去按章办理不提。 彩霞见王夫人如此处置,暗暗松了口气。虽然事情内里是个人都猜到几分,但是这府里由来这个规矩,只要没摆到明面上的,大家都只当不知道。也没哪个奴才会去多嘴。只要王夫人不提,赵姨娘自然不会提此事,贾母那里自然也没风声,才是真正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又说黛玉待贾母身子大好,才搬回了潇湘馆住。之前宝琴在稻香村住着,如今贾母回来了,病也尽除,便仍将她挪出来同贾母一起。宝琴年岁虽小,却不是个不懂事的,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心里有数。她又在贾母跟前得脸,尤其这回,贾母身上一好就把她接过来了,可见得宠,连着贾府里几层的管事奴才们都对这位薛二姑娘另眼相看,不时弄些新鲜玩意来孝敬。 一时满院子都有说贾母疼宝琴胜过黛玉云云,这话不免也传到黛玉耳朵里,黛玉不过一笑。好容易安顿好了,才把迎春岫烟等请了过来,把自己这些日子在家所得拿出来同众人细说,又问她们近日体悟。这里有李纨于世事苦修,她那里有个妫柳只天马行空,倒很有些可相互映照的。半日坐下来,众人都觉深有所得。 几人方散,湘云就过来了,黛玉笑道:“今日我这门口竟也算得上络绎不绝了。” 湘云也笑:“不过是‘物以稀为贵’,谁叫你如今这般难见?”又细看黛玉,见她穿着一身纱衫,极淡的云里青,子玉色的写意绣花,越发衬得她风华如仙,连几样簪环也都是素色。遂道:“你倒守规矩,也不想想你那时候,他们那里可灯红酒绿着呢。” 黛玉想起当日情形,仍是一笑,叹道:“你就由着性子到处打抱不平吧,哪里就都看真了。”又见她比从前清减了些,便道,“刚来那两日倒没顾得上细看你,怎么瘦了许多,可是有些苦夏?” 湘云摇头道:“大约是时气不好,这二年,总动不动就病上两日。也不是什么大病,吃两贴药就好了。只过一阵子便又犯了。” 黛玉想湘云虽有族人叔伯,实则还不如自己了,也幸好她素性心宽,才不至于过于自怜自伤,便道:“过些日子你去我那里逛逛,让采芹几个替你调理调理,只怕就好了。” 两人坐着说了会子话,湘云又问:“妫柳同墨鸽儿呢?你不知道,你不在这阵子,你还罢了,倒是这两个最得人心的,多少人惦记她们。” 黛玉笑道:“碰在一处就吵,偏有个什么活儿又爱结伴去。这会子都往大嫂子那里去了。” 湘云点头道:“我原先看那两个的样儿,只怕少不得要争宠使绊子呢,还想到时候或者就有你烦的。没想到这两个乌眼鸡似的还另有相处之道。” 黛玉也笑:“她们虽说不服彼此,却又感佩对手本事。明当明的,只要有个话缝儿就想给那头挖坑,最爱争个是非长短。背过脸去却不爱使心机手段的,也算是君子之争。我也看开了,只由她们去吧。” 湘云又把黛玉不在这阵子,园子里的出的几样事当个笑话儿说给黛玉听了,黛玉笑道:“你什么时候也在这些事上留心了,也算难得。” 湘云拍手道:“我哪里耐烦这个!还不是如今宝姐姐整日同大嫂子三丫头他们在一处,嘴里说的,心里打算的,总逃不过这些。我想寻个人玩也难,幸好还得香菱做个伴儿。这个样事听多了,自然就记着了。你才来,若不说与你知道,你又嘴快爱打趣人,谁晓得到时候犯了哪个的忌讳,不是难看得紧?” 黛玉笑道:“如此倒要多谢你提点了。” 正说着墨鸽儿同妫柳回来了,众人见过,才对黛玉道:“大奶奶那里也不好玩了,她整日也不得空,那田地园子也不晓得换了什么人管,弄得乱七八糟的,没有从前好看。” 黛玉笑道:“一个菜地,也有好不好看,也只你们分得出来。” 湘云也道:“如今因花木各样都分了人管,虽得了好处,也生出许多事来。上回莺儿同蕊官几个折柳条子编花篮玩儿还惹出一场气来呢。幸好那婆子后来也醒过神来了,倒来找莺儿赔罪。这事儿也瞒着宝姐姐一个,若她知道了,不说那些婆子们颠倒是非,不分轻重眼里只剩下钱,倒要骂莺儿惹事呢。” 黛玉适才听说了探春几个的兴利除弊之举,心里也正咂摸滋味。如今听说如此,不知怎么就升起一股子无力之感。人心已定,凭你上头出了什么政策,底下只琢磨着如何钻空子得好处,再如何良政也要人来做。只这些人手里,管什么德政良策也要被做歪了去。探春虽有雄心才华,却不得个施展的地界儿。如今搅浑了一池春水,或者就露出种种弊端来,倒好警醒警醒上头的人,说不得还有两分回天之力。 湘云见她默默不语,只当她也不喜这些行事拘束,只到底她们不过借住的,便扯开话去,盼她解烦。 在园子里用过饭,又结伴往贾母处去。凤姐这日也过来请安,王夫人也在。见过礼,就听贾母道:“天儿热了,没什么胃口。又吃了这些天苦药汁子,倒想口鲜掐的菜儿吃。今天有两样,我尝着滋味不对。问着却说是咱们自家园子里的,怎么同往年的大不一样?没那么脆口儿,清香味也不足。” 众人忙道:“或者是今年换了菜种也未可知。” 王夫人又道:“如今正该是夏菜当令的时候,明日让她们多备两样,看看有没有老太太合口的。” 不过是自家园子里产的菜蔬,就算多加几样,也不算靡费,贾母便也允了。 却不知从常嬷嬷管了稻香村起,这时蔬都按着节令来的,连着采收也有一节一候之说,哪回也少不了往贾母这里进鲜。贾母吃惯了这般经心种养的,如今这些粗剌剌的,自觉入不得口。 如今园子里的菜地分到了各人,除了按规矩管几样园子里的耗费,送些份例上的果菜到厨上,余者都许她们自己收了卖钱去。既如此,自不能像常嬷嬷当日那般一畦地里也几样菜蔬搭着种,量少样多,图个新鲜有趣。都是大片大种的,且忙着追肥催长,如此才能多得进益。这种出来的菜,滋味自然不同从前,连花样也少了许多。 王夫人等皆不知根底,只让人往下头吩咐一声去,那些婆子们也不在意,便把地里眼前能吃的都挨样采了送去厨房。第二日贾母的桌上就多添了五六样院子里的菜蔬,贾母尝了几样就搁了筷子,让都撤下去了。之后再也没提过此事。 探春知道了这事,心里暗愧,又使人细打听了,才知道事情原委。往后管家行事越发小心翼翼起来,也是后话了。 第294章 294.痴心妄想 贾琏自从娶了尤二姐,只觉万事顺心,倒十分感激贾珍。爱玩爱看就来网 。。尤二姐起初心里担忧贾琏会因前事看轻了自己,却未想到贾琏自有一套说法。他道:“谁个无错?只从今改过便好。”是以全不把尤氏姐妹同贾珍贾蓉的一篇烂账放在心上,只取眼前善处,对尤二姐加意怜惜。尤二姐见贾琏如此胸襟气魄,不禁又愧又喜,对贾琏也更贴心几分。两个人越发蜜里调油,难分难舍。 贾琏为着给尤二彻底解开这心结,还趁贾珍来寻三姐胡混时,特地提了酒上门,两兄弟说开了。连贾珍也佩服他这般行止,越发兄弟情真。只如今这屋里就一个难事,便是那尤三姐了。这日尤二姐便同贾琏商议,道是要给尤三姐寻个人家,早早嫁了,也算各有结果。贾琏私下探过贾珍口风,果然他如今也是“惧字重在烦字前”,也没从前调笑的心肠了。虽还有几分不舍,也未十分坚持。 这日,贾琏便同尤二特把尤三叫了来,尤三体察其意。她如今这也闹够了,见姐姐一心跟了贾琏,自己也没有在这里长久住着的道理。往事已矣,前情休提,也该为往后打算打算。且见尤二姐如今守着这半个夫君,虽里头隐着头饿狼,不晓得什么时候就出来要人性命,只眼前这有个人知冷知热的日子,倒也让人看着动心。 她是爽利性子,直让贾琏放心,她自此改过,只要他们能寻了她心里的那个人儿来,便自同人踏实过日子去。贾琏几个便猜她心里之人,半路上兴儿来寻贾琏,道是贾敬找他,便忙忙的去了。 待再回来,问及此事,尤二才道,原来她妹子曾见过柳湘莲一面,就在心里生了根。如今说起来,竟是非此人不嫁的。贾琏便告诉她柳湘莲此前痛打薛蟠一顿后避罪远游的话,哪知道尤三姐听了,却道要死等柳湘莲。“他五年回来我便等他五年,他十年回来我便等他十年。” 贾琏听了心里纳罕,心说怎么早没听说此事。若真心至此,当日就不该合同贾珍贾蓉搅在一处;当日既能做出这样事来,如今又如此坚贞钟情,总让人心里生疑。只他如今巴不得立时将尤三姐嫁了出去,虽不解她前后行事,也不会去深问。只赶紧使人打听信儿去。 来人回道柳湘莲尚未回来,贾琏听了对尤氏姐妹道:“这柳湘莲自来同宝玉交好,若是他回来了,我们那里一准得着信的。想来是真没回来。” 也是无法,贾琏自在尤二姐这里歇了两日,才带了人往平安州替贾赦跑腿办事去。 事有凑巧,正出了城行了二三日,就遇着了薛蟠同柳湘莲对面行来,后头还带着几辆大车,想是薛蟠这回打南边贩运来的货物。各自厮见了,又寻了酒店安置食宿。贾琏问起缘由,才知道是薛蟠在平安州境内遭了贼,幸得柳湘莲经过救了下来,才保了性命。故此结了生死兄弟,一路结伴回京。 贾琏心道:“这不是天赐的姻缘?!”在听薛蟠说要给柳湘莲置办屋宅娶媳妇时,便道:“我这里正有一门好亲要说与二弟。”说了便要把自己娶了尤二等话说与他二人听。 不想薛蟠却拦在头里笑道:“二哥哥这话却晚了,柳二弟心里已有了人了。这回要往南二百里去看他一个姑妈,就是为了问准此事。二哥哥那里的人若果然是个好的,你看说与兄弟我成不成?” 贾琏一拍他凑近的胖脸,笑骂两句,心里却着实担心尤三姐那性子,听说此事还不定怎么闹呢。少不得多打探两句,到时候也有话好回她。便问道:“二弟向来眼光极高的,从前就说若要娶妻,定要娶个绝色的。未知如今是哪家千金,这般有福,能得了二弟青眼?” 柳湘莲一笑道:“事情未定,我浑说了倒有碍姑娘清名。” 贾琏仍要问身份,柳湘莲只好透了一句道:“那姑娘如今在凤起书院里任着教习之职。” 贾琏原听着说事情未定,还有心再说合两句。如今一听这身份,立时就熄了心。那凤起书院什么地方,连自己家这许多姐妹,也只听说林妹妹去过几回,余者连门都没进过呢。那里头当教习的姑娘,嘿。就算事情不成,柳湘莲如此眼光,哪里能看得上尤三姐?!便嬉笑敷衍两句,将此事撂下了。 他却不知柳湘莲心里这人,正同他家里很有两分因缘,要真追根究底,还是宝玉拉的线。他那时惦记晴雯出去了日子不好过,又不能自府里调动人手,怕传到王夫人袭人等耳朵里徒惹是非,就托了柳湘莲去打听晴雯的事。 柳湘莲一个大老爷们,哪里有那个门路?他虽交游广阔,也没能往那样地方搭线的。也是事有凑巧,他那姑妈,家传一手绣技,外头是见不着的。晴雯跟着的绣先生辗转知道此事,便上门拜访请教。有两回,恰巧他去看他姑妈,就遇上了。 晴雯的相貌,在大观园那样鲜花遍地的地方都是数一数二的,何况如今在里头几年,越发出落得好了。饶是柳湘莲自问也见过不少美人,只觉得竟无一人能比得上她。自此就上了心,几回在他姑妈跟前磨求此事。 她姑妈自来最疼这个侄儿,只恨他生性不羁像个浪荡公子,这回听说竟有了成家立业之思,如何不喜。加上晴雯她也见过几回,身份样貌样样不俗,便笑道:“你倒是个长眼睛的,这样人物儿哪个不爱?我只替你问问去,却不敢担保。她那师父把她当闺女看呢,哪里肯随意许人。” 只后来柳湘莲就出了事跑了,人回不来,也不知道事情究竟如何。此番回京,他心里头一个念的就是此事。贾琏方才说亲如何,他哪里放在心上!如今他心里只满心念着晴雯。第二日同贾琏薛蟠别过,就赶紧去寻他姑妈了。 他姑妈见他无事归来,又是欢喜又是生气,先上下打量一通,见他安然无恙,个头比先前还长高了许多。这才拎近前来,好生训斥了一回。柳湘莲知道这老太太是真疼自己,老实跪着,只认错不停。好一阵子,老太太气才出了。柳湘莲便赶紧问起晴雯的事来。 老太太顿了顿,才道:“你歇了那心思吧。” 柳湘莲急道:“姑妈这话怎么说来?或者是我从前太过散漫,不大入人眼?我从今都改了,说为成家立业,既成了家,我为一家之主,自然不会再像从前那般行事……” 老太太摇摇头道:“不是因为这个。那位萧先生说了,她徒儿资质甚好,如今一心扑在绣技上,尚不考虑儿女之事。你不知道,那萧先生同书院的山长,都是一生未嫁的。我怕那晴姑娘也是这个打算。你如今都多大岁数了?哪里等得起!听我的话,过两日,我托了官媒,替你好好寻一门亲去,早日开枝散叶,也好让你爹娘在下头放心闭眼。” 柳湘莲道:“既话没说死,那就还有余地。待她考虑此事了我再寻人提亲不迟。” 老太太急道:“你怎么这般不开窍呢!人家那就是不情愿的意思,不过是没有直说罢了。再说了,她那样品貌,又有这样的先生做后台,指不定早有什么人看中了也说不定。你等,等个什么?等人家嫁了,你又算个什么!” 柳湘莲听这话有异,忙问:“怎么?有人算计上她了?” 老太太摇头道:“她先生是云阳先生的嫡亲妹子,哪个敢算计她的徒儿去?她教了几十年绣技,真正认下的徒弟就只这一个!我不过是那么想想罢了。你见过一回,就放不下的人,难道就没有旁人见过?她们虽不说,谁知道根底里是不是真有什么……总之,你就死了这条心吧。这事儿我也就到这里了,你要有本事,你另寻了人说去!” 柳湘莲一时丧气非常,半晌,才道:“我知道了……姑妈放心,我不会胡乱行事。” 老太太是着急要他娶妻生子,只这个侄儿的性子她是深知的,此番好容易看中一个却没能成,不知道怎么死心眼呢。也不深劝,只让丫头们伺候他吃饭不提。 又说贾琏得了贾赦的令跑去平安州,果然见其境内之事多与京里所听的不同。又想起此前薛蟠说起曾在其中遇贼的事来,越发行止小心,不敢露财。到了州府,平安州节度使听说贾琏来了,带了两个亲信来迎,彼此见过,让到内府书房说话。 贾琏把贾赦所付书信当面交过,平安节度看完之后久久不语。半晌,才让人去请自家几个幕僚过来相商。这才对贾琏道:“赦公此番大恩,请贤侄回话,只道州府必当妥善安排,大恩容图后报。只信中另一件,目下难以答复,恐怕十月前后需得贤侄再来一趟方可。” 贾琏领了回话,心里又记挂着家里尤氏姐妹的事,辞过节度就赶紧踏上了回程。 到了府里,先往贾赦那里回了事,贾赦听了回话,笑道:“他倒知道好歹,小王爷没看错人。” 贾琏听了这话心里一惊,这都城里大小王爷也有十几个,贾赦嘴里能称小王爷的却只有义忠亲王之后。怎么自己老爹好好地又往作死的路上去了。有心劝两句,想起上回弄石呆子几把扇子还挨了一顿好打,如今这样大事更难插话了,面上就露出些许来。 贾赦一见他如此,冷哼一声道:“小兔崽子你懂个屁!老千岁才是真真正正的正根正朔!名不正则言不顺,这话你不懂?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去,把隔壁你珍大哥给我叫来!” 贾琏唯唯不敢逆,只好让人往东府请了贾珍来,见贾珍进了屋子,又没听贾赦问起自己,这才匆匆往外去了。 到凤姐跟前敷衍一回,只说老爷派他还有事情,留了两个心腹小厮在门口传话,自己跨马往小花枝胡同去了。 尤二姐见他归来,喜不自胜,又劝两句让他家去过夜的话,到底心里手上全是舍不得的意思。贾琏最受用她这番掩不住的在乎欣喜,两个人小别滋味也不消多说。 事过躺着说话,尤二姐便说起听说柳湘莲已经回来的事,贾琏笑道:“你们消息倒灵通,可是蓉小子来学的舌?只是那事怕是不成了。”说了便把路上遇着柳湘莲,欲替亲事听说他心里已有了人的话说了。尤二姐也无法,只想着明日如何同妹子分说。 作者有话要说:  惦记晴雯的,这里看着些消息了。 因为不忍她在那里头蹉跎,早早放了她出去,其实后头要说王夫人的心思,还是留着她在才更好看。 世事难两全啊,碧痕到底差远了。 第295章 295.风月宝鉴 果然尤三姐一听贾琏的话,头一句就问:“他看中谁了?” 贾琏道:“我也问了,他初时还不肯说,只说如今事情未定,传将出去未免害了那姑娘清誉。后来我实在要问,才透了个身份,道是凤起书院里的教习。” 尤三姐一听“清誉”两个字,脸就白了,垂眸不语。后又听得那身份,她如今在这里,也常听贾琏的几个贴身小厮说些王公府邸的话,那凤起书院究竟如何虽不得知,只听说能进去听课的学生都非寻常出身的,何况能在里头当先生的? 一下子只觉连心都抽空了,闷了会儿,忽然笑将起来,越笑越大声,倒把她姐给吓住了。赶紧上前抚慰道:“妹子,休要如此!你若难受,就哭出来也好!这柳家虽落魄了,他原也是个世家子弟,眼光自然高的,咱们配不上也认了。世上好男儿多的是,以你的样貌,还怕寻不着一个知心的?千万不可钻了牛角尖,倒让我同娘看着心疼。” 尤三听了这话,方渐止了笑声,又抱住尤二姐大哭起来。贾琏见如此场面,自己也说不上什么话,便指了件事出去了。只盼着尤二姐能收拾残局,再给尤三姐另寻良配。 岂知转日尤三就收拾了东西,说要往城北水仙庵里住两日去。尤老娘同尤二姐只当她要出家,哭天抢地拦着,尤三姐却道:“我人在这里,心也死了。倒不如让我去那里住上一阵子,或者想通了再回来。你们生要把我留在这里,只怕哪一日我受不住了抹了脖子。” 这番话把人吓住了,贾琏却对尤二姐道:“她一个年轻女孩子,受过什么苦?不过一下子想不开罢了。索性就送她去,我再派个丫头婆子跟着伺候着,让她试试真正清修的日子,只怕就回转了。她那拧性子,靠着人劝,总听不进去的。” 尤二听了深以为然,又劝住了尤老娘,从家里拨了一个婆子一个小丫头跟着,又另租了车,让个家丁骑了大走骡跟着送到地方,再回来回话。 柳湘莲哪里知道自己身上还挂着偌大一笔情债,只借酒浇着求而不得的情愁。过了两日,宝玉寻他出去相见,他却道不想在城里呆着,就约在城外的一处离亭。宝玉假托北静王之名,领了茗烟骑马出门。 贾兰这两日在家,听说了薛蟠的商路惊魂记,心里十分想见见柳湘莲。倒不为别的,只是羡慕他这般想揍人就揍人、随便路上走走还就能碰上欠揍的人这般好运气。这会儿见宝玉同茗烟鬼鬼祟祟的,听了两耳朵,便道自己今日要回书院去,要同他宝二叔一路走。 宝玉哪里知他心思,想来倒也顺路,且贾兰素来省事少话,也不消多嘱咐,就带了他同去。见贾兰身边一小厮也牵了马来,不由笑道:“你才多大,也骑上马了,待会子别摔着磕了牙哭鼻子!” 贾兰翻身上马,一提缰绳,‘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宝玉见他行动甚为娴熟,想起平日听惜春几个说起过这大侄子文武双全的话来,也不由欣慰道:“果然有长进,就该如此才好。”边上茗烟听得这话,几乎要乐出来。 一行人穿大街出城门,在官道上跑了一通,往西一拐,就见柳堤旁一处孤零零亭子。进了前,见柳湘莲正一脸怔愣,手里稀奇像儿地拿着面镜子。 见宝玉来了,两人相见说话,贾兰却忽然问道:“柳二叔,方才远远看着好似还有个人,这么一会子去哪儿了?” 柳湘莲道:“正是怪事!我方在那边临河的虾米居里喝了两盅,才出来就觉有些头晕。到这里闭目小憩了一回,睁眼就看着个邋遢老道儿坐在我边上。我才问他一句,他就说出一篇胡话来。我待不理他,他又在那里神神叨叨劝我出家了。 见他是个出家人,我才不同他理论。未想我敬着他,他倒越发上来了。还拿了这个劳什子给我,非让我照照,说什么‘红颜枯骨’的话儿。可不是疯子?远远看你们来了,正要相迎,一回头这老道却没影儿了。真是大白天见了鬼了!” 贾兰身上配着颗紫莹莹的珠子,旁人不知,他自己却觉出那珠子有动静,遂又笑道:“想来他们出家人身上有功夫的也多,那道士说不得就是个腿脚灵便跑得快的。” 柳湘莲笑道:“什么腿脚灵便,恰是个跛足的。” 宝玉混不思量,贾兰却嘴角露笑,因道:“柳二叔,那镜子你要不要?借我看看可好?” 柳湘莲递给他道:“这老道来的稀奇,保不齐回头还寻我要这东西呢。” 贾兰便道:“借我玩两日,我看看有什么稀奇处,正好问问我先生。明儿后儿的就还你。” 柳湘莲摆摆手道:“又不是我的东西,你乐意要就拿去吧。便是你不要,我也得给它扔这儿。谁知道里头什么鬼!” 说了就同宝玉两个叙起别后诸事来,又说要去看秦钟坟墓的事等等。贾兰心焦,索性知会一声,只说怕先生等急了,辞了二人,顾自往连城书院去了。 却没往山门里进,反绕过书院,到后山里,叫了个小厮过来道:“你使个法子把妫柳姐姐给我喊来,就说我这里有急事寻她。” 片刻,妫柳就到了,见了贾兰笑道:“哥儿不在园子里寻我说话,跑这样地方来作甚?” 贾兰忙把手里那面镜子递给妫柳道:“你替我看看这东西。里头应该锁了什么神魂,怎么弄出来?” 妫柳接在手里看了看道:“法宝?还是个镇魂蕴幻的,着实不错,你哪儿得的?下回去探什么秘境带上我呗!” “什么蜜境糖境的,”贾兰忙把方才遇着柳湘莲的话说了一遍,又把身上戴着那个珠子递给妫柳道,“你看看这个。就是我身边那几个小子,你记得吧?你师父帮我收的灵,他们本是一行九个,里头有个最小的说是被人扣住了。 那时我要用他们,问他们还有何余事未了,他们就托我寻这个小兄弟。又给了我这个本命珠,但凡有一点生息近了,就能感应的。我还想着到时候要跟着师兄们四处游历好寻人呢,哪想到这就碰上了。幸好没去,要不然只怕跑遍天下也未必找得着他。” 妫柳听了了然道:“原来如此,还真是天运凑巧。幸好你寻了我来。你不晓得,但凡有点道行的,都精通两分追溯推算之法。你若贸贸然动了手,就算救了人出来,也露了行迹,迟早让人寻到门上,又是一场麻烦。” 贾兰心说我倒恨不得有人寻我麻烦呢,只是这话不好说出口,遂问道:“那你说怎么办?” 妫柳甩甩脑袋:“我来吧。我这里正好有两套匿灵阵,又有一套搅乱星运的法诀,合在一处用,若还能寻上来……嘿,那我也不怕他们。” 贾兰赶紧点头:“要真来了,你记得叫我。我也会会他们。” 说完两个人都眯起眼睛桀桀而笑。天下有怕事的,就有不怕事的,还有怕没事的。少年胆气,初生牛犊尚且不畏虎,何况这身负奇技的半大小子和心智不长的锁灵傀! 妫柳祭起阵旗,拿了那镜子进了法阵,贾兰赶紧跟了进去。就看她盘腿稍息,运起灵力,掐起法诀,一下一下打在那镜子上。片刻,镜子上慢慢聚起一个虚影来,好似感知到了那颗紫珠上的气息,颤了声儿问道:“大、大哥?……你们来救我了?……” 贾兰一愣,那声儿听起来竟是个女娃子,赶紧把那紫珠也递给妫柳,又对那虚影道:“你大哥他们都有事去了,托了我们来寻你的,机缘凑巧,竟真遇上了。我们不晓得这个东西的根底,要怎么才能救你出来?” 那虚影听了这话默不作声,想是不很信实的意思。妫柳那里朝手里的珠子里注入一丝灵力,就见一道淡淡光晕朝着那虚影飞去,没入其间。 虚影一怔,片刻后朝他两个拜倒道:“叩见大王!刚得了大哥的魂命留言,才知端的,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请大王饶恕小的无状。” 妫柳暗觑觑看贾兰一眼,贾兰一清嗓子道:“无事,不必多礼。救人要紧,我们如何行事方才妥当,你且说来。” 虚影哀戚道:“当日我们一行九人欲寻异宝所在,就跟上了那僧道二人。却不曾想到出家人心机深重,做了个套子叫我们钻。待觉察时,为时已晚,大哥几个联手破了一处缺口,正要逃离时,我被一束光罩住,转眼就进了这东西里。这些年来,心里总担忧几位兄长,今日方知竟是得天之福! 这镜子里有个刚生的灵识,那僧道将我困在此间,欲以我魂魄修为助长镜灵,它虽尚不会吞噬,奈何其中自有阵法相助。如今我法力尽失,魂力有缺,就算大王救我出去,也只能附身它物而活了。至于回复修为,更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去。” 贾兰闻言皱眉,妫柳问道:“既可附身,若附身于人呢?” 那虚影道:“附身于人自然最好,我还能借体修炼,说不得也能回复得快些儿。只是如今我魂力不足,平运常人的命力都承受不住,除非有那一等一的命蹇运歹之人方可附身、共存同活。” 妫柳又问:“你能看出哪个人合适不?” 虚影道:“我可以感知到,只是如今能感知范围颇小。” 贾兰便问:“如此你得先从这镜子里出来,这东西我还得还人去。” 虚影道:“方才借大王之力我已经从中脱身了,只是需得寻个东西让我能依附其上,才能从此离开。” 贾兰哪里知道什么东西能装这妖魂,妫柳却一翻手,取出个茶盅大小黑黝黝的扁圆坛子来,问道:“你看这个可成?” 虚影道:“请容小的一试。” 说着缓缓飘至坛口上,一瞬间没了进去。稍迟,传音出来道:“此地甚好,于我回复有利。小的谢过大王。” 贾兰就问妫柳:“这是什么东西?” 妫柳道:“养魂盅。在集市里没事买来玩的,想不到竟用上了。” 贾兰挠头:“如此我可欠了你一个大大人情,你说吧,可有什么事儿我能帮忙的?” 妫柳自也不同他客气,想了想道:“我这阵子只愁一事,你若能帮我了了,不说还我人情,我还倒欠你几分呢。” 贾兰忙问何事,妫柳便把她那鼎拿了出来,指着道:“这上头的愿力,我寻着的化解法子都一个比一个恶心,不是用黑狗血,就是用人中黄,实在受不住。你可有什么旁的高明些的法子?” 贾兰想起那龙衣境里似有一套吸纳愿力的功法,便道:“成,我替你想法子。” 妫柳大乐,“早知道如此,我该一早求到你去。” 贾兰收起了铜鼎,两人又琢磨这妖魂的事。贾兰问那妖魂道:“你在那里头既能修炼,我如今把你带到一处园子里,到时候你感应一下,寻个妥当的地方安置了,你就自己在那里踏实休养可好?” 那妖魂赶紧道:“但凭大王吩咐。” 贾兰便又下山寻了等着他的小厮,两人仍骑上马回家去。妫柳自有法子,倒不消他们惦记。 第296章 296.神瑛侍者 李纨见贾兰又回来了,问他:“你先生赶你回来了?” 贾兰摇头:“我都没见着先生呢,忘了点事儿,我去寻一趟妫柳姐姐。娘等我吃饭啊。”说了又兴匆匆跑了。 素云笑道:“妫柳这丫头还真是邪门了,什么人都喜欢她。林姑娘拿她当宝,一刻离不得的不说,老太太也爱听她胡扯,如今连我们哥儿都一趟趟找她,还真是‘老少咸宜’了。” 碧月道:“你怎么不说宝二爷怕她呢,但凡她在,宝二爷都不怎么敢同林姑娘说话。” 妫柳那里也同黛玉说了,往外寻贾兰去。两人碰了头,拿着那养魂盅到处走。若是只有贾兰还不知道绕到什么时候去,妫柳很懂一些风水阵法之说,就往园子北边树高林密的地方去。果然,到了靠北墙的一处问幽院,那妖魂就跟吃了补药似的,言语里听起来十分中意这地方。 这问幽院本是一处阴凉幽居之所,当时看了风水,在此处点种着槐榆桧等有龄高木,又于庭中略缀松柏之属,便是盛夏,也不见多少阳光,平日少人经过,越显阴幽。 贾兰见妖魂选定此处,便一个纵身上去,将那养魂盅在梁上椽间放了,又嘱咐那妖魂两句。妫柳总觉着尚不能全然放心,又给了那妖魂一张灵符,只消发动了,她那里自然得信,转瞬便能过来。 如此安排妥当,两人才一路闲逛着回到稻香村。 支走身边人,李纨问妫柳:“你们老爷可有信儿?什么时候回来?你们姑娘也一日大似一日了,也需得有个像样的打算。” 妫柳叹道:“谁知道呢!原先是怕没个像样的倚仗,回来了恐落不得好。如今倒有些经营了,却又要防着太过势大碍人眼目。这左也不成右也不成的,还能怎么办!姑娘的事儿老爷心里有数,且我们姑娘也不是该早嫁的命儿。早来的姻缘不好,倒不如错过去呢。” 李纨又问:“那你们老爷如今在做什么呢?” 妫柳道:“在南蛮子那里呢,说是这路子走通了差不多就能回来了。” 李纨点头,两人又说几句,外头潇湘馆的小丫头找来了,李纨笑道:“你们姑娘如今还真一刻都离不得你了,罢罢,去吧,我也没什么正事烦你。” 贾兰顺路跟着往潇湘馆去,到分路口一拐去了。宝玉见了贾兰道:“不是说去书院了?怎么又家来了?” 贾兰行了礼,摸出那镜子来,笑道:“我拿去给我们先生看了,都看不出个什么来。想是个难得的古董。我拿着也不大好,又寻不着柳二叔,便只好回来交给二叔,看什么时候见着柳二叔时还给他吧。” 宝玉自伸手接了,笑道:“什么要紧事儿了,真是小孩子。” 贾兰嘿嘿一笑,略坐一会儿就辞了出去。 宝玉这一日东跑西颠也有些乏了,便在榻上倚枕歪着,随手取了那镜子来看。 初见自影,忽而眼前一迷,就见里头几处亭台楼阁,好似哪里见过一般。不由自主就走了进去。几个穿着奇异的美貌女子对面走来,见了他面露欣喜,上来拥着笑道:“神瑛,你可算回来了?咦?怎么不是真身来的,想是历劫未完?亏你怎么寻着回家的路来!” 宝玉只觉眼前几人个个熟悉亲切,却唤不出名字来。 一个穿着粉红宫裙、看着年貌较小的姑娘笑道:“那两个和尚道士可有去烦你?嘁,我说他们想功德想疯了,还敢把主意打到我们赤瑕宫来!你可千万别理他们,不过下凡一世,转眼就回来了,犯不着同他们牵连上,若不然,往后可有得你烦了。” 正说着,边上一个黄衫的道:“哎呀,你们别顾着在这里拉着他说话了,仙尊方才还让我们去查探少宫主今番历练的情形呢。快去玄天镜台,晚了那牛鼻子不让我们进的。” 众人听了便都急匆匆要走,宝玉忙上前拉了一个欲细说,却拉了个空。心里一着急,场景一换,却又换了一处所在。 “你……你怎么来了……” 宝玉听了声音,只觉心中一震,赶紧回头,就见兼美正站在花树下,泪眼盈盈地看着他。赶紧上前两步,执了手缠声道:“可卿,想苦了我了!” 两人正欲细说,就见方才那群女子又走了过来,见他们两个,就喝骂道:“太虚境的贱婢!竟敢勾引我们赤瑕宫侍者!待我们禀告仙尊去!” 宝玉一听慌了神,赶紧上去阻拦,那黄衫女子冷笑道:“你果然下了趟凡就生了龌龊心思了?连这样的货色都看在眼里。既如此,趁早歇了同魔岩相争之心也罢。” 宝玉忙道:“姐姐此话怎讲,我并没有要同什么人相争过。你们都是最好不过的女孩儿,怎么弄得同那些无知婆子们一般斗将起来!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盼姐姐莫要为难她,我与她情分早定,难得在此相见,若有冒犯处,还请姐姐恕我。” 那群女子都愣了神,忽然一个指了他的手道:“我说呢!原是个腌臜东西趁了那块破铜烂铁上来的,哪里就是侍者了!快,赶他出去!” 兼美上前相助,就听那群女子骂道:“贱婢快滚,莫脏了我们的地。别以为有警幻替你撑腰我们就奈何不得你,如今她闭关不出,信不信连你一同扔下天隙去?!……” 宝玉尚未听真,只觉被谁一推,整个人就凌空跌了下来。正欲大喊,睁眼却见自己好好地躺在凉榻上,窗外隐隐说笑声,连忙伸手抚额,已是一头冷汗。 梦里之事隐隐记不太清,只赶紧把手里那镜子扔在了一旁。喊了人进来,漱口喝茶,又好生擦洗了一回。才又吩咐道:“把这东西拿出去交给茗烟,让他送去柳二爷府上,就说兰哥儿还给柳二爷的,因见不着他,才托了我这里送去。” 秋纹听了便拿了东西自往二门寻茗烟去。 宝玉不敢再躺着,呆坐了一回,只觉得心里不甚安宁,想是方才做梦的缘故,到底梦见什么了又说不出来。袭人见他闷闷的,便劝他往外边走走去。 宝玉沿水慢行,走了一会儿,抬头看见潇湘馆匾额,信步走了进去。却见湘云宝钗宝琴探春几人都在,便笑道:“今朝难得,怎么都碰头了。” 紫鹃沏了茶上来,湘云笑道:“我们正在说一件大事,你没听着也罢了,偏这会子赶来。只这回却没个情能求给你。” 宝玉听了忙细问究竟,才知道原是凤起书院清荷会,黛玉那里拿了整整十张帖子来,众人正说此事。湘云又道:“听大嫂子说,李纹李绮她们如今三日就往里头听一回课去,虽不算正式子弟,也认识了些人,很是乐业。这么算来,咱们这儿倒有多呢。可惜啊,便是再多出十张来,也给不得二哥哥你。” 宝玉笑道:“咱们一家就去了这许多人,难不成到时候要有几百个姑娘小姐们去这清荷会?” 探春道:“二哥哥你果然是万事不知的,哪里那么容易,听说上一回问书雅集统共才发了二十几张帖子。我们这回是沾了林姐姐的光,方能去得。” 黛玉笑道:“非是我的面子。那日只说可荐知交亲友,需得拿两样东西出来看过才罢。我事先也没个准备,幸好几次诗社你们各人作的诗我还记得两句,妫柳那里又有二姐姐同四妹妹的两副画儿,这才混了过去。” 湘云道:“这就成了?往常只听说那地方如何难进,如今看来也没传的那么玄。” 宝玉忙笑道:“那是你们妄自菲薄了。前些日子,因常用的几把扇子都防了色,我就另拣了把好的,把你们几首海棠诗自己拿笔写上,闲时自赏。拿到外头书房时让单聘仁几个看见了,这一通夸。都说字字珠玑,才气高华得不得了呢。” 黛玉皱眉道:“二哥哥,你怎么把我们的笔墨混让人看?!” 宝玉忙辩解道:“我哪里那么不知事了!只那日不小心拿出园子去,也不过在府里书房里罢了。你们不愿意,下回我自然不拿出去。” 黛玉皱眉不语,宝钗也道:“那本是我们闹着玩胡乱作的,自家里相互看着玩笑也罢。若传到外头去,一个不成话儿,另一个我们也不要那才名儿。你这回实在是莽撞了。” 湘云又道:“他们既看了诗,自然要问是谁作的,你又如何答来?” 宝玉赶紧摇头:“姐妹们的名号岂能轻易告诉人的?你也把我想得太呆了些儿!” 湘云笑着摇头道:“嘿,你我还不知道?你是不呆,只不过不禁哄罢了。你心里只当我们个个是好的,旁人若顺着你的心意夸上两句,作个赞叹推崇的样子,你说不得就要多言语几句。偏自己心里又没个算计的,你只当自己守口如瓶,要紧的都没说,旁人听上几句,心里什么都明白了。罢罢,事已至此,你只记得往后莫要再做这样事情吧。” 宝玉自然赶紧答应了,又团团作揖给姐妹们认错赔礼。 众人散后,黛玉吩咐墨鸽儿几个道:“往后但凡我的笔墨,你们都仔细收好了。万不可轻易落了宝玉眼里去。” 墨鸽儿笑着答应了,又道:“照我说往后那诗社就该革了宝二爷去,才是一了百了。” 妫柳道:“正是了,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宝二爷这吃苦不记苦的性子,老爷那么打尚且改不过来什么,何况姑娘们几句话?这会子赔礼,转身或者就忘了。牙齿外头关不得风,这事儿但凡漏给一个人知道了,后头怎么着,谁说的准?姑娘这主意甚好。只是那诗社可怎么办呢。” 黛玉道:“这回去了清荷会,或者就有被书院挑中的。诗社也停了几轮了,又是国孝又是家孝的,凤姐姐身子又不好,大嫂子三丫头宝丫头都忙,且起不了呢,放心吧。” 晚间贾母也知道了这消息,只觉面上有光,十分高兴,又对王夫人道:“如今咱们两重孝里,好些场面也去不得。这个书院的雅集倒无妨的。你好生打发她们去了,寻几个妥当的人跟着,千万仔细着些儿。” 王夫人初闻此事,正烦家务繁杂,横里又添这么一宗儿,心里就有两分不耐。这回听贾母当面这么说了,只得小心答应着。 到了日子,打发了周瑞家的带了另外几个妈妈们跟着车,一行人浩浩荡荡去了,至晚方回。 作者有话要说:  紧张个啥,妫柳还有大用处呢,哪能折在这儿。 第297章 297.将错就错 清荷会回来,众人都先到贾母上房聚齐,贾母问些其间的细事,听了只有满口赞的。又说她们这一日也累了,都让回去歇着去。又留下王夫人,问她道:“你问问跟了去的人,可有什么说法儿?” 王夫人忙回道:“听说这回去的各家千金足有六十多人,传闻有要在其中挑些进去读书的意思。” 贾母点头笑道:“如此便好。男人们在外头只道自己做的大事,哪里晓得后宅的本事。多少事到临头,手帕交只怕比他们的同年同僚还管用许多!” 王夫人道:“老太太说的是。” 贾母便道:“若是能有一两个选了进去,确是多添了两分助力。想来宫里娘娘也该同你提起过此事。” 王夫人点头道:“说过两回,只说那里连宫里的面子也不好使的。” 贾母点头笑而不语。 又说贾琏从平安州回来不过半个多月,贾赦就火急火燎叫了他去,要他再去一回。贾琏道:“先时节度让儿子十月前后再去一回……” 贾赦怒道:“那时是那时,眼前是眼前!你赶紧拿了这文书去他那里,得了准信再回来。他若是不给你答复,你便在那里等着,只悄悄使人回来告诉我一声儿,自身万不可离了那里,可记住了?!” 贾琏赶紧答应了,少不得别过凤姐,又往尤二姐那里住了两日,才启程北上。 谁知刚出城门,就碰上了柳湘莲,打过招呼,两人并辔而行。贾琏笑道:“前儿还听薛呆子喊着要给你买房娶媳妇呢,怎么这会儿又走了?” 柳湘莲笑道:“他们虽只念如今之善,到底我从前还犯过他的,真要受了他家的谢倒没意思了。恰好北边有好朋友相招,趁此走一趟也好。” 贾琏赞道:“旁的不说,只你这份自在,我满眼看了也没一个比得上的。” 两人到了前头岔路,在亭子里稍歇,便要作别各自赶路。却见斜剌里出来一个邋遢道士,揪着柳湘莲道:“你个不知好歹的混球!还我宝贝来!” 贾琏听了心里一惊,眼睛就往那道士下面瞄去,再一细想,忙回了神,自己在旁失笑。 柳湘莲从马上褡裢里掏出一块镜子模样的东西,扔给那道士道:“还当你不要了呢,幸好没给你扔喽。” 那道士拿了东西一看,就知道不对劲,又扯住柳湘莲道:“你、你把我里头的东西弄哪儿去了?!” 柳湘莲皱眉:“我说你这一通是作甚么来的,原来是想讹人。你这一面破镜子,还有里头外头?趁早滚了,别惹得爷火起,若不看你是个出家人,早拳头伺候了!” 那道士暗暗掐算了一回,面色发苦,松了手却仍问道:“我想也不是你的缘故,你且说这东西谁还拿去过?” 柳湘莲一笑:“怎么,爷这里讹不上了,还想换个角儿?告诉你,正是国公府的公子捡去玩了两日,你待如何?你还有那本事能进公府大门不成?” 老道面色变幻,柳湘莲也不理他,只同贾琏别过,就自打马远去。贾琏见这老道似有两分眼熟,却又想不起来究竟,只当自己眼花了。吆喝一声,带着小厮长随们一路去了。 待人都走远,路边不知何时又多出一个和尚来,走近了那道士笑道:“你这僮儿也有趣,待他回去消了账,你再同他细算今日不迟。我说,你方才该再多撑一撑的,若能叫他真打你两拳,往后说起来才有趣。” 老道看他一眼,正色道:“也真是邪了门了。那该死的没死,这该悟的就悟不了了!原本这会子就能度脱了去,少受几十年苦楚,这下可好,熬着吧。若是染尘过重,说不得要再入轮回,唉!” 又道,“这是其一,再一个,我这镜子里封的那妖灵不见了。他自然没这个本事,我方推算了一通,也不得要领,才问起他来。却又同那块石头粘连上了。” 和尚狐疑:“不能吧?那石头先前见着时就已经尘蒙甚深了,哪里还得那样法力?再说了,它就算有那本事,好好的,放了那妖灵作甚么。” 老道冷笑道:“作甚么?它既已生灵,若能炼化了那妖灵,不是大益于己?” 和尚道:“话虽如此,事却未必。我看那石头怕是没这本事。你若不放心,我们这便去瞧瞧。” 老道执了那镜子暗运法诀,半日,苦笑道:“不必了,如今我们倒要避着些才好。”说了一抹镜面,当日宝玉所见种种皆于其上显现出来,又道,“已让赤瑕宫的人认了出来,只怕要当我们背弃前言,妨碍神瑛历劫呢。罢罢,时运不济,老道我认栽就是。” 和尚见了如此,也只当是宝玉未得器主准许,强启了法宝,将那妖灵魂力耗尽了。只这东西原是老道拿了去渡自家下世来的僮儿的,却到了神瑛转世手里。事实虽真如此,奈何口说无凭恐难辩清,且那赤瑕宫也不是讲理的地方,说不得只好吞下眼前这个暗亏。 贾府里两个真正的祸头子还等着有人上门寻事呢——一个想着若有人来惹我,我回击了,我娘自然说不出我的错处;另一个想着这世上的修者不晓得到底多大能耐,若是打不过,可要怎么跑才好呢……只可惜,等了许久都未有信来,实在好生失望。 清荷会后,书院又来请了两回人,却只有迎春同惜春的帖子,众人讶异。湘云笑言:“到底是读书的地方,还是参禅悟道的地方?你们两个有福了,有什么好玩的事,记得回来说与我们几个听听。” 晚间黛玉同辛嬷嬷说起,辛嬷嬷便笑道:“要说起来,邢姑娘也当入选的。只那里头认真进出起来,所费也不少,想是虑着这一处,且邢姑娘又定了人家了,才作罢了。姑娘的事倒未曾同她们说起?” 黛玉笑道:“我那也是沾了爹爹的光,且我又不认真在那里头住着,无事说来作甚。” 墨鸽儿也道:“先时得了这信儿,还当史大姑娘又要说出什么好话来呢。这回竟没什么,也是意料之外。” 妫柳道:“我看她待姑娘也同先前不一样了。” 黛玉便道:“原先她只在家里住着,一年里不过来走上两遭儿,如今常年住着,自然不同了。里头的故事她也耳闻目见着,我们又一年大似一年,许多事自然同小时候想法不一样。” 墨鸽儿笑道:“二姑娘和四姑娘怕还是因着之前那画儿。听说连棋院的先生都惊动了,真是缘分。” 黛玉见辛嬷嬷不说话,便问她:“嬷嬷怎么看?” 辛嬷嬷叹道:“若是三姑娘被挑中了,只怕还有两分意思,如今竟是二姑娘同四姑娘被选上,后事只怕难说呢。” 余者几人都未把这话放在心上,只当辛嬷嬷多心。却不想,过了些日子,果然书院那头也没话了,虽仍不时派了人来同迎春惜春传信赠文,只没再提过邀二人去书院就读的话儿。众人心里纳罕,又怕她两个难过,还都去探视安慰了几回。见迎春惜春两个神色如常,并无别态,才都放下心来。 只辛嬷嬷从容掌事那里知道了信儿,告诉黛玉道:“说是书院里给府里发了请学的帖子了,府里却道二姑娘要择人备嫁,四姑娘刚没了亲爹,都不合去,给回了。只那棋院同紫薇阁两处的先生都看中了人,虽不能招为学生,仍都遣了底下人来往问候。” 黛玉惊道:“我们在里头竟未得丁点风声。既这么说了,恐怕二姐姐四妹妹也知道如此的……唉。” 辛嬷嬷叹道:“□□放到明面上都是说得过去的,就是知道也不能如何。” 黛玉皱眉道:“就算这里不上心,大舅舅那里,还有东府珍大哥那里,就也不当回事?多少人求都求不来这样机缘呢。” 辛嬷嬷想了想道:“姑娘可记得那边书院里除了心性才学还要问一个出身?就是因着里头一则往来之人多半身份不低,若果有平民子弟掺在里头,不免交游局促,多生是非。另一个么,你看云阳先生手笔,既进了那里头,束脩不说,便是日常里用度,只怕也不是个小数。这银钱虽俗,有时候,再雅的人偏也得在这俗物上头栽跟头呢。 若是平白能去的,那两处得了信儿或者有话说。眼见着一年要多掏出千把两银子去,哪个还肯张这个口?都不够自己尽兴花销的,谁肯往都不养在眼前的姑娘身上砸了?二姑娘同四姑娘虽素日万事不管的模样,心里都清楚着呢,自然也都息声认命。” 黛玉思量许久,叹道:“还不如早早离了这里,那份银子我替她们出了也罢。偏是顶着这么个名儿,就是欲相助,也伸不得手。” 辛嬷嬷笑道:“正因此三姑娘才常说恨不得自己是男儿身呢,也好一早离了这里创番事业去。要说银子,听说早年二姑娘同四姑娘往大奶奶那里投过份子的,只怕她们手里也不缺钱呢,只是没人给她们担这名儿罢了。” 黛玉又叹:“长听妫柳抱怨在这世道投身做女儿束手缚脚,我还笑她轻狂,原来却是我自己无知了。这女儿家做人还真是难得很。” 辛嬷嬷笑道:“要不怎么说‘百年苦乐由他人’呢!” 从此黛玉与迎春几个相交,更多两分体贴,迎春觉察了反过来劝她:“想想我们投身在这样门第,已然是得了好处了。邢妹妹也是一样,就没什么人不平,皆因知她家寒素,到我们这里就不甘心了?岂不知我们是‘外头光鲜里头苦’呢!大嫂子此前说过‘随顺’的话,如今能得书院先生不时指点,我已知足了。你休用错了心,倒替我们不平起来。” 黛玉叹道:“原说你这人性子太软,人面上难免吃亏;如今学了大手段,只道该有两分长进,想不到仍是如此,甚至还不如了,看着竟越发可欺了。若是学那些东西,只是让你变得一味任人宰割起来,那倒不如不学。” 迎春笑道:“你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了。一样东西,大嫂子说了,你就立时能有所体悟,我们却只在脑子里记着,不知道要花多少工夫,才能品出两分滋味来。自打学了这些,我才知道人生苦短这句话实在没错。 ——这活着的日子本就不长,精神心力又有限得紧,我多花一份心思一个时辰在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儿上,就少了那一份时间精力到真心喜欢的事情里去。竟是计较一分就亏一分的。这些如今在我看来都是可有可无之事,并不值得认真。倒不是从前一味想着息事宁人莫惹人厌的心思。是以或者看行事是同出一辙的,内里的心,却全然两样。你不用替我担心,我自知道轻重。” 黛玉深深看她,见她面色柔和,神情自在,确非从前懦弱瑟缩之象,才笑叹:“终是我以己度人了。果然这人生一世,总是冷暖自知,□□蜜糖之喻,也非虚言。” 两人才又携手相视而笑,说起旁的话来。 第298章 298.先手 这日李纨正让素云同碧月两人清点东西,她道:“都收拾出来,分作几份,能送人的就送人。你们俩有喜欢的就留出几件。还有蕴秋同墨雨那里,几位嬷嬷的。兰儿还小,留那么些给他也没用。我又穿不着那些颜色东西,白留着都不鲜亮了,倒像‘恶人藏臭食’。” 素云就同碧月两个带上樱草青葙忙活起来。只要搬抬时才把婆子们叫进来,一气儿挪换了,仍只留她们几人清点登册。李纨就在库房外头的廊下坐着,随口答她们的话。 碧月道:“奶奶,这几年舅老爷舅太太那里都没大送东西来了。” 李纨笑道:“那时候送来你又嫌麻烦累人,这会子没了,你又要说什么?” 碧月笑笑道:“也没说什么,又不是没东西用。” 李纨点头笑道:“正是这个话儿了!寻常只看人搜罗钱财不足的,却不知道她们那许多东西究竟如何花销。不说别的,只说那一屋子的器具,好看是样样都好看的。只你一日喝几回茶?一回用几个茶壶杯子?总有个数儿的。堆了成千上万,又有什么用!只白占个地方儿。 教你们一个乖,但凡能把自个已有的东西,能做到‘物尽其用’的,之后再有所进,才是真进。若不然,凭如何富贵惊天,也只是个‘扑满’——看是你存着,还让旁人用。只看你什么时候开膛罢!” 说了这话,就听人道:“嫂子这话有趣,怎么不等我们来了再说?” 就见惜春同迎春一路进来,遂笑道:“我刚得这么会子空,正支使她们干活呢,你们就来了。”说完迎了几人往正屋坐着去。 又问做什么来的,惜春就从入画手里接过个大包袱来,打开一看,全是些古旧的书籍,看那封面,也一色的玄奥难解。惜春便道:“前日一个道婆直送到后门,说是给我的。倒吓我一跳,见了里头附的书信,原是老爷留给我的。那道婆也是个死心眼的,我嫂子在那里主事的时候她不说一同交给她去,反巴巴地跑这里来了。幸好那日入画在后门寻张妈说话,要不然哪个敢接她这事!” 李纨听说是贾敬特留给惜春的,心里也有几分诧异,未想到这位求仙问道的大老爷,还对儿女有两分顾念,实在稀奇。只寻常也不见他过问一句这老来女的性子教养,临了临了倒给留下这许多道经术书,这份惦念关怀却也非常人能解。 惜春也叹:“没想到老头子还知道有我这个女儿!只这些书什么意思?莫不是要传我衣钵的意思?前次家来还说往后要给我寻个能指点我的师父呢!这回倒好,也不晓得往哪儿给我寻师父去了,唉!” 李纨听她如此说话,只觉哭笑不得。原还当她会有两分伤感,正想着如何安慰她呢,遂只好道:“我都不晓得怎么接你这话了,也只兰儿能同你说到一处去。” 惜春咧嘴一笑,也不放在心上,只指着那几本书道:“这几本是我从那堆书里寻出来的说符咒的。从前他也给过我两本。我如今手上的符咒的书分一分,有三种。头一种就是从嫂子这里得的,只得三五本,读一回一个意思,读一回一个意思,真是常看常新,要买书都买着这样的,可赚大发了。 再一个就是兰儿后来给我淘换来的,神神叨叨的多,里头的东西看着挺险,且那画符用的材料忒也啰嗦。不过好在还算有地儿寻去,不比嫂子这里得的那些,全是闻所未闻的东西,白看着眼馋也没辙。 这最后一种嘛,就是老头子给我的了。也不晓得我身边到底多少地方的眼线,连我平日里喜欢鬼画符这种事儿老头子都能知道,还是说真有‘心到神知’这回事儿?!不说这个,老头子这些书才是我们寻常见的法事上道士们举个桃木剑,咿咿呀呀的玩意。这个东西倒容易得,朱砂黄纸。 只我看了前头的书,后头这些说法,我总不太信。要真是只要能画个样子,就必定有这效验,我们还修个屁,全跟着临摹得了……” 迎春脸上都快抽抽了,惜春也回过味来,笑笑道:“哎呀,最近听婆子们说话听多了,都学坏了,嘿嘿,嘿嘿。” 李纨只好问:“你拿来给我看作甚?我可不会你那鬼画符的本事。” 惜春摇头道:“不是不是,我上回听了嫂子的说法,觉着……觉着这东西可能同之前说的念力有关联。就拿来给嫂子看看,不知道我想的可对不对。” 李纨问:“对又如何,不对又如何?” 惜春道:“哼哼,嫂子这般说法,看来十有**是对的吧。听兰儿说,嫂子一见我们真要上手什么本事,就立时不教了。只一味同我们说些空话,劝我们三思啦、住念啦,倒比妙玉还像和尚!我也不问对不对了,只问问嫂子要修炼念力的法子。可有没有呢?” 李纨心里转了一遍,想着这个要是他们真立心学了,倒也有些益处的,遂道:“你们没事就凑一块儿瞎编排我吧!这会儿还不是要求到我这里来。这个东西教你也容易,说来怕你不信,若真能练成了这个,不止念力有成,连着人都聪明几分呢。” 惜春大喜,赶紧催她说。李纨笑道:“就是个‘无间法’了。” 迎春也跟着听住了,也问根底,李纨便道:“‘无间’便是说心与物无间,彼与此无间,只是这个你们起手可练不来,还得从‘心念’与‘此刻’无间开始练起。每时每刻,心无旁骛,这一时眼前是什么人什么事,就应对什么人什么事。过去了就放下,既无追悔亦无希冀,只定念在此。起初或者一日里也得不着一瞬,慢慢的,若能常保此境,自然念力大涨。” 惜春还待再问,外头却报“二奶奶来了!”只好都住了话头。 就见凤姐领了个极俊俏的小媳妇人进来,李纨立时想起闫嬷嬷前些日子说的外头的风传,看来这就是贾琏孝中偷娶之人了。果然凤姐道:“这是我们二爷相中的人,如今老太太太太还不知道。请大嫂子先权且收留几日,待我明日同珍大嫂子一同往老太太跟前回明了,咱们自然过去。” 李纨有心不接这热山芋,奈何事已至此,且知道凤姐那里一早收拾好了屋子,想来不日就要接去的。且这孝中行事,闹出来,满府上下都得不着好,只好依言先让人收拾屋子给尤二姐住着,凤姐自派了使唤人来,也不用她操心。 待凤姐走后,宝钗等人得了信都过来瞧人。一见尤二姐果然是花样容貌,且性子又柔顺,倒不是个难相处的。起先还当是个如何心机手段出众的,敢往老虎嘴里抢食,如今看来竟是个面团也似的软性子,又担心她往后如何在凤姐手里讨生活了。 夜间关上门,李纨叹道:“我这里如今也可算是个水池子了,却不知道那城门什么时候失火呢!这真是,推也推不掉,劝又不好劝。我看凤丫头今日弄来那丫头,也不是个善茬儿。那尤二姐往后可有得磋磨了。” 闫嬷嬷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谁家正房不整治妾室?何况是这么不知礼的。这国孝家孝两重孝呢,听说当日虽是素衣素轿,可香烛纸马一样不少,说是娶亲也不为过了。这不是个大罪?起先还当是个多大胆子的,原来是个没主意又没见识的! 只她既是东府里的姨娘,总该听过咱们这里的事。还要走这路子,心里就该有两分打算。明知道是老虎,还要去捋虎须,指着老虎这日正好吃素?!奶奶放宽心,这样的事儿,各人的命各人自寻的,管不过来。管了哪头算对?这新姨娘吃苦头是可怜,那二奶奶病得要死还操持一家子事,结果琏二爷在外头弄出这么一档子事来,她就不可怜了?” 李纨摇头道:“罢,罢,由他们去吧。横竖不关咱们的事,只是珍大嫂子这些日子怕不好过。这还是她妹子,那头偷娶了她能不知道?凤丫头哪里能轻饶了她。” 闫嬷嬷道:“东府大奶奶平常日子也就那样,再差又能差到哪里去,只不要被休,就都过得。” 李纨想了想道:“嬷嬷明日让人往我婶子那里递个信儿,就说这些日子府里乱得很,园子里人也杂,让她先别过来了。若有事就遣个人来说一声儿罢。” 闫嬷嬷道:“还是我自去一趟吧,遣了婆子哪里说得清。” 李纨想想这事儿不说明了难免让人猜疑,说太明了又是府里的丑事,也只闫嬷嬷去略透些无关大碍的话才妥当,便也允了。 潇湘馆里也正说此事,辛嬷嬷道:“幸好方才姑娘没去,这可有什么好看的!这如今说是什么相中了,因在孝中不能娶过来,全是瞎话!早在外头置了宅子,行了礼,娶过门了。那头奴才们都只管叫奶奶的。真当琏二奶奶是个死的了!这可是两重孝里! 还把这样个人弄进园子里来,同一群未嫁姑娘们混着。这可算个什么事儿?!这新姨娘还有好多说不出口的前事呐!琏二奶奶如今怕是一心要报仇呢,也顾不上旁人了。她那身子骨儿,再受这回气,保不齐又要躺到什么时候去。太太又不管事,那头只有挑事儿的,老太太上了年岁精神不济,且底下人都一心瞒着,只怕她知情生气。 这么算算,往后只有越来越乱的!姑娘,咱们不能在这里住了,得想个法子走了才好。” 黛玉一愣,问道:“嬷嬷,不至于吧?” 辛嬷嬷一拍大腿:“唉哟,我的姑娘哎!你是不知道这些事儿的可惧处。这府里的奴才奶奶们比正经奶奶还派势大,一个个哪里把规矩放在眼里?有琏二奶奶这厉害人儿镇着还成,如今琏儿奶奶心里就邪了,顾不得正事,还不得闹翻天去?这园子里住的都是姑娘家带着丫头婆子们,要是传出个什么话去,全都得不着干净! 再一个,上梁不正下梁歪,这府里的主子们行事都如此不知规矩不惧祸了,底下奴才们只有学得更厉害的。更别说主子们斗法,或者还要借奴才们当枪使呢。这风气败坏容易转好难,开了这口,不知道要奔哪里坏去了。咱们不能等真出了什么丑事闲言的时候再走,那就晚了!” 原地绕了两圈,一拍手道:“整好过几日就把云阳先生收姑娘为弟子这话说出去,只说要去书院里念书,又要掌家,几处跑着实在不便。往后还是得了空来看看老太太也罢。这里的东西凡是咱们带来的,都收拾好了带走。这屋子也不用留了,往后就算来看老太太,也必不住的。话虽可以不说到这田地,事儿定要都做到了才好。” 黛玉见辛嬷嬷这般如临大敌的样儿,也不敢太过违拗了,且如今这府里也确实有些乌烟瘴气的意思。自己看在眼里,不同贾母说吧,总有“见人溺毙默不作声”之嫌,要真说了,恐怕要把贾母气出个好歹来,且还让王夫人凤姐李纨探春等一干管事人都吃了挂落。倒不如索性不看见,眼不见为净也罢。 只担心迎春几个,辛嬷嬷劝她道:“姑娘,各人性命各人修,她们就是这府里的人,除了早些寻个人家嫁了,还有什么法子?就算姑娘把她们都请家去住着,只要这府里出了什么话儿,照样都得受牵连,这是没法子的事。姑娘想也无用,何必自寻烦恼。” 黛玉心里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只不忍心罢了。倒是睡下后,妫柳探知她心事出主意道:“姑娘可私下略提点两句,让二姑娘她们几个离那些是非之人远些。心里也好有两分防备,总比临到头时两眼一抹黑地发蒙好。” 黛玉听了心里点头,也只得如此罢了。 第299章 299.命数 这尤二姐跟了凤姐回来,尤氏过了两日便进来看她,又问起尤老娘,尤二姐道:“妈不放心三妹,前几日就去庵里看她去了。我们奶奶去得急,我也没来得及让人送信去,还请姐姐遣个人去说一声儿。免得妈回来了寻不见人着急。” 尤氏就把凤姐同自己说的主意同尤二说了一遍,又道:“事到如今,你往后如何,只落到她身上。我们也没个法子,只好好听她吩咐吧。总要过了老太太太太那一关,你才有‘今后’两个字可说。” 尤二姐忙点头答应:“我们奶奶对我极好的,可见奴才们的话信不得,姐姐且放心吧。” 尤氏嘴里嚼着千百句话,只说不出来。当日她就知道此事所埋祸患甚大,奈何贾珍打定的主意,这天下就没哪个能驳回去的。所谓纸包不住火,到了到了,果然还是让凤姐听着了风声。 也不晓得得罪了哪路鬼神,偏偏张华父子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往都察院去告发贾琏‘仗势逼婚、孝中娶亲’等话。凤姐这头占尽了理,跑去宁府大闹。贾珍一见着凤姐来了,就知道事情要遭,三两句话推脱着就跑了,只把贾蓉同自己撂在那里顶枪挡刀。 想想凤姐那日骂的话,连底下人都劝:“奶奶今日作践得我们奶奶也够了,好歹给留些脸面吧。”贾蓉跪了大半日,又自扇耳光,还连死去的娘都让人拎出来咒上了。最后还得包了那所谓打点官司的五百两银子,恳请凤姐在贾母等人跟前周全此事。谁让自家没理呢! 如今听着尤二姐这句“我们家奶奶极好的”话,心里也不知该哭该笑。这尤氏虽性子绵软也无甚长才,到底不是个笨到底的。也知道事到如今,自家这便宜妹子的命儿就算攥在人二奶奶手里了。只是“良言难劝该死鬼”,谁还就该救谁的?不过各人各命罢了。 尤氏知道了尤老娘无事,便自派人去城北庵里告知尤二姐被凤姐接进园子去一事,那头尤老娘听说此事,只当是贾琏与正室说通了,更觉放心。倒是尤三有两分疑惑,不过又想着既摆到了明面上,那边也有长辈看着,又有尤氏在,料来也无事的,便也暂且搁下。 且说凤姐那里派了旺儿支使张华父子去都察院告贾琏,另一头又走了王家的路子要都察院按下此事,不可闹大。一则为了把贾蓉卷进去,好借贾蓉之手令张华父子把尤二姐要了出去,以完此案;二来没有这个由头,也寻不着个像样的大道理好打上宁国府去。 只若仅是如此,还不是她凤奶奶的手段。 闹完宁国府,吓得贾珍落荒而逃,给了贾蓉尤氏一个大没脸。她又回身接了这“前后周全”的贤良差使,领了尤二姐往贾母跟前去了,又遣人告诉尤氏,尤氏只得过来一同去见贾母。 贾母这日正同宝玉几个说笑,见凤姐领了个人进来,心里奇怪。听她说了原是给贾琏纳妾的意思,纳的还是尤氏的妹子,心下对她更满意几分。只道她是因自己此番小产身子有亏,为贾琏后嗣计,才这样打算起来,更觉她大气知理。 拉了尤二姐近前看了,果然好个人品。只看着不甚伶俐,相貌倒是一等一的,为妾做小也还恰当。便夸了几句,又说凤姐贤良,当下允了凤姐所言“先住进来,待孝期过了再圆房”的主意,只再三叮嘱道:“只记得,要等一年后方可圆得房。” 凤姐那里答应着,面上笑成了一朵花儿,边上尤氏只觉嘴里发苦,尤二姐听了更是心惊。这才知道自己此前所行竟是不能为此地所容的淫丧败德之举,又深感凤姐替自己遮掩维护,心里更感激凤姐几分。 如此一来,凤姐已将尤氏牵进此事,往后再有波折,这尤氏、东府自然都脱不去的,也算功行圆满,这才行礼退下。 她们刚走,外头赖嬷嬷几个老嬷嬷来看贾母,宝玉等人见过后也都各自回园子里去。贾母让人给老嬷嬷们看座,几人闲坐说话。 赖嬷嬷便道:“刚看二奶奶领着个好生标致的小媳妇,是谁家的?” 贾母便把方才凤姐说的那通话说了,赖嬷嬷赞道:“二奶奶这样的人物真是今古少有,又孝顺又能干,还如此贤良。往常底下也有人嚼舌头说她如何不容人的话,却不睁眼看看二奶奶给琏二爷挑的人,像平儿,像今儿见着这个,只怕外头小门小户娶正经奶奶也寻不着这样人品!难道要什么脏的臭的都往屋里拉才是大度贤良了?!二奶奶这样才真是夫妻一体的道理,想得周全。” 贾母听了也叹:“她不过比寻常人伶俐两分,她们见我对她多疼点儿,心里不平,就生出许多话来。却不知道她的辛苦,这小小年纪,就七灾八难的。我们都不忍提这个话,她还私底下妥当办好了,不用我们操丁点儿心。只怨我疼她的,却不看看她也真可人疼。” 赖嬷嬷笑道:“也是老太太□□得好,这二奶奶嫁来才多大年纪,还不得这当婆婆的太婆婆的一手带出来!” 贾母笑骂道:“你个老货,越老越嘴滑了!若真是靠□□就能教出个这样儿的,我这就该满院子的伶俐人了!” 边上一个嬷嬷笑道:“这本来就是!能进老太太院子的,便不说伶俐不伶俐,这头一个福气上就强了旁人许多。这人有了福气,伶俐什么的,自然慢慢都有了。别说能一直伺候老太太的,就是能从老太太院子里过一过的,放外头去都了不得呢。赖嬷嬷家里送上来的晴雯不就是一个?如今可大出息了!” 贾母听这话也想起来,便问鸳鸯:“不是说晴雯那丫头在书院里呢?前阵子几个姑娘去书院回来,怎么也没听她们说起啊。” 鸳鸯笑道:“老太太忘了?我们当时就问了,说是让沐华宫的老太妃叫去宫里了,好像是做个什么绣活儿,几次去便都没碰上。” 贾母道:“那丫头也拿大了,自出去了,也不说回来看看。” 鸳鸯笑道:“当日还是宝二爷生气给撵出去的,她哪里还敢回来。” 贾母便对赖嬷嬷道:“原先小时候,我看她就很好。如今越发出息了,可惜却不知道要往哪里去了。” 赖嬷嬷笑道:“说起来还有个笑话儿,前阵子我那大孙媳妇还替那妮子往妙云观求签算命去了。说是要替那妮子问问姻缘。哪想到,就问出来一句‘青藤攀玉树,坐轿不穿红’。” 贾母听了笑道:“倒是句稀奇话儿。” 赖嬷嬷便道:“可不是!后来想想,也很合道理。那丫头那样相貌人品,藏到哪里能藏严实?本来以她如今身份,嫁个人家做正房奶奶也不算难事。可惜了,想来也是人各有命。” 嬷嬷们不过闲话,鸳鸯听了心里却是一惊,不知怎么就想起了袭人。却又听贾母道:“我晓得你疼她,只那丫头如今的身份本事,便是真要纳了,好歹也该是个良妾,那身份自然不同的,你也毋需太过担心。” 赖嬷嬷听了面上笑开了花,又指着鸳鸯道:“才说老太太身边福泽深呢,这个不就是?到时候一嫁过去就是官太太了,又得老太太教了这些年,当家作主自然不在话下的。” 鸳鸯听嬷嬷们打趣,立时落荒而逃,忙去换了琥珀上来在旁伺候。贾母知她害臊,笑道:“罢罢,整好她们又拿了新鲜瓜果来,你就往园子里送一回去,也吹吹你那张大红脸。” 说得众人都笑起来,琥珀又张罗给换了茶,另切了果子上来,贾母几个仍坐着说话。 鸳鸯领了两个婆子往园子里送东西去,她自己先往黛玉那里坐了一回,就往去了,余者只让婆子们送去。 恰好宝玉又往蘅芜苑去弄那个大观园的泥塑去了,袭人在屋子里做针线,见她来了,忙放下手里的活儿,亲沏了茶上来。笑道:“怎么得空来我们这里逛逛?” 鸳鸯正要说话,就听外头有嬉笑声,便立时住了嘴。袭人见状,赶紧出去看,原来是芳官几个在那里捉虫逗鸟做戏,满嘴嚷嚷着什么新姨奶奶的话儿。知道鸳鸯要同自己说话,便把她们都支了出去。 才回来对鸳鸯道:“就是芳官四儿几个,方才二奶奶使人到稻香村收拾新姨娘的东西,让她们看着了,在那里凑堆胡说呢。我都给轰走了。”又道,“你可是寻我说什么要紧话儿?” 鸳鸯也正不知该如何说起,听了这个便道:“方才二奶奶带了人给老太太看过了,如今就算过了明路,恐怕要搬到二奶奶院子里住去了。” 袭人道:“总要走这一步的。” 鸳鸯想了想又道:“人的命儿真是说不准。谁想到珍大奶奶的妹子竟就成了新姨奶奶呢。方才嬷嬷们来看老太太,恰好遇见了,都一通赞,只说二奶奶贤良,这新姨奶奶生得好。老太太就想起晴雯来了,恰好赖嬷嬷也在,就说了两句。” 袭人手下一顿,笑道:“姑娘们去一趟书院,回来的时候,我们二爷就紧着问这事儿呢。姑娘们只说没见着,二爷还叹息了半日。后来几回,都只二姑娘同四姑娘去了,二爷又跑去问,倒吃了四姑娘几句硬话,这才罢了。” 鸳鸯道:“我只当她是我们这群里头一个有福的。能去了那样地方,学一身本事,还得了个像样的身份,真真是什么都有了。结果,方才听赖嬷嬷说起给她算命的话来,道是她的姻缘是‘青藤攀玉树,坐轿不穿红’,怕是坐不上正房奶奶,仍要给人做小呢。也不知这算命的能不能信。” 袭人笑道:“这……咱们也不好说,红口白牙的,还当我们咒人呢。” 鸳鸯知道各人心思也不好说破,只好说道:“倒是老太太怕赖嬷嬷担心晴雯,给她分说‘她如今的身份本事,就是要纳,也是个良妾’的话儿,我看赖嬷嬷听了这话倒是挺高兴的。” 袭人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叹道:“罢了,各人各命,谁说的准呢!咱们不过做奴才的,还不都得看主子的心思。” 鸳鸯便也喝茶不语,袭人看看她,笑道:“你还说那妮子,要我说,谁的命也赶不上你的。在这府里老太太宠着不说,还替你寻了这一门好亲,风光日子在后头呢。只盼你到时候别忘了我们。” 鸳鸯看她一眼道:“啧啧,听听这口气!别叫你家宝二爷听见了,心里可不定怎么想呢。” 正说话,就听外头宝玉几个进来了。鸳鸯见话已说完,便也不多待,索性辞了出来仍回贾母跟前伺候去。 作者有话要说:  刚攒下点,就有说不够看的,今儿双一个吧 第300章 300.沾腥败气 凤姐把尤二姐带到贾母跟前过了明路,又拉着尤氏坐实了那通“一年之后再圆房”的鬼话,就把尤二姐带回了自己院子。将她安置在一早按着自己居室一样装饰陈设的厢房里,连尤氏来看过都说不出二话来。 回身又把旺儿寻来,叫他调唆张华父子索要原妻,另让王家那里同都察院通气,果然那官府就判了张华原亲娶回。张华父子乐得人财两得,就要去贾府领人。凤姐趁这时候,只作出吓坏了的模样,往贾母跟前哭诉。那话里自然就把尤氏带出来了。 贾母听说这领进门的二房竟还定着亲,心下不悦,就让人把尤氏请了来,当面分说。尤氏此时才知骑虎难下——若是认了此事,尤二姐自然要还与张华的,自己往后也难在贾母跟前抬头了;若是不认此事,要分说明白时,自己当日又不知情,此事全系贾珍贾琏做成,借了尤老娘这个幌子,又让自己如何分说清楚? 且不管认还是不认,这样的事儿闹到了贾母跟前,往后尤二姐必不得长辈欢心,还现成的笑柄送到一府人手里,连着自己也没脸。原当凤姐打上宁府后,自家那头理亏服软,又出银子给她平气,这事就该过去了。哪想到后头还有这样一步步的圈套,只那尤二姐就是她妹子,这事儿东府掺得深也是实情,那套儿竟是想避开都不能的。心里不禁又悔又恨、又愧又怕。 事到如今,尤氏也只好含混道那张家连银子都收了,已然是退了亲的。凤姐却道那张华父子只说没见着钱,告贾府仗势欺人,强纳民妻。又道,“如今人都接进来了,总没有再让领走的道理。” 贾母心里腻味这样事情,听了凤姐这话便道:“既不曾圆房,就让领走也罢,哪里还寻不出个好的来,没得败坏名声儿!” 尤二娘听了这话恰如晴天霹雳,赶紧转脸去看尤氏。尤氏这时才知道凤姐早先编的那通话里原还埋了这么个坎儿,却是在这里等着呢。让她说什么去?说尤二姐早同贾琏做了几个月夫妻说不定肚子里都下了种了?说贾蓉同张华说好了,连退亲文书都有的? 尤二姐见尤氏只怔愣不语,只好自己对贾母道原是她娘给了张华银两退了亲事,连日子都清清楚楚,恐是那张华穷急了,听着这个信儿故来相讹。 贾母听得她亲口说的清楚,想来不是假的,便也疑心是那家人贪心放刁,便仍让凤姐去料理此事。 凤姐一步步算到此处,就是为了得贾母开口让尤氏把尤二姐领了出去,仍归了张华,她这里落不着一丝不是,才是真干净。未想到这尤二姐却是铁了心认定了贾琏,连自家退亲的事都肯当众明说,眼看此计不成,说不得就得另觅他途了。 一行人出来,尤二姐只觉逃出生天。想来自家奶奶如此大本事,如今又是老太太吩咐她去料理的,那张华不过是个破落户儿,如何能同这公府门第相斗,料来无事。如今自己人已经进来了,又过了明路,该见的长辈也见过,只等贾琏回来,从此一家人和美生活,终身有靠。思及此处,嘴角不由露出一丝笑意来。 跟着凤姐的几个媳妇子有眼尖的瞧着她面色,都心中冷笑,实在不知道这光长了一张聪明脸蛋的新姨娘能在二奶奶手下撑上几个回合呢。 凤姐自然不会真去过问此事,只让尤氏告诉贾蓉一声就完了。尤氏只好答应着,事已至此,她也只会走一步看一步,哪里还得什么良策。 贾蓉听说此事,先去禀告了贾珍。贾珍道:“她这是要把人领走的主意,只哪里那容易就让她趁了心!说起来男人三妻四妾都是平常事,何况她那里到如今也没养出个儿子来。老太太再宠她,这件事上也不能由着她。 你只让人同张华说去,叫他放明白点儿,没得拿鸡蛋来碰石头。如今到这地步,也是几处角力的缘故,才容他到此,他真要狠了心往大了闹,随便什么罪名儿不能给他按一个?我们是做不来赦老爷那么干脆,他却也别把嘴张得太大了些儿。” 贾蓉得了贾珍的话,心里有谱了,自遣了人去同张华说,半哄半吓地给些银子打发了。那张华父子这几日也打听着些宁荣二府的密事,心里本就发虚。又怕那府里两头打架倒把自家填了进去,得了银子也不同凤姐那头言说,父子俩起一大早,出了京城回原籍去了。 贾蓉待衙门那里结清了,才往这边来报给贾母凤姐等人,只说张华父子畏罪潜逃了,官府断其妄告不实,人既走了,也不多做追究,事情就算结了。 贾母听了这些事只觉不耐,听说无事了便让他去了,也不待多管,再没有多问过一句尤二姐的事,连着待尤氏也更冷了两分。底下一群人精,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心里不知怎么笑尤氏赶着给妹子退亲好送给琏二爷做小,又笑尤二姐为了能扒上贾家连廉耻都顾不上了。凤姐自不会去禁绝此等闲言,众人也越发没了顾忌。 果然那张华父子所料不差,凤姐一听这二人离开了,心里就后悔当日急着出手过于莽撞,把偌大一个把柄递人家手里了。辗转想来,唯有这两人都死了方才保险。便令旺儿罗织罪名或另使手段,只要弄死张华父子方好。旺儿心里不愿担上如此人命大事,且想着那父子二人既已走了,也算完事,何必非要赶尽杀绝。便编了通谎话儿哄过凤姐,只说那父子俩路上得暴病死了。凤姐一头不信这话,另一头又疑心是东府使的手段,到底也无法查验,只得先放下了。 贾府里事情向来瞒上不瞒下,底下如何斗得乌眼鸡一般,在贾母跟前都有志一同瞒得密不透风。辛嬷嬷同墨鸽儿也不消花什么功夫,那凤姐同尤二姐并东府的一票烂账就都听了个整本,越发不敢让黛玉在这里住着了。恰这日云阳先生那里使了人给黛玉送了些新制的书来,黛玉正在贾母跟前,贾母便让请了来人说话。 来的是云阳先生身边伺候多年的近身嬷嬷,贾母只略问了两句,便知其不凡。又说要谢过云阳先生对黛玉的照料看顾云云,那嬷嬷便笑道:“老太君言重了,我们先生不比凤起先生,十来年也不见正经收个徒弟学生的,这回见了林姑娘是真动了爱才之心,紧着催逼我们办了拜师礼。姑娘既是我们先生的入室弟子,先生教导姑娘自也是分内之事,哪里敢承老太君这声‘谢’。” 贾母心里一惊,见黛玉在旁面色如常,想到此前家里也去了一群,到底也没留下一个。怕是黛玉不想太过惹人注目,才压下此事不曾言说。心里想着,面上分毫不露,又问这回云阳先生遣了人来可有何吩咐。 那嬷嬷便道:“先生说姑娘各样底子都是极好的,只缺个人指点其中窍要,尚无法融会贯通。既拜了师,还望姑娘稍耐辛苦,最好能移步书院,也便随时授业解惑。或可望三两年内更有所成。” 贾母听了这话一时沉吟,那嬷嬷又笑道:“且咱们书院到底也不是举业考取功名的地方,姑娘要来看望老太君,也是随时能成行的,想来也不耽搁什么。” 待人走后,贾母才对黛玉道:“你这孩子,这么大的事儿,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起过?那云阳先生什么身份,她肯收你为徒,是你的造化。想是你怕要离了我,我心里不高兴的缘故。可真是傻了,这做父母长辈的只有盼儿女有出息的,哪有一门心思不管她前程只一味要栓在身边的道理?若真这样,当年也不能把你娘嫁去林家,府里也出不得一个娘娘了。” 黛玉笑道:“云阳先生那里肯收我做学生,也有大半是因着同祖上的渊源,也不是单凭我自己本事。只先生名气实在太大,这瓜葛说了出来,怕人更把我看得虚高了。有什么意思。再一个,那时也没说起要往书院里住着的事,不过时不时去一趟看看先生,也不会有什么大的动静儿,我就没想着说这事。” 贾母道:“可是发了呆性子了,这拜师学艺,哪有不跟着好生学习的道理?那孙猴子那般能耐,还得跟着老祖学十年呢。你就偷懒成这样了?” 黛玉便道:“如今可没法子了,先生都上门抓人来了。说不得过些日子就得搬去书院里了。只我实在舍不得老祖宗。” 贾母搂了她轻拍着道:“傻孩子!这样好的机缘怎么能轻易放过了去?外祖母有什么事!这一大把年纪了,不过是吃得动的吃几口,再跟你们姐妹玩笑一回罢了。你们一个个都大了,自然另有事情该去想去做的,外祖母这里还能缺了人陪不成?这不是就来了个琴丫头!” 黛玉笑道:“是了,我晓得老祖宗就喜欢生得好性子又伶俐的孩子。我们都大了,恐怕没小时候那般好玩儿了,老祖宗该淘换些小孩子来热闹了。说起来兰儿同四妹妹都是鬼精鬼精的,只这两个更会装憨,叫了跟前来,老祖宗怕还跟他们斗不过心眼来呢。” 贾母笑道:“可不是,听那奶妈妈们说起各样淘气的事儿,我只疑心是那帮老货自个儿编出来的,在我跟前哪有那般胡天黑地的?一个个都安分知礼得很!”也不知触动了什么,忽又笑叹道,“‘不瞎不聋,不做家翁’,他们既想让我省心些儿,我就该承这个情不是。只当他们就是两个憨娃子吧。你也是,凡事莫要太放在心里,天下事情,兴衰成败运数使然,也非人力可逆。外祖母都这把年纪了,还有什么看不开的?你且放心去书院里跟着先生好生学习,得空了回来看看外祖母就成了。” 黛玉不禁落泪,祖孙两个又说了半日贴心话,贾母才赶她道:“好了,这半日,我也乏了。你这就去吧。你那里收拾东西,如何安排,只同你凤姐姐说一声就是了。不用担心我这里,只要你好,外祖母就什么都好了。” 黛玉回到园子里,把一番话都说与辛嬷嬷几个听了,辛嬷嬷叹道:“都说这满府里再没一个能赶上老太太的,若是老太太再年轻上几十岁,这府里又何至于如此?人不能同命争,这府里到底往后还是要落在这些人手里,老太太就算知道点不妥,又能管到什么时候去?她老人家能想得开,保养身子,多活几年,就是多护着府里几年了。” 黛玉听了这话,只觉心里如起秋风,说不出来的凄清萧索。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这衰败的,就怀念当年庄子上的蓬勃生机了吧?嘿嘿 第301章 301.剔鳞脱羽 “阳做九阴做六”,贾府做寿也跟着这个讲究来,说是八十大寿,实则都在七十九岁这年做。论其根由,坊间有道那高寿之人多有被阎王漏算的,是以若是在足岁做寿,恰似通知阎王重新核数来,自然大大不妙。只特意提前了一年,小鬼们见了只当是个错数,也不会报给阎王去,自然又逃过一劫。术士却道之所以如此乃是因为九乃至阳、六乃至阴,是以阳寿做九,冥寿做六。到底如何,谁也不知,只风俗沿用罢了。 这年乃国公爷九十冥寿,本该大肆操办一回的,奈何正逢了国孝,只好按制就简。除开了十二桌念十二生肖佛的,又有道士同和尚念对台经,几处相熟不相熟的庙庵道观都遣了人来。只这日吴家也有法事要做,寻常几家都是两处都去露上一面,只妙云观的就一气儿都往那头去了。贾府里人心里不免要骂上几声不知好歹。 远近亲友也送了各样整套的冥活来,金山银山自不必说,乃至车轿骡马都一一齐备,更有绫罗扎就的灵人侍从、古玩陈设等等,凡人间有的,无不能以绸纸等能化之物照样做了出来。且如今海运大盛,从外头进来了更多千百种布样色纸,匠作们越性天马行空地造作起来。只再如何精巧难得,最终都不过付之一炬,在一阵阵诵经声里化作飞灰盘旋四散。 情势所限,这回家中既不起宴,来客也都不过以清茶素果招待。宝玉从清虚观跪经回来,现在外头应酬了一回。一进里头,初时见着些车轿古玩等物还叹一声精巧,及至转过来,就见当院立了一院子的各色灵人。饶是太阳当空,只觉得一阵汗毛直竖,赶紧往里屋扎了,再不敢出来看一眼。 凤姐如今身子渐好,此事自然由她操持,这面上的事儿都好应付,只要施恩放人的时候却难了起来。应着寿数,最好自然是能放九十九个,再不济也得放出去九家人才像话。只从多半年前提了此事,就无人相应,倒有托了门路来想将自家小子或姑娘放出去的。凤姐听了冷笑:“真不知道这府里哪个是主子,哪个是奴才了。还想出这样的巧法来,只当自家也姓赖了不成!” 如今贾府人口日多,主子不过那么几个,底下倒有几百丁,男男女女若算在一处,只怕要过千,这还只是府里有数的,还没算庄上的那些。这人口多了,男婚女嫁,往后只有更多的。凤姐自然也晓得这放人出去的好处,一则名声好听了,二则还得了实惠。奈何底下的奴才们也不傻,外头哪里寻这样的好差事去。且这国公府的名头,不是比那一个月几百个钱金贵多了?这年头没有靠山还能混出个什么来!故此都不肯出去。 凤姐有心强令几家,却也有难处。一则主子们万事都要通过奴才们的手,要紧的管事、贴心的心腹们,手上或多或少有两件主子的私密事在。若是不顾她们私意,硬要打发了出去,谁晓得这群小人背后使什么坏?!倒不如绑在一条船上容易同心。 再一个这些奴才们几代杂居下来,相互之间联络有亲,动了这个动了那个,都是几方的势力,若不得平衡,少不得后头又要生出波澜。 如此为难,寻王夫人商议了几回,也未得个良策。如今冥寿法事都做上了,若还定不下来,可真要成笑话了。她正懊恼,丰儿进来道大奶奶有事请奶奶过去相商。凤姐心下猜疑着,只李纨素来少有事情寻到她的,这回如此郑重,少不得要去一趟。 李纨寻凤姐,自然就是为了这放人出去的事。她厌烦凤姐那里如今一团乌烟瘴气,只好请凤姐过来说话。凤姐进了屋子,四下看了,忽然笑道:“那年刘姥姥来,老太太带着逛园子,到了蘅芜苑看了心里就不得意。如今我看你这里,才晓得老太太为甚变了面色,真是同雪洞一般了,看着就觉得冷清得很,实在不吉利。你也是,早先不也还好,干嘛眼前弄出这副模样来,” 李纨笑骂:“你只拿了你那里的账来对,少了什么没有?旁的多了少的,横竖同你没关系,你管我呢!” 凤姐笑道:“既如此,我赶明儿让他们再给你送些像样的摆设过来,这也太素净了。” 李纨摇头:“罢罢,你没看我这屋子都是茅草顶的,里头弄得太‘金玉其内’也不成话。我住这都不嫌,你看着倒嫌?可是还没累够呢!” 凤姐道:“得,你不爱要,我还省事了呢。说吧,寻我来什么事儿。我可忙着呢,没要紧事儿就赶紧放我走。” 李纨笑道:“你就拿乔,这事儿我说出来你得谢我。” 凤姐笑:“放屁!你有事寻我,我倒要谢你?” 李纨点头:“我问你,你如今心上头一件烦的大事,可又是什么呢?” 凤姐什么人,一听这话就悟过来了,迟疑着问道:“怎么?你这里有愿意出去的?” 李纨笑道:“怎么样,可是要谢我的?” 凤姐笑道:“你先说明白了,别说什么谢不谢的。你这里才几个人,又没什么能支使的,难不成你还要放你的陪嫁不成!” 李纨笑道:“正是这个主意了,你看看可成?” 凤姐一愣,问她:“真的?你怎么想的!” 李纨笑道:“早年因缘际会,出去了几个,眼见着得着好了,后头眼巴巴的看着,自然心动。我生留他们在身边也没什么用处。且他们在府里事务接触不深,放出去也无大碍。又填了窝,可不是极好的?!” 凤姐咂嘴不语。这各家奶奶的陪房,都是实打实的心腹,往后要管府务,往里头安插人手,同府里本有的家生子们联络结亲,用处大了去了。哪有随便打发了陪房出去的!李纨这做法,实在让她有几分猜不透,却又不好直问,便道:“他们糊涂,你也糊涂了?你也说了那两个得了好处的是因缘际会,莫不成他们还当外头王爷们都没奴才使了,直等着咱们放人出去呢?!奴才心思浮动,你就该敲打他们,怎么还顺着他们的心思起来了,你可也够窝囊的了。” 李纨道:“成了,我被奴才打脸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我还计较不成。你只说合不合适吧!这人心都走了,人留住了有什么用,不过是等下一回机会,总还是要往他们想挣蹦的地方去的。” 凤姐听了这话不免往深里想了几分,看李纨面色,却又不像意有所指的样子。只好先撇开了,叹道:“我这里正没个抓挠呢。你既肯,他们也肯,那再好不过的了。只是我丑话说在前头,这些人都打发出去了,你再想要人,恐怕没那么简单。且就算要来了,顺不顺手,合不合用,我也不敢给你打保票。” 李纨胡乱一点头:“这还用你说!成了,这是这几家的名册同几个老人的身契,你收好了。” 凤姐接过来一翻,真有三四家人,连着之前给信王妃的几家,算算李纨手里的陪嫁竟只剩下跟前几个丫头了。虽心喜完了自己一桩大事,到底也有两分吃不准,便道:“你可想好了?这……都出去了,你往后要支使个人,可用谁去!” 李纨心说大不了我弄个锁灵傀进来,看黛玉身边的妫柳,贾兰身边那群小子,她还真有两分心痒,嘴上只好随便支吾两句。凤姐见她浑不在意,便也不再多劝,只拿了东西走了。 李纨只当大事做成,却没想到在自己这头遇着难事了,闫嬷嬷说什么也不肯出去。她道:“奶奶这里同姑娘们那里还不一样,若是我们都走了,奶奶要差个人给外头递个话儿都难了。且如今二奶奶身子虽好些,谁知道能支撑多少时候?少不得奶奶还要帮着管家的,素云她们都没经过这些,可比不得平儿鸳鸯,我也去了,奶奶更连个商量的人都没了。” 不管李纨如何劝说,闫嬷嬷只是不肯,她方才在外头听着两句凤姐的问话,心里也替李纨着急,是以早先有两分出去的心也一气儿都熄了。到了只说待李纨身边丫头们能理事了,再放她出去不迟。 李纨无法,只好遣人去同凤姐分说此事。凤姐到了家里,刚好又有两家家世不显的老人也来求去,心里正高兴,听了素云传来的话,便笑道:“这嬷嬷倒忠心,如此就让她留在大嫂子身边伺候着,她家人仍放了出去,也不碍的。”如此也勉强算是皆大欢喜。 且说前阵子贾琏办完了外事回来,知道尤二姐已经被凤姐接进府里,心里还怕她受了磋磨,到了家一看,见凤姐待尤二姐甚好,连着起居摆设都同她自己的无异,不免对凤姐多生两分愧意。偏是这回他去平安州办的事合了贾赦的眼,千年难遇地夸了他一回不说,还赏了他一百两银子并一个自己跟前使唤的丫头唤作秋桐的。 凤姐正缺一把能对付尤二姐的刀,便使了媳妇子去那边把人接了回来,妥当安置了。贾琏冷眼看着,见她全无半分从前的泼醋模样,只当她这回病了亏损了身子心里想明白了的缘故。越发大了胆子放了性子,当夜便往秋桐屋里歇着去了。 这贾琏虽不见尤二姐时心里也常惦记,如今眼见着人好好的在家了,倒没了从前外宅时候的意趣。倒是这秋桐本同他眉来眼去日久,只恨贾赦跟前不能上手,如今天从人愿,自然更加兴头。便把一腔心思都放在了秋桐身上,倒把尤二姐看淡了。 凤姐带着秋桐见了贾母王夫人,听说是贾赦所赐,虽孝中如此行事实在不妥,也没个人同他较真去。那秋桐自恃身份,也只服个凤姐,余下什么平儿尤二的在她眼里也不过阿猫阿狗之流。 凤姐不过略挑唆两句,就刺得她炸了毛,整日无事就在尤二姐窗根底下混骂。“先奸后娶的娼妇”,“没人要了死扒上来的东西”,“不知混过多少手的烂货,还来同我充姑娘”云云,无话不骂,更下作难听的尽有。 那尤二姐本就心里有病,又不是个性子强硬的,听她骂的不堪,只暗愧郁愤不敢言说。凤姐也因外头风言风语太多气病了,尤二姐只好一人在自己屋里吃饭,端进来的自然没有什么像样的东西。她但凡问一句,底下伺候的丫头媳妇们就有十句八句难听的等着回她。几回之后,她也不吱声了。 只平儿看着不忍。或者是同病相怜的缘故,又兼之这尤二姐的事原是她听了外头小厮们打趣心里生疑,告诉了凤姐,才惹出这场事来。如今见着尤二姐受罪,不免心生愧疚。只她也不敢明着逆了凤姐,只好暗里相助。 这日眼见着底下婆子又端了两碗馊烂的汤菜进去,凤姐带了秋桐往上头去了,平儿便领了尤二姐往园子里去。又打发个小丫头拿了五百钱给柳家的,让她收拾顿像样的饭菜来吃。这样的事,平儿做的也不是一回二回,也没哪个说与凤姐听去。偏这日凤姐同王夫人有家务事要商议,就把秋桐打发走了。秋桐起兴往院子里逛去,恰碰了个正着。 她就寻了同那头有亲的几个婆子打听了一回,回去都往凤姐跟前说了。又道:“奶奶的名声生让平儿弄坏了,这样的好饭好菜浪着不吃,要往园子里偷吃去。”凤姐听了大怒。她外头对尤二姐不露一丝恶事,底下人如何施为,她只作不知,究竟也怪不到她身上。如今平儿如此作法,却是坏了她的事,只若明说了训她,岂不是坐实了自己指使丫头婆子们作践尤二姐?故此心里虽恨,却不能分说,只骂平儿:“别人家养猫抓耗子,我的倒咬鸡!” 平儿听了心里有数,细细一问,果然又是秋桐挑事,心里暗恨不已。依着她的心思,这尤二姐也是贾琏弄来的人,好好地良家女子与人做小,也不算好命。凤姐身子本就不好,贾琏那个性子,还不如索性放手了由他去,自己保养着些还好点。只凤姐此时哪里会听她这话,更夹枪带棒地骂起来。平儿劝了几回仍是如此,便也灰了心,只由她折腾去。 第302章 302.辞 国公爷的冥寿前后办了三日,宫里老圣人也赐了内造的东西出来,总算挽回两分妙云观那头失了的颜面。凤姐心里百般算计不说,手上的事情从不曾懈怠分毫。转眼要放出去的九家下仆也都定了,拿去给王夫人看过,王夫人只让她拿主意。 李纨这里常嬷嬷之前就送去庄上养病了,后来常平夫妇也被她遣去庄上伺候,这回他们连同闫嬷嬷这头两家都放出去了,只闫嬷嬷仍要留下伺候,李纨见劝说不动也只好由她。眼前看着倒也没什么不同,贾兰那里自得了那几个锁灵傀,方糕团子也多在府里呆着,不过挂着虚名儿。这回听说常安闫铭两个要出去,他正乐不得的呢,只让她娘别忘了多给些打赏,就不管了。 凤姐那里定了要放出去的人家,妙儿就来给李纨磕头辞行。李纨笑道:“可算让你们盼着了。” 妙儿磕了头笑道:“也是托了奶奶的福。” 素云便问她:“这就去了,不等着做妙嬷嬷了?” 妙儿听素云打趣她小时候说的话,也笑道:“咱们屋里的嬷嬷还不一样都往庄上去?我娘去了一趟庄上,恨不得立时就收拾了包裹住过去呢。大管事嬷嬷说让我过去了仍在小院里伺候,若是哥儿过来也有个熟人在。” 素云道:“你们这是往外头又凑一窝去了,倒是我们这头人越来越少。” 李纨笑看她一眼道:“你别急,早晚你也得往那里去。” 素云听了面上一红,只佯作镇定问妙儿:“这出去了到底做什么营生可有眉目了?” 妙儿道:“我们一家子好几口儿呢。我娘同我爹先去庄上看了一回,奶奶不知道,如今人都不管那里叫草田庄了,换了个名儿,叫桃源庄。说是世外桃源一样的地方呢。我娘还是不肯歇心,大管事嬷嬷让她去食坊里帮忙她也不去。却是想在运河码头那里开个小食铺子。 她说做了大半辈子精细点心,做腻味了,就想做些着实的真家伙。整好庄上好多新鲜的粮食,她这阵子就琢磨这个呢。大管事说这样也好,左右材料庄上都自产的,管够。我二哥肯定跟着我娘弄铺子去,我爹也得去帮手儿。我大哥听说庄子上有人家的哥儿进了技师府的,就想打听这条道儿,还没得准信呢。” 素云听了又问些细碎东西,碧月认了妙儿她娘做干妈,家里的事情自也知道两分,三个人你一句我一句说得越发热闹了。 李纨在旁笑着听,只觉这一粥一饭,柴米油盐的琐碎话里好似有无限的趣味,实在比眼前这浮华富贵更让人心生欢喜。 那头总算说够了,住了嘴又都抬头看着李纨。李纨看着眼前三张能掐出水儿来的面孔,笑着道:“不说了?我正听得有趣呢。小妙儿还是刚开始的时候嘴巴利落,嘚啵嘚地咱们院里能扫听着些儿消息全靠她了。后来有你碧月姐姐护着,倒沉稳了,常时不容易听着说话儿。如今我看着挺好,又回去最开始的样子了。小姑娘家家的,就要这样鲜亮欢喜着才好。” 碧月那里就捧了个包袱出来,李纨又对妙儿道:“你还小,你这两个姐姐又教你认了字的,今后的路还长着呢。如今虽做不成妙嬷嬷了,往后在外头做个妙掌事、妙先生也是极好的。这里几件衣裳几匹布,正适合你们小女孩子们穿用的,就给你吧。另有几件小玩意,你留着做个念想。” 妙儿听了这话,也不知怎么的就鼻子发酸,眼见着要堕泪,知道这不合规矩,咬着嘴生生忍下了。强笑着道:“素云姐姐方才还说了,我们虽从这府里出去了,在外头庄子上仍凑了一窝子呢,也不算离了奶奶。” 李纨也笑道:“就是,往后再见的时候多着呢。” 素云碧月也眼圈发红,李纨看了失笑道:“这又是作甚么!你们果然舍不得,我只把你们都往庄子上一嫁,还处一辈子呢!这样子做给谁看?” 把两个大丫头臊红了脸,妙儿心里却后悔起来——当日这事还未做准,倒先认了姐姐,早知道不如认作嫂子,不是更好! 这里刚送走了妙儿,外头黛玉就来辞行了。凤起书院的云阳先生收了黛玉做学生的事如今已传得满府尽知,云阳先生要接黛玉过去带在身边教导自也是情理中事。 黛玉见李纨面上淡淡笑意,便嗔道:“嫂子,我这可就要离了这里了,你就没有半点舍不得的意思?” 把素云碧月几个都逗乐了,李纨笑道:“你要想人哭着喊着晕着留你的话,只往去罢。一年大似一年,倒活回去了,还跟我撒起娇来!”说着揽了过来笑拍她。 黛玉抿嘴笑道:“我昨儿就去辞过二哥哥了,只说要去书院里读书。二哥哥也没说什么。” “不要听你说,”李纨对妫柳墨鸽儿一努嘴道:“你们俩给我学学?” 墨鸽儿笑眯了眼道:“咱们先遣人去看了一回,恰是宝姑娘同云姑娘都在的时候去辞的。宝二爷只说‘幸好听说那里也都是些女儿家,想必与那些禄蠹所聚的书院不同,妹妹去了也不算太过委屈’。我们姑娘也不同他辩说,就出来了。” 李纨点头笑道:“是宝玉口气,”又问妫柳,“你这回倒不拿话噎他了?” 妫柳一脸纯良地摇头:“咱们姑娘着急要走呢,我要把宝二爷噎醒了可怎么办!” 素云碧月几个都乐得直不起身来,叹道:“林姑娘虽是要去个好地方儿,咱们却有些舍不得这两个活宝,这得少了多少乐子!” 黛玉笑道:“那里也是,云儿只拉着她们两个说话,左也舍不得又也舍不得的,也是她两个没法子,若换个人只怕非得问我要了去不可。” 黛玉自得了妫柳,心里对李纨的本事更明白两分,虽来辞她,也无多少离情别意。转一圈回到潇湘馆,见辛嬷嬷只让雪雁紫鹃收拾了不多的东西,便问道:“嬷嬷,不是说咱们要搬回家去了?连老祖宗都这么说了,怎么才收拾了这点东西?” 辛嬷嬷笑道:“咱们又不是远路,还大张旗鼓一总儿都给弄回去!且姑娘在这里,真的点算起来也不便当。我想着,不如明日姑娘先带了她们家去,我留在这里收拾。把咱们的东西都带走了,还得同二奶奶那里核一核这屋里的东西呢。总要都弄清爽了才好。” 黛玉道:“还是嬷嬷想得周全。” 雪雁道:“嬷嬷一个人哪里收拾得过来,不如我留下来帮手吧。” 紫鹃笑道:“你自己的东西还都让我收着呢,你倒能点算这些了?还是我留下来吧。待都收拾完了,我就同嬷嬷一同回去。” 黛玉问她:“你同你家里说过了?” 紫鹃点头道:“都放出去了,要不然也得给我寻个活计去,还待在姑娘身边不是正好?这回的紫绡也要出去的,她有个远房的姑妈给她在绣楼寻了个活儿。我家里还没这法子呢,一听我说这主意,立时都答应了。” 黛玉笑道:“那便好。你不知道,青霄几个,连着她们俩,都没身契的。只当是同我做个伴儿吧。” 紫鹃初闻此事,心里诧异,又想起那一屋子人的品貌风姿来,失笑道:“难怪了。”心里觉着自己好似离那些人又近了些,说不出来的开心。 辛嬷嬷那里已定下了帮忙的人手,她道:“紫鹃明儿就先别跟着姑娘回去了,留下来给我帮把手,到底这里头你人面儿熟些。妫柳你先跟着姑娘回去,再自个儿坐了府里的车过来。你不是身上有功夫嘛,到时候就算是走镖的。” 墨鸽儿笑得站不住,妫柳却喜得赶紧点头:“好,好,看什么人敢来打我们主意!” 紫鹃敲她一下笑骂道:“你就盼着吧!” 用过晚饭,迎春同惜春来了。黛玉便把人领到小厅里坐着。时值秋深,这里头一色的橘色缃色布置,顶头悬着盏珠儿灯,立时就去了一大半的寒意。哪里还觉得出日落夜深来。 惜春便指着那灯道:“林姐姐你家去,可别忘了把这灯取走。这样好东西要落在这里可就糟践了。” 黛玉笑道:“我刚去辞过你们,你们就跑来给我送行不成?” 迎春道:“往后总不能像现在这般说见就见了,自然要坐下好好说会子话才好。我们那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才捡这个时候寻你来。” 惜春看迎春一眼,一脸“哟呵,你都敢这么说话了”的神色,黛玉看了不禁莞尔。 迎春拍了惜春一下,仍对黛玉道:“你说是去书院读书去了,我想着你家里也一堆家事要管,哪里还有三处跑的道理?只是这进来一看,又没见你收拾东西。你可是傻了,趁这时候离了这里才好呢。连由头都是现成的,老太太必不会拦着你。” 黛玉道:“二姐姐果然通了术数,越发料事如神起来了。老祖宗那里我已说过了,老祖宗也是这个意思。往后再来,若要留宿,只怕就要二姐姐收留我了。”又把方才辛嬷嬷的打算说了一遍,笑道,“如今还没动手收拾呢。” 惜春听了拍手笑道:“要不说嬷嬷厉害呢!这主意大好。就算有人来拦,也没个正主儿了。再说老太太那里又是知道的,真是再妙不过。若是今日就大张旗鼓说要搬回去了,别的不说,宝玉恐怕就要出来添乱。虽他也左右不得什么,到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黛玉本有一腔话要同迎春说的,如今听她方才说出“趁这时候离了这里才好”的话,知道这二姐姐平日不声不响,恐怕什么事都落在心里了,也不消自己多说,遂说道:“你们如今同书院里来往也不少,我去了那里要请你们过去也只有更便当的。只这府里人多事乱,你们也不可仗着自己长了本事就掉以轻心。不说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话,只别到时候阴沟里翻船,才让人好笑了。” 惜春听了目色微凝,浅浅笑道:“林姐姐你放心吧。再不成,还有兰儿呢,怕什么的。” 黛玉想了想对她道:“我晓得你没事就爱往妙玉那里去。她身世可怜,性子古怪些也情有可原,以她为师为友都是好的。只一个,她虽博学又精研佛理,只自心偏了,恐怕也难解得真趣。你若因之入彀,一径往偏性上去,恐怕也不得什么好处。大嫂子所言你只听得无趣,却不知她教我们的那些,真认真行来,确有诸般好处的。你尽心试过方知。” 惜春听了笑道:“林姐姐你何曾这般正经的教过我!这样子才有两份同门师姐的样子。你放心,我自心里有数。往妙玉那里去,不过因她那里洁净得过分,或可洗洗我着泥潭里带来的腌臜罢了。你看邢姐姐虽与她有师徒之实,却走的全然两个路子。说起此事来,连她自己都常自嘲的。” 黛玉听她这般说了,才放下心来。两人坐一回就散了。转日黛玉又去辞了贾母王夫人等,自坐着车回去。 也不知妫柳使的什么法子,转眼就回来了。见辛嬷嬷正指使小丫头们动手收拾,便上去帮忙。只见她起跃躬蹲,势如流水,手快得旁人看着只有眼花的份。辛嬷嬷索性把小丫头们都打发走,只留她一个尽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  看的人多了,说话的倒少了……你们,什么的干活…… 第303章 303.姐妹 因黛玉如今一个月也有多半月住在家里,此前又在家连着住过一阵子,留在潇湘馆的东西也不算多。乐—文除了家常用的几样带走,余者或者送人,或者就赏了院子里的丫头婆子们。大致都得了,辛嬷嬷使人请了平儿来,只说潇湘馆里的东西要核一下册。 凤姐那里早得了贾母吩咐,旁的也都不用看,只让平儿把古董摆设的账目取来,又让库上的管事媳妇跟着同去。平儿同辛嬷嬷两个看着媳妇子们按账清点,都对上了装了箱子抬进库去。待库上大管事看过,便贴上条儿收到楼上去。 辛嬷嬷这里眼见完事,又谢了平儿一番,自带了紫鹃妫柳几个坐了林家派来的车家去了。 平儿回去回给凤姐,叹道:“里多少东西都对不上数,问起来也有谁都想不起来的。这林姑娘那里可不比差,东西或者少些,只有更好的。今日当面点清,竟是半件不差,顺顺当当就都完了事。我看那辛嬷嬷真是个能人。” 凤姐笑道:“你又晓得什么能不能的了?那里头的东西,多少都让她们收在箱子里,平时都使不上。这回怕是要核账,才拿出来方便清点的。他们那里连摆设帐幔都是林家来的,你忘了上回刘姥姥游园子时,老太太问起的纱窗了?没多出来就算仔细了,哪里还会少。” 平儿听了叹道:“一早林姑娘走的时候,我还说也没见大动静儿,原来是这么个安排。” 正说着,就听王夫人来请凤姐过去。凤姐心里料着只怕是要问黛玉的事,到了那里说了两句闲话,果然就听王夫人提了起来:“你林妹妹那里一早来我这里辞过了,怎么方才又说什么潇湘馆核账的话儿?可有什么不妥?” 凤姐笑道:“林妹妹这回去了,怕是往后轻易也难过来,这不,连东西都搬走了。她家的嬷嬷倒知道我们家规矩,晓得我们要关院子就得先把些摆设东西收起来的,特遣了人来请平儿过去核账。我就势让库上的人跟着去了,一气儿都点清装了箱子抬来,省得还得费二道工夫。” 王夫人叹道:“你们也太较真了。这家常过日子,还能保得齐不跌着碰着的?就是缺了少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何况自家亲戚,哪里就要这么着起来。” 凤姐道:“这也分日子过得仔不仔细,我们二爷有时候还问我混要东西呢,却是他自己弄哪里去都忘了,也没经过我眼前的,谁给他寻去!倒是林妹妹那里门户紧得很,也住了这些年了,同账上一对,竟是分毫不差的。也是她寻常都用家里带来的东西,屋里人又少,自然也少耗损。她那嬷嬷做事向来一板一眼最依规矩的,索性这么着结清了大家干净。” 王夫人点头不语,凤姐又说了两件旁的事,听王夫人仍是让她自己拿主意,便又辞了出来。 李纨那里眼前仍是这几个人,凤姐到底还是给她另派了小丫头来,这姑娘哥儿们的屋子里按规矩都有管事嬷嬷的,奶奶们屋子里却不配这个。就算有,也多半是陪嫁来的奶嬷嬷们。是以李纨跟前虽去了许嬷嬷同常嬷嬷,这个数儿却没法填。李纨巴不得没人来她跟前晃荡,自然更不会去提此事。 自从去了常嬷嬷,饮食上就少了许多趣味。这日李纨却特带了素云碧月两个往后头原先放着两个小炉子的屋子里去看了一回,笑着道:“这天儿又要冷了,虽说如今都是园子里开饭,轮到咱们这里保不齐就凉了。你们两个,原先嬷嬷们在的时候受用惯了的,如今少不得也该自己动动手才好。没看因着你们两个不济事,闫嬷嬷都不敢走!” 碧月只笑,素云却掳了袖子道:“奶奶说吧,要我们怎么着?” 李纨点头赞道:“好丫头,有心气儿的。这‘技多不压身’,我自有法子让人弄了菜色来,你们就好生学学这生炉子做饭的能耐吧。” 碧月忍了笑道:“奶奶,嬷嬷们虽去了庄上,生火的婆子看炉子的小丫头咱们又不缺的,干嘛要自己动起手来。” 李纨笑骂:“宝玉那里从里到外的衣裳都非要自己屋里的丫头做了才肯穿呢,我这里就想吃个自家丫头做的菜,就把你懒得!” 碧月忙反驳她:“宝二爷那么事儿,也没有让袭人给他做饭吃过啊。” 素云笑:“你懂个什么!那是因这柳家的柳五儿生得比袭人还好的缘故!” 主子奴才笑作一团,素云也说不上来为什么,总隐隐觉得自家奶奶此举别有深意。何况如今这园子里人虽未少几个,却总让人没来由得生出两分凄清之感。守个炉子炖个汤,这烟火滋味恰是抚慰人心的一道妙方。李纨既如此说了,她便真拿起刀铲学起厨艺来。 如今凤姐康复,李纨早解甲归田,探春同宝钗仍帮着理事不得空闲,迎春惜春两个都各有钻研也不能日日来玩笑说话。她们主子奴才几个倒是在后头一门心思弄起吃食来。有李纨这样精研灵烹宗《食经》的半吊子神仙指点,这素云碧月两个的厨艺说一日千里都不为过。她们也不问李纨哪里得来的那许多材料,自见过妫柳高来高去的手段,且听说自家哥儿比妫柳还强些儿,直当是李纨又支使贾兰了,并不作他想。 这日李纨见素云蒸了两笼奶糕,又动手焯嫩菜拌馅儿,便笑道:“原是让你们练手的,可别错练了肚子。你这一笼一笼地做,给谁吃去?” 素云道:“前儿我们做的有多,我就给平儿拿了些过去,哪想到转头她还特跑来寻了我一趟,只央我多做些儿搁得住的给她。这糕就是给她的,奶奶又不爱吃甜口的,碧月挑了这篓菜来,咱们这回蒸个油菇菜墩子吃。” 李纨点头:“让碧月熬个粥,这顿饭就算齐了。” 碧月那里正抱了个陶罐子来,笑道:“正是这么商议呢,这米拿熟油泡过了,整好下锅。” 一会儿平儿过来来寻素云,素云将晾凉的三样奶糕都拿箬壳包包好,用个麻布兜子一装,混看不出是个吃食来。平儿见了心叹,只谢过她,正待细说两句,就听一个小丫头进来道:“二奶奶找你呢。” 平儿给素云一个眼色,也不说话,遂自去了。素云看着她背影发呆,一旁碧月拿了个浅碟出来,往素云嘴边递:“你尝尝我熬的这粥,火候可对?”一阵寒风卷了树上余下的两片枯叶,蹭过山石,轻微的嚓嚓声。素云就着碧月的手啜了一口浓软粥汤,笑道:“嗯,对味得很。” 又说平儿进了院子,把手里的兜子放回自己屋里,对着镜子略照了照,才往凤姐跟前去。凤姐见她来了,只问:“东府今儿遣了人来接她过去了,你可知道这事?” 平儿狐疑,回道:“什么时候的事儿?我刚往园子里大奶奶那里去了一趟,早上咱们走的时候还没听说这回事呢。” 这时丰儿从外头进来了,回凤姐道:“我去问了彩霞,说方才珍大奶奶带了三姨奶奶进来,往太太跟前去了一回,说要接了过去说话。太太准了,她们便去了。” 凤姐不语,平儿便问:“三姨奶奶?不是说到庙里出家去了?怎么又回来了?!” 凤姐冷笑道:“吃惯腥儿的猫让它改吃素了,能成?!没男人只怕熬也熬死她了!只这回不晓得是想要回来掇弄姐夫还是外甥呢!或者是想来跟她姐姐作伴也未可知。” 平儿皱眉道:“上回在老太太跟前原说了她家里都没人了,才现接过来住着。如今她老娘妹子都好好的回来了,这话倒不通了。” 凤姐看她一眼笑道:“没听说走了阴阳道还能再回去的,你就省了这心吧。” 平儿心里微凛,叹道:“我只怕咱们这边交代不过去。珍大奶奶也真是的,怎么一来就先跑去太太跟前了。” 凤姐道:“她就是天底下头一个没主意的,谁晓得这回又喝了哪个的符水!” 再说尤三姐那边,因近腊月,那庵里实在冷得厉害,她早先的那股子气也差不多泄干净了,就想着回来。这人一时想不开寻死觅活,若是一鼓作气或者还真成,只过了那一刻,再让她死也难。尤老娘见她回转心意,自然高兴,母女两个给那水月庵捐了几两香火银子,就租了车回小花枝巷宅子里。 因惦记着尤二姐,就想进去瞧瞧她去。只是这高门规矩重,尤其尤二那身份也不明,两人不敢擅专,就先跑去东府寻尤氏。尤氏推脱了两句,尤三姐性子上来了,便骂道:“你要嫌我们,你一早说了,我们也不至被骗到这鬼窟里坏了身子丢了前程!这会子你见不着好处了,就想甩手丢开,天下哪有那么容易的事!要真说起来,原是你拿了我们博人欢喜,如今二姐姐人被弄进来了,你们只说好,究竟生死不知。不过见上一面,有什么难处?还是你同他们一早商议好了,要治死了我们,好一了百了?!” 尤氏心里暗恨,听尤三姐只在那里骂,忍不住怒道:“别说什么一家子两家子的话!把你们叫来是来替我看家的,是我让你们爬床的?还说我拿你们博欢喜,这里头欢喜的或者人多,只别算上我!我也被你们连累得够了,有这会子论姐妹的,滚一堆去的时候怎么不认认姐夫外甥了?!是哪个灌了你们□□还是绑了你们手脚?!有那时候乐的,就该知道早晚有后来的一天!” 尤氏向来不多话,尤三姐暴性子嘴快说惯了,哪想到尤氏说出这番话来。一时紫胀了面皮,只嘴里胡咧咧不知所云。尤老娘看着如此场面,大哭道:“都是我糊涂,都是我不好!还不如我早些死了,也不用看你们这样闹法儿!” 尤氏越发心里腻味,只不管这里头如何,外头人看来总是一家子,哪里就掰扯开了。冷了冷开口道:“你们要见她,我就带你们去那边求太太去。这回领进了门,往后你们就自己走动吧,也不消再到我跟前来,我这里也没什么值当你们惦记的了。” 当下让人备车,带了尤三姐去见王夫人。王夫人见那尤三姐生得比尤二姐还娇俏几分,且那颜色行事愈见轻浮,心里十分不喜。听她们说要见尤二姐,便让人去凤姐那里把人叫来,直让她们接了人往东府团聚去,省得在跟前碍眼。 尤三姐一见自家姐姐比先前憔悴了许多,心里着恼,也顾不得旁的,只急着要问根由。到了东府,尤氏只留了两个丫头伺候,自己往后头处置家务去了。尤二姐尤三姐先抱头痛哭一回,才把这些日子的事一件件说了。 尤三姐听后叹道:“姐姐真是个痴人!那家婆娘如何厉害难缠不是早就听人说了十遍八遍的?怎么她一来几句软话就把你哄住了。便是要去,也该等姐夫在的时候才好,怎么就让她这么不明不白得弄了进去,又说什么一年后圆房的话。若是那张华咬死了要人,既都说没圆房的,可不就等着退回给他的意思!这个二奶奶果然不简单! 如今她面上虽让人挑不出错来,那些丫头婆子们的行事她难道不知的?怕就是她支使的都说不定!你还在这里忍气吞声,不晓得人家看着怎么笑你呢!早知道如此,还不如一早家去,也比这么受人作践地强! 再一个,底下人不好,你就算不告诉她,怎么不告诉姐夫?他横竖也是主子,给你换两个得用的人总不难的吧?哪怕整个府里都没有好的,外头买两个,才几个钱!” 尤二姐垂泪道:“他回来就得了大老爷赏的一个丫头,就是那个叫秋桐的。如今只在她那里,寻常时候他事情又多,别说……就算见面都不容易。” 尤三姐听了咬牙骂道:“这个杀千刀的!当日说得千好万好,如今遂了他愿了,就当成草了!姐姐,横竖咱们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今日就同我们家去,他既不稀罕,咱们还扒着他不成!不是说还未曾圆房嘛?正好,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尤老娘听尤三姐如此说了,劝道:“三娘,你姐姐已经过了明路算是他家的人了,就算他家里夫人再如何不贤,也改不得她这身份。你这么一说把她领了回去,往后可还回不回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留言破十了啊,一激动差点加更……幸好后来我忍住了…… 第304章 304.转圜心愈险 她们这里说着,尤氏留下的一个小丫头听着要坏事,赶紧偷偷跑出来给尤氏送信去。尤氏听说尤三姐出了这样的主意,气得倒仰。心里只恨怎么招惹了这群丧门星,整好贾珍为着几日后要扶灵南归的事进来寻尤氏商议件事,尤氏便把尤二尤三的话说与他听了,又道:“凤丫头那里一步一个圈套等着我们钻,这里还这么个不省心的姑奶奶。当日我死劝活劝,你们只是不听,如今真要闹将起来,这几辈子的脸也丢尽了。我也没法子了,只问问老爷该如何是好吧。” 贾珍听了诧异道:“天下竟有这般歹毒的妇人!可怜二弟了。” 尤氏见他全没说到点子上,只觉无力,就听贾珍又道:“咱们这算缠在里头了,真要闹出什么来,老祖宗那里就过不去。唉,真是晦气!只既已是那头的事,自然还让那头的人来才好。你等着,我去让人把二弟叫来,叫他们自己说去。” 贾琏刚从外头回来,见贾珍相请,便去了。谁知道听了这么一通事,都是在自己眼皮底下的,可见自己是个傻子了。直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当下就要回去打杀了凤姐。尤三原当贾琏是个薄情寡义的,如今见他倒是被哄住了的多,便消了两分气,拦了他道:“姐夫,你还是罢了吧!你这气冲冲地回去又能如何?她只一推六二五,只说是婆子丫头们眼里没人不服管,你又能拿她怎样!究竟没一点把柄。嘿,你家这奶奶真是厉害得紧了。” 贾琏回过神来,细细一想,还真是如此。心里越发气闷。贾珍那里已请了个大夫来,正在里头给尤二姐相脉,一会儿出来道喜,说里头的奶奶是喜脉,只是肝气有些郁结,长久如此恐怕于身子不利云云。 那贾琏气还没气完,一霎时又换做大喜了,赶紧打赏那大夫,又拍着贾珍的肩膀大笑:“哥哥就是我的福星!这段姻缘全靠哥哥成全,今日又得着这样大喜来!” 贾珍却轻轻拍着他手背道:“二弟,二弟,你静一静,别说我做哥哥的泼你冷水。就你家那位,你这儿子还不定能不能生下来呢!” 贾琏听了一怔,细想想只觉背上起寒意,忙转过来求贾珍道:“这可如何是好!哥哥,你给我想想办法儿!要不然先让她住你这儿?等生下来了再接回去。” 贾珍失笑道:“你还真是……二弟,你好歹是男子,那府里也姓贾不姓王,你要纵她到什么田地?!”他这话意却未说完——早先就一团乱事了,若真让尤二姐把孩儿生在这里,真不晓得该叫自己伯父还是爹了。 只如今这时候,饶是贾琏素性机变也寻不出一丝主意来。贾珍遂出主意道:“照我说来,咱们不如将计就计,使个请君入瓮的法子。到时候也让老太太太太们见见她的本性,这才能一劳永逸,绝了后患。” 贾琏此时满心只盼着尤二姐给他生个儿子出来,又恨凤姐把自己当傻子耍,在眼皮子底下折辱尤二姐,却在外头瞒得不露一丝风声。听贾珍给自己出的主意,当下连连点头,几个人就此议定,要给凤姐一个好看。 当日晚边,尤氏送了尤二姐回去,凤姐只推身上不好,也没见她。第二日秋桐就到贾母王夫人跟前说去,什么“嫌家里的口味不好,跟着往那府里耗了两顿饭才回来”;“去的时候也没听同奶奶说一声儿,奶奶家去还寻她呢,特给她留的菜,都白糟践了”;“回来也自顾回去睡觉,只说太太知道她出去过的”云云,贾母听了越发不喜。 贾琏那里又问他奶妈妈那里要了个相熟的婆子来院子里,只是个外头打扫的粗使婆子,凤姐也不放在眼里。这婆子却把每日里听着看着的都原原本本告诉贾琏去。贾琏听了方知尤二姐所言非虚,自己背过身去,后头一个个都是这般行事的。心里恨毒了这群人,只暂且按捺着待之后算账。 贾珍扶灵南归,贾琏贾蓉送了几日,一路上各样事情安排妥当,贾珍又叮嘱贾琏道:“打蛇不死反受其害,凤姑娘那性子你是知道的,若不能这回压服了她,以后只怕更难了。” 贾琏道:“哥哥放心,我都有数。” 过了两日,只说尤二姐身上不好,贾琏便让人去请大夫去。偏相熟的王太医谋了军前效力,不在京里,小厮们就请了个胡太医来。给尤二姐看过,先说要大补,经贾琏提醒说月信不至的话儿,立时又说是瘀滞,需得通郁活血。贾琏暗地里咬碎一口银牙,面上还得应付着他开方抓药。 凤姐听说那边请胡太医看了病,又拿着方子去配了药,冷笑两声,顾自睡了。哪知道睡到半夜,房门被外头一下子撞开了去。平儿在旁边守夜,惊得赶紧披了衣裳出来看,就见贾琏一身整齐凶神恶煞地冲了进来,也不说话,直往凤姐床前一把将凤姐薅住,劈头盖脸打将起来。平儿在一旁吓得呆住了,待回过神来,赶紧去夺贾琏的手,却被一下甩了出去,一头撞在炕桌沿上就晕了过去。 凤姐睡得迷糊,哪知道天降横祸,醒过神来立时挣扎起来。骂道:“你鬼摸了头了,打起老娘来!” 贾琏又一个巴掌抽上去,凤姐嘴里只觉一嘴血腥味,幸好贾琏素日沉溺酒色,文武不修,手上也没几分力气,若不然说不得牙都要掉了几颗。就听贾琏骂道:“恶毒的贼婆娘!这样的狠手都下得去,想是要断我贾家血脉!今日我就打死了你,也没人敢说个不字!” 外头丰儿几个听了信,吓得不成,赶紧往王夫人院子敲门去。王夫人只听什么“我们二爷要打杀我们奶奶了”,赶紧带了人过来。 进来屋里一看,平儿晕在地上,凤姐被打得鼻青脸肿,一下巴的血。忙喝住贾琏道:“你这又是哪里灌丧了黄汤拿老婆出气来了?!她身上还病着!你这是要她命啊!这是大家哥儿行事的样子?你、你,我也说不得你,这就让人把大老爷大太太请来!” 贾琏住了手,看着王夫人道:“太太,这恶妇买通了底下的小厮同宫里的太医,给尤氏下打胎药。如今那小厮同太医都让我抓起来了,连口供也有,就等明日往官府里一送,让人都来看看这妇人的恶毒心肠!” 凤姐听了这话心里大惊,实在这贾琏常日里并不见对尤二姐如何上心,那胡太医得了手就该立时走人的,怎么会落在贾琏手里?!越想越觉着不对,好似早有人张了口袋等着自己上当一般!暗幸自己自来小心,谅他也寻不出什么真的不是来。 心思电转,就哭着问道:“我听不懂二爷的话!什么打胎?谁有喜了?我怎么不知?又哪里来的我要给人下药的话儿?我知道如今二爷得了可心的人,只恨我占着地方儿。亏我还瞒着老祖宗想尽法子替二爷周全,也做得够了。想不到二爷还不知足,非要逼死了我才干休。不如就遂了二爷的愿吧!”说了就要往墙上撞,周瑞家的几个婆子赶紧上来拉住,这凤姐已哭得要晕死过去。 那头丰儿抱了平儿在怀里,又按她人中,又细察头上伤口,幸好不曾撞出血来,一会儿听平儿悠悠醒转,丰儿抬头看看这一屋子人的模样,不禁悲从中来失声痛哭。 王夫人气得手直抖,就问贾琏:“好,好!我竟不晓得家里什么时候是这个规矩了!你既说了有证人,又有口供,你倒说说看究竟是怎么说的?若是凤丫头果然如你说的那样,你就算要休了她我也难过问。若不是那样,我也管不得了,你只同老太太说去吧。” 贾琏冷笑一声从怀里掏出两张摁了手印的纸来,让边上的小厮念了。那小厮越念王夫人面色愈沉,待他念完,王夫人气得几乎话都说不出来了,只问贾琏:“这就是你说的口供?啊?这里有哪一句有凤丫头的事了?我、我……” 周瑞家的赶紧上来扶住王夫人,给她揉胸口顺气。贾琏从那小厮手里一把夺了纸过来,自己粗粗看了一回,也变了面色。因他心里知道凤姐所行诸般恶毒之事,今日这胡君荣一说尤二姐不是喜脉,他心里就生了疑。又不是日子浅的时候,且这胡君荣到底是太医院出来的,怎么能这点都诊不出来? 待把人送了出去,就叮嘱兴儿几个留心看着。果然见庆儿同这太医避了人在一处说话,立时让人拿了这两个,又问出来方才果然是庆儿去请的大夫,心里就认定了是凤姐暗地里买通了人,要给尤二姐下药。又让人另请了大夫来看那方子,只说若是孕妇服了,不消半日必致小产。一时又气又恨,派下去问话的小厮拿了口供来,也没来得及看,只当定是罪证了,就只顾着来寻凤姐算账。 这会子见那口供上一个只说是得了吩咐去延请太医,另一个只说是号脉开方,又问两人在一处所言,却是庆儿犯了痔疮,平日里也得不着太医诊治,就想顺路问问有没有什么验方。 贾琏这会子呆在那里,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王夫人看着凤姐那可怜样子,不由也哭了起来,她道:“凤丫头,都是我害了你。生让你管了这许多事,倒让人钻了空子。这样的脏水往你身上泼,又白受这一番苦楚。教我怎么同你爹娘交代!”说完了又流泪不止。 贾琏心下万分尴尬,只方才明明再不会错的事,如今弄成这幅样子。凤姐倒反过来劝王夫人:“是我们不孝,让太太操心了。二爷这阵子事儿多,也不晓得听了什么人挑唆,这般疑心起我来!若我不想接纳妹妹,当日只不要去接她,谁还能说我一句不成?就算日后有了孩儿,这生在外头的咱们府里可是不认的。我要存了这心,不是一声不闻,一句不问更省事妥当? 再一个我如今自己也病得一日好一日不好的,哪里知道妹妹的事?我又从来不要她们来我跟前立规矩的。你说她有孕,我也从没听她同我说过一回。若不然,我能不给她请大夫来看?非要等二爷过问了,才临时起意要弄坏她去?我虽不算顶聪明的,也没傻到这个份儿上。 从来只听疑人偷斧,二爷心里疑我,只当我万事保藏祸心。这府里都是些什么人二爷不知道?我身子利索的时候还压制不过来呢,如今我短了精神,更难管了。也不晓得都是什么人给二爷灌的话儿! 罢了,只管说这些也没趣儿。日久见人心,清者自清,我也不怨二爷,只怨我从前年轻不懂事,太把夫妻两个字看重了,总不爱二爷亲近别人,才让二爷不信我。如今我身子不好,二爷膝下空虚,我不比旁人更着急?又见妹妹性子柔顺,与我不同,只怕更合二爷心意。她若能怀个孩儿,我也算了了桩心事。 只没想到这样天大的好事却要这么落下来!二爷也别站着不说话了,既这回请来的太医不成话,便该赶紧使人另请了好的来。给妹妹好生看看,调理好身子,好好养个哥儿才是我们这一院子的头等大事。若能遂了这心愿,我愿吃长斋替妹妹祈福。二爷不爱理我,不来便是。哪怕要我让出这位子来呢,我也总没有二话的。” 一番话说到后来只让人听着无限凄凉,贾琏心里倒又不定起来。果然这阵子打听的,秋桐是头一个可恶的,凤姐那里却只有劝她的话,只她小孩子脾气,听不得劝。又有那些婆子们,回回凤姐勒令两句,便好些儿。只凤姐也不能时时管着去,之后眼睛不盯着了,便又懈怠了。要都说是凤姐的不是,却也无甚实据。 王夫人见凤姐如此识大体,十分欣慰,又说贾琏:“人心怎样,你不会自己看看?!让人妆狐媚子,说两句哄得连老婆都忘了,到底她伴你助你多少年了!也不晓得要说你糊涂还是没心肠!今日幸好我来了,若是惊动了老太太,你自想想去。” 凤姐又对王夫人道:“今日这事,万不可传到老太太跟前去。我这脸……恐怕也得一阵子见不得人了,只说我身子又不好了吧,整好我也趁空儿歇歇。还得求太太替我们周全。” 王夫人指着贾琏道:“你看看!就这样儿了,还护着你!” 凤姐苦笑道:“太太说笑了,这夫妻一体,真闹出来,二爷固然扫了面子,我又得脸了不成。” 王夫人听了长叹一声,又安慰她两句,往外头敲打了一众人等,才回去了。这里贾琏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心里一时觉得凤姐恶毒奸险,一时又觉得或者真是巧合。凤姐也不管他,只让丰儿把平儿扶到自己身边躺下,平儿待要说话,她拦了道:“你碰了头,小心晕着恶心。也别讲那些虚规矩了,就同我一处躺一会儿吧。” 又转了脸对贾琏道:“二爷还是赶紧去吧。那太医到底是送官还是放了,也得有个说法。他们好歹也是有品级的,别一个弄不好让人抓了话柄。如今老爷同珍大哥都不在家,大老爷又不太管这些事儿,总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妹妹那里也要赶紧另请了高明的大夫来看,怕不保险,一回请他三两个来,还能都是庸医不成。” 贾琏听了这话,支吾两句,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凤平二人,便抽身出去了。 这里凤姐漱了口又擦了脸,浑身酸痛地躺在那里,就着边上隔着小屏风的一星儿灯火看着帐顶,眸光闪闪,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我想了想,还是决定先不死,攒着玩票大的! 第305章 305.至近至远 转日贾琏就让人把胡君荣送了衙门,只都察院那里回话,道是这胡太医虽有误诊,到底这病人也不曾服下,未见有损。し且这大夫看病又有哪个能保准都是药到病除的,神医手里还有两个枉死鬼呢。若是这么着,只凡大夫有误诊就要打杀了去,这天下也剩不得几个大夫了。且贾琏无故拘禁太医在先,若真要较起真来,反不好交代。贾琏无法,只好由着都察院放了那胡太医。 至于家中小厮庆儿,无缘无故被扣押了一晚上,第二日就放了出来。贾琏只让兴儿几个私下多看着他些儿,若有实据,再惩治他不迟。兴儿隆儿几个得了这话都对着苦笑:“两尊大佛相争,倒让我们出头。我们又不是脑袋在脖子上待腻味了,还去寻奶奶的心腹们的不是。”遂都只口上虚应一回,转头贾琏问起时,只道诸人行事无疑。贾琏越发疑心自己错怪了凤姐。 凤姐那里,王夫人同薛姨妈都遣人送了上好的药膏子来,倒没过来看她。王夫人怕她面上不好看,还特令各人都不许扰闹她,只说她病狠了得好好歇歇。凤姐便同平儿在屋里闷了五六日,待面上都好了,才出来见人。 平儿醒过来见了凤姐的样子,哭得哽咽难言,凤姐看着她笑道:“怎么,这会子你又心疼起我来了?嗤,你倒是取对了名儿。平儿,平儿,世上哪有什么是平的呢?不过是你痴心妄想罢了。你只当那是个兔子呢,如今看看,却是条毒蛇!抽冷子给你一下,差点连命都没了。幸好那日的人都算明白,若有个吃不住打的、想要害我的,只随口胡编两句,二爷怕就得生打死了我呢。这样你就高兴了,往后也不用再躲躲藏藏地帮人对付我了。” 平儿听了赶紧跪倒在跟前,哭个不住。 凤姐止了她道:“好了,别哭了。你那日眼睛一翻晕过去了事,我还不知道挨了多少拳脚,可经不起揉搓了。唉,只这么哭哭啼啼的,到底又管什么用。” 一时凤姐歇下了,平儿便往自己屋子里去换身衣裳。丰儿见着了,说她道:“如今你才知道厉害了?往常只见你发慈悲卖好了。可怜我们奶奶,最倚重的就是你,却不曾料到养出个白眼狼来。” 平儿不语,丰儿又道:“你趁早歇了你那心思吧!弄得全天下就你一个好人似的。你当都同你一样的?那贱婢可是良家子来的,怎么肯嫁给二爷做小?还不是看奶奶身子不好了,盼着奶奶一死,她就扶正了!你还指望黄鼠狼同鸡搭伙过日子呢!奶奶也没给她吃什么大苦头,你看看她是怎么治奶奶的?!二爷连口供都没看就进来把奶奶打了个半死,又抓了两个清清白白的人说是奶奶唆使的。这样的毒计能是二爷想出来的?你也跟了二爷这些年了,你倒说说看?!” 平儿待她讲完了,才看着她正色道:“我自有道理,你也不用挤兑我。” 丰儿撇撇嘴,低头顾自己理衣裳,也不说话了。 一时凤姐醒了,平儿赶紧过去伺候漱口喝水,又端水擦了把脸。凤姐抬头看看她,微微一笑。平儿拧着手巾,嘴里顾自道:“这些日子我看着,尤二姐不像能有这么正主意的,先前在这里几个月,也没见怎么样。细算来,倒是那回珍大奶奶带了她妹子过来寻她这事可疑。那日晚上爷回来往我们屋子里转了几圈,如今细想,他虽掩藏着,仍是暗里查看的意思多。 只珍大奶奶的性子我们都是知道的,莫不是她妹子?我细想了也不能。但凡是心里有两分打算的,也不能做出她那样的事儿来!听说之前还想嫁柳湘莲,二爷还跟人提了,却是那柳湘莲那头已经有人了,正议亲。她这里就收拾东西去庵里了。幸好事情不曾传出去,若不然,听一耳朵只当是柳二爷负了她呢,这都叫什么事儿! 就这么个脑子缺根筋的人物儿,绝想不出这样的主意来。且二爷要那时候就心里生了疑,想想这是忍了多久了?!实在让人生寒。论理我不该说,只是这回咱们的亏也吃太大了,二爷也真是心冷得很。从前是我傻,还望奶奶恕我这回,往后我再不敢了。” 平儿说的这些,凤姐岂会没有想过?只平儿如今能说出这番话来,她这心思倒比这话要紧。凤姐便笑道:“好了,还同我说这些儿!一小儿一块儿长起来的这些人,也就剩咱们两个孤鬼儿了。从前我也是痴心,害你也上了这船。如今我是看开了。 再说你,呵,哪个不是这么过来的?难不成我还是生下来就这般铁石心肠的?你只怨我不宽待人,怎么不看看我是怎么待邢妹妹林妹妹她们的?林妹妹还可说是我为着巴结老祖宗,邢妹妹那里总说不出我什么来!我自也有敬重的心性人品。 只你看看那屋里,不止,就那一家子,连着隔壁大嫂子都算上,哪里有半分让人生敬的地方儿?别拿可怜说事,没见过因这人可怜就甚事都该容着她顺着她才好的。自己上赶着给人做小,就该知道这做小的规矩!吃两句硬话就受不住了,还不说秋桐嘴虽坏些,说的又不是全非实情。她就气上了,我实在看着好笑,自己一路做过来的事,还不许人提了,她还有脸生气!” 说完了自己也笑了,忽又拍拍平儿道:“好了,不说这些腌臜人。我只恨你不明事理,倒也知道你实在是心软好欺的缘故。如今既想明白了,也算长大一回。方才你说的那话,我自也想过,如今心里也定了**分了。说与你也不防,这回的大主意啊,十有**是隔壁那好哥哥的主意。” 平儿一挑眉:“珍大爷?……是了!我倒没敢往他那里想。” 凤姐点头笑道:“必是珍大嫂子吃不住那母女仨了,就引到珍大哥哥跟前去。到底还有大被同眠的香火情呢,何况人家能使出来的求人手段,恐怕咱们是想都想不出来!我们二爷是个脑子简单的货,还不是人家说什么是什么?只心里认定了我是个狠毒的,自然处处都能牵到我身上来。哪怕人家出门打个磕绊呢,这满府的奴才说起来不都归我管?嘿,真是……” 平儿道:“要说珍大奶奶念着有姐妹之名,来奶奶跟前说两句好话,还合情理。这珍大爷往后宅,还是别人家的后宅事务里掺和个什么!” 凤姐道:“你傻了?不是说了还有些情分在那里?再一个,上回我去大闹了一场,又在老祖宗跟前给他们下了绊子,他们因不占理,只能让着我,心里岂有不恨的?如今得着这样机会,自然要趁机出出主意的。” 平儿骂道:“既知道不占理,还好意思背后使这样的下作法子!奶奶打上门去,难道不是因着他们调唆二爷孝中娶亲,背了人伦?!我们二爷也是个傻的,人家一回回害他,他还只把那恶鬼当好人!” 凤姐笑道:“什么恶鬼,如今只怕你我二人才是他眼里的恶鬼呢!” 平儿听了只气得说不出话来,心里对贾珍一家都恨上了,连着贾琏,也觉着呆傻无情到这般地步,竟是连薛蟠都比不上了,也真灰了心。 过了两日,凤姐就把院子里仆众都叫了来,站在当院,训诫了一番。她道:“我晓得你们这些奶奶妈妈们都是两只体面眼,一颗富贵心。如今我精神不济,你们越发不把规矩当规矩了。好好儿告诉你们,如今二奶奶怀里身子,是咱们这里头一个的金贵人儿。二爷的香火说不得就要落在这里,你们若还怠慢不上心的,只管来试试!” 众人不知这风向怎么忽然就变了,直到之后有两个于尤二姐不敬的叫凤姐吩咐打了一顿撵出去,才知道厉害。凤姐又严令众人都以“二奶奶”称呼尤二姐,因重了凤姐在府里的称谓,众人便都唤尤二姐作尤二奶奶,敢有违者亦必严惩。自此再无人敢轻呼其为“姨娘”,园子里原先只满口叫“新姨娘”的小丫头们都暗幸自己不在凤姐院子里当差。 尤二姐一日日显怀,邢夫人仍是万事爱答不理的样儿,尤二姐常因其面色言语心里来回思量,凤姐在一旁看了好笑。平儿对贾琏彻底熄了心,连衣裳打扮都一路往灰扑扑上走,替凤姐打下手也只尽个本分,凡事再不肯多行一步。只得闲了就爱往稻香村去,帮着素云碧月看炉子洗菜。凤姐看在眼里,也只能叹息。 临近年关,尤二姐的身子也瞒不过人去了,贾母终是知道了。当了人面都只淡淡的,更没有凤姐怀着身时那样流水似的药材补品,多问一句都没有。关了门只同鸳鸯说两句:“贱格子的东西。原说当娶的二房,便该守礼,待满服了再圆房。如今可好,这算算,都是什么时候的事儿?!我也管不得了,连儿子都管不上,何况孙子!由他们折腾去吧,我只两眼一闭,也操不过来那些心!” 鸳鸯只好劝慰两句,贾母又心疼起凤姐来:“想是那糊涂下流种子压了她来说给我听,可怜凤丫头这么个人品,给他却是白糟践了!” 鸳鸯道:“谁说不是,现在都让人唤尤二奶奶,只说是二房奶奶。只怕到时候人要问起来,什么时候娶的二房!” 贾母冷笑道:“还什么二房!这时候身子都有了,能当个姨娘就不错了!” 鸳鸯就把贾母这话偷偷说给凤姐听了,凤姐却劝道:“老祖宗这也是心疼我,我们都知道。只这二姐是珍大嫂子的妹子,合不合礼法的也不好太下她面子。左右不过我们自己府里,我让着些儿也罢了。家和万事兴,我们二爷那霸王性子,惹急了什么干不出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我多些精神帮着太太管管事,还得好处呢。” 鸳鸯自把这话又说给贾母听了,贾母叹道:“她们小孩子家家的,哪里知道厉害。如今要说是二房,就是娶了,那什么时候娶的?一个不当就是个背旨娶亲,他还做梦呢!若说不是二房,是纳的妾室,这逼良为贱,还是个错处!叫我说什么好?!” 鸳鸯笑道:“老太太这又较真了。不是我轻狂,真要这么较起真来,这满京城怕也没一家是清白的了!谁还真把这些当事儿了,连宫里也有服中生子的呢。” 贾母道:“这才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得势时,有罪也无罪,落魄了,无罪都有罪,何况是真的有罪!如今外头的事他们虽不怎么说来给我听了,我也不是离了他们就真聋了瞎了。这时局是越发看不懂了,如今还有老圣人在呢,往后谁知道怎么着?千好万好不如洁身自好……罢,罢,到这会子再来说这个,也晚了。一早就满脑袋的小辫子,只盼祖宗庇佑吧。” 果然贾琏见凤姐待尤二姐真是没话说的。且凤姐又说自己年轻没经历,身子又不好,怕照顾不妥当,又特让贾琏求了贾琏的奶妈赵嬷嬷带了媳妇贴身伺候尤二姐。这么一来,贾琏再没有丁点可疑心处。才真是妻贤妾美得享齐人之福了。 待贾珍南归,问起他来,他也叹:“原总说人心易变,如今看看我家那夜叉婆,谁能想到还有这么一日!不是我咒她,她还真亏了这场病。病得个半死,倒把她病明白了。” 贾珍心下狐疑,只后来见了凤姐两回,确与从前不同了。且这到底是贾琏屋里的事,他自觉如今甚好,尤二姐也被照顾得妥当,没得他这个隔房大伯一再过问的道理。便也放下了此事。尤氏先还怕贾珍见过了尤三姐,说不得又要动心思,却没见他再说什么,乐得不再提及。一场风波,便就此消湮了。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事儿多,先发了吧。 有同学说这几篇沉闷了,怎么说呢,往后就该大厦将倾了,自然没有从前快活,想念繁华时候就翻回去看看吧,唉。 第306章 306.炼心路 因在国孝中,这年上下都过得草率。又有外头满了二十五的小厮尚未婚配的,到里头寻人来。凤姐拿了名册几处看去,进了趟园子顺路往稻香村去坐坐。她到那里时,见平儿正同碧月两个抻着块料子,素云正拿了剪子要裁,便笑道:“家里多少事,一转眼就不见了人,我还说呢。倒跑这里给人打下手来!大嫂子,你要放人出去原是你自己乐意的,可不能这么变着法儿来拐我的人!” 李纨迎了她坐下,让樱草端了茶上来,又看她手里拿的东西,笑道:“你可别再往我这里打主意了,我这儿可真没人给你。” 凤姐一拍册子,撇撇嘴道:“看看,要八个丫头出配呢,转了一圈了,真没几个人。你这里上年几个粗使的都调出去还没给你补人呢……我看看,你跟前这几个倒不错。” 李纨笑骂:“你怎么不把你跟前的给了出去!我这里的人都定了人家了,你少惦记着!” 凤姐一指素云那头道:“你就顺口哄我吧!瞧瞧,都叫你带坏了,小姑娘家家的,常日里也穿的这般素净。你还支使她们做起这些来,倒是咱们针线上没人了?还是你也染上宝玉那毛病了!” 李纨道:“要不做什么呢!人最不会闲的,能一直闲着还闲得安宁的,也能算个小神仙了。若不给她们寻些像样的事儿做,只怕把她们闲出个好歹来呢。技不压身,多学几样总不会错。” 凤姐笑道:“前阵子听说都在偷偷摸摸做厨娘呢,这会儿又弄上裁剪了。要我说,你是没养个闺女心里不足,拿她们当闺女□□着玩儿。说起来,你要真这么爱教人,我把我们巧姐儿给你领来,你替我好好教教她。” 她本有两分试探之意,却不料李纨一点头道:“成,旁的不敢说,教着认两个字,学些针线都是现成的。” 凤姐便道:“那可说好了,你可不许赖账。我那里也没个像样的束脩给你,你可别回头觉着自己吃亏后悔了。” 李纨笑道:“你当我是你呢!我也不是看你,不过看姐儿罢了。你这一日日忙得脚不沾地的,哪里顾得上她。” 凤姐心里早另有打算,没想到今日这般顺当,便趁此将巧姐儿托付给李纨了。又对平儿道:“我晓得你现在也懒怠了,不如往后你就带着巧姐儿来大嫂子这边学东西。她也得人做个伴,你也有个可心的活计,可好?” 平儿点了头,又有些迟疑,便道:“奶奶那里那许多事,又如何忙得过来?” 凤姐笑道:“哎哟,没你这红萝卜我还不开宴了呢!趁早收了这副模样。这世上的事儿哪里忙得过来,要说放不下,眼睛一闭腿一蹬的时候,还由得你放不放的下呢!” 李纨听了这话心下诧异,细看凤姐神色,却见她仍是一脸笑得明媚,却不知为何说出这样话来。 晚间夜深人静,便又进了珠界。从前拿去外头的东西,能送人的都送人了。灵烹宗饕餮馆库里拿的那些器具,多半巧妙新奇,分给了黛玉迎春惜春几个。料子皮毛捡好的,除了她们,又独给了邢岫烟一份。又往几位嬷嬷、蕴秋墨雨那里送了些。如今也许久不往外头倒腾这珠界里的东西了。 经了妫柳一事,她也知道,这世与世不同。非此界之物,差太多了的,留在外头还不知是福是祸。原先还有一心为贾兰计,如今知道贾兰得的那老龙遗赠,里头的东西只怕更合此间人世,倒比自己从珠界拿出去的妥当。 填山塞海的天材地宝,于李纨来说也无甚新奇了。只因她所求仙路,并不能由那些东西到达。如今方略悟那句“神通非正道”的话来。如贾兰惜春这样的,一心想往的还是那惊天动地的神通之能,只要能新学着一样,便觉自己又厉害了许多。 李纨这般,随手从里头捡件宝物出来,说不得就立时得了通天彻地之能,然而于道无益。道在心不在外。好神通,倚威能者,心全在物上。或因心怀恐惧而欲借力得安,或因心内自卑欲展其能而得旁人崇拜敬仰。究竟心病仍在,并无寸进。若是心病尚重,却因机缘得了什么了不得的威能,反倒易生大祸,落得因果缠身,离道愈远。也因此,她守着一界功法,也没说要给贾兰寻上两本来练。 只世上之事又岂能尽在掌控,别说她不过一在修之人,便是大能真仙,还得服了天道变数。有道是东方不亮西方亮,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略坐了一回,仍往络玉十三境去了。这珠界里东西虽多,这块地方却是实打实的真仙所留,不比旁的,净是些指月亮的手指头,如何花样百出,究竟离得远了。 入了境,只往那处唤作“有无间”的分境里去。初时她几回欲入此境,都转瞬被送了出来。直至此前开始依着《太初诀》返修心力,略有所成后才得窥其真容。原是一条笔直的石道,周围一片空茫,进去后所处一方丈许石台便是起步处,却不论以目力灵觉还是神识都感知不到这石道的尽头所在。 初时踏上石道,没走几步,就退回到了石台上。如此往复,李纨心知既然是返修心力后才得入此境的,想来这里的磨练也该同心力相关,故此沉心观照自心。如此来回不知多少次,她才知道了窍要。——原来这石道上行走时,只心神一有旁骛,非在当下此刻了,便会重新退回到起点。她此前说与惜春几人的“无间法”,便是从中化出来的。 常言只道“勤能补拙”,于此事上却无分毫用处。一步一步走时,当下本无难亦无易,无过往亦无未来,是以只心念起了“我需当努力”,“这回好些了”,“啊呀,不会又要退回去了吧”……哪怕只一念“无聊”、“要放空”等等,都是妄念,都未能定心当下,转瞬便回到原点去了。 李纨如今进了珠界,所有功夫都泡在这条道上。若要认真算起来,也不晓得走了几十几百年了。如今总算能走远一些,只这走远了再瞬间回到原点时,要保当下道心不破,又比初时没几步就退回之时难上千百倍。这时候才知道,原来人心竟是这般经不起输的。 也无他法,只好在外时借了世事磨练心力,进来了,便沉下心往石道上磨砺。退回原点,便盘腿坐下,细察方才心思起伏根由。有所得,化为己用,再上这炼心路,如此往复。 这日在石道上一步步前行时,渐渐的,四周浓雾渐散,竟露出些花木来。当下便知道是到了新境界了,面上刚露出半分喜色,心里就暗叫一声要糟,果然,一眨眼又回到那方小小石台上了。李纨不由苦笑,原还以为这一条道到头呢,不曾想这一路还有如此多的花样。想来就同当日《太初诀》化出境来与她炼神识时一样,说不得什么时候还会来个晴天霹雳之类,若不能真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程度,怕是难过此关。 不由长叹一声:“不是说色#即#是#空?!”这话是问她自己了。不错,哪怕四经十八典都倒背如流又能如何?心上没有半寸真功夫,便是下笔万言辩才无碍又有何用?色了又空,空了又色,不过如此。 缓一缓,仍旧一步踏出,上了石道。 从珠界出来,如今她六识过人,便不用神识,这院子里的人声动静也听得清清楚楚。之前去了几家人,也不知怎么巧的,倒有多半都同她这院里有瓜葛。想来也是,当日在这里的也多半家里没什么脚力,这会子要凑人家放出去,也自然容易轮上。如此,连婆子都去了几个,凤姐又给换了新的来。 这会子就有个新来的婆子在问:“怎么没来时,听那帮老货传得这院子同神仙洞府似的。只说大奶奶如何好性儿,打赏如何多,又不受磋磨,又没那些烂事儿……竟是好的不能再好的一处地方。如今来了这里,也没觉出如何来。轧是轧非的是少,好处却没说得那样悬乎。且那日我们进去搬抬东西时,里头看着也十分清素,哪里是她们说的什么‘前朝大贵族小姐’的样子呢?!” 另一个婆子道:“要说你没见识呢。如今什么时候,你当都同那边似的没规矩。我们奶奶这里从来最讲究这个的。要不从前珠大爷刚去那会儿,都当我们奶奶没底子呢。不就是守规矩不露出来!后来才知道那身家,嘿,真是。多少东西拿出来,二奶奶连听都没听过呢,别说见了。如今国孝里,要怎么热闹?还不够砍头的。” 又一个婆子道:“原先都说大奶奶趁着二奶奶生病时候□□呢,今儿见二奶奶来看大奶奶,都挺好的啊。若真有什么不洽,面上自然不容易看出来,私底下也不会有这么亲密来往的吧。” 原先说话的那个婆子想是个旧人,她又道:“你们晓得什么!二奶奶不知道从我们奶奶这里得过多少好处去呢!我们奶奶最不烦俗事的,哪里会喜欢管家。要说起来,这性子同太太还真像,都乐意当甩手掌柜的,让旁人掌权忙活去。” 几人又说起今日凤姐来说的事,有一个就叹道:“这奴才跟奴才也不一样,管事们的儿子,哪个不是十六七就得了人了?再看看如今那几个,都二十五了还没配上人呢,要说咱们府里丫头可比小厮多吧?偏就那么难!这回原还有人说起太太跟前的彩霞呢,倒也真敢想。” 另一个就道:“这彩霞同彩云两个也是怪了,都同环三爷走得近。也得会咱们太太慈善,不大理论这个。可到底也没落着什么好。彩云前阵子打发出去了,她娘还给她寻人家呢,不知道怎么心里憋着气,就病得好不了了。眼看这就不成了。” 就有婆子道:“嗤,什么心里憋着气。不就是让赵姨奶奶亲娘俩儿卖了一回?嗐!事儿都闹成那样了,她还指望哪个保她?!这么大气性儿,又是个是非不分的,拿又拿不起,放又放不下,要我说啊,死了也是活该,都自己作的。你信不信我这话?若是换了彩霞,就不是这个场面儿了,那丫头,整日木着张脸,心里想什么面上都看不出来。这才多少年纪,就这么深涵养了。若是赵姨奶奶真能得了她当个助力,往后只怕要好戏连台。” 这一起了头,一群婆子就把一帮副小姐们挨个拎出来品评了一番。有说袭人贤良难得的,就有说她面善心险的;有说鸳鸯嫁得好的,就有说大老爷如何惦记她、说不定都上过手的;有说平儿忠心的,就有说她背主市恩的……如此种种,不一而足,这才几个人,竟能分出这许多花样来。李纨听得失笑。倒是说起素云碧月来,都一个口气,只说省事。再要说旁的,却没什么事迹可言,倒是无趣。 李纨又想起初得珠界时听钱婆子邬婆子几个白话的时候了,大有铁打的闲言流水的人之叹。她正心叹,就听外头一阵骚动,一个婆子道:“姐姐们担待我一会子,蘅芜苑那里今儿起个局,那地方就山背人,最隐秘没有的。我同我一个老姐妹说好了,今儿要去会上几局,庄家都弄妥当了,再不去可就不赶趟了。一会儿我请老姐姐几个吃酒啊。” 就听一个笑骂道:“去吧去吧,贼老婆子,谁不晓得你赌瘾大!咱们这里也不缺你一个,只记得你应承的酒来!”另几个跟着附和,就听一阵叮咣,想来是那婆子会局去了。李纨听了心里暗暗皱眉,从前这院子里的人少同外头瓜葛,倒不晓得如今喝酒赌钱已如此成风了。 第307章 307.风声 黛玉自去了书院,每月中总会过来三两趟,一则看看贾母,二来也会会园中诸姐妹。这阵子也不晓得哪里传出来的话。道是当年盐课林大人得一番国商船相救,人在海外,如今做了几样大事,于国有功,圣上十分赞赏。待其归来,说不得就要大加封赏云云。 贾府自然也得了消息,贾珍还特意为此给贾政写了书信去,又去见了贾赦。贾赦听了一翘胡子:“妹夫倒好运道,只不晓得从番国能弄些什么回来。”贾珍面上几乎挂不住神情,只好随口应付了几句,仍退了出来。 这日黛玉又过贾府来,众人相见了,贾母便问及在书院里过不过得惯的话。黛玉笑道:“里头好些人原是认识的,戴家姐姐更与我相熟。且在书院时,也多是跟着先生的,倒不见什么生人。” 宝玉急着想问晴雯的话,正想给黛玉使眼色,就见妫柳在一边笑眯眯看他,立时把自己眼神正了过来不敢再造次。墨鸽儿看了腹中暗笑,也不晓得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宝二爷怎么见了妫柳就同老鼠见了猫似的。 史湘云头一个忍不住的,便问黛玉:“林姐姐,如今外头都在传林姑父人在海外呢,这话可是真的?” 黛玉忙道:“定是真的!我早就知道爹爹定然无恙,说不得过些日子就能见着了!” 只她这话虽认得直接,让人听着总是她这做女儿的一心愿想为多,倒难作实据。只她这份心,也实在让人生怜,又有哪个能接着问去?便是心直口快的湘云也不由面露同情之色。宝钗在旁笑道:“所谓吉人自有天相,妹妹也不必忧心。” 黛玉笑道:“嗯,借姐姐吉言。” 这话自然就问不下去了。贾母看着黛玉心里发笑,这丫头如今是越来越促狭了。便又对众人道:“我晓得你们一个个都寻她有许多话说,先让我们说说私房话,一会儿再让她往园子里寻你们去。”转头对黛玉道,“今儿同我吃了饭再回去,兰哥儿从御田里弄了筐时鲜菜来,鲜噗噗,魂儿都没走呢,一会子让他们弄了来咱们吃。” 黛玉答应着,探春等人便先各自去了。 贾母又让人在东边的小暖阁里新摆了茶果,自领了黛玉往里头榻上坐了。笑着道:“人老气短,如今越发不耐寒了。早先时候,这会子谁还坐暖阁子,都想着法儿往外头顽去。” 黛玉看贾母两鬓雪色愈重,温言笑道:“老祖宗可是比错时候了,如今真是一年比一年冷。我们家里北边的两个庄子都改了粮种了,说仍种之前的都没收成呢。幸好如今各处都有内工部的农事先生开着农事堂,要不然谁晓得该种什么去。” 贾母拍拍她手背,笑叹:“玉儿也长大了,如今也知道这些家务事了。外祖母倒想让你多快活几日,莫要早早弄起这些来。女儿家,也就在家当闺女那会儿最舒心了。不过如今看来也好,倒也没见你太乏累的样子。” 黛玉便笑:“要我说来实在同诗啊书啊的也差不多,稻花香里说丰年,没这景儿也没这句了。” 贾母笑着点头,半晌,才道:“方才人多,我也不好同你细说。云丫头说的那个,我让人细察了,竟似从宫里传出来的。怕是有两分准数,这样大事,也没道理容着人胡说去。你同外祖母说句老实话,你父亲那里可有信给你传来?” 黛玉今日来就知道总逃不过此事的,遂笑道:“方才我就答了云妹妹的,只她们不肯信罢。老祖宗放心,爹爹实在无事,只如今人在番国,到底山高水远的,也不晓得究竟什么时候能回来。” 贾母初时面露喜色,又听后头两句,叹一声道:“算算你父亲年纪也有了,如今流落在外还不晓得受了多少苦楚。幸好他是个有能耐的,便是人在海外,都能于国有功,这细想想,实在不凡。你母亲……要说寿短没福也是真,只许了这样人物,又能得了你这么个孩儿来,也够福气了。这人呐,一辈子,多少事,哪有都齐全的……” 黛玉听贾母音声寥落,忙转了话头笑着道:“老祖宗不知道呢,爹爹还不晓得如何千辛万苦地托人给我带了封书信来,结果墨鸽儿同妫柳两个丫头看了却嘀咕‘不是说番国好些新鲜吃食呢……’把我恨得不成不成的,真要罚吧,把这道理说出来,又实在着人笑!” 贾母闻言也乐开了:“唉哟,这两个丫头,真是不知疾苦的,整日介就惦记这点东西。” 黛玉又道:“可不是!我说给大嫂子听了,大嫂子还说她都惯了的。老祖宗方才说的兰儿弄来那筐菜。原是他帮着诚王爷弄出来几样极好的粮种,王爷问他要什么赏,他说老祖宗之前都说御田粳米熬粥是好的,只不晓得御田里有没有正当时的菜蔬,让王爷赏些给他,他好来孝敬老祖宗的。” 贾母听了极为讶异:“还有这话儿呢?唉哟,这个傻小子!王爷问他要什么,合着他就要了筐菜蔬儿!” 黛玉点头:“就是这个话儿了。别提了,如今都成了那书院里的一件奇闻了。老祖宗还有想不到的呢,那些人初听了这事只当个笑话儿。后来回过味来了,就疑心那御田里的菜蔬究竟是个什么滋味,让那么一小小孩儿惦记成这样?这几日,御田的管事都快被烦哭了,什么亲王郡王、驸马公主的,都忽地遣人去要弄两样新鲜菜蔬尝尝去……老祖宗说说,可好不好笑?” 贾母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直拍一旁的鸳鸯,又道:“怎么你们只同我说兰儿弄了御田的菜来,却没说这些?” 鸳鸯笑道:“要不是林姑娘说这话,咱们哪里能知道!大奶奶也向来不爱多说的,兰哥儿只让人把东西送到厨上,厨上听说是御田里的东西,才使了人来说一声。老太太听着稀奇,才说让他们那些来瞧。要不是他们多那一句嘴,老祖宗就等吃了觉着好,才会再问起一句半句呢。” 贾母又笑问:“你说的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这菜倒是今日才送来的。” 黛玉笑道:“事儿是好几天之前的了,想是诚王爷答应了,兰儿捡了他回家来这日才去御田里现摘的。老祖宗就好好尝尝吧,多少家儿还在后头眼巴巴等着呢。一日里都要该够了宫里的数儿,哪儿有那许多多出来的。可不且得等呢。” 贾母被贾兰这一宗讨菜的事儿混开了,又思及贾兰小小年纪倒极为踏实,于外头也有些结交了,又在诚王爷跟前露了脸,想必将来是个出息的。一时把近些日子贾琏贾赦那头乌烟瘴气的烦恼丢开了。——千年老树也保不得枝枝繁茂,只根基还在,仍有出息的小辈,就算不得没落。遂也真心开怀,又同黛玉说笑一时,才让她往园子里会姐妹们去。 一进园子,妫柳就动弹开了,黛玉笑骂道:“作甚么样子!还当谁家的活猴儿撒出来了呢!” 妫柳涎着脸凑过来笑道:“姑娘,我们往哪里去?” 黛玉挺住了脚,看着她:“你又鬼鬼祟祟做什么去?我同你说,如今这里咱们也不常来了,你只乱跑,小心人叫人捉了去!” 妫柳便道:“我想寻兰哥儿说些事儿……” 黛玉又带了她们往前走,嘴里道:“越活越回去了,同四丫头一样,整日就同兰儿混一处。我们先要往大嫂子那里去,不正合了你意?” 妫柳这才不说话了,一行人到了稻香村,果然迎春几个就在那里。黛玉笑道:“好,好,这下省了我的脚力了。” 贾兰一见妫柳进来,就忙使了个眼色给她,妫柳大喜,才要说话,就听贾兰道:“姑姑们坐着歇歇,我这回刚带了些庄上的吃食来,这就去收拾来姑姑们尝尝。那什么,妫柳姐姐你来帮帮我吧。” 李纨横他一眼,都不惜的理他。果然妫柳同贾兰出去,不一会儿樱草青葙两个就端了捧盒上来,一样样放在桌上。天时尚冷,有几样底下还都衬着重底的炭温盘子。众人细看那些点心吃食,李纨却问樱草道:“兰儿呢?” 樱草便道:“哥儿把东西一样样告诉我们怎么切怎么配,完了就同妫柳一块儿往后山石那里去了。” 黛玉便道:“嫂子不用寻他们,方才才进园子,妫柳就说要找兰儿。不晓得两个人有什么要紧事。准又一块儿淘气去了。” 碧月笑道:“现在林姑娘一个月才过来两回,哥儿要见妫柳还不容易呢。好容易碰着一回,奶奶就叫他们玩玩去吧。” 李纨同黛玉两人都对那句“相见不容易”不置可否,只笑道:“得了,他都多大了,我还能拘着他不成,你就来劝。不像个丫头,倒像个嬷嬷了!” 那头惜春正捡了一块果子酱渍过的肉干吃,喝一口茶,叹道:“上回我问兰儿庄上都吃些什么。兰儿就说了,说那里的吃食粗糙些,却更本味,他吃着倒比府里的有滋味。就说个鸭子吧,咱们这里冷吃什么鸭信鸭掌的,热吃就是桃仁鸭方、葫芦鸭这种,不说破都看不出是个鸭子来! 他们那里就是老酱油淋鸭,草包鸭之类,兰儿最喜欢吃的一道叫做烀鸭子。他说他跟着他们先生师伯去了,就让上两只烀鸭子,把头、脖颈、脚掌都另切了,他师伯同先生拿来下酒。他自己就在那里把剩下的都拆了,要半斤卷饼,加上细葱蒜瓣,蘸点烀鸭子的酱汁子,卷巴卷巴都给吃了。多少爽快! 唉,如今我看这眼前小碟子小碗的就腻味。人生快意,就须得大块吃肉大口喝酒才好啊!” 黛玉笑叹着点头:“难为你记得这般周全!” 李纨也道:“我竟不知你们俩无事只说在一处钻研学问,原竟是钻研这些的!怎么?如今就过过嘴瘾了,不拿热炭燎鸽子雏儿吃了?” 众人闻言都笑倒,只惜春冷笑道:“嗤,都没法说你们!没瞧见外头什么天儿?这时候怎么燎,手都冻僵了,那东西让旁人帮着就没趣儿了。” 众人又笑,皆道:“原来如此。” 且说那头妫柳同贾兰又往凸碧堂的山脊上坐了,四下一览无余,那地方虽不容易上去,也分是谁。这俩自然都轻松。坐定了,妫柳就眨巴着眼睛问:“如何?那鼎……” 贾兰一甩手,一个大鼎就落在跟前,妫柳赶紧一把抱住,左摸摸右摸摸,乐得见牙不见眼。又道:“可辛苦你了啊,没想到要这许多时候。” 贾兰两手往后一撑,半倒着道:“从前我看我娘那里的书,总觉得胡说八道的多,动不动就成千上万岁的,都说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哪有人活那许久的?累也累死了。如今我才晓得,要学你们那些东西,还真得有那些岁数才成。 就这么个东西,我才练了头一小段,就用了这许多日子。还有那鼎上头的古怪力道,真是一丝儿一丝儿往外抽出来的。把我给烦的!可我一看那功法的后头几章,怕是再活几辈子也练不完呢。得了,就先凑合着用吧,好歹给你弄出来了。” 妫柳拍拍他道:“你这话!你如今炼体也算有成了,又得了传承的,才能练那功法。要是换了我,练他个几百年也入不得门呢!你还嫌。” 贾兰又问:“我说,妫柳姐姐,你那里有没有我合用的功法?我想着我娘那里准定有的,只凡是能让我打架变厉害的东西,她都不教我。只说让我修心力,唉,没趣得很。” 妫柳道:“奶奶那话可再对没有了。你们这里又没灵气,你还想修成个甚么?倒是修了心力,恐怕转世都得用,才是最上算的买卖。” 贾兰道:“我知道我娘不会害我,只是我还是想弄些小东西玩玩,怎么样?你那里有没有合我用的功法?” 妫柳想了想道:“你是炼体的,法术多是灵修的用。炼体的嘛,**强横了,到了四五阶时,便会自生神通。这个因人而异的,可说不准。”又问贾兰,“你的炼体术叫什么?” 贾兰道:“我娘说叫做‘极魄’。” 妫柳嘴都撇歪了去:“嗬……大奶奶也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哪里弄来的一本破功法就敢用碾魂圣君的功法名字,啧啧,真是,你们这里的人呐,就是口气大爱吹嘘……” 贾兰翻个白眼:“我娘还说你们浮尘集市一个小裁缝铺都爱叫什么‘仙子霓裳’之类的……” 妫柳一噎,咽口唾沫道:“好了好了,我们就管租地方给人家,人家取啥名儿不归我们管,知道不?”想了想,手里弄出块玉简来,扔给贾兰道,“喏,这个就是我们浮尘集市里拿来的炼体辅修的‘枭战’,据说能助力早得神通的。 我同你说,这个才是真有碾魂子传承的东西呢,也就我们大千阁里能有。这功法是一位飞升了上界的真君传下来的,他在他界游历时曾得过极魄宗内门弟子的指点!极魄宗知道吧?就是碾魂子创下的门派,在灵界呢,啧啧,这都不知道,就敢管自己的功法叫‘极魄’……” 第308章 308.乾坤转 此前因妫柳帮了贾兰收了那小妖,还弄了个养魂盅给她修养。这小妖在邙山群妖里排行最末,还修了个女身,众人都护着她,取个名儿就叫做幺幺。贾兰既得了她一群兄长侍奉,自然将这幺幺也当成自个儿属下了,故此就算欠了妫柳一个人情。 当时问了妫柳可有事要他相助的,妫柳一门心思都在那个鼎上,就拿出来让贾兰试试。却未曾料到这鼎本就是那乌寒水虺之物,拿来引愿力的,它自然有吸取愿力为己用的手段。贾兰得了那水蛔不怀好意的传承,就想起来见过这个法诀的,便应承了妫柳此事。 如今两清了,妫柳收好了东西,两个人便又说起幺幺的事儿来。贾兰问道:“你去看看她去,我去了也说不上话。” 妫柳摇头:“到底是你的人还是我的人,到底是管你叫大王还是管我叫大王……” 一路絮叨着到了问幽院,妫柳打出一个法诀,角落里一阵毫光闪过,露出养魂盅来。贾兰见妫柳不语,知道是同幺幺在传话,一会儿就见她又一挥手,灵符一闪,又是原先模样。 妫柳不说幺幺如何,却说贾兰:“上回不是教了你如何用神识了?说来也怪,你这炼体都未得神通,怎么神识倒这般厉害?你们这里旁的不说,这具身子还真是不错,细研究研究,当有许多用法……” 贾兰一摇头道:“我怕她又大王长大王短的。如何,她可还好?” 妫柳先乐了半日,才道:“不错,魂魄凝实了许多,想必过一阵子出去飘一飘也无碍了。下回来我就给她把灵符换一张去,到时候她就可出入自由了。” 贾兰赶紧止住她道:“你别!好嚒,我给这园子里生添一妖魂,没事儿还飘一飘……不说到时候吓着人,就说万一不小心弄我娘那里去了,怎么办?一个不小心让她给灭了,我们找谁说理去!” 妫柳皱眉:“不会吧,大奶奶看着杀性不大,没事灭她作甚么。” 贾兰道:“我娘虽心善,奈何使的东西厉害。谁知道到时候拿出个什么来。再说了,万一追究到咱们身上……我是肯定少不了一顿训了,你嘛……说不定就让你师父领回去,不让你跟着林姑姑了。” 妫柳一跳脚:“那怎么成!好吧,好吧,这事儿我们再从长计议。” 黛玉这日在贾母处用了晚饭才带了人往家去,贾母不放心,还另使了人护送。李纨看妫柳那一脸嫌弃的样子,心里止不住要乐。 晚间同贾兰又说起他问九王爷要菜的事儿,笑道:“你可怎么想的!今儿一细说,把老太太都乐得不成。” 贾兰笑道:“在他们看来是大功劳,在我这里实在又没费什么劲儿,也不好真要什么吧。再说了,又有什么能要的?要个衔儿?我可不想当官;要银子?我也不缺这个啊;要旁的什么珍宝?嗐,不是我胡说,王爷们冠子上嵌的珠儿还没我镶椅子的个头大成色好呢!想来想去,还是这个实惠点儿。待我往后办了大事、连皇上都要赏我的时候,我就要一席御膳,让他们捡顶好的上!我再拿来孝敬娘和老祖宗。” 李纨听他提都不提王夫人,实在小孩心性,只这时候硬要他改口也太过造作,遂一笑放过了道:“好,你可快些儿,别等我都咬不动了才来请。” 贾兰闻言大笑,笑着笑着忽然看着李纨道:“娘,我小时候你就是这个样儿,现在也还是这个样儿,也没见你变老啊。” 李纨笑道:“看同谁比了,你姑姑们都是小小孩儿,一天一个样儿长起来的,自然比不得。要比你二婶子几个,她们都当家理事整日介多少烦心事,我又无事操劳,只若你再让我省心些儿,说不得过两年我还看着更少兴呢。” 素云碧月在旁听了都捂嘴直乐。 转日一早,各处收拾妥当了,又去贾母跟前说笑一回,如今也不用她理事,就回来家里教素云碧月两个裁剪做衣裳。一时平儿带了巧姐儿过来,同李纨说了一声,就过去给素云碧月两个帮手。 李纨取了昨日的书来教巧姐儿认字,又让樱草青葙备了几样小点心来。伯娘侄女两个说一回书,认一回字,又坐下吃点心喝茶。这当儿,李纨又随口给巧姐儿讲些饮食宜忌,四时节令合用的药材食点。 巧姐儿在家里时,整日只有捧着她的下人,还有各怀心思的管事娘子们,哪里有一个会这么教她带她的?故此不过几日,就与李纨亲近非常,便是回了家,也整日伯娘伯娘不离口。凤姐都在贾母跟前拈酸吃醋地提过几回,自然遭得一通笑骂。 这回凤姐带了吴氏进来时,就见着这么一副场景。素云碧月平儿三个在一旁的榉木大方桌上铺排开了正裁衣裳,李纨把着巧姐儿的手在窗下临字,樱草青葙在一旁伺候笔墨。屋里暖烘烘的,只未熏香,倒有一股子淡淡的书香墨气。 凤姐便对吴氏笑道:“看看我们大奶奶,可见我是个俗的了。这才巴巴得把闺女领来她跟前,只盼沾些儿书香气,也好过我只让人笑话粗鄙不通。” 吴氏笑道:“奶奶这话可差了,这世上论人能耐还就看诗书一项不成?要我说,奶奶只把府里杂务扔给大奶奶两日,再看看她脸上还挂不挂得住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儿。” 凤姐听了大笑道:“你这话很好。” 李纨听着声儿便收了笔,又让樱草把东西收起来,青葙带了巧姐儿去洗手。上来给吴氏见礼道:“嫂子多半年没来京里了,怎么赶这会子来了?运河还未开吧。” 吴氏笑答两句,李纨便开始轰凤姐:“这一家子整日多少事,你就在这里站着!快去快去,别到时候出了篓子又扯我做幌子,我可不应。” 凤姐指着她道:“这还当着客人的面儿呢,你就连里子也要撕下来!我这回可不是为着你,我是为着我自己来的。” 李纨不解,凤姐又对吴氏道:“方才路上人多口杂,我也不好相问。大嫂子既称一声嫂子,容我也跟着叫一声嫂子吧。” 吴氏连道“不敢”,凤姐又道:“嫂子掌着和生道,想必对医术也是精通的,只看我这面色……这还是敷了粉的!太医院里的太医也不晓得换了几个来看,总没有起色。如今我只想知道句准话儿,我这身子可究竟怎么样呢?问旁人我也不放心,今日得幸,想请嫂子替我看上一看。” 吴氏一怔,微微笑着看看凤姐又看看李纨,李纨便叹道:“你这真也是糊涂了!我兄嫂是开着和生道,谁又说开药铺的就懂医术的?照你说来,这卖锅碗瓢盆的非得是厨子了!再一个,调养身子这么大事,你不寻个正经能几日来请一回脉的,倒来找我嫂子这样一年半年也不定能见上一回的,不是可笑?!” 凤姐摇头笑道:“你没听明白。我没指望着还能好起来怎么的,我就想得句准话儿。一则我自小产伤了身子到如今,总是淋漓不止,到底病至什么地步了,往后可还能有孕?或者大概还能活几个年头?我就想问问这个。” 李纨也愣了,半日,叹一声道:“你这太丧气了,这才几岁,说起这样话来。” 凤姐道:“我往常总说是不信报应的,如今想来,信不信也不关它到底有没有,或者我只说怕不怕吧,我是不怕这些东西的。只虽不怕,也逃不过去。既逃不过去,便该早作打算。我方才说的这两样话,我问哪个大夫能答?一个个只会支吾说将养将养自会好转,头一个便不能劳心劳神…… 都是些屁话!还不如说若是能得颗仙丹怕就立时好了呢!都是说了也等同白说的话儿。如今就是这样,这府里管事也离不得人,我想躲闲也躲不远去;各样糟心不顺的事更是只多不少的,这也不是我能说没就没的……这样情形,我这身子,到底能撑多久,我就想问问这个。” 吴氏看两人面色,心里略有所悟,便道:“我倒要多谢奶奶抬举了。实在奶奶要问的这话也难。有言道‘治得病,治不得命’。要说病理,或者还有两分把握,奶奶这要让人断起子嗣生死来,怕是找错人了,该寻摆摊算卦的去才好。” 凤姐却是铁了心,无论如何定要吴氏给她诊疗一番,李纨见她如此,知道恐怕与先前府里疯传的琏二爷为了尤二奶奶打了琏二奶奶一事有关,便也不再拦着。吴氏便只好与她把脉。吴氏这功夫是跟着吴兆南学的,连切脉也与寻常不同,除了左右手,连脚上都试了。又问了凤姐许多私话。 李纨这才知道凤姐为何定要吴氏给她看病了,这些话,那些白胡子老太医如何能问得?就算他们敢问,凤姐又如何能答?这才是寻女人家看病的好处了。再一个,凤姐这许多年冷眼看着,也知道王夫人从前却是把这吴氏夫妇看低了百十分,不说旁的,便只看和生道的行事,也知道这两个绝不会是趋炎附势之辈。她心里信了吴氏品性,又关着此后大事布局,自然万事不瞒不遮,问什么答什么,便是吴氏没问到的,她想着或有关联,也会补上两句。 