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宅斗之家和万事兴》 第1章 露薇轩 老远听见呜呜嘤嘤的哭声,顾氏皱皱眉头,脚下的步子随之慢下。李迎家的忙也放慢了脚步,亦步亦趋紧随其后。 露薇轩的看门婆子眼皮沉沉,接连不断地打了几个呵欠,等缓过神来,顾氏已然走到了跟前。 看门婆子大吃一惊,慌忙行了个礼,叫了声:“大奶奶好。” 顾氏斜睨了她一眼,却不说话,抬脚走入露薇轩中。 听说长房的顾氏过来了,露薇轩中的二房奶奶沈氏抽噎着往外头走,一边用绢帕拭着满面泪痕,眼珠子红通通的,也不知是哭了多久。 院子里的洒扫丫头正聚在一团嚼舌根,见长房奶奶风风火火前来,忙闭了嘴鸟兽散跑开,各人寻了块地方守着,装模作样地扒拉着地上的灰尘。 这回,连李迎家的眉头都皱起来了。 沈氏宽厚,惯得他们这群人越发的不像话。瞧瞧这,正经主子不怕,见到隔了房的长房奶奶倒像是老鼠见着了猫儿。 门口丫头挑开帘子,顾氏才一跨步进去就听见沈氏泫然欲泣道:“还是嫂子对我们娘俩好。” 顾氏暗吐了小半口气,扶住哭虚了的沈氏,似搀似拉的带着她往内厢房里走,面露无奈:“正没了事情,猜你又想不过去,这不,果然是。哭得两眼跟桃子似的,你也歇歇,二爷他不在这,你省些气力。” 沈氏梨花带雨:“也不是哭给他看的。就像嫂子说的,我只是想不过去。我的命已经够苦了,我家丫头怎么也如此命苦呢。这日子真过不下去了。” 内厢房里的几个丫头见顾氏搀着他们的正经主子沈氏进来,蹙着眉头面色不虞,顿时慌了神。 长房奶奶雷厉风行,连老太太都说不过理。据说,早年长房奶奶才刚当家时,出手便发落了几个不听话的老人,有人来劝不仅挨了好一顿打,还跟着被发落的老人一道卖给了人伢子。 当年,老太太想拦没拦住,哭了好些天,自此便同长房奶奶结了怨。 这些其实都还不算什么,恐怖的在后头。 自从同老太太结了怨气,长房奶奶就不大兴师动众的处置人了。 可大家都高兴不起来,不仅高兴不起来,路过长房奶奶身边连气都不敢多喘半下。 为什么?你没发现?长房奶奶明里看不顺眼的人都不见了!!! 去了哪?你问我?我怎么知道?!! 未知的,才是最恐怖的。 那些不见了的人是生是死,活着有多艰苦,死的又有多凄凉惨烈,被众说纷纭了无数次之后,谣言从惴惴不安的揣测变成了既定的事实。 此刻,露薇轩内厢房中的小丫头脚上打起了筛,想着寻个地方躲一躲却又不知道往哪个地方去,慌得六神无主。王善家的见着实在不像话,赶忙朝那几个小丫头们使了使眼色,小丫头们忙急急散了。 看清靠墙的四房榻上躺着的小人,顾氏很无语。 沈氏哭哭啼啼道:“这些天,二爷每日就只过来看一次,坐不到一盏茶便走了,这真是……真是……” 顾氏扶她坐下,轻轻拍着她的手背,尽量声调温婉:“刚收了泪,好好说着话的怎么又哭了。” 沈氏抽抽噎噎,王善家的上了茶,同李迎家的一齐退了出去在门口守着。 顾氏起身,瞧瞧榻上的小人睡得正香,捻捻被角,替林书茹盖得更严实些,转头对沈氏道:“书茹丫头不是已经搬去东院住了吗?怎么又挪腾到你房里来了。” 说到这处,沈氏鼻子一酸,委屈的泪又上来了:“嫂子前些日子说的是有道理。二爷不耐烦我,书茹丫头搬到东院去住,二爷或许能多瞧上几眼。可书茹丫头搬去总共四日,他也就只暗暗去瞧了一次而已。” 顾氏腹诽:书茹丫头在你房里的时候,二爷可是十天半个月才过来看一次呢,四天能来一次已经是重大进步了,可得再接再厉。跟着你住一块,可真是一条路走到黑了。 只是,面对这个眼泪涛涛的弟媳,话可不能说的这么直白。伤心事小,哭伤了身子,老太太面前她交代不了。 顾氏抚抚沈氏的后背,想着从何处安慰起,沈氏呜呜咽咽的又开了口:“大前天书茹丫头落了水,他也就陪着站了些时辰,你们一走,他可就跟着溜了,跟……跟这孩子不是他的似的。” “行了,行了,”顾氏将她从床边拉开,“孩子睡着呢,你也不怕她醒来,越哭越来劲儿了。” 沈氏瞧瞧榻上的孩子更是悲从中来,却只落着泪不敢大声抽噎,压低声音道:“自从那日从水里捞出来,我家书茹就傻了,光看着我和屋里的这些人,到现在除了饿和渴,没说出过别的话。” 顾氏扯扯沈氏,将她扯得更远些,这才说话:“孩子在这呢,你说什么傻不傻,听着了多不好。” 沈氏眼眶泛红,“她睡得熟着呢,听不着。” 床上装死躺尸的林书茹瘪瘪嘴。 她不是傻,是惶恐。 惶恐不安。 穿过来才没几天,她很不适应这个每日都梨花带雨以泪洗面的娘亲。 这么能哭的,她还是头一次见。 顾氏扯了条帕子,替沈氏擦擦眼角的泪,“当着孩子的面儿,不管是不是正睡得熟也不能这么说孩子。你就只这么一个心肝,万一被她听着了,记着你怨着你,二爷又是那样,你日后可就没地儿哭了。” 沈氏一听,立马刹了泪,回了半天的味儿才道:“嫂子说的是。” 榻上,已经换了内容物的林书茹再次瘪瘪嘴。 敢情她这个娘真觉得在如此哀戚婉转的哭声中,能有人像吞了安眠药似的呼呼大睡? 她装睡,一是怕被她娘抱着哭时捶后背捶得喘不过气,二来却是无奈。 无奈于这副身体的亲娘,酷爱水龙头似的飙泪。从早到晚,从晚到早,绝不马虎的呜呜咽咽,时时刻刻的悲从中来。 其实生活也没有这么糟糕,至少这几天,她爹每日都会过来瞅她一眼不是。 顾氏抚着沈氏的背拉着她的手说:“你也就别哭了。书茹丫头许是受了惊才同从前看起来不一样些,你也别自己吓自己,或者再将养两日便好全了。你心且宽些,日子自然好过许多。” 沈氏的泪终于有了停歇的迹象,点点头:“嫂子说的是。” 顾氏见她情绪好了些,又多嘱咐了几句,临到要走时没忍住,扶着沈氏的手道:“嫂子有句些话实在不当讲,可又实在是不讲不行了。书茹丫头大了,二爷那处的谢姨娘又不是个省心的角色,如今露薇轩里的丫头婆子们闲散得太过了些,……” 沈氏听顾氏这么说,似泣非泣的双目微微有了些精神气,眼角微微一挑,正要开口,却被顾氏压了下去。 “嫂子知道,我这隔着房的不该对你屋里的事儿说道。妹妹平日里对下人宽厚有加,自是难得,却……”顾氏忍了忍,拣了力道最轻的词说,“却也太宽厚了。” 沈氏绕着手上的绢帕,犹豫再三道:“二爷过来我屋里的时候本就少,若是不宽厚些,离了人心,更让人拿了到他耳边说去。” 顾氏见她一双含泪目上了几分气性,明白她不仅听不进去,更可能已经怨起了自己,心头不住叹气。 这弟媳真是让她没话说,不止总将事情往坏处想,还很难分辨出别人的好意坏意。罢了罢了,随她想去。 再关怀了几句,顾氏便匆匆领着李迎家的走了。 等她走得远了些,沈氏一甩手里的帕子,叫了王善家的过来,挑挑眉尖儿问:“我们这是给长房奶奶看见什么了?好一顿教训。” 王善家的拘着手,回她:“李妈子看门,睡着了,正正被大房奶奶逮个正着。” 沈氏扶扶鬓边,轻浅道:“把李妈子叫过来。还有,把那个机灵丫头,就是那告诉你大房奶奶来了的丫头也叫进来。” 王善家的出去叫人,沈氏朝外头正堂走,嘱着丫头将内厢房的帘子打下来,大约是怕等下的动静大了吓醒孩子。 林书茹考虑再三,还是决定慵慵懒懒的爬起来。 方才顾氏的话她是听见的,却没有看见她娘是个什么面色。林书茹按常理推想,以为她娘叫来人是要好好整治整治这屋里的内务。 是该整整了。 昨个儿一早,她娘去了老太太那请安,林书茹摸出去瞧了眼外头的院子, 好家伙,唠嗑的唠嗑,瞌睡的瞌睡,有两个丫头还拿着扫帚嘻嘻哈哈的玩闹打斗起来了。嘿,真是奇观。 想着沈氏整肃风气,林书茹觉得该有好戏当前,躺尸果断躺不下去了。 沈氏见她起来,那双含露目再次泪光闪闪,忙着帮她穿衣梳头,没停过嘴的问:“渴了?饿了?想吃点什么,告诉娘。” 林书茹笑着摇摇头,趴进沈氏的怀里。 穿成个只六七岁大的孩子,虽没爹疼,但有娘爱还是很好的。 上一世,林书茹叫林如意,父母早年因车祸亡故,从小被爷爷养大。林如意很想有个妈妈,帮着穿衣,帮着梳头,断了奶还被抱在怀里,宠得上了天该多好。可她只有个严肃刻板的爷爷。让自己穿衣,让自己梳头,牵着她让自己走路。走累了爷爷也不抱,只会坐在花坛边上,替她扫开些灰尘,然后拍拍坛边说:“歇歇,坐。” 实话说,沈氏算得上是个很好的母亲。 能自己打理的,多不让其他人插手。 喂饭喂药喝水穿衣,大多亲自来。只是她那眼泪水太不值钱,总是啪嗒啪嗒往下掉,片刻就湿了被褥,唬得林书茹老不大好意思乱动弹。 林书茹今个儿娇滴滴的一趴,惹得沈氏带着泪珠儿笑开了花。自落水之后,书茹丫头就没这么亲近过她。大约前几日确实受了惊,如今恢复了。 沈氏就势抱起她,来来去去又问了遍渴不渴饿不饿,林书茹尽摇着头,沈氏便将她抱着往正堂里去了。 林书茹坐在沈氏的膝上,拿着块沈氏塞来的千层马蹄糕,安安静静地吃着。 沈氏抚抚她的额发,抬眉扫了眼王善家的带进来的李妈子和那叫芳草的小丫头。 林书茹细嚼慢咽着,猜想沈氏该怎么罚那在当值时呼呼大睡的李妈子,却在此时愕然听见沈氏用略有些严厉的语气道:“芳草,跪下!” 哈? 这是什么事儿? 第2章 曲直 林书茹很无力。 无力得咬着千层马蹄糕都牙软。 时不时垂泪的沈氏的确动了气,动气的点却是让林书茹大开眼界。 沈氏的声音绵绵软软,眼角眉梢却透出丝冷淡:“芳草,你知不知错?” 只十一出头的小姑娘埋头跪下,脆生生道:“不知。” 王善家的头很疼,瞅着双膝跪地的芳草在心底里替她大呼冤枉。明明是李妈子当值的时候瞌睡连天,最后却成了芳草的错。案子断成这样,林家只有老太太和沈氏有这个本事。 沈氏一双杏眼微微有些上挑,不哭成红通通的桃子样时,很有几分娇俏的味道。若真要论起来,其实也不输那被二爷宠上了天的谢姨娘。 只是性情嘛,的确有些令人无可奈何以及摸不着头脑。 “王善家的,”沈氏擦擦林书茹的嘴角,又捻了块糕点过来,林书茹忙摇头,却还是硬被塞了块,“你同她说说她错在哪里。” 但凡主子教训下头的人时,先总要说出一二三四个道理。哪里做得不妥,哪里做得不对,为什么错了,该是怎么做,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占了个理字自然罚得人问心无愧。 沈氏的这个思路没有错,偏偏切入点和立意不对。 林书茹看得出王善家的很惆怅,但惆怅归惆怅,无语完了还得按着主子的吩咐办事。 无法,大家都是讨口饭吃。 王善家的垂了目,眼神飘乎乎不知去往哪里,“这错处……芳草该第一时间将李妈子叫醒了,再来同我秉了大奶奶过来的事情。这个,……没将李妈子叫醒,给大奶奶看见了,是伤了我们露薇轩的面儿。” 沈氏笑着朝王善家的点点头,表扬的意味甚浓。王善家的赶紧扯出个难看的笑容回应,心里却虚得厉害。 “王善家的说的不错,”沈氏结案呈词,“芳草,听明白了没?” “听明白了。”小丫头声音清脆。 沈氏得意洋洋,正准备宣布扣些小丫头的月银以示惩戒,却在这时听那丫头说了句话,立即转了脸色。 “太太,我听是听明白了,可是不对啊。”叫芳草的丫头生着双圆眼,配着张圆脸,瞧着满面憨傻气,“李妈子自个儿睡着了,偏着身子我瞧不见。大奶奶过来,我见没人看见没人通传怕慢待了,这才赶忙赶急的来秉了不是。我觉得我只能认没有好好打扫的错,今早分事儿的时候,可没有人让我看着李妈子负责叫醒她呢。” 许是因为少有人在沈氏盖棺定论结案呈词后反驳,芳草的这句话将沈氏气得不轻。“你……你……你……” 沈氏一时气结,喘了几喘,却还记得要摆出副仁德宽厚的模样,面色渐缓道:“你们都是一块儿在我这露薇轩中干事的,这便是缘分,该当相互扶协顾念,外人来了便得互相提醒一二,省得被别人看了去,编排成我的笑话。可你却冷眼旁的看,叫长房奶奶看去了李妈子的笑话。出了这个门,李妈子的笑话便成了我们露薇轩的笑话。……芳草,我这么说你可明白了?” 小丫头苦着张脸,锁着眉半晌没吭声。她不傻,太太的话她都听明白了。听的时候觉着好像是个理,听完一想,却觉得不对味儿。怎么越听越糊涂了呢? 站在芳草身后的李妈子得意洋洋,高颧骨三白眼,瞟了眼跪在地上的芳草,那眼神怎么看怎么刻薄,胸膛挺得直直的,仿佛她才是占尽了道理的那个。 芳草好半天没吭气,沈氏的脸越来越垮。 王善家的知道芳草是个傻憨的性子,怎么都不会明白了沈氏的逻辑,见情形越发不妙,忙出声救道:“真是个不懂事的丫头,还不快回了太太认了错?” 整个露薇轩中,就王善家的对芳草的态度最好。她认真洒扫的时候,嚼舌根的丫头、婆子笑话她傻,只王善家的会点点头夸她一句:“好孩子。”暖暖的,侧影像极了她那个冬日里借着月光探头窗外,鬓边落了几片雪花却浑然不觉地认真缝补破衣裳的娘。 于王善家的,芳草有着极为特殊的感情。 此刻听见王善家的开了口,芳草咬了咬唇,道:“明白了,此事确实是芳草的不对。”语调依旧是那么傻里傻气的。 罚了芳草两个月月银的沈氏很满意。她觉得自己不仅宽厚有加,还对下人恩威并施,露薇轩上下好不和气。 林书茹被沈氏言辞铮铮的逻辑搅混了思维,看王善家的领着垂头丧气的芳草和雄赳赳的李妈子出了门,顿时傻了眼。 她约莫体会到了这副身体的老爹——林二爷为什么对于沈氏如此不耐。每每过来探视她时,林二爷一见着林氏就开始面露不虞,刚啜下口茶便开始如坐针毡。每次都是她还没想好用何种态度对待这个疏离他们娘俩的老爹,她老爹便脚底抹油的赶紧溜了。 下人乱了规矩且乱得昂头挺胸,“宽厚”的沈氏实在功不可没。觉得落了面子,却不治根本的整肃风气,只拿着个小丫头出气,仅仅怪个小丫头没能早些“扶助”那些乱了规矩的人,还真是个强大的逻辑。 林书茹昨个儿早上摸出去院子的时候,恰瞧见过这个叫做芳草的丫头。 的确是个很实诚的姑娘,不理在一旁侃天的婆子们,也不理那两个拿着扫帚嬉戏打闹的丫头,认真沉默地将一处又一处打扫得干干净净。 那股子认真地劲儿从这个被排挤了的小身子里透出来,实实在在的令瞧见的人心疼。 林书茹觉得似是该说些什么,为沈氏强大的逻辑,为芳草莫名其妙的错处,可刚一开口叫了声娘,就见沈氏眼中的泪珠儿啪嗒啪嗒地,止也止不住的往下掉。 沈氏终于放下心来。自落水后,书茹丫头对她就没有往常那么粘腻那么热乎,她可是忧心忡忡了好些日子。瞧着林书茹那双像极了她的微挑杏眼里透着一股子疑惑,用茫然无措的神色看她,目光里头满满都是她从未见过的陌生样,实在令她肝肠寸断。 这可是她唯一的心肝宝贝,也是她唯一的期盼。林二爷不耐她,她日后就这么一个活路,如今可是该怎么办? 此时林书茹稚声唤她一声娘,唤得她放下心中大石,唤得她喜上眉梢,一激动便又开始呜呜咽咽了。 林书茹她爹林二爷恰在这时走入露薇轩中,瞥了眼这一院子装乖巧装老实的下人,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正在此刻,林二爷听到了沈氏的哭声,甚是烦心地眉头一皱,便即转身,拂袖走了。 他一走,方才散开的人群又围上了。 “李妈子,说说,太太罚了你什么?” 三白眼的李妈子得意极了,“太太说尽是芳草的错,可没罚我。不过教训两句便完了事儿。” “什么?罚了芳草?为什么?” 李妈子挑挑眼,“她光顾着露头拔尖儿,去告诉李善家的长房奶奶来了不是,太太罚她没有叫醒我。” “嘿,太太还真是不讲道理。芳草她定是顶了嘴吧。” 李妈子飞着眼白儿,“可不是。太太本来只扣她半个月的月钱,她回了顿嘴,扣了两个月。” “哟,这是个什么事儿。” 李妈子笑道:“反正我没被罚就成了,管这是个什么事儿。” 有人说了句,“李妈子,你再别去凑着堆的赌得那么晚了,日后再瞌睡少不得挨罚的。” 李妈子眉头一扬,高高的颧骨配着她的语调显得十分尖酸:“你们日后见着人来了,过来叫我便是。若是你们不警醒着我,到时候太太问起来,我可说是你们见着人来不喊我。” 众人纷纷道:“这是个什么事儿呀。” 李妈子也不管他们说,得意洋洋的走去继续看门儿了。 王善家的领着芳草行得僻远了些,方停下步子。 “可是真的知错了?”王善家的问。 芳草想了想,“太太说我错,我仔细着想过了一遍,觉着罚我两个月的月钱也并不亏我。” 王善家的叹了口气。好好一个丫头,就这么被沈氏强大偏颇的逻辑给带歪了。王善家的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句:“知是错在何处了?” 芳草个子小小的,仰头看她,憨憨道:“我想,我大约是存了心的没有叫醒李妈子,只是我自己都没有察觉出来自己的心思。” “当时我才扫完门堂,离她离得最近的就是我了。虽然她侧着身子,我看不见她是不是睡着的,可是她日日当值的时候都是个瞌睡样,我若是按着太太说的那样儿留心担心着她,远远瞧见长房奶奶来时,是该看看她是不是瞌睡着,是不是需要提醒的,……可我没有呢。” 芳草诚心诚意道,“方才我仔细想了想,我或许在心底里确实存了不当的想法,想让李妈子被长房奶奶说去一顿吧。她日日夜里头都去赌到天光,太太不管她,大家又都劝不住她,有时候看她当值的时候睡得都呼噜了,我的确是有些不忿的。” 王善家的愕在原地,愣好半天恍然回神,立马厉声道:“太太如何做几时轮到你个丫头评说?看是罚你两个月的月银都还罚少了!” 芳草闷闷垂下头。 “记着,”王善家的说,“该烂在肚子里的话,一句都不许说口来!小心着你。”说完,硬着心肠派下一大堆活计便走了。 等走远了些,王善家的忍不住回头瞧了瞧,见那小小的身影正利索地执行着自己派下的任务,不由叹了口气。 主子要什么样的人,他们便该做什么样的人。 是非曲直,对错善恶,哪轮得到他们来评说。 第3章 辰光 三日前,林书茹失足落了水。 好在及时捞了上来,却足足烧了一个彻夜。 林老太太特意嘱咐了让林书茹好生休息,这半月内的晨昏定省通通都给免了。 可林书茹不用去,沈氏还是要去的。临出门前,沈氏将林书茹哄得睡了,又特特嘱咐了丫头们好生看着,才快步出了去。 丫头们在屋门口嚼舌头,时而银声笑起。 林书茹翻个身,仔细听她们在说着什么。 初初来到这个世界成了个叫林书茹的小屁孩时,她有很多的不适应。郎中替她诊脉时,她扫了眼那站满了一屋子的神色各异的人,除了嚎啕大哭的沈氏和那斑斑白发的林老太太,她谁也没能记住。 上一辈子,她只有爷爷。 没有父母,没有兄弟,也没有姐妹。 年节时候,爷爷会做许多道菜,放了满满一桌子,围坐的却只有爷孙两人。 爷爷说:“吃了。” 她会说:“嗯。”却还是会等着爷爷先下筷子。 她的记忆里,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么多的亲戚。 因此,认知熟悉林家这一大家子人,成为了林书茹的重大难题。 这几日听丫头们嚼舌根收获颇丰,除了知道大房奶奶那些耸人听闻的传闻,还有一些边边角角的八卦消息。林书茹细细将这些听闻捋着条理,逐渐对林家有了浅显的了解。 林老太太生有两女两子,凑得两个好字,一生无波无折,罕见的好福气。 如今,大女儿嫁到金陵郑家做了长房长媳,大儿子也就是林书茹的大伯做了个荆州知州,这都值得林老太太乐呵,可一提到林二爷和林四小姐,林老太太只会叹气。 这林二爷便是林书茹的父亲,十七岁的时候中过秀才,却不愿意出去活络活络,更不愿意疏通疏通去做个小地方的七品芝麻县令,只一心盼着一朝中得个头榜,殿试中被圣上相了去,从此官运亨通平步青云。 只是林二爷考了这么些年,除了那十七岁时得了的秀才,便没了其他的好消息。如今除了不是个白身外,他也就只是个普通闲散人而已。 林四小姐好似叫做林曼,如今已经二十三了,却还待字闺中,成了林家乃至荆州里好些人谈论的话题。 要说林四小姐生得模样不错,蜂腰削肩,步履盈盈自是婀娜。只是从小被老太太宠得过了火,脾气实在不好估摸。 其实这也不是个什么不得了的事儿,别家也有小姐脾性不好的,嫁了人自然有人打磨。 只是四小姐不仅脾性大,说起话来略尖酸了些,更对自己的婚事有着天大的主意,挑挑选选,不是她看不上别人,就是别人不敢搭着她。岁月一蹉跎,林四小姐便成了荆州有名的老姑娘,老太太急得成日上火,可林四小姐的日子一如既往的过得安然自得。 这日晚间,丫头们在外头说叨着,从林四小姐的婚事,说到了长房奶奶的大儿子林辰光身上。 据说长房奶奶怀着林辰光的时候很不巧,那时林大老爷在琼州知州的任上恰捅了个马蜂窝。命案的线索直指向当地一名吴姓恶霸,好些人劝他不要再查,只因那恶霸撂了句狠话给他:“若你是九条命的猫儿,不怕死去几轮,你尽管往下查。” 林大老爷听罢,只是笑笑,叫人转达:“恐吓朝廷命官,看来你是有九条命的猫儿了。” 中间经历的波折丫头们多不清楚,只知道后来吴恶霸派了一票人去杀林老爷一家子,长房奶奶没受伤却受了惊吓,早产了林辰光。林辰光足足提前了两个月生下,能活着已经算是福大命大。 从小到大林辰光的身子便不好,病情反复,咳得久些,偶尔还能咳出血来。如今已是十三岁的人了,长房奶奶想帮他定个好些的亲事都是不行。 丫头们提到林辰光的时候,语气中有着异样的兴奋,跟提起别的少爷、姑娘时很是不同。 林书茹猜想,他该是个很好看的,否则丫头们怎会成日成日的拿着他说事儿呢。 正想着,外头那些个碎嘴的人突然刹了口,静悄悄的一片。 林书茹奇怪,睁开眼一瞧,便见林二爷撩了帘子看进来,见到林书茹侧躺在床上眨巴着眼朝他望,却不马上进来,朝里头各个角落好生扫了眼,像是怕沈氏突然跳出来一般。 虽然自己并不是原装的林书茹,看到林二爷这反应时,她也有些难过。 上一世,她最大的梦想便是父母在世,一大家子和乐美满。如今她有了母亲,母亲对她甚好,可父亲却如此疏离他们,兼且不待见母亲,光这么看着林二爷这副神色,林书茹心里头就不是个滋味。 “娘去了祖母那儿了。”林书茹稚声绵绵道。 成了林书茹后,她不大爱讲话多半只因为不习惯于这奶声奶气的童音。 林二爷似是没料到林书茹会如此说,略有些尴尬的进了门来。 他端端坐着,丫头忙端茶奉着。林书茹爬起来些,半坐在床榻上。 两人皆是沉默着,久久后,林二爷说:“身体可好些了?” 林书茹嗯了声。 “可有下床走动过?” 林书茹想说些别的什么,让气氛活络些,可终究没能想出有什么可说的,依只是嗯了一声。 林二爷端坐着,背脊挺得笔直,越发的显得不自在。 一盏茶完,丫头忙要去添水,林二爷却起身说:“注意着身子。爹走了。” “爹。”见林二爷步履匆匆即要离去,林书茹喊了句。 林二爷停了步子,朝她看来。 “只是想叫您一声,”百感涌上心头,林书茹说得吃力,“只是叫一声,没别的什么。” 上一世,她没法对人叫爸爸妈妈,今世改成了爹娘二字,这个心愿虽得以成全,世事却不能如愿。如今这爹娘二人真不是她梦寐的甜蜜浓情。 林书茹望着那萧索晃荡的门帘,想着林二爷不带留恋的疾步离开,鼻子酸酸的,唤了丫头将桌上的茶水收了,便又躺了下去。 林二爷朝老太太院子里匆匆走着,长房奶奶却在这时从老太太屋子里退了出来。 她和老太太脾性不合,多年来磕磕碰碰的,结了许多的怨气。老太太不喜欢她,每每晨昏定省时便说瞧着她最忙,便最早将她赶了出去。 顾氏不善逢迎人,被老太太不喜了这么多年,也未曾小伏状的去拢了婆婆的心。 她是个明白人,很清楚对老太太而言,只要她低眉顺目,小伏顺意,有朝一日一定会解了老太太对她的所有怨气。 只是她虽然明白这个道理,却做不出那副模样。她有她的倔强。母亲常常说,她的脾性相较于深屋大院中的女人,显得非常不合时宜。她却只记得她的祖父说,不管是男人女人,活着都该有自己的傲气。 顾氏瞧了眼跟在身边的李迎家的,问:“有话说?” 李迎家的低声道:“露薇轩里头的丫头被罚了。” “丫头?” 李迎家的悄声道:“说是太太来的时候只顾着通秉,没叫醒看门的妈子,失了露薇轩的面子。” 顾氏皱了皱眉头,没有吭声。 李迎家的不忿道:“太太好心,看顾着提点着,却不想被人给怨上了。” 顾氏说:“知道她是个糊涂人,你也就不必说了。”做为长嫂,有些话自当她说。可别人听不听,将话听成了什么样,她却是管不了的。 李迎家的默默。 顾氏问:“三弟精神些了么?” 李迎家的忙回:“好些了,今日还跟着二少爷他们一起去了学堂呢。” 顾氏点点头。 李迎家的问:“太太可是回屋去?” 顾氏道:“先去光哥儿那瞧瞧。” 日日缠绵病榻的林辰光半躺在床,撑开窗子,望着外头的璀璨星空发呆。听着动静,见是顾氏过来忙要下床去迎,顾氏忙道:“好好躺着,跟母亲虚礼个什么。” 李迎家的行得快,将要起身的林辰光拦了下来。 林辰光有些急,想说点什么却突然咳起来,咳得肝颤欲裂,顾氏忙在他床边坐了下来,抚着他的背道:“仔细着身子,顾那么多虚礼干什么。” 好不容易止了咳,面色惨白的林辰光怅然说:“我真是什么也干不成呢。” 明明是一副剑眉朗目的模样,英气逼人,身子却病弱如斯,老太太常念着说,林辰光长得不多像林大老爷和顾氏,倒像极了老太爷。 若是身子骨健朗,应能成一番抱负的。 第4章 林老太 林大老爷回来得晚,去到老太太院里时见灯火尽熄了,怕扰着她老人家,在外头站了站便走了。 顾氏却还没睡,闲来无事扯了本林大老爷排在案头上的书细看着,听见门房那头有动静,抬头瞧见林大老爷带着一身霜露回来,忙起身迎了去。 林大老爷见烛火燃了大半,问:“这么晚了怎不先睡下?” 顾氏微微一笑,也不说话,帮着林大老爷换了身常服。 “考课将近,这阵子我回得都会晚些,你也别撑着等我,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指望着你,你可别伤了身子。” 林大老爷说话一向语气沉重,声调又略有些低,好端端的关心从他嘴里说出来,倒像是沉甸甸的埋怨。 顾氏笑道:“也不是光等着你,家里事情多,我也是才忙完没多久的。” 林大老爷知她平素办事爽利干脆,又不是那拖拖拉拉纠纠结结的性子,怎可能理个家事理到这么晚的。心头明了她的心意,便也没多说下去。 顾氏将林老爷换下的衣裳整好,转身回来便听得林老爷问:“光哥儿的婚事怎么样了?” 顾氏叹了口气,“仍是不成呢。” 林老爷沉着眉眼,静了好半天才说:“我记得前日你曾提过那徐副使的长女,你再跟我细细说说。” 顾氏的父亲时任户部员外郎,从五品的京官。知道长女为着外孙的婚事发愁,便也替她寻了起来。 说起这徐副使,实是顾外郎的老部下。十年前是正六品的主事,如今却混成了从九品的副使。此人没什么大毛病,只不过有一张过于尖酸刻薄的嘴,得了理便从不饶人,将周遭之人得罪了个干净,从没给自己留过半寸余地。等被他挤兑过的人上了位,他便成了墙倾众人推。如今脾气倒是敛了,可官却再也做不上来。 说起他的长女,顾氏的父亲曾是见过。那孩子有些命苦,六岁的时候死了娘,续弦的太太拿她当个小丫头使唤,擦桌子抹窗样样指着她干,徐副使那时正落到人生的低谷,自己都顾不上,更没心思管这没人疼没人爱的姑娘。日子一久,大家便也惯了,明明是个嫡长女,地位却连个丫头还不如。 顾氏的父亲还是在去年,徐副使的寿宴上见过那孩子一面。长得只能算是清丽,跟貌美还有很远的一段距离。人家姑娘双手嫩葱似的,她却像个洒扫丫头粗了皮。 顾氏的父亲在信里说:那可是个好孩子,坚韧且和善。家里头上上下下对她没个好神色,她的眉眼里头却全没有愤恨与怨气。 光哥儿需的是有人贴心儿的照顾,徐姑娘的出身虽不是老太太想要的高门大户,却是实在了许多的。 林老爷听完,久久没了言语。 顾氏说:“这姑娘命苦,怕是面貌有些风霜气,老太太大约不会喜欢呢。” 林老爷问:“你同光哥儿提过这丫头么?” 顾氏道:“提是提过,只光哥儿一听我说是外祖父的老部下,徐副使的嫡长女儿,还没等说完就给否了。” 林老爷说:“明日你寻个时候,再和他仔细说说这姑娘。” 顾氏有些疑惑:“上次话说了一半,光哥儿就否了。这次又说?等他急上心头,又该咳得喘不过气儿了。” 林老爷道:“这次你换句话说。就说是有个姑娘命苦了些,恐怕老太太不喜欢,一直没有同他说。” 顾氏想了想,明白了林老爷的意思,点点头:“若是光哥儿同意了,老太太那我怎么回?”老太太疼光哥儿疼得紧,若是知道给她的嫡长孙许了个如此没有门第的姑娘,怕是不好办了。 林老爷吹熄了灯,抚着顾氏的背道:“若光哥儿真的应了,母亲那头我去说。” 翌日一早,林大老爷协着顾氏去给老太太请安,出了院门才一拐弯,便看见了蹲着点等他们的林四小姐。 “今个儿你们可起晚了,害我好等。”林四小姐埋怨着。 林大老爷道:“你自个儿去母亲那就是了,等我们做什么。偏生要等,还怪得别人。” 林四小姐翻他一个白眼,挽着顾氏的手道:“不理这人,凶得很。” 顾氏苦笑:“你又不是不知你哥他凶不凶都是这语气。” 林四小姐哼了声,“长着张阴沉脸,说着番阴沉话,阎王爷似的。我又不欠他什么,成日的讨债样,没句好话与我说。” 林大老爷扫了她一眼,“怎的没欠我?你在这等着我同你嫂子一起母亲那做什么?” 林四小姐斜眼瞧他:“不由你顶着,我同她又得吵架。” 顾氏拍拍林四小姐的手背:“婆母也是疼惜你,替你着急。” 林四小姐埋头踢了踢脚边的石子,“这我知道。可她一上火,我就也压不住,没办法不是。” 林大老爷语气沉沉:“母亲由得你胡闹了这几年,可没找到个好归宿。你现是不听我和你嫂子的劝,你继续着,小心哪天母亲发了狠,帮你硬拿个决断,你就知道了。” 林四小姐愕然半晌道:“不会吧。”她亲娘她自己知道,十个选择里有九个半都是不好的,另剩下的半个还是不好不坏的。眼光独到得足以惊天地泣鬼神了。 林大老爷睨了她一眼:“不会吧?你且等着看。” 林四小姐有些心惊,一路上没再说话。等进了老太太房里,同她大哥嫂子一齐给老太太请了个安后,好半天才缓过劲来。 林老太太瞧着她,蹙着眉问:“昨个晚上,据说你又病了?” 林四小姐点头如捣蒜,“昨个儿下午我在门口摔了一跤,跌伤了腿,实在是走不动了才没过来的。”事实上,她是因为没等到她哥,不敢独自过来接受母亲大人的唠叨,这才搪塞了个理由。 “哦?”林老太太道,“听着挺严重的,过来给我瞧瞧。” 林四小姐缩了缩脚,“今日醒来一瞧,全好了。” 林老太太剜了她一眼,“你就尽给我编排着瞎话,看你还能生出些什么理由。”林老太太心里明白林四小姐为什么不敢自个儿来见她,怕她念叨起她的婚事不是。可这孩子如今已然二十三岁,转了年就二十四了,不折不扣的老姑娘啊! 想当年,林老太太二十四的时候,已经生了大女儿,大儿子都怀在肚子里了。 林四小姐嘴角抽了抽,没什么好说的,坐着出奇的安静。 林老太太急火攻心,明白怎么数落林四小姐她都是个油盐不进的,转头便开始念起林大老爷来:“你也是,做哥哥的也不替妹妹着急,如今年岁越发大起来,这该如何是好?你也给想个着,马上把这碍眼的给处置了!” 林大老爷对付母亲向来有绝招,绝招只有一个字,诚恳无比诚意拳拳,俯首帖耳道一句:“是。” 好歹把什么都给认下了,不推脱不逃避,态度又很好,把林老太太满肚子的数落都堵在了胸膛里。 林老太太闷闷转头,见着顾氏,火气蹭蹭地又上来了,不带好气问:“光哥儿的婚事可是还没着落?” 顾氏惴惴回道:“还没。” 林老太太一拍桌子,气道:“我这好孙子可就是给你这么个狠心的娘给硬生生耽误的。” 老太太才一说完,旁坐着的薛姨娘便开始应景垂泪了。 林四小姐冲她嘀咕了句:“你哭个什么劲儿?”声音不大不小,恰房里所有人都听见了。 薛姨娘拭着泪,娇声道:“光哥儿虽不是我肚里的出来的,却是老爷的长子,我也是心疼得紧的。他身子骨不好,如今已是这般大了,却还没找着个妥帖照应的枕边人,我一想着,一想着我就酸了鼻子。” 林老太太颇为受用,柔声向她:“好孩子,你别哭了,知你是个心善的。”转头,老太太挑了顾氏一眼,“全家上下,就你个心肠硬如铁石的,亲儿子都耽误得上,更别说我肚里出来的曼姐儿了,想来我们家曼姐儿的婚事便也是你拖着阻着给耽误了的。” 顾氏垂了目。 欲加之罪何患无词。老太太闭目塞听,认准了林四小姐嫁不出去是她的过错,旁的问题全当没有出现,她再强辩也是无法,只得默然认下。 顾氏成全了老太太的指责,林四小姐却坐不住了。霍地一下站起来,忿忿冲薛姨娘道:“就你最多事,尽爱挑事。我让我大哥逐了你去!看你爱挑事!” 林老太太吼她一句:“坐下。” 林四小姐置若罔闻,回了句:“偏就不坐。” 林老太太气得厉害,拿着手边一盏茶碗欲扔不扔,林四小姐气鼓鼓道:“母亲偏心得很。薛姨娘是你表侄女,嫂子却是你的长房媳妇儿,谁更亲一些?你看她哭,你就说她是好孩子,你可没见她背着你的时候笑得欢呢。” 薛姨娘坐不住了,垂泪辩道:“四小姐怎地这么说我,我哪曾背着笑过?” 林曼狠狠瞪了她一眼:“猜都能猜到,用看么?我可没我母亲这么糊涂!” 话音未落,林老太太便将手中茶盏砸到地上。碎片四溅,割坏了二房谢姨娘的小女儿林画茹的裙角,小丫头垂头瞧见,立马便哭了。 老太太冲着顾氏骂道:“你个丧门星,至你进了我家,这日子便不好过了,你快些给我滚!” 林四小姐气愤不过,协着顾氏的手,对老太太说:“你就是好坏不分!”说完,拽着顾氏离开,边拽边道,“嫂子,我们走,不跟他们这些糟心人一般见识。” 老太太满心烦躁,听着林画茹揉着眼越哭越厉害,连忙摆手:“你们都出去!都出去!” 第5章 薛姨娘 林二爷知道老太太素来都不喜欢谢姨娘生的两个孩子,如今烦闷不堪地下了逐客令,多半是因为林画茹抽抽噎噎的哭泣。 林二爷朝吴嬷嬷使了个眼色,领着孩子们走了。 薛姨娘拭着泪,百忙中抽了个眼神出来,让丫头婆子将自己生的那两个也带了出去。 如此一来,老太太屋子里便只剩下沈氏和薛姨娘两人。 陈妈妈招呼着丫头给老太太端来一盏新茶,老太太默了许久,总算是灭了心火,转头瞧着沈氏问:“你这又是在哭什么?” 沈氏颤声道:“方才见二爷将画茹丫头抱了走,想起我家书茹从未被他如此关怀过,一时……一时难忍了泪。” 老太太叹了口气,“书茹丫头是个听话的。老二他……唉……” 劝也劝了,哄也哄了,她家老二就是对沈氏喜欢不起来,她也实在没办法。 薛姨娘问:“书茹丫头好些了么?” 沈氏回她:“好是好些了,却是不爱说话,同我生分了许多。” 老太太劝她道:“那丫头想是被吓着了,将养些时日便会好的。你也是,哭个不停的毛病该要改改,仔细伤了眼睛。” 沈氏点点头,尽量忍了忍,过不一会儿,又落了两滴下来。 薛姨娘瞧着老太太的面色好些了,佯做拭泪,同老太太道:“姑妈,有句话我情知不当讲,生恐坏了家里头的规矩。可如今大奶奶是这等样儿,我真是憋不住了。”严格来说,这薛姨娘该是叫老太太表姑妈,可她自见着老太太第一面开始便剔了那“表”字,只拣了最亲近的姑妈来叫。 老太太蹙着眉:“想说什么就说吧。” 薛姨娘道:“等过个几年,孩子们就都大了都得议亲了。自来规矩都是嫡母帮着议亲,可大奶奶这样……这样儿的人,我如何放心得下。” 沈氏一听薛姨娘说,心里头也慌得厉害,忙道:“说起这事,我又想到我家书茹丫头了。等过个几年就该议亲了,他父亲这样儿,我……我……还请母亲做主,帮书茹找个好人家。” 薛姨娘不可置信地瞪了眼沈氏,突又意识到这副表情有些失态,忙咳了几声换了平素那副恭顺娇柔的模样,匆匆掩了过去。 她表姑妈是什么样的人,她可清楚着。识人不明,那可是林老太太最大的本事。 薛姨娘被气坏了,倒仰都不足以形容她整个抑郁到悲愤的心情。 让老太太帮你们家书茹议亲?是认真的吗?你那脑子不够使,可别把我家两个搭进去。 想到这处,薛姨娘赶忙道:“书茹是二房的嫡出丫头,我那两个的身份却是不如得多,我就不劳烦姑妈操心了,只希望姑妈能说句话,让大奶奶别插手就行。” 老太太道:“都是自家的孩子,不妨事儿。” 薛姨娘一头冷汗,心中焦急,死命撑着那副恭顺模样:“听说姑妈最近身子不大好,家里上下都挂念着。书茹丫头是嫡出的,姑妈做主也说得过去。可我那两个,怕是会折了姑妈的脸面呢。” 老太太道:“好孩子,姑妈无妨的,这点事情还能操心得起,孩子们的事紧要着。” 薛姨娘真是暴怒了,心里头焦虑的火苗蹭蹭地燃烧起来。 她只不过是想将顾氏替自家孩子议亲的权利剥了,自个儿看顾着,再让老太太出面同大老爷说说,让他帮着上心,定是能找个好的。 可偏不该万不该,脑子不好使的沈氏也来跟着凑热闹,一出口就让老太太做主,偏偏老太太是护着她们俩的,满心满意的要替她们仨孩子张罗婚事。 薛姨娘气疯了。 这是个什么事儿啊?您老要是闲来无事,您给二房谢姨娘那两个议亲去,保准能将他们娘三灭个干净! 薛姨娘振作了精神,回老太太说:“前些日子您说您夜里头招了风寒,我可是担心了几夜没睡得好您是知道的。孩子们的事情多,若是三个孩子加在一起的事情便更多了。要是姑妈您累出个好歹来,我如何自处,如何同大爷交待?万不行的,万不行的。我家那两孩子,就请姑妈跟大爷提一声,让他看顾着,大爷是个孝顺人,定会尽心尽力,一不用姑妈再操心,二来我也就不用惴惴不安的怕您累坏了。” 林老太太听罢大为感动,忙对沈氏道:“看看,真是个好孩子,你们俩都是好孩子。……我这两个儿子啊,唉,委屈了你们了。” 沈氏默默垂泪,薛姨娘面上哀哀戚戚的,心底里舒了口气。 老太太终于不再坚持插手,真是谢天谢地。 外头,林四小姐拽着顾氏出了老太太的院子,站着等林大老爷。“嫂子,你就别跟我娘计较,父亲从前在的时候,可都悄声儿跟我说母亲是个糊涂的。” 老太太下了逐客令,林大老爷是第一个跨步出门的。急急追了几步赶上来,听见林四小姐的话,立马道:“叫你个口无遮拦的,这么说自己母亲。” 林曼背着手看天,“我说的可是实话。” 林大老爷瞪她:“越大脾性越坏,是该赶紧将你嫁出去被人磨一磨,磨平些才好。” 林曼着了急:“你敢逼我,我立刻就不活了。” 林大老爷袖子一甩,“次次都是这么吓唬我和母亲,却也没见你真个儿不活的。你年纪小,没见过母亲发狠,你就百无禁忌的跟母亲冲吧,总有天你连哭都哭不出来的。” 林曼一愣,瞧着林大爷的背影,扯扯顾氏的袖子问:“母亲什么时候发过什么狠?” 顾氏道:“这我可不知道呢。” 林曼心惊,大步朝林大爷追去,“你给我说说,母亲什么时候发过什么狠?” 林大爷深深瞧了林曼一眼,却不说话,继续步履匆匆。 林曼急得直跳:“你倒是说话啊,说话啊,哑巴了你。” 林大爷却仍是什么也不说,一步不停地出了林府。 林曼耷拉着头,同顾氏道:“我只是想找个姑父那样的。” 顾氏牵着她的手:“这已是天大的要求了。” 顾氏身后,一左一右站着两个孩子,皆是顾氏所生,左边那个是排行第二的林辰宗,又边那个排行前三的林琴茹。 此时,林琴茹正想说点什么,一旁的林辰宗斜了她一眼,她立时讪讪然不敢出声了。 林四小姐瞥见两个孩子在后头使眼色,猜他们有话说,探头去问:“有话就说,鬼鬼祟祟的。” 林琴茹道:“我替母亲委屈。凡属是不顺心的事儿,祖母都能怪到母亲头上。” 顾氏拉下脸,训斥道:“越来越没规矩!你如何能说祖母的不是?!” 林琴茹吐吐舌头。 顾氏道:“若是敢再有下次,少不得狠罚你。” 林四小姐忙帮腔:“记着了啊,可别再有下次。”她说老太太那是她说,别人若是说她母亲的不是,她听着还是挺不舒服的。 林琴茹瘪瘪嘴:“小姑姑能说,我为何不能说。” 一旁眼眸深深的林辰宗冷冷瞥她一眼,“小姑姑如今仍待字闺中,你是不是日后也要向她学?” 林琴茹呆了片刻,脑袋甩成了拨浪鼓。 小姑娘如今只八岁,待字闺中什么的,意思并不懂。不过是听大人们说的多了,知道这词跟小姑姑连着一起时不是个好意思。 林曼很受打击,脚一跺冲顾氏告状道:“宗哥儿居然拿我打趣?!” 顾氏无奈,又训了林辰宗与林琴茹一顿,这才让嬷嬷将两个小人儿领回屋里去了。 见人都散了,林曼背着个手,跟在俩小人儿身后也走了。 顾氏揉揉晴明穴,很是疲惫。 李迎家的关切地问:“太太哪不舒服了?” 顾氏摆摆手,“昨个儿没睡好,今早起身时右边眼一直跳,猜想今日就是个不顺的,这不,一早就惹了老太太发顿脾气。” 李迎家的劝道:“太太且宽心些,老太太总有一日会明了谁是奸谁是忠。” 顾氏怅然:“初初听你用这话劝我的时候,觉得是个盼头,心情便舒畅了。如今听得,只觉得更是郁结,这一日怕是难等到了。” 李迎家的听罢,默然黯了眼。 顾氏吸了口气,打起精神转头对李迎家的说:“我右眼仍是跳着,想来今日的不顺事还没完呢。” 顾氏料想得没错,今日的棘手事情的确多。 林辰光恹恹坐卧在床,听着顾氏说话,等顾氏将徐家小姐的身世说完,林辰光垂了眉。 “怎样?”顾氏问得轻柔忐忑。 林辰光沉默半晌道:“她已是过得不易,若是许了我,我这身子……怕是会让她更苦了。” 顾氏捻捻被角,缓缓道:“过去,你求着母亲说不要大户人家的小姐,母亲寻思着一是担心她们被人团团围着长大的,看顾不好你,二来怕是那些傲着心性的同你没了话儿,也就顺了你的意思。可母亲从那小门小户的找,你也没件同意。说不两句,你便同母亲急。母亲清楚得很,你是明知母亲不忍逆你的意,特特这般儿来的。” 见林辰光静默不言,顾氏又道:“如今不止你祖母急得慌,连母亲也急了。母亲想替光哥儿找个可心的人,可光哥儿究竟希望些什么呢?……或者,光哥儿是怕身子不好,若是三长两短拖累了旁的人,因而才说没有一个人合着你的心意?” 林辰光突地咳起来,李迎家的忙端水过去,等顺了气,林辰光道:“是孩儿不孝,让祖母和母亲着急了。” 顾氏无法,只得叹一口气继续劝他,“这姑娘如今已然十五了,生生便是被耽误的,家里头却是没有人替她着急。若是来了我们家,有丫头婆子们帮着照料你,她定是不会有多辛苦的。” 林辰光默然良久后,沉沉说道:“那便全由母亲做主了。” 顾氏喜上眉梢,“这是答应了?母亲可是听着了,日后没得反悔再闹的。” 林辰光点点头,继而反握住顾氏的手,“祖母那边……” 顾氏安抚他道:“祖母那就不用你操心了。” 第6章 不睦 沈氏回屋时两眼仍红着,可面上却是笑容满面的。 林书茹觉着她的模样奇怪,明明是一副才刚痛哭流涕过的模样,怎么又会笑得如此灿烂?她记得只要沈氏一哭,就如同那卸了阀门的水龙头似的,根本就没有办法立马停了眼泪。 如今不仅停了,还停得阳光灿烂兼且挂了个彩虹,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林书茹有些不详的直觉,问:“娘,有什么事情那么开心?” 沈氏喜滋滋坐下,用手梳了梳林书茹额前的头发,“娘要同你说个天大的开心事。” 沈氏越是这么说,林书茹越不安。 她娘的脑回路不在正常人的范畴上,她有点心惊同害怕,她娘所说的天大的开心事儿究竟是怎么个开心法。 沈氏道:“今日一早,那薛姨娘提起她那两个孩子议亲的事儿,娘想着你父亲素来都不大亲近你,怕会耽误着,所以同你祖母说了让她帮着做主。你祖母那呀,可是一口就应了,”沈氏说着,不觉笑出声来,“瞧你祖母多疼你。” 林书茹很想忍住,却还是无可抑制地抽了抽嘴角。 据说,她的祖母可是个比她娘更骨灰级的糊涂人,连外头的婆子妈都会叨叨两句她祖母的糊涂劲儿,这…… 沈氏得意道:“那薛姨娘家两孩子都没得上你祖母帮着议亲的事儿,高兴着你。” 林书茹笑出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权以应付沈氏。 说到薛姨娘,不得不提提有关于她的风评。 据说,家中上上下下,没个人觉得她不好,更没人说她的不是,当然,这些得把林家四小姐排除在外,她一向同薛姨娘不对盘。 老太太对薛姨娘喜欢得不得了,即使从未得过大老爷的青眼,这薛姨娘单就靠着老太太的袒护,人家就能整出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小日子过得舒畅怡然。相比较而言,做为正牌媳妇儿的沈氏实在差了太多。 虽然没人说薛姨娘的不是,但林书茹捋了捋个中细节,便觉得她不是个单纯的。 能让绝大多数人像爱银钱一样爱她,这得是要多大的本事。 林书茹瞅着满面春光的沈氏问:“薛姨娘有求着让祖母帮他家的孩子们议亲么?” 沈氏道:“她是个懂事的。知道自己同那两个身份低,便让老太太安心张罗你的,不敢多让老太太操心呢。” 林书茹无语了。 望着她娘得意的笑容,喜上眉梢神采飞扬的面貌,实在不知道用何种态度面对了。 薛姨娘推诿推得这么明显,您和老太太都没有发现么?!! “娘,要不我们也不麻烦祖母了?其实您同父亲一起帮我张罗着就好了。”林书茹的本意是,麻烦不要找老太太啊!听说她比您更令人无语!据说我爹比起你们两个来要清醒许多,您跟他好生商量着,我大约不会死得很惨的。 沈氏听林书茹这么一说,立马就不喜了,“你父亲?你父亲被那狐媚子迷着,尽看着她的两个去了,如何有精神再来管你?”沈氏向外哼了一声,仿佛是朝着谢姨娘屋子的方向瞟了个白眼,“他就是想管,我还不让呢。都没亲近过,如何能帮你做个妥帖主意?” 林书茹张张嘴,本想辩驳一二,却在沈氏强大的理念之下没了话语。 她老爹并不亲近她,这在她穿来的第一天便已经察觉到了。祖母同母亲都是个糊涂的,确实不能托付,但正如沈氏所说,她的父亲并不多在意她,她又如何能确保父亲会在以后尽心自己的婚事? 可如今这个世界,只能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不能为自己做主,却不甘心将自己的命运交托在糊涂了一辈子的祖母手中。 林书茹闷闷不出声。 沈氏问:“怎地不高兴?” 林书茹显然不能将心中真实的想法告诉沈氏,只得拣好听的同她说:“想着祖母的年岁越发大了,让祖母操劳是我的不孝。” 沈氏摸摸她的头,“如今这家里,也就只有你祖母疼着我们。虽然这次免了你半月的晨昏定省,但如今你没什么事了,也该早些跟你祖母去道个安,知道么?” 林书茹低眉顺目道:“知了,今个儿晚上便同母亲去给祖母问安。” 沈氏继续保持喜滋滋的面貌,林书茹只得自己盘算着怎样将自己的未来从两个糊涂人手中拯救出来。 被林二爷抱在手中一路哄回月见苑的林画茹终于停了哭,扯着被划破的裙角同林二爷道:“爹,我得要件新的。” 跟在林二爷身后的林辰耀本就一直不待见这个哭哭啼啼的妹妹,听她又借着父亲宠她要求着要件新衣裳,斜斜眼儿道:“小小儿的人,要这么多衣裳做什么,你那柜里怕是都放不下了。” 林画茹一听林辰耀这话,嘴巴一扁,立马要哭出来的模样,林二爷心疼,哄她几句后,转头喝了林辰耀一句:“有你这么对妹妹说话的么?”说完,扭过头,又去哄林画茹了。 林辰耀斜斜眼儿,懒散了步子,没再出声了。 从前父亲也是像疼林画茹那么疼他的,或者比那样儿还疼。 心尖尖上的谢姨娘第一胎就生了个男孩,林二爷就当宝贝儿护着。吃饭怕噎着,喝水怕呛着,走路怕摔着,坐凳怕跌着。直到林画茹出世之后的很久,林辰耀都是林二爷最细致呵护的孩子。 想到这茬,林辰耀的心里头不觉酸溜溜的。 当年,父亲并没有因为妹妹的出世而分了对自己的爱护,却偏偏是因为自己不善习文读书。 林家几代以来都是以文从仕,林大老爷自不必多说,林二爷也正在这条路上奋斗,林辰光、林辰祖早已把经书吃了个透,就连那被祖母咒在嘴边的野种林浩,据说都甚得书院先生的称赞。 独独林辰耀是个例外。 他看着那些个白纸黑字就头晕,记不记得住都是个问题,更不消说理解个中深层的含义并加以融会贯通了。 可他的这个死穴,却正正是林二爷乃至林家都极为看中的东西。 最初的时候,林二爷还曾耐着性子仔细着教导林辰耀,日复一日后,林二爷的态度逐渐从和颜悦色变成了严词管教,到最后便成了暴怒翻桌,从此对林辰耀的态度就越来越不好了。 人都是这样。 如果从来没有尝过好滋味,一直吃着清寡的饭食,日子便可以这么平平的过了,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可一旦吃惯了好东西,再吃着粗茶淡饭就不是味同嚼蜡足以形容得了的。 正如那句俗话,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林辰耀从前得过林二爷无以比拟的呵护,如今看着这些呵护尽到了林画茹一个人身上,自然是不舒服,连着对林画茹的态度也不好起来。虽是同个爹妈生的,两人的关系却并不好。 月见苑中的谢姨娘听着林二爷和孩子们的声音,忙走了出来。 见林画茹眼珠子红红的,嘴巴还翘得老高,谢姨娘焦急道:“这是怎么的?老太太又拿画茹出气了?”边说边将林画茹从二爷手中接过来。 二爷还未开口解释,林画茹便嗲声爹气的说了:“祖母将茶碗砸到我身上,将我的裙子划破了。”说着,扯了扯裙子,将裙角划破的那处指给谢姨娘看。 谢姨娘一怔,抬头问:“老太太要撒气,只管找我去便是,要打要骂我绝不吭声,如今怎么竟然吓起孩子来了?” 林二爷苦着脸,解释道:“哪是老太太要吓孩子,……” 谢姨娘不待他说完,继续道:“不是要吓孩子,那是怎么的?从前两个孩子听是她拐着弯的教训,如今倒好,砸了个茶碗到孩子面前,生生把衣裳都给弄破了,这还不是吓?这不是吓是什么?” 林二爷很头疼。每每谢姨娘一上火,连珠炮一般的追问他时,他就头疼。 谢姨娘的脾气同沈氏乃是天壤地别。沈氏总是垂着泪,娇柔得不得了,偏偏脑子不大好使,逻辑强大非常却又惊人的不通顺。 而谢姨娘却是个既聪慧又很有性子的人。 说起谢姨娘,不得不说说她的身世。她其实是个可怜人,父亲是个穷书生,穷了一辈子,刚考上个秀才,第二天一早便爬不起床,没过几日人就没了。家徒四壁,母亲成日做些手工活养着家里头的孩子们,生活劳累,没多久便也随着父亲去了。大哥到了娶妻的年龄,没了银钱只得将她卖了去。 辗转来到林二爷身边,已是多年之后的事情。她是个聪明人,也识得一两个字,明白许多道理,更了解这世上的浮沉高低。 话说回来,林二爷大约喜欢的就是她身上那种与沈氏截然不同的聪慧、泼辣。 此刻,林二爷哈哈笑着,扳着谢姨娘的肩将她往屋里推,边推边道:“你看看你,向来都是一急便不待我把话说话。唉,这哪是老太太要吓孩子,这是我们那四小姐又惹母亲生气了,母亲是气不过砸了个茶碗,这不不巧,碎渣把丫头的裙给划去了。” 谢姨娘火气小了许多,却还是念道:“话是这么说,老太太为何不朝别人砸,为何不朝那宗哥儿、琴茹丫头砸过去,单单是砸了我们家画茹呢?说是生四小姐的气,我看呐,还是寻个借口来作弄我的孩子。” 林二爷揉揉她的肩,哄道:“这哪能,画茹丫头恰不巧,离四小姐最近不是。母亲不许你早上同我一起去给她问安,可孩子离了你在老太太那呆着,还有我照看着不是,你不信老太太,可不能不信我。” 谢姨娘被揉得肩头发痒,笑起来,“行了,行了,信你就是了。” 林二爷也跟着眉开眼笑起来。 月见苑里洒扫的丫头看着主子轻佻,纷纷避过脸去。谢姨娘手中的林画茹却在此时转了个头过来,望向后头傻站着的林辰耀歪歪嘴一笑,朝他吐了个舌头。 似是在炫耀她的得宠一般。 第7章 领罚 入夜时分,李迎家的匆匆朝林宅门外走去,边走边嘱咐小厮福顺,“我说的话尽记清楚了?” 福顺道:“记住了。” 李迎家的焦急道:“快去快回。” 福顺应了一声,赶忙跑出几步,又被李迎家的叫了回来。 “忘了交待你,”李迎家的道,“把话带给大老爷后,记得说大少爷并不知道这事儿,已喝了药好生睡下了。” 正在这时,一声低沉厚重的声音传来,“怎么了?” 林大老爷自马车走下,隐约听见李迎家的对福顺的叮嘱,将手中揣着的那封信放入袖袋中。 李迎家的循声瞧去,见是林大老爷顿时又喜又急,迎上前去见了个礼,“幸是老爷回得早。” 林大老爷眉间深蹙,问:“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李迎家的赶忙回道:“大少爷上午才应了同徐小姐的婚事,却不知为何老太太在今个儿晚上就知道了,……” 后头的话李迎家的不便说,抬眉瞧了瞧林大老爷的神色,知晓他已经明白了下半句话的意思,当即便停了口。 林大老爷顿足原地,深思片刻,扭头朝大房奶奶那木槿轩走去。 李迎家的心中嘀咕:这大老爷朝哪处走的?老太太将大奶奶罚在了她的院子里,大老爷却朝着木槿轩走?是方才自己说的那话,意思不够明显? 林大老爷走了几步,似是想起什么,同落在后头的李迎家的道:“你也别跟着我了。去大奶奶那拣个机会告诉她,我换身常服便来。” 李迎家的一愣,随即明白了林大老爷的意思。俯身退后一步,转头朝老太太的院落走去。 李迎家的挥退了福顺,一个人走入老太太的院子里。 顾氏仍像她离开时一般,直直跪在老太太的房门口。房内的灯烛仍燃着,林家上下尽在里头坐着。 李迎家的瞅了瞅,内头灯烛闪烁,映在帘上倒是让人好分辨出此刻门旁没人看着。 李迎家的逮着这个时机,走到顾氏身旁,附耳道:“老爷让我告诉您,他换身常服便来。” 声音轻轻的,却如惊雷在耳。 顾氏一呆,瞬时眼泛泪光。 官袍在身,跪天跪地跪天子,而林大老爷却让李迎家的告诉她,“我换身常服便来。” 褪了那身官袍,他便不是朝廷授封的父母官,而只是老太太的儿子,她的丈夫,光哥儿的父亲。 待得林大老爷匆匆赶到,不进堂内更不多说什么,撩了袍子,同顾氏跪在一处,伏地朝屋中喊了一句:“孩儿前来领罚。” 屋子里,林老太太正气闷着,听得外头林大老爷那一声低呼,面色抖地一沉。 陈妈妈扶起老太太朝门口走去,丫头疾步上前,将门帘挑了开。 老太太见林大老爷同顾氏并肩跪着,气得声音直颤:“你是何罪,领什么罚?” 林大老爷俯头一叩,“光哥儿的婚事,是孩儿做的主,夫人只不过遵循着我的意思去做。如今母亲动了气,该领罚的应当是孩儿,故而孩儿前来认错。” 顾氏深吸几口气,将满含于眼中的泪咽了下去,同林大老爷一齐俯叩在地。 老太太气得不行,甩开陈妈妈扶着她的手,“你莫想将责任尽揽在自己身上,维护你这蛇蝎心肠的夫人。你说是你做的主?你来说说看你做的是个什么主!” 老太太万不相信林老爷会给她的嫡长孙许下这么一门亲事。一个无人求取的老姑娘,其父的官职更是逐年递降。林家大老爷的嫡长子,凭什么要娶一个这样的姑娘? 林大老爷伏身在地,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孩儿做的主,让岳父在京中为光哥儿物色合适的人。孩儿的要求很简单。不求那人的门第家世,不求那人的年龄相貌,只求一个体恤知心懂得照顾别人的孩子。”林大老爷顿了顿,“徐家的姑娘,正是这样的人。” 老太太怒道:“你可知道那姑娘已年过十五?” 林老爷低声回道:“孩子大些更懂事些,母亲必也明白,比起其他,光哥儿更需要的是妥帖的照顾。” 老太太气得没了言语,瞪着恭敬伏地的林大老爷和顾氏,许久后哼了一声,转头回了屋里。 沈氏瞧了瞧气极的老太太,又瞧了瞧若有所思的林二爷,有些犹豫自己应不应该附和老太太的意思说几句顾氏的不是。正纠结着,薛姨娘说话了。“姑妈,老爷这么做,许是有老爷的道理,……” 薛姨娘的这话一出,就如火上浇油一般。明明老太太的气已经下去了三分,陡然又涨上去了五成。 老太太拍桌道:“没见着谁当娘的会如此黑心肝,不给自家孩子挑个好的,净往那破落户家中选了去。” 林二爷瞥了薛姨娘一眼。 方才沉默良久,老太太的怒气本已下去了些,他正寻思着该怎么去劝,却又被薛姨娘勾出了涛涛火气来。 林二爷并不认同老太太的说法。徐姑娘的父亲怎么说也是个副使,虽然有可能继续降职成不入流的小官,但诚如林大老爷所说,林辰光的那副身体,是该找个能好生照顾他的贴心之人。若徐姑娘果真如所说那样恭顺贤良,该是不错的选择。要是按着老太太的意思,循着门第家世去挑,好死不死的娶了沈氏这样的女子,那真是想多活几年都不成了。 林二爷刚想开口,却被沈氏抢了发言的先机。 沈氏见薛姨娘说了话,觉得自己也应该表明一下态度,阐述一下自己对于老太太观点的认同,忙道:“大老爷也真是的,这明眼人一看都知尽是大奶奶拿的主意,他怎么全往自己身上揽呢,可把母亲气得……”沈氏话未说完,陡然发现林二爷面色黑黑地瞪着她,心头一颤,后面的话卡在嗓子眼里说不下去了。 沈氏很慌,慌慌张张地窥了林二爷一眼,却左右都没有想明白自己方才那番话究竟哪里招惹了林二爷。她又没有说他大哥的不是,全说的是那顾氏不是,二爷他生的什么气? 林书茹很无奈。 方才林二爷撇了薛姨娘一眼,沈氏没发觉,却被林书茹看了个正着。那一眼的意味明显,对于薛姨娘颇有技术含量的煽风点火,林二爷只有浓浓的鄙夷。 而沈氏却在这个当口跳了出来,协助薛姨娘又煽去一把火。 做为二房嫡妻的沈氏,说出来的话自然也就代表了二房的意见,林二爷如何不气。 “母亲,”林二爷道,“大哥他说的也有几分道理,您想想……” 老太太皱了眉头,厉声道:“你若是说了同你大哥一样的混账话,你就也出去跪着!” 林二爷一愣,随即闭了嘴。 林辰光又不是他的孩子,这事情怎么说都是大房的事儿,他没必要在这当口惹得老太太生自己的气。反正林辰光娶了谁,同他都没什么太大的干系。要不等过个几天,老太太的火小些了再劝罢。 如此这么坐着,大家再没了言语。老太太心烦得很,挥挥手便让大家都散了去。 林大老爷和顾氏仍在门口跪着,被李迎家的推出老太太院子的林琴茹已哭成了泪人,她拽着林辰宗的袖子道:“我们去找大哥哥,让大哥哥来劝祖母。祖母最疼大哥哥不过了,若是大哥哥来劝,祖母定不会让父亲母亲这么跪着的。” 林辰宗拽住她,问:“若是大哥知道父亲母亲因他的婚事被祖母罚跪,你觉得他不会过来么?” 林琴茹边抹眼泪边回道:“自然是会过来的。” 林辰宗定定问:“那你说大哥为何不过来?” 林琴茹道:“定是大哥不知道这事儿。” 林辰宗继续问她:“那你说,父亲母亲跪了这么久,大哥为何还不知道?李迎家的为何不去让大哥过来劝祖母?” 林琴茹略一沉吟,“那定是母亲吩咐了,不让大哥知晓。” 林辰宗点点头,说:“所以,我们走吧。” 林琴茹一边抽泣着,一边抹着眼泪,“二哥,你为何不担心?” 林辰宗替她擦了眼角的泪痕,“祖母不喜欢母亲,父亲却是祖母亲生的。我们且在屋里等着,有父亲陪着,母亲定不会被祖母久罚。” 林琴茹抽着气,“当真?” 林辰宗眉头一扬,“要赌么?” 林琴茹瘪瘪嘴,“不赌,尽是你赢的份。” 林二爷抱着沉沉入睡的林画茹往前走,斜了后头紧跟着的沈氏一眼,不由胸中憋闷。 成婚十数载,他对这个正妻实在没了言语。几句不和能哭,不发一言能哭,多说几句也能哭,不再搭理更有得哭。 如今的林二爷对沈氏耐心缺缺,对于她哭泣的原由更没了知晓的兴趣。 沈氏瞧着林二爷的背影,不知为何突地悲从中来,泪落如断线珠帘。 林书茹叹了口气,对沈氏说:“母亲,不要哭了。” 沈氏点点头,抽泣的声响却更大了。 林二爷皱起眉头,却在这时看见一个身影急急走来。 林四小姐风风火火大步行至,见到林二爷忙问:“母亲怎么着大嫂了?” 林二爷侧过头,瞧了吴嬷嬷一眼。吴嬷嬷会意,赶忙放开牵着的林辰耀,将林画茹柔柔接入怀中。林辰耀瞪着睡得香甜的林画茹眼带恨意,狠狠咬着自己的下唇。 林二爷睨了林曼一眼,“不是今个儿手折了么?” 林曼白了白他,“快说,母亲怎么着大嫂了?” 林二爷好笑道:“你这是要去闹一场的意思?” 林曼挺挺胸膛,理直气壮道:“那不然呢?” 林二爷挥挥手示意吴嬷嬷将两个孩子先带回去,转头对林曼道:“你呀,就少去添乱了。”说完便推着林曼往回走了,边走边道,“你少去火上浇油,每次跟母亲闹都没闹出个好结果来。你且歇着去。” 望着林二爷远去的背影,沈氏的啜泣声越来越大,林书茹叹了口气,仰头道:“母亲,只这么哭着,是什么用处也没有的。” 从未听过林书茹这么同自己说话,沈氏一呆,低头朝林书茹看去。 她印象中的林书茹是个软弱孩子,常常是她先悲从中来兀自哭泣,然后母女俩个抱头痛哭。而如今这孩子却说出了面上柔软内里刚毅的话,沈氏如何不惊。 林书茹明白自己一番话说得太快太直,于是沉了眉眼握住沈氏的手,道:“回去吧,母亲。” 第8章 明暗 夜风微凉。 顾氏张口欲言,林大老爷却做了个噤声的姿态,点点头,表示了解顾氏的心意,又摇摇头,拒绝了顾氏的提议。 老太太房里的灯火尽灭了,里头传来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 过不一会儿,陈妈妈挑帘子走了出来。 “老太太吩咐,让老爷先回去休息,万别耽误了公务,不若明日早些回来再领罚。”陈妈妈大声说完,见林大老爷没有要起来的意思,往屋内瞧了瞧,遂放下门帘走出来些,小声道,“老太太仍是气着,我待会儿再去劝劝。老爷还请先回去歇着吧。” 林大老爷敛了目,“母亲还没消气,那便是孩儿的罚还不够。等母亲不气了,我便同夫人一起回。” 林老爷低沉厚重的声音传入安静的屋子里。 老太太虽熄了灯,却仍在厅中坐着,听得大老爷如此说,胸中憋闷不已,扬声道:“他爱跪就让他继续跪着,你们都下去歇了吧。” 陈妈妈又低声劝了林大老爷两句,见仍是没有作用,摇摇头入了屋内。 秋风瑟瑟,枝叶随风莎莎作响。 顾氏道:“老爷,您先去歇了吧。” 林大老爷侧头看了她一眼,眼眸深沉,却不发一言。 顾氏道:“老爷,且去歇了罢,明日还有公务繁忙。” 林大老爷闭了眼,仍是默不作声。 顾氏有些急了,声音略大了些,“秋夜寒凉,若是不小心着了凉,该怎么是好?你先去歇着罢,……” 林大老爷打断她的话,悠悠道:“说得好似你不会伤风感冒一般。” 顾氏一时间没了言语。 深夜寂寥,也不知是过了多久,老太太屋里有了几声响动。 陈妈妈打起帘子,出来的却不只她一个人。老太太恨恨朝顾氏瞪了一眼,道:“明日一早,继续来这领罚。今夜且先去了吧。” 林老爷是老太太肚里出来的肉,他陪着顾氏领罚,在外头吹了这么久得夜风,老太太如何不急。她坐在榻上良久,知道林大老爷是个执拗性子,若是自己不放了顾氏去歇着,林大老爷必然是要陪她一夜的。 如此想来,老太太的心揪着疼得厉害。 她这大儿子被那黑心的妻室迷了心肝,陪着领罚跪在这里,摆明了是要让她这个做娘的心痛。 只要她心痛了,舍不得了,便会暂且放过顾氏。 林大老爷算盘打得好,却只能护了顾氏今夜。他有公职在身,明日一早问了老太大安后,必得去往府衙。到时候老太太便可以想怎么罚顾氏就怎么罚了。 老太太因是打定了这个主意,所以现下才同意放了顾氏今晚。 林大老爷同顾氏朝老太太嗑了一记头,这才颤巍巍的相互扶持着走远了。 老太太冲着顾氏的背影咒了几句,旋即回了屋中。 顾氏跪得比林大老爷更久一些,是以走起路来一步一挪,相当吃力。李迎家的扶在一旁,抹着泪道:“大奶奶慢些罢,再慢些,急了怕伤着筋骨。” 林大老爷强撑着自己,扶着顾氏的另一只手,“都到了这个时辰,也没什么可赶的,你就慢些吧。” 顾氏摇摇头,“要不老爷自己回去,我便慢慢走着。如今老爷却是这么陪着,我这不走快些都不行了。明日想来应也是公务繁忙,今日没睡得好,明日该是如何撑过去?” 林老爷听罢,再不出言,只就着顾氏的步子一深一浅的走。 入了木槿轩,却见正堂灯火明亮。方走近些,看清林辰宗、林琴茹两个孩子趴在圆桌上已然睡熟,顾氏皱皱眉头问:“怎么让少爷、姑娘在这睡了?” 一旁看顾着两人的丫头道:“少爷同姑娘说,老爷和夫人不过多久便会回,似是还打了赌。故而姑娘不愿回屋,说是要在这候着,看老爷夫人何时会回来。” 丫头方说完,林辰宗听得响动恍然醒来,揉揉眼见顾氏、林大老爷已然站在跟前,眼瞳一亮,刚想叫一声父亲母亲,却被顾氏阻了下来。 顾氏指了指睡在林辰宗一旁正淌着口水的林琴茹,压低声音问:“可是又同你妹妹赌了些什么?” 林辰宗坦白道:“妹妹一直哭,说是要找大哥哥去祖母那求情。我拦着她,说同她赌几时父亲母亲会回来。她不愿意赌,却偏要坐在这等,”林辰宗瞧了瞧那呼呼大睡着的林琴茹,“说是一定要看到你们回来才睡呢,可如今却睡得这么香。” 顾氏笑着,吩咐了个婆子将林琴茹抱回房中,又嘱咐了林辰宗几句,让他自己回了屋。 回了内厢房,顾氏将林大老爷的官服好生折了起来。林大老爷摊了被子,见她仍在忙着清理房中的物件,唤了她一声:“快些睡了吧,那些个不紧要的就别弄了。” 顾氏道:“老爷的官服,哪会是不紧要的东西。” 林大老爷也不自己睡下,就这么等着她。待得顾氏收拾好,走回来时见到林大老爷端坐在床边,不由嗔怪道:“你怎地还不睡?大晚上这么端方地坐着干什么?” 林大老爷微微一笑,替她撩了被角,待她睡进去了,方吹了烛火躺进被中。 林大老爷探手替顾氏揉着她的膝盖,边问:“可还痛着?” 顾氏抚开他的手道:“老爷先睡了吧。想来今日是李迎家的将老爷叫出官衙来的,明日必是有更多事情要忙了。如今考课在即,老爷一定要养足了精神。” 林大老爷道:“今日是我回得早,并不是李迎家的去叫的我。” 顾氏听着林老爷的语气有些奇怪,翻了个身过来对着林老爷问:“老爷昨日不是说考课在即,这阵子都会回得晚些么?怎么今日竟回得这般早?” 林老爷道:“本是想明日同你说的,现今你问起来,我便同你说了罢。” 顾氏听他说得严肃,有些紧张,问:“怎么了?是出了什么事情?” 林老爷抚着她的背,安慰道:“不是我这出了事,却是京都出了些事情。” 顿了顿,林老爷继续道:“我本想着今年活络活络,拿个优良的考课便有可能做个京官。可今日却收到一封冯兄的来信,我想这次考课还是罢了吧。” “怎地?” 林老爷沉了口气,“朝中形势不明。前几日,圣上在朝堂上劈头骂了太子爷一顿,似是有废黜的意思。如今三皇子的呼声渐高,两派势力明争暗斗,中立之人则被两派打压。……冯兄已请了外放,不日就要前往常州赴任了。我想了想,或许现今还不是入京的时机,明日我便写封信给你父亲,让他帮我多做周旋,这次先暂且拿个过得去的考课,继续留在荆州吧。等朝中局势明朗了,再去往京中不急。” 顾氏点头道:“也是。” 林大老爷抚着顾氏的背道:“放心了么?放心了便好生歇了吧。” 顾氏微微一笑,闭目沉沉睡去。 翌日,林大老爷协着顾氏早早去了老太太院子,请了个安便依着老太太昨夜的吩咐跪在了屋门口。 老太太气不打一处来,将桌上一碟栗子糕扫落在地,跌了个粉碎。 林琴茹抽抽噎噎的,被林辰宗拽着走入老太太房里。林四小姐看在眼里急在心中,朝老太太的屋子急走两步,却被后头的林二爷一把按住了肩。 “你看看你,这脾气得改改,等会儿好些说话,不是,你最好是不要说话,省得母亲被你气着了,把火撒在大嫂身上。……”林二爷小声叨叨着林四小姐,一众人皆入了老太太屋中。 老太太斜着眼儿朝大老爷和顾氏跪着的方向瞧去,憋了一晚上的气生烧得五脏生疼。 老太太冲陈妈妈使了个眼色,陈妈妈会意,出了门去,提醒林大老爷道:“老太太说日头上来了,大老爷怎地不去府衙?” 林老爷垂眸不语。 陈妈妈左右为难,僵在门口不知如何是好。 林大老爷是个执拗性子,老太太却偏不肯相让。 陈妈妈犹豫片刻,回了屋子附耳对老太太说了几句,老太太铁青着脸,默然坐在那处。 相持不下之时,听得几声虚弱的咳喘声传来,满面泪痕的林琴茹陡然来了精神,跑出门去,见果然是林辰光来了,忙叫了声:“大哥哥!”旋既迎上前去。 这是林书茹第一次见到林辰光。那张明明英气逼人的面貌,却因一副惨白病容失了本该有的光彩。 若没了那一身病痛,林晨光的俊逸该是烁人眼瞳的,如今却硬生生被那颓唐病态遮了万般风华。 他身子骨不好,老太太免了他的晨昏定省,因而林书茹一直没见过他具体的模样。就连那日自己落了水,才从水里捞出来,林家上下都来探望她了,林辰光都被老太太瞒着没告诉,生怕耽误了歇息累着他的身体了。 现下,老太太见林辰光一路隐隐咳过来,心头仿佛有火灼烧:“怎不在屋中养着,过来做什么?” 林辰光二话不说,拜倒在老太太跟前道:“我知祖母疼我,但祖母可否听我说一句?”他两字一喘,说得甚为吃力,屋外的顾氏眼眶一红,泪水涛涛而下。 老太太抹着泪,让林辰光起了,丫头们赶紧抬了张椅子过去,扶着气喘吁吁的林辰光坐了上去。 良久后,林二爷出了门来,并将林四小姐一并推了出来。 林四小姐想对屋里人嚷几句什么,却被林二爷瞪了一眼,偃旗息鼓了。 林二爷忙扶起林大老爷,边道:“母亲让起来的,都起了吧。” 林四小姐搭着手将顾氏扶了起来,小声同顾氏说了几句。 顾氏点点头,淡淡扫了眼才跨出门的薛姨娘,低声说:“我知道。” 薛姨娘听得她这三个字,似是心惊,拉着两个孩子匆匆走了。 第9章 下马威 那日出了院子去往老太太处求情,许是路上受了风,林辰光转头回了自己屋里就发了烧,连着烧了好些日子,直到今天才终于退了温度。 顾氏终于松了一口气,歇下来打量着林辰光屋子里近身的两个丫头一个小厮,渐渐冷了眼。 着一身粉藕色素裙的扶枝心虚地缩了脖子垂下头,忙将桌上那饮尽的药碗撤了下去。 顾氏斜了眼,听着身后那门吱呀一声轻响被扶枝带上,略一沉吟,朝站在左后方的李迎家的使了个眼色。 李迎家的会意,随即跟上扶枝出了门去。 莲叶小心翼翼将林辰光伏盖在床头的书册拿起合上叠放在柜案,回头瞧了瞧,见扶枝还没回来,顿觉奇怪。 照理不该耽搁这么久的。 顾氏坐在林辰光的床边,抬了抬眸子,见莲叶一副要去寻人的模样,低声道了句:“以后就只有你和临福照顾大少爷了。” 莲叶刹了脚步。 屋内一室安静,站在一角的小厮临福大气都不敢出,憋着气瞄了眼大奶奶,又瞅了瞅莲叶。 莲叶的脸唰地一下青白,扑通一声朝顾氏跪了下来。 顾氏神色淡然,做了个“嘘”的手势,唇边噙出丝若有似无的笑。 莲叶朝顾氏叩了三个头,尽量压低声音,“莲叶不知扶枝犯了什么错,但求大奶奶手下留情,若是可以,莲叶愿意替扶枝承担一半的责罚。”这林宅中,也只有莲叶待扶枝最好了。 当年她们一起被买进宅子,也是一同被分了来伺候大少爷林辰光的。这么些年,虽然扶枝对莲叶总是淡淡的,莲叶却当了扶枝姐妹一般。 顾氏撩手将莲叶和临福招到外堂,高高坐着,垂眸问跪在下头的莲叶,“想为扶枝承担一半的责罚?你可知她犯了什么事?” 莲叶细细想了想,却想不出个头绪,伏地答道:“不知。” 顾氏淡淡问:“不知还敢替她承了一半的罚?” 莲叶一呆,恍然间似乎明白了什么,默然垂下头来。 临福一向不喜欢那眼眉高抬的扶枝,也一直想不明白莲叶干嘛待她那么好。人家平日里都不怎么愿意同她热乎,她如此义气干什么呢?多吃亏不是。 临福替莲叶不值,故而有些着急。抬眉瞧了瞧大奶奶似是不悦,却暂时没什么动作,想是要给他们个改过的机会,并不似要重罚他们的模样,因此朝莲叶使了个眼色。 莲叶瞥了他一眼,明白临福的意思,却偏过脸去,依是默然不言。 顾氏将临福的动作看在眼中,问:“临福,有什么话就说。不然将你一并罚了去。” 临福一头冷汗,心里头大呼冤枉,赶忙道:“大奶奶明察。莲叶姐姐又没什么过错,也不知扶枝是犯了什么事,若是莲叶姐姐替她承了一半的罚,委实冤枉了。小奴在心里替莲叶姐姐叫屈,故而……故而方才着了急。” 顾氏漫不经心撩拨着手中的绢帕,头也不抬的问:“都是一块儿伺候大少爷的人,怎么你光替莲叶叫屈,却不帮着扶枝叫一叫?”说完,顾氏抬了眉眼,唇角噙着丝笑,却冷如寒冰。 临福还只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一进了林府就派去伺候了林辰光,主子宽厚不说,就连在别人口中恐怖得要死的大奶奶,他从来也只见过软声细语温柔和顺的一面,哪曾见过如今这气势逼人的阵仗。 他有些心慌,却因为想到莲叶有可能被扶枝连累,挺挺胸膛,边在心中给自己鼓劲边道:“大奶奶既然如此问了,临福就不得不说了。虽然都是在一个屋里伺候大少爷的人,扶枝却并不怎么亲近人。莲叶姐姐对她好,她却得了个理所当然。少爷有时赏些点心下来,莲叶姐姐留着等她一起,她却尽吃了,渣也不给莲叶姐姐留一些的。临福觉得这样的扶枝说不得犯了多大的错事,我本就不与她多亲近的,因而不为她叫屈也是当然。” 顾氏挑了挑眉,问莲叶:“是否还要坚持替扶枝承一半的罚?” 莲叶默默,临福忙道:“莲叶姐姐,你待扶枝好,她又待你如何?莫要为了她这样的人害了自个儿呀!” 莲叶垂了眸子,问顾氏:“大奶奶,我可否问一句,扶枝所错,是否连累了大少爷和大奶奶?” 几日前顾氏被老太太罚跪时,李迎家的曾特特过来叮嘱她和扶枝,万不要将这事情告诉大少爷知道。怕大少爷听到因自己应了与徐家小姐的婚事,大奶奶受了老太太的责罚,会急了伤身。 可后来不知为什么,大少爷知道了顾氏被罚,坚持要去向老太太请罪。 莲叶那时候就有些怀疑扶枝,可因为大少爷一回了屋子就发了烧,大家都忙得没了停,故而莲叶忘了向扶枝追问此事。 现在想来,有些值得疑惑的事情不禁有了些许端倪。 那日,大奶奶将近午时过来大少爷的房中,同大少爷说了徐家小姐的事情。大少爷应了才不过半日,老太太便知道了这个事情,且将徐家小姐的事情知道了个详细。京都离荆州千里,快马加鞭也需半月时日,老太太没可能在半日内通过自己的查访,将徐家小姐打听得那么详细,李迎家的是大奶奶的心腹,也不可能同老太太去告了这个状。若不是有其他的人通过别种渠道知道了这件事,最值得怀疑的告密者就是莲叶和扶枝。 莲叶当然可以肯定自己没有对旁的人透露过这件事情,所以,扶枝便成了最值得怀疑的人。 想到这里,莲叶不由在心头嘀咕一句,扶枝为何会告密? 很显然,扶枝并非直接告诉了老太太顾氏同大少爷提出同徐家小姐结亲的事情。老太太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看不顺的人便吹胡子瞪眼,看得顺的人便眉开眼笑,应不会指了扶枝盯住大奶奶和大少爷平日的举动。 莲叶猛地想起了薛姨娘,想到那日大少爷颤巍巍跪在老太太面前时,她不经意间看见了薛姨娘眼角中那丝轻慢的笑意,心中一沉。 所以,她问:大奶奶,……扶枝所错,是否连累了大少爷和大奶奶? 顾氏瞧着莲叶,语气依是淡淡的,告诉她:“是,的确如此。” 同莲叶并肩跪着的临福,却发现了大奶奶眸中亮了神采来。 莲叶缓缓抬头,目光定定道:“我同扶枝一同进府,也一同分来伺候大少爷,因念着自小到大的情分,即便她待我不过尔尔,我亦将她当做姐妹看待,那是我认她是一屋人。可是扶枝如今做了对大少爷和奶奶不敬不忠之事,那便没了这么多年来我们同进同出的情分。故而,莲叶不再坚持替扶枝受罚。” 临福听完,舒了口气。 他本就一直不喜欢扶枝,她总是对他颐指气使,活脱脱半个小姐样子。大少爷宽厚,也不多说她,她便真以为自己有了几两分量。 相比而言,莲叶却好了许多。待人和气不说,伺候起大少爷来也必扶枝要尽力尽力许多。 大少爷的房里,若是没了扶枝还好说,若是没了莲叶,大约可以乱上好些时日。 顾氏听罢莲叶的话,面上的表情仍是淡淡的,临福却从中看见了雨过天晴的明朗。 他和莲叶仍是并肩跪着,顾氏也没有叫他们起来的意思。堂内安安静静地,谁也没有说话,直到顾氏起身,缓步走到莲叶跟前站定良久后说道:“我喜欢你的回答。大少爷身边,今后就只有你和临福了。” 顾氏转而对临福居高临下道:“我不满意你的回答,但愿意给你一个机会。” 临福一愣。大奶奶不满意他的回答? 顾氏没给他太多思索的时间,道了句:“起来吧。”抬步出了门去。 未时,三刻。 顾氏坐在木槿轩的翻着账册,啜了口茶。 李迎家的前来回话,“太太。” “办好了?” “办好了。” 顾氏点点头。 李迎家的又道:“我已遣了福顺去往学堂,帮四少爷告了半日假,大约这个时间已回了宅子了。” 顾氏冷着眼微微一笑,将手中账册一合:“那便快去请了薛姨娘和棋茹丫头来吧。” 李迎家的略有些担忧的问:“太太,怕不怕老太太那……” 顾氏敛目道:“嫡庶有别,让老太太忆一忆三弟,她便自然没了多大的火气。……我又不苛刻对她的表侄女,只是好言好语的给几分颜色。要不然,怎么对得起我们的薛姨娘劳心劳力的对付我和光哥儿。” 薛姨娘听说大奶奶让她带着林棋茹去木槿轩,林辰祖又被大奶奶身边的福顺从学堂里叫了回来,她很是不安。想差个小丫头给老太太去告个信,帮着脱个身,却被李迎家的阻了,无奈只得领着两个孩子去往木槿轩。 顾氏手侧的桌案上,放了好些精致糕点,林棋茹跟着薛姨娘进了正堂,抬眸便看见了上头的点心,眼珠子亮了亮,却被薛姨娘瞪了一眼,咽咽口水低下头去。 顾氏却是笑盈盈的,朝林棋茹招招手道:“棋茹丫头是越长越标志了,看看这眸子水得。”顾氏边称赞着,边摸了摸行至身边的林棋茹的脸颊,“想吃么?想吃哪一碟,我帮你拿。” 小丫头虽然记着母亲在来时路途中的小声叮嘱,却忍不住各色精致点心的诱惑,指了一盘黄澄澄的糕点,冲顾氏娇滴滴地眨了眨眼。 顾氏也没多说什么,将那碟拉了过来,拿了块放在林棋茹的手中,笑眯眯道:“尝尝。” 林棋茹回头瞧了薛姨娘一眼,薛姨娘迟疑着点了点头,林棋茹于是放了心,小口小口的吃起来。 林辰祖坐在薛姨娘旁边,眼见林棋茹吃着开心,心里头也馋得厉害,却不好意思作声,努力强忍着却偏如百爪挠心,有些坐立难安。 林棋茹吃完,顾氏面带微笑又捻了块放到她的手中,林棋茹没有多想,就低了头兀自吃起来,突在这时,一旁的李迎家的说道:“二小姐好不客气,也不跟大奶奶道句谢。” 薛姨娘一呆,尚未明白顾氏究竟打得是什么主意,林棋茹便在这时柔柔道了句:“谢谢大奶奶。” 顾氏面上僵了僵,也未说些什么,李迎家的却道:“二小姐该叫大奶奶母亲,怎地跟旁人一般叫成大奶奶?” 薛姨娘一听,面色煞白,顿时明白了顾氏的意思。 林棋茹到底年纪还小,面对李迎家的指责一时没了主意,回头问薛姨娘:“母亲,大奶奶也要叫成母亲么?” 薛姨娘揉着手里头的帕子,白了脸,半晌也不发一言。 顾氏笑容淡淡的,抚着林棋茹的头道:“这么大的孩子了,姨娘怎么还未教礼数?”质问的语气明显,却偏偏语气温柔和煦。 李迎家的低声道:“老太太心疼姑娘,到底以后是要记在大奶奶名下的,这般大了还如此不知礼数,今后可不仅是落了大奶奶的脸面,连着老太太和林家的脸怕也会落了去。”那声音低低的,却刚好让房里头的几个人都听了个正着。 顾氏斜了李迎家的一眼,斥了句:“今日说话怎地这般大胆?!” 李迎家的忙跪上前来:“奴婢一时心急口快,失了规矩,还请大奶奶责罚。只是奴婢这也是为了大奶奶和老太太担心,……”说着,瞥了眼捏着手帕青着脸的薛姨娘。 薛姨娘很清楚,若是提到嫡庶有别,老太太断然不会站在她这一边来。顾氏所做,全然是按着礼数规矩,她不可驳,也不能驳。 薛姨娘咬咬唇,一字一句缓慢道:“大奶奶说的……是。” 顾氏笑得眉眼弯弯,抚抚林棋茹的头,也不难为她,却抬头问林辰祖:“祖哥儿,明白该喊我做什么了么?” 林辰祖一向机灵,早已了然顾氏的动作,忙起身揖道:“母亲。” 顾氏满意地拍拍林棋茹的头,笑道:“你哥哥,很好。” 第10章 分歧 薛姨娘黑着张脸牵着林棋茹从木槿轩中走出来,身后跟着的林辰祖却是神色泰然。 林棋茹抿着唇想了许久,仍是没有弄明白大奶奶方才话中的意思,回头问受了大奶奶表扬的林辰祖:“为什么你要叫大奶奶母亲呢?” 林辰祖探看了一下薛姨娘的脸色,见是副强制隐忍将欲爆发的模样,便明白了薛姨娘对自己方才的举动很是生气,于是没敢同林棋茹解释方才那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只朝她使了个眼色,让她闭了嘴少问些。 林棋茹见林辰祖如此紧张,又看看薛姨娘那副暴风将至的神色。虽然依是不大明白大奶奶方才一连串举动中的含义,但想着母亲同大奶奶一向不对盘,林棋茹隐隐明白几分。林辰祖做的事情让大奶奶高兴了,却同时让母亲生了气。 林棋茹寻思着,眼珠子一转。 林辰祖生得一张巧嘴,又是睿智聪慧,再加上那副不知从哪处学到的世故圆滑做派,向来比她更招人喜欢。 平日里母亲待他自不必说,就连老太太那都对他比自己好了太多。 每每见得林辰祖被人夸赞,林棋茹的心头就像是被什么挠了一样。她又不比林辰祖多差,不过是没他那副甜嘴招人喜欢。 林棋茹做不出林辰祖的谄媚样,只好站在林辰祖身边做出好妹妹的模样甜腻腻的笑。 薛姨娘说林棋茹似她,这话还真是不假。林棋茹不仅长了副活似薛姨娘的清丽纯真面貌,更遗传了那副极其善于伪装成小白花的脾性。 此刻的林棋茹眼瞧着薛姨娘那副气冲冲的模样,想起林辰祖往日里的得意,过往的那些不忿便全在这个时候浮了上来。林棋茹抿唇一笑,抬头望向薛姨娘的时候,一双杏眼清澈无比,“母亲,为何哥哥要叫大奶奶做母亲?” 林辰祖一愣。 他一向认为林棋茹是个聪明的,怎么今日竟会在自己使了个眼色给她之后,还会问出这样一个类似于火上浇油的问题。 但林辰祖显然低估了林棋茹火上浇油的能力,因为林棋茹的话还没有说完。 林棋茹用出奇认真地语气问:“母亲,难道我们应该有两个母亲?” 薛姨娘的脸,果然垮得更加厉害。 林棋茹心中笑开了花,回头望向林辰祖时,却是一副不明所以兼带着怀疑自己做错了事情的忐忑神色。 林辰祖本在心中嘀咕,这丫头是不是故意来的这两句,让薛姨娘同他生出罅隙。如今看她那副无辜模样,不禁又有了些怀疑。 毕竟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妹,林辰祖自忖自己了解林棋茹,且这丫头自小以来都是喜欢跟他在一起,从来人畜无害,怎么可能特特挖个坑来埋他呢? 故而,林辰祖只当这两句话是林棋茹的无心之失。 眼见薛姨娘的脸垮了,林辰祖忙想了几句话去哄。 平日里,只要林辰祖去哄,薛姨娘定会笑得乐不可支。可今日,林辰祖说了两句,薛姨娘定定看了他一眼后,脸却更黑了。 林辰祖不明白,薛姨娘为什么要如此介意一个称谓。 前几日老太太罚了大奶奶,林辰祖很清楚薛姨娘必定从中做了些什么。老太太没那么多弯弯绕绕,不会这么紧紧盯着顾氏在说什么干什么。 自那日出了事情,林辰祖便有了心理准备,准备着应付大奶奶接下来的动作。 要知道,大奶奶顾氏绝不像那位二奶奶沈氏,成天的哭哭啼啼,从来只有昏着,没拿出过什么见得人的主意。林府上上下下,连那洒扫的小丫头都知道大奶奶不是个好对付的,可偏偏薛姨娘就仗着老太太表侄女的身份,成天的在老太太耳边吹风,借着老太太的手拿捏大奶奶。 平日里,一直对薛姨娘好脸色的大奶奶只不过是吞了气没发作而已。其实,她的作风在料理林府的时候已经表露得十分清楚,只是薛姨娘因有老太太挡着,从来也没有看得明白。 大奶奶的清扫手段一向干净利落,所以她从来不是软包子好拿捏,她不过是瞧着老太太的面子忍了薛姨娘而已。 如今,薛姨娘却把动作伸到了林辰光的身上,要知道,林辰光是大奶奶的长子,心尖尖上的长子。大奶奶怎么可能不会有动作,兔子急了还会咬人的。 今日大奶奶差了福顺来书院,帮他告了半日假让他过去木槿轩一趟时,他就已经有了几分觉悟。 坐在薛姨娘身旁,听着李迎家的对于林棋茹不知礼数的大胆指责,林辰祖立马就明白了。一向恭敬守礼的李迎家的,哪曾如此越矩过,定是大奶奶借了她的口,说出这番话来。 大奶奶的用意很明确。 她要点醒薛姨娘的是:你的孩子从来就不是你的。 衍生含义是:我是嫡母,有着祖宗章法撑腰,即使老太太偏心你,我却仍有千万种法子来摆弄你和你这两个孩子。 按着规矩来,林辰祖和林棋茹只能叫薛姨娘一声“姨娘”,能被叫成“母亲”的,只有顾氏一人而已。 于林辰祖而言,这不过是一个称谓,没什么大不了的。将大奶奶叫成什么都好,即使唤成“母亲”,也不代表这句“母亲”的份量究竟有多重要。 可薛姨娘却不这么认为。 她这十几二十年被正妻压在头顶,因是个姨娘的身份,即使有老太太护着,她也没法子翻了天。林府上下,皆是顾氏打理,每月的月钱也皆是由顾氏点了差人送来。虽然未曾有过苛刻,但薛姨娘的心里头就是憋了一股子火气,十二万分的不舒服。 凭什么顾氏要压她一个头?凭什么压住她的一直是顾氏? 是以,薛姨娘重视身份,亦重视在林辰祖看来无需过度介怀的称谓。 林棋茹火上浇油的一问,令薛姨娘憋屈于心中的多年怒气爆发,侧头对林辰祖道:“你妹妹没有喊她做母亲,也不见她掉块肉的。”怨愤的情绪十分明显。 林辰祖见薛姨娘动了真气,忙劝慰:“尽是孩儿的错,尽是孩儿的错,母亲别生气,孩儿看着心疼得紧呢。” 他连劝带哄,其中更夹杂着一种撒娇的意味。明明是个只十岁出头的孩子,一番动作话语却世故得不行。 偏偏薛姨娘很吃他的这套,每每听这孩子用这种带着哄骗意味的方式同自己说话,薛姨娘的怒气便会立马的消去一半不止。 现下薛姨娘虽仍是火着,但多半是由于顾氏方才的动作而怒气冲冲,并没有过多怪责林辰祖的意思,不过有着些许的不开心而已。 自己肚里出来的孩子,又是在自己房里长大的,孩子的心向不向她,她自己可明白得很。 如今,薛姨娘气林辰祖的点在于,林辰祖居然毫不迟疑地朝顾氏作了个揖,并叫了句母亲。 这孩子怎么能如此轻易的服了软,又怎能如此轻易的将这句称谓毫不犹疑的叫了出来。 顾氏最终的满意笑容,才是薛姨娘最气林辰祖的地方。 林辰祖见薛姨娘面色略略缓和了些,趁热打铁赶忙道:“母亲万别再气了,且听孩儿同你说说。” 有些话,林辰祖早就想说了。 原先还小的时候,他瞧着母亲明理暗里在老太太面前说大奶奶的不是,也没什么太多的想法。如今大了些,他去得学堂学了许多,明白道理时自然格外的通透。 林大老爷与顾氏之间的关系,比同薛姨娘的要好上不止一点半星。且姨娘的身份摆在那里,即使再得老太太的青眼,嫡妻是嫡妻,姨娘仍是姨娘,怎样都不可能翻个天。 如此一来,最好的做法该是和乐相与。 林辰祖会这么想,主要也是因为他开始有了自己的私心。 学堂中的几个林家子弟,就数他最是机灵聪颖。林家一向以文入仕,他今后必定也是以此为目标努力。可入仕容易,要想步步攀升,却不止需要聪颖机谨和运气,更需要帮助攀登的助力。 林辰祖很清楚,薛姨娘的娘家已经败落得连个渣都不是,不然怎会进了林家做小。可嫡母顾氏却不同。她本人讲些道理,即使薛姨娘步步紧逼,没有威胁到她的孩子前,她也只是略做妥协的向后退让半步。顾氏的父亲是户部员外郎,若是自己得了她的喜欢,一旦有朝一日一举中的,或许能得些顾员外的人脉相助。 若是可以那样,别人花上十年时间所走的路,他或用五年就可以走完,真真是省却了许多的时间,再依着自己的能力,平步青云或是指日可待的。 林辰祖拐着弯将这个意思表达了一下,顺便将林棋茹的婚事搭了进去一起讲。林辰祖道:小姑娘若是不记在嫡母名下,想说出一门好婚事,或许真真就有些难。 薛姨娘听着听着,方才松了的眉头又蹙了起来。 林辰祖见她面色不妙,忙刹了话头。 林棋茹却在此时一脸天真烂漫问:“哥哥,你这么说,可是在嫌弃我们的母亲?” 第11章 下绊子 林辰祖咬牙瞧着林棋茹,林棋茹垂着头,一副恍然知晓自己做错了事情的模样。 薛姨娘面色阴沉,俩小孩谁也没敢再说话招惹,一路上安安静静的。 一进海桐苑的门,恰遇上了被薛姨娘遣去打探的喜杉。喜杉对薛姨娘见了个礼,上到前来小声回报:“扶枝不见了踪影。” 薛姨娘什么也没说,林棋茹却觉察到薛姨娘握着她的那只手紧了紧。 而后,薛姨娘朝一旁的林辰祖瞧了一眼,展臂将他揽入怀中,仿佛是那在盘旋于头顶的苍鹰注目下,守护着小鸡仔的老母鸡。 老太太近几日的精神不大好。 前段时间,因为林辰光病了,老太太过去瞧了几眼,也不知怎地跟着不舒服起来。大夫过来看了看,说也许是过了病气,让老太太在屋里养着,未好之前可不能再去林辰光的院子了。 老太太闷在屋子里,成日的长吁短叹,一是为了长孙的身体,二是为了长孙的婚事,三是为了自己那不懂事只会听媳妇话的大儿子,愤懑到最后,老太太便把所有的责怪全推到了大奶奶顾氏一个人身上。 顾氏听李迎家的说完,笑了笑,问:“老太太还说了什么没?” 李迎家的摇头,“陈妈妈说,就这些了。” 陈妈妈是个明白人,在老太太身边伺候了一辈子,看得清楚林家谁忠谁奸,谁指望得上,谁没得好盼望。她很清楚老太太与顾氏已是积怨陈年,中间还夹着个薛姨娘,想要彻底化解多半是没了可能,只能尽量将摩擦减到最低,所以偶尔透露些音讯给李迎家的,让顾氏知道老太太的一些想法,到时候面对着老太太的火气时多少有个底,不至于闹得两人都没了下台的余地。 李迎家的替顾氏磨着墨,顾氏蘸了蘸,将欲落笔时突地一顿,道:“这倒是蹊跷了,我们薛姨娘居然这次没有动作,连个告状也没呢。” 李迎家的忙道:“想是她怕了大奶奶了。” 顾氏一笑,“她没有你们看起来那么柔弱。” 良久后,顾氏又补了句,“懂得恰到好处示弱的人,从来都不是真的弱者。” 薛姨娘和沈氏不一样,从来都不一样。 沈氏却并觉得自己与薛姨娘有许多的相似之处,比如一样的软弱,一样的受老太太喜欢。 因着这种类似于同道中人的感觉,沈氏与薛姨娘之间的关系还算是不错。加之她与薛姨娘一向没有利益上的直接冲突,薛姨娘待她也算得上是好的。 所以,对于今日夜间薛姨娘破天荒的迟迟未至,沈氏有些担忧地问王善家的:“薛姨娘为何还没来?是病了还是怎地了?” 王善家的摇摇头,笑容有些勉强。 她这整日整日都在露薇轩中打理,那些个老妈子小丫头们全被养刁了,管起来十分不易,哪能像别的院子里管事婆子们的轻省,嫌来无事还能打探些风头同主子说说嘴。 没夸张的说,她王善家的可是成天累得头昏眼花腰酸背痛嘴抽筋呐。 对,嘴抽筋。那是因为成日叨念着露薇轩上上下下的刁奴们给整的。 谁给说说看,她忙活成这样了,怎么会有空知道薛姨娘今日是为什么原因,这么晚的点儿了还没过来给老太太问安呢?! 沈氏对于王善家的这一番摇头作答很不满。她觉得王善家的越来越不机灵了。 林书茹瞧了瞧空出的那张留给薛姨娘的位置,想起今日下午恰巧见到的情形,再偷偷瞄了眼顾氏,心里琢磨着,该不会薛姨娘又给大房奶奶使绊子了吧。 昨个儿她在东院屋子里午睡的时候,听见外头的丫头们议论着,说是大少爷林辰光屋里头的扶枝不见了,后来薛姨娘领着俩小孩从大奶奶屋里出来的时候,那个面如土灰啊,那个满眼的愤怒啊,显然是被大奶奶的什么举动给吓着了。最后有人总结,大奶奶果然恐怖极了。 林书茹对薛姨娘的印象不大好,总觉得她那双大圆眼睛有些三白眼的味道。虽然一身弱如扶柳的做派,林书茹却总觉着她骨子里透露出一种不大对劲的模样。 相比而言,大房奶奶顾氏虽然长得一张六棱脸,模样稍显端直了些,却很有一种平实安泰的味道。 “书茹。”正想着,沈氏压着声音冲林书茹喊了声,并使了个眼色。 林书茹一愣,立马反应过来,老太太正叫着她呢。 “祖母。”林书茹挪了挪,下了凳子,恭恭敬敬地站过去些回老太太话。 自打林如意成了林书茹,话便少了许多。如今总算是有些习惯了这副娇滴稚嫩的声音,林书茹说话的时候也就没了原先那股子别扭劲儿。 老太太朝她招招手,示意她再过去些。等她走近时,老太太便开始问话了。 还吃着药吗?哦,还吃着啊。好些了么?哦,好些了啊。以后可要离着水远远的,宅子里砌出的那些个河塘可都要离得远远的,知道不? 一天两遍的,问的叮嘱的尽是些同样的事情,连沈氏都有些烦了,林书茹却不觉得烦。林书茹知道,老太太这是在疼着她的,来来去去的唠叨是关心的表现。虽然关心成这副模样,她却很受用。 她从小与爷爷一同长大,爷爷为人寡言少语,做事行止刚正有度,没得一句废话,也没得一个拖泥带水。 很多时候,她很羡慕别人有个这样叨叨的奶奶,有个这样叨叨的妈妈。虽然偶尔是有些烦,却总能感受到满满的疼惜和爱护。 不像她,虽然知道爷爷是疼她的,爷孙两人间却总是萦绕着一种清冷的气氛。 林书茹很认真地回答着老太太的每一个问题,极为珍惜。 老太太很满意,觉得这丫头越来越乖,越大越懂事,忍不住心头欢喜,叫陈妈妈拿了个翡翠坠子出来。 林书茹打开盒子一看,见是个水头极足的葫芦坠子,忙推回给陈妈妈,边对老太太道:“孙儿听说葫芦保的是福禄吉祥、健康长寿,该是祖母傍身的,孙儿不要。” 这还是第一次林书茹不要老太太的东西,沈氏有些讶异,瞧了王善家的一眼,王善家的早将眼神瞥向了一旁,全当做没有看见沈氏的不喜。沈氏心里头嘀咕,这是谁教我丫头的,老太太给这么个好东西给她护身,怎地就不要呢?落了一趟水,果真是傻了? 老太太也有些诧异。这还是第一次林书茹不要她的东西呢。往日自己拿了东西出来,哪回不是欢欢喜喜收下的。 不过方才听了林书茹一番话,老太太还是很高兴的。孩子小小年纪,得了好东西不是揣进自个儿兜里,而是先想着给长辈傍身,还真是不容易。 老太太开心着,紧蹙了几日的眉头舒展开来,整个精神都好起来了。陈妈妈在一旁看着欢喜,将那装着翡翠葫芦坠的盒子又放到了林书茹手上。 没等林书茹再次推回来,老太太拉着林书茹的手道:“祖母傍身的好东西多着呢,拿着啊,不拿着祖母可要生气了。”林书茹无法,只好接了下来,恭恭敬敬朝老太太行礼道谢。 老太太见她小人样儿,短胳膊短腿的,非要摆出大人那样的礼,好笑着让陈妈妈将她拦下来,冲沈氏嗔怪道:“你看看你,教孩子些什么呢。这么小的个儿,行个全礼多累,咱家不兴这个啊!”说着,欢喜地将林书茹抱起来放到膝上。 林书茹有些受宠若惊,没想到老太太会这么高兴,虽然老太太说家里头不兴这个,不用行全礼,可她明明每日都看着顾氏领着林辰宗和林琴茹行全礼,老太太只斜着眼儿瞧,从未说过些什么。 于是老太太这一番动作,果然惹得林琴茹忿忿不平。 她小声嘀咕道:“祖母也太偏心了些。还说自己的好东西多了去了,怎么不见给我一个。” 话未说完,就被林辰宗揣了一脚。 林琴茹鼓着嘴,小声质问林辰宗:“你干嘛?” 林辰宗目视前方,并不搭理她。 林琴茹抬眉向前,正看见顾氏侧头瞪了她一眼。林琴茹咬咬唇,低下头默念,谨言慎行,谨言慎行。 林画茹见林书茹得了个好东西,一肚子的不开心,走到林二爷身边扯扯二爷的袖子。刚一张嘴还未出声,就见二爷做了个噤声的姿势。林画茹嘟着嘴巴,满面的不高兴写在了脸上,林二爷小声哄她道:“回去父亲送你一个。” 一旁坐着的林辰耀虽然什么也没听到,但看到林画茹眉开眼笑的爬到林二爷膝上坐下,心头瞬时难受得厉害,却只得深深吞下这口气。 就在这时,薛姨娘领着两个孩子进了门来,后头还跟着个穿湛蓝粗布衣服的小女孩。 薛姨娘先向老太太陪了句不是,没说几句,话题突地一转,笑盈盈望着顾氏道:“听说光哥儿现下只得一个丫头一个小厮伺候着,我这几日担心得都吃不下饭了。光哥儿身体如此的不好,没多个人照顾怎么行?” 转头,薛姨娘对老太太道:“姑妈,你看看我今个儿挑的一小丫头,看着多机灵聪明。顾嬷嬷说这批子买来的丫头里,就她学东西又快又好,且细心得紧。我听着,觉得照顾光哥儿正好,怕被错分了,方才跟顾嬷嬷好说歹说的,终于是肯了把人让我带来给您先瞧瞧。” 随后,薛姨娘转身冲顾氏道:“大奶奶,虽是我越了矩,可你万别恼我。我这也是替光哥儿着想不是。多几个可心的人伺候,丫头没那么慌也没那么忙,自然照料得更好些。” 顾氏阴沉着脸,望着薛姨娘默然不语。 老太太点点头,表态道:“叫那丫头站过来瞧瞧。给光哥儿的,我可得仔细着……”突然,老太太哑了声音,寒着眼眉冲薛姨娘问了句:“我记得光哥儿身边有两个丫头的,一个漂亮些的叫扶枝,另一个叫莲叶,怎么现下只一个了?” 薛姨娘瞅了顾氏一眼,一副惴惴不安的模样。 老太太叱了眼,问顾氏:“光哥儿身边现在剩了谁伺候?” 顾氏忙回道:“扶枝家里头来了人,说是将她许了人家,求媳妇放了她去。媳妇想了想,觉着扶枝这些年照顾得光哥儿不错,我便将她放了。如今伺候光哥儿的,是莲叶。” 老太太抱着膝上坐着的林书茹,冲顾氏哼了声,冷言道:“最好是这样。” 老太太朝那薛姨娘挑来的丫头说:“站过来些,给我好生瞧瞧。” 薛姨娘推了推那孩子,努力压住唇边的笑。 她亲手选的丫头,顾氏自然不敢要。老太太指了去林辰光屋里,就等于是老太太派过去的人,顾氏自然不敢一声招呼也不打的直接让这丫头消失了。即使这丫头跟她薛姨娘一丝关系也没有,放在林辰光身边,也足以让顾氏心神难安了。 顾氏交握着双手,站在一旁打量着薛姨娘挑来的姑娘。 要,她心神不宁。 不要,势必与老太太发生新一轮的冲突。 她该如何是好。 第12章 急难 薛姨娘将小姑娘又推过去了些,老太太上下打量了一番,遂点头道:“看着就是个机灵孩子。” 薛姨娘一笑,似是想起了什么,眼神转而变成了忐忑不安,怯怯朝顾氏瞧去。 老太太顺着薛姨娘的目光望像顾氏,见她面色阴沉,猜她是不想要这个丫头去照顾林辰光,心头不禁呕着一股子气,心道:这世上怕也难再有一个像顾氏这么黑心的母亲了。 顾氏见老太太瞧过来,因心里头没拿定主意要那丫头还是不要,一时间沉默在那里。 老太太见她好半晌都没吭气,忿忿道:“大奶奶,怎地了?你倒是说个话啊?” 顾氏默默,沉下一口气来。 她不想埋个薛姨娘的人在光哥儿身边,她放不下心来。与其让这丫头进了光哥儿的院子,再弄了去后与老太太反目,不如就在此刻违了老太太的意,省却了时光荏苒中拖泥带水的麻烦。 顾氏再抬头时,眼中一片清明,将欲张嘴说些什么,突然被一个稚嫩的童音打断了动作。 林书茹将手里头那个装着翡翠葫芦吊坠的盒子放入老太太手中,道:“虽然祖母有许多许多的好东西,可是孙儿还是想要祖母留着这葫芦来护佑您的平安。” 老太太本是敛目蹙眉的,此刻听了林书茹的一番话,盘踞在心头的郁结之气缓缓消散,宽慰道:“好孩子,祖母知你心意的。” 老太太想着这丫头为了想让自己多个护佑平安的物件,再三推却这翡翠坠子,心头很是感动。又因为这丫头的执拗,她也就没再坚持让林书茹拿了那坠子,边让陈妈妈去收好,边对林书茹道:“祖母将那坠子收好了,可今日祖母定是要赏些东西给你的,”未免林书茹又再推却,老太太问,“你有何想要的没?” 林书茹歪着头,一派天真模样问:“是不是书茹想要什么,祖母都能赏的?” 老太太乐呵呵道:“说吧,说吧。” 林书茹侧过头,问那被薛姨娘推至近前的小丫头:“你叫什么?” 小姑娘道:“顾嬷嬷给取了个新名字,叫碧婷。” 林书茹点点头,笑道:“祖母,我喜欢这个名字。” 薛姨娘一呆,立马反应过来林书茹是在找老太太要人,忙想要说句话拦住这半路杀出的陈咬金,却没想到落水后鲜少说话的林书茹,今日竟嘴快得不行。 林书茹道:“祖母,自我那日落水后,母亲便将从前伺候我的那几个丫头都遣了别处,如今旁的几个我不甚合心。昨日我同母亲说过,想换个新丫头,母亲说顾嬷嬷还没j□j好,等j□j好了给我选上一个。我看这碧婷挺好的,可不可以赏了给我呀。” 薛姨娘没想到林书茹会突然杀出来,更没想到她这一番话说得那么溜,想着几日前沈氏不还在那哭着说林书茹好似傻了一般,话都说不出几句吗?怎么看着比往日都要爽利机灵啊?! 薛姨娘虽憋着一肚子气,却还是装出一副笑盈盈模样哄林书茹:“书茹丫头啊,你看看这碧婷,是姨娘特特选了给你光哥哥的,你若是要人啊,姨娘明日再帮你选去。” 顾氏睨了薛姨娘一眼,被薛姨娘看在眼中,却装作什么也没有看见。 薛姨娘以为林书茹容易哄,毕竟她母亲沈氏就是那么一个好哄骗的主儿。她哪知道林书茹的内容物已换了个儿,成了林书茹的林如意可是没那么好哄的。 林书茹知她如今小小个儿,很难同大人们讲着道理以正常途径要了碧婷,顺道解了顾氏的围。 她该要做的,是利用这副小小身躯的优势,让老太太顺了她的意思。 林书茹这么想着,揉着眼儿,将眼珠子揉得红红的,终于掉下了一星半点儿泪珠来。她这动作不大给力,也没什么声响,却成功勾起了沈氏的悲伤。 沈氏起身走来,对老太太道:“母亲,虽然书茹丫头话说的不当,想要薛姨娘特地给光哥儿找的丫头。可我们家书茹丫头确实现在身边没个合心意的伺候人,能不能……能不能将这丫头给了我们书茹啊,”本来沈氏说的这番话挺好的,偏她又加了句,“何况,大奶奶也都不想要不是。” 顾氏气得差点背过气去。 老太太目光本来都已经被林书茹的话头带得转移了,早忘了对自己的那起子不满,若是这丫头真被林书茹要了,自己的确省了不少麻烦,且若是这丫头并非薛姨娘的人,也不会白白苦了她。 本该是个特别好的结局,结果沈氏才一跳出来就给她拉仇恨,拉得卖命还浑然不知,她真是对这个弟媳没话说。 林二爷一听沈氏最后补上的那句话,嘴巴都歪到天上去了。林画茹问林二爷:“父亲,你怎么啦?生谁的气了?” 林二爷摇摇头,顺了顺林画茹的浏海。 林画茹眨眨眼,冲林辰耀比了个口型:父亲生你气啦。 林辰耀心头一紧,想是林画茹又在父亲面前说了他的坏话,望向林画茹的目光又深了几分。 林画茹朝他吐吐舌头,得意地摇头晃脑,不再理他。 那头,坐在老太太膝上的林书茹正在心头感叹:她娘还真不是一般的“会说话”,也不是一般的糊涂。 迟疑片刻后,林书茹立即接了顾氏的话,奶声奶气道:“大奶奶可否将碧婷让了给我?我真的真的很喜欢她。” 方才沈氏将顾氏拉拨出来,顾氏正瞅着没地下台阶,现如今得了林书茹的这句话,心头立即喜不自禁,顺坡下驴安慰抹着泪的沈氏道:“难得书茹丫头想要些东西,我做伯母的也没得这么小气,你别着急。” 转了头,顾氏对老太太恭恭敬敬道:“母亲,儿媳是也觉着薛姨娘帮光哥儿选的这丫头不错,只是难得书茹丫头如此喜欢,再加上光哥儿身边虽只有一个丫头,但今个儿下午我已经拨了两个过去,可书茹丫头身边却是没得旁的照应的人,……”顾氏摸不准老太太的意思,试探道,“要不,先紧着书茹丫头吧。” 薛姨娘急了。难得下了个让顾氏左右为难的绊子,怎能让她轻而易举的解开逃脱,她忙道:“姑……” 还未说出第二个字,就见护子心切的沈氏边忙不迭抹着眼角的泪痕,高兴道:“谢嫂子。” 薛姨娘嘴角抽了抽。 老太太无奈道:“怎么就谢了大奶奶了?我可还没答应呢。” 沈氏有些急,一脸忐忑地问老太太:“母亲,您看看,嫂子都肯了,这人……这人是不是能给我家书茹领了去啊?” 老太太笑她道:“看你急得,生怕我不给似的。” 沈氏扯着手绢,低了头,有些扭捏。 老太大素来疼她,摆摆手道:“准了准了。书茹身旁没个可心的丫头照顾也是不像话。” 顿了顿,老太太板起面孔对顾氏说:“等我病好些了,我就去瞧瞧光哥儿。”言下之意,到时候老太太会亲自看看光哥儿的生活。若是顾氏方才说的会派两个丫头过去只是忽悠她的,实际只留了一个丫头照顾光哥儿的起居,她可不会让这个折磨亲子的顾氏好过。 顾氏低垂着头,尽量的谦卑恭谨,应了声:“是。” 薛姨娘强忍着满心的怒气,眼睁睁看着沈氏领着林书茹将她挑来的那个小丫头碧婷带走了,心中百味翻腾。 出了老太太的院子,顾氏吩咐吴嬷嬷先送了林辰宗、林琴茹俩兄妹回房,转了个儿朝另一条岔道上走。 李迎家的跟在后头,一路默默。 顾氏问:“你觉着我这边挑了谁去给光哥儿较好?” 李迎家的想了想,说了两个名字。 别人不清楚,她却最明白,方才顾氏对老太太说,已经指了两个自己身边的丫头去林辰光那头,不过是应急的说法。后头老太太冷着脸发了话,一定会去检查实际情况的。顾氏为了以防万一,必得在今日拨了丫头去到林辰光那儿。 但顾氏说得很清楚,她拨去的人只能帮荷叶打下手,近身的事情一概不得碰,煎药这事儿,必须荷叶亲自做,没得别人帮手。 荷叶应了声,差临福找几个老妈子今夜就收拾房子出来给新去的两个丫头。 林辰光的院子一向人少,并非如老太太所说的顾氏黑心肝,连自己的孩子都来虐待。只不过是顾氏有着自己的考量。 顾氏认为,懂伺候的奴婢并不难找,难找的是忠心且清明通达的婢子。林府上下住着这么多口人,各人怀着各人的心思,她希望林辰光得到妥帖的照顾,但同时也希望林辰光身边的糟心事能少一些。 所以,林辰光院中的仆人鲜少,只是因为顾氏奉行着宁缺毋滥的原则,且荷叶应付得来。 待顾氏打点好一切,已是月上中天。 顾氏有些疲乏,抬头望着头顶朗朗明月,久久不言。 李迎家的也有些困了,问:“太太,可是回屋了?” 顾氏侧过头来,对李迎家的道:“人说骤逢大变定会令得一个人性情大改,你觉得书茹丫头自落水之后,是否有了些不同?” 第13章 问话 将近露薇轩,王善家的瞧瞧跟在林书茹身后的碧婷,长得还算是方正,看起来是个实诚孩子模样。 沈氏本想叫这碧婷先去她屋里头训几句话,让林书茹且歇着去。林书茹没答应,拉了拉沈氏的衣角。 沈氏想了想,对王善家的道:“那你带了去,收拾间房出来。记得,要靠东院的房。”这几天林书茹好了些,沈氏便将她重新挪回东院去了。一挪过去,二爷果然去看的得勤了些,也待得久了些。 每每想着这事情,沈氏总是长吁短叹的抹着眼泪。 其实沈氏知道林二爷不耐烦她,前段时间林书茹还将养在床上的时候,他每回过来都是凳还没坐热乎的时候就起身走了,连丫头斟上的茶都没啜上一口。后来想想从前顾氏劝她的话,沈氏约莫觉得有些道理,于是咬咬牙,等林书茹好些了,她便吩咐将林书茹重新挪到东院里头去住。 今日依是如此。 沈氏依依不舍地抱了抱林书茹,叮咛几句后让王善家的先看顾着林书茹休息,再去安顿碧婷的事情。 王善家的一一应了,带着林书茹领着碧婷退了出去。才刚退了出去,王善家的便暗暗叹了口气。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成了露薇轩中最好使唤的人,不论事情大小,沈氏一概点着她的名指着她去做。因都是特特指了让王善家的去做的事情,王善家的都没法转而吩咐下去给其他的丫头婆子们接手,只好事事亲力亲为。 自此后,露薇轩中的事情开始恶性循环,那些丫头婆子们更懒了,而她这管事婆子却忙得脚不沾地。 行至东院内,林书茹突然开口道:“碧婷,我有几句话要单独问你。”说罢,便朝屋内走去。 王善家的愣了愣,没想到林书茹突然说出一句这样的话,不过她反应得快,见林书茹已行至屋内,忙朝碧婷使了个眼神,让她跟上前去。 屋内的丫头们退了出来,一个平日就有些多嘴的丫头蹭到王善家的身边,问:“姑娘今日怎么了?那小脸绷得厉害,还冷着声音让我们都出来呢。” 王善家的也没想明白,只觉得今日的林书茹同往日不大一样。寻思着今日晚间在老太太屋里发生的事情,王善家的不由地想:似乎是从落水后被救起开始,林书茹便同从前不一样了。 从前的林书茹,可是个同沈氏差不多脾性的姑娘。娘俩都有着敏感脆弱的性子,没什么事情都能抱着头因伤春悲秋而一顿痛哭,偏偏娘俩都是一哭起就刹不住的,那泣声萦绕在露薇轩中真是连绵不断悠长凄婉。 可自打林书茹被人从水中捞出来后,从前那份同沈氏极为相似的糊涂劲就褪了去,眼中只剩清澈明朗,再无从前那副似惆怅似哀伤的幽怨神色。 王善家的望着那被碧婷反身关上的房门,心头暗道:人说打鬼门关走出来的,性情上都会有着极大的逆转。生死骤变,能从地府重又出来的人,必然洗了些周身的孽障。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说的正是这样历经了死生骤变的人。 王善家的越想越觉得这个道理很对,点头道:“姑娘确实和从前大不一样了。” 碧婷依着林书茹的吩咐关好房门,低垂着头站到林书茹面前,等待她的训话。 林书茹坐在那里,望着碧婷沉默不言。 良久之后,碧婷疑惑地抬起头,朝林书茹看来。 林书茹却依旧保持着那副不怒不喜的面貌,瞅着碧婷也不出声,将比她还大两岁的碧婷看得发了毛。 又过了一会儿,见林书茹仍是那般瞧着她,还是没说话,碧婷忐忑难安,扑通一声跪下道:“姑娘,我并不是薛姨娘的人。” 碧婷不傻。虽然进林府的时间不长,但已约莫知道了些林府的情况。大奶奶同薛姨娘一向不对板,却偏偏要选她去伺候大奶奶的长子,其中的弯弯绕绕碧婷心中清楚,却没得办法抗拒。 她本惴惴不安于今后要怎么应对大奶奶的疑心,却没想到最终被林书茹要了去。 过来露薇轩的这条路上,她其实很有些开心,同时也松了一口气。 听说二房奶奶为人和善,和善得近乎糊涂。想必在露薇轩的日子不会太难过,起码不会因为主子的疑心而过得很难。 碧婷很庆幸自己在关键的一刻被林书茹看中,并且要了去。但她并不知道为什么林书茹定是要将她要去。 她觉得一个比自己还小的孩子,又是在那么和善得沈氏手中养大的,该是不会难伺候的,却没想到林书茹会将她单独叫进来训话,更加没有想到林书茹遣了别人出去,却只静静地用沉默探究着她。 碧婷很有些难过。 这批进来的丫头,她不是最聪明的那个,也不是最机敏的那个。她都不知道薛姨娘为什么偏偏点了她,却不选最好的那个。 她想,林书茹虽然年纪小,但并非什么也不懂。林书茹或许很清楚,比她更清楚今天晚上薛姨娘领着她究竟想要干什么。 所以碧婷才着了急,才会急急忙忙地说自己不是薛姨娘的人。 林书茹望着跪倒在地的碧婷,一时间不知该说点什么。 如今她依然没有习惯这样主仆地位分明的相处关系。她生在一个尊重人权、人人平等的世界十几年,那里人们不再轻易向更高阶层的人跪拜,每个人都享有自由的权利。 而在这里,阶层分明等级森严,没有谁觉得膝上有黄金,更没有谁认得人人平等的道理。 碧婷见林书茹仍未说话,麻着胆子再次道:“姑娘,我的确不是薛姨娘的人。” 她不知道该用什么来证明自己并不是被薛姨娘收服的人,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服林书茹相信自己与薛姨娘没有关系。 她想,如果林书茹还是没有言语,她也只能不断重复这句话而已。 好在林书茹并没有让碧婷忐忑太久。 她说:“我知道。”一字一顿,明明是童音稚气之声,却因为这空旷安静的房间,而显得力有千钧。 碧婷一愣,抬眉望了眼林书茹,似是想问:姑娘如果知道我不是薛姨娘的人?如果姑娘知道,那方才的那番沉默不言又该作何解释? 林书茹顿了顿,道:“下午那会儿,我错了方向,比薛姨娘更早到了郁李院。” 碧婷呆了片刻,眼瞳立马亮了起来。 郁李院是刚进林府的丫头门住的院子,小丫头们都是在那个院子学习规矩的,除此之外,也有些老婆子住在那里。 碧婷想,如果林书茹比薛姨娘更早一步到了郁李院,她该是看得出薛姨娘是在今日才认识她的。而后,碧婷觉得有些奇怪,怎么姑娘去了郁李院,都知道薛姨娘比她还晚到一步的,怎地顾嬷嬷和自己未曾发现呢? 碧婷有着疑问,却没有问出口来,林书茹看着,越发觉得自己今日要了她是个对的主意。 这个丫头很聪明,也很谨慎。 刚进屋里头时,林书茹特意装出一副冷面模样,不发一言的盯着碧婷看,不过是因为自己现下这副身躯实在没什么气势。她那么做,一方面是想要营造出一种冷森高压的气氛,一方面是想要知道,碧婷在这种冷森高压的气氛中,究竟会做何反应。 而碧婷很聪明。知道她林书茹此刻的沉默,代表着一种疑心。想必,这个碧婷从头到尾都明白薛姨娘领着她去是想要利用她干些什么。 而同时,碧婷又很有分寸。她有疑问,却明白有些事情林书茹或许不便说,所以没有继续往下问。譬如林书茹为何会走错路? 林书茹是二房大奶奶的嫡女,进进出出自然有好几个丫头跟着,应该不会出现走错路的情况,可究竟会在怎样的情况下走错了路? 碧婷的怔愣写在脸上,却将疑惑咽了下去。 林书茹对她的表现很满意。 露薇轩中的下人们因着沈氏的“宽厚大量”越来越刁,成日的只会嚼舌根子说嘴,活干得还没林府别的院中的丫头一半好。 林书茹看着有些气,有次说了一个丫头,却没想见那丫头面上恭恭敬敬认了错,等背了身说嘴的时候就开始念叨着林书茹难伺候。这话一传,传到了睡着午觉的林书茹耳根里,将她郁闷得不行。 林书茹不惯这个世界等级分明的规矩,却并不代表她认同敷衍塞责行为。 有谁擦花瓶是只擦正面不擦反面的? 那丫头干着洁净居室的工作,就不该如此了了马虎的! 可她娘沈氏却不这么认为。 沈氏说:“花瓶子吧,也就看个正面的,管那后头看不见的做什么呢?丫头们能尽心就好了,别苛刻了被人家拿了去说。”沈氏担心拿了去说的这个人家,自然指的是林二爷的谢姨娘。 林书茹听完沈氏的话,只得干瞪眼。 看着依旧在院门口打瞌睡的李妈子干瞪眼,看着一院子装样子洒扫的丫头婆子干瞪眼,看着那依旧只擦物件正面不擦反面的丫头干瞪眼,看着认真到死脑筋的芳草被人挤兑,也只能干瞪眼。 没办法,她就是个小孩子,露薇轩中是她老娘沈氏做主,她说的绝不可能有沈氏那么算数。 因此,她其实很想要一个新的丫头。一个没有被沈氏“j□j”过的,没有被露薇轩习气带坏的丫头。 芳草是一个她看在眼里的,不过那丫头有些呆傻气,一来是个没伺候过人的洒扫丫头,再加上正被沈氏罚着,她还找不到契机伸手。 今日恰遇上碧婷,林书茹看她还算是个的,因下午的机缘巧合见着那一幕,知道她同薛姨娘没得多大的关系,所以林书茹才敢将她要了去。 林书茹端坐在那里,小小的身躯脊梁骨挺得笔直,一点也不像是个孩子的坐法。 碧婷有些奇怪,眨巴眨巴眼瞧着林书茹,林书茹却在这时道:“从今往后,你便跟着我了。” 这话说得言辞铮铮,略略有些气势磅礴。碧婷仿佛看见了老家那张扬跋扈的地头蛇拍着个小痞子的肩头道:“从今往后你就跟着我了,谁敢欺侮你,找我来说!” 虽然林书茹的声音稚气未脱,但碧婷的心头着实有些暖,眼眶也有些润润的。 第14章 自溺 没过几日,碧婷终于找到了答案。 林书茹那日会走错路到了郁李院中,或许与她落水的事情有关。 碧婷来林宅的时间不多长,进府的时日却恰好是在林书茹落水之,所以她对那日发生了什么,也是知道些许情况的。 据说那日,林书茹同老太太问了晚安出了院子后,不知为何没有直接回露薇轩的东院,也不知为何沈氏没有多管,就让她一个小姑娘领着两个丫头随意去了。 也不知是发生了什么,林书茹去到林府内的池塘边上。跟着的两个小丫头不甚上心,连林书茹怎么落的水都说不清楚。 碧婷听说,那天沈氏发了自进林府以来最大的脾气,指着两个伺候林书茹的丫头边骂边哭,哭完了还让王善家的将那两个丫头拖出去打了一顿。 见一向和善的沈氏发了飙,两个伺候林书茹的丫头终于战战兢兢地承认了当时的情况。说是当时林书茹发了话,要自己在塘边待着静一静想一想。 两个丫头初听着有些好笑,这么小的姑娘有什么天大的烦恼值得静一静想一想? 不过她们还是规规矩矩地应了林书茹的要求,退远了些,因是百无聊赖,于是开始嚼起舌头来。 谁也说不清楚林书茹为什么落了水,当时两个人正聊得起兴,没多留神在林书茹身上。 而现下,林书茹领了碧婷去到粗使婆子们住的地方。 先前服侍过她的那两个小丫头已被沈氏发落到此处做了粗活,正忙得抬眼皮的空都没有,听得有人来叫,忙跟着那人到得林书茹的面前来。 碧婷以为林书茹此次过来,是因为念着从前的主仆情,却未想到林书茹让碧婷将门关好后,问道:“自落水后,我的记性就不大好,从前得好些东西都不大记得住了。此番前来,我就像问问你们看,在我落水那时,你们真的什么也没有看见?” 两个丫头跪在那里,面面相觑。 之前在沈氏面前她们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林书茹落水之时,她们两个人在一旁碎着嘴正起劲,真是什么也没有看见。 此刻,两个丫头心头奇怪,做为一个奴婢,没看顾好主子可不是什么光彩事儿,她们也没必要撒谎不是。三小姐为什么要特意前来问一遍,是觉得哪个地方有可疑? 望着两个丫头的满面疑惑,林书茹明显有些失望。 这似乎透露出一种信号,林书茹忘记了一样很重要的事情,这事情与她落水的原因有关,且她定是认为自己此次落水不同寻常。 因是不同寻常,所以她才会再次前来询问这两个丫头。碧婷暗想,难道林书茹会落水,并不是因为一个不慎失足跌入水中? 想到这茬,碧婷突然记起了前几日,林书茹从老太太那将她要过来的晚上,只她们二人在房中时,林书茹曾说过一句话:“下午那会儿,我错了方向,比薛姨娘更早到了郁李院中。” 碧婷猜想,那个错了路的原因,或许同林书茹想要探究自己落水的谜团有关。 座上的林书茹眼瞅着跪在地上惴惴不安的两个丫头,心中一叹。 她不信三叔林浩所说。 一个只六七岁的孩子,有什么自杀的道理。 可看如今口供只有一个,也由不得她不信了。 提起林书茹的三叔林浩,不得不说说老太爷的当年事。 林老太太是老太爷的嫡妻,这辈子为老太爷生了四个孩子:大女儿林雅,大儿子林沛,二儿子林鸿,再有一个就是小女儿林曼了。 林老太爷另有两个女儿是姨娘所生,如今都已经嫁去别处,前些年也不知是林二小姐还是林三小姐遣了人回来要接姨娘过去同住,老太太一听,挥挥手准了,家里头的庶子便只剩下那排行第三的林浩。 排行第三的林浩,其实是林老太爷的私生子。十几二十年前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被林老太爷抱回来,从此便成了老太太的眼中钉肉中刺。 对于这个私生子,林老太爷甚至不愿意交待出他母亲的名字来。 一辈子同甘共苦,老太爷从来对老太太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何曾这样缄默地处理事情。 老太太当年那个气啊,差点同林老太爷闹得和离。 只不过后来,老太太发现自己怀上了林四小姐,这才收了和离的心思。林老太爷好一顿哄,终于哄得林老太太点头同意,留下了林浩这个私生子。 那个时代,娶一房姨娘生几个孩子倒没什么事。怎么说都是入了宅子的女人所生的孩子。虽说不是嫡出,却也是个有名分的干净孩子。 可这林浩却是个私生子。母不知是何出生,不知是何背景所居何处,也不知姓甚名谁。且更让老太太窝火的是,林老太爷竟然将这野种当成了心肝宝贝。 官场中最是忌讳清誉名节,林老太爷闹出个野种来,还毫不避讳的给收进了府,自然不必再想步步高升,能保着头顶乌纱都已经算是很不错了。 所以,不论往大往小往公往私里说,老太太都没有看顺眼过这个野种。在老太爷缠绵病榻的最后那段时间里,林老太太说是肩负起了照看庶子的责任,实际上却从未管教过也未过问起林浩,任其生死的态度那真是相当明显。 只是后来,老太爷在弥留之际逼着老太太跪在床头发誓,必须善待林浩,必须让林浩进学堂,更必须倾力培养林浩以文入仕。 老太太发完誓了还不算,老太爷又令得林大老爷和林二爷跪下发誓,发的是同样的誓言,必须善待林浩,必须让他们这个弟弟进入仕途。 这么多年了,老太太虽念着自己曾在老太爷床头发过的誓言,没怎么为难过林浩,却以她的言行脸色告诉了林府上下,林府没有林三爷。 这个老太爷最是心肝宝贝的儿子,被老太太永远剥夺了在林府中受人尊敬的权利。林府的下人们都懂得一个道理,可以叫老太爷的庶子林浩这个全名,却万不可将他叫做林三爷。 因为老太太说,他是个野种,没资格做“爷”。 偌大的林府里,虽只林大老爷和林大奶奶对林浩还算客气,却也不敢违逆老太太明着面的叫了林浩三爷,只叫他三弟。 虽然只是这样,但多少也算是摆明了一个立场——林浩没资格做林府里的“爷”,但和林家主子们的血缘关系割不开断不了,再怎么落魄,也未沦落到可以受小奴小婢欺侮的地步。 因着林大老爷和林大奶奶的这番表态,林府下头的人虽然从未给过林浩一个尊称,却也没有怎么为难过他。该吃什么该穿什么都没有被亏待,上的学堂用的文笔书墨也都同林家老爷们、少爷们用得一般无二。 要说起来,今年的林浩已近二十岁,却仍未考得任何功名,也未娶妻生子。 林老太太也曾因为被林大老爷逼着,帮他说过一个人家。 那姑娘家境贫寒,却模样端正,仁孝有加。林大老爷本来也没指望过老太太能帮林浩挑个多好的亲事,又因为林浩这不尴不尬的私生子身份,要是真要特特去选,恐怕也会丢了林大老爷的官威和面子。所以当时大老爷想想既然是个出身干净家世清白的姑娘,不过家中破落些而已,就跟了林浩去说了,最终定下了这门婚事。 可是万没想到,那姑娘家自定下这门亲事后,便屡屡遭逢变故,先是死了父亲,让林浩等了三年孝期;后又死了母亲,又让林浩等了三年孝期。这已是父母双亡,上无长辈侍奉了,林大老爷抹着冷汗,以为林浩这婚事终能在明年年初办了,也算却了一桩心事。 却没想到那姑娘家又再出事,前不久长兄暴毙亡故了。姑娘差人送了封信来,说长兄如父,她怕是还要守三年孝期。 林大老爷那个冷汗啊刷刷地下,赶紧拿着这封信去问林浩的意见。 姑娘在信中表示了对林浩的抱歉。三年又三年,六年之后还有三年。她说,她愿意被林浩退了亲事,她不可以如此拖累别人。 林浩看完信却是一笑,告诉林大老爷说:“我愿意等下去。” 林大老爷有些忐忑,觉得自己有负于在父亲床榻旁发下的誓言。林老太太却是很高兴,巴不得林浩一辈子都娶不上媳妇。 林书茹见到她的三叔林浩前,以为他也同林家的其他男子般英武逼人,却没想到林浩如此白净斯文,眉眼娟秀精致得不似个男子。 林书茹此番从院中溜出来,是想要对这个将自己从塘中捞出救起的三叔说声谢谢。 其实这句谢谢她很早之前就想说,但因为沈氏一向同老太太统一战线,认为林浩是个下贱的野种,没有得到感谢的必要,一再阻止林书茹低了身份去同他道声谢,所以才会有了今日林书茹躲躲藏藏地独自前来。 林浩听罢,微微一笑,点点头什么也没说。 始料未及的安静,令得场面有些尴尬。林书茹再次对他道了一句谢谢,转身要走,却被他叫住。 出乎意料地,林浩问了她一句:“你小小年纪,为何要寻死?” 第15章 恨意 林浩说,那夜他在湖边散步,月光皎皎,远远见得一个人影跃入水中。 林书茹说,或许是因为夜色昏暗,林浩误将自己的失足落水看成了自溺寻死。 变成林书茹的林如意想,一个只六七岁的小姑娘,能有多少的伤春悲秋,值得用自溺的方式结束生命。 