良久,吴氏长叹一声,苦笑道:“我如今才知道奶奶为何说出方才那番话了。实话说来,以我粗陋浅见,奶奶想要再有身孕,怕是十分之难。便是怀上,要想保住,也只不到一成的把握。便是能寻着上好的药材,有得力的大夫成天守着,怕也难养到足月的,便是生下来……” 凤姐面色越发白了,闭了闭眼,亦苦笑道:“自家事自家知,我一早知道大概不过如此。只这时候真听了这话,还是……嘿,说来还是心存了侥幸。我再问一句,这病可关性命?” 吴氏咬咬嘴唇,迟疑道:“若是劳心劳神便易引发宿疾,到时恐血行难止。我们那里倒有两剂丸散,也算对症。只这血分上的毛病,又有胞宫陈伤,一旦劳心劳力太过……怕也非药石能及。” 凤姐便问:“若是不加保养,能有三五年寿命?” 吴氏看她良久,才道:“周身之血是有限数的,若是一旦失血太过……不怕奶奶着恼,若只一味折腾去,便是明日后日就没了,也说不准的。” 凤姐听了笑道:“你这话也对。那你说,若是常服你家的药,又能延寿几年?” 吴氏只觉这二奶奶今日所问皆出人意表,也只好答道:“若是按时服药,谨遵宜忌,十年八年想是不难的。” 凤姐如今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岁数,竟问出一个十年八年的结果来。李纨暗幸凤姐问诊时平儿几个都没在身边,若不然,恐怕头一个要哭死了去的就是平儿。 哪想到凤姐听了竟淡淡点头道:“如此便好,也足够了。” 李纨同吴氏都不知该如何接话。凤姐却笑着站起身道:“成了,方才硬逼着嫂子给我看病,也是情非得已,还望往嫂子不要怪罪。我也不敢说什么诊金的话儿,我那里有些洋人的药,说是对症治‘打摆子’的。这也罢了,当日因我祖父好奇,那洋人还给写了几张纸,后来有人译成了咱们的话拿了去,那几张洋文的东西因我看着喜欢就给了我了。如今我算借花献佛,送了嫂子聊表心意。” 吴氏听那药还罢了,说有原方倒极意外,也笑道:“这东西我听着十分好奇,如此便谢过二奶奶了。” 凤姐一笑,往外叫了平儿一同去了。过一时,平儿只身来了,摸出一卷纸来,递给李纨道:“我们奶奶让我拿来给大奶奶的,说都是些洋文,恐怕兰哥儿还能认得几个,我们收着就等着虫蛀呢。” 李纨心知这是凤姐要把疾患情形瞒过平儿的意思,遂一笑接过,平儿便又往外头同素云碧月几个作伴去了。 第309章 309.滴水波澜 李纨这才坐下同吴氏安生说话,吴氏心有余悸:“我这不过多半年没来看你,往常同这位二奶奶虽不如何深交,也一同说过几回话儿,怎么如今变了个人似的!这可怎么话说的。本文由 。。 首发” 李纨自给她斟了茶,叹道:“一言难尽,说起来也是可怜。这凤丫头要论精明说手段,只怕十个男人绑一块儿也不是她的个儿,可惜是个女身,到底不能如男人那般行事。她素常一心就挂在自家相公身上,寻常只说她好妒,只可叹这世上规矩,女人要有个行差踏错就是名节尽毁的事,男人倒合该他们浪着去的。她不过是胆气壮,敢放在面上罢了。 这回闹大了,琏二爷给娶了房二房奶奶回来,还是东府珍大嫂子的妹子。如今怀着身子呢,往后可不就都不好说了?又是只闻新人笑的,她本就心重,又要掌家理事,身子想必难养,偏性子又强。如今看她这样儿,嫂子觉着可怜,我倒觉着心惊。还不晓得是做了什么打算呢。唉,倒不如我这样清静。” 吴兆南虽无妾侍,却很有两个庶出的兄弟,这里头的掐斗吴氏也见多了,何况凤姐跟前还只得一个女儿。到底与自身没甚干系,不过叹息两声便放下了,又同李纨说些外头的事,才想起来道:“前两年你说不让往这里送东西,我们也罢了,左右知道你也不缺的。怎么如今弄成这样了?你看看你这屋子,这也素得太过了。” 李纨笑道:“怎么一个个都拿我的屋子说事儿,我这样身份,这院子这么个布置,正该如今这样才合趣味吧。弄得外头茅檐,里头铺金的,也不像个话儿啊。” 吴氏笑道:“你少跟我打马虎眼,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李纨方敛了笑,正色道:“也并没什么。一则我于外物上的心思着实淡得厉害,那许多并无用场的琐碎东西干堆着倒碍眼;二则也是顺应天候的意思,能散的都散了,散给能用的人去。都比干留着自己又没用,反招祸招烦的好。” 吴氏听着只当仍是从前财不露白的意思,她就放心了。又说一回几处番国庄园的事,笑道:“我们在狮子国建了几处极大的茶庄并药园,你哥只嫌那茶园没用,——又当不得药材,只能赚银子,有什么用?!你听听,可好笑不好笑?如今连九洲商行都得了信了,往边上国家去占了更大的地方建茶园不说,还说那边的泥可以制陶,从当地的土大王那里买了不晓得多少山头。我私下里猜着,定不是为了那泥巴块儿的事儿,指不定是为了挖什么呢!” 李纨不由想起之前黛玉说的妫柳出去一趟还带回一堆宝石毛料的话来,便道:“往后他们醒过闷来,不是又要起冲突?” 吴氏笑道:“妹子你不晓得,那些地方的人懒得实在不像话。有几处暖和得一年恨不得能收三四季粮产的地方,就那么荒着,一家子只种一块芋头,够吃就成了。先还只当他们没得好粮种的缘故,转头再去还给他们带了稻谷麦种,你猜怎么着?他们都拿去喂牲口了!说是那粒儿要弄出来吃太麻烦了,不如他们的山芋好,连种都懒得种,直接都给当饲料用了。这还算勤快的,还有就往那里一堆,霉了烂了,一扫一扔,得,就这样儿!” 李纨也失笑道:“果然是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你们也别相强了,人家那样也活了多少代人了,不也挺好?” 吴氏又说些海外趣闻,还有和生道各处种包山买地中药材的事,才又想起一件来,压低了声儿道:“有一回四海商行那边领了个人来,把你大哥叫了去,问了一堆延寿养生的话儿。你哥捡着能说的说了,还当之后不知道要怎么样呢,却又没信儿了!闲时想起来,还只心里不踏实。咱们是做药材的,又不是炼仙丹的,若上头存了这样的指望,往后还不是祸事?!” 李纨叹道:“保命延寿哪里只是这副壳子的事儿呢?若是强要留这腔子,到时候神魂已尽,还不是半痴不呆的样儿?只是自古以来欲求长生者不知凡几,嫂子同大哥也不用太过担心,只静观其变吧。” 吴氏辞去,李纨便又把巧姐儿叫进来,取了本《论语》讲给她听。 三月初二探春生辰,黛玉又过来相贺一回,李纨见了笑道:“还当你又要躲懒呢,没想到这回倒来了。” 黛玉笑道:“原先小时候只觉着三丫头太过务俗,如今长大了,经见了事,才晓得她的清明难得,原来竟是我自己俗了。如今她算在我顶敬佩的人里头,她生辰我自然要来的。” 李纨点头道:“怪道如今看你两个竟比从前亲近许多。” 黛玉又笑:“我也觉出来了。大约这世上要真心亲近的,并不在你知道多少对方的好处,反在你懂得多少他的难处吧。因知其不易而心生感佩,岂不比睹其高华而慕其才更实在些儿?” 李纨听了一笑,两人又往人堆里走去。 正说话,就听前头人言道:“老爷书信来了,想是快要回来了呢!” 众人又往贾母上房处去,果然是贾政书信,给贾母请安问好之外,又道将于今年六月回京。湘云听了便忍不住偷眼去看宝玉,果然见他面色忽喜忽愁,变幻难定,心下十分好笑。 稍后散了,宝钗便同湘云一同往去。见宝玉正同袭人在那里翻书数字篇儿,湘云到底忍不住了,笑道:“二哥哥你还在这里做甚!赶紧熏香沐浴往栊翠庵去是正经。眼看着老爷要回来了,你不去‘临时抱佛脚’还忙什么?!”说完自己先乐得不成。 袭人上前见过二人,才笑道:“才正同二爷说起这个呢。书是一个,字也不够数,老爷六月中回来,如今满打满算不过三个来月。每个月各处世家故旧总难保出个什么喜丧之事,还要空出几日来专做应酬。再则忽然下了猛功夫又怕身子吃不消,更成大事了。还不如趁早一些儿些儿捡起来,免得到时候真要去抱佛脚!” 宝钗点头道:“正是这个话儿了。宝兄弟,你很该趁这时候收收心了。不止为你到时候好在老爷跟前过关,还为着能让老太太、太太省心。你原是不爱听求取功名的话儿,只这孝道你总要顾上一顾的吧。” 宝玉原来也没想到会差了这许多,只觉着自己寻常也写了不少字了,都让袭人收着呢。却不知道他寻常写的字虽多,能当功课的却没多少。这回听了宝钗袭人的话,心里虽不十分乐意也知道说的在理,便都答应了。宝钗见他此番受教,心下略感安慰。 果然袭人所言不差。因五月初十王子腾嫁女,嫁入保宁侯府,凤姐就又不得闲了,常得去那头帮手。王子腾夫人又时常遣人过来请宝玉几个过去逛逛取乐。这日又来相请,凤姐自是要去的,贾母又令探春、宝钗同往。宝玉还问云妹妹琴妹妹呢,凤姐笑道:“真真是呆了!她们都是定了人家的,怎么好随便跟着去顽?” 只一句话却戳宝玉心窝上了,一路上只想着那边要嫁一个表姐不说,自家府里住着的也都是迟早要嫁人的。再看看眼前,三妹妹早晚也要许了人家,宝姐姐……哎?宝姐姐……一时心思烦乱,也论不出个好歹来。 事有凑巧,这日凤姐出去,偏巧尤二姐身子不适有些肚疼,偏赵嬷嬷又不在跟前,服侍的婆子着了慌,赶紧让人寻了贾琏回来。贾琏又让人去请太医,一通折腾下来,却说是饮食不化的缘故,好歹开了方儿,总算无事。 晚间凤姐回来,贾琏便进了屋子说这件事,他道:“家里现坐着要你留心管着的人,还只一路往外头去。前阵子只说各样备嫁琐碎,一去三五天我也不说什么了。今日又是怎么说?使人打听了,却说是请了你们去闲乐的!……” 他还待再说,凤姐已让人请了尤二姐跟前服侍的赵嬷嬷过来,问事情根由,赵嬷嬷便道:“这二奶奶身子本不大好,从前想是伤过的;脾胃又弱。前阵子说有腻滞,就吩咐饮食清淡了几日。今日一早我有事家去,不晓得哪里给端来一锅金银蹄炖海参,不晓得吃了多少去。这下晌就不舒服起来。” 凤姐便平着声儿问:“是哪个不晓事的奴才弄出来的事?保不齐就是个包藏祸心谋害性命儿的!”说了便要让人去拿人。 贾琏只好拦了道:“原是她说饭菜没滋味,嘴里寡淡狠了,我让弄的菜……” 凤姐听完,看了贾琏半晌,轻轻“哦”了一声,便不再言语。 贾琏急忙道:“这事儿就不说了,我方才说的你这一回一回的……” 凤姐便笑道:“我之前三五日在外头也没事,可见底下奴才都是中用的,只别有那不中用的混添乱就成了!二爷要还不放心,明儿我去同太太说一声儿,往后不去就是了。对了,今儿这事儿还是老太太吩咐的,还得同老太太跟前也报备一番才好。” 贾琏嘴角抽了两抽,摆摆手道:“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凤姐也不生气着恼,也不说话,贾琏一跺脚道:“得,都随你吧!”说了就摔帘子顾自去了。 凤姐这里又让人给赵嬷嬷搬了凳子坐,问两句贾琏的奶兄弟的话,赵嬷嬷笑道:“从那时候修园子跟着东府蓉大爷去一趟南边,后来就没个成样的活计了。同我们爷说了几回,管个葫芦事儿!还是奶奶使人去说了,才得跟着林管家跑跑腿儿,好歹算安稳了。我们说起来,只说奶了哥儿又管什么用?还得看哥儿往后娶的什么人!” 凤姐笑道:“妈妈这话说的,也是两位奶哥哥有本事立得起才成,林之孝同他家婆娘素日里少言少语的,肯带的人却不多。两位奶哥哥想是投了他眼缘了。这些管家管家奶奶们,但凡我们出的主意不合她们心的,百十种法子给你驳回来,你们才没看见呢。” 两人又说了几句,凤姐留赵嬷嬷喝了一回茶,才让平儿送了她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明后天有台风,如果停电可能没法更新哈,先说一声 第310章 310.谁贵 如今凤姐对尤二姐如何是满府尽知的,王夫人心叹她总算想通了,贾母却十分看不上尤二姐,见凤姐如此识大体,更心疼她几分。贾琏只看尤二姐怀了身子,在心里就只剩这一个配叫一声奶奶了,奈何贾母连看都懒怠多看一眼,就算他心在再如何着紧,在合府人眼里这尤二姐仍是个可有可无的人物儿。每每气不平,又徒叹奈何。 凤姐把个贾琏看得虚无了,在旁人眼里却仍是块最真没有的宝贝疙瘩。尤二姐如此得贾琏欢心,秋桐看着心里就跟针扎一般。当着贾琏他虽不敢太过,平日里到了贾母王夫人跟前,总能编出许多话来。偏她十句里头又有七八句真的,倒叫人分不出真假来。何况尤二姐先说满服后圆房,结果闹出身孕来,贾母王夫人这样人眼里如何看得上?本就看轻了去的,再有小人挑唆,那心自然更冷了。 这还不足,因着她本是贾赦那里给的人,无事便好往邢夫人跟前混去。凤姐在这头管着家,尤二姐又有身子,邢夫人这正经婆婆本就少人奉承的。秋桐在贾赦跟前待过,自然晓得几分邢夫人的脾性。只一味做小伏低,开口闭口邢夫人的高明只旁人不懂。 又道:“我本是老爷赏给二爷的,二爷心里只有那个外头弄来的,我们又不比她们会许多外头的手段,更不得爷们欢心了。若不是靠着老爷太太两份脸面,那里哪里还有我立的地方。”说尤二姐:“自恃是东府大奶奶的妹子,只当自己是正经奶奶了,我邀她一同来给太太请安,她不是这里不舒服就是那里走不得。倒是很想往二太太跟前凑,二奶奶原是二太太的内侄女还罢了,她又是从哪儿攀的藤?连个远近亲疏也不懂。” 邢夫人听得回数多了,同贾赦说起时便也要说两句贾琏糊涂,贪恋个来路不正的话。这贾赦向来是吃翻屋里女人的,连邢夫人对他尚不敢稍有违拗,从前贾琏被个凤姐压得死死的,他看着就碍眼。只如今王家势大,凤姐又退了两步,他看着还算像话。这会儿又听说一个贾珍父子吃剩的又把贾琏给辖制住了,不禁大骂:“活该做王八的玩意儿!丁点气概都没有!” 又说宝玉自听说贾政六月中旬要回来,点算了一下功课,见实在应付不过去,只好每日早起写字,盼能弥补些。王夫人知道了,先恨他常日里不用功,这会子知道着急了;又怕他一下子用力猛了,反伤了身子。贾母那里得了信,赶紧告诉他:“身子要紧,万不可一下用功太过。”又让袭人几个仔细伺候着,不得让宝玉太过劳累。 见贾母同王夫人担心如此,宝钗湘云并探春几个便照着他的字,各自临了十几篇给他凑数。却发现这一群人里头,宝琴临得是最像的。袭人也笑:“怕是同一天生日的缘故,连着写出来的字也容易相像些儿。” 湘云便笑她:“你这话是拐着弯夸自己呢,你同林姐姐是同一天生日的,才高八斗不敢比,三四斗总该有的。” 袭人笑道:“大姑娘又拿我们取笑,这是将天比地呢。” 一时众人又说起黛玉来,湘云叹道:“虽说只少了她一个,却好似少了许多热闹似的。她如今倒好,在那里不晓得多少人陪她说笑玩耍,自然记不起我们来了。” 待宝玉凑齐了功课,却又传近海海啸,贾政奉旨查看赈济去了,如此算来,怕得年底方能回转。宝玉乐得又把功课扔到了一边,仍照旧嬉戏游荡度日。 进了五月,刚混过薛蟠生日,眼看就到了王家嫁女的正日子。凤姐提前三日便带了人过去帮忙,王夫人正日子自然也该到场的。王子腾如今可算四大家中第一人,他家嫁女,贺客几乎占了两条街去。这又同做寿不同,没法前三后四分开了请人,好在王家地方也大,更不缺陪客迎宾之人,倒是忙而不乱,愈见热闹繁华。 事有凑巧,王夫人带了探春几个前脚走了,后脚尤二姐那里就发动起来。这会儿凤姐早不在家里了,连着平儿丰儿也带了去;王夫人又带走了探春;薛姨妈带着宝钗宝琴薛蟠薛蝌都去了,只李纨这里忌讳身份,由贾兰去了,自己还在园子里同迎春惜春作伴。 尤二姐屋里的丫头婆子着了慌,只这日子口儿,自然贾琏宝玉等也在王家,想寻个救兵也难。尤二姐刚刚发动,一阵一阵疼得还不紧,见婆子犹豫,便道:“实在不成,叫了我姐姐来也好。”婆子听了赶紧使人往东府叫尤氏去,又另使了人到贾母院子里报信。 尤氏听了报信的本不想沾手这事儿,只那头如今实在没人,这又寻着自己了,若是不去往后说出去也不好听,叹道:“歹人歹命,连个时辰都不会挑!得了,待我换身衣裳。”说了自去换了身衣裳,才带了人过来。 那往贾母院子里报信的刚进门在穿堂里就被拦下了:“哪儿来的没规矩的小蹄子!跑什么跑?!这是死了爹还是死了娘了,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有你能跑的?!” 那小丫头赶紧停住,扯了那看门的婆子道:“快,快,妈妈你快告诉老太太去,咱们二奶奶要生了!” 婆子照着小丫头脸上啐过去:“呸!二奶奶今儿嫁妹子,你娘才生了呢!” 小丫头急得要死,挥着两手道:“不是大奶奶,是二奶奶,我们屋里的二奶奶,尤二奶奶呀!” 婆子这才听明白了,又哼一声道:“什么要紧人物儿了!也值当大呼小叫的!这也值当惊动一回老太太?我看你们都是昏了头了。走吧,走吧,等生出来了来说一声就得了。” 小丫头急道:“妈妈,你行行好,我们二奶奶要生了,可今儿我们二爷同大奶奶都不在家……也没个主事的人,才来求老太太的……” 婆子一瞪眼:“胡说八道!什么大奶奶不在家,大奶奶在园子里呢!” 小丫头都快哭了:“妈妈,我说的是我们屋里的大奶奶,就是二奶奶呀!” 婆子只立着双眼睛,到底没明白,一晃脑袋道:“成了成了,什么二奶奶就是大奶奶,大奶奶就是二奶奶的。老太太不管这些事儿!不是琏二爷屋里的事儿嘛?你寻大太太去啊!真是,连这个规矩都不懂,白长个脑袋显个头的?!” 小丫头一愣,眼见着闯进贾母院子是没戏了,听了这话想了想,赶紧转身跑了。 她这突然一跑,把那婆子吓了一跳,看着门口骂一声:“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一窝儿的货!” 邢夫人正同王善保家的点算这月往邢家给的银子花销,就听外头嚷嚷进来什么“二奶奶要生了,二爷不在了”的话。叫进来一问,才知道是尤二姐发动了,一行起身,一行骂道:“要生孩子不去寻接生婆,寻我来作什么?!难不成我还能替她生了?!” 到那里时,见尤氏已经在了,还没得问,见两个婆子从里头出来回道:“这位奶奶还早着呢,产道都还没开。” 尤氏便问:“那还要多久?都没开怎么喊成那样?” 一个接生婆便道:“这个人人不同的,说不好时候。我们方才也劝这奶奶不要喊太大声,一会子要使力的时候倒没劲儿了。” 尤氏看邢夫人闭口不语,只好挥手道:“成,你们进去好生伺候着。生了孩儿,少不得要重重赏你们的。” 邢夫人听了这话更不开口了。尤氏又低了辈分,且这邢夫人寻常也不是个好搭话的,两人便都沉默不语。 一时林之孝家的进来道:“方才尤二奶奶说之前问好的产婆我们去寻了,没见着人。可还让人守着去?再一个,要不要给二爷同二奶奶送信去?” 这话尤氏却不好拿主意了,邢夫人皱了眉道:“产婆?方才那两个是什么人?” 林之孝家的赶紧回道:“那两个产婆是让外头现请来的,尤二奶奶说之前他们有个说好了的,在小花枝巷那里住,刚打发人去请,来回说是没寻着人。” 邢夫人便道:“这不就成了?!不是生孩子?能接生就成了,还定要这个那个的是个什么讲究?又不是吃席挑厨子!” 林之孝家的赶紧领命,又问贾琏凤姐那头的事,邢夫人又道:“都不晓得什么时候生呢,这去同他们说什么?没个屋里人生个孩儿还非得主子爷们奶奶们守着的道理!这是一个,要十个八个呢?谁守得过来?!” 林之孝家的只好答应着自去了。邢夫人又坐了一回,又把自己身边一个丫头打发出去问什么话,一会儿人回来在她耳边说了,她听了心里有数,便对尤氏道:“里头既是你妹子,你就受累多看着把吧。我那里还许多事,可在这里耗不起。万一有什么的,再打发人叫我去罢。” 尤氏听着里头尤二姐声声惨呼,她自己也是没经过生产的,心里哪有不惊惧的。只这时候听邢夫人这般说了,也只好应承着。 邢夫人回到那边,还没坐稳,就听贾赦风风火火进来了,面色十分不好,看着邢夫人就问:“你大白天地又跑哪儿去了?!什么正事儿都指望不上你!” 邢夫人赶紧把尤二姐生产的事情说了,又道:“今儿王家嫁女儿,都去了,没个镇场子的,那婆子就跑我这儿来了。刚去看了,才回来。” 贾赦便问:“生了个什么?” 邢夫人摇头:“产婆说还早呢,不晓得什么时候能生下来。我只好先回来了。”见贾赦气色稍缓,才问他究竟。却原来贾赦刚同人赌眼力输了样东西,东西还罢,要紧是伤了面子。这回来正要寻两样难断的再找回场子来。他那些东西,寻常也不由邢夫人收管过问,自去取了便又出去了。 这日贾琏同凤姐忙着送亲迎客抽不出身,贾琏又难得同牛家石家几个从前长在一处顽笑的聚齐,又是这个场面,少不得要多饮几杯。晚间两人便都歇在了那边,未曾回来。 尤二姐到天将蒙蒙亮时生下了一个男孩儿,母子平安。一早贾母那里得了信,只说知道了。贾赦前日连输几局,心思不好,连着这日子出生的孙子也看着不十分顺眼。邢夫人忍痛按例打赏了,林之孝家的回过李纨,从账上取了钱赏给两个产婆。两个婆子看着生下个哥儿,还当这回能胡一把大的,哪想到却是雷声大雨点小。面上就不大好。 尤二姐昏昏沉沉的就听着她两个说话:“虽是哥儿,这身份差着呢。上年间二奶奶生了个姐儿,陈家二嫂子接生的,得了太婆婆、婆婆、叔婆婆几处的赏不说,连着二奶奶娘家那里隔日得了信还使人发了赏钱过去。啧啧啧,真是,就这一起儿,都够买个屋子置块地了!看看我们这回……唉,真是不能不信命。” 那一个道:“成了,总算顺当,没出什么事。咱们留下姓名儿了,说不得下回二奶奶怀了身也能叫我们来呢。听说上回光接生的来了六个,还有两个太医在外头坐镇……” 自己为妾做小也只当是命数如此,这回得了孩儿,听着这些话,尤二姐心里那点不平之气就忽忽悠悠燃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预报说8-11号有大雨,现在没见着,不晓得台风大大还来不来 第311章 311.欲与智 贾琏同凤姐回了家,就听得尤二姐产子的消息。凤姐按例赏了院里的奴才,又让人补了红封儿送去接生的产婆家里。因尤二姐尚在月子中,也不能见贾琏,贾琏倒是一日几回跑去看新生下来的哥儿。 凤姐又让尤二姐自己挑了奶娘和小丫头,样样合例,不偏不倚。只尤二姐自生产后就总有些郁郁,抱着哥儿时候常不自觉堕泪。贾府里从来不少挑事搬非之人,何况尤二姐生下了儿子又得贾琏宠爱,有些素来不满凤姐的看了尤二姐这般情状,少不得要在她耳边说些有的没的。越发把尤二姐的心说乱了去。 尤三姐进来看了一回,尤二姐好容易得了个能说话的自己人,便把一腔苦水都倒了出来。她道:“原先巧姐儿生下来时候,各处得的赏钱都比这回多。连着舅太太那边都遣了人送‘女儿彩’来,底下的奴才们不知道说了多少日子。这回我生了他,却什么也没得给他,翻让他受屈受辱,总是我这当娘的没能耐的缘故儿……” 她一行说得幽怨,那头尤三姐眉头都皱紧了。半日,才道:“姐姐,你是魔障了吧!她是正妻,你是二房,怎么好同她比?你怎么不拿环三爷去比比宝玉?你听我一句儿,趁早把这心给正过来,要不然,往后有你发疯的时候呢!我们如何能比她?原只听说她心狠手辣,我还防着,如今看来待你虽不说亲热也没差待。连姐夫都说不出多的话儿,可见她是依了这里头的规矩的。你醒醒吧,同人家比什么呢?她娘家姐妹兄弟是什么人,你娘家又是什么人?她是八抬大轿抬进来的,你……” 尤三姐话没说完,就看尤二姐泪珠子像断了线似的掉下来,立时住了口,埋怨道:“你看看你!没听说月子里不能哭吗?会坏了眼睛的!唉,我也不过说些实话,你这又怎么了。” 尤二姐道:“三妹你说得轻巧,原先在外头就咱们几个过日子,自然如何都无妨,你看我进来了可同人争过?可如今你看看你这小外甥,他才这般小。往后吃穿用度我这娘都保不得,再长大了寻个好先生也得人家说了算……” 尤三姐道:“他们家里不是有私塾?不都是在那里念的。” 尤二姐道:“才不是,你看宝玉,都是家里请了先生来教的。还有兰哥儿,他去的书院里头出入都是些王爷世子的,能是府里的族学能比的?……” 尤三姐看着尤二姐,良久,长叹了一声道:“你要这心一路这么跑偏了去,才是害人害己呢。你如今月子里,少想些还好些。我也不同你说了,省的招出你更多胡话来。” 说了顾自去了,尤二姐见尤三姐说自己都是些胡话,心里不乐,只说她不在府里不晓得真情。自己躺在床上一头想一头算,她本又不是个有才能的,哪里想得过来算得过来?只越发觉得心慌了,更心伤自家娃儿遭了错待。如此好好的身子,生生在月子里做坏了几分。 事传到凤姐那里,平儿便道:“那三姨奶奶往常看着不着调些,脑子倒清楚。可不是这话儿?比着宝玉去吧,可比出个好歹来呢!” 凤姐笑道:“我生平头一回晓得,原来我就这么坐着不动,于人来讲就是座压在脊梁骨上的大山了。竟不用我作什么,她自己就作起死来。” 平儿却皱眉:“如今是见不着我们二爷呢,等出了月子,能说上话了,谁知道我们那糊涂二爷会生出什么心思来?都说老爷清正高明不过的,还不是为了环哥儿问太太要过细毛衣裳!何况奶奶跟前如今只有个姐儿,更该他们惦记了!” 凤姐眯了眼缓缓道:“惦记好啊,就要他们惦记才好,我还怕他们不来惦记呢。”说了牵牵嘴角。平儿见着了,想着自家奶奶从来智计百出的,也不信那对奸夫□□能从她奶奶这里算计走个什么去!她却不曾细察,何时这贾琏同尤二姐二人在她心里已然是如此形象了。 贾琏有心要大办洗三同满月,自然都被贾母王夫人拦了下来。凤姐什么也不说,平儿跳脚:“奶奶!你看看二爷那样儿!奶奶还不说他,由着他性子,若不是老太太太太拦着,不晓得要怎么操办才合心意呢!” 凤姐笑笑:“压住了不让他称心,只算是个小利;若遂了他心愿大办了,才是个天大的好处呢。孝中娶亲生子,啧啧啧,琏二爷的名声可大了。” 平儿听了一愣,又看凤姐面色,忽然觉着她自小服侍大了的奶奶如今看来却有两分如隔云端的意思,自己竟猜不出她分毫心思来了。 两尊大佛压着,贾琏只好悻悻作罢,洗三自不必说,连满月也不过请了尤老娘尤三并尤氏过来院里摆了两桌。贾珍见事情到了这般地步,死活不肯往前凑了。是以贾琏虽一再请了,他却没来。旁的更没有了,邢夫人只让人拿来了一件长命锁,眼看还是外头制的粗陋玩意。 尤二姐果然见了贾琏便轻泣不已,贾琏转日就把自己的私房总共有二百余两银子都拿了出来让尤二姐收着。尤二姐往常没见识的时候,合家人在外头住着一个月连上带下不过五两银子的花销已十分知足,如今在里头时候久了,见凤姐随便拿个什么首饰听说也得千两往上。再看贾琏这个样子,才知道这爷们居然也只得这点子身家,心里越发慌了。 贾琏哪里能体察这些心思,转日就往贾赦跟前替自家儿子求名字去了。贾赦也不知怎么想的,就在纸上写了个‘菨’字道:“取意为‘清’,但愿他往后长大了清清白白做人罢。” 想想贾蓉贾兰的名儿,再看看眼前这个,只他老爹亲自给取了名,已然是大大给脸了,他但凡面上敢露出些儿什么来,不晓得什么祸事等着自己呢。便只好咬牙谢了,自己回来让人拿纸写了往清虚观求寄名符去。 凤姐听说了这事,笑得足有一刻钟。她道:“大老爷这样的人,你要是要同他搭伙做事真得活活气死,若是同你对家一处联着,就实在再妙不过的。哎,可惜,我实在想看看琏二爷当时的面色。” 只尤二姐又不识字,只听说贾赦亲自给自家孩儿取了名字,便觉着面上有光,连小名儿也只唤作‘菨哥儿’,都不曾另取。旁人听了暗笑,只都不当她面罢了。 这日尤二姐抱了菨哥儿到园子里逛,照理说园子里人少花木多,小小孩儿都不该去的。只她行事向来也少有人劝阻,只由她去。因听说巧姐儿在李纨那里,她便也带了奶娘丫头往稻香村去。 李纨听说尤二奶奶来了,便让人请她进屋坐。巧姐儿早上学完诗书,这会子正同碧月素云一处学针线。她年纪虽小,性子却稳当,绣活枯坐也不生烦,碧月便总夸她比这个强比那个强,算来只没比李纨强。 尤二姐看了笑着对李纨道:“姐儿好福气,往后等我们哥儿大了,大奶奶也赏脸教教我们吧。” 众人都愣,李纨笑道:“承你青眼,只这活儿我可不敢揽。府里的哥儿都是先生们教的,我们妇道人家只懂个女红针黹,哪里能教哥儿。” 尤二姐却道:“那兰哥儿不是说小时候都是大奶奶自己教的?” 李纨尚未说话,素云给尤二姐端了茶上来笑道:“尤二奶奶这话说的,小心琏二爷听了不高兴,还当你咒他呢!” 尤二姐这才悟过来,忙住了口,端了杯子喝茶掩饰。 李纨自然不放在心上,一笑过了。尤二姐却又说起月钱的事来,只说够不够的话。李纨便问她:“如今你同菨哥儿两份月钱该都给你收着的,是没足数给你?” 尤二姐摇头:“给倒是都给的,只统共这么些儿,哪里经花呢。” 碧月问道:“菨哥儿还这么小,只吃奶,吃奶有奶娘呢。这二奶奶你一个人花两份月钱还不够花?” 尤二姐又摇头:“不是说现在。我是说往后哥儿长大了,男孩子,皮得很,衣裳准定坏的快。不都得自己贴补?我就来问问大奶奶这个,咱们都养的哥儿,这同养姑娘可不一样吧?” 这下各人都不晓得如何接话了,还是素云开口道:“咱们府里哥儿姐儿没成家都一样的份例,二奶奶担心衣裳的事,小孩子一季多少衣裳也有数的。这满府里这许多人,也没听哪个说不够穿过。 只要说起我们哥儿嘛,是个别靡费些。倒不在穿戴上,原是他胃口大,能吃。按着府里的份例都不够他吃的。只我们奶奶自家有陪嫁的庄子,可着一个庄子种东西他吃,怎么也够了!宝二爷就更不用说了,他份例也是同各人一样的,另外都是老太太太太赏的,那是长辈慈爱,自然不论在里头了。” 尤二姐听了素云巴拉巴拉这一通,面上就有两分挂不住了。又说了会儿话,巧姐有个针法学不明白,李纨便拉了她一旁说去,尤二姐就告辞出去了。 待人走远,碧月长出了一口气,惊讶道:“要不是长相还是原来的样子,我都不敢认了!这尤二奶奶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这说的话让人没法接,怎么听怎么别扭。” 一直在一旁一言不发的闫嬷嬷这才开口道:“这不是最正常不过的事了?要不说‘宁聘大家婢,不娶小家女’呢。这大家子里人口多,规矩重,没在里头待过的哪里能知道全了。又在外头原没经见过什么,一到里头,被富贵晃花眼了,可不什么样儿的都有了。” 碧月道:“可这二姨奶奶刚来的时候也不这样儿啊。说话都不大声,旁人问什么都细声细气地答两句,绝不多问多说的,看着性子也极柔顺的。” 闫嬷嬷笑道:“没听过‘为母则强?’,这有了儿子自然就心思不一样了。没听方才里外里都是要打听咱们哥儿怎么养的话儿?这就担心上月钱的事儿了,可见是算计过许多用度的。” 碧月便叹道:“都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倒也不是她的过错。” 素云冷笑道:“你也就这点脑子了!就她那样儿,刚得了个哥儿,不说好好奉承着二奶奶,反到我们这里打听起来,就是个没脑子的。还想比着我们哥儿同宝二爷来,她也不想想我们奶奶什么身份,太太什么身份,她什么身份!就这么比着吧,过不了二年,管保连赵姨娘都不如了。” 闫嬷嬷点头叹道:“可不就是这个话儿了?清官难断家务事,就是这家务事孰是孰非本就不好论定。再一个,你说她这般行事对或者不对,又有何用?她这身份,府里这情形,只有该不该行,行不行得通的说法,对不对管什么用?她一片慈母心是对的,那又如何?整日伸着脖子看够不着的日子用度去,就能生出银钱来了?再一个,这么一个娘,又指望她教出什么样的儿子来!现成的例子不就在眼前?是以当日老太太才说‘娶错一人,祸害三代’,你们是不晓得其中的厉害啊。” 李纨也笑:“当日看着倒也好的,如今可真是让人没法说了。她在我们这里住过一阵子,当我们亲近的,才会来说这些。” 闫嬷嬷道:“娶来当二房小妾,只看个颜色性子也罢了。只中间生出那许多事来,就知道是个不省事的。奶奶要晓得,这人不省事,未必就一定是本人爱惹是生非这一种;还有人就特殊特能招事的,这样的人多半多欲而少智。我看这尤二姨娘,就是这么一个。二奶奶如今是容着她纵着她,只当个笑话儿看了。” 碧月道:“嬷嬷,二奶奶说了,不能唤姨娘。” 闫嬷嬷冷哼一声:“老太太都说了,最多算个姨娘!” 李纨看看她们,一摆手道:“罢了!又不是咱们院子里的,一年到头唤了几声儿,也值当你们争一回的。” 作者有话要说:  我看有同学说这一段太拖沓了。稍微解释一下。因为按着书上来,到这里,尤二姐死的时候已经是年关逼近,接下来就桃花社、贾政家书六月归了,之后沿海海啸,贾政又要年底回来了;下一章就是贾政回来休息了一个月,转眼说起贾母八月初三八十大寿来;也就是说这一章就走了一年半的时间,现在里头会嵌些情节进去,不是全按着书上的节奏走的。 还有一早就期待抄家的,探春有一句“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要圆上这句话也有很多功夫要做。且还不自量力地想要把原著里的一些线索也融进去,所以不会出现突然天降大祸的情节。不会很快,还请稍安勿躁。 第312章 312.天算人算 凤姐那里放开了心思,日子翻好过了。听说尤二姐那么些行事,索性把贾琏的事务都托付给了她,只道自己身子不好,帮着太太理事已然忙得不堪,怕不小心疏忽了贾琏。往常是没法子,平儿秋桐这样都只能算个屋里伺候的,哪里能经管起主子来。尤二姐又不一样了,她是贾琏娶了来的二房奶奶,自然可以同凤姐分担些儿的。尤二姐巴不得如此,见凤姐又取了一包碎银子一通交给她,立时就应下了。 贾琏回来听说此事,先赞一声凤姐大方贤良,又疑心凤姐不把自己当回事,心里七上八下的也不明白了。只去凤姐屋里见了,两人说话如常,并无不同。只凤姐如今身子亏损得厉害,且常下红不止,自然不能留宿,仍往尤二姐那里睡去。 这日王夫人叫了凤姐过去,说完几样家务事,就说起凤姐院子里的事来,她道:“怎么听说你把琏儿的事儿都托付给尤二姐了?这样可妥当?你珍大嫂子好歹当年还得她亲娘教过多少日子,这尤二姐同她担了个姐妹的名儿可是各爷各娘的,她知道个什么!别弄出纰漏来,在外头扫了脸面。” 凤姐笑道:“太太虑的也是,只这也不是我的主意。二爷自碰上了尤家妹子就十分上心,想是性子相合的缘故。我身子又一直不见好,二爷常日都在那屋住着,倒索性让她管着还便当些。我也省了一件事,多些精神多帮帮太太不好?” 王夫人听了那句常日里都在那屋里住着,又念及尤二姐还同当年的周姨娘赵姨娘不同,心下替凤姐叹息一声。从前只看她有些背了规矩名声儿不好听,如今见她贤惠了,初时欣慰,暗地里又替她不值。只自己又不是正经婆婆,也说不上话,只好常日里更多照看她一些罢。 意外之喜却是邢夫人,饶是尤二姐出了月子就常抱着菨哥儿去她跟前露脸,也不见她多生两分亲近。倒是那日凤姐过去请安时,当了凤姐的面不阴不阳地道:“我也看错你了!只当你是个刚强有主意的,结果这么着就当了缩头乌龟了!她虽也担声奶奶,到底不过是个妾,你怕她什么?!倒都让着她!我同你说,这人最不能让的,你让她一步,她只当你该她的,你再让她三步,往后连你立的地儿还都没了呢!” 凤姐暗暗挑眉,面上两分无奈道:“太太说的何尝不是道理,只是天下一说到人心又哪里还有道理可言?我再怎么刚强,到底不过是个妇道人家,临到事头还不都得我们二爷说了算?这合了二爷心意的,自然就是好的。哪怕我说破天去呢?倒让二爷说我拈酸吃醋没个大房的样子。我想想,不如顺着他心思去,还得个清静日子过。” 邢夫人听了重重哼了一声,忽然又压低了声儿道:“他上回真冲你动手了?” 凤姐心里咯噔一下,只她如今也不是从前的打算了,便憋红了眼圈点点头。 邢夫人一拍扶手:“糊涂东西!下流种子!我说那小娼妇那么大胆儿呢,敢情这糊涂东西这么不经挑唆!”又指指凤姐,“你也是个不长进的!他敢动手,你不会告诉老太太去,告诉我来?!由着他欺你,这一回动上手了,下一回不定就动脚了呢!早先那气焰都往哪儿去了?!这么着就败下阵来了?!” 凤姐便挑了两件事说与邢夫人听,无非贾琏如何偏疼尤二姐,她不得相公欢心不得不退让保全的话。邢夫人便一路骂贾琏,骂尤二姐。从此倒时不时让送些玩意吃食给巧姐儿去,只一句不提菨哥儿,众人都道大太太要替二奶奶撑腰了,真是天现异象,不知闹的什么妖。 凤姐却料得两分邢夫人的心思,性情举动多由己发,邢夫人这是看着凤姐吃瘪想到自己身上了。只她对着贾赦时自然偃旗息鼓,如今在这出戏上却是个皇太后的角色,大可得一泄腹中郁火。凤姐有时细想了难免失笑,实在不曾想到,这示弱一途,非但没有像从前所想的那般一落千丈,反倒得了许多好处,还真是人心可用。 算计人心者,又何止一个两个? 乾元殿南书房里,兄弟三个正商议事情。 信王把手里几张纸翻来覆去看了,指头敲着扶手,抬头笑道:“南通、盐城受灾姑且不说,泰州受影响便极小,倒是扬州灾情危急?可别把我气笑了。” 皇帝淡淡道:“谁说泰州受灾不重的?” 信王一拍胳膊:“我说的啊!呃不,是臣弟方得了商行泰通行传来的信,说些本次商行灾损的账目。南通那里因近着海,同盐城都受了海啸波及,这是实情无误。泰州便没甚影响了,这话我臣弟干担保,绝不会有误。” 皇帝把另一份奏折往信王跟前一扔,道:“才说的,你那不是正路上来的消息。你再看看这个。” 信王翻了,却是泰州当地官员的灾情奏折,里头历数灾损之严重并民众之凄惨,简直闻者伤心见者流泪。顿时气噎在那里了,半晌,才咬牙骂了一声:“王八蛋!” 皇帝看他那样子,弯了嘴角笑笑,才点了头道:“朕已令人前往赈济,你让那头都盯紧了人,别动声色,让他们吃去。只记得把人头数目都给我记下了。还有你前趟不是说能养出一拨头脑奇快的账房来?什么时候捡两个我见见。要是真成,下年恐怕就要用他们了。” 信王眨着眼睛:“这是临收网之前给下点饵的意思?” 皇帝不答,又换了话头道:“林爱卿即将回朝……他们都听得怎么样?” 信王哈哈一笑道:“皇兄你可没见着!都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这消息一出,旁的不说,光打长安城里往各路去送信的人马就得多了一倍不止。嘿嘿,却也没想到,这林如海一点点动静,就有这许多人看着,看着还不够,还得寻人商议着!” 皇帝点点头:“挺好,就让他们瞎猜去吧。过两日你让个人在朝上提一提当年的盐政,朕好说话。” 信王紧着点头。见边上诚王老神在在顾自己喝茶,便道:“九哥,沿海正闹灾呢,你这下倒能沉住气了?” 诚王看都没看他一眼,只顾自道:“原先只当是粮种和种植的缘故,故此不能常保丰产。这阵子想来,这天时无常,再好的粮种也不能保证年年丰产的。且天不作美时,倒春严寒、花时多雨、久旱地裂……更别说什么雹子、乌风暴、海啸这样的事,真是天要绝人,再好的粮种也得闹个颗粒无收。” 皇帝听了点头,问他:“你可得了什么主意?” 诚王便道:“我想着,虽不敢望连年丰收,也不会年年绝收的。这丰欠轮回大概才是常数。如此,最适当的该是如何能把丰年的粮存到荒年去用,这才是一个难处。原先不在外头走不知道,如今跟着跑了几处地方,真有丰年连狗都吃白面,转年只能吃糠的时候。问起来,原是存粮不易。尤其一家一户,更难了,受潮发霉这些另说,就是存的好好的,一场大水来,照样捞不着吃。待我手里几样抗寒的新种有了结果,就想好好弄一弄这个存粮的对策。” 皇帝一点头:“好,需要什么只管同我说,需要什么人也只管调去用。这才是千秋社稷的大事。” 信王听了翻个白眼,对诚王道:“九哥,我看你在这两桩事中间最好再加一桩‘娶媳妇’,太妃急的都快骂人了。这嫂子也没了这些年了,你也该琢磨琢磨这事儿了。话说,前阵子不是甄家还想把她家嫡女给你做侧妃?你要再不拿主意,只让那群人到太妃跟前说去,什么时候她老人家不小心被说动心思,真给你定下了,你可就完蛋了。” 诚王看他一眼:“不要整日把脑子放在这些男男女女的事儿上,长大了能有什么出息?!” 信王一噎,上头皇帝伏在龙书案上笑得肩膀一耸一耸,诚王一脸“实在看不过去才教你”,“教你是为你好”,信王一抹脸:“长大了……我还能往哪儿长啊?!” 不几日,早朝时户部官员奏事时牵扯到了本朝盐政事务,圣上因此想起了前巡盐御史林如海来,将其在任时种种措施功绩历数一遍,长叹一声“所谓栋梁当如是”。一时朝野上下猜测纷纷,皆不知圣上此举到底含了何种深意。 黛玉在书院里也颇受了两分搅扰,几个向无往来的官宦千金忽然常来寻她说话,三两句总不免要说到家事上去。好在黛玉在贾府里住了这许多年,虽不屑于用却不是真不懂,应付几个闺阁女子尚不在话下。到后来却是云阳先生烦了,让她自己的嬷嬷去门口守着,谁也不让进,又同黛玉道:“功名利禄照出多少古今龌蹉,为女子的一点好处就是可离这些腌臜玩意远一些儿,尔当惜此清贵。”黛玉自然无不应的。 转眼年底,贾政归来,先往朝中面圣陈事,又去衙门完结事务,皇帝赐假一月,让其好生歇息。后宫元春得知贾政任满回京,就着人留意前朝动静,却只闻皇帝赐假一说,再无他话。一时心里辗转,难以平静。 贾政回府,众人相见了,却见金钏儿同另一个女子都梳了妇人发髻带着小丫头站在贾政身后,边上一个穿着素净的妇人怀里还抱着个两岁光景的娃娃。长得粉雕玉琢,这会儿看着一屋子人,也不哭闹,紫葡萄样一对眼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十分机灵的模样。 贾政给贾母磕头请安,贾母自扶了他起来,眼中含泪道:“好,好,回来就好。” 贾政扶了贾母归坐,侧身立了,才对那娃儿道:“还不过来给老太太请安!” 奶娘把他放下,这小娃儿便迈着短腿走到贾母跟前,像模像样作揖道:“珹儿给老太太请安,问老太太好。”说了又跪下磕头。周围人都笑起来,贾母让鸳鸯扶了他起来,又领了跟前细看一回,笑道:“看着倒机灵。” 又对王夫人道:“这人如何安排,你看着办吧。” 王夫人道:“早先周姨娘陪着去的,却也没福,主仆三个去了俩,就剩这一个。如今她又替老爷生了孩儿,就升作姨娘吧。金钏儿跟了我这些年了,老爷既看重她,一同摆了酒也罢。” 贾母听了点点头道:“你安排就好。” 过了几日,便在家摆了几桌酒,蕊儿同金钏儿就都成了贾政的姨娘,上下改口,一应份例都比着赵姨娘的来。因蕊儿心里记着周姨娘的恩德,只说自己姓周,如此便又成了一个周姨娘。金钏儿原姓白,便称作白姨娘。 她两个本是伺候王夫人同原先周姨娘的丫头,回家后仍同从前一般整日在王夫人跟前侍奉,并无一点出格言行。倒让一心要瞧热闹的大失所望。王夫人见贾珹生得机灵,况他年纪又小,也不时让抱来跟前逗乐玩笑,看着十分妻妾相得。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忙晕,来不及细看了,错别字下回再改,还请包涵。 第313章 313.级差 是非人总难免轧是非,这天赵姨娘手里拎了个小包袱进了周姨娘的屋子,把东西往桌上一放,便笑道:“我给你拿些我们环儿小时候穿过的衣裳来。m. 乐文移动网” 伺候周姨娘的小丫头面上一凝,却见周姨娘接了那包袱道:“谢谢姐姐了。环三爷小时候穿过的衣裳,想必都是好的,一会儿我就让她们拿出来试试。” 赵姨娘砸吧砸吧嘴,没话好说了。周姨娘却一脸热忱拉着她说起家常来,又说从前周姨娘在的时候两下里来往的那些事儿,还有原先的周姨娘路上病逝的事情。完了又问些小孩儿穿衣吃饭的讲究,直把赵姨娘当个信得过的老人,问得事无巨细。赵姨娘吃她缠不过,几乎落荒而逃,她还立在门口挥小手:“姐姐得空再来说话啊。” 她还不是嘴上说说的,果然第二天就给贾珹换了件贾环小时候穿过的棉袍子,到了王夫人跟前。王夫人抱着贾珹说了会子话,忽然疑惑道:“珹儿这衣裳怎么像是哪里见过的,也不像新做的。” 周姨娘便笑道:“是环三爷小时候的。昨儿赵姐姐给我拿了些过去,我看都还挺好的料子,捡了两件现在得穿的试试,还整好。就给他换上了。” 王夫人道:“针线上没给珹儿做新衣裳?” 周姨娘笑笑道:“料子都给了,只是我看小孩子长得快,拿整匹的好料子裁了做衣裳实在太靡费了。有现成的,就先对付着穿吧,年下再给他做身新的。” 王夫人叹道:“咱们什么人家,哥儿穿身新衣裳还得等过年?” 周姨娘笑道:“正是府里,哥儿穿什么也不怕人笑话去,又不是外头新兴的人家儿,生怕身上料子不够时兴,活计不够出众,就丢了人似的。再一个珹儿到底是个男娃子,养糙着点儿好,皮实,忒精细了我还怕往后伺候不过来他!” 王夫人听了失笑道:“从来只见过掐尖要强争东西的,还有你这样的倒少见。怪不得原先周姨娘在时都只夸你,说你省心。” 蕊儿笑笑道:“那时候我们姨娘就常同我说‘这日子还要怎么好过?这样的门第里,又遇着这样的主母,安生着,知足吧’。不瞒太太说,我是过过穷日子的,一个馒头十几个人抢的时候也经过。我也不懂什么大道理,也教不来哥儿,只想想从前,比比眼前,人总是知足点才好。” 王夫人听了便又问些她小时候的事,听到凄惨处,不由得捻着数珠儿念佛,蕊儿便笑道:“看我,说这些干什么!后来得了府里的救济,那几个窝棚里的人都熬过来了。还有一大半领了银子回乡去的。我只剩孤身一个了,老太太太太开恩,让我们进了里头伺候,自打那时候开始啊,就过上安生日子了。” 王夫人连连点头,又道:“你也是积了福的,从前都过去了,往后只有好的。” 过了两日,周瑞家的带了两个婆子抬了个箱子到周姨娘那里,笑着道:“太太前阵子让我们收拾出来的。一半是太太年轻时候的颜色衣裳,早先也给出去不少了,还有一些,太太让拿来给姨娘。另一半是宝二爷小时候穿过的衣裳,不是我吹,那里头可真多少天上有地下无的好东西!如今珹哥儿真是投了缘分了,姨娘赶紧让人收起来吧。” 周姨娘赶紧让人抬进屋子,又从里头取了钱出来赏底下的婆子们,又对周瑞家的道:“我可不敢跟嫂子说银子钱的话儿,没得臊自己去!就仗着脸皮厚,白谢嫂子这趟辛苦吧。” 周瑞家的笑道:“我们又不是生人,你说这些倒见外了。”那几个婆子出去了,才又往后迟了两步,抓着蕊儿的胳膊,压了声儿道,“我家那小子的差事多亏姨娘说了一声儿,当着太太我们不好开口。我记着这份情儿呢!”说了笑笑往外走,扬了声道,“姨娘留步吧,我们还忙别的去呢。” 周瑞家的最是乖滑,嘴里的话也顶多能听个热闹,这回说宝玉的衣裳却没说错。想那宝玉出身时衔玉而诞,就是多大的造化?又一落地就让贾母抱身边亲自养活着去了。贾母王夫人那都是家族鼎盛时候出家的嫡枝嫡女,各样陪嫁都跟不要钱似的往宝玉身上招呼。若不是忌着一句“过盛折福”,还真不晓得能弄到什么地步去。 便是如此,两三岁时候就穿上羽缎羽纱的风雪斗篷了,还是狐腋里子的。什么小儿不穿细皮的话,在宝二爷身上从来不适用。哆罗呢、番羓丝之属也应有尽有,各样细皮里子缂丝面儿的小褂子小袍子,直把个新周姨娘看得眼花缭乱。 抱着珹哥儿一样样翻给他看,嘴里只说:“瞧瞧,太太多疼你,你哥哥多疼你,这样好的衣裳拿来你穿。”珹哥儿才刚两岁不到,知道个什么,他娘怎么说,他便怎么学。也满嘴的太太疼哥儿,哥哥疼哥儿起来。这话又传到王夫人耳里,看这母子两不免又顺眼几分。 贾政是最讲究规矩的,如今得了假歇息,除了在贾母跟前说笑,余者多半在外头同清客相公们品茶着棋,倒对这幼子并无格外关切之意。只道开蒙之后才该严父出面,此前不过小儿,自然该后宅妇人看管。倒是贾兰回家来,听说多了个小叔叔,赶紧备了两样玩意就跑去看了。 周姨娘听说兰哥儿来了,都不知该如何是好。贾兰进来先要给她行般礼,把她吓得赶紧避过去,反要给贾兰见礼。贾兰最不耐烦这些,拦了只笑问:“姨奶奶,我来看看小叔叔。” 周姨娘赶紧让奶娘把珹哥儿抱出来,珹哥儿进了这府里,就没见过什么小小孩儿,眼见着这就来了一个,十分兴奋。抓了贾兰不肯放手。贾兰便抱着他到一旁椅子上坐了,同他说话。又让跟来的青葙赶紧把东西拿来,却是两个小玩意,一个打筋斗小人,一个胖娃娃样子的不倒翁。又笑道:“小叔叔,你知道不?你是长辈,本来侄儿我该来你这里讨赏才对。你赚便宜在年纪小,所以先让侄儿孝敬孝敬你吧?” 珹哥儿笑得口水直流,拿了东西在手里看了半日,抬头看着贾兰道:“谢、谢。” 贾兰一惊,哈哈大笑道:“听着没?你们都听着没?小叔叔刚谢我了嘿!”众人见景儿都忍俊不禁。 贾兰本就喜爱小孩子,从前在庄子上就整日带着小七,如今小七也长大了,又跟着他师叔公学医,越发气质沉稳,害的贾兰只叹没从前好玩了。如今得了这个天降的小叔叔,又投了他缘分,从此只要家来,必定要跑去看一回珹哥儿。什么吃的玩的都往处搬,倒让赵姨娘看了眼热:“那小子什么都不懂呢,卖好给谁看?!正经知事的叔叔不晓得敬着些儿!” 这蕊儿同金钏儿常日里总在王夫人跟前伺候,奶娘便常带了贾珹到园子里玩。因贾兰喜欢这小叔叔,是以常去稻香村坐坐。巧姐儿见着贾珹,还特地给他缝了个小葫芦样儿的荷包,替他系上,嘟囔道:“哎呀,我也该管你叫叔叔呢。兰哥哥给了你那许多好东西,侄女我就给你做个香包,往后你长大了可不能只疼他不疼我啊。” 稻香村里也因有了两个小孩子比从前更热闹了几分。惜春还同贾兰争起了贾珹的启蒙先生一衔,各不相让,最后只好各退一步,惜春教文,贾兰教武,才算定局。 尤二姐也抱着贾菨去看过几回周姨娘,起初还好,后来眼看着贾珹身上穿了细皮料子,她就坐不住了。问周姨娘,周姨娘便满口都是太太的恩德宝二爷的赏。她心里换了换位子,就抽空跑去凤姐跟前说此事。来回来去都是太太赏了贾珹什么样的料子什么样的衣裳。 后来平儿实在听不过去,便道:“那是宝二爷小时候穿过的旧衣裳。四爷那里不止有宝二爷的,还有环三爷小时候的衣裳呢。二奶奶要是喜欢,我们就找一找我们姐儿小时候的衣裳看。左右现在还小,穿衣裳也还不分什么哥儿姐儿的。” 尤二姐听了方才作罢,只转头又同周姨娘道:“这生出来的哥儿都是主子,府里也都是有份例的。我们就算不济,也该当尽力替他争取。姨娘怎么好好的给哥儿穿旧衣裳?那些衣裳都不晓得在箱子底下压了多少时候了!料子再怎么好,也抵不过新做的好啊。” 周姨娘便道:“唉哟,二奶奶,我同你不一样。我是过过苦日子的,这样的料子衣裳你还要挑新旧,我实在不晓得说什么好了。不是我轻狂,这几件,就算你有银子还没地儿买去呢!也是太太疼哥儿,才赏了的,喜欢还喜欢不过来呢,哪有你说的那些儿。” 尤二姐又劝两句,见周姨娘整个一油盐不进的,心里替贾珹难过:“一样的主子哥儿,这做娘的生就低了两分,不说帮着哥儿去争一争,倒让哥儿打小捡人旧衣裳穿!往后长大了,说不得就短人两分气势,好好的主子哥儿,生生养出股子奴才味儿来。真是旁人想要个儿子还要不得,这周姨娘轻易得了一个,竟这般糟践着,也是老天没眼。” 因说不到一处去,便也少了往来。 平儿从王夫人院子里听了事情始末,回去学给凤姐听,凤姐叹道:“当日的那个周姨娘就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偌大一个府里,上上下下这许多人,看着块石头还要说出个三二一来。独她,愣能过的悄无声息,常日里总也没人提起。这世上,要人夸要人骂都不难,难的在这样一处口舌扎堆的地方活得清静,可见是个有心思有手段的。可惜命数不济了些儿。 如今这小周姨娘,原是那时候赈灾收进来的,调进来几个小丫头,旁人都不爱要这样没根基又不知根底的。周姨娘不晓得怎么就看中她了,给挑了去。几年下来,竟出落得这般好了。好巧不巧的,就成了姨娘,还生了孩儿。 那日别看老祖宗面上淡淡的,那是为了给太太脸面。实则我看着,也很有几分喜爱。上了年岁,哪个不爱个子孙满堂?偏又命好,看那娃儿倒是个机灵又懂事的,生得又好,还真有几分像宝玉小时候儿。你看着吧,只要这小周姨娘真是个省事的,保不齐往后就能在老太太跟前露上脸呢。” 平儿听了叹道:“就是咱们家这个不省事儿,还跑去教长辈怎么教儿子呢!也不想想,那珹哥儿虽小,论起来也得唤一声四爷,有她什么事儿了!不是我心狠,照我看着,她还不如不得这哥儿过得省事些,如今这么,往后还真不晓得要怎么闹。” 凤姐一翘嘴角:“闹呗,只别闹到们身上,怕什么的。” 平儿道:“怎么不闹到咱们这里来?奶奶忘了?她刚那头看了珹哥儿穿着的衣裳就跑来奶奶跟前说长道短的了。后来听我说是宝二爷的旧衣裳才罢了。若是太太新赏的,说不得她就要比着问奶奶要了,‘怎么太太赏了珹哥儿那许多好东西,咱们奶奶就不赏菨哥儿呢?’就是这话!” 凤姐懒懒伸了个懒腰:“要呗,最好要得全天下都知道,那才好呢!如今我是吃一堑长一智了,原先竟是傻的,只下蛮力,累坏了自己不说,也没得着什么好处。往后我可不那么着了,究竟,好坏又与我何干?有道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如今我换个法儿解,这破船顶风要渡到对岸去,自然是难的;要沉,还不是眨眨眼的事儿?嘿……” 作者有话要说:  看看周姨娘□□出来的人 第314章 314.欠 白家出了个金钏儿,之前被王夫人撵出去一回,大大伤了脸面,哪想到转头还进去了。进去也罢了,这出一趟远门回来就成姨娘了!虽改了头衔儿,这金钏儿行事仍同从前差不多,隔三差五往家里去一趟,王夫人也不十分管她。照样在王夫人跟前忙前忙后伺候着,王夫人正少了一个彩云,她一回来,倒把这个缺给补上了。 王夫人也说过两回:“你如今身份不同了,也不用整日跟着我。回自己屋子去歇一会吧。” 金钏儿便道:“我只认太太,从前是伺候太太的,往后也仍是长长久久伺候太太。太太只不嫌我笨,就别赶我走。” 王夫人虽偶或心里还有两分别扭,只她是头一个受不得人服软的,金钏儿又深知她秉性,如此相处数月,竟又同从前一样了。 只宝玉见了作妇人装扮的金钏儿,心下就很有两分尴尬了。犹记得当日摘耳环、吃口脂,嬉笑玩闹何等亲密,转眼成了自家老爹的房里人,也算半个长辈了。这一夕之变,让他如何轻易释怀? 倒是金钏儿大方,自自然然的一口一声“宝二爷”,多有五分尊重又守着为妾的规矩,让人挑不出错儿来。王夫人冷眼看了几回,也不见什么岔子,便也略略放心。 府里众人揣测议论,只说这一对儿新姨娘都是花朵儿一般的人物儿,又猜测这白姨娘就是王夫人安排的意思。便是贾母,也只当这金钏儿当日得了王夫人私底下的什么嘱咐,如今见她回来后仍同从前一般,心里更认定了两分。 金钏儿却告诉王夫人,原是得知周姨娘去了,贾政一时心伤多饮了两杯,她上前伺候,稀里糊涂地被收用了。这才跟了贾政。这事儿自然不能说出去,王夫人少不得只好当做是自己安排的人了。 一众爱看热闹的奴才都等着赵姨娘出手,却只见她往小周姨娘那里送了一回旧衣裳。没羞着人家的脸面,倒替她换来一堆好处。自后就没动静儿了,众人心叹:“赵姨娘果然也老了,要换三五年前,还不得折腾出几场笑话来让大伙儿热闹热闹。” 却是不知赵姨娘如今日日惊惧债主上门,恨不得地缝里能抠出银沙来,哪里还有空去同两个万事不出头的新姨娘斗去。 这日又一个婆子来寻赵姨娘,赵姨娘还疑惑着,就听来人道:“姨娘,我是替人带话来的。就一句‘想是当日没认真写上利钱,奶奶就不当回事了,真要撕破脸了,我也不消进府里才得想法子呢’。” 赵姨娘听了面色一白,赶紧拉了那婆子道:“好奶奶,救苦救难!烦奶奶给我带句话给那人,只说我绝无赖账的意思,正想法子呢。少则三五天,必定筹措出一些儿来的!千万信我,千万信我!我若扯谎敷衍,都不消神佛动手,我自一头碰杀了去!千万信我这回!” 那婆子得了这话,也不肯领茶,也不要赵姨娘塞过来的青钱,自袖着手走了。 赵姨娘这才瘫坐到位子上,只觉死到临头。正这时候,彩霞过来了,见她的样子道:“姨奶奶这是怎么了?身子不舒服?” 赵姨娘跟见了菩萨一般,从座位上一跃而起,抓住彩霞的胳膊道:“怎么样?可有眉目了?” 彩霞摇头道:“哪有那么容易。还有一个,姨娘到底因何事,竟需要这许多银钱?若同三爷相关,不如直同太太说了也罢。太太慈善,总不会不管的。” 赵姨娘咬牙道:“你这才是傻话了!环儿要不是碍了人眼,能被耽搁成现在这模样?如今是极好一个机会,还是我娘家得的消息,只凑够了一千两银子往出一给,就能捐个带刀侍卫。人家是看我们母子日子可怜,才伸把手的,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这话如何能告诉太太去?!” 彩霞只听得事关贾环前途,立时也着急起来,道:“之前的小蓉大奶奶没了,珍大爷给小蓉大爷捐了个龙禁尉,还花了一千五百两。姨奶奶说的这个还很是难得的机会。” 赵姨娘见她松动,赶紧加把劲道:“可不是难得?!唉,可惜我这做姨娘的没本事,七拼八凑还差了八百多两。倒是还有两件像样的首饰,只都兑了去,怕就露了行迹了。不说咱们运气好,倒像有什么埋怨私底下动作似的。闹破了往后只怕更难了。” 彩霞想了又想,咬咬牙道:“姨奶奶再等两日,我再想想法子。” 赵姨娘一把握住彩霞的手道:“孩子,难为你了。你只想法子替我挪些出来,往后我赎了当仍还回去,再没一个人知道的!这是为了我同环儿,也是为了你。你放心,这份功劳我替你记着,往后任谁也越不过你去!” 彩霞红了脸:“姨奶奶说这些没要紧的做什么!咱们赶紧办了正事要紧。” 赵姨娘一个劲儿点头,又嘱咐她小心谨慎云云。 彩霞原是趁着王夫人歇晌的时候出来的。如今天冷日短,王夫人也不过靠在榻上养养神。彩霞回来了,玉钏儿朝里头比了比,轻轻摇了摇手,知道王夫人还歇着,两人便在外屋凳上对坐着剥蜜柑吃。 金钏儿掀了帘子进来,也在一旁坐下了。见彩霞总有些神不守舍,金钏儿便给玉钏儿使眼色,玉钏儿也注意到了。只这彩霞虽是大家自小一起伺候王夫人的,行事稳重性子平和,却并不容易亲近。两人便也没说什么,只你一瓣我一瓣的吃橘子。偶或小声说两句这个甜,方才那个有点酸的闲话。 彩霞跟着随口答应两句,眼睛就禁不住地往四下放的东西上看去。真是,随便哪一件,换了也够贾环谋成这场事了。若是宝玉,说什么一千两,就是五千两一万两,也不过眨眨眼的事。换到贾环身上就这般艰难了,想想方才进去时,赵姨娘一脸绝望的模样,只觉得自己心里都抽了一下。 思及那句“为了环儿也是为了你”,面上又不自觉得慢慢热起来。金钏儿见着了,问她:“怎么了?觉着热?外头散散去。咱们这点的炭也比寻常的热气。”又对玉钏儿道,“在任上的时候,入了冬想要寻些像样的炭都难。好不容易有家商行说有些儿多的,你猜他们要价多少?论斤卖,一斤一钱银子!这哪儿还是烧炭?就是烧银子呢!” 玉钏儿便问:“那你们怎么办?后来买没买?” 金钏儿道:“没法子啊,珹哥儿又小,万一冻着可怎么好。现寻人做的暖阁子,底下烧石炭,又便宜又暖和,还没丝烟气。可不上他们那些当!” 彩霞听在耳朵里,神使鬼差说了句:“要按着这个价儿,咱们屋里使的炭,弄出去都能卖个几十两了。” 金钏儿笑道:“你也有说傻话的时候!在外头听她们说宫里小太监往外偷东西的事儿,真是闻所未闻。偷金银财宝的尽有,倒没听过偷炭的,这得偷多少去!” 玉钏儿赶紧问:“那他们都偷什么?宫里进出不用验身的?那不是乱了套了!” 金钏儿道:“验身啊,严着呢!所以才得使法子。有把那绢画儿揭下来掖在衬里里头带出去的,还有往鞋底里头嵌碎金块的……还有,还有……还有把珠子吞进肚子里头的!” 玉钏儿狐疑道:“吞进肚子里可怎么……唉哟!哎呀!太腻心了,太……你,你这一回外头去了就变坏了,什么都敢往外说!” 金钏儿奇道:“不是你问我的?你不问我我还不说呢!再说这可都是真事儿,你听了恶不恶心的,这也是真事儿。不过细想想,还真服这些人的脑子,真什么主意都能想出来!” 一时王夫人醒了,便都进去伺候。又问她们方才说什么呢,玉钏儿先开口道:“太太别问了,听了晚饭都吃不下。” 金钏儿笑笑道:“我们说外头传的宫里太监们往外头偷运东西的事儿呢,真是屡禁不止,上有上法儿,下有下道儿的。” 王夫人想起彩云的事儿了,心里不乐,面上就露出两分,众人赶紧扯开话去。 吃了晚饭,从贾母处回来,王夫人便进小佛堂去了,只留彩霞在里头守着。王夫人这小佛堂边上就是她的小库房,寻常东西收在外头的库里,每季都有丫头们去大致清点一回。还有些要紧东西就收在王夫人屋子里,有时还会拿出来看看。只这处,几个箱笼,也不见哪个来收管,王夫人寻常也不会打开来看。 彩霞略留意了一回,上回甄家送来的两个箱子都在里头,说起来那个钥匙她还收过一阵子的。当日陪了王夫人替太后送灵回来,探春便来回此事,王夫人当时顾不过来,只让彩霞看着把东西抬进来放着,钥匙也先让她收着。她倒记得那钥匙的样子,也知道这些不用的钥匙王夫人都放在佛堂里的小边柜里。 说天人交战也不为过。想想彩云当日不过拿了几样花露玩意,被抖搂出来就落了那么个结局,如今连人都没了。又想起彩云当日冷笑着说她的那句“你也别打算得太早了”。心里七上八下的,一时恨不得赶紧拿了给赵姨娘去,贾环得了前程,自己也落了好处;一时又恨不得赶紧放下了这事来,再不要想起。 王夫人礼完佛,留了彩霞在里头收拾香供,略迟疑了一阵子,就听玉钏儿外头说话:“彩霞姐姐,好了没?太太叫你呢。”彩霞赶紧将香灰收拾了,定定心,端着张木脸出去。又将手里的托盘交给一旁的小丫鬟,自己往里头屋子去了。 如此又过了两日,赵姨娘急的都快上吊了,又不敢直去问彩霞。这日午间,正在屋子里来回磨地打转,见帘子一掀,彩霞进来了。两人都特意往四下看了,确信无人,才放下帘子,也不掩门,靠窗坐了。 彩霞从袖子里摸出两样东西来递给赵姨娘道:“这两样应该尽够了。奶奶千万小心着,让人知道了我可就是个死字。” 赵姨娘赶紧接过,入手一沉,就知道定是金的无疑,嘴里忙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如今我们都是一条藤上的蚂蚱,我怎么能害你?!” 外头小鹊儿远远走来,赵姨娘赶紧掩了东西,又同彩霞道:“寻常也难请你们过来坐坐,如今又多了两个姨娘,一个哥儿,太太也更忙了。不像我们老人,这许多年过下来,都知道的。那新上来的难保就有些规矩不那么清楚,累得你们也麻烦。” 彩霞笑道:“姨奶奶说笑了,新姨奶奶们也都是府里的人,自然都懂规矩的。” 赵姨娘干笑两声:“我这不过瞎一琢磨,替你们白担心一回。” 彩霞淡淡应付两句,仍旧出来了。小鹊儿在墙根站着,见了赶紧行礼,嘴里喊姐姐。彩霞一笑道:“进去吧,姨奶奶缺个人唠嗑呢。” 小鹊儿笑笑,待彩霞走了,她也一回身溜了。 赵姨娘这会子也没空寻她麻烦,先看定四下无人,把袖着的两样东西拿来细瞧。——一个半拉拳头大小的金杯,上头錾花嵌宝,眼看着就是个金贵东西;另一个就是个实心金葫芦,上头也錾着花,只看不清到底什么花样。不说这压手的分量,有道是“寸金寸斤”,只看上头那些闪花人眼的宝石,就不是个便宜东西。 只若是拿了去当了,少不得要被压价。还真是……唉,这若是自己的东西该多好。若是这家产往后都能归了环儿,那真是……这彩霞也是,太过老实了,能拿出两件来,就拿不出三件来?要是自己能留一件两件压箱底,真是晚上做梦都要笑醒了去…… 财帛动心,货利迷智,可见一斑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双一个 第315章 315.还 这赵姨娘还抱着金疙瘩做迷梦呢,那头债主就上门来了。这日马道婆进来领庙里的月供,在王夫人那里说了一通因果报应的话,见王夫人乏了,便起身告辞。又笑道:“上回姨奶奶不是还问我一回佛前上供的事?整好今日得空,我往姨奶奶那里坐坐去?” 赵姨娘腿都忍不住颤了两颤,王夫人便道:“听听这些也有好处,功德福报,多懂些总是好的。你便同她说说去吧。”两人都给王夫人行了礼,才一同出去。 进了屋子,赵姨娘才站稳,就喘着气问马道婆:“你这是做什么?!事儿抖出来我自然落不得好,你就能逃过去了?我好歹还要看环儿的面子,你让宝玉唤着一声干娘,却做出那样事来,老太太太太知道了还不活扒了你的皮!” 马道婆笑着道:“姨奶奶上什么火儿!上回不是你让我在佛前供了八百钱替三爷祈福的?我就说这事儿呢!姨奶奶真是做贼人心虚了。” 赵姨娘也不理她,转身回房里拿了个包裹出来,递给马道婆道:“这是我们老爷私下赏我的。都给了你吧,从此两清了,我也不敢再烦难你。你把那欠条还给我来。” 马道婆打开包袱看了一眼,眼睛都直了,立时堆起了笑道:“姨奶奶真是见外了。东西我收下了。什么欠不欠的,咱们都算老相识了。往后姨奶奶但凡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只管开口儿!喔哟哟,这样好东西,还不晓得你们府里堆了多少!往后若都让三爷得了家资,那时候姨奶奶你拔根汗毛都比我们的腰粗了。 我也不是催逼你,实在是从前不小心借了几串钱,如今利滚利地都快埋死我了!少不得只好来求姨奶奶。要说我也是运气,这不就是碰上真佛了?!姨奶奶千万别疑我,我方才那般说了,只为了在太太跟前过了明路,往后我要寻你也容易些儿不是?姨奶奶你是养着哥儿的公府主子奶奶,同我们这些落魄苦命的老婆子还计较个什么劲儿!” 赵姨娘初把东西给出去时只恨不得快些了断,这会儿听了‘三爷得了家资’的话儿,又有两分松动了。到底这婆子是真有几分手段的,往后说不得还得用人家呢。便也收了声气道:“干娘你也别怪我起急,实在是此事非同小可,露出半句去都是个死。我能不着急?!” 马道婆赶紧点头,又道:“自然自然,姨奶奶尊贵人儿,心里想的就比咱们多。要说这事儿露出去的话,那可千百年也不会有的。不满姨奶奶说,这满长安城的王公府邸,我们哪里不去?这样的事儿,一年不做十件,也有八件,姨奶奶可见出过什么纰漏?!神仙佛祖保佑着该保佑的人!那些出了事的,也是命里的劫数,我们不过是顺应天命的意思。阎王要人三更死,哪个敢留到五更?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赵姨娘本也没什么正经见识,马道婆又是多少人前练出来的唇舌,不过三两个回合,仍把个马道婆当成神佛使者,又问这问那起来。马道婆见赵姨娘能拿出这样东西来,不管她究竟什么来路,也是个了不得的财主了。 想她在贾母王夫人跟前旁敲侧击多少回,就是为了宝玉,贾母一日也只肯舍五斤油,这得多少时候能抠出一百两来?眼前这个主儿,一出手就是嵌宝的金饰,不是财主是什么?如此越发加意奉承,赵姨娘则混忘了先前遭这婆子逼债时的狼狈落魄,几乎以为自己坐在宝塔尖上了。从此往来更密,不在话下。 且说彩霞自将东西给了赵姨娘,就整日介提心吊胆的。足过了月余,也未见王夫人这里有何话说,才放下心来。这头放了心,又牵挂起另一头来。这日得了空,便又往赵姨娘屋里去。 赵姨娘见她来,自给她斟了茶,千般好话流水般奉承出来。彩霞被说得红了脸,又问:“那头可到底什么说法呢?可有准信儿?” 赵姨娘只好搪塞她:“我已押了银子给他们去了,只说过些日子就有回音。” 彩霞念佛道:“如此就好。” 又过了阵子,赵姨娘那里还没回话,王夫人这日在里头静心礼佛出来,忽然问起:“佛堂边柜里的匣子哪个动过了?我看着都乱了。” 彩霞心里一惊,面上似思忖了片刻,答道:“不知道太太说的哪一个。前阵子抹擦时,我都给搬下来过,擦抹干净了才又放回去的。那些东西寻常也用不着,就没翻开来细看。可是有什么不妥?” 王夫人点点头道:“哦,那大概是搬动的时候晃乱了的。那里的东西往后你别动了,弄乱了我反记不住。” 彩霞赶紧答应了。袖子里的手握成了拳头,一手心的汗。 晚间跟前只金钏儿伺候着时,无意间同王夫人说道:“彩霞这阵子总有些神不守舍似的,没事就打量这一屋子的摆设。打小就在这屋里伺候的,还看不够?!太太从佛堂里出来,我看她在里头磨蹭,不晓得是不是家里有什么烦心事,也在里头拜呢。” 王夫人听了心里生疑,只那里头的东西她一来没有账,二来自己也记不得那么清,就算有疑心也点不明白。 转日把宝玉叫了来,母子两个在佛堂里半日,谁也没叫进去。金钏儿故意靠近了彩霞道:“在里头点算登记呢,也不晓得是些什么东西。”彩霞立时浑身一紧。 这年八月是贾母八十大寿,贾赦贾政贾珍一早就商议起来。临大寿前些日子,王夫人就说跟前彩霞彩云年纪大些儿,一个没了,另一个老留着也不是个事儿。况且最近彩霞也多病多灾的,不如放出去的好,让她娘老子自己择人嫁了去。 凤姐初听了心里纳罕,这彩霞在王夫人这里,比平儿在自己那里还重几分。王夫人身边一应大小事就没有不经她手的,有时候连打点贾政的事儿都是她提醒王夫人的。原想着大概会嫁个管事留在院子里当个管事嬷嬷,或者听说这彩霞同贾环走得近,要给了贾环也说得过去。却没想到这就直接打发走了。 彩霞得了消息就到王夫人跟前磕头,心里急如油煎,面上也不敢露出半分来。只抽空偷偷跑去见赵姨娘,只这话让她一个姑娘家怎么明打明地说出口去?!赵姨娘心里也着急,只她也不好跑去同王夫人要人,便回头撺掇贾环要去。 贾环本就对王夫人很有几分惧意,且他心里也害臊。这日赵姨娘催急了,他便道:“不过是个丫头,我火急火燎地去说,更让老爷生气了!且她虽同我好,到底年纪比我大了许多,生要留着也没什么趣儿。她去了,横竖往后有好的来,我干什么为了这么个事儿去触老爷霉头!” 一番话却让正要过来寻人的彩霞听了个正着,只觉一个霹雳打了个透,失魂落魄地回去了。晚饭后赵姨娘偷偷使了小丫头来叫她,她想了想,仍是过去了。 赵姨娘仍是拍着胸脯各样保证,彩霞迟疑着问了句:“到底三爷怎么说呢?” 赵姨娘愣了下,笑道:“他心里自然也是有你的,正催我去同太太说呢。我想着,如今太太既然都说了放你出去的,直去求倒不好。不如等你出去了,让环儿同老爷说一声,直往你们家聘了你来,你看可好?” 彩霞只觉满脑子嗡嗡乱响,一时想相信这话,一时又深觉可疑。赵姨娘又拉拉杂杂说了一堆,才道:“还有个要紧事同你说。就是上回给环儿谋差事的事儿,如今给了回话了,却是说争那空儿的人多,恐怕咱们给的银子还差点儿……你看你那里……” 彩霞猛然醒悟,转头看着赵姨娘,赵姨娘不由得缩了缩脖子,醒过神来才重挂上一脸无奈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若是后头的不能有了,前头的只怕就得白扔喽。” 彩霞想了想,缓缓道:“我再想想法子。” 又过了几日,王夫人就让彩霞的娘领人来,彩霞娘感恩戴德地给王夫人磕头。王夫人又赏了十两银子一些衣裳料子,说是给彩霞的嫁妆。众人无不称颂恩德。 彩霞临走前,又见了赵姨娘一回,急着道:“姨娘听我说来,如今我就要出去了,往后恐怕也难有机会再进太太的屋子。太太有些不要紧的东西都在小佛堂边上的小库里,寻常里头并不留人,东西也没账,太太心里也没个数。姨娘往后若还遇难处,那里倒是个能腾挪的地方儿。上回的东西我就是从那里拿的,姨娘记得到时候赎了当还回去,虽说太太也未必记得,咱们总不能真的昧下了。” 赵姨娘紧着点头,眼睛都透出亮来,又同彩霞道:“你放心家去,过两日我就让环儿求太太要了你来,往后我们还在一处,我还指着你帮扶呢。” 一时婆子来叫了,彩霞又往金钏儿同蕊儿那里都去了一回,又同玉钏儿几个作了别,才拿着包袱跟着她娘出去了。 彩霞这一出去,别的不说,旺儿家的高兴了。你道为何?原来他家有个小子,今年十七了,饶是本事没有,眼光却挺高。那回彩霞跟着王夫人去送灵,进出的时候让那小子瞧见了两回,他就惦记上了。回来缠着他娘说这事儿。 旺儿家的自然觉着自家儿子挺不错——虽然眼睛小了点,鼻梁不是特别高,牙齿龅出来了些儿,三角眉又带了个扫帚尾……但看着就那么喜兴!还一个皮肉长得好,脸上虽是斑点多些,但看着匀净。又加上在外头跑得多,也算见过世面,凤姐那些利息钱,多少还靠他要回来的呢! 虽则这儿子是极好的,只看上了太太跟前的红人还真有两分棘手。没看贾母跟前的鸳鸯是配了外头的官老爷的,凤姐跟前的平儿是琏二爷的屋里人,宝玉的袭人是不用说,便是李纨的素云碧月也恐怕早有安排。谁晓得这彩霞,太太心里怎么个打算?! 旺儿家的不如周瑞家的油滑,却是个识时务的。这样的事儿没个准头的时候怎么好乱沾?是以只好先劝服自家儿子,给他些钱,让他先外头泻火去。往后的事只好走着瞧。却没想到天从人愿,这彩霞就给放出去自聘了。 旺儿家的就先跑去探问彩霞娘的口风,彩霞娘知道彩霞同贾环的事,就随口敷衍着,只说彩霞一直在里头伺候,此番好容易来了家里,舍不得就这么许了人,还想留几年云云。旺儿家的自然不信这话,但又见几个上去打听的都得的这个回话;兼且贾母大寿将近,她乃凤姐麾下干将,也不得空了,只好先将事放下。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又有事,今天双不动了。 ^_^ 第316章 316.父母之命 说起婚事的却不止这一处。 这日贾赦把贾琏叫了去,说一通长安县同平安州两处的事务,又说起迎春的婚事来。贾赦便道:“人都是现成的,你也该知道,就是从前投到我们这里来的孙家。” 贾琏想了想道:“那是从武的?” 贾赦道:“正是了,孙家小子今年也二十五六了,现在兵部候缺,也算个人才。” 贾琏迟疑道:“二妹妹那性子,倒是找个书香门第还罢了。性子粗疏的怕处不来,她性子本就绵软,碰上个厉害的擎等着受委屈了。” 贾赦一瞪眼:“我们这样人家联姻哪里有论私情的?!自然是该从两府瓜葛上说。如今我们谋的这件大事,正要几个在武的人。整好他家还有个年岁相合的,结了亲家,不是比寻常更稳固几分?!你这没出息的东西!满脑子男女私情,才会恁么容易被女人辖制住了!事情尚未作准,我不过同你白说一声儿,你心里有数就成了。” 贾琏不敢违拗,又问贾赦:“要不要遣人去打听一下那家为人?” 贾赦骂道:“多少正事等着你做你还弄不过来,又着忙这些没要紧的!他们要来提亲,自有媒人上门,什么说不清楚?!还要你去打听!在那头呆久了,越发染了混账习气,整日介把这些琐事当个正事干!” 贾琏再不敢吱声,回去同凤姐提了一句,便丢开了。 凤姐听说是贾赦提的,这大老爷嘴里的话也难作准,同王夫人说起了一回,各人有数了,也不十分放在心上。贾母那里也听着了些风声,只贾赦邢夫人并未来与自己商议,或者事情尚未作准;再一个儿女婚姻总是父母之命为大,自己到底隔了辈,也不好十分过问。 如此,这事儿就这么一阵风似的吹过去了。眼下满府人等都把眼睛盯在贾母八十大寿上,全身骨头都抽紧了。因要请的人实在太多,大家商议了,贾母本是八月初三生辰,这大寿就从二十八开始一直做到八月初五。先从郡王公主驸马等皇亲国戚请起,逐日往下到都府督镇、诸官长、再到远近亲友故旧;而后贾赦、贾政、贾珍家宴,合族长幼家宴,最后赖大等管事人凑一日,如此热闹八日。宁府管待众官客,荣府专请堂客,两下分开设宴,各自便当。 宫里老圣人顾念旧勋家眷,当今又素有至孝纯仁之名,才进七月,礼部便奉旨赐下如意彩缎等物。稍后元春便命贴身太监另送了寿礼出来,此后王公贵族往来纷纷,送礼之人络绎不绝。堂屋里铺上红毡大案,将各样精细寿礼都摆上,以供贾母赏看。只一样米养百样人,多少稀奇难得之物如此铺开,羡妒暗恨者不一而足。有露出行迹来的,倒让明白人看着尴尬。过了几日,贾母便让凤姐先都收起来,只道以后得闲了再看。 头一日到的都是王妃太妃国君夫人,贾母少不得得坐陪。黛玉一早来了,贾母她们完了席,换到园子里喝茶看戏,黛玉她们便在贾母院子的厅里另看一班小戏们唱。湘云凑过来同她说话:“你原先不是最不爱看戏的?今天倒兴头。” 黛玉笑道:“就是因着这个,先生就说我连个戏也不知,这阵子天天听她说戏,如今也能耐下性子听几出了。” 湘云道:“你好福气的,旁人家想要个这样的人来管还得不着。当日这里请个教习就费了多少事,那些教习论起来给云阳先生提鞋都不配呢。” 黛玉摇头道:“又胡说了,没这么比的。” 湘云又问:“你这回可不家去了吧?” 黛玉道:“今儿老祖宗都得在外头陪着呢,都不得好生说会子话。怎么也得待两日吧,要不然老祖宗该恼我了。” 惜春转过头来道:“那林姐姐晚上你同我睡吧。让妫柳给咱们上夜。” 黛玉噗嗤笑道:“你还不如直把她要了去算完,也不用拿我做幌子。我早同大嫂子说好了,嫂子连屋子都替我收拾了的,不去烦你们。” 惜春悻悻点头,黛玉便对后头立着的妫柳道:“你看看,要不你今儿去四姑娘那里算了。” 妫柳一甩脑袋:“成!我往最高那山脊上一坐,姑娘们都不用另外安排人,全归我一人上夜了吧。” 湘云笑得不成:“唉哟,你是顺风耳呢还是千里眼呢,孙猴子都没你厉害!” 妫柳赶紧自谦摇手:“史大姑娘过奖过奖,我可不会他那许多变化,差得远哩。” 众人听了都笑倒。 正这时候,凤姐过来了,传贾母的话,让黛玉宝钗湘云宝琴并探春往那边去。湘云笑道:“必是南安太妃来了,之前听说这里姐妹们个个出众就总说要见一见的。” 几人起身,衣裳本都是出客的,也不用换,便带了人往那头去。宝钗听了湘云的话问道:“太妃如何能听过我们几个?” 湘云想了想道:“这还真不晓得是谁传出去的风声了。只说姐妹们个个人品出众才华横溢,上几回在外头宴上有见着,太妃还拉着我问来着。” 探春道:“再没有别个,我猜就是二哥哥了。说他几回也不听,只他出得门,我们又出不得。他只说没有,我们也奈何不得他。” 宝钗安慰道:“好在是太妃王妃问起,倒也无妨。” 黛玉道:“这是咱们听到的,谁晓得外头还什么人嘴里会议论呢?要我说啊,你们往后都小心着点儿,尤其是字墨笔画的东西,万不可落二哥哥眼里,转脸就不晓得说给谁去了。” 探春叹道:“还是我的诗社的不是了。” 黛玉道:“你这话!那么说来,王莽篡权倒是汉室的不是了?严世蕃陷害莫怀古,倒是一捧雪的不是了?” 探春失笑道:“我算知道你最近果然看了不少戏文。” 宝钗也笑:“真真你这张嘴,实在也比得太过了。” 说着话便到了,待头里有人进去禀告,几人才跟着两个宫装侍女进去。众人相见,南安太妃一个个都看过赞过,又牵了黛玉的手问道:“这位可是林探花家的千金了?” 贾母笑道:“正是我那外孙女儿。” 南安太妃又细看一回,对贾母笑道:“真让我不晓得说什么好了,天底下竟有这般人物儿!”边上随侍打点了给各人的见面礼上来,一色五份。南安太妃又从腕上捋下个翠玉镯子戴到黛玉手上,笑道:“要是让云阳先生知道我见一回她的徒儿倒没个像样的东西,下回还不打我出来呢!”一句话说得众人都笑了。 北静王妃并锦乡侯夫人等亦各有相赠,南安太妃拉了黛玉坐到自己身边,问一些平日里都做些什么,可有什么喜欢听的戏等话,又见黛玉言辞文雅对答从容,不免又同贾母赞上几句。 再入席时,太妃相辞,之后北静王妃也辞了去,如此陆续有去的,贾母这边也不好十分强留,便都依礼送至园门。大半都至终席,这一日下来,贾母也累得很了,只同王夫人说之后都不见了,让她同邢夫人两个管待去。王夫人自然领命。 晚间黛玉便歇在稻香村,妫柳怕黛玉在外睡不惯,连衾褥枕帐都带齐了的,一早就先过去打扫安排了。墨鸽儿同辛嬷嬷伺候黛玉洗漱的当儿,她就在外头院子里的山石上同贾兰两个说话。 说的自然就是上年妫柳给的所谓得自碾魂子真传的功法了。贾兰道:“妫柳姐姐,你们那个集市是不是专卖些哄人的玩意啊?你给的这功法,我都练一年多了,哪里见着什么神通了?君子爱财取之以道,卖假货可不太好。” 妫柳脸都抽了:“你!唉,我就没法同你们这些俗人说这个!一年……一年你能把那功法炼下来?我这都是忍着心里滴血给的你!就让你照着练练,七八年能入门,五六十年能有所得就不错了,那也能保你……你们这儿怎么说的来着?长命百岁!对了,至少活个百十来岁没问题了。你这刚练一年,还想神通了!我……要真这么容易,还不满地大能了?还等你呢?!” 贾兰木着脸:“你这个又没什么难处,还七八年入门,我俩月就都给练下来了。结果呢,啥都没有!不是说助练神通的?神通呢?我的神通呢?” 妫柳狐疑:“你都练下来了?你……你试个拳洞我看看。” 贾兰看她一眼,抬起拳头,以妫柳之能已看上头忽起了毫光,再看贾兰一伸胳膊,那拳头如炽铁入冰,一点声息不闻地就陷到一旁的岩石里去了。把拳头一收回,那石头上圆咕隆咚一个黑洞,周围平整如融,好似长年累月水滴石穿所致。 贾兰仰起脑袋看着她,妫柳忍不住舔舔嘴唇咽了口唾沫,看着贾兰道:“这还真……这样,你把你炼体这事儿从头到尾给我细讲讲,我想想到底怎么回事,照理说你都能这么轻易出拳洞了,没道理还没有神通啊。” 贾兰巴不得这一句的,就把从开始泡药澡到后来得了功法炼体的事儿给说了一遍。龙袭同苍虎灵的事儿他答应过李纨,同谁都不能说。妫柳虽知道他必定得了什么机缘,也只当是捡了些法宝灵药之类。 他一讲完,妫柳吭哧了半天,问了句:“你那药包还有没有?能给我看看不能?” 贾兰从龙衣境里揪出个小香包来递给妫柳道:“喏,我身边只有这个了。” 妫柳似是没想到他这般爽快,张了张嘴,没说话,接过来闻了闻,又试了灵力神识去探。面色变幻堪比六月的天,半晌,还给贾兰,长吁口气道:“哥儿你运气好,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呆着。要是在落蓂关,嘿,就你这样的,七门十九派八十一宗恐怕得排了队轮番绑了你去了。” 贾兰看着她眨眼睛。 妫柳嗤笑一声道:“为啥?为了跟大奶奶要赎金呗!这家伙,绑你一回估计就能发回横财,能不绑嘛?真是。” 贾兰皱眉:“那还不如直接绑我娘呢。” 妫柳摇头:“大奶奶连‘洗髓草’、‘化气云灵果’、‘蚀金藤’都拿来给你填髓益筋了,谁晓得她还带没带‘亡灵随风草’、‘雾杀’、‘一息归’?惹不起。倒是你,身子强健经折腾,绑了去好吃好喝招待着,大奶奶那么疼你,肯定愿意付赎金,这买卖……真干得过。” 贾兰挑挑眉毛淡淡道:“那等我练成了挨个都把他们挑了。” 妫柳又咽口唾沫:“好了,不说没影的事儿。不过你记着一句话,往后这样东西别随便给人看。你们这里,如今妖、魔、修你也都见过了,还这么大喇喇的可不成。虽说这里的人多半没什么大见识,万一认出一两样你身上的东西呢?有道是穷凶极恶,越是这样没见识的,越眼里落不得东西,恐怕到时候百般算计你呢。你自然不怕,到底你身边还这许多人不是?再说,多一事种不如少一事。” 贾兰点头:“这个我知道,你当谁要我都给啊?也只你问我我才给你看罢了。” 妫柳欣慰点头,贾兰又问:“说正事儿!你说说我这神通到底去哪儿了?怎么就是没有?” 妫柳叹气:“身在福中不知福啊。你道我方才为什么说需得七八年才能入门?这炼体如炼器,材料是一回事,还得有神附才成。炼器得了天材地宝,还得有相应合用的法阵,还得能刻上去融合了才成。放到人身上,你筋骨皮要炼是一个,经脉拓宽能容是另一个,这两个哪个都不是一朝一夕能成的。 尤其是经脉拓宽,哪儿那么容易了?尤其你们这里的,这身子虽巧妙却太脆了些儿,一个不小心,功法太过厉害了,说不得经脉受不住就得伤着。你这是拿多少灵石堆出来的!就你泡澡那一料,只怕在浮尘集市也一时半会收不全呢!谁得了这样的东西不好好收着,以备往后突破时炼丹用?!你们就拿来锻筋! 你得了药力之助,身子就算淬炼过一回了,才能比旁人更快入门。再说你不是也一直在练那个也敢自称‘极魄’的功法?大概算有点底子。我看你早先也不定吃了多少丹丸,因你不止肉身有成,连神魂都能相合,这个可不是你这点儿岁数能成的!你也不用告诉我你都吃过些啥,免得我心里难受……” 贾兰几乎要笑出来,拍她道:“说说我为啥没神通的事儿,你这都拐哪儿去了?!” 妫柳翻翻眼皮:“你不是说你胃口自来比旁人大多了?说不得那就是你的神通呢?!” 贾兰默然,良久:“这你娘也算个神通?!”一时只觉人生无味得紧。 第317章 317.显赫 贾母生日热闹非凡,荣宁二府面上有光不说,另有附从的也越发心头火热起来。这头一个要说的就是那孙家了。要说这孙家,当日本因身上有事不干净,才投到了贾府门下,说是世交,不过是求个庇护罢了。如今那家就剩下一个根儿,名唤作孙绍祖的,老爹早去,只剩老娘一个。 他从小儿也是个浪荡大的,只比常人多几分要心,专好钻营,他娘嘴里说来就是头一个上进的。之前因贾赦听了贾珍那头的话,与人谋事,需几个能入行伍之人。他虽不十分明其就里,只隐约听着些风声,就往贾赦那里跑得勤快了。 这回见了贾母生辰如此阵势,越发羡贾家豪盛,自备了厚礼送去不提。此前听闻贾赦身边相公说能替自己谋个兵部的实缺,原还有两分疑惑,这回见王公贵人往来如梭,立时信真。又连忙打点了五千两纹银送去这位相公那里作谋缺的使费,另封一个二百两的封儿当谢礼。那人当时接了,只说转日便寻贾赦说去,只让他稍候几日。 孙绍祖得了这话,便安心回去等着回话。 看中贾家风光的自然不止他这一处,连着又有几家辗转打听府里的哥儿姑娘们。宝玉自然是无人不晓的,只有贾母从前在清虚观说过的‘不宜早娶’的话,目前眼见着不是时机。嫁进去虽不易,若能娶一个来也是极好的。如是不久,就有官媒陆续上门来问,不是问迎春便是问探春,连着薛家都有登门的。 这日合族家宴已毕,因贾母生日各处着忙,尤氏也留在这边帮忙待客,晚间也不回去,就住在稻香村。到了这日总算一歇,往后都不过是本家家宴,尤氏也仍回东府去了。 贾母生辰,凤起书院也有礼到,实在是天大的面子。因凤起先生同云阳先生两人都出身尊贵又不好俗礼,要这二位出个面,就是宫里太妃们也不能够。这回却是以黛玉之师身份,相贺贾母寿辰,可见对黛玉的喜爱。贾母留了黛玉三日,黛玉便仍回书院去了。 诸事忙过,总算稍歇。因这些日子凤姐忙得脚不沾地,李纨便让巧姐儿也歇在自己这里。这日凤姐便过来接闺女回去,李纨观其言语神色,说道:“好容易养出两分血色来,又白养了。只这话我也不好抱怨,若不是你能干撑着,说不得就要我们这些没脚虾上去顶了。赶明儿我替你问我嫂子那里再要些好药来,也算还你的情。” 凤姐冷笑道:“大事好做,闲气难受。要说劳累倒也还好,只这淘气难过。” 李纨奇道:“唷,还能有人给你气受?这人到底是手段高还是脑子傻!” 平儿都乐了,凤姐道:“你不知道?那天我们太太当着一族人面给我好大一个没脸呢!这也罢了,回头说起来,一个个都说是我多事。我还真是奇了怪了,这打架的两对都是好人,合着只我这个办差的是恶人!” 李纨便问详细,凤姐道:“那日珍大嫂子晚上进园子来,见四门大开还点着大灯,就要寻管事的婆子关门熄灯。哪知道碰着两个耍混的,不听使唤不说,还连‘各门各户’的话都说出来了。大嫂子因之生了气,周瑞家的知道了跑来告诉我。我想着老祖宗生日自然不好大张旗鼓弄这些,只这奴才也太可恨了,不惩戒一番也难同大嫂子交代。就吩咐人把那两个婆子捆了,待这几日过去了,就送去让大嫂子看着罚办。 哪想到我这儿刚捆了人,就有人往我们太太跟前递话拨火去了。事情原委不问不说,散席的时候当了大伙儿的面让我‘发发慈悲’,饶了那两个婆子。又扯上老祖宗的生日说事。倒像是我多少刻薄要拿奴才撒气。我便分辨了两句,把事情说了。你猜怎么着?珍大嫂子也怨我多事呢!也不晓得当日紧着要叫我过去的是谁了!太太听见了,也只说是我多事,又怕碍着老太太千秋,忙着人把那两个婆子都放了去。你说说,倒是我落得里外不是人!” 李纨笑着听完了,点头道:“怪道我说这两日看你不如从前勤快了呢,原来还有这个事故儿。” 凤姐叹道:“我现在算是知道了‘不做不错,多做多错’,连苦主都道我这样替她出头惩治奴才是多事,连当家太太们都道门禁松散没规没矩这样的事儿管了也是多事,我不过是个跑腿大丫头,还能做什么来?能不想通!” 李纨忽然想到了,说道:“老太太只怕知道这事儿了,我说这两日怎么什么补身补神的好菜都往你那里赏,恐怕就是知道你受委屈了的意思。只是也没有太婆婆越过婆婆去给孙媳妇撑腰的理儿,这么着往后才真乱了规矩呢。只好这般心疼心疼你了。” 凤姐红了眼眶:“我知道老祖宗的心,我如今想想,也真没什么趣儿。若不是为了老祖宗,这会子我就什么都不管了也好。” 李纨看她一眼道:“你倒是恩怨分明。” 凤姐嗤笑一声:“什么恩怨,我不过是知道有些事儿,靠着一个人怎么也不能成的,那还做个什么劲儿?你们读书人不是惯会说个‘明哲保身’?如今我也该学学了。何苦这么出力不讨好的。” 叹息了一回,带着巧姐儿走了。 李纨自己呆坐了半日,也不禁长叹一声。她方才设身处地替凤姐思量一回,那边是正经婆婆,她虽在这里帮着管家,也没有管一辈子的道理,倒因些琐事把那头得罪死了,于往后日子没丁点好处。这头的婶婶又是亲姑姑,只如今看着,一旦有什么家务事让人挑出毛病来了,却不是个会来替自己担当的。不止如此,为了能四面周全,不牵连自己,头一个就得把凤姐推出去。偏偏又不是真有才能的,凡事只听身边人说两句就被带歪了去。自然也不值当跟从。 只贾母是真心疼惜凤姐,可贾母到底岁数在那里了,且如今真要有什么举动,压不到底还不定出什么乱子呢,自然也是一动不如一静。如此,凤姐竟是难得个能给自己明着撑腰的人了。若今次这样的事儿再来两回,只怕往后连底下管事奶奶们都得看轻了她去,还说什么立威服众的话? 且这许多年,与贾琏夫妻情浓时候,也只得了个巧姐儿。如今眼见着二房尤氏坐大,生了哥儿不说,连贾琏对外称起也只唤一声‘奶奶’的。说白了,只凤姐这头一死,那头就是正房奶奶,连口都不用改。贾琏又不是个长情痴心的,凤姐身子又是这样,这往后的日子还真没什么盼头。 李纨想过一回,才不由得替她叹息。旁人说起来只说琏二奶奶如何威风如何厉害,哪里知道这里头的苦楚呢?这才真是‘黄柏木做罄槌子——外头体面里头苦’了。 闫嬷嬷进来见李纨发怔,问了两句,知道事情原委后叹道:“不是我说,二奶奶也实在太难了。那边那位是不用说,谁的事儿都要打听还哪个的话都不信的。一人不信一人不靠,就是这话。可我们这边这个呢?真是谁说的都信。要做什么事儿都是立时要做的,从来也不见前后多想两分。 就说这回这个事儿,这园子里住的都是姑娘们,都多早晚时候了,还大开着门,连个守门的也没有,像什么话儿?!正该端肃的时候,这头倒好,就因着场面,怕人说妯娌不合了,怕说刻薄寡恩了,为了个名声儿好听,不止当众落了管家人的面子,还直让把人给放了!你说说,一点点变通也不会。哪怕说要之后细察了再处置呢?也有个转圜的余地。 唉,如今有琏二奶奶帮着管家还好些。只听说她厉害的,却不想想要不是她这样厉害的心思手段,这府里这些奶奶们,那么容易就镇住了?只这回这么一来,让人看着空子了,说不得往后就都往太太们身上使劲去呢。就这两个那能耐同秉性,奶奶看着,保管是一伸手一个乱子,一伸手一个乱子。 到时候琏二奶奶一撂挑子,奶奶你就赶紧卧病吧,万不能接那个烂摊子了。摊子烂还是小事,架不住还有给你添乱子的啊,底下人添乱子也还罢了,雷霆手段不是不能用,问题是添乱子的人还都在你上头!这事儿还能办好?神仙也办不好了!奶奶只记住这话儿吧!” 李纨笑道:“你这是让我学坏啊,也太没担待了。” 闫嬷嬷笑道:“要什么担待?!奶奶没看咱们家里,有担待的奶奶过的什么日子,没担待的奶奶过的什么日子?珍大奶奶什么时候管过事儿?只自己不生气,日子就过得好好的。琏二奶奶呢?整日管这管那,就算有三分为自己,还有七分为了府里呢?结果呢?还不是这样‘风箱里的耗子’似的,两头受气!” 李纨摇头道:“嬷嬷,真不信这话是你说出来的,要是不听声儿,我还当是常嬷嬷回来了呢。” 闫嬷嬷笑道:“她?她要在准保更难听的话都有。我还不过就事论事呢。”见李纨面上似乎还有忧色,便问道,“怎么了奶奶?大不了到时候撒手不管!咱们哥儿也不靠这府里什么,奶奶更不靠了,怕什么的!” 李纨叹道:“我只担心几个妹子,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凤丫头就算有心,这事儿轮不着她插手。你方才也说了,说得上话的就那么几个人,又是那样的性子……这可真是……只能指望老天爷了。” 闫嬷嬷一笑:“奶奶,这姻缘天定,本就是老天爷的事儿呢,你也想太多了。哪怕真有什么呢,事到跟前,还怕没法子?” 李纨听了这话才笑道:“这话也有理。只人心不足,总盼着她们从头到尾安安耽耽、顺顺利利的。什么跌宕起伏的,又不是看戏,最好是没有。” 闫嬷嬷一拍手:“‘神仙要管事,天下没哭声’,可见神仙管不了的事都多着呢。” 李纨点头:“就是这话了。” 紫菱洲,迎春正安坐着看书,眼睛虽落在书上,心里却连算着几个阵法,外人看着只觉这二姑娘是越发木呆呆的。司棋匆匆忙忙进来了,面上神色不定,绣橘赶紧上前拉了她问道:“怎么样?可打听着信儿了?” 司棋强自镇定一回,开口道:“打听了,都说大老爷已经给姑娘寻好人家了,恐怕这两天就要相看。” 绣橘一行喜一行忧:“是什么样人家?” 司棋道:“是个行伍出身的,也有些家资,几辈前投了咱们府里,如今跟着大老爷见些人。他家里就他一个,还有个老娘如今也没住在一处,倒是个能当家说话的。” 绣橘念佛道:“菩萨保佑!总算大老爷还上点心,寻着个还算成的。姑娘这性子,若真碰上个强横的,可怎么好?!这家既是投在咋们门下的,必定对姑娘好的。家里又没什么人,也不用费劲应付,也算清静。” 司棋也跟着点头,绣橘看她两眼道:“怎么了?看着魂不守舍的。” 司棋摸摸脸道:“这几句话也不是一处就打听全的,到底没让咱们知道的意思,说不得就有些儿心惊胆战的。” 绣橘一笑道:“你头一个胆大妄为,也说起这样的话来!这里头上上下下的奶奶妈妈们,哪个不打听事儿?还有多少都是替主子打听着呢,哪里就这么心虚起来!”看司棋仍有两分惊魂难定,便推她道,“你歇歇去吧,姑娘这里我守着就成了。” 司棋依言去了,转天面色更差,到了下晌到底躺床上起不来了。绣橘问过迎春,想让人偷偷请了大夫来,司棋却死活不让:“要是让人知道了,又让我家去养病呢。这里如何离得了人,转眼就该十五了,你一个人一双眼睛哪里盯得过来?”到底不肯让请大夫去,只捡了几丸宁心安神的药丸吃着。 第318章 318.算 这日绣橘给司棋喂了药,见她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便出来对迎春道:“常听人说,素来身子好的人,一旦病了就是大病;再看看她,从来胆子最大的,天黑透了也敢往外跑,同哪个不对付里立时吵翻天去,结果这回打听了一圈话,回来就吓成这样了。姑娘,四姑娘不是说会画符?我去求个安魂符来给她吧,恐怕是在园子里遇着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呢。” 迎春放下书道:“早让你们别瞎忙活,早听我这话不就没事儿了?” 绣橘恨恨道:“姑娘这话也说得太撇脱!都知道如今好些官媒上门来了,细算算,不是为了姑娘,就是为了三姑娘。若是寻宝姑娘的自然都往她家去了,旁的也没了。三姑娘好歹有二太太看着呢,姑娘这里……咱们自己不打听着点儿,谁晓得到时候怎么样。” 迎春叹道:“我才说你们傻。你们就是去打探了,又能怎么样?先不说你们能听来的话也不过是他们想让人听见的几句,就算你们听着那头很不像话,又能如何?到头来,不都是那句‘谁晓得到时候怎么样’?何必多花这工夫。” 绣橘细想了一回,果然那样也没什么法子的。贾赦定了的事,邢夫人难道还能驳回去?更别说邢夫人待迎春也不过是面子情。就算老太太,贾赦也不一定就如何买账。上回鸳鸯的事儿,若是真个心里孝的,哪里还会有后头的话?就算那头都放了定,他还说了一番狠话呢。那亲难道不是老太太做的主?还不就这样罢了。何况贾母待迎春从来不如别个的。 想了一回,心里酸涩,才强笑道:“幸好老天有眼,听着倒是个不错的人家。人口也简单,不比我们这里。实在一点点小事,经了奶奶妈妈们的手,就成了刀了,你拿了去捅他一刀,他拿了去剐你一下的,不消停。姑娘也不是三姑娘,只怕小门小户还展不得才干,正是人口简单才好……” 迎春看着绣橘,绣橘声儿越来越小,迎春便笑道:“你放心,我自有道理。” 绣橘眼睛一亮,才住了嘴,又忙前忙后收拾起东西来。 一会儿鸳鸯来了,原是听着司棋病了,这日进园子便顺道过来看看。绣橘笑道:“姐姐可少来咱们这里的,我看看司棋醒了没。” 进去一回又出来,迎了鸳鸯进去,另倒了茶奉上,自己出来陪着迎春,留她们两个里头好生说话。 因这些时日上门来的官媒实在多了,王夫人也不好擅专,这日便拣了几个家世尚可的往上头去给贾母看。婆媳两个说了几句闲话,王夫人把几个帖子拿来给贾母道:“这几日来了几茬的人,都是问三丫头的。问迎春的都送到大嫂子那里去了。老太太帮着看看,我们虽舍不得她们,也要早早相看起来才好。” 贾母接了过去并未翻看,只放在一旁道:“正要同你说这个事。二丫头的还罢了,她老子娘自做主去,我们也问不到。这三丫头的事儿则可缓上一缓,上回南安太妃来时,私下同我说话,倒是很看重三丫头的意思。” 王夫人眼睛一亮,想了想又狐疑道:“这……王府里也没什么合适的人啊?世子倒是……怕也不能吧?” 贾母点头:“我也想了,若是那样,恐怕也轮不到咱们三丫头。或者旁的人也未可知。再一个,他家二公子如今常年镇守在南边,或者是那里的事儿。” 王夫人道:“二公子前两年也成了亲了,侧室都有两个……” 贾母摇头:“我是说可能同南边有关联,哪里就说是二公子了。你也不消多心,只寻个由头把官媒都回了就是,左右三丫头还小,又能帮着你管管家务,多留几年也不怕的。” 王夫人应道:“实在老爷离家这几年,好容易回来了,也舍不得她们几个。若不是这阵子上门来的实在太多,我也不敢来劳烦老太太。” 贾母道:“你不寻我说这个,我也想等这阵子忙过去了,同你打声招呼。没说起过也罢了,如今太妃亲自来看过又同我说得那般明白,咱们若紧跟着相看起人家来,不说咱们是被缠得没法子,倒像特意脱身似的。不免就得罪了人,没好处。” 王夫人赶紧答应了,贾母又问:“二丫头那里可有什么说法?” 王夫人忙道:“听奴才们说起大老爷好似有看好的人家了,只是并不曾明说过,也不晓得做不做得准。” 贾母长叹一声,半晌,才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他们去吧。” 王夫人又低低地应了一句。正好凤姐来了,贾母笑道:“好容易缓两日,你不用心歇歇,没事直往我这里跑做什么?!” 凤姐笑道:“刚外头奴才们传得厉害,我怕老太太太太听了不明就里地吓着了,便抢在嚼舌头婆子的前头来说一回事情原委。” 王夫人忙问:“什么事?” 凤姐道:“就是甄家的事。也不晓得哪儿刮来的风,说他家被抄家了。唬我一跳,赶紧寻了人外头打听去,并没有这事儿。只是传得像模像样的,心里生疑,又另使人细察了。才晓得原是他家里自查自家,关了门,锁了院,管事奶奶们陪着挨院子搜了一回,说是寻一件要紧东西。也不晓得到底寻着没寻着,外头一帮听风就是雨的,就传人家被抄家了。也不晓得甄家抄家了他们能得什么好,就这么盼着。” 贾母皱眉道:“有道是‘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就是这个话儿了。尤其我们这样人家,主子面上或者还好,底下一层层奴才们,若没个像样的规矩,或轻纵了,或错漏了,才容易生出大事来。看看甄家,自家里一丁点事,外头就传得沸沸扬扬的,还有什么体面!” 凤姐同王夫人两个都紧着应是。一时探春宝钗同宝玉几个来了,陪着贾母说话,王夫人同凤姐便辞了出来。 一路上王夫人问凤姐甄家的事,凤姐道:“也不晓得是多久之前的事儿了,这会子才传得沸沸扬扬的。究竟是怎么样,也说不准。” 王夫人回去了到底不放心,另遣了人去打听,又叫人进来写了封书信给甄家太太。自然不会提这等流言,只言语含糊地问好罢了。 晚间贾政进来,便同贾政说了一回探春的事,又道:“老太太就让先等等,我明儿就说老爷才回来舍不得嫁女儿,把她们都回了。” 贾政点头,又道:“老太太这么说了必有道理的,你只照着办吧。” 王夫人却不想到时候落了埋怨,说道:“话虽如此,到底也没听太妃明说什么,究竟如何还未可知。且这回来提亲的,那样的人家若是这回回了,下回准定不肯再来的,这可就算都错过了……” 贾政拦道:“既无两全之举,总要有轻重之分。难道还能明摆着得罪了南安王府去?!就这么着吧。” 王夫人只好答应了,又提一句:“老太太今日又问起了二丫头的婚事,我这里也听说两句大老爷在给相看人家的话,只是从来没有同我们明说过一句。待要索性丢开手去,到底在我们这里养了这许多年,没有一句不过问的道理。待要问,人家不说,我们又怎么好开口。” 贾政拍拍膝盖道:“你放心,兄长不是混来的人。待得定了,少不得要告诉我们一声。实在……我明日再问问单聘仁他们几个罢。” 王夫人得了这话,见贾政揽了事去,才算放下心来。 贾政去了小周姨娘那里,金钏儿得了信就去王夫人那里伺候王夫人洗漱歇息。才刚出来,就见彩霞的妹子小霞鬼鬼祟祟进了院子,绕了两圈,只往赵姨娘那里去了。金钏儿讥诮着翘了翘嘴角:“原还当是个有谋算的,却原来是个瞎货。弄个冰山还当个靠山了,有你哭的时候呢……”长长尾音听着似笑似叹。 彩霞那里,贾母生辰一完,旺儿家小子就成天逼着他娘去给他提亲。旺儿家的因被彩霞娘回过一次,自觉面上不好看,就不乐意再去提,她道:“原先只当她老实,这回打听了,老实个屁!早同环三爷有首尾了!你还扒着不放,要这么个□□浪货做什么?还不够着人笑的!你听我的,趁早歇了这心,换个旁的干净姑娘不好?!” 旺儿家小子不依了:“妈,我谁也不要,就要她!你不晓得,自上回见过她,我一闭上眼睛就想起她来,只恨不得立时娶了来才好!原先你哄我说是太太要把她配人,如今看着太太没那心思,你还不依我?!你若不依我,我就不娶亲了,你也别想抱孙子了!” 旺儿家的气个倒仰:“混账犊子,同你娘老子这么说话?!” 寻常人家多半慈母败儿,他家里这当爹的比当娘的还宠儿子,看了这样子便道:“好了好了,你就再去说一回,实在不行就去求求二爷同二奶奶。我就不信了,二爷二奶奶出了面,他家还能顶回去。” 旺儿家小子听了大喜,又激他娘道:“妈,你素来总说自己在二奶奶跟前如何得脸,如何要紧的事都交给你做去,十足十的心腹。如今连一个放出来的丫头都要不来了,想是常日里说的都不过是白往脸上贴金呢!” 他娘听了老大耳刮子扇过去,自然没有扇着,只虚打一下,笑骂道:“臭小子几根肠子,就敢来激你娘了!成了!不就是个不干净的丫头嘛,你既非要她不可,我就替你谋了去,有什么难处!只是有一个你别怪我事先没提醒你,那丫头心里怀着旁人,不定怎么傲呢,就算娶了回来,未必就合你心意了,到时候你可别又闹!” 旺儿听了不乐意了:“你这婆娘!好好一儿子,让你给说的!人都进了门,她心里还能装谁去?一进了洞房,大被子一盖,还有什么傲不傲的,你也忒把我们儿子看低了。” 旺儿家的也揉揉自家儿子脑瓜顶,看着自家儿子果然出类拔萃的,嘴里却道:“你不晓得里头的大丫鬟们,一个个都当自己正经姑娘呢,可有敢闹的。” 话虽如此,到底不放在心上。第二日交了利钱银子,就同凤姐提了此事。凤姐自觉无可无不可,只让她自去彩霞家里提亲,若果然不成了再说。 彩霞娘见旺儿家的又来,少不得应付两句,待人走了,彩霞从里头出来,拉了她娘道:“娘,你不能答应她们啊。” 彩霞娘瞪她一眼:“你到底什么主意也早点打定了,这家可不是昨儿那两家,我们不肯她们也只好作罢的。这家可是琏二奶奶的陪嫁心腹!他们自己作罢还就罢了,若铁了心要娶你,你当我们是什么人,胳膊能拧过大腿去?!你别给家里招了祸!” 说了甩袖子走了,彩霞回了自己屋里,坐在窗前哭得呜呜咽咽。怎奈她如今出来了,无事不能随意进里头去,就是想要问问赵姨娘也是不能的。只好打发了在里头做事的妹子小霞进去催赵姨娘。 赵姨娘得知如此,心里更心焦了。听得旺儿家想要求娶彩霞,自然恨不得好好打回她们去,那可是琏二奶奶的人!只她也无法,便唆贾环:“彩霞帮了我们十分要紧的事,她若跟了旁人,心里邪了,哪日把我们卖了可怎么好?你且想法子稳住了她,要么干脆同老爷太太求了她来,才真安生了。” 贾环不乐:“她都出去了,眼见着要嫁人的,我去说什么!你也别想让我去求,我开不了这口。” 赵姨娘急的不成:“你傻不傻?!这女人心里装了哪个,自然一门心思替这人打算。这彩霞就是心里有你,要不然也不能替我们做了这许多事。她可在太太跟前伺候了多少年了,什么事情不知道?你笼络好了她,比什么不强!” 贾环摇头:“不过是个丫头,我也不是非要她不可,她都要配人了,你又让我怎么找她?!” 赵姨娘道:“怎么她配人了你就不能找她了?要都这样,那胡天、鲍二、秦油子、从前的多浑虫,都怎么得的好处?!” 贾环目瞪口呆,良久才道:“左右我是不会去求的,你说破大天去也不成。”说了往外头书房去了。留了赵姨娘在屋里跺着脚骂:“不省心的东西!没血性的行子!”云云。 第319章 319.星火燎 这日小霞匆匆回来,彩霞赶紧一把拉进了屋子问她:“怎么样?赵姨奶奶怎么说的?” 小霞一把甩开道:“我就来同你说一声,我再也不去了!一回回让我催去,我是个什么人物,又不是你,能同人当面说话的。她家的小丫头见我一次损我一次,什么恶心的话都有。我劝你也死了这心吧,要真乐意,用得着我们这样?你看袭人,家去了,宝二爷还追着去她家看她呢!” 彩霞只好哄她:“我这不是没法子了?如今只有你能进去里头,你又小,来回跑跑也没人问的。霞儿,你帮帮姐姐,等姐姐……到时候姐姐谢你。” 小霞一撅嘴:“我难道就为着你的谢不成?!赵姨奶奶前两回还同我说两句话,这回直让人轰我了,下回说不定门都不让我进呢。我又没什么活儿,跑去太太院子里,那个死鹊儿还说我再乱跑就让二奶奶抓了我去呢,说我是个贼!姐姐,你不晓得,昨儿晚上说是园子里跳进去什么人了,吓着了宝玉。听说惊动了老太太,好几个管事妈妈们都被叫进去了,吓都吓死了,我也不敢再乱跑。回来特地同你说一声,我也得进去了。” 彩霞还问:“赵姨奶奶怎么说呢?” 小霞随口道:“她说你总寻她也没用,这事儿她也做不得主,只好各凭缘分。”一行说着一行跑远了。 彩霞只觉胸口如遭槌击,靠着门呆立了半日,渐渐收了面上神色,一步步踱回屋去。一夜睡了,只听得耳边“只要你点头,我往后自然只同你一个人好”;“彩云是姨娘喜欢,我喜欢哪个你不晓得?”;“不止为了我同环儿,也是为了你”;“谁也越不过你去”;“不过是个丫头,没了自然有好的来”;“各凭缘分吧”;“寻我也没用”……循环往复,直如地狱轮回。 小霞刚进了府里,就被一个婆子扯住了,吩咐道:“整好,你去园子里告诉一声碧痕,就说她娘让她家去一趟,要紧事,耽误不得。快去!” 小霞听了赶紧撒腿往跑,小丫头们都喜欢传话的差事,容易得赏钱,尤其是往蘅芜苑这两处,比别处又丰厚几分。进了,说找碧痕的,就有一个小丫头进去叫了碧痕出来,小霞把话说了,碧痕眨眨眼睛,笑道:“辛苦你一趟了,我知道了。”说了又对一旁的小丫头道:“我那里有刚得的一盘果子糕,还没动呢,你们两个分了吧。”小丫头一听立忙谢过,两个人就到一边去分糕吃。 这里碧痕进了屋子,见袭人又往里头伺候宝玉去了,便对麝月道:“我娘跌了一跤,我家去看一眼就回来,若问起我,姐姐帮我应一声儿。”麝月自然应了,碧痕就出了园子往家里去。 碧痕娘见她回来,拉进里屋,问道:“昨儿到底怎么回事?如今只说进了贼了,老太太又把管事娘子们都叫了进去,眼看着要出大事!” 碧痕赶紧道:“还不是!嗐!娘你听我说,这事儿也忒寸了。昨儿都吃了晚饭了,小鹊儿跑来咱们屋里告诉,说是赵姨奶奶在老爷跟前说了宝二爷的坏话了。宝二爷就担心明日恐怕要被问书,这就急了。只捋了捋,还差好些没念熟的!这一晚上哪里就能都记下来了?! 也是巧,正没法子呢,外头也不晓得哪个丫头见着什么飞影儿,就说有人从墙上爬进来了。我一看不是正好?只娘说过,万事不要出头,我便冲宝二爷使个眼色。宝二爷就嚷嚷吓着了,袭人一看急了,外头还吵着,就出去说宝二爷吓着了什么什么的,一帮巡夜的婆子们知道这番事儿大了,赶紧又去播草翻地地寻,到底也没什么。 这么着,一早老太太问起,就说宝二爷病了。追问起来,瞒不住了,老太太就生了气。只说要拿看门上夜的这些人,恐是做事不经心,要一个个问责。这才把管事妈妈们都叫了进去,到底如何还不知道呢。” 碧痕娘叹一声道:“幸好当日你没有做声,一会子我传几句话出去,只说都是袭人心疼宝二爷才出的主意。你小人家家的不知道,这一回,是几个事儿斗头了!前阵子东府大奶奶那事儿就闹得不像,只咱们太太又素来菩萨似的,立时就把人放了。当日门户大开无人看守的事儿竟是一句儿不问。琏二奶奶面上自然做不得声,心里还不晓得怎么想的。 再有一个老太太。如今这些新上来的,见老太太不问事日子久了,还真当老太太是个安尊富贵万事不理的性子呢!不晓得当年老太太管家的手段,就是琏二奶奶比起来也差得远了。恐怕这回宝二爷受了惊是一个,也有借题发挥的意思。这巧不巧的,都撞一起了,不得弄出去几个?还不晓得牵连多少呢。 到时候都吃了瘪碰了灰了,她们心里焉能不恨?总不能去寻老太太太太的不是,说不得就要往你们身上寻呢。说起来总是你们闹出来的事!你啊,心太浅!你再喜欢宝二爷,还不是你是你、他是他?你遭了害,他能替你?!真是猪油蒙了心了!为了他躲一回训赔上自己命去了!是不是傻?!幸好还有两分机警,知道不能坐实了,如今既然出头的是袭人,索性就让这贤惠人一行儿贤惠下去吧。” 说完看碧痕只冲自己笑,不由拍拍她:“吃一堑长一智,可不是回回都这么运气的!可记住了没有?!光冲我乐我就不打你了?!” 碧痕笑着一个劲儿点头:“记住了记住了,我晓得,头一个要紧的总是自己个儿,再喜欢谁也不能越过自己去,做女人头一个就要记住这句话。可对?” 碧痕娘笑骂:“说起来倒是溜,临到头又犯浑!去吧去吧,这回又编的什么瞎话来的?” 碧痕一缩脖子:“我说你跌了一跤……” 她娘立时从炕桌上抄起扫炕笤帚打过去,碧痕赶紧往外跑,嘴里道:“我这就去了,就说你老人家没什么事儿!方才都是孩子话,做不得数的,呸呸呸,童言无忌,当风吹去……” 看她一溜烟跑没影儿了,她娘才站住,一手叉了腰喘气,大骂两句,想想又笑了。 迎春那里一早让绣橘几个留意府里动静,这会儿也得了信了。司棋自鸳鸯来看过一回两人说了半日的话,转日就见好,绣橘还笑她:“原是害的相思病,想鸳鸯姐姐想成那样的!你早说了我替你寻她来不好?” 这会儿绣橘正学莲花儿说的话:“宝二爷被唬病了!当夜就发起高烧来。太太得了信遣人送了药来,又使了人满院子找,哪里还找得到?一早都跑了!这会子惊动老太太了,说要拿人呢!林大娘几个都被传进去了,说不得就要查一查守夜的婆子们。要我说啊,我们这位奶奶就悬,我听说她就算大的头家,要真被招了出来……” 迎春看她,就见绣橘皱了脸道:“我虽盼着那老货倒霉,只这么一来姑娘面上也不好看……做人可真难呐,这会子让我拜菩萨都不晓得求什么好!” 迎春听了这话直乐,半晌,敛了笑,垂了眼帘细想起来。绣橘也不敢吱声了,就在一旁站着。司棋进来看这副模样,也在一旁站着不动了。 良久,迎春方抬起头来,一看两人屏气敛神的样子笑道:“做什么!站桩呢!” 绣橘道:“我看姑娘想事儿呢,不敢吵着姑娘。”司棋也跟着点头。 迎春一笑道:“前儿不是还劝我这个劝我那个的,这会子倒是个好机会。”又对司棋道,“你去把邢姐姐请来,我有事求她帮忙。”这头同绣橘道,“一会儿莲花儿回来了带来见我。” 两人都按着吩咐去了,迎春如何施为不提。 只说林之孝家的几个管事娘子们得了贾母的吩咐,不敢再有隐瞒推脱之举,就在园子里查问起来,迎春奶娘果然没能逃脱。一个被揪出来,自然也不想独个顶着,一连串的都招了出来。大头三家,小头八家,底下聚赌的二十多人。这三个头家,一个是林之孝家的两姨亲家,一个是园子里小厨房柳家媳妇的妹子,再一个就是迎春的奶娘了。 一行人被带去了贾母院子里,家里亲眷自然都着了急。迎春奶娘的儿媳妇,王柱儿家的听了信也急了。他们家在那头没什么根脚,才被发派来这边,寻常就靠‘姑娘的奶娘’这身份撑面子。且迎春又是个不问事的,房里得用的人也不多,奶娘常能借些东西出来,一回一回的拢共算起来也不少。这要因这个丢了差事,失了面子打了脸不说,往后可更不好过了! 因此急得热锅上蚂蚁一般,王柱儿也直催她去问迎春讨情。气得她直骂:“二姑娘还在老太太那里坐着呢!我去?我怎么去?!要不你去去看?!”王柱儿也没得法子,一家子人发愁。 正这时候,一个粗使婆子来寻王柱儿家的道:“方才邢姑娘的小丫头篆儿过来传话,她不好出来,让我同你说一声。你婆婆的事儿犯了,赌钱还好,说她之前拿了姑娘的金凤钗,要告她偷盗呐!这要坐实了可就是个死,你们一家子也别想在这府里待了!你赶紧的,这会子寻出来往上头送去,或者还有两分活路!” 王柱儿一听就急了,赶紧催他婆娘拿东西,他婆娘大骂道:“你长脑子没长?!你娘拿了东西放在屋里的?那还真成了偷盗了!不过是一时没个抓挠,借了来做当头使的,想去翻本。这本还没翻回来,人倒翻进去了。” 王柱儿道:“你知道当在哪里了?还不赶紧赎了来!我娘真有个好歹,你就得着什么好处了?!” 王柱儿媳妇气狠,可眼前也不是吵架的时候,真要一个盗贼名儿扣头上,一家子真没活路了。便骂骂咧咧地进她婆婆的房里,从梳妆匣儿里翻出当票来,寻准了,看明白上头的银子,心头颤得直滴血。 又同王柱儿拌了几句嘴,才取了银子让王柱儿出去赎了当来。她这里赶紧拿个干净布包了往上头去。 到了贾母院子说了身份,又有一旁的粗使婆子衬话,只当是里头传来的,便放她进去了。 只见院子里跪了一地的人,边上还有几个粗使婆子拿了行刑的棍子木板在那里,边上排着打板子时卧的长凳。王柱儿家的忍不住一个激灵,看前头司棋在那里,赶紧上去揪住了袖子要说话,司棋一甩手压低了声儿道:“疯了?同我说什么?!求求二奶奶、老太太去是正经。” 王柱儿媳妇本不是上房伺候的人,哪里见过这个阵势,听了这话又看自家婆婆被绑个结实跪在最前头,只当是要完蛋了,赶紧跪着上前,手里捧起那个累丝金凤道:“二奶奶,二奶奶!东西我们已经赎回来了,我们奶奶并不曾偷盗,饶了我们奶奶吧!”说了磕头不止。 凤姐一转眼珠子,里头贾母听着动静来问,凤姐便索性把王柱儿媳妇带了进去,让她细说。王柱儿媳妇还不知味,来回来去只说金凤已经拿来了,她婆婆没偷东西的话。 贾母便问迎春:“这又是什么话儿?” 迎春一脸不解,边上绣橘出来跪下磕了个头道:“回老太太的话,我们姑娘的累丝金凤这两日不见了。我们还当是收到哪里了,还说要再好好找找。这么看来……” 鸳鸯早上前把那布包接过,打开一看果然是三春一人一个的累丝金凤,里头还带着张划掉的当票。贾母见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深吸了口气点头道:“如何?我方才说了,这些人,喝酒赌钱日久,不免就开始引奸引盗之事。你们还要来讨情?看看,就是欺你们面软好性儿呢!这不是偷盗什么算偷盗?!” 又对迎春道:“二丫头,这回你总不会要告诉我,是你借东西给她去当了好翻本的?!” 迎春立时起身,满面通红,眼中含泪,贾母看了不由一叹:“居家日常,是要大家有个尽让才得安宁日子过,只若太过退让了,没丁点刚性,也不是个长久的法子。” 迎春赶紧行礼应是领了教训。 凤姐一笑,让人把王柱儿媳妇拉出去。这媳妇这回才知道竟是自己坏了事,原来贾母并不知道这个事儿的。这下才是坐实了自家婆婆的偷盗罪名儿,全家被撵出去不说,往后这婆婆同相公又焉能饶过自己去?心里不免又慌又恨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发现我攒不了文,攒下点就想双更,这得瑟的心…… 双更奉上 第320章 320.添乱 凤姐一甩手,边上两个婆子上来就要拉了这王柱儿家的下去,眼见着一辈子就到这里了,再看看司棋接过手去的那只金凤,眼里几乎要滴出血来,忽然想起方才那婆子说是篆儿传的话。便什么也顾不得了,大嚷着骂道:“没良心的小娼妇!哄我害我!说什么把凤拿了来就无事了!没良心的东西!” 凤姐一瞪眼:“还不赶紧把她嘴堵上?!由着她胡咧咧呢!” 另一个婆子忙要寻东西,可这里是贾母上房,可不是她们万事俱备的下院,一时哪里就寻着东西了。王柱儿媳妇一听要堵了嘴拉出去便急了:“姑娘!姑娘!你替我们求求情啊!我们奶奶还歹奶了你这么大了!满府里看看,谁家奶妈妈不仗着主子们多谋些进益?我们可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啊!” 心里也知道这时候没有迎春这遭了贼偷的苦主反出来说情的道理,乱喊了两声又骂:“小篆儿这个贱蹄子!你们主仆住了进来,一个月拢共那二两银子还让省出一半儿交家里使费去!多少空子不是我们填上的?!没良心的东西!反来害我!不得好死的!” 正哭骂不休,总算婆子们找了块布来满塞了嘴去,一院子立着的跪着的都明明白白听了这一通骂,面上神色不一。 贾母心里恨不得打邢夫人一个臭头,抬眼看了她一眼。邢夫人听王柱儿家的骂出那句“省一半儿拿家去”的话就早知不妙,这会子虽未看贾母,也觉出那扫过来的眼神了,面上不由得红胀起来。 贾母道:“好,好,常日里只喜欢替人讨情卖好,原是素日里多得了奴才相助的缘故儿!既是你那头的人,你自去处置。” 说了只吩咐把这边园子里聚赌的众人罚的罚,打的打,撵出去的撵出去。又把所缴赌资一并充了公,凡牵扯其中的一概换了行当,都是马棚夜香的活计。又把林之孝家的申饬了一回,并一众管家娘子也牵连受罚。这三个头家里就有林之孝家的亲戚,也是有苦说不出,只好都认着。 宝玉素来对这些事情不上心的,府里人等见林之孝家的都挨了说赔了面子,个个噤声。只柳家的受不住自家老娘的哭劝,寻思着能不能央宝玉去求求情。先求到被改了男装乱取过一堆名字的芳官跟前,芳官便笑道:“这有什么难处,既是老太太的话,凭天大的事,只我们二爷一开口,没有不成的。只有一件,你去求怕是不成,不如让五儿姐姐过来,我领了进去,让她当面求求宝二爷,这才成呢。” 柳五儿上回受一回屈,差点没让当贼办了,心有余惧,寻常不敢往园子里去的。之前又好病了一场,如今刚养过来一阵子,听了芳官这话虽也心动,还是不敢,便道:“这回闹这么大,我可不敢去园子里了,谁晓得又撞上哪个拣替死鬼的。” 芳官笑道:“那怎么能一样?!这回你同我一起进去,只说宝玉要见你,哪个会来拦着?” 柳家的也劝道:“乖囡,你就跟着芳官姑娘进去一回,求一求宝二爷。你方才也见着了,若你姨妈真让人撵了出去,往后她家可怎么过日子?连着你阿婆身子都得坏上两分!” 柳五儿无奈只好答应了,就跟着芳官进了园子,往去。果然宝玉见她进来,十分高兴。要拉着坐下,又让倒上新得的花露来,笑道:“你可大好了?这是新来的蔷薇露,你尝尝。” 柳五儿赶紧谢过,也不敢坐,只略尝了口花露,赞上两句,便说明了来意。又道:“我姨妈家里只两个妹妹,比我还小,身子比我还弱些儿。姨妈本不是那样不知轻重的性子,或者是因人挑唆犯了糊涂,若真这么撵了出去,往后她家的日子可怎么过呢。” 宝玉见柳五儿娇娇怯怯的样儿就已十分怜惜,这回见她说得可怜,又听说那家里还有两个更娇弱的女孩子,立时上了心,忙道:“你别急,这回也有二姐姐的奶娘在里头,我想着她必也要去讨情的。一会子我就寻她,一同往老太太那里去。你且放心,万不可多心多虑,反伤了自身。你原就弱,又病了这一通儿,哪里还经得住这些?!只交给我,放心吧。” 柳五儿听宝玉这样话语,又眼见这样人品,只觉一颗心都要化了去。忙敛了心神,郑重谢过,眉目间却早已情丝盈盈,更兼颊染桃花。她本就肖似晴雯,只不如晴雯明妍娇俏,另是一种云柔风软之态,此时又添感激羞色,垂眸抬眼间眼波似流,直把个宝玉看呆了去。 待得柳五儿回去,芳官又偷偷跑进来对宝玉道:“你若喜欢她,不如趁早把她弄进来。咱们院子里如今还缺着小红同坠儿的窝呢,要一个人也不算什么!她这样品貌,日日在那下厨帮手,烟熏火燎的,我看着都不忍。” 宝玉忙笑道:“原是这一阵子事儿多,就给搁下了,她前阵子身上又不好。如今既是大好了,我回头就寻凤姐姐说去,到时候你去领人。” 芳官巴不得的,忙笑着利索答应了,自去报喜不提。 且说邢夫人遭了贾母当面训斥,恨不得立时家去再不要见人,偏迎春那里还有一堆事儿,她若不趁此过去,传到贾母耳朵里,不晓得又要给自己添多少罪状。王夫人那头请她过去坐坐,她也没心思,只自己往园子里散去。恰逢贾母房里的傻大姐捡了个绣春囊在那里傻看,邢夫人瞧着了,赶紧自己拿了手里,又叮嘱傻大姐几句,心里一时惊怒一时暗喜。 因这会子身边跟的都是些丫头,常日里带着的婆子媳妇们一个没在,不便当时处置,只好自己收在了袖子里,待回去再说。 到了迎春那里,迎春听说邢夫人来了,赶紧出来相迎。邢岫烟听说了方才上房的事,怕自己这会子出去反惹邢夫人不快,故早往栊翠庵同妙玉下棋去了。邢夫人未见自家侄女,也不提起,只说了两句迎春奶娘的话,又说迎春不早来告诉自己云云。 迎春半句分辨没有,说什么应什么,倒让邢夫人觉着没趣了,便道:“我也管不得你们,我也没那能耐功夫。如今老爷正给你相看人家,等挑准了,就接了你家去,到时候出了门子,自有你婆婆教你。到底你往后在夫家才是一辈子,各家各家的规矩,趁早那头学去倒便当了。” 这话迎春不好直声应了,便垂头不语,也是寻常女儿家听说自身姻缘之事该有的样子。邢夫人见场面走到了,又急着自己袖子里的大事,也不管贾母还生着气,就回去了。 尤氏也是知道贾母心里不爽快,不敢直接家去,就想到凤姐那里混一回。凤姐却笑道:“你这当姐姐的来了,倒在我这里呆着,让人见了说不出好话来!成了成了,往那屋里看看你妹子去吧,别在这里给我招骂了!” 恰巧尤二姐听说尤氏来了,使了丫鬟来相请,尤氏无奈,只好过去了。只尤二姐嫁贾琏这一通事里,实在把她害的不轻,她同尤二姐又没有什么姐妹真情,坐下说不了两句话,仍出来往园子里去了。 李纨原想去看看迎春的,小丫头说刚邢夫人去了,便只好等着。一会儿说邢夫人走了,正想出门,尤氏来了,无法,只好坐下相陪。她这里被绊住的当儿,宝钗宝琴湘云探春几个约了去看迎春,也是怕她今日伤了脸面,心里不乐,欲去开解安慰一番。 她们刚到,没说两句话呢,宝玉就急匆匆来了。众人见了只当他也是来看迎春的,并不在意,宝玉却趁几人不注意,偷偷凑近了迎春,问道:“二姐姐,你一会儿可去老祖宗那里?” 迎春一笑:“自然要去的。” 宝玉忙笑道:“如此,我同二姐姐一起去?” 迎春道:“这还用约着?不是日日都去的?” 宝玉还未开口,湘云在一旁笑道:“二哥哥你不用说,我掐指算算就晓得了。嗯,嗯,”说了还拿手指比划上了,又道,“我算出来二哥哥就是想要找二姐姐一同去老祖宗那里求情,可是也不是?” 宝玉不防已被她听见了,不由得皱眉而笑,拍拍手上的扇子不知如何答话是好。 探春也听见了,便问:“二哥哥,又是哪个求到你跟前去了?方才你不在,不晓得这事儿的厉害,还去求呢,早晚把自己饶进去。” 湘云笑着拍手道:“这还用问?!定是那个柳家的求你了,我这卦算得可对?旁人就算有那个人脉本事,也不得那么水灵娇嫩的女儿呢!就算求了我们宝二爷,难道我们宝二爷还会怜惜几个吃酒赌钱的粗皮婆子、死鱼眼珠?!巴不得死远点好呢!” 宝玉只好苦笑,眼见着却是认了这话了。 探春见了不由叹道:“二哥哥你也太不知轻重了。这回是老太太动了真怒了,我们原先也整饬过几回,不过略好几天,稍一眼没看住,仍是故态复萌。从前也不曾深想,如今听了老太太一席话,才知道厉害。 她们吃酒赌钱成了风气,这一园子里就有二三十个夜夜聚赌,你要保的柳家的妹子就是最大的几个头目之一。怎么她就能做了头目?还不是有依仗!二姐姐的奶娘是不说,我看二姐姐也真不用敬着那等人物儿的。不过喝了她几口奶,大家好好的,自然好生相待,她要这般仗势起来,反连主子都不看在眼里了,难道还得敬着?真当喝了她两口奶成仙了不成! 另一个林之孝家的两姨亲家,也是明摆着的,这个柳家的妹子不是可疑?哪里来这么大的胆子,还能让底下一众人都服了她!这几个头家都是汇局抽头的,坐吃好处,没点依仗就轮上这样好事了?!如今看来……哼……” 宝玉听了这话是说自己的意思,欲待辩驳,竟无话可说。自从之前柳五儿遭诬陷一事,哪个不晓得园子里小厨房柳家的女儿能从宝二爷手里得着东西的?还是环三爷都得不着的金贵东西,宝二爷一瓶瓶给!出了事不问青红皂白就愿意往自个身上揽,养着这样的姑娘,往后还怕没有出头之日?贾府里头人等,办差做事或者不怎么样,唯在这捧高踩低趋炎附势上自承天赋,那柳家的俨然也成了大观园里一股势力了。 宝钗也忍不住道:“这齐家治国平天下,本也有道理相通的地方。行军打仗,有道是军令如山,若有人不从也不受罚,只求求上头将帅就成了,往后临战还怎么指挥?一府一宅也是如此,规矩定了,众人依行,胆敢有犯者按规矩处置了,这才能服众,才能长久。总因一人一事徇私情,往后谁还管规矩?只管求人去了!这家还怎么管呢?” 宝玉道:“宝姐姐说的都是些法家的酷戾东西,我们家素来慈善的,总以怀仁为要。所谓法理不外乎人情,虽要‘依法’也该‘酌情’,若一味只生按着规矩来,未免生搬硬套了,倒容易寒了人心。” 探春几乎要火起,直道:“好,如今倒要听二哥哥说一说,这柳家媳妇那犯事的妹子,到底有什么‘人情’?她是被胁迫了去赌的?是有人拿刀架了她脖子上让她汇局抽头的?还是谁给她下药绑了她家人,逼着她夜夜辛劳,吃酒赌钱去?!” 宝玉一时语塞,湘云大笑着捶宝玉肩膀道:“二哥哥,当我求你了!你不爱那些仕途经济的话,我们不想惹你烦,也不同你说了。家常琐事,你也嫌俗,琏二哥哥忙得脚打后脑勺,也没哪个敢请你帮忙过。这么,只求你安生玩你的去,别闲狠了时不时过来添场乱子成不成? 上回护着人家在园子里烧纸,还没让老太太太太知道呢。这回又来给赌钱的头家求情,真让人不晓得说你什么好了。原先只听珍大嫂子说你是白长了个壳子,我只说她们不晓得诗书风流的未免看低了你,如今想想,或者她们也有一番道理。这居家过日子,摊上个你这样的,可真让管家人为难呢。” 宝钗同探春听了这话,看看满面通红的宝玉,都忍不住点头,又一齐长叹。 作者有话要说:  工期进入尾声,等这阵子过去大概可以进入稳定二更了,现在还请稍稍忍耐哈…… 第321章 321.献计 且说邢夫人进了自己住的院子,先问过贾赦,知道还在后头园子里同人喝酒,便让人把费婆子王善保家的都叫来。那两个听说邢夫人来传,立时都来了,邢夫人让人关了门,又使两个丫头外头守着,就从自己袖子里把那个绣春囊拿了出来,把事情一说,又道:“得会是我碰见,要不然就让傻大姐拿去老太太跟前了,今儿正生气呢,要见了这个,不晓得要闹出多大事来。” 费婆子忙道:“啊呀,我的太太!正该让那傻子拿去给老太太看了才好!让老太太也知道知道那园子里如今都被管成什么样儿了!省得总盯着我们这头看不顺眼。” 邢夫人怒道:“你脑子长没长?!老太太知道了老爷们还能不知道?我们还要不要管家了!” 费婆子不由得想到若是贾赦被贾母叫去迁怒了,回来不定怎么拿邢夫人撒气呢,才赔笑道:“说来还是老太太偏心那头,若不然,这也是他们那里的事,怎么也不该论到咱们老爷跟前去。” 王善保家的却道:“太太,这下要怎么办好?” 邢夫人点点头:“就是要同你们商议这个。” 王善保家的眨眨眼睛:“太太,照我说,就该使个人直拿了给二太太去。” 夏婆子忙道:“说的什么傻话!好容易落到咱们手上的把柄,就这么交出去算什么事儿?!” 王善保家的道:“太太你想啊,这东西是傻大姐捡着的,又没有旁人看见,太太这会子给拿出来了,要说是个把柄,实在是的,却又没法子用。真放在面上了,人家不认,找谁说理去?倒像咱们这么下作,栽赃她们似的。难不成还让傻大姐来作证?! 倒不如悄悄使人给二太太拿去,二太太这人,总说什么大家出身,实在是头一个沉不住气的。太太私下使人给她,一则也算卖她个人情,要不然闹到老太太那里,她的不是总比咱们的多吧?二来也没有嫁祸的嫌疑了,谁嫁祸还悄没声息瞒着所有人呢? 且这事儿她们还非办不可,太太只管看着。不办不成啊,东西都送去二太太手上了,若想当做甚事没有,咱们也不依啊不是?这么着,就相当于是二太太办事,太太您在一旁监察的意思了。这寻着人了还罢,实在交代不过去了,太太拼着担了不是也得往老太太跟前说去,事关重大啊!可是这个理儿不是?” 邢夫人听了频频点头,“这话有理。” 王善保家的又道:“又看今次这回,二姑娘那奶娘的事儿,那园子里能没人知道?偏都瞒着不说,这回一抓赌,头一个把她供出来了。之后又把她儿媳妇哄来闹出这样打脸的事来,谁晓得后头什么人的筹谋?那园子里难缠的丫头多了去了,寻常我们进去,都不拿正眼瞧我们的。上回东边珍大奶奶还让人说各门各户的话儿呢,谁晓得底下怎么说我们?!正好趁着机会立立威,省得老当我们这头没人!” 邢夫人一点头:“很是,这么着,待会子你就把东西给那头送去。该怎么说你心里有数。” 王善保家的赶紧应了一声,接了东西。 费婆子眼见着王善保家的得了邢夫人看重,心里不乐,便故意道:“东西虽说是给二太太送去,到时候恐怕还得二奶奶去办。总没有当家太太去查这种事情的道理。” 邢夫人不由得想起一早的事儿来,深恨当时凤姐未替自己说话,平日只看她嘴巧了,一到自己这里要她使力的时候就哑了,只立在那里当木头人!听了费婆子这话便道:“二奶奶什么事没办过?这样的事交给她办才是大材小用了呢。” 夏婆子听邢夫人搭茬了,心里大喜道:“太太说的是。这二爷同二奶奶也真是神通广大,听说前儿还串通了鸳鸯,偷了老太太后头一大箱子金银财宝来,往外头当了银子使呢!那鸳鸯连我们老爷太太的面子都不卖,倒是为了那两个连这样的事儿都能干了!这可是条好路子,谁不知道老太太好东西多了去了。这一走通,往后还能缺了钱?随便掏个摆设古董出来还不得卖个千儿八百两的?喔哟哟,真是财源滚滚了。” 邢夫人听了立时问:“当真?还有这样的事儿?” 夏婆子马上道:“我要敢胡言哄太太,让我立时被雷劈死!再真没有的。老太太院子的婆子们眼看着她们抬出来的东西,趁着老太太歇晌的时候。上头有鸳鸯镇着呢,谁还敢多问一句儿。” 邢夫人一拍桌案:“好大的胆子!看我不告诉老太太去!” 王善保家的忙道:“这也太离谱了。说句不好听的,往后老太太去了,私房还不得两个儿子分了?总没有真的都给了宝二爷的道理,没听说儿子都活着呢就论孙子分的!如今那头使了这么阴损的法子,趁着老太太活着呢,就勾结了老太太身边的亲信偷盗起来,他们花尽兴了,到时候该论房分东西的时候,可就没剩下什么了,我们还能找谁说理去?!” 邢夫人连连点头:“真是挨千刀的,这样的法子都想得出来。” 王善保家的又道:“只这个事儿太太这么去寻老太太只怕还不成。” 邢夫人道:“为何?她们都偷了老太太东西了,还不许我提了?” 王善保家的忙道:“太太还不知道老太太的偏心劲儿?要真撕破了脸,说不得老太太就都揽在自己身上呢!” 邢夫人想想也有道理,只是若这么不动声色由着那里花用原本该大家的银子钱,只想一想,心里恨得就要着火了,便催问道:“那你说怎么办?!” 王善保家的道:“要依老奴说,既是大家的钱,合该大家花用的。太太只把琏二爷叫了来,当面同他说清这事儿,就说……就说……对了!眼前就是中秋了,就说要节下的使费,让他从打老太太那里弄来的银子钱里划出几百两来给太太。他见太太知道这事儿了,晾他也不敢不依。这么着,钱就是进了太太自己的手里了,不是比往后再分还妙些儿?!” 邢夫人一行听着一行面上就堆起笑来,待王善保家的说完,便拍她一下道:“老货!倒是好心思!不错,咱们就这么办!”又问费婆子,“他们统共弄了多少银子来?” 费婆子眼见自己牵出来的事儿又让王善保家的抢了功,正不乐意,就听邢夫人问了这句,忙道:“只看东西拿出去了,到底当了多少还不晓得,一会儿我寻人打听去。” 邢夫人点点头:“这个要紧,一会儿你自己去一趟。不晓得他们的根底怕捏不实他们呢!” 费婆子同王善保家的便都领了命,各自忙去不提。 又说孙绍祖自上回拿出去五千两,等了好一阵子竟没一句儿回音,这日忍不住又去寻那位彭将军。这人不过是贾赦身边常陪的清客相公之流,不过听说早年也入过行伍,故众人当面都尊称一声彭将军。 他见孙绍祖来了,忙迎了进去道:“正要寻你,一桩天大的好事,只怕你还不知道呢。到时候事成了,可要记得谢我。” 孙绍祖浑浑噩噩听得他说贾赦有意把女儿许配给自己,只当是发梦呢,姓彭的笑道:“才说世兄一表人才,也难怪我们老爷见了喜欢。我们老爷儿子不止一个,女儿却就这一根独苗。若非实在相中了世兄人品才华,恐怕还舍不得哩。” 孙绍祖喜得无可无不可,半日,方又问起前程,姓彭的笑道:“世兄也太着急了些儿。银子早就送上去了,铁定没跑的缺。不过是时候早晚。不过若真成了好事,到时候世兄就是国公府的女婿,要什么前程没有?家里奴才子,早两年还刚放出去做了一方父母,何况世兄这般家世人品,又是半子?!” 孙绍祖听了这话也觉有理,只又疑心这姓彭的哄他,等了一会儿,贾赦送走了客人,这姓彭的就带了孙绍祖进去相见。贾赦此前也听这姓彭的一通说,夸得孙绍祖天上有地下无的,又说如何诸般肖似赦公,又敬重赦公人品,欲与府里结秦晋之好云云。如今见了孙绍祖便当个来提亲的看待,两相一错,倒都觉妥当。 贾赦近日又得贾珍那头的话,想是里头要尽快安插自家人手,这送上门的女婿岂非再妥当没有的?心里就暗暗计划着最好年前能把婚事办了,这才能赶上立大功的时机。孙绍祖那里自然也巴不得快些成了贾家的女婿,好谋个远大前程。如此两相一说无误,孙绍祖又是孤身一人在此,贾赦便将事情都交给了那位彭将军,让他居中操持。 贾母那里也得了信,不由想起了之前迎春乳母的事。原先自己一直不喜这个孙女,只嫌她太过怯懦,有些不思进取。这回出了这乳母的事,又有王柱儿一家的行事态度。可见这些奴才私下是如何欺负主子的。这又是从小儿带她的人,还不晓得小时候受过多少怠慢! 自己当年虽堪称有手段,到底年岁大了,还能一个个顾过来?只一眼没看见,就能到这个地步,真是谁也指不上!连着对凤姐都有了两分不满——这种奴才呆在姑娘家身边这许久,管家的没有分毫举动,到底是真没听见风声?还是碍着这个那个的佯作未见?不管是哪头都不算个好的了。 原还想着邢夫人虽见识浅些儿,好歹不是个狠毒的性子,她自己又无儿女,那院子里合她管的也没多少事,总该在这头大面上不错。如今看看,连自己亲侄女那里还要抠下点银粉子来,真不晓得这人脸是什么做的心又是什么生的! 这会子听到迎春相看人家的事,原先知道些风声,因着一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不想多管。如今看来,自己若没个像样的安排,只怕到时候要闹出笑话来。不晓得会寻什么人给她陪嫁,给置办什么嫁妆呢!哼,若是拿纸能糊,说不定给糊一套就打发了去了,往后可让这傻姑娘怎么在婆家立足? 贾母既上了心思,便先把鸳鸯叫来问她:“二姑娘身边都是什么人伺候的?你细说来我听听。” 待得听说竟只有司棋绣橘一大一小两个丫头算是可用的,虽一早心里有底,也不由得生气。骂道:“这还是自家亲闺女呢!能指着他干什么?!啊?能指着他干什么?!” 鸳鸯赶紧上前给贾母揉胸口顺气,又拿话劝慰,又让琥珀换了橘香茶上来。 贾母好一会子才缓了过来,自知生气也无用,又大概问了几句,心里就打算开了。这两个丫头陪过去,司棋却嫌大了点儿,只好容易有个知心仗义的,舍了未免可惜,倒不如让她先许了人家,当个陪房,也算两全。另外还得挑几个机灵的丫头陪了去才好,嫁妆倒是都有定例的,不消多管,只问一句让她们别给私扣了就成。 只如今她也不想同邢夫人多说话,眼前又快到中秋了,便想等过了节后同邢夫人提这个事儿。 作者有话要说:  越往下写越觉得贾家败落挺自然的,一个府里里里外外数千奴才,就这么几个主子,但凡傻点笨点都很容易栽跟头吧?这么想想,就算是如今的世道,这样的事儿肯定也少不了。毕竟真能执掌这么些人,还一直欣欣向荣蒸蒸日上的……怎么也得是个金牌经理人了吧!金牌经理人哪里那么容易得,还恰好生在这府里了,还在一群不着调的长辈同辈中间无师自通茁壮成长起来了……俩字——没戏! 第322章 322.抄 凤姐来问王夫人八月节的布置,又要问外头的打算,在家时问过贾琏,只说要贾政做主,少不得还得来问王夫人。王夫人答应了,就闲等着贾政回来。 贾政这日回来的却早,王夫人让丫头们奉上茶来,方要说话,贾政放下茶碗道:“朝中出了大事,我前两日不经心,这会子才知道。” 王夫人忙问是什么话,贾政便道:“甄家,被抄了家了。” 王夫人一笑道:“老爷也听着那些糊涂话了?我们这里早多久之前就听着风声儿了,凤丫头还怕我同老太太听了担心,特去遣人问了来告诉的,哪里是什么抄家了。原是她们自家要查什么要紧东西,外头就都给传歪了去。” 贾政皱眉道:“你这又说的什么胡话。是御史台上的书,圣上着内六部人去详查了,得了各样罪状报刑部、大理寺共审,前日定了罪,按律抄家,这两日恐怕都押解来京了,这里头的人该什么罪怎么论处还得看到京之后再议。” 王夫人一下子懵了,良久,才颤着嘴唇喃喃道:“怎么好端端的就抄家了?” 贾政赶紧拦着道:“噤声!什么好端端的,胡话!圣上既然下了明旨的,自然是罪证确凿,难道还冤枉了他们不成!” 王夫人回过神来,赶紧道:“我哪里是那个意思!只是这好……这忽然得了消息,心里惊讶罢了。到底我们两家也算有些沾亲带故的。” 贾政捋了捋胡须道:“不过是原先结下的老亲,算不得如何亲近。他们也是心太大了,总想谋个长久富贵,唉!贪生万恶,做人为家总是知足清静一道才是正本正根。好在我们寻常也没什么大事掺和到一起去,几分故旧亲友之谊,皆乃人之常情,倒无关大碍。” 王夫人忙道:“这到底如何说法,我使人往宫里问一声去?还有老爷自任上回来,原职原品这许久了,也没个说法儿,早先里头只说朝中该有大事,只让稍安勿躁。如今想来该就是甄家这事儿了,既出来论定了,也该问问旁的了。老爷的意思呢?” 贾政缓缓道:“浮名虚利,又那么看在眼里作甚?我看再缓缓吧。那甄家的事儿刚闹出来,后头还且审且议呢,我们这时候上赶着谋起这个来,说出去也不好听。” 王夫人迟疑道:“要不为问问老太太去?听听老太太的意思再说。” 贾政忙道:“转眼就中秋了,大节下的,好好的说这些做什么,老太太也不爱听。倒是这往宫里的进礼预备得怎么样了?” 王夫人忙道:“凤丫头早一个月忙老太太寿辰的时候就一同打点了,如今只差两三样小东西,这二日就都能齐了。” 王夫人又问贾政八月节的打算,贾政道:“我一会儿同琏儿说一声,不烦着你们里头,到那日,你就紧着老太太那里布置罢。” 王夫人都答应了,夫妻二人又闲话几句家务,贾珍仍往外头同清客相公们下棋去了。 一时小周姨娘同白姨娘进来伺候,王夫人忽然想起来问小周姨娘道:“原先老爷最爱去周姨娘那里喝茶的。听说你也很通这个,怎么好像没见老爷去你那里喝茶过?” 小周姨娘一笑道:“原先周姨娘在的时候,她一日日安静得跟屋里没这个人似的。老爷去了就寻会子清静的意思,茶倒不一定多要紧。如今我那里还有珹儿这个小魔头,一见老爷就闹得呀,奶娘同我两个人都摁不住他。老爷哪里还得清静?就算我泡上两缸子茶水也顶不了事。” 王夫人听了笑道:“这两年最闹腾的时候,说了他又半懂不懂的,可不是难劝得很。” 正说着,外头王善保家的来了。王夫人心里疑惑,这头就让两个姨娘都各自去了,又让人请王善保家的进来。王善保家的行了礼,又说问好的话儿,王夫人微微颔首,问道:“怎么今日得空来我这里逛逛了?可是你们太太有什么要紧事?” 王善保家的就往四下人看去,王夫人见这个样子,只当是邢夫人有什么事相托,不好开口的意思,便让人都下去了,只留了个玉钏儿。 王善保家的磕头道:“这事儿也是凑巧,让我们太太碰着了,当时把我们太太吓得不成。偏当时身边跟着的都是些小姑娘们,不好差遣,后来又同珍大奶奶做了一路,更不敢举动了。好容易寻个清静时候,才把事交代给奴才们来办。太太一会子见了也千万别太生气了。” 王夫人听她说的郑重,疑惑道:“这都什么同什么,没头没脑的,这一大通。” 王善保家的就把袖子里的绣春囊拿了出来,迟疑着不敢递给玉钏儿,王夫人见了索性自己伸手接过,扫了一眼,立时手就抖了,厉声问道:“这是哪儿来的?!” 王善保家的赶紧伏下身子道:“是我们太太在园子里逛时见老太太屋子的傻大姐儿拿着在玩看,本是逗逗她说笑的,一见这东西,当时就急了。问了傻大姐儿,她道是在园子里的山石上捡的,她也不懂这些,只当是妖怪打架,正说看不明白要寻老太太问问去呢。” 王夫人干听着就已经一身冷汗了,王善宝家的的趁机道:“我们太太想着,这东西未出阁不经人事的姑娘们自然不会有的,要也该是年轻媳妇们的东西。就怕不知好歹的胡乱放了,到时候传出丁点风声去,那可真是……才让我赶紧给太太送来,好让太太赶紧拿主意看该怎么办才好。” 王夫人闭了闭眼睛,点头道:“你回去告诉你们太太,我知道了,定会给她个交代的,只让她放心罢。” 王善保家的又磕了头,见王夫人并没有要赏她的意思,心里十分郁卒。也不好多耽搁,只好就这么出来了,往邢夫人跟前回事去。 这里王夫人就吩咐玉钏儿道:“打发个人去看一眼,看二奶奶在家不在,回来告诉我一声儿。” 一会儿玉钏儿来回道:“二奶奶方才同二爷说事,这会子二爷刚走,二奶奶在家。” 王夫人便起身道:“跟我去一趟那里。” 玉钏儿赶紧伺候王夫人换了出门的鞋子,王夫人不让多跟人,只带了玉钏儿同另一个婆子,就往凤姐院子里去了。 到了那里,凤姐听说太太来了,赶紧起身相迎,王夫人也不说话,先让连平儿一起一众人等都出去了,才关了门同凤姐细说。 一时凤姐出来让平儿去请几家陪房的管事媳妇们来,平儿看凤姐眼眶红红的,似有哭过,有心要问又不是个时候。凤姐见她犹豫,忙给她使了眼色,平儿无法,只好先遣了人去唤人来。 王善保家的去回过了邢夫人,邢夫人听王夫人说出“给她个交代”这样的话来,立时觉得自家身份又高了两分。连赞王善保家的出的主意高妙,又让她过来看着,看王夫人究竟如何行事。 恰好王夫人这里正没个抓挠——想要趁贾母开革了那群聚赌的人留出许多空子这当儿,把亲信心腹安□□去好好查探,奈何人手不足,见王善保家的来了,便顺便也叫了一起。只这王善保家的本就是为了搅事显权来的,听王夫人叫她,立时又出了主意。只让王夫人当夜晚间,待园子门关上了,便挨家搜去。直要把那些丫头们都一个个捋清楚了才好。 若换从先,凤姐自然有话说出来拦了这事。只她已非从前用心,再一个经了上回尤氏的事儿,她也知道这王夫人行事易受人挑唆,也并不能倚靠的,更何况这王善保家的乃是邢夫人的陪房,这事儿眼见得又是那头弄出来的,谁晓得人家怎么个打算?自己拦在头里,又得罪了邢夫人,这边王夫人还未必念自己的好,何苦来的?这贾府,说到底,究竟还不是自家的。眼前当家太太们拿的主意,自己何必多事?就是哪日说出来,贾母都怪不得自己。 因此便不说话,只让王夫人听着王善保家的信口胡言。这王善保家的先说若是迟疑了恐怕放跑了贼人真凶,又说了园子里几个出挑难惹的丫头,尤其是宝玉那里的芳官几个,极为不像话。王夫人听了岂有不怒的? 且如今出了这样的无耻之事,王夫人素性端肃,最恨这些狐媚妖道的东西,何况是绣春囊那样的□□之物。心里也恨不得立时寻了正主出来,好好演一回杀鸡儆猴的好戏。又听王善保家的几句挑唆,想着趁这机会把里头一应行事不正妖妖乔乔的祸害们都弄了出去才好。 如此几人便议定,只等这日晚饭后就动手搜园子,又令各人收紧了口风,若敢泄露半分,只当同谋论处。 因这几家本都是王家陪嫁来的,都是王夫人心腹,听了王夫人差遣自然无不应的。王善保家的一心想着要进园子显摆威风,要涨一张自己的势头,只恨不得一脚把那太阳踢下山去才好。 这里等王夫人带了人离开,平儿才进来同凤姐细话,听了一通儿,不禁摸着胸口道:“幸好幸好,幸好那人弄来的还是些粗制玩意,若果然是上好宫制的还真说不清了。咦,哪个能想到咱们这里还能出这样的事儿?!也实在够吓人的。” 凤姐道:“这许多人,就靠我们几个人管着,又是一层层的奴才,哪里就看得过来了?更别说这一伙子合纵连横欺上瞒下都是一把好手,更瞎了我们眼了。如今也是出了岔子,要不然,且混着呢,也不晓得能混到什么地步去。” 平儿又道:“只是那王善保家的出的主意未免不正,那人东西丢在这里了,怎么就能断定身边必定还收着旁的?如此大张旗鼓起来,想要瞒过谁去?或者瞒过老太太是容易,瞒外头去就难了。奶奶忘了甄家□□了?如今听说是真抄了家了,还让人笑‘自家都先抄过一回了,敢情这抄家还有演练的’!总不是什么吉利的事儿,怎么太太就偏信了她的话。” 凤姐叹道:“太太也难。这东西是那边拾着的,这又是那边人出的主意,说的这般厉害,若要驳了去,就另得有个像样的说法儿。太太又没那急智,再一个恐怕自己心里也气急恨急了,巴不得赶紧把那不要脸的蹄子抓了出来,病急乱投医,可不就什么话都听了。唉,细想想,太太行事素来如此的,多少年来也没见怎么变过。当日撵金钏儿不是这样?还有晴雯那事儿,明明是老太太的人,就依性子直给放出去了。恐怕往后也改不来什么。” 平儿也叹道:“奶奶歇会子吧,晚上有得闹了。这都叫什么事儿,本来没事的也弄成有事了,本来是小事的也弄成大事了。偏咱们又拦不得,生看着还真是气闷。” 凤姐笑道:“好了,把你能得。当自己神仙老佛爷呢,还谁的心都操。连我都不管了,你还起的哪门子的急。” 平儿有心给园子里的姐妹们递句话儿,只这个查抄的由头在那里,一味去提醒哪个,不说你好心,倒像你疑着她似的,反倒不美,便也只好默不作声,权当不知。 第323章 323.一石 李纨晚上从珠界里爬了不知多久的坡,正出来躺床上醒神呢,就听外头挺大动静。听了两耳朵差点没把下巴惊掉喽,这是……这是查抄的意思?刚吃饭时候还说甄家如何如何呢,转眼就轮到自家来了?果然这事儿啊,想什么来什么! 李纨自起了身,想了想,换了身家常衣裳穿了。如今李纹李绮自从上回出了尤二姐的事儿,李婶是再不让她两个轻易往这里来了。宝琴又一早搬了出去,这稻香村里虽是常有人来往暂住,如今细数了,竟是空荡荡的。何况贾兰自得了诚王青眼,常常一个月半个月才回来一趟,樱草青葙寻常也都只在李纨跟前伺候,如此看着眼前还觉人多热闹些。 果然一会儿就听外头婆子们问答的声儿,素云穿戴好了从外屋进来,就看李纨已经在那里坐着了,便道:“我就知道这么大声儿,奶奶定是听着了的。方才三姑娘院子里就一通吵,如今又往我们这里来了,还真不晓得什么事儿。” 正说话,凤姐进来了,见李纨在堂屋里坐着呢,叹气道:“你躺你的去,起来做什么,不过看看丫头们的东西。” 李纨笑道:“我管那些呢!就是问问你,这是怎么话说的,敢是甄家断得有冤屈,上了你们的身了?” 跟着凤姐进来的媳妇婆子们听了这话只觉得身上汗毛一竖,赶紧道:“大奶奶莫要玩笑。” 凤姐让她们自己下去查看,她这里同李纨对坐下了,道:“你这话同方才三妹妹说的一样。”又把方才探春那里的的事儿说了,学了探春几句话,才道,“我从来都说她是个不能小瞧的,你看看,可不是让我说着了。看她滴答眼泪水,我这心里也发酸,这事儿啊,不明白还好些,越明白的人越难受。” 李纨一笑:“别拐了弯子夸自己明白,我怎么没看出来呢?!” 凤姐一翻白眼:“你还非指着我螳螂精推车轮——落个死无全尸才算我明白呢!你这明白也太金贵,我明白不起。” 李纨笑道:“那叫‘螳臂当车’!下回让巧姐儿好好教教你。” 凤姐一哼鼻子:“我们那儿就这么个说法儿,就你对啊!” 说着话,那头都看好了,进来回话,凤姐便道:“可查出什么来了?” 自然是没有的,众人便又出去往紫菱洲方向去了。 关上门,闫嬷嬷才进来道:“不晓得什么话儿,专看丫头们的东西。说是丢了一件什么,怎么又只丫头们会偷,婆子妈妈们不会?还真是连个瞎话儿都懒得编个像样的。” 一时素云端了安神宁心汤上来,李纨让她赶紧给闫嬷嬷倒上一盅,笑道:“嬷嬷这话真是的,还能因着人家不使劲骗你生气不成?喝口汤,清清心。” 素云碧月樱草青葙几个也回来了,樱草道:“那些婆子们也太可恶,尤其是那个王善保家的,见着个什么还问长问短的,奶奶赏我们的,她问得着嘛?!” 又问素云同碧月:“姐姐们那里怎么样?只怕她们更该眼红了!” 素云笑道:“从前把穿不上的衣裳东西都分了人了,如今这里倒没剩下什么东西,三两下就都看完了,倒是便当。”说了同碧月两个相视而笑。 一时众人都用了汤水,李纨才放她们回去歇着。 惜春那里查出了入画的一包金银锞子,她只说是她哥哥托她收管的,只等转日问过那边才能定论。虽如此,也少不得一个私相授受的罪名儿。惜春如今大了,府里下人门的嘴又从来不装把门的,什么话听不到?东府里的龌龊事儿听得多了,再私下里同自己从前回那头时见着的听着的两相印证,越发不喜那边,有时候恨不得不是那府里的人才好。 如今眼见着入画有疑,又是这么大阵仗的时候,又是个私相传递的罪过,不免让她想起那头的一众私下之事,便只让凤姐把入画拿了去,她这里好干净些儿。凤姐只好说转日让尤氏过来决断,她这里不好擅专。惜春这才无奈作罢。 迎春那里却是得了正赃了,司棋箱子里留着她同她表弟潘又安的往来书信并定情信物。可巧这司棋又是王善保家的外孙女,一家子都是那头的人。这王善保家的作兴了一晚上,满心想着要寻些事故出来好扬扬威,哪想到最后竟应在自家血亲身上。加上方才探春那一巴掌,真是“拿辣椒剔屎——烧的自家尻”!众人只看她笑话,见她恨得自扇巴掌,都假意劝上两句,心里暗乐。 因这司棋是那边的人,凤姐也不好直拿她如何,只说等过了中秋回过太太再说,又怕她一时存了死志,闹出个什么来,大节下的也不好看,遂命两个婆子监守起来。 迎春那里早醒了,待人去尽,唤了绣橘来问清楚事情端由,绣橘哭得哽哽咽咽,迎春听完叹道:“你又哭什么。这本是不该做的,她自担自承,何况这还不是旁的能说情的事儿。” 两人正说话,邢岫烟过来了,迎春便迎了她到房里,笑叹道:“府里越发多事了,倒叫你看笑话。” 邢岫烟道:“虽不该我说,只如今诸事频发,总不是兴家之兆。” 迎春苦笑道:“这些事,细想来总是无味。那日起兴,还特央了你来相助,哪想到那婆子竟是认得篆儿的,反倒害了你。如今又是司棋,可见人算总不如天算,许是我这样行事有所悖逆,才出这些岔子。” 邢岫烟笑道:“你这也拗了。我问问你,寻常对弈,你是算终局时赢了算赢,还是每一步都得赢了才算赢?更何况如今我们也算同天下棋呢。要说害了我,也没有的事。并没有哪个来问过篆儿什么,更何况……那日闹出来的事,并没有一件是假的、是我们胡编的。事情原是那样,我们不过是揭了上头的盖儿罢了。再一个,如今也未必是坏事呢。” 迎春道:“我只怕有人疑心你是个心机深沉多算计的,那不是害了你?” 邢岫烟摇摇头:“别人疑心我是个心机深沉多算计的,还是疑心我是个懦弱无胆打秋风来的,又有什么不同?本也都不是我。” 迎春默默半日,到底揉着脸道:“唉,人算不如天算,心里堵得慌。” 邢岫烟一拍她道:“说什么傻话!既然有了举动之心,就该将这棋下下去。每出一事,恰如老天爷下了一子,你这才几步,就要投子认输?天无绝人之路人自绝之,你修了这许多年月,体悟那许多道理,难道竟连这个都看不破了?那还修个什么!” 见迎春神色似有所动,便又道:“你不是觉着害了我?那你就白害我这一回,只打算把头往回一缩,不管我了?这我才该哭去呢。” 迎春一愣,思量半日,才看着她道:“这棋……还要下下去?” 邢岫烟一点头:“自然,既然要与天争,自然是要一直下下去才对,不到最后谁见输赢?这盘棋,本就是不死不休的。” 迎春心思一动,忽然笑道:“是了,是我执拗了,一生为局,这才哪里到哪里?!” 邢岫烟笑道:“不错,这才是想明白了。” 送走了邢岫烟,绣橘收拾心情,不动声色地服侍迎春歇下。迎春躺下了,才对她道:“你莫要担心,这事儿明面上只能如此,她也只能出去,实在没什么法子再留下的。只如今这样子,出去未必就不好。你放心,我自然不会不管她。” 绣橘自小跟着迎春,知道自家姑娘向来不爱出头,这回司棋又犯了这样的事儿,更没有为她去说情讨饶的道理。如今听了这么一席话,不禁悲喜交加,赶紧跪下了道:“我替司棋姐姐谢过姑娘大恩!”话未说完,早已泣不成声。迎春叹一声,点点头,只道:“放心,你去吧。” 绣橘在一边的榻上也躺下了,迎春翻了个身,面朝着里头,又开始细思如今的局面。 蘅芜苑里并没有人去打搅,只宝钗那里不同别处,外头正闹着时候,就有两个婆子往里头报信来了。屋里的管事嬷嬷赶紧到了里头让人偷偷唤醒了莺儿,莺儿听了知道事情非同小可,自己也拿不定主意,便悄悄进去犹豫要不要告诉宝钗。 宝钗早有所觉,给莺儿打了手势,主仆俩轻手轻脚披了衣裳到一边屋子里去细说。对床上的湘云犹睡得沉,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宝钗换好了衣裳,让莺儿叫了外头的嬷嬷进来,问清事情始末。又道:“如今人都往哪儿去了?离我们这里多远?” 那嬷嬷道:“刚从紫菱洲那边走了,听声儿是出去了。” 宝钗皱眉,那嬷嬷便道:“我们这里住的都是亲戚家姑娘,没有来这里搜的规矩,姑娘早些歇着吧。究竟何事,明日细打听了不迟。” 宝钗想着如今也无旁的法子,又让莺儿拿了银子钱出来给那嬷嬷,除了给她的,另让她拿去给来报信的婆子们。那嬷嬷接过谢了便顾自去了。 莺儿便问宝钗:“姑娘?她们是在捉贼么?前两日还说宝二爷夜里让个贼个吓着了,当时没抓着呢。” 宝钗看她一眼,叹道:“呆子!好了,别瞎打听了。明儿一早我们往家去一趟,你这里看着把能收拾的收拾起来,这里咱们也不住了。” 宝钗这里规矩重,莺儿虽不明白,也不敢追着问,只点头应了,又服侍宝钗躺下。 这一夜宝钗也未得安眠,天刚亮就起身洗漱,问过一回婆子妈妈们,带了文杏往家去了。 薛姨妈见宝钗一早过来了,笑道:“这是给我请安来的?”又让人预备早点去。 宝钗这里拉着她坐下道:“妈还没听说府里的事儿吧?”说了便把一早刚打听的前后细事都说与薛姨妈听了,才道:“虽然他们顾着规矩,不好往我们那里搜去。只是里头出了这样的事儿,谁还敢在那里呆着?若是外头传出一星半点去,不说我们是不是借住的,只说都在园子里的,就保不得干净了! 再一个,我看姨妈那里虽有心却总有些短了精神,恐怕照顾不过来这许多人事。这才是一起,往后还不知道出多少起呢。正这两日妈身子也不爽快,香菱也用着药,我趁早搬回来同你们作伴吧。” 薛姨妈听了也有些惊疑,问道:“你打听清楚了?” 宝钗点头道:“昨儿各处搜院子,面上只说是丢了件要紧东西查访查访。可妈想想,什么东西丢了只查丫头们不查婆子妈妈们的?后来才打听出来,原是在这园子里见着了了不得的腌臜玩意儿,不好声张,又怕走脱了人,这才弄得这主意。” 宝钗不懂,薛姨妈听得抄查,又是腌臜玩意,心里立时明白了□□分,便赶紧道:“若是这样,你这就搬回来也罢。你姨妈那里我去说去。” 宝钗拦道:“这么大张旗鼓的倒不好了,又是如今这时候。一会儿我只同大嫂子三丫头她们说一声儿,只说回来住两日,再安排好了云儿,就算成了。姨妈那里正忙眼下八月节的事儿呢,何况也不是什么大事,到时候去请安时顺带着说了就是。” 薛姨妈点头道:“好,就依你说的办。”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都等着抄家有啥大波澜吗?没有啊,平平淡淡就抄了…… 第324章 324.亲疏 宝钗便又带着人回了蘅芜苑,湘云已经起身了,见宝钗进来赶紧拉住了道:“宝姐姐,你听说没有?说昨儿园子里查抄了一回,我都睡死了,全不知情的。” 宝钗笑道:“想来也没什么大事,说什么就查抄了,你说话时候也该当心些儿,小心犯了哪个的忌讳。” 湘云一吐舌头,又问道:“一大早起来就没见着你,你往哪儿去了?” 宝钗道:“家去了一趟,我妈同香菱都病倒了,我不放心,正说要回去住两日呢。才说要寻你商量。我这家去了,这里可就空旷了,你又素习胆小的,倒是让他们给你添人手好呢,还是索性你去大嫂子那里住些时候?” 湘云迟疑道:“啊?你要家去?啊呀,这可又剩我一个了!我倒无所谓的,你们看着安排就是了。” 宝钗巴不得立时搬走了,便对湘云道:“如此也好,那烦你帮我去叫了三丫头来,我往稻香村寻大嫂子说一声儿去,也要告诉一声三丫头才好。就都在稻香村聚齐了吧。” 湘云听了答应着,便带了翠缕去找探春。 路上翠缕见湘云默默不语,便问道:“姑娘,你怎么了?可有什么事儿不高兴?” 湘云嗤笑一声道:“难道还有什么可高兴的事儿不成?眼见着这园子里出了事儿了,人家有家可回的,都赶紧使了法子离了这是非之地。咱们呢?唉。” 翠缕便道:“老爷也快到任期了,转年怕就该回来,到时候咱们就得回去了,我还怕姑娘舍不得离了这里呢。” 湘云叹道:“舍不得的自有舍不得的地方,离了自有该离了的道理。唉。” 翠缕赶紧道:“姑娘,‘一唉穷三年’呢,你就别叹气了。这一路都让你叹出好些坑来。” 湘云被逗乐了,笑道:“你这呆子!” 两人说着话往前走,翠缕又问道:“姑娘,宝姑娘家去了,咱们怎么办?” 湘云看看她道:“什么怎么办?” 翠缕一撅嘴:“姑娘方才不是说了她们要‘离了这是非之地’?既然离了,总没有再回来的道理。宝姑娘嘴里说着过去一两日,我看莺儿收拾东西的样子,同林姑娘当日回家去也不差什么了,哪里还会回来?这么着,难道就让我们几个人住蘅芜苑那么大个地方?里头还到处都是山石,白天看着稀奇,晚上都是大块黑影,重重叠叠的……” 湘云一翻白眼:“成了,瞧你出息的!我们搬去稻香村同大嫂子作伴去。” 翠缕点头道:“那里好,四下阔朗。”又道,“姑娘方才不让我说下去,是因着姑娘自己也害怕吧?” 湘云一瞪眼:“你再胡咧咧,一会儿我带了人过去,只把你留在蘅芜苑里看屋子。” 翠缕立时噤声,主仆两个又走了几步,就到了秋爽斋。进去见了探春,说明来意,探春便冷笑道:“好,好,去的好。正该都散了才好。” 湘云听了一愣,不知如何答对才好。那里探春已经进屋子换了衣裳出来,两人作伴一路往稻香村去。 又说凤姐这身子昨儿大闹了半夜,就有些撑不住。幸好如今用着和生道的药,要不然还真不知道到什么田地。她想着昨日那一闹,今儿还不晓得风声能传到哪一层去,自己若出去了,少不得当了出头鸟。又兼身子也实在图不得,便让平儿使人去请大夫来,自己卧床歇着。 东府也得了信儿,尤氏借着进来看凤姐的名头也过这边来了,只到了凤姐那里却说凤姐刚喝了药躺下歇着呢,她不好打搅,问过平儿两句就仍往园子里去了。 她那里虽听了些风声,到底如何却不知晓的,便往惜春这里来打听细事。哪知道惜春正寻不着人带了入画去呢,见她来了,立时就让她带了入画走。凭入画如何哭求,总不松口。尤氏劝了两句,惜春连“别叫你们带累坏了我”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 尤氏心里本就有病,被惜春这么点着说了,饶是性子再好也忍不住动了气。便也不同她说了,只带了入画出来。欲先往上房去回了王夫人就带了人走,却不料路上媳妇子告诉她,道是甄家来了人,正同王夫人里头说话呢,她这一去恐怕不便。尤氏便带了人先往李纨处去。 李纨早知惜春那里的事,如今见尤氏气冲冲带了入画过来,大概猜出几分。恰巧素云同碧月新蒸了一笼木樨百合糕、一笼藕粉菊蕊团子出来,便让端上来请尤氏吃两块垫垫。素云另沏了金汤枣上来,李纨一通让,只半句不提旁的话。 尤氏吃了两块,见李纨一脸宁和,便道:“我还真不信你这儿就是个天窟,万事不知的了!” 李纨笑着喝了口粥道:“好端端的糕饼不吃,又发什么疯?” 尤氏道:“你是睡死过去了?什么事儿你问我?” 李纨笑着点头道:“这天下一日多少大事小事,只我无事不就好了?你心乱,大约是因为你有事的缘故儿。” 尤氏被她一句话又挑起心病,欲要动气又不好十分当真,再看李纨面上并无嘲笑之色,遂叹一声道:“得,你就蒙着眼睛装瞎子吧,总有骗不过去的那一日。” 李纨拍桌子大笑:“你这句话说与自己听去才好吧!” 正说时,宝钗来了。坐下就说起要往家里照顾去的话来,李纨尤氏对视一眼,大家心知肚明。一会儿探春也来了,李纨都只等问到面上来,就顺着应一声,一句多的没有。探春索性把自己昨日打了王善保家的话说了,尤氏也把方才惜春那里的事儿说了。宝钗听了心里越发定了要家去的主意。 李纨却问湘云道:“听你林姐姐说,你有择席的毛病儿。一会子我让人把你睡惯的床给搬来,连着旁的能拆的都给拆了来,只一个,你要你宝姐姐陪着一同住怕是不能了,你看可好?” 湘云一愣,才道:“林姐姐还记着小时候的事儿?我记得都是极小的时候同她说起过的。搬动这许多东西太麻烦了,我也不碍的,过上几夜自然就惯了。” 李纨笑道:“傻了不是?不过让他们搬抬搬抬,闲着还生出事儿来呢!有什么麻烦的,大半夜满园子逛都不嫌烦,干点正事儿倒嫌累了?趁早不做奴才还罢了。”说了就让素云出去吩咐人,翠缕赶紧跟着去了。 探春忽然笑道:“大嫂子原是个妙人。” 李纨笑道:“实话实话罢了,你们素常少见了实在人,才觉着稀奇。” 宝钗见自己这里事情都定,放下心来,才想起方才一味顾着要走,倒没替湘云打算。如今思及,不免有几分愧意,忙道:“一会儿我把莺儿给你留下,那屋子怎么收拾的,她心里有谱。” 湘云笑道:“宝姐姐只顾我了,你一会子也得搬东西呢,莺儿收拾了一早上,还得亏你寻常爱素净的,东西不多。要不然只怕她一个人还忙不过来呢。哪里我就要烦到她了,翠缕也该派点用场了。” 说得众人都笑起来,宝钗那里也赶紧使人搬东西回家,不好在这里多坐,又说笑两句便去了。 湘云心里原有两分哀戚的,哪知道这里一听说她要搬来住,素云碧月连着樱草青葙几个都赶着忙前忙后的,叽叽喳喳热闹非凡,倒比忙她们自己的事儿还上心些儿。 李纨便笑道:“可见常日里守着我是看厌烦了,这回来个姑娘,你们就一个个乐得没边了。”又对湘云道,“她们就这样,你不用在意。就那俩,旁人有缺钱的缺德的缺心眼的,她们就是缺个人伺候的。说是有主子,同没主子一样。如今你要来,可不得高兴了?往后在你跟前转悠紧了,你若烦了只管骂,千万别忍着。” 樱草便笑着道:“我们哥儿如今一月半月才家来一趟,还带着个豆丁样的小厮伺候,不要我们在跟前,嫌我们笨手笨脚的——往高处够个东西还得叫婆子们进来,他们都是一纵身的事儿。幸好奶奶不嫌弃我们,要不然我们可真没地方去了。” 湘云原先同李纨不算亲近,加上她自来都腻着宝钗的,寻常来往更少了。这回搬来住了,才发觉这稻香村里头的日子同外头的观感竟大不相同。尤其如今还得个巧姐儿同珹哥儿不时来凑趣,竟与这府里别处全然两个样子。 素云碧月樱草青葙几个,素日里不是忙着做各种吃食,就是忙着针黹裁剪,李纨教巧姐儿时就轮换着在跟前伺候笔墨。湘云跟着听了两回,之后索性都跟着一起了。这都是后话了。 且说甄家几个女人带了几个大箱子进了王夫人院子,几个人就关了门在内室说话。赵姨娘隔了窗缝儿一个劲儿往那边瞅,看着抬进去的箱子,眼睛里都要伸出手来。如今她还时不常后悔——当日真是吓傻了,怎么会一气儿把东西都给了那马道婆呢?!说不定一个就够抵了,自己还能留下一样。再想想王夫人那里不晓得多少这样的东西,心里越发火热了。 因近中秋,贾环这日也没去学里,这会子正在赵姨娘这儿。见赵姨娘那样子,便道:“看什么啊,再怎么看也没有咱们的份儿。” 赵姨娘冷笑一声道:“那可说不准。” 贾环想起一事来,问道:“对了,怎么最近不逼我寻那丫头去了?有一日我从外头进来,墙角站这个人,我远远瞅见就是她。实在不耐烦应付,就转另一头去了。算她识相,后来没再来纠缠,要不然让老爷知道了,什么意思!” 赵姨娘一皱眉:“不省心的浪蹄子,都说了不能了,还不死心?!下回再敢来寻你,你就让人告诉旺儿家去,让他们家好好管管自家未过门的儿媳去!” 贾环笑道:“哟呵呵,姨娘,早两日还一劲儿催我呢,这会子就变脸了?到底出了什么事儿?她给您老人家下的迷药过劲儿了?” 赵姨娘笑骂道:“满嘴胡沁!你晓得什么!原先我看她也算好的,就怕你错过了。哪知道那日同老爷一提,原来老爷早给你看好人了,还是老太太那里的,不比这已经出去了的蹄子强?老太太屋里的人,就算太太也得给两分脸面呢!这有了金疙瘩了,谁还要块土疙瘩?!且她也太缠人了些儿,真弄了进来还未必是好事。” 贾环又道:“原先娘说她手里有咱们把柄的话儿,又是怎么一个事儿?不是说还怕她到时候卖了咱们?究竟是个什么事儿,可要不要紧?” 赵姨娘干笑两声道:“哪里有什么事,不过是为了哄你去要人罢了。” 贾环听了放下心来,笑道:“吓我一跳,还当真有什么把柄落人手里了呢。那不是同脖子上吊了绳子一样?觉都睡不着。” 赵姨娘不由得缩了缩脖子,呵呵两声道:“没有的事儿,没有的事儿。” 一时听外头动静,就见甄家几个媳妇子出来了,玉钏儿送到院门口,各自别过。一会儿王夫人也换了衣裳往上头贾母那里去了。赵姨娘支走了贾环,编个瞎话往王夫人屋子里去,王夫人这里如今去了彩霞、死了彩云,老人就剩下金钏儿一个,刚上来的几个还都是生瓜蛋子。被赵姨娘几句话糊弄开了,她就往小佛堂里去,边上的小库如今上了锁了,推开一道缝,果然见方才的箱子都堆在里头。赵姨娘只觉得心里砰砰直跳,听着外头动静,赶紧又出去了。 第325章 325.首符 宝钗同湘云的事,李纨探春这里遣了人去同凤姐说了一声,就令人各自搬抬。湘云住了原先宝琴在这里时住的屋子,李纨让樱草青葙过去帮忙,不过半日就停当了。湘云见这许多人忙进忙出,心里默默数了数,让翠缕拿了钱去打赏。 翠缕出去一回又拎着荷包回来了道:“姑娘,方才素云都赏过了,让我别另给了,倒养大她们胃口。” 湘云一愣,喃喃道:“这不好吧,本来就劳烦大嫂子了……” 翠缕道:“我也这么想着,就问了两句,原都是这样的。从前琴姑娘、两位李家姑娘在这里住时也都是大奶奶出面打理,连林姑娘在这里住几日也是如此。说是省得底下奴才们因这个混比挑活儿多生事端。” 湘云听了细想一回,才点头道:“既如此,也罢了。” 下晌在贾母处时,众人也都心照不宣得不曾提起此事。倒是王夫人,这回见了甄家的来人,知道了许多事,说了一通如何查抄家产、如何押解来京等话,贾母性喜繁华安宁,最不乐听这个的。王夫人觉察其意,才住了嘴。只如此一来,本想问问贾母意思的一些话就说不出口了,不得已,只好自己思量着拿主意。 因近中秋,李纨使人去书院问贾兰,来回话的道贾兰这两日都跟着诚王爷在北郊,恐怕正日子才能回来。李纨听了便同湘云感慨:“看看,这才豆丁样一个,就忙活上了。倒要我们去问他。” 湘云笑道:“哥儿爷们可不就该如此才好?若一个个都同二哥哥一样,咱们里头才不得安生了。” 一时奶娘抱着珹哥儿同巧姐儿来了,李纨接过珹哥儿抱在怀里逗着玩,又问巧姐儿:“你娘身子可怎么样?我们还说要看看她去,又怕她不耐烦。” 巧姐儿道:“刚好两日,一下子折腾个半夜,就又撑不住了。换了两个太医开药来,都不怎么效验,只说要好生养着,不能太过劳心。昨儿老祖宗赏了红稻米的粥出来,吃了一碗,还好些。” 李纨把怀里的珹哥儿递给素云抱着,自己揽过了巧姐儿,安慰她道:“好孩子,定是跟着担心了。我这里刚得了些药,一会子你拿些回去,方子都附在里头了,你娘看不明白你就念给她听。” 巧姐儿谢过李纨,李纨拿过书来,又开始给她上课。 湘云在一旁跟着听,不时抬头看这大通间里场景。一边是素云同珹哥儿奶娘两个拿着各样奇怪物件逗小儿玩乐,一边是李纨临窗教导侄女,几个丫头各忙各的,轻言轻笑,秋阳渐高,一室暖意。心里忽然想到:“怪道那时候就见二姐姐四妹妹她们喜欢来这里了。” 惜春这日也想往稻香村去的,却见迎春来寻她,便迎了进来笑道:“二姐姐可是约我去大嫂子那里的?” 迎春摇摇头:“不是,是有件事情要请你帮忙。” 惜春眼睛都亮了:“唉哟,我还能有这本事呢?你快说你快说。” 迎春却道:“先下棋吧。” 惜春无奈,只好坐下,两人对弈。这一坐就不晓得多少时候过去了,半晌,就见绣橘进来比划了一下,迎春放下手里的子,笑道:“我们这里,要说句清静话还真不容易。本来想说不如去栊翠庵也罢,只怕到时候又带累了妙玉。” 惜春也扔了子,笑道:“所以你就生生把她们耗走了?也是,眼见着是偷懒的好时候,哪有不趁机逛逛去的。” 迎春开门见山道:“那日夜里的事儿想必你也听说了,如今司棋被押着,我要去见她一见,去不得个法子,故来寻你。” 惜春一挑眉道:“怎么,二姐姐还想救那丫头?要我说还是算了吧。虽然查抄自家实在是件新鲜的丑事,那丫头却不是冤枉的。且这样人你留在身边也不恰当,说白了她是自作自受,胆子大到没边了。说句难听的,如今恐怕就已经带累了你了,你还要替她打算不成?!” 迎春看惜春一会儿,笑道:“你也长大了。我实话同你说吧。你可记得之前大嫂子同我们说过,我们当日玩笑着投的那些产业,如今很有些底子了。只你我都是不擅此道之人,向来都是大嫂子那里的人替我们打理。 如今……我恐怕在这里也待不了多少时候了。大嫂子跟我说过两回,要我寻个可靠的人在外头打理才好,往后……才便当。我原先还想问大嫂子要人来着,只如今你看,大嫂子自己的人都快打发完了。这回司棋定是要出去的,我也不会傻到那个份上,还想把她留在身边。她出去了,倒正好填了空儿了,她性子向来不让人的,在外头也不怕什么。 只一个,这丫头有些死心眼。这事儿闹到这样田地,那日凤姐姐就是怕她一时想不开弄出什么事儿来,才派了婆子看着她。我这心里放不下,总想寻她好好说说我这打算才好。只这事儿里外里都不当让人知晓的,才来同你商议呢。” 惜春皱着眉头道:“我也听说大老爷正替你相看人家呢……我说实话,你就相信他们给你挑的人家?要不咱们同兰儿说说,让他查查去。” 迎春摇摇头道:“这事儿兰儿不能插手的,连老祖宗都说不上话呢,何苦多事。这也没有信不信的,父母之命在那里,就算使法子躲过了这一个,难道换一个就一定好了?女子终身,不过如此。” 惜春想想也是,叹了口气,心里的话却不好说出来——这大老爷活着实在于世无益,还不如同我们家老头子作伴去算了。 这话也就想想,才又问迎春:“那二姐姐来寻我是……” 迎春一笑:“怎么?你大展身手的机会来了,我都肯亲身一试,你还不赶紧比划起来?” 惜春眼睛一亮:“你信我?你不觉得这事神神叨叨的不靠谱?” 迎春笑道:“你这话问别人还罢了,怎么来问我?没见过我的纤丝困鸢阵?” 惜春大笑,从榻上跳下来,奔进里屋去,也不知开了什么箱柜,一会儿抱了个盒子出来了。绣橘早撤了棋盘,惜春把那盒子往桌上一放,快手打开,从最底下一层又抽出一本古旧的书来。小心翻开,就见书中夹着一张黄纸,上头朱砂调色绘着符文,隐隐间有银光流动。 惜春拿两根指头小心夹了出来,放到迎春跟前道:“就这个,可隐身,只撑不了多少时候。” 迎春摇摇头道:“就一张?我去了那里还得同她相见说话呢。回来可怎么办?” 惜春一瞪眼:“干嘛要相见?你只隐身同她说话便罢,干嘛非得见着才成?!” 迎春苦笑道:“好端端的那么说起话来,不把她给吓死了!” 惜春揪着自己的脸苦恼了半日,才道:“这么着,发动这个灵符还得一套法诀,到时候我同你一起。你贴了这符进去,要说话时可以先揭下来,出来时再贴上。只这符上的颜色若褪尽了,便是没用了,你自己看着点儿。” 迎春点头,又问:“你不会多画两张?” 惜春翻个白眼:“你当是画白菜啊?!就这个纸同这个墨都不晓得废了我多少功夫!还幸亏有兰儿帮忙才凑齐了东西。你以为画一张成一张啊?我都不晓得试了几百回,才成了两张。一张给兰儿拿去试用了一回,方才同你说的那些,都是他试出来的。我就剩这一张了,要不是你我还不给呢!” 迎春忽然点头道:“怪道你要把入画弄出去,想是身边不方便留人的缘故。” 惜春冷笑一声,转过头去看绣橘,绣橘早已一脸茫然,见惜春看她,赶紧拱了手道:“姑娘放心,我不会乱说的!再、再说,我就算到处说去,也没人信啊。说不定还当我疯了还是脑子坏了。” 惜春哼一声道:“我不是为了这个。你记不记得之前我说我家老头子人在道观都知道我喜欢符术的事儿?我只不喜欢身边太多的探子罢了。” 迎春沉默一时,才叹道:“入画也是冤枉,她又能如何!” 惜春看迎春一眼,冷冷道:“你当自己是神仙?还是佛?神仙佛祖才有那个资格能耐把众生的苦楚不易都一总儿体谅过来,我不过是个俗人,只求活好我自己这一辈子,没那能耐管旁人死活。你若看不惯,只管自去。” 迎春道:“你什么时候不在乎旁人看不看得惯了,才算摸着‘活好自己这一辈子’这句话的边儿了呢。” 惜春听了心里忽有所动,默默不语。两人对坐一回,又让绣橘摆上棋盘来,接着手谈。直到晚饭才散。 因宁府守孝不能过节,贾珍起兴安排下饮食准备十四这夜里自家热闹热闹。遂一早让人去同尤氏说了,又吩咐人备宴,自己也停了一日府里以习射为名的聚赌之会。晚间待尤氏从那头回来,夫妇二人领着一众姬妾在会芳园里开宴赏月。 先饭后酒,就说起那边府里的事来。尤氏先把入画的事儿说了,道:“我都没话可答了,只好将人领了回来。这两日也没往那里去,省得坏了人清静。” 贾珍拈须细思一回,才道:“明儿你从丫头里头挑个伶俐知事的给她带过去,别到时候扯出来,倒像我们不放在心上似的。老祖宗知道了未免不愉。” 尤氏答应着,心里还不平,才道:“老祖宗能知道什么?夜里那么大动静儿,一点声儿都不闻呢。要我说那边也越发不像了,自凤丫头身上不好,就越发没人收管,还不晓得往后如何呢。薛家姑娘转天就寻了个由头搬家里去了,只剩下个薛二姑娘还小,仍跟着老太太住。” 贾珍一笑道:“他们家要攀上梅家,可不得借这府里的助力?就是再大上几倍的事儿,也不会家去的。再一个搬出园子的那个也是傻,连整家都在这府里住着呢,真有什么好歹,搬出园子去就顶事了?不过是自己哄自己玩罢。” 一旁的佩凤道:“昨儿我还听丫头们说那边府里不给奶奶脸面,只没听清到底什么话儿。” 贾珍忙问尤氏:“还有这事儿?你怎么不同我说。” 尤氏笑道:“又是哪个嘴闲得嚼蛆的?!什么脸面不脸面!原是老祖宗那里吃饭,我后落座儿的,因碧粳米蒸的都没了,就盛上白饭来。老祖宗看见了还发了一通火。不过扒拉几口,哪里就吃死人了,也要家来说一回。” 贾珍道:“饭不够了?这叫什么话儿?!” 尤氏道:“说是这两年各处报灾,几样细米尤为难得了,如今蒸饭都可着人头来。昨儿因三丫头也在老祖宗那里用了,这就差了数。” 贾珍道:“庄子上哪年不同府里打擂台?就是咱们还立得住,才能镇住他们。他们那里也没个像样的人收管,只管让底下骗去,我们能说什么。” 尤氏听了这话,未免又说起宝玉来:“初时只说有大造化的,如今实在看不出来。” 贾珍听了那头情势,也有两分触及心事,不耐细想,遂让几个姬妾都坐下来,放下话头,众人且行起令来,吃酒取乐。酒至半酣,又让两个善乐的吹箫唱曲,乘着秋夜凉风,十分得乐。却正这时候,忽听得墙根下有叹息声,欲寻时只闻着一阵风儿刮过墙去了。这左近并无下人住家,墙对过就是祖宗祠堂。一时把众人酒也吓醒了,更没了再饮的兴头,只好匆匆作罢,各自散了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奉上 第326章 326.秋夜凉 十五这日,贾兰总算从书院赶了回来,先往里头见了贾母王夫人,又往外头书房见了贾政。不免问起学里诸事,足坐了半个多时辰,方出来回园子里去。 珹哥儿见了贾兰极高兴,饶是不利索,还恨不得把会说的话都说上一遍才好。贾兰又带了两样小玩物来给他,另有一块料子给巧姐儿的,他道:“这是边上那群人弄出来的新法子,染成这样花色,也鲜亮,我看比一针一线绣上去可省力多了。大妹妹拿去做条裙儿穿,出去逛去,别家可没有的。” 巧姐见了很是欢喜,忙谢过贾兰。知道贾兰同李纨有话说,便说要回家看凤姐去,就带了珹哥儿一块儿走了。贾兰便对李纨道:“大妹妹年纪小,倒懂事。” 李纨笑道:“你这老气横秋的口气,还当自己有多大?!” 又问他书院的事,贾兰道:“刚在老爷那里来来回回事无巨细说了一遍,娘就别问了,我都说烦了。” 李纨笑骂一句,才又问:“你宝二叔他们如今每日下了学都要往东府去演练一回骑射的,你这不在家,就没法子了,老爷可有问起?” 贾兰不在意一笑道:“哪里是什么演练,不过是借个幌子在那里吃酒赌钱罢了。我给您数数那里的常客,薛大叔、邢舅公,您看是每日介奔着演练去的主儿么?老爷还让我在家时也去逛逛呢,我去一回就够了。真要演练,他们归了包堆一块儿上,也不是我的个儿!” 李纨摇手:“得了得了,你一炼体的同人比这些,丢脸不丢脸?!” 贾兰嘻嘻一笑:“那还不是您说的!” 一句话又提起他心事了,磨叽了一会儿,对李纨道:“娘,我那炼体的功法,是不是能练出神通来的?” 李纨摇摇头:“没听说过,倒是听说能成仙飞升。” 贾兰不自觉得翻个白眼,李纨一巴掌呼过去道:“我说你四姑姑什么时候学了这个神情,敢情是打你这儿来的!” 贾兰一行笑着躲过,一行道:“这也怪我头上?!我还小呢,怎么不说是四姑姑带坏了我!” 李纨又问:“那个什么神通的话,又是打什么杂书上看来的?!” 贾兰便把妫柳的话学了一遍,又道:“她还说我的神通或者就是胃口大、能吃!” 边上碧月差点没把茶缸子打翻,笑得蹲到地上起不来。 贾兰忍不住又要翻白眼。李纨也笑得不成,便道:“下回你好好问问她,还有旁的什么神通没有。或者你早得了,自己不知道呢。要说胃口大这个就是功法练出来的神通,那是没有的话儿,你在炼那功法之前胃口就不小。要说来,莫非是天赋神通?”说到最后一句,自个儿也乐得接不下去了。 贾兰哼一声:“我不回来就催我家来,我一家来就笑话我!哼,我寻姑姑们去了!”说了撂着蹦儿走了。 这里一屋子人好容易止了笑,素云进来道:“哥儿又带了好些吃食回来,有咱们自己庄上的,也有外头得的,奶奶看怎么着好。” 李纨一挥手:“你们看着想要的留起一些儿来,下剩的都送大厨房去,整好晚上开宴用得上。” 贾兰去了一回回来,拉着李纨问:“怎么家里出了这样大事娘你没同我说?” 李纨愣神:“什么大事?” 贾兰道:“不是说抄家了?!” 李纨给他一巴掌:“胡唚个什么!跟底下婆子们一样了,说话邋邋遢遢的。”又把事情始末细说了一回,连着绣春囊的话头都没瞒下。 贾兰听了皱眉:“这也太乱了。这守门的婆子们都是干什么的?私相授受这样的话儿要是传出去,姑姑们可怎么好?再一个,这事儿就该私底下偷偷查实办妥了才好,怎么弄出这么大动静来,这还能瞒过谁去?闲时不用,到时候真到跟前了,谁晓得会不会就成了人手里的刀!要我说这太太也太糊涂了些儿!老爷也不知道?!” 李纨想要止住他已经晚了,便肃容道:“你有几分常人没有的本事,这是实情。只你一日还没有脱了这身子离了这世上,就该守一日这里的规矩。嘴上痛快管什么事儿?只能多招些没用的祸患罢了。” 贾兰一吐舌头:“我晓得,这不是在娘跟前嘛,自然想说什么说什么了。” 李纨冷哼一声:“耍赖也没用,这话你给我记住了!” 贾兰忙答应着,正这时候,外头报林姑娘来了,两人听了都觉意外,贾兰忙起身相迎。 黛玉进来各自见了,李纨笑道:“怎么今日过来?不在家里变着法子取乐去?” 黛玉坐下了,笑道:“老祖宗使人去接我的。我想着如今二舅舅回来了,宝姐姐那里又来了族里的兄弟,自然不好过来热闹的。凤姐姐又病着,人越发少了。老祖宗是爱热闹的,我便过来凑个数也好。” 李纨笑道:“这是真孝顺了。” 再回头时,妫柳早同贾兰两个没影儿了,墨鸽儿见李纨寻人,便笑道:“大奶奶同我们姑娘没说两句话,哥儿就给妫柳使眼色,两人往外头去了。” 李纨道:“可算让他盼着了。” 因这一阵子妫柳又往南边跑了几趟见林如海去,故此虽是贾兰,也难见她一回。如今好容易碰着了,自然还要去问问他心心念念的神通才好。 李纨又让人打扫屋子,她道:“今儿是赏月的时候,总没有大半夜家去的道理,怎么也得住一晚上吧?你不知道,如今史大姑娘就住在我这里呢。” 因黛玉不在这里住了,墨鸽儿几个也不怎么打听这头的事,何况那夜查抄大观园本也算得几分机密,外头不得耳闻。如今黛玉听说湘云住在稻香村了,便有两分奇怪,问道:“怎么?可是她说话太闹腾,宝姐姐受不住了,给轰出来的?” 话刚完,就看湘云从外头走了进来道:“好啊,才刚来你编排我呢!我怎么就被轰出来了?” 黛玉笑道:“才听大嫂子说你住这里呢,我实在想不出来旁的因由了。如今香菱那诗呆子搬出去了,想是宝姐姐一个人实在挨不住你这诗疯子,只好让嫂子受累。”说得自己都笑了。 湘云叹道:“你可真好。” 黛玉一愣:“何出此言?” 湘云道:“你这日子还停在那会子呢,可不是好?却是不晓得我们如今的情形了。还宝姐姐,宝姐姐早撂下我跑家去了,全靠大嫂子收留我,要不然我还没处去了呢。” 李纨便道:“因薛姨妈同香菱这阵子身子都不大好,家里没个人照应,她才回去住两日的。” 湘云一撇嘴:“住两日就把东西都搬空了?这是顾自去了的意思,难道你们都不明白的?” 黛玉心里疑惑,就见墨鸽儿给自己使了眼色,便不作声了,只笑道:“她家里还有兄弟呢,本也不会在这里过节的。今日我要住下,晚上我们赏月作诗可好?” 湘云听了才兴起一些兴味来。 一时妫柳墨鸽儿收拾好了屋子,李纨便让黛玉先去歇息一回。黛玉依言去了,进了屋子就见墨鸽儿同辛嬷嬷两个在那里正皱着眉头低声说话,见她来了住了话头,先伺候她换了衣裳,才把打听来的话说给黛玉听了。 黛玉默默半日,才道:“怪道方才云儿说出那番话来。想来宝姐姐也不欲留在这是非之地。”又叹,“从前嬷嬷要我尽快搬走时我心里还存着疑惑,如今才知道嬷嬷真是远见,这会子听来这□□样样,竟是同此前所料不差分毫。可惜……” 墨鸽儿道:“这是这府里的事儿,咱们可帮不上忙。再一个,如今老太太是全不知情的,姑娘记真了,别一会子不小心露出什么来,倒生是非。” 黛玉点头道:“放心,我还连这个都不知道了。老祖宗不晓得也好,白生一场气,到底也无甚用处。” 吃过晚饭,天也将黒,贾母就带了众人往园子里凸碧山庄里开宴赏月去。大敞厅里用个围屏隔开,摆了两桌。贾母带了贾赦贾政贾珍连着宝玉贾环等坐在了外头,里头则是女眷。众人围坐了,贾母嫌人少,感慨当日一到此夜,男女三四十人十分热闹,便让三春也出来坐着。 贾赦听了贾母感慨便笑道:“老太太不必忧心,看二弟如今老当益壮,说不定这两年又给老太太添几个孙儿孙女也未可知。”贾政面上一红,不知如何接话,贾母深知自家这个儿子要说好话时都能说得让人听不入耳,何况这拈酸的话。恰好迎春几个出来,宝玉等起身让座,便混了过去。 贾母索性让人把珹哥儿也抱出来,贾兰见了欢喜,便道:“坐我边上来,小叔叔。”珹哥儿也三岁多了,能坐稳了,这场面奶娘也不便在的,贾兰只拍着胸脯打保票:“有我呢,你只管去。” 贾母年老爱热闹,又素喜生得好又伶俐的孩儿,寻常因顾着一府规矩,并不对珹哥儿如何关照。这回见了,看他小小一个人儿,傍着贾兰在高椅上坐了,贾兰给他夹菜到跟前小碗里,他便自己拿了小勺舀着吃,不哭不闹,见了这许多人也不害怕。觉出谁在瞧他,还抬头冲人乐。如此,心里就喜爱了几分。 贾兰还真不是吹嘘,把个珹哥儿照看得极好,两人还能时不时说上几句话儿。贾政见贾母瞧着喜欢,心里也满意几分。一时贾母提议,众人行起酒令来,击鼓传花,得了花的或者赋诗或者献艺或者说个笑话。 头一个就是贾政得了,于是众人破天荒地听二老爷说了个笑话,之后贾赦也得了,便也说了个笑话。只里头有偏心不偏心的话,未免引得贾母多心,众人一通说笑给混了过去。 之后宝玉同贾环都作了诗,这回就停在了贾兰手里。贾兰笑道:“叔叔们都作诗,我就不跟着掺和了。这地儿挺大,不如我往前头演个武给老祖宗瞧瞧,看个热闹,也算一动一静。” 贾母听了笑道:“胡闹,这大黑天的,若是跌了摔了可怎么好。” 贾政却道:“老太太,让他练去!这阵子他不在家,倒给他逃过了每日下学后的演练,正该看看到底懈怠没有。这许多羊角灯照着,没事的。” 贾母道:“既是你们老爷说了,你就去试试吧。万不可逞强,可记住了?” 贾兰笑嘻嘻应了,就往场中去,恰同两席相对,连着屏风另一头的也看得明白。湘云同黛玉在里头打眼色,王夫人面上沉静,倒是邢夫人很有两份好奇。 贾兰便练了一套“鹤翔九天”,这本非此间之物,只他暗暗省了手脚,只留个表面功夫。饶是如此,众人看时,已觉其身轻如燕,飞天遁地不过刹那,行如闪电动如雷霆,几乎都看呆了去。 一时演毕,朝这上头拱手行礼,才施施然归坐。贾母醒过神来,抚掌道:“好孩子!你太爷爷若在天上看见了,不晓得怎么欢喜!” 贾政也大出意外,面上都快绷不住笑意,贾母一眼看见,笑道:“怎么,正搜肠刮肚寻不是,没寻着吧?罢了!我们家本是武荫之属,这下也算后继有人了。” 贾政闻言才笑开了去,又道:“老祖宗别夸了,小孩子可不禁夸。”又看宝玉,喝道:“你看看兰哥儿,他还得管你叫叔叔呢!你脸红不脸红!” 贾母拦着道:“你看看,才说你寻不着事儿了,谁成想你这还带拐弯的!”一句话众人都笑了。惜春在一旁坐着,只觉得与有荣焉。 邢夫人一脸不是滋味地看看王夫人,却不知王夫人心里正暗恨,早知道那书院里能学到这样本事,早两年就该让宝玉也同去了才好。如今再去不晓得还赶不赶趟,想着明日要使人打听打听才好。 李纨却在心里暗骂:“这是还没学会怎么使法术神通呢,要不然你还不得使几个半空雷给人开开眼?臭小子!” 第327章 327.融身 众人饮了一回,贾母便让贾赦贾政往外头应酬清客相公们去,贾赦贾政领命,带了子侄们自去,这里就撤了围屏,把两桌并成了一桌。贾兰有心不跟着去,可惜他方才露了一手,贾政正拿眼睛盯着他呢,想偷跑也不容易。宝玉也不耐烦同那些人来往,却也不敢在这个时候执拗。叔侄两个都木着脸默默跟着去了,惜春在一旁看个头尾,腹内暗乐不止。 秋夜凄清,又兼晚间风大,贾母见人少冷清,很是感慨了两句。只这老太太性子内里刚强,且最是忌讳心神低落的,故虽自觉怅然,偏要另寻了乐子来再提兴头才肯甘休。便特叫了人在花荫里吹笛,众人默听。 朗月青空,夜凉如水,桂花树下呜呜咽咽的笛声如诉,把一众人等都听住了。迎春暗察众人神情,同惜春使了个眼色,两人悄悄起了身往后头绕过去。湘云见了只当两人去更衣,也不放在心上。 这凸碧山庄在山脊上,往下有一道石阶,方才贾赦就说在这里绊了一下子,贾母便让邢夫人赶紧回去照看。底下人知道惹祸,又就着灯烛着实打扫了一回。迎春同惜春只往下头凹晶馆去,到了里头,惜春拿了那道灵符出来,笑道:“幸好今日在这里,往后头去倒近便。唉,早知道那张别给兰儿拿去玩就好了,这样我就能同你一起去了。” 绣橘面有隐忧:“姑娘,这……这成不成啊?也不短的路呢,又不能拿灯笼,这路上万一碰着个什么,可不是玩的!要不还是我跟着去吧,到了那里我在外头等着。” 惜春一瞪眼:“傻子!你让人看见了,同你家姑娘让人看见了有什么分别?!再说了,你还得同我在这里给她掠阵呢,万一有人过来问起,也好推搪。” 迎春又何尝做过这样的事儿?心里自然也有两分紧张的,又有些说不出来的兴奋,便劝道:“这事儿是必行的,过了今晚,恐怕太太那里就要处置人了。到时候她家去了,更难见面。这事儿让人带话也不妥当,必得我亲口同她说了才好。” 绣橘见她两个都打定了主意,只好在一旁絮絮叨叨千叮万嘱,惜春不理她,打出一串法诀,那灵符上忽有光韵闪过,一扬手就贴在了迎春肩上。只一瞬,眼前就不见了人影,绣橘吓得赶紧伸手去抓,却抓了个空,忙捂住了嘴,才生生咽下那声尖叫。 迎春原以为贴了那符不过是让人看不见自己罢了,哪知道如今却是被一团光裹着在半空里荡悠,穿墙过树全然无碍,这到底是个什么符!一时也顾不得许多,大概分清方向,就往那扣押司棋的后罩房掠去。 看守的婆子们早往前头通廊里吃酒去了,一排房前不见半个人影。迎春穿墙进了屋里,眼见里头一张薄片木床上坐着个人,两眼无神地看着窗外,不知想些什么。遂从身上取了那符下来,捏在手里,又低头看一眼,见上头色泽犹艳,想来无事。忙取出惜春另给的一个封壳子装了灵符,袖在衣中。 显了身形,低声咳嗽一声,司棋听了惊起,回头见是迎春站在屋里,大惊失色,忙跳到地上,上来握了迎春的手道:“姑娘?你怎么来了?绣橘同你来的?这是什么地方,姑娘怎么好过来的!明日传到太太耳朵里,又要挨一通说!” 迎春心叹,止了她道:“你放心,是兰哥儿的法子,并没人知道我过来的。” 司棋知道两分贾兰的本事,听了这话才略定了神,收回了手低了头道:“姑娘,我……” 迎春仍回握她手道:“事情始末我已尽知。我在这里也待不了多会儿,你先听我说。” 司棋闻言点头,迎春便接着道:“这回这事既出了,你定然是没法子留下的,明面上我也不好替你讲情。只眼前来看,你能出去,未必不是好事。我手里有两分外头的产业,本是避着人的,正需要个可信的人替我打理,你若还肯跟着我,我就把那事儿托付给了你。你细想想再回我这话。” 司棋原也知道迎春在此事上恐不能替自己说情的,若能安生出去还罢了,只怕要受磋磨。如今听了这话,恰似洪流里抓着块浮木,忙道:“我自然千肯万肯的。只问姑娘一句儿,这东西府里可有人知道的?” 迎春道:“只四妹妹同大嫂子知道几分,旁的都不知情的。你若接了这事,恐怕要委屈你一阵子,怎么也要瞒过你家里人去才好。若不然,你家里在大太太那头……” 司棋知道说的王善保家的,便点头道:“虽是血亲,到底也难顾个谁去。我出去了自然就是出去的事,到时候只说我帮人做事,任她们也想不到姑娘身上。” 迎春点点头,想了想又道:“你这事情到底如何,我也不细问你。听说……又跑了一个小厮……你从前同柳家的对上时,我还说过你,你可还记得?” 司棋面色红胀,迎春只作未知,顾自道:“凡事到眼前时,莫要因一时情急就做什么决断,宁可缓上一缓,问问自己这顶头的要紧事情是哪一件。人常恐被人欺,却不知自欺才是真险恶处。” 司棋眼里噙了泪道:“姑娘不嫌我没脸,还特特冒了险来同我说这么一番话,我岂是那般不知好歹的?姑娘放心,我自老实出去,该怎么罚受什么罪都是该当的,我不怨。只等出去了还替姑娘做事,若什么时候能再到姑娘身边伺候,就是天可怜我了。” 迎春心叹一句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可这人生在世,又有哪个是一步不错事事清明的?自也不忍出言责怪她,又多叮嘱几句,听得外头似有动静,便道:“我不能多待了,你安心出去了,我自遣人寻你去。” 司棋也心知自己犯了大错,又有潘又安逃跑在先,如今又被查抄了出来,脸面尊贵一样不剩了,真是心如死灰的时候。这回却意外见迎春来见自己,不嫌弃自己不说,还将那样大事交到自己手里,可见自己还是个有用场的,非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之人。倒觉得之后府里何种处罚都不放在心上了。 迎春趁她跪下磕头的当儿作出往往外走的样子,一翻手将那符又取出贴到身上,待司棋抬头时早已不见了人影。 且说绣橘同惜春两个在凹晶馆内简直度日如年,绣橘又不敢太追问时候,她实在有两分怕惜春的。眼见着真有这样可把人生给变没了的东西,这四姑娘也太吓人了,这若是她往后想要往哪里去听个什么话儿不是再便当没有的?想想都心惊。 两人正大眼对小眼呢,迎春回来了。惜春赶紧上去抓着手问:“怎么样?可好用?” 迎春怕吓着了绣橘,先把她支出去了,才道:“你可真是心大!哪里是什么隐身符!我贴上那个,浑身就被一团光包了起来,不是落在地上行走的,竟是飘在半空里!这还不止,连着墙也能直穿过去,树木花草一概阻不得我。你说说,这东西可真是!这事儿只你知我知吧,若让人知道你会这样能耐,不能收服了也得毁了去,再容不得你的。” 惜春不想后半句,只哈哈笑道:“这般厉害?这原是兰儿给我的符术书上的一道,名字确实不叫隐身符,原叫‘融符’,我见有隐身的用处,就索性叫做隐身符了。原来这般厉害!怪道这般难弄呢。可惜啊可惜,让你这么一说我都好想试试,可惜那些制符的材料都不容易得的。” 惜春对迎春见司棋所为何事的话头全无兴趣,一心只问那灵符用起来的种种细节。两人正说得兴起,就听绣橘进来道:“林姑娘同云姑娘也往这里来了。” 迎春道:“她们定是要作诗赏月,我这会子没这心思,不如我们走吧。” 她两个从后头绕过又往上头去,众人还在听笛,悄悄落座儿,就有丫头斟了暖酒上来。迎春同惜春这一场惊魂,只觉得心热得要冒汗,这会子安坐了,才觉出夜深秋凉来,便各自端了杯子饮酒。 且说黛玉同湘云到了凹晶馆,见四下并无旁人,笑道:“那两个哪里去了?要说赏月,上头自然算一处,再说就该这里了,竟不在这里。” 看屋子的婆子们早酒足饭饱倒卧着去了,湘云同黛玉便欲在卷棚下近水赏月。翠缕在上头一回身寻不着自家姑娘了,赶紧要寻紫鹃,紫鹃听了四下看去不见妫柳同墨鸽儿,便笑道:“这般好月色,姑娘们都是好雅的,不知道哪里逛逛去呢。那两个都跟着去了,你尽可放心。” 翠缕哪里就放心了,紫鹃无法,只好陪着她四下找去,到底没见着。 再说那里湘云见了皓月凌波就起了泛舟湖上之兴,可惜这里却不得个船舫,妫柳在一边使劲眨眼睛,黛玉偷偷瞪她一眼,才把要说的话忍住了。墨鸽儿便笑道:“这会子只能兴叹,下回姑娘往我们那里玩玩去,从歩莲阁下去专有个小码头,能直通园子里的大湖,赏月玩水是最好不过的。” 湘云听了笑着对黛玉道:“你不晓得这里的情形,你那里可真是神仙一样的日子了。” 黛玉一笑道:“我看方才三妹妹也很没有心绪,这么算来,我们这群人里头,实在只有她是个知事的。余下的都在这上头有限的很。” 湘云便道:“你又过谦了,咱们旅居客寄的怎么能同她们一样?说来还有个宝姐姐,却是事到临头各自飞的意思。自然也怪不得她,若是我也能,只怕更要走呢。小时候总爱认死理儿,实则这世上谁又顾得了谁来,竟还是四丫头那句‘自了汉’才是实情。” 黛玉也跟着一叹,妫柳出去假模假式转了一圈,就提了个食盒来了,墨鸽儿帮着掇过一个湘妃桌来。就见她打开了食盒,打里头取出一温壶热酒,两个厚胎杯子,两份碗碟筷子来在湘云黛玉跟前放了。揭过去一层,打下一层里端出来一个土陶暖锅子来。先往桌子中间垫了个垫子,放上一个灰泥小矮炉,才把锅子架上头。揭去了盖子,里头热气腾腾的一锅。 湘云一时连嘴都合不上了,就见妫柳又不知从哪里掏摸出来一个细高的烛台,上头一个鸭蛋大小的刻花琉璃灯罩,里头蚕豆大小一点光,就把这一桌子照个透亮。这才执壶给两人斟上热酒,笑道:“这底下近水寒湿,姑娘们赏月自然是好的,也得吃点热东西才好。” 黛玉摇头无奈道:“咱们好容易寻了这个清静地方来,正要清寒微冷的意趣,才得吟诗作句。你这下倒好,弄成这样,一时吃得酒醉饭饱的,还能说出什么好句来!” 湘云却拿起了筷子,从仍旧咕嘟着的暖锅里夹了块肚仁儿吃了,笑道:“林姐姐你又谬了,真名士自风流,喝酒吃肉怕什么的。再说了,如此佳肴美景,就算一时不作诗,也不差什么。” 说得都笑了,墨鸽儿替黛玉也布上一筷子,黛玉拦了道:“成了,我自己来吧。你们也一边耍耍去,难得这样的月色。” 一时听上头又传来笛声,湘云不由得满上一杯饮了一口道:“这笛声可便宜了我们了。你不晓得方才虽人多,里头一个个都藏着事儿,我连句话也不敢痛快说。哪有这会子这样舒坦。” 两人喝了酒又就着月色作诗联句,很得了几句佳作,正还要继续,妫柳同墨鸽儿来了道:“夜深了,老太太也有些劳乏了,正说要散呢。” 黛玉同湘云便起身要往前头送送去,妫柳拿了两件厚斗篷出来,伺候着两人披上,墨鸽儿引着她两个先行一步,留下妫柳收拾东西。 待人都走远了,山石后头又转出一个人影来,看着她们走去的小径若有所思,山上水中月影相映,淡淡照出一个素衣女子的模样来。只见她也往那池边走去,眼见天上银月水中月影,清风夜拂,正欲闭目,却闻着风里残存着一丝荤腥酒气,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奉上 第328章 328.露 又说此前贾赦几个散了,见贾珍在后头跟着,便落后两步问他道:“南京那里到底怎么说的?好好的出了甄家这档子事儿,没个什么说法?” 贾珍赶紧道:“昨儿南边来了两个人,我陪着喝了一回。那甄家原先虽也是这一边的,只同我们做的全是两趟事儿。再一个他们这回也不是因这些事儿,听说是宫里……” 他话未说完,就看贾政回头寻人,便立时住了口,贾赦听得用心,不防脚下踩到了一块活动的石头,就给崴了脚。众人一阵忙乱,抬人的抬人,请大夫的请大夫,回去报信的报信,贾珍那话也没得着机会再说,只好等转日去请安探视时两人才得细论。 贾政送贾赦到了那里,见邢夫人回来了,才辞了出来。就带了宝玉贾环贾兰几个前头去同几个清客相公们坐着赏月说话。难免又要作诗,这回贾兰不显摆了,跟着老老实实限韵吟句。左右这帮请客们也不会说出一句不好的话来,直把三个都夸得才情高渺亘古难得才罢。 一时小厮来报,道是里头老太太太太们也散了,因宝玉同贾兰是住在园子里的,少不得先要辞去,贾政便索性让他们几个都先去了。 贾兰同宝玉在半路上别过,一纵身三两下就回了稻香村了。李纨正喝素云端上来的清粥,见他来了便道:“在外头半日恐怕也不得好生吃饭,这里只有清粥,你吃不吃?” 贾兰正要说话,那头樱草端了一海碗饺子进来笑道:“素云姐姐说那粥稀里咣汤的哥儿吃不惯,还是吃碗饺儿才能踏实睡呢。” 贾兰笑着接过,正要吃时,见黛玉湘云不在,便问:“姑姑们呢?” 李纨笑道:“她们早歇着去了,还等你呢!” 贾兰这才低头开吃,李纨刚用了一碗粥,见他那一海碗饺子也见底了,不由心叹:“要说他这神通是吃,倒也说得过去。” 一时都洗漱睡下了。贾兰进了龙衣境里修炼一回,自觉神满,并无困意。若在书院时,说不定就起来翻书了,或者往后山到处浪去。如今在园子里倒不好动静太大。想了想,悄悄起了身,从龙衣境里拖出一件灰黑长袍来,往身上一裹,打后窗跳出去了。 妫柳正在黛玉卧房门外打坐,忽然睁了眼睛,微微一笑,也往外头去了。两人碰了头,有志一同地往稻香村后头的山头上去,一处岩石的下凹处正好坐着说话。妫柳顺手丢出去一块阵牌,隔绝了声响。 贾兰见她还往黛玉那屋子看,便笑道:“你也太小心了,真当这是你们那里啊,那许多能人?要真那样,要这一院子的婆子丫头也没用了。何况你我二人在此,哪个不开眼的真撞上来才好玩呢。” 妫柳一撇嘴:“好玩是好玩,就怕惊着我们姑娘。” 两人闲话两句,妫柳道:“你已经都不用睡觉了?还是就今儿太开心的缘故。” 贾兰哼一声:“有什么好开心的?原还想同姑姑们一同赏月耍子呢,被叫出去同一群蠢货白话半天,面上还得堆着恰到好处的笑,别提多恶心了。” 妫柳大笑道:“你把这话同你宝二叔说去,保管他往后就疼你了。” 贾兰才又问起神通的事儿来:“你给我说说,炼体得神通的,到底都有什么样儿的神通?还有,要怎么才能往你说的地方逛逛去?” 妫柳道:“这头一件倒好说,后一个嘛,如今连我都不知道呢。你还不如问你娘去,我看她同我们那头定有熟识的人。” 贾兰道:“那就说头一件。” 妫柳就把她听说过的各样神通说了一回,什么灵眼、天嗅、神感通、渊力……直把个贾兰听得口水横流,妫柳又道:“这些还罢了,有天赋异禀的,得了机缘,还能修出玉魄来。你晓得,神化魂魄,魂为阳魄为阴,魂可轮回魄常四散。这魄却是铸体相连的根本,炼体之人本是修强横肉身的,有不知何故就能将其能从肉身传去阴魄之上,如此炼体之修就同时修了魄体了。你道厉不厉害?” 贾兰听了一头雾水,只模糊好似明白些什么,便问:“有何厉害处?” 妫柳横他一眼:“要不说你们没见识呢!寻常人死命消,就是魂魄相离之状,魂可再投胎,魄则四散。如今练成了凝实不破的魄体,这魂有所寄,便是肉身破碎了,他也无需转世投胎,再随意寻个东西寄居便成。甚至,都不一定要人身……这玉魄练成之后,魂魄能一同离体,到了后来,这魂魄凝神就可直接穿界渡劫,连修元婴化神之类都不必了!说起来,到了玉魄顶阶,说是不死之身都不为过了。你还问有何厉害……哼!亏你也是个炼体的!” 贾兰艰难咽了口唾沫,问道:“那玉魄到底什么样儿?怎么知道自己练成了没?” 妫柳翻个白眼:“你倒是心大……玉魄练成便可以自控魂魄离身,且离身时仍有自觉,回身后所经之事历历可记,可不是胡乱睡觉时候魂魄归息全成乱梦的样儿。这还要怎么清楚?自己到了那境界,自然明白了。不到时,多思多想也不过徒增乱梦妄想罢了。小孩子啊,有想法有志气是好的,想太多了却没甚好处。” 贾兰心里都在发抖了,想了想,强自镇定问道:“那、那到了玉魄之能,还、还有什么神通没有?” 妫柳忍不住给了他一下:“你怎么这么笨呐!都能魂魄离体了还有什么神通是没有的?千里眼?魂魄一去不就成了?往生通?人神魂有记,你直用魂体去人家神魂上看看不都明白了?他自己都未必知道呢!神通神通,无非还是这人身上六识化出来的,这玉魄都能离身了,还不想有什么神通就有什么神通?” 贾兰问道:“那、那可有炼玉魄神通的功法?” 妫柳一滞,咂咂嘴道:“世上只有一部功法出过这个境界,就是你借了名的‘极魄’了。当年碾魂子从修界一路打到灵界,灵修大能数人联手竟都惨败在他手下。皆因他本已通了生死奥义,乃不死之身,还能说什么胜败!如今嘛……实在那功法到底是不是真有,也是各处说法不一的。” 见贾兰沉思,妫柳也有两分不好意思,笑笑道:“你就当我胡说八道吧,唉,这本也是无从论证的事,我因管着浮尘集市几处浮岛,里头的书简都看过了,才知道这些话。到底真假嘛,我也没见过的。” 贾兰却笑道:“我却要多谢你啦!” 妫柳见他爱听,便索性把从书上看来的碾魂子的传奇故事捡了几样说,引得贾兰越发立心——有朝一日定要往那样地方去看看才好。也不知他这般热心,是不是因着那里打架大可随意,也没个娘在后头盯着的缘故儿。 又说眼见着中秋已过,贾兰却道可在家多留些日子,因如今他也无课可上,诚王又说过些时日还有大事要带他一同去,是以他先生同师伯便索性让他多散两日。也是知道他本孤儿寡母,年纪又着实不大,一味拘在此处,虽于后事前途有益,到底是母子相离,才有这个主意。却是他们不知道这对母子的特异之处了。 惜春自迎春用了一回融灵符,心就越发火热了起来,一时寻不着制符的材料,就拿黄纸朱砂过瘾,也让她弄出几样小巧之物。只可惜得自李纨那里的几本书,虽她反复读了,甚或可说烂熟于心,奈何什么灵植汁水妖兽血的,哪里寻去。却是望洋兴叹。 贾兰虽未曾去书院,却也整日不见着家,只在他两个姑姑那里混着。顶多珹哥儿来时过来逗一回,哪里就有心思陪着他娘了。却是枉费了他师尊的一片好心。 黛玉过了两日就家去了,去贾母那里辞行时道:“老祖宗,我这两日要请几个书院里的同窗,只我一个人恐怕应付不来。想借了云儿过去帮我几日……” 贾母听了笑道:“什么帮忙,不过是这里没玩够想往你那里去闹腾罢了。还同我说虚话!我还拦着你们取乐不成?去吧去吧,只一个,别太玩得过了,你还有书院的功课呢。” 黛玉自然都答应着,回去同湘云说了,两个人都换了衣裳再到贾母处辞过,才一同登车回林家去不提。 这日吃过了饭,邢夫人王夫人连着尤氏都在贾母处说话,贾母又问起贾赦的脚,邢夫人道如今每日换两回药,已经消了肿,过两日便能下地等话。贾母才放下心来。 因说起贾赦,就又想起迎春的事儿来,便问道:“早两日我还想着,她们姐妹们年纪也到了,恐怕要说人家。这陪嫁的人,也该好好挑一挑。探丫头另说,我看迎丫头那里,从前不省心的那几个都打发了去,后头再添人就得好好瞧瞧。我看着那个叫司棋的丫头还好,只年纪大了,待迎丫头出门子时陪过去倒不合适,不如趁早配了人,做个陪房也好。” 贾母忽然说起这话,众人都不知如何应答。邢夫人同王夫人面上一滞,只好满嘴含糊着应了。贾母见了心里起疑,也不多问,又说起旁的来。 待人散了,贾母却叫了珍珠过来道:“你去看看二奶奶今儿怎么样了,我也好些日子没见着她了。” 珍珠领了话去了,贾母又叫鸳鸯道:“这两日府里出了什么事儿了?你去细打听了来,一一告诉我,不许瞒着半分,可记着了?” 鸳鸯赶紧低头答应这,心里不住打鼓,后背都渗出汗来。待她出去转了一圈回来,就见珍珠同琥珀两个在外头坐着,便打眼色,琥珀道:“老太太刚说想歇一歇,二奶奶恰好过来请安,就扶进去伺候着了。老太太说姐姐回来了就直进去吧。” 鸳鸯便赶紧进了里头,就见贾母端坐在那里,凤姐立在一旁,两人面色都不十分好。见鸳鸯来了,贾母便对凤姐道:“你放心,今日你说的这些,自然都有这丫头替你背了,没人知道是你说的。” 凤姐听了这话不由得悲从中来,哽咽着唤了一声:“老祖宗!”早禁不住泪如雨下。 贾母叹息着拍拍她的手道:“这世道,聪明人不易啊。我有时候也想,你太伶俐了些儿,恐怕伤了福气。看到如今也没得养个哥儿,琏儿又是个不省心的。这会子看来,这伶俐的罪过总不如蠢来的厉害!唉,叫我说什么好!” 凤姐身子不好,面色还有几分苍白,贾母便道:“如今事情我已尽知了,你就去吧。别露出什么来,这里我自有安排,去吧。” 待凤姐一走,贾母便对鸳鸯道:“嗯,你老这么耽搁着也不是个事儿。如今琥珀几个也能顶事儿了,回头叫了你们大奶奶来,让她同那头说一声儿,你就尽快出门子吧。” 鸳鸯听了大惊,跪下了拉着贾母道:“老太太,这是怎么了?不是好好的,说好了我要伺候老太太到头的,这会子打发我出去做什么!老太太放心,今日的事,我再不会多说一句的。” 贾母笑道:“傻孩子,这还好好的?这都不好得很了!我要一举动,自有人要猜到底是哪个透了话给我。虽她们也不是坏心,只恐容不得给我通风报信的人呢。你二奶奶是贾家的人,是走不脱的,只事情根底,不问她恐怕知不全。我用了她却不好再害她,才只好让你顶了这个事。你迟早要出门的,我活着的时候看你嫁了,我也安心些。那头不是寻常人家,不怕有人为难你。” 鸳鸯哭的哽咽难停,贾母叹道:“你看看,你嘴里说着诸事都好,实在却这般放心不下我去。对了,莫不是怕自己去了,你二爷二奶奶再要从我这里搬弄东西时少了内应?” 鸳鸯见贾母这时候还开玩笑,不知怎么的,竟越发心酸起来。只贾母既定了心思,这事儿谁也拦不得的。转天李纨听贾母提起嫁鸳鸯的事儿,还着实愣了一下。也不深究,便打发了人往段高家送信去,两相商定,那头恨不得鸳鸯能早些嫁过去,问过贾母,便把日子定在了年内。 第329章 329.如此人 好容易忙过了中秋,贾琏这两日得闲,便在尤二姐这里逗菨哥儿玩笑。尤二姐见屋里都是自己人,便开口埋怨道:“那日家宴,就没说让我们去。若是一碗水端平的也罢了,怎么听说珹哥儿还同老太太一桌吃饭了?这老人家,总是常见的才亲近,我们菨哥儿一年也见不得老太太一二回的,越发不把我们当回事了……” 贾琏道:“你又瞎起心思了不是。珹哥儿是同我一辈的,再说年纪也比菨哥儿大上几岁,我们哥儿还小呢,那大半夜的出去吹风,你不怕把他给冻着了?” 尤二姐不依不饶:“那兰哥儿总是一辈的吧,怎么他就能去呢。” 贾琏有些不耐了:“兰儿谁能比?那是在王爷跟前有脸面的人,能从御田里给老太太淘换新鲜菜蔬的!连我们都比不得呢,你倒是心大。再一个,他是长房长孙,怎么能一样。” 尤二姐被这句话触动了心思:“那时候就说是什么二房,到头来,大宴大节大场面哪回带了我了?还不是同那些妾们一样!如今细算来,都是哄人的话儿……” 贾琏到底是贾赦的种子,就有几分温柔体贴那也是开头新鲜的时候,这一回两回这样他也烦了,便放下菨哥儿道:“大宴大节都要应酬官夫人的,你是能同她们说外边的时局还是里头的府务?是能说朝上的升迁还是商行势力的消长?你能记着见了哪个该行礼受礼?该行礼的又该行什么礼,受了礼的又该怎么回?连你大姐当年还让人笑过好一阵子呢,还说你来!我劝你,好好带着菨哥儿,少胡思乱想些,比什么不强!” 说了一甩袖子往秋桐屋里去了。秋桐自从见贾琏发作过一回,又见凤姐都偃旗息鼓了,便也学乖,不怎么在明面上蹿了。只私底下递话添堵上眼药的机会,若是遇到自然不会放过的。 贾琏一走,尤二姐就哭开了去。赵嬷嬷自菨哥儿过了百日就仍出去养老去了,如今这屋里的人都是尤二姐自己挑的。这会子一个婆子就上来劝道:“二奶奶,你这又是何苦,你不比别个,在这府里立足,说到底还不是靠二爷?你惹恼了二爷,好比就是惹恼了菩萨,就是能烧香也不管事了。” 尤二姐哭道:“嬷嬷听听爷方才说的话,不就是嫌弃我的意思?当日我就说了,我虽有两分容貌,却是个没有才能德行的,那时候都说好,如今就摆到面上来了。我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啊,我可怜的菨哥儿……” 那婆子道:“二爷这话说得实在过了,也难怪奶奶听了心寒。只细想想,却也是句句实情。奶奶只看那头出风头,就不看看她一年里倒有大半年躺床上呢!怎么来的?还不是累得!这家务应酬哪里就那么容易了,咱们府里一天大大小小的事儿没有一千也有八百,那件不得管家人用心?人的心就那么大,里头就那么点血,用完了就干了,可不就是个死。二爷那话虽不好听,细究起来,到底是疼惜奶奶的意思。” 尤二姐听了这话略止了泪,想想仍叹道:“说起来还是我出身比不得人家,没那般底子,行事说话也没法子硬气了。” 婆子笑道:“这还不容易?要不怎么说女子嫁郎再投胎呢?!奶奶这是投了回好的了!俗话说的好,‘钱是人的胆’,奶奶只多攒些银钱,什么不能买的?到时候大把赏钱撒下去,那些奴才都跪行过来捧奶奶呢!” 尤二姐苦着脸道:“我如何会不懂这个!只那钱难道是天上会掉的?我又没个靠得上的娘家,当年的那点子家底早就都赔给大姐了,哪有我们的份。要不然也不会配了……”倒还算有两分自觉,知道止了话头。 那婆子笑道:“奶奶正是没转过弯子来。那时候是什么时候?那时候您不过是寻常人家的姑娘,如今呢?可是国公府的奶奶!那能一样?奶奶不晓得,这天下有钱的人多了去了,这有权的人却总不过这么些个。多少事儿,没路子的花个一千一万两也未必办得成的,咱们这样人家,不过一句话的事儿!这么着,好多人想要托个人情寻个路子还找不着像样的门路呢。” 尤二姐道:“这样的事儿我还在家时倒也听过几回,只我又不是什么人物儿……” 那婆子忙道:“还要怎么样人物!奶奶是世袭爵爷的长孙媳妇!喔哟哟,这还不成,那真不晓得什么才成了!” 尤二姐咳嗽一声:“嬷嬷别捧我了,没听我们爷方才说的?我是连人家一零儿都及不上呢。” 那婆子道:“奶奶不晓得,那头的太傲了,又仗着王家的势头,除了老太太太太,哪个在她眼里?穷苦人有了冤屈又哪里敢求到她跟前去!不比奶奶,自来是怜贫惜弱的好心肠,才得救苦救难呢。” 尤二姐笑道:“我可没救过谁,就让嬷嬷说成这样了。” 那婆子笑道:“那是没人求到跟前来,若真有求来的,奶奶能看着不伸手?就说我一个远房表亲,好容易攒了几两银子想要买块好地留给子孙,就碰上当地的恶霸了。钱收了不说,地愣是不给!非说是收了另一家的银子了!我那表亲无法,就说不卖算了,把当日的定银还回来吧,你猜怎么着,上门去说时竟让人打了一顿! 这越是偏僻地方越没有王法,偏当地又有两分势力,官老爷们见不算大事也懒得管。这不前阵子求到我跟前了。我有什么法子?还不得来求求奶奶,奶奶都不消同二爷说去,只叫了二爷哪个亲近小厮来,吩咐一声儿,没有不了的。这府里太太奶奶们都这么办的,要不然哪来那许多孝敬!就不知道奶奶肯不肯疼我们吧。” 尤二姐听了不动声色,那婆子度其意思,笑道:“奶奶若应了这事儿,少不得要差遣人,我那表亲也不是个不知事的,已经打点了三百两银钱,要送给奶奶使费的。” 尤二姐一听这么着就能得三百两,心里立时热了,又问:“我只消同兴儿他们说一声?就……就成了?” 那婆子笑道:“可不就这么简单!要不都争着想做人上人呢,底下他们跑断腿,也抵不了您这一句儿呢!” 果然过了一日,尤二姐寻个托词把兴儿叫了来,只说问两句二爷的话,就交代了这件事。兴儿听说是二爷吩咐的,又是二奶奶家亲戚的事儿,便道:“一会儿让外头文书上的写了信去,只请二奶奶放心。” 不过半月,那婆子真袖了三百两银票来谢尤二姐,尤二姐眼见着这钱来得这般容易。往后越发发善心普度众生起来,皆是后话不提。 又说这日贾母趁着邢夫人王夫人并李纨凤姐都在跟前的时候,忽然提起了前次查抄园子的事来。她道:“事情已然做下了,我再说什么也无用。那时候只听你们说甄家的事儿说得热闹,原竟是白说说的?分毫不放在心上!探丫头那话再没错的,咱们这样的人家,要从外头杀起来却不容易,正要从里头自杀自灭起来才快呢!” 一众人等心中大惊,王夫人邢夫人更煞白了面色。往常便是贾母发火说两句重话,多半也是私下点上两句,哪有这样对着一群人说的?可见是气狠了。 只邢夫人心里想着,这事儿到底也不干她什么,她们那里倒是不少见那些春宫绣囊的,只也不养着姑娘,不碍着谁,自己更不曾掺和此事,说什么也怪不到自己头上。 王夫人心里想着贾母这火气多半也是冲邢夫人去的,到底查出来有事的都是那头的人,自己这边的都干净清白着,实在说不到自己身上。就算要说管家不利,也得细论论里头这添事儿的人是哪个。 贾母略观众人神色,心里一叹,便索性道:“我晓得你们这时候心里都想的什么,多半是旁人的罪过自己的大些吧。却没听过一句话,‘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难道咱们这样人家赫赫扬扬近百年,靠的就是一生一代的一两个精明伶俐人物儿?还是哪个出了错辱及门庭,外头说来都只论这一个,剩下的还都保了齐全?! 要说起来,甄家抄家难道是里头人人都犯了王法的?这抄家押解还是挑一挑哪个沾了事儿少的就无碍的?我倒要听你们细说说了!一时一刻只拿了外头里头奴才下人们的事儿来踩自己人,可真是有出息有心计得很了!说说一大把年纪,见识竟连三丫头都比不上!” 此话一出,邢夫人同王夫人都站不住了,赶紧跪下,皆不敢言语。贾母又道:“大家大族里,主子间不睦已是大忌,若是还让底下奸险小人抓住了这个缝儿挑拨起来,说明已是落到人眼里了!再一个,见着这样小人,不打不杀,反采信了那话真当行将起来,不是可笑?到底是你当家,还是奴才替你当家呢?倒真不晓得谁是主子谁是奴才了!” 李纨凤姐几个见邢王两位夫人跪下都赶紧跟着跪下了,这回听贾母连这样的话都说了,越发连大气都不敢出。贾母便道:“王善保家的奸言惑主,挑事搬非居心险恶,传我的话,令执事婆子们抓了来打她八十大板,全家开革,撵去庄子上严加看管!园子里此事凡有牵连的,守门的、递话的、夜间巡查的,一一查实了,皆以失职论处。二丫头三丫头从明日起跟着我学些管事理家的规矩,四丫头还小往后再说。” 说完起了身,看看跪了一地的人,冷冷道:“我知道你们不乐意我管你们的事,我也不想管你们的事。只这时候跪我,也比往后跪朝堂大人的好!” 说完这话,扶了鸳鸯的手,顾自往后去了。许久,凤姐上前搀住邢夫人,李纨上前搀起了王夫人,众人陆续起身,都是一额头一手一身的冷汗。相顾只觉尴尬,便都只好匆匆别过。 王夫人回去就躺下了,却不敢这个时候病,挣扎着吃了两贴药,不肯告诉人去。贾政回来见她恹恹的,只当是操持中秋诸事累着了,也不多论,安慰两句就往偏院里去了。 他本想往两个新姨娘那里消磨一阵子去,却进去就被赵姨娘拦住了,也不好显得太过无情,便去她屋里坐坐,顺便问问贾环的事。哪知他还未开口,赵姨娘就神神秘秘地道:“老爷还不知道吧。今儿老太太发了好大的火,我们太太还有隔壁大太太都挨了说呢!又处置了好些人。太太怕是心里过不去,就病倒了。” 贾政一听贾母发火,就上了心,忙问究竟。赵姨娘最来得的就是打听消息了,便把事情前前后后说了个详细,又道:“先不说那丫头冤枉不冤枉。东西在箱子里,谁知道是谁个放进去的?再说她又不伺候年轻爷们,身上藏这种东西做什么!这事儿怎么听着都可疑,这不是老太太就生气了!” 贾政听完就拍了桌子,“糊涂!蠢货!” 赵姨娘面上惶恐,心里暗乐,贾政忽又想起赵姨娘从前几件事来,她的话也未可全信。从她这里出来,就往金钏儿那里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奉上 明日事多,恐怕难有二更了,请切实降低希望值哈~ 第330章 330.迁怒 闲坐一回,缓缓问道:“宝玉住在园子里,他的事儿倒都瞒得我好!如今我问问你,你可知道太太什么时候给宝玉屋里放了人的?” 金钏儿面上不动声色,细想了一回道:“挺老早之前的事儿了!原是老太太把个晴雯给了宝玉,太太就嫌晴雯长得太好过于伶俐,就想抬举个老实的镇一镇。后来晴雯被撵出去了,我那时候也在外头,同她说过几回话。才知道,原来袭人同宝玉一早成事了,左右有太太护着,后来太太索性从自己月份里拨出二两银子一吊钱给她,还吩咐但凡那时候周姨娘赵姨娘两位有的,就有袭人的。这才算定了名分。算起来……也得五六年前的事儿了。” 贾政知道金钏儿从前伺候王夫人,自然没有记错这些事的道理。且她向来敬重王夫人,如今改换了身份,在王夫人跟前也一如从前侍奉的。自然信她的话。如此一算,竟是宝玉十岁出头就得了人了,心里不由大骂蠢妇,复又想起贾珠来,也不知贾珠那时候身子不好,是不是也有这个因由在里头!一时心肝都要烧起来了。 金钏儿度其神色,又道:“老爷却也怪不得太太。宝玉那性子老爷还不知道?打小时候就喜欢要年轻女孩儿们抱的。太太也是怕他知事了若不给个人,反易生事。那袭人是太太千挑万选的老实人,太太自来是最信她没有的,寻常宝玉那里的事,也都叫了她来打听。到如今无事,可见太太看人总还算不错。” 贾政摆手道:“你们年轻小姑娘家,知道个什么!男儿在世,难道就图个无事来的?!这□□一道最是毁志伤身,我说怎么看着倒有两分聪明气,偏就不上进,哪想到还有这么一件!” 金钏儿又道:“老爷也莫要太过气恼了,反伤了身子。如今这府里,可就靠老爷撑着呢。兰哥儿虽有能耐,到底年纪还小。老爷正该善加保养,才是我们的福气。” 贾政听了这话,细想子侄一辈,竟是一句后继无人。不由又想起贾珠身亏早亡,宝玉志弱心散一无所成的事来,心里的火越发盛了几分。 金钏儿却道:“老爷想来也听说老太太生气的事儿了。如今老太太发话,就把二姑娘三姑娘日日带在身边教导些理家处世之能,想老太太年事已高,还为后辈们操劳至此。老爷更该体谅老太太用心,保养身子,才是大孝。” 贾政忙问:“还有这个话儿?” 金钏儿心里骂赵姨娘一句蠢材,面上点头道:“正是了,太太身子也一直不大好,姑娘们也到年纪了,老太太能带着教导两日,也是她们的福分。” 贾政再也坐不住了,起身就往外走去。金钏儿快步送至门口,看着贾政头也不回地往上房去了,才闲闲住了脚步,勾起嘴角来。 不晓得上房里怎么一场风暴,待听得贾政怒气匆匆往外头书房里去了,金钏儿便起身也去了上房。 几个新上来的丫头刚打扫完屋子,王夫人斜倚在榻上,玉钏儿正替她揉眉心。金钏儿带着哭腔过去跪下道:“太太!方才老爷不知道怎么了,跑去我那里劈头盖脸就问了一堆宝二爷的事儿。句句都是问袭人什么时候跟的二爷,谁给的人的话!我吓得不成,又不能不说。完了老爷就怒气匆匆走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怎么好好地又闹起这些来!” 王夫人恍然道:“我说哪儿来的那些话!原来根子在这里!” 一时周瑞家的进来回话道:“方才老爷先往赵姨奶奶屋子里待了许久,听小鹊儿说,就是赵姨奶奶告诉的老太太生气的事儿。还有之前二爷吓病了那回,也是因着赵姨奶奶在老爷跟前提了想要彩霞,老爷说环三爷还小让再等两年,赵姨奶奶便说了太太一早给宝二爷屋里放了人的话。小鹊儿知机赶下门前往园子里通知的袭人他们几个,为防着转日老爷问书,宝二爷心急火燎地要彻夜温习,才招出后头这一场祸患来。” 王夫人听了气个倒仰,可又没法子叫了赵姨娘过来惩戒,因她虽多嘴却没说一句谎话,不过是把她想要瞒下来的事儿说给贾政听了罢了。这股子邪火真是无处可去了。 金钏儿便道:“太太也无需生气,老爷不过是误信人言,一时想过了。只要宝二爷身正不怕影子斜,由他们嚼舌头去,到底也都是些空话。” 王夫人听了却是心里一缩。方才贾政说的那几句:“要说那些腌臜东西,竟查出个还是处子身的丫头来顶缸,你这是想骗哪个去?!女孩儿家要这些东西拿着何用?!你倒是会挑人,只是却不晓得这世上,专有一路面憨心恶的,不是长了张老实面孔就诸事可信的!你只一味欺哄瞒骗下去,儿子已然葬送了一个,还剩一个我看你也留不住了!只等着再也遮不住的时候看你怎么收拾吧!” 王夫人当时哭得几乎要断了气去,可回头想想,这里头年轻男子只宝玉一个,说不得身边围了多少妖精似的东西。那绣春囊还真不好说就是谁的。加上之前司棋认了同她表弟的私情,却死不肯认那个东西是自己之物。这么说来…… 如今被金钏儿这么一点,立时也烧心起来。忙吩咐道:“去把的几位管事嬷嬷给我叫来,就说我有话要问。” 照着规矩,这哥儿姐儿们院子的管事嬷嬷都是很有几分体面的,原是至亲长辈不在身边,由她们来监察教导的意思。只宝玉这里特殊,他那里素来是女儿金贵,妇人媳妇子便不值钱了,何况这些鹤发鸡皮的老妪们。这一日日相处下来,加上女孩子们少不更事,少不得些掐尖要强口舌纷争,两下里难免结仇结怨。 从前在园子里时,自然都那方得势。她们还怕惹得宝玉烦了,告诉凤姐一声把她们给换了下去。这样的肥缺也不是容易得的。故此多是暗中忍耐,甚至曲意奉承为多。如今却是改天换地了,王夫人召了她们相见,正是要问一问宝玉身边有没有妖妖乔乔不正经的人事。 这下可算得着机会了,几个老婆子便把从来听说的见着的宝玉身边一众人等的轻浮言行都一一说了出来。光言语还嫌不够,更连动作神情都比划开了。直把王夫人气个倒仰,又问:“怎么从前都未曾听袭人几个说起过?” 那几个婆子深知袭人的身份就是眼前这位给的,自然不会牵连她,便道:“袭人姑娘要管那一院子的事儿,又要时时往太太这里来。府里又太太奶奶不舒服了,她还得四处探看去。也不得那么多眼睛留意她们。且这帮小贱人最是鸡贼的,当着袭人麝月几个领头稳重的面,就装个老实样子,私下里偷偷给宝二爷递眼色传信息,袭人几个如何防的过来!” 王夫人自来最恨这狐媚一流的,听了这话眼前仿若能见,气得咬牙道:“好,好,好,竟在我眼皮子底下这般作耗起来!今日我们就好好算一算这账,万不能让这起子狐媚子把我的宝玉给带坏了去!” 说了就让人去请凤姐,来人回话却道凤姐刚喝了药正睡着,因那药里头有安神的,平儿进去叫了两声也没能唤醒。王夫人骂道:“糊涂东西!她病歪歪成这样子了,我不过白问一声儿,哪有还非要叫醒来的道理!真是越发糊涂了!”领事的媳妇赶紧请罪,王夫人也不理论,便要带了人往园子里去。 正这时候周瑞家的来了,王夫人意外道:“这么快就完事了?” 周瑞家的道:“事情都是实打实的,我们开始也怕她闹腾,没想到这丫头倒镇定得很。只给二姑娘磕了个头,就痛痛快快拿了自己的东西走了,竟没费事。我看这样,索性就让她们几个带那边去,我先往太太这里来听用。” 王夫人道:“正要寻你。”又把方才的话说了,周瑞家的惊怪道:“竟是这么无法无天了,别说宝二爷是一个年轻爷们,就是那石心佛祖也经不得这么一群妖精白天黑夜地勾引!太太赶紧把她们弄出去要紧,晚了真坏了事,才没处哭去。” 王夫人也很认这话,一行人就往园子里去。王夫人头里刚进去,周瑞家的落后几步就看方才遣送司棋的一个婆子火急火燎地跑来道:“老姐姐快看看去吧,宝二爷在后门口堵上了,非要分说两句。我们说不动爷们,正不晓得怎么好呢。” 周瑞家的皱眉道:“这小爷还真让人不晓得说什么好了!你只去告诉宝二爷,就说太太正带了人往去清理人呢。你看他还拦你不拦。” 果然宝玉本还待追问,一听这婆子这话,赶紧撇下司棋往飞跑。到了里头,见王夫人在院子里坐着,一众婆子媳妇们围着,底下站了一地的大小丫头们。就听王夫人一个个点名,连她们素习私底下说的玩笑话都一分不差地学了出来。尤以芳官、四儿几个为重,王夫人索性发话,让那时候留在府里的小戏们一气儿都让各家干娘领走配人,一个也不许留在里头。 宝玉心里恨得要死,只见王夫人盛怒,连半个字也不敢说。只好眼看着人被一个个带走,又领了王夫人几句训,送至门口,才无精打采地回来。 王夫人又往别处一一看察,但凡有行动轻浮好玩笑的,或者衣饰打扮与人不同略有两分姿色的,都挑了出来等一总儿发出去。 迎春跟前的绣橘年纪尚小,顶司棋缺儿的人也还没过来,底下一众小丫头们更小了,自然无事。惜春那里有个尤氏前两日刚送来的丫头,是顶的入画的窝儿,却是个美人胚子。奈何这是东府的人,还轮不着王夫人管,且这个丫头年纪也还小,便也先放过。 却有一个漏网之鱼,你道是谁,就是那柳家的柳五儿了。当日因宝玉发话,果然过了两日,凤姐就使人来带了她进去,登了册子就送进里了。只她身子素来不好,进来没伺候两日就有些病歪歪的,宝玉怕她外头去不得静养,就让她在后头的房子里专僻了一间出来与她住。 王夫人早先听了一耳朵芳官撺掇宝玉要人的事儿,当时在院子里没见着,就没想起来。宝玉悻悻回来,只问袭人几个到底是谁在王夫人跟前胡说了去,惹来这样大祸。言语里很有疑心袭人的意思,碧痕便道:“二爷心也太直了。袭人姐姐什么人?用得着给那些小丫头们使绊子?便是我们,她们虽得二爷欢心,我们也只有欢喜的,好好的还吃这个醋不成?且下这样黑手,眼见得是恨不得将这些人踩到脚底下才好的,自然是素常有积怨的才会如此。又能知道咱们屋里说的私话,二爷且想想去,还有哪些个?!” 宝玉悟过来,咬着牙道:“这帮婆子们果然黑心黑肝黑肚肠的,实在可杀!” 碧痕又道:“如今还漏了个空儿呢,五儿还在后头养着,这回太太没想起来。谁晓得一会子哪个往前头嚼一句舌头,更受磋磨了。我看二爷不出趁这会子送她家去得了。也少受一番苦楚。” 正说这话,就见两个婆子从后头架了柳五儿出来,宝玉赶紧上前拦着问话,那两个婆子便道:“我们是得了太太的吩咐,让把这位柳家的女儿送回去。太太还说了,若是二爷拦着,少不得要在这里关上一两日问问罪再定论了,看二爷乐意怎么着吧。” 宝玉听了这话恰如当头一棒,只好撤回了步子,又对五儿道:“你安心家里养病,我得空就看你去。” 五儿病尚未愈,又让两个婆子架着走得急了,这会子气喘微微,哪里回得了话,只含泪点头。两个婆子冷哼一声,便拖着她走了。 宝玉不由得痛哭失声,袭人劝了半日,又道:“你这又何苦的,哪里就见不着了,不过是不在这院子里伺候罢了。我看着太太的意思,恐怕过了年我们还得搬出去呢,你要这般,哪里哭得过来?” 这时候宝玉再看袭人几个,倒不疑心她们告密害人了,只想着到底还有这几个是不会离散的,总算能一直相守,还不算到底的绝望。袭人见他伤感,便催他出去走走散散。宝玉听了这话,一个也觉得这屋子如今呆着难免想到过去种种,实在让人窒息难受,便点点头,也不带人,独自一个出去转了。 作者有话要说:  干了一天的安装,果然体能还是不行啊,今日只得一更了,飘走…… 第331章 331.余波 且说宝玉心里怅然,自往外走,心路乱指,就到了潇湘馆门口。如今逢秋,竹虽长青,此时也落叶纷纷。加之这里素少行人,越发孤清了。他便不由得想起当日姐妹们团圆俱在的日子来,连着紫鹃坐山石边上哄他那话都尚在耳边。只如今,那时候的玩笑话竟是一一应验了。眼见着一个个都去了,只留下这空空院落和尚不肯信了眼前的孤鬼一个。想到深处,未免又滴下泪来。索性坐在门外石头上,呜呜咽咽痛哭了一场,才觉方才胸口那股闷痛散掉了些儿。 到底也没处可去,往后头绕过,仍准备回去。就隔墙听得后头两个小丫头说话,一个道:“我们原是派来伺候五儿姐姐的,如今她家去了,我们可做什么呢?” 另一个道:“你急什么,说不得一会子连我们也出去了呢。” 头一个便道:“那怎么能够?我们又没有同宝玉玩笑。” 另一个道:“原先只说这院子是顶好的,人多活少,宝二爷又和善。如今看来,好在哪里?那些姐姐们难道是自己口闲爱玩笑的?还不是宝二爷引的她们!我们做奴才的,自然是主子喜欢什么样儿就作出什么样儿来!只如今太太生气了,只说是姐姐们妆狐媚子勾引的宝玉,真是天地良心! 还是从前的嬷嬷说得对,这宝玉真是看着是宝,实际上谁沾了谁倒霉!原先只说护这个护那个的,临到头来,能护住个谁?还是袭人姐姐最聪明,一早投了太太那里,倒是比谁都稳当。往后咱们也都远着他些儿吧,从前那四儿还不是个小丫头,如今看看,啧啧,不晓得什么结果呢!” 话到这里,想是两人又要做什么活儿去,便没声息了。宝玉呆立在那里,想起从前绛洞花主的故事来,果然是,自己又能护了哪个去!这般越发心迟意懒神色恹恹起来。 且说司棋到了那边,邢夫人正因贾母一通训,且当了那许多人发作了自家的陪房,真是面子里子一个没剩,哪里还乐意管这个事。只吩咐门上婆子们打了二十大板,直接送去她家里便罢。加上王善保家的上了年纪,挨了那一通打,第二日就全家移去了庄子上。心里又恨又怒,加之儿子媳妇不免怨言,如此不过几日就归了西。 邢夫人手里还有许多事情从来都是王善保家的在打理的,如今猛地一下断了人,也没法交给旁人,只好自己接手。旁的还罢了,头一个邢家的日常用度就是个事儿。邢大舅不晓得哪里得的风声,知道王善保家的完事了,就日日来寻邢夫人要银钱花。一句不合就满院子嚷嚷邢夫人把持家产,不让正经兄弟花用。惹得贾赦大骂了邢夫人一顿,邢夫人也是有苦难言。 偏孙家得了贾赦的应承,说要使媒婆来相看女家,这事儿却得邢夫人办。邢夫人无法,只好去禀过贾母,又同王夫人说了,只说要接迎春回来住,备人相看。 贾母便让人把贾赦也叫了来,对着他们夫妻二人道:“从前这丫头身边的奶娘,竟是那么一个不分尊卑的货色,若非后来查赌牵连出来,只怕这时候还那么混着呢。可怜二丫头这么个性子,谁知道是不是打小儿被欺负出来的?! 再后来一个丫头,人是你们拿了,我也不知根底。若说你们跟前有几十个儿女,或者这个不中你们的意,懒得看顾也罢。只到如今,虽养了一屋子姬妾,统共也不过这一儿一女罢了,到底在上头放了几分心思?我倒不记得当日是这么养你的!” 贾赦低头不敢说话,邢夫人心里直喊屈,贾母又道:“如今就说要接去相看人家了。这儿女亲事,自来父母之命在先,没听过有隔辈人插手的,我也不落你们这个面子。我们家里嫁娶该如何都有定例公账的,这话说出来让人齿冷——只盼你们这回好歹尽一尽为人父母的意思,便不是自己肚子里落下来的,好歹也要为自己积点阴德!” 一席话把个贾赦同邢夫人都说得面色紫胀,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贾赦忙道:“老太太放心,从前是被那起子奴才们蒙蔽了,这回小人尽去,我自会让琏儿夫妇好生盯着,再不让他们生事。” 贾母又道:“这公账上的规矩定例都是给姑娘陪嫁的,别到时候又传出省下一半、分出两成如何来的话。我们家还没到要从小辈身上抠唆的地步,真到那一日了,先从我这里来!” 贾赦还不接头,邢夫人在那里羞臊得连肠子都快红了,赶紧道:“老太太放心,再不会有这样的事。” 贾母这才放两人走了,自己也觉神乏,靠在靠背上闭眼歇息。半晌,忽而笑道:“富不过三代,贵不过百年……这古话,还真有道理。” 不说邢夫人回去如何让人查访到底是谁在贾母面前透过风声。只说王夫人那里,好容易清洗了一回大观园,心里才算踏实了两分。那头就有婆子来报,道是芳官藕官几个死活不肯配人,只说要绞了头发当姑子去。 也是巧了,王夫人跟前恰有水月庵地藏庵的两个尼姑在,那两个听说还有这样好事,自然一通劝,直把些善行因果的话来哄王夫人。王夫人为求个心安,便让她们两个过去把那几个不肯出配的带了庙里去。两个老尼自然千恩万谢。 那蕊官几个初时一闹,只为了能引来宝玉,或者还有几分生机。却没想到事有凑巧,才说要当姑子去,就真有庵堂来领人了。自然不肯罢休的,一同来的婆子们便道:“太太容了你们一回,还是看在这两位师父的份上,难道还由着你们闹去了?还同太太讲起条件来,你们倒不是撵出去的,竟是供起来的了!趁早醒醒神,好多着呢!再闹,看看王善保家的,一顿板子打没气了,往城外乱葬岗上一扔,谁还哭你们去?!” 婆子一顿狠话把几人都给镇住了,遂不敢再闹,又哭求让她们辞一辞府里姐妹。婆子自然不许她们再进园子里去的,正闹时,外头说龄官来了。当日放人时,龄官是被东府贾蔷领走的,如今嫁了贾蔷,虽因出身做不得正房,贾蔷也不正经娶亲,家里就是她做主,猛一看也是个正经少奶奶了。 几人相见,不由得抱头痛哭。龄官道:“原想着你们能在里头伺候,我们也不算离散,常日里还得说上句话儿。哪想到会有今日!” 芳官便道:“还不是里头的恶婆子治我们的!这回我们做姑子去了,往后只日日在菩萨跟前烧香,要保佑她们长命百岁,多子多孙,做长长久久的奴才呢!” 龄官便道:“常日里只说你这脾气,嘴快心直,因这个得罪多少人去?我们不过弱女子,在这世上哪里就能由着性子来了?你们这去了,更没有个张腰杆子的了,你千万记得收着些性子。待安顿好了,便捎个信来,往后我若得出门,就去瞧瞧你们去。” 众人说到别离伤心处,自然又是一哭。那两个老尼得了这样美事,地藏庵的便对水月庵的道:“我晓得你们那里有营生。这样的人品,就去我们那里倒茶端水的倒可惜了得。你若乐意出些银钱,不如我把我这份也让与你得了。” 水月庵的智通便笑道:“你这主意打的,你们那里哪是什么地藏庵,竟是财神庙才对!” 两人商议妥当,智通兑了几两银子给圆心,圆心又嘱咐道:“这事儿只经了你我之手,便不用再与旁人说起了。” 那智通笑道:“哪个会来问,你也太小心了!” 次日,两人雇了车,就把芳官蕊官藕官三个拉了去,贾母得知此事已是数日之后。便回头问探春:“若是你,要如何处置此事?” 探春想了想道:“需得彻查一番,看哪个丫头果然素来好吃懒□□挑事不中用的,便打发了去。若是不肯配人,就送去庄子上做农活儿。” 贾母笑道:“为何如此?” 探春道:“虽一样是唱戏出身,人与人也不尽相同。有不省事的或者也有尽心侍奉的,只因着身份一竿子打翻了,未免让底下人不服。再一个……这里头几个都是当日老祖宗给了亲戚家姑娘的,既给了她们使唤就是她们的人了,这一下子也不问一句就都打发了去,未免让人多心。这些人当日都在园子里姑娘哥儿身边伺候过的,如今心怀了怨恨,又放到那样人来人往的地方,若是传出什么话来……总是无益,不如还留在府里,哪怕弄去庄子上,也比去了庵庙里强些。” 贾母叹道:“探丫头,你很好。这当家主母,若像咱们这样的人家,说起来比为一方父母也不差了。头一个要有规矩,有了规矩,底下人才知道该怎么做;二一个规矩要真行的起来,特例太多了那规矩就形同虚设了;这些话都说着容易,其实当家管事比这难多了。 因这家里一家人,虽系血亲却难免各有心思的,这又不是朝堂敌对,要拼个你死我活。只好从小处小心在意,能解的解开,解不开的也不能让他再长大。这人心最难处,一旦起了嫌隙,就难再亲密了。心里一个疙瘩,都是外头能利用的地方,才是防不胜防。 当家的也是人,也会有喜恶不同。这个不能压着,却得有三分自省。不能因着一时意气胡乱行动。这家里事务,一府人等,里头相互牵缠,你看得见的看不见的不晓得有多少。若是思虑不周,常是以为了了一件,实则埋下了三五件的由头,你还做梦呢! 理家如理麻,心急了不行,快刀能斩的不能斩的心里要有数。只想着‘都打发出去就完事’;‘都打杀了就完事’的,都是脑子抽抽了,眼睛只看着鼻子尖那一点儿!若是杀人就管事,又要什么天子?只多多派了刽子手就成了! 人心才是得失之根本,奴才也是人,奴才也靠着一颗人心活着。只以为拿起主子的做派就天下太平的,大约是没真当过主子呢。更何况还有因奴才的事儿伤了主子之前情分的。难就难在这样的地方儿啊。” 探春字字听着,心里思量,只觉日有进益。贾母见她细思模样,遂笑道:“教都是一样的教,能听进去多少,能自己悟出几分来,却都是自个儿的本事了。所以才说‘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晚间探春回了自己屋子,想起那帮小戏来,便问翠墨道:“艾官怎么样了?听说有几个出家去了?” 翠墨笑道:“我娘已经去艾官干娘那里提亲了,说给我二哥的。艾官这两年手艺见涨,我看着性子也沉稳,从那样地方来还能如此,也算难得了。我二哥也喜欢,我娘便去提了。那头也答应了,年后怕就能摆酒了。” 探春点点头。翠墨犹豫了一下才道:“听说荳官同葵官也被撵出去了,琴姑娘还哭了呢。” 探春心里一叹,道:“这事儿往后不要再说了。你也使人看着点,别让她们干娘折腾她们。” 翠墨忙答应了不提。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一更,二更还得稍候 第332章 332.端倪 晚间王夫人过来,贾母便留下她说话,王夫人趁机把袭人的份例身份禀明了,只言语里把时候往后说了两年,想着到时候贾政若到贾母跟前再说此事,也有有个遮掩。贾母点头不语,只道:“听说你把小戏们都打发出去了?果然是我当日疏忽了,只当个玩意给她们姐妹们的,却惹出什么大事来了?” 王夫人这才省过来,自己那时一心顾着打发妖精们清理干净了去,却忘了这原是贾母给的人。如今这般做了,却是打了贾母的脸了,一时坐立不安起来。 贾母又道:“在宝玉院子里的或者有不合适的,怎么连云儿同琴儿的人也不问一声就都给领走了?不知道的不说是你好心替她们思量,倒像咱们家眼里没人似的,给了人的丫头们说打发就打发了。” 王夫人讷讷难言,贾母接着道:“且这几个还是伺候过姑娘们的,不晓得你拿什么道理撵的人?这话若传出两句去,可是好说不好听的。” 王夫人汗涔涔而下,还没回过神来,听得贾母声儿道:“还有打发了去做尼姑的呢。你可知道那庵堂里出入的都是些什么人?往后咱们府里的话说不定就哪个打听了去了……” 王夫人到底撑不住了,一下跪倒在地,低泣道:“原是那日老爷打外头回来,不晓得听了谁的挑唆,竟是疑心之前园子里捡着的东西是宝玉身边的人的!我气得发昏,又没得辩驳,便索性去把里头但凡不安分的都撵了出去干净! 那几个小戏从前老太太同我们不在家时,就四处挑事,又是同自家干娘吵架的,又是拉帮结伙同府里老人相斗的,还有在园子里烧纸、往院子里引人等等事情,媳妇并无一句谎话。一时听了这些,气得不成,就越性心想着索性都打发了出去干净。 原是让她们干娘来领了家去各自配人的,偏有几个又闹起来,只说不肯配人,要绞了头发当姑子去。恰好水月庵同地藏庵的两位师父在,就说放人修行也是积福之事,我听着正没心绪,就应允了此事。如今听老太太说了,才晓得竟是媳妇思量不周,行事鲁莽了,还请老太太责罚。” 贾母叹息着点点头道:“你知道你素来老实的,只耳根子太软,听人说什么就是什么。这回也不是怪你的意思,如今凤丫头卧床,你一下子要操持这许多事,难免有顾不过来的地方,也是情理中事。我想着,总这么着也不是个事儿,如今还能让三丫头帮着你些儿,只她到底也是要出门的,倒不如……倒不如好好想想宝玉的事儿……” 王夫人一惊,心说这个时候说起宝玉的亲事来,自己哪里还有说话的份儿?何况贾政那里也正疑心埋怨这自己。思量半日,才道:“老太太前番不是说过宝玉不宜太早成亲的?如今……” 贾母猜到两分她的心思,欲再细说两句,实在提不起那个劲儿来,遂叹口气道:“我不过这么个意思,你心里自打算着吧。” 王夫人见贾母没有再往下说的意思,才略安了心。 及至她离去,贾母在榻上坐了良久,长叹一声,才扬声唤人进来伺候。 家族运势,固然有其冥冥中难言之势,更有眼前明明可见之人。看这贾府,贾母年事已高,便是如今提了口气上来,到底也管不得全部。往下邢夫人王夫人两个,一个孤拐性子,只一句无儿无女无冤家,万事都不比自己手里能抠住的银钱要紧;一个耳软心急,做事常凭一时意气,全无大局之念,寻常时只揣了手当菩萨博个良善之名,事来到便胡乱抓个法子只求应付为要哪见丁点应变之能。 凤姐虽有才,却不得其正,如今自家屋里还不消停,更何况近年来总不免七灾八难的,也难指望。李纨从来尚德不尚才的,什么东西骨碌到她脚跟了她或者伸手扶一把,要她往外来住持大局,难!一则她身份有碍,二则恐怕还不得上头的心思。如此一算,还真是得指着宝玉的媳妇了。只宝玉有个当着娘娘的亲姐姐,自己又是个有造化的,这亲事牵扯甚大,也非一时一刻得定。 贾母思量半日,醒过来时恰听外头风声飒飒,夹着雨打窗棂,一时忽觉如置船中,大有风雨飘摇之感。转日就觉得有些脑袋发沉,连请了御医来看诊熬药,也到底将养了好些日子才渐渐缓过来。 又说王夫人经了这几日,想着自己劳心劳力,竟是处处不讨好,一时难免心灰。加之这一段外头官员变动的厉害,王子腾夫人那里一时也没空到她这里走动。凤姐病着,薛姨妈正操心薛蟠的婚事,竟不得一个能说话的人。 再看眼前,只玉钏儿一个锯了嘴的葫芦,从前最是知冷知热的彩霞已经出配,彩云早已亡故,金钏儿虽依旧殷勤勤谨,到底换了身份了。如此算来,竟也越发孤清了。 这也还罢了,最要紧一个,宝玉因那日见了王夫人的雷霆手段,未免想起从前金钏儿时候的事儿来,心里对王夫人多了几分畏惧,常日里言行难免就带了出来。王夫人见他晨昏定省虽一日不差,神色间却远不如当日偶尔撒赖糊弄时候亲近了,也只好安慰自己大约是经了此番几件事情,知事长大了的缘故。话是这么说的,自己又哪里那么容易骗了。 如此几日,竟也身上懒懒的起来,请了几回太医,换了几回方子,只不怎么见效,只说要静养。 若是换了往日,这时候正该凤姐一肩挑的时候。只如今她身子虽好些,也未痊愈,更有一层旁人不知的心灰意冷,便也照样卧床。无奈,只好李纨同探春多分担些,再让尤氏过来帮忙看着点。 这日宫里来了人,李纨尤氏只好把人引到王夫人处,待人离去,王夫人便让人寻了凤姐来,问起账上能动用的银子来。凤姐无奈道:“账上原有那几千两都在老太太寿辰那一回使尽了,之后的几样使费还是拿了东西押来的,如今要等九月份几处商铺庄子上的租子上来才有了。” 王夫人皱眉道:“没有旁的能动用的了?如今是要紧时候,耽搁不得。” 凤姐还是摇头。见王夫人不得法子,便道:“如今我那里也都靠几样陪嫁拿出去押了周转,饶是这样,一个不接头还得折了两样去。那屋子里的自鸣钟,到现在也没得银子赎回来。” 王夫人听凤姐这么说了,也不好再催逼,且账上的事儿她也尽知的。无奈只好等天渐黑时,又从后楼上搬了两箱东西出去,押了两千两银子来往宫里打点去。 贾赦那里,自迎春接了家来,饶是他脚伤未愈,就催着邢夫人各样操办起来。邢夫人问了一句,他便道:“如论如何,年内需得完事才好。” 邢夫人急了:“老太太如今就怨我们不经心,老爷这般着急行事,只怕越发落了埋怨。” 贾赦皱眉道:“妇道人家知道个什么!如今是个天大的要紧时候,让她赶之前嫁过去,与她只有好处的!难道我还能害她不成!你只管办去,老太太那里问起,我自有话回。” 且说孙家自从攀上贾赦,只觉浑浑噩噩的,起先还怕贾赦那头反悔,如今见紧催起来,不免心里生疑。就让人去打听这姑娘的事,生怕是个有残疾的。可他家又没什么亲近长辈,亲娘不在京里,总算寻了个族婶过来看。 这婶子一辈子哪里进过这样地方?比方成天宫也差不多了,回去只没口子地赞。孙绍祖又同彭将军提一回自己谋缺的事,彭将军笑道:“所以才说该快些才好,如今正是变动的时候,你看看就这一阵子,下来多少人?这不都是等着填人的肥窝?只若是光银子就有用,这天下有钱的也数不到你身上。正是要快些结亲,就这个身份,比一万两银子还强呢。” 孙绍祖听了深以为然,只又疑心贾赦那头何必如此,彭将军便道:“都是拉帮结派的时候,我们老爷也想要关健的位置上坐个自己人才好。琏二爷倒是身上挂了衔儿的,可这府里多少事,哪里离得了他?他要真巡边去了,这里可不得乱了套!女婿也是半子,且可挑个真能耐得用的,算个正主意。 你不看看,这一阵子多少人来府上提亲了,幸好我们下手快了一步,要不然,还真不一定能轮着咱们呢。如今你只快些操办起来,这头有我顶着,保你无事。只往后你成了咱们府上姑爷了,可得记着这段交情才好。” 孙绍祖这算听明白了,加上近日也确实不少人上门提亲,他婶子回来时也说起了。生怕煮熟的鸭子给跑了,便只听着这姓彭的指使,一径忙活起来。 这两厢的事显了出来,贾政得之前王夫人所说,知道贾母留意,便特往贾赦处细说了一回。以贾政之意,这孙家算不得诗礼名族,且从前投来也不过希慕富贵之意,实在不算良配,便劝谏了几回。奈何贾赦心里一番筹谋打算却也不便说出口的,只好拧了脖子直非要同这孙家结亲不可。 贾政无奈,回去同王夫人说了,王夫人便去告诉了贾母。过得几日,那头事定,贾赦便来禀过贾母。贾母心里不乐,只那头都行至如此才来,显是没有要问自己主意的意思。只好先认了此事,又问:“怎么听说你那里赶得很?哪家嫁闺女这么着急的!” 贾赦早打好了腹稿,便道:“儿子也是没法子,一则听说宫里老圣人身体欠佳,如今几处王府连着理国公、锦乡侯几家都紧着办儿女亲事。这还罢了,那孙家的老太太身子也不大好,这若是……就得三年,就耽搁得厉害了。” 贾母听了这话倒不好驳了,便皱眉道:“怎么好好的非得挑这么一户人家!” 贾赦又道:“还是邢氏说的,迎丫头性子绵软,家里人口少些的好。这家她嫁过去就自己当家了,不是比旁处更清净容易。” 贾母哪里知道这老儿子心思,见他能想到这里,也十分难得了。便颔首道一句知道了,算揭过此事。 转日邢夫人就来回过贾母,将迎春的东西一概都搬了回去,在那头安心备嫁起来。 湘云在黛玉那里住了一阵子,回来时就是这副局面了。探春知她性子,怕她说出什么来,先请了她到自己那里,把她不在时候这阵子的事儿一件件都细说了。湘云听得葵官已经拉出去等着配人,司棋要出去她是知道的,只王善保家的竟遭了这般责罚却未曾料到,还有迎春这就要嫁人了…… 良久,探春推推她,她才回过神来,苦笑道:“我只疑心我这不是去林姐姐那里小住,竟是往什么地方看神仙下棋去了。王质烂柯,不过如此吧。” 一时又谢探春照看葵官,探春道:“这都是无奈之事,左右她们总也要出去的,如今出去也不差什么。你若不放心,明日遣个人去看看她也罢。” 湘云又谢过,晚间就让翠缕打点了几样东西,嘱咐她明日去看葵官,又道:“寻常只把她做个小子打扮逗趣,如今她出去了,那般样子还不晓得怎么给她惹烦恼呢!实在是我误了她。” 翠缕道:“姑娘也太自责了,谁能想到忽然这样?若是姑娘放不下,咱们回去时带她走也罢。” 湘云笑道:“又胡说了!到底她是这里的人,哪里由我们说了算。你明日把这东西给她,也算主仆一场,留个念想。” 翠缕答应着收好东西,才伺候湘云洗漱。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二更一个,此乃一更 第333章 333.呆子心思 且说司棋自出去了,从前如何风光,如今就有多少落魄。。しw0。尤其世上专有一种闲人,自家事如何,不耐烦去想去做,只专好往旁人家的事上说去。知不知,真不真,都不要紧,要紧是过那一时嘴瘾。又兼之王善保一家子都打发去了庄子上,虽是问罪不及出嫁女,到底没了靠山,更招人闲话了。 司棋娘起先很怕司棋性子烈,听了这些要同人起争执,或者一时转不过弯子来就作出什么事来。哪想到司棋只忙着做几件寻常料子的衣裳备着往后穿,人来人往话里话外,全不放在心上。 司棋娘叹道:“果然跟了二姑娘是个慢性子,连着你这爆炭都好了许多。” 司棋冷笑一声道:“我同他们计较什么?我就算眼前死了,这一辈子经过的见过的吃过的穿过的,他们几辈子也想不到!有满世界说人闲话的,动动脑子赚身像样的衣裳换两顿饱饭不好?实在是连那本事都没有,只剩下根舌头没骨头的可随便动弹罢了。我倒理他们!” 司棋娘点头道:“这才像你的话。”一时又说起老娘来,不由得垂泪。 司棋便道:“里头就是那么个地方,想要得了权势好处,总得拿东西去换。这事儿若是老太太不知道还罢了,知道了,难道还能罚太太们?总是挑唆的那个错了。妈也要当心些,眼见着咱们失了靠山,恐怕往后也难得好差事了。” 果然不过二日,司棋娘就给换了个浆洗的差使,虽心里不平,可当日就是因着老娘的面子得的好处,如今是怎么来的怎么去,能说出什么来?! 这日司棋正帮她娘择菜,外头进来个婆子问道:“司棋姑娘家是这儿吗?” 司棋娘赶紧过去答应,一会儿门口就停下一车,打里头出来一个年轻媳妇。司棋在屋里见着了,赶紧出来相迎:“蕴秋姐姐,怎么会是你来?” 蕴秋笑道:“二姑娘没同你说过?可见咱们在姑娘跟前是没脸的。” 司棋娘赶紧迎了人进屋,又去通火烧水炖茶。 司棋见来的是蕴秋,便问:“莫非姑娘的产业还同大奶奶有干系?” 蕴秋笑道:“你倒机灵,只难道你不晓得我们都是放了出去的?奶奶可实在没剩下什么产业了,倒是二姑娘同四姑娘的家底厚。你还不知道吧?四姑娘那里也发了话,道是她的那些也交予你打理了,姑娘们倒都信着你。” 司棋一时不知怎么反应才好,蕴秋便先拿了本账册出来,递给她道:“这里是二姑娘同四姑娘有份子的几样生意买卖,你先翻翻,大概有数了我才好同你细说。” 司棋原以为迎春大概是有几亩地或者个把铺子之类的让她管管租子钱,哪想到竟都是现成的买卖。有食坊的、香露坊的、酱醋行的,甚至还有香胰子同洋布的买卖。虽哪样占得都不多,大不过两成,少的还不足一成,这林林总总算在一块儿一年也不是小数了。 翻过一回,司棋指着那食坊问道:“蕴秋姐姐,这个是作甚么吃食的?怎赚了这许多!” 蕴秋笑道:“这是个大买卖,什么都做。粉干面条、糕饼点心、腌腊熟食,好大地方呢。赶明儿你有空了我带你瞧瞧去。如今这长安城里就有几家现成的铺子,专卖咱们自家食坊的东西,还有各处酒楼饭庄,也不少问咱们进货的。这处最忙,一年忙到头,不像香露那里,还跟着花草季节走。” 蕴秋见司棋看完了,便索性就着账册自,从食坊开始一样样讲给她听,直把个司棋听得一阵阵发愣,叹道:“怪不得四姑娘总闹着说要跟了兰哥儿往外头走走看看去,实在是我们在里头都关傻了,不晓得外头这许多新鲜事。” 蕴秋笑道:“这就新鲜了?!你还没见技师府那里出来的新鲜东西呢,什么奇形怪状的玩意,拿来一用,唉哟我的妈呀,十个人都顶不上一个机子。那才叫新鲜呢。” 司棋听了越发心向往之,蕴秋便感慨:“可惜,咱们这天子脚下首善之都,行事就特重规矩。不比南边,听说如今闺女媳妇们上街都算平常了,还有穿番邦衣裳的呢。我们这里,你一个女儿家出门就不便得很了。” 司棋想了想道:“这个不怕,我自有法子。” 过了两日,司棋便对她娘道因自己出来了,家里又遭逢大变,迎春怕自家家计艰难,遂托人给自己寻了个营生。因自己识字,那里恰好要个能看账的,加之不时巡查一下城里的几处铺子。一个月也得一两银子,年节东家还另有赏钱。 只自己如今这样子出入不便,便想不如索性自梳了。司棋娘闻言大惊,自然不肯。只如今一家人都给换了营生,司棋所述实在是个好事,又不忍就这么放过。加之司棋与潘又安的事情家人尽知,潘又安如今又畏罪逃了。这逃奴身份,若是不被发觉,一辈子也只能隐姓埋名过去,若是被发觉了,官府必要严办的。眼见着这辈子是不能回来了。 且司棋两个兄弟都愿意司棋自梳,因自梳后不嫁人,所赚银钱自然都归娘家。司棋原是府里姑娘的大丫头,眼看着如今被撵出来了还得了主子关照,往后还能错得了?相比如今许了人家换几分彩礼,自不如索性留在家里,还得长久好处。 如此几日,司棋家里摆了两席请了亲友邻人,便正式自梳,从此作了妇人打扮,一心在外帮迎春惜春料理产业。 有立志不嫁的,也有忙于亲事的。 薛姨妈总算给薛蟠挑了个合适的人家。这家姓夏,同薛家也是世交,人称桂花夏家,专给宫里供奉花木的。家资饶富,只子息不盛,嫡枝只余一个闺女,名唤夏金桂。这夏家老爷早逝,只剩个老太太养大了女儿,自是如珠似宝珍爱异常。 她同薛姨妈都是寡居之人持家养儿,各中苦楚辛酸颇有可通谈处,故此处得来。她这里还不比薛家有个薛蟠,只养了个女儿,家资实在易招人惦记,长久以来光应付族人远亲就够唱一出大戏了。 见薛家同贾家有亲,加之也算门当户对,且独女也只有嫁于薛家这样人家,才能保全家中产业不落旁人之手,此其一。再一个这夏家太太实在是极为中意薛蟠的,为啥?看官要说了,这么一个不学无术还身上背着人命的纨绔,老太太什么眼神能瞧得中意?这却又是各人各因了。 她带着女儿执掌产业,未让族人赚了便宜去,性子就不是个绵软的。所谓同气相求,人大凡总是喜好同自己相似的人。且她心里,男子正该有魄力胆量才能护得住家人,一生实在见过太多无耻之徒,更信拳头胜过口舌。还有一句,这薛蟠能杀人无事,不正说明薛家靠山厉害?同这样的人家结了亲家,才是百利无一害。 薛姨妈那里见了夏金桂人品模样,只觉很有两分凤姐的风范。想着要能钳制住自家那个混小子的,也非得这样的才成。兼之夏家底子在那里,还就只这一个闺女,自然都是她的。如此人品家底,说是人财两得也不为过。 宝钗提醒薛姨妈打听下那姑娘性子行事,薛姨妈使人打听了来道:“听说是个有两分脾气的。只这样人家,又只这么一个,想来也是娇养的,自然不会绵软。你哥哥那性子,也得有个能同他硬碰硬的才能降服住呢。” 宝钗见薛姨妈十分满意,加之薛蟠年纪也在那里了,难得寻着个处处般配的,便也不再多言,只帮着薛姨妈操持起薛蟠的婚事来。 倒是薛蟠,仍同从前一般,没事就往东府贾珍那里混去。薛姨妈见这头忙着他的婚事,他那头还万不经心的样子,难免絮叨几句。薛蟠面上都应着,回头嘟囔:“也不晓得长什么样儿,就要娶了回来。只说好看好看,我就不信这天下还有比三姐好看的……” 宝钗同薛姨妈正说事,没听着这句,倒是落在了一旁伺候着的香菱的耳朵里。“三姐?不晓得又是哪里的红牌姑娘了……”也只转过这一念,便放下了。 薛宝钗忙着家里琐事,湘云回来后两人也没得空好好聚聚,湘云自从林府回来,倒对医药上了心,寻了些书来看,也算乐业。李纨得空看着了还随意指点两句,每每让湘云顿开茅塞,心里暗赞“原来大嫂子竟有这般才学,只寻常实在看不出来的”。 倒是惜春一个可怜,自从迎春家去备嫁,她这里就孤单了。这日接连在屋里闷着钻研了好些天的符咒,却无甚精进,心里烦恼,索性扔了笔往外逛去。左走右走,就到了栊翠庵,便叩门求见。 妙玉见是她来了,便吩咐小童烧水泡茶。难免说起迎春的事来,妙玉道:“那日我在园中欲寻一处得月灵之力的所在,又听得府里团圆欢聚,也想乘兴一游。远远好似看着你们两个,待走近了,却是林姑娘同史姑娘。 倒听她们作得好诗,只那两个古怪丫头都在,便没有上去说话。原是月下联句的风雅事,不晓得哪个混人的主意,偏摆了暖锅热酒上来。好容易等她们去了,我倒想近水观月,却是满廊的荤腥酒臭,实在败人兴致。” 惜春听了大笑道:“旁人我不知道,云姐姐定是喜欢的。她从来是醇酒厚味不碍锦心绣口的。唉,你这一说,倒让我也惦记起来,可惜如今连个伴儿都没有。你虽是个有趣的,却奈何不吃酒肉,实在不美得很。” 妙玉深吸口气道:“我都奇怪,怎么能容你进了我这屋子。” 惜春哈哈笑道:“佛云所有相皆是虚妄,大约是妙师父你有几分佛心慧根,看穿我这皮囊底下的一缕真意了。” 妙玉叹息着无奈摇头。 惜春又问:“你方才说什么月灵之力,是个什么东西?月亮不是天天有,你还非得趁那个热闹。那日就算再没兴头,也得去应应景不是,你还嫌她们底下荤腥浊气,是没见上头的光景呢。” 妙玉道:“月灵之力便是月蕴之力,寻常日子自然也有,只那日是距月最近之时,又当满月,实乃月灵之力最强最净之机。” 惜春道:“哦,那这月灵之力有何用场?如何吸纳?” 妙玉缓缓摇头:“我师父曾同我说,这月灵之力是化灵之源,我们这里山川之间已无上古之力了,只月灵内仍蕴了精源之力,若能引动吸纳,锻魂修神,大有裨益。只可惜上古功法如今并无传世,是以你说如何吸纳,我也不知。我们所行者,不过对月念咒打坐罢了。” 惜春心有所动,耳边又听得妙玉道:“古书上常有记妖灵拜月之说,可见她们倒是没断了传承……” 她话未说完,就看惜春蹭一下站了起来,一脸兴奋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又冲着妙玉一抱拳:“多谢妙师父提点,此番若有所成,再来答谢!”说了兴冲冲往外头自去了,在外头院子里正同小尼姑们说笑的丫头全不接头,眼见惜春都要出了院门了,才与玩伴匆匆别过紧跟了上去。 惜春这回进了屋子,就翻箱倒柜找起书来,而后抱了书苦读,几近废寝忘食。外头问起只说着了风寒歇着。之后放下了书,又关了门把人都轰出去,不晓得在里头折腾些什么。也不知过了几日,大半夜忽听得里头一阵笑声,把外头守门的丫头从睡梦里吓醒了。待得醒过神来,又开始愁:“明儿可怎么跟奶奶回禀这些事儿呢……”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表达不清晰,劳各位久侯,今天二一个先,要等稳定二更,还得过些时日。 第334章 334.园子 说都是一府里住的,到底哪个能都知道府里出的所有事?只各凭所见所思各定所行罢了。 这回先放一放一家一室的琐碎,来说一说朝上的一件新鲜事。从来常听册封皇后,正宫娘娘母仪天下,每到此前后多半前朝□□风起云涌。这回稀奇了,却是老圣人下旨册封庆贵太妃为皇太后。当今圣上立令内阁承旨,礼部拟选吉日,行了册封礼。王公百官皆上表庆贺,又颁诏公布天下。 老太后故去日久,余者自以几位贵太妃为尊,当中鸾鸣宫里贵太妃育有三子,向来称皇后以下第一人。奈何会生不如会养,这庆贵太妃虽只养了十王爷信王一个,却有个了不得的养子便是如今乾元殿上坐着的那位。想当日天子潜龙时,老圣人心思略倾,才把当时还在嫔位的太后升作妃,贵太妃还是后来加封的。 圣上又特令内工部新修长乐宫为太后居所。前后通廊重檐歇山,天下皆称当今之纯孝。只鸾鸣宫里风光了大半辈子的贵太妃不知要做何想。 除此之外,另有四王爷五王爷两位因几样事务经办不利,受了圣上责罚,又连带着扯出底下一群官员损公肥私贪污渎职等事,圣上批示务必追究实情按律处置。倒也一清此前市井盛传之四五两位图谋造反恐脑袋不保的话。 林之孝正同贾琏闲话这些事,又道:“听说雨村又降了?上回就降了一级,再这么一来,还剩个什么!” 贾琏道:“那王八羔子吃着几家的饭,谁晓得又是哪里受的牵连?要我说该远着些儿还就得远着些儿。走得近了,没咱们的事也让人白犯猜疑,到时候才是‘南瓜掉在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林之孝家的叹道:“听说前儿个就又跑去见东府大爷了,哪里远得了。” 贾琏道:“总是有事情来往,你不晓得,世上有些事大凡我们这样的人家是伸不得手的,就专要一伙心黑手辣的撕抢去。只野狗性烈,那绳儿也不定就总在你手上,我这么劝过两回,到底无用。” 两人又说了几句,林之孝家的道:“如今也说不好,不都说要打仗呢。” 贾琏道:“胡话,我们丁点动静没听见,倒是外头那些贩夫走卒知道得清楚了?” 林之孝家的道:“不是南边北边都出了几回兵?就这么传了。” 贾琏点头道:“北边自忠顺王府那一脉接手管着,从来都还算安稳,如今几年也不知怎么了,倒总有些小打小闹的。都说是那帮骚鞑子眼热我们这里好地界,到底如何也说不准。只打仗倒未必,倒是结亲还有两分可能。” 林之孝家的问道:“结亲?” 贾琏点头:“听里头传出来的话,好像如今满朝挑人呢。只不晓得到底同那头的什么人结亲,这个人选自然有讲究了。” 两人又就着这话说了起来,越发猜得不着边际了。 乾元殿书房里,信王正喝茶,一时又放下茶盏顾自乐着。见两个哥哥都没理他的意思,便自己踱过去道:“哎,我说……” 诚王爷仍顾自对皇帝说道:“如今粮种已很有几样见成效的,还幸亏预备得早,若还是从前的那些,说不得如今北边就得闹饥荒了。还余几样留他们接着弄,这头倒该开始想从前说起的存粮的事儿了。” 皇帝点头:“唔,此事也不宜迟,你如何打算的?” 诚王道:“总要先知道一地实情才罢,坐这里空想着虽有千百个法子,到了实地只怕一个也用不上。江南多水患,且自来繁华,人多地少多赖外运,前朝几回闹灾,饿死者众。我想先往那里看看。旱地倒好说,若能得了水乡可用的存粮之法,常不时闹点儿旱灾的地方倒不怕了。” 皇帝连连点头,两人又商议起这一回的人手布置起来。 信王见不得话缝儿,又咳嗽一声:“哎呀,我说……” 那两个一齐抬头看着他。信王高兴了,眯起眼睛笑得要多贼有多贼道:“我去看看他们怎么样?哎呀,小时候老跟我充金贵了,就凭他们娘的分位高些儿。这回我可是嫡子了!我得让他们瞧瞧我来才好不是!” 那两个又一齐转过去顾自商量起来,连个话星儿都懒得给他。信王心里直犯嘀咕,“说说,这高兴的事儿,我也就能同你们说说,还就不理我……哼……” 一时那头都议定了,皇帝拿了盏茶喝了一口,点点头对信王道:“曾听人言有‘喜迷心’一说,我看还真有。不去看着点技师府和商行的事儿,满脑子想着□□岁时候的恩怨,你还能再出息点吗!” 信王闻言悻悻,多少人一辈子努力都不过为了儿时的执念,这不是再正常没有的事儿?奈何三个人里头两个不正常,就可惜他这个正常的了。 待都完事,皇帝也该往后头去了,他两个便同路出去。临分别时一路不言的诚王忽然凑近了对信王道:“你道你是嫡子呢,却不晓得你真金贵的身份,却是该叫做‘嫡弟’的那个。”说了回头,顾自乘车走了。 信王立了一会儿,一挑眉:“老子果然很金贵!”哼着小曲儿顾自上马,心情大好回府去了。 皇帝一日案牍劳乏,这会子有空往后宫逛逛去。莺歌燕舞还早些儿,欲找个清静能说话的地方,便信步到了凤藻宫。 随行太监一早通报去了,元春迎了出来,走近屋里,就见中间两张桌子拼起,上头铺了毡子,毡子上头放着一个个琉璃匣儿,里头花木屋宇俱全,把这些琉璃匣儿拼到一处,恰是一整个园林。 “这东西倒新鲜。”皇帝饶有兴味凑近了细看,元春便顺着天子目之所及一一解说起来。皇帝不时赞一句“巧妙”、“雅致”等语。直说到该晚膳时,便索性将饭摆在了凤藻宫。 听着元春轻言细语,皇帝倒想起此前同信王几个在前殿时说起的事来。如今朝中一边是旧患新除,正待用人。另一边是百业新兴,也急需些能人。可偏一向科举上来的同这两头都难立时得用,少不得就得往旁处打打主意。这世族里人便是其一。 这日就说到了金陵四家。元春心里想什么,皇帝大概是有数的。毕竟贾政外放三年回来,照理有功就当擢升的,却迟迟压着没动。吴家那头还当是枕头风的效果,也太小看人了。实在是这贾政不堪用,没法子只好如此抻着罢了。 当日见他在学台一职上中规中矩,毫无建树,便索性点了他钦差往海啸处赈灾去。哪知道仍是如此,既未觉察上下串联瞒骗朝廷之事,亦不曾有甚因地制宜助益民生之举措。哪怕是心怀奸险,与人同流合污呢,也有个策反备用的好处。实在恰如一口白蜡,丁点滋味也无。 这样人,上头人强势些,他就是个提线木偶,底下人滑头些,他就是个人形的印章。真出了事儿,要说他牵连其内,真是冤哉枉也,委实一无所知。要说丁点干系没有,凡该他经手的,印鉴字迹却分毫不差。徒有一身意气几分情怀,到底于事于世无甚用处。 皇帝心思乱转,忍不住转头看一下元春,叹,他家里若养儿子都有这女儿般出色,还怕不出几个栋梁之才?也不知祠堂祖坟哪处风水不对,钟灵毓秀都生在了姑娘身上。 皇帝这日就歇在了凤藻宫,又连着几日得空便过来逛逛。宫里自然都知道了元春这里有一个园林的缩影儿,连皇帝看了都喜欢的。 王夫人在家里不几日也得了信,细想想事情前后,越发看重宝钗。正想使人请了来,却听说她往家去住了。立时寻了李纨问话,李纨便把宝钗当日所言要家去照顾薛姨妈的话说了一遍。王夫人无奈,只同这死脑筋的儿媳妇却是说不通的,只好先让她去了。 凤姐见风波渐过,加上迎春议亲,她也不能一味躲着,便也出来行走,帮着王夫人处置些家事。这日过来,王夫人便是问起了宝钗的事,又说李纨那话不通。凤姐便直言恐怕宝钗是因之前查抄的缘故,不愿担了嫌疑,才执意出去。王夫人细思了一回,便让人去请了宝钗来,务要当面说开了方好。 宝钗正同薛姨妈商议薛蟠婚宴的事,就听说王夫人有请。薛姨妈道:“想是忙过这一阵子了,知道你来家的事了。” 宝钗点点头,起身道:“正好去一趟,说清楚了倒好。还有前次凤姐姐那里要配药,姨妈那里没寻着人参,张罗要外头买去,我说还是我们铺子里拿吧。好不好的,至少不会掺假。刚好顺道拿过去。” 薛姨妈点头,让同喜拿了人参来,莺儿拿着,便同宝钗一同往王夫人院子里去。 王夫人同凤姐都在,见了宝钗先问一回薛姨妈的身子,宝钗只说略好些了,只夜里还得咳嗽两回。王夫人便说起她搬出去的话,又把前日之事细说了一回,仍让她进来住着。 宝钗听王夫人所言并未说到真正因由,还是少了件东西的话,心里就不大自在了。到底那样东西出在园子里,真如何了,自己这里受的连累可大了去了。便道:“也并不因为哪一件事才出去的,原是一早就想搬了出去,只姨妈这里大事也多,便不得空说这事儿。这回也是没法子了,我哥哥婚事多少大小事体要操持,妈身子又那样,天凉了一劳神就半夜不得安睡的。 我若要两头顾着,未免就要常进出起来,那东北角的小门就保不齐也有旁人趁便行走,越发难管了。且就算如何家去得勤,到底不比日夜一处守着安心些儿。我家里如何情形姨妈同凤姐姐也尽知的,我妈就指着我一个,这么大事还一味在园子里住着,也不像话了。 再则当年搬进来一处住着,原是大家都年纪小,一处住了作伴也热闹。如今各有各事,林妹妹一早家去了,二姐姐也回那边了,四妹妹更是少与我们打交道的,三妹妹忙着府里事务,我也得顾着家里的琐碎,如此一来,还非要照着从前行事反倒不妥了。” 王夫人听了这话还欲再劝,宝钗反过来劝王夫人道:“还有这话或者不当我说。如今园子里人少地大,越发不好管了。再一个到底草木繁盛处,人少时也不是个合常住的地方,不如平日里进去玩一玩还罢了。如今几番生事,也与地方太大有干系。 依我的意思,姨妈索性把园子关了也罢,一则少了一项使费,二则也免了疏于管理多生事端之患。一时说一时的话,姨妈看我家,这一路收拢行来,也是这个道理。” 凤姐点头笑道:“这话有理。” 王夫人叹道:“我竟是劝不得你了。也罢,只你虽家去了,也记得常过来同我说说话才好。你同宝玉做的那画儿同泥塑都极好,娘娘喜爱不说,连圣上都赞了几回。我细想来,这一出出竟全是你的主意,可见你是个有心的。往后也不能因住出去就生分了,还得多替我出出主意才好。” 宝钗笑道:“看姨妈这话说的。我也不是一来就住在园子的里,那时候难道就不亲近了?!” 王夫人同凤姐都点头笑道:“这话也是,可见我们拘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只一更哈 第335章 335.宜婚嫁 宝钗一走,王夫人就真心计较起收了园子的事来。当日出了那档子事,她就起过这个心思,倒没顾上别的,只一心想把宝玉挪出来。一来这也是贾政的意思,二来她当时也急恨,怕宝玉在里头真作下什么事来。 恰十五那日几处庵堂都来了人,王夫人留了她们几日。这日便说起搬迁的话来,哪知道那两个老尼算过一回后都异口同声道今年时运不宜搬迁的。王夫人无奈,那两个又道若是家宅不宁,多半有妖邪作祟,或者可以做几场驱邪法事,倒是极为恰当的。 王夫人还有两分心动,倒是凤姐听说了道:“如今事情已过了,好好的又大张旗鼓弄起法事来。就是没事也成了有事了。旁人见了稀奇越发要打听起来,反倒弄巧成拙。为今之计,只有不动声色,底下使功夫,务必少惊动人才好。左右今年也过去大半年了,明年再说不迟。” 王夫人听了也觉有理,后来又经贾母过问,暗幸当日没有真的大张旗鼓起来。那两个老尼见没能说成大买卖,也不敢十分逼迫惹人怀疑,只好放过。幸好后来出了芳官几个闹着出家的事情,倒另得了一宗便宜,才是神佛保佑。 这日贾政在家会友,一早让人把宝玉贾环贾兰都叫了去见人,又作新诗。晚间宝玉回来,说并未受责罚,反倒得了好些奖赏,王夫人拎了一天的心才算踏实。又特地让他拿了东西去见贾母,贾母听说如此也十分欣慰。 待得宝玉几个退下,王夫人又对贾母道:“方才听宝玉说这回见的人里头就有梅翰林,恐怕琴丫头的婚事也得开议了。” 贾母便问:“可听姨太太那里提起过?” 王夫人想了想摇头道:“今日还叫了宝钗来说话的,倒都是蟠儿婚事的事情,并未见提及梅家的事。” 贾母便点头不语。一时王夫人辞了去,贾母心里暗自思量,这梅家如此做派,还不知道到底是何心思。 且说贾兰这一日也是一早被贾政叫了出去,又换外出的衣裳,同一群他眼中的酸腐处了半日,作了几首半通不通的诗词。又听他们谈论军国大事,竟没几句切中肯綮的,同他常日里所见所处之官员大不相同,心中便渐生不耐。 好容易回来了,刚听樱草说他四姑姑找他呢,道是他从前给的一本书,如今可算读懂了云云。贾兰这才起了兴头,正要去一同参详,就听外头又来人相传,倒是老爷又得了好题目,叫哥儿过去作诗。贾兰就觉着太阳穴一跳一跳的,咬咬牙,“好,小爷这就来了,走着瞧!” 李纨这日还同探春在议事厅里,却是没能拦下这混世魔王。 贾兰到了那里,宝玉同贾环已经在了,题目早已说毕,贾兰拿了清客相公们攒的短序来看,原是挽一个名唤“姽婳将军”的林四娘。此女原是恒王之姬妾,因恒王好武,闲时便令众姬妾习武对战作戏。这林四娘原是其中佼佼者,得赐将军之名,为此女子军之首领。后地方乱贼起事,恒王大意遇害,群龙无首正欲降时,林四娘领女将们杀至贼营,后因寡不敌众兵败被杀,殒身报恩。 前日朝中颁旨,查核前代以来该受褒奖而遗漏之人事,就有人上报了林四娘之事。贾政等人今日聚会将散时说起此事,叹其“风流隽逸,忠义慷慨”,各人都要作一首《姽婳词》以志其忠义。怎奈当时宝玉几个已走,只好到家后再叫了过来,便令三人即刻各自作来。 宝玉才思敏捷,贾环虽不及吟上两句却也不难。一时两人都得了,贾环一首五言律,宝玉一首古体长歌。众人皆赞不绝口,便是贾政也不由面露笑意,可见满意。 又见贾兰只不动作,只当他在这上头有限,正欲开口替其开脱,就听贾兰道:“未知当日那些贼人们城外军营设于何处,周边地势如何,统共该得多少人,又持什么刀剑武器?” 众清客笑道:“哥儿拘泥了,做挽词,哪里需要晓得这许多东西!” 贾兰摇头道:“非也,有道是‘经一事,长一智’。此事中,先不论缘何激起民变,先有恒王大意轻敌在先,前言其闲时好武,连姬妾尚要列队演练,为何亲军反不如流贼?此其一也。或言恒王轻骑前往,一战不胜可知不敌,缘何还不增兵前往,仍作二战而至被俘?此其二也。王既轻骑前往,可见重兵仍在城中,缘何闻王兵败无人临危受命领军前往,反众口一词称降?此真乃好武之王治理之城哉?此其三也……” 贾政笑道:“又来胡说!让你作诗,你倒考据起来。” 贾兰亦笑道:“诗词不过直抒胸臆,于此事中,小子只见王之昏聩姬妾之才浅文武官员之无能怯懦,实无激昂之念。若事乃真,其中可问可查处甚多矣,却无可悼之人。若事乃附会,挽的需得不是林四娘,倒是想出这故事来的心思口才了。” 众清客便问他:“依哥儿之言,该当如何?” 贾兰笑道:“若是有战例,可知当日流贼布兵用计之诡谲,亦可知恒王行军布局之疏忽不智,更可论林四娘于此敌我势力定比时可行之上中下策,岂非比全然不知其真实细节,只凭脑中擅自臆想胸中一时激情写两句自己都不会回头去读的诗句有益得多?” 众清客听了不由一滞,贾政笑骂道:“那日你演武,我就晓得你学歪了性子了。让你作诗,你全从战事来论,那些话,哪里打听得到去?罢罢,你且去了,留在这里胡言乱语倒坏了我们兴致!” 贾兰笑道:“老爷这又轰我了,我原想问仔细了另写一篇《问兵策》,不也算别开生面?” 贾政挥了袖子道:“去!去!” 贾兰这才笑着行礼告退。贾政索性让宝玉贾环也下去了,自己带了清客相公们另行唱和。 贾环出来了就往自己外院里的住处去了,贾兰便同宝玉一路。宝玉道:“兰儿你方才实在言语太过唐突,倒亵渎了姽婳将军这样别种风流。” 贾兰嘿嘿一笑道:“却不知宝二叔如何看待女子的。若是将她们视同男子一般,则男子可战死沙场,女子为何不能马革裹尸?若是将她们看做天生柔弱该受保护的,则在让她们行军列队作戏时便已是大大的不妥了,女子何来作男儿事?可如今看着宝二叔,倒是觉着这林四娘实在该当大赞的。莫不是宝二叔也喜欢这红妆溅血玉手执刀的戏码?却不知这份心思,又叫不叫亵渎了。” 说完也不顾宝玉想没想明白,仍嘿嘿笑着一礼,便顾自己去了。 且说宝玉呆立了半日,一时回不得神,待得后头丫头出声,才醒过来继续往去。 因迎春接了回去,邢岫烟一人在缀锦楼里住着也不合适,邢夫人的意思让邢大舅也来接了回去。邢大舅不乐意了,这一个月少了一份进账不说,还得多一份花费。邢夫人最近也实在不耐烦同邢大舅歪缠了,便想索性接到那头去同迎春一处住。 可那边屋子虽多奈何姬妾也多,姑娘家住着就有诸多不便。李纨知道了,便道如今只湘云一个在自己那里住着,自己又要帮着理事,可怜见的实在孤单,不如让邢岫烟也住到稻香村去,大家一同作伴。如此才算几角周全。 或者是贾赦得了两分堂兄的遗慧,竟也铁口直断起来,这阵子京里人家都在传老圣人身子欠佳的话。这若是一个不当心,就又只一年国丧,如此,几家儿女年纪稍大些的,便都不动声色地加紧筹谋起婚事来。 人好跟风,一个两个如此,一家两家如此,渐渐地就成了风气,倒好似被什么追着了,一时定亲成婚的比比皆是。各处庵堂观庙也惯是会凑趣的,纷纷言道此年大利婚姻,也不管为何都□□月了才说起,早干嘛去了! 李婶难得过来一趟,告诉李纨道给李纹李绮看好了人家,两方有意,过两日怕不就得定下了。是一家里的亲兄弟俩,哥哥已经进了翰林院,弟弟也中了举,只等来年春闱。家中只有薄产,上半年刚出了孝,如今家里只剩一个老娘。却是因两人都在凤起书院里进出才相识了,那兄弟两个李婶都见过,道都是忠厚老实之人,恐怕官运有限,只李婶挑女婿却不是挑这个来的。那头也见过李纹李绮姐妹,也很中意,便就此说定了。 李纨听了亦替李婶高兴,心里筹划着到时候这做嫂子的随礼可不能小气了。李婶却道:“往后她们两个都嫁过去了,亲家母的意思,让我过去一同住着,两个人还能做个伴。我想着如此到底与礼不合,倒不如在他们左近另置一处宅子,我一个人,也使唤不了几个丫头,只小小买一处就成了。” 李纨笑道:“婶子自打算去,若有要看屋子没得用的人,就同我说一声,我让许嬷嬷替你看看去。” 李婶一直住着李纨给置办的宅子,心里虽感激着到底也有两分在意的,如今听李纨应得爽快,心下大松,因笑道:“成,到时候我再同你说。” 李纨又问那家的情形,原是一处祖宅,也不算大,住两对小夫妻却也尽够了。各人因缘,小门小户过日子未必就不舒坦,她也没有凡亲近者必得度日堪比王公方显本尊神仙手段的毛病,只听李婶细说,不时点头附和两句,倒让李婶极为高兴。 贾母那里听几个老嬷嬷说外头忙着嫁女娶媳的热闹,便又惦记起梅家那头来。这日王夫人过来说话,便又问起。王夫人叹道:“蝌儿登门拜访过了,那头接待得倒殷勤。只说订了亲的二公子正预备来年春闱,从前在佛前立过誓的,非得得了功名才谈婚娶之事。” 贾母听了皱眉道:“听这意思,若是明年不成,琴丫头还得再等三年了?若这公子命里就没官禄没科星呢?这还得等他一辈子了!这也是书香人家能说出来的话?!” 王夫人也只好叹气,到底人家说出来是极有志气的话,那假若一辈子考不中的话更是不能问出口的。薛蝌无奈,也只好回来同薛姨妈商议。薛姨妈就道:“如今琴丫头都认了府里太太作干妈了,就是宫里娘娘的干妹子,就等他们这一年,再说不迟。”薛蝌听了也有道理,就另写了书信往南边去。 邢夫人也大概听到了些风声,因从前薛蝌定了邢岫烟,就有等送了宝琴出门子再娶亲的话,如今一听那头还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事儿呢,心里就不乐意了。 这日众人又说起薛蟠的婚事,说宝钗同薛姨妈如何劳碌,又赞宝钗能干等话。邢夫人便不经意道:“薛家只是规矩古怪。大房里头是哥哥不娶亲就不议妹子的婚事的,这宝丫头比咱们迎春还大呢吧?二房里头呢,又是妹子不嫁哥哥不娶的。这可真是,一家一个规矩,这还是一家里的呢,竟是一房一个规矩了。” 这话自然传到了薛姨妈耳朵里,薛姨妈便叫了薛蝌来,告诉了他这话,又道:“原先只当梅家一回来就能把事办了,如今那头这么抻着,你这里也跟着耽搁着也不是个事儿。设若说那头定要拖个二三年呢?还让这一串子都等着不成?我看不如趁着如今处处都是喜事的时候一并把你们的事也办了得了。邢家丫头是个好的,往后有她在,你也多个人帮扶。琴丫头也好接家来。” 薛蝌也略知贾家里头的事,如今听了这话便也寻思开了。也是巧,南边回信来,道是薛蝌同宝琴的老娘身子不大好,怕看不见儿子成家,也在书信里催他。又另有一封给薛姨妈的,却是拜托她操持薛蝌娶亲之事的。如此,薛蝌同邢岫烟的事情便也筹划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等过一阵子看吧,后头的没了原文,节奏可以加快点了。 我也想赶在入秋前完结,入秋后事情就多了,恐怕不得空码字啊。 第336章 336.月灵之力 再说贾兰好容易被轰了出来,转头就跑去惜春那里了。一进屋子,就见他四姑姑只穿了一身家常衣裳,头发梳着,连花都没戴一朵。惜春知道贾兰来了,两眼放着精光就迎上来了:“快来快来,这下发达了!” 贾兰见这阵仗就知道非同小可,果然,就见惜春打底下一书里抽出七八张灵符来,往桌上一字排开,笑道:“怎么样?” 贾兰瞠目:“四姑姑你哪儿弄来的?” 惜春一咧嘴:“傻话!自然是你姑姑我画的呀!” 贾兰赶紧一张张拿手里细看了一回,咂巴着嘴看着惜春道:“赶紧的!咋回事儿?!” 惜春随手拎起一本书来往贾兰跟前一放,贼兮兮笑道:“还是托你的福!就是这书,我这会可算读懂啦。” 贾兰捏过那书一看,《月化》,吸口气:“这、这……这可是……” 惜春一笑:“是妖修的法诀嘛,我知道。不是说万法相通?里头这一段恰好咱们也能用。” 说了就把书翻到其中一页,上头做了记号。贾兰接过一看,却是引用月华修妖身的一段,细细看了,仍是不明所以。 惜春便道:“嗐,真是隔行如隔山!这么同你说吧,就我来看,这灵符一道,实则是借了一缕天地之力,以符文相引,封印于灵符之上。只待触发,便可显现此力。大嫂子那里的书全讲的这个意思,只是她里头的材料稀奇,听都不曾听过。再有里头所谓灵力一道,我也摸不着根基。 换了你那头和我家老头子给我的那些书吧,多是徒有其型的。看那符文倒也似模似样,只真画出来了也是死纹一个,哪里有什么法力了。此前你寻了几样东西,里头那味墨,你说难得,又是深海里修炼有成的墨蛟之汁,只拿那个画符还就真有成的。 虽能成,到底为何能成却不知道,我也把心思都打到寻材料上头了。可这东西哪里那么好找的了!那日同妙玉闲话,她说起她师门有对月修行的话,又说有月灵之力,我就想起我看过这书来。她又说起妖修拜月的事,我才想到,那符能成,说不得就是那墨汁里本身含了妖修的灵力的缘故。 妖修又可拜月而修,这书里明明说了如何引动月华的法诀,只我们却没法用之来锻体渐修人身。我也废了好大的力气,才琢磨出了将这月华之力引之入符的法子。试了这许久了,竟真成了!哇哈哈哈哈,如此只要月亮不灭,你姑姑我就能引力入符,怎么样?真是,天才神迹,也不过如此吧!”说完又得意大笑。 实在也难为她了,这许多日子,得了这么大的本事,偏没个人可以说的。身边丫头婆子倒不少,只是别说她乐意不乐意搭理她们,就算她乐意说,她们又哪里听得懂了?哪有如今这样,看着自家少年英才的侄儿一脸崇敬地看着自己这么叫人心里爽快! 贾兰听明白了,比惜春还高兴些,冲上去拉着惜春道:“四姑姑,快教教我!” 惜春一滞:“你也想学画符?” 贾兰摇头:“不是不是,把那个引动月华后转化的法子教给我吧!我也有许多手段要用你说的那个灵力,也能自生一些儿,却少得很。你说的这个月华之力,我若能转化了,那岂不是……” 两个人对视一眼,心意相通地嘿嘿奸笑起来。 当下,惜春也不藏私,将那功法原委一一交代清楚。她虽从这书上得的灵感,却不是靠着这一本书就成的,还融合了从李纨贾兰那里得的十几本符道书籍并贾敬那里给的一些古本,才自己摸索出这么一条道来。 贾兰听完了,咂着嘴叹道:“四姑姑你这脑子是真好使,怎么想到的?这还罢了,你这胆子也够大的。若是不成呢?你就不怕把自己给练成个妖怪了!” 惜春哈哈笑道:“成妖怪怕什么的!到时候来无影去无踪,想吓谁吓谁,岂不比现在乐呵?” 贾兰得了这法子也急于试试,惜春也正恨不得多画几样灵符试手。故此,待得贾兰学全了惜春所授,两人就赶紧别过,各自忙去了。 却是心想事却不一定能成,贾兰刚回稻香村,就被李纨拎住了。“怎么听说你把老爷气得够呛?长能耐了啊你!” 贾兰赶紧把这一日的事儿都说了一边,又道:“没有的事,又是哪个瞎传,老爷都是笑着让我走的。” 李纨听了哪里不晓得他故意如此恶心人的,一叹道:“也罢,早晚你也得这么干。” 贾兰嘿嘿一笑,心道我娘还是知道我的,嘴上却不敢接话。 母子两个喝了回茶,贾兰才道:“娘,在家里呆着也怪没劲的,我想明日就回书院去了。省的老被抓去弄些有的没的。” 李纨道:“不是说要出远门,让你在家多陪陪你亲娘我的?这会儿又要忙什么去?” 贾兰笑道:“我先生那是不晓得娘你的神通手段!哪里用得着如此。我去书院也好早些准备准备,九王爷之前说是要往南边去的意思。江南、湖广,再南边还去不去就不知道了。” 李纨却道:“那也不急着这一日两日的,明后天恐怕你林姑姑还过来一趟呢。” 贾兰一听黛玉要过来,想着妫柳定然也要来的,自己这趟若出了远门,还真得交代些事才好,便也放下了心思,答应再在家里呆两日。 李纨也正想这个呢,就道:“你四姑姑还罢了,你二姑姑这就要嫁人了,你若这趟出去的时日多,只怕等你回来你姑姑都嫁人了呢。你这两日也该过去瞧瞧她去,也不枉她一向疼你。” 贾兰一点头:“我正琢磨这事儿呢,我得给姑姑寻点合适的东西带过去才好。” 李纨便笑道:“成,你自己惦记着这事儿就成了。” 贾兰又问:“娘,怎么这许多人赶着结婚,都说赶风水。就一准是好的?若是那帮和尚道士没算准,不是都瞎了!” 李纨笑骂道:“呸!你去大街上嚷嚷看看去,看人不涌上来打你!满嘴胡话!若是一个时候就是一个风水,那还做什么人,修什么道,只掐指算时辰就是了!” 贾兰一想也对,又笑:“我就那么一说,旁人管我什么事,只姑姑们都好就成了。” 李纨一笑道:“放心吧,有我呢。” 贾兰嘿嘿笑道:“就等娘你这句话呢!” 果然第二日黛玉带了人来了,往贾母王夫人等跟前见过,就跟着邢夫人去那边见迎春。也不晓得两人说了什么,足呆了一个多时辰,才又回这边来。进了园子,没走几步,妫柳就皱了眉头道:“这地方怎么好似荒芜了许多。” 紫鹃四下看了,笑道:“不过少了些人走动,哪里就荒芜了。一处是一处的,都有人管着呢,就算不伺候主子,也断不了伺候这些来钱的营生。” 墨鸽儿听了笑道:“紫鹃姐姐现在也开始口无遮拦了。” 紫鹃笑道:“这不就是那句话儿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黛玉听她们打趣,虽不曾开口,实则她一进这园子也觉得好似哪里不对,总不是从前花团似锦鲜艳明媚的样儿。要说山水亭台自然不会变动,便是花木也大凡皆似从前,却不知为何总有股子颓败之气。心里暗暗思量,面上却不露出分毫。 到了李纨那里,湘云同邢岫烟都出来下相见,邢岫烟因薛家上门商议了迎娶的事,过不了几日也该家去了。黛玉赶紧过来,倒有半是为了她。迎春几个只要还未出嫁,过来相见也不难的,只邢岫烟若家去了,她亲身前往便有些不便。倒不如在这里相见还便当些儿。 湘云也知道黛玉的意思,便笑道:“得,添妆的来了,我先一边儿待会子去。” 黛玉一勾手挽住她胳膊,嘻嘻笑道:“云儿你是不是忘了……也有你一份呢……” 湘云这才醒过神来自己也定了人家了,饶是她素来万事不放心上,这会子也不禁脸红了,反过来要拧黛玉,嘴里笑骂:“你等着!总有你那一日的!” 黛玉赶紧喊李纨:“大嫂子快看,云丫头疯了,明明是她自己打趣的。” 李纨摇摇手:“就是这话儿了,姐姐妹妹的还为难个什么?谁都有那一日,不急。” 几个人都停了手,一齐冲着李纨啐一口,李纨大乐。 黛玉自然是说笑的,湘云怎么也得翻过年才会回去,还有的是相见的日子。这回她确是有赠礼要送于邢岫烟,却是两本古书,乃上下两册,名曰《紫霄经》。 通常女子遇此等事体,总是羞怯者多。邢岫烟虽也有两分面红,一见上头文字,早把这说是赠礼实乃添妆的事儿忘九天云外去了。拿手里紧翻了两页忽然问道:“这书……可是与紫霄真人有关?” 黛玉点头笑道:“姐姐果然不凡。原是听二姐姐说姐姐对《化书》精研日久,恰好我那里新得了这个,想着果然是老天要借了我手相赠的意思了。” 邢岫烟捧了那书摩挲了几遍,到底抬头对黛玉笑道:“如此谢谢妹子啦。” 黛玉见邢岫烟洒脱如此,更觉钦敬,两人遂又执手说起近日所得来。 墨鸽儿则上来对湘云笑道:“云姑娘,这是采芹让我带给姑娘的书,让我同姑娘说声对不住,这书的原本她也拿不出来,好在可以抄录,这是她特地抄录的两本。” 湘云大喜接过,又道:“这可是傻了,哪里还有什么对不住?倒是我对不住她才是!她那里一日多少事要忙,还替我抄录两本书去,不晓得怎么熬呢。请替我一定谢谢她,往后相见,我再当面谢她。” 墨鸽儿笑着答应了,把两本手抄新订的书交给湘云,一本写着《丹溪密录》、另一本写着《成注伤寒论》,湘云接过一看,面露欢喜,更忙不跌得要谢采芹。 李纨见了心下略有计较,笑道:“怎么好好的又弄起这些来?前阵子看你翻医书,还当是闲作空的,如今看来竟是要用心的意思了。你是个好酒的,如今又爱上药了,难不成是要泡药酒的?” 湘云闻言也笑,笑完了才道:“嫂子不知道,我去林姐姐那里住了一阵,才晓得当日林姐姐说的‘若只坐待受用,也实在没趣儿’这话的真意。里头真是个个身怀绝技,看她们那般投入,我也觉着自己这么‘一是无成’的实在不像话了。 恰好林姐姐说我总是一换季就病倒,让采芹几个给我好好调养调养。这么一来二去的,我也就沾上点儿‘药王气’了。索性学起来。这东西也神,越学越觉着深不可测。往常我虽不深知,也好说两句寒热温燥的话儿,如今可不敢了!临走前问起采芹一些医药的话儿,她说给我寻书来,哪想到竟要她自去手抄的!哎,我可真是生受她了。” 李纨便笑道:“如此也好,我那里也有些医书的,只她们几个常来看的都不爱这个,后来旁的书多了,就让先收了起来。如今你既好这一道,过两日让素云几个给你寻出来看看,解解闷也好。” 湘云便先笑着谢过了。 那头妫柳同贾兰又往人烟稀少的高处坐着聊天去了。贾兰便说起自己要出一趟远门的事,妫柳混不放在心里道:“这里统共才多大点地方儿,还没我们落蓂关的千之一二大,还什么远门……你也得远的起来啊……” 贾兰一眯眼睛:“我可不会你那些神技,要不,你教我一个瞬移术?” 妫柳一翻白眼:“我们灵修能同你们炼体的一样啊?有本事你练到玉魄,别说瞬移了,飞升都行了!你不是练的《极魄》嘛,哼……” 自从前番贾兰同妫柳说起自己泡药澡炼体等话,妫柳就对贾兰总怀着三分酸意,每每见着了都有贫民对着豪富娇儿的郁愤感,时不时要冒几句酸话缓解一下自己心绪。 贾兰早已习以为常,顾自对她道:“先把幺幺好好安置一回,我这几日都同她说好了,她也不会随便出来混逛。且这园子也住不得多久的人了,也不用一直拘着她,你一会儿记得去把限灵阵撤了,隐匿的先别撤。如今好些东西上头的油水都少了,谁知道会不会有偷鸡摸狗摸到那地方去的。 再一个我这一走,林姑姑那里自然你会顾着的,只二姑姑同四姑姑这里我不大放心。还有我那小叔叔和巧儿妹子,你若是能分神看着些儿就看着些儿。虽有我娘在,只我娘心思同一般人不一样。老说烦恼即菩提的话儿,恐怕不是什么大事她就不会伸手管的。还是同你说一声我才放心些儿。” 妫柳听了这话倒不觉得贾兰把她当小厮使唤,反生出股子托付家人的兄弟情义来,便拍拍他肩膀道:“放心吧,我们老爷那头估计明年就见分晓了,我也不用再去。定会替你盯着的。” 贾兰抱拳谢过,又道:“若是真有什么,就给小白他们传个信,我定赶回来。这世道麻烦,有时候还非得弄个人出面才成的。” 妫柳点头应下了,又从袖子里掏出个银色的小球递给他道:“我也没什么好玩意给你。这个东西是我刚弄出来的,能测此界的风水灵气,你带着玩儿吧。这一去恐怕能跑好些地方,这地界也出过大能的,不过是几十万年前的事儿了。说不得就有什么大能遗迹呢。我是用不上,你却好运道,虽得了我们那边的传承,却是这头的肉身魂魄,若能寻着些儿,也算个大机缘了。” 贾兰也不以为意,接过来随手扔龙衣境里了。两人又说一阵子,就往后头去撤了限制幺幺的阵法。幺幺如今唤贾兰为公子,总算不叫大王爷爷了。妖性慧黠,她在这地方这许久,也听多了这边的各样事情,对这世上也很有两分了解了。贾兰以己度人,想着老那么闷着她也不是个长久之计,只叮嘱她别吓着人莫要惹事等话,便带了妫柳离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一更 第337章 337.东风西风 因这一阵子迎春岫烟备嫁,宝钗又搬了出去,湘云沉迷医药一途也同惜春仿佛,宝玉就真成了孤家寡人了。往常至少还有里算个温柔乡,这回偏又碰上王夫人一场狂风暴雨,真是摧花折柳满地狼藉,哪里还见从前滋味? 又说自从柳五儿出去,他就特让袭人把攒下的几贯钱都给拿了出来,又把自己这里新得的花露补药之属都装了许多,让人拿了一同过去。又吩咐茗烟去东街上请了有名气的大夫来看诊。如此种种,十分尽心。 只柳五儿本是根子上的弱,人材好,心思重,之前千方百计总算进去了,哪知道还没过得一年半载的就被撵了出来。那几个来带人的婆子嘴里自然没什么好话,着实受了一番折辱。这园子内外,同他家里不睦的,见她如此更觉称心,自然说什么的都有。故此,虽宝玉关怀之意未变,她心却算死了。 人活一口气,她原想着进了里头一来替家里争口气,二来又省了常日里吃药看病的使费,哪里想到落到如今这个结局。想着自己如今非但没给家里头添光彩,反成了个笑柄了。每每思及,常常悔恨垂泪。有道是心病无医,眼见着就不好了。 一个小丫头眼见着柳五儿要糟,赶紧偷偷跑去告诉宝玉,宝玉立时就想过去,也不知怎么巧的,王夫人那里又遣人来唤他过去。半日耽搁下来,自然没赶上见那柳五儿最后一面。到了那里,柳家周围一早站满了看热闹的人,只听得柳家的哭声哀戚,来回来去一句“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这时候自然不便现身了,只好隐身花荫里,狠狠掉了几滴泪,才顺了路往回去。因怕袭人几个问起,兼之心里闷痛,索性漫无目的地四下乱走起来。一路上缀锦阁早已人去楼空,蘅芜苑也只剩下看门的婆子,潇湘馆更是萧索经年了。再回想当日姐妹齐全,冬闺集艳赌书,海棠初开对句,何等有趣快活,比之眼前,只觉心如生撕着一般。 如此哭哭停停也不晓得走了多久,眼见前头就到了滴翠亭,正要走过去,对面却过来一人,却是金钏儿。宝玉如今正混沌着,金钏儿倒先笑着问了好,又道:“听太太说如今二爷做得好诗,老爷连着赞了好几日了,可真要恭喜二爷了。” 宝玉听说了老子娘的名号,才略醒过来一分。又见金钏儿巧笑倩兮一如从前,却又再不是从前了,一时心里不知如何滋味。金钏儿看了看道:“唉哟,二爷眼睛怎么红红的,想是哭过了?” 她身后还带了两个婆子两个小丫头,听她这么说了也都留神看过来。不等宝玉说话,金钏儿又道:“方才听说柳家的丫头去了,我正要过去瞧瞧。花朵儿一样的人儿,这世上就是越精巧的不得活,反看重粗笨的。这也是她的命儿,谁让她生成那个模样,入不了太太的眼呢? 我劝二爷一句儿,说到底,太太一颗心都在二爷身上。太太把芳官几个赶去家庙做了尼姑,又把蕙香、哦,二爷给改了名字叫四儿了,又把她们几个都许了娶不上亲的小厮们,到底都是给了个出路的。说来说去,还不都是为了二爷好? 从前晴雯、到眼前的芳官、四儿、柳五儿,都不是太太看中的人,自然不能让她们留在二爷身边的。实则二爷想想,二爷身边伺候得力的,不都是太太给安排的?可见太太是深知道二爷的,给二爷派的都是顶妥当的人。 有些话我们这身份本不该说的,只是我们也不忍心看着太太如此劳神费心,二爷反不能体会这心意。二爷如今也大了,往后还有大事呢,总都要听太太的才是。若还是由着自己性子,像今日这般,为个太太厌弃的丫头抛泪,太太知道了岂有不生气不伤心的?” 说完了这番话又朝宝玉笑笑就带了人走了。 宝玉呆立折桥之上,心涛起伏。晴雯的事儿已是好久之前的了,虽他也未曾断了念想,到底当日原是他自己发作性子吵着要撵了出去的。如今听了金钏儿一席话,他想的却比金钏儿说的还多了。 晴雯、芳官、四儿、柳五儿等且不说,金钏儿难道不算在里头?当日金钏儿去伺候老爷,就是太太的意思,回来就是姨娘了,这里头谁能说没有太太的主意?旁人或者不知道,太太当日可是为了自己同金钏儿一时调笑还打了金钏儿的,转头却做了这样安排,如今细想来,其中对自己的警醒之意昭然若揭。 再有芳官几个去了家庙,那里头日子何等清苦,当日智能儿结识了秦钟,就偷偷跑了出来寻他,那里又哪里能是个好地方?!更别说四儿几个了。原先只听说拉出去配了小厮,却没细想过,今日听了金钏儿一席话,才想到那些无人可配的小厮该是何样人品,才会旁人都得配了却只他没有?太太一句话,这样娇花骨朵一样的小姑娘,就直给扔地狱里去了! 宝玉越想越真,尤其那些婆子来带走柳五儿时说的话,太太之决断可见一斑。往常只知道太太是个好佛慈善的,如今看来…… 想到此处,倒是被自己的心思吓了一跳!实在太也不孝,怎能如此腹诽亲长!忙急急摇着头,往走去。 晚上歇下了,一时是芳官藕官哭诉,一时是柳五儿哀泣作别,转头又是晴雯同金钏儿叹无缘,没得睡一阵,便惊醒了。醒来正欲唤人,又想起金钏那句“身边伺候的人皆是太太取中”的话来,看着袭人身影,心里忽然觉得无味得很。 闭了眼胡思乱想,想起黛玉今日来了又走,自己都没赶上见一面……忽然,一下子睁开眼来,脑子里想起金钏儿那句“二爷如今也大了,往后还有大事”的话来。往后还有什么大事?不是明摆着的!还是得听太太的……不禁一下子坐起了身子。 边上袭人觉出来了,还以为他魇着了,赶紧过来询问。宝玉道是渴了,袭人便起身取了水来,伺候他漱口,又倒了半碗茶喝,才又歇下。 第二日就卧床不起,把贾母王夫人几个吓坏了。贾母又埋怨贾政这些日子勒逼得太狠,三不五日地叫了宝玉过去应酬作诗,她道:“古人云‘呕心沥血’,那些话是平白就能得的?从前只嫌他不出息,如今觉出他的出息来了,倒不知顾惜了。要我说,你还只当他是个没出息的倒好,省得平白毁了身子去!” 贾政这阵子对宝玉观感转好,如今见他病倒心里也有两分疼惜,贾母这般说了,也当是近日过于频繁吟咏的缘故,只好唯唯应着。 王夫人那里早听了跟着金钏儿的丫头婆子来回的话,知道宝玉是昨日去了柳五儿才在园子里痛哭一场才添了症候,一时不免又气又疼。气宝玉性子不改,总为些没要紧的事情上心,正事上却不见如此着紧;又心疼这傻儿子在风地里胡乱哭着,才招了病,还真是长不大了。 贾政一瞥见王夫人神色,心里有疑。晚间歇在金钏儿处便又问起,金钏儿便道:“上回老爷发了一通火,太太就往园子里肃清了一回。赶出去了好些丫头,不止咱们家的,连从前老太太给史家姑娘和薛二姑娘的丫头都一总儿撵出去了。 二爷那性子老爷还有什么不知道的,最是心软面嫩。偏咱们府里待下人向来慈善,这一遭儿出去这许多,名声儿听起来也不好,就有几个想不开的出家去了,还有几个愣给屈死了。薛二姑娘过了几日就说他兄弟要预备成亲,家去了;史大姑娘也只在大奶奶院子里呆着看书,不怎么出来走动了。 二爷想来一则亲戚姑娘们一小儿玩到大的,这回如此,不知如何交代是好了。再则素来心慈的,到底几条人命儿呢。昨儿就有一个二爷屋里出去的丫头没了。说是太太撵人的时候正赶上她身子不好,在后头养病吃药。这一通折腾下来,昨儿就没撑过去。我同那丫头也知道点,听着信儿了过去看看。路上就碰见二爷在水边哭呢,唉!” 贾政自上回发作一通后,王夫人过了几日便说都处置好了。到底内宅事务,听说她办妥了,便也没有追问。如今听了后头还有这许多话。妥不妥当不说,只里头牵扯了亲戚家姑娘还带出了人命,这哪里是大家子行事?!何况他向来在府里过日子,只看贾母如何善待下人,如何以慈善有恩得颂,从来不晓得还有这样粗鲁没思量的做法,不由动气,心里对王夫人也越发不满起来。 不瞒王夫人的又何止这一个两个? 且说彩霞从赵姨娘那里得不着准信,到底不死心,就想当面问一问贾环。哪知道那日她藏身在外等着,见贾环进来才探出半个身子去,贾环明明瞧见自己了,略犹豫了一回,便转身往另一头去了。彩霞身在烈日下却如堕冰窟,都不晓得自己是怎么回的家。 又过得几日,这日打从外头回来,就见家里放了许多贴了红纸的箱盒,心里就是一惊。正要问她娘,她娘自开口道:“这是来旺家送来的聘礼。” 彩霞大惊,厉声唤道:“娘!……” 不待她说话,她娘就不耐烦地打断了道:“你鬼叫什么!前儿二奶奶特地把我叫了去当面要保这桩媒,怎么着,你还当我能摇头不成?!别说你说的那头根本没心思,就算他们有心思,还能同二奶奶争?我劝你趁早醒醒吧,这一家子人口呢,别为了你一个都搭了进去!” 彩霞虽自觉已至绝境,到底还不肯死心,又偷偷让妹子寻了平儿。平儿捡空儿同她在二门里一处穿堂见了一面。她哪里不晓得彩霞心思?只怕她一心恨上了凤姐,便替凤姐开脱道:“我们奶奶也不是那么没眼色的人,还不是看太太的意思?你的事儿,太太该是尽知的。这事儿旁人或者不好办,太太开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可太太却放了你出去,这意思……你也该知道了。既如此,旺儿家的来求,我们奶奶便顺水推舟应了这话儿。也是没法子的事儿,你千万想开些。” 彩霞见过平儿,回家就同抽空了魂儿一样。她娘初时还担心她闹,哪想到她只万事不做。她娘骂了几回,见她实在不肯做嫁衣,也怕逼急了出事,就索性都请了外头的针线娘子做了。 人扛不过命,旺儿家小子又催得急,将将入冬,两家就商议着把事儿办了,彩霞就成了魁子家的。 这旺儿家的儿子名唤做魁子,最是个吃酒好赌不长进的。偏他老子娘都是凤姐心腹,且一手操持着凤姐的放债行当。这印子钱好放,要紧得看收不收的回来。这魁子仗着势,同外头的地痞混子大有交道,就带着这群人专门收租子去。凤姐那里应承的是一回事,他们实际放出去的又是一回事了,初时还有主子奴才之议,后来恨不得自己要拿大头。如此一来,盘剥愈重,只人人畏贾府权势,不敢做声。 他既要做这样的事,混这样的人,还能学好了去?又兼之人品粗俗相貌猥琐,彩霞虽一早知道这亲事结不得,及至嫁了过来一看这样人物,真比死了还难受些。静夜细想来,只觉满腔怨愤,普天之下皆是可恨之人。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一更 第338章 338.姻缘 自古以来,多少女子憧憬良缘,一句“姻缘天定”,好似冥冥中一早注定的牵绊,让人心生暗喜。却忘了追问一句,这天注定的姻缘究竟是良缘是孽缘?是乐土是死地?又不知从古至今,究竟有多少女子得着了一场从头至尾的欢喜,又有多少是年年岁岁的默默忍耐。 且说宝玉病倒,贾母便令其休息,只说百日之内连院门都不许出。另外又暗地里请了几处佛门庵堂的僧尼上门,在园子里做了几场小小法事净一净门庭。老人家想得也简单,既然是死了个丫头引出来的事儿,自然就得用对付死人的法子应对。千错万错总是旁人旁鬼的错,自家乖孙自然都是无辜的。 幺幺初时听得人谈论这个,还吓了好大一跳,赶紧躲到养魂盅里不敢出去一步,只怕真被哪个得道高僧给收了去。哪知道躲了半日,没觉着丁点波动,便大了胆子出去看。一眼扫过,见那念念有词的光头竟好意思自称和尚,胸前一道黑气,下腹满环血色,如此一个利欲熏心色胆包天之徒,竟能瞒过此间如此多眼睛,几乎要笑出声来。 如此几回,贾母王夫人等都安了心,只是宝玉被困在一院之内,哪里都不许去,错过了许多热闹。尤其此时,满城人家都忙着娶亲嫁女,不时听袭人几个说起哪家今日又娶媳妇,哪家今日又嫁女儿的话来,他便在心里暗叹:如此世上又少了许多清静女儿。 薛蟠娶亲后过得七八日,薛蝌就把邢岫烟娶进门了。出门之前添妆日,林家管事嬷嬷带了人来给邢岫烟添妆,倒让人意外得紧,尤其如今林大人于国有功不日将归的话正传得盛,林家此举无疑给岫烟大增面子。 晚间打点时,里头有单一个锦盒,上头一个花押,邢岫烟看了便知道是出自妫柳之手,心里默叹。拿来打开来一看,赶紧给合上了,顺手放在一边。待得夜深人静,才打开了细看一回,竟是满满一匣子的各色宝石。 前次曾得妫柳相赠两颗珠子,夜间幽明,说是给她看书当灯使的。如今又如此,她一早疑心妫柳是修道之人,才会将这人间财货不当回事地随意赠人。她却不知,这事儿原是妫柳同贾兰两个好生商议过的,听说可以添妆,两人都兴头。说了半日,最后议定,自然是给些个头小好收藏又在此处显金贵且有自己心意的东西才好。这才有了这一出。 要说用心,妫柳自然是用了心的,这东西哪样不是她自己亲自挖来的?要说金贵,怎么说呢,不过就是地里挖来的罢了。 邢岫烟此时道觉得好似身处俗世道方两域,到底何为贵何为贱竟不得定论了。一时心有所悟,又于窗前伫立了半夜。 薛蝌为着娶亲之后能接了妹子过来过活,回过家里老母后便索性在京城邻近荣宁街的清水巷买了一处三进的宅院。邢夫人于这世上之人都不过面子情,便是这个亲侄女也不过做到不让人笑话便罢。邢家家产又都把持在她手上,邢大舅就算有心也拿不出来多少,何况真要能拿出来些儿他还想尽兴花上一回呢。如此一来,邢岫烟的嫁妆便有几分简薄。 只薛家家底在那里,难道还会图媳妇一点嫁妆不成,人又是薛蝌一早看中的,两人婚后倒十分相谐。薛蝌乃商贾,行事自然多从实利说,邢岫烟恬淡,本也不是被浮华表面所迷之人,如此竟意外相合。宝琴得了自家嫂子相伴,说针黹说诗书都有伴了,且到底自家住着,倒比从前跟着贾母住在那富贵繁华地更自在快活。 娶亲有耀妆一说,便是让人看看自家所娶新妇的嫁妆丰厚,实乃邻里闲人最喜好的一个场面。以这日相比,这薛蝌可比薛蟠差远了。邢岫烟那里不过将将合上规矩,薛蟠所娶夏金桂可是望族独女,她老娘自然恨不得把一份家业都给她赔上才甘心。 再一个,这写到嫁妆单子上的东西都是有字据的,这都算是媳妇自己的东西,若是媳妇无子而亡,哪怕你后娶的生了十个八个的,媳妇娘家仍可拿了单子来将当日的陪嫁要回去的。虽以薛家之豪富,倒不用担心会有婆家霸占儿媳嫁妆的事儿。只这能放到明面上来得了官府俗世保证的,自然还是放上来的好。 如此考虑,那耀妆的时候,实在是惊掉了不少人的眼珠子。更有一种好说酸话的,便在那里暗啐:“果然是钱招钱!多得使不完的偏能招来更多,像我们这样缺银子使的,就等个铜钱上门也难!” 只这一日虽风光了,成了亲居家过日子却不是靠着耀妆这日的光辉就能如何的。这夏金桂在家里跟着她母亲也打理着事务,什么人没见过什么话没听过?虽薛姨妈当她是个旧人家的女儿,她却不曾学过那些闺秀们的德容言功,倒是商贾争利暗算倾轧的手段学了不少。 她一进门,头一个不满几件事。一件是娶妻前先纳妾,那香菱当日收房,薛姨妈是摆了酒的,这可不是寻常通房丫头的意思了。你听琏二奶奶给平儿摆过酒没有?且薛蟠还为了这妮子惹出过人命官司来,可见是用了心的。岂不是说她一进门,就已经有个占了半壁江山之人?何况及至见了,香菱那等品貌,更让人看了惊心。 二一个就是这薛家整府人家都住在贾府里头,虽也有朝街开的门户,到底不算自家门庭。自己就这么嫁了进来,说起来真不晓得是进了贾家的门还是薛家的门了! 再一个这薛蟠当日隔了帘子远远看了一眼也觉着人材尚好,如今日日相对了,才觉出竟是个大不中用的草包!且虽皮囊犹可,奈何那神情动作总带了几分呆意傻气,哪里是自己从前想的能独掌皇商事务的担当男子?竟是个心脑皆不中用的傻子憨货! 只女子命苦,盲婚哑嫁不说,待嫁了过来眼看着不满,也没有回去重来之说,只好挨着吧。这夏金桂却又不同寻常女子,她是个烈性的,自有不满,便要发作出来,哪怕自己到底舒服不得,只也不能让旁人白舒服着! 如此定了心,就细察一家人等,发现原先以为顶厉害的竟都是些不中用的,相公如此,婆母也如此。倒是从前不放在眼里的小姑子倒是个不好惹的。心里有数,便耍起手段来,先在薛蟠头回发火时便哭成个泪人儿,薛姨妈自知道自家儿子的,自然护着儿媳,把薛蟠一通骂。如此几回,薛蟠在她跟前就短了势头。 立足暂稳,就该有所图谋了。这头一个要解决的便是香菱了。只听说这香菱原跟着宝钗住在园子里头好些时日,连如今会作诗吟句都是姑娘们教的,就想着先掂量掂量这香菱在宝钗跟前的分量。也是怕一旦动手,若是宝钗护在头里,那姑娘的心思手段恐怕自己也未必比得过,且她向来好站在大义上的,自己若是落败一回让薛蟠得了势头,往后就没好日子过了。 因此捡了个时机,先把香菱改名为秋菱,来试探宝钗反应。因香菱这名字原就是宝钗起的,她也想这若是宝钗这时候有话,她自然可以以小姑子护着哥哥偏房,连正本嫂子给通房改个名儿都要拦在头里等话弹压宝钗,让她往后不好再开口。 哪知道她这里各样算计,宝钗那里只纹风不动。如此几回,也不见宝钗有何动作,她便放下心来,只当香菱并不得宝钗欢心。 要对香菱出手,却不能把自己露出来。她便先把薛蟠看上的自家的丫头宝蟾给了薛蟠,又忖度时候,故意引了香菱去她屋里拿东西撞破薛蟠同宝蟾的好事。有道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还有句“人不如新,衣不如旧”,那是惦记了好久好容易哄上手的新欢,这头是马棚风一般的旧人,加上薛蟠那性子,不消说香菱自是挨了一通好打。 一击得手,乘胜追击。她又假意让宝蟾去香菱屋子里服侍薛蟠,让香菱搬来与自己同住。一晚上七八回要茶要水要捶腿的,香菱本就柔弱,哪里经得起这样折腾?如此戏耍够了,就顺势在自己床头埋了个魇镇的布偶,让人觉察了,当着薛蟠的面,先推到宝蟾身上。这宝蟾身子上的热气还没在自己身上消散呢,薛蟠哪里有不护着的道理?三下两下便说定是香菱弄的。拿起门闩就追着香菱打起来。 这一阵子下来,薛姨妈虽慈善到底不傻,哪里还会看不出夏金桂是个什么东西?听了声赶紧过来拦着,只说既要如此,就把香菱卖了吧。言语里不免有弹压夏金桂之意,夏金桂立时不干了,隔着窗户就同薛姨妈对上嘴了,把个薛姨妈气得直哆嗦,实在是从未见过如此没有规矩之人。 夏金桂听她这么说了,越发不论,只躺在地上撒泼打滚,嘴里什么话都说出来了,连着贾府里也要牵绊上两句。薛姨妈气得说不出话来,还是宝钗赶来劝开了,又把香菱要了去伺候自己,香菱也跪求薛姨妈莫要把她发卖了,薛姨妈无奈应允。宝钗便带了香菱去了,往后也不让她往前头去,只在自己这里伺候。 只这香菱这阵子被折腾得太过,加之薛蟠如此行事,她虽有心断了此情,到底心伤难愈,渐渐地身子就衰弱了下去。 这日幺幺又跑去薛家看热闹,看官们要问,这贾家里人多事多不是更热闹好看,怎么这小妖还就盯上薛家了!实在是,说起来也是因缘际会。当日她在那里修养,那院子偏僻在尽北之地,本就邻近薛家。是以她长久以来都听得薛家的家事琐碎,这听多了就跟看戏似的,老想知道后来呢?然后呢?何况这阵子自娶了夏金桂进门,这薛家的热闹可远超荣宁二府了,那两家的热闹许多都是面上不大见动静,底下的风起云涌得拿脑子想的。这里可不是,什么不是在眼前的?多好看! 宝钗这日往府里去看王夫人,带走了莺儿同文杏,香菱一人在后头房子里床上躺着。幺儿见四下无人,就索性凑近了细看。就见香菱嘴唇煞白,眼睛紧闭,也不知做着什么梦,就听她轻声唤着:“娘亲……爹爹……” 幺儿虽是个小妖,这爹娘亲情却是知道的,想想这姑娘也真惨,如此歹命,真是身如浮萍,被个纨绔看上了,才得了几年安生日子,如今差点就又被卖一回。可怜,可怜。想到这里,她也不禁想起自家的几个兄弟来,也不知道哥哥们都去哪儿了,唉…… 她也伤心着呢,正这个时候,就听外头门响。赶紧隐了身子,就见们轻轻推开了,宝蟾蹑手蹑脚走了进来。看四下无人,才站直了身子,轻笑一声道:“果然没人!”近前听着香菱说梦话,便嗤笑道:“还没死?!家里有钱也不是拿来填你这样贱命的!不如我好心送你一程吧!”说了从袖子里掏出一个春香囊来,往香菱枕头底下一塞,笑着跑了。 幺儿看完,骂道:“忒阴损!” 要知道这是宝钗的屋子,若是从香菱身边寻出这东西来,就是宝钗还要护着香菱也难了,薛姨妈不得赶紧把她卖了才好?!又可损了宝钗的闺誉,真是一举两得。 幺儿将那春香囊拿了出来,正要走,想了想忽然冲着躺着的香菱放出了一个光圈去。那光圈一下子没入香菱身子,并未遇阻,幺儿一惊。赶紧又放了一个出去,仍是如此。立时欢呼着拍手笑道:“啊呀!我还说这富贵地方哪里能有什么命蹇运歹之人?刚说等能出去了往叫花子那里看看去呢!哪想到还有你这个歹命鬼儿!哈哈哈哈,实在是天助我也。我正想弄些好玩的呢!” 说完了歪着脖子看看窗外嘻嘻一笑,忽然纵身往香菱身上一跃,只见光影一闪,就没入其中了。床上仍是躺着香菱一个,只不再呓语,倒是轻轻蹙起了眉头,好似在细思一般。 第339章 339.归心味 宝钗回来不久,就见夏金桂带着宝蟾过来了,薛姨妈一听人说夏金桂往宝钗那里去了,生怕又闹出什么来,赶紧跟着过去。 夏金桂却说是来看香菱的,宝钗便也由她。宝蟾同夏金桂两个在香菱枕边翻动两下,就见夏金桂狠狠瞪了宝蟾一眼,宝蟾一脸不解,想了想就看向了宝钗。宝钗纹风不动,顾自己喝茶。那两个无奈,只好作罢。 薛姨妈见她两个要走,便也跟着出去,哪知道刚走到前厅,就听啪嗒一声,一个香囊从夏金桂身上掉了下来。薛姨妈有些眼花,看近前的不行,看远的可清楚得很。一见那上头的花样,就气得几乎要厥过去。幸好这些日子得夏金桂锤炼,若是换了从前,这一下非得气出个好歹来不可。 夏金桂听自己身上东西掉了,也低头去看,这一看就愣住了。一怔之下,刷的一下抬头看着宝蟾,宝蟾面色大白,直像见了鬼一样。 薛姨妈正待要骂,薛蟠从前头急匆匆来了,见这阵势,便欲询问,未等他开口,薛姨妈早劈头盖脸打过来,骂道:“下作行子!不长进的东西!还要不要脸了!什么腌臜玩意儿弄进家来,还满天下跑去!城墙都赶不上你脸皮厚了!” 夏金桂虽嚣张跋扈,到底是个女儿家,就算压箱有几张画儿,也是为着诞育子嗣的意思,如今眼见着从自己身上掉下这样东西来,脸也涨红了,头一个疑的自然是有人要害她。哪知道薛蟠近前看了,面上却是又意外又欢喜的样儿,转头看着宝蟾道:“乖乖!你怎么……怎么还把这样子给绣下来了!” 薛姨妈听得几乎要晕过去,边上同喜同贵赶紧上来给薛姨妈顺气,薛姨妈缓过一口气来道:“好,好,我也管不得你们了!天下王法、人伦规矩你们都不放在眼里,我又算个什么!从此你们自快活去,只一个,往后谁也别往后头来了!姑娘有事自然会同我说,要不了你们操心!香菱也只剩一口气了,早死早完,你们且放心吧!也不用来看了!” 说完扶着丫头们往自己屋里去了。 薛蟠还不知事情缘由,只方才错口说了出来,他倒无所谓脸面不脸面的事儿,在贾珍那里,多少事儿大家都是敞开了的无遮大会,相互观摩参详不在话下,这点小事哪里就至于让他放在心里。只怕夏金桂知道了吃醋为难宝蟾,故此特回头往夏金桂面上看去。 夏金桂知道此事当前不能闹,闹开了这东西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话儿就该传遍了,便压下心头火,顾自气冲冲走了。倒是宝蟾呆立在那里,薛蟠唤了她两声,她却尖叫一声跑了,倒让薛蟠摸不着头脑。 一笔难写两事,这薛家热闹时,贾赦那里也准备着迎春的事。好事临近,这日邢夫人带着迎春来这边辞喜。贾母得知迎春嫁妆陪嫁等事并未打了折扣,余者也不便多问,只同迎春说了两句便让她往园子里看众姐妹去。凤姐原是那头的人,何况如今贾母有令,邢夫人眼见着从中得不着什么好处,索性大半事宜都交给凤姐在操办,倒是同迎春日日相见的,辞喜却不用去辞她。 邢岫烟比迎春早嫁,如今是新妇,自然不得轻易出门,故此回是见不着了。惜春那里,自从贾兰往书院里去了,她少了知音,倒是三不五时坐了车往那头看迎春去,旁人只说这四姑娘看着冷心冷情的,倒在姐妹情谊上重着几分。却是不知道那姐妹俩晚上都对着月亮念咒打坐的,才有如此相知之意。 宝玉正闭门养病,迎春便也不去打搅。湘云如今也住在稻香村,黛玉这日不得消息,却是不曾过来,迎春到了稻香村,李纨同湘云便迎了出来。 原想着旁人还罢了,湘云必定要打趣她几句的,哪想到竟是料错了。湘云只看着她微微笑道:“要恭喜二姐姐了。”便不再提此事。迎春一愣,遂也笑道:“谢谢妹妹。” 李纨看了便道:“得,一个个都沉稳起来了,到底是长大了。只我冤得厉害,前阵子老祖宗还在说,说我这里风水不好,怎么好好的活泼泼的丫头们,到了我这里不几日就一个个都扮成锯嘴葫芦样儿了。这不是天大的冤枉?!” 几人落座,迎春也笑道:“云妹妹实在同往日换了个人似的,倒是宝玉吃亏,我在那边都听着人传,只说是宝玉得罪了云妹妹,故此如今都少往外头走动去了。” 湘云笑道:“要嚼蛆的,就算没事也要寻两件出来嚼嚼过瘾的。还理他们呢。” 迎春点点头,又问她:“从来你最怕闷的,如今这么一日日只在屋里呆着,就不嫌闷得慌了?” 湘云想了想道:“从前也没什么事做,不过做做针线看看书吧,都没什么趣儿。哪样干久了都不成,成日家都盼着有新鲜事才好。只再如何新鲜的事儿,新鲜一阵子也没趣儿了。如此一回回的,看着倒热闹,实在是心里难静的缘故。如今学了这劳什子,竟是个没有边际的地方,日日有所得,时时有所疑。只往这里一坐,看着医案药经就百般滋味尽有了,倒是从前喜好的那些滋味浅薄,没意思了。” 迎春听了这话如遇知己,连连点头道:“就是这个话儿,看来妹妹也入了道了。” 几人又说一回,宝玉那里遣了人来请湘云,湘云便去了。李纨才把迎春引到别室,笑着道:“你从我这里也刮拉了好些书去了,如今让我看看到底学成了什么。” 迎春一听这话也起了兴头,便道:“请嫂子出题。” 