可林浩却淡淡一笑,道:“如果说那远远望见的一幕是我的错看,那你说说,我救你时,你对我说的那句‘请不要救我’,该要如何解释才好?” 林书茹哑了声音,瞠目望向林浩,良久后对他说:“我不记得我曾经对三叔你说过这样的话。……有好些事情,自那日落水之后我便不记得了。” 这是林书茹用惯了的借口。 人人都道她是受了惊吓,因而忘了好些事情,更何况原本这个年岁的孩子就不太能记清楚许多事情,加之那次落水险些丢了性命,说不大记得详情,也能让人相信。 林浩点点头。 林书茹转身欲走时听见林浩说:“以后记得不要叫我三叔,……老太太会不喜欢。” 她却笑了笑,道:“三叔,再见。” 时间如白驹过隙,一晃而过,转眼已是半月余。 林大老爷的考课下来了,堪堪合格的考绩结果让老太太郁闷了好些日子,大奶奶顾氏却终于放下心来。 顾氏的父亲顾员外前些日子来了信,信中除了提及林辰光的婚事,更确认了目前京中的紧张局势。 一如林大老爷的同窗冯良所说,圣上对太子早已心生不满,而对赵贵妃所生的三皇子却是青睐有加,前些日子还听说圣上在殿前盛赞三皇子类己。如今赵贵妃宠冠后宫,离皇后之位不过半步之遥,据说后宫凤印现已掌握在她手上。 早在七年前,皇后就已殡天。传闻圣上对皇后情意深重,因此多年来,后宫主位一直空悬。 因这后位空悬,太子的地位数年来稳固如山。可以想见,只要后宫主位空悬如旧,太子的地位便不可能动摇。 可是如今,赵贵妃手握凤印,虽没有皇后的虚名却俨然已是后宫之主。一旦她更进一步登上后宫主位,太子易主便是早晚的事情了。 如今太子党和三皇子党的争斗已经从暗中浮到了明面上,朝臣们纷纷站队,不愿参与党争的则被两派人士攻击后迅速撤换。 顾家因与赵贵妃的母家永烈候赵氏一门有些渊源,很自然被视为三皇子一党,顾员外本人虽并不愿意卷入党争,却还是无法避免被带入这片由政治漩涡卷起的浊水中。 林大老爷和顾氏看完顾员外的这封信,已是一身冷汗。 幸好早前得了冯良的提醒,林大老爷才能提前做些准备,终将考绩降成了合格。能在荆州继续做三年知州,远离这场朝廷的纷争,待得京中形势明朗些了,他再站队不迟。 做官不易,谨慎些总是好的。 老太太不知道这岔子事,觉得林大老爷这么些年来在荆州做得如此之好,如今才只得个“合格”,定是顾氏的父亲没有好好在京中为他打点。 因此,老太太对顾氏说起话来,越更的不带好气不带好脸色。顾氏叹了口气,不知道这事情该从何处跟老太太说起,只好生生吞下了老太太的这股子愤懑之气。 林辰光的婚事定了下来,因不几月就要过年节,婚事便定在了出节后的第二个月,也就是明年三月。 此时虽已入冬,日头却仍是好着。风虽有些大,天气却并不多冷。 在沈氏的谆谆教诲下,林书茹的绣工终于大有长进,绣出来的竹枝竹叶终于有了模样。 沈氏点着头,瞧着林书茹长足进步的成果很开心,宣布明天开始要教她绣些色彩纷杂的花朵模样。林书茹听罢,咂咂嘴道:“娘,我还是继续绣竹林吧,等绣得更好些了,您再教我别的。” 自从替沈氏找了些活做,露薇轩中那些哭哭啼啼的声响便少了许多。 所以说,人就是不能太清闲。无事可做,总会胡思乱想伤春悲秋。 有事情做了,自然就没有那么多感怀万端的心思。 娘俩正说着话,王善家的进了门来道:“太太,家里来了客人,老太太让您带着姑娘去呢。” 沈氏问:“来了谁?” 王善家的答:“说是大老爷的同窗。” 沈氏垂了眸子,问:“也是个举子爷?” 王善家的瞧她不开心,知她是替久考不中的林二爷忿忿不平,于是拐着弯来回她的话,“这个就不清楚了,老太太没说。” 沈氏想了想,问:“二爷去了没?” 王善家的道:“去了,还带了画茹姑娘。” 沈氏一愣,“怎么今日带了画茹?”平日家里若是来了大老爷的客人,二爷总会只身一人前去同人切磋一二,怎地今日破天荒的带了林画茹去? 王善家的想了想,回她:“那客人好似带了两位小公子来。” 沈氏瞳仁一亮:“那客人是做什么的?” 王善家的哪知道那么多,答她:“这奴婢就不知了。”顿了顿,王善家的又补充了句,“不过老太太可是特意吩咐了将姑娘带上的,想来……”后头话她就没说了,想来沈氏应当听得明白。 林书茹发着愣,不知道王善家的的意思,沈氏却已经明了,喜上眉梢对林书茹道:“瞧瞧,老太太就是疼我们。赶紧的去换身好看的衣衫。” 林书茹豁然明白了老太太的意思,这大约是想帮她说亲事呐! 在成为林书茹前,她可是在法定十八岁结婚的国度生活了十九年的,当真有些尴尬在当下这么个六七岁年龄就要开始议亲的事实。 林书茹别别扭扭地牵着沈氏的手来了老太太的院子,屋里已经坐了好些人。 老太太笑眯眯朝林书茹招招手,“来来来,过来祖母身边。” 待得林书茹走到她身旁,老太太便摸着她的头对那一身月白长衫的客人道:“这是三丫头。素来最乖巧最得我心意的便是她了。” 那客人一双丹凤眼,眼瞳漆黑深邃,身后站着一大一小两位少年,俱是生得这双令人过目难忘的眼睛,只不过大的那个眉若刀刃鼻如悬胆,深红略薄的嘴唇紧抿着,模样刚正凌厉;小的那个却是一对略温和些的剑眉,鼻子没那么高挺,双唇是那粉嘟嘟的红,两颊肉乎乎的,生得虽正气,却还带着些许小孩子的可爱气。 听老太太这么介绍林书茹,林棋茹很有些不忿。她从小在薛姨娘手中带大,加之老太太素来偏心薛姨娘,从不给顾氏和她的后头两个孩子好脸色看,因此林棋茹从来不认为自己比嫡母所生的差。 这么想着,林棋茹的嘴巴越撅越高。今日家里来了贵客,没得让姨娘露面,林棋茹左右看看,虽然想鼓捣些名堂,却着实有些气虚。 坐在不远处的林琴茹被林辰宗踢了一脚,显然又是说了大不敬的话,顾氏回头瞧了林琴茹一眼,林琴茹立即坐得端端正正规规矩矩。 顾氏想了想,侧着脸儿朝林辰祖和林画茹坐的那处看了眼,明明是轻描淡写的一瞥而过,林棋茹却觉得那一眼含着满满的威慑、森然。 林棋茹绞着衣角,紧咬着下唇。 自那日林辰祖叫了顾氏母亲后,薛姨娘很长一段时间见着林辰祖时都是阴恻恻的面容。林棋茹不明白为什么薛姨娘会对一向疼爱有加的林辰祖发这么大的脾气,后来还是林辰祖替她解了惑,她才终于明白。 薛姨娘从来不应被他们称为母亲,能被喊为母亲的,只有嫡母顾氏一人。 且看那老太爷的庶三子林浩,见了嫡母老太太,不也是要喊她一句母亲。 按着规矩,薛姨娘只能被称做姨娘。 自此,林棋茹终于明白了自己的身份,也终于明白了顾氏那日叫了他们娘三过去,不止是要给薛姨娘一个下马威,更是要让林辰祖、林棋茹两个人知道,他们是庶子、庶女,即使有老太太疼爱,却依然只是庶子、庶女。 比如今日,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他们可以堂堂坐在这里,却不可能像嫡女那样议一门极好的亲事。 即使再漂亮、再伶俐、再孝顺、再惹人喜爱,血缘的劣势摆在那里。 即使老太太平日再怎么对林棋茹好,也不会将她如嫡女一般介绍进高门之中。 林棋茹攒着两只手,脊背微微有些寒凉。 薛姨娘的娘家早已败落,想要靠着薛家的人脉替自己寻个好些的人家做正妻都是不能,更何谈别的? 林大老爷又一向待嫡母所生的几个孩子甚好,而对着她和林辰祖却疏离冷淡。 虽然薛姨娘将两个孩子的议亲权,形势却明显地不容乐观。 相比于林棋茹的焦躁不安而言,林辰祖却很是淡然。他笑着望向林书茹,时不时附和着老太太的话点点头,模样极为认真专注,仿佛是他的亲妹妹得了天大的赞扬。 林书茹站在老太太身旁朝那客人处看,却被他身后站着的年纪略大的少年吸引了所有目光。 那少年眼眸深深朝林书茹看来,眉头紧锁,满目恨意。 林书茹不明白,这个连沈氏都未曾见过的少年,为什么会对她有如此浓重地恨意。 第16章 议亲 林书茹被那少年这么看着不由脊背发凉,急忙将脸撇向一旁。 老太太却显然丝毫未曾察觉到少年不善的眼神,依在兴致勃勃的同那身着月白色长衫的中年男子夸耀着林书茹为数不多的优点。 林大老爷笑得有些勉强,顾氏瞧着他那模样就知道,大老爷对于老太太不合时宜的动作,已经有些坐不住了。 今日来的这位客人名叫冯良,早年与林大老爷同窗时两人并不熟络。 后来林大老爷中了举人,林老太爷替他谋了个外放的官位,林大老爷就也没有再考,匆匆地赴任琼州知州去了。 要说那琼州知州还真不是个肥差,穷乡僻壤的,路上劫匪众多,前去赴任的官老爷一不小心就会不明不白的死在路途上,其他什么的的就更是不用多说。 林老太爷当时也是没办法。那时他的庶子林浩已经在林宅住了一段时间,官场上下都已经知道林老太爷这个私生子的笑话。林老太爷眼看自己不仅升官无望,乌纱帽更有可能保不了多久时间,正着急着,得到了林大老爷中举的消息。 林家上下喜气洋洋,唯独林老太爷愁眉不展。 林大老爷打小就聪明,为人也稳重,林老太爷对他一直都给予了厚望。如今中了个举人,日后指不定能金榜题名。可举国上下有那么多人赴考,若是明年有个万一,什么都没中得该是如何是好。 林老太爷的顾虑在于,今年的考课,他有可能因为私生子这个风化问题,导致最终得了个不良的后果。若真是这样,林老太爷官职不保,林大老爷明年要是没能考上进士,多半就不会有人给他面子,帮着疏通给林大老爷这个举子的官位。 思虑自此,林老太爷觉得自家儿子再聪明,也都没有办法保证能在三甲之内,最后索性选了最稳妥的方式。 林大老爷招了一家上下前来,没说几句就宣布:林大老爷不用再考了,就直接收拾东西去琼州赴任去吧。 临走那时,林老太太哭得哭天抢地。她的大儿子才刚中了个举子,那金科状元的名头指日可待,为何如今放弃了科考,去了荒蛮的琼州呢? 林老太太泪眼汪汪望着林老太爷,迷惑不解。 同样不解的还有与他同窗好些年,却未曾说过十句话的冯良。 冯良的一封信比林大老爷更快到了琼州府衙,等林大老爷半月之后到了琼州,看到那封已经沾染了些许尘埃的信笺后,想了许久才想起来冯良这个人。 写信之人的愤慨几乎从那信纸中满溢出来,林大老爷看着这封通篇慷慨痛批他得过且过、不思进取、愧对朝廷的言论,左右没想起来冯良此人究竟是何模样。 默了默,他又再重头看了一遍,却突然笑了。 这个他险些忘记名字的、几乎忘记了长相的同窗,居然以如此口吻写了封这样的信给他。 林大老爷望着这封字字苍劲的信,心头一时百感交集。从此之后,才开始了与冯良的密切往来。 与林大老爷同窗多年的冯良,从未见得有多出类拔萃,却一路稳稳当当过了会试,真叫人瞠目不已。 后来冯良中得三甲末名,得了个二甲进士,再后来便进了翰林院做了编修。 这么多年过去,如今林老太爷已从山穷水恶的琼州调任到了略富庶些的荆州,而冯良却一步也未挪动,仍在那翰林院中做着一个小小的编修。 看惯了官场浮沉,冯良再不是气盛的少年。他对林大老爷说,不得不承认,林老太爷当日的决定虽然太过保守,却实在是一步保守的妙棋。 洛国立朝以来,鲜少人能以举子的身份担任知州。若不是那琼州确确实实是个山穷水恶刁民众多的地方,哪能轮得到举人出身的林大老爷。 那时的琼州已经连着跑了两任知州,再没有人愿意去,户部也是没了办法,这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送了林大老爷的名字上去。 要说林老太爷走的是一步险棋,却也不尽然。 能让自己的长子去到这么穷凶极恶的地方,林老太爷自然有他的道理。那琼州的乱源所在,便是商贾与当地的恶霸勾结,架空了官衙,若是官府能给那些商贾更多的好处,定能断了那些盘踞当地多年的恶霸们的口粮,进而分裂瓦解那些势力。 林大老爷赴任琼州的前日,林老太爷将他叫入书房好几个时辰。该如何下手,如何整治,如何一面怀柔一面刚硬,都交待得清清楚楚。 林老太爷之所以如此肯定能成事,多半是因为早在一个月之前,他已经修书一封给到了他的三女婿,一个走南闯北多年已经有了些许基业的商人。这杨姓商人在琼州也有些场业,人缘颇佳,与那些个当地一霸确有些勾结,却因为出头的晚,被人早占了先机,也容不得他有多大的发展空间。 如今得了林大老爷的信,杨姓商人笑开了花。先不说那些个亲戚关系,单说以后朝廷衙门半开大门的包容,就够他如今一年半载的努力了,更不消说如果琼州真的彻底清洗了新旧势力和格局,他能从中得到多少好处。 因此,林老太爷送林大老爷走时,送得如此坦然坚定。 也是因为如此,林大老爷到琼州的一路上,并不惊惧忐忑。琼州内的情形,该了解的,他的妹夫已经尽数告知,该面对的,他相信自己该有能力解决。 当初这个看来太过保守又太过风险的一步,如今已被证明了是个明智的决定。若不是林老太爷当初那一拍板,林老太爷或许金榜题名名扬天下,更或许籍籍无名,林家由此败落。 如今,京中形势复杂,冯良眼见朝中各人纷纷站队,中立之人皆被清洗,不由得不安。 几个月之前,正是他来信提醒林大老爷京中的局势,提醒他现下最好安心待在地方,避过这次动荡再议不迟。 冯良在写完这封信后,便请了外放。如今来到林家,是因赴任途中恰好路过此地不远处,于是特特绕了些路,过来探望林老太太和林大老爷。 与林大老爷相识多年,冯良从那些个书信的字里行间中也是知道了些林老太太的为人。一个有些糊涂的总会无意间搅得家中不宁的老太太,冯良以为自己倾力聆听不多一言不会出什么样的事儿,却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老太太说了句如同晴天霹雳似的话,“我看你们家两儿子都不错,你觉得我们家书茹丫头怎么样?” 冯良听了一额头冷汗,都不知道该吱声好,还是不吱声好。 老太太问他,觉得那林书茹怎么样,摆明的是问他,觉得这丫头给他做儿媳妇怎么样吧?问题问得如此明白,冯良若答林书茹不错,显然很是草率,他这第一次踏入林家,连人还没看熟,一来不想让自己儿子吃闷亏,二来也不想这么个大事定得如此轻浮。 可若是冯良答林书茹不好,就当即驳了林老太太的面子。 而且,最让他犯晕的是,老太太说他两个儿子都好。一个丫头要许给他两个儿子?不能吧…… 难道老太太的意思是,这个林书茹随便许给他哪个儿子都好? 冯良暴汗。这是什么事儿呀,说亲什么的,能这样? 老太太问出这句话后,林家上下皆是一脸的不可置信,连林书茹都目瞪口呆了,却只有沈氏欢喜得上了天。 她瞅着这冯良和他的两个儿子颇为顺眼,又听说他当年是二甲进士,入了翰林院做编修,此次从京中出来是自己请了外放,嫡妻早在两年前故去了,家中就三个男人,都没个当家主母,顿时喜上眉梢。 出身、家境都不错,冯家两个孩子模样也不错,若是林书茹嫁过去连个压头的长辈都没有,不用担心她受了别家欺侮,还真是个好归宿。 那日老太太答应说帮她家书茹丫头议亲的事,果然是被老太太记到心里头了呀! 沈氏和老太太想到了一处,因此林家只她们二人格外高兴,亮着眸子等待冯良的答案。 冯良尴尬地闪烁了眼神,林大老爷霍然起身,愤慨不已却又不能不给老太太一个面子,拐着弯道:“母亲,我带冯兄下去休息着先。” 老太太显然很不满意林大老爷的插嘴,斜了他一眼,冲着冯良重复道:“怎么样?” 林书茹抽抽嘴角。 前些日子,沈氏告诉林书茹有老太太帮她挑相公的时候,她就猜到会有这么一天了,却没想到竟有如此尴尬。 祖母,您没见到他们家大儿子看我的眼神,像是要把我吃了似的么? 林书茹觉得,自己的身家性命该要自己掂量着点好,老太太和沈氏实在有些靠不住。 想到这茬,林书茹咬咬唇,装出一副哀怨的模样,缓缓说道:“书茹就想在祖母旁伺候着,祖母如此着急着问冯伯伯,可是不想看见孙女了?” 第17章 冯世安 虽然林书茹最初说这话,完全是为了岔开老太太明显有议亲意味的问题,刚开始的时候那副实诚表情的确是装模作样的,只是说到后头,想起了穿越前的爷爷,又想起了这些日子来老太太对自己真心的疼惜跟喜爱,林书茹的鼻子不觉有些酸酸的,字里行间也明显带有浓烈地情感,不仅令老太太动容,更让这屋里的许多人感动不已。 老太太眼泛泪光,将林书茹抱起放坐在膝上,“祖母也就问问,你这孩子怎么就急哭了呢?”此话一出,老太太果然不再抓着冯良问他觉得林书茹怎么样了。 这尴尬的话题揭了过去,林大老爷和冯良都不禁舒了口气。 林画茹瞧着林二爷今日多看了林书茹好几眼,很明显地不高兴起来,嘴巴撅得老高。 除她之外,这屋里还有个不高兴的人,这人便是沈氏。 本以为在老太太的极力促成下,林书茹能得个好亲事,却没想到林书茹来了句话,将这事情匆匆揭了过去。沈氏有些着急,想吱个声儿却也知道这话不好从她嘴里说,一时间觉得如火烧屁股般坐立难安,却因被林二爷那斜眼一瞪,立即浇熄了满心满肺的焦躁。 老太太那头又问了冯良些京中的事儿,感叹一番后终于让林大老爷和顾氏将人带了歇息去了。 回到露薇轩中,林书茹接着之前的功夫开始绣起来。 沈氏一路过来都是副闷闷不乐的表情,如今更是将所有的不开心写在了脸上。“你这丫头也是的,以后记着,大人说话你少插嘴。” 林书茹点点头,也不多说话,闷头闷脑的继续手中的动作,却在此时听见沈氏低声抽噎起来。林书茹吓了一跳,也不知她是想着什么突然就哭了,赶忙放了手中的活计用她的小短手抚着沈氏的后背,问:“母亲这是怎么地?如何就哭了?” 沈氏抹着眼泪说:“我想着难过,这么好的事儿或许没下文了。” 林书茹在心头叹了口气,一时间不知用什么言语安慰她。其实这一路回来,她看出了沈氏的不开心,也深知她为什么会不开心。 林书茹穿越前无父无母,只有个过于刚正内敛的爷爷。 爷爷总说自己年岁大了,照顾不了她多长时间,因此每每遇到了事情,爷爷从不替她拿主意,而是让她从小从小事情开始自己做决断。 在成为林书茹之前,她只得在无可奈何的独立中坚强。而如今有了关心她的母亲为她计较将来,她如何会不感动。 只是直觉告诉林书茹,沈氏与老太太相中的冯家并不是个好选择。 沈氏边哭边想,越想越难过,一难过便哭得更厉害了。“若你不插嘴,说不定今日你祖母就能帮你定了亲了。” 林书茹一面因沈氏对她的关切而满心温暖,一面又想起了那冯家长子望向她的愤恨神色而手心发凉。 那种刻入骨髓的愤怒和憎恨,不可能是一个初次见面人该有的神情。初见一个人时,你可能因为不合眼缘而流露出不喜的模样,但决不可能出现这样一种恨不能生吞活剥的憎恶。 林书茹想,之中或许有什么缘由。这缘由兴许与这个身体之前的主人有所关联。 只是连老太太和沈氏都没见过的人,如何与之前的林书茹有所关联? 一整个下午都在沈氏忧伤哀愁的哭泣声中度过。不论林书茹怎么安抚权威,她那眼泪水依然不值钱地啪嗒啪嗒掉。 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日落时分沈氏得了消息,说今日贵客前来,晚上起了几席。 沈氏听罢,抽噎几下后,那双含泪目少有的光亮。等来报的婆子出去了,沈氏忙将眼角的泪抹干,对林书茹道:“快些,去屋里换身漂亮衣裳。” 林书茹不知沈氏为何突然破涕为笑,眼中放光,低头瞧瞧自己那一身,奇怪道:“我这身衣服不好么?” 沈氏用手中的绢帕擦了擦林书茹脸颊上不知何时蹭上的一星点灰尘,心道林书茹或许是因为年纪太小不愿离了母亲离了林家,所以先前在老太太那才会说要伺候她老人家一辈子,还险些垂了泪。 孩子毕竟太小,不明白做为一个女子,总有一日要嫁去别家,离了本家。若是像林四小姐那般,到了如今这年纪仍吃着本家的饭,沈氏真真是会愁死去了。 这道理,姑娘家长大了自然就会明白,沈氏也不着急在这个时候让林书茹明了自己和老太太的苦心。 想到这茬,沈氏便哄她道:“这身定是没有那水蓝小裙好。家里来了客人,当然是要重视些好,穿得漂亮,你祖母看着定会开心的。” 说完,沈氏将林书茹的贴身丫头碧婷招了来,嘱咐几句后又有些担心,觉得碧婷年纪也小,不定会将她的交待办成什么样,思前想后之下,让身边一个丫头陪着一同去了。 在林书茹不情不愿地被碧婷推进里间换衣服的时候,海桐苑内传出一声清脆地摔碗声。 林辰祖听到里头隐隐约约传出了林棋茹的哭声,眉头一皱,停了脚步,立在薛姨娘的屋门外。 门口的丫头忙要打起帘子,林辰祖抬手下打,示意她不要动作。 难得见到四少爷面色凝重,丫头忙缩回打帘子的手来。 林辰祖朝门口又走近几步,林棋茹与薛姨娘的对话越更清晰起来。 “……母亲今个儿是没在那,老太太连看都没有看我和哥哥一眼。……平日里她老人家多喜欢哥哥啊,夸得那个天上有地上无的。……可如今……”林棋茹说着又开始哭起来。 薛姨娘气得厉害,“林书茹那头,老太太给说成了没?” 林棋茹道:“没,人家看不上呢,那副模样蠢笨极了。” 薛姨娘道:“说的是,她就跟她娘一般,没个地方衬眼,倒是不知道老太太怎么地拿她当宝贝了。” 林棋茹挪挪身子,朝薛姨娘坐近了些,“母亲,说起来老太太也没那么糊涂不是。至少老太太帮林书茹相的就不错。” 薛姨娘听得林棋茹这么说,瞧了她一眼后不禁笑了起来,“怎么,那家公子生得很好么?” 林棋茹面上一红,扭捏起来,“母亲这是在说什么呢!” 薛姨娘浅笑道:“你是打娘肚里出来的,知你想着什么,跟娘还害个什么臊。” 林棋茹红透了脸,垂着眸子光笑,不接话了。 薛姨娘望着方才被自己摔在地上的茶碗,眼角的那几丝浅笑逐渐褪了下来。“什么破规矩?!凭什么家里来了客人,只姨娘出不得面?!哼!老太太糊涂着呢,晚上我自有办法过去。” 这娘俩聊得带劲,完全没有发现门外头有个人正听着她们的说话。 林辰祖听着她们二人的话,面色越来越阴沉。 林棋茹在他面前从来都维持着一种柔弱的风来欲折的姿态,他从未想过林棋茹挑起战火的本事竟如此纯熟。 想想过去许多次,林辰祖做得一些疏漏之事明明薛姨娘都未曾在意过,林棋茹小小一个问题就可以拨动起薛姨娘的满腔不忿之情。 林辰祖从来都以为他这个妹妹只是天真烂漫的无心之事,如今以局外人的旁观之态听得林棋茹撩拨薛姨娘的言语,林辰祖恍然顿悟到他的妹妹根本就不是他想的那么单纯的角色。 他们兄妹二人明明早就知道,是薛姨娘坚持不让老太太插手他们议亲的事情,也明明知道是沈氏求着老太太为林书茹做主的,可到了今日,老太太的眼光出乎意料地没有跑偏,林棋茹就急了。 她明明是自己急,却偏偏一席话说的林辰祖也同她一起都受到了莫大的欺侮,惹得薛姨娘怒气冲冲,更惹得薛姨娘不惜去冲撞了规矩,只为能帮着她去撑一撑腰。 林辰祖从未料想到,林棋茹早已经长大,长成他不认识的样子。 小小年纪的林棋茹,一番挑拨之言说的滴水不漏,还真是“难得”。 更让林辰祖难安的是,薛姨娘若是今个儿晚上真策动了老太太让她上席,父亲和大奶奶定会对他们这屋人更不喜。 只是,林棋茹的那番话让他横竖找不出个立足点去劝薛姨娘,只得蹙着个眉,默默转身离开了去。 挑帘的丫头嘀咕道:“该不该告诉姨娘四少爷来过呢?” 夜间挑灯,林宅外堂内灯火通明。 仆妇们有条不紊地往外堂的三桌上菜。 林书茹坐在林晨宗身边,瞧清楚了他们这桌子人后,总算舒了口气。 冯家长子,那个从一开始就用看仇人的眼神看她的少年,被分到了林大老爷一桌子去,林书茹则是同一桌子小屁孩坐到了一起。 林书茹咬咬筷子尖,偷瞄了眼少年的背影,正胡思乱想着突然听见一个傻憨憨的声音道:“那个,你在偷看我哥么?” 林书茹吓了一跳,立马回过神来,对上了冯家次子小胖墩的明澈双眼。也不知道是谁将小胖子排到林书茹身边坐着,若不是坐在林书茹身边,他肯定不会如此敏锐地瞧见林书茹的目光停在了哪儿。 小胖墩显得十分兴奋,扭扭屁股坐上来了些,冲林书茹道:“你干嘛偷看我哥?” 林书茹红了脸,真心不想搭理他,却顶不住这小胖子越嚷越大,清清嗓子道:“我刚才看的可不是你哥。你看看,你哥哥旁边的那个,是我们家的大哥哥,我看的可是我们家大哥哥。” 小胖墩才不信她,努努嘴道:“胡说。” 林书茹瘪瘪嘴,用筷子尖指向林辰光:“你哥哥有什么好看的,我们家大哥哥多俊,比你哥哥可好看得多。”正说着,林书茹突然觉得眉眼发凉,遵从直觉抬头瞧那道冰冷的视线望去,果然看见了冯家长子冯世安的冰凉目光。 小胖墩小声道:“我发现我哥哥也挺经常看你的。” 林书茹斜眼儿瞧着小胖墩,小胖墩立马道:“ 我觉得我哥哥看你的时候特别不一样。” 林书茹心道:是吧,那恨不能将她生吞活剥的凶煞眼神,还真是特别不一样。 第18章 冯世宁 林书茹和小胖墩冯世宁的对话,虽然声音压得很低,别桌的大人们听不见,同桌的小孩却都听到个大概。 林琴茹原本没觉得冯家两孩子有多怎么样的,只是下午的时候听着老太太一直个儿的夸冯家孩子,又一直个儿的夸林书茹,林琴茹就开始坐不住了。 她爹是荆州知州,她娘是户部员外郎的长女,凭什么老太太要将所有觉着好的东西都尽紧着二房的林书茹?她林琴茹是长房嫡女,凭什么老太太如此偏心? 林琴茹越想越不忿,白了林书茹一眼,道:“食不言,寝不语,你们俩也不怕噎着。” 她的声音压得刚刚好,仅只他们这小桌子人听见。林棋茹转着眼珠子,望向侧旁的老太太一桌,见没人朝这处看来,知是没人听见林琴茹方才说了些什么,顿时有些失望。 林书茹见林琴茹面色不虞,知她是不开心,却不知道她究竟不高兴些什么,以为是自己和小胖墩冯世宁的说话声音大了吵了旁人,嘻嘻朝林琴茹笑了笑,对冯世宁使了个眼色,让他别再说话,遂自己埋头吃起来。 冯世宁正同林书茹说得起兴,没想到半路冲出来一打岔的,见林书茹埋了头不再搭理他,瞬时来了气,冲林琴茹道:“你也说话了,你怎么没被噎着?” 林书茹用只冯世宁听得到的声音小声嘟喃道:“吃你的饭,有什么好吵的。” 冯世宁一扬眉头,道:“就看不惯别人教训我。又不是我爹,又不是我娘,凭什么教训我?” 林琴茹气得小脸涨得通红,好半天没说出一句话。她是长房嫡女,林家家中如今也就长房得力一些,即便老太太不喜欢她,家中向来也都没有人敢甩脸子给她看。 如今冯世宁不仅给她甩了脸子,且还当面呛了她,一向心高气傲的林琴茹一时语塞,紧握着筷子的手直颤,谁都知道她已是气极。 林棋茹望了望老太太那桌,见林家四小姐和顾氏已经朝他们这小桌瞧过来,老太太也蹙了眉斜睨着眼儿,只老太太手边坐着的薛姨娘很淡然地夹起菜,一口一口慢吞吞的吃,似乎没听到那侧小桌上的动静,可嘴角噙出的笑,却实实在在的出卖了她。 薛姨娘的神色变化尽被林棋茹看在眼中,她知道这是个让大奶奶那屋人掉脸面的好机会,于是等不及林琴茹、冯世宁之间争吵的自然恶化,以劝和的口气挑拨道:“我们家大姐姐的脾气一向不大好,冯家弟弟就别同我们大姐姐置气了。” 林琴茹听得林棋茹的话,心中火苗蹭蹭上窜,忍不住将手中筷子一把拍在桌面上,林琴茹道:“林棋茹,你说什么呢你?!你再给我说一遍看看!” 那“啪”地一声拍筷子的重响,加上林琴茹那怒气腾腾地质问,惊着了正津津有味吃着红曲排骨的林画茹。林画茹手中的筷子一抖,她夹来的碗中最后一块排骨便掉在了桌上。林画茹愣了愣,然后哇哇大哭起来。 这么一来,远处大老爷那一桌也被惊动了,林二爷听着是他的宝贝闺女林画茹在哭,赶忙甩了筷子跑过来,将林画茹抱在手中哄了又哄。 与林画茹一同哭起来的还有林棋茹。她垂着头,抽噎着,眼泪缓慢地自脸颊流下,从下巴尖处不断跌落到衣襟上,模样甚是可怜,真真是柔弱无比。 林书茹瞧着林棋茹那副默默流泪的可怜样,放了手中的筷子,逐渐抿起唇,虽然面上仍是没什么表情,心头却忍不住好笑起来。 虽然穿越成林书茹的时间不长,可她已经见识过了各色哭法。默默流泪什么的,对于沈氏而言,简直是手到擒来。早上才起,想到孤枕了一夜,默默垂泪。吃着早餐,想着林二爷在谢姨娘那进着,也会默默垂泪。上午时分,听着远远有喜鹊叫,想着露薇轩中空寂寥落,还会默默流泪。…… 总之,林书茹的娘亲沈氏,有一千一万种道理,可以在各种时间各种地点落泪,分别只在于是默默的,还是呜咽不停的。 看过了那么多真实哭泣的劝也劝不住的流泪样,林书茹很快的分辨出了林棋茹那惺惺作态的眼泪。 林棋茹哭泣的模样与沈氏的太过不同,不是悲从中来的凄凉,也不是盘旋于心头的委屈难以发泄。林棋茹的眼泪浮于表面,时不时还会偷看老太太的动作,很明显地不怀好心。 在林书茹旁边坐着的冯世宁见一桌子有两个人被林琴茹方才的动作言语吓哭了,更对林琴茹不满,鼓着眼珠子正要同林琴茹继续吵,却突然被人扯了扯衣袖。 冯世宁低了头,看见林书茹拽着他的袖子,奇怪地朝林书茹看去。 林书茹压低声音道:“冯家弟弟,拜托,别参合了,这都够乱了。” 冯世宁哼了声,瞥了林琴茹一眼,居然真没再同林琴茹吵。 林书茹的话虽然说得很小,却仍然被林辰宗听到了个大概。他朝林书茹点点头,以示道谢,足下一动,又踢了林琴茹一脚。 平日里,林辰宗总是这么提醒林琴茹的。可此时的林琴茹已是怒火中烧,根本没有办法冷静下来。当下又被林辰宗踢了脚,林琴茹的火气爆发,倏地起身挪了几步,到得林辰宗再踢不到她的地方,林琴茹道:“你见着他们个个的欺侮我,为什么只会叫我忍着?!你是我哥哥,你为什么总是不帮我?……” 林琴茹说着便红了眼睛,眼泪水哗哗地往下掉,背却挺得直直的。 听着林琴茹越闹越大,老太太的脸拉了下来,正要发作却被顾氏抢了先。 也不知顾氏什么时候走到了孩子们坐的小桌边,青着脸紧紧拽着手中的帕子,冲林琴茹喝道:“你给我闭嘴!” 顾氏此言一出,不止林琴茹瞬间闭了嘴,连抱在林二爷手中的林画茹都被威慑到,立时停了哭。 顾氏问林辰宗:“你说说,棋茹为什么哭的?!” 林辰宗瞥了正梨花带雨的林棋茹一眼,敛了眸子。 林棋茹虽是说了有挑拨意味的话,但语气却是劝和的温顺样,而且林棋茹为什么会劝和?那是因为林琴茹和冯世宁吵起来了。 冯家今日是贵客,林琴茹却很不礼貌地挑梁子。 不论如何陈述,都是林琴茹的错,也都是她有错在先。关于这件事,林辰宗真是不知该如何说。 顾氏见林辰宗敛目垂头,拽着帕子的手越更紧了,心中明了林琴茹应该在这事上占不了多大的道理,牙关紧咬,一时间没了言语。 正在这时,薛姨娘呜呜哭起来,“我自是不信琴茹丫头会欺侮我们家棋茹,可如今孩子为何会委屈成这样?……如今宗哥儿又不言语,这……这……,还请姑妈做主。”说着,薛姨娘险险要扑跪在老太太面前,却被林四小姐一把稳稳扶住。 林曼冷道:“怎么每次有薛姨娘你们这些人在场,家里总有大戏唱?”说着,林曼转了眼睛瞪着林棋茹道,“还有棋茹丫头,阵仗也大起来了呢!” 薛姨娘听着,越发哭得狠了,抽着气凄楚道:“四小姐一直看不得我,这我是知道的,可棋茹丫头是大老爷的亲闺女,孩子还那么小,如今受了欺侮还要认了是自己的错?”薛姨娘边哭着,边发了狠,甩开林曼扶住她胳膊的手,朝哭成泪人的林棋茹跑去,娘俩抱在一起嚎啕大哭,薛姨娘还不忘边哭边道:“孩子,都怪娘不好。怪娘是个姨娘,所以日后在家里受了什么委屈你多少委屈都得忍着,知道么?琴茹丫头就是再不对,你都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哭,要哭,就回了屋在娘面前哭……” 顾氏听着,面色越发青白。林琴茹眼眶含泪,木然瞪着薛姨娘和林棋茹唱的大戏,明白自己中了套,双手攒成个拳头,指甲尖掐进了手心直发疼。 冯世宁倾身凑近林书茹,低声问:“只不过说几句话而已,怎么你们家人哭成这样?” 林书茹眼见沈氏看着薛姨娘和林棋茹母女情深,抽了帕子出来唏嘘着,哭得情真意切,哭得连薛姨娘都望尘莫及了,不由叹了口气,侧了头小声对冯世宁道:“女人多了就是这样。” 小胖墩冯世宁听得不甚明白,问:“为何呢?” 林书茹道:“等你以后有了夫人,又有三四五六个姨娘通房的时候,你就知道了,冯家弟弟。” 冯世宁撅了嘴,道:“我不比你小多少,别老叫我弟弟长弟弟短的,把我给小看了。” 林书茹笑道:“小一个时辰都是弟弟,更何况你小了我半个多月呢,冯家弟弟。” 他俩正说着话,没发现林大老爷已经大步走了来,听着薛姨娘的哭哭啼啼,眉头紧紧蹙起来。 实话说,对于薛姨娘他从来没有上心过,对于她的两个孩子,比之顾氏所生,他是知之甚少。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情,他探看林琴茹挺得笔直的脊梁,知她的脾气真有可能在盛怒之下出语伤人,却又觉得林琴茹不会无缘无故地如此,应当有些因由在其中。如此想着,林大老爷便沉默下来。 林老太太眼见薛姨娘同林棋茹哭得可怜,林大老爷又如此偏心一句话都没说,气急之下重重拍了桌子,怒道:“大奶奶,看你教出来的好女儿!” 林琴茹见老太太又将怒火转移到了母亲身上,赶忙道:“祖母,不是这样……我……” 老太太一把将面前的碗筷扫落在地,道:“竟想要在祖母面前强词夺理?给我闭嘴!” 林书茹眼看事态越发激烈,低声对冯世宁道:“帮个忙好不好?” 冯世宁眨巴眨巴眼睛,问:“什么忙?” 林书茹扯扯衣襟,“待会我说什么,你记得都说‘是’。” 冯世宁迷惑不解地点点头,林书茹对他笑了笑,转头起身对老太太道:“祖母,宗哥哥不愿意说发生了什么,可不可以让我来说说?” 林辰光被扶枝搀扶着,走近了来,恰好听到林书茹的话,未等老太太表态,林辰光便恳求道:“书茹丫头是个实诚孩子,祖母可否让她说说。若真是琴茹的错,您再狠罚她也是不迟,可否?” 老太太想着,点点头,道:“书茹丫头,你说吧。” 林书茹双眼明澈,声音朗朗道:“大姐姐原本在与冯家弟弟开玩笑,二姐姐没听出玩笑话,插了嘴。后来,大姐姐就同二姐姐开了玩笑,声音大了些,二姐姐就突然哭了,我都不知道为什么。” 林琴茹未曾料到林棋茹会这么说,顿时呆了。 同时傻了眼的还有林棋茹,哑着嗓子道:“三妹妹,实情根本不是这样,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林书茹歪着头,一副迷惑不解的模样,“咦?不是我说的那样么?难道是我误会了?”转头,她问冯世宁,“冯家弟弟,你那时候不是在跟大姐姐开玩笑吗?” 冯世宁愣了一会儿,马上晃过神来,说道:“是在开玩笑啊。切,我说那边那个怎么突然哭了呢,原来是开不起玩笑啊。” 薛姨娘也傻了,嘶声叫道:“书茹丫头,你怎么这么说我们家棋茹?明明就不是玩笑,明明就是我们家棋茹被欺侮了……” 林书茹眨巴眨巴眼,童真无邪道:“姨娘说的好奇怪。我原本以为是我误会了,可刚刚冯家弟弟不是都说了吗,他也说是在开玩笑呢。大姐姐,莫非你不是在开玩笑?” 林琴茹听林书茹这么一问立马反应过来,高昂着头道:“我的确是在开玩笑,声音大了些,让棋茹妹妹误会了。” 薛姨娘不甘心如此被林琴茹和顾氏绕过去,赶忙道:“辰祖,你说,是你妹妹说的那样还是三丫头说的那样?!” 林辰祖想着下午那时偷听到的薛姨娘与林棋茹的话,以及方才被他看穿的林棋茹的诡计,心中一团乱麻。 他想着今后前程所必须的攀附,又想着薛姨娘满面的不开心,实在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做好,脑子里乱糟糟的,于是低了头来。 薛姨娘眼见林辰祖这么反应,恨恨收了目光,抚着林棋茹的头。林棋茹气不过,咬着牙在薛姨娘耳旁恨恨道:“母亲,看看我的好哥哥。” 顾氏面色缓和了些,顺着这个势头厉声对林琴茹道:“让妹妹误会了,也是你的错,跪下!” 林琴茹不甘不愿地跪了下来,对老太太道:“琴茹的错,琴茹领罚。” 顾氏跪在林琴茹前头,对老太太道:“媳妇教导无方,媳妇领罚。” 林曼上前想扶顾氏,却被顾氏侧身避过,知她甘愿陪着大姑娘受罚,心里就火了,对老太太道:“母亲,这都是个误会,罚什么罚啊?!” 老太太横着眼瞧着地上跪着的顾氏,半晌不说话,却在此时,冯良几步上到老太太面前,揖身道:“说来说去,都是我家那顽劣子的错,定是我那顽劣子语气不佳,惹得二姑娘误会了。……还请老太太将我那顽劣子一并罚了。” 冯世宁一听,急得跳起来:“父亲,我……” 林书茹压低声音,嘘了一声,让冯世宁赶紧收声。 冯世宁瞧瞧父亲,又瞧瞧林书茹,无可奈何地坐了下来。 林书茹舒了口气。还好还好,要是刚刚冯世宁说了真相,林书茹可就惨了。 冯世宁坐是坐下来了,却是如坐针毡,低声对林书茹道:“你害死我了!” 林书茹嘿嘿笑,道:“今后还你个人情。” 冯世宁哼了一声,半晌后说:“我替你保着这个秘密,你却以后不能叫我弟弟。” 林书茹鼓鼓眼,问他:“那我叫你什么?” 冯世宁道:“叫名字,我有名字,我叫冯世宁。” 第19章 陈杂 林书茹抿着唇,只是笑却不说话,冯世宁着了急,轻跺了两下脚作势道:“我帮了你,你却连这么个要求都不答应?” 林书茹见这小胖墩眉头皱成个川字,圆滚滚的脸颊肉因嘴唇一瘪一瘪而微微颤动,煞是可爱,还真是讨人喜欢,与他哥哥那副冷森模样实在是天壤之别。 “好,好,冯世宁就冯世宁。”林书茹妥协道。 小胖墩哼了一声,眉眼却微微上扬,显然开心了许多。 林书茹安抚好了冯世宁,转头朝老太太望去。老太太冷眼瞧了瞧顾氏,又横眉看了大老爷一眼,最后若有所思的将目光停在了冯良的身上。 跟在冯良身后的冯世安垂目略一思索,上前半步到父亲的左后侧,对老太太揖道:“弟弟犯错,我这个做哥哥的也有责任,还请老太太将我和弟弟一并罚了。” “这……这……”老太太有些无措。 林书茹明白,方才冯良将所有的错处都揽在了他的儿子冯世宁身上,是为了让大奶奶顾氏和林琴茹不至于受到老太太的重罚。 即便今晚这出事情是冯世宁挑的头,教训冯家子孙也不该老太太插手,这也是为什么老太太本是气鼓鼓的要治顾氏的罪,听了冯良这番话后,却犹豫下来的原因。 而在此之后,冯世安挺身而出,要求同自家弟弟一并承得老太太的罚,一方面是给了老太太极大的脸面,另一方面也让老太太更不好罚了这所有人。 老太太沉吟片刻,对冯良道:“世安这孩子,是个好孩子。” 转头,老太太冷言对伏跪在地的顾氏道:“既然是个误会,还有什么好罚的?!哼!”说完,气闷地被陈妈妈搀着扶回座位坐下。 众人见老太太归了位,纷纷回了自己的位置,只薛姨娘仍维持着方才竭斯底里的状态,将林棋茹紧紧抱入怀中。 大老爷皱着眉头,语气不佳道:“薛姨娘这是饱了?饱了就不用吃了,退下了吧。” 薛姨娘泪水盈眶,见林大老爷的那副神色,大约是明白自己再这么作下来,定不会得个便宜,忙可怜兮兮地擦干自己的眼泪,又替林棋茹擦干泪水,推了推林棋茹,自己也回了老太挑的身边坐下,却还是忍不住抽泣两声,直勾得老太太又向顾氏白了好几眼。 林琴茹双眼通红面色惨白,黯了眸子轻轻坐下,背脊依然挺得笔直,仍是那副自傲模样。 林棋茹在林辰祖旁坐下,边擦着脸上的泪痕边低声道:“还真是母亲的好儿子,我的好哥哥。居然站到别人那边。” 林辰祖听罢一怔,心中百味陈杂,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这个他从来认为娇柔无比的,谁人都能欺侮到的妹妹,今日生生在他面前翻出了崭新的篇章。 林辰祖的年龄虽然不大,却一直认为自己已经学着了许多大人才会的人情世故。世故之事,关键在于看人之入木三分。林辰祖一直颇为沾沾自喜于自己超乎年龄的成熟,却在今日发现自己竟连林棋茹都没有看透过。 他很沮丧,心头乱糟糟的,因而并未及时回应林棋茹那句话,只是埋头沉默下去。 林棋茹见他仍是这副不言不语的闷头样子,更是气得不行,面上却仍是楚楚可怜的,附耳向林辰祖柔柔道:“看来哥哥真是想认大奶奶做母亲了呢。”声音虽然柔声细气,却是绵里藏针,扎得林辰祖心头一阵疼。 林辰祖瞪了林棋茹一眼,讪然一笑,兀自吃起饭来。 这顿晚饭吃得不容易,众人心事重重,只冯世宁一人心情颇佳,吃了一碗又一碗,整个一风卷残云,只见桌上那些个菜尽数扫尽他肚子里去了。 林书茹不禁感叹:幸好林画茹被林二爷抱着哄着出去吹风了,若是看到冯世宁将她第二喜欢的那盘蒜香肋排尽吃了,怕是会再次嚎啕大哭。 一席饭吃完,旁的两桌大人们也无心再絮叨些什么,各自领着各自的孩子回去,冯世宁跟在冯良和冯世安的屁股后面,走了几步后回过头来,朝林书茹吐了吐舌头。 林书茹皱着鼻子,冲冯世宁小小做了个鬼脸。小胖墩冯世宁登时乐不可支,咯咯笑了两声,却被沉着眉的冯世安瞪了眼,立马绷着张小脸,褪了笑意闷声跟在冯世安的后头。 林书茹瞧着他那瞬间变脸的乖觉样,笑得不行,眉眼弯弯如当空皎皎勾月,被扫眼而过的冯世安看在眼里,心头颇不是滋味。 行到林家为他们准备的院中,冯世安带着冯世宁别了父亲冯良,回了排给他二人的小屋中。 冯世宁摸着饱饱的肚子,倒头在床榻上,大口大口呼气,似乎胀得不行。 冯世安皱皱眉头,问他:“你不讨厌林书茹了?” “不讨厌啊。”冯世宁答得理所当然,“不挺好的嘛。”静了片刻,胖乎乎的冯世宁很勉强地打挺坐起,奇怪道:“欸?哥,你方才那句话的意思,怎么好似我曾经很讨厌过林书茹一样?” 冯世安眸光一颤,却瞬间稳了下来,道:“我们今个儿才第一次见着她,我何曾有过你说的这样的意思。” 冯世宁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饶有兴趣地问:“哥,我发现你老是偷偷看她,眼神还很有些奇怪……” 没等冯世宁把话说完,冯世安赶忙打断了他的话,道:“你看错了,没有的事。” 冯世宁本想与冯世安继续争辩,却看他大哥一副特别不开心的样子,立马熄了话头,住了嘴。 从小到大,冯世安哪曾给过冯世宁脸色看,从来是冯世宁做错了事情,冯世安不怒只忧,帮着他遮掩,帮着他向父亲求情,何曾用这般严肃的语气眼神对他。 想到这里,冯世宁有些不满,嘟喃道:“自大哥月前高烧后,就变得同从前大不一样了。” 冯世安的神色越来越僵,背着身子对冯世安道:“我去帮你拿些消食的汤药。”说完,不待冯世宁答应,抬脚推门走了出去。 冯世宁用胖乎乎的小手揉揉鼻子,自言自语道:“怎么不叫院里的丫头帮着去?认不认识林家的路啊。” 今夜繁星点点,明日定是个大好的晴天。 回露薇轩的路上,林书茹边听着沈氏的教诲边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沈氏瞧她态度诚恳,越更唠叨起来:“……以后见着这样的事儿可别再出声,少管这些个闲事,……今个晚上,薛姨娘可拉着张脸,……临散了席也没同我招呼个,与往常不一样许多。……这样可不好,你父亲本就不耐母亲了,若是家中其他人也是如此冷着我们娘俩,这以后的日子可就更不好过了,……” 沈氏絮絮叨叨的,说着说着竟又垂了泪。 林书茹反握着沈氏的手,紧了紧后问:“母亲觉得薛姨娘如何?” 沈氏一愣,问:“什么如何不如何?” 林书茹道:“与大奶奶相比,莫非母亲觉得薛姨娘更好一些?” 沈氏边抹着泪边抚着林书茹的头,“什么好不好的,不过是凑个一家子过日子,相安无事便好,管那些个有的没的。” 听到沈氏的答案,林书茹不禁默了下去。 于她的母亲而言,在林家的每一日都如同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般,只乞求面貌上的和乐安宁,从不理会谁对她好意真心,也不理会谁对她虚情假意。 林书茹抓抓后脑勺,一时有些头疼。面对这样的母亲,她还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表述自己对于薛姨娘、林棋茹娘俩的由衷不喜。 沈氏仍在叨叨着,林书茹依然摆出一副虚心接受意见的模样,不住点头。 从老太太院子回露薇轩的路并不多远,却要从一片穿过竹林的小路走过。夜里,路旁点了灯,小径通明,却照得竹林深处越发漆黑一片。 这左侧林子林书茹曾自个儿走过,就在去找她的三叔林浩那次。她还记得这带竹林并不似看起来那么宽阔,不过是种得繁密些,应着文儒雅士的景儿。 林子不多远的尽头,是条鹅卵石铺就的小路,旁边种了些垂柳,却因着现下这季节秃了叶黄了枝。虽是有些寥落的景致,听着微风徐徐,看着塘水的粼粼波光,倒也别有一番风情。 林书茹想着,瞥眼朝左侧林间望去,却见到个身影一晃而过。 林书茹起初有些惊,以为自己看到了飘飘,后又一想,逐渐镇定下来。 那身影很有些面熟,比林辰光略矮,却比林辰光更挺直精神。 林书茹猜想着那身影是谁时顿了步子,沈氏走了几步,见林书茹未跟上来,急忙回身,一把将林书茹抱起。 旁边站着的妈妈伸了手忙想去接,沈氏却侧了身子避过,道:“不用,我来。” 妈妈乖觉地缩回手,沈氏拿着已被她的眼泪水浸得有些湿润的帕子擦了擦林书茹的眉眼间,兜了兜,提步边走边道:“累着了?累着了在娘怀里睡着先。” 第20章 重生 林书茹被沈氏抱回了屋,从暖暖的怀抱移入薄薄的被褥中。 沈氏替林书茹盖好被子,低声嘱咐了碧婷几句便走了出去。 随着吱呀一声关门轻响,林书茹缓缓睁开眼来。 沈氏此人活得糊涂浑噩,做为一个正妻而言根本没有管家理事的能力,就连她自己那一小方庭院都被她管得一塌糊涂。虽说如此,林书茹却还是很感激老天爷能在这辈子给她一个母亲,能让她尝一尝被人当做心头肉疼爱呵护的滋味。 碧婷见林书茹醒了来,赶忙上前问:“姑娘可是渴了?” 林书茹摆摆手,掀了被角穿好鞋子走下床阶,道:“我出去一会儿,不用你跟着。” 碧婷有些着急,问:“姑娘去哪儿?可是小婢做错了什么事情,惹得姑娘不开心了?” 林书茹捋了捋额前的浏海,摇头道:“你如果做了让我不开心的事情,我一定会告诉你知道,让你以后不会再惹我不开心的。……我有些事情,所以不想让你跟着。” 顿了顿,林书茹又道:“你现在出去把院里站着的那俩个小丫头引到别处去,我约莫在半个时辰后回来,到时候你找个由头再支开她们,可别让王善家的和我母亲瞧见了,知道么?” 碧婷点点头,却更担心焦急了:“姑娘万万不能再去塘水边,若是失了足,旁又没得人可怎么得了。” 林书茹想着要溜去的那个地方的确是在塘边上,于是没应承碧婷的话,只笑了笑便赶忙催着碧婷出去将院里那两个丫头调开去。 也不知碧婷找了个什么由头,院里的丫头加一个方才林书茹没留意到的婆子,共三人跟着碧婷不情不愿的走了。 林书茹左右瞧了瞧,确认旁的没了人,脚底抹油赶忙溜了出去。 出了露薇轩,去到通往竹林的小径,林书茹转了方向,径直往竹林深处走去,不多久便看见了那个方才她与沈氏回来时,不经意一瞥间瞧见的身影。 颀长身影,孑立在葱郁挺直的竹林尽头,被那蒙蒙月光浸染着,更现傲骨铮铮。 走得近些,林书茹刻意将脚下的动作加重,踩在枯黄掉落的枝叶上,咔咔作响。夜间的寂静,将这声响放大得更为清晰刺耳,前头那人却连头都没有回一个。 这般情形,更让林书茹确认此人并不是随意走走来了此处,而是有目的的在等着一个人。 林书茹并不知道他在等谁,她此番独自一人前来,只是想问这冯世安一句:他们从前并不相识吧,那么为何要用嫌恶憎恨的眼神看她呢? 穿越之前的林书茹并不是个毛头小孩,懂得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冯世安用那种恨入骨髓的眼神看她,不可能没有道理。 林书茹早就想向他问清楚,这个身体的主人是不是曾经同他发生过什么事情,才会使得他用这副恨不能剥骨拆筋的目光来看她。 如今的林书茹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林书茹,如果可以,林书茹不希望有人怀抱着对这个身体的主人之前的仇怨看她。 同时,更让林书茹匪夷的是,冯世安的年纪并不多大,为何会对她有那样浓烈地仇恨? 待到林书茹走得更近些时,前头那个身影侧身回了头来。冯世安的面色在皎皎明月中更显得疏离冰凉,默了片刻,他冷冷道:“来了?”像是料定了林书茹知道他在这处等着她,也像是料定了林书茹必然和他一般只身一人前来。 没料到冯世安这副态度,更没料到冯世安见到是她时,第一句说的竟是这两个字。林书茹不知为何有些慌张,忙应了他一声:“嗯。” 冯世安随即笑了起来。嘲讽地笑意,随着塘面而来的清风吹入竹林之中,化作初冬枯枝轻摆时的萧瑟响动。 林书茹的脖颈有些发凉,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正在这时,冯世安揶揄道:“我就知道我能重来,你也能重来。” 林书茹心惊了一下,脱口而出:“你也是穿越来的?”话一出口,又觉得有些不对。她作为林如意时,并没有得罪过什么人,更何况还是个男人。 冯世安听了林书茹的话后一愣,问:“什么?什么穿越?” 林书茹听他这么问,更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不敢再吱声一句,冯世安抬步向前逼问她:“你刚刚是在说什么?” 林书茹立时往后退了一步,问他:“那你方才说的又是什么意思?” 冯世安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许久后讪然笑道:“你问我?” 林书茹还真是不知道他那句重来不重来的是什么意思,听他如此问便点了点头。 冯世安笑声寒凉,道:“即使重来一次,也改变不了你穷凶极恶的事实。” 这句话林书茹一字一句听得仔细,期间再次出现的重来一词,令林书茹恍然之间领悟了些什么,于是试探着问:“你说的是……重来?” 冯世安冷言道:“不然你以为是什么?你以为那过去了的数十年记忆只是黄粱一梦?” 直到此刻,林书茹终于明白,冯世安所说的重来指的大约是重生。 如冯世安所说,他该是从数十年后重生而来,带着对林书茹的愤恨,指责她的穷凶极恶。可是林书茹怎么也想不出来,在沈氏这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对待下人们都已经宽松得没了规矩的女子手中,怎么可能教导出一个穷凶极恶的孩子。 想到这处,林书茹突然记起许久之前,她找到三叔林浩为那日落水被救道谢时,林浩曾问她,为什么小小年纪想要自杀,又为什么不想让人救了她? 那时的林书茹听了林浩所说,有些心惊。心想一个小孩能有什么样的理由厌弃这个世界和自己,又有什么样的理由非要寻死不可。 而如果那个小孩带着许多年后愤懑不平的记忆呢?自然另当别论了。 林书茹如此想着,沉默下去。冯世安以为自己这番话踩到了她的痛处,自然更加盛气凌人:“你手负累累性命,如今重来一次居然还能安然自处如此,当真是廉耻尽失。……想来过去我的确是看走了眼。……我以为你是同你母亲一般柔顺,谁知你竟能干出如此伤天害理之事!” 听着冯世安咄咄逼人的指责,林书茹心头憋了一股子气。 她不道冯世安所说的几十年后做出伤天败德之事的,究竟是今后的自己还是这副身体的本尊,可她就是讨厌冯世安那副站在道德至高点咄咄逼人指责别人的语气。 首先,她不信自己会像冯世安所说,做了伤天害理之事双手鲜血淋漓;其次,她更不信沈氏有可能教出一个攻击性极强的孩子。 沈氏这样的母亲,如果教出了浑噩的、糊涂的孩子,实在算不得稀奇,那样的孩子大约会让人如同林二爷般避之不及,却不应当成为冯世安所说的穷凶极恶之人。 如是想着,林书茹抬眉对冯世安道:“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她的语气坦荡,眸光烁烁。 冯世安的印象中,从未见过林书茹这样的目光。 她的眼眸重来都是混沌的、不清明的,更多时候是红红肿肿的才刚哭过的模样。冯世安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林书茹的时候,也是像今天下午这般由老太太堆砌着各色赞美介绍着。 那时候的林书茹双眸含水,柔柔弱弱欲哭未哭的模样,令得冯世安好一阵心疼。 自此,那双欲哭未哭含泪目便深深刻进了冯世安的心头中,成了他少年时期最清晰的记忆。 如今想来,颇有些可笑的意味。 那时的他,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如水般柔弱的女子,却未想到十几年之后,这个女子变成了那副歇斯底里穷凶极恶的面貌。 冯世安清楚记得林书茹最初时柔弱不堪的模样,更清楚记得林书茹拿着把滴血的匕首,满身污浊血渍坐在施姨娘的血泊之中凄楚大笑的模样,真真是一派丧心病狂。 冯世安望着林书茹,再找不见任何他所熟悉的神态。那些柔弱的、无助的、欲哭的、彷徨的、哀怨的、郁结的、发狂的……所有的神态,像是从来不曾存在于冯世安面前的这个女孩身上。 冯世安不记得自己曾经有否在林书茹眼中,看到过现在这样坦荡、坚定的目光。 冯世安一时有些迷糊,不知道面前这个人究竟是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林书茹。可是,她又怎么可能不是林书茹? 清风徐徐,越入夜越寒凉。 林书茹缩了一下脖子,见冯世安仍旧陷入沉思之中,抿唇不耐道:“我不懂你所说的重来一次是什么意思。” 如果冯世安真是重生者,林书茹想知道未来的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受冯世安的憎恨,而她更好奇的是,数十年后将会在她身上发生些什么。 沉默良久后,冯世安语带讥讽道:“既然你不懂我在说什么,那我就给你说一个穷凶极恶之人的故事。” 第21章 曾经 冯世安所说之故事,开始于他和林书茹共结连理之后。 两人自小相识结亲,两家亦是颇有深交,冯世安一直认为这是一段天定天赐的良缘。 林书茹的脾性同她的母亲类似,一样的浑噩,一样的糊涂,一样的爱哭。 起初冯世安颇为喜欢她这样的性情。在他的眼中,女人就该是像这样的柔情似水,男人就该要是顶天立地为女人遮风挡雨的刚毅存在。 后来,他的官越做越大,这才感觉到这个正妻严重的扯了他的后腿。 京中权贵之妇的交际,几乎代表着主家意志的倾斜。在情势越来越复杂危机的情况下,他的夫人林氏却以自己的意志为喜好结交他人,更以自身的喜好来收受来自他人的礼物。这使冯世安所处势力对他的立场产生了怀疑,也由此威胁到了他的似锦前程。 从此,冯世安开始对林书茹看不顺眼,觉得林书茹这个当家主母不止管不好一大家子下人,更没有能力平息后院各种纷争。 直到后来,他最宠爱的施姨娘死于林书茹刀下,冯世安才知道他一直错看了这个貌似柔弱的女人。 冯世安缓缓说着,虽将故事中的男女换了个男人女人的称呼,林书茹却是很清楚冯世安说的那一男一女究竟是谁。 林书茹听着,渐渐明白了许多。 冯世安口中的林书茹,最初嫁入冯家软弱的、易哭的、没有主见的林书茹,才是沈氏养出的孩子。 有什么样的母亲,多半会有着怎样的孩子。更何况林二爷鲜少与林书茹相处,林书茹最常同沈氏和林老太太呆在一起,自然沾染了她们都有的糊涂气。 可是为何林书茹最终会变成那副模样呢? 冯世安将过程一略而过,停在了他一再指责的林书茹杀了施姨娘的这个问题上。 一个昏庸、混沌、糊涂、宽仁如此的姑娘,为何会在时光的荏苒中变成那副模样? 这是冯世安没有提到的,或者也是冯世安下意识不愿意提到的,更或者冯世安从未意识到他究竟怎样改变了软包子般的林书茹。 冯世安所说的故事指的是他和林书茹将来发生的事情。不过,如今用着“将来“这个词已是不对。 冯世安口中所说的那个女子的脾性,分明就是沈氏的翻版,和如今已经取代了林书茹这个身子的林如意的脾气截然不同。 冯世安所说的那样的林书茹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以自溺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从而使出了车祸从沿海高速坠入水中的林如意得了重生的机会。 成为林书茹的林如意相信,曾经拥有这个身体的灵魂并非穷凶极恶之人。林书茹望着冯世安,望着冯世安满眼满面的义愤填膺,不知为何突然想起那句“一个巴掌拍不响”,由此联想到了一双从饱含泪水到杀气凌厉的眼睛。 林书茹突然笑了一声,问仍沉浸在回忆中气愤不已的冯世安:“那个男人是否知道女人为何要把施姨娘杀了呢?”冯世安口中所说的那个林书茹并不是她,因而她顺着冯世安所说的那个故事往下问,却并不愿意将自己代入冯世安所说的故事之中。 冯世安怒气冲天道:“丧心病狂如此之人,我怎会知道?” 林书茹揶揄笑道:“同床共枕几十年,你居然连枕边人的脾性行事缘由都说不清楚?” 冯世安盛怒道:“只怪我当初有眼无珠,就看见你一身柔弱表象,却未见得你那黑心肠。” 林书茹面对冯世安盛气凌人的指责更是不忿。 首先,她并不是冯世安所说的那个林书茹,自然不必为杀死未来即将出现的施姨娘的死负责。其次,她不信沈氏这样脾性的人会夺人性命,更不信那个生得跟沈氏脾性一样的林书茹会取人性命。 之中必定有着什么因由。 于此,林书茹冷笑起来,问冯世安:“你那时候有几房姨娘,几房通房?” 冯世安一愣,甩袖背手回她道:“你提这个干什么?” 林书茹淡淡然对他说:“我帮你找因由。” 冯世安哼了一声,“不必,我只想告诉你,此番得了重头来过一次的机会,我不会同你再这么了了一生。” 林书茹好笑道:“我又没有揪着你非嫁不可,你慌张成这样做什么?” 冯世安冷声道:“若不是你祖母和母亲极力在你大伯面前撮和这婚事,你又怎么可能攀上我家?” 言下之意是想告诉林书茹,其一,如今林书茹自说不嫁冯世安,可有林老太太和沈氏在那旁撺掇林大老爷去同冯世安的父亲冯良一而再再而三的提这回事,他们俩的婚事大约就会像上辈子一样成了。其二,冯世安给出的信号很明显,他瞧不起林家,至少瞧不起林书茹这一房。他用的是“攀”字,高攀的“攀”。 在这个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定终生的年代,还真不是林书茹想不嫁就不嫁的。另外,林书茹因为冯世安话语中暗含的对于自己和林家的鄙视之意而怒火难当。 上一世,她是一个无父无母又极少亲戚的孩子,孤零零地跟着爷爷长大。这一世,她生在三代同堂的林家,有了父亲和母亲,更有了许多同为林家的亲人。即使他们各有各自所爱,各有各的算计,林书茹仍然很珍惜这份得之不易的大家庭。 正因为她曾经心念念而今终得了,存在心头护之如珍宝般的珍惜,所以她对冯世安所说的那番轻视之言无比反感。 林书茹冷了眼,对冯世安道:“你放心,我自有办法让大人们说不成这门婚事,且我绝不会嫁到你家,你就放一百二十万个心吧。” 她的眼神、动作、语气,完全不像个六七岁的娃娃,倒像是个有着少年意气的女子。 冯世安横眼朝她,与她递送来的冷眸针锋相对。 这才是林书茹本来的面貌吧。披着柔弱不堪的外皮,却是个如此眸光凌厉的人。当初他怎么就没看出来这个女人藏得如此之深。 冯世安讥笑着望像林书茹,点头道:“但愿如此。”似乎说明冯世安此人打心底里认为,林书茹会死乞白赖地赶着嫁到冯家去。 是什么样的情况会让这个男人认为,一个女人会不折手段地嫁入他家? 或许只是因为男人确信,这个女人爱他,爱得没了底线和尊严。 虽然如今的林书茹已经不是冯世安口中所说的那个林书茹,但现下听到冯世安如此说,仍不禁替这副身体从前的主人凉了心。 一个人,手托满腔爱意,而另一个人,却对之不仅仅是漠视,更带有深深的讥讽和鄙夷。 不错,冯世安有着一副好皮囊,再加上如他方才所陈述的未来官运亨通,长大后或许可以让很多人见之倾心。 可林书茹讨厌他践踏别人真情的模样,讨厌他高抬着自家、自己,将别人低看入泥塘的模样。 林书茹从未如此直直挺着脊梁,面对冯世安的满面嘲讽道:“不必但愿,必定如此。” 冯世安点了点头,正要转身走,却被林书茹叫住。 “怎么?”他停了步子,回过身来问。 林书茹说:“我还是想问一下,那个时候你究竟有几房姨娘,几个通房?” 沈氏没有当家主母的能力,却也没能力如林老太太般将家里头搅合得鸡犬不宁。林书茹深信,如果冯世安的后院中没有一个挑拨风浪的人,冯世安定不会觉得那个同沈氏相同脾性的林书茹没有持家之力。 冯世安有些奇怪,林书茹应当十分清楚这些,为何还要一再提出这个问题。之前她说是想要帮他找因由,如今两人已经将该说的话都挑了明,冯世安倒很想听听看,林书茹究竟能帮他找出什么样的因由。 “三个姨娘,四个通房。” 或许这个数字在那个年代并不出奇,可林书茹并不是从前的林书茹,她接受了许多年一夫一妻的教育,如今好不容易又接受了林家这样加多一屋姨娘的存在,如今听了冯世安的回答,一下子没有反应得过来,脱口道:“这么多?” 冯世安凝着她的眸子,奇怪她为何像是从不知这回事情的模样,心中思忖着,一时没了言语。 却在此时,听见林书茹问他:“你有没有想过,丧心病狂之人为何只杀了施姨娘一个?主母要罚个姨娘,可以用千般种方式,可她为什么没有选择一种对自己杀伤力最小的方式,且还是在施姨娘怀胎四个月的时候将她亲手给了结了?”林书茹说的时候,自然的用了第三人称的方式代入了有关于已逝的林书茹的疑问。 她记得从前看过一些的书上说,姨娘这个身份并不真正算得上是家中的主子,若是没有生养的姨娘、通房,跟个婢子的地位差不多。若是生养了,得个少爷当然能将地位抬高许多,倘若是得个小姐,那也能稍稍得些地位。当然,如果是得了家中之主另眼相待宠而跃矩的,自然要另当别论。 所以,没有哪个主母会在姨娘、通房怀了孩子时下毒手,因为姨娘生了孩子,依着规矩主母是可以认了抱来自己屋里养的,且女人生了孩子时和生孩子后身体不会太好,能做手脚的地方实在是多了去了。 沈氏有些糊涂,却并不傻。她所教出来的孩子或许会有些糊涂,但应该不会傻成这种地步。 定是发生了什么,让那个时候的林书茹疯狂至此。 杀人者罪孽深重,是不值得同情和原谅。 可如果有些事情将一个人逼迫得丧失人性至此,这个逼迫之人是否也该承担一定的责任? 想了这许多,林书茹对冯世安道:“我大伯跟你父亲那么熟,定也了解得你的许多。若你真的那么好,大伯为何不将林琴茹嫁了你,却顺了祖母的意思将我说了你们家?所以,冯世安,你也别太高看你自己和你们家。” 说罢,林书茹讪然一笑,转头走了。 第22章 讨喜 林书茹临走之前的那番话,引得冯世安一夜辗转。林家二房无有建树,他的确是看不上眼,可是对于林家大房,他的看法可是全然不一样。 且不论林大老爷日后官运亨通,单说他那两个儿子林辰宗和林辰祖,一个入了相国大人的青眼,从此平步青云;一个入了长公主的府邸,从此扶摇直上。若是他当年娶的是林大老爷的女儿,就可省却数年苦心专营的时日。 林书茹一番话,如当头一泼冷水,将冯世安浇得透心凉。为何大老爷替二房的林书茹苦苦相求着亲事,却不为他的嫡女林琴茹来求? 冯世安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如今顺着林书茹指出的这个点深想下去,不由地叹了一口气。 这个对他关照有加的世伯,或许从未看得上他? 可这又是为何? 相较于冯世安的一夜辗转,林书茹倒是睡得踏实。如今已是日上三竿,她仍趴在床上呼呼大睡,将碧婷急得不行。 “姑娘,好姑娘,醒醒啊!”碧婷撩了帐幔轻声唤道。 睡梦中的林书茹只觉得耳边似有蚊蝇吵嚷得厉害,将被角一拽,闷了头,继续地呼呼大睡起来。 碧婷见她如此,越发焦急道:“姑娘,姑娘,该醒了。” 外头候着的妈妈转了几个圈,见碧婷还没将林书茹叫醒,探头进去看了看,却见碧婷苦着张脸出了来。 孙妈妈怪她道:“你去叫了这么久,姑娘怎地还没醒呐?” 碧婷无奈:“孙妈妈,要不你去叫吧,姑娘赖着床呢,怎么都哄不起来。” 孙妈妈摆摆手,退了半步道:“如今姑娘的脾气大着呢,听说前些日子还罚了几个婆子。……姑娘大了,又同我生分了许多,”孙妈妈偷瞄了碧婷一眼,“现下这院里也就碧婷你得姑娘的心,所以,这不还得劳烦着你呐。” 碧婷忙道:“孙妈妈照顾姑娘多年,照顾得极好院里人都是知道的。碧婷这才伺候了姑娘几日,还有好些地方不懂需要孙妈妈提点的,哪担得起‘劳烦’二字,还请孙妈妈日后别厌烦碧婷才是。” 孙妈妈听着碧婷一番话,言语神情都对她极是尊重,心中郁结顿消。 那日林书茹落水,孙妈妈恰好告了假回家,因而沈氏发落了林书茹身旁所有人,却独独留了孙妈妈一个下来。 正当孙妈妈暗喜自己逃过一劫时,却发现自己奶大的这个孩子似脱胎换骨般完全变了个样。生分了,见外了,还自己领了个丫头回来,占了平日里她的位置。 孙妈妈不忿地紧,怎么说她奶大了林书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怎么如今连个正眼也没有了呐? 她一个下人自然是不敢对林书茹吹胡子瞪眼睛,却是瞧着那得宠的碧婷红了眼歪了嘴。如今听到这丫头如此恭敬自己,孙妈妈心里头真真舒坦了。 碧婷又同孙妈妈说了几句,直说得孙妈妈眉开眼笑,拉着她的手道:“你这丫头嘴里抹了蜜一样的甜,难怪姑娘喜欢你。如今你也别哄我这老婆子了,赶紧地将姑娘叫起来,若是晚了,太太怪责下来自是不好受的。” 沈氏糊涂,这林府上下都知道。做露薇轩的活计,只要不做的太出格,二房奶奶是绝不会怪罪的。 可凡事总有些例外。二房奶奶的心头肉林书茹就是个例外。你可以偷懒耍滑不好好打扫屋子,可怠慢了姑娘怠慢了太太的意思,那就一定是一顿重罚。 如今是太太让叫姑娘快些起来的。王善家的说,今日日头大好,姑娘少爷们都在院里玩儿呢,冯家两兄弟也在,孙妈妈你懂了么? 孙妈妈翻翻眼,道:懂了,懂了。 孩子人要是处得好,大人们那边说着自然顺些。老太太的意思、沈氏的心思大家伙都看得明白,孙妈妈又不是瞎了聋了,自然明白王善家的的提醒:姑娘今个儿早上可得认真喊。 只是来了林书茹的屋子门口,孙妈妈直犯怵。前些日子她曾喊林书茹起床,哎呀呀,那个起床气可真是大的很,直到昨个儿也没拿正眼瞧她,再来一次她可吃不消。于是才推着让碧婷去走了方才那一遭。 孙妈妈现下瞧着碧婷顺了眼,扯着碧婷道:“你进去同姑娘说,是太太让叫的,或许醒的能快些。” 碧婷点点头,谢了孙妈妈这才又进去了。 一撩幔帐,碧婷被林书茹圆鼓的眼珠子吓了一跳,顺了顺胸口道:“姑娘什么时候醒的?” 林书茹揉揉眼,“从你恭维孙妈妈那当口醒的。” 碧婷笑了笑,伺候林书茹穿衣,林书茹瞄了她一眼,道:“你跟孙妈妈倒是挺好的。” 碧婷道:“都是帮姑娘办事,和乐些才好。” 林书茹侧头瞧了她一眼:“王善家的教的?” 碧婷嗯了一声。 林书茹问:“你认不认识个叫芳草的?” 碧婷想了想,应了声:“认得。” 林书茹问她:“好似院里的人都不喜欢她,你觉得她人怎么样?” 碧婷帮林书茹穿好衣服,扶她到铜镜前坐下,边替她梳头边道:“碧婷不敢说。” 林书茹玩着桌上的那把桃木梳,道:“说吧,屋里没别人。” 碧婷道:“奴婢还是不敢说。” 林书茹用眼角瞧了她两眼,说:“我听着烂肚子里,不告诉别人。能说了么?” 碧婷手上动作不停,道:“姑娘若是烂在肚子里,奴婢仍是不敢说。姑娘若是听着就忘了,奴婢倒敢说上两句。” 林书茹说:“那我就当耳边风听听吧。” 碧婷道:“姑娘且先要恕了奴婢犯上的罪。” 林书茹嗯了声,应允了她后道:“可以说了吧。” 碧婷小声道:“芳草的性子不好,所以大家都不同她往来。露薇轩里没人同她能处好,她也不爱搭理别人。院里的赵婆子说,芳草的性子同我们这露薇轩的气场不合呢。” 林书茹嘟喃道:“我还觉得我自己跟这院子不合呢。” 碧婷没听清楚她说什么,问:“姑娘说什么?” 林书茹扬扬眉,问碧婷:“你说了半天都是说别人觉得芳草怎么样,你怎么不说说自己怎么觉得?” 碧婷手上的动作麻利,口中的声音却更小了:“奴婢家里头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因是今年荒年,没有这么多的口粮,婆婆便做了主将我卖给了人伢子。离开的时候婆婆跟我说,村口住的那个张六日日笑着,却是个将老婆娘都卖了花楼中的大坏蛋,村尾住的穷酸秀才脾性不好,孤直得很,却能将每月从官衙领的一两银子拿了一半给将要冻死在街头的乞丐治病。” 顿了顿,碧婷又道:“还没分来院里时,就听人说咱露薇轩的主子好。可后来,不知听谁说的,说是在露薇轩中做错事情不一定有罚,做了对的事情说不定还能被罚一顿,所以,虽然大奶奶院里规矩严,却还是有好些人想去大奶奶院里。” 碧婷的话说了一半留了一半,留话的地方卡得刚刚好,又一口一个听说,还真是没有越奴婢的矩。 可她说的那些,又恰恰好能让林书茹明白她是想说些什么。 沈氏“宽仁”,露薇轩中貌似一派祥和,内里却是乌烟瘴气。是非没有个丈量的方式,因而能做事的、愿意做事的都想去大奶奶的院子里,虽然规矩严些,但总不会莫名其妙被罚。 露薇轩里头的风气不正,因而不讨喜的芳草成了不讨喜的人。 林书茹用手中的桃木梳敲着桌面,半晌没说话,碧婷赶忙道:“姑娘答应说听罢过耳就忘的,奴婢这才敢说,姑娘万别罚我。” 林书茹点点头,瞧着铜镜中碧婷的倒影说:“你婆婆说的真好。” 她想起了很多年前,她要去往外省读大学的前夜,爷爷对她说过一番话。 爷爷说:有些人面上看着好的,却并不是真的好。有些人面上看着不好,倒有可能是真的好。 这个世界人人不一,执拗到孤独,却是种极为难得的脾气。 连碧婷到了露薇轩中都知要学着世故圆滑些,这么看来,芳草真是不折不扣的傻丫头一个。 林辰光自订了亲后,也不知是精神气好了还是身体真被调养得好了,常常出来晒些太阳。今日老太太提议让孩子们在园子里赏菊品茶,林辰光难得也来了。 不同年龄的几个男孩凑在一起,聊着聊着就聊开了,从四书五经到文词经史。林书茹进来院子的时候,冯世宁正要往外窜,林书茹将他堵了住,问:“你这是要去哪呀?” 小胖墩冯世宁的圆脸皱成了苦瓜,欲哭无泪道:“他们聊着我头晕,回去补补觉。” 林书茹笑道:“你不爱读书啊。” 冯世宁愁眉苦脸:“我想做大将军,不想当状元郎。” 林书茹问:“你父亲怎么说?” 冯世宁道:“我父亲不说话,只把我抓起来一顿结实打。” 扑哧一声,林书茹笑坏了。 第23章 悸动 被林书茹笑话,冯世宁很有些尴尬,挠挠头不好意思道:“别笑,别笑了。” 小胖子焦急地搓着双手,憨态可掬的模样将林书茹逗得更是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冯世宁气得直跺脚,林书茹遂含笑点头道:“好啦好啦,不笑你了。”虽是这么说,却又忍不住噗了半声。 冯世宁推开林书茹正打算挤出院子,却听冯世安的声音远远叫了他一句:“去哪呢?过来。” 冯世宁立即蔫了,朝林书茹无奈鼓鼓眼,转头无精打采地应了声:“哦,来了。” 少年们聚在八角亭内聊得起兴,姑娘们对他们侃侃所谈并不感兴趣,于是围着摆放在院中的桌子坐了下来。 林画茹来得比林书茹还晚,眼皮有些肿,眼神略有些迷茫,显然也是跟林书茹一样,在早晨同老太太问了安后回来补了一觉。只不过这一觉睡得也并不好,被人叫醒了拉起来一番梳妆打扮,这才匆匆过了来。 此时的日头已有些高,林画茹很不开心地坐下来,一抬头就被日头刺了目,于是更不开心。 她瘪瘪嘴,将那盛有无花果的青釉缠枝碟扯到自己面前,气闷地一颗颗嚼着。 林琴茹白了她一眼,道:“四妹妹好不客气,将这碟都拖到自个儿面前去了,也不问问你的姐姐们可是不吃了。” 林画茹撅起嘴,道:“姐姐让妹妹不是应该的么?”一番话说的直将林琴茹气得跳脚。 一旁的林棋茹捏着手帕擦擦嘴角道:“姐姐让妹妹是应该的,可妹妹怎么也不问问大姐姐愿不愿意让你呢?四妹妹可得知道,这个世界呐,应该是一回事,乐不乐意可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林琴茹被林棋茹一番话挑得气极,霍然欲起,却被左侧的林书茹拍了拍手背,顿时清醒了许多。 林辰宗说,她的性子直且急,每每遇事都沉不住气,是以林棋茹屡次挑衅于她,她都会上了林棋茹的当。 林琴茹虽然不高兴林辰宗这么说自己,却对林辰宗点中的事实极其无奈,心中常常暗自默念:如后见了林棋茹,可不能再一时冲动上了她的当。 可想是一回事,做又是另一回事。 当下林棋茹又欲平生事端,林琴茹还真险些再次着了她的道。 林琴茹直了直身子,朝林棋茹剜了一眼,哼了声别过脸去。 林画茹见她这副模样,又想起方才林棋茹的那番话,将嘴巴高高撅起来。 林琴茹将林画茹的一番动作看在眼中,却并不愿意好声好气同林画茹解释些什么。 她素来不喜欢这个被林二爷宠得极为骄纵的庶女,方才她说那番话,只不过是作为大姐姐叮咛着这个庶妹应该懂得并遵循的礼数。她从来没有说过不想给林画茹吃,更何况林画茹吃都吃了一半了又吃得那么开心,她也没有任何阻止林画茹的动作。 林琴茹不屑于解释这些个事情,却被林画茹理解成了另外的意思。 大姐姐的沉默,似乎代表了林棋茹那一席话的正确。 相较于林棋茹对于嫡庶较晚的认识,林画茹倒是在刚懂事就明白了什么叫嫡庶之别。 她跟林棋茹可是很不一样。 林棋茹是大房的庶女,虽然并不得林大老爷喜欢,但薛姨娘是林老太太的表侄女,有老太太偏袒着,她也没怎么觉得自己同嫡姐的地位有多大的不同。 可林画茹自打刚懂事那会儿就问了林二爷一个问题,为何晨昏定省,老太太只让薛姨娘去,却不让她的母亲谢姨娘去?自此之后,林画茹就便明白了自己在这个家里头地位的不同。 即使林二爷再怎么疼她,放在老太太和其他人眼中,她也是低人一等的庶女。她只有仗着父亲的宠爱得多些东西,但这并不能改变其他人看向她时的真实眼光。 因而她才会对有可能分薄林二爷宠爱的哥哥林辰耀各种挤兑,也因而她会对其他人私下里的言语动作尤其敏感。 林琴茹的不解释如一根芒针,结结实实刺了林画茹的心头一下,林画茹将手里头捏着的那颗还未啃咬过的无花果扔入碟中,将瓷碟朝林琴茹一推过去,忿忿道:“既然大姐姐如此小气,那就请大姐姐先吃!” 她推碟的力气有些大,碟边的几颗果子骨碌碌滚落在桌台上。林画茹皱着眉横眼瞧着林琴茹,林琴茹气得脸上一会儿红一会儿白,更是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解释的才好。说话软了,似是失了嫡姐的身份;若是顺着自己平日里的那又冲又直的口气说,怕是又会生出什么事情来。 林琴茹正纠结着,林书茹倒是替她开了口。 林书茹笑嘻嘻地,将桌上那几颗滚落出碟的果子拾了起来,吹了吹上头大约不存在的灰尘,放回碟中推送到林画茹面前,语气软糯道:“大姐姐可没说不让四妹妹吃,四妹妹生的什么气。” 说完,她抬头瞧着林棋茹嗔怪道:“二姐姐倒是奇怪了,大姐姐什么也没说,你却偏说大姐姐不想让四妹妹吃,瞧瞧你把大姐姐和四妹妹气的,……莫非,欸,四妹妹,莫非我们误会了,不想要四妹妹吃的人是二姐姐?” 林棋茹一愣,也顾不得再装着像平日里那般白莲花娇柔万端楚楚可怜的模样,瞪眼朝林书茹,沉下一口气尖酸道:“三妹妹为何最近老爱挑我的错?” 林书茹看着她这副露出狐狸尾巴来的模样,心中好笑,却心知对付她这样的,面上可不能失了分寸,抚着胸口垂头道:“大姐姐、四妹妹,可是我看错了?二姐姐那么好的人,怎地今日这么凶呐。” 林棋茹平日里做惯了柔弱姿态,如今竟然生生看着有人在她面前演出这套,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那个糊涂的同她母亲一样好拿捏的林书茹,什么时候竟然变得如此牙尖嘴利兼且还会耍些无赖本事了? 林棋茹的双手在桌下狠狠揪扯着帕子,明明心中恨极了,面上却褪了气色,恢复成无波无澜的表情。“三妹妹是否是对姐姐我有什么误会?或者是大姐姐同你说了些什么,因而离间了我们?” 林琴茹嘟喃道:“我同三妹可什么都没说过。” 昨个儿晚上,林棋茹挑了事端,林琴茹上了当。本以为老太太会重重罚了顾氏和林琴茹,却没想到这林书茹跳了出来,还拉着那冯家小子做了证,将一件本好端端的事情,翻盘而成了薛姨娘和她林棋茹不讲理。 回屋的路上,薛姨娘就曾恨恨说,林书茹自落水后拣回一条小命,就似换了个人一般。若是从前,她和她的母亲沈氏从来就同老太太一样,只跟着她们娘俩的戏路跑,哪曾跳出来自己编排一段新戏过? 如今的林书茹,不仅跳将出来了,还会砸了他们母女的戏,顺便覆手将这戏翻了盘,演成了别样的戏路。 若不是从小便看着这软包子姑娘一点点儿的长大,深知她们俩母女的性情根结,薛姨娘当真要叹一句:好厉害的姑娘。 薛姨娘就是不信,从鬼门关走一圈回来竟会令人彻头彻尾的大变样?她宁愿相信如今的林书茹比起从前来脑子更不好使了些,这才做了对自己毫无利益可言却破坏她们娘俩戏路的事儿。否则按照沈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脾气,这个同她性情极为相似的女儿,怎么可能插手来公断了这些个事儿? 直到今晨,林棋茹还认为林书茹或许真同母亲说的一样,脑子比从前更不好使了。可如今她却觉得,林书茹远不像薛姨娘所揣测的那般。 牙尖嘴利的、娇柔作态的、不再混沌着双眼遇事没有主意的林书茹,还真是脱胎换骨了。 只是她为何会帮同她并不交好的林琴茹,为何能够按下对于谢姨娘一屋子人素来的仇视,而对林画茹笑意盈盈? 林书茹将林棋茹的神情看在眼中,捻了块蜂蜜栗子糕,转头望向那些在八角亭中聊得起兴的少年们。 沈氏面上待大房奶奶顾氏客客气气,实际上却远不如薛姨娘亲近。顾氏对着浑噩的沈氏,总是有满心的话想要提点,明知沈氏听不进去,却也看不下眼,总会多说上两句。 这恰恰就是沈氏为何打心底里不喜欢顾氏的原因。 在沈氏看来,大房奶奶虽说是当家主母,料理这区区百人的林府时做得也并不怎么样,怎么还好意思管起二房的事来? 沈氏认为,这都是因为林二爷的心不向着她这个正妻,而是向着那谢姨娘,因而那个被老太爷和大老爷偏袒着的顾氏,才挺直着腰背对她指指点点。 更让沈氏生气的地方在于,大奶奶还经常来露薇轩里摆派头,明着说是来看看她,实际上还不是想要让沈氏看看,露薇轩的小仆们对她这个隔了房的大奶奶可是噤若寒蝉,人人都做小伏状。 相比而言,薛姨娘那可好多了。动作有度,说话顺耳,还经常赞一赞沈氏各种从未发现过的可赞之处,真真让沈氏心里头美滋滋的。 而另外,沈氏对于林画茹的态度自不必说。谢姨娘被她恨成了眼中钉肉中刺,她的这个庶女自然是眼中钉之钉,肉中刺之刺。 按着母亲的态度而言,从前的林书茹是断然不会管这种事情的。一来,林书茹本来就因为母亲的态度有着先入为主的观念。大房奶奶那一屋人总是将自己抬得高高的,同时一家人,他们有什么好特别拿出来得瑟的。有着这个先入为主的概念,林书茹自然而然就会偏向于林棋茹那边,被她牵着鼻子走了;二来,很大一部分时间,从前得林书茹根本没有搞明白许多事情之中,究竟谁是真正的是非之人,是非对错的归属又真正属于谁。 可如今,林书茹已被换了个内在。她比从前的那个林书茹要清醒一些,也更多管闲事一些。 林琴茹并非同她交好,她会帮林琴茹并不是想得到什么,或者考虑到能从大房得到些什么。她只是单纯的不喜欢有人无事掀起三层浪,也不喜欢自己终于梦寐获得的大家庭终日被人别有目的的搅浑水。 更兼且,她已经很感谢自己在这一世有了父亲,虽然父亲并不怎么疼爱自己,但父亲过不几天就会前来一次探探自己的情况。 这对于前世无父无母的林书茹已经是莫大的满足,于此,林书茹对林画茹也就没有那么多的嫉恨了。 在林棋茹看来,林书茹所做不可理喻。 在林书茹自己看来,她的确是多管闲事,可她从小被那刚正内敛的爷爷教出来的性子,就是喜欢对那些个好事之徒多管闲事。 林书茹微微笑着望向那八角亭内的少年们,目光无意间对上了冯世安的眸子。 林书茹一触目便将眼神移了开,朝冯世安身后探头出来的那个小胖墩冯世宁看去。 冯世宁眨眨眼,向林书茹做了个鬼脸,那挤着肥嘟嘟脸颊的模样煞是好笑。林书茹没忍住,噗地一声笑开来,眉眼弯弯如那高悬于天际的璀璨阳光,刺了冯世安的眼。 冯世安不记得,记忆中的林书茹可曾如此般爽朗笑过。 如今的林书茹在笑,弯如月勾的眸子那般美好,让冯世安蓦然想起已经被他忘了许多年的,曾经深深刻于他心中却最终被他亲手抹去的对于一个少女的思念和悸动。 当年,他的悸动因窥见林书茹的默默拭泪而起,而如今,这悸动的起因却是从未在他印象中出现的林书茹的笑意。 冯世安生生将头转了开去,再也听不进身边的林家少年们说些什么。 第24章 有趣 一整个上午就如此不咸不淡的过了去。 因方才在院子里玩儿时,林书茹多吃了几块糕点,所以到了午饭时并不大饿。沈氏少见林书茹胃口不好,心头担心,于是多问了林书茹几句身子是否舒服。 初初问起时,林书茹回答“挺好”回答得很是干脆。 可当沈氏第三次问来,林书茹的心头却浮起了丝小心思。 林书茹揉揉晴明穴,眉间略略皱起,道:“好似……是有些头晕的。” 沈氏一听,大为着急,忙将王善家的叫来,让她去请大夫过来看看林书茹的身子。 林书茹虚虚道:“母亲,或许是我昨晚上一宿没睡好,今个儿早上又没有补好觉的缘故,不如我等会儿趁这午间和暖休息一下,说不定睡足起来便会神清气爽的了。” 沈氏仍是担心,林书茹好一顿劝,这才劝住了她。 等进完饭,林书茹回了东院屋中,已是未时初。 日头暖暖,林书茹倚在门廊上微微仰头,眯着眼沐浴着这让人身子骨越发懒散的阳光。 进了屋子的碧婷放了帐幔,行了过来同林书茹道:“姑娘,被子铺好了,您不舒服先好生歇着,可别在这吹着风受了凉。” 林书茹仍闭着眼睛,长而纤细的睫毛被这金灿的阳光镀上了一层莹亮。在这莹亮之下,却是两条陷入阴影中的卧蚕。也不知是因被那纤长睫毛阻挡的阳光而生出的阴影,还是昨夜未能睡好留下的黑眼圈。 碧婷从未如此盯着林书茹看过,此时看去,却如被那璀璨光华摄了眸子,再也移不开眼来。 她从未觉得自家姑娘如此好看过。在宁静的晌午,在高高的日头下,林书茹就只是这么倚在那里闭目养神,却拥有一种难以言状的令人心悸的魔力。 林府中,从未有人说过三小姐林书茹是最漂亮的一个。 第一眼瞧过去,最漂亮的总是林棋茹。 林棋茹的漂亮,是那种很扎眼的漂亮。有如蔷薇,颜色深艳,浓烈刺眼。 而林书茹的眉眼却是淡淡的,说不出有什么特别,也不会在第一眼时给认留下惊心动魄的印象,这副清淡之容一不小心还会化进人海中。 可有时,惊艳的看久了便会觉得不过尔尔。 而平淡的,或许会在不经意的一瞥间让人惊觉惊为天人。 此刻的碧婷,真真形容不出自己这副着了魔似的移不开眼睛是因为什么。 却在这时,林书茹缓缓睁开眼,问:“我看着像不舒服?” 碧婷回了神来,对于林书茹所问之问题疑惑道:“不是姑娘说不舒服的吗?” 林书茹狡黠道:“那你觉得呢?” 碧婷一愣,随即恍然:“姑娘装病?这是为何?” “为何?”林书茹嘻嘻笑,“不想去院里同她们玩嘛,多无聊。”虽然家里的姐妹间那么多明里暗里的拌嘴争吵,可这些对于林书茹而言却算不得什么烦人事。真正令她心烦的,是那个重生的冷眼冷眉的冯世安。 林书茹由衷觉得有些无聊,尤其是在老太太和沈氏上杆子的想要将她和冯家搭上些青梅竹马之交,她更觉得有口难言的气闷。 她昨夜里,同冯世安言辞铮铮的说绝不会让他们俩曾经有过的亲事成为事实,可如何将这命定之缘在不落了两家交情和面子的情况下给拆散了,还真是要好好的费些脑力来想。 林书茹一边寻思着,一边在房间中踱步来去,这走走停停间,方才起的些许慵懒睡意不免消尽了。 林书茹越来越精神,睡不下去,也不愿意去外院玩,于是偷偷带着碧婷出了露薇轩,去往离这露薇轩不远的一角僻静小花园。 那里因是一墙斜角,不好建些什么,于是只置放了一个石桌并三个石凳在侧,竹林错错落落在此处尽了,旁的种了些低矮的花花草草一衬,倒不知为何显得很是寥落,与府里头其他处的雅致细腻十分不同,瞧着就像是某块无计可施的荒地被匆匆填了些东西以做应付。 正因为这地方小,布置得又不怎么样,更兼且离露薇轩又近,平日里并没有什么人来这边走动的。 碧婷四下瞅了瞅,她家姑娘倒是会找地方,这么个僻静的地方,若不是有心来寻的人,还当真是很难找到呢。 林书茹在石凳上坐了下来,一手支颐着,不知望向何处发起了呆。 碧婷安安静静地站在她身边,不知林书茹那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是在想着什么,怕会打扰了她,因而大气都不敢出一个。 隐隐听见些枝叶折断的声音,碧婷抬头望去,见着一个小胖身影探头探脑朝这处走来。 “姑娘。”碧婷提醒道。 林书茹却想得入神,没听见她的话。 碧婷眼见那冯世宁越走越近了,又道:“姑娘,你看看这是谁来了。” 林书茹这才晃过神来,抬头看去,冯世宁已然走到了她的跟前。 “你不是病了吗?”冯世宁上下打量她,“我怎么瞧着你这神清气爽的,一点都不像是生病了。” 林书茹笑道:“方才我病着呢。” “说谎!”冯世宁白了她一眼。 林书茹无奈摊手,“这如今我好了,出来走走散散病气,哪知正不巧碰了你?你要是觉得我说谎我也没办法,现下的确身子舒畅了许多。” 冯世宁道:“你就别跟我扯大话了。要知道这种谎可是我平日里最爱扯的,我整个是信手拈来,你如今这模样可逃不出我这法眼!”说着,冯世宁还作出一副啷当样,像个老爷子般,翘着个大拇指豪气万千地指了指自己。 看他在长辈面前时,倒是乖乖巧巧的,没想到私底下是这副模样。若不是起先就知道他生于世家书香的冯家,林书茹还真是会认为这是个生于市井之间的小儿。 没了束缚,言谈举止之间竟没了大半平日里做出来的书卷气,倒是多了许多粗野气。 林书茹却不见怪。她倒觉得不刻意端着的冯世宁,比之原先更为可爱了。“冯世宁,这么说你是经常撒谎称病来骗人的咯?” 冯世宁嘿嘿笑,“对啊。” 林书茹道:“你倒答得挺爽快的。” 冯世宁扬扬眉,“我父亲和大哥不在不是。” 林书茹凑过去问:“你很怕你大哥么?” 冯世宁斜斜眼:“怕是不怕,怎么?” 林书茹不过随口一问,那曾真的想知道些冯世安的什么,见冯世宁面上失了几许眼色,咂咂嘴道:“没什么。” 顿了顿,冯世宁卖关子道:“林书茹,方才你有句话可说的不对?” “不对?什么话说的不对?” 小胖墩瘪瘪嘴,道:“方才你说我是同你碰巧同我遇上的,你也不想想你坐在这么个破角落里,又不是路口上,我哪有那么赶巧遇上你?” 林书茹点点头,“是啊。” 她方才会说“哪知正不巧碰了你?”,其实也就是想让冯世宁说说他怎么会跑这来了,这里跟外院可是隔得远着呢。 小胖墩见林书茹不深问,更不高兴了,哼了声道:“不是碰巧,我可是特意过来看看你病成什么样子了。上午还看着生龙活虎的与你那几个姐妹玩儿呢,怎么吃了一顿饭后就一病不起了呢?”冯世宁斜睨了林书茹一眼,小大人般背过手去,“若真是病了,当真是个急病呢。说不定一会儿功夫就要翘辫子了,我可得过来瞧瞧你个什么死样子。” 碧婷听着冯世宁说的话越来越不对劲,最后居然连姑娘都咒了去,当真是没有礼貌,怎地会有客人言语如此? 她虽心中替姑娘生气,却还记得面上口头上却也不得冒失唐突客人,于是鼓鼓腮撇过脸去,满脸的愤懑不平。 林书茹将碧婷的神色看在眼里,知她是为自己受了欺负不开心,可她自己又很清楚冯世宁这是在跟他开玩笑,可不是特特来赌咒她的,于是笑了笑道:“那还当真是让冯家弟弟失望了。” 冯世宁一愣,突而哈哈大笑起来。 他脾气秉性生来便与冯家的家教相悖,虽然父亲和大哥疼他,他却从来都没有少过挨打和挨骂。 虽然在外头的时候,他一如大哥冯世宁一般,貌似文质彬彬恭谨守礼,实际上若是他稍一放松心防,便会展露出与他装扮出的那副模样截然不同的性子,这也是为什么昨个儿晚上吃饭时,他会随口顶上林琴茹一句的原因——性格如此。 冯世宁初初并不喜欢林书茹。他不喜欢长得柔柔弱弱的女孩,恰林书茹长了双与沈氏颇为相似的含泪目。 可后来瞧着林书茹行事倒是同她的模样挺迥异的,冯世宁这才又多看了林书茹几眼,进而才会与她聊了起来。 原本他只是觉得林书茹比之平常的女孩子大方些,却没想到方才那句有些过分的玩笑话林书茹也能承得住,且还不轻不淡的送了一句打趣话回来。 这个林书茹还真是有趣极了。 冯世宁心情不错,于是更加口无遮拦。同林书茹闲扯一番后,突然话语一转,单刀直入毫无铺陈的问道:“你想嫁给我哥哥?” 林书茹没想到他突如其来的问了这么一句,一个气喘没上来呛着了自己,接下来便是不住的咳。 碧婷赶忙过去帮着抚背顺气,实在憋不住了,对冯世宁道:“小冯少爷,我家姑娘又没有得罪你,你干嘛不是咒我们姑娘要病重而……而……嗨,你不是咒我们姑娘,就是问这些个姑娘家如何回答的问题,看把我们姑娘急的!” 前头冯世宁同林书茹一再开着玩笑,也没见林书茹如此激动,思来想去一狠心将这徘徊在嘴边数次的话说出口,原以为林书茹顶多是闭口不答,哪知道她这么大反应,小脸儿还咳得通红通红。 冯世宁听碧婷一个下人如此越矩的指责他,心道或许是真做的出格了些,于是挠了挠后脑勺,有些焦急道:“我,我这一时口快,你别气啊,别恼我啊。” 林书茹哪是恼他,只是惊了一下被自己给呛了。 咳了一会儿,终于停了下来,林书茹大喘着气,边道:“你……你问这个,……干什……干什么?” 冯世宁有些踌躇,不知道接下来的话当不当说。 他没有他哥哥那么多心思弯子,向来一根肠子通到底。于是,在多番斟酌之下,他还是决定说了:“你祖母好像挺喜欢我大哥的。” 林书茹抚着胸口,道:“好像是吧。” 冯世宁来回碾着脚尖,低头闷闷道:“哪有好像,分明就是。” 林书茹问:“分明是就分明是,你要问这些个干什么?” 冯世宁说:“所以我就来问你,是你想嫁我哥哥做我嫂子的?” 林书茹瘪瘪嘴,真的很不想回答他的问题。 冯世宁道:“你放心,说了话我决不同别人说。”见林书茹仍没有要告诉他的意思,于是补充了句,“你若是有心,我也好帮帮你。” 林书茹一听他这么说就急了,忙道:“别介,我哪有这个心,我也正愁着怎么打消祖母和母亲的这个念头呢。” 冯世宁嘴角抽了抽,似乎面有喜色,但因一脸肥嘟嘟的肉,也分辨不出来那若隐若现的神色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冯世宁想了想,道:“竟然不只你祖母,你母亲都是这个意思啊。” 林书茹想着这回事情头疼,皱了皱鼻子。 冯世宁慢条斯理道:“其实吧,我大哥没有你们看见的那么好,我跟你说句实话,做我嫂子肯定不好。” 林书茹挑挑眉,斜眼儿瞧他,“哪有人同个外人说自己亲大哥不好的。” 冯世宁说:“我的意思是,你这么有趣,嫁给我大哥这个大闷人实在是浪费了。是以,我并不是说我大哥不好,而是说你跟我大哥要是凑一起了,肯定不好。” 林书茹无奈。这冯世宁将她形容得跟个物件似的,什么有趣啊,什么浪费啊,颠三倒四,还真不像个进士爷j□j出来的孩子。 冯世宁见他愁着眉头,语气略急道:“真的,我跟你说的可是大实话。” 林书茹想了想,决定也同他说大实话,虽然有些臊,“我也……其实觉得应该合不来的。” 冯世宁大喜:“这么想就对了。” 林书茹正奇怪他为什么一副喜出望外的模样,突然听冯世宁说:“不若这样。你祖母喜欢我大哥,定也是觉得我家不错的。嗯……呃……你觉得我怎么样?” “哈?”林书茹大跌眼镜。 这个只比他小半个月的娃娃,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第25章 喜欢 冯世宁见林书茹瞪眼朝他,一副震惊不已的模样,从容解释道:“你那么吃惊做什么?反正你大了总得嫁人,我大了也总得娶人,你祖母、母亲又都觉得我家不错……”冯世宁说着,眨巴着眼冲林书茹使了使眼色。 可惜林书茹同他并非心灵相通,不懂他那使得眼色究竟是个什么意思,直将眉头皱了起来。 冯世宁挤眉弄眼眼的,向林书茹又走近了些许,将声音略微压低了些,道:“我觉得你这人吧,也还可以。我看你应该也不讨厌我吧。你想想看,反正大了后总得要找个人住一个屋檐、处上一世,既然你家人都觉得我家不错,你又你愿意嫁我大哥,不若我们找个大家都能高兴的选择。”冯世宁一番话说得坦坦荡荡,从容不迫有条有理的,不像是他平日里起兴时说出的话,倒像是经过了深思熟虑、字字揣摩的。 林书茹眼见这个小屁孩摆出一副煞有其事的模样,郑重其事的同她规划着未来的走向,顿时既羞又气更好笑,脚步匆匆朝露薇轩处走,边走边头也不回道:“碧婷,你还在那里发愣做什么,还不跟上来?” 碧婷本是怔愣着,听见林书茹一声喊,恍然醒了神,朝同样怔愣在原地的冯世宁斜了几眼,忙垂了头朝林书茹奔去。 碧婷一挪步,冯世宁立即醒了神,眼见这丫头用一种怪怪的眼神瞥了他一眼,心中不禁嘀咕起来:也不知是哪个措词惹了林书茹,怎么就生气了呢? 冯世宁不懂林书茹为何匆匆离开,忙撒了两条小胖腿飞奔追去。一来是想要看看她怎么了,怎么一声不吭离开得如此之快?二来,那林书茹还没回答他呢,她觉得自己那个提议怎么样呐? 这个时候的冯世宁还没长开,比林书茹都还要矮一些,更不用说碧婷了。 碧婷没想到,这个比他矮出半个头不止的小家伙居然跑得飞快,不几步就超了她,追上了脚步匆匆不停的林书茹,边追边嚷嚷道:“欸,你为何走这么快?” 林书茹看他一副懵懂样很是恼火,实在想伸手去掐一把他的鼓于面颊肉,却还是吸吸气忍了下来。 这种年纪的小孩子,哪会知道同一个人相处一世究竟是什么意思,当然也就不知道同一个人相伴一生携手、与共究竟有怎么样的风险。这小家伙八成只是因为淘得厉害很难找到玩伴,如今看了林书茹顺眼,就想着若是做个玩伴还是不错的。 可林书茹并不是小孩子,哪能同他一般将这婚姻大事如同玩儿一样说的那么随意。 小胖墩用足了劲跑得气喘吁吁,见林书茹不仅不停步,更是扯了裙摆像是要拔足飞奔一般,登时就火了,抓着拖着林书茹的胳膊肘,发了蛮劲拽着林书茹直让她走不得动不了。 林书茹急得直甩手,道:“你干什么?!放开我!” 冯世宁瘪着嘴道:“就不!哪有你这么不讲礼貌的,也不说一声道一声拔腿就走,人问你话呢。” 碧婷几步追上来,抬手想帮林书茹撸开冯世宁的手,哪知冯世宁用了蛮劲,碧婷怎么弄也无法帮林书茹脱身,急得大汗直冒,六神无主间突然噗通一声跪了下去,朝冯世宁磕头道:“冯少爷,丫头求您了,求您放了姑娘好好说吧。您这么抓着我们姑娘,若是被旁的人看见了,指不定如何说我们姑娘的。” 碧婷的额头嗑在地上砰砰响,不仅吓到了冯世宁,更将林书茹吓得不轻。 “……冯少爷家中没有姑娘,定是不知道若是一个姑娘被人说去了名节,今后自处该有多难……”碧婷声泪俱下道,“求求冯少爷,求求冯少爷了……” 大约是冯世宁没见过一个丫头会弄出这么大阵仗来,大惊失色间退了半步,却忘了松开手上的力气将林书茹放开。 林书茹听着碧婷低头间那一声声清脆地撞击声,心中一痛,忘记了平日时时提醒自己做出的那副大家闺秀的淑女模样,向冯世宁怒道:“放开!” 冯世宁呆了,愕然间迟疑着,缓缓放开了林书茹。 林书茹一挣开他,忙上前一把将碧婷扶了起来。“好碧婷,不哭了。” 碧婷抽噎着,擦干了眼中的泪,额头上却因为破了皮还留有刺目的红。 冯世宁有些尴尬,抬手揉了揉鼻子,又抓了抓下巴,正踌躇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做说些什么时,碧婷朝他行了个礼,道:“多谢冯少爷。” 冯世宁大囧,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碧婷这个礼,只好窘迫道:“不客气。……呵呵,不客气。” 林书茹揉着被冯世宁抓痛的手,听他这么一说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道:“冯世宁,你刚刚还说我不讲礼貌?哼!你当真是很讲礼貌!” 从前林书茹叫冯世宁冯家弟弟的时候,冯世宁因为觉得她也不过是同自己一般大的小孩子,叫自己弟弟怪别扭的,所以不愿意让林书茹这么叫自己。如今林书茹如他所愿叫了他的全名,可冯世宁并不欢喜。 林书茹拿那双本带些柔媚的眼珠子横起眉毛瞪他,不知为何,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冯世宁竟然脊背发了虚汗。 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过往的很多日子里,他挨过严厉的祖父和父亲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训斥、打罚,他却从未有一次如同现下这般尴尬、窘迫、无措、心虚。 他不明白自己在担心害怕些什么,只是这种忐忑随着心脏扑通扑通一声声的跳动下,随着林书茹越更皱起的眉头,而令冯世宁越更惊慌起来。 “冯世宁,”林书茹的语气变得冷而沉,声音低低的,远不如她平日里扬起声音弯着眉眼笑眯眯时所说出的话动听,“你知不知道要跟一个人走完一生一世意味着什么?” 冯世宁见她这副模样,心中慌乱,问道:“什么?……什么意味?”他才多大,哪曾懂得婚姻在人的一辈子中意味着什么。 林书茹又好笑又好气,同他说:“那我问你,是不是有时候你父亲教训你的时候,你会觉得他很不好,当下你会觉得很不想跟他继续生活?” 冯世宁挠挠头,不知道林书茹为什么将话题一下子扯得这么远,说到了他和他父亲的关系上。可是他还是仔细想了想,老老实实回答林书茹:“有时候父亲打我打得凶时,我的确如此想过。” 林书茹说:“连你的血脉至亲,这个世界上最为关心疼爱你的人,你都会有不想同他继续生活下去的时候,又何谈让一个你觉得还只是个可以的人同你相处度过岁岁年年?” 冯世宁茫然:“话不是这么说的吧。”他只觉得世上应该没有人同他父亲一般拿着戒尺家法他,林书茹那以此及彼的问话哪能这么延伸的。 再说了,若是林书茹是个同他父亲一般眼厉的姑娘,冯世宁根本不会提这茬啊! 此刻,冯世宁从未觉得自己的脑子如此的像一团浆糊,各种思维乱糟糟搅成一团,于是失了所有头绪。 冯世宁嘟嘟喃喃道:“我真觉得你还可以啊……”林书茹不像别的小姑娘那般哭哭闹闹的愁煞人,也不会像别的小丫头那般无趣,冯世宁如此想着,心头更是纠结死了。 林书茹打断他的话,说道:“可以?你说说什么叫可以?你若是要同人一辈子,你该是要喜欢,而不是可以!” 冯世宁面对林书茹的咄咄逼人,慌得不行:“你别越说越生气啊?!你生哪门子的气啊?” 林书茹见冯世宁上前半步,忙拉着碧婷往后退了两步,冯世宁见她如此,更是急得脸都红了。冯世宁的眉头紧紧皱成一把,焦急道:“我又没欺侮你,你干嘛躲我?干嘛怕我?!” 他委屈极了,不知道自己怎么惹了林书茹,又不知道为什么林书茹那么生气,更不知道她如今为何又怕了他了? 他不过一片好心前来瞅瞅上午还好端端的林书茹怎么一下子就病了,兼且向林书茹提一个他觉得极好极妥当的主意。 怎么如今变成了这个样子? 冯世宁的委屈令他酸了鼻尖,眼眶泛泪。 林书茹见他这样,心道他才只这么点大,并不能苛刻要求能有多么懂事。 可若真让冯世宁随意说了方才那些话,将他的父亲冯良说动了,而自家祖母和母亲本来就存了对冯家的心思,这两头一应允,他们俩个小孩日后的人生轨迹就会如此定了下来。 如果这样,日后,该是要怎么对待她那个“过去”同她这个身体的主人有夫妻之名之实且恨“她”入骨的冯世安? 林书茹不止很介意,她是非常非常介意。 就如同冯世安所表现出来的一样,她也不想同冯世安在这一世有什么关系。 林书茹说:“冯世宁,你该要找一个你喜欢的人过一辈子的。”只有相爱,才能让两个血脉并不相连的人同甘苦共患难,也只有相爱的人,才能包容对方的所有好与坏。 林书茹虽然没有了解过相爱的力量,也没有刻骨铭心的爱上过一个人,但看了那么多感人至深的故事,她潜意识就觉得爱情是相濡以沫的必须品。 冯世安听林书茹如此说,更是奇怪,歪着脑袋嘀咕道:“什么?喜欢?”他怎么记得,两方嫁娶只需媒妁之言父母之命? 林书茹道:“是的,很喜欢的喜欢。” 言毕,她再不解释,带着碧婷匆匆走开了。 冯世宁迷惑不解的抓抓后脑勺,望着林书茹的背影小声问:“奇怪。如果还不错都不算是喜欢,那什么才能算得上是喜欢?” 第26章 吩咐 待一回屋子,碧婷忙不迭将门关上了。 林书茹唤了她一声,等她走过来些便踮了脚尖去瞧那额头磕破的地方,问了句:“很疼吧。” 虽是稚嫩童音,却因低了的声音显得异常柔和温婉,听着碧婷心头温暖,道:“不疼的。” “都嗑破了,哪有不疼的道理。”林书茹说着便四下去找屋子里备的药,却因为平日并不是她归置的那些个东西,因而找了还几个柜子的抽屉也没找到。 碧婷本是听令站在原地等她,眼见林书茹左翻翻右翻翻,将屉子里的物件都翻得乱七八糟仍是没有找到她想要的东西,于是问:“姑娘这是要找什么?” 林书茹在毫无目的的翻找中已经显得非常焦躁,因而问她:“屋子里备的小药箱是不是你放的?是放在哪儿了?” 林书茹身上并无伤痛,也并没有真的生病。碧婷情知她找药箱定是为了要给自己上药的,心中感动,口里说的却是:“奴婢这点子小伤不碍事的。” 林书茹头也不抬,道:“先别废话,你先告诉我是放哪儿的?” 碧婷走了过去,从林书茹还未搜到的左下角抽屉里拎了盒小匣子出来,道:“是在这的呢。” 林书茹将那匣子抱过来打了开,瞧着上头蝇头大小的字,翻了盒药膏出来拧开盖子,挖出一些白色的药膏,也不同碧婷多说,直接就抹到了碧婷的额头上。 碧婷的伤口破了皮,被那药膏一沾,疼得倒吸了口凉气。 林书茹放轻了动作,将那药膏缓缓抹开,边抹边道:“你吓唬吓唬那冯世宁就好了,还真叩了这么重做什么。”虽是嗔怪的语气,却夹杂着心疼的意思。 碧婷的眼眶有些湿,吸了吸鼻子道:“奴婢不是吓唬,是当时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顿了顿,她又道,“姑娘手里的这药膏是给主家用的,奴婢用不得的。” 林书茹瞧瞧手中的铁盒,又瞧瞧碧婷低垂着的头,道:“那我赏了你用,总可以了吧。” 碧婷跪下道:“奴婢谢谢姑娘的赏,还请姑娘让奴婢自己给自己上药吧。” 碧婷说这话的时候,林书茹刚刚伸指从盒子里舀了些药膏出来,听得碧婷如此说,犹豫间将药盒交到了碧婷手中。 碧婷接了药自己上着,却仍是一声不吭的跪在地上。 外头的丫头们恰在换人值班,一来二去少不得有些嘈杂。又因是在这管教最为松散的露薇轩,那些个丫头婆子们之间说的话,连坐在屋子里的林书茹都能听得清楚明白。 房内如此安静,面前这人如此遵规守矩。 房外如此杂乱,连半点规矩也无。 林书茹将指上的药膏擦到手背上,缓缓抹开。药膏的沁凉,顺着血脉流淌的方向,将那丝冰冷传到了林书茹的心房。 外头的人多不记得自己该是要如何做,又该是要做些什么。屋里的碧婷,却又太知道自己应该谨记遵循些什么。 林书茹的灵魂已经接受过十数年自由平等观念的洗礼,没有这个时代该有的阶级分明,因而有时可能会流露出一种低姿态的好意。 可林书茹的好意看在碧婷眼中,却成了心血来潮的超越了规矩的关怀,这实在令她诚惶诚恐。 林书茹站在碧婷的跟前,俯看这个比她年纪略大些却总是向她跪拜的丫头。 她缓慢地将手背上那块药膏揉进肌肤中,直到再也感觉不到肌肤上的那点湿润,然后对碧婷说:“我又没让你跪着,跪那么久不累么?” 说罢,林书茹走到窗边,自个儿踮着脚将窗缓缓推开去。 胸口堵堵的,有些难受,因而想要吹吹外头的凉风。 这是一个跟她从前生活了十数年的地方完全不同的世界,这里阶阶分明,人人都该有自己需要遵守的规矩。 是她林书茹先忘了自己该要遵循的准则。 碧婷瞧她脸色不大好,想是因为冯世宁方才那番胡闹惹得林书茹十分头疼,于是将林书茹方才翻乱的抽屉中的东西都归置好后,走了来同林书茹道:“姑娘也别太忧心,方才奴婢细细看过旁边没有谁经过,应是没被人听着了去的。” 林书茹点点头,算是应了她的安慰,正在这时,看见了一个小小的身影在院角那处默默打扫着,与旁的那些三两个聚在一起咬耳朵的丫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林书茹道:“我们两个岁数这么小,就算被人看见瞧见了也不会多说什么,不过是当个小孩子吵闹笑笑了事的。” 碧婷声音低低道:“可冯少爷同姑娘闹的,是求娶的事儿。” 若是两个小孩子玩笑两下,被旁的人看见了,或许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冯世宁闹的是求娶林书茹,而老太太和沈氏正是有意想将林书茹许了冯世宁。若是被人听着了冯世宁说的那些话,指不定被人说了嘴去,那可真是大大的不好了。 林书茹心中明了碧婷的担忧,点了点头,与此同时瞥了窗外那身影一眼,转头问碧婷:“我记得今个儿早上同你问起芳草时,你好似同她并不太熟。” 碧婷答话道:“奴婢只认得芳草是谁,并未同她说过几句话,不算熟的。” “那就好。”林书茹这三个字说得轻柔飘忽,语气还份外微妙。只是说话的声音太小,碧婷一个字都没听清楚。 林书茹吩咐碧婷道:“你去帮我打盆水来。” 碧婷问:“姑娘是要洗脸?”她得要问个明白,才知道该拿什么盆打水来。 林书茹想了想,微微一笑,应了声:“嗯。” 良久后,碧婷回了屋子,将水盆放了下来。 林书茹问她:“有人瞅见你额头上的伤吗?” 碧婷边撩起袖子边道:“被好几个人给瞅见了。” 林书茹又问:“他们瞅见了没有问你这是怎么给弄的?” 碧婷道:“问了,我说是做错了事情让姑娘罚了。” 林书茹摸摸下巴,寻思道:“这个谎撒得不错。” 不错到能供她布置成由一个连环谎言组成的小陷阱。 碧婷问:“奴婢自是知道有些话当说,有些话不当说的。” 碧婷见林书茹没有怪责她的意思,却并没有过来洗,于是催道:“姑娘且先过来抹一抹,等水凉了就没这么舒服了。” 林书茹走过去试了试温度,瞧着碧婷将打湿拧干了帕子,林书茹忙避开了她伸来的手。 碧婷一愣,问:“姑娘不是说想要抹脸吗?” 林书茹道:“我是让你去打一盆抹脸的水,可没说我要抹脸的。” 碧婷疑惑着问:“那姑娘的意思是……” 林书茹笑着,吩咐碧婷:“你出去将这水泼了。” 碧婷刚想问林书茹为何要将这盆才刚端进来的水给泼了,却见林书茹面上的笑容越渐诡秘起来。 林书茹继续吩咐道:“我需要你将水泼到芳草面前,最好能泼湿她的鞋尖。”顿了顿,林书茹再次强调,“只需要将她的鞋弄湿一点点。” 碧婷更纳闷了。 那个芳草好似从未得罪过姑娘吧,怎么姑娘今日想起来要特地去整她? 碧婷问:“姑娘,这是为何?” 林书茹却是淡笑不言。 碧婷端了盆水从屋子里走出,闷声不响朝着芳草打扫的方向走去。 芳草听得有人走来,抬眉瞧了瞧,见是林书茹的贴身丫鬟碧婷,也没多想什么,又低下头去努力扫起院子。 其他人尽只摆出个打扫的模样,凑合凑合一天就这么过去了。唯有芳草这一根筋的,打扫得颇为卖命。 人人对她嗤之以鼻,斜了眼指指点点的笑话着。有人问她,这没有赏只得罚的工夫,你干得这么卖力做什么? 芳草却面无表情的说:“这是我该干的事,不需人赏我。” 好些人说她脑子不好使,只有王善家的叹口气,对她说:我知你是好孩子。 芳草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好孩子,她觉得自己只是有些过了份的执拗而已。 碧婷早在进院子的第二天就认得了这个叫芳草的丫头。一个过分认真的、与露薇轩中气氛格格不入的丫头。 碧婷行到离芳草五步之遥时,突然将盆中的水泼了出去,恰恰好打湿了芳草的鞋尖。 林书茹站在窗口斜着眼儿望,看见芳草瞧了瞧碧婷,一声也没吭,朝后退了许多步埋头继续打扫起来。 院里的丫头婆子们多半没看清这变故因何原因而起,窃窃私语着猜测那芳草怎么惹了碧婷。 碧婷睨了芳草一眼,寻思片刻后,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离开了。 她想,她或许已经猜到姑娘为何要吩咐她这么做。 第27章 心思 碧婷因是猜到林书茹心中的想法,故而没有再就芳草的那个疑问去问林书茹。 林书茹眼见她没来问,知她是个聪明的,或许已猜测到了自己为何会如此做,于是默默一笑,将这整件事情揭了过去。 院中当值的丫头婆子本以为有场大戏看。一个是出了名的一条筋丫头,一个是姑娘面前最为得宠的丫头,若这两个人杠上了,那可一定是热闹得很呢。 一大院子的人屏住呼吸等了许久,却仍不见屋子里有什么动静,顿时十二万分的失望。 本以为碧婷回了房会同三姑娘林书茹告状,若是碧婷说了芳草的不是,三姑娘将这事情捅到了沈氏那里,芳草定是会得了一顿大发落。 如果二房奶奶气性大些,直接将芳草罚出露薇轩,派到别的做苦差的院子里,那可真真是好笑了。 谁知如今无风无浪,院里瞅着的婆子丫头们心道方才碧婷大约是意外泼歪了水,这才湿了芳草的鞋尖,并非是故意的,于是没了看大戏的劲儿,转而三三两两聊着别处的事情。 芳草低头扫着,不由自主望向刚刚被碧婷泼湿了的鞋尖,眉头微微皱起,又微微展了开来。 做了这许多事情,已是将近酉时。 今日中午没能好好睡个午觉,还发生了这许多事情。如今闲了下来坐在桌旁,林书茹不由地打了个长长的呵欠。 碧婷道:“姑娘累了吧,累了可得好好躺躺。待会被太太瞧见了这样,怕是真的要去请了大夫来呢。” 林书茹是真有些困倦,于是点点头钻进碧婷摊好的被子中去。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睡梦中的林书茹模模糊糊听到了哭哭啼啼的声音,很是烦恼的翻了个身子,却哪知那恼人的哭泣声越更大了。 王善家的道:“太太莫哭了,说不得姑娘一觉睡醒了觉得爽利精神了,您不就白哭了嘛。” 从前王善家的一点也不怕劝慰人,而今在露薇轩中呆得时日越久,她便越是害怕宽慰别人。主要是沈氏那一哭实在是绵长持久,王善家的初时还能口若悬河的劝她,如今真真是词穷了。 更何况,不管她说的是什么,沈氏她是听不进去的。 故而如今,她这劝慰人的功夫真是越来越差,如今都已经言辞粗陋到了这个地步了。 结果显而易见,沈氏哭沈氏的,王善家的只得在一旁干瞪眼。 同样干瞪眼的还有林书茹的贴身丫头碧婷,她家三姑娘怎么了她可是最清楚的。 林书茹哪里是病了,她那是睡得太熟了。 碧婷有些着急,歪头探看床上卧躺着的林书茹,眼见林书茹翻了个身,以为她是醒了,却瞧她翻了个身去继续呼呼大睡起来。 实话说,来了露薇轩这么些天,碧婷最佩服的一个人便是沈氏。 不是沈氏其人有多么出色,多么本事,而是她那双如开闸泄洪般的流泪程度,真是到了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 而且,碧婷真是不明白了。 沈氏如此担心自己的女儿,怎么不差人赶紧去请了大夫来,而只是这般六神无主地坐在这里呜呜咽咽的啼哭。 若三姑娘真是病了,被这么一哭定是休息都休息不好的吧。 碧婷不由舒了口气:好在姑娘并非真的病了。 终于,林书茹被沈氏的啜泣声成功叫醒。好不容易忍住了捶床板的冲动,更好不容易憋住了汹涌而来的起床气,轻叹了一声翻过身来,叫了沈氏一声:“母亲。” 沈氏瞧着她那眼眸澄明,不似病中的模样,仔细瞅瞅面色红扑扑的,煞是精神,心中一块大石总算是落了下去,忙不迭拭干了面上的泪水,问林书茹道:“可有好些了?” 林书茹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回她道:“好多了,母亲放心。” 沈氏道:“可吓坏母亲了。方才喊了你许多声都没有答应,母亲以为你因着病睡昏过去了……早该给你叫个大夫过来瞧瞧的。” 林书茹见她满心满意都是对自己的关心,心头暖暖的,反握住沈氏拉着她的那只手道:“让母亲担忧了,是孩儿的不是。” 沈氏见她果然是精神气十足,也没多想之前称病是她装扮的,故而有些欣喜,“好了就好,好了就好。” 难得见沈氏如此开心,且是才刚哭了连眼角的泪都还未曾抹干了去就如此的欢喜,林书茹心中暗暗有些不祥的感觉,问沈氏:“母亲为何如此开心?” 沈氏拉着林书茹的手,喜不自禁道:“今个儿晚上家里又起了席。你祖母说呀,让我们早些过去说说话呢。” 原来,祖母和母亲的小算盘又开始打上了啊。 林书茹低了眉头,在心头暗暗叹出一口气。 随着母亲去了老太太的院里,还未入屋便听见薛姨娘银铃般的笑声传来。 果然如她所料,老太太率先叫来的可不单只是她和沈氏。 门口的丫头打了帘子,沈氏略低着头牵着林书茹走了进去。 也不知道薛姨娘方才讲了什么笑话,将老太太逗笑得前俯后仰。 老太太正乐着,余光瞥见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走了进来,遂望了过去,见是沈氏和林书茹前来,乐呵呵道:“来了啊。” 沈氏应了一声,领着林书茹向老太太施了一礼,便坐到了位置上。 林书茹暗暗扫视了一遍老太太屋子中坐着的人,心中忐忑起来。 原以为老太太早早将她们娘俩叫过去说说话,无非是要与沈氏谈谈她对于冯家以及冯家孩子的看法。 如今见到老太太屋里说话的人居然来得这么齐,那股莫名而来的不祥感悄然爬上了林书茹的心头。 老太太不会是又要发功了吧…… 林书茹很无奈,真真是不知如何形容祖母的这一番切切关心好。 今次大房来的最早,顾氏领着孩子们已是坐了许久,大老爷却仍是未曾来到。 老太太瞧瞧留给大老爷的空位,又瞧了瞧留给冯良一家三口的位置,再看了看西垂的日头,脸色垮了下来。 薛姨娘抿抿唇,知她是心情不好,因而斜了身子朝着沈氏和林书茹的方向道:“听我们家棋茹说,书茹丫头今个儿下午病了,怎么看着不像呐。” 沈氏笑了笑,道:“我本也是担心着,这不,睡了一觉尽好了。” “哦?怎地睡一觉就可以将病尽睡好的?”薛姨娘似是忧心忡忡道,“还是得找个大夫给瞧瞧,这若是真病着了而不自知,拖得时日越久可是越不好的。” 沈氏听着薛姨娘说的话也有些道理,点点头:“可不是,我也说要给大夫瞧瞧,丫头不乐意,我就没给叫。王善家的,回头让个大夫来瞧瞧。” 王善家的应了声,心中嘀咕:薛姨娘今日似是有些古怪。 顿了顿,薛姨娘笑着问林书茹:“听丫头们说书茹病了,我们家棋茹可担心得紧呢。” 林书茹微微弯起嘴角,回了薛姨娘一个浅浅的笑,心道:说得那么好听,你们家棋茹担心我?怎么也没见她来瞧瞧?莫说来瞧了,连支个丫头过来虚情假意一下也是没有的,这娘俩真真是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虽是这么想,林书茹面上却还是保持着客客气气的笑。 同林书茹不一样,沈氏却只从薛姨娘的话语里听出了满满关切地意思,感激道:“棋茹丫头且还这么小就懂得关心人,如此记挂着妹妹。要说,还是姨娘教得好。” 这一番真诚地夸赞,实在令林书茹的额头挂出一排小黑线来。 她的母亲果然是名不虚传的糊涂人一个,如此的不辩虚情假意好意真心。 薛姨娘笑道:“瞧二奶奶说的,哪有二奶奶将孩子教得这样好。” 沈氏一听薛姨娘这夸赞,立马也跟着乐坏了。 林书茹听她们两个一来一去的说着话,真是汗颜呐。 一个逢迎得如此假意,一个糊涂得如此真心,竟还能说得两相欢喜,不得不盛赞一下薛姨娘的好功力。 林书茹正走着神,突然听得薛姨娘提了她的名字。 薛姨娘问:“书茹丫头下午睡得可香?” 林书茹答她:“嗯,是比平日睡得熟了些。”隐隐觉得薛姨娘有些不怀好意,又不知她为何要问这个。 薛姨娘笑盈盈道:“那该是没看着冯家二少爷了。” 顾氏正喝着茶,听薛姨娘一说,缓缓啜了口,轻轻盖了茶碗放到了桌案上。 沈氏疑惑问薛姨娘:“怎么?” 薛姨娘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担忧地环顾左右垂下了头。 正在这时,林棋茹娇娇柔柔道:“冯家二少爷听丫头来说三妹妹病了,可真真是着了急,说是要去探看三妹妹的。可惜三妹妹睡得熟了,应是不曾见着。”顿了顿,林棋茹补了一句,“我看着冯家二少爷可比那大少爷对三妹妹上心多了。” 林棋茹语毕,朝林书茹微微一笑,却因那最终的一个敛目动作,透露出她满肚子的坏心思。 第28章 不祥 林棋茹方才那话说的娇娇柔柔,却因那恰到好处的一句一顿而吸引了屋中所有人的注意力。 顾氏瞧了瞧老太太的面色,情知此事不好,未免引火烧身,因而没在此时开口。 不仅是老太太和林二爷的脸色沉了下去,就连沈氏也都转了面色。 屋子里的气氛瞬间僵冷起来,站在林书茹后头的碧婷显得很是紧张也很是着急。 今日下午发生的事情,也只有她、林书茹和冯世宁最为清楚。如今薛姨娘同林棋茹将冯世宁来探林书茹之事点了出来,却又似并不知道个中究竟发生了什么,虽仅仅拿着这个由头来说,却依然令得林书茹的处境好不尴尬。 林书茹仍是双手交握端端坐着,面对房间里的凝结气氛只坦坦然一笑,道:“起先听冯家弟弟说一直想有个姐姐的,因是觉得我好玩,所以想认了我做姐姐的。”一席话将林棋茹先前所说的那略有些暧昧的陈述挑了开,然后又道,“可惜我睡的沉,并不知晓他过来。” 林书茹说着,回了头问碧婷:“下午我睡了那会儿,冯家弟弟可有来过?” 碧婷收了方才的慌乱,敛目道:“回姑娘,没见着呢。” 林书茹一双杏眼因笑起而微微弯上挑成一线弧度,将她这派笑颜衬得更为天真烂漫,她却随即又做出一副失望模样道:“家里头除了画茹妹妹也就数我是最小的了,可惜我睡得熟,冯家弟弟又没来,唉,怎地我又失了次平白得个弟弟喊声姐姐的机会。” 林书茹这番打趣自己的话才一说出口,林四小姐首先就没忍住,噗一声笑了出来。 因这一声笑,屋里头的气氛顿时宽松了许多。 大奶奶顾氏适时道:“我们书茹丫头这是在不开心自己不仅年纪最小,更且还有这么多的长辈叔伯兄姐得敬着呢。” 林书茹知她是特意来帮自己圆话,遂也做出一派天真模样偏头对顾氏说:“没呢,没呢,书茹不敢。”转而,林书茹低了声音,摩挲着交握的双手有些犹豫o又有些迟疑,最后却还是忍不住说道:“书茹是想呀,家里再多些个弟弟妹妹叫我姐姐才好呐。” 老太太乐不可支,指着林书茹直笑个不停。林棋茹同薛姨娘编排的陷阱,也就这样被这林书茹说将出来的笑话而轻轻一揭过去。 林书茹不由舒了口气。 要说起来,还真应该感谢那些个在她卧病在床时,在门外嚼舌头的丫头婆子们。 若是没她们,林书茹哪曾知道林家和老太太有这样的禁忌。 这事情得要提起林老太爷的好友——一个名叫张锦鸿的人身上。 此人天资聪颖、为人通达、勤政克己,兼之兢兢业业,一路官运通达。 原以为他会一生顺意,扶摇直上,却哪曾知道他家中发生了极大的变故,令得他两子丧命,仕途断绝。 要说这张锦鸿做人极为低调,个人生活极为简单,只一妻一妾,而那妾还是因照料他多年才给抬的。好些年,就连专司鸡蛋挑骨头的言官都挑不出一星半点的错处来。 按说这样的家庭教不出判经离道的孩子,可偏张家的小儿子就是个跳脱的。 自小就不愿循规蹈矩的过日子,幼时立志要学门功夫,说是为了今后行走江湖之用,于是留书一封,自个儿打了个包袱往少林寺去了。 那张锦鸿时任吏部侍郎,见得夫人哭哭啼啼呈上一封字迹歪歪扭扭的信,迟疑着展开,一看之下顿时大惊失色。 儿子好端端的居然要出家当和尚?开玩笑! 即使他准了,那些言官也不会放过这个参他一本的好机会,定是会对这个不孝子的离家大书特书,进而从教子不善管家不严扩展到他的立身不正不应为官。 若是那样,可当真是不得了。 张锦鸿急得直跳,立即派了人去抓,那人却连张二少爷的身影都未曾寻见,无可奈何之下,那人只好蹲在寺门口守株待兔起来。 好不容易等到了张二少爷的身影,却偏又被他走脱了,此后再也未曾看见那二少爷跑去少林寺过,这人只得悻悻回京复张侍郎的命。 张锦鸿着急啊,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原本还知道那浑小子是去少林寺学艺的,如今人在何处真真是全无半点可寻的踪迹了。 再加上日日夜夜啼哭的夫人,张侍郎直如热火焚心一般。 要问这二少爷去了哪儿?不能去少林寺学武,难道没有别处?他眼珠子还没有转过半圈就想明白了这个问题,于是背起包袱去了一家叫不出名字来的小武馆,一待便是四年。 没了小儿子的任何消息,张侍郎无奈只好对外宣称,奶妈没管带好孩子,令得孩子没了踪影。于是有人就猜了,张侍郎的儿子这是被绑票了吗? 后来又过了半个月,大家都恍然大悟,张侍郎的儿子怕不是被人绑票了吧,大约是人贩子不知是何家孩子,于是拐卖了去。 张侍郎意外失了一子,夫人的眼睛都哭成了柿子,他却仍旧兢兢业业,真是不容易,不容易。 老实说,张二少爷不见的那四年,实在是张侍郎最为春风得意的四年,好日子一直持续到有一天一个少年踏步进府,英姿飒爽站在他面前,叫了他一声:“父亲。” 