李纨笑笑,取了一张纸出来道:“神识之用你已知道了,从前又吃了那许多养心护神丹的,如今我看看你一念能布出多少点阵来。这个纸上能直接神识拓印,你照着那书上的阵图来试试。” 迎春一听说这个纸能拓印神识,就有些舍不得下手了,李纨笑道:“看你这小家子气的样儿!我这会子既能拿出来给你练手,回头还不能送你一刀两刀的?别犹豫了,快快试来。” 迎春听了这话一笑道:“嫂子说得是。”说完便半垂了眼帘,略调息一回,看一眼一旁书上的图样,直接以神识往那苎蔺纸上拓去。那纸上瞬间显现了一个图形,同一边书上却是分毫不差。 李纨见了点点头,又翻过两页道:“你再试试这个。” 迎春照样试了,如此几回,试了六七个,到最后两个才有几分犹豫模糊起来。李纨便停了手,又摸出一个小玉瓶儿递给迎春道:“很好,到底这里什么都不得的,你就靠一个勤字,能练到如此,也可足让那些修界的小子们汗颜了。” 迎春这一回调用了几乎所有神识,这会子便觉得有些发晕,赶紧打开那玉瓶儿,倒出一粒药丸子来吃了。不过几息,便觉神复如初。因笑道:“嫂子,你这药丸子可还有?再与我一些吧。” 李纨递个白眼过去:“急什么?待我测清楚了,一总儿给你不好?” 迎春笑道:“如此我先谢过嫂子了。” 李纨便又摸出一个玉简来,递给她道,你试试神识探入看。迎春结果叹道:“上几回试了都不成呢,这回也不知怎样。” 正说着却惊呼一声,李纨便知成了,笑道:“这下可省了我功夫了。” 又问迎春如何精进的,迎春便把惜春那里得的一套月华功法说了一遍,李纨得知这还是惜春读了一堆书自创的,便叹道:“可见这仙缘道途,便是想要拦也是拦不住的。这世上偏有这许多胆大妄为的,还有什么她们不敢的?不用说,这里头肯定也有兰儿的事儿。我说那几日怎么这么急着要往书院里去呢,什么要准备出远门,都是鬼话儿!定是为了寻清静地方参详这东西去了!” 迎春笑道:“嫂子该是料得不错。” 试过一回迎春的底,李纨心下有数,却不提别的,只收了东西,笑道:“说两句闲话吧,你也待不得多少时候。” 迎春点头,作洗耳恭听状。李纨想想自己所悟所能者,却是占了珠界的便宜,因里头无尽岁月才得体悟到这些。若是放在尘世里,光这些时光就不知够她轮回多少辈子了,何况这轮回转世可没几个能带着前世记忆的。如此,到底挑些什么说了,才是于迎春这样人生短短数十年的修行亦是有益的呢? 略想了想,才缓缓开口道:“你且细想想,一瓯琼浆、一碗白水,你喝了下去,到底得着的是什么?” 迎春一愣,想了想道:“是……味之异,滋养之异。” 李纨又道:“肉身迟早朽烂,且不去论它。味之异,又异在何处?” 迎春不自觉得闭了眼睛细细体悟,李纨便又缓缓道:“甘甜平淡,欲求某一物某一情景时,所求者究竟是何物?是舌尖滋味鼻头香?胃纳柔腻轮转畅?脱了此身,究竟所求为何者?” 良久,迎春才慢慢睁开了眼睛,迟疑着道:“是……是心上的一样滋味……” 李纨略有意外,又觉欣慰,笑着点头道:“好,好,果然有慧根的。” 迎春苦笑道:“话虽如此,只却是个极为模糊的东西,要细说也说不明白。” 李纨点头道:“此味在五味之外,自然不能以五味概括之。虽是道之大忌,如今半途也无他法,暂且名之为‘归心味’。这世上万事,经过此肉身,沉到根底,于心有感者,称之为归心味。这归心味,你细体察了去,离美丑善恶喜怒甜苦都甚远,非是一物。我也教不得你许多,只这个算一道能修的法子,今日传了给你罢。” 迎春默坐了片刻,起身行礼道:“我比不得林妹妹天资,嫂子这法诀我却极有所感,谢过嫂子了。” 李纨笑着扶了她起来笑道:“不过一句白话,功夫还在个人自己身上。你能有所体悟,也是你的机缘。” 一时迎春归去,举动间常忆此句,初时并无甚觉,其后时日渐久却发觉于这世人世事所知所感竟在不知不觉间起了极大变化,连着阵法造诣亦大有增强。实则要她细说,她也说不出来这个归心之味与素常的功法能耐上有什么关联,却是有这样惊人效果,想不明白,也只好归结为道之玄妙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幺幺这么干我还以为你们都猜出来了,安排在靠北边的地方,又要寻个命蹇运歹的才能寄身养魂…… 不是附身哦,也不是夺舍,她神魂不全了,要寻个人寄身,以人气滋养补全神魂,所以不能寄身在运势强旺的人身上,一个是运势强旺的人她都不容易靠近,另一个对方神魂很强会融掉她的,恰好有个香菱,又是半死不活的时候了,所以就捡了便宜了 第340章 340.苦命 迎春辞喜去了,李纨并未多言,到了给她添妆那日,才带了素云碧月捧了东西过去。不过是织锦库缎香云纱之类的稀罕料子,并一些裘皮,还有几件首饰。出手不可谓不大方了,只邢夫人见这些东西虽好却同自己一分也不相关的,便依旧是不冷不热那副样子。 一同陪过去的还有四个大丫头,绣橘之外另外三个都是凤姐选的,看着十分利落,忙接了东西过去,又领素云碧月去旁边屋子喝茶。李纨便携了迎春的手往里屋去,趁着没人注意,摸出一个细巧的指环来戴到迎春手指头上,笑着低语一句:“用神识烙印了试试。” 迎春闻言,赶紧敛了心神,将神识裹住那戒指,烙上自己的印记。只一瞬,那戒指就不见了踪影,迎春明明觉出来它就在那里呢,眼睛却看不见了,手摸也摸不着了,忙抬头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李纨。 李纨笑着拍拍她手道:“这就要出门子了,嫁了过去就是人家的人了,娘家虽有靠,总还是要靠自己。好好的。” 迎春方才还正惊奇眼前这神仙手段,如今听了这话哪里还会不知道李纨用心,立时就要堕泪。李纨捏捏她手,摇摇头道“傻丫头,好日子,不兴掉眼泪。”说了又不知从哪儿取出一个匣子来,递给她道:“这是兰儿给你预备的,他原想着还能回来一趟,也不晓得上头怎么那么急,就跟着南边去了。特让我记得把东西给你。” 迎春赶紧接过,紧紧抱在了手里。李纨忽又笑道:“这事儿你可别告诉四丫头,她要出门子那一日,我自然也不会空了她去。只如今却不能的,她不比你的性子,饶是什么都没给呢,都能自己琢磨出这样的法诀来。若是真给了她什么,我看这园子都得翻个个儿了!” 迎春也不由失笑,凤姐从外头进来,也是送添妆来的,迎春赶紧过去见礼,一时外头邢夫人相唤,便又出去了。凤姐便看着李纨笑道:“你倒是大方得很,也不怕惹了人恨。” 李纨笑道:“我也就防着你罢了。你这样大财主,我不给抬抬轿子,怎么显出你这么厚的肉头来!” 凤姐听了掩嘴笑,想想又道:“话可说好了,你这对小姑子这样,连老太太跟前都挂上名号了。只一个,往后你可还有侄女儿呢,千万别这时候大撒把惯了,到时候不凑手,可就成笑话了!” 李纨点头:“我晓得你的意思,放心,巧姐儿的我都留着份呢!” 两人说笑两句,又一同往外来。 嫁娶,说起来几乎算一辈子的大事,真办起来也不过那么一日半日的。哪个新嫁娘心里没存几分天作之合的企望?哪个不盼着就此得遇良人,从今都是舒心安闲的日子?只是又有几个真如了此愿的。 迎春虽不敢对贾赦存了太大奢望,只听得从前司棋打听的消息,这孙绍祖也算个良配。一则家世尚可,二来听着如今在兵部候缺,也是个上进的。加上家里人口又简单,又是从前投到贾府门下的,自然更有一重瓜葛。想来嫁过去日子也不会难过。 寻常外人看这段姻缘,恐怕也是想着国公府千金会不会是个好相与的,哪里能想到旁的来?迎春又不是那等跋扈之人,只人敬着她,她必也敬着人的。更是个省事的性子,又有带来的嬷嬷丫头们帮衬着,打理这么个人家也不算个事儿。 只世事多出人意料之外。先说他家那位老太太,在两头议定婚期后才从老家赶了过来,贾府听了也只当是郑重的意思,并不放在心上。 老太太到了京里,先把儿子叫来问了一通这场婚事,想了半日却道:“这事儿恐怕没那么简单!你想想,就算要嫁女儿,也没有这么着忙的。如今虽然嫁娶的人多,那是后来传出来的风声,听你这话,那头是从打头就急得很,怎么听着都不对。” 孙绍祖为人本就狠辣多疑,听了这话便道:“儿子也疑心过,后来还特寻了那头的人旁敲侧击打探了几回,除了谋缺的事儿总不得回话,旁的倒没什么。也请了族里九婶去看过人,都说没什么毛病。” 老太太又道:“可有打探打探别的?别是……嗯,别是在家里出过什么事儿的吧?!” 孙绍祖忙道也没打听出来这些话,只说这姑娘性子老实,在府里也不受宠,一直在叔叔府里跟着祖母过活的,要议亲了才接了来家里。底下人说是个被针戳了都不晓得哎一声的人物儿,旁的不好说,省事是肯定的。 老太太初时就怕这公府千金跋扈难训,这回听了原是这样人物,才放了心,道:“那就好,嫁过来就是咱们家的人了,只怕是个爱折腾的。既是个老实人,又没别的话儿,娶了来当媳妇总算不错。到底也是国公府里的姑娘,你不晓得如今家里说起来,多少人惊得下巴都要砸脚上了。” 母子两人说了一回,才算放心了。 哪知道过不得两日,这孙绍祖就沉了一张脸回来,孙母赶紧问其因由。却原来是这孙绍祖虽一头张罗着婚事,到底都为着一个前程。这日又去打探消息,见着原先几个一同候缺的都补上位置了,倒是自己这里一点信儿都没有。他放心不下,就趁着去贾府的机会又去寻那位彭将军。 结果却没寻着人,另寻人问了,道是被老爷遣去北边了,没个三五年怕都回不来。孙绍祖一听就急了,到底他虽成了贾赦的女婿,贾赦可没怎么同他说过话。这婚事一应操办更是这姓彭的来张罗,这还罢了。要紧是他那五千两银子也是给了这姓彭的,当日可是信誓旦旦说了定能给他谋个好差事的。 他也是个有心思的,面上不露,只想再等等消息,免得这会子说出来让贾赦知道了伤了脸面,就是原先有戏的,也给弄成没戏了。便又托人与贾赦跟前另一个清客相公结交上了,如今他身份在那,人家也要给几分面子。 言语中就说起从前还曾托那位彭将军给自己谋过缺的,那清客相公听了便笑道:“他自己才认得几个人,托他哪里有用?若是某个刀笔吏还罢了,哪里是姑爷能问的事!姑爷能看得上的,怎么也得我们老爷开口才成的。不过如今既成了一家人,往后自然不在话下了。” 孙绍祖听了这话心知不妙,只是那五千两给了姓彭的,一没中人,二没字据,事情还在结亲之前,更不得开口了。只好闷闷回了家来。孙母听说如此,眼见着五千两现银打了水漂了,他家虽有些家资,到底也不是豪富,五千两不是小数了,心下也十分不乐。 刚心下不妥两日,忽然贾府那里遣了人来让他往兵部交履历去,一时举家大喜,忙急急去了。 完了便在家盼着,快半个月过去,却是一点旁的信儿都没了。孙绍祖心里禄蠹作祟,实在耐不住了,又往部里打听去。却发现那几个缺都让人占了,混没他什么事,不由大急。一时也顾不得许多,转身就去了贾府。 进了贾府要求见贾赦,却被告知贾赦正见几个要紧客人,今日不见旁人。孙绍祖眼见着这里不成,又掉头出去寻常日里要好的几个子弟探询。不过多半日,便有人告诉他,那几个缺上的人后头都有依仗的。孙绍祖听了心里未免不服,他如今也是国公府的姑爷了,要说起依仗来,难道自己就没有? 有个知晓内情的笑道:“孙兄弟如今自然也是水涨船高了,奈何县官不如现管,那几个都同兵部上头的瓜葛着,你说说……”见孙绍祖迟疑,此人又道,“实则也容易,他们哪里就能都一把捺进自己口里了?少不得要漏些儿出去做人情的。兄弟若能备上几两银子,我倒有个算不得门路的门路。” 一通细议下来,却要七八千两才够上下打点,孙绍祖只好作罢。如今他一场亲事要花上不少银钱,此前又一把出去了五千余两,哪里还得那许多现钱?!少不得回去想想法子。待得他好容易凑够了再去寻那人,却道已有人在他之前拿了银子谋了去了。直把个孙绍祖恨得咬牙切齿。 这一出出下来,他老娘自然尽知的。听了难免心里犯嘀咕,便道:“这姻缘都是带了运的,我看这门显贵亲事,看着热闹,如今细想来竟都是不顺的事儿!唉,只这会子说这个也不中用了!” 贾赦那里却因最近平安州出了几件事,有两个官面上的人被押解到京里了,偏那两个人同贾赦这头也有些瓜葛的,故此有些心神不宁,一时更顾不上旁的了。 内宅不知外宅事,凤姐邢夫人等人哪里能想得到这些,仍是忙里忙外,到了正日子,八抬大轿送了人去,只当完了一场大事。 迎春初嫁几日,倒也未曾觉出如何来。三朝回门那日,贾赦却未见孙绍祖,贾琏也懒怠应付他,让他落了面子。且他又想法子提了提当日奉银谋缺的事,更得了一声冷哼,再无其他。如此回来,过不得几天,那孙家母子两个便渐有言语弹压之势,迎春的性子,自是避让为要。哪知越是如此,越涨了他人气势,所谓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大约如是。 迎春性好清静,见孙绍祖言行日恶,就有躲清静之心,便索性推了身子不好自歇了去。那孙绍祖冷笑一声,转眼就把个陪来的丫头弄上了床。这才几日辰光?绣橘知道了信儿,背着迎春偷偷垂泪。如此还不足,转日又换了一个。绣橘便偷偷打听了去,才晓得这孙绍祖大约同贾赦相类。贾赦是眼前略有个平头正脸的就不肯放过,这孙绍祖更强上一筹,连平头正脸四字亦可有可无。 陪嫁来的另说,原他府里的,上下丫头媳妇几近淫遍,众人也一早习以为常。见绣橘打探来了,还当是这新奶奶要大发神威,管一管自家爷们。却也不见动静,倒是眼见着孙绍祖把迎春陪来的一个个也给掇弄了去,便都嘲笑迎春无能,越发看轻了她。孙绍祖如今对贾家一肚子火气,不得发作,正好寻了那头陪嫁来的泄火,更顾不上什么脸面不脸面的事了。 绣橘便偷空把事儿都告诉了迎春,迎春便规劝了两句,谁想到却是捅了马蜂窝了,那孙绍祖借了酒劲大骂道:“少跟我充正房娘子!原是你老子白拿了我五千两银钱,不肯还,装傻充愣才把你折卖了我的,你还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倒管起老子来!惹得烦了,一顿打撵了下人房里去,倒要看看谁敢来说我一句儿!”之后更有种种不堪入耳之言,如此骂骂咧咧去了。 第二日孙母就当面训迎春道:“原想着你是大家子出来的姑娘,该是头一个明理知事的,怎么旁的不学,只专好吃醋?!夫为天为主,你没学过三从四德?却是哪个教你的,嫁过来才几日就先想起挟制夫主来了!他寻了旁人去,自是因着你伺候不好,你若伺候他妥当了,他又何须去寻旁人?!连这个道理也不知道,倒惹得爷们不顺气,娶了你来何用?!” 迎春还真从未听过如此蛮横的道理,也不敢吱声,只一味答应着,孙母骂够了,才让人送了她回房,又道今日早饭别给她送去了,让她“宽宽肠子好清清心”。 绣橘气得不成,当下就想上去理论,让迎春拉住了。回了房,绣橘刚要开口,眼泪先断了线的珠儿似的滚将下来。又道:“姑娘,我往府里递句话去,让家里使了人来接我们家去,再不要留在这腌臜地方了!” 迎春叹道:“就是接去了,就不用再回来了?到时候只怕闹得更厉害。” 绣橘不由哭得更大声了:“姑娘,你怎么这么命苦……” 作者有话要说:  八十回这就快要同完了,想想还有点小激动…… 第341章 341.出嫁女 绣橘觉得迎春命苦,孙绍祖又何尝不觉得自己命苦?这一阵子,他日日往外头去,银子撒了大半,总算攀上了另一头的船。才惊觉从前在贾府与之相见过的一干行伍中人、外省官员竟十之五六已进了都察院大理寺两地,心下就着了慌,只当贾家填陷他的,越发恨急。回去对着迎春时,自然更是心气难顺了。 贾府里头人还浑然不觉,因孙绍祖见过的人等,都是这段日子同贾赦贾珍那头有往来的,且这京城里,到了上头,谁来了不得求去见见,也难因此就论了亲疏。 又说迎春,陪来的四个丫头里,见孙绍祖如此,乐在其中的有两个,另一个也被孙绍祖祸害了的眼见着面色憔悴,还剩一个绣橘倒是躲过了魔爪。迎春心下不忍,那日就把绣青留了下来道:“你若不愿意,往后只在我房里呆着,我护着你。”绣青闻言泪滚滚而下,泣道:“姑娘……” 迎春忙拍着她手道:“都是我不好,哪里想到这世上还有这样的人。才害了你们。” 绣青摇摇头:“姑娘,你、你若护着我们,只怕……姑娘,只是这往后日子可怎么是好……”说了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迎春便让绣橘扶了她到一旁的榻上躺着,自己凝神从套在指头上的乌银环里取了块薄薄的玉片出来,并七八根乌沉沉的牛毛针。就见她在屋里几处走动了一回,将那玉片往半空里一抛,就不见了踪影。绣橘正在那里管着绣青,一时倒没看见。 晚间孙绍祖回来,满身酒气往迎春屋里走。这一推门进去,就觉着打里头吹出来一阵阴风,霎时酒就醒了一半。抬脚往里一走,明明点着连枝灯,却不知怎么发的竟是青白色的光。再看里头,迎春背身坐着还罢了,那两个丫头面朝着外头,两张脸也是青霄霄的。见他进来,赶紧要行礼,孙绍祖见着其中一个似乎抬脸对自己笑了笑,只那一眼,就惊得他几近魂飞,也顾不得什么交代了,转身夺路而逃。 绣橘绣青心里怕了半日,却是这么个结果,都转过去看迎春。迎春眨眨眼睛:“许是实在不乐意相见吧。既如此,都歇下也罢。”主仆三个便梳洗了一回,绣橘在迎春拔步床边脚踏上睡了,绣青便歇在拔步床外的榻上。如此一夜安生。 孙绍祖此后白天黑夜又往迎春这里来了两回,无不惊走,孙母听了这话,先把迎春叫来训了一顿,见实在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放了她们回去。又让人把跟着孙绍祖的人叫来,也不明所以。只好待晚间孙绍祖家来时再说。哪知道孙绍祖支吾着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只道:“那婆娘邪气得很,总觉着有些阴森,我实在不乐碰她。” 孙母叹道:“这人都娶了,好不好的,先得生个孙子出来才好,那是嫡子。哪怕你另外生它十七八个,也不如这个金贵。” 孙绍祖骂道:“待她死了,我再娶一个也罢!还能挑个合心意有助力的!” 孙母道:“那头那样人家,真有个好歹,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咱们也没好果子吃!如今只拿大义规矩压着她也罢了,你也休图个口上痛快,究竟无用。” 孙绍祖冷笑两声道:“哼,我还真不怕他们!真要闹起来,我也知道两件要紧的事儿,大不了弄个鱼死网破,大家干净!” 只从此虽孙母还三不五时地寻迎春的不是要训上两回,间或饿她两顿,孙绍祖却是连个面也不露了。却是因迎春那个幻阵引动了他心里惊惧之事,那日他见绣青抬头,却是从前一个人的模样。 算起来还是孙母娘家的人,这事儿孙母也不知情,当日他酒醒才知道竟已将人活活折腾死了,也吓得魂不附体,又怕那头知道了追究,遂假弄了个姑娘外出进香遭了贼人暗算的样子,又另让人将尸首弄去胡乱埋了。 此乃他心中一惧,且连自家亲妈也不知道的,故此孙母问了他也不得说清。他又听人说过人运道不旺时易招惹阴邪,就疑心是迎春命薄才惹了那东西来。这时候倒巴不得夫妻一体□□了,恨不能让迎春替自己偿了命才好。 迎春见如此也算得了清静,便又如同从前一般作息。这家里事务一概不要她插手,连她自家嫁妆都抬了另一头屋子里放着,连钥匙都在孙母那里,她素来也不把这些东西放在心上,且有乌银环在手,旁的一概不论。倒让孙母越发觉得她好欺了,过得几日竟直取了她陪来的好料子着人给自己裁衣裳去了。绣橘绣青两个只觉不可思议,世上竟有如此不要脸的人。 这日主仆三个正在屋里闲坐,就听孙母那里丫头来喊人道:“亲家二爷过来看奶奶了,太太让奶奶过去呢。还让奶奶记着一句话儿,如今嫁了这里就是这里的人了,言语行止万要小心些才好。”说了哼一声,顾自去了。 绣橘气得发颤,迎春便是无事人一般,换了身衣裳就出去相见。来的却是宝玉,原是他当日得了贾母之令,闭门养病,谁都不见,连着薛蟠娶亲,迎春、岫烟出嫁也都没他事。此番病愈总算可出来走动了,便先往迎春这里来相见。 绣橘几个一见娘家来人,想起这段日子的苦楚,便不由得眼中含泪。宝玉见了心下纳罕,只孙母在堂前坐着,虽说让他们姐弟相见也不回避,还有一句没一句地同宝玉说话,里外里总离不了儿子谋缺求官等事。宝玉听了不耐,又见如此也问不出什么来,遂给茗烟使了个眼色,自己在那里陪坐了一回,才又辞去。 到了外头,茗烟便把方才打听的事儿挑些能说的同宝玉说了一回,又道:“姑奶奶只背着人时偷偷落泪,也没法子。” 宝玉听了大怒,回去便同王夫人说了,又道:“太太明儿就派人把二姐姐仍接了家来,那样不知礼仪规矩的人家,岂能再去?!” 王夫人听了叹两声,又道:“你又说些疯话!有道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是说收就能收回来的?!况且迎丫头还不是咱们这里的人,那头都不说话,我们怎么好出头的?你也趁早给我收声,万不能在老太太跟前露了话风儿让老太太跟着担心! 要不怎么说女儿嫁郎再投胎呢?你是好命,投到这样门第来了。外头一年到头为口吃食忙不过来的有的是!还有叫花子呢!投成了这样的命儿又能如何?还不照样熬着活着?你还能同阎王老天去争不成!这也是她的命! 且有道是疏不间亲,到底他们是夫妻了,里头有什么事儿我们外人如何能随意插手的?更何况,宁拆十庄庙不毁一桩婚!下回再这么轻嘴薄舌说什么接不接来去不去的话,我可告诉你老子了,看不捶你!这可是头一件毁功德的事儿了!” 薛姨妈这日也在,便也跟着劝道:“过日子哪里有不磕磕绊绊的?年轻夫妻尤其如此,过些时日就好了。” 宝玉听说如此,心里也有两分疑惑,到底要他想个像样的法子出来也是没有的,只好作罢。 那绣橘绣青两个自见过宝玉,又听说茗烟来打听过这里的事,就盼着府里知道了能给自家姑娘做主。哪想到左等右等,只听说府里送了两回东西来,旁的竟是一点声息也无。那孙家母子见如此,越发胆大了,更不把迎春放在眼里。 绣橘便叹道:“东府珍大奶奶就说过,宝二爷只生了个哄人的壳子,内里却是个糊涂的。果然是了。唉,这若来的是兰哥儿,咱们这会子怕不早就得救了呢。” 绣青垂泪道:“偏偏哥儿如今出远门去了,还不晓得什么时候回来呢!怎么事儿就赶得这么巧,真是老天没眼了!” 迎春便道:“都是孩子话。这会子就算能走,又能往哪里去?咱们还能跑了不成?家里还有几个妹子没有许人呢,我这里要传出好听的去,她们的终身就完了。岂不知一动不如一静,如今日子也不算很难过了。” 绣橘道:“姑娘就是这样性子!原先在府里就是,才让那帮奴才爬到头上来了,后来还亏得老太太出手处置了。如今又是如此!只一味退让就得了安生不成?如今这日子叫不错?隔三差五连饭都吃不上了,连我们家里的三等奴才也不曾受过这样磋磨呢!姑娘好歹有些血性,争上一争,只怕还好些。” 迎春摇头道:“争个什么来?争个当家作主?还是争个婆母喜爱相公的欢心?你们真当这些东西是好的?” 绣橘还罢了,绣青不由想起孙绍祖那些下作手段,一霎时脸色发白连连摇头。迎春才道:“这就是了。若是如今这般能长久清静下去,也不是过不得。给不给饭吃在他们,饿不饿得着却在我们。到底也没饿着你们吧。” 绣橘苦了脸道:“还不是幸亏有司棋在外头……只这家里都没什么咱们的人,前两日太太打发人送了东西来,我们也只听着一声信儿,连根毛也没见着呢!什么时候只怕司棋也递不进东西来了,那可如何是好。” 迎春摇摇头道:“绣青如此担心倒还罢了,你又不是不知道的,怎么也这么胡乱担心起来?如今这日子还过得,便这么过着,真哪日过不下去了,少不得也有法子的,你急什么。” 绣橘这才想起那日曾见过惜春的手段,迎春婚前,惜春也拿了大包东西过来添妆,只后来却没在嫁妆里看到……一时心下略定,倒不怎么慌了。绣青看了也只当他们主仆还有后手,便也放下心来。 宝玉去见了迎春得的话,王夫人虽当着宝玉的面只说无妨,到底还是寻了个空儿同邢夫人说了,又道:“这事儿我已吩咐宝玉不能让老太太知道了。” 邢夫人听了连连点头:“嫁过去就是人家的人了,我们如何能管得过来。老太太知道了白添一场气,到底没甚好处。” 自上回两人都在贾母跟前大大打了一回脸,如今缓过来倒是有志一同的万事都先求瞒过贾母去。这也是没法子,谁叫她们不管自觉做得如何对的事儿,到了贾母那里都是各样欠考虑呢?!这东西几十年没学会,也难指望三两日倒学会了,只好取个瞒字诀,倒是大家干净。 邢夫人得了这话,趁空在贾赦跟前提了一回,见贾赦混不放在心上,她便也不当回事地揭了过去。 素云几个也听着了消息,急着同李纨道:“大奶奶好歹想想法子救姑娘一救才好。” 李纨叹道:“她要图个救,法子尽有,只我救了她一回还能救她几回?救了这辈子,下辈子又怎么办?总还是要靠她自己。” 薛姨妈晚间也同宝钗说起此事,叹息道:“早知道如此,当日我豁出脸面去求了这丫头来做媳妇也好。” 宝钗道:“妈又随口起性子了,那头同姨妈这里这样子,咱们怎么好同他们结亲。” 薛姨妈点点头,又道:“我只是可惜那丫头,唉,真是好人没好命。偏我们这样人家,还就轮上个扫把星,一月里得了几天安生的!想想都头疼。” 宝钗道:“也是哥哥性子软了,吃不住她。” 薛姨妈道:“有什么法子?你哥哥倒是仗了酒胆要打她,她那撒泼打滚的动静儿比哭丧还大!你哥倒没动她一个手指头呢,她倒闹得满府都知道了。唉,也不说脸面不脸面的话了,自娶了这个泼妇过门,哪里还顾得上这个了!” 宝钗也只好叹息,倒是香菱忽在一旁道:“奶奶性子强,太太同姑娘又都不是高声大气的人。我看着,倒不如取个他山之石的法子,说不定管用。” 宝钗看她一眼道:“你省省吧。好容易养过来了,倒会混出主意,这一个还闹不够呢,再来一个,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薛姨妈不动声色,倒是有两分往心里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好多为迎春着急的,别着急,事儿总得一步步来。要是迎春受了两句骂就立马下手把人都弄死了,那是凤姐了。而且情节要放到哪个情境里头去,别说那时候了,就是现在,家暴受虐的那么多,有几个同归于尽的。要想改变,一则得有改变的能力,二则得有动力,迎春虽然有这个能力了,现在没看见动力啊。别着急,还是那句,改变也得一步步来。 第342章 342.美妾 晚间夏金桂同宝蟾正斗法呢,一会儿,前院里一处屋子的门开了,薛蟠从里头鬼鬼祟祟得出来了,见外头没人,正要离去时,又舍不得似的往屋里张望了一回,才跺跺脚去了。 屋子里香菱满面红晕地躺着,听人走远了,才缓缓睁了眼睛,走到窗前,往外看了会子,嘻嘻笑了起来。 一时便有个似是刚刚醒来的声音怨道:“你……你怎么又做这样的事……我都同你说了,往后只当不曾认识这人!我都搬去同姑娘住了,你又闹着搬了回来,这、这叫个什么事儿!” 另一个声音脆生笑道:“啊呀,你可真是傻了不是。如今你也需要将养我也需要将养,这里又没什么天材地宝的,也不得个洞天福地,哪里还有比采补更好的路子了?我这不就是虑着你呢,才采补了这一个,要不然……哼哼……” 香菱讶然道:“你、你不是说你是花神?……怎么还做这样的事儿!” 幺幺笑了:“什么神啊佛啊的,总得先活着吧!如今我采补着,你的神魂也一样受益,不过是借这个皮囊用用罢了。当日我若不管你,你这会子只怕也该咽气了,这皮囊不照样一扔的货?这会子我帮你用起来,你倒多说多怪了!可见是不识好人心,难怪活得这样惨。” 香菱不比她伶牙俐齿,只好不语。幺幺便又笑道:“我说,你如今神魂比我还虚些儿,如今咱俩算一条船上的,你护着我,我自然也护着你。这样,我教你一段功法,你安心练去,这壳子就暂交予我了,你也休多问多管,省得费心又无益,可好?” 香菱也觉虚弱,只这幺幺花样太多,听这话虽有两分动心却不敢轻易答应,便道:“旁人我也不管,姑娘同我们太太都于我有恩的,若不是她们,我还不晓得要过什么样日子呢!你本事既大,我就求你帮帮她们,哪怕不能帮,至少也不能害了她们去。” 幺幺哼声道:“你也太瞧得起我了。就你这个壳子,能翻出多大风浪来?你也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不过是把你拿来当个丫头使唤,这就是大恩了?真有恩,怎么不使人替你打听打听你的身世家人去?还帮呢,我可没你这么大心!” 香菱一听便急了:“我自己都不记得自己的事儿了,怎能指望姑娘太太替我去查去?何况这也是我自己命苦,到底她们也不欠我什么的。姑娘待我一直极好,我认的字学的诗还是姑娘教的呢。太太更是从来不打骂我一句儿的……” 幺幺心里翻个白眼:“成了。我可不会帮人,我只答应你不会故意害她们就是了。不过她们自家作的因,自有自该受的果,这是天道玄理,我可帮不上忙。” 香菱听说幺幺不会特意去祸害宝钗同薛姨妈,便放心了。什么天道公理的话她也不明白。加之也确实有些神魂不稳了,便不再多说。幺幺见事情妥当,先把妫柳那里得来的养魂的口诀教给香菱,又道:“如此,你练功的时候可不晓得外头的事。往后我就是你了,为着行事方便,你这副身壳子的事儿都要叫我知道了才好。你略松一松,让我探一探你的藏忆,千万不可生了抵抗之意,要不然咱俩都得完蛋,可记住了!” 香菱默许,幺幺便趁机将神识往她的藏忆裹去,香菱只觉一阵眩晕,幺幺已将此身之忆事无巨细尽数知晓了。便道:“一下子要融入这许多东西,我也得缓缓。得了,你练去吧,咱们说不得得再病上两日。” 香菱自从上回搬去宝钗那里住了,醒来后听说夏金桂身上掉下绣春囊的事儿,便坚持不肯在宝钗这里了,死活要搬回前头院子里去。只说寻个偏僻屋子住了便罢。薛姨妈见她如此替宝钗着想,倒又心生几分怜意,便让人给收拾了个离正屋远远的房子出来安置她。 夏金桂如今同宝蟾斗得火热,又见香菱只剩半条命了,也不放在心上,只等哪日咽了气一埋算完。哪知道如今香菱身上还住了个幺幺呢。幺幺神魂受损,非得附生生魂才成,运势强旺的人还不行,身子康健的神魂俱足的也近不得身。好容易得了香菱这个合用的,自然下了死力要保全她,也是两头有利的事儿。 先将自己神魂之力渡了些给香菱,将她从鬼门关上拉了回来。又借了月华之力,滋养肉身,好歹有了起色,便把主意打到了薛蟠身上。往常薛蟠这样的人身,幺幺哪里能近得,不为旁的,只因混人多半有极强的气运,虽难说好歹,却是强旺得很,神鬼难近的。如今借了香菱这个壳子,真是为所欲为。 薛蟠哪里想到这个打小跟了自己的小佳人忽然开了窍,竟不知哪里学来的手段,一时什么金桂银桂都扔天边去了。幺幺人家好歹也是邙山群妖里排的上号的,一点小小媚术简直手到擒来。如此几日,薛蟠几乎日日流连于此。 哪想到这日晚间火急火燎偷摸过来了,却见香菱又卧床不起,只听得小人儿迷迷糊糊地还喊着:“奶奶饶命,香菱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不敢喜欢爷了……不敢把爷放在心里忘也忘不掉、放也放不下了……”之后又一声声唤着“爷,爷……” 直把个薛呆子听得热血上涌,几要落泪。当下就怒气冲冲回了正房,恰巧那两个正斗法呢,他二话不说,抱起宝蟾往边上屋子里去了,把个夏金桂气怔在那里。转眼又砸东西哭闹起来,却听得一边屋里里传出□□,好不快活,哪里把她放在眼里了。 几日后香菱仍是起不得身,倒是能陪着薛蟠说说话了。夏金桂也知道了风声,自然不能让香菱好过。只是也不知道触犯了哪路神仙,那日她炸了鸡骨头吃酒,不知怎么的就卡了嗓子,后来虽总算咳了出来,到底伤着了。一时喉头肿的说不得话咽不得水,便也顾不上寻香菱麻烦的事。 这日薛蟠外头回来寻了薛姨妈商量事,他道:“从前妹子起兴说要修缮房子,我就把咱们京里顶大的那处屋子收拾出来了。前后都有花园子,虽比不得这府里的园子,也比现在住这地方大多了。妈老说我不顶事,如今我也成了亲了,也算顶门立户,再住在这里不好。不说别的,就是人家上门来给妹子说亲都不合适。我看不如搬过去住算了,妈说呢?” 薛姨妈听薛蟠忽然提了此事,倒是意外。本来薛蟠要娶亲时她就有这个打算,只是王夫人一再挽留了,她也在这里住惯了,一下子出去没个能依仗的人也有些心里发虚。再说夏家也没说什么,便搁了下,仍在这里住着。 如今夏金桂闹得薛家都成满府的笑话了,她就有些后悔,早知道一早搬了出去,也不至于一点细事都瞒不过人去,连想‘折了胳膊往袖里藏’都不成。故一时听薛蟠提了这话,倒有些心动。 晚间母子两个又把这话同宝钗说了,问问宝钗的意思。宝钗先不说旁的,只问薛蟠道:“哥哥好好的怎么打起这个主意来了?别打量我们不知道呢,那里修好了,又离了家里,你在那里还不是称王称霸了?这会子忽然动了这个心,到底为着什么,你老实说了,妈同我才好拿主意。” 薛蟠扭了脸道:“还有什么!娶了这搅家精进门,累着了妈同妹妹不说,她没事还就好扯了我们亲戚说事。若不在一处,随她咧咧也罢了。如今这样,弄得满府尽知,我从前的事儿难免要被说起,总不好的。 还有,我们如今在这里住着,她闹起来,为着面子,只求她低声,少不得要忍让她几回。如今看着越发长了气焰,只拿我们要脸这个事儿辖制人呢!索性搬出去独门独院的,我让她闹去!打倒的婆娘揉倒的面,我还不信治不了她了!” 薛姨妈一瞪眼:“怎么,你就想避了人好犯浑的?!” 薛蟠赶紧道:“妈,此一时彼一时。若是从前香菱那样的,我犯浑,你骂我也罢了。如今这个,哪里是那样的人?我要打她,她敢直冲过来顶翻了我去!看看府里二姑娘嫁的那家,我可没做什么太出格的事儿,就让她闹成这样了。一味让着恐怕更没安生日子过。她家里既没教好,少不得该我们来教教的。这又有什么错了!” 薛姨妈倒说不出话来了,只好哼一声道:“你也配教人了!” 宝钗不由得想起前些日子碰见黛玉的情形了,又有湘云去林家小住了回来同自己说过的话,那何等自由自在的日子。也有些动心,遂点头道:“从前妈在这里,同姨妈能多说说话作作空,陪陪老太太看看戏打打牌也算消磨时光。如今两处都不少事儿,且到底各家有各家的家事。哥哥又新纳了人,往后若添了小侄儿小侄女的,还得安排奶娘人手,这地方也实在折腾不开。我看就依了哥哥这主意也好。” 薛姨妈却想的另一件事,虽有高僧保的金玉良缘,王夫人那里顾忌着贾母到底没什么声息,若在这里住着,媒人上门都在人家眼里,还不如出去住了反能活动些儿。还一个,这府里新得的几个娃儿,算起来竟都是外头怀上的,里头住着的自巧姐儿之后就没再添过人。恐怕风水上也有些妨碍。一想到这点,恨不得立时搬了出去了。便也点头应了这事,又道得先让几家得信的家人先过去打扫布置等话。 那头本是新修缮过的,薛蟠又特使人给薛姨妈也照着贾母之前的样子弄了个暖房。如今京里达官贵人家里多多少少都弄了几个这样的铜管水暖房子,只说一丝烟气都无,比往常的都强。内工部光接这些活儿就没少赚银钱,又引人艳羡了一回。 待得那头准备的差不多了,薛姨妈才去寻王夫人说了此事。王夫人自然极力挽留,薛姨妈却道:“要同旁人说,少不得要遮掩些儿。当着姐姐,我就直言了吧。实在是家丑不想外扬,如今家里哪里还像话?我们出去住了,也算还存了丝体面。要不然,只怕整户人家都成了笑话了!”说了垂泪不止。 王夫人听说这话,也不好再拦着了,又说些常来常往的话,又令凤姐安排人手到时候帮着搬家。薛姨妈见王夫人一句没提宝玉同宝钗的事,心里也不是滋味,只这事儿更没有女家先说的道理,便也不做声,只作亲戚别过。 转日又带了宝钗去辞了贾母,贾母早听王夫人说了其中原委,不过虚留了几句客套一回便也罢了。 如此又过三两日,薛家便搬去了城西金口河的薛宅。夏金桂听说要搬出去独住,倒没有兴事,只哼了句:“早该如此。”宝钗母女见她消停,也大大松了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双一个,一更 第343章 343.妖魇 或者也是运数使然,这搬了家没俩月,这夏金桂就发现这个月月事没来。她打小娇养着长大,她娘什么不仔细?尤其想着这女儿家往后出嫁了,能不能生真是头一件要紧的事,因此这身子调养得极好。听她平日里撒泼打滚声气之强壮便可知内里是底气十足。那月事更是打初潮后回回准的,这突然没来,自然就疑心到喜上头。 薛姨妈知道了消息也是大喜,赶紧请了大夫来诊脉。大夫却没号出喜脉来,只说是肝火太盛伤了阴气,血行不畅的缘故。给开了苦药汁子不说,还叮嘱说千万要少动些气才好。薛姨妈连着薛蟠自然有几分失望,只到底成亲日子还浅,也不十分放在心上。 哪知到了下一个月,仍是没有换洗。薛姨妈就有些急了,心说这姑娘不会因为性子太差,给整绝经了吧,那自己的乖孙可就没指望了。忙又接连请了几位大夫来,都说不是喜脉,全是肝血上的事。 夏家那里也得了信,旁人也信不过,夏老太太亲自带了个女医过来了。说从前给宫里的娘娘们看过病的。这女医给夏金桂从上到下好好查了一顿脉,也是一样的话。只说太好动气了,伤了血阴,得好好调理调理。 夏家老太太一听就不肯了,连说自家女儿在家时何等乖巧,怎么嫁到薛家不过半年就弄成这副模样了,非要薛家给个交代。薛姨妈不免要同她理论两句,只那夏金桂就是夏家老太太调理出来的,这老姜更比新姜辣,薛姨妈哪里是对手?! 这时候宝钗说话了:“亲家太太,嫂子从前是什么性子,我们只听说了,到底也没见过。到了家来如何,却都是眼前真见的。如今嫂子身子有损,这关着我们薛家的嫡子嫡孙,我们怕不比您老人家着急?若是您还要疑心什么,不如请了人来,我们就把嫂子打进门来发火闹脾气的事一件件揭开了细说说。也给您去去疑安安心,可好?” 夏家老太太立时偃旗息鼓。她这般作势无非是怕薛家仗了势又逮住这夏金桂身子有损子息艰难的话头为难她,才想占了先机再说。哪想到宝钗这一通话,竟是说从前闺中名声是哄人的意思了。且要把家丑外扬,哪有这样道理?除非是不想要这儿媳妇了,拼着损一把名声,一拍两散。他们散了倒好,不过另娶个门第低些儿的,夏金桂可怎么办?再把生不出孩儿还骄纵跋扈的名声一传,更没活路了。因此知道这家这姑娘不好惹,便不再则声。 夏金桂听了娘家带来的大夫也这么说,一时又惊又恐,便大声哭骂起来,只说有人要害她。 宝钗便道:“嫂子也想想,我哥哥既明媒正娶娶了嫂子过门,嫂子就是往后薛家的当家主母。嫂子生下来的就是嫡枝嫡子,往后家业都得传了给他。若是嫂子有个好歹,我哥哥是独苗一个,还能指望谁来?就算给他纳了偏房妾室,到底也比不得嫡子贵重。这是家族香火延续的大事,谁会以此儿戏?我倒要问问嫂子看,看哪个是有那熊心豹子胆的,要来这般害嫂子,害我们薛家?!” 夏金桂脱口而出就想说香菱,可那位还在床上躺着呢,且一旦追究起来不免要牵扯到自己当日使的计策。再说旁人,余者哪个敢冒犯她半分?连薛姨妈同宝钗素常都恨不得避着她走的。这么论来,便只剩下一个宝蟾了。只宝蟾却是她陪来的人,这话要说出口,伤的还是自家的脸面。一通心思转下来,便生着闷气不说话了。 宝钗见总算安宁了,才又让薛姨妈同那女医问起用药调理等话。夏老太太还说要同女儿说会子话,薛姨妈便先带着宝钗走了,留她们母女两个并带来的女医细谈。 夏老太太先不管夏金桂,抓住了那女医的胳膊道:“方大夫,到底如何,你给老身一句准话!” 那方女医叹气道:“方才婆家人在,我还瞒下了两分。如今看着竟是不好,若是姑奶奶不能自个儿控着些儿脾性,总这么妄动肝火的,恐怕再过个三五年就真的没治了。” 夏金桂听了大惊,她如今自觉把个薛家上上下下都吃翻在地,关上门来号称老子天下第一也不为过了。哪想到还有这样后事等着,倒似脖子上套了个看不见的圈子,这事儿若坐实了,往后自己还得什么声气可与人一争?不禁心下大急。 夏老太太也深知自家闺女的心性,指着她自己把控两分,实在是难上的难。便只好拉着那女医一味求告,只说但凡有效的,多金贵的药材只管开来,不用顾惜银子。 女医却摇头道:“医者医病不医命。就算有药养得一时,那里一动气一通发作,仍是无用。再说,是药三分毒,吃多了未必有好处。这本是心性上来的病,还得从心性上走。” 一时外头丫头来相请,薛姨妈摆宴款待亲家。两人又略坐了一回,女医又教了夏金桂几句调息之术,便跟着夏家老太太去了。 夏金桂这一场被吓得不轻,倒消停了几日,薛家上下只觉天清地明,可算能安生两日了。夏金桂看在眼里,心里冷笑,“只当不能随意动怒姑奶奶便没得法子了?!”过不得两日,就又说起要香菱来身边伺候的事。 宝钗同薛姨妈见她故技重施,深觉头疼。无奈香菱身份在那里,她们也不好一味护在头里,只拿夏金桂身子说事,盼她为人为己都能消停些才好。香菱便依言搬了过来伺候,宝钗同薛姨妈时时留意,只怕香菱呆愣愣的又吃了亏去。倒没见传出什么话来,眼看着香菱气色也无异状,心下纳罕,只道夏金桂改了性子。 这夜夏金桂睡得迷迷糊糊,忽听得屋里有动静,只使劲要睁眼却是不能,渐渐倒能听清楚些儿。待听清了四下动静,却气得恨不得杀人。 原是薛蟠同人就在她身边胡孱,细听了一回,认出正是宝蟾同薛蟠的声音。 薛蟠正哄宝蟾大声些,他道:“好宝贝儿,你放了胆子出声,让爷好好疼疼你。” 宝蟾也觉如此境地比平日里更觉刺激莫名,本就心尖乱颤着,哪里经得起薛蟠撩拨,立时颤了声儿道:“这、这奶奶就在咱们边上呢……我都能听着她喘气儿了……啊!……” 也不知薛呆兄如何施为,这宝蟾立时言语不成调了。 夏金桂睁不开眼,却听得清楚,正欲挣蹦起来给这两个不要脸的几个大耳刮子,奈何手脚都动弹不得。如此气急交加,竟一下子厥了过去。 待醒来已是日头高起,香菱见她醒了,便张罗去端水,又让宝蟾去起帐子。宝蟾刚把夏金桂扶起,只觉眼前一花,脸上就挨了一个大嘴巴子,耳朵嗡的一声,人也怔在了那里。夏金桂这一巴掌可是憋了一晚上的劲儿了,宝蟾腮帮子眼见着就肿起来了,嘴角也渗出血来。 香菱赶紧近前来劝:“奶奶,这是怎么了!一大清早的,仔细手疼!” 香菱站得远,夏金桂却够不着扇她了,便骂道:“怎么了?!还来问我怎么了!这臭不要脸的狐狸精干了什么你不晓得?!要你伺候我,你干什么去了!” 香菱摸不着头脑:“昨儿我给奶奶上的夜,宝蟾在外头屋里睡着。没干什么别的啊。” 夏金桂顺手拿了个枕头砸过去,骂道:“睡睡睡!就知道挺尸!都当我死了是吧!你们放心,就算我死了,也得拉你们陪葬!” 宝蟾那里回过神来,早躺地上哭开了,一时难免又寻死觅活的。薛蟠进来就看着这么一副场景。不由皱眉道:“你又闹什么!你要她来伺候你,她也来了。还要什么?!哪样没依你?闹不够啊?!” 夏金桂见了薛蟠更如同见了仇人,眼睛都要冒火了,抓了手边东西不停丢过去,大骂道:“王八羔子臭不要脸!你同这贱货昨儿晚上干的事打量我都不知道呢?!你们是真当我死了?!啊!我同你们说,早着呢!” 忽然又回头看着地上的宝蟾道:“就是你!你这贱蹄子!昨儿晚上给我吃的什么药?!我说这几日吃了药都不得醒,原来是打了这样的主意!骚蹄子贱货,要打死你发卖了去也不过姑奶奶一句话的事儿!我让你浪,我让你浪!” 说了就要拿东西砸宝蟾。宝蟾一见势头不对,赶紧爬起来往外逃,一头撞到薛蟠身上,不由得抱住薛蟠哭开了去。夏金桂见他们当面还敢如此,越发着恼,只身子不济,只觉头一晕,又往后倒去。 就她这逮谁扇谁的模样,也没人敢伸手去扶啊,就这么直挺挺往床上一倒,不知碰哪根梃上了,立时捂着脑袋哭骂起来。 香菱赶紧道:“爷,是不是找个大夫来看看?奶奶许是魇着了。” 薛蟠骂道:“我看她是着了魔了!看什么看,刚有两分力气就惦记着撒泼打人,倒不如由她去吧,省了药钱还得了清静!” 夏金桂听薛蟠说的如此无情,立时杀千刀地骂了起来,薛姨妈听到动静赶着过来,进门就听夏金桂正拿舌头把自家儿子花样死了几十回了,不由大怒,便道:“这是大家子出来的规矩?!这样的话,就是我们家里三等奴才都骂不出口!” 夏金桂听了这话,更不依了,也顾不得什么体面规矩,便连哭带骂地把昨日夜间听到的事说了出来,薛姨妈也听怔了,回头指着薛蟠说不出话来,眼看就要气晕。 香菱赶紧上来道:“太太莫要气急,实在是没有的事。昨日奶奶要我上夜,宝蟾服侍奶奶吃了药,我便端了水上来伺候奶奶漱口安歇。一晚上我都在底下脚踏上睡着,夜里还起来了两回,见奶奶出了许多汗,原想唤奶奶起来喝水的,奶奶也不应我。我怕惊扰了奶奶,便也作罢了。 宝蟾昨儿就在外头屋里睡的,中间也进来了两回,怕我照看奶奶不经心,我们还说了两句话。实在没有奶奶说的这样的事。我们爷虽有时候行事鲁莽些,也没道理作出这样没人伦的事来!我所言句句是真,还请太太信我。” 薛蟠这回才知道这夏金桂这一大早的邪火,竟是因着晚上自己做的一个梦,都气笑了,点头道:“好,好,你自己梦些不着调的事也要按到爷身上,下回你梦见杀人岂不还要爷给你偿命?!” 薛姨妈也生气了,只她到底体谅两分夏金桂身子,便叹息道:“你身子不好,躺多了梦邪了也是有的。只多大人了,这梦的同真的还分不清了?这真是白淘的一场气!亲家临走还只托付我们,只我们再怎么体谅你,你自己都能做梦把自己气成这样,什么仙丹灵药吃下去也不中用了!算了,你还是好好歇歇吧。别整日介想着算计这个作践那个的,也不会做这些瞎梦!” 夏金桂躺在床上看着顶账,听着几人的话,心里惊疑难定。一时疑心自己真是梦晕了头,一时又疑心这群人都合起伙来骗自己;一时想着当时连眼睛也睁不开,说不得就是梦,一时又觉得明明宝蟾那话都在耳边,难道自己还能凭空想出这等□□无耻的事来?!如此思虑心绪起伏难定,不知到底该如何行动才好。 作者有话要说:  人要过日子妖是来耍子的,一声叹息啊! 二更奉上 第344章 344.根由 又说王夫人那里遣了人去接迎春,却没有接回来,遣了去的婆子道二姑奶奶身上不爽利,近日出不得门。王夫人此时也几桩事在心上,既听说如此,便也先放下了。 孙府里绣橘辗转知道了此事,怒气冲冲回了房里,告诉迎春道:“奶奶,方才咱们府里使了人来接奶奶家去呢!也不知哪个丧了天良的回话,说是奶奶病着,不能家去!” 迎春听了也不抬头,手上不停,仍在跟前一张纸上写写画画,嘴里应道:“知道了。” 绣橘急了,走近了两步又道:“奶奶!” 迎春只好放下了笔,看看她道:“那你说要如何呢?” 绣橘一怔,想了想也不晓得如何,只胸口一股气几乎要逼疯了自己去。 迎春点点头道:“我知道你生气,大凡规矩不该如此的,这里却这般行事,你见了心里才气。只是反过来想想,她们这般做了,我们竟也不能如何的。可见这行事也是能成的,若不能成,也不会这般行事了,对不对?既是可以这般行事,那你又气什么。” 绣橘苦笑道:“奶奶,我方才气他们呢。你这番话说了,我心里连你都气上了!” 迎春笑着摇摇头道:“有事说事,生气实在是一点用也没有的事,徒耗心力,可惜得紧。” 绣橘便道:“那奶奶倒说说看,到底什么事儿是有用的?” 迎春扬扬手里的纸,笑道:“待我多悟出一分来就多有一分的用处,这才是实打实的东西呢。” 绣橘怒道:“这破东西能管奶奶终身了?能管奶奶从今往后的日子了?!” 迎春想了想,点点头道:“还真让你说着了,这两样还真能。罢了,看你气的,那你说说,照你想来,我到底如何才算做了有用的事?” 绣橘倒也想过这事的,开口便有条理,她道:“头一个,奶奶该把这里的事儿让人告诉府里去,就算府里太太不管,老太太知道了也不会不管!再一个,奶奶原先不是同凤起书院里的先生们还有结交的?这就该同人走动起来,也省得这起子眼皮子浅的看低了奶奶去!只当奶奶没旁的依仗呢!还有,奶奶的嫁妆自然该奶奶管的,这也该拿出来说道说道。姑爷连着家里这般行事,就该让人都知道了来评评理,看他们往后还要不要出去做人了!” 迎春听完不禁摇头笑了,她道:“原来你想的是这些,难怪生气了。看我一件件细说给你。头一个,宝玉来过这里了,且你们也把话都告诉了茗烟。要说同老祖宗走得近的,谁还比得过宝玉?如今这样,你说老祖宗是知道不知道?若是不知道,自然是府里人等不想老祖宗知道,你就算亲自跑了回去,就能见着老祖宗说这事儿了?若是知道了,如今这样,你就更该晓得那句话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覆水难收啊! 二一个,当日我同书院里走动,用的国公府姑娘的身份,如今用什么身份?此其一。再则,如今我好容易想了法子得点清静,若是让他们看出些旁的好处来,恐怕这清静日子也没了。同这样的人、这样的人家讲有无助力的话,这是往老虎嘴里探脑袋呢!若当真有用,只怕一点点要使起你来,但凡不能如意的,更厉害的还有呢!你能保证样样替他们谋了来?若没用时,就不晓得弄到什么地步去了!亏你出得这馊主意! 后头的几样,你让人评理,让哪个来评理?谁给你评理?清官难断家务事,谁要来惹这个骚?!再有世上有理没理的事儿多了去了,若是世事公平者多,也没有那许多求公道正理的人了!到头来还不是得凭手段力气说话。这府里连着我带来的人,如今还有几个向着我们的?众口铄金,就算你寻了评理的来,只怕也不一定就能信了你说的话呢。再说到头,就算满大街人都觉着这家里行事不对,只他们照旧如此,又有哪个真能插手来管的?!府里这些年看下来,你连这个都不明白了,才真是呆了。” 绣橘听了怔愣半晌,狐疑道:“这、这世上难道就没天理了?!” 迎春苦笑一回:“嫁入此家便是此家人了,娘家不欲出头,夫家无人相助,只你我三个弱质女流,你还想到哪里去求个公道天理来?” 绣橘一时面若死灰,幸好想起迎春的本事来,才缓过来两分,喃喃道:“姑娘就是想太多,前后左右都虑着,反倒不敢行动了。若是司棋姐姐在,早带人砸了那老不修的去了。” 迎春摇摇头:“司棋如今都想明白,不那么行事了,你倒犯起混来。教你一个乖,遇事先动了心绪,就已然落了下乘了。这就同下棋一样,哪个三两手间惊惧冒汗的能赢的?这会子若是真一心陷入了自伤悲愤,胡乱出起昏招来,才是自入险境而不知了呢。听我一句儿吧,稳着些儿,哪里天就掉下来了。” 绣橘不好意思了,低声道:“那是姑娘都想明白了,我可想不明白,能不生气嘛!” 迎春摇摇头:“也不算,我也有一事到如今都没想通呢。” 绣橘便问何事,迎春道:“我想我虽不是讨人喜欢的性子,也不至于让人见之生厌,怎么这里的人一个个都恨不得要弄死我才好?若不是因我这人,那到底又是因了何事?或者是不乐与府里结亲?只这亲事总是他们上门的,若是不乐意,早不提亲不就完了?何须弄到如此田地……” 绣橘嚅嗫着开口道:“不是、不是说……说老爷欠了银子……” 迎春摇摇头:“府里再不济,也不至于缺这五千两。再一个,老爷真的以女偿债了,这事儿难保不让外头知道,还要不要脸面了?且还有老太太在呢。老爷虽有时候……不讲究些儿,却不是个死要钱的性子。再说了,如今我的嫁妆也都归他们使了,还不够抵那些银钱?我又不拦着,还非得弄死我了才能放心花销不成。这话定是那人胡说来埋汰人的,你也信!” 绣橘听了也皱起眉头:“也真是奇了怪了。” 迎春倒一笑不说话了,绣橘又催问,迎春摆手道:“罢了,已使了法子了,不定什么时候就知道了。” 绣橘合掌念佛道:“阿弥陀佛,早早把这事儿弄清楚了,解了心结,或者就能云开雾散重见天日了。” 迎春一笑不语,据她看来,孙绍祖并非一味胆大妄为意气用事之辈,敢如此对待自己,必不是凭一时心绪,既如此,恐怕挖出来的根由便不是能轻易化解得了的东西。只她也到底猜不出究竟来,只好等水露石出那日。 或者还真让贾兰说着了,那阵子的风水真不怎么样。不说薛家同迎春,只说彩霞自嫁了魁子,那日子也难过得很。 头一个她就不是乐意嫁过来的,再加之魁子那副尊容和地痞流氓的性子,彩霞那是在王夫人身边当了多年掌事丫头的,如何能看上这样的货色?只天不长眼,偏把这两个凑成了一对。且因这场婚还是凤姐出口保的媒,彩霞家里人还觉得极有脸面的。加之彩霞从前的事儿家里也知道两分,故见她不乐,都只劝她安心过日子的,分毫体谅不得她的苦楚。 彩霞娘说她:“姑爷的样貌虽不出众,过日子难道就图一张脸的?!亲都结下了,就是一辈子的事儿,你这样那样嫌弃他,他知道了心里岂有不恼的?到时候闹起来,你要我们撑腰也难。我劝你,趁早收收心,踏实过日子才是正道。” 几次下来,彩霞也不说这些了,也想过认命。只这命也不是那么好认的。她又没有迎春自保清静的手段,那个外头吃喝嫖赌了回来,把她往炕上一拖,又哪里有半点夫妻温存之意?惹得彩霞烦了,不从他,他便劈头盖脸打将起来,嘴里还一行骂着:“破鞋儿小□□!还跟老子充起正经人来!你当日怎么舔男人的当我不晓得?!这会子倒敢推搡起来!怎么爷们骑得你,老子正经拜过堂的反骑不得你了?!” 彩霞被说中心事,越发羞愤交加,泣不成声。 且这魁子素日里喝酒赌钱无所不为,旺儿同旺儿家的父母两个又宠着,他或有不趁手的时候就从彩霞这里摸了东西去当钱。若问了,他也不躲,只别想要回来,若催问急了,说不得又是一顿好打。 这十赌九输,还有一赢的时候呢,这赢了又怎么说?赢了也别想他赎了东西还回来。只把赢了的钱请了一众狐朋狗友往酒家窑子里逛去,散光了再说下回。如此日子,又有什么盼头?彩霞还不能多说,那来旺家的是个厉害的婆娘,最容不得旁人说自己儿子一句不好的。初时彩霞不知,还在这婆母跟前劝上两句。说完了,转头男人回来了就是带着酒气一通揍,婆母在一边看着说风凉话:“人在心不在,敢说自家男人不好的,这就是规矩!” 不上半年,彩霞形容憔悴哪里还复当日风采。玉钏儿几个有时候也在王夫人跟前说起,只望王夫人念着点从前旧情,帮扶一把,那头也不敢如此嚣张了。王夫人却道:“清官难断家务事,夫妻哪有不吵架的,有这会子劝的,他们好了说不得反过来就是怨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劝你们也少管这些。”玉钏儿几个也只好作罢,只金钏儿听了暗暗冷笑。 这日也是巧,贾环从外头回来,恰逢彩霞得了旺儿家的话,往家里拿东西,就给碰上了。彩霞一愣,刚要行礼,贾环好容易认了她出来,惊讶道:“彩霞?你、这、嗐!怎么这般老相了?!”说了摇摇扇子赶紧走了。倒把个彩霞气怔在那里,良久才回过神来,一步步挪回家去。晚间魁子回来,也不晓得哪里听了两句疯话,非说彩霞今日私下去见了贾环,又着实折磨了一番才罢。 当此春寒,月光都带了霜意,魁子在一旁鼾声如雷,彩霞睁眼看着窗子,眼中早已无泪,心里恨意翻腾。看着熟睡的魁子,她恨不得起来掐死了才好。只恨自己女流之辈,不得那个力气。边上屋里的那对老不死的,彩霞也恨不得生吃了他们才好!再有白日里遇见的贾环,连着他那两面三刀的老娘,个个都该死!还不止如此,还有硬要保媒的琏二奶奶和见死不救把自己活推入火坑的二太太,哪个不该死?! 想想自己当年,看出周姨娘的厉害来,便刻意接近讨好,求周姨娘教导。足求了三二年,周姨娘才应允了。如此数年,果然成了王夫人的心腹大丫头。又看宝玉那头实在堆成人山了,便把希望托付在贾环身上。这许多年下来,那母子两个因着自己得了多少好处?!如今却是这么个了局! 说起来,这半世努力竟是个天大的笑话!花尽心思,学这学那的,最后就配了这么个人渣!叫她怎么不气怎么不恨?!只光恨着又有何用,那些夫人奶奶们不照样该吃吃该喝喝,照样活得舒服风光得很?只自己在这里受折磨。 能耐这东西,能成事自然也能败事,能求生自然也能求死,能祈福自然也能招祸。事到如今,既是上天无门了,那说不得就只好往地底下走了! 月下阴影里,彩霞一双流尽了泪的眼睛渐如疯如魔,又渐复平静幽深。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只有一更哈。 开始了! 第345章 345.葫芦福禄 宝玉总怨那些鱼眼睛,没成亲时明明是颗光彩盈盈的珠子,怎么嫁了人之后就成了个死鱼眼睛了呢!简直比那些男人更可杀了!只他却不曾见那些珠子是怎么被扔进了臭泥潭里,一日日一年年喊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地渐失了光彩,若非变成了他憎恶的模样,怕是不能在这样的泥潭里活下去的。し 彩霞自打定了主意,心里愁苦渐消,竟又恢复了两分从前的神采。这日平儿陪着凤姐到王夫人那里回事,留在外头同玉钏儿说话,就说起彩霞来。玉钏儿道:“前日我刚见了她一回,这阵子看着倒好些了,大约是想通了。” 平儿道:“我们方才进来还见着她了,气色倒比从前强些儿。只……啧,我也说不上来,总觉着哪里不对似的。” 玉钏儿点点头:“还不如不嫁人呢,她也是命苦。”说完了才想起那旺儿一家子都是凤姐的人,便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平儿忙笑道:“那时候我们也不晓得那小子那般不长进的,奶奶都后悔呢。” 玉钏儿听平儿这么说了,才笑笑忙换了话头。平儿却忍不住想起方才彩霞看过来那一眼,既无从前的持重大气,亦无之前那阵子的愁苦无奈,竟是空洞洞的。她如今想起来还觉着背上有些发凉。原想同玉钏儿说的,忽然想起她们两个一直在一处的,自然比旁人更好些,倒不好说这话。又听玉钏儿后来那话,知道果然如此,少不得随口敷衍过去。 凤姐同王夫人正说着清明上供念佛的事,都议定了,只等几处交好相熟的庵堂观庙上门便是。出来后平儿便同凤姐说起了彩霞的事来,凤姐哪里放在心上,随口道:“不是她们两家爹妈都商议好的亲事?又什么好不好的说来!哪个管家还得管着底下成婚的个个举案齐眉白头到老百子千孙的不成?理他呢。”如此便算揭过,一路无话。 之后几日,陆续有人上门。天缘凑巧,这日彩霞给余信家的送领银对牌去,迎头过来一人正好撞上。只听那头唉哟一声,就跌了个屁墩。彩霞赶紧上前去扶,只撩到个衣角,那人往下一落,这衣角还在彩霞手里,便被掀了起来。彩霞看见里头挂了个物件儿,却是个簪花的赤金葫芦,不禁眼睛一眯。 也不待多想,赶紧上前把人扶了起来,嘴里忙着道:“干娘可摔着了?真是我走路没长眼睛了,急着给余大娘送东西去,冲撞了菩萨了!” 马道婆本想骂人,一看是彩霞,她知道彩霞是王夫人的大丫头,如今虽嫁了人了,也不敢小看她去。又听彩霞这般说来,面上便露出笑来道:“跌一跌去晦气的,不怕。姑娘,哦不对,如今该唤嫂子了,近日可好啊?” 彩霞一笑道:“咱们不过奴才,整日忙着忙那地替主子奔忙,有什么好不好的了。倒是干娘如今看着越发有佛气了。” 马道婆已起了身,彩霞半蹲着替她拍打身上沾的土,又不住奉承,倒让她心里欢喜,只当是王夫人如今也看重自己的意思。彩霞又接着道:“上回赵姨奶奶还问起您老来呢,只说有要紧事寻您。”不待马道婆反应,忙凑近了压低了声儿道,“赵姨奶奶如今又得了几件了不得的东西,正要孝敬了您老,求个大主意呢!” 马道婆想起从前听说的彩霞同贾环的旧事来,心里立时明悟,便冲彩霞一笑,彩霞笑得更开心了,连连道:“我这儿还有事儿要忙去呢,二奶奶紧催着的,就不送您老了,您老慢走。下回得空了我请您老喝茶,再给您赔罪!” 马道婆听说赵姨娘寻她就有心往那头去,冲彩霞点点头,也转身走了。 待她走远,彩霞还在那里站着,攥着对牌的手抖得忍也忍不住。 马道婆本想往赵姨娘那里去的,哪知道刚要进王夫人院子,就听里头凤姐说话的声音,把她惊得立时抽身出来,掉头走了。也是做贼心虚。待得凤姐带了人出来走远了,她才又回转进去寻赵姨娘。 赵姨娘见马道婆来了,赶紧迎了进去说话。马道婆拿话引她说事,赵姨娘却道:“那个!”用手比了个二字,“如今是浮冰上的人了!挣个金山银山,还不是便宜了二房?真是大快人心的事儿!” 马道婆便道:“她们那里归谁,也没姨奶奶的份。姨奶奶倒该替三爷打算打算。” 赵姨娘点头道:“这是个正主意,干娘说的再对没有的。只如今不好办。等等吧。太太说了,今年就得把园子收了,里头的人都得搬出来。不比如今好动手脚?” 马道婆听说如此,便道:“只要心诚,远了近了都能成,神佛菩萨要这点本事都没有,还敢受什么香!” 赵姨娘啧啧道:“干娘,话也别说太满了,上回不就没成?!要回数多了,让人看出来可怎么好!还是等等,这回必得成事了才好。到时候干娘也不用再一回回来问我要银子了,自然金的银的红的白的凭干娘挑了。” 马道婆听赵姨娘又说起前事,忙道:“你看看,你看看,就那么点子事儿,姨奶奶是一回回拿出来说。要再这样,赶明儿老婆子也不敢上门来了,姨奶奶另请高明吧。” 赵姨娘赶紧拉住马道婆笑道:“看你看你,不是说笑嘛!干娘还当真了!喝茶喝茶。” 马道婆又哪里真舍得走了,两人又坐下喝茶吃点心,赵姨娘又拿了几两银子出来让马道婆拿去在佛前上供给贾环祈福,才算事了。 这日魁子又从外头喝了酒回来,嫌彩霞倒的洗面水热了,又骂骂咧咧开了去,只说彩霞伺候旁人尽心,伺候自己不尽心等话。 彩霞哭道:“我自嫁了你家,就从没有生过外心。你心里也明知道的。只一回回拿从前的事来说,那时候我又哪里晓得我是要嫁于你的?到底要我怎样,你才相信我真是一早断了那头的心路,再没有一点旁的心思!” 魁子趁了酒兴道:“好!你既如此说了,我倒有个主意。你既同那里相好过,必定知道许多密事,你只捡两样要紧的同我说了,我便信你,从此再也不提此事,只把你当个正经娘子来敬着,可好?” 彩霞又哭了一阵子,才下了决心似的仰了脸道:“好!这事我本打算埋在肚子里烂到泥里的,说出来就是天大的祸事!只我若不说,你必不信我的。你我既成了夫妻,便是夫妻一体,你若始终不肯信我,我这日子也过得没趣得很了。” 魁子皱眉:“天大的祸事?嘿!我倒不怕事大,你倒说说看,那两个,还能整出多大的事来!” 彩霞道:“这事儿还牵连着二奶奶同宝二爷,你说算不算大事?” 魁子一听这个,酒也醒了大半,催道:“你要说便说,遮掩个什么!” 彩霞深吸了口气,看着魁子缓缓道:“这事儿我也难说到十分准。上年宝二爷同二奶奶发疯那回你可还记得?” 魁子道:“怎么不记得!我娘都快急死了!怎么,这事儿同那头有干系?不是说是中了邪嘛!” 彩霞摇摇头道:“中邪不中邪的我不知道,我只晓得,二奶奶同宝二爷发病之前,赵姨奶奶偷偷进过太太的小佛堂,还翻动了太太给奶奶爷们求来的护身符。那护身符里头都有时辰八字的!且这赵姨奶奶同马道婆向来走得极近。之前还欠了马道婆上千两的银子。我实在想不出来,赵姨奶奶托那婆子做什么事儿,能欠那许多钱! 二奶奶同宝二爷没事了,赵姨奶奶那几日就极为惊慌不安,每日里饭也吃不下,躲在屋里不敢出门。再之后马道婆来家,也是时时处处避着二奶奶走的。你想想素常那些姑子道婆们,哪个不想同二奶奶多亲近亲近好多得些香供?马道婆这般也实在让人起疑。” 魁子皱眉道:“只这些?” 彩霞点头:“若是我一早肯定了什么也不能瞒着太太啊!只心里存了这些疑惑,如今对景儿想起来却是越想越真的。今日说给你听了,我心里也松快些。” 魁子道:“二奶奶一早疑心是有人要害她,从来也没有断了搜寻的念头,只一直没得什么线索。”忽然又回头看着彩霞道,“这事儿要真查准了,你就立了大功了!放心,你能把这话告诉我,我自然也说话算数的,往后再不提那事了!” 彩霞忍不住又落下泪来道:“你信我就好。” 当下魁子也不睡了,披了衣裳起身,对彩霞道:“这事儿我得同我娘说说去,你先别睡,一会子说不定还问你呢。”说完顾自推门出去了。 彩霞这里长出了一口气,怔愣愣地看着门口,面上似笑非笑的样子,平儿若看见了恐怕更得觉着惊心了。 果然一会子旺儿家的就直过来又问了彩霞一遍,转日就带了彩霞去见了凤姐。凤姐听了这话气得暴跳,好一会子才静下来,按着额心想主意。 平儿道:“奶奶,这样蛇蝎心肠的畜生,还犹豫什么!只让人锁了扔官府去,好好审审,不定还有多少乌糟事儿呢!” 凤姐摇头道:“这事儿可大可小。到底家丑不可外扬,里头的事儿自然要在里头算,外头嘛……” 凤姐心念电转,那马道婆既然有这能耐和胆量,连国公府公子爷们和管家奶奶都敢出手暗算,想必这样的事儿也不会只一回两回的。高门府邸都是一样心思,谁家没点乌糟事,又谁家肯张扬出去了!马道婆手里的那些事儿,若都挖了出来,也是一握不小的把柄了。 照着自己的意思,这事儿托付给王家是最好不过的。一来没有家事外泄之虞,二来还把东西送到了王子腾手上,却是一份大礼。只恐贾母那里也想到了,到底王家是自己娘家,却是贾家的亲家,这亲疏并非上□□同的…… 这些却都是后话,先要把这头的东西问实了才好。凤姐便先让人把赵姨娘屋里的丫头婆子都带了来,全关在后屋里问话。还要问出私底下同赵姨娘交好的有哪些,一个都不许轻放了过去。 王夫人听到动静正要让人问凤姐去,凤姐就带了人来了。把人往外一赶,就把赵姨娘同马道婆搭伙害自己同宝玉的事儿说了,王夫人听了气得打颤,哭道:“我当日就疑心是这起子黑心肠东西作的祟,只老爷还不信,都推到大老爷那头就算了。如今老天有眼,到底让我们寻着踪迹了!” 说完想起当日宝玉同凤姐濒死垂危的情形,不由悲怒交加,抱着凤姐直哭“我的儿”。 凤姐好一通劝慰,才安抚住了王夫人,她道:“我就不信那些人是铁打的,她一个姨娘有什么本事要人替她卖命?何况一个个也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爹娘兄弟都少不了,还怕问不出实话来?!只一个,这事儿……恐怕没法儿悄悄的了。要不然,恐怕老爷那关就过不去,我看……还是得告诉老太太,到底里头还牵扯着宝兄弟呢。” 王夫人略想了想,便跟着点头了,她心里却没想到马道婆那头的事。只赵姨娘作出这样事儿来,也没有只发落她一人的道理,那赵家也是几辈子的家生子了,根深树大的,若没有贾母发话,恐怕自己要动手也不易。 凤姐所料不差,那些丫头婆子们又不是哪里训出来的死士,何况几个递话写条子的也不知道事情始末。如今听说牵连上魇镇哥儿奶奶的事了,哪个不紧着撇清自己?赶紧把知道的猜着的能说不能说的全倒了出来。前后不过三五日,凤姐就拿了一叠子画了押摁了手印的供状同王夫人一同往上房贾母那里去了。 第346章 346.对局 王夫人眼圈红红的不时低泣,满心里打算的都是贾母如何发落赵姨娘的事。贾母戴了眼镜看过几张纸后,初时的愤怒便消湮殆尽,换上了一脸的凝重。凤姐也不则声,一时屋里鸦雀不闻。 许久,贾母让叫了人进来,吩咐道:“往前头瞧瞧去,把两位老爷叫来,就说我有要事商议。” 王夫人听了心中暗喜,知道这回赵姨娘是绝落不着好了,事实俱在,贾政也没法替她开脱,看往后哪个还敢害宝玉!凤姐听叫了老爷们进来,心里猜度着贾母是不想让事情往外传出分毫去了,恐怕自家叔叔这回得不着这个便宜。只是这里没有她说法的份儿,也只好心里可惜一回罢了。 这日贾赦在家高卧,贾政衙门里无事也一早回来了,听说贾母来唤,赶紧都换了衣裳进来。邢夫人得了消息,只怕是迎春那里的事儿贾母知道了,又要训人。一听说没叫自己,心下大畅,只转念又想到一会儿若是贾赦挨了骂恐怕自己也落不着好去,一时心里又忐忑起来。 只说贾赦贾政到了里头,见过贾母。贾母也不多说,只让他们看看那些供状。 贾政看了两张,立时大怒,面色煞白道:“好个毒妇!瞒得我好!快快给我绑了来!” 贾赦也看了两张了,见贾政如此,摸着胡子笑道:“好了二弟,当日还不是都只往我身上推。我说嘛,若真是冤鬼寻仇,好好刮拉上侄儿作甚么!只你们都一口咬定了,我也没法子。总算老天有眼,替我洗脱冤屈,这黑锅今日竟是可以卸下了。” 贾政面色紫胀,说起来倒是自家管教不力反牵连了那头,虽面上大为难过,到底起身给贾赦赔礼。 贾母出言制止道:“好了!家里的容易,依着家法处置了便是。寻你们来难道就为了说这个的?若只为这个,竟是连告诉也不必告诉你们的,难道还能指望你们从此收心长眼,吃一堑长一智了不成!” 贾赦因女色出过的事也不是一件两件了,这话听了自然心虚,贾政原先只当自己立身清正治家有方的,如今这打脸的事实就在眼前,一时也没了声息。 贾母又道:“寻你们来,是要商议外头的事。那马道婆既有这样手段,一则要防她知道了消息狗急跳墙,谁晓得她那些鬼蜮伎俩,又能生出什么祸事来,此一路不得不防。二一个,她能同那毒妇窜通谋害宝玉同凤丫头,自然也能同旁人勾结。那药王庙也是个大庙,京里多少人家都在那里有供奉的,还不知道这婆子手里捏了多少罪证呢。是以这竟不是我们一门一户的事儿了,到底该如何施为,需得你们拿个主意。” 贾政便道:“这恶婆子会如此阴毒手段,恐怕寻常人要捉她也难。不如索性报到官府,让官府捉拿了她去。虽是家丑不可外扬,只如今恐怕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贾赦忙道:“这叫什么主意!她手里还别家见不得人的事儿呢!我看不如我叫人去捉了来,好好搜寻拷问一番,说不得就是一宗儿了不得的人情!” 两人各有所虑,一时难以定论,贾母叹道:“都想得容易了!你们就忘了当年那位老千岁栽的跟斗了?本朝素来最忌讳这个的。如今若是我们只为了遮掩家丑把这事儿捂住了,不被扯出来还好,若是哪日被掀了出来,恐怕落不得干净。”又瞪贾赦一眼,骂道,“收收你那糊涂心思!这是这么好赚的便宜?!不说那婆子手里的事儿到底关系到什么人,只说她有这样手段,你悄悄捉了去,是杀是放?先不说那些阴邪手段你斗不斗得过,只说你沾过这事儿,往后少不得有人疑心你也得了几样魇魔手段去,到时候你还想安生得了?!真是越老越糊涂了!” 贾赦方才一时利欲熏心,贾母所言倒不是他没想到,而是他本就存了将那马道婆收为己用的心思,或者再不济,也得问出那魇镇的法子来自己私藏了。如此杀人不见血的手段,岂不比什么死士杀手都要管事得多了?! 如今听贾母说破,又想起自己被冤鬼缠身大病一场的事儿来,这婆子只怕比那鬼还厉害些,好处自然要紧,却也没有命要紧,便讪笑着道:“是儿子一时气糊涂了。” 贾政这么听着,自己的主意该不错,怎么贾母也道想得容易了,正待再说,就听贾母道:“至于说交办官府的事,虽是个主意,也得从长计议才好。真要随意交代给衙门去,就是把自家的丑事抖出去了。这一步也不是不能走,只是总不能白落个笑话,需得换些东西来,才算不枉。” 贾政听了思量一回,又道:“都察院同我们素来和睦,这事儿若交予他们去办了,或者还能遮掩一二。且那婆子作恶必不止这一起,若是几家都有,想必都察院也知道轻重的。” 贾母点点头,又摇摇头道:“虽是可行,只没得着好处。” 众人便都住了声细思量,贾母见凤姐似有话说,便问道:“凤丫头可有什么好的计策?” 凤姐道:“我那点见识,哪里敢在老祖宗、老爷太太们跟前说计策二字?只是一点糊涂心思。我想着,这马道婆的所能所为实在是极大极恶的一件事,谁首告的谁经办的,办成办好了,那恐怕都是个不小的功劳。 只素来论功只论首的,咱们若是把这事儿漏给都察院了,凭着同府里关系,他们自然不敢不用心办。只这事儿里头不止有险更有功,他们上了手,只有替我们遮掩的,自然后头更没有我们的事儿了。是以我们虽算了了事,却也得不着什么好。 照我说,既是定了心不能为了遮掩家事埋了祸患,倒不如索性把这事儿往大了办。只拿那马道婆的魇术厉害说事,这样防不胜防的诡术秘技,就说是恐伤国运都说得过去的。咱们只说事关重大,不敢擅作主张,又怕走漏了风声让其同党觉察了,故此越过……” 凤姐话到此处便停住了,贾母眼睛一亮,接了话头道:“就是这个主意了!” 贾政忙道:“老太太的意思是……这事儿……可以上达天听?” 贾母笑道:“方才我还没想到这一层,如今听凤丫头一说,竟是大有可为的。只可惜……”只可惜如今家里也没出个天子近臣,要想把这话递到上头去,还得另费一番心思。 凤姐心里也想到了这一点,如今金陵四家里,要说起天子近臣,头一个就要算王子腾了。贾府既然要寻人透话,贾王史薛四家世代联络有亲,哪里还有比经过王家更妥当的路了?是以也不着急,只等贾母几个拿主意。 因之后都是外头的事了,家里俗务又离不得人,贾母索性让王夫人同凤姐先去了,自己留了贾赦贾政商议。只最后议定的路径却同凤姐想的大大不同,倒是出乎她意料之外。 数日后,乾元殿南书房,皇帝扔了一叠纸给兄弟看着,自己面上也沉得要滴水。信王一边翻看着,一边“嚯!”“哟呵”之类不断,半晌才抬了头问道:“皇兄!这、这事儿不是编的?太邪乎了吧!要真有这样能耐,还整什么兵马,直接上两张符,指谁谁死不都完了!” 皇帝也心疑着呢,便道:“水溶给递上来的,他没事扯这些谎作甚么。” 信王一点头:“哦,是那个软骨头随风倒啊,啧,那这事儿恐怕还真是……真是真的了……也只有这事儿是真的,那小子才会露个整脸递上来卖好。” 皇帝也点头:“应该假不了……怎么办?你说说看。” 信王皱了眉头摸摸下巴:“这是邪术啊!谁知道那里还会有什么古怪!啧啧,不好办,不好办。” 皇帝不动声色:“先弄清楚到底有这能耐的是几个人,把人都扣在手里,旁的嘛,漏些就漏些。也算个意外之喜,没像样的饵料也引不出大鱼来。” 信王一听这意思是要交给自己去办了,虽有些心里打鼓,又觉着刺激的很,笑道:“放心,我给他们都整一窝去,谁也别眼馋。省的到时候换着花样来打听,不够烦的。” 过得几日,东安、北静两位郡王带了一路人马把个药王庙团团围了,里头人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儿呢,这里早就该拿的拿,该抄的抄,连人带物都带去刑部了。 一时四方云动,各条路子上都通了关系想探探里头的风向,更有甚者,拿了令牌想进大牢里探监去,自然是被挡驾了。隔一日,这刑部内外的闹剧笑话就都落到了几张薄薄纸片上,由一名老太监呈递上了龙书案。 连着妙云观里也都惊动了,苍朴道人大约听了事情,尤其听说是魇镇谋害、青面纸人等话,心里就扑通通直跳。这眼见着是自家那个师弟的手笔,只是不晓得怎么会露了行迹。想必是人亡功散,才走漏了风声。 耳听得牵连其中的高门贵族越来越多,苍朴道人心里也越发不安了。那事儿说起来真同他没有干系,只事到如今,若是有人发觉那做法魇镇之人就是他的同门师弟,哪个会信他是一无所知的?那要寻仇的寻仇,还有无冤无仇的恐怕也要惦记这点子能耐了。他岂不是有苦难言?那魔道也不是谁都能修的,自家师弟也算天赋异禀,若还换了自己,恐怕没炼出一块魂石来就早遭了反噬了。 好在这事关神魔,满京城的庵庙道观没有不闻风而动的,他就算如何打探,也不算显眼。还有几处连日作法摆祭坛给天下消灾解祸的呢!他若还那般八风不动,恐怕反倒引人起疑。是以这几日,连这位素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妙云观观主都开始同刑部的人亲近走动了。 刑部那里热闹非凡,正主却不在那里。因虑着邪术厉害,在逮住了马道婆后,就往她身上贴了五六张黄符。到底有用没有也说不好,好歹总比什么都不做看着踏实些。之后虚晃一枪,往刑部绕了一圈,一通刑讯后却把人押至清虚观关了起来。却是要借此处神机仙力来镇一镇这邪魔外道的意思。 说起来也是他们太看得起马道婆了。当日摄魂又不是她的本事,全托了魔岩侍者转世来的魔道人的力气,她不过是个打杂跑腿的。魇镇凤姐宝玉时,因施法被李纨所破,魔道人都没来得及交代一声就带了随侍的小僮避走深林,好在那时候她因屡次立功,已经换了本邪道功法,见寻不着主子了,便自行修炼着。 后来魔道人死在贾兰之手,她手里的那盏青焰戳灯再也点不着了,她又跑了两回从前那处荒僻庙宇,不见人迹,也只好死了心。此后都是凭从前学会的那点本事混口饭吃。不过是借些药石咒术,弄些浅薄邪物,顶多扰乱扰乱人心夜眠,要想如同从前般摄人魂魄却是不能了。 只当年闯出来的名头还在,虽是小打小闹也不少得银钱。日子正过得滋润呢,哪想到天降如此大祸。她自己做过的事自己知道,只她伸手害过的人多半也没命在这世上了,余者同自己勾结的更没有把自己供出来的道理。思来想去实在不晓得到底是怎么栽的。 关押她的几人原还以为她有多大道行,过了三五日,见不过是个寻常婆子。再加上查抄她住处,一应财物账本都落入人手,也未见什么大不了的东西,遂也渐渐放下了心思,只等上头发话看如何处置。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事情更多,今日只有一更哈。 第347章 347.血仇 这日清虚观的火工道人过来给马道婆送饭,看押的人往前头吃去了,火工道人把饭菜递了进来,马道婆就打听起外头的情形来。|这火工道人叹了一声道:“唉,你也是个可怜人。我劝你还是趁早另想主意,恐怕你还不晓得自己是落在哪个手里的吧?我才刚听说了,原是你对荣国府的当家奶奶动过手,这回正是她查到了你身上。这些世家的夫人奶奶们哪有简单的?你这回啊……唉……能得个痛快的都难咯……” 马道婆听了这话如遭雷击,她拘魂索魄时,唯一一遭失了手的就是在荣国府的凤姐同宝玉身上。如今听这火工道人说了这话,立时信足十分,咬牙点头道:“我说是哪个,原来是她!可惜当日没能弄死了!幸好,幸好……哼哼,也不算很亏了。” 那火工道人听她如此说了,倒是一愣。他原想着这道婆若是说根本同那头没打过交道,他还有一通编好的说辞呢。哪想到老天有眼,这两人竟真的不对付的。便又跟着感叹两句,不过说那荣国府如何厉害,那当家奶奶又如何不肯轻饶了她等话。说完听着前头有动静,才摇着头晃晃悠悠去了。 马道婆心知事情败露恐怕难活了。再有凤姐那人的狠辣手段她也多有耳闻,那荣国府又如此势大,等到自己真落到了那毒妇手里,恐怕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一时恨不能再施几回法让凤姐做上半辈子噩梦才好。可惜如今孤身在此,没有丁点蝙蝠血阴人骨之类东西在手,便有天大本事也难施为。 火工道人拎了送饭的篮子刚走到院子门口,看守的几个过来看着了笑道:“怎么了,牛老道,今日怎么是你来送饭。不是看上里头的婆子了吧!” 这牛老道赔笑道:“官爷们说笑了,因听说如今当道婆的都本事大,连着咱们这里的几个也都给弄去问话了。小老道最是个没能耐的,就被派了这差事。听传的邪乎,小老道还真怕关押的是个什么大魔头呢,也亏得官爷们胆子大,敢守着这样人物儿。刚过来一看,原就是个寻常婆子,不像个有那么大能耐的。” 那为首的就笑道:“你如今看她不起眼,身上也背着几条人命呢。赶紧走吧,小心一会儿你没看上她,她倒惦记上你了!” 牛老道好似真被吓了一跳,匆匆作了个揖,飞也似的逃了,看那腿脚灵便得都年轻了几十岁。倒把一众看守笑得不成。 这日上头来人知会了一声,道是过两日换地方还要再审一审马道婆。马道婆隔着窗子听见了,晓得活到头了,又不想再去受那些罪,坐着细细思量这些年来的所为,也不算吃亏了,遂下了定心。 转日一早要押解人犯,开了门却见马道婆坐在地上,面色煞白,眼睛空洞洞地看着门口,竟早已死去多时了。再细看她情状,两手结着个古怪的手印,地上则是满满一滩血,浸着她周身衣裳,竟尚未干透。 一早不把她当回事的几个人这时候才忽然想起这是个会邪术的婆子来,只觉背上寒毛直竖,哪里还镇定得了,嗷唠一嗓子全往外跑了。 好在是在清虚观,一会儿前头请了管事的道人来,这道人一看这情景,皱眉道:“什么深仇大恨,临死还下了血咒了。唉,晦气,晦气!”说完也不管那些人,又往前头报给观主去了。 半日,领了人抬了桌子备了香烛黄纸来了,又拿了桃木剑,点烛烧纸念起咒来。好一阵子才完,让人收了东西,才对几个看押的道:“成了,这会子没事了,你们进去抬了出去吧。” 那几人进去一看,也怪,本是盘腿坐着的尸首如今竟已躺平了。便对那道人道:“道长厉害,这就把那咒解了?” 那道人摇摇头:“这是用命下的咒,哪里那么好解的,只束一束煞气,免得伤及无辜罢了。” 看押的心里大惊,想了想自己几个倒不曾对这婆子恶言恶行过,只到底不放心,又问:“道长,这、这,她咒的是哪个?这就没得解了?” 道人道:“施咒得有媒的,要么她手里有仇家八字,要么就是有发爪等肉身之物,哪里是凭空想咒谁咒谁的。放心吧,看方才手印,咒的是个女人。”说到这里不禁一停,却是惊觉自己说太多了,遂不肯再多言语,只催几人动手搬走尸首,他们这里还要做法事净屋子。 待得一行人离去,清虚观里的道人们又忙着往那屋子里埋镇石洒符水,好容易折腾够了,才把屋子锁了走人。 却没看见后墙根走出个人来,正是那个牛道人了。只见他又往那屋子里头张望了会子,也不禁打了个冷战,提了篮子往后厨去了。 一个正洗碗的小道士抬头远远见他走来,便在衣裳上擦了擦手,跑去接过他手里的篮子,叫了声师父。牛老道笑着点点头,拉着小道士边说边走,小道士不时侧过头来听话,牛老道叹了一声,同他换了个个儿,拍拍他脑袋轻叹道:“等下回神医再来咱们这里,师父就带你去求求他老人家,让他给你看看你这耳朵。” 小道士应了一声,又安慰他师父:“也没事儿,师父,有一边能听见,不耽误我听话干活。” 老道又长叹一声,不晓得想起什么来了,笑道:“没事!好人有好报,恶人自有恶人磨。老天开眼,自会替咱们报仇!” 小道士大概也不是头一回听自家师父说这话了,仰起头笑笑,也不以为意,爷俩进了厨房大院,又各自忙活开了不提。 荣国府里,凤姐手里捏着块乌沉沉的木片子,面色沉得要滴出水来。这东西就是赵姨娘那一群人里招认出来放在她屋子里的。还是上年换季节收拾的时候平儿瞧着眼生,单收起来了。若非如此,恐怕如今自己身子更要弱上几分。 寻了几处人看了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凤姐暗暗算了算时候,这东西放进来恰是自己怀了个哥儿那会儿,且之后不过数月就小产了。想想那阵子忽然就乱梦颠倒的,更别说那两个想害自己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叫她如何不起疑?! 想到自己怀着个儿子十之**就是被赵姨娘同马道婆使了法子给弄掉的,且还从此坏了身子再难有了,心里就恨不得把那两个婆娘锁起来千刀万剐了才好! 只赵姨娘的事儿太大了,轮不着她出手。贾母同王夫人也犹豫着,照理来说,赵姨娘合该一碗药的,只还有贾环同探春在,也没哪个肯开这个口。如今赵姨娘仍被关在后头的偏院里,几个五大三粗的婆子看管着。凡查问了出来有涉此事的都打的打,卖的卖,赵家更是被连根拔起,连着寻常同各处庵堂打交道的人往后也都轮换着来了。就是怕那些腌臜手段什么时候又借了人手流进来。 平儿看凤姐发怔,便开口埋怨道:“老太太和太太也真是的,这人这么狠毒的事儿都做得出来,如今还只不发落,谁晓得往后还会弄出什么来?!都说老太太最是有决断的,如今看着竟也是……” 凤姐叹一声道:“也是她好命,生了个中用的女儿,眼见着入了南安太妃的眼了,不知道往后怎么造化呢。到底……总是她肚子里爬出来的……” 平儿欲言又止,凤姐看她一眼道:“有话就说,同我还这样。” 平儿斟酌着道:“老太太上了年纪心肠软或者还罢了,只到底事情还关着宝二爷呢,就这么放了也没这个道理!还有……还有太太那里……若是真照着奶奶说的,因有生养就忌着哥儿姐儿的连这样的事都不惩处了,那往后还了得?只生下个什么,就都不怕了,这回是掌家奶奶同哥儿,下回说不得就是正房太太同嫡子嫡孙了呢!反正也不能把自己怎么样,成了说不定就一步登天了,就是败了也无非住偏僻点儿,但凡有点胆气都都要伸手试试了!” 凤姐因心里另有打算,倒没想到这一头,听平儿这么说了,也沉吟起来,半晌才道:“你这话有理,这么算来,恐怕如今这场面是老太太太太另有打算。” 晚间躺下,也不知是心事还是什么缘故,竟是一场场乱梦。梦里几个认得不认得的冤鬼过来讨债,阴风阵阵,鬼哭声声,一个个都来撕扯她皮肉衣裳。不由得尖叫一声吓醒了,平儿赶紧端了安神茶过来。凤姐痛喝了两口道:“把灯剔亮些,不用挡着了。”平儿听了依言过去收拾。 又拧了热毛巾来给凤姐擦脸,嘴里怨道:“这阵子总听着些有的没的,倒害的晚上做噩梦不得安睡。” 凤姐恍惚了好一阵,这会子才算回过神来,忽然问平儿道:“你说这世上可真的有鬼?” 平儿想了想道:“若是死了的人都要变做鬼,这历朝历代下来,哪里还有住活人的地儿?!这还是从前奶奶说与我的呢,如今自己倒疑心起来了。” 凤姐笑骂道:“疯蹄子,倒敢拿话搡我了!管他有鬼没鬼的,若有鬼,寻我索了命去也罢。我还就不信了,她做人的时候斗不过我,都成鬼了我还能输给她去?!少不得到了阴曹地府再收拾她一顿才老实!” 平儿笑道:“这才像奶奶的话。” 凤姐心绪平稳了,平儿才又服侍她躺下,自己在外头榻上一躺,看着烛光影摇,撑了两口气没撑住,到底捞起被子来把头蒙上,才敢睡去。 又说赵姨娘被关在里头,连那个院子都不许人接近,更遑论探视了。贾环想寻人问个究竟,也逮不到个可信的,只因众人见了他竟是个个如避瘟神。没法子,他只好往园子里去寻探春,哪知道刚进园子门就被拦下了,守门婆子道是太太的吩咐:“不在里头住的爷们不得随意进出园子。”贾环倒想摆一摆爷们的架子,哪个理他? 他也知道事情恐怕不简单,见进不得园子,咬咬牙跺跺脚,便往外头书房里找贾政去了。在他心里,贾政虽严苛,对自家母子却比旁人好上许多,到底骨肉血亲,既寻不着姐姐,也只这个老爹能靠了。却还未进书房的跨院,就又被两个长随给拦下了,只说老爷正见要紧的客人,让他回避。贾环无法,只好仍回自己屋里去。 到后来听说赵姨娘娘家连着许多有关联的都被发卖了,还有几个挨了打在后头房里挨着等死,一时更没了主意。只是凭他如何,到了哪里都被人挡回来,别说贾政,连着王夫人也不见他。 又过了半月,说是赵姨娘得痨病死了,一把火烧了,骨灰放在外头哪个野庙里,什么丧事之类更没听说。连周姨娘那时候迎了骨殖回来还念了几桌佛呢,到了赵姨娘这里,连这个信儿都是不知道哪里传出来的。要问到底哪日死的也没人说得清,之后更没人再肯细说此事,好似这里从来没出现过这个人一般。 贾环从前在里头虽不怎么招人待见,到底哥儿爷们的身份还在,还有贾政看他同看宝玉也不差什么,是以日子也还算过得。自赵姨娘出事后,贾政也不乐见他了,里头更不必提,他一早被贾政勒令搬了出来住在外头跨院里的,赵姨娘出事后他进不得王夫人的院子,因此赵姨娘多年攒下的一点体己也不晓得流落到哪里去了,竟是半分没有到他手上。他也没处问去。 如今一月就靠二两银钱度日,满府的婆子丫头们避他如避蛇蝎,虽不至欺辱,轻慢却是常有的。此时他才晓得从前觉着不是人过的日子是有多少舒服!才知道没了娘,即便只是个姨娘,也是失了多大的庇护!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一更哈。 第348章 348.引火 这日贾环从学里回来,说是如此,实则他如今哪里还有心思上学读书?只外头胡乱混了一日罢了,也无人管他。回到自己跨院里,婆子丫头们一个没有,他也惯了如此。跌跌撞撞进了门,脚下一绊,正没个抓挠,边上一手伸过来扶住了他。 抬了醉眼看时,却是彩霞。不禁苦笑:“你还来寻我做什么?如今我是有毒的,不怕毒死了你?!” 彩霞不禁垂泪:“三爷,你要好生保重才好,如今你这模样,姨奶奶岂不是白受了一番苦楚?” 贾环听彩霞提起赵姨娘,赶紧一把抓住了她胳膊急问道:“你知道我娘在哪里?快带我去!我也不信他们的话,我娘从来没有咳嗽过一声,好好地哪有什么痨病?!定是哄人的,你既知道,还不快带我去?!” 彩霞扶了他坐下,哽咽道:“姨奶奶她、她、她真的已经去了!” 贾环一把推开她:“胡说!胡说!你见着了?啊?我是她生得!我都没见着你就见着了!” 彩霞赶紧捂住他嘴巴,急着道:“三爷,我这会偷偷跑出来,就是为了来告诉你这话的!姨奶奶太惨了,她是被活活饿死的!” 贾环愣住,良久,眼泪汹涌而出,张了张嘴巴,没发出声音来。彩霞赶紧又扶他坐下,紧着道:“我知道这事儿,是因为这事儿就是二奶奶让我婆婆她们几个王家的心腹做的!三爷,你不晓得,事情都是宝二爷的干娘弄出来的!她会邪术,会魔魇人,这回在别人家弄事被捉了个现行,便给押到衙门里去了。 也不晓得她招供了什么,二奶奶在官府里都有人,得了信回来说从前二奶奶同宝二爷发疯那回,就是姨奶奶同马道婆合伙干的!逼着老爷同老太太处置姨奶奶。可是三爷想想,这马道婆是宝二爷的干娘,那是当年太太挑中的,她怎么会去害宝二爷?姨奶奶又如何能同她勾结?她同姨奶奶再好也没有同太太好啊!哪次来不从太太这里哄些金银铜钿去?!姨奶奶哪里有那闲钱招揽她! 却没法子,如今那几处衙门都恨不得是姓王的,自然是她们说什么就是什么。老太太同老爷的意思,先把姨娘迁到僻静地方住上一阵子,等事情查清楚了再说。哪想到二奶奶如此狠毒,将姨奶奶害到这样田地还不罢休。授意底下的那些婆子们不给姨奶奶饭吃,不给水喝。姨奶奶被抬出去的时候,嘴皮都干得开裂了,身上只剩下一层皮!……”说完又呜呜哭倒在地。 贾环听了这话,只觉一股心头血从喉间涌出,生生忍住了。两眼绯红,牙齿咬得嘎嘎作响。听彩霞哭得凄惨,反过来安慰她道:“很好,很好!你也算有心。别怕,这仇我定是要报的!你只说,你可愿意助我?!” 彩霞含着泪抬起头来,连连点头道:“我有今日,多亏了姨奶奶一路提携,更别说长久来的情分。若能替姨奶奶报了此仇,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 贾环含泪道:“你很好,怪道当日姨娘只劝我……她们姓王的厉害,我们府里却是姓贾的!我总不会让她们得了好去!” 彩霞忙劝道:“三爷,姨奶奶就剩你这点血脉在世上。太太同二奶奶如此对待姨奶奶,保不齐就是因为三爷如今出息了,读书上进比宝二爷还强,怕是忌讳了这个才使出这等毒计,好让三爷在老爷跟前没脸。 三爷千万小心,还不晓得她们留了什么后手呢。若是……若是三爷有个好歹,这仇……这仇可没法报了!三姑娘的终身还在人家手上攥着,何况她一个姑娘家,也做不成什么大事。这事儿千万要从长计议,三爷万不可一时冲动倒把自己赔了进去,那才真趁了他们心愿了!” 贾环凝神道:“我晓得,你放心。”这时候他只把彩霞当成了头一个可亲近之人,她的话自然听得进去。 彩霞走后,贾环心里想着要如何报仇的事。这事儿他一早就觉得古怪,赵姨娘有什么事儿也不会瞒着自己,且牵连了这许多人却没个像样的说法,眼见着是要遮掩什么。如今听彩霞这么一说,就全都对上了!定是王夫人同凤姐两个同谋,借着马道婆的嘴陷害赵姨娘,又趁着贾母同贾政没在意的当儿,偷偷谋害了赵姨娘。以王家如今的势头,就算事情败露了,贾母同贾政恐怕也不会追究她两个,何况如今满府都在她们掌控之下,还不是她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如今这事,只怕早被她们弄干净首尾了,要寻证据也难。为今之计,只有另外寻出她们的不是来,才好给姨娘报仇! 打定主意,贾环开始琢磨这事儿。还没几日,彩霞又偷偷跑来找他,却塞给他两张东西道:“我也不晓得这个算不算犯忌讳的事儿,这是我婆婆替二奶奶收着的,都是放印子钱的字据。二奶奶放债放好些年了,一年光私房银子也要赚几千两呢。” 两人也没来得及说上几句,彩霞又忙忙的去了。 贾环这里得了东西,恨不得立时告诉贾政去,只他也不知道这事儿到底怎么个说法。外头放印子钱的人多了,也不是一家两家的,凤姐这事儿若是犯忌讳的,也没道理一干这么些年。若是正经买卖,又没道理只让自家心腹经手。 他也想不明白,便想寻个人问问。这日又在外头逛时,恰巧碰着贾芹。贾芹如今管着家庙的一摊事,暗地里聚了人,吃酒赌钱无所不为。这回因赵姨娘的事,连他们那里也着实紧了一阵子,这阵子才算略松回来些儿。见了贾环,便想打探打探里头的事务,便邀了他去吃酒。 贾环正愁没个人可问,便跟着他去了。两人到街头一个小酒店里坐了,贾芹叫了两个菜一壶酒,笑道:“这不餐不饭的,这里也没什么正经吃食,叔叔先喝点酒,用点菜,我们爷们说说话才是个意思。” 两人各自倒了,喝了几杯,贾芹来回来去探问这阵子府里的事务,贾环胡乱应付了几句,才问他:“芹哥儿,我问你一桩事,就不知道你懂不懂行。” 贾芹笑道:“叔叔这话说的!我们不比叔叔,一口饭都要自己挣出来吃的,打小在外头跑惯了的,什么不知道几句?叔叔有什么只管问我,再没错的!” 贾环想了想便道:“我就想问问你,这放印子钱……” 贾芹赶紧拉了他一下,低了声道:“噤声!叔叔,怎么好端端的问起这个来?莫不是手里缺银子使了?侄儿这里还能松出一两半两的来,叔叔若是有急用……” 贾环摇头:“不是,我没用。我是说啊,这事儿……这事儿能不能干?” 贾芹一挑眉毛:“叔叔有闲钱想要寻人放债?这个嘛……这个可不好说了,若是按着官府规矩来放,可没什么生息。若是……有急用的人也不在乎多出几两利息钱,只是这就得小心了,若让人揪住了把柄……凭着府里,自然没什么大事,不过若是让二老爷知道了,那恐怕叔叔就得遭殃了!” 贾环睁大了眼睛道:“你是说,咱们家里不许人干这个?” 贾芹笑道:“叔叔这话说的,咱们什么门第,怎么能做这种没脸没皮的事?自然是做不得的了。” 贾环疑惑:“我怎么听说有人做了,还做了不是一年两年的,也没见怎么样。” 贾芹道:“嗐,这世上的事儿,能不能做都得看人。杀人放火谁都晓得不能做,也没少见这样的事,何况这个。” 见贾环眯了眼细思,贾芹忙问道:“叔叔是也想干这个?” 贾环回过神来,笑道:“我干什么这个!今日可要谢谢你了,得会遇着你这个明白人。”说了也不喝酒了,站起来就要走。贾芹见也没能打听出什么有用的话来,也不深留,两人就此别过。 这贾芹自坐着吃喝了一回,也没甚意思,便付了账往外走,也是巧了,正碰上贾蔷回来。两人同路走着,贾蔷问起,贾芹便把方才遇着贾环的事儿说了。那头的事儿贾芹不清楚,贾蔷却是知道两分的,心里就起了疑。到了东府,见了贾珍同贾蓉,也顺口说起这个话来。 他又道:“环三叔好好地打听起这个来,听那话又不像是要自己做的意思,也不像是要打听人腾挪暂借,不知道到底想做什么。” 贾蓉脑子一转,迟疑道:“莫不是婶子那里的事儿露了?他们两头可是结了怨的。” 贾珍想了想也到:“多半是听着些风声了,要谋算你凤姑娘呢。” 贾蓉一甩脑袋:“那家里就是一票烂账,谁管他们来!琏二婶子也厉害够了,上回那么点事,拿捏我们许久,饶是作践够了,还诈了五百两银子去。环三叔那点道行,哪里会是对手?我们只当不知道也罢。若去透个一句半句的,倒像咱们有牵连似的,保不齐又被算计一回。” 贾珍也对凤姐颇有微词,见贾蓉如此说了,也不搭话,只又说起旁的来,贾蔷见如此心里有数,也不提此事了。 待从东府出来,贾蔷想了想,又拐去后头廊下寻了贾菖贾菱两个。他们两个在那府里药房里揽事,都是凤姐麾下的人。把贾环的事儿同他两个一说,又道:“有用没用的,你们得空同婶子提一句儿,也不用提我。”这是白送一份人情的意思了,那两个忙笑着谢过,又胡扯两句,各自散了。 转日凤姐就收到风声了,冷哼一声道:“果然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下崽会打洞’!我这还没找他们算账呢,他们倒寻趁起我来!我倒要看看,他还能把我怎么着了!” 平儿也叹道:“那个这么稀里糊涂去了,作的恶事老太太也勒令不让说,细想来都是为了保全姑娘哥儿的意思。这倒好,好心没好报了。果然是恶人下恶种,都是不消停的根子,总想着折腾。奶奶正该给他两下子,让他知道知道厉害!” 凤姐点头叹道:“老祖宗虽疼宝玉同我,到底我们两个没什么事,当日虽凶险,到底也过去了。总还是要想着整个府里的大事。照着我的意思,那贱妇就该一直活着才好,她多活一日,旁人就多记着一日府里三爷有个邪术害人的亲娘。我倒要看看,这么活个五年十年的,能活成个什么样儿来! 可惜啊,老祖宗仁慈。才了结了她,还不让传出一句准话去。猜疑来猜疑去的,只要没准话,就没人敢往哥儿姑娘身上按那么大的罪名儿。时候久了,都记不得了,事情就算过去了。哥儿还是哥儿,爷还是爷。 可你看看!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我这儿都没动一指甲呢,他那里就恨不得活吃了我了!真不亏是有种出种,下贱东西下的下贱种子!不得好死的东西!” 平儿也气:“奶奶真该给他点厉害看看!” 凤姐却眯起了眼睛,笑道:“你就让人先盯紧了他,我倒要看看他有多少能耐。” 平儿不解:“就这样?奶奶,这样狼子野心的东西,咱们就该先下手为强。” 凤姐嗤笑道:“你知道个什么!咱们府里有一碗药给姨娘奶奶喝的,却没有一碗药灌哥儿爷们的。就算他再如何,难道老爷还能打杀了他?老太太还能撵了他去?别忘了,他可姓贾!” 平儿想想也是,便先领了命往外头吩咐人去。 几日间,贾环见了什么人打听了什么话,都报到了凤姐这里。平儿听完了,骂道:“真是黑心黑肝黑肚肠的东西!听听这话,就差打听奶奶有没有犯王法了?!” 凤姐不以为意:“继续让人盯着他去。嘁,手里连根人毛都没有,能掀起什么风浪来?难道这会子还有人当他奇货可居不成?笑话!”想了想又道,“不是想要抓我的把柄嘛,我现成送他一个!过两日把彩霞给我叫来,我有事吩咐她。” 平儿心里疑惑也不敢多问,赶紧先答应下来。 第349章 349.将计就计 不两日,贾环拿了几样东西闯了贾政的院子,书房里清客相公们见了只怕有涉贾府家事,连忙都告退了。贾政见贾环如此没有规矩,几乎气怔。贾环也顾不得那许多了,把几样证据往贾政跟前一递,跪倒了哭道:“老爷看看这些人做的好事!姨娘就是知道了她们这些阴私,才被暗害了去。如今事实俱在,还有几个苦主也都在外头偏门里等着,老爷要问话也容易。还请老爷明察,还姨娘清白。” 贾政一时进退维谷,他这些日子不见贾环,也有他的打算在那里。此事业已查清,眼见着贾环是不知情的,不过是赵姨娘一厢情愿要为贾环争一争家业,才想谋害了宝玉去。又兼凤姐在这里帮着管家,未免许多事辖制了她去,才越发连凤姐也一同恨上了,使了这样阴毒的手段。 事情一经挑明,不要说自己在贾赦跟前没脸,便是对着王夫人都面上不好看。当日王夫人也曾疑心过是有人要害宝玉凤姐二人,甚至都提出来要查一查两位姨娘。还是自己拦在头里,心里想着周姨娘是个一惯省事的,赵姨娘只是嘴上厉害心却不毒,又恰好有那堆枯枝烂叶,正重了贾赦前事,索性一趟揭过。哪想到如今水落石出,却是实在打脸,不说自己也被蒙蔽了,倒像是宠着妾室纵容其谋害嫡子的意思了!是以都不知道该拿什么脸面同王夫人说话。 当时自己就说了赵姨娘听凭老太太处置,自己更向贾赦郑重赔礼。只还有探春同贾环两个,倒让人沉吟。探春还好,年岁也不小了,又得了贵人青眼,不过一份嫁妆的事。只贾环是个爷们,本想着,他们这一代兄弟不过这几个,正要相互扶持才好。如今却恐怕落了心结了,自己一时也想不出个合适的主意来,只好盼着日后各自成人了,能平心静气面对此事。 这个时候,自己对贾环是说也不是教也不是。且他也不晓得要如何告诉贾环此事,若是说服他相信自家亲娘是个这般蛇蝎心肠的毒妇,往后让他怎么同宝玉相处?若是说不服他,岂不是更难办了。是以一听贾环来寻自己,就立时吩咐人挡了去。心里想着倒不如这么不知不觉地糊弄过去,也不需什么准话,往后时间长了自然都淡了。不得不说政老爷对万事只两耳朵一捂只作不知这一个法子,却是小看了人心诡谲。 这会子贾环就在跟前跪着了,是避也避不过去了,只好先看看他到底要说什么。拿了那些东西一看,立时大惊。竟是一沓子印子钱的字据并一本小账,出借的人赫然是凤姐同王夫人。贾政忙问他:“你哪儿来的这东西?!” 贾环道:“是姨娘从前同我提过几句,只说这是犯忌讳的事,却不敢告诉老爷,怕自己一旦露了口风,作恶的人不肯饶她。我也知道两分这事,这些日子出去转了转,把东西都查实了才来禀报老爷。姨娘遭难,恐怕就是因为知道了人的阴私才被害了的。 老爷想想,这回姨娘的事实在出的蹊跷,都说是同马道婆合伙谋害人。我就想不明白了,那马道婆本是太太给二哥哥选的干娘,同姨娘有什么相干。且姨娘哪里有闲钱能说动那个死认钱的婆子?倒是太太哪回也不会让她走空了去。她本是二哥哥的干娘,二哥哥若有个什么好歹,她得什么好处?难不成真是信了姨娘空口许的好处?这才怪了!……” 贾政一听这话是要牵连主母的意思了,立时沉了脸呵斥道:“胡说八道!你这是上过学的人说出来的话?!竟是比街上的泼皮无赖更混账了!”只心里想到赵姨娘已去,虽他们知道这毒妇的恶毒手段,贾环却不知情,也难怪胡思乱想。 遂又缓了口气道:“好了,赵氏的事情早已查明,事实俱在,你也不用疑心有人害了她,实在是她咎由自取。从前不同你说,是怕你心里过不去。如今看来竟是错了,倒害得你胡思乱想起来,唉!” 想了想又指指手里那沓东西:“这个事儿可大可小,你又是怎么个说法?” 贾环一听贾政定论了赵姨娘的罪行,心里虽不服也不敢争辩了,索性先把心思放到眼前来,便道:“老爷不是说事实俱在?这些东西便是事实了!” 贾政见这些字据上都有人画了押,心里也沉起来,听贾环说还有苦主,便吩咐人带来问话。 一时小厮们出去,带了几个人进来,年岁大小都有,穿得也十分破旧。贾政见了便把手里的东西往桌上一放,沉声问道:“你们都是何人,这些字据可是你们的?” 几人都看贾环,嘴里答得期期艾艾,贾政心里就起了疑,便大了声道:“这些字据上头既有你们花押,我一会儿就让人送到衙门去,连着你们也一并交予,好彻底查个清楚。若是……上头有半句虚言,便是攀诬之罪!如今我问你们,这上头所言可都属实?” 那几人一听要去衙门,眼见着便慌了手脚,一个黑脸汉子冲着贾环就嚷嚷开了:“爷,你、你早先可不是这么说的啊!你说只要我们露一露脸,认了字据是我们写的,就可以拿钱走人了。怎么还要去衙门的?你可没这么说啊!” 贾环听了大惊失色,白了脸骂道:“你胡说什么!我什么时候说过这个话来!” 余下几个都不依了,“唉,爷们可不能赖账啊。”“那词儿我都背了一晚上才记住了,可不能不给钱。”“不给银子我们来做什么的!”“一早说的好好的,现在可不能不认账啊!”…… 贾环不知道如何会变成了这个样子,煞白了脸,赶紧跪倒对贾政道:“他们、他们都在胡说!明明是我拿了账本去问的时候,他们自己说利钱极高还不上账了,愿意出首告发的!不是这样的!我没答应什么钱!”说到后来心慌难耐,梗着脖子嚷嚷起来。 贾政早已黑了脸,一拍桌子道:“都给我住嘴!” 先不管贾环,盯着底下跪着的人道:“你们都是什么来路的人?!敢胡言欺哄本官!看来不送去衙门是难知真相了……” 底下一群人赶紧磕起头来:“老爷饶命,老爷饶命啊!小民只是街上闲人,因这位小爷说要我们作一出戏,只半日功夫,就一人给一吊钱我们才来的。那什么字据什么的我们都不知道的啊!小爷说他是国公府的公子哥儿,我们若是不来就让人抓了我们去衙门,我们才不得不跟着进来的。老爷饶命,老爷饶命,我们再也不敢了……” 贾政一听原来如此,再看看那些字据,眼见着是贾环特意寻人做了来诬陷王夫人同凤姐的了。只这也算家丑,便先警告那些闲汉,只道此事不得往外说一句半句,若不然,他们此举已是诬陷朝廷命妇,是要下牢的。一众人吓得不行,都赶紧赌咒发誓说绝不会泄露分毫。才让几个家人押着下去了。 这里端起茶杯就往贾环头上扔去,贾环一避,刚从耳边擦过,落在身边,溅了一身茶水。贾政喝骂道:“混账东西!同赵氏一样,是非不分阴狠毒辣!竟然连嫡母都算计起来了!连府里的脸面规矩都不管了!留你在这世上何用!”说了从墙上取了竹鞭下来没头没脑地抽打起来。 贾环傻在那里,实在不知道事情如何就变成了这副模样。连着挨了几下,才痛醒了,上去握住贾政手里的竹鞭道:“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是她们设计我,是她们又设计我!她们害死了姨娘还不够,还想害死我!” 贾政听他犹自如此胡言乱语,气得直翻白眼,夺手还欲再打,只是贾环这会儿半痴半疯的,手劲极大,贾政竟然夺不回鞭子来,更生气了。索性撒了手,要另寻个趁手的家伙来。 贾政乍一松手,贾环摔倒在地,见贾政还要寻东西打自己,贾环愣了一会儿忽然大笑起来:“这府里不姓贾了!姓王了!不姓贾了!姓王了!你还打我,连你他们都敢骗了!你还不知道呢!等害死了我,他们就该害你了!哈哈哈哈哈。”说着狂笑着往门外冲去。 贾政喊一声:“拦住他!” 守门的几个小厮见贾环头发蓬乱一脸狰狞冲出来,哪个敢伸手?只眼睁睁看着他冲出了院门,不晓得往哪儿跑去了。 贾政见此场景,把手里的拐棍往地上一扔,叹一声:“家门不幸啊!”人往前一晃,眼看要栽倒,几个小厮赶紧上去搀扶住了,让他坐到椅子上。一时顺气的顺气,跑去喊人的喊人,乱做一团。 第二日,大家都知道环三爷冲撞了老爷,被勒令闭门读书,连着月钱都给停了。贾政的原话:“家里不缺吃不缺穿的,手里多了闲钱反拿去生事,不如都省了,还清静。” 王夫人劝了两句无果,便只好依着贾政的意思把贾环一个月二两银子的月钱并学里的笔墨钱等几样都暂给停了,只说等贾政气消了再补回来。 自此府里就少见环三爷的声息了,倒是私底下传言不断,有说环三爷才是谋害宝二爷的真凶的,有说环三爷早被赵姨娘换了魂的,还有说环三爷得了怪病眼见着等死的,等等,不一而足。 碧月素云两个也听了许多这些话,有时候也在李纨跟前说起两句,又问李纨真不真。李纨便叹:“世上的事,自己做的都不晓得真假,何况旁人做的?” 见她两个相互使眼色,气笑了道:“好了,做什么怪样子!今年就得把你们两个都嫁出去,省的留在身边淘气。” 素云已经同巧娘子家的老大定了亲了,听李纨说这个倒是一脸的强自镇定,碧月便笑:“素云有人家了,我可没有呢,奶奶少吓唬我!” 李纨摇头:“你才是个真傻的!几家子都到我跟前来求过了,我不晓得怎么答复呢。” 碧月见李纨不像说笑的意思,吓呆了,又不敢问,李纨见她那样子,摇头笑道:“去,去,让素云给你说去!” 素云便拉着碧月往后头屋里去了,樱草同青葙两个对视一眼,笑道:“素云姐姐同碧月姐姐都嫁人了,咱们这里可越发冷清了。史大姑娘在的时候还热闹些儿,如今回去恐怕也忙着备嫁了,下回见不晓得什么时候了呢。” 李纨也叹一声:“转眼都是大姑娘了,水灵灵的人儿,好容易养大的,就成了别人家的了!唉,幸好兰儿是个小子,若是个闺女,我还真舍不得。” 樱草笑道:“哥儿还能娶个人家的水灵灵的姑娘回来孝敬奶奶呢,这才是真好!” 李纨一笑:“这出去一趟就不晓得多久能回来,这才多大?就这样!还儿媳妇……且着呢!” 她那里说起湘云,这里贾母也正让琥珀打点几样东西,一份是给湘云的,另一份是给鸳鸯的。鸳鸯赶在年前嫁进了段家,如今也要称一声少奶奶了。只她仍是放心不下贾母,虽接了婆婆的掌家大任,还抽空给贾母做些针线。得了什么新鲜吃食点心,也立时让人给贾母送来。倒是让金文翔夫妇心里不乐:“死妮子,都不晓得哪头才是正经娘家了!” 湘云的叔叔一家卸任回京,安顿好了便亲自登门拜谢贾母照料湘云,顺便接了湘云回去。湘云婶子初时还有两分怕湘云在这里被宠得越发没边了,哪知道见着了却发现比先前沉稳了许多,倒是意外之喜,也只当是贾母□□有方,一再谢了,也无他话。 如今听闻湘云在家备嫁,贾母向来疼她,常不时想起什么来就遣了人送去。这回看着琥珀把几样东西装进箱子,忽然想起迎春来,问道:“怎么二丫头嫁了人这许久,也没接回来小住两日?” 琥珀手一顿,心里懊恼:“若是鸳鸯姐姐在,定不会像我这样,老太太肯定瞧出什么来了!”嘴上便将一早想好的说辞说出来道:“太太也遣人去接过,恰好二姑奶奶身上不爽快,便没回来。老太太这是想姑奶奶了,实则算算也没多少时候呢。” 见贾母闻言点点头,说起旁的来了,琥珀这提着的一口气才算松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一更,接下来三天都比较忙,可能会更晚一点,只能保证不会断 第350章 350.心影 之后这话就传到了王夫人那里,王夫人听说贾母问起迎春来了,无奈道:“去接了只接不来人,我们有什么法子!老太太要问就问吧,我们好歹还去看过两回,怎么也说不到我们这头来。” 正说着,薛姨妈带着宝钗来了,王夫人赶紧迎了进来,又看茶。薛姨妈笑道:“才要去给老太太请安的,却是没赶巧,老太太刚歇中觉呢。” 王夫人道:“老太太如今打牌也坐不了许多时候了,倒是常不时要小歇一会儿。” 薛姨妈道:“这样才好,想歇了就歇会子。” 王夫人见薛姨妈只带了宝钗,便道:“怎么没把儿媳妇带来逛逛?” 薛姨妈叹道:“如今身子不大好,正喝药呢,哪里还敢让她出门。且我们娘俩出来了,家里也得留个人才好。” 王夫人便道:“你好歹还有宝丫头帮着你管家理事呢,我这里才真是抓了瞎了。一眼没看见,天大的事情都能出,唉!” 薛姨妈听王夫人这话里有话,便忙问究竟,又随口安慰两句。王夫人便把赵姨娘同马道婆勾结谋害宝玉同凤姐的话说了,垂泪道:“你说我这心里……想想那会子,宝玉若有个好歹,我也不想活了!我也有过两分疑心,那时候她上蹿下跳多少厉害。一时撺掇老爷备寿衣寿材了,一时又去劝老太太早些让他们安生去了。只老爷不信我的话,非说她只是嘴上厉害,不过是个爆竹脾气。结果你看看!……还算老天有眼……” 薛姨妈听了这样的话也只念佛,连连道:“天下竟有这样狠毒的人!幸好宝玉同凤丫头都得了神佛庇佑的!” 宝钗也觉匪夷所思,忽然想起一事来,迟疑道:“这阵子,京里只说时气不好闹了时疫,好几家都死了奶奶太太的。如今听姨妈这么一说,恐怕是……” 王夫人擦了眼泪拍拍宝钗的手道:“要不说你这丫头机灵呢。可见那个巫婆子不晓得行过多少这样的邪术呢,咱们家还幸亏祖宗保佑。” 宝钗心里转着,想来是那个马道婆让人抓住了问出来了许多事,几家被牵连的府里一查,还有什么不清楚的。想想那样神不知鬼不觉的秘术,也实在吓人得很。 待得辞了从贾府出来,路上便忍不住同薛姨妈说起此事,连道:“光咱们听着的就好几个了,如今算来大概都是同那道婆勾结了害人性命的,真真的人心叵测。” 薛姨妈笑道:“这可是孩子话了。哪里就那么简单了?这自古以来,后院阴私就少不了。这回那道婆让人抓住了,你姨妈这里是真有其事的,旁的哪里就一定如此了?还不晓得有多少是借了这事情趁机给人下的刀子呢!哪里说得清了。” 宝钗一听醒悟过来,不由得掩了嘴,皱眉摇头。 薛姨妈叹一声:“这你还想不通了?想想香菱当日,若不是后来神使鬼差地吃了那街上游医开的药,说不得也早就……这还不用那些秘术手段呢,不照样要人命儿?唉!” 宝钗却想起来道:“妈,要我说香菱如今也不可尽信了,虽面上还是那老实样儿,内里只怕也变了。” 薛姨妈奇怪:“这话怎么说来?前阵子你还总护着她呢。” 宝钗道:“妈不觉着奇怪?哥哥如今好好的往外头应酬去都喜欢带上她。她在哥哥身边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从前怎么不见哥哥带她出去过?别看她面上甚事不知的样儿,背地里只怕不少给哥哥出主意。你看看现在嫂子虽还是闹腾,只哪里讨过一回便宜去?” 薛姨妈想了想,笑道:“吃亏长心,她又不是真傻。这一不小心差点连命都让人玩掉了去,自己能不小心在意些儿?如今日日跟着你哥哥,说不得就是为了防人趁你哥哥不在家冲她下手呢。你虽护着她,到底你一个小姑子,也难一再插手兄长房里的事。何况你也要嫁人的,还能护着她一辈子不成?少不得还得靠她自己个儿。这也是没法子的法子。” 宝钗听薛姨妈这么说了也有道理,只心里仍觉着如今的香菱大有不同往日之感。 香菱,不,该说是幺幺,这会子可不知道宝钗母女两个正说她呢,她正同薛蟠一起往宁府去,这里她去的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如今也算熟门熟路。 薛蟠往常出去,各人带粉头的倒多,带自家姬妾的却少。一来自己屋里人领出来让人看总不合适,二来能有姬妾带得出门的都不是一般人了,像那群常在贾珍处厮混的邢大舅之流,养活自己还紧巴着呢,哪里有什么姬妾。 后来是贾珍那里渐渐玩疲了,觉着粉头红牌没意思,不如良家的够味。兼之来往的衙内多了起来,早先炫耀各家的厨子手艺就闹腾了一波,如今正想另寻个趣儿。这带着姬妾来聚会才成了新风潮。 薛蟠起先也没人可带,他可不敢招惹夏金桂,更别说香菱了。这死妮子素来同宝钗比同自己亲,恐怕自己这里刚漏个意思,她那里转脸就能告诉自家妹子去。说不得又要挨一通训,岂不扫兴?哪知道自从病了一场,这呆香菱竟是开窍了一般,倒对自己依恋起来,且各样手段无师自通了,倒让这呆霸王享足了艳福,这才敢出言试探。 香菱听了这话却先问:“那珍大爷不是守孝呢?怎么能弄这些?!” 薛蟠笑道:“你记着这些,他们爷们恐怕早都忘了!起先也小心着,连个粉头都没有,只弄些戏子小子,后来吃酒赌钱都干上了,也没见哪个来管,还拘着做什么?!我一早说了,谁他娘敢管他家的事?他还假么兴兴地说什么外头听着不好。这会子瞧瞧,绷不住了吧?嘿,连侄子媳妇他都惦记上了,还同我们充正经人呢!” 香菱听了拍手笑道:“这般有趣,听着就热闹。既如此,爷就带了我去吧,我都听爷的,定不给爷丢人。” 薛蟠见她如此知趣,自然大喜,当下两人商定了说法,转日就说尤氏姐妹问起香菱了,今日带她过去走动走动。薛姨妈见这也是常事,便不拦着。只夏金桂听说此事,又砸了几件东西。 也是事有凑巧,那日还真就遇上了尤三姐。三姐素来大气,不整小门小户那些规矩,见了薛蟠也不避讳,倒是香菱觉出薛蟠这会子连心跳都快了许多。心里就想起之前说亲时候,薛蟠的那句“再好看,能比三姐好看?”的话来,心下一时明悟,便饶有兴趣地打量起尤三姐来。 这尤三姐香菱自然是见过的,只那都是香菱的印象了,如今幺幺细看之下,心里生出个主意来,暗自窃喜。 从宁府盘桓了一日,归家路上,香菱就问薛蟠道:“三姐好个人材,如今看着竟比从前还强几分,怎么不说个人家?” 薛蟠瓮声瓮气道:“她一心要嫁给柳二弟,就是旁人想娶,还娶不着呢!” 香菱笑道:“都说兄弟相似,那些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还另说,像爷同柳二爷这样后来义结金兰的,不是同气相求的意思?要我说来,爷同柳二爷就有几分相似,都是仗义的血性汉子。这三姐既喜好柳二爷那样的,说不得也会喜欢爷呢。” 薛蟠哪有什么心机,听了这话就瞪了眼睛问香菱:“你这话当真?” 香菱一脸纯真:“自然是真话,再真没有的。” 薛蟠想了想疑惑道:“我也见过她两回,倒没见她待我如何……” 香菱笑道:“看爷这话说得!别说三姐这样的烈性女子,便是我们这样的,心里喜欢爷也不好面上放出来两分。我也跟了爷这些年了,若不是后来知道爷是真疼我,我也、也不敢……”说着说着臊红了面,不说了,只拿牙轻咬了嘴唇垂了眼帘睫毛乱颤。 薛蟠一见这样子,心里爱不过来,赶紧一把搂在怀里。 香菱作势推了推,没推开,索性倚着薛蟠仍说三姐的事,她道:“爷这么会疼人,三姐又是个可怜的,到时候不晓得落到什么人家去,还真让人于心不忍。如今奶奶身子又不好,恐怕养不出娃儿来,我们……我们到底身份差着……我看爷不如想法子娶了她来。你看她姐姐不是给琏二爷生了个哥儿?还同二奶奶都处得极好,我们奶奶再厉害,能比琏二奶奶厉害?琏二奶奶都容得人……” 薛蟠听了这话心里好似百十只爪子乱挠,嘴上却道:“只怕她不肯。” 香菱白了薛蟠一眼道:“有什么的!女子只要心在哪个身上,就什么都不怕了。爷放心,我给爷使个法子,保管三姐看到爷就挪不动腿了!” 薛蟠大笑道:“爷如今见着你这个小妮子才真是挪不动腿了呢!从前怎么没觉出来,你还是这么个宝贝呢!” 到家自然不提此事,香菱仍是从前乖巧温顺的模样,薛姨妈见无事归来,便也不理论,只提了句前头又闹上了,让薛蟠自己收拾去。 薛蟠心里却是满装了三姐的面容,哪里有心思去应付夏金桂,听薛姨妈提了,便道:“自己作践身子不晓得保养,连个蛋也下不来,还拿上了!我看真该给她清清脑子才好!” 薛姨妈如今最不爱提此事的,想起来也是一脑门子官司,却怕薛蟠犯浑,便道:“好不好的,她也是八抬大轿抬进来的,往后是要进祖坟的。实在养不好了再想主意,你也别给我犯浑,惹出个好歹来她们家是什么脸面都不要也无妨了,我们家还要体统呢!” 薛蟠听不见那些,只听说一句养不好了再想主意,心下已然大喜。什么祖坟不祖坟,体统不体统的,薛大爷从来没把这些东西放在眼里过。 过了两日,香菱问薛蟠拿了两样柳湘莲的旧物,不晓得使了什么法子,给薛蟠做了身衣裳,连着腰佩俱全。拿给薛蟠了道:“三姐那个性子,先拿到她这个人,比什么规矩都管事。爷只穿了这身衣裳,待日落黄昏去她家寻她,待成了好事,要娶回家来还是养在外头还不都是爷的主意了!” 薛蟠闻言疑惑道:“这就成了?三姐可烈性,连珍大哥都讨不着好去呢!要是被一顿打出来……这脸面……” 香菱笑道:“爷什么时候连个窃玉偷香的胆量都没了?!再说了,我不是说过,爷同柳二爷极相似的?这身衣裳穿着,更将你二人的相通处加上了几分,三姐看了没有不爱的。往后我再给爷弄个和合符,包你佳人到手,心想事成!” 薛蟠被两句话说的心痒难耐,加之他惦记尤三姐美貌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一时色胆冲心,也不顾脸面不脸面的,大不了她不肯时咱们再说!便接了东西,冲香菱点点头,就赶紧出去了。 香菱听着外头传来薛蟠吩咐备水沐浴的声响,不由一缩肩膀,捂着嘴乐起来。这世上女子胆气壮的虽有,却不算多,更何况这个带煞的!观夏金桂之气,不过是虚厉而已,娘家无靠夫家败的格局,就是自己不出手,也没什么好日子在后头。 可这尤三姐竟是带煞的,还是血煞!男人若有此象,不是个江洋大盗杀人如麻之辈,就是个功高盖世的神武将军。可惜,是个女儿身!恐是伤己伤人之局。不管这些,好容易碰见个这样的,不引进门来同那位了不得的金桂奶奶对上几回合,不是可惜了的?!是以幺幺这回是想尽了法子非要薛蟠娶了尤三姐不可。恰好薛蟠早已美色惑心,竟不用如何费力撺掇,实在大省一番手脚,可喜可贺。 薛蟠这一夜就没回来,转日下晌才着家,薛姨妈早惯了他如此,只听说在宁府便也懒得多管了。只香菱偷偷在自己房里摆了几个酒菜,同薛蟠两个私下庆贺了一番。从此薛蟠十日里倒有五六日不着家的,更把个香菱当成了天下第一的知心人。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一更,明天再会 第351章 351.连丧 众人拾柴火焰高,这满京城的都忙着嫁女娶媳的,不知道老圣人是不是得了感应,身子当真越发不好起来。&..一众御医都关在大内连家也不回了,幸好本朝没有当值御医殉葬的习俗,要不然只怕急也要急死几个。 到底上了年纪,昏睡了三夜之后老圣人驾崩。圣上下旨,王公官员、公主命妇都往王城里序立举哀,梓宫安奉崇正殿后,百官朝夕哭灵。圣上力排众议,坚持要为老圣人守孝三年,百官数度上书劝谏未果。之后诸亲王大臣又请动了太后劝皇帝以天下为要,国治方为真孝等语,才得以月代年,改为守孝三月。又敕谕天下,四海之内凡服官者皆一年内不许饮宴音乐,各按爵守制,民间禁百日婚嫁。 贾府众人凡身上有诰命的,皆日日进宫不提。 如此数日,眼见着斋宿日满,多半年来病势渐沉的当今中宫正位也未能熬过苦春,竟于晚间一梦崩了。百官以皇后丧仪大办有碍天子为由,力荐简办。圣上也以老圣人大行为重,皇后丧仪只按律照办,不曾增其分毫,且不令国孝叠加,官员百姓仍只守前制即可。 只无论如何精简,命妇进宫哭灵却是不可减免之事,贾母年岁已高,本可报免,只如今中宫薨逝,后宫权位最高的便是两位贵妃娘娘,元春恰是其一。这个时候贾府言行不晓得多少眼睛盯着看,宁可多受些累,也比招人猜忌的好。如此贾母同邢夫人王夫人尤氏几人便依制日日进宫随祭,倒忙坏了贾府药房里一众人等。 贵人连丧,边陲异动。北边鞑子不知是何居心,趁国丧发布时日,接连屯兵边境,消息传来都中,一时众说纷纭。几日后,南边亦传战报,越发人心惶惶。 且说贾环自那一遭失利后日子过得浑浑噩噩,起初还有钱买酒,后来要酒也要不来了,自己身上也没银子,就开始倒腾屋里的东西,随便抓了什么就出去换钱,恰逢国丧诸事,也没人理会他。 这日酒醒,正欲寻个可换钱的玩意,却看彩霞忙忙来了。贾环这时候还信哪个?遂笑道:“替你主子看笑话来了?算你能耐,哄得我好!” 彩霞垂泪不语,先要上去扶他,被他一把撂开了。时当入夏,彩霞穿着个宽袖衫子,这一撩,露出半截胳膊来,上头累累红痕,眼见着是旧伤摞着新伤,生打出来的。贾环一眼瞥见,愣在了那里。彩霞赶紧把袖子撸下来,仍伸了手扶他坐下。 贾环找回自个儿声音来了,颤着道:“他……那小畜生打你的?!” 彩霞含了泪一笑道:“那伙子里头哪里有个能算人的?这就算好的了。我说怎么那么容易让我拿着了账本子,原是下的套!是我、是我害了爷!” 贾环想想笑道:“原先你就让我万事从长计议,我还不信,哪想到……嘿,只怕这府里真是大半人都信了王了。老爷只信她们的话,往后有他后悔的时候。” 彩霞抹了眼泪道:“我这回偷跑来就是为了告诉爷,千万不能这般行状下去了!” 贾环呵呵一笑道:“不这般,又能哪般?如今我连份月钱都没了,连三等奴才都比不得!还能怎么样?我就看着,看着她们怎么拆了这府里,看着到时候老爷醒过闷来是什么脸色!”说到后来两句,早已咬牙切齿。 彩霞拉了他道:“三爷还是想轻了。虽这回让她们哄了过去,三爷却实在是抓住了她们马脚的,她们心里焉能不忌讳不恨?如今外头事多,老爷老太太看顾不过来,这府里更是她们说了算了。三爷只这般整日饮酒,只怕哪日……哪日她们就想个法子让三爷醉死了去……” 贾环闻言浑身一抖,醒过来道:“果然!我倒没想到这头。” 彩霞道:“想姨奶奶虽一早知道她们的龌蹉事,到底也没有说要捅出来过。她们不是照样寻了个机会要往死里害?爷,这起子人最是心狠手辣的,不晓得什么时候就伸出来咬你一口,都是毒蛇一样人物,爷不可不防啊。” 贾环一下也有两分慌了,咽口唾沫:“到底我是贾府里的爷们,她们、她们那么大胆子,就不怕老爷知道了……” 彩霞道:“从前那个尤二奶奶差点就让琏二奶奶害死,那还是在琏二爷眼皮子底下呢!更别说她做的旁的事了,哪个是老爷知道的?更何况还有道行更深的太太!爷不晓得,早年间太太帮不少人疏通过官司,哪一回都是成千上万两的银钱送进来。要不然就算太太嫁妆丰厚,经得起那么往宫里头填?这些事情,老爷哪有一件知道的!” 贾环听了大骂:“这帮毒妇!偏偏老爷不信我的话!” 彩霞道:“为今之计,我看爷该往外头去!不是我说,这官司总是两头打的,太太帮了一头,少不得另一头要吃亏。这能没有结怨的?在这府里,个个都是她们的人,爷能折腾出个什么来?倒不如往外头结交人去,有了自己的势力,说不得往后就能抓住了得用的把柄,让她们不能翻身! 再者,如今也只有把这不合闹大了,闹到台面上来,她们才不好对爷下手。爷也不能再喝酒了,如此才能不给她们一点把柄。若是爷整日正经办事,又人人知道爷同她们不对付的,爷要再有个三长两短的,少不得头一个就要猜疑她们。老爷也不会袖手旁观。只有如此,方能让他们真忌讳了,可保爷无虞。” 贾环听了这话,细想了半日,一拍手道:“有理!事到如今,也只有你一个是真心替我打算。当日真该听了姨娘的话才好……唉,委屈你了!” 彩霞垂泪道:“爷休要说这样话,彩霞得爷一时青眼已是几辈子的福分了。如今虽……却也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彩霞能忍,只要能助爷报了血仇,得了家业,彩霞怎么都不怕!” 贾环一时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只连连道:“好,好,好丫头!” 两人又商议起细事来,贾环便道:“这如何才能让人知道我同她们不合?” 彩霞道:“这简单!姨娘从前有几个素来交好的婆子,这回并没有出去。爷只想法子四下打听了去,这府里她们的话儿可不少,只管捡了难听的往外宣扬去。一来二去的,自然都知道爷看不上她们了。” 贾环苦笑:“咱们府里这些人你还不知道?我如今也没有银子打点她们,个个都恨不得避我八丈远,哪个肯同我说这些!” 彩霞道:“如今府里年景不比从前了,连碗饭都扣着人头做的,他们要寻钱财也比从前难了许多。都是花惯了的大爷大娘们,哪个受得了苦日子?只要爷手里有钱,就是没钱,只要能领了他们弄出钱来,保管个个都乐意跟着爷。” 见贾环意动,彩霞又把王夫人小佛堂里藏的财货同贾环说了,又道:“过一阵子她们又要送灵出去,琏二奶奶又得管东边府里,哪里得那许多眼睛?!且太太屋里向来管得宽松,唯一一个可虑的玉钏儿也是隔个三五天就要往家去一趟的,且如今她姐姐当了姨娘,她也常往那屋子里去。爷寻个空,进去拿几样东西出来,随便一当也够个几百两花销了!羊毛出在羊身上,不是整好?!” 贾环听这意思,是拿王夫人的钱财去打点说她坏话的人,实在是再妙没有的。若是原先,环三爷到底也是个爷,虽抠唆了些也是因着常日里手里不宽松的缘故,要说偷鸡摸狗的事儿是不会去做的。只如今这月余下来,拿府里东西换酒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脸面体统还顾得上个什么?倒是雪耻报仇更爽快些! 是以竟是极满意彩霞这个提议的,两人分开后,他就出了屋子往王夫人院子周围逛去。那时候王夫人正同贾母等人在宫里,玉钏儿果然没在院子里守着。贾环自小在这个院子里长起来的,什么不比那几个新上来的丫头清楚?如此看了两日,便心里有了主意,只等王夫人几个外出,便好下手。 待得送梓宫入陵,诸事停当,已是两月之后,贾府一众人等归家后几乎个个卧病,一时两府都靠凤姐李纨探春几个照应操持,各处熬汤炖药,忙得无心他顾。 尤氏还好,凤姐总算能歇口气了,将近两月的管家大权交了回去。自家府里还有一堆大小事情要请示王夫人,偏王夫人又病倒了,虽知道事情要紧,每日能听个三两件就算不错,也只好耐着性子慢慢磨吧。 这旧事还没消停,东府又出新闻了。先是贾蔷的一个妾室好端端的没了,然后听说因着进不进祖坟的话同贾珍那里闹了起来,结果不欢而散。贾蔷自小在贾珍跟前长起来的,也宠得脾气极大,这回被驳了面子,竟自买了块地把小妾一葬,取了点细软走了。也不晓得哪儿去了。 众人说起时,贾珍也只好叹一句“不肖子侄”罢了。 只薛蟠同香菱偷偷说起这事,却道:“往后你也不要同我出去了,那些人都不是好的。那龄官死的可有说头呢,你听他们外头传的!都不是那回事!” 香菱如今只盼着三姐早点接回大宅来,旁的倒不十分着紧了。听薛蟠这么说了,也不放在心上,胡乱答应着。拿出两个方子来给薛蟠:“这都是调养身子的好东西,爷让咱们家铺子上抓了,让二奶奶每隔两天用一贴,保管不出一年,就给爷生个大胖小子。” 薛蟠看了连连感慨:“这都是女人,怎么就差这么多!你这么懂事,那个却……嗐!” 香菱笑笑:“香菱心里头一个要紧的就是爷,爷喜欢二奶奶,香菱自然也喜欢她,二奶奶能给爷生个儿子,咱们家就有后了,这不是头一个要紧的事儿?!奶奶嘛,到底还是她自己个儿最要紧,这也没什么好说的,人的性子,天注定,改不了的。” 薛蟠一听可不就是这么回事儿?!叹道:“早知道当年不娶媳妇,直接把你扶正了还省心了!” 香菱笑道:“爷又胡说了,我们什么身份的,哪敢肖想这个,还是二奶奶良家出身的,人材又标致,才配得上爷。爷加把劲,肚子里有了就接进来,到时候太太也只有欢喜的。” 薛蟠听了点头不止。 尤三姐跟了薛蟠的事儿没多久贾府的都知道了,旁人还罢了,尤氏只觉着脸上生疼。这便宜妹子先跟自家相公不清不楚不说,之后又一个两个的都给人做外室,没名没分的跟了人,跟的还都是自家亲戚,真叫自己抬不起头来。 贾珍几个只觉着难信,怎么那个辣子会看上呆霸王那样人,一打听,才知道原来那夏金桂同凤姐一样,都在子嗣上艰难,这姐妹两个倒是机灵,都奔着这个捡漏来了。贾蓉还笑道:“要说女人不能气性大,瞧瞧,这两个,降服了男人又有何用?还不都是替人做嫁!” 第352章 352.各执 尤二姐也极意外,这日特让人往家里去请了尤三姐来府里说话。如今都知道琏**奶虽掌家,琏二爷跟前头一个算起来却是这位尤**奶。尤二姐身边也不少奉承的人,加上如今手里也活络了,开始拿私房银两去街面上淘换些难得的首饰衣裳,如今在几处银楼绸缎庄上也是数得着的一个人物了。 结果一见着尤三姐,心里就不是滋味起来。你道为何?原是那薛家自家开着多少铺子,又都是薛蟠的家业,如今尤三姐又是薛蟠心尖尖上的人,且薛蟠又是头一个手头散漫的,自然什么好东西都往尤三姐那里搬。 只见她头上簪的滴翠,额间点的玛瑙,耳朵垂着猫眼石,看那镶工还是一整套的,累丝錾花样样精巧,生生压了她姐姐一头。尤二姐看了,便幽幽叹道:“怪道我说你怎么肯松这口儿了,如今看着这薛家大爷还真是疼你。” 尤三姐一笑:“他待我自然是好的。” 尤二姐便问:“可说了什么时候接你进门?” 尤三姐道:“一早就开始同我说这事了,我倒不大乐意去呢。姐姐不是现成的样子?在外头时自己当家作主,什么都便宜,真进了里头,活活矮人一截,有什么意思!” 尤二姐道:“这又算个什么了!你若是不进门,到时候就是养了儿子人家还能不认呢,你可怎么办?就这么白跟了他了?” 尤三姐一甩手:“再说吧,我觉着如今这样挺好。” 尤二姐又道:“他家里那个厉害的紧,当日没有搬走的时候,哪日不听两句新闻?连吃东西也古怪,专好啃骨头的。才来没几日,就差点弄死了香菱,后来连自家的陪嫁丫头都想摆布,实在不是个能容人的。性子又狠辣,我们私下里说笑话,莫不是个妖怪投胎来的?!” 尤三姐听了道:“我从前没在意她们家的事。到底有些什么,你给我说说?” 尤二姐正缺个人说闲话,当下把三分真的话说成了十分,事无巨细,凡知道的都说了,只差把个夏金桂说成个吃人的妖精了。 尤三姐撇撇嘴:“这话听起来可不实,对了,姐姐可曾见过那位?究竟长什么样子?” 薛蟠结婚的时候自然请了贾府众人,只他们还同王家是舅甥,哪里会来请她这个**奶?后来夏金桂过门日久,也往这府里走动两回。只她头一个看不上侧室小妾的,岂会同尤二姐碰头?是以尤二姐虽说得热闹,实在没见过本人的。听妹子这么问了,便有些着恼道:“我们什么名牌上的人,哪里能见着薛大奶奶!” 尤三姐想了想道:“算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还不信她就敢打上门来。” 尤二姐道:“听说从咱们这里搬走,之后就给查出不孕来了。这女人不能生,还剩个什么!我们奶奶好歹还养个闺女呢!你听我的,都别管,这先怀上了,他们薛家就得认你这个奶奶,往后的家主就是你儿子,她能厉害个什么劲儿?!” 尤三姐不在意道:“我只要同我们爷在一处,旁的爱怎样怎样,我还管她们!” 尤二姐见尤三姐如此不开窍,不由恼道:“你这都是什么脑子!什么旁的不相干?这后宅日子哪有那么容易的!”压低了声儿道,“你看看这府里,赵姨娘,还养了一对儿女呢,这说没就没了。连着娘家人、素日走得近的,全给打发了!又没个准话,到底是犯了什么事儿了?还是怎么的?都没有!连老爷也不问。 头阵子环三爷替自家姨娘不平,不晓得找着了什么证据,说赵姨娘是让咱们……和……”比了两个手势,一指,接着道,“给害死的!结果怎么着?被老爷打了一顿!关屋里了,连月钱银子都停了! 你说说……一不小心,连命儿都没了呢!你还不多长点心!更别说你家那个本就是个狠辣不要脸面的,在这里住着的时候,哪个不晓得她想弄死香菱?啧啧,就香菱那性子她尚且容不下,何况你?不晓得多少手段等着你呢!” 尤三姐如今与薛蟠情浓,正是万事要紧不如郎的时候,乍一听尤二姐说这些,面上阴晴难定起来,听完了想了片刻,冷哼一声道:“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她多厉害也不过是个人。到时候大家好说还罢了,若要同我来阴的,我也不陪她耍,只一剑砍了她!我倒要看看,她一个死人还能多厉害!” 尤二姐听了,翻个白眼暗叹一声,撇撇嘴道:“得,得,我这一通话都是白说的。由你去吧,看看到时候你能多厉害。” 尤三姐一走,一会儿贾琏回来了,尤二姐就随口抱怨尤三姐不长心,甚事不虑的不像样子。贾琏笑道:“要我说你很该学她两分才好,整日算计来算计去的,又能算出个什么来?倒不如宽宽心,日子也好过些。” 尤二姐不由得想起方才尤三姐那整套头面来,便叹道:“说得容易,没得怎么知道有的好!我哪里算计什么了,连对过儿的一个零星儿都比不上呢。” 贾琏听了直摇头,为着自己耳根清静些儿,信口安慰她道:“你眼馋个什么大劲儿?!她那里就一个姐儿,嫁人还有官中管着的,就算要贴,能贴多少去?攒多攒少的,最后还不都是菨哥儿的?!怎么就想不明白呢你这人,嘿!” 尤二姐听了一挑眉毛,想到凤姐不管如今如何势大,得多少孝敬,到底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最后都落到自家儿子手里。自己年纪还比她轻,身子又比她好,只等她一那什么,不都是自己的?!到时候自己不苛待她闺女也就算仁义了…… 越想越舒坦,抿了嘴乐起来。贾琏见她想通了,又笑道:“瞧瞧,这不是一点就透的?寻常就好钻个牛角尖。把身子骨养好了,少胡思乱想,比什么不强。” 尤二姐笑道:“得,我听爷的话,再不多管了,只好好保养,活长了什么没有?!” 贾琏见她笑得娇俏,捏捏她面孔道:“可不就是这话!” 这院子里什么话能瞒人的?不一会儿凤姐那里都听说了,她倒面上平静,平儿气得牙齿咬得咯咯响:“一个个都丧尽天良了!不晓得怎么死呢!” 凤姐只鼻子里长出口气,到底没说话,平儿不平道:“奶奶如今倒沉得住气了!” 凤姐端了茶笑道:“要不能怎么样呢?他们这话又没错。我身子骨不好,也不晓得还有多少年的活头儿。也没个儿子,可不是什么都归了她们的。这话丁点没错。” 平儿骂道:“有儿子了不起了?赵姨娘还养了儿子呢,又怎么样?!” 凤姐笑道:“不怎么样。不怎么样是因为前头还有嫡子嫡孙呢,咱们可没法比咯。” 平儿掉泪了,哽咽道:“如今,如今一年两年也不往奶奶屋里来了,奶奶哪里有人家那凭空也能变出儿子来的本事!” 凤姐闻言噗嗤笑出声来道:“你也够损的了,原先那么护着人家呢,还偷偷给人弄吃的去。这会子又这么说话了,可见人心难信。” 平儿不忿道:“那时候她也不是这样儿啊!悄没声息的,受了什么委屈也不多说一句,更不会在爷跟前耍痴乖的。哪想到如今变得这般恶毒了,一个做偏房的,整日盼着正房奶奶不好,这是哪家的规矩?!” 凤姐笑道:“你这话不通了。正是偏房奶奶才盼着正房奶奶早死早干净呢,这才是正理。还要什么规矩?咱们府里的规矩也够够的了。” 平儿只顾着自己生气,却不曾细想凤姐对待贾环尚如此手段,怎会到了自家这里反无所作为了。 又说尤三姐从贾府回去,心里也想着方才尤二姐那番话。名分家业之属她倒不放在眼里,只如今薛蟠虽尽量在她这里歇宿了,到底不能老不着家,就算不管旁人,老娘妹子都在呢,这十天里同宿同栖的不过五六日。正情浓时,何况她又是这么个性子,哪里受得了这三天两头的暂离短别?倒不如索性进了那门,倒能长相厮守了。心里转着这个主意,不免多寻思些。 恰好薛蟠这日来这里,两人吃酒时她就提了这话,薛蟠沉吟片刻道:“我是怕委屈了你。那婆娘虽惹人厌,却占着位子,妈又是个讲体统的,到时候只怕还要你低头。我舍不得你受那份磋磨。” 三姐眯起眼睛鼻子里笑道:“我认了做二房,她为大,该敬的我自然敬着她。只要她不过分,我也不惹她去。只她若要蹬鼻子上脸来,我可不是香菱那个面团子,到时候让她试试姑***厉害!” 薛蟠忙道:“这又闹起来,不说外头笑不笑话,只累得妈同妹妹又淌眼抹泪的,我心里也不舒服。” 尤三姐一点他额头:“就是因你们怕这怕那的,她才吃定了你们呢!要犯在我手里,才让她好过!” 听薛蟠方才话里提起了宝钗,尤三姐想起一事来,问他:“对了,不是府里的二姑娘都嫁了人了?宝钗妹子还比她大些吧,怎么没听提终身大事?” 薛蟠道:“你哪里知道,这家里支撑着,我不过是外头场面,里头拿主意的倒一多半要靠宝钗。我同妈都离不得她,这一留二留的就留到现在了。原想着娶个皇商世家的媳妇来帮着打理,也好给妹妹相看人家了,哪晓得娶来这么个搅家精。别说助力了,整个一闹事的。唉,说来也是运气不好。” 尤三姐道:“得了,左右如今又国丧了,一时也论不得婚嫁,倒也不着急。” 薛蟠想了想,没忍住,才道:“怎么不着急?!不瞒你说,我妈同那府里姨妈两个是有亲上加亲的意思。从前还罢了,如今中宫位虚,那家又出着贵妃娘娘,一个不好就成了真国舅了,那身份……嘿,我总怕妈是白费一番心思。到底他们等得起,咱们哪里能跟着耗下去!” 尤三姐点头道:“我刚还想说呢,怎么宝二爷那里也没见提起过婚事。从前听琏二爷给我姐的小厮说,那府里的意思是要把林姑娘配给宝二爷的,怎么你这里又不是一个说法了?” 薛蟠道:“我哪儿知道,只听我妈说起过一嘴,到底怎么样我又不是那头的人。不过如今看来,这宝玉的婚事更该拖着了。” 尤三姐不解,薛蟠便道:“还是昨儿珍大哥她们说起的。如今两位贵妃不晓得哪个能入主中宫呢,这妃子娘家同皇后娘家可不是一回事儿了。从前还说什么爵位不爵位的,这要真成皇后了,当亲爹的怎么也得封个伯吧?谁还稀罕个三等将军!” 尤三姐听得云里雾里,她哪里知道什么爵位世袭的事儿,只皇后娘家的话却再明白没有的了。不由想起当日自己说要寻人家时,贾琏还当她看中的是宝玉呢。只那时候刻印在心上的人影,如今竟同眼前的这个模糊在一处了。也只能叹一声分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是埋钉过渡章,顺便借人物闲话说些内情。 越写越觉得,怎么说呢,连物种都可以灭绝,何况人类社会中的家族,想要长盛不衰,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啊,太难了,太难太难了……

第353章 353.反目 第二日薛蟠要回去,尤三姐披了件衣裳起身,叮嘱他道:“如今总这么两处待着也不是长久之计,你回去说说看,若是能成,我就跟着你回去了,也好日日相见。大不了我让着她些儿,说起来到底是抢了人家相公呢……” 薛蟠听了这话也不晓得搔到了哪个痒处,穿了一半的衣裳就没再动手了,又上去搂了尤三姐一通胡天黑地,嘴上自然不论三姐说什么都一力应承了。 回去借着酒劲同薛姨妈一说,差点没把薛姨妈气死,拿了拐棍就往他身上打,骂道:“二房?啊?二房?你这个抬进来才多久?你就敢踅摸上二房了!还同琏儿比,凤丫头跟了他多少年他才纳的人你不算算?!这样话传出去让人怎么说咱们家!啊?!你个不省心的东西!” 薛蟠跳着躲避,嘴里还不忘回话:“那能一样?表妹好歹还生了个大姐儿呢,也怀上过哥儿的。咱们这个可好,娶回来没俩月,就说是个不能生的。没给她们退回去就算厚道了……” 薛姨妈听了这话越发气得说不出话来。 宝钗怕把她气出个好歹来,赶紧拦下来道:“妈,算了,事情都已经这样了,赶紧问问清楚吧。如今可还在国孝呢,咱们虽不算服官的,也得守足百日。别同那里一样,让人抓了把柄。” 薛姨妈听了这话大是有理,才停了手,呵斥薛蟠道:“你又看上谁家闺女了?我同你说,今时不同往日,你要敢再闹出个什么来,看你舅舅不活剥了你去!” 薛蟠一瞪眼:“瞧妈这话说的,我还那么不懂事了?!还有,我就那么不招人待见了?这回是人家乐意的,我可没动强的。” 薛姨妈一听如此,只当是个什么贪财的看上家资,说不得是给设的局也不一定,哪知道薛蟠说出来却是尤三姐,薛姨妈一听差点没晕过去。那姐妹俩的事儿贾府奴才底下什么不说?薛家又素来待奴才亲厚,自然都听说了。还当薛蟠寻个什么良家子来继承香火呢,却原来寻了这么个同姐夫外甥不干净,上赶着想嫁柳湘莲又让人拒了的东西!一时嘴也抖了,不晓得说什么好。 宝钗虽也略有耳闻,到底这些事不该闺中女儿听的,是以薛姨妈并未同她说得十分清楚。如今听了这人,只觉不妥,便道:“哥哥,你果真想要寻个人安生过日子,也得寻个像样的。这个……听着风评就不大好,还一个,听说是个顶不怕事的妄为之人,这家里有一个还不够受的?你又弄一个来,是想气死妈啊?!” 薛蟠忙道:“哎,传言如何能信?三姐就是生的好,惹人嫉妒,才那许多闲话。之前不晓得多少人家去求过,她也没应。这回还是看着我人好,才同意了的。妹妹不要瞎听人胡说,到时候进了门,你才知道她的好处。” 宝钗听薛蟠这话不像,都懒得答他,薛蟠又道:“再说了,厉害怕什么的。就要厉害才好呢。都跟香菱似的老实,一个看不住,来一个给她弄死一个,来两个给她弄死一双,我这是娶媳妇还是办丧事呢!” 薛姨妈骂道:“闭嘴!你个混账犊子!越发什么话都往外说了!你只听好了,这人我不同意!你要非娶一二房,待出了孝,寻个媒婆来仔细打听了,找个清白人家的闺女也由你,只这个不成。” 薛蟠一听就急了:“怎么三姐就不成啊?人也是清清白白的,也没身给谁当过奴才,怎么就不是良家子了?得,这么跟您说吧,您孙子这会子说不准就在人肚子里呢,您要非不认,我就养在外头吧!” 薛姨妈赶紧掩了宝钗耳朵大骂:“下流种子,给我滚出去,滚、滚!滚!” 薛蟠没见薛姨妈发过这么大的火,立马蔫了,便想着先出去,又不放心薛姨妈身子,偷偷回过头来道:“妈,你没事吧?仔细气大了头晕!您可保重身子骨儿,到时候还得抱孙子重孙子呢!”说完一溜烟跑了。 薛姨妈这才撒了手,往椅子上一坐,不晓得该哭该笑。 没一会子,夏金桂就听着风声了,忙带了人来寻薛姨妈评理,见了人也不行礼,扯了嗓子嚎道:“这就是你们薛家的规矩?!我才进门了几天?才跑我们家求的时候说的什么来?比唱的还好听!如今人也来了,金的银的的陪了,丫头能占的也占了去了,就使法子挤兑我了?!我还没死呢!就娶上二房了?!这还有没有天理,有没有国法?!” 薛姨妈本来就被薛蟠气着了,如今正没个主意,哪里经得住她闹,皱了眉头连话也说不出来,宝钗扶了薛姨妈淡淡道:“嫂子,如今还没这事儿呢。你要还这么闹下去,身子养不好了,子嗣没指望了,说不得这二房还就真得娶了。你自己掂量着看吧。” 说了也不管夏金桂愣神,扶了薛姨妈往里屋歇着去了。 夏金桂听宝钗这话,一时也摸不清头脑了。她又不是凤姐,还能把贾琏的小厮叫来问个青红皂白,陪来的人家倒不少,不过帮着打理下嫁妆。薛家的家事还没来得及交给她呢,就闹出香菱的事儿了,薛姨妈自然更不敢把掌家大权给她了。如今薛家里里外外的事儿,她是两眼一抹黑。呆了会子也没趣,又不敢跟进去问,只好又带了人回去。 且说薛蟠从家里出来,也不晓得往哪儿去好。如今国丧一闹,之前在宁府热闹的几个,都不怎么出来了,说是要等风声松些儿再说。贾珍那里到了晚上倒是吃酒赌钱依旧热闹,白天却消停了许多。逛了一圈实在寻不着人,又怕去了三姐那里三姐问起来没话好回她,只好仍往宁府去。 到了地一问,贾珍见客呢,贾蓉这几日却都在外头跑事,也不晓得什么要紧事连这个懒骨头都勤谨起来了。正没个抓挠,一旁守门的小厮笑道:“薛大爷要实在想寻人,不如往城外水月庵去,这会子只怕哪里还热闹些儿。” 薛蟠一愣,看那小厮直冲自己挤眼睛,笑道:“好小子!赏你的!”随手扔了块碎银子,就带了人骑马往水月庵去。 这水月庵原是贾府的家庙,因做得馒头好,又叫做馒头庵。如今这馒头庵的声名在某个圈子里是越发盛了,只此馒头非彼馒头了。更有好事者,把水月两字替换一个,成风月庵,只太过直白,反没人爱用这名儿。 薛蟠到了那里,果然见马厩里拴着不少马匹,还有几个眼熟的小厮,正聚在墙根下掷骰子赌钱,见薛蟠来了,纷纷上来见礼。薛蟠笑道:“果然这里热闹!好囚攮的,怎么不早些同你大爷说?!” 有个小厮便上来笑道:“都知道薛爷如今得了绝色了,哪里还看得上旁的?我们随意招揽了,倒是自己没脸!” 薛蟠一眼认出来是贾蓉的小厮,便骂道:“才寻你家哥儿,就说在外头办事。**鬼呢,我倒要进去看看,如今他办的什么事!” 里头人听见了,就出来相迎,薛蟠一看,素日里常来往的几个世家子弟都在,光贾府的,就有贾芹、贾环、贾菱、贾菖、贾蓉等人,骂道:“比祭祖拜影还齐全了!” 众人相见,笑道:“如今城里不得地方玩,幸好还有这个地方,可称快活林,薛兄快进来说话。” 进到里头,三间打通的屋子里,几张桌子围坐半圈,上头摆着飞禽走兽各样珍馐,哪里看得出来是在庵堂里。薛蟠便问:“别同我说你们就来这里吃酒的,快把好玩意都拿出来!” 贾芹笑道:“方才不晓得外头来的到底是哪个,若知道是薛大叔,咱们还少这通事儿了。”说着招呼一声,就见帘子一掀,几个极清俊的小尼姑走了出来,在那围圈里站定,一个就问:“爷们还听刚才那出?” 贾芹笑道:“接着来吧,你们薛大爷不在意戏词的事儿。”众人听了都大笑。 一时几个小尼姑咿咿呀呀唱将起来,振袖飞眼,却比寻常的优伶戏子更多番滋味,薛蟠看了也不禁意动,喝了口酒道:“娘的,这光了脑袋倒比光了身子还有趣了。”听得边上几个连嘴里的酒水都喷了出来。 那里贾蓉虽也不时扫一眼戏台,心思眼看着却不在这上头,只问贾芹:“到底蔷哥儿去哪儿了,你给我句准话。” 贾芹连连作揖道:“饶了我吧哥哥!我真不晓得他去哪里了。那日来我这里一趟,说是龄官有些东西留给她几位姐妹的,把东西扔下就走了。那几个人你方才也见过了,不过是送了些钗环衣裳。嗐,都成姑子了,还送这些,要我说那小嫂子也够不讲究的。” 贾蓉道:“我同你说,老爷这回生了大气了。你若是知道了还不说,你这里的逍遥日子,说不得什么时候就到头了,你瞧着办吧。” 贾芹也急了:“我真不知道啊!哥哥,好哥哥,蔷小子能有什么东西值当我替他遮掩的啊?当日我们给他脸,不也是看在大爷同哥哥的面子上?我是有多糊涂,能帮了他来瞒你们!” 贾蓉想想这话也在理,遂也放过贾芹,点点头道:“行吧,我暂且信了你。只你记着,一旦有他的消息,定要告诉我去。他这回这么一走,外头说什么的都有,要多难听有多难听。这个时候,犯忌讳啊,哎,解铃还须系铃人,我这也是没法子。” 贾芹自然连连保证一旦有贾蔷消息立时告诉他去,这才放下此事,一同吃起酒来。 喝了两杯,贾蓉看一眼自窝在角落里饮酒不停的贾环,压了声问贾芹道:“那位怎么也来这里了?说起来还该关着读书呢。” 贾芹笑道:“嗐,那家里哪个都说要关起来读书的,又哪个真被关住过?来了就是客,何况还是自家族叔。” 贾蓉道:“客?他还付得起账?” 贾芹笑道:“小看人了不是?出手阔绰着呢。” 贾蓉一撇嘴:“稀奇了,你当心收的贼赃。” 贾芹道:“那哪儿能呢,黄的白的,哪里脏了?再说了,要论起来,那位当日那么得,手里多少有点东西,还不都是给儿子攒的。” 贾蓉不由得想起前两日来自家走动的尤三姐,也不知道犯忌讳,虽没用赤金的,上头彩宝可一件不少。想来当年政老爷虽不如如今呆霸王这般手松,只怕给的东西只有更好的。遂点点头道:“倒都便宜你小子了。” 贾芹道:“便宜什么啊,人不傻,东西我一件没见过,到我这里都是一样的真金白银了。” 贾蓉也不由叹一声:“吃一堑长一智啊,人呐,若还犯傻,多半是吃的亏受的罪还不够。” 贾芹赶紧道:“哥哥这话一说出来,就晓得不是一般人。” 两人对视一笑,仍旧喝酒。 一时酒多了,也顾不得什么体统不体统了,不晓得是哪个先开的头,一个小尼姑正唱着呢就让一把拉怀里去了。一时群狼伸爪,嬉笑尖叫声不绝,外头蹲墙根的小厮们听了都住了手,啧啧两声,眼见着也是无限艳羡。可惜狼多肉少,哪里轮的上自己了。还不如往手里的骰子上哈口气,多赢几两才是正经。

第354章 354.南安 虽内院里太太奶奶们只同跟前人就打不完的眉眼官司,外面街上,茶馆酒铺,说的最多的还是两头的战事。し 南边本就百族杂居,且奇山莽林遍布,常年抗税抗赋之小争小斗不止,更隔上两年就能出个把自立为王连年号都有的。虽常连个元年都出不了,却也让朝廷极为头疼。自前些年商道渐开,几个水陆要镇都聚居了不少人口,成了五方杂处之地。开始主官还担心往后越加不好管了,却未料到反消停了许多,想不清其中窍要,只当意外之喜。 这回却是几处边疆临海要镇周围忽然都陆续起了民变,因近两年这些地方并不曾遭受天灾,且借着商路正日渐兴盛,官府并未防着这手,却是打了个措手不及。待要调兵围剿,一来几处同起,分兵不利,二来官军远来,不惯此地水土,反折损了许多。如此一来,越发长了他们威风,连海上商船的主意都打上了。 京城闻报大怒,原先不知,如今这海外贸易一年获利之丰远超初时设想,尤其内六部多少砸钱的地方都靠着这一路输血,岂能容旁人染指?!正欲调派舰队带了新装备的舰船前往围剿,前方却传来捷报。原是南诏国大将军王领兵断了乱党后路,一路清剿至神州边陲,又把捕获的一众头目都尽数交予了官军。那本欲燎原之势,转眼便只剩青烟余烬了。 君王大臣们尚在疑惑南诏之用心,南诏王一封国书递了上来,称欲替其王弟、南诏国大将军王求娶神州贵女。南诏国主寻瑎,素有枭雄之名,其胞弟寻堔则被南边诸国称为战神。今次南方诸乱得解,也多是此人战功,借了此势提议和亲还真不是容易推拒的。好在他们只说要贵女,倒没说要公主。要不然以当今子息之不盛,还真寻不出个可嫁的闺女来。 既然得了人家的好处,就没有再硬拿着的道理了。没两日,礼部就派了使节往南诏送国书去了。同意了南诏国的和亲请求,并邀其主事官员来长安商讨具体事宜。南诏国得了答复,立时点齐人马奔赴京城。令人瞠目的是,给弟弟选媳妇,弟弟没来,哥哥来了。寻堔留守国中,南诏国主寻瑎领了百十人的随从赴京商议和亲大事。 信王爷听了这事儿直咧嘴:“这南诏国主也太不讲究了吧。若早说他要来,我们好歹也派个品级高点的去了,这下倒好,连个邀请国书都没给他呢,他这就来了!嗐,到时候一传,不说这小子这么着急不晓得怀了什么鬼心思,倒像是咱们不把人放眼里,得了人好处还作践人家似的,啧,这黑锅背得!” 皇帝笑笑:“这个寻瑎什么时候讲过理?这回帮咱们忙是一个,你细想想,原先同咱们中间还隔了不少荒僻地方的。因那里瘴气重,又没什么像样的出产,且零散住着些蛮族都传得有些神异,我还想着等都安生了派人把那块地方收进来呢。这下可好,眼看着是让这小子抢了先手了。” 信王爷不以为意:“嘁,天下疆域变动不止,他跑一趟就归他了?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两人说了几句,都觉着以寻瑎凡事不好出头的性子,这回巴巴地跑长安来,定有所图,且所图还不小。只这事儿靠猜却是猜不出个什么来,遂一头撒了无数人出去收集打探各路消息,另一头则不得不准备起和亲贵女的事来。 消息传出没几日,南安太妃就往宫里给太后请安去了。南安郡王为异姓王,得封本就因其镇守南疆之功,如今南疆异动,又逢南诏国主来访,众人只当南安太妃是打探消息来了。哪知道一通话说下来,却是给太后举荐和亲人选的。 她道:“这姑娘原是我当日替我们家那小子相看中,样样都好,只出身差了些儿,虽是一路都在嫡母跟前养大的,却到底是个庶出的,我那媳妇就不大乐意。太后娘娘知道的,我那媳妇身子向来弱,几年也出不得一回门,且到底我隔了辈儿了,只好顺了他们的心罢。 只小姑娘可怜见儿的,当日我怕被人抢了先,特地给那府里露了点意思,如今我这里又没个着落了,倒白耽误人家。这回恰逢这样的事,我想着也不会只挑一个两个的,便给太后娘娘举荐了她。到时候哪怕不合适,也能提两□□份,另配个合适的人家去,我也减轻些罪过儿。” 如今中宫无人,这些事少不得都堆到太后跟前了。这南安太妃同太后原就相熟的,要不然也不敢来开这个口。太后听了便笑道:“若是旁人来说,我还得掂量掂量,你这眼光还是可信的。且又是当日替亲孙子相看的人,想来不错。成了,我记下了,一会子让人录上一笔,等都弄来宫里我再看。” 南安太妃见太后答应了这事,大大松了口气,索性送佛送到西,又把从前使人打听来的探春在家里的一些细事都说与太后听了。太后素性喜欢宽厚温和之人,倒对探春这般精明强干的不怎么偏爱。只如今不是给自己选陪侍,而是选和亲贵女。这要送去番邦的,自然是性子强些的才好,换个绵软的,离家万里,哭也哭死了,还说什么旁的。便特意让身边女官标注了几笔,也算看重的意思。 过了几日皇帝来请安,太后便把几个人的名单给皇帝看了,又把个人进选的因由说了两句。皇帝听说探春是南安老太妃举荐的,且里头还有这么个波折,便特意拿起来多看了两眼。又把余者几个也大致翻看了下,才道:“这和亲之人,才气是一个,最要紧是要她自己愿意。若不然,恐怕要多生事端。虽拿了旨意去不怕她们家里不肯,只到底嫁过去的是本人,若真因此生恨,还真难料能惹出什么来。” 太后闻言点头,又叹道:“谈何容易。女儿家教养的时候,难道会给她讲什么国家大义?学了一辈子中馈之务、交际之道,这一下子给捅到十万八千里去,别说礼节事务,连个言语都不通的地方,且往后还有没有再见爹娘之日都难说了,有几个能乐意的?唉!” 皇帝笑道:“累得母后操心了,实在是儿子不孝。” 太后摇头:“得了,这会子你要给我寻个人来替**这心,只怕这寻人的操心比这个还操心上百倍呢,两害相权取其轻吧。”说的皇帝也笑起来。 在预备接待南诏国国主使团的当儿,京中几家姑娘接二连三地被请进宫去,还一个个都小住个三五日才送回来。比照前事,各家心里都大概有数了。宫里来人接探春时,贾母同王夫人都有几分意外。只当时也没空儿给她们思量细问,只好赶紧打点了东西人手,又好生叮嘱了探春,先送了人去再说。 回来王夫人扶了贾母进屋,迟疑着问道:“这……不晓得老太妃知不知道这个信儿。” 贾母也皱了眉思量,半晌叹了口气道:“就算之前不知道,如今也该听着信儿了。看看吧……老太妃同太后娘娘交好,若是……也该好说话的。” 王夫人点点头,她心里是无所谓探春嫁近嫁远的,尤其出了赵姨娘这档子事儿,就是从前还有两分母女之情如今也多添了尴尬了。且不管是送去和亲还是嫁入郡王府,都对元春是份助力,对府里是份光彩,于她这主母名声也只有好处,是以并不真放在心上。 探春这回进宫住了五日方回家来,贾母不见南安王府丁点动静,心下也渐明悟,兼之国丧前有听闻郡王妃为世子相看的话,两下一对,只余一叹。 探春虽人材出众,只出身就有所限,世人认嫡庶的不在少数,更何况之后赵姨娘还出了这等事情。马道婆闹出这么大风波,多少人家都因“时疫”暴毙猝死了许多人,自家虽不显眼,那有心人也能看出端倪来。若是为了次子庶子寻配或者尚可一期,这寻的是世子妃人选,往后就是王妃,怎能不顾虑这样阴私大事。 看来探春加入王府这条路算是断了,也是因果报应,无事时只说养在嫡母跟前,真出了这样事了,哪个能真的丝毫无忌?龙生龙凤生凤的话摆在那里,只怕好的不灵坏的灵,老鸹窝里出凤凰虽有,老鼠生崽会打洞的总是多数。到底血脉难改,就是从那人肚子里出来的,再怎么也撇不清,有什么法子! 贾母思来想去,只觉虑也无用。赵姨娘心性不好,一早不纳这人也罢。只不纳这人,也没个探春了,又说什么利害权衡。或者若是一早多看紧一些这些妾室,也能避免生出那样祸事来,可人心隔肚皮,且又哪有前日防贼的道理。如此坐着一径想,想了半日,也不过一声长叹。 探春如今也是心潮难定,几日下来,早已肯定自己是被挑中和亲的人选。宫里规矩森严,听不得什么消息。只晓得是要去南诏国和亲,要嫁的是南诏国的大将军王。传说中身如铁塔黑胜炭,眼似铜铃须如戟的人物,且嗜血成性杀人如麻,在南边诸国其名都可止儿啼。虽说传言不可尽信,只凭战功得封将军王的怎么也不会是仁善之辈。 听说此前有几家姑娘进宫回去后,家里就四处求人打点上了,不为了中选,只为能尽早放回来。此番能让太后请去宫中说话的,哪个没个像样的家世?世家贵女,自小养起来家里就有打算,都是为着往后做命妇准备的。如今倒好,一句话来,就要送去那虫豸成雷的地方,有生之年只怕都难回京城了,哪个舍得? 探春原也是被郡王府相中的人,她虽未得明信,老太妃待她的不同心里却是明镜似的。原先想着若是能嫁入王府,或者……或者还能替赵姨娘在祖坟里谋个位置,如今看来却是笑话了。她欲谋之事恰是她谋事不成之因,郡王府是不会要一个魇镇人的妾室所生之女来做当家主母的。 却未想到还能有此一遇,倒是天赐良机。贾环在前院的事探春岂能没有耳闻?只是这时候她又能做什么?!便是劝,也不能劝的。劝贾环上进?劝贾环息心?怎么说都不对都可令人生疑生猜忌。言语于这样事上,却是丁点无用。 唯一可通之途,便是自己高嫁!高嫁到府里不能过于轻贱生母,高嫁到府里不得不善待贾环。在这时候还想用道理慈悲行事,才是着人笑。唯有实打实的权势好处,才能让贾母同王夫人不得不让步。 是以,旁人都在绞尽脑汁想着如何能避过这场灾劫,探春做的却是一力争取成为和亲之人。嫁于一国之王,如今的身份是不够,朝中自然另有封诰。她等的,就是这份恩典,和这份恩典能带来的惠及血脉相连之人的那点庇护。 在南诏国使团到京之前,太后心里基本已定了人选。虽皇帝一早说过头一个要看各人意愿,这却不需出口去问的,只看众人行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尤其是后一回将一众人等都聚来宫里时,竟有几个连疹子都出了,实在也下足了本钱。太后还同皇帝笑言:“可见你素日待他们宽厚,若是换在开朝那会子,就这个也够个欺君罔上的罪名儿了,抄家杀头都是一句话的事儿。” 皇帝笑笑道:“这是和亲,也就算了。若是出使、领军,还有这样的,少不得我也得学学祖宗手段了。” 太后笑:“啧,以德服人,还是得以德服人。” 母子说笑一通,皇帝看太后定好的人选,毫不意外道:“可见这人还是得有所求,有所求方能舍己啊。那些没灾没难的,光顾着想自己舒坦不舒坦了,就是硬派了去,也成不得大事。母后选了这人,说不得儿子之后的行事还容易两分呢。”想了想忽然又道,“对了,到时候少不得得封个身份,还得接来宫里住一阵子。母后看好了,别让那些人来搅扰。” 太后奇怪道:“这个不是同凤藻宫那位是姐妹?真选上了哪有不来探看的道理。” 皇帝想了想:“得,到时候我另想个法子。这两个还真是不碰面的好。” 太后一笑道:“那也由你。”

第355章 355.帝师 皇帝本想着等南诏王到了,还得探探口风,别到时候人家另有打算就不美了。哪知道真等南诏王将到京时,他哪里还顾得上和亲的事。 你道为何?原来这南诏王竟是同林如海一同回京的!这还罢了,他还不住礼部预备的国君馆舍,非要住人林如海家去!这叫什么事儿?你们番邦不懂礼节,我们教你了你总得听吧?你如今不止自己不讲礼数,还抱着无知当武器,把我们这里的规矩也坏了,这算什么道理?! 朝上也是一片哗然,更有御使直谏,道林如海有勾结番邦之嫌,宜先押赴大理寺严加刑问。皇帝任凭各路奏章埋了龙书案,只不搭这茬,一时长安街上车马纷纷,一众人等盼着大朝日好好议一议此事。 却不知林如海人未抵京就经戴一鸣手递了一大本奏章上去,皇帝接了奏本,挑灯读至天明。待林如海一过津口驿,就有红衣内使迎了直往宫里去了。自德庆口一役,林如海失踪,生死难料,皇帝后将两淮盐运监察一职交巡抚暂代,却并无提及林如海的官职处置;因此此番林如海仍着旧日官服进宫面圣。 皇帝见林如海,未在正殿,却是在南书房。林如海宣入后,正行跪拜却让皇帝令人搀扶住了,并立时赐座。待得林如海坐定,皇帝挥退了殿中诸人,只留了信王并主管九洲商行的老太监在侧,才开言道:“先生的摺子,朕已经看过了。振聋发聩!如饮醍醐!急召先生进宫,实因个中诸事多有未明之处,欲向先生当面请教。” 林如海听皇帝称呼为先生时便起身了,听完皇帝所言,赶紧摇头道:“不敢担圣上如此称呼。老臣自德庆口事起,流落海外,经年难归;如今海内百事齐举,奇技工巧毕出,民生大益,离目数载,沿路行来其人其事几不敢认矣。嘉业如此,中无臣寸功,岂敢称师?惭愧惭愧。” 皇帝笑道:“先生休要过谦,近年虽小有所成,奈何天灾不断**借势……便说那年,若非先生在异国番邦调集米粮救江南于水火,朕便有再多巧技又奈饥民水患何?” 林如海自然又一番逊谢 信王见自家素来冷面黑心的大哥今次屡屡笑得只如春花当风,深觉不可思议,又见两人只顾你来我往的客套白活,忍不住插话道:“林大人,你当日可吓坏了我们了,都说那大火连海水都烧开了去,只当你也……倒没想到你还真是个有福的。你说这许多年都流落海外,到底都去了哪里了?” 林如海道:“下官当日被一商船所救,待醒来已是月余之后,只言语不通,又不知身在何处,只好跟了那行商船只沿路行去。细算来恐怕走了十数个国家不止,倒是很见识了一番海外风土,其中惊诧古怪之事甚多,往后王爷有闲时,下官倒可说上两件给王爷解闷。” 信王听了大感兴趣,当时就想细问,一抬眼见他哥神色,嘿嘿干笑两声道:“好,好,那我得闲了找你去。” 皇帝咳嗽一声,问起正事来:“先生所言,此次南方兵祸,中有番国手笔……” 林如海点头正色道:“臣正欲向圣上细说此事。便如圣上所知,自海运贸易渐盛,南方诸多临海小镇,数年间已聚集十数万乃至数十万人口,成一地重镇。此番既无天灾,亦无苛捐酷吏,且趁先帝大行之时,忽然多地同时起事,臣于海外闻讯已十分讶异。 又因近许年来,臣于南方诸番国内游历日久,颇结交了些人,当中不乏深通海运海商事者。一日小聚时,便说起南方民乱,其中有一惯与西方洋商往来贸易之商叟,语臣曰:‘所谓民乱,恐其乱者非民而是商’。又将近日域中种种异动说与臣知。 臣心疑惑,特亲往几处番国港口要镇打探,方得了所上书中言及诸事,已可明证所谓民乱,实乃西方几国洋商挑动愚民闹事。欲借此机,将南方数镇握于手中,以此限我海上之路,继而限我商贸,以谋夺我朝远洋商队之巨利。” 皇帝一时没反应过来,皱了眉道:“朕便是于此事不明,一介商贾,如何敢起这等心思!” 林如海叹一声道:“臣初时远游西洋诸国,亦觉不可思议。其民生甚为穷困,曰贵族者亦无贵可言。只全境上下,一力唯利是图令人骇目。圣上方惊商贾之厚颜大胆,岂不知西洋国中,若可得利,则国王能与盗者为谋;杀人越货之海盗贼首获爵无数,国王女帝亲予授勋,皇家入股群盗之业,且以此为常。 群盗并起,于海上诸国贸易时,可易则易之,不可易则强抢之,甚或先易后乔装劫掠者亦不少见。礼义廉耻全然不知,其所信奉之宗教中,罪行豁免可以财货赎买免罪券,也实在令人喷饭。全无教化,唯尚暴力,以强权武力代道理信义,只有利可图,虽祖宗亦可,虽天险亦敢闯,其心甚凶其颜极厚其胆极壮。 如今海运渐盛,商盗西来,皆闻东方之富庶,无不垂涎。此番民乱不过试探耳,其后各样暗战明抢恐愈演愈烈,圣上不可不防。” 信王都听傻了,皇帝也觉瞠目。神州千年信奉王道,以仁义治天下,虽有一时应变之策,也必不敢长恃外道,且虽历代帝王,有为不当者亦为史笔所录,千古万民指点,是非之分自在人心。却没想到这世上还有这样奇葩之地,这哪里是国君?不是一帮子强盗头子?还真不晓得同这样一群人该怎么打交道好。 这话自然也要请教林如海了,林如海便将自己在外多年耳闻目睹之事细细说与二人听,并与神州人事相较,更知异同。 信王听了一会儿突发奇想道:“整好,我们商队里有个老跑远洋商路的娃子,这阵子刚好也在京里。我看不如把他也叫来,他还懂洋文,虽不比林大人见识高明,只他多与商人庶民打交道,恐怕更知道些细枝末节的事。说出来也好一同参详。” 林如海在海外这些年,自然也知道海上凶险,多少有去无还的,自己能一直涉浪无恙还是身上藏了秘宝的故。如今一听还有年纪轻轻也多番远渡重洋的人,便也有两分好奇,且人人于一国一地中所见亦各不相同,能互补映照,也是好事,便亦点头赞成信王所言。 皇帝这会子恨不得自己亲跑去那个见鬼的地方实地勘察一番,听说还有知道那里事情的,又是信王的亲信,自然没有不允的,便招了小太监让宣了人进来。 他们这里接着说,没一顿饭功夫,计良家的二小子就被带进来了。赶紧先跪下磕头,太监叫起了,便垂了头在一旁束手站着。信王道:“叫你来问些西洋番国的事儿。你知道什么,只管说来。” 皇帝失笑道:“你这么问法,他怎么说起?这样吧,你先说说你打过交道的洋商们,同我们这里的有什么不同?” 计良家的二小子想了想躬身答道:“回陛下、王爷的话。草民与洋商打交道时候长了,见过的洋商数也数不过来。若要说与咱们这里的不同,还得分着说。若是番国当地的,那也一样有大商贾小商贩,不可一概而论。大商贾多与一国贵族皇室有关联,且很多贵族本身就是大商贾,这同咱们这里可大大不同了。咱们朝上的大人们,一说起商人,都觉着一股子铜臭气呢。 洋商里头最厉害的那些都不是一般的商人。比方说咱们这里,东西从南边运往北边,或者请镖局,或者自己带几个护卫,也就这样了。那些洋商可不是,手里都有军队有武器的。我们与人做买,虽总也想着多赚几个钱,那也是在商言商,他们,嘿,带了兵马过去占旁人家的地,逼着那里的人种东西还得贱价予他们,完了他们再运到别处高价去。虽也顶着个商字,实在是强抢的。” 信王道:“你小子,怎么几回寻你问事,都没听你提过这个话?” 计良家二小子嘿嘿一笑:“王爷又没问过我这些,只问我们的买,那自然没差了,他们虽厉害,也知道好歹的,哪里敢惹我们?我们的船比他们大,货比他们全比他们好,他们想跟我们压价那是门儿都没有。他们想高价给我们的东西,我们也不稀罕。要打就更别提了,咱们进出都有海师舰队跟着,他要实在想把东西送给咱们那就打呗。嘿嘿。” 林如海听了不由面露笑意,回头对皇帝道:“陛下请听,方才这小哥说的正是臣忧心之处。” 皇帝同信王正听着乐呢,却不防林如海说起担心来,都不解,林如海道:“番人逐利,无非低买高。抢夺弱者资源贩于他国以牟利,虽有武力在内,仍是穿着个商的衣裳。只我神州恐是当今天大第一大富庶之地,他们焉能没有打算? 只可惜以商而言,他们欲购者,只我朝才有,定价高低全在我们商人手里,他们想要压价也难,就算能联合一国商人合同压价,还有另一国的会来,到时候贩运回去只怕获利更巨,更何况便是他们一国之内也是多方势力角逐,哪里那么容易铁板一块了。 再者他们欲贩运来我神州者,却非我渴欲之物。若想一味抬高价格,恐怕反要砸在手里。如此,原先用以掠夺利益之‘商道’,在与我朝贸易时竟分毫施展不开了。此等狼子各怀野心,岂能善罢甘休?恐怕之后越发不择手段了。” 皇帝闻言点头,信王便问计良家的二小子,计良家的二小子补充道:“这位大人所言甚是。从前他们还有几样拿的出手的,一个是玻璃,另一个就是衣裳料子。如今可不成了,咱们七巧坊出的玻璃物品比他们的透亮结实,如今连他们国里都争买我们的玻璃器皿了,听说倒了不少作坊。 再有布就更没得说了,咱们的机子巧,用的又是水力,织出来的布又匀净又便宜,谁还会去买洋布啊?!还有呢绒,如今还听几人提哆罗呢的?都是京呢、北口呢、苏杭南呢、扬州绒、漳绒、兰绒……咱们这里不算顶好的,到了那边都是大贵族才买得起用得上。不过听说这么一来,他们那里织布的作坊又倒了许多。 更别说袜子、瓷器、拼茶、香露……他们制茶的手艺不行,还就爱喝个茶,又不会喝,就往里头兑奶兑糖,海关大人们说了,这好茶给他们都是纯糟践!就让挑些三茶四茶做了红茶去,他们吃个浓口儿的,倒觉得好。”几人听了都失笑。 林如海频频点头,又道:“圣上,这便是臣此前所言奇技工巧之利,从来只知道商以利谋,哪知道商也能为刀为剑,损一国国力害一国民生,简直兵不血刃。圣上明见,布局多年,如今眼见成果可喜,实在是我朝之幸,万民之幸啊。” 皇帝深吸了口气,一时还摸不清滋味来。他一开始倚重商路,也是无奈之举,从前在朝上军中最有势力的便不是他,坐上皇位了上头还压着个太上皇,想要做什么都不便当。还是自家这个兄弟弄了个商行出来给自己挣钱花,后来恰好得了几样能赚钱的营生,便索性弄了个内六部操持起来。究其根由不过是为了能让手头活络些,也好在海内行事。哪想到倒把海外给坑了。 虽还迷糊着,也知道恐怕是误打误撞走了条好路子,索性赐了林如海和那小伙计御宴,吃了饭接着说,直到转日宫门再开,才放了二人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林大人终于回来了,老各位久侯 ... 第356章 356.白巫 且说林如海自前驿就被内使接走了,之后礼部官员前来迎接南诏使团,因南诏国主同来,朝内商议了半日,最后定了北静王亲身出迎,都是按着礼制来的,不消多说。 眼看着之前所言要住进林府的打算行不通了,一行人只好跟着先在礼部一早预备好的馆舍里住了。礼部又派了官员来讲一回外使在京的行止法令,给众人办理了外使身份牌,派驻了随扈译臣。钦天监选期,皇帝摆宴招待南诏使团,群臣作陪,因尚在国孝中,客宴不变主宴减等,更无歌舞音乐之说。 从宫里领了宴回来,南诏国主沉着脸进了自己屋子,只留下一个随身侍奉的老头子,又令人在外守护,两人才开口说起话来。 寻瑎不耐道:“没想到这个地方这许多破规矩,连多走一步都跟了一堆人,更别说往林府查看了。国师可有何妙计?” 那面目寻常的老头开口道:“大王稍安勿躁。也是我们料想不周,不过如今看来,这样倒未必不是好事。依着他们行事的章程看来,就算当日真让我们住到林府去了,只怕守卫只会更严的,说不定更弄巧成拙。如今我们只作当日原是不知规矩的意思,他们反不防着我们。再过两日,我晚上过去一趟,又有哪个知道?” 寻瑎道:“国师肯定那林宅里能有所得?那林如海也真是老奸巨猾!这二三年我们赔的也够了,只半句问不出实话来!这回咱们也算深入虎穴,只不晓得能不能得着虎子。” 那国师道:“这林如海命数有异,明明死劫在前,竟能安然无恙!初时我还疑心过,试了两回,我能肯定他绝不是同我这般借壳还魂的。大王,天数注定,却留着一线天机。大王欲成大道,这线天机就是至关紧要的一条。天机何处寻来?便是在那定数中的变数里! 要说起来,我们巫族忙活了这几十年,累得我巫族几近灭族,也没得着线索,如今却是得来全不费功夫!我观那一殿君臣,分毫不知此等密事,满心满口仍是江山社稷那点微末小事,也实在可笑可叹。” 寻瑎也不由面露笑意,又道:“只是……若是这回我们还无所得,那可真是没有退路了。”想想林如海这样的异数就在眼前,自己却找不到关节,寻不着秘宝,真比千刀剐心还难受。寻瑎那张堪称祸水的脸上不由换了副沉郁之色。 国师却道:“必不至无功而返,大王且放心!” 寻瑎一笑:“哦?国师这般有把握?” 国师笑道:“大王可知我为何定要去探一探林府?大王可还记得,我们从前令人打探时明明说过林如海身边还有个丫头的,这回来京却未见着人影,不是可疑?” 寻瑎冷笑道:“凡夫俗子,酒色财气,有些权势的惑于女色者多矣,国师未免太过草木皆兵了些。” 国师也不恼,笑道:“非也,大王所言不谬,只这林如海却是个洁身自好之人,我观气即知,绝无错漏。是以当日听密探传信道有女子随侍,便心里诧异,遂寻了个时候去探了一探。大王可知,那女子我是见着了,只连卜三回,竟回回见空!此子……竟不在人数中!” 寻瑎也一下坐直了身子,“不是人?是妖?是鬼?” 国师摇头:“复以我族遗宝测之,亦非妖魔之属。” 寻瑎面现激动之色:“不在人数、非妖魔鬼怪!那就是……仙!国师,你是说,那女子是个仙人?!林如海有仙人相护,怪不得命数有异了!唉!国师为何不早说?!我也好见见那位仙子……” 国师无奈道:“大王谬矣,何为仙?那是有通天彻地之能的,怎会停留人间,为一凡人驱策?据我想来,恐怕该是同我类似身份,只是另有掩人耳目的手段罢了。不满大王,实则我还遣了几人打探那女子行踪,只说其来去如风,并非常在林如海身边的。且来回多有捎信带话的意思……” 寻瑎眼睛一亮:“所以……天机该是这主仆二人背后之人!” 国师拈须而笑,才道:“我已打探清楚了,这林家在京中有一宅邸外,于姑苏尚有祖宅祠堂。我们在这里多耗些时候,我往两处都去转转,必有所获!” 寻瑎大喜:“我同国师一道去!” 老头赶紧拦着:“不成不成,我如今身份不显,出入也没人在意。大王乃一国主君,行动多少双眼睛盯着,怎好轻易走动惹人猜疑。” 寻瑎懊恼道:“只等王弟娶了亲,我就把这王位让于他!从前不知此等事情,只争个浮名虚利,若非国师,只怕小王如今也还在那臭肉堆里汲汲营营,不知真道。如今只盼着早一日把这俗务扔出去才好,同成仙得道相比,这世名利又算个什么东西!唉!” 老头叹道:“我白巫一族世代以护国为任,只可惜千年传承渐复式微,若非此前灭族之祸,我也不知那巫典中匪夷所思之事,竟能成真!如今细想来,当是祖先大巫早算到有此大难,方将秘法并秘药秘具藏于大典匣柩中,以防断了传承。 想我巫族一支当日也曾繁盛如斯,如今却只剩我一个孤鬼……幸好南诏国君世代秘娶巫族圣女为妻,血脉尚存。大王前次在我巫族圣殿内能得了感应,可见与巫有,恰好又逢四海异数纷涌且让我们遇着了异数之人,岂非天命?! 此番若所得为物,则可助王修习最上等巫术,假以时日,或成巫王,功德神通不可限量。若是……若是寻得仙脉之人,以王之资质,求娶为妻当也不难。便可借巫神之力,复我巫族血脉,再现昔日荣光!” 两人一番对话下来,都觉精神振奋,恨不得立时结伴往林家去翻他个底朝天,好寻个仙人圣物相助自己得道成仙。 原来这南诏国素来信奉巫神,白巫一族乃护国巫族,数十年前曾于圣殿占卜时占得妖灵现世之象,于鬼没林设法坛困住了一只千年老妖。族中大巫悉数到场,轮番施咒舞神,将那妖灵半数灵力化入巫神壶内,是为千年大获。 谁知大获之后,随之而来的便是大祸。那妖灵在大巫尽出时假作力竭之状,欺人耳目,兼之众人正为捕获妖灵庆贺,更少了警惕。在束缚渐弱时便未添人坐镇,那妖灵生裂了一缕本灵出来在法坛内充数,真身趁机逃了出来,巫族众人尚无所觉。 妖性睚眦必报,况此深仇大恨。又过数十年,一次恰逢巫族每三十年一会的当世**事,全族聚集祈福。待祭毕,法坛撤尽,众人欲归时,妖灵忽然现身大开杀戒。众巫来不及结阵,不敌妖力,四散奔逃。妖灵一路追至巫族圣殿,数日内全族尽遭屠戮。当时全族只余大巫一人尚余半口生气。眼见着妖灵追来,无奈之下启动禁地,重创了妖灵。妖灵也以余力将大巫肉身毁去后脱逃。 大巫神魂离身后,却被圣地内盛放巫典的神匣吸入,中有各样秘药秘术等物。当时南诏王得知巫族受创,怕乱了民心,忙亲自领兵驰援圣地。机关巧合下一头撞进了圣殿,得了机,更经大巫通灵传讯得其音信,替他找了一具族人尸首来,七七四十九日后大巫还魂重生。 南诏王对外宣称巫族全族入禁地为国祈福,又于大庆时展露巫术天赋,民众只当传说中的圣人巫王降世,欢呼雀跃,更无疑心。 只自此后这少年成名的一代枭雄就对日常政务没了兴致,满心只求成仙得道。大巫复生更让他看到了长生不死的希望,一年里倒有大半时候都呆在巫族圣地里。奈何圣典中所载之事玄之又玄,连大巫也只能解读十之一二,尚且不敢言对错,虽他一心求道,却不见进益,越发焦躁。 却正好这时候林如海来南诏游历,大巫惊觉此人命数有异,由此两人都盯上了林如海,倒是诚意结交,让林如海谋了不少好处去。只这两人动不动就想打听个祖宗家事,兼之这地方巫蛊之术盛行,林如海又身怀两分不欲人知晓的隐秘,便起了防范之心。如此,一方死活想打探,另一方急求着疏远,你追我赶地直闹到京城来了。 皇帝自然也问起了林如海此事,林如海无所隐瞒全盘托出,末了还道:“这南诏国巫蛊兴盛,虽不知其真假,只这南诏国主倒是几次三番打探臣家中旧事并祖宅宗祠等话,实在让人心生猜疑。此番还定要往臣府里住去,臣正不知该如何推拒,幸得圣上施以援手,才避得避过。” 皇帝也失笑:“蛮夷之国,实在匪夷所思,‘不问苍生问鬼神’,这话倒可以送与他们。” 林如海道:“这南诏国主数年前于国之大典上展露巫术,致民情欣悦,都道是神护万民、巫王降世。从前还有几个部族对南诏王连年征伐颇有微词,自那时开始,皆转了风向,无论是非对错皆奉其为正,还把此前骂做劳民伤财的征战都改了名,叫做圣战了。 他从那之后一年里倒有大半时间不问政务,只在巫族圣地里呆着。这王位却比从前更稳当了,说来也是稀奇。” 皇帝摇头道:“以教愚民,终非良策。” 林如海亦点头道:“也是因如今巫族内后继无人,以南诏国民之愚信,若出个有野心的大巫,恐怕就是一场大乱。政教之争,势不可免。如今这南诏王的主意,是政教合一,王即为巫,巫即是王。他这里倒容易了,只若是后代里出不了一个能掌控巫术的,或者出了几个都于巫术有成的,少不得要在教与政两处各起风云。说起来实在短视得很了。” 他却不知,正因为他所说的因由,这寻瑎君臣才把主意打到了他身上! 大巫虽得秘术还魂,魂体非一,想要生育后代是不可能了。若非寻瑎身上巫族血统觉醒,恐怕这白巫圣族从此就得消失于世。只寻瑎身上虽有巫族血统,奈何巫族已无圣女可配,如此一来,若配凡女,则所诞儿女可为巫者万无其一。 他已复生一回,再无魂力重施秘法,这身子若死了,则必赴黄泉投胎去的,没有再借一回人身的机会了。若到时候自己往生,寻瑎又不能诞下巫嗣,这白巫圣族照样是在自己手上灭绝的,叫他有何面目下去见历代巫主? 是以为今之计,只有寻瑎能寻着有巫根仙的女子共结连理,或者能得了秘法宝物成就巫王之能,才能救得这个死局。这也是为何两人愿意抛家弃国地追着林如海来京的故。可惜林如海哪里能知道这许多秘辛?!真是为蝉而不自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另收一线,妫柳的老对头来了 ... 第357章 357.炙手可热 且说大巫与寻瑎都着急要去探林府,只这寻瑎白日晚间皆不得空,幸好大巫此番进京只作个随侍,未露身份,要不然只怕也难脱身了。。し0。 要说寻瑎不过一介番王,京中权贵就算要与之结交也该心有顾忌,怎么就闹到如此门庭若市的地步?却要怪他生的那张脸还有市井间流传的**故事了。 寻瑎身继南疆巫族血统,又兼近年来勤修巫术,虽未于术法上精进多少,浑身上下却生生带了两分神秘缥缈之意。再加上那张堪称绝色的脸,若非碍着他身份,京里一众好男风的老少爷们怕早要动手抢人了。 便是宫里的太妃们,也忽然往太后那里跑得勤了。不是说要和亲吗?嫁给大将军王哪有嫁给国主来的牢靠,公主虽然没有合适的,长公主不是一大把?太后给皇帝说起这事的时候,气还没顺呢,“你说说!一个个连脸都不要了!就是平民家里谈起婚嫁,也没有女方上赶着来的!这都叫什么事儿?!我看一个个都中了邪了!” 皇帝失笑,劝道:“母后息怒。说起来也是南诏国主的不是,一个大男人家,长成那副模样,真不晓得是来治国的还是来祸国的了……” 太后面上一寒,赶紧转过来看着皇帝道:“七儿,你可不能犯糊涂!他、他生得再好看,也是个男的!咱们可不能跟忠顺那家子混账东西学啊……不好听,说出去可不好听呐……” 皇帝哭笑不得:“母后想哪儿去了,儿子哪会有那种心思!” 太后点点头,忽然又不放心了:“你我是放心的,只是连你都这么说……你替我看着点小十,看着点他!他那毛病,打量我不知道呢,打小见着生的好看的就走不动道儿!如今更得了,左右有你护着,更该左一个右一个往府里抬了!可别这回看了……连个男女都不顾了!那这可……” 门外信王爷嚷嚷着就进来了:“我说我说,你们能在背后说我两句好话吗?要是寻瑎那小子有个亲姐妹我还掂量掂量,我是那饥不择食的人嘛?!你们就这么编排我!” 皇帝不理他这茬,直接问道:“如何?听说热闹得很?” 信王一脸“你问着了”的神情,撇了嘴摇头道:“啧啧啧,你们是没瞧见!连水溶那个凡事不出头的玩意都坐不住了,带了几个自诩风雅的啥啥画的诗的亲自登门拜访去了!他这里进去不晓得椅子坐热了没有,忠顺那头就派人来请寻小子去那府里赴宴了!不过看着得好处最多的该是礼部派去的那几个译令,都扒着他们问消息呢!我看京里但凡有个闺女的人家都坐不住了。嘁,真是,脸还能当饭吃了?!” 太后也道:“别提了,早先说要去和亲,死活不乐意的那几位,这两天非同我说之前因病不能来宫里陪太后说话,心下十分不安,如今已然大好了,想进来给我磕头呢!这、这都叫什么事儿!” 信王一龇牙:“嘁,这是见着哥哥了,想着那弟弟样貌应该也不差,心就活了。我真是……我真是不晓得怎么说好了!嫁去那等蛮夷之地,就说历代公主吧,轮班数起来,几个和亲蕃国的得了好的?连长寿的都少见!这就为了一张脸,什么都不顾了,啧,皇兄,你看这民众的教化还不行啊,得让朝上那帮老头好好想想,怎么这么些丢人的事儿!” 皇帝一哼:“你还没会走道呢,就晓得挑长得好看的宫女抱了,我倒要问问你这教化……” 信王赶紧转向太后:“母后你看,皇兄替那个蛮夷国主说话,你与其担心我,还不如担心担心皇兄呢……” 太后都不带看他一眼的,只问皇帝:“我想着和亲的人选还是不换了,能为这个那个就转变初衷的,就是真去了也靠不住。” 皇帝点头:“母后所言甚是,过几日儿子就下旨,贾家那姑娘,就封个郡主吧,然后让南安太妃带回去教导一些南边的风俗民情,母后这里看着给预备些人手。身份换了,还得把架势都补齐才成。” 太后点头,又道:“既如此,不如就让她认了南安太妃做义母得了,这样让南安太妃教导也算师出有名。” 皇帝抚掌道:“母后这主意甚好,就照母后说的办吧。” 太后便叫了个女官进来拟旨不提。 信王好容易得空插嘴,忙道:“皇兄,这贾家的姑娘封了,林家的封不封?” 皇帝皱眉:“这林家也没个子嗣,封姑娘就算封成个公主又有何用?不晓得林大人有没有过继一个的打算。” 太后听了道:“这是说林如海呢?三代探花郎。你们只看如今南蛮子国王叫人待见,不晓得当日林家的风光!可惜啊,林家向来子嗣不盛,□□那时候都恨不得给赐几个侧室下去了,还是当时的文昭太后拦下来的。” 皇帝道:“母后有所不知,这林大人实在立的功劳太大了些。要论起来,就算封王都够了,且林大人见识非凡,儿子还想留他在身边好时时请教。这封爵的事儿就更要慎重了。” 太后随意道:“自古有言封王拜相,占一个就是天下数得着的人物儿,皇帝再细想想,既说功劳那么大,却未听得外头有甚动静,可见人家或者也不是为着这些来的。” 皇帝一听若有所思,那里信王早缠着太后说起这日的膳食来,便也先放下了国事。 隔了两天,适逢大朝日,满朝文武还没来得及把事关林如海的奏章递上去,皇帝一挥手,司礼太监宣旨,先把林如海于国之功绩一一历数,从早年改革盐政到后来的跨海运粮以解水患民饥,从周游番邦教化番民归心神州到游说南诏国主借兵平乱救国之危难;然后感慨一番天将良臣,朕甚幸之等语;最后直升林如海为乾元殿大学士,统管内六部,兼经筵讲官,尊帝师。 百官都傻了,内阁学士中并无乾元殿此级,内六部的事儿又不归他们管,经筵讲官是给皇帝解说圣人典籍的,帝师更只是个名号罢了。哪块都没切到自己肉上,可这乾元殿是朝议之地,以此为号,这乾元殿大学士不说是首辅也差不多了;帝师虽是个名号却是天子之师,自古天地君亲师,这都占了俩了,也堪称一个贵字。一个流落他乡数年,朝上没丁点根基的,这就白得了这样的好处,让他们这些一年到头勾心斗角劳心费力的怎么咽得下喉头这口气?! 可要开口反对吧,一者前头那许多功劳,随便拎出一件来也够连升三级了,且封的这些听着是好听,到底意味着什么却一时算计不出来。这不明不白地开了腔,不管成不成,同林如海这仇定是结上了,好像也不怎么合算。若是有人出言反对,自己出来站一个“臣附议”还倒罢了,要出头嘛,这个……还是再看看风向吧。 这个时候,吏部尚书戴一鸣出列了,观望的几个心里一喜,这老儿从前不声不响的,这两年走了大运了,如今也入了阁。眼见着空降了这么一个下来,心里不定怎么不得劲呢,让他打个头阵,也好遮掩一下后面附议的自己不是。打算的是挺好,可惜这戴一鸣一躬身,开口便是:“陛下圣明!” 什、什么玩意儿?有反应快的赶紧跟上一起喊圣明,这余下的再站着也不像话了,你这一动不动的是说陛下其实不圣明的意思?赶紧都往出站吧! 就这样,憋了一肚子招要使的各路大人们,被戴一鸣坑了一把,不明不白的就陛下圣明了。一言既出,还能如何?要再对付林如海,也只好等他真出了纰漏再说了。只林如海管的内六部,什么纰漏能让他们抓住?真是…… 贾府得了消息只觉与有荣焉,前有舅老爷王子腾,如今又有个更厉害的姑老爷,皆系强援,岂非贾府之幸?尤其在如今自家府里没出个顶梁柱的时候。上下人等更静心回想自己当年在林姑娘跟前伺候得是否经心、表现的是否得体。只宝玉一人全心替黛玉高兴着:“这下好了,林姑父无恙归来,林妹妹不定怎么开心呢。” 薛家也得了消息,宝钗听薛姨妈很是感慨了几句。待得独处时,想想当日自己刚到贾府时,黛玉那里只说是投奔来的寄居小姐,林老爷虽有官职在身,江南官场水深难测,也定不得吉凶。后来林老爷于执行公务时落水失踪,只道往后黛玉的日子只怕更难了,倒真有两分同情之意的。隔了好久总算再见,眼前黛玉却全不是落魄孤女的样子,自己也要暗赞一声心性了得。 此后时有传言,只林家内有巨贾旧族的大祭酒坐镇,外有凤起书院认可往来,虽只一个女儿家在室,行事交际总是正经书香门庭的意思,让人不能轻视。更别说后来云阳先生还收了黛玉做亲传弟子,一时满京城的贵女千金都恨不得与之结交,那日子听着也知道是越发如鱼得水。 如今林老爷无恙归来不说,还立下偌大功劳,拜为帝师,身份与往日不可同日而语。黛玉的身份想必也跟着水涨船高了,往后…… 不禁又想起之前来自家提亲的几户人家,无一例外皆是商贾之家,倒是有两家也是皇商,如今大约能体会两分母亲的用意了……人生天地间,却为世情缚,便是自认不输哪个,只可惜,在世人眼中,这人并非只这个人本身,她还得是谁的女儿谁的孙女谁的姐妹…… 林如海升官的事儿刚过去两日,宫里又传旨出来,这回是直到了贾府。却是太后下旨,言道因观贾探春“柔闲雍肃”、“怀国知恩”,特下旨封为郡主,并指为南安太妃义女,又令其入南安王府学习各样礼仪。 贾母同王夫人接了旨意心下五味杂陈,一者家里相当于又出了个王妃,虽是个番王妃,只和亲事殊,这身份比王府里正经郡主还扎实得多。另一个却是这探春封了郡主接了和亲大任,那赵姨娘是她生母,还放在野庙里就说不过去了,说不得就得葬进祖坟里。连带着贾环也得得些好处。一想到那个毒妇竟因此反得了好处,两人心里就跟吃了只苍蝇似的。 探春自接旨之后,到换了衣裳,辞别贾母王夫人等登上南安王府来接她的车驾,一言未曾提及赵姨娘同贾环之事。只一味嘱咐贾母同王夫人保重身子等语,大见母女祖孙之情,倒让在场一众人等心酸感动了一回。 却也是她自来深知贾府人等,果然不过数日,贾母便发话让人迎了赵姨娘的骨灰回来,供在了家庙里。这时候若大阵仗弄个葬仪,就成笑话了。只这小小一个举动,已暗示了贾府态度。探春闻信凄然一笑而已。 贾府姑爷刚封帝师,孙女就封了郡主,又是如今两宫争后的局面,便是元春再如何低调不言,外头也早议论纷纷。眼见着这贾府这两代都没什么人材,却经不住人家挑亲戚是一挑一个准,前有王子腾,现有林如海;且教养的女儿也一个比一个厉害,不是皇妃就是王妃的,一时贾府声势大振,大有豪门贵庭之象。 作者有话要说:  唉,小阳春来了 ... 第358章 358.疑踪 寻瑎没能住进林府,倒是墨延松带了祝鹤年在林府里一待数日,旁人只道是林大人新请的清客幕僚,更不问究竟。乐-文-左右这两个早年只当是活不过而立的,后来竟无恙渡劫,奈何一早通璧阁里就没打算这两个的事,是以如今他俩就静静看着自家师兄山长如何焦头烂额;更何况眼前唯一的亲传弟子又被朝廷征用了去,更无挂碍了。正好在林如海这里盘桓,顺便算计算计那些看不顺眼的张三李四。 这日师兄弟两个正同林如海小酌,两个小厮提了食盒进来,从里头取出几样精致小菜,林如海见了笑道:“这是姑娘吩咐的?” 小厮回道:“回老爷的话,是厨上送来的,说是尹掌事亲下厨做的。” 林如海与黛玉书信不断,这尹掌事在黛玉口中也是厨神一样人物,这回听说劳动这位大家亲自下厨了,深觉意外,连连道:“如此可生受掌事了。” 祝鹤年笑道:“大人休要惊怪,尹掌事这一手怕不是为了咱们,却是为了她自家晚辈。” 墨延松早夹了一筷子进嘴里,冲林如海一笑道:“如海兄不知?尹掌事乃在下嫡亲姑母。” 林如海一惊,遂也笑道:“你若不说,哪个能知道?” 尹掌事出手,几样菜色自然不凡,林如海叹息道:“千行有道,果然不假。饮食一道竟也能精妙如斯,可见我等从前实是坐井观天。” 墨延松趁便问道:“我观如海兄从前大有归隐之意,当日在南疆耽搁日久,也是为了防着手掌权柄脱身不易,怎么如今倒往那火坑里跳了!还是海外流落寂寞,如今倒想往这名利场里热闹热闹?” 林如海摇头笑骂:“你少同我耍花,我还不信你看不出来!” 墨延松笑笑不语,林如海又道:“如今这海运商事,你敢说里头没有丁点你的手段?我倒不知朝中有如此人材,能懂得以商为剑,远攻海外番国。更别说素来‘同行如冤家’,怎么如今如此相安无事,倒都一伙专做洋人的买。搞的洋人在广州泉州几处到处托关系走门子,扔了无数的银钱,竟连一个行商都没能拉下水。 如今我经了九洲和四海两处商行才晓得,原来早两年就成立了‘行会’,打头的就是汝南成家和常州汪家,又请了德高望重的耆宿坐镇。那几位老人家贤名早盛,我虽无实据,细想来,恐怕该同明州墨家交情匪浅吧……” 墨延松一咧嘴:“如海兄你远游多年,侄女儿又不喜管俗事,当日我一心软,接了掌事令牌,总不好尸位素餐落人口实。少不得抽空指点两句,闲着不也是闲着嘛。” 林如海一笑:“哼,那你又问我来?要换早些年,我看你就不一定抽得出这个空去了。” 墨延松这才笑道:“‘君子得其时则驾,不得其时则蓬累而行’,如今世道还好,倒可活动活动。不过却不知这能好几时,当今子嗣不盛,身子又不算很好,若是……后头的还真没有能看的了。” 林如海这回倒没斥他无状,也是这话说到了自己心坎里,叹道:“当今勤政而端肃,起居素朴极戒私欲,进而不躁,和而不浮,实在是难得的明君。又当此改天换地之时,若急流勇退,怕有负所读诗书啊。” 墨延松笑道:“从来商贾、伎官遭人白眼者多,今上敢破敢立,只这两样已非常人能及。毕竟我朝已历数代,守成已是不易,想来先帝当日选了这位,也是因他看着稳重不语,是个能守业的。却未料到激进如此,且不急不躁,善忍善谋。那几个跳脚不停的,实在不及他远矣。” 两人说完相视而笑,举杯各饮,回头却见祝鹤年盯着一边桌上发愣,却是一副秋菊图。墨延松一眼扫过,笑道:“又不是什么名作,你倒看住了。” 祝鹤年回过神来,却伸手取了那画索性细看起来,半日,忽然向林如海道:“林大人,这画可能借予在下参详几日?” 林如海见那画似是女子手笔,就怕是黛玉的笔墨,细看又不像,也不见个留字署名,便笑道:“怕是闺阁笔墨……” 祝鹤年忙道:“大人,在下观此画中似另有玄机,只一时尚不能参透,恳请相借几日!” 墨延松见自家师弟如此失态,也好奇凑过去细看,一时也皱了眉,又往桌上一扫,却也瞪大了眼睛,顺手从桌上又拿起一张秋菊图来,冲林如海一摇手:“如海兄,这个……这副可能借小弟一观?” 林如海见两人各执一画,一眼扫自己,一眼扫手上画作,恐怕今日不点头也难了。到底不放心,赶紧唤了小厮进来让往里头问一声姑娘去。 一时小厮来回话道:“姑娘说了,两幅画皆系闺中一时戏作,两位先生既能参透玄机,也算同道中人。便借予先生,只当切磋罢。” 两人闻言大喜,连酒也顾不得喝了,只各自拿了一副闷头细思,时而喃喃自语,时而恍然大笑。林如海如今什么没见着过?也不管他们,整好自己独享了尹掌事出品的私房佳肴。 黛玉在内院正同妫柳说这事,她笑道:“你看看,难道就你是修道之人不成?如今也有别人能看透二姐姐同四妹妹画作的玄机呢,说不定就是个你说的阵法师、符师。” 妫柳撇嘴:“姑娘你没见过真的阵法师才会这么说呢。” 黛玉不同她斗嘴,左右她说得再如何厉害,也不过是嘴上空花花的,真问她那个浮集市在哪里,她就懵圈了,便不理她。只心里替迎春同惜春或因此能得了个良师益友而高兴。 天色渐晚,妫柳喃喃道:“不知道今日那毛贼会不会来了。” 黛玉奇道:“怎么?家里进贼了?什么时候的事儿?怎么没听你提过?” 妫柳撇撇嘴道:“恐怕还是个所图非小的毛贼呢。” 黛玉又问,她才接着道:“我数着都已经来过三四回了,要说咱们家进了贼也不对,他倒没进咱们院子。就在半空里孤鬼似的飞来飘去的,不晓得在看些什么。姑娘莫怕,我把阵法启动了,他要敢下来就让他有来无回。” 黛玉皱眉:“在半空里飞来飘去的?那……那还是个人嘛……” 妫柳点头:“是个人,不过会些碍眼的法术。” 黛玉反问:“碍眼?你是说遮人眼目?” 妫柳摇头:“不是,就是碍眼。也不知道怎么搞的,我看着就很想出手灭了他!不过这样的人动起手来恐怕动静不由我说了算,才现忍上一忍。” 黛玉有些忧心:“柳儿姐姐,你说……这会不会是冲着爹爹来的?上回在扬州就给爹爹下毒了,如今爹爹来了京里,更碍他们眼了……” 妫柳果断摇头:“不是。姑娘,上回暗算老爷的,如今都快死绝了!就算还剩几个也不成气候。且若是真冲着老爷来的,就该往前头书房去了。这吊死鬼回回只在上头跳来蹦去的,倒像是观风定气的意思。倒像是来寻宝的!” 黛玉一愣:“寻宝?法术?……柳儿姐姐……” 妫柳赶紧躬身:“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姑娘!若真是追着我来的,也算他倒霉!再说了,不管他是冲着谁来的,只要敢闯咱们家,敢惊着了姑娘,我都让他后悔到下辈子去!姑娘放心吧。” 她说的轻巧,黛玉如何能放心,便道:“要不要同爹爹说一声?” 妫柳皱眉:“说来作甚?加强护卫?护卫连那人都瞧不见呢。哎呀,早知道就不同你说了,我下手直接了结了算!” 黛玉想想妫柳的本事,这世上能同她对上的人恐怕还真没几个。又见她说得轻松,且素知她口无虚言的,便索性放心托付给她道:“如此就拜托柳儿姐姐了,千万别让人又暗算了爹爹去。” 妫柳自然点头,伸手摸摸腰间的乾坤囊,信心百倍。 且说贾家势盛,有人家就坐不住了。吴家家主又得了内廷传来的口信,知道皇帝如今对凤藻宫恩有加,便是不在后宫留宿,也常过去闲坐说话。吴贵妃见此状况自然十分着急,吴家家主此时也少不得要做些打算了。 吴克名吴克己两兄弟当日被贾兰大大扫了面子,好在贾家眼见败落,他们倒不屑于再与之相斗了。如今却接二连三涨起势来,心里也有两分焦躁,这日从书院回来,听说家主相传,两人都赶紧进去答话。 进了上房,见几个叔伯也在,赶紧先行了礼,再束手一旁站着。吴济霆方开口问道:“从前同你们起过龃龉的贾家小子,如今可有音讯?他家里这般喜事连连,有没有往你们跟前耀武扬威过?” 兄弟两个闻言对视了一眼,都一齐摇头,吴济霆眯一眯眼睛:“哼,倒是个沉得住气的。” 吴克己却道:“不是,他恐怕还不知道信儿呢。听那边书院里说,那小子跟着九王办差使去了,这会儿怕还没回来……”越说声儿越小,却是想起了当年那小子在九王编纂的《救荒本草》上录了名,就害自家兄弟两个被眼前这家主一顿臭骂,如今那位都成王爷亲随了,岂不更比不过了? 没想到吴济霆却只冷笑一声道:“果然是个急功近利的,想借着那一把就榜上个权贵。可惜啊,也没个像样的长辈教导,寻个一门心思往田地里用工,半个像样的差事都没干过的空头王爷,实在可笑。” 众人听了都跟着附和,有一个却道:“只如今贾家越发势大,我们再这么坐着不动,只怕往后更难动得他们了。” 另一个道:“什么势大!他们家有贵妃娘娘,咱们家也有,他们朝上几个人?连我们家的零头都不及!女人家再厉害,还能让女人家为官做宰不成?二哥你莫要太长旁人志气,灭自家威风。” 起先说话的那个闻言也不恼,只淡淡道:“既要相争,自然该趁他弱时一脚踩死了才好。再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贾家虽人才不显,却有王家和林家在,史家一门双侯也刚卸了外任回京,更别说四王八公向来联络有亲,若等他家下一代再长起一两个、王子腾更进一步、林如海站稳了脚跟,那时候内阁中就有两个他们自己人了,我们就算人多,又能如何?!” 那个还不服,正待争辩,吴济霆却道:“老二这话是正理,老四你不要一味争个口舌之利!你二哥方才还没说完呢,若到时候他家再出个皇后、太子……哼,到时候只怕就没有我们的立足之地了!” 吴家老四却是很怕这位大哥,便转了话锋道:“那、那你们说要怎么办?” 吴济霆一笑道:“怎么办?你二哥方才不是说过了?!二弟,你给他们再大致说说。” 吴家老二点点头道:“这些日子我同大哥商议了几回,贾家与我吴家之争一早便有,早先或者还可佯作不知,如今却几乎算是白刃相见了。毕竟……那位置只有一个,国丈国舅这头衔可招人得紧啊。 只是,如前所言,我们虽在子弟上大大胜过对方,奈何根基到底差了许多。贾府开国功勋,就是如今不济,外头还有许多世交故旧可倚仗。我同大哥细细分析了一回,这些人家之间,几代下来相互勾结互行方便,彼此都不少把柄,亦可称之为交情。要让他们同我们站在一处,那是想都不要想。 我们若是明里同贾家对上,只怕他们多半会在暗中施以援手。四王八公,若要联手,别说咱们,就是十个咱们恐怕也得认栽。” 吴家老三皱眉:“那不是没法子了?” 吴家老二摇摇头:“法子也有,只是要慢慢来,得绕些路,借些势。众位细想来,若是我们能引得贾府同门第高过四王八公的人对上,那些世交故旧再要伸手时只怕不得不多想一想了。再如果能让人看出当今圣上对贾府甚为不满的话……那便事半功倍了!到时候只怕不消我们动手,墙倒众人推,那些原本伸手要扶的,都恨不得赶紧甩干净了才好。” 众人听了都道有理,又问如何借势,吴家老二便笑道:“这便是今日一会的目的了,一则我等需尽快打听出与贾家有隙的高门贵族来,权位越高的越好,事情打探得越细越好。二来嘛,我们也得好好挖一挖贾府的料,我还就不信了,凭贾家那帮子腌臜玩意,能没些伤天害理的事情!今上最是公正清明的,若是得了实据,少不得让他家大失一回圣心!如此一来,后头的事自然水到渠成。” 余者听了都道高明,当下便将道听途说的说了几件事出来,吴济霆做主分派了主事,只让都尽量往细处打听。各自领命散去,只一旦查实便速报于家主,以备下一步筹谋行动。 作者有话要说:  家族同人一样,根底还不扎实的时候,或者污点太多的时候,站得越高反而越危险啊。 张扬得势,有时候也是自取灭亡…… ... 第359章 359.渐显 虽在国孝中,不得饮宴音乐,贾府一时也门庭若市,造访探看者不绝。 王夫人之前听了宝钗一通劝,原本打算着翻过年来就把园子关了的。只之后就遇上了两重国丧,哪里得闲,送灵回来又病了一场,之后又是探春的事,便耽搁下了。 如今身子见好,诸般停当,就寻了凤姐来商议此事,她道:“我想着宝丫头那回说的话,越想越有道理。那园子里如今也没住着几个人,这么白开着,耗费大不说,且里头人气少了,镇不住草木阴气,更不好了!倒不如把人都迁出来,你看呢?” 凤姐想了想道:“里头的花草田地,当日三妹妹的主意都包给了各人的,如今说要关了,这些到底还算不算?若是算的,里头照样得这许多人进出,倒说不上关了。若说不算了,一则恐生流言,二则到底也没有让荒芜了的道理,到底还得使人打理的。” 王夫人听了揉额道:“你的意思是这园子还关不了了?” 凤姐忙道:“倒不如问问旁人家的省亲别墅都如何处置的。这太上皇一去,眼见着三二年都不会再有省亲的事了,往后也不好说……” 王夫人道:“我早使人打听了,只问了也是白问。一则咱们家的园子大,也就吴家的能比。再者,咱们这同府里挨着,别家的有的都恨不得弄城外去了,就算随便扔几家人在那里看着,也不碍大事。吴家的倒同咱们相仿,只他们人口多,住了个满满当当,都是本来就有的使费,也不算什么了。” 凤姐一听如此也无法了,便道:“要不问问老太太的意思?” 王夫人看她一眼道:“你也越来越躲懒了,多大点事儿就问老太太去。老太太上了年岁,遇事难免多思量几分,不说咱们都弄消停了好让老太太省心,倒问上门去反惹老太太担忧多心,岂非不孝?” 凤姐忙答应着,束手一站,不说话了。 王夫人也不得主意,只好让她先回去。一时金钏儿进来伺候,王夫人如今也惯了她如此,倒比从前亲近两分,她见王夫人面有忧色,便问了一句,王夫人遂把想要关园子的事儿说了。 金钏儿便道:“二奶奶如今也凡事不上心了,只在自家小院子里斗法。太太这心思我都能猜着,想来定是为了宝二爷的前程着想。” 王夫人笑道:“还是你知道我!” 金钏儿上前给王夫人捏肩,嘴里接着道:“太太若听奴婢一句儿,这关园子的话却不宜说出口的。一则里头牵扯了太多奴才的差事,这帮子人,没事还要嚼两句舌根呢,太太要碍了他们财路,面上自然不敢说什么,背地里不晓得使什么坏!太太身子金贵,还能整日同他们生气去?! 再一个,园子里还住着四姑娘呢,若是没搬过去也罢了,如今既搬了进去了,太太又让搬出来,未免让那边多心。到时候少不得要做做样子来接回去住,成不成的,这话肯定是瞒不过老太太去了,到时候老太太一问起来,也不知道是个什么说法。” 她一行说,王夫人便一行点头,金钏儿又道:“照我说啊,太太也不用管那园子不园子的事儿,只同老爷跟前提一句宝二爷读书的事,保管老爷就让二爷迁出来住了。这么一来,老太太就算知道了,也没有说太太的道理,且事情成了,对宝二爷也只有好处的。” 王夫人听了大喜,连连笑道:“真是我老了,专爱钻牛角尖认死理,满脑子只同个园子对上了!就是这话儿,只要宝玉能迁出来安心读书,园子又有什么要紧?!还是你知道我!” 金钏儿笑道:“太太哪里老了?太太是方才被二奶奶绕迷糊了!便是奴婢不说,太太自个儿呆一会子,自然也想明白过来的。” 王夫人想了想道:“还真是,凤丫头如今也欠了精神了,竟想不到这里。” 金钏儿笑道:“二奶奶心里敬着太太,也敬着老太太呢。” 王夫人闻言点点头,默默不语细思了一回,又想通了什么似的点了一回头,才同金钏儿说起旁的来。 果然过了两日,贾政便同贾母说起梅家几个哥儿小子都预备下场一试了,宝玉年纪与他们相仿,也不好落人家太多,自己如今公务不忙,正好管一管他的功课,要让他迁出来住到王夫人院子边上的跨院里去。 贾母虽疼宝玉,只如今林如海深得帝心,又入了阁,宝玉若没个功名,别说自己心里的打算难成,到时候恐怕连这口也不好开了。再来如今亲戚虽有强援,到底不如自家根气壮实,如今满府细数下来,也就剩个宝玉了。贾兰到底还小,且若宝玉无所成,贾兰出挑了,反倒尴尬。又兼近两年来贾政对宝玉的态度也大为改观,再不是从前动不动喊打喊杀的样子了,便点头答应了此事。 宝玉听闻消息恰如晴空炸雷,死活不肯去,忙跑去贾母处求救。贾母屏退左右,祖孙两个不晓得说了些什么,待宝玉出来时倒不拗着了,乖乖跟着搬了出去,众人看了纷纷称奇。 彩屏听了两日消息,回去同惜春说:“姑娘,宝二爷都搬出去了呢。听说太太要把园子关了,咱们可住哪里呢?” 惜春头也不抬道:“你这丫头少套我话,我老实同你说吧,就算让我搬了出去,我也有法子再跑回来的。搬到外头的小院子里住了,我怎么捣腾这些东西?” 彩屏苦个脸:“我套姑娘话干什么呀,姑娘如今是谁都不信了。” 惜春仰起脸道:“‘不做狠心人,难得自了汉’,你没听说过?你也不用同我这样那样的,我也没好处给你,出了事我也护不住你,你指着我什么!” 彩屏噘嘴:“姑娘就是嘴上厉害!那边大爷要卖了入画,姑娘怎么让人送银钱出去了呢?她还是姑娘撵走的呢!” 惜春皱眉道:“她当日伺候我还算尽心,我听着信儿了能伸把手就伸把手罢了。你姑娘我这大半辈子了就做过这一件好事,你就记住了。我同你说,这杀人放火的还出孝子呢,别为了一两件事就信了哪个是好人了,靠不住,知道不?” 彩屏也学着哼一声,顾自己烧水沏茶去了,惜春回头仍旧在那里写写画画起来。 这大观园里如今唯二还住着人的院子,稻香村里,李纨正同素云碧月两个对单子,却见两个妮子都羞得满脸通红,李纨还不让人走,只道:“说好了,要一走东西少了错了我可不管啊。”惹得一旁帮忙的樱草青葙直笑。 早前碧月也定了人家了,李纨做主,索性让两个妮子同一日出嫁,还省一回事。只这事说起来还有段波折。常嬷嬷虽总是吓唬碧月,实在心里真疼她的,也一早在李纨跟前露过想要讨了碧月做儿媳的意思。碧月不是李家的家生子,父母亲人一个没有,后来因同妙儿投缘就认了妙儿娘做干妈,也算有了娘家。 只这妮子心里顶亲的却不是一手带她出来的常嬷嬷,也不是后认的干妈,更不是李纨这个主子,而是素云这个姐姐。事情就坏在这儿了!李纨本来的意思,常嬷嬷一家如今也都在庄上了,素云许给了孙家大儿,碧月嫁进常嬷嬷家,挺合适。哪知道碧月跟着去了两回,素云就来告诉李纨:“奶奶,碧月说还是要同我在一处……” 李纨吓一跳:“怎么,她还想给人做小了?!” 素云急得直摇头:“不是,不是,那哪能啊!她、她想……也、也进孙家……” 李纨一愣,“什么?什么玩意儿?你,你别说了,把她给我叫来,我问问她!” 碧月本来害羞,结果没躲过,还得自己来说,就豁出去了,便道:“从前嬷嬷就说我笨,连素云姐姐丁点都及不上,我也着急,可也没别的法子。奶奶说的话,我同素云一样的听,我就是拐不过弯来!后来我想明白了,既然这样,往后素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那不就结了?就是这样……” 李纨都不知道怎么劝好了,还一个,笨的人死心眼起来那是九头牛也劝不回的。她这里正为难呢,许嬷嬷来了,还挺不好意思,说巧娘子来问自己,那个后来的姑娘有没有许人家,这后来的姑娘就是说碧月了。说是她家二小子想求娶。好嘛!自己拦着倒不像话了! 李纨就把从前常嬷嬷的心思同许嬷嬷说了,才道:“这事儿我不管,这俩丫头嫁谁我都只管出嫁妆的。您老人家自个儿同常嬷嬷说去!” 许嬷嬷一拍腿笑道:“这怎么话说的!大水冲了龙王庙了!成,常安是她儿子,巧娘子还是她徒弟呢,我看她有这张脸来同我抢人!” 果然常嬷嬷听了也只好笑罢了,好在如今庄上聚住了许多人,好姑娘也不是没有,往后既然都在这里过日子了,也不非要取府里出来的,只到底让碧月又认了一回干亲才罢。 这会子李纨就在打点两人的嫁妆,碧月还懵懂着,素云在庄上来回的次数多了,见李纨还一个劲要往上写,便拦着道:“奶奶,巧婶子常说,如今的日子已经好的都快没边了。您还担心我们去那里受苦挨饿了不成?这都不像话了,让人看着了不晓得传出什么话来呢!” 李纨常在珠界进出,实在于外物上颇无知觉,什么多少贵贱之判也已大异此间常人,这回听素云这么说了,心里想了几样事情比了比,才住了手。笑道:“名分害人啊,虽世上号称尊者贵者多矣,只在我心里,哪里比得上你们两个要紧?” 碧月噗嗤笑道:“奶奶也会说好听的了。” 李纨点头:“可不是,总算能把你们嫁出去了,奶奶我心里高兴呐,自然说出来的话都好听两分的。” 过得两日,眼见着素云碧月就要去庄子上待嫁,几处需作别的也都别过了。晚间梳洗时,就留了两人一起,樱草青葙先各自回去了。 素云替李纨通发,碧月换了盆水进来。收拾停当了,李纨往房中桌边一坐,招招手,让她两个也挨边坐下了,笑道:“说起来,我心里把你们当女儿也没差什么了。早先看老太太疼鸳鸯比正经姑娘还厉害,多少闲言碎语。实在如今想来,这人心最做不得假,你同我说多少规矩应该,心里怎么觉着的还是怎么觉着,改不了分毫。” 素月同碧月眼睛也发红了,李纨笑道:“没事,你们同蕴秋墨雨她们还不一样,往后只管来府里走动,还怕见不着不成?兰儿更是在庄上的时候比在府里还多。” 说着又从袖子里取出个巴掌大的白玉圆盘来,上头一圈圈的纹样,也不知是作甚么用的。就见她往桌上一放,笑着道:“把手放上来我瞧瞧。” 素云同碧月都不解,想了想素云先把手放那盘子上了,那盘子顶靠外的一圈纹样竟亮了起来,素云一惊就缩了回去。碧月看看素云,又看看李纨,迟疑着也把手放了上去,照样亮起了一圈光晕,只那光色有些发颤,不如方才素云试的时候稳当。 李纨笑道:“刚好够用,也是巧了。”说着仍把那盘子收了回去,一翻手拿出两个天青色的荷包来,递给二人道:“这东西你们先拿在手里试试,究竟要不要,你们自己看着办。” 作者有话要说:  我看评论里有期待后头出现修界故事的,就大致先说一下。 因为这文是奔着同人来的,所以主情节还是绕着贾家的兴衰,修真是指李纨的影响下,里头几个人物自修心性改了命运的部分。大家期待的修真界,在李纨这里只是珠界里的断壁残垣。就像妫柳记忆里的浮尘集市一样,其实都已经崩溃了。所以主情节里不会出现李纨或者贾兰到修真界之后的事。 如果之后开李纨在修界的文,那结构就大了,要不然她那一珠界的东西,如果放到普通的地界、甚至灵界设定里,都没什么好写的了。目前只有一个十分模糊的设想,短时间内都不大会开这个文。 以上。 第360章 360.搅乱 素云同碧月疑惑着接过了那荷包,放手里细看一回,都满脸讶异道:“这是整个织出来的?丁点接缝都不见!上头的暗纹细看了都眼晕,真是人外有人,好功夫!” 李纨不由想起了当时自己拿到这青云荷包时的心思,人世数载,珠界万年,却在自己身上交织出这个当下来,一时似有所悟似有所得,便笑了起来。し 素云见李纨神色有异,便想解开那荷包看看,却竟打不开它。碧月也试过一回,两人对看愈发疑惑,李纨回过神来笑道:“你们各自拿在手里,集中心念去感知它。不以名相,不以眼目,以神触之。” 两人听了各自捏了荷包在手,以心念投之,感受中恰似自眉间胸口探出柔光来包覆其上,渐有所感,好似见着一处极大的屋子,里头放了满当当的东西。就听碧月“咦”了一声,桌上便出现了一匹银机布。 素云也惊得回了神,两人都半张了嘴坐在那里动弹不得。 李纨兀自缓缓道:“这个东西名唤‘青云荷包’,是个纳宝囊,又叫储物袋,什么叫法都有。纳须弥于芥子这话你们总听过吧?大概就是那样。除了面上给你们的东西,余者多的我都放里头了。兰儿用不着这些,倒是庄上人多,你们多留点还得用。都是人心血造作出来的,白瞎了可惜了的。” 素云只觉脑子里嗡嗡作响,一时许多事涌上来。怪道奶奶总是能拿出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出来,连些皮毛首饰,也常有寻常没见过的,从前只当是舅老爷从番国弄来的,或者是前朝留下来的…… 再细想时,着实许多细节,比方说自家奶奶便是大夏天也身上无汗的,旁人带香,她什么都不用,既无臭味亦无香味。寻常人住的屋子,总有股子人气味,因人而异,各不相同。自家奶奶的屋子里只有床榻桌凳的木头味。连换下来的贴身衣裳,都不见脏污没有异味像新做出来的一般。 想了半晌,颤着声问道:“奶奶……奶奶是……是神仙?……” 问出来自己也吓了一跳,碧月也惊着了,两人又齐齐摇头——不对,哪有神仙这么憋屈的,死了老公守寡不说,婆婆不待见处处受气,半点权力没有常日里还得小心翼翼……哪有这样没出息的神仙! 李纨听了失笑道:“我倒想是呢!哪儿那么好的事儿了!我可不是什么神仙,只是个修行之人罢了。你们跟了我这些年,如今也有两分心力了,才使得动这东西,我才想着要不一人送你们一个。只究竟要不要的,你们自己拿主意。” 碧月还心跳的停不下来,素云已强自镇定了细思,这东西放外头去,别说宝贝,金山银山也换不来啊。只是自家又没什么像样的本事,身上带着这样的宝贝还真不知道是福是祸。一时踌躇起来。 过了一会儿,素云问道:“奶奶,旁人可认得出这宝贝?” 李纨道:“寻常人自然认不出的,若也是修行的,那就难说了。不过兰儿身上佩着一个,倒没听说哪个能认出来过。” 素云想了想,咬牙跪下磕头道:“素云谢过奶奶。”碧月见了赶紧跟着跪下了。 李纨笑着把两人搀扶起来,又指点她们从里头取出两本经书来道:“这里有两部《问尘录》,一并赠与你们,可为传承。” 素云知道这是李纨指点她们修行的意思了,赶紧再拜。李纨又拉了两人起来,先教会两人以心念专注为力启用这青云荷包,又说些在此界修行的窍要,并修心炼神等事。素云同碧月这才发觉,原来常日里李纨同黛玉迎春惜春等闲坐说笑的话,竟都关着修道之事。如此想来,恐怕那几位姑娘也不是凡人了。却没想到自己也能得了这般机缘,一时只疑身在梦里。 足说了一夜,第二日两人拜别李纨,带了李纨赏的嫁妆,坐车往庄上去了。二人一车内对坐,各自袖子里都紧捏着一个荷包,对未来之路多了许多底气。 李纨从一开始各样东西取出来用得自觉万般谨慎、实则漏洞百出,到后来为防徒生枝节将个稻香村住得真如乡野贫屋一般,再到如今因人赠物,也是行随意动。细算来,至今除了素云碧月得了两个荷包,迎春那里送了一个储物戒指并一戒指的布阵所需物料,还余一个一模一样的,里头都是符箓所需,却是准备之后给惜春的。黛玉那里倒没这些小玩意,只她身边有个妫柳,还要这些作甚么。 贾兰自有机缘,倒不消自己多管了。那乌寒水虺留下的龙衣境内不晓得多少当世奇珍,且与他所得血龙袭境界一脉相承,倒比自己这里三不知四的倒腾出去的更合用。且在她看来,贾兰最要紧的并非这些外物手段,而是自心宁和,可惜各人各赋,自己教了这许久,到底也没见什么成效,也只好由他去吧。 心里自数一回,李纨信步走至窗前,远看幽云浮空,嘴角含笑,暗自思量:“不知此界界主何在,这些微末手段搅动波澜,就当是回馈一下此间天定人命的无可奈何吧。” 又说探春得封,几家相熟的都来人相贺,虽不得饮宴,吃顿便饭闲话两句却是无碍的。因是小聚,自然就得三三两两的,也没法一总儿一回聚全了,府里上下便日日不得闲起来。 这日彩霞正同余信家的一同核对当月各处庵堂庙观的供奉,一个小丫头在外头直冲她使眼色。彩霞便指了个事出来,跟着小丫头走到一处院角,那丫头才把个玉雕戒指塞给她道:“环三爷让你今儿寻隙找他去,他今日都在自己院子里。”急匆匆说完便跑了。 彩霞呆立了一回,回去同余信家的打了声招呼,便往凤姐院子里去,平儿见她来了赶紧接进去,彩霞见屋里就凤姐同平儿主仆两个,便把手里的戒指拿出来给凤姐看,说道:“一个小丫头来寻的我,说是环三爷让我过去一趟。” 凤姐看了一眼那戒指,笑道:“倒还算件玩意儿。我还真小看赵姨娘了,当日连院子都直接封了,东西也都抄走了,怎么还能偷藏了这许多!要不然,就凭他,在咱们这府里,别说小丫头了,若没个一两半钱的,只怕连只狗都支使不动呢。” 彩霞想了想道:“前两回听他说起,好似如今总跟隔壁府里的小蓉大爷在一处,还有后廊三房里的芹哥儿。旁的倒没听说了。要说是姨奶奶留下的也不像,要真有这一宗儿,那会子也不用满府寻东西换酒钱了。” 凤姐听了不由眯起眼睛来,先吩咐道:“他让你去,你就去一回,看看那狗东西又起什么黑心毒计了。一会子让彩明带着你从角门绕过去,完了记得来回话。” 彩霞一躬身,领命去了。 这里平儿皱了眉问道:“奶奶,怎么隔壁同这位弄一处去了?前次兴儿也来说过见着他们一同往城外去的,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凤姐冷笑道:“今时不同往日了……那回恐怕就心里埋怨我呢,何况如今嫡嫡亲的姨娘做着二房,要摆弄了我去,这往后还不都归了那个也不晓得是儿子还是兄弟的了?” 平儿咬牙:“没人伦的混账王八羔子!没一个好东西!” 凤姐凉凉一咧嘴:“由他们去吧,我倒想看看他们能折腾出个什么来。我这就半条命了,又没个牵挂,大不了一拍两散,我还怕哪个不成。” 平儿忙道:“奶奶又信口浑说了,姐儿若听见了岂不伤心?” 凤姐笑道:“你倒疼她!我难道还能忘了她不成,自然会给她安排妥当的。只是到时候恐怕娘家就只剩你一个算娘家人了。” 平儿听这话不吉,又怕说了反招凤姐说出旁的来,便道:“我才不做什么娘家人,姐儿嫁出去我就当嬷嬷陪了去,总会护她周全。” 这话自己一说出口,却发觉越发不吉利了,不由心里大恨。凤姐哪里会瞧不出来,遂道:“好,就这个主意,到时候让丰儿伺候着我也成了。” 这才算圆过话去。 那头彩霞绕到了前头跨院里,贾环见了忙拉了她手一同坐下,又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纸来递给她道:“你看看,这两件东西你可曾见过?” 彩霞展开那纸一看,面上不动声色,问道:“爷哪里来的这东西?” 贾环笑道:“你不是让我多与人结交?如今我也很认识些人了。这回他们在查问一样东西,我看着好似跟我从那里取来的有些相像,只我却没见过这两件,便来问问你看。若是真能有点眉目,我就算立了功了!” 彩霞看着纸上一个葫芦一个杯子两个图样,耳里听着贾环的话,心念急转——好好地查问什么,要说金贵,府里比这金贵的东西多了去了,且当日马道婆被捕,东西应该是落入官家手里的。细算来,恐怕是这些东西有什么是非,要不然王夫人也不会单放在一处还不让人点看了。再如今能传出图样来,还经了贾环的手,那就是说……那就是说已经有人疑心这两样东西是出自贾府了! 一时想通其中关节,彩霞强压下心跳,正色道:“这两件东西,正是太太暗库里的,我从前见过,只是三爷又说不曾见过它们,难不成三爷去的时候,这东西已经不在太太库里了?” 贾环先听说竟是王夫人那里的东西,当时大喜,又听了后头半句,自己也疑惑起来:“或者是赏了旁人了?还是……” 彩霞道:“或者是让人押了银子?二奶奶便是轮着拿自己屋里的陪嫁出去押银子回来周转给琏二爷看的。” 贾环听了也连连点头,又道:“你果然在那小佛堂边上库里见过这两件东西?” 彩霞肯定点头:“嗯,两样都没差,一样是个实心錾花金葫芦,另一个是只金杯,上头还镶了许多彩宝的,当日都把我看傻眼了,绝不会错。” 贾环不由站起身来在屋里来回踱步走着,又一回身握住了彩霞的手,喜道:“太好了!太好了!真是天助我也!他们正问这个呢!我只把这事一说,一则立了功,二来也去了他们的疑心,为我姨娘报仇也就指日可待了!” 彩霞赶紧附和,又旁敲侧击问出一些东府的事,才道出来久了恐怕瞒不过,还得往凤姐跟前去打个花胡哨才好等话,贾环才放她离去。她行得急,却没见着另一头外书房院角站了一人,正看着她打贾环院子里出来。 到了凤姐那里,自然全不提什么图画金器的事,只说让来探问如今凤姐的身子如何,究竟能不能有孕等等,在吃的什么药,有没有什么宜忌。话里话外又带出许多东府的细事来,听得平儿越发眉头紧皱。 这里彩霞刚走,主仆两个还没来得及细说,那头王夫人又来相请。凤姐不敢耽搁,赶紧去了。进了屋子却见王夫人面上似有泪痕,一时心疑,也不好多问,先上前行礼。 王夫人挥手让她一旁坐下了,才道:“方才你姨妈来了一趟,唉,真是作孽啊!这话我也不能同旁人说去。你不晓得,就是你院子里那个的妹子,也不知怎么就勾搭上蟠儿了,前两日自己坐了轿子进府去了。闹得个天翻地覆,你姨妈差点没气死过去! 今儿来这里,这一通哭,弄得我心里也直泛酸。你说这可怎么好,一个还应付不过来呢,这又来了一个。从前宝钗还能说上两句话,如今那两个对起嘴来,哪里有一句能听的?吓得你姨妈都不敢让宝钗往前头去了!蟠儿真是个不省心的,那一窝子骚狐狸也实在招人恨,怎么就非要搅得旁人家不得安宁呢?!唉,气得我不成。” 凤姐早听说薛蟠养了尤三姐做外室,平儿当日还说:“早先听那个三姨娘倒还有两分血性的,哪想到仍是这般货色!一个个都要做外室,关起门来充奶奶,立什么牌坊!” 如今听王夫人提起,也只叹道:“有什么法子,哪个不是三妻四妾的。且尤家姐妹生得又都好,可不是人人惦记的?太太也该劝劝姨妈,千万别拧着表哥的性子,倒把母子情分磨薄了。” 王夫人听了这话,不知怎么就想起宝玉来,忙把这念头甩开,又道:“我就是听了心里难受,替你姨妈着急。唉,你看你什么时候得空,就往她们府里去一趟,或者说和说和也好。” 凤姐听了这话心里几乎要笑出来,这样子是看着自己虽是正房奶奶,却能容了二房几乎同自己平起平坐,还容她养了儿子又不抱到自己跟前,如此大度宽厚,很该去薛家让夏金桂跟着好好学学的意思?只怕夏金桂若真的学了自己,这薛家才是真的倒了血霉呢! 只心里打算自然不好说出来,便赶紧答应了,只说过些日子便去看薛姨妈同宝钗去。王夫人又拉了吐一通苦水,才让她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非计划内事情比较多,现在才更,抱歉哈 第361章 361.风云动 世上一日能称大事者不知凡几,只平头百姓多惦记着一日三餐并家人和乐,一时哪里看得出什么兴衰来。自认修行者更不把凡尘俗事看在眼里,心下计较的却只怕比凡人还多些。 妙云观里苍朴道人刚送走一波贵客,进了静室安坐,一几一榻一蒲团,一柱清香,一瓯清茶,十足清静。垂了眼帘静坐,这心里却不如面上这般宁和了。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皇帝对自己好似越发不信任起来。可偏偏自己如今有些事,正需依仗权势方才可行。当日趁着祭星将满京城的权贵豪门都请了来摸过一遍运势,如今要让自己选边靠,那是再不会错的。势旺势衰都在自己心里,这还不容易? 可自己身上打着黄签儿呢,那些人虽乐意与自己走动,甚至来巴结,却不会不防着自己。更不会将些隐秘之事交予自己来做,为何?自然是怕自己与上头走得如此之近,恐怕他这里刚有点动作,那头宫里都知道了。要经过术法的密事,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的,何况捅到天上去?故此,如今他这妙云观主看起来是结交权贵风光的很,实则各中苦楚只自己知道罢了。 正寻思着不得对策,外头小道童来报户部吴大人到访。老道听说是吴家的人,这家当日测气运时,运势之旺几欲熏天,倒不好怠慢,便让道童迎往客舍,说自己随后便到。 来的乃是吴家老二吴济岩,现任户部侍郎,如今风头无两的吴贵妃就是他的闺女。老道一会儿带了小童出来,见了拱手笑道:“大人到访,请里面上坐。” 吴济岩亦与之见礼,两人说笑着往里头一处清幽小院里坐了,寒暄两句,吴济岩的随从奉上来一个匣子,吴济岩示意放在桌上,又自己伸手往老道那头一推,笑道:“之前家里人办事,搜着这么个东西。如今案子早结,这些无关的物件便都处置了。我看这东西或者与道长有缘,顺手拿了来,今日当个见面礼,还望道长勿怪。” 老道心里诧异,有道是无事献殷情,这吴家如今的声势,什么事儿要求到自己跟前来?若非知道这家子人自来精明善谋,自己都要怀疑莫非是想要请自己出手暗算那贤德贵妃了。只以吴家往后的富贵,若能攀上这条线倒是有利无弊的,遂笑道:“大人公务繁忙,竟还留心小道喜好,实在让小道惭愧了。” 这意思便是收下了。吴济岩心里诧异,他还想着要等对方打开盒子看过,有了两分忌惮之心,才好往后说话呢。哪想到这般顺利,一时吃不准对方心思,倒犹豫起来。 道童重上了茶来,老道笑对吴济岩道:“如此小道无功受禄,倒不像话了。只小道又无旁的本事,只会占卜算卦,以大人之运势亨通,竟连这个也用不着小道,小道可就寻不出像样的回礼来咯。”说了抚须而笑。 吴济岩一听这是看好吴家的意思,心下明悟,遂想起自己此番前来,便是因细打听了,发觉几回自家同贾家对上时,这素无往来的妙云观却每每都是给自家面子削对方脸的,这才特地拿了那东西来示好。如今看这老道的意思,竟是已然下了注了,却不知道是他自己的意思,还是看透了上头的什么打算。 同聪明人打交道,最好的法子便是说实话,吴济岩当下也不犹豫,笑道:“道长此言差矣。府里与旁人家数次对擂,虽都不是本意,奈何世人好事,偏多闲话,竟成了胜负高下之论了。道长几次相助,我等铭感于心,此乃为谢,怎说成礼了!再说道长神仙手段,只怕王母的蟠桃玉帝的琼浆也轮上几回,我们什么脸面,敢给道长送起礼来!” 老道闻言呵呵笑道:“大人好诙谐。小道乃修道之人,何为道?天道也。顺应天道方可言修,小道不过顺道而为,可不敢当大人的谢字。” 吴济岩大喜:“得道长一言,胜问神课百签!只是我等凡人心小,深恐道有波折,如今便是对山霞光万道、彩云叠重,焉能不心忧?” 老道摇头晃脑道:“大人安心,运在尔侧。岂不闻彩云易散,霞光转瞬?虚像而已,何用挂心。” 两人说完都一顿,随即相视而笑。 待得吴济岩辞去,老道才伸手开了那匣子,却见里头一盏青铜戳灯,不由得刷的一下站了起来。深出一口气,又缓缓坐下。 这戳灯原是一对的,如今自己手里也有一盏,便是在当日搜山时从魔道人的藏身处寻得的,这一盏,想必是此前那个坏了事的道婆手里的了。这对灯倒于他无甚用处,左右那魔功本就不是谁都能练得的,且反噬极狠,当日祖师便传下话来,道修此功者多难得善终。 只如今吴家敢这么大喇喇地送到自己跟前来,便说明他们多半猜出这灯与自己这里有关了。思来想去,别无可能,只有上回搜山时借过官兵人手,该是有人见过那盏青铜灯,方能认出来与马道婆处的乃是一对。其中关节细想来,这吴家的手段布置实在大大出乎自己意料了。 幸好自己看过各家气运,知道吴家日后势盛,一早站在了他们这边。若非如此,恐怕这东西他们也没有这么轻易交到了自己手里,往后若寻个时候拿了出来……嘿,虽如今凭自己能耐,要取自己性命只怕不易,只这一门弟子怕都得交代了。 越想越心寒,忙在那里把自己从前至今的事都一件件细想来,看里头有无大的纰漏,万不能把这好不容易到手的富贵荣华又拿去打了水漂。 修行不易,怀着颗凡心修行尤其不易。 大巫如今也摸不着头脑,寻瑎受够了这京城男男女女的各样骚扰,直恨不得立时回到莽林间的巫族圣地去清静一番,却放不下在他看来将近到口的宝藏,便日日催逼大巫。 大巫也无奈:“大王,这都是异数之人,岂能轻举妄动?我于林府之上观气推算其藏宝之处,却发觉这上头的气运竟是自行流转的,且自成一体,恍然若生。可见这林家必藏了巨宝!只如今却不得个法子入内,若一不小心打草惊蛇,恐反坏事啊!” 寻瑎懊恼道:“既如此,今次我同国师一同去。总这么看着又有何用?少不得要投石问路一番。我若去了,就算真惊动了哪个,以我的身份,他们也不能如何。” 大巫想了也有道理,再来如今他来来回回去了不下十趟,竟都无功而返,心里也焦躁了。早先是怕伤着了寻瑎,若寻瑎有个好歹,就留自己在世上又有何用?这巫族仍是个灭族的下场。故此不愿寻瑎涉险。 只事到如今,总这么观望也不是个事儿了,对方和亲之人都定了,自家君臣两个还能在这里赖多久!遂同意了寻瑎所言,两人好生准备了一回,趁了天黑,使一个轻身术往林府掠去。 到了地方,以寻瑎的功力却不足以在上头飘着,大巫便取了件法器出来,祝祷一番,变成个竹架子的大纸鸢,两人都往上头一趴,俯望下头。大巫又拿了件东西出来,念念有词一番,两道光晕往下散去,却在半空里停住了,呆了片刻,便四处游走起来。 大巫指了那光痕对寻瑎道:“可看着了?这气竟是游走的,也不知道是什么仙法神术。” 却听得一旁有人道:“实在是个阵法,你们没见过?” 大巫一听是阵法,恍然大悟,却又摇头:“只听上古时候曾出过符阵二道,阵法师神乎其神,我们哪里得见!” 说完了回过味儿来惊觉不妥,一回头就见一张大圆脸正对着自己,凑得极近,两眼珠子黑亮黑亮的正映出自己面目来。立时大惊,挥手便是一击,只是……唉,哪里就打着了! 妫柳一把抓了寻瑎腾空跳开,嘴里骂道:“好个糟老头子,你没见识姑奶奶教你,你受了教不说谢谢我,反来打我,可见不是个好东西,怪不得整日在人家院子上头偷看,没脸没皮不识羞!” 大巫已然认出对面这个正是当日林如海身边的女子,心里不禁又喜又怕,喜的是真神现身,自己所谋有了希望,怕的是若真动起手来,只怕自己不敌。 他存了提防之意,便想先有所防御再同对方细说,遂取了个黑亮无比的龟壳出来,祝祷神光护体。妫柳见他拿出这么个东西来,不知为何心里杀意大盛,忙从腰间掏出几个灵石来往四下丢去。却是个限灵限声的法阵,她这几日布下的,就是怕哪日动起手来动静太大引来旁的麻烦。 待阵法一起,便挥手一击直逼那老头面门,大巫正欲与对面之人细说首尾,哪想到对方竟直接动起手来,心里越发惊惧。又兼寻瑎在她手里,还怕伤着了,更不敢回手,只好一行躲避,一行道:“仙子因何动怒?某虽数回来探,并无恶意,还请听某解释因由!” 妫柳只觉没来由的恨意翻腾,恨不得立时剁了这老头才好,谁要听他废话!又怕把寻瑎放了反成对方帮手,索性将之打晕了使个术法粘在后背,自己腾出手来好打法诀。 大巫见对方气势汹汹,恐怕难以善了,又想救出寻瑎来,遂也不再客气。执了龟壳祝祷有声,手脚扭动如舞,妫柳忽觉周围她一早觉察却无法驱使的无名之能忽然联结扭曲,整个人不由一滞,心下大惊。赶紧念了个诀,绕身放出一流水来,上下裹住,稍得一缓便从原地滑开了去。 大巫见了瞪大了眼睛狂喜道:“法驭五行!!你竟能驱动五行之力!圣典上所言竟然是真的!你、你……” 妫柳忌惮他手里的东西,要知道她自来此界,哪里不是横着走?虽与此界无法相融,却意外得了李纨给的不少好处,如今实力只怕还胜从前,自认在此可算无敌。哪想到今日竟遇着个能驱动此界中无名能量之人,她可感知到这上空里还有许多人眼难见的奇异法器法宝,若这老头可操纵这些,恐怕自己更没胜算了。 故此见大巫还在那里冲自己叨叨,赶紧趁势一个水火交泰诀打出去,一个上火下水的围圈冲着大巫袭去。大巫早见妫柳能驱动五行之力,就心生忌惮,早将那龟壳浮于胸前,正对着手舞足蹈,妫柳的水火圈子一时竟不能将之围困,周边的无名之力被挤压到一处,形成一道及其浓郁的力流,将水火圈生切出一道缺口来。 水火既济难成,这一法诀便撑不得多久,偏这无名之力成的一圈圈游波对法阵消耗也极大,那几颗灵石眼见着撑不住,妫柳只好又腾出手去布阵。 如此两人你来我往,这大巫因魂修时得了巫族数千年传承秘宝,又于巫典修炼有成,竟能引动力流,只他自己却并不知道,他也感知不到这无名之力的存在,只照着书上所学,念咒祝祷行束缚、圈禁、湮灭等术法。 妫柳却心里惊疑难定,因这大巫是她头一回见着能引动如此规模力流之人。早先她虽猜出此间这些能量或者与人之念力相关,只到底如何驱动却始终摸不着边。想来也因她非此中人的缘故,便放下了。如今见对方明明境界极低,却偏偏能引力一再搅乱自己的攻势,心里很是不忿。 她这一行急着想知道此界力源驱动之法,一行又极欲要取眼前这老头性命,还得管着几个法阵的消耗,神思一时不属,伸手取灵石补给灵力时一错手就取了里头那块灵玉。待发觉时灵玉内蕴之力已如青潮立空扑向识海灵台,想要撒手也来不及了。 作者有话要说:  喏,打起来了! 第362章 362.失柳 且说那大巫眼见着对手不知为何总向自己下死手,真是郁愤难言。网他一早算出这女子背后才是正主,便是此刻自己能胜了她,只怕招来的对头更加厉害。可自己有心修好,一再解释,反让她偷着漏洞出手越发狠厉,真是让也让不得,战也战不得。幸好凭着此番换身奇遇学得的几句咒法,似对她有几分用场,要不然遇上了这传说中的法驭五行,哪里还会有命在! 正在苦战之际,忽见对方缓了身形,竟立在半空不动了。大巫立时身形狂舞如疯似魔,却是怕对方要出杀招以命相搏了。身前龟壳旋转如风,带动力流形成漩涡将大巫身形团团笼罩,预备接对方一击。 只见妫柳面上忽然光华大盛,大巫不由得紧闭了眼睛,再欲睁开,只觉妫柳整个身子都如光爆一般,刺得自己双目热痛,哪里还能看清东西。又闻轰然一声,裹身漩涡忽然消解,正要叹一声“吾命休矣”,却觉周围忽然风平浪静了。 睁眼细看,哪里还有妫柳人影?只寻瑎的身子失了依仗,正如断线的风筝往地下坠去。一时也顾不得什么法阵陷阱,赶紧掉头冲下直飞,一把把寻瑎捞住,此时人却已近林府屋宇了,虽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却也不敢再多做停留,赶紧挟了寻瑎,唤来方才的纸鸢,一跃而上,乘风远遁。 黛玉躺在床上似闻声响,便起身至窗下推开了窗子四下看去,并不见人,心下疑惑。墨鸽儿进来道:“姑娘可要喝水?那鬼头柳不晓得又跑哪里去了,可是她弄出什么动静吵着姑娘了?” 黛玉问道:“她没在外头?” 墨鸽儿摇头:“没呢,我听着姑娘屋里动静过来看看,还当她已经进来伺候了呢。” 黛玉寻思了一回,墨鸽儿扶她仍往床上躺下,又道:“姑娘可是害怕?我在这人守着吧。” 黛玉摇摇头:“无事的,你去吧。想必她一会儿就回来了。” 墨鸽儿几个也知道妫柳不仅管着给黛玉上夜,晚上还常四下巡查一下府里,故也不放在心上,安置好黛玉便又顾自己去隔壁屋子里去了。 黛玉略静了静心,运起青冥来,她与妫柳神魂双修日久,自有感应。只是这回试来,却发觉妫柳那头的感应极为混乱,也是从来未有之事。一时不禁心慌起来。 转日一早,便说要去贾府看望贾母,得了林如海允许,又带上些新鲜点心果子,坐了车往贾府去。见过贾母,陪着说笑一回,又一同用了中饭,待贾母歇下,她便带了人进园子往稻香村去。 素云碧月都已往庄子上备嫁去了,如今李纨跟前只樱草青葙两个旧人,凤姐说要给添几个丫头,只一时还没可用的人,李纨也不催。幸得珹哥儿同巧姐儿两个常来这里玩耍,倒添了许多热闹。 黛玉见了李纨便赶紧使眼色,李纨见这回妫柳没跟来,又见黛玉如此,便打发掉了人,自领着黛玉往后头散散去。黛玉这才得空抓住了李纨的手急声道:“嫂子,妫柳不见了!” 李纨一愣,“什么?什么时候的事?” 黛玉道:“她前阵子一直说有人在窥伺府里,还特地又布了几个法阵,昨日说这回来的人多了一个,她也不耐烦再同他们耍了,要捉了来问问来历。哪知道这一去就不曾回来,我恍惚听着有动静,只问起旁人来都说没有听见分毫。 还有我同她一直一同修炼的,昨日见她迟迟不归,我便特意运功相寻,却只感觉到一团极为暴乱虚弱之念,恐怕凶多吉少。这事我也不敢告诉爹爹,是以今日一早就说要来看老祖宗,好来告诉嫂子。嫂子千万帮我想想法子,救救柳儿姐姐!” 李纨一下也不知如何是好了,这妫柳原是个锁灵傀,且是筑基后期的功力,虽不知与此间的修者能为如何作比,起码从她能用的法术来看,要说无敌也不为过了。更何况自己还给过她不少灵石,也无灵力不济之虞。 如今这么一个已经引灵的锁灵傀竟不见踪影了,对方这来头恐怕不小。锁灵傀本身倒无所谓,说到底不过是个人偶,也无性命之说,只听黛玉如今所言,却是有人冲着林家来的,且不是一回两回。还是妫柳能察觉的“对手”,那便也是修行之人了。看来是一拨修习术法之人,盯上了林府,如今还抓走了妫柳,这便不是小事了。 思来想去,若对方只是冲妫柳来的,何用紧盯林府?妫柳那丫头根本闲不住,白日不得空,晚上也得寻隙四下逛去,左右她又不用睡觉。若是针对林如海,自然也多的是外头的机会,如此算来,倒是冲着黛玉来的可能为多。黛玉的身份自己是经仙灵之气才觉察的,如今自她修习青冥,早已无灵气外泄,只此间修士手段诡异,也难保哪个有什么旁的法子探知了黛玉真身,那才真是大事了! 李纨当机立断:“你先别急,既然还能感知到妫柳,可见她无事。如今只怕对方不会就此罢手,今日你先不要回去了,与我住一夜再说。” 黛玉放心不下林如海,迟疑道:“那爹爹那里……” 李纨摇头道:“修凡殊途,真的有道之士不会随意沾惹凡间因果,于修行无益。妫柳就是修士,你也练着青冥,倒是姑老爷无碍的。晚间我另遣了人去探看,你且放心。” 黛玉心里面,本事最大的就该是李纨了,虽不见李纨使过什么手段,只妫柳这样神通就是李纨给她的人,是以心里十分信重。如今听李纨说得如此直截了当,也放下心来。遂把妫柳提及过的话都一一同李纨细说了一遍,以备明日寻人时或可参详。 李纨心里已经有了主意,只这主意忒大,为求稳妥,还是等到晚上了才行事。 黛玉仍住在稻香村里她常住的那间屋子,墨鸽儿同辛嬷嬷陪着,她两个一日未见妫柳,又见黛玉面有忧色,心下也不安起来。虽不闻黛玉细说,晚间仍是坚持要在屋里上夜,黛玉也只好应允了。 李纨进了珠界,把当日所得五行傀儡都拿了出来,长叹一声,携了阿土进了络玉十三境,到一宽阔处。将当日所附的傀儡祭炼之法玉简取了出来,又从头到尾细看了一遍。 这五行傀儡不是锁灵傀,没有拘个灵来就能附神这般便当。到底这些不经祭炼就已经个个金丹道行了,也不是随意什么灵都能驱使的。是以,大千阁的这些精品傀儡,要想用起来如臂使指,只有一个法子——祭炼。 李纨先依玉简所言,用些青玉赤石布了三个连环阵,将个三寸来长的土行傀儡置于三环相交中心,自己先在一环圆心处坐下,一挥阵旗,法阵启动。便收敛心神一个个法诀接连不断得打出去,每打出一个法诀,阿土身上便多了一层光晕,直到整体莹光如珠,李纨又赶紧腾身往另一处圆心换坐。 仍是整套的法诀,这回却不是往阿土身上招呼了,只见李纨所在阵环渐渐旋转起来,越转越急时候,李纨自眉心逼出一滴血来,乘着旋势飞入阿土顶心,苍白的傀儡面上忽然似有人气,渐渐生出血色来。 李纨又转去剩下一个阵内,控制着神识如云层裹日,将阿土整个裹住,再自表及里,层层渗透进去,最后聚至阿土灵台汇合。就是此刻!李纨一声轻叱,将自己神识即时收回,同时把遍布阿土整身的那薄薄一层神识生生撕离出去留在了那里。 三圈法阵同时嗡嗡作响,一道道光流沿着曲奥的纹路流向三者相交之处,渐渐那光晕凝聚如有实质。阿土也在这光流中快速旋转起来,每转一圈,那光晕便单薄一分。待光晕散尽,阵中的阿土已不复刚才三寸长短的傀儡模样,只见其面色如常,两眼有神,却是个活生生的修者。 阿土向前两步,冲李纨作揖道:“见过主人。” 李纨此时细察,只觉这阿土一言一行乃至一动念,都恍如出自自身,方知这需心、灵、神三元合一的祭炼术法之妙。 李纨点点头道:“一会儿我带你出去,记得隐藏行踪,从前你亲自锁灵的那个锁灵傀如今似为人所破,我不便四下行走,你去好生查探一番。” 阿土道:“锁灵傀若有失,我为其命主该有所觉。恐怕是因这珠界相隔,才不能感应。” 祭炼过的傀儡本就如命主分身,与命主感应想通,他此时所言确与李纨心中所想并无二致。只李纨尚不能立时谙熟心感之窍要,又多嘴吩咐几句往后可落脚处等话,才与阿土一同出了珠界。出来便不见阿土踪影,李纨却能感知到他转瞬便已到了林府某处,凭其所感,这地方应当便是妫柳与人激战之地。 阿土往下一落,人在半空中伸手一挥,就自空中捞出一个乾坤袋来,正是妫柳所佩之物。他一样出自大千阁,见了这东西心里一动,就见摊开的手上多了个人偶傀儡,恰是妫柳模样。李纨在屋里遥感其形状,一时也目瞪口呆。 阿土心念传来,原来这锁灵傀因锁了灵于其内,若受重创灵体分离时,便会启动存身自保诀,缩了形装到随身储物袋中自动隐形。其所在位置只有命主能感知到。也是大千阁制作这锁灵傀时候的一项秘术,省得不小心便宜了谁去。 李纨这下尴尬了。那边黛玉正伤心焦急不见了妫柳,如今这妫柳眼见着是找到了,可此妫柳非彼妫柳。虽锁灵傀无灵时亦可供驱策,可两者用起来差别可就大了。且锁灵傀锁灵后都只余傀儡中自存记忆,哪怕如今立时另外寻个妖灵来相附,也不是黛玉的那个“柳儿姐姐”了。 因锁灵傀灵体分离后所存记忆仍是最初那段,并不会将中间锁灵时的记忆一并保存,那段记忆,只归所锁之灵所有。这也是为何当日那许多妖灵自愿锁灵为侍奉傀儡进大千阁听用的缘故。因此,就算这会儿李纨重新给这具傀儡引灵,仍取名叫做妫柳,这妫柳可仍认黛玉为主,却不会记得曾经同黛玉的主仆情分了。 这可如何是好?李纨思来想去,唯有据实相告。 黛玉大半夜听了李纨一通说法,直疑身在梦中。“妫柳……不是个真人?” 李纨有心说傀儡,可这傀儡还真不是这里的人偶可比,想了想道:“这是另一个修真界中的神通,他们那里的修者能用天地间的一些天材地宝炼成人形,也能行走言语,可供使唤。若能引得灵体来附,就几乎与真人无异了。只那灵乃附灵,或者因故脱身而去,徒余人身,便已非从前之人。” 黛玉眼泪滚滚而下,“柳儿姐姐这是……这是……没了?……” 李纨想了想道:“这要看你怎么想了。若你认定要那人形配上那附灵,才算个妫柳,那如今两相分离,确实是……不会再有了……” 见黛玉哭得止不住,赶紧又道:“你若认当日这段主仆情谊为妫柳正身,那或者还有一丝希望,因那附灵脱身后却全存了从前诸事的,若能再见,她自然认得你。” 只是那妖灵回复元神,这一段“妫柳”经历,不过如人转世百回中之一遭罢了,自然与那全心全意只活在那一段岁月里的“妫柳”又不相同。只这话李纨却没有再说出口。 作者有话要说: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第363章 363.神助 黛玉自得妫柳以来,经了多少闻所未闻之奇事,听了多少令人捧腹的笑话,且自知道妫柳乃是修身,寿数远高常人,就想着今得柳儿姐姐相伴到老,这世上便再无可惧可忧之事了。 记得还曾同妫柳说起这话,妫柳还笑道:“我与姑娘□□青冥,神魂有记,便是姑娘转世投胎了,我亦能寻到姑娘,到时候我还跟着姑娘。”谁能想到这才几日,这在自己眼里或者可期“长生不老”的柳儿姐姐就这么烟消云散了。 且你要说死,那灵却仍在,你要说活,从今后再也没有那个笑吟吟的丫头跟着自己满嘴胡说了。倒让她一颗心似困绳索中,只来回拉扯,钝痛连连却不知如何能解。 李纨不放心,怕还会有人冲黛玉下手,凡人哪里挡得,便索性让阿土隐身在林府一处用作阵眼的楼阁里,暗中相护。阿土祭炼过后,也不消灵石了,且能自行修炼,只此处又没个灵气。李纨深恐妫柳是败于灵力不济,便索性给了阿土一块灵玉。阿土将之炼化融为己心,自此灵力自生,绵绵不绝,自成周天。 阿土临行前,两人还先于珠界中细论一回妫柳之事。 阿土心念传道:“我观那锁灵傀并无伤痕,可见不是被重创才启动自保的,如今看来,倒极似所附之灵元神突破了,锁灵阵锁不住它才离散的。” 李纨一愣:“元神突破?浮尘集市万年间也不过遇着一两宗儿,那还是大族灵物突破在即,只差在世途感悟一道,特借了傀儡身入尘修炼以求机缘的。且那些妖灵本都在元婴前后修为,妫柳如何比得……” 阿土把那储物袋往李纨跟前一放,“若真遇力战,她这袋里头几张天阶灵符都没动用过,也实在说不通。” 李纨自然知道阿土所言非虚,皱了眉寻思:“据林妹妹所言,她如今仍能感应到那妖灵,只十分混乱虚弱,这也与元神突破之象不符。” 一时也猜不透因由,只好先让阿土往林家暗中坐镇,静观其变。 且说黛玉一时失了妫柳,其中又牵扯如许密事,就是同林如海也难以一时说清。只好道妫柳因师门急召,先赶回去了,至于什么时候能回来,却谁也说不准的。林如海受妫柳之助极大,一时听说如此,未免有些错愕。只转念一想,妫柳那等身手,绝非寻常人物,自家能得其相助至今,已属天幸。倒可惜她走得太过突然,未能好生谢上一谢。 辛嬷嬷同墨鸽儿、紫鹃、雪雁等人也总算知道自家姑娘这两日如此神思不属的根由了。只也没旁的法子,不过尽量多寻些趣事与她解闷罢了。 黛玉只在贾府歇了一夜,转日辞别贾母,仍回家来了。晚间也不要人上夜,墨鸽儿几个不放心,便在外头屋子里放了两张床榻,每夜两人同守。黛玉见她们坚持,也只由着。 睡在床上辗转反侧,一时想起妫柳自来到自己身边,到后来几乎形影相随,尤其于问道修心一途,得了多少助益。想到从此后人间殊途,再也没有妫柳其人,不由得心酸难耐,又滴下泪来。 只泪珠儿滚滚时候,忽又想起妫柳从前说的话来:“心绪犹如泥潭,悲如此、喜如此、恨如此、怨如此,实则都与生之本意相悖。姑娘,多一刻徒伤悲,就少一刻修行,何苦来哉的。” 渐敛了心绪,稍作调息,仍运起青冥来。 整一夜,待得天明时分,也不知是真有其事,还是心有所愿,黛玉只觉着自己所感知到的那丝妫柳之灵好似比一开始时安稳了些许。心里立时想起当日妫柳说过,她自己苦修青冥而无所得,倒是跟着黛玉□□后精进甚速。或者如今也是如此? 一念及此处,黛玉立时像抓住了根救命稻草一般,凡事都不欲再问,只一心沉浸在修炼之中。只凡人俗世,出要交游师友,入要侍奉长辈,哪里能真的不管不顾起来?更别说饮食小憩,便是出了家都逃不过去的‘俗务’。 只事在人为,黛玉灵根天成,这肉身不过是暂借,自然又与凡情炽烈的常人不同。从前妫柳曾有言:“修在心,言行坐卧何时不可修?要说吃饭睡觉不得空倒或者可信,要说修行没空的,不是想唬人玩,就是对修行是真一无所知。” 真言过耳,又有几个人真会去做?黛玉此番却是被逼上梁山了。三五日后,她已可于安睡时自运青冥,又过六七日,便是在白日里与人对坐闲话时都得运功不辍。自此,一日十二个时辰,青冥运转不歇。且她亦已肯定,自己多修炼一分,妫柳之灵便可多得一份助益,这或者是挽留妫柳于此人世间的唯一法子了。 再说闹得沸沸扬扬的和亲之事,因南诏国主的亲身前来又引出了许多欲主动和亲的,只人家南诏国主近期无意娶亲纳人,凭谁婉言建议还是直言试探,都油盐不进。竟因此还生出些恼羞成怒的恩怨来,也实在让人哭笑不得。 正有人欲看笑话时,忽传南诏国君急病,生死难料。京城哗然。这平日里没事拿南诏国主开开玩笑是无妨,左右他的随从里大概也没什么懂这里话的,可这若是堂堂一国国君莫名其妙死在长安城里,就是没事也得弄出事来了。好容易平息的南乱,恐怕要烽烟再起。且上回南边小民作乱,还是人家出兵相助的,这回若真惹得对方那有杀神之称的大将军王杀过边境来,可不是从前那等声势可比了。 一时朝野议论纷纷,太医院的太医更是一拨跟着一拨地往贵宾馆舍跑。还有如北静王等自诩之前已经同南诏国主结下交情的,都准备了各样珍惜药材滋补圣品上门探望。只人家堂堂国君因病昏睡,哪里会轻易见人,都空跑一趟。 皇帝也一脑门子汗,这叫个什么事儿呢?好好的说要和亲,也就罢了,我们也答应了,人也选好了,该谈的都谈妥了,你们选个凉热合适的时候就回去吧。等出了国孝再来迎亲便罢。 可谁知道你这一国国主扔了家业跟着个微末使臣一同来了,一路上就不消停,放出风来差点害得我们君臣不和。好容易绕过这事儿了,大家也只当你不懂规矩,一笑而过。 你倒好,这好好的又病了!前儿个不是还同忠顺王他们吃酒了?国孝里没听着戏,也没见你们少了热闹。这下说倒下就倒下了,还查不出个病由来。不说旁的,只水米不进这一条,能捱多少时候去?这不是给我们找事,给我们添乱嘛?! 皇帝心里气得不成不成的,可又有什么法子呢,事到如今,就算问出这寻瑎脑子里没装东西又有何用?还得先把眼前对付过去才成。 信王着人跑了一趟,回来告诉说:“他们这回随行的人里头有一个是什么国师,如今他坐镇,已经把我们派去的太医都轰出来了,说他要给他们国主护什么法。” 信王头大:“本来还想让和生道的过去看看呢,这可怎么办?” 皇帝皱眉叹气:“这国师不晓得是何来历。南诏国只寻瑎寻堔两兄弟的天下,一个善谋算,一个善领兵,并不曾听说有什么争权夺利之事。这好端端的,哪个会来暗算他?要说是寻常病症,这也病得太不寻常了些。” 信王忽然想到:“皇兄!你说……你说会不会是之前林大人说的那些洋人的手笔?他们这一回的如意算盘,面上看来,就是坏在寻家兄弟手里的。这回若是把寻瑎这条命留在咱们家门口,他那弟弟还肯罢休?说不得受人挑拨两句就同我们对上了!” 皇帝也着急:“正是怕这样!可偏偏那个国师又不知道是何方神圣……” 信王想了想:“要不让妙云观那老道儿过去看看?都神神叨叨的,或者能说到一处去。” 皇帝摇头:“那老东西如今心眼活络起来了,往后不定投到哪家去呢,要紧的事儿能不用他就别用他了。对了,他那套推算气候的算法,打听得如何了?” 信王摇头:“连那老头的弟子们都不晓得他们师父怎么突然会这东西了,也没见他教过哪个。不过钦天监最近同那什么连城书院一块儿正弄个算星术,就是为着推算气候农时用的。好像是九哥牵的线。” 皇帝点头:“嗯,好,咱们也就用他这一样。”说了又看信王一眼,“往后他再同你说什么常保青春、益寿延年的话,你给我离他远点儿!” 信王咧嘴一笑:“我知道,我那不是哄他的嘛。对了,最近他又同吴家走得挺勤,真是,少见这么上进的出家人。” 又道,“别说我啊,这不用这老头,那让谁去探那国师的底子?总不是要请清虚观那老道儿出山吧,那家伙动静就大了。” 皇帝一摇头:“不用他们,一会儿请林阁老进来商议看看。” 信王一想也对,“他们应该打过不少交道的,应该能成。” 皇帝又道:“你说的洋人那块也不得不防……嗯,得好好查查那些洋人都在咱们这里弄些什么。” 信王紧着点头:“真是不可不防,林大人上回就通过九洲、四海两个商行的人手查问了一下广州泉州那边,果然查出来几个洋人商队给几处衙门里都送了不少好处,还给个海关的管事使过仙人跳!还好咱们的商行布局早,从前是为了防着那两位的,如今倒刚好用到这帮洋鬼子身上。这才没出什么大事。不过林大人说了,洋人逐利的天性,越咬空了越心炽,往后只有更下三滥的。” 皇帝叹息:“治国治民,没想到还有要替旁人家管教孩子的一天!” 信王乐了:“那不是也没法子嘛,一家子长辈不是强盗就是恶霸的,教出来的孩子能不跟着学?要是从前没船的时候咱们也不管他们。只如今咱们要再不管,什么时候该来咱们家闹来了,那不是白受气!” 皇帝也笑了:“你这比方也对。” 信王难得得着自家七哥赞扬,忙接着道:“趁着这机会,让各处把辖内的洋人都好生清查一番。登记查实,报上来都汇到林大人那里。往后再有洋人要在咱们这里行走,都得查实身份。来头大的,还得让远洋商队到那头地头再证。虽费点手脚,往后有个风吹草动的咱们也好早做准备。不能再像这回南边闹得,若不是林大人一番奇遇,咱们还真要被蒙在鼓里了。” 皇帝也觉事关重大,尤其此回寻瑎之事,细想其背后的手笔布置实在让人心惊,这洋人如此心怀凶险,若再置之不理,往后恐成大患。便赶紧又宣了几个人来,一众人等好生商议了一番严查洋商洋人洋货的事宜。最终列出条陈,派了合适的人各自查办去。 此后半年有余,神州境内洋商洋人清查登记越发严厉,而汇总到京城的消息,也让君臣众人心生寒意。陶瓷烧制、造纸、制茶、制香、丝绸织造……几乎样样行当里都有洋人身影,尤其水力纺纱、织机一块更是重灾,连围水工场里的织工们都有被洋人寻到家里要求细说织机构造的经历,且还不是一个两个。 余者亦是如此,计良家的二小子计成道:“难怪洋人们如今在天竺那边占地种茶,原来是已经偷着些制茶的法子了。” 若是换了从前老圣人,或者还要欣慰笑言:“蛮夷之帮也有向善之心,知道向我神州求教,倒也可喜可贺。” 可如今的这位,屁股下的椅子就是靠商路意外打下来的,那早年蹦跶的如今都偃旗息鼓了,旁人或者不知,只有他知道里头多少是托了几家商行的力。如今这些洋人的行径,看在这位的眼里就是活生生的“阴谋”、“奸细”、“强盗”、“恬不知耻”、“心怀叵测”、“其罪当诛”!哪里还会手软?立时召集能臣干吏,一连串布置下去,护住饭碗是一个,还得剁下几个伸过来的爪子,才能叫他们记住教训。 只多年后那些受了重创的洋商洋人乃至番国君臣,哪里能想到起因竟是这样一起“混不干我事”的乌龙呢?也是天算人算。 作者有话要说:  洋人躺枪…… 第364章 364.怀璧 南诏国主急病,圣上遣了林如海前往探视,这也是唯一一个被让到里头去的登门访客。出来后赶紧先进宫回禀,心里却总觉着那老头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异样,好似愤恨又似艳羡,又有些心虚和得意的意思,定是自己眼花了! 皇帝让宣了林如海进来,信王也在,见了就笑道:“还是皇兄的主意正,你没看水溶他们连门都没得进!怎么样?那寻小子还撑得住吧?” 林如海礼也没能行完,就被小太监搀到一旁坐了,这帝师之名可不是白给的,见皇帝都有座儿。虽信王是笑言,他心里也知道恐怕皇帝也最着紧这件事,便道:“臣今日倒是进去看了一回,南诏国主尚在昏睡中,只早前传言说水米不进的话恐怕不尽不实。从抱病起至今,也有几日了,若真是水米不打牙的,绝不会是如今那样气色。 老臣特凑近了细看过,其神色如常,气色比寻常人还要好些,气息匀稳,就如熟睡一般。实在看不出什么大症候来。只是凭人如何呼唤,都不见清醒,也实在奇怪。” 皇帝听了这话略放了心,他知道林如海精细过人,既然他这么说了,想来无误。只这么长睡不醒也不是个事儿啊,又把那头把太医院的人都轰出来的事说了,道:“那个国师究竟是何身份?” 林如海道:“他自称是南诏国护国巫族的族长,时任国师,随行人等也都识得。只此前臣在南诏国与寻瑎见过几回,并未见过此人。此次一同北上进京,一路上他只随侍在寻瑎左右,也并未听寻瑎提起过国师身份。究竟如何,老臣也不敢断言。” 皇帝便问:“这国师会不会对寻瑎怀有异心?” 林如海想了想摇头道:“若他想要对寻瑎下手,此时便不该出头才是。” 皇帝闻言也点头。 林如海又道:“臣观寻瑎如今情状,或者同他们南诏国所习巫术有关。” 皇帝一惊,沉吟片刻道:“你是说他走火入魔了?” 林如海一笑:“老臣也是浑猜,因那国师总说护法等话,且又自称巫族,倒也说得过去。” 皇帝不由得想到了此前大闹京城的马道婆一案,这事儿说起来同林如海也还沾点干系。遂把当日统筹此事的一名老太监叫了进来,让他把整件事情细说给林如海听了。林如海早先已经从墨鸽儿和妫柳处得着过信儿,知道当日有人魇镇贾宝玉同凤姐却被反噬的事,倒是后来因忙着南边民乱和上京的事,闹得沸沸扬扬的马道婆之事却并不知情,如今听皇帝跟前这心腹太监一通话,前因后果皆明,叹道:“世上竟真有此等异事。” 皇帝也心有余悸:“如此怪力乱神,实在让人心惊。” 林如海想起从前在南边时常听妫柳说的那些奇事,遂笑道:“圣上且安心,这天道流转,没有一家独大的道理。那等邪术若真是没个压制的,这世上也早不是如今情状了。凡人凡事,天人天事,多行不义必自毙,也是理数使然。” 皇帝早细想过此事,若真有那等邪术高手在世,没有眼睁睁看着自家手下赴死的道理。且据那些看押的狱胥所言,那马道婆一样要饮食瞌睡,被扣押了自知无望也是哭闹哀求并用,并无特异于常人处。倒是临死时候下了什么咒术,据清虚观的老道说那也是要乘人之危的,不过是加深因果报应的法子,虽属阴狠,却也不能随意加害了人去。 故此番听了林如海说天道自衡的道理,深以为然。只这眼前寻瑎一事竟无法可想,那个自称国师的已经给南诏国如今代掌大权的大将军王送了信去,又不要太医登门,如今这头能做的也唯静观其变而已。便索性把心思都放到清查境内洋商洋人的事上,倒颇有所得,却都是后话了。 又说苍朴道人听说南诏国君急病,太医院束手无策,之后又传出什么国师巫术的话来,也有两分心痒。只寻瑎到底是一国之君,这时候太过热切未免落人口实,便一心等着宣召,他想着这些神妙难解之事,论来大概没有比自己更合适的人选了。 哪想到等了三二日却不见动静,最后却派了林如海前往,然后就不闻音讯了。苍朴道人十分错愕,又想起吴家如今对贾家很是上心,尤其对林如海这个贾家姑爷十分忌惮,若是照着此前自己的测运来看,似乎吴家此举有些小题大做了。想了一回,忽然心里没底起来,便让两个徒弟把自己的几套罗盘定尺都取了出来,想要细算一回。 吴家推算起来仍是富贵无两,只贾家却有些不明起来,连试了几回,都是如此。又试着推算林家,哪知道算到一个肯节儿上就算不动了。只道自己力有不逮,左右林家连个子嗣都无,倒不必特别费心,便仍回头去算贾家的运势,几回所得之象都是云里雾里,别说解了,连看都看不明白。 两个弟子先见自家师父今日摆出偌大阵势,有心在边上侍奉着多体悟几分,哪想到几下后就见师父额头上开始冒汗,紧跟着面色也不好起来。不由得有些担心,趁苍朴道人推算的空当儿就劝道:“师父,先歇一歇吧。” 苍朴道人把手上的东西一扔,长叹道:“这贾家还真是奇了怪了,今日竟算不准他了。” 二徒弟赶紧奉上热茶来,听苍朴道人说道贾家,便凑趣道:“人家家里有衔玉而诞的公子,连神仙都上门施救呢,或者有些算不出来的来历也未可知。” 苍朴道人素来喜爱这个徒弟,听他浑说也不在意,只斥一句:“越发爱胡说了。” 二徒弟却道:“师父,这话可不是我胡说的。不是前阵子出了那个道婆魔魇人的案子嘛,官府寻着了那道婆的一个册子,上头都记的人名儿和生辰八字。拿回去一对,凡上头记了名字的都在几年前丢了性命,只贾家的两个无事。后来有人往那府里打听了,才知道里头有一个就是那个衔玉而诞的公子。 听说他发病那会儿,有两个神仙上门施救,他们家老爷还想要请黄纸灵符桃木剑呢,那两个就说他们家自有一件宝贝,就是那位公子生来自带的玉。后来把那晕迷的两人抬到一处,把那块玉往门口一挂,过了两日,那两个就都好了。 这事儿真真的,真有这么个东西。北静王爷当年还在大街上亲看过那公子佩的玉呢,也是赞得不成。都说从那之后北静王就对贾府尤其亲近些儿,连着那位衔玉而诞的公子也常出入北静王府的。听说上头还有字呢,贾家的姨表亲薛家传出来的话,什么‘神仙长寿’的话,这还能有假?” 苍朴道人听了眯起眼睛,一时也顾不得什么测不测的了,满脑子只那一块生来自带的玉。要知道他当日无意间用魂石提升了修为,之后便无计可施。又因那回他在他师弟从门派禁地所盗走的禁物中发现了一个“化灵转运”的阵法,最好是要以世间灵物精元为供,可经那阵法转增自己寿元气运。 因一时寻不到什么灵宝,才想出了个借权贵气运的法子。为了这个,还特地借了祭星的名义,在妙云观大摆道场,亲测了京城一众权贵的气运。只后来虽渐渐与这些权贵们熟悉起来,奈何因他身上还有个皇帝亲信的签子,虽敬多也疏远,连那借运之事也不甚顺利。 如今时候渐长,寸功难建,他也十分心焦起来。想来要那阵法起效,还得寻着几件灵宝才成。想要寻宝,在这人世间,最快的法子自然就是借力了,借了权势之力,天下朝贡,说不得就能寻着些难得之物。之可惜自己三番两次在今上跟前卖弄,竟未得分毫反应。如今与吴家亲近,也是因着这一条道走不通了,另外攀附的意思。 哪知道如今却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原来眼前就有这样一件异宝!只这么一来,他倒不敢十分确信自己之前所测的贾府气运了。毕竟有灵宝降世,尤其自家的攮星诀也是半吊子功夫,或者受其影响,结果有所偏差也说不准。只是如今算来,不管这贾家是该盛也好该衰也好,那块与生俱来的宝玉,自己是非拿到手不可的。 起了这个心念,他才真同吴家的立场接近起来,也开始正视这贾家的威能。虽说那贾府如今不如从前势盛,可就凭自己一个小小妙云观观主想觊觎国公府的宝物,还真是个笑话。这时候他倒有些可惜起那已不在人世的马道婆来,若是自己早些知情,将之掌控在手,那就…… 只想了也是白想,为今之计,还真是只有摆弄了贾家才成。否则,便是自己使个什么法子硬给弄了来,也不一定有那命享用。要知道,化灵转运虽能增寿元,却挡不得兵刃之劫。且如今看来,若是自己真犯了什么,估计皇帝也不会出面保自己的。那才真是为求长命反夭寿了。 主意打定,苍朴道人对这事越发积极起来,倒让吴家的吃了一惊。尤其让吴济霆吴济岩兄弟惊喜的是苍朴道人带了吴克己兄弟往忠顺王府跑了几趟,据说俩小子同忠顺王的幺儿攀上交情了。他们早先打听一圈,发觉忠顺王府同贾家还有些龃龉,好像是贾家小子同忠顺王爷争过戏子。真是,幸好自家没养出这样的后辈来,只对头人家出个这样的崽子却是件天大的好事。是以当时他们就把这忠顺王府立为头一个可拉拢联结的势力。 这忠顺王府也是个异数,从□□开国起,他们这一支就占了西北大片土地,当日就是自立为王也无不可。也不知是因敬着兄长还是如何,到底也没有划出去,仍是奉□□为帝,自己当了王爷。只那西北一地几代下来都在忠顺王府手里,听说那里极为贫瘠,离京城又遥远,几代帝王都默认了他们西北王的身份,王爵世袭不降,是实打实的铁根儿王。 只这忠顺王府大概也知道自己身份特殊,常日里从来少与人往来,嫡子成人后多半直接入伍西北,朝廷也会酌情封个将军、都尉之类,也是惠而不费。吴家有心攀上忠顺王府,难得有这样的权贵还同贾府有隙的,只可惜打算得虽好,却不得其门而入。倒没想到这妙云观的观主在忠顺王跟前竟有两分脸面,如今可算是搭上线了。 如今这一代忠顺王性子个别,从驻守西北回来后,也不知是受够了西北的苦寒还是怎么的,痴好园子同戏子。家下光养着的治园相公就有三四十个,还养着几个戏班子。之前宝玉结识的琪官,便是忠顺王家班里的小旦。这王爷还有个出名的便是好男风,家里王妃只正妃一个,身边伺候的也都是清俊的小厮。只神州历代权贵好男风者多有,也是见怪不怪了。 贾府里,宝玉还混不知自己胸前佩戴的“长命锁”已经快成了“催命符”了。 作者有话要说:  被惦记上了 第365章 365.蛇虫鼠蚁 彩霞得了凤姐的吩咐,贾环遣人来叫她过去的话,三次里她也过去一次,套些话回来说给凤姐听,实则两头下套,只让凤姐越发信真了东府见不得人的心思,让贾环得了更多府里的丑话。长听人言两面三刀,如今这一套她可耍得炉火纯青了。 这日贾环又同贾芹去城外喝酒,他见就贾芹一人,便道:“怎么今儿这么清静?” 贾芹冷笑一声道:“三叔有什么不知道的,那些有仗腰杆子的,哪里会乐意同咱们混?他们看不上咱们,咱们还看不上他们呢!” 贾环如今嘴皮子也利索了:“也是,蓉小子说起来同你一辈儿的,那架子可拿的够足。” 贾芹这两日刚又受了贾蓉一通勒索,心里正懊恼。加之上回贾芹听说宁府给族中兄弟分东西,也想去领一份,结果却被贾珍看个正着,没得着东西不说,还被指着鼻子训了一通。他那时候同几个混混头子赌得兴起,又养了两个粉头,因手气不佳,到了年前竟十分不趁手起来,东府年年有这一例,他都知道的。原想趁弄两分花销,没想到却大大失了脸面,心里自然不忿。 如今他同贾环来往日久,早发觉贾环对那府里众人也无甚好感,索性把事儿掐头去尾说了,又道:“要说政老爷训我,我就没个话说,那是真为着咱们好的。你说东府大爷也来训我赌博吃酒、养老婆小子的话来,不是可笑?我再怎么混,也没在亲老子灵前跟儿子一起弄过小姨子,没有孝里聚赌寻乐,没有对儿媳侄媳下过手!偏他还有这个脸来训咱们,真是当咱们的眼睛是出气的,什么都瞧不见?” 贾环一听就眯起了眼睛,不由想起之前彩霞给自己说的许多两府密事来,还欲细问,却看贾芹面上似有懊悔多言之意,便打哈哈道:“你啊,别趁着气性胡乱说一通,在我这里还罢了,若让旁人听着了,哪日往那跟前一说,什么意思!虽你领的这头的差事,拦不住他们那里同这头亲近啊,说两句不好的,保不齐就砸了你这差事,那才抓瞎了。” 贾芹这几日心气不顺,才刚说了两句也有点后悔,听贾环这么一说正好顺杆往下出溜,两个人便又说起这京里近日的趣事来。 贾环同贾芹一同到了城外铁槛寺,这里才是贾芹素日长待的地方。这里比水月庵宽绰,若有要寻小尼姑的,直接接了人过来也成。那水月庵里还有两个清修的,倒比不得这里自在。 贾环到时,已经有不少人在里头开了局正赌着,贾芹也顾不得招呼他,贾环在外头廊下偏僻处寻了张桌子坐了,也不赌钱,只让上了壶酒,两个菜,自斟自饮起来。 不一会儿,一个看打扮也是哪家子弟的年轻哥儿在门口张望了一回,就往贾环这里走来。贾环抬头一见来人,便站起来相让,又让人加了两个菜一壶酒一副碗碟,两人对酌。 两人也不说什么正事,都是些家长里短的,贾环道:“金兄不是说那些话一早让人传出去了?怎么到如今也没听着什么风声。还不如从前我自己让人散播去呢。” 那姓金的公子笑道:“三哥这话就外行了。你从前都让些什么人传话?街上的地痞无赖!这些人说的话哪个会信?他们素来最恨那些富贵人家的,就是没事,也要编几样出来,也不晓得人家倒霉他能得着什么好。这样人嘴里嚼的,哪有人真会信! 我这里可不一样,我这都是让人往圈子里散的。你就请好吧,要不了多少时候,自然就看着效果了。到时候只怕三哥都要大吃一惊呢。不过说来我也奇了怪了,你说这高门大户里怎么就这么多腌臜事儿,真是说都说不完!” 贾环一笑:“你还真别不信。今儿我又听见两件稀奇的,不过不是咱们府里的。你若是为了给你那输了官司的叔叔争口气,这事儿听了也没甚用处,这没过那毒妇的手。” 那姓金的赶紧道:“三哥给我说说,让我也开开眼界。那毒妇的事儿我们也知道几件了,我正让人查,到时候查实了就都给三哥送来,保管三哥得偿所愿。” 贾环狞笑道:“好!若只要了她性命还便宜她了,她不是就好个权柄名声嘛,我就让她一样也得不着!不整得她生不如死难消我心头之恨!” 姓金的一通附和,才又说起刚才的话来,贾环便道:“这是咱们边上那家的事儿。之前他家一个亲近的侄儿闹得分崩,如今还寻不着人呢,这事儿可听说过?” 姓金的点点头:“听说了,说是死了个小妾还非要进祖坟什么的话。” 贾环一眯眼睛:“狗屁!什么祖坟!我同你说吧,原是那小妾不是好死的。那家大爷就好这一口儿,从前把自家儿媳给糟蹋了,这回又看上侄媳了。看看,又是一条人命。这侄子知道了自然不干了,可想报仇又报不了,再呆着只怕要气疯,只好一走了之。” 姓金的一脸错愕:“啊?天下还有这样的事儿?!那这侄子都气跑了,那那儿子呢?不是说还动过儿媳?” 贾环一摇头:“那儿子同他老爹一个样儿,不在乎那个。从前还一同弄过娘家二姨三姨呢,还是在亲爹亲爷的灵前!嘿,瞧瞧人家玩的这势头!” 那姓金的脸都快抽上了,也不晓得是惊的是喜的,只连连咂嘴:“三哥真是见识得多,这话要旁人说出来我绝对不信,只三哥从来没哄过我的。唉哟不成,我得喝两杯压压惊。” 贾环哈哈大笑:“你小子怕什么,他们又不认识你媳妇!” 两人又吃喝一回,姓金的说还有另外的事得往城里锦香院去一趟,便欲告辞。贾环也不拦着,那姓金的起身后却从袖子里掏出一个荷包来双手拿了递给贾环道:“三哥,我那叔叔的冤屈得雪,多亏了三哥指的明路,要不然还不晓得竟是着了人黑手。如今家里正寻那狗官的错处,不日想必就能报仇了。这是家里的意思,还请三哥笑纳。” 贾环也不啰嗦,一笑接了,两人这才别过。 不说贾环如何在那里结交些三教九流,那自称姓金的公子哥儿一路扬鞭,待进了城,还真是直奔了锦香院。到了地方把马鞭往门口的小厮手里一扔,自己熟门熟路进了院子一直往里头的雅苑里去。走到一处满园清荷之地,早有两个婢女上来相迎:“金三爷来了,孙大爷已经在里头等候多时了。” 一推门进去,里头一人正左拥右抱闹得欢,一见金三进来,才赶紧收了手回来起身相迎,不是孙绍祖又是哪个?! 且说迎春这几日很觉得有些异常,这孙家母子忽然消停起来,连素日不断的三日一指桑骂槐,二日一含沙射影都不干了。孙绍祖从上回在迎春这里撞过鬼后就不进迎春的屋子了,只有时候在孙母处见着了总难免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这几日却忽然和气了两分,倒吓了绣橘绣青一跳。 连着几日如此,绣橘便对迎春道:“奶奶,是不是因为咱们三姑娘要和亲了,林姑老爷又回来了,他们怕了咱们府上,所以不敢放肆了?” 迎春摇头:“真要因着这些,也不消等到这个时候了。” 绣青道:“我们奶奶有当娘娘的姐姐,当王妃的妹妹,他们还敢那样对我们奶奶,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迎春道:“我们府里姑母那一辈也是四个姑娘,如今一个也没剩了。四姑母还是老太太的亲生闺女,自嫁去扬州后也没能再见一面,刚传信说姑奶奶身子不大好,没两日就来报丧了。那时候家里不比现在强?还不就是那样。” 绣橘听了这话心里越发不安了:“奶奶,这、这如今他们这样,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啊?” 迎春叹一声:“这我如何知道?且等等再作计较。” 晚间人静,迎春一个手从另一个手上抚了一下,一块肉色的小石子就落在了手里,她把那小石子轻轻放到耳窝处,凝神倾听。这是一颗听音石,联结的收音阵放在某处,便能通过这颗石头听到法阵收录的声音。 迎春布了这阵好些日子了,旁处她也去不得,就把那法阵布在了孙母的屋子里,这大半年来,孙家的事情她也知道得七七八八。连着孙绍祖口口声声说贾赦欠他的五千两银子的事由来历也总算弄明白了。怪道孙绍祖同自己喊得响,却不许自己同府里提起,原来里头还有这样曲折,自己真是吃的冤枉苦头。 迎春布阵收音要听孙氏母子私话,是想弄清楚这孙家这般对待自己的缘由。在她看来,孙绍祖虽狠毒却并不愚笨,这般行事必有其道理。自己虽手里有的是本事,也得要知道事情根由才好动作。有道是冤家宜解不宜结,自己一不图宠爱二图家产地位,实在没道理非要拼个你死我活。 只是她想要息事宁人也不是容易的。摆在面上的那几位或者因着各种因由不真把她放在心里,且伸手去管出嫁女的事,弄不好就是一个笑话。人都嫁过去了,现在转头说那户人家不好,这不是自己打脸?何况就算拼着丢这个人把事儿闹大了,是指着人休妻还是和离?大家族行事,为了看着光鲜体面,多少打落牙齿和血吞的事儿也只他们自己知道罢了。 可不在面上又把迎春当块宝的可也大有人在。惜春头一个就沉不住气,偏她又是如今几个尘修里头本事最大的,自从摸到了借力月华的边,真不晓得如今又捣鼓出什么符咒来了。她那性子,更不会同你论什么长远高低,当日一听底下人传言迎春受欺负的事儿,立时就要灭了孙家去。幸好迎春的信及时送到,才省下这场动静。 李纨是不会管她了,照着她的话,给迎春预备的东西她要干什么不成?到底这辈子是她自己的,还得看她自己的意思。黛玉知道消息却坐不住了,她比惜春沉稳些,知道先跑来问李纨的意思。恰好迎春传回信来,黛玉看了便也只好暂时按捺。 迎春的信里倒没什么多的话,只一句:“切勿轻举妄动,此间自有道理。” 她素性不爱与人相争,只要能得小小一方宁和,别的一概不放在心上。在家时就如此,看她什么时候同人端过正经姑娘的架子?在她心里,所谓身份地位,不过名相,自己认不认两可,自然旁人也可不认的。 与孙家之事,她自忖并不曾为恶,且这世上女子身份行事不便,若要大动干戈未免太耗工夫精神,若是如今这场面能长久,她也愿意的。毕竟眼前的日子同从前在府里也没差多少,至于有人口出恶言等事,她更不放在心里了。 只这夜听到的密谈却终究把她这息事宁人的念头打了个粉碎。 第366章 366.图清静 孙绍祖与人在锦香院一夜密谈,转日又跑了几处地方,黄昏时候便回得家来。见了孙母,母子二人用过了饭,孙母照例抱怨几句迎春的事,才说到正题上。 孙绍祖常日里离不得女色,要说正经事的时候却将一屋子大小丫头都撵了出去,只同老娘两个关起门来细论。 孙母见他如此阵势,也不禁精神一振:“我儿,可是谋缺的事儿有了准话了?” 孙绍祖一捏拳头:“娘,前阵子不是同你说我结识了几个贵家公子?那两个都是西宁郡王那边的人,如今北边正打仗,这时候若能得了缺,就算是趁上好时候了!” 孙母大喜:“就是这话!一将功成万骨枯,没有仗打,咱们武将世家还如何升官发财?!” 孙绍祖忙道:“可惜我如今这……唉,虽也算入了伙,到底好事先紧着他们自己人来。我这活拉拉一颗忠心,却没人来信!” 孙母如何不知其中原委,叹道:“也是咱们老孙家时运不济,从你太爷爷那辈儿起,哪样大事咱们没料着?可就是临到头来得不着好!你小子一落草,都说那日天上都起了红云,你爷爷就说你是个有出息的。敢不是要应到眼前来? 你这媳妇娶岔了,那也是没法子的事儿,话说回来,若不是因着如今这个身份,你也不一定就落到人眼里了。好事坏事都得两头看。那宋公明怎么入的梁山当的首领?不杀阎婆惜还没人知道他忠义呢,不是一个道理?” 孙绍祖道:“嘿,她若是个阎婆惜我倒好动手了,只这么个半死不活的半死人,能拿她怎么办?要好处一样没有,要寻错处也难!那家到底底子在,如今这样他们不好伸手管咱们的事,真要闹出人命来了,咱们也吃不这好果子。” 孙母冷哼一声道:“他们家作践得咱们也够了,你照理该同她爹是一辈儿的,如今活活卖了一辈去。咱们几代祖宗心心念念一朝出头,还能忌着她一个小丫头片子?要真怨,也只好怨她家老子,当日胸口拍得砰砰响,还催着早点办了事好让你去兵部,结果怎么着?我算是看出来了,想是自家姑娘是个呆根子,就相中你了,死活给下的套儿!他们不仁在先,怎么能怪我们不义?!” 孙绍祖想想这两年来的事儿心里也压不住的火,早先急慌慌恨不得自己立时成了他们家女婿好替他们家往兵部争份权势的意思,转眼趴窝了,一声不吭。那老丈人更是自己打开始到现在也见不上几面,从前说是带自己出去认人,自己都得往后排到七八个去。如今更得了,面见不着不说,自己提两句从前的事还招一顿训斥。可算是长辈了!越想心头越火起。 便道:“她连个门也不出,好好的在家里出了什么事,要说出去也没人信。到时候这头没撕捋干净,那头还得嫌我惹事。” 孙母不作声,想了许久,沉叹一声道:“事到如今,咱们也没有法子了,我这里倒有个主意,你听听?” 两人说着就商议起来。原来孙母的意思,过半月就是她的寿辰,他们家没有爵位又算不得服官,不算在一年国孝里头,正好趁着这会子热闹热闹。 在那之前要给家里上上下下都通好气,知道该往外说些什么话。只说那姑娘仗着娘家底子硬实,从来不把婆母相公放在眼里,又头一个好拈酸吃醋的,孙绍祖从前的房里人就被她发卖了好几个。 又嫌自家男人整日奔波前程不着家,没空陪着自己,常同府里的年轻小厮们眉来眼去。婆母见着了说两句还不成,动不动就撒泼骂人,还拿娘家势力要挟。自家母子两个,怕她家势力,少不得避其锋芒,暂且忍耐。 这回为了给老娘做一回生辰,这国公府嫁来的奶奶就不乐意,只说老虔婆做什么寿,胡花钱,还嫌活得不够等话。这孙绍祖是头一个孝子,听了这话再也忍不了了,便同她吵了两句嘴,那头就不依不饶起来。这孙绍祖没法子,只好往外头躲了几日,到正日子那天才敢回来。 这都铺排好了,那日再给迎春茶碗里放点东西,到时候弄个青年小厮进去,也说得圆了。众人只听了前头的话,再看如今场景,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定是惹得相公发怒离家,自己又耐不住寂寞,趁着今日家里有事,门户不紧,勾搭了常日里相好的小厮来偷情的。 几十个人作见证,就算贾家再如何权势滔天又能如何?且这样事情一出,等她醒过来,还有脸分辨不成?是真是假,事情已然做下了,还不是得一死干净。如此一来,畏罪自杀,连贾府来人也说不出什么来。话说回来,自家出嫁的姑奶奶出了这等丑事,他们也得有那个脸来闹! 孙绍祖听完,又指出几处不恰处,想了法子来描补。母子两个又反复推演了,直到自认再无瑕疵才罢,孙绍祖笑道:“此事若成,不止挣开了这丧门星,还活活打了那府里的脸。我们出口气不说,就是这头,只怕也只有更高看我的。再也不要说什么忠心不忠心的话!” 孙母敛了神情叹道:“虽是可惜了她,只也是没法子。汉祖起兵斩白蛇,这挡了人家出头的道儿,不是合该的劫数?再说,到底夫妻一场,她若果然认你这个夫君的,为着你的前程,为着咱们老孙家的祖宗脸面,舍了一条命去难道还不值?到时候等事儿都过去了,在家庙祖坟里给她留个偏僻地方,别让她死了没门可投,也算咱们的仁义。” 孙绍祖听了连连点头:“还是娘心善。要我说这都是他们家作孽太多了,报应到子孙身上!别弄得好像她就多委屈似的,旁的不说,就他老爹,手里不晓得毁过多少人呢,怎么轮也该轮到他家了!” 孙母听了捻着佛珠唱声佛号:“阿弥陀佛,才说因果报应,祸及子孙,这是他们家的报应啊。” 两人又叹息一回,便商议起明日之后各处的布置起来。 迎春听了个全套,也不睡了,起身点了灯,托着腮在那里寻思。 绣橘绣青见了也都揉着眼睛上来伺候,迎春便道:“你们自去睡去,我有些事儿要想。” 两人哪里肯,商议了一回,一个先去睡,若是奶奶要坐一夜,一会子来换班,明日白天还得有人跟着呢,如今迎春身边也就这两个可用的人了。绣青便先去睡了,留了绣橘在一边给迎春端茶倒水。 绣橘知道两分迎春的本事,便问:“奶奶,可是他们又有什么算计了?” 迎春一笑:“你倒机警。” 绣橘撇嘴:“四姑娘不是说过?狗改不了吃屎,突然间安生了,定是憋着要大吃一顿的意思。” 迎春抚额:“四妹妹如今是越发没人能管了,上回还闹着要出家呢,哪个庙敢收她!”想了一会儿,到底把方才听到的话给绣橘说了。 绣橘气得整个人直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会儿眼泪滚滚下来。良久,才道:“姑娘,这日子可怎么过……日防夜防家贼难防,何况咱们这算是进了贼窝子了!” 迎春淡淡道:“见招拆招,也没什么可怕的。” 绣橘见自家姑娘这回不说暂且忍耐的话了,忙抬头看着迎春:“姑娘?你这回不忍让他们了?” 迎春苦笑:“我不爱同人争执,不过是为了能得个清静罢了。说起来最初大嫂子便问过我这话,我想了许久,才发觉我就是想清静点儿。我也不想争什么,也不爱好什么。那时候老太太带着刘姥姥来楼上看一回那院子里的花木,司棋就撺掇我赶紧多亲近老太太,还想告诉老太太那花木布置都是我的意思,让我趁机揽了园子里往后点缀花木的事,博老太太欢心。且以娘娘对咱们那院子的喜爱,说不定还能在娘娘跟前露露脸。 这些她想得到的,我就想不到?实在是我天性不喜欢那些东西。你说费那么大劲儿,争些自己都不想要的东西,犯不上啊!还是大嫂子知道我,后来因缘际会,我就学了阵道。这东西是真有趣,我一捧上这个,旁的什么都不想管了。 饮食如何只要能果腹,什么好坏贵贱有什么要紧?穿戴只要不冷着不热着,何必一定要求最时新最金贵的,才不算失了脸面?大嫂子同我最后一回说起过‘归心味’,果然,你穿什么吃什么,难不成回到你心里的就是那件衣裳那口饭?自然不是的。归到心里的是心能尝到的滋味,心没有舌头,不晓得什么叫酸甜苦辣。但是心知道什么叫宁和,什么叫焦躁,什么叫忍耐,什么叫自在。我就是想要那么点子自在。 可惜啊……唉,我这命也实在是……连退让到这样地步还连个命都差点保不住了。幸好,幸好。” 又看着绣橘:“你放心,你姑娘我是想要清静,不是想要枉死,只如今他们这么行事,少不得我们也得打算打算,最好趁这一波都完事,往后……往后就清静了……”、 绣橘难得听自家姑娘这么长篇话,只觉得又是心酸又是欣慰,虽听不太懂,只知道自家姑娘如今是被逼上绝路,少不得要出招对付了。尤其想想四姑娘后来遣人送来的那厚厚一沓符纸,心里便踏实了许多。 迎春坐了半夜,第二日一早起来,仍先往孙母处请安去,孙母这回对她却是和颜悦色,绣橘差点没忍住往她脸啐几口。 完事回到屋里,绣橘看四下无人了,才长出一口气骂道:“那死老婆子,真不要脸!还冲我们笑呢!笑面虎!不是个东西!” 迎春点头:“你这骂人的功夫比起司棋来可差远了。” 绣橘挺不好意思,她有两句新鲜的还都是同惜春学的呢,哪里有司棋那天赋。只如今这孙家的事儿实在让她心里恶心,想了想又道:“姑娘,咱们就该把他们那些龌龊心思都给摊开来,让世人都看看,看他们还装不装好人了!唉,那才知道咱们过的这日子呢!” 迎春轻笑着摇头:“何必多事,不过是图个清静罢了,真的假的,有什么要紧。” 一时又吩咐绣橘给司棋递了信出去,另遣了人去给孙母说府里姐妹生辰在即,要送生辰礼回去。 孙母顶不乐意往外送东西了,偏这国公府的亲戚还多,走动起来怎么算自家都吃亏。可如今不是为了这样事儿闹大的时候,要不然那些话就没人信了,只好答应一声,令两个媳妇子拿了东西往贾府去一趟。 好在看迎春只送了几样针线,左右她也没事,闲待着也是耗工夫,做些针线送人倒是个正主意。只那两个媳妇子回来却没带回回礼来,孙母脸上便沉了两分。只觉着小不忍而乱大谋,为了半月后的大谋,如今忍得还真是辛苦。 一时司棋那头打听了话来回了,迎春知道那孙绍祖如今多在锦香院的清荷庭里住着,上回还从自己嫁妆里拿了一对儿簪子去送里头的姐儿。心下就有了计较,这两日一到晚间便让人把门掩了,窗户缝儿都拿厚帘子遮个严实,自己就拿出东西来在灯下刻刻画画的。 这日孙绍祖来家,迎春还特地拿了件新缝的衣裳过去,孙绍祖当夜就穿了仍往外头去了,心里直叹这女人真是不打不服。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手里事儿多,没来得及顺一遍,先凑合看着哈,明天见! 第367章 367.你来我往 孙母这些日子除了张罗做寿的事儿,就是管教众仆役下人的口舌。贾府陪嫁来的几个听了管事传下来的话,都不由得咋舌。这孙家也太狠了,这是要在一众亲戚跟前把自家奶奶的名声一踩到底啊。真是下等人家没脸没皮的,就算薛家那样闹,薛家姨太太也不会在旁人跟前说起自家媳妇的不是。丑事不出门,哪家没点不顺心的,说出来平白让人笑话,落了媳妇的面子,孙家就有光彩了?真琢磨不透这老娘们的心思。 心里虽这般想着,面上却不敢拗着。做下人难啊,祖祖辈辈都为奴为仆的,生死婚嫁都在人手上。眼看着陪嫁进了孙家,那往后子孙后代就都是孙家的奴仆了,还能跟主子拧着?再说了,在贾府里更奇怪不可说的事儿还有呢,又不是没见识新投来的生瓜蛋子。遂都谨遵吩咐,在先来的亲戚跟前不多不少的露上两句,先起起风儿。 孙绍祖得了孙母的意思,在那之前日日都在家里。孙家的亲戚好多都不在京里,如今得了请,都要提前两日赶过来。好在孙家宅子也不小,倒也安顿得下。孙绍祖便忍几日饥荒,只在众人跟前演个孝子模样。 到了离正日子还有三五日的时候,在里头叮里咣当大闹了一番,黑着脸拂袖而去。自然有好打听的问去,就是从前那套话了。 迎春跟前就两个人,想要出门都不易,外头有媳妇婆子看着呢,都是孙母的人。迎春索性也熄了心,只在里头安坐看书,管他们外头的戏怎么唱去。 众口铄金,这上下人等都一个口径,邻人隔壁更不知他家事情真假。只“国公府出来的姑娘性子傲,不把婆母相公放在眼里”这样的戏码,实在比国“公府姑娘遭婆母虐待无处伸冤”这样的说法更容易让人采信。平民百姓只认哪个势大,旁的曲里拐弯的细枝末节哪个能论的清楚?不过看个热闹罢了。 且这许多日子,眼看着婆母大寿,到了许多亲戚,也没见这做儿媳的出来待客见人过,可见那架子了。倒是常看那当婆婆的吩咐厨上捡了好的做了给送去,一会儿就给退回来了,又是挑滋味又是挑火候的,还得重做。只看孙母那小心翼翼又无可奈何的样子,也大概能猜出这对婆媳常日里相处的样子了。 那从老家来的亲戚里,早先还有艳羡孙家攀上高门的,这会子见了这个式样,不由得兴叹:“这公主也不是哪个都伺候得来的,这样的夭寿富贵,真是不要也罢。”倒对孙母多了几分同情。尤其是眼看着就到正日子了,这儿子还被挤兑得连家都回不得,更可怜孙母了。 照着孙母同孙绍祖的商议,正日子一早,孙绍祖就该赶回来的,毕竟演的大孝子,若为了受了媳妇的气就连老娘的寿辰都不敢出面了,那戏就算演砸了。可这日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这正堂里香烛纸马都烧过了,这孙绍祖还没有回来。幸好这回族里来的人齐全,几个族侄帮着应付过去,也不算太大差错。 为着挤兑迎春,这正日子自然也不会让她出来见人的,这样才好坐实她“趁婆母做寿忙碌无暇他顾,私会姘头”的罪名儿。 若是孙绍祖回来,迎春不出面自然无妨,尤其孙母再面带难色地替自家儿媳开脱两句什么身上不舒爽的话,那戏就更足了!可惜,如今这儿子也不见人影,儿媳妇也没出来,这好好一场寿宴就变得有些不是滋味起来。怎么看怎么像绝户办喜寿。孙母面上还得笑着待客,心里是又急又恨。 又偷偷遣了人去锦香院寻孙绍祖,连派了两回去都没回来人,眼见着就要开宴唱戏,实在不像话了,赶紧再叫人去寻。这回多去了几个,倒回来一个,说是自家大爷在那里有十分要紧的事,如今不见人。锦香院也是有来头的,要他们硬闯他们也不敢。 孙家在一族里头也算有点名头,一家子能钻营,孙母又是个不饶人的,自然也结下不少仇怨。这会子便有忍了笑看笑话的,“大娘,想是这京城里热闹太多了,咱们大侄子看热闹看住了也未可知。不如趁早开席,咱们一行吃着一行等。” 族长夫人一会儿也发话了:“弟妹,没有让一桌子长辈等他个晚辈的道理。” 孙母无奈,只好安排开席,又让戏班子唱戏。自己告个罪,往后头更衣洗脸去了。 戏刚唱了两出,外头慌慌张张跑进来两个家人,连连寻太太。众人见那情形不像,便问何事,原来就是先前遣去找孙绍祖的,这回人倒是找着了,却不大好,正要回来问主意。 世上素来不缺好事爱热闹的,一边起身随着去里头找孙母,一行打听那头的话。仆人嘴上也没有把门的,一问之下,众人才知道这会子这孙绍祖竟是在长安城里有名的花楼里!好嘛,老娘做寿,儿子忙着嫖粉头,不得空回来磕头,这话儿可真是……如今听着,还是病倒在了花楼里的意思,嘿! 孙氏族长令人去里头相请,却见那丫头神色惊慌得跑了出来,连话也说不出来。族长心里奇怪,只那是内院了,自己倒不便进去。便让自家老婆带了几个族中的婆子媳妇们进去看看。不一会儿,就听自家婆子的大嗓门:“唉哟!个老不休的!可是脏了我的眼了!”声儿都激动得打上颤了。 这下子老族长想拦着也不成了,这家伙一听就是大事儿,几十号人都急着往里冲。老族长再立着就是挨踩的命了,没法子,也只好跟着人流往里走。 孙母的小院三间正房,中间是个厅,这会儿就看几个族里的媳妇婆子都站在里头,面朝着东屋张望。刚进来的人立时也往里挤去,只那门也不大,哪里就能一下子进去这些人了。便有心急的抓了先进来的婆子问:“她婶儿,啥事儿啊?这热闹!” 那婆子连连摇头:“啧啧啧,真个稀奇,这自己做寿呢,就熬不住了!跟一老头搂一块儿滚着呢!嘿,你是没瞧见,那老腰扭得……真真是……也不晓得挑个时候儿!” 那问的那个更要往里挤了,先前那个就拦着:“别忙活了,都让大嫂子给打开了!” “啊呀!”后来的婆子十分失望,真是,没看着,可惜了的。 孙母卧室里,孙母蓬着头发胡乱披着衣裳,边上的老头子也一身衣衫不整蓬头乱发的样子,脸上脖子上还好几个牙印,几个婆子看向孙母的眼神都带了惊佩。 这时候一个穿得极为富贵的妇人也挤了进来,一看两人的样子,抓着那老头子就要打。老头子一行躲一行道:“不是!唉!她遣了个婆子来找我,说要商议我那外甥的事儿,我才来的。哪想到这婆娘疯了,见了面就扑上来咬我,你看看把我给啃的这个……” 众人听了这话笑的有骂的也有,孙婆子嘴巴动了动,众人便听她声音嘶哑地道:“表哥!你、你,难道你的衣裳也是我给你脱的?!” 那老头子听这话一时没了言语,后来的妇人大骂:“一对狗男女,一早就勾勾搭搭的,到如今还不消停!贱妇,自家死了老公就来磨旁人家的柱儿,你怎么不坐椽子上蹭去?!” 里头还闹着呢,外头一小厮挤了进来,带了哭腔儿道:“太太,太太!快去看看大爷,大爷快不成了!” 孙母一惊,也顾不得体面不体面,半起了身道:“你说什么?什么大爷?什么不行了,你给我说清楚!” 小厮垂泪道:“小的们去了锦香院找人,他们就拦着不让我们进。小的跟着大爷去过几回,知道大爷在哪个院子,就带了人绕道过去。哪知道到了门口就有人守着,说什么也不让小的们进,小的觉着事情古怪,就在边上侯着。一会儿就见出来两个大夫,都直摇头。小的们就急了,想往里去,又被挡了出来。 后来里头又搀出一个公子来,小的认得他,之前见他同咱们大爷喝过酒。又过了一会儿,里头出来好几个女人,一会儿那老鸨也打里头出来了,也不搭理我们。看门的几个人也跟着去了。小的们这才进得去,却见大爷在里屋躺着,面色发白,身上发凉,眼见着有出气没进气了……” 孙母听了身子晃两晃眼看就要倒下,那老头倒还有两分仁义,伸手扶了一把。这边妇人一伸手就拧住了他耳朵,那边孙母却顺势倒在他胳膊上了,颤了声道:“表哥,你可要救救祖儿啊……” 正乱着呢,外头喊人,说是锦香院送人回来了,刚抬进门。孙母一时连衣裳也顾不上换了,只让人赶紧抬进来。众人也不好再说眼前这风流事,让出一条道来,四个小厮抬了门板进来,上头躺的正是孙绍祖。 孙母发了疯似的冲过去,抱住孙绍祖的头就哭,又连连喊请大夫。那里小子在锦香院发觉自家大爷不好,就赶紧分兵去请大夫了,路上遇上,正好赶过来。 两个大夫前后脚到的,上去切了脉,又把孙绍祖眼皮掰开来看看,对着摇起头来。孙母一见之下心胆俱裂,嘶声喊道:“大夫,大夫,救救我儿,救救我儿啊!不管要多少银子,只要等把我儿救回来!救救我儿!” 那大夫倒不知道孙母刚才的事儿,见她一片慈母心,叹道:“这样不孝子,别说救不回来了,就是救得回来,救来何用?这老娘做寿的日子,他倒好,在妓院嫖到‘马上风’,畜生都不如了!” 还有不明白的,悄声问:“马上风?啥马上的风?” 边上有人道:“嘿,就是大泄身,死在女人肚子上了!啧啧……” 孙母只觉天都塌了,这明明都计划好的该是重奔前程的一日,怎么成了这副模样,除了哭竟一时也想不出什么来了。只把个孙绍祖搂在怀里哭得凄惨。 众人一时也觉不忍,只边上那个方才出手打人的妇人却忽然上前一步,把孙绍祖被揉得松垮的中衣往下一拽,露出大半个肩膀来,肩膀上一块鸡蛋大小的红色胎记,形状看着好似一只老猫耳朵。 就见她面色一沉,众人还未回过味来,只见她又往边上跨了一步,把那个衣衫不整的老头也给揪了出来,老头一见事发突然,也没来得及重整衣装,被自家婆娘这么一扥,整个后背都露了出来。只见这老头肩上一样位置,也有一块胎记,同孙绍祖肩上那块几乎一样,只他这块颜色略深些。 那妇人胸口起伏两回,伸手就给了那老头一巴掌,又冲外头喊道:“大儿家的!闺女!咱们走!别跟这儿丢人现眼了!”说了也不管周围人面上什么神色,领了人群里一个年轻媳妇一个姑娘就往外去。几个仆役打扮的两头看看,都有志一同的垂了头跟在后头一块儿走了。 这里那老头回头看见孙绍祖肩上的胎记也傻在那里了,颤着手指指着对孙母道:“你、你这是……你怎么不告诉我?!……” 孙母还不接头呢,见老头指着,她赶紧低下头去看,一看之下也呆了,先猛眨了一通眼睛,又伸手去搓孙绍祖身上那印记,一张嘴就是:“怎、怎么没遮住……”听了自己嘴里这话几乎要吓死自己,明明自己方才想说的是“明明没有的”,怎么出口就换了词儿了?! 又想起自己方才见了自家老表哥情难自已的模样,连着方才说的话,只觉越想越不对,越想越害怕,正不知如何是好,就听族长太太一声冷哼:“好个□□,赶紧架了去浸猪笼,白玷污了咱们老孙家的名声儿!”孙母一听这话,头一歪,直接厥过去了。 这孙家在孙氏一族中得势,若不是孙绍祖老爹死得早,这族长还轮不到如今这个族长当呢,且这两年孙绍祖在京城里混出点人样了,孙母三番两次都露出这族长该仍还给自家才妥当的意思。这回见着孙家出了这样大的丑事,自然该有怨抱怨有仇报仇了。 只如今这事还得找个主事的才成,这个时候大家才想起来那位孙家的少奶奶一直没露过脸,赶紧让人去请。却带来了一个丫头,见了族长太太就跪下磕头:“绣青谢过活菩萨救我家姑娘……” 众人一见这丫头面黄肌瘦的,又口称姑娘,就知又有事。果然问过一回后,才知道这新嫁娘因觉察了婆母的丑事就一直被禁足在屋里,每日清汤馊饭,还遣了有力的婆子看管,连娘家人也不得相见,又占了媳妇的嫁妆花用,只编些话欺哄外人。 满场上的人听了都频频倒抽冷气,只觉不可思议。族长无奈,带了人打开孙母的厢房一瞧,果然一色系着红丝线的大小箱笼堆了一屋子,再看孙母里头穿的一色水红色料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一时不免想起此前诸事,看来一行人等竟都被孙母当猴儿耍了,实在想不通世上还有如此无耻无畏之人。只那老头子面上一时喜,一时忧,浑不知外头的事。 第368章 368.香火绝 孙绍祖抬进门时就已经差不多了,到了这日晚边就咽了气。据那小厮说,那屋子里一共出来六七个姑娘,其中还有两个波斯猫。几个听这话的大老爷们嘴上只叹世风日下,心里却也羡两分这短命鬼的艳福。 据那哭谢众人救命之恩的丫头道,自家姑娘听说外头的事就晕过去了,自然也无法出来主持大局。好在如今族中各位长辈都在,就都交予族人处置。族长如今也不晓得如何才好,加上又忌惮那位奶奶的身份,就特地让自己婆子进去探看一回。 族长夫人回来只道作孽,一看就是娇养的千金小姐,只整个人都瘦脱形了,不晓得遭了什么罪。跟前两个丫头也都面黄肌瘦,眼见着是饿的。再想想方才看到的一厢房的嫁妆,想想这几日孙母带着人作给他们看的戏,又是骂又是叹。 既然这家里唯一还说得上话的主子都道让族人处置了,少不得族长带着几个老少爷们议论议论。他们如今头一个怕的是国公府那头,好好的姑娘嫁过来,结果弄成这样。嫁妆让人占了不说,人还让关起来了,上下一气,那头竟连一点声息都不闻。且这由头追究起来,还是因这婆母淫丧,相公身份有疑。真是孙氏满门的一大丑事!只怕那头得了信不依不饶起来,自家算个什么门庭,怎么同长安城里的公侯府邸比?! 男人们说事,女人们也不能闲着。一众姑嫂婶子早都聚到族长夫人身边了,女人想的又不一样,头一个就说那□□该怎么惩办。幸好这是娶进来的媳妇,说起来到底是旁人家的女儿,出了丑孙家虽面上无光,倒不碍儿女婚嫁。只若不严惩,倒像这样的事儿在老孙家司空见惯似的,这可不成!是以头一个就都议论着要把这孙母带回老家去开祠堂浸猪笼的事。 男男女女议论半日,也没个说法,那头就来报孙绍祖去了。孙母好容易醒过来一听这话哭喊了一声又死过去了。这下也别光顾着说了,先得停灵。可这孙绍祖还真不是孙家的根子,且不论他娘如何,他在他娘大寿之日嫖到力竭人亡,怎么样也是个不孝子了。孙家没有给不孝子大办丧事的规矩。 按着族规来,不孝子入不得祖坟,也没人会去吊唁,活着都当他死了,死了更不相干了。只这个时候他们家里没个能主事的,老族长便出面让孙家的几个老仆给孙绍祖换了身衣裳,弄了抬棺木来,装裹了完事。 夫人太太们正同老爷们说这门风的大事,定要把孙母押回去按着族规严办,那头自然也答应的,正说着,两个媳妇子跑来,说孙母也刚断气了。这下好了,省了一只猪笼。 只按着族规来,淫丧的媳妇浸猪笼的命,连收尸都不许的,更别提进祖坟了。几人一商议,也同孙绍祖一样,先装裹了进棺再说。 他们的意思,还得等荣国府那里来了人才好交代。要不然这会子他们把人卖了还是烧了还是就这么放着,那头来人一问都不像话。 这回孙母大寿,就没见国公府来人,起初还以为是那头看不上这家亲戚的意思。如今看来,当是孙母这边怕被那头看出纰漏来,没使人通知。眼前出了这许多事,没有不知会亲家的道理,便由族长出面写了书信让人送去国公府。 众人都要等国公府消息再作打算,幸好天凉了,这尸首多停两日也没事。 这日晚间,族长还在同人说事,族长夫人自己回了外院想先歇一会儿,外头报有人来访。进来一个身材丰壮的媳妇子,看着十分利索,那媳妇见了族长夫人直接就跪下磕头,嘴里道:“奴婢谢过夫人救命之恩。” 族长夫人大惊,赶紧上前扶起道:“这怎么话儿说的,我哪里救过你的命?” 听对方说了才知道,这原也是跟着这孙家儿媳陪嫁过来的,只因不在身边伺候,寻常也见不着自家姑娘,早觉着势头不对,却是凭什么也打听不出话来。还是这两日自家姑娘被救了出来,自己才能前去见了一回,才晓得自家姑娘这近一年来过的是什么日子。这才见了族长夫人就拜倒磕头。 族长夫人赶紧道:“嗐!我那就是赶上了,哪里担得起你们这番谢!” 那媳妇又道:“我们姑娘的身子如今一时半会儿还养不回来,这里这许多乌糟事只好托付族中长辈们操持,心中十分不安,也遣奴婢来拜谢夫人。” 族长夫人听了这话直摇手:“这事儿是我们老孙家对不住你们!哪里还敢劳动奶奶?再说也没什么大事,就那两个还想大办丧事不成?天下也没人伦了!” 那媳妇子便接了话道:“我们府上同这头结亲,原是结的两姓之好,为的是我们家同孙家两家老底子的交情。哪想到这嫁进了孙家的门,却嫁的不是孙家的人!只这骗婚之举与孙氏一族无干,我们姑娘自然会与府里言明此事。 再一个,我们姑娘的意思,这孙绍祖虽顶了个孙姓,在这府里却另设了旁姓的牌位祠堂,实在算不得孙家的子孙了。当日我们姑娘也是撞破了那祠堂牌位有异,才被那恶婆子使人关起来的。 我们姑娘也无意再留在这里,但这家里的田产财物却仍是该归孙氏一族所有的。这是从前我们姑娘尚未撞破祠堂隐秘时经手的部分孙家账务,姑娘让我带了来交予夫人。余者皆为孙母主管,如今她人已亡故,那些侵占的东西却当还给族中,仍归孙氏一族才是。我们姑娘身份不便,还请夫人与族长及族中长老们说明。” 说完了取出一个薄薄的本子来双手奉上,族长夫人赶紧接来手里,匆匆翻看两页,紧着点头道:“你们姑娘说的是!那恶妇同她儿子两个隐瞒了身份,顶着我们孙家的名号与贵府结亲,实在是骗婚之举!姑娘自然没有给这样人家守着的道理,且说起来,他们也算不得一个人家!姑娘的意思我明白了,一会儿待我们家老头回来,我会说与他的。只是贵府恐怕这两日也该遣人过来了,到时候还请姑娘替我们美言几句。实在这贼婆子同那孽种干下的事,我们分毫不知情啊!” 那媳妇子自然都答应的干脆,又寒暄两句才辞了出去。 没过多会儿,族长回来了,族长夫人二话不说一把将人拉到了后屋,从怀里掏出那册子来塞到族长手里,快嘴快舌地把方才那仆妇的话说了一遍。族长听了心下雪亮,再看手里账册,这还只是孙家一部分的资产。早知道自家这个族弟几代都极善钻营的,想是攒下了不少家产,如今一看,竟还是小看他们了! 他们连日商议的,不过是要不要给这一枝过继个人继承香火的事。照理来说,这孙绍祖眼见着就不是孙家的子孙,原本若认了他算给孙家老爷过继的也无不可,只如今他那老娘当众偷人,偷的还就是孙绍祖的亲爹,这让老孙家怎么认下?只怕他们这头认下了,那头老孙头就得气得从坟里爬出来。 只是要越过孙绍祖去,那就得给老孙头重新过继一个,这都得分说清楚的,要不然从族里过继起来非得乱了辈分不可。就是给孙绍祖找一个兄弟,算孙家的嫡枝。这这么一来,迎春这头就不好办了。人家姑娘是嫁进孙家的,好好给弄一个小叔子过来算怎么回事。若是迎春是个没根底的,大不了到时候给她一份口粮也罢了,到底她嫁的那个正经算不得孙家的人。可偏偏人家出身国公府,可不敢这么办。 这一来二去的就想不出个两全的法子的。这回听自家婆子一说,不禁茅塞顿开。那老孙头都去了多少年了,再说了,他那牌位不一样在老家宗祠里供着吃香火?他们这里供的可还不是他呢,那婆子带了儿子拜的牌位上头可写着“沙家列祖列宗”,那日被捉奸的那半大老头儿就姓沙。可见这一房的香火实则早断了,这老孙头钻营了一世,其实早几十年就已经是个绝户了。 这么一来,照着自家婆子这说法,贾府的姑娘无意留在此间,只把嫁妆还给人家,剩下的孙家的东西就都归到族产了。好家伙,恐怕如今满族人家的东西加起来都未必有这一回得的多呢,天下哪儿找这样的好事去?!且自家这里尽可把什么难听的不好的罪名儿都背上,左右该死的都死了,还怕背两句骂不成?这么一来,对国公府那头也交代的过去了,自家还得了实惠,何乐而不为? 打定主意,拿了那账本回头又出去了。果然不出自己所料,族里几个长老哪个不是人精?一听还有如此两全其美、大落好处的事情,都连声赞同。赶紧商议起明后日见了国公府来人时的说辞来,只等这事儿一了,赶紧清查家产,好合族大庆。 第二日果然凤姐带了周瑞家的先来了,伺候的跟车的,乌泱乌泱二三十号人,摆足了阵势。这里接到内院,自有族长夫人带着一众族中女人们接待。族长夫人便把前晚上自家老头交代的话说了一遍。只说族里勘查不严,竟然出了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又说那孙绍祖母子如何两头欺瞒,骗婚在先,欺人在后,实在是十恶不赦罪该万死云云。如今首恶伏诛,母子尽亡,孙氏一族自觉无法向贾府交代,如今只听凭贾府发落。 凤姐晾了她一会儿,才淡淡道:“说来也是贵族家门不幸,出了这样的人事不说,还妥妥当当瞒了二三十年。我们府里与孙家本算世交,也是看在这个世交的份上才结了这门亲事。结果倒好,千挑万选的却挑着了个假货!可这到底也怪不到你们身上。既是骗婚,本该把人犯送了衙门去才好,他们倒好命儿,竟早早死了。也罢,人死灯灭,也没有寻你们填坑的道理。今次来,我是来接我们家姑奶奶归家的,这一枝虽死绝了,也还得你们族里出个文书才好。” 这老族长都一早备好了的,族长夫人立时取出来递给一边立着的伺候媳妇,那人拿了往上递。凤姐取了在手略看了看,这族里的长老也有意思,只把那孙家母子说得比妖还邪比鬼还恶,又写迎春如何忠义不屈,遭受折磨,族里做主送女归家,连和离两个字都没用上,底下一长溜的签字画押。 凤姐看了微微点头,交给一旁的媳妇收了。若照着她的意思,自然不会这么容易放过这家人去。这送女归家,说的好听,“不误再嫁”,到底是嫁到你们孙家过的了,那同未嫁姑娘还能一样?那母子两个虽已死了,这一族人也该吐出点东西来做偿才好。只想起多半月前收到的传信,只好长出一口气作罢。 男宾那头更摸不着头脑了,一帮老头子半大老头子,想着说里头来了位奶奶,那外头怎么也该来位爷吧。没想到还真来了个爷,却是个小爷,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年纪,身上却是御封云骑尉的装扮,这是亲王近卫得御笔亲封才能穿的衣裳,这小小年纪怎么看也不像啊。 这里还没打量完呢,那小爷已翻身下马,只这一手功夫几个老家伙看了都立时收了方才的轻视之心,赶紧上来见礼。孙家本是行伍出身,有道是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这小爷年纪虽小,刚才下马那腾身功夫已见不凡,众人遂不敢小视。 族长并几位族中长老原打叠了一肚子的腹稿要说,却来了这么个小子,一时都不知如何开口。那小爷却不见外,回了礼便道:“得了,这事儿也怪不得你们!这家都死绝了算他们运气。我来接我姑姑家去的,人呢?” 族长反应最快:“这个……贵府姑奶奶人在内院……” 小子哦了一声,往后点头示意:“那什么,你们帮着搬抬一下嫁妆。我往里头看看我姑姑去。” 几位还没反应过来,那位早大步流星往里去了,大家相顾无言。一边几个小厮问道:“嘿,这位老太爷,咱们搬嫁妆,您知道往哪儿走么?” 孙家族中男女老少只当这是一场硬仗,都做了举族赔礼的打算了,没想到人家直接过来把自家姑娘一接,嫁妆箱笼一搬就走了,亏他们还商议了大半夜到底拿出多少钱财来补偿!便连贾家陪嫁来的人,也只带走了两个大丫头并几个小丫头,旁的只说随他们处置,连身契都给留下了。 倒是贾兰路上还问迎春:“二姑姑,真这样算了?不烧了他们家房子扒了他们家祖坟?还有,那俩尸首怎么还给装棺材里了?!怎么不丢出去喂野狗啊!……” 迎春轻声劝他:“兰儿,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贾兰却暗想:“可惜幺幺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要不然那俩魂还能捉来给她补补身子。” 后头车里坐着的绣橘绣青两个正瞪大了眼睛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只疑身在梦中。 作者有话要说:  兔子急了会吃人…… 第369章 369.求娶 贾兰御笔亲封云骑尉的事儿又让几家人心里热了一回,尤其吴家越发心焦了,几处行动也加快了动作。 李纨是一早知道贾兰在南边闹出来的事儿,有龙衣境里的解忧照,母子二人隔三差五总要唠上两句。是以迎春的事儿李纨也没瞒他,连着迎春送回来的信都给他说了。要不然他就算自己回不来,也得放个小厮回来教训教训孙家。 九王这回到南边想弄几处地方试试几个储粮的法子。初时还好,后来也不知怎么的给泄露了风声去,一路上官员求见不断,九王自来不耐这些应酬,何况他身份也不当如此,自然都推拒了。只到后来越发离奇了,竟遇着几波劫道儿的,九王出门自然带了亲王侍卫,小小毛贼不在话下。可到了后头就有些变了滋味,来的人手越来越多不说,下手也越来越狠,且那意思看着竟是要掳人,目标还就是九王本人。 侍卫们虽身手厉害,也经不住一路这么打,随行的农师有提议往边上大城里去的,有提议调遣官军的,九王都未同意。——自己一路行踪只有当地官府知道,如今这样场面还真不晓得哪头是自己人。这个时候才真懂了那句天高皇帝远。 商议了一回,定下到前头长泰府布个疑阵,回头往江边去,坐船北上回京再说。哪想到也不知那头也得了消息还是如何,长泰府路上不止布下了上百的高手,竟还有用毒的!贾兰想再装也装不成了,只好带了几个小厮出手料理,还捉了几个活口逼问口供。最后挖到了北边鞑子那条线上。 众人都觉摸不着头脑,倒是贾兰先回神道:“想来是他们那里连年歉收,听说咱们这里王爷的名头了,想掳了人去教他们种地……” 几人方要点头,又想起来不对:“鞑子都是放牧牛羊的,哪里会种粮食?!” 一时猜测纷纷却没个准话。此后数日都是贾兰带了人晚上守夜,白日护卫,九王还生怕累着了他,见他整日也不见疲倦,便问他:“我晓得你家是武荫,只从前也没听过你家哪个身手过人的,你这都是哪里学的功夫?多大开始学的?”九王之前只当他性子伶俐腿脚便利些,爬山攀岩的比寻常学子强上许多,今次见他大显身手,只觉十分意外,又不禁起了爱才之心,才有此一问。 贾兰只好跟着她娘的话音走:“我外祖那头祖上出过修道之人,大约传到我身上了。学这些向来比别个快些,只我娘不爱我学这个,所以我也只好去书院里读书。” 九王知道这小子是孤儿寡母,想来那当娘的不乐意儿子涉险,考取功名怎么也比沙场纵横稳妥的多,只这小子如此天赋,倒可惜了,遂道:“这有何干系,学文学武,只要能报效国家,又有何不同。” 贾兰笑笑,他心里也觉着没什么不同,只学哪个能多遇着些人间不平事就好了,自己也好动动手脚过过瘾,还不用怕回家挨训。这回跟着九王出来一趟就挺好,打得挺开心,就是那些蟊贼都不太经打。这回既听九王这么说了,便顺口道:“如此往后我就都跟着王爷吧,王爷往后出门就带上我,来一个我打一个,来两个我揍一双!” 九王闻言大笑,连声道好。这事儿当时也就这么一说,哪想到到了京里九王就把一路上的事儿同皇帝说了,尤其贾兰几回救王有功,更丝毫不瞒着。皇帝好容易得个省心又有助力的兄弟,一听差点让人掳去,自然大怒。贾兰立功,赏的也不含糊。是以贾兰到京往宫里去了一趟,回来就是四品云骑尉了,恰如一个炸雷掉进长安城里。贾家一时风头更盛。 且说迎春接了家来,没过两日,便自请往城外庄上修养。邢夫人做不得主,来问贾母,贾母思忖了一回,点头同意了,她道:“带回来的那些嫁妆仍给她带上,那些铺子田地也都归她自己收管。来家还称姑奶奶。” 邢夫人也不知道意思,只都答应了回去按话吩咐。迎春转日就带了绣橘绣青并几个小丫头搬去了城外一处陪嫁的小庄子。待得府里的马车回转,她这里又换了辆车,往草田庄上去了。李纨过了两日得了许嬷嬷传信,才知道迎春竟跑那儿去了,想了想给许嬷嬷回了信,只让好生伺候着,由她乐意吧。许嬷嬷这才放下心来。 李纨这里想着若是府里哪个问起时,自己再说不迟。到底也没哪个说起,便也省了口舌。 倒是贾母同王夫人念叨了两回:“让我说什么好!这回若不是兰小子争气,风头盛,把事儿掩了过去,还不晓得成什么笑话呢!人人不看好的人家,死活要结亲,结果可好,这哪是嫁人,简直是进了贼窝子了!二丫头可怜见的,只是又有什么法子?留在人前只着人笑罢了,避着些儿怕还好点。唉!作孽啊!上不能支撑门户,下不能护持儿女……作孽,作孽!” 王夫人也唯有劝慰而已,并不敢多说一个字。 贾赦听说迎春接了回来,才知道事情始末,老脸没地方摆了,连贾母跟前也托病不去,只在院子里呆着。偏迎春转日还要给他请安去,让他着人挡了,直到迎春自请去了城外庄子上,才觉着心上稍微松些儿。满院子奴才哪个不晓得他心思?故从来不在他跟前提迎春,连到年节也不曾派人去接过。 邢夫人又道迎春自带了嫁妆傍身的,等同出嫁女,自然也没有再从府里拿份例的道理,如此越发省事儿了,连隔两月去庄上送一回份例都免了,只若这家里没这个人一般。迎春辗转听得消息不过一笑,这些本都在她意料之内,若不然,哪里能得如今这般清静! 林如海归朝日久,只他身居高位又不是一步步上来的,加之中间流落海外时人京中人等也各样人情冷暖,故许多原称同门同僚的如今也都不好意思上前搭腔。再一个,他虽与众人一同上朝,奈何下了朝,旁人都是往外走的,独他都是跟着个太监往里去,也说不上话。是以一时竟难同他拉上交情。 好在听说他还有一女,且也未见他有续弦之意,这独女往后还不是林家偌大家产的继承人?那女婿当得半子,林如海朝上的积累怕不得交给这个女婿才对。如此一算,这林家女儿真是怎么娶来都合算,故此有不少人开始打听黛玉的事。尤其听说这姑娘还是云阳先生的亲传弟子,更了不得了,原先还想拿嫡次子凑数的都赶紧换了嫡长子。 还有几个却不在乎林家女儿如何的,要紧是同林如海搭上关系。比如吴家。如今王子腾的事情他们心里已然有了打算,只这林如海却不好下手。当年他在两淮盐政的事,已过去多年,且那里当时有个甄家在,哪里扒得出林如海的事儿?!一个弄不好被那老狐狸当了抢使,惹上了那两只已然拔了牙的老虎,可就得不偿失了。 海外的事儿更无从查起,林家人口又少,连想要寻个不肖子弟都难。林如海为人奸险多谋,为官至今,都没留下什么好用的把柄,实在是没处下口了。既吃不动,便只好拉拢。好在这老头子还有个女儿在,吴家素来不缺才俊,赶紧好好挑一挑,若能结了这亲,儿女亲家不比老婆死了多年的岳丈家亲近?就算不能说动他合谋下手,只到时候站一边观战别给添乱就是增了胜算了! 可他们又同林如海不熟,说不得只好另想了法子辗转递了意思过去。 这日皇帝、信王、诚王几个正同林如海说政务,中间得空歇息喝茶时候,信王便说起了此事。“我算算,光求到母后跟前去的,就有四五家了,从郡王世子到新课进士,更不少世家嫡子,林大人,真是一家有女百家求啊。” 林如海笑笑不搭话,信王又顾自道:“可惜九哥前两日被妃母逼烦了混乱点了头了,要不然,把你女儿嫁给九哥也挺好,大家都是自己人。只九哥年岁大点儿,平日里脸臭点儿,才学品貌比我次点儿,旁的也都还成。” 皇帝凉凉看他一眼:“小十你不是自荐的意思吧。你那样的林阁老可看不上。” 林如海这才笑道:“王爷莫要开玩笑了。小女之事,老臣早有打算。圣上知道,我林家数代单穿,到了我这辈儿,就只得这一个女儿。不怕人笑话,虽是闺女,我却是当小子养大了,若非科考不许女子下场,只怕小女还能胜过老臣当日! 我林家书香百年自然不能从我这里断了,只儿女缘分也生求不来。是以一早老臣就已想好了,到时候让小女坐产招夫,招个好儿郎,还续我林家香火。只要身份才学配得过我儿,不辱没了我林家门楣,旁的都不计较。圣上、王爷,若有合适人选,千万记得告诉老臣一声儿。” 说完自己抚须而笑,上头皇帝也忍俊不禁,只信王傻在了那里。 待得林如海告退了,他还想着方才的事儿呢,就对皇帝道:“皇兄,方才林大人的意思是……他闺女要招赘?还得身份才学配得上他闺女,又不辱没他林府门楣?等等,等等,那林府是几代列侯来着?然后还出了三代探花,是吧?她闺女是,‘若许女子下场科举,只怕还胜乃父’,对吧?她爹是探花,对吧?好了,这意思就是,林大人要招个上门女婿,要么是个侯爷,要么是个状元榜眼,他闺女还是嫡长女,估计庶出的他还不要!” 说完了看看他九哥,咂咂嘴道:“怪不得我刚才说九哥他那老脸都纹风不动呢……” 九王不理他,看着皇帝道:“皇兄,咱们把林大人今日这话传出去吧。” 皇帝乐着点头:“传!怎么不传!传出去满京城听得巴掌声儿,哈哈,想娶林如海的女儿,哪儿那么容易!这老爷子太有意思了,这脸打的!” 九王道:“他就不怕他闺女真嫁不出去?坐产招夫哪儿那么容易了!” 皇帝摇头:“不晓得,不过这老爷子做事什么时候会给自己找难受?不定后头留了什么招呢。” 果然不两日,京城都传遍了这话,太后还特地把皇帝叫来问了一回。完了还道:“林大人于国有功,你给他看着点儿,有合适的干脆下个旨意让人入赘算了。你要不下我来下!” 皇帝赶紧拦着,都说老太太偏心眼儿,真是上了年纪偏起心眼来都没法看。那能够上林如海要求的都什么人,哪个不是栋梁之才,让他一个皇帝下旨给人家做上门女婿了,这不是结仇嘛?!只好哄老太太说林大人自有妙招,毋需担忧等话,好容易才劝下来。 偏有豁得出去的,一个是吴家,直接放话两房嫡子明年就要下场比试,若到时候能入得林大人的法眼,就上门求亲。另一个是西宁郡王世子,据说拼着不袭爵也要娶林家女儿。不一时忠顺王府的小王爷也传出这样话来。 林如海得了信儿,面色便不大好看了。 ——那吴家的或者还有放话迷人耳目的意思,另两家纯粹是奔着糟蹋姑娘家名声来的。哪家姑娘是人家拼着王位不要都非要娶的?且那西宁郡王本来就是忠顺王一系的,向来在人家口边讨口剩食儿吃的主。想来是前次自己放话扫了他们面子,便想出这么个主意来反击。好,好,如此,便走着瞧吧。 作者有话要说:  林大人怒了 咱们看看不一样的怒法 第370章 370.纳妃 370纳妃 转眼过了国孝,皇家先要办一件不算大事的大事。要说不算大事,不过是个亲王纳个侧妃,自然算不得大事。要说是大事,这九王爷自王妃去世也有快十年,从多少人眼里的香饽饽到后来的无人问津,宫里的老太妃更是操碎了心;这回好容易吐口愿意纳妃了,虽是个侧妃,也直让老太妃念佛了——可算了了一桩心头大事。 礼部把九王纳侧妃的条陈递上来,皇帝翻了翻便随手批了。信王笑嘻嘻道:“皇兄,你信他是随手乱指的吗?” 皇帝淡淡道:“你又知道了。” 信王撇撇嘴:“我才不信呢。他什么时候这么没算计了,也只妃母信他的话。” 原来这九王迟迟不肯续弦纳妃,老太妃无奈,给指了几波宫女下去,没过一阵子,就听说都给弄去围水工场纺纱织布去了,把个老太妃气得不成。又担心他是不是不喜欢女子了,只这话又不好开口问,他的性子还同信王不一样,不是个好玩笑的。 如此这许多年过来了,到了这回,听说办差办的差点连命都没了,老太妃一见着人回来就哭开了,九王被逼的没法子,随手往旁边一指道:“这位先生同母妃倒处得好,如此孩儿就纳了她也罢,我这就同皇兄说去,还请母妃止悲。” 指的这位是凤起书院的一位刺绣先生,一手刺绣绝技。一样的花样,偏到了她手里就能绣出□□来。老太妃从前在宫里就以绣技著称,听说如今有这么一位,便趁着她跟着她师父进宫的时候召来一见。