张锦鸿几乎要问他一句你是谁,话到嘴边却立即卡了住。这不是他那不孝子又会是谁? 张锦鸿二话没说,奔祠堂里操了个戒尺出来就要打,那少年却神色定然的一抬手,两指轻轻一夹,便将张锦鸿手中的戒尺稳稳接了下来,直将张锦鸿气得干瞪眼。 如今老太太还能记得清楚,老太爷在得知这件事后回了张锦鸿一封信,然后哈哈笑道:“浪子回头金不换嘛。” 即已回来了,也没得什么好说的,又没真的落发做和尚,也就算了吧。张锦鸿如是想。 他想要好好过日子,可惜偏偏事与愿违。 那年春分时,本是他家大儿子同那李家小姐定亲的时日,却意外的杀出一个陈咬金——他的小儿子堵在府门口,不得人自由进出。 张锦鸿就问了,“你这是做什么啊?” 他小儿子冷冷表态:“我不同意。” 被他拦在府里的人就奇怪了。张侍郎这小混世魔王为什么不同意呐?是否是那李家小姐有什么不妥? 是呐是呐,这张少侠行走江湖数年,定是听得李家有什么不好的风声。 众家奴正如此想着,却没料到张二少从衣襟中抽出张纸道:“不若将这帖上的生辰八字换了我的。” 这便是被众人周知的张侍郎两子抢妻之事。 其中具体发生了什么众说纷纭,全因那时张家已经被掀屋掘地般一团糟。 过了这么些年,前吏部侍郎张锦鸿一家的事情仍时常被提起,用以警醒家中长幼兄弟,于此版本越来越多,个中之故事也随着年岁变迁越发不同,却都有着同样一个结局:张侍郎长子因觉得颜面尽失,郁郁寡欢之下重病不起,半年后一命呜呼;李家小姐在此后殉情自尽而死;张侍郎被言官参倒,言曰: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之后罢官回乡,重病卧床,药石无灵,终在两年后死去。 至于那张侍郎的小儿子,在李家小姐死后就全没了踪迹。 老太太在老太爷的叹惋中得知了个中经过,于是同老太爷得了个共识,如今这共识也便成了老太太的禁忌:两兄争一女,实属不祥呐。 看那前吏部侍郎张锦鸿一家,便是活生生血淋淋的实例。 原本这个故事只是林书茹卧躺在床百无聊赖时听得的一个消遣,若是没得薛姨娘和林棋茹那番明里暗里指说林书茹同冯家两兄弟暧昧的古怪言语,林书茹也不会立马反应过来,这应是老太太最大的禁忌。 面对这个被薛姨娘和林棋茹高高堆架起来的难题,林书茹别无他法化解,只得用打趣自己的方式,将这陷阱化成一个童言无忌的笑话。 还好这个身子尚是个六七岁的孩子,若是再大些,怕就是不管用了。 只是,即便这样答了去,没有方才的尴尬了,老太太应也不会再对冯家兄弟动别的心思了。 薛姨娘这盘下的,可真真是一遭好棋啊。 进退俱艰,灵光一闪间想到的唯一一个解决方法,虽然可以解了自己的尴尬处境,却还是着了薛姨娘她们的道。 怎样才能同冯家没了亲姻瓜葛,这令林书茹苦恼万分的难题,或许就在这个当下尽解决了。可这样的解决方式,却使得林书茹由衷气闷。 被人摆了一刀,可真是不舒服啊。 正想着,门帘被打了起来,林大老爷并着冯良一起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的冯家两兄弟面色皆是不好。 林书茹撇眼间,似乎看见了冯世宁愤懑且幽怨的目光,不禁瘪了瘪嘴。 这小屁孩应是听见自己方才说什么了。希望他缄默不言,千万别给说漏嘴了。 第29章 不善 同老太太鞠了礼,冯良并两个孩子坐到了位置上。 沈氏用那双欲泣未泣的双眼上上下下打量着冯家这三人,眼中全然没了昨日那般因满心期盼而起的熠熠神采。 见她这样,林书茹更为肯定,她之前的猜测定是没错。老太太禁忌,即也是林家的禁忌了。 林棋茹微微侧头,似用余光瞥了林书茹一眼,唇角勾出一弯得意至极的笑。 老太太捋着手腕上的翡翠镯子,半晌都没一句言语,久久后问了冯良一句:“昨夜在那院中可睡得惯?” 后又零零落落问了些别的,却绝口不提冯家二子,也再无流露出希望同冯家结亲一事。 碧婷渐觉出些不对,微微俯身附耳在林书茹旁,轻声问:“姑娘,可是发生了些什么?” 林书茹摇头,示意她噤声不言。 虽然很不乐意吃了个死鳖,却还好是她想要得到的结果。 且先让薛姨娘和林棋茹娘俩得意去吧,时日长着呢。 这晚,老太太明显兴致不高,到起席前说话寥寥,全然没了昨日的开心劲儿。 就是到了席上,老太太仍是那副淡淡的模样。 林书茹在入席前,特特行得快了几步,走到林辰宗旁说了几句,林辰宗颔首,若有所思的朝林书茹笑了笑,随后径直走到冯世宁身旁,在原本留给林书茹的位置坐了下来。 林书茹行得慢些,见留给自己的位置已被林辰宗坐了,于是坐到了原本是留给林辰宗的位置上。 今夜的这个席吃得平淡至极,没几人说话,也没几人聊至兴起。 昨日饭时表现得神采飞扬的冯世宁今日皱紧了眉头,食欲极为不佳的缓慢吞咽着。 林棋茹翘起嘴角,笑问他:“冯家弟弟,可是今日的菜不合胃口?” 冯世宁横了她一眼,冷厉的眼光将林棋茹吓了一跳,遂闭紧上嘴来。 这一席饭吃罢,已是月上中天。老太太摆摆手,大家尽散了,却唯独薛姨娘遣开孩子,好眼色的留了下来。 沈氏虽然有些糊涂,但在孩子这事上却往往比之其他多上了心。 今晚起席前薛姨娘和林棋茹的那番话虽是无意之言,却着实为林书茹造成些麻烦。沈氏觉得,若薛姨娘呆在老太太那,她应也一块呆着去,免得薛姨娘又在无心之间说出了错漏话语,惹了误会而没人解释辩驳。 于是,沈氏再三嘱咐了一干人等好生照料林书茹回露薇轩,这才放了一半的心转身走入老太太院中。 林书茹瞧着沈氏匆匆离去的背影,知她应是为自己担忧,所以才会再回老太太屋里多留一留。 也许平日沈氏浑噩、糊涂,就连自己那一方小院都管治不好。可一旦有些什么事情发生在林书茹身上,沈氏必定会十二万分的上心。 即使没有想到什么万全妥当的策略,也必定会竭尽全力去维护林书茹的。 前一世从未感受过这样不求回报全心给予的关怀,如今乍然得到,林书茹真心如获至宝。 沈氏的身影远去,被混沌的黑夜吞没了踪迹。林书茹却依然遥望着沈氏消失的方向,直到碧婷第三次催促道:“姑娘,夜了,起风了,赶紧回去吧,免得着了凉。” 一阵夜风适时而来,寒月夜风可不止是微凉。林书茹一抖,紧了紧衣襟,领着一行人往露薇轩的方向走。 行至几步,林书茹似是直觉到什么,突然开口令道:“你们且先回去,我想同碧婷再四下里走走。” 丫头们一听她要独个儿去散散心,登时心惊肉跳,大半个月前林书茹失足跌入塘中险些丧命的事情,她们依然历历在目呐。 都说露薇轩中的差事好做,懒洋闲散也照样有月钱拿。可林书茹落水那次,沈氏突然从一个泥菩萨变成了个爆脾气,打骂众多,也发落了众多。 如今伺候林书茹的尽是些新人,被人耳提面命着说着前次的教训,谁还敢让她独个儿黑灯瞎火的四下走动。 小婢们不依,婆子们更是不依,一时间林书茹身边围着的这些个平素就缺乏j□j的人尽乱了套,七嘴八舌嘈杂劝阻着林书茹,听得林书茹都耳鸣了。 林书茹烦道:“你们要是今日不遂了我的意,明日我定会寻个由头让母亲将你们都发落了去。” 林书茹一番话说的果决,与平日说话的语气形成了鲜明反差,直将那些丫头婆子们惊得一片愕然死寂。 不知是谁率先跪了下去,接下来便是呼啦啦一片的下跪声,资格最老的孙妈妈戚戚道:“姑娘,我们这些个也是为着姑娘好。” 林书茹有些急,不耐和她们废话,于是道:“有碧婷跟着,也没得你们什么操心的,你们只需统好口供,尽说是我生气遣了开的。我好或不好也只需碧婷操心着,不用你们担什么责任。” 虽是这么说,大家却都知道,若是林书茹真出了事情,沈氏极怒之下必说什么都听不进他们的任何借口、解释,定会统统发落的。 这么一想来,即便林书茹说成如此样,众人依是跪着恳劝不已。 林书茹越更急起来,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看来沈氏那万年难得一次的发威还真是有着巨大的威慑作用。 正在林书茹无计可施之际,碧婷瞧出了林书茹同往常大不一样的神色,暗自揣测林书茹突地严词拒绝一众人的跟随,大约是有着极其特殊的原因,不然姑娘为何额间已急出一排细密的汗。 想到这层,碧婷忙道:“姑娘可是因为今日下午睡得过久了有些憋闷,所以才想着去走动走动?” 林书茹已是无法,顺坡下驴点了点头。 碧婷于是又道:“那姑娘去透口气,或还是好些的。” 转头,碧婷又对孙妈妈道:“孙妈妈,姑娘有我看着,您且放了心,定不会出了差错的。” 孙妈妈瞅瞅那不再同自己亲近的焦躁不安的林书茹,又瞅了瞅碧婷,心中一叹,情知今日这事自己是想管也管不得了,又因明白碧婷一向是个妥当的,遂也没了杂乱无章的忐忑,点点头道:“好吧。”然后不甘不愿的领着一众人等走远了。 待那些人走远了,林书茹不禁舒了口气。碧婷还未来得及问林书茹一句“怎么了?”,却在这时见得一个人从远处的暗夜树影中走了出来。 碧婷心中咯噔一沉,立即明白林书茹方才急成那副模样的原由。 那带着书童独个儿前来之人,不是冯世安又是谁。 若被那些个碎嘴的丫头婆子们见着,结合在老太太屋里时薛姨娘和林棋茹说的那些子话,林书茹真是怎么样也说不清楚了。 冯世安款步而来,跟着的书童窃窃探看了林书茹两眼后,做出了一派规规矩矩的垂头敛目态。 碧婷眼见冯世安冷眉冷目,情知他来者不善,忙同林书茹道:“姑娘……” 说话间冯世安已行至近前,淡淡对林书茹说了句:“能否借一步说话?” 林书茹略一思忖,对碧婷使了个眼色。碧婷咬着下唇,却又别无他法,只好退了几步,同冯世安的书童站到了一处。 林书茹并冯世安在前头走着,碧婷在后头因忐忑不安脚步略有些急,却在这时听那书童压低声音道:“瞧你那眼力劲。” 碧婷斜了他一眼,他又道:“走慢些啊!你莫不是还想听着他们在说什么不曾?” 碧婷轻叹了一声,停步下来。 前头,林书茹同冯世安走得越更远了些,这才开始小声说起话。 冯世安嘲讽道:“我原还奇怪你昨日为何言辞铮铮说定不会在这一世同我成了亲事,原来,你是要如此做。” 林书茹冷了眼,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这里就只我二人,有什么话还请冯少说个明白。” 冯世安冷笑道:“你不明白?你这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 林书茹勾了勾唇,道:“看来冯少是没得什么我能听懂的话说了,那我还是先走了。” 林书茹尚未转身,冯世安突恶狠狠道:“我二弟性情单纯,还望你高抬贵手,放了我家一马。这天下之大,又不是只有我冯家一家。” 林书茹斜睨着他,像见着了极大的笑话般越笑越大。 “冯世安,”林书茹郑重道,“要我怎么说你呢?自我感觉太良好是一种病,得要去看大夫的,知道吗?” 林书茹不再多言,因她知无论她再说什么如何说,冯世安都是听不进去的,索性这样了罢。她璀然一笑,向冯世安施了一礼,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冯世安的书童推了推怔愣着的碧婷,提醒道:“跟上啊!” 碧婷恍如梦醒,忙匆匆跑去跟上了林书茹的脚步。 那书童揉揉鼻子自言自语道:“这眼力劲真是够差的。” 第30章 算数 自冯家三人离开的那日,荆州便开始下起绵绵不断地细雨。 沈氏在一方雪白丝帕上绣着寒梅朵朵,间或停顿下来指点林书茹绣的芍药。 天气不好,微有些冷,林书茹停下来搓了搓手,又抱成一弯呵了两口气,温温手掌继续绣了起来。 沈氏侧了身子过来,道:“冷了就歇歇。又不是着急的工夫,不过是打发时间的。” 林书茹摇摇头,弯弯嘴笑了笑,低下头继续绣了起来。 沈氏停了动作,将手中的东西放下,轻叹一声抚抚她的头道:“明年开了春,大约是要学着习字了。待到那时母亲日里就没有这么多的时间见着你了。”说着,沈氏突地悲从中来,眼眶含泪。 林书茹忙替她擦了眼角中的泪,劝慰她:“女儿又不是习了字就不再不回来了,听说一日也不过一二时辰,母亲不要伤心。” 沈氏哀哀戚戚道:“虽是不久,每一想起总觉得心中空空的。” 林书茹哄她:“要不女儿就不去习字了,这样母亲就不用难过了,女儿也能时时刻刻陪着母亲。” 沈氏果然慌忙摆手拭泪:“不行,不行,家中女子个个识字认字,若单你不会,更不知你那父亲如何看我如何待你了。” 即使跟林二爷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在沈氏的眼中,除了林书茹外,最重要得就是林二爷该会怎么看怎么说。 林书茹顺着她的话,点头道:“好吧。那到时候我习完了字就回来房中陪着母亲。” 沈氏悦道:“好,好。” 于是娘俩个又开始各自忙着自己手上的工夫。 林书茹前一辈子跟着爷爷长大,从来没有碰过针线东西,也更没人教导她。如今这些女儿家该学该做将来还要用做嫁妆的绣活,实在是愁坏了她。 沈氏示范出来的针脚平稳节制,到了她这里却变成了力度不均而导致的皱巴巴。 她看着手上的这朵芍药花,边角因为收针的时候有些紧,导致某些针脚处略微上翘,一方帕巾因此不平整了,于是心中沮丧起来。 大约,真是没有这方面的天赋吧。 林书茹抬起头,朝窗外那因连绵不绝的细雨而显得更为昏蒙的天空。 这是第几日了? 好像是第四日了。 这是冯家三人离开的第四日,细雨不断,将廊外那些四季常青的翠草浇打得没了一丝神气。 那副丧气的模样,像极了临行前得冯世宁。 离开前的那个下午,他本已回到了林府排给他们一家三人的客院,却立在门口半刻踟蹰不前。 冯世安问他:“干嘛?” 久久后未得回应,冯世安突然拉下了脸,低声道了句:“这么大的人了,做事该有分寸点!” 冯世宁笑了起来,说:“果然还是大哥最了解我。” 却是话语未落,转了头拔足飞奔而去。 冯世安急着追出两步,却又想到若是待会三个碰在一起或许会更加尴尬,忙停下步子来。 那时候,林书茹正行在那条通往露薇轩的竹林小径上,高照的艳阳被层层叠叠的茂密竹叶打碎,落在由碎石铺成的小道上,随风而动,如湖面碎裂的涟漪璨然闪烁着粼光。 冯世宁气喘吁吁追上来的时候,林书茹恰低着腰拾起地上一片竹叶。 冯世宁站在离她五步之外的地方,再不靠近,沉了沉气,叫她:“冯家姐姐。” 林书茹莞尔而笑,道:“有什么事吗?” 冯世宁瞧瞧林书茹左右,呐了一声,“嗯,是有啊。” 这是自那日夜里,因薛姨娘和林棋茹说出一番暗有所指的话,老太太再不提及有意同冯家结亲后,冯世宁第一次同林书茹说话。 小屁孩有些古怪,就像突然间熄了火的炉子,又突然间熊熊燃烧起来。 林书茹问他:“什么事儿?” 冯世宁想了想,说:“我,明天就要走了。” 林书茹点点头,“嗯,我听母亲说了。” 冯世宁道:“临走前,想跟冯家姐姐说句话。” 林书茹心知他一口一个冯家姐姐是说给跟在自己身后的丫头婆子们听的,大约是将那日下午碧婷伏拜磕头时的话记得清清楚楚,才会对林书茹的处境有了顾忌。 想到这里,林书茹笑了笑,朝碧婷使了个眼色。 碧婷遂朝后头的妈妈们摆摆手,一并退了几步去。 林书茹对他道:“说吧。” 此时的冯世宁已顺了气,不再呼哧呼哧的喘着,瞧瞧林书茹手里头的那枝竹叶,道:“将你手里头的那枚竹叶送我吧。” 林书茹一愣,没想到他第一句说的竟是这个,迟疑片刻后抬手将叶子送到他手中。 冯世宁又道:“你那日说的话算不算数?” 林书茹抬抬眼眉,问:“什么时候?我说了什么话?” 冯世宁用指腹捻着枝叶,左右来回搓动着,“我只小你半个月,你不要长那么快,我就能赶上你了。” 林书茹抽了抽嘴角。 冯世宁压着头不去看林书茹的反应,踢着脚边的小石子儿,边低低声道:“我知道什么是喜欢,比你以为的要知道得多,你那日不该发那么大脾气的。” 林书茹不觉又抽了抽嘴角。 冯世宁继续道:“若你日后大了,定会明白我说的是什么……” 林书茹额边挂了三根黑线,真心很想跟这个小屁孩说:我其实很大很大了,是你这个小屁孩没有长大啊! 冯世宁根本不在意林书茹的反应,接着又道:“我……嗯……会记得,你……也要记得。” 林书茹“哈?”了一声,问他:“记得什么?” 完全不在状态啊!她刚刚恍神间是不是听漏了什么?冯世宁说要她记得什么来着? 林书茹大大咧咧的反问,令冯世宁突然紧张起来,瞅了林书茹两眼,慌了神一般退了半步,又退了半步,然后就突然跑掉了。 留下林书茹在原地发愣,摸摸下巴自言自语道:“小孩子家家的,这是在搞什么。” 好像,直到离开林府那日,冯世宁都是那般低低压着头的。 林书茹正回想着冯世宁离开那日的情形,王善家的进了门来,给沈氏递送上来一封信。 沈氏接了下来,瞧了瞧上头那行娟秀字迹,忙拆了将信展开。 林书茹凑了过去,见着起头那几个字,咦了一声。 沈氏才刚看了两行,已是喜笑颜开,听林书茹咦了一声,以为她是看不懂字又见着自己这么开心因而奇怪,于是将信摆到林书茹面前,同她解释道:“这是你外祖母来的信。” 这还是林书茹头一次听到自己有个外祖母,不由好奇道:“外祖母是在哪儿呀?” 沈氏道:“外祖母住在京都呢。” 林书茹点点头,视线挪到了那张满带着湿气的信笺上,本想自己瞄一瞄上头写着些什么,哪知沈氏知她不识字,替她逐一翻译起来。 林辰光的婚事定在出了年节不多久之后,因怕路途遥远,在京都过完年节之后再动身有些晚,所以林书茹的外祖母决定,带上孙子,祖孙两人提前过来荆州,在林府中过这年节。 沈氏读罢,补充道:“这信是八日前写的,大约你外祖母已经在路上了。” 林书茹奇怪,问她:“外祖母过来荆州过年?” 娘家人过来女儿的婆家过年,好似不大对劲吧。 林书茹又问:“祖母会不会说什么?” 沈氏点了点林书茹的鼻子道:“你祖母哪会说什么,开心都来不及呢,等会儿母亲就要去给你祖母说说去。” 一旁的王善家的垂垂眼,说:“老太太那边好似也得了一封信呢。” 沈氏笑道:“瞧我这想的,忘记母亲做事总是如此周详。既我得了信,老太太那定也会得一封的,嗨!我这心操的。” 王善家的又垂了垂眼,“老太太既是知道了,定也会找太太商量着如何接姑奶奶的风呢。” 沈氏道:“是呢,是呢,还是得去,书茹啊,你在这头先玩着,我去去就回。” 林书茹鼓鼓眼,听见王善家的方才那番话中的重点,忙问:“不是我外祖母来的吗,怎么到了你口里头,却变成了姑奶奶?” 沈氏拍拍林书茹的头,道:“怎地不记得了?你外祖母可是老太爷的妹妹,她们叫姑奶奶是应分的呢。对了,你外祖母将延哥儿也带了来,正是好,正是好,我正想看看你延哥哥如今是个什么模样儿。若是个好的,你今后的事儿可就不用发愁了。” 说罢,沈氏兴高采烈地出门去了。 林书茹坐在那里,回了好久的味儿才明白过来,沈氏什么时候将主意打到娘家侄子的身上去了? 第31章 试探(上) 沈氏一走,房中立即空寂下来。 林书茹放下手中的活计,缓步走到窗边。 蒙蒙细雨下在丛草、泞土中窸窣作响,将廊道一侧的细碎闲聊声盖了下来。 林书茹不由想起一事,回过头问走上前来的碧婷,“方才芳草是怎么反应的?” 碧婷答她:“芳草鼓了眼,险些同奴婢吵了起来。” “为何最后没有吵起来?” 碧婷道:“奴婢见她似是生了气,还补了两句骂的,也不知为何她未同奴婢吵将起来。” 林书茹想了想,问:“芳草同这院里的人都是不好的,你可曾听说她同谁吵过?” 碧婷摇头,“没呢,芳草多是同人顶嘴,却都没听说和谁真吵起来过。” 林书茹默了默,又问:“这几次你已经摆了明的是要为难她,她可曾同你讨饶讨好过?” 碧婷说:“没呢。” 林书茹摆弄着房在窗台上的盆景,问她:“你说说看,你觉得她为何不曾同你讨饶讨好?” 碧婷想了想,道:“大约是觉得自己不曾有错,不曾犯过错吧。” 林书茹笑了笑,问碧婷:“若是有个得势的人处处为难你,你会如何做?” 碧婷缓缓道:“实话同姑娘说,碧婷当会私下寻了那人,问及为何会为难我,是不是我曾有哪些地方做得不妥过。” 林书茹又问:“如果那人不愿私下同你说个清楚呢?” 碧婷道:“那就只能一昧讨好了。等她对我消了那许多的火气,总是能寻上个机会的。” 林书茹余光瞥了她一眼,笑道:“你倒是个滑头的。” 碧婷笑了笑,曲了一礼道:“奴婢当姑娘这话是夸奖了。” 主仆俩遂相视一笑。 处了这么多个时日,碧婷对林书茹有了更深一层的了解,也就没了太多初来露薇轩时的那么多战战兢兢了。虽然依是守足了规矩,说起话来却不像从前那般各种瞻前顾后。 碧婷想了想,提了一句:“奴婢觉着,也试了这么多次了,不若待会儿奴婢搅出场大的,了结了罢。” 林书茹略一思索,点点头,“你去将小厨房重新给炖的那碗糖水端了来吧。“ 碧婷应了声:“是。”缓步退了出去。 林书茹重走回桌前,将方才放下去的活计又拿了起来。听得围在廊角的那些碎嘴婆子似乎被什么新的话题惹得更七嘴八舌起来,遂笑了笑,稳了稳手中的针脚,继续起方才未曾绣完的工夫。 这是今日碧婷第二次来小厨房。 一个时辰前,她曾来过一次,说是帮姑娘端盘糕点,却不知为何同芳草撞了个满怀,覆了盘子碎了碟,也将糕点尽洒在了地上。 厨房的主事婆子没见着碧婷怎么同芳草撞上的,当下以为是打扫着厨房门口的芳草笨手笨脚,才会令得碧婷手上的东西打了,于是不由分说将芳草骂了一通。 主事婆子没见着方才碧婷同芳草怎么撞上的,却多少有人瞧见了刚刚发生的事情。 那哪是芳草不留神挡了碧婷的道,分明是碧婷有意撞上去寻衅滋事的啊! 谁也不知道碧婷同芳草究竟发生过什么过节,只知道有一日下午碧婷被姑娘罚了后,便将一盆子水泼到了芳草的鞋上,显然是为了撒气的。自那日后,碧婷没有少挑惹过芳草,好在芳草脾性虽然直,人却有些憨傻憨傻的,碧婷寻衅那么多次,芳草居然还没同她真正发生过口角。 碧婷第二次去往厨房的时候,芳草正打扫着廊道。 她抬抬眼皮子见碧婷又来了,迅速地沉了眉眼低下头去。 碧婷唇角微微上扬,似笑非笑,瞧在别人眼里倒有几分趾高气昂般的霸道姿态。 一旁嚼舌头的婆子说:“你们瞧着吧,等会儿定有好戏看。” 方才碧婷摔了盘栗粉芙蓉糕是姑娘吩咐小厨房给做的,打了盘子没了糕点姑娘竟也没有生气,看来碧婷在姑娘心中的地位很是不错。倒是芳草,被沈氏命来的王善家的好一顿训,略偏着头下颚微敛,似乎对于这个罪名很不甘心,却又实在无可奈何。 这会儿碧婷又去了小厨房,也不知会不会再次作弄出什么祸了芳草。 芳草这丫头虽然平日同露薇轩中的其他人格格不入,不搭理别人也基本没人主动搭理,可是她勤勤恳恳这回事情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 说这姑娘傻气,这是谁都不会有异议的,可若说这姑娘有多么令人讨厌,倒还是说不上。 毕竟这傻里傻气的姑娘自进院子到现在,也没在主子那讨过什么喜。 这院中人酸她的时候居多,真论起讨厌憎恶什么的,都还是谈不上的。 如今见着在姑娘面前得势的碧婷将她如此欺侮,有好些人都在私下里嘀咕:那碧婷才进院子多久,真是好大的气性。就是那芳草真不知深浅曾得罪了她的,也没得这么鼓捣人的。 更何况就芳草那傻丫头,一向都不如意,从来只有被罚得惨惨的份儿,因此也没什么人真拿她的傻脾性来置气。 昨夜碧婷挑着灯芯,边将这番话学给林书茹听,说的时候用足了婆子们说长道短的语气,听得林书茹直笑。 笑完了,林书茹道:“芳草进了露薇轩这么久,或许这是第一次有人帮着她说句公道话呢。” 碧婷抿抿唇,应她道:“姑娘说的是。” 现下,碧婷稳稳托着盘中的白果腐竹薏仁汤,迈步上台阶的时候瞧着芳草的背影斜了斜眼。 眼尖的丫头正瞧见了碧婷的眼神,捅了捅一旁站着的人,道:“那碧婷似乎又不安好心了呢。” 话音未落,便见碧婷手中的托盘一倾,也不知是撞着了芳草还是没撞着,反正那一盅汤是打了。 林书茹在屋中正起着一瓣芍药的边,听得隐隐一声铿锵落地碎裂声,眼眉挑了挑,微微笑着继续手中的工夫。 不过多久,那纷闹嘈杂的声音自远处而来,碧婷压低着声音蛮道:“这碗是太太吩咐了给姑娘炖了,这回洒泼了我可担不起。你若不给姑娘赔罪,太太那绝饶不了你。” 几声挣扎后,芳草吁吁道:“凭什么要我赔罪,我好端端的避了你在角落中打扫,你偏撞过来,干什么要我去赔罪?” 谁都知道即使赔了罪,不罚出院子去做粗使活计,也定会扣了月银的。芳草忿忿不平,明明是碧婷一直要找她的茬,凭什么要她去认罪。 碧婷揪着她的衣襟将她托着走,边道:“好利的嘴,倒是栽赃到我头上来了?!我看你就是对太太和姑娘存了不满的心思,因而砸了东西权做发泄了,是不是?” 芳草一愣,没料到碧婷突然将砸了个东西上升到对主子们心存不满的高度,顿时傻了眼。 趁着她愣神的这会儿工夫,碧婷突然松了揪住碧婷的手,将正堂的门推了开后走了进去,跪在林书茹的面前叩头道:“姑娘,这芳草存了不当的心思,几次三番作弄得砸了姑娘的东西,方才连太太交代下的那盅糖水也被她整泼了,却还说她没个错呢。” 林书茹放了手中的针线,瞧了瞧叩首在地的碧婷,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 芳草呆呆站在碧婷的后头,也不知是谁小声提点了句:“还不快跟姑娘讨个饶?” 芳草这才回过神来,忙跪了下去同林书茹道:“不是我弄砸了姑娘的东西,是碧婷撞上我自己给砸了的。” 碧婷转头横了她一眼道:“既有胆子做,为何没有胆子认?” 芳草本来就不是个口齿伶俐的,被碧婷如此一逼更是哑了言。 站在外头当值的三俩丫头侧了头探看过来,暗叹一声后又缩回了头去。 林书茹高高坐在那里,却是一句话也没有说。 芳草抬头瞧了林书茹一眼,见她正瞅着自己,忙又垂下头去,紧紧皱着眉头。 久久的沉默后,林书茹突然出声问碧婷:“几个时辰前,你便说是芳草碰倒了糕点,如今你又说是芳草撞了你,我可要问了,你既知她有意为难你,为何不避着远些?” 碧婷道:“只一条长廊通往这正堂,芳草拦在中间打扫着,奴婢有心避她,却是避无可避。” 芳草情知不能让碧婷再如此说下去,再这么说下去就真解释不清楚了,于是赶忙辩解道:“芳草没有。” 林书茹敛目道:“半日没到,你们二人已经闹了两次。这回可不由得碧婷你说是,也不由得芳草你说不是了。” 微一停顿,林书茹道:“将在这廊上当值的丫头婆子们都叫来,我可得亲自问问这是怎么了。” 第32章 试探(下) 在林书茹的要求下,一众当值的丫头婆子们被叫了来。 林书茹问了句:“可有人看清了碧婷和芳草间发生了什么?” 众人想了想,一是同芳草的关系并不多好,没必要因帮了她而得罪了那睚眦必报的碧婷,二来既然无一人吭声,自己也别当个出头鸟了。 反正大家伙在露薇轩中也习惯了沈氏那套责众则不罚的理论,左右都没人说话,那大家都装哑巴好了。 林书茹又问:“没有一个人看清她们二人究竟怎么了么?” 却见下头人面面相觑,依然无一人吭声。 林书茹眉头一皱,道:“白日当值,竟没有人看得清楚我那盅糖水怎么洒了的?你们这是怎么当值的?好。既无一人看得清楚,那就统统罚去半年的月银。” 此言一出,底下人顿时炸开了锅。 当初沈氏要罚芳草时,本是要罚她半个月的,后来是因为芳草顶了嘴,最后也才追加成罚去两个月的月银。 可姑娘一上来才张了两句嘴,就说要罚了大家伙半年的月银! 这可不得了,连那向来严苛的大奶奶也未曾这般无端端就罚了这许多人如此之多的月银过,更何况弄砸了盅的又不是她们,凭什么要罚她们呢? 人说法不择众。连官府法令尚且不会众责,哪有这般不分青红皂白就罚了这许多钱银去的? 炸锅声越来越大,林书茹咳了几次仍没半点镇压作用,拍拍桌子却因为这手板实在有些小,也没能起到什么警示。平日里沈氏让他们这等人放肆惯了,如今在小姑娘面前,更是胆子大些,何况姑娘一开口就罚了她们半年月钱,不争取争取总是说不过去的。 七嘴八舌中,林书茹甚是无奈地蹙起眉头,拿起茶盏一把摔在了地上。 索性是摔在林书茹的左侧,若是摔在跟前,那些片片碎开的瓷片定是会伤了并肩跪在地上的碧婷和芳草的。 这一声铿锵有力的瓷器砸地声终于让将那乱哄哄的声音镇了下来,林书茹道:“你们是觉得我年纪小说话不算数不成?母亲交待下来给我用的东西被摔了,你们这里所有人统统都有责任。若是我再说多些,说不准母亲要罚得可比我重得多呢。” 没办法,她现在年纪就是小,想要威严除了狐假虎威沈氏之外,真是没有更好的办法。 索性沈氏一向对林书茹的事情极其上心,露薇轩中人人皆知,若是被太太知道怠慢了姑娘的,可不会有好果子吃。 林书茹那日落水,沈氏的暴怒就是前车之鉴呐。 若是姑娘真将事情颠倒些说,不定太太会怎地罚她们的。 想到这里,婆子们终于是有些担心忐忑了,瞧瞧左右,最后静了下来。 林书茹指了个丫头去收拾被她砸碎了的茶盏,边道:“我也不想罚你们的,可你们白日里当值什么都没看见,不该罚么?” 话音刚落,一个被挤在门边的小丫头道:“姑娘,我好似看见了。” 她十岁被卖到府中来,家里头还有个妹妹。奶奶顾着给小叔叔讨个好媳妇,起了将妹妹卖去的心思。她明白自己卖到林府来是个福气,好些漂亮点的姑娘人伢子都是留着的,听说是可以用高出丫头两倍的价钱卖了青楼去。她妹妹长得比她漂亮得多,她不想妹妹得个这样的去处,因此每月都会送几两银回家里头,自己就不添置别的东西,反正林府也不苛待下头人,吃得饱也穿得暖的。她之前同奶奶说好了,若是不卖妹妹每月都能有几两银子的,攒一攒的话,过个年头兴许比卖了妹妹得的银子更多。等妹妹到了嫁人的年纪,许个好人家嫁了,就不用再怕奶奶了。 可若是月银断了,她给不了家里头钱,不用等上半年,奶奶定然会将妹妹给卖了的。 所以她是这群人中最担心林书茹真的惩治的。 林书茹瞧了瞧她,点点头道:“你看见了?那你说。” 她瞧了瞧碧婷,又瞧了瞧芳草,再看了看林书茹的眼色,这才道:“芳草好好的扫着地呢,也不知怎地碧婷就撞了过去。”犹豫间,她补充道,“大约是路上有些湿,碧婷滑了脚吧。” 她想说实话,可又不愿意得罪碧婷。 听说前些日子碧婷被姑娘罚了,也不知怎么罚的,额头都嗑出血迹来了,红殷殷的。可现在不还在姑娘身边得力着嘛。 若是说了大实话,让碧婷记着自己了,她那连不大会招惹人的芳草都恨上的脾气,若是记深了自己,不知道会被怎么作弄呢。 这丫头如此一番话说完后,很有些忐忑。 林书茹默了许久,突然道:“你们都下去。” 芳草瞅了瞅,原本站在后头的那些个当值的丫头婆子都走了,遂也想跟着离开,却听林书茹道:“芳草,把门关上。” 芳草不明白林书茹要干什么,只得乖乖将门闭上。 待那门一合,林书茹冷下眼来,转头问芳草:“她今日就为难过你两次,从前定是也没少过吧?” 芳草点点头。 林书茹问仍跪在那处的碧婷道:“你的心眼长得可够快得。才跟着我多久,就知道用我和母亲来帮你对付个小丫头了。” 碧婷垂了头,紧紧咬着唇。 林书茹问她:“你同芳草有什么过节,你为何要如此对她?” 碧婷道:“有日从王善家的屋子里出来,芳草白了奴婢一眼,……奴婢,不讨厌她。” 芳草傻憨憨的站在一旁,嘟喃道:“我没白过你眼的。” 这小声的辩驳却被林书茹的一句话生生压了下来,林书茹双手交握,压了压深吸了口气,眼角微颤却尽量用最为冷漠平和的声音道:“该怎么罚,你自己看着办吧。” 碧婷应了声“是”,缓缓伏低头颅,清脆嗑下一个头来。 林书茹紧紧交握着双手,敛着眸子看她叩头认罚,心中默默替她数着:一下,两下,三下…… 还好碧婷叩头的速度并不快,不然额间那才刚愈合了没多久的伤口怕不多久就又会裂了开。 她之前就同碧婷说过,若是事情若是发展到此处,便让两个粗使婆子过来将她拖下去,说是被带去家法了。 碧婷听她这么说时,却是不肯,说若是这样被拖下去,芳草只在那一刻看见欺侮自己的人被整治了,大约只会在当时有些轻微的反应,却很难逼出她心底的想法。 林书茹想了想,说:“那要不然就拿条戒尺来打手心把,力道控制些,应该不会太痛的。” 碧婷摇摇头,笑道:“大家皆知姑娘上次罚得我嗑破了头,若这次不是这般罚的,怕骗不了人呢。” 当日林书茹时应承了碧婷的提议,可如今看到她真真如此用力嗑头下去,林书茹的心中一抽一抽的,险些摆不下样子叫停了,却在这时听到一旁的芳草低低说了声:“不用了吧。” 因听得芳草这声求情,林书茹深吸下一口气,忍了下来。 从成为林书茹的第一天开始,林书茹就注意到了这个叫芳草的姑娘。 固执到孤清的人的确难能可贵,更何况这个姑娘还是那般傻憨傻憨的。 林书茹有心想将她调来身边伺候,可又想到在这样一个是非对错皆被模糊了的露薇轩中被罚被骂了这么多时日的小姑娘,究竟会对沈氏和自己抱以什么样的态度。 若是芳草心中早有记恨,将她调到自己身边则无异于在自己和沈氏身边放了个不定时爆炸的炸弹。 林书茹想要清楚的是,对于一个将自己步步紧逼的人,芳草的态度究竟是什么。 芳草对于碧婷的态度,便可以很清楚的看出她对于露薇轩对于沈氏的态度。 若她冷眼旁观于碧婷那已经殷红几近渗血的额头,林书茹想,这样的人她决计是用不了了。 所以,林书茹和碧婷都在等,等芳草一个态度。 可刚刚芳草说的那句声如蚊蝇的话,却不是个最好的态度。 林书茹沉下气来,微微眯起眼,不忍再看碧婷,心中因那一声声缓慢叩头声揪痛起来,却未曾停止心头的计数:二十三,二十四…… 碧婷的额头已经破了,他们约定的次数是三十次,林书茹明白碧婷越嗑越重的原因,她想给这个丫头一个机会,可她们大约是要失望了。 却在这时,芳草突然跪了下来,向林书茹叩头道:“姑娘,莫罚了吧。” 碧婷仍是要叩,林书茹装出不耐烦的模样阻拦道:“行了,你且先等着。” 碧婷不看芳草,直勾勾望着地上那抹与印堂间相对应的浅红颜色。 芳草瞧了她几眼,垂下头来。 林书茹问她:“碧婷如此欺侮你,我替你罚了她,不好么?” 芳草想了许久,终说道:“芳草一向同别人处得不好,碧婷误会了我,大约我也是有些责任的。” 林书茹追问她:“碧婷讨厌你,你不讨厌她么?” 芳草垂了垂眼眉,道:“姑娘,其实这院子里许多许多的人都不喜欢我,可我的心小小的,装不下那么多的讨厌呢。” 不知为何,听了这句话,林书茹的眼中蒙蒙起了雾气,她忍着发酸的鼻尖,继续问芳草:“错过这次,我就不会再为你罚她的,你可要想清楚了。” 芳草点点头:“芳草是粗使丫头,随便谁来都能替的。可碧婷不一样,大家都说碧婷伺候姑娘伺候得好的,姑娘现是气着,以后应是会心疼的。” 跪在一旁的碧婷抿着唇,缓缓笑了起来。 林书茹盯着芳草看了许久,突然问了一句:“你不喜欢露薇轩吧?” 芳草抬眉瞧了瞧她,虽不知道林书茹为何这么问,却还是答了心底的话:“大约是芳草……很难让人喜欢吧。” 林书茹从椅子上下了来,行到芳草的面前。 真心假意,她听得清楚明白。 既是没有恨意,那么,很好。 第33章 收用 芳草低声说完,抬头向顿足在她面前的林书茹看去。 林书茹和煦一笑,问:“除了洒扫,还会做别的活计么?” 芳草认真想了想,憨憨道:“还会好些呢。” 林书茹接着问:“懂得如何伺候人么?” 芳草听林书茹这么一说,当下便愣在了那里。 林书茹语气柔软,道:“不懂的话,日后就同碧婷多学学吧。” 听罢林书茹的话,芳草更是迷惑了。仔仔细细思来想去了数遍,瞧瞧微微笑着的姑娘,又瞧了瞧面色和软的碧婷,依是不大明白,眉头渐皱了起来。 林书茹从衣袖中掏出一盒药膏,伸手朝芳草,抬了抬眼眉示意她接下。 芳草愣了会儿,忙接过林书茹递来的那盒药膏,只听林书茹道:“日后便不用做这些个粗重活了,谢谢碧婷去吧。” 或许是连日来碧婷的戏做得太好,芳草接下药盒又想了许久,这才终于明白过来。 这些天碧婷对自己的刁难从来不是她对自己的私怨,也并非出于某种误会。原来她是在姑娘的授意下如此对待自己的,可姑娘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芳草望着碧婷额间那因过于用力而嗑破了伤痕,心中忐忑,转头对林书茹道:“芳草想问一句,姑娘这是为何?” 林书茹垂了手,偏头瞧着压低了头的她,“方才你说你脾性不好,因而没有人会喜欢你。可你说说,为什么王善家的会说你是个好姑娘?” 芳草的语气平直道:“院中人人躲懒,芳草只是尽了奴婢的本份而已。” 林书茹问她:“不觉得自己固执得过了头么?” 芳草默了默,然后道:“芳草如果连本份的事都不做了,就更不知道自己该要做些什么好。” 林书茹笑了笑:“我就喜欢你这两句对于本份的回答。” 芳草歪着头,一双圆眼傻呆呆的看着林书茹。 方才那两句话,她不过是照实答了林书茹的话,哪曾有过对于本份两二字的回答。 芳草一时有些局促,两手紧紧交握着。 林书茹同她道:“知我为何要碧婷试你么?” 芳草摇摇头。 林书茹道:“若你不喜欢这里,我便求了母亲发你到别处去,或许远比待在这里好。若你没有那么讨厌,我想……留下你。” 林书茹边说边盯着芳草的反应,却意外地有些失望。 一个从来做着粗使活计,没得什么人关照也没得什么人青眼相看,更还被众人排挤的丫头,若是听得这一番话,该是会连连谢过林书茹,喜不自禁于终不用做那些劳什子的事情。 可为何芳草听完了,仍是那般淡淡的呆呆的模样? 不止林书茹瞧出了芳草的不对劲,就连碧婷也瞧出来了,侧了头小声提醒她道:“还不谢谢姑娘。” “谢过姑娘,”芳草应声伏地,直直道,“可我不想去姑娘那。” 洒扫的活又粗又累,更何况露薇轩中偷懒耍滑之人不计其数。要做一个本份的人,不仅累身更是累心,林书茹不明白芳草为何不想进房做她的丫头。 林书茹问:“为何不想?” 芳草朝碧婷瞥去几眼,那额间殷红渗血的伤口仍是让她触目心惊。 见芳草沉默不答,林书茹再次问她:“回话。为何不想?” 芳草憨憨道:“芳草是个粗笨丫头,不懂得该怎么伺候好姑娘,……芳草还是老老实实的做个粗使丫头吧。” 这么一说,碧婷才明白刚刚芳草朝她撇来的一眼究竟意味着什么。 芳草大约是在想,只一个试探,碧婷就能伤成这副模样,姑娘还这么小,可同她的母亲沈氏相比却真真是个不善。 在不善的人手下做事,怪令人害怕的,她芳草还不若怪怪的在个浑噩人手下做事,至少不会伤成这般模样。 同是做下人的,碧婷显然比林书茹更快的明白了芳草的心思。思及如此,碧婷弯弯眼眸,抚了抚头上伤痕道:“这可是我自己想出来的主意,吓着你了么?” 虽是这么说,芳草心底却仍是不信。 她觉得碧婷不过是在为林书茹找个台阶下而已,这触目惊心的主意碧婷虽说不是姑娘出的,可究竟是不是还存了个疑。 碧婷瞧瞧她那神色,半晌后无奈对林书茹道:“这丫头好似真被奴婢吓着了呢。早该要听姑娘的主意才好。” 林书茹淡淡一笑,对芳草道:“我给你三个月时间,你也给我三个月时间。” 芳草怔愣着,望向林书茹。 林书茹双眸烁烁,对她道:“你跟碧婷学着伺候人,若三个月之后你仍是不愿意留在我身边,我定当帮你找个好的去处。可是,有些话我也说在前头。三个月后,若你做得不好,即使你想要留下来,我也是不会留的。” 芳草从未听说,主子会同奴婢订下这么一个可供双方选择的约定。虽还是有些害怕,面对林书茹的目光时,心情已没有了之前那样的忐忑惊惧。 前思后想,过了半刻不知,芳草终于应了声:“谢姑娘。”算是答应了林书茹的提议。 林书茹听罢点点头,转身对碧婷道:“戏都做完了,你还跪着干什么?” 碧婷笑着起身,忙也将芳草扶了起来。 林书茹低了低眸子,瞅了瞅芳草手里头拽着的那盒药膏,问她:“还愣着干什么?” 芳草傻憨傻憨的看看林书茹,又看看碧婷,终于恍悟起手里头拽着盒药,忙起了盖子帮碧婷擦上。 碧婷伸了头过去给她,却未料到她伸来的一指重重按在了伤口上,顿时吃痛不已。碧婷倒吸一口气,后退半步避开芳草替她擦药的手,向林书茹求饶道:“姑娘,不用麻烦芳草了,我还是自己来吧。” 林书茹笑坏了,对不知该如何是好的芳草道:“先要学着把力气收一收,碧婷她都捱不住,我可是更捱不住呢。” 林书茹却没想到,她这日的玩笑话一语成谶:她果然是捱不住芳草。 就比如让一众人都份外头疼的叫醒她起床的问题,如今让了傻憨傻憨的芳草来解决了。 芳草进了门来,也不拐弯抹角,就这么站在床前大声道:“姑娘,该起了。” 这一声如当头冷水将林书茹从美梦中惊了出来。 可林书茹不甘心呐,转了个身用被子捂了耳朵,努力准备着继续呼呼大睡。 芳草上前一步,撩了帐幔,仍是用那单刀直入的方法大大声道:“姑娘!该起了!太太叫呢!说半个时辰后姑奶奶就要到了!” 林书茹一骨碌从被窝里打挺起来,问:“什么?我外祖母半个时辰后就到了?!” 芳草瞧瞧她,应了句:“嗯。” “天哪!这么快?!怎么不早些来叫我?!”边低声号着,林书茹不再需要芳草催促,连忙滚下床来。 待得林书茹手忙脚乱收拾完,王善家的恰好过了来,瞧见梳洗好的林书茹微微一愣,曲了一礼道:“姑娘今个儿好早。” “早。”林书茹打着哈欠,懒洋洋回了王善家的一句,突觉不对,霍然转头问她,“什么早?不是说我外祖母就到了么?” 王善家的被她一问,怔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姑奶奶大约还需一个多两个时辰才到的。” 林书茹圆鼓着眼,“什么?” 芳草乖乖站了出来,却不是认错,而是理直气壮同林书茹道:“姑娘昨日睡前嘱了芳草的,说不论用什么法子都好,都要将您早些叫起来呢。” 林书茹不想认账,嘟喃道:“我有说过这样的话么?” 碧婷笑道:“有呢,碧婷也是听着了的。” 林书茹垂头丧气,埋怨芳草:“那你也叫得太早了些。” 芳草面色不变,据实说:“姑娘说早些起来可以细细收拾些,免得起得急了失了礼就不好了。” 王善家的不觉笑了起来,道:“姑娘既是醒了,那便去太太屋里用早点吧。这天气越发冷了,送了来都微微有些凉,吃下去总不大好。” 林书茹正打着哈欠,抽空点点头,应了王善家的的话。 难得同沈氏一起用早点,兼且今日外祖母来,沈氏的心情像七月放晴的天,真是阳光高照。 连日来笼罩在荆州城上空的绵绵细雨是停了,可今日的天气仍不是太好,灰蒙蒙阴沉沉的。 林家一家人按着时辰候在府门外,不多久便看见一列车马行了过来。 老太太很是激动,扶着陈妈妈的手往前走了几步,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不多久后便是一双泪眼婆娑。 陈妈妈同老太太轻声说了几句,老太太点点头,刹了脚步。 车马缓缓行至林府前,遂停了下来。 车夫去往后头拿轿凳时,一个短衣窄袖打扮的少年掀了帘,从车中走出,也不等车夫将轿凳放好,一跃跳将下来。 林老太太笑问:“这可是延哥儿?” 一旁的沈氏忙道:“长得这般大了,媳妇也是认不得了呢。” 第34章 沈绍延 那头老太太和沈氏说着话,这头站着的孩子们也相互嘀咕起来。 林棋茹斜着眼儿,一脸不忿对林书茹道:“你这表哥也不怎么样嘛。” 林书茹笑笑道:“二姐姐这话说的好古怪。你不叫他做表哥的?” 林棋茹翻翻眼儿,闷闷不乐,再不说话。 这时,车夫已放好轿凳,轿内帘子微微一掀,行下一位披着件靛蓝色织锦缎绣雀鸟纹大氅的妇人。 林琴茹使手肘碰了碰林书茹,小声道:“昨日我听母亲说了件事。” 难得林琴茹主动同她说话,虽不知她是要说什么,林书茹却有着浓浓的兴趣,侧了头朝她看来。 林琴茹道:“那冯家好似在京中得罪了什么人,这才请了官放去常州的。他们家又不多好,你该庆幸祖母无意了。” 林书茹问:“他们得罪了什么人?” 这是该得罪了什么人,才会匆匆请了外放的官,去往常州那据说很不怎么样的地方。 林琴茹扯扯帕子,道:“母亲才不会同我说这等事情呢。” 且顿了一下,林琴茹又道:“如果你有兴趣的话,去问问光哥哥,或者你去问林辰宗也可以,他应该也是知道的。” 林书茹不过随口问问而已,未曾对关乎冯家之事如此有兴趣。听林琴茹这么一说,也就笑了笑,如柔风过耳,听罢就忘了。 两人正说着话,沈老太太带着沈绍延已行至近前。见过林老太太和林家其他人等,沈绍延趁着沈老太太同林老太太说话的空档,踱步到一旁站着的林家孩子们跟前,前前后后上上下下打量着站成三两排的孩童们。 他同林辰宗年龄相仿,却比林辰宗矮了半个头,与林辰宗相对而站,因那嬉闹顽皮之态,更显得林辰宗的持重和老成。 沈绍延似乎对林辰宗的印象不多好,来来回回看过几眼后,微微做了个嗤鼻的姿态。 林辰宗却像是没有看到沈绍延的动作一般,云淡风轻的抬了眼儿,朝乌沉沉的天际那端看去。 正在此时,沈氏发现沈绍延脱了沈老太太,自个儿跑去林家孩子们站的那处,不由暗暗一喜,盈盈走了过去朝林书茹招招手,对沈绍延道:“还记得书茹丫头么?你们小的时候可在一处玩过呢。” 林书茹从孩子们中间挤了出来,听着沈氏的介绍,尴尬的笑了笑。 她这才六七岁的,沈绍延也不过是十岁左右,沈氏却说他们小时候在一处玩过,真不知道说的是什么样的小时候。 莫非说的是他们一起在地上爬着学走路的小时候? 那样的话,正常人都没什么印象的吧。 相比于林书茹的尴尬,沈绍延的反应却是坦然得多。 他“咦”了一声,细细打量着挤到前边来的林书茹,半晌道:“哦,记得,记得。” 沈绍延仿佛是想起来了一个天大的事情,朝沈氏点头的时候点得卖力到夸张,回过头来扫了林书茹一眼,却是有些狡黠有些不怀好意的眼光。 林书茹将他那一瞬即逝的古怪神色看在眼底,知他或许话里藏着别的意思,却一时间也无法找人考证考证同沈绍延可曾发生过什么事儿,只好陪着笑了笑。 沈绍延瞧着她的表情,慢条斯理道:“书茹妹妹居然会笑了。”语气中的不可置信多过调侃的味道。 因他这句话,林书茹不禁遐想着一个同沈氏脾性相同从天光哭道天黑的女孩子,跟一个上房揭瓦下地刨坑的男孩子在一起玩的情形,…… 想想沈氏开闸一哭时,她在一旁不管是磨破了嘴皮子劝还是可劲儿逗笑,都是不起任何作用的那副无奈至极的模样,林书茹遐想着将印象中的这等场景掉了个个儿,画面就变成了一个十分无奈的男孩坐在一个可劲哭着的女孩面前,从最开始的手足无措到最后的无比厌烦。 林书茹想,她这个身体原本的主人,该是曾给沈绍延造成过极其强烈巨大的心灵创伤,要不然沈绍延怎么会神情如此古怪却又言辞铮铮的说记得呢。 沈氏却没像林书茹那样想那么多。 她听沈绍延说记得,登时就开心起来。 自从接到沈老太太的信,说年节前就带着沈绍延过来林府,她就将心思动到娘家身上。 如今见着沈绍延,仍是记忆中那个讨人喜欢的机灵模样,心中不觉就更喜了,又听他说还记着幼时同林书茹玩闹的事情,自是喜上心头。 沈氏想:寻常的小孩子哪有那么好的记性,想是对书茹念念难忘了吧。 林书茹是沈氏的心头肉,沈氏自是觉得林书茹天上有地上无,定然认为沈绍延方才那句话是夸奖,不疑有他。 于此,她自然未曾想过,林书茹实实在在是沈绍延记忆中最大的惊恐,也是沈绍延自小对于女儿家偏见的根结之所在。 说话间沈老太太携林老太太走了过来。 沈老太太瞧了瞧道:“这可是书茹丫头,几年未见着,竟只比延哥儿矮几分了。” 沈氏道:“可不是嘛,她这一两年长可快了。” 沈绍延似乎对于有人谈论自己的身高很不满,不易察觉的皱皱鼻子。 一旁站着的顾氏听着沈老太太的话,说道:“这般年龄的姑娘长得就是比哥儿们快些,等再过两年,哥儿们才到正正长身子的年纪,那时候姑娘家就难得比上了呢。” 林四小姐林曼附和道:“可不是嘛,小时候比那林浩可高出许多呢,现在,他同我高出半个头不止了。” 林老太太瞧着相对而站的林书茹和沈绍延,正觉着他们两个孩子越看越登对,心头想着沈氏前个儿同她提起的念头,心中替沈氏盘算着,却在这时听见林曼的话,笑盈盈的脸立刻拉得老长。 林曼自知失言,瞧着老太太那眼色瘪瘪嘴,同沈老太太笑道:“许久没见姑妈,我可想您啦。” 沈老太太笑着握住她的手,“姑妈也想你。” 林书茹觉得自己大约有些眼花,否则怎么会看到林老太太那抿起的唇角微微有些抖,似乎对林曼于沈老太太的亲切之态很想教训几句,却又想起了点什么,按捺了下来。 原是听说林老太太和沈老太太年轻那会儿做姑嫂时关系便好得很,后来沈老太太嫁了出去,因相距得远不常走动,但书信总是有的,关系也一直好着,按道理来说是不会出现方才那副模样的。 林书茹想,大约是昨夜没睡得太好,今早上又是被芳草给吓醒的,恍惚间可能是看错了,于是揉了揉眼。 林家一众人跟着老太太往宅子里走,停在原地揉着眼珠子的林书茹就这样被甩在了最后头。 沈氏跟着两位老太太有说有笑的走了好几步,这才发现身边空落落的,瞧了瞧这才想起林书茹或被落在了后头,正要顿足牵了林书茹上前来,却见沈绍延也落在了后面,恰停步在林书茹五步前的地方,似是在等着林书茹。 沈氏心头乐起来,甩了甩帕子,也不等林书茹了,忙跟上了两老太太的步子。 林书茹揉完眼一抬头,这才发现自己被一屋子人甩了很远,忙拔腿要追,却见沈绍延笑嘻嘻站在几步外等她。 林书茹觉着他的笑容古怪至极,斜着眼眉瞧着他边往前走,愣是走了个大弧绕过了他。 碧婷问:“姑娘,怎么?” 芳草直直道:“姑娘这是不喜欢他呢。” 林书茹歪歪嘴,示意芳草小声一点。 不过几步沈绍延便追了上来,探头瞧瞧林书茹后,嘻嘻笑着道:“妹妹似乎不同了许多呢。”话未说完,也不知怎地,沈绍延突然伸出手来猝不及防地狠狠推了林书茹一把。 林书茹避之不及,被他这一推直趔趄往前,险些就要栽到地上摔个狗j□j。索性反应得快,一巴掌撑在地上,好不容易稳了身子,林书茹拍拍手站起来,狠狠白了沈绍延一眼。 芳草气愤难当,被碧婷急忙拉住,道:“姑娘都没气呢,你这么大气性做什么。” 跟在沈绍延屁股后面的小厮见着如此,抓抓头皱着眼眉跑来同芳草和碧婷道:“我们少爷闹着玩儿呢,没事的,没事的。”这小厮说得恳切,却被碧婷和芳草狠瞪了一眼。 那头,林书茹站直了身子,白完沈绍延一眼便抬步往前走。 沈绍延大奇,乐颠颠跟着她道:“嗯嗯,不一样,果然不一样了。” 林书茹突然莞尔笑道:“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不哭也不生气?” 沈绍延好奇心骤起,眨眨眼问:“为什……”话未说完,脚下不知是被什么绊住,沈绍延一个猛扑摔倒在地,这才发现方才绊了自己的正正是林书茹伸过来的小脚板。 未等沈绍延反应,林书茹拍拍裙摆上的尘土,勾勾嘴角坏笑着抬抬眉头,转身昂首阔步的走远了。 第35章 主意 林书茹高昂着头走远了,后头的碧婷和芳草面面相觑,陡然醒过神来,忙追了上去。 沈绍延的小厮没料到自家少爷才一进这林府就吃了个大亏,就地一跺脚,疾步跑来将沈绍延连拉带拽扶了起来,上下左右将身上的灰土拍了去,哭丧着小脸道:“少爷莫气,少爷莫气,定是林家三姑娘不小心才绊着少爷的,少爷千万别去找林三姑娘算账。” 摔着沈绍延事小,磕着碰着事情也不大。 怎么说都是一小混世魔王,爬墙拆屋没少干过,这叫安顺的小厮一点都不怕,反正他家少爷铁打的汉子、汉白玉石般的骨头架,不是个缺胳膊断腿的大伤,你想见他哭一声都是不能的。 被一小姑娘绊一跤,这只是个毛毛雨般丁点儿大的事情。 可是,安顺他急啊。 不是急他少爷哪里不舒服,而是急他少爷心头不舒爽。 这一个不舒爽嘛,他就得撒气。 他家少爷有个好脾气,不胡乱找人撒气,也不穷闷着找自家屋里人撒气。 他家少爷豪爽着呢,一句“冤有头债有主”可是当当响着的记在了心头的。 安顺替沈绍延拍着身上的灰,哭音颤颤道:“少爷万万不要动气啊。那是老太太的亲外孙女,您万别乱动什么念头啊!” 安顺字字泣血,抓着沈绍延的衣袖抹泪道:“小的屁股还没长齐整呢,可不想再被老太太罚了。再罚一次,安顺这屁股大约不能用了。” 沈绍延抬抬眉低目朝他:“我瞧你也不夹着个屁股走路了,顺畅得很呢,怕什么?” 安顺皱着张小脸,“小的伤了残了不怕,怕就怕以后少爷没得个贴心的照料不是。” 沈绍延瘪瘪嘴,道:“叫祖母勾了你的小舌头。” 安顺扯扯嘴笑道:“那以后少爷被罚了闭门思过,可没人陪少爷说话聊天打趣了。” 沈绍延“啧”了一声,抬手给他脑门一个闷栗,晃晃脑袋便朝林书茹追去。 安顺一瞧他那架势,大惊失色边跑边拦:“哎哟喂,我的好少爷,我们刚刚不是说好了吗?” 沈绍延不轻不重踢了他一脚:“我跟你说好了什么?” 安顺笑得勉强,“不是才刚说好了不找林三姑娘麻烦的嘛。” 沈绍延咂咂嘴,叉腰教训他:“我有说过要找她麻烦去吗?” 安顺糊涂了,“若不是去找麻烦,少爷你方才追林三姑娘追得那么急做什么?” 沈绍延好声好气同他说叨起来:“你知她小时候,只这么高的时候是个什么模样儿么?” 安顺瞧瞧手短脚短还未长开的沈绍延比着自己的腰,心道若个小人儿才只那么高,大约是走走摔摔、走走爬爬的,呵呵笑道:“小的不知道,小的那时候八成还没进府呢。”那时候他安顺十成十的还没进府,应是坐在田埂上爬着滚着玩泥巴的年纪。 “我告诉你,她那时候可恐怖啦。”沈绍延指着沈氏的背影道,“我姑妈在屋里头哭了一天一宿,她在铺上也哭了一天一宿。任是谁逗她哄她都是没用的,当真可怕死了。” 说起那时候,沈绍延还是心有余悸。这娘俩个开闸放水的战斗能力,着实成为了他的梦魇。 原本听到祖母要带他出去玩,沈绍延还是很开心的。后来听说是去荆州林家,沈绍延立马就蔫了。 他不快乐了一路,每每想起他那苦大仇深的姑妈和苦大仇深的表妹,头就很痛。 如今见得记忆里那哭天抹泪的小丫头竟长成个开朗样儿,且还会“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全然不像那些个被他欺侮后只会同大人们告状的小姑娘。 想到这处,沈绍延揉揉鼻子,饶有兴趣同安顺道:“你放心着你的屁股,放一百二十个心。我可找着个能玩儿的人了。” 安顺欲哭无泪,心道:这听起来可比找麻烦严重多了。 沈绍延由安顺拦着,不一会儿就被林书茹远远甩在了后头。 碧婷忿忿道:“奴婢看清了,那沈少爷是故意推姑娘一把呢。” 反正自己没吃着大亏,倒是沈绍延摔得惨兮兮的,林书茹心情大好,笑了笑,步子迈得更精神了。 芳草不带语气道:“沈少爷没推着姑娘,姑娘倒是绊了沈少爷一大跤。姑娘不怕沈少爷去姑奶奶那告状么?” 林书茹嗤道:“他爱告就让他告去呗,你们做人证说我也扎实摔了跤就可以了。” 反正哑巴亏她是不吃的。 虽然沈绍延想摔他一跤是未遂,她绊沈绍延一跤那是扎扎实实的,要问起来,林书茹一个姑娘家自然错处多多,可此仇不报非君子,来而不往非礼也,她林书茹都还没跟沈绍延结什么梁子,他就想找她麻烦? 若不给他点颜色,他还真当自己是这身体原本的那个包子主人呢! 碧婷听罢,同芳草相视一笑。 走不几步,林书茹终跟上了一大家的队伍,林老太太正领着沈老太太行过林府的院子。 林书茹往前挤了挤,想着过去沈氏身边,却被一只小手拽着后领,一把拽了回来。 沈绍延虽是不高,近一年没长什么个儿,力气却是长了许多的。 林书茹一两下没挣脱开,知道自己再挣大些就难看了,沉了口气,顺从了后头那提领着的力道,乖乖从众人中退了出来。 “干嘛?”林书茹瞪着眼压低声音吼他。 沈绍延耸肩,很无所谓的笑笑:“给我道个歉呗。” 林书茹忿忿道:“你先欺侮我的,居然还好意思让我跟你道歉?” 沈绍延歪歪嘴:“你摔着了吗?我可是摔着了。” 林书茹好笑道:“你这叫自作自受。反正我是不会道歉的。”说着,林书茹趁沈绍延一个不注意,挣松了沈绍延提领着她后领的那只手,洋洋得意地飞奔逃开了。 见林书茹安全逃离,安顺那悬上嗓子眼的心终于落下,抹了一头冷汗舒下一口气来。 沈绍延甩甩胳膊道:“我这是故意放走她的,若不是我松了力气,她哪能逃得了。” 安顺道:“是了,是了,少爷英明神武。” 沈绍延背着手,小大人模样远远随在那一大帮子人身后。 行不多久,碰上一个管事模样的人站在路旁让道垂手。 沈绍延打量他一眼,停了步子问:“我问问你,这荆州可曾有个叫磨山的书院?” 那管事打扮的人轻抬了抬眼皮,回他道:“有呢。” 沈绍延又问:“离府宅可远?” 管事的道:“那路有些难行。若是走路,少不得要小半日,若是驾马,大约就一个时辰。” 沈绍延摸摸下巴,自顾自说道:“那就不近呐。” 管事的忙应了他一声。 沈绍延问:“你家的少爷们可都是去那上的学?” 管事的道:“是。那可是我们荆州最好的书院。” 沈绍延想了想,道:“明日你家少爷们去书院的时候你记得来叫叫我,我也去见识见识。” 管事的犹豫,瞧瞧已经远去的俩老太太背影。 沈绍延拍拍胸脯道:“这事儿我自会去同祖母说,你尽管去办,到时候来接了我就好。” 管事的应了声好,心道这小少爷虽是这么说,他晚些时候也该是要去请了俩老太太的意思才好打点的,否则明早接人时姑奶奶若是不知不许,可会耽搁了自家少爷们去往书院的时辰。 沈绍延见管事的应了,顿时心头大好,精神抖擞,迈的步子也大了些。 安顺担忧道:“少爷可是要去那书院寻袁家少爷?” 沈绍延嘿嘿笑道:“聪明。” 安顺挥汗:“少爷你一独个儿出去,小的就胆战心惊呐……” 沈绍延翻了他一个白眼,“我同袁亦儒好着呢,又不打架,你怕个什么?” 安顺不敢吱声了。 他怕自家少爷一独个儿出去之后,就如断线风筝、脱缰野马,揪不回来拉不住,到时候他那小屁股可又要开花了。 沈绍延拍拍他的肩道:“我在书院找着了人就不会去别的地儿了,你放心。” 安顺心道:才不可能放心。 沈绍延又道:“祖母若是听我主动说要去书院,定是会开心的。” 安顺哭丧着脸想:少爷出门前,老太太定是会对他一顿严厉的三令五申。可他个做奴才的怎么管得住他家少爷啊! 又走了几步,沈绍延突然“呀!”了一声。 安顺吓了一条,忙摸摸索索起沈绍延的短胳膊短腿:“少爷可是哪儿疼了?”不是方才那一摔给摔坏了哪儿吧。 沈绍延两手拳掌相撞着,思忖道:“总不好空手去见袁亦儒,我们可有带什么小玩意儿来?” 安顺皱着张小脸道:“没呢。” 沈绍延抓抓后脑勺道:“那该怎么办呢。” 安顺要哭了:“少爷,你可千万别打林府什么主意啊!这可不是咱们自个儿家啊!!要拿什么你先跟老太太说一声报备着啊!!!” 沈绍延摆摆手:“我心中有数。” 安顺抹泪,心道:才怪。 第36章 香囊 一干人等在老太太房里坐了个把时辰,老太太问了些京都情景,又问了些沈家近况,待说到儿女之事,便郁郁叹了口气。 沈老太太向林大老爷和顾氏使了个眼色,林大老爷和顾氏便也明白了这俩老太太有许多贴心话要说,而这些个话又不好让他们这些个晚辈们尽听了去,遂起了身领着一行人都出了去。 待屋里静了下来,陈妈妈重又端上两盏热茶,沈老太太问道:“林曼这丫头还不曾定下亲事?” 林老太太叹了声,道:“这都二十三了,转了年都二十四了,该是怎么办好。” 沈老太太凑近些探头问:“急了?是真急了?” 林老太太将她推远些,又是一叹:“急了,急死我了,可这该是怎么办好?总不能随便许了给别人吧,总归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 沈老太太道:“这一年拖过一年的,荆州还曾剩了几个给曼丫头挑的?” 林老太太默默不语。 沈老太太又道:“没了?”说着,她啜了口茶,瞥了林老太太一眼,边道,“是了,我觉着也是没了。” 林曼的婚事本就是林老太太这会儿最为着急的事,平日里没人敢将这事情尽翻出来晒太阳,林老太太梗在心里头都似发了霉。 寻常时老太太只要同林曼一嘀咕数落这回事情,娘俩便会吵得不可开交,这么些年也都没寻到个两全其美的解决方式。 如今沈老太太将这事情揪出来摊开一说,林老太太真是又急又慌。自己疼了这么些年的小女儿如今成了远近驰名的老姑娘,现下说与人时,人人不用多问,一听是那林大人家的四妹妹,嘴角都会抽抽。 林老太太指望着林大老爷能合计个两全其美的人,林大老爷一个头两个大,扒拉了这么些年也扒拉不出个能入得了林四小姐眼的好货色。 林家上下都伤透了脑筋,这事情却实实在在成为了皇帝不急太监急。 林老太太想起这等心事,苦闷心烦得无处宣泄,突地哭了起来。沈老太太将她放在案上的帕巾递过去,叹道:“看来这会儿真是急了。” 林老太太道:“如今她那性子可大了,我说不两句她就同我闹,这要是日后,指不定被婆家怎么修理去。” 沈老太太瞧她几眼,不冷不热道:“被你自个儿惯出来的不是。你怎么不担心林雅那孩子在婆家受欺侮的。” 林老太太一听,怔道:“她受欺侮了?” 沈老太太失笑:“我跟你一提,你怎么就拿个比方当真了。林雅那孩子你不知道?由得人欺侮去?” 林老太太直点头:“是,是,我自是知道那孩子是个不多操心的。” “我说句不当说的?” 林老太太直点头:“你说,你说。” 沈老太太道:“若不是当年你同我大哥置气,偏要这样带着曼丫头,她能成了这样儿?” 说到这处,林老太太便又想起当年老太爷毫无预兆的抱了个婴孩回来的事情。老太太问他这是谁的,老太爷说是他的。可问到这是谁生的时,老太爷却打死都不肯说。 这婴孩也是个不轻省的,成天的生病,大夫找了一轮,这私生子的事情便是想压都压不下来,那会儿老太太只觉得走到哪儿都有人戳着自家人的脊梁骨捂着嘴巴边笑边说闲话。 不好过的日子总是熬过来了,她得了林曼这个女儿。看着老太爷将那野种捧在手心里护着,老太太那股子憋在心里头的火气就蹭蹭上窜。 她前头养了一个女儿两个儿子,刘姨娘也养了两个女儿,哪个孩子老太爷不是严厉有加的,为何这个野种竟能得到这般的偏疼爱护? 老太太不顺心,于是便将最小的女儿也偏疼着养,真真是越偏越疼,越疼越偏。按沈老太太的话说,她是学了老太爷对林浩的偏疼十成十,却丁点也未学得老太爷那关切有度的原则。 直至今日,林浩貌似没有多大的毛病,倒是林曼这姑娘家的脾气倒真是不好怎么说。 这些个事情林老太太不想去想,更不想多想,如今被沈老太太一说,像极了被打磨尖锐的针尖扎了心头一般的疼痛难当。 林老太太无话可说,屋子里只剩下她哀愁满满的叹气声,沈老太太道:“我这同你说着,你犯了急,你信不信你那曼丫头心中比你更急。” 林老太太不信:“她要是真急了,也不拖今天,也不会来气我。” 沈老太太同她道:“这丫头急在心里,不然你说将几句就能同你闹起来?” 一旁的陈妈妈忙道:“姑奶奶说得有道理,从前四小姐多听话的人儿,如今老太太才说几句就冲得不行,八成真是心里头急。” 林老太太疑惑:“若是她心头急,怎地拖到这时候还没给我个准信?” 沈老太太摸着手腕上的血胆玛瑙串珠镯子,一粒一粒提溜着摸过来,“还没个准信么?” 陈妈妈瞧出沈老太太的不对劲,试探着问:“姑奶奶的意思是?” 沈老太太拭了拭手,起身拍拍前摆,同林老太太道:“我去问问,问完了再来同老嫂子你说。” 俩老太太在房里头说着话,退避出来的众人皆回了各自的院子。沈氏一手拉着林书茹一手拉着沈绍延,欢欢喜喜朝露薇轩走,途中饶有兴趣地问起沈绍延喜欢吃些什么,沈绍延也不多想,回道:“我最喜欢吃袁亦儒家的杏仁奶豆腐了。” 沈氏愣了愣,不知沈绍延所说的那袁亦儒是谁,遂问了句:“那袁亦儒是哪家的孩子?” 沈绍延奇怪道:“姑妈你居然不知道?那袁亦儒的父亲是主事。” 沈氏一向对这些个事情并不关注,也不知道朝廷里那么多的官职具体是个什么情况,听着沈绍延如此说,也不多言,就笑了笑。 沈绍延见她笑了笑不再多问,知道她仍不知晓这袁亦儒是哪家的孩子,于是又说:“他爷爷姑妈定是听过了,他爷爷可是个大学士。” 大学士这个名头沈氏倒是听过,只知道是个大官,却不知道究竟有多大,不过能让沈绍延这么稀奇,应当比哥哥的官要大上一些的。想到这里,沈氏笑笑,道:”当真是个大官呢。” 自己的朋友被表扬,沈绍延觉得自己也跟着长面子,傻呵呵地乐了一会儿,见林书茹瞥了他一眼,赶忙冲她做了个鬼脸。 林书茹依稀记得,大学士这个词若不是形容一个人文史渊博,只做个官名出现好似是个挺大的官儿。可惜她一向对历史什么的不多感兴趣,因此也就不知道那大学士究竟是个做什么的。 到了露薇轩中,沈绍延是左看看右瞧瞧。 这几日下头人听说姑奶奶今日要到林府了,料想着定是会来露薇轩的,便即打足了精神,做活做得十分卖力,沈绍延不禁疑惑道:“姑妈,他们扫地扫得这扬尘三尺的,不对吧。” 沈氏抽抽嘴角,笑了笑没好说话。 沈绍延又道:“姑妈方才没觉着一路行过来,满身都是灰么?” 沈氏脸颊白了又红,红了又白,忙吩咐了小丫头来上茶。 沈绍延也没发现异状,背着手在沈氏屋子里四处打量,时不时摸摸座在房中角落处的有他一人高的花瓶,时不时探看探看柜上放着的各色摆件。 安顺瞧他那副模样就知道他没怀个好心思,转头瞅瞅沈氏的面色不那么好,心里头那个急啊。 林书茹看不得沈绍延细细打量着这屋子的模样,问了句:“你这是在寻什么呢?” 沈绍延歪歪嘴道:“我就不能瞎看看么?” 斜眼间,沈绍延瞅见桌上一个香囊模样的小袋子,上头绣着朵貌似还不错的花。 沈绍延好奇拿起,仔细这么一瞧就察觉出来这花瓣边上略有些不平整,拿拎在手上远远又端详了几眼,问:“姑妈,这是您绣的?这是个什么花呀,我怎没见过。” 林书茹以为他在讽刺自己这香囊上的花儿绣的不好看,抬高了语气道:“这是芍药。”沉了沉气,不待沈氏说话,她又道,“这是我绣的。” 此言一出,沈绍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道是怎么这么难看,原来是你绣的。” 沈氏没听出他们两人话语中的火药味,笑道:“哪曾难看了,只是略略有些不平整而已,看把你书茹妹妹气的。” 沈绍延嘿嘿笑,点点头同意道:“细细一看,却是绣得还不错。少见到在香囊上绣芍药的,不若书茹妹妹将这个送了我吧。” 大件东西他难揣,小物件或也没袁宅中的那些好,这香囊虽绣得不怎么样,但总还算是新颖别致,明日一早就将它做了礼物转送给袁亦儒,就不至于空手前去那么没面子。 沈氏闻言喜道:“你书茹妹妹才刚做好的,你还真是赶了个巧。拿去吧,可得好好收着。” 想起母亲教她绣这香囊时说与她听的芍药及香囊之意,林书茹登时急坏了,忙道:“我没答应呢,母亲怎么就应了他了?!” 既然姑妈已经点头了,沈绍延才不管林书茹的反应,喜滋滋将那香囊揣了起来。 第37章 心思 林书茹伸手想去抢,无奈那香囊已被沈绍延收入胸前衣袋中,林书茹这回抢也不是,不抢又心知不好,只得愤愤难平地朝沈绍延干瞪眼。 沈绍延嘿嘿笑着,朝她作了个揖,转头又恭恭敬敬地朝沈氏作了个揖。 沈氏笑望着这两个孩子玩闹,也不知是被什么突然触动了心弦,沈氏忽而悲从中来,毫无预兆地落了泪。 沈绍延傻了眼,鼓着眼睛顿了动作,呆呆望着那上一秒还笑脸盈盈,下一秒就悲悲戚戚的沈氏。 他斜斜眼瞧瞧林书茹,见她一愣之后叹了口气,跑去沈氏身旁抚背劝慰,明明好声好气,却奇怪地带着种恨铁不成钢的语气。 沈绍延抠抠鼻尖,略有些尴尬,微微踮起右脚开始碾起地上的尘土来,整幅动作传递着一个意思,他站在沈氏跟前实在是不自在,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好,真真是坐不能坐站不能站。 林书茹瞧他那副如热锅上被粘了脚的蚂蚁模样,想跑又不能跑,急得实在是不行了。因而想起了方才在林府前迎沈老太太他们时,这沈绍延就曾上上下下打量林书茹,随后意味深长地说了句“书茹妹妹居然会笑了”。 料想他小时候定是被沈氏和这个身体原本的主人惊到过,这现下八成又被沈氏勾出了多年的梦魇来。 沈绍延犹豫了好半响,大约觉着自己这么干站着不妥,总该表达一下自己的态度,于是说了句:“呃……那个……姑妈,不……不要哭了。” 他被是个机灵人,这时说话却是结结巴巴,边说还边挠头,边挠头还边一副险些要将头发根揪断了的模样,着实令人捧腹。 林书茹强忍着笑压低了头,依是抚着沈氏的背劝慰,却不再多言,免得自己多说几句突而没憋得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沈绍延后又说了几句结结巴巴的劝慰之语,都是些没有章法更没有逻辑的话。他那小脑袋都要被自个儿挠穿了,却不仅没止住沈氏的情绪,反倒更是哭上了兴头,越哭声音越大眼泪滚出的越多了。 沈绍延这回彻底傻了眼,灰溜溜站到沈氏的身侧,闭口沉默不言。 得了安静,屋子里沈氏的啜泣声便显得更大了。 林书茹无奈极了,知劝慰她是没用的,便同她找起了心结之所在,遂问道:“母亲这好好的,怎么突就哭了?” 沈氏抹泪道:“瞧着你们玩儿的开心,母亲就想起了……想起了……” 沈氏连说了好几遍“想起了”,却因情绪激动都没能强撑着往下说,只将手上的帕子展开了,将脸埋了进去,更是泣不成声。 林书茹抚着她的背,整个心情已经不是无奈可以形容得了了,叹了一口气,她又问:“母亲这是想起什么伤心事儿了?” 话刚说完,就见得有人轻步走进屋来。 林书茹抬头看去,见是林二爷,忙想提醒提醒哭成泪人的沈氏,却在这时听见沈氏道:“母亲想起的可不是什么伤心事儿,母亲这是想起幼时同你父亲玩儿的时候,也曾如此开怀过。” 垂头丧气的沈绍延更垂头丧气了。他这姑妈什么眼神来着?他跟林书茹明明是剑拔弩张点火就燃,哪一点哪一滴是开怀玩耍的模样? 林书茹瞧着才刚迈步进了门的林二爷听得沈氏的话眼角直抽抽,心道不好。未免沈氏继续说些刺激林二爷的话,林书茹也不管会不会吓到沈氏了,急急喊了句:“父亲。” 沈氏一呆,满面泪痕抬起头来,擦擦眼角终瞧清楚了来人,一时间面上表情错综复杂,惊讶、欢喜、忐忑、不安统统交杂在了一起, 沈氏忙起身来迎,又想着自己这满面是泪的模样林二爷平日里最是不喜,忙又转过身将脸上的泪都擦干了,抚抚鬓发端出一张勉强至极僵硬无比的笑脸,快步上前道:“二爷怎么来了。” 林二爷本是不想来的。 若不是谢姨娘苦求着让他过来应付应付他那姑妈兼丈母娘的沈老太太,省得等会儿沈老太太去找月见苑里住这的谢姨娘麻烦,林二爷是决计不会来的。 如今看着沈氏这副霜雪才刚吹打过的面容,林二爷胸中闷闷的,他实在摆不出什么好脸色,心道:还不如不来的好。 林二爷的不悦连沈绍延都瞧出来了,他揉揉鼻子,显得尴尬更甚。 沈氏声带泣音,虽面上笑得有些僵,却着实是因为方才那一哭导致得现下转不大回来,心里实实在在是个欢喜的。 王善家的忙让丫头去备茶,沈氏亲自从桌下搬了张凳出来,想了想用手中的帕子擦了擦那凳面,却忘了那帕子才刚擦过她的眼泪,正是湿润润的,如今擦到凳面上,留了几道水润痕迹,林二爷坐也不好不坐也不好,面色更是阴沉了。 林书茹赶忙跑过去,从旁又搬了张凳子出来,对林二爷道:“这活计还是让我来为父亲做得好。”话里头有几许俏皮的语气,面上也带着浅浅的笑意。 林二爷面色和缓了些,颔首坐了下来。 沈氏扯扯手中的帕子,随着林二爷坐了下去,坐到她自己方才搬出的那樽凳上。 这时候茶也泡好了。 难得林二爷过来露薇轩,王善家的未免小丫头们伺候得不好,也是因为担心她们平日里没几个仔细学规矩的,怕她们伺候坏了,遂每次都是由她来排茶盏果盘。 等桌上的东西一应布置好了,林二爷还是没有说话。 王善家的瞧瞧低眉顺目坐在一旁的沈氏,又瞧瞧黑着半边脸的林二爷,知他今日过来不过是为了应付应付沈老太太的,心中微微叹了口气,退到了一旁。 房间里的气氛在无边的静谧中逐渐变得沉重压抑,沈绍延蹑步走到林书茹身后,并了两只指头不分轻重地捅了林书茹后背两下。 林书茹正在绞尽脑汁想些话头,既不让林二爷讨厌,又能让沈氏接得几句不让林二爷讨厌的话,思量间突然背后一痛,霍然回头,狠狠瞪了沈绍延一眼。 沈绍延搓搓手,也不怕她,扯扯嘴角做出个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凑近前来压低声音道:“你父亲和你母亲这是才吵过架的?” 林书茹翻了他两眼,懒得理他。 沈绍延又问:“经常这样?” 林书茹斜了他一眼,瘪瘪嘴,算是默认了沈绍延的猜测。 她其实想说,不是经常这样,是他们两人从来都这样的…… 两小孩凑在一处嘀嘀咕咕的,沈氏正没着话说,见他们二人聊得起兴,于是同林二爷道:“老爷,你瞧瞧绍延这孩子怎么样?” 今日瞧见沈氏和老太太看这沈绍延的眼神,林二爷便明白了她们这两个糊涂人的心思。 如今孩子们一日日大了,自己的前程却还没个落实,林二爷的心里头越发的不好过。 他知道自己这年岁,加之这么些年来科考总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又见得他大哥一路春风得意,心中不觉同林大老爷比较起来。 这一比较之下,林二爷总结出来两点,他大哥除了比他略多些文识外,最大的助力不过是有个得力的妻家。 林二爷这两年来都琢磨着一个问题,他又不是个白身,怎地偏就混得这么惨呢。 要说沈家也算不错,虽林老太爷过身多年,却还有好些同僚支应着沈家。 如今沈氏的大哥已是京卫指挥使知事,虽京中官员一抓一大把,他这官职担得并不多高,却有着份量不轻的管辖权。 可这个官职却于林二爷没多大用处,他这从武的大舅子只是个下级官员,还没有照应林二爷入官、腾达的能力。 林二爷多年来久考不中,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将心思动到了女儿身上。 林画茹是他的宝贝疙瘩,他自然是希望林画茹日后长大了找个知心的,若是今后所找的夫婿能顺道拉拉自己也好,实在不行也没多大的事情,最重要是林画茹的日子过得好。 因而,理所当然的,林二爷将那门子心思尽动在了林书茹身上。 可每每见到林书茹同她母亲一样梨花带雨抱头痛哭的表情,林二爷就膈应得慌。 他就想啦,若是一个官宦家的贵公子,人家什么世面没见过的? 沈氏是长得不过略佳,林书茹肖像其母,却还没达到令人一见倾心神魂颠倒的地步。且林家的门第,实话来说不高不低,要想攀附高门,尤其是能拉拨拉拨他做个不错差事还能飞黄腾达的高门,真真是不容易。 再加上林书茹那同她母亲沈氏如出一辙的脾性,林二爷还真是担心,就算日后找了个好夫婿,怕也是会同如今的自己一样厌屋及屋的。 若是那般模样,他决计不可能通过女儿的夫家谋到个好差事。 因此,这心思便也在不断地思考中熄了火。 可自林书茹落水从鬼门关走了一遭之后,他这大女儿那是真真是彻头彻尾的改头换面脱胎换骨了。 林二爷也不知自己这心思是什么时候活络起来的,可一旦动了这心思,他便由不得沈氏和老太太这两个糊涂人去瞎胡闹了。 林书茹的前程很重要。 因为,林书茹的前程可就是他林二爷的前程呐。 第38章 不堪 因存着这样的心思,林二爷越更觉得问他对沈绍延看法的沈氏愚笨不堪。 沈氏不知为何自己这番话惹了林二爷,只见他面色又黑了些,慌忙间不敢再多加言语,低了头去,只扯着手中的绢帕翻过来翻过去,屋子里的气氛更凝重了。 林二爷见沈氏如此反应,知道自己方才神色应是不大好。 自己肚子里打得这般心思非是正大光明,若是说与人知,稍有些高洁的人定都会对他嗤之以鼻。 想当年林二爷多么心高气傲,虽这么多年未得抱负,心底里还尚留了些气性在的,因此也不愿被别个人看破。 再加上沈氏这问题已经不合时宜到直接当着沈绍延的面拿出来说,他如何说不好,怎么也不能说个不好吧。 林二爷缓了缓面色,扯扯嘴角对沈绍延不自然地笑了笑,点点头道:“是个好孩子。” 沈氏却看不出来他面色的僵硬,也没听出他语气里头的奇怪,于是那刚消下去的笑容又起了来,道:“我寻思着……寻思着同大哥家结个亲事。” 沈绍延正因为林二爷那古古怪怪的笑容小惆怅了一下,听得沈氏那一说,顿时如临雷劈。 林书茹汗了汗,都不敢去看沈绍延了,将脸撇到了另一边去。 她这老娘到底还记不记得旁边站着两身为当事人的小孩呢?! 林二爷打眼瞅了瞅一旁站着的两个小孩,见林书茹转了脸,沈绍延变了脸色,心情越发不好了。 沈氏瞧着林二爷那面色沉了又沉,越发显得黑如锅底,心中忐忑不安,顺着他方才望去的地方瞧了眼,这才想起孩子们都在后面站着呢。 可沈氏想的却与别个不同,她看了看林书茹,又看了看沈绍延,继而招招手道:“赶紧坐了,怎么都站着,乏了是不是。” 林书茹都要晕倒了。 她老娘还是如此找不到重点,真不愧是林家第一糊涂人。 沈绍延这回是真笑不出来了,却也还记得礼数,这属于外亲的姑妈和姑丈说事情,他是不好插个嘴说声:“千万不要啊!我和这林书茹气场不合啊!!” 沈绍延乖乖找了个靠边的椅子坐了上去,动作比之方才进露薇轩时可要拘谨上了很多。 林书茹轻叹了口气,低着头爬上了同沈绍延隔着一个位置的椅子上。 林书茹选了这么个位置坐,主要是顾忌到沈绍延方才听到沈氏想让林书茹和他结亲时那愁肠百结的神态。 这个动作让沈氏不喜,却实在中了林二爷的下怀。 沈氏问说:“怎地不跟你沈家哥哥坐一块儿去,两人也好玩着?” 林书茹顺顺浏海,额前挂了三根小黑线,明是支着脸颊,实是半挡着一边面孔让沈氏看不清楚情况,随后朝沈绍延处转了头,却不是看着沈绍延,而是一副无奈至极的模样盯着沈绍延坐的那张凳子脚看。 林二爷本因为林书茹方才的动作略亮了眸子,这边沈氏就忙不迭地要撮合林书茹同沈绍延一起。 对于沈氏多年来的无可奈何、积愤难当、愁闷郁结等等无法言状的厌恶,突如山火爆发一般再也无法抑制了。 林二爷将手中的茶盏“噔”地一声摔在桌上,茶盖本落得有些歪,被这狠地一摔震了下来,“噼啪”一声跌在桌上。 王善家的未料想到林二爷在这个当口突然撒下火气,忙想帮着沈氏说些什么补救,还没想出该怎么说去好,却听沈氏突然呜咽抽泣起来。 王善家的叹了一口气,心知是不好了。 多年前林二爷曾同沈氏闹过一次狠的,几乎是将脸皮都撕光了那样的闹,不再给沈氏留半点余地。 那个时候,沈氏听了薛姨娘的索摆,趁着二爷不在家去了谢姨娘的院子。 等二爷回来秋后算账了,沈氏又吓得抱着林书茹反锁了房门,躲在屋子里不敢出来。 林二爷在外头气急败坏了许久,本是想要跟这正妻多少留几分情面,却见沈氏这副态度,又想起谢姨娘被她叫人掌刮得两腮红肿,怒上心头直接将那紧避的房门一脚踹了开。 既是怒火烧心,林二爷的几分理智也都没了。 房门一开,林二爷便开始指着沈氏骂,骂她多年来无出一子,骂她性子软弱不堪,骂她心如蛇蝎,骂她眼泪水不值钱,骂她长了个猪脑子,…… 总之,能骂得出口的话,林二爷那会儿都给骂了。 沈氏先是泣不成声辩驳几句,后来就全没了招架的能力,只得放声痛哭。 那时候林书茹才刚牙牙学语,见母亲哭得伤心,父亲又如此凶神恶煞,吓得坐在一旁哇哇大哭起来。 林二爷本先是在骂沈氏,后听着脆亮地啼哭声头痛不已,于是转而骂起了林书茹。 骂她同她母亲一样烦人,骂她生得同她母亲一样的烦人脾气,…… 林二爷骂了好些,可他突然发现,沈氏的哭声停了。 他从未见过沈氏如此快速地停了哭,其实不止他没见过,就连服侍了沈氏这么些年的王善家的也是没见过的。 沈氏擦干脸上的泪水,抱起坐在地上揉着眼哭的林书茹,好一顿哄才将孩子哄住。 林二爷怔在那处,嘴上的话全停了。 沈氏对王善家的道:“去收拾收拾东西,尽拣必要的收拾,二爷容不下我们娘俩,我还有娘家。” 王善家的吓了一跳,忙想去劝,却被沈氏史无前例地瞪了一眼,道:“你要劝,你就留在这里伺候二爷去。” 王善家的忙应了退下去,沈氏抱着哭累了正困乏着的孩子,也不多瞧一眼林二爷,径直出了门去。 那次沈氏回娘家,便是沈绍延到现在还记忆犹新的关于能哭的姑妈和表妹一住大半个月的噩梦。 从来只知道沈氏将林书茹放在心尖尖上疼,却哪里知道她当这女儿命根子如此。 林二爷说她什么对她怎么样,沈氏都不记恨,每每见得林二爷仍是献媚地毕恭毕敬的模样,可是一旦林二爷对林书茹撒了火,沈氏便变成了几乎所有人都未曾见识过的模样。 后来林二爷赶到沈府中,同沈氏陪了罪。待沈氏再回了林府,便再也没去月见苑中主动找过谢姨娘的麻烦。 老太太原本因为林二爷甚是喜欢谢姨娘,也就还给谢姨娘留了几分面子,经了沈氏这事情,便也彻底不待见了,无论是晨昏定省还是有客到访,谢姨娘决计是没有脸面再出来的了。 也是因为这件事情之后,林二爷虽然依然很讨厌沈氏,却也淡漠疏离这么冷着,来得越发少了,很明显的摆出了惹不起躲得起的架势。 而对林书茹,毕竟长得多么肖似他那讨厌到要死的正妻,总还是自己的血脉、自己的女儿。更何况老太太还喜欢着,所以林二爷总还会隔不多久来探看探看的。 经了这么些年,到得现下,沈氏对着林二爷的时日比之从前越更少了许多,可也就因为两人相距渐远,从前那些个剑拔弩张的矛盾也跟着消弭下去。 到得今日这刻,她看见林二爷突地一个不悦将手中的杯子砸在了桌面上,突而勾起了她多年来沉寂在心中的,因不断忍让、努力卑微而生的满心满肺幽怨。 她其实对林二爷已经没了多大的念想,只不过是想要林二爷多惦记些旧日的夫妻恩情,将林书茹像疼林画茹那般的疼。 可是一次次的希望,换来的却总是一次次的失望。 林二爷的动作,将沈氏多年来压抑在心中的卑微之感一瞬勾了出来,心潮汹涌间,沈氏也便想不起那些在林二爷面前需要时时谨记着的禁忌,哀哀戚戚地抽泣起来。 林二爷听她一哭,见她梨花带雨,却全然没有安抚的心思。眉头一皱,林二爷倏地起身,便即拂袖离开。 林书茹从椅子上跳下来,想要去追那个不知为何突然变了脸的父亲,可心中到底还是对这个同自己有些疏离的父亲起了隔阂,追了半步便又缩回脚来。 沈绍延不知什么时候走了来,沉着脸拍拍她的肩,不再是那副顽皮捣蛋模样,清澈的眸光深邃了许多。 林书茹知他是想安慰自己,却又不好在这里作声,只得用动作表达表达心意,于是抿抿唇朝沈绍延做了个甚是为难的笑容。 那头的林二爷怒气冲冲行了几步,抬头间见得一个身影款步而来,万分尴尬地停了步子,叫了声:“姑妈。” 沈老太太微微颔首一笑,朝屋中走去,行过林二爷身边时轻飘飘道了句:“你该是要叫我岳母才对。” 这句用不咸不淡语气说出来的话却奇怪地有着极为强烈的震慑作用,将林二爷心头那方才还涛涛燃烧着的火焰瞬息间扑了个干净。 林二爷叹了口气。谢姨娘最怕出现的情况恰恰出现了,真是千不该万不该没忍着自己的脾气。 如此想着,林二爷转头跟上沈老太太的步子,重又走回了屋中。 第39章 劝慰 沈氏正伤心欲绝于林二爷的霍然离去,却见得沈老太太气定神闲地走了进来,后边跟着的林二爷气势极低,进了屋子便闷闷坐到了原本坐着的位置上。 难得林二爷去而复返,且还是复返得如此恭顺模样,沈氏心中大喜,忙胡乱擦了擦脸,泣音颤颤吩咐王善家的道:“快,快,看茶。” 王善家的看沈氏包子惯了,记忆里只剩下林二爷抬头挺胸颐指气使的模样,还真没想到今天能见着这么峰回路转的一场,正溜着神,被沈氏一唤这才醒转过来,赶紧忙活去了。 沈老太太瞧瞧眼泛泪光的沈氏,又瞧了瞧硬着头皮重坐回沈氏身旁的林二爷,暗叹了一声,偏过头来对沈绍延道:“带书茹妹妹出去玩会儿。” 沈绍延摸摸鼻尖,应了声好,忙将林书茹推了出去。 沈老太太又对屋里的几个丫头道:“你们几个也都出去,把门好生带上。” 丫头们互望了几眼,听命退出门去。 林书茹站在院中,看着丫头将那门轻轻关上,随即皱了眉。 沈绍延本以为祖母让自己将林书茹带出去,只是避免让他们两个听到大人间的谈话。方才沈氏那番忘却他们在旁毫无顾忌的自由言论,听在沈绍延耳朵里头当真好是尴尬。 可见得现下屋里的丫头们都被遣了出来,房中就只剩了沈老太太、沈氏和林二爷三人,沈绍延遂猜测沈老太太八成是要说些不留情面教训话。 沈绍延略有些好奇,转头问林书茹:“你父亲同你母亲这是怎么了?” 林书茹垂垂眼眸,道:“没什么。” 真的没什么。 因为从林书茹穿来林府开始,沈氏同林二爷就没有好好相处哪怕一盏茶的工夫。 沈绍延抓抓后脑勺,为难地看着林书茹那显得很有些忧伤的面容,想了许久也想不出什么上佳的安慰话,于是道:“不若,你带我四处逛逛?” 林书茹想想,反正无事可做,也正不知怎么打发同他一齐的时光,于是点点头。 屋中,沈老太太扫了眼对面坐着的沈氏和林二爷,缓缓啜下一口茶,半晌无话。 她心里其实明镜一样,沈氏和林二爷的关系僵到今日这地步,公道些说,并不能将错处尽算在林二爷一个人的头上。 她依稀记得,谢姨娘并不是多好的模样,也并非有多好的才情。 实话说,沈氏会输给谢姨娘,输得一败涂地,的确是因为她这般脾性实在太容易让林二爷这样性子的人觉得厌烦。 若是没有沈氏这样的正妻,谢姨娘也不会在林二爷的心目中占得如今这样的高位。只因得“比较”二字,像谢姨娘这种什么都只是个平平略佳的人儿,才会得了林二爷的青眼。 该劝沈氏的,沈老太太在她那年她同林二爷闹翻了带着林书茹回娘家的时候已经尽说过了。 林二爷没有林大老爷那样的自持,那样的明白自己做每一件事时该有的分寸。 林二爷有的最多的便是他于自己满满的骄傲,满满的抱负,满满的因怀才不遇而起的寥落。 他有一肚子的委屈无处可述,焦虑和懊恼已经充斥了他的整个身心。如今的林二爷,耐心早在时光的蹉跎中被耗费殆尽,再不会似少年时那般将哄劝沈氏的垂垂落泪,当成是生活中的诗情画意。 他也需要有个人劝慰。 不止是劝慰。他更需要有人的懂得,需要有人的仰视,需要有人比他对生活更为坚强,只有这样,他才能在同侄儿、儿子们共同奔赴书院时,鼓起继续钻营学业的勇气,也才能有持续下去的动力。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外表强硬的林二爷比貌似柔弱的沈氏更加脆弱不堪。 想起这些,沈老太太很有些头疼。 日子再过不下去,还是得过的。可见他们如今闹成了这副田地,沈老太太实在有些难过。 如果可以,她还是想他们一人让一步,好好将这日子过下去的。 人生还有那么长,如今就已是这样,今后该当如何是好? 沈氏因有老太太坐镇,比之方才独自面对林二爷时要镇定了许多。 沈老太太问林二爷:“你可记得书茹丫头是几岁了?” 林二爷本以为恰撞上自己拂袖而去的沈老太太,她如今开口的第一句话一定会是责怪自己,却没料到她的第一句竟是没来由的问了个这样的问题。 林二爷想想道:“六岁多些快七岁了吧。” 他的记忆有些模糊,想不起林书茹究竟是什么时日出生的了,努力搜寻着记忆中的星点线索,却只想得起个大概。 沈老太太淡淡然笑了一下,道:“你同芸英之间,该说的我曾说过很多,如今这般田地,我知我想管也管不了了。”沈老太太本是语气和煦,却陡然话锋一转,道,“可我想问你一句,书茹丫头是你的女儿不是?” 林二爷终明白沈老太太问出方才那个问题的意思,略略垂下头去。 他记得林画茹所有爱吃的东西,也记得林画茹所有不爱吃的东西。 他记得林画茹出生的年月,连时辰都记得清清楚楚,可却将关于林书茹的一切忘得一干二净了。 沈氏听见林二爷那头一片沉默,偏头望去,遂见得林二爷低垂着头,一副心虚模样。 她一向知道林二爷不耐自己,所以当顾氏出了主意,让她将林书茹挪到东院去住时,她也是下了很大决心才让林书茹搬了去的。 她只有林书茹一个孩子,从不想同孩子如此早就分开,却实在担心林二爷因为不想经常见到自己,造成了不经常过来探看林书茹的结果,所以才会咬牙同林书茹分了院子。 她以为林二爷不喜欢她,不给她好脸色看,对孩子总是好的。 却在今日的此时明白,林书茹不过是林二爷眼中一个无足轻重的孩子。 沈氏突然想起了几年之前母亲曾说过的那些话,狠狠咬着唇,第一次努力不想让自己哭出来。 无奈这么些年,她的眼泪一直汹涌难阻,才忍了半刻,便如断线之珠簌簌垂落在衣襟上。 沈老太太撇过脸去,不再看她那副模样,对着林二爷缓慢将后头那些还没说完的话尽数说了出来。 她说:“孩子大了,你还当她是什么都不懂的?” 林二爷猛然一怔,以为沈老太太窥见了他藏在心底里的对林书茹动起的小心思,却又一想,自己平日里全未透露出这般意思,就连谢姨娘都没说过,沈老太太应是决计不会知晓的。 林二爷又想了想,方才明白沈老太太说的应是他于林书茹太过疏离的意思。 林二爷定了许久的神,好不容易缓过劲了,回了沈老太太一句“是。”,便沉默下去,心中想的却是另一番说法:林书茹向来都不同他有多亲近,他如何疼得起来。 想起每次回月见苑时,林画茹总会央着他抱,央着他买这买那,央着他讲故事给她,耍赖的时候小嘴嘟嘟的,两只粉藕般的小手环住他的脖颈,娇俏笑着,像环住了这个世上最美好的东西。 林二爷享受这种目光,便是打一个娘胎出来的林辰耀也不曾得到林二爷这般的喜爱,更何况是林书茹? 不过,他很明白,这些话是决计不能同沈老太太说的。 沈老太太见他低着头,以为他还是能听进去自己所说的,便又多说了许多。 沈氏抽噎着,直到林二爷离开才停了下来。 沈老太太叹了口气,同她说道:“亏得书茹丫头大了越发得不像你,我瞧着眉目间精神爽朗极了,不然真真是如何得了。” 沈氏道:“自那日打从鬼门关走了遭,书茹丫头就变了。” 沈老太太捶捶膝道:“要我说,变得好。不若成天同你这般,真是瞧得我心都碎了。”说完,沈老太太转了身子坐出了些,朝沈氏微微张开手来。 沈氏会意,鼻尖一酸,忙起身上前几步,扑倒在沈老太太怀中大哭起来。 林书茹带着沈绍延朝池中亭走去,却见身后的沈绍延停了步子,整个身子压在白石栏杆上栽着脑袋瞧着拱桥下的一方池塘里的动静。 安顺怕他一不留神扎进池子里去,边劝他快下来边擦着满头冷汗。正劝这,就见林书茹主仆三人疾步冲了过来,七手八脚将趴在栏杆上的沈绍延硬扯了回来。 沈绍延道:“干嘛,干嘛,我不过是仔细瞧瞧你家塘里的鱼多大一条,我又没将它勾上来烤了不是。” 林书茹本是要叨叨他小心落水,听见沈绍延的后半句话,鼓鼓眼表情微妙起来。 碧婷拘着手,没敢说些什么,芳草却说话了,“这鱼可是不能随便乱勾的。” 沈绍延翻翻白眼,却意外听见林书茹道:“锦鲤的肉很柴又很腥的,不好吃。” 沈绍延惊呆了。 第40章 指望 林书茹犹记得在最后一年暑假时,和同班的几个好友在旅游途中吃到的那尾锦鲤的味道,又柴又腥,且那锦鲤硕大的骨架上,真是找不出多少能吃的肉来。 那时的她们一致将其评为史上最难吃的鱼肉。难怪别处的人都告诉嘴馋的孩子,锦鲤不能吃。 方才沈绍延的那番似是想将塘中鱼儿勾上来吃了的话,将林书茹的这段记忆乍然引了出来。林书茹未及多想,善意提醒却一不留神说出这样一句惊了众人的话来。 碧婷进林府不久,以为林书茹从前闹着玩时曾吃过。 芳草在露薇轩中待的时日虽比碧婷要久一些,却因之前都是做些粗使丫头的事,并不知道林书茹有没有吃过这塘内的锦鲤。 两人虽并不清楚林书茹怎么吃上锦鲤的,却都明白锦鲤乃是用意吉祥的观赏鱼,哪有与她吃了的道理。林书茹她应是背着长辈们偷着吃的。 想到这里,碧婷和芳草好生惊讶:姑娘的胆子居然这般大! 若是在私下,碧婷定是要拐着弯的劝林书茹几句,芳草定必是要直言不讳的叨她几句的,可现下还有个沈绍延和安顺在这,她们只得很默契地朝对方使了个眼色,意会了双方的意思,便即沉默下去。 沈绍延那头听完林书茹对于锦鲤味道的形容惊讶万分,略一愣神后,眼瞳中腾升起一副饶有兴趣的闪亮光芒。 他那表情的迅速变换,让林书茹立即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倒吸了半口气缩了脖子往后略退了半步。 沈绍延的脸上突然绽放出一种诡异的笑脸,他凑上前来,对林书茹道:“你不错啊。” 那副坏笑中透露出来的意思相当明显,沈绍延真心觉得林书茹“不错”,可这“不错”一定有悖于大众的准则。 林书茹咬咬唇,皱着眉头使劲想了想,也没想出个吃了锦鲤还特别大方得体的解释,只好在沉默中回了沈绍延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神色。 沈绍延哈哈笑起来,伸手在林书茹的肩膀上大力拍了几下,边拍边道:“没看出来啊,真是人不可貌相。” 林书茹肩膀一歪,避开了沈绍延的下一掌,努起嘴揉着被沈绍延拍疼的肩膀。 跟在沈绍延身后的安顺此时比哭起来更难看。 原本想着自家少爷同个姑娘家玩,应不会捅出什么大事情,只需要仔细盯着他家少爷不欺侮人姑娘家就好了。 可如今听着林书茹的话,他心里头可真是拨凉拨凉的。 人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真话说的当真是好。 面前这个林三姑娘貌似娇柔温懦,谁知竟是个比沈绍延更淘的姑娘?! 要知道他家少爷鉴于老太太和老爷的威慑力,如今还未曾得尝锦鲤的滋味呐! 林书茹被沈绍延笑得尴尬,转头便往回露薇轩的方向走。 沈绍延跟在后头,好笑道:“没得怎么小气吧,生气了?” 林书茹瘪瘪嘴,没吭声。 沈绍延又道:“我猜你该是豪气的,没得这么小气。” 林书茹朝他飞了几个眼刀子,道:“把那香囊还给我!” 沈绍延捂紧胸口,“姑妈说了送我,凭什么?” “凭什么?凭那东西是我绣的。” 沈绍延骨碌一转眼,道:“你是你母亲的,你的东西自然也是你母亲的。你母亲我姑妈说这东西送我了,我凭什么要还给你?!” 林书茹鼓鼓眼,道:“你跟我母亲要,我母亲没好意思拒绝你就给你了。你说我要是找祖母把这个香囊要回来,祖母会不会答应我呢?” 沈绍延对林书茹这个提问甚无把握,于是歪了嘴。 林书茹问他:“你真的这么想要这个香囊?” 沈绍延据理力争道:“既是送了人的,你就不该将它收回去。” 林书茹道:“我可以不将那香囊要回来,但我有一个条件。” 难得有人同沈绍延提条件,他颇有兴趣,揉揉鼻子问:“说。” “不许你将我方才说的那句话告诉别人。” “哪句?”沈绍延脱口而出。 要知道方才林书茹可是说了很多句话。 林书茹横了他一眼。 沈绍延立即恍悟过来,林书茹是要她对吃过家中锦鲤的事情保密呢。 他笑呵呵捂着嘴点头,算是默认成交。 林书茹补充道:“除了你,你这跟屁虫的嘴你也得保证是严实的。” 沈绍延忙伸去一只手,将安顺的嘴也捂了起来。 两人回到露薇轩时,沈氏正要遣王善家的出去寻人。 沈老太太知沈绍延是个淘的,见他双手背在身后摇晃着身子一副开怀模样,便问:“可是又闯了什么祸事?” 沈绍延挺挺胸,道:“没呢,孙儿乖着。” 安顺自他身后探了个小脑袋出来,忙不迭点头。 沈老太太宽了心,沈氏却想起方才不及说出的一件事来。“母亲,我觉着延哥儿同书茹丫头甚是登对,您觉得呢?” 林书茹汗了汗。 她老娘怎地说话如此地不避忌。这话就是在她上一世那个甚为开放的时代,长辈们若是当着小辈们的面提出来,那也是很尴尬的。 沈老太太看了沈氏一眼,朝一旁的王善家的使了个眼色,让她将孩子们带到屋里头坐着。桌上放了几盘糕点,沈绍延个头略高,一手撑在桌面上,踮着脚拿了块黄澄澄的板栗糕,一口咬下半个,边嚼着边吐字不清道:“怎么?你嫁不出去吗?” 林书茹冷汗,坐到凳子上不搭理他。 沈绍延道:“我瞧着你也算是甚为有趣的。不过可不成了,我母亲同祖母说过了……” 沈绍延突然意识到下头的话不应当说出来,立即卡了壳。 他扯扯嘴角,瞧了瞧外头同沈氏悄声说着话的沈老太太,又瞧了瞧一旁的林书茹,讨好地抓了一块芙蓉桂花糕递了过去。 虽然沈绍延没有把话说完,但林书茹从外头沈氏那煞白的面色,也知道沈绍延后半句本要说的是什么。 她的舅妈应是同她的外祖母说过了,她不想要沈家大房的独子同林家二房结亲。 至于之中缘由,林书茹并未见过也不知道她这个舅妈的为人,自然也就猜不到了。 她接过沈绍延递来的糕点吃起来,沈绍延抓抓后脑勺,绞尽脑汁终想出一句话来安慰她:“你这才多大,不着急哈。”语气俨然一副大人哄骗小孩之态。 林书茹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两个孩子在屋中笑声朗朗,屋外的沈氏默默垂了泪。 沈老太太道:“你知你大嫂不是个好相与的。这门亲事虽说若是得了我点头,她是不会说些什么,可今后书茹丫头对着她,怕就是不好了。” 顿了顿,老太太说:“你且再看看绍延这孩子你真心喜不喜欢。他是个让人头疼的,大了越发如此。你或是记得他小时候那副精灵模样,可现下连我都险险要管不住了。” 老太太说了许多话,沈氏就只这句听得清楚,她擦擦眼角泪痕道:“那我便再看看,若是好的,还得母亲做个主。二爷他那样,我怕是指望不上了。” 沈老太太同她说:“孩子还小,你慢慢寻,定有得挑,你这么急做个什么,书茹丫头又不是明天就能嫁了。” 沈氏点点头,终停了泪。 沈老太太拍拍她的手背,语重心长道:“你也清楚明白着,你同你大哥虽从小长在一处,却不是个亲的。如今你大嫂这般人儿,将来若是强硬结下这门亲事,只怕书茹丫头日后是不好过的。……我只得保她一时,却不能保她一世。” 沈氏听着鼻子一酸,再次哭起来。 沈老太太叹道:“都这么些年了,你怎地还是未能改改你这脾气。” 沈老太太今日来得林府,林老太太本要起几席,沈老太太却说一路舟车劳顿,就只想同林老太太伴着吃了饭便去歇息,于是将沈绍延留在露薇轩中,一人去了林老太太那。 林老太太见着沈老太太独自一人前来,讶异道:“延哥儿呢?” 沈老太太说:“正跟书茹丫头玩得欢呢,我便将他留在那了。” 林老太太笑眯眯点头:“也好,也好。” 露薇轩中,沈绍延和林书茹的筷子同时落到了那只大鸡腿上。 林书茹本不是个特别嗜吃肉类的,不过是看着沈绍延把所有的好东西都往自己碗里夹,实在看不下去,遂同他争抢起来。 沈氏在一旁劝,一会儿让沈绍延让着妹妹,一会儿让林书茹让着表哥,忙得很,却是将两个小鬼头眼中的火苗给生生煽了起来。 “听着姑妈说没?!你个姑娘家,就不能秀气些?将筷子插着这鸡腿是个什么意思?” 林书茹不甘示弱:“孔融让梨懂不懂?我比你小些,你该让给我的知道么?!” 两人互不相让,均一手撑桌半趴在了桌面上。一来二去的争抢中,突然哐啷一声,一桌子菜尽打碎在地上。 两人傻了眼,乖觉地缓缓滑坐回椅子,端端坐好,咬着筷子同时觑了沈氏一眼。 沈氏扯扯手中的帕子,委屈道:“好了,这回可什么都没得吃了。” 第41章 留意 因为那一桌子饭被两人玩砸了,重做一桌又花去了不少时间。 林老太太那边着人来催,问说怎么还没过去,正长着个儿食量颇大的沈绍延忙飞也似地吃了三碗饭。 沈氏膝下未出男孩,记得幼时同沈绍延的父亲沈琦住在一处时,也没见过如此狼吞虎咽的模样。 她一向希望林书茹找的是个温文尔雅心思细腻的男子,能对林书茹呵护备至悉心关怀是最好的了。而如今见得沈绍延三碗饭毕,放下碗筷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巨响的嗝,沈氏的左眼皮猛地抽了几下。 她默默抚了抚胸口,心道孩子还小,若是以后多学些礼数规矩,多读些文史经集,应是会好的吧。 虽是如此想着,沈氏的眼皮还是不由自主地又抽了几下。 等到得老太太的院子时,发现他们三人果然是到得最晚的。 沈绍延一溜跑到沈老太太身边,家中人各说了些话,约莫过了半个多时辰,林老太太见沈老太太果然困乏得厉害,忙让沈氏将沈老太太送去屋中且歇着,又将一众人等散了去。 薛姨娘带着两个孩子走在最后头,还没走出院子,已被一行人甩得老远。她就着晦暗不清的月色和朦胧不明的灯火朝前头望去,只能瞧见几个影影绰绰的身影,便让婆子将林棋茹和林辰祖先行送回海桐苑,转身又回了林老太太的屋子。 丫头们正忙碌地收拾着屋中的摆置,见薛姨娘又回了来,知她是有事要同林老太太私下说的,便留下了一张椅子。 林老太太见她去而复返,知她是有话要同自己私下里说,便问:“怎地?” 薛姨娘捻着绢帕,光笑着却不说话。 林老太太问:“怎么地?不是有话要同我说?” 薛姨娘有些尴尬,想老太太见她站了这么久怎么都还没明白,无奈道:“想跟姑妈蹭口茶喝,在这坐上一坐。” 老太太摇头笑道:“你屋里的茶可都是我指送去的,不比我屋里头的茶差,瞧你这孩子说的。” 薛姨娘坐在凳上用那嫩葱般的手指绞着帕子,见老太太仍是没有明白她的意思,险险要呕出一口血来。 反倒是老太太身后站着的陈妈妈觉出了薛姨娘的意思,躬身在老太太耳边,细语道:“姨奶奶这是要同您老人家单独说会儿,想将我们尽遣了去呢。” 她说的声音虽小,却恰好能让薛姨娘听着个大概。 薛姨娘知她是个醒了神的,平素里与顾氏和顾氏身边的那李迎家的处得不错,经常会漏些风声与顾氏那头知道,免却了于顾氏而言许多的尴尬和麻烦。林老太太一向同顾氏不合,这陈妈妈却能处在这二人之中,尽得双方的信任,实在不简单。 薛姨娘几次三番想找个突破口离间她同顾氏或者同老太太间的关系,却全然没有下手的余地。 这陈妈妈平日里虽然对薛姨娘客客气气,可薛姨娘股子里感觉得到,她对自己没有多少的好感。 实话说来,这宅子里除了两个糊涂人——一个林老太太,一个沈氏,还真没什么人对她又什么好感。 如今陈妈妈说着那句话,老太太虽不觉得什么,扎在薛姨娘耳朵里却像是被针刺了一般。 她扯扯嘴角,努力做出一副谦恭的模样对陈妈妈笑了笑,陈妈妈也回了她一个颇为温和的笑。 林老太太挥手,让屋里头的丫头们都出了去,然后对薛姨娘说:“这可该说了吧。” 薛姨娘瞧了瞧站在林老太太旁巍然不动的陈妈妈,扯着帕巾一角印了印唇角,一副不大好意思言语的模样。 她相信陈妈妈一早就是明白她的意思的:她要的是屋子里的丫头和陈妈妈都不在这里,她想要同林老太太单独说说这事儿。 可陈妈妈装了聋子瞎子,全然当做看不见薛姨娘的这番态度,帮老太太重又沏满了茶。 薛姨娘有些急,挪了挪屁股。这回林老太太总算是看明白了,转头对陈妈妈道:“你也出去着先。” 陈妈妈还想说些什么,林老太太道:“若是需要伺候,定必叫你的,你且在外头歇歇。” 既然老太太都这么说了,陈妈妈一时无话,只好去了外头。临出屋子的时候回头斜了薛姨娘一眼,见她盈盈走到老太太身边,说了句:“姑妈上次让我给留意的事,我给瞧着了一个。” 陈妈妈立即想起来,几个月之前老太太同薛姨娘和沈氏两人闲话时,说起林四小姐的亲事,惆怅得不行,最后无奈至极道:“你们且也帮着看看,看看你们那头是否也能寻个合适的?” 原本也就是这么一说,老太太都没将这托了她们两人的事情真放在心上,谁知薛姨娘还真去物色了一个来。 如今薛姨娘这么个姿态,让老太太将屋中的人尽遣了出来,只得她一个人在老太太耳边吹嘘,老太太又是个耳根子软的,万别因心头急着林四小姐的亲事而病急乱投医了。 陈妈妈越是这么想,越是着急起来。 她在老太太门口踱步来去,走了几轮都还没有见薛姨娘有说完了要出来的意思,心道老太太或是已经有些意思了,这才同薛姨娘久聊了起来。 薛姨娘是个什么人,大家心知肚明。 此睚眦必报之人,怎可能会对素来同她过节颇深的林四小姐出个好主意,想来她所相中的那人定是有些问题。 如此想着,陈妈妈心中大为焦急,嘱咐了一个小丫头,说是若老太太叫了便说她头有些疼,不好进去请了歇,自行回屋休会儿去了。 小丫头点点头,应承了下来,陈妈妈便偷出了院子。 原本是朝沈老太太那头去的,追了一段路,见沈氏搀扶着沈老太太缓缓走回院子,沈老太太走得极是缓慢,显然是甚为疲倦了。陈妈妈想着沈氏向来同薛姨娘交好,若是自己这个时候将沈老太太拦下来说了这回事情,怕是不大妥当。 毕竟老太太还是甚为信任薛姨娘的,若是老太太此刻已同意了薛姨娘的提议,怕是自己现下这番动作于自己的立场而言不大好。 想到这处,陈妈妈立即掉转了个头,朝那木槿轩奔去。 行道木槿轩中时,顾氏将好打发了孩子们去睡,正同林大老爷说着话,见陈妈妈急匆匆前来,知应是有大事,忙上了前去同李迎家的一齐将陈妈妈接了进来。 陈妈妈跑得急,进了屋子一针的上气不接下气,喝了几口水方匀了气来。 林大老爷一身官袍犹在身,在陈妈妈进来坐时,他便自个儿进了屋中换常服去了。 陈妈妈喝完水,将杯子放到桌上后,又匀了几口气这才说道:“大奶奶,那薛姨娘怕是又有古怪。” 顾氏问:“她日日如此,妈妈何曾如此急过,这次是怎么了?” 陈妈妈摆摆手,不接李迎家的又斟过来的那杯水,忙道:“这次是四小姐的事。她将屋里头的人都遣出来了,独个儿与老太太说着呢。我只听得了一句半句,说她帮着相上了个人。” 顾氏皱皱眉头。 李迎家的道:“就四小姐平日同她处的那样,她这回相的定不是个好人家。” 顾氏道:“却也不是这么说。四小姐怎么说都是老太太亲生的,老太太疼得紧大家都见着的。若是老太太同意了,总不应是个不好的。” 陈妈妈不安道:“近一年四小姐的年岁大了,老太太那头越更是急着。怕就怕这薛姨娘不知是同老太太说了些什么。这宅子里大家都是知道的,薛姨娘同老太太说话,好听的只要听个三两分就可以了,可老太太对她却是尽信的。老太太如今是病急乱投医,连二房奶奶都被嘱托了要帮着找,怕就怕老太太尽信了薛姨娘的话,若是一头应承了可怎么好。” 顾氏想了想,说:“我总觉得应是不会的。四小姐嫁过去,又不是同家中脱了来往,若不是个好人家,那日久见人心的,以后这薛姨娘如何在家中立足?家中就老太太一人护着她,若她打了四小姐的主意,她日后哪能有好过的日子。” 方才出老太太房门时,陈妈妈只听着了薛姨娘的半句话,因是担心林曼,所以如此这般火急火燎之态。 如今听得顾氏这么一说,心下觉得的确是这个理,也便没了那么着急。 正这时,林大老爷换了常服出来,顾氏同他大约说了一遍,他点点头道:“大奶奶说得有道理,却也要留心着姨娘介绍的那人。可四小姐那边总是要瞒着的。她那脾气,即便姨娘那头介绍的人再好,定必也是不会愿意的。” 第42章 主意 从木槿轩中出来的陈妈妈心情平静了许多,也就没再找沈老太太那去说,匆匆回了老太太院子时薛姨娘已经走了。 陈妈妈进了屋中,丫头正扶着老太太起身,见陈妈妈过了来,忙退了开去。 老太太问她:“不是说身子骨不大舒爽去躺了躺么?怎地这么快又起了身?可曾多穿了几件?” 陈妈妈笑道:“现下大好了,也不冷,便也没多穿了。” 老太太点点头。 陈妈妈问:“姨娘方才定是说了些紧要的事情,从也没让我们这些个都避出去的。” 被陈妈妈一提,老太太精神起来,反手扶着她道:“我问你,你可还记得我那表姐嫁去的那个薛家,有个继娶了再嫁寡妇的薛释。” 陈妈妈一时没想得起老太太指的是多久之前,便也没接话。 老太太道:“瑶儿方才提起来时,我也是想了许久才想得起来。那薛释之前娶了个工部主事的女儿,后来那媳妇儿得了痨病,为此瑶儿她娘怕孩子给染了上,还将瑶儿给送到了我们林府来住着呢。” 经老太太这一说,陈妈妈是想起来了。 当年就是因为那薛释的夫人得了痨病,薛姨娘的母亲就各种忐忑地让薛姨娘在林府内住了大半年。 这事也就老太太当那痨病是薛姨娘当年住在了林家,喜欢上林大老爷,后来发展成非林大老爷不愿嫁的缘由。 可陈妈妈心里清楚得很,薛姨娘她母亲若是怕孩子染了痨病,怎么将她宝贝一般的儿子送了娘家人照顾,却将她这女儿放到林家来? 当真如薛姨娘的母亲当年所说,她的娘家人照顾不来这么多个孩子? 在陈妈妈看来实是有些难以置信了。薛姨娘当年已是十岁一二岁,老太太当年膝下只三个儿子,薛姨娘她母亲真真是司马昭知心路人皆知。 其实最开始时,薛姨娘的母亲也未同林老太太说起过儿女间的事情。薛家若是好着,她定是要将女儿高嫁的,林家当年的光景,薛姨娘的母亲大约都还没太看在眼里。后来会将薛瑶放到林家,是因为那个时候薛家的官司已经闹起来了。 照着薛姨娘的母亲当年的原话说:知那是个富贵人家,就不该如此计较的。 一个不到二两重的芝麻官,占着个理便要同个侯府家作对,打死了你那四房大爷,人家都说了,打死活该,就是闹到大理寺去,公道仍是他的。 薛家仍要同他们闹,怪得谁呢。 当年,就是因为这一场官司,薛家不仅没有得会被侯府扩建而侵占的半边院子,更没有为枉死的薛家四爷拿回公道。相反,薛家家中三名在京中担着个小官职的爷儿们皆被罢了官,房产也被官府寻了个由头查封了,最后整个薛家老宅的地皮都归入了扩建的侯府中,成了别人送给老侯爷七十大寿的礼物。 想要公道的薛家人财尽失,一夕间家道没落。 幸得薛姨娘的母亲早先便寻了个林府这样的下家,换了京都其他人,得罪过侯府的,便是同他们仅有着点沾亲带故关系的得罪了侯府的,人家也是决计不敢娶的。 虽然侯府没再找薛家的麻烦,但薛家却也再不可能得什么机会再度爬起来的。 想起那曾听得几次的名字,陈妈妈点点头,道:“记起了。” 进了卧房,陈妈妈手脚不停地帮着老太太换身衣裳,老太太便缓缓说起了薛姨娘给说的这人。 这人便是那薛释的继娶的寡妇带来的儿子,名叫钱行之。 当年薛家告了侯府,官衙那头拖着迟迟未有回音,后来闹得不可开交时,四房大爷在两家的交锋中被侯府的刁奴给打得奄奄一息,才一抬回家中便落了气。 侯府那头知道闹出了人命,官司便更不好了了。不待薛家动作,率先发了作,反将薛家告了上去。 那时的薛释才死了妻子不久,家中忙乱得很,自然也没人操心他再婚的事情。 后来薛家败落了,一夕间家道中落,便更没有人赶着上来说与亲事。 等又过了几年,听说薛释那头娶了个寡妇,因是瘫卧在床的公婆也都相继去了,一个寡妇带着个孩子实在有太多难为的地方,这才想着再婚。 薛释前头那位的身子骨一向不好,早年曾也生下过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可都遗传了母亲的体质,病弱难养,不过三岁便夭折了,如今膝下无子,且又家徒四壁,想娶个年纪轻轻品貌端正的,他看得上人家,人家还不定会多看他一眼。 薛释也不知个中发生了些什么,后来便同那姓陶的寡妇一处了。家里因是没有别的孩子,薛释待那钱家的孩子也是甚为悉心爱护的。后来,虽薛释和陶氏的关系一直不错,却都一直没有生下别个孩子。到了前些年,薛释得了重疾,那钱家孩子日日夜夜守在床边细心侍奉着,不再应考,专心致志地在家中帮着母亲照顾薛释。 为了维系生活,那钱行之做起了庙口的卖字先生,兼或帮人修几份家书,亦或者略得些空还会帮人写些状词,苗强是够了家中的开销和薛释的药钱。 陶氏为了让薛释病中饮食好些,也为了让孩子能少些负担,便去了个大户人家里做着洗刷的活计。 也不知是因为双手日日泡在寒水中勾出了疾病还是别的什么,腊八那日陶氏从那户人家中做了活计回来,便觉得头晕脑胀,摸着额头并不热,原以为只是因为操劳而有些困倦,哪知倒头睡下之后便再也没爬起来。 钱行之将母亲的身后事安排好后,瞧瞧家中再无别人能在自己出外挣钱时照顾后父,而薛释的重疾那时刚有些好转的迹象。钱行之咬咬牙,每日出去营生时便负起薛释一齐去了。 这边卖字,那边小炉上便煎着药,熬好了便停了活计一口一口的喂了薛释。 一学正得知钱行之此行大为感动,去了庙口一遭,花了一吊银子求了副对联。且不说那钱行之的肚子里究竟有几滴墨水,就瞧着他那字里行间中的灵气也是用得的。于是这老学正便做了一番动作,让钱行之进了书院做起了抄撰工作,比那庙口卖字得钱稳定,更有一间收拾打扫好的小柴房,能让薛释在其中歇息着,且还放了一张床,让薛释能睡得舒舒服服的。 薛释的病情多年来时好时坏,道了钱行之进书院时本略见好了,不过几个月又严重了起来。 可怜钱行之已到了结亲的年龄,虽长得一表人才仪表堂堂,却因这后父的病而拖了下来。 人姑娘家好些的,不愿意嫁了这么一个没有功名却还有个拖油瓶后父的人。 人姑娘不好的,薛释听着难过,梗着脖子就是不给钱行之点头。 于此,一个大孝子终落了个孤家寡人。 薛姨娘说的时候,林老太太的眉头舒了又皱,皱了又舒。 要说,这是个好孩子。 听着故事的时候,不断替那钱行之唏嘘人生的坎坷,而当想起薛姨娘是在为林曼同这人说亲事,林老太太是老大的不乐意。 这重情重义之人有重情义的好处,当然也有重情义的坏处。 林老太太想要林曼嫁出去仍是被人宠着疼着过着好日子,哪会想要她帮人后父把屎把尿的。 薛姨娘知道林老太太担心的是什么,话头一转,便说道:“……前不久听说,那薛释去了。” 林老太太思量道:“去了?” 薛姨娘点点头,“从前听着那钱行之是个好的,我可没敢说。毕竟四叔在那难于伺候,谁人过去日子都是艰难的。……如今可是不一样了。我这四叔没了,那钱行之品行极好的人,正合适四小姐呢。” 林老太太叹了口气,道:“那条件却是差了许多的。” 薛姨娘没接这话,只是笑了笑。 其实林老太太也是明白的。林曼这脾气,若是嫁到什么大户人家去,不是将别人家的顶子掀了,便是会被别个人整治得抬不起头来。反倒是这种爹娘尽没了的,上不用服侍公婆,下不用照顾弟妹,能自做些活计,虽是挣不得多少钱,但总也算是在学堂中挂了个名的小吏,总还是不差的。 如今圣上以仁孝治天下,那钱行之已因孝义有了些名气,听闻知府那头已经做了保举,将他的名字直送了上去,做为明年恩科的特提之人。 林老太太左思右想,还是觉得要让人亲去瞧瞧才好。毕竟名声这事情,总是尽信不得的。 薛姨娘回了海桐苑,林棋茹仍没有睡,见她回来忙问:“母亲,祖母那头怎么说?” 薛姨娘捋捋鬓发,道:“说是要遣你父亲或林二爷去瞧瞧,看那神情倒是觉着不错的。” 林棋茹皱皱鼻子,“若是瞧着何意了,四姑姑嫁了去,日后过得再好也没得母亲什么好。” 薛姨娘点点她的鼻子道:“这屋里就只老太太一人信我。你且看着,我们那四小姐定不会消停。” 林棋茹疑惑地问:“可那钱行之不是个极好的人么?” 薛姨娘挑挑眼眉,笑道:“从母亲嘴里说出来的人,再好也是个不好。” 第43章 手段 林棋茹不是很明白薛姨娘的意思,遂又问道:“为何母亲会如此说?” 夜深天寒,薛姨娘将支起的窗放低了些,屋里头虽有些闷,却也不至于因灌了凉风进来而觉着略有些冷了。 重走回来时,薛姨娘笑了笑,对林棋茹道:“这屋子里,有许多人都觉着母亲这儿不是,那儿也不是。凡属是母亲说出来的话,他们都不得尽信,心中自会留下一二分寸自己去瞧瞧。不过你那四姑姑可瞧着母亲不顺眼多年了,成日里跟老太太没少闹过,你觉着她会信得过母亲给说的那钱行之?” 林棋茹怪道:“若是那人好,管是谁给说的,日子总是要自己过的不是。” 薛姨娘曲指刮过林棋茹的鼻尖,“这话母亲听了还好,在外头可少说些,省得给惹了闲话,说你恨嫁得不行。” 林棋茹红了红脸,羞道:“顺嘴一说不是。” 薛姨娘道:“母亲托了家中人帮你相看着呢,再不济也有你父亲。” 不提还好,一提起林大老爷来,林棋茹反而是更为担心了:“父亲平日里少来走动,待我和林辰祖又都未有多伤心。母亲这也就是一说,父亲那头也就是一应,进不进得心中去还说不准呢。” 薛姨娘叹了口气:“可怜母亲娘家人现多是不中用的,不过话却是不能像你这般说的。”薛姨娘锊着林棋茹额前的浏海边道,“我识你父亲几十年,别的还不能说有多清楚,有一样却是可以实实在在放心的。若是大奶奶不从中掺和些什么,大老爷决不会将你随意发嫁了出去。” 林棋茹眼中一亮,从薛姨娘的怀中脱了出来,坐直了问:“怎么说?” 薛姨娘道:“大老爷最最紧要的便是他那顶乌纱。若是生个男儿,自然希望是个得力的,不仅顾了自己的脸面,还能互帮互抬一下。若是生个女孩儿,最好是嫁了高门大户,还能帮提着家中一把。” 林棋茹听着,心中百味陈杂,一时间不知该喜还是该忧,但见薛姨娘面上的笑容,又觉着应该不会是个不好的,遂也跟着笑了笑。 难得说到这处,又是同知心小袄一般的宝贝儿林棋茹说话,薛姨娘也没什么顾忌,边又说道:“你以为大老爷又有多偏帮偏疼着大奶奶那房人?母亲告诉你吧,若不是大奶奶的父兄得力着,你以为大老爷会这样?这也是如今母亲的娘家人不得事了,若是母亲的娘家人比大奶奶家的要得势,当年哪里还会有大奶奶的位置。” 薛姨娘面上口上装着恭敬顾氏多娘,左一个大奶奶右一个大奶奶,甜腻腻地叫个不停,不知的人都以为她于顾氏多么恭谨。如今几十年过去,关上门来说些对顾氏不中听的话时,她亦改不过来口,仍将顾氏谦恭地叫成了大奶奶。 林棋茹听薛姨娘这么说,眉头皱了皱,也不知道自己使在替母亲难过,还是在为自己的日后担心,手上绞着帕子,半晌也没言语。 薛姨娘铺好了床又松了她的头发,让她赶紧睡了进去。 如今的林棋茹虽然大了,也有了自己的屋子。不过她一向同薛姨娘的感情好,因而十有j□j仍是赖着要同薛姨娘睡的。 林大老爷同薛姨娘淡了这么多年,薛姨娘如今也不指望大老爷能突然过来瞧她,也便随了林棋茹的脾气。 林棋茹裹着被子,觉着有些冷,便推了推薛姨娘道:“母亲,可是方才那窗你没关实了?怎么觉着越发冷得厉害?” 薛姨娘已经有了些睡意,迷迷糊糊道:“你将被子裹好些,哪曾冷了?” 林棋茹缩了缩,觉得鼻子尖尖上似又凉风嗖嗖擦过,不高兴道:“母亲,我冷呢,您起来将窗关上吧。” 方才娘俩在房里聊着事情,便将丫头都支开了,临到熄灯睡的时候,娘俩个躺在床上又说了些体己话,因而后来仍是没有将那几个丫头叫进屋里来,应是留了个在外头守着的,其余人都去隔间里睡着了。 薛姨娘顺着林棋茹的意思,模模糊糊叫了丫头几声也没见着人来,头昏昏的即要睡了,却又听见林棋茹急道:“母亲,母亲,您起来将窗关上吧。” 薛姨娘揉揉眼,无奈于林棋茹这不依不饶的架势,沉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轻掀了被子坐了起来,却又怕被中的林棋茹凉着,忙将掀起的被子压了下去,披了件衣服把窗关紧了,却因那从窗角泻入房中从脚底爬上心头的冷风打了个喷嚏。 薛姨娘揉揉鼻子,对缩在被中的林棋茹嘀咕道:“也未曾寒冬一般冷,你偏就要母亲起床来关窗,瞧瞧母亲,这怕是受寒了。” 林棋茹笑着讨好道:“母亲身子骨好着呢,哪能这么轻易就受了寒了,方才那个喷嚏是女儿想着您呢。” 薛姨娘听着很受用,心中欢喜,将披着的衣服搁在一旁,轻轻掀了被角钻进来,带了一股风霜寒气。 林棋茹下意识往旁躲了去,薛姨娘压好被子边道:“净跟祖哥儿不学好,嘴里抹了几层蜜。” 林棋茹道:“哪有抹了蜜,要抹也是哥哥抹了,女儿这头可都是心里话。” 薛姨娘道:“好了好了,夜深了,先睡了,明个儿一大早还要给你祖母请安去呢。” 林棋茹瘪瘪嘴道:“日日都那么早去请安,日日都是说些无聊的话儿,哪一日能请了不去么。” 薛姨娘吐字模糊道:“做个样子总是要的,老太太喜欢热闹你又不是不知道。好了,不说了,赶紧睡。” 林棋茹努努嘴。 如薛姨娘所说,即使再不喜欢,门面功夫总是要做的。 她闭了眼睛转了身,与那头还未睡热乎的薛姨娘隔了道不远不近的距离。 送了沈老太太回院子的时候,沈氏同老太太多说了几句。 后回了露薇轩,沈氏辗转反侧不得安睡,重又起了身,坐在一灯烛火前默默拭泪,身后那个站在灯影中的小丫头就着这呜呜咽咽的泣音渐入梦想,脑袋一垂一垂地打着瞌睡。 前些日子得知沈老太太过来林府时,沈氏便有两个念想。 一是为林书茹的日后打算,一是让老太太出头压压月见苑的谢姨娘,纾解闷在心头多年的怨气。 如今,那第一个打算尚待考虑和观察,第二个却是妥妥的不成了。 沈老太太说了:“要我为你出头?我虽是这林府里出去的,如今却也不是林家的人了。我在这不过是为了光哥儿这长子嫡孙的婚事来贺贺的。若是说要住久些,尚能说得过去,可若是说要长住下去,怕就不行了。” 沈老太太同她说:“你又不是有多少手段,如今我在这里一天替你压着她一天,或你还想我更做些什么,反正二爷左右还要喊我一句姑母的,也不怕他敢同我说些什么。” 那时,沈老太太一语说中了沈氏憋在心里头的所有话,真是让沈氏满心欢悦不已,可没等她那股子开心劲儿洋溢到面上,老太太又说了:“可我说了,纵使我能再住久一些,但我总是不能长住的。若我一走,你不怕人寻你秋后算账,我还怕呢。” 沈老太太说:“你没那手段,如今这般相安无事倒还好些。俗话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没那抹平风浪的能力,我便也不会替你招惹事情来。” 沈氏知沈老太太讲得有道理,句句皆是为了她好,可是听在耳里,话中字字入心,却像被利刀片过一般疼痛难当。 她问老太太:“那按母亲说,我这辈子就当是要被谢姨娘给压在头上了?” 沈老太太笑笑,问:“耀哥儿还是读不得书么?” 沈氏不知,瞧了王善家的一眼,王善家的忙回老太太道:“好似仍是读不得的。” 沈老太太又道:“我看二爷疼那画茹丫头疼得紧呢。” 日日见着林二爷将林画茹像心肝一般捧在手心里,沈氏酸溜溜道:“是呢,疼得很呢。” 沈老太太拍拍她的肩,说:“庶子不长进,这个便不必说了。他疼庶女疼得比嫡女还紧要,身份却是摆在那里的。那孩子的脾性我看着呢,大了必不得好。你好生看管着书茹丫头,……”沈老太太想想,觉着这话不大妥当,沈氏根本就不是个能靠得住的,遂又说了句,“……也不用你多看着,我看书茹丫头懂事不少,明年开春是不是要认字了?给先生好好管管。若是丫头日后好着,你又怎会被人压了头?” 虽是这么说,可是沈氏心里头仍是难过。 谁能想得那么远呢? 憋在心里头多年的气可还得继续憋着,这日子过得也太艰难了。 第44章 抱负 昨夜天寒,今个儿一早,晨光一起,陈妈妈便知今日是个大好的天气。 沈老太太和林老太太坐在暖融融的太阳中,边吃着茶点边聊着天。 两老太太虽然年岁大了些,但精神气都还是好的,间或聊到某些趣事,朗朗笑声便传了开去。 林老太太道:“延哥儿虽皮是皮了点,但男孩儿太过沉闷总是不好的。你看我家耀哥儿,闷葫芦一个,打一巴掌都不定会吭一声出来。如今这般大了,肚子里的学识却是总不长进的。” 