此后时常遣了人去接那姑娘来宫里作伴,谈些绣技上的事,十分融洽。 这会儿见自家儿子被自己烦不过竟开了口了,虽觉太过儿戏也不敢打断,怕那小子躲过这一阵子又不提这事儿了;且这位可是凤起书院的先生,样貌人品更不消说,又是自己中意的,便也恨不得立时做成了亲事。这头见九王往前头寻皇帝讨旨去了,自己赶紧换了衣裳往太后宫里去。回来就派了贴身的四个嬷嬷并两位专司女官往书院里寻这姑娘的先生提亲。 到底是凤起书院的架子足,那刺绣先生的师父竟不大乐意这个事儿,还跑到太后跟前婉拒去:“一个野丫头,甚事不知,不堪为王爷配。” 太后寻了太妃来说这事,把个太妃急的不成:“太后娘娘,我那呆儿子你是知道的,这回是看我哭狠了没法子才吐的口,要是这个不成,他下回就有话堵我了!‘我都答应要娶了,是人家不嫁’!这可叫我怎么办好?他还就乐意做些招人恨的差事,谁晓得下回又遇上什么南蛮子北鞑子的,要真有个好歹,我这儿可真连个根儿都没留下……” 说着眼看又要开哭。太后一听这话,好嘛,把差事说上了,那意思就是我儿子给你儿子办事,你也不能不管我的事呗。太后无奈,只好先把她劝了回去,自己寻了人去说项。 皇帝来请安的时候,自然就说起这事了。皇帝听了却笑道:“母后何须为这事担忧,交给儿子吧。” 转头让九王自己说去。九王一听皇帝这吩咐,就抬头看了他哥一眼,就见他哥笑眯眯地回看他,还施施然道:“你当日那么热心往凤起书院跑,我就奇了怪了,怎么这说个农事还说到人家闺秀书院里去了。后来听说你还常爱停了车驾在那书院对门,却又不见会过哪个人。再后来妃母常请了那书院的刺绣先生进宫,倒又听说人家几回回去恰好都遇着九王殿下,九王殿下还老大不乐意得领了太妃的命送人回书院去呢。 唔,我就想不通了,当年只要你不乐意的事,连父皇都奈何不得你。怎么如今总被妃母制得没法子?嗯,这火候可算到了是吧?这随手一指指的好啊。怎么着,九十九个头都磕了,还要哥哥我替你说情去?你爱去不去吧,我还让母后别管你这事儿了!” 九王一看自己这点心思是没瞒过这位去,索性光棍地答应了,第二日自己偷偷跑去凤起书院寻那位刺绣先生的师父讨情。 这位师父自己也没个女儿,这徒弟比寻常人家的闺女还亲,她自己也是女人,又是个有本事有见识的,照着她的意思,这嫁不嫁人都两可,要紧是活得自在舒服。若真要嫁人,富贵钱财不过粪土,要紧是人品性子还得两情相悦。再一个,怎么说也不能给人做小。 后来也不知道九王到底说了什么,过了两日,那头应允了。 皇帝这才下了明旨,又着礼部与内帑经办此事。才有了如今这番热闹。 国孝一年,出了孝遇着的皇家喜事,自然各处都多注意两眼。贾府也得了消息,赖嬷嬷来同贾母说话,叹道:“那个算命的竟是半句没错的,‘坐轿不穿红’,可不是,虽不是正妃,却是侧王妃,坐得轿,也算正经媳妇。” 贾母只好道:“哪里还有不穿红的说法儿?这侧妃可不是寻常人家的偏房侧室,什么衣裳穿不得!这丫头当日看着就不错,倒没成想还有这样大的造化。” 这刺绣先生自然就是晴雯了,礼部按着章程一路办下来,她亦无父母,以师门为母家,倒也让人不敢小觑。因太妃一路催着,不过两个来月,这九王就以侧妃之礼将晴雯迎娶过门。 国孝一过,当日被耽搁了一下子的婚嫁等事又重回眼前,大街上也热闹起来。惜春这日逛到稻香村去,同李纨说笑道:“外头是越来越热闹,咱们这里倒越来越冷清。如今我也只有往嫂子这里来坐坐,要不就往妙玉那里去,再没别处好玩了。” 李纨看她一眼:“得了,什么东西能挡得住你?想上哪儿逛去都成了。” 惜春嘿嘿一笑:“那符也不好用,心念一乱不定掉哪儿了,我也不敢随便出去。” 李纨这才点头:“还算知道点深浅。” 惜春又叹:“嫁人的嫁人,好容易还有个林姐姐,却跑南边去了。” 原来林如海声言自家闺女要坐产招夫之后不久,就上书言及新造海船的事,内中瓜葛许多机密要事,朝中大臣们还没打听清楚呢,他那里就已经奉旨南下监察海运造船事宜去了。因此去恐要耽搁些时日,索性连家眷也一同带了去。是以黛玉往书院和贾府辞过一圈,就跟了老爹坐船南下了。 惜春还指着黛玉不时来一趟好说说修行的话,妙玉虽博学却在此事上全然不通,李纨倒是通得很,只向来以防着惜春捣乱太过为己任,躲还躲不及呢。贾兰自从沾过那“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好戏,简直停不下来,加上身负亲卫之职,常要在九王府与书院两头跑,也不得许多空闲。是以这回黛玉一走,惜春真是十分不舍。却也坚定了她要在符术上再寻突破的决心,只为着哪日能不再为时空所限。 李纨如今的日子却是三个字——不可说。 一则身边的旧人基本上都走尽了,素云碧月都于年前嫁进了孙家,还来看过李纨两回,看着日子也有滋有味的。贾兰回来就得了个衔儿,九王专于农事与书院那边解不开的牵绊,是以贾兰寻常也多在书院和庄上住着。李纨便让闫嬷嬷带了樱草青葙往庄上伺候贾兰的起居去。 樱草青葙的家人原是替李纨打理长安城南两处小庄子的,之前草田庄上人手不够,就给调了过去,如今她们俩也去了,倒都一家团聚了。李纨同许嬷嬷商议了一回,把余下所有陪嫁人的名册身契都给了许嬷嬷,让她寻个时候都给放出去。许嬷嬷如今做这个都熟门熟路了,自去操办不提。 凤姐见李纨跟前只剩下几个小丫头,不像话,便想给她补足了人手。只如今王夫人那里的缺都是不满的,李纨这做儿媳的自然不好僭越,是以到了只给划了两个人过来。先领着一吊钱的月例,等往后看着合适了再升等。李纨从头至尾无话,只都让凤姐看着办。 凤姐带着巧姐儿来过几回,只觉李纨连屋子带人看着都好似空荡荡的,倒似自在又似萧条,只她身份在那里,且如今府上外头看着越发光鲜,内里却实在不足了,她既能安得如此,倒是件好事,遂也不多提这话。 另一头,却要说阿土了。因阿土祭炼之后恰如李纨□□,是以如今看着李纨在屋里闲坐,实则真是想去哪里去哪里。这种滋味,凡人却是难以体会了。 尤其这回黛玉跟着林如海南下,妫柳元神分崩还不知到底是何人所为,李纨自然不很放心,便让阿土一路随行相护。这么一来,静坐椅上倒常有江景随流之感,玄妙不可思议。 新来的几个丫头,只看自家奶奶长无事差遣,自然乐得清闲。惜春来时,李纨便正在屋中神游,几个丫头都在外头树荫下翻花绳作耍。 两人正说着话,外头来个贾母院子里的丫头,道是九王妃来访,请府上大奶奶一见。李纨便只好换了衣裳往上房去。果然是晴雯来了,众人相见了,略坐了一回。晴雯又提起当日幸亏拿了李纨的一副画当绣样,才得进了书院等话,却是分毫不忌讳提及从前出身等话。 如今鸳鸯素云碧月等都嫁人出府去了,倒是的几个还都在,却碍着身份,果真相见了,她们反要磕头行礼,是以晴雯也未提此事。她虽未提,却不知袭人等一早都在屏风后头侯着,都是王夫人吩咐下去的,只怕贵人要召见时再去叫耽误工夫。 贾母年高,王夫人身子也不好,凤姐同李纨陪着一同往园子里逛过一回,晴雯在缀锦阁歇脚,让人请了金钏儿过来。两人在里头说了好一阵子话,临走时晴雯当了众人的面往金钏儿手里塞了块牌子道:“你好生收着,寻常得空了也瞧瞧我去。” 金钏儿低了声道:“你竟还是这个脾气!” 晴雯一笑不语,才往外头辞过贾母等人,蹬车离去。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这府里出个晴雯这样的丫头,是福是祸还真是说不好。要是个忌讳的,老死不相往来也正常。或者心更窄些儿,闹出什么事儿还不一定呢。如今看着倒是相安无事,晴雯也是个大气的,也算府里一喜。 凤姐便笑着道:“九王妃心里明镜儿似的,她那里又没个正经娘家人,咱们这里还不同她娘家一样?自然是两好合一好的事!” 贾母听了这话也深以为然,只李纨觉得事情有异。看晴雯来这一趟,要说是报当日之仇来的,也没见她对宝玉或者王夫人如何。要说她是叙旧来的,看她对哪个也不算热切。要真论起来,怕也只同自己说起那副画的时候,还有同金钏儿是真有感触,另外的行事更像走个过场的意思。且话说回来,她要真想以贾家为靠,当日在书院里当先生时不是更合时机?怎会等到如今都成亲王侧妃了,反倒来修好?恐怕凤姐是太看得起贾府这脸面了。 只这世上事情,何为真何为假?又有什么要紧。故也一言不提。 倒是袭人几个回到如今住的院子里时,宝玉正在那里等着,见她们回来了赶紧起身,却又不好问什么,想了想又坐下了。 袭人这会子还觉得好似做梦一般,那个伶牙俐齿却没甚心机的丫头,被宝玉撵出去好像还是昨日的事,怎么一转眼竟成了高高在上的王妃?!自己心里还犹豫着一会儿拜见了该说些什么才不算失礼,谁想到那头竟连见一见她们的意思也无。 早先还听说算命的给批了个做小的命,想着她虽在外头学了身本事,到底还是同自己一样,没得坐八抬大轿的命。且宝玉人品出身在这里,那个既也是个做小的,却难再遇着宝玉这样的了。她虽生得好又手巧性子伶俐,比起自己来终究是差了一筹。可如今呢,人家虽非正室,却是个亲王的侧妃,自己可怎么比呢! 这一进屋见着宝玉的神情,越发心里不舒服起来。尤其想到之前两日听着风声,老爷还有把宝玉如今身边伺候的人一总儿打发出去的意思,若真是如此,恐怕连太太也拦不住。当日只当是自己胜了一筹,哪想到竟是送了人家一个天大的前程!可惜,换椅换凳却换不得命! 李纨所料却也无差,晴雯回了府,第二日九王便进宫面圣去了。皇帝见了问:“去过了?” 九王点头:“昨儿特地去了一趟贾府,呆了小半日回来的。” 皇帝笑着点头:“好,那就成了。” 九王忍不住问:“皇兄,这是给哪个看的啊?” 皇帝叹一声:“撒大网,有没有鱼还不一定呢。” 九王眯了眼睛想想,似有所悟。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圈子绕的大吧,可惜cp不是本文重点,甜度还请自行脑补吧…… 第371章 371.烈火烹油 且说黛玉日日修炼青冥不绝,自觉妫柳那头的元神日渐凝实安稳。到林如海奉旨南下之时,想着随行往南边去应也无大碍了;加上按青鸾彦月等人所言,她们当日的修习之所正在南方,又说黛玉若乐意,她们还可陪着往那里去玩赏一番。黛玉也不愿意再同老爹分离,便索性跟着去了。 寻瑎醒来时,已是百日之后,大巫见他苏醒,喜得差点走火入魔。他这阵子日日以巫术滋养寻瑎,却只唤不醒他,幸好眼看着生机大旺,并无异常。若不然,只怕他都不晓得自己要出什么昏招了。 寻瑎见大巫神色,微微笑道:“国师辛苦了。” 大巫连连摇头,也顾不上别的,忙着道:“大王,你、你、可有甚所得?” 寻瑎笑了笑,略闭了闭眼睛,就见他跟前的半空里悠悠然显出一个黑紫色图形来,他一睁眼,那图形又转瞬不见。 大巫目瞪口呆,良久才抬了头,双目含泪,两手抓着寻瑎哑声道:“巫王?” 寻瑎缓缓点头。 大巫当即跪倒在地,朝着南方连连磕头,经不住老泪纵横。 好容易等他平静了下来,才想起国主苏醒的事要通知各方人等。与寻瑎商议了两句,便匆匆去了。 寻瑎在窗前呆立了许久,忽然身形一晃便不见了踪影。 转瞬间,林府院子里一处半空中出现了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似在找寻什么,终无所获。那人又犹豫着往底下的院落里去,似是熟门熟路,到了后院徘徊良久,好容易下了决心闪身入内,却没见着半个人影,一时便呆在了那里。 皇帝听说寻瑎醒过来了,还当该如何瘦骨嶙峋的模样,隔日一见,“这是生过病的样子?要这样还不如大家一块儿病一场得了!”信王向来言为心声,皇帝也觉得寻瑎这样子说是久病初愈真没什么人敢信。 略问了两句太医院的,老太医们拈须良久,方道:“南诏国主此番形象倒与民间养身中所言‘倒仓’相类。需得身主置于一处暗室,不得见光见风,以清肠辟谷、饮轮回汤等按序而行,有经七七四十九日者,亦有历九九八十一日者。据闻此法得全后,虽不敢言返老还童,实在可延年益寿。” 信王听了十分上心,跟着问了半日,待听得所谓轮回汤便是自饮己之便溺时,连呸连啐,直骂那太医是个黑心老头。 总之没人相信那南诏国主果然病了百日有余,各样猜测纷纷。皇帝也十分后悔当日同意了对方来京一事,只觉此国中人实在行事诡秘难测,多交无益。只如今国孝已过,这和亲之事便该操办起来,倒也不得不与之打交道。 这回倒干脆,礼部去了两回,便都议定了。 捡了吉日,这头便发嫁郡主,大将军王将在两国边境相侯迎娶。一路上经行停靠都有规矩,并不难办。南诏国主和亲一事已了,又要主持政务,便先行回南诏去了。 这里探春虽一直依旨住在南安王府,如今眼看着要和亲远嫁,没有不回去拜别的道理。故此先带了全副仪仗回贾府住了三日,以作别至亲。赵姨娘的骨灰如今已然送到了家庙,探春便没有再提此事。与宝玉贾环别过,也并不见厚此薄彼,王夫人见了心里稍觉安慰。 宝玉心里存着多少话想要同这三妹妹说一回,奈何如今他自迁居到了园子外头,就算活在他老子眼皮子底下了。尤其贾政顶了个三品的名头却没有实缺,越发清闲。所谓五十而知天命,他想着自己这辈子大约也就如此了,不免将希望都放到了子孙后辈上。 后来出了赵姨娘的事,贾环又因心怀怨恨竟弄出个伙同外人诬陷嫡母长嫂的丑事来,贾政也对这个儿子彻底失了心,便把一门心思都倒在了宝玉身上。若换从前,不知道宝玉都该“病”过几回了。这会子却是因着当初老太太的那番话,他虽认定林妹妹是不会把些功名利禄的事情放在眼里的,奈何还有个探花姑父,少不得也得用心一二。至于后头听说林家有招赘的意思,他只想着有老太太在,凭老太□□排就是了。 探春此前进宫,他得着消息就晚了。好容易回来了,因着赵姨娘的事,他听金钏儿说了一回各中因由,也不知该拿什么面目对着探春,故此两人比从前竟是疏远了许多。哪想到这一疏远,就等来了宫里册封的圣旨,这个自来精明强干不输男子的妹子竟要和亲远嫁了。之后探春直接被接去了南安王府,直到嫁前才来拜别父母。 他不由念起自小到大多少情分,女子嫁人本已是悲事,尤其三妹妹还要远嫁番国,往后再见恐怕都难了。一念至此,恨不得同探春彻谈一番才好。奈何探春乃待嫁郡主之身,又是预备和亲的,身边女官嬷嬷一大堆。宝玉又不是当日见元春时候的年纪了,想要近前一叙也难。不过依着规矩行礼告别而已。 及至登船那日,喜舫全按郡主制另加一级,好不气派。南安郡王为送亲使者,带着一众礼部官员另船随行。沿路沿江边上早拉起屏障,贾府一众人等送至码头,礼部官员在一旁高唱仪令,众人按制行动。 探春至甲板后回身下跪,拜辞父母,王夫人泪如雨下,凤姐赶紧在一旁搀扶。礼部官员奏请启程,南安郡王点头示意后,船舫缓缓前行,渐行渐远,终消失于天际。凤姐方扶着王夫人上了车。 王夫人坐定稍缓片刻,撩了帘子往外看时,见宝玉还伫立水边,泪流不止,忙让人唤他过来。待进了车,埋怨道:“如今虽说春暖,到底水边还凉着,你这么一哭又被风一吹,若病了可怎么好?岂不让人担心!” 宝玉只低头答应着,王夫人如今见惯他如此,也不知他心里究竟如何想法。 一路回来,道上两边还有许多看热闹的百姓尚未散去,宝玉欲往外骑马去,王夫人却怕外头人多冲撞了,仍把他留在了车里。倒是贾环一脸木然跨马在前,心里想着探春说与自己的那句:“我的路只能这么走,你待如何,便靠你自己走了。” 初时还不解,这回见人群中有几张熟面孔看着自己的眼神已大不同从前,才回过味来。好在自己并未蹉跎时光,总会为姨娘报了大仇,也不枉嫡亲姐姐的这番筹谋。 南行顺风顺水,待得送亲使者并一众官员归京奏事后,皇帝龙颜大悦,大赞安平郡主纯仁体国等话,顺便下旨追封其生母为五品宜人。倒是给了贾府给赵姨娘修坟的正当由头,只王夫人犹似骨鲠在喉,是咽也咽不下去,吐也吐不出来。 待得赵姨娘骨灰入葬,牌位请进了祠堂,贾环便大大方方往坟头上去哭了一回,祠堂里更是得空便去拜一拜。 王夫人私下与凤姐道:“这封诰,莫不是那丫头一早打下的埋伏?” 凤姐忙笑道:“哪里会如此?不过是皇家的心思罢了。三妹妹可没在太太跟前提过那人一句,我看着连对宝兄弟也比那个亲近,到底是太太跟前养大的,知道好歹。” 王夫人虽还不能全然释疑,到底心下略平。 又过半月,宫里忽然传出贤德贵妃有孕的喜讯,王夫人自此一扫郁愤,贾府上下更是阖府欢庆。只本以为府里会大发赏钱的,却并不见动静,众人的额头才渐渐凉下来。 凤姐去李纨处接巧姐儿时,笑道:“也不知是哪路神仙庇佑,尽出好事了!” 李纨笑而不语,凤姐便嗔着道:“这里又没有外人,你还端着干嘛?我还就不信你心里不高兴!兰儿现在有出息,宫里有个诞下皇子的姑姑在,往后还不是越发一顺百顺的?你就等着做一品诰命吧!” 李纨见她这么说了,方笑道:“好,那可承你吉言了。” 凤姐直摇头:“同你这人没话好说。气死人的事儿也不见你生气,乐翻天的事儿也不见你高兴。你说说,活死人说的是不是就你这样的?什么都压着,小心闷出病来!” 嫌李纨没趣,也不多坐,正好王子腾那里遣了媳妇子过来,便赶紧带了巧姐儿过去了。 李纨这里正打算来道茶清静清静,刚涤完壶,惜春就来了。 李纨只好请她坐下同饮,见她今日闷闷的,不似往常快活,便问道:“怎么忽然老成起来了?” 惜春默默饮了一杯茶,开口问道:“大嫂子,如今……如今咱们府里果然好得很?” 李纨闻言手上一顿,轻叹一声道:“何出此言?” 惜春嘬个牙花子:“啧,到处都兴头得很。我却觉着不是这么个事儿,真要我说又说不出个什么来。总之未必是好事。” 李纨看她一眼,皱眉道:“慎言。” 惜春撇撇嘴,顾自己倒了茶喝,才又叹道:“三姐姐真是个利索的。大嫂子,我若想要从这府里出去,可有什么法子?” 李纨道:“你手里还少了这样的法子不成?” 惜春道:“那不一样,我能溜出去一会子,总不能一直隐着身或者幻化旁人模样吧?到时候还不得回来!这里的日子我是越过越没趣了,倒是听说二姐姐在庄子上好不快活。什么时候我也能离了这里,离了这些人!” 李纨摇头:“今日是怎么了,尽说些怪话。” 惜春想了想低声道:“嫂子可懂卜卦?” 李纨自然摇头。 惜春才轻声道:“老爷子当日留给我许多书,里头有讲这个的。我跟着妙玉学了好一阵了,只她在这个上头也实在有限。这几日各处欢庆,我总觉得这心里不安,就借着月色占了几卦,你猜怎样?竟没一课好的!旁人我是顾不上了,嫂子同兰儿恐怕也不消我管,我只管了我自己吧,才来同嫂子商量呢。” 李纨道:“家族百年,哪里有不经些事儿的?你也太听风就是雨了。” 惜春道:“你们这里还好点,我可怕被他们牵连呢!得,嫂子没有好主意,我另问人去。” 说完施施然起身去了。李纨看着她往坡下行去,苦笑一声,仍顾着自己喝茶。 惜春却是往栊翠庵去了。 宫中两妃争后局面早定,这回贤德贵妃突然冒出个身孕来,立时如冰珠入滚油,四下轰声大作。那些早先还在两头摇摆的,这下立马就买定离手了。便是遣来府中的太监们,都比从前礼敬了两分,还有两个老太监竟还让自家徒儿把几回从贾府“借”走的银子还了回来。凤姐贾琏自然不会收他的,另打点了几样细巧点心连着银票封儿仍原样还了回去。 皇帝自然也是大喜,他这后宫人数也不算少,子嗣却不丰,立足的几个儿子里,也没什么特别出挑的人才。是以这回贵妃有孕,也格外看重两分。 吴家老头却简直咬碎一口银牙,这叫个什么事儿!那贾家还真是会养女儿,出了贵妃和番王妃不足,养出个丫头来都能做了亲王侧妃,如今更好了,这贵妃三十好几的人竟怀上身子了!这要生出个儿子来,往后还真是不好说了。 他这里着急,宫里有比他更着急的。不几日,里头传出口信来,吴济霆听了大喜过望。赶紧把自家几个兄弟子侄都叫齐了商议,却是该好好布置一番了。 作者有话要说:  烈火烹油! 第372章 372.大明宫 除了北线战事不断,朝中一时倒无旁的大事。这后宫却忽然不平静起来。 因中宫无人,太后年事渐高不耐尘劳,与皇帝商议了,便把一部分宫务交予两位贵妃管理。恰此前贤德妃又怀了身子,太后怕她劳累了,只好将她管的那部分宫务也交到了吴贵妃手里。 这日吴贵妃来太后宫里请安时,后头跟着几个捧着账册的女官,太后就眯起了眼睛。还当这位是要寻凤藻宫的事,哪想到真坐下了一说出来,连太后也惊着了。 从前老圣人在位时起居都在大明宫,后来当今继位,寝宫却是甘泉宫。老圣人为表自己不问政事之意,虽还在大明宫里住着,多半时间都在大明宫花园里的禧寿堂里起居。这回翻修大明宫几个主殿,如今的规矩,都交给了内工部和内帑营造属在做,前阵子刚刚完工。 吴贵妃接了宫务倒勤谨,这日一对账目,却觉出不妥来。让人取了前两回的修缮记录来对比,这回修缮的东西反多些,可花费却比上两回少了八十余万两。这才来寻太后讨主意。 她道:“臣妾这里只有账目,上头条陈倒清楚,只这东西它写的是金砖碧瓦,也不知是不是真是那东西。要不然怎么就能差出这许多来!论起来这回翻修的工程更大……臣妾实在做不得主,特来禀告太后知晓。” 太后也疑惑着,又道:“是不是里头的琉璃用多了?从前琉璃都是从番邦进的,可不是贵,如今咱们自己做的更好了,怕是这头省了钱了。” 吴贵妃道:“琉璃这块倒两下持平,皆因这回陛下吩咐让在后花园里加盖了两道琉璃通廊并琉璃庭,说是冬日里太后好领着太妃们逛逛去。故此如今虽是咱们自己做了,用的量却大了,是以这块相差不大。倒是金砖碧瓦、梁檩椽柱之属差得多了,还有几样石料、颜色,都差出天来了。” 太后示意,边上走出一位老嬷嬷来,接过账册,放在太后一旁的炕几上,一边看一边给太后说了几样。太后听罢也皱起了眉头,长叹一口气道:“你有心了,且回去吧。这事儿我会同皇帝说的。” 吴贵妃赶紧行礼告退。 数日后,内户部的一群御算师进了宫,在乾元殿书房边上的三间偏殿里没日没夜地算起账来。还不时传了九洲和四海两个商行的管事进来核对市价。算完了大明宫两回翻修的账,又索性把膳监、药监、零星采买等几处内务的账目也拿来核算了一回。 然后皇帝就发现自己吃喝拉撒睡,哪样都不便宜,这也罢了,到底皇家威严,若是用的同平民一般的东西也说不过去。可这一个鸡蛋差出两千来倍的价钱,可实在让人有些看不下去了。 信王看完几本比账册子,头一个念头就是:“得,回家也得查查去了。” 诚王看了也皱眉头,合着一家老小让人当傻子坑了好些年头了。且看那采买价钱,是逢灾必涨,也不管那灾是发在哪儿的,总能关联上。丰年不降,管它几处丰收,这皇家采买的东西物以稀为贵,都是稀罕玩意,是以价格不会随市价变化。如此一来,这采买的东西自□□开国后,这价钱是一路飙升,尤以前朝涨幅最大。看来自家老爹是出奇得好骗啊。 皇帝捏捏眉头:“以富养贫,古已有之。巨富之家,聚财无数,若只做个一毛不拔的守财奴,于民生无益。以江南为例,江南多富绅,常有豪奢之举。或以灯船斗富,或好精巧玩物,或于饮食一掷千金。平民因之多练手艺,反世代皆多巧匠。倚富人夸富之举而得养家糊口,斯为善。 帝王之家,若亦以奇高之价惠及百姓,虽千倍亦无不可,不过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怕只怕里头层层官员中饱私囊,上欺内帑,下剥平民。于不义处敛财,用财于不忠不孝之地,才是国之大患!” 信王诚王闻言凛然,皆道此事还当彻查才好。 不几日,内帑一干大太监连着几处内造的管事都被内刑部请了去,本以宫殿修缮及采买事起,哪知道越往后挖事儿越多。听说有大太监们借机勒索妃子娘家之事,吴贵妃一马当先,先问过家人,果然从家里拿来几张借据,此事坐实。皇帝自然大怒。 尤其当日老圣人在位时最为得宠的几人,自今上继位后仍不歇手,直到后来信王主管了内务,今上又以亲卫人马建了内六部,几位老内相渐渐不如从前得势,说的话也不如从前管用了,才消停下来。 一路问去,这几人收受贿赂不说,还同朝廷文武官员结党营私,卖官鬻爵,更在宫外自设府宅,制式堪比亲王。其建宅时所用材料比之宫里诸殿亦不遑多让,更有趁着监造内宫时盗取建材偷运出宫用于私宅的。 尤其大明宫掌宫内相戴权,向为老圣人信重太监之第一人,执掌大明宫十数年,说权势熏天亦不为过。尤其与兵部官员交好,过手的大小官缺不下数百,在内城营造私宅时甚至动用过两千官军。亦曾有御史上过弹章,奈何有老圣人相护,最后不了了之不说,那御史还遭了迫害,从此更无人敢撄其锋芒。 此场内廷清算延续月余,查得罪首十余人,从者数百,瓜葛其间者数千。几位大太监皆抄家问斩,六部之内涉及官爵买卖者按律论处,连御前龙禁尉中都清出了数十人,宁府贾蓉亦在其中。 待得这场风波过去,朝堂之上的熟人熟面几乎换了三成,更多人忽然意识到——老圣人是真的去了。 吴贵妃自然居了首功,尤其大太监勒索一事,众人早已习以为常,更怕出首之后遭了报复。却是吴家不惧奸邪,先拿了证据出来,几家又见今上铁血手段,眼见着这回那些宦官得不着好了,才陆续跟上。 这一场大事里吴家所行却可见对今上之忠心不二,且牵扯多少府邸的买官之事也没分毫吴家的干系,可见吴家家风之正。皇帝大喜,挥手就赏了吴贵妃双俸,又给吴济岩加了个爵。相比之下贾家不仅未曾抢得先机,还爆出与前朝大太监私交深厚,也曾买过官缺的事来,却是在吴家跟前输了斤两。 吴济霆眼看着一场大事绵延数月,自家得了如此大的好处,真是喜不自胜。这日又寻了兄弟子侄前来商议,“怎么样,趁热打铁,这会儿圣上心里只怕对那宁府正不满,若再把那些乌糟事儿一掀出来,不怕他不倒!” 老四吴济森却犹豫道:“这回的事儿就是咱们家出的头,要是紧接着出手,圣上会不会觉着咱们包藏了私心,倒对咱们不喜起来。” 吴济岩却摇头道:“若是从前老圣人时候,或者有此一虑。老圣人好以人心仁义定喜怒亲疏,当今却不是如此。只看这回戴权几个,若换一个,只怕要虑着人走茶凉之讥。你看看圣上如何行事的?查实罪证,按律处置,丁点动摇没有。且圣上向来以仁孝闻天下,这宁府的事恰是犯了圣上的大忌讳,一旦查实,只有严办的。绝无私情猜测在内。” 吴济霆也道:“还一个,咱们娘娘果然体察圣意,再无错漏。这回也算探探路,娘娘的意思,圣上励精图治,早对官场弊端不满,迟早要动手的。娘娘这回就是送了个把柄给圣上,也是看看圣上究竟怎么个心思。如今看来,娘娘所料无误,看这回牵扯进去的人,多少都是旧勋之家,你看圣上可曾如老圣人当日‘念及先祖功绩,网开一面’过?” 吴济岩连连点头:“不错,正是这个道理。咱们这就再给这些旧勋人家添把火,看看能烧到哪里去。” 大明宫掌宫内相戴权倒下,贾蓉花了一千二百两银子捐的前程也就此作废,因有“买官得缺者不得再入仕途”一条,这贾蓉的前程是彻底没了。宁府刚还做着皇亲梦,忽然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全都失了魂。 贾珍往贾母跟前讨主意去,贾母叹道:“这时候来问我还有何用?!”实在说来,那时候捐个前程之事甚多,几乎各家都如此做来。勋贵子弟有几个吃得起苦的,让他们再如老祖宗们一般一刀一枪还是一书一字地拼个前程出来,还不如要了他们的命容易些。 能继承家业的只有嫡长子,后头的一样是爹生娘养的,自然也要设法给他们安排个前程。权贵们数代下来,都联络有亲,大家手里又都握着权柄,相互间帮个忙都是顺理成章之事。虽国朝律法中早有所禁,毕竟法理不外乎人情,个个如此,法不责众。哪想到还会有这么一日! 贾珍的意思自然是想求到元春跟前去,贾母哪会不知,只无可奈何他这糊涂心思罢了,遂道:“你也不想想。如今咱们娘娘对上吴家那位,这回事情,他们那里是什么情形?咱们这里又是什么情形?你再想想宫里的意思,娘娘能开这口?你也是急糊涂了!” 贾珍无奈,只好盼着元春诞下皇子,最好这皇子再有个大前程,到时候圣旨还须圣旨改,倒也不怕什么。 贾母却另有忧心:“如今咱们娘娘怀了身子,这分量就不一样了。不晓得多少人看着咱们家呢。我劝你们,手里还有什么不该当的事儿,赶紧都收拾干净了去!别又送到人手上,到时候耽误了自己还害了娘娘,那才是大事了!” 贾赦贾政贾珍几个都连忙答应着,只除了贾政回去好好训了一回宝玉外,余者哪里真把这当回事了。尤其贾赦还安慰贾珍:“这回咱们也是被捎带着了,没法子。你也不用太放在心上。”贾珍想想这回四王八公里头好几家都吃了挂落,可不止自家这一份,想想也觉有理,遂放下心来。 倒是惜春闻讯跑去李纨那里说了一回:“嫂子看我那卦没错吧?唉,我得赶紧想法子去了。昨儿加卜了几课,还不如上回呢!” 匆匆说完了又跑去栊翠庵不知道商议些什么,李纨只叹一句:“因地果还生。” 作者有话要说:  一步步来吧 第373章 373.剪羽 这日薛姨妈来看王夫人,说起薛宝琴的事来,她道:“刚出国孝那会子还来议过一回,如今又没声息了,真叫人不晓得说什么好。” 王夫人便道:“昨儿老太太还念叨她呢,你下回来带了她过来,在我跟前再住一阵子也好。也不枉我认了这个女儿。” 薛姨妈说宝琴之事本就有求王夫人照看之意,见王夫人这么说了,自然大喜,连说明后日就送了她过来小住。 过了两日,果然薛姨妈同宝钗宝琴一同来了贾府,都往贾母跟前说笑。贾母见了她们也甚是欢喜,笑道:“还说搬出去了也会时常来看我的,可见是哄我这老婆子呢!这都多久没来了?前些日子我还同她们说呢,这一个两个都顾着自己忙去了,哪里还记得我们!” 薛姨妈笑道:“我们也想常来陪陪老太太呢,虽是嘴笨些恐怕难得老太太一笑,只不说话多坐一会儿,沾沾老太太的福气也是好的。” 自元春有孕之事传出,贾府的访客大增,拐了多少弯子来的都有,差点接待不过来。又怕招待不周失了礼数,倒把王夫人凤姐累得够呛。就是贾母也很见了几个老姐妹。这会儿听薛姨妈说起,不由面露笑意。 陪着贾母用了饭,因着家里事杂离不得人,薛姨妈便带了宝钗辞去,只把个宝琴留下了。 只住了两日,薛蝌那里遣了人来接,说是南边家里来人了,贾母也不好多留,只让琥珀又寻了几样小玩意给宝琴带上,嘱咐她得空就多来逛逛。宝琴又往前头辞了王夫人,才上了车家去了。 到了家里时,却并未见什么客人,心下奇怪,就往她嫂子那里去。邢岫烟刚处置完几样家事,见她回来了,便让两个管事娘子先下去了。宝琴便道:“嫂子是想我了?这才走两日,就想了法子诓我回来了!” 邢岫烟笑道:“怎么了,你还在那里呆住了不成?” 宝琴歪头:“金屋银屋还不如自家的草屋呢,那里虽好,又有什么好住的。我是巴不得不去,只伯娘也是为我的事儿操碎了心,我若拧着倒不知好歹了。” 邢岫烟点头笑叹:“伯娘也没有白疼你。” 宝琴还看着邢岫烟不说话,邢岫烟知道没个说法怕是交代不过去,遂道:“伯娘家出了点事,与那边府里也有些牵连,你哥哥怕你在那里知道了心焦,不如来家里妥当。” 宝琴忙问出了什么事,邢岫烟才细细给她说起来。 薛蟠自尤三姐进门就没过过消停日子,夏金桂同尤三姐一个悍一个烈,一个想要拿正房身份说事,另一个就往她怀不上的肚子上戳。如此你来我往,哪里还有安宁?可怜个夏金桂,原以为把婆婆相公都吃得死死的,又拿捏住了偏房小妾,正是地位稳固时候。哪想到来了这么个混不吝的。 夏金桂虽泼辣,到底是皇商人家的小姐,怎么能同尤三姐这样几处摸爬滚打出来的相比?从前她几句话把薛姨妈气得头晕,更让香菱莺儿这样的都不敢听,这下可好了。她那些没脸的话在尤三姐跟前如同儿戏,尤三姐什么不会说?从男到女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骂得不重样,夏金桂回回面色铁黑,不是敌手。 且她是个有心机的,当日算计香菱便是如此。如今对着尤三姐故技重施,拿个什么魇镇的娃娃示意尤三姐要害她。尤三姐拎了宝剑就冲到她屋子里了,拿剑比着她脖子道:“姑奶奶要你的命不用那么麻烦!少跟我使这些恶心人的心眼子!惹恼了大不了一命赔一命!”把个夏金桂吓得几乎失禁。从前她暗幸薛姨妈是个绵软的,这会子她是多希望有个硬杆子的婆婆来给自己撑撑腰!可惜,薛姨妈早被她们两个气得头疼,往里头歇着去了。 如此几回,谁也讨不着好去。夏金桂虽言语计谋都奈何不得尤三姐,好在她嫁妆丰厚,常拿东西笼络下人,这却是没法子了。尤三姐倒不把这些看在眼里,横竖她也不稀罕人奉承,只若是她要使唤哪个的时候,哪个敢撂脸子,她老大耳刮子就敢打。主仆名分在那里,又能拿她怎样?! 两人连着一个悄没声息却越发得了薛蟠心思的香菱,直成三足鼎立之势。竟在这吵闹不休中另得一份安稳,也是千古奇谭。 只这香菱这壳子被幺幺顶了,就不是个好安生的。她想法子弄了尤三姐进来给夏金桂气受,眼看着那两人斗得热闹,她这里看得好不开心。只时候久了,又觉没意思起来。且还一个,她要修复神魂,本是打着采补薛蟠的主意。可薛蟠一向耽于声色,加上如今得了尤三,更往那头去了,她这里未免不足,少不得要动些其他的主意。 这日她又暗地里撺掇薛蟠带她出去耍子。薛蟠这日得了贾蓉的请,说是有几个新结识的子弟要介绍给他认识,因是去宁府,香菱也常去的,便索性带了她去。 宁府门户向来就那样,尤氏从前晚归时候还往前头偷听贾珍他们玩笑去,香菱又是个没算计的,不知怎么的同几个公子哥儿撞了个对面对。香菱本就颜色出众,当日刚留头那会儿周瑞家的看了就说有两分东府大奶奶的品格儿。东府大奶奶,那说的是秦氏,这可是警幻妹子的尘胎,能是庸色?何况如今长开了,且得了个千年狐妖附身,一颦一笑间风情灼人。她又存了换个采补阳鼎的心思,便朝着中间一个气运不凡的略施了点媚术,结果可想而知。 那位回去就把脑中倩影画了下来,放在书房里日日相对。他本是西宁郡王那头一脉,来贾府也是打听消息的意思。如今却是提不起那个劲儿来了,竟真同薛蟠交好起来。几回之后,便提出想要拿一对双胞胎姐妹花问薛蟠换取香菱。薛蟠自然不肯,如今香菱在薛蟠心里不止是个女人,还几乎是个知己,哪里能随意相让,商量不下自然不欢而散。 后来出了内廷的事,贾珍贾蓉受了牵连,薛蟠几个素来同宁府要好的便过去劝慰。也不知怎么的,酒吃得上头手上没了轻重,把一个都尉家的公子给开了瓢。抬回家去时还好好的,后半夜就发起高热来,那家自然不肯轻饶,就寻到宁府来讨个说法。 当时众人酒都有些多了,相瞒也难,薛蟠就被推了出来。薛蝌知道了这事,先赶紧回来告诉邢岫烟一回,自己又急忙往外头寻人打听去了。邢岫烟觉着宝琴这时候还在那里呆着毕竟不妥,才使人接了回来。 宝琴听了事情原委皱眉道:“嫂子不知道,我从前在那里住着,就听隔壁很不像话。只到底隔了几辈了,老太太又上了年纪,没人能管。偏大堂哥还同那边走得近,哪怕是同宝玉好呢,也不过一起读读书做学问,就算只能学到个三二分,也算有益。偏好同那起子不长进的混一处,让人说什么好!” 邢岫烟拍拍她:“你说那边难管,咱们这里不也一样?你是跟着老爷四处见识过的,你哥哥是吃过苦头知道世事烦难的,自然不同。只这人都是自说自话,一个人一个人的经见,劝也是白劝,因他不到那里,你说多少,他也听不明白的。” 宝琴闻言点头叹道:“嫂子说得是,只盼他经了这回知道些好歹,也省得伯娘常年忧心。” 薛姨妈此时哪里是忧心两字可解的?只差没发疯了。薛蝌往外头打听了几日消息,竟是一点风声也不漏。如今京城刚换了大波的人,到底那条道上的是哪一头的都还不曾捋顺,从前走惯的那些路子竟都不好使了。多少银票拿出去,竟没几个敢伸手的。是以薛蟠自被带走至今,家里竟连进去见一面都不曾,薛姨妈岂能不着急。 这日薛蝌一早来过后,仍往外头去了,薛姨妈也没心思做旁的,便在家里等着消息。一会儿门房来报,说是外头来了个串珠妇人,有什么大事要寻家中太太。这串珠妇人一般都是商家妇,家里做着买卖,有时候得了好东西,不懂行的人中间也卖不上价儿,就自己提着篮子往大户人家内院里去寻买主。常来常往,倒成了熟客,还可以给那些常年出不得门的内院妇人们说些外头的趣事,算内宅消遣的一个法子。 薛姨妈心焦难耐,枯坐一天又不容易捱的,听说有要事找当家太太,便索性让人进来了。那串珠妇人一路走来不动声色,见了薛姨妈礼数严谨,同从前常来往的几个大不相同。只薛姨妈一时心思不到,哪里觉察得出来这许多。 那妇人拿了两样东西给薛姨妈看,待说过一回话,彼此略熟络了些,妇人忽然换了话头道:“听说府上最近犯了牢狱之灾,不知是否真有此事?” 薛姨妈一愣,看着那妇人道:“你方才说有事寻我,莫非是这个事?” 妇人不慌不忙笑道:“小妇人哪有这个本事,连衙门朝哪里开都不知道呢。不过小妇人走街串巷,倒是识得几个贵人。大道理小妇人也不懂,只知道做买卖的规矩,一个进一个出,太太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 薛姨妈听得云里雾里,有心把宝钗叫出来,又怕这妇人来路不正,恐怕不当见的。只好道:“我也听不懂你的话。要是你真能帮我儿一把,多少银子你只开口吧。” 妇人忙着摇头:“小妇人就是卖两朵珠花的,哪有那本事。不过有个主意倒不妨说出来给太太参详。若是太太能送个人往那贵人跟前去,自然说上话了,还怕没个松动?” 薛姨妈越想越心疑,按捺了问她:“哦?却不知道我们家有什么人能入了贵人的眼?” 妇人满面喜色道:“难道还能要太太的心头肉不成?那贵人也不成个贵人了。倒是姬妾里有颜色好的,横竖也是玩物,送个与人也是常有之事。贵人喜好个别,最爱那眉间额头有些个胭脂点的,太太心里有数便是了。” 薛姨妈只觉脑袋嗡的一下,一时千百个声儿在耳朵里乱吵,咬了牙道:“好,好,好,原来祸根子在这里呢!我说怎么好好的就犯了这样的灾了!” 这妇人见她如此倒有些慌了神,生怕这老太太气出个好歹来,忙道:“太太也毋需生气,路子在脚下呢,只看你走不走了。小妇人话也带到了,若是太太有意,只往前头平瑞绸缎庄里说一声去,小妇人再来领人。”说了看两眼薛姨妈神色,顾自己提了篮子去了。 宝钗在里头听着信,赶紧过来看薛姨妈,见薛姨妈面色不好,忙使人端了龙眼定心汤来服侍着喝了两口。薛姨妈缓过神来,就把方才的事儿说了一遍,完了怒道:“我就说香菱那丫头是个祸根子!当日就为她背了人命,如今更好了,不知道勾搭了什么人,害的蟠儿……”话未完又滴下泪来。 宝钗皱眉想了半日,也没得个主意,便问薛姨妈:“妈打算怎么样呢?” 薛姨妈怒道:“能怎么样?!要我说就一顿打死了完事!省得害人!” 宝钗叹气道:“妈别说气话了。一来咱们也不知道事情真假,不过一个妇人上门,说的好像咱们舍了香菱,哥哥就无事了一般,这话能信?二来若事儿是真的,咱们处置了香菱只怕反惹急了他们,哥哥更该受苦了。” 薛姨妈一听这话也对,便问:“那你说怎么办?” 宝钗道:“先得知道那妇人所言究竟是真是假,再做打算。” 薛姨妈听了点头,事不宜迟,便让人立时去绸缎庄寻人去。绸缎庄上听了道会传话去的。不过一顿饭时候,那妇人便又登门了。宝钗坐在屏风后头,薛姨妈在前头同那妇人说话,也懒得再同她绕弯子,只说空口白话难让人采信,那妇人低头想了会子便道第二日给他们回话。 转日妇人又上门,却道让他们派个人与她同去,可往牢里见一见薛蟠。薛姨妈大喜,这时候薛蝌又不在身边,便派了个老掌柜跟着去了。半日回转,果然见着薛蟠了,说大爷住的牢房也还好,并没受什么罪。薛姨妈这下才信了那妇人的话,便道明日让她过来领人。 薛姨妈同宝钗本还有两分犹豫,毕竟香菱身上还有旁的事,只如今薛蟠在牢里等着换出来,也没有她们再回旋的余地了。遂把香菱叫了跟前忍气叮嘱了两句,第二日就交给那妇人带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不得停歇啊 第374章 374.宁亡 仇都尉之子还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着,这里长混宁府的一干子弟都挨个给请去衙门细说了一回。要说从前,哪个衙门敢如此行事,几家家里早不干了,哪头发话也够那边喝一壶的。可如今□□反变,各路不通不说,不惹到急处,也没哪个乐意先翻这脸。且那衙门也知道好歹,除了薛蟠这个“首犯”一直被拘押着,另外几个都是过去问一回话就放回来了。过两日再来请一回。如此而已。 又过了几日,那倒霉小子醒了,几个大夫看过,也没什么大事,连薛蟠也从牢里放了出来。他在里面也没吃什么苦,倒是回来一看香菱不见了反大闹了一场,跑去把人绸缎庄给砸了不说,还往宁府去追问那日的那个小子是谁。还打着将人抢夺回来的主意。 薛姨妈气得病了一场,人也一下子见老了许多,宝钗拉着薛蟠到薛姨妈窗前哭着骂了他一顿,薛蟠见亲娘同妹妹都这样情景,才不得不丢开了心思。 倒是夏金桂大感趁愿,当日她费了多少心思也没把个香菱弄走,没想到如今却不费自己半分手脚就去了这个眼中钉。立时吩咐厨上今日多杀两只鸡鸭,炸了骨头来下酒,好好庆贺一番。 尤三姐却另是一路想法,见薛蟠沉郁,她叹道:“原以为香菱妹子是个最讲情义的,没想到到头来却是这么个行事。若换了我,就是死也不会跟仇人去,不手刃了他就算留情了!” 薛蟠喝了一杯酒,才道:“她自来是个没主意的,谁要她怎样就怎样。且她最听宝钗同妈的话,这回又说是要换了我回来,她哪里会说半个不字!我只恨那个缩头乌龟,有能耐布局害爷,倒没胆量出来了!下回犯到爷手里,定不会让他好过!” 尤三姐道:“不能吧?这么多人牵连其中,就是为了换个香菱?那人什么来路,便是宁府大姐夫荒唐得也够了,也没这么着的。” 薛蟠便把从前那人问自己要过人的话说了,又道:“这话你可别告诉妈去,知道了她更该生气了。你想想,前后事一对,是不是有人给我设套的意思?” 尤三姐听了也觉有理,只如今香菱都已经让人弄走了,这牢也坐过了,还能如何,不过多陪薛蟠饮两杯酒,劝解两句罢了。 薛蟠却是高看了香菱了,这回讨要香菱,不过是知道里头消息的人顺势布局,搂草打兔子罢了。 不过两日,御使上章弹劾宁国府世袭三品威烈将军贾珍“孝中聚众赌博、酗酒狎妓并私藏强弩大弓”等事,中附京城各家子弟十数人口供笔录。言贾珍在为其父贾敬居丧期间,于家中开设赌局,诱引世家子弟前往作耍。每日杀猪宰羊,鼎烹锅炙,喧闹异常,全无半点哀戚之意。且于其内先引娈童戏子,后至娼妓姬妾,更以练习骑射为遮,聚众豪赌,每局涉银钱数可至数百上千两,云云。 皇帝见章讶异,因事关公府大家,非同小可,遂令大理寺同都察院共审此案。下了朝,都察院便派了人将贾珍请了去了。荣府得了信,先上下齐口瞒住了贾母,再令人往素来要好的人家送信去。 偏此刻王子腾不在京中,林如海又南下督造海船去了,贾政想寻个人商议也难。 一时京中议论纷纷,贤德妃娘家真是祸事连连,难免有人猜着是不是后头有哪个推手,奈何罪证并无伪作,就算是有人故意搅动风雨,也只无话可说。 宝玉听了信也想往北静王府里去一趟打探两句,去同王夫人说时却被拦下来了,只道此皆大人事,小孩子家瞎掺和个什么,仍让他往院子里安心念书去。若是念烦了,往园子里逛逛也好,只这几日却不许他出门了。宝玉听了无法,只好依言行事。 众人只当孝中聚赌虽是不肖事,想着不过罚几年俸禄也罢了,总不会闹到降爵那般严重。要说戏子娈童的话就更不算什么了,禁女色之事有明令,却从未听哪个朝报里禁过男色,且这些事不过空口言说,究竟没个实证,加上贾家根基在那里,眼见着是个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局面。 偏这个时候贾蔷在外头得了信回来了,他回了京,别处没去,先往铁槛寺去了。贾芹见了只道他听说府里出事才回来的,便道:“如今都还不知定论,不过想来也无甚大事。真要拿这个说起事来,这京城里竟也不用住人了。” 贾蔷胡乱应付了两句,却说想要寻贾菖和贾菱,贾芹道那两个也许久不曾来这里了,如今府里事故频发,恐怕骨头也抽紧,不好同从前那般随意。贾蔷听说如此,便掏出一块碎银子扔给一个小厮,让他往城里去一趟,叫了那两位来,就说自己在此立等。 贾芹不明所以,亦不深究。他这里挣的就是个场子钱,至于旁人在这场子里做什么交易,他却不管的。且有些事,知道得越少越好,好奇害死猫。 果然过不得半日,那贾菖同贾菱都来了,见了贾蔷各自见礼问好,坐下吃酒。也不见他们说什么正事,临走时候贾菖把个布包扔给贾蔷,含糊着说了句:“你自去说说看,成不成就看你自己本事了。” 贾蔷接过手里,闭了闭眼睛沉声道:“替我谢过二婶子。” 贾菖赶紧道:“我们奶奶可不知道这事儿,我们也没跟她说起过。” 贾蔷缓缓点头,那两个见他明白了,便都告辞离去。 贾蔷一口饮尽了杯中酒,出了门往水月庵去了。见他也不往正门走,只绕到后头某处,翻了墙进去。走到一处偏僻的屋子边上,四下查看一番,才去敲门。出来一个穿了僧袍的小尼姑,僧帽下却露出些头发来。 那小尼姑见是他来了,赶紧拉了进门,又往外看过一回,才关上了门。 回身就忙问道:“你怎么来了?那老混蛋被衙门抓走了,你可知道?” 贾蔷忙道:“就是听着这个信儿来的。还以为这辈子报不得这仇了,谁想到还有今日!你可见着那人了?” 小尼姑点头:“人见着了,只怕说不动她。我把龄官的事儿也给她说了,她却说时机未到。我听那意思,她手里肯定有东西。” 贾蔷忙把手里的布包递给小尼姑道:“你今日再去寻她一次,把外头的话说与她听。再把这个给她瞧了再说。” 小尼姑答应着接了东西,贾蔷临走又回头吩咐她:“芳官,你自己也小心些。” 小尼姑肃着张小脸点点头。 宁国公府家主贾氏族长贾珍孝中聚赌一事尚未完结,忽有族中子弟投状告其“□□侄媳,致其惨死;□□儿媳,致其不堪受辱悬梁自尽”等话。一时满朝哗然。 大理寺同都察院接了状子,贾蔷过堂陈词,并有当日贾珍所遗玉佩和秦氏及丫头的血书为证,另有证人若干。其中有深知内情,为求自保常年在贾府家庙中清修的原秦氏贴身丫头宝珠。据其所言,另有一丫头瑞珠,因曾撞破贾珍密事在秦氏过世后无奈殉主,临死前将事情悉数告知了宝珠,并留血书一封,嘱咐宝珠静候时机替自家主子报仇。其血书证言亦随堂呈供。 贾珍性好渔色,其家中仆妇也多有遭其淫辱者,如今贾珍贾蓉皆被收监,尤氏哪里弹压得住府里众人。官府来查问时多无隐瞒,只秦氏一事,知者无数,连贾珍□□处所都能一一指出。□□龄官之事亦有目睹者,几人口供相连应对无误,几可为证。 到了此时,不免又牵扯出秦氏出殡时的声势来,尤其当日贾珍拄杖而出,其悲痛形状比之死了老爹时哀伤百倍不止。且一场子媳的丧事办得“只尽我所有罢了”,也是闻所未闻之奇事。只当日那许多设灵棚捧场的,如今听了里头的曲折奥妙,大觉受辱,连带着原想伸援手的都犹豫了。——这样人品,自己若还伸手去救,未免让人有物以类聚之讥,何苦来哉! 这般荒淫行径,已属十恶不赦,被牵出来的却还不止如此。 送到皇帝跟前的,还有贾珍历年来同四五两位的来往。他虽不同甄家一路,却经了戴权等人与在老圣人跟前向来受宠的四五两位走得极近。四五在南边屯地屯粮,其中也不少他的手笔。 之后林如海撕开江南官场,被皇帝趁机迎头痛击收拾了不少人,又安插了不少人手。广州泉州等港口一盛,江南又受了压制。兼之围水工场等进入江南,将从前当地的几大世族产业打了个破败,算是毁了四五两位的根基。 待计良的商线从南边收集齐了甄家的罪证,甄家被抄家问罪,多少四五二人的所作所为也浮上了水面。皇帝直接拿到了老圣人跟前,老圣人为了保住那两人性命,越过甄贵太妃册封了太后,甄家被连根拔起,四五二人面上只因用人不当受了一场训斥,实则已经是两只半死的老虎了。 当日为了搅浑池水给二人脱罪,贾珍还算计了一把贾赦。通过贾赦将原先义忠老亲王一系的人马撩了起来,四五那边让出了几个北方要镇的势力,鼓动义忠之后谋反。哪想到那位小王爷自小吃足了苦头,哪里肯轻易上当?只作个心急火燎的样子,实则按兵不动,反坑了四五一把,叫他们彻底偃旗息鼓。倒让贾赦白热血了几日。 这些事情却不当说出去的,好在那面上的罪过也足够了。皇帝一行下旨宁国府抄家问罪,另一头却提脚去了凤藻宫。也不隐瞒,把话都说了。元春本已有些耳闻,如今听说贾珍不仅有不孝之罪,还有乱了人伦的大罪,哪里还会说情?只立时跪下请罪。 皇帝扶了她起身,安慰道:“大树千枝,还有蛀空的。朕亲来同你说过,就是怕你听了哪里的风言风语,反胡思乱想伤了身子。朕自知你是个知大义大礼的,且那宁国府同你们虽同宗却到底隔着府,切勿多心!” 第二日,宁府抄家的圣旨就下了,西宁郡王同东平郡王两人带了人马同理此事。宁府之人这些日子本就人心惶惶,这一大清早就见官军围了院子,心知要糟,又听西宁郡王宣了圣旨,一时都哭爹喊娘起来。 宁府家眷都押至都察院大牢,仆众一一对册收监,另有一队御算师清点宁府财物产业。足对了五日,宁府的账目才算对清。皇帝又令内阁督抚共议宁府罪名。都察院同大理寺的审问口供罪证俱全,通录了成摺子报上来,皇帝明发百官,当中数条罪状明列无误。 众人看了议过两日,以“不孝”、“内乱”二罪并罚,定贾珍死罪。按律当处绞刑,皇帝“念其先祖功勋,恩赐自尽”。贾蓉亦以不孝罪论,流三千里,贾珍之妻尤氏、贾蓉之妻胡氏皆判流放。在室女惜春年幼,与事不涉,未曾获罪。宁国府“上不忠君,下不孝父,无寸功于国,遗大害于世,引众聚赌,帷薄不修,深负圣恩”,落了个“抄没家产,市售奴仆”的下场。 宁府动静如此之大,想要再瞒着贾母也不行了。贾赦贾政带着邢王两位夫人缓缓将事情说与贾母知道。贾母闭目良久,叹气道:“我前一阵子就觉着心里不安静,却是怕要出事的意思。如今却是应上了……” 贾珍那罪过也让人难开口分说,众人对坐无言了半晌,贾母便让王夫人打点银两,以备贾蓉同尤氏婆媳三个流放路上照应使费。王夫人连道早安排妥当了,贾母点头,有心再吩咐他们两句,只怕出言不吉,遂作罢。只让他们回去,自己要歇一歇了。王夫人便好生叮嘱了琥珀珍珠几个一回,方同贾政一起出来。 贾母独坐窗前,神思渐迷,一时只觉如撑孤舟于乱涛间,凄惶无助之极。 是夜东府里宗祠失火,虽幸发觉得早,祖宗牌位抢出来了不少,那祠堂却是再不堪用了。贾政贾赦一时又忙得头昏脑涨,只是这事却怎么也不敢让贾母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有木有怀念当年喝茶吃点心的无聊时光?~~~ 第375章 375.铺路 宁府仆众发卖,赖大家的还寻了凤姐打听这头的意思。宁荣二府一枝同发,连着底下的仆众们也相互间沾亲带故数不胜数。这回宁府遭了难,照理说那些流落出去的家仆们,荣府也不会坐视不理。说不得拿笔银子出来都买下,也省得底下人骨肉分离,也是荣府向来慈善之行。 可这回他们却料错了,赖大家的来问时,凤姐道:“那府里多少事不是问底下人问出来的?官府得了他们相助,总没有为难他们的道理,府里倒不用插手了。”赖大家的听了这话无话可答,只好回家打点银子托人出面赎买赖二一家子并旁的一些世交亲友。 平儿见她回身走了,才对凤姐道:“她们怎么不去问太太,老太太去?寻常有事什么时候先来问过奶奶?这会儿倒会拜佛。” 凤姐道:“照着太太的心思,怕恨不得都给买回来呢。只如今账上哪里还有那些余钱?且我方才的话也不是气话,实在是实话。国有国法,咱们论不上是非,到底主仆名分在那里,他们又哪里像了?这样的人买了来谁敢用?不晓得什么时候咬一口比仇敌还凶些儿呢!买了来不能用白养活着做什么?又不能宰了吃肉。如今咱们可没那个闲钱买好听名声去了……” 平儿给凤姐揉肩,嘴里道:“道理就是这样,我就是看不惯她们只会来为难奶奶。到时候往外一说,又说是奶奶心狠,把着银钱不让救人,又遭那起子没心的嚼舌根了。” 凤姐笑道:“多少年都这么过来了,如今反忌讳起来了不成。” 又坐了一会儿,才对平儿道:“你去园子里看看姐儿去,问她一会子还来不来家吃饭了。也不晓得大嫂子那里空荡荡的有什么好,去了就不乐意回来。” 平儿答应着起身,又笑道:“奶奶这会子闲了想起姐儿来了,就这么说,一会子忙起来恨不得把她支到大奶奶那里去呢。” 凤姐笑道:“你这蹄子,倒会给我挑错处!” 主仆两个说笑着,平儿将王家刚送来的几样点心拿了几块装了盒子拿了去。 到了稻香村,李纨正在给巧姐儿讲解四书,见平儿来了,便放下书歇息说话。平儿便问巧姐一会儿饭在哪里吃,说笑了一会子,巧姐儿就跟着平儿回去了。一路上平儿见巧姐儿不时摆弄腕上系的一道彩绳,看着眼生便问起来,巧姐却说是惜春给的护身符。平儿听了不过一笑。 这里平儿刚带着巧姐儿到家,李纨跟前的丫头就找来了,她笑道:“可是我们落下了什么东西?” 那丫头忙着摇头道:“奶奶让我来找二奶奶,说四姑娘在栊翠庵闹着要出家呢,让二奶奶好歹过去看看。” 平儿一听这事非同小可,赶紧进去告诉凤姐。凤姐立时起身换了衣裳,带了人往栊翠庵去。 到了那里时,李纨早在了,就见惜春跪在佛前,脚边还落着几绺头发。李纨见凤姐来了,叹气道:“你来说说吧,我是劝不住了,这一个不小心,头发都差点给铰没了!” 惜春眉眼淡淡,见凤姐要开口,便先拦着道:“嫂子们也毋需多言,我如今这样,还有什么比出家更好的法子吗?若不得出家,只怕到时候比二姐姐都不如。嫂子们若是真疼我,就不要拦着我了。若是为着规矩体面,不得不劝我两句,那我也听着罢。” 凤姐转头对李纨苦笑道:“我这还没开口呢,这还让我说什么?” 尤氏胡氏流放,宁府被抄,连着惜春这里记在宁府账上的东西都一件不落收走了,惜春如今真是无家可归。虽她自来在这边长大的,到底同如今这样不同。尤其她又拿迎春说事,倒让两个做嫂子的没法开口了。 两人无法,之后一同去找了王夫人。 王夫人自己还一脑门子官司,听说惜春又闹着要出家,说到自己跟前了自己又不能不出面,只好去了。只她本就不是个能说的,又碰上惜春这么一个铁了心的,能有什么法子?总算最后劝住了削发一事,只得同意她在栊翠庵里与妙玉一道带发修行。 王夫人同凤姐只道此事已了,且惜春毕竟小孩子心性,到时候再劝还过来应也不会太难。只李纨知道惜春恐怕意不在此,当日宁府抄家圣旨一下,那丫头可是弄了个度牒出来的。如今事情已定,并未连累到她,却又闹出个带发修行来,想是缓兵之计,往后定还要折腾的。一时也不敢把给她准备好的东西拿出来,只怕更助长了她的气焰。 晚间人静,又入珠界。如今那条炼心路她已可步至尽头而无退转。从前许多拿脑子去想想不明白的事,如今豁然开朗。这才知道从前妫柳说此界中念为根本之意。来不相迎,去不相送,念生念灭都如目前浮云,如此既无从前,亦无往后,也无此刻。要说从前,需得有此刻,要说往后,亦得有此刻。而所谓此刻,言及时早已非是此刻。是言语思维不能及处。 这一路上从迷雾遍布,到景色怡人;从柔风清畅引人驻足,到天崩地裂惊落神魂,也不知退回过千百亿次,才得如今成果。 这会子李纨就站在尽头的平台处,眼前是一片苍茫云海,中间一处小小莲台。只跨出一步,便该往那莲台上去了。李纨只在这平台处伫立许久,仍回了头,一步步往回走去。 她心里却清楚,只待踏上那莲台,恐怕她在此界中就难做停留了。境中以念为根,若能脱念而驭念,就如此间之神,自然不能再容于尘世,说不得就该往别处去了。如今,可还不是能走的时候。 又说九王,自纳妃那两日空闲了一回,之后就没停下来过,这日好容易得闲了,见贾兰从书院过来,便叫了来说话。三言两句就说到宁国府的事上了,见贾兰面无异色,笑道:“我还当你会寻我求求情呢。” 贾兰一眯眼睛:“王爷是觉着圣上的旨意里还有可商榷之处?” 九王一口热茶噎在喉咙里,好容易咽了,叹气道:“你还不如一开始就好好习武,粗豪些倒不怕。偏跟那两个学了这许久,满肚子心眼子,你才多大点人?不累得慌?” 贾兰坦然摇头:“师伯说一般都是同我们打交道的那个觉着累得慌。” 九王不禁又噎一回,故意道:“怎么说也是同宗同族的,怎么没见你问过一句?” 贾兰道:“圣上已经令大理寺都察院并内阁的大人们共议同审了,够多人在问了。再说……王爷也没有在这里头担事,属下问王爷什么。” 九王砸吧砸吧嘴:“你师伯的话真一点没错。” 忽然宫里相召,九王便换了衣裳带了贾兰一同进宫去了。也不晓得这皇帝怎么想的,这九王新婚,炕还没焐热呢,又要给支到南方去。 九王皱眉:“皇兄,我可只会种地。” 皇帝点头:“正是有这上头的事。林大人那里监造海船,说是有个船队回来说北边有大块土地无人耕种,不知真假。也不晓得那块什么气候,能种什么东西,你过去同林大人商议着看。” 九王更皱眉了,这北边战乱不断就是因为连年大寒,草量不足,牛马食料不保,民生难以为继,这才一力想往南边抢夺财货来。怎么这里又出个北边大片无人耕种的地来?倒是也有几分惊奇,且如今有贾兰在侧,他也不怕那什么鞑子蛮子的,遂领旨回头安排随从人员去了。 贾兰自然在名单中的,恰好如今他师伯同先生也在林如海那里,这一去倒聚齐了。只书院里还有些农事上的琐碎需去交接一回,都利索了,又往庄上去同师叔公别过,去见了一回迎春,这才回府里见李纨去。 李纨听说贾兰又要出门,便道:“去见见你四姑姑吧。” 贾兰正有此意,就去栊翠庵见了惜春,两人嘀咕了一回,不知商议些什么。 等外头传话来道贾母小歇醒了,李纨又带了贾兰去见贾母同王夫人,两人听说是跟着九王奉旨办差。这个时候,自家子弟还能得亲王重用,实在是件好事。自然都口上勉力一回,又叮嘱几句保重身子等话。贾母还让拿了块刻着麒麟的脂玉佩出来给了贾兰,完了又让他去见贾政。 贾政这日没有去衙门,正在书房里看书信。贾府出了偌大的事,自然天下皆闻,王子腾同林如海虽不在京中,也都各自写了书信来。王子腾的信里直挑明了事情是有人给贾府下的套,要说起是哪个,几乎都摆在明面上了。又道如今只能使围魏救赵之策,以牙还牙,让他们自顾不暇,方能保得平安。 林如海却另是一番口气,他道:“木秀于林而致风摧,天予者虽必不能拒,人行时却大有地步可退。针锋相对,以势相拼,莫若敛翅静气,再待风起。” 贾政一时也想不明白这两个该取哪一方才好,听外头报贾兰来了,便索性放下心思,唤他进来。 贾兰上前给贾政行了礼,贾政让他起身,又问了两句学业差事的话,贾兰才把不日又要随九王出门办差的事说了。贾政听了感慨道:“小小年纪,倒难为你了。” 贾兰不以为意:“祖父不是常说□□爷爷十四领兵,十六封将?孙儿这才哪儿到哪儿。” 贾政听了拈须笑道:“你倒是个有志气的。”说了这话,心思不经意就转到了宝玉身上,倒像忽然挨了一刺似的,立时又收了回来。 贾兰看贾政神色,又道:“如今家里频发大事,还请祖父保重身体,勿要过于忧心。” 贾政点头道:“祖父晓得的,兰儿放心吧。咱们家是开国功勋,你太爷爷和□□爷爷都有救驾之功,如今……说来也是我们子孙不肖,只有先祖庇佑,总会无恙的。”这话说来又像是安孙子的心,却又更像是宽慰自己。 贾兰想了想却道:“祖父,东府的焦大是不是也救过另一位□□爷爷?” 贾政听他忽然提起焦大来,有些愣神,贾兰看了眼自家祖父,缓缓道:“焦大的功劳论起来倒好有一比?只前些年不是被打发到庄子上病死了。” 贾政听了这话一时如遭雷击,深吸了几口气,强自镇定道:“好了,兰儿,你记住,这些话往后不可同人乱说,更不能在王爷圣上面前说起,可记得了?” 见贾兰点头,才略放下心来。一时也没心思再同贾兰说旁的了,便叮嘱他两句外出小心,专心办差等话,就让他去了,自己则回身往里头寻贾母去。 贾母同王夫人都在,见贾政急匆匆来了,笑道:“见着兰儿了?” 贾政点头,又道:“儿子有些事想同老太太商议。” 贾母见他郑重,便让伺候的丫头们都先下去了,才问:“什么事这么要紧?” 贾政斟酌着词句道:“近日家里频发祸事,儿子细想了一回,总是对子弟约束不严之故。想着倒不如告老辞官,回来多管教后辈为好。另是家中奴仆,也需好好管束,以防落了错处于人手中,徒生事端。” 贾母听了有些迟疑,王夫人忍不住道:“老爷,这、这娘娘如今正……怎么好好的倒要辞官?这是谁的主意?” 贾政道:“自然是我的主意!正是娘娘如今风光,我们才更该小心才对。” 王夫人道:“嗐!这话是没错,可也没听过小心得要辞官的!” 贾母也道:“咱们家到底根子在那里,你小心得太过了吧。” 贾政叹口气道:“儿子也是刚想明白的。方才兰儿来辞我,说起那边府里的事来,他同我提了一回焦大……老太太,这事儿经不起琢磨啊……” 贾母听了眼睛一眯,手里拐杖不由得一跺地道:“报应啊!报应!不错,当日那府里老太爷是焦大从死人堆里背出来的,说起来这满府风光有焦大的一半功劳在!后来那两个不孝的东西,全不把自家祖宗留下的话当回事!如今可好,真是报应!” 王夫人忙道:“老太太,那焦大虽有功,到底仍是个奴才。难道奴才立了功,连主子的东西都该分他一半不成?没这个道理。他还老老实实当差,主子自然也念着他的好,不会亏待了他去。可他实在不中使唤,难道还要当祖宗供起来不成?那时候珍儿媳妇也同我说过几回,那人实在也没法用,倒不是错待的事。” 贾母听了叹道:“嘿,不错,再有功的奴才也不过是奴才,老实还罢了,不中用的话还供着你不成?!” 王夫人听了这话一脸茫然,贾政道:“老太太,你看我方才那话……” 贾母点头:“也好,也好,到底东府出了这样的事,咱们还能当没事人不成?你就照你的主意办去吧。” 王夫人实在不懂怎么好好的就说成辞官的事了,只这时候她也不敢再开口,只等回去再问贾政去。 第376章 376.先下手为强 不说王夫人回去如何问的贾政,只说贾政择日上表,明言族中频发不肖之事,荣国府亦难辞其咎;且老母年事渐高,为人子亦当奉养尽孝,欲辞去官职,于家中奉亲教子云云。皇帝接了辞表很有两分意外,沉吟两日,先将其驳回。贾政再上辞表,如此三番,皇帝方准了。 元春几日后知道消息,倒松了口气。如今她已有四五个月的身孕,身子日渐沉重,许多大事欲细思量时都常觉神思不足,力不从心。宁府一事于她也如当头一棒,只各样罪证确凿,虽是有人布局,却并无捏造诬陷之举,说来总是自家族人不妥的多,虽输无恨。 如今见贾政辞官,知道这必是经了贾母同意的,想来家里也觉出两分风声有异,退一步未必有坏处。故此听了消息竟比前阵子反心安了许多。皇帝再来时见她神色如常,也在心里暗赞一声聪敏。 贾政辞官的事又添一轮谈资,吴家这会子却没那细谈的心思了。宁国府倒得这般利索,实在出乎他们所料。事后细想来,却是同之前内廷一事相关,因此事先把京城局势给搅乱了,旧勋世家们从前走熟的路子忽然走不通了,就少了许多推诿扯皮、令行不动之事。再加上贾珍犯的事儿也让人难替他开脱,且新上任的胆子都还没定,也不敢收人好处替人办事,才致如此顺遂。 只这局赢了没多久,他们忽然自顾不暇起来。 原来王子腾得知了宁国府的事,再同之前内廷之事一串,心下雪亮。给贾政写了信后,便开始了自己这头的布置。他道:“真当自己屁股多干净了!这般下作手段都使出来,索性大家都抖落抖落!” 一封信写给锦乡侯,却是冲着科考的事去了。吴家多俊杰?这就让大家看看这俊杰都怎么出来的! 好在锦乡侯行事不密,让在吏部任职的吴济霆得着了风声,赶紧回来召集总兄弟子侄商议。吴济岩道:“这事牵扯多少人,真要查起来,咱们想遮掩也遮掩不过去。为今之计,只有以快打快。他们想拿到把柄也没那么容易,在那之前先把他们拉下来,到时候他们失了势,想查也难。咱们只说他们狗急跳墙,恶意栽赃,也没人会起疑。” 众人听了这都道此计可行。只可惜王子腾虽好揽权,却素性谨慎,并不如贾珍那样满身把柄。贪小利者多难成大事,王子腾是有大志之人,酒色财气虽能摇常人心旌,却不足以打动他的心怀。小老百姓不可一日无钱,王子腾自认是大丈夫,要的是权,越大越好的权。既存了如此大志,自然爱惜羽毛,不会让自己声名轻易涉险。 好在,他还有一窝子不算出息的亲戚。再一个,厮杀官场,自己想要高在浮云看透虚像做个三只眼的二郎神,那冲锋陷阵就少不得得养几只哮天犬代劳。王子腾尤擅此道,托庇于他的官员也很有几个,且多不是寻常角色。吴家当日想到的对付王子腾的法子,就是要从这两条路走。 只法子虽想好了,路却还没走通。王子腾是在朝上手握实权数十年的朝廷重臣,可不是宁府那帮顶个空衔吃祖荫的二世祖能比。要对王子腾动手,实在难寻个下嘴的地方,且王子腾是武职,吴家在军中和兵部都没有人,且又不如贾王史薛那样同旁的世家贵族间联络有亲,可借了旁人的力寻事。 恰这个时候,有族中子弟打听了薛家的事来。吴家几个主事的一看,这事儿不仅牵连了人命,还顺藤摸瓜寻着个贾雨村。这位也算个人才,在官场上起起落落多少回,却是个九命猫,凭怎么被踩下去,不知借了什么事又起来了。且他还同贾家连了宗,称贾政一句世叔,仕途上更多得王子腾提携,若是能从他这里寻了事,却不是一箭三雕的好事? 大喜之下,立时派了人往金陵去查当日旧案。只事发已久,虽坊间还有传言,衙门的卷宗却遗失了。里头牵扯到的几个证人也难寻访踪迹。有个顶要紧的听说被贾雨村寻了个由头流放到西边去了。吴家力有不逮,便又通过苍朴道人,求到忠顺王府那头。想借忠顺王与西宁郡王的力找寻此人。 只忠顺王对这事却并不热心。吴家在这事上巴心巴肝的,那是眼见着的好处。忠顺王府地位超然,与朝中文武官员并无太多瓜葛,更不想沾这些麻烦。吴济霆无奈,原想着可以当日琪官之事引得忠顺王府与自己一路,可忠顺王哪里会把贾宝玉这样的小孩子放在眼里?更何况琪官上了年纪后亦无从前之盛宠,如今新人换旧人,更提不起这事了。吴家要再多说,反易招人生厌。 无奈之下,吴济霆与吴济岩商议着,在户部当年给西北的粮草军饷上做了文章,忠顺王见其如此示好,才指点西宁郡王那边帮了吴家这个“小忙”。也算皆大欢喜。 当日那门子给贾雨村出了主意,却因不知官场忌讳最后落得个流放的下场,哪想到这辈子还有大仇得报的一日?被西宁郡王那边使人寻着了之后,改换身份入得京城,吴家使人查问时,便把当日之事竹筒倒豆子一般说个利落清楚。 他又道:“要说起来,那被拐的还是贾雨村恩公家的小姐,这丧了良心的,忘恩负义,只作不知,为了讨好薛家,生生把恩公之女送给人家当了婢妾。小人在那荒僻地方,常常想着总说这老天有眼,却只怕是闭着的时候多!要不然怎么这样狼心狗肺的东西反做了大官享富贵荣华,甄老相公那样的好人却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呢?好心接济个人还接济出祸事来了!真是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 吴家派去的人不管他后头的牢骚,只听说里头还能挖出这样事来,贾雨村不仅徇私舞弊胡乱断案,还有如此忘恩负义逼良为贱之行。那案子里护的就是贾府同王家的亲戚,连同此前这贾雨村得补应天府尹之后连得擢升的事,两相一对,好一场上下串通以权谋私的大戏!只这事坐实,贾雨村自然是完了,王家同贾家还能剩什么好名声不成?实在是天助我也! 如此吴家又要往当日被拐的甄家小姐身上使劲。却不想往薛家打听去,却说那位小姐早不在薛家了,这可生生少了一个活证啊!自然要查问到底,好在薛蟠当日砸绸缎铺动静不小,稍一打听就打听到西宁王府了。 四王里北静老王爷去得早,水溶袭了王位,其实辈分都同另三家的世子一辈的。如今这事儿问到西宁郡王跟前去,西宁王却不接头的,只让人去把世子找了来分说。西宁王世子一听就知道是自家手下的事,自去料理不提。 原想着事情该十分简单,却不料那手下死活不愿意让甄氏过堂,倒让世子好奇起来。吩咐道:“游发青那小子死没死?没死让他来见我!” 小厮听了赶紧去叫人,一会儿一个面色委黄两眼下两球乌黑的青年汉子急匆匆来了。若孙绍祖身边的小厮在此,便会认出此人正是那日同孙绍祖一同在锦香院喝酒取乐,后来被人架了出来的“金公子”。 如今马上风的孙绍祖同他老娘身死罪消,差点落得个曝尸荒野的结果,还是那位肩上印着个猫耳胎记的老爷子念着旧情,买了块地安葬了二人。只是若让这老爷子知道下葬的那尸首上并无当日“亲眼所见”、昭示着血缘传承的“亲儿印记”时,不知该是何种表情。 这位“金公子”也没得着好,虽险险捡回一条命来,却终究伤了根本,到如今也没养回来呢。这会子听说主子相传,也顾不得大夫嘱咐的什么见不见得风等鬼话,赶紧过来拜见。 西宁郡王世子一见他这样子,没好气道:“瞧你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一会儿从我这里拿几颗丹药去,观主前儿刚遣人又给我送了一葫芦来。” 那游发青赶紧磕头道:“小的谢世子垂怜。只那仙丹还是世子留着享用吧,那老神仙的东西太霸道,一颗下去底下跟火烧的一般。精神是精神了,小的如今可经不得几回那样的精神了。” 说得一众人等都笑起来,世子亦笑骂道:“没出息的东西,有福也享不了。”不过那丹丸他也是好不容易才从苍朴道人那里求来的,巴不得谁都别给呢,遂也不再多言。只把吴家寻个姑娘寻到自家门上来的话说了,又道,“人就在焦云那里,吴家不吴家的咱们也不管,本世子倒是好奇焦云那小子什么时候竟护起女色来!嗯,要论看女人的本事,也就你小子还有两分眼色,你去替我看一眼,看看到底是什么货色,速速回来说与我听。” 游发青一听这样的差事,立马乐了,赶紧答应着就带了几个人一同往外头焦云家里去。 要说这焦云,从前在世子跟前也十分受宠,只后来世子觉着男人虽有些意思,到底不如女子温柔乡来得舒坦,渐渐淡了此好,连焦云在其中的一众娈童男宠们都没了从前的风光。这焦云性子机灵,办差还算得力,才留到了如今,余者单只以色侍人的早四散不知何处去了。 那日在宁府讨要香菱的便是焦云此人。西宁王府虽同归四王八公一系,实则向来都是跟着忠顺王府走的。只近年来,因着父子两代都好蓄养姬妾,未免亏损得有些厉害,渐渐与妙云观结交上了。连着同吴家交好,也是因着妙云观的缘故。 此前因吴家相托,西宁王世子才指了几个手下帮着打探些消息,倒没想到自家从前的男宠,办差竟顺手拐了个要紧的人证回来,实在稀奇。 又说那被幺幺附了身的香菱跟着焦云出了薛家,本以为不过是换个火坑,却未曾料到这焦云却相待极诚。他在西宁王府边上的金宝巷里有一处小宅院,上无父母下无兄弟,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待得了香菱,又特意另买了一户下人来伺候,并只让人唤香菱奶奶。日常相处无不温存体贴,全当夫妻敬爱。倒让幺幺大感意外。 幺幺过得月余,心里生了一个主意,便渐敛了性子,日常言行更比着香菱本尊行来,两人相处越发和睦。 这日她见焦云从外头回来便愁眉紧缩,不知遇上了什么难事,便出言相劝。焦云想了一回,方问她道:“你可记得你儿时的事?” 幺幺得了香菱的记忆,心力又比香菱强上许多,倒能记起许多小事来,便点头道:“记得一些儿,不过也没什么用……” 焦云闻言面现不忍,叹道:“如今有人道是知道你的身世,愿意助你去寻亲,你可愿意?” 幺幺心思电转,她本想着待自己神魂复原时,便将这壳子还给香菱,再帮她寻到家人,安排个妥当的前程,也算回报她这收留之恩。如今听说有这样好事,自然乐意的,只抬头看见焦云面有忧色,想了想问道:“你可是担心什么?” 焦云未想到她在说起寻亲之时还虑着自己来,不禁心里又酸又喜道:“我,我担心什么……只是那人也不是白帮忙的,自然也有所图,里头或者会牵扯到许多人,我怕你到时候为难。” 幺幺立时想到了自家身世与薛家的瓜葛,想了想才问道:“可是有人要对付薛家?” 焦云闻言一愣,点头不语。 作者有话要说:  有逢冤的,也有交运的,^_^ 第377章 377.回报 有人要算计薛家,顺藤摸瓜寻着了香菱,欲寻她做个人证。里头有一件好处,就是能帮香菱弄清楚自己的身世。于香菱一个自小被拐卖,连爹娘家乡一概不知的人来说,能知道自己的身世是件多大的事?更何况说不定还能见着亲生父母! 这事儿要放在幺幺这里都不算个事儿,管薛家去死!可如今幺幺存了另一个心思,就忍不住想,若换了真香菱,大概会如何行事?想想香菱临昏睡前还怕自己害了薛姨妈和宝钗,若是知道有人要算计薛家,只怕立时就回去报信了,哪里还会顾到自己! 他两个还没有定论,这日家里却忽然来了几个人。说是世子寻焦云有事,没坐一会儿就说起香菱来。幺幺在里头听了几句,知道焦云也是西宁郡王手底下的人,这一上来就问自己,或者与两人正说的这件事有关。 枉自己还思前想后的,如今想来,敢动薛家的,又能把事情找到自己身上的,就是没自己出面,恐怕也有七八成把握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薛蟠杀人是真,自己站不站到人前又有何不同。倒是焦云,在人手下讨生活,这几日却只顾着自己这头心思,怕已是得罪了官长了! 幺幺一通想,听外头还执意要见自己的意思,怕焦云越发不好交代,索性收敛了几分神气,使两个化形术,端了茶水往前头招呼去。 焦云一见香菱出来了,心下大急。他是知道西宁郡王父子二人的,更有游发青这样同有此好又善献媚的手下,香菱那样品貌露了行迹,不晓得后头什么祸事! 只及香菱一抬头,他不由地一愣。五官相貌明明就是香菱,却看上去一副畏畏缩缩灰里土气的样子,配上不利落的手脚,实在让人见之生厌。 香菱出来不动声色扫视了一圈,见屋子里坐着四个生人,眼见着是以中间一个为主。自己一进来,那人便把一双无神淫目往自己这头看来,之后明显面上一僵,露出几分嫌恶,又有几分玩味。 他看香菱,香菱自然也在看他,心里骂句娘:“土都埋脖子了还出来四处晃荡,不怕一口气上不来,来不及埋?!”面上却是哆哆嗦嗦的一副怯样儿,看着众人颤着声儿道:“请、请用茶……” 焦云扫一眼游发青面色,肃了脸对香菱道:“我同游大哥有正事要说,你先进去。” 香菱听了话连头也不敢抬,又怯生生回里头去了。 这里游发青大笑两声道:“没想到小云儿还是个怜香惜玉的!成了,你也不小了,既收了人家往后就好好过日子。你放心,我回去同世子说一声儿,少不了你的赏!” 说完带了人笑着走了。 焦云送一行人到门口,待他们都上马远去,才急匆匆回到屋里,见香菱正站在里头冲自己笑,哪里还是方才的样子?!忙上前执了两手问道:“刚才可是怎么了?!唬得我好!” 香菱笑道:“女子妆容之术,既可增艳,亦可添丑,不过是向来少有人行此道罢了。” 又问过一回游发青的事,听焦云把西宁郡王府的事也说了一遍,香菱才道:“你往后离方才那人远一些吧,小心什么时候倒下来砸着你!” 且说游发青一路无停赶回王府就去见了世子,世子正同两个姬妾取乐,听说他回来了,便让他进去。游发青见眼前香艳场景,不禁深恨自己有心无力。世子问道:“怎么样?可是如何的国色天香,才把小云儿都迷住了?!” 游发青忙把所见之事说了,嗤笑道:“幸好世子没有想亲眼瞧去,要不然,瞧上这一眼,非得半个月吃不下饭不可。” 世子听了心下大畅,又疑惑,道:“既丑成这样,小云儿讨了那人来作甚?且当日薛家呆子可是为了这女子闹下过人命的,你会不会看错人了?” 游发青忙摇头道:“不会,不会,焦云说了这就是他问薛家要来的人,他知道我是奉了世子之命去的,还敢哄我不成?!要说起来,那女子容貌倒算出色,只行止畏缩,令人生厌。恐怕是那薛呆子下手太狠,给使坏了!焦云这里嘛,不知世子记不记得,这焦云原来不是说家里有个妹子的?后来没了。我看那女子眉目同他有两分相似,想来该是这个缘故了。” 世子一听这话,倒是极为合理,心下已然对此事失了兴趣,便道:“吴家那头要这甄氏做回人证,小云儿那性子,又牵扯了他家里人,恐怕不会轻易吐口。咱们王府的人,也没道理听他们使唤。这样,到时候你就让他自己看着办,实在不乐意,准备一份口供送给他们也罢了。省得老头子又找我。” 这差事世子却不是吩咐的游发青,大概也是看他的脸色,实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倒下了。那领了差事的自然赶紧答应了,转日又去寻焦云不提。 吴家那里,往南边去的一路人马,几经辗转寻着了当日甄家的街坊。这才打听到当日甄家遭了难,早已败落,那甄老爷更传说已同个道人走了,甄夫人如今就在娘家依傍亲族过活。待得寻到封氏,老妇人失女在先丧夫在后,又兼生活困苦日夜操劳,身子已垮了大半。听说自家女儿有了着落,只张了嘴哭不出声儿,泪珠连连。 吴家这里来的人也甚是精明,先着人请了好大夫来给封氏看过,又让出了方子调理了几日。待得封氏略补了精神,才把贾雨村当日明知甄英莲身份,为着自家前程仍将其断给薛家为婢的事情说给了封氏听。封氏听了大怒,吴家这人这才知道那贾雨村如今的夫人,竟还是当日甄家太太封氏的贴身丫头! 为了能见女儿,封氏同意跟吴家的人上京。她爹封肃早些年过世了,兄嫂难靠,她只在外头租了个房子每日做些针线度日。如今她身无长物,也不需收拾什么,只带了一直跟在身边、名唤憨梅的丫头跟着吴家来人坐了船走水路往长安城去。 焦云自听说香菱身世可知,就一直留心着那边的事。他到底出身西宁王府,吴家见他积极,也愿意亲近。这日他听得封氏来京的消息,赶紧回去告诉了香菱。香菱倒没如他想的那般一味的哭,反倒问了许多事。待听得甄家早年遭灾败落,封氏这些年日子清苦,身子也不好等话,心里就暗暗筹谋了起来。 可惜她如今元神尚未复原,就算离了体也没法走太远,想要寻贾兰恐怕还得等上一阵子。当初她本打的采补的主意,哪想到碰着个痴情的焦云,情深义重灵犀相通时,修复元神的效果竟比效燕于飞还强些。 可若是等她元神恢复如初,再附身香菱就于香菱神魂有害了,到时候不得借香菱这壳子行事,不免又有许多不便。叹,叹,叹,当了几千年逍遥的妖,发现这当人还真是难,束手束脚,实在没趣极了。 贾珍草草入殓下葬,贾蓉尤氏胡氏流放北方苦寒之地。王夫人把他们从前身边的使唤人都买了回来,仍让一路跟着去。又另使赖大带了人,把一路上该打点的都打点到了,免其受苦。 这边厢刚料理停当,那边就听说薛家出事了。赶紧坐了车往薛家去,进了府一看,已是一片兵荒马乱。薛姨妈在内堂里半倚半坐,两眼无神,见王夫人进来,张了张嘴,两行眼泪先流了下来。 王夫人赶紧上前拉了手问道:“这到底是怎么了?我听了声信儿就来了!蟠儿呢?” 薛姨妈泣不成声,同喜同贵便在一旁把事说了,王夫人才知道原委。 却是一早忽然来了一群衙役,手里拿着都察院的签票,要拿薛蟠。薛蟠自然不从,薛姨妈也顾不得什么大防了,赶紧出来询问,那为首的便冷笑道:“金陵城里杀了人的是哪个,你们心里不清楚?趁早跟了我们走,别惹得我们动粗,大家不便当。” 薛姨妈一听这话手脚冰冷,连连道:“那案子早就结了,你们又凭的什么拿人?!” 那为首的笑道:“有趣有趣,你们家倒前后知道的清楚。只那案子的卷宗上写的却是‘薛蟠得了无名之症,早被亡魂追索而死’,太太若要按着卷宗结案,倒也容易得紧。” 薛姨妈见一个来押人的竟连这等事情都清楚,心下越发慌了,薛蟠犹在那里跳骂挣扎不休,几个差役眼见着不是寻常身手,不知怎么几下,薛蟠便被制得老老实实。那为首的拿出个文书念了,里头无非是薛蟠杀人潜逃,如今苦主告发,现需带人犯过堂听审等话。念毕了把东西一收,也不要薛家管事递过来的红封儿,带了薛蟠就去了。 事发突然,宝钗赶到前头时,薛蟠已然被押走了。薛姨妈这会子六神无主,宝钗一行照看亲娘,一行使人往王家和贾家报信,又另遣了几个管事去衙门打听。这头薛蝌听了信也赶紧赶了过来。 一会儿功夫王子腾夫人也坐了车来了,薛姨妈这会子才像抓着了主心骨,紧着问道:“嫂子,这事儿怎么又被扯出来了?” 王子腾夫人皱眉叹道:“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这头尾之前老爷早使人收拾干净了的,这回又是哪里走漏的风声?要说是那个死鬼家里有人告发,真是打死我也不信的。那家当日就为了几个银子,这都多少年了,死鬼投胎只怕都够再死一回的了,好好的跑到京城来告蟠儿?谁能信这鬼话!” 薛姨妈与王夫人都相顾无言,宝钗道:“舅母所言甚是。依着方才妈所言,那里连当日卷宗上结案的话都清楚。若真是冯家来告发的,先来引我哥哥过堂还说得过去,哪有连这个都先查着呢?怎么看都像有备而来。只怕……只怕所图非小……” 王子腾夫人一愣,瞬时也想明白了,赶紧道:“好孩子,你想得明白!好了,我不能在这里坐着了。我得先使人给老爷送信去,再往我娘家去一趟。你们先莫要担心,千万别乱了阵脚反让人捉了把柄去。尤其一个,看好底下的人,别坏在了奴才们的嘴上!” 说完也顾不上其他,带了人急匆匆去了。王夫人同薛姨妈两个对着长吁短叹,到底没什么主意可拿。宝钗心里一桩桩想下去,越想越心惊,却不敢说出来同这两人商议,怕反吓着了她们,徒增忧烦。 吴家拿薛蟠的案子做文章,正愁少了些当年的卷宗,舒宁公主那里就使人送了一卷东西来,吴济霆收了打开一看,大喜过望。转日带了人亲自登门道谢。舒宁公主一笑道:“我这心是属蛇的,春暖醒了还记得冬日的仇呢。当年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弄花样,就该防着有今日。你也不用谢我,我本意也不是为了帮你,只不想被让当傻子看罢了。” 吴家手里有了这个,心下更定。 不过两日,冯家族人同当日老仆的口供,金陵城旧街几家目睹当日事发的商户老人的供词,连同旧年案件的卷宗一同送到了都御使案头。第二日恰逢大朝日,都御使上章弹劾原大司马贾雨村在任应天府尹时徇私枉法,草菅人命等罪。皇帝便着刑部、大理寺与都察院三司共审此案。 案件开审两日,门子过堂陈供,将当日之事细说。众人听说贾雨村为了讨好金陵大族,竟将资助自己赶考的恩人之女推入火坑,皆觉不可思议。 正要疑心其真假时,封氏上堂,将自家夫君与贾雨村结交之事悉数托出,完了又道:“当日贾雨村高中回乡后,曾求了民妇贴身丫头名唤娇杏者做二房,后扶正为妻。他当日为提此事,还曾问起过小女,先父告曰小女早年看灯时走丢了,他还言道会另着衙役代为寻访。却没想到!!大人,民妇所言句句属实,大人若不信,大可传那娇杏上堂,民妇愿与其当庭对质。” 又问起甄英莲样貌,封氏便道英莲眉间有一点红痣,身上又有若干暗记。传了香菱来,眉间胭脂痣一样无误,着女官带了入内验过后,几处暗记亦同封氏所言无二,可见香菱便是甄英莲。母女二人当堂抱头痛哭,闻者无不垂泪。 作者有话要说:  不予置评?无可奉告…… 第378章 378.跳墙 金陵案送至皇帝案前,徇私舞弊之事今古皆然,倒不算稀奇。只贾雨村能为了讨好权要眼睁睁把自己恩人亲女判与人为婢,其厚颜无耻实在令人瞠目。想到这样人品后来居然青云直上官至大司马,岂不是说这仕途晋升之路于此等人物而言正是如鱼得水的设计?叫皇帝如何不气得老血涌动。 天子一怒。这贾雨村立时罢官撤职、抄没家产,再带到大理寺牢里关了。想来这等人物,手里事情也不会只这么一件两件,还不晓得批了多少冤案谋了多少人命,严令有司彻查,其罪待定。 贾家自然也得了信,贾琏便同林之孝几个言道:“上回就说他这官当不长,眼前不就是了?” 林之孝也十分忧虑:“那边府里如今也没什么说的了,咱们这里,老爷还罢了,大老爷却同那厮有些来往的,还不晓得会不会……” 贾琏全不放在心里:“这你就多虑了,咱们到底不一样。别说他一个投来的了,就说那边那么大事儿,咱们这里又怎么样!实话同你说吧,那头旨意没下,圣上还特地往凤藻宫安慰了咱们家娘娘一回,就是怕她多心伤着了肚里的小殿下。要不是那头的事儿实在让人没法说,都不至于走到这一步的。” 林之孝心里却不以为然,眼看着当今是不问出身只问罪过的,这边府里没事,是因为宁府犯的那些事里头确实没有这边的手笔,若是真有个牵连的,你看办不办你?!只这话也只好心里想想,嘴上自然还随意附和两句。 王夫人心里还在着急薛蟠的事,这日贾政一回来,她就问起来这个来。贾政摇头叹气道:“这会子说这个还有什么用?卷宗都送到圣上跟前去了,你还有法子翻案不成?我且问你,当日贾雨村金陵断案一事,你可曾给那头去过什么书信?” 王夫人面色一白,赶紧摇头道:“我哪里知道他?怎么会让人送信去!这贾雨村不是姑老爷荐来的?说起来姑老爷也实在识人不清,竟推了这么个人过来,少不得要受牵连。” 贾政冷哼一声道:“妹夫虽荐了他来,不过是场面惯例,给条路罢了,之后在用他的可不是妹夫,也不是我。如今金陵旧案已经坐实,蟠儿恐怕是……倒要担心当日舅兄那里有没有给过什么话,万不要落了行迹才好……” 王夫人听贾政前面两句时还意存反驳,听到后头一半就担心起来,一时倒顾不上这引狼入室的罪名儿该落在谁头上了。只她在这些事上实在无甚长才,从前是祖父父亲厉害,后来是兄长出息,内宅里不过仗势行事,哪里要动这些脑筋?如今局面一乱,她只日日发愁还愁不过来,哪里还能想别的! 吴济霆吴济岩这会子也愁得很。薛家的事被挖了出来,连着贾雨村也栽了,不可谓不顺利。且这两件事明眼人一看都知道同王子腾脱不了干系,偏偏那老贼老奸巨猾,竟是没在里头留下半点痕迹。贾雨村如此行径自然是为了巴结王家,可这并非出自王子腾授意,自然也追不到他身上。且几处书信往来,贾雨村倒是一完事就往贾王两家送信,可他手里却没半点王子腾的手书。这千辛万苦结的大网,卡到这里竟落不下去了,可不是愁人! 这还不是最愁人的。还有那贾雨村,若是落在都察院还好办,偏偏如今让皇帝一旨关进了大理寺监牢,那里头可不是吴家这样的能伸得进去手了。也不知道那贾雨村还能挖出多少事来,又能挖出什么事来。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如今是一事不知,又如何再论下一步棋的走法? 且王子腾之前就开始追查吴家科考作弊之事,此番翻出金陵旧案又扳倒了贾雨村,都知道是冲他去的。里头又太多吴家人手,想瞒也瞒不过去。却是打虎揪了虎须,捉蛇捏了肚皮,没能把对头弄死不说,还激起了对手的凶性。若再无旁的法子,真让王子腾那里查出个好歹来,只怕今日宁府的下场就是明日吴家的下场了! 原先他们打着王子腾因此失了圣宠,势力不再,自家再动动手脚,拉拢些人过来,让他查不下去的主意。算计着再假以时日,寻出错来,自然有他好果子吃。可惜,王子腾经营日久,又手握兵权,实在没那么容易动。且武官那头比文官死心眼得多,想靠三寸不烂之舌说动那些石头脑袋,却常有蚍蜉撼大树之感。 再则贾家还有个怀了龙种的贵妃在宫里,宁府倒台前皇帝还特去凤藻宫劝慰过贤德妃一事早从宫里传了出来,吴家想要拉拢人,却没人肯在局势这般不明朗的时候下注。凭他千般巧计,也只徒叹奈何。 兄弟几个连着商议了几日,个个都如热锅上的蚂蚁,几个年小胆轻的更是嘴角生疮舌头红肿得上起火来。吴济岩实在无法,又跑去妙云观寻苍朴道人讨主意。 苍朴道人这阵子也没闲着,自从发觉贾家许多事有乱数之象,他就把一门心思都放在了推算上。只可惜他那功夫也是个半吊子,尤其要推算运势最忌私情杂念,因一象出,若自心有所偏好其解未免有失偏颇,偏他此刻满心寻仙夺宝之念,哪里还能解得出来?故越算越觉着贾府里藏着秘宝,只看他家运势又不盛,恐怕是有秘宝而不自知,受其庇护却不懂运用,明珠暗投,明珠暗投啊! 他如此想了,自然恨不得立时能把贾府翻过来找一找才好。奈何当日行动得过于轻浮,两下结怨,如今想要上门只怕对方也要提防自己两分了。细算来实在是失策,失策得很。 好在有个一门心思要斗垮了贾家的吴家,只待贾家一倒,到时候自己借个由子跟着一同进去,拿上门内的寻宝香和定星罗盘四下走走,还怕找不着东西?! 结果这个时候吴济岩就找上门来了。什么?别说整垮贾家,眼前有个王家就过不去了?一不小心还会连累自己?苍朴道人都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了。再细听一回,王子腾树大根深,吴家在军中又确实没什么势力,要动他着实不易,再加上宫里那位…… 忽忽悠悠数日,朝上忽然热闹起来,因贾雨村一事,王子腾数回举荐此等无耻败类,自然有识人不清之毁,兼之贾雨村一再徇私枉法讨好贾王两家,王子腾的提携更有假公济私之嫌。 王子腾一方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吴氏一系人马中亦爆出许多贪赃枉法之事,双方互上弹章,相互攻讦不止。皇帝倒稳坐钓鱼台,管他属牛还是属马,只查实罪行,该押的押,该杀的杀,倒简单容易。 忽有一日有人上本言及朝中西北及北军空饷一事,朝上纷乱不由为之一静。虽因之后无人跟进,事情不了了之,忠顺王府与西宁郡王府却都得着了消息。原是坐山观虎头、隔河看火烧的意思,哪想到一不小心就烧到自己身上来了。若不回击一二,真当自己是病猫了! 着人查去,那上弹章的小御史身后并无靠山,弹章上了不得回应,转头继续寻别的不是去了,看着倒像急于建功的官场小辈常有之行事。果真如此?西宁王府多跟了几日,却发觉这小御史与王系人马中一位暗中有些来往…… 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啊!几日后,王子腾军中几位得力干将忽然受到攻讦,王子腾一时自顾不暇,那头查证科考舞弊之事也缓了下来。 朝上热闹,自然没人会去注意后宫里死了一两个小宫女小太监的事儿了。 贾元春如今身子越重,精神越短,偏偏每日里各样话真的假的传进耳朵里,想要不听也难。这日闲坐闷想,又惦记起家中事来,便又让人将那副大观园图取出来细看。展开看时,却见隔水和天地头似有几处颜色不正,让人拿了窗下对着光细看,又觉不出什么来了。只当自己眼花,也不放在心上。 只越看画中屋宇庭院,就越发思念起家人来。心生惦念难免多忧,不由得又想起近日朝中之事。再加上此前宁府抄家问罪,自家老父引咎辞官,长兄早逝,幺弟尚幼,家里竟寻不出个可支撑门户之人。越想越忧心,呆坐半日,沉沉落下泪来。 边上几个伺候的看着不对,赶紧上来劝解,要把那画儿收起来时却被贾元春拦着了,只让放在那里,以便自己随时赏看。自然无不依从。 如今贾王史薛中几家无人,王子腾孤根一个就算再如何厉害也是独木难支,且如今他不止要顾着朝上对头的反扑暗害,还要为那不争气的亲外甥奔波。 金陵旧案清查至今,薛蟠打死冯渊一事已无可置疑,如今只能在量刑上做些文章。一则当日双方起了争执,薛蟠并未亲自动手;二则冯渊受伤,乃因争执扭打之时错手所致,并非故意殴人至死;三一个当日金陵断案时冯家已收了薛家一笔烧埋银子,如今冯家若要再告,需得先将当日那笔银子退回再说。 若是换了从前,以四大家的威势,连同上头几条,大不了推出个奴仆来认罪也罢了。也是事有凑巧,偏偏那贾雨村当日有心奉承,便是连薛家的奴仆都不敢轻动,批了个“追魂索命,薛蟠已亡”的鬼话,才留下如今这天大的破绽。只如今事情闹到这般田地,再想把薛蟠无恙捞出来,却是做梦了。 王子腾在这里用力,吴家那边又岂能坐视不理?这薛家一事花了他们许多力气,本是此件大事中的要紧一步,若是到了如今还让王家给减了刑罚,往后还想拉拢谁去?!故此双方为着薛蟠的性命明争暗斗,致使薛蟠之罪迟迟不得定案。 又过半月,宫里忽传贤德妃身子不适,王夫人立时也顾不得什么外甥侄儿的了,只等着十五递牌子觐见。可到了那日,递进去的牌子却被退了回来,说是贤德妃精神欠佳,御医嘱咐需得静养,吴贵妃奉了太后懿旨暂停宫眷进宫事宜。王夫人没得法子,大把撒了银子去,也没打听到丁点有用的话,只说贤德妃精神不佳,昏沉欲睡等话。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正这个时候,大理寺那里又查出贾雨村构陷石秀才,谋夺古扇的事来。再一细查,那几把古扇,不在别处,却是收在荣国府世袭一等将军贾赦那里。此闻一出,众人皆笑,怎么如今贪赃枉法徇私舞弊等事中间虽无贾家手笔,好处却处处离不得贾家?也真是稀奇得紧。 差役们上门问话,贾赦闭门不见。贾政得了信匆匆赶过去,费了半天劲敲开了门,贾赦只一问三不知,差役们拿出贾雨村口供,贾赦便冷笑道:“罪人之言,如何信得?本官从没见过什么扇子牌子的,若你们不信,只管来抄查便是!” 众差役无奈,只好无功而返。 作者有话要说:  念了一大段台词,结果台下观众不笑不骂不言不语,我这后脚能不发虚嘛…… 第379章 379.天梯塌 贾政悻悻回到府里,王夫人早得了信,赶紧迎上去问道:“老爷,如何?大老爷那里……” 贾政艰难摇头:“唉……” 王夫人一听就急了,“什么意思?官家都寻上门来了,他还真要等人进来抄查不成?!” 贾政瞪了王夫人一眼,斥道:“言语越发轻浮了,像什么样子?!” 王夫人怒道:“我像什么样子?老爷怎么不说说大老爷那里像什么样子!那贾雨村是个好沾惹的?!如今都进了大理寺了,上一回进里头关押清查的是哪个,老爷不记得了?恶狗一口毒入髓,咱们不赶紧同他撇清了,还要替他遮掩不成?! 娘娘被气得卧了床,如今都牵连到自己府上了,大老爷还这般,非要等弄出大事来,把娘娘气死才罢休吗?!我的元儿!……我苦命的孩儿!这许多年来,可得过他们什么好处?反要处处受他们连累,到这个时候了,还要霸着几把扇子,真要带到棺材里去才罢休吗?!”说完已连声哭起元春来。 贾政从没见过王夫人如此,一时也无言以对起来,咽了口唾沫叹道:“他只说没见过那扇子,说没有那回事,只是咬死了不认,差役们也拿他无法,我还能劝什么?他说了,当日那石呆子尚能为了那些扇子连命都不要,难道他还不如那贱骨头有骨气有眼光了?……唉,你让我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王夫人嚯得抬头道:“我告诉老太太去!让老太太去问他!我看看他还犟嘴不犟了!” 说了便要起身往外去,贾政赶紧令人拦下了,呵斥道:“越发疯了!娘娘有个好歹固然是大事,若是把老太太气出个好歹来就不是大事了?!若真是……那才真是没人能制他了,到那个时候你哭谁去也晚了!” 王夫人一听也有理,只好止了步,左思右想竟都无路可走,只好又哭起来。 贾政如今也被一连串的事搅得毫无还手之力,哪里还有精神去劝王夫人,只长叹一声仍往书房里去,也不寻那些清客相公们商议了,一个人在里头闷坐着,不知道想些什么。 且说那贾雨村,委实非常人可比,饶是抄家问罪,被关进了大理寺监牢,也不见丧气,心里仍是各样算计。这回吐口石呆子的事,也是有打算的。一来石呆子虽被下了狱,人却没死;抄了家产,可他家也没什么东西,就那几把扇子都在荣国府了,怎么看也是自己受了贾赦指使的意思,便是真要问罪,也大不到头去。 二来他如今沉心细想,四大家连遭恶事,可这几样事在勋贵大家里实在算不得什么。哪家没点乌糟事?脏唐臭汉,何况这些人家!卖官鬻爵?贪赃枉法?拿这些名头抓人,这长安城里也不用住家了。可见,这几回事,罪名还在小处,关键是有人要对付他们。 他原是因着林如海介绍攀上了贾政才进了四大家的圈子。只后来发觉贾政为人过于迂腐胆小,王子腾又过于精明,都不是好相与的。有一回偶然听说了贾赦要贾琏强买古扇的事,便自作主张给弄了来送去,才同贾赦走近了起来。之后类似这样的事自然只多不少,贾赦也愿意投桃报李,两人真是如逢知己,相见恨晚。 是以如今他说出石呆子的事来,一来是望贾赦闻着信,知道好歹,赶紧使了法子替自己开脱,速速结了案,万事都等出去后再做打算。二来嘛,既然有人要对付贾家,还能走到如今这一步,自然也非凡人,若是能因着自己放出去的这点风声寻上来,他也不介意换个主家谈买卖。 只是那石呆子的话已经说出去好一阵子了,却不闻丁点风声,未见任一方人前来接头,贾雨村这时候心里才真有些开始着慌了。 贾赦却不知道贾雨村打算,王子腾如今自顾不暇,兼之又不知道贾赦同那贾雨村的那些勾当,也未觉察此事,贾政王夫人虽心里着急,到底该如何行事也没个主意,事情就这么悬在了那里。 贾母年事已高,众人怕她平白担心,许多事都不说与她知道。贾政更令宝玉每日都多在贾母处陪着说笑,连常日的功课都放宽了许多。 这日用过晚饭,众人在贾母处聚齐,说笑一阵,见贾母略有倦意,才各自离去。琥珀珍珠几个伺候贾母梳洗完,贾母上了床,靠在大引枕上问道:“府里可是出了什么事?” 琥珀想了想摇头道:“太太奶奶们方才不是都在?能有什么事。若真有个什么事了,二奶□□一个走不开,太太也不一定得空了。” 贾母听这话也有理,笑道:“上了年纪了,倒疑神疑鬼起来,唉!” 琥珀端了安神汤上来服侍贾母喝了两口,又端上水来漱口,嘴里笑道:“怕是老太太想鸳鸯姐姐了。咱们三四个捆一块儿都抵不过她一个呢,老太太看着总觉得少了人似的,心里就犯嘀咕了。” 贾母笑骂:“小蹄子,从前看着也是个老实的,如今嘴也油了。” 几个人服侍贾母躺下,上了灯罩,架起绣屏,一个在里屋两个在外屋也都轻手轻脚歇下,一时只闻窗外风声阵阵。 暗夜里,贾母渐敛了笑,睁开眼来看着屋里淡淡灯光,心里又思量开了。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如今精神越发短了,时常要小睡片刻才成,也不晓得还能撑几年。如今有几件事却是实在放不下心来。 头一件便是宫里的娘娘,这女人生子如过鬼门关,偏生宫里特殊,自家就算有千般手段也使不进去。想想寻常大家后宅就有多少龌龊,那宫里的暗斗明争还能少了去?何况如今这局面,细算来真是大大捏了把汗。 再一个便是宝玉的婚事,这许多年来,自己心里自然是属意黛玉的。可之前还没来得及跟林如海开口提及,林家就放出要坐产招夫的话来。这下自己倒难办了,劝?林家偌大家业,几代单传,劝人家断了香火算了?可若是不劝,还真让宝玉给人当上门女婿去不成?!原先千思万想,算着如何促成此事,还挂心宫里娘娘和眼前儿媳的心思,谁想到篓子出在这地方?!长叹一声,却是再怎么想也无济于事了! 还有一件便是自己百年后这家里的安排。老二媳妇虽木讷些,好在不惹事,如今有自己镇着,这日子还算能过。怕只怕自己一旦去了,那头就要跳出来说说长幼尊卑的话了。这府里若真让那两个做起主来,也不用旁人家出手,自家就能给折腾败了去!这件事,少不得如今也得打算起来了。到时候当着族人世交留个话,虽是丢脸,也比往后丢命来得好。 一样样一件件想过去,渐渐就迷了,恍恍惚惚好似有人影在跟前行礼,却看不太真,只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李纨从贾母处回去园子里,洗漱了躺下,便让人都退下了。丫头们知道自家这寡妇奶奶性子古怪,向来不要人上夜的,便都各自散去。 进了珠界随意逛了一回又出来在床上躺着,一呼一吸间灵台清明,似与星光相应。忽然心里一动,对着个淡淡身影唤了声“大妹妹?” 那人影豁然转身,却是个十五六岁的明艳少女,长得面如桃花目如星,见了李纨拿手里扇子掩了嘴道:“嫂子能看见我?!” 李纨如今定念已成,入梦不迷,见少女如此情形,不由心生伤感,点了头轻叹道:“大妹妹这是要走了?” 姑娘点点头,拿下了扇子,看着李纨笑道:“是啊,总算能走脱了,舍不得这里,再来看看。” 李纨见她神色,一时心生悲意,又不知说什么是好,却见眼前人影一晃,又成凤冠霞帔之形,容颜端丽却目露疲惫,看着李纨缓缓道:“嫂子,我这就要走了,你替我向老祖宗告声饶,就说元儿不孝,保不得我贾氏一族满门富贵,有负先人所托……” 李纨轻轻道:“老祖宗不会怪你,富贵本是因缘聚,气运已尽,本非人力能及。你……你实在是辛苦了……” 那丽人眼见着扑簌簌掉下泪来,又道:“我已往太太老爷那里辞过了,只怕他们醒来不记得梦里的事,还请嫂子提着两句。当今乃不世明君,咱们家做下的那些事,恐怕要躲也难,更无私情可念,还劝府里熄了侥幸妄想,不如在老家宗祠族产里留个根本,往后也是一条退路。” 李纨自然点头,宫装丽人又交代一番,才叹道:“从前不知事,只谋图个富贵,如今才知道太爷爷当日的话,‘权势连着畜生道’,‘富贵还需富贵命’。若无那点智慧加持,贸然得了富贵,反是增孽造恶的根本。无明深重,得了权势,不知修福反失了所限,越发作恶多端起来了。我本欲保全家人富贵,哪知道到头来反害得他们罪孽增重……” 李纨听了便劝道:“人心自生,各领因果,又岂是你的过错?” 宫装丽人听了这话,点头笑道:“若我当日能多同嫂子相处些时日,只怕如今还好些。只没想到初入人世,就陷入这等局中,这因果也结的太简单了些。” 李纨皱眉道:“初入人世?” 宫装丽人点头:“是啊,咱们这一群来投的都是初生灵呢,都是从太虚幻境里来的,一会儿我还往那里销账去呢。” 说完话,又变成了方才那小姑娘的样子,看着李纨一笑道:“嫂子可知道我为何偏爱这个模样?” 见李纨摇头,她又笑道:“实在是自我换下这身衣裳,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了……便是睡着,都睁着只眼呢……一日日,一年年……真的好累,好累……” 笑着笑着,那人影就淡了,渐至于无。 留下袅袅余音:“梦不到紫罗袍共黄金带……一茅斋,野花开,管甚谁家兴废谁成败……” 一阵夜风吹过,李纨缓缓睁了眼睛,嘴角溢出一声轻叹。 作者有话要说:  来了 第380章 380.乾坤断 果然到了天明,宫中来人报信,道是贤德妃昨夜忽然发动,拼尽全力诞下一位小皇子,只因常日忧思过重,身子虚弱,虽御医尽出,究竟无力回天,于三更时分薨了。 贾琏听得这话,只觉手脚冰凉,强稳了心神又问小皇子的话。那红衣太监将个荷包收进袖内,才吐露了实情。 那小皇子尚未足月,贵妃又一直身体欠安,是以自昨日诞下后连哭声都未曾听闻一声,可见其身子羸弱。贾琏一听这也是命不久矣之势,只这话彼此都不好明说罢了。心里越发凉透了。 一时凤姐也来了,听了此事,面色煞白。留了贾琏在此打点来人,自己往里头给贾政同王夫人报信去。王夫人一听这话,直接眼睛一翻就晕过去了,周瑞家的几个婆子媳妇赶紧上来抱住了又是顺气,又是掐人中,好一阵子才醒过来,却怔怔的傻在那里,把一众人都吓坏了。 贾政也得了消息,先顾不上别的,只严令众人,先瞒着老太太。待得以后再慢慢说与老太太知道。若有违者,严惩不贷。众人都知道深浅,自然都赶紧答应着。 只这样大事哪里就能轻易瞒住了去?不一会儿宝玉直着眼睛闯了进来,见人便拉了问:“大姐姐怎么了?大姐姐怎么了?可是有人胡说的?!把那胡说八道的奴才拉出去打死!” 贾政见之愈发心伤,呵斥道:“胡闹!成何体统!” 宝玉一见贾政在此,醒神了看王夫人这里插满的人,又见贾政面上沉痛之色,心里咯噔一下,也不怕他爹了,上去拉了贾政颤声问道:“老爷,大姐姐、大姐姐她……” 贾政亦不忍闻,闭了眼睛缓缓点头。宝玉手一松,人就往后倒去。底下人越发乱做一乱。 正这时候,贾赦同邢夫人得了信赶紧过这头来了,这时候也顾不得什么忌讳不忌讳,知道贾政在此,便同往王夫人院里来。还未来得及说句话,王夫人忽然挣扎着冲了过来,狰狞着脸指着贾赦骂道:“是你!都是你!是你害了元儿!为着两把吃不得用不得的扇子,惹下人命来!害的我的元儿在宫里担惊受怕……老天啊!冤有头债有主,为何要牵连我的元儿啊!……” 贾赦听了这话气得嘴都哆嗦了,转脸朝着贾政道:“你看看,这像什么样子!” 贾政此时心痛并不比王夫人轻些,不过靠着一份自持罢了,听了贾赦所言,只好道:“她这是伤心过了……口不择言……” 王夫人止了哭声,抬头看着他兄弟两个道:“什么口不择言?难道我还说错了不成?!元儿在宫里担心受怕,为的是什么?可你看看你们,一个个享着她带来的好处,又有哪一个给她添过一分助力?没有帮忙还罢了,还拿她做幌子四处招摇撞骗去!一个个给她添堵……这下好了,这下好了!人也让你们害死了,你们高兴了?!消停了?!我告诉你们,我的元儿去了,你们也一个都活不了!” 贾赦还不想同她一个失心疯的妇人计较,邢夫人可听不下去了,也顾不得什么时候,反唇相讥道:“弟妹这话我们可不敢认,差役找上门来说的是没有的事,难道还要我们老爷认了才算帮了娘娘了?再说了,娘娘多心忧神,怎么就是我们的缘故了?我们可没有被弄去坐牢,也没有哪个杀人放火被告,要活不了,也不是我们活不了……我们可没有仗着娘娘的脸面做过什么了不得的事!” 王夫人冷笑道:“没有?没有你们一屋子官窑的碟子定窑的像,都是拿什么换来的?!” 贾赦听了这话眼神一缩,看了贾政一眼,见贾政一脸木然,好似并未在听几人说话一般,心里越发疑惑了。见邢夫人还待开口,赶紧拦道:“都什么时候了?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邢夫人听贾赦如此说了,不由得脖子一缩,不敢再言。 贾赦便对贾政道:“贵妃薨了,宫里又遣了人来过,咱们也得动作起来。弟妹这会子恐怕也不能理事,我把你嫂子留这里帮把手吧。” 贾政这才回过神来,先谢过,又道:“琏儿媳妇已经着人去换饰了,只老太太那里需得瞒着些才好。” 贾赦点头,又道:“却也得早做打算,待圣上定下了仪制,到时候相瞒也瞒不住了。” 贾政如何不知这话,兄弟两个又把贾琏同赖大和林之孝叫到外头先吩咐准备起来。 李纨这里换了衣裳,正欲往王夫人院里去,忽然心中一动,却是阿土那里不见了贾兰。因此前贾兰跟着九王爷南下会同林如海要商议北方垦荒之事,李纨见贾兰带着几个小童到了那里,想来也足够护得黛玉,便想让阿土回来。 只最近诸事频发,且林如海那边的北上垦荒一事似乎另有内情,这才让阿土又多留了几日。却不料这会儿传回这么个信来,李纨不由得想到昨日元春离魂的事来,翻手从袖中掏出几个符根来,果然见其中一张瞬归符已经被动用了。也顾不上其他了,赶紧仍回屋里端坐了,令阿土立刻归京。 以阿土的修为,一步千里并非难事,几个呼吸间人已经往内城宫里去了。李纨与之心念相通,那成千上万的屋子,阿土只一眼扫过,便认出了凤藻宫所在。虚空一步,人已入得殿内。 此时贵妃停灵于主殿中,□□往生经。斯人已逝,徒留躯壳,阿土自然不会在此多作停留,直往内殿里去。 那小皇子因身子实在过于羸弱,并未迁往别处,只元春跟前的大宫女抱琴带着几个奶嬷嬷和宫嬷嬷在内伺候。小皇子自出生到现在不闻半句哭声,亦喂不进奶去,眼看着呼吸也越来越弱。几位当值的御医如今都被召去前头面圣去了,几个人守着那小小一团身子,兼听外头唱经声,皆一脸木然。 阿土到那里时,几个伺候的人都在外间,只抱琴同另一个奶嬷嬷在里间,如今两人都垂头一边,不知是睡过去还是晕过去了。那小皇子却被个劲装少年抱在怀里,阿土一眼看去,便知那小儿魂魄不全,实在还算不得一个“人”。却见那劲装少年一手抱着杏黄襁褓,一手高举,面上漾过几圈光晕,举着的那只手上无名指尖凝出一滴血来。殷红浓稠,镀着一层金光。 少年片刻不迟疑,将那滴血直滴到怀中小儿眉间,倏然而没,不见丝毫痕迹。少年又用双手将小儿托住了竖抱起来,自眉心、喉头、前胸、腹下几处生出一圈圈光轮来,由近及远,往那小儿身上涌去。 初时光轮停到小儿身前,不见动静,只微微震颤。渐渐一个光轮没入小儿体内,又一个,接着又一个,渐渐越来越多。也不知吸了多少光圈,忽然从小儿身上生出一个反哺了回来。少年心神一震,面露喜色。更多光圈旋转着朝这小儿漫去。 渐渐的小儿顶心生出一道淡淡光柱来,细瞧时,可见它正缓缓转动,渐渐转成一个上大下小的漩涡状光圈。少年见之大喜,忽然闭了眼,一咬牙,眉间逼出一块光斑来,直冲小儿眉间没去。 外头众人忽觉天上一亮,再看时,只见晴空丽日,并无异常,都不明所以。却不知一道人眼难见之灼目亮色从天际直下,恰落入小儿顶心漩涡,漩涡倏然收拢归位,小儿整身一震,毫光大展。可惜如此异象,却并无几人得见。 待得小儿身上毫光收尽,那少年才松了口气。眼见着小儿方才灰青色的面颊变得莹润粉白,遂笑道:“好个相貌!论起来,你如今就是我顶顶亲的兄弟了,你哥哥这大本事,还护不得你一个周全?再说了,若是你真有个好歹,往后你哥哥我成了神仙也让人笑话啊!” 正高兴,忽听外头有声响,赶紧把小儿又放下了,照原样盖好了小被子,手指朝着两个昏睡的宫人身上一点。正待离去,一眼看见窗下桌上铺着的画来,心生疑窦。也顾不上其他,一伸手抄在怀里,腾身不见了人影。 闪身已经到了城郊园子里,先把那画又拿出来细看了一回,面色越发沉郁,良久,眯起了眼睛道:“罪有应得的也罢了,居然还用上这般手段,果然欺我府中无人么?!小爷不发威,你们是不知道马王爷几只眼啊!” 说了也不知往那画上洒了些什么东西,一闪身又不见了。 抱琴只觉好似头晕了一下,听的外头动静,知道是皇帝来了,赶紧同宫人们一起按内外跪定相迎。皇帝匆匆进来,也顾不得其他,直往里头榻上去了。后头跟着几个御医,也赶紧围了过来。 只皇帝刚伸手把那小儿抱起来时,那小儿忽然嘴巴一抿,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其中气之足,隔着宫都能听见声儿。皇帝一愣,先回头看御医们,老御医们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一脸见了鬼的样子。 也不消皇帝吩咐,一个个赶紧上来查看。都不用切脉,只看面色就已相顾失言。这时候,自然没人会注意到那桌上去而复返的一张画作。 且说贾兰又回到了郊外园子里,这才发起愁来。以他如今的能为,想要瞬移千里可还早得很了。这回是用了一张李纨给的瞬归符,立时回到这园子,才又使了身法往宫里去的。要说缘起,自然也是因着见了元春来相别的缘故。他虽同李纨全是两个路子,却早到了玉魄之境,入梦不迷并非难事。 如今心事已了,才发觉事情要糟。九王还在那里等着自己呢,自己可不能在京里耽搁。可又不能在外头露面,昨晚还在江南,如今就在京里了,这怎么说也不合适吧?愁!难道要回家寻老娘想主意?那今儿自己做的事儿可就瞒不住了!愁,愁死个人儿! 还没愁完呢,忽然只觉身子一动,耳边一阵风声,再抬头人已经在江南后衙了。嘎? 对面站着一人,看着他道:“下回要做事情,先把后路想好了再说。”然后不见了。 贾兰还想招呼,却见九王推门出来了,见了贾兰道:“好了?今日还有许多事要办,还不赶紧走?” 贾兰哦了一声,跟着九王往外头去了,脑子里还一阵一阵的迷糊着。 这一通下来,李纨索性让阿土留在了京城。依方才贾兰所查,这京里还有能使这样手段之人,倒不可不防。 总算都安耽了,刚想往外头去,忽见一个丫头急匆匆跑来道:“大奶奶,快来,老太太、老太太不行了!……” 李纨赶紧起身,一言不发,带了人就往上头去了。 第381章 381.连祸 到了那里,已经听得里头一片哭声。赶紧往里去,就见贾母衣饰齐整地躺在床上,凤姐已经在旁哭成泪人。还未来得及出声,就听外头道:“太医来了,太医来了!” 李纨只好搀起凤姐往屏风后略避,贾琏领了太医进来,这时候也顾不得许多了。太医放下药箱,看了看贾母面色,一使眼色,身边的小僮赶紧打开箱子,拿出一个布包来,一展开,里头密插插的长短金针。 太医也不多话,取了几根就往贾母头、肩、臂上扎去,又轻轻捻动针头,贾母没有丁点反应。太医又摸了下脉,探了探鼻息,摇着头把针一一取了下来。对贾琏道:“老太君这是心脉惊断,神仙也没法子了。人已经去了,还请节哀。” 凤姐在里头听了这话,哪里还忍得住,冲出来扑到贾母身上,大喊一声:“老祖宗!”便厥了过去。 李纨只好令人先将凤姐扶回去,王夫人那里自早上得了元春的死讯就一时哭一时骂的不消停,这会儿也难指望了。从前还有个尤氏可帮手,如今宁府抄没,尤氏流放,哪里还寻得着人?贾琏倒有心让尤二姐过来帮一把,奈何尤二姐分毫不懂仪制,过来一看,衣裳首饰还都犯着色呢,李纨赶紧把她打发回去了。 宫里已经下了旨,贤德妃丧仪按皇贵妃例,邢夫人同王夫人身上都有诰命,贵妃薨逝,她们都需往宫里去哭灵。贾政今日先失长女,后丧亲娘,直痛得摧心挖肝,偏这之后还不能不问俗事,强打了精神写了摺子把贾母已丧之事报了上去。 内阁接了赶紧送请御批,皇帝见了也不由生叹。如今贤德妃所诞七皇子看着甚是强壮,太后怜其生而失母,同皇帝商议了,索性抱到身边养活。这会子母子俩又说起贾府老太君亡故之事,太后叹道:“可怜可怜。” 皇帝看着一旁贤德妃拿命换回来的娇儿,遂令拟旨,特许贾府分人于府中主持丧仪,又着光禄寺加等赐祭。 贾府领了旨,商议一回,留贾赦和邢氏在府里操持丧事,贾政同王夫人按制往宫中随祭。 贾母的寿材是一早准备好的,只事出突然,连杠房、冥衣铺并念经的和尚道士都要使人去恰办,贾琏忙得脚不着地。 待装裹好了,盖上陀罗经被,停灵妥当,点上指明灯和倒头香,烧过倒头纸,满府上下才一齐跪下举哀恸哭。 贾母年过八十,丧不称丧,称作“喜寿”,三日后破喜入殓,每日早中晚三祭,并念对台经。亲友世交纷纷上门吊唁,所收冥活祭席填山塞海。众人议定停灵七七四十九日,头七内每日三祭,之后按七念经上祭。 凤姐几次在灵前哭得昏死过去,一醒过来便仍来灵前跪着,平儿私下劝了几回却不见听进去分毫。只她身子原就虚着,几日下来,越发面色委黄,眼睛更是肿的跟烂桃子一般。 王夫人在宫里也哭昏了过去几回,身子精神都大不如前。贾政从宫里回来,还要操持家里事宜,几日功夫,眼看着也老了许多。倒是宝玉,神色没了从前的飞扬跳脱,倒似沉稳了不少,也能给贾琏帮把手了,贾政看在眼里略慰于心。 这日王夫人刚从宫里大祭了回来,外头来了王家的人,叫进来一问,说是王子腾在外任上突发中风,如今半边身子动弹不得,嘴歪眼斜,连话也说不出来。皇帝派了太医去诊治了也不见效验,刚得了旨意,已经准许王子腾致仕了,王子腾夫人特地遣人来告诉这里一声。 王夫人如今愈见愁苦的脸上一时不知是惊是悲,待人去了,自己呆坐椅子上,手指飞快捻转着手上那串十八子,愈转愈快,忽然铮地一声,线断珠散,滚了一地。一边丫头见着了赶紧喊道:“太太快坐着别动,小心踩着了滑一跤。”王夫人整个人往椅背上一靠,一语不发,两眼呆愣愣看着前头,也不知看些什么。 薛姨妈也亲来吊唁了几回,只如今薛蟠人在牢里,宝钗又不便只身前来,夏金桂又不是个持重可靠的,王夫人也劝她莫顾虚礼,还需保重等话。王夫人得了信的时候,王家往薛家报信的人也到了,薛姨妈听完就晕过去了。 待得醒来,只听得外头哭闹声,越发气苦欲死。 夏金桂从前吵架只说薛蟠:“仗着有个好亲戚,凡事好拿钱填陷。”如今可好,好亲戚是一个接一个倒了下去,这话也不消说了,只薛蟠的活路恐怕也没了。她虽出身商家,少些见识,人又不傻,到了这个时候哪里还肯消停。 这会儿正坐在堂前椅子上哭骂:“原是身上背了人命儿的,却来害我!若不是你们七遭八回得往我们家去,虚言欺哄,我焉能嫁了这么个该死鬼儿?!如今人被拿了,早先说得多厉害的亲戚都缩了脖儿了!却要我这无辜之人生受连累,真是苦也,苦也!”之后连哭带唱,把一府的仆役都招了来四下围着听热闹。 薛姨妈心里又恨又气,却说不出句像样的话来。一时宝钗进来了,见薛姨妈正欲起身,赶紧扶住了道:“妈,你可别气坏了自己个儿。” 薛姨妈哆嗦着道:“这,这就是他们家的教养!这是旧人家的女儿能说出来的话?咒自家夫君该死,这、这,这是造了什么孽,娶了这么个东西进门!……” 宝钗面色无波,轻叹了一句道:“妈,我看她是不想留在这里了。” 薛姨妈一瞪眼睛:“不想留在这里了?蟠儿,蟠儿若好了也罢,若、若……我也不会让她走!我倒要看她能折腾出个什么来!没心的畜生也不至如此!” 宝钗知道此时说这话不当,只是若不说,恐怕后头更要生事,遂道:“您老人家不记得二姐姐嫁的那家人的事故了?那孙家的祠堂里供的都是旁姓的牌位!她几岁,您几岁?您能看她到什么时候去?何况她又是个不要脸面的。到时候真作出什么来,就算真把她沉了塘,我们薛氏祖宗面上也抹了黑了!她这人妈还不清楚?什么事是做不出来的?!” 薛姨妈正在气头上,说什么也不依,只说自己就算死了,也让她等到自己死再说。 宝钗苦劝无果,也只好作罢。心里却怕之后恐愈生是非。 果然转日那夏家老太太就带了人上门了,在门口就大哭了起来,引得路人驻足探看。她索性往门口一坐,只说薛家如何仗势杀人在先,瞒事骗婚在后,如今事发,那姑爷眼看着要掉脑袋,自家姑娘却是生生被算计了。又说自己知道薛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虎死余威在,如今要摆弄自家孤儿寡母自是容易,只人在做天在看,自家本已是绝户,如今连个闺女都要给个凶犯陪葬一辈子,实在是心伤难忍云云。 路人听了这话,都不免议论纷纷。一时有说这妇人既然嫁进了薛家门,便是薛家人,出嫁从夫,如今再说这些却是有些不顾廉耻了。另一个便道那薛家仗势欺人,杀了人都能无事逍遥道如今,可见其必不是什么好人家,那姑娘本就是被骗来的,如今眼看着一辈子就这么完了,若是你的闺女妹子,你能无动于衷? 如此你一句,我一句,各自引经据典,越吵越厉害。看门的家人一看这阵势不对,赶紧进去禀报,薛姨妈听了气得直抖,便令人赶紧把那夏婆子拉进府来。 宝钗虽有一肚子话可与之对答,奈何她是个未出阁的闺女,如何好去门口人前与那泼妇理论?只好暗生闷气罢了,又寻思之后的对策。 那夏家老太太进了门之后,给带来的几个人使个眼色,那几个随从便往夏金桂那里闯。薛家仆众不明所以,待得见那几个人搬抬了箱笼出来,都傻在了那里。 薛姨妈得了信从里头出来见着如此场景,气急骂道:“这是要做什么?!跑到我们家来做主来了?我还没死呢!” 那夏家老太太一擤鼻涕道:“亲家,当日你们来提亲时,只把个女婿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后来亲也结了,女婿果然是什么人才,你这当亲娘的比我清楚。这也罢了,我们姑娘也不指着姑爷吃喝。可你说说看,旁的你们添油加醋瞒了我们也罢了,连这样的人命大事你们也瞒着我们!当日若我知道这话,就是把我女儿嫁了叫花子,也不能进你们这门啊! 如今我也不说别的虚话,只一句。我女儿要与你儿子和离,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你许也好,不许也好。今日我都要带了她家去的。你要拦着,我便同你往衙门里理论去,你们薛家骗婚在先,就算你家再如何有后台有权势,这理也不在你们那边!” 薛姨妈听了这话,气的头晕。薛蟠的事虽不曾明说,那夏家哪里有不知道的?当日就是看上了薛家连这样的事都可无恙走脱,可见其势力之盛,才作成了这门亲事。如今却反咬一口!可这话又怎么说出口来?!是以只气得咬牙,却不知该如何言说。 宝钗从里头走了出来,扶住了薛姨妈,看着夏老太太道:“你们的意思我们尽知了。只你要和离却难,和离需得夫妇二人商议方准,我哥哥如今还在大牢里,你若要和离,就等他出来了再说吧。你要把嫂子接家去住几日,我们也不拦着,只那婚书仍在,她到了哪里都是我们薛家的媳妇,行事若有差错……自有宗族规矩国家律法管着,倒也不碍什么的。” 夏家老太太一听这话,气势去了大半,等薛蟠出狱?怕得去阴间相见了。到时候和离不得,倒成寡妇了,自家女儿还有什么出路?!可若就这么不管不顾地走了,女儿也别想再嫁了,且宗族规矩还在,到时候理都不在自己这头,这可如何是好? 不由得咽口唾沫,看着宝钗问道:“那照着姑娘的意思呢?” 宝钗冷笑一声道:“心不在这里了,我们死留这人又有何意思?和离是不成,不过,按着律法,若是犯了七出之条,父母可代为休弃。这个,对你闺女,倒是容易得很。” 夏婆子立时不干了,骂道:“好个刁毒的丫头!我闺女好好嫁到你薛家,哪里犯过一件错事?倒是你如今这般作践于她,可见是个刁钻难应付的小姑子,只怕我女儿吃了你不少苦头!” 宝钗一笑道:“你想毁我的名声也随你,难道我还怕这个不成?这主意我给你出了,你要走那条路你们自己商量着办。我们家太太身子不好,听不得大的动静,从前你女儿一个人闹就够受的了,哪里经得住如今你们母女联手?这里是薛家,若是一会儿你们还敢放肆,别怪我使人打你们出去!我们如今实在不如从前了,也不是你们这样的能欺负的!” 说了不再看众人,扶了薛姨妈回身往里头屋里歇着去了。里头走出一群精壮仆妇,手里拿着胳膊粗的棍子,虎视眈眈看着夏家主仆等人,夏家老太太哪里受过这样的气,正想高声叫骂,忽然醒过神来,只恨恨往地上啐了一口,带着人走了。连那些起初搬抬出来的箱笼也留在了院子里。薛家仆众亦无人上前处置。夏金桂在楼上看了半日,一跺脚,回屋里躺着生闷气去了。 第382章 382.炎凉 薛蝌也在家里得了信,赶紧过来了,见夏家人已悉数离开,又劝了薛姨妈几句,见薛姨妈神色甚是疲倦,便告辞回去了。 刚进了门,一个小丫头便道:“奶奶请大爷过去说话。”薛蝌知道邢岫烟也挂心薛姨妈那边的事,便赶紧往里头去。 进去时邢岫烟正同宝琴在桌前算账,宝琴见薛蝌来了,起身行礼,又笑道:“哥哥同嫂嫂定有话说,我先回我屋里去。”说了抄起两本方才正看的账册就出去了。 薛蝌便把夏家老太太来闹的事同邢岫烟说了一遍,邢岫烟默默不语,半日,方道:“我们在京里几处生意,不如收了吧。掌柜活计们也先打发一批回南边去,若有愿意留下的,便解了契,让他们自便也罢。” 薛蝌自娶了邢岫烟来,先还怕她一身书香会嫌弃自己过于铜臭,却未曾料到这邢岫烟于买卖商务上也大有助力,如今听她这般说来,皱眉问道:“你是担心?……” 邢岫烟点头轻叹:“阎王好见小鬼难搪,看如今夏家还是亲家就如此行事了,若是……只怕要往我们这边伸手的更多了。如今他们还不敢妄动,只待再出个什么引子,说不得就是一群饿狼。赶紧收拢了,倒免了损失。” 迟疑了一下,又道:“再一个……那梅家……当日就那般推三阻四,如今……我们还不如索性回南边去。到时候再给妹子另寻一户好人家也罢。强扭的瓜不甜,何况我们如此光景,若定要人信守前约,只怕他们更要使出手段来了。” 买卖还罢了,宝琴与梅家的婚事却是薛蝌心里的头一件大事,听邢岫烟这般说了,还有两分不甘,便道:“他们不是自恃书香世家?不会做出这般背信弃义之事来吧。” 邢岫烟苦笑道:“哥哥,才还需德配,你没听过那句话?‘仗义每出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那些读书光学了一肚子算计的,要耍起心眼来才真让人恨。你都知道他们要维护脸面,自然不能做出背信弃义之事。可他们更不想同我们这样的落魄商家结亲,你猜猜他们会使什么法子?” 薛蝌一惊,咬牙骂道:“狼心狗肺的东西!不错,细算来他们哪回的借口还都是光明正大得很,不是为了祖宗,就是为了社稷,我呸!这回……他们不会是要往我们身上栽赃吧?!” 邢岫烟亦不敢肯定,只道:“这我也猜不到。不如哥哥寻个日子上门,只说琴儿对北地水土不适,需得回南边去调养,他家又是京官,为着身子计,那婚约还是作罢了吧。” 薛蝌自然不肯:“那岂不是说我们琴儿是个病秧子?明明是他们想退亲,何苦我们自己作践自己,这话万万行不得的。” 邢岫烟见他这般说了,也不好再劝,两人便放下这头说起归拢生意的事来。 再说那梅翰林一家,当日同薛家结亲时,还未至翰林之位,薛蝌老爹又是个商中异类,好文好道,遍游天下,见识不凡。那尚未发达的梅翰林与薛老爹一见如故,便定下了这门亲事。可谁想到定亲第二年那薛老爹就亡故了,薛蝌年纪尚小,薛太太又于商事上所知甚少,这家业自然大不如前。好在那时薛蟠老爹还在,薛家又顶着皇商之名,总算支撑到了薛蝌掌事。 可如今眼看着薛家人才凋敝,大房一个薛蟠的命案被挖了出来不说,连几个可倚仗的亲戚也渐见颓势。偏偏那贾家又与吴家对上了,却又不敌吴家,若是自家与贾家牵连太过,说不得往后在朝堂上就难做人了。思来想去,这门亲都做不得。只可惜没个能拿到人前去的说由头,实在愁人得很。 不过好在自家是儿郎,大不了就一直拖着,拖个三五八年的,还就不信就凭那等人家,寻不出点错处来!却正这个时候,一股事关贾府的流言四散开来,梅翰林无意中得知了,心里笑道:却是来得正好! 也不知是哪里传出来的话,说贾家如今遭此大难,都是素行不轨,惹得神怒鬼厌,连祖宗都庇护不得的缘故。就说如今已经倒了的宁国府,父子聚麀,翁媳有染,就是目不识丁的人家也做不出这等无耻之事,偏在那府里都只作寻常。更别说在亲爹孝中聚众赌博,寻欢作乐等话,当中多少乌糟事,衙门里问了出来都不敢往文书上落,实在是怕污了上官们的耳朵。 这荣府与宁府一墙之隔,果然能丁点风声不闻的?谁信?!一根同发,那根都烂了,还能结出什么好果子来不成?这回这贾府老太君同宫中的贵人,实在都是让府里的不肖子孙给活活气死的! 那家里风俗同旁家各别,公子哥儿与姑娘们杂居一院,便是亲生兄妹也已经不妥了,偏他家里还把一总儿的亲戚姑娘也都与自家那一惯在内帏厮混的哥儿养在一个园子里。久而久之,底下的仆众们没事都喜欢给自家哥儿乱点个鸳鸯谱什么的。 尤其那哥儿又是个有些呆根子的,一家人宠着,纵着,连带着把些亲戚姑娘们都带坏了。当日里有几个姑娘身边就带着男装的小番童,实在是伤风败俗!且不论那小僮的男女,若是男的,自然是大大的不妥;若果然是个女儿身,却偏弄成这个打扮来带在身边贴身伺候着,不是更不可细究了?!实在是…… 还有什么这个那个的,倒不干梅家的事,只这一桩就是天降的喜事了!又过了几日,梅家便请了薛蝌过门,梅翰林都没出面,只让自家大儿待客。言语间便把这事说了,又道梅家世代书香,不惧清贫不惧祸,只一点清名不可亵渎。薛家姑娘有这等逸事在前,实在恐怕与梅家门风不恰,这亲事却要从长计议了。 薛蝌气得差点没拿茶盅子砸人,幸好出门前邢岫烟就叮嘱他说过一回,心里大概知道梅家的意思,只不过没想到堂堂翰林会无耻到这等地步罢了。怒气冲冲回到家里,先把宝琴叫来,也顾不得什么忌讳了,把梅家的话当面说了,又问她可有此事。 宝琴一听就愣了,眼泪在眶子里直打转,硬提一口气回道:“当日是老太太赏了我们每人一个小戏子。宝玉得的芳官,有一日打了联垂,作了番子打扮,我同几位姐姐们看了都觉有趣,便让自家的也跟着打扮了。湘云姐姐的葵官本就是个唱大花面的,我的荳官是唱小花脸的,当时都跟风儿改了装扮,湘云姐姐还给葵官取了个名儿叫韦大英,我看荳官的荳字倒别致,索性就叫荳僮,芳官取的洋名儿,唤作耶律雄奴。不过是一时戏耍,哪有他们说的那些!……” 薛蝌气得不成,道:“那就是说,还真有其事了?!” 宝琴再忍不住,哇就哭了出来,邢岫烟拦着薛蝌道:“好了,你又同妹子生什么气?一样事情百样说法儿,不过是要寻个由子罢了。民不与官斗,哥哥,莫为一时意气,吃了眼前亏。” 薛蝌闭上眼睛,良久,方长叹一声道:“早该依了你的主意,也免了这番折辱。” 邢岫烟道:“如今也还不晚,明日去还了他们庚帖也罢。” 薛蝌声音都抖了:“那不是坐实了他们的那些说法?!实在是、实在是欺人太甚!” 邢岫烟长叹一声,柔声劝道:“哥哥是做了多少年买卖的,怎么还在这样事上纠缠?所谓公道自在人心,却不在这世上。不过是权名利害罢了,如今认了这个闷亏,来日咱们南去,日子还过得。若是哥哥还要硬斗,只怕……” 薛蝌不由一震,想想上回邢岫烟就让自己主动前去解除婚约,自己不愿白受这口气,结果就换来如今这局面,若是再与之争辩,还真不晓得那群惯读圣贤书的才子官老爷们要使出什么手段来了。只这气又哪里是这般好忍的。 邢岫烟又道:“实则我倒大幸这婚事拖到了如今,若是早两年成了,如今我们家遭逢此难,才真是没了退路了。到时候他们为了撇清,妹子又在人家府里,真是什么话都由他们说,岂不可怕?倒不如,我们索性趁此机会了断干净,待得伯娘家的事落定,再回了江南,什么不能从头开始?妹子年纪不大,又如此品貌,早些同这样人家撕捋干净了,才是福气。” 薛蝌听了也觉有理,何况事到如今也无他法,便听了邢岫烟的话,转日拿了庚帖上门,只说自家妹子不惯京中风土,择日南归,恐与梅家二郎无缘,早年亲事,不如作罢。梅家自然连连答允,连个虚拒都懒得做,立时令人把宝琴的庚帖也取了来还给了薛蝌。薛蝌又把当日梅家给的定亲礼都按单还了回来,拿了庚帖,连茶也不喝,便告辞离去。 不过三五日,就听传梅翰林次子与户部吴侍郎家千金定了亲事。 贾府秘闻传得沸沸扬扬,遭了池鱼之殃的自然不止薛宝琴一个。湘云自嫁到卫家也有两年了,只卫若兰进了京卫军,十天半月也不见得回来一趟。前一阵子更因兵力调动,给调到北边去了,还不知何时回还。 史家虽一门双侯,外任回来却未见升迁,在旁人看来已是打入冷宫的意思,兼之史湘云又是个无父无母的,卫家对这个儿媳也不过面子情。好在卫若兰不是长子,史湘云也不用管家,只每日跟随嫂子们在长辈跟前立规矩就是。 卫家太太原就不满史湘云嫁进来几年肚子都没个动静,如今忽听外头传言如此,更气得在床上躺了好几日。贾母病逝,史湘云想去吊唁也未获准许。卫太太的话:“如今那屎盆子就是从他们家扣出来的,你这时候再上门去,不是更惹人非议?你自己或不在乎,也要为兰儿想想,他一个人在外头出生入死,你在家里添不上助力也罢了,还给惹出这样的风言风语来,你让他知道了心里作何想法?!” 湘云忙把自己自小在贾母跟前长大等话说了一遍,跪下苦求,卫太太仍是不同意,见她还不肯起来,越发生气了:“一个姑婆婆,论起来都多远的亲戚了,你去做什么?!何况我们家已经使了人去送过冥活了,怎么你还得单算一份,还是说你不算我们卫家的人?!” 湘云无话可答,只好回自己屋里面朝贾府方向跪下磕头低泣罢了。只这话传到了卫太太耳朵里,未免更增气恨。 第383章 383.问仇 夏家过了两日不知从哪里挖出来几个“族人”,一同往薛家兴师问罪来。要说起来,当日夏老太太把夏金桂嫁给薛蟠,有一半是为了防着这些“族人”,怕他们谋夺家产。只如今风水轮流转,竟联吴抗曹起来了,还真叫人生叹。 好在薛蝌过来了,又得了宝钗的指点,只对他们道,若还如此无理取闹,薛家就一张状子告到承天府,列数夏金桂所犯七出之条,求官老爷做主休妻。夏家一听这话,才不得不消停了。 宝钗又劝过薛姨妈,索性给了夏金桂一纸休书。夏家老太太转日就带了人来接了女儿顺便拉走嫁妆。只之前被震慑了一回,原想趁机要些补偿的心思倒没敢再露出来。 这夏金桂一走,薛姨妈初时又气又恨,过得两日倒觉出清静来,便也放下了。只一心盼着薛蟠无事归来,好再娶一房贤妻。 这日薛姨妈正同宝钗在里头坐着,忽然见尤三姐进来。这尤三姐自进了薛家,知道不受薛姨妈待见,无事从不往后头来。除了同夏金桂吵架拌嘴,旁的时候都只在自己屋里呆着。 薛姨妈见她今日忽然往自己跟前来了,只当她同夏金桂一样心思,不待她开口便道:“你比那个还省事,想走便走吧,我还拦你不成。” 尤三姐意料如此,嗤笑一声道:“我们是平头百姓人家,不懂那些富贵门第大难来时各自飞的规矩。太太也不用赶我,我生是大郎的人,死是大郎的鬼。” 薛姨妈听她如此答来,倒一时无话可对了,便皱眉道:“既如此,你来作甚么?” 尤三姐略想了想,下了决心道:“我是为大郎的事而来。实在大郎曾同我提过一件要紧事,只他怕惹地太太担心生气,自己不说,也不叫我告诉太太。如今到了这样田地,我也顾不得了。” 薛姨妈正想开口问,却被宝钗拦住了,她道:“你坐下说话吧。” 尤三姐依言坐下了,接着道:“事情还从香菱那会儿说起。大郎说其实他当日带了香菱往东府去,曾见过一人。那人见了香菱就问大郎讨要,大郎自然不肯,两人不欢而散。之后就出了大郎打了人的事。 后来大郎回来,听我说了香菱换人的事,便说是有人设局害他的。只那时我们都只当那人是看上了香菱才行此计策,既然香菱都给了人了,哪里还有要回来的道理,何况大郎往东府去问了,也寻不着那人。 只后来又出了我姐姐他们家的事,又有大郎从前的事被翻了出来,偏偏还有香菱寻亲夹在里头。我越琢磨越不对味,想想那人曾经在东府进出,又先把香菱带走了,当日关押大郎时虽没有对大郎如何,可东府聚赌的事还不是那时候从那群子弟嘴里问出来的? 这么一算,竟是环环相扣,步步设计!大郎说的丁点没错,真是有人要害他!这要害他的人,也定与要走香菱的那人有关,我们要救大郎,先得把那人寻出来!” 她一口气说完,已是满面通红,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薛姨妈母女二人,却见那两个面上并不见波澜,不由气急:“太太,姑娘,你们可听我说话了?!” 宝钗见她如此,心里不是滋味,叹道:“也难为你能想到这些。” 尤三姐瞪大了眼睛:“怎么?你们知道?” 宝钗苦笑点头道:“虽初时不知,如今哪里还会不知?” 尤三姐忙站起身道:“那你们还犹豫什么,快寻出那人来,救大郎要紧啊!” 宝钗看她面色,张了张嘴,艰难开口道:“就算能寻着那人,又有何用?你看到了东府的事,再看看如今,这不是冲着我们一家来的,是要把我们这几家都牵连进去的打算。偏偏……偏偏他们手里又握了证据……寻着了人又能如何?求他放过?使银子通融?唉……” 尤三姐道:“寻着了那人,就算没法子,杀了他给大郎出口气也好!” 薛姨妈听了面色一变,忙道:“我说你说不出三句正经话来!杀这个杀那个的,你挺能耐啊?谁家媳妇成日把这样的话挂嘴上?!……” 宝钗一拉薛姨妈,缓了神色对尤三姐道:“那个人既在外头抛头露面,就不是个正角儿,后头指使之人又岂是能轻易接近的?你速速歇了此心,如今家里可再经不住出什么事了……” 尤三姐从内院里出来,一脸郁卒,她心里本是简简单单的事,既然是有人害薛蟠,把那人找出来,自然就能救了薛蟠,哪想到被宝钗一说,自己这几日多少打算竟连个屁都不算,不由丧气。只她心里总是不肯死心,便仍坐下来绞尽了脑汁去想解救薛蟠的法子,可叹她徒有一腔血性,于这些事上却所知甚少,不过动念劳心,以避枯坐安宁时的心慌悲苦罢了。 又说贾家,原是要停灵七七四十九日的,却不料突然传出许多府里的流言来,内中细节竟多有实事,勉力彻查了一番却一无所得,几个掌家人不免有些顾此失彼。兼之几家亲友世交这阵子也多遇难事;贾雨村一案似乎又有甚事牵扯了贾赦,不得已,只得改成停灵二十一日。 出殡那日,虽各家皆尽到了礼数,却远不如当年贾敬丧事之盛,更比不得秦可卿那时候压地银山也似的气势。路祭灵棚也少了许多,倒不是人情冷暖,实在是自内廷之事以来,旧勋权贵一系受创太重,多少人家都在年许间烟消云散了。贾母辈分极高,如今这位老太君也去了,再比对一众人家旧年声势和眼前光景,这哀戚之意倒越发重了。 倒是信王府遣人到祭,又有内工部新贵段家设了路祭灵棚,让一众看客心里又忽然活动了起来。那段家设灵棚,自然是因了鸳鸯的关系。只如今她也有了身子,来灵前哭了一回,因过于心伤,回去后胎相就有些不稳,之后便只好卧床休养。得知贾母出殡的日子,禀过婆婆后遣人在路边设了祭棚。倒让不知内情的人多费了思量。 贾母过世,林如海正随船出海,通不得消息,黛玉留了信后便同贾兰一同作伴回京。一路上就已经哭成了泪人。等到了京里,得知贾母的灵柩已经停在了铁槛寺,便往寺中祭拜。想起自己自小失了娘亲,老父又常年不得相见,真是凭着贾母的疼宠长了这么大,却未曾料到眼前一别竟成阴阳永隔,深悔当日随父南归的决定太过草率,只如今悔之何益,更哭得伤心难抑。 贾兰也往庙里祭拜了一回,只他实在流不出眼泪来,满心想的都是这事儿该算在谁头上,怎么讨回来的事。等回到府里,去见过贾政和王夫人,才回了稻香村。如今凤姐病得不能理事,李纨是没脚蟹上台面,哪里还有着家的时候。兼之如今跟前伺候的也没什么熟人了,贾兰觉得无趣,便索性往园子里逛去。 正欲往栊翠庵走,却听耳边响起一声“主子!”,一愣,还想抬脚,就听又一声“大王!”,赶紧四下寻看,就见一个穿了一身火红的娇俏丫头正站在路边一株大树下,一皱眉,认了出来,轻声唤道:“幺幺?” 那娇俏丫头哎了一声,赶紧跪下行礼,被贾兰拦住了,左右打量一会,问道:“你好了?我上回回来就没寻着你,偏偏妫柳也不见了,你跑哪儿去了?” 幺幺笑道:“回主子的话,我还没完全复原,不过也差不离了。那时候主子同妫柳姐姐解了禁制,我四下逛的时候寻着了个可用的宿主,一时情急就附了上去。只我那时候魂弱,不能离宿主太远,想寻主子也没法寻去。” 贾兰问道:“那你如今能离体自行了?” 幺幺摇头:“也不行,我那宿主如今就在外头街上呢。幸好主子往这边来了,要不然我可真没法子了。” 贾兰笑道:“我看你比从前凝实了许多,急什么的,等都养好了再说不迟。” 幺幺赶紧道:“属下急着找主子,实在是有事相求。” 贾兰一愣,笑道:“好啊,你说。” 幺幺便把自己寄身香菱的话说了,又道:“如今我眼看着就快复原了,多承她收留我,正想回报一番。只别的都好说,她亲娘因遭了这许多难,身子骨实在不好。我道行有限,没什么法子,就想来求求主子,有没有仙丹神药什么的……还有她的神魂也不算有力,虽如今沉睡了养回来一些,到底还是弱,也想问问主子有没有什么法子……” 贾兰听了半日,叹道:“没想到香菱还有这样一段身世,也是可怜。虽让人拿去对付薛家了,倒也不是她的错。倒是你,有你这样当妖精的?……算了,我也没见过什么正经妖精……” 幺幺十分忐忑地看着贾兰,她如今也联络不上几位哥哥,眼前只有只这个主子能依靠了。她想给香菱一家捏个安稳的前程,旁的都好说,这寿元康健却一点法子也没有。妖气夺人性命容易,要想给人延寿,她自问还没那个道行。只如今香菱好容易见着亲娘了,却因为自己占着壳子的缘故生蹉跎了好些日子,再想想这母女两个一别十数载,封氏屡遭打击看上去更如风烛残年一般,也实在不忍心她们才熬过生离,又面临死别,便下了决心来求贾兰。 她正焦急,就见贾兰拿手往袖子里摸了一回,闭着眼睛也不知想些什么,等睁开眼来就伸手递过一个小匣子,漫声道:“里头红的那粒甜香味的是补心神的,白的那丸是培元丹,我也只有这两样,你拿去试试,看成不成吧。实在不行我也没法子了。” 幺幺赶紧谢了接过。贾兰又递给她一个石符,说道:“等你能离开的时候,我还不一定人在哪儿呢。这个你拿着,到时候捏碎了,自有人去接你。” 见幺幺收好了,贾兰便道:“赶紧走吧。这什么时候,瞧你这一身颜色艳的!”说完撇撇嘴,顾自己走了。 独留幺幺在风中郁闷:“主子,这毛色是天生的……” 第384章 384.生死 贾兰自往栊翠庵去了,惜春同妙玉如今日日都在佛前为贾母跪经,见贾兰来了,惜春便先止了手里木鱼,领着他往后头小院里去。就爱上网 。。 等贾兰从栊翠庵里出来,回到稻香村,李纨已经回来了。一见贾兰举止,不禁眯了眯眼睛,对几个丫头道:“你们先下去吧,让我们娘儿俩好好说话。”那几个答应一声都出去了。 这里李纨看着贾兰道:“嗯,可是要我说声恭喜?” 贾兰一笑:“娘你看出来了?嘿嘿,前两日刚突破的。” 李纨略皱了皱眉,问道:“不容易,可是得了什么机缘?” 贾兰如今修炼极魄的速度,便是在修界看来也非同小可了,何况在这么个连灵根都没有的地界。李纨方才一眼望去,见他气韵有变,只想不通其中缘由,才有此一问。 贾兰也皱了眉,良久才期期艾艾地道:“倒是受了人指点……” 李纨见他这模样,心里越发好笑,问道:“受了什么人指点?这是好事,你又这副模样做什么?!” 贾兰抿抿嘴又嘬个牙花子:“啧,我都不晓得怎么说。要不等他自己同你说吧。左右过阵子他也得来拜见的。” 李纨心里诧异,之前阿土在南边呆了那许久,也没见过什么特别的人。后来元春薨逝,阿土将贾兰送回去后便回到了京中,如今算来也不过月余时间,怎么就好似错过了多大的事似的…… 贾兰见李纨那表情,叹了口气道:“我、我……我见到妫柳姐、呃,不,妫柳……也算妫柳吧。” 李纨一惊:“什么?” 贾兰看李纨一眼:“娘你就不用瞒我了,那妫柳根本同我身边的小厮们一样,都是锁灵傀,我说的没错吧?我问林姑姑,林姑姑还说妫柳回师门去了什么的,都当我是小孩子呢,嘁!” 李纨不理他的牢骚,问道:“你见到的是谁?你既知道锁灵傀,便该知道那锁的原是妖灵,如今是何情形?” 贾兰便把事情原委说了。原是他从长安城回去后,隔日就有人趁夜寻上门来,自己正欲动手,那人却说出两件自己同妫柳的密事来。贾兰心下更疑,只当妫柳遭了暗算,更欲与来人拼命了。那人见贾兰神色,心知不妙,便把自己原是妫柳的话说了出来。贾兰初听自然不信,那人又说妫柳本是锁灵傀,自己原是锁在其中的妖灵。 贾兰想起自己身边的小厮们管妫柳叫师姐,倒有两分相信了。两人便住了手脚,那人见贾兰相信了,索性把自己的事情和盘托出,倒把贾兰镇住了。 他道他原是一个妖灵,自愿被阿土锁灵后便成了妫柳。只那日与人对战时,错把灵玉当灵石用了,元神大涨,便破了傀儡中的锁灵阵。只当时他元神大乱,极为不稳,便直接往对战敌手的身上附去,想借他神魂来用。哪想到对方神魂也非常人,内中所蕴之力极大,且那神魂对灵玉之能极为渴望,等自己察觉不对想要撤时已然晚了,差点偷鸡不着蚀把米反被吞了去。 对方神魂吞了些灵玉之能后也一样陷入了混乱,灵玉之能反成了正主,趁两者皆神迷之时竟开始了融魂。幸好当日旧主对他的神魂还有感应,引动了元神里的青冥,在其他各样累世记忆、恩怨情仇、巫术妖法都不能自主时,这青冥却能掌控灵玉之能。 就这样都不知过了多久,等他“醒”过来时,发觉自己已经不是“自己”了。有些像曾听人说起过的宿世通——好几辈子不同的人生经验,都存在一心之内。每一件事都是“自己”经历过的事,都“感同身受”。可偏偏他记得的经历里又明显有相互冲突的地方,其中的“我”跟另一段记忆中的“我”还曾是敌手;记忆包含着不同的人物事情还罢了,还有全然不同的境界,甚至全然不同的天地法则。 因此,他刚“醒”过来觉察到这一团已然完全融合却明明互有不洽的“自己”时,心念一时经受不住,便又晕了过去。 贾兰听到后来,都忍不住同情他。这还算个人吗?!你同你的宿敌融为一体了……还是融的魂……换句话说,哪怕你现在就自杀,再投胎也没用了。因为现在你们是“一个”人。 贾兰问他:“那你……你还是妫柳吗?” 那人愣了愣,老老实实道:“我也不知道……” 妫柳的人生经验他都有,包括在这里的数年光景,甚至包括关于浮尘集市的无穷岁月,这看来自然该是实打实的妫柳了。可是,他又有深山里千年修行的记忆,还有南诏国称王为主的全部人生,甚至还有此界之上,赤瑕宫、太虚幻境的千年轮转……他拥有这所有的记忆和随之一同的所有感情,这又哪里仅仅是一个妫柳了! 李纨听完也愣了,苦笑道:“这实在是没有想到的事。” 贾兰说完了故事,便仰了头问:“娘,你说……妫柳……算不算活着?他又算不算是妫柳?” 李纨一笑:“你问我又有何用。你说的妫柳,是这个名相在你心上的一个投影。如今还算不算是,也要问你自己。” 贾兰一叹道:“我也这么想呢。从前我也不是知道妫柳所有的事的,如今……既然我说起什么,他都能对得上,那他就是妫柳。至于旁人,或者也能把他认作是别人,我却管不着了。” 见李纨笑而不语,他又道:“我就想啊,若是这样,常人轮回了千百世,若是千百回的经历都记着,那上一世的亲爹,下一世或者就是世仇;这一世的儿子,前一世或者就是陌路……如此算来,到底什么算恩,什么算怨,什么是亲,又什么是远?……” 李纨点头道:“要论这些,都需得有个立足处,人的立足处就是个‘我’,你能切实感知到什么样的‘我’,便会看到什么样的恩怨亲疏。只能看眼前一世的,和能前后各知三生十世的,观世间人情自然大不相同,所应言行也自然大相径庭。” 贾兰笑道:“可见这个‘我’实在是要紧!” 李纨看他一脸郑重得色,自己也忍不住一笑。果然一样境,两样道,有人看见的是‘我’之不可靠,也有人看见的是‘我’之事关紧要,各有各路,勉强不得。 又说幺幺见贾兰走了,便回身到外头临街停的一辆车里,往香菱身子里一藏,对外头等着的婆子道:“成了,走吧。”跟着的车夫听着了,便赶了车往金宝巷去。 回到了家,焦云还没回来,只封氏一人在家。自上回堂上相认,待事情了结后,焦云便接了封氏回来同住。又请了和生道的大夫来给封氏调理身子,前后也花了七八十两银子,实在是当亲娘孝顺的意思。 封氏知道了事情原委,也把焦云当女婿看待。只如今香菱恢复了身份,她倒有心让他两个正经拜一回天地,又怕焦云另有打算,只在心里思量却未曾说出口。不料过了几日,焦云自己撇下香菱同封氏商议起此事来,只说想明媒正娶,不能委屈了香菱。封氏听了自然大喜,把香菱叫来一说,却不料这女儿竟不同意。 问急了,她才道:“如今京里不安生,那两头神仙打架,咱们不过小老百姓,被牵连在内不是好事。不如等过一阵子都消停了,咱们回南边去。等都安生了再说不迟。” 焦云知道如今西宁王府也在对贾家出手,还真不是个安耽的时候,便听从了香菱这话。封氏见他们小夫妻两个都一心如此,自然也没有异议。却不知道这是幺幺不忍占了香菱的洞房花烛夜,到底这事儿于世间女子而言,实在要紧要紧。自己嘛,一活千儿八百岁的,真稀罕这个,什么时候玩不得?想玩几回不行? 香菱到了家,见封氏在,便拿了那药丸子,刮下点粉来和在水里伺候她喝了。却是怕她身子太弱,虚不受补。好在如今已经调理了一阵子了,还算经受得住。如此前后半月有余,才将一颗培元丹都服完了。虽未见白发转黑、落齿重生的话,只精神就比从前好了许多。幺幺自觉已经尽了力,便也不再强求。 他们这里和乐,薛家却翻了天了。不为别的,却是那都察院判了薛蟠一个斩监侯,等着来年再审后问斩。薛家扔进去了无数的银子,又托了无数的人情,竟换来这么个结果,薛姨妈喊一声“苍天!”就牙关紧闭,直倒了下去。宝钗也哭得没了主意,却又不得不强打精神,支撑门户,照顾母亲。 贾政得了消息便遣人告诉了王夫人,王夫人早有心理准备,只她如今热孝中,也不能上门去探看。只遣了陪嫁的两人去看望了一回,那两个回来便给王夫人带了一封薛姨妈的书信。王夫人不识字,正想着叫哪个给念,打开却见信上也没字,只画着一块玉,一块金锁,并一些文书箱笼。心下雪亮,便收了信,自己皱了眉细思此事。 贾母百日后,本该扶柩归籍,贾赦却指了大理寺不时上门询问的事只说自己走不得,王夫人又身子大败,不得已,只好贾政带着宝玉两人扶柩南下。 待得他们从南边回来,家里已全然换了样子。 贾赦同邢夫人住了荣庆堂,王夫人仍在自己的小院里住着,原本贾赦那里的仆众们也纷纷到这头来当差,还个个都压这边的一头。王夫人的身子越发不好,倒是凤姐略涨了精神,时常弹压着些,还略像点样子。 惜春为贾母往天宁寺诵经超度,不知怎么的竟在那里出了家,回也不曾回来,直从那寺里出去云游四方去了。待府里得了信,哪里还寻得着人?连当日带了去的两个小丫头也不见了踪影。 因王夫人病倒了不能理事,这事儿便问到邢夫人跟前去,邢夫人又有什么法子,只虚张声势城里城外走了两遍,就算交代了。 又说那贾赦同邢夫人,早在贾母停灵府里的时候就行动开了。因贾政同王夫人都要往宫里去,待王夫人回过神来,那贾母的一众私房早让搬空了去。欲问丫头们要钥匙和账目,只说不知道弄哪里去了。发了狠要处置她们,邢夫人又拦在头里。 后来还是金钏儿拉了琥珀偷偷来了一趟,才知道原是邢夫人许了珍珠,待贾赦出孝后纳她做姨娘,许了许多好处,珍珠就偷了把册子同钥匙都交了过去。琥珀察觉的晚了,如今老太太没了,她也没个依仗,自然不敢吱声。王夫人听了气得直咬牙,却也毫无办法。 贾赦见贾政回来了,先贾政开口道:“当日是老太爷做主让我搬那边去住了,要说分家,其实那时候就算分过一回了。只是咱们到底亲兄弟,我要是非要赶你出去住,也不像个样子,只还如从前一样吧,年下按份子拿花费,我也不会太委屈了你。” 贾政读圣贤书长大的,虽觉不平,却没那脸去争辩。再者如今女儿亡故,老母新丧,正是心灰意冷时候,更不欲与贾赦多言,只都唯唯认了。 贾赦同邢夫人一看那头如此好说话,真是心花怒放,只可惜贾母死了这亲儿子还有三年的孝,不得宴乐庆贺,实在是美中不足。好在贾母私房中许多难得的古董,如今尽归了自家,只一样样细看过来,就是件无上美事了。只贾赦一边看一边忍不住埋怨自家那已逝的亲娘:“若一早知道家里有这许多好东西,我又何苦那般上蹿下跳地到处搜罗?!嗐!” 第385章 385.缘兑 王夫人见贾政回来了也并无甚作为,心里虽不忿,只她如今身体大不如从前,连着原来那争胜要强的心思也歇了许多。且她心里目下最惦记的一桩也不是这些,而是宝玉的亲事。 从前贾母的意思,满府上下皆知,只可惜林家只那一个女儿,林如海摆明了要招婿上门,贾母那番心思也只好作罢。宝钗却是自己看着长大的,从前还帮着打理过府务,要心思有心思,要手段有手段。就不说同自己的那层血脉关系,光这为人行事就比旁人大方展样,实在是儿媳的头一个人选。 薛姨妈的意思,是担心薛蟠一事没有回旋余地,只怕保不住家产根基,若是宝钗能嫁进贾府,就算得了庇护了。又有王夫人在,一则不会给宝钗气受,二来到时候央着贾府做主,给薛蟠从族里过继个后人,也不算为难。 王夫人心里喜欢宝钗是一半,还有一半却是薛家那百年积攒下的家底。如今贾赦强占了贾母私房,他又占了个长,余下尚未分清的祖产,往后也自然由他把持了。就算他说不分给贾政分毫,以贾政的性子恐怕也不会去争什么。自家娘家如今也大不如前,没了靠山势力,只凭脸皮厚敢伸手,哪个能是贾赦夫妇的对手?这亏真是不吃也得吃。 如此一来,宝玉能得的就少了许多。就算自己攒下的都归了他,那长房还有个贾兰在,贾政心里那长幼秩序可是头一个要紧的,恐怕自家这份产业宝玉能得着的大不过一半。宝玉又是自小绫罗堆里长起来的,哪里受的半分苦楚?自己这做娘的不替他打算,还有哪个能替他打算?!宝钗带着薛家至少一半的家底嫁进门来,他两个又是自小一处长起来的,不是两好合一好,再好不过的事儿?! 这日与贾政坐着说话,便提起了这件事来。贾政听了道:“老太太刚去,宝玉还有一年的孝,这时候说这些作甚。” 王夫人道:“这亲事哪里是说成就能成的,这会子议起来,待得出了孝便过门,不是正好?从前老太太给宝玉算过,说就这二年成亲最恰的,若是错过了,只怕生变。老爷也知道,他这生来就同旁人不一样,咱们也是宁可信其有……再一个,老爷看看我如今这光景,哪里还管得动家?珠儿媳妇又是个木讷无才的,凤丫头如今也难……” 贾政听了里头还有贾母的意思,知道王夫人也不敢拿这样的话玩笑,倒不反对了。只听王夫人说取中的宝钗,便是一愣。 王夫人生怕贾政一口回绝了之后没有商量余地,便紧接着道:“这话也是同老太太说起过几回的。原先老太太是取中的大姑娘,只之前姑老爷说了,林家子嗣单薄,就这点血脉,定要招赘上门的。老太太还为着这个闷闷不乐了几日。” 贾政也叹:“这话我倒也听过两句口风,只是……怎么又说起宝钗那孩子来了?” 王夫人道:“这里头也有个缘故。”说了便把当日为了怕宝钗进宫夺了几家的支持,贾母做主通了关系把她放了出来的事都细细告诉了贾政,才道:“老太太当日叮嘱我,先不要同你说。只说你性子刚直,若听说如此,心里难免对薛家存了歉疚,行止里若带了出来,自家亲戚倒不好相处了。 老太太原想着宝钗不被舒宁长公主挑中,或换了去做旁的年幼公主的陪读,在宫里待个三五年,长了见识又攒了人脉,到时候再出来嫁人,自然门第也能高上一截。只没想到事情弄得不可收拾,竟直把她的前程给搅和了。老太太也因此常感不安,你看从前老太太也极疼宝丫头的,还拿私房给宝丫头做过生日,便是给林丫头也没这么着过。” 贾政听了这话面色渐变,良久,叹了声道:“既如此,你做主便是。宝丫头也是个好的,她家里……如今也多说无益了,就按你说的办吧。银子若不够,就从前头账上支,辞去的人多了,花用倒少了。”说了面上一笑,却比哭还难看几分。 王夫人得了贾政这句话,心下大畅,待他走后,便把周瑞家的、吴兴家的几个心腹陪房叫了来,商议起此事来。 凤姐如今正经婆婆搬了进来住,加上几回同那边过来的奴才们对上,反惹得邢夫人自觉面子遭损,越发对她不喜起来,王夫人便也没有再去烦难她。自家倒有个闲人儿媳妇,只宝玉的婚事,在这个时候商议已然不甚吉利了,若再弄个寡妇来操持,她心里更得腻味,索性装作没这个人,自己撑着身子一样样安排。 又说薛姨妈得了王夫人的回信,总算放下心来。 待转过了年,王夫人便请了媒人上门提亲。宝钗知道了此事,心里百味杂陈。一时又忆起从前在大观园里桃红柳绿春正好时候的光景,兼之那时候的一点小女儿心思;再看看眼前西风渐紧百草衰的情形,又说什么情爱,说什么姻缘,倒都是生死兴衰的滋味多些。 薛姨妈送走了人,回来见宝钗面无喜色,对她道:“乖囡,你也长大知事了,女子嫁人再投胎,往后的好日子还长着呢。” 宝钗勉强一笑道:“妈,我知道的。” 薛姨妈见她这样子,也不由悲从中来,只如今大喜时候淌眼抹泪的实在不吉利,忍了悲戚道:“不怕的,妈替你张罗起来,咱们比谁家也不差。”说了指了个事,往里头去了。 宝钗自己怔怔坐了会子,两行眼泪直坠下来。家里什么情形,谁也没她清楚。薛家败了,生意买卖让人抢得七七八八不说,薛蟠入了狱后,连皇商头衔也丢了。这还不算,为着打点上下,银子更是不算数地往里头填。从前有王子腾在的时候还好,不过是自家的客气人情。如今却成了那群人眼里的肥肉了,只拿了薛蟠来讹钱,自家又不敢不给,怕薛蟠因此在里头受苦遭罪。 自己若能嫁个高门,或者还可阻一阻薛家的颓势,最起码能给薛家留个根底。若是自己仍在家里,一个未出门的姑娘,行事不便,别说护着家业了,连想归拢生意都不好出面。薛姨妈身子又不好,万一再有个好歹,自家恐怕更没出路了。而要说起高门,又是为妻,却又谈何容易。 如今这婚事,只怕也是自家亲娘同贾府里姨母两个商议定下的,还不知道宝玉知不知道这事儿呢……好在,如今自己也不是从前的小女儿了,什么情爱心思都如虚空幻花,这世上,光活着已如此不易了,还计较那些作甚…… 白天夜里,心里断断续续这样那样地想着,却是有悲无喜。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如今的贾府。宝玉也知道这事了,把人都轰出去,自己在屋里呆了半日,秋纹想要进去劝,被袭人拦住了,她道:“我们什么人,拿什么话劝他?到时候自有太太说给他道理。” 秋纹一想也对,只自己嘀咕道:“二爷莫不是高兴傻了吧?宝姑娘那样人品,那样样貌,不说百里挑一,只怕千里挑一万里挑一也够了。” 碧痕道:“或者是想起了老太太也未可知,若是老太太知道二爷成家立业了,该多少高兴!” 一句话说得众人都心里沉甸甸的,没了再论的兴儿。袭人自己抽空往王夫人院里去了一回,把宝玉的事说了。 吃过晚饭,王夫人便遣人来叫宝玉过去。 宝玉到了屋里,没见着贾政,先给王夫人规规矩矩行了礼,王夫人见了心里又一叹。从前只盼着他懂事知礼,别再那么毛毛躁躁的。如今真这么进退有礼了,心里又有些空落落的,总不禁想起一回来就踢了鞋骨碌到怀里,掰着脖子说这说那的时候。 宝玉垂手在跟前立着,也不说话。王夫人回过神来,柔声道:“坐下说话吧,晚上的饭菜可还合口味?你还是小孩子家家的,不用禁那么严,偶尔吃点荤腥也不碍的。老太太还能怪你不成?” 宝玉听又提起贾母,眼眶便不由得一红,心里越发酸涩难耐。 王夫人却未觉察,自喝了口茶,又道:“怎么好好的一个人闷屋里不理人?是不是功课累着了?老爷都说了,让你这些日子稍稍松宽会子,别逼太急了,仔细身子。” 宝玉恭声答应着,王夫人越说越没滋味,心里不知哪里就起了团火来,沉了声道:“由来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本来都不用让你知晓。你若真是个知礼的,便是知道了,也该当成不知道,如今倒好,还作出这样形状来,你这是摆脸色给谁看?难道我们这么操心操肺的还是为了自己不成?!都只有盼着你好的,都只有为着你好的!原还当你是沉稳了,懂事了,如今看来却还差得远了呢!” 宝玉仍是闷声不语,王夫人自己倒越说越气,看他这样子,也不知如何是好,挥手道:“好了好了,你回去吧,这事儿都定了,你也不用再动旁的心思!” 宝玉闻言行了一礼,便顾自己出去了。一掀帘子,金钏儿在外头端了茶盘站着呢,见他出来,点头笑笑,抬脚往里头去了。 王夫人见她进来,便吐苦水道:“我真是白操了这一份心!如今越发不言不语起来,倒不如从前一点就着的时候容易说通了。” 金钏儿给王夫人换了盏热茶,笑劝道:“太太也真是的,虽是亲母子,二爷如今大了,哪里抹得开面子来说这样的事儿?何况,二爷都没说话,太太就认准了他没理,这哪里是二爷没理,我看却是太太没理呢!” 王夫人骂道:“你们好,一个个都是我的错!” 金钏儿笑道:“我说出来太太评评理。太太是认准了宝二爷听说了婚配之事,心里不愿才会这般。照我说啊,恐怕并非如此。宝姑娘什么人品?二爷若果然同她处不来的,那当年的画儿,后来的全景儿,两个人怎么一块儿做出来的?我看这回啊,八成是二爷想起老太太来了,就差这么前后脚的……二爷又素来是个孝顺的,老太太又疼他,这么对景儿一想,可不是心里不是个滋味儿!” 王夫人一拍手:“哎,你这一说还真说不准!得,得,你替我再过去看一趟去。真是,上辈子欠他们的!老老小小都是祖宗!” 金钏儿放下手里的活计,答应了一声,便去寻宝玉去了。 宝玉也没回自己屋子,只在王夫人院子外头的两棵树下站着,低头也不知在看什么。 金钏儿走近了,咳嗽一声,宝玉回神,看是金钏儿,叹了口气,不曾言语。 金钏儿道:“二爷的心思,也没什么人不知道的。只世事不由人,也没法子,还劝二爷放宽些心,日子总还是要过。” 