虽说是个庶出的,却总归是林二爷膝下的唯一一个儿子,若是日后没得出息,林二爷便少了一份依靠。 沈老太太知她忧心什么,便道:“孩子还小呢,日后大了便是要懂事的。急不来,急不来。” 林老太太无奈摇头:“原先她们也曾同我说过这话,初听着还有些念想,现如今我也不想了,左右我看他都是不成了。” 沈老太太很早之前便听说过林辰耀。沈氏在信中曾以幸灾乐祸的口气数次描述过这么一个愚钝、沉闷的孩子。 如今连林老太太都说他是不成了,沈老太太便也知道,他应是真的不成了。 沈老太太道:“儿孙自有儿孙的福气,操那么多的心思总是没个趣味。” “你说得轻省,过日子哪有那么多的趣味。”林老太太皱皱眉头,“你又不是不知,我这鸿儿总是没他大哥出息,若儿子再不得力,日后他可怎么办好?” 沈老太太笑了笑,不去接话,林老太太又说了:“我是个糊涂人,却有一件事情我是顶明白的。这家里也是因为有我在,鸿儿这一家子才得个安生,若是有一日我不在了,我怕大奶奶那头再一挤兑,这家就该分了。若是有那一日,我鸿儿仍是没得功名在身,你说说,你说说他倚着谁过日子去。” 沈老太太摆摆手道:“行了行了,整日想着这不曾发生的劳神子事情,你不累,我都同你累了。” 林老太太哀哀叹了一声,沈老太太道:“你说说,你都想成这般了,你该是想要怎么做?” 林老太太道:“我那大媳妇总是不好的。” 沈老太太问:“不若你去换个儿媳妇吧。可有一点你总是得想清楚的,你怎么同大老爷交待,怎么同你孙儿孙女交待,怎么同顾家人交待,怎么同我大哥交待?” 林老太太听得一愣一愣的,忽而听见沈老太太说到她大哥,林老太太咂咂嘴道:“别跟我提,现提着他我便心烦得很。” 沈老太太故作疑惑:“哦?怎地?” 林老太太道:“若不是他背着我去帮沛儿提亲,哪会弄了个这样的媳妇给我。” 沈老太太笑出了声:“我大哥我总该是支持的,便是如今已经去了,我还是站他那一边。” 话说到此处,林老太太突然想起一事,便问:“如今你大哥是去了,但有件事儿我总也没想明白,问问你看,看你当年是知还是不知。” 沈老太太捻起一块桂花栗粉糕,小口咬下缓缓咀嚼着边心不在焉的点点头。 林老太太来了劲儿,坐起了些往沈老太太那处倾身过去:“当年我同你大哥提出让瑶儿同沛儿结亲的时候,你大哥也没多反对来着。怎地后来转了背,背着我偷偷去到那顾氏家中提亲去了?” 沈老太太整个眼神全放在手中的那块桂花栗粉糕上,似乎没有认真在听林老太太说了些什么。可林老太太话一说完,她那头便笑了,笑容略带些狡黠,“你终是问了。” 林老太太听她这么一说,便知道她定是知道内情的,忙道:“你早知道的?干什么不早些告诉我?” “早些告诉你让你想应对的法子?”沈老太太挑挑眉道,“难得家中出了个这般模样的人,我做姑妈的该当成全成全。”何况她知道的时候也是迟了。 林老太太奇怪道:“你越说我越糊涂。” 待手中那块糕点尽咽了下去,沈老太太又啜了几口茶,这才缓缓说道:“也是如今了,我才告诉你。来来来,你再坐过来些。” 林老太太依着她又凑过去了些,俩老太太一个人附耳轻声细语,一个人半倚在桌面上探身去听,仿佛又回到了及时年前年轻的时候,姑嫂两人在家中闲话家常时的情景。 “什么?!”听着听着,林老太太突然道:“这话是沛哥儿说的?” 沈老太太意味深长的点了点头。 当年,林老太太同老太爷提出想要表侄女嫁进来时,老太爷一个字都没有吭,只垂了垂头。 林老太太不知他这点头只是个应付,以为他是答应了,遂不再纠缠,兴高采烈的离开了。 等林老太太一走,林老太爷便将林大老爷叫去了书房。 他们之间的对话,沈老太太也是在林大老爷结婚那日,拉着老太爷问林老太太一整晚都气鼓鼓的缘由时,林老太爷告诉她的。 当初,林老太爷虽并不多喜欢薛姨娘,但也未曾有过多大的抵触。到底这薛瑶也是林老太太的娘家人,总不能说她不好。何况当年的薛姨娘,真真是模样不错。 林老太爷将林大老爷叫到书房,屏退了众人后良久不语。 林大老爷道:“父亲,我知是于我亲事有关,您便说了罢。” 林老太爷想了许久,这才说了话:“今日你母亲同我来说了,被我草草敷衍了过去。我想,你素来是个有心思的,所以我想听听你是怎么说。” 林大老爷垂头,半晌后道:“听闻薛家家中破败了,惹的是侯府。” 林老太爷道:“我派人打听实了,她家那一房在这起子事里没站过前头,如今她不过一个外嫁的女儿家,不多影响的。” 林大老爷沉默片刻,问道:“若母亲家中非是官宦,父亲觉得是否会行得艰难?” 林老太爷答他道:“行不行得艰难,全也是看自己,若你母亲家中破败,我也不知是否会因着某些机缘而行得更好些。世上之事谁也说不清楚,父亲只得说一句,有些个助力,总归是会比没有要好些的。” 林老太爷说这句话的时候已经差不多明白了林大老爷的意思。他于林老太爷相谈这事,不问别的,就只围着“前途”二字打转,那心思已是昭然若揭。 此刻,林大老爷接话道:“且不说寒窗苦读十年,就说这人生苦短,在世一遭来了又去,总该尽力做些什么,否则便空负了时光荏苒,也空负了满腔的学问和抱负。请父亲帮孩儿求一个体面婚事,孩儿想要的东西太多。” …… 当年,沈老太太初听到这句话时,也如此刻的林老太太一般惊讶。 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瞧的是门当户对,看的是品行贤德。 虽这一家大小只她沈林氏一人得了个轰轰烈烈,可这世上绝大多数的人便是如此生活。 那是沈老太太第一次听见有人,将仕途经济说得如此之重,重过了父母的命应,重过了美貌、贤德的要求。 林老太太听完,哑了声,沉沉叹了口气。 正在这时,跟着沈老太太一路来到林家的钱妈妈走上前来道:“少爷们好似都回来了呢。” 沈老太太神色复杂,略咳了几声,啜了口茶便起了身,对林老太太道:“难得一日吵着闹着要去书院,定是个不消停的,我可得去问问有未闹出什么笑话。” 林老太太心思重重,也不多问便让沈老太太走了。 等一出院子,沈老太太脸色一变,加快脚步问:“你瞧清楚了?” 钱妈妈道:“瞧得清清楚楚,果是那庙口的书生。” 沈老太太问:“仍是让莲清给递的条子?” 钱妈妈道:“是呢。” “那丫头呢?” 钱妈妈道:“被大奶奶拘着呢。”说完,奉了张纸条出来。 沈老太太扫眼后哼了一声,“谁家写字先生还帮着庙僧解起签文来了,你们说是他不知,我倒觉着未必。” 钱妈妈道:“大奶奶说,莲清被拘在那里总不是个办法,总是要有人去回了四小姐的。请姑奶奶一句话,该是怎么办好。大奶奶还说,人被她拘着,若被老太太知道了,怕是更不好了。” 沈老太太想了想,对身边一个丫头道:“你去回了大奶奶,将人带了我院子去,其他一概装了不知。四小姐那,我现就去回。” 钱妈妈小心翼翼问:“太太如今算来,已是这林府的客人,这般动作……可好?” 沈老太太沉沉道:“莫不是要我看着我这侄女往火坑中跳了去?” 第45章 相思 才一下马车,沈绍延便脚步不停的朝露薇轩那头跑去。安顺追在后面忙喊:“少爷呐,您慢些,小心摔了!”前头奔着的沈绍延却是置若罔闻。 匆匆进了露薇轩,沈绍延对准备去向沈氏报信的小丫头嘘了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放缓脚步悄悄摸到了正堂门口。 门口的丫头抬手要打帘,沈绍延两手直挥,夸张地做了个停止的手势,将那丫头拦了下来。 沈绍延仔细听了听,屋里头没人哭,就只有隐隐约约的叹息声,分辨不出林书茹是不是在里头,于是沈绍延两指一搭,将帘子微微挑了开。才刚瑟瑟一探头进去,就被沈氏瞧了个正着。 两人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尴尬片刻后沈绍延决定率先以傻笑打破僵局。 “哈哈,哈哈,姑妈好。” 沈氏捻着手中的锦帕印了印眼角,也不知是才刚哭过还是怎么的。沈绍延心里头嘀咕着林书茹怎么不在?脚下也没有要挪步进来的意思,干干站在门口眨巴眨巴眼,仍还保持着那副呆傻的笑容,被沈氏瞧在眼里,真不是个滋味。 沈绍延抓抓后脑勺,问:“呃……哈哈……呃……书茹妹妹不在啊?” 沈氏甩了甩手中的帕子,满眼愁容,哀哀戚戚的模样似是就要哭出来了。 沈绍延抓后脑勺的动作变成了揪自己的头发,心里头的慌张无措统统化成了手指劲儿,瞅得躲在他身后的安顺眼皮子直跳,小声嘀咕道:“爷,轻点儿,轻点儿。” 眼见沈氏欲哭未哭,也问不出林书茹的下落,沈绍延头发根都快被揪掉了,疼得眼角直抽抽,于是道:“呃……嗯……姑妈……我觉得……我还是晚点儿再来吧。” 他一说完就准备开溜,挑帘子的手还未放下,便听沈氏道:“你书茹妹妹在东院里,你……”后头那句话沈氏还没说出口,便见沈绍延一溜烟的不见了,只那帘子还在轻轻摆动着。 东院,屋中。 林书茹仔细瞧着碧婷打花样子,芳草凑了过来直勾勾看着,愣愣道了句:“好厉害。” 碧婷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将那打好了花样子的方帕递给芳草,说道:“这是给你的。” 芳草吃了一惊,问:“啊?什么?给我?” 碧婷点着头,朝芳草使了个眼色。芳草顺着碧婷使的那个眼色看去,便见着了偷笑的林书茹。 林书茹问:“我听碧婷说,昨个她在屋里头做工夫时,你看得新鲜便找她讨了过来绣了几针?” 芳草抿抿唇,难得那副憨傻的面容上出现了些许窘迫的神态。她搓搓手,显得很不好意思:“嗯,就绣了两针。不过,好像也弄砸了。” 碧婷侧了身,躲在一旁笑了会儿,同林书茹说道:“后来奴婢返了工,芳草便说帮奴婢穿针,结果穿着穿着,针便不见了。” 林书茹没忍住,跟着碧婷笑了开来,芳草面上有些羞红,无奈道:“碧婷,你告诉姑娘听也就算了,千万,千万不要告诉孙妈妈,拜托,拜托了。” 听她这么一说,林书茹和碧婷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据碧婷说,芳草昨个儿晚上穿掉了针后,心情十分忐忑,面貌十分慌张。 恰在这时孙妈妈进了屋来,瞧了瞧碧婷手中的绣活,边夸赞着好边往碧婷旁一坐,本是想讨问些姑娘近来的喜好,却突然屁股一痛,尖叫一声弹站起来,满额头的冷汗青黑着脸,从屁股上拔出一枚银光闪闪的针来。 孙妈妈痛歪了嘴,眼角直抽抽,瞧着那针结结巴巴道:“这……这……这这这……” 今日说起这事,碧婷笑出了眼泪来,对林书茹道:“孙妈妈怕是以后再不敢轻易往我房里这么一坐了。” 说笑间,林书茹瞧见那头侧窗外似有人影一闪而过。 碧婷顺着她的眼神瞧了过去,左右看看却没见着什么。 林书茹伸长脖子朝那处瞅了瞅,见一个小小人影躬着背躲在侧窗那处,似是在偷听她们女儿家的玩笑话。 林书茹估摸着这么顽皮的人,林家却是找不出一个来,这副动作倒是极贴合沈绍延的一贯做事风格。 想到这处,林书茹张张嘴,做了个“你们继续说话”的口型,从桌上拿了杯已经凉透了的茶水,蹑手蹑脚朝那侧窗处走去。 碧婷晓得她的意思,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芳草那头呆呆傻傻的,也不知怎么去回应碧婷的即兴之言,只好间或回她“嗯”、“哦”两字。 等走到窗边,林书茹闷声坏笑着,将窗轻轻支了开来。因是动作轻缓,一贯会有吱呀轻响的侧窗此刻竟没有发出半点声响来。 林书茹心道:这可是天绝沈绍延之路。 心一横,便将探出窗口的那手覆了过来,一杯冰冷的茶水尽倒了下去,凉得躲在下头偷听那人“哎哟喂”一声惊呼,却不是沈绍延的声音,而是他那跟屁虫安顺的声音。 随着安顺一声呼叫,门口传来一阵哈哈大笑,沈绍延掀了帘子大步走了进来,探头朝那侧窗处看去,毫不吃惊道:“我就知道是你,果然是你,哈哈哈,这主意正是好。” 林书茹知道自己浇错人时,嘴角抽了几下,如今被沈绍延大力赞扬,她抬头瞧着房顶,面色黑沉黑沉。 安顺扯着后背上那块被林书茹浇湿的地方跟了进来,犹豫于该不该放了手。若是放了手,那湿处便会贴了身子,被凉风这么一带,真是冷得厉害,可若是不放手,目前这副动作还真真是特别难看。 安顺皱着张脸,瞧了瞧林书茹,又不敢说什么,便做小媳妇委屈状低了头。 林书茹万分愧疚,同他道:“不是,这个,我弄错人了,本不是要泼你的。” 沈绍延摇头晃脑,吊儿郎当走到安顺跟前,拍拍他的肩膀道:“去,回去换一身衣服,顺便帮我跟祖母报一声,我回来了,现在姑母这边呢。” 安顺囧着张脸,苦哈哈的走了,留了沈绍延一个人在林书茹房中晃荡。 碧婷咳了几声,尴尬劝道:“表少爷还是出去玩儿较好。” 沈绍延没注意听她说什么,低头瞧着桌上一方绣了半朵荷花的帕巾,拿起来左右看了看,又扔了下去,随后开始在桌上扒拉着东西四处瞎看,一脸的新鲜劲。 碧婷皱了眉头,没等再说话,芳草便发作了,傻呆呆问了句:“谁让表少爷过来我们姑娘房里的啊?” 沈绍延愣了愣,不知她所问何意,一手比了比沈氏住的那处,理所当然道:“我姑妈,你家太太。” 才一说完,他便瞧见芳草闷闷的瞅了瞅碧婷,又瞅瞅林书茹,一副不好再吭声的模样。 大家都知道沈氏因林书茹而对沈家打的主意,又明白她是个天字第一号糊涂人,常办些没章法的糊涂事。 这不,如今来了一桩,也不是太稀奇。 既是太太叫来的,虽是于礼不妥,总是不好着力赶了沈绍延走的。 林书茹瘪瘪嘴,坐了下来,道了句:“打发他一口茶。” 沈绍延笑眯眯甩手,回了句不用,翻了杯斟茶自饮起来。 林书茹斜眼瞧他:“你倒真是个不客气的。” 沈绍延嘿嘿笑:“你刚想泼我那会儿也没想过客气不客气不是。瞧瞧,我们都是不拘礼的人。” 林书茹朝他翻了个白眼,沈绍延便也将白眼翻了回来。 正这时,林书茹瞄到了他手上挽了五六圈的串珠,模样小巧别致,好似昨日没见着他带过,遂又多望了几眼。 见林书茹瞧见了自己腕子上带着的串珠,沈绍延异常得意,撸起袖子伸手过来索性让林书茹瞧个仔细,道:“好看吧。” 林书茹满眼古怪,探身认真看了许久,坐正回来时问他:“别人送的啊?” 沈绍延被她那神色弄得一愣一愣,回道:“嗯,是啊。” 林书茹坏笑道:“不是说今个儿一早去书院的嘛,怎么,去了哪呀,怎么有人送你这个?” 沈绍延匪夷所思:“就只是去了书院啊。” 林书茹杏眼微挑,说了句:“少来。书院里头净是些男孩儿,谁会送你这个啊。” 沈绍延大咧咧,边撸下那串珠边道:“怎么啦这个,怎么就不能送啦……” 突而,他意识到这用红豆串成的极为雅致的珠串或有别的用意,再又想起袁亦儒翻箱倒柜最后搜出这串珠子后,用一种极为诡秘的笑容送到他手中,且同他说了句奇奇怪怪的“等物交换”时,沈绍延立马刹住了嘴上那些吵吵嚷嚷的话。 林书茹贼笑道:“想起了啊。想起了便告诉妹妹声,送这相思串珠给你的,是谁啊?不会果然是个男孩儿的吧。” 沈绍延将那串珠砸在桌上,沮丧哀嚎道:“袁亦儒,你什么意思嘛你?!” 第46章 偏锋 猛地听见袁亦儒的名字,林书茹愣了愣,继而咯咯笑了起来。 沈绍延努起嘴不满道,“笑什么,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林书茹佯装正经,却也只装得半刻,噗一声又漏了笑,进而很不淑女的趴在了桌面上,哈哈笑起来,边笑边道,“还真是男孩儿送你的啊,你还真是有福气。” 沈绍延瘪瘪嘴,瞧瞧被他自己扔在桌上的相思珠串,对林书茹道:“我不要了,送你吧。” 林书茹斜了他一眼,笑道:“人送了你的东西,你怎么好意思转送了别人?再说了,这串珠虽小,却怎么说都是‘礼轻情意重’呢!我才不要。” 沈绍延起身踢倒了座下那凳,很想跟她说:这便是你那芍药香囊送出去之后的回礼,现你若拿了这珠串也是应当的!! 可话到嘴边,沈绍延偏是没说出口来。 林书茹方才说了:人送你的东西,你怎么好意思转送了别人? 沈绍延想起昨日里林书茹数次想要要回那香囊,后不过是因为自己允诺了替她保密,才终保了住。林书茹对那香囊看得如此紧要,他可决计不能告诉她,那香囊已被他转赠了别人。 沈绍延抓抓脑袋,于是将满肚子的话憋在了喉咙眼里。 正这时,安顺气喘吁吁跑了回来,身上仍是方才那被冷茶淋了个透背的长褂衣裳。 沈绍延“咦”了声,问:“我道你怎么换得如此快,原是没换呢。” 安顺不得像平日一般同他玩笑,道了句:“本是要回屋换的,可走到门口听见钱妈妈在院里吩咐说这会儿开始只许人进不许人出,好似听了老太太的命拘了个什么人在其中,我便又跑回来了。” 沈绍延疑道:“祖母拘了个人?” 这里又不是沈府,府中只老太太一人最大,她想拘什么人就拘什么人,想发落谁就发落谁。 现如今他们在的可是林家府上,除了从京都带来的几个贴身人侍奉着,其他的都是林府拨出来伺候的人。听钱妈妈这口气,沈老太太拘的那人怕都不是现拨了给伺候他们的人,否则依沈老太太那林家姑奶奶的身份,她也不需因拘了个自家院里犯事的人封了所有人的口。 沈绍延听出安顺话语中的不妙,林书茹也听出来了。 沈老太太再是出嫁了的林府人,总还是高辈分的姑奶奶。若是分派去供她差使的人犯了错,她自个儿便能发落了,不可能会摆出一副这样的阵仗来。 昨天夜里头,沈氏送沈老太太回屋时,林书茹也是跟着的。沈老太太不愿帮沈氏出手整治谢姨娘的话,林书茹听得清楚明白,也觉着很有几分道理,因此沈老太太今日所做之事定不会与林家二房相关。 至于大房,薛姨娘再怎么蹦跶,总还没有脱了形,大奶奶仍还算是稳得了,加之林大老爷坚定地站在正妻的立场,虽薛姨娘偶有动作,也不过是拣了些许的便宜,沈老太太那头也没有要出手帮扶的道理。 林书茹知道,她的这个外祖母是个明白人,具体有多明白,她们相处的时日不多,林书茹知道的也不深,反正总的来说,比她母亲和林老太太是要清醒许多的。 做为一个已经外嫁的林家人,突而这般在林家行事,定是有不得不为之的道理。 沈老太太做了这样一番动作,露薇轩中的沈氏和林书茹却没有听见半点风声,想来定不是多光彩的事情。沈老太太想要将这事私压下来,所以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而那知道的少数人中,定是要除开她这一向浑沌糊涂的老娘。 该是什么样的事情,才值得老太太用如此越矩的方式,将人拘禁了企图私压下来? 林书茹和沈绍延颇为默契地对望一眼,同时道:“去看看?” 两人点头,遂又各自补了一句:“不要告诉我娘。” “不要告诉你娘。” 言罢,两人相视一笑。 同沈氏告了辞,林书茹跟在沈绍延的身后,朝分给沈老太太的那方院子走去。 那地方离露薇轩并不远,可沈绍延走得急,虽然同林书茹的个子差不多,却一下子将林书茹甩在了后头。 安顺边一手扯着后背那冷冰冰湿漉漉的衣裳,边小跑步追着沈绍延的步伐,气喘吁吁道:“少……少爷,你……你不……不稍微……稍微等等……林三姑娘吗?” 沈绍延这才想起后头还有人跟着,不情不愿地等了林书茹片刻,终将两人的间隔拉近了些,还未待林书茹近身,沈绍延甩头又走,边走边大声嚷嚷道:“慢死了,慢死了。” 在穿成林书茹前,她本就不是个步伐迅速的人。 而如今穿到这个世界,对姑娘家的要求多是仪态端雅,再加上这身体本就是遗传了沈氏那副病弱扶柳的娇滴滴模样,林书茹想要迈开步子跑出百米冲刺的姿态,还真是力所不能及。 既是跑不快,林书茹索性放弃了,一手扶着路旁那树,上气不接下气下去对前头的沈绍延道:“你自去看看去,我在院外头等你更好。” 沈绍延呼呼道:“早说嘛,早说就不等你了。” 才一说完,沈绍延的身影便一溜烟的不见了。 碧婷也喘得厉害,在林书茹身后不断抚手替自己顺气,芳草却眨巴眨巴眼,瞧瞧奄奄的林书茹,又瞧瞧蔫蔫的碧婷,两手交握,没好意思说话。 沈绍延跑得极快,不多一会儿便到了林家分给他和沈老太太住的院子,跨步进去缓走几步,见院中人除神色肃然外并没有别的异常,转头斜了安顺一眼,似是在问:你不会是听错了吧。 安顺自觉耳力极好,不可能听错,看见沈绍延怀疑满满的眼神,忙拨浪鼓一般的摇起头来。 沈绍延左右看了看,从花坛中拣了几颗颇大的覆土用的鹅卵石,分别在手上掂了掂。 安顺搞不懂沈绍延心里头想着什么,可直觉告诉他沈绍延要做的定不是一件妥当事,于是上了前,小声同沈绍延道:“爷……,你这是……” 话未落音,沈绍延手中的石子便抛了出去,落在屋顶子上的瓦片上,“噌”地一声清脆作响,也不知有没有砸坏了屋顶的片瓦。 沈绍延跳出来的石子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从上头骨碌碌滚下来时,屋中人尽听到了滴溜溜滚落的声响。 许是觉着一发不够,沈绍延也不闲着,接二连三地将手中的石子儿往屋顶上丢。 后头的安顺苦着脸,瞧着那些石子儿接连从倾斜的屋顶滚落到地上,伴随着一声声砸落在地板的铿锵声,此起彼伏。 安顺发现,自己越跟他家少爷沈绍延相处的时日长些,越发的明白了叹为观止的含义。 明明他想要知道的事情那么简单,走入房中瞧瞧拘着是谁,问问钱妈妈被沈老太太拘着的是个什么人便好了,至于最后沈绍延要离开院子钱妈妈赶不赶拦,那都是些后话。 可如今这么简单点儿的事情,明明可以干脆利落的做,他家少爷偏要剑走偏锋,就这般换成了惊天动地的做法。 安顺心惊肉跳地听着那石子砸在房顶瓦片上的声响,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才刚长好些了的屁股,心里头郁闷不已。这顶子若被毁了,那一顿罚不会又是挨到了自己的身上吧。 钱妈妈本是在屋中坐着,同其他几人一齐看守着那已经被麻绳捆了圈的连清,突听得房梁顶上被些什么东西砸着铿锵作响,心头一惊,立即走了出来看看情况。 钱妈妈前脚刚走,里头的莲清分辨出那些个声音或是人砸石子的声音,也不知是恐惧太甚还是怎么地,被塞了的嘴发出呜呜咽咽的声响。 只是这声响太小,连房中人都听得不甚清楚,更不要说是外头的人。 莲清又呜了几声,发觉自己这声音尽被湮没在了众石子的骨碌声里,遂又颓唐下来。 钱妈妈才一走到门口,瞧见沈绍延在外头朝着屋顶上砸石子,不由道:“少爷,少爷,别砸了!老太太这里间屋顶上都快被你砸出个窟窿了。” 沈绍延一听,便即停了手中的动作,“呀”了一声,说道:“我见着上头停了几只鸟,便想砸着玩玩,一时间竟没有想到这么多。” 说着,他屁颠屁颠的跑了过来,四顾左右小声道:“祖母她……不在吧?” 钱妈妈瞧他那贼眉鼠眼心虚胆惊的模样,笑道:“不在,不在呢。若是在啊,这刻出来的就不是老奴了。” 沈绍延抚抚胸口,似在压惊道:“还好,还好,还好祖母不在,不然我那安顺的屁股怕是又要开花了。” 跟在他后头的安顺冷汗个不停,对钱妈妈扯出了个极为难看的笑容。 第47章 难言 钱妈妈倒是没多留意安顺的神色,只挡在沈绍延跟前,瞧着他道,“好了少爷,趁老太太不在,赶紧地回了去吧。” 沈绍延点点头,道,“是了,是了,我得赶紧走,可别让祖母将我逮了个正着。” 钱妈妈见他转了身,心中舒了口气。 哪知沈绍延突然又转了身来,从她未挡住的另一侧钻进屋中,边大步走着边道,“想想仍是不妥,我得看看那屋顶子被我砸成个什么样子了。” 钱妈妈慌慌张张的追了上去,两手一摊忙要挡他去路,却被他俯身一躬给避了过去,钱妈妈忙追道:“少爷,少爷,你不能就这么闯进去的。”说着,叫了几个丫头婆子的名字,令她们帮手将沈绍延挡了下来。 沈绍延言辞铮铮道:“方才钱妈妈说我砸坏了屋顶子,我想进去瞧瞧砸成什么模样了,怎么?钱妈妈还不许?钱妈妈是不是想要我现在走了,等祖母回来了便要告我的状,说我几句不好的让祖母罚了我?” 钱妈妈有苦难言,只得重复道:“看少爷您说的,哪有的事?老奴没有这样的意思。” 沈绍延挺直了腰,边推着挡了他去路的丫头婆子们的手,边道:“那你是什么样的意思?让我赶紧的走?为什么让我赶紧的走不让我进去瞧瞧?是不是砸了个大窟窿?那敢情好,你不用说,祖母也定知道是我弄成的了!” 钱妈妈窘着张脸,急道:“方才老奴说的意思是,小少爷你若是再这么砸下去,屋子顶儿便会窟窿了,可未曾说过已经窟窿了。现是好着的,你若是不再作弄,我们这些个都不说,老太太定是不知道的。” 沈绍延停了动作,站在原地认真想了想,问钱妈妈:“你说的可是真的?” 钱妈妈道:“千真万确。” 沈绍延抓抓颈脖,沉吟片刻后道:“那好吧。” 他转了头,朝安顺做了个鬼脸。 安顺知他又是耍人,并没有真要走的意思,随着他回身走时,步子迈得比平日走路小了许多。 见他终是要走了,钱妈妈松了口气,摆摆手让方才拦了他的那些个丫头婆子们散了,可人才刚一散开,那头的沈绍延又拔足往里头奔了,边奔边道:“不行不行,钱妈妈你年岁这么大了,虽是保证了却不一定瞧得清楚。还是我眼力劲儿好,我自去瞧瞧。” 钱妈妈动作不及沈绍延快,且沈绍延这一发作是突然间的,钱妈妈和才刚散开的下头人都反应不及,再围拢来想要拦住他时,沈绍延已经跑进了里间,撩了帘子进了屋。 钱妈妈心里凉了一半,知这事情多一个人知道于老太太而言便多一分不好,再加上沈绍延一向都是调皮捣蛋口无遮拦的,并非心机深沉,若是他知道了,便是老太太今日压住了这事情,日后若是一个不留神,被沈绍延说漏了嘴,更是大大的不好。 可无奈如今已被沈绍延瞧了个正着,再要把他提拎出去,只怕他问东问西问上问下,更是会惊了旁的本不知道这事情的人。 钱妈妈很是无奈,只得摆摆手,让方才被她邀唤来的丫头婆子们尽下去了。 叹了口气,钱妈妈随在沈绍延的后头也走了进来。 安顺缩在一角,瞧瞧房顶上确没被砸出窟窿来。显然,沈绍延方才抛出那些个石子前,还是掂量过每一块的力道的。 安顺想了想,觉着他家少爷虽是皮实了些,做得事情捣蛋了些,总还是个脑瓜子极为灵光的。 瞧瞧方才,钱妈妈早有准备的那番一瞬调出许多人来拦沈绍延,安顺就明白了他家少爷为何不直直进了屋来问钱妈妈,而是转了个大弯来刺探虚实了。 若是直直来问,钱妈妈哪里会有实在告诉他们,或是随意扯些事情,再说句老太太在屋中正安歇着,估计沈绍延连硬闯的借口都没有了。 而沈绍延方才的那番动作,本就是顺着他性情的平日里就会作弄出的玩闹,所以钱妈妈在最初时也未做出极大的警惕,这才能让沈绍延一而再再而三的骗了去,终进了屋中来。 进了屋中的沈绍延,仿佛没有看见那个被捆了跪在屋中且被堵了嘴的莲清。 他像背着手,围在莲清的身旁走了一圈又一圈,仔细端详着屋顶子,良久后佯作一声舒心叹气,道:“还好,还好,果如钱妈妈所言,没坏呢。” 说着,沈绍延侧了头,对一旁的安顺道:“美得你,不用替我挨揍了。” 安顺咧着嘴笑,苦哈哈的笑。 钱妈妈眼见今日的沈绍延态度反常,见她们拘着个人,不疑不问,只盯着天花板看个不停,心下便道沈绍延或是早知道屋里面有些古怪,特意寻了事闯进来。于是也不急着去解释些什么,端端站在一旁,瞅着沈绍延的所有动作。 沈绍延摇头晃脑的,又围着莲清走了一圈,这才装出一副吃惊至极的模样,讶道:“这……钱妈妈,这人是谁?” 未待钱妈妈回答,沈绍延便蹲身下来,仔细端详了莲清一番,问:“不是这人手脚不干净,在祖母房里偷东西,被你们抓了个现行吧。” 钱妈妈想,若是能扯个什么慌儿过去,定是最好的。不若就顺了沈绍延的疑问,说这莲清被老太太拿了,是手脚不干净吧。 可钱妈妈才刚张嘴,沈绍延又说了:“这丫头看起来好是面生,不像是我们这屋子里的人吧。” 钱妈妈笑了笑,道:“小少爷这才来了几日,认不全人也是正常的。”一番说话,也没答是,也没答不是,准备就这么糊弄过去算了。 但心中已有几分数的沈绍延哪里又那么好糊弄。 他摸摸下巴尖,上下打量着莲清道:“怎么抓了个手脚不干净的,也不审也不问,就这么绑着?不若我来替祖母审审。”话未说完,沈绍延伸手将堵了莲清嘴的物件一把扯了开。 他人忙要去拦时,已经晚了。 那莲清被堵得嘴中酸麻,此时终得了个空,忙欲磕头朝沈绍延求情,却因为被绑跪着,根本鞠不□,只得口中叨叨道:“奴婢非是手脚不干净,奴婢非是手脚不干净,奴婢是四小姐的丫头,奴婢是四小姐身边的丫头,奴婢名叫莲清,求沈少爷,求求沈少爷放了莲清。” 从她替林曼第一次递条子开始,她便是知道若被人逮了住,她一定不会得个好结果。 可她若要保了自己在四小姐屋中的位置,就必得全力听了林曼的吩咐。 曾有几次,她很想同林大老爷和大奶奶交待了这回事情,毕竟林府中同林曼好着的,除了糊涂的老太太,也至多是他们俩了。 可走到木槿轩前,她又忐忑间停了步子。 若说得不好听些,她帮林四小姐所做的事情叫做私相授受。 她将此事告诉了大老爷和大奶奶,可到底自己已经递过几次条子了,没有在初次就同大奶奶他们说,她的罪过已经成了定势,一顿罚是免不了的。若之后四小姐又怪责下来,她就真是处处都不讨好了。 不能告,又不能不告。 莲清在万分纠结中又递了数次条子,这如今才被大奶奶逮了个正着。 沈绍延搭着两手蹲在她跟前,“哦”了一声,算是听明白了她说的那话,然后抬头瞅着钱妈妈道:“这事态严重呐,别家院里的人,怎敢来我们这偷东西了?” 那莲清忙道:“奴婢并不是偷了东西,奴婢这是……”然而,莲清也认识到了,同沈绍延说这事情并不妥当,于是话才说了一半就哑了嗓子,顿了下来。 沈绍延饶有兴趣地问:“是什么?” 莲清撇开了头去。 沈绍延歪了歪嘴,侧头问钱妈妈道:“有什么是我听不得的?你们若是都不说,我只能到外头四处打听去了。” 此言一出,果见钱妈妈泻了气,叹道:“小少爷,别再去问旁的人了。” 丝兰苑中,沈老太太坐了下来,同林曼道:“昨个儿有些疲乏,原还有些事情要同你说,却又忘了,方才才刚想起,我便匆匆过来了。” 扶着老太太坐下的林曼笑道:“姑妈不会又是要同我说昨个儿没说完的事情吧。再说这些个,我可就不听也不应了。” 沈老太太点头道:“不说,不说,你母亲说她一提你亲事,你就同她置气。我原想劝你一劝,再探探看你相上谁没,你瞧瞧你,连姑妈也气上了。” 林曼一张娇俏小脸,笑起来精灵极了,摆摆手道:“好了姑妈,我们今日不说这个了。姑妈是想起要同我说什么?” 沈老太太道:“我从京都出来前,曾从白马寺帮你求了一签,签文却是不太好,想了想,还是给你警醒警醒好。” 林曼道:“父亲说过,世上没得什么鬼神,我才不信这些个东西呢。” 虽是这么说,林曼却还是很捧场,将沈老太太递来的纸条接了下,展开一看,脸色立即陡转直下,煞白如纸。 这字迹,化成灰她都能认得出来。 第48章 选择 沈老太太瞥了她一眼,不动声色地笑,挥了挥手,让丫头们尽退了出去。 门吱呀一声轻响合了上,屋里头就剩了她们二人。 林曼瞧着纸条上头熟悉万分的字迹,失神许久后猛地抬起头来,对沈老太太道,“这……这是莲清交了您的,” 沈老太太笑了笑,道,“那丫头是被我拘了,现就在我那屋里头待着。” “她……”林曼才刚想说些什么,便见沈老太太摇了摇头。 “不行。”顿了顿,沈老太太补充了句,“这么糊涂的丫头,不能留。” 林曼将那纸条攒在手中,手心中的汗渍将那纸条浸了个透。 沈老太太道:“昨个问你的时候,你避左右而言他,我便猜你定是瞒了什么,却不想你竟如此大胆。” 林曼深吸一口气,稳了稳情绪坐了下来:“姑妈知道的,我的一向胆子都很大。” 沈老太太见她稳下情绪,便开诚布公问道:“那人,什么名字?” “赵隐。” “识得多久了?” 林曼迟迟未答,沈老太太不由问了句:“很久了?” 林曼摇头,却道:“我想,该不算是相识的。” 沈老太太淡笑道:“莲清此去是第几遭了?” 林曼道:“再是去几遭,也不算是相识的。我只让莲清去求了签文,而他也不过是解了签文。” 沈老太太无奈摇头:“你未曾托了莲清多说些什么?也未曾托过莲清多问些什么?若是未曾问过,你又怎知他姓赵名隐?” 林曼抿抿唇:“不过是多问了几句家中境况,他在明我在暗,又有莲清相隔着,他不会知道想听这些事情的人是我,我也知这事或会伤了林家的脸面,劳烦姑妈操心了。” 沈老太太定定望着林曼因倔强神情而微微仰起的侧脸,良久的沉默后,说道:“我不担心你伤了林家的脸面。我都已经算不得林家人了,林家的脸面于我,没那么大的干系。” 林曼咬咬唇,垂目不语。 沈老太太又道:“姑妈想知道,你本是如何打算?” 谈道这处,林曼似是想起了什么,不觉动了容。 她说:“这个世上,我只很羡慕很羡慕一个人。” 她说着,转过头来,定定望着沈老太太,握住她的手道:“我只羡慕姑妈一个人。” 沈老太太苦笑,反手将她的手握了起来:“有什么好羡慕?羡慕姑妈年轻时便守了寡?羡慕姑妈无出一子一女?还是羡慕姑妈这半生行来,只得在每年的清明看看你姑父的墓碑,才能得个念想?” 听着沈老太太软言细语的三连问,林曼眼中泛起了泪光,一字一顿道:“曼儿羡慕姑妈曾得一人如此疼爱过。” 林曼一直都记得,林大老爷说过,她的性子从小便被老太太和老太爷惯得恣意任性。这样的脾性于一个男人而言,是文人墨客的洒脱随性,自是有人称讼,可于一个女子而言,却是大大的不好。 她也知道自己这样的格格不入并不好,可这并不妨碍她以一种完全偏离了这个世界对于女子的道德观与价值观的束缚,用异于他人的眼光看待每个人每件事。 赵隐的名字,是在四年前被她记在了脑海里。 没有出色的外貌,没有惊人的学识,没有出挑的背景,连林曼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将这个人记得那么清楚。 对于这样一个科考数年却从无任何成绩,至今仍是个白身的人,不论让林府中谁人来看,都该会觉得是个完全无法接受的选择。 林曼心乱如麻数年,也不知是着了魔还是别的什么,可这就是她唯一一个进了心的人。 她一面耽搁着自己的婚事,荒唐地想着若是自己拖得年岁越发大了,或许就会因为失了女子最大的资本而终有一日得了心愿。 虽是如此想着,可她又担惊受怕,害怕于若是这一执念将她拖成了个孤家寡人清冷终生,她又该如何是好? 这的事情,于她而言,根本想不明白。 她在老太太的极端疼爱中长大,从来没有遇见过这般求而不可得的东西,因而**才会愈加地强烈。 沈老太太问:“为什么是他?” 林曼双手紧握,撇过头去,幽幽说了句:“我不知道。” 熟悉的台词,让沈老太太恍惚间想起了很多年前,她还是个姑娘时,也曾问过这样一句话。 潺潺溪水声,自身后传来。林间或有些虫啼鸟鸣,自空幽的山谷中荡开。 她歪着头,看那窘迫地往后退去几步又退去几步的少年,站定在五步之外,等着她的回答。 她问他说:“为什么是我?” 少年一双眸子晶莹闪亮,答她道:“我不知道。不知道该怎么答你才好。” 若不是沈老太爷的固执和坚持耸动了沈家,亦改变了林家的立场,沈老太太想,她的父亲决不会让她嫁给一个小小的武官。 沈老太太瞧着林曼的神色,微微皱起眉头思索着,一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叩击声和缓传来。良久后,沈老太太道:“你信不信,她早知道莲清的背后是个大家小姐。” 林曼一怔,问:“姑妈,这话是什么意思?” 沈老太太道:“就如你所想到的意思。” 林曼轻咬下唇,默默不语。 沈老太太道:“我们林四小姐能看得上的人,定不会是愚笨之人。若不是愚笨之人,一个丫头前来试探数次,怎会看不出这丫头只不过是听了命前来的?” 沈老太太放了茶盏,起身道:“莲清这丫头我自会处置。若有人问起来,你便说是她家里来赎人,你念着她伺候多年,便没去请问老太太,只同大奶奶说了句,就自将她放了。” 走了两步,沈老太太停下脚步转头对林曼道:“姑妈不信这个人,却还是会帮你试上一试。若是人品上佳,你就当了了桩心事。若是上不得台面之人,你再耽误不起了。转了年,林家便要双喜临门,你可得准备好。”言下之意,左右都不会让林曼得偿所愿。 林曼一听,急忙追上前去,拉住她道:“姑妈,……” 沈老太太抚了抚她的额发,说:“你也不小了,有些事情,你该静下来想想,或比我们看得还要清楚些。” 林书茹在凌霄院外头站了许久,既不见沈绍延出来,又没听见里头有什么动静,顿时百无聊赖。 她往左边踩了踩树根旁生出的苔藓,往右踩了踩一片枯败了的草根。 作弄一番后,终听得院子里沈绍延哇哇叫道:“我记着啦,记着啦,不乱说,不会乱说的,钱妈妈你放心好啦!” 钱妈妈无奈,拦他又拦不住,只好虚虚喊了声:“慢些,慢些,小心摔着了,小心些呐。” 沈绍延飞也似地从院子里跑出来,才一转弯便看见了等在那里的林书茹。 沈绍延踢着石子,吊儿郎当的走了过去,双手抱胸得意道:“我听得好多秘密,快来,快来收买我。” 林书茹斜睨他一眼,“还要收买你啊?那可要问问了,要怎么样才能收买你呢?” 沈绍延摸摸下巴,努力思索无果:“现下想不出来,等我想到了再告诉你,你便欠我个人情先。” 林书茹嗤了他一声,转头对碧婷、芳草邀了邀手,“走了,走了,没个趣味,人家那么多的秘密,我们不听也罢。” 方才沈绍延不过是在逗耍她,只是想看看她低声下气承认欠他个人情,瞧瞧她眼巴巴想要听那被沈老太太拘起来的人是发生了什么,以此提升自己无上的优越感。 哪知道林书茹这么不买帐,才说两句,她便表示对沈绍延费了一肚子牛力气弄来的八卦消息没兴趣,连纠结都不带一个,就这么扭头走了? 这怎么行?! 沈绍延听了一肚子的话,没得人说,可得憋死去。 这么想着,他忙将踏步回程的林书茹拦下来,歪歪嘴道:“别走啊,我话都还没说完呢。” 林书茹忙捂起双耳,对他说:“千万别跟我说,我最怕欠人人情了。” 沈绍延急了,跺脚道:“又没将你怎么地,怕什么。” 林书茹笑得狡黠,道:“偏没道理,就是不喜欢。” 这回连安顺都瞧出来林书茹时在逗沈绍延玩儿呢,可沈绍延却没反应过来,还在自顾自气道:“所以就说姑娘家最难伺候的了!最难伺候的了!!我说你听,不欠什么还不成吗?!喂!林书茹!!把手放下来!!快放下来!!!认真听我说话!!!” 沈绍延怒气冲冲两手叉腰声色俱厉,逗得林书茹很不厚道的笑弯了腰。 第49章 范本 沈绍延见林书茹笑得前俯后仰,身后的两个丫头亦笑出了声,便立即明白过来,林书茹这是在逗他玩呢。 原本是想要逗弄林书茹,却不想被她将计就计反逗弄回来,沈绍延的心情已经不止沮丧二字可以形容。 林书茹见好就收,揉着笑僵了的脸颊,直起腰道,“好啦好啦,不玩了,你说,你说吧。” 沈绍延不满地撅起嘴,斜了眼,闷闷不乐,摆出一副不甘不愿的姿态。 林书茹探头向左,好笑瞧他,他便转了脸朝右。 林书茹跟着探头向右,冲他笑了笑,他嘴一嘟,索性背过身去。 安顺本在后面怯怯偷笑,没料得沈绍延突然间转背过来,笑容卡在脸上收不得放不得,万分尴尬地僵在那里。 沈绍延没个好气,抬手朝他脑门顶上拍去。小孩子拿捏不好力道,沈绍延此时又正气得厉害,下手自然比之往日更为凶狠。 安顺挨了一下,顿时眼冒金星,混混沌沌一晃,“啪”一声摔坐在地上。 屁股才一顿地,安顺就“哎哟”一声惊呼,觉着屁股又碎成了许多瓣,心头哀愁,这养了好些日子的成果如今怕是白费了。安顺虽忧伤万分,却还不忘顺一顺沈绍延的气,溜须拍马道:“少爷果然气壮河山。” 沈绍延双手抱胸,撇脸朝天,哼了声:“少来。” 林书茹本瞧着沈绍延因为自己将计就计的作弄而果真生气了,正想着改是怎么安慰才好,却听得安顺一句极为没有水准的马屁竟还真顺了些沈绍延的气,便也明白他是个好哄的人,于是戳戳他的肩胛,学着他昨日哄自己时的那副语气道:“怎么?生气了?真生气了?那么小气?!” 沈绍延“嗤”了一声,将头抬得更高了些。 林书茹又戳了戳他,道:“不是吧,男孩儿居然这么小气。” 沈绍延皱皱鼻子,回过头来朝她又挤了好些个白眼:“我才不屑与你这种小姑娘一般见识。” 林书茹嘻笑了声,屈起手肘击了他一下:“得了吧,我是小姑娘,你也老爷们儿不了。” 沈绍延努努嘴,很不屑地打量了林书茹一眼,“行了,我心胸宽广大人不记小人过,你别对我谄媚的笑。” 林书茹鼓鼓眼,指着自己的鼻尖儿道:“我谄媚的笑?我这是谄媚的笑?我这叫看你好笑,你那安顺才叫奴颜谄媚的笑。” 安顺刚从地上爬起来不多久,正踢着腿,一听得林书茹话语中提了自己,立即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对着看过来的沈绍延,摆出一副向日葵般灿烂无比的笑。 等沈绍延转回头去时,安顺立即耷拉了头,对林书茹挤眉弄眼,做出一副楚楚可怜的姿态,似在说:生活不易,自家主子本就极难伺候,请林三姑娘高抬贵手,不要再捎带上我了。求放一马! 林书茹眨巴眨巴眼,全当做没瞧见,惹得安顺好一阵郁闷。 正这时,沈绍延道:“今个儿我心情不好,满肚子的秘密我可得改明儿再同你说。” 他被林书茹耍弄的半晌不好受,便也不想林书茹好受,晃了晃脑袋,边说边得意。 林书茹“哦”了一声,问他:“你不说,我猜猜总可以吧?” 沈绍延摸摸鼻尖,瞅了她两眼,没说可以,也没说不可以。 虽然心理年龄差了很多,沈绍延不过小屁孩一个,可林书茹还是觉着同他在一起不似同家中其他几个兄弟姐妹在一起时那般沉闷。 此刻的沈绍延见林书茹说是要猜却又不说话,斜睨了林书茹几眼,咂咂嘴以提醒她自己等得很不耐烦了。 林书茹抿抿唇问:“是否是与我四姑姑有关的事情?” 沈绍延相当震惊,脱口而出:“你听墙角了?” 林书茹指了右手边凌霄院的围墙,对他说:“你自己瞧瞧这墙角多厚实,我又不是顺风耳,哪有这个本事。”顿了顿,林书茹探头过去问他,“怎么?我真猜着了?” 沈绍延不情不愿地“哼”了一声,以作回答。 早先在院外等沈绍延的时候,林书茹就自己估计了一下这事情。 沈老太太拘着个人,又封了院中人的口,若此事不是涉及的大房和二房,那林家能让沈老太太管一管的后辈,就只剩下她的四姑姑林曼和三叔林浩,这两个人。 可林浩一直为人低调,存在感又极低,在林老太太那边一直都不怎么上得脸,他那发生了些什么事情,被人拿着当笑话说给老太太听倒是常事。所以若是他那头出了什么事情,沈老太太有可能会管,但应该不会管出这样的阵仗。 如此想来,将林浩排除之后,便只剩下了如今仍待字闺中的四姑姑林曼。 林书茹很自然的猜测着此事与林曼有关,方才说出口,见着沈绍延的反应,她便更肯定了。 可她那四姑姑究竟是做了什么事情,惹得沈老太太如此这般? 莫非,是与她的亲事有关? 林书茹在心中揣测,问沈绍延:“被外祖母拘起的人,是男是女啊?” 才刚问出口,林书茹就意识到自己问得方式、语气和措辞都极为不好。 林书茹问得本意单纯,可说出口来却有一种似是在猜测于私通与否的味道。 也是因她心理年龄实是大着,上一世又多爱看些八卦,如今各种揣度在脑子里跳将出来纷纷乱乱的,她一个不留神便问出了个足以令人浮想联翩的问题,惹得沈绍延都忍不住屈指敲了敲她的额头以示警告:“你一姑娘家呢,你一姑娘家呢。” 林书茹忙伸手挡了头,倾身往后仰,避过他的动作,边道:“行了行了,我知我说错话了,你别再来,别……可疼死了。” 沈绍延停了动作,告诫她道:“原是不想同你说的,大人们那些事情呐,啧啧啧,像你这样小,听了不好。” 林书茹听着歪了嘴,心道:正经来说,你该是要喊我声姨的。 沈绍延左右瞧了瞧,对林书茹身边丫头的口风不大放心,遂近了身附耳同林书茹言简意赅的将事情讲了个大概,林书茹惊道:“真的?!” 沈绍延瘪瘪嘴,“不信你去问钱妈妈。”想了想,又觉不妥,他才刚答应钱妈妈不要说的,又补了句,“等等,万别去问,你爱信不信。” 林书茹默了默。 其实心底里早已相信了沈绍延所说的话,可是她却想不明白。 她的四姑姑林曼又不是同她一样穿越过来的人,居然在亲事上有着自己的意识。 这里并不是那个林书茹上一世生活成长的,崇尚恋爱和婚姻自由的世界。听到林曼的事情,林书茹不知为何,心中隐隐有种奇怪的感觉。她很想知道,这样一个在婚事上有着个人意志的女子,生在如今这样的世界中,该会有着怎样的人生。 林书茹想着,唇角微微向上扬了起来。 如今她不过七岁不到,沈氏就开始为她将来的婚事各种操心。林书茹不是没有担忧过。他的父亲并不疼爱她,甚为关心她的母亲和老太太却都是糊涂人。在这个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定夫婿的年代,林书茹每每想起,总会各种担忧自己的将来。 她只能安慰自己说,现在还小,她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可有这么多的时间,她却也不知道在这事件上自己能怎么办好。 她束手无策,不想去想,却偏偏不能不去想。 现下,听着林曼的事情,林书茹几乎想要将她拿做今后的范本看待。 她是老太太心尖尖上的人,最为宝贝的小女儿。若不是多年来的珍爱,她也不至于会成了今日这样脱了缰的脾性。 林书茹想,若是林曼能在此事中得个好结果,她的将来,多少也会乐观些吧。 沈绍延敲敲她的胳膊,问:“干嘛?想什么呢?” 林书茹摇了摇头,道:“嗯,我记着,我从来都不知道今天发生了些什么。” 沈老太太会将这事情压下来,是因为这么一个连穷秀才都不是的白身,于林家而言实在太伤脸面。 林家丢不起这个人,荆州知州的林大老爷也丢不起这个脸面。 一个这样的男人,若是真娶了林家四小姐,他是该让林家四小姐喝西北风去,还是让她出外干些杂活或种些地来养家?亦或者倒插门来,做了林家的上门女婿? 不论怎样,林家和林四小姐都讨不得一点好。 沈老太太从林曼的屋子里离开前,同林曼说了句:“你自小没受过穷,便不知道贫贱夫妻百事哀的真意。是,林家的确丢不起这个人,但姑妈想说,姑妈没有看着你入火坑的道理。” 林曼不懂。 一个曾经得过真心得过甜蜜的人,应当更加明白别人对于相爱相守的渴望。 她不明白,为什么沈老太太要毁灭她心中的希翼。 作者有话要说:是的,这是今天第二更。 第50章 煽风 林曼原以为,也许许多人都不理解她的选择和作为,但至少沈老太太会明白的。 支持不支持是一回事情,但她至少会表示明白,可沈老太太却告诉她,这一切最好尽快消弭到无迹可寻。 日暮之时,林曼去给老太太请安时,还一直是闷闷的样子。 林书茹转头过来的时候,正碰上沈绍延朝他挤眉弄眼努着嘴,林书茹轻挑眉尾,低低点了点头。 林曼身边果然少了个丫头。 沈绍延注意到的事情,林老太太自然也注意到了。 虽然并不知道今日发生了什么,可林老太太做紧林曼惯了。虽然这个女儿越大越容易同她两言不合大吵起来,可那依然还是她最为疼爱的女儿。 林老太太只扫了一眼,便觉出林曼身边少了个人,一开口便问:“你身边那机灵劲儿的丫头,好似叫什么莲清的,怎今个儿不见了影?” 林曼没料到老太太这么快便觉出了不对,压了压一直在跳的右眼角,佯作是在轻揉按压太阳穴,回林老太太道:“哦,她呀,今日家里头来了人,说是要赎了去,我便自己拿了主意,将她放了。” 林老太太直了直腰:“放了?” “嗯,放了。”林曼回答得有些机械。 林老太太问:“怎也不同我说个?” 林曼懒懒道:“我同嫂子说了,您也不当家不是。” 林老太太被她这么一说,面色立即不好看了,转头问顾氏:“她同你说了,你怎不同我说?管个家这么没规矩。” 顾氏措手不及,顿了好一会儿才接话道:“都是媳妇的错。” 之前,沈老太太派人来将顾氏帮着拘到的莲清带走时,曾吩咐她可做全然不知,所以方才同林曼一齐过来老太太的宅院时,顾氏并未提及此事。而林曼一路心灰意懒,自然也是话语寥寥,于莲清不见一事,也并没有同顾氏做个交待。猛地这么被林老太太一问,自然反应得慢。 林老太太听了顾氏全盘认错的回答,很不满意地斜了她好几眼,但见顾氏沉沉埋着头,又觉多看她两眼都心中郁闷,遂跳过了这个话题。 虽然林老太太没有看出来顾氏神色话语间同平日的细微差别,却被薛姨娘尽看在了眼中。 薛姨娘绞着手中的锦帕,扫眼瞧了瞧顾氏,又瞧了瞧林曼。虽不知道个中发生了些什么,但林四小姐难得如此不妥,她还真不愿意放过这个机会。 想到这里,薛姨娘耐心等林老太太同沈老太太聊了一茬子,静下来饮茶的空闲时,突然道:“姑妈,那个……是不是……” 被薛姨娘这一提醒,林老太太突然想起还忘了说个事儿,“对了对了”的念叨几句后,同林大老爷道:“你最近考课刚过,应是有几日闲时的吧。” 林大老爷应道:“今日朝廷里下了许多政令,皆是朝夕更改,虽是考课已过,可如今这情势,应是没得闲适的时候。” 林老太太嘀咕了句:“这样啊。”转头问林二爷,“你呢?你可有空?” 林琴茹向着林辰宗倾去,歪了身子小声道:“二爷不是一向都无事可做么?这还需要问啊。” 林辰宗侧目朝她,沉沉闷闷的,也不回应她的说法。 林琴茹甚是无趣,白了他一眼,又坐直回来。 那头,林二爷想了想,回老太太道:“许是有空的。怎地?” 林老太太点点头,同他说:“还不是你那妹妹的婚事。” 林二爷一听与林曼有关,不觉皱了眉,回头朝林曼那头瞧了眼,道:“母亲方才问大哥的时候,好似是否能有几日得闲?这次谁给推的人,很远么?” 林老太太瞧了薛姨娘一眼,然后道:“远倒是有些远,在直隶那儿呢。” 林二爷弯了嘴,不耐烦道:“您且同她说着先,许了孩儿在去。这么些年,大哥捣腾了多少次就扑空了多少次,这将将便要年节了,我还跋山涉水的来来去去,到头又是一场空,没得浪费时间和经历。” 林老太太听他这么说,不觉有些动气:“你大哥替你妹妹奔了多少遭,你又替你妹妹奔了多少遭?你怎能这么说?到底都是你亲妹妹,你不想她好?就你去了,明日就动身,我已算过了,明日动身,就算路上因什么耽搁了,也能赶回来过了年节。” 林二爷很不开心,也不同林老太太说了,直接将身子侧了过来,朝林曼坐的那个方向问:“就没个准信,我也是要知道些个,才愿意动身的。又不是在家后院那么近,去直隶一趟山长水远,没得多折腾。哎,我们四小姐,你给我说句准话,这人你觉着怎么样?若是觉着完全不行的,我也就不忙着去了,没得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瞎折腾。” 林曼皱了眉头不耐烦想推,却听林老太太道:“转了年都多大的岁数了,没得她说话,你只去了看,若是不错便来报我,我即准了,没得再让她诸多挑剔。” 林曼今日才被沈老太太教训了,心中压了团闷火,如今又被林老太太这么一说,立即坐不住了,出声道:“那好,母亲让我嫁猪我便嫁猪,母亲让我嫁狗我便嫁狗,母亲可开心了?二哥可开心了?” 林二爷见她发了性子,瞥了她一眼转回身子,小声嘀咕道:“还发起脾气了,该是我们都让你这些个事情差使来去的才好?真是的。” 林老太太听林曼这么说,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待要发火,却被一旁的沈老太太拍了拍手背。 今日林老太太这一出,事先并没有同沈老太太商量过,沈老太太并不知道这回林老太太为林曼相上的是哪一家的什么人。 事出突然,沈老太太也想知个仔细,这头安抚林曼:“你也好些同你母亲说话。”那边又转头,悄声过去问林老太太:“这次是谁给说的?哪家的人?” 林老太太朝薛姨娘坐的那处努努嘴,沈老太太朝那处瞧过去时,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薛姨娘见沈老太太同林老太太说了两句,便朝自己这处望过来,显然是知道了这次林老太太让林二爷去看这人是自己给荐的,心中盘算了一下,觉着林曼今日心情似乎格外不好,或许今日将这事说出来效果能来得更好些,于是低低咳了几声后,笑着对林曼道:“四小姐,那钱行之可是个极好的人……” 听得薛姨娘这么说,林曼一惊,猛地侧头横目朝薛姨娘瞪去,愠怒道:“你?你给说的人?” 林曼的口气十分不善,薛姨娘面上怔了怔,似是有些尴尬地绞着手中的帕巾,怯怯瞧了林老太太一眼,一副不敢多言的模样。 林曼见她如此,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气道:“你给说的人,我是万万都不会嫁的,嫁了猪狗我都不会嫁的。” 她是个爱憎分明的人,平日里同顾氏的关系极好,自然对待薛姨娘的态度就极差了。 她从不信薛姨娘有多良善,也就自然不会相信薛姨娘给说的这人能有多好。 像薛姨娘这种小人心性锱铢必较的人,没得以德报怨的座右铭。这个家里头,也就只有老太太和沈氏两个糊涂人能听得进她的话,被她嗦摆。她林曼可不会由着薛姨娘想法来。 林曼方才那番话,激起了林老太太的强烈不满,她“帕”地一声拍了案桌,桌上茶盏皆发出一声“噌”地震响。沈老太太垂目,瞧着茶盖微微抖动了一下,明白林老太太是真怒了,想想到底是娘俩的事情,自己在油火上也不好多劝,于是交握着手再不多言。 林老太太气道:“确是我惯坏了你,将你惯成了如此的模样。若是当年我听些个劝,若是我更狠心些,不管你个哭闹,早将你发嫁去个好人家,哪得你这么心烦!” 林曼愤愤道:“我说的是那薛姨娘,母亲您生我个什么气?到底谁是您亲女儿,您可得记得她是您表侄女儿。” 林老太太道:“我就是太惯着你了,才惯得你如今二十有三还没寻得个人家!” 顾氏暗中扯了扯林曼的袖子,示意她不要再惹老太太,也不要再多话。 林曼咬咬,终将溜到嘴边的那番话咽了下来。 薛姨娘眼见战火即将落幕,心头着急,赶忙再次煽风点火道:“或是四小姐有些个误会,我说的那钱行之真是个极好的人。听人说,当地官衙都给递了名字上京中圣上那,举的是孝。” 林二老爷听了这话,眼中亮了亮,道:“这倒是可以去看看。” 才刚说完,林二爷又想起了些什么,问:“多大岁数了?可有功名在身了?” 薛姨娘犹犹豫豫道:“大是不大,合着四小姐是刚好的。可……可没有功名呢。” 林二爷想了想,说了句:“甚是可惜了,若是有功名在身,这回被举了孝得了圣上的钦点,当是极有出息的。可惜,差点,差点。” 薛姨娘尴尬地笑,也不说话,面上的意思却极为明显:林家的家世又不显赫,林四小姐的岁数摆在那里,想要找个多好的?你看得上人家,人家还瞧不上你呢。 林二爷也明白了薛姨娘的意思,拍拍腿点头道:“是了,是了,这样已是很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接编辑通知,本文明天就要入v了,从46章开始倒v,明日会有三更。 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只好说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1章 离心 林二爷原本是一点儿都不想去那山长水远的直隶走一遭的,听薛姨娘这么说了几句,心里头便开始起了些弯弯道道。 虽然这么些年来,他都是林府中的富贵闲人一个,靠着林家祖业和林大老爷的俸禄过活,面上对大房是客客气气的,有时候林老太太对顾氏过于刻薄时,也会略帮着说几句话的,可这一切都并不代表他有多敬重他大哥,也不代表他认为他这个大哥多有本事。 曾经少年时,他是很看不上林大老爷的。 他自小就比林大老爷聪明,脑筋又转得快,学堂里的先生都捻着胡须说过他是栋梁之才。 可如今栋梁之才却是无所事事,终日碌碌,全仰仗着当年不如他的人过活,真是令人憋气。 林二爷觉着自己只是运气不够好。 至于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没个好运气,他倒是从来也没有想过,只觉着上天待自己着实太薄。 既然这朗朗苍天并不眷顾自己,林二爷便打起了旁的主意。 除了想大女儿在高嫁,让自己得个能不断讨得个好的便宜,林二爷还希望自己能识得些挚友,若是有朝一日能得个帮扶上位的机会,总还是要有些个人事才会更好些。 这么想着,林二爷便同林老太太道:“也成,也成,那我明日便起了程去看看。” “你不是不愿去的吗?”深吸下几口气,依然无法平息心境的林四小姐突然道,“你不是说我若不应,你便不去吗?山长水远的,你不觉着疲乏困倦,吃力不讨个半点好的吗?” 林四小姐连珠炮一般的问,林二爷几次想插句话都插不进,只得干瞪眼。 林四小姐越说,火气越是大,在心中压了好半日的怒火尽随着她对林二爷的反问而迸发出来:“既我是不情愿的,你为何还要去?你为何还要去直隶一遭?你是看那人被官衙举了孝,你觉着这样的人有出息,至少比你出息多了是吧……” 这话戳了林二爷的软肋,戳得他心尖一疼,反应极大,跳将起来冲林曼道:“你怎么说话的?你怎么跟我说话的?我是你大哥!你还记得不记得我是你大哥?!” “大哥怎么了?大哥就可以把自家妹妹卖了?……” “我什么时候要卖你了?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个几斤几两重,卖你?卖得个好价钱?谁人要你?一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还得在家中四处数落旁人……” “我没几斤几两?我没几斤几两我认!你呢?你又几斤几两?男儿当顶天立地,你一大老爷们儿,挂着个林姓,终日无所事事。林家世代为官,你呢?你数落得我了?!” 林二爷火气蹭蹭地上了头,眼珠子都红了,急道:“你说我?你居然说我这些个?要寻个官儿还没有么?我这是看不上!我看不上芝麻绿豆大的官儿,你懂不……” “你……” 两人越吵越上火,旁的人劝也劝不住,赶紧将他们二人各往两处扯。 虽是扯开了许多,两人间的数落和谩骂却没有停止,语气反而越来越恶劣,话语反而越来越刻薄。 沈老太太在一旁摇头,轻轻叹了一口气。 怎地几句间突然吵成了这样? 林老太太本是焦急地这边劝几句,那边劝几句,可后来发现两个人都没听进去她的劝,她便开始心火上头。眼见林二爷同林四小姐吵得越来越僵,越来越难听,屋里头的大人们都在一旁劝着将他们拉远,落了单的孩子们左看看右看看,偶尔会同旁边站着的人嘀咕几句,显然是对他们两人吵闹间的话语颇为留神,林老太太又急又怒,别无他法,突然将桌案上的杯盏拿起来向地上一砸下去,随着“砰”地一声惊人响动,房里头这乱糟糟的吵闹声终于停了。 众人转头,看看被老太太砸在地上的茶盏,再视线往上,朝老太太看去。 只见林老太太仍是副气极的模样,大口大口的吸着气,陈妈妈忙来给她顺,她却一把将陈妈妈的手挡了开,对下头的众儿女道:“我还没死呢!你们便是这样了!日后若我两脚一伸,这个家分定了是不是?” 林二爷同林曼吵得面红耳赤,此刻听得林老太太这么说,脸色和缓了些,甩甩长袖,白了林曼一眼,瞥过头背了手,哼了声。 林曼心知自己方才对林二爷说的那番话中,的确是有好几句都十分过分,也实在伤了林二爷的脸面。只是一想起林二爷那副听了别人家虽是个白身,指不定日后能有个好前途时,巴巴想把自己送过去结个亲事,林曼就对他没个好气,咬咬牙,也哼了声,别过脸去。 这回,连林老太太都明白,今日这光景怕是什么事情都谈不了了,还是让儿孙们各回各屋再从长计议吧。 可她心里头又着实有些难过,自己只这么三个孩子,怎么就相处成了这副模样? 她心里头有气,却不知何处发作,正在这时,冷不丁瞧见站在劝和人群外的林大老爷默默不言,谁也不帮谁也不劝,心中百味陈杂,说他道:“你个长兄是如何当的?你就这么看着你弟同你妹这么吵着这么闹着?你不劝一句半句,只在一旁冷着脸看是个什么意思?……” 老太太说的带劲,胸中的气闷舒畅了些,却没想到身侧的沈老太太轻轻咳了咳,近而又重重地咳了咳,企图打断她的话。 林老太太皱皱眉,犹豫间停了嘴上的话,转头看向沈老太太,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样。 沈老太太轻声同她道:“想要你三个孩子都离了心,你便继续说。若是想要至少还有一个人是倾力体恤着的,你便少说一句吧。” 林老太太不知道沈老太太为什么这么说,可想想沈老太太一贯比她主意多,又是个至少比她要有能耐些的人,于是停了对林大老爷的数落。 沈老太太又同她道:“都是这模样了,先让孩子们都去歇着吧,等得过几日略好了些,再提这些个去不去直隶的话题,也是不迟。” 林老太太很想跟她说:哪里不迟,拖一拖怕又得迟了。年节要到,转了年林曼可是二十四了。年初,林府要张罗着长孙林辰光的婚事,当家的顾氏自是全力以赴,林大老爷官衙家里两头忙活,到时候要再说林曼的婚事,只怕是抽不得一点空出来的。拖一拖,又是一年过去,林曼定是比今年更难找人家了。 林老太太想想都急,可谁叫她头几年不急呢。 如今那些个散碎的着急全滚作一团,如雪球般越滚越大,压得她着实喘不过气来。 可也实在是没办法,她急得如热锅蚂蚁,当事人的林曼却全不配合,一同她说起这事儿便会掀墙拆地。 林老太太摆摆手,众人便都散了。 沈老太太又同林老太太说了好些句,这才从林老太太的屋子里出来。 没想到沈绍延站在院里的那颗大榕树下等她,眨巴眨巴眼亲腻地叫了声:“祖母,你可出来了!”说话间,屁颠屁颠跑了过来。 沈老太太抚抚他的头,问:“天冷夜寒,怎站在这里等?不先回院子?” 沈绍延吃吃笑:“孙儿身强体壮,还怕这点子冷气?倒是祖母怕寒,所以孙儿等在这,特来给您捂捂。” 说着,沈绍延一双小手合着,将沈老太太的手捂了住,嘀咕道:“果然是冷着呢。”说着,沈绍延抬头冲沈老太太笑了个,道:“祖母,孙儿的手确是热乎乎的吧。” 沈老太太心头温暖,眼中隐隐泛泪,好不容易忍了心中那些个如同潮起潮落般的阵阵波澜,点点头拉着沈绍延的手朝凌霄院走去。 沈老太太早年便守了寡,膝下一双儿女皆是因着沈老太爷临终的心愿过继而来,尤其是那沈琦过继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个**岁的孩子了,懂得好些个人事,也全明白谁是那个真正生他养他的人,便是再视如己出疼爱有加,也不会像自己的骨血那般亲近。 唯是这个孙儿…… 沈老太太想着,鼻尖有些酸酸的,紧了紧拉着沈绍延的那只手。 回院子的路上,老太太有一搭没一搭的同沈绍延说着话:“今日去学堂了?好玩么?” “好玩。” “祖母可记着你曾是说过,学堂里闷得慌,一点儿都不好玩。” 沈绍延抓抓后脑勺,尴尬地笑。 “说吧,寻谁去了?” 沈绍延震惊地瞧着沈老太太,道:“祖母好厉害!” 沈老太太笑他道:“没人去找你会溜去这全然没个名气的地方,还是这么大清早的时候眼皮耷耷爬上了车的?” 沈绍延鼓鼓腮帮子,纠结了好久才说了出来:“我去找袁亦儒了。”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更…… 第52章 得心 “袁亦儒,”沈老太太疑惑重复了句。 “嗯,您不知道,”沈绍延说着,声音越来越小,“他很早之前就从京都跑出来玩了,早我们两日到了荆州,就在那磨山书院处歇着。” “在书院里头歇着,”沈老太太问,“他是识得书院里的哪位先生么,” 沈绍延点点头,“他同我说,书院里的郭先生旧时在京都曾教过他一段时间的。” “郭先生,”沈老太太道,“在这荆州的小书院里,竟有一位教过袁大学士孙儿的先生?” 沈绍延笑道:“是呢是呢,我也是这么说的。我说他呀,爷爷都是个大学士了,怎么还同别人去学学问呢,跟着自己爷爷学个不就好了么?” 沈老太太也未用心听他说些什么,只随口同他说些个:“你这么问他,他是如何回你的?” “他也没答我,就光是笑。” 沈老太太笑道:“你瞅他不答你,忍不得动手了吧。” “是啊,我动手了。” “拣着便宜没?” “没,他动手比我快多了。” “你不是这几日练了个什么?” “自己瞎练,哪像他有个正经师傅教了的模样。” “哦?” “祖母怎么不问了?” “我等你同我说。” “呃……祖母也帮我请个能几下拳脚的先生吧,不需要多厉害,能拣着袁亦儒的便宜就好了。” “你父亲不是教过你么?” “呃……嗯……那祖母还是不要帮我请了,免得父亲知道了伤心。” 祖孙俩说话间,渐行渐远。 露薇轩中,沈氏压了压林书茹的被角,拨了拨她额上的浏海,叹道:“你四姑姑是个坏样儿,万别跟你四姑姑学。” 林书茹诚恳点头。 沈氏又道:“记着啊!记着万别学你四姑姑。” 林书茹再一次诚恳点头。 唠叨了一万遍的沈氏终于稍稍放下心来,又同碧婷交待了几句,再用非常信不过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了芳草好几眼,终于领着王善家的等人出了去。 等沈氏一行人的脚步声行得远了,躺进被子里的林书茹舒了一口气,一骨碌钻了出来,冲碧婷道:“真落下了啊?” 碧婷回身,在桌上那个装着绣线帕巾的小篓中翻了翻,翻出一条红豆珠串,同林书茹道:“姑娘今日出门时走得急,我同芳草忙跟着,也未仔细瞧延少爷有未落下东西。今晚上回来,芳草眼尖瞧着捅了我几下,我便赶忙收起来了。” 林书茹伸了手,让碧婷拿过来瞧瞧,边道:“那个冒失鬼,人家送他的玩意儿呢,他却随处丢了。红豆相思呢,多好的心思啊。啧啧啧。” 虽是沈绍延不在这里,林书茹仍忍不住打趣打趣他。 碧婷笑道:“姑娘又说笑话了。两个男孩儿,什么相思,什么心意呢。” 林书茹喷笑:“你不懂,你不懂。”抬手将碧婷递送来的那红豆珠串接了下来。 碧婷的确不懂,转头看了看芳草,发现她那整个的表情比自己更呆。 林书茹捋着一颗颗红豆仔细瞧,不由感叹:“这手工真好。”比大工业化社会生产出来的珠串好多了。林书茹还记得自己在一风景区买过条红豆珠串,拿回屋里仔细一瞧,每一粒打孔的位置都不均匀,穿在一起真是凹凸不平全无美感,跟这一串简直天上地下。 芳草听她啧啧感叹,虽不识货,也知道这该是个好东西,便道:“姑娘喜欢就昧了呗,反正延少爷应是不知丢了哪儿去了。” 林书茹好笑,侧目瞧了瞧她。 倒是碧婷先开了口,说:“你平日一老实模样,今日怎么说了句完全不似你会说的话。” 芳草眼皮都不眨一下,说道:“姑娘喜欢,延少爷也说了不要,昧了也没什么不是。” 碧婷掩嘴一旁,笑了起来。 林书茹趴在床头笑了好一会儿,将珠串放到芳草的手上,同她说:“今夜由你保管着,记得明日出门时帮我揣着。我得还,沈绍延得个这么有心意的礼物,我肯定是要还的。” 芳草垂目朝手上挂着的那个珠串不明所以地看了好一会儿,问:“姑娘为何让我今夜保管着?” 林书茹道:“你替我念想一下。” 林府另一侧,木槿轩中。 书房里亮着灯,林大老爷心情烦闷,仍没有要去睡的意思。 林辰宗站在外头想了许久,转头要走,又犹豫着回了头。 李迎家的端着汤盘跟在顾氏身后,走到书房外见着那头林辰宗的犹豫不决的身影,同顾氏说了句:“大奶奶,少爷也还没睡呢。” 顾氏微微颔首,加快了脚步朝林辰宗走去。 林辰宗听见后头有脚步声传来,回头一看,见是顾氏,忙道:“母亲。” 顾氏问他:“怎还不去歇着?” 林辰宗瞧了眼后头灯火通明的书房,抿抿唇。 顾氏道:“祖母不过就说了那几句,也没个重话,你父亲没事。” 说着,顾氏便想要劝林辰宗快去歇着,却没想到林辰宗同她说道:“我找父亲,还有别的事情。” “别的事情?”顾氏奇怪道。 “嗯。”林辰宗的应答简练干脆,顾氏都不知该如何去问好,也见林辰宗并没有要同他说的意思,想了想,转了头同李迎家的使了个眼色。 李迎家的忙走上前来,将手中的端汤的盘子交到林辰宗的手上。 林辰宗有些不解,抬头看了看他的母亲。 顾氏微微一笑,说道:“替母亲去送些清火的汤吧。” 林辰宗这才明白,点点头,转身踢踢踏踏朝书房跑去,在门上轻轻叩了叩。 顾氏笑了笑,领着李迎家的离开了。 林大老爷正襟危坐,桌上的书页摊开着,却一个字也入不得眼,进不得心。也不知是坐了多久,突听见有人叩门,便问:“什么事?” 林辰宗回道:“母亲让我送些清火的汤来,……让您趁热喝了,会比较好。” 话说完了,却没听得书房中的林大老爷有什么回应,林辰宗又道:“父亲不喝些么?” 话音未落,书房的门便从里头打开了。 林大老爷清清嗓子,也没想到来人竟是林辰宗,此刻略有几分尴尬,说了句:“进来吧。” 等这小身影进了门,林大老爷便轻轻将门合上关好。 林辰宗将汤盘放在桌上,将林大老爷方才看过的书合上,又将一旁放着的书叠开些,这才将那汤盅拿了出来,打开盖子摆好汤匙,垂手一旁用晶亮亮的眸子瞧着林大老爷等他来喝。 今日晚间,被林老太太没头没脑的一顿训,再加上自己这么多年来,终归是在有些事情上觉着父母偏心尤甚,心里多少存了些怨气,因而此番不舒服也是在所难免的。 林大老爷知道顾氏定会来劝自己,却没想到今日她不是亲自过来,而是换了林辰宗。 林大老爷坐了下,用汤匙舀着汤,边问:“怎叫了你过来?” 林辰宗道:“不是母亲叫的孩儿,是母亲过来时正撞上孩儿在此处。” 林大老爷抬抬眼皮,问:“不用早睡么?明日不用去书院?” 林辰宗道:“明日是要去的。” 林大老爷将舀好汤的碗推到林辰宗面前,自己又摆了个碗舀起来:“明日要去,这刻还在外头打什么转?” 林辰宗道:“有些事,想同父亲说说。” 林大老爷问:“学业上的事?”这倒有些讶异。学院里的先生都说林辰宗悟性不错,他也已经好些年没得林辰宗请教过课业上的问题,今日问起来,或许那问题会颇有难度,有可能是学院里的先生都答不上来的。 林大老爷振振精神来听,却没想到林辰宗说:“非是课业上的事情。” “那是什么?”林大老爷奇怪地问。 林辰宗想了想,该要怎样简洁明了些表达自己的意思才好。想了片刻后,说道:“沈绍延今日同我们去了书院,原并不是同我们去看看书院中的景致,也不是去学习的,好似是去找个人,是个叫袁亦儒的。” 孩子们的那点儿事情,林大老爷虽然一直不如顾氏紧着心,却还是会细细听,边听边点头,心里奇怪林辰宗向来都不会关心这些个琐碎事情,也不会同别人多说些个琐碎事情的。 顿了顿,林辰宗又开始说起来:“我听着是说,那袁亦儒是暂住在书院里,奔着郭先生从京都跑了来。我记着上次听父亲说过,书院里最有学问的便是郭先生了,只是因了丁忧,归了家之后朝廷便再没给他起复的机会。” 林大老爷停了动作,问:“郭守业郭先生?” 林辰宗点点头:“好似那袁亦儒家有些背景,……孩儿想问,是不是郭先生即要离开荆州了?”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更…… 第三更晚点发……因为还在码……o(╯□╰)o 等等哈 第53章 风骨 父子俩又说了会儿话,林大老爷见夜色已深,便打发小厮将林辰宗送了回屋,自己便也熄了书房内的灯火,阔步朝顾氏歇下的那处走去。 “袁亦儒,袁亦儒……”一路上,他重复嘀咕着这个名字,心道,莫不是那大学士袁昶的孙儿, 若真是袁家来人,那郭守业果然是拨云见日了。 林大老爷又一想,若果然是袁大学士有帮扶郭守业起复之意,那朝中定是已抖得你死我活,或不再仅限于暗潮汹涌了。 若是郭守业离了磨山书院,也不知书院里还有没有其他先生能帮扶到林辰宗的课业。 林大老爷想着许多,到得顾氏院中一抬头,这才发现顾氏不知何时已出了门接了自己,却不打扰他,只跟在一旁,一双闪亮的眸子如烁烁闪耀的星光。 林大老爷唇角微微有些上扬,问她:“怎还没休息?” 顾氏一如往昔的回答:“才忙完的。一停手,你便回了。” 林大老爷笑了笑,闷闷的瞧了她一眼,也没再问,也没再多说话。 这个夜晚有许多人难以安眠,林书茹却倒头一觉睡到了天光,芳草可是费了好一番工夫才将林书茹从被子里念了出来,林书茹一边揉着眼珠,一边道:“我觉着明日你可以换个法子闹我,你这样实在是太烦了。” 碧婷帮着她边梳着头边道:“要奴婢说芳草这法子最好。不烦人些,姑娘是懒得起身的。” 林书茹郁郁,心道:这又不读书又不干活的,整日起得这么早,不过就是给老太太去问个安的。这个安就不能晚一些,再晚一些些问么? 虽每次起床气未散时,林书茹总会这么想上一会儿,可等这起床劲儿过了后,她也能体谅一家大小日日同老太太请安不仅仅是做个礼数,更是为了让老人家不至于倍感孤独,日日思及儿孙却总因为他们各自有些忙活而不可团团圆圆的见上一面。 每思及此,林书茹便会为早上起床那刻的不孝想法颇为自责。她想,她可得努力深刻地改改这个坏毛病。 碧婷将林书茹打点好,芳草也从小厨房中端了早餐来。 趁着林书茹进食的空档,芳草同林书茹说道:“太太那头派了人来传,说今日家里来了个小客人,姑娘可得快些。” 林书茹一愣,问:“什么?小客人?” 芳草点点头,将昨日林书茹托她保管的红豆珠串拿拎出来收了好,碧婷在一旁道:“好似说是延少爷那头招来的客人。” 林书茹眨眨眼,突然间笑了起来,开始虎虎吃着饭食。 碧婷忙在旁劝:“姑娘慢些,慢些,小心给噎着。” 林书茹三两下吃了完,擦擦嘴跳下椅子,同碧婷、芳草道:“我等不及去瞧瞧送他那‘心意’的,是个什么样儿的人。” 林书茹过去的时候,林二爷正饶有兴致地同那约摸十一二岁已经抽长身子的男孩儿说着话。 那男孩儿着一身灰青色的长衫,虽是颜色低调,却因用的是上好的长绒棉织成,布纹平整,布色柔和,穿在身上尤显得这男孩儿气质上佳。 林书茹跟着沈氏走入屋中,沈绍延早在那处坐好,见林书茹进了来,一个劲儿挤眉弄眼的笑。 林书茹见林二爷同那男孩儿聊得起兴,心中便知这男孩儿定是有一番背景的,否则他这有些势利的老爹哪有这么个闲工夫好脾气跟个小屁孩瞎唠嗑。 林书茹扫了眼那男孩儿,问小声问沈绍延:“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叫袁亦儒的?” 沈绍延沉沉点头,眼中稍有些得意,似乎因着有这么个朋友而特别骄傲。 大昭国以文治武多年,武官不论权柄多大,却还是要受低级文官的多般治肘。 祖皇帝当年得了这天下,便是因自己率了手中官兵倒戈反了那颓败不堪的大永朝。 等他掌了天下,便以己度人,对手握兵权的武官们起了防心,于是定了好些规矩法度,用以压制武官们的力量。 如今过了数百年,也不知太祖看着那些个同他当年一般模样的武官,见着个比自己纵低了三级的小文官点头哈腰,会不会在心头有着百味陈杂。 林书茹扫了那袁亦儒两眼,那风骨气度,与沈绍延的调皮捣蛋模样实在是太过迥异,也不知这两个人是怎么玩在一处的。 林书茹轻轻踢了踢沈绍延的凳子角,沈绍延侧了头瞧过来,听林书茹问:“沈绍延,你不会是把我那香囊送人了吧。” 沈绍延的面色僵了僵,转而嘻嘻笑着小声道:“怎么突然问这个?” 见沈绍延顾左右而言他,林书茹更是确认了自己心里头的猜测:定是沈绍延不明所以,将那芍药香囊当了寻常之物送给袁亦儒,袁亦儒这才回了条相思珠串给他。 否则,照着袁亦儒那副正儿八经的模样,哪可能主动去寻了沈绍延的开心? 林书茹有些火大,又踢了几下沈绍延的凳脚,压着声儿道:“你先说,你究竟是送没送人的?” 沈绍延摸摸鼻尖,说:“没呢。”说完,却又虚虚瞧了林书茹一眼。 这模样十成十是有鬼的,林书茹眼见她打死不愿认账,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同他道:“没送人?没送人你现拿出来给我瞧瞧。” 沈绍延听她这么说,气更虚了,凑了脑袋过来道:“没带在身上。” 林书茹鼓鼓眼,“那等会儿我跟去凌霄院瞧瞧。” 沈绍延被她堵得半晌没吭声,林书茹知道他是心里慌着,于是又补了句:“若是没见到,我不轻易放过你。” 沈绍延听她越说越气,更是郁闷不已,抓抓脑袋瓜子,窘迫道:“呃……呃……找不到我赔一样别的玩意儿给你就是了。” 这么看来,果真是送人了! 林书茹气闷不已,趁没人注意她这处时,抬手狠狠在沈绍延后背的肩胛处掐了一把。 沈绍延疼得吱吱叫,也没好意思大声叫唤上一句,兀自忧伤,只在心里头默默流泪。 难得沈绍延吃了亏也不嚷嚷个,安顺看着心惊肉跳,很怕沈绍延闷声不响爆发出更大的一出,很狗腿的模样想上前来劝,却被林书茹狠一瞪眼,肉跳心惊地败退下来。 正这空档,林书茹突然听见林二爷叫了她的名字。 难得林二爷会主动提及自己,林书茹愣了一下,忙抬了头看去,却见家中众人神色各异,朝她瞧了眼来。 林书茹有些丈二摸不着头脑,方才同沈绍延闹着,也不知林二爷刚刚是说了些什么,搞得大家看她的眼神居然都是这般奇怪? 林书茹心头疑惑,遂认真听起林二爷同那袁亦儒说的话来。 林二爷面上有着些许的失望,微一叹气,道:“虽是订过亲了,但男子三妻四妾倒是平常事,不若……” 沈老太太手一歪,杯盏随着偏斜的手一颤,瓷盖啪一声落了下来,砸在地上一声脆响,将众人的视线拉了过去。 沈氏正颤颤站起身满眼含泪,正要同林二爷说上句,却被沈老太太身边的钱妈妈扶着坐了下来。 早在林二爷知道袁亦儒的家庭背景,并在与之交谈的过程中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时,沈老太太随面上没露出些什么模样,心里头却是非常不高兴的。猜想林二爷心中打起了算盘,沈老太太想着颇疼爱女儿的沈氏定会闹起来。 只是家中来了客人,闹上脸来着实有些不好看的。沈老太太便对钱妈妈使了眼色,若是出了情况,赶紧要将沈氏安抚下来,别在外人眼中落了林家的脸面。 沈氏不知钱妈妈怎么这般快的过了来,疑惑不解地瞧瞧沈老太太,见她朝自己颔首点头,这才顺着钱妈妈坐了下来。 钱妈妈小声同她道:“万事还有老太太在呢,夫人勿需担心。” 也因是有沈老太太镇在这,沈氏才能忍了泪放下些许心来,忐忑地握着林书茹的小手。 林书茹也终于是明白了,方才的众人为什么用那样古怪的眼神瞧着自己。 林二爷大约是问了袁亦儒可有定亲,所有人就都明了了他心中那些个弯弯绕绕。 他也不想想袁亦儒生在的什么样的门户,那可是林家高攀不上的。 袁亦儒倒是颇有涵养,面上也没露出什么尴尬,只拐着弯的说了句家中已替他寻好了门亲事,哪知林二爷还不放过,接着往下说起男人的三妻四妾来。 林二爷也是因为多年来的“怀才不遇”,着了魔坏了心。 这林家家世虽然算不得多大,比起那些个小门小户总是好了许多。 林家以文入仕,世代为官,家风中总还带着儒士文人的铮铮傲骨。再是如林四小姐这般已经万般难嫁的女儿家,也是宁愿选些小些的门户,也不会去别家高门寻个二房去做。 若是林家出得个做人妾室的姑娘,不要说林家的门楣,就说林大老爷为官的脸面,都不知道向何处摆去。 林老太太青着脸,同陈妈妈说:“将孩子们都带出去。” 沈老太太忙打圆场,同袁亦儒道:“这家中有些个事情需要商量,便让绍延陪你四处玩玩。若是需要什么,可同我家大奶奶要,当着是自己家一般,勿需拘谨的。” 袁亦儒恭恭谨谨行了个礼,便退了出去。 等袁亦儒和孩子们一走,早已看不惯林二爷的林四小姐哼了声,道:“二哥真是越发的不要脸面了。” 作者有话要说:第三更! 呼……终于完成任务…… 手机码字真是比电脑打字慢多了……眼前白雾雾的…… 第54章 偷袭 陈妈妈叮嘱完看顾少爷、姑娘的婆婆妈子们,又同袁亦儒道了个歉,另嘱咐少爷、姑娘们领着客人在府中四处走走,便匆匆回了去。 林画茹因是年纪小,对于林二爷方才说的那些个话一知半解,并不清楚其中的深意,以为父亲不过是随口问问,如今老太太将他们尽遣了出来,她被吴嬷嬷抱在手中,晒着暖暖的太阳光,不觉有些困乏,打了个沉沉的呵欠。 她趴在吴嬷嬷的肩上,看了看其他人,没个趣味,于是恹恹对吴嬷嬷道:“快些回去,我要补个觉。” 吴嬷嬷忙应了,替她同林家其他几房的少爷、姑娘告了个辞,林辰耀也跟着一并先走了。 沈绍延同袁亦儒出了院子时,一路有说有笑,说话的声音却不大,惹得竖起耳朵听他们说话的林棋茹惆怅万分,实在找不到插嘴的机会。 林书茹跟在一众人身后,眉头微蹙。 原先,她只以为自己同林二爷的只是有些疏离而已。 可如今看来,大约连疏离都已经谈不上了。 女儿家最为重要的婚嫁之事,林二爷多半率先想到的并不是女儿能够嫁得多么如意的郎君,而只想着若女儿能高嫁入大户人家,自己日后或能从中得些个什么。 林书茹有些伤心。 她在上一世没有父母疼爱,这一世以为能得偿所愿,却没想到父亲不仅不怎么关心自己,更是想将自己拿做将来过上更好日子的筹码。 他说男人三妻四妾再平常不过,难道他觉得若是个好些家门,林家这样的小户在正途上攀不起的,便让自己的女儿做个小妾也是能接受? 林书茹想着,一时间心乱如麻。 沈绍延那头突然喊了她一句:“林书茹!” 林书茹忙拂开头脑中纷乱不堪的思绪,抬了头,朝沈绍延望去,见他已经拉着袁亦儒行了另一条往外院走的路,与其他人分了道。 沈绍延这人有几分古怪,说他不爱结交朋友,他却是个喜欢热闹喜欢同人胡侃玩乐的;说他喜欢结交朋友,可他又不怎么喜欢跟并不熟络的人玩在一处。 他合着也没在林家待多少天,除林书茹外同其他人并不多熟,于是不爱同其他人一块儿走,偏拉着袁亦儒往别人不去的道上跑,边还叫着林书茹的名字,道:“快些过来带路。” 林书茹暴汗。合着她就是一专司带路的丫头? 虽是有几分不开心,但还是瘪瘪嘴,无奈地跟了上去。 另一处的林棋茹气得很,没想到这沈绍延性情如此古怪,也不管其他被他撂在这处的人,便自个儿扯着袁亦儒走掉了。并且姿态还相当明显,就是不想要同他们一处玩。 林棋茹扯扯手中的帕子,很是气恼,心道方才老太太旁的陈妈妈都已经说了,让大家伙儿一齐四处走走的,怎就偏被他分成了两拨人呢。 看着林书茹被他叫过去,也不管沈绍延当时喊林书茹的口气是跟差使丫头一般,跟这里是他沈绍延自家宅子似的,很不给林书茹来面子。林棋茹当下只觉得沈绍延这人极为讨厌,便同身边的林辰祖道:“不是说要一块儿玩的么?怎么走的走,散的散了?” 说完,抬步便要去追,却不想听到林琴茹讥讽道:“人都已经定了亲了,你还巴巴赶上去做什么?人既不愿同我们一处玩儿,你也别自讨没趣。” 话音未落,语气略有些尖酸的林琴茹就被林辰宗转头拽走了。 林琴茹愤懑地甩甩手中的帕巾,白了林书茹的背影一眼,哼道:“谁稀罕呐。” 林书茹赶上前头两人的时候,沈绍延正在同袁亦儒说着他一路从京都过来荆州发生的趣事。 安顺边听,边下意识揉了揉他的屁股。 林书茹猜想,大约是沈绍延的趣事都让安顺想起了屁股开花的鲜血淋漓的痛楚。 看着安顺听沈绍延同袁亦儒讲故事时,时而惶恐时而哀怨的表情,林书茹不由得好笑。 沈绍延说了会儿,也没得什么趣事了,毕竟在沈老太太的看管下,能闹几件调皮捣蛋的事情已经颇不容易了。他转了头,朝跟在后面的林书茹扫了一眼,觉得好生奇怪。平日里林书茹多喜欢和他拌嘴呐,怎自己今个儿说了那么久,她却跟在后头一声不吭呢。 沈绍延奇怪,眨巴眨巴眼看她,却见她偷偷掩着嘴在后面坏笑。 见沈绍延看来挑了挑眉眼,似是在笑话他。 可等袁亦儒回头过来,林书茹方才挂在面上的那副狡黠模样却瞬间褪了,绷出了一副婷婷闺秀模样。 沈绍延歪了嘴,心道:好家伙,变脸也太快了些。怎今日装得如此大方得体模样儿? 林书茹想的却是,袁亦儒过门是客,方才自己父亲说了些不体面的话,自己总不能再让林家或是林家二房贻笑大方了。 沈绍延见她面上绷得这么紧,遂气不打一处来。这个实际上顽皮得同他不相上下的女孩儿,方才还狠狠地撅了他一下,撅得他现如今后背都还疼得厉害,怎地见了别人家就端成了这副模样?沈绍延想着,立马儿就想要揭了她面上带着的这层假面皮。 其实他哪里知道,林书茹也不过就是对他本性毕露了些而已。 沈绍延想到便做,拉着袁亦儒同他说:“你别看她这副模样,我表妹这人是最顽皮不过了。” 袁亦儒也没接话,抬了眉侧头瞧他。 沈绍延拍拍胸脯道:“真的,真的。她面上看着比谁都良善,实际上最皮不过了。” 林书茹暗地里紧了紧拳头。要是没有外人在,她真是很想揍他。 袁亦儒淡淡笑了笑,问沈绍延:“你还能说别人皮的?” 沈绍延道:“当然啦,她比我厉害多了,方才她还揪了我狠狠一下,我这背上现在都还疼着呢。” 见袁亦儒似是不信他的话,沈绍延就扒了扒自己的领口,同他道:“你看看,看看,可疼着呢,定是乌青了。” 林书茹悄悄翻了沈绍延个白眼,瘪起嘴来,心道这二百五的表哥真是半点面子都不给她,也不给林家二房留些,不禁在心里头默默骂起他来。 袁亦儒也没真去探看,只浅浅一笑。 沈绍延回过头来,见袁亦儒仍是一副不信的样子,可林书茹那头的面色却已半青半白,方才端出的闺秀模样儿已经摇摇欲坠就快跌了地,不由得想要再接再厉,将林书茹一身的假画皮全揭了开,于是又同袁亦儒说起来:“我跟你说,我那安顺都吃过亏呢。昨日里被她泼了一身凉茶水,夜间睡着我还听他有一声没一声的打着喷嚏呢。是吧,安顺!” 听得被主子点了名,安顺忙不迭答应了声:“欸。” 林书茹忍不住道:“你聊你的,干嘛将话都说到我身上来了?” 沈绍延眼见她就快绷不住了,不由心花怒放。难 得见到林书茹郁郁不欢想申辩几句还顾虑重重的模样,沈绍延像讨了个大便宜般开心,才不管她的抗议,继续同袁亦儒数落起来,“你看看,你看看,她就要装不下去了。”说完,还补了句大声的笑。 林书茹脸色是不好了,但多少还有些分寸在,虽听他这么笑,牙痒痒的想揍他,却还是忍住了。 沈绍延可没好好记住过“见好就收”这个词,难得在林书茹这讨得几分便宜,便更是得意,大咧咧道:“我告诉你个有趣儿的,她呀,可勾过家中塘里养的大锦鲤吃……” 这回,林书茹可实在忍不下去了。 前几天他还信誓旦旦保证过说要守着这个秘密,林书茹才没有想方设法将那香囊拿回来,现下他居然一溜嘴便将这事情尽说了出来,究竟还记得不记得曾经应承过别人的事情? 想着自己那芍药香囊被他转手送了袁亦儒,而林二爷方才又同人家说了那么不体面的话,这条思路一拉扯开,林书茹那火气蹭蹭地往上窜,呼哧一声便烧到了“罪魁祸首”沈绍延的身上。 林书茹横了沈绍延一眼,沈绍延立即像抓了现行犯一般得意洋洋地跳起来,同袁亦儒炫耀道:“你看看,你看看,我方才说了什么?是不是,是不是?!你们……” 沈绍延话未说完,便见林书茹几步上前,一脚踢了他后膝,将他反手一拧一压,“啪”一声将他按在地上。 虽然身子骨还未长开,但上一世学的那几招擒拿防狼术居然还能使得上。也亏是学得这几下用着巧劲儿擒拿术,否则硬碰硬,她可绝对不是沈绍延的对手。 林书茹气上心头,方才要是沈绍延不再往自己身上说嘴了,她定也是不会下此狠手。 没想到林书茹一个姑娘家,突然出手竟然下手这么猛这么重。沈绍延被她按趴在地上,一时间竟动弹不得。 沈绍延怎么说也是个武官家出身的孩子,也都是练过两下,寻常闹着玩,别人也讨不到他的便宜,防身的小功夫还是有些的。可如今却被一姑娘家按倒在地,还是当着袁亦儒的面按倒的,沈绍延顿时觉得特别没面子,脸上涨得通红,瞎嚷嚷道:“林书茹!你太过分了!太过分了!” 也不知林书茹使的是哪里学来的这三脚猫动作,竟将他压得死死的,挣一下关节骨都还会吱吱的疼,沈绍延撅着嘴道:“小人!偷袭!你敢不敢堂堂正正的来!” 林书茹斜了眼想要救场的安顺,安顺立即耷拉着脑袋退散到一旁,垂手站侯着去了。 沈绍延仍在嚷嚷着,心中愤懑不已。若不是林书茹突然来这么一下,他怎会被一姑娘家整得这么惨?!太小人了! 林书茹哼了声道:“孔夫子说,世上唯小人和女子难养也,小人怎么啦?女子生下来便被孔夫子比了小人,我也就不稀罕什么堂堂正正了。” 若是不偷着在沈绍延没发觉的时候揍他一揍,林书茹很明白,自己是真的半分便宜也讨不到的。 沈绍延一愣,没想着林书茹这么回自己,怔怔然道:“不是吧,你这就认了小人了?” 林书茹抬脚,不轻不重踹了他屁股一下:“你不说我装嘛,我不装了,你觉得可好啊?” 沈绍延哇哇叫道:“你这是什么姑娘家嘛,太恐怖啦!安顺!安顺!快来救我!” 安顺抠抠额头,过来救也不是,不救也不是。 林书茹道:“你嚷嚷啊,嚷嚷啊,给别人都听着,瞧见你被一个姑娘家按倒在地挣脱不得,你特别有面子是吧。” 沈绍延听她这么一说,立即听了嘴上的嚷嚷,囧着张脸,欲哭无泪。 林书茹佯装恶狠狠,同他说道:“方才我给你来点面子,好声好气让你别说,你还蹬鼻子上脸了?你是要这样儿才开心了是吧。” 沈绍延被她摁在地上,嘴巴却还是挺硬的:“我说的可不都是事实嘛。” 林书茹虚张声势警告他道:“下次若还是这般在外人面前不给我留面子,你信不信我将你绑了吊起来打?” 难得被人这么凶恶地警告,从来只有他吓别人没得别人这么吓他的,沈绍延被林书茹这么一说,直懵了神,发愣间发觉按住自己的力道松了,忙骨碌一下爬起来拍着身上的尘土。 安顺见林书茹松开了沈绍延,也匆匆跑来帮着沈绍延拍灰。 反正弄不弄上这一出,林家二房和她林书茹的颜面也已经在这袁亦儒的面前扫地了,林书茹没再多留意他的神色,同他说了句:“还是让沈绍延陪你四处瞧瞧吧,我就失陪了。” 说完,微一施礼,也不待袁亦儒说些什么,便在沈绍延的叫嚷嚷中疾步离开了。 沈绍延郁闷死了,拍来拍去,一身滚过尘土的模样就是拍不干净,埋怨一旁看笑话的袁亦儒道:“你怎么不来帮忙呢?” 袁亦儒朗朗笑开,反问他:“我怎么好意思帮忙呢?” 沈绍延气道:“你怎么不好意思帮忙呢?” 袁亦儒哈哈笑道:“你被小你两三岁的表妹踩在地上,我总不好意思替你跟她求情,让她高抬贵脚吧。” “你!……你!……你!……”沈绍延气得半天没说出句完整话,憋了半天,好不容易憋出一句,“她过分,你也过分,你们两人都是小人!都是假正经!!太过分!太过分了!!” 作者有话要说:笑眯眯回答:嗯,他是闷骚。 第55章 不明 在老太太屋中,被林四小姐冷言冷语讥讽了的林二爷面上的脸色十分不好,眼眸沉了沉,转头斜靠在椅背上问林曼:“四妹,我又说了什么惹着你了?” 林四小姐见他有胆子说出那意思,现如今却没胆子承认,不由嗤笑一声,斜了眼去。 林二爷若无其事抖了抖袖子,回了身来。沈氏再坐不住,刚想要起身同林二爷说几句,又被钱妈妈按了肩。 也不待沈老太太开口,林老太太便说话了:“混账!” 也许家中很多事情,林老太太的观点和看法都是糊涂的,可有些事情她却是相当清楚。 林老太太方才骂出的两个字动了真气,此刻吁吁喘了几口,才将后头的话说了出来:“想我们林家几代为官,虽是没有出过大官的人家,有些礼义廉耻总还是知道的!你今日是吃了什么,被迷了心窍糊涂了脑子?怎会说出那么不得脸的话来?” 林二爷咬着牙,眼神闪烁着躲避家中其他人看过来的目光,边死不认账回林老太太的话道:“母亲说的是什么意思,孩儿听不懂。方才不过是跟那孩子闲扯些话,这是哪里惹着你们大家了?” “闲扯?”林老太太道,“闲扯你为何要关心别人家的婚事?闲扯怎在别人家已说了定了亲之后,还要同人说些三妻四妾是平常事的道理?” 林二爷微微扯了扯嘴角,心虚抵赖道:“不过就是顺嘴问问,那也不过就是个孩子。怎地了,现同人说几句话还要规定个一二三四、祖宗家训的?” 林四小姐道:“你问的是祖宗家训?我们林家祖宗谁人教你将家中女子嫁了给人做小?那还是你嫡女,不是个便宜庶女!你要脸不要?你不要脸家中其他人还要!” 林四小姐的话说得那么冲,林二爷憋在心头的火不由窜了起来,扭了头问她:“我说四妹,你好意思说我不要脸?你如今就要脸了?大哥他们为了你的婚事,折了多少的脸面?你有空指责我,倒不如自己看看自己被别个笑话了多少次了。” “你!……”林曼火冒三丈,正要厉声骂他,却被沈老太太轻咳压了下来。 林二爷觉着,反正他方才的话语里只有些个苗头,又没问出□裸的意思了,他抵死不认总是可以的。 怪也是怪他方才鬼迷心窍,怎么听着人家家世好,一溜嘴当着家中众人就透露出这么个意思来了? 那可还是个没成人的孩子,真要是愿意,袁家家中也是由不得他做主的。 林二爷真想拍拍自己的脑袋,对自己说:糊涂啊!真是糊涂! 就是太糊涂了,才搞成现下这么个不好收场的样子。 想到这里,林二爷挺直了脊梁骨,虽目光仍是虚虚的,却还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林老太太无可奈何,沈老太太却是被真的惹火了。 放下手中的茶盏,沈老太太问林二爷:“我记得你从三岁时便开始学着读孔孟之言,我记错了没?” 家中这所有人,林二爷只有在沈老太太面前时会矮了半分气息。 他也一直都搞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对着沈老太太时会气短,大约与她说话从不如别人那般单刀直入,而是拐弯抹角的让你完全摸不清楚他个中的意图有关。 此时的林二爷听着沈老太太的问题,想了半天还是想不明白她问出这句的深意,只得老老实实答:“好似……大约是在那时。” 沈老太太微微一笑,点点头,轻言细语同他说:“哦,这样。真是……白学了。” 最后那三个字,沈老太太说的字字铿锵,如鼓槌重重擂在了林二爷的心头上。 明明沈老太太方才的那句话说得轻柔和缓,完全不似林四小姐那般强烈,却让林二爷刹时间羞得满面通红。 明明方才林老太太数落他的时候,他的嘴上仍是那般硬,而如今沈老太太云淡风轻的说出这句话,他却再也装不下去了。 林二爷深深吸了口气,半垂了头,在心中不断对自己说:本不过问了一句而已,就算是方才起了这个心思,毕竟是没有说出口来,也没有真让林书茹去做了小。如今又有什么好谴责他的,他又有什么好值得被人谴责的? 他心中愤愤不已,已经准备好了,若是沈老太太再说他一两句,他多少也要顶上一句半句的。 可是他等待着,却没有等到沈老太太的下一句话。 沈老太太笑了笑,转头同沈氏道:“我是书茹丫头的外祖母。若是想给丫头定了门亲事,可定要记得先告了我一声。” 沈氏明白她的意思。说了这么句话,便像一道大闸拦在了林二爷的跟前。 首先,林家的家风不允许林二爷送了女儿出去做小,就是再好的人家,林家不说是书香门第,怎么着也是学着孔孟之道四书五经科考出来的读书人。读书人气节名节最为重要,若是家中有人送了高门做小,家中人的脸面还要不要? 其次,沈老太太说得已经很白了。 想要给林书茹定门亲事,必得同她说一声的。 成或不成,不等姑奶奶点头,林老太太那边这下也决计是不同意了。 林二爷抿抿唇,也想很快将这件事情揭过,从众矢之的中逃脱出来,忙应和沈老太太道:“那是当然,那是当然。” 林四小姐看不得他这副模样,冷冷笑了声,嘀咕了句:“白学了这么多年孔孟,如今可要记清楚了。” 林二爷青了脸,侧了头去瞪了她一眼,却不像之前那般同她斗嘴置气,转了身朝向薛姨娘,问她道:“欸,昨个儿你说的那个钱……钱行之是不是?” 话题转得有点儿快,没心理准备的薛姨娘呆了呆,顷刻便反应过来林二爷此番动作,既是想转移话题,又是想将林老太太的火气转移到最能让她上火的林三小姐身上,于是道:“哦,是是是,钱行之。” 林二爷仰椅上,好整以暇翘了腿双手交握道:“你给仔细说说,他究竟是个什么样儿的人?” 薛姨娘偷偷看了已经变了脸色的林曼,瞧了瞧林老太太,又瞧了瞧沈老太太,一副不好说,又不好不说的模样。 林老太太叹了口气,点点头道:“说吧,说吧,也让大家听听。” 薛姨娘遂缓缓交待起钱行之的身世过往来。 沈太太同林老太太一齐坐在上头,家中各人的面色都看得十分清楚。 望着林曼面上时松时紧的面色,沈老太太很有些担忧。 这个孩子从来都是个不知道遮掩自己性子里那又直又爆的脾气,如今听着薛姨娘添油加醋说着这林老太太很有几分中意的钱行之,林曼只怕是要坐不住了。 待说到那钱行之突然丧母,继父无人看顾,遂日日背了去,边顾着生机活儿,边照看着继父,林二爷感叹道:“果真是个孝子。” 许多人,就连亲生的父母都没有这般伺候供养的,就更别说如此悉心照顾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继父,且还是在生母归天后,他们二人间已经再没有了那个作为纽带的链接人的时候。 大昭国以“孝义”为章治理天下,除了每年恩科取士外,还会让各级官员举荐仁孝廉义的人,破格提升为官。 这么多年过去,因那些通过仁孝廉义之名被地方官员举荐给圣上的,为官之风皆都刚正廉洁,为国为民鞠躬尽瘁。圣上觉着用着甚好,便也对这些举荐上来的人尤为重用,这也就是为什么昨日林二爷一听这钱行之被官衙举了孝义递上京都后,巴巴想要赶去直隶会会这人的原因。 林二爷这边正感叹着,林四小姐那头就说话了,“怎不说这人假惺惺的?说不成他便是科考不成,想着这个办法博些声明。为何就不能在床头侍奉着继父,非要将他背了出来,在庙口那么多人来去走过的地方照顾?是不是这样就可以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对他继父不离不弃,也就可以全了他孝子的名声,用以博个大好前程?” 林四小姐这么一说,便是林大老爷也忍不住了,说她道:“在床头侍奉是可以,可家中若是没个人挣营生,汤药费从哪里来,柴米油盐那些个花销,又从哪里来?” 难得林大老爷帮了腔,林二爷笑话林四小姐:“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当光喝着西北风还能活个三五六年的?抓药吃补都不要钱?” 林四小姐半晌没接话,薛姨娘忙道:“这钱行之可真的是个极好之人,听说他学问大着,可因时时刻刻都需照顾着继父,他便没去科考。就是在庙口卖字为生,他都是手不释卷的。” 林曼一听庙口卖字,心里头便不由自主的揪了一下,皱皱眉头道:“你有这么好心?真的好能说给我?” 薛姨娘手中绞着帕巾,赔笑道:“看四小姐,总将我想得这么坏心,这钱行之从前虽是个卖字先生,可如今也成了书院的抄撰不是……” 林曼道:“不是我将你想得坏心,是你本就是个坏心的。” 薛姨娘眼见林曼差不多要抬扛起来了,不由得添火道:“或平日我们间有些个误会,但这钱行之真是个好的。四小姐不知道,那钱行之写得一手好字,听说在庙口……” 数次被刺到神经线的林曼突然爆了开,跳站起来,指着薛姨娘道:“你有完没完?说这钱行之不过是想逼我说出赵隐是不是?!我就说了!正中你下怀了吧!你高兴了吗?满意了吗?” 薛姨娘哑了哑,完全没有想到林曼劈头盖脸说出的竟是这句话,震惊道:“赵……赵隐?……这人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过几天沫沫要回家了。 老公说新媳妇回家过年得乖乖的热情洋溢的陪公公、婆婆,他说,应该是没什么时间来让沫沫码字的,因为除了公公、婆婆,还有七大姑八大姨各色人等需要应付。 所以这两天沫沫在努力存稿,争取能码多些,尽量不断更…… 不过沫沫最近手残……写得不快,所以不知道能争取多码多少……先跟大家说一声吧,对手指。 第56章 不妙 薛姨娘平日里便喜欢在家中挑事情,方才不断提及钱行之曾在庙口卖字一事,林四小姐林曼以为,虽然沈老太太处理得干净利索,没有惊动家中的其他人,却没有逃过好事的薛姨娘的眼睛。 她一向是单刀直入的脾气,在薛姨娘颇为“用心”的不断提及之下,林曼索性破罐子破摔,将那早已被沈老太太遮掩过的事情单方面挑了出来,她想,这样就也不怕薛姨娘的诸般言语“威胁”了。 哪知道事情并不是她所想的这样。 薛姨娘不断提及钱行之的过往,不断提及他一介布衣,数年白身行迹落魄,一来是要让林老太太觉着这人曾是如此凄苦都未丢下继父捱了过来,品行更为难得,二来是觉着姑娘家总会想要自己找到的是个万中无一的人,何况这林四小姐挑挑拣拣这么些年,眼光应是会更高才对。 薛姨娘猜想,她越是这么详细具体的翻来覆去的说,林曼大约越是会反感这个由自己口中荐出的人。 其实她同老太太说了钱行之这个人,都有着可进可退的私心。 林四小姐林曼被耽误了这么些年,如今老太太是真急了。 薛姨娘一向同林曼合不来,且林曼还总是站在顾氏那边,每每数落斥责起她来都十分的不留情面,直气得薛姨娘咬牙时险些都要将牙咬崩了。 若是林曼能早些嫁出去,薛姨娘便能少受一日林四小姐的闲气。 不过,最好不要嫁在这荆州城中。若嫁在本地,即使再远,也不会一日多的距离。若是她天天回来串门子,薛姨娘的窘境便也没有彻底解除。 薛姨娘是想,林曼若要嫁人,该是要嫁得越远越好,那种十天半个月都走不回娘家来的,显然就最好了。 因是自己亲口说与老太太的人,薛姨娘留了份心思,荐的这钱行之还的的确确是个人品上佳、学识渊博的人。 若是林曼最后无奈之下顺了老太太的意思嫁过去,日子过得和乐美满,老太太自然会更感激她。 若是林曼仍向从前那般全然不愿接受,薛姨娘就只管着盛赞那钱行之,让老太太和林曼之间的矛盾越更激化,时日还长着呢,总有一天老太太便再也不会有着从前那样由得林曼左右挑拣的耐心。 等到老太太实在坐不住强硬逼迫林曼出嫁时,以林曼的性格来说,会不会母女决裂,还真是个问题。 薛姨娘以为自己打的这个主意已经非常缜密,几乎考虑到林曼任何一个可能会有的反应。 并且,在林曼任何一个可能会有的动作下,薛姨娘都不可能受到林家的责怪。因为她所说的那个钱行之,的的确确是个品行极好之人。 可薛姨娘千算万算,却没有算到现下这一步。 林曼刚刚同她说了些什么? 林曼刚刚同她提到的那个赵隐又是谁? 难得薛姨娘呆站着,好半晌都在发着愣。林曼这才从她那副满面惊讶的面孔中明白,薛姨娘根本从来就不知道有这么个叫做“赵隐”的人存在。 处理完莲清,沈老太太其实将这件事情掩盖得极好。只要下一步林曼能顺利出嫁,沈老太太相信她所压下的这件事情,林府中再不会有人提起,更不会有人走漏了这消息。 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事情恰恰是在当下这个林家家人齐聚的时刻,由林曼自己亲口气急败坏大声朗朗的说了出来。 沈老太太头很痛,双手交握着,貌似气定神闲,交握的双手却是微微紧了紧。 她也不是怕什么,只是一旦林老太太知晓了林曼的那茬子事情,再又知道了是她将这事情压了下来,却没有向林老太太透露只言片语,她这个老嫂子的气就算不发作出来,定也是会憋闷在心中,真心实意地气上她。 林曼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可错已铸成,话已出口覆水难收。 薛姨娘又愣了许久,结合林曼方才同她说话的神色、语气,豁然想到她口中的那个赵隐,或者有些不同一般的内情,于是又追问了句:“四小姐方才说的那赵隐,我怎地从没听过?” 说着,她转头向林老太太求助。 所谓知女莫若母,此时的林老太太已经拉下脸来。 林二爷才刚惹了她一顿的不高兴,现下林曼又说出了这样一句可大可小的话来。 赵隐是谁? 林曼为何脱口而出那样的话来? 一个多年不愿出嫁的“老姑娘”,该是要带着怎样的情绪,才会用这个名字来堵了说媒之人的嘴? 林老太太心火顿起,手指尖不知为何开始不由自主地发着抖。她强忍住手指尖上几近失控的颤抖,大力拍着扶椅,问林曼道:“快给我说,谁是赵隐?!” 陈妈妈见林老太太面上起了些潮红,心知不好,忙要去劝,却被林老太太一把拨开。 林老太太抖着手,指着林曼颤巍巍道:“你,你说,你给我说,谁是赵隐?” 林老太太自幼皮肤白皙,因是过于消瘦,血气不怎么好,年轻时都难得见到两腮微微泛红的光彩模样,如今这一动怒,脸上居然起了这样有些诡异的潮红色,惊到了一旁的沈老太太。 上了年纪的人,最是怕大起大伏的情绪波动。 林老太太如今这副模样相当不妙,沈老太太一边在旁劝林老太太和缓些情绪,一边抬目朝陈妈妈看去。 只见陈妈妈焦急不知所措,在原地转了半圈,忙交待小丫头赶紧将大夫叫来,接着给老太太倒了杯茶,想让老太太喝口茶缓缓情绪,却又被林老太太抬手一推,拂了那茶,滚烫地水烫在了陈妈妈的手上。 平常时日,若是陈妈妈自己不注意烫了手,老太太都会停了其他事情,赶忙赶紧的看看的伤得可重。 如今林老太太气入肺腑,全也顾不得想不起被她拂了茶烫了手的陈妈妈,依指着林曼怒火冲天道:“你……你……你个不孝……” 林老太太前几个字说的铿锵有力,却不知为什么头脑开始有些昏沉沉的,明明很清楚自己想要说什么,却不能顺畅的说出来。眼前的人和物逐渐模糊褪色,糊成了一团惨白刺目的光。 林曼昂着头,一如从前那般,每次同林老太太吵起来时,都会脸红脖子粗的不让她母亲半分。 她不是第一次被林老太太骂不孝,这也不是最狠的一次。 可她却是第一次看见林老太太情绪如此激动,激动得就连说出一个字来都是万般吃力,而后林老太太那一指指向自己的动作开始变得绵绵软软,身子前后微微晃动,字音卡在喉咙里,变成了气若游丝的轻声呢喃。 谁也没见过这般变故,在下头坐着的林家人皆面面相觑。 沈老太太情知不好,忙起身去扶,却在这时林老太太翻了个白眼,瘫软昏倒过去。 沈老太太搭了个手去扶,却没想到林老太太一瞬便昏厥过去,被猛地一拖,随老太太一齐跌坐在地。 “母亲!”本准备好要同林老太太吵上一大架的林曼慌了神,跨过前头的杌子,险些被绊倒。 她一个趔趄摔坐在地,跪行几步到林老太太跟前,同沈老太太将林老太太扶起,边哭着问一旁急得团团转的陈妈妈:“母亲这是怎么了?” 陈妈妈才刚又叫了个丫头赶紧去将大夫请过来,这头便来回林曼话:“老太太这些日子都不大爽利,每每睡起时,都说头晕得很,更有几日半身发麻,好半晌都起不得身。老太太怕你们担心,偷偷请了大夫来看,说是年岁大了,操心的事情太多,整日忧心忡忡着,加之素来血气不好,似是阴阳偏胜,气机逆乱,风邪入体。” 沈老太太同林曼道:“先将你母亲扶了去床上。” 一家人七手八脚的将老太太抬到床上,沈老太太替林老太太盖好被子,陈妈妈吩咐去请的那位须发皆白的大夫也匆匆忙忙地赶了来。 一见老太太面上还未尽褪下的潮红颜色,便说:“不好了,不好了。” 他边说着,搭手去探老太太的脉,沉吟片刻,缓缓摇了摇头。 林曼着急道:“怎么?你倒是说话啊!一概摇头做什么?真是急死我了!” 那大夫又摇摇头,领着众人走到了一旁。 林二爷冲一旁急坏了神瞎嘀咕的林曼道:“你安静点成不成?让大夫说说话!我听着你这声音就心烦。” 林曼气道:“心烦?心烦你就出去!我看着你,我还恶心呢。” 顾氏劝道:“你们不要吵了,好好儿听大夫说罢。” 林二爷和林曼吵红了眼,谁也不理她的劝,继续指责着对方。 林大老爷终于忍不住了,啪一声重重怕了桌案,沉声道:“你们两个!闭嘴!” 作者有话要说:旁边住着的奶奶说,她年轻时候贫血的厉害,还有低血压、低血糖。没想到老年的时候变成了高血压,才知道贫血严重也会转成高血压的。 第57章 凶险 林老太太的变故,令得林家上下一团忙乱。 袁亦儒正同沈绍延在亭中聊着此次南下廉州的见闻,眼见林家下人步履匆忙,一个个的慌了神,不由问沈绍延道:“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 沈绍延正听着高兴,也没怎么注意到林家那些个匆匆来去神色焦急的下人们,被袁亦儒一提醒,这便看去,也觉出了之中的不对劲。 “你等会儿,我去问问。”沈绍延一跳,下了池中亭内的石凳,跑出长廊,拉了个小厮问了几句,神色也变了。 袁亦儒见着,忙起身走来,沈绍延转头同他道:“说是林家祖母昏过去了,如今大夫来了,说是不好。” 知道林家出了大事,袁亦儒忙让沈绍延替自己告辞,这便准备要走。 沈绍延拉住他道:“你这就要走了?是还住那书院里头么?我过几日再去找你。” 袁亦儒道:“如今林家发生大事,我是不好再待在这里了,多还要他们费心招待我。过几日你也别去书院找我,我明日便要启程会京都了。” 沈绍延有些遗憾:“就走了?也不在外头多玩一玩。” 袁亦儒道:“若是现在不回,怕路上有什么耽搁,年节时没赶上回家,我祖父那头交待不了。” 沈绍延忙点头:“那还是赶紧回去的好。” 两人说话间,碰着被叫了去老太太院里的林书茹。 沈绍延斜眼儿瞧她,边不由自主拍了拍前襟上已经拍不掉了的那些个尘土印。 林书茹本被来叫她的丫头催促着紧赶慢赶的往前走,正这时瞧见了沈绍延皱着鼻子瞧她,不由得白了沈绍延一眼。 袁亦儒屈肘推了沈绍延一下,沈绍延抿抿唇,不情不愿道:“袁亦儒要走了,你替他跟大人们告个辞,我要去送送他。” 林书茹瞧了沈绍延身旁的袁亦儒一眼,袁亦儒朝她颔首,微微笑了一下。 林书茹礼貌回了他一个淡淡的笑容,同他道:“实在不好意思,家中突然出了这样的事情,也不好意思留你多玩些时候。” 袁亦儒道:“希望你祖母的身体能快些好起来。” 林书茹躬身,向他见了个礼,“多谢。” 再又客气了几句,林书茹便领着碧婷和芳草走开了。 沈绍延揉揉鼻子,望着林书茹远去的背影,又斜睨了袁亦儒一眼,说:“我都快看不下去了。” 袁亦儒笑着问他:“看什么看不下去?” 沈绍延双手抱胸,挑挑眉道:“看你们两个端成这知书达理的模样,还一来二去,佯装成这斯文不已的样子,我就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怎么能看得下去?” 袁亦儒笑了笑,边走边道:“快些送了我走吧,这么多废话。” 林书茹到得老太太院中时,发现其他房中的孩子们也都被叫来了。 她暗自猜想,或许林老太太突发的这病凶险着,因而才将刚散了的他们又叫了回来侯着。 孩子们站在院子里,屋里头的丫头婆子们进进出出忙乱不已,林琴茹几次想要拉个人问问,人都不得空停下来同她说,嘴上都是说着句:“姑娘且等着先,待忙完了再同你细细说。” 林琴茹十分郁闷,跨步几次想往老太太房里头跑,都被正走出的婆子撞个满怀,撞了出来。 再一次被撞出来的林琴茹揉着鼻子,瞧了瞧身后其他的林家孩子们,不满地瘪瘪嘴:“我们是就站在外头干等着吗?” 林棋茹瞥了她一眼:“不然呢?里头那么乱,我们都又涌了进去,更是没个章法。” 林画茹睡眼惺忪,刚入了梦又被叫了醒,此刻站在老太太院子里,正是半梦半醒之间,揉揉眼,转头便又要吴嬷嬷抱。 林辰耀一贯烦她这副撒娇的模样,见吴嬷嬷无可奈何的要抱起她,林辰耀便即说道:“祖母正病着呢,大家都在这等着信儿,你可倒还能睡觉。”趁这时没了林二爷撑腰,林辰耀又道,“若是被人见着祖母病中你还这么惬意睡着怎么好?吴嬷嬷,不准抱!” 吴嬷嬷听着林辰耀所讲,实在有几分道理。 老太太那头正病着,若是林画茹被她抱着睡着了,指不定被人说成了什么样儿,到时候林二爷光火了,吃不了兜着走的只可能是她一个。 想到此处,吴嬷嬷也不敢由着林画茹,只哄她让她乖乖站着等信儿,气得林画茹最后一点瞌睡也醒了,忿忿对林辰耀道:“好端端站着的就是关心祖母的?不好端端站着就是不关心祖母的?” 林辰耀不搭理她,由着她发脾气。 林画茹见他不说话,更来了劲儿,缠道:“你趁着父亲不在便欺侮我是不是?告诉你,等会儿我便要去同父亲母亲告了你的状。” 林辰耀心中窝火,闷闷对她说:“你自去说,跟了谁说都是这般道理,看你这套在谁那里能讨得便宜。” 林画茹不忿道:“我知道,你不得父亲母亲喜欢,见着他们不在才来欺侮我嘛。你尽在这里神气,等会儿看我怎么同父亲说你。” 林辰耀吸了几口气,再想同她吵几句,却也还是有几分顾虑,撇过头去,没怎么再说话。 李迎家的领着顾氏的命,带着林家的回礼,将袁亦儒送了走,这才同沈绍延一齐回了老太太的院子。 林琴茹眼瞳一亮,忙拉着李迎家的问:“祖母这是怎么了?” 李迎家的吩咐旁的丫头将袁亦儒之前送来给老太太的那颗灵芝拿出来,去问问大夫可不可以助些药效。再交待打点了些事情,这才转了头来答林琴茹:“老太太动了气昏了去,如今都还没醒。大夫说是不好,凶险得很呐。” 说罢,李迎家的便要走,林辰宗忙将她拦下来,“祖母身体一向硬朗,怎突然就大病了?” 李迎家的面上有些尴尬,匆匆遮了几句,又说老太太近些日子已经有了些病症,只是因为病症轻微,自己都没怎么放在心上,也就没有跟家里头其他人交待,就只陈妈妈并几个贴身伺候的丫头知道这事情。 林辰宗想了想,心知林老太太平日里脾气并不大好,尤其是同林曼对上之后,那绝对是天雷勾地火的大吵特吵。平日里,老太太吵完除了心情烦闷叫大家速速散了,也没什么的,如今怎么突然就发了病,而且一发出来就如此凶险? 虽是李迎家的没好说老太太是因为什么动了气,但看她那遮遮掩掩的神态语气,林书茹猜想,大约是沈老太太帮林曼压下去的事情,最终还是没能掩过去。 林老太太的儿女中,大女儿嫁得不错,大儿子混得也不错。要说林二爷,虽未考个好功名,但日子过得还算是舒心惬意,老太太也没多操过什么心。而就只有她的四姑姑林曼,如今这般大了还没寻个好人家,这么些年来,愁煞了老太太,也操碎了老太太的心。 方才孩子们被老太太遣出屋子,虽是因为林二爷说了句让林家面子上过不去的话,但林老太太也顶多是教训一顿了事,按着林二爷的脾气,也不会像林四小姐那般梗着脖子同老太太抬杠。 老太太若真是因林曼的事情而动了气,那该又是谁挑了这事出来呢? 李迎家的同林琴茹、林辰宗说完便进了屋子,林书茹惴惴不安的跟在她的后头,同她一道进了去。 林琴茹见着,也跟了上去,一家大小孩子鱼贯而入,本就挤了许多人的屋子塞得更满了。 进得屋,林书茹便看见林二爷帮着在磨墨,斑斑白发的大夫手中执笔,蘸蘸墨后抬笔边写着药方边道:“若是到明日午时还醒不过来,那便是过不去了。若是醒了,也不见得大好,或者以后都起不来身,或者日后也只动得半边身子。” 林曼眼中泛泪,抖声问大夫:“等醒了后,有什么需注意的么?” 大夫写完药单,放下手中的笔捻捻胡须道:“少食些肥腻之物,少食些甘甜糕饼,……还有,万别再让老人家动怒了。若是再有下一次,恐怕……” 如今老太太还没醒,后头的话始终不吉利。大夫拖长尾音,半晌没说出来,但大家都已经明白,若是再有下一次,怕是就没下文了。 林大老爷接过药单,看了看递给陈妈妈,陈妈妈忙吩咐丫头随大夫带来的学徒去抓药,又吩咐了几个丫头赶紧去备火煎药。 林棋茹扯扯薛姨娘的袖子,将薛姨娘拉开些,悄声问:“母亲,祖母这是怎么了?怎么就醒不过来了?” 林大老爷听到了些林棋茹说的话,横眼瞧过来,吓得林棋茹缩了脖子。 林辰祖见状,忙帮着补了句:“祖母向来身子康健,定是能平平安安醒过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林曼的脾气确实极不讨喜…… 第58章 不枉 虽是老太太病情凶险,但让满满一屋子老少守在这里也不是个办法。 撑到亥时,不说那歪斜着靠在椅子上打着瞌睡的孩子们,就连大人们也强撑不住了。 林曼坐在老太太的床头,已经哭没了音,一双眼红通通的,比沈氏的模样更凄凉。 林二爷已经忍了大半日哭声,如今终于消停了,那疲乏困倦便如涛涛江水拍浪,汹涌而来。 顾氏瞧着也不是个办法,老太太如今昏睡着,汤药也喂了,就只须人守着瞧什么时候能醒来,其他一概也做不了什么。大夫说了,老太太若是明日午时醒不过来,便是真的凶险了。 现如今离明日午时还差个那么长的时间,让家中众人尽耗在这里也解决不了问题,不如留几个人守着,其他人先去歇歇,待明日一早换过歇好的人守着,总比全家老少一直捱在这里来的强。 沈老太太也是这么个意思,当下便指了顾氏和沈氏两个媳妇守着,其他人并几个孩子都被带回了各家院子。 林书茹靠坐在椅子上睡得不熟,是以被孙妈妈一抱便醒了。 她扭了下/身子,推开孙妈妈从椅子上滑下来,小步跑到老太太床边,见老太太仍是昏迷不醒着,满眼的忧心忡忡。 沈老太太揉揉她的头发道:“且先去歇着,等你祖母醒了,便差人去叫了你来。” 林书茹想着老太太从前对自己的疼爱,又想起大夫走前叮咛嘱咐的话,心中揪痛着,想起了上一世身为林如意时,在爷爷的弥留之际,都没能及时赶到他的身边尽孝。 那时候,林书茹在离爷爷千里之外的北国城市中读大学。爷爷说,她长大了,应该出去见见世面,整日同他个老头子一样窝在个小镇里头做什么,水才往低处流,人应往高处走。 她和爷爷之间,从小到大都没有多少交流,如今相隔得这么远,起先林书茹还会每个礼拜跟爷爷打个电话,可爷爷的话实在太少,电话中常常会两相尴尬的沉默,最后,爷爷大多会说句:“没什么事情就挂了。”,她便恹恹挂了电话。 几次这般,林书茹每每翻出爷爷的号码,都会因为究竟该说些什么比较好的问题,而犹豫再三。 在那个新的求学环境里,她结识了许多的新朋友,生活充实而多彩。 她越来越少同寡言少语的爷爷联系,拨打电话的频率逐渐从一个星期一次,到半个月一次,又或者越更久了。 寒暑假回到家,看着爷爷默默忙前忙后的身影一如往常,她忐忑于自己一学期来鲜少同爷爷联系的担心便落了下来。 她一直以为,默默的过好自己的生活,偶尔跟爷爷报个好,便是她与爷爷最好的相处方式。直到有一天,她接到一个电话。 医院的护士替爷爷拨过来,说:“林书茹吗?赶紧回来一趟吧。你爷爷快不行了。” 爷爷没有亲自打电话,因为他连话都已经说不出来了。 现在想起来,林书茹印象中的爷爷还是那副硬朗的、严肃的、刻板的、不苟言笑的模样。 她从未想到身体这么好的爷爷也会病来如山倒,因为她从来也不知道,爷爷在很久之前就开始被病痛折磨。 爷爷只是什么也没有说。 或者是觉得小病小痛不碍事,或者是能撑就撑,不想让她担心而已。 护士电话他的时候,爷爷已经病危了。 他以为这次撑撑也能过去,却哪知一病不起。 等林书茹赶到医院的时候,爷爷已经咽了气。有人候在那里许久,终见着她来,忙走上去递给她几份文件,道:“需要你签一下名。这几份保险的受益人,都是你。” 如果可以,她什么也不想要,只想要时光倒流,让她守在爷爷身边,悉心侍奉到终老。 如今她变成了林书茹,躺在病床上的变成了疼爱她的林老太太,从前失去至亲时的追悔莫及、锥心之痛重又袭来,林书茹强忍着将要夺眶而出的泪,抓着老太太床沿一直摇头,就连沈氏想要扒开她,都也无可奈何地扒不开。 林大老爷站在屋里头还未走,看见这一幕,又看看外头那些睡得昏沉沉已被嬷嬷们抱走的孩子,垂了垂眉眼。 沈氏哄林书茹道:“等明日你睡醒了祖母便也醒了,赶紧回去啊。” 在沈氏眼中,林书茹不过是个七岁不到的孩子。这个岁数的小孩子或许已经开始明白些道理,可应该还不太懂得生离死别的意义。 可林书茹摇摇头,依然扒着老太太的床沿不愿意走。 天寒夜冻,屋子里头该走的人差不多都走了,丫头们忙将门掩了掩,那呼呼冷风便被阻挡在外头。 沈老太太拍拍林书茹的头,道:“你待在这里也没什么用,回去歇了,明天一早再来吧。” 林书茹固执地站在那里,只是摇头,沈老太太叹了口气,同林大老爷道:“丫头有心,就留了她吧,我们先去歇着,明日一早过来再换了她们去歇。” 走前,鲜少同林书茹说话的林大老爷沉沉拍了拍林书茹的肩膀,说了句:“不枉你祖母平日那般疼你。” 林大老爷的话,再次勾起了林书茹在上一世对于爷爷的所有愧疚,满眼的泪再也忍不住,扑簌簌掉了出来。 她其实不想哭。 在老太太还没有醒过来的时候守床头哭,她觉得很不吉利。 她深吸几口气,抬袖擦干眼角的泪,又咽了几口气,转头对呜呜哭得带劲的沈氏道:“母亲,不可以哭,我们都不许哭。祖母定会醒来,这样儿哭不好。” 沈氏有个毛病,一哭就难得停下来。她虽也知道在床头哭着有些不吉利,奈何她没林书茹那么好的控制力,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被林书茹又说了几遍,这才招了靠墙站着的王善家的来,扶着她的手虚虚起身,去了外头屋整理情绪。门帘一打下来,便也听不到她的抽噎声了。 房间里就剩了顾氏和林书茹以及伺候的几个丫头,身影在灯烛的映照下投射到墙上,影影绰绰如夜行的鬼魅。 顾氏的目光从那放下轻摆的门帘那处抽了回来,对林书茹道:“这还是第一次看到你母亲真心实意的听了人劝。” 林书茹淡淡笑了一下,转头坐在了床阶上。 顾氏忙让李迎家的抱了个小褥子过来,给林书茹垫坐着,欲言又止。 林书茹道:“伯母,您想说什么便说吧。” 顾氏想了想,还是说了:“瞧你年龄这般小,竟这般懂事,我便还是说了。” 顿了顿,顾氏又道:“你母亲,你应也是知道的。这么些年,若是能听得我们一句半句的劝,也不至于今日同你父亲这副模样。”她缓慢的说着,说一句停一句,瞧着林书茹的反应。 自落水后,林书茹的言行举止便与从前大为不同,可是顾氏还是有些顾虑,怕自己说得太白,让这孩子听成了别样的意思,若是那样,还不如刹了话头不再说,遂仔细了林书茹面上神色的变化。 见林书茹面色和缓,似有认同之意,顾氏继续道:“你也是大了,伯母才同你说得这么白。凡事可劝劝你母亲的,你便劝一劝,你这一句话,当顶得上我们十句百句的。” 林书茹点点头,同她说:“我多也有劝过,可母亲并没有伯母说的那样听得我话。要哭的还是哭,该怎么做的还是怎么做,我也不知怎么办好。” 在顾氏沉吟片刻的空档,李迎家的掀了半面帘子出了去,站在外头看了眼沈氏尚在远处歇泪,稍安心些,却也不进去了,就站在门口守着。 李迎家的没进来,伺候老太太的丫头整着东西出去了,屋里除了她和林书茹,就只剩下贴身伺候林书茹的俩丫头。 林书茹明白她有话说,却又有顾虑,于是对碧婷使了眼色。 碧婷点点头,对芳草说:“今夜姑娘在这守着,我们得去屋里头拿件厚实些的衣服来,你再去小厨房那吩咐着炖些汤水。” 两人说着,便也出了门去。 待里间只剩顾氏和林书茹两人,顾氏叹声道:“这话说出来,似是要教你不孝,可是你母亲这性子,大约也没得别的方法。你想,你母亲这会儿为何听了你的话出去哭,不敢来扰你祖母了?” 林书茹想了想,说:“我方才那句话,说的时候语气不大好。” 顾氏道:“非常之时,总得要些非常的方式。若是劝不来,便好好说些道理。若是说得清楚明白仍是劝不住,总该做些至亲之人才能做的事情。” 她林书茹是沈氏唯一的骨血,也是唯一的心尖上的人。没有什么能真正离间到沈氏对她的感情,这便是似若不孝时能够有恃无恐的最大原因。 林书茹明白顾氏的意思,她抿唇,微微笑了笑点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是大年三十了,提前祝大家新年快乐!(*ˉ︶ˉ*) 第59章 半疑 芳草跟在碧婷身后踏出房门,小声问碧婷:“我们俩都走了谁照顾姑娘啊?要不然你留下,我独自去拿了衣服吩咐小厨房炖些汤水就好了。这么简单的活,我觉着不需我们一同去的。” 碧婷笑着点点芳草的鼻尖道:“我知道,我知道这么简单的活不需我们两个人一道去。可你没瞧出来么?大奶奶是有话要同姑娘私下说。” 芳草一向有些呆,听碧婷这么说,狠想了一下,觉出了些意思,点点头哦了声,也就不多说些什么了。 出了老太太的院子,隐隐听得前面有争吵声传来,好似是林四小姐和林二爷的声音。 碧婷停了步子,皱皱眉头,拉着芳草的手转头往回走,走到个岔道口,便绕了个远路去往露薇轩。 那头林曼同林二爷吵得不可开交,沈老太太和林大老爷方从老太太屋里退了出去,正碰上他们吵得厉害,不由地眉头紧蹙。 林二爷正是吵红了眼,也没发觉沈老太太和林大老爷缓步而来,冲林曼道:“母亲得病,纯粹就是被你气的,你别把什么不好的事都往我身上推,我可受不起。” 林曼哭了大半日,如今声音微哑,说起话来还带着些哭音颤颤的味道:“母亲将我们留下来,原本就是要说你的言语不当。若不是你后来刻意要将话头往我身上引,我哪可能会说漏嘴,气着了母亲?” 林二爷好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既然做出了这样的事情,便也需知道纸包不住火的道理。怎么?现在居然还想将责任往别人身上推?” 林曼被林二爷堵得一时间无话可说,急得直想恶言相向。 林大老爷轻轻咳了声,引得他们两人看来,见着林大老爷身旁的沈老太太,两人都恹恹不再相互指责,一并同沈老太太见了个礼。 沈老太太仿佛没有看到他们方才的模样,于他们颔首,微微一笑,也不多说些什么,同林大老爷一道走了开。 沈老太太一走,林曼与林二爷对视了一眼,却没再吵,相互嘀咕了几句,也不知是说了些什么,最后各自分道走了开。 林曼缓慢走了几步,等林二爷的身影越来越远,终在暗夜终失了踪迹,林曼便即转头,朝着沈老太太离开的那个方向追了过去。 木槿轩和凌霄院虽相隔不远,但实是两个方向。等林曼追上沈老太太的时候,林大老爷已是不在。 沈老太太注意到身后的声响,猜是林曼追来,眼眸沉了沉,却不回头,依着原本的速度往凌霄院走。 钱妈妈以为她没注意到,提了句:“太太,四小姐在后头呢。” 沈老太太点点头,轻叹了一声。 正这时林曼追了上来,口中还“姑妈”、“姑妈”的喊,沈老太太再不能佯做不知,只得揉揉眉头,停了下来。 林曼握着沈老太太的手,欲言又止。良久后,终还是问了出来,“姑妈,您……他……您审问过他了对不对?” 钱妈妈一听,瞧着沈老太太的神色缓缓变化,忙让跟在旁的丫头婆子们退远了去,自己也远远候着。 身边没了别人,沈老太太不再是那副好声好气的模样,也不再顾虑着自己是外嫁的林家人多少还给林曼留几分面子,声色俱厉道:“他?哪个他?!现下该你关心的只有你母亲的安危!” 林曼眸中乍起的火光缓缓熄灭,慢慢低下头来。 沈老太太拨开她的手,不再多说,转头便走了。 钱妈妈回了个头,看着仍在原地落寞神伤的林曼,同沈老太太道:“四小姐依是未走呢。” 沈老太太道:“不需理她。” 钱妈妈不知道方才林曼同沈老太太说了些什么,但大约也猜得着,定是与那赵隐有关,便道:“四小姐只是不多懂事,总有明白的那日。” 沈老太太无奈道:“谁家小姐二十三四还如此没规没矩?人家这年纪都是几个孩子的娘了,她却还是这般样子。” 钱妈妈见沈老太太真动了气,就没敢多说话了。等回了屋子,丫头们伺候完老太太出去了,老太太抬抬手,指指门口。 钱妈妈知她是有话要对自己说,忙去将门关好。 老太太自拿了簪子挑着烛芯,房间里响起了轻微的“噼啪”声。那烛火才刚燃了没多久,其实不用挑芯的,如今这一番挑动,烛火反而是将灭未灭的模样。 沈老太太眼中倒映着介于明灭间的火光,面上平静,心中却乱麻一般。 “啪”一声,沈老太太烦闷的将挑芯的簪子拍在了桌上。 站在她身旁的钱妈妈被老太太突然的这一下惊得一跳,交握着双手担忧道:“太太先睡下吧,明日一早还得去那守着呢。” 沈老太太摆摆手,转头同钱妈妈道:“那事情我没同曼丫头说,你也不要同她说这些。” 钱妈妈不知沈老太太的意思,问:“那赵隐是如此之人,为何太太要瞒着不让四小姐知晓?” 良久的沉默后,沈老太太道:“她现下是着了魔一般的,你觉着我若是全盘说了,她会信几分?” 钱妈妈听得,垂了眉。 沈老太太又道:“若我说了,她非但不信,还又去找了那人问个清楚明白,而那赵隐又是个口尖舌滑之人,面向她时,定会有一番别样的解释。若是那样儿,就更是难办了。” 钱妈妈知道沈老太太的担心不无道理。林曼向来一副直来直去的冲脾气,头脑里起了个想法便是要说要做的,若是沈老太太同她尽说了,她八成是要不管不顾不依不饶的去问个清楚明白,的确还不如不说较好。 沈老太太同钱妈妈道:“若她来问你,你也只当不知不晓,待我那老嫂子醒了,我便让鸿儿去直隶看看。” 钱妈妈不安的问:“直隶那人,是薛姨娘说的,总觉得……” 沈老太太摆摆手,“她没得这么没脑子,又不是不想在林家待了。” 钱妈妈想想也是。 若薛姨娘给林曼说的那人实是不好,林老太太定会将所有的不满都怪责到她身上。 她又不是个傻的,要是对林曼没什么好心,只需看着林曼在时光的蹉跎中年岁越来越大就好了,没道理做这种多此一举的事情。 可虽是这么想了,钱妈妈仍是觉得,薛姨娘虽不会在这件事情上刻意挖个坑让林曼钻,可应该也是不会有多好心的。 沈老太太没再说话,望着桌上的烛火闪烁,一时间想起了赵隐那双闪烁着贪婪眸光的双目。 沈老太太坐在上座,看着被丫头引进酒楼厢房的赵隐,不卑不亢地坐了下来。 沈老太太吩咐上茶,赵隐似是有所准备,微微一笑,也不多问些什么,便坦坦端起茶来慢慢品着。 沈老太太使了个眼色,钱妈妈便让屋里伺候的丫头们都退了,只剩了她一人服侍在侧。 沈老太太这才开了口,同赵隐道:“我屋里有个小丫头叫莲清,甚得我疼爱。如今瞧上了你,因是爹娘都不在了,我便给她个天大的面子,亲自帮她来说说。” 赵隐眸光浮动,啜茶的动作停顿下来。他放下手中的茶盏,缓缓皱起眉头。 沈老太太问:“怎地?” 赵隐微微抿起唇,瞧了沈老太太两眼,突然失声笑起来,摇头道:“老太太,莲清那样儿的,比您身边方才那些个倒茶水的丫头都不如,您还是别耍我了,有什么话您直说便是。大老远将我请了这来,就别这么拐弯抹角的了。” 沈老太太浅浅一笑,道:“是个聪明的。那你还知道多少?” 赵隐道:“实话同老太太说,我本是半信半疑,如今老太太将我招来,我心中那另一半的疑惑也就解了。” 沈老太太微挑眉尾,望向赵隐的眼神比之先前更为凌厉,问:“如此说来,我这般动作可真叫坏了事了。要不,我说个主意,你瞧瞧这样可好?” 赵隐躬躬身,十分客气礼貌的让沈老太太继续往下说。可那目光中的不安分已是昭然若揭。 连钱妈妈都看出来了,这赵隐定是在很早之前就知道对他有心的并不是莲清本人,而是藏在莲清背后被莲清伺候的小姐。 至于赵隐究竟知不知道莲清所伺候的是这荆州知州林大人的四妹妹,这个便不得而知了。 沈老太太道:“我的主意,是这样儿的。莲清嘛,长得水灵,年龄也是差不多了,该找个相当的。我听莲清说你们聊过不少,不若我就托个媒让你们两相结了,至于莲清那头的嫁妆,我会瞧着置办,定是不会亏待了那丫头这些年的照料,”说到这里,沈老太太意味深长地瞧了赵隐一眼,“当然,也不会亏待你。” 赵隐嗤一声笑了起来,从方才进门时文质彬彬的模样转而成了现下颇具流氓之态的嘴脸:“老太太的主意打得可真好。若是我同莲清完婚了,你家小姐同我的私相授受,便成了我同莲清的,就是有那么一日,别人翻出旧事起底来说,你们家也万万不用怕了,对吧。” 沈老太太交握的双手微微握紧,面上看来仍端着副淡笑,问赵隐:“看来赵公子是不喜欢我这主意了。不然,你说说看,这么些年来的不动声色,你究竟打得是什么主意?” 作者有话要说:大年初一咯……(*ˉ︶ˉ*)新年快乐……祝大家过年吃多多不涨肉…… 第60章 引线 赵隐嘴角一勾,轻拍大腿道:“瞧老太太说的,我一庙口卖字的书生,哪敢打林大人家什么主意。” 钱妈妈瞥了赵隐一眼,满目的鄙夷。 沈老太太却仍是淡淡的笑,仿佛与座下那人只是在闲聊一般。老太太颔首,饮了口茶,缓缓对钱妈妈道:“之前我跟你说过什么来着?看看,我说得没错不是,人果然聪明着。” 钱妈妈笑道:“太太说的是。” 下头的赵隐起身,恭敬道:“小生便当老太太这话是夸奖了。谢老太太的夸。”说着,躬身朝老太太一鞠,鞠完了重又坐了回去。明明听懂了老太太话语中满满的讽刺,却仍没皮没脸的坐候在那里。 钱妈妈眼中的鄙夷浮到了面上。 沈老太太道:“先是赵公子同我说,万不要拐弯抹角。怎么?这回赵公子自己反倒拐弯抹角起来了?” 赵隐道:“瞧老太太说的,我本就无所求,哪能接得上您的话?这非是拐弯抹角呢。” 沈老太太好笑道:“赵公子这话便说得不老实了。你都知道莲清是林知州府上的丫头了,可见是花了心思去查的。怎么到了如今,反倒说得无欲无求了?” 赵隐连忙道:“不敢,不敢。小生也不是无欲无求之人,不过是想四小姐若是于我有心,顺其自然岂不美哉。瞧瞧我如今不过个白身,整日在庙口挣营生,日子颇是艰难了些。” 老太太捶着腿,懒洋洋同他道:“男儿家该有些自己的骨气,生计如何也该靠着自己双手去挣。整日算计着如何靠着别人家,若是别人家靠不住,这可是大不好。” 赵隐一副谦虚模样,鞠手道:“老太太生在富贵人家,定是不知道这世上许多艰难。若是营生易做,我也不会想得这么个样儿。可奈何连个聘礼也拿不出来,如今也就只能想着天下掉个馅饼砸了头上了。” 老太太听他这么一说,忍不住微有怒气:“听你这意思,就是没得好说了?” 赵隐笑笑:“老太太好似未曾想要同我好好说说不是。” 沈老太太垂目,似是在想些什么,良久后道:“既你已知晓,我也不瞒你。曼丫头也是个痴的,我只希望你日后若是得了机会,定要好生待她。” 赵隐一愣,结合沈老太太之前的态度,于她方才说出的这句话不多相信,却还是恭恭敬敬道:“若是得此机会,定会善待四小姐一世。” 沈老太太点点头:“不过你也别急,还得家里人尽点了头,你们日后在林府中的日子才能过得好,也需得慢慢的让我去劝。你便等着我的消息。怎样?” 赵隐笑道:“那便多谢沈家老太太了。” 再又客套了几句,沈老太太便让钱妈妈去送赵隐离开。 赵隐笑笑,也不多说,起身就走。 等赵隐走了,钱妈妈转过头来对沈老太太说:“怎地是个这样的人?” 沈老太太握着拳,重重捶在了旁的桌案上,恨铁不成钢道:“曼丫头真是瞎了眼,居然瞧上了这样一个人!” 钱妈妈惴惴问:“我听方才他说的那意思,似是不要小利。是不是若大方些,给他个大甜头,他便会不再打四小姐的主意?” 沈老太太摇摇头:“他的意思,你没听全。他那意思是说,他一直没动声色,便是等着林家有人发觉了来找,或者曼儿坐不住了来找他。他就一直装出这副雅致模样儿,想要的是比银两更值钱的林家四女婿身份。” 钱妈妈惊道:“那定是绝不能同意的。” 沈老太太起了身:“这是自然。只不过瞧他那模样,若在曼丫头或林家那头讨不得想要的好,只怕有些事端会起。不然我也不会先诈许了他这回事情。等鸿儿去了直隶瞧好了,光哥儿那头一置办完,我便同鸿哥儿一道去送曼丫头嫁去,让这赵隐想说嘴都没地说去。” 钱妈妈这才明白为何方才沈老太太突然松了口,想了片刻,他突然惊疑道:“莲清说是没留下什么痕迹说与这赵隐,单是寻常打听了些他的情况,就是这赵隐要扬出去,该也是没得什么说头。” 沈老太太沉吟片刻,道:“说不得。你瞧莲清什么也没说,他便已知道这么多,……定不是个好打发的。曼儿这般大了,真要扬出去,女儿家总是吃亏的多。等曼丫头嫁远了,他也没得法子。毕竟两人间这些年还隔着个莲清,也没别的什么。” 钱妈妈附和道:“也是,还是太太想得周到。” 沈老太太摆摆手,怅然道:“我也是犯了糊涂,没将这人想得这样,一概只想着给曼丫头问了,是好是坏都要断了她的念想,却不想这人盯了她如此之久,这下子算是还没打得草便惊了蛇。” …… 想得昨日在诈许了那赵隐后,赵隐眼中泛出的贪婪目光,沈老太太便难以入眠。 林府另一处,海桐苑中。 薛姨娘房中的灯火仍亮着,喜彬带了一身风寒走了进来,桌上烛火扑簌簌地抖,险些要灭了,薛姨娘伸了个手挡了片刻,烛火又明亮了起来。 喜彬慢了步子,探头朝屋中床塌处望去,没见着林棋茹睡在上头,遂大声了些,说道:“东西送去了后,我便依姨娘的吩咐在那候着。四小姐回来后,等了许久才终出了门来。” 薛姨娘也是顾虑到今夜喜彬来禀报之事,于未出阁的姑娘家听了总归有些不好,也怕被小小年纪的林棋茹听得学了不好,今日便让妈妈将林棋茹抱了回了她自己的屋子。 没了林棋茹在,说起这些个事情,薛姨娘少了许多顾虑,如今说起话来也直白了许多,同喜彬道:“她这没个女儿家的矜持规矩,便也不怪我们替她走了这步。” 喜彬有些担心,问:“若被沈老太太知道今日四小姐与那赵隐得以一见,原是我们在之中穿针引线,怕不怕……” 薛姨娘摆摆手:“林曼那头不知是谁将信放了她房里,赵隐那头难得有林家人同他通些消息,他没那么傻。” 喜彬道:“这夜头深得,老太太又病得凶险,四小姐竟真还偷出了门。” 薛姨娘得意洋洋:“她要是胆子不大,她便不叫林曼了。不过实在也太不孝些。大夫都说了,若是老太太明日午时前醒不来,就是极凶险难救的了,她竟这时还想着这大逆的事情,该是想被扫地出门了呢。” 喜彬附和:“姨娘说的是。” 薛姨娘又道:“不过这现下可不是将他们俩人之事挑了明来的时候,我也不希望这四小姐日后还又多带个人在家里头寻我的事头,得想个法子让她发嫁出去,不要又在林家多添个人才好。” 喜彬明白薛姨娘的意思。 她为那钱行之说这个亲事,不过也是希望四小姐林曼快些离开林家,离得越远越好。 没想到引得林曼说出了同赵隐之事,薛姨娘在林老太太晕厥后,虽一直守在老太太房中,却暗中让喜彬抽了个空,前去打听个庙口的写字先生里,是否有个叫赵隐的人。 喜彬不多久便打听了出来,庙口的卖字先生里,的确有个叫赵隐的人。多年应考,如今却还是白身一个。家中上无高堂侍奉,下午无兄弟姊妹照顾,倒是有许多鱼龙混杂的朋友。 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薛姨娘听喜彬来说了赵隐后,喜不自禁道:“我们四小姐怎看上了这样儿一个人?” 要薛姨娘为林曼说了个不好的人,她还没这么个胆子,毕竟以后还得在林府混不是,她还没这么没脑子。 可如今是林四小姐自己瞧上了个烂人,那便怪不得她从中撮合了。 薛姨娘让喜彬去给赵隐传话,林老太太听得林四小姐同他的事情,气昏了去。如今林大老爷发话了,嫁了谁都不许便宜了赵隐。 赵隐听了这话后,一时间激愤不已。 什么叫嫁了谁都不许便宜他? 他偏要做些事情让看不起他的林家人知他不是个好欺负的。 于是喜彬欣欣然替他传递了给林四小姐林曼的书信。 薛姨娘道:“我们就添把火加根柴,静观其变。” 喜彬陪笑,应了声:“唉。” 老太太房间里,守着的沈氏许是先前哭得费了太多精力,这会儿瞌睡得厉害,眯着眼儿,头一垂一垂的点,最后深垂了一下,沈氏恍然醒来,眼珠子红通通的,也不知是头先哭红的,还是被瞌睡熬红的。 顾氏看她这样没精打彩,对她说:“要不你去旁边眯一会儿?” 沈氏抽了绢帕擦擦眼角,瞥眼瞧了瞧顾氏道:“我这还熬得住。万一谁给见了我这本是守在老太太旁的自去睡了,该是多不好。” 顾氏笑了笑,没好再说话。 她这弟媳又听岔了她的意思。好心劝她去小睡一下,她却以为自己是有多居心不良呢。 一旁的林书茹听得清楚明白,抿抿唇,最终还是说了出来:“母亲,祖母这有我替您守着,您去歇会儿吧。您自去看看您这模样儿,像是一辈子都没睡过似的。” 沈氏面色一灰,紧张的摸摸脸颊道:“哪有这么夸张?” 林书茹问芳草:“母亲不信,你给说说看。” 芳草点头出列,傻憨傻憨道:“兔子似的。” 沈氏嘴角抽了抽,林书茹接道:“不吓您了,快些听伯母的劝,去睡半刻吧。” 作者有话要说:大年初二……祝大家天天快乐! 第61章 麻烦 林书茹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再醒来已是晨曦初露时。 顾氏坐在老太太床边,仰头靠在墙上,微眯着眼,应是睡得很浅,大约稍有响动就能醒来。 沈氏在旁的屋中睡了半个时辰,就放心不下的跑了过来,如今也已伏在老太太的床脚边沿处睡了去。 由于老太太的屋子里并不十分宽敞,李迎家的她们都是在外头候着,若有个吩咐,她们便会马上进来办了。不过听外头这般安静,她们这时应也在困倦中眯了眼。 屋中的烛火将要燃尽,噼啪几声将顾氏惊了醒。 她瞧了瞧窗外透进来的晨光,转头时见到林书茹亮晶晶的眸子正望向自己,没了刚睡醒时的惺忪神色,猜想林书茹应是醒了有段时间了。 撑到这时辰,就连大人们都是捱不住了,可这小丫头却还能强打起精神,真是不容易。 顾氏同林书茹笑了笑,倾身过去,抬手帮她顺了顺额前乱了的浏海。 林书茹抿抿唇,朝她笑起来,那双同沈氏一般无二的含泪目,不知从什么时日起,奇怪地没了悲悲戚戚的意味,仿佛是夜空中最为闪亮的北极星,刺破黑暗,时时闪烁温煦的光。 顾氏记得,在她从前的印象中,林书茹看可不是这样。 她有着双与她母亲沈氏一样的微挑杏眼,明明该是柔情妩媚的模样,却奇怪的因为那双似满含热泪欲哭未哭的双眸,因一身哀戚悲婉的脾性而只只剩下令人无奈至极孱弱之态。 可如今,这孩子的模样未变,双眸中的柔弱却褪了大半,那眉眼中的媚色没了别的掩盖,这才透出了些意味来。只是孩子毕竟还小,大约那种风情要等得大了后才能尽显出来。 顾氏瞧着林书茹,心道若沈氏也改了脾性,不再时时垂泪夜夜哭泣,该是有几分令人惊艳的丽色,便是糊涂些,也应不会让林二爷避之不及成如今这样。 实话说,顾氏从前对林书茹这孩子的看法,就如同她看待林书茹的母亲沈氏一样,更多的是无奈,和看不下去的不得不说,不得不管,有多喜爱还真谈不上。 如今,却是不一样。 瞧着这孝义有加、神色坚定的孩子,顾氏已有了几分入心的喜欢。 林书茹想同帮她梳理浏海的大伯母说声谢,才刚张了嘴,就见顾氏做了个“嘘”的姿势,指了指后头床尾伏睡着的沈氏,似是在说:不要发出声响,让你母亲多睡会儿。 林书茹点点头,便见顾氏轻步走了下去,将已屋中的烛火尽吹熄了。 接着,顾氏出了门去。林书茹听得外面起了声响,大约是顾氏将外头瞌睡了的丫头婆子们都叫醒了。 虽是醒了动作,声响却放得极小。林书茹猜,大约是顾氏交待了,里头二房奶奶还在睡着。 这已是天明,老太太却仍未醒来。 林书茹心中惴惴,踮起脚尖去看老太太。 老太太仍昏睡着。 昨日夜间,林书茹也曾踮脚瞧过一次。那时候沈氏还在隔壁房中睡着,顾氏才刚喂完老太太半碗药,出了门去同李迎家的交待明日家中该准备打理的事情,应是怕今夜守了一晚,明日早晨昏沉沉的想要睡觉,神思不清的安排不好个事情。 林书茹瞧着老太太平卧睡着,眉间微微蹙了眉。 林书茹以为自己瞧岔了眼,又凑近了些,仔细瞧了瞧,老太太的眉头果真是皱着的。 顾氏掀了帘子进来,见林书茹趴在床上不知在看什么,以为老太太是醒来了,赶忙奔了过来,却见老太太还是先前那副模样,哪有醒转的征兆。 她想,许是这孩子太想让老太太醒了,这才凑得如此近眼巴巴的望着。 顾氏拍拍林书茹的肩,小声同她道:“祖母会好的。” 林书茹点点头,转过脸来。 老太太应是在昏睡中,还担心着林家四小姐林曼的婚事。林家还曾有谁有这般能耐,能让老太太日日愁眉不展呢? 现下,再一次探看老太太时,她已没了昨夜里那样浅淡的蹙眉。 林书茹眼瞧着,突然觉着手侧有什么动了一下。 她初以为是沈氏醒了起身时扯了床巾,可当她低眉看去,却见到老太太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探出被子来,在虚空中抓了一下。 “母亲!”林书茹一把握住老太太的手,“母亲!母亲!” 沈氏惊醒来,外头的顾氏也被林书茹这几声喊吓出一声冷汗,忙跑进来。 老太太的手反握住林书茹,双目微微睁了睁,却还是没睁得开。 沈氏听林书茹叫得急促,以为老太太怎么了,急问:“怎么?怎么了?” 顾氏探身去看老太太,没见着老太太睁眼,低头再瞧,却见老太太的手紧握着林书茹的小掌。 林书茹喜极而泣,眼泪扑簌簌掉了下来,砸在她和老太太交握着的双手缝隙中,缓缓浸进了手心中去。 林书茹哽咽道:“祖母醒了,祖母醒了。” 说话间,老太太的眼角随之湿润,泪,顺着眼角的纹路落在了枕上。 大夫探完老太太的脉,出来对林大老爷说:“老太太现下是醒了,身子却已瘫了大半,要大好得似从前那般是极难的了。现只得看着慢慢儿调。但老太太心中似有郁郁心结,纠于脉气中,怕是会阻了恢复。还要老太太保持心境和顺才好。” 林大老爷点头应了声。 送了大夫,林大老爷走回屋内,陈妈妈正扶着老太太半坐起,又拿了两个枕头垫靠在老太太身后。 老太太虽是醒了,神色却并不清明,嘴唇翕合着,只能发出了微弱的声音。 陈妈妈凑近些,听懂林老太太的话后,惴惴望向林曼,又转眼担忧地望向沈老太太。 她对老太太耳语了两句,似是在劝说着什么。可老太太激动地咿呀嘶扯起嗓子来,陈妈妈忙道:“好,好,我说,我说。” 老太太遂停了口中的声响。 陈妈妈搓搓手,局促道:“姑奶奶,老太太让您过来下。” 沈老太太辗转一夜,如今看来精神十分不好,眼圈深重,且还隐隐泛着青色。 陈妈妈退让半步,让出位置来给沈老太太。 林老太太伸出手来,握住沈老太太的手。 林老太太瞥了陈妈妈一眼,陈妈妈忐忑咬了咬唇,在林老太太催促的眼神下,无奈道:“老太太想问姑奶奶,您……是不是早知道那……赵隐?” 站在人群最后的林曼怔了怔,张嘴想说些什么,却被一旁的顾氏捏了手。 顾氏道:“越说越错,别再给姑奶奶添麻烦。” 沈老太太想解释些什么,最终还是默然点了点头。 林老太太咬着牙,似是用了全身所有的力道,将沈老太太的手一甩,再又将落在床边的沈老太太的手,从床上拂开去。 沈老太太眼眶含泪,想要重新拉回林老太太的手,却被林老太太缓缓避过了。 林老太太气喘得厉害,眼泪水不断地往下掉。陈妈妈慌了手脚,忙上前一边帮她顺气,一边替她拭泪。 林老太太张张嘴,似在说些什么。陈妈妈侧耳去听,不由也落了泪来。 她抬起手,用袖脚抹抹泪,对床边围了一圈的林家人道:“老太太说,让都出去,一个不留……都出去。” 林家众人面面相觑,没一人真挪步子往外退。 陈妈妈回头瞧了瞧林老太太,见她面有愠怒之色,忙催促众人:“出去吧,出去吧。” 林大老爷微一叹气,背手在后,道:走了,让母亲好生歇着。” 林曼提气想要说上句,被顾氏赶忙推出门外,对她耳语两句,又摇了摇头。 陈妈妈看着所有人都出去,转头对老太太道:“太太,留我在这处照料你吧。” 林老太太眼中淌泪,吃力地摇了摇头。 陈妈妈抹着泪,便也出了门去。 到得屋外,陈妈妈被林家众人围住,七嘴八舌的问着与老太太有关的许多问题。 林书茹这一夜只合了几次眼,这会儿大家都被老太太赶出来了,沈氏便让孙妈妈抱她回露薇轩中歇着去。 沈氏方说完,顾氏见林书茹一副不大愿意走的模样,遂也来哄了几句。林书茹想想,如今谁也进不得老太太屋里,不若先去睡下,待养好精神再来看老太太较好。不然自己憔悴,若是老太太需人照料了,她又打不起精神来。 孙妈妈好久没得林书茹让她抱,很有些激动。边走边用手抚着林书茹的背,柔柔的,催得林书茹昏昏欲睡。 将到露薇轩中时,突有一个声音炸开来。 沈绍延见着林书茹便大咧咧喊道:“喂!林书茹!这么大个人了还让人给抱着走,丢不丢人?” 碧婷忙将沈绍延扯开来,压低声音道:“延少爷,我们姑娘昨个儿守了老太太一夜,只如今才合眼睡着,你能等会儿再来找她么?” 沈绍延眨巴眨巴眼瞧着孙妈妈手中的林书茹,碧婷暗暗向孙妈妈使了个眼色,孙妈妈立即朝沈绍延行了个辞礼,匆匆将林书茹抱走了。 碧婷也正要走,却被沈绍延叫了住。他咂咂嘴,眼中似有窘色,问碧婷道:“你们姑娘所绣的那芍药香囊,是不是有着什么别样的用意?” 作者有话要说:沈表哥醒悟得真慢啊……→_→ 第62章 隐瞒 沈绍延问完,正色等着碧婷的回答。 碧婷上下打量着沈绍延,见他一副难得严肃的模样,微微一笑,道:“延少爷这么问,应是知道了呢。可姑娘那头都不说,我这也不好说着。” 沈绍延应是听了谁的提醒,却没听得全,现下被碧婷调了下胃口,更是着了急:“好碧婷,你快说了吧,我定不同别的人说是你告诉我的。” 碧婷招招手,让沈绍延过来些,笑同他道:“说来是有些尴尬的,而且延少爷你还把那香囊送了旁的人。” 沈绍延怔怔望着她。 碧婷继续同他说道:“那香囊是我们家太太亲为我们姑娘打的样子,我是听得我们太太打这花样子的时候说,这芍药比不得别样的花色,绣了出来可以送了父兄佩戴着。这芍药啊,原是要送给有情之人的。” 沈绍延鼓鼓眼:“姑妈这都教你们姑娘些什么呢,才这么小个……” 碧婷笑他道:“延少爷方才可不是这么说的呀。延少爷方才不是还嚷嚷着说我们姑娘年岁这般大了,怎还叫孙妈妈抱着么?” 沈绍延挠挠头,自觉前后说的话的确矛盾,有些不好意思,却又一想,窘道:“再怎么大了,姑妈也不该教姑娘家这个吧……” 碧婷正色,对沈绍延道:“延少爷说的是,奴婢会转告我们家太太的。” “欸……别别别,我就自己嘀咕下。” 碧婷问他:“延少爷,既然你现已知道那芍药香囊的含义,可否拿了回来还了我们姑娘?” 沈氏原本也是因整日没个趣味,加上成日的担忧着林书茹将来的婚事,也不知道是触了头脑中的哪根弦,心血来潮之下便给正学着刺绣的林书茹打了个芍药的花样子,边打还边同林书茹介绍这芍药香囊的含义。 索性林书茹本尊已换,实际年龄远不是现在这样的小屁孩,又曾生在一个较为开化的时代,遂对于沈氏的提议并不窘迫羞赧,欣欣然照着花样子绣了起来。 她本是绣个好玩,准备绣完了压箱底儿,从未想过要送人的。可没想到的是,才刚锁完边,就被沈氏点头送了沈绍延。 林书茹没好意思跟沈绍延说那香囊的意思,一来是因为母亲沈氏已点头送了他,若跟他说了,这香囊真是退也不是收也不是,林书茹收回也不是,不收回也不是;二来是因为沈绍延这脾气如此闹腾跳脱,林书茹怀疑这香囊收在他那里,说不得在他回京都之前就已找不见去了哪里。 可万没料到的是,沈绍延居然第二日便转手送了别人,而那个别人——袁亦儒,又回了沈绍延一条红豆串珠做回礼,很明显是明了这芍药香囊个中的含义。 林书茹本是决意要沈绍延将那香囊拿了回来的,可无奈昨日袁亦儒来时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林书茹一夜未合眼,如今睡得正熟,也无暇逼沈绍延去要回,所以碧婷这才帮她开了口。 沈绍延听碧婷这么说,甚是为难地挠了挠后脑勺,笑得勉强。 安顺小跑上前,同碧婷道:“昨个儿你们姑娘发得那么大的脾气,今个儿一早,我们少爷就去书院寻人去要了,可……可是……” 安顺偷瞧了沈绍延一眼,见他并没有阻拦自己往下说的意思,遂继续道:“可那袁家二少爷听了我们少爷说,偏不愿意还。说是送出去的礼,哪有找人讨要的道理。还说……还说……这么难能一遇的礼,定必是要留个纪念的。说……说是如今的女儿家可不容易做这么个东西。” 袁亦儒的原话:我也回了你个相当的相思珠串,你也没亏着,反正我就不还你。 沈绍延听罢,大为震惊,这才知道林书茹那芍药香囊或是个同相思串珠相当含义的东西。 碧婷听了安顺的描述,微微抿起唇来。 姑娘若是知道那袁亦儒这么说,不知道会怒成什么样儿。 安顺问她:“碧婷姐,你在想什么呢?” 碧婷笑对他和沈绍延道:“我在想,姑娘若是知道这事,定不会轻饶了延少爷你呐。或是那袁家少爷,姑娘也放不过的。” 沈绍延讶异问道:“袁亦儒在书院,她一女儿家,如何放不过他?” 正说着,便见碧婷眼眸闪闪,对他道:“延少爷诚意相邀,袁家少爷能不过来?” 沈绍延眼角抽了抽,忙抬手阻止:“别别别,我难得有个出身厉害又合得来的朋友,别来这样。你万别将这事原委告诉你家姑娘,这个死猫我自吞了。你家姑娘日后想要如何同我撒气,我都忍气吞声受着,可好?” 碧婷好笑道:“看来延少爷同那袁家二少的关系真是好。” 安顺适时补充:“是珍惜,我们家少爷这是珍惜。” 沈绍延坚定点头。 碧婷想了想,最近林家事情实在有些多,这事与之一比,实在是件小事情。未免姑娘又多一件思虑不下的事情,碧婷觉得佯做不知,说不定是个较好的处理方式。 想到这处,碧婷点点头,算是同意了沈绍延的提议。 沈绍延终将提起的心放了下来,嘿嘿朝碧婷傻笑着。 安顺突然想起一事,推推沈绍延,指着他的前襟,提醒道:“少爷,少爷,那个……那个……” 沈绍延一拍脑门,忙探手往衣襟里掏,边掏边道:“是了,是了,险些忘记了。”说话间,掏出了林书茹才还了他不久的相思珠串。 “这是……?”碧婷迷惑不解地接过沈绍延硬塞了来的相思串珠。 沈绍延揉揉鼻子道:“你家姑娘的那个香囊我没要回来,这红豆珠串就算是补偿了你家姑娘的损失,你帮我给她去。” 碧婷捻着那红豆珠串,问沈绍延:“这……这我该用什么理由让我们家姑娘收下呢?说是因为延少爷要不回来那香囊,所以只好用这串来补偿一下?……那不就诓瓢了吗?” 沈绍延搓搓额头,皱着鼻子蹙着眉头道:“我一大男人,总不能收一男人的这么个物件吧。” 碧婷瘪瘪嘴,将那珠串给了安顺:“延少爷这么说的话,我们姑娘就更不能要了。姑娘的香囊已经在袁家二少爷那了,若是又收了你这从袁家少爷那得来的珠串,被人知晓了,我们家姑娘说理都说不清楚。我万不会接的。” 沈绍延还想说些什么,碧婷转背就走了。 安顺忙提溜着步子去追去劝,碧婷甩着手将他推开些,边对沈绍延做了个辞礼,道:“该帮延少爷少说几句的,奴婢定然会少说几句。可这珠子奴婢是万不能接的,延少爷你怎么处置都好,别再为难奴婢了。” 说完,碧婷便匆匆离开了。 安顺手捧珠串走了回来,问沈绍延:“少爷,怎么办?扔了?” 沈绍延道:“人千里迢迢带过来的珍品,丢了多不好。”他摸摸下巴,计上心来,“等我寻个机会,神不知鬼不觉的扔她箱子里,给她压箱底去。” 林书茹这一觉醒睡得前所未有的沉,大约是因为实在费了太多的精力熬了整夜时间。 待林书茹醒了时,屋中已点起了灯。 林书茹跻着鞋,披了件小衫走下床来,动静间惊醒了闭目倚着墙边小憩的芳草。 她忙拿了件厚些的小袄,追着林书茹道:“姑娘,外头夜了,有些冷,你多披件。” 林书茹也未推辞,边走边将芳草递来的小袄穿了上。 她打开门,扑面而来一阵冷风,凉得她鼻尖都有些发麻。 入了冬后,这夜间的温度是越发寒凉了。 外头的碧婷正同过来探问的王善家的说着话,听后头的门吱呀一声被打了开,回头看去,见是林书茹走了出来,身上小袄的扣子还没尽扣好,芳草呆呆跟在侧旁,一直想寻个机会帮着姑娘扣几粒,却一直都逮不到机会。 碧婷看着就着急,几步跑去将林书茹那小袄扣了好。 林书茹本就是出来问问老太太的情况,见着王善家的恰在这里,忙问:“祖母如今怎么样了?可消些气了?” 王善家的叹了口气,摇摇头。 林书茹一瞧,更是着了急,直用手理了理披在肩上的头发,将鞋穿好了,便往老太太的院子走。 王善家的愣神间,见碧婷追上前去,同林书茹道:“姑娘,你也睡了一天了,要不先进些东西再去老太太那守着?” 林书茹却没理她,依是朝前疾步走着。 碧婷见是劝不住,忙朝芳草招招手。 芳草匆匆追了去,碧婷同她嘀咕了几句,芳草便转了背跑回王善家的面前,转述道:“就麻烦您同太太说一声,说姑娘一醒就去老太太那了,不能去陪太太进晚饭了。” 王善家的才一点头,芳草就一烟溜跑走了。 到了老太太屋中,陈妈妈见得林书茹长发披肩未及梳好,又一双睡眼朦胧,知她应是才睡醒了就跑过来,忍不住湿了眼眶,道:“三姑娘好。” 碧婷同陈妈妈说:“姑娘一醒,听着老太太还气着未肯见人,就赶忙过来了。” 陈妈妈担忧道:“三姑娘有心。唉……老太太如今不仅不许人进去,就连饭食独不肯吃,这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林书茹指着端着个盛有各色菜肴饭盘的丫头,问:“这是祖母的饭食吗?” 陈妈妈点点头:“冷了又热,冷了又热,现如今都又重让做了一份,只等老太太出个声就送进去。……可就不知老太太什么时候会叫我们……” 林书茹理理头发,对端盘的丫头道:“给我。”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作者没话说,所以上笑脸 第63章 挟持 林书茹端着沉甸甸的盘子,摇摇晃晃的进了老太太房间。 听得有人进了门来,老太太斜了眼儿,虚虚喘了几口气,本是要让来人出去,见着进来的是林书茹,面色稍稍和缓了些,却还是抖着手摆了摆,让她出去。 林书茹抬了眉,佯装做没看见。碧婷听了她的吩咐,也跟着她走了进来,边走边道:“姑娘,还是让奴婢来吧。欸……欸……当心些!” 碧婷说着,便要伸手去接。林书茹瞪了她一眼,她有些为难,却还是缩回手来。 林书茹勉力端着盘,朝碧婷使了个眼色。 碧婷会意,忙将柜上的一支白玉兰百寿花瓶搬了开。 林书茹将端着的盘放到柜上,甩甩手,转头向老太太呲牙笑。 盘中用缠枝青瓷小碗各盛着菜肴,并一碗白饭,林书茹触手到碗边试了试温度,还是温着的,便端了碗拿起筷子来。 老太太摇了摇头,还是让林书茹出去的意思,林书茹却挟了一筷子菜,又拌了半筷子饭,坐到老太太床头,笑眯眯对老太太道:“孙儿原是过来到祖母这里讨口饭吃的,可孙妈妈说今日只备了一份,馋死孙儿了。” 老太太眼中柔柔,也不再催促着让林书茹离开,嘴角噙着丝笑,抬抬手指,似是在说让林书茹自己吃了这饭食。 林书茹手中的筷子垂了垂,碧婷适时说道:“姑娘昨日守了老太太一夜,今日从早睡至现在,滴米未沾呢。” 林书茹弯弯眼角,笑靥如花:“祖母这饭食孙儿可不能尽吃了,要不然祖母就没得吃了。不若祖母吃一口,再赏孙儿一口可好?” 老太太实在没胃口,摇头让林书茹自己吃了。林书茹撅了嘴,将碗筷放了下来,难过道:“祖母不吃,孙儿也不吃。孙儿陪着祖母。什么时候祖母愿吃了,孙儿也就跟着讨一口就好。” 老太太明白林书茹这是换了个方式劝她进些东西,心中既感动又怅然,眼眶湿润起来。 一旁的碧婷焦急道:“老太太,您进些吧。为着您的身子,也为着姑娘的身子,您稍稍进些也好啊。” 林书茹附和道:“对呀,祖母,孙儿的头现下晕着呢,大约是整日都没吃到东西的缘故,祖母便为着孙儿吃上几口吧。” 林书茹才一说完,老太太的泪水便随之潸潸而下。 林书茹替林老太太抹着眼泪,边奶声奶气的撒娇:“好嘛,祖母,当为着孙儿吃上几口吧。” 林老太太终迟疑着,缓慢地点了点头。 林书茹想,顾氏说的果然是有几分道理。当劝说没有用处的时候,或许只有用被劝说者的偏疼爱护之心挟持,才能达到想要的效果。 完成敲边鼓职责的碧婷默默从屋子里退了出来,面带喜色的对心焦焦守在外头的陈妈妈点点头,陈妈妈松了口气,两手合十朝着上天拜了拜。 只听屋里林书茹扬声问了句:“陈妈妈,这饭食不够我和祖母吃啊,还能多弄些来么?” 陈妈妈抹干因喜极而泣的眼角泪水,回道:“太太、姑娘慢吃,妈妈这就去准备。” 听完李迎家的的转述,顾氏笑道:“可是个聪明孩子,昨夜里同她说的话,不仅听进去了,还晓得如何做的好。” 李迎家的附和几声后,林大老爷正进了来。李迎家的见林大老爷一副有话要说的模样,忙领着屋中其他丫头出了去。 顾氏放下手中的帐册,起身走来,替林大老爷更衣时,边问:“今日回得这般早?” 林大老爷仰了头,让她好解衣领的扣:“放不下心,便早回了。母亲今日可好?” 顾氏道:“母亲一整日都没进米水,……” 话未说完,林大老爷着了急,忙道:“这如何得了?我自己来换,紧着去瞧母亲。” 顾氏笑着捻紧他的衣襟,将他拉回来,“欸……你先听我说完。” 林大老爷难得犯急,拧着眉头道:“那你快些说。” 顾氏将林书茹哄老太太吃饭的事情说了给林大老爷听,林大老爷听完,放下心来颔首道:“这丫头年纪不大,却是个懂事的。” 顾氏将林大老爷换下的官袍放好,转头回来同林大老爷道:“孝顺的也不止书茹丫头一个。宗哥儿今日午间带着琴茹丫头跪在外头,恳求母亲吃个饭,母亲那头连个声也没出,就让他们俩这么跪了一个多时辰,琴茹丫头起来的时候,连路都走不顺溜了。” 林大老爷眉眼沉沉,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了顾氏方才的一番话,其他的什么也没多说。 顾氏道:“别说他们俩小孩,今日下午我们见着母亲这样也担心着,将宗哥儿和琴茹丫头带回去后,家里人都在外头那跪着求,陈妈妈急得团团转,老太太也都没松口。” 林大老爷整整衣摆,道:“下午家中这般大的动静,怎不派人叫了我回来。” 顾氏道:“母亲气头上,谁求也不管用,连四妹跪着赖着都不管用了,叫了你来能做什么?” 林大老爷默默垂了眉。 顾氏又道:“书茹丫头也是个有趣的,不这么一二三四的劝,直用了哄骗的,老太太倒也是吃了她这一套。” 林大老爷坐到桌边,顾氏为他沏了杯茶,林大老爷缓缓啜了口,说了句:“自落水后,这孩子好似和从前不一样了许多。” 顾氏附和他道:“我也这么觉着。人说生死走一遭,总会变了个脱胎换骨,看来这话说的真。” 林大老爷想起一事,同顾氏道:“今个儿早上你也是看见的,母亲气姑妈了,气得还不轻。若不是姑妈管着四妹的事,一番好心,也不会同母亲闹成这样儿。按我说,以后四妹的事情,就不要再过姑妈那处了。” 顾氏应了声,林大老爷又道:“最近四妹那你看紧些,我知她的脾性,或会有什么动静。” 顾氏吓了一跳:“不得吧。四妹平日是跳脱些,总有不会这么没有顾忌。” 林大老爷沉沉道:“她那性子被母亲养得,还能知道什么叫顾忌?知道什么叫顾忌,便不会出现赵隐这事情。” 顾氏叹了口气,没好接这话。 林大老爷继续道:“四妹这事情,若是你这边发现些什么端倪,你记着万别出面,告了我,让我来出这个面。你一概装做不知才好。” 顾氏点点头,说:“我知了。你是怕我出面了四妹的事情,母亲那边怪下来,四妹那边怨起来,我哪头都不得一分好。” 林大老爷抿抿唇,似笑非笑。 顾氏又道:“家里你同四妹最好,我怕若你出面管了这事,四妹那边或会反得更厉害也不定。” 林大老爷无奈道:“不然如何办才好。母亲已同姑妈置了气,你也不好出这个面,二弟素来同四妹不对盘,本就是个吊脚起来看笑话的。家里,还真只有我管得这事了。只希望四妹别真犯了浑才好。” 顾氏沉吟半晌,同意地叹了口气。 老太太病了的半个月中,一句话也没同林曼和沈老太太说。一日日过去,林曼愈加郁郁,同旁的人说话也比从前少了许多,如今已是瘦脱了形。 林老太太嘴中虽然不说,却应是尽看在眼里,今个儿晚上便吩咐让林二爷明日一早起身去直隶一趟。 老太太说起话来仍是含糊不清,需陈妈妈俯在她唇边才能听得清楚。 陈妈妈转述林老太太的话,说:老太太替林二爷算好了,紧紧赶路的话,小年应是赶不上了,但年节倒是不会错过的。 林二爷很无语。也不推辞了,赶紧上路吧,省得赶不上年节那日回家,在外头风餐露宿的转了年,该是多凄苦。 林二爷走后,林老太太的心情明显好了许多。 荆州冬日里日头偏冷,陈妈妈将窗子关上了些,薛姨娘带着林棋茹在房中陪老太太说话,老太太间或笑了笑,却因这风疾面上有些瘫,扯出来的笑一概是淡淡的。 林棋茹面上笑着,却憋着满肚子的不高兴,暗地里踢了薛姨娘一脚。 薛姨娘朝她努努嘴,让她好生装个样子。就像昨个儿夜里娘俩个聊天的时候薛姨娘说的,一天就只陪老太太几个时辰,当要全力表现个高兴模样哄得老太太心情好。 老太太虽然病得厉害,可还是家中最大那个。没见到老太太一发话,二爷赶前赶后的就跑直隶去了吗。 林棋茹毕竟年纪还小,许多事情总没薛姨娘面上做得那么好。 林棋茹的笑容逐渐僵化,卡在脸上绷得难看。 外头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响起,陈妈妈听得那声响,忙亲自去打帘子。 林书茹拿了张两指宽的小纸条进了门来,后面跟着个精灵劲儿十足的沈绍延。 林书茹同屋里头各人都见了礼,连陈妈妈都被她礼貌的问了声好。陈妈妈乐得不行,忙让了她站在老太太床头边坐着。 林书茹将手中纸条展在老太太面前,脆声道:“祖母瞧瞧,上上签。孙儿托沈绍延去给祖母求的签。祖母肯定马上就能大好了。” 林老太太见着林书茹就由衷的开心,从前是偏疼些,如今算得上是心肝宝贝儿一样,面上的笑容尽开了。 林棋茹见着,不由嘟起嘴来。薛姨娘推推她,让她将样子做好些,她却微一挣,扭了扭腰,一副别扭模样儿,偏不愿再配合。 沈绍延长这么大,从没认真跟人说过吉祥话,如今也是被林书茹逼得没办法,抓耳挠腮了好一阵,才局促道:“祝老太太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顿了顿,沈绍延又道:“横批,长命百岁。” 林书茹狠拍了他脑门一下:“谁让你把横批两个字也说出来的?” 沈绍延双目包了一汪眼泪,抗议道:“说好了演戏逗老太太时下手不许重的,你怎么回事嘛!不守承诺!” 林书茹狠狠瞪了他一眼。演戏演全套,这没开始就诓瓢了。 却在这时,半坐在床上的林老太太乐得笑出了声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第64章 成全 见老太太笑得欢,沈绍延揪揪头发问林书茹:“还继续不继续?” 林书茹挑挑眼儿,回他:“这都诓了,还继续什么呀。” 说笑话时,若在半道上漏了馅,再勉强下去也达不到效果,索性重整旗鼓,下次再来算了。 林书茹巴望着下次沈绍延能同她默契些。 林棋茹在旁酸溜溜道:“你呀,就是什么也不干,光坐在祖母床边,祖母也是比我们旁的人陪着要开心许多。” 林书茹抿嘴笑了笑,在老太太面前的是纯洁无暇的模样,转头看向林棋茹时,却变成了狡黠眸光。 林棋茹一怔,还未瞧个仔细,林书茹已经转背回身了。 林棋茹绞着手帕,斜肩推了薛姨娘一下。方才林书茹的模样,薛姨娘因是在死角坐着,并未看见。此刻见着林棋茹气极,薛姨娘抚抚她的肩,蹙眉对她使了个不满的神色,林棋茹咬咬牙,只好将这气吞下去。 正这时门帘一掀 ,进来一人。也不说话,光在旁的角落中站着。 陈妈妈叫了声:“四小姐。”林曼惨惨笑了笑。 只一夜不见,不知为何,又憔悴不少。 老太太挑眼看她,她局促地交握着双手,垂下头来。 屋里头的气氛一时有些僵,沈绍延不大舒服,揉揉鼻子瞪了瞪林书茹,似是在问她:撤不撤? 林书茹瞧了陈妈妈一眼,转头看看捻帕拭唇的薛姨娘,想了想,然后朝林曼招招手,又拍拍老太太床头旁的留白位置,道:“小姑姑,过来,过来。” 沈绍延很有眼色的侧身往一边退了几步,可林曼并没有上前来坐着的意思。 林书茹知道,林曼这应是有话说,于是挪挪屁股从老太太床上滑下来,同老太太道:“祖母,孙儿晚些再来瞧您。” 说完,便朝沈绍延眨巴眨巴眼,领着他出去了。 薛姨娘比谁都明白林曼着急同老太太说话,遂也姗姗拉着林棋茹出了门。 林书茹人小个矮腿短,沈绍延需走得很慢才能迁就她。没还没出院子就被林棋茹和薛姨娘追了上来。 林棋茹斜了眼儿,道:“三妹妹走得好快,这又是要同沈家少爷去做些什么?” 林书茹近段时间的确同沈绍延走得近,如今被林棋茹这一说,确有几分暧昧。 沈绍延听着歪了嘴,也不好怎么说。林家几个小孩,就只林书茹勉强能入他的眼,他也不过勉为其难同她玩些个,打发打发这百无聊赖的时光,不然日光这么长,他又不需习字念书,该怎么消耗才好? 况且沈氏、林老太太和沈老太太都乐见他们的相处,又因为林书茹正是年纪小小,正是不需过于避嫌的年龄,玩做一块儿又怎么样? 相较于沈绍延垮掉的脸色,林书茹倒是淡定许多。 她浅浅笑起,坦荡荡同林棋茹道:“接下来应是要去同外祖母请个安的。二姐姐要不要一起?” 越是酸人,就越看不得别人如此坦荡。林棋茹巴望着看到林书茹的窘迫难当,害臊面红,却憋气地瞧见林书茹面不红心不跳,与平常说话时毫无异状。 林棋茹气在心中,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薛姨娘笑道:“你二姐姐今陪了祖母大半日,如今有些乏了,就不同你们一道去了。你替你二姐姐向姑奶奶问声好,可好?” 林书茹面上一派的天真烂漫,点点头:“那二姐姐好生休息,我们先走了。” 薛姨娘点点头,目送林书茹和沈绍延的离开,林棋茹却很不配合,将脸撇向了另一边去,任薛姨娘怎么劝都不转头来。 林书茹也不在意,蹦哒着走掉了。 等林书茹和沈绍延走远了,薛姨娘便蹲身/下来同林棋茹道:“哎哟,我家姑娘今日唱得是哪出啊?这日究竟都是在气些什么?” 林棋茹跺脚道:“瞧那林书茹是多得意,老太太疼她也就算了,你瞧那沈家小子,跟着她那开心劲儿……” 薛姨娘点点林棋茹的鼻尖,笑得意味深长:“你就让他们儿玩闹去。” 她拉起林棋茹的手,缓步朝海桐苑走,便走边道:“你且让他们欢喜去。母亲同你说啊,那沈家不过是个低品阶的武官,若是你三妹妹真与沈家结了亲,也没得什么好得意的,你也不必羡慕。” 林棋茹嘟喃道:“女儿不羡慕,女儿只在戚戚,除了母亲,没得别人诚心为女儿张罗。” 薛姨娘道:“这话你便说的不当了。若大奶奶那头不干涉,你父亲定不会让你嫁得不好。他要官运亨通,能用的东西很少,不会随意的浪费了去。” 林棋茹听的一知半解,却从薛姨娘的语气中听出了满满肯定的意味,心中那些担忧而起的郁结立时缓缓消散。 那头,通往凌霄院的道路上,沈绍延拍拍林书茹的肩膀道:“最爱看你气得别人牙痒痒。你说你这假正经的样儿,都是跟谁学的?你母亲我姑妈她很明显的不会啊。” 林书茹挑挑眉眼,得意洋洋瞥了沈绍延一眼,却不说话。 沈绍延看惯了林书茹这模样,瞧她眉飞色舞,不由的朝朗朗晴空翻了个白眼。 翻完白眼,沈绍延突然想起一件事情,陡然间神采飞扬起来。“林书茹,林书茹,我跟你说件趣事。” 林书茹斜眼儿瞧他,不以为意:“你整日都说有趣事,我都不觉得有趣。” 沈绍延嘿嘿笑道:“保证今个儿说的可是件顶顶有趣的事情。” 林书茹毫不期待,但还是给足了沈绍延面子,摆出副饶有兴趣的模样,哦了声,道:“那你给说说。” 沈绍延兴奋道:“我今儿上午不是受你所托给你祖母去求签祈福去了么。” 林书茹瞪他一眼,“说话不要一段一段的,你一口气说完会死啊。” 沈绍延嘿嘿笑了两声,“这不是想吊吊你胃口嘛。” 林书茹告诉他:“你现都没开始说,也说得又不精彩,一断我就没兴致继续听了。你到底还说不说?” 沈绍延努努嘴:“说,就说,就说。”顿了顿,沈绍延探头问:“你还记得那叫袁亦儒的是谁么?” 林书茹狠狠剜了沈绍延一眼。 袁亦儒? 被沈绍延转赠了芍药香囊的那位? 林书茹咬牙看着沈绍延。只要不忘记沈绍延,她应就不会忘记那个叫袁亦儒的。 沈绍延笑道:“我今日求了签后,又去庙里求了块祈福用的木牌。” 林书茹瞪了他一眼,他忙道:“我有写祝林家老太太身子康健的,落款写着你的名儿,林书茹。” 林书茹瘪瘪嘴,“我是让你快点说,少废话。” 沈绍延歪歪嘴,继续道:“我将木牌写好后,往那祈福的老榕树的枝头上一抛,却没挂得住,掉下时,勾下了一块别人的祈福木牌。” 林书茹望着坏笑的沈绍延,不明所以。 沈绍延背起双手,昂首道:“我拾起一瞧,上头写着‘祈愿国泰民安,人寿年丰。’,落款人居然是袁亦儒。欸……林书茹,你觉不觉得巧?” 林书茹满面的不高兴,横着眼看他。 他再接再厉,问:“你不觉得巧?” “巧你个大笨猪头啊巧。”林书茹忍不住叩了那洋洋得意的沈绍延脑门一下。 沈绍延眼泪汪汪,抗议道:“若不是个巧字,你说说,还能怎么形容好?” 林书茹懒得再搭他的话,捂着耳朵大步朝凌霄院走去。 老太太屋中。 林曼长跪于地,一声声极为响亮的叩头声响起。 孙妈妈说:“四小姐,你这又是何必。” 林曼不接话,只闷头叩拜着,老太太眼中的激怒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缓缓褪去。 老太太虚虚抬手,颤抖着招了陈妈妈来。陈妈妈知她是有话说,赶忙过了去,俯在老太太嘴边听。 老太太言毕,陈妈妈潸然泪下,跪在老太太床头抹泪道:“太太,您现是气着,若是不气了,该是去哪里寻四小姐好?” 老太太咿咿呀呀的磨着牙,手一起一伏拍打着蓬蓬软软的床面。 陈妈妈无可奈何转膝问林曼:“四小姐,您为何……为何一定要这样……” 林曼的脸颊已经瘦得凹陷下去,眼眶深黑。她五体投地,低声抽泣,默默不言,显是固执至极。 陈妈妈无法,只得转述老太太的话。 老太太说:林家四小姐今夜得了急病,药石无灵,一命呜呼。从此林家再无林四小姐。 林曼泣音颤颤,回道:“叩谢母亲成全。” 老太太转过脸去,朝外头萧瑟凋零的树木看去,仿佛没有听见林曼的话,也仿佛再看不见屋中的这个人。 也是已经过了这么久的时日,她日日看着这个自己最宠的孩子完全没有要退让她的意思,愈渐憔悴下去,老太太也曾心软过,却从薛姨娘口中听闻了赵隐其人,整颗心都凉了个透。 她要心软,可心软的代价或赔上整个林家,她一世再糊涂也知道,若是一朝心软了,过身之后,如何同林家的祖宗、同林老太爷交待? 这不是个明智方式,却是老太太狠心想到的最好办法。在这个糊涂办法里,薛姨娘言语中隐藏着的潜移默化的诱导,实在起了不少作用。 按理来说,依着老太太的脾气,或让人绑了林四小姐,强送她嫁去直隶也不定。 陈妈妈不懂老太太为何突然间做出了现下这样如此决绝的决定。但她知道,薛姨娘一定脱不了干系。 作者有话要说:再几章林书茹就要长大了……期待她长大了随家人一道去到京都的日子。 第65章 混账 芳草挑灯芯的时候,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烛火扑簌簌抖了几下,险些要熄了。芳草一惊,忙捂住嘴,瑟瑟转头朝林书茹和碧婷瞧了眼,却见她们早已笑弯了腰。 林书茹问碧婷:“这是第几次了?” 碧婷道:“约是第四次了。”顿了顿,碧婷又道:“这回倒是好多了,没像前些天那几次把烛火都灭了。” 林书茹噗一声笑了出来,附和道:“是,好多了,好多了。” 芳草垂头走来,面上有些羞赧。 碧婷拉着她坐到小杌子上,塞了一篮子丝线让她挽,边劝慰她道:“总还有些个进步。” 林书茹伸手拿了碧婷还未绣完的“牡丹花开”,不觉自惭形秽,叹了口气,又还了给碧婷。 她学刺绣已经有段时日,无奈眼拙手笨,碧婷这技艺实在是望尘莫及。 碧婷说,她这是年纪还小,手指尖上的劲道因而不巧,绣出的针脚总是松松紧紧,花样儿才不会惟妙惟肖。 林书茹没将碧婷的话当真,一手支颐,懒懒的看她绣着牡丹花的枝叶,一时有些困倦。 碧婷指间的银针突而反射了烛火的光芒,蛰眼一闪,林书茹眯眯眼,恍然想起下午时沈绍延无意中说过的话。 林书茹问他:“你去了大庙,有没有见到那在庙口的卖字先生?” 沈绍延眨眨眼:“我是想瞧瞧来着,可今日大庙外没得卖字的先生。” “没有?” 沈绍延卖力点头:“没有。听人说,那赵隐昨日被人打了。” 林书茹鼓着眼珠子等沈绍延下头的话,哪知道他下头没话了。 林书茹问他:“谁给打的?” 沈绍延白了她一眼:“我怎么知道。” 回想起四姑姑林曼进了老太太房里时的神色,戚戚然欲哭无泪,再又想起沈绍延所说的那番话,林书茹心底隐隐有些不安。 老太太病了这么久,林曼常是跟着顾氏或林大老爷一道进来瞧老太太,几乎没有一个人来过。 大约是害怕若独自前来,老太太一旦叨念起她的婚事或赵隐其人,她无法回话;也或者是她没有勇气一个人面对瘫卧在床口齿不清的老太太。 可今日她反常的一个人前去,且还是忧心忡忡哀哀戚戚的有话要说。 林书茹沉吟片刻,对芳草道:“把我那件小袄取来。” 碧婷瞧瞧时辰已晚,忙问:“姑娘这是要出去?” 林书茹点点头。 碧婷忙也穿了件,同林书茹道:“夜这么深,奴婢陪姑娘一道。” 帮林书茹穿好衣物的芳草忙也道:“奴婢……” 林书茹倾身吹灭了灯火,吩咐芳草:“你负责守屋子挡人。千万,千万不要让太太发现我偷出了去。” 林家的四小姐,被老太太宠坏了脾性的四小姐,如果真对老太太说了什么,为什么老太太不怒不气,一整日了,家中仍是无风无浪。 林书茹直觉,无风无浪的平静,或者酝酿了巨大的变故。 木槿轩中,顾氏为林大老爷端上一碗亲手做的鲢鱼芦笋羹。 林大老爷喜欢吃这羹,却也知道做这汤羹很要费些精力,于是并未同顾氏说过他爱吃。顾氏应是见他这几日来烦闷不已,这才亲做了来。 林大老爷微微一笑,拿起汤匙,也没多说什么,只缓缓喝了起。 顾氏在他左手旁坐了下来,问:“你昨夜教训了那赵隐一顿,四妹她知是不知?” 林大老爷手中动作一顿,半晌后道:“不可能不知。就是她昨夜离去后,并不知晓后来那出,今日这赵隐也不可能不告诉她。” 顾氏长睫微垂:“我总觉得,今日四妹过于安静了些。她今儿下午还独自去了母亲那,待了许久,也不知是说了些什么,陈妈妈也是欲言又止。反正母亲今晚上时,我瞧着没事人模样。” 林大老爷点点头,“母亲那头没事,应是没事。你别多心,若是四妹同母亲说起赵隐那出,母亲应是会闹的。” 顾氏觉得林大老爷说的也是个理,这头放了心,那头又担忧起来:“你自去教训了那赵隐一顿,若四妹她知晓了,怎也不来同你闹?也不来问我个?我觉着有些反常,总是有些心神不宁。” 林大老爷朝她笑了笑,道:“整日那么多担心做什么。” 顾氏有些焦虑道:“我听陈妈妈说,薛姨娘在老太太的受意下,曾打探过赵隐这人。吃喝嫖赌就只缺一样——赌,旁的朋友皆是三教九流之辈,实在不是个正经备考的读书人。” 林大老爷闷闷应了声,低头饮羹,让顾氏继续往下说。 顾氏于是接着道:“薛姨娘说,这赵隐的不像话还很有几分低调,不细细的查,倒觉着是个不错的人儿,只是穷酸又豪阔了些。可这人呐,虽是口袋里没几个铜板,却竟是万花楼的常客。” 林大老爷眼角隐隐一抽,放下汤匙,还剩了半碗汤羹却是吃不下了。 顾氏半叹了口气,继续道:“还有更不好听的。这人前日子里喝醉了酒,没钱付那酒菜钱,便同掌柜的说,先行给他赊着,过得几日他攀上高门,还能差这几个铜钱?” 林大老爷勃然大怒,一手拍桌道:“混账。” 赵隐是个混人,这是林大老爷早就知道的。可这么混帐,林大老爷还真是没想到。 好在他很清楚一点:林家没有人愿意林四小姐嫁了赵隐,总在林老太太面前进谗言的薛姨娘,肯定也不会让素来糊涂的老太太因为心软而松了这个口,不然她也不会在老太太面前将赵隐的黑底尽揭了出来。 林曼的屋子已熄了灯,守门婆子神色紧张,不去叫人通报林曼,却只拦着林书茹,磨破嘴皮挡着不让进。 几番话说完,林书茹发了脾气,瞪了看门婆子一眼,怒声问:“我知了,你不让我进去,定是四姑姑她不在。” 看门婆子面上白了白,手足无措起来。显然,林书茹猜对了。 林书茹人小个矮,趁看门婆子愣神间躬身跑进院中。碧婷跟在她身后,挡住想要过来拦住林书茹的丫头门。林书茹快步朝前奔去,用尽全力一推,将林曼的房门一把推了开。 她在里头走了遭,借着月光果然瞧见屋内空无一人。 外头的丫头婆子哗啦啦跪了一地,林书茹质问道:“我四姑姑呢?” 一地跪着的人窃窃私语,却没人敢大声说出来。 四小姐夜夜趁着月色出门私会情郎,她们皆都心知肚明,却谁也不敢在姑娘面前说出来。 她们虽然不说,林书茹却也从她们那讳莫如深的神色中明白过来。 “赵隐?”林书茹突然问。 守门的丫头没有准备,听林书茹突然说出这两个字,“呀”地惊叫了一声。 林书茹冷了眼,目光、神色与她这个年龄的孩子差了太多,将方才全力阻拦她的那个看门婆子吓得直打筛。 林书茹跨步出门,童音绵绵道:“你们当我没有来过,我守口如瓶,当你们从不知晓。” 跪拜在地的丫头婆子们千恩万谢,叩首将林书茹送出门去。 碧婷问:“姑娘,为何不报给老爷、太太们知。” 林书茹脚步匆匆,同她道:“祖母和四姑姑今天不一样。都太不一样了。” 碧婷不知道林书茹这么步履匆忙的是要去哪里,可拐了几个弯后,碧婷也就明白了,林书茹要去的地方,或是林宅的角门处。 林书茹追去那里时,守门的小厮已不知去往何处。 林书茹猜是近些日子林曼尽从这处出门,闹得看门的小厮都不好意思再紧守着了。 碧婷倒是稀奇,欸了声左右瞧瞧,愣没瞧见个守门的,倒有些心惊胆颤。 碧婷这声一出,远远的拐角暗夜处,探头出来一个脑袋瓜子,原来是守门的小厮未免林家四小姐一进一出的尴尬,躲那睡觉去了。 守门小厮愣神片刻,发现来人居然是林家三姑娘。怕是林三姑娘身后还有别个林家主子,看门小厮吓了一身冷汗,连滚带爬冲了过来,叩首道了句:“三姑娘好,……” 呃……奇怪了,三姑娘后头只有她那贴身丫鬟碧婷,却没别个大人。 林书茹问:“我四姑姑出去多久了?” 小厮身如抖筛道:“不久。”他不是害怕林书茹,她是害怕林书茹报了给二奶奶,二奶奶又告了大奶奶他又将四小姐放了。 昨个儿林大老爷才发落了从前那守门的,他才上岗第一天,才刚抵不住银钱的诱惑放了一天行,居然就被逮了,真是好不凄凉。 林书茹也不理他仍是伏在地上,踢踢踏踏追了出去。 碧婷在后头忙追,边追边急道:“姑娘,姑娘,外头天黑着,乱得很呐,万别……” 碧婷的喊声突然卡在了嗓子眼里。 因为林书茹在角门外陡然刹了脚步。 林四小姐挎了个不大的包袱,站在林家大宅外泪眼婆娑的望着这个她住了许多年的地方。 临到要离开时,她才感觉到自己那么多的依依不舍。久久伫立在这里,远远耽搁了赵隐与她约定好的时辰。 林书茹小小的个子,站在角门口,对她低低叫了声:“小姑姑。” 月冷星稀,这一声喊让林曼心中满是酸楚。 林曼应了林书茹一声,缓步走来,蹲身下来,拉着她的手轻声问:“你怎么来了?” 林书茹不答她,只是问:“四姑姑这是要离家么?” 林曼惨惨的笑,朝林书茹点点头。 林书茹拉着她的衣角说:“祖母会伤心的。” 林曼道:“明日你祖母会说你四姑姑得了急病,今晚上已经去了。……从此,林家再无林四小姐,你也再没有四姑姑。”也不知道林书茹听不听得懂,也不知道林书茹明不明白她的话,林曼只是一股脑儿说了出来。 从上一世家中只有她和爷爷两人,到这一世她得了满满一大家子,她非常感谢上苍能给她这样一个机会,她喜欢这样的热闹,也喜欢这样的温馨。 林曼捋着她的额发说:“回去睡吧。”她说完拂开林书茹拉住她衣角的手,转头要走,却被林书茹细声叫了住。 林书茹将脖子上的那个老太太送了她的翡翠葫芦坠子解了下来,放到林曼手中:“这是祖母送的,我再转送了四姑姑。给四姑姑留个念想。” 林曼抽了抽鼻息,强忍了泪,收了那坠子转头就走了,越走越急,瘦削身影终消失在茫茫月色中。 一阵凉风席卷而来,如尖刀剜过林书茹的面颊。 第66章 祭奠 才刚跑过荆州地界的林二爷又被追了回来,到得林宅的时候还很不能相信他那个平素身子康健活蹦乱跳的四妹竟会一命呜呼? 老太太落不得床,半坐在床上被泪蒙了一双眼,眸子里隐约包裹着些撕心裂肺的痛。林二爷劝了几句,却见老太太将脸转过一边,这才发现老太太眼中有痛,却没有生离死别的哀伤。 林二爷有些匪夷所思,转头望向沈老太太。一向同林曼关系颇好的沈老太太,居然也只有些怅然和神伤。 林二爷从老太太屋子中走出来的时候,追着林大老爷问:“我是不是错过了些什么?” 林大老爷抖抖胡须,道:“你去给四妹上柱香。” 林二爷有些纳闷。刚回来的时候,他已经去林曼的灵堂处上过香了,怎么又让他去上? 而且,他大哥好像还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啊。 这些天林家发生了什么,变成了林宅中的一个忌讳。 顾氏一夜间发落了当夜当值的许多人,连同林曼院中的那些人一并不见了踪影。 每个大户人家家中都有些个让人讳莫如深的事情,做下人的该当知道什么该说,而什么该当做从来就没有发生过。 老太太在这事情上表现得相当疏离,的确有些反常。林二爷错过的事情,没有老太太开口,也便没有人告诉他听。 谢姨娘住的月见苑同老太太或其他几房或薛姨娘都不大来往,自然也没什么风声。 林二爷抓破了脑袋,无可奈何之下去露薇轩的沈氏那里转了一圈,但见她哭哭啼啼悲天跄地,仿佛林四小姐生前同她曾有多么要好一样,不觉吊起一双白眼儿,抖抖袖子出了门去。 林二爷明白,沈氏这人除了哭这毛病跟脑子浆糊外,人倒是没有什么心眼。 她嚎啕大哭自此,也必然是没发现其中的那么点儿诡异。 林二爷踏步出露薇轩的时候,突然想起了些什么,立即打发了小厮福康去庙口处瞧瞧。福康应了声,速去速回,附耳同林二爷道:“听人说那赵隐前些日子晚间被人狠揍了一顿,后来就再未开铺写字了。” 林二爷抿抿唇,若无其事的点点头。 林家四小姐的灵堂设在深宅院落里,依着便是林老太太同沈老太太商量出来的要求。只家中人祭奠,深宅院落中足以。 这可急坏了荆州那些个想借着祭奠林四小姐向林大老爷聊表心意的各级官员和大小富贾,却为一探究竟的林二爷提供了便利。 林二爷上完香又烧了些纸钱,站起身来反朝前走。 顾氏垂着眼,仿佛没看见林二爷的动作。李迎家的往后退了退,让出道来。 跟在林二爷身后的福康机灵得紧,虽也不知道这些天来林家究竟发生了什么,可在林二爷让他查探赵隐的下落时,也猜出了这事件的两三分来。 林二爷抬手撩起灵棚内的层层幔帐,身影朦胧在雪白的纱帘后。过不多久,他缓步又走了出来,神情仍是那般不悲不喜,对跪在地上的顾氏道了声:“大嫂辛苦了。” 顾氏笑了笑,淡淡继续着烧纸钱的动作。 林二爷也没再言语,领着福康出了去。 待要到月见苑时,林二爷同福康道了句:“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可要记清楚。” 林家人人对林四小姐的骤然离世表现出了惊人的沉默,只有屈指可数的人没有发现其中的端倪。 当林二爷还在四小姐的灵棚内上香时,月见苑的谢姨娘狠狠扇了林辰耀一个耳光。她说:“先生有未教过你谨言慎行?你没看见下人们都守口如瓶?你觉着他们不是心知肚明?难道你认为这屋里只有你一个人聪明?把你的揣测都给我憋在肚子里!读不得书,总也要做个不那么蠢笨的人!” 林辰耀方才还亮如火焰的眸子顷刻间熄灭了光芒。他垂着头走出谢姨娘的屋子,走不几步,突听得身后传来一声清浅的嗤笑。 林辰耀的心头一紧,回身看去,但见林画茹站在谢姨娘的门口,双眸澄澈闪亮,雪白的脖颈高昂着,向他昭示着她的聪颖,和那从小便开始全全享受着的林二爷和谢姨娘满心满意的宠爱。 林辰耀面无表情的转过头去,腿脚有种奇怪的僵麻感,使得他用了比平常更久的时间才回到自己的屋子。 他或许生来就不是读书的料子,可这世上有太多太多的读书人,也都不是读书的料子。 人说勤能补拙,可是林辰耀每一拿起笔,便想起林二爷的嗟叹和谢姨娘的横眉冷对。 他想,他应是她母亲努力的一辈子中最为残缺的失败品。 他生无天分,连后天也无法补上着拙劣的败笔。 他这辈子注定都会被他的母亲因为忿忿难平而生的各种怒火笼罩,很遗憾的是,他不仅学业碌碌,察言观色更是没有天赋,连偶尔一次献宝般的揣测,都被谢姨娘一个巴掌刮了回来。 林辰耀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咬了咬下唇。 谢姨娘的这一巴掌不重,但也不轻。 足够让林辰耀好好警醒,也足够让他的心中多加一道阴霾的伤痕。 因为林家四小姐的突然过身,林辰宗的婚事也要往后延些日子,大约延了一个半月的时间。 荆州的冬日很是湿冷,林辰宗的病反复不止。原本延迟了成亲的时日,顾氏大约能透口气闲下一段时间,结果如今已是眼眶深陷。 沈老太太常陪着林老太太说话,天南地北的随意说着些往昔人物如今的是是非非。 这是林老太太犯病前就爱聊的话题,无非说说别人的困窘破败、荣华富贵,再叹息叹息物是人非的无奈和平步青云的欣喜。 如今林老太太说起话来虽不利索,却仍爱听这些家常是非。 她和沈老太太明着看来,就像是从没有怄过气,只是陈妈妈看出了林老太太和沈老太太触目之时不易察觉的黯淡疏离。 林四小姐重病身亡的那晚,林老太太房中的灯亮了彻夜。被一留再留的沈老太太不住看着时辰,直到第二日听闻陈妈妈通传了林四小姐重病不治的消息,才从整晚的迷惑中回过神来。 薛姨娘那边倒是合时宜的很,该哭的时候哭,该忧伤的时候忧伤,该感怀的时候感怀,该落寞的时候落寞,该欢喜的时候欢喜,成为林家从林四小姐过身后一直到年节来临时,神态表情的标准姿态。 年节的时候,林老太太因是身子的原因,还是下不得床来。 林书茹央着沈氏,又央着顾氏,这才好不容易赖在林老太太的屋子里,而不是外头那坐了一大家子人的圆桌上进饭。 陈妈妈笑眯眯的将食盒打开,一样样将菜布在床头案上。林书茹咬着筷子问:“陈妈妈,哪些是小厨房给做的,哪些是同大家一样的菜色。” 陈妈妈指了七八样精巧的菜色,俱是在沈老太太的指点下,小厨房精心烹制的一些京都富贵人家家中正流行的宴请佳肴,有些极为珍贵的食材荆州难以寻觅,沈老太太便让用了其他的替换,看起来倒是差个j□j不离十,也不知吃起来差了多少。 因都是些费心思又金贵的菜肴,自是紧着老太太哄老太太的,外头的大桌子倒是没有。 林书茹乐得嘻嘻笑,抱着碗双眼笑成了弯弯的月牙儿样,同老太太说:“果然还是找祖母讨口饭吃,吃得最好。” 老太太笑着笑着,眼泪啪嗒啪嗒的往下掉。 陈妈妈问:“太太这是怎么了?大过年的。看书茹丫头多开心呐。” 林书茹点点头:“祖母还要像孙儿这样开心才好。” 上元节那天,荆州下了一场厚厚的雪。林书茹那天醒得特别早,披了一领斗篷便跑出了门。 碧婷和芳草在后头边喊边追,家中已经有好几位姑娘都病了,自家姑娘可得当心些才好。 林书茹跑得脸颊红扑扑,停步瞅瞅后头追来的碧婷和芳草,弯腰拾些雪拱成个松松的球状,准备朝她们中的一个砸过去,突然“啪”一声被人砸了后背一下。 沈绍延哀叹了一声,“失手,失手。” 首次不中,接下来迎接林书茹的报复时,他的胜算已然不大。 林书茹怒转枪口,将手中的雪球砸到他的脑门上,边砸还边命令刚赶上来的碧婷和芳草:“给我砸,砸坏砸傻了算我的。” 三对一的攻击让沈绍延措手不及,沈绍延咬牙对安顺道:“傻站着干什么?帮忙啊!” 安顺鼻子尖冻得通红,搓搓手问:“爷,这都是姑娘,要是砸坏她们了,算欺负么?” 沈绍延恨恨道:“你爷我要被欺负死了,少在那唧唧歪歪的,你必须帮忙!!” 安顺忙点头陪笑,还没弄出个雪球,就被芳草那一拳头大的冰晶雪球砸破了眉心,昏倒在地。 碧婷瞠目:“芳草,你搞出人命了……” 林书茹扶额:“芳草,打雪仗不用将雪球攒得这么紧……你太认真了……” 作者有话要说:安顺:T_T 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 第67章 升迁 林书茹趴在窗台上,透过微微开出一道缝的窗往外看。外头的风停了,鹅毛大雪却仍是下着。轻飘飘的荡下,融入一地皑皑白雪中,终不见了方才那般轻盈的踪迹。 林书茹想将窗推开些,芳草眼疾手快,立马将那将欲推开的窗又拉了回来,连一条缝都不给林书茹留下。 林书茹鼓鼓腮,瞥了芳草一眼,因是心中有些虚,也没什么好辩的,只好气鼓鼓的转了头。 碧婷拿了盒药过来,见着林书茹憋闷,抬头看看被芳草关严的侧窗,笑了笑,拧开药盒边替林书茹葱段般的纤长十指上着药,边道:“昨个儿太太生了好大的气,说让我们看住姑娘,莫说去到雪中玩,连看都不让看一眼的。” 芳草憨憨补了句:“方才已让姑娘看了好几眼呢。” 碧婷没忍住偷笑,悬在唇边一个浅浅的弧度。林书茹郁闷道:“你们俩是我的丫头,最该听的是你们姑娘——我的话。” 碧婷道:“昨日便是听了姑娘你的话,陪着姑娘去玩了一场。可倒好,如今十指都生了冻疮,……” 被碧婷一提,林书茹瞧瞧她白嫩嫩的十指上冒头出来的暗红色小包,不觉暗叹。 她年年玩雪,从未长过冻疮,就只今年被沈氏逮个正着。怕她受寒,沈氏亲自上阵,连拉带拽的林书茹拖回屋里,不由分说就拉着她的手搭在暖炉上。暖炉很热,林书茹一搭手上去,立即觉着十指酥麻,再后来变成了麻麻痒痒。 她情知不好,可奈何沈氏心疼她得紧,偏不容分辩,抓着她的手抱着暖炉,直到沈氏的手已将林书茹的捂得不再冰凉。 大夫捋着胡须咂咂嘴,扫了林书茹的两手一眼就开始提笔开药单。 沈氏忧心忡忡,问白发苍苍的大夫:“您不给仔细看看?万一不慎开错了药可怎么办?” 老大夫面无表情,声音不带任何情绪,一字一拖告诉她:“错不了。” 沈氏惴惴不安:“您再给仔细看看?” 老大夫抬眉瞧瞧林书茹:“林三姑娘,去玩雪了?” 林书茹嗯了声。 老大夫又问:“被二奶奶抓回来的?” 林书茹又嗯了声。 老大夫再问:“一回来就抱上暖炉了?” 林书茹配合他道:“您真是料事如神。” 沈氏听得两人对话莫名其妙,老大夫知道她不明白,结案呈词道:“一双手本是冷着,骤然热了,若不起疮倒是奇怪。” 一番话将沈氏说得面红耳赤,将大夫送走后,对着林书茹一双纤纤玉手上起的冻疮悲悲戚戚的掉了眼泪,连道自己不好。 林书茹只是笑,对她说:“长都长了,没什么好哭的。”又提醒她,“母亲可别忘了答应过女儿什么。” 沈氏答应过她的,不可以再哭。 林书茹那番话说得不好听,却着实将沈氏吓住。 沈氏日日这么哭,眼睛吃不消,日后眼神定会不好。老爹靠不住,所以肯定还是要靠女儿。 林书茹说:母亲,你若成那样我好难照顾。 话说得委实不孝,疼爱她的沈氏却因为不想成为女儿往后幸福生活中的拖油瓶,十分勉强的开始改正她那楚楚可怜的脾气。 林书茹手上的冻疮阻碍了她课业时握笔的姿态,洪老先生抖抖胡须,瞧着那些有失水准的字体,索性在练字的时段放了她去休息。 这是林书茹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三个年头又四个月,因是转了年,如今她已经虚岁十一。 沈氏这些年为了给女儿张罗婚事,不得不在识人门楣方面长了些心智,便也懂得在大昭国里,三品的武官可是比五品的文官都低了腰杆短了气。 沈氏不得不为自己当初没有用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方式,强扭着林书茹和沈家订上亲的事情而欣喜不已。 她如今了解得详细,便也知道她那嫂子打的主意。 沈琦的京卫指挥使知事的官职虽不高,但管辖的却是京都及周边的防御工作,管辖权实在不低。 可奈何大昭国的定例搁在这里,要想沈家大房今后得些别样的出路,或许真得帮沈绍延打些帮得上忙的主意。 林家二房至今没个入仕的盼头,林书茹那舅母当然不愿意宝贝儿子订一门毫无帮助可言的亲事。 当年沈老太太因为林家大房的嫡长子成亲之事,要带着沈绍延千里迢迢奔赴荆州时,苏氏就长了个心眼,赶忙同沈老太太开诚布公的说了自己的想法。 沈老太太听完,笑了笑,没有说话。苏氏后又说了良久,见老太太仍是没有表态,没得办法才心不甘情不愿的走了。 虽未表态,但沈老太太心里却是明镜一样。 苏氏说的话未免有些冠冕堂皇。谁人不知道,她对她那个小姑子沈氏打心里没有看顺眼过。 所谓厌屋及屋,于多年不见外甥女林书茹,苏氏的成见早在已烙刻进了头脑里。 不论在仕途和情分上,林家二房都被苏氏拨开撇在一旁不愿意提。但如果林家大房能伸出橄榄枝,她倒没什么好介意。只是人苏氏很清楚,这林家大房如今正是仕途通达,定也瞧不上他们这样几乎毫无助力可言的人家。 在林书茹的推波助澜下,沈氏这些年跟薛姨娘疏远了不少,倒是很勉强的跟顾氏能多搭上几句话。 林老太太的身子比前几年好了许多,吐字时没那么模糊,行动却还是很不顺溜。 沈氏知道林老太太这模样再操心不得林书茹的婚事,也明白自己糊涂的时间远大于清醒的时间,在无人可靠的情况之下,只好将希望略略投向了顾氏的身上。 按说隔房的事情,她该是不插手的好,顾氏却点头笑了笑,欣欣然接了这个差事。 等林大老爷晚间回了宅子,她便同大老爷说了这事。林大老爷默然好半晌,最后只叮嘱了句:“若是有合意的,记得还要同二弟说上一句。” 林二爷近些年表现出了十分微妙的倾向,林大老爷不想因为这隔了房的棘手事情伤了和气。 可想想一向糊涂的沈氏都不敢将林书茹的终身大事交给林二爷打点,宁愿找了素来不大对盘的顾氏,林大老爷觉得,虽是有些棘手,但总是一家子人,能管的还是管些才好,他实在不想听到林家二房的嫡女许了谁做妾室的消息。 只是替别人家孩子看人,总比自己家的要麻烦许多,再加上沈氏总有些这样和那样的挑剔。 顾氏叹气,若不是看在林书茹这孩子精灵聪颖,她真想甩手不管了。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合缘又摆在那里,由不得她挂起脸来怄气。 无可奈何之下,顾氏唯有书信一封,问家中父兄是否识得些不错的人家。 顾员外接了信百思不得其解,转头对顾三爷说,做这林家大奶奶怎么竟要连二房嫡女的婚事都管上了? 最近这些日子,林大老爷十分上火,三年一次的考课迟迟未下来结果,听闻是因为那吏部尚书才被圣上摘了乌纱,一并被免职的,还有吏部的左侍郎和右侍郎。 吏部的高级官员,一时间被免了三个,考课的结果放在吏部尚书的台面上,却无人有着掌印下达的权力。 林大老爷担忧的是,在京都越来越白烈化的政权争斗中,考课结果、任命下达越拖久一日,其中的变数便会越大。 林大老爷仍是三年前那样的意思,能不站队他便不愿站队,能留在地方上一日,便决不愿去京都惹得一身闲事。 只是林家大小姐所在的金陵郑家,昨日来了一封信。信上林雅只写了简简单单的四个字:谨言慎行。 林大老爷知道这便是有了风声。金陵郑家而来的风声,万万不可小觑。 再不多久,顾氏也收到了娘家的一封信。顾三爷为顾员外代笔,最后自添了一列小字,写曰:一路顺风。 相比于林大老爷的上火和顾氏的心神不宁,薛姨娘倒是高兴得很。她可不知道京中各势力斗得有多厉害,只知道若是林大老爷得了升迁,林家举家去往京都,林家二姑娘林棋茹的婚事定是比在荆州城内有面的多。 等得沈老太太的信送了来,林大老爷已经接到了从京都正式下达的书文。 一并夹在沈老太太信笺中的,还有沈绍延的信。沈氏瞧了瞧,转头递了给林书茹。 上头写了许多趣事,最后沈绍延补了句:京都的冬日,比荆州的雪还要大。安顺一见,头又疼了。 对于沈绍延年年控诉的安顺严重的心理阴影,林书茹笑了笑,念了给芳草听。 芳草瘪瘪嘴,交握着双手道:“等去了京都,让他还我一下吧。” 第68章 赴任 林家二房一向寄人篱下,林大老爷此次升任工部右侍郎须得前往京都,林家二房自然紧紧跟上。 在荆州数年,要举家迁往京都,还要按着时间到京都准时赴任,林大老爷表示:压力很大,于是,他决定自己先一步前往京都,免得带着一大家子人路上遇着点拉拉杂杂的事情,耽搁了赴任的时辰。 林大老爷走的时候,带的东西异常简单。几件路上换洗的衣服,不多的干粮,还有一些银钱。 日夜兼程,挥汗如雨,终于在限期的前一天赶到京城,这才松下一口气来。 今年考课的结果出来得很晚,可赴任的限期却同往年一样。 林大老爷毫不惊讶的发现,今年那些同他一般千里迢迢来到京都赴任的官员,憔悴之态实在不相上下。 京都的直北街上,林家还有一座祖上置办下来的不大庭院,尚能容林家几房勉强住下。不过多年来林家久居外乡,祖宅那处只留了几个原先跟在老太爷身边忠心耿耿的老仆看着,乍看一眼都觉得颓唐。 林大老爷牵马叩门,开门的是个一身灰布衣衫的驼背老翁。老翁几天前才刚收到林家主母顾氏的吩咐,命其好生将祖宅收拾一番。可奈何留在宅子的人就只那么几个,左右收拾着,进展却是不快。 没想到林大老爷风尘仆仆而来,老翁一愣,一时感怀,顿时泪眼汪汪。 抢着将卧房狠一顿收拾,林大老爷也没多说些什么,便凑合了一晚。 这祖宅从外头看起来,虽因多年无人居住而有些散了人气的衰败样,可林大老爷还是看得出来,宅子里头因是经常被他们认真打扫,所以才能保持着同从前不多改变的模样。 林大老爷连日奔波,这夜头一沾枕便睡了。第二日一早天还未亮,就急急忙忙的去了工部赴任。 来京都之前,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如今京都各级官员人人自危,太子和三皇子的争斗从几年前的暗潮汹涌,发展到了如今的明面上。正是因为太子党和三皇子党两个势力已近白烈化的斗争,中央官员走马灯似的换,这才使得林大老爷有了这个千年难得一遇的机会,从个知州一跃而成为了官至正三品的工部右侍郎。 约是过了半个月左右,林家那一大家子人才终到得京都。 老太太瞧着祖宅,想起林老太爷在世的时儿女绕膝的过往,再又想起那林家再无的林四小姐,不由潸然。 陪了老太太一路的林书茹和陈妈妈一道扶了老太太下车,先于其他人进了这所老宅。 虽是没有荆州城内的林宅那般大,但胜在各处景致布置设计得雅致精巧。林老太太颤巍巍的走,行得很慢,口齿模糊同林书茹道:“这些,这些,都是你老太爷重又布置了的。” 开春的月份,京都的气温仍是微凉,就连日头都没什么暖意。陈妈妈劝了好几句,老太太终不再坚持着要整整逛一圈这老宅邸。 各房忙着各房的事情,家中上下忙做一团,等林大老爷归来时,宅子里总算是收拾得妥当了些。 林二爷虽平日里多也不怎么顾忌过沈氏的脸面,可那是在荆州的时候。如今到了京城,碌碌了一辈子的他总还是活泛了些,晚间的时候派了个人来捎话,说是明日里同沈氏一道去她娘家走一趟。 对此,沈氏很高兴,若是返京后第一次回娘家是她独自一个人去的,该是有多失面子。她的喜出望外令她辗转反侧了一夜,好不容易睡着却过不多久就天亮了。 翌日,沈氏挂着一对深重的黑眼圈,在林二爷的陪同下带着林书茹一道去了沈家。 几年不见,沈老太太鬓边新生了几簇白发,可精神气仍是很好,拉着林书茹左问一句右问一句,这才将眼光转向了林二爷和沈氏的身上。 沈老太太一点也不意外的林二爷的眼角眉梢处瞧见了那对沈氏的疏离厌倦,却奇怪的从沈氏的面上瞧出了点异于从前的模样。 沈氏生来一副欲哭未哭含泪目,不用多做神采,便已是满面愁容。可如今瞧去,那已经持续了几十年的楚楚可怜模样,如今居然只剩了些许痕迹。沈氏那双含泪杏眼微微上挑,隐隐有种烟雨过后春光旖旎的妩媚之态。 林书茹笑眯眯的瞧着沈老太太呆了一秒,踮脚附耳在老太太耳边说了几句。 也不知是说了些什么,老太太竟笑出声来,拍着她的头道:“你呀,鬼精灵。” 沈绍延的母亲苏氏在一旁扯了扯嘴角,附和着笑了笑,陪着坐了好半晌也没说个话。 沈氏左右瞧了瞧,随口问了她句:“怎么延哥儿今日不在?” 苏氏眼神闪烁,挪了挪身子道:“哦,这孩子如今越来越皮,家里是管都管不住了。昨个儿回来得晚,我没来得及说今日你们来。今个儿一早准备说的,可他一大早便又没了影儿。” 沈氏只随口一问,倒没什么在意。她早没了当年不识情势时,想将林书茹同沈家定亲的热情。 苏氏那边却微微瘪了瘪嘴,心道这小姑子好是烦人。自家宝贝儿子当要结个有前途的婚事,这林家二房就不能为自家姑娘寻个别的出路? 苏氏上上下下将林书茹打量了一番,瞧她眉目清秀、端雅温文,心中就老大的不高兴。 自沈绍延三年前同沈老太太去了荆州林家一趟,苏氏便知道沈绍延同林家三姑娘林书茹的关系颇好。每次老太太书信一封,沈绍延必嚷嚷着夹带一页,一道寄了去给林家二房。 苏氏完全不明白,自家儿子为何会同林家三姑娘交好。那样一个梨花带雨整日垂泪,需要人将其捧在心尖上的姑娘家,完全不像是沈绍延这种毛毛躁躁性子的人会顺眼的。 因为这与常态有悖的情况,苏氏惴惴不安了好些时日,心道自家宝贝儿子莫不是真对上了眼,才会如此异常? 也是后来,苏氏察觉出来沈绍延不过当林家三姑娘是个玩伴,也没别的心思,这才放心下来。 可沈氏今日登门,方一出口就问及沈绍延的去处,似乎还有让林三姑娘同自家宝贝儿子结亲的心思。苏氏抬头瞧了瞧屋檐顶上,心道幸好特意没同沈绍延提及今日家中会来客人。按着沈绍延的习惯,大约等沈氏他们走了之后才会回来吧。 其实林家已正式迁到京都,两家定也免不得以后常常来往。苏氏不过是想着能不让沈绍延见就不见,能拖一天是一天。总之,她对林家二房的成见颇有些深就对了。 苏氏心里头正计较着,却在此时听见些细碎的说笑声传来。 苏氏皱了皱眉头,扯着帕巾恨恨不已。沈老太太向钱妈妈瞧了一眼,钱妈妈立即会意,出了门去请沈绍延过来。 顺着说笑声,钱妈妈寻了过去,却不止见得沈绍延一人。原来,沈绍延还带了个人过来。 钱妈妈请也不是,不请也不是。站在那头踌躇片刻,却被沈绍延给瞧见了。 沈绍延同袁亦儒说:“看来是祖母要找我呢,不若你同我一齐去跟祖母请个安?” 袁亦儒笑笑,跟着他一道往钱妈妈那处去了。 这些年袁亦儒同沈绍延的关系越发的好,加上因为他祖父和父亲的关系,沈家上下待他极为亲近,来往间更是少了寻常的许多拘束。因此,袁亦儒若是没什么事情,也极爱到沈家来坐坐,他倒觉得比在自己家里头还轻松许多。 沈绍延大步朝钱妈妈走去,高声问:“可是祖母寻我?” 钱妈妈拘礼道:“是林家二爷他们来了。” 苏氏昨个儿没有特别同沈绍延说,他自然是没有心理准备。前些天日日打听林家有未来到京城,总是没个消息。这几日的兴致才刚消了些,居然到了? 袁亦儒有些尴尬,却是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沈绍延歪了嘴,同他说:“你来我家那么多次,平日里也没这么多个规矩,担心个什么劲儿。”不由分说,拽着袁亦儒便走。 沈老太太正问着林老太太的近况,沈绍延走了进来,后头还领着个袁亦儒。 林二爷眼中亮了亮,还认得这是三年前那曾到得林家一趟的袁家孩子。沈氏却是个糊涂人,瞧瞧有些面熟,也想不起来在哪见过,便问沈老太太:“这是……”她记得沈家二房的沈玥早些年有过几个孩子,可都夭折了,也没听说过后来有哪个是养活的,怎么竟有个如此英姿不凡的? 瞧着沈氏那模样,八成是误会了。沈老太太忙道:“这是袁家孩子。” 沈老太太一番介绍,沈氏也没想起是谁,笑了笑就过了。既然不是沈家孩子,她也没多关心的道理。 作者有话要说:前天睡觉落了枕,昨天直着脖子上了一天班,晚上写的一直不在状态,直到今天才好不容易写完这一章,真是泪目。 第69章 多舛 虽然这袁家孩子长得仪表堂堂,可沈氏却并未起什么心思。究其根本,还是因为她觉着年轻时吃了眼盲的亏。当年一心只想着嫁给儒雅翩翩的林二爷,却如今将日子过成了这样。 如今到得为林书茹挑门亲事,她吃一堑长一智,第一个否掉的,便是以貌取人。 沈氏也未像林二爷那般,想着将自家女儿嫁了多高的门户。高门里头总有高门生活的不易,林家二房并无林家大房那般有个老爷混得风生水起。沈氏害怕,若是勉强将林书茹嫁高了去,待得一日在婆家受了什么委屈,林家二房连吭一声都要瞧瞧别人的鼻息。 她想不得女儿受这样的气,倒是觉着帮林书茹找个差不多的人家就好,没得那么多的贪心不足。 也是因为沈氏这辈子得的总也不多,所以才没了那么多的心思在那里。 虽然想是这么想,顾氏那头寻来些人说与她听,她总也是觉着别人不是这里差了些,就是那里差了些,总有许多挑剔的道理。 袁亦儒的眸子黑且深,这么几年过去,越发像是一汪不见底的深潭。林书茹还真是不懂他这样的人,怎么会同那个活泼到过了劲的表哥沈绍延相交甚好的。 因为袁亦儒是沈绍延玩得最好的朋友,这么几年来同林书茹的书信中,总会偶尔提起他的名字,林书茹也多少了解了些他的事情。 要说袁亦儒这人,虽是生在盛名的袁家,却并不是家中最为疼爱的孩子。 他是袁家二少,上有被祖父自小带大的嫡长孙大哥,下有母亲心尖尖上的三弟。 早年他去荆州林家拜访的时候,曾在林二爷饶有兴趣的问话中,透露出家中已为他定了门亲事。那时的沈绍延曾偷偷在林书茹面前替袁亦儒叹息,他那门亲事定的是威武候王老将军的嫡长孙女,京都出了名的病秧子,在药罐子里泡大,走一步摇三摇,走三步就能倒地不起。 林书茹咂咂嘴,这世上竟有人比林妹妹还林妹妹的人。 袁、王两家世代交好,沈绍延说,王老将军还是苦苦相求,袁家才勉强答应了这门亲事。 那王老将军的孙女听说可以一偿心愿嫁了袁亦儒,也着实精神奕奕了大半年。可到底是个虚到极致的身子,前年开春的时候,过身在了倒春寒的日子里。 那姑娘本就是个出了名的药罐子,这猛地过了身倒也没有什么人意外。可一年半后袁亦儒再次定亲,对方是左都御史的小女儿,自定了亲之后就病倒在床上,如今据说已经是奄奄一息。 自此,京中就有传闻,袁亦儒的八字克妻。 沈绍延为袁亦儒忿忿不平,说是早年同袁亦儒玩儿时拜过山庙,人只说袁亦儒命里富贵,从未提过什么八字克妻。 面对涛涛而来的谣言,袁亦儒只是笑笑并不搭理。但据说那左御史家已经坐不住了。 上次收到沈绍延的信,已在半个多月前。 沈绍延在信中洋洋洒洒的写了些事情,还夹带着替袁亦儒打抱不平了几句,好似那时候左御史家已经有了同袁家退亲的意思。 也不知道这半个多月过去,袁亦儒这多舛的亲事,究竟是仍订着,还是已经退了去。 林书茹不信鬼神一说,倒是觉得袁亦儒的运气着实有些背。谁让那过了身的“林妹妹”佐证在先,即便卜算八字里头没有克妻这一项,大约在人云亦云中,也终成为这相貌俊雅的袁亦儒的原罪。 不过她同袁亦儒并不熟,也没有要同他相熟的意思。这个年纪始终要注意些男女大防之事,林书茹也不过在心中唏嘘一下袁亦儒的背运而已。 堂内,大人们客套寒暄,沈绍延勉强又坐了坐,实在坐不住了,便借故说是袁亦儒有急事,打着送袁亦儒出门的幌子出了门去。 林书茹默默忽略了沈绍延向他使的几个眼色,等沈绍延出去了没再回来,过不多久,林书茹便见得安顺贼眉鼠眼的斜站在门外,在仅只林书茹能瞧见的角度,不断地向林书茹挤眉弄眼。 林书茹瞧瞧对她们一家从头到尾没个好脸色的苏氏,想了想,还是没搭理安顺。 初来京都,她还不想一上门来就惹了什么事情将这个舅妈气死。 安顺眉眼都挤歪了,却见林书茹巍然正座,也不见有什么动静。抓抓脑门别无他法,只好回去复命了。 要说沈绍延毕竟跟林书茹是表亲戚,若在沈家独个儿见面相聊几句倒也没什么。可若旁边有个袁亦儒,就不大像话了些。 方才沈绍延让安顺将林书茹引出来时,袁亦儒便走了。如今安顺只身一人回来,沈绍延真是晕得厉害。挠挠脖子,转头去追才走不多久的袁亦儒去了。 姑娘家长大了,总有那么该当注意的事。袁亦儒念叨了沈绍延两句,沈绍延点头如小鸡啄米。 他们沈家就他一个男孩儿,京都的贵胄小姐们个个娇滴滴,没得对他胃口的,他便也没想得要同谁人亲近些。加之幼时沈氏和过去的林书茹曾带给他的心理阴影,一般的姑娘家他还不大愿意走得近。 便是因为这样,沈家倒也没什么人跟在他后头跟他提什么男女大防该当如何如何,就是不为自己的声名,也该为人姑娘家想想。 沈绍延听着袁亦儒说,越听眼珠子越鼓得厉害。最后他哀哀说了一句:“好吧,我记得了。”便绝了同林书茹像小时候那般玩闹的念头。 他同林书茹不过是玩得来,觉着这林三姑娘家面上娇柔内里却是个狐狸样,大有趣味而已。如今他还没想说要同谁谁谁人定亲,何况他母亲隔段时间便对他耳提面命,让他万别对林三姑娘起什么心思。 他一直很委屈,觉着自己从来对林三姑娘没有什么别样的心思。 要是为了声名同林书茹一起,他不知道他的母亲会不会受不了这个打击。 反正他自己只要稍稍想想以后要生活在林书茹的魔爪之中,他自己就受不了这个打击。 要知道小时候,他可没少吃过林书茹的亏。如今回想多年前的那日林书茹在袁亦儒面前突然发了威,踢了他一脚还将他按倒在地,沈绍延仍是心有戚戚。 于林二爷而言,来了京都可供选择的着实不少。虽然那袁家是个好门户,可如果有别的选择,他也不想背个被人戳脊梁骨的名声,将自家嫡女送了去给别人做妾室。 毕竟,正室说起话来总也比其他有着更多份量。若是命好些,后来做得管家主母,便是有了更多的好处。 这几年林二爷同林书茹的关系略好一些。不过毕竟不是自己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孩子,且自孩子出生到如今也没过多亲近,即使关系缓和了,还是谈不上亲密。 相比而言,林画茹倒是更像个集万千宠爱一身的嫡女。 林书茹乍看过去气质娴静,林画茹则像一只脖颈高昂的金丝雀。两相一瞧,林画茹的那副高傲的模样,倒有些要将林书茹比下去的意思。 返家时林二爷同林书茹多说了几句话,为此沈氏显得开心不已。对于林书茹,沈氏总觉得自己多有亏欠。若不是林二爷不耐烦她,林书茹也不至于被厌屋及屋,让林二爷冷淡了这么些年。 晚间的时候,沈氏让王善家的吩咐小厨房做了许多菜,吃饭间林书茹有些好奇,拐弯抹角的问沈氏,怎么回了自小长大的京都,却没大奶奶顾氏那么多的交际。 其实有些道理林书茹也明白。如今林大老爷已是工部右侍郎,虽官职在这京城算不上多有份量,却贵在这官职乃是由礼部尚书举荐。再加上似乎听闻林家还与金陵郑家有那么些关联,林家的当家主母顾氏,当然就得了许多的请柬。 可虽是诸多突来的陌生交际,顾氏总还有些个与旧年故交的相约。 而沈氏这边却连一张请柬也没看到,林书茹实在匪夷所思。 再糊涂的人总该也有些个交好的朋友,瞧瞧林老太太便是。 只是哪里知道沈氏委委屈屈的说,她在京城真没个交好的。林书茹又想想过去在荆州的那些时日,觉得其实该也是能想得通的。 沈氏不喜参加那些个太太们的聚会,一来是因为林家二房实在有些窝囊,沈氏同顾氏一道出门,往往别人目光只在顾氏身上滴溜溜的转。沈氏心中憋闷,便不大想出席这种活动了。二来也是沈氏的脾性实在太过娇弱,说不三言两语便哭哭啼啼,令其他家的太太们避之不及。 之后,便如此日日窝在家里。 第70章 本事 后来沈氏被林书茹逼得脾气改好了些,却也早已没有什么心思同那些人走动了。 虽然这几年,林书茹逼得沈氏憋住了水龙头一样的眼泪,可沈氏内里的脾性倒底是没有什么大改。 林书茹有些郁闷,却也没想太为难沈氏。若是出去走几遭,沈氏那识人不明的脾性招来些心思叵测之人,就万分不好了。还是努力努力让沈氏跟大奶奶顾氏活络些好了。一来总是一家人,活络些也没什么错处。二来也是因为顾氏并不是个于人又坏心的人。 这几日来,薛姨娘甚是着急。 顾氏有着各种的请帖递来,她本是只带着林琴茹前往,后来沈氏那头相求,她便又多带了个林书茹。 女儿家到得这个年岁,总要多出去走动些好。尤其如今到得京都这么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更是要多多同那些太太小姐们活络些的好。 只是这么些年,薛姨娘同顾氏那头闹得厉害,仍是从前那些个挑拨、离间、嗦摆的那套,虽没有什么巨大的杀伤力,不过令人心烦了些,可这么多年闹过来,顾氏真正是烦不胜烦。 若是落到别家主母,对这么个不受老爷宠爱又多事的姨娘,早就手一挥发配到庄子那学规矩去了。什么时候学乖了,什么时候回来。至于乖不乖,那还得是主母说了算,哪有得薛姨娘这么个经年不绝的闹腾法。 可顾氏自小生长在个和乐美满的家庭中,家中的两个姨娘,一个是母亲的陪房丫头,一个是照顾父亲多年的通房给抬了的。平素里这两个姨娘对顾母恭敬有加,又都是羸弱性子,让往东绝不敢往西,让往西就火坑都会跳的脾气。 顾氏从来耳濡目染的都是顾母以德服人的姿态,家中其乐融融,各在各位,没个敢越矩的。 如今一晃这么多年过去,她那观念总还没改过来。 不过,顾氏不动薛姨娘除了这个原因外,另还有两个原因。 其一,老太太着实疼着这个表侄女,顾氏总记着多年前她才刚做了林家主母的时候,在林老太爷的授意下整治家中奴才们的不正风气时,雷厉风行的那一场动作同老太太结下的怨气。 对于顾氏来说,处置个人实在不难,但处置完薛姨娘后,如何安抚林老太太,又如何处理她那两个宝贝孩子,才是真正让人头疼的事情。 一是老太太糊涂又倔强,二是顾氏虽有时会吓吓薛姨娘,可她真心没想过要认下薛姨娘那两个被她已经养得不正极了的孩子。 其二,薛姨娘虽总有小打小闹,却只不过是烦人了些而已,也没个太大的杀伤力。顾氏想着她不过就在后宅闹闹,除了在老太太面上落落大房和她这个大奶奶的面子,也没真干出个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 人说会叫的狗不咬人,薛姨娘就属于这种时常叫唤又闹腾不出什么大麻烦来的人。 至于几年前林家四小姐的那摊子事情,也实在没有什么直接的证据表明是薛姨娘的主意。话是林曼自己开口说的,后又是林老太太自己答应了的,薛姨娘当时并不在场,连推波助澜的机会都没有。 虽然陈妈妈坚持认为薛姨娘对老太太最后那决定有些影响,可就连林大老爷都说了虽然薛姨娘平常为人实在不怎么样,可捕风捉影总是不好。何况当年薛姨娘给林曼说的那钱行之,如今看来的确是个不错的人。 顾氏做为一家的当家主母,对于薛姨娘的容忍度着实太大,就连陈妈妈有时候都会看不下去,寻她说得几下。 可对于薛姨娘的两个孩子,顾氏的容忍度就没有那么高了。林棋茹如今越发大了,不仅将薛姨娘那一手挑拨是非、无风都能掀起三尺浪的本事学得炉火纯青,更连打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兄长林辰祖的台也经常拆。 虽然那林棋茹现今不过是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儿,但顾氏觉得,她那白眼狼的品质已经初露端倪了。 而林辰祖则是聪明机敏太过,这才多少岁数的孩子,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可是比闷葫芦一样的林大老爷高强了许多,真是将薛姨娘那张逢人便说三分夸奖话的脾性发扬了个光大。 既然薛姨娘这两个孩子如此“有本事”,顾氏觉得自己也没有必要热情如火的为着他们的将来想些什么。大老爷那头没吭个声,她也就不拿个虱子放头上抓,薛姨娘爱怎么着急,就让她怎么着急去。 平日里顾氏不主动寻薛姨娘的麻烦,面对薛姨娘的烦扰也只是见招拆招,薛姨娘还以为背后有老太太撑腰自己多有本事。 可如今,方是真的着了急。 每每顾氏带了林琴茹和那隔了房的林三姑娘出门,薛姨娘就要恨恨地摔个盘子。 如今盘子摔了好些个,老太太那头也在她的怂恿之下同顾氏提了好几次,可顾氏这些年居然学会了一招叫阳奉阴违。在老太太房间里答应得好好的,转过了个背就做自己那套去了。 等得老太太来问,顾氏总有些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搪塞。而老太太虽然糊涂,却也知道林棋茹打从薛姨娘肚子里出来,就是个比别人低一个头的庶女。从小还是在姨娘那养大,且未曾记在大奶奶顾氏的名下,京都那么多官家小姐的宴请,若顾氏真如应承她的那般,不论什么样的邀约都讲林棋茹这丫头带出去,还真是有够伤林家的面子。 林老太太每次被薛姨娘怂恿得想发作的时候,一想起顾氏次次出去,也不只是带上林琴茹一个,还未落下二房那个真正在老太太心尖尖上的林书茹,心里头也没那么不痛快了。 林老太太还记得很清楚,早几年她自己身子骨好的时候,曾应承过沈氏要为林书茹的婚事做主。如今她病得这副模样,是不好带着林书茹出去同各家走走,有顾氏主动帮着去带林书茹出门,林老太太的心里头着实还是比较开心的。 于是后来,林老太太也不怎么多管这件事情了。 可惜薛姨娘白砸了那么多个盘子,心中忿忿却也相当无奈。 林棋茹气得不行,私下里碰见林琴茹和林书茹的时候,说起话来总尖酸刻薄得不行。 林琴茹还是那副一点就燃的火爆脾气,往往被林棋茹主动寻衅得没了方寸怒火滔滔。林书茹则只是笑笑了事,偶尔心情好些便会呛回她几句,而呛林棋茹的话,往往足以令林棋茹内伤得要死。 这日户部韩尚书家的老太太八十大寿,顾氏便又带着林琴茹和林书茹出了门。车行缓缓,不多久便来到尚书家韩府上。 林家来京都已有些时日,林书茹同顾氏也出来了好多次,如今是认识了许多人,同那些个小姐们也算是混了个脸熟。 顾氏领着林琴茹和林书茹同韩老太太见了礼,便让她们同其他家的小姐们相玩去。 林琴茹撑着张笑脸,端出同林书茹一般娴静模样应了声,两人缓步退了下去。 等退出门去转了个背,林琴茹立马将那副淡雅笑容敛了起来,瞥了林书茹几眼道:“真无聊。我都不知道林棋茹整日羡慕嫉妒着我们出这门是为什么。” 她虽然是副点火就着的爆脾气,可目前也只有林棋茹最懂得点燃她那头顶火芯的方式。没了林棋茹的挑衅,林琴茹也知道出了门来她的言语行动便是林家大房的脸面,因而勉强还会装出一副温文端雅的样子。 那些从小长在京都的官家小姐,自小便觉得自己比寻常人高出一等,林琴茹总觉得自己同林书茹每一走近她们的圈子,便会迎来些异样的目光。这种目光令她全身上下都不舒服,直想着要尽快逃离人群而去。 “喂,林书茹,”林琴茹突然问,“我们说的官话是不是很不标准?” 林书茹愣了愣,道:“没有吧,我没觉着呢。” 林琴茹皱皱眉头,“你没觉着上次杜三姑娘听我们说话的时候,模样有些古怪么?” 林书茹笑道:“哪有古怪,你不要想太多。” 林琴茹责怪道:“你这人太不敏感了,便是林棋茹话语里头夹枪带棒的,你不也是经常听不出来。” 林书茹望天。 她不是听不出来林棋茹话语里头的尖酸刻薄、夹枪带棒,林棋茹的那些话说得那么明显,她又不是智商低下,怎么可能听不出来。只是面对林棋茹整日闲来无事的挑拨、挑衅,林书茹会选择漠然视之只是因为林书茹觉得,在林棋茹那头得了嘴上的便宜,实在太丢格调而已。 林琴茹见林书茹没回话,猜她是应是总算觉察出来了,于是道:“你说,他们是不是觉得我们才从荆州来,所以打心底里瞧不上我们?” 第71章 豪迈 林书茹想,就算她现在跟林琴茹说一万遍你想多了想多了,林琴茹都会自动略过她的话。 对于林琴茹而言,林书茹所说的不过是因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劝慰之言。 既是没有用,林书茹也不浪费这个心力,索性也不劝了,心道该让林琴茹自己好好将心态调整过来才是。 从荆州最高行政长官的嫡长女,到如今来了京都——这个随便砸一石头都能砸中个四五品的官儿的地方,林琴茹的落差可想而知。从前别人家的太太姑娘们众星捧月着她,而如今要她众星捧月着别人,还真是令她有些为难。 林琴茹琴棋书画样样拿得出手,脾气方面只要没得人特特去刺激,也还算是个好相处的。她觉得自己处处都生得比林家的其他姑娘们强,却也承认独独有那么一个不是缺点的缺点——学不会逢迎恭维人,尤其是不多相熟的人。 其实要说起来,顾氏的几个孩子虽各有各的脾性,却在这方面出奇的相似。 林辰光自出生便是副病弱的身子,虽是温文尔雅,却因为身体原因鲜少同人走动、独居过久,导致内敛的厉害。 林辰宗却好像是生来就比较不喜欢说话,经常只是用他那深黑的眸子默默打量着出现在他面前的每一个人。 不过与林琴茹不大一样的是,他们的沉默是沉静,而林琴茹的沉默,则是因为对周边环境改变的不适应而引发的焦躁。 林琴茹一步一回头,似乎很怕林书茹跟不上她的脚步。其实她大可不用担这份心,因为她走得实在有够慢的。 前头小花园里的姑娘们三个一团五个一圈聚在一起,因基本是在京都长大,又经常同大人们出席些这种场合,所以大多相互认识、熟识。 林琴茹同她们越走得近,手中的帕巾就拽得越紧。在荆州时,她只需在那一站,便有好些人围上来十分自来熟的同她攀谈,向她献媚。如今到得京城,要她却学别人从前谄媚她的那一套,她觉得就是将她逼死了,她也放不下这个脸面来。 林书茹站在林琴茹身旁有些尴尬。 往日里出来,还有个顾氏娘家大哥的女儿同林琴茹玩儿,可今日她发了高烧下不来床,因此未曾过来。 顾家大房的姑娘叫顾玲秀,生得唇红齿白,一双丹凤眼娇娇俏俏,笑起来便弯成了月牙儿的形态。顾玲秀的性子很好,又心思细腻,知道林琴茹对京都这样的场合不太适应,也不勉强林琴茹,陪着她们玩儿,间或会提起些各家姑娘们的脾气秉性,又会提醒她们哪家姑娘同哪家姑娘有着经年的宿怨。偶尔在林琴茹没那么拘束时,顾玲秀也会拉着林琴茹和林书茹同各家小姐们走近些聊上几句。 只是林琴茹似乎总有些排斥,她觉得人家的目光瞧她瞧得有些低,人家觉得她为人太冷了些,又不是多好的家世,这么高冷做给谁看呢。 倒是那林家三姑娘瞧着顺眼许多,没得多话,只温雅的笑,间或从嘴里蹦出一句趣话,逗得人直扶着栏杆笑弯了腰。 现如今林书茹是沾了顾氏这个工部左侍郎夫人的名头出来的,到底还是同林家大房隔了房的二房姑娘,虽是有几个品级不高的官家小姐同林书茹和煦的点头笑了笑,林书茹也不好撇开林琴茹自去同她们聊天说话,遂只得曲膝笑笑算是回了个礼,还是陪着林琴茹独独站在了一旁。 越是没有人主动同林琴茹攀谈,林琴茹越是如五爪挠心一般难安,一个劲地同林书茹念叨:“你看看,你看看。还说没呢,瞧见了?人都不爱搭理我们呢。” 林书茹很想跟她说,这京城这么多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官儿,那么多形形色色各种各样的人,总会有些对于他们林家这样儿的小看些,可也总会有些不至于那样的捧高踩低。更何况,林家也还没有低到尘埃里。 林琴茹自小心性便高,又被人捧得高,如今有些落差倒也正常。林书茹倒是怕她老瞧着一个不好的地方看,看得久了会钻牛角尖,也不管她如今听不听得进去了,就又劝又哄的同她说了几句。 两人正说着话,小花园里细碎的聊天声突然间大了起来。 “什么?……” “……忠勇侯府……?” “不会吧……” “……要过来?” “好些时日没见过人了呢……” “人不是说她不喜同我们这些个来往么……” 站在三三两两人群外头的林书茹很努力的想听清楚她们这些人究竟是在聊些什么,可惜现这小花园如同一锅炸开的粥,乱糟糟的,这个也说,那个也说。林书茹还是竖着耳朵听了好半天,才终于听得了个大概。 忠勇侯府里头有位叫蒋娉婷的姑娘,因是侯爷老来得的宝贝女儿,虽是庶女,得的宠爱却比侯爷头前那三个儿子多得许多。 候夫人对此倒也没什么多话,反正这生蒋娉婷的姨娘,早在生产时已血崩而死。蒋娉婷出生时便记在候夫人名下,长到五六岁才知道这个对自己很有些冷淡的母亲原来不是自己的生母。 反正这个庶出的姑娘,家产是分不到的,嫁妆嘛,祖宗的定数摆在那里,侯爷要添妆,便让他自己开了自己的小库去。侯夫人是想得开,侯爷掏心掏肺的疼着个庶女,总比他无所事事的找个丫头疼着疼着成了姨娘的好。 要说蒋娉婷,在京城中实在大名鼎鼎。 侯爷前头就只三个儿子,你问他儿子怎么养,怎么养成才,他可是心得无数。你问他女儿怎么养,旁边路过的人都会将你拽了走,告诉你,知道蒋娉婷么?知道?那你还问侯爷女儿怎么养?不想你家闺女好了么? 侯爷养女儿,是将女儿做了男儿养。宠着疼着是一回事,转了背同她挂箭骑射又是另一回事。 于那蒋娉婷而言,女儿家的三从四德,真可算是个屁。 人是奔着巾帼的方向去的,同这个世界广大妇女同胞有着显著的落差,她正眼瞧不上人,人也正眼瞧不上她。 如今已是十三四的姑娘了,连个提亲的人都没有,那些望人门楣想要求娶大户姑娘攀个好关系的也都表明了姿态。人说:忠勇侯府的蒋姑娘,他们家儿子啃不下。 这话说的是。要搁哪家,哪家愿意自己好生养大的儿子娶个这样的媳妇回家。没得伺候,练家子倒能帮一把。可惜大昭国以文治天下,武功嘛……还是算了吧。 偏偏侯爷不明就里,觉着自家姑娘可能过于完美,人人都觉得高攀不上,这才冷了门槛。 于是,多年不问政事的老侯爷将久置于柜中的那套朝服换上,屁颠屁颠的找圣上指婚去了。 圣上一个头两个大,心想要有好的男儿家,我给了公主也不便宜你家姑娘呐。何况,还是大名鼎鼎的蒋娉婷蒋姑娘呐。 心里是这么想,嘴里当然不能说。圣上咳了咳,正襟危坐,朗声问下:“你们都自己说说吧。” 一时间,朝廷上的大员们纷纷表态,有捶胸顿足的说自家儿子已经订婚了的,有悔得肠子都青了的说儿子已经娶了媳妇的,有哀哀戚戚说自己儿子病弱垂危的,还有人说儿子最近打架斗殴缺了胳膊断条腿的。 老侯爷抖抖胡子,心道:好家伙,这都是些什么官儿,养出来的孩子怎么如此不齐整的,万别一时着急坑了自家宝贝闺女。于是谢了圣上,转背滴溜溜的跑走了。 候夫人倒是将这事情当个笑话看,挑挑眉眼什么也不说,让老侯爷继续宠着偏疼着,反正侯府不缺米粮终身养着位老姑娘。 这蒋娉婷被老侯爷养得脾气古怪,寻常时总爱嫌女儿家的曳地长裙碍事,于是从胡人的衣着得了灵感,改了身男不男女不女裙不裙裤不裤的衣着穿。 她也不怕别人指点,坦坦然行走在小花园里,肚中饥肠辘辘,便就近走到一石桌旁拿了块糕点,一口一个的吃。 旁的人瞧得瞠目结舌,哪有姑娘家跟个野人似的吃。这是侯府最近没粮食? 一直站在石桌旁方才为蒋娉婷让了道的林琴茹傻了眼,用手肘蹭了蹭林书茹,暗笑着猛使眼色,意思很明显:瞧瞧,人京城长大的,也不比我们高雅多少。 这哪是不高雅,这就是个笑话! 林书茹瞧着这蒋娉婷的豪迈动作,越瞧就越奇怪。 林家这样的寻常官家都会教些礼节,连她个穿越女都知道要带带假面具应酬应酬外人,怎么这侯府的姑娘反倒如此做? 若不是故意而为之,就定是这人有些傻。 蒋娉婷吞了两块糕点,或是有些梗的慌,接了丫头倒的茶,刚准备要喝,却被那杯滚烫的面上白雾缭缭的茶水怔得愣了愣。 太烫了,她喝不下。转头间,她瞧见林书茹和林琴茹手上抱的那杯温手茶。 林琴茹吓了一跳,不是吧,自己拿茶不喝,想要抢她们的? 林书茹却笑了笑,将杯递给她:“我是没喝过,就不知道你介不介意了。” 第72章 娉婷 蒋娉婷为人虽豪迈些,长得却着实不错。一张鹅蛋脸,一双时风眼,鼻梁高挺,双唇唇角上翘,不点而红。 林书茹方才听着小花园里他人的讨论,还以为这蒋娉婷是个杀气腾腾的模样,却没想到竟是这般面貌柔和,隐隐带笑,只是那双时风眼中透出的英气比平常的女儿家要多出许多而已。 林书茹对她的第一印象甚好,主要也是因为林书茹并不像其他人那样,觉得一个女子豪迈坦荡如此有什么罪过。不过林书茹本人没得那么强大的勇气做个与时代相悖的特立独行之人,她也就只能瞧瞧蒋娉婷,欣赏欣赏敬佩敬佩而已。 林书茹将手中的杯子递了出去,蒋娉婷抿着唇缓缓笑了开,像瞧着一副极为好玩的物件般上下打量着林书茹。 林书茹见她不接,举着杯子悬在当空的手有些尴尬,缩回也不是,不缩回也不是。 她也意识到自己方才的那句话说得过于随便了些,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见着她那副似是噎住又无水下咽的模样,就将温手的水递了过去。 林书茹被她这么瞧得越来越为难,旁边的林琴茹也没个替人解围的口齿,就只站旁边看着干着急,心道林书茹这回可是将他们林家的脸面给彻底丢光了,回头一定要与母亲说,日后再也再也不可带她出来见世面了。 哪知蒋娉婷唇角上扬的弧度越来越大,露齿一笑,眸光熠熠,接过林书茹那将要收回的杯子,道了一个字:“谢。” 不说“谢谢”,也不说“多谢”,只一个字“谢”,还真是爽利干脆的人。 好不容易得了个台阶的林书茹心底里舒了口气,转头与还未放缓紧张神色的林琴茹笑了笑。方才还静得连风吹枝叶声都能听见的小花园,突然炸开了一片细碎的声响。 林琴茹皱着眉头,半回头往旁边瞅了几眼,低着头靠近林书茹道:“你干什么呀,瞧被人笑话了。” 林书茹抿抿唇,小声同她说:“我见她噎着,一时就没想太多。” 林琴茹不高兴得厉害,拉着林书茹就走,想要离这蒋娉婷远远的,却还未迈步就听那蒋娉婷音色柔软字字清脆的问:“你叫什么?” 林书茹听见蒋娉婷突然问她话,也不好配合着林琴茹赶紧的撤,回蒋娉婷道:“我叫林书茹。”想了想,林书茹又介绍林琴茹,“她是林琴茹。” 蒋娉婷点点头,一屁股坐在了石凳上,指了指桌旁另两个位置同林书茹和林琴茹道:“坐。” 这话说得真是毫不拖泥带水的干净利落。 林书茹对她愈加好奇,不卑不亢的坐了下来。蒋娉婷将方才丫头给她倒的那杯茶推到林书茹面前,扬着眉眼笑了笑。 林琴茹斜睨了身后的人几眼,蹙了蹙眉头。跟侯府攀上关系,说起来倒是件值得骄傲吹嘘的事。可好死不死攀上的却是忠勇侯府的蒋娉婷,还不知道会不会成为这个蒋娉婷无数传闻中的边角笑料。 相比于林琴茹的魂不守舍,林书茹倒显得落落大方。 蒋娉婷问什么,她就简单答几句什么。蒋娉婷要是不说话,她便也紧闭嘴巴,不多说话。 林琴茹拘谨得很,听不清近前的蒋娉婷和林书茹在聊些什么,反倒听着身后那些个人的闲言碎语特别清楚。 她想踢踢林书茹,让她赶紧结束这令人懊恼的局面。想一想,又怕得罪了这位声名远播的侯府小姐,于是又忍了下来。 也不知什么时候,蒋娉婷同林书茹沉默了下来。良久后,蒋娉婷突然笑起一声,说道:“林书茹。嗯,我记着了。” 她说罢,拍了拍手上的糕点碎屑,起身问:“陪我走走?”俨然一副主人姿态。 林琴茹愣了愣。 她还没忘,这可是在韩府,不是在蒋娉婷家的忠勇侯府上。开什么玩笑,一个未嫁的姑娘要带着另外一位姑娘在别人家四处走走? 林琴茹暗中扯了扯林书茹的袖角,让她万别答应。 林书茹知道林琴茹着急,想着推了算了,说着:“还是……” 却被蒋娉婷不容拒绝的抢白了句:“那跟上。”不由分说的转头,缓步走了。 这回轮到林书茹发愣,直皱着眉头同林琴茹道:“我方才……没答应呐。” 林琴茹斜了旁的几个捂着嘴笑的人,甩了林书茹的手:“我才不去呢。你要去你自己去。” 为难间,蒋娉婷遣了个丫头过来催,林书茹沉了口气,看看林琴茹又看看蒋娉婷消失的方向,真是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 丫头冷汗,催了又催。难得姑娘愿意寻个外家的人说说话,该当全力以赴的。 林书茹无奈,哄了林琴茹几句便去了。 走了几步,觉着那领路的丫头是越走越慢,林书茹觉着奇怪,一步三回头的瞧。那丫头将头压得低低的,也看不出是个什么神态。走着走着,到了个拐角,突然探出一条腿来,似是要绊林书茹一跤。 还好林书茹一路行来满腹奇怪,走路间也留了神,见着突如其来的变故,赶忙狼狈一跳。 林书茹跳得匆忙,好在跳起后扯起了裙摆,下落时虽趔趄了几步却未曾被曳地的裙摆绊倒。林书茹满背的冷汗,转头对那偷袭者怒气冲冲道:“你有病吧?!” 急难之下,林书茹这一系列动作言语完全出自于本能反应。她来了这世界已好几年,原以为自己端得一副好姿态尽将从前十几年的脾气盖了去,却没想到这一急之下,将面上日日戴着的端雅面貌尽毁了。 蒋娉婷倚着墙环抱着双手哈哈笑,笑得张狂肆意,笑得林书茹面上红得都快滴出血来。 方才被蒋娉婷遣去叫林书茹的丫头对林书茹那一串的连贯动作惊得瞠目结舌,而后十分无语的乖觉缩到了一旁。 蒋娉婷笑着笑着,声响小了下去,瞧瞧林书茹道:“我就知道你是个假模样。” 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道理该说的是即便世上众人形形j□j,面上各有不一,可人人都有着敏锐的直觉分辨出谁是同类,谁又不是。 林书茹之于蒋娉婷,便是这该当群分之人。 不论林书茹面上端出的是副什么姿态,两人内里其实都是一样儿的。 蒋娉婷用看一丘之貉的眼神看林书茹,林书茹一脑门的黑线,放开提拎着裙摆的手来。 蒋娉婷背着手,在林书茹身旁踱步来去,问她:“成日里装着副扭扭捏捏的模样,你自己不心烦么?” 林书茹瘪瘪嘴,说道:“我怕盛名京都,气了我们家的老太太。” 蒋娉婷还想说些什么,突听得几声咳。两人同时朝另一侧通往茶厅的廊道望去,原是走了三两少年过来。 林书茹瞧着来人里头还有个认识的,真是又囧又无奈,也不知道这几人方才瞧见了什么没有,曲曲膝算是见了礼,忙退了一旁去。 蒋娉婷歪着头梗着脖子,不似个女儿家的模样相迎,倒是副剑拔弩张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姿态。 原本走在前头的那个人缩了步子渐渐退到后边,将着一身天青色宽袖长袍的袁亦儒暴露了出来。 “韩子文!”蒋娉婷几近咆哮道,“你给我滚出来!” 这韩子文乃是韩尚书的独苗,长得方正脸、鹰钩鼻,很有几分韩尚书的刚正不阿模样。 前些天他也不知道是中了哪门子的邪,手有点痒。书了一封劝谏给忠勇侯府的老侯爷,对于侯府上这位赫赫声名的娉婷姑娘进行了各种形式的攻击和批判。可最有意思、最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并不是这个。 最令人大跌眼镜的是,在他陈列出娉婷姑娘的数条与传统女子纲常完全背道而驰的行为,并对这些行为加以非常严谨的批判后,笔锋一转,却是同老侯爷介绍,他本人如何上进如何优秀如何英武不凡。 这封劝谏的末尾,弯拐得神奇且突然。老侯爷想了许久才终于想明白,这不是封劝谏,分明是j□j裸的表明心迹。 老侯爷默默一笑,叫人转了给蒋娉婷看。谁知蒋娉婷左看右看也没看出深藏于千回百转下的门道,见人居然一条条将她数落得体无完肤,还厚颜无耻的不忘自夸自卖,直气得牙都咬碎了。 今日她破天荒来韩府一趟,便是要找这韩子文算账。好死不死如今韩子文正撞到她枪口上,真是不打他个奄奄一息都对不起老天爷的成全。 蒋娉婷摩拳擦掌的备战,牙咬得咔咔直响。韩子文侧身躲在袁亦儒后头羞红了半张脸,嘴上还念念叨叨的同袁亦儒道:“怪不好意思的,帮我挡挡。” 林书茹大囧。 这画面真是有够古怪的。 作者有话要说:娉婷姑娘威武…… 第73章 伤人 这头蒋娉婷杀气腾腾,那头韩子文满面娇羞,之中隔着个袁亦儒,神色却是平静无波。 林书茹听沈绍延说过,这袁亦儒小时候习过几招拳脚工夫,料想他应会为那韩子文挡上一挡。却没想到蒋娉婷握拳挥至,他略略倾声,恰好避过。 韩子文还没反应过来,便已鼻血喷涌、血流如柱。袁亦儒瞧一眼,不辩悲喜焦怒,微微侧身向旁退出一步,从蒋娉婷的视线中闪开去。 韩子文捂着鼻子,坐在地上哼哼唧唧。两个小厮慌了神愣好半晌,这才忙不迭手忙脚乱的将他扶起。 蒋娉婷平日虽有些嚣张跋扈,但伤人夺命之事究竟是未曾做过的。她今日不过是想一洗愤懑给这韩子文个教训,却未想到直钩一拳,居然打得人血流成河。 今日是韩老太太的八十岁寿辰,纵使蒋娉婷生得多任性不羁,也该懂得在这样的一个日子,让韩家独子韩子文见血是一件多么失礼、无德的事情。 韩子文捂着鼻子哆哆嗦嗦起了身,眼神哀哀戚戚,满目的愁肠百结肝肠寸断惊得蒋娉婷一头问号。 蒋娉婷异色瞧他,犹豫间朝韩子文那两个小厮声色俱厉发号施令道:“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拉他去瞧大夫去啊!” 若不是林书茹退站的方向恰对着袁亦儒,她该是很难发现此刻的袁亦儒微不可察的敛了眼,唇角微微向上扬起。 似乎觉察到什么,袁亦儒轻抬眼眉,扫眼朝林书茹的方向瞧了过来。林书茹避之不及,刹那间与他四目相对。 从前只觉得这袁亦儒瞧着有如白水般寡淡,如今却觉着他的眼眸深邃如一汪不可见底的深潭。 林书茹想,若是袁亦儒的眼神中涌动着几许暗涌涡旋,应会显得他极其城府。可偏偏袁亦儒的眸子里,透出的眼神却是极其清淡平静,似如凭风任吹仍波澜不惊的墨色池塘,令得袁亦儒有种沉静卓然的气场。 与林书茹四目相交之下,袁亦儒抿着唇,乍然间勾起唇角,朝林书茹淡淡一笑。 林书茹从愣神中醒了过来,垂了眸子回了他一个似是而非的笑。 两人几乎同时避过对方的眼神,转头望向蒋娉婷和韩子文。被两小厮生拉硬拽拖走的韩子文,留下一路幽怨的眼神。蒋娉婷甩甩手,斜睨了袁亦儒一眼。只见袁亦儒正色朝她躬身颔首一礼,便也随着韩子文的身影飘然远去。 蒋娉婷白了他一眼,转头对林书茹道:“我们走。”俨然一副势不两立的姿态。 林书茹撇撇嘴,跟在蒋娉婷后头行得迟缓且懒散,心道这位侯府小姐是不是已经将她归为跟班、小喽啰一类。 等林书茹溜回小花园,恰是起席之时。林琴茹瞥了她一眼,不满道:“这么久?你们去了哪里?” 林书茹满面的笑,含糊其词同她打哈哈。 林琴茹剜了她一眼,问:“没丢人闯祸吧?” 林书茹忙道:“没,没。” 她说的是实话,丢人闯祸的是蒋娉婷又不是她。 别怪林书茹没有好好答林琴茹的第一个问题,因为那个问题真是不好答。 蒋娉婷应也是来这侯府头一遭,也不知道是哪来的自信心,自己晕头虾一个,偏还要逞强带着林书茹瞎逛。弯过小花园,走过八角凉亭,途经一地鹅卵石铺就的小路,然后一行人便迷失在这深深的庭院里。 被蒋娉婷驱逐得远远的韩府丫头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小步跑上前来热情如火道:“姑娘且跟着奴婢往这处走。” 丫头因为自己终有用武之地而兴高采烈的在前头引路,走没几步却没想到狭路相逢了韩子文、袁亦儒人等。 蒋娉婷青了脸,被厚厚纱布包了鼻子的韩子文却不知为什么突然眼神烁烁放光,有着大喜过望的神采飞扬。 蒋娉婷撇撇嘴,也不知哪里来的良心发现,突然问了句:“瞧了大夫了?大夫怎么说?” 韩子文面上红霞淡淡,嗫嚅道:“无妨,无妨。” 蒋娉婷瞄了他那被纱布封了几道的鼻梁一眼,勾勾嘴角好笑道:“无妨?” 韩子文满不好意思,连声确认:“嗯,嗯。”小媳妇模样。 林书茹瞧出了韩子文扭捏神色中的门道,鼓鼓腮帮子,忍着笑放慢了脚步。哪知放慢脚步的不止是她,还有那个陪在韩子文身旁存在感极低的袁亦儒。 等得两人并了肩齐了步,林书茹顿了步子,刻意要让袁亦儒前头去些,令自己远远甩在最后头。可也不知是怎么了,林书茹停步的同时,袁亦儒也停了步。 两人同时偏了头,同时斜了对方一眼。林书茹蹙着眉头,不解的望着袁亦儒。袁亦儒仍是那副淡淡的神情,深黑的眸子不带任何情绪的回望林书茹。 林书茹被他这么坦坦瞧着,眉头越皱越紧。袁亦儒却突然弯起唇角,笑了笑。 林书茹被他这一笑弄得莫名其妙,等他走开了些,这才迈开步伐远远的尾随在后。 蒋娉婷走了一路,白眼了韩子文一路。韩子文却似乎从她的坏眼色中品味出了别样的意思,神奇的如春风拂面,整个人似打了鸡血一般精神奕奕劲头儿十足。 林书茹跟在后头捂着嘴偷笑,袁亦儒回头瞧了她一眼,她立即挑挑眉正了色,目不斜视,行得端正。就这模样看来,真是挑不得一点错。 袁亦儒收回视线,温了眸色。也不知是在看着羞涩不已的韩子文,还是路旁两列的白玉兰。 林书茹耸耸肩,望着湛蓝的天色沾沾自喜于自己反应迅速的应变能力。反正小时候就曾因为难以忍受沈绍延的无耻,而在袁亦儒面前展现过最为暴力最为凶残的一面,如今被他瞧见了这片刻的不端模样,两相比较下还真是算不得什么。 只是,一路两男两女行来,说起总是不好听的。 林琴茹那么在意林书茹方才有没有落了林家的面,林书茹知道她是决计决计不能照实说的。 林琴茹也不是傻瓜,谁跟蒋娉婷一起都闹不出好事情来,她才不相信林书茹那些打哈哈的忽悠她的话。 等回了林家,沈氏照例问起今日去了韩府遇见了些什么人,发生了些什么,林书茹自动避过与蒋娉婷有关的一切,省得沈氏问东问西惴惴不安。 可是,几天后收到的一封拜帖却着实让沈氏吓了一跳。 当然,吓了一跳的不止沈氏一个,还有大奶奶顾氏。 沈氏和顾氏坐在林书茹的对面,桌上摆着一封清隽字迹的拜柬,林书茹一脑门黑线,抹了抹冷汗道:“这真是……”她同这位声名远扬的侯府小姐真的真的一点儿也不相熟。