宝玉这才开口道:“我只不知道,这日子过得有何滋味……” 金钏儿冷笑:“二爷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想想隔壁府里,想要好好过个日子还盼不得呢,哪里还挑起滋味来!” 宝玉听金钏儿提起了宁府的事,心里不由自主就想到了秦氏,便又想到贾珍,便皱起了眉头。 金钏儿又道:“如今薛家大爷眼看着性命不保,薛姨太太身子一天不如一天,宝姑娘孤苦伶仃地守着那份家业,不是活遭人算计的靶子?!太太同姨太太是同胞姐妹,这样的时候如何能袖手旁观?! 再一个,薛家家底在那里,太太有为薛家打算的,更多的还不是为了二爷打算?宝姑娘那样人品,薛家又只剩下她一个了,太太也是为了二爷往后的日子计较。这都是太太的苦心,二爷如何能不明白呢?!” 宝玉听了这话冷笑道:“我倒宁可她不要替我打算。” 金钏儿嘴角微微一翘,又换上了忧急之情:“二爷最是怜香惜玉的,如今宝姑娘这般境遇,难道二爷反硬了心肠不成?!宝姑娘能进了这门,也算有了撑腰的,或者、或者那薛家大爷的事也得个回转的余地,若真能如此,那姨太太的身子骨都说不定能康健上一些呢!” 宝玉听了愣愣的,金钏儿又把这桩婚事里里外外、前前后后的好处掰开了揉碎了讲给宝玉听,只劝他安心待结良缘。待她讲得口干舌燥,宝玉才淡淡道:“总是为了这个为了那个,人人都有所得,有所图,我又算个什么!” 金钏儿赶紧道:“二爷自然是得一门好亲事,娶一房贤妻啊。” 宝玉凄然一笑:“我要什么好,我要什么贤?我只要个心罢了。你们都愿意拿心去换个旁的,我若舍了心,活着又同死了何异?……”说了也不管金钏儿,回身走了。 第386章 386.外患 金钏儿见宝玉顾自走了,背影好不凄凉,忽然抿嘴一笑,“这你就难受了,却是没到真难受的时候呢。” 又去王夫人那里回话,把自己说的话说了一遍,王夫人点头道:“还是你知道我。我这费心费力的是为了哪个?!你也说得够透的了,他若还不明白,神仙也没法子!” 金钏儿自然又安慰王夫人几句,只说宝钗的人品样貌,宝玉没有不喜爱的道理等话。王夫人心里也如此认定,只宝玉心里是否另有其人,这样的话两人自然是半句不提的。 自贾元春薨逝,吴家对付贾家的事儿就停了下来,尤其之后贾府老太君亡故,王子腾忽然中风致仕,吴家更不敢动作了。看贾元春葬仪采的皇贵妃等例,便知他在皇帝心中甚有分量,这时候若再对他们家出手,就算有理也没理了。谁能料得帝王心?到时候别偷鸡不着蚀把米,想喊冤都没地方去。 再说贾家如今眼看着人才凋零,宫里又失了庇佑,衰败是指日可待,哪里还需自己出手?何况那赶尽杀绝也不是什么好名声。 他们想收手,却有不肯收手的。这日宫里又传出信来,吴济霆听了大惊,赶紧又召集了众人商议。他皱了眉道:“真是天运难测!那凤藻宫诞下不足月的皇子,御医都道活不过三日,哪想到圣上过去一看,竟就好了!抱去太后见了,只说投缘,又怜惜他,便索性养在了长乐宫。 旁的妃子那里,圣上还不定日日都去,太后那里圣上可是每日晨昏必往的。偏偏这位也行七,太后还老说这皇子甚肖圣上儿时,如今真是大得圣宠。这也罢了,到底才多大点子人,哪里说得清了。 可前两日,妙云观观主测了一回,却道这位身上是带了气运的!也不知真假,娘娘已严令他不许胡言,只如今想来,这险死还生,虽没了亲娘却得了太后同圣上的喜爱,还真是……真是说不太好了……” 吴济岩直问:“那娘娘是何意思?” 吴济霆道:“娘娘的意思,龙子龙孙自然是金贵的,只别被不肖的外家带累了也罢。” 一众人相互对视一眼,皆点头道:“这倒不难,只这会子不合动手。” 吴济岩想了想便道:“嗯,我倒有个法子。” 众人皆问,吴济岩道:“圣上是对已故贵妃有情,却并未因此施恩过那府里。可见圣上心里还是有是非的。那咱们索性把这两个撕开了算!先别急着动手,且慢慢传出话去,只把贵妃的死往她娘家人身上推就是了。 那府里先有翁媳通奸的,后有谋财害命的,贵妃何等高洁人品,听了这话心里如何能不气?正是这一回回,一遭遭的,活生生给气死了! 等这些事儿都传熟了,再把那家里的污糟事一揭,由不得圣上不动怒。这从头到尾,咱们又没撒谎,更没有诬陷人,只实话实说罢了。就算寻到咱们头上,也说不出什么来。” 众人听了都道妙计,各自去办不提。 那苍朴道人如今却是越发癫狂了,一则是他发觉越来越多的事算不准了,总不会是处处鬼打墙,那唯一可能便是自己悟的不对,功力不够;二则越是如此,他越发惦记起这世上的奇珍异宝来,只盼着能得了什么大机缘,或者功力大增,或者长命百岁,当然了,若是能白日飞升,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他从前明明推算出皇四子有承天之运,哪想到这回应吴贵妃之求,推算了一回七皇子,算出来竟该是个死人!可这七皇子明明活得好好的。无奈只好弃用八字,改用定星观运法,结果却是气运加身之象,且其中纯正龙气,旺不可挡。 当时他差点就哭了!自己这是倒霉到什么地步了,好容易把那个不合数人家出来的娘娘给弄没了,结果生下个不足月的儿子还厉害成这样?!这不是天要亡我的意思?还是说凡人果然不该推算天运,否则必有天罚?!幸好他是个果决的,更做不出半途而废的事,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要紧先把贾家藏的秘宝拿到手才好。 他自然不知道。那七皇子魂魄不全,都没得个全灵来投,连元春离魂的时候,都没提半句孩儿的事,因她根本就没见着自家娃娃的神魂,不过是个半成的壳子,根本没什么母子可言。可却挡不住有贾兰这么个天魔星,只认得一个“我”字。照他想来,他爹死了,娘又不会再嫁,自己是没什么弟弟妹妹了。好容易有个嫡亲姑姑怀了个娃儿,正是自己论起来头一个亲近的兄弟,哪能轻易折损了去? 他自身魂魄托了魑魅庄的灵药之福,又不知用了多少天材地宝,更得了《极魄》神诀,一早就到了玉魄之境;之后又连逢机缘,先得龙壳后得虎灵,龙虎成丹,修出了个血龙袭的境界,顺便继承了那老龙皮囊里攒了万千年的积累。论起来这界中龙气之旺,只怕非他莫属。只他走的修路,不入人间富贵罢了。 他这回为了救那娃儿,先以含魂心头血为引,又用功法塑其体魄,理顺后直接给这娃儿留了块魂记,来引动天灵来投。他下的引子全从自身出,自然都是龙气丰沛之象,那引来的自然也是同宗同属之灵。如此一来,这娃儿想要不气运加身也难啊! 只他哪里在乎这些,不过是凭一己之力,救回个血亲兄弟,白开心一遭。至于乱了天数……他又没见过天数! 就这一念之力,生生给多少人造了个心腹大患出来! 说起这心腹大患,如今另有一人,不比苍朴道人舒坦。众位看官道是哪个?便是那自海上归来的林如海林大人了。 且说林如海自海上归来,便听说了元妃薨逝,贾母亡故的事,只叹世事无常。此时贾母早已归籍落葬,贾政着人打听明白了,便备了香烛带了人,亲往贾母坟前祭奠了一回,也是尽半子之孝的意思。 从金陵回来,刚把几件密事理得七七八八,就听传道:“南诏国主求见。” 一愣,这哪有异国国主对自己“求见”的道理?忙令人请了进来。那寻瑎见了自己,却比从前越发礼数恭敬,全以晚辈自居,倒让林如海摸不着头脑。 两人你来我往,云里雾里说了半日,寻瑎才说明了来意,却是来求娶林黛玉的。 林如海差点没失手把茶盅子砸了,又联想到上回这番王就死缠着自己,还曾妄想住进自己家去,如今算来,莫不是一早就不怀好意,从头到尾都是打着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意思?!林大人眯起了眼睛,心里开始计算——刚刚试航的火炮战船若全力行进,不知多久能到南诏国…… 那寻瑎又是妫柳,一见这个曾经的“自家大人”眯起了眼睛,就知道不好。赶紧说道:“晚辈是真心求娶,还请大人成全!” 林大人忽然觉得火炮船真是造少了,尤其那火药填充量还不够,打得不够远。 边上官员见这气氛不对,忙笑着打圆场道:“南诏国主莫要玩笑,如今这里谁不知道林大人家的千金是要招赘的,国主忽发此语,岂不让人为难?” 寻瑎忙道:“晚辈知道这个话,晚辈愿意入赘!” “噗!”在座的几位正端茶浅啜欲混过方才尴尬的大人们全都不约而同将茶水喷作了飞雾。 林如海不开口也不行了,苦笑着问道:“未知国主此话,贵国朝野上下可否尽知?” 寻瑎道:“晚辈国中与此间规矩不同,只晚辈与国师商定了,旁人并无置喙余地。” 林如海道:“那国主是以什么身份入赘我林家?” 寻瑎道:“便是以如今的身份。” 林如海道:“如今的身份?南诏国主入赘我林家,这南诏国往后怎么算?” 寻瑎道:“南诏国仍由我管着,我进了林家,南诏国自然也随我进了。若是……若是大人愿意接掌南诏,也未为不可。” “噗!”这下是林如海喷的。 也顾不得什么邦交体面了,指着寻瑎鼻子道:“一派胡言!此等家国大事,也可以这般儿戏的?!” 寻瑎疑惑道:“此事晚辈已与国师和晚辈兄弟商议过,他们并无异议。” 林如海这才想起来,这虽是个昏君,却是旁人家的昏君,自己这忠臣直谏还用不上。只好挥了袖子喝骂:“胡闹,胡闹至极!” 寻瑎眼见着这话是说不通了,只好再三求了林如海考虑他的诚意,才带了人走了。 林如海这里还没缓过来呢,一行的不知道哪个嘴碎的就把这事儿写了摺子飞鸽传回京里去了。皇帝看了只觉不可思议,从没听过还有这么“八方臣服”的。一国国君哭着喊着要带了国家做陪嫁,嫁进自家臣子府中。这若是茜香国的女王哪日相中了朝中哪个才俊也罢了,这可是南诏国主、有枭雄之称的寻瑎!这、这到底是谁家祖坟出了问题?! 南诏国主的这番言论,林如海静下心来想想,霎时推测出其背后可能埋下的十数条阴谋算计。当中最有可能的,便是自己在此监造海船及北上的布置被南诏国识破了,欲借此相胁以谋份好处。这回借了这般无稽之事寻上门来,不过是为了给自己提个醒,好让这边心里有个数。若自己所料不差,转头这位国主估计就得上京,毕竟邦交大事,实非自己这样一个官员可以做主。 想通此处,也连夜写了摺子让人快马送京。 果然,过了几日,便听说了南诏国主欲往长安求见当今圣上的消息,心里只盼着那摺子路上千万别耽误了,也好让圣上早作准备。 皇帝见了林如海的摺子,心里才安定下来。这才像话!这才像一国国君会做的事情!果然这臣子间见识差距甚大,一样事情,林大人就能看到背后所伏危机,另外的却只会看个热闹。连那般不合常理之事也敢写了摺子递上来,真当朕的龙书案是说书台了! 只这整件事,京里并没有确知之人,又兼林如海在南诏国逗留日久,于那番国事务也比旁人清楚,便索性下旨,让林如海速速结了船务回京听用。 林如海接了圣旨便知道皇帝必然看了自己的圣旨了,赶紧把余下的事务交代了,便带了人马回京去。一路上还不断收到自南边打听来的消息,又遣人收集南诏国主在京的举动,也是有备无患。 他还在路上,寻瑎已经抵京。照例礼部打点各样仪制,寻瑎通过理藩院表示希望尽快与此间君主一晤。皇帝本有心等林如海到了之后再说,奈何那寻瑎催得太急,且他这一回来,后宫的太妃们又开始往太后那里跑,惹得太后也让他赶紧见人,有事说事,说完了好让人赶紧回去。堂堂一国国君,老往人家国都里去,一待就待一年半载的,也不像话。 皇帝无奈,只好令有司各样预备了,择日接见寻瑎。头一回在外会馆见了,紧接着就于京郊行宫又晤一回。待得林如海到京时,那南诏国主已经成了皇帝御前的常客,直让他大感不妙,更疑心那寻瑎或者借了巫术迷惑帝王,恐怕所谋非小。 第387章 387.内忧 又说贾家,自贾赦搬回了这边,又处置了几个嘴碎好说当年的旧仆老奴,渐渐又开始挑起林之孝等几个管事的不是来了。超快稳定更新小说,本文由 。。 首发众人都等着贾政开口,那贾赦当年原是犯了大错,被老太爷勒令搬出去的,如今却因老太太忽然病故,没来得及交代后事,就拿起当家作主的派势来,实在让人心里难服。偏贾政一声不吭,只由着他去,众人一时都没了主意。 凤姐初时看那头跟过来的人里,有几个实在不像的,便出言做了几回主,很惹得邢夫人不喜。索性把尚属官中的事务一概揽了过去,也不要凤姐经手,凤姐也算彻底歇了下来。只世家往来等事,邢夫人并不知规矩,她又好克扣,更不乐意与王夫人凤姐相商,只与自家几个陪房一同随意糊弄去,不出半年,就已闹出了几场笑话。 王夫人称病,外头皆知如今贾府是大房掌家,只不解如何从前这大房的儿媳妇帮着二房管家时样样齐整,如今大房当家了反不如当日。府中仆役正心中不忿,自然逢问答三,把这贾赦夫妇在贾府里头的作为一一宣扬了出去,更着了人笑。 那贾环一早想要对付凤姐,只彩霞劝他“只要太太还当家一日,就谁也动不得二奶奶一分。何况王家势盛,就是老太太都得顾忌着亲戚颜面”、“为防功亏一篑,三爷还需忍耐。”等话。贾环想起从前在贾政面前揭发凤姐放印子钱一事还让人反摆了一道,也不敢不小心几分。 直到如今见着王子腾成了废人,王家更败落得连个薛蟠的命儿也护不住了;贾赦得势做主,贾政都退避三舍。那凤姐本是大房的人,又见如今邢夫人很不喜凤姐,心下大喜,直觉时机已到。 这日凤姐正在屋里看巧姐儿结络子,忽见邢夫人跟前的夏婆子来了,平儿正要起身让座,那夏婆子笑着道:“唷,可不敢劳动姑娘!二奶奶,太太请你过去一趟,说有要紧事问你。” 凤姐闻言暗暗皱眉,丢了个眼神给平儿,自起来拍拍身上,看夏婆子一眼道:“那就走吧,妈妈不是说‘要紧事’?” 那夏婆子面上一抖,干笑道:“我们还当奶奶要换身衣裳呢。” 凤姐鼻子里哼笑一声,带了丰儿去了。夏婆子在后头暗啐一口。 到了邢夫人房里,却见王夫人也坐着呢,凤姐上前行了礼,便在一旁垂手立着。邢夫人见她这样子,想起从前她在贾母和王夫人跟前伶牙俐齿、卖巧博笑的样儿来,心里越发不乐。也懒得再拖延,开口便道:“我寻你来就是为了问问,你那放印子钱的事儿,可真是不真?你也不消哄我,我叫你来问,自然是有证据在手上,如今只看看你自己老不老实了。” 凤姐听了这话一皱眉,摇头道:“媳妇不知道太太所言何事。从前就有人窜通了外头的人想往我身上泼这脏水,后来老爷都查清了的。不知道这回又是哪个吃饱了撑的,烂了舌头的来嚼这种话儿。” 邢夫人冷笑一声,又问:“好,这一宗儿你不认也罢。我再问你一个,长安县守备家的婚事,让人给生生搅黄了,还白填陷进去两条人命儿,这事儿你又知不知道了?” 凤姐听了心中一凛,心念电转,这其中事情只有来旺最知道清楚,只这事就是他经手的,他也没那能耐敢出首告发自己,遂强自镇定道:“这外头的事儿媳妇哪里知道。” 邢夫人听了这话忽然拍了下桌子,把一旁的王夫人都吓了一跳,就听她开口骂道:“好个刁妇、毒妇!你真当只要不认这话,就没人能奈何得了你了?!” 王夫人听了这话不像,忙开口劝道:“嫂子,这孩子才说了两句话,哪里就这么着起来了。外头人心难测,不知道什么小人就想挑拨我们家事,嫂子稍安勿躁,万不要轻易上了他们的当才好。” 邢夫人看了王夫人一眼,冷哼一声道:“弟妹,从前她在你们这里,你处处护着,才护出了这许多事来。如今我这做婆婆的看不过去了,教训教训自家儿媳,你还拦在头里。知道的说你是劝和,不知道的只当你这才是挑拨呢!” 王夫人一听这话更不像了,长出口气,遂不言语。 邢夫人这才转头看着凤姐,冷笑道:“好个不让须眉的二奶奶,果然是杀伐果断的厉害!干着放印子钱这样损阴德的事也分毫不觉心虚,外头三两条人命更不在话下。只是,虎毒尚且不食子,你做个人,却连个里外也分不清了! 在外头怎么折腾也罢了,横竖你另有依仗,我们也管不得你。只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连自家相公都不放过!琏儿待你如何?你多少年了就生下个姐儿,我们说过什么没有?好容易娶个二房,你倒好,往东府里去闹不说,还把手都伸到衙门去了! 唆使人往都察院告琏儿‘背旨满亲、孝中娶妻’、‘停妻再娶’,你这是要他的命啊!这是大家女儿做得出来的事?相公娶个二房,你就仗着娘家的势要把相公往死里逼,这是谁家的教养,谁家的规矩?!” 凤姐大惊,正要开口,就听邢夫人一声断喝:“闭嘴!别再我跟前花言巧语,有道是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为着一点私心连自家相公都不肯放过,你的话我可不敢听!你也休想再否认,哼,我这会儿敢这么同你说,自然是有证据的!不怕告诉你,人证都是现成的!那张华如今就在外头庄子上押着,你若还要犟嘴,只把你那些心腹陪房都拉出来,让他认认人!” 凤姐一听张华两字,捏在袖子里的手指都打起颤来,心里恨不得立时把旺儿叫来打死!直眼前的事情还得应付过去,听了这话赶紧跪倒在地,只哭冤枉,全道是没有的事。王夫人见之不忍,搂了她在怀里劝慰几句,又对邢夫人道:“到底空口无凭,白说这些作甚么!嫂子也消消气,当心别上了人家的当。” 邢夫人气笑了道:“上当?我是上了半辈子自家人的当了!” 见凤姐只哭着喊冤,又有诸事,只一件不认,便怒道:“好,好,好!我是收服不了你了!也罢,等琏儿回来让他自己看看,这是娶了一个怎么样的好媳妇!” 凤姐身子虚弱,哭晕了过去,王夫人赶紧一叠声的叫人来扶了回去,自己也没意思再多坐,便看着送到了屋里,又叮嘱平儿几句,才回自己那里去了。到了屋里,立时让人叫了周瑞家的进来,嘱咐了一番,让他往王子腾家去一趟,周瑞家的领了话赶紧去了。 这里平儿见凤姐头发散乱,满面泪痕,便问丰儿。丰儿在外头站着,也听不真,只知道是邢夫人骂凤姐什么,凤姐才如此。 两人正说着话,凤姐睁开了眼来,喘着气道:“扶我起来洗把脸,给我把旺儿家的叫来。” 平儿便出去叫人,丰儿在这里服侍凤姐重新梳妆了。 一时旺儿家的来了,见了凤姐只觉哪里不对,看凤姐那眼神直要吃人一般,忙问道:“奶奶这是怎么了?” 凤姐咬牙道:“托你的福!” 旺儿家的面色一僵,喃喃不知该如何答话,就听凤姐忽然问道:“我问你,那张华到底死没死?!” 旺儿家的一哆嗦立时跪下了,凤姐一看便知道这事不对。阴了脸点头笑道:“好,好,好!好个奴才!原是我这当主子心狠手辣,倒没想到养出你们一家菩萨心肠的奴才来!好得很呐!” 旺儿家知道旺儿当日放了张华父子,另编了个谎话哄过凤姐之事,方才一下子没撑住给跪下了,这时候一听凤姐这么说话,她又是知道凤姐的性子的,哪里还敢认,赶紧道:“奶奶,那张华父子实在是死了的!再没有错!当日他们一个被人劫了财,另一个吓死了,都是死的不能再死了。” 凤姐敛了神色,问道:“当真?” 旺儿家的赶紧点头连连。 凤姐不言不语了一会儿,才缓了声道:“起来吧!我也是听着了点风声,心里不踏实,才问你一句。你们跟了我这许多年了,是我最倚重之人,想来也不会骗我的。” 旺儿家使劲绷着抖个不停的腿肚子,嘴里叠声答应表忠。 凤姐似是疲累,又问了两句旁的话,就让她去了。 待人走了,平儿问凤姐道:“奶奶信她的话?” 凤姐看她一眼:“你信不信?” 平儿皱眉道:“我想着他们是没那么大胆子来骗奶奶,可心里又总是不太踏实似的。” 当天晚上,忽然彩霞来了,一脸惊魂未定之色。 平儿忙让了进来,彩霞却道:“二奶奶可睡了没有?我有要紧的事。” 平儿忽然想起白天旺儿家的来过,忙道:“你等等,我去看看。”彩霞点头,站在一边等话。 平儿便进里屋去,凤姐卸了钗环,正在灯下想事,听说彩霞来了,略一皱眉,便让平儿领人进来,又特叮嘱别惊动了旁人。 彩霞一进来,见着凤姐就跪下了。 凤姐还未开口,她已顾自说道:“二奶奶,大事不好了。我方才查夜回来,见我公婆屋里灯还亮着,又有生人的声音,便留意听了两句。却是大太太跟前的哪个婆子,正在说什么证人、证据的话。还说有借据账本之类,只要我公婆肯出首作证指控二奶奶,到时候自然有他们的好处。我公婆的意思……好像、好像……好像要答应人家……” 平儿大怒,正要开口骂,却被凤姐一个眼神止住了。 凤姐看着彩霞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不跟着他们另投了高枝去,反跑我这里来做什么?我如今连个管事的权力都没了,可没什么好处给你。” 彩霞摇着头道:“我公婆的脾性我知道,他们眼里只一个利字,认准了有好处的事,谁劝了也不会听。那大老爷自己身上就不干净,那大理寺的官差三不五日的来寻管家管事们问话说事,这哪里是靠得住的山? 且我们家本是奶奶的陪房,这个时候为了鼻尖上一点好处,跟着往奶奶身上泼脏水,就算留了下来,往后又哪里有脸同人来往?这话若传了出去,只怕连子孙后代都得连累了!我没本事拦着他们,只好来告诉奶奶。请奶奶救命。” 凤姐想了半日,忽笑道:“救命倒是可以,只你想我救哪个的命?” 彩霞一愣,看着凤姐一脸茫然。 凤姐忽道:“旺儿家的小子也不是个好的,你不过是他家的媳妇,又不是他家的闺女,何必为了他们搭上自己?你今日的功劳我记下了。一会儿你回去收拾点东西,便往外头哪家姐妹亲戚家里躲上几日。到时候……自然有你的好处。” 彩霞仍是一脸不明,只看了凤姐一会儿,忽然下了决心似的磕头道:“彩霞谢奶奶救命之恩!” 凤姐点头:“快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佳节前后偏都是这种情节,还真是煞风景 第388章 388.钱腥味儿 彩霞一走,凤姐唤过平儿:“把福炳家的叫来。” 平儿叫了小丫头过去请人,那福炳家的就是媚人的舅母,从前媚人求去,还是福炳两口子在凤姐跟前使的人情。如今凤姐寻常少用到他们,也没人知道凤姐外头的几个买卖都是媚人一家子在打理。 福炳家的听说凤姐来唤,立时来了。凤姐拿出下晌便已经备好的一个皮封子,平儿拿了递给那媳妇子。看她接了,凤姐开口吩咐道:“马上送出去给媚人,让她赶紧使人去办了,人他都认识的。住址写在上头了。只记着一个,莫要惊动了旁人。这手段想必那头也不缺,这事儿要紧,可千万办严谨了!” 福炳家的少见凤姐如此疾言厉色,赶紧答应着就回身出去。 虽宵禁时候,这荣宁二府后街却是没人管的,谁知道主子们什么时候要使唤人,九城兵马的人也巡不到这里。这日半夜,一队壮汉从东头走来,看清了巷弄,提着个青烟灯笼照着号牌。到了一处院前,其中一个翻身过墙,三两下就开了院门。 几人进了里头,往屋里张望一回,点上两根起烟香往里头一扔,忖度时候儿,拿薄刃顶开了门闩,进去不会儿就扛了几个鼓囊囊的麻袋出来。殿后的三四个人又分头把那屋子里里外外搜了一遍。 一队人到了外头,那搜东西的和扛麻袋的点头别过,一行人往西走,另一群人由东而南往贫民杂居之处去了。这内城里的人口买卖,多在此处。第二日,一队大车又装了不知哪里贩来的人口,看这样子是要送去盐井或矿上,眼看着都是有去无回的。只周围人等早见惯这样事体,连多看一眼的兴趣都无。 凤姐到了下晌,有事要叫旺儿家的进来一趟,却寻不着人,使人去他家里找,也没有找到。正没奈何,邢夫人那里的夏婆子来了,听说此事,立时脸气得铁青地走了。回去禀报给邢夫人,邢夫人大怒。原来昨日夏婆子去寻了旺儿夫妇一回,因他们总推三阻四的,邢夫人想着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还让夏婆子给了他们些银两,只说事成后还有重赏,绝不会让人与他们为难云云。 哪想到今日一早那一家子都没了踪影,那屋里头也洗过一样干净。眼见着是两头都得罪不起,趁夜逃跑了。邢夫人大怒,只说要告到衙门去,追查逃奴。贾赦听了风声过来,反骂了邢夫人一顿,他道:“老子刚当了家,你这里就要抓逃奴,是嫌老子还不够窝囊?!没长脑子的东西!”邢夫人被一通狠训,越发觉着失了面子,又不敢对上贾赦,只更恨上凤姐。 便又把贾环告诉的,关于凤姐的几样事都同贾赦说了一遍,她道:“本想她若知错,往后改好也算了。哪知道竟这么油盐不进,又跑了人证,实在可气!” 贾赦听了眼珠子一转,骂道:“蠢妇!这样大事如何现在才来同我说!这毒妇作出这样事来,合该立时休了她才是!还悔改个屁!” 邢夫人一听贾赦这话,眼睛都亮了,赶紧答应着道:“老爷说得对,我却是没想到这一处去。” 贾赦一声冷笑:“哼,还当王家是出阁老的时候吗?!这时候还要顾忌个什么?正该拿出长辈的款儿来!琏儿那下流种子,被自家婆娘差点暗算了都不知道,也是个怂包!等他这回办了事回来,你就同他说这事,就说我吩咐的,这样的搅家精留着作甚?赶紧休了再另娶一门好亲!” 这贾赦却是恨当日贾雨村一事牵连了自己,王家却不曾出过分毫助力,又兼平安州一事,他谋了许久,却不得王子腾相助。不止不相助,他这里稍透了点风声过去,那边就使人把几条路都给堵死了,真是分毫不念亲戚之谊,自家胆小怕事,还不许旁人博个富贵,实在是欺人太甚! 再加上之前贾母做主,把贾琏生母所遗嫁妆都交给了凤姐打理,这本是贾赦算计在口里的一块肉,竟让人生生叼走了,兼之如今贾府内囊倾尽,能动用的银钱越来越少,他自然又惦记上了。 且又听说这凤姐竟还有放印子钱这样的事!如此不义之财,自然都该收归官中才对,这又是一个该动手的由头。 几样缘故碰到了一处,从来不爱管儿子事务的赦老爷,这回也不得不拿一回当长辈的款儿了。 凤姐这几日也没歇着,早在贾母忽逝之时,她就知道日子要换种过法了。如今她挂念的也不过就是个巧姐儿,好在她一早就有准备,再三思量了,在年前将巧姐儿许给了她嫡亲哥哥王仁的大儿子。贾琏如今有子万事足,凤姐同他一说,也没多计较,就答应了。 想来娘家人总是可靠的,为防着府里人使坏,她还另做了布置,如今身子也一日不如一日,更没有争胜之心,也不在乎什么名号了,只求能安安稳稳看着巧姐儿出嫁成人,就算圆满。只世事常常求而不得,却又在算计之外了。 贾赦同邢夫人住在了荣庆堂,只另有姬妾无数,实在也难安排下。也不知哪个撺掇的,贾赦便让都住进园子里去。邢夫人不敢违拗,又不乐意让她们住舒心了,便以人手不足耗费过大为由,欲拣僻静宽绰的大院子里安置。那本是为了园中伺候所盖的下人院,那群姬妾自然不乐意,又往贾赦跟前吵闹去。 王夫人听了这话,气得直晕,便去对邢夫人道:“这园子原是省亲用的,从前姑娘们往里头住去,还是娘娘发的话。如今咱们擅自安排人往里住去,还是些姬妾之流,只怕到时候外头得了风声,随意上一本,都是不敬之罪!” 邢夫人听了这话是又气又喜,气的是事到如今王夫人还能以贵妃娘娘之名压自己一头,何况人家闺女没了,却还有个外孙在。喜的是,自己正对着贾赦没主意,这由头却是现成的。当下便没好气地对答了几句,回头把这话原封不动说给贾赦听了。 贾赦一听大不敬这几个字,就觉得脖颈子一凉,又不甘心全输了阵势,便道:“皇家哪里真会管这样的琐事!不过你原先说的也有理,正院是不合住的,那几个偏院她们爱住便住,就说我说的,谁要有话,让他来问我!” 几个姬妾听了心里犯难,一则到底园子里宽绰多了,景儿也好,不比在这里窝在邢夫人眼皮子底下快活得多?可再说回来,那园子里还住着寡妇奶奶,贾赦没有往里头逛去的道理,自家若搬了去,少不得让那些留下来的狐媚子们趁了空儿!真是两头犯难,买卖难做啊。 邢夫人可不耐烦等着,过了两日便来催问了,倒有一小半愿意往园子里住去。邢夫人便让人收拾了屋子出来,也没比在这里住得好多少。倒是能四处逛逛。 李纨这里,因林如海得了旨意要回京,九王爷一人留在江南,便赶紧把贾兰叫了回去,临走时只说那“妫柳”说过要寻空来“拜见”李纨。她也只得静观其变。 这日外头喧闹,着人问了,却是贾赦的一众姬妾们搬进园子里来住了,一时底下人又多了许多谈资。如今这园子里实则只住了李纨这一个正经主子,只可惜这本就是皇妃省亲的别院,又有番王妃的旧居在内,不好做别的用场。若不然,只怕更该热闹了。 晚间稍静,这园子如此之大,那些姬妾们又住得偏僻,哪里就能听着动静了!可身边伺候的几个丫头们却一个劲儿道:“园子里人多了,人气都旺些儿,连路上的灯都亮堂许多。” 李纨失笑,那两个丫头不免尴尬,李纨便道:“从前热闹的时候,还嫌烦呢。” 两人笑道:“咱们没福分,没赶上那时候儿。光听妈妈们说了,还说宝二爷生日,连姑娘们一同喝酒呢,妈妈们也跟着喝了不老少,咱们是想都想不出来那样儿!” 另一个道:“还有咱们这里的秋祭,那更热闹了。说得比西四横街上的庙会还好玩些!” 李纨随叹:“这一说还真是,不过三两年光景……” 有嘴快的顺着道:“是啊,都说如今是一年不如一年呢……”另一个赶紧给拉了一下袖子,说话的赶紧住了嘴。 李纨回过神来,笑道:“姑娘们都长大了,出了门子,可不就冷清了。等哥儿爷们都娶了亲,自然又热闹回来的。” 那两个赶紧跟着应是,再不敢多言一句。 自宝玉出了孝,王夫人就开始张罗宝玉与宝钗二人的婚事,薛蟠那边眼看着没什么余地了,薛姨妈的身子也是一天不如一天。虽众人都没点破,实在心里都知道,这婚事定得赶在秋前,若不然薛蟠真的秋后问斩,这婚事也不知道要耽搁到什么时候去了。 宝钗的嫁妆早在她从宫里回来家里就开始准备了,预备打家具的木材都是早两年趁着各家大兴土木的时候,从南边运来的,一色的花梨木。从贾家拿了屋子尺寸过去,便开始打制家具。 薛姨妈把剩下的田庄铺面都分作两份,一份给宝钗陪嫁,另一份让宝钗收着,待往后留给薛蟠后人。每每到此时,总不免想起还押在牢里的亲儿来,也不知道如今受的什么苦楚,又想到不定数月后就得没了性命,自家却无丁点法子可想,实在肝肠寸断。如此一行下来,身子精神更坏了几分。 又说宝钗见尤三姐虽性子急躁又不太通世务,对薛蟠却十分情真,倒比从前看重她两分。且她自己出门在即,薛姨妈偌大年纪在家里总要有人照看才好,便时常寻了尤三姐说话,又教她些人情来往等事。 这头婚期日近,那边贾琏从外头替贾赦办差回来,刚把外边的事情交代完,就被邢夫人遣人来叫了去。这样那样一通说,把个贾琏气得血气上涌,一身风尘就往凤姐屋里去了,眼看着又要大开杀戒。 推门进了里头,却看凤姐半靠在床榻上,蜡黄一张脸,两眼睛都眍了,两腮下陷,哪里还有半分当日风采?“这是活不了了啊!”贾琏心里咯噔一下,倒有两分着了慌,方才那一股子气也不晓得哪里去了。 平儿见贾琏进来了,先上前行了礼,才往凤姐身边轻轻唤道:“奶奶,奶奶,二爷回来了……” 凤姐缓缓睁了眼睛,看着贾琏凄然一笑道:“爷回来了,一路上……咳咳咳,一路上可还好?” 贾琏也不敢太往前坐,略往前走了两步问道:“这是怎么了?我走的时候还好好的,这才多久,怎么病成这样了?” 凤姐摇摇头:“不中用了……”待要再说,就喘得厉害。平儿赶紧安抚住了,又给倒水。贾琏便信口安慰两句,只让她好生歇着再说,自己就往外去,又给平儿使了个眼色。 平儿扶凤姐躺下了,又对凤姐耳语几句,才掀了帘子出去。贾琏见她出来,一把拉到一旁,压低了声儿道:“到底怎么回事?怎么没给我递信?!” 平儿叹一声先把府里近日的事都说了,才道:“太太不喜欢奶奶,如今太太管事又闹了些笑话,奶奶忍不住说了两句,就让太太拿了好些不是训了几回。爷是知道奶奶的性子的,可那又是婆婆,太医来看过,就说是肝气郁结的症候。 后来更厉害了,太太不知怎么听了环三爷的挑唆,编排了好些罪名儿,奶奶气不过就顶了两句嘴。太太就要让旺儿家的来作证,给奶奶定罪。哪想到那一家子前一天跟太太那里拿了银子,当天夜里就跑了!奶奶知道了,更气得不成,这一病就躺倒了现在。” 贾琏听了这话,欲信欲不信,便道:“如今我也不晓得你们谁的话能听了。罢了罢了,管他真假,如今先得把宝玉这事办了再说。平儿,你给我记着,若是叫我知道你们哪个又编瞎话哄我,我定不会饶!” 平儿平平静静看贾琏一眼,冷笑道:“爷的耳朵听我们的话哪里还能听到半丝真心?谁让我们是做奴才的,只好凭爷乐意罢了!” 贾琏一时无话可回,讪讪说了两句,便往尤二姐那里去了。 第389章 389.众望 贾琏如今同尤二姐过的才像正经夫妻的日子,平儿早不让沾手了,贾琏心里又腻味凤姐,也不愿太近平儿。:3wし剩下个秋桐,新鲜劲已过,容貌体态都比不得尤二姐,不过当个小菜,偶尔来两口换换滋味。惹得秋桐心里更恨尤二姐,只那位养着儿子又得爷们的心,她也只能暗地里多咒几句罢了。 待贾琏梳洗停当了往外办事去,常在尤二姐跟前奉承的几个婆子媳妇,一行搭手做活,一行轮着翻儿地说好话。尤二姐听了自然越发高兴。 一个婆子道:“奶奶还不知道呢,二爷回来的时候,先往那头屋里去过。啧啧,要说咱们二爷可真是有情义,那个都病得不像个人样儿了,还过去看看去呢。听说没说两句话,就又躺下了,真不晓得能熬到什么时候去。” 另一个道:“还说呢!那命都是拿银子吊着,配的什么药丸子,光里头人参就得用半斤!当归又要身同须分开,能用身的那须用不得,用须的那身又用不得,就这么折腾,银子都跟水似地淌去。还养得病歪歪一日不如一日,真是白瞎那银钱!” 尤二姐惊讶道:“什么药丸子,这么金贵!” 那婆子便笑道:“说是哪里来的秘方儿,自家药局子里头配呢。那药局子里原先都是那头的人,可不是要什么做什么,就算要搓个人参身上泥,只怕都有!” 另一个便道:“你这话也就这两日说说吧。” 众人一听这话里有话,忙都追着问详细,这婆子才笑着道:“太太说那药局子也没什么用,做出来的散丸比比外头的还贵出许多来,不如裁撤了,还省耗费。” 几人相视一笑,都道:“对了,如今可是太太当家了呢。” 尤二姐却想的不是这个,犹自喃喃道:“怎么一下子这么不好了?前阵子不是还能出来管事的?” 有个媳妇子便道:“她那病,都是早年小产落下的。不是我没口德咒人,实在是,这样的病若是在小门小户,一早没命儿了。也就咱们这样人家,经得起那个耗费,实在是拿银子填陷,也不晓得多少银子能买一天活头儿!” 方才说话的婆子便接了话头道:“可不是!又没个医治,就这么硬撑着,白瞎钱。” 尤二姐听了心里就不是个滋味。在她看来,如今这府里都是自家儿子的,你看当家的是大老爷,大老爷又没有旁的人了,不给自家二爷给谁去?至于还有个贾琮,她也不算在心上。这二爷又只有菨哥儿一个儿子,还不都是他的?这如今旁人家多花掉一分,往后菨哥儿就少得一分。想到凤姐还在那头这么拿银子买命,算来却是拿菨哥儿的钱往水里扔呢,心里越想越不舒坦。 她性子又是个天真的,心里没个算计,便脱口而出道:“这可真是拿银子打水漂呢,什么时候是个头儿!” 有个媳妇愣头愣脑的,见尤二姐似是担心花费,便劝道:“奶奶也莫心急,她那里花的都是自家的银子,要不然,就那点月钱,够干什么的。” 尤二姐听了这话不由得面色一变,边上一个知机的婆子赶紧啐道:“呸!乱嚼舌根的东西!晓得个什么就胡乱开口劝人来!她哪里有自家的银子?还不都是趁着管家那两年刮下来的,一年到头,光送礼的就不知道多少!何况那时候满府的月钱银子都在她手里,递块肉还一手油呢! 更何况,她不是称一声二奶奶?夫妻一体,她的东西不就是二爷的东西?难不成她死了王家还会来要嫁妆不成?!还不都是这院子里的。说到底,往后这院子哪个说了算,那些东西就该归哪个!” 尤二姐听了频频点头,虽不说话,那意思却是再明白不过了。 那愣媳妇却忽然道:“这话说的,不还有个姐儿么,恐怕都得陪了去。” 那婆子真想敲开这媳妇子的脑壳,看看里头装的到底什么东西。好在另一个婆子开口了:“这家里嫁女儿都是有规矩的,按着夫家门第再做增减,那王家如今又不算什么了,陪多了也不像话。” 尤二姐听了连连点头:“这事儿爷也说起过。官中都有预备的,没有随便添的道理。” 待得闲话尽了,个人散去,尤二姐在窗下椅子上坐着做针线,扎不得两针就放下了,眼前总飘着凤姐那头的闪缎软绸、织锦云纱。“唉,能干又怎么样,还得能活才成啊。”一时也品不过心里的滋味来,究竟是叹是怜,是喜是盼。 再说邢夫人见贾琏气冲冲回去却没个动静,暗骂两句“没胆的杀才”,便又寻机欲让贾赦说去。贾赦正为外事烦难,心里不乐,见邢夫人一张老脸,说些没趣的话,不由迁怒,直眉楞眼骂了一通把她轰了出来,这哪里还是前两日信誓旦旦的模样?!邢夫人自讨没趣,心里越发恨上了凤姐。 趁着贾琏过来请安时,她旧事重提。贾琏便道凤姐如今身子很不好,恐也问不出什么来。且如今家里要筹办喜事,也不合提这个。若真有实据的,拿了来直办了也罢。他这却是听了平儿说“太太不知怎么受了环三爷的撺掇”这话,知道贾环因赵姨娘一事向来对凤姐恨极,邢夫人又不是个精明的,若是自家白白被那小子当了枪使,才是笑话了,故有此一说。 那邢夫人听在耳里却是另一个意思了。她只觉着这一家父子儿媳都不把自己当回事,自己拿出这样的事来,一个就干嚎了两声回去一趟,装死不理;另一个假作气势汹汹先脱身而去,回头安抚了老爹就来同自己耍花枪,实在可恨,可恼! 待得贾琏一走,邢夫人便吩咐夏婆子让人往庄上去带了张华来府里,自己这回还非得争口气,什么府里有喜事,不宜宣扬,不过娶个破落户人家的女儿,还当成件大事来了! 夏婆子等人从前也没少吃凤姐的苦头,凤姐向来眼里也看不见她们,如今得了机会,正恨不得把凤姐踩到泥里,好生羞辱一番,才算趁愿。得了邢夫人的吩咐,赶紧使人备车备骡,带了人往庄上去。 结果到了傍晚,一身腌臜地回来了,见了邢夫人滚倒便磕头,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诉,却道路上遇着了强人,差点连命都没了云云。 邢夫人哪里管得了她死活,只连声问道:“那张华呢?!” 夏婆子嚅嗫着道:“等、等我们回过神来,已、已经跑了……” 邢夫人瞪了眼睛,忽然抬脚就把夏婆子踹了个仰翻,厉声喝骂道:“蠢货!连这么点事都办不好!养着你们做什么用!” 回过神来又道:“你说,你说说看,遇到劫道儿的了?当真?去找二爷来,马上去找来!去报官!去报官!” 夏婆子吓得不敢言语,直给一旁的婆子使眼色,那婆子只好硬着头皮上去安抚邢夫人:“太太息怒,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邢夫人听了越发恼怒:“还让我息怒,啊?还让我息怒!一个个不把我放在眼里,如今连手里的证人都让你们折腾没了!我还息什么怒?!我息命得了!” 那婆子赶紧道:“那泼皮不过是个人证,太太如今是当家婆婆了,要处置个犯了大错儿的儿媳妇,哪里用得着那许多事?又不是衙门审案子!” 夏婆子为了替自己开脱,忙道:“太太,我们去押人来府,许多人知道的。说不定就是有人故意使人去劫的呢……” 邢夫人一听这话,忽然安静下来,坐在了椅子上,眯起眼睛道:“你是说,她使人给劫走的?” 夏婆子有苦说不出,一缩脖子道:“奴才可不敢这么说,不过这么猜疑罢了……” 邢夫人瞪她一眼,只心里却觉着这夏婆子的话甚有道理。实则一早那旺儿家的事,她就疑心是凤姐指使他们一家子逃跑的。如今这事这般稀奇,要说有人使坏也极有可能。算来算去,这两件事,能得好处的也就凤姐一个。她只把一样样都弄得没了对证,自然还稳坐她的二奶奶宝座,自己这辈子想要她低头却是难了! 天大的一个机会,就这么一寸寸给磨没了,邢夫人心里越想越气,又想又惊,若这事真是凤姐所为,那她在这府里是有多少耳目?外头又有多少人手?果然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啊,这么想来,又有些胆怯起来。 不说邢夫人如何处处受挫,只说贾环把凤姐所为种种恶事都告诉了邢夫人后,又把之前那位“金公子”给他找来的人证也送了过去,便坐等凤姐被休。哪知道等了一日又一日,竟是丁点风声没见。只听说凤姐被邢夫人训了一顿,而后便病了,之后就当风吹去,再无人说起,心里之懊丧难以言说。 这日他没回府,往花枝胡同的一处小院子去了,敲开院门,里头出来的却是彩霞。 彩霞见他来了,迎到里头又给倒上茶,才问道:“怎么样?府里可有动静?” 贾环长叹一声,摇摇头道:“咱们府里哪年不走脱几个人?有说死了的,有说逃了的,到底也没见哪个再寻着过。这回你家……嗯,这回旺儿家整家子不见了倒稀奇。那日……那日若不是我……说不准你也不见了呢,这么算来,实在……还是个缘分……” 彩霞听了这话,面上一红,又道:“那、那没人问起过我?” 贾环道:“哪个来问!只当都不见了。” 彩霞听说凤姐没有着人寻过自己,心下稍安,如今她自然知道那旺儿一家不见了只怕同凤姐脱不了干系。她虽说会有自己的好处,只那样手段心肠的人如何信得?幸好想了这么个主意,贾环如今却是比自己更怕有人发觉此事,却是再好没有的了。 略想了想,换了话头道:“方才看爷进来,好似有什么糟心事?” 贾环摁着额头一叹:“还是你知道我!正是见着鬼了!”说了便把自己欲借邢夫人之手对付凤姐未果的事说了一遍,皱眉道,“那大太太从前就不喜那恶婆娘,如今得了这样的机会,没有道理不声不响啊!我实在想不明白。” 彩霞忙道:“三爷这回却是想岔了。” 贾环如今对彩霞是当半个亲人半个谋士来待的,听了这话便忙道:“你且说来。” 彩霞道:“三爷想想看,那放印子钱的事儿,可真是可大可小。那老太后去了没满一年,她家里因着放印子钱的事就抓了关了多少人?这大太太虽不喜欢二奶奶,可若是二奶奶犯了这样大事被人掀了出来,她又能得着什么好?是以三爷说只听着训了两句,就是这个道理了。” 贾环道:“便是如此,那还有张华的事,这婆娘当日可是想把亲老公都给告进官府去的,这还不够休弃的?!” 彩霞摇头道:“二奶奶虽告了二爷,却一头又使银子压着,可见不是为了告二爷,不过是为了不让尤二姐进门罢了。这二奶奶好吃醋,是满府尽知的,二爷就算知道这事,虽生气,也不至于要休妻。毕竟那边二太太还在呢,且王家舅老爷虽致仕了,亲戚子孙还在,二爷也不好太过。” 贾环不由怒起:“照你这话,我姨娘的仇还报不了了?!” 彩霞想了想道:“我只是不解,三爷何必把东西交给大太太?既是证据确凿,交给衙门便是了。让衙门查去,罪证确凿,自然没人能包庇的。不说二奶奶,恐怕二太太都能跟着吃了挂落,不是一石二鸟,再好没有的事?!” 贾环讪讪摇头道:“这……事情闹太大,若是让老爷知道了……只怕不大好。” 彩霞心中不耻,面上却笑道:“三爷真是,二奶奶的仇人不知道有多少,便让那些借了印子钱的人出首告去,谁能想到三爷身上去?相反,恰好把从前二奶奶暗算三爷的事也给撕捋出来,老爷才知道当日是冤枉了三爷!” 贾环眼睛一亮,连连道好,只可惜没个证物。彩霞便道:“三爷忘了我了?二奶奶放印子钱的事儿,都是我那对好翁婆管着的。我那日趁夜回去了一趟,还有两本陈年旧账他们没带走,恰好三爷拿去用。” 说了便回身往屋里去拿了个包袱出来,打开一看,果然是两本账册,贾环略翻了翻,不禁仰头大笑,连连呼道:“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第390章 390.哀喜 宝玉自知道了自己亲事已定,心里就越发想念黛玉。只如今贾母不在了,去求哪个去接了黛玉来?王夫人?邢夫人?他倒有心去求李纨,只想到李纨淡淡一眼看过来,心里就先怕了。可叹世事常是如此,越做不到的事越容易心心念念。 这日宝玉在屋子里让袭人几个理东西,说要把从前小时候的旧物都翻出来整理,尤其是从前的诗书画作。众人都七手八脚忙碌起来,倒是找出了不少来,宝玉一一看过去,却惊觉其中与宝钗相关者极多,倒是黛玉的手迹却半分不见。便皱了眉头道:“你们都寻出来了?如何只有这么些?林妹妹的诗作竟一张都没有?” 袭人想了想道:“都在这里了。二爷的诗文是头一件要紧的东西,我们可不敢混放。林姑娘的东西自然是收在潇湘馆的,后来林姑娘家去了,自然都搬回去了,如何会在我们这里?” 宝玉一指边上道:“那如何宝姐姐的却有?” 如今众人听他说起宝姐姐三个字,便不由得面上含笑,只怕臊着了他,赶紧接了话道:“宝姑娘如何一样?宝姑娘与二爷合作了多少画!还有后来的那个泥塑小景儿,哪一处不要打稿子?这日积月累的,自然多了。咱们这里还不全呢,宝姑娘那里只怕更多。那时候二爷多是在蘅芜苑呆着的。” 宝玉听了这话,不由想起当日来,忽又叹道:“如今却是一个个都不知道如何呢。云妹妹也许久没见了,香菱……”想起之前王夫人所言,便住了话头。 袭人自然知道这个意思,又怕他想起从前繁华,对着眼前孤清,别又犯起病来。如今可是等着大喜呢,不比从前了。便忙又拿了里头的画作出来问这问那地混开了话去,见宝玉并无异色,才算松了口气。 却见秋纹从里头抽出张绣样来,上头细巧的花枝,边上一只翩然银蝶,构图简单却很有两分韵致。碧痕一眼看到,眼神闪了闪,笑道:“这是从前晴雯的绣样,却没想到夹在这里了。” 宝玉听了赶紧拿了手里,眼睛在纸上一寸寸来回看,袭人见了心里一叹。碧痕又道:“说起来,从前二爷身上的许多东西都是晴雯的针线呢,她的活计实在好,旁人都比不上的。” 袭人听了看她一眼道:“今日不比往昔了,王妃也是我们能随口议论的?你且住了嘴吧。” 碧痕听了挑挑眉毛,不再言语。宝玉听了这话却觉心里一阵闷痛,紧皱了眉,好半日,才缓缓道:“都收起来吧。” 众人听了各自动手,只他拿了那张绣样,往一旁榻上坐了,只是出神。 那几个忙活着,嘴上还不停,秋纹道:“我听说他们那边都放了月钱了,怎么我们这里还没?” 麝月道:“这不前不后的,发什么月钱,不是得到十五嘛。” 秋纹道:“话是这么说,今儿听了一耳朵,说那头发的比咱们早。” 麝月道:“瞎折腾,发早了能多发一吊钱还是怎的,连这个也要争!” 秋纹面上一僵,麝月醒过神来,赶紧道:“呸呸呸,我这嘴,我可不是说你,你别多心。” 秋纹一笑道:“我知道姐姐不是说我。那边也真是的,弄得一府里两个规矩,乱了套了。” 几人絮絮叨叨地说些琐碎,宝玉却在那里细想。想着黛玉刚进府里时,两人何等亲密,虽常有拌嘴,自己又每每要去赔罪,却是乐此不疲。想那时候黛玉的薄嗔微怒,想两人的言语机锋,恍若就是方才之事。却不知曾几何时,竟疏远到了今日的模样。 众人都收拾好了,见宝玉在那里怔怔出神,面上似喜忽悲,都已惯了,各自散了忙去,并不理他。实在是这位二爷性子特殊,她们自认俗人,便是要管也无能为力的。 碧痕见得了空儿,同麝月说一声,就往家里去了。 碧痕娘见她回来,把一碟子点心拿出来给她道:“尝尝吧,打外头买的。” 碧痕笑道:“您老留着自己吃吧!还当我们那里同你们一样不成?少了哪里也少不了我们那儿的,您老人家放一百个心。” 碧痕娘道:“放心?这眼看着宝二奶奶就要进门了,我这心还真不知道怎么放呢。” 碧痕听了这话,便把宝玉这一阵子的形象举止说给了她娘听,又道:“这成亲还有这般不高兴的,也是少见,要不怎么说我们二爷个别呢。” 碧痕娘道“你少同我打马虎眼,忘了你当日答应我的事了?还真想留下来当通房不成?你看看平姑娘,抵你十个不算多吧?看看如今什么样子。” 碧痕喝口茶,笑笑道:“我的娘!你们如今不趁着机会多捞点,老惦记我这点事做什么!” 碧痕娘道:“你这事才是我心头大事!还有,什么捞不捞的,少说胡话。” 碧痕笑道:“你还想哄我呢。如今太太管了家,只会抓眼前数得着的银钱,连管事们都串联着捞银子,当我不知道呢!” 碧痕娘不搭她这茬儿,只盯着一件事问,碧痕没法子了,问她:“我这会子出来了,又怎么样呢?” 碧痕娘道:“你怎么就不长脑子呢!方才你也说了,这大太太哪里是个能管家的,再加上个大老爷,咱们老爷同太太又撒手不管,往后还不晓得什么样呢。你还指着能一直养这许多人?还不如趁早,这会子求去了,正好府里也想削减些人口,索性就放了出去。要再等等,哼,大老爷可不是老爷,到时候卖几家换银钱花也不是不能。你自己想想去!” 碧痕被自己口水呛着了,好一阵子咳嗽,皱了眉道:“不至于吧,咱们府里只有买人的,哪有卖人的道理……啧,可听娘你这么一说,又挺有道理的样子。” 碧痕娘瞪她一眼,碧痕想了笑道:“行吧,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左右那里如今呆着也没什么趣儿了,袭人一听晴雯的话,脸上绷都绷不住。嘁,真是拿大拿惯了,我可没兴头跟着去讨什么宝二奶奶的欢心。娘你做主吧,完了我去磕头就是了。” 碧痕娘这才松了口气:“总算说句像样的话儿。” 过不得两日,碧痕就给王夫人磕了头,放出去由她爹娘自主。碧痕娘是个有算计的,早给她看好了人家,却是京城边上县里的一户乡绅,家里也有几顷地,在长安城里有个小粮铺。那家就一个儿子,读书没天分,只人却老实,样貌也过得去。 她还怕碧痕挑拣人家,却没料到碧痕自答应了出来,便算撒开了手,听她娘一说便都答应了。见她娘还愣神,她笑道:“我知道我远没有娘聪明,娘给我选的人家自然都样样虑到了的。我既笨,索性省了心也罢,都听您老人家安排就是。” 小门小户没那么多讲究,倒赶在宝玉成婚前出了门。里人等听了消息,自然各有随礼,宝玉更赏了一对不菲的玉佩。只转过身来,一群丫头们心里作何想法,却不好猜了。 凤姐一直卧病不出,王夫人遣人去看过几回,自己也亲去过两次,看在眼里也十分忧心。只她这里要备着给自己的宝贝儿子娶媳妇,又不欲借旁人之手,也是忙得不可开交,实在分不过去太多心思。 这日凤姐正同平儿说话,就听外头吵吵,平儿赶紧出去了一回,回来便是一脸怒色。凤姐问究竟何事,平儿怕气着凤姐本不欲说,只自己也没个主意,便道:“外头都察院来人,说要问……问奶奶……问奶奶印子钱的事。也不知道哪个不长心的,还直来回奶奶,这是想让奶奶跟着官差走的意思?!脑子都让狗吃了!” 凤姐眯起了眼睛,平儿自然知道这事的,只她也没当回事,怕凤姐伤神,还劝慰两句。 凤姐叹口气道:“却是想我死的人太多。便是病得只剩半条命了,也不肯放过。” 到了还是林之孝带了几个人去了趟都察院,回来时便见贾琏在那等着。贾琏问起来,林之孝自然都据实以告,只说是有人出首告发贾府二奶奶放贷收息、重利盘剥,害的好几家卖儿卖女等话。都察院接了状子,才着人来查问的。 贾琏不禁想起了前阵子邢夫人提的话头,便道:“告状的人什么来路?让人寻他说一说去,好好的往衙门跑什么。” 林之孝回道:“那人的兄弟因还不上钱自己抹脖子死了,他才来告发的。我也是私下说的意思,只人家不肯。” 贾琏皱眉:“有什么证据没有?” 林之孝道:“有两本旧年的账目,只这如今告的这个却没在那老账上。事情还在两可之间。” 贾琏听了这话,心下略安,对林之孝道:“你往那察院处走一回去,若有什么进展,咱们好看着办。” 林之孝赶紧答应着。 过两日,贾环急匆匆跑去寻彩霞,彩霞还当什么事,就听贾环苦着脸直嚷嚷:“天要亡我!” 彩霞又问,贾环才道:“前次不是同你说了,我让人找了几个从荣府里借了印子钱的苦主去衙门告发?我当日特地问过,借钱给那些人的确实是那恶婆娘院子里的婆子,我还当那恶婆娘手里不止你公婆那一条线呢。哪想到……哪想到这,这还有一个二奶奶!” 彩霞听了初时不解,忽然瞪大了眼睛道:“尤二姐?!” 贾环苦着脸点头,“那一位道行比那恶婆娘差远了,连那些借了银子的都知道是问国公府奶奶借的,都没借奴才的名头!你说这事闹得,我竟是替那恶婆娘除了对手了!唉,真是……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彩霞也觉得哭笑不得,赶紧思想一回,忽然笑道:“爷也不用着急,这外头只说是二奶奶,到底是哪个二奶奶还得咱们里头说了算。这胜负可还不一定呢。” 贾环一愣,再想,也觉有理,只这事情如今也不是他能管得了的了,正该把自己摘个干净的时候,只好静观其变罢了。 果然不几日,贾琏就得了消息,沉着脸进了尤二姐的屋子,一会儿就听里头低泣求饶的声儿。第二日贾琏打里头出来,面上却是一时犹疑,一时决断,旁人看了也不知究竟。 第391章 391.嫁祸 贾琏因见这“印子钱”果然事发,就想起了邢夫人说的另外几件来。忙让人叫了文书上的相公进来。长久之前的事却不好问了,尤其如今清客们也走了许多,近二年的倒还有人记得。一问之下,果然有几封文书虽顶着自己的名号,却不是出自自己的意思,细一探究,却又顺藤摸到了尤二姐身上。贾琏一时傻在了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他原想着,若是查实了凤姐确有其事,倒是个压她威风的好时候。偏偏一圈下来,只有尤二姐的事,却没抓着凤姐半点把柄。这事儿很该寻个人商议商议才好,可他身边头一个有主意的就属凤姐,他又不是他爹他二叔,除了几个从前一起饮酒作乐的狐朋狗友,可没养过什么清客幕僚,也不曾结交过什么凤雏卧龙之辈。竟是寻不出个可商议的人来。 若是问林之孝,这事儿九成九瞒不过凤姐去,若是动了贾政那头的人,王夫人也得知道风声。至于贾赦那边,一则少有这样的人才,二来他也得防着邢夫人。这位新官上任一直放火,烧了这头烧那头,谁知道是冲着凤姐去的,还是就想着立威?若让她知道了,到时候万一拿起了婆婆的架子,让自己休了尤二姐,那可如何是好?! 既无人相助,少不得只好自己动动脑子了。他细想着,那衙门里的账是多少年前的了,那时候可还没有尤二姐呢,该是与尤二姐无干。只是那账目年深日久,也不好追查。 再说那包揽官司的事,实则京里人家,这样的事谁人不沾?不过看运道罢了。无知百姓开口就是官官相护,实在可笑。连你们住一个庄子一个村的都知道相互帮手,难不成当了官还就不走人情了?!他也疑心凤姐顶着自己名头给府里世交旧友递过话儿,只是没得像尤二姐这般明白的凭证。可凤姐是正房二奶奶,因着人情给人求个情递个话也实在不能算过。 想了半日,没得法子,只有先让人盯着旧账的事。他先遣林之孝去了一趟官府,想拿了那账册回来自家先查一查。这要在从前也不算难事,只如今的官员都跟吃了药似的,怎么说都不通。如今自家又没什么能拿捏人家的地方,人家不给面子,也只好认了。 如此几日,林之孝才得了消息,来告诉贾琏,道是那账册查到了旺儿一家子身上。有几个说当日旺儿家的儿子曾带了人去收过账。 贾琏一听这话就站了起来,以拳砸掌,咬牙骂道:“果然是这毒妇!” 林之孝又道:“那旺儿一家早跑得没影了,且如今那旧账目上也没查着杀身败家的事,倒是眼前的几宗儿惹眼,恐怕是得办几个人才交代的过去。” 贾琏一瞪眼:“办人?办哪个?!” 林之孝心叹,这当奴才的遇着主子蠢点也没法子,只好自己接着道:“自然是查着谁办谁,这印子钱是那院子里的婆子放的,把她交给官府也算有个交代。” 贾琏眼睛一眯,计上心来,刚欲开口说,一看林之孝,便又咽了,点头道:“到时候再说吧,我看谁还能为这点子事寻上门来!” 林之孝回家自然跟自家婆娘说起此事,林之孝家的就骂道:“这是想要栽赃给二奶奶的意思了?!你们男人果真没一个好东西!那尤二姐会什么?二奶奶管家多少年,连嫁妆都赔了多少进去。从来只有说她严苛凶恶比这夜叉的,如今再看看,换一个没能耐的管家是什么情形?!好嚒,这里刚卸下担子,那头就谋划着拿她给小妾填命去了!真是……” 林之孝赶紧拦着道:“好了,好了!知道你服二奶奶!只这话也得两头说,那旧账一查就查到了旺儿身上,你敢说这后头不是二奶奶?不过是如今没了证据罢了。再说你又担心个什么,那二奶奶是好惹的?我看二爷若是把那婆子安抚住了,应付过去这一回也就罢了。若是他真要动什么心肠,只怕要砸自己的脚。这府里几个人绑一块儿也要不过二奶奶去,你又跟着瞎嚷嚷什么,早知道就不同你说了。” 林之孝家的道:“我们红玉还跟着二奶奶呢,我能不着急嘛!” 林之孝道:“前次二奶奶不是见过那芸二爷了?待芸二爷出了孝就给她们把婚事办了,这又有什么干系。” 林之孝家的被引走了话头,又皱眉叹道:“说起来那大娘也真是,偏生那个时候走了,这一守就是三年的孝。你瞧瞧如今这乌烟瘴气的,再往后耽误还不定怎么样呢。” 林之孝道:“你呀,操不完的心!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你想那么多作什么!” 公婆两个又说两桩如今府里的花用,自然离不了宝玉的婚事。宝玉的婚事官中有旧例的,邢夫人也不敢在这上头耍花样,再有王夫人私房的贴补,只可惜如今贾母去了,若不然,只怕贾母那些也都得归了他。 林之孝家的道:“宝二爷可真是,也没得着时候,要是赶在之前多好,老太太那里多少东西,可惜了的……” 林之孝道:“你这话又偏了。老太太在,能让宝二爷娶宝姑娘?在家住了多少时候,老太太一点那个意思都没漏出来过。还有,嘿,这事儿不到头哪里说得准?一个不小心,连那头的都得归了这边都说不准。” 林之孝家的赶紧止住他:“你啊!还让我小心口舌是非呢,你倒是什么都敢说了!” 林之孝自悔失言,摇头支吾道:“不过这么一说罢了,谁还当真了。” 两人赶紧把这话头绕了过去。 说起来林之孝还真料得贾琏六七分心思。贾琏如今心里正想着如何让那婆子把事儿引到凤姐身上,好替尤二姐脱罪。若不能抢得这个先机,只怕凤姐抓住了不放,那尤二姐才真是非走不可了。自家宝贝儿子可怎么办!越想越不宁,神使鬼差把兴儿叫了来商议。 兴儿一听自家二爷如此“胆大包天”,都恨不得自己没听见这话,想了想硬着头皮劝道:“二爷,我看还是算了吧。大奶奶如今身子又不好,也没几个得用的人手了,二奶奶这事儿不叫她知道不就成了!” 贾琏瞪他一眼:“不过问你个主意,就唬成这样,丢人的东西!” 兴儿一听不服了,只不好辩驳,便道:“二爷想想,若是大奶奶知道那婆子牵连了自己,她自己做没做这事心里定然是清楚的,那以大奶奶的性子,还不得争个鱼死网破?到时候就算二爷想护着二奶奶,只怕也不成了。” 贾琏一想也是,又想一回从前凤姐的手段,心里一阵发凉。便点头道:“你说的有理。”只心里想要把凤姐远远支开了去的念头却越发重了。 这时候就不免怀念起他那有命无运的珍大哥哥起来,从前多少主意都是从他那里来的,如今却再也寻不着这么一个可靠的哥哥了。 兴儿自贾琏这里出去,到外头小厮房里,隆儿和喜儿见着了便问他:“二爷又有什么好事带了哥哥去,却不理我们?!” 兴儿摇头道:“这样好事我是躲都躲不及呢。” 几人还要追问,兴儿见都是自家兄弟,便把事情说了,又道:“你说说,二爷也不知道什么想的,这是想拔老虎须子呢。病虎也吃人啊,我们命小福薄,可不敢往前凑。我劝你们近日里也慎着点儿。唉,这差是越发不好当了。” 这兴儿隆儿喜儿寿儿都是贾琏的心腹小厮,这话虽这么说,还有个前后排行,这头一个自然是兴儿,贾琏外出每每带着他,再来就是隆儿,也跟着跑了不少地方,这喜儿同寿儿就要差些了。如今听兴儿说了这话,眼见着贾琏是没个主意,却是邀功上位的好时机。这喜儿心里就琢磨开了。 他又佯叹道:“二爷是舍不得二奶奶受丁点儿委屈啊。” 隆儿便笑骂:“你小子得了便宜还卖乖,你娘如今就在二奶奶跟前得脸,不得了,说不定过些日子历练出来了,还能到大奶奶跟前听用呢。” 喜儿赶紧摇头:“别,哥哥们别损我了,我们家可没有大奶奶看得入眼的人才。也只二奶奶这样心慈人善的才不嫌我们粗笨。” 几人又东拉西扯起来,喜儿把事情大概打听了个周全,心里便开始思量。 转日得着个近身伺候贾琏的机会,便故意把那话往那事上引,贾琏不知就里,顺着说了两句。喜儿就献了一策,既能对外头有了交代,又不损府上体面,还能了了贾琏的心愿,实在是个妙计。贾琏听完大喜,直道喜儿有才,之后行事中也常寻了他来商议,这喜儿的地位转眼间便超过了兴儿隆儿,真是青云直上了。 王夫人一心扑在宝玉的婚事上,眼看着日子将近,哪知道贾赦那头又闹出事来。却是贾赦与邢夫人做主,让贾琏休了凤姐。王夫人听了只觉着脑袋发晕,自家正要娶儿媳妇的时候,这里就张罗着要休王家女儿,这不是戳心窝子?!一时气急,赶紧给王家送了信去,让那头来个能做主的人。 只王子腾病重,在任上看了御医也无甚好转,职上致仕,连京里也没回,就直接回南边去了。实在周围人等心里也有数,恐怕是落叶归根的意思。王子腾夫人在京中主持事务,待贵妃入陵贾母归籍之后,便也辞过亲朋带了家人回南边照顾王子腾去了,凤姐亲兄王仁也一道走了。 如今京中只剩下王子腾长子支撑门户。他刚入工部没两年,本等着混点资历借了父辈之力好转去兵部的,因现今身上挂着职,便没能一同回去。就这样,听说过阵子也要外放出去当一方父母,到时候王家在京里就真只剩下个宅子了。 这回他得了王夫人传信,听说这样事体,便带了自家夫人一同赶去贾家。只他辈分低,贾赦与邢夫人说话也没有他们夫妻二人插嘴的余地。王夫人又不是个口舌伶俐的,王家虽来了人,也只坐一旁呆看的份儿。 贾琏拿了几样东西出来,一本账册,几张文书,还有一沓借据,才开口道:“这都是都察院里的东西,若不是我们想了法子,如今只怕连人都传了去了。后宅妇人,竟弄出这许多事来!实在让人难信!这若真上了堂,问出实事来,我往后还要不要出门,还做不做得人了?!” 凤姐放印子钱的事王夫人也略有耳闻,之前都察院使人来家里查问的事,她也是知道的。只这事儿在她看来实在算不得什么大事,便开口劝道:“先不说这些上头不过都是些奴才的手迹,就算你认准了这事同凤丫头有关,难道她还是为了自己不成?还不是为了这府里!怎好因此论罪?于她太也不公了些儿。” 邢夫人冷笑一声道:“弟妹这话却让人难懂了。我可没花用过一分这断子绝孙的造孽钱!弟妹说是为了府里,就不知道是为了哪个府里了。” 王夫人听了那断子绝孙几个字,心如针扎,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 贾琏又道:“若只这个还罢了,这恶妇还借了府里的名头,包揽官司,外头只道是我的意思,都算在我头上了!如此恶性,我还留着她不成?!” 王夫人看着贾琏,眼睛一动不动,贾琏渐渐有些吃不住,赶紧拿了那叠文书道:“还有这个!最可气的便是这一件了!这恶妇好吃醋,满府皆知。原想着或许心性如此,又顾念结发之情,也不与她太过计较。哪想到这恶妇竟这般狠毒,在我娶尤氏时竟暗地里找了人去衙门告我停妻再娶!如今那张华就在庄子上押着,这是他的口供!这样蛇蝎心肠的妇人,我若不休了她,只怕往后连我的命都敢谋了!” 王夫人一听这话就傻了,细想之前凤姐对尤氏之热络,也确实与她从前为人颇异,一时辩驳不得,更不会去问那口供的真假了。那王礼还欲再说,邢夫人拦了道:“不是我们不近人情。这几样放在这里,你们都看到了。再说说她那身子,下红不止,别说祭祖拜影了,就算去人家喜宴都忌讳,老这么着算怎么个事? 妒忌这条是不用说了,打一开始把爷们的屋里人都打发了个一干二净,闹得爷们没法子了,另外有点什么,她就敢闹到老太太跟前去,闹得满府不宁,都成了笑话了。后来更得了,你们看看,都为了妒忌能去衙门告自家相公! 还有,多少年了,跟前就一个巧姐儿。好容易怀上一个,恋权贪好处,身子沉了也不撒手,活活给累小产了。眼看着流了一个成型的哥儿,从那之后更落下了病,别说哥儿了,连个蛋也难了!这难道还是我们的不是?难道是我们让她受那许多累,揽那许多活儿的?我们却要白受这一回害,连个嫡孙都抱不上,说出去让人笑话!” 一席话说得王家几人皆哑口无言,邢夫人意犹未尽,又冲着王夫人道:“弟妹,你自家嫡孙出众,几岁年纪就入了王爷们的眼了,我也请你体谅体谅我们。不说别的,只说若是宝玉媳妇这么着又妒又狠,生不出儿子还一身病的,你能乐意?你能不想想法子?” 王夫人宝贝儿子成婚在即,却被当面这么一问,心里恨得滴出血来。只紫胀了面孔,说不出话来,王礼之妻道:“只是,也得为巧姐儿想想……” 邢夫人道:“那倒不相干,巧姐是咱们贾家的孙女,谁还能亏待了她去不成?” 王夫人那里缓过口气来了,起身道:“成了,我知道了。这事儿你们也不是来同我们商议的,琏二爷只管写了休书来,我们王家养个女儿还养得起!” 说了带了王礼夫妇,气冲冲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入秋事多,现在才更,抱歉了 第392章 392.返照 贾政听得消息,也往前头去劝了贾赦一回,无非是家丑不可外扬,凤姐劳苦功高等话。贾赦比邢夫人更混,只差没说是贾政夫妇害得贾琏至今没有嫡子了,贾政那面皮哪里受得住,只好败下阵来。 王夫人同贾政碰了头,听说这样的话,便道:“凤丫头如今身子大败,我想先接了咱们这里来住着。” 贾政也无异议,王礼那里却不肯,他道:“既然已被休出了贾家门,再留在里头,岂不是说我们王家连个女儿都养不起了?我自来接了妹妹去,姑母无需忧心。” 王夫人还待再劝,只见王礼今日也被气得够呛,恐怕一时劝不过来,便只好由他。 一时府里都知道不可一世的琏二奶奶被休弃了,那些常日里恨凤姐的人只觉大快人心,恨不得放上几串鞭炮爆竹才好。便是于这里头东风西风之事无干之人,也尽量少往这院子里凑,只怕惹火上身。 凤姐如今算回了这头,又卸任已久,这话一传出,素日积威也烟消雪融。别说登门探看的了,连一日三餐都难了。平儿亲往厨上去了一回,欲要些羹汤来,哪个理她?倒是有笑的:“平姑娘还当自己是副奶奶呢,我们可有一堆正经主子要伺候的。”直把平儿气得眼晕。 便是从前犯了错,得了平儿求情才免于责罚的,这会儿也都别过脸去只当未见,生怕沾上了这对主仆惹了邢夫人不待见。平儿只好与丰儿一道,在院子里用小炭炉给凤姐熬了点粥。凤姐如今病得形销骨立,她两个有心先瞒下这事,却不料尤二姐屋里的两个媳妇子一得了信就兴高采烈跑来把贾琏要休妻的事说了一遍。平儿气得几乎要与她们动起手来,还是凤姐出声拦下的。 待那俩人走了,平儿砰一声关上门,刚回头,就见凤姐一口血吐在了褥子上,人往后一仰就这么倒了下去。平儿大惊失色,一声“奶奶!”喊得无比凄厉,那两个媳妇尚未走远,听了这声儿浑身一战,也顾不得什么规矩了,撒腿就跑。 平儿这里把凤姐搂着,让她半靠在肩上,眼泪直掉,哑着嗓子一声声喊:“奶奶,奶奶……” 凤姐渐渐醒转,眼睛睁开时都散着神,平儿见状愈发哽咽悲戚。良久,才聚起点心气来,想起了方才之事,又觉得嘴里满口腥味。对平儿道:“还死不了呢,哭早了。端口水来我漱漱。” 平儿不敢放下她,丰儿听话赶紧倒了一钟温白水来,凤姐含了一口吐在了唾盂里,连牙缝里都是血淋淋的。 丰儿待凤姐漱完,又另倒了钟淡茶来,凤姐就着她的手喝了两口,摇摇头不要了,丰儿才拿了下去。两人又把两个大引枕叠靠起来,让凤姐倚在上头。凤姐歪着,闭了眼睛,一声不吭。 半晌,才苦笑道:“千算万算,算漏了人心面皮。好一招釜底抽薪。” 平儿咬着牙道:“兴儿隆儿这几个,如今是喊也喊不动了,一帮忘恩负义的畜生!还有二爷……真是一点旧情都不念,被鬼迷了心窍了!竟这般对待奶奶,天打雷劈的东西,迟早有报应!” 凤姐扯一扯嘴角:“报应,报应!谁知道我如今这样,是不是也是报应!”又看平儿一眼,笑道,“可惜,如今素云也嫁了,你连个点心都没地方要去了。” 平儿胸口直发闷,忽然想到:“对了,我该去找一找大奶奶的!她或许有什么法子!” 凤姐皱眉道:“还不够人看笑话不成?你去求她,求她什么?” 平儿想了一回,实在也不知道能去求李纨什么。贾琏休妻,王夫人同贾政尚且劝不过来,李纨这一个隔房的寡嫂,能干什么来! 转头又道:“不知道是哪个没良心的把奶奶的事情说了出去,一个个捞足了好处,这会儿倒卖主求荣起来了!往后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凤姐喘了口气,慢慢道:“若真是外头的牵连,怎么没听着有追查旺儿一家的?若真是证据确凿,我们的好二爷怎么肯不拿到我跟前来好好出上一回气?却是欺我王家如今京中无人,哄了老实的大哥和没主意的太太来说此事……” 吃力得说完这段,才缓缓摇头道:“外头的事只怕查到的不是我,却又不敢当面把这罪名扣在我头上,便使了这么一个计策。如今老太太已去,我们太太不会替我做主,我娘家又失了势,先把这个风声放出去,府里的奴才我也使唤不动了……真是随他们揉圆搓扁,好个瞒天过海、趁火打劫的妙计!” 平儿一听这话,眉毛都要竖起来了,立时就要去寻邢王两位太太说明此事,却被凤姐拦住了,“大势已去,不必再说了。那些不过是个由头,究竟是我没了撑腰的,想算账的都赶在一处了。呵,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又说尤二姐那里听说凤姐病得快死了,待贾琏回来便忙着劝道:“爷既然打定了主意,可得快着点儿。要是这休书没到手她就死了,那可是稳坐了这大房奶奶的位置了。到时候逢年过节我还得带了哥儿给她磕头上香。我倒无所谓这个高下,只心里想到她连爷都想害,却还得给她行礼,真是要呕血。” 贾琏听了这话深觉有理,尤其他也忌惮凤姐之能,如今他借着外头的事把王夫人同王家蒙了过去,只凤姐若知道了事情前后恐怕就能猜出个七七八八。若她拼死一搏,只怕自己脸面全无不说,这休书也写不成了。是以这几日他也是又盼又怕,使人紧盯着凤姐那头,只说平儿丰儿哪个出来若想往外去或者想寻太太去,都一力拦下,绝不能放行。 过了两日,见凤姐那里没什么动静,只当真的病得快死了,便让喜儿娘拿了休书去给凤姐。平儿见事到如今贾琏都不敢露面,心里越发气恨,便道:“照着规矩,把奶奶嫁妆单子拿了出来,咱们对一对,带了嫁妆就走!” 那婆子笑道:“姑娘这话说的,奶奶还有个姐儿在呢,怎么能一样?” 平儿道:“姐儿出门时,我们另送上一份,也比搁在这狼窝里踏实!” 那婆子听说如此,不知如何应对,赶紧回去报给尤二姐知道。尤二姐一听自己惦记许久的东西居然人家要拿走的,立时不干了,就想使人去拦。一时却又听说王家接人的来了,正在帮着对册搬抬,越发着急了,只说不许她们拿贾家的东西。 贾琏本不待出面,哪知道王家却请了史家和锦乡侯家两家来做见证,他却不能不出去了。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客气话好说,彩明拿了单子念,那边丰儿平儿并王家来的人手一同点查搬抬。 这里念到一个“福禄寿喜双层金自鸣钟”,那边来一句“前年当了五百六十两银子,抵了当年的八月节花销,说等九月租子收上来了再去赎的,几处添了事没余钱了就没赎。” 又念到“赤金累丝攒珠金项圈”和“赤金嵌宝金项圈”,又是“前年拿去押了四百两银子,花在了当年春夏换装的里头了,找谁要去?!” 贾琏哪里还坐得住,便起身道:“也不消再算,只她屋里的东西都让她带走就是。再要多的也没有了。” 正这时候,几个婆子从后头风风火火来了,拿着杠子,嘴里还直嚷嚷:“拦着,都拦着,奶奶吩咐了,千万别让她把咱们府里的东西给顺道儿搬走了!都给我仔细着点儿!” 闯了进来一看,一屋子不认识的人,自家爷们脸色青黑,另有几个不认得的,面上或者疑惑,或者似笑非笑,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便都傻在了那里。 贾琏瞪一眼骂道:“还不给我滚!” 那婆子还不甘心,看着贾琏道:“二爷,是二奶奶让我们来的,二奶奶说……” 贾琏你拿起个钟子往那婆子跟前砸去,只听咣当一声,溅了那婆子一身热水,那婆子这才连滚带爬地带了人走了。 这里贾琏回过头去看看众人,叹道:“让各位见笑了。” 王礼一扯嘴角:“妹子既然已经拿了休书,二房自称奶奶倒也说得过去。” 贾琏面色更加尴尬。 虽贾琏说了不用再清点,王家的人还是一板一眼照着嫁妆单子点完了。又有多年来贾母王夫人等给凤姐的各样赏赐,还有各家送来的各样节礼,里头不乏奇珍,凤姐都让人一一登录上册,都送到李纨那里去,说日后留给巧姐儿的。 若一开始便如此,只怕邢夫人要有话说,只出了方才一事,各人便都默认了。倒是李纨见人抬了东西进来,还是这么一通说法,才真是哭笑不得。 凤姐又在里头与巧姐儿作别,巧姐儿哭得泪人儿一般,凤姐不知与她说了什么,待王家的车驾走远,巧姐儿并未相送,却是往园子里寻李纨去了。 陪房来的在贾府日久,多有与其中结了儿女亲家的,诸多理由,大多不愿走的意思,凤姐也不相强,邢夫人听说如此,只觉得面上有光,只都让留下仍当从前的差。她正好手里没有得用的人手,却是一箭双雕的好事。 平儿死活要跟着去,凤姐不放心巧姐儿,还是把她留下了,只带走了丰儿。贾琏总算松了一口气,晚上搂着尤二姐睡下,几回醒来,只疑身在梦中,不敢相信自己真的摆脱了那只母夜叉。早知如此轻易便可成功,自己又何须忍了这许多年的委屈! 当日王夫人便做主让人把巧姐儿的东西都收拾了搬去了稻香村,连平儿也跟着去了。她倒等着邢夫人来同自己理论,自己也好问问她今儿那拿杠子绳子的婆子们是什么来路!却未想到邢夫人一句不提此事,她还巴不得王夫人连嫁妆都自掏腰包了才好呢。什么面子体统,不过都是些虚的,值几个钱! 这王家车马从宁荣街上出去,外头看热闹的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如此,国公府公子成亲的喜事尚未开宴,这长房长子休弃娘家失势的病重正妻一事已先在京城大出了一回风头。 江南王家祖宅,一小厮手里拿了封信往里头送,到了一处遍植梧桐的院子,轻叩了门,里头出来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汉子。小厮将信奉上,又说一遍传信来人的话,管家点点头,挥手示意他离开。小厮行了一礼,原路回去。 管家拿了书信进了院子,反身把门关上了,穿过两进房屋,到了后头一处小轩,当窗一人正在挥毫写字,见有人来,抬头往外看去。若吴济霆见着此景,恐怕得惊出魂去,这不是王子腾,又是哪个?! 作者有话要说:  凤姐快交代了…… 第393章 393.逼嫁 管家送了信进去,当日梧桐院里砸了几个官窑细瓷杯子,那都是从前为官做宰的二老爷最喜欢物件。 凤姐被接到王家在京的宅子时,已经昏过去了,王礼之妻过来帮着张罗,看到褥子上大滩的血迹,吓得面色发白。回去便同王礼道:“我们不日便要启程赴任去,妹子留在这里让哪个来照料?姑姑那里,连在眼前时都看顾不上,更别说如今这样了。薛家更自顾不暇。我们一走,难道让妹子在这里等死不成?!” 王礼一听也觉有理,便道:“你有什么主意?” 王礼之妻想了想到:“我看不如趁现在不冷不热的索性回金陵去,虽大伯伯母没了,到底族人俱在,怎么也比在这里孤苦伶仃得强些。” 王礼本就不是个有主意的,听了这话便觉在理,他又不知凤姐究竟是何病症,病到什么地步,只想着趁自己启程前,把凤姐这头料理好。 凤姐这日醒转,就见丰儿在旁垂泪,拿气声问道:“这又是怎么了?你还舍不得那里不成?” 丰儿抹了眼泪道:“姑娘,舅爷要赶我们走呢。” 凤姐听丰儿把事情说了,怔愣半晌,叹道:“我原是不信什么阴司报应的,如今却有两分疑心起来了。咳,咳咳,成了,别哭了。明儿你趁空出去一趟,把咱们的东西交给媚人,让她送到二姑娘那里去。待这事完了,回去也好。” 丰儿眼泪止不住地掉:“姑娘如今这身子哪里还经得住颠簸?这万一……” 凤姐一笑道:“便是如今不走,过几日咽了气,还不是一样要送回南边去。这口气如今也不差什么了。我都这样了,你还没看开不成?只记得我交代的事,就算救了我了。” 丰儿满脸的泪,握了拳头道:“我都记着呢,姑娘放心!” 凤姐说这几句话,又累得不行,喝过一回水,吃了一丸药,便又睡过去了。丰儿独坐在侧,看着床上只剩了一把骨头的凤姐,听着窗外风声,想起从前小院里的热闹风光,心头越发凄凉。 且说巧姐儿搬进了稻香村,无事也不出门,整日闷闷的,常怔怔垂泪,底下没心没肺的仆妇们见了,只道有些当年林姑娘的意思。 李纨如今身边并没有什么得用的人,她日常作息也多不要人伺候,众人只道她守寡日久,性子怪异,不过底下拿了取笑。只如今多了个巧姐儿,却让她尝到人手不足的苦头了。从前若是常嬷嬷或者素云碧月在的时候,这会子不晓得变出多少法子哄她去了,更别说要汤要水的小事。 如今不止没得这样可心便当,还得三不五时花点精神申饬一番,才能避免口舌是非。兼之邢夫人当家,心思一天一变,底下奴才们的差事也常换常改,好容易把几个规矩做起来了,明儿后儿就见又换了一拨人来,李纨也索性歇了那心思。只寻常尽量多把巧姐儿带在身边,陪着说说话。 这日正同巧姐儿说话,一个邢夫人跟前的媳妇子来了,李纨想让了一回,那媳妇子笑着道:“奴才是来给姑娘道喜的。” 巧姐儿皱眉不语,连看也不看那媳妇子一眼,李纨圆场道:“不知喜从何来?” 那媳妇子这才堆了笑道:“是老爷给二爷看好了一门亲事!眼看着姑娘也大了,没个母亲教导也不像话。这回老爷给二爷定了个满京城闻名的闺秀,琴棋书画样样精绝,赶明儿一过门,姑娘也能承她教导一番,不是天大的好事?!” 巧姐儿脸越发阴沉了,李纨也未曾想到贾赦贾琏如此快的动作,只好顺着问道:“哦?不知是哪家姑娘,我们可曾听说过?” 那媳妇子笑道:“大奶奶指定听过的,他家从前遣了婆子来,在老太太同宝二爷跟前都有脸面,正是那傅试傅通判家。他家那位姑娘,名唤傅秋芳的,多少人去求过,都没应。这回他来府里,老爷提了一句,他就应了。也是天作的缘分。” 李纨听说是那傅秋芳,常听人传也是个才貌双全的,只傅家挑剔,一直未许人家,如今算来年岁也实在不小了。便点头道:“原来是她。” 那媳妇子见李纨同巧姐儿都不甚热络,自己唾沫横飞地扯了一阵子,也觉没趣,便回去复命去了,左右话已带到,她的差事已了。 待人走远,巧姐儿豁得站起身来,整身打着战,胸口起伏,泪如雨下。李纨一眼扫过,见一屋子的大小丫头都伸着脖子看稀奇,便皱眉道:“都下去吧,闹得慌。” 把人都赶了出去,李纨才把巧姐儿扶住,又让她坐下,叹道:“你要哭便哭,要恨便恨,也不需忍着。” 巧姐儿伏在李纨怀里,整个人抖个不停,不一会儿就把李纨肩上的衣裳都洇湿了,只不见哭出丁点声音来。李纨慢慢拍着她的背,也不作安慰,只由着她哭。 正这时候,平儿从外头进来了,见了这样子,红了眼眶道:“姐儿不哭。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老天爷看着呢!”说完自己也绷不住哭了出来。巧姐儿呜咽一声,扑过去同平儿两人抱头痛哭。 李纨坐在一旁看着她们,并未出言相劝。贾琏同凤姐闹到如此地步,并非一朝一夕之功。如今回过头去想想,从鲍二家的、多姑娘儿到尤二姐、秋桐,从一个拿了剑要杀人到另一个使人递状子告发,一步步皆有迹可循。只是看明白了又如何,人心难猜,说一千道一万的道理,也管不住心底的嫉恨欢喜。 平儿哭着,断断续续骂上两句,待到晚边,两人的眼睛都已经肿的如桃子一般。 李纨拿出一个嵌骨银盒,递给平儿道:“里头是药膏子,稍挑点抹在眼皮上便能消肿。” 平儿忙接了谢过,又先服侍巧姐儿重新洗了脸,梳了头发,才收拾自己。 好容易缓了过来,没过几日,王家的传信来,倒是凤姐已乘了船回金陵去了。巧姐儿在府里正琢磨着使了什么法子出去再瞧瞧凤姐去,一听自家亲娘南去了,立时又哭得醉过去。不过半个来月,这小姑娘已被磨得发枯神散,憔悴不堪。便是李纨想了法子拿苦茶泉熬粉珠粥来,也不见起色。心叹此界念之一力果然厉害,既是心主亦是身主。难怪说神仙难治心病了! 贾琏再娶,不说平儿同巧姐儿如何恨他冷心薄情,尤二姐听说这话也懵了。她本想着,自己养了儿子,当日又是拜过天地烧过纸马香烛的,不比寻常妾室。凤姐一去,正该扶正了她,才是道理。哪想到贾赦转身就给贾琏另订了门亲事,还是个闻名京城的才女佳人,这让她往后如何自处?做了多少日子的正房奶奶梦,就这么噗的一声儿碎了去。 且那头预备婚事,宝玉整日也不见甚喜色,这头贾琏得了信,却是天天满面欢喜的。从前在凤姐那里受了委屈,她还能往贾琏跟前撒娇卖痴,如今这番委屈,却让她同哪个说去?倒是底下一群正巴结她巴结得火热的,听了还要新娶二奶奶的话,立时变了脸色,从门庭若市到门可罗雀也不过数日光景。 傅试把个妹妹藏了这许多年,没想到还真等来了嫁进国公府的一日,哪里还耐得住,只恨不得立时拜堂成亲才好。他从前最敬着贾政的,如今见贾赦当了家,又要结亲家,倒把个贾政放下了,只变着法子哄贾赦高兴。贾赦不耐俗事,又见傅试还算上道,便都依着他的主意,紧着催逼,最后把成亲的日子只定在宝玉成亲的半月之后,直忙坏了底下人。 邢夫人心里高兴的却是另一重事,那宝玉成亲官中有份例,如今贾琏也成亲,自然还要从官中拿一份子的。这贾琏却是成了两回亲,里外里一算,不是自己这头赚了?只贾赦那里催得急,她又觉得那傅秋芳不过是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傅家也不算个高门,更看轻两分。是以但凡贾赦催一回,她便把各样规程削减一回,如此应事,贾赦竟也不觉如何。邢夫人见哄过了贾赦又省下了银钱,越发欢喜。 贾家四处撒喜帖,林如海自然也收到了。自从南边归来,技师府与内六部几处事务着紧,他也分不出精力来顾着旁人家去。尤其皇帝几回露出欲同意寻瑎求娶黛玉之事,更让林如海心焦。他也没有旁的法子,只一口咬定自家姑娘要招赘女婿,想以此堵住皇帝的嘴,省得到时候真下旨联姻,委屈了自家姑娘。 如今收到贾家的帖子,一看是贾琏成亲,心里诧异。叫了管家来一问,才知道之前贾琏休妻之事。管家道:“之前都察院里有人状告那府里后宅有人放印子钱,催讨钱银,逼死了人。后来结了案,里头的一个管家婆子被送了出来顶罪。不过几日,就传出王家女儿被休弃的事来,想来那放印子钱的主谋该是这位奶奶了。” 林如海皱了眉道:“真是乱七八糟!我那大舅兄实在不是当家掌权的料,可惜老太太去得匆忙。” 想想到底是岳家,也没有坐视其丑态百出的道理,想着到时候去喜宴时寻空与贾政好好说说,规劝一回,也是亲戚一场。 却是人算不如天算,眼看着宝玉婚事在即,林如海正想寻人细问两句贾府之事,明后日去时才好与贾政细说。 哪想到他这正担心旁人呢,外头忽然内相来宣旨,道是南诏国主屡上国书欲与林家结亲,圣上因知林府早有招赘之意,几番婉拒;南诏国主知悉缘由后,今次又上国书请求以国主身份入赘林家,皇帝念其情真,特旨允准云云。 林如海接了旨,还没回过神来。怎么有人求娶我林家女儿,不来问我,倒去问皇帝?皇帝还就敢答应了!这事儿找谁说理去?! 来宣旨的杨太监与林如海也是熟识,完了差事,拉了林如海低声道:“林大人不知道,那南诏国主实在难缠。为了这事,一次次求见圣上。圣上自然知道林大人的意思,也想了不少法子为难他,只盼他知难而退。哪知道这南诏国主白长了那么副皮相,竟是个愣头青,什么条件都敢答应,只要圣上下旨指婚。啧啧,你看看,真是没法子了。圣上的意思,如今既说是入赘,到时候林大人看他不合眼,再打发了就是。也只能这样了。” 林如海额头青筋乱跳,你吃不住他就给扔我这里来了?你是皇帝对着番邦君主不好太过,我这一小小臣子,家里入赘个别国国主,还能由着我打发了去?! 杨太监见林如海不语,又道:“真不是我们瞎说,那南诏国主实在太难对付了!圣上当日连公主同长公主都愿意送去和亲,只求打发了他去。他愣是不松口啊。圣上这也是没法子了,林大人千万要体谅啊。” 林如海一听这话赶紧醒过神来,干笑道:“内相言重了,臣子为君分忧乃是分内之事。内相如此说来,倒是折煞老臣了。” 送走了杨太监,林如海赶紧让人去后宅告诉小姐,只让她莫要担心,一会儿再过去细说。自己这里赶紧让人快马往书院去,却是要找墨延松过来商议。 第394章 394.寻瑎求 林如海正心焦,去里头传话的小厮出来了,道是姑娘请老爷说话。林如海一听,知道黛玉是被这事儿给吓着了,心里不免怨叹。若是当日索性留在了海外,使人来接了黛玉去,也不必遭这无妄之灾。如今想要推拒此事,却得大费周章了。 想着墨延松也没那么快能到,又怕黛玉担心太过,自家闺女自小心思伶俐,自然想得也比寻常人多些,耽搁久了只怕她更多心。便吩咐管家一声,自己往后院去了。 黛玉见林如海来了,忙上前行礼,父女二人相互打量一番。黛玉见林如海眉间有郁色,想着自己要开口说的话,不由面上微红,心里便有些怨起人来。林如海见黛玉倒不是愁眉不展的样子,心下稍安,正想着该如何劝解。 黛玉咬了咬牙,开口道:“爹爹,那……那南诏国……主……” 林如海面上一僵,叹道:“都是爹爹不好,直想着朝廷的事了,千算万算没算到还有这一手。唉!玉儿休怕,爹爹自会想法子让圣上收回成命。” 黛玉一听,就知道自己找老爹过来找对了,皇帝如今虽然器重自家老爹,但到底天威难犯。寻常人都讲究一个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这要让一国之君收回成命谈何容易?尤其里头还牵扯着另一个国君。 一时也顾不得羞意,对林如海道:“不是,爹爹,那人……那人是妫柳的师兄……实在是妫柳离了我,放心不下……只是身份有碍,却弄成了这副样子……” 林如海一愣,半天才反应过来:“啊?!……” 见黛玉满面羞色,忙把自己嘴合上了,斟词酌句地问道:“那……玉儿认得那南诏国主?” 黛玉一愣,先点头,又摇头,最后来一句:“这个,我,我也说不好。” 林如海想起妫柳的百般手段,心里一时乱做一团。若是那寻瑎是妫柳师兄,从前妫柳在南边相助自己时,是否就要寻瑎的意思在?他们师兄妹这一局棋布了如此长的时间,究竟意欲何为?且这寻瑎若有妫柳那般手段,一旦真对神州起了什么心思,岂不是心腹大患?! 黛玉眼见着林如海面色变幻不定,心里有苦说不出。她与妫柳□□青冥,神魂有记,寻瑎忽然出现在眼前时,她便认出了眼前这个即是“柳儿姐姐”。陌路与知交一者从目,一者自心,齐涌了过来,一时五味杂陈。 寻瑎融魂之时因一直得了青冥相助,使得妫柳之神成了主魂,如今他融了几重记忆,却没了“自己”,正是天地无所依凭之时,只与黛玉神魂之亲近,才可为眼前“生”之一记。若是依着从前妫柳的性子,自然是醒来就该寻了黛玉才好。偏偏如今他“复杂”了,一时患得患失,思前想后,只怕一个不好,黛玉厌弃了自己,便先做了无数的功夫。 好容易见着了黛玉,见黛玉那样神色,寻瑎立时慌了,苦着脸喊一声:“姑、姑娘……” 黛玉对着寻瑎,一时不知该喜该悲,这究竟算是她的柳儿姐姐回来了,还是彻底没了?正彷徨间,就见一身国君装扮的陌生男子,皱起了脸唤自己姑娘……看着竟与从前妫柳有两分神似! 黛玉张了张嘴,噗嗤笑了出来,笑着笑着,眼睛又流下泪来。 寻瑎慌了神,把自己这许多日深思熟虑的主意说了出来:“姑娘,我、我去寻了那位仙师,让他还把我变成从前的样子吧。” 黛玉便想起了李纨告诉自己的话,想了想,都告诉了寻瑎,又道:“你恐怕也知道的吧?” 寻瑎点头,黛玉又问:“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能说与我听?” 寻瑎沉吟片刻,往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便从南诏国巫族与鬼柳的恩怨开始说起,再说到白巫推算出林如海乃异数而起心交好,再到几探林府后元神锁灵成了妫柳的鬼柳有所察觉,错用了灵玉破阵借壳,最后因缘巧合下融了魂。 融魂后才发觉那寻瑎也非寻常人,神魂里另有一重记忆,只他怕说多了反累得黛玉多思多虑,便一语带过未曾详述。 黛玉听了怔愣许久,忽然问道:“那妫柳从前所说之事,浮尘集市之类,皆是真有其事的?” 寻瑎缓缓点头:“却是该有那么一处所在,只我也不知如何才能回去。” 黛玉听她说“回去”,心下略动,她这许久独修青冥,于道途上很有所得,方才听寻瑎所言经历,有几处与自己所悟有相通处,便直问起来。寻瑎经此一事,所得之巨只怕此界中难有出其右者,自然有问必答,两人越说越投机,哪里还记得什么身份皮相之事。 说到最后,都知道再回妫柳之身实在不是首选之途。一者那从前在深林里引灵布阵之人未必说找就找着了;二来如今寻瑎还有个国主身份,那份记忆也一样融在其中,如此抛却也不是个交代;再有鬼柳原为妖灵,锁灵容易,如今寻瑎却是个人身,又没修到出神的地步,难道要自尽了用阴灵入阵相锁?都不恰当。 可若就此别过也实非两人所愿。修之一途,本就少人为伴,好容易得了神魂相契的,若因这皮囊之隔,只能半夜使了法术来论道,才是龙困蚁群,可笑之至。寻瑎自然深知黛玉的,便把事情都揽了下来,道自己定会设法,只让黛玉静候。黛玉信妫柳信惯了的,自然不疑其他。 如今听说了这么一个圣旨,才知道寻瑎的法子如此“巧妙”!再看自家老爹眉头越锁越紧,可这实情却又不好直说。心思电转,开口解释道:“爹爹切莫忧心,妫柳也是这回回了师门,才知道原来还有这么个师兄在此。他们门中之人,对世事也不宜涉足过深……” 林如海一听这话,问道:“妫柳这话可信?” 黛玉点头:“爹爹也知道她的,那些金银珠宝于她而言与草木山石无异,更别说什么人间富贵了。她若有那心思,又怎肯甘心做了这几年的丫头!” 林如海一想也是,心里却还无法释怀,便道:“好,这事我知道了。只事关重大,为父还得好生思量一番。”想想又摇头,“这些隐世门派实在是心思难猜,让人头疼!” 一时管家来禀,道是有客来访,林如海知道是墨延松来了,便赶紧出去了。 墨延松听了林如海所言,想了半日,笑道:“或者那南诏国主真是倾慕侄女也未可知。” 林如海甩袖子:“他连见都没见过小女,说什么倾慕不倾慕的话来!” 墨延松面露一丝惆怅,叹道:“你却俗了。世上人相知,难道还非得凭着一副皮相不成?一字一句,一笔一画,便可见知己心印,难不成你还是先看了李杜样貌,才去读的将进酒?!” 林如海语塞,冷哼一声:“一派胡言!” 墨延松知道他的心思,想了想道:“好了,枯坐干想有何意味?不过‘听其言,观其行’罢了,见招拆招,你便是此间想出他的一万步棋来,他偏不是那么走的,你猜之何益?何况如今你连个头绪都没有。” 林如海想想也是,只好一声长叹,先放下了。两人又说起最近京中几家显贵之事,其中便有贾府的几件。林如海正好从墨延松这边打听两句,两人便细说起来。 转日宝玉大婚,林如海果然瞅着空子与贾政说了几句,只贾政坦言如今府里之事自己多半做不得主,且若相争,反易闹出事来,平白让人看了笑话,也怕让府里蒙羞。林如海想想贾政之才,再想想贾赦的为人,也只好体谅他了。 如今没了凤姐,虽贾府大不如前,来客不如从前一半多少,王夫人也忙得够呛。便是如此,她也没让李纨前来帮手打理,李纨知道她心里忌讳,索性在稻香村里闭门不出。至于引得府里仆众如何议论,亲朋如何猜测,也没人去管了。 临黄昏时,前头正热闹,李纨静坐屋里,忽然心中一动。 寻瑎拣了今日想进贾府拜见李纨,哪知人刚欲入园中,就被一人影裹挟着闪到了一处庄园之内,凭着如今自己的能耐,竟分毫反抗不得,心下大惊。待看清来人后,心里又换了一重滋味。 阿土看着寻瑎笑道:“别来无恙。” 寻瑎躬身一礼:“多谢仙师赐缘。” 阿土轻轻摇摇手,两人在园中一处庭内坐下,阿土手一挥,两人跟前各出现了一杯热茶。寻瑎看了眉间一动,欲言又止。 阿土端茶饮了一口,笑道:“莫不是怀念从前那乾坤袋了?” 寻瑎面上一僵,阿土随手把一个袋子扔到寻瑎跟前,又道:“东西都在里头,只从前那荷包却不合你如今用了。” 寻瑎抬头看着阿土,阿土笑笑不言。 寻瑎道:“我方才是想要拜见一下大奶奶。” 阿土点头:“我知道,同我说是一样的。她知道的事情没我多。” 寻瑎想起之前自己锁灵便是阿土的手笔,便问道:“你跟大奶奶认识?” 阿土道:“她是我师妹。” 这师兄师妹实在是好用。 寻瑎不曾料到会有此事,他同阿土并不相熟,倒是妫柳于李纨很有两分亲近和敬意,眼见着如今这位拦着,自己是见不着李纨了,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阿土只好道:“你要说什么,与我说是一样的。” 寻瑎想了想道:“我想问问大奶奶看,浮尘集市中有典籍记载有‘境域’者,是否真有其事,可否换取。” 阿土随口道:“确有其事,你想要那个做什么?你既是从浮尘集市中所见,自然也知道那东西可遇不可求,你又拿什么来换?” 寻瑎听阿土说有就目露精光,也不接这话,却道:“此界中也并非只眼前一境,今日我本想寻大奶奶说一说此事。这事还同从前大奶奶所说的念力一事有关。” 阿土道:“同你说过了,说与我是一样的。” 寻瑎无奈,只好从头讲起。 原来此界为不全界,天地法则尚有缺憾,常需各路神仙出手补足,最要紧一个,这界中还不曾诞生界主。只不知从何时流传下来一句预言,道是“主出赤瑕太虚”,是以在此界中赤瑕宫与太虚幻境地位特别,也是因此而来。 界中业力以念为系,赤瑕宫以“白壁赤瑕”为喻,专于人之所欲,太虚幻境则专于情孽一道。一者牵以欲,一者困以情,都可逐生妄念,而界中又以念为力,这两处便自然权势非凡。 阿土忽然点头:“难怪那些头回投胎来的初生灵,都背了这许多孽缘情债,原来是这般无中生有的。” 寻瑎不料阿土能说出这样话来,对他更高看两分。又说了几件两处相争之事,才道:“林姑娘真身乃是天河边的一株灵草,自化仙体,乃是天灵,太虚幻境为窃取这天灵之气,便欲以情孽相缚,让她常入轮回,流转生死,她们好坐享其成。 我已融魂,从前真身已收入魂中,林姑娘却还远远不成。那真身若一日在她们手中,林姑娘便一日要受她们牵制……” 阿土点头:“是以你便想求个境域来,把她的仙草真身移入其中。” 寻瑎点头:“正是如此。” 阿土细想了一回,叹道:“境域好说,只是能容仙灵之草的境域,其等级之高,只怕以你之力连开启都难,更别说联结了。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寻瑎不料阿土答得如此顺当,呆了片刻,忽然倒地拜谢。 阿土看他一会儿,笑道:“你能为林妹妹做到如此,我也放心了。” 又笑道:“可还有旁的事要说?” 寻瑎摇头,阿土便道“如此也好,待这境域一事有了眉目,我再寻你。你也无需再去拜见大奶奶,若有事,只管寻我。飞符在方才那袋子里。” 寻瑎又躬身行礼,阿土一笑,眨眼不见了踪影,只留一句笑言:“这世间因缘何其有趣,嘻,你说你们这一段情缘,那太虚幻境可有一记?”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来回改,不好意思,发迟了 第395章 395.凤逝 凤姐南归前,让丰儿把跟回来的嫁妆略留了几件,余者都折卖了。喜欢网就上。得的银钱分作两份,一份让人拿去了济慈堂,另一份换成银票让丰儿收好,备着之后花销。王礼见事涉钱财,不便多问,只丰儿来寻人帮手时借些人罢了。 待上了船,凤姐倒似精神了些,虽下不得床,好歹能倚着枕头说两句话了。丰儿把送去济慈堂的银两等话细说给她听,凤姐轻叹:“我这也是有备无患,若这世上真有因果报应,我这也算积点德。” 丰儿咬着嘴唇忍泪,凤姐似未有所觉,看着外头道:“我这几日总梦见姐儿小时候,那么丁点小人,一日日长大了,都跟在眼前似的。可醒了之后,反记不真了……” 丰儿哽咽着道:“奶奶是想念姑娘了。” 凤姐牵着嘴角笑道:“可不是想……这辈子,怕是见不到了……” 丰儿有心劝解,只说不出话来,凤姐又顾自己道:“实则见不见的,她都在我心里装着呢。只是若早知道有这一日,我从前就该多陪陪她。也不会像如今这般,连做个梦,都没法连起来……” 丰儿只陪着默默流泪,凤姐这一路醒醒睡睡,一句没提贾琏,除了说巧姐儿,便是说贾母。丰儿听她那话,常哭得不能自已,她却总是笑模样儿的,似全未把生死放在心上。 这日船行江心,夕阳西坠,凤姐忽觉得有些饥饿,丰儿赶紧张罗吃的去。凤姐却道想喝碗**粳米粥,这船上哪里寻得着现成的东西?丰儿少不得出去调配。 这里凤姐斜靠着床沿,看着舱顶,渐渐觉得没了力气,连靠着都艰难了,只好躺下。在贾府后来的那一阵子,药局也给停了,她那药丸子也没剩多少。出贾府的时候已经断了好几日。回了王家,丰儿紧着让人拿了方子去配了一料来,银子没少花,那药吃下去却没有从前的效验。也不知那药行拿的什么药材给糊弄的。 “莫不是要死了?”轻轻叹了口气,从前一幕幕风光显赫自眼前流过,想想那些自己巴心巴肝帮过的、劳心费力算计过的,都如去日云烟,这会子咂摸起滋味来好生无趣。又想那恨不过来的和惦念在心的,都叫人放不下。可那“死都放不下”、“死都不放过”等话,如今看来又让人可笑。眼一闭,腿一蹬,有什么放不下的?再不放不下的也放下了…… 丰儿端了粥进来,没法子,这船上哪里寻牛**去,只熬了个粥,放了些糖,想着好歹哄凤姐吃上两口,也有力气撑下去。推了门进来方欲说话,只见凤姐躺着,底下足洇了半床的血,手里的粥碗“咣当”一声就砸地上了。 宝玉与宝钗成亲的第二日,王夫人就收到了南来的书信,却是凤姐在南归途中血尽而亡。王夫人让读信的婆子谨记不可泄露此事,婆子也知道大喜时候说这个忌讳,忙着答应。王夫人自己也未对旁人提起一句,只暗自哭了几回。 平儿这几日总是格外心神不宁,眼见着贾琏婚期日近,邢夫人那边还特遣了婆子来接巧姐儿,道是到时候要给嫡母行礼。巧姐儿犟着不肯去,平儿如今也不怕什么了,一顿骂把那几个婆子给骂走了,两个人又抱头痛哭。李纨也没甚法子。 宝钗的嫁妆让那些一心觉着四大家皆已衰落不堪的人眼前一亮,才知道世家底蕴哪里是那么容易倾尽的。贾琏成亲时,来的宾客竟又多了许多。邢夫人自觉压了王夫人一头,心下大喜。 有跟着来凑热闹的,见贾家派势便同边上的人嘀咕:“不都说他家不行了么,你看看这样子,哪里像是个破落户的气象?!” 边上人冷笑道:“败落?那是人家吴国舅家能说的话儿!你算个什么东西,还看扁了国公府来?看着没?就那个酒壶,往外头一当也够你吃个十年八年的了,破落户,你也不怕风大闪了牙!” 先说话的讪笑道:“我这不都听外头瞎传的嘛,我哪里知道这些。” 一时边上有人劝酒,几人赶紧都仰脖干了,抄起筷子大吃起来。 巧姐儿虽恨贾琏,只府里规矩却错不得,后来王夫人也来劝过,贾琏成婚转日,还是往那边去给傅秋芳敬了茶,唤一声母亲。 那傅秋芳果然容色过人,宝玉闻名已久,若是换了从前,只怕立时该过来认认人才好。只如今也不知因何缘故,连敬茶认亲之日,也只推身上不好没有前来。傅秋芳依着规矩,让人把给宝玉同宝钗的见面礼备好了送过去。那头宝钗自打发了赏钱,不在话下。 且说贾琏,本是个喜新厌旧的,这回得了傅秋芳,才学还在其次,要紧是名声在外。连着几个从前交好的,说起此事,哪个不羡他艳福?他也因此甚为自得。傅秋芳身边陪来的嬷嬷们也都极善逢迎,不过几日,就把邢夫人哄得高高兴兴的,只差要了去做心腹了。 如此过了月余,二奶奶位子坐稳,傅秋芳便道自己既然嫁了过来,没有还让巧姐儿住在别人家的道理,旁人看了不说姐儿大了不亲她,反倒要说她妄自尊大容不得人,这话说出去,便是贾琏面子也不好看云云。 邢夫人早不忿王夫人当日所为,本还挂心那点耗费,后来一听边上的婆子们出主意,——那人回来了,自然东西也该跟着回来的,立时同意了。便让人去把巧姐儿接回来。 平儿同巧姐儿虽不愿,却不得不回去。王夫人也无话可说,之前还有无人教导一说,如今傅秋芳过门,自己拦着反不占理了,不仅不能拦着,反倒要回过来劝巧姐儿。 李纨带了巧姐儿这些日子,只盼着她心力略有长进好使得动青云荷包,也算有个倚仗。偏偏这阵子巧姐儿所经之事委实太过悲苦,只一味沉溺其中不可自拔,哪里攒的出丁点心力来?反倒连从前的那点所悟也被恨意散了个干净。 且她这会儿恨意深重,若给了什么东西,反易生事。好在惜春从前离家前给过她一个护身符,她向来随身携带,若真有甚差池,这边也自然会有人知晓。至于钱财等物,李纨自然不放在心上,哪怕都被她们占了去,待巧姐儿出门时她照样补上一份两份的,也不算什么。 平儿跟了巧姐儿回去,打起十二分精神准备同人斗上一斗,却不料傅秋芳那头竟毫无动静。事事谨遵规矩,虽是摆足了嫡母的派头,却不曾有丝毫逾矩,也尽了为母之责,让人说不出二话来。 平儿一时疑惑,转眼见傅秋芳对上了尤二姐,心下才恍然。巧姐儿不过是个姑娘,嫁妆还是亲娘给留好了的,亲事也定了的,只等到了年纪往外一嫁,跟她分毫无干。眼前却有根肉中刺,那才是真要紧。 傅秋芳身边的嬷嬷带了人往尤二姐那边去了一趟,回来同傅秋芳一一说明,得了傅秋芳的准允,第二天便带了更多的人手,要换尤二姐屋里的家具摆设。尤二姐自然不肯,抱着菨哥儿哭个不停,只说傅秋芳要赶她母子走。 一时贾琏得了信也回来了,见这场景,好似昨日重现,心里那叫一个腻味。傅秋芳一会儿也带了人来了,见了这副样子,皱眉道:“这事儿谁领的差事?” 一婆子上来答应,傅秋芳道:“我让你来换了逾矩的东西,你怎么赶人?好大的胆子!还知不知道尊卑上下了,二房奶奶也是你们能动的?!” 婆子口角灵便,把事情一说,又道:“奴才们并不曾对二房奶奶不敬,奴才们才开始换饰,二房奶奶便抱了哥儿坐外头地上哭起来了。” 傅秋芳这才转头对尤二姐道:“这婆子所言可真?” 尤二姐看她一眼,低头哭道:“说什么真不真的?我们母子在这屋里好好的住了多少年了,便是从前琏二奶奶也没说过什么。怎么你一来就要搬东西?这不是赶我们又是什么?!” 傅秋芳道:“你这屋子不合规矩之处甚多,你不过是个二房,却处处比着正房的样子布置,自然应该改过来。或者你有本事,让二爷休了我,把你扶正了,你那屋子倒也住得。” 尤二姐接不来这话,只好哭道:“从前都能住得,现在反住不得了。你只说规矩,难道只有你知道规矩,我们府里是不知道规矩的,等你进了门才来教?!” 傅秋芳冷笑道:“正是从前做主的不懂规矩,才被休弃了去,你也想跟着学吗?” 尤二姐语塞,只好对着贾琏哭。 贾琏一听这话,自然是跟着傅秋芳站在一处才说得通,便道:“好了,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奶奶做主,你听着就是了,闹什么闹!”说了拂袖而去。 尤二姐愣在那里,傅秋芳看都不看她一眼,只吩咐人把那屋里不合规矩之处都换了。又把下人管事们都叫来训话,里外里不过是要依足规矩、分清尊卑等话,各人早有预见这一朝天子一朝臣之事,各自谨遵不提。 如此数回,满院子再没有人敢唤尤二姐做二奶奶,都唤一声“二房奶奶”,菨哥儿也不时让傅秋芳抱了去带在身边教导。贾琏知道傅秋芳才华出众,看她如此,简直老怀大慰,直夸她识大体懂规矩,自己可算娶着了贤妻。 尤二姐担心自家儿子被傅秋芳抢了去,几回在贾琏跟前露出这样意思来,想要贾琏发话让菨哥儿呆在自己身边。贾琏可怜她慈母心肠,便同傅秋芳商议,让菨哥儿每日在尤二姐身边多呆些时候,傅秋芳便道:“这尤氏还真是小家子气,有道是‘玉不琢不成器’,一直娇养着能有什么出息?看看兰哥儿,听说大嫂子打小就开始教了,菨哥儿这会子开始就已经晚了,她还要拦着,才是慈母多败儿。” 贾琏一听这话也有理,傅秋芳又道:“她又担心我要抢了菨哥儿,这话不是可笑?一者菨哥儿本就是我儿子,这有什么抢不抢的?再者我身子可好得很,二爷也还年轻,我何必去抢旁人的孩儿?她这念头可实在诛心得很了。” 如此,几日后,尤二姐又在贾琏跟前提那话时,便被贾琏收拾了一顿,还禁足了半月。惹得尤二姐仿佛重回了刚进贾府的那段日子,心里又怕又恨。又见贾琏帮着傅秋芳夺自己儿子,越发连贾琏也恨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  凤姐谢幕了 第396章 396.雪化时 早在宝钗出嫁前,薛家就把买卖能归拢的都归拢了,只眼见着贾家衰落、王家倒台,史家更是长久以来悄无声息,薛家做了这许多年的皇商,谁不知道是块肥肉?待宝钗从操持家务、打点自己婚事所需、侍奉久病的薛姨妈等事中回过神来,几处要紧的铺子已经让人抽空了大半。待都归结完毕,细算算,损失了六成不止。只这时候也顾不上许多了。 薛姨妈本欲分定的产业,也因薛蟠在狱中之故,一而再再而三地往里砸银子买平安,余下的数额也越来越小。宝钗不忍薛姨妈伤神,只拿留给自己的那份往里贴补,还是同喜同贵看不下去了,偷偷告诉了薛姨妈,惹得母女二人抱头大哭了一场,薛姨妈这才收了手。只自那之后身体越发坏了。 宝钗心里明镜似的,薛蟠若是能放出来早放出来了,拖到如今,只怕凶多吉少。且那些人拿了银子却不肯让薛家人去探视,也不知那银子花了薛蟠究竟受益没有。 如此乱糟糟地嫁了宝玉,三朝回门,见薛姨妈精神好了些,心下稍安。倒是宝玉,许久未曾见过薛姨妈了,这一见之下唬了一跳,又听莺儿说了许多宝钗的难处,心里对宝钗也起了怜意,只不管内务外事,他却实在是丁点忙也帮不上的。 宝钗嫁了人,自然不能如从前一般日日侍奉跟前了,王夫人本欲让薛姨妈仍搬回到从前贾府的院子里住。宝钗进了府里几日,早看清局势,便劝阻了王夫人。王夫人也知道宝钗所忌,心中对贾赦夫妇也更生了怨怼。别无他法,便只好隔日遣人去看望一回薛姨妈,还都使些老人过去,好陪着说说话。薛姨妈见贾府如此待自己,想见也不会差待了宝钗,心下略慰,身体也似见好。 哪知入了秋,薛蟠仍判了个问斩。宝钗不在家中,无人相阻,消息一出来薛姨妈就知道了,当场就晕死了过去。王夫人亦心焦得很,无奈贾政寻了无数的门路,都未能改得分毫,才知道自家府里究竟不比从前了。 薛蟠问斩当日,薛姨妈号哭了几声,晚边也跟着咽了气。消息传来,宝钗哭成泪人,王夫人抱着她,自己也哭得发晕,宝玉与贾政皆束手无策,倒是贾赦听了消息连叹了几声“晦气”。 薛家如今无人,好在还有个薛蝌,宝钗与宝玉一同回去奔丧,这几年宝玉也经了不少事了,还能帮着薛蝌料理一二。宝钗哭得整个人都愣愣的,哪里还能理事。薛蝌便把邢岫烟和宝琴接了来与宝钗作伴。 林家接了那世上难寻的圣旨,林如海又往宫里去了几回,之后便认命地开始准备婚事。那南诏国主不要面皮地催得甚急,奈何这等事情实在闻所未闻,没有先例可循,偏偏又涉及国事,礼部官员牵连其中,几方人等为着仪制上的丁点出入就要吵个几回,哪里快得了?! 黛玉在深宅中听说了薛家之事,便去寻林如海商议,林如海道:“他们家与我们家从无婚丧走动,若是亲往吊唁,只怕不妥。” 黛玉道:“话虽如此,只是到底在园中相处日久,姨妈对我也甚为照拂,且宝姐姐如今遭逢这许多事,我想去看看她,哪怕不能劝解,陪着坐一回也好。” 林如海看了看黛玉道:“我知道你心软,是以此事事前未曾同你细说。那薛家母女虽与你有旧,薛家小子买妾杀人却是实情。如今为父身居此位,你是顾念旧情,欲去探望,旁人看了,或者便是猫哭耗子了。毕竟,若是为父伸手,这薛家小子的命也不是救不得。” 黛玉道:“旁人的心思如何猜得尽、顾得全?杀人偿命之事爹爹又如何能徇私枉法?他们糊涂,难道我也糊涂了不成。爹爹放心,我再不会理那些闲话是非。” 林如海见劝不过来,便索性同意了。只让黛玉多带些人手,他却不便出面的。哪知道他这里过了关,礼部几个官员得知了消息赶紧过来劝阻,却是因了“君婚喜忌”之说,这嫁给国君的,相当于一国之后,哪有备婚期间沾染“凶事”之理?说死了也不肯,一口一个祖宗规矩,一口一个国朝礼仪。 林如海心说,我这招赘的南诏国国君,你们的祖宗哪里管得着?!只他私心里也不欲黛玉前往,故此索性由着礼部闹去,黛玉同自家老爹还有一通道理可说,同那群礼部官员可说不上话了,无奈,只好作罢。只好让辛嬷嬷带了人去吊唁一回。 宝玉听说辛嬷嬷带了人来,一时忘了旁的,只想过去问一问黛玉近况。他成亲那日,因林家刚接了那圣旨,林如海都不过来露了一脸,不曾终席,黛玉更出不得门了。算来他竟有许久不曾见过黛玉了,且他也听闻了那道圣旨,心里更替黛玉着急,好容易能遇着黛玉身边人,哪有不去探问一番的道理。 辛嬷嬷几人只奉上丧仪,敬香焚纸之后往里头见了宝钗,替黛玉带到了话,便匆匆去了。待宝玉进到里面,哪里还寻得着人?宝钗看他神色,自然知道他心思,只如今她心力交瘁,实在管不得他那点念想了。 薛蟠乃凶丧,薛家在京城也没有家庙,只能停在城外义庄,薛姨妈停灵二十一日后出殡,宝钗做主,也不待过百日,只等薛蝌收拾停当,便扶柩南归,以求让母兄尽早入土为安。 邢岫烟一早让薛蝌收结了京中生意,兼之宝琴一事,本就欲回南边去。如今听了宝钗主张,不过三五日便收拾停当,雇好了船只,带齐了人手,趁着尚未封河,乘船南下。待到了金陵,将薛姨妈与薛蟠灵柩葬入薛家祖坟,诸事料理停当,才给宝钗写信言明。自此薛家在京中再无根基,数代皇商,一朝散尽。 宝钗算着时候,这信到的日子却着实晚了些,她想着多半是薛蝌一时要处理这许多事务,分身乏术所致。却是没料到薛家财名在外,连着灵柩南归都有人惦记上了。 薛蝌一行人舟行至平安州时,遭逢了水贼。薛蝌这回南归计划日久,依着邢岫烟的主意,借了王家几次南回的船,将大部分财货运回了金陵,其中便有宝琴当日带了来京的嫁妆。又将其余粗笨家什尽数变卖了,在钱庄存换了银票随身携带。 那群贼人见船中空空如也,心下大恼,有一个便喊道:“别的没有,薛家太太棺材里难道也会没有些值钱的物什?兄弟们,把它给我砸开,还省得刨一回土了!” 薛蝌听了大怒,奈何贼人众多,自家这边人手不够,眼看着那些人要动手,正束手无策。却幸叫骂打闹声惊动了码头上的夜行人,出声相询。家丁们立时大声求助,几个人飞身下来,与贼人们战在一处。贼人不敌败走,薛蝌一行惊魂稍定,才让人掌灯,必要面谢恩人。 一见之下,当中却有个熟人,竟是柳湘莲。柳湘莲听薛蝌说舱中灵柩正是薛姨妈和薛蟠,也不禁洒泪,当下焚香烧纸,拜了一回。 薛蝌含泪道:“大哥没白认你这兄弟,从前归京时得你救了一回,如今南回,还得你相救。也是你们的缘分。” 几人坐下说话,才知道这是柳湘莲与几个同好在平安州发现了点事,正欲细察,查到这伙水贼身上,正好今日碰上。薛蝌怕那群人去而复返,便恳求柳湘莲一同南下。柳湘莲几个本是浪子,所谓查探也不过仗着艺高人胆大。见薛蝌相邀,兼之与薛家之旧,便答应了下来,护着他们一路南下。 薛蝌在给宝钗的信上却是分毫未提及此事,一者事情已过,提了让宝钗白白担心一回,无甚益处,二来柳湘莲的意思,那平安州的盗贼之事久已有之,后头恐怕还有牵扯,薛蝌行商之人,自然知道这样的事总是少碰为好。 薛蟠同薛姨妈都去了,宝钗让薛蝌问过家中奴仆们意愿,遣的遣,放的放,愿意跟着薛蝌南归的便分了拨跟船回去。旁人还罢了,只一个尤三姐让她犯愁。要说守,她又不是妻,这么守着算怎么回事,若说不守,薛姨妈死后她虽没来磕过一个头,却是在义庄整日守着薛蟠。连当日给薛蟠收尸,也是她去的。 正不知该如何处置,那尤三姐在薛蟠灵柩上船南归后便不见了踪影,宝钗使人寻了几回没寻着,便也只好作罢。只她看着尤三姐对薛蟠之情,实在不像是会一走了之另从他人的,便留着薛家那宅子并几个老仆,想着哪日或者她还会回来。 薛蟠问斩那日,焦云还跑去看了,回来同香菱和封氏大概一说,香菱如今这壳子是幺幺做主,自然没甚感慨,倒是封氏咬了牙道:“待得哪日那贾雨村也人头落地,才是天理昭彰。” 焦云便道:“那人还关在大理寺,只怕也挨不得多少日子了。真正枭雄样人物,端得心狠手辣,替人平事拢人,哪有不沾血的。要不然,他这般没根没基的,哪里就能做到大司马了。” 封氏叹道:“厚颜无耻丧尽天良者居权拥势,平头百姓还有什么活头儿。老天若真有眼,如何不降下报应来!” 香菱扶着封氏道:“娘,你且看着吧,时候未到呢,等时候到了,一个都跑不了。” 过了几日听说薛家南归的事,香菱便想起尤三姐来,听说薛家也寻她呢,焦云道:“皇商一门,说散就散尽了。你从前还说这个同那夏家女儿不同,你看还不是一样大难来时各自飞。” 香菱却蹙了眉摇头道:“她这人可难说得很,每每行事出人意表,难以常理度之。” 焦云见薛家之事皆了,便问起香菱南归的事来,香菱道:“你这里果然能走得成?” 焦云也有两分迟疑,到底他是西宁王府中人,虽不在奴籍,恐怕也难说走就走。想了想道:“我明后日去求见世子,若世子应允了,自然没人阻我。” 香菱却摇头道:“算了,你不去他跟前他还想不起你来,你若露过面,不知道又要生什么事。那世子不说,就是他身边的那一群,也是心僻意险者多,平白惹他们注目作甚。” 焦云看着她道:“那可就回不了南边去了。” 香菱笑道:“再等等便是了。” 焦云不解,香菱想了想微微露了点口风道:“那西宁王府同妙云观的老道走得近,我看那老道是个邪行之人,他们这是往老虎嘴里探脑袋呢。你只等着,日后必要生事。待他们自顾不暇时,我们一走了之,谁还管来。” 焦云听她说得玄奥,只如今信与不信这话都是走脱不得的,索性安了心等着也罢,正好让封氏多将养些时候。 第397章 397.倾覆(一) 薛家南归,宝钗渐渐收敛哀情,好在王夫人是真心疼她,她白日里便常在王夫人跟前待着,金钏儿见她们婆媳相得,倒不常往王夫人跟前去了。 贾赦越发自在了,不止又捡着顺眼的丫头收了几个,甚至还趁夜往园子里去会过姬妾。这官盐当作私盐卖,滋味特别,赦老爷倒很有两分沉溺其中。可惜究竟年高力衰,也没法子去得太过频繁,可恼,可恼。 眼看年节将近,贾母还在三年新丧之内,需得预备正月里的大祭,薛家祭祀却只能在南边族中进行了。宝钗常于府务操劳之余怔怔发呆,宝玉大概知她心事,这日便同她道:“待年上,我同你往老宅里祭拜姨妈和薛大哥哥去。” 只这一句,宝钗觉着宝玉再如何纨绔疯呆不中用都无妨了,她一出嫁女也不敢提这个话,宝玉却能为她想到,还要如何?果然宝玉同王夫人提了这话,王夫人非但没有怪宝玉错了规矩,反心喜宝玉把宝钗的事放在心上。 这一高兴,王夫人又想起另一件事来。宝玉与宝钗成亲,却迟迟不曾圆房,这事儿还不好问他俩,王夫人便使人把袭人叫来了。袭人一听王夫人问这个,羞得满面通红,好容易稳下声,飞速道:“二爷说要为老太太守满三年……” 王夫人听了皱眉道:“我就料着大概为着这个。这孩子也是呆的,老太太难道会乐意要他这样的孝心?总是巴不得他早些生下个重孙才好!你在他身边日子最久,他素来也听你的话,你也该劝他两句。” 袭人赶紧摇手:“我、我们可不知道,二爷也不是同我说的,原是二爷跟二奶奶说的时候我在旁伺候,听着的话。” 王夫人一拍扶手:“成了,一会儿把他给我叫来,我给他说说。真是一眼没看住都不成,整日里尽起些糊涂心思。” 袭人却迟疑了一下道:“太太,这会儿……二奶奶还在孝里呢……” 王夫人一顿,点头道:“是,唉,我这脑子也懵了。你说得对,得了,再等等吧。到时候你记着提我一句儿,我好同他说。” 袭人赶紧答应了。 正这时候贾政进来了,王夫人便让袭人下去,贾政看了袭人一眼想起从前金钏儿说的事来,便道:“宝玉如今也成了亲了,身边还留着那许多女孩子也不像话,捡着年岁大的打发出去些儿吧。省得人大心大,闹出事来不好听。” 王夫人忙道:“这几个年纪大些的,都是一早老太太给挑好的人,也伺候了这些年了,好好地打发出去作甚么。” 贾政见王夫人又搬出贾母来,只好住了嘴,又说起宝玉读书的事来。 正说着,听着外头有动静,便使人出去问。一会儿周瑞家的回来了,回禀道:“原是几个执事的媳妇子绊了两句嘴,这会儿已经劝开了,没事了。” 王夫人皱了下眉头:“越发没规矩了……” 贾政动动耳朵,只作未曾听见,周瑞家的在一旁垂手不语。 原来是傅家陪过来的几个女人,不知怎么入了邢夫人的眼,如今也各自管了一摊事,因见园子里的出息大,就惦记上了。管着里头香草干花的本是茗烟的娘,这两年身子不大好,有些管不过来。告诉王夫人知道了,王夫人怕撤一个再上一个得又惹出风波,恰好宝钗嫁过来带了莺儿一家过来,便让莺儿娘帮把手。那莺儿娘同茗烟娘本就交好,两家摆了席认了干亲的,得了王夫人的指示,又经了宝钗点头,便帮着茗烟娘管起事来。 如此一来,那群打一开始就伸着脖子等这缺的人难免空欢喜一场。旁人犹可,这新琏二奶奶的陪嫁不干了。——原来揽事的做不下去了,怎么不裁了换人,却让宝二奶奶的陪嫁去帮手?说是帮手,实际上还不就是顶了那个缺?这也太欺负人了! 去问邢夫人,邢夫人同薛家也沾着亲呢,便把事往外一推:“哪个做主的你们寻哪个去!” 她们自然不敢去寻王夫人和宝钗,便找到了林之孝家的。林之孝家的自邢夫人搬过来之后,被削了许多权柄,看他们那头的人本不顺眼,又见这傅家的女人们贪得连张脸都不要了,心里暗啐,面上却平着道:“那事还是茗烟娘管的,每年该交的租子该给的银钱也是她拿,至于活儿她乐意找哪个帮忙,那是她的事。你们若乐意,只管看看旁的哪家愿意寻你们帮忙做事去,也不用来告诉我。好不好的,我们只管问名册上摁了手印的那个。” 几个女人一听这话,滴水不漏,反驳不得。边上几个园中旧仆就笑了:“真是笑话。这当年分园子里活计的事,还是如今的南诏王妃和宝二奶奶议定的呢。连着人手分派也是。茗烟老娘哪里懂这个,能接了这活儿,还是因着有知道侍弄香草的干亲才捡了现成的。甚事不知就敢闹去,也实在脸大得很了。” 另一个便道:“那侍弄香草是容易的?只怕连里头的香草名儿都叫不全呢。只看着银子了。小家子出来就是眼皮子浅。” 再一个道:“什么都不知道也罢了。完了还专爱惹是生非,一会儿要这个,一会儿改那个,真当自己懂那么多了?!本事没有,专仗着一样——脸皮厚!” 傅秋芳名满京城这事儿,在世家看来本就是个笑话,傅试之举也甚合其名,“附势”也。尤其王夫人这边陪过来的人与凤姐交好者多,那傅秋芳当日的一句“从前的就是不懂规矩才被休弃了”,早招了嫌了。是以对傅家众人,常见隙便要嘲讽两句。 傅家来的本就有两分心虚,最恨贾府里世仆看她们出丑闹笑话跟看戏似的,这会儿没捞到好处,还被如此抢白,又见得了好处的是薛家来的,一时气得口不择言起来,便道:“我们是不懂规矩,只我们家的舅爷却是官,你们倒懂规矩,你们家的舅爷却砍了头!你们懂得那些,我们是不懂得很了!” 贾府几个见傅家来人今日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直以薛家之事反击,立时也不管不顾起来:“官是官,真是好大的官。养了个妹子都快养成婆了,好容易巴结上来,别的本事没有,专惦记前房女的嫁妆和二房的摆设,拢得够了往外送,说不得还能升官儿呢!” 傅家底子如何比得上贾家。当日凤姐走时把能搬的都搬走了,贾琏近两年所得又几乎尽数贴补了尤二姐,以傅秋芳的嫁资,若是不把尤二姐屋里的摆设改换了,旁人进来一看,还真分不清哪处才是正房。虽傅秋芳借着规矩之名,好好打压了尤二姐一番,只这事若凤姐做起来那叫派势,她做起来却颇引了些暗中的笑话。 傅家媳妇们被当面戳痛,更加不依不饶,两边竟越骂越大声,越发没了规矩。周瑞家的一来,林之孝家的赶紧令几个粗使婆子上来把人都架了下去,才算没闹出大笑话。 哪里都不乏嘴碎之人,这事儿很快就传到了宝钗耳朵里,宝钗问道:“太太可知道了?” 莺儿道:“没有,周大娘只说是有人拌嘴,太太也没说什么。” 宝钗点点头,不再言语。 莺儿看看宝钗,问道:“奶奶,咱们就这么由着她们浑说了?!” 宝钗长叹一声,“要不然呢?莺儿,我同你说过多少遍了,安生把自己的日子过踏实了,切莫同人做些口舌意气之争。到底没什么好处,徒惹笑话。我方才问你太太知不知道,是说若是太太知道了,我便过去给太太赔个礼……” 莺儿一扬眉正要辩驳,宝钗伸手止住了她,接着道:“我知道这吵架的都不是我带来的人,只是到底人家是借了我娘家的事说话,太太若知道了,难免心里不舒服。” 莺儿想了想,疑惑道:“不会吧,太太可是奶奶的姨妈……” 宝钗一笑,“不管是什么,这做媳妇就得有做媳妇的样子。” 莺儿不解,胡乱点了点头。宝钗又嘱咐一遍方才的话,又让她去约束薛家陪来的人,万不可因此与人起了口舌是非,旁人要说什么只让他们说去。莺儿答应了自去吩咐不提。 那头傅秋芳也得了消息,先让人把那几个拌嘴的都给绑了,说要交给王夫人去。赵嬷嬷听说这事,赶紧进来了拦着,她问傅秋芳:“奶奶这是要同二太太相斗的打算?” 傅秋芳一愣,忙摇头道:“怎么会!这几个奴才口无遮拦的,我正要绑了他们去交给二太太处置。” 赵嬷嬷道:“刚我问了,二太太那里都不知道究竟,只听说有媳妇子吵了几句,连是哪个吵了什么都没问。” 傅秋芳道:“二太太知不知道也不打紧,我只照着规矩来。” 赵嬷嬷急得直摆手:“奶奶,你听我一句,这大宅门里为人,要紧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若是这回绑了人闹到二太太跟前去,事情就闹大了,都不知道得罪多少人,什么时候就被下了绊子了!” 傅秋芳一时转不过弯子来,且这赵嬷嬷在她眼里也不过是个奴才,被个奴才这么当面说教,她心里十分不得劲。 赵嬷嬷心里何尝不怨叹,这二爷眼看着跟老爷一个命儿了,头一个媳妇虽厉害却不长久,再娶的却都这么上不了台面。自己也不知道能给他看到什么时候去,唉! 傅秋芳正不知该如何收场,外头一个丫头慌慌张张跑了进来,赵嬷嬷正待呵斥,就见那丫头摆着两只手嚷道:“二爷被告了!奶奶,二爷被告到衙门去了!” 众人都一愣,傅秋芳一下子跌坐到椅子上,忽然问道:“什么人敢告咱们?!” 赵嬷嬷一时也顾不得什么主子奴才的了,问那丫头道:“究竟怎么回事,说清楚?!谁让传的话?告二爷什么罪名儿?” 那丫头道:“是二爷身边的小厮让传的话。说是告二爷什么孝里娶亲什么的。” 赵嬷嬷身子晃了晃,也顾不得傅秋芳了,转身就往外走。 巧姐儿虽搬了回去,还是成日呆在李纨那里,不时留宿。傅秋芳要待说她,她也听着,听完了还是照旧,傅秋芳也拿她无法。这会子她刚从李纨那里回来,坐下没多久,就见赵嬷嬷一头汗的来了。 巧姐儿赶紧让人给搬凳子倒茶,赵嬷嬷直摆手,拉了巧姐儿到一旁低声问道:“姑娘,二奶奶走的时候,可安排了陪……往后跟着你的人?” 巧姐儿一愣,微红了脸点头道:“嗯。” 赵嬷嬷手都抖了,“那,那些人……” 平儿见巧姐儿窘迫,便接了话头道:“奶奶留意了好些年了,嬷嬷不是知道的?当日奶奶还同嬷嬷商议过,嬷嬷不是答应了一家子跟着姐儿的?” 赵嬷嬷连连点头:“是,是,再没错的。就是不知道这身契……” 平儿笑道:“嬷嬷这是怎么了。奶奶自然一早让人拿了名册往衙门里另做了身契来,如今都在姑娘这里收着呢。” 赵嬷嬷一听这话,方大大松了口气。 平儿看着发笑,却不明究竟。 待得晚间听说贾琏被衙门里请去了还没回来,平儿忙寻人细打听了,听说是停妻再娶的罪名儿,心里咯噔一下,眼泪就唰唰地流了下来。 第398章 398.倾覆(二) 巧姐儿要睡时,见平儿脸上似有泪痕,眼睛也红红的,立时不睡了,问道:“是哪个欺负你了?你告诉我。” 平儿摇头,强笑道:“没有,方才出去打听了两句话,让风吹迷了。” 巧姐儿想到刚刚听人说的贾琏的事,便道:“你……你是担心……”她如今却不愿叫贾琏一声爹了,便止了话。 平儿苦笑道:“姑娘别瞎琢磨了,旁人关我什么事,我只管伺候好姑娘就成了。” 巧姐儿听了笑笑,抱着膝歪头道:“也不知娘身子有没有好些,丰儿怎么不给我们来信?” 平儿强压着声道:“姑娘忘了?那里连丫头带媳妇们识字的可不多,又到了年下,更忙了……” 巧姐儿摇摇头道:“你也不用哄我,我知道,她们肯定是不想再同这府里有来往了。” 平儿心一揪又一放,又同巧姐儿说几句,见她睡稳了,另换了个丫头来守着,自己往外头屋里坐着去,痛痛快快哭了一场。 她是最知道凤姐不过的,若是她果然大好了,该另想法子为巧姐儿谋划才是。只要她还在,哪怕不在这府里了,也没人敢十分为难巧姐儿。如今忽然有人往衙门里告贾琏,且那罪名也确有其事的,这是打着族中问罪不及出嫁女的主意了,且巧姐儿许给了舅家,更不消担心了。难怪方才赵嬷嬷急着问此事来,她倒知道几分二奶奶的心思。 平儿心里百味杂陈,想到凤姐这会儿极可能已经不在了,一时觉得气都喘不上来,只没得着准信,或者未必到如此地步了。如此来回来去欲欺哄自己一回,眼泪却流个不停。转念又想到贾琏,只觉怒火中烧,恨不得立时判个斩立决来才痛快。只若真这般,那里头一事无知睡得安稳的巧姐儿,岂非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女了? 一颗心被揉皱摊平,难得安宁,就这么枯坐了一夜,早起伺候的婆子们见着都吓了一跳,只当她是为贾琏忧心,倒叹一句痴情。 贾赦初时听说还不在意,眼见着贾琏去了一日还未回来,面上有些挂不住了,便叫了赖大来,让他拿了自己的帖子去都察院要人。赖大拿了帖子哭笑不得,这大老爷是活在什么地方,事到如今还觉着自己的帖子能派如此用场! 只好佯装去了一回,寻了从前旧识打听消息,越听越心惊,待飞马回到府里,衙门已经又姓名清楚地传了几个奴才去了。本来还欲传尤二姐的,却是尤二姐吓得晕了过去,那边才只好作罢。 贾赦听说是张华告发的,大惊失色,赶紧令人把邢夫人叫来,邢夫人便把当日遇贼走脱了张华的事说了。贾赦抡起就是一巴掌,把邢夫人打倒在地,骂道:“蠢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是要害得我贾家断子绝孙才高兴啊!”骂完还不解气,又踹上一脚,才气冲冲去了。 无奈虽赦老爷亲自出马,也没见都察院卖他面子,连个主官都未能见着。想想从前去个二等管家,就能把一众差役们吓得作揖求饶,才知道那句世易时移。 张华把当日如何告状,如何受贾珍父子胁迫避走,如何躲过了谋害,回京后又如何被贾赦使人扣押拘禁,自己又如何逃了出来等话一一说了。察院照着状纸所述一一询查,寻得了当日小花枝巷的邻舍,坐实贾琏在外宅娶亲之事,并香烛纸马等物,绝非纳妾之礼。又有当日替菨哥儿接生的稳婆作证,菨哥儿出生年月并是否足月等话。 两相一合,确是于国孝家孝两重孝中娶亲生子,大悖人伦。至于是否瞒亲偷娶,是否停妻再娶,又有当日在外宅伺候的家人和如今已被休弃的当日正房身边丫头口供为证。 吴家听着衙门传信,先疑族内有子弟不遵吩咐擅自告发,查问一番才知道竟是贾府自家恩怨,不禁大喜。吴济霆吴济岩等又听说连日贾赦之行,越加欢欣,吩咐道:“使人再挑唆撺掇几句儿,再给兰台寺报个信去,现成的功劳,看哪个赶得上了!”自有家人各自领命去了。 贾赦连着往外跑了几日,越跑越心慌。几家故旧,只史家两位侯爷知道他来了都各自相见了,余者竟都各有推诿,连个人都没见着。两位侯爷虽与贾赦见了面,却也一般束手无策。贾赦无奈,又纡尊降贵往几家从前依附贾府的人家去了,人倒是都见着了,所问之事当面也一一应下,只事后却了无声息,所托所求皆如石沉大海。 贾赦欲见贾琏,都被都察院以各样理由拦了,贾赦见一众人等面上神色,不禁大怒,骂道:“好一群猢狲!当日的戏酒都吃到狗肚子里去了!竟敢如此无礼,却是仗了哪个的势?!” 应答的刀笔吏心中可笑,遂道:“大人此言谬矣,我等按规矩办事,本该如此,乃是国法所定,又需要仗哪个的势来?若真要说,那也只能是仗了圣上陛下的势,却不知大人又有何不服处。” 贾赦见这等微末小官也敢同自己对上话了,不由冷笑啊道:“这又是哪里蹿出来的畜生,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来答爷的话?” 那小吏面不改色:“小人遵察院之令,应对大人所询,大人若无事要问,小人告退便是。” 贾赦大怒,连这等人物都敢对自己如此言语了,那还了得?!遂吩咐身边人道:“给我拿下!教教他规矩!” 跟来的人里头很有几个贾赦的亲信,这许多年来横着走惯了,听贾赦吩咐,便立时动手将那小吏摁倒在地。一时喧哗起来,察院听得禀报,急忙出来平事,贾赦见了冷笑一声道:“好,好,总算见着个人了。” 察院乃是新任,给贾赦见了礼,却并不卖他面子。贾赦又说起要见贾琏的事,察院不搭这话,只让他们放了方才那小吏,还要问动手之人“辱官”之罪。贾赦大怒,双方言语几回,贾赦见他拒不答应探视贾琏之事,自觉面子有损,哪里肯轻易放了那小吏,便欲令家人绑了人回去。 察院见状一声令下,衙役将贾赦行人等团团围住,贾赦见这阵势,大笑道:“好,好,果然是世道变了,竟有人敢同我动起家伙来,怕还不知道国公府的匾是打哪儿来的!” 到底青衣人众,贾府众人见那些衙役下手竟不留情,心下大骇,也管不得那小吏了,察院见人已救下,便令人停手,贾赦此时被一众家人护在里头,见如此情状,正是又惊又怒,留下两句狠话匆匆离去。 转日便有御使上本弹劾贾赦“仗势压人、殴打官吏、以权谋私”等罪,状纸上直陈数日来贾赦在京中所作所为,又道其所言常涉皇族贵人,倚为强势,欲借此私平其子悖逆大罪云云。 皇帝见起事在贾琏,便令都察院述案,都察院便将案录及部分证供呈上,皇帝略翻看,见其中证据确凿,便批了按律断刑四个字。 大理寺查定风向,亦上一本,却是贾雨村招供之词,事涉大小官员十数人,其中便有贾赦。按贾雨村所言,贾赦自石呆子之事后便对贾雨村另眼相看,此后又有数桩相类之事,贾雨村或以手中权柄,或持贾赦之书胁迫非辖内官员相助,巧取豪夺古董珍玩共计三十余件,皆经贾雨村之手献于贾赦。其下附了部分珍玩细目。 皇帝听完大怒,令都察院、刑部、大理寺共审,彻查牵扯其中的各路官员。大理寺又奏荣国公府世袭一等将军贾赦不理刑部查问,衙役多次前往传其过堂皆未果等话。皇帝看贾雨村所供官员,还有权位高于贾赦者,只怕这些人故技重施,特调御前捧日军一队协助三司。殿中文武听了此话,皆心中一颤。更有两个自知难逃的,竟当庭晕倒。 自内廷之事,朝中多年势力格局被意外打破,如今正是将欲再衡之时,却忽然又出了这样的事。那贾雨村曾官至大司马,一路上来不知与多少人有过私下交易。且此人奸险难料,不知手里又留了多少实证把柄。曾与其有过交往之人,此时都不禁背上发凉。 若是换了从前,大伙儿联手拼一把,让他在牢里病故也罢了。可如今各路不通,又嵌了许多内六部的人于其内,哪个敢轻举妄动?只怕这头刚有动作,贾雨村还没咽气,自家就被抄了。是以众人越发寻了各样由头于私下聚首碰头,个个都盼着有人出手,却又个个不肯先动。到底拖到了今日。 贾政如今外无官职,内无清客,闲时多用来问宝玉功课,对朝上风云再起之事丁点不闻。王夫人正想着待宝钗出了孝,如何与宝玉细说,又如何使法子让邢夫人自己交出管家大权来;如今王家在京中只余几个老仆,再无人给她送信提点,她自然更不知道了。 邢夫人自被贾赦打了一回,又见贾赦几日外出却没见贾琏回来,越发怕被迁怒了。只让个费婆子去打探消息,自己尽量避而不见。傅秋芳几回欲来相询,都让费婆子挡了驾。笑话,如今邢夫人脸上巴掌印子还没下去呢,哪里敢见人!傅秋芳无法,又让陪嫁来的人往傅家去求援。起先去了一回两回还好,后来去的婆子回来道舅爷没让自己进门。 傅秋芳这下也慌了神,正没个抓挠,外头忽然吵闹起来,正要起身让人问去,一个婆子慌慌张张进来道:“奶奶,来了一众官兵,把老爷带走了!”傅秋芳一愣,缓缓坐下,只左看右看,却不知能做些什么。她虽读些诗书,却哪里知道这些事情?看周围几个陪嫁来的心腹们,也都是一脸惊慌一头雾水的样儿,深吸了口气道:“随我去二太太那里问问吧。” 边上一个媳妇子便劝道:“奶奶稳一稳,万不要慌了神。从前衙役们问上门来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不是照样没事?咱们府里可不是一般人家,这许也不是什么大事。奶奶这会子去那头,不是服了软了?往后她们越发看不起咱们,不把咱们当回事了!” 傅秋芳听了这话又犹豫了,另一个婆子也道:“奶奶想想,若真有事,太太怎么能不见奶奶,不同奶奶商议?想来也没什么大事的。” 傅秋芳想想也有道理,便又坐下道:“那便再等等看吧。” 贾赦被请进了大理寺,主审官将贾雨村所供之事一件件与他说来,他只两眼一闭一件不认。这样的人,几位主审也见多了,腹中冷笑,面上不动声色,反将从贾雨村处查抄来的书信文书一一细察起来。 这一查之下,有一封里头提及的平安州官员,也涉珍玩之事,却与刑部如今正追查的一件案子有干。几相比对接续之后,也不管另外几件事还没个着落,刑部已急急另写了摺子递上去了。 第399章 399.倾覆(三) 年节将近,这几年来京城越发的冷了,今年更是未进十月便飘了雪,偏偏各处庄上年进日减,不止各样细米几近绝收,连着几样好炭都难得了。m 乐文移动网贾赦只管把那几个庄头叫来臭骂一顿,又道若是来年还是如此,便要换了他们等话。邢夫人便以年进不足为由,跟王夫人明说了要减几处用例。两人来回来去也说了几回了,到底没能说通。 正几处打着擂台的时候,贾赦就忽然被带走了。当时邢夫人急匆匆来寻王夫人,王夫人见她面上涂了极厚的脂粉,只觉怪异,初时还未听真她所言,再一遍才知道是贾赦让衙门请了去,一时心下又喜又惊。面上却不好动声色,宽慰道:“大理寺来问也不是头一回了,出不了什么大事,你也毋需太担心了。” 邢夫人是见了那一众官兵进府里拿人的阵势的,见王夫人站着说话不腰疼,不由怒道:“从前只来问问,这回是派了官兵来拿的人,那如何能一样?!” 王夫人听她这般语气,心下不乐,便道:“你同我说又有何用,大老爷究竟犯了何事,只他自己晓得。” 邢夫人喘了几口气道:“好,好,我算看出来了,你们是巴不得我们死呢!你们好名正言顺占了这府里!” 王夫人见邢夫人如此不顾脸面体统的话也说出来了,惊得呆了半日,才道:“我们要占什么东西?是我的便是我的,不是我的,有命占还怕没命受用呢!” 这话却是戳到邢夫人正心了,一时气得手也抖了,早忘了原是欲寻王夫人看看能不能使王家的人去打探一番的,只骂了句:“见死不救,你们又能落着什么好!”气哼哼走了。 王夫人愣了一会儿,皱眉道:“这是怎么了,一句正事没说,跑我们这里发什么邪火。” 周瑞家的上前来低声道:“太太,是不是出的什么大事儿?” 王夫人摇头:“正想听她细说呢,她就夹枪带棒的上来了,你可听着什么了?” 周瑞家的迟疑道:“就是看着大太太古怪。不过去衙门里问一回事,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从前东边府里,蓉哥儿不是也去过?回了话便回来了,算个什么!只这回怎么大太太满嘴死啊活啊的,我看,我看……” 王夫人不耐烦了:“有话便说,跟我还忌讳什么不成。” 周瑞家的道:“我猜着是不是大老爷真犯了什么大事……大太太当是知情的,若果真如此……还有,方才说是官兵进来拿的人,从前不都是来几个青衣问一回便罢了嚒,这事儿还真是……” 王夫人一想,也觉着有两分心惊了,便忙道:“快,把这事儿告诉老爷去。”周瑞家的赶紧使人去了。 贾政那里早聚齐了赖大林之孝几个,正说这事儿呢,只他也没有什么现成的法子。只好先令人去账房支了银钱往几处衙门打听去,又让人去林府请林如海。 足等了半日,去打听的回来了,只说是三司共审的案子,还是同贾雨村有关。贾政听了便暗暗皱眉,心下后悔当日不该结交此人。去林家的回来却道林大人让人请进宫去了,等了半日也没见回来。贾政无奈,只好让他明日再去。 如此惶惶难安过了二三日,贾政见贾赦那里没得动静,只好先同王夫人打理起年下的事务来。孝内不用请年酒,倒少了许多事,只各处年礼还是不能轻忽了。如今府里年入越发少了,这年礼如何安排,也得费一番周章。 正说此事,忽然兵马司的官军将荣府团团围了起来,又一组羽林军护着东平、西宁两位郡王自门口进入,贾政闻讯赶紧出去相迎,见如此阵势,心下一凉。东平郡王见了贾政,扬了扬手中的圣旨,贾政赶紧令人备香案接旨。 跪听着“结交外官、党庇国贼、官盗同谋、仗势敛财、逼死人命”等话,贾政额上冷汗涔涔,已经连跪也跪不住了,待东平王念至“抄没家私,清查问罪”,贾政咕咚一声栽倒在地。东平王心有不忍,往边上使了个眼色,出列一个文书小吏将贾政扶了起来。 宣旨已毕,贾政接旨。西宁王便对东平王笑道:“这回来的羽林军,咱们只在这里坐等罢了。” 羽林军指挥使冲两位王爷一抱拳,唤过边上的一个内户部官员来,问道:“未知内使有何安排?” 那官员躬身道:“不敢。还请指挥使将官爷们分出队来,先从贾府豪奴们开始查抄,这些人门路多消息快,不定得了信就开始转移物证了。” 指挥使点头笑道:“内使好算计!便依内使所言。”说了点出两队人马,内户部那里也出来一行文书算师,领了命押着几个贾府奴仆先往外头去了。 这里又照着内户部的官吏所言,因贾府占地极广,先按几处通道将整府分作若干区域,在穿堂过道派人把手,再分兵逐个查抄,所得财货皆搬抬至荣禧堂院内,当着两位王爷之面登记造册,府中人犯皆迁往园中空院,按主仆男女分开看押。 指挥使按策分兵,又严令道:“此回查抄,内恐多有涉叛国大逆之物,若有人敢私取暗藏,一旦查出,以同罪论处!别说我没提醒你们!”官兵皆心中一颤,赶紧齐声遵命,这才各自散去,依令行动。 西宁王听指挥使所言,眼中暗光一闪,心里一阵大骂。这样鬼冷的天气,领了这样的晦气差事,竟是丁点好处都没的意思?上头坐的那位也未免太小气了些!只看一边东平郡王老神在在,仿若浑不在意的样子,只好撇嘴无奈。 东平王心里原想同贾政再细说几句,到底两家世交深厚,皇帝点了自己来未必没有保全之意。只看西宁王在一旁神色,心下暗叹,只好吩咐指挥使道:“既要迁往园中,那里恐怕久不居人,还要当心别冻坏了人犯。到时候查问起来,若有因病不得回话的,我们也担了干系。” 指挥使答应一声,令人去办,西宁王鼻子里哼着道:“王爷心善,想是顾念旧情?” 东平王微微一笑道:“按章办事,替君分忧罢了。” 西宁王道:“哦?本王倒不知道,皇上还有让我们照顾人犯的意思。” 东平王道:“皇上说要扣押待审,既还要审,总没有现在就冻死的道理。” 西宁王无话可说,东平王静默一时,忽然道:“曾经也是赫赫扬扬的人家,只世上风水轮流转,谁人说得准。得饶人处且饶人吧,也算给子孙后代积点德。” 西宁王听了不知为何心里一抽,便想起如今北边战事来。方入秋时忽有舰队配了炮船北上,沿河入内,护着新北军,已经收拾了几处鞑子兵马。幸好北边冬天来得早,封河之后,那炮船使不上劲了,只好又退回海上,还不知开春后又是何种场面。一时心思悠悠,也顾不得同东平王舌战了。 再说最先的一队人马,由几个仆众领着,先到了赖大家。一见那门庭院落,众人都不禁一呆,这都不差寻常豪富之家了,又不由得面露喜色。既是奴才家里,自然不用如方才在贾府那般顾忌了,领头的手一挥,一众官军便如饿狼猛虎一般破门而入。 赖尚荣在外为官数载,家中只有赖尚华带了妻女侍奉父母。之前因宁府被抄而发卖的赖二一家,虽被赖大赎买了下来,却未住在赖大家中。眼见着一群官兵冲进来,里头的丫头小厮们先吓愣了,一个管家模样的冲出来道:“你们是什么人?知道这里是哪儿吗?是你们能撒野的地方?!” 官兵中一人伸手将之拿下,嘴里笑道:“真是几重的奴才都不晓得了,还嚣张如此,可见不是什么好人家,活该抄了!” 那管事一听抄家两字,一脸不可置信,早有机灵的往里头跑去通报了。官兵们也没多讲究,见人便先赶去前头大屋里分男女关押了,东西都搬抬到前院里堆放,趁空拣些细软塞进自家怀里袖中自然是难免之事。 赖大同赖大媳妇如今在荣府内,又不得出来,赖尚华已吓得腿软,好容易想起自家还有个当官的兄弟来,哪知道刚说了两句,就让人押走了,只告诉他一句:“如今查抄你们家产,至于之后清查问罪,非是我等权责。” 赖尚荣媳妇同赖嬷嬷一同被官军驱赶进了关人的屋子,里头早已哭声一片。赖嬷嬷一惊一气,进去里头就晕过去了。赖尚荣媳妇敲着门求情,哪有人理她?!又不是荣府主犯人等,若真死了或者查问起来还有罪责,一个老奴才,死便死了,谁个来管?! 赖大家地方最大,人口也多,余者林之孝、单大良、吴新登等家,虽也殷实,究竟比不得赖家,都算省事。 又说荣府里,贾环听说抄家了,心下大喜,却忽然又见有官兵冲进门来要把他也带走,便挣扎起来,直嚷嚷有要事回禀主事之人。 那领队的见是贾家的公子,便不敢擅专,让人把话传了上去。两位王爷听说了,便令人带他上去。贾环一见有西宁王心下大喜,忙跪下道:“小子见过两位王爷。” 东平王眉头一动,问道:“嗯,你不是有要事回禀,究竟是什么事,你且说来。” 贾环便道:“小子知道府中几处私库秘藏,愿领人前往,将功赎罪。” 东平王看着他道:“你是……你是贾政之子?” 贾环点头道:“正是,小子行三,乃是庶出。” 东平王转过头不欲再与他多说,西宁王看一眼边上的指挥使,笑道:“指挥使还不赶紧的,这现成的向导人手,可比你们到时候一块砖一块砖敲过去要省事多了。” 指挥使只管查抄之事,有人愿意出首是巴不得的,行了一礼,便让人带了贾环出去。 贾府仆众有翻墙欲逃者被墙外官军抓住,直接敲断了双腿扔在前庭,吓得余者两股战战,再不敢造次。一队队满面惊惶之老少男女被兵丁们押着往园子里分屋看押,贾府中仆众将有三四百丁,屋舍无数,哪里是一日两日抄得完的。为防有偷藏窃取之事,只先将活人都赶到园中三面临水的院子里关起来,再由内户部官员拿了名册查对。 王夫人听到信时差点晕死过去,忙着要先找宝玉,只底下乱做一团,谁还顾得谁来。正这时候,宝钗急匆匆来了,见了王夫人便哭了出来,只道宝玉在前头已让人带走了,恐怕一会儿官兵就要往里头来。 说话间外头已经哭叫声一片,府中女儿多娇贵,那些兵丁们可不知道什么惜香怜玉之事,一把薅住就往边上仍,待得够了一十之数便派人往外押解。王夫人浑身发抖,眼泪直流,不知如何是好。 反是宝钗急道:“太太,不晓得要关押到什么地方去,先寻了厚衣裳穿上才好。小件细软,能带的也要带一些,或者可做打点之用。” 王夫人听了连连点头,却动弹不得了,宝钗擦了把泪,心叹一声,赶紧快手快脚替她收拾起来。待官军们冲进屋里,宝钗扶了王夫人道:“不消你们动手,我们自己走得。”那几个兵丁见宝钗容色,一时都怔愣在那里,良久才反应过来,只挥手让她们快些跟上。 到了院子里,蕊儿抱着珹哥儿同金钏儿也在当地站着,领头的知道这几个是主子,便给边上的人示意,将她几个押到园子里缀锦楼中。 到那里时,见邢夫人正在一旁椅子上坐着,另一边尤二姐搂着菨哥儿正淌眼抹泪,傅秋芳在门前嚷嚷:“他们犯了什么砍头的罪过,我分毫不知道的,且放我出去!”或又道,“我哥哥乃是通判傅试,求哪位大爷给我哥哥带个口信!”外头看守官兵手执长矛背对屋子站立,分毫不曾理她。听她声音已然带了几分嘶哑,也不知已经嚷了多少时候。 待得哭的也哭够了,喊的也喊累了,众人都瘫坐椅上,茫然不知所措。 正这时候,听得另一头有哭声,王夫人心中大为惊恐,问道:“这是出了什么事?难道现在就要杀起人来不成!” 外头的一个看着是头目样子的道:“无甚大事,有个老婆子被吓死了,正使人抬出去。” 这院里婆子甚多,也问不清是哪个,只听得有哭得呼天抢地的。傅秋芳隔了窗子远远看着对岸有两个兵丁抬着一卷席子匆匆去了,有妇人想抢出门来让看门的一脚给踹了回去。只吓得浑身一哆嗦,又哑着嗓子哭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大难临头不自知,犹自蝇营狗苟 第400章 400.暗流 李纨的稻香村底下也让人围上了,正心疑间,一个头领模样者上来到门口宣道:“遵皇上口谕,贾门李氏为守贞节妇,恩允其携产避居,不在抄查之列。:3wし”李纨在里头跪谢圣恩。 身边几个丫头正感庆幸时,一队兵丁进了院子,顶头上一个婆子,进了屋期期艾艾道:“大奶奶,这屋里的伺候人都是名册上的,到时候核对起来没法交代,还是同我去了吧。”见几人欲要磕头求情,忙道,“若是这会儿不走,那些官爷恐要进来抓人,手脚可没个轻重,且反带累了奶奶!” 几个丫头无奈,只好哭哭啼啼跟着出去,那婆子行了一礼也走了。李纨跟着到了门口,看着外头一片兵荒马乱鬼哭狼嚎之象,心下恻然。 如此一来,这偌大一院子里只余了她一人,坡下围着官军,却是连个苍蝇都难飞进来。正欲散了神识四下探去,却见远远几个人往这边来,没有再往看押处走,反往稻香村里来了,却是巧姐儿同平儿。 两个官军将她们押至门口,便顾自己去了。两人都满面泪痕,惊慌难定的模样,李纨赶紧将人迎了进来,让两人在凳上坐了,倒了两杯茶。平儿喝了几口茶,才算回过神来,见李纨屋里没有旁人伺候,问道:“奶奶这里也来过了?” 李纨点头,又把皇上口谕的话说了一遍,问道:“你们那里怎么样?” 平儿抚着巧姐儿后背道:“一下子冲进来好些人,随处乱翻,有上前拦的都被打了。我们姐儿吓得直哭,我也被拉了出去,正要往外走,来了个人,说姐儿已是许了人家的,不用关押过去了。我听了趁空挣出来,说自己已不是贾府之奴,那人问了两句,便让我跟着姐儿在屋里呆着。其他人都被押走了,我们两个在屋里呆着也不敢乱走,方才忽然又来了两个人,让我们跟着往这里来,我们便过来了。” 巧姐儿还被吓得没缓过来,平儿说话也不是从前伶俐的样子。李纨听了这话却另咂摸出一重滋味来。——虽说罪不及出嫁女,也多半是在清查问罪之后,一到抄家的时候,哪里还有人情面子可讲?更没有通融一说。自己是因着从前与四海、九洲几个商行的往来之故,既有皇上口谕,自然万事好说。这巧姐儿一事,却甚是蹊跷,倒像是主事之人另卖的人情。却不知这人情是卖给贾家的还是王家的了。 李纨正寻思着,那边巧姐儿好似用尽了力气,就这么倚在平儿怀里睡着了。 外边天色渐渐暗了起来,寒风更劲。为着能尽早收队歇上一歇,官兵们加紧把人都往一处赶。赖大家的等几家奴才家里所抄家资已经陆续运了进来,堆在花厅里,西宁王看了笑道:“这小小一个管家,就挣下偌大家资,这贾府还真不愧是大族世家。” 东平王却道:“这头天黑了,人犯们的饮食如何安排的?” 西宁王笑道:“王爷又操心了,饿个一两天还能饿死人不成?连我们的餐饭还没人张罗呢,王爷倒担心起旁人来。” 指挥使进来道都安排好了,东平王才不再多话。一时外头抬了席面进来,西宁王还要喝上两杯,东平王以差事中不宜饮酒为由只随意吃了两口便住了筷子,西宁王一笑:“得,有王爷看着呢,我倒能松宽点儿。”完了顾自己饮酒吃菜,不亦乐乎。 贾府厨上依旧热火朝天,指挥使吩咐做饭,把厨上的人先押了过来干活,哪个敢不尽心?先紧着官兵们来,多少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之物,个个吃得满嘴流油。他们吃饱喝足了,才吩咐厨上熬了几锅米粥,令人用大木桶装了,抬去关押处。不问主仆,皆是一般吃食,连饭带水都有了,省事。 一众奴仆,从前的大爷二爷们,都拱背缩脖从管打饭的人手里接过一碗稀粥来,站在一旁呼噜呼噜喝起来。就只一碗,再多也没有了。几百号人分关了几处的院子,又有人来请示取暖之事,指挥使道:“这许多人关在一处,能有多冷?!”底下的人巴不得省事,应一声便去了。 稻香村早让人把院门从外头锁上了,底下看守的兵丁也撤走了,都知道里头不过两三个女人,还怕她们跑了不成。只这么一来,连稀粥都没轮上她们一口。幸好稻香村后院里有炉子有炭,底下又有口井,烧了热水就着屋里的点心,三人对付了一顿。 李纨道:“这几日恐怕是没空管我们了,你们也先歇一歇去吧,往后还说不好呢。” 平儿便领了巧姐儿在巧姐儿从前住的屋子里睡了,李纨回自己的屋里稍坐了会儿。心念一动,阿土掩了踪迹往几处关人之地看了一遍,没见有借机欺辱之事,李纨心下稍安。余者也不欲多管,便将阿土又唤了回来。 西宁王酒至半酣,羽林军指挥使领了几人抬了几个极为笨重的箱子进来道:“这是方才那位贾三爷领了去边上院子里寻到的,锁在一佛堂后头,不知情还真不容易找着。不知甚东西如此机密,还请两位王爷过目。” 西宁王笑道:“指挥使真是太过小心了,你们只登了册子就是,还要我们看什么。” 话虽如此说着,却停了筷子,自椅子上站了起来,迈着步子往那两个箱子边走去。东平王见此情形,也只好过来查看。指挥使一挥手,边上上来两个兵丁,拿斧子将上头的铜锁劈落了,掀开盖子一看,里头满当当的珍玩。 西宁王笑道:“倒也值得一藏。” 边上走来两个小吏,一个将东西取出来,另一个登录。连取了几样后,西宁王同东平王的神色渐渐变了,东平王神色愈见凝重,西宁王却眼见着有些喜上眉梢的意思。那两个小吏还在清点,东平王出声制止道:“停。指挥使,还烦请先把那处密室所得之物都先贴上封条,另派一队人押送,本王要进宫面圣。” 指挥使听了立时答应一声,也不问缘由,便让人去安排。 西宁王笑道:“正该如此,本王与王爷同去,同去。”又道,“方才那出首之人可是立了大功了,只不知道这功同那罪又要如何抵法。” 两位王爷带了王夫人佛堂小库里抄出来的东西,急匆匆进宫去了。 过了许久,西宁郡王从宫中出来,回望宫门,冷哼一声顾自登车回府。一到家里,就见自家的宝贝儿子迎了出来,一通嘘寒问暖,知子莫如父,西宁郡王道:“好了,你也别忙,这回我虽去了,却不是做主的。那位如今还被留在里头商议呢,倒把我打发出来了。” 世子道:“嗐,父王,我又不是要弄什么大事,不过问问他家里有没有标致的姑娘媳妇,这您还做不得主?!” 西宁王斥道:“没个分寸!贾家这回水混得很了,竟跟从前江南甄家还牵连上了。真要弄了她家的人来,往后不知道是福是祸,你给我趁早熄了这心思!” 世子不死心道:“总听外头传了,他家连使唤丫头都一个个钟敏毓秀,比旁人家的姑娘还强些。就算他家的人动不得,难不成连丫头都动不得?父王若许我,孩儿明日自己去挑便是!谁还查这个来!” 西宁王宠子极甚,听了这等话不怒反劝道:“这回不成。不止那东平老不死的看着,还有抄家的也不是兵马司的人,都是羽林军,那里头可没咱们的人,指挥使更是圣上亲信,你莫要为着些许女色惹了祸患。别到时候把祖宗挣下来的根基都给弄没了去,才真是完了。” 世子道:“咱们家可是开国功臣,世袭不降的,何况还有王爷在,怕什么的。” 西宁王叹气摇头道:“你看看如今北边的战事,若是那河再宽些深些,只怕连王爷的地盘都保不住了!如今这位不是从前,心思太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给人下了套。你看看我们四王八公,如今还剩几个能立得住的?倒是朝上借机多了许多内六部出来的官员……唉,你啊,不要整天心思只放在女人身上,也该琢磨琢磨正经事才好!” 世子还待再说,听得外头年轻女子吵嘴的声儿,叫来一问,却是西宁王的两房姬妾都遣了人来看王爷是否已经归府,正好都是最近受宠的,连底下人也嚣张两分,又自来不对付的,碰上了便吵起来。 西宁王听说事情根由,一翘胡子道:“越发不像话了!待我去教训教训才好!”说了急匆匆往后头去了。留下世子朝他爹背影撇嘴:“还说我呢!”转转眼珠子,对身边一个长随道:“明儿你同俞瑟跟着我爹去,若有好的就给我拿了来,实在不成就给我记下人名儿身份,回头咱们再想主意。”那两个都一脸嬉笑着答应了。 世子又问:“前儿弄来那个辣货呢?冯嬷嬷可劝服没有?” 身边一个赶紧回道:“如今已经肯吃肯喝了,只还不信是进了王府。冯嬷嬷昨儿让人带了去四下看了看,今儿这口气就有些松动。” 世子一笑道:“这样才好,这般人才,若真要动强,虽别是一样滋味,却怕不小心碰坏了她,岂不是要心疼死爷们!” 边上人等赶紧附和道:“能入了世子的眼,本就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到时候再见了世子这般人才,只怕她还要后悔抻了这许多日子,浪费了多少快活光阴!”说完几人都桀桀低笑起来。 世子心下大畅,吩咐道:“告诉冯嬷嬷,带她四处见识见识,怕什么的。” 底下人赶紧答应了,又说起世子如今正宠的几个新人来,旁边有人就取了几个做工精湛的绣春囊来献上,世子大喜,略翻了翻,急着找人试去,扯下身上的玉佩赏了那人,就顾自己往后院去了。余下人等便围着那得了赏的,起哄要请客吃酒,那人只得答应,便一众人都往外去。 晚间风紧,几处关押下人的屋子里还好,只人多得没法睡。关押处又都是空院子,只好相熟的挨在一处取暖,闭了眼略歇歇。在外头当差的那些因常日里穿的便厚,这回倒还容易捱,倒是里头当上差的,整日里烧着银霜炭,穿得都单薄,这会子可就受罪了。若是换了从前,副小姐们一声令下,还不得把婆子们的衣裳扒下来穿自己身上?!如今可不是那会儿了,饶是她们冻得直哆嗦,也没哪个人会去发这个善心。 王夫人几个在缀锦楼里,本就三面临水,虽有桌椅床榻,却没帐幔帘栊等物,更没火盆炭炉。她们人又少,各人肚里只一碗稀粥,哪里顶得住。到了夜间,傅秋芳更冻得连脚趾头都发僵了。邢夫人也没好多少。 她又看王夫人那里,宝钗既能提醒王夫人如此,自己自然也预备了的,连如今没在身边伺候的莺儿文杏都听了她的主意趁空赶紧换上了厚衣裳。金钏儿同蕊儿也是跟着贾政在北边任上待过几年的人,心思也缜密得很,还比寻常人心强。两人都穿了大毛衣裳厚袄子不说,蕊儿还带了点心,备着给珹哥儿吃的。相比之下,尤二姐只顾着哭了,哪里想得起这些来。 蕊儿看不得孩子受罪,分了菨哥儿两块吃。又让两个娃儿并排躺了,将带来的抱褥给两人盖上。尤二姐赶紧行礼道谢,蕊儿避过了不肯受礼。傅秋芳便道:“一日两日的能捱,三日五日的呢?你还能带多少吃的!” 蕊儿淡然道:“过得一日是一日,奶奶有什么好法子不成?” 傅秋芳语塞,哼了一声不再多话。邢夫人如今是看哪个都不顺眼,尤其是想到自己攒了一辈子的家资这会子恐怕早让人搬空了,只觉着这一辈子都白活了一般。再想到明日后日还不知是何等情状,心里又怕又恨。 圣旨内容如今都已尽知,眼见着都是贾赦造的孽,有道是夫妻一体,自己恐怕是逃不过去的。一个不小心就是跟尤氏一样流放苦寒之地了。一念至此,恨不得立时死了才好。可真让她死,她又哪里敢了!如此心如油煎,又冷又饿,自然更没了睡意,捱到窗户发白时,倒像过了几辈子似的。 作者有话要说:  抄家不是结局 第401章 401.始知苦 天明时候,东平王又奉了圣旨来宣,却是要将贾府人犯即刻带回大理寺审问。大理寺大牢里可关不下这许多人,只好先将贾府的主子们先押往大理寺,余者皆迁往府狱待审。 贾政等人皆由羽林军押送至大理寺西路诏狱,宝玉远远看见宝钗扶着王夫人被一队兵丁驱赶行走,一时心如刀割。脚下略慢了些,背上就吃了一棍,不由得趔趄着朝前冲了几步。身子尚未立稳,便听一旁押解之人厉声道:“速速上车,若有延误,严惩不贷!” 贾政宝玉贾环贾琮几人都被赶上一辆大车,又跟着上来两位官军,朝外一声吆喝,大车便朝前走去。宝玉担心王夫人等,还想往外张望,刚欲动作,边上看押官军冷冷看过来,只好作罢。 女犯那边多出许多人口,也仍是一辆车里坐了,只看押的都在外跟车,总算让宝钗松了口气。 大理寺狱监见是羽林军押解而来,不敢十分造次,只让人引路把人带到狱中牢房,见领队之人略查看了四下,未有他话,便下令将贾府几人关入牢房,另点了狱卒看守,才又引了官兵出去。 女犯那头亦然,只几人头上首饰皆被除下,又大致搜了身,索性未曾十分折辱。她们不比贾赦贾琏,还是待审之人,故此也不用换上囚服,总算大幸。虽是如此,只进了牢房,闻着那股阴暗霉腐之味,邢夫人便忍不住干呕起来。狱卒见状,匆匆出去,一会儿却过来两个鬼婆一样人物,抓了她的手一通乱摸,皱着眉头将她一把甩到了地上,啐道:“呸!扰姑奶奶清静!” 邢夫人不明所以,还是蕊儿告诉她道:“进牢房时都要验身,若是有孕之人需得分开关押。想是方才太太恶心,让人误会了。” 邢夫人一张脸又红又紫不知如何是好,却听一旁傅秋芳道:“我们方才并未验过啊……” 蕊儿看她一眼道:“你还当是什么好事不成。” 邢夫人哪里会不知道傅秋芳心思,只这时候她心里乱得很,实在顾不过来。反朝着那些狱卒问道:“另外的人关哪儿了?什么时候过堂?” 狱卒木着脸道:“各有各的关处,要审时自会喊你,急什么。” 大理寺中关审的多是有官爵者,尚未经审的狱卒狱监也不敢太过造次,谁知道这些人到底有几个会出去,这时候得罪了未免划不来。若是待经审定罪了的,那才是狱卒们发财的时机。 只不会特意欺辱敲诈,若说要伸手关照,那也是没有的事。除非外头托了人情进来,又或者送钱送到能把这一层层的守卫都焐热了,才有两分可能。贾府的主子们平日里都是煨着地炕火盆过日子的,这呼喇喇成了阶下囚,昨日一夜就冻得够呛,如今一比眼前,才知道昨日那情形竟是天堂了! 这诏狱内终年不见甚日光,墙上只开着脑袋大一个小洞还蒙着铁网,且那开着洞的墙在东西两列牢房中间,只隐约能看出天明天黑来罢了。牢房内一个土炕,上头铺着稻草,角上堆着块看不出颜色来的破毡。虽历朝历代皆有囚犯衣食洗宿等规定,到底也没几处真能谨遵不怠的。 大理寺牢中还算好的,贾府余者仆众都先押往府狱,这却是少有之事。从前查抄的人家,奴仆都是拘役在原处,等主家定了罪,再行发卖。这回竟都押入狱中,且先于主家过审。 先是王夫人屋里的伺候丫头们被一一过堂,问的都是那小佛堂中之事。这几个都是后来的,哪里知道其中故事,只说那处不需她们打扫,亦不许随意入内等话。倒有几个婆子,听说官府询问此事,便漏了点口风,让人推了出去,也跟着过堂。几人便说原是甄家抄家时,甄家来了几个女人,还搬抬了些东西的,后来也未见带走,余者便不知了。 这几个婆子却因说了这话得了好处,从通间的大牢房里分了出来,关到另一边的小间去了。众人听说如此,越发踊跃,只道说了密事便能得好处。一时间贾府里后宅前院的大小琐事都有人呈供,那些小厮们见了不免心里着急,想想自己要说内宅之事是无论如何也比不过女监那头,连爷们的大事也不甚知晓,便只好把几个管家们的事抖搂了出来。 