再说了,林书茹一点儿也不相信蒋娉婷此人去到人家家中会写个拜帖。 这……真是……开玩笑…… 顾氏坐立不安,急着问:“这可如何是好,怎么说也是侯府小姐,我们该是如何迎的好?”虽是庶女,但人家身份摆在那里,且谁人不知道这姑娘可是老侯爷心尖尖上的宝贝,是不是该摆出接迎贵宾的架势? 林书茹觉得,蒋娉婷是在耍人吧。就她那气派,连在韩府时都能将韩府的丫头撵得远远的,确定是需要相迎的货么? 沈氏忐忑地问:“书茹,你是不是得罪了这侯府的姑娘?” 林书茹撇撇嘴。真是怪她没有在几天前稍稍提起些蒋娉婷的事。她林书茹看起来像是个惹事的人么? 这方面顾氏倒比沈氏知道得多些,主要是得这拜帖时林琴茹也瞧了见,于是说了那日韩府遇着忠勇侯府的蒋姑娘一事。顾氏奇怪沈氏居然完全不知,见她着急,忙将此事跟她说了。只是林琴茹说得草草,她也只能说得草草,听着沈氏心惊肉跳,一双眼眶红了起来,强忍着没落泪,叹了一声道:“该不得是在作弄我们家吧。” 这一点林书茹倒可以断定,蒋聘婷虽然为人任性跋扈嚣张了些,心肠倒应是不坏的。不然后来在韩府中再次遇着韩家公子的时候,她也不会默默然突然问起人家的伤情。 只是,这人一出手,着实有些狠了。 林书茹不知道这货怎么会起了兴致要来林家,虽不是作弄,但总有些个居心不良的意思。 沈氏担心的厉害,连她都知道这在京城声名赫赫的蒋娉婷。于是猜想,这姑娘是主要来走走逛逛全当游玩呢,还是对自家女儿有了结交的心思呢。 按说人家的家世,有这样一个大家侯府之人纡尊降贵的结交该是要开心的。可林家上下没人开心起来,主要是…… 听说蒋家姑娘前些日子是不是将韩大人公子的鼻梁给打断了? 作者有话要说:继续……娉婷姑娘威武! →_→ 第74章 声名 据说韩老太太八十大寿的那天,韩公子的鼻梁被忠勇侯府的梁姑娘打断了,但韩公子对此坚决否认,他说……这鼻梁是他在与袁亦儒的武艺切磋中,对方失手,因此才会负伤的。 林琴茹探头过来,瞧着林书茹满脸从未有过的求知**。 林书茹摸摸鼻尖,正想着如何顾左右而言他,恰这时李迎家的跑了进来递话,忠勇侯府的那位蒋姑娘,居然比拜帖所书之日提前了三天过来。 林书茹撇撇嘴。这货如此不按常理出牌,为何还要修上拜帖一封递到林宅来? 蒋娉婷来得突然,礼却带得不少。顾氏冷汗潸潸的带着尚在家中的几人跑出来迎,几日前同林大老爷商量的章法完全派不上用场。 林书茹暗暗朝蒋娉婷翻了几个白眼,心道:莫非只有她看出了这货噙在嘴边的笑意,完全是因林家上下的张皇失措而起? 久病在床的林老太太大约是没怎么听说过这蒋娉婷的名头,整个人都精神奕奕。蒋娉婷端得一副仪态万方,坐在老太太手侧笑得温雅和婉,连那微微的颔首姿态都透出种大家闺秀的雍容气度,对比前几日那个一拳就将韩子文打得歪了鼻梁、血流如柱的蒋娉婷,林书茹实在忍不住斜眼儿望天。 老太太到底身子骨不大好,坐不几下便没了神气。陈妈妈瞧着给顾氏使了使眼色,还没等顾氏说话,蒋娉婷便同老太太说了,其实这日来吧,就是想要找林书茹说说话。 林老太太愣了愣。原以为蒋娉婷这样儿的家世,定是大房琴茹高攀来的人物,却没想到是冲着二房的林书茹来的,一时有些错愕,转瞬间却眉开眼笑得露了牙,嘱着林书茹陪蒋娉婷好好儿说话。 老太太从来偏心得厉害,这大家伙都知道。只不过变脸变得这么快,人见了总不大舒服。 林琴茹咬着唇,两手交握得紧,也不存在什么羡慕嫉妒恨,毕竟蒋娉婷的赫赫声名摆在那里。她就是不开心,凭什么林书茹这么得老太太的心。 这世上总有些东西不如买个物件般分毫能计,这京都多少人对难于伺候的蒋娉婷束手无策、巴结不成、讨好难行,却奇怪的只有态度实在不那么好的林书茹入了她的眼。 蒋娉婷扭着眼眉说,瞧瞧我多赏你面子。 林书茹“嗯哈”应着,屈膝一礼,道了句:“多谢。”心中却道这货是不知,昨个儿她爹林二爷知道她在韩家寿宴惹上了蒋娉婷,气得直跳脚,拍着桌子同沈氏嚷嚷着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女儿到底还想不想嫁云云,直至半夜才撤了阵势。 林书茹的回应,敷衍的意味甚浓,蒋娉婷挑挑眉,小掌一挥,“啪”一声拍在她后背,用得力道不轻不重,疼得林书茹直呲牙。 蒋娉婷撇撇嘴,道了句:“给你脸你还不要脸。” 林书茹翻她一眼,好声好气道:“你这脸,很难要得起。” 蒋娉婷哈哈大笑,捶着林书茹后背咣咣作响,远远经过的林府下人闻声瞧去,面色一变,忙行色匆匆走开来。 蒋娉婷捶人的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声大力小,林书茹瘪着嘴瞧她,道:“人韩子文真不错,宁冤兄弟,也不在你的狼藉名声上再多添一笔。” 蒋娉婷脸一垮,“那也是他做人不地道在先。” 韩子文的鼻梁骨出了事,老侯爷转头就狠训了蒋娉婷一顿,还极其难得的罚了她闭门思过两日。 难得有人文采斐然,毫不逾礼的表述了自己对于蒋姑娘的爱慕之意,却谁料遭到了蒋姑娘的拳脚相向。老侯爷着实有些气结,一来是因为传言将蒋姑娘描述得过于血腥暴力,二来是他不信,蒋姑娘只不过有些许的任性,怎会如此血腥暴力? 要说韩子文这人,的确还有几分仗义。被人不问青红皂白海扁一顿断了鼻梁,居然还能以德报怨,将脏水泼反到袁亦儒身上,情根深种的意思连林书茹都看明白了几分。 等蒋娉婷在老侯爷孜孜不倦的教训中醒过神来,顿觉一个头两个大。想起当日韩子文见得她时,满面不胜娇羞,忍不住满额阵阵冷汗。蒋娉婷扯来韩子文所书的劝谏,再看了两遍,总算是回过味来。 人说一人做事一人当,蒋娉婷没想到韩子文将此事的后果转嫁到了袁亦儒身上。不过,她一想,又没吭气。话说回来,被泼脏水的袁亦儒实在也不值得同情,人韩子文伤得那么重,还不是因为他在那关键的一刹那不挡反闪。 这人做得如此不地道,拿他当最值得骄傲的哥们儿的沈绍延究竟知不知道? 林书茹捏捏下巴,想起这事,决定下回要好好跟沈绍延说一说防人之心不可无的道理。 等送走了蒋娉婷,林二爷恰从外头回来,看见马车辚辚驶远,车驾瞧着气派非凡。 因是与蒋娉婷所写的拜帖差了三日,林二爷也没在第一时间想到是那忠勇侯府的蒋姑娘过来,还以为是林大老爷的同僚,或是同大房有关的别的什么人过来,不觉皱了皱眉头,背着手朝着车驾远去的方向冷哼了声。 看门的小厮站直了腰板,瞧着二爷面色不虞,也没主动提起方才那走得是谁。 林二爷跨步走进门去,突又停了步子,转头走了出来。伸长脖子仔细瞧了瞧那车驾,心中暗暗奇怪这可是王侯的规制,可不是寻常的大贵人家能坐的车驾,心头一阵不舒服,于大房的那股子闷气更甚,用酸溜溜的语气问那看门小厮:“方才走的,是哪位大人呐?” 小厮抓抓头,笑得勉强:“听大奶奶她们说,那是忠勇侯家的姑娘呢。” 二爷面上一僵,面色急转直下登时一脸铁青,气急败坏地往林宅深院中走去。 林家至搬来京都已有一两月时间,老太太的记性不大好,在荆州那宅子住得久了,也就不习惯京都这祖上留下的各院名字。老爷太太们一商量,决定把这屋里原本的名字都随着在荆州时从前哪家住哪院的名字更改过来,所以沈氏住的这院子,仍是叫露薇轩。 如今的露薇轩因有三姑娘眼瞧着,已不像几年前那样没规没距的,不过比大奶奶那木槿轩的严谨肃然还是差得远,谁叫二房奶奶仍是不怎么管事的。 露薇轩里最大的,怎么说都是二房奶奶沈氏。三姑娘隔着个不怎么能管事的二奶奶还能将露薇轩里头整束成这副模样,着实是不大容易。 林二爷没这个心思去审度今日的露薇轩同昨日的露薇轩有些什么变化,他步子踏得很重,足以瞧出他的心情着实不佳。 沈氏在屋子瞧着林书茹在一方丝帕上一针一针的绣着玉兰花开,间或指点下针脚力度,见着林书茹落错了位置,拿过来挑几针回了线,又将帕巾递了给林书茹。 林书茹如今个子高了,出落的愈更水灵,一手簪花小楷写得极为漂亮,却惟独这针线工夫怎么学都是不到家。 眼见时光匆匆,再不几年林书茹都要及笄了,就这样的手工,该拿那繁复的嫁衣如何办呐? 前些年在荆州时,林家请了位老先生来教姑娘们习字。林书茹自习了几个字后,就喜欢去林辰光的屋里头找些闲杂书本来瞧。 因林辰光自出生起打身子便不好,整日整年的恹恹在床,家中也没人指望他习些正书考科入仕,所以林辰光的书房里头,除了那些四书五经的正书外,大多的是浩浩大昭国各处的民情趣事,还有些话本杂说。 一姑娘家不务正业,不好好学着琴棋书画,倒在白纸黑字的小册子里陶醉上了,沈氏说了好些次,林书茹却是半个字也没听进去。 如今林书茹已是这般大了,绣些花卉虫鸟时针脚依旧不平,一方帕巾绣完了瞧着皱巴巴的难看,仍只有那塞了满满绷胀得鼓鼓的香囊能瞧得过眼。 沈氏实在坐不住了,前几日才搜了房,让碧婷将那些个话本册子全还了林辰光,她就日日这么守着林书茹,以期增进手艺。 于是,才刚欢送完蒋娉婷离开的林书茹,就被沈氏逮了来。 林书茹鼓着眼,正一针下去,林二爷踏踏走了进来,语气不佳道:“方才是那蒋姑娘来过了?” 昨日林二爷训林书茹时说了几句重话,沈氏记在心里头,正同他怄着气。这女儿是她一把屎一把尿亲手带大的,再多的不是也就只得她有资格念叨两句气一气,谁说重了都不行,她脸色阴恻恻的摆在那里。 难得沈氏给林二爷摆脸色,林二爷哼了一声,也不知沈氏如今这脾气发在哪里,心头上了火,眼瞪得更厉害,好歹林书茹恭恭敬敬回了他的话,告诉他蒋娉婷才刚走呢。 林二爷嘀嘀咕咕数落一通,说得话还是同昨天一样,无非是想点醒林书茹少跟这样儿的姑娘家来往。 林书茹垂了眼眉暗暗白了林二爷的鞋尖两眼,心道蒋娉婷那货是贴上来的,她想甩都甩不掉好不好。 林二爷瞧着露薇轩里,沈氏不低眉小伏了,林书茹一声也不吭的随他数落,心情更为不好,见着林书茹绣的那玉兰花针法微乱,便气急败坏同沈氏道:“瞧这丫头被你养成了个什么样子!”说完,甩袖子就走了。 沈氏眼角泪光闪闪,林书茹忙拉住她的手紧紧握着。沈氏吸了几口气,泪光渐隐,良久后,她缓缓道:“丫头,帮娘争口气。” 第75章 杜泽 老实说,林书茹在做手工艺这方面的天赋实在不佳。 连着半个月蹲在家里抱着帕巾绣啊绣,最终出来的结果仍是差强人意。 沈氏对着林书茹的完成品气上心头,忍不住呜呜的哭。半个月前,总跟在林二爷身边的福康还特特替二爷捎了方林画茹绣的帕巾过来,上头那落在树枝上的雀鸟栩栩如生,树梢上开出的朵朵白玉兰,更是清丽傲然。 那时沈氏就险些哭了出来,还是林书茹好一顿的哄着才没落了泪。 林书茹压力山大,原本以为这样儿的东西苦练数日就好,却没想得之中居然这么多的门门道道。 自沈氏哭了之后,林书茹彻底发了奋。 主要是不发奋也不成了,连林琴茹也说她绣得忒丑了些。 这年头,姑娘家什么也不考,谁管你识得几个字,习过几个什么样的书本册子。知书达理是重要,但总是重要不过持家理家。林书茹总算是搞明白了沈氏如此着急上火的原因,姑娘出嫁时穿的行头,皆要是自己亲手缝制,她若这么三脚猫的针法绣了自己的嫁衣,还真是有些颜面无光。 事实证明,勤能补拙这句成语的确说得好。 在林书茹一头扎进绣功的苦练,眼珠子熬得透红透红时,沈氏终于松下了半口气。 因为这绣功上的长足进步,沈氏对林书茹的各项管制略放宽了些,林书茹甩甩胳膊,同缠着线的碧婷和芳草道:“走,随我去栀轩。” 栀轩是林辰光住的地方,离林宅的正堂有些偏,却是宅子里最为僻静之所在,于养病来说,实在是个好地方。 从露薇轩到栀轩,途中需经过木槿轩,行过一湖碧蓝的池塘,塘中莲叶已拔长了枝,塘边的柳树也抽出了嫩绿的芽苞。微风徐徐而来,皱了一池水,粼波漾开,莲叶浅动,莲枝轻轻垂了头来,湖边一排柳枝随风拂动,天际那端的云层被清风送了开去,遮挡了半日的艳阳终探出头来。 林书茹被倒影在湖中的几缕阳光刺了眼,眯了眯,转过头来。 风声莎莎,随风传来几许笑声碎在暖阳中,顺着风过的方向化开了去。 林书茹抬头朝笑声传来的方向看去,见着两个身影缓缓而来。左侧的是一身青玉色宽袍长衫的林辰宗,右侧那人一身浅紫色的直裰,用一带深黑色的络穗系扎着,翩翩而来,姿态轩昂,远远瞧着不似林家人的模样。 林书茹猜是林辰宗的同窗,现下自己行到这里,退避无门,只好停了步子避在一旁,同那来人屈膝一礼。 林辰宗声音沉沉,慢条斯理的问林书茹:“这是去大哥那寻书?二婶她知是不知?” 前些日子林书茹被沈氏拘在家里头钻研刺绣工夫,家中人人皆知。方才林辰宗给林辰光带去几本书时,林辰光还在念叨着说,其中有两册话本或是很对林书茹的胃口。 林书茹抿着唇,眨巴眨巴眼,嘴角略略上扬,轻浅的笑容里讨好的意味甚浓,左右晃荡了一下小脑瓜子,半晌也没吭出个声来。 比她高出一个头的林辰宗低着眼眸瞧她,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林书茹也觉察到了自己的热脸贴在了人冷屁股上,笑了片刻后,甚是无趣地努努嘴鼓了腮。 林辰宗道:“二婶那处等会儿又发火。” 林书茹斜了眼儿瞟天边的白云,撇撇嘴道:“有我担着,绝对烧不到大哥哥那儿。” 林辰宗道:“我怕你自身难保。” 林书茹挑挑嘴角道:“山人自有妙招。” 站在一旁的那人轻声一笑,两兄妹这才想起另有一人立在近旁。那人生了一双轮廓深陷的眼眸,在两道深重的三角眉映衬下,即便瞳光柔软和煦,却仍透出种迫人的气势。 他的上唇略薄,勾着嘴角笑起时不似欣喜,倒有些苍凉哀愁的意味。 林书茹偏头瞧他,奇怪于他满身那么多的矛盾之处却偏又融合在一身,气质真是复杂得难以形容。那人迎着林书茹的目光,也不避,唇齿微动,道了句:“想来这便是辰光兄所说的那位林三姑娘了。” 林辰宗万年不变的僵尸脸上起了丝波澜,扬眉睨了他一眼,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他说话向来言简意赅,介绍起人来也不过一句半句便刹了尾。 林书茹也没多心思去听,只记得这人姓杜名泽,是林辰宗在京城学堂的同窗,家中父兄皆在刑部任职,难怪明明眸色柔和语气温润,却是一身刚毅果决的肃杀之气。 林书茹客套了几句,便见了个礼,从旁别过,朝着林辰光住的栀轩行去。 行了几步,觉着背颈有些微微的刺寒,林书茹抬手摸了摸,下意识转头向后瞧,却见那杜泽薄唇上扬噙着丝丝笑意,眼中似有暗波涌动,见着林书茹回头,略显慌张的转回头,接了林辰宗的话,絮絮低语。 林书茹耸耸肩,觉着此人真是有够奇怪。不过能跟林辰宗这样个性的人相玩在一处,估计也不能是什么正经性情的孩子。 行至栀轩时,林书茹探头朝内瞧了瞧,见到盖了件海潮云纹的淡蓝色织锦缎薄被的林辰光,仰着头睡在躺椅上。 她蹑手蹑脚的走着,对陪坐在旁的大嫂徐氏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徐氏才刚点了头,林辰光便缓缓睁了惺忪的睡眼,循声瞧去。 林书茹立即笑眯眯道:“大哥好,大嫂好。”说完,林书茹抿抿唇,歉意道,“来得不是时候,又吵着大哥哥睡觉了。” 林辰光一向睡得浅,偶有睡意时谁都不想吵了他。林书茹觉得自己方才应该驻足在外,欣赏欣赏那些开出了墙角的白玉兰,等得林辰光醒了再进来的好。 还以为自己脚步放轻些便能无碍,没想到走至林辰光近前约莫十步就将他吵了醒来。 林辰光摆摆手,徐氏扶着他坐起了些,又给仔细捋了捋背后皱了的枕被,笑着提他说道:“妹妹这些日子没来,你大哥都说没得陪着聊几句,甚是无趣呢。” 林书茹俏皮地背着手左右摇晃着,同徐氏道:“哪能无趣。有大嫂陪着,瞧大哥哥那笑得,嘴都咧到耳朵那儿去了。” 徐氏起了身,将方才坐的那张小杌子放到林书茹脚旁,拍拍裙摆上的尘,同林书茹道:“你大哥哥留了几本册子,说应是合你胃口,我拿出来给你瞧瞧。” 林书茹点点头应了声,抱着小杌子选了个林辰光近手的位置坐在旁,同林辰光嘻嘻笑着道:“谢大哥哥。” 林辰光轻道了句:“还有呢?” “还有……”林书茹眼珠子骨碌一转,冲着徐氏的扬声叫道,“……谢大嫂!” 林辰光眯着眼角,也不知是日光晒得过于厉害,还是在弯着眼笑。他微微侧头,见徐氏嘱着扶枝去书房案桌上拿叠放好的几册话本,自己则去了通往小厨房的那条路,应是要去将温着的药端来。林辰光转过头温言同林书茹道:“过了这么些年,你大嫂还是没能学会差遣人呢。” 林书茹轻摇着小杌子,坐得不端不正,对林辰光道:“差遣人嘛,哪有学不来的道理。大嫂是怕有些事情假手于人,总没得自己做得那么细致。” 林辰光淡淡一笑,瞳中有些类似落寞的神色一晃而过。他迎着阳光仰着头,轻闭的眼角似乎有些莹亮隐隐闪烁。 栀轩里总是这样,即使这院里的景致被大奶奶和大少奶奶归置得再美,无人说笑时,总透出种沉寂压抑的气氛。 林辰光像是隐忍着什么,或是情绪,或是接近午时的阳光开始炽烈,他缓缓地呼着气,下颚高抬,露出一段透白如玉的脖颈,依稀可见青紫的血脉。 林书茹接过扶枝手中的书册,数了数共五本,咂咂嘴道:“没来这些天,居然多了这么多新鲜话本。” 林辰光笑笑,说:“我道后头那两本应是甚合你胃口,你二哥特还叮咛我,说姑娘家看多了这本子可不好。” 林书茹皱皱鼻子,哼了一声,表示对林辰宗那厮严重的鄙视。 徐氏端着药过来,扶枝已摆好了凳,徐氏坐下,一勺一勺吹温了小口喂着林辰光,间或擦擦林辰光嘴角的药渍,林书茹偷偷瞧了一眼,低下头躲着嘿嘿笑。 林辰光抬手似要自己来,徐氏持勺的手一缩,摇了摇头。 林辰光无奈,只好随了她,一旁的林书茹瞧着咯咯直笑。 林辰光忍了片刻,实在忍不住,道了句,“死孩子,别笑。” 林书茹将手中那叠书一拢,登时正色,哄他道:“遵命。不笑。再不笑了。” 林书茹起身,严肃道:“林辰宗说得不对嘛。这些册子哪有不好,倒是瞧多了大哥哥和嫂子这么好,姑娘家看了不禁想嫁,真是不好,大大的不好。” 林书茹说完,不待林辰光侧身过来敲她脑门,忙慌慌张张地朝外跑,边跑边道:“不用送啦,一家人那么客气干什么,哈哈哈。” 第77章 放水 林书茹看向杜泽伸来的那只握着棋子的手,轻皱了皱眉头。 她不喜欢这样骑虎难下的感觉,更何况围棋又不像是跳棋或五子棋那样简单,每下一次都要死伤很多脑细胞,林书茹实在喜欢不起来,更热爱不起来。 可如今杜泽已伸手出来等着她的回应,虽是打心底里的不情愿,她却也不好再坚持推脱拒绝,无端端落了人家的脸面。 林书茹无可奈何的半叹了口气,从棋笥中抓了一子出来,对杜泽摊开掌心,算是应承了这局。 噙在杜泽唇角旁的笑意散开来,漫溢到了眼角眉梢,将他周身透出的那种略带着些冷峻的英气压了下来, 徐氏疑惑丛生,侧头瞧了瞧林辰宗,又瞧了瞧林辰光,轻咬着唇齿,心中豁然明了,随着他们兄弟二人的情绪,也微微笑了起来。 杜泽缓缓摊开手掌,略带薄茧的大章掌握了许多颗黑子。 林书茹伸长脖子去瞧,登时花了眼,不禁道了句:“怎么一把抓了这么多个,瞧都瞧不过来,杜公子还是自己数一下吧。” 杜泽怔了怔,缩回手,一颗颗细细数着。一边数,一边将计完数的黑子拨入棋笥中。 足足十三颗。 这猜子便是林书茹赢了。 林书茹咂咂嘴,毫不客气的将装着黑子的那盒棋笥抱了过来。她有了先下一子的权力,可是杜泽方才赢了林辰光,林书茹明白,她同杜泽的对局即使是自己赢了些许先机,基本也是不容乐观的。 既然是被赶鸭子上架,林书茹也没想过自己能够在全力以赴中出奇制胜的赢杜泽一把。 她这个人很少争强好胜,也没什么勇往直前的拼搏精神,出了许多子,仍在那里排布着破绽重重的阵地。林辰光眼角抽了抽,嘴唇微微抿起。 林辰宗轻咳两声,道了句:“你们两家还真是友好和平,这棋倒底是打还不打?” 林书茹刷刷朝他飞眼刀子,心道我明明就不想打,还不是被你们生拉硬拽拖了来坐下的。 杜泽笑笑,轻声软语同她道:“那……我不客气了。”话音的结尾微微有些抖,似是紧张,又似因干涩梗了喉。 林书茹倒没太在意他这片刻的失态,因为从下一秒开始,杜泽果然毫不手软的杀了她个片甲不留。 林书茹撇撇嘴,皱了皱鼻子,心道这杜泽明明已经听林辰光说了她棋艺差得很,居然半点面子都不给她留。 这一盘她输得惨烈至极,被异常强烈地愤懑之情烧了心,林书茹在棋笥中掏了掏,拘了几颗棋握在手中,紧了紧拳头学着杜泽方才的模样伸到他面前,怒气冲冲道:“再!来!一!次!” 林书茹的目的并不高远。她没想过要赢杜泽,毕竟水准的差距摆在那里。她唯一的想法,就是这一局不要输得那么惨,惨烈到棋盘上仅剩屈指可数的黑子。 林书茹杀气腾腾,每下一子皆是掷地有声。杜泽若有所思的窥了她几眼,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频频犯起了十分低级的错误。 林辰光和林辰宗在旁默默然瞧着,一脸肃然,似乎完全没有看出来这连林书茹都意识到了的最蹩脚的放水。 林书茹越下越愤怒,杜泽越打越失手得离谱。 一局终了,林书茹完胜。杜泽探看向她,却奇怪地未从林书茹的面上看到胜利者该有的笑意。 他垂了眉,一子一子收着盘上的棋,待将他方才所用的白子收完,便听林书茹道了句:“杜!公!子!你让人棋,也让得太没水平了!” 林书茹上火得厉害。 她的水平不好,她自个儿清楚。她没那么强烈地虚荣心,从来也没想要赢杜泽。她不过是想要来一局,死得不像第一盘那么难看而已。 可杜泽放了水…… 其实吧,林书茹也不是什么脑筋特别直特别公正的人。私心来说,水平差距摆在那里,人放放水也没什么不好的,至少死得没那么惨兮兮。 可杜泽那哪是放水,那是开闸泄洪啊! 好比两人相斗还未开打时,一方已开始拿着手上的尖刀猛捅自己,捅完了落气之前还要气壮山河地朝对方号上一声:“你真是武艺高强!我实在自愧不如!” 林书茹还真是不好这个面子,受不得这么个长脸的方式。 林辰宗摸摸鼻子,瞧起来似是在为杜泽不好意思。 杜泽面上一僵,脸色白了白,低了头端坐在那里。 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林书茹挪了挪身子,瞧着不太好,忙道:“杜公子方才赢了光哥哥,想来应是厉害的。你……有没有本事只赢我一个子?” 这客人不是林书茹的,她不能向对待沈绍延或蒋娉婷那样,想撵就撵想贬就贬,多少都总该给林辰光和林辰宗一些面子。 林书茹知道自己的要求有多苛刻。她记得上一世在电视里看到过,那些下棋的高手通常算子都算得相当厉害,想输一子便只输一子,想赢一子便到最后也只赢一子,棋艺简直是出神入化。 如果杜泽真有这个本事,她真不介意亲身体验一下这样出神入化的棋艺。 杜泽的眉头微蹙,沉默半晌后,答了林书茹一句:“我尽力。”一字一句说得极重,仿佛是郑重许诺一般。 林书茹听着怪怪的,抬头扫了他一眼,见他眸中方才的一些温润目光褪去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某种难以形容的凌厉。 杜泽似是察觉到林书茹看向他,眼眉微微一抖,更垂了头去。 林书茹更觉着他这人怪怪的,随即撇了撇嘴。 她抱着装黑子的棋笥,同杜泽道:“那就期待杜公子的本事了。”然后,也不同杜泽打个商量,率先用了黑子在天元落了第一步。 林辰宗开口,语气清冷点评林书茹这一步道:“总算有了点样子。” 林书茹冷目嗖嗖地朝他飞,他视若无睹,转头同杜泽说:“待我也来瞧瞧你的本事。” 林书茹猜,林辰宗的意思,大约是杜泽没有能精确算出一盘棋局行到最后赢且只赢一子的本事。 她瞅了瞅杜泽,却见他一脸肃穆样,显得极是认真,不由得被这种庄重的气势感染,直了直背脊,坐得端正,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用自己那点浅薄的棋艺抵挡着杜泽咄咄逼来的攻势。 越到后头,杜泽下子越慢,大约是从未下过一盘如此苛刻的棋局,算子算得杜泽眉头直蹙。 林书茹等他落子的间隔越来越久,忍不住懒了下来,垮了肩头一手支颐着,两指衔着枚黑棋,百无聊赖地敲击着石桌,发出极有节奏地铿铿声。 一盘棋下得个把时辰还没下完,林书茹耐心耗尽,很后悔自己在一时的兴起中,对杜泽提出了这么个令人伤透脑筋的严苛条件。 此时的杜泽眉头紧紧皱成了一个川字,越发显出他那浓黑的三角眉如阔刀般的煞人气势。他眸中的光芒愈加烁烁,算棋的时间已经久得林书茹都能小憩一会儿。 这到底是有完没完。 不过一盘棋而已,怎么可以这么这么认真呢?! 林书茹真的很想很想直接认输喊停,可瞧着杜泽一脸严肃认真,话到嘴边,又憋了回去。 杜泽左思右想中,终将手中那白子落了下去,同时将棋盘上的两枚黑子收了起来。 林辰光温温笑开,前后看了看,道了句:“好棋。” 林书茹听林辰光这么一说,登时来了精神,仔细这么一瞧,发现自己竟再也无处下子。 林辰宗在旁提醒道:“三妹,你可以算子了。” 林辰光笑道:“可得好好数数。” 得了提醒,林书茹很认真很认真的开始数,等计到最后,不得不佩服起那杜泽。 林书茹学着男儿间的拱手拘礼,道了句:“杜公子好厉害,让赢一子就赢一子,真是佩服佩服。” 林书茹说得出来,便是真的打心底里对杜泽佩服得五体投地。 要赢她是相当容易,可要赢她这么个昏招频出的人不多不少的只一个子,那真是只有水平了得才够形容。 林辰宗突道了句:“既然这么佩服,便认了人做师傅吧。” 杜泽弯着嘴角,笑容极淡,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突而柔软的面色拂开去。 林书茹撇撇嘴巴,说:“啊……嗯……实在对这棋不大感兴趣,还是算了吧。” 杜泽静静收着棋,沉默良久后突然来了句:“我倒觉得最难的不是赢多一子。” 林书茹奇怪道:“赢多一子不难,那最难是什么?” 杜泽音色低沉,道:“我想,应是平局。” 林书茹抬眉瞧他,重复道:“平局?”细细一想,要赢得不多不少,好似的确比赢多一子要困难些的。 杜泽抬头,目光烁烁问她:“下次,要不要试一试?” 林辰宗微微扬唇,略侧了头来,同林辰光相视而笑。 作者有话要说:沫沫从不中途突然更换男主,请大家放心观赏…… →_→ 第78章 抽丝 林书茹一向言而有信,可这一次她却无可奈何的失了约。 碧婷在林书茹的强烈要求下递了面巴掌大小的手持铜镜过来,林书茹左左右右仔细地瞧,芳草眨巴眨巴她圆溜溜的眼珠子,安慰道:“姑娘放心,比前几日好了许多了。” 林书茹欲哭无泪。 这铜镜真是没有后世那玻璃镜子瞧得清楚,她瞪大了眼睛认真瞧,也只瞧出了面颊有些浮肿而已。 林书茹将铜镜塞到芳草手中,抱着奇痒难耐的两颊直跺脚。 碧婷忙追在她身后哄:“姑娘,大夫说了,不得抓,若是伤着落了疤可就不好。” 芳草反应得慢,见碧婷追着哄,忙将手中的铜镜归置好,也跟在后头“是呀”、“是呀”的附和。 正劝着,听得门口传来声笑。 林书茹捂着两颊看去,见林琴茹掀了帘子进来,上上下下打量着林书茹,最后将目光定格在林书茹捂着的脸,笑她道:“啧啧啧,给大姐姐我瞧瞧,怎么这么可怜,还没好?” 话虽是这么说,林书茹却没有在林琴茹的语气中听出半分同情、怜悯的味道,倒是幸灾乐祸的意思居多。 林琴茹热情洋溢地追着她要瞧,林书茹忙着躲闪,说什么都不愿遂了她的意。 两人在屋中追追赶赶互不相让,不一会儿就呼哧呼哧地直喘气。 林琴茹一手撑着旁的桌案,气喘道:“你……不会……是……越来……越严重了吧。”不然怎么之前还给看,现在就不给看了? 林书茹靠着墙,呼呼地喘:“就……不给……看。”省得林琴茹像上次、上上次一样,瞧了之后直欢喜得前俯后仰。 要说林琴茹这人的毛病,可还真多,架子高,面皮薄,嫉妒心重,说的话一总刺耳,反正那些个毛病多得一时半会儿还都数不清。 可林琴茹这人吧,也有一点好,那就是对人没有极坏的心。 虽然这个优点在林琴茹身上闪光得一点儿也不明显,可相比较于家中的另外两个姐妹林棋茹和林画茹而言,林书茹实实在在的觉得林琴茹真是个极其难得的良善姑娘了。 人人之间,若是有了比较,总是能立分出个高下。林书茹生疹子的这些天来,最见不得的便是林棋茹一派贴心模样,握着她的手抚啊抚,边还柔声劝慰她好好养病,万别在面上落了疤痕。虽是这么说,眸光却似藏了针。仿佛林书茹不是起的疹子,而是已经彻底毁了容,再也不会好起来了。 林画茹则是冷不丁来一句:“真丑。”明明是故意为之,说出口后,却偏偏装出一副不经意间失了言的模样,半掩着嘴同林书茹歉意道,“哎呀!三姐姐,瞧瞧我这张嘴,真是不会说话,你万别进了心里。” 同她们这两个人比起来,林琴茹简直是好得太多。 就像现在,扒拉开林书茹的手,瞅着她两颊起的红疹皱着眉头不停地“啧”、“啧”、“啧”,说了句同林画茹一样的:“真丑。”却奇怪的没有林画茹语气中的满满恶意,更没有在后头加上句欲盖弥彰的解释。 林书茹努努嘴,横了她一眼,坐了下来。 林琴茹跟在在旁坐了下来,认真仔细的观察着林书茹从身上起到面上的疹子,问:“怎么已是过了十天半个月,没见着好呢?” 林书茹焦躁地捋捋额发,否定道:“错,不是没见着好,是好了又发,发了又好。” 林琴茹鼓鼓眼珠子不信:“有好过么?怎么我每次来,都见着是这么个红红肿肿的一片片的小疙瘩样子。” 林书茹悲愤捶桌:“林琴茹,你说起话来不捅我几刀会死啊。” 林琴茹扬头,骄傲且得意,抚抚自己雪嫩的面庞道:“瞧瞧我,瞧瞧我,肤若凝脂。”她摆了明的想将林书茹气死,林书茹哼了一声,偏过头去,气鼓鼓的模样让林琴茹看得舒心,听着满意。 心情顺畅了,林琴茹从她的使唤丫头碧芳手中接过一个小小的布包,斜了林书茹几眼,等得抓来她全部的注意力,这才开始缓缓将那布包揭开,里头是一支金掐丝鸣蝉花簪,下头坠着孔雀翎样的流苏,做工极其精致,瞧着甚是夺目。 林书茹知道林琴茹是特意拿了来炫耀,于是很配合地感叹了一番后,便伸手去拿,边拿还边道:“没想得大姐姐居然这么好,想着妹妹这些日子在家中憋闷得无聊,居然花了大价钱来逗妹妹开心呐。” 林琴茹见她动口更动手,差一毫厘就要将那簪拿走了,忙一巴掌拍过去,毫不手软地将林书茹的爪子拍得透红。 林书茹没想到她一下手居然这么狠,龇牙咧嘴地摸着透红的手背呼呼吹着冷风降温。 林琴茹剜了她一眼道:“哼,想得美。这是我外祖父给的,到得及笄那日我便能带着了。我知你没什么华丽闪耀的东西,特意拿了来给你开开眼。” 芳草听着心里头有几分难过,面上没显出什么,却不由得瘪了瘪嘴。 碧婷看着,忙在后头拽了她两下提醒。 芳草垂垂眼眉,摆出一副知晓明了,绝不会让林书茹落了面子的模样,碧婷这才放下心来。 面对林琴茹的炫耀,林书茹却淡定得很。 她间或点点头,对林琴茹所说的话表示万分的赞同,末了,边轻轻抓着两颊瘙痒的疹子,边探头过来问:“欸,说实话,炫完了一点东西都没得给我?” 林琴茹白了她两眼,哼了声,却不说话。 林书茹推了她的肩一下,佯作气鼓鼓状,“大姐姐可够小气的。笑我笑够了,炫也炫够了,一点东西都不得我带个。” 林琴茹一脸得逞地笑,转头冲碧芳摆摆手,碧芳忙将一叠得工工整整的物件放了在林琴茹手心。 林书茹伸着脑袋去看,被林琴茹一巴掌推了回来坐下。 林琴茹道:“别急哄哄的,这破东西没人跟你抢。” 林书茹觉着挺奇怪,哪有人买了东西送人,还声称自己买的是破东西? 林书茹斜了眼儿,问她:“怎么?不是你买的?难不成是别人送了你,你嫌难看、嫌格调低,所以这才转送了我?” 林琴茹眨眨眼,长睫扑扇,欲言又止,终憋了了句:“管是从谁手上弄来的,反正今个儿是我给的你,你就得谢了我。” 林书茹倒没在意她话中藏着的意思,眼直勾勾的瞧着那小心翼翼包裹好,却被林琴茹说成是破烂的东西,心中奇怪不已。 等林琴茹扒拉开那布包,林书茹瞧见里头是一支带着条淡蓝色流苏的扁身绿檀凤钗。 这钗身素得厉害,下头的流苏颜色却又显得有些艳。若是要往头上戴,林书茹觉着她母亲沈氏那样的年龄才刚合适,也难怪会被林琴茹视为破东西。 林书茹咂咂嘴,刚想同林琴茹说,这东西送给妈妈辈比较合适,送了她可真叫一个浪费。 话还没说出口,便被林琴茹的话堵了回来。林琴茹说:“瞧着是破吧,我没诓你吧。我就不知道谁会拿这么个东西做书签。” “书签?”被林琴茹这番话提了个醒,林书茹倒是对这过于素淡的凤钗起了兴趣。 她仔细拿在手上瞧了瞧,绿檀木色泽温润,原是用了上好的材质,才令显得愈发古朴。碧婷瞧见林书茹转了身,往那头桌案处扫了几眼,知她是想拿本书来试上一试,忙快步走了去捧了本书来。 林琴茹无甚兴趣地扫了眼青皮册上的书名,懒懒看着林书茹将那凤钗模样的书签夹了进去,冲那下头露出的一带流苏道了句:“真是难看透了。”谁家拿个这么花里胡哨的东西别着书册,不仅模样老气,还垂了一带淡蓝流苏出来,那些个模样庄重的书册被这一衬,顷刻间即变成了个古怪的模样。 林书茹瞧着新鲜,倒是高兴得很,抬起手,瞧瞧垂出书页的流苏傻呵呵的笑,冲林琴茹道了句:“多谢。” 林琴茹皱皱鼻子,哼了句,“品味真差。”边将她那金掐丝的鸣蝉花簪子仔细包好,边又窥了林书茹几眼,待离开之前,重又说了句:“三妹妹,你品味真的真的很差。” 人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林书茹这场疹子发得毫无预兆,去得异常艰辛。 京城的夏季,比荆州要燥热许多。燥热的天气,引起发疹的不断反复。这个夏天,林书茹几乎没有踏出露薇轩的院门半步。 前来瞧病的大夫换了一个又一个,药方下了一帖又一帖,到最后皆是束手无策。 在林书茹几乎要放弃治疗希望的时候,隆冬来临了。 这场困扰了林书茹大半年的疹症,终于在这场严寒到来之初,毫无预兆地结束。 第79章 生辰 林书茹抱着手镜坐在炕上迎着透过窗来的光,左右瞧着面上。芳草小心翼翼端了碗过来,放在上桌,一旁站着的碧婷哄她道:“姑娘,这可是最后一剂了。” 林书茹放下手镜,抬头问芳草:“你说说,瞧得出来么?” 芳草仔细瞅了瞅,脑袋越探越近,几乎贴了上来。眨巴眨巴一双圆溜溜的眼,用真诚到几乎呆傻的语气说:“嗯,一点儿都瞧不出来了。” 听得芳草也这么说,林书茹这才终于放下心来,端起桌上那碗药,深吸一口气,捏起鼻子,咕咚咕咚的三两口便喝光了。这药苦中带着些酸气,留在舌根上的味道实在不好,碧婷忙拿了块杏脯让她含着,边打趣道:“现如今还是芳草说话当用些,方才那话奴婢也说了一遍,姑娘可是不尽信呢。” 林书茹将放在桌上的手镜拿起,轻轻在她臂上拍了下,道:“怪叫你平日里嘴儿巧。我可分不出来究竟那话是你哄着我的,还是说的真话。” 碧婷笑着接了林书茹的手镜,将它归置好后,忙收起被林书茹咔咔咔地吃了小半盒的杏脯,不顾林书茹的眉头紧皱小嘴微嘟,劝她道:“这些个,日里吃些就好,偏姑娘一吃了嘴便停不小来,哪能是整盒整盒这么吃的,吃多了又连豆腐都咬不了。” 芳草捂嘴直笑,八成是因为碧婷最后的那句话,让她想起了几个月之前的一次,林书茹在喝完药之后觉着嘴里头的味道实在太淡,趁着碧婷和芳草不注意,吧唧吧唧的吃完了一整盒的杏脯,导致午间食饭时,酸了牙根,直接连鲜嫩的白豆腐都咬不下口。 那会儿林书茹还处在面上疹子反反复复的发作之时,大夫列出了一串长长的清单,凡属在上头提及的都是需要忌口的,在油盐少沾的情况之下,还忌食荤腥之物,更要命的是,清单上所列的详细名目,随着林书茹病中之日的逐渐拉长而越写越多,最后到了素食淡寡也只有几样屈指可数的菜品。 于是,这平日里并不显稀奇的杏脯,如今倒成了林书茹生活中最美味的东西。林书茹偷着一吃便能吃上许多。自从那日林书茹吃得酸倒了牙,连白嫩豆腐都咬不动,被太太足教训了两日,碧婷便盯得仔细了许多。凡一见到林书茹多吃上一些,立马将装着果脯的盒子给收了。 若是平时,林书茹总有些嘟嘟喃喃的计较。可刚一蹙起眉头,便记起今日是最后一剂药的日子,也是林辰光的生辰之日。 前几日栀轩便传了信过来,说是要在院子里起一小席,同家里的弟弟妹妹们一齐吃上一顿饭便算是过了。 林辰光是林大老爷的嫡长子,林大老爷如今官居工部右侍郎,虽说是正三品,手中却无甚实权,这官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可这样儿的门户,家中嫡出的长子生辰,一般少有这样闭了门户自家人一桌清清冷冷的过。 林辰光的身体一向不好,没那么多的精力应付人,平日里一向是由林辰宗和林辰耀应酬着,几乎没见那些个外人。许多同林家交情颇浅的门庭,如今还都以为林辰宗便是这林家长房的长子。 顾氏本想将林辰光今年的生日置办得热热闹闹,仔细一寻思,却又不禁长叹了口气。 林辰光常年病虚,鲜少见些外人,在京城中认识的人更是少之又少。若是要办,该要请些谁来才好? 最后,考虑到林辰光的身体原因,若请得来人太多太杂,他疲于应付之下怕会伤了神气,便也作罢,只应了林辰光的要求,只自家孩子们一处起一席就好了。 还好到得今日面上的疹子尽好了,否则要还像是个把月前红通通的模样,林书茹真是不好意思出这院门吓唬人。 往年林书茹同其他姐妹们一样,送林辰光的生辰礼物都是些精巧的小物件,今年她却有了别的心思。 芳草叫来小厮将那红漆雕花的大木箱子抬起,指挥着往栀轩去了。林书茹慢悠悠的朝栀轩走,身旁的碧婷忐忑问了句:“大少爷会不会觉着姑娘的礼……过轻了些。” 林书茹拢了拢透出丝丝暖意的手炉,说道:“若今个儿是别人生日,我送了这礼,定是要同我翻脸。可这礼送了大哥哥,他该是会开心的。” 她猜林辰光会开心,心中有着七成的把握。还有三成的不确定,来自于平日里林辰光仰头望向浩渺天际时,那样长久的沉默。 在林书茹看来,林辰光比林辰宗或林辰耀实在要出色很多。只是一副病弱身躯,令得他无计可施,这一世大约只能碌碌而过。 他显而易见的不快乐,却还是会弯了眼角笑得温暖柔和。 林书茹知道,不论他们今日送了他什么,因着这份心意,他都会高兴。可如今跟林辰光越走得近,她越不想同往年那样,托人使着银两弄了件精致小物做礼。 碧婷想了想,没再多说。 人道礼轻情意重,也该是那受礼之人是重情义的。若是受礼之人不重情义,当是会礼轻情意也轻如鸿毛的。 林辰光,应是前者。 可别人又会怎么看,怎么传呢? 林书茹进了栀轩,发现除了林辰宗和林琴茹,其他人尽都来了。 林棋茹围着那才放下不多久的红漆雕花大木箱走了半圈,问芳草:“这里头是什么?” 芳草睁眼说瞎话,木木瞧着她,用呆呆傻傻的语气道:“奴婢也不知呢。” 什么时候这丫头学了扮猪吃老虎了。 林棋茹撇撇嘴,弯了腰,自要去开,芳草忙挡开她,道了句:“二姑娘若是生日,我们姑娘也会送的,姑娘别急。”话里的意思,像是在说林棋茹要偷林辰光的生辰礼物。 林棋茹背了气,绵绵软软的语气,却斜了眼儿问:“你这丫头什么意思?” 芳草二愣子般歪了头,说:“唔,意思就是二姑娘若是生日,我们姑娘也会送您礼物的意思。” 林棋茹气岔了,瞪起眼儿。 正这时林书茹笑眯眯走上前来,同林棋茹道:“许久没见二姐姐,二姐姐的眼睛怎么又大了些?还不如杏眼眯起时好看呢。” 林棋茹瘪着嘴,瞥了她一眼,冷哼一声转头就走了。 正堂里开了桌,林画茹坐在桌旁拿了块桃脯,小口缓缓的嚼着。瞧林棋茹坐回来,一副七窍生烟的模样,慢条斯理地问:“她一来你便碰了灰,真是没面子呢。” 林棋茹斜睨她一眼,道:“妹妹没瞧清楚,可别胡乱着说。人还以为我同三妹妹多大的怨仇呢。” 林画茹嗤笑道:“姐姐不承认倒是没什么,反正只你知我知她知,还有几个丫头知,仅此而已呢。” 林棋茹气得呼吸声都大了些,瞪了林画茹一眼。 林画茹咬了口桃脯,手上的只剩方才拿起时的一半,挑着眼儿对林棋茹道:“姐姐莫气。要气也不该气我啊。” 林棋茹指间绞着帕子,面上的神色和缓了些,柔柔笑道:“妹妹这说的哪里话。姐姐什么时候气了你。” 林画茹抿抿唇,目中笑容浅淡,显然并没将林棋茹这样惺惺作态的话语当真。 林棋茹兀自一笑,一手支颐着,歪头又朝那放了从露薇轩抬过来的红漆大木箱子瞧去。 看不多久,林棋茹突然计上心来,眸中一亮,转头缓缓对林画茹道:“这箱子那么大,里头也不知装着个多好的东西。” 林画茹微微努唇,显得不屑一顾。 林棋茹又道:“三妹妹也是。我们几个生日时,她送的东西又小又少,如今大哥哥生日,她却抬了个大箱子来,也不怕人见着眼馋。” 林画茹哼了声道:“谁稀罕她那东西。” 林棋茹赶忙煽风点火,“那是。二爷疼四妹妹疼得紧,四妹妹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也不稀罕她手上那零星半点的东西。” 这么一说,林画茹眼角眉梢立即带了笑,下颚微抬,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应了林棋茹一句:“那是。” 林棋茹朝旁微不可察的翻了个白眼。 她其实打心底里瞧不上林画茹这做派。 也不瞧瞧二房的那二爷如今是个什么局面,这都四十好几的人了,不过是靠着祖上的家业和林大老爷的公奉才能活得这么恣意潇洒,有什么好得意的? 偏林画茹个庶女的派头比大房的嫡女林琴茹还大,被林二爷宠得一身跋扈霸道脾气,真是看一眼都要嫌心烦的。 林棋茹吸吸气,调整了一下心里头的情绪,换了个手绞着帕子,巧笑嫣然道:“祖母向来有些什么好东西便转头给了三妹妹,姐姐我是连见都没见过几个。话说祖母的东西一向是好的,也不知这箱子里的物件,是不是三妹妹将祖母的转送了来。” 二房的林二爷,得了好东西便往月见苑搬。 不过二爷一向混得窝囊,要说好东西,真算出个档次来,倒也不能有多体面。 林棋茹是想说:露薇轩的好东西,多半是从老太太的手缝里流出来的。 林书茹那厮手里头,是有你林画茹见也没见过的真宝贝呢。 作者有话要说:唔……最近饭局比较多……然后吃完饭逛逛街就没空码字了…… 第80章 天赋 听得林棋茹一番话,林画茹面色微变,咬着唇朝那头站着的林书茹横去一眼。 林棋茹再接再厉,抿唇笑了笑,道:“三妹妹怕也是知道自己配不得那些好东西,这才拿了来送了大哥哥呢。”顿了顿,林棋茹补了句,“只是怎地不送了我们呢?” 林画茹瞥了林棋茹一眼,道:“你也好意思想讨要?” 言下之意,林棋茹比林书茹还不如,怎么好意思想要。 林棋茹真是被她气得青了半面脸,甩甩帕子别过脸去,不再同她说话。 林画茹也不爱搭理她,冲她后脑勺剜了眼,倾身后靠在椅背上,再望向林书茹那红漆雕花大木箱时,目光里再不是之前那副瞧不上眼的模样,而是眼馋得不行。 也不知林书茹在里头装了些什么,瞧着这么大件,若是稀罕之物,该要值多少钱。 林棋茹说了那么多句话,倒是有一句说得对。林书茹她明明配不得那么多的好东西,怎么老太太偏要疼她送她呢。 林画茹瞧着红漆木箱上的雕花出了神,心中起了个主意。 林辰光脾气甚好,平日里连出这栀轩的院门都非常难得,要这么多宝贝儿做什么。即便是想要炫耀,都找不着人来看的。 若是她改明个来要,或说着借借,借去再不还来,林辰光应也不会说些什么。 林画茹正打着主意,听得左侧有个声音“咔嚓”一响。 林画茹转头看去,林辰耀掰开了一纸皮核桃,正吃着。 对于这个庸碌无能的哥哥,林画茹真是一万个瞧不上。人家兄弟那么有头脸,怎么母亲生了个如此蠢笨的?学业无一样能拿得出手,一手字写得连林书茹这姑娘家还不如。 这几年林辰耀的年岁越大,林二爷就越更上火。 二房就只这么一个儿子,却生得如此没出息,林二爷匪夷所思,自己才华横溢,谢姨娘略通文墨,这林辰耀究竟是随了哪个?怎倒极似那一辈子脑子都不开窍的正妻? 只是这时,林二爷还没收了对林辰耀的那点子期盼,总觉着自己再严苛些,手上的戒尺再下重些,说不得林辰耀有一日便会突然间开窍了。 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林辰耀的性子越发阴郁得厉害。年岁小的时候本来就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如今已经静得如一汪死潭。 家中人人都看他不顺眼,连他这一母同胞的妹妹都能常常给他脸子看。他心底里明白,这一切全是因为自己的不中用。若是中用些,至少能过了童生试,今个儿他也不至于被人待成这副模样。 可是他想考得好,不代表他真能考得好。 被林二爷逼得,被谢姨娘恨得,被林画茹挤兑得,他也曾拼死了读过一段时间。可即便如此,他仍被林辰宗、林辰祖甩去一大截。人家一个时辰就能消化透的东西,他却需认认真真的钻研,花了一整日的时间才能到得别人一个时辰的效果。而这样的情况,在林二爷愈加盛怒的火气中,越演越烈,越来越糟糕。 林辰耀想,他是没有天赋的。没有天赋的人,被强逼得囚禁在书页的框架中,不得脱离,无法挣脱。 他想,他若是个女子多好。不用背这些个四书五经,也不用记那么多圣贤经论。只须认得几个字,懂得些女子大节大义,明白纲常妇德,嫁了人相夫教子,便可了此一生了。 他羡慕林画茹,羡慕得厉害。 什么也不做,平日里动动嘴皮子就可讨父母欢心,闲来无事,便绣些花鸟虫鱼,也可惹得他们一顿夸。 他做什么不做什么,都是错。而林画茹不论做的是什么,尽都是对的。 他日日这么想着念着,几近着魔。 前日里,他对着镜静坐良久后,转头去研磨。狼毫小笔轻点,他端端坐在镜前,为自己描起眉来,吓得丫头芳芬魂飞魄散,劝阻无效之下,扑通跪在地上拼了命地磕头。 那日芳芬抖着手将桌上的冷茶端了来,小指蘸了水,一点点将林辰耀眉上的墨洗了去,又用帕巾擦了一遍又一遍,终再看不出来。 林辰耀问她:“你怕什么?” 芳芬跪在地上,默默擦着眼角的泪,道:“怕姨娘的罚。” 林辰耀郁郁望着她,轻声道:“做我这屋里的奴婢,还真是苦。人家有的赏赐,你们从来没有。讨打倒是比别人多了许多。” 芳芬朝他嗑了几个头,道:“芳芬不稀人家的赏。” 林辰耀垂了眸子,灰了眼瞳,说:“我将你拨去林画茹拿,又或者让你去别的少爷、姑娘那伺候着,可好?你跟着我这些年,倒还不如人家的三等丫头来得体面。”也是他亏了她。 芳芬一怔,不可置信地望着林辰耀,泪水如断线珠帘,碎落一地。 林辰耀别过头去,不看她。她就这么跪在地上,无声无息地哭,一句话也不说。 久久后,林辰耀叹息道:“好罢,我再不提了。你去歇歇泪再进来吧。” 想起这些,林辰耀回了头去,看了看一旁站着的芬芳。 恰这扭头间被林画茹瞧了个正着,小声奚落道:“哥哥这大丫头出落得越发水灵了,不怪哥哥这么一眼眼的不断瞧,我都转不开眼来了呢。” 芬芳姿色不过普通,被林画茹这么一奚落,立即手足无措起来。 林辰耀郁郁地转过眼来,十分难得地回了次林画茹的嘴,道:“还是你这碧玉丫头好看许多。” 碧玉抿着唇,双目含情,朝林辰耀怯然一笑,两颊跟着红了起来。 林画茹被他这么一呛,立即恼怒道:“林辰耀,你该多花些心思在读书科考上!竟瞧到我身边的丫头,难怪你连个童生试都没过,真是丢人极了!” 林辰耀仿佛什么也没听到,那了几个白果过来,默默剥了起来。 林画茹无趣,重重哼了一声,心道等会儿回去定是要对父亲、母亲告上林辰耀这一状的。 另一边听着林辰耀、林画茹他们兄妹对话的林棋茹,面上不显什么,心里头倒是好笑不已。 一母同胞的哥哥如此不成器,林画茹还好意思在外头这么骂他?林辰耀是二房唯一的香火,说来说去,二房两姑娘未来嫁出门去,二房到底还得靠林辰耀撑着。若林辰耀过得不好,二房这两姑娘尤其是林画茹能得个好过? 这也是没脑子,才尽给自家人不长脸。 林棋茹撇撇嘴,鄙视完林画茹后,兀自笑了起来。 瞧瞧她就是个做得好的。她从来在外头是夸耀林辰祖的,也就关起院门时或会说出些别样的话来。 其实吧,除了在薛姨娘面前挑拨些林辰祖立场问题的是非,林棋茹倒还真挑不出林辰祖别的什么错处来的。 这头听笑话的听笑话,吵架的吵架,那头林辰宗和林琴茹进了门来。 两人正说着话,瞧见徐氏指挥着丫头们往里搬的那红漆大木箱,又瞧着在旁的林书茹,猜是她送的礼,林琴茹稀奇地上下打量一番,问林书茹:“这是送得什么?我知道你不说。”说着便要去揭箱盖,却被林辰宗一掌打开手,质问道:“这是你生日还是大哥生日?” 林琴茹努努嘴,瞪了林辰宗一眼,摸摸手背转头将手中的那蓝盒塞到徐氏手中,问:“大哥哥呢?” 徐氏道:“方才喝了药,我见他有些乏,便哄他睡了。大约这会儿,也醒了。” 林辰宗问:“怎好像这几日大哥精神气都不大好?” 徐氏道:“冬日里冷,总是这样儿的。” 正说着,林辰光从偏房过了来,面色的确比林书茹印象中要差了许多。 扶住他手的扶枝将脚步放得极慢,见徐氏和林辰宗匆匆过来,便小心翼翼让他们二人接了手。 林辰光走几步便喘得厉害,却笑得温和,虚虚道:“哪得这么隆重,还一边一个的搀着我。” 林书茹在旁笑道:“今日是寿星,自然得隆重些呢。” 林辰光多瞧了她两眼,道:“这可养得好。我倒没瞧出病了大半年的模样,倒是神气越发的好,比从前还更好看些了。” 林琴茹在旁边吃了味,踢了踢地面上不存在的灰土,酸道:“大哥还没这么表扬过我呢。我才是你亲妹,亲妹,亲妹妹。” 林辰光好不容易坐到的位置上,吁吁同林琴茹道:“你总是好看的,表扬得多了,自然就没什么词好表扬了。” 林琴茹听着,越发得意起来,走到林书茹的身旁,拍拍林书茹的肩道:“大哥这话里头的意思你明白没?说的是你原先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如今,才好看一点点而已。”为了加强语气,林琴茹最后又多补了句,“一点点!” 林书茹倒不见怪,噗嗤一声笑弯了腰。 作者有话要说:233记者:请问你的性取向是……? 林辰耀(握拳):正常,绝对正常。 第81章 抄本 众人附和着,也笑了起来,一时间栀轩里盈满了笑声。 扶枝进了来报于徐氏,厨房中的菜肴已准备妥当了。徐氏忙张罗着,几个丫头将桌上的小食撤了去,收拾一番后,预备上席了。 等菜的工夫,林琴茹扯着林辰光的袖摆道:“大哥,你看看我送了你什么?” 少有人当着送礼之人的面拆礼,林辰宗语气平缓对林辰光道:“她哪里是要大哥你看看她的礼,她分明是想看林书茹那箱子里装的是什么。” 徐氏才刚将林琴茹装礼的盒子放到林辰光面前,听林辰宗这么一说,便侧头去看林辰光的意思。 林辰光默默将林琴茹装礼的盒子打开来,里头是一块南红玛瑙观音挂。 林棋茹撇了撇嘴,满肚子的不高兴。林琴茹出手还真是够阔绰,南红玛瑙都拿得来送人的,可见大奶奶的孩子们比她们薛姨娘那的待遇,可不止是好个一星半点的。 林棋茹这么想着,转眼瞧了瞧林辰宗。 这林琴茹送得如此大手笔,也不知林辰宗会送些什么。 林琴茹倒没给林棋茹这个机会。林辰光一拆完她的礼,她立马就嚷嚷开了,要瞅瞅林书茹那抬来的箱子里究竟装的是些什么。 林辰光起先还想搪塞过去,可林琴茹好奇心强烈,哪有那么容易忽悠过去,直到最后林辰光无可奈何,转头望向林书茹,似是在征求她的意见,问她介意与否。 林书茹倒是不那么介意,反正送了什么,等林辰光一拆开来,总有一日家里人是会知道的。之前一直不让林棋茹和林琴茹看的原因,不过是不想让她们在一开始就得了个多嘴多舌的机会,惹得别个没什么意见的人也起了偏见。 林书茹对当着众人面拆封这事,无可无不可,于是点点头,算是应了林辰光问询。 既是得了林书茹的同意,林辰光便吩咐徐氏将那箱子从偏房里搬出来。 林琴茹好奇得很,就站在那箱子跟前瞧徐氏启封,瞪大眼睛瞧她从里头拿出来些什么。 结果,箱子一打开,林琴茹立即石化了。 她表情略怪,灰着脸,转头瞅了林书茹一眼,说不上鄙视,倒有些匪夷所思的意思。 徐氏蹲□来,伸手在箱内整理着,间或发出些脆脆的碰撞声。这箱有些深,坐在那头桌上的人倒看不清楚里头是些什么东西,只依稀看见了些红通通的颜色。 林琴茹走回来,一声不吭坐回桌上。 林棋茹奇怪道:“看大姐姐这神色不惊艳亦不失望,也不知三妹妹究竟是送了些什么呢。” 此刻,桌上已上了两道热腾腾的菜肴,林琴茹想了想,微蹙着眉头看了林书茹一眼,转头冷了语气,对林棋茹道:“管这么多事儿干什么。” 林棋茹被她赌回一句,很是气恼。正这时徐氏提拎起箱中的东西,叮铃铃发出一串银铃的响。 不止林棋茹,其他人的目光也都朝徐氏那头转了过去。林辰宗愣了愣,问林书茹:“这是?” 面对其他人的诧异神色,林书茹坦坦道:“嗯,今年我自己亲手做的一份心意来。” 林辰光从徐氏手中接过那物,提高些端看。几个丫头端着盘子掀帘进来,带入一阵风,将那些垂在下摆的铃铛带得叮铃铃地清脆作响。 林辰光问:“这风铃上的串着的……这些……似是鸟儿?” 林书茹道:“这叫千纸鹤。这些都是拿巴掌大的方片纸折成的,总共折了一千只,恰好做得六个风铃。人说将折了一千只的千纸鹤送人,上天必然会满足受礼之人的一个心愿。我想用我的心意,换大哥哥的一个心愿。” 林辰光瞧着那些用红纸片儿折成的一个个纸鹤,单是这份手工就值得一二价钱,更不消说之中的心意。 林琴茹推了推林辰宗,小声嘀咕道:“这一千只鸟儿能让一个愿望成真?我怎么从未听说过?” 林辰宗扫了她一眼,淡淡道:“你未听过的事情还有很多。”这回答,真是模棱两可。 林辰祖开口道:“三妹妹这是看了话本子里的什么言语得的启发?千纸鹤能许得愿望,我倒是第一次听得呢。” 林书茹抿唇笑了笑,也不接话说。林辰祖忙又道:“不过,三妹妹这手工着实是好的。” 林书茹心道:开玩笑。因病闷在屋子里多久,她便费了多久的工夫做这六个纸鹤串成的风铃,能不精致么。 即使她有一双不大灵巧的手,数个月的千锤百炼之下,总还是能拿出个像样的东西来的。 却在这时,林画茹冷不丁道了句:“要说起来,三姐姐还真是会省银两呢。” 林琴茹瞥了她一眼,教训道:“四妹妹这嘴,可真是越来越多。”又不是送你的礼,你凭什么嘴那么多。 林画茹撇撇嘴,没再说话。 恰在这时扶枝小心翼翼端了碗炖鹿肉上桌,林辰光仿佛没有听到方才姑娘们之间的争吵,起筷道:“来,趁热。” 徐氏在旁吩咐、布置着,林琴茹扯了她过来坐下,道:“由扶枝打点就好了,今日你得歇歇。” 徐氏还想说些什么,林辰光便低声唤了一句她的名字,轻轻颔首。 徐氏无奈一笑,只好顺了他的意思,坐定下来。 待吃罢这顿饭,已是过去了一个多时辰。 林辰光的胃口很浅,早前便已停了筷子。如今撑到大家都吃完了,精神头儿已经很不好。 徐氏忙要扶他进屋去歇着,林辰光也知道自己的身体情况不允许他坐这里强撑着,遂回了屋去。 等徐氏安顿好林辰光再回来时,各房的少爷、姑娘都已经做好了离开的准备。 徐氏也不强留,因林辰光那头还需仔细照顾着,假了他人的手她总是不大放心的。 等堂中坐着的人走得七七八八,只剩踢着林辰宗凳子强烈要他跟自己一块儿走的林琴茹,以及从旁的那放零嘴的八宝骨瓷瓷盘中偷拿了块桃脯津津有味吃着的林书茹。 芳草急忙将那骨瓷盘盖好,送到被碧婷叫来的丫头手中,随即撤了下去,彻底消失在了林书茹的视线。 林书茹歪歪嘴,不满道:“过了今日,我便不需戒口了。” 碧婷劝她道:“不需戒口,也不好一气吃太多的。” 两人正说着,徐氏走了过来,打趣道:“前些时候听说三姑娘你吃杏脯吃得倒了牙,一日只能喝些稀米粥水,我还不信呢。如今见着这副谗样儿,我倒是信了。” 林书茹笑得窘迫,将手中那一半的桃脯赶紧地吞了,毁尸灭迹一般。 徐氏笑她道:“嗨,慢些儿吃。”停了停,她又道,“你大哥哥让我来跟你说,书房桌上放了两本,你若觉着好看便可拿去看看。” 林书茹倒是没有从前初来借书时的那副兴致勃勃模样,道了句:“谢嫂子,我这就去瞧瞧。”转头便走了。 林琴茹仍在提林辰宗坐的凳子,林辰宗巍然不动地坐着,偏头看她淡淡道:“你自回去就是了,不要总拉着我。” 林琴茹就奇怪了,问他:“大哥都去休息了,嫂子要忙着照顾大哥,你一个人杵在这做什么?” 林辰宗用一种不可理喻的眼神瞧着林琴茹,缓缓转过头来。正见着林琴茹从书房回来,一路翻着手中的两本册子,一副稀奇模样问徐氏:“从前看的都是拓本的,怎么这两本是手抄的?” 看惯了拓本的死气沉沉,拿道这样字字苍劲的手抄本,林书茹实在匪夷所思。拓本的流行,降低了书册的成本。可若是手抄的,该是要卖得贵些吧。 林辰宗看清了她手上拿的两本,眼中带了些揶揄般的笑意,道:“这手抄本珍贵着,三妹妹可要认真的看了。” 就猜到比别样的贵些。林书茹转头问徐氏道:“嫂子,你可知道这比平时那些贵上多少啊?” 徐氏略有些尴尬,干笑着没说话,只摇了摇头。 林辰宗再次接话道:“抄本的书册内容一向甚为小众,瞧得人不多,自然不是按着每本多少来计算银钱,多是按着心意来算钱的。不若你认真看完,再来跟我们说说,若是换了你,这样的一本,你愿出价多少吧。” 林琴茹斜眼儿瞧他,心道:真是难得,居然一气说了这么多话。 林书茹听得新鲜,满口答应着说好,便同徐氏告了辞。 等林书茹一走,林辰宗也起了身来。 林琴茹鼓鼓眼,问他:“干嘛?去哪?” 林辰宗理所当然道:“不是一直不停地要拉着我一道回去么?” 说完,也不给林琴茹反应,转头就走。 林琴茹被他甩在后头,一脑袋的问号。 明明这厮方才一动不动地连屁股都不愿意挪一下,怎么现在说走就走了呢? 第82章 预感 林书茹抱恙的这几个月来,蒋娉婷一直坚持不懈地来信问候,问候的话来来去去就是那几句,末了便会抱怨林书茹,怎么病了那么久那么久,为什么还没好呢?! 这会儿好全了,林书茹自然第一个通知她这个对自己病情最是关心的人,却没想到蒋娉婷回了封信来,只重复写了几个字:“甚好,甚好。” 林书茹展信看着这几个字,内心浮起几分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蒋娉婷的又一封信在几日之后递到府内来。她盛情邀约林书茹同她一道,在三日后去登那傅山玩一玩。 林书茹抱着手炉,眼瞪的直直地瞧这封信。开什么玩笑,这么冷的天气爬什么山?不怕登高望远的途中直接被冻僵? 外头实在太冷,林书茹一点也不想应了蒋娉婷这热情如火的邀约,却怎么推也推不掉。 林书茹无奈,瞧着外头起的蒙蒙雾气,得在大太阳出来许久之后才能被驱散,忍不住缩缩脖子。 她回头对碧婷说:“等那天我装病,奄奄一息那种,你们给我打掩护。” 可蒋娉婷比她更狠,前一日便递来一封信,嘱咐林书茹:不准病,不准痛,不准无病呻吟。反正她是会带个大夫来门口一块儿等着,以备不时之需的。 人都说到了这份上,林书茹这会儿想赖都赖不掉,只好正装赴约了。 那天是个阳光明媚的冬日,冷风呼呼,看着灿烂,却实在冻得厉害。 蒋娉婷这货倒是说到做到,马车旁站了个挎着药箱的大夫,在呼啸来去的寒风中瑟瑟发抖,白了脸红了鼻。 林书茹叹了口气。这不是让她做了罪孽之源么。踏着马凳躬身进了车中,林书茹被这侯府车马内外的富丽堂皇晃了眼,愣神片刻后终回了神来,向蒋娉婷讨饶道:“你看看我,无病无痛地准时准点来了,你也将那大夫放了吧。” 蒋聘婷一笑,摆摆手。方才替林书茹掀车帘的那丫头得了信儿,便去同那站在车旁的大夫说了几句,又给了他一两银子,大夫道着谢,忙缩缩脖子离开了。 马车辚辚,颠儿颠儿朝傅山走。车内放着一黄铜镂花炉,林书茹脱了披风,倒也不觉得冷。 蒋娉婷问她:“今个儿倒是奇怪了,你怎地不问问我,为何选个这样的时日拉你出来?” 桌上摆了数盘小点,林书茹挑花了眼,正犹豫着先吃哪样,万分纠结中抽空回她一句,道:“我问不问,你都是想说的。我等你自个儿说。” 这些天不需再忌口,林书茹对各种数月来不得一尝的味道充满了比之从前更多的热爱。 林书茹伸手要去拿那桃仁酥,却被蒋娉婷一巴掌打了手。 蒋娉婷道:“怎这么久不见,倒成了饿死鬼投胎了?” 林书茹笑:“不是饿死鬼,倒也差不多了。”成天的啃那些食之无味的青菜萝卜,林书茹都快转型成一小白兔了。 蒋娉婷啧了声道:“你可听好了,……”煞有其事地清清嗓子,她接着说,“今日这一趟吧,其实应是那姓韩的约的。” 林书茹正托着杯子喝茶,险些没被呛到:“你……咳咳……谁……咳咳……说谁?” 蒋娉婷没想得她反应这么大,白了一眼,道:“就是你想的那个。” 林书茹心道,那韩子文真是好胆色,鼻梁都被蒋娉婷打断了,居然还有邀约的勇气。 她上上下下地打量蒋娉婷,企图在她身上瞧出某个值得人死心塌地的热脸贴冷屁股的巨大闪光点,却被蒋娉婷狠狠地瞪了眼回来。 林书茹撇撇嘴,低下头,默默啜了口茶。 蒋娉婷问她:“你这模样是什么意思?” 林书茹道:“我在这有限的时间里,替韩子文默哀。” 蒋娉婷一掌拍桌,桌上杯碟皆是一震。 林书茹以为她会说句:“林书茹,你好大的胆子。这么过分地说我,是要找死?” 却没想到蒋娉婷一掌拍过,沉默半晌,一双水汪汪的眼眸中满目的匪夷所思。她摸摸鼻尖,道:“我也是觉得奇怪。你说他是不是皮儿痒痒,欠打欠得想起我了呢?” 林书茹十分鄙视地白了蒋娉婷一眼:“我猜,你是不是给了人家什么念想?” 蒋娉婷刚想回一句嘴,可那个“不”字卡在喉咙里,半天也没吐出音来,久久后,终将那未吐出的字咽了下去。 林书茹咂咂嘴吃起桂花蜜酿松花糕,边又瞄了蒋娉婷几眼,等着她说话。 蒋娉婷挑眼儿朝马车的顶子上看,似是在沉思着什么,良久后,蒋娉婷道了句:“我被父亲逼着去韩府探过他。” 因韩子文一概将断了鼻梁的责任推到袁亦儒身上,侯爷倒没法领着蒋娉婷上门去赔礼道歉,心中却一直觉得对那韩子文亏欠得厉害。 于是,在风头过去了大约半个月,听闻韩子文的伤势好了许多,鼻梁也早已经安正了恢复中,在侯爷的强令逼迫下,蒋娉婷带着厚礼去了韩子文家。 本想礼节性地同韩夫人客套几句便溜了,哪知中途起了变故,卧病在床、谢客了半月之久的韩子文跑了出来,大约是一瞧请楚来人是蒋娉婷,心中惶恐得厉害,瞅没几眼就泪洒了当场。话未说几句,也不道一声再见,径自跑走了,留下错愕地众人面面相觑。 想来,的确是自那次后,忠勇侯府得了各家的邀约才多了许多,而且其中一大部分都是由袁家小姐递了来。 初初接到请帖,蒋娉婷实在匪夷所思。谁能告诉她袁珂柔是谁?她怎么没有半分印象?后来,经过多方打听,她这才知道,原来这袁珂柔居然是袁家小姐,袁亦儒的妹妹。 蒋娉婷立即就明白了,这哪是袁珂柔邀她一道,分明应是那韩子文拐弯抹角地邀她吧。 也不怪蒋娉婷脑补成这样的结果,实在是她对袁珂柔没有一星半点的印象,想来想去,能解释得通的也就只有这么一个理由。 在林书茹苦逼的反复发疹的日子里,蒋娉婷一直受着袁珂柔各种请柬的轰炸。这袁珂柔倒也是奇怪,被气急败坏地拒了这么多次,居然还能持之以恒地不断递来,宛如用尽全力打一团棉花,却被那团绵绵软软尽化了一腔蛮力,实在令蒋娉婷觉着挫败。 挫败到最后的结果是,蒋娉婷拖着林书茹一道来了。 总不至于一个人前来,太过无聊苦闷。 林书茹听罢,有些郁闷。早知道今日这趟是韩子文的处心积虑,她真是没必要陪着来煞人风景。 袁家小姐袁珂柔兴致勃勃地帮着韩子文邀约蒋娉婷,其中袁亦儒必定是起了很大的作用。想到那日在韩府中,蒋娉婷双眸冒火一拳捶向韩子文时,袁亦儒的微微侧身避过,造成人鼻梁直接断裂,狂流鼻血不止,此时的林书茹倒觉出了别样的意思。 因他避过,便有了韩子文的伤亡惨重。因是伤亡惨重,才有了他似乎胸怀宽广的将所有对于蒋娉婷的猜度抹去。也是因为如此,才有了蒋娉婷无奈之下登门探病,韩子文激动不已,泪眼婆娑。 只轻轻一避,就能扯出这么多的事情来。可若当时抬手阻了蒋娉婷的动作,大约最后会变成斗殴的惨不忍睹、难于收尾结尾。 两相权衡,似乎侧身避过还算是个好选择。 前提当然是,气头上的蒋姑娘已然无法劝阻。 林书茹后又仔细想了想,觉着印象中的袁亦儒应是没有这样陈腐。以好友的壮烈伤亡铸成的剧情故事,实在太血腥惨烈了些。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能跟沈绍延玩做一块儿的袁亦儒,当时应该是本能反应,避过了有可能对自己的伤害,仅此而已。 傅山的山脚下停着数辆车马,不用再问也知道她们俩来得比别家晚了许多。 迟到的困难在于好停马车又显眼易找的地方尽被人占了,而好处在于,蒋娉婷很心情舒畅地听到马夫们在侃大山时,非常不忿地骂着在今天这样的日子里组织爬山观景的那位小祖宗。 蒋娉婷遥指山脚左右的两条道,说道:“左边这条是他们男儿上山的路,右边这条是我们女儿家的。” 林书茹以为蒋娉婷介绍完毕,是要去坐那头候着的软轿,没想到蒋娉婷居然打算要靠两条腿走上去,真是令林书茹万分泄气。 没想到更让人泄气地还在后头,蒋娉婷朝她宣布道:“今天这左右两条路我们都不走,带你走条新鲜的。” 然而…… 谁能告诉林书茹,为什么蒋娉婷知道一条通往山顶的小路? 蒋娉婷言辞凿凿,走这条路上去,定是不会碰上那些她不想寒暄的人。反正今个儿人是来了,算是全了袁家小姐数月来持之以恒邀请的一个面子。 话未说完,拐了两弯,再一抬头,见得一个身着碧色罗纱裙的姑娘,一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瞧着她们,嘟喃道:“居然真是从这处上来啊。” “你是……”蒋娉婷茫然。 林书茹冷汗,小声提醒:“袁珂柔。” 谁能告诉她,为什么这货京城长大,居然还没她认人认得清楚呐。 第83章 分寸 本想选一条无人搅扰的路,哪知偏有人在路途中等着。 林书茹倒是舒了一口气。她可没蒋娉婷那样的好体力,还是有软轿坐要好些。 对于懒洋洋眯在软轿上的林书茹,蒋娉婷流露出了不加修饰地鄙视之色。 袁珂柔那头倒是安静得很,也不主动攀谈,也不主动提起为什么会在这里等,更不提是何时开始在这里等着的。 她的沉默,倒是让疑窦丛生的蒋娉婷不好多问些什么。 一路沉默至半山亭,嘈杂地谈论声突而刹住,亭中那些个姑娘们的目光从林书茹身上一扫而过,触到蒋娉婷时顿了顿,谁也不敢多瞅她两眼,生怕莫名间惹烦了这个麻烦人,最后皆将目光停在了朝她们这群人走去的袁珂柔身上。 说也奇怪,袁珂柔下了软轿,也不招呼蒋娉婷和林书茹,径直朝亭中走去。似乎她方才候在那儿不过是个任务。待将人送了来着半山亭,便是成了这任务,之后蒋娉婷带着林书茹再是要做些什么她就不管了。 林书茹抬目望向远处连绵山峦层层叠叠,而满肚子不开心的蒋娉婷踢了颗石子骨碌碌滚进草丛中,丛草伏动,也不知是被风压低了头,还是被蒋娉婷踢下的石子儿给碰腰。 这袁家小姐林书茹是见过几次的,生得同那袁亦儒极为相似,可是虽都生得一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眼眉中的神色却是全然不一。 不同于袁亦儒那样的清雅淡泊,袁珂柔倒是大方开朗得很,一双桃花眼大半时间都含着笑,温温软软的,说不得人喜欢都没人信。 蒋娉婷一向不乐于走进也不乐于了解这些小姐们的圈子,平日里赴了这样的席面,也多不过是打打酱油而已,自然也就对袁珂柔没有多大的印象。 林书茹对她的清晰印象,源于她那张同袁亦儒十分相似的面庞,也不知若是袁亦儒如同这样眯起眼笑开来,会不会有着袁珂柔这副不动声色间的张扬。 无事可做时,漫漫时光总是特别难以消耗。蒋娉婷抱着手一个劲地往山崖下踢石子,踢到无石可踢时,怜悯地对一旁无所事事只好观赏风景的林书茹道:“差不多了,咱们撤。” 蒋娉婷说撤就撤,坐上软轿指挥着往山下走。 袁珂柔瞧了她们俩坐上软轿,含笑点点头,算是礼貌目送了,转了头又同别人聊得开怀。 林书茹原也知道蒋娉婷此趟过来不过是应付应付别人的面子,露个脸儿,却不想她的酱油打得忒快了一点,这上了一趟傅山,真叫速战速决。 蒋娉婷似乎坐得不大舒服,挪挪屁股,又挪了挪,低头一看之下却是吃大吃一惊。 林书茹还没问她这是怎么了,蒋娉婷已将方才自己一屁股坐下的那条梅花攒心络提拎起来,奇怪道:“这是谁放的?” 抬轿的走得专注,跟着的丫头快步向前辨了辨,纷纷摇头。 蒋娉婷的眼角眉梢透出些古怪,望着这条大红的梅花攒心络发了呆。 等她回过神来,朝两旁道上一瞧,不由地朝轿夫们发了飙,“你们是不识路还是怎地?” 在此之前林书茹没来过傅山,自然不知这是条什么路,只以为这便是先前蒋娉婷在山脚下时,她指出来的那条女儿家该走的路,却没想到不知何时走了偏。 林书茹听蒋娉婷那么一说,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可看那些个轿夫老实巴交的模样,又都不像是能做出劫人之事的,心中不觉满是疑惑。 蒋娉婷刚想喝令落轿,却扫眼间瞥见一点颜色,呆了眼。 林书茹顺着她怔愣的目光瞧去,因正转得下坡路,便见豁然开朗的视线中,满树的寒梅入了眼。 林书茹看了看蒋娉婷手中提拎的那条梅花攒心络,又看看前路两侧开满枝梢的梅花,方才生的一肚子的忐忑、疑惑乍然消散了。 傅山的后山,鲜少有人踏足而来,这些澄黄色的腊梅,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落脚于此盛放。 蒋娉婷曾说,她第一次扬名京城,便是涂鸦了先生精心收藏的画卷,将石寒山画作上的殷红腊梅点上了石黄,把老先生气得背过气去,险些就一命呜呼驾鹤西去。 石寒山的手笔,价值千金。但在珍爱之人的眼中,那是千金难买。 老侯爷亲自登门赔礼道歉,礼物厚重得吓坏了人。老先生坐在床上抱着被蒋娉婷毁了的石寒山画作哭得直抽,她的夫人尴尬地笑了笑,忙将老侯爷的礼接了住。 林书茹不知道这是蒋娉婷第几次看到黄色的腊梅,单凭着这样怔愣惊呆的眼神判断,该是没看过几次的。 今日邀约的主家是袁家,这轿夫自然也是袁家差来的人。林书茹回头看了看跟在最后的那个眼生的丫头,猜她该是袁家的丫头。 想想她和蒋娉婷临走时,袁珂柔唇齿含笑,眼眸中的神色却有些复杂,还有那隐隐带着丝狡黠的目光,想来眼前这副得了蒋娉婷心意的景致,应当不是一不留神走错了路那样的无心之失。 林书茹只见过韩子文两次。一次是在韩府的廊道中偶遇,下一秒他便被蒋娉婷揍了个鲜血淋漓;一次是在韩府的庭院之中,下一刻他便在蒋娉婷的客套慰问中缩了脖子。 很难想象这样的少年,心中兜兜转转着这样多的心思,连句话说得也险些结巴,转过背来居然还能弄出个让蒋娉婷动容的惊喜。 想起见得韩子文的那两面,林书茹就不得不记起了袁亦儒,记起他静静在旁窥看别人时沉黑深邃的眸子。 勾手数起来,林书茹算是见过他许多次。从前没有细细瞧过他的模样,如今想起来时,这人浮在记忆中,倒是比从前亲见时的印象更加清晰。 袁亦儒的双目生而微微上挑,目色稍是柔和,便会显得含着一抹欲沾凡尘俗世桃花春色的笑。 林书茹记得从前在荆州的林宅初见他时,他正色答着林二爷的话,明明是个少年,却用着老成的语气。因这容色语气,只显得气质卓绝,虽是模样清俊却总觉着同气场不大相配了些。 后来林老太太发了病,林书茹匆匆路过八角亭时,远远瞥见同沈绍延对坐着的袁亦儒放松了神色,眉角微微弯起,间或扯起嘴角笑,虽然仍是淡淡的,却全然没有之前那样的别扭感觉。 三年过去,林家众人随着林大老爷来了京都,林书茹在沈家又一次见得袁亦儒。 几年不见,他倒是长高了许多,林书茹当时目测自己大约比他已经矮了大半个头,竟没有想到原来自己的目测居然这么准确。 现在想想那天见得的袁亦儒,就像是初见时同林家长辈们说起话来分寸恰到好处的少年。他极力让自己显得老成持重,而如今显然比从前做起来更加娴熟。 只是没有过去那样违和的感觉,却仍是从前那副清清淡淡的模样。 要不是韩府那日见得袁亦儒侧身避过时眸光暗闪的狡黠一面,林书茹觉着,对于袁亦儒的记忆,该是永远都定格在见过就忘的,毫不深刻的印象里。 林书茹相信,这一日对她而言没什么特别,倒是比往常还平淡许多,可于蒋娉婷而言,却该是印象深刻的。 她在京城长大,却从来不知道傅山的后山生了那么多令她第一次名噪京都的黄腊梅,说不震惊才是假话。 林书茹不知道蒋娉婷对韩子文的印象是不是经由这一次有了什么本质的改观,只是在此之后,蒋娉婷便鲜少用不屑地语气态度,提及一个叫韩子文的少年。 待蒋娉婷的车马将林书茹送回府时,已是日暮时分。 林书茹站在林府门口,目送蒋娉婷的车马远行离去,转头往内走,却在通往内院的那条岔路上,遇见了同林辰宗并肩而来的杜泽。 想是远远就看见了林书茹,终等到她转头间瞧见自己,杜泽目色慌乱,似是为了遮掩,不顾旁的林辰宗侃侃之谈,忙手忙脚乱地躬身一礼。 林辰宗一顿,朝令杜泽神丝慌乱处看去,毫不惊讶地看见了林书茹,十分难得地走近几步,同林书茹主动攀谈起来:“听琴茹说,你去了傅山?” 今日这邀约的主家的袁家小姐,也不知是按着什么发的帖,反正是漏了林琴茹的。 林书茹不过是沾了蒋娉婷的光,得以一去,却成了林琴茹这几日羡慕嫉妒恨的对象。 林书茹可以想象,在林琴茹同林辰宗说起她居然可以去傅山,而自己却没得邀请去不了时,那种恨不能掐林书茹几下的表情,就忍不住勾起嘴角抿了唇。 林辰宗倒是不介意林书茹没有回答他的问话,话锋一转,说道:“你们俩人约了的平局,倒是什么时候能看得到?这辗转间一晃都过了大半年,我等得兴致都无了。” 林书茹含笑望向杜泽,却似惊了他一般。 林辰宗问他:“你明日得空么?” 他低低嗯了声。 转头,林辰宗又问:“那你呢?” 林书茹耸肩,双手一摊。 林辰宗将手中的十二骨扇一合,拍入手心道:“那……这便是说定了?” 第84章 揶揄 林书茹陪林老太太吃完早膳,又多待了一会儿,这才出了屋子。 一出院门,便见林辰光屋里的丫头扶枝候在那儿,瞧见林书茹看来,忙屈膝行了个礼。 林书茹这才想起昨日林辰宗帮她跟杜泽约了场棋局,扶枝怕是去了露薇轩寻她不见,知她是过来陪老太太早膳来着,便在这外头候着了。 只是此时不过辰时三刻,杜泽就已到了?未免也太早了些吧。 林书茹以为杜泽只是到得早了些,却万万没想到他是到了个大早。 林辰宗敛目,用一种低沉哀伤的语气道:“总算是来了,可喝了我一肚子茶。” 林辰光只是笑,将手中执的杯盏放入唤来收拾的丫头手托的盘中。 林辰光起身,让出杜泽对面的座位,与林辰宗一人分坐一旁。 徐氏和扶枝从屋里头将棋盘和棋笥端了出来,摆在桌面上。杜泽揭开离自己稍近的那个棋笥的盖,动作显得微有些僵,指间不知为何突然一颤,棋笥的盖“啪”一声掉在了棋盘上。 林辰宗嗤地一声轻笑起来,声音低缓,似是努力抑制后终压不住,仿佛是瞧见了这个世上最大的笑话。 一向面上少有表情的林辰宗,用一种幸灾乐祸的眼神,瞧着自杜泽手中跌出的棋笥盖。杜泽似乎被他这一声嗤笑弄得更加紧张,慌乱中拾起棋笥,却不想又跌出手来。 他抿抿唇,将唇抿得发了白。 林书茹歪头朝他看去,见他微垂下头,黑浓的睫毛似乎因被林书茹这一窥,慌乱地抖了抖。 他再一次伸手探入棋笥中取子时,比第一次顺利很多。杜泽屈指取了几颗,动作放缓,转手伸到林书茹面前,静静地等着林书茹猜子的答案。 林书茹瞄了眼林辰宗,正碰上林辰宗扫眼看向她。见得林书茹满目狐疑,林辰宗窃窃一笑后,便抬头望向浩渺天际,拒绝再为杜泽的动作行为加以注解说明。 林书茹疑惑更甚,朝左侧的林辰光看去,见他和暖的笑,笑罢,低了眸子,将所有的目光都停在了杜泽握拳伸到林书茹面前的那只手上。 事到如今,林书茹若是还没看出这院中各人异于寻常的原因,她穿越前的十几年,再加上穿越后的这几年,真算是白活了。 林书茹低眉,看着杜泽握棋的那只手攒成的拳头发了呆。 在良久的沉默中,杜泽迟疑地抬目,窥了眼林书茹,见她发了愣,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林辰光一语打破沉默,对林书茹道:“这该是历时最久的猜子。” 林书茹恍过神来,问杜泽:“能不能不用猜,就让我用黑子?” 不过片刻,杜泽低低应了声:“好。” 既然能应承这场棋局,杜泽自然是有一定把握的,不说十分,九分应也是有的。再加上林书茹一病大半年,想来杜泽的棋艺更是增进不少。 只是很可惜,林书茹对这盘棋的要求是平局。不是赢,不是输,而是不多不少恰到分寸的平了一盘棋。 林书茹要了黑子,本应是占得先机,却奇怪地频频失手而使棋局变成了一边倒向杜泽的局面。 林辰宗摸摸下巴,看着盘上的棋局,意味深长道:“杜泽,你这盘棋可没应承好。若是个老实人,下此一局定当全力以赴。可惜我三妹不是个老实人,所以不论她是输是赢,你同她赌的这一局,可都是个输的。” 杜泽右手执子,凝神在棋局上,仿佛没有听见林辰宗的话。 林辰宗转头对林书茹道:“他又没同你赌什么,你何必这样耍滑。” 林书茹胡乱下了几子,回林辰宗:“这不叫耍滑,这叫策略。杜公子棋艺高超,我望尘莫及,赢他是不能了,我难到连故意输个都不可以?” 林辰光在一旁听着,笑了起来,点点头:“可以,可以。” 林辰宗目中无波无浪,转头对杜泽说:“从前只见过人千方百计的想赢,却没见过人全力以赴的要输,今日真是托了杜兄的福才能大开眼界的。” 杜泽低着头,不接他的话,对这句揶揄也只是礼貌性地淡淡一笑,似乎是在认认真真地思索着究竟要怎么办才好。 谁都知道,他如今该是非常头痛。对于一个从来只学着如何赢棋的人而言,要他在努力平一局的同时,还要阻止对方自杀式的身亡,实在是一件十分为难,十分伤脑筋的事情。 奇怪地是,在短暂的踌躇过去后,杜泽开始加快了下子的速度。棋盘上的落子越来越多,林书茹的策略是自杀式死亡,自然是有空地就下子,完全不顾策略章法,也就理所当然地没有什么顾虑究竟下一子该下在哪一目哪一角的斤斤计较。 杜泽的加速,带动了整个棋局的快速扭转。林书茹完完全全的漫不经心,导致好几次都是林辰光和林辰宗主动提醒她,某一区域的白子该她收下去了。 不过半柱香的工夫,这一局便收了尾。 林书茹方落了子,手都还未抬起,便听杜泽道了句:“平了。”声音低低的,明明该是沉稳而厚重的语调,却在尾音时微微地一颤。 林书茹一愣,执子的手还保持着落子时的姿态,林辰宗那头便兴致勃勃地替她数了起来。 结果,果然如杜泽所说,平了,不多不少。 林书茹抚抚脖子,由衷佩服杜泽:“真是不一般的厉害。” 杜泽抿着唇,微微的笑,两颊也似乎跟着依稀起了些颜色,仔细瞧去,却又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既是没有赌上输赢的一局,是输是赢或是如当初约定好的平了一局,也都没让杜泽实质上得些好处,也没让他在实质上失些什么。 林书茹起身,搓了搓发凉的两手,跺跺脚道:“这天气真是愈加冷了,你们几个居然都不怕冷的?” 徐氏忙吩咐扶枝和几个丫头,将桌上之物尽撤去堂内,转头同林书茹道:“瞧瞧嫂子竟忘了,嫂子这就去给你抱个手炉来。” 林书茹忙拉住她,“不用,不用。我娘该是在屋里左等我不来右等我不来,急着呢。我这就该回去了。” 徐氏听她说要回去,迟疑着回头,目光扫过林辰宗和杜泽,停在林辰光的身上。 林书茹无奈道:“我娘见我如今好透了,便又开始拘着我穿针引线。方才是让碧婷去回了声,说在大哥哥这待一小会儿,现下,我娘该是要……” 林书茹想说,沈氏该是要派人来催了,还没说出口,便见一个小丫头匆匆进了栀轩,同各人见了礼后向林书茹原话复述道:“姑娘,太太问说,可好了没?” 这应景应得还真好,解释都还未解释完,催的人就来了。 林辰宗冷不防问了句:“二婶如今竟还要拘着你,怕是这病中的大半年你都是没有长进的。” 林书茹撇撇嘴,“你都说是在病中了,自然是顾着身体健康的,对长进与否不用要求得太高。” 话毕,众人皆被逗得乐不可支起来,连那一向敛默得厉害的杜泽也眯起了眼,半垂着头偷偷地笑。 笑完了,林辰光虚虚道:“等会儿,等会儿。我近日又得了几本册子,你要不要瞧瞧?” 林书茹毫不迟疑,点点头。 林辰光朝书房的方向指指,对她说:“你自去里头看看,案上的你觉着哪本好看,就拿去瞧瞧。” 林书茹应了声,让沈氏差来的丫头稍等一会儿,快步进屋又快步出来,摊开手中拿的两本册子,对林辰光道:“就这两本,先谢谢大哥哥了。” 她转身要走,林辰宗突然叫住她,问:“上次被三妹妹你拿走的那个话本,可是好看的?” 林书茹转头,回他的问话道:“自然是好看的,不然这次我怎地又会选一本手抄的。”语气里满满的理所当然。 林辰宗眉头微微一挑,咬字极重地哦了一声,又问:“那三妹妹觉着那样一册话本,该是值多少好?” “一世一双人,自然低得万金。只是可惜,我没有万金在身。真要出价,我愿意付十两银子吧。” 林辰宗意味深长地笑:“平日里一本拓本才买八个钱,三妹妹着实大方了些,不过这样说来,也真对得起那撰写誊抄之人。” 林书茹突地怔愣,转而笑起,又随意同他说了几句,才从栀轩里离了开。 等她走了,林辰宗偏头问杜泽:“一日间被赞扬了两次,可是开心的?” 杜泽拱手朝他拘了拘,满面无奈求饶道:“别说了,别说了。” 林辰宗不吃这一套,继续冷着语气笑他:“下一次该要正常些说几句话才好。” 林书茹停在露薇轩的院门外,翻开手中那册抄本,碧婷探头过来看了看林书茹愈加奇怪地神色,担忧地问了句:”姑娘,怎么了?"林书茹喇地一声合了书页,对吓了一跳的碧婷道:”哦……没什么。" 第85章 记得 几日后,林书茹收到沈氏那边转来的沈绍延的回信,信中所说不出林书茹的意外,并没有在世面上寻见相似的手抄本。沈绍延说,若是想看些新奇的话本册子,他能帮着拣出几本捎来,末了很豪气地问林书茹需要捆个多少本,说的像是在批发大白菜。 林书茹想了想,摹着抄本的书册抄了几页,那日下午沈家便收到了这封林书茹写来的信。 近几日林家那头的三姑娘来信有些频繁,虽然之间的通信内容都由大人拆封检阅过,其中不过是写着些寻书的拜托,却还是让苏氏瞧着心头不爽。据她所知,林家家中的少年着实有好些个,这林三姑娘好生奇怪,需要帮忙怎么不拜托自家兄弟,反倒舍近求远,拜托到了沈绍延的身上。 因心底里埋着这样的疑问,苏氏更是将两人之间的通信内容瞧得仔细,这日下午林书茹写来的这封回信,着实将苏氏气得岔了气。 沈老太太信步走过,瞧见苏氏捧着封信气恼得不行,扫了眼她手中愈渐拽紧的信笺,上头的簪花小楷行笔之貌很有些熟悉,便转了步子朝苏氏走去。 苏氏本想将这封信暗地里给毁了,却没想到被沈老太太瞧了见,眼见毁是毁不掉了,心头愤懑,将这信交到沈老太太手中的时候,十分地心不甘情不愿。 沈老太太展信一看,好气又好笑,不过是让沈绍延去寻寻看相似的话本册子,没想到苏氏会因这事情如此生气。 沈老太太也知道,这苏氏早许多年前便对沈氏一房有着几分偏见,如今孩子们长大了,苏氏也就对沈氏所生的林三姑娘有着不一般的忌禅。 苏氏见沈老太太瞧着那封让自己火冒三丈的信并不觉得有什么,不禁倒豆子般将自己方才的不满尽说了出来。先不说苏氏此人的性情如何,就这直来直去不怕得罪人的脾气可是一直让沈老太太哭笑不得。 一边是她的外孙女,一边是她的亲孙子,这个态是着实不好怎么表的。 苏氏觉着林书茹抄来的这几页说是话本册子的开头,真是颇为蹊跷,若是要寻书,该是要寻自己未见过的,怎么会自己手里头已经有了本,却还要再寻一本一模一样的?然后,这说是抄的话本册子前几页里写的这些,是否是在向沈绍延暗指着什么?! 沈老太太笑,同苏氏说了些林家大房同二房早年的不对付,又感叹了几句沈氏到得如今依然未得一子,林三姑娘在家中举步艰难,同母家的关系好些,也是极为正常的。 苏氏听着,沈老太太也没有偏帮着谁的意思,最重要的是,沈老太太的口气里,也没有要强硬撮合沈绍延同那林家三姑娘的意味,心头不由舒了口长长的气。这直肠子人的优点就在这里,脾气来得快也去得快,火气容易煽动,也容易熄灭,也算是不难劝的。 沈老太太将林书茹写的那封信还了苏氏,苏氏想了想,便让王志家的交去给沈绍延。 等王志家的一走,苏氏不知想起了什么,又蹙了眉头。隔了片刻,苏氏同沈老太太道:“母亲,前几日老爷有未同您提过那陈家的女儿?” 沈老太太点点头道:“说过,算也是个不错的,我是点了头的,怎么琦儿他未同你说?” 苏氏想了想,组织了一下措辞,道:“老爷他是说了的,可我寻思着,总觉得陈家的门户低了些,……” 沈老太太没吭声。 沈家的门庭摆在这里,世代只出了几个武官,品级还都不高,想寻个什么样的高门嫡女呢? 苏氏本想耐足性子等沈老太太那边说话,等了许久沈老太太都没表态,只沉默着缓缓地啜着茶,苏氏候得耐心全无,赶忙道:“母亲,我是这么想的,若是林家大房……” 沈老太太举杯的手一抖,杯中几滴茶漏出来洒到了袖口上。 苏氏还想继续说,却见沈老太太急急抬手,让她停了话头。 林家二房窝囊,苏氏是看不上,但这不代表她对林家的大房有偏见。听说大房的几个少年除了那个大的成日病卧在床外,其余两个倒是聪颖机敏的,更何况,如今林大老爷官运亨通,虽不是正经科考上来的,却是一路凭着政绩扎扎实实爬上来京城的。苏氏虽是个妇道人家,却也知道林家大房即使不像别家那么风光无限,却是攀得稳当的。 而且沈老太太还是林家的姑奶奶,若是能开这个口,想来林家大老爷那边也没好推辞的。 苏氏想得很美,尽顾着沈家的利益,却未想得人林家大房如今风生水起,愿不愿意同沈家这样的武官家结个亲事的。 不是沈老太太偏帮着娘家那边人,且不说她清楚地知道当年林大老爷为什么会拒绝林老太太的干预,最后同顾氏结亲,单说如今林大老爷在官运上的大顺风势,凡对仕途有些希翼的人,都不会对自己的儿女定了低嫁的亲的。 沈老太太都很怀疑,虽然她是林大老爷的长辈,虽然林大老爷平日里对她颇为尊敬,可一旦苏氏今日的要求从她的口中提出,按着林大老爷对仕途之路的看重,大约会有伤及尊长颜面的取舍。 可这些话,终究是不好同苏氏去说的。 沈老太太想了想,换个方式同苏氏道:“半个月前,就听说那林琴茹正同郑家说着。你今日同我提这些,难不成是看上了那薛姨娘生的林棋茹?” 苏氏一愣,问:“郑家?哪个郑家?” 沈老太太好脾气道:“还有哪个郑家?当然是林雅嫁去的那个金陵郑家。” 苏氏鼓鼓眼,泄了气,半晌吭了句道:“那……便算了。”她可不能委屈自己的宝贝儿子娶个姨娘生的。不能说个家中前景尤其好的,那便退而求其次,选个家世稍好些的嫡女也是能够接受的。 这么想来,先前所说的陈家女儿还是很不错的。 沈老太太见苏氏方才熠熠似火的眸子平静下来,知道她这是想开了,不禁松了口气。 按林大老爷的个性,怕是连姨娘生的平日并不怎么受他欢心的林棋茹,也不会随意许了别家。林家的根基善浅,林大老爷想爬得更高,或者说林大老爷想林家大房的人能爬得更高,能用到的筹码实在太少了,当是要物尽其用的。 王志家的拿着林三姑娘写的信去寻沈绍延,东西南北找了半天不见,守门的小厮各种保证绝没见着沈绍延,王志家的匪夷所思,琢磨了好半天,最终去了沈绍延几乎从来不去的书房寻。 结果着实令人大跌眼镜,沈绍延的确在那里。 当然,沈绍延没可能那么专心刻苦,他坐在小凳上拿着把小刀,唰唰地在削着把木剑,刀锋的形态已经显露出了那么点端倪。 上头桌案上坐着个人,却不是沈家老爷,更不是沈家中人,而是那个同沈绍延走得极近的袁亦儒。 王志家的发了愣,原以为这袁家二少早已回了袁府,却没想到他这时刻了竟还留沈家…… 难得见到沈绍延进书房里待着,居然是在削小刀,也不知沈老爷瞧见了这一地的木屑子,该是会做何感想的。 更让王志家的想不通的是,沈家行武,不说不通文墨,总还是没有那样的饱读诗书。袁家那样的书香门第,家中该是什么样的书都有,为何这二少会跑到沈家来看书? 书房的门是开着的,王志家的抬手敲了敲,屋里头各自认真的两人这才发现有人在门口站着。 沈绍延一眼就看见了她手中的那封信,迎着光很容易就瞧到了信封上的一行写得风骨极佳的簪花小楷,随口就说了句:“动作这么快?” 他的话说得没头没尾,袁亦儒听不明白,倒也不多好奇,拿起搁在砚台旁的狼毫笔,蘸了蘸书童研好的磨,低了头在纸上莎莎写下自己于方才所读那段的个中见解,写完了,瞧一瞧,似乎觉着并不太好,攒成一团,丢在了脚边的小篓中。 王志家的看的心惊,心想这果然是富贵人家的孩子,那雪白的纸页该不是沈家的,大约是自己带了来的,也不知统共值个多少钱。胡乱想着,边退了出去。 沈绍延将手中的小刀扔到桌上,看了看林书茹的信,又草草扫过林书茹从话本册子上抄来的那几页,撇撇嘴道:“烦死了。” 他语气焦躁,说得又大声,显然是要袁亦儒搭话的意思。 袁亦儒提笔的手动作不停,头也不抬,抽空问他:“怎么了?” 沈绍延问他:“你还记不记得我有个表妹,叫林书茹的那个?” 袁亦儒嗯了一声,仍在写着,边道:“当年她将你踩在地上时就已印象深刻,哪能不记得。” 沈绍延翻了他一个白眼,半晌没吭气。 袁亦儒浅笑着,搁下笔来,抬起那写得满当当的一页纸,瞧了瞧,放到了一边。 沈绍延又冲他翻了几个白眼,这才道:“她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迷上了话本册子,大约是一病大半年养出来的话习惯,你说姑娘家谁瞧这个,……”一说起林书茹,沈绍延就开始各种吐槽,一吐槽,便立即离题千里。 等吐槽完了,沈绍延终于回归正题:“……也不知怎么地,前几日让我寻两本册子,我说我没寻着,她竟巴巴给我抄了两页过来,让我好生再找找,……我什么时候成帮她跑腿的了?” 袁亦儒沉吟片刻,伸手向他:“拿来我看看。” 沈绍延疑惑看他,他似笑非笑,补了句:“书我比你看得多得多,没准我知道。” 接过书童递来的信,袁亦儒面色无波地看着林书茹抄来的那几页,又仔细看了看林书茹写给沈绍延的信。而后,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理,袁亦儒将此动作接连重复了两遍。 沈绍延瞧着奇怪,走了过来,看看摊在沈绍延面前的几页信纸,对他说:“瞧得这么郑重?瞧出什么门道来了?” 袁亦儒将林书茹抄的那几页端端折起,放入袖袋中,对沈绍延道:”待我有空帮你找。"沈绍延立即纠正他:”不是帮我找,你帮的那人叫林书茹,我可不帮她欠这人韦参‘夕.卜jo 第86章 难看 时隔五日后,林书茹收到了沈绍延的回信,随信送来的,还有两本话册。 沈绍延说,不用谢我,是袁亦儒帮忙找到的,我是觉着不像,他却说应是的。 林书茹翻开那两本话册,开头的文风十分相似,启承的脉络大体相同,故事中的男女名称一致,走的却是与林书茹手中这两册抄本不一样的故事轨迹。 一页一页的翻过,沈绍延捎来的那两本话册最后流俗于从前看过的那些大体相同的飞黄腾达、相拥三妻四妾在怀的故事。 沉吟片刻,林书茹将这两册拓本收进了书案左侧抽屉内的红木匣子中。 院试的时日将至,林家家中的少年除了无力科考的林辰光和无资格进一步科考的林辰耀以外,皆进入了紧张的备考阶段。林书茹原以为在这样的时间段里,杜泽出现在栀轩的几率会比平日里少些,却没想到今日这个阴雨绵绵的天气,会在栀轩的门庭前碰见恰要离去的杜泽。 他同林辰宗一人撑着一把伞,握着伞柄的手骨节分明。 不期然遇见林书茹,杜泽吃了一惊,握伞的手紧了紧,指节间因这突然地收紧用力而发了白。 林辰宗顿足在旁,敛了目侧头朝杜泽看。 这蒙蒙雨幕润了地上的尘土,湿了鞋尖。林书茹忙刹住匆忙行进的脚步,微一矮身,算是同这二人见了个礼。 待要走时,却听见个低沉地声音叫了句:“三……姑娘。” 这一声唤得前重后轻,尾音飘飘散开,稀释在幽幽清风之中,没了踪迹。好似本想扔颗石子入水,激起镜湖粼粼水波,最后却因怕害了一池湖水的平静,而将手中的石子换成了一片轻如飞絮的鸿毛,只是到了最后,还未将其抛起却早已随风远逝。 林辰宗大约没想得他会突然叫出这么句,怔愣的时间明显要比站在杜泽对面的林书茹要久许多。他轻咳了两声,沉吟半晌,同杜泽道了句:“我在那头等着。”说完,朝林书茹身边的两个丫头和跟着杜泽的书童使了个眼色。 芳草呆了呆,还未对林辰宗的眼色有所反应,就被碧婷给拽开了。 他们在七步之外的拐角处等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即使被人瞧见杜泽和林书茹两人说着什么,也不会惹上太多的非议。 林书茹撑着伞,站在杜泽的对面,离他仅有三步之距。杜泽握着伞柄的手越来越紧,到最后整个指间都发了白,都还未说出下一句话。 林书茹看着他眉,明明该是凌厉的刀锋模样,却因为目中的忐忑不安而生生被压下了气势。 沉默中,两相尴尬。林书茹转头看向站在旁的林辰宗他们时,杜泽突然开口道:“京都的春日,天气有些反复,三姑娘该要……多着些,莫……因一时贪凉……遇了寒。”初时说得极快,到了最后却说得吃力,似是鼓起的勇气一朝流逝,好在最终还是勉强说完了这句。 林书茹眉眼弯弯,瞧着他满面的紧张笑开来。 她一笑,杜泽越更难安,无措地问:“三姑娘何故笑了?” 林书茹突起玩心歪着头看他,问:“我像是会吃人么?为什么杜公子每次见了我都好似很害怕?” “害……害怕?”杜泽着了急,想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解释,彷徨无措道:“三姑娘误会了,误会了。” 林书茹将手握的伞举起些,问他:“误会了?那你说说,哪里误会了?” 杜泽沉默下去,紧抿着唇,瞳中映着林书茹的身影,目色却满是难以言状的尴尬。 见他如此,林书茹立即反应过来,方才问的那几句话,或许对这个时代而言,实在太过唐突了些。 虽然已在这个世界生活了好些年,可她的灵魂终究没能彻头彻尾的跟紧这个时代该有的拘束。 在杜泽的尴尬中,林书茹突而兴起的玩心褪了下去,面上的笑也跟着淡了下来。这样的面色变化看在杜泽眼中,令他更加慌乱,平生第一次如此的口不择言,结结巴巴地说道:“不是害怕三姑娘,而是……害怕被讨厌,害怕被不喜欢,所以……我……很紧张。” 勉力说完,杜泽如释重负,握伞的手松了些许,双目熠熠,一瞬不眨的瞧着林书茹。 林书茹万没料到杜泽竟会说出这样的话,一时间怔愣在那。 她觉得自己真是傻,居然挖了坑给自己跳。这不是她过去生活的那个自由开化的年代,偶尔一句玩笑,答回的该也是一句似是而非的玩笑。 杜泽答得这样认真、郑重,实在是林书茹始料未及的。 她终究于爱一个人或被一个人所爱的经验太少,还不知道一句玩笑的分寸究竟该拿捏在何处,才会先惊了别人,后惊了自己。 杜泽抿着的唇微微上扬起了个弧度,略显凉薄的嘴角似带着丝笑。他说:“看来,三姑娘是被在下吓到了。” 一朝将沉压的心事说出口,杜泽再同林书茹说起话来,除了仍带着些尴尬外,已全然没有了从前那样的局促。 面对杜泽烁亮的眼眸,林书茹面上腾地起了两抹淡色的绯红。 林书茹将撑着的伞抬起些,头略上仰,对上杜泽的视线。还未等她说出话来,杜泽笑了笑,道:“院试的时日将至,不能总过来玩了。” 此话言尽而意未尽,情愫暖暖,化入初春夹着绵绵细雨的凉风中。 “其实……我是真的不太喜欢下棋呢。”林书茹缓缓同他道。 听她如此说,杜泽才刚昂扬起的神气不禁一沉。 林书茹的话其实还未完,顿了顿,她又道:“不喜欢下棋的原因有很多,主要还是水平太低,总是输得惨烈至极。……可后来,有人让着,倒是觉得好玩了些的。” 说罢,她又弯起眼眉笑起来,睫毛扑扇扑扇着,很是娇俏的模样。 那头的林辰宗不带语气地催了句:“雨下大了。” 杜泽稳了稳手握的伞,同林书茹道了个别,便随着林辰宗离了开。 自那日见过杜泽后,果然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在林家看到他的身影。 虽然知道在院试前,杜泽必然是在家中埋首苦读的,可如今已成了习惯,林书茹每一走进栀轩中,总会下意识地朝左侧院中置了石桌石凳的地方看。 林辰光循声望去,见来人是林书茹,落手在身旁的矮杌子上拍了拍。 林书茹走去坐下,问他说:“嫂子呢?” 林辰光虚虚道:“去端药了。” 他垂目在林书茹手中的那册抄本上,沉默良久后对她说:“杜泽的字写的很好,等他考完,我想让他帮我这院写一副联,你过来帮我瞧瞧,可好?” 林书茹明白林辰光想让她知道的究竟是什么,点点头,应了声:“好。” 春光和暖,透过半掩着的窗沿缝隙,落到摊开在桌案正中的书页上。 下头小案上坐着的沈绍延打了个哈欠,伸了个长长地懒腰,倒头一趴,半身挂在桌上,双手悬空,转头朝仍端端坐在上头埋头苦读,完全未被他这一连串声响动作打扰到的袁亦儒,半叹了口气道:“好无聊。” 袁亦儒头也不抬,翻着书页问他:“那你趴着睡一觉。” 沈绍延半阖着眼,懒懒问他:“你为什么不在自己家里头温书,偏要到我家来坐着呢?” 袁亦儒缓缓道:“我家……太闹。” 沈绍延追问:“太闹?谁闹?” 袁亦儒抬目瞧了他一眼,回了句:“许多人。” 沈绍延想了想,想起一事,没好意思继续追问,收拾着坐回位置,倒头趴在案上呼呼大睡起来。 沈绍延想起的事情,无非是沈绍延那多舛的命运以及多舛的婚事。 左都御史家的小女儿自从与袁亦儒定亲后不久,即开始卧病在床奄奄一息。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京城中传出了袁亦儒八字克妻的流言。左都御史孙大人本对这流言嗤之以鼻,可请来为小女儿症病的大夫换了许多拨后,仍是没寻出个根治的法子。 春去春来又一年,看着从前健康活泼的小女儿如今病得这副虚弱无力的模样,左都御史的脑海里,那关于袁亦儒八字克妻的流言开始闪现来去一遍又一遍。 左都御史打起了退亲的主意,可又想不出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总不至于说:听人说好像你儿子八字是克妻。这样吧,我们姑且退个亲试试,若退了亲我家姑娘还不好,我不怪你家。若是退了亲我家姑娘好全了,那自然是退得谢天谢地。 这主意在脑海一起,再也挥之不去。 左都御史成日琢磨着退亲的理由,到得早朝时圣上问他边疆对峙该是退兵与否,他脱口一句“退亲”,引得朝堂上人人侧目,自此时整个京都的人家都知道了他的心意。 左都御史犯了难,明明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却因为袁老爷子看向他时的冷冰冰目光,话到嘴边即刻卡壳。 沈绍延猜这左都御史曲线救国,开始做起了袁亦儒的思想工作,自己寻不着一个冠冕堂皇的退亲理由,对着袁老爷子也开不了这个口,便开始琢磨着让袁亦儒自己说出“退亲”二字。若是袁亦儒能遂了他的心意,当是解了他心头压着的大石。 大约袁亦儒是觉得此人烦不胜烦,才会从袁家躲到他们沈家来温习。 沈绍延按着常理分析,得出了袁亦儒为躲避孙大人而跑道沈家来温书的结论。可惜他猜得并不对。 袁亦儒说,他嫌烦嫌吵,只是很单纯的因为,袁珂柔突然迷上了奚琴。明明对乐音的天赋和理解能力低下,却勤奋地整日整日地拉,不厌其烦的制造叽叽嘎嘎的噪音,吵得人头痛心烦不已,偏自己还兴致勃勃。 如今袁家的几个孩子皆不愿意待在家中,能躲的都躲出去了。外人问起来时,总要顾着袁家小姐的几分面子。隐隐晦晦的说,也不说得实。若是他人会错了其中之意,无伤大雅,也是随意。 林琴茹的及笄礼定在了五月底,如今便要着手准备,加上及笄完后要开始筹备林琴茹的婚事,顾氏边打点着家中事宜便替林琴茹的事情操着份心,连轴转的忙着,院试的前几日,突然病倒了下去。 大夫来瞧,说是近些日子累着了,休息个十天半月的就能好,只开了几剂宁神静气的方子。 林琴茹临危受命,替顾氏暂看管起林家家务,首先便开始在月例上动了刀。 林家二房的谢姨娘,她见得实在少。凭什么月例同那甚得林老太太喜欢、整日蹦跶个三丈高的薛姨娘一般多?家中除了林二爷,又没哪个会同她撑腰。 林琴茹敢想敢做,谢姨娘的月例经她手一过,刷刷地少了三成。前来领银的丫头呆了呆,古怪地瞧了林琴茹一眼,也没多说些什么,恭恭敬敬地退了下去,转头便回了月见苑。 整整一个下午,谢姨娘那头也没有遣个人来再问问。林琴茹原本准备了满腹的说词应付,这下全然没了用武之地。 要说她为何偏偏动了谢姨娘的月例,深究个中原因,倒是与林书茹脱不开关系。林家二房各人之间的位置,在林二爷多年的偏心下已经没有该有的模样。瞧瞧林画茹明明一个庶女,气焰却如此嚣张,再瞧瞧林书茹,堂堂嫡女被冷落成这样,还真是有够难看。 林琴茹一向觉得自己同林书茹的关系说好却不好,说不好却也谈不上,要形容着实有些复杂,勉勉强强还算是可以聊聊。 扣下谢姨娘的月银,林琴茹的思维有些混乱。好家伙,她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偏想要整一整那谢姨娘,明明该对薛姨娘那一屋子人深恶痛绝的。 后来,她又想了想,大约人人都喜欢寻软柿子捏捏。平日里没见着出一句大气的谢姨娘,倒还是蛮符合软柿子的标准的。 只是林琴茹没有想到,若谢姨娘是个标准的软柿子,如何能得林二爷宠爱多年,又如何能教出林画茹这样的脾气。 一个星期后,林二爷意外间发现谢姨娘的月例居然比薛姨娘低了许多,一怒之下,冲来木槿轩兴师问罪。 谢姨娘不想因自己的事情令林二爷得罪了大房,同丫头们好一顿劝,也没将林二爷劝住,反倒因为说了只要自己节省度日就好,惹得林二爷更是气了滔天的怒气。 林二爷这辈子过得着实窝囊,可他从来不觉得自己过得窝囊。人生总有高低起伏,他不过是起高的事还没来临而已。 二爷怒气冲冲,在木槿轩的院门口恰遇见了办差回来的林大老爷,也不等人知晓发生了什么,劈头盖脸便是一顿质问。 林大老爷费力听了半天,总算听明白了,刚要说点什么,又被林二爷连珠炮一样的质问堵了回来。颇为无奈。 林琴茹听外头吵得厉害,探了个头朝外瞧了几眼,听得林二爷几句话,面上一青,缩了脖子来。 顾氏这日精神好些,正瞧着林琴茹看顾的账目。突听得外头声响,指间一动,翻了两页,停在记着当月发下去的月例银子的数目上。 眉头蹙了蹙,顾氏抬头看她,林琴茹眼神闪烁,赶忙躲开。 她扣下月银的当日,准备了几套说词应付谢姨娘,却没想到谢姨娘不发作的原因并不是因为脾性和软,而是因为她需要林二爷——这个唯一能帮她在家中出头的人,用最大的怒气讨回她要的公道来。 顾氏问她:“为何独独扣了谢姨娘的月银?不是叮嘱你一定要按照常例来办?” 林琴茹头低低地,小声道:“孩儿错了。” 这孩子是打她肚子里出来的,什么样的性子,什么样的脾气,她哪能猜不到。顾氏看着那记着被减去三成的谢姨娘的月银,沉默良久,对她说:“会咬人的,通常都是不叫唤的。你大了,该要记得。” 林家的事情,碰到了赖头而不自知的林二爷,通常都是棘手的。 这一通闹腾,惹得林大老爷好几日头痛得不得了。加上每日开工,基本是不断地调停那工部尚书与左侍郎之间的尖锐矛盾,林大老爷觉着自己的指甲盖都开始抽痛得厉害。 待他的头不痛了,院试的结果也下了来。 林琴茹左看右看都没有在抄来的那份名单上看见林辰宗的名字,不甘心地又重头对下来。 连着三遍,都没有看见林辰宗的名字,林琴茹不可置信地对林书茹说:“我一定是眼花了,你再帮我看看。怎么可能。连林辰祖都有名字的地方,林辰宗竟没有。” 林书茹一个一个细细顺着院试通过的名单对下来,抬头时对上林琴茹焦急的神色,缓缓地摇7摇头。林棋茹不知什么时候站到她们的身后,嗤地笑了声,道:”别找了,的确是没有呢。真是可惜了。要我说,平日读得再好,又怎样," 第87章 郭守业 江临街东南侧的东四胡同尽头,原是住的一户姓姚的人家,后来姚家转卖了这宅院,被一户姓郭的人家买了去,听人说那买主好似是顺天府府尹的郭大人家。 胡同口蹲着两个胡子拉碴的汉子,边聊边剔着牙。一个颀长身影的少年行色匆匆从他们二人身旁擦过,走进那条胡同里。再回头时,已瞧不见那少年的身影,想来应是进了那胡同尽头的郭家。 白管家挂着张笑脸加快脚步在后头跟着,道了句:“大人一早还念叨了句,袁二少爷今日该是要来了。” 袁亦儒侧头瞧了白管家一眼,温温一笑,脚步放慢了些,白管家赶忙道:“大人近几日实在有些忙,就只今日稍稍得了些闲。” 他说完,抬目瞄了前头的袁亦儒一眼,见他又加快了脚步,忙小跑着跟了上去。 这宅子有些古旧,换了个户主后也没有着力的翻修过,连红砖黑瓦上时日剥蚀中留下的黑苔痕迹都清晰可见。一只灰白色的雀鸟站在出墙的枝梢上对着匆匆而来的人叽叽喳喳地叫了几声,见吓不退来人,只好自己扑簌簌地展翅,往内院的方向去了。 正这时,屋门随着吱呀一声轻响打了开,从里头走出个身着青灰色直裰的少年,虽装扮得极为素淡,却因生得一副刚正浩然的眉宇轮廓,令人过目难忘。 那人神色有些恍惚,顿足在屋门口怔怔然。袁亦儒缓步走上前去,那人猛然醒过神来,抬头见有人过来,忙侧身让出条道,两人同时微微躬身而下,相互拘了个礼。 起身而立,那少年跟着引路的小厮出了院子。 白管家通报完行出,见袁亦儒眉头微蹙目送那少年远去,似是努力在回想着方才那少年是谁。白管家将门轻掩起,走上前来低声道:“方才那位,是工部右侍郎林大人家的少爷。” 经这一提醒,脑海中的零星记忆终于被打捞起。袁亦儒点点头,淡笑道:“瞧着面熟,原来是他。” 自院试过考的名目公布,顾氏就没笑过一日。 林琴茹瞧着心疼,哄她道:“孩儿听人说,这科考单学识好还不行,还得靠运气。碰着个先生喜欢这样切题剖题的,便是个顶高的分数。若是碰着个先生偏不爱这路数的,便是写个天上有地上无,也得不了好。” 顾氏叹了声,道:“又不是一位先生阅得这样多的卷文,过了考的还得先生们都瞧过一遍才可,结果哪能你说的那样偏颇。” 林琴茹其实也知道这个道理,可是她从来不觉得林辰宗比林辰祖差,偏偏此次林辰宗没过考,而林辰祖过了,她怎么想都想不通,只能找些理由来搪塞一下自己。要不然,林棋茹早就能把她挤兑死了。 林辰祖过了考,林辰宗却没过,这结果着实出了薛姨娘的意料之外,当然也出了林家众人的意料之外。 名目放出来的当日,林大老爷得了信早早便回了家,将林辰宗、林辰祖两兄弟分别叫了过去,让他们将当日院试所写依着印象复又写了出来,后来也没听林大老爷有说些什么,也不知道林辰宗是不是果真临到考试时发挥失常。 林二爷为这样的结果唏嘘不已,转头开始关切起林辰宗,这么多年来一家人住着一个宅子里,也没见着他这么热络的对待他的侄子们过。 林书茹知道他这样的表现纯粹是因一种同命相连的感觉而起。林辰宗的天赋、敏锐的洞察力以及斐然的文笔,得过多少先生的夸赞,就连时任顺天府府尹的郭守业郭大人,当年丁忧未得起复尚在荆州的磨山书院做教习先生时,也曾盛赞过林辰宗不止一次。 可如今这样一个人,竟刚过了童子试就败得这样惨烈,心情的郁闷程度该是大略同林二爷这么多年来的郁郁不得志一般无二。 说起来,林家过考的除了大房的林辰祖,还有三房的林浩。不过他在林宅一向存在感极低,人瞧瞧上头他的名字,怕着老太太不喜,谁也没敢认真地提起过。 林书茹给她三叔送了份礼去,碧婷回来的时候说,她三婶子朱氏震惊不已,问了好一通话才算是搞明白,自家男人过了院试,已经是个秀才。朱氏自嫁了三叔林浩,一直也同他一般存在感极低,平日里多不出来走动,想来林浩这么几日过去,都没有将这天大的好消息说给她听。 林老太太一向偏心林辰祖多过林辰宗,听着林辰宗没过考,虽也唉声叹气了一会儿,最后却还是沉浸在了林辰祖过考的喜悦中。反正林家的子孙里总有人过了考,说起来并没没了祖上的脸面不是。 林琴茹在一旁瞧得,心头酸得厉害,拉着林书茹道:“不过是个秀才,又不是中了状元,瞧那薛姨娘得意的。” 林书茹没好说话,浅浅笑了一下,算是应了她。 真要说起来,她们二房那头才算是颜面无光。林辰宗至少还个童生,林辰耀却什么都不是。听说林二爷这段时日都没正眼瞧过他,林画茹每一听得有人谈论起科考的事情,都会绕个大圈避开,想来林辰耀的日子当是很不好过的。 前些天碧婷听着了些有关月见苑的传闻。说是一向待下头人极好的谢姨娘,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原因发了狠,先将两个丫头打了个皮开肉绽,后又将人撵出了院子。听说那两个丫头本长得如花似玉,被撵出来的时候,不仅身上被打得血肉模糊,面上更是被小板子打得肿了老高,牙都被打碎了几颗,说起话来,没人听得清。 两丫头伤得很重,被担到郁李院里,好几日都下不得床。 早一日前,两人都发起了高烧,也不见管事的妈妈去拿些药来给她们,就这么生生的烧死了。 碧婷说的时候,林书茹正用天青色的丝线收着手上那块帕巾的边。 沈氏今个儿早上说,这绣的模样瞧着算是不错了,可上手来仔细这么一摸,还是能觉出不平不整的。 不过,如今有了七分模样也算是不错,总比从前那一瞧就让人露了怯的绣活好得许多。 听碧婷说着,林书茹停下手上的动作。她想了一会儿,复又开始收起边来,边拉着绣线边缓缓同碧婷道:“什么时候喜欢上瞧热闹的?少同丫头们嚼这件事儿。” 碧婷和芳草应了声,帮着手分起丝线来。 林书茹这屋子一时间静悄悄,沈氏在那头屋里却笑弯了腰。 她等了半辈子没瞧到过谢姨娘的笑话,如今瞧着了她宝贝儿子的笑话也是很好。 早前听说月见苑里的小丫头们个个的不安分,几日前又听见林辰耀那头虽读书不长进,收房的速度倒是挺快的。 难得谢姨娘雷霆动作,也不知道月见苑里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反正不是什么好事就对了。 沈氏因为林书茹的关系,这段时间同顾氏走得近了许多。虽然这大嫂说起话来总没得薛姨娘那样的好听,也还勉强算是个好的。因此林辰宗没了榜,沈氏也跟着叹了许久的气。不过没好叹得太明显。 顾氏心头郁郁,缓慢同林琴茹说起家中庄子田产如何打点时,林辰宗进了门来。同母亲道了声好,便闷闷的转去了林大老爷的书房。 林琴茹问顾氏:“父亲今日在家?” 顾氏道:“今日休沐。” 书房内,林大老爷将林辰祖和林浩的两份复写的卷文又瞧了一遍,转头将林辰宗写的那张拿过来,微微叹了口气。 叹气间,林辰宗走了进来,林大老爷不待他说话,率先发问:“郭大人如何说?” 语毕,发现林辰宗黯淡了几日的眼眸不知什么时候褪了低落。 郭家宅子里,白管家回身轻轻将门关上,挥挥手将前来通禀之人赶了下去,待走到院外小声道:“来了谁家?你先去应付着。袁二少来了,大人一时半会儿都是不得空的。” 小厮应了声,转头退下去了。 袁亦儒进得门来,还没说两句便被郭守业邀着下了局棋。一局过后,袁亦儒惨败,郭守业捻着胡须笑道:“也没见棋艺精进,倒是要多花些心思的,何必将左手执笔练得这般熟练。” 袁亦儒收着盘上散乱的棋子,同他道:“学生总是想要早些报效朝廷的。” 郭守业的眼神晦暗不明,唇角却仍带着笑:“早些报效,原无不可。可如今朝堂上形势尚不明朗,我总想稳妥些,等朝局明朗了,你们老练些,再报效不迟。倒是没想得你这样的有主意。” 两人半晌没有说话,良久后,袁亦儒问了句:”方才那位林辰宗,是因先生之言被压下了榜的么?"郭守业深深一笑,”幸得他没你这么了解我。" 第88章 退婚 林琴茹及笄礼那日,林家来了许多人,林书茹也就是在这次,第一回见到那位左都御史孙家的小女儿。 孙宛自被袁家退婚后,身体一日日渐好,如今面上瞧着虽有些憔悴,眼里的精神气倒是足足的。 左都御史家的小姐自从同袁亦儒定亲后不久便病倒了,一年多卧病在床早先还生命垂危奄奄一息的事情,是整个京城都知道的事情。这如今才一被退婚,就立即见好。不仅下了病榻,还能跟着大人出去走动些应酬,当真是神奇。 因为孙宛这身子骨在退亲后恢复得极快,京城里有关于袁亦儒克妻的传言更是传得神乎其神,各种版本都有,更有人翻出来袁亦儒第一回定亲的那个威武候王老将军的孙女说事。 说什么的都有,传得最广的,却是说那王老将军的孙女身体虽然弱,但从前还未同袁家定亲时,瞧病的大夫说的可是若好好的调养,气虚的毛病虽不能根治,但也能活个十年八栽的。若是悉心照料,事事顺意,再活得长些也是不定的。 这传言说得虚虚实实,但人都明白,若是当年大夫断言王老将军的孙女今个儿活着不知明个儿的事,怕是袁家死活也不会应承下这门亲事的。 再后来,大家都知道威武候王老将军的孙女实是被袁亦儒那命数给克死的。怪不得老将军这么大的年纪,还要向圣上请了镇守边陲。听说当年为了一偿孙女的心愿,还是王老将军亲自登门,不依不饶地坚持要同袁家结亲的。后来孙女被克死了,大约是出于满满的自责,才自请发去边疆的吧。 那些个传闻越来越乱,传到后头愈发的难以入耳。 沈绍延气得不行,上次同沈老太太一道过来林家时,就忍不住同林书茹吐了一下午的槽:“他就不喜将那些个丫头们收房了也有错的?怎会传着传着,就变成克死了家里十好几个大丫头了呢?” 要林书茹说,袁亦儒的确也是倒霉催的。若她不是坚定的无神论,恐怕她也会认为,袁亦儒他老人家的命,还真是硬啊! 林书茹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多少人相信,袁家二少不过是因为巧合使然,才会传出克妻的名头, 袁家世代为官,还都是做着京官,根基实在深厚。而如今袁亦儒连中了小三元,要是放在往常,放在别家身上,想来结亲的怕是连门槛都踏破了,可现下却没人敢打这袁二少的主意。 人送女儿来结亲,是想结个百年好合,两家共繁荣共富贵的,不是要送女儿上阎王衙门那排队去的。高门世家犹豫着,将目光一移锁定在了袁家三少爷和袁家小姐的身上。当然还有些只为富贵一搏,不顾女儿性命的,但那些个人瞧在袁家眼里,门户也太低了些。 今日首次得见这孙宛,林书茹不禁多扫去几眼,暗暗打量起这跟着传言声名远播的左都御史小女儿。 她生得一双丹凤小眼,一张樱桃小口,粉白肌肤尚留了些偏黄的暗沉颜色,两黛轻描,显得十分清秀,不经意间瞧见看向她的林书茹,抿着唇微微地朝她一笑,单从模样感觉上来看,倒像是个极好相处的。 孙宛的落落大方使得林书茹对她的印象极佳,为了不让自己失礼,林书茹微微曲膝朝她施了个礼。孙宛便也屈膝颔首,回了她一个。 林书茹有些尴尬。最怕的便是这种连点头之交都说不上的人客套礼貌至极,都不知道该怎样刹尾才算是既不失礼又不粗俗。 正犯着难,听得身后一声轻喊。 林书茹循声回头,瞧见是顾秀玲,仿佛遇着救星般连忙转身,眼瞳也跟着亮了亮。 顾玲秀缓步上前,拉着她的手道:“可算是寻着你了。”说完,她侧头朝林书茹方才曲礼的方向瞧了眼,见着个相熟的身影,愣了半晌。那头的孙宛十分从容的朝她笑了笑,顾玲秀便也回了她个笑。转头,便拉着林书茹的手走开了。 “那是孙宛。”顾玲秀习惯性介绍道。 林书茹点点头,跟她说:“我听人同她说话的时候叫了她一句孙宛。” 顾玲秀环着林书茹的手,凑近些同她道:“气色倒真是很好,一点儿也不像个躺床上一年半多未下得地的人。” 林书茹只是笑。 顾玲秀又道:“这事情还真是邪乎,一退亲没过个十天半月的,居然立竿见影的好了,这才过了多少天,瞧那心情也是很好的样子。” 林书茹点点头:“的确挺邪乎的。” 不药而愈的如此迅速,这世上若真有克妻之命,该是得克成什么样儿的程度。可话说回来,袁亦儒要是真的命这么硬,也没将孙小姐真克到往生轮回路中去。按着鬼神论来说,这孙宛还算是个命大的。 顾玲秀后又说了几句,见林书茹很明显的不太喜欢谈论这个话题,便转话头聊别的去了。 那天是林书茹印象中同顾玲秀聊的最多的一次。 平常有林琴茹在的时候,因着林琴茹内心敏感,说话间的言语动作却总有些瞧低别人的意味,顾玲秀每说起些什么,觉出她的脸色不好时,总会欲言又止,从未真正聊尽兴过。 林书茹倒是不一样。听得认真,待说到某些她尤为感兴趣的点时,还会恰到好处的深问几句,该笑的时候笑一笑,即便顾玲秀同她的某些观点不一致,也不会像林琴茹那样咄咄逼人的将话顶回去。 待到后来及笄礼毕,顾玲秀同林书茹聊着聊着,越发的依依不舍,待到最晚才离开。走时还拉着林书茹的手,让一同送到垂花门前的李迎家的帮着同顾氏说,都是一家姊妹,希望下次顾氏带着林琴茹过来顾家时,也能顺道带着林书茹一齐过来。 今年,京城的天气有些反常,才刚立夏不多久,日间太阳一出来,便会觉得燥得厉害。 林书茹很认真的盘腿坐在床上,绣着四面坠珠花的牀单,碧婷在旁帮手,芳草坐在小杌子上分着线,也不知是专心致志的绣了多久,林书茹再抬头时眼睛有些花,忍不住伸了个小小的懒腰,道:“累死人了。” 碧婷见林书茹停了动作,也跟着抬起头来,极目远眺,所见之物瞧着也是有些模糊。 这天气燥热的,不由得令人心浮气躁,下手的针脚也开始虚浮起来。碧婷劝林书茹道:“姑娘歇会儿,奴婢给您沏杯茶。” 林书茹赶忙叫住她:“天气这么热,你也就别给我弄壶热茶了。”想了想,她又道,“你去打壶热水来搁桌上,等我去院子里转转,歇会儿回来喝杯凉了的才好。” 等碧婷打了壶水来,又倒了杯热水出来放凉,林书茹便出了屋子,在院里四下闲逛。 京都的林宅不大,走不多久便环了露薇轩的庭院一圈。待走到露薇轩的院门前,林书茹停下来,抬头瞧着高出门墙的葱翠枝头,信步踏出门外。 因是春末夏初的时节,小径两旁的树木皆是葱翠嫩绿的颜色。林书茹远望着翠绿的色泽,心情大好,那因绣了好几个时辰而干涩发酸的眼珠子,也跟着有几分舒服。 林书茹顺着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一路朝前走,转过几个弯后,岔到了另一条路,来得沿宅内荷塘而修的大道上。 一排栽在湖岸上的柳枝低垂,条柳上间或抽出三四点零星的嫩叶,虽着微风徐徐拂动,如女子婆娑于风中的及腰长发。 这是一条径直走下去通往林辰光所住的栀轩的道路,林书茹本是没想要今天过去,不过已经行到这里,再走几步到那栀轩也不多远,不如去那里坐坐。 林辰光的身子不好,四季不明得仿佛只剩两季的京城,实在不是适合林辰光休养的地方。这里寒凉的冬日漫长,夏日又燥热得厉害,春秋基本被压缩得寻不见踪影,只剩下清晰可辨的日间夏热晚间冬凉。 从前,在荆州时,林辰光的病总会在春秋两季稍好些,偶尔还能出院四下走走,可自来了京都,因着这尚未完全适应的同荆州相差巨大的气候,林辰光在四季交接时发病的几率总比平日里要高出许多。 还没进到栀轩,便听见棋子落下时发出的一声锵响。林书茹猜,大约是林辰祖在陪着玩。 林书茹跨步进院,朝那声响处瞧去,却对上一双深黑闪亮的眼眸。 杜泽瞧见林书茹,面上的清冷悄然融化,缓缓笑开了,牵扯着薄唇微微上扬,道了句:“好久不见。” 的确好久不见。 自从院试前那日同他在雨中多说了几句,这些日子来也没见着他。 或许是因沈氏逼得太紧,林书茹来栀轩的时间比从前更少了许多;或许仅仅是因为他来的时间同林书茹来的时候没有恰好碰上而已。 谁知道呢。 林书茹礼貌同他颔首。待行近了些,听得林辰光突然说了句:“险些忘了,瞧着三妹妹突然又想了起来。杜公子,听闻你字写得极好,可否帮我写上一联?” 作者有话要说:前段时间身体检查,被建议复检几项,吓得我一个礼拜都睡不好觉。感觉身体挺健康,没想到还能被医院给出复检建议……每天心情都很忧伤…… 或这个礼拜拿到复检结果……还好,还好,什么情况都没有……这一个礼拜总觉得自己这里不舒服,那里不舒服……晦……真是自己吓自己……在此祝愿所有的菇凉们身体永远健康…… 第89章 标准 一盘棋局还未下完便被撤下,丫头们动作迅速,将笔墨纸砚摆了满桌,杜泽提笔,抿抿唇,问:“是要写些什么?” 实话说,杜泽的字还没有林辰宗写的漂亮,不过是因为收笔时的苍劲笔锋,非常容易辨识出个中风骨而已。 林书茹看过的抄本不过七八册,却已经很明确的认得出杜泽的笔迹。 这时候又不是将近年节,本不是找人写联的时候。林辰光不过是想借着写联,让林书茹知道那些抄本是从何处得来的而已。 他以为林书茹是不知道的,却不晓得林书茹早已明白知晓了此事。 杜泽落笔写出第一个字时,抬手一勾,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别的什么,手中顿时沁出冷汗丝丝,蓦地手抖,第二个字上的那一横便失了该有的风采。 林辰光心道可惜,侧头看了林书茹一眼,却见林书茹神色淡淡的,没有惊讶也没有豁然开朗的模样,只静静地瞧,似乎没有察觉到一星半点。 林辰光问她:“三妹妹觉着杜公子写得怎样?” “下笔有些重,墨迹将纸都浸透了,”林书茹话说得很慢,用着云淡风轻的语气,缓缓道,“反倒瞧着没有抄本上的好。” 话音未落,杜泽手中的笔“啪嗒”一声脱手倒下,骨碌一滚,笔尖墨渍毁了那张才写了一半的联。 林书茹轻咬着下唇,一双杏眼莹莹亮亮,微微眯起,笑成了鬼灵精的模样。 “知道了?”林辰宗问,“什么时候知道的?”合着是故意耍杜泽的不成。 林书茹道:“很早很早。” 谁也不知道林书茹说的“很早很早”究竟是什么时候,只是如今既然大约挑明了,其他人也就不用再帮着多费心思。 老实说,林书茹对杜泽并未有过多么特别的感觉。只是林辰光、徐氏,还有林辰宗一直致力于此事,想来应是征询过顾氏的意见。 杜家的门第不算太低,从他们平日闲聊中透露出的信息中可以判断出,杜家人员不多,家庭成员间的关系也十分简单,该是很好相处的。而且如今杜泽已经过了院试,已不是个白身,在她父亲林二爷那里,该也是说得过去的。 林书茹想,不抵触大约就算是这个时代最好的开始,总比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婚房那日被夫君掀了盖头,才知那人是高是矮是胖是瘦要好得许多。 而且,她相信林辰光和林辰宗的人品,便也相信他们这样的人儿对于自己结交之人的要求、底线以及眼光。 杜泽那日离开林府时,异乎寻常的高兴,脚步轻快,按林辰宗的话说,都要生起风来。 林书茹回露薇轩的时候,正碰着大奶奶顾氏从院里头出来。林书茹忙福身同她道了声好,顾氏笑眯眯地虚手一抬,让她起了身来。 林书茹道:“伯母难得过来一遭,怎这么快就走了,书茹还没来得及同您喝杯茶呢。” 顾氏回头朝沈氏的屋子瞧了眼,同林书茹说:“还有些事情急着等伯母去打理。前几日病着,你大姐帮着料理些急务,有些却没顾得过来。方才同你母亲说了些体己话,难为你母亲听进去了许多。” 顿了顿,顾氏意味深长道:“有些话,我们不过是出个主意,毕竟隔了房,伯母这边也不好多说,还得你母亲跟你父亲谈谈。” 一番话说得意味不明,若不是才从林辰光那回来,若不是在林辰光那恰碰着杜泽,若不是今日大略挑了明,林书茹也不会一听顾氏的话,就明白了言语中隐藏着的深意。 林书茹深深曲膝,同顾氏情真意切道了句:“多谢伯母。” 李迎家的忙将她扶起,顾氏拉着她的手道:“都是一家子,哪里需要这样的客气。” 说完,又同林书茹道了几句,有小丫头找来说是管事婆子在木槿轩中候了多时,顾氏忙匆匆离了开去。 林书茹目送顾氏的身影直至远去不见,这才跨步进了露薇轩。 自来了京都,也不是没人帮着沈氏为林书茹相看人家,其中最尽心尽力的当属林书茹的外祖母沈老太太了。 只是仍是那句“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沈家多年来都是任的武官之职,所能寻到的尚算不错的人,总也还是武官出身,甚不得林二爷心意。 每当沈氏提起,林二爷听得几个字就开始不耐,然后全盘的否了,从不兴致勃勃刨根究底的问个彻底。 几次下来,沈老太太只好叹气。 人多数便是这样。若是低如尘埃,没个念想总也好寻个亲事。若是高门大户,就拣着门当户对,总也是好寻的。怕就怕高不成低不就,人看上你家,你却看不上人家;你瞧得上人家,人家却未必能看上你。 沈氏也想女儿嫁户好的人家,可被林二爷指责得,也不知该将“好人家”的标准定在哪里。 如今听着顾氏说了好些,觉着的确在理。毕竟林书茹没有林大老爷那样的父亲,母家也不如顾家那样的势力,想结门顶好的亲事显然异想天开,还不如图个有前途的厚道人家来得好些。 而且人家中瞧着不如林家,想想的确还有着些好处。若是林书茹在婆家受了气,娘家谁人出面都能说得人腰杆子弯了去。 沈氏盘算着该怎样说,才能在林二爷面前将这些话说得圆满些。忐忑的情绪,也是因为近些日子来,沈氏每一说出点什么,林二爷便躁得厉害,也不知是不是与他最近想活络个官生,却总没得个什么机会有关系。 这年头捐个官倒是容易,林二爷却又觉着自己才高八斗,不屑于与那些个没品的乐于捐官的商贾相提并论了。 他倒是清高,却被现实惨烈地折了腰。 若林大老爷官位再高些,手中掌着些实权,林二爷也不至于被如此无视。 可惜林大老爷的工作一直是和稀泥,手里头的印盖下去,还得要顶头上司或那工部二把手的左侍郎加个印才能正式生效。 林二爷被气得牙根直痛。 从前在荆州时,天高皇帝远的,荆州就林大老爷最大,他便是在潜意识中又嫉又恨着林大老爷;如今到得京都这个随便扔块砖都能砸死个正四品官爷的地方,他便开始恼起林大老爷的官位不高。 从前在荆州时心念念曾想着要靠帮女儿寻个得力的婆家来为自己谋个好营生,如今更是愿望强烈。 可沈氏总想着拖他后腿,这是谁,都跟她说了些什么人呢! 这头林二爷算计着自己的嫡女,拨着小算盘,那头对他疼爱的庶女,倒是别样的态度。 林老太太的娘家有门出了五服的亲戚,就在离京都不远的直隶。林家举家迁回京都后,那户人家多也过来走了几遭,家里头虽不富足,但也算是个殷实的。 可惜那家人没什么眼光,想求的是林家大房的二姑娘。林二爷当即瞟了个白眼,拂袖而去。听说后来,林大爷陪着坐了半晌都没表态,意思却是明显得很。那家人碰了一鼻子灰,当天下午便回了直隶。如今已经过了好几个月,也是最近临着老太太的寿宴,才又送了礼活络起来。 谢姨娘也是个明白人,知道如今林家有些脸面,不过是大房的林老爷撑着,跟二房倒是没多大关系的,林画茹又是个庶女,能让林二爷觉着好的,自然也是差不到哪里去。 话传到林画茹耳朵里,却气得她砸了好几个白釉瓷盏。 凭什么林琴茹能那样儿的能风风光光的嫁去金陵郑家,得了旁人的艳羡不已,而最疼她的父亲却想将她嫁去很是一般的常家? 京都那样多的大官大户,她就不信凭着自己这张俏丽的面容,找不到一户好人家。 薛姨娘那头,从林辰祖院试过考后,好消息接连不断的来。前几天林大老爷特意过来同薛姨娘说了好一会儿话,临到终了告诉她,帮林棋茹相看到了一户人家。 时任大理寺少卿的颜家,按说起来,还同林家有着不浅的交情。 当年,林老太爷同张家老太爷交好。后来张家败落,张老太爷郁郁而终,不远千里赶赴葬礼的,除了林老太爷,便只有这颜家的老太爷了。 林老太爷往生的这些年,林家同颜家来往得极少。可自从林家迁回京都,颜老太爷一直念念地让颜旸同林家多多走动过。一来二去,这两家原本差不多断了的交情,又寻了些回来。 颜家大老爷颜旸的两个个嫡子都已结了亲,只剩下一个庶子。虽是庶子,却是极有本事,旧时拜在威武候王老将军门下学得一身武艺,同王老将军走了边塞一遭,还在巡边时顺便歼了一支本想来边境劫掠的游骑。 虽说洛国如今以文治武,可颜家大房一门四人都任着官职,文武皆有,当真是难得的。 沈氏瞧着别家,又瞧瞧自己这房,心里酸得厉害。 二房没个出头人,还各种挑剔。 该怪谁呢? 第90章 蛛丝 月前,大奶奶顾氏得了韩府郑夫人的帖,说是请了“德尚班”一个月后来府里头搭台唱戏,便邀了几个相好的妇人一道来府赏戏。今个儿一大早,大奶奶便带了林琴茹、林棋茹和林书茹往韩家去了。 林棋茹这还是头一遭跟着顾氏出府去赴京都这些太太们的应酬,新鲜劲儿溢满心头,打从出门开始,面上的笑就没褪过。顾氏一人坐在前头那辆车,后头紧跟着的便是林家三姐妹所坐,再后头那辆,坐的就是些照顾周全的妈妈、丫头们。 自林大老爷同薛姨娘透露了帮林棋茹相看好的人家后,也不知是林大老爷说过些什么,还是薛姨娘自己开窍了几分,这两母女对待大奶奶顾氏的态度开始出现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从前薛姨娘和林棋茹不过是在顾氏面前佯装得低眉顺目,如今却当面背后都做成一副小低伏的模样。 顾氏也不是傻的,自然知道这两母女的心思。 林大老爷帮林棋茹说的,是时任大理寺卿的颜大人家。虽说是个庶子,却有着几分本事,倒是比京城里那些个门户响亮的世家贵族的纨绔子弟强得不止一两倍去。 所以,虽是个庶子,却多半是能娶得个小户人家的嫡女的。若林棋茹不能记到顾氏的名下,这事最终能不能成,说不得还有几分悬。 虽然林大老爷有了主意,可话说了一半,又留了一半。留的一半未说的,自然想要薛姨娘和林棋茹主动去做。 这些年她们娘俩占着林老太太的偏疼,暗地里搅合着家里头的事情,虽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没闹出个大动静来,可顾氏这么多年为了保持一家人至少在面子上的和气,退让的次数着实也太多了些。 林大老爷看在眼里,却还是那句话“清官难断家务事”。 薛姨娘的眼光就只这么短浅,没到这一步,你要让她瞧出个长远厉害来,她还真是瞧花了眼也瞧不出。 如今事到临头了,林大老爷这一点,她总算是明白了些。主要也是因为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顾氏出去应酬,就只带着林琴茹和林书茹,她使尽浑身解数,却到最后还是无计可施。 她和林棋茹焦虑得时间太长,这才深刻地明白了在自家后院、在林老太太占的那些口齿上的小便宜,最终换来的却可能是极为惨烈的代价。 林老太太再偏心她们,却也不能在礼法的嫡庶上为她们撑腰。即便策动了林老太太,让她逼着顾氏将林棋茹记在她名下,顾氏也可以继续用她信手拈来的任何理由,将林棋茹隔绝于京城这些妇人小姐们的应酬之外。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顾氏迫于无奈将林棋茹记在名下,也将她带出府去,只要顾氏在外头的随便一个轻慢眼神,或随便一句云淡风轻的话语,便能让人对林棋茹这个庶女的在府中的地位、印象得出各种各样的揣测。 而且,顾氏这一年半载的态度已经很明显。大房不止林琴茹一个女儿,但她却更愿意带着隔了房的三姑娘出去,明眼人是一看就知道个中因由的。 从前林辰祖、林棋茹还小的时候,薛姨娘最怕的便是顾氏夺了她的一双儿女;如今,想将他们统统记在顾氏名下得着些脸面,却毫无办法,当真是讽刺。 薛姨娘和林棋茹越对顾氏表里如一的恭敬有加,心中越是急得如热锅上被人翻烤着的蚂蚁。 因是有了念想,便越明白名分的重要。于是完全将林辰祖过考而林辰宗落榜的洋洋自得丢弃开去,各种史无前例的狗腿模样。 林辰祖为人虽老成圆滑,却也看不过眼了,拉着薛姨娘同她道:“姨娘这一二十年来同母亲结的梁子哪是几句话就能消磨掉的,还不如比过去的态度稍好一二,再不在家中寻事,也不在祖母面前煽风点火,便是足以。” 他想说,薛姨娘这么多年来从未间断过对大奶奶顾氏的寻衅滋事,顾氏又不是二婶沈氏,随便哄哄,即便说得前言不搭后语的无逻辑,若她能信了一句,便是大功告成的圆满结局。 大奶奶顾氏没这么好哄骗,若她想要放林棋茹一马,便会将林棋茹记了下来,至少在外头时都会好好的待她。若是不想要放她们一马,即便是大老爷出面,怕也是难成其事的。 林棋茹嫁了颜家,是锦上添花,又不是雪中寻炭,不会像是求生一般迫切。林辰祖印象中的林大老爷,从来都知道轻重缓急,为了锦上添花之事,同顾氏生了罅隙,单想想顾氏的娘家人顾家,就觉着有些得不偿失。 他猜,薛姨娘大约也是因为太过知道父亲的秉性,所以才会急得如此。 林棋茹听了林辰祖的一番话愣了愣,本对他用的几个称谓存有异议,却见薛姨娘毫无芥蒂,突然间恍然大悟。 于林辰祖而言,许多事情并没有那么重要,就比如这称谓。他一直认为,有些脸面当讲,有些脸面还真不当讲。薛姨娘从进林家以来,便是个做小的身份,不论林棋茹和自己是不是叫她一辈子母亲,最终说到底都越不去礼法的界定。 既是这样,又为何要为自己寻这麻烦。 林辰祖倒是想得开,眼见薛姨娘着了急地想将他和林棋茹往顾氏的名下记,下一句出口便将称谓改了去。 他注定是个没有立场,亦或者说立场从不坚定之人。这样的人虽然有着满腹的才华,绝佳的头脑,却因绝无底线,而极易行差踏错。 林棋茹受了林辰祖的启发,从此改变了对顾氏和薛姨娘的称谓。她是个聪明人,自然也有着聪明人该有的能屈能伸。瞧着薛姨娘一辈子,便再也不想自己过这样的一辈子。她也想有朝一日能够站在最前头一排嫡女嫡妻的位置。有客前来,能坦坦然以主人的身份接待,而不是靠着老太太的撑腰,才能不顾礼法的争得一个不过露露脸的一席之地。 薛姨娘在林家给顾氏使了一辈子绊,找了无数的麻烦,到头来一双儿女却皆因富贵前途将她抛在了人生的最后一位。 可现下,薛姨娘正心力交瘁地为则子女的将来着急,全然没有发现此刻值得她黯然神伤的蛛丝马迹。 好在顾氏并不是个眼光短浅、只计较个人恩怨得失之人。为着林大老爷的官运亨通,为着林家的根基扎实,顾氏在令薛姨娘一屋子人因她的漠视而将近抓狂时,突然放下多年来的积怨,将林棋茹记在了她的名下。 这是一个奇怪的信号,致使林辰祖的面色一直黑沉得厉害。 姑娘家高嫁后,若想将日子过得好,一方面需得夫家欢心,丈夫疼爱,一方面还需娘家这边蒸蒸日上,才能挺得起腰背来。第一条,算是靠天吃饭,所以第二条才是关键中的关键。 林家大房要怎么样才能蒸蒸日上?当然是要靠男人们尽是争气的才可以。 林辰祖现瞧着是比林辰宗要出息些,可若不是考得个三甲榜首,不记在嫡母名下的庶子,姨娘的母家又无可仰仗之势,要想翻身一跃,还真是为难之事。 所以,林棋茹要想在夫家的脸面日盛,倒不如巴望着林大老爷以及林辰宗的好,即便林辰宗不多帮衬她什么,人也会给她一二颜面的。 林棋茹这人一向顾着自己,从不顾惜别人。连薛姨娘那处她都没为多想过,就不要指望今后她能打着旁的主意,让夫家帮衬着一母所出的林辰祖了。 此刻,兴奋异常的林棋茹抬起一手,搭在一尺长宽的车帘上,微微并指欲拨开偷偷一睹京城街市的繁华。这一路上光着听着外头的响动,她就心头痒痒的。 林琴茹狠狠瞪了她一眼,不由分说“啪”一巴掌将她的手拍开来,语气冰冷道:“别给林家丢人,仔细坐好了!” 她说完,转头同林书茹语气尖酸道:“庶出的就是庶出的,养在姨娘那里果然什么礼数都不曾学到。也不知母亲怎么想的,还将她带出来,也不怕伤了我们林家的脸面。” 一句话,数落了林棋茹,夹带着贬低了薛姨娘,顺便还将亲母顾氏捎带了进去。 这话,由林琴茹说出来还好,若林书茹接了,即便只有半句,一旦传出去,她便会平白无故地得罪一大片人。 林书茹面无表情,咬着下唇抿了抿,一时无话。 难得这些日子来林棋茹“乖巧温顺”,兼且不论如何挤兑着她,都再不顶嘴,只吞了碎了的银牙往肚子咽,林琴茹逮个机会便要讨些过去从未争到过的口舌便宜,也不知为何大房人人清醒,偏这姑娘目光短浅得只剩毫厘。 林书茹真是怀疑,顾氏是不是一不小心抱错了个孩子,完全就是一基因突变呐。 见林书茹不帮腔,林琴茹不满地“哼”了声,别过头去。 车内一时极为安静,外头街市的喧哗声显得更大了些。 突然,林书茹听到一个异常熟悉的声音,在辘辘而过的车驾不远处道了句:“……不去林大人家叨扰了,我们就在这客栈里住下吧。” “可老爷吩咐……” 声音未绝,却越来越小的落在一行车马后,再听不见。 林书茹一时恍然失神。 如果她没有记错,那声音……该是冯世安。 第91章 孝心 韩府的戏台,搭在离花厅不远的一处庭院中。林顾氏下了韩家内院代步的青帷小油车,带着林家的三位姑娘跟在引路的妈妈身后,途径一道漏墙。从叠出的或正或方或菱格的各色窗格,可以清晰看到墙那边的绿荫丛丛,山石嶙峋,引一带水似山涧清泉而下,隐隐传来汩汩的流淌之声。 虽然林棋茹方才在马车内,难掩兴奋举止轻佻的想要瞧瞧京城街市的情景。可一下了车,她又装出一副恭谦有礼的姿态。 林琴茹不带好气地瞥了她一眼,低低同林书茹道:“你方才为何瞪我一眼?” 就在一刻钟前,林家的车马才刚停步在韩府的垂花门外。 跟在最后的那辆车上的妈妈、丫头们先下了车,待将下马凳备好了,候在一旁的妈妈才抬手倾声,将车帘轻撩起来。 林琴茹率先下了车,顿足在顾氏的身后,侧头往回看,毫不意外的瞧见林棋茹一步一缓,弱如柳枝般柔着身姿往下走。 林书茹掐着时间,俯身从车内走出来。本以为照着林棋茹平日走路下马的速度,该是恰好下完的,却没想到她才刚迈步到马凳的第一阶。 林书茹半躬着身子停那里,退不好退,行也不好行,着实有些尴尬。 林棋茹还在继续认真表演着她那“病西施”的姿态,娴熟无比。林琴茹平日里瞧她就不顺眼,今日更甚,目光一冷正欲讥讽,却被林书茹瞪了一眼。 想到先前那刻,林书茹笑了笑,偏头轻声对她道:“姐姐贤良淑德,别为谁丢了脸面。” 林琴茹听着,没再说什么,转头横了林棋茹一眼。 林书茹向林琴茹使了个眼色,告诉她自己会同林棋茹说一说。 林书茹高抬下颚,傲慢地点点头。 林书茹放慢两步,同如“病西施”般的林棋茹并肩而走。林棋茹侧目瞧她,满眼狐疑。林书茹微微一笑,扶住她的手。 林棋茹眉头一皱,刚想拨开她的手,便见林书茹眨巴眨巴眼,一副俏皮模样问她:“二姐姐,西施有子嗣吗?” 林棋茹陡然一惊,林书茹见她似是醒悟了,笑眯眯的将手松开了。 林棋茹睨了她一眼,再行时便不似之前那副颤巍巍一步一晃的模样,林书茹用眼角余光斜了她两眼,对林书茹道:“也没见你同她说什么,怎么突然间她就这么听话了。” 林书茹两手一摊,貌似毫无头绪般耸了耸肩。 林棋茹哪可能那么听话,同她说点什么能让她听得进的。林书茹不过是给她提了个醒:谁也不想家里迎来的是个病若扶柳的弱姑娘,且不说能不能做个十八孝儿媳妇,先还得想想子嗣会不会艰难。 这个年代又不是自由恋爱的年代,靠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一个姑娘家身子骨成天这样那样,这日后还了得。 话说回来,林棋茹从来就听不进别人的劝,只认自己愿意认同的道理。 韩家今天请来的“德尚班”,便是在京城中才刚起了名声不久,却传闻已被忠义候府的老夫人荐了给太后老人家的戏班子。 那王老太太自小同太后相玩,几十年来亲如同胞姐妹,自然深谙太后的喜好。想来,能让忠义侯王老太太瞧上的戏班,定能得到太后的赏识。 也是因着这个传言,这几日来欲将“德尚班”请至家中的多不可数,能请得到的,则是不一般的脸面。 行至漏墙尽头,正遇上匆忙来迎的韩郑氏。 韩郑氏生得一双烟眉小眼鹅蛋脸,五官不精致也不特别,凑在一起,却瞧着素洁淡雅,很是端庄。 见着韩郑氏,林琴茹等人忙屈膝一礼,郑氏弯着眼眉笑起来,那双本就显小的眼睛,眯成了两道温煦的细线。 郑氏这是第一次瞧见林棋茹,自然向顾氏多问了她几句,“这是二丫头?……也是一番孝心,……你家老太太现好些了么,……难为这孩子为老太太祈福抄写经书,自拘在家中这样久,……” 林棋茹听着前头顾氏和郑氏说话间漏出的碎语,不大自在的抿抿唇,斜眼瞧林琴茹和林书茹时,不由得撇了一下嘴,显得有些尴尬。 林琴茹抓着林书茹的手道:“母亲就是这般好,我却是听不下去了。好似我们二人能日日出来,就是没孝心似的。”说着,林琴茹更侧身凑到林书茹的耳旁,对她道:“要论孝心,怎么也得算上妹妹啊,对不对。”说完,对着林书茹娇俏的笑,令林书茹宛然似看见了小时候那个挑拨离间得非常蹩脚的林棋茹。 林书茹淡淡一笑,什么也不说,对林琴茹偶尔爆发出来的坏心漠视而过。 林琴茹歪歪嘴,于林书茹表现出的同她的义愤填膺异常不同的姿态非常不开心,为永远无法将林书茹拉到自己的阵营异常气愤。 一路行到戏台前,林家三位姑娘被安排在郑氏邀来的各家夫人们后头坐着。林棋茹这是第一次跟着出来,但借着上次林琴茹及笈礼的宴请,也识得几个姑娘小姐,便朝她们礼貌地笑笑,算是打着招呼,也得了姑娘们的客气回应。 三人依次入了座,林琴茹便拉着身旁坐的顾玲秀嘀咕了几句。 顾玲秀笑得尴尬,偷偷瞄了林棋茹两眼,小声同她说叨了一句,林琴茹瘪瘪嘴,表情也就缓和些了。 顾玲秀意识到林书茹看过来,侧目瞧了她一眼,尴尬万分的冲她笑了笑。林书茹明白方才林琴茹定是番才同她说了一通林棋茹和自己的不是,说不定言语间还夹着对顾氏不计前嫌的不满,这才让顾玲秀窘迫万分。林书茹于是回了她一个抱歉的笑,算是替她这个极为任性的姐姐说句道了个歉。 除了圣母附体大爱泛滥,这时间没有无缘无故的不计前嫌。 顾氏会如此做,只因林棋茹的亲事这还没说定。女儿家最大的作用,便是缔结一门能帮得上家业繁华的亲事,这也是为什么顾氏能忍下一口气将她记在自己名下的原因。 既然都已经将她记在自己名下,很多事情就要更沉得住心忍得下气去做。给林棋茹添金,便更有助于大老爷为她说成这门亲。此事迫在眉睫,当要送佛送到西了。 可惜林琴茹这般年纪又是心浮气躁的脾性,怎么想都不会明白这个中的厉害和忍耐的道理。 韩郑氏点了戏单,锣鼓锵锵声中,台上便开始咿咿呀呀的唱。 林书茹向来不通曲艺,听不懂台上那些人唱得些什么,一时有些昏昏欲睡。她忙掐了自己一把醒了神,向左右扫了一眼,发觉只除了几个少数的姑娘,其他人都怏怏的,不过是强撑着精神而已。看来,并不是她一个人对此道不敢兴趣。 韩家小姐韩钰蹑手蹑脚走到郑氏身旁,同她说了好一会儿,间或引着郑氏回头瞧了瞧后头坐着的那些姑娘们,终使得郑氏流露出一副怄不过她的模样,点了点头。 韩钰喜不自禁,回头冲孙宛笑得阳光般灿烂,回来时的步子明显轻盈。俯身在孙宛耳边嘀咕了好几句后,拉着她便要往外走。 姑娘们看戏看得并不认真,一听见旁边有什么响动,立即探头朝发出声响的地方看来。 韩钰的缺心眼倒同林书茹印象中的韩子文有些相像,便想起许久之前的那日,韩子文面对着蒋娉婷的杀气腾腾,居然还一脸的娇羞不已。 只是这时,韩钰身边的孙宛并不像当时的韩子文身旁的袁亦儒那般由得他被人暴揍,也不做个抵挡出个提醒的声响。 孙宛反握住她的手,将拔腿欲走的韩钰扯了住,附耳在侧,不知是在轻声说着些什么。 韩钰扫了眼同坐一处的姑娘们,间或点点头,没等孙宛说完,便同陶妈妈招了招手。 陶妈妈听着吩咐,将这差事分派到四五个丫头身上。她们依次的悄声问着每一个在坐的姑娘们,是否要去外头院中相玩。 林书茹求之不得,巴巴点着头,却在点头后发觉,林琴茹和林棋茹坐姿端正,淡淡摇了摇头。 林书茹大为诧异地看着林琴茹,林琴茹懊恼地鼓起眼瞪向来。 得!自己明明想去,却为了成全端庄娴静的名声,而拒了韩钰的好意相请。可这时看见林书茹答应了,心头又如同被百千只爪子挠了般,悔得要死。 林琴茹瞪着林书茹的眼色越来越着急,林书茹无奈,只好拉着她说的手,扮出撒娇的模样,摇着他的手道:“大姐姐陪着我一道去嘛。” 林琴茹心满意足的点点头,问她的丫头于是做了请的手势。 林琴茹半站起身,顺势拉着林书茹环住她的那只手站起来。 为了显示林家姐妹和睦,林书茹同林琴茹撒完娇,便即转头同林棋茹道:“二姐姐,要不……” 话未说完,便被林琴茹一把撅了手背上的肉。 林书茹疼地到抽一口凉气,林棋茹看在眼中,适时回她道:“我想瞧戏,就不同大姐姐和妹妹去了。” 林琴茹笑了笑,不由分说就将林书茹拉着往外头拽,林书茹尽量快步跟上她,不让别人瞧出那么难看的模样。行到外头,林琴茹暗暗翻了她一眼道:“好不容易透口气,你偏还要叫她跟来。幸好今日她还算是识趣。” 第92章 久别 这日里日头有些大,晒得人睁不开眼。 姑娘们次第歇在后花园的八角亭中,因也无事可做,便闲聊起来。本是韩钰起了个话头,众人随意接着话,后来聊着聊着,便说到了十几年前京都那场热闹非凡的上元灯节。 林琴茹皱了皱眉,转头朝亭外的花园望去,见得几只斑斓蝴蝶翩跹在姹紫嫣红的百花层叠间。 林书茹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正见着一只双翅紫黑色镶银边的蝴蝶,落脚在一朵殷红盛开的月季上。倾洒下来的艳阳,将那画面镀了层熠熠的光。 正这时,耳边突然听得一声惊声尖叫,林书茹忙转回头来。亭内靠出口处坐着的几个姑娘,花容失色地慌忙向外退逃,方才厉声叫了一声的韩钰满面煞白地被孙宛拉着往旁退了几步。 她抖手间拂落在地的拇指盖大小的枣红色阴影爬动起来,比四周的众人显得更为惊慌失措。 林书茹愣了愣,立即醒悟过来。应是这只蜚蠊突然从某处窜出,朝着韩家大小姐韩钰的方向飞起,这才将韩钰吓成如此惨淡的模样。 一时间,亭内乱做一团。想灭蜚蠊的妈妈们被逃散的姑娘们挡着路,半会儿上不得前,只好停了步子让姑娘们先躲出来再说。 林书茹看看那些个花容失色惊慌得忘记淑女仪态,吓得纷纷往亭外躲去的姑娘们,又低头看了看那只朝着她所站的方向爬行而来的蜚蠊,心道就这害虫,又不长牙的,躲什么躲,怕什么怕呢。 也没多考虑什么,林书茹抬脚便向这只自投罗网的蜚蠊踩了过去。 抬起脚来,林书茹侧头一看,见它虽瘪了身子却还勉强能行几步,又抬脚碾了一下。 在林书茹的印象中,蜚蠊的克星就该是鞋底子。不论是选择踩死和拍死,鞋底子都占有着无比重要的戏份。 可是,当她想当然的用着珠绣蜀锦的布鞋碾碎了那只蜚蠊的尸首后,林书茹霍然醒悟,她在众目睽睽下,犯了个极为严重的错误。 她低着头,注意到了四下人声渐熄,只听到卡在嗓子眼里的呼吸声。林书茹颤巍巍收了脚,深深吸了一口气。 两手交握起,心头已经做好了实在没办法大不了以后就破罐子破摔的准备,面上却还是不死心的佯装出一副平日里她最为得心应手的端雅姿态。 她抬起头,果不其然的看见了一众姑娘们惊诧、震惊的眼神。 林琴茹率先皱起了眉头,斜眼偷偷朝左右两侧瞧了瞧,咬着唇极其不满地瞪了林书茹一眼。 韩钰目瞪口呆,心道:能跟蒋娉婷相玩在一块儿的人,果然不是一般人呐! 未时三刻。 晨间去往韩府的车马尽又返了回来。 车中,林家三位姑娘异乎寻常的安静。 林棋茹左瞄一眼林书茹,右瞄一眼林琴茹,唇角微一勾起,露出一个窃喜的笑意。 马蹄声声,不过多久便到了前西街。 前西街北段的左直胡同,是一色赌坊酒肆及客栈之所在,尽是些纨绔混人,是京中最为鱼龙混杂之地。 听得胡同里传来的喧闹声,车夫漫不经心地转头瞧了眼,恰见着赌坊轰出了个人来。 他见怪不怪,目光不多停留,回过头来继续驾马向前,不过一会儿突听得几声“抓贼”的惊呼,又伴随着几声“救命”的尖叫声,从左直胡同里涌出的人群如潮水一般。 车夫见势不妙,忙要驱马冲出前西街,却未料四散尖叫的人声已惊了马,不论他如何出声喝令,那匹惊马撒着四蹄朝事发的左直胡同奔去。 已近癫狂的马狂奔着,拖着车颠颠冲进左直胡同里。车轮在凹凸不平的路面一颠,又撞到路边的一家小摊,一个不稳,“咚”地一声车翻马仰。 眼前一黑,突又大亮。林书茹被撞的胸口火辣辣的疼,撑在地上的手也刺痛的厉害。她是因着一道惯性从车中甩出来的,好在因为这只手出于本能撑在地面上,若不然摔出车外时撞了或刮了脸,便大不好了。 听见铿锵的刀锋声响,林书茹一手捂着胸口,一手勉力撑着身子半坐起身,朝那声响处望去,便见一个须发斑白的老者,着一身天青色窄袖的直裰,虽是苍迈的年纪,执刀挥劈的动作却是干脆利落至极。 只一见那身影,林书茹便即怔住,泪水扑簌簌落了下来。 她呆呆看着这个同她上一世的爷爷长相身形都极为相似的人,手起刀落间极为熟稔地解决了一名刺客,一斜身,反手出刀,闪身抽手的一瞬间,刀锋便架在了那企图自后偷袭的刺客脖颈上。 老者低声问了句,逆着风的方向林书茹听不清他是在问什么。只见被他手中短刀抵住脖颈的刺客周身一震,突然失力,倒头重重摔在地上,面色已然铁青,像是服毒身亡的模样。 老者俯身探手,将那刺客脸上的蒙面撕开来。眉头紧蹙间突然记起什么,抬头朝跌出马车的林书茹望去,不由地一愣。 自他失去了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已经许久没再见过这样的眼神。从这双泪眼婆娑的杏眼中,看到的并不是惊吓、失措的慌张、惧怕,而是见到久别重逢的亲人时,无法抑制的激动、欣喜。 他初以为只是因为今天的日子太过特别,自己晃眼间看错了这孩子眼中的目光。可再一定睛看去,瞧着这丫头捂着胸口呼吸越来越吃力疼痛的模样,满目中却尽是别离重聚般的欢喜,王老将军蓦然想起了早几年前离世的那个由他亲手带大的孙女,突地心中一痛。 他向前迈了半步,却又顿足。 这是谁家的姑娘,又为何会在方才这样乱的情况下坐着马车冲入这左直胡同? 他突然警醒起,目中的神色便带着强烈地警惕,不由地用愈加冷峻凌厉的眸子朝林书茹望去。 林书茹仰着头看他,胸口越来越痛,呼吸间喉头漫出一种甜腥的血味来,林书茹目之所见越来越模糊,她勉力又睁大了眼,却越来越看不清楚。 听得有人叫了声“王老将军”,一个灰青色身影模糊成一团,不知从何处而来。林书茹低咳一声,脑中一闷,吐出一口腥热的鲜血。又听那人叫了声“林姑娘?”,林书茹便再记不得,倒头昏死过去。 林书茹做了一个长长的嘈杂的梦。 她坠在碧蓝的湖水中,看着一个个气泡升腾向湖面,她却离透湖的光亮越来越远。 刺骨的冰凉包围着每一寸肌肤,她的泪温热在面上,又被柔软的丝绢擦了去。 沈氏的啼哭声大大小小,终日不停绕耳。顾氏叹息,最后都被林老太太的哀叹盖过了去。 然后,是漫长的宁静。 万籁俱静中,突然听得风声徐徐翻动书页的声音,莎莎轻响间,林书茹听到细雨滴落在油纸伞面上的滴答声,她抬了抬手,望着站在对面的杜泽,看他万分紧张地握紧了伞柄,叫了她一声:“林三姑娘。”尾音颤抖。 突然间阳光灿烂,林书茹手中的伞瞬间没了踪迹。 她看着与她并肩而立的袁亦儒,眉头皱了皱。 …… 她的这个梦里,许多人走了又来,来了又走,声音高高低低,大大小小,只有袁亦儒默然无声的站在那里。 来来回回多次,林书茹忍不住同他道:“说句话吧。” 画面骤然被划了道口子,她胸前剧痛,伏趴在地,有个身影疾跑而来,突然刹了步子回头望向她,惊道:“林姑娘?” 仿若窒息,林书茹猛一吸气间,喉头腥辣无比。 眼皮沉沉,吃力地睁开眼,红烛燃了一半,林书茹朝着趴睡在身上的人,虚虚叫了声:“母亲。” 守了林书茹数夜的沈氏一个激灵,睁开眼的同时抓了林书茹的手,颤抖着道:“醒了?!醒了!”她边说着,哭得红通通的双眼泪水夺眶而出,她禁拽着林书茹的手边高喊道,“快叫大夫!快叫大夫!” 那日翻了马车,林琴茹和林棋茹在一撞之下摔昏在车中,只林书茹一人摔出车来。 车夫摔昏了头,醒过神来时,林书茹已痛厥昏死在地,好在是及时得了医治。 林书茹昏迷了三日,养了半月,面色还是惨白惨白得如鬼魅一般,就连林辰光都打趣她说,自己的面色瞧着都比她好看许多。 这日里蒋娉婷过来瞧她,好耐心地瞧着沈氏一小勺一小勺喂她药,站在一旁异乎寻常得静悄悄。 一碗喂完,沈氏瞧瞧来了半晌也不发一言的蒋娉婷,猜她是有什么话要避着自己同林书茹说,心中不虞,面上还是勉强挤出个笑,叮嘱了林书茹一番,让她多加休息少费些心神说话,边说着,还边不住瞟眼朝蒋娉婷看。 蒋娉婷无语,斜了眼朝房梁顶子望。 待沈氏走后,蒋娉婷一屁股坐在林书茹的床头,眨巴眨巴眼,挥挥手让自己的两个丫头退出门去。 林书茹明白她的意思,便也寻了个由头将碧婷和芳草遣出屋子。 待屋门一关,蒋娉婷便急不可耐问她道:“我也就不拐弯抹角的来套你话了。我这趟来是受王老将军所托,帮他来问一句,为何你会叫他爷爷?” 第93章 怀疑 威武候王老将军能托蒋娉婷问出这样的话,显然是已将林家以及林书茹的底都起过一遍。 按着林书茹的年岁,该是林家举家随着林大老爷迁至荆州后,生于荆州长于荆州的,来这京城的时间满打满算之下,也还不足两年时间。 王老将军终年在大漠荒沙和京都两地奔走,鲜少去往边疆其他地方,更别提腹中一带的荆州了。 这样一个同他素未谋面的小姑娘,为何会在昏迷后仍喃喃叫着他“爷爷”,真是匪夷所思。 王老将军甚至怀疑,这位姑娘连他姓甚名谁实是何人都是不知道的。 蒋娉婷受托来问,又不是个拐弯抹角的性子,自然是有什么问什么,张口便全盘说开了去。 林书茹听罢一愣,良久后惨笑道:“我还是醒来后听人说起,才知那人是王老将军。” 初初醒时,家中上下各人皆是询问这林书茹的身体状况,鲜少有人提及那日林书茹昏迷后发生了什么,似乎对个中之事有些讳莫如深。 林书茹也不知那日瞧见的老者究竟是谁,见众人避之不谈,便也适时的闭了嘴。 后来一日林书茹睡得迷迷糊糊时,发现来瞧她的顾氏和沈氏一同抹着眼泪,站在远处低声碎语着,也不知是在说些什么。 问碧婷和芳草,这两个丫头也不知那时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只听妈妈们说,最先到得的是李迎家的,她们一概人还被车夫给挡了些时间,也不知是为着什么。 当日左直胡同里的打斗,最初是因为一个小扒手偷了一位公子的钱袋,那公子身边的小厮拔足便追,因是路上行人太多,怕追丢了回头挨了公子的打骂,情急之下,便嘶声喊了句“抓贼”。 人群推攘间突起一阵骚动,便见银白刀刃一闪,不知是谁尖叫了声“救命”,整个左直街上的人俱惊,纷纷朝两侧奔逃出去。 谁也不知,这些拔刀之人的目标不是别人,而是不知何时到得京城的威武候王老将军。 说来也巧,那日袁亦儒正往左直胡同的方向走,准备寻一壶美酒送给过个几天便到生辰之日的韩子文,却恰碰上这场骚乱。 那时,除了林家三位姑娘所乘的那匹马受惊外,前西街的正街上,还有一匹枣红色的骏马发了狂的向前疾奔。 这车本是停在前西街的中段,下来一个婆子在旁边首饰店里提了个小包袱出来,应是早前在这店里订了些东西,路过时遣了人下来一道拿了回去。那婆子站在脚凳旁还未来得及上马,便有一个从左直街奔出的人边逃边不住回头,一不小心撞到了马肚子上。 这马一声嘶叫,立即惊乍而起,发足狂奔,再不一步便要踏上了前头那人后脑。 袁亦儒本是朝着左直街那头跑,见着这惊马踏人,忙转了身。 可还没等他追马而来,便见一身月白直裰的少年近马握缰,一跃而起,坐到马背上一个狠劲,立时将那马勒停下来。 半跪在车外平板上抱着收拾包袱的婆子吓得一身冷汗,却顾不得自己,也顾不得感谢那位奋身勒停马车的少年,掀了帘子钻进车中,好一通安慰。 车夫不住朝少年叩首,似在说着满心的感谢。隐隐听得车中有人问了句什么,勒停马匹的少年低声应了句:“冯世安。” 这头安全了,不待看下去,袁亦儒转了身便朝左直胡同跑。 左直胡同里的人逃散的逃散,剩了些都躲在店中连伸个头出来探看一二的也没有。赌坊中关了门,血性的都在店里护着,谁也没想出来帮手摊上这浑水。 等进了左直胡同,袁亦儒一眼便认出那街中须发皆白的老者是王老将军,正待要问发生了什么时,看得一列车马仰翻在地,甩出的一位姑娘身影颇为熟悉,袁亦儒一愣,脱口惊道:“林姑娘?” …… 这些是与林书茹当时留存下来的最后一丝意识能对得上的画面,后头的事情林书茹全然没了印象和记忆。 依着碧婷听来的话,林书茹是被李迎家的抱上马车的,那时的马车已被车夫并王老将军的一名副将扶起。 林书茹昏迷不醒的那几日,还有威武侯府差来的大夫给探过脉。说起那大夫,还曾是禁城宫中的御医,给皇后娘娘瞧过病的,医术自然超群。林家请得城中的其他大夫,说的都是林书茹失血过多,怕是会凶多吉少。只他眉头微蹙,沉思间细细瞧着被幔帐遮挡住的林书茹胸前伤口,也不知是瞧出了什么来,开了几帖方子,吃的敷的一应皆全。 如此,两日后林书茹终于醒了过来。 在这次之前,威武候王老将军的名字最常出现的地方,是沈绍延替袁亦儒叫屈时滔滔不绝谈起的八卦中。 在荆州时,林书茹坐在亭子里掰着橘络,边听着沈绍延用十分夸张的语气,描述着王老将军膝下那位终年缠绵病榻的王家小姐。 那时候,林书茹就在想,一个在沙场上杀伐决断半生的老将军,该是用着怎样的心情相求着袁家,用以了却王家小姐这一生中最渴切的一个愿望。 她不知道王老将军是怎样做,才最终求得了袁家的同意,这事情沈绍延从未说过,想来他也并不知道。 可林书茹想,王家小姐的病情京都众人皆知。这样过了今日,说不得明日能不能过完的姑娘,若不是王老将军苦苦相求,又用了别样不可言说的手段,袁家怎样也不会同意下这样一门亲事吧。 毕竟袁家不论从官声、门楣、根基,以及袁亦儒个人的情况来考虑,都不当订下这样一门亲事的。 而且,若不是订下这样一门亲事,即便后来孙宛病得时间如此之长,病得半死不活,也不会流传出言之凿凿的“克妻”说法来。 王老将军的林书茹脑海中的印象,这么多年来始终停留在为成全这世间上的唯一骨血,而低下头颅乞人成全的一刹那。却没想到,这位被人在林书茹面前提及了数次的老将军,居然同她上一世的爷爷生得一模一样。 因为蒋娉婷这个替王老将军所问的问题实在太过坦白,林书茹反倒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如果老实对她说,当时迷迷糊糊间叫着王老将军“爷爷”,大约是因为觉得他跟上一世的爷爷长得实在太像。蒋娉婷一定会认为她脑子摔坏了,直接可以拘起来将她当做神经病处置了。可若是撒个大谎瞒过,总觉得对事事皆对她坦荡的蒋娉婷有些良心上的不安。 林书茹想了好半天,半真半假道:“我祖父去得早,从来都不知道祖父长得是个什么模样。那日见得王老将军,只觉得心痛得厉害,也不知是为什么哭了起来,到最后昏了过去,我也不记得我叫过他‘爷爷’这两个字。” 林书茹边说着,边在心底里暗暗奇怪。 她记得昏倒前,王老将军尚在离她十步之外的地方,那时她连张口都是困难,若要发声,定是喃喃絮语,隔的这样远,怎么可能听得到她在说些什么。 该不会是那袁亦儒听到的,转头告诉了王老将军的吧? 可,该是要离得多近才能听见她的低声呢喃呢? 而且,印象中,袁亦儒的个性,该是没这么多事的吧。即使他听着了,也不该是那传话的人才对。 蒋娉婷听了林书茹的回答,面露疑惑,小声问她道:“可是,为何你会叫他‘爷爷’呢?” 林书茹眨眨眼瞧着她的眼眉,不像是不解,更像是什么也不知道。 林书茹努力抑制着心中的慌乱,小心翼翼不让蒋娉婷看出她撒谎的蛛丝马迹。 蒋娉婷也没觉出什么异样,半叹一声,对林书茹道:“你瞧瞧,你现都还是叫着‘祖父’的,真想不起那时为何叫他‘爷爷’?” 林书茹缓缓摇着头,细细观察着蒋娉婷面上的反应。 蒋娉婷拉住她的手,拍拍她的手背道:“我索性实话跟你说吧。我家那老头儿告诉我,王老将军自那日听你得喊了这句,这些日子来方寸大乱,已是来过林家几次了,原是想亲口问你,却都被你大伯给挡了回去。你家大伯呐……或还以为王老将军瞧上你了吧,……噗……”蒋娉婷说到这里,忍不住笑出声来。 顿了顿,蒋娉婷又道:“这不,没办法了,才来托我的。你知道王老将军老家是哪儿的么?” 林书茹是真不知道,听着蒋娉婷这一问,忙摇头。 蒋娉婷说:“寿光,说是在京城东北方,离得有些距离。那里的人不叫祖父‘祖父’,却是叫祖父‘爷爷’。话说,当年王家小姐该是叫王老将军‘爷爷’的,你说,你一个连寿光这个地方都不知道的人,为什么会叫他爷爷呢?” 第94章 谄媚 林二爷近来似乎有些忙,常是天未亮时便出了府门,出门前还特特叮嘱着人夜间留门给他,一总要等到三更夜半之时才会回得家来。 这么些年来,林二爷鲜少歇在露薇轩中,沈氏自然是不知道他近来的忙碌所谓何事,还是听得王善家的说了些,沈氏才知晓了他天明而出深夜才归的事情。待一听完,沈氏不觉笑了起来,眼眉微微上扬,朝着月见苑的方向撇了眼,眸子闪亮亮。 这林二爷她指望不上,自然也就乐于瞧见谢姨娘如今的无望。 听着说林家自迁到京城来后,林二爷的心思一直没停过。只不过一是因林大老爷也没太出手帮扶些什么,二是林二爷本人也没什么正经寻事托人的模样,自然也难得个合心意的事儿干。 沈氏猜,兴许是林二爷这段时间去到外头的时间多了,被谁迷了眼撬了心,这才一天到晚的上赶着往外头跑。瞧着他这跑了多日还没个正经说法,沈氏估摸着,这会儿林二爷给瞧上的,八成是个比谢姨娘更说不上台面的女子。 因是心中对林二爷再没有虚妄的期盼和爱恋,沈氏这回猜着林二爷或在外头养了个,也没觉得多值得怒气冲冲,反倒是想着终于等到了谢姨娘失宠的一天,不由得心情舒畅,心想这老天爷还算是开眼。 明月高悬天际,隐隐传来夏蝉的低鸣声。 顾氏轻轻叩了叩书房门,听得林大老爷应了声:“进来罢。”转头便从李迎家的手中接过案盘,端着盅参汤推门走了进去,李迎家的伸手将房门拉上关紧,恭恭敬敬地候在了门外。 顾氏脚步轻缓,林大老爷抬头望去,见是她来,目色渐柔,说她道:“怎么晚了,该是要早些睡的。” 顾氏浅笑着垂了头,舀出盅里的清汤,边回他:“原来老爷也知道已是这般时刻,该是要早些睡的。” 林大老爷接过她手中的汤碗,一小口一小口的饮着,顾氏在他对面那座坐了下来,瞧着他喝完一碗,起身接过碗来,重又帮他舀了半碗。 林大老爷边饮着,边若有所思的瞧了她一眼。 被看出心事的顾氏半叹口气,缓缓道:“二房的有些事情,原是的确不该管的。可自管起来,就没了避开的办法。上次那事,我同老爷也说过,事出突然,个中之事也是尽可能的压下来。也不知二爷是从哪听着了风声,偏是要到处去寻那车夫,我担心……” 林大老爷放下汤碗,拿起盘中布巾擦了擦着手道:“他这会子回来没?” 顾氏摇摇头。 林大老爷起身道:“我去院里走走,你先睡吧。” 顾氏听着林大老爷的话回屋里等着消息,待得三更更鼓敲完后,又过得许久林大老爷才回了屋来。 林大老爷似是怕吵了顾氏的安眠,轻手轻脚的合了房门,小心翼翼的进了屋,连个灯也未点,就着朦胧月光宽衣解带,动作轻缓,只发出了一点窸窣的声响。 顾氏听得他回来,本还想问他几句同他说些什么。见他如此动作,眼眶一热,心头一暖,抿着唇闭上眼来,承了他的好意,装着已经熟睡了一般。 第二日一早,天刚一大亮,林家就来了一位客人。 才刚出了月见苑院门的林二爷听着这消息挑挑眼眉笑了起来,那笑容里却有些古怪的味道。 林书茹的伤势还未大好,仍只能仰躺在床上歇养着。 碧婷大早上熬了药过来,听人说起王老将军登门,忙奔了屋中告诉林书茹知道。 这不是王老将军第一次登门,却是来得最早的一次。 如今林家的三姑娘林书茹生了场大病出不得门,或是说的伤寒病症,或是说的面疹发作,本就是个不多显眼的姑娘,又是林家二房的姑娘家,没个太过显眼的家世背景,关注她的人自然是少的。 奈何这王老将军也来得频繁了些,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林大老爷手段高明,居然同才回得京都的王老将军一见如故,相谈甚欢,结了什么莫逆之交,却不知道林大老爷一听王老将军过来,便头痛的要命,当真是比他那顶头上司工部尚书和左侍郎的争吵更难摆平。 林大老爷一身官服正准备去往工部,还未行到院外便听得通报说王老将军正候着,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这二房的三姑娘,终究是大奶奶顾氏带着一道去往韩府才遇上了事儿,大房在此间负有一定的责任,自然不能两手一摊,撒手不管。 林大老爷无奈,将头上的乌纱摘了下来,客客气气将人迎了进来。 那日林家翻覆,林书茹被甩出马车之事因着顾氏的快速反应,雷霆动作的安排死死压下来。 除了林家几个以及当日牵扯在其中之人知晓那日之事,便是林书茹本人都不太清楚在她昏迷之后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林书茹不问,不仅因为瞧着顾氏没有打算要告诉她的意思,更是因为大略想想,便觉问话不妥。 当时在左直胡同里除了被甩出车的她和被摔得迷迷糊糊的车夫,就只剩了三个人:一是王老将军,二是王老将军的副将,三是袁亦儒。 而无论跟这之中任何一个人扯上任何的关系,饶是说破了嘴,林家的三姑娘这事儿也是说不清。 林大老爷将王老将军往外事堂引,正碰着林二爷笑嘻嘻地跟了上来,同王老将军规规矩矩地作了个揖,仿佛是早有准备于王老将军今日的到来。 林大老爷眉头微一皱,却见王老将军眯眯眼,冲林二爷意味深长的笑了笑。 明明是第一次见着这威武候王老将军,林二爷却如同他相熟多年般,引着话头往那大漠荒沙的边塞生计上讲。 林二爷不探问王老将军这一大早来得林家的原因,一概将话题往王老将军最熟悉的方向引,说到后来,王老将军都忍不住呵呵的笑,问他:“我说着这些倒是起兴,可见你却是一头雾水兴致缺缺的模样。” 林二爷笑,笑容中谄媚的意味十分明显。 林大老爷心头咯噔一沉,恨不得现下便拖着他出去训上一顿。 索性林二爷总还有个度,到底还是要几分脸面的,言语动作也就只停在谄媚陪笑的份上,也没太出格。 王老将军坐了半时辰也没说出今日的来意,林大老爷百思不得其解,正考虑着如何变个法儿来问,王老将军却在此时突然哀叹一声,道了句:“我这一世孤煞,临到如今无儿无女,也无一人相伴,每一回得京都在这御赐的宅院中走上一遭,便觉这一生当真是凄凉不可言说。” 林大老爷一听他这话,面色立时铁青。 这王老将军也不想想自己今年寿数多少,怎好意思突然开口说出句这样的话来?就是年迈寂寥,也不该将心思打在了林书茹这样的小姑娘身上! 若是没有林二爷在旁,林大老爷便要寻个理由送客了。可这次不同以往,偏林二爷自寻了过来,王老将军隐晦间说的又是二房三姑娘的事情。 气氛微妙间,林大老爷这个大伯倒是不好开口送这个客了。 林大老爷斜睨了林二爷一眼,见他没有丝毫的不虞,还一副兴高采烈的欢喜样,心头顿时百味陈杂。 林二爷方要开口同王老将军说些什么,却被王老将军抬手阻言。 王老将军笑道:“但看林大人的脸色,怕是有些误会,这还是在此说个清楚明白些好。” 林二爷颠颠点头,目光熠熠瞧着王老将军。 王老将军敛容道:“总觉得是个缘分,机缘的事情,当真是说不清楚的。”王老将军话锋骤然一转,问林大老爷和林二爷,“你们林家曾有人在寿光待过么?”临到这时,他还是对蒋娉婷转述过来的话半信半疑。 一个叫惯了“祖母”、“祖父”称谓的人,为何会在昏迷时喃喃叫出“爷爷”这两个字?除了信个机缘天意,也无从解释起。 林二爷本是兴致勃勃等着王老将军后头的话,却没想到他突然将话头转了十万八千里,诧异万分半晌才反应过来,忙摇头回王老将军的话道:“我们家常年住荆州,寿光……只听闻却是无人去过的。” 林二爷说完,林大老爷也跟着点了点头。 王老将军颔首,目光沉沉。 他一生戎马,从未相信过鬼神之说,半生凄凉,走到如今血脉尽断。 他已是这把年纪,如今想来若是可以,他愿意选择相信某些难以解释的机缘之说。 他这一世太过苍凉,他想,他该是心神俱疲了,这才想要寻个可以依托的念想。 林大老爷的眉头越皱越深,林二爷目光中的欢喜越来越甚,催促王老将军道:“那将军的意思是?……” 的确还说得不够明白。 王老将军抖着花白的胡须,缓缓说道:“我……想将三姑娘认做义孙女。” 第95章 心窍 林大老爷这头遣了个人去往工部告了一日的假,那头送了王老将军出门,转脸便将站在门口满面堆笑点头哈腰的林二爷给揪了回来。 林二爷气哼哼地挣了好几下才挣开林大老爷揪着他的手,狠狠白了林大老爷一眼道:“干什么呢,干什么呢,大清早的。” 林大老爷青着脸,反问他道:“干什么?你问我?我倒是想问你要干什么?!” 林二爷咂咂嘴,上下打量着林大老爷的面色,哼了声,撇了眼,没吭气。 林大老爷拂袖背手,冷声道:“你想都别想。” 林二爷被他一斥,愣了片刻,突而好笑道:“嘿,又不是你那大房的事情,我这一房的事儿你凭什么管?!” “凭什么?!”林大老爷一横眼,焦躁道,“凭林家还没分家,凭我是你大哥!” 林二爷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是,是,是。我大哥,说得好,我大哥。怎也不见你平日时顾着我这弟弟,帮着寻个事儿做?” 林大老爷听他这么一问,不觉胸中气闷。 他怎没帮林二爷寻个事儿做?实在是林二爷自视甚高,瞧不上他寻上的事儿。也不看看如今这是在什么地方。这可是京都,是皇城,又不是从前那天高皇帝远就只他这知州最大的偏隅荆州,难不成他还想让自己帮他寻个三品大员的官儿当当? 人贵有自知之明,可他这弟弟经年来少年人的傲气不减,更添了眼高手低的本事,还不如过去闲赋在家时终日无所事事的纨绔模样。 林大老爷一时无语,在林二爷眼中瞧着,却觉着他这是被说中了心思,气短了。 林二爷腰杆挺得更直,同林大老爷争执道:“我知道,我知道我没你本事,我们二房也没人有你们大房那样的本事。如今我们家三姑娘有着这样的机缘能挣个好前程,你是存了个什么样的心思要从中阻挠?……或是你怕我们二房今后会比大房要好?” 林大老爷气得胡须直抖,“比大房要好?你是不知道?!若你让王老将军将三姑娘认做义孙女,她今后与林家、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林二爷理直气壮道:“怎么没关系?书茹丫头年岁这么小,都还没过及笄,当是要有父母照顾……” 林大老爷怒目圆瞪,戳着林二爷的心口,压低声音训斥道:“你不要告诉我你打的是这般主意!林家绝不允许你因这事脱族,也绝不允许你因这事让书茹丫头脱族!母亲待你如何,你自己扪心自问,如今她老人家年岁大了,身体又如此不好,受不得一点刺激。你敢在她老人家面前提出这桩事情,我保证你绝不能称心如意!” 林大老爷说话从来慢条斯理温文尔雅,而如今用着一种前所未有斩钉截铁的语气说出这话,直惊得林二爷缩了脖子白了脸。 林二爷斜眼儿瞧他,心口烧得慌。 他这个一母所出兄弟的脾气他知道,不说则已,一旦说出口来,必定是言出即行。 林二爷仔细一寻思,不觉又气短了三分。 林老太太自来比较心疼他一些,而孙辈中,又一向最为疼爱林书茹。老太太现在这身子骨的确不行,就是变个天也能恹恹好些日子,若是一个气不顺,被林大老爷张扬出去说他不孝,风闻名声可是件大事。 而且,若是名声不好了,也不知那王老将军会不会临时改了主意。 林二爷灰了脸瞧林大老爷,林大老爷更压低了声音,加重语气同他道:“还有,或是昨个儿晚上我说得还不够清楚,如今我再次提醒你!书茹丫头是你的女儿,亲生的,不是拣来的,你为着寻个你心意的前程,你要将她个丫头推去哪里?这还是因为王老将军是个坦荡君子,明事理知分寸,若是碰着别人,被你在外这一通捕风捉影逼来相谈,你是真要让你这嫡女嫁了足能做她祖父的人去么?!” 林二爷在他这一顿咄咄逼人的数落下,倒是毫无愧疚之色,义正言辞道:“王老将军也说他这一世苍凉,若是愿意寻个人,这等英雄人物还真是没几个人能配得上。” “是,原我也是打的这主意。那日之事,大奶奶瞒得紧,我这还不知道个中究竟。如今王老将军坐不住,过来我们家里头提了要收书茹丫头做‘义孙女’,便也就证明当中真发生了什么讲不清道不明的事情。” “如今退一万步来说,就算王老将军没有提出‘义孙女’,你说说有哪点不好?吃穿用度,尽是用的侯府规制,若是生下个小的,便能接个侯爷当当……” 林大老爷听他越说越离谱,呵斥了句:“闭嘴!” 林二爷翻了个眼,不忿道:“我们二房比不得你们大房,指不定日后还能出个状元爷,我们二房却是没什么指望了。” “人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若是书茹丫头舍了林家宗族,就是侯府的小姐了。日后说起人家来,还能有人撺掇着芸英,让她跟我来提将女儿许给个刑部司狱家里的儿子么?” “欸……我说大哥,你做官做了这么多年,你给我解释解释,这刑部司狱是个什么官职,是个几品官,又是干些什么的?等会儿……你们大房那林棋茹听说是许给谁了?” “就你那薛姨娘的女儿,大奶奶都能说了给颜大人的儿子。大理寺卿呐,几品官儿来着?啧啧,正三品!所以说,大奶奶还真是有本事!你们长房,还真是有脸面。我们二房呢?活该就是不用脸面,不该过活了是吧?” “唉,大哥,你说说看,凭什么大奶奶劝芸英听进了刑部司狱家的好?她那脑子不好使,大奶奶不是一向都知道吗?这有话,怎不当面跟我说呢?……哥,你说是吧。” 林二爷一番指桑骂槐,将林大老爷说得面上一半青一半白,憋着气却半晌撒不起气来。 顾氏自己也知道自己不该多管着二房这事儿,可瞧着二爷的心思越发不正,林大老爷也没同顾氏多提醒几句什么。说是为了自己不想人将林家家风说三倒四也好,说是纯粹看不过眼不想要二房贻笑大方也好。 总之,顾氏和林大老爷的确做了件立场不对却并非出于坏心的事。 林二爷偏要这么理解顾氏的初衷,林大老爷没什么好说的,任是说破了嘴,也该是说不清楚的。 林大老爷心生烦躁,不想同林二爷再说下去,最后道:“我不管你想要什么,一不许你气着母亲,二不许你伤了林家的脸面。二房的事情我们大房不管了,回头我也会跟大奶奶去说,二房的事情,我们一概都不管,随你们的便!但是话搁在前头,若是被我知道你要办的事情会让林家的脸面无光,不论怎么样,我都绝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嘿!”林二爷冷笑,这还威胁起他来了,成呐,这人做了大官儿,果真是不一样了,从前那一日都说不出几句多话来的人,可上哪儿去了。 他心头好笑,冲林大老爷又“嘿”了几声,却见林大老爷眉头紧皱,万分不耐烦的拂袖而去。 林二爷翻了个白眼,揉揉鼻子望天,小声嘀咕道:什么货色。 林书茹喝完药睡了一会儿又醒了,许是这些天休息得太多,白日睡了夜间也要睡,如今再难深眠,一天里醒着的时间倒是越来越多。 芳草见林书茹醒来,忙扶着半坐起身,碧婷端了杯水,林书茹摇摇头,她便又去放了在桌案上同林书茹道:“姑娘该是要好好休息的,这伤得凶险,该要好好养着精神,气血才能跟着好。” 此是有人撩了帘子进屋来,林书茹侧头一看,原来是蒋娉婷。 林书茹笑着,声音虚弱道:“这院里的人越来越没规矩了。怎么蒋大小姐登门这么蓬荜生辉的事情,也没个人通传。” 蒋娉婷剜了她一眼,见屋里也没旁人,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床边,道:“少来酸我。方才丫头要传,被我止了。有什么好传的,听着我过来,就你这模样,又不能过来门口接我,省省旁人的气力吧。” 说完,同林书茹一道笑了起来。 两人又玩笑几句,蒋娉婷就直接表明了来意:“真是烦死了,近几日来托我的人还真是多。前些日子是王老将军,今个儿倒是个新鲜人。你猜猜。” 林书茹想也不想便摇了摇头。 蒋娉婷作势在她的胳膊上掐了一把,看似凶狠,倒也不痛,“你就不能认真猜猜?” 林书茹无奈推她:“来托你的人,我哪猜得到。” 蒋娉婷的人缘在京城极差,就只个身份稍还能说叨几下,能逮着她跑来找林书茹的,林书茹还真想破头都猜不出来。 蒋娉婷无趣,直接道:“行了,行了,不猜就不猜了。告诉你吧。袁亦儒托我帮你那表兄将去年……是去年吧,不记得了,反正是你表兄捎给你的那两本话册带回给他。” 林书茹一愣,“什么?” 蒋娉婷朝她的大丫头使了个眼色,那丫头便将手托的东西交了在碧婷手上。 蒋娉婷道:“安神香。点香点出问题来可别找我。袁亦儒让给带的啊,还说不让说。欸,快点把话本册子拿出来我瞧瞧。” 第96章 前程 芳草端着盘糕点站在蒋娉婷的右手边,蒋娉婷捻了块芙蓉糕咬了一小口,边翻着手中的话本册子,不可置信地问林书茹:“就这个?” 林书茹点点头,面带微笑回应她道:“就这个。” 蒋娉婷一头雾水:“请问这种破东西为什么要带回给他?” 林书茹同样摆出一副不解模样:“这还得你去问他。” 蒋娉婷“哗”地一声将那话本合了上,抖着书页问林书茹:“这该是大老爷们儿看的东西,你怎么会有兴致看?” 林书茹目光一顿,突而问她道:“怎么,最近跟韩家走得挺近的?” 蒋娉婷一愣,不自然道:“怎么突然问起这个。”她捋着一道发丝勾到耳后,又将两本话册整了整,转头递给她的丫头,用连贯的动作躲闪着林书茹的眼神。 林书茹轻声笑了起来,“若不是跟韩家那位公子走得近,袁亦儒又怎么能找得上你、托得了你。” 蒋娉婷凌了林书茹一眼,抿抿唇,将方拿起还未来得及咬过的那块芙蓉糕又扔了回盘中,绷着脸拍拍手,道了句:“没趣,走了。”说完,便就带着丫头急匆匆地走了,好似火烧屁股一般。 芳草眨巴眨巴眼,瞧着被蒋娉婷扔回盘中的点心,又眨巴眨巴眼,瞅了瞅撩起放下后微动的门帘,问:“姑娘这是将人气走了?” 林书茹笑着摇摇头,指了指被碧婷放在那头桌案上的小包袱,边道:“我哪有本事气了她,她那是被羞走了的。” 碧婷随着林书茹笑,将那包袱取来,放到林书茹床头边,拆了包袱,里头是个黑漆檀木的匣子,雕的虫鱼鸟雀栩栩如生,单看这手工就知这匣子价值不菲。 林书茹不觉纳闷,她与袁亦儒顶多算个点头之交,怎会有人舍得送个这样体面的东西给并不相熟的人? 而且,按蒋娉婷的原话,袁亦儒似乎并没有想要林书茹知道这物件是他所送。这就更令人想不通了,难道这袁家二少手里头闲钱太多,不弄出去点,揣在手头上烧得慌? 林书茹匪夷了一阵子,越想越奇怪。除了这匣子安神香,更奇怪的是袁亦儒托蒋娉婷来讨要话本册子。 当初林书茹拜托沈绍延去寻话本册子时,的确也没在事后将买这两册本子的银钱贴补回去,主要也是因为林书茹以为沈绍延会自己贴给袁亦儒。可今日袁亦儒能来要,说明沈绍延可能还真没贴过,却也不定是沈绍延和袁亦儒的关系太好,没紧要过这几钱东西。如果是这么说,那这两本书就算是袁亦儒借了给林书茹的,如今还回去倒也无可厚非。 可是这都一年多时间了,又不是本多值得珍藏的书,怎么这头如此大方的袁亦儒,又在另一头显得这般小气呢。 林书茹越想越想不清楚个中究竟,只好结束这没有线索的盲目探究。 这些天来睡得并不好,又离着午时尚有一个多时辰,正好试试这安神香小憩一下。 碧婷从沈氏那拿了个掐丝珐琅双耳熏炉过来,依着王善家的的指点,将蒋娉婷带来的安神香熏了起来。这香十分清淡,是一种轻柔绵软的晨起花香,带着朝露的清新味道,闻着让人顿觉心情舒畅,神思也跟着松懈下来。 王善家的心道这侯府来的,果真是个好东西。正想着,听得外头有人通传,王善家的忙拘了动作直了身站到一旁。 丫头打起帘子,林二爷头一低进了门来,瞧见屋里头不止有林书茹的两个贴身丫头碧婷、芳草,还有个沈氏旁的王善家的,眼神闪烁几下,不自然地咳了咳。 不过转念想想,有个沈氏那头的人在也好。王善家的是个聪明人,待会儿定会听出他话语中暗藏的几分意思。沈氏总该要知道些自己的心思,不过迟早的差别。而他又没得耐心同她多说几句,还不如让这带着管事婆子帮着去传个话也好。 “父亲。”林书茹的声音极是虚弱。她佯装着动作轻缓地挣扎了两下,林二爷皱了眉头忙道:“躺着,躺着。” 林书茹也没真想起来,听他一说,忙又躺回去了。 芳草端了张太师椅来放到林书茹床边,林二爷便坐了下来。 父女俩相对坐着,却是两相无话,双方都别过了对方目光望向别处,屋子里一时间相当静默。 人与人之间,太过于客套便是疏远。当林书茹初初穿来这个世界穿成林书茹时,她很感激上天给了她这么个继续生活于世的机会,更感谢这一世有父有母。曾经,她最大的愿望便是好好的侍奉双亲,而如今却全然没有了这样的心境。 她无法用超脱于一切的大爱,来对待这个终年对自己和疼爱自己的母亲冷漠疏离,甚至有时还带着些不屑的父亲。 沉默中,林书茹头脑昏昏,起了些睡意。 林二爷倒是精神着,琢磨了半晌,清清嗓子尽量模糊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意思,对林书茹说:“二房的嫡出孩子就你一个,父亲总是要为你寻个好前程的。” 没头没尾,林二爷突然说了这番话,林书茹心头不觉警惕。 她几乎没指望过这从来不对自己有多上心的林二爷会掏心掏肺的为她挣个多好的前程,林二爷这话若是拿去哄林画茹,倒还能信上几分。 林书茹且听着,面上不动声色,想着尚有大奶奶顾氏真心实意的为她着想,还有沈氏将她捧在心尖尖上,外加林老太太对她发自心底的疼爱,林书茹眼中便浮出了真心实意的笑。 这笑太过真诚温煦,扎得林二爷心里头有些慌乱。他咂咂嘴,良久后问林书茹:“有句话说的好,有得必有失,有失必有得,……”林二爷想说,要得个好前程,总得要有些觉悟才好。 林书茹听他的话越说越不对劲,交握的手紧了紧,目中的怀疑神色一闪而过,林二爷倒是什么也没发觉。 林二爷还想着要说点什么,林书茹突然打了个呵欠。 自这个呵欠一打起来,便开始没完没了。 林二爷蹙了眉头,一肚子牢骚,对这没个半点仪态的嫡女更是不喜了。 碧婷见林书茹暗暗朝她使了个眼色,忙解释道:“姑娘这些日子精神头不好,方才忠勇侯府的小姐带来些安神香,老爷进屋前刚巧点了,姑娘如今困着,想来该是这香起效了。” 林二爷听着点点头,见林书茹一脸困乏,心里头拧得慌,好半天都没说话。 果然还是太急了些,想着便往林书茹这来了,这才碰了个不巧。 林二爷微微撇了撇嘴角,一副不耐烦的模样。随后深深吸了口气,起身正欲说声让林书茹先好好休息着,等她精神头好些了再来同她说,才一张嘴,却突然卡了壳。 林二爷愣了愣,转头朝那袅袅生烟的掐丝珐琅双耳熏炉看去,眸子里满满的惊疑不定。 “这,这……”林二爷连着说了两个这字,却扯着尾音没有下文。 林书茹装困装得真晕了头,眼皮沉沉,勉强打起精神应付林二爷道:“父亲,……怎么?” 林二爷指着那掐丝珐琅的双耳熏炉,问她:“里头燃的安神香是那蒋小姐拿了来的?” “嗯。”林书茹疲乏地回答。 林二爷扫眼瞧见另一侧案台上,放着那装有安神香的黑漆匣子,目色越来越沉,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两转,像是终于寻出了什么线索。 “睡吧。”林二爷急不可耐地出了门去,临走时匆匆同林书茹说了这么一句。 林书茹淡淡地应了声好,朝芳草招招手,碧婷和芳草一人扶着她,一人铺陈好枕被,服侍她睡了下去。 碧婷将王善家的送出门,便听王善家的道:“姑娘这些日子睡不踏实,怎也没跟太太提过?” 碧婷道:“姑娘说困了就补觉,反正日里夜里也没什么工夫可做。若是跟太太提,怕让太太白担着心,自是不许我们说。” 王善家的叹了口气。 一阵风缓缓拂过,带起两人衣着上附着的淡雅熏香,碧婷抬起袖子闻了闻,同王善家的笑道:“这倒真是个稀奇东西,闻着清淡,味儿倒是绵长。” 沈氏在屋里头做着针线,见王善家的回来,忙连珠炮的问:“怎么去得这么久?姑娘屋里有什么事情?怎的不许我过去瞧瞧?” 王善家的直笑:“姑娘是想让您好好歇会儿。” 顿了顿,王善家的又道:“方才二爷过去瞧姑娘了。” 沈氏听着高兴:“瞧了多久?” 王善家的道:“也没坐多久。主要是点了安神香,姑娘闻着起了效,困得厉害,二爷不好多待,便说着等下回姑娘精神好些了再过来。” 沈氏的脸立马就拉下来了。 半晌后,沈氏问:“身上什么味儿,怪好闻的。” 王善家的笑:“蒋小姐带来的安神香的味儿,奴婢只在屋里转了圈就蹭着了些。” 沈氏冲她招招手,王善家的行前半步,沈氏又细闻了会儿,点头道:“这味儿闻着舒心,那蒋小姐倒是个好的。” 第97章 南音 袁亦儒翻身下马,将缰绳交了在书童南柒手中,转头走入袁府。 冷不防凑上一张笑盈盈的热脸,是屋里的长乐,笑得窘迫,挠挠头。 袁亦儒上下打量他一番,问:“不待屋里,守在这做什么?” 长乐搓搓手,没好怎么说,哈着腰凑近身道:“屋里……守不住呢。” 袁亦儒定了一眼,旋即朝着他那院子里去,也没多问什么,想来已经猜到麻烦是谁了。 长乐摸摸鼻尖,觉着有些冷飕飕的,夏日和暖,他却冒着冷汗,也不知道这通风报信的罪,最后会被怎么清算。 等袁亦儒赶到院门口时,袁珂柔领着俩丫头正要折返,这在门口便撞了个正着,一眼见着袁亦儒立马乖巧地福了身子,道了声好。 袁亦儒盯着她的眉目看,眼神却是有些空,像是什么都知道,又像是什么都不知道。 袁珂柔清清嗓子,回了他一个干笑,袁亦儒便在此时问她道:“找我?” 袁珂柔凛着眼瞧他,嘴角尤挂着一丝还未来得及退却的干巴巴的笑。 “何事?”不待她回答,袁亦儒又问。 只是他问得坦然,不同于那抓了现行犯的得意,也不同于茫然不知的模样。虽是紧盯着袁珂柔,面上却又没什么表情,实在是别扭。 袁珂柔交握着手,扫眼望天,冷不丁白了那苍苍白云一眼,撇撇嘴道:“你那长乐不是说了么?” 站在袁亦儒后头被挡了大半的长乐听闻自己的名字,惊得立即探了个脑袋出来辩解道:“姑娘冤枉!奴才什么都没说!” 袁珂柔斜着眼瞪他,他又重复道:“奴才什么也没说!!” 袁亦儒斜了长乐一眼,长乐立即收了声。袁亦儒对袁珂柔道:“既然来了,空手而回总是不好的,对吧。”说完,便同袁珂柔擦身而过,朝屋内走去。 袁珂柔犹豫片刻,轻啧了声,转头跟着袁亦儒的脚步追了上去。 袁亦儒屋里的丫头本就不多,加上他又嫌丫头几个凑在一处总有些吵闹,如今就只剩下茗烟一人。 瞧着袁珂柔跟在袁亦儒后头走回屋里,茗烟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眼见袁亦儒目中淡淡的,也没什么多余的神色,茗烟心中更是忐忑不定。她看向长乐,长乐抽了眼转头望着案台上的白玉瓶,一副要将素色白胎的灯笼瓶看出花儿来的模样。 茗烟的眉头隐隐皱了皱,交握的双手拽得更紧了,心头发虚,手心沁着丝冷汗,以至于袁亦儒让她斟杯茶来也没听得。 袁亦儒又重复多了一遍,茗烟这才恍过神来,忙去准备。袁珂柔坐得端正,气定神闲的等,喝了半盏茶也等不见袁亦儒给个说法,放了茶盏问:“倒是还要等个多久呢。” 袁亦儒缓缓道:“在想着该给什么给你才好。原不是给过你了些么?” 袁珂柔最烦他装蒜,语气里头开始有了些不耐烦:“廉州的玉石又不是个大好的,亏你也能送得出手,……” 袁亦儒笑:“廉州还真只有玉石最拿得出手。难不成你想要些灵芝、药草之类的?” 袁珂柔抚着右手食指的指甲盖,漫不经心地打断她道:“要你那装香的黑漆匣子。” 袁亦儒目中笑容深深:“你倒是识货的。” 袁珂柔点点头敷衍道:“谢二哥,过奖。” 袁亦儒转头对茗烟道:“去把匣子从床头下的暗柜里拿出来给小姐。” 茗烟喏喏应了声好,便即退下。袁珂柔一愣,转头用质问的眼神瞪身后站着的两丫头,旁的茗笙附耳道:“茗烟那丫头方才却没说过床头下有个暗柜的。”袁珂柔边听着,眼神深了起来,瞧着茗烟远去的背影,心道从这丫头的反应中看,倒是不像不知道床头下有个暗柜的事情。 袁珂柔不禁在心底里将袁亦儒这一屋子上下狠狠唾弃了一遍,唾弃到最后,却又忘记了自己唾弃的主旨是什么。 等了好半晌,终于等得茗烟回来,却见她是空着手的,袁珂柔就不觉纳闷了,问道:“东西呢?” 茗烟声若蚊蝇,回袁亦儒:“少爷,暗柜里什么也没有。”说完,大气也不敢出一个,屏声静气地垂着头听袁亦儒的发落。 屋里头静静的,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袁亦儒的身上。只见袁亦儒思量片刻,突而轻轻叩了桌案一下,说:“我记起了,好似连匣子带香都送了给王老将军了。”虽然是猛然想起般的语气,面上却没有突然想起某事的乍然。 袁珂柔耷了眼,歪歪嘴,知他是在耍弄自己,却因未得袁亦儒同意贸然翻找着他屋子理亏在先,也不好做出愤然离去的样子,咬咬牙,道:“王小姐在时,也没见二哥同王老将军这般好呢。怎么王小姐不在了,倒是活络得紧了?” 袁亦儒笑了笑,满目难以言状的复杂神色,别过头,朝敞开的侧窗望去,外头是抽了绿枝的垂柳荫荫。 袁珂柔这才想起如今袁亦儒深陷舆论的泥塘之中,如今连个正经来说亲的都没有,自己或是说到了他最难堪之处,一时间心头惴惴,也不好劝些什么,也不能将方才说出的话吞回去,面上显出了焦急的神色。 她霍地站了起来,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万分紧迫的事情,一边说着似乎要那黑漆匣子也无甚可用,一边说着要赶着去母亲那头,匆匆离开了。 袁珂柔前脚刚出院门,南柒后脚跨步进了屋,附耳同袁亦儒小声说了几句。 袁亦儒颔首,垂目望向俯跪在地的茗烟,语气和缓道:“屋里的丫头,如今也只剩你一个了。”顿了顿,他便打发茗烟道,“行了,下去吧。” 茗烟应了个喏,退了出去,旁的长乐得了个眼色,忙跟着南柒一道退出门去。 袁亦儒摊开手掌,瞧着指尖浅淡的罗纹罚着呆,仿佛闻到了一丝馥郁的馨香,微微敛起眼眸,恍然间失了神。 威武侯府邸里,王老将军手握一枝驳了灰黑色的断枝,看着后花园里砌起的沙盘,从中一划,便即陷下一道轻浅的凹痕。 这沙盘所砌乃是与戎狄交界之边境,近年来戎狄势强,每至岁末总会生出些事端。 沙盘中沟壑深陷,王老将军眉目紧皱,方禀了几句的副官悄然退了下去。 林家这几日的风头有些怪,人人都瞧出了林二爷面上的得意。 林家一向都是大房风光,二房少有值得说叨的,谁也不知林二爷如今透出的那么点儿意气风发究竟意味着什么,倒是陈妈妈在林二爷伴着林老太太说话时,从他的字里行间中觉出了些不寻常。 大奶奶顾氏听着李迎家的将话传过来,只得无奈一叹。 林大老爷已将那日同林二爷间的争执同她说了一二,她便知道二房的事儿她再不能管。 可叹那丫头如今病着,恹恹的样子神气儿也不好,沈氏也没觉出了什么异样。 待得林书茹大病初愈,老太太便催着沈氏去寺里吃几日斋还愿,并添些香油钱。林书茹在床榻上卧了这么些日子,瞧着外头骄阳似火,自己这一身却似发了霉般,正憋闷得厉害,却在此时听碧婷说沈氏领着老太太的命,明日便要去往南音寺里住上几日,赶忙跑去沈氏膝前各种的软磨硬泡,终究是将沈氏磨了下来。 去往南音寺的那日,天气闷闷的热,层云密布中金灿灿的日头被掩盖了踪迹,王善家的猜是有场倾盆大雨会下,忙催促车队行快些再行快些。 待得赶到南音寺时,恰避过了一场滂沱大雨。南音寺的小尼将沈氏一行引进一间小院,本是备了给沈氏和她带着的几个随行丫头、婆子,如今加了林书茹并她带着那些个,显得有些挤,却又因为临时添人添得着实有些急,寺里一时也排不出个更大的院子来,娘俩只得如此将就着。 南音寺里多是京都官家的女眷,又是建在清幽的山林间,便是不跪拜在佛龛前吃斋念佛,也觉得心思沉静下来。 午时三刻,外头的雨停了,日头重又悬在当空,却不是京城里觉着的火辣辣,倒有几分清凉,也不知是不是这寺坐落于半山林间的因由,像僻出的避暑山庄。 本该是小憩时刻,林书茹却是异乎寻常的精神。难得出了宅门,没得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也没得那么多人需要应付,想想都是一身轻松。 精神奕奕的林书茹在屋中转了两圈,翻了翻备在案上的几本佛经,撑了半面窗看了看外头的天色,便即回头对碧婷和芳草道:“难得出个门,该要出去转转。” 这进院子着实有些小,要想偷溜出去着实不太容易。林书茹方一出门便被抄经的沈氏逮了个正着,陪着坐了半个时辰也没寻着个机会,只好在旁搭了个桌案,同沈氏一道抄起经文来。 待得申时初刻,一个眉目清秀的小尼过来道是师太有请,林书茹暗里吐吐舌头,心道总算是等着了个机会。 沈氏倒也清楚她的心思,这寺里清幽空静,四下走动走动倒也没个大碍,方才瞧着她要偷溜,不过是拘着收收她的玩心而已。沈氏一向也没个恒久的主意,见林书茹不愿跟着去听讲经,便央着小尼又叫了一人来带了林书茹四下走走,散散心。 哪知道这叫来的小尼本该是侯着对面院里吩咐的,没走几步便被催着去备这寻那,这头却又被嘱托着领林书茹四下逛逛,一时间急得直跳。 林书茹第一次来这南音寺,原不知道这寺里如此之大,正感叹着的确是有个人带路才好,却见这小尼急得抓耳挠腮,于是道:“要不我在这地等着,你去弄好了再来带我不迟。” 小尼想想,这样最好。既不辜负师姐的嘱托,也不落了本应的职责。同林书茹告了数声抱歉,应了那院里人的求去寻东西了。 林书茹站在树荫下候着,却是左等她不来,右等她不来。后又等了半刻钟,林书茹终于没了耐性,瞧瞧后头被层叠绿荫覆盖住的白石铺就的路,道:“芳草且在这等着她。我和碧婷去那头走走,待她来了,你便领着她跟上来。” 芳草应了声,站在绿荫下伸长脖子望着小尼离去的方向,巴望了许久终于等了那小尼回来。 小尼见侯在此处的只她一人,忙问:“你家姑娘呢?” 芳草愣愣瞧了后头那林荫路一眼,道:“姑娘自去了那头,让我候在这处,等了小师傅过来跟上去。” 小尼听了,面色一变,咬着唇往后头那林荫路上走,边怯怯问:“你家姑娘没走多久吧?” 第98章 忐忑 林书茹倒也没行出多远,不过是经了几道岔路后,有些失了方向。 都是难能出门的丫头,碧婷伴着她绕了几道,这会儿也有些晕,天南地北的辨不清楚方向,便劝林书茹等等,且让芳草他们跟上来再说。 林书茹方才等那小尼已经等了那么久,此时哪里肯依她,只道是再走走便回屋去算了,就又转了几步。 待要转头回去时,却彻底迷了方向。林书茹带着碧婷团团转了几圈,倒是越发的找不着北。林书茹望着眼前这些布置得毫无半点印象的花丛草木干瞪眼,碧婷更是一个头两个大,忍不得又叨了她句:“这下可是好了。” 先前还赞这处人迹罕至,如今却因连个问路的人都没有而发愁,正是急坏了这一主一仆。 等行到一处,似是对这周遭布置有些印象,碧婷见着林书茹额间起了丝丝薄汗,心头挂着她才病愈不久,怕会累着身子,不由分说的将林书茹扶到树荫下站侯着,边拭着她额上的汗边道:“这处倒是瞧着眼熟,八成是寻着道了。姑娘且在这歇个脚,奴婢这就去叫乘软轿来。”说完,也不待林书茹的反应,即刻转身匆匆行远了。 林书茹向着她远去的背影“喂”地一声唤,却没叫得住她,眼睁睁地看着碧婷的身影消失在葱葱郁郁的林荫深处。 难得碧婷自作主张,显然是自己的面色瞧着大不好。 林书茹叹了口气,抽了绢帕出来擦擦额间、鼻尖的细汗。 才不过是走了一会儿路,若是上一世的那副身体,必然还是精力充沛的,而如今这副小姐身子,再加上大病初愈不久,还真是走一步就三喘气。 身边没个说话的人,只身一人侯在这苍翠静谧的山林间,倒是有些寂寥。 林书茹低着头,看那些被枝叶割裂落在地上的寸寸光斑。徐徐清风拂过,带着些泥土的清新味儿,夹带着山涧流水淙淙的轻响。 突而听着些声响自头顶处传来,林书茹偏头看去,见有两只松鼠一路追逐跃下,落到离得不远的地面上,似是不怕人,瞧瞧林书茹,用类似上下打量的目光,端看林书茹的目光颇似奇特,后又追闹着跑远了去,钻入一簇草丛中没了踪迹。 林书茹正要收回目光,却见那草丛微动,拨了半晌露了一个小脑袋出来,黄豆大小的眼珠子闪着乌亮亮的光,巴巴瞧着林书茹的模样,看来真是拿林书茹当了稀罕物瞧。接着在它旁边的那簇草丛也被拨了拨,探出了个棕黄毛色的小脑袋,两双小眼睛眨巴眨巴的瞅着林书茹,好奇的模样倒是比林书茹初看见它们俩时更多些。 瞅着这两只松鼠颇有些意思,林书茹便朝着它俩转身过来行了一步。 像是被她的动作惊了一跳,两个小脑袋立即缩了进去。等过了片刻,听着没什么动静了,这才又探了头出来。 林书茹本是作势要逗这两只松鼠,这会儿被搅着玩心大起,想着去吓唬吓唬这两个小东西再回来待着,便一路追着这两只松鼠趟过了几拨齐肩高的树丛。 林书茹追着有趣,身上有些丝线被勾挂了起来也只随意抚了抚拍了拍没个计较,前头跑着那两个小东西大约也是知道了追来的姑娘并无恶意,见她行得不快,就跑一跑等一等,倒似在同她玩耍着。 等林书茹再拨了下一丛,跨步行前突然扑面而来沁凉的薄雾,便见一带潺潺溪水自山隘间蜿蜒淌下。 前头那两只追着对方的尾巴转着圈玩,见林书茹寻过了来,吱溜一声窜上溪水边的那株玉兰树上,歪着脑袋并着身子低头朝林书茹看。 林书茹跑到那树下抬了手轻轻一跳,虽是没够着,却着实吓着了那俩小东西。两只小松鼠急急忙忙地溜到了更高一级的枝杈上,双双挺着小胸膛冲林书茹左歪一下小脑袋,右歪一下小脑袋,仿佛是在得意满满的示威。 这回,林书茹除非是爬树上去,否则是再不能吓唬它们了。 林书茹捋了袖子,插着腰抬头,冲那两个小东西做了个鬼脸。就在这时,突然听到了不同寻常的声响。 林书茹顺着声响传来的地方看去,见得一个颀长身影闪身在不远处一颗两人宽的大树后,心中不由一惊。 那枝上的两只松鼠一只仍在瞧着林书茹,另一只却转了背去瞧另一头躲在树后的那人,两只松鼠蓬松的大尾巴晃了晃,又呼啦一下子倒了个个儿,方才瞧着林书茹的那只转去看树后拿人,而方才看着树后拿人的又看回了林书茹。 相比于它们一如既往的活泼样,林书茹方才的神气劲儿被那一惊之后驱得烟消云散,左右看了看身边景致,发觉竟是同先前行走之处截然不同,林书茹便知不好,想来或是自己误打误撞的走出了南音寺的地界了。 林书茹心道不好,赶忙转头拔腿便往回走。无奈她之前走的不是大道,而是循着两只松鼠的足迹而来,如今也只能凭着记忆中的印象照着来路往回跑。 林书茹方才只瞥到那人影一眼,单从身形高度觉出该是个男子,也没多留意这身形打扮是否和印象中记忆中的哪个人有所关联,又因逃得急,也没细细回想,只顾着急急往齐肩高的树丛里钻。 这一幕被藏身于树后的人瞧在眼中,便成了令人哭笑不得的奇观。 袁亦儒听着踩踏草丛的咔嚓声传来,微微探头往树后瞧去,忍不住扶额。在他的目之所见里,林书茹还真是少有正儿八经的模样。 今日本是来赴一场诗会,来人颇杂,多有语气尖锐之人,听在耳中不仅刺耳更是刺心,袁亦儒便悄悄退了席,在这半山间随意走走看看。 他寻着那一带溪水往上,本是兴致所起,从未料到半途中会碰上只身一人的林书茹。 袁亦儒远远看着林书茹将袖子捋到胳膊叉在腰上,气呼呼地瞪着头上那挺着肚子的两只小松鼠,粉嫩白皙的胳膊露出来,仿佛玉雕一般,瞧得袁亦儒呼吸一窒,突然刹了步子,脑中本是思绪纷纷却又抓不住线索,就在林书茹望来的那一刹那,所有思绪消散成了空白一片,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袁亦儒几乎是本能反应一般,迅速地闪身,躲在了近身的那颗大树后头。 先前行过来的时候,林书茹的衣上已勾了些丝线出来,如今这么慌不择路的逃逸一般,被那些断枝一带,林书茹的一身衣裳简直是不能看。 林书茹对自己很无语,一时间责怪自己追着松鼠跑出这么远,一时间心道自己怎么说也是个受过现代文化洗礼的人,见着个男子像老鼠见了猫似地逃之夭夭,光是低头看看这一身狼狈,就知道自己是有多丢人,还不如堂堂站在那处装着无事一般的气定神闲。想及此处,林书茹又兀自在心中喟叹:可惜这个时代由不得她气场强大,若是被人瞧孤男寡女立于一处,她倒不怕被人指着她的脊梁骨说叨些什么,却怕连累了沈氏在林家在林二爷那头更没了位置。 等林书茹又迈过一带草丛,突然意识到一件很汗颜的事情,赶忙上下左右将全身搜了一番。这一搜不要紧,林书茹不由得捂了脸。谁能告诉她还有比这更悲催的事情吗?她先前拽在手上的帕巾是掉去哪了? 正是越急越没了思绪,林书茹挠头想了好半天也没想起来,那帕巾究竟是在她追着两小东西的最初给刮蹭掉了,还是在方才急哄哄地逃跑时给落下的。 林书茹站在原地,心情复杂,忐忑并煎熬着。 若是追来时掉了,此番返回头去大约是能寻着,可若是逃跑时给落下的,再一个不好彩被好事之人拣了去,光是想想就心头别扭,更别提那帕巾下头还落了个款,要是被好事之人给拣了,真是怎么唱都可以。 林书茹一额头的黑线,越想越觉着不妥,越想就越是想要转背回头去寻。 一边是同那男子照面的风险,一边是被人捡去贴身物品后唱通街的风险,林书茹挥了一头冷汗,下了决心:还是回头吧。 她扯扯衣襟,又抚了抚身上那件被勾了丝线的样子已经十分惊人的衣裙,吸了一口气,带着闯梁山一般的心情往回走,拨了树丛走出来,发鬓两侧挂了半片枝叶,一脸狼狈的对上了恰站在树丛那头的袁亦儒。袁亦儒方拾起勾落在地绣有莲叶荷花的帕巾,见着上头还有落款,顿时尴尬万分,重新仍回去显然不好,可收在他这里若是被人瞧见了,更是大大的不好。 袁亦儒正犹豫间,未料到林书茹转头回来,用着力气分拨开树丛,显然就没有办法扮出人前的淑女样。 见着正对面站着的是个熟人,林书茹呆了呆,反应倒是很快,扫眼见袁亦儒手持着才刚拾起的帕巾发着愣,抬手扯了那绢帕一角一抽,忙将绢帕抢了过来。本打算就此离去,拔腿要走时突然想起该还是要循些礼貌,转头同袁亦儒嘟喃了句:“谢谢。”声音是不大的,诚意是没有的。 袁亦儒听着她这敷衍语气就些不大高兴,沉声冲林书茹问了句:“就这样?” 林书茹觉出他语气中的不满,可礼数既然已经失了,这会儿也想不出来怎么圆回去的好,只得硬着头皮说了句:“就这样。”说完,一溜烟儿的不见了,只剩错愕在原地的袁亦儒,和那头树梢上并头站着的两只小松鼠。 等碧婷叫了乘软轿过来,和芳草、小尼一道寻着了林书茹的时候,只见她半生倚着树,一头发丝松垮垮的拢在后头,显然是自己动手简单梳理过一番的。着的一身绣云罗暗纹的素色衣裙,不知是被怎么勾出了条条丝线,猛一瞧着像是逃奔了多日得寻的人儿,可又没有正的逃奔多日沾染满面满身尘土的模样。 碧婷道了句:“天哪!”率先跑上前来,上上下下的拂着林书茹身上那些勾脱的丝线处,边问:“姑娘这是怎么了?” 站在软轿那头的小尼听着这一问,目中便开始有些复杂的神色闪烁,似是在心里头暗自揣测着什么。林书茹瞥眼见她那模样,猜她是知道今日这南音寺的后山界外袁亦儒会出没于此的因由,心道该是要想个主意来解释解释这一身的狼狈模样。 芳草跟在碧婷的后头走上前来,仍是惯来的那副憨直到显得有些呆傻的模样。见林书茹没回碧婷的问题,遂眨巴眨巴眼,重复又问林书茹道:“姑娘这是怎么了?” 眼见这一身模样没什么好借口解释,林书茹汗了汗,压低声音同碧婷道:“怪你帮我寻了个好地方让我等。” 碧婷听得林书茹责怪,更有些慌,左右看看这处清幽,也不见什么危险,怎么会弄成这副样子呢? 林书茹撇撇嘴,指了指身后这颗生得极是繁茂的大树,补充道:“你给选的这处倒是荫凉,连着些小动物也喜欢得紧。方才你才走不久,便溜下两只小松鼠,也不知道为什么偏不怕人,给蹭了我这一身,赶也赶不走,倒是还好没花了我一脸。” 碧婷听着倒抽一口冷气,哪曾听过什么人迹所在处的小物有这么大胆子的,也只是听说在荒山野岭里平常人多不去的地方,可能碰着些不识得人的动物偏不怕人。 碧婷被吓了这一跳,开始仔仔细细地查着林书茹的身上可曾被挠伤蹭伤些什么。查了一个通遍,终于舒了口气。 还算是好,那两只胆大包天的小物索性没有将她们家姑娘给挠伤,没想到个小物居然还有几许分寸。 芳草在旁帮着碧婷的手查看林书茹有未伤着哪处,边问了句:“姑娘这一身都是被那两只小物给挠的?”她瞧着不像,便起了打破沙锅问到底的精神。 林书茹抿着唇不答她的话,光是笑眯眯的望着她。不知道的人瞧着觉着这家姑娘的脾性可真是好,知道她的碧婷和芳草汗了汗,心道居然信了姑娘的瞎话,方才那一下真是给急得直跳。 那边站侯着的小尼偶听得她们三个低声说话时漏出的一两句话,先前存于目光中的疑惑便随之消去了几分,仰头瞧瞧那绿葱葱挡了天的大树,眼睛里多带了些好奇,睁着双大眼睛侧耳努力地听林书茹那头说起或是这树上住这的两只松鼠,不仅生得漂亮机灵,还活泼得将她身上的衣裙连着手帕都扒拉成了这副悲催模样。 林书茹见这小尼越听越信,便越说越带劲。碧婷看她眉飞色舞,就快说得没了分寸,忙在扶她时捏了捏她的手腕。 不过到底是年纪小,那小尼听着倒是信得很。等林书茹上了软轿行了一段路,回个头去看,她依然万分稀奇地仰着头眼巴巴的盯着森森叠叠的大树望,目光烁烁的,像是在等那两只调皮的松鼠下来,碧婷忍不住道了句:“叫了两声了小师傅似还没听着般,被姑娘的话迷着在那,可该怎么办。” 三日后,林书茹便跟着沈氏回了林家。 本想着难能出来一趟转转心情,可就因为林书茹方一出门就一身狼狈模样回来,这几日可是被沈氏狠狠拘在了院子里,除了陪着去往师太那儿,可没有再挪腾到别的地儿,反倒是比在林家宅子里的时候更约束得厉害。 唯一的亮点可算是这寺里的菜食,虽说一律皆素,却是费了足足的心思和工夫,将那菜肴做得带出了荤食的味儿,又配搭得色香俱全,林书茹在南音寺的这几日,胃口真是出奇的好,满碗的饭吃了才不过几日,回了林家人人都说精神气尽回来了,说是跟着沈氏去寺里还愿吃斋,约莫是佛主又给施了些福气。 林书茹听着人说,点头如捣蒜,附和着道:“是呀,是呀。”心里头却敞亮着明白,什么得了佛主的福气,这是吃嘛嘛香,将养出来的精神气。 老太太拉着林书茹的手问着沈氏这几日在寺里住的事儿,抬手摸摸林书茹的脸颊肉,心疼她病的这些日子消瘦下去了许多,突然想起些事,便问陈妈妈道:“二爷呢?” 林家大房的两个姑娘都已定了亲事在明年年初,听着说林棋茹许的虽是个庶子,说到底还是不差的。大奶奶顾氏还算是有些分寸,给林棋茹备的嫁妆又多添了些,加上老太太这边添的,算起来倒是跟林琴茹差不多了。 虽说林书茹年纪小,可如今该给物色了。早几个月,那同林家大房有些往来的杜曾氏来过林府几次,老太太瞧着这家人的确同二爷说的那般,有些小家子气,礼数往来拘谨得很,瞧着上不得多大的台面,也不知那杜家孩子是个什么样儿的,老太太心里头被林二爷说叨得成见在先,总盯着人的不好看,自然是越看越不上眼。 另一头的沈氏,因为在二爷面前提过杜家几句,被怒气冲天的二爷惊了心,加上本心觉着杜泽这样的小户或会委屈了自家宝贝女儿,以及林二爷摔门而去前拍胸脯保证一定不会让林书茹嫁得差了,沈氏每一听这说杜曾氏过来,就像听着猫来的老鼠缩在屋里,都不出头了。 眼看二房沈氏也瞧不上杜家,老太太对杜曾氏的态度自然又怠惰了几分。 人又不是没个心眼,来去几番自然觉出了林家老太太和二房的态度,便往来得少了。 打发完杜家人,原本以为林二爷那头成日的往外跑是去帮林书茹相看着顶好的亲事,哪里知道等了好半天,等来的却是林二爷得了个杂造局九品官儿的消息。 沈氏听着这消息既是高兴,心里又气,情绪十分复杂。高兴的是,现如今林二爷也是个九品的官儿了,虽然在京城里九品的芝麻官一捞一大把,不仅俸禄极低,更说不上有多荣耀,可总比说起来是个闲散人士要好。等人说亲时提起家中父母,也稍稍多几分脸面。 虽是这样想,转头一寻思却又忍不住生气。 那日林二爷答应沈氏可答应得好好的,拍着胸脯同她说那杜家算个什么,他林鸿的嫡女要嫁出去,也该要嫁好过那家数倍的才可。 沈氏听着这话时,想的是林书茹日后生活的富贵荣华;林二爷说着这话时,却是想的自己如何攀附着荣华富贵。两人想的虽不在一处,却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林书茹得嫁得好,最好是能嫁得十分百分的好。 沈氏以为林二爷出去外头早出晚归的活络相看的,是嫡女的婚事,见他活络回来个小官儿,自然是失望的。 可无奈的是,能指望的人终究只得林二爷一个。 那头隔着房的大老爷和顾氏,从前时而会提起些个上不得台面的人家,沈氏听着就蹙眉头,也分不出那头是真心还是好意,耳根子还软,听林二爷气急败坏地将那大房上下好一顿数落,也觉着一星半点的不是滋味:为何他家那庶女都能嫁个门户好的?她这宝贝疙瘩一样的林书茹却撮着往那小户的杜家说? 顾氏听着李迎家的说,笑得越发勉强。 明明是好心帮着,却被全然当成了驴肝肺,真是一腔苦水没地儿倒,没地儿说。 等得沈氏和林书茹从南音寺里回来,老太太都坐不住了。问陈妈妈二爷去了哪儿,陈妈妈道是出去吃酒了,还没回来呢。 难得休沐一日,这可真是好了,人都找不着,吃酒去了,这姑娘的婚事到底是管还是不管了? 薛姨娘站在旁瞧着好笑,想着自家丫头寻得这门好婚事,更是由衷的开心,面上便起了洋洋得意的神色。 沈氏听林二爷竟出去吃酒了,眉头蹙了蹙,扫眼见到薛姨娘这般高兴,心里头老大的不痛快,又不是尖利的与人结怨的性格,便将她这神色狠狠记在心里头,遂紧了紧交握的双手,并咬咬牙。 林书茹同沈氏出去的这趟虽是行得不远,但总算是出了几日门,林书茹还是捎带了些东西回来。将黑檀木的簪子送了给老太太,又挑了几样分送给顾氏、大老爷以及家里头的几个兄弟,剩了一把青檀木梳一把桃木梳,林书茹拿不住那把比较对林琴茹的胃口。 从老太太的屋子里出来,林书茹拉着顾氏问,顾氏笑道:“送哪把都无所谓,你瞧着送去就是。可那丫头情绪不好,家中姐妹几个也就你能同她说上话儿,伯娘想让你得闲儿时,陪她去说说知心话,可好?” 顾氏这一番话说得极是委婉,讲明了希望林书茹得闲时去瞧瞧林琴茹,陪她说说话儿,可谁也都知道,姑娘家成日待在家中能有个什么事情。林书茹猜,或许她老爹林二爷在同大房坳起架时真说了许多不好听的话,要不然平日里顾氏会直接说句让林书茹去林琴茹那头坐坐,可不会道得如此拐弯抹角。 想及此处,林书茹又想到那杜家曾氏,第一回见着她时满心满意的笑,后被老太太和沈氏轻慢得没了踪迹,心里头就有些不大好受。 总归她是已经做好了几分准备的,不论是在林辰光的院子里默默同杜泽下棋时,还是盘腿坐在屋中炕上翻看着被杜泽改头换面的话本册子。即使心里头没有那么波澜涛涛搅动心扉的情丝,她也因着这份准备而存了于杜泽的几分希翼。 如今骤然间被林二爷这一捣弄抹平了前路,林书茹茫茫然,不知所措也不可奈何。 实话说,她还真是很羡慕大房的孩子。就是林棋茹那样的不得宠,大老爷也都会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帮她寻个家境不错人品不错的亲事。 老实说,她对林二爷真没什么信心,主要是林二爷此人在林书茹的脑海印象里,还真没办过什么特别靠谱的事。 如今听说他那杂造局的官儿,不过是疏离京都兵物抄册备案的官儿,卡着兵部各局的规制咽喉,却偏偏品级不高,说不重要却又几分小小的权利,说重要吧,还真是个芝麻绿豆般的丁儿,也不知他是从哪处活络上的,倒是林大老爷跟老太太说了,不是他出力的。 林二爷自得了这个官儿,连月见苑里谢姨娘见他的次数都少了许多,便是晨朝起床、更深夜归时说叨几句。 二房嫡女林书茹的婚事,还有老太太催着着急。二房庶子林辰耀、庶女林画茹的亲事,要没林二爷紧着,真当是没人过问了。 谢姨娘一日比一日担忧,眼见林二爷做了一阵子官,事情没个减少,归家的时候反倒是越来越晚,再沉不住气,这夜挑了灯披着衣坐在窗边边打着哈欠边等着他回来。 待得三更更鼓敲完,外头起了些身音。谢姨娘忙趿着鞋子去迎,见几人或搀或扶的簇拥着林二爷过来,目中神色微微一沉,却也没显出特别的不高兴,只嘴角撇了撇,快步上前从几人手中接了林二爷过来,扶着他边道:“这是怎么的,又去了哪里吃酒了?” 林二爷回来这一路上被夜风吹着,如今头脑是清醒得很,只脚步虚浮了些,人人以为他醉得不行,只他知道自己好着呢! 谢姨娘这一问,林二爷就不高兴了,将她一推,道:“怎么的?我没醉,不需你扶我的!” 他这不推还好,大力一推将谢姨娘推得趔趄几步险些摔在地上。等谢姨娘好不容易站稳了身子,回个头去看他,却见他反作用力一倒,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被小石子膈得生疼,不由地怒道:“饭桶!饭桶!你们这些饭桶!还不将我扶起来!” 先前扶着他的那几人听着他叫喊,忙上前又拽又拉的将他扶起来,谢姨娘不由地火大,将那几个扶起他的人拨开,拽着林二爷的手就往屋子里揪。 她平日里没个服软的姨娘脾气,大家瞧着已是见怪不怪。人二爷吃这一套,那软柿子的沈氏他还不爱呢,谁也管不着。可今个儿见着谢姨娘一弱质女流生拉硬拽地将林二爷给拖进屋里头,还啪嗒一下重重将门关上,众人不禁愕然。 原来,谢姨娘不仅没个服软的脾气,大约性子里蛮烈的成份还占了很大的程度。 虽说林二爷头脑清醒,但终究是被猫尿灌得双脚不停使唤,由着谢姨娘将他拽进屋,又没得力气挣开,只在屋门合了时超嚷嚷道:“这是翻天了!翻天了!” 谢姨娘将他推了在凳上坐,给他倒了壶浓茶,横着眼将那茶盏递到他嘴边,用说不出好也说不出不好的语气同林二爷道:“叫,你还叫,这会子什么时辰了,将你家丫头给吵醒了,我让你去哄睡了他。” 听谢姨娘将林画茹抬出来,林二爷的嚣张气顷刻就没了,这心疼不心疼,就只一句就立见分明。 谢姨娘看他不吵不闹了,便推了窗点了香,散着屋子里的酒气边同他道:“你也紧着你自己的身子,成日的出去吃酒,是寻了些什么样的乐趣。” 这话说得酸溜溜的,若是没得过满怀宠爱的姨娘,哪敢如此说。林二爷听得,心里头开心得紧,收手一揽,谢姨娘便顺势柔柔倒入他怀中。 房中点着的烛火一时间昏了几分,屋子里弥漫着一种令人意乱情迷的馨香,林二爷抚着她胸前的软绵,不自觉的哼哼着。谢姨娘见他情起,欲拒还迎的将他推了推,却被林二爷抱得更紧了。 正是要行好事,谢姨娘却突然想起这日等得他这么晚的初衷,边推边道:“等会儿,等会儿,我同你有几句话要说。” 林二爷情涨得厉害,又被浑身的酒精发着酵,偏不愿意停了动作等她说,谁知道女人家的几句话,究竟是有几句呢。 林二爷不依,谢姨娘就不干了。她向来不是逢迎的脾性,只不过偶尔曲意低头,全一全二爷的脸面。现这时刻只他们两人在屋子里,谢姨娘的性子顷刻就上来了,挣着将林二爷蛮力推开,扯扯衣襟道:“不行,我将话说了先。” 林二爷僵着脸,心道真是扫兴。啧了声,垂垂头,冲她道:“你说,你说。” 谢姨娘坐了他对面,问他说:“辰耀那头,你相看上哪家的姑娘没有?” 林二爷睨了她一眼道:“他这本事……嗨,得了,等着家里头姑娘几个嫁好了再说。” 谢姨娘想想也是。林二爷这才刚挣了些头面,在京中也没什么人缘,要寻个多好的姑娘家,还真是有几分难,更何况林辰耀这孩子,的确没什么本事。 若是家里头几个姑娘嫁得好了,连着些亲家走动,林辰耀或能搭上个好的也说不定,可是,前提是——姑娘能嫁得好。 谢姨娘想着,不由皱起眉头来。 这二房没本事,谁都知道。林二爷凭着什么能让二房的两个姑娘嫁得好? 这问题不好问,一旦出口,便是质疑林二爷的能力和本事。可又不能不问,毕竟谢姨娘还是很担心林画茹的。 林二爷摆摆手,同他道:“今个儿有人问起画茹丫头,是宝源局的曹副使,说的是他的堂侄。” 谢姨娘一听就来了兴趣,问:“宝源局是什么地儿?” 林二爷取下腰间的钱袋子,将它一掷在桌上,里头的银钱铜板同桌案一撞,发出铿锵一声响。林二爷道:“瞧见?督办这个的。” 谢姨娘一听,眼珠子就直勾勾的:“可是他想铸就铸的?” 林二爷嗤笑道:“从九品的官儿,哪能有那么大的本事。嘿,想铸就铸,这天下岂不成他家的了?” 谢姨娘直笑:“是了,是了,这是我问错了。你给说说,他堂侄怎么样?” 林二爷道:“怎么样?身长八尺,玉树临风,幼时父亲就已经亡故了,是他母亲独个儿将他拉扯大的。如今上来京城住在那曹副的家里头,也是为了在京城博个功名。若是运气好些,得了功名,过个三年五载就立足了;若是运气不好,等着两年没个盼头,八成是要回去。” 谢姨娘听着面色就变了,一声没出。 林二爷重重拍着桌子道:“瞧你那丧气样,你以为我能应么?我没应呢!” 谢姨娘的脸色立即由阴转晴,“真没应?” 林二爷不耐烦地解释:“我能应这个?” 谢姨娘松了口气,顺着胸口道:“那还同我说得这么仔细?吓我不成?” 林二爷道:“我没寻好,你偏要我说,不拣个出来跟你说说吓唬吓唬你,你还真当我是不上心的了。” 谢姨娘陪着笑脸儿,又给沏满了茶,想了想,探问:“你那书茹丫头,有人给说的没?” 一提起林书茹,林二爷的眼神就变了。他郑重地咳了咳,啜了口茶道:“说肯定是有人说的,那丫头多跟大奶奶出门过,别人家多见过几眼,自然就有寻的。” 谢姨娘默了默,又问:“可有爷瞧得上的人?” 林二爷深深瞧了她一眼,笑了起来。 谢姨娘心头百味陈杂,面上却还努力装出毫不嫉恨的好奇模样,凑上前来问林二爷:“给说说。” 林二爷依是在笑,笑容却变得有些高深莫测的味道,“这倒是不能说了。” 谢姨娘翻了他一个眼色,赌气道:“怎么就不能说了。” 难得林二爷坚持对她守口如瓶,拍拍她的手道:“这事儿现没成,没成就不得说。” 因为林二爷的坚持,这晚上谢姨娘可没如他的意,气得林二爷熬了大半夜才睡着,早早的起来,头痛欲裂间又去衙门领差事去了。 林二爷走了没多久,天久透亮了。林书茹给老太太请了安,陪着说了一会儿话,便带着个海马青云纹的盒子去了林琴茹的屋子。 她想了好半天,还是觉得青檀木的梳子比较合适林琴茹,不仅纹理色泽比桃木的漂亮,握在手中也比桃木的那个要称手些。 等走到葳蕤阁处,突然听得几声呵斥,林书茹刹了步子,想想顾氏昨天的话,似乎明白了些林琴茹近日来脾性不好的因由。 踏步走入葳蕤阁中,林书茹笑道:“这一大清早的,是谁惹得姐姐发了这么大的脾气?” 林琴茹见是她来,撇撇嘴道:“还能有谁呢?” 林书茹佯作惊讶,问:“不会是妹妹不请自来,惹了姐姐吧?” 林琴茹嗔了她一眼道:“你明明知道。” 林书茹吐吐舌头坐了下来。 她是知道,林琴茹气闷的因由在于林棋茹的嫁妆。她是嫡女,又是嫁去金陵郑家。虽是不太显赫的三房,怎么也该比林棋茹要多些吧。可到最后,大老爷给林棋茹添了份,顾氏又抬手添了份,老太太瞧了她们两个的单子后,又偏着林棋茹添了份。 这下可好了,林棋茹那头同她的单子比着肩了。该要如何消得下这口气好?! 林书茹听着吃吃笑,边笑边打开自己揣来的盒子道:“这是给姐姐。” 林琴茹瞧了瞧,就一把寻常模样的梳子,没她喜欢的繁复斑斓的样子,努努嘴,让丫头收好。 林书茹也不介意她敷衍,陪着她说了好一会儿话。林琴茹同她吐了一肚子的苦水,临到送林书茹走时心情纾解了不少,拉着林书茹的手道:“我就同你说说,你可别给我乱去传。” 林书茹笑问她:“我能跟谁去传?” 林琴茹白了白眼儿,说:“谁知道。” 直来直往的林琴茹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送林书茹到院门口时还能同她调笑几句。老太太的偏疼是一如既往的,从小也没见她将一碗水端平过,林琴茹想通后也就不钻着牛角尖了,只拉着林书茹的手道:“轮到你时,你可千万多紧着些去。”怎么也要把林画茹给远远甩在后头。 姑娘家备嫁的时间漫长而枯燥,外头宴请一律是不能去了。林琴茹被拘在家里一段时间,居然真有些修身养性的效果,前日再去时,居然听她说起话来轻声慢语了两句,瞧着有些斯文淑女的气息透出来了,看得林书茹忍不住远望向外,辨一辨那日的日头是不是打西边升出来的。 这几日林二爷常过来瞧林书茹,殷情得实在有些反常,连芳草都问说:“碧婷,我们这是出什么事了么?” 林二爷一坐就是小半个时辰,让林书茹忙她的去,当是自己不在一般,只在旁暗暗的看,瞧着林书茹执笔练字,瞧着林书茹一针一针的绣着物件,瞧着林书茹一页页翻着书,这日终于一拍大腿,说:“打个八蝠络子吧。” 林书茹听着点点头,乖顺的让碧婷即刻去取材料打络子,林二爷忙说:“不急,不急,要是做工细致的,你且慢慢来做。” 听他这么一说,林书茹便留了个心眼。林二爷说让林书茹打络子,也没说是不是打给他的,这瞧了这么多日,林书茹也没做过打络子的活计,怎么林二爷突然灵光一闪,让她去打络子呢? 而且,林二爷还说了,让细致些,慢慢来,似乎暗含了些别样的意味。 只是五蝠络子本身也是求福求寿的意思,没有特别隐晦的含义,林书茹虽是留了心眼,但想想还是动手了。 其实这络子,碧婷的手工是最好的。可林二爷叮嘱了,必要是林书茹亲手一结一结打出来,一根一根捋出来,不得加以人手的。 这么一叮嘱,连碧婷都觉出了些意思,问林书茹:“要不要同太太说一声?” 林书茹边捋着线,边问碧婷:“你想说什么?” 认真要说,无非是父亲寻女儿要个络子,叮嘱了些要求而已。碧婷想想,的确没得什么好说的,也就没往沈氏那头透什么风。 等过个两天,络子打好了,林书茹送到林二爷面前,林二爷拿了络子起来端看良久,目色越发的奇怪,说不上来是在打着什么样的心思。半晌后,林二爷问:“绣一副百福屏风是要多久呢?” 林书茹愣了愣,答:“约莫是要两三个月吧。”她这手势,两三个月都不知道能不能绣得好。 林二爷想想,又问:“那若不是百福图,只一个福字的单面屏风呢?” 林书茹心里头犯起了嘀咕,面上仍是恭谨的:“只一个福字的单面屏风?会否过于单调了些?” 林二爷点点头,沉吟片刻,再次问道:“那不要一字福了。若是绣一首‘胡无人’在上头,该是不会单调了吧。” “胡无人?”林书茹诧异道。 林二爷颔首确认:“胡无人。” 林书茹想说,若是绣一首“胡无人”在屏风上,都是些黑漆漆的字,应该会很素,不会太好看的。可当林二爷重复应着“胡无人”时,林书茹脑中突然灵光一闪,豁然间似乎明白了什么。 五蝠络子,胡无人…… 林二爷说,要林书茹亲笔写下的簪花小楷打样子…… 单面屏风满满的绣着簪花小楷的“胡无人”,林二爷的主意打得还真是不小呢。 林书茹的手紧紧交握着,白了脸应了声好,仍是那副乖巧听话的模样。 等林二爷一走,林书茹忙打发碧婷去忠勇侯府递个信,让蒋娉婷过来一趟。 沈氏听说林二爷挑了个屏风样子送了过来,让林书茹给绣一面,便差人去问林书茹,林二爷求的绣样是什么。 等沈氏知道林二爷要的居然只是簪花小楷打样的胡无人,沈氏捧着林书茹写来的样,嘀咕道:“谁往屏风上捣弄这个。”想想都觉得素寡得难看。 第99章 红豆 “胡无人?”蒋娉婷重又复述了一遍。 王老将军曾向她询问过一些与林书茹有关的事情,感觉上并没有别样的意味,她倒记得王老将军听闻林书茹的事情时,面上是有几分因思及故去家人而起的惆怅模样的。 按着王老将军的性格,该是已经对林家人清楚表示过态度的。蒋娉婷觉得,王老将军倒似是有几分想将林书茹认做孙女的模样。以王老将军的为人,他做不出林书茹担心着的事情。 蒋娉婷摸摸林二爷送到林书茹屋里的单面屏风,黄杨木的屏风,座下雕的是八仙过海图,显然是下了重本。只是蒋娉婷自小看多了宝贝,这物在她眼中也不过是尚好而已。 她还记得那日,送了王老将军出门的老侯爷回来后对她说,王老将军孤身一人守驻边塞多年,战功赫赫,如今戎狄莫不敢犯,当是威震四方。可如今垂垂老矣,却是孑然一身,膝下连个一子半孙都没有,想来都是令人唏嘘不已。 要绣一面“胡无人”,又下了如此重本,林二爷摆了明的是要去抱王老将军的大腿。可如果王老将军已经明确表示过没有别样的意思,林二爷这一出唱的又是什么。 林书茹听着蒋娉婷说起王老将军的态度,心神稍稍定了定。 只要王老将军那边没有别样的意思,她亲手做些东西被林二爷转手送去,也算是圆了她上一世对于爷爷的遗憾和愧疚。 蒋娉婷走前一再的说,会寻个时机再探探王老将军那头的意思,有个什么风吹草动一定给她带信。 之后连下了近七日的大雨,没日没夜的,这个京都初夏的一反常态反复正是在昭示着什么。 待到歇雨了,又是四五日的阴沉天气,闷着这座京城,仿佛空气里都能掐出哗哗的水滴。 后又过了两日,总算放了大晴,婆婆妈子们赶紧将收在仓里有些润的被巾单子拿出来一轮一轮的晒,免得转季了后,被褥存出了一股闷闷的潮气。 每到这个时候,少爷们的院子里一总晒着满满的书,摊看来一页一页看顾着,不让虱虫蛀了。姑娘们没什么书,却也有晒的东西。箱笼里储着各季的衣裳,湿气笼着不透透,到要穿时或就会起出一股味儿。 芳草喊来几个小丫头,加了她一行七个人叠了五个箱笼出来,一箱箱打开来,由碧婷指着选晾出去。 那一列五个箱笼,有四个收的是林书茹现还在穿的,另一个模样有些生,拿出来的衣裳小小个,看着像是早年的。 芳草眨巴眨巴眼,拎着手上这件小袄,问凑上前来看的林书茹:“姑娘,这是四年前您最爱穿的那件呢。” 林书茹吃吃的笑,蹲了身子扒拉着装着旧物的箱子看,一件件分给丫头去晒,等箱子空了一半,她猛地愣了一下,从里头勾出了一串长长的红豆串珠来。 觉着十分眼熟,乍然想起四年前的沈绍延,洋洋得意的从口袋里掏出一串红豆串珠,后又被她笑得面红耳赤,摔了手中的串珠咧咧骂道:“袁亦儒,你什么意思嘛你?!” 林书茹呆了半晌,将那串珠拿了握在手上。 碧婷吃惊地咦了一声,想起多年前被沈绍延叫住脚的那日,沈绍延好似说过要将这串珠送了给林书茹,她当时并没有接,现在想起来沈绍延那时的眼珠乌亮亮的,显然并没有因为碧婷的拒绝而打消要将这串珠给了林书茹的念头。 见林书茹和碧婷俱是一呆,芳草凑上前来看了看,傻憨傻憨的问了句:“这……不是表少爷的那串么?” 一旁帮着手叠的衣物往外晒的丫头们偷瞄了一眼,扫眼得比较急,也没怎么看出那串珠的蹊跷来。碧婷挥挥手,让人将一个箱笼抬出去整,说是年久了,怕着虫螨落在屋子里。 林书茹转头回了里屋,将那红豆珠串放了在桌上,道:“什么时候落箱里的?”怎么从荆州过来京都打包搬家的过程中也没有发觉。而且,沈绍延落了个东西呢,也没听说他四下里寻过什么。 碧婷和芳草没有答话,静悄悄地抬着眼儿瞧林书茹。 方才那箱子,是林书茹亲手装的箱,里头都是些已然穿不下的绣金衣裳,从前是节庆时穿,后来穿不下了,姑娘摩挲着那些绣金丝,怎么也舍不得扔了去,就都给装在那里,也不知什么是要的,什么是不要的,向来都是由姑娘自己亲动手收拾。 想来,多是林书茹自己收得马虎,这些年来,也只今日才发现沈绍延不知是在什么时候扔进来的红豆串珠。 碧婷依着林书茹的吩咐,寻来一个巴掌大的桃木盒子。林书茹将那串珠放进去,本是想将这串珠还给沈绍延,后又仔细一思量,作罢了。 沈绍延的母亲苏氏对林家二房的防范之心实在是写到面上的,据说每一封信都必会拆开来看了又看,检阅完毕后才能到得沈绍延的手里。 林书茹望着手里头的这个雕花的桃木盒子想,若被苏氏看见里头装着是条红豆珠串,必然是要多想的。 思及于此,林书茹就绝了现下将此物还给沈绍延的心思,想着等一日他们二人各成了家,便没了这样的大防束缚,再将此物还给他去,且还能再笑他一顿的。 想着再笑沈绍延一顿,林书茹的脑海里不由浮现出了袁亦儒的模样。漆黑深邃的眼睛闪着烁烁的光,宛如蟹青天空里夺目的璀璨星辰般,明明是表情淡淡的,嘴角却一总挂着些若有似无细细端详也难以寻觅到踪迹的笑意。 呼啦啦地一阵风吹进屋来,翻着桌案上的书册哗哗作响。 林书茹回头去看,眼见那被她夹在书页中的签,流苏随着风向拂起又落下,便即想起杜泽那棱角分明的眼眉,心头不由地一沉。 自林老太太和林家二房表现出了于杜曾氏鲜明的傲慢、疏离态度,杜曾氏几乎再未踏足过林家。林书茹偶几次去林辰光那里,也没再看见杜泽的身影。 林书茹不便问,大房几个得了林大老爷教训的,也就更不便于提起。 说不上有多喜欢,可对于未来的忐忑不安,还是令林书茹辗转反侧了好几日。 谁也不知道林二爷究竟想要她嫁个什么样儿的。实话说来,林家二房有多好?她又能有多好? 林书茹将那夹在书页中的签拿出来,在手心中握了握,终又放了下去。 若是真有那么多的喜欢,她该也不会这样的被动,如今还只这样儿站了在原地。 也不知离家而去的小姑姑如今生活在哪里,可否心愿得偿,夫妻和乐儿女绕膝。 探完口风的蒋娉婷托了个丫头过来递信儿,王老将军六十大寿在即,圣上让他多留几日在京也是为了这个,说是圣上特特给御赐了百来桌的宴席。 林书茹默默放了那信,趿着鞋下床,叫来芳草帮着碧婷捋线,开始认真赶起了“胡无人”屏风的进度。 在京都局势如此不安定的现在,也就只有像王老将军这样一个孑然一身的人才能得到圣上这般的厚爱。 御赐宴席的消息,在蒋娉婷告知林书茹的第二日,便在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羡慕的嫉妒王老将军能得圣上这样多年的倚重,知道的却是一声唏嘘,王老将军的鼎盛圣宠,不过因为他下无妻小,就算他权势滔天,得了天下万民的爱戴,也不会有累及万代江山的危险。 林二爷得了消息,听着衙门里人们争相讨论着该给王老将军奉上些什么时,眉头皱了皱。 林书茹的绣工向来不好,如今赶着进度,想要她绣成繁复极美的模样,真是为难至极。要是找个熟练的绣工来代,八成是赶得及的,可是这样一来,就没了那份特别的心意了。 林二爷端着茶盏缓缓啜了口,看着林书茹一针一线的完成了胡无人的第一句,旁的丫头捋着线,也真没怎么招待他,仿佛是知道这日子迫在眉睫,所以才会如此努力的赶着工。 林二爷眯眯眼。 虽是不大好,但该会胜在一番心意。 林二爷一直遗憾于在王老将军提出要将林书茹认做干孙女的当时没有立马答应,后来给林大老爷一唬,自己又顾虑重重的,便再没找到个合适的机会疏通疏通这难能可贵的路子。 他猜王老将军一生英勇,临到老时如此凄凉,能在那日提出想认了林书茹,该是瞧对了眼儿,真是林家二房难能寻到的福气。 且不说能不能真让林书茹归了王老将军的族,就说是寻常这样抬抬手,他不也得了个这样儿半好不坏的差事。 林二爷思量着,满脑子的富贵前途;林书茹日夜赶着手上的活计,脑海里想起的是上一世那个一手将她拉扯大的少言寡语的爷爷,忆起临到爷爷去的那刻自己都没赶得及在他床边陪伴,林书茹的泪水滚滚而下,负疚感将一颗心塞得满满的。 总算赶在王老将军生辰前的几日将那屏风赶好,虽然瞧着的确是素寡得厉害,但林书茹为难万分的叹了口气,她真的是尽了全力。 林二爷瞧着,在那屏风面前默了许久,像是面对这份做工实在算不上好,配色什么完全没有的屏风惆怅得厉害,最后还是恹恹地叫人给搬了出去。 沈氏不知他是要将这屏风拿去做什么,外头的事情她也很少有兴趣听闻,只得了信儿说林二爷来搬林书茹弄好的屏风,立马连走带跑的赶了过去,顾不上林二爷嫌恶的表情,一个劲儿的唠叨着林书茹这几日赶着他要的活计,一双眼珠子熬得红红的,指责林二爷哪能这样指使孩子没日没夜的做事? 林二爷横了她一眼,又瞪了她一眼,沈氏一副没有瞧见的模样,继续嘴上的各种数落,直将林二爷灰头土脸的送出门去。 转头又来了林书茹的屋子,吩咐着碧婷和芳草将绣线和针统统收起来,可得好好让姑娘透透气,休息一阵子先。 沈氏这头不知道,谢姨娘倒是心里头明白。 见林二爷搬了个黄杨木的屏风到屋里来,瞧瞧上头的针脚就直接说了:“可是三姑娘绣的?” 林二爷皱皱眉头,朝那面屏风看了又看。 谢姨娘说:“这是要拿去做什么的?倒还不如让画茹丫头做这样的活计。”话里头藏着话,是说林书茹的手工实在不行,林画茹的倒是不错的。 不怪谢姨娘,她的确没夸张,林画茹还真是林家四位姑娘里绣活做得最好的一个,也不知道她这样阴晴不定易怒易爆的性子,怎么能将这样精细的活儿做好的。 林二爷听着,抽抽嘴角笑了笑。 绣得不好没关系,关键在于谁绣的,能不能入了人家的眼,才是顶顶重要的事情呢。 谢姨娘见他光笑着不说话,就知道林二爷这回有了大主意,该是想着法儿要将那嫡女高嫁了去,攀着各样的门路,费着各样的心思。 只是这未出阁的姑娘家的工夫,寻常是不能随意送人去,难不成……? 谢姨娘仔细看了看上头素寡的绣着的那首诗,胡无人,胡无人,…… 想着像着,谢姨娘将手中的帕巾揉成了一团,死死拽进了手心里。 天一擦亮,林二爷就出门走动去了。待到巳时三刻,林书茹绣的那一扇单面屏风就出现在了将军府的书房里。 林二爷没得见王老将军,更没有机会同王老将军说叨几句,神色有些颓,听得那管家几句客气迎送,只得垂头丧气的离开了。 瞧瞧旁的,也不止他一人有着这样的神色,林二爷总算缓过口气来,心道王老将军该是真的病了。 而被大家俱认为在病中的王老将军正背手在房中踱步来去,时而抬头,看看那扇立在堂中的屏风。 到了他这样的年岁,真心假意已然一眼分明,也已然对这世间的真心假意没了登天的计较。 王老将军看着那面屏风上说不得好也说不得不好的“胡无人”,心头一时感怀涛涛,摊了一折,执笔洒然写了起来。 第100章 恩赏 御赐的百来宴席,林大老爷有份,林二爷却显然是没有的。 那日城中鼎沸,连老太太都听着了炮竹声远远的没个停,林二爷心情郁郁,在街口转了好几个圈眼瞧着是没戏,这才心不甘情不愿的回了家中。 林大老爷那日回来面上绷得紧紧的,踏步进门便让人赶紧将林二爷叫了过去。 两个人在书房里说了什么不得而知,只是听后来收拾的人说,砸了两盏茶杯并一顶茶壶。 之后,两人去了老太太那,点了灯到深夜,听着有声浅浅的叹息传了出来,屋子里的人说了些什么,也就断断续续的跟着流了出去。 翌日一大早,薛姨娘拢了拢发鬓,吃惊万分,压低声音问喜彬:“果真?” 喜彬凑上前来,又在薛姨娘耳边说了几句,薛姨娘听着不忿,听完后想了想,面上就有了种既羡慕又妒忌的恨意,语气酸酸的说了句:“哟!倒是没有想到,我们家那二爷,倒真是挺会折腾的。” 喜彬陪着在旁笑,薛姨娘转了眼眸,对她道:“许久没去过露薇轩了不是。” 薛姨娘出门的时候,面上一副堪比似火骄阳的灿烂笑容,扎眼的很,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她屋里的林棋茹和林辰祖又有什么好事儿。 要说起来,薛姨娘可是有好一阵子没有踏足露薇轩了。自四、五年前林如意穿成了林书茹后,薛姨娘对二房沈氏这一屋子的感情就开始变得颇为复杂。一方面,有着拉拢头脑简单的沈氏的必要;另一方面,原本该同沈氏一般无二的林书茹多次拆过她和林棋茹的台,搅得她次次摆出一台龙凤局偏唱不得大戏,光想想就够令人郁闷到内伤的。 可今个儿不同往日,薛姨娘是个聪明人,不然也不会听着风声就往露薇轩这来了。 薛姨娘盘算着该要同沈氏说些什么的时候,打帘的丫头一撩帘,便见林二爷在里头正襟危坐着,沈氏眼中憋着盈盈泪水偏没落出来,想是方才因着什么又被人林二爷挑剔教训了一番的。 薛姨娘瞧着尴尬,却又不好在这时刻缩脚退出外头去,只好硬着头皮走了进来。 林二爷瞥了薛姨娘一眼,见着她一脸灿然的笑,扫眼间不由地换成鼻孔出气,行出门去。 凡属林二爷不待见的,沈氏统统归为盟友级别。 这头林二爷走,那头迎着薛姨娘过来坐,边道:“许久都不曾见你过来了。” 还真是好久了。 薛姨娘笑,寻思也不知林二爷方才是同沈氏说了些什么,按理,要是说的是昨夜他同老太太说的那些个,沈氏该当不会眼含热泪,该要是喜笑颜开的。 这番前来,薛姨娘本就没有打算要同沈氏谈论喜彬今个儿一大早打听来的事。左不过近几日家中上下都会尽知道的,薛姨娘就装得懵懵的,仿佛是什么也不知道,特特过来串门子一般。 同沈氏三五句的聊,话题不出意外的转到了林书茹的身上。薛姨娘问:“二爷可替姑娘瞧着哪个好的?” 沈氏道:“瞧我方才只问了一句便得了他泼头的教训,他相人没相我都不知,也不知是瞧着了还是没瞧着。” 薛姨娘面上在笑心里头就腹诽了:林二爷这也真是,再不待见这发妻,人肚里出来的姑娘,寻什么前途,总该要合着一处计较计较些许吧。 沈氏才跟薛姨娘说叨几句,刚吞到肚子里的泪因着情绪就又涌了上来。薛姨娘忍着一副好脾气对劝她道:“二爷的眼界儿一贯的高,总会给姑娘寻个好的。” 沈氏点点头,眼眶里的泪转了又转,道:“我们家书茹丫头生得那么好,性子又乖巧又讨人喜欢,可是要个顶顶好的才能相配的。”言语中无一不透露着满满的骄傲。 薛姨娘暗里撇撇嘴,心道就林书茹的模样,叫生得好?她家林棋茹才叫生得好,知道不知道? 心头这么想,面上自然不能显,薛姨娘的面上依然带着万分诚挚的笑,转弯抹角的又问了沈氏好些,最后沮丧而无奈的发现,沈氏居然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临走时,薛姨娘忍不住瞅了住着林书茹的东院一眼,喜彬悄声问:“姨娘,怎么了?” 薛姨娘酸溜溜道:“真是命好。” 被赞命好的林书茹正在屋里头练着字,突然鼻尖一痒,打了个重重的喷嚏,揉揉鼻子,继续练起着。 几日后,林家众人果然等来了宫里的恩典,据说还是王老将军亲去求来的。 这还真是一件稀奇事。 有谁听闻过不出族的认亲?这可真是破天荒的头一个! 许多人瞧着,说是有违宗族家法,可王老将军一族就只剩了他这么个孤家寡人,他想要家法如何,他家的家法就是如何。又有着圣上的恩赐,谁也管不着,谁也管不了。 这恩赐一下来,林书茹的身份地位一下子尴尬起来。若是遇见,该仍是叫她林三姑娘好呢,还是叫她威武候府王老将军家的小姐好呢?索性,这丫头倒不常走动,也就没又那么多照面上的机会,真是令得大家都舒了口气。 因是不出族的,林书茹并没有挪府的必要,老太太有些郁郁的,瞧着林二爷带着沈氏和林书茹在她的床头跪了下来,叩头拜了几拜,就眼巴巴的看着林二爷领着沈氏和林书茹娘俩个去了王老将军的府邸。 王老将军坐在堂上,威严肃穆,少言寡语。林二爷面带微笑,口若悬河的说着,谈不上谄媚,奉承话倒是有那么几句,更多的像是个小辈寻着话儿同长辈聊。 王老将军认的是林书茹这个孙女儿,如今倒像是认了林家一整二房的人儿。 沈氏再没脑子,总归脸皮不厚,见王老将军那模样,坐得越发的不自然了。 可怜姑娘还小,就是出族认去的,隔着辈分,该也是要过了父母一道儿。沈氏忐忑间握了握林书茹的手,林书茹反握住沈氏的手笑了笑,让她安心些,这眉目间的神色瞧在王老将军眼里晃了神,胡须抖抖,抿着唇扯出一个虚晃的笑。 将军府的气氛再冷,也打消不了林二爷的熊熊火焰般的热情。带着林书茹来得勤快,不带着林书茹时来得也勤快。 姑娘大了,有些事情就不得不求了。如今多少算是有些身份,王老将军您看看,可有个能托付得上的人么? 自那恩赐下来,已是好几月过去。林二爷时常带着林书茹一道过来,一来二去间王老将军身上那疏离的冷意果然就消了几分。 说起来,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就是如此微妙。这么多年来,他也曾起过过继一个孩子来的心思,可又都因为各种各样的缘由断了这个念想。如今求了圣上恩典了这样一个女孩儿,一是未出族,二是女孩儿本来就承不了将军府的荣华,也就是给圣上多加了一道的安心。 王老将军越瞧,就越觉得这个丫头看他的眼神说不出的熟悉,就似故去的亲孙女儿瞧着他的样子,有时候突然想起来,心头还忍不住一揪的痛。 不知是因为这样的移情因素,或是别的什么,王老将军打心里头觉着,林书茹的模样同他记忆中的那个亲孙女儿的模样越来越像,最后居然重叠在了一起,也分不清谁是谁了。 因是有着这样的情绪在心头,王老将军便开始留意起林二爷的所求来。 听着林二爷在这头说,王老将军便想起当年他那亲孙女儿奄奄卧在床榻上,可怜巴巴的求着乞着要嫁去袁家,不依不挠的求,用虚虚的声音一遍一遍重复着她的心愿。 想到这里,王老将军眼眶一热,险险湿了眼眶。 林二爷见他眼角一红,又骤然褪了眼中的通红,不知是怎么了,立即刹住了话。 王老将军道:“我或有主意了。”也不同林二爷多商量,拂袖便入了内堂,留着傻眼的林二爷一个在外头站着。 夏末将至,王老将军离开京城的日子迫在眉睫。 王老将军撷一束浅白兰花放在个小小的坟头前,低声喃喃道:“也不知这算不算是替你完成了心愿。” 袁家近来低气压得厉害,袁夫人一个劲儿地叹气,袁老爷蹙着眉头陪着,也不吭声。袁珂柔瞧见这幕,转头跑去跟袁亦儒说:“谁让你这么得王老将军的青眼。完了,你完了。” 该是要说成揶揄语气的话,偏偏说出了同仇敌忾的味道。袁亦儒挑挑眉,不置可否。袁珂柔道:“你说说,王老将军也着实是奇怪的,亲孙女儿搭给你,才认来的孙女儿也要强搭给你。这是瞧见了你哪样的好呢?” 袁亦儒淡淡道:“或只是我去他府上,比别人都勤些。” 袁珂柔听着愣了愣,觉着话里头似乎暗藏着别样的深意,却又寻不出个线索来。然后自想了想,袁亦儒有去王老将军那头很勤吗? 虽然袁亦儒在京中因为“克妻”名头已然不好,可这不代表袁家老太爷愿意再顺一次王老将军的意。头一次若不是定的王家小姐,又怎会有袁亦儒如今这样的名头?老太爷一气之下,将总账统统扣到了王老将军那里。 可惜袁家老太爷扛了几日,总归是没有扛住。昨日圣上早朝时问起王老将军什么时候去往边塞,王老将军戚然道了句:“该是要等孙女儿的亲事定下来后。”说完,向正瞧过来的袁老太爷瞅一眼。 圣上拍了腿,连声说好,转头便问袁老太爷家中备好了没。 袁老太爷一时气闷,险险背过气去。 就这样,这桩被圣上误会了的随口过问的亲事,便算是定下来了。 袁家家中的气压更低了,老太爷回来便在床榻上结结实实的被气病了好几日,王老将军一脸的肃然,带着一满车的礼物来探,袁老太爷气得厉害,闭门不见将他挡了出去,第二日来探的人就变成了忠勇侯府的老侯爷。 袁老太爷心里头明白,若是今日不承了蒋侯爷来劝的情,王老将军能整出个更厉害的人来探。他如今在京城滞留着,一日拖过一日,若是耽误到秋日,圣上一个问罪下来,由头可全赖在了袁家这里。 袁夫人心不甘情不愿,可在老太爷的吩咐下还是备出一份体面的聘礼来。 礼单出来,管事拿着犯了难。这是该送去林家呢,还是该送去王老将军那儿呢? 想了想,管事还是将拿去了王老将军的府上。 王老将军瞧着点点头,算是满意了。着人抄了份单子,这边嘱着管家将当年备给亲孙女的那些清点出来,那边派人将抄的这份礼单转递了去林府的老太太那里。 老太太瞧着那礼单上的字,看不太清楚,只是长长的折页上密密写着,该是份量颇重的。 陈妈妈见老太太抬了手将单子送往她这处,忙接了过来。 一句一顿念完,老太太已有些疲,却满怀欣慰地笑,同陈妈妈道:“若是只在我家,定不得这样好的亲事。” 老太太还依稀记得四五年前瞧袁亦儒的样子,眉清目秀的,举手投足间的气度也是极好的。只是老太太不知道,如今袁亦儒在京都里是怎样的名声。若是知道传言中袁亦儒的“克妻”命数,还有能用事实佐证的不仅克了王家小姐的命,更差点儿克了孙家小姐的命,老太太该是会气极了去。 谁也不敢同林老太太说这茬子事情,老太太自然欢喜得厉害,拉着沈氏的手各种交待,还边奇怪沈氏那红通通的眼圈是怎么回事儿,想来或是因为心里顶高兴的,这才哭了场。林老太太也没留心着多问,沈氏就一概“嗯”、“好”的应付了过去。 定下这门亲事,又折定了日子在明年开春后的四月十二,王老将军拟了份为林书茹备好的嫁妆单子,这才带才领着皇命启程去了边陲塞北。 这一来,林书茹的嫁妆除了公中的那份,另有老太太的大笔添妆,加上沈氏多添的,又再加上将军新送来的添妆单子,林书茹的嫁妆一时变得十分可观。 袁家这边得了林家送来的嫁妆单子,忙着又在聘礼单子上加了许多。 这门亲事来得突然,林二爷懵了好一阵子,晃过神来后沮丧极了。 原本二房没什么本事也没什么得力人时,的确也曾瞧上过袁家二少袁亦儒。可如今得了王老将军这门子靠山,林二爷的眼光自当是水涨船高,袁家在他眼中自然也就不怎么好了。 他万万没想到王老将军沉吟之下想到给林书茹寻的人家,居然是他的亲孙女没能一偿心愿嫁去的那个家和那个人,心里头愤懑得厉害,瞧着呜呜嘤嘤抹泪的沈氏就暴躁,扎扎实实地发了好几顿的脾气,还瞧见了林书茹满目冷意地瞪了他好几眼。 真是翅膀硬了! 沈氏哭得厉害,眼泪止也止不住,林书茹那头来劝也不管用,直抱着嚎啕说我儿的命怎么这么苦。 “苦命”的林书茹被她哭丧得心里头揪得厉害,被抱在怀里揉着,憋得一张小脸红彤彤。 她没那么迷信,自然也没那么多因为袁亦儒克妻名头而起的忧心忡忡。更何况如今她已同袁家换了八字定下亲事,也没觉得有什么头痛脑热的不舒服。 蒋娉婷这日笑眯眯的来,见着林家一概的愁云惨淡,也没什么诧异的,该是相当清楚“克妻”风闻于袁亦儒和与他有关之人的影响。 订下婚事的姑娘家不好多走动,蒋娉婷却不拘这个礼,照样的想怎么往来就怎么往来。 林书茹见她眉梢带笑,道:“先前倒是没瞧出来,那韩子文还真是个本事的。” 蒋娉婷眉目中有几分娇嗔样儿一闪而过,后又有几分恼,道:“怎么都没那袁亦儒有本事不是。” 林书茹听着一愣,不知蒋娉婷说的是什么意思。 蒋娉婷哧地一笑,打趣她道:“就知你想笑话我,这不,我赶了头来笑话你的。” 林书茹自然是越听她说越是一头雾水,蒋娉婷乐道:“我同你细细说。” 蒋娉婷带来的消息无异于一个重磅炸弹,震得林书茹半晌没回过神来。 蒋娉婷咂咂嘴道:“我觉着他就是个故意的,寻常时也没见听说他与王老将军往来得这么勤,就那恩赐下来后是特别的殷勤,我听着这事儿就在想,”蒋娉婷贼贼的笑,“倒是真有心。” 细想着记忆中袁亦儒曾出现过的那些场景,林书茹有些囧,尤其是最后那次在南音寺后山上的照面,想想都觉着令人万分尴尬。 林书茹的窘迫,看在蒋娉婷的眼里,倒似是有着别样的意思。她推推林书茹道:“虽然我是不怎么信那些个克妻的传闻,不过,你还是小心着些的好。” 也不知为什么,自听了蒋娉婷的这番话后,林书茹心中便开始惴惴难安起来。纠结的原因不在于蒋娉婷于“克妻”名声的担忧,而是蒋娉婷双眸盈盈道的那句:“倒是真的有心。”。 秋末,几场大雨下了后,暑气顿消,空气里弥散起丝丝凉意来。 孙家小姐递了张帖子过来,点了名的只邀林三姑娘去赏菊,林书茹想了想,同那孙宛也没曾怎样交集过,也不知这封请帖这时候送来是个什么意思。 姑娘家订了亲,该是不能多走动的,可孙家那头还特派了个妈妈过来问林三姑娘的口味喜好,这便是盛情难却了。 孙宛也是待嫁的姑娘,既然三头两头热络的来问,林家这边自然也推辞不了。 本以为孙家小姐这日邀了许多人来,却没想到来的客人只十个指头一摊就能数得过来。林书茹不由更觉蹊跷,跟着引路的妈妈进了府中。园子里只几个面熟却未多说过话的,还有韩家的大小姐,或还清楚记得上次林书茹在她家后花园中,乍然表现出的蛮狠踩小强之态,见着林书茹时,不由自主的皱了眉头,往旁的地方侧了侧身。 人表现出了不愿结交的意思,林书茹自然也不会再去拿热脸贴冷屁股,就自个儿在那院角里瞧着面前这一隅之地的几朵开得正盛的花。 孙宛远远的跟几家小姐聊着,不知什么时候走的过来,纤纤玉指在林书茹的肩上拍了拍,眉眼弯弯,声音柔柔软软道:“随我走动走动?” 作者有话要说:更文要发几十遍才能更上,评论怎么样都回不了,已经两个多礼拜了……〒_〒 我只想问,菇凉们,你们怎么把评论给留上的??? 第101章 灯节 心知她是好意,林书茹便随着她四下走动起来,有人问孙宛几句,孙宛便转了头先问问林书茹,自己再接了她的话来答,不知道的还以为左都御史家的孙小姐跟林三姑娘的交情原本就是很好的。 知道的人同韩家小姐凑在一块儿,瞥了林书茹几眼,又低了头来絮絮的说了几句,不知是在说些什么。 待孙宛同林书茹一路说说笑笑走到韩小姐跟前,就见她附手在孙宛耳边说了几句。 说完,瞪着孙宛,似是方才在问她,正等着她的回答。 孙宛笑了笑,点点头。 韩家小姐蹙蹙眉头。 孙宛冲林书茹笑了笑,转头学着韩家小姐方才的动作,附手在她耳边低语了两句,韩家小姐斜了林书茹一眼,也没多说些什么,转身带着一干小姐们一道行去了别处。 孙宛笑盈盈转头对林书茹道:“她方才问我,可是因着你这定下的这门婚事特意同你熟络起来的。” 她这话说得坦坦然,全然没有要避讳的意思。 林书茹抿抿唇,瞧着她,等着她接下来的话,谁知孙宛微微一笑,牵着林书茹的手继续朝前走,两人一时无话。 孙宛带着林书茹沿着从花丛中辟开的一条小径行至深处,转头朝外头那些三三两两围在一处闲聊的姑娘们瞧了两眼,待确认旁的没有别人,孙宛这才回过头来同林书茹道:“我让她们行远些。”话里藏话,语气中别有深意。 她们两人,一个是曾同袁家二少结过亲事又退了的,一个是现同袁亦儒结了亲事的。两人只要站在一处,必会惹得旁人说叨,孙宛还这样堂堂的让人行远些,看来真是有着非说不可的事情。 可令林书茹奇怪的是,她旧日同孙宛并没有什么样的往来,就是有个什么样的事情,也用不着她这样特意避开旁的人。 林书茹不由想至袁亦儒那个“克妻”的传闻,心道孙宛要说的莫不是同此事有关? 孙宛见林书茹眼中似有匪夷之色,笑着柔声道:“我猜你或是想到我要说的是关于什么。” 林书茹接话道:“平日里也未曾同你相聊过,我们二人也并非熟识,你将人遣开,非是与他有关的话,我也想不着什么了。” 孙宛歪着头看她,不置可否的笑:“可你猜不到呢,我说的,是我欠他的一个秘密。” 林书茹一愣。 秘密? 孙宛点点头,道:“我亏欠他的一个,他也同样保守着的秘密。” 左都御史的孙大人,在自家女儿同袁家的二公子定亲后,高兴了好些日子。 孙夫人抚着泣不成声的孙宛道:“儿呀,娘虽答应过你,也同曾家相互透过口风了,只待是折个时机同你父亲说,却哪知你父亲先了一步,已在外说定了亲事,如今可是不能再随了你的性子了。” 话说到如此,孙宛便知孙家这边再无人会由着她的心意,偏帮着她了。 她曾有一次,大着胆子趁姑娘们赏花的时候走脱出来,寻了袁亦儒问他,可否由他出面退了这门亲事。 袁亦儒问她说,我能有什么理由退了你家这门亲事。 孙宛当即便被这么一句话给问倒了。 没有恰当的理由,如何退亲。 如果无事生出一个退亲的理由,孙家小姐这边,再嫁一次,大约就寻不到曾家那样好的亲事。 孙宛被袁亦儒这一问,问得哑然。临到袁亦儒转身离开前,孙宛突然冲着他的背影道了句:“对不起。” 那时,她还什么事情都没有做,便说了一句字字铿锵的“对不起”,这便证明,孙宛要做的,必然是一件袁亦儒或者袁家难能承受的事。 袁亦儒停了步子,回了头来看她,却见一向温顺和婉的孙家小姐满目的坚毅。他缓了缓眸子里的眼神,深深的瞧了孙宛一眼,什么也没说,就此离去。自这一日后,孙家小姐便开始缠绵病榻,病情时好时坏反反复复。也就是从这个时间开始,有关于袁亦儒“克妻”的传言,便在京都不胫而走。 孙宛的声音柔柔的,宛如润化万物的春风,用轻缓的调子慢慢将事情的原委道了出来,听得林书茹惊诧不已。 她本来就未曾迷信过鬼神,也未曾相信过谁人的命数里会有相克的一说。可今日听得袁亦儒这样被传得人尽皆知的名头,原是被孙宛给“陷害”的,而被陷害了的主人公却从头到尾也没有说过一句澄清的话,真是不知该如何说。 孙宛说完了,同林书茹笑了笑,依然是那样和暖的模样,并不急着同林书茹相聊。 半晌后,林书茹道:“这么说来,他还真是个好人呢。” 寻常时,被人揪了错处退了婚的姑娘,身价便是一落千丈,即便在娘家,日子也是不好过,更不要妄提后头是否还能嫁去个好些的婆家。 可若是因着男方的理由被退了婚呢? 那得看看是什么因由了。 若是男人在外沾花惹草得厉害,女人这边需隐忍着;若是男人在外寻赌得倾家荡产,女人也是需要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 女子稍一行差踏错,就有大把的戒条来抓女人的小辫子。可对于男人的规范太宽,寻常的事情,一概是需要隐忍下来的。 可有一项,算是因着男方的理由被退婚的唯一先例——这便是是结了亲后男方家中惹了官司,被查办了却还没有问罪时,草草退亲的是有的。 不过从前女方这样退亲时,人男方那头已经树倒猢狲散,根本不会有人出头问罪,也不会有人于女儿家是否有着过错来评谈。 袁家一门多少代在这朝堂上行得谨慎,莫说孙宛想不想循着这样的先例来退婚,就是于袁家结过梁子想要挖出些事情扳倒袁家的官爷们,也难能寻出袁家的罪过来。 也亏孙宛想出来这样一个方法“栽赃陷害”了袁亦儒。 一来保住了自己姑娘家的名声,二来也没有怎么伤及袁家一门。只是苦了袁亦儒,顶着“克妻”的名头,再是难觅好些的亲事。 孙宛苦笑道:“我原想着男儿家克与不克并非那么大的关系,哪知道害得他如此,幸好……”后头的话,孙宛没有继续往下头说,只是话头一转道,“在我见得你之前,我便听过你了呢。” 尾音微微一挑,孙宛面上的笑容更甚,仿若秋日斜斜悬挂于天边的一轮红日,煦暖得厉害。 日子一晃而过,又到了隆冬之日。 林书茹抱着手炉站在窗口,瞧着外头的初雪,出了神。 陪在她身边的芳草道:“奴婢发现了一件并不新鲜的事儿,想同姑娘说叨说叨。” 林书茹笑了笑:“说吧。” 芳草便道:“奴婢发现呐,这下雪时真是没有融雪时冷呢。” 碧婷听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同她说:“旧时在荆州每一至下雪时,太太不让姑娘玩雪,姑娘嘴边成日的挂着这么句话。如今到你口中说出来,给那不晓得的人听了,还以为是你自悟出来的呢。” 芳草义正言辞的回碧婷道:“人家口中说的道理,自然是人家口中的道理。我这会儿懂的道理,自然就是我自悟出来的道理。还有许多许多的道理经了千万人的口流传下来,也不见得是真的对的。该是要去做了悟了,才能知道人人口中说的那些,究竟是个真还是个假的。” 林书茹听着,眼眸深深朝芳草和碧婷瞧了一眼,嘴角浮起的笑容安然沉静,道:“未曾想到,我们家的芳草,也能拐着弯的说上几句话了。” 芳草囧了囧,低了眉朝碧婷瞧了一眼。 碧婷面上微微一红,抿着唇笑开来。 林书茹转头,朝着漫天的大雪望去,缓缓说着,近似呢喃:“我只是在瞧着这外头的风景。”只是瞧着外头这覆着漫漫白雪的天地间,只是如此而已。 她并没有那么多的怅然神伤,也并没有那么多的哀戚婉转。 袁家二少之于克妻或不克妻,早在孙宛同她说那些前,就没有那么重要。如今听了孙宛所说,更是当那些言论全然无稽。 孙宛那日同林书茹说了许多,如今有些只记得点滴,有些闲谈已然忘记,但有些又记得清清楚楚,一时按下,后又会清清楚楚的想起。 孙宛说:“在我见得你之前,我便听过你。” 林书茹记得孙宛说起这句话是眼角眉梢尽是笑意,仿佛是偿还了人生中最大的亏欠后,舒下一口气的安然而笑。 生在这样的时代中,林书茹活得被动而低调,努力融合进这个世界,将自己变成本该就属于这个世界中的一切。 她原本性子,该是跳脱的活在这个时代,可是生活了这些年,她却让旁人觉着,除了些小聪明,她其实与其他的姑娘家无异。 每一想起这些,也不知是该高兴于自己的伪装,还是更应该怅然于自己愈加被动的个性。 想想旧时识得杜泽那会儿,知道林辰光和林辰宗有意暗中撮合,只是因为相信两位兄长的所见,而对杜泽怀揣起了一份希翼。 那份希翼来得莫名,后也随着林家老太太和林二爷的不喜,沈氏的无奈,杜曾氏的未再踏足,而渐渐淡了去。 她从未对自己这些年来的行止觉着悲哀,如今回头去想,却觉着悲哀至极。 从前的她,曾几何时会如此被动,她不应该为着不做一个时代的异类,而让自己继续这样苍茫无力的活着。 就连孙宛这样外貌温婉的大家小姐,也有着一股子坚韧的劲儿,回想自己这几年来过的,林书茹心里头一时间百感交集。 从孙宛那里,林书茹觉出了这个时代的另一副模样。框架森严之下,并非只有循规蹈矩之人才有幸福生活的权利。 若不是孙宛这头的“作怪”,又哪会有最终如愿以偿的同曾家的三公子定下亲事。 原是自己想错了也悟错了。 芳草原本是想说,说口铄金般成了“克妻”之人的准姑爷袁亦儒,可能大概也许并不克妻的,要不然如今的姑娘,为何仍是这般活跳跳的。 可林书茹从她的那番话糙理不糙的言语里悟出了别样的意思来,或还有一种意思是:该是要寻出一条惬意了自己也无碍于旁人的路。 外柔内刚的孙宛,给了林书茹四年来最大的启发。 每年初秋时分,边疆各军塞处就开始加紧了防备。从前戎狄各部皆是在这个时候来犯,自王老将军亲临边境镇守,胡人或是慑于王老将军,近几年来也只寻衅过几场颇小的战事。 王老将军去往边塞之前,便将林书茹的亲事自拿了主意定了下来。 这件事情本就让林二爷愁得无话可说,等王老将军走后,林二爷全心全意开始帮林画茹相看时,麻烦事儿就多了。 林家二房的嫡女不出族的认了威武候王老将军,做了人家的孙女儿,可姑娘家能承了王家的荣华?承不了,总归这姑娘家的高低便有了可以琢磨的定数了。 人认清了这点,又问,林三姑娘或是该叫王家小姐,那是许去了袁家二少的么?身子可好呀? 不论答些什么,问着问题的人,一概都是笑得贼贼的。 想来这林三姑娘的命真是真硬,王老将军孤寡一生,克了王姓家的这么许多人,瞧着认了林三姑娘,人姑娘也没怎么样,照样鲜活着。后许了袁家二少,人克妻都克了原来的王家小姐一条命,再加孙家小姐的半条命,却如今对着林三姑娘不奏效了。 说及如此,大约是成了人身攻击。 林二爷撇撇嘴不听,却照样有些只言片语传进耳朵里来。 旁人就嘀咕啦。 据说二房还有一子一女,都是庶出的,可是好的呐? 嗨!听说,都是养在姨娘那的,可未曾有一日侍奉过嫡母膝下。 听说林家大房那庶出的儿子,倒是很有几分本事,上回恰瞧见过一次,见着是个机灵样子,不知二房那…… 二房那庶子,好似连个童生都没中呢。 这样呐…… 有人咂咂舌,停了嘴,眼巴巴瞧着林二爷气哄哄的走过,醒的远了又谈论起来。 那姑娘呢,可有许的人了? 大姑爷是袁家二少,若是能捱得住,这么亲倒是好靠的。 那也要人捱得住才能扯些个关系呀。 说回来,究竟他们家那姑娘,怎么样儿呀? 你同你那儿子说? 我帮我家堂侄去说,没侍奉过嫡母一日,瞧着便是没什么规矩的,我这家门不敞亮,还是算了,算了…… 坊间有人传了几句,听在林家后宅那些多有同外头往来的妈妈婆子耳朵里,成了偶尔低声说就出来的段子。 反正这个家里,从老太太开始便对林家二房谢姨娘那一屋子人不待见,整个家里头,也就只有林二爷护着紧的。 这日谢姨娘偶然间路过小厨房,听了个摘菜的婆子长舌头的说,当时就紫了面,令人拖了婆子出来一顿结实得打,直将人打得奄奄间似咽气非咽气,然后叫人将那婆子一卷席子,哄出门去。 发落个婆子,本是个小事,可些姨娘蛮横惯了,多年来仗着林二爷的宠,从未将沈氏这个正房夫人放在眼里。 即便这个家是大奶奶顾氏做主母,二房主管着事儿的正妻,也该是沈氏一人而已,怎么说也没得谢姨娘随意处置人打发人的份儿,她要想处置个丫头婆子,该是要向沈氏报一声,得了同意才能自个儿处置的。 沈氏正是多日来苦闷着,心里头憋得紧。 要说林书茹这门亲事结得,说是不好,又算是大好的;说是好吧,也不知道闺女这条命会不会危在旦夕。 可听人说了,这门亲事能成,除了王老将军那里一头热外,还有了圣上的应允,虽然没有什么恩赐颁下,但圣上说过一句提过一句,离那赐婚也就差不离了,又是王老将军做主换了礼单的,就是想撤也撤不成婚了。 若王老将军还在京中,沈氏八成会日日去他面前哭,去他面前求,明知不可为仍会为之,就算是纾解纾解胸中的气闷也是个好的。 可惜,王老将军走得急,转了袁家礼单的第二日,他命人清了礼单过来,早早就奔赴疆场去了,哪曾给沈氏留过一星半点的可趁之机。 沈氏闷着这伤心气闷,想象闷出病来,谢姨娘倒是好,正在这样个当口犯了事。 从前谢姨娘在自家院里嚣张跋扈,沈氏郁郁多年,也难得管过她。当然,难得管她的原因还有一个,沈氏多少年之前曾受了薛姨娘的怂恿,莽撞地同谢姨娘正面冲突过一次。 当年,因为是莽撞的,所以也没寻着个特别合理的理由,就将谢姨娘给收拾了一顿。最后闹到林二爷那头,差点儿就被休回娘家去。 所以,沈氏今日特特来找她的麻烦,揪住的理由也就特别的冠冕堂皇。 鬼都知道这么多年来谢姨娘犯上的没规矩的事情,做得不止一二十件这么多,数都数不清楚了,只是今日这事情可轻可重,要往重里说,循着分寸,还是不错的。 一路上,王善家的在旁拐着弯的说给沈氏听,分寸的界定,该是停在那处的。行了不远,到得月见苑,沈氏强忍着对谢姨娘的各种愤恨,佯装了一副好生好气的模样,让王善家的领着谢姨娘一旁去。 数年来,沈氏和谢姨娘这两个女人间的争斗屈指可数,寥寥之中,就只剩下多年前那次险险将沈氏休回娘家的那日,印象最为深刻。 就那次,也是谢姨娘占了上风,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使得这么多年来,谢姨娘除了貌似低调,眼里心里可从没正眼将沈氏好好瞧过。 沈氏想了想王善家的一路的话,又想想自己多年来吃的亏,就是再糊涂的脑子,也明白这次该将分寸定在哪出。 发落了谢姨娘身边得力的婆子和丫头,沈氏气鼓鼓的同谢姨娘道:“二爷口中眼中的姨娘,该是大房温雅的,我记着姨娘也该是这个样子!”说着,忍不住还是拔高了语气,像是要同谢姨娘争吵一般,惹得谢姨娘犯急得厉害,几个人差点没拦得住。 王善家的听着着急,忙干咳几声,以示提醒。 沈氏听了,自知失控,忙压了压于是,重又和缓道:“我记得姨娘也该是温雅的样子,听说将屋里的婆子打个半死,还吃了一惊的。后又想想,若姨娘这般发落下头的人,怎没人来同我禀一声呢?这么一想我便知了,该是那些个丫头婆子们做了狠辣事,没得交待,这才栽赃到了姨娘那处。” 顿了顿,沈氏又道:“家里头,总得有个规矩不是。” 谢姨娘听着,气得直哆嗦。 发落了她在家宅中最亲信的人,还能说得这么冠冕堂皇,看来沈氏在这些年里,真是长了一些手段了。 谢姨娘气归气,却寻不出可以争辩的由头,又不能言语伤及沈氏。毕竟她是二爷的嫡妻,若是出口中伤了沈氏,沈氏气极要当即发落了她,回头与二爷说起,怎么地也是她这姨娘冒犯了祖宗规矩,不对在先的。 想了这茬,谢姨娘再气得直哆嗦,也还是青紫着张脸,摊了笑,福身同沈氏道:“原也是我不对,让下头这样的无法无天了。太太教训得是。” 谢姨娘这番话一说完,心里头立即就起了一连串的呸呸呸。 沈氏没她端得那么好,听她这么说,再看她那副乖觉样,心里头顿时就不自在了。摆摆说,也不多说,雄赳赳气昂昂,第一次大胜着离去了。 等走出月见苑,转背间再看不见谢姨娘的身影,沈氏就问王善家的:“这该是没得什么能让她去说叨了吧。” 王善家的难得一解郁郁,也仿佛跟着吐气扬眉了般,眼角眉梢都是笑,应着沈氏的话点了点头。 沈氏喜了喜,后又想起什么阴了脸,扯扯手中的帕巾道:“我可是想将她一道发落出去的,可惜寻不着她的由头。” 王善家的汗了汗。 还好沈氏没这么冲动。若将谢姨娘直接赶了出去,先不说那两个在一旁瞧着的谢姨娘肚里出来的人儿,会不会搅了沈氏一行站了上风的局面,就说等林二爷回来该怎么交代将谢姨娘赶出去的这事情,就实在是有够呛的。 沈氏见王善家的没吭气,又道:“我知的,我知的,从前吃过这门子亏,我也知道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 林书茹总在沈氏面前叨叨些书中学来的道理,譬如伸手不打笑脸人,譬如君子有可为也又可不为,那么女子也该知道什么事儿是可为的,什么事儿不可为。伤人伤己,杀敌一万自损三千的事情,倒是不做也罢,兵不血刃,自然是最好的了。 也是有着三姑娘在跟前,沈氏这头才越来越能听进别人的话,也越来越能明辨知晓出人话里的真心假意。 若不是沈氏的改变,即便今日揪住了谢姨娘的由头去整治一番,打压打压谢姨娘的嚣张气势,也会因为沈氏的自乱阵脚,而失去了该有的分寸。 一想到三姑娘,王善家的目色黯了黯,很有几分伤感。 希望上苍有好生只得,保佑三姑娘长命安康。 谢姨娘气了一整日,待得三更半夜里终于等来了林二爷,跪了在地好一顿的边哭边说,直让林二爷主持公道,怎么拉也都拉不起来。 林二爷无奈,只好坐在一旁的圆凳上,细细听她说。 谢姨娘抽抽噎噎,看着伤心欲绝,说起日头发生的事情,却是分毫不乱的。等些姨娘说完,林二爷皱皱眉头就表态了,“你那婆子丫头们是该管管了,下得去这样的狠手,传出去不定如何说你这姨娘,又该连着画茹丫头和耀哥儿一同被说叨了去。” 谢姨娘气得直翻白眼,哪知道林二爷这还没说完,沉吟片刻后,林二爷又道:“换了丫头婆子,你近些日子也该敛敛气性了。” 谢姨娘慌忙要争辩,她可没同林二爷说,那长舌的婆子被她的奄奄一息全是她的主意,怎么这一转头就说到她身上来了。 林二爷见她要说话,冲她摆摆手,道:“罢了罢了,你也别跟我争,都这么多年了,你的性子如何,我还不知么?你就记得,说是为了画茹丫头也好,为了耀哥儿也好,或说是为了我也好,你该要敛敛脾气。” 沉吟片刻,林二爷又说了句:“该也要谢谢太太今日这一顿发落,没了落人口舌又去说你这一屋子。” 谢姨娘听着,万分的不忿。 在林家过了这么些年,林二爷从未说过让她去谢谢太太的,她这心里如何能顺下折扣气。 林二爷见她这副模样,叹了声道:“罢了罢了,我去说几句软话,我去,我去。” 长长的尾音轻轻浮在寒冬的月光里,随着熄灭的烛光一齐消散在了萧瑟的冷风里。 这年的年节办得极为热闹,家中四个姑娘,三个已经许了人,转了年开春后便要出嫁了,自然要办得不同寻常的热闹。 林棋茹言语间依然尖刺得厉害,却没了从前那样的不讨喜,或许是打心里头高兴着,也说不出太多挑拨刺心的话,或许是大家伙的心情都不错,未曾像从前那般留心过她那些不怎么好听的话。 相比较而言,林画茹的脾气越更暴躁起来。 林琴茹凑了个头同林书茹道:“我们三呀,嫁妆统统合了一处,都也赶不上你的一份呢。”顿了顿,林琴茹又道,“不过我倒有几分高兴,瞧林棋茹和林画茹气得那模样,真是好笑。” 怎么说,林书茹这门亲事也算冒着生命的危险。 林书茹和着她笑,同她打诨几句后,问:“今年上元节的时候,该是能通往年那般出去赏灯的吧。” 林琴茹斜了她一眼,说:“说是不好去的。”好似林画茹都说她不去了呢。 林书茹听着,有些郁闷,问:“为何不好去?” 一年到头,也就这个时候姑娘家能出门瞧瞧外头的样子,家里头会寻个厢房,让看看街上那些车水马龙间行来往去的人群,各色花灯将半面夜空照得透亮,听听街市上鼎沸的人声。 也就只有这个时候,能趴在扶栏上向外看,任意沾沾这世界的人气。 林琴茹耸耸肩,道:“母亲说不好去,该是因为定了亲,这才有几分不好吧。” 林书茹想了想,问:“我们四个姑娘都不去,那他们还去么?” 林琴茹指指林辰宗道:“你自己问他去。” 一旁的林辰宗正依着林辰光的主意削着扎灯笼的骨,依稀听到了些林书茹和林琴茹的话,说了句:“同老太太说的是我,可今年我同书院里的同窗一道的,所以实际上,你该去问三叔。” 林书茹听着,唇角起了个浅浅的笑。 今年的上元节,各人有各人的忙,加上实际上是由老太太最不待见的林浩出力布置的去处,寻好的厢房,自然行起事来显得比往年更要隐秘些。 林书茹带着碧婷和芳草两个丫头一道出门,着了件银灰色的貂裘,迎着漫天飘飞的雪花盖了个兜帽就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外头走。 林浩听着有人声来,回头一看愣了片刻,道:“可曾同你母亲讲过?” 林书茹笑眯眯道:“二叔此去,可曾同祖母讲过。” 林浩怔了片刻,旋即笑了起来。 去的人比往年少些,林辰宗、林辰耀、林辰祖、林浩坐了一车,等会儿到了地方,那三个该是要去寻同窗四下走动的。另一车坐的只林书茹一个,车行辘辘,芳草忍不住道了句:“临调来的车,倒挺宽敞的。” 碧婷笑:“就坐了姑娘一人,当是宽敞了的。” 等到了那处,外头的雪已然停了。因这日是上元灯节,女儿家多也出来行走,街市上就不如寻常时日那般拘得厉害。 林书茹罩着兜帽,瞧见许多亮色披风往店里走的,也有粉白粉白脸蛋的姑娘私语着往外头去,便即轻松起来,随着三叔上到定好的厢房中去。 临街的位置,在这一日总是最贵的,林浩定的这间,朝向并不太好,瞧不见街市的全景,但多少也能观得些的。 林书茹站了窗边朝外头看,天色还没完全沉下来,街市已有了络绎不绝的人群来往,林浩备好了酒菜糕点,陪着林书茹坐了会儿,后也说要去同窗那走动一下,一会儿就回,却直等到日头西沉华灯耀街也没等到他回来,想来应是和同窗好友聊得起兴了。 厢房里只林书茹和两个丫头在,外头街市喧嚣声声而来,这边房间愈加显得寂寥的厉害。 往年来瞧这灯节,除了林家四位姑娘,其他各房的老爷、少爷等都也会过来,即使是要走开了同旁人相聊去,屋里头也不至于空寂得这样厉害,总还是欢声笑语的。今年这做姑娘的最后一年,倒是一个异常清冷的上元节。 碧婷或是瞧出了林书茹面露的索然,搬了个圆凳到窗边让她坐着,说:“姑娘站得这么久,应是有些疲了。” 街上来来往往间人头攒动,瞧得许多得令的小婢去看灯迷,又或买些琳琅的小物件,林书茹就动了心思,对碧婷道:“你去帮我买盏那样的灯来。” 林书茹的手遥遥一指,碧婷看去,原是一盏葫芦样的小灯。福福身,碧婷下了楼去,拣选了一盏,吹了里头的火烛,挑着灯笼上楼来,送到林书茹面前。 林书茹试了试手,做工算不上精致,模样儿却是小巧可人的,下头垂了几条长长的纸带,林书茹一瞧就乐了,道:“碧婷,你这是花了多少银钱?” 芳草听她这么问,凑上前来看了看,咦了声,问:“这是灯谜么?” 碧婷默了默:“着实花了半两银子。老板原就说是不卖花灯的,摊子是令人猜些灯谜。姑娘这是要,我便是将这些个灯谜尽买了来,老板可也说了,若是能猜着,也可换一二物件去。” 往年多是在灯节瞧瞧人家的热闹,从未这样得个机会参与过,林书茹不觉翻了翻灯笼下头坠的许多灯谜瞧,多是猜字的谜面,她在上一世时可是瞧过许多次答案了。 碧婷捧着三条谜面下了楼去,摊主听着碧婷的话后,拿了一支好似木质的簪子。 碧婷却不接,走去老板摆放着灯谜礼物的地方瞧了瞧,然后空着手走了回来。 芳草问:“对了三个,没的东西送么?” 碧婷摇头笑着对林书茹说:“那摊主说了,若对了十八个,就能一支支含珠金凤钗。只三个都话,只能得一支檀木的簪子。这就来问姑娘的主意了。” 林书茹翻了翻手上那盏灯笼,扯了两个她知道的谜面下来,其他再是想不起了,就让碧婷再去买两个灯笼上来。 林书茹远远的瞧碧婷在那摊上挑灯笼,边听芳草道:“这么盲着挑,也不知碧婷挑来的姑娘能知道几个。若是少爷们在,那钗子可就容易得了。” 林书茹拨了拨手里头那盏熄了火的灯笼,道了句:“是呀。”这么多的谜面,也就只知道五个,她还真是没什么文化呢。 碧婷还在同那摊主说些什么,边指了指摊上挂的两盏灯笼。 老板忙着摆手摇头,同碧婷说着些什么,林书茹猜那摊主是在说:姑娘,你要猜就在这处猜,今日就图个热闹,我这处灯盏也不多,你瞧瞧,再卖你三盏,我这生意究竟是还做不做? 看来,要买就要花更大的价钱了。 碧婷犹豫间,旁有个书童打扮冷眼冷面的人走到碧婷身旁,递上一摞从灯笼上撕下的谜面。 碧婷愣了愣,接过手来,那书童便转头离开了。 摊主抖抖胡须,心不甘情不愿的数着碧婷手中的谜面,看得仔细,生怕那条不是他家店里的。 只可惜,还真都是他家的,摊主面上很有些懊恼,早知道就卖两个灯笼去,多少也比这样子得得多。 换了簪子的碧婷想要道个谢,四顾左右,却不见那书童的踪影。人家的谜面也是真金白银买了来的,凑了这么多,该也花了不少钱。 林书茹拿着碧婷递来的含珠金凤簪子细细的看,碧婷笑着道:“贴金的,东西虽不太好,但也比那木簪子瞧着好。” 芳草点点头,表示同意。虽是贴金的,倒也晃眼。 林书茹手握衔珠簪子朝外头街市望去,碧婷说方才那书童瞧了面熟,她觉得也是,却一时怎么也想不起。 茫茫人海中四下搜寻着,林书茹对上了一双光华熠熠的眼眸,在点着万千灯烛的街道上,丝毫不逊于照透了半面天空的一街阑珊灯火。 两相对望中,林书茹瞧见他身后站的那书童,浅笑着冲他点点头,低声道了句:“谢谢。” 该是听不到的,袁亦儒却微微一笑,嘴唇翕合间,轻声回了一句:“不谢。” 第102章 出嫁 “碧玉呢?”林画茹结了线,用剪子绞了,一手捻着针,一手在旁摆成一排的各色丝线中挑了根,抬手冲着外头的光比了比颜色,又问:“还没回呢?”尾音上挑,带着些揶揄的味道。 落晴听出了林画茹言语中的蹊跷,赶忙回话道:“奴婢再去瞧瞧。” 落晴临出屋子时,还偷偷瞧了眼林画茹,却见她面上淡淡的,只专注地在做着活计。要不是落晴近进些日子特留了心,八成察觉不出林画茹语气中那点子微妙的。 过不久,落晴又回了来,交握着双手垂着头,也不说话,闷闷地站在那里。 林画茹瞥了她一眼,道:“怎么?哑了?” 落晴这才犹犹豫豫说着:“碧玉她……还没回呢。” 林画茹勒了她一眼,缓缓转过回头,继续认真起绣活来。 林二爷替她张罗了一门亲事,是在户部当了份差事的罗元安家。为了这事情,谢姨娘同林二爷直闹得不可开交,风声传到了二房正房的沈氏耳朵里,乐得沈氏好几日都没睡好觉。 虽然林二爷同谢姨娘之间的关系变差,并没有带来沈氏与林二爷之间的关系转好,可是,这么十几二十年来看林二爷和谢姨娘二人你侬我侬,如今矛盾尖锐,沈氏照样像是吐气扬眉了一般,觉着神清气爽了不少。 谢姨娘瞧着林书茹的那门亲事,再转头瞧瞧林画茹,总觉得林二爷没有费了全部的心思。能为嫡女奔波出这样难得的好前程,怎么就不能为庶女呕心沥血的逆了事态? 林二爷听着,气得直跳。 大房那头人面比他高比他好,纵使这样,庶女也不过是定了门同庶子的亲事。这谢姨娘倒是想得好,不想林画茹嫁了人家中庶子,眼瞧着林家那庶出的林浩过得毫无存在感,连苦哈哈都轮不上谈,思及别人家的庶出子孙,自然千万的不愿林画茹受这份委屈。 林二爷打心里疼林画茹,自然也不想林画茹受这样的委屈。毕竟像颜家那样儿教出个能当得一面,足以单出独过的出息庶子少之又少。 在这个层面上,他算是与谢姨娘达成共识。可你挑人,人也挑你,他看得上的,人也不定愿意许了他。 林二爷还是瞧了许久,这才相看上了罗元安家的第三个儿子。这罗家是个普通门户,林二爷不过是看在他家那三儿子学问不错,如今也不是个白身了,且还长得眉目清朗,脾性瞧着也是个宽仁忠厚的,合着林画茹那样儿的脾性,该也是要找个有前途、好性子的,日子才能过得和美安乐。 林二爷这回选的女婿,虽然瞧着没有多大的闪光点,却也是实实在在为了林画茹好,未曾想要替自己图些什么,只想着该是要怎么的人才能同林画茹处得好。可谢姨娘那头不领这情面,瞧着尽是罗家比之林家的各种不好之处。 林二爷闷闷听着,愣是憋着没将那话说出口来:林家这一屋子,除了祖上留下来的,他们二房这边的贡献还真的是不大。偏生要这么比,真是不知如何说好。 其实实话要说起来,林家二房不是贡献不大,是真屈指难数出什么贡献来。 林二爷同谢姨娘说,要是孩子争气些,到时候谋个外放的出去单过几年,上无公婆需要伺候,下头也没有什么拖绊的人,岂不好? 谢姨娘眉头蹙了蹙,有话要说,倒也还是清醒,知道不能说这不好。 如今不是个白身,谁知道日后能不能更上一层楼的得个好功名。 林二爷他还不是个白身呢,如今人活大半辈子,不还是这样碌碌的。 这许的,是日后将日子过成最好的模样。 可那人究竟能不能争气,这可是就是看天意的事情了。 谢姨娘有分寸,这些话不好说也不当说,心道只好自己那头盘算了,转而说起林辰耀的事情来。 林辰耀这样儿的,是林家上下的一块心病。 好的自是不敢想了,一般般的总觉着不是个味儿。 老太太那头发了话,问有没有什么家道中落的姑娘家?便有人得了音讯来说,说的是住南葫芦街的庄家。 要认真说,这就是个破落户,祖上蒙过太祖的恩典,后来一代一代的不济,前几年被人寻了事,借了朝堂一拨清洗的风,当做是三皇子的人给从太常寺里头全部清了出去,如今老少皆闲赋在家,家中的日子是一日过得不如一日。 连糊里糊涂的老太太的知道林辰耀选无可选,想要稍好些的,就该是挑这样曾经有过脸面如今却不济的人家,姑娘该是大方体面的。 来说的姜家夫人是庄家老爷的四妹,林二爷听着来人眼里头就亮了亮。 京中各家的关系大都如此错杂,更何况是太祖时就守在京都的老庄家。 今年林家的喜事颇多,老太太的精神头越发的好起来,只是握着林书茹的手颇多的不舍,絮絮道说:“记得还是那样小的人儿,一转眼就要出嫁了。” 日子犹如白驹过隙般,转瞬就到了林书茹出嫁这日。 林书茹记得自己被簇拥上大红花轿的时候,因为被盖头遮了视线,险些在轿门前摔了跤。 一路锣鼓喧天,听着后头的炮仗声渐远,想着老太太和沈氏,不觉又湿了眼眶。记起今早上沈氏同她嘤嘤齐哭时喜婆在旁不住的劝,后又补了好几遍的妆,直将镜中的人儿画得连林书茹自己都认不出来了,红肿肿的眼睛那处,重被扑了不少的香粉。 若是再哭起来,这又厚又重的妆一花,定然是惨不忍睹的,林书茹一想起,赶忙扯了帕子印了印湿了的眼眶。 踢了轿门,由喜婆扶着下轿,又递了个红绸过来牵着进大门。 上有一阶,袁亦儒慢下步子,低低道了句:“小心。” 林书茹因着他的提醒忙抬高了步子,上了一阶。到得跨火盆前,袁亦儒轻声说了句:“从旁绕过去,小步跨个样子就好。”想来也是怕林书茹太实诚了,迈大步从火盆上架过去一不小心翻了跟头。该是林书茹先前上花轿时险些摔倒,被袁亦儒看在眼里,觉着她马虎得厉害吧。 林书茹问他:“这不是教人作弊么?” 袁亦儒回她说:“又没有夫子来考。” 两人说话轻声细语,隔得远些的听不着,跟着的喜婆却听在耳中,面上全是喜气洋洋的笑。 这几晚林书茹都没睡好,今日又是四更天就起身的,如今浑噩得厉害,也怕自己穿着这一身又沉又阔大的嫁衣,一不小心跨火盆时出了笑话,便循着袁亦儒的步子,略略绕过火盆,小步跨了个侧面的弧度,全了个样子就好。 等拜过了堂,一双新人被送到新房,早有一群人等在外头,嘻嘻笑着跟着进了房门,喜婆扶着林书茹坐到床上,转头去取挑盖头的秤杆。 林书茹很肯定被坐在下头的至少两个枣子一个桂圆,膈应得厉害,却顾虑着旁边那么多凑热闹的,不好挪腾身子,只能端着继续坐着。 等秤杆一挑,掀了盖头,林书茹终于看清了满满一屋的人。 右手边站着的袁珂柔捂着嘴不住的笑,道了句:“我记得我是见过你的,这现下倒是觉着好似没见过一般了。”说的该是她糊了一脸的又厚又白的香粉。 林书茹被她说的,没来由的面上一热。就见站在袁珂柔后头的一位妇人推了推袁珂柔,道:“也有你自个儿瞧不出自个儿模样的时候。” 袁珂柔一愣,恍然间红了脸,旁边有个妈子同林书茹道:“这人是我们家大少奶奶。” 在众人的瞩目下,喝下了交杯酒,喜婆连连应着吉利话,同着众人一道退出门去。 袁亦儒跟着起了身,低着眼看了看林书茹,抬手将她耳边的发丝拢了拢。 虽然知道这不过是个同跨火盆、交杯酒一样的仪式,在这样的光景中,林书茹却莫名的心头一暖,鼻子就跟着酸了酸。 袁亦儒本是要走,见她眼里起了丝润湿,不觉又伸了手过去,抚了抚她的头,后又轻轻拍了拍。 外头的宴客还需要他招呼,就此耽误了片刻,袁亦儒便出了门去。 等门一合上,林书茹立马叫来碧婷吩咐:“净面,我要净面。” 脱下大红的嫁衣,换了身湖色梅兰竹菊暗花褙子,林书茹在屋里等着,待到亥时三刻,才听到门房那处好似有些动静。林书茹开了门去迎,却见南柒半扶半搀着已近熏然半阖着眼的袁亦儒过来,后头跟着想要来闹洞房的人渐也散了,待走到林书茹跟前,南柒顿了步子道了句:“夫人。” 便将袁亦儒一卸。 林书茹措手不及,手忙脚乱地接了过来,险些被袁亦儒一身重量压得跌坐在地上。碧婷和芳草赶忙要去帮扶,南柒咳了咳,碧婷恍过神来,默默拽着芳草出了门去,将门轻轻合了上。 林书茹吃力地搀起他,但见他唇角浅浅笑意,即刻撒手将他推开去,半嗔道:“装醉?” 袁亦儒一手揉着眉间,说:“要再喝下去,就真醉了。”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太困了,写了一半就睡着了,这章算补昨天的,晚上还有一章发…… 第103章 修得 袁亦儒坐在桌前揉着眉间,林书茹端了杯放到半凉的浓茶到他面前。 “醒醒神。”林书茹道。 袁亦儒点点头,将那杯茶缓缓喝了下去。 方才情急之下,林书茹手忙脚乱的扶了他一把,其实和环手抱住的姿态差不离。装醉的袁亦儒全身脱力,扑压在她的身上,浓烈的酒气和鼻息呼在她的脖颈上,挠得她汗毛直竖。现下想起方才那一幕,脖子根似还凉凉的。 林书茹下意识地往凉飕飕的脖子根摸了摸,抬头便见袁亦儒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全神瞩目在她的身上。 原本并不是多容易害羞的人,被这样的目光紧逼着,不由地红了脸颊缩了目光低下头来。 袁亦儒笑了笑,起身同林书茹道:“将下头那些枣子、桂圆收了吧。”说着便往浴间那头去。 林书茹回他一句:“都已经收拾好了。”心道有那些东西铺着膈应得厉害,不用他多吩咐自己也早会收拾了的。 袁亦儒听着步子一顿,迟疑片刻回头问:“是你亲手收的么?” 林书茹摇头道:“碧婷和芳草两个丫头收的。” 袁亦儒唇角微微上扬,缓缓道:“你再收收。” 他这句话说得意味绵长,林书茹听着愣了愣。等回过神来,袁亦儒早不在屋子里,林书茹不觉匪夷:难不成袁亦儒是瞧着碧婷和芳草两个丫头不够机灵,觉得她两人收不干净,所以要让自己再亲自检查一遍? 林书茹琢磨着,便亲自动手查验起来。 怎么说这床睡的也是自己,多查验一遍不让自己膈应着也好,谁知道会不会有“漏网之鱼”的。 林书茹从床尾查验到床头,手一抚过枕旁,碰上了一个巴掌大的枣红漆色匣子。 先前在碧婷、芳草收拾时曾发现过这个匣子,可上头用小锁片给扣着打不开,林书茹瞧了瞧,就让碧婷给放回原位去了。 如今再次瞧见,又想起方才袁亦儒去浴间前若有所指的那番话,还点名的需要林书茹“亲手”再查,林书茹端着匣子瞧了瞧,猜袁亦儒让她“亲手”再查,大约是要让她特特注意到这个匣子,只是有个锁片扣着,如何打开呢? 正想着,林书茹扫眼间看见被袁亦儒饮尽的茶盏下,有些隐隐的银光折着灯火的光亮闪了闪。 一手握着匣子,林书茹下来床榻,将茶盏移开,便见一柄拇指大小的扁身钥匙,轻轻一拧,锁片就弹开了,果然是袁亦儒特留下来让她来开这匣子的。 林书茹一时间大为好奇这匣子里头究竟放着些什么,将束紧的海云暗纹蜀锦袋解开,林书茹将里头的物件倒了出来,不觉傻了眼。 已是过了多少年,久到她自己都几乎忘记了这个事情。 有人缓步而来,带着浴间里湿重的水气味儿。林书茹吸吸鼻子,尽量平复着心头涛涛而起的情绪。 一双手,掌心熨烫,轻轻搭在她的肩头,道:“我存得很好呢。” 林书茹抿抿唇,尽量让自己说话的声音稳些再稳些,听着是平静无波的:“这么看来,母亲那时狠拘着我在家中习着绣工是对的,看着针脚着实是丑呢。” 袁亦儒语气里弥着笑意,道:“我瞧着却还是不错的。” 林书茹抚了抚这香囊上芍药收得不均不匀的边角,低声说:“这是我第一次绣的呢。” 袁亦儒揉揉她的头,道:“所以该说,回头看来,着实是缘分。” 突然想起什么,林书茹忙起了身,一个不措,险些踢倒了凳子,被袁亦儒扶了好。 袁亦儒见她慌慌张张的,便问她:“怎么了?” 林书茹抽了自己的首饰盒子,又在里头寻了寻,拿出个半寸见方的小盒子。 见袁亦儒不解的盯着自己瞧,林书茹吐吐舌头,道:“本是不好意思的收着,既说是缘分了,我也拿出来给你瞧瞧。” 林书茹将那小盒子放到袁亦儒面前,眨巴眨巴眼看着袁亦儒,等着他亲启这盒子。 袁亦儒抬手,轻轻将这盒子打开来,见里头是串红豆串珠,不由脱口问道:“是我的那串?” 林书茹点点头,眸子里映着灯烛的火光,烁烁的触了袁亦儒的心头。 居然是他当年在接到沈绍延送来的芍药香囊时,转手送的那串红豆珠串。 桌上放有两个小匣子并一个芍药香囊、一串红豆珠串。 都是经年的东西,却在有意无意间保存得如此完好,该说是缘分使然,还是命定天意更为恰当? 茗烟端着碗醒酒汤站在外头,同长乐、南柒、碧婷、芳草一齐等着屋里的动静。 好半天没听见里头有人传,长乐挠挠头,问南柒:“少奶奶这么厉害,都不用让人帮扶,只一人就能伺候好少爷的?”随即转头触了触茗烟端着的那碗醒酒汤,道,“凉了呢。” 南柒冷头冷面,一如既往的话少,仿佛没听见长乐说的那一大串究竟是说了些什么。 又等了半刻钟,但见屋中熄了灯火,窸窣传出些声响来,长乐臊了脸,赶忙跟着南柒的脚步更退开去些。 袁家如今虽明面上说还是由袁亦儒的母亲王夫人当家,家里账房的钥匙却已移交到了大奶奶王氏的手中。 王氏是王夫人的娘家表侄女,四年前进了袁家,如今还没有得个一子半女,惹得偏疼大孙儿的袁老太爷颇多意见。今年算来是第五个年头,按着礼法来说,若是今年再无所出,王夫人也没有拦着的理由,袁亦偃就尽可以抬几房姨娘了。 这几年王氏同袁亦偃相处得并不好,多不歇在她那处,却因顾着王夫人也没久待在两个通房那里,大半是在书房里熬至夜深睡下的。 人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已是进了一家子门的,算是有着千百年积攒的缘分。可偏生是相处不来,只能叹一句缘深清浅,任王夫人一行在旁干着急,却还是没奈何。 林书茹第一眼见到王氏时,觉着她面目姣好,气势颇盛,却藏不住由心而起的憔悴,就像是眼下那深黑的眼圈,想被层层香粉层层盖着让人看不出线索,却偏偏欲盖弥彰,显出虚得厉害的一面。 后来,在归宁那日,林书茹清楚记得先上马车的袁亦儒为她挑开车帘时,王氏的一脸鄙夷。 自此后,王氏同林书茹说起话来,总是各种的不对付。晨昏定省时,林书茹每一出言,王氏必定轻蹙起眉头,言语温软,却必然是要戳了林书茹的话头。 袁亦儒同林书茹说过自己这位大嫂,大约只将能过得苦哈哈的人看顺眼。末了,袁亦儒补了句:“若她冷眉朝你,你该要是真的欢喜。” 林书茹没有袁亦儒那样的深沉,也没有统一身心的演技。被人没来由的敌视,她骨子里不舒服,实在是欢欣雀跃不起来。 秋闱三年一次,今年即会有一场。 如今已至夏至,浸淫在温柔乡中数日的袁亦儒终开始发奋苦读,王氏冷不丁的酸了句:“临时抱佛脚。”却被袁珂柔呛回了句:“总比临时了还强撑着不抱的要好。” 王氏气得面成猪肝色,转头就走。袁珂柔目送她远去,转头大方坦荡的同林书茹道:“不是帮你,是帮我哥。” 许久没见着这样脾性的人,让林书茹一恍间想起了经年未得一见的小姑姑。 因是想起故人,袁珂柔再是表现得拒人千里,林书茹也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满的意思。 长乐拍着马屁道:“少奶奶脾性真是好。” 林书茹笑笑道:“也没你说的那样好。” 想起林曼的那日,林书茹做了个长长的梦。梦境中,她拉开后院的房门,像是当初送别林曼走时的那晚,她急急的拉开后院的门寻着林曼的身影。 梦里头没有高照的月光,院里灯火通明,院外却伸手不见五指。 林书茹迟疑着,依然踏步走了出去,翘首以盼,终于见得远处燃起一星灯火,渐行渐近。 耳边有轻浅的脚步声传来,那灯笼被人提拎在手中,随着夜风微微摆动,拉长了灯火光亮的弧度。 却在这时,三更的更鼓声自梦中响彻到现实,林书茹睁了眼,明明不是个噩梦,满额头却不知为何大汉淋漓。 袁亦儒才刚躺下不久,突见她醒,以为是自己的动作大了惊着了她,忙一手抚着她的背将她揽近前来,低声问:“怎么了?” 怎么了? 他轻言问她,她却自己也不知道。 第二日,去应了已为韩家新妇的蒋娉婷的邀,在回家的途中,林书茹下车去了京都一家颇有名气的首饰店里挑了些小玩意,正遇着个身着竹青色密云罗纹直裰的男子牵着个约莫五六岁高的小丫头,从店里走出来。 小丫头手里摊着个拇指盖大小的金蝉,约是个坠子,模样颇为有趣。店家伙计送客,道了句:“钱大人慢走。”那男人淡淡一笑,道:“可要改口了,再不能叫大人了。” 那伙计嘻嘻笑着,立马改口道:“钱老爷慢走。” 待林书茹挑好了小物上了车,总觉得心口莫名有些堵。叫了碧婷过来,吩咐几句,碧婷点点头,走去同送迎客人的伙计问了几句,回林书茹的话道:“方才那位,原是太常寺的钱大人,不久前落了官。伙计说,京里这么多的官儿,哪能个个都记着名儿的,只记着姓,钱老爷的名儿不知呢。” 作者有话要说:原本计划到洞房了该要写些香艳的……结果严打…… 所以计划果然还是赶不上变化…… 因为严打,有些故事情节大约也得砍砍…… 第104章 蔓生 等回了家中,遣了碧婷去探那钱老爷的来历,回话时碧婷的神色里有些古怪,低低道了句:“那人果是叫钱行之。” 多年之前发生的事情,原来并不止是林书茹一个人牢牢记在心中。 林书茹目中黯了黯,碧婷接着道:“那丫头是钱老爷之女。钱夫人后头一胎生而难产过了去,如今就只剩这爷俩二人相依了。” 林书茹听着点点头,碧婷便即退了下去,恰逢芳草端了些小点来,便拦了去路,拉着她一道返身退出门。 方入了秋,晨间凉风飒飒,街上行人渐多,车行得也慢了下来。 小姑娘趁着父亲瞧书瞧得入神,搭着手将车帘撩起些,一双乌亮的杏眼扑闪扑闪的,新奇的打量着外头。 钱行之见她窥得开心,便也不多阻拦。等行至南城时,两旁的店家行人渐少,路面随之阔达,小姑娘便也没了窥视的兴味,撇撇嘴放了帘来,回头睃了眼父亲,见还是那副专心致志研究学问的模样,随即心生了一种窃喜之感。 等再过两日,便该转了水路。 此行并非返家,而是被遣往偏隅在一角的廉州做个小小县衙。怪只怪他在半年前的一封奏折中,附和了御史严未的一个折子里的言论,便自此与司礼监的秉笔太监关长结下了梁子。 到底人家日日在圣上身旁当着差,只言片语当得他数封折子,又不是个普通的小太监打碎了牙只能往肚中去吞,记着他的名号,凡得个机会自然要以谏言为名踩他一二,久而久之,就在圣上的印象里挂了不佳的名号。 如此,官运便开始转了折,一落千丈,前些日子本是丢了官的,准备回去直隶老家,却未想到人关长觉得如此放他回去直隶,很是对不起之前对他的多般整治,于是就有了如今去往廉州的事情。 明着瞧是复得了官,实则算是发配流放。廉州的日子清苦得很,且又是道路迢迢,险阻重重。这一招杀鸡儆猴倒是让关长的脖颈高昂,连着太子爷的眼眉间也起了昂扬的神色,乍眼瞧去,三皇子那头的皆没了动静不说,从前中立的那些老头儿也偏了他这头来。 等上了船,一路顺河道而下,走了三天,突有一日钱行之的独女菀丫头默默然过来在甲板上寻着了他。也不说什么,只拉着他往舱中走,到得一间货仓前,菀丫头推了门,门呀呀打开了条细缝,就有一股尘垢的气息漫了出来。 钱行之不明白菀丫头带他赖这处是做什么,却猜着该是有些深意。于是搭了手过去更推开些,便见里头有个身影略一动,躲进了一个阔大的木箱后头。 这一船原是运些精细的瓷器南下,因是随船的人与钱家管事有些交情,就让钱老爷一行随了船。 如今见得仓里有个非是伙计或船员的人影,该是要去告了那随船的人,钱行之却心里咯噔一沉,便侧了身同菀丫头一齐进了仓中。 同菀丫头站在离木箱五步之遥,恰能见得那藏匿之人蓬乱的发。菀丫头牵着钱行之的袍袖,再要往前却不得,转了头拖着手仰头朝父亲看。 钱行之目光微敛,微微摇了摇头。 菀丫头见他不允,眼中立即包了一汪泪,钱行之轻声一叹,却惹得那藏匿之人又瑟瑟缩了缩。 若是没有看错,方才这身影该是个女子的。不知是怎样混了上船,又怎样度的这湖上的几日时日。 菀丫头见父亲不开口,便抬了颚自说道:“出来吧,都已见着你了。” 声音是孩童的稚气,里头却绵绵藏着种这个年岁的孩子难得有的沉定。大约是幼时没了母亲,父亲又多是忙碌的缘故,倒显得没有京都别家官宦小姐的娇柔气。 那藏匿的人听得这句,微又缩了缩,过了一刻半刻,也是知道无所遁形,只好拘谨着缓缓站了起来。 这一身粗布衣服看着像被鞭了几道痕,蓬头垢面的,瞧不清楚是个什么样儿的五官模样,只双目透着清亮的光,该是个纯良之人的眉眼模样。再一打量,虽是一身粗陋衣裳,却掩不住一二气派,应是早年曾受过良好的教养。 钱行之猜她或是哪家没了的家族中的女儿,漂泊世间,如今潦倒至此。 这么些年,随着圣上的日益年迈,太子和三皇子间的斗争从未停过,为此破落的人家姓氏不一枚举,钱行之会如此猜测这女子,也是自然。 避着人领了出仓,又找了吴妈妈过来,让帮着这女子整理整理。 这对父女此行的终点,将是在荒蛮贫瘠的廉州。钱行之也不强求着让家里的丫头、仆妇跟着,便将想要辞的都散了去,到最后只留了个姓怀的管家,还有个同菀丫头差不多大的小丫鬟。 吴妈妈的老家在顺河而下的忠城,这一路不过是搭了钱老爷的方便,随船而下,到了忠城还是要告辞的。也是个府里头的老人,又加之钱老爷对待下人一向不错,本该是遣散的仆妇,也没有多少服侍的责任,却还是如从前一般叫着老爷、小姐,奔上奔下的忙活。 如今见这爷俩领了个邋遢的女人来整理,眼珠子登时要落了地,也不问这人是谁从哪儿来,赶忙地关了门拾掇,想来也是猜到这茫茫湖上又未曾靠过船坞,如何能上来个女子?该是偷了上来躲在何处,被这爷俩发觉了好心带上来的。 吴妈妈拾掇得心惊,带收整好细细一瞧,便知这人应曾是个有门庭人家家中的闺秀。如今成了这副模样,也不知家中出了什么样的变故。这么想来,吴妈妈就更是心惊了。 菀丫头在外头叩门,一声接着一声,问她:“妈妈,好了没?” 等开了门,小姑娘眼里头有些光亮闪了闪,也不知哪里来的亲近,就同这女子牵了手来。 女子呆了呆,看着菀丫头恍了神,等了半刻,也不知怎么的,眼中是水盈盈的光,像是要哭出来的模样。却又咬咬牙,将泪都吞了下去,垂着头看丫头牵着她的小手,茫茫然间,收紧五指反握了上来。 吴妈妈瞧着这幕情景,更说不出口哽在喉咙里的话,想着世间缘分冥冥命定,如今廉州离京都路途遥遥,天高皇帝远的,若是想因着女子身世挑些是非,一来二去间也不知什么时候能传到禁城,传到与钱老爷结了梁子的人耳里。 这么想来,竟也心安了。 钱行之煮着茶,吴妈妈张罗着晚间的吃食,叫了怀管家去打下手,屋里就只他们三人,还个个半大的丫鬟,是菀丫头贴身的,因是年纪轻,还有些童真未泯的模样,偷偷将女子上上下下的打量,满眼的好奇。 菀丫头率先道:“我叫钱菀。” 说完,端看着女子,等着她答,不容推拒的样子。 钱行之心里头闷闷的笑,面上已起了些缓和的意思。他被关长盯上,如今去了廉州,只怕也是被交待过,日子并不会好过。如今这女子或还是被整治了的某一姓,这把柄被人寻了去,都不知该怎么样说。 因是这么想的,一路上皆是面色不虞,如今缓了情绪,菀丫头似也觉察出了父亲的情绪,咧着嘴角冲钱行之精灵古怪的笑了笑。 女子垂着头,翻着手上的指甲。那指甲没留,可以瞧见指尖上的薄茧,手背上的皮肤却还是光嫩的,想来这苦也没吃多少年。 钱行之看着,返身端了盘糕点来,是香糯却价格低廉的松花糕,满京城人人都会做,这盘便是出自吴妈妈之手的。 放在女子面前,她过来拿了来吃,也不拘礼了。原是大口大口的吃,到了最后一个,已是细细的嚼,终了,讨了块帕子净了手,这才正经松下情绪来。 菀丫头见她过了这么久,对自己方才的那句话一字不答,就也卯上了,不依不挠依旧道:“我叫钱菀。” 那女子半垂着眼,也不知想些什么,半晌后终于道:“蔓生。我叫蔓生。” 声音低低的,却宛如黄莺一般的好听。 钱行之转了头去提茶壶,缓缓间又沏出几杯茶来。 菀丫头眸子亮亮的,问:“蔓是你的姓么?” 女子犹豫间答:“这是主家给取的名,奴婢没有姓。” 钱行之不动声色的掩过方才抖手间漏出杯口的几滴茶水,起身取了半壶水来,又放了在炉上,心道一句:果然。 菀丫头又问她:“你是要去忠城么?” 蔓生道:“也好。” 菀丫头说:“我和父亲是要去个叫廉州的地方呢。” 蔓生应了句:“嗯。” 菀丫头见她一概淡淡的回,面上不禁有些失望。 钱行之进而缓缓道:“廉州那地方山长水远交通不便,该是谁也寻不着寻不去的。” 言毕,果见这蔓生目中有丝讶异一闪而过。 第105章 风雅 林书茹的院子里种着株桂花树,心念念的等着八月蔓开时采些来酿桂花蜜,或还能收些入羹入汤,因而期盼得紧。 等到转了月,袁家闭门谢客,一家子人看袁亦儒的眼神都不太一样了,袁亦儒索性连院门都出得少,林书茹便也陪着落了个自在。 等桂花灿灿的时候,袁亦儒就该去赴秋闱了,临出门时还折了回来,交待林书茹不可亲力亲为的攀上攀下,又重重嘱托了长乐在旁看着,这才放心的走了。 长乐道:“奶奶,您看,这是少爷不放心您呐。”用非常不高的水准,想要努力将袁亦儒对林书茹的各种因为不信任引出的忐忑情绪冲淡。 林书茹哼了一声,返过身来,却是满面的笑。 不需长乐叨告,她也知道袁亦儒冷面叮嘱上下,不过是一番拳拳的关切之意。 该怎么说,这人果然是顶了解他。若他不交待,林书茹的确是想要自己攀上这架梯子。 芳草自告奋勇上了去,采下的东西却是好坏参半的,只好让碧婷上了。 等封了两坛子蜜,又拣了一簸桂花来晾,日头就下来了。 秋闱分三场,每场三昼夜。 自嫁到袁家,这还是头一次孤枕而眠。 林书茹睡睡醒醒,辗转反侧,也不知袁亦儒这三日在那里头过的是个什么样子。记得从前曾在博物馆中见到过还原明代考场的照片,一人一间狭窄难动弹的屋子,屈着膝盖,连伸直些都不能,如此三日两夜,真是要说多苦就有多苦。 袁亦儒不在家,林书茹自然就没了随侍院内的理由,除了晨昏定省外,就没得推脱的多了许多时间。 同那大嫂说个话,常得些挤兑,林书茹退避三舍,架不住她咄咄逼人,新嫁进来又不好抛了顾忌起了势气,林书茹只好一吞再吞。 这家里头上下都觉着她占了袁家同王老将军那点子因缘进的门,没个特别的好脸色,数起来袁珂柔还算是好相处的多。 府里的仆妇们因此生了怠慢之心,芳草几次忍不得想要说上几句,都被碧婷按了下去。碧婷说:“奶奶昨个儿教了我个字,如今我便转交了你了。这字叫‘忍’,心字上头一面刃,刮得处处生疼。” 芳草听了大惑,问:“既然疼为何不明着说?” 碧婷道:“奶奶说,还不到时候呢。” 林书茹进这家门,人人觉得伴了王小姐的姻缘,多少有些名不正。在家里头没个根基,当然得靠家里头谁来撑撑。一是想到袁亦儒,可除了袁珂柔和三奶奶宋氏外,多数的言语刻薄来自于袁亦儒的长嫂王氏,又夹着个王夫人在那里,若是袁亦儒真要替她出头,不仅得了个离间母子的说嘴,更有许多事情都难能说清。 所以,林书茹在等的是林家最长的那位林老太爷。虽不多喜欢自己,但却是更为不喜王氏。他的态度和反应,比这宅子里的任何人都显得关键和紧要。 往日里因是家中大小事情明着仍是王夫人搭理,老太爷也不好在如何说叨。如今如此不留情面的压着弟媳,惹得家里头的仆妇们都生出了轻怠之心来,传到老太爷耳朵里,自然是不舒服。 林书茹恭顺谦柔,老太爷仔细盯着瞧,只见一而再再而三的忍让,没见着大错,心就愈更偏了一二。 等到袁亦儒三场考毕回了家中,老太爷就发了话:年节要到了,去年帮着王夫人打理上下的王氏,因着年节忙碌转年就是场大病,补了一整年的身子骨被这场病又被掏得虚空。老太爷的意思是说,让王夫人转了大半给宋氏,或还看有些什么能让林书茹搭把手。 老太爷提及林书茹的时候,说得仍是不留情面,道是世面或是见得少,如今怎么着也是家里头的孙媳妇之一,多少也该教导些,又不是庶子女的媳妇,未免惹了别人的笑。 林书茹听着人辗转间学给她听,不其然笑了起来。 一个忍字决,用了宅子里头原本的矛盾,将自己的窘境化了去,林书茹明面上没沾着什么光,却因老太爷的过问而不敢有人轻慢了。 等秋闱下了榜,袁亦儒解元之名备考春闱,一时间来了许多人上门贺喜,老太爷和袁老爷一一的应付,真正的主角袁亦儒却是很少出面的。 原因很简单,春闱那场更是重要。若是领个一甲头名的状元回来,才能算是真真正正的光耀了门楣。 于是乎这个年末,袁家比之京都里其他的大族来,就要显得低调许多。 没了应酬,自然就空出了许多时光来。 原先,林书茹在袁亦儒的书房内加了张桌。两人常相对着,免不得出声一二。但凡有人出言,便少不得一番插科打诨,若是那当时相聊起来,便有要说起些那段彼此缺席了十几年的时光中的一些个趣事。 时常说得兴起了,许多时光便因此耽搁。 府里人原本并不看好这二人。林书茹嫁来前,多半是冷眼瞧笑话的。 其实满京城人的态度也大多如此。前有王家小姐的铮铮佐证,后有孙家小姐的险险归去,林书茹的性命堪忧,几乎是人人挂在嘴边的谈资。后来听着说林家这三小姐活蹦乱跳了许多个月,不仅没见着有什么伤筋动骨的意外,更是连小病小痛也没什么,这一番冷眼旁观就歇停了一半下来。 继而不知何人扒了陈年的事情,道是林家这三小姐早年就有番奇遇在。原是当年在荆州出生时,就有个无名的道士留了句话,说是六七岁时有道坎,生死一线,若是过了,便有逆了命势般的富贵。 这话原也不知是从何处来的,传到后头神乎其神,就变成了一个道士踏五彩祥云而来,道是林家三小姐幼年时会有场血光之灾。若是能迈过这道坎,便是寻常的命数相克,也不顶用了。 林家的二奶奶沈氏却说:“这些话究竟是谁给传出来的?什么道士,什么命数,我都还是第一次听过。” 林书茹抬头窥了林二爷一眼,见他目中有些窘色一闪而过,也就明白了些。 因为这些神乎其神的传言,倒是让瞧笑话的人越更少了。一个命定克人,一个无惧人所克,是不是天生一对不好说,互相消化免了贻害他人却是正题了。 如今在旁瞧着,倒是看出了冷头冷面的袁二少还是有少年般的意气在的。 这院房因为林书茹的到来宽松了气氛,也让向来拔足了神经谨慎不已的茗烟半松了口气来。 可到底是袁亦儒的备考重要,在林书茹凑在袁亦儒书房里头的大半个月中,林书茹自己估摸着袁亦儒都没多温过几页纸,不待人家发话给她,就嘱着南柒将那添的张桌子撤了出来。 到底是被人叨扰了许多日子,这突然间撤散了,袁亦儒总觉着书房空落得厉害,却又清楚此时备考才是重中之重,便捏紧了拳头,在心中自叮咛着自己,调了三两日,总算是将心静了下来。 等有日聚精于字里行间许久后,突然间察觉出外头日光朗朗,抬目远望间,看见窗棂上覆了层薄雪,这才知晓晚来了初雪此刻落下了。 袁亦儒合了手上的书,缓步走了出去。转了几道廊,背手远远的望,就见林书茹领着碧婷、芳草在收院里腊梅上落的雪。 此时漫天的飞雪已停,不过落了二三厘米,看这天色,该是紧接着会有一场更大的雪等候着。 茗烟自小被分拨来服侍袁亦儒,未曾协着做过这样附庸风雅的事,被芳草指点着,显得很是笨拙。 其实芳草自己也不是很懂,也是按着林书茹的说法在做。话说来,也不怪她理解得不深刻,因为林书茹也不是很清楚最好的取初雪雪水的方法是什么。 袁亦儒远远看着鼻尖被冻得红红的林书茹,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最终气笑了,面上尽是无奈。 他的书房里,有本《茶茗》,里头写着各种风雅的煮茶之法,而最为推崇的,便是这取梅上初雪。那时小两口就于此争辩了阵子,林书茹说是书中所记未免神乎其神了些,她是不信的。袁亦儒却道,如是书中所记,该是有些出处。 相较不下,林书茹就说了,等得这一年的初雪,她就也学着去取,看看能不能有人品出这样附庸风雅取来的同山涧泉水有如何的不同。 两人于是立了个赌。 林书茹问:“若是你输,该输些什么给我?” 袁亦儒想想,反问她:“你想要我输什么?” 林书茹默了半晌,说:“要不,百两银子吧。” 袁亦儒皱皱眉头:“家里缺你什么了?你要这么多银子做什么?” 林书茹又想了想,突而半开玩笑道:“若你输了,日后再不得纳妾,怎么样?”话说得俏皮狡黠,临到最后,目色却还是郑重了。 袁亦儒没料到她会这么问,怔愣了半刻,突又听到她说:“开玩笑的。”便知这话才是真的。 林书茹转而说:“还是百两吧,实用些。”说完,目光烁烁的瞧着他,仿佛前两句话就真的只是玩笑,一揭而过。 最终定了赌筹,若是袁亦儒输,便是百两银钱,若是林书茹输,袁亦儒就要她那支做了书签的扁身绿檀凤钗。 林书茹不觉奇怪,他为什么要这钗,袁亦儒却是淡笑不语。 冬夜深沉,枕边人已入了眠。 袁亦儒对灯捧书,回头看她,见她面上拂乱了几簇发,便轻手拨了开去。 那钗,该要物归原主。 那被林书茹揭过的貌似玩笑实则认真的话,是不能答应的。 袁亦儒吹了灯,揽了枕边人入怀,在她耳边轻声喃喃了句:“因你一定会输。” 也不知这人沉在梦里头,究竟有无听到只言片语。 他想说的是,因他知道林书茹一定会输,所以才不会挑那样的赌筹来同她相争一二。 第106章 及第 上元节前,从宫中传出了圣上重病的消息。 连着七日未开早朝,最后还是由太后出的面,将议事权交托了内阁几位大臣,定夺的权利却从圣上亲持的御玺改成了太后的金印,一时间从禁城到京都,一改往日风吹草动皆成舆论谈资的风气,上到皇亲贵族,下到平民百姓,都出奇的保持着一种足以令人屏息压抑的沉默,连望向皇城飞檐时的眼神,都透出了一股子不寻常的警惕。 人人皆心头惴惴,原本在年前由圣上亲定下日子来的春闱,现该是准备的日子。可递上的奏折从议事处的阁老们手中转到太后那里,之后便再没了音讯。礼部尚书询问一次未果,就明白了大概,冷汗潸潸的将此事按下,知情识趣的没再提。 在京都备考的举子爷们翘首盼了整一个月,也没见着礼部那头有个动静,这春闱之日大约遥遥无期,便有一二人开始收拾行装,准备要返家去了。 等恰收拾好行囊才跨出门,就听得有人说:圣上今个儿早上临朝了。 圣上临朝,太后的金印自然退居下来,从皇城内发出的圣旨上,重又堂堂盖上了那朱红的玺印。 所有关于太后的消息,自圣上那日毫无预兆的病愈临朝后,再没了踪迹。 五日后,太子谏言“疏理河道”时,圣上突而勃然大怒,随即传出太子被禁足了的消息。 又过七日,朝局渐趋稳定,便从礼部传出了择日开春闱的风声。 这年,会试破例定在了三月中旬,等得张榜下来,已是四月末。 一时间几家欢喜几家愁,满面愁容者不胜枚举,而袁家,却是那至欢喜的一个。 听闻袁亦儒得中“会魁”,多有人登门来贺,却多是由袁老爷和袁家大少爷替了袁亦儒来招待。转月后还有一场顶顶重要的殿试,人人心知若是袁亦儒再一举得中殿试头名,那将是极为难得的三元及第,与太祖朝首开恩科时得中三元的朱子相隔了百余年,是极为难得极为光耀门楣的事情,自然也就没人因袁亦儒为亲来招待而见怪。 可袁老爷和袁家大少爷能挡得些贵胄闲人,却挡不住一个,这人便是林书茹的父亲——林二爷。 袁老爷抖抖胡子,将请柬转手递给了袁亦儒,面上不虞,嘴上却什么也没说。 袁亦儒翻开瞧了瞧,而后淡淡道:“原也是岳父一番好意,只这一席也没得什么耽误,我便去了就是,没得拂了脸面。” 袁亦偃道:“这倒是好。父亲同我帮你挡了这许多,如今你倒是要去个半大不小的席面,这该要我们去同那起先来贺的人怎么说?” 袁亦儒看看父亲,又看看大哥,缓缓道:“该要如何说的人,吃不吃这一席都有话说。这原是岳家相请,虽说是摆在天香楼中,却也还说得过去。如今岳家都已定了席面,若我不去可该怎么收场好。” 要说林二爷这招先斩后奏倒是真玩得好。前日里也不见人凑了个前头来贺,如今直接就定了一个席面,架了袁家和袁亦儒上架,弄得想面上好看些下来台都不行。 一面是岳家,一面是袁家老太爷千叮咛万嘱咐的让袁亦儒静心备考,断绝应酬,左右都是为难,袁老爷见袁亦儒坚持要去全岳家个脸面,只好沉声说:“低调些去,低调些回,好在不过一席,再要大些席面,我是决计不允你去的。” 等袁亦儒应允离开了,袁老爷思来想去之下,书信一封交了人带去给林二爷,说的是袁家推拒了那么多人的贺喜,原也是为了让袁亦儒静心备考,少些杂念,若是再能得个状元郎,那当时有着无量前途的。 林二爷展了信一看,笑了声,让递信来的小厮捎话回去,同袁老爷就说了三个字:“我晓得。” 像三元及第这样祖坟冒青烟直冒出火花来才能一遇的事情,林二爷自是盼望得厉害。林家二房如今最光耀的事情,便是有个这样拿得出手的姑爷,他的珍惜爱护之情,绝不比袁家那些个少半分。 后日不过就一个席面而已,袁家老爷这样紧张兮兮,至于不至于呢。 袁老爷听小厮带回来的这句话轻飘飘的,隐隐觉着有些不好,却又不知究竟不好在哪里。等得袁亦儒赴席那日,终知晓这不好恰是不好在林二爷并无在意的态度上。 袁亦儒抱着赴一个席面的心情,去了天香楼。到了天香楼中,毫不意外的瞧见一桌尽是林二爷的同僚们。本就是让林二爷面上多些光彩,袁亦儒客客气气地随林二爷招呼了人,还没坐下,就见传菜的伙计眯着眼兜着手笑,说:我们掌柜的想同爷求幅字沾沾喜气,…… 林二爷一听,就气了,嘴上连说了几个去,赶着那伙计。 伙计窘着脸,却还是笑,同袁亦儒道:“我们掌柜的说了,爷能来我们天香楼便是我们的福气,这一席便是我们店做了东,可好?”伙计机灵得紧,说完忙招人来记林二爷添的单,袁亦儒想了想,问他:“你们掌柜的想要个什么字?” 这天香楼的匾牌,便是太祖朝那连中三元的朱子所写,如今来同有可能连中三元的袁亦儒讨要一幅字,实是为了应这相隔百年的两个三元及第之人的契合,让店里更多些风雅谈资而已。 林二爷得了便宜,面色缓和了许多,起身来对袁亦儒道:“这也算个好彩头。” 那伙计忙附和道:“是我们店沾了爷的光彩。” 这一唱一和中,本在外头规矩候着的掌柜也进了来,席面上的那些人跟着起哄,袁亦儒便见林二爷更是劝得卖力,也不好拂了他,就顺着他的话问掌柜的:“笔墨呢?” 掌柜忙道:“爷跟我来,就在隔壁间已伺候好的。” 袁亦儒也知道,如今写了这副对联,天香楼也不会立时张扬出来。得要等得果真是三元及第了,他们才会堂堂悬挂出,因而一路写下并未多话。倒是林二爷在旁同掌柜的耳提面命道:“收好了你,仔细到时候没了这样的好彩头。”没有鸡毛就能空着手装有利剑在使。 掌柜的陪笑:“万不会,万不会。” 林二爷又道:“来你这处本是想得个清静,倒让你们占足了便宜。” 掌柜的忍着没让眼角垮下来,郑重接了袁亦儒手中的笔,道:“谢了爷的彩头,谢了爷的彩头。” 袁亦儒温温笑着,一派亲和儒雅,没多说什么。回厢房的五步途中,碰着了个昔日同窗,又扯着他的一帮子旧友,谈及上次登门袁宅却没见得他人,便吵着说今日逮着他人了,便要罚他三杯酒。 说话间引来旁人驻足,便有一人诧了声,高声道:“亦儒兄,也别客气了。难得你今日得闲,便让小弟做东,让这天香楼中的所有人都沾沾彩头吧。” 说话之人是袁亦儒的同窗之一,名叫陈荫令,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关长的远方侄儿,如今过继到关长名下,算是他的继子。 这人逢迎的功夫一流,如今得了个能帮袁亦儒撑脸面的机会,自然不会轻易放过。 一听有得白吃白喝,又有许多人不分青红皂白上前来贺喜,贺到最后,有个憨人被轮到前排来,也没怎么听清别人家贺这少年什么,抓耳挠腮了一番后,居然要贺袁亦儒乔迁之喜,惹得人大笑不已。 如此一番,潜心备考中的袁亦儒出门应酬的事情便在京都里传得人尽皆知。 袁家老太爷黑了张脸,照着袁亦儒一顿训,又斥了袁老爷许多,却是不得已在后两日,在袁家连着摆了数十桌应付了之前被一一挡去的那些贵胄同僚,好不容易才阻了人家的说嘴。 虽然袁家面上说的都是袁亦儒的不当,可林书茹心里倍儿清楚,她那老爹林二爷才是真正的祸首所在。这头袁亦儒被老太爷训完,那头林书茹赶忙捏肩捶背。因是老太爷将这罪状定下了,林书茹也不好明着赔礼道歉,却表现出了十二万分的殷情,惹得袁亦儒好长一段时间都是背着她闷闷的笑,险些笑出了内伤来。 等到了殿试那日,袁家上下的情绪都绷得十分紧。老太爷垂垂胡须,道:“尽力而为就可。”可话里头透出的却是定要夺个“三元及第”光耀门楣的意思。 午时过后,一家子人尽侯在堂中等着外头来的消息,等至未时初刻也没一星半点的消息传来,老太爷面上便出现了个纳闷极了的表情。 到了未时三刻,仍旧没有消息,连袁老爷都觉得蹊跷了,正这时外头来报,说是忠勇侯蒋侯爷遣了人来。 老太爷一听,目中便起了些惊疑的神色。袁老爷扶着他急急往议事堂去,过不一盏茶工夫,两人铁青着脸回了来。 老太爷吩咐袁老爷道:“避也避不得了,你同他们说了吧。” 听老太爷这么一说,厅中所有人皆是一窒。 袁老爷遂即沉沉道:“自贡生们入了禁城后不久,便再未见人行出。侯爷给递了信来,说半刻前禁城各门都已闭了,蹊跷得很,谁也不知是怎么了。” 第107章 连环 这一日,不止袁家一家人心头忐忑难安。 早前原只是听闻,说单见人入得宫中,却未见得人出,时至未时三刻末,皇城宫门紧闭的消息便在京城里流传开来。 到得酉时初刻,京城的四门也都提前闭了起来。 王夫人惶惶不安的时坐时走,老太爷已颓了气力,强撑在那里。袁老爷从外院回来,摇摇头,泄气般坐了下来。 厅堂中,静得连呼气略大声些都可听闻。 待至夜深时,堂内越发寒凉,仍是不声不语的,袁亦儋轻声道了句:“今夜连个更鼓声都没听到呢。” 这日不止袁家,整京都城里都觉出了异样。在这皇城中扎根生计的人们,不论是否与管家牵绊,都有着敏锐的洞察,否则怎可在这城内安稳生息。 与平日更早的城门紧闭,与平日更早的宵禁到来,与平日相比漫长而沉默的夜晚。 只要不是卷入这涡旋斗争中的人,都知道沉默和等待的必要。 子时,外头传来金戈击打发出的声响。 这声响绵绵开去,散在沉静的街巷中,如落入深潭镜湖的石子激荡出的涟漪,缓缓漾开,令屏息至这时仍未入睡的人心惊不已。 叱呵声中,袁家老爷深沉的眸色微微闪动,袁老爷远没有他那样历经世事后的沉静,头上已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来,而王夫人眼中已蕴了水汽。袁亦偃、袁亦儋将紧握的双拳缩入袖中,努力佯装出一副定定然的模样,却还是白了唇色。 女眷们初时侧立在旁,静候着皇城中传来的消息。而后传来变故,就由老太爷发了话,让端来凳椅。 直至寅时三刻,天蒙蒙的亮起来,东西两道街巷的尽头次第传出两声梆子相击的声响。一声雀鸟的啾鸣声响起,渺远间又应和了声,便听见不知哪处传来的门庭开合的声响。 外头有了人声,渐喧闹起来,仿佛又回到了往日京都初暮时分的模样。细一听,却又不像,夹杂着比寻常是更为喧杂的声响。 老太爷细细辨了辨,让人开了府门,不多久就有人来报,是林书茹的外家——沈家遣来的人,道是禁城的宫门开了。 林书茹的大舅沈琦任的是京卫指挥使知事,昨夜那封城一般的动作想来他是有参与,这才比那忠勇侯府的蒋侯爷更早递来了禁城宫门启开了的消息。 老太爷遣了家仆去外头打听究竟,尚未等得回话,便又收到了蒋侯爷递来的消息,说是圣上薨了。 不知从宫里何处又是从哪个人口中传出的消息,圣上疾病,禁足的太子宫变,当时大理寺卿的颜大人尚在宫中,辅了三皇子定下局势,闭门禁宫拘杀首叛,又令下封了京都各处,绞杀余党。 袁亦儋听罢,咂然问了句:“如何一夜中做出这许多事情?” 来人缩缩脖子,未答知字,便退了下去。 于此,袁亦儋也知晓了个中的意思。 这一夜的事情发生的紧迫、急促,几乎是环环相扣,若其中任何一节失了连环的锁链,如今坐稳朝堂的便不是那三皇子。 如今薨的薨了,重又拘禁的又拘禁起来,亲太子的一派一夜间不止被诛了元气,连末节也不留分毫了。 庆历皇帝临时前的半个月里,屡屡有着怅惘的叹息。人从他的怅惘中,听出了对逝去多年皇后的思念,也听出了他对太子——这个人世间唯一留存的与已逝皇后间的骨血的痛惜。 斥责了,禁足了,终究还是心头最疼惜的那一粒朱砂痣留存的血脉。古来帝王多薄幸,庆历帝这一世明明该也是薄幸的,临到终了,却又想起要不负些什么。即便是不成器的,天平的砝码却还是在沉沉的念想中,失了平衡的支点。 只是太多人深恐不安着。不止是对于王朝未来的不安,还是对于前程性命的忐忑。 谁也不想要在喜怒难测、视人命草芥、意有穷兵黩武之势的君主下仰之鼻息,想想都觉得困难之极。二十五年的太子生涯,令得这位太子养成了太多让人难安的脾性。在禁足时,他不止一次反复说,这如今的此等境况全赖张、梁两位阁老的‘指点’,愤恨之情溢于言表,大有生吞活剥之势。惊得一众幕僚纷纷倒戈,也不知这如今的落定,有多少赖于他这满腔激奋的言语。 一旦事态落定,京都里变流传着这一夜禁城内各色各样的传言。 这京都内求存生计者,都有着这样的本事。前一刻刀剑悬于颈,待下一刻松了剑,又能井然谈笑起来。 不是有多勇武,而是这里的百姓见惯了太多更迭变迁。 袁家遣出的家仆回来回话,后头立即有皇家的音讯传来:袁亦儒得中了榜眼。 袁老太爷冲袁老爷觑了眼,彼此默然无话。 林书茹的心终于在这刻松了开,一滴泪悄然落在了绞在手中的锦帕上。 在更迭的这夜,能领得榜眼,不知是渡过了场什么样的遭遇,反正该是过了尚未登基的新皇检核。 而京都人们好奇的是,那名叫冯世安的状元郎,是谁家的儿郎,又有未嫁娶呢? 这一场殿试有别于历朝历代的任何一场,权利的纷争比平波无浪的朝廷更容易让一个人得势,而这得势之人首要两位,一个自然是辅佐拥护有功的大理寺卿的颜大人,另一个则是这姓冯名世安的状元郎。 很快就有人探出这状元郎的家底,进而有人探出来,这状元郎早在年前就已成婚了,妻家正是尚未登基的圣上最得宠妃子的母家——广平伯府的嫡出第四女。 扒出这段,就有人啧啧惊叹,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仿佛这场变故的算计,连着这场文举的结果,也是运筹后的产物。 相比于冯世安的春风得意,袁亦儒显得谨慎得多,紧抿着唇,看不出是不是笑,倒是那面上的释然瞧着特别清楚。夹道的百姓堵了路,行得十分缓慢,等回袁府时暮色已垂,老太爷背着手,见他毫发无伤,终于松了口气,留了句“回去歇歇”的嘱咐,便招呼众人走了。 这夜袁亦儒睡得深沉,眉头蹙得很紧。 借着半蒙的月光,林书茹抚开袁亦儒的眉头,却没想惊醒了他。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忐忑间张口,道了句:“不要怕。”语气如同哄骗一个稚儿一般,又透出她这一年半载来虽嫁为人妇,却被护得越来越孩童般的心气脾性。 寻常家的媳妇,哪会如此安慰人,分明间就是被哄惯了的人,措然不及间借着往日别人的言语哄回了人。 袁亦儒的眉头微微舒展开,可仍沉在梦中,并未醒来。 梦里头上演的是与经历过的现实如出一辙的场景。随着人鱼贯而入,垂首敬立许久,便听见侍立在旁的宫人们四目相交后,露出了惶惶不安的神色。有人来报,是圣上或要更晚些才可到来的消息,等来报之人离去,直至日暮西斜也未见得再有消息。 早有惊乍之人窃窃私语,近而递了银子给侍立的宫人,讨个出路。 那宫人却比他们更惶恐,一昧的摇头不语。 就在这时,他注意到了施施然退到一旁角落中的人,模样刚正且凌厉,如刀刃般的眉下,是双透着安然目光的眼。见袁亦儒看来,他微微一笑,仿佛是善意的,却又似乎暗含着种冷眼旁观的调笑意味。 这人瞧着并不面生,似乎在哪里曾见过。袁亦儒还是想了好半天,这才想起几次聚会中,似乎曾有见过这人几面。后又想起,似乎在林书茹车马繁复的那日,也曾瞧见过这人,帮着逼停了受惊飞奔与大道上的车马。 这一路想来,袁亦儒大约记起了这人的名字,好似叫做冯世安。 袁亦儒心中暗暗奇怪着,这样一个连点头之交都谈不上的人,怎么会对自己露出这样的目光。 也是因为被慌乱的人群裹挟着,他局促地退出人群,向冯世安所站的方向走来,站定后转头,望着惶惶不安的人们,选择了同冯世安一样的冷眼旁观。 日头渐渐落下,在这处等候着圣上驾临等候了整整一天的人们,不得不接受了被遗忘的事实。从门径中朝外探看去,远远的,似乎有几处宫门中掌了灯,但更多的是夜色一般的暗。 众人或坐或站,悄然等待着黎明的到来。无限的黑暗放大了人心的恐惧,远远的金戈铿锵声却又让他们明白,其实能静候在这,也是一种福气。 这夜极寒,袁亦儒和冯世安并肩坐在地上,远望着似有默契,近看来才知这么一昼夜,两人说的话也就只有寒暄的一二句。 袁亦儒奇怪于冯世安的坦然。这份坦然全然不同于既来之则安之的情态,似乎是对于世事通达、预知结果的安然。 直至白昼再次来临时,冯世安拍拍前襟,精神抖擞的起身来,往最进门庭的方向走去,静立在那里,侧耳倾听着门外的动静。 不多久后,便听见有串急急的脚步声传来,就有人来呵了仍坐地休息的人精神起来。 那冯世安挑了挑眉眼,回头看看那些或睡眼惺忪,或惊惧了一夜如今满目血丝惶恐不安之人,眉目扫过袁亦儒时,微微定了定神,又不动声色的转了开。 不过一刻,就有人入了来。 行在最前的那人一身明黄锦袍,看着是急急赶制的模样,瞧着不似龙袍,却又有几分相像。 这人便是与太子争斗了多年的三皇子,他沉着眉,瞧了下首的众位儒生,一言不发的坐到了龙椅之上,眉间微蹙,似有烦不胜烦的烦心事情,又似在静候着什么。 同他一道进来的人,皆肃穆在侧,堂中的气氛瞬间静得诡异。 袁亦儒神色微动,突而撩了前襟屈膝跪了下来。 可如他一般有着疾速反应的还有一个冯世安,两人几乎同时伏跪在地,叩头对着高坐于龙椅之上的人,恭敬道:“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只言片语,连吐气的节奏都甚为一致,袁亦儒不觉在心头有一次犯了嘀咕,一种难以言状的诡异感浮上心头,皆是对冯世安几乎与他下意识所做之事全部命中的腹诽感。他从未有过这样奇诡的感觉,似是被人偷盗了自己行为处事的风格一样。偏这人循不出更好的办法解开谜题,只得一板一眼的照搬来,才最终做得这般默契不已的方式。 因着片刻的恍神,袁亦儒的动作就不如冯世安的收势干脆,略带着些拖泥带水的意味。也是由于这片刻的迟疑,这状元郎和榜眼郎的高下,就立见了。 国务繁重,国丧便以日计年,待服丧完毕,翰林院中的袁亦儒便负责起编书来。 相较起一路甚得圣上青眼,又与着广平伯府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冯世安,袁亦儒几乎没有什么风头而言。人都说这冯世安运道好,攀了皇家的门楣,一举就跃了龙门。 林书茹不觉就想起着荆州那时同冯世安说的那许多话,想他一个重生的人,得了这一切该是费了多少的处心积虑,捣了多少的机巧。 然后又想起彼此的重生,她林书茹该是要与这冯世安结下亲事的,如今乱了姻缘,不知是拆了多少人的命定才得如今安定,又想着大约调转了的只是他们这四人之间。 念头一起,林书茹不禁为自己的想象力吓了一跳,赶紧按下不再细想,却因为这个念头,对冯世安的妻子有了许多的好奇。 从蒋娉婷口中得知,他们二人并非父母媒妁而相识,最初的相识倒是和自己甚为相关,就是在林书茹从几近癫狂的马车中摔出,第一次得见王老将军的那日,那姚家小姐的车马也受了惊。 若不是冯世安挺身而出,逼停了惊马,怕不止是要伤了旁的路人,车上的姚家小姐也会一并伤了去。 林书茹听了这些后,不自主的想,会不会就是那次的契机,才转了四人间的命定。如此,一瞬之间又想起被自己按下不再深想的猜测,对那位姚家小姐就更为好奇了。 不久后,在韩家韩老太太的寿辰上,林书茹终于一偿所愿,见得这冯夫人的真容。 蒋娉婷倒是没有留意到林书茹对于冯夫人的特别关注,压低声音在林书茹旁说着:“……老太太本是不想置办这场寿宴,毕竟国丧实是三年的,……宫里头不止给递了信,隔天还在早朝后留了家里老爷,说该是要热闹的置办一场,……这不,如今冠冕的弹劾定是免不了的,……也不知圣上的心思是什么,……” 拣选了韩家做出头鸟,御史台那边自然是要循例参上几本的。 总觉着之中杂了些心思,却又让人猜不透,着实让韩家众人紧着心的着急,如今即便是没心没肺的蒋娉婷也大为不安起来。 第108章 认识 京城城隍门前,每至月中就有次集市。袁亦儒本是不喜这些,这日却破天荒起了个大早。 庙口东南侧,有家馄饨汤。汤清却味浓,口碑甚佳,袁亦儒要了碗坐下,桌对面的男子抬眉朝他落座的方向瞥了一眼,眸光停滞半刻,又飞快的低下头去。 待袁亦儒的那碗馄饨汤上来,袁亦儒尝了尝,似乎并不认为这口碑颇佳的馄饨汤有何惊艳之处,在店家的注目下,将五枚铜钱放在碗边,随即起了身来。 这家路边的小摊,桌与桌之间摆放得很紧,袁亦儒侧身擦过侧桌坐的那人,走到原本坐在他桌对面的男子身边顿了片刻,将一支扁身绿檀凤钗放在他的手边。 那男子目色一紧,再抬头像袁亦儒看去时,袁亦儒早已离开,只留一个越更远去的背影于他。 杜泽将那扁身的绿檀凤钗拿起来,似乎被膈了手,忙将那钗送进衣袋中藏了起来。 他不知道袁亦儒是如何知道这钗是自他手中而来,也不知道林书茹这时究竟是否知晓。杜泽面上白了又红,既尴尬又忐忑,近而恼怒起自己来。 他如今仍还记得与自己对弈的林书茹闪亮亮的眸子,不急不缓的袒露出知道是他将外头流传于世的话本册子改了时,眼角眉梢藏着的淡淡笑意,像是天光大亮时仍留存在叶间并未蒸发的露珠,清亮亮的,干净澄明,像烙印般留在了杜泽的脑海里。 他喜欢看林书茹那样眼眉的瞬间,于是挖空心思的想要给林书茹所过经年都难能发现的惊喜。希翼的是在往后的光阴中,两人相伴时不经意间拂开这个秘密。而在未许终身时,每当他想起这被坐了书签的檀木钗在林书茹手中翻转把玩着,心里总会有些暖暖的感觉。 时至后来,多有变故,自然就没有了再说明什么的意义。就如同一团小小的隐秘,被整理在了脑海的一角,不轻易想起,每一思及总是历历在目的清晰。 收在袖袋中的钗,万分沉重,如烫手的山芋般被揣带着,待杜泽付了他的馄饨汤前站起身来,耳朵根都有些红了。 他忙朝袁亦儒刚刚行去的方向追,有着集市的城隍门前总是相当热闹,追了半条街,杜泽踮着脚尖朝前看,终于见到袁亦儒逆着人流往回走,忙跟了上去。 见他追上前来,袁亦儒斜了斜眼角,重又整肃了目光。 杜泽跟在他身后,腹诽这话应该从何说来,又猜他是否是在很久很久之前的某次诗会回程的途中,曾不经意间听得了林辰宗与自己低语交谈的数句话,想着那日遽然回头时他跟在不过五步之内,杜泽更是肯定了。 市集上逆着人行的袁亦儒放缓了脚步,杜泽犹豫间走上前,同他并了肩。 沉默良久,杜泽道:“这是由林家大小姐转了手总了给她的。” 这本是素色的檀木钗,依着林辰宗的主意,加了个淡蓝色流苏,是林家大小姐最不喜欢的颜色,于是自然而然的被转送给了林家唯一同她说得上几句话的林书茹。 林琴茹以为这钗是林辰宗顺手买给她,却不留神间忘了她的喜好。林书茹自然也就更不知晓这钗究竟从何而来。 如今袁亦儒将这钗还了给他,该是知道这源头所在。 杜泽耳根红着,面上却还是白了白。替林书茹的处境忐忑,于是又补了句:“她该是一直都不知道的。” 袁亦儒“嗯”了声,语气和面上的神色一概都是淡淡的。 不知为何,这一声“嗯”让杜泽更是尴尬。片刻后,袁亦儒道:“她不知道。本是想就这样扔了。” 杜泽听着,瞬间青了脸色。 袁亦儒又道:“可又怕人念想此处,索性还了回来。” 所以,是林书茹还不知晓,而袁亦儒怕他仍念想着留存了这东西在林书茹的手中,所以非但没有扔去,反倒是将这物件物归原主了? 杜泽匪夷间停下步子,待再回过身来,已见袁亦儒的身影在远处的街头转角处消失了。 韩家老太太的寿辰办得风光,御史台自然是要上书此事,却听闻是经由圣上首肯,自然批驳得力度要轻些,有些隔靴挠痒的味道。 圣上笑笑,却没多说什么,转头问起太皇太后寿辰的置办来。阁老中的几人神色微动,就想起庆历皇帝大病中太皇太后力持太子,急不可耐的一手把持了决事权,只怕是其中有诈。 有人被清洗了去,空出的位置自然需要有人填进来。 这时年风调雨顺,廉州极为难得的又迎来一个丰年,钱行之举步走到墙墩边沿,望向在后院中指挥抓蝴蝶的丫头,终将目光停在陪站在丫头身边,拿着棉纱织就的网兜,依着丫头没有步调的指挥抓着蝴蝶的蔓生。 间或传来唏嘘,亦或者是笑声,银铃般荡开来,将后院充斥得满当当的,家里再不像从前京城时那般肃静。 钱行之松了眉头,心却也空空的,远望的眼神不知为何有些怅然神伤的味道。 不知那头两人是谁先发现的他,再看向蔓生时,肆意的笑就收了,有些拘谨的沉默着,一改方才同丫头般张扬无拘的动作。 丫头率先叫了句:“爹爹。” 蔓生则低低叫了句:“老爷。” 钱行之背在身后交握的手一时有些紧,又说不出这样的异样感从何而来,于是轻咳几声缓了两相尴尬,笑了笑。 丫头便提拎起脚边的小篓,是上次街市上央着买的,是竹篾编的巴掌大的装蟋蟀的笼子,却被她装了方才捉的蝴蝶。 “爹爹,你看。”丫头得意地将手举高,献宝一般。 钱行之摸摸她的头。 丫头又道:“蔓生说,让关一关就得放了去,要不然这小东西活不了。” 钱行之听着心头发紧,应了声,抬头看向蔓生。 她低着头,长长的睫毛映成了眼角下的阴影。 谁都看得出来,其实她从未被教授过如何服侍别人,动作掩饰得拙劣,就只有在陪伴丫头玩耍时,才能褪去佯装时的尴尬局面。 心知肚明间,她对着钱行之便越更有些拘谨,漫长的时光中,逐渐的令两相不是滋味,仿佛有什么别样的秘密埋藏于其间,被默契的保护收藏起来。 钱行之压了心绪,让丫头自己玩些,嘱咐不要乱跑,且在此处等着,便将蔓生叫开了。 蔓生跟着钱行之走到书房,一路惴惴,不知所谓何事,又担心是否有人追来,寻了钱家的麻烦,面上就不由紧张起来。 钱行之将折子递了她,却不说话,光看着她面上的反应。只见她暗暗松下口气来,再抬眉时松了目色,眸光澈明,问:“老爷的意思是?” 钱行之犹豫许久,这才发声,道:“廉州始终是平脊之地,独自生活,总是艰难些。……不如一起去京城吧。” 像是邀请,又像是商量。 可她又不是这家中的一员,有何好同她商量的呢。 蔓生眼眶氤氲了些雾气,强压了许久才压下来,然后低低应了声:“好。” 轻轻地,像是惧怕着什么,却又因为难能得到的希望,而最终应承下来。 德昭四年,冯世安春风得意,迎进了第三个妾室。林书茹想着,不知这几人是不是他从前娶过的那些,一辈子还不够,这一辈子接着继续,如果从这个角度上来说,这人还算得上是个长情的。 想起这些,林书茹不禁笑起来,笑容里带着些揶揄。被袁亦儒看在眼中,抬目问她:“笑什么呢。”放了手中的书,起身走来,坐到她身边。 林书茹便想起前日听闻来的袁亦儒在一起酒宴上的所作所为,不由笑道:“听说那舞姬美艳得很呢。” 袁亦儒目光一动,侧身过来,道:“这么快就入耳呢。” 林书茹挑眉,又一针一线的来回递着针子,一副认真模样,绣起来。 袁亦儒便道:“的确是美艳得很呢。” 林书茹的语气不觉就酸溜溜了:“后悔没顺势收了?” 袁亦儒哈哈大笑,凑得越更近,几乎贴住了林书茹的耳边,道:“不敢为难了人的小命呢。” 说话间,吐出些温热的气息,贴着耳根喷在了林书茹的脖子根上,痒痒的,却像小猫般挠着心。 芳草向屋里的小丫头使了个眼色,鱼贯退出屋去,关上门来。 林书茹的脖子根被他的鼻息喷得痒得难受,一转头,他恰好又将唇迎上去,两人不差分毫的贴了上,指尖一松,绷子上的娟秀连同穿了线的银光闪闪的针尖一同跌到了地上,却无人有空再去拣拾。 前些日子的一个酒宴上,对袁亦儒青眼有加的陈大人借着酒劲正高,便拉着袁亦儒和冯世安两个后生侃侃的说,要将两个美艳至极的舞姬分送了他们二人。 冯世安推辞一二便应了下来,袁亦儒那头却摇头不允,牵扯起了多年前的旧事,说起自己这般克人之命,怕是还没来得及享受陈大人的好意,就枉了别人的命去。 陈大人醉醺醺的眼睛里藏了半分清醒,大约是思及好不容易寻来的美人儿命丧黄泉尤为可惜,便在袁亦儒的一番诚恳推辞下收了嘴,转头又将人送了给冯世安。 这头冯世安便施施然的给收了房。 林书茹便想到自己这个身体原本的主人,继而想到三叔林浩曾说的,他当日所见的,不是一个失足落水的人,而是一个寻溺求死之人,不觉心头就有了几份唏嘘之感。 她不知道原本的林书茹究竟承受过怎么样的煎熬,但见沈氏的模样,若不是有人欺人太甚,口舌之快都逞不出来,又何谈掀起更大的祸事。 七日之后,在甘阁老小孙儿的洗三宴上,林书茹第二次见着了冯世安的夫人姚甜。 这姚甜生得一张瓜子小脸,唇红齿白,额头有些高,却被浏海很好的遮掩住了,带着掐丝珐琅牡丹金钗,灿灿的,将白皙如纸的脸映衬得更白,就仿佛是没了血色一般,瞧着过得并不好的模样。 见林书茹看过来,抿着唇牵起个笑容,林书茹忙也回了个笑给她,她便偏过头去。 她身边有几个妇人想要同她说些什么,她一概淡淡笑了笑,目中的神色显得十分疏离,便将攀谈之人的热情给挡了回去。 这世上没人热衷于总是热脸贴着冷屁股,人见她摆出如此淡漠的架势,知道她情绪不加,就个个避之远去,本要逢迎她的左右皆转了脸反着脸同旁人说着话,便不再有人搭理她。 她就这么空落落的坐着,似乎再不想对上别人的眼光,就低着头,用盖子抹着茶盏里的茶沫,一遍遍显得极为有耐心,不知道的人以为她正在研究着多了不起的事情,伸了脖子看了看,不禁撇撇嘴角,更不在意她,转了脸去再不转回来。 姚甜就这么坐在那里,显得极为安静,与林书茹第一次见到他时的印象反差得甚大,若不是风发的笑貌尤在记忆中,林书茹几乎要认不出她来。 郑氏同王夫人相聊正欢,旁的蒋娉婷就缓步朝林书茹靠过来,拉着她行远几步,两人说起话来。 蒋娉婷道:“听人说王老将军即要回京了,你可知道?” 林书茹点点头。 她常和王老将军通着信,最初总有些拘谨,而后一来二去,见着王老将军书信语气也几乎同上一世的爷爷如出一辙,就宽了心,常常有着书信上的来往。也是因为书信不断,两人间爷孙般的情谊才真正有了些于心间形成的真正眉目。 蒋娉婷道:“我听人说,王老将军如今年迈,这般匆匆回京实是再受不得塞外风霜,是来荐人的呢。回了后,就再不领兵了。” 这一点林书茹倒是不知道。原本她和王老将军在书信中所说的是边塞风情,以及由此发散的各色往来事情居多,几乎没有聊到家国大事。倒是在蒋娉婷的这番话后回想一下,王老将军的近几封书信中的确有着些告老还乡的意思。 林书茹道:“也是好。年纪这般大了,该是休息下来的时候,一身戎装肃边,我每每想着也是担心的。”语气里有那么些骨血相依的意思。 蒋娉婷压低声音道:“倒是我们家老太爷听了说不好。说呀,边关要是没有王老将军肃守着,在京中喝米汤都喝得不安心呢。” 林书茹同她笑了阵,问:“你们家老太爷如何就只喝米汤了?” 蒋娉婷道:“说是学了意气延年的长寿良方,喝了许多日了。”说着,拉着林书茹转了身子,声音更低些,“我倒是见着他差了家仆在夜头里从小厨房端了个食盒出来。我公婆也是知道的。” 顿了顿,蒋娉婷又道:“我怀疑我们整家里都是知道的,光就没说。倒是子文有些担心,说压床的吃下去,倒是真对身子不好,改明儿寻个时机,得跟老太爷好好说叨说叨。” 说完,两人又笑起来。 说说笑笑间,蒋娉婷扫眼见看见了清清冷冷独自坐着的姚甜,就对林书茹道:“从前见过一面,也没见冷成这样的。” 想来,蒋娉婷所说的从前,是大家皆未出嫁,都是闺阁小姐时的从前。 林书茹不觉有了几分好奇,问:“从前是什么样儿的?” 蒋娉婷道:“从前见得她同人凑一处说话,嘻嘻笑笑的,一副好脾性的模样。”说着,好似想起什么,蒋娉婷道:“气势反倒比原先更低了许多,要说那冯大人春风得意是春风得意,还真是不给人几分脸面。” 广平伯府的姚家,还有个在圣上面前得宠又得势的皇贵妃,按理来说,冯世安本该要极护妻家,却受了甘阁老的大力提拔,又因是圣上对他器重不已,自然是对妻家的忌惮越来越小。 偏偏他自己也不是个洁身自好的主儿,人塞来的他瞧着好的都收了去,又自己寻了些,勾勾手都难数他宅子里究竟是留了多少个人。 蒋娉婷默了片刻,道:“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的本家,姓姚。皇后是太后侄孙女。” 这句话一出口,林书茹就豁然明白了。 后党一派极力拉拢,而冯世安又是娶的广平伯府的嫡出第四女,本该无可避及的成为皇贵妃一派,却如今极力的想要保持在两派之间的平衡,企图享有两派共同作用下的利益,却谨慎的平衡着自己能为他们带来的价值。 若不是圣上的青眼有加,不断的提拔和器重,若不是冯世安有着更大的野心,大约会规避后党一派的示好,极力的维护姚家的利益,自然会对姚甜珍而重之,因万分顾忌姚家的感受,也不会如此不断地充盈着自己宅邸中的人,也不会不断接受着来着甘阁老和其余众人送来的“好意”。 冯世安努力想找一个平衡点,可在旁人看来,他却已经处于烈火烹油之势,稍一不慎,在两党间便两面不是,看他如何自处才可呢。 蒋娉婷见林书茹明白过来,就笑了笑,又朝姚甜看了几眼。 正说着,就听见人窃窃在旁相问,说那同甘夫人携手来的是谁。 林书茹同蒋娉婷便朝入园处看去,猛地怔在原地。 只见那来人一身遍地金的杭绸褙子,衣样中规中矩里透出种不合年龄的老气。再看她明明年轻的脸庞上,似乎染了些难以察觉的风霜,目色里就有些沉颠颠的味道。于此再看她这一身的打扮,就不觉得老气,倒觉得有几分相衬了。 蒋娉婷嘀咕了句:“这是那钱大人的继室,我之前同她见过几面的。”转头间看见林书茹震惊不已的表情,奇怪道:“怎么了?认识?” 多年没见。 何止认识。 那头与顾家夫人说着话的林顾氏也抬头扫眼去看,当即傻了眼,如临雷击一般。怔然中想起什么,同顾家夫人说了几句,忙朝林书茹走来。 蒋娉婷见来人是顾氏,又见她和林书茹的面色一律是灰扑扑的样子,知道是有什么事情,便知情识趣的找了个由头,往旁边去了。 顾氏又偷瞄了那正由甘夫人携着同众人照面的钱大人继室,捏捏林书茹的手道:“我们家三小姐已经往生了,姑娘记得有些人长得像,却并不是那人。” 说话间,将“往生”二字念得极重。 林书茹知道,她这是在提醒自己,万莫在这众人面前失了仪态,给别人瞧出蹊跷来。 林家三小姐林曼的活着,比她的死去要耐人寻味得多。 一个不小心间,林家、钱家,还有与这两家人相关的所有人家,都会成为指点的谈资所在。 所以,林家的三小姐,必须永远的只能死去于荆州的那一个夜晚。 第109章 曾氏 林辰祖的妻家,是荆州江北的曾家。 曾家在荆州算是个富户,捣腾着粮米生意,在早年前风不调雨不顺的漫长时期,囤积米粮贱买高卖中发了家。 曾家在荆州城里也算是个大户人家。可但凡知些根底的,在谈及这户人家时都会有所保留的笑一笑。 银两不可或缺,曾家又是打通了通渠至荆州、滁州等几地的粮米生意的,自是众人艳羡的对象。可这年头人分九等,就数那文士的地位靠着最前,商户人家被排在了九等的最末。就是那一身褴褛吃了上顿没了下顿的穷酸秀才,都有本事斜了眼来看他曾家,道几句铜臭、铜臭。 曾家经了几代,门庭还是原本那样,即使恢弘了宅邸其中的院落,但到底于商户的诋损限制仍是颇多,从从未扩充过门庭的曾家宅子前经过,便可知道,这家人真是无一人入仕的。 或是生来的遗传,曾家还有许多旁支的亲戚,于文墨来看,却没有什么可圈可点的,略出众些,也不过是过了童生试而已。 而曾家的本支,连个过童生试的没有,听闻举家上下的老爷少爷,见着白纸黑字,非是账本生意,定是脑子疼的,也不知那些孔儒说那么多晦涩难明的道理是为了什么,却是对生意有着特别的精明。 因是家中实在没有可以撑门面的,曾老太爷和曾老爷一合计,决定捐个官来试试。 可花了白银数千,就等着朝廷颁下就任的诏令,日日巴望着京都传来的动向,却等到了庆历皇帝薨逝的消息,朝廷中清洗了许多人,连着地方上帮忙疏通的那个也丢了官,险险要丢命的,于是曾家前头花的那数千两算是打了水漂。 曾老太爷咬咬牙,着实肉痛。虽这些银两曾家来说并不算得什么,可到底是历经几辈辛苦打拼下来的,也由不得这样没有结果没有音讯的来回折腾。 曾家从此也知道了,这便是政治。不论有着多少,但凡是没对着点的,便如川河入海,不止看不见涟漪阵阵,到最后去了哪儿可一点踪迹都寻不出来。 说起来,政治这回事情,不仅花销甚大,准头不明,更且曾家的男儿中实在没有几个好这口的,想要好这口的,曾老太爷也说了,看死了别人不是这一块料,于是打起了同官家联姻的主意。 只这个心思起了,便有人来附和,是曾家的二爷,问说:“父亲觉得那林大人如何?” 这林大人,说的就是曾在荆州任过知州,如今在京中任工部右侍郎的林大人。 这曾氏是曾家大老爷的第二女,长得白净,人也是娴静,不似市井那些商户女儿的聒噪,倒有些小家碧玉的模样。 林大老爷原是不点头的,却不知老太太瞧上了这家那处,或是想起了在荆州办寿宴时曾家礼单的大手笔,或是受了薛姨娘的怂恿,一口应允了下来。 薛姨娘的心思,很多人都明白,沈氏却想不透,为何为貌似蒸蒸日上的林辰祖寻了个这样的亲事,如此有本事的儿,该要在京中寻个更好的才好。 王善家的原只是笑,后来见着沈氏连顾氏都问上过几句,就私下里小声同她提了几句。 林辰祖日后有出息有本事了,是可出府单过的。可薛姨娘始终是林家大房的妾,就算是林辰祖出府单过,也没有奉养她的道理。可依薛姨娘的脾气,林大老爷对她淡漠了这么些年,定是打了多年主意,想要日后同林辰祖出府单过的。 因此,退一万步讲,如果林家日后愿意让薛姨娘同林辰祖出府单过,薛姨娘以一个妾室的身份要如何在林辰祖的府上过得舒心惬意呢? 首要条件当然是林辰祖的妻家不能太过名望了。 没有名望的妻家,定是不能为其撑腰太多,但双刃剑之一,便是伤了林辰祖本能得到的一个支力。 这桩亲结得令林辰祖甚为不满,连林棋茹都委婉表示出了责怪薛姨娘的意思来。 薛姨娘想自己为了她这一双儿女在林家受了这么多年的气,临到头是不过为自己打算了一遭,竟然遭了这么多人来指诋,更是不管人如何说,只一昧的怂恿老太太那边,总算是把这门亲事定死了。 林辰祖气极,自此后再遇薛姨娘嘘寒问暖,皆是默默的。 薛姨娘就叹,这可是遗传了大老爷的脾气。 林棋茹冷笑,说:断了前程,如何不与你生气。 但总归是亲生的,又是自小亲带着的,说翻脸却也不能翻得彻底。多半没了过去的亲昵,总是有个心头刺扎着,彼此都难以忘记,薛姨娘就一昧的讨好,算是要赔罪的意思,林辰祖却越来越烦腻。 可谁知道那烦腻的线,与厌烦的分隔是在哪里。 曾氏嫁来林家才不过半年,没有过别家小夫妻那样如胶似漆的日子也罢,却是如今连枕边人都难见得着。 说她是个娴静人,却不那么机灵,算是曾家的异数,放在林家都显得沉闷得厉害。 这该也是曾家为什么挑她嫁来林家的原因,若是太像曾家人,未免许多仕儒诟病的习性,倒还不如这曾二姑娘来得好些。 可哪晓得还不如来个灵活些的好,这般沉闷与打小就机灵无比的林辰祖实在是相悖的,没生出半点情分来不说,又因为这亲事是薛姨娘从中浑搅了阵子才撮合的,更是一上眼就烦闷得厉害。 林辰祖在会试中落了第,心情一直恹恹的,如今家里头房里头这般光景,自然就生了许多愤懑,想及要再等至三年才可一试,心情越更不佳,便跟着呼朋唤友的同窗流连起了酒肆茶楼,后又是夜夜归来一身的脂粉气挡也挡不住,人就知他年少得了些志,倒还不如早先就落了榜的林辰宗那样奋发。 就有些言语传进林家的宅院中,大奶奶便去绣楼上看曾氏的绣。 那日烟云蒙蒙的,空气里几乎能掐出水来,凡是浸心于绣的女儿家,该要知道这样的时节动活,不但白锦的质地受了影响,就连丝线也因这份濡湿深了眼色,因此上好的绣庄中,这几日通常都是放工的。 曾氏却还是一针一线的绣着,面上仍是那样静静的,眼中似乎沾染了空气里的湿,微微带着些潮气。 顾氏做了个手势,李迎家的便同她下了楼去,片刻也没停留。 不过是想打发些漫长时日,做个埋头不理不闻外头事情的,便也不顺了她的心意,不想要再打扰她。 等后几日林大老爷那头也听得了与林辰祖有关的传言,问大奶奶顾夫人曾氏这几日如何时,顾夫人便说了那日在绣楼上的见闻。 林大老爷正坐良久,沉沉叹了口气,道:“结亲,结亲,本是要结两相欢喜,两家交好,却怕是结出了冤仇来了。” 顾氏陪他坐着,一同陷于良久的沉默中。 等闲言碎语传到老太太的耳朵里,京城有关林辰祖的流言已经出奇的统一。 不是茶楼的歌女,不是酒肆的娼/妓,却是那圣上的帝姑——乐安大长公主。 如今乐安大长公主的权势极大,门客众多,也不知林辰祖如何接上的这层关系。 想那圣上同林二爷的年岁相仿,便可知这做为圣上姑母的乐安大长公主的年岁到了哪里。老太太初初一听,大为恼火,后让陈妈妈去外头打听,回来一说,便光火的叫了曾氏来。 曾氏一昧的不语,不知是心里头知道,却不知如何说出来呢,还是心里头从不知道这层,只以为林辰祖在外头是寻欢作乐的,在老太太气喘的连连质问中,咬破了下唇,沁了滴血在嘴边,悬而未滴。 老太太又让叫了大老爷来,见他默默然,面色赧然又惆怅,便知那传言*不离十了,脑上一热,便昏了过去,赶忙请了大夫来探脉,说是不好。 林书茹得了信,忙同王夫人请了回林家。 匆匆上了车马,不几步就遇见了正正赶回的袁亦儒,两人便一道去了林家。 待这两口子赶到家中,老太太的病势已稳了,大夫却说不上何时能醒,只嘱咐让一日十二个时辰必要床边留人照看着,一日不醒,便时时有可能是危机的。 林书茹便想起多年前在荆州城中,因与林曼的争执一怒攻心的老太太初初发病时的模样,也是守了一个昼夜才醒来,从此便没有了过去的硬朗,也不知道若是老太太挺过这一关后,是否能回到这次发病前的模样。 她心想着,抬头看见林辰祖高肿的左脸,曾氏结了疤的下唇,隐隐有些明了这次老太太为何会发病来。想说些什么,终究因这事情太腤臢了些,在老太太的病榻前说不出口来。 在老太太房中又站了许久,见众人依次退出屋子,林书茹便也随之退了出去。 一出门,林大老爷便抑制不住努力地高抬了手,薛姨娘忙护住林辰祖,嘤嘤哭了起来。 林二爷大为不屑,说了句多日来想说却又没说出口的话:“那长公主的年岁也忒大了些,都赶上你祖母了,你怎么也能嚼咽下来。”明着是说林辰祖所做的事情实在难看,用的措辞却令人听出了别样的意思。 林家的人脸色黑了一片,侧目朝林二爷看。 他那话里的意思,明明白白就是:你再怎么攀附,也该让林家人面上好看些。若不是年岁差得太远,或是林二爷也没这么鄙夷的。 众人侧目完林二爷,便将目光转到了林书茹和袁亦儒身上。 这便是林二爷所做的面上“好看些”的事情,如今想来,着实也算是添了几分光的。 院中一时沉默,就有仆妇来报,说是有辆车马停在后院侧门外,遣了个气派丫头来叩门,说是大奶奶。 顾夫人狐惑间,见那仆妇捧了个翡翠葫芦坠子出来,不禁诧然失色,转头问林书茹:“三姑娘,这可是老太太旧时送了你的?” 林书茹过来一瞧,便是心惊。想当年这坠子已做了林曼的念想给了她,如今让仆妇捧了过来,分明是不得进门,又知林书茹到了家中,便将这坠子拿了出来。 顾夫人握着林书茹的手,将她拉近些,低语问她:“是否是老太太旧时送你的那条?” 林书茹道:“是。” 顾氏敛目,转而对那仆妇道:“引那人去花厅且坐吧。” 第110章 姚氏 钱大人的夫人,姓黎名蔓,廉州人士,家道中落,后又父母双亡,贫寒无依,如今虽是钱家继室,却也实在算是寻到了个好归宿。 这黎蔓面上有着风霜,目中仿佛染了尘,眸光却还是清丽模样,瞧着人时总会微微带着笑,让人心喜。 就有人说,这是个难得的经事人。因似是目中染尘,猜她许是披过荆斩过棘的,可眸光清丽,便是仍有大半美好留存着。说着,转了话,收了尾,便道钱大人那样的发配廉州,散了家奴流沛在外,居然还能得这样一段姻缘,真是好福气。 说回这黎氏,来自于千山万水之外的廉州,又是个专流放人的平脊地,京中也没几人打那儿来的,于廉州黎家这样的“破落户”所知甚少,自然也就得不了什么凭据寻根究底。这样一来,连个捕风捉影的音讯也就没了。 据说这钱大人与工部侍郎的林大人家有些沾亲带故,至于沾了什么样的亲,带了什么样的故,却是不得而知。 便有好奇之人去探,却越探越不得究竟。 只知这亲,或连八竿子远的旁支亲戚都谈不上。 因是沾亲带故的,前些日子林家老太太得了急病,黎氏也就跟着钱大人去探了。 听着人说,那黎氏颇为心善,并非探探而已,却是钱大人都走了,独个儿的留了下来,与林家的大奶奶顾氏侍奉了仍昏迷未醒的老太太足足一夜。 论及亲疏远近,黎氏这样无甚想干的人,没道理守着林家的老太太一夜,而林大人又非是钱大人的上峰,因着官高一级表下“孝敬”,倒是钱大人如今的位置比林大人要告出许多,也不知这黎氏平白这么替别人家的老太太捱了一夜,是怎样的心思。 如此,便有人说了,说这黎氏倒与林家已逝的三小姐生得极似。 话里话外头透着中林家为掩饰过往不正家风的言外之意。 可后来,又有人说了,这黎氏的确生得与那过身的林家三小姐极为相似,却不过是场姻缘造化的单纯相似而已。 林家老太太久而未醒,黎氏多有同林家走动,日子渐久,人说得多了看得惯了,却家这家和那家的人们依旧是无事般过着,没得半点影响的样子。加之钱大人和林家人素日作风低调,并未真正开罪过谁,黎氏又一贯妥当,行止大方,是是非非间,那些谣言似是而非中,人们渐失了聊作谈资的兴味。 其实,要说林家素日低调,却也不尽然。 大长公主府内常往常来的林辰祖,辨识那昂然振奋的第一人。 旁人听着有关于他同大长公主间的事,都羞愤不已。男儿大丈夫的,不往正途,偏选这样一条捷径,虽也有那些许人是艳羡的,但绝大多数还是看不起。 可偏是林辰祖自己没觉得什么。 他打小里就知看人脸色,看菜下筷,行事一贯圆滑,方方正正的人生价值于他而言,一向并不重要,也算不上怎样的所谓。底线又总是低的,才会投机于此,也才会甘愿借如此之力平布青云。 如今入了朝,得了个官儿,虽品级不高,却总算是踏入了第一步脚。今后都不用闭门苦读,于那飘渺无踪的前程茫茫然,倒是让素来觉得自己机敏灵智的林辰祖欢喜不已。 他自是得意,却不知上下有多少双眼睛正盯着他的行止,盯着他的错处,如烈火烹油之势。 而同样呈烈火烹油之势,却毫无知觉的还有一人,正是那春风得意第一人的冯世安。 从前是仗着圣宠固着的地位,可半年后,圣上因着国事操劳,身体每况愈下,日日临朝渐改成了隔日临朝,后又有几次因着病,两三日都未见开朝,未得圣颜。 冯世安也就是在这时,才觉出自己位置的微妙来。 后党一派与皇贵妃一派的斗争愈烈,两派渐成水火不容之势,并从后宫的争斗,逐渐转化为前朝的争斗来。 而冯世安,夹在对立的两派间,位置微妙,十分尴尬。 秋后,皇城中发出一纸诏令送往西北边关,令王老将军火速返京。 接着,又一旨发往廉州,封了当年的五皇子如今的谨王爷太子太保,令年内必要到京都赴命。 早前圣上初登基时,便颁了数道旨意,希望能将触怒先帝发往廉州的谨王爷接回京中,却被谨王爷数度谢绝,说是已惯了廉州城内的时日。 要说五皇子同圣上当初情谊极好,虽非同母所生,却与那些同母的亲兄弟有过之而无不及。 后来因是圣上疑与他们二人有所关联之事的背后,藏着夺嫡之争的暗涌,便遣了人暗中彻查,最后查得,所有的筹谋皆为五皇子一人所犯,便失了圣宠,发了廉州多年。 当时就有人传,是五皇子一力替三皇子担了所有罪名。 又有人说,是走投无路的三皇子一狠心,便将所有的罪名都推到了五皇子身上。五皇子无可辩驳,只能吃下这死猫, 不管哪种猜测更近事实真相,总而言之,最终的结果都是一致,所有的错处尽归咎在五皇子圣上,三皇子成功逃出升天,自此步步谨慎,再不得人轻易寻出错处。而远在廉州的五皇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鲜少有人极其。也不知这堂堂皇子流沛多年,在廉州过得是怎样的生活,就有好奇人去问黎氏,黎氏却道是清苦,再要问个中细节,便是淡笑不语。 而后圣上不仅想起了五皇子,还一而再再而三放着姿态去昭他回京却不得,就有许多人在猜,当年的揣测,大约是后一类应了真相更多些。 如今圣上急昭,却是态度坚决,便有人揣测,或是圣意又有了新的变化了。 早先有传闻说,王老将军要解甲归田,被一纸诏书诏回本是没什么,可怎地也是急诏? 便有人觉出了不寻常的气氛,四下活动打探起来。 袁老太爷着人去探,来回话的人说的是圣上微恙,却还算是安康。 又有蒋老侯爷遣了人去打听,抄了份药方回来,是御医下的治圣上的方子,都是些寻常药材,用得温和平缓,治的是伤寒,却又边调着身,想是近来圣上的身子差了许多,怕是方剂下去亏了身,这才边治边调。 于此,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下了。 时至林书茹怀胎五月,已显了肚子。 袁亦儒再翰林院中撰书修册,一直甚为轻响,而道此时书信渐多,愈发的忙起来。 林书茹知晓袁亦儒的忙碌是与远隔千里的五皇子有关时,廉州传来了五皇子重病不起的消息。圣旨到时,五皇子是奄奄在床上躺着的,想要亲自接旨,却抖着手半尺都抬不起来,约是三十岁上下的年纪,瞧着却像是老了十岁。 圣上听闻,即刻派了数名御医,随一队亲兵护送,顺流南下前往廉州为那谨王爷医病。蹊跷的是,不仅那御医是皇后的母家荐入宫中,就连那领着亲兵下廉州的两人,都恰是太后那头的本家人。 王老将军只剩一人,火急火燎的赶回京都。时值秋后,再晚些便是戎狄关长犯边之时。 她如今身负官职,并未卸去,边关众将皆还只听令他一人,朝廷目下并无意再派人来。 若一旦战事起了,无人号令众将各施战术之下,必然是被动挨打的局面,边关必然会经受一次难能规避的劫难。 思及此处,王老将军才会快马加鞭日夜兼程赶来京都。也正是思及此处,王老将军已做好若圣上仍无让他告老还乡之意,自己就要将解甲的请奏呈上去了。 可虽他依着诏令所定之时日更早到得京城时,却意外的一连五日都未见得圣上一面。又被人明着宴请相约实则看管监视的看顾起来。 第五日,宫中来人传话,以为是圣上精神了遣人来他,却没想到是太皇太后差来的人。 先是一例说着舟车劳顿的客气话,后是不容推拒的让王老将军进宫一趟。待得王老将军进宫了,却也还是些嘘寒问暖的场面话。王老将军因而急起来,便同太皇太后说起自己想要卸了官职闲赋下来。 太皇太后像从未听过这论调般,瞬间大惊失色,道这天大的事情,该是要等圣上精神好些了,王将军亲去同圣上去说。 王老将军便问圣上身子如何。 太皇太后答曰:病痛虽小,却是精神不济,总是要将养些的,约是过几日就好了。 顿了顿,太皇太后又问,老将军当年请了先帝,一辈子都戍边的,为何如今要辞了呢? 王老将军怅然,斑白发须衬着怅然神色,如民间普通老者模样的辛酸,道:当年是失了所有亲人,心灰意冷。如今先帝准我认了个孙女,便多了个念想。 太皇太后点点头,眼中似哀似凄,转瞬后却什么情绪也不剩,又安慰了王老将军一顿,过了场面上的问暖后,便让他出了宫。 冯世安从未想得朝中局势变化得如此突然,自己明明身负着重生的记忆,清楚记得当年袁亦儒处于自己现如今这般位置——娶了姚家女,一路春风得意。那时的后党与皇贵妃一派的相处,瞧着也是甚好的,哪有如今这样势不相容的水火之势。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冯世安的后院着了“火”。 他如今最宠幸的,是个姓施的姨娘。说是姓施,不过是冯世安替她从“施施然”几字间取出的姓,本是个舞姬出身的,连个正名儿都没有,总之不是个从正经人家中落入风尘的女子,据人所说,便是连行个路都是婀婀娜娜的媚态,让人瞧着都是不齿。 后同姚氏前后怀了身孕,因平日里这施姨娘更得宠些,倒比姚氏这正妻的谱摆得更大,更张扬些。 冯世安偏也是偏帮着,偏疼着,仿佛是上一世欠了他许多,这一世总有些没来由的退让,便对施姨娘的许多举动瞧在眼里,并不去斥,瞧着像是对施姨娘的总总动作并不觉得怎么过分,很不以为然。 偏偏这姚氏也不是个软脾气,不睦便摆到了明上来,连着将冯世安也憎恶上了,年岁里说过许多刻薄的刺耳又刺心的话。 在冯世安那些春风得意的日子里,冯世安还会稍忍忍。如今圣宠渐消,又被两派竟相挤兑,冯世安便觉得姚氏的话里句句都是酸溜溜的扎耳,两人大闹过几次后,夫妻间的情谊就更疏了。 施姨娘却是有着雄心的,如今见冯世安同夫人姚氏因她在其中的挑拨嗦摆而渐行渐远,心头一阵的喜,便妄想着能将这姚氏挤下来。 心中虽是这般想,面上却不能显,还是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将冯世安送她的一只南珠凤钗装了在福禄老红木匣中,小心翼翼捧了来给姚氏。 姚氏看了就一阵冷笑,听施姨娘柔柔说着这样漂亮珍贵的钗该是要配夫人才是,便知她是想让惹自己更恼冯世安,明明过了自己眼的钗子,转背却去了姨娘手里。 她光是笑,全当施姨娘是耳边恼人的蚊虫,施姨娘端着匣子不过片刻,就开始紧张起来,神色有些奇怪,转头要将手中的盒子交了丫头,却被姚氏身边的庞妈妈喝住,道:“你端着!” 她是老人,经的事情多,一看施姨娘的神色,就知这老红色的匣子,该是藏着蛇蝎样的心肠。 施姨娘大惊,同丫头使了个眼色,想要去搬冯世安做救兵,却被庞妈妈看在眼里,让门口的仆妇将那要去搬救兵的丫头按了住。 施姨娘一脸慌张,便要丢了手中的匣子,就有两个婆子进来,也不作践她,就将她两手按在匣子上,又将那匣子贴了她的肚皮。 这恰满三月的胎,其实并不稳,施姨娘终明白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这般被逼迫的站着,面色铁青。 姚氏就说了:“给姨娘个坐,别到了老爷耳朵里,又成了我这夫人歹毒,连个坐也不给人,就让人站了两时辰。” 施姨娘面上死白,被按着坐了下去,依然捧抱着那老红色的匣子。庞妈妈道:夫人该要去外头走走才好。姚氏点点头,应了句:也是。 顿了顿,姚氏又说:施姨娘不大舒服,就在我屋里坐坐吧,让老爷知道你不舒服又陪着我四下走动,可是又要气了。 说完,难得张扬的笑起来,笑罢,便出了门去。 当夜,施姨娘便落了孩子,大夫来探脉,环顾屋中左右,将目光锁定在了角落那福禄的老红木匣上。 抱起闻了闻,便是一阵叹息。 冯世安问他:“这究竟是怎么了?如何过了三个足月还会落了孩子?” 大夫却转头问施姨娘这匣子的来历。 施姨娘咽了口气,还是没有将泪尽咽下去,眼角落着一大颗一大颗的,湿了枕巾。半晌后,她不甘又无可奈何的答说:“是齐姨娘送我的。” 好一招借刀杀人,幸是没能让她如愿。 一旁的姚氏听着,笑得清清冷冷。 第111章 败退 施姨娘自失了孩子后,瞧着性情就变了,原本的娇媚态只剩得零星半点,唯多了的就只有空洞的眼神和古怪的沉寂。 真要说回来,施姨娘也不算是变了性情,不过是将心底的那一丝萧索放大了,又将人前讨好的媚态收藏起来而已。 她又满心于姚氏的恨,却无处发泄述说,便郁结于胸中。 待到姚氏临盆那日,天上层云密积,偏是撑了一天一夜也没落下一滴雨来。稳婆急了一身的汗,心里清楚这如今还没落下孩子来,该是万分危急。 偏冯大人不信,定要母子皆保,这如何能保得了?怕撑到最后母子都难能平安了。 稳婆心惊肉跳的捱着,屋里人人何尝不是一分一秒的捱。 庞妈妈看得明白,悄然走上前去,同那稳婆道:“是否再捱不得?” 稳婆颤巍巍点着头,庞妈妈下一句更是压低声音,道:“只管保我家夫人吧。” 姚氏九死一生,终于在最后一刻拣下命来,还是因为庞妈妈一力的坚持,才得的存活,从此脾性更是刁酸清冷,越发的古怪。 适逢圣上久未临朝,冯世安的窘境加剧,人言的那句“屋漏偏逢连夜雨”,说得果然是一字不错。 冯世安不明白,为何自己复制了一条曾经亲眼目睹的捷径,一走之下,却发现自己选的这条路不仅一去难归,更满是泥坑。 他不知道的是,曾经的袁亦儒也曾经历过同他一样保子或保母的抉择,而那时的袁亦儒断然选择的是保住姚氏。不管在那样的当下,袁亦儒考虑的究竟私心里掂量过姚家在朝堂所拥有的地位,对他今后的前程带来的庇护;还是真正出于对这个正妻的尊重亦或者是爱意,临到最后,袁亦儒的果断抉择,不仅保住了姚氏的性命,还保住了那个历经艰难终得出世的稚子。 人人都有着自己对于事物的看法和取舍,也因此同样的路让不同的人去走,就会变成截然不同的模样。 冯世安想要复制一种人生,却偏偏这样的人生在他的手中便会成为难以收拾的局面,以至于波及到至整个朝局中,成为了如今甚难收拾的局面。 有身子的人总会犯困的厉害,可真要躺下去,却偏偏辗转着难以入眠。 林书茹的身子重了,辗转都是不便,于是醒而又睡,睡而又醒,终搭了个手去推袁亦儒,低声道:“明个儿让做个昏些的灯,也不管你的眼睛伤不伤了。” 袁亦儒就笑,忙吹了灯一手让她枕着,一手轻放在她隆起的肚子上,道:“又是入神了,……” 林书茹此时睡意全无,同他拌嘴道:“别又陪着脸儿道歉,多少次了,不说更好些,一说我就想替你记着数。” 顿了片刻,却是袁亦儒道:“我记着,第九次。” 夜色里相拥的两人,看着悄然蔓入屋中的月光,漫不经心的聊着,声音的尾端划出悠远绵长的弧度,终催得林书茹蒙蒙睡过去。袁亦儒缓着动作下床来,将方才熄灯前放到桌边那本书拿起来,走到窗边抬手一翻,将夹在其中的那张巴掌大的纸笺拿了出来。 这是林老将军与他递来的信,可如今袁家也因林老将军和多年来他与谨王爷保持的关系被看顾起来,如何能让这王老将军亲手书写的信递往塞北去呢? 他在昏暗的月色中再次陷入沉思,丝毫不知道沉入梦中的那人又懵懵然醒了来。 整屋的月光,照得纱绸的帐如随风飘渺开去的水雾一般。林书茹探手摸了摸床边,却只剩清冷的枕被,脑子里乱了许久,半撑着身子将要下床去寻人时,却看见窗边如泥塑般站得笔直的袁亦儒。 想到今日自从探了王老将军回来后,袁亦儒就多了许多失魂之刻,林书茹不觉有些纳闷,想要一探他手中那张半透着月光的纸究竟记着什么,遂轻手轻脚的下了床来。 双身子的人,平日里多是脚步沉得很。如今要做出轻步无声的前行,实在令林书茹犯难。 好在袁亦儒此刻失魂的厉害,该是那纸上记着的东西实在太费神思,便也没有察觉到有人近前,只以为夜半清风带起了些院内外的细枝叶摇曳碰擦中产生的声响。 待到林书茹将他手中那笺扫眼看了个大概,他才惊觉有人在身后屏息吐气之声。 袁亦儒第一反应,以为是那奉命而来的看顾之人大着胆子近前来一看究竟,惊乍之下回身,却发现是林书茹,提在嗓子眼的心这才放了下来。 林书茹没被他的惊乍吓着,却为他手里头握着的那张纸笺惊疑不已。 原来今日去探王老将军时,老将军突然想起要借给袁亦儒的那本书的封皮中,居然藏了这样一张薄如蝉翼的纱纸,竟是连在王老将军指点下将书册拿下来的那太皇太后指送给王老将军照顾他起居饮食终日寸步不离的侍从,在顺势翻查一遍书册才交与袁亦儒时,居然什么都没发觉。 “这……?”林书茹问。 袁亦儒点点头,抚着她的肩。 本是担心她知道了之后平添焦虑,这才瞒了他想要独自解决这王老将军交来的托付。只是如今已被林书茹看了见,就也没有再相瞒的必要。 袁亦儒将那纸递给林书茹,将油灯点了起来。 林书茹看了许久,抬头问他:“可有主意了?” 袁亦儒苦笑。 若是有了主意,何必迟迟无法入眠,伫立窗前愁眉不展。 思来想去,家中虽矛盾众多,却无一点能加以利用。而且,若不是自己带了这音讯出去,值得相信的那几人又能借着怎样的由头,悄无声息的将这号令递去漠北呢? 南柒,太近身,一旦远离,必遭怀疑。 长乐,却是最上不牢靠的,胆子也是小,连袁珂柔的吓都经不起。 …… 逐一排除身边的人,又逐一去想远近的友朋,就连沈绍延都思及进去,却在那如何不遭疑虑出城的由头处,重重打了个问号。 两人相对坐着,面对那放在桌上的王老将军的铿锵字迹发着呆。 然后,林书茹突然道了句:“你母亲不喜欢我呢。” 而后,林书茹抬了眉,目中倒影着烁烁的烛火,就像是她的眸光如火光一样熠熠生满了光华,于此再次强调:“一直不喜欢