如此十数日,赖大周瑞等掌权豪奴争买田地、仗势欺人等事都一一坐实,当中不乏欺男霸女、逼死人命等事。兼之贾府倒台之事传出,更多苦主拿了状纸告上衙门,大理寺尚未开审,承天府已接了大小数十桩案子。 贾府被查抄,第二天黛玉便知道了,当即带了人往前头寻林如海去。林如海更早知道消息,见黛玉来了,知道她心里着急,便把贾雨村供出贾赦等人,皇帝严令彻查等事细说一边,又道:“只你大舅舅还牵扯了平安州官盗同谋之事,且他与义忠亲王一系渊源颇深,如今的小王爷是个心里有数的,并未上了旁人的当。只你大舅舅糊涂,非但不明形势,还有亲笔书信劝人合谋的,里头言语多有悖逆,实在是……谁还能救得?!” 黛玉知道林如海的,若是能伸手自然也不会袖手旁观,如今听了事情原委,不由叹道:“这……那二舅舅那里……” 林如海又叹道:“照着此前圣上之意,恐怕也没有要将贾家连根拔起之意。到底如今七皇子天生颖慧,大得圣心,若把他外家除尽,于他将来也无益。再则那兰小子实在是个有能耐的,圣上正要用他,不好寒他的心。另一个,珠儿媳妇从前家人,如今在内六部掌着圣上几处钱袋子,也大有香火情的……” 黛玉松了口气道:“如此便好……”只看林如海面色却似另有隐情,忙问道,“爹爹,怎么还有旁的什么不成?” 林如海无奈道:“唉!为父也正头疼。昨日东平王同西宁王带了些箱笼连夜进宫面圣,却是你二舅母那里搜出来的东西仿佛又牵扯上甄家了……” 黛玉一愣:“甄家?他们不是早就被抄了嚒?” 林如海沉沉点头:“正是这个才……唉!甄家抄家后,将部分罪产送到了贾家,照说来该是你二舅母接下的,也不知你二舅知不知情。” 黛玉面色苍白,一语不发,林如海见她如此,又是欣慰又是心疼。这女儿家听了这样大事,没有哭着乱做一团,更没有不知轻重地求自己这个当爹的想法子救人,可见是个心里明白的,正该欣慰,只是这越明白的岂不也常是越难过的?因此心疼。 林如海便劝道:“你也毋需太过担心。事在人为,一样罪两样罚,还得看圣上的意思。总不至于……赶尽杀绝。” 黛玉强忍了泪道:“如今、如今正值天寒,我一会儿吩咐他们备些御寒之物,爹爹可能让人送去?” 林如海点头道:“送些衣物当是无妨。” 黛玉见林如海应允了,正待下去料理此事,忽然想起来道:“对了,方才爹爹所言,那大嫂子如今却是……” 林如海道:“圣上怜其丧夫守节,特恩准其携产另居,未入抄查之列。” 黛玉心下一松,她倒不是担心李纨受苦,只是以她对贾兰的了解,若真的把李纨关押了,在里头受些什么苦楚,李纨自己或者还浑不在意,却不知贾兰这个霸王性子的会闹出什么事来了!且她听寻瑎所言,贾兰如今道行还在寻瑎之上,于术法上更是一点即通,若惹了他,怕真没人拦得住了。 贾府里人犯都押解出门后,羽林军又押了个婆子往稻香村里来了,兵丁开了门,那婆子便进去说话。却是令李纨迁居的。贾府财货众多,还需点算些时日,欲将园子里搬抬干净了先封园,李纨住在里头却是不便了。知会她半日后搬离,私产皆可随行携带,自会派人搬抬。巧姐儿的东西在那头的如今一时找不全了,尚存在稻香村的依了单子点清,可一同带走。 平儿这时候也觉出不对来了,待那婆子一走,便对李纨道:“奶奶,是不是……没有什么大事?……啧……”话问出口,她自己也觉不对,都抄家了还不算大事,什么算大事。 李纨却点点头道:“只怕是王家的面子。” 平儿一想也只有如此了,心里便高兴起来,想着或者凤姐无事,才有此筹划。 李纨屋里早多少年就没剩下什么了,何况她又有獬豸环在手,平儿帮手把些放在明面上的衣裳首饰装了箱子,统共不过六七抬。到了下晌,来了几个仆妇,把她们引上了车,后头一队兵丁帮忙搬抬东西装了车,李纨说了个去处,却是从前安置李婶母女的那处宅子。 平儿见李纨一脸淡然,不由想起当日凤姐说与自己的那些话来,“大嫂子是个心里最有算计的,旁人的事是一概不问不管,自己的事却从没见她出过纰漏。我走了之后,你就带着姐儿搬过大嫂子那里住去,只说姐儿小,需得仰仗她教导。她虽是个冷心肠的,滚到她脚边却没有不扶的道理。只看她从前照应二妹妹同四妹妹便知道了。” 如今再看李纨行止,才知道凤姐的话竟丁点没错。当日自己见凤姐没把巧姐儿的嫁妆托付给王夫人,反托付给李纨,心里就想不明白。如今才知道凤姐真是算无遗策。 到了地方,里头还留着两房仆从,他们也不知外头的事,见主家来了便出来相迎,屋子本是常在打扫的,略收拾了下便得住了。李纨又吩咐做了热汤热饭来,几人吃了再说。 待用过了饭,李纨才道:“如今太太他们都被押到大理寺了,我们还需打点些御寒的衣物和吃食送去才好。” 平儿忙道:“但凭大奶奶吩咐。” 李纨道:“我只是同你们说一声,你们心里有数就好。衣裳只做棉袍,也不用绸缎,我自去吩咐,到时候我们一起动手便是。” 巧姐儿道:“用布?大伯娘,我箱子里有皮料,还有厚缎子,你拿去用吧。” 李纨摇头道:“姐儿是心善,只那里头,你要用了太好的,恐怕就送不到他们手里了。” 平儿便在一旁给巧姐儿解释,李纨自唤了人进来,吩咐去买青布称棉花来。 当着人,她也只好一针一线做衣裳罢,只那针脚手速,已经让巧姐儿同平儿两人看呆了眼去。十几口人的衣裳,哪里那么快就能得的,李纨又让人打外头铺上叫了两个针线娘子来,加上府里几个能做活的,也足忙了三日才都得了。 她又出不得门,便将衣裳上头都缝上笺子,包做两个包袱,让两个老仆赶了车去,又拿了一袋子的散碎银两用于打点。 半日方回转,只道都送到官狱了,银子也打点了,都答应的好好的,料应无妨。 几人听说如此,略送了口气,又动手做起棉鞋来。 第402章 402.现管 眼见着傍晚又飘起雪花来,李纨躺下了到底还不放心,便借了阿土往里探看去。她在这几人身上又不曾留过印记,倒是珹哥儿腕子上拴着一个护身符,也是惜春的手笔,还好找些。只见了人,看她们并未穿上送进去的袄子,仍是穿的从前家里的衣裳,幸好都还算厚实。 那邢夫人与傅秋芳、尤二姐关在一处,王夫人婆媳并两位姨娘关在一处,也不知是特意如此的还是碰上了。王夫人同宝钗挨在一处,金钏儿同蕊儿护着个珹哥儿。那边尤二姐抱着菨哥儿缩在炕角,邢夫人同傅秋芳各占一头。除了两个孩子睡得沉,余者都半睡不睡的。 阿土见无大碍,也不敢露了行迹,又往男监处去,这男监却比女监处冷上许多。也一样未见下晌送来的棉袄,几人都关在了一间牢房里,却没见着贾环。宝玉同贾琮两人紧挨着,身上披着一领看不出颜色来的破毡子,贾政坐在炕上倚着墙,半闭着眼睛,也不知睡着了没有。 李纨心念一动,阿土往牢里看管处的地方看了一回,两个狱卒正酣眠,便又往外去,果然在外头的狱监屋子里见着了自己使人送进来的两个包裹。眼见着都打开看过了,一同堆在边上的还有好几个花色不一的大包袱。 狱监里头这会儿有五六个人,有两个还在对酌,余下的也都睡着了。阿土略动了动手,一个包袱从堆上掉了下来,那俩喝酒的听着动静,回头看了一眼,都没伸手去捡。对坐的那个便道:“都下了雪了,明儿就给送进去吧,堆咱们这里还占地方。” 另一个牙缝里笑一声道:“嗤,急啥,等该送的都送来了,捡顶不值钱的给拿两件进去就得。都进了这里了,你还当他们是老爷太太呢?赶明儿脑袋一掉,还知道什么冷热,白瞎一件好衣裳。” 想来这样的事是做惯的,对头也不以为意,只说:“还未过堂呢,里头可有皇子的外家亲祖父祖母,别真给冻出个好歹来,上头指定拿咱们顶着。” 那个便道:“哪里就冷死了!他们身上的衣裳还是绸缎皮毛的呢,咱们动过他们没有?这不就结了。你看外头,一身单衫窝鸡毛里头的不一样熬过去?就他们金贵了?!都特娘进了牢房了还想过神仙日子是怎么的!别说上头,就算皇上来了,也说不出咱们的不好来!这许多衣裳,谁知道里头夹带什么了!这些可都是朝廷钦犯,没准还瓜葛着谋反呢,咱们兄弟能不查清楚点儿?这是正经办差!哪个来说,哪个敢来说?!” 对面那个一点头,手里酒杯一举:“哥哥说的有理,就依哥哥所言。” 阴冷牢狱,陈米糙饭酸咸菜,虽未刑具加身,几日下来,贾府众人已觉苦不堪言。只蕊儿是个异数。她本是逃难到了长安城里,恰好逢着贾府做善事,将个宅子借出去收容灾民,待得灾后返乡时,她们一行几个皆说家中遭灾早已无人可投奔,求贾府收留。凤姐做主挑了进来做些差事,她那时候年纪尚小,被周姨娘挑中当了丫头。后来阴差阳错的成了贾政的妾室还生下了珹哥儿。 从前让人颇为看低两眼的出身,如今竟成了能耐了。得了咸菜糙饭,她先领了自己同珹哥儿的份到一旁挑拣,将里头的砂石干草带谷壳的米粒都挑出来,把拣干净的米饭拨在小碗里,夹上咸菜哄珹哥儿吃。珹哥儿初时还嫌弃,饿了两顿后也不挑了,蕊儿让他吃,他便老实吃饱。蕊儿才把剩下的吃掉。 宝钗见了也有心如此服侍王夫人,只王夫人将那饭含一口在嘴里,嚼半天也咽不下去。宝钗自己只闻那味道都觉得够了,倒是金钏儿皱着眉头跟着蕊儿吃上几口。邢夫人那头更甚,傅秋芳直骂不是人吃的东西,攒点力气便嚷嚷着要见自家兄长,又说自己冤枉等话;尤二姐则日日以泪洗面,一时自己啜泣,一时抱着菨哥儿哭,整个人都恹恹的。 又过两日,迎春同许嬷嬷自庄子上赶来,也带了些衣裳吃食,问起贾府众人来,李纨只好道:“东西都送去了,只是不一定能送到他们手里。” 迎春叹道:“四妹妹如今还不知道在哪里云游,若她在,只怕还能想想法子。” 正说话,外头一声轻笑,就见惜春走了进来,李纨道:“你如今真是越发神出鬼没的了。” 惜春笑道:“我先往里头去看了看,几个娃儿都还好,吃点苦怕什么的。” 迎春忙道:“别人呢?” 惜春一翻眼珠子:“别人?哪个别人!二姐姐,你不是想让我去牢里劫人吧?还是使个搬运法给他们凭空变出些大毛衣裳山珍海味来?!那倒省事了,连审都不消审了,直都拉出去架起火烧了!” 迎春叹道:“可也没这么坐看着他们受苦的道理,咱们在这里舒服自在的,她们那里……” 惜春摇头道:“这个你同我可说不着。咱们的本事也不是从他们那里得的,要说行侠仗义,这世上受苦的人可多了去了,他们这里算哪儿到哪儿!怎么着,一样的人,他们就非得绫罗绸缎穿着、山珍海味吃着才是该当的?一点苦都不该受?! 还一个,我如今可没怎么舒服,你没看我风里来雨里去的!再说了,就算我舒服自在,又怎么了。当年你桃花雪连个炭炉都点不上,他们那时候做什么呢?!你要有能耐你去吧,我可不伸这手!” 迎春方才还盼着她来,结果听着这么一出,便看着李纨。李纨道:“他们在里头确实受些饥寒,旁的倒还好。待过些日子,经了审定了罪名再做计较吧。” 迎春见她两个都如此口气,也只好作罢。 李纨却想起解忧照里贾兰的话来,“若有冤枉了咱们家的,我自然不饶他们。若是罪有应得的,你让我救我也没脸救,合着就因着是咱们家人,杀人放火就都是该当的了?!” 过了半月有余,狱监屋子里堆了半屋子东西了,文书在旁记了清单,拿起来吹干道:“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都抄了家了,还有这许多人看顾。我劝你们,也别太抻着了,看看里头的人,段家、计家,这都是新贵中的新贵,往后只有更显赫的。还有四海商行和和生道的,啧啧,不知道什么来往。这几个,林家,那是要招赘南诏国主的人家!还有诚王府,去抄家的才两个郡王爷领的头,这位可是亲王!这些世家大族,真是不可小觑啊。” 屋里几个都立着连连点头,这文书拿着清单往狱监跟前一递,笑道:“还烦劳您老人家给我画个押,我这可不是瞎编的。一会儿我还得往上送呢,说不定送到哪儿去,咱们还是都规矩点儿的好。” 狱监不敢迟疑,赶紧画了押,又沾了印泥摁了个指印上去。那文书拿了又细看一回,才辞了出去了。 这里剩下几个人面面相觑,头领憋了半日,恨恨道:“东西都点好,待明后日过了审定了罪捡两件给他们!”底下几个都诺诺应了。 那文书所言不虚,他那张纸还真同府狱那头的卷宗一同送进宫里了。皇帝看看一边几十宗事涉贾府豪奴的欺男霸女之事,另一边一列往大理寺送衣物的人家,还有狱中记录的贾府众人牢房内言行,揉着眉头长叹出声。 转日,大理寺开始提审人犯。贾政听主审问起贾府私藏资财一事,全无所知,主审又问了几件事,中涉贾府放贷之事,贾政细想了一回,只贾环构陷一事于此有涉,便将那事从头至尾说了。主审低头看手上几处供词,看了贾政一眼,眼中又是怜悯又是轻视。贾政低头在下,自然未曾瞧见。 宝玉却是帮着王夫人登录过账册的,只他并不知道那是哪里来的财物。主审让他看了当日他所录的账册,他还想起来,算是供认不讳,却眼见着也是不明就里的。 贾琮更是一无所知了。贾环虽没同他们关在一处,却一样过堂听审,他倒是事无巨细恨不得多说两样,更连王夫人同凤姐合谋害死赵姨娘的话都说了。只所言虽多,却几乎皆无实据,主审问过一回,便让差役把他也带下去了。 直到提审女犯的时候,王夫人一听问及小佛堂库房里的箱笼,面上就变了颜色。主审官又问两句,王夫人道:“那是甄家两位嫁到京中的姑奶奶托了人送到我那里的,却是想托人关照的意思……只后来他们家押解至京,我们也帮不上什么忙。便只往几处送了些衣裳吃食,还有给那些判了流刑的女人们备了些盘缠……” 主审一拍惊堂木:“甄家获罪抄家,经了邸报昭告天下,收受甄家财物,便是隐匿罪产,其罪当诛,你可知晓?!” 王夫人急的赶紧摇头:“不是如此,不是如此。那箱笼并非甄家送来,乃是甄家出嫁的姑奶奶遣人送来的。出嫁女之物,如何也算得罪产?” 主审道:“依你所言,甄家姑娘既是嫁在京城,若欲打点诸事,她自可遣人周全,又何须再借旁人之手?可见前言不实!” 王夫人慌得直掉泪,却知道此事万不可认的,便道:“当日那甄家的女人们来,原是说甄家被抄,甄家姑奶奶们在夫家亦受牵连,更不得随意与外头接触,因我们府上与甄家乃是世交,那两位姑奶奶更是常来常往的,我与甄家二太太又是闺中旧识,是以两位姑奶奶才遣了人带了东西求我代为打点。大人明察,方才所言句句是真,还请大人明察!” 主审点头道:“好,你既咬定如此,待传了甄家旧仆对质不迟。”说了便让人把王夫人带了下去,又提审余者众人。 只王夫人这一番惊吓,回了牢房后便垂泪不止,待宝钗过堂回来后,抱着宝钗痛哭,连连道:“是我害了宝玉,是我害了你!” 邢夫人在另一边听到了,便骂道:“是你?!是你犯了大罪,却牵连上我们!冤枉,我们实在是冤枉啊!你们王家就没个好东西,搅家精!进了谁家门谁家就倒霉!” 王夫人哭得不能自已,宝钗听到邢夫人言语里带上了薛姨妈,便回道:“府里抄家的圣旨上可不是这么写的!” 邢夫人语塞,有心说贾赦造的孽与她也无干的,到底说不出口,便气哼哼往一旁坐着去了。 府狱那头案子虽多决断得却快,赖大周瑞吴新登等或斩或流,贾赦那边的几个身上犹为不干净,竟都判的斩立决。林之孝一家根基不深,兼之素日为人谨慎,虽也不少收东西,倒不曾仗势害过人,总算逃过一劫。如今众人已不觉关在这霉臭阴暗、吃吃不饱、睡伸不直脚的牢里有多难熬了,尤其是在看赖大等几个被拖进虎头牢里之后。 第403章 403.艳绝 府狱众案结清,贾府藏匿甄家罪产一案却审的艰难,王夫人一口咬定那是甄家姑奶奶所托,甄家两个出嫁女儿却俱不认此事,那日送东西进贾府的仆众们一时也不见踪迹。问起旁的罪名来,却都是贾赦那头的了,贾府奴仆们说的什么宝二爷混在内帏等话,虽算奇谈,却论不上罪名。 正这个时候,京中又出了两件异事,一个是风雪夜中,西宁郡王府着火了!另一件却是有人去衙门告状,要从贾家要回自己的儿子。 先说那着火之事,还得从头说起。话说那日世子派了人跟着西宁王去荣府办差,实则是让他留意是否有上佳女子。那两个手下干惯这个的,一双眼睛自进了府里就没停过。只可惜这回押解人犯的都是羽林军,便是在里头看好一两个,也难问出身份来,更不消说停下来近观亵玩一番了。只好打定主意,待过两日索性往府狱里去查探也罢。 远远倒是看到贾府主子里很有两个容色过人的,只那是要送进大理寺诏狱的,便是王爷也没法从里头弄出来,更别说世子了。只好记在心里,实在没法交差,便说出来搪塞也好。 原当这回要挨骂了,却未料竟峰回路转,那园子里还有几个寄居之人,与贾家无干的。如今贾家被抄,要封了园子,自然不能再在里头住了,少不得要迁出去。一行是这府里守节的寡妇奶奶,带着这家里的待嫁女儿,一个个看上去灰突突的,想来是守寡日久干巴狠了。 另一行却了不得,原是一群小尼姑小道姑,早听说贾家家庙里有些非常营生,未料到府里还另藏了珍宝。其中有一个带发修行的,哪里像是出家人,竟是个天仙小姐!她们与贾府之事无涉,又是空门中人,羽林军只将其连人带物遣送至府门外,便不管了。 西宁王府的那两个最擅此道,忙令人从别处赶了几辆大车过来,只说得了上头安排,送她们先往贾府家庙里去暂住,之后如何,但凭各人。听来倒也合情合理,小尼姑小道姑们又多不经世事的,便依言都上了车,只等到了地方再做打算。 妙玉带着两个身边伺候的童儿上了一辆车,旁人都知她癖性,皆不与她同乘,都往别的几辆里挤着去了。西宁王府二人心下大喜,给那赶车的使个眼色,那车往城外转了个圈便往西宁王府里去了。 妙玉在车内闭目养神,哪里知道外头事情。等车帘掀开,过来两个壮实的嬷嬷请了她下来,才知道事情有异,却为时已晚。 那两个嬷嬷上下打量她一番,面上露出笑来,也不同她说话,只一左一右架着就进了一处院子,那院子里正屋门口本有看门的,见她们来了,就把门上的锁卸了,将门打开,那两个婆子一推,就把妙玉推了进去,嘎吱一声,那门又锁上了。 妙玉见这屋里空空如也,只地上铺着极厚的地毡,上头堆放着绸被锦褥,看着实在怪异。正看时,却见屋里角落里还有人在,吓了一跳,那人似也看清了她,起身朝她走来。两人一对面,脸上都露出疑惑来。 妙玉细看那人两眼,问道:“你可认识荣府尤二奶奶?” 那丽人一挑眉道:“那是我姐姐。” 妙玉一愣:“尤三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丽人看着她道:“你是妙玉?……荣府里出了何事?我姐姐呢?” 妙玉道:“荣府被抄家了,里头人等都押去大理寺了……这里又是何处?” 尤三姐道:“你不知道?荣府被抄了,你怎么不走?” 妙玉道:“正是要走,说是送我们先去家庙里再做计较的,却来了此处。你可见过其他人?” 尤三姐轻笑道:“其他人?那些小尼姑?” 妙玉点头,尤三姐摇头笑道:“妙师父不是能掐会算顶聪明不过的人儿?却是没算到这一遭儿?” 妙玉对尤氏姐妹之事也略有耳闻,若非此处忽然相遇,她实在不屑与这等人物说话的,听尤三姐如此语气,便淡淡道:“你若知道,愿说便说,何须如此。” 尤三姐轻哼一声道:“这儿是西宁王府,这院子,是世子的藏娇苑……你可还有什么不懂的?” 妙玉霍然变色,怒道:“西宁郡王奉旨抄查府里,怎可擅自扣押无辜?!” 尤三姐翻个白眼:“你倒义正辞严,管什么用!无辜,嘻,只你这张脸,便是有罪了……” 两人正说话,就听外头喧闹声,一个男子声音传来:“美人儿在哪儿,美人儿在哪儿?俞瑟、董荇,这回你们立了大功,本世子一定重重有赏!”话毕便有一阵谀声,所言令人喷饭。 妙玉早煞白了脸,转眼往一旁的柱子看去,尤三姐凉凉道:“我劝你熄了这心,早先有个碰墙的,让这畜生拉到一边屋里,待咽了气后还折腾了一日多,他那一群狗腿子里,有专好这一口的。” 妙玉何曾听过这样的话,只觉得身上发凉,心里又是惊怒又是恶心。颤着声儿道:“这世上、这世上就没天理了!怎么还有这等禽兽不如的东西!” 尤三姐笑笑:“头一回听说?呵,就你住的那家,这样的事难道还少了?更龌龊的还有呢,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他们做不出来的。” 妙玉看着她道:“那你……” 尤三姐忽然看着她道:“我同你说,你认不认,都是这个命儿。不如你听我的,至少……还能报仇!” 一时门打开了,两个婆子进来把妙玉一把摁在地上,世子近前来拿手托起她下颌,眼睛一亮,还拿指头蹭了蹭妙玉面上肌肤,手底一阵滑腻,直挠得他心尖乱颤。撒了手笑道:“好,好个尤物!你们给我听好了,这衣裳可不能给她换,本世子要的就是这不一样的滋味儿!” 边上两个婆子笑得见牙不见眼,问道:“如此美人,不知世子要几时享用?” 世子皱皱眉道:“我看……捡日不如撞日,不如……就今晚吧!” 待在门外未曾入内的几个随从都跟着起哄嬉笑起来,又盼着世子赶紧尝了鲜,或者还能让他们过过瘾。 妙玉立时挣扎起来,两个婆子手上一使劲,妙玉一声闷哼动弹不得,其中一个婆子便道:“世子,若是今日,恐怕得用点手段。这师父虽是个出家人,性子可不怎么好啊。” 另一个婆子便道:“就是,师父,你既是出家人,普度众生来的,如何不渡一渡我们世子?也是一场福缘。” 世子笑道:“正是这话,小师父你若好参佛,本世子也可陪你大参一回欢喜佛,岂不皆大欢喜?”里外人等闻言大笑。 边上尤三姐忽然扑上来道:“嬷嬷,待我劝劝这位师父吧,她刚来,还甚事不知呢。” 世子眼睛一亮,笑道:“好,好,美人儿,你劝好了她,到时候你二人都穿上小尼姑的衣裳,那才是……”话未说完,哈哈大笑。 那两婆子知机,连道世子风雅有趣,世子却又道:“你们看着些,若是不成,便……今晚我过这里来,周围都给我看好了,万不可有闲杂人等扰了兴致。” 众人赶紧应下,心下大喜。世子哪次玩畅快了,都赏得大手笔,这回一次得两绝色,怕不得一人赏个十两二十两的! 待人走尽,婆子们仍锁了门,妙玉瘫在地上,落泪无声。 尤三姐看着她道:“如何?你可愿意与我共谋?” 妙玉垂泪道:“我宁可死。” 尤三姐淡淡看她一眼,转过头去轻笑道:“那你便死死看吧。” 妙玉看着眼前红柱,浑身直抖,想起方才所受折辱,恨不得一死了之。可一转念又想到尤三姐所说,竟是连死了也得不着干净。竟是生死两难,不由捂脸痛哭起来。 尤三姐道:“你不是最精通佛法的?你倒是给我说说看,这世上的因果报应究竟在何处?” 良久,妙玉才问道:“你又欲何为?” 尤三姐一笑道:“杀人,报仇。” 妙玉看着她不语,尤三姐便道:“我只当你同意了。晚间那畜生来时,你我切不可露出丁点恨意,你只作羞怯之意,待哄得他将外头守着的人都赶走了,我们才好行事。” 妙玉断然摇头:“我做不到。” 尤三姐看她一眼道:“这几日,你若不来,我也差不多该行事了。你今日既来了,便盼你襄助于我。若是你敢坏我的事,哼,我只能与那畜生联手,先除了你,再做打算!” 妙玉面色一惨,又惊又怒得看着尤三姐。 尤三姐凉凉看着她不动声色,许久,妙玉终于垂下头去,微微点了点头。 尤三姐惨然一笑道:“你休要怪我,只落到这里,你同我一处,或者还有一线生机。若不然,便是你死了,怕都没脸做鬼呢!” 到了晚间,世子应付完西宁王,送了西宁王往后宅寻欢作乐去,自己才火急火燎地熏香沐浴一番,换了行头,带了人往后头来。 因之前世子吩咐,这一院落里都清了闲人,只留一队婆子在屋外守着。备着一会儿要汤要水要绳子蜡烛之类等等。 哪知世子进了屋里,过得一阵子,忽然喊话,让门口婆子们都远远退了去,不许偷听里头声响。几个婆子对视一眼,面上笑着答应一声,索性往外头对过的院子里吃酒去了。想是里头女子怕羞,世子又是个能折腾的,不愿让她们听了笑话去,她们也巴不得别守着,大冷天的,烤个火吃个酒不比在那里站着喝冷风快活? 又问世子安危?那才笑话了,西宁王府也是军功起家的,世子虽纨绔了些,也称得上弓马娴熟,就那两个小女子,还能伤着世子不成?多添点乐子倒有可能。 尤三姐听得人走远了,躲闪间故意弄出极大的声响来,竟也无人来问,心里才得定。 再说妙玉,她虽答应了尤三姐,这会儿叫西宁王世子抓住了手一个劲儿揉搓,心里羞愤欲死。只三姐吩咐她若是难过,只管低下头去,一切有她在。果然妙玉缩成一团,世子刚被三姐劝了几杯酒,玩兴大盛,见妙玉闪躲,便偏要去逗她。脚下一使力把个妙玉绊倒在厚绒地毡上,欺身欲扑。 尤三姐娇笑一声,软了身子伏贴上来,世子大乐,一手摁住妙玉,另伸了手去欲揽三姐,尤三姐索性俯了身将他手压住在侧,眼睛看着他脖颈,又伸手去摩挲。世子只觉后颈一麻,连心尖子都快酥透了。 世子一行伏在妙玉身上,头低垂着,一行分神去抚弄尤三姐,尤三姐一只玉手只在他脖子后头逡巡。妙玉此时又窘又惧,那样子却十分引人,世子不禁将一腔心思都放了过去。 正这时候,三姐摸着他后颈高凸的那节骨节,另一手自发中取出一根一指多长的棱针来,一鼓作气朝着那骨节下的凹陷处扎了下去,恰嵌入骨缝中,连尾没入。世子全无防范时受此一击,似是极为痛楚,却浑身动弹不得,张着嘴发出嗬嗬丝丝之声,好不吓人。 第404章 404.共亡 妙玉赶紧躲到一边,让过世子直挺挺砸下来的身子,才起身拉住三姐道:“他,他死了?……” 尤三姐定了定神,答道:“还没有。” 说着直走到门前,发出嬉笑尖叫声,又略等了一会儿,不见人声,这才将门闩下了,转头对妙玉道:“这屋子后头就是院墙,那院墙后头是条路,对过就是个湖,素常少人来往。你可从那墙上的花窗逃出去。要走便快走,一会儿只怕就走不成了。” 妙玉听了牢记在心里,两人出了门,尤三姐又回身将屋门掩了,便自顾往院子边上的一处小房子走去。妙玉见她不与自己往后头去,急问道:“怎么你不走?!” 尤三姐道:“我不走,我还有事要做。你要走便快些,少说废话!” 妙玉见尤三姐转身顾自走了,想了想,咬牙独自往后头院墙处去了。 那个小屋原是一处小厨房,只在世子于院中忽然起兴时才会用到,并无常例,是以也不存什么新鲜菜蔬,只油盐酱醋却一样不少的。尤三姐将一个油坛子抱了出来,仍回了方才屋子里,将油泼遍屋里毡上,剩余的就淋在了犹在抽动的世子身上。取了一旁灯上的灯罩扔到一边,拿着灯走到门口,将那灯烛往里头一扔,毡毯吸了油遇着火,火苗蹭一下就蔓延开了。尤三姐赶紧将门从外头销上,又跑去将院门也关了,上上门闩,顶上门杠。自己踩了一旁石凳,上了墙,翻到了隔壁院子里。 这几日转下来,她大概都知道了王府院中的布局,只捡了空院少人的,拿了火折子进去燎帐烧幔。渐渐听到外头响声大作,想来是都跑后花园这块救火来了。她又避着人踪,往前头院子放火去。只如今府里乱了起来,到处都是人,却不容易躲闪了,好容易才到了一处库房,刚刚点着,尤三姐便瘫坐一旁,却是实在没力气了。 正这时候,忽然掠进来一个人影,尤三姐冷冷看过去,正待拼命,火光照亮了来人面容,尤三姐失声唤道:“香菱!” 幺幺转头一看,衣衫不整蓬头垢面的一个鬼影,讶然道:“三姐?” 尤三姐已强撑着走了过来,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幺幺不答她的话,忽然问道:“是你放的火?!” 尤三姐点点头:“我已经替相公报了仇了!只可惜,没法手刃那老贼。不过他那畜生儿子已经被我烧死了,也算出了口恶气!” 幺幺长吁口气:“我早该料到的,只是没想到你会跑到王府里来。” 尤三姐还欲再说,远远已经传来人声,香菱赶紧上前捉住她手臂道:“快跟我走!” 尤三姐挣了出来笑道:“走什么?去哪里?我活到现在便是为了报此大仇。如今我也算够本了,还孤零零活在世上有什么趣儿?!你走吧,休管我。” 幺幺刚一迟疑,那尤三姐不知哪里摸来的一把短剑,往脖子上一抹,立时血溅三尺,身子往火堆中倒去。幺幺伸手欲拦已然晚了,跺脚道:“哎呀,好好一个壳子,你不要留给我也好啊!” 眼见着那头人声已近,怕尤三姐尸身落入人手也得不着安宁,便将尤三姐自火中抢出,先掠过墙头,往外头树上藏了。又居高看那王府中,尤三姐又没有火油在手,只藏娇苑烧得热闹些,旁的几处都没等着透,就让人提了各院里共工缸内存的救火水给浇灭了。 幺幺喃喃道:“唉,认识一场,我帮你一把吧,也算顺势而为。” 说了仍往那王府里去了。她的身手自是尤三姐不能比的了,二话不说先把王府的祠堂点了,又往边上连设了几处鬼打墙,饶是多半个府里的奴才都提了水来欲救火,却无论翻墙还是走门,都近不得祠堂。只好眼睁睁看着那火越烧越大。 趁着人都往祠堂这里涌来,她又去寻些烈酒菜油四处点火去了。一时兴起,差点脱了身壳现出原身来,却是怕这府里供了厉害的符咒法宝,那就得不偿失了。遂只好生忍着,却更要多点几处才称心。 西宁王才听说着火便吓了一跳,好容易听说灭了,正要叫了管家来细问,却听说祠堂也着火了,赶紧推开身边姬妾,穿了衣裳去看。却见这许多奴才竟都灭不得火,心下大怒,正欲罚两个出出气,忽然四下几处要紧院子都起火了,一时气血上涌,连身子都打晃了。 却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一直跟着世子的二管家一脸煞白地跑进来趴跪在地哆嗦着道:“王爷!藏娇苑快烧没了,世、世子还在里头……” 西宁王闻言两眼倏然睁大,满脸通红,身子直直往后倒去。一众人等都慌了手脚,也顾不得救火了,上来围着西宁王又哭又喊,西宁王大睁着眼睛却无丁点反应。府中大夫赶来一看,连道不成了,只让人快去宫里请御医来。 老御医赶到,连连施针,好容易能坐直身子了,忽听得人报:“藏娇苑里扒出一具焦尸来,看着、看着像是世子……” 眼见着西宁王面色又要发红,老御医赶紧又加了两针,西宁王喘过一口气,便挣扎着要去藏娇苑查看。任谁也拦不住,只好拿个软榻抬了往后头去。到了地方,只见里头屋子已经烧得只剩个空壳子了,院子中间放着块门板,上头盖了块白布。 西宁王让人把软榻抬到跟前,颤着手指让人把白布掀开。里头焦黑一个人身,还沾着些金丝细线,想是衣饰上所留,再往下看,一只尚未焦透的手,中间指头上叠戴着两个赤金嵌宝戒指。已经有人搽拭干净了,露出上头的八宝镶嵌来。西宁王嗓子眼里骨碌一声,边上两个随侍赶紧扶住,又一叠声叫起御医来。 御医上前一看,叹了口气,试着摸出针来扎了两针,再摸一回脉,便开始摇头。 此时天色已然将明,京郊一处坟场,幺幺亲自动手将尤三姐埋了,立了块石碑,大概记下了位置。然后拎起一旁一包袱从王府里真正趁火打劫来的细软物什,往城里金宝巷去了。如今自己神魂修复已全,西宁王府想来也顾不上焦云这等无足轻重的人物了,加上刚又得了十足的盘缠,此时不下江南更待何时?! 第二日皇帝一早朝,先听到这样一桩大事,西宁王世子葬身火场,西宁王府整个府邸几乎付之一炬,西宁王急怒攻心,也跟着一命呜呼了。这西宁王虽蓄养姬妾,子嗣却不丰,除了两个庶出的女儿,还有世子这一个命根子。如今父子俱亡,也不知世子的妻妾们肚里有没有孩儿。若是没有,或者这爵位便可收回了。 贾府之事尚未了结,西宁王自家先烧了个干净,一时传出许多神鬼之说。只主事之人却不能少,皇帝便又指了北静王协助东平王继续料理贾府之事。 王夫人藏匿甄家罪产一事尚无进展,贾赦结交外官之事却证据确凿,不止他自己脱身不得,还牵连了史家两位侯爷。从平安州起获的贾赦书信中,还提及了史家为其在兵部安插人手等事,循据查去,果然不差。如此一来,两位史侯也一并被请进了大理寺。 贾政等人全不知情,只王夫人自过了堂之后,身子便一日日差起来。狱中大夫来看过两回,只说是心郁所致,上头文书也来问了几回,狱监便将狱医所开诊方交予他瞧,又道:“我们有甚法子?难道还让哥儿几个天天给她耍把式唱莲花落不成?!”文书相公只好将此事记下了递上去,只听上头处置。 宝钗苦劝王夫人数回无果,也早没了法子。倒是邢夫人看王夫人如此,嘴上虽不好说,心里却大感趁愿。 除了心中郁结,饮食难进也是一则,狱中牢饭,王夫人哪里吃得进口?外头李纨等人虽三不五时送了吃食点心来,也没有让人进诏狱的道理。那些吃食,若是忒过精致难得的,狱监狱卒们便先分食了去,若是入不得他们眼的,难道还能入了王夫人的眼?照样吃不下去。到后来,索性都给了珹哥儿母子吃去,左右她两个是甚都不挑的。 贾王史薛四家,如今,薛家嫡枝彻底没了人,王家势衰,贾家被抄,连史家两位侯爷都让大理寺抓了去,可见是彻底垮了。都有人开始猜测,怕不是得落个满门抄斩?! 这日,承天府便收到了一纸诉状,却是要问贾府要回自家亲生儿子的。 原告名唤杜弦,原是大都督府中一名琴师,年轻时也端得一副好皮相。因在乐班领差,与府中歌姬舞姬们都甚是相熟。都是年少青春时候,未免生些男女之事,那碧莲便与杜弦有过几回露水姻缘。后来碧莲有孕,渐渐瞒不得人,终让管事嬷嬷给抓了出来。幸好此前她曾奉命伺候过几回荣国府的赦老爷。那大都督听说如此,便让人将碧莲送去贾府,贾赦贪恋碧莲美色,竟真收下了。如此得以指鹿为马,谋得生机。 哪知道后来碧莲难产而亡,杜弦知道消息后也十分伤感,更不料数日后有一个跟着碧莲去了贾家的小丫头来找自己,说出一段惊心恶事来。碧莲又让那小丫头告诉杜弦,自己腹中孩儿实在是姓杜无疑。奈何杜弦虽心知如此,却没那胆子往贾府要人去。再一个,他自己也不过刚能混个温饱,自家骨血虽认了旁人为父,却能得个富贵人生,也是一桩好处,故此深藏不言。只想把这事带进棺材里去也罢了。 只如今眼看贾府被抄,更传说要满门抄斩,杜弦想到自家亲儿明明不是贾家血脉,竟也要受其株连,心下不忍,才来投状纸,说破这桩丑事。 又告贾赦邪淫害命。原是那自贾府逃出的小丫头所言,碧莲难产并非天意,实乃**。那时碧莲身子已将七八个月大小,一日晌午正在所居小院边的杏花林子里游赏,贾赦不知哪里喝了酒来,见碧莲容色,忽起意兴,不顾碧莲身孕,强行行房,才致碧莲早产且难产,最终一命呜呼。 事后贾赦身边好几个得宠的姬妾都让远远发卖了,碧莲身边几个伺候的人也忽然调到别处去了,小丫头虽小却精得很,生怕被贾家灭口,便逃了出来。她又是知道杜弦与碧莲之事的,便投奔了杜弦去。 承天府接了状纸,又传了当年那小丫头上堂,一番询问,细细对答,并无差错,遂画了押留了口供。又令取贾琮、杜弦与贾赦之血,滴血认亲,果然贾琮之血能与杜弦之血相融,却不能融于贾赦之血。实则连这步都是多余,只将贾琮带上堂来,看两人面庞身材,便已是十足十的父子。 贾赦纳碧莲并非强纳,之后因酒后行房至碧莲难产也是他们床笫私事,俱算不得罪过,只这贾琮又确是杜弦之子,却在贾家当了这许多年的少爷,说起来这贾赦于杜弦并算不上夺子之恨,反倒有代为抚养之恩。贾赦知道事情原委,便道既是人家儿子还了人家便是。如此贾琮再不算贾府之人,自然也不必再住牢房,去给贾赦磕了头便出去了。 只此后凡隔三五日,必备了吃食送来,倒让人称一句“知恩义”。 第405章 405.追偿 贾府诸事几已渐清,只甄家罪产一事还无头绪,皇帝下旨令先定贾赦之罪。底下人等体察圣意,这是要把贾政同贾赦分开来算的意思了,便谨遵风向,只论了贾赦一枝的罪责。贾赦结交外官并私下多悖逆之语,实在罪无可赦,贾琏为其子,本已受株连,又有国孝家孝中背旨满亲娶亲生子等事,罪加一等,两人都判的斩立决。其妻其子皆流三千里。 与贾赦一案有涉者,如史鼐、史鼎兄弟,视其情节轻重或杀或流或贬或谪,皆一一定清。另有贾雨村一人,其虽身负数罪,却在此案中有出首之功,究竟如何定夺,还需再行斟酌。 又有贾府中仆役众人,中有仗势欺人,逼死人命等事者,皆按律判刑,或杀或流或杖,都已结清。 因此案中涉事官员多达四十余人,三司整理卷宗后,便呈送御览。皇帝细看一回,批了几处改动,三司看过,又争论一回,如此几番来回,方算得定。 贾赦一案已了,邢夫人等定了罪名,便都押往一旁换了衣裳,迁往另一处监牢关押。菨哥儿一看要同珹哥儿分开,哇哇大哭,倒是一众大人们都是一脸木然,浑看不出什么悲喜来。 底下查案的,打听着贾赦犯下的事,只当这回贾家非得倒个干净不可,至于窝藏甄家罪产一事,连甄家两位姑奶奶都已否认了,便是寻不着当年送来东西的奴才们,这案欲结也当可结了,是以并不十分下力气。 可这会一看风向不对,也不消哪个去催,立时着紧起来。不过数日,便在一处京郊庄子上寻着了其中两位,带了回来。那两个听说是问当年往贾家送财货的事,亦不知有何可瞒处。只说原是自甄家在京中的宅子里慌忙收拢的东西,两位姑奶奶商议了让她们送去贾家,求贾府二太太代为尽力周旋。 这话却与早先两位甄家姑奶奶的口供不符了,不得已又传了来,那两位听说已经寻着了从前的旧仆得了口供,心知瞒不过去,便认了那两个老仆所言。原是她们见贾家也抄了,怕牵连了自己,便欲作不知以待撇清。再一个,当日她们是想求王夫人走了贾府贵妃的路子去替甄家求情的意思,哪想到之后未见半点饶放,仍是杀的杀,流的流,倒让贾家白得了一注横财。是以心中不忿,前回问起时见并无人证,便推不知道欲加贾府罪责。 眼见着事情渐显真容,牢里王夫人却已是谢世之相,从前养尊处优的国公府掌家太太,如今已瘦得不成人形,一把花白头发也所剩无几,两眼浑浊,一脸悲苦。此刻半倚在宝钗怀里,已是出的气多进的气少。 自母亲与哥哥去世之后,宝钗心伤难抑,那段日子都是与王夫人相伴熬过的,王夫人对她又确是疼爱,有时候的声言语态都让宝钗想起薛姨妈来。如今眼见着王夫人时日不久,宝钗只觉心里都烧得空空的,干噌噌的疼。 她轻唤一声:“太太……” 王夫人两眼略聚起一点神光来,砸吧了一下干皮层起的嘴巴,喃喃道:“从前……我只疑心有人命不好……疑心老太爷看错了人……要不然,怎么我好好的珠儿,就、就这么没了……我想着,或者就是你嫂子,妨害了的……缘故…… 可如今……我却、却疑心,或者、或者实在是我的缘故……才会像如今这样,儿子没了,女儿也没了……剩下个、个宝玉,还、还受了我、我这做娘的牵连……” 说到这里,喘气大急,宝钗滚滚落下泪来,劝道:“太太休要胡思乱想,府里如此,也是奸人所害,天理昭彰,总有昭雪的一日,太太切不可如此思想……” 王夫人艰难地摇了摇头道:“宝玉、宝玉长大了……不如小时候亲了……常是不言不语的,我晓得,他总是怨我的。我不该趁着、趁着他生气,撵走了晴雯……更不该,不该把个病重的柳五儿……拖出去……实在,我也是、也是为他好……这女子心思,心思重的,他那心肠,哪里、哪里看得明白?那些太伶俐的,不敢留着……” 宝钗忙道:“宝玉他定是知道太太苦心的,太太如今更该振作,便是为着宝玉,也该保重自己。”这话却也劝了千百遍了,究竟没见什么用场。 果然,王夫人牵了牵嘴角:“你……错了……真是为着他好,我才、才该早些离了这世上。如此,我便克不着他了……也省得牵连了你们……所有错处都在我一人,你们,你们本都不知道的……只我都死了,自然、自然人死罪消……才、才算万事……大吉……” 到了后来,已经渐渐语不能成句。宝钗强忍着悲意,到底呜咽起来,蕊儿在一旁看了也不禁抹泪,只金钏儿连脸也不曾转过来,不知道看着外头什么东西。 王夫人声音越发低了,只能隐隐约约听着是在叫元春还有贾珠,再有说宝玉读书等事,渐渐含糊不清起来,之后便只剩下急急倒气的声儿。 熬了半夜,到底咽了气。宝钗叫过狱卒,要干净衣裳给王夫人换上,狱卒听说此事,赶紧出去禀报狱监。狱监从边上随手扯过一个包袱道:“拿去给她们,让她们利索点儿,赶紧抬出去完事。”一边又令人去知会贾家亲眷,令其前来领尸首。 李纨换了丧服带了棺木家人坐车过来,将王夫人匆匆入殓,欲往家庙去停灵,却听说贾府家庙也被抄查了,里头许多藏污纳垢之事。无奈,只好凭了惜春的情面,将王夫人灵柩停在了天宁寺。因王夫人仍是戴罪之身,也做不得什么丧事,只好请寺中僧尼多念了几日经来超度。 王夫人牢中病逝一事报到御前,皇帝抱了七皇子良久不语。 第二日,三司整理卷宗,另报贾政一脉清查结果。却多是底下豪奴欺上瞒下之举,贾政宝玉等身上并无如何过错。正待结案时,户部有官员出列奏事,却是道那贾家在户部尚有三十万两欠银,如今贾府查抄家产,此事该当如何了结,还请皇帝示下。 一时满朝静默。 皇帝抓着龙椅扶手的手紧了紧,又渐渐松开,之后便令户部详列国库欠银账目,并经手人等,三日内上呈御览。 内户部当日便开始清点贾府家资,将本欲归还贾政一房的财货另册登录,以备折钱偿还国库欠银。户部亦派遣官员相助,内户部只管清点登记,折价数目却以户部计量为准。北静王将其中贾府官中资产亦归为贾政一房,将予折价,东平王只作未见,内户部依令而行。 由于欠银之数甚大,贾府账上又几无存银,全需财货折价,便将一府仆役,除已伏罪待罚者,皆按官价发卖。北静王又以贾政一系并无大错,需略留人手为由,将原先伺候宝玉和贾政的几个都另册录了,不在发卖之列。 贾府奴仆发卖之日,正是大寒时节,一众人等在府狱中已磨得憔悴不堪,如今串成人串,被带到珠市口,往雪地里一跪,等着人来赎买。因这回发卖的都是奴仆,且之前被告发了获了罪的也不在此列,倒少了许多新鲜。从前若有发卖官家人口的,烟花柳巷最爱在这个时候进人,昔日小姐今罪奴这样的身份便是个活噱头,通常到了后来都是几家青楼争人竞价。 人刚跪定,就有几个看着气派非常的婆子将那管事的围住了,都不带看人的,只让那管事拿了名册来,直看直念,一口气便领走了三十余人。这几个婆子一让位子,另来了几个管家模样的,也是一个路数,领走了一些。那些等着买卖人口的,知道这些都是同这家里有来往的,且看人家那手笔,也不是自己能争抢的,只静等着他们都买够了,自己再捡剩下的。 从来主子只看面上的人,那些亲友愿意出手的,多半是些姑娘公子近身伺候之人,都是从前的香火情。这些根基浅薄的人牙子们一般也不敢买这些人,不晓得多少牵绊,出手了也容易惹事。他们最乐意要的是厨上的、还有花儿匠、药局子、茶房的那些人,好出手,尤其是京里大家子里得来的,运到南边去就值了钱了。 可惜这回他们却打错了算盘,待一个看着其貌不扬的老家人往那官吏身边去了一趟后,那办理文书的亭子就挂出了一盏八角红灯笼来,这是已经卖完了的意思!得,白来受这一场冻! 最先出手的是诚亲王府,买的都是从前贾母院子和几处姑娘们院子里的伺候人手,皆是有名有姓之人,还有赖家未曾获罪的几个老小。被带进了王府后,便有人安排着沐浴洗漱换了衣裳,又请了大夫来一一看过,多半身子都有些亏损了,便都开方配药调理起来。管事嬷嬷又发话告诉她们,待身子养好了,欲去欲留,都只凭她们个人打算。 众人得知是王府买的她们,便知道是晴雯念着旧情的意思,皆心生感激。 嬷嬷完了事,便去王妃跟前禀报,晴雯听了略略点头,也不言语,嬷嬷便问道:“王妃不见见她们?” 晴雯笑着缓缓摇头:“又有什么好见的,还叙旧情不成?不过徒增伤感。” 黛玉那里知道管家买了人来了,便同容掌事商议处置之法,容掌事道:“咱们府里特殊,更不消那许多人。姑娘不过一时心善,便是给了他们身契,让他们自谋生路也就是了。” 黛玉点点头,又道:“我也这么想来,只是就这么直接打发出去,他们又身无余财,或者难免有身有疾患的,哪里就能立时寻着落脚处了。” 容掌事叹道:“姑娘当日在那府里,听了多少冷言冷语,如今伸手管一把,不让他们骨肉分离就算不错了,还管他们一辈子不成。大不了一人给几两银子罢。” 辛嬷嬷见黛玉面有不忍,心下一叹,才道:“我听方才管家说余下的都让一家给买了,想来定是大奶奶那里无疑。她既买了那许多人,总有个像样的法子的,姑娘遣人去打听一下也罢。咱们把身契给了她们,让大奶奶看着办也好。” 黛玉一听这话有理,便让人去李纨处询问。又让辛嬷嬷把春纤一家子并其他几个从前在潇湘馆里伺候过、心地憨实的都挑了出来留下,又问起从前伺候过贾母那些人,才知道有些女孩子先被亲王府买了去了,遂笑道:“诚王妃惯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许嬷嬷闻言也笑。 第406章 406.再见天日 黛玉遣去的人一会儿便到了李纨那里,李纨见来人打头的是紫鹃,笑道:“你们姑娘也算上心了,竟让你来。。” 紫鹃叹道:“我是府里的家生子,这事儿自然是遣我来。” 便又说黛玉来问李纨的主意,李纨道:“一个个的都是如此,就管出几个银子,余者甚事不问了。难道我还就缺这几个银子不成?有道是助人助到底,送佛送到西。这算怎么回事?都请了佛来往我跟前一放,就各玩各的去了!” 紫鹃便把黛玉的安排说了一回,道:“姑娘把从前伺候过她的几家都挑了出来留下了,只同我说的时候,我说还是不要了。我娘早没了,我爹前两年也去了,二娘同几个弟妹,如今都赎了出来也罢了。倒不需留在府里。我是知道她们的,咱们府里那些事,她们哪有一件做得来的,也没得为了个我就养一屋子闲人,还是让她们看看有没有别的活计可做。” 李纨听了这话点头道:“是这个意思了,如今都这样了,谁还养着几重的奴才不成。我的主意,都弄去庄上,如今那里活计多,只要肯下力气,怎么都能过活的。到时候身契都还了他们,一人给一份银钱,余者就凭各人吧。” 紫鹃听了这话喜道:“我们姑娘也说把身契还给他们呢,却是又担心他们如今刚从那里出来,多少总有些不妥当,怕一时寻不着落脚的地方,反成了坏事了,这才犹豫。” 李纨自然都想好了的,许嬷嬷那里早得了消息,一早有安排。李纨这边买下人,当日就一车车都拉庄子上去了,和生道的大夫早有几个在那里等着,连药材都一早备下了许多。紫鹃回去说了这话,黛玉那里就让管家把余下的人也都送去草田庄上了。 过了两日,就有小红同贾芸寻来问林之孝一家的去处,听了消息,直奔草田庄上去了,李纨一早发还了身契,一家人千恩万谢地走了。陆陆续续又有外嫁的女儿接了人走的,碧痕去接她娘时,看她娘精神头还好,一颗吊着的心总算能放下了,又哭又笑道:“您老是不是一早算好的!”问得碧痕娘哭笑不得。 也有倒霉的,那周瑞因争买田地等事被告发了,又有人拿了状纸去告冷子兴借着贾家之势买真换假,仗势欺人等事,连铺子也让人封了,人也抓了进去。周瑞家女儿也让婆家给赶了出来,反来寻周瑞家的想法子,母女两个抱头痛哭。 如此半月有余,除了几个病患极重的,余者都大半回复从前。想走的也大半走了,又有自诚亲王府出来寻亲的,一家团聚了,也不欲分开,索性就留在了庄子里。倒是愿意留在王府的人数最少。晴雯虽成了王妃,在众人心里,仍是个丫头出身。若是从前贾府还在时,遇着了跪了也就跪了,只要日日在她底下做事,却有心里别扭的。倒是投奔李纨去,心里舒坦,到底那是正本正根的贾府奶奶,何况还有个顶出息的哥儿。 贾府奴仆发卖完毕,那头家产也点算清楚了,各样算来,竟还差了近两万两。王夫人的嫁妆自不消提,连薛姨妈让宝钗收着往后替薛家延续香火的家资也都入在里头了,却还差了许多。贾府是御赐府邸,大观园是省亲别墅,都作不得价的,若是照着国朝律法,这差额需得劳役偿还,这何时是个头?! 黛玉听说了此事,又去问林如海。林如海笑道:“贾家又没绝了根,咱们怎好出手。” 黛玉一想也是,便住了嘴,林如海却顺势玩笑道:“如今倒是放印子钱的好时候,满京城都在凑钱还债,吴家这回还真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黛玉道:“爹爹不是说吴家族中皆精明人物?怎么这点事都瞧不透,非得弄到这样地步。” 林如海一笑道:“根子不在这里。你要知道,吴贵妃虽未生下皇子,却是自小养大了皇四子的,只如今七皇子得宠乃是满朝尽知之事。他越受宠,吴家便越忌惮。看圣上这回将府里大房二房分开定罪,其中保全之意显而易见,吴家怎能不心惊?若是不能把府里连根拔起,只凭七皇子在,往后宝玉、兰儿几个加官进爵不是一句话的事儿?打蛇不死反受其害,自然打了斩草除根的主意了。” 黛玉皱眉道:“那,那他们会不会对……不利?……毕竟那才是根……” 林如海笑道:“我们都能如此想来,宫里岂有不知道的?他们若真敢动那心思,只怕才是真正寻死去了。” 黛玉略松了口气,道:“只这回他们虽把贾府资财散尽了,却惹得圣上要追讨全部国库欠银,多少人被牵连其中,恐怕得恨死他们了。” 林如海道:“他们既然敢开这口,自然也有防范的。吴家如今势大,族中子弟出众者又多,承诺些好处也不算什么。到时候,还不是拿国库的钱还国库去,羊毛出在羊身上。只他们没想到圣上动作如此之快,只怕不一定能照顾周全了。何况如今还多了内户部那群算师,他们虽不在户部领差,户部的欠款进出却都在他们算计之内的。若真动作大了,嘿,只怕又钻了套了!” 果然林如海所料不差,贾府所欠国库余款由李纨出资付清了。三司结案,贾府褫夺爵位,府邸收回,家产抵充欠银,贾政治家不严,致家中奴仆屡犯国法,应受笞刑。贾宝玉、贾环并女眷稚子无罪释放。只如今京城也没几个看贾家的热闹了,倒是各家官老爷们拆东墙补西墙的新闻日日翻新,再有便是吴家让人踏破了门槛。 且说贾政在里头受了二十大板,又着实养了几日才得出狱,李纨同迎春、惜春、巧姐儿带了人亲往相迎。都接到了李纨如今住的宅子里。 贾政棒疮尚未痊愈,方才一通走动,创处裂开,李纨赶紧让人请了和生道的大夫来,另开了消火败毒的汤药并外敷的膏散。余者几个也都一一把脉问诊,开方调理不在话下。 贾政已经知道王夫人病逝在了牢里,令宝玉同贾环往停灵寺庙吊唁,李纨迎春宝钗等一同去了。宝玉在灵前哭得不能起身,众人无不悲痛,只贾环在一旁跪着,僵僵地低着头,心里愤恨难休。 想他忍辱负重卧薪尝胆至今,虽见凤姐同王夫人死在了跟前,却未想到自己也遭受了连累!如今贾府一败涂地,半铢不存,却偏偏是王夫人的大孙子同凤姐的亲闺女还各拥资产,衣食无忧。且事到如今,自己还要跪这老妖婆!心下越想越怒,越想越恨,只如今他已不是从前,随心里如何翻江倒海,面上却不肯露出分毫来。 从寺中回去,贾政聚齐了众人,说起往后的安排来,他道:“府里闹到如今田地,我他日也无颜见列祖列宗了。不如趁着还有几年活头,回南边去。祖茔附近还有些祭祀田产,当可养活我等几口。肩挑手抬,劳其筋骨,自食其力,又可看顾祖茔,不致短了四时祭祀,也是洗心赎罪之意。未知你们意下如何。” 众人不语,贾政又道:“兰儿如今在京有职,珠儿媳妇你便留在这里看顾他。他年纪小,仕途却顺遂,若是将来因府里之故,受人磋磨,你也需劝他戒骄戒躁,万不可因此反争意气或颓废不振。官禄富贵皆有定数,人生在世,所求者也不当是此,只尽力而为无愧于君王天下便可无愧于心。” 李纨赶紧躬身敬领了,贾政又道:“宝玉同宝钗,你们两个需得同我南归的,恐怕往后日子就得清苦了,你们可甘愿?” 宝玉同宝钗立时跪下,只道愿意。 贾政说到此处,便不再言语,亦不看余者。 迎春上前道:“侄女想等到秋后……再定。” 贾政点头,叹道:“好,你放心,到时候自然会遣了族人来帮手。”迎春点头答应一声。 惜春看贾环,见他迟迟不语,便道:“我是出家人了,不问你们的事。” 贾政看看她虽一身缁衣,只神情跳脱,哪有半点出家人的样子,只也知道这小侄女性子向来怪异,说起来或者是家学渊源也未可知,想起宁府之事来,方才一点哭笑不得又化作一声叹息,才道:“好,且由你,只你也要顾全安危,如今不是从前了……真若……可没人护得了你。” 惜春面上消了两分冰意,笑笑道:“二叔放心,我还有兰儿呢。” 贾政闻言失笑,一时缓和了许多。又对贾环道:“怎么?你是如何打算的?” 贾环一转眼珠:“我自然是跟着老爷的,怎么老爷问了二哥哥却没算上我?” 贾政经了狱中数月,又耳闻了贾环在其中所为,心下生厌,只如今他也不是从前的贾府二老爷了,凡事一起总先问一问自家的罪过,便觉贾环如此言行,虽有他天生心性之因,却也有自己后天教导失当之故,故此也有意带在身边严加管教的意思。 听他这般说了,便道:“好,你还记得自己是贾家子弟,总算不错。” 贾环闻言不觉有些尴尬,又怕贾政说出什么来,更没面子,便只低着头不言语。贾政果然不好再说,便也揭过去了。 巧姐儿见长辈们都说完了,才道:“我,我也想回南边去。” 贾政点头道:“也好。”巧姐儿心下一松,只盼着到时候能见着凤姐。 如此就算说定了,第二日北静王让人先留下的袭人秋纹几人也着人送了来,一时人多,三进的院子也嫌小了些,有些显挤。贾政便道:“都什么时候了,到时候去了南边,要吃要喝都得凭自己力气挣出来,你还想呼奴唤仆地过日子不成?!”便让将身契分与她们,都叫放了出去。 如今王夫人不在了,哪个能逆贾政之意?且还了她们身契,也是件好事,更没有拦着的道理。袭人眼巴巴看着宝玉,却见宝玉木呆呆的毫无反应,只好垂泪磕头接过身契,站在了一旁。余者一一都接了。伺候宝玉的这几个人里,有如袭人这般,家在京中家里也有人的,还有秋纹绮霰檀云等本是府里家生子,如今父母都在草田庄上,只一个麝月却是个无父无母没个去处的。 宝钗心里有数,见她们都接了身契,便道:“余者都好说,只麝月恐怕没处可去。待我们到了南边,日常琐事只怕也需些人手,便让她跟着我吧。” 贾政听宝钗如此说了,又见其情如此,便点头答应了。麝月赶紧跪下磕头,看得袭人一阵心酸。 第407章 407.失通灵 贾政养伤这当口,王家遣了王仁来京,众人才知道凤姐已去了大半年了。平儿心里最后一点念想也没了,巧姐儿更哭得天昏地暗。王仁却在这个时候问起凤姐留下的产业来,平儿心中大恨,只碍着他舅爷身份不好发火,便没好气道:“奶奶给姐儿留的嫁妆自然都在的,到时候姐儿过门便带了去,舅爷有什么可不放心的。” 王仁却道:“你奶奶何等人物手段,她在的时候,自然没人敢动小心思。这会子她被府里休了不说,人也没了,谁知道管产业的人都什么心思?!姐儿还小,你又不惯操持那些的,到时候让人搬空了,不是大家落空?!” 却原来这王家在京失势,王子腾风瘫在家也不见族人,连着在金陵旧地,也没剩多少威势了。几家新兴的人家,更是把从前四大家的根基分了个七七八八,王仁本就是个没甚本事的,从前就常靠着凤姐给出些主意,仰仗着王家的威势四处得些好处。如今几根柱子都塌了,他的日子也难过起来。 听说族里要使人来京里打探情况,他立时自告奋勇,一来是往来食宿能得一笔银两,二来却是惦记这未过门的儿媳妇自家的嫡亲外甥女儿的嫁资,只怕贾府抄家给连累了,到时候自己竹篮打水一场空。 平儿从前在凤姐身边的打下手的,什么人没见过,王仁那点心思又岂能瞒得过她去。不禁深悔当日未曾拦着凤姐,只当血亲可靠,哪知道白眼狼却是不分窝的!见如此,越发不敢把凤姐留下的产业说给他了,只咬定了道:“奶奶去的时候我们也不知道,若不然,趁着百日热孝内办了也好。如今么,只能等过了三年孝期再说了。” 王仁一听还要再等三年,不禁大急,道:“你奶奶都已经被贾家休掉了,巧姐儿的娘论起来该是妹夫后娶的那个,那位不是在牢里活得好好的?怎么还有三年之说!” 平儿见王仁无耻至这般田地,差点拿剪子戳他,想到往后巧姐儿还得在人家里过日子,强忍着道:“这也是舅爷嘴里能说的话?!奶奶人虽去了,只怕也还看着我们姐儿呢!” 王仁闻言身上一抖,咽口唾沫道:“我、我这也是依着规矩说话。” 王家还在南边等着消息,他也没多少功夫在这里磨,见平儿这里实在撬不开嘴,巧姐儿又刚闻丧母噩耗,整日伤悲,更没个主意。实在无法,只好先回南边去。 平儿心里大气,只这事儿说起来真是伤脸面,又怕巧姐儿知道了往后嫁了过去心有芥蒂不好相处,只好都咽在自己肚里。 几日间,诚王府、和生道、计家、李绮李纹几家都遣了人来探望问好,鸳鸯更是坐了车亲来了一趟,小红、茜雪、媚人几个也都携夫带子登门探访。众人相见,皆百感交集,一时哭一时劝,倒让贾政极为感慨:“从前与府里交好的人家何止百户,如今当官袭爵的只作未见,反是从前放出去的念旧情如此。情义仁德,果然不是靠读书便能学得的……” 蕊儿听了笑道:“老爷此言差矣。这也是从前府里慈善,积下的福德。若是在里头时非打即骂,撵出府去又让远远发卖了的,你看还有这日子没有!” 贾政觉着蕊儿这话也有些道理,遂一笑放过。他却不想想,如今同贾家有牵扯来往的人家,又有多少还完好无恙的,又有多少在这几年内廷外朝的风波里消散无影的。那些家里,自顾尚且不暇,谁还管得了谁来! 两人又说起另一件事来,贾政道:“你可问过了?她怎么说?” 蕊儿一撇嘴:“我说老爷!你这不是让我为难?!我同她本是一样的,都是在老爷外放时跟了老爷。只我命好,生下了哥儿。这会子,我们是该受的罪也受了,该坐的牢也坐了,老爷反嫌弃起来,要撵人,这让我们如何自处?我将心比心,若是老爷这么待我,我是欲哭无泪,说不定一头撞死了去都有的。这话我才不回去问,老爷要问,便自己去问吧!” 贾政哭笑不得:“这话我如何好问?” 蕊儿道:“老爷不好问,我就好问了?我也不问。” 贾政道:“你们如今在这里过日子,想是心里还没数。珠儿媳妇保全的是她的私产,说白了乃是她当日嫁进贾府所携嫁资。那本是李家自养女儿的意思。如今不止让她拿出了两万两来替府里还库银,还生受她供应日常耗费,这哪里是长久之计?且珠儿媳妇能有多少能耐,那两万两还不晓得怎么伤筋动骨了!往后难道还承望她接济不成?兰哥儿不止得不着祖宗余泽,反要填赔他娘的资财来养爷叔,哪有这样道理! 待得南归后,祖茔附近几亩田地,原是当日琏儿媳妇当家时候的主意,后来到底因着几处用钱,账上也不宽裕,没买多少。我们回去了,还想过从前的日子不成?便是现在的日子也难了!说不得就得自己去下地种田,那日子你或者还有数些,他们怕是做梦都想不到的!你养了珹哥儿,自然没有母子分别的道理,少不得要随我吃苦。只金钏儿又没个牵挂,她若在这里能寻着个好出路,又何须跟着去受这个罪!” 蕊儿听了沉默良久,才道:“成了,我就把老爷方才这番话说给她去,到底她要如何,我是不劝的。” 贾政忙道:“成,成,不要你劝,你只说明了此意即可。” 半日后蕊儿来回话,却是金钏儿原话:“老爷让你来同我说话,这意思也极清楚了的。究竟是你亲我疏。如今我心事已了,竟不知道究竟活个什么了。我妹子之前配了人,这会子已经在北边庄子上了,我就去寻她去吧。你把我这话说给老爷就是。” 贾政听了点头,又叹道:“只如今我也没什么东西可以赏她的了,却是白让她跟了我这一场。” 蕊儿安慰道:“老爷这话才把人看轻了,怎么要拿钱买人的意思?这是照着旧例,把我们当典妾了!” 贾政摇头不语。如今这身无分文之苦,却是他这辈子未曾经过的。 众人早换了家常衣裳,如今没了爵位,皆是平民身份,从前的妆蟒缂丝之流是上不得身了,贾政更甚,连绸缎也不肯穿,只穿身布面棉袍子。宝玉同贾环见了也少不得跟随。 这日宝钗忽然醒悟过来,问宝玉道:“这阵子乱糟糟的,我总记得有样要紧事,却想不起来。正是要问你,你那通灵玉去哪里了?” 宝玉也才回过神来,想了想道:“进了里头,就让把冠带佩饰都取了,那时候就让人拿走了。” 宝钗急道:“出来的时候没还?”这话却是多问了,便是她们出来的时候,从前那些首饰簪环又哪有一件还回来的。 宝玉自然摇头。 宝钗眼泪都要下来了,“那可如何是好?” 宝玉见她着急,便安慰道:“从前老祖宗总说那是我的命根子,不让离身的。如今你看,取了那么些日子,我不也好好的?可见那东西本也无妨。” 宝钗抹着眼泪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笑话。” 宝玉笑道:“不是都说我们是金玉良缘?如今我的玉也没了,你的金也没了,这才是同生同灭,真是良缘了。” 宝钗道:“我那金锁如何能同你的玉比?我那不过是和尚给的两句吉祥话儿,錾在金器上的。一个金锁没了,往后有金了,再写上也成。就算没有金子,横竖那两句话总在的。你那是胎里带来的,世上只那一件,旁的什么玉啊宝啊的再金贵,也比不来的。那帮子杀千刀的,真是什么都敢要,什么都敢贪!” 宝玉浑不在意道:“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这世上但凡有形之物,有生时便有死期。它不是叫什么通灵宝玉?想是有两分灵气的,或者是同我缘分尽了也未可知。” 宝钗到底还是把宝玉的玉不见了的事告诉了贾政李纨几个,贾政见宝玉并无不妥,不欲再生枝节,倒是李纨托了人去打听了。 这玉却也不是只他们一家着紧。 贾府既要家资偿债,自然也没有留下通灵宝玉的道理。只北静王是知道通灵宝玉之事的,便打着从里头赎买出来还给宝玉的主意,哪知道看了物档,却遍寻不着此物。心下生疑,只他权责只在查抄贾府,贾府众人在大理寺之事却非他可过问。 便只好在给皇帝通禀事情始末时提了句,他道:“这回圣上动用羽林军,倒少了许多从前抄查时的错弊,只下手的虽少了,倒是挑东西的眼光好了许多。珍玩古董便罢了,连贾府自家库账都许多对不上的,更有些账上写着损毁的,反在奴才家里抄出来了。这些不论,只说那贾政一房二子贾宝玉,有块落草时带出来的美玉,向来不离身的。这回我看物档里却无一笔提及,至今不知去处。” 若是旁的东西也罢了,这物件倒有两分新奇,皇帝尚未发话,信王便问道:“落草时候带来的?这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意思了?敢是神仙投的胎?这贾府二爷是有三个头啊还是六个胳膊?!” 北静王早已惯了信王做派,只淡淡道:“要说那通灵宝玉,微臣也曾见过几次。” 信王笑道:“呵,早听说你同那贾宝玉交情不一般,啧啧。” 皇帝问道:“那玉如何形状?” 北静王道:“说是落草的时候从他嘴里抠出来的。那玉也就雀卵大小,两面还都有字迹。上头的两句话微臣还记得,却是‘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几个篆文。” 皇帝眯了眼睛问道:“果然是胎里带来的?” 北静王摇头:“这就不知了。想那宝玉生下来时又如何能记得这事,不过也是听接生婆说的罢了。只那玉色灿若明霞,莹润如酥,又有五色花纹缠护,确非常见之物。” 信王听了有些抓耳挠腮了,急道:“被你这么一说,弄得我也挺想看看的。” 皇帝看他一眼,淡淡道:“你既想看,便使人去查一查,此物如今究竟在何处。” 信王心下一笑,面上苦恼道:“哎呀,我就亏在这嘴快上,原是个套让我钻的。” 第408章 408.各行各路 信王也不消去问贾家之人,那玉既然那般要紧,宝玉又从不离身的,自然还得往大理寺问去。只他也真好似一时之兴,也没动用自己亲卫,连个熟知事务的管事都没派,不知哪里寻了个人去,给了块兰台寺的腰牌,就算敷衍过去了。 大理寺见来了个兰台寺的生面孔,问七问八没寻着个茬子,竟问起人犯私产来。呸!此乃狱中惯例,便是前朝太师,两进两出,也没见回头寻当日的佩戴物什的,哪个这般不开眼,来查这个?!让他报上去,看哪个会接他这茬儿! 果然那小吏查了一圈,不知报了什么上去,到底也没什么声息,只让大理寺底下人等当笑话说了几日。 水路尚未开河,贾政却执意要南下了,任谁也劝不住。李纨同迎春准备了一些盘缠,贾政一文不收,李纨只好另换了些零碎银票来,统共不过一百两左右,交予宝钗,却是雇车行脚的钱。贾政也知道如今几人都身无分文,真若连这个也不要了,只怕得一路乞讨回去了。才长叹一声令宝钗收了。 至于迎春的,贾赦邢夫人等还在牢里,这打点起来才是无底洞,他如何肯要这侄女的资助?自然更不能要了。迎春无奈,只好作罢。 预备南下的日子里,贾环倒是几乎日日往外头去,贾政怕他又结交损友走了邪路,贾环却冷笑道:“我什么身份,能结交些什么要紧人物儿。不过都是些没能耐的闲人罢了,好在人家不嫌弃我如今模样。倒比那些向来光鲜的牢靠得多。” 这话却是说的宝玉了,要说起来宝玉那时候同冯家牛家的小子们都交好,如今个个自顾不暇,自然也没有来往了。宝玉也只往北静王府上叩谢了一回,平日里都待在贾政身边,侍奉亲长,并不外出。 贾政见贾环仍含旧怨,恐怕不是几句话说得开的。如今又住在李纨这处宅院里,人多屋少,真训斥管教起来也没趣,便由他去了,只想着待得回到南边再好好教导。 京中如今都盯着北边战事看,京卫营中调了不少兵马充入新北军,如今新北军在北边与鞑子大战了几回,多有胜绩。只有心人发现那新北军再往西推进便要到忠顺王府的世袭地盘上了。忠顺王府下北军所辖区内,自上年秋深起,屡遭鞑子进犯,百姓苦不堪言,新北军一路西进,或者去助他们一臂之力彻底将鞑子打散了,也是不世之功。只人心诡谲,又岂能以常情度之。 贾府虽是军功起家,同如今的兵马战事却是毫无瓜葛,除了有大事时听一耳朵,寻常甚少说起。 这日莺儿正同宝钗在屋里说话,正说南归的事,宝钗拿了单子算计所缺之物,莺儿在旁道:“奶奶,缺什么哪里算得清,如今倒应了一句话,‘要什么没什么’呢!” 宝钗瞪她一眼道:“又来混说了。” 莺儿又道:“我晓得奶奶最不把这些东西放在眼里的。只是有一件最最要紧的,却得赶紧想主意。便是那冷香丸了。我要同二爷说,奶奶又不许。如今就剩了那么几丸,恰逢冬春换季了,又要南下,恐怕都不够这一回用的呢!” 宝钗兀自顾自己边想边写,嘴里答道:“你同他说又有何用。那东西配起来繁琐不说,那药引子也一早没了,哪里再去寻那和尚去。便是真得了那些花儿粉儿的,也炮制不成,白说来作甚么。” 莺儿道:“那到时候奶奶又犯病了可怎么办!” 宝钗斥道:“越发胡说,什么叫犯病!不过是咳嗽两声罢了,到底也不碍什么的。” 莺儿一撇嘴:“咳嗽两声儿?!奶奶这话骗骗文杏那样的还罢了,我可是自小就跟着奶奶的。想是奶奶吃了药忘了当日的难受劲儿了。一宿一宿不得睡,又喘又咳,眼皮面颊都肿了!这还不碍什么,我还真不知道什么才算碍着了!” 宝钗伸手揉揉额头,叹道:“你这年纪大了,嘴也越发碎了。我看你这会也不用跟我南边去了,只在这边选个人家嫁了也罢。我也清静,你也安心。” 莺儿赶紧道:“好了,好了,我的好奶奶,我不说了还不成!” 主仆两个刚稍歇空,忽然听着外头急急说话声,宝钗便让莺儿收好了单子,自己从屋里出来,就见外头一个面容憔悴的年轻妇人,扶着个丫头,正同李纨迎春往自己这里来。宝钗细看了一回,迟疑着唤道:“云儿?” 那妇人抬头一看宝钗来了,喊了声“宝姐姐!”便立时哭了出来。 来人不是湘云,却是哪个?! 李纨将一众人等都让到了自己的屋子里,又亲自动手给几人都倒了茶,才说起事来。 原来这湘云嫁进了卫家之后,因卫若兰投身军中,卫家太太在外头只说自家儿子争气有志气,私下却怨湘云留不住人,让自家儿子往那等险恶的地方去了。恰好此前京卫营调兵北上,卫若兰自小喜好骑射,见有征战沙场的机会,岂肯错过,便又进了新北军。他这一走,湘云在家里的日子越发难过了。 恰好那年又传出许多贾府的闲话来,里头就牵扯了湘云,卫家太太在外应酬时听着两回风声,大觉丢脸,越发不喜湘云。贾母去后,湘云想要亲往拜祭,亦未获准许。 之后贾赦之事事发,连着史家也受了牵连,薛家更是断了香火,王家也失了势,贾王史薛四大家族顷刻倒台,卫家生怕受了牵连,更不许湘云与娘家联络。 湘云几乎常年被禁在内院,不知外头之事,这日听人说贾府被抄了,吓了一跳,让人寻了管事媳妇来亲自问过一回,知道了事情始末,情知不能亲往探看,又恐贾府人等在里头受了饥寒,便取出私产来让人备了衣物送去。 这事儿自然瞒不过卫家太太去,卫家太太见湘云如此不知轻重、屡教不改,心下大怒。便将她禁足在屋中,不许出来半步。连过年都未许她参拜祖影。湘云心挂贾府众人,便让翠缕使银子问下人们买消息,知道贾赦贾琏被判了死罪,贾政宝玉等放了出来,又喜又悲哭了半日。又听说贾府为了偿债,连奴仆都要发卖净了,便想让翠缕拿了银子去赎买几个相熟的姐妹。又另备了银两,想让人偷偷给宝钗送来。 她在府里并无亲信,靠银子买能买来几个?又有担心她与贾府牵连过多,害了自家的,知道了消息便又捅到卫家太太那里去了。恰又过了几日,传来卫若兰沙场阵亡的消息,卫家太太见自家儿子在外征战,这儿媳妇却满心替旁人家着急打算,心里又想起从前传言湘云同贾府二爷的事来,越想越恨,越想越气。 如今见儿子没了,悲怒交加,更恨湘云了。便领了人将湘云几回买通府里奴仆打听贾府消息欲相助贾府的事据人证都带去卫家老太太跟前,又把自湘云嫁入卫家,卫若兰先进京卫营,后进新北军等事一一细说了,又说起从前外头传的话来,非要休了湘云不可。 卫家老太太初时不肯,只说孙儿刚没就休了孙媳,传出去不好听。卫家太太又把湘云从前与贾府过从甚秘,如今与贾府有关联的人家几乎没有得着好的等话说了一遍。卫家老太太对湘云本就可有可无,又听说史家两位侯爷也都流放了,越发意兴阑珊,便依了卫家太太的意思。 卫家要休湘云,去通知史家,史家两位太太如今恨死了贾府,听说史湘云还在相助贾府,更恨她不分轻重内外,连人也没派一个过去。既无人做主,卫家自摆了香案告了祖宗,写了休书,让人将湘云当年陪嫁来的东西都扔到了门口,便算了事。 湘云主仆连着当年陪嫁来的人,一行回到史家,史家闭门不纳。在门外带了许久,史家已经出嫁的姑奶奶开了门,却是大骂湘云害人害己搅家精等话,只让她滚出去,别再进这个家门又来害人。 翠缕还欲苦求,湘云拦住了,只让翠缕把陪嫁的人的身契都还给了史家,自带了翠缕一人,将些衣裳细软等取了,在附近客栈里住了下来。另寻了人打听贾家人如今所在,才雇了车,寻上门来。 几人都听得落泪不止,宝钗便对湘云道:“事已如此,究竟无可奈何。如今我们要南边去,你若愿意,便随我们同去吧。” 湘云闻言大哭,抱着宝钗道:“宝姐姐,总算你还要我。” 宝钗闻言恍惚,眼前全是当日在荣府内彼此青春年少时候之事,也不禁流下泪来。 贾政听说湘云之事,良久不语,终长叹一声道:“从前老太太最宠这丫头的,如今投奔了来了,便在一处作伴吧。只往后日子恐怕不好过,却得苦了她了。” 湘云听蕊儿传了这话,哭道:“只若得亲人相守,便是吃糠咽菜,又有何妨!” 李纨见湘云带来的行李里头,除了衣裳首饰,便是些医书,倒是意外。湘云见了道:“我在那里,常年不得外出,亦无甚可说话之人,只这几本书翻来覆去看着,还得些意趣。” 李纨拍拍她手道:“人之所思所感,自成一境。你既在医道上有所进益,往后以此助人助己,也是一番善缘。往者已矣,来者可追。” 湘云闻言点头。待得一行人南下时,李纨记得这事,特给湘云备了一箱药材,并几本医书古籍。 转眼到了日子,贾政等人祭过祖便南下了。雇了几辆车,只装了些箱笼行李,王夫人的灵柩却要待秋后与贾赦贾琏的一同走水路回去了。那几辆车也多半是为了装巧姐儿的嫁妆,贾府众人如今一人不过几身换洗衣裳罢了。 在走之前,媚人还来看过巧姐儿同平儿,也不知平儿同她说了什么,她原是抱着一个盒子来的,之后仍抱了回去。 袭人秋纹等都待送了宝玉一行南下,才回来各自安排。袭人有父母兄弟在长安城中,只使人捎了个信回去,她哥哥便赶了车来接走了。 余下几个都是要去庄上的,李纨便让人安排车辆,到时候送她们一同过去。却不料许嬷嬷先过来了,听了这话便笑道:“真让我料着了。原是她们几个撺掇我来的,让我来同奶奶说一声儿,如今这里也没个熟识的人了,奶奶一个人孤零零守着有什么趣儿。不如一同往庄子上去。从前修的几处小院,如今还给奶奶留着一处呢。自二姑娘在里头住了,如今收拾的越发好看,奶奶出了那许多力气,不过去住上一阵子,不是亏得慌?再说了,哥儿回来,也是往那头去的时候过,不耽误什么!” 李纨听了也觉有理,何况如今她留在城里也确实无事可做,便依了许嬷嬷的话,使人捎了个信给黛玉,就带着众人一同往庄上去了。黛玉得了消息,心向往之,只可惜如今她连出个二门都恨不得要礼部首肯,哪里还敢想旁的?!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几日逢事外出,都是存稿箱发的,幸好没抽。 现在是活人鲜码了,各位上班上学好!^_^ 第409章 409.桃源庄 李纨带了人到了草田庄上,许嬷嬷早候在那里了。李纨以为到了地方了,正张罗要下车,让许嬷嬷给拦住了,她道:“我来带路的,要不然奶奶哪里知道怎么走呢。” 草田庄如今只是老人口里的叫法了,来往的人问起来,都唤作桃源庄,也不知是哪个取的名字。从前的庄头大院,如今成了作坊院,里头都是紧挨着的各家作坊。起先住在里头的庄丁们,自李纨发话允许他们自赎自身,没过上一年,就都得了自由身。兼之里头作坊日多,也没那许多住人的屋子了,便都往外头寻地方住去了。 七巧坊出了名的是琉璃,实则还有另一件东西,也是烧出来的,叫做灰泥。用来盖屋子又快又牢靠,就是价钱贵些儿。计良得了李纨这般大的好处,却没个孝敬的由头,便可劲儿在草田庄上撒钱。最初让他盖了那十几处小院,待院子盖完了,他便又给铺了一遍路,完了沿着路修了对面对的屋子。 都修的两层楼房,多是两三间的,也有四间的。许嬷嬷初时还拦着,只说瞎花钱,计良却笑道:“就凭妈手里的那几个作坊,往后做起来了,就不少来人。这些人总得有地方住吧,他们又不种地,也不消离地近,倒是离着路近便些有好处。” 果然计良所料不差,自那几个食坊、香露坊、酱坊起来后,庄上原有的人手就有些不太够了。起先许嬷嬷还张罗着买人,后来见就算买了李纨往后也得想主意放出去,倒不如直接雇人去,还省功夫了。如此,那些遭了灾逃难来京的,自卖自身时候,草田庄上的人就去同人搭茬了。 只问清家里人口,原先的手艺,便说出庄子上招人的话来。那头一听不用为奴为婢,跟着干活去,有地方住还能一家子人在一处,怎么不乐意!就这么着,草田庄上渐渐聚拢了许多五湖四海之人,那些楼也不用愁没人住了。 签了契,那屋子都算租给他们的,吃饭有饭堂,好吃还实惠,一个个都跟掉进福窝里似的。这才慢慢有了桃源庄这个名号。 加上这路修好了,庄上往北师府和书院里走动的小商小贩也多了,这草田庄的饭食也渐渐出了名。北师府里的技师和学徒们,书院里的弟子和先生们,便开始常往草田庄的饭堂里跑。 庄上自有出产,又有食坊等作坊,见有人来,就有庄户起兴在大院边上摆起小摊来。那些空手来投的人家,寻了活干挣上银钱了,却是没有半分地的,吃喝都得花钱买。技师府和书院的人来回来去的见有合适的也得往回捎点。如此,草田庄除了农闲时庄户人家从几个作坊里拿了货四里八乡卖去之外,还开了许多常年营业的铺子。这可比镇上逢五赶集便当多了。 庄子上的地还是那么些,只是经管得当,又有许多之前的巧法子,养了不知道多少的鸡鸭牛羊猪。李纨只让许嬷嬷留些庄子里要用的地,余下的都许人赎买。这么一来,各家佃户慢慢的竟都买下自己的地了,如今都是一头侍弄自家的地,一头在庄上的各个作坊里做着活儿。或者有不爱听人管的,便弄个担子挑了四处做小买卖去。 余先生的字还在教,同从前一样,只教半天。都是一段段的农书、匠作、四时天气,却是大异于正经书塾里的子曰诗云。自然让人笑话是个野狐禅,却让多少娃子得了好处。就说巧娘子家的小三小四,就是因着年纪小却识字,且没想着要考试当官去的,经了他二哥在技师府里认得的人,就进了技师府当学徒去了。 他两个知道自家的日子开始好过,就是从那袜子作坊开始的,对器械的东西就极为上心喜欢。带他们的正是从前老让小二给带下酒菜的崔技师,如今可算两好合一好了,这当师父的得空就跟着徒儿往草田庄来,自然吃喝不愁。他教的用心,那两个学的来劲,如今都是独当一面的好手了。刚过了内工部的考校,说不得就能去城里当差。 小二师从计良,学的是买卖行当,如今整个草田庄庄上的事务是闫钧在管,一应买卖却是小二在调度。哪个同巧娘子说起是不得夸上两句?只小二心里老比着他师父来,那自然是还差得远了,便更虚心勤谨。 贾府的奴才们,一下子来了几百口子,幸好是如今的草田庄,若是从前,只怕一下子还安置不来这许多人。只许嬷嬷让发还了每人的身契,又一人给了一两银子的花费后,待不过两日,便走了许多。 一些是有女儿嫁了出去的,听说父母落难,哪有不管的道理,自然要来接了去的。还有世交故旧在别的豪门大宅里当差的,怎么也比在这里几百个人挤在一处强些,便一家子进城投亲靠友去了。再有一看是在庄子上,自己又不会农活,晓得不算个出路,便想趁着年节前后各家大门许要增添人手,看看能不能再往大宅门里当差去。如此种种,不一而足,许嬷嬷自然不拦着。 贾政等人出狱在府里人口发卖之后,待接了出来又着实养了一阵子伤,李纨要过来又耽误了一阵子,待得她到庄子上,离贾府发卖的仆从们来庄已经过了二三个月了。一路听许嬷嬷说着已有许多人散了的话,便道:“都给了他们身契了,本就是各人路由各人的意思,散了也好,庄上的活计也不是人人做得来的。若真是赖在这里要白养活着才是麻烦了。” 许嬷嬷笑道:“就是这个意思了,便是留下来的,若是做不得活,我也是不管的,还得他们自谋生路去。都弄来这里,不过是一时情急的权宜之策罢了,也是奶奶心慈,怕他们在里头遭了罪,让他们寻个地方落脚,好再说以后。既都养好了,还要管到什么时候去!” 李纨点头:“是这个意思。” 一行人绕过了庄头大院,往后头一条人烟稀少的路上去,又转过几个花丛树林,才进了院子。李纨的院子是正中间最大的一处,里头两栋小楼,底下南向东向两排屋子,当中围着个小花园,里头还嵌着个小小的莲池。都是花瓤石驳的岸沿,同屋子的地基和路基一样。小花园里只三两棵树,倒是屋后头有两棵极大的槐树。 许嬷嬷笑道:“计良看了奶奶给的图纸,只有屋子没有旁的,这花园子还是他寻了宫里的匠作们画的图。还嫌不够精致,我赶紧给拦着。我说了,咱们奶奶不好那些精细东西,只留两棵不娇贵的树,往后爬爬丝瓜豆角就成。” 说的一行人都笑起来,李纨又问迎春:“你的屋子在哪儿呢?” 迎春往后头一指:“我喜欢清静,就让嬷嬷给我安排了顶靠里头的那一处。” 李纨笑道:“像你的话儿。对了,方才进来那七扭八拐的是你的主意不是?” 迎春笑答:“嫂子看出来了?这都改过两遭了。这里人来人往多了,不免有好奇的。庄上的人和做工的人倒知道忌讳,就是外来的有些好瞎逛。咱们这里又不是府里,也没那么些人看家护院,我便让人弄了些花草做掩护。” 李纨一笑:“你这可过谦了,哪里是掩护,分明是**阵的意思。” 许嬷嬷笑道:“奶奶算得准,要不是里头住熟了的,真不容易从那几处绕出来。” 正说着话,里头呼喇喇出来一群人,赶着给李纨行礼的。李纨忙笑道:“成了,都这时候了,不讲从前那些繁文缛节的好。” 就见常嬷嬷闫嬷嬷,连着墨雨蕴秋、素云碧月,都到齐了。见着李纨,想着这些日子一会儿一个消息的,都是又喜又叹,难免淌眼抹泪。李纨便道:“你们瞧瞧,我这坐了大半日的车,还没得进屋喝口茶呢,难不成还要我先劝慰劝慰你们这些地头蛇?” 一句话说得众人都笑了,簇拥着进了屋子。里头却是照着稻香村的屋子布置的,李纨知道这定是许嬷嬷的意思了。若是照着计良,就算不敢照着皇宫来,也得照着从前府里的屋子样儿来。果然许嬷嬷看李纨面露笑意,便也看了过来,两人相视而笑。 众人诉说别后时光,又问贾府众人情形,一说一叹,正热闹,外头又来人了,却是妙儿。赶紧给李纨磕头行礼,李纨让起来了,笑道:“妙儿长得可真快,都大姑娘不敢认了。” 迎春在旁道:“嫂子不知道呢,如今妙儿在食坊里帮忙不说,还替她娘在码头开的食铺出主意,能耐得很。” 妙儿想是这段跟迎春处熟了,笑道:“姑娘不是说要去看看我们那铺子?哪日姑娘得空了,我带姑娘瞧瞧去。只怕那地方狭小,人又粗鄙,别吓着了姑娘。” 李纨见妙儿,想起一件事来道:“对了,这回有两个小丫头,从前是同你一处的,她们都是当日打外头买的,如今没亲没靠,你倒可以指点指点她们,看在庄子上寻个什么差事合适。” 妙儿笑道:“奶奶说的小妍吧?我见着她了,正要带她去我家呢。听说奶奶来了,我便先过来给奶奶磕个头。” 李纨点头道:“是她了,还有一个,后来跟着去了薛家的。这回南去老爷不叫带那么多人,便也跟着来了这里。” 妙儿一点头:“方才没瞧见,我一会儿问问去。” 果然等她从李纨这里出去,又去寻小妍时,就见小妍同婧儿站在一处,心知李纨说的便是婧儿了。忙上去道:“刚奶奶还同我说起你们俩呢。走吧,先跟我家去,今儿我们家就我一个,咱们吃了饭,我再给你们讲讲这里的事。” 两人见妙儿倒热情,心里的惶惑尴尬稍减,便跟着妙儿往外头去。出了院子,婧儿才问道:“你们家不住在这里头?” 妙儿摇头:“这里头都是从前奶奶身边的姐姐妈妈们的住处,还有姑娘和哥儿也在里头有小院子。我们家住在庄头大院后街上,都是从前行商的院子。” 几人从庄头后院过去,果然有一条甬道,两边错落的院子,甬道在院落中间七拐八拐的,小妍笑道:“这地方好,这路有些像我小时候老家没遭灾时候的镇上。” 妙儿笑道:“往后在庄上寻了活计,你若乐意,便同我一处住吧。我哥哥们都不在家,我爹娘又忙着饭铺子,寻常就我一人,正好同我作伴。” 小妍笑道:“那敢情好。” 婧儿一言不发,走在那石子道上,心里想起荣国府和薛家里头的青石路来,没想到兜兜转转,还回到这样一处地方来,果然自己就是个没有富贵命儿的?繁华恰如层云,只过眼看了,却究竟与自己无干。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出来了 第410章 410.娘舅 李纨换了地方住也不差什么,还是同从前一样,不过如今来串门说话的更多了。素云同碧月同一年怀的身子,如今娃儿都两岁出点头,李纨便让抱了来放在她这里看着。那两个自然不肯,“哪有让奶奶替我们看孩子的道理。” 李纨笑道:“还论这些呢。我又没什么事儿,闲着也是闲着。看娃儿有看娃儿的好处,你们却是不懂的。跟着娃儿学学怎么做人,别处还学不着呢。” 两人拗不过她,且她们也都知道李纨的本事,见李纨坚持,便索性都承了情。一早儿把孩子抱过来,陪着李纨说笑一回再各自忙活去。晚间过来伺候了李纨吃饭,再把孩子接回去。说是伺候李纨吃饭,常不时的就一块儿对付了,却是同从前仿佛。 倒有一样,李纨却是头一回见了自家那个便宜兄长。原在府里时,吴兆南也不便登门拜访,这回来庄上找苏大夫,知道李纨也在庄上,便带了吴氏一同过来相见。说了一回和生道在番国海外占地种药等事,吴兆南便先去寻苏大夫了,留了吴氏与李纨说话。 李纨才问道:“苏大夫本就是你们那边的人,如今来这里了,你们这当东家的反追过来了,是何道理?” 吴氏苦笑道:“人家苏大夫是真人不露相,若不是因着兰儿,恐怕如今我们也不知道他的本事呢。” 李纨道:“这话如何说来!” 吴氏一通解释,李纨才知道,原来这苏大夫虽医术高明,却不以济世救人为意,常年游走四方。后来上了年纪,看和生道还算顺眼,才进了里头做起药师来。铺上人等见他通晓药品药性,只不曾说起医理,只当是积年做这个的,也不理论。后来恰逢李纨这边想要个人,他自己又另有主意,就索性来这庄上了。 到贾兰认了师叔公,才算明了身份。吴兆南几次来京,都带着贾兰四处走动,自然也听贾兰说了这事,深愧自己见真佛却无真眼,便让贾兰领着来庄上专程拜会过几次。苏老先生与吴兆南几次接触下来,倒也还算入眼,也常在医道医理上点拨几句,这才有了后话。 至于如今为何走得越发勤快了,却是因为小七。原来那吴兆南一心想要寻个传人,好将自己的医术倾囊相授,奈何弟子收了十七八个,竟没有一个能学到他一半本事的,直让他发愁。倒是在苏老先生这里见了小七,私下略试了几回,见他资质非凡,动了怜才之意。 只他也自知比不得苏先生,便同他商议道,自己也不要那什么师徒名分,只想把自己悟得的一点医理医术教给小七,只求别断了传承。苏先生见吴兆南也确实有几分本事,便依了主意。如此,小七平日都在庄子上跟着苏先生学,待得吴兆南来京时,便跟着吴兆南学他那一脉的。这般情景也有两年了,这回吴兆南便是来带他去和生道盘桓几日的。 李纨不解:“怎么一个徒弟还这么难找了?” 吴氏叹道:“要不怎么说‘三分本事求先生,十分能耐求徒弟’呢?寻常人能学到的只那么些,这东西到后来真是要天分的。勤能补拙,可补不出天资来。最开始他还不放心上这事儿,只当是‘秀才学医,笼里捉鸡’呢!后来带了几个徒弟,慢慢觉出不对味来,这才上了心。后面的几个,都是和生道多少铺子里挑出来的人尖儿,比从前的是好些了,只到了后头就还是不行。怎么说呢,就好比是有个坎儿似的,就是悟不过去!唉,这事儿可愁坏了他了,比调散剂做买卖还发愁呢。这不,见着了小七,就不肯撒手了!” 李纨想起小七的识海比常人都宽阔上许多的事来,又道:“这还真是得看缘分了。” 吴氏心有戚戚道:“可不是!别听人瞎说什么教会徒弟,饿死师父,没那个!这世上多少病患,医生只有不够用的。别人我们不知道,就我们和生道,巴不得多教出些学生来,巴不得带出来的学生能超过自己去,可是,真难呐!一样的教法儿,有能听懂四五分的,有只听懂一两分的,不是人能使劲的地方。如今我想想,当年医圣神医那许多,未必没带几个徒弟的,怎么后来就没了传承?还是在人上头!那样的人,就不是世出的,老百姓遇上了,真是福缘。” 李纨想到心力上头了,只这话却不是一时半会儿说得清的了,便只一笑作罢。 吴氏又说如今吴兆南的忙,这回人刚到京城,几处王府就都递了帖子来了。没法子,哪个都得罪不起,都得去露一面才算能过。便叹道:“你说说,这名气这东西,要不是你真就好这个,还是要拿了来换旁的东西,若不然真是个累赘。从前也没这许多事,如今都转腾不开了,大夫是看病的,如今倒好,不是顾着他们的病,却要紧是顾着他们的面儿!你哥哥也烦的不行,只没个主意。” 两人又说了一回庄子上的事和贾家南归的众人,李纨留吴氏用了饭,又喝过茶才散了。 晚间许嬷嬷过来说话,李纨便又与许嬷嬷说起小七的事来,只说许嬷嬷得了个好孙子。许嬷嬷却面有忧色,李纨见了忙问究竟,许嬷嬷才道:“就是方才舅太太那话了。舅老爷要几处地方转去,有时候也带了小七在身边。小七那孩子心实,就怕舅老爷一个照看不到,生出什么事来。” 李纨听这话不解,问道:“这怎么话说的,小七比兰儿小许多呢,小孩儿一个,能怎么的。” 许嬷嬷也不欲多说,只叹一声道:“只愿是我多心吧。” 李纨安慰道:“嬷嬷你放心吧,兰儿把小七当亲兄弟疼着,哪里会让他受委屈。他那霸王性子你还不知道?” 许嬷嬷听了这话也笑起来,又说些他两个在一处的淘气事给李纨听,也解了忧色。 只日子哪儿那么容易平顺了。 转日李纨刚用了早饭,忽见许嬷嬷同迎春两个急急来了,心下诧异,站起身来正要说话,忽见她们后头还跟着人,却是惜春同巧姐儿。知道是出了事了,赶紧接进来坐下说话。 巧姐儿一脸凄苦,惜春便平着面色把事儿从头说了一遍。 原来贾政带了一行人离京南下后,惜春便也云游去了。这一日她正换了形貌在一处小镇上吃茶,手里一张符根忽然化掉了。她一看,正是当日给巧姐儿的那个护身符,心知有异,赶紧起身到一处僻静处,往身上拍了御风神行符,追了过去。 到了地方,原是贾府一行人遭了山贼。也不知那贼人哪里得的消息,抢了车上行礼辎重不说,还掳走了巧姐儿。惜春到时,那伙人正在半道上歇息。惜春听他们所言,似是从哪里得的话,知道巧姐儿不止车上这些财货,还另有些产业,正想着要逼问一番。其间言语不免下流龌龊之说,惜春听得怒起,又听说这一群本是山贼惯犯,自然下手无情,全都给料理了个干净。 那一头,贾政几个想要报官,当地县衙听说此事,只说这山绵延数百里,并不都在他们县内,他们管不了这事。贾政几人身上又无银钱可打点,更没身份可倚仗,只没人愿理此案,实在鸣冤无门。不得已,只好一行使人往南边给王家送信去,一行在此等衙门回音。 巧姐儿因受了惊吓,又没吃没喝了好几日,待见着惜春来搭救了,心里一松便晕了过去。惜春可不会医术,带着个人也使不出符术来,只好找了个山里的人家给巧姐儿将养。幸好那山村虽小,却也有行医之人,给巧姐儿看过,又往山里寻了草药来,如此月余,才渐复好转。 惜春问清了路途,谢过众人,才带着巧姐儿下山寻人。待找到贾政等人时,王仁已经赶来了。因之前被抢走的东西甚多,惜春便都收到了李纨给她的储物芥子里。宝钗平儿见巧姐儿无恙归来,都喜极而泣。只王仁见巧姐儿孑然一身,忙问道:“那些东西呢?” 惜春便道:“人无事便是天幸了,哪里还顾得那些东西!” 王仁怒道:“真是说得容易!没有了东西,光有人有何用?人不得吃不得穿?!” 想了想又对巧姐儿道:“你是我外甥女,我受你娘之托,本该照顾于你。只你这回被山贼所掳,那婚约还是作罢了吧。你放心,只待回了金陵,王家自然会照顾你的,我也仍是你舅舅。” 众人愕然,都不知如何应对。 半晌,贾政才道:“婚约作罢?” 王仁向来有些怕这个迂腐方正的姑父,听贾政如此问来,不由得心里虚了下,忙清了清嗓子壮了胆道:“还请姑父替我们想想。姐儿这回被掳了去,虽是被救了出来,到底名声有损。我当舅舅的,自然是要替她做主,只是……若是要娶了进门当儿媳,却是……恐怕不太妥当了。我王家长子,怎可结一门让人背后说道的亲事。且若是往后我儿当了官掌了印,也难免成了人攻讦的把柄……” 贾政气得胸口起伏,却说不出话来。宝玉在旁看了,冷冷道:“你是巧姐儿的亲舅舅,尚要如此,我们又有什么法子,你要退便退吧。” 王仁忙换了面色道:“多谢兄弟体谅了!那便如此说定了,从前聘礼我们也不要了,只当是我这当舅舅的送给外甥女的。姐儿的庚帖待我回去后再使人送至府上。只我儿的庚帖……想是如今也寻不着了,为防着到时候说不清楚,不如还请姑父给我写个字据吧?” 贾政强自镇定了,颤抖着手一挥而就,只差没扔到王仁面上。王仁拿了手里,赔笑道:“我已经同这边的军镇打过招呼,那伙贼人逃不过去的,定能给外甥女报仇。只家里还有许多杂事,小侄也不好在此处多做停留,些许盘缠,也是家里长辈的意思,还请姑父笑纳。” 贾政冷笑道:“罢了,往后也不定还论不论得上亲戚了,不敢承厚赐!” 王仁脸上略僵了僵,见贾家人等面色都不大好看,忙干笑两声道:“既如此,小侄恭敬不如从命。就此别过,请了,请了。” 看着王仁慌忙离去,巧姐儿才恨恨哭出声来,道:“娘,这就是我的亲舅舅!你睁眼看看啊!” 平儿抱了巧姐儿在手,也是一通哭骂,究竟也于事无补。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网站抽得厉害,辛苦各位了 第411章 411.孤女 衙门之事没个着落,只贾政却不想在此处多呆了,正欲再赶路时,巧姐儿却道不想回南边去了,要往京中投奔李纨去。贾政本欲不许,还是宝钗道:“如今出了这样的事,还不如离得远些日子好过。真回了南边,世交故旧还有几个,当了面说起来让姐儿如何自处。”贾政才想到此处,只好一叹允了。 如此分了两路,平儿同巧姐儿由惜春陪着跟了一队行商往长安城去,余者仍回南边。巧姐儿却把一应嫁妆都留给了宝钗,她道:“这些东西原是我们贾家的,往后也不该流到别处去,嫂子收起来,往后给弟弟妹妹们也好。” 宝钗劝道:“这本是你娘给你打点的嫁妆,难不成遇着一回狼往后就不走道儿了?你总还要嫁人的,留着做你的嫁妆使。” 巧姐儿摇头:“我再不要嫁图我嫁妆的人!” 平儿拉了宝钗到一旁道:“这里头有些王家的聘礼在,姐儿是不肯再要的。二奶奶放心,我们奶奶还给姐儿留了产业的,不至没了嫁妆。这些还烦二奶奶带了回去,这是当日的聘礼单子,到时候还请二奶奶拿了还他们去,我们也不承这份情!” 宝钗听如此说了,只好收下。 贾政初时听说只她们几个女孩儿往北边去,说什么也不放心,还想使宝玉寻个靠得住的镖局去。还是惜春露了两手,贾政才作罢了。又想起这回惜春单枪匹马从一群劫匪手里把巧姐儿同东西都救了回来,真是人不可貌相。又叹自己从前只是瞎的,家里这许多人,有什么本事不知道,闯了什么祸犯了什么事也一概不知,更不消说底下奴才们的种种罪过了。 感慨过一回,待要出发时,却又不见了贾环。等了两日,还是没有音信,贾政便道不需再等了,他爱回不回。众人不敢违拗,便都收拾东西,起身赶路。 只说军镇督抚那边得了王家递来的信件,只剩叹气。王子腾虽致仕了,王家也收敛得不能再收敛,这王子腾在军镇一线上却还是有底子的。这武将同文官又不同,忠义恩德看得更重,王子腾当年可委实提拔了不少人的。 再一个,别说有王家这信,就是没有,那猿獠岭上的群匪山贼自己也早就想动手的。可那山重重叠叠绵延百里,怎么抓?别说进去捉拿山贼了,没个熟识的带路,连上去都难。皱着眉头坐了半日,看来还是得虚张声势应付一番才算有个交代。 正这时候,外头小吏来报,道是那受了贼抢的人家已经上路往南边去了,竟是不再过问的意思。督抚心下一松,如此连交代都省了,便把那书信往边上一扔,万事大吉。 却不料,又过了多半月,忽然有底下官员领了个女子来衙门。军镇重地,如何可允女人进出?督抚正待呵斥,陪着来的师爷先上来细说了情由。 原来这女子乃是北地富商之女,因连年征战,日子难过,家主好容易下了决心,归拢了所有家财,想往苏杭之地享福去。哪知道到这猿獠岭的地界,就遭遇了山贼。一行人被掳的掳,杀的杀,她也被抓了山上伺候几个头领。 这女子也是个能忍的,因她还会些厨艺,又不像旁的被抢了上来便哭闹不休、寻死觅活的,那几个贼人渐也信了她,还让她在厨上帮手。捱了多半年,又同里头一个贼头结了伴,她又假装有孕,那些人再不疑她了。这回她得这了下山的机会,拼死寻到军镇衙门来,是来送山上贼人的布防和贼窝的地图的。 虽底下人早查过底细了,督抚听了还是另让人查了一回,果然多半年前有一路北来商人被抢一案,当中确有数人被掳上山去。又据着案宗问了女子几句,对答无误,才认准了身份。座上几个堂堂男子,细想这女子所行,都不禁心生惊佩。 事不宜迟,送上门来的功劳岂有不要的道理。此处离京城不远,另一头又接了平安州,这猿獠岭上的贼匪由来已久,却没见哪头拿他们有办法,若是自己能一击得手,往后简直青云可待。 督抚看过那女子呈上来的几张地图,越发点头,问道:“你还识字?” 那女子点头:“从前跟着家里兄弟学过两年。” 督抚点头道:“你此番立了大功,待平定了贼人之后,论功行赏,必少不了你的!” 女子跪下磕头道:“小女祝大人马到功成,全歼了贼人,也好替小女一家报仇。” 督抚自然知道半年前那家人之惨状,听这女子如此言说,便点头道:“你放心,本官必不会轻纵了一人!” 军镇当日便点齐了兵马,先让一队先锋去试探了女子所献地图上的一路布防,果然分毫不差。再不犹豫,趁夜行军,在天色将明未明时候,将匪窝团团围了。一场激战,歼灭匪徒二百余人,又活捉了七八个大小头领。 抄查贼窝时,随行的军师翻出了几封文书来,面色大变,赶紧拿去给督抚过目。督抚看过后,沉吟半晌,最后下令将所有贼首就地正法,只带几具尸首下去,到时候挂在城门楼上,悬尸立威。 另一头,又同几个心腹商议着写了呈报,派了两个信得过的幕僚,亲自送往京城。 第二日早上,城中百姓起身预备一日劳作,却听外头传来猿獠岭群匪伏诛的消息,一个个都往衙门告示栏赶过去。果然见上头贴了布告,有两个识字的书生正站在边上高声念着。听说还要悬尸,一众人等又往城门口涌去。 城门楼上果然吊着五六具尸首,都勒着脖子,两脚悬空,身上穿得不像匪徒,倒像富家公子。可见这些匪人得了多少财货,又害了多少人命!不知哪个起的头,就有人开始捡了石子儿往那悬着的人身上砸。一时众人都动作起来,一行砸一行骂。中间夹着受过其害的苦主大哭大笑的声儿。 彩霞也跟着人群涌到了城门口,看着两脚悬空的贾环被石子砸得一晃一晃的,心里忽然涌出来一股笑意,忍不住呵呵笑了起来,笑声被淹没在周围的喧哗中,毫不起眼。笑够了,又滴下泪来,没有一点呜咽,只止不住的泪水自眼中溢出,沿着脸颊滚落不停。 忽然,她发现同贾环隔着一个人的那个,看着竟也有些眼熟。心下诧异,盯着看了半日,差点没惊得喊出来,竟是贾蓉!他不是被流放了么?怎么会在这里!只如今她这疑惑,恐怕也没哪个能答她的了。 细想来,她原先以为贾环是借着贾芹才同这些山匪结交上的,如今看来竟不是的。只是那贾蓉如今看着也不是从前清秀斯文的模样了,却不知道是从流放地回来的,还是一早就躲在这处山上了。 她还寻思,一边挤过来一个差役,对她道:“姑娘你在这儿啊,大人有请。” 彩霞忙答应着跟了出去,往衙门里去了。 那北地商人一行,如今只剩下这报信的女子一人,多半年前的财货,也早被群匪挥霍一空,自然也无物可退。督抚做主,从这次清剿所得中拣了几件首饰,另由衙门拿出一百两银子赏了彩霞,也是表彰她报信之功。又让军镇中的小吏陪着去当地衙门重新办了身份路引,也算安排周全,彩霞自然是谢了又谢。说起往后的打算,彩霞只说京中还有旧时姐妹,或可前往投靠。众人听说她自有去处,便也不再操心过问。 彩霞再返京城时,巧姐儿已经在草田庄上住下了。 那日惜春陪了她进来,平儿则先往外头寻媚人去。只平儿知道,凤姐外头的产业如今都是媚人一家子在打理,趁着从前几回放人,凤姐便将媚人一家子都转到了自己手里。凤姐是不懂李纨的做法,将给自己办事的人都给放了出去,往后谁能保证没个外心?岂不是一点拿捏他们的法子都没有了!故此媚人一家的身契,一直在凤姐手里。 李纨同迎春两个陪着劝了几日,却也无甚效果。还是平儿说了,“没事儿,过一阵子便好了。一时想不明白,一世还想不明白?那样的人家,能趁早离了是好事!”这话说得李纨同迎春都点头。 回过身,迎春笑对李纨道:“嫂子,果然你从前说的那些,也不是哪个都能听进去的。这么算来,当日你说我有慧根,还真有都说不准。” 李纨轻叹:“可不是有!一样话,两样听,能得着什么,都得凭自己个儿。” 迎春也叹:“如今想来嫂子同我说的那些,从最开始到后来,竟是一步步应验了。果然我是想求个清静安稳的日子,只是靠一味的忍和让,竟也能到死路去。从那会子过来,再到如今,我倒有两分品出嫂子说的归心味的话来。” 李纨笑道:“哦?你说来我听听。” 迎春便道:“委实是,世上之事,单只这事本身,是没有滋味的。要于人有利弊好坏,总要落到个心上。这世上的事,投到你心上是个什么滋味,才是为人的真正所感所得。是以说归心味,是这个道理不是?” 李纨点头笑:“难为你能说到这句来。那我便再说两句与你听。却是不传之秘了。” 迎春笑道:“洗耳恭听。” 李纨略想了想,才道:“你既知道人活的是个心上的滋味,就该知道人为何‘苦’了。皆因人这心上的滋味都是随着外物而变的。从前说过,凡有难过,必是强求。人这苦的根子,就在这个强求上。心欲宁静闲适,只外物纷纷扰扰,这心随之妄动,哪里能得片刻安宁?是以苦。” 迎春点头:“果然如此,心欲有常,而外物无常,这在无常中想要寻个有常,谈何容易。只是那又该如何作为?” 李纨道:“那便是我们忘了一件事,实则,这个心,它本身便是自在的。心自有滋味,它可以凭空安宁和乐,并不一定要靠着外物投射才能知道滋味。是我们自己习惯了由着外物在心上引动滋味。以为要开心便定要外头出些可开心的事,要安宁,便要外头风平浪静。谬矣,心自宁自安自丰裕。” 迎春哑然。 李纨又道:“打个比方,便是你被人逼迫被人诬陷让你一刀刀切成片了,只你愿意,你的心依然可以安宁和乐。这便是心力,便是自在。” 迎春苦笑道:“这不是成了逆来顺受了?” 李纨笑道:“是以才说是不传之秘。因这已然是果了,里头的功夫才是要紧。寻常说了出来,功夫不到的人听了,只怕就行了邪路。这心本自在,不是你心中苦闷时劝说自己不该苦闷,不是你心有不甘时劝说自己需得甘心,而是真真正正不挂外物。心力到此境地,才是大自在。却都是真功夫,半点欺不得心。你心里滋味如何,自己清楚,瞒不过自己去。” 迎春一时默默,细悟其中关要。 作者有话要说:  奉送一章干货,嘿嘿 第412章 412.春战 转眼开春,许嬷嬷又来同李纨说庄上人手等事,李纨笑道:“我若不在这里住着,这样的事你也自己拿了主意了。就因我如今住的近了,真是仨瓜俩枣的都寻我商议,惹急了我还搬那边荒郊野岭的园子里住去。” 许嬷嬷笑道:“不说不笑不热闹,你整日这么一坐,有什么事?我不来多同你说说,只怕你脑子都锈掉了,到时候见了哥儿,连话都说不利落了才叫糟。” 李纨又问究竟,许嬷嬷才道:“春前就走了一些,有些在城里立住了脚的,又来这头拐带人了,就有心活的想要跟着去。还有一些,却是我的主意,不想留的。整日什么活儿都做不来,还总想仗着打府里出来的这么点子身份压旁人一头。我看是经了这一遭还没醒透呢!就来寻奶奶说一声儿,话我自会去说,她们也没那脸面到奶奶跟前求情来。” 李纨点头道:“成了,我也尽了力了。各人各命,谁还管谁一辈子不成。” 许嬷嬷听了话自去料理。那些一心想走的,也只需要报上名来,把现在手里的生活交接清楚了,该结的工钱结给他们,该收的房租饭钱也一概结清,两厢别过也算利落。却是那些许嬷嬷做主要打发的不肯善罢甘休,只说许嬷嬷仗势欺人,要寻李纨说理去。 许嬷嬷就笑了:“奶奶当日管你们,不过是为了怕你们在牢里遭了灾,身上带了病痛,一时出来没个落脚的地方受了难,才伸把手的意思。身契都还给你们了,你们同奶奶有什么干系?奶奶知道你们是哪个?! 再后来,都是论本事赚钱,活计不是没派给你们,可是你们看看,你们都干成什么样儿了?还当自己是头死鬼呢?如今不是奴才了,不是靠着拍主子马屁就能过日子的时候了!我这儿是雇主,你们干不来活儿,我自然可以不雇你们。还求奶奶,这几家产业就没奶奶什么事儿,醒醒吧各位!” 几人听了一句反驳不得,又确实没有求见李纨的由头,只下不来面子,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骂了两句,便各自散了。有在庄子上又混了两日的,见实在没什么漏子可捡,只好离开往城里寻差事去了。 平儿虽也听不懂李纨同迎春整日说的那些东西,只她自有自己的法子。她先同媚人见了面,之后便隔三差五带着巧姐儿去她们南郊的庄子上问事,或者是看庄子上一年的出产,或者是看几处小作坊的买卖生意。如此日久,巧姐儿整日不是学账目就是学农事安排,哪里还记得起王家的事来,人虽累瘦了些,精神头却好了许多。 李纨同迎春只赞平儿有法子。 李纨住在了庄子上,对外头的事却比从前消息灵通了,总是墙门比从前薄了的缘故。如今满城的人都望着北边的战事。才刚开春,就又有几处边镇被鞑子侵扰了,说是上年冬天太冷,冻死了许多牲畜,惹得他们越发一心要到南边来劫掠。百姓们听一回这样的消息便骂一回,只究竟也无甚用处。 幸好春深后北边内河破冰开航,临冬前退了出去的炮船们又护着新北军杀了过来。恰好同几处鞑子兵碰了个对面对,火炮压制下,凭他们什么马也跑不了那么快,一时鞑子伤亡惨重,新北军捷报频传,京中得了消息自是欢腾。 只西北处忠顺王北军辖内仍是鞑子横行,大军顾此失彼,上了两回大当,甚至还无奈放弃了两处重镇。 皇帝便发话,让新北军分出两路驰援北军。不料两路前后差了半月的新北军,却都在抵达地方不久后折在了鞑子手里。皇帝闻讯震怒,北军传回消息,却是鞑子在东路受阻,便将余者精兵都压到了西路来,兼之新北军屡战屡胜,有骄兵之态,分毫不听北军将领调遣,擅自出战,又不熟地形风土,才屡遭惨败。 可惜那内河航程有限,到了西北一头早已行不得船,如此新北军虽有内工部内兵部监制的炮船利器,却也只能望‘漠’兴叹。 一时朝上议论纷纷,究竟该如何行事,文武官员各执己见,争论不休。正这时候,诚王带了人马回到了京城。 贾兰随行归来,诚王因新北军军粮筹备一事大受圣赞,他又顺势将贾兰的功劳好好褒扬了一通,贾兰便也顺势得了个骑都尉。 有解忧照在,他自然知道李纨如今人在何处。到了庄子上,许嬷嬷见他回来了,真好比天上掉了个真佛下来,欢喜的什么也顾不上了。李纨就在一旁看着许嬷嬷忙前忙后,偷乐不已。 待得人静,母子两个说话,李纨叹道:“上回你倒知道动用瞬归符,这回的事儿不比上回大?你倒稳如泰山了。” 贾兰嘿嘿一笑:“那能一样!上回是大姑姑特来劝诫了我一番的,我虽明知她心里想的那些是成不了的,只想她在里头受了这许多年的罪,也没有不过去看看的理儿。且还有我兄弟呢,我不去,换了旁的谁去也不成。” 李纨道:“那这回呢?” 贾兰道:“这回不是有娘在嘛。上回我干的那些事儿,娘是绝不会出手的。这回嘛,娘总不会袖手旁观了。只照着我说,管他们作甚!他们也过够了好日子了,凭良心说来,就他们日常为人,到底是积了什么福德,就非得在那院子里安尊富贵才是该当的?天运风水都看不下去了,咱们不正该顺应天命的意思!” 李纨点头:“我总算知道你四姑姑那话儿是哪儿来的了。” 贾兰忙道:“娘可说反了,自然是姑姑教导的我,哪有我反去说姑姑的道理。” 李纨又把贾府后来的事大概给他说了一遍,看他浑不放在心上的样子,便道:“你只当府里之事与你无关,却是想太容易了。如今你回来就加封了一级,还不知道要怎么算计对付你呢。” 贾兰摩拳擦掌道:“我正盼着哪个王八羔子冲我动手呢,我也好名正言顺地活动活动筋骨,才不算‘惹是生非’。” 李纨叹道:“若是要冲你个人动手,我还管不成。只是官场斗势,怎会没有牵扯。只怕日后为着要对付你,不知道要牵连多少人去。所以,往后你行事更该三思,万不可只因着自己一时意气……” 贾兰道:“娘,我还会不知道这个!所以当日不就让方糕团子他们回来了嚒。” 李纨道:“从前你只是在书院读书,不过几个小厮的事,自然容易,往后还能这么容易不成?” 母子两个虽说着话,实在是各说各的,贾兰哪里会把这点事放在心上了。 只之后的事却恰如李纨所料。 因北地战事不利,又有北军传回的消息,朝上百官便为之后该如何布置争论不休。这日便有人上本保举贾兰领兵前往。只道贾兰本在武荫之属,又屡建奇功,在书院时也有兵策成文,其间颇有可观之处。如今北地战事不利,除了新北军骄兵之患外,还有所遣将领不听北军调遣之由。贾兰年少才高,恰可补此不足,其才足可领军,其年少又不至与北军旧将顶撞不睦,实乃上佳人选。云云。 一时兵部户部都有人出列,只道此数条皆言之有理,愿保举贾兰领兵出征。 大学士戴一鸣等极力反对,说贾兰年少且并不曾领兵作过战,虽有兵策可知其才,到底不过纸上谈兵,难据以为实。且贾家虽属武荫,贾兰之父、之祖父皆是走的科举之路,以此为据也难服众。再者北方战事自去年起越发吃紧,如今东线高歌猛进,正需西路一鼓作气歼敌于一役之时,让如此小辈领军出征,尤其此前新北军已遭逢两败,朝廷此举,恐伤了士气,更不利战局。 双方各有言辞,你来我往不肯相让。上头皇帝越听面色越沉。见他们犹自争论不休,才开口道:“贾兰虽身手过人,眼前却还不宜当此大任,众卿家且另选了人来。” 有几个官员还待再争,却被身边同僚止住了。又商议了半日,最后保举了扶风总兵仇严绶。因新北军自有将帅,这次保举的乃是自新北军中领兵前往驰援北军的,又因之前新北军两败,怕再从里头出人与北军那头亦起龃龉,朝上吵了这些日子,才算有了这个折中的法子。 原以为没贾兰的事了,哪知道这位总兵一回身就点了贾兰为参将,还是逃不过。 贾兰回庄上辞行,许嬷嬷闫嬷嬷几个都一时喜一时忧,喜的是自家哥儿有出息了,眼看着又是一个国公爷都说不准。忧的是,战场无情,刀枪无眼,若是伤着了碰着了可怎生是好。倒是李纨一脸沉静,只说了句:“千万记得别连累了人。” 贾兰这时候倒换了面色了,听他娘如此说来也不反驳,只低头应了一声。 待得贾兰随着仇总兵等一行人离京北上,迎春过来陪李纨说话。便说起此事来,她道:“从前我在孙家时,只听说想要在兵部谋一个缺有多难,到了兰儿身上却这般容易了?先前府里的事还历历在目,实在让我难信这是个建功立业的时机。照着我看,只怕是打着斩草除根的意思多些。” 李纨轻叹道:“树欲静而风不止。这世上要做人,就有个出身,有了出身,就有个父母兄弟,祖宗家族,哪个逃得过去?兰儿既姓了贾,若是个庸才还罢了,偏偏他之前同九王爷那里关联上了,可不是让人心惊?你说的不错,斩草除根,自然是这个意思了。 北军状况虽不明,只略想可知,那两路新北军前后溃败恐怕里头还有自家人的手笔。人呐,认准了一个自己,认准了自己要的功名利禄,旁的什么都可以拿去换,拿去用。 这回他们先假作保举兰儿,本是玩笑样的事,怎么可行?之后又拱出个仇总兵来。这位本就是西北王府一系人马,前两年换防时候换过来的,如今又送了去,实在是里应外合一举两得之事。兰儿这回,也是被搂草打兔子,捎带了。” 迎春细想一回,一脸惊怒道:“真有如此无耻之事,无耻之人!” 李纨轻轻摇头道:“各人各境。圣上摆明了要对西北王府动手了,如今天下承平,西北一隅却如个深潭,那里军民知道有王爷而不知道有圣上,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且西北王府为了安固自家地位,与鞑子的关系也甚可玩味。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以他一家看来,为着防止有朝一日出现这样情形,养敌自重,岂非情理中事?” 迎春忙道:“那兰儿这回不是……” 李纨点头:“让兰儿领兵前往,到时候北军跟鞑子里应外合,新北军又是一场大败。新北军西进之事恐怕就得耽搁下来了。又顺势将我们府里连根拔起,实在是一做两便,大善之举?” 迎春皱了眉道:“嫂子既然知道,怎么还让兰儿去!” 李纨苦笑道:“他要做的事,我哪里能拦得住。” 迎春道:“兰儿也知道各中缘由?” 李纨点头:“只怕知道的比我还清楚还细些。” 迎春不说话了,沉默了一会儿,叹道:“真跟他四姑姑一个样儿,原来说艺高人胆大,便是这个样子的?只是也太让人操心了些!” 第413章 413.南事 贾兰投军,众人虽是担心,却也无法,日子还是照样过去。 南归的贾政一行,却又是一番遭遇了。 当日他们在猿獠岭与巧姐儿惜春几个作别后,便继续南下,晓行夜宿,虽带了巧姐儿的那些箱笼嫁妆,倒也顺遂,未再遇着什么变故。到了金陵,只当安生了。贾政还往贾府老宅去了一趟,可惜那上头也早就贴了官府的封条了。金陵旧宅仆从发卖,还是段家施的援手。 哪知道待寻到祖茔附近祭田处祖宅,却非他们所想情形。金陵贾家宗族,为了怕受了京城贾府的连累,不知道哪个出的主意,竟将京城那一支另分了出来,连着祖宗牌位也都请到了一边偏房里,只等京城来人请走。 贾政未料族人会如此行事,看着那密密麻麻东倒西歪的牌位画像,直欲呕血。只他素来也不是个能与人相争的性子,好容易平静了下来,便道:“那还请将从前我们添置的族产一并归还。” 那几个族中长老相互对视了一眼,一个为首的便道:“贤侄此言差矣。当日虽是你们出的银子,可添置祭田,难道是为了祭祀你们京城一脉的?当日你们是如何说的?究竟是祭祀贾家祖宗,还是你们迁往京城的几位先祖?” 贾政只好道:“那自然是祭祀本家整族的。” 那为便笑道:“正是这话儿了。是以虽你们京城一脉具被圣上下旨查抄,这族中的祭田却不曾动过分毫。为何?便是因这产业乃是族中的,而非你们一脉的。如今贤侄却说出这样话来,岂不可笑?” 宝玉有心说话,只贾政还不过混个“贤侄”,哪有他这个“侄孙”说话的地方。 贾政只好道:“既如此,如今将我们这一脉分了出来,那祭田岂非也应该按此划分?还是说我们京城一脉虽购置了祭田,如今却要将我们逐出族去,是以一分不给?”这已经是贾政能说出的最厉害的话了。 那几个老头却显见着是早有准备的,便捧出一本账册来,温言道:“正是按贤侄所言。祭田之所得,一者是为了祭祀先祖,二来也是为了能供养族人婚丧嫁娶并读书举业等事。因此,这祭田要分,自然也该按着生死两头来分。这是我们按着族谱所记人丁均分下来的,贤侄看看,可有什么不对。” 贾政听他们这么说时,手已经气得发抖了,再看那“均分”下来的结果,“一亩二分四厘”,已经气得话也说不出一句。 那几个见他只坐着不语,便也顾自低头喝茶,一声不吭。宝玉站在贾政身后,怕他气着了,赶紧过去摩挲他后背。贾政这才缓过神来,一瞬间心灰意冷,摆了手道:“罢,罢,既如此,我们不要了也罢。” 中间的老头却站起来道:“这可不成。贤侄,我们族中大事,最要紧是个理字。既然是该你们,你们不要,我们也不能收着。要不然说出去让人戳脊梁骨!不说你们富贵惯了看不上这点东西,倒像族里要讨你们这个便宜似的!” 贾政气得头晕,已不欲再对着这些人,只匆匆一礼便夺门而出。宝玉紧跟着出来,听着后头那老头的声儿:“贤侄既无异议,明日便让里正将地划给你们……” 到了镇上暂居的客栈,贾政坐在那里,犹自浑身发抖。众人听了宝玉言说方才遭遇,都目瞪口呆。 湘云对宝钗叹道:“从出来之后,真是经见了多少闻所未闻之事,礼义廉耻,到底是在什么地方!” 宝钗苦笑,摇头道:“形势比人强,若非到了如今这境地,也看不透那些人的面目。” 宝玉在一旁漠然不语,当日他同贾政扶着贾母灵柩归籍落葬,自然是同这些族中长老们打过交道的。那时这些人又是何等的慈祥和善,让人心生亲近。没想到过了两年,竟是这样一副嘴脸了。只让他心疑究竟是此时是梦,还是从前是梦。 宝钗最知道他不过的,见他一脸落寞,便劝道:“有道是‘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在陋巷无人问’,人心如此,你也毋需太过难受。” 宝玉茫然道:“到底是怎么了。从前我们是一族中人,难道现在就不是了?到底是我不是我了,还是他们不是他们了?这究竟是哪里错了……” 湘云道:“二哥哥,怎么事到如今你还没想明白?当日琴妹妹,大姐姐正得宠的时候,梅翰林还来府上赞过你写的诗,梅家太太还跟太太说自家儿子有福气,能娶着太太的干闺女!可是后来呢?难道琴妹妹还变出两个琴妹妹来不成?还有我!这不是活生生的事儿?! 二哥哥,他们看人,不是看着你这个人,是看着你的权势家产、身份地位。如今府里遭逢了大难,你觉着你还是你。可你已不是国公府的公子了,在他们看来,自然就不是从前的你了。往后,这样的事儿还多了去了,你要难过这个,什么时候算个头!” 宝玉见湘云提了宝琴和她自己,心里越发酸意涌动,只方才的茫然倒随之散了许多,遂叹道:“我自是知道这个的。只是,只是没想到竟真有人会如此罢了……还是族中之人……” 湘云道:“这有什么好想不到的。当日他们高看你多少,如今便会低看你多少,只因他们来回来去看的本不是你这个人啊!” 他两个在那里说玄奥,宝钗却在一旁沉心想起家计来。 晚边众人吃了饭,宝钗便道:“如今祖宅是住不成了,一直住在客栈也不是个事。只如今要买房置地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我倒有个主意,不知道妥不妥当。” 贾政便道:“你且说来。” 宝钗才道:“我娘家在这里还有处宅子。当日买卖都归拢了,这宅子却没卖,如今收拾收拾应该可以住人。不如我们先在那里落了脚,等买了地,寻着了可意的房子,再搬不迟。” 贾政原先想的是到了族中,靠耕种祭田养家糊口,农闲时候又可教导族中子弟,才是真正的耕读传家的意思。哪想到今日刚到族里,就吃了这么一个下马威,还说什么世家大族,还论什么蛰伏再起,只觉万念俱灰。 这会儿听了宝钗的话,有心拒绝,可让他说又实在说不出个像样的主意来。立时买房子去,银钱在哪里?在客栈里住着,一日日花销更大,且到底不是长久之计。从前为官,多少时候他只觉自己性情恐怕不是能左右逢源之人,实在是不善为官。可如今到了为民了,却又发觉自己实在连个平头百姓该怎么当都不会,难道要说自己还不善为民? 见他不语,宝玉在一旁道:“这主意好。比住在这客栈便宜,这里到底人进人出的……且从前宝姐姐家在我们那里借住,如今我们在宝姐姐家借住,都是亲戚意思,老爷说好不好?” 贾政听他这话,心里可笑。若是换了从前,只怕就该劈头一顿教训,只如今他发觉自己才是万事不知之人,倒觉得宝玉不通庶务或者也是一脉相传的,加上自己确实也没什么办法,便点头道:“也好。” 想了想,又对宝钗道:“往后要辛苦你了,这家恐怕还得你来当。” 宝钗眼眶一热,笑道:“本是媳妇该当的,不敢言辛苦。” 贾政点点头,宝玉同湘云见事情得定,都面露笑意。蕊儿抱着菨哥儿在一旁坐着,神色泰然。 第二日一行人就往薛家的宅子里去了,待安顿下来,薛蝌那头得了消息,便赶过来相见。贾政辈分高,说了一回话便顾自去了。薛蝌这才埋怨宝玉道:“怎么不先捎个信来?我们也好去迎一迎。” 宝玉苦笑道:“原是想要在族里安顿下来了,再告诉你们的。哪知道,唉!”他也不在乎什么丢不丢脸面,又怕薛蝌误会自家,便把在族中的事都一一说来。 薛蝌听了冷笑道:“真是一样作为,一丘之貉。” 宝钗听这话里有话,便问究竟,薛蝌一指这屋子道:“我们刚回来时,这宅子差点还让族里占了去呢。还是见我带了人回来,又照样开起店铺来,才作罢了。” 宝钗苦笑道:“还有这样的事!” 薛蝌叹道:“何止如此,连我们从前的几样买卖,如今也张罗不起来了。你们才来几天,还不知道,如今这江南商行也有四大家,吴汪成盛,吴家就是那和生道了,做的是药材买卖,汪家是生丝绸缎的,成家瓷器花木,盛家的茶叶文房。算算我们从前那些,眼前都在人家嘴里了。” 湘云问道:“他们也是皇商?” 薛蝌笑道:“皇商?如今皇商不占好处了。这些都是跟商行走的海运,咱们这里没人喝的三茶四茶,拼点香料果子,在洋人那里就卖出天价来了。这可比宫里的钱好赚得多。当今不比之前的那几位,不是个好奢靡的。兼之内廷之前刚洗了一回,缝儿少,价钱也虚不起来了,皇商,也只剩个名头罢了。” 宝钗叹道:“风水轮流转,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只是族里怎么就……” 薛蝌一咧嘴:“还不是就那样。总有这样的人,往外去打不开局面,就一门心思往窝里下嘴。不过你们放心吧,那几个已经让我清出族去了。咱们老薛家还指着东山再起呢,可不能养这么些玩意在里头。在外打拼的时候还得防着后头起火,这可不能够。” 宝钗问道:“如今你是族长了?” 薛蝌一点头。宝钗看他一眼,忽然笑道:“想必邢妹妹助你良多。” 薛蝌闻言一口水呛在了嗓子眼里,猛的咳嗽起来。湘云同宝玉看了都笑。 就这时候,听得外头一人声道:“宝玉来了?怎么不告诉我一声儿!” 宝玉一回头,见柳湘莲打外头进来,还是从前那般风流倜傥的样儿,只好似又有哪里不同了。宝玉忙上前,两人抱着肩膀相互端详,宝玉道:“柳二哥,你如何会在这里!” 柳湘莲笑道:“此事说来话长……” 薛蝌在一旁淡淡道:“我们南下路上遇了水贼,承蒙柳二爷相助,才逃脱了一劫。因怕前路还不妥当,柳二爷仗义,送我们南下。待我们抵达了金陵,柳二爷又忽然觉得金陵城十分有趣,说什么也不肯走了……” 宝玉笑道:“你怎么还唤二哥作柳二爷,岂不生分。柳二哥不如就在这里住下吧,往后我们也好有个伴!” 柳湘莲笑道:“早已在此安家落户了。” 薛蝌又冷哼一声。 宝钗看这样子不对,正皱眉,忽听得柳湘莲对薛蝌道:“舅兄因何不快?” 余者几人都惊:“舅兄?” 作者有话要说:  贾政当日看着稻香村,就觉得是个清静读书的地方。^_^ 第414章 414.势 原来这柳湘莲在护着薛家南下时见着了宝琴,他从来便说要娶个绝色,之前惦记上了晴雯,奈何人家无意,转眼嫁进了王府,他也只能自叹无缘。却没想到自家的缘分在这儿呢!且宝琴自小跟着她父亲游历天下,言语见识自是不凡,大异寻常,实在是合了柳湘莲心意。他那性子,既然打定了主意,还管个什么,在船上就要向薛蝌提亲,直把个宝琴羞得无处可逃,薛蝌因其恩人身份,是拒也不是,认也不是,别提多憋屈了。 薛蝌私心里,柳湘莲这人,做朋友是一等一的,实在算条汉子;可若是要做妹夫,那可差远了。要知道当年薛宝琴定的可是梅翰林家,可见薛老爹心里是如何打算,这会儿一转眼就换个浪子,未免有些对不起先人。 柳湘莲心高气傲,见薛蝌犹豫,本该立时作罢才对。偏偏宝琴对他似有情意,柳湘莲略有觉察,便不把薛蝌的不情愿放在心上了,只一门心思要娶得美娇娘。 如此直到了金陵,柳湘莲出去转了一圈,紧着薛家买了个小宅院也住下了。薛蝌知道,还得登门道喜恭贺乔迁去,别替那个别扭劲儿了。倒是跟邢岫烟说起这事儿时,邢岫烟道:“要说门第身份,梅家倒是好,结果呢?这柳二郎究竟如何,倒不在这上头,我却担心他心思不定,到时候害了妹子。” 薛蝌便道:“就是这话了!他跟游侠儿一般,整日东走西逛,没个正经营生不说,还净弄些身犯险境之事。得他相助,我自然是感激在心,只也没有因为这个把妹子与了他报恩的道理。” 邢岫烟想了会儿却道:“这人旁的或者不好说,光明磊落四个字却足可算得上。且大丈夫出言无悔,咱们既有不放心之处,与他直言便可。也比如今这样遮遮掩掩躲躲藏藏的好。” 薛蝌听了深觉有理,竟真的寻了柳湘莲敞开来说了一遭。 柳湘莲听说是担心自己成亲后仍是从前浪荡儿的日子,怕委屈了宝琴,才不肯轻许的,便笑道:“兄弟请放心。你也知道我家中无父无母,只光杆一个,寻常便是要想住家,又有何趣?倒不如往外头寻了搭伴还热闹些。待我成了亲,便是有家室之人,那自然不同了。居家度日,我也不是没点本事的,不敢说到底如何好的没边儿,只定也不会比旁人差就是了。” 薛蝌长叹道:“二哥说到这份上,我也不藏着掖着了。琴儿自小跟着先父各处都去,合家也都极疼她的,惯得她一团孩子气。只没料着世事突变,说来也是我这当兄长的没有本事,让她无端受了折辱。是以如今她的婚事,我是看得比什么都重,实在是怕了,万不能再起风波。” 柳湘莲眉毛一挑:“我从前什么名声我自知道。如今我只说一句,今生但能得薛姑娘为妻,柳某人绝不负她,自此一生一世一双人,再无其他。未知……如此……” 薛蝌听了立时斩钉截铁回一句:“好!” 薛蝌老娘早几年就没了,如今他这兄弟做主,事情也不算难办。柳湘莲回了一趟京里,料理了京中产业,将一笔余资随身带了,便回南边来买房置地,预备娶亲。那时候薛蝌正忙着料理族中之事,柳湘莲出身柳家,他这一枝虽落魄了,柳家在金陵却还有几分人脉的,薛家之事也多得其相助。 柳湘莲父母早亡,从前最是疼宠他的姑母,前些年也去世了,便请了在金陵的柳家族中长辈做主,料理了婚事。如此万般妥当,怎么薛蝌如今却是这般语气呢?这却又要从其婚后说起了。这柳二郎虽是浪子回头,到底本性尚在。让他做旁的营生去,他又不是个服管的。到了,还是想着行商。 自当今继位,商人日子比从前好过得多,接连取消了不少身份禁令,何况薛家本是从商的,虽柳湘莲本世家子弟,如今要做起买卖来,旁人看来未免“自甘堕落”了些,薛蝌却无二话。 可这柳湘莲要做买卖也不肯安生,左右打听了一阵子,不知怎么就跟四海商行沾上了干系。这原是好事,可他非要跟着船出海往番国去,这就让薛蝌不满了。有道是“龙王不认人,留宾留客留冤魂”,这海上风里来浪里去的,是容易的?偏他这里还没想好怎么说服柳湘莲呢,那头柳湘莲却已说动了薛宝琴,两人料着薛蝌必定不肯,竟留了书信就偷偷跟船去了。 薛蝌知道了消息差点吓死,何况他怎么也不信还有船上许女人进出的。等了大半年,那夫妻俩才回来了,薛蝌不好对自家妹子生气,便只好拿妹夫祭刀了,才是如今这般场面的因由。 众人听完话,宝钗便叹道:“琴儿也太胡闹了,这也是随意去得的。” 湘云却是一心要寻宝琴问一问番国的风土人情并一路海上的趣事。 柳湘莲又听一回贾府的事,听说到如今正准备买屋置地等话,便道:“如今江南地价几乎一年一涨,海运商贸大兴,置地收租虽稳妥,与如今的地价比起来却算不得有益。且真正上等好田,便是想买,也少有人出手的。多少良田,背地里的主子都在长安城里。我看倒不如一半置地,一半开作坊,或者铺子。看四海商行那头的意思,根本不愁卖,只要货好,都能收去。不是比看天吃饭等着那两三成地租强?” 宝玉见柳湘莲说完了就看着自己,不由面上尴尬,柳湘莲回过味来,笑道:“你也不是从前了,还甚事不管漫天飘着呢?实在要我说来,从前的日子虽也有趣,如今还那么着,就不相宜了。你也很该吃些人间烟火了。” 这话也只他敢说,宝玉听了便笑,虽是从前听了半辈子的话,换了柳湘莲这个嘴里说出来,又是这个时候,忽然让他兴起一种兴味来,好似这活法真是能换一换的一般。 宝钗点头谢道:“多谢了,我们如今才算百废待兴,实在不晓得怎么安排的好,正该多听一听你们的说法。” 薛蝌便道:“这个事儿啊……” 话未说完,外头邢岫烟带着宝琴赶过来了,进了屋各自厮见了便赔礼道:“本该早些过来了,家里恰有点事,又给绊住了。” 宝钗看着邢岫烟身子发福,想是有了,握了握她手道:“恭喜了。我们这就住下了,不是什么急事,你还得仔细身子。” 邢岫烟低头一笑,薛蝌便道:“姐姐,你方才不是说要问买卖的事,这才是正主儿呢。” 湘云看着邢岫烟:“你还懂生意买卖了?” 邢岫烟笑道:“可不敢当,这不是没法子,总得过日子啊。” 几人落座,各自说起话来,邢岫烟见宝钗问自己家务等事,便不由得看了宝玉一眼,见他听着柳湘莲说些俗务,面上倒也平静。宝钗见她如此,遂笑着低声道:“如今什么时候了,哪个还纵着他不成!” 邢岫烟闻言笑开了,遂道:“实在这生意买卖,我懂得也不多。真正同人去谈的,还是他们男人。我只管个大概的。从前只说‘形势比人强’,为官处事如此,做买卖何尝不是? 比方我们这里,从前燕家、钱家,都是大书商。多少雕版老师傅都是他们两家养着,连印墨的方子都是密不外传的。可如今,自从技师府弄了铅块儿活字出来,又借上了水力,虽起先被那燕、钱两家借着官府使劲打压了,到底拗不过这个势去。如今说起书来,都是明州墨家的水印坊了,书价别说比官刻的,连坊刻的两成都不到。这燕、钱两家哪里还有买卖!” 宝钗听了若有所思,又道:“那……那也是人家的买卖,我们也不认得技师府的官吏们。” 邢岫烟笑道:“那水印坊虽是人家的买卖,只他忽然印书快了这许多,岂不是要多用许多纸?且这纸同从前刻板所用的也不同了。还有墨。还有这水印坊是打江南开始的,旁处可还没有呢,便是从这里贩了书运出去,不也是获利之道?” 宝钗笑道:“哪想到有一日你竟通晓这些经济事务了。” 邢岫烟道:“实则都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事。万事总有势在,只有顺势才能事半功倍,逆势只能败亡,若是固立不动,或者便会觉出吃力来了。” 宝钗听了眉目沉沉,良久,一叹道:“妹妹这话再对没有了。” 邢岫烟知道她大约又想到贾王史薛沦落如此的事上了,便安慰道:“势这话说来容易,却是空的。到底总要有东西动起来,才看得到这个势。若要比方,这势大约就像一阵风。可若是一处无物无人之境,平白又哪里看得出有风来?总是有落叶成阵、孔窍呜咽,或有风扬袖袂,才觉出这个风来。” 宝钗点头苦笑:“只有时候,不知觉得,便成了那落叶孔窍了,倒是替旁人指了回明路。” 邢岫烟闻言拍拍她手,宝钗到底非凡,不过低落一回便放下了,笑道:“往过休提,该论今朝才是。我正要问你讨主意呢,方才说要开作坊,我却一头雾水,没个主张,且请你这女诸葛给出个锦囊计才好。” 两人便在一处商议起来。 如此,此后邢岫烟同宝琴隔三差五地来看宝钗同湘云,只从前凉月花荫吟诗作对,换做了眼前柴米油盐衣食住行,惹得宝玉远远看了,深深长叹。 宝钗一行忙着置产谋生之事,另一头也没忘了平儿的交代。对着当日平儿给的单子,把巧姐儿嫁妆里王家的聘礼都一一拣了出来,寻个日子,让宝玉带着送回王家去了。因王子腾瘫痪在床后脾气古怪,只除了从前几个伺候的心腹,连妻儿都一概不见的。宝玉此去,自然也没见着这舅舅。倒是王子腾夫人见了东西,听了宝玉诉说原委,气得不轻,连道:“竟有如此畜生不如的东西!” 过不得几日,就听说王家开了祠堂,把王仁一家逐出宗族一事。宝钗听了消息,便修书一封,让人带往京城。巧姐儿听了这事,反不自在了,对平儿道:“这、这……岂不是我害了他家?到底他也是我舅舅……” 平儿叹道:“我的姑娘,若非当日四姑娘有本事,咱们还不知落到什么地步呢。还有大奶奶,大把银两拿出来,了了许多事。要不然,只怕吃糠咽菜也过不上。那时候那头一撒手,还不是要了姑娘的命儿了?姑娘倒替这些黑心贼可惜起来。” 巧姐儿面有忧色:“话是如此,可到底,到底他是我亲舅舅啊。” 平儿道:“正是亲舅舅才更可恶呢!” 巧姐儿默默不语,平儿看了心里生叹:“这姐儿实在丁点没传着奶奶的心计气势,反倒像那个没良心的多些,一味心软,是非不分起来。往后可怎么好!”心里又琢磨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顺势而行,才最要紧。与其忙着行动,不如多花点时间琢磨琢磨这个势 第415章 415.仁义 且说宝钗给京城送了信去,也不再过问王家的事,她自己手里就多少要做的,哪里还得空。 只她越忙,寻上门来的事儿反倒越多,这日她实在劳累狠了,莺儿在旁劝道:“奶奶略歇一歇吧,这么熬着,一会子又犯起旧疾来,咱们可没冷香丸了。” 宝钗闻言放下手里纸笔,叹道:“如今虽有个落脚的地方,眼看着老爷是不欲在此久待的。且那边还将祖宗牌位都给清了出来,也没有请来这里的道理,不赶紧寻个住处可如何交代呢?再这一日日的,只出不进,没有半点进项,能熬多久去。真指着巧姐儿的嫁妆过日子了不成。” 莺儿撇嘴道:“那又有什么法子。连薛家的宅子老爷都不乐意久住,自然更不会乐意花用咱们家的银钱了,何况咱们也没剩什么了。” 宝钗道:“是以我想着拿巧姐儿的嫁妆先押了银子出来,赶紧寻了营生,到时候赚了再将东西赎回来,还还给她去。你算算,可不是着急。” 莺儿道:“奶奶就是想得多,我看二爷就整日什么也不想,倒是顾着唉声叹气的。” 宝钗看她一眼道:“休得胡说!” 莺儿抿了抿嘴,轻轻哼了一声,显见是不服气。 宝钗道:“好了好了,我依你还不行?这就靠着略歇一会儿。” 莺儿笑道:“这才像话。”服侍宝钗在一边竹榻上躺下,自己就在边上做起针线来。宝钗偷眼看她手里起针落线不停,心里又是一声暗叹,实在也委屈这丫头了。 迷迷糊糊将要睡着时,忽见香菱从外头走了进来,宝钗一时不知该如何待她。香菱倒同从前一样,行了礼唤道:“姑娘。” 宝钗轻叹一声,“你可还好?” 香菱一笑,还是从前娇憨的模样,回道:“我寻着我娘了,我也知道我原来的名儿了!” 听了她这对答,宝钗一腔怨气都聚不起来了,便点头道:“也好。” 香菱却道:“我来寻姑娘是有件事要告诉姑娘的。” 宝钗问:“什么事?” 香菱道:“就是尤三姐的事。” 宝钗问道:“你见过她了?” 香菱点点头又摇摇头,皱了眉头道:“姑娘可知道西宁王府的事?唉,那火便是她放的,西宁王世子也是她杀的。原来她为了给大爷报仇,偷偷混进了西宁王府。那世子是个色中饿鬼,她使了计策将世子杀了。又在王府各处点起火来。我当时想救她,可她说一个人孤零零活着没意思,便抹了脖子栽火里头了。我只好将她尸身带了出来,葬在京城西门外的前青坡,立了块大石头做碑。我想着,她对大爷实在是情深义重,若是……唉,这事儿也轮不到我来说,姑娘自有主意。” 宝钗听了一愣一愣,只觉匪夷所思,可想起尤三姐素日为人,又直觉此事当是真的。心里忽然酸疼起来,垂泪道:“唉,我们从前实在错待了她。” 她却分毫没想起来香菱怎么能遇着了尤三姐,又把她救出来这事。 “你放心,待寻着了她的葬处,我自会将她迁进我薛家祖坟。” 香菱开心道:“那我可替三姐谢谢姑娘了!” 宝钗见她如此,心里滋味越发复杂了,便问:“你就为了同我说这个来的?” 香菱点点头,迟疑了下又道:“也不是,我还为报恩来的。” 宝钗看着她不语,香菱小心道:“命数如此,我也怨不得哪个去。只在府里时,姑娘教我识字读书,云姑娘又教我作诗,我弄脏了裙儿宝二爷还替我借了袭人的来。唉,你们都对我极好的,我都记在心里。” 宝钗听她说起命数,想想贾王史薛四家当日何等显赫,让人设计至此,虽有人故意针对,到底也是自己身上不干净。薛蟠之事,真要怪起香菱来,却也可笑了。薛蟠拿刀伤了人,难道还是刀的错不成!从香菱看来,却是被贾雨村害惨了,从前好好的官家小姐,就沦为婢妾,如今还去怪她什么。 想到此处,宝钗叹道:“原是你性子可人疼,也算……也算我们的缘分。” 香菱听了这话大喜,眨着眼睛道:“姑娘,你不怪我了?” 宝钗一滞,嗔怪道:“怪你什么?你这丫头,怎么如今几年不见,竟不如从前沉稳了。” 香菱一笑:“往后就又沉稳回来了呢。” 忽然又叹道:“唉,实在做人也挺有趣的。对了,姑娘,府里那些祖宗牌位被请出来那一日,有两个白胡子老头托梦给我,说留了些什么子孙钱在祭田里,我前儿看好像就是在分给了你们的那块坡地上。姑娘有空去看看吧,边上有两块白石头。” 宝钗一惊,正要问时,就看香菱笑嘻嘻道:“我得走了,还好些事儿呢!” 宝钗忙拦她,却拉了个空,自觉手里一空,便醒了过来。 莺儿见宝钗动了动,放下了手里的活计,看看宝钗轻声道:“奶奶才眯了多会子,别急着起来,再歇一会儿。” 宝钗有些头晕,皱着眉问道:“我睡了多久了,什么时候了?” 莺儿举举手里的活计,“我这一袖子还没上上去呢,奶奶说多少时候?” 宝钗心知方才是梦了,也没了睡意,坐起身来道:“做了个梦,不睡了。” 莺儿道:“奶奶就是整日家心里事儿太多,连歇会儿都不得安生。” 宝钗顾自说道:“我梦着香菱了……她还同我说起了尤三姐,一件件都真真的,却原来是个梦。” 莺儿见宝钗主动提起香菱来,看了宝钗一眼道:“奶奶心肠好,还念着她们。” 宝钗顾自不语,也不知想些什么。 到了下晌,薛蝌却给宝钗领来一人,宝钗见了,竟是刘姥姥。十分诧异道:“姥姥您怎么来了?这是来这边走亲戚的?” 刘姥姥摆摆手道:“哪儿啊,我年前想看看你们去,到地方说你们都被抓进衙门去了!唬得我不行,忙回家商量了,想往牢里看去,打听了半日都不晓得到底在哪里。好容易打听着了,说是什么大理寺,我巴巴地去了,却被轰了出来。 没法子,只好一回回去探问,那些军爷们也没一个好说话的。后来听说都放出来了,我赶紧往府里找去,你们又没回去。我也寻不着个人打听。到了后来,好容易打听到了,又说你们回南边了。刚好我们那边庄子上有来南边的商船,我便跟着来了。” 宝钗赶紧扶她坐下,又让莺儿倒上茶来,听说她惦念府里如此,心里十分感激,笑道:“劳你惦记了,我们当时走得匆忙,也没来得及知会亲友们。” 刘姥姥叹道:“嗐,实在是我们乡下闭塞,一年到头只知道个四时种收,连出了这么大的事都不晓得。我们庄稼人嘴又笨,打听不来事……太太和二奶奶可都好?” 宝钗面上一滞,强笑道:“太太跟凤姐姐……都过世了……” 刘姥姥惊在那里,半日,拿袖子擦着眼睛道:“这是怎么话儿说的,这都年轻轻的……老天爷也太不保佑好人了!” 宝钗便大概把这几年府里的事给刘姥姥说了一遍,刘姥姥虽在路上也零碎打听了两句,这回听宝钗细细说来,才知道许多内里,一行听一行叹,又不住落泪。宝钗怕她年高神衰,又赶了远路,赶紧劝着。 刘姥姥初时见这府邸也甚为阔朗,只道贾家日子还好过,这会儿听说原是借住的地方,贾家一众人等连个住处都没得,忙抓着手里的包袱往宝钗手里送,嘴里道:“姑娘……不,奶奶,从前是老太太、太太、二奶奶她们帮了我们,我们才得个安稳日子过。如今……我们也没什么大本事,这里头是我们一点穷心,还请奶奶千万收下。” 宝钗一时错愕,没想到这老人家随商队奔波寻着他们来,竟是存了接济他们的意思,一时想起王家退婚和贾府族里的事,不由红了眼眶道:“姥姥,这可生受你了。” 刘姥姥赶紧摆手,又道:“本来还带了从前宝二爷给我的那个茶盅子的,路上遇着从前园子里的女师父了,哎呀,天下竟有那么凶的人,非要把那师父卖了不可。那可是出家人啊,也不怕遭了天谴。我想救人,还好商行里的掌柜懂行市,拿了那个盅子去把人换了出来。当年从府里出去,就有人打这盅子的主意,我都没松口,幸好留下了。说要是给金银,那头还不稀罕呢。唉……” 宝钗听得晕晕乎乎,醒过神来道:“妙玉?姥姥说的可是妙玉?” 刘姥姥道:“便是上回老太太带我逛园子的时候,那个极干净的庵庙里,捧了茶来献给老太太的女师父!” 宝钗一听知道正是妙玉了,忙问道:“那妙玉如今人在何处?” 刘姥姥道:“那女师父人虽救了下来,却不肯吃喝,商行掌柜说若是还把她留在那里,只怕转眼又让人得了去,便索性一同带过来了。我打听着了你们在这里,原想带她一同过来的,只她不言不语的,我便自己来了。她如今还在商行在这里落脚的会馆里住着,我让青儿陪着她呢。” 宝钗听了忙起身道:“姥姥功德无量,我替她谢谢你了!她就那样性子,也不知怎么流落到这里了,恐怕吃了不少苦,才会如此。还请姥姥担待她。” 刘姥姥赶紧摇头:“哎呀,奶奶这话说得,我都不晓得怎么办了。我救女师父的盅子还是从前从她那里得的,我不过转个手,哪里有什么功德。她遭了大难了,我怎么会同她计较。只她老这么着也不是个事,还得有个相熟的人能开解开解才好。” 宝钗点头:“姥姥说的是,还请问姥姥所说商行会馆在何处,我也好着人去接她。” 刘姥姥道:“就是四海商行的会馆,在什么地方我也说不明白,外头拉车的准定知道。” 宝钗一听便道:“有名字就成了。”又对一旁莺儿道,“你去寻蝌二奶奶,就说妙玉在四海商行会馆里住着,让她使人接去。事儿方才你也听着了,记得告诉她。”莺儿赶紧答应着去了。 宝钗才回身对刘姥姥道:“姥姥莫怪,她们两个是旧识,若是知道了信,只怕比哪个都着急。” 刘姥姥又摆摆手,才问道:“奶奶,这……这二奶奶没了,那大姐儿呢?” 宝钗方才却没有说起巧姐儿退亲的事,到底事涉山贼一事,多个人知道便多一分是非。这会儿见刘姥姥满面忧色,便掐头去尾只说因府里败落,王家退了亲,巧姐儿不欲南归,便留在了京城。 刘姥姥一拍腿道:“我竟没打听着消息!” 宝钗道:“她跟大嫂子在一处,大嫂子恐怕如今也往庄子上去了。委实不好打听的。” 刘姥姥道:“奶奶好歹告诉我个地方,我怎么也得看看姐儿去。” 宝钗笑道:“说来姐儿的名字还是姥姥取的呢。大嫂子若是在城里,那就住在凤起书院边上,若是不在那里,便是在她北边的庄子上,唤作草田庄的。到时候我给姥姥写个纸,姥姥回京里一找准能找着。” 刘姥姥笑道:“草田庄!这个我可知道。我们吃的什么一窝丝、酱茄儿,都是他们那里来的。却不知道原来是大奶奶的庄子。” 宝钗点头:“如此更好了。” 第416章 416.子孙财 晚边邢岫烟带了青儿来了宝钗这边,宝钗便把青儿同刘姥姥安顿在了一处,才问起妙玉的事来。 邢岫烟道:“我正来找你,你若得空,跟我一同去吧。她如今就在我那里,好容易劝得缓过来了些,同我说要见你有话说。” 宝钗心里疑惑,嘱咐了莺儿两句,便跟着邢岫烟去她那边了。 妙玉想是刚梳洗过,穿了一身素色衣裳,看着极为瘦削。听见动静转过脸来,三人相对,都已不是从前模样了。 宝钗都不知该如何开口,问也不对,劝慰也无因,倒是妙玉先开了口,她道:“我见过尤三姐,在西宁王府里。” 宝钗一怔,想起白日里做的梦来,只觉得背上发凉,浑身汗毛都要竖起来,就听妙玉接着道:“她说她混进去,就是为了给你哥哥报仇。她说你哥哥同她说过,当日香菱的事就是西宁王府的人设计的。她也同你们说过,只你们都说没法子。后来你哥哥没了,她就铁了心一定要报这个仇。 我被人诓到了那里,就见着了她。她当时已经把那院子周围都摸透了,定了计策,就、就杀了那个畜生。就、就是西宁王世子。然后她让我走,给我指了路。我跑到后头时,看见里头着火了。我想回去救她,可那后墙沿着山垒的,下来就不易,更别说上去了。我没法子,眼看着那火越烧越旺,我想着,她大概是不想活了……” 宝钗听得怔怔的,恨不得立时遣了人去京郊的前青坡上看看,是不是真有尤三姐的坟头。 邢岫烟见妙玉一气儿说了这许多话,心里一松,又回头看着宝钗。宝钗木着脸道:“我……她烧了西宁王府。西宁郡王见府里烧成这样,就犯了病,又看到了世子的……一时没缓过来,当晚就去了……这事儿我们在京里听说过,说什么的都有,有说是世子掳来的人里有武艺高强的,才会……为民除害。只是谁能想到会是她……” 妙玉仿佛又回到了当日,眼睛里满是惊惧敬服,叹道:“她委实不寻常。” 见宝钗好似并非初次听闻的样子,便忍不住问道:“她……她后来可怎么样了?” 宝钗迟疑着道:“有人同我说,说她是自刎而亡的,尸身被埋在京郊的一处山坡上。只我还没遣人去看过,也不知信不信得。” 妙玉却点头道:“极有可能。她都算计周详了,有几枚一指多长的棱针,她就是藏在自己发髻里的。我想着,她……唉……” 宝钗身子忍不住颤了颤,妙玉到底没有把她两个如何计除西宁王世子的事细说,倒是邢岫烟问道:“你既逃了出来,怎么……” 她两个都道妙玉恐怕不会接这话,妙玉却淡淡答道:“她给我指路逃出来那院子只是个内院,若不是后来火势实在大了,里头又乱起来,恐怕我能不能逃出来还不一定……说起来,我真是欠了她一条命。 从王府里出来,我就想往水月庵去。当日送我们出来的时候,原是说把我们都送去家庙的。也不知道我上的那车怎么就……跟我一车上的还有毓儿和冕儿两个,也不知道去哪里了。 好容易寻到家庙,却见又是一队官兵围住了,又从里头往外拖人呢。我只好等着……等醒过来,已经在一处马车上了……后来,便到了这里……遇着了刘姥姥……” 她虽说得断断续续,宝钗与邢岫烟都已不忍再听,邢岫烟站在她身边道:“如今还能活着,就算天幸了。过去的,想它作甚,往后的日子才是要紧的。” 妙玉恍若未闻,木然道:“我从前,只觉着这世上实在太过腌臜,可如今,我自己大概才是那个最最腌臜的人……你们又救我作甚么,我又怎么好再同你们在一处……可叹可笑,虽活得如此不堪,我却不能不敢不肯死去……你们知不知道,三姐从前给我讲,她说,若是在那种地方一心求死,只怕……只怕死了之后都没脸做鬼……” 邢岫烟同宝钗两个已经能听得忍不住流泪,宝钗张了张嘴,到底不知道怎么劝解才好。邢岫烟却道:“你既说到这里了,怎么还看不清呢?你从前只说这是身臭皮囊,既不过是皮囊,你又何须看得这般重?你又教过我,凡人所经所历,皆是修行。我从前只随遇而安,如今便遇着不得不争、不得不算的局面;你从前嫌恶世人,如今迫你入世历练;我们如此经历,怕不正是从前执念太深,而所执又大谬,才得的机缘来点醒迷阵。左右只两条路可选,生或死,既不死了,便好好想想如何生才对。” 妙玉听着似有所动,“所执大谬,所执大谬……呵,不错,从前我只嫌人脏,嫌人俗,如今正是世人可嫌我的时候了。” 邢岫烟道:“可却没人嫌你。刘姥姥还求爷爷告奶奶地来救你,我们一得了信,就立时要接了你来相聚,哪个嫌过你?” 妙玉背过身去默默不语,邢岫烟立了一会儿,便拉了宝钗悄悄退了出来。 宝钗问道:“她心里正别不过弯来,你会不会说太重了?” 岫烟叹道:“她本是极聪慧之人,道理她都知道,只是不肯往心里去罢了。若能在这里转过身来,却是因祸得福,往后修为自然精进,若是不肯舍了从前立定的那个‘我’,哪怕这会儿撑着,早晚也只剩自绝这一路。我不过是推她一把罢了。” 宝钗惊道:“万一她真一时想别住了……” 岫烟道:“生死本是自选路,她若真要那么着,我们看得了一时还看得了一世?且她能忍到现在,自然是跨过去的赢面更大些。” 宝钗叹:“但愿如你所说。” 待回到自己那边,一静下来,宝钗心里就翻来覆去都是那个梦。想了半日,到底下了决心。第二日便让宝玉陪着往此前族里分给他们的那一亩多地里去了。 贾政从族里回来之后,便不理此事了。族里又遣了人来相唤,还请了中人,又有里正,没法子,还是宝玉去了一趟。宝玉是个软性子,也听不懂他们话里的话,只等立了界石,上了田契,便顾自回来了。倒让在场许多人觉着一拳打到了棉花上,十分憋屈。 宝钗宝玉带着莺儿和麝月去的,那一亩多地也没有佃户,只既说是祭田,初次去,还需备些香烛。宝钗着人预备一副挑担,却到底不成,如今可没有什么仆从,哪里寻个能挑担的来。宝玉倒是试了试,只说还成。宝钗看他弓腰勾头一步一晃的样子,怎么也不敢真让他这么出门。 若是寻常事,往薛蝌那里借个人手也容易,只今儿这事儿特殊,万一真的应了梦境,有外人反倒不便。到了到了,弄了辆薛家从前在前后院运柴火的羊角车来,宝玉在庭院里试了几回,总算能推着走了。又叫了两辆大车来,先把他们送到那处地界,让大车等着,他们再下了车往那边坡地上去。 一路上,宝钗三个在后头挎着提篮跟着,宝玉在前头推车。幸好不是在金陵城,若不然,只怕不晓得多少知道就里的闲人要来看这个热闹了。国公爷的孙子推独轮车,真是新鲜事。只这里村边知道根底的人少,虽少了这样看笑话的,却多了些诚意劝诫的。“大兄弟,你既推车,怎好让你浑家姐妹在后头走着!两边各坐一个,推起来更稳当!”宝玉忍着脚下的趔趄,只好一味赔笑谢过人家好意。 宝钗几个都素着脸,在这地方,若戴个帷帽只怕反倒引人注目,不如索性这般。可这宝钗麝月莺儿,哪个像这样地方常见的人?一路上遇着的人虽不多,都得多看两眼,还有自来熟的跟宝玉夸上两句。“大兄弟好福气!说来大兄弟也好个相貌!” 好容易到了地头,四下都是贾家的祭田,这里本是块小坡地,又不临水,后头便是荆棘灌木,里头隐着无数坟茔。想来是这里佃户人家过世人口的埋身处,贾家的长老还真是恁地会挑地方儿。 麝月还好,莺儿看看周围那影影绰绰的土堆石碑,便一个劲儿往宝钗身后缩。她却不知道,宝钗到了地方,便看见了地里离田埂丈把远的地方两块白花花的石头,心里比莺儿吓得还厉害些儿。 宝玉把拿来的香烛都取了出来,回头问宝钗道:“这个要怎么弄?” 宝钗强自镇定着,几人一起动手,插烛焚香,好好祭拜了一回。站起身来,麝月同莺儿忙着收拾时,宝钗把宝玉拉到一旁,吸了口气道:“我同你说个事儿,你可别慌。” 宝玉心里咯噔一下,只怕是黛玉那里出了什么纰漏了,从前北静王那里便听说过,那寻瑎行事都阴深难度,这回还不知道要怎么…… 正心慌慌,就听宝钗道:“我前儿做了个梦,梦见国公爷同我说,在这里的祭田里,给我们留了子孙财。说是在两块白石头那里。我心里只当是自己发梦,也不敢先说出来,才想趁着今日来看看。哪想到……”她伸手一指那两块白石头,便不说话了。 宝玉回过神来,“啊?这……” 宝钗道:“要不……挖开看看?” 这地因是春上定了要过户,又没有人佃种的,如今上头只长了些细末小草,那两块白石头实在看着突兀得很。 宝玉那日来定的界石,可他实在想不起当时有没有这石头。听宝钗说得玄妙,又扯上了自家祖宗,便点头道:“看看也安心些。”他却不是旁个,还得疑心怎么自家祖宗托梦不托给自己同老爹,却偏托梦给孙媳妇,是何道理。 收拾东西的时候,宝钗特地让人拿了柄短锄在里头,这会儿正好用。宝玉虽使不惯,顺着土扒拉还是会的。也没挖多深,吭哧,就刨到一坛子。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些惊疑。慢慢将东西刨出来,却是个大白瓷坛子。上头封着一层绫绢。 莺儿同麝月两个不明就里,见自家主子突然刨起地来,还真刨了个东西出来。莺儿头一个不镇静了,颤了声儿道:“这……这是谁家的骨灰坛子,埋到咱们地里了?旁、旁处还有没有?……” 说得正摩挲坛口的宝玉赶紧撒了手,连宝钗都一激灵,赶紧啐道:“胡说!谁家那……坛子会用绫绢封口?!”又把自己做梦的事儿说了,那两个更听愣了。 倒是麝月道:“既如此,二爷快打开看看。都说世家多得祖宗庇佑,说不定真是老太爷给奶奶托的梦呢!让那帮黑心肠的欺负我们,真是老祖宗们都看不过去了!” 宝玉见那瓷坛虽埋在土里,却甚是干净,也是奇异。便壮了胆子将那封口撕开了,借着日头只觉里头亮光一闪,伸手往里一掏,宝钗正待拦时已然晚了。正怕有异,却见宝玉从里头摸出一块一指来长的竹筒金来,上头镌着个花押,正是个“贾”字。一时都惊呆了去,瞠目结舌,相顾语塞。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章犹豫了好久,唉,还是不够狠心,就这样吧。 第417章 417.小富即安 贾政看着跟前整整齐齐一箱金条,个个上头一个“贾”字,又听宝钗说了一回国公爷托梦等事,不由老泪纵横,面朝屋外跪泣道:“劳祖宗挂心费神如此,儿孙不孝啊!” 宝玉同珹哥儿上前扶了他起来,他却道:“既如此,赶紧安顿下来,将先祖牌位们供奉起来要紧。︾樂︾文︾小︾说|” 宝玉不知这些,宝钗早在见着那些东西时便料到如此了。听贾政这话,赶紧道:“是,老爷放心,已托了人张罗,选定了几处,明后日还请老爷亲去看看,好拿主意。” 贾政这才点头,又对宝钗道:“这是祖宗留下来的子孙钱,你仔细收起来,好好理家,万不可同从前那般了。我们是经了大难的人家,千万莫要因着如今得了这笔钱财,便又忘了持家存身之道。”又看着宝玉道,“尤其是你!若是让我知道又犯从前的毛病,哼,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宝玉只好喏喏答应着。 到了晚间,与宝钗闲话时便道:“我说银钱这东西,果然不是个好的。你看自家里出了事,老爷待我何等和颜悦色。偏今日得了这注钱财,便又说要打断我的腿了。” 宝钗正盘算理家的事,听他一团孩子气的抱怨,无奈笑道:“又干钱财甚事,总是老爷希望你上进的缘故。从前到了那样境地,便是你想要再玩闹去,也由不得你了。如今得了祖宗遗泽,老爷自然是怕你又同从前一样喜奢华,好靡费起来。” 宝玉托腮道:“我从前又何曾喜好过奢华靡费?” 宝钗笑着摇头道:“那我可不知道了,只问问你最爱穿的鞋子和的摆设吧。” 宝玉想了一回,歪倒在床上道:“那也不是我喜好的。不过做都做了,我不穿不用不上身,才真是辜负了绫罗。我也是受过冻,挨过饿的人了,难道还会那般不知事?” 宝钗随意点头道:“如此自然最好。” 宝玉见她心里有事,便也不再吵她,顾自翻身朝里睡了,闭着眼睛东想西想起来。 宝钗却在寻思,这如今要做买卖的本钱是不差了。那坛子里足有千把两黄金,合一万多两银子。这钱要放在从前,只怕不管是贾家还是薛家,都不怎么放在眼里。可到了眼下,真是实打实的救命钱。 如今各人身上都身无分文,从前也罢了,如今都晓得得了这一注钱财,还这么着就不合适了。只仍照着从前府里那般,一个月十两八两的月钱,也没这许多,究竟如何做法才能八方周全,还真不是容易的事。想到此处,倒有些赞同宝玉方才那话了,果然这金银钱财实在是个麻烦。 宝钗自然是学过理家掌事的,只她学的是掌贾府薛家那样的人家,如今忽然换成这个模样,连规矩都不是现成的了,便是才高如宝姐姐,也得烦难。 过了三五日,宝钗才拿出章程来,同众人商议。只说都按着从前府里的例子来,虽总数没那许多了,大架子仍都还是祖宗规矩。贾府里,爷们成家之后,在外账上每年单有一笔银子可领,未成家的都跟着太太姑娘们领月钱。还有年末各房按着定例拿分红,这个因是按房来的,没成亲的自然也不在数里。这两条却都让贾政给停了。 他道:“从前是爷们身上都领着差事,同僚故旧间往来交际,花费颇大,才有此一说。眼前哪个有这样的事?!待往后哪个谋了官身,再说此事不迟。再一个,那个按房分红的话,如今是祖宗垂怜,才得了一点起家的资财,哪有可分处?!这规矩亦很不必留了。” 宝钗等人少不得都一一依了。贾政原想连月钱都蠲了才好——都有吃有穿的,还要月钱作甚!还是蕊儿出声劝道:“如今在这里住下了,既要有营生,难免要同外头往来。各人身边没一点活钱,难道还让奶奶们自己想辙周转去?!老爷也不要太矫枉过正了。”贾政被噎得无话可说,才罢了。只那月钱也定的极低的,各人都不过一两半两的,众人都刚从饥寒交迫时候过来,倒没有嫌少的话。 待宝钗要商议买地经商等话时,贾政又甩手不管了,只说让她作主,外头的事让宝玉跑去。宝玉一犹豫,贾政便问道:“你一考不得功名,二种不来地,若是些许庶务都打理不来,要你又有何用?你还想如从前一般,做个万事不理的公子哥儿,让你媳妇替你操心周全一辈子不成!”说得宝玉垂了头,再不敢吱声。 四海商行那个小掌柜的在南边事务已了,刘姥姥也跟着辞行。贾府人等都感其忠义,连贾政都送到了门口。刘姥姥直喊折寿,不敢再领。到了门口,见停着的大车上又好几个包裹,忙要推辞,宝钗却道:“姥姥莫要推拒,不过是些南边的土产,回去分给远亲近邻,也是个意思。”又把一个小荷包塞给了青儿,笑道,“下回见面还不知道要什么时候了,这个就当给姐儿添妆吧。”把个青儿臊得不行,刘姥姥听宝钗这么说了,便让青儿收下,又要谢宝钗。 宝钗拉住了她,诚心道:“姥姥身体硬朗,只到底年岁在那儿呢,还为了我们这一家子东跑西颠的,我们心里都承您这份情。您是个菩萨心肠,佛祖菩萨也保佑您越来越健旺。回了京里,我们大嫂子和巧姐儿都在呢,我已送了信去了,往后就当亲戚走动着,您可别嫌我们年轻失礼。” 刘姥姥直摆手,连连道:“哪儿能呢,哪儿能呢。” 虽她推拒非常,宝钗还是带了麝月莺儿,送她到了四海商行的会馆,见她和熟人碰了面,都安顿好了,才作别归来。 第二日四海商行一行人天刚擦亮便乘风登船,宝钗宝玉已带了人在码头等着,直把刘姥姥感动得老泪纵横。待得舟行渐远,人影不见了,众人才登车回去。 回身时,却见妙玉在另一边临水站着,宝钗一眼看见,并未打招呼,只上了车坐定后,低头笑着松了口气。 过了几日,又寻了薛蝌和柳湘莲两家商议买房置地等事。贾政自然不会过问,只宝钗同宝玉两个拿主意。薛蝌便道:“如今我才知道那句话,穷人有三宝,丑妻薄地破棉袄。实在大善。” 见没人接他话,他自饮了一口茶,施施然道:“若是穷人手里有块良田,有件珍稀的皮裘,有个美貌的浑家,那可不是福,一不小心都是家破人亡的祸根子!你们还别跟我急,我晓得公道自在人心,只到一人一事上,公道多半还没反应过来呢,这里就该尘归尘,土归土了。” 咧嘴一笑,又道,“所以,如今我们这样的,能做的买卖,也只那些不打眼,不惹人的。若是换了个白手起家的,凭着赚两年银子,还可往官路上去勾连两个,到时候官商相护,自然越做越大。可咱们呢,这会子,贾王史薛的名头还在。就算咱们愿意俯就,哪个敢沾这个事儿?!连血亲族人都恨不得撇清,何况旁人。天下商人这许多,要递钱过去的手也有十七八只,越过我们,也饿不死谁去。这个道理,你们可认?” 众人一时默默,薛蝌笑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止是两军对垒时如此,世事哪件不如此?总是对自己和周遭人事知道得越清楚些,走的路行的事才更稳妥些不是?” 宝钗先前还怀着两分重振家业之思,听了薛蝌一番话,渐渐回过味来。当年四大家随开国圣祖定鼎江山,文武元勋,又是世交,相互间联络有亲,一时风头无两。如此过个三五十年,几家真正堪称根深叶茂,富贵气象。正是背靠着这等大树,才有应势转商的薛家,才能在一两代间里成就珍珠如土金如铁的豪富。可如今,虽有一抔资产满腹才华,却是个无根的浮萍。甚至连浮萍都不如。朝中还有人连贾兰这样一根贾府余脉都不肯放过,又岂会允许四大家中任何一家死灰复燃,重回盛势? 想清楚关节,余者便都好说了。半月间,贾府寻着了一处金陵城外小镇上的宅子,在这小镇附近的一处庄子上买了两顷地,上等良田同中等良田一半一半,这一宗儿便花去了近一千五百两。又在附近买了两处茶山,花费近三千两。加上买宅子,添置东西的零零碎碎,那挖出来的子孙财也去了快一半了。 作坊的事宝钗心里没底,还不敢胡乱试,只好先放在一边。她手里又不止贾家的事,还有薛家的,薛姨妈到后来一心惦记着往后要给薛蟠过继香火的事,虽后来人算不如天算,让宝钗带进贾家的家财一股脑儿都让拿去还了库银,这事儿却不能因这就抛下了。 京中只余一处宅子并几个老仆,原是为了防着尤三姐会回去,怕她没个落脚的地方,如今看来却不用了。便在给京城写信时,顺道托李纨把那房子赁了出去。当年薛家归拢了江南所有的买卖,田地却还剩着几顷,宅院也还有几处。 只从前那田地都是托着族人照看,如今宝钗要收回来自己打理。若非薛蝌同柳湘莲在,别说收回来打理了,便是上几年没来得及过问的租子只怕也得打了水漂。虽如此,还是掰扯了好些日子才算料理停当。薛蝌将租子换了银钱交来给宝钗时,劝道:“大哥过继子嗣的事还得尽快,要不然只怕他们还得闹,到时候我也难说话。” 薛家如今是一个活人没有,薛蝌老爹同宝钗老爹早就分了家的,如今是宝钗出面打理,可东西要是落在她名下,在旁人看来就是落进贾家了,自然有话说。宝钗皱眉道:“这也不是说有就有的,还得你替我看着点,年纪自然要小些的好,要紧是出身得清白,爹娘老子都得是老实干净人才好。” 薛蝌笑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这事儿我有数,姐姐放心。” 宝钗感慨:“若不是有你们,我真是抓了瞎了。” 薛蝌笑笑,忽然又正色道:“这一圈事儿下来,实在我觉着,这人能活着,便是老天给的命了。真是,若要你死要你亡,真是眨眨眼的事。唉,就说我们,若不是当日碰巧碰着了妹夫,哪里还有现在?命有没有还两说呢。” 宝钗想起上回山贼之事来,也不禁心有余悸,连连点头。 待宝钗将薛家在南边的家资都收拢了,有佃户的重新签了契约,没有的便重新招佃,所有宅子除了金陵城里的祖宅,旁的都或赁或卖,将周转来的银钱除了另外买了两处铺子,余下的便凑个整数托了柳湘莲往四海商行的拼船买卖里入了股。 正几头的事务都渐渐明晰时候,邢岫烟一眼泡泪水地寻过来了。宝钗还当是她同薛蝌有什么不恰,却原来是妙玉的事。也不知她是想通了还是没想通,同邢岫烟说了一宿的话,第二日趁着邢岫烟不在家,让厨上婆子炸了一瓢黄豆,趁着刚出油锅的热腾,直接都给铺脸上了。如今是一脸的燎泡,哪里还像个人样。 邢岫烟看得心跟刀割一样。她却小心地启嘴淡淡道:“如此方是长久之计。你不是劝我说是一身臭皮囊?如今我看开了,你倒哭成这样。可见你的修为终究不如我……” 宝钗听了这话,吓得眼睛都闭上了。忙让莺儿找药来,才想起来,自家哪里还有那些药!却是湘云匆匆过来,拿了一个白瓷盒子在手上,拉着邢岫烟道:“赶紧,我同你过去,我这儿有烫伤药膏。”她们才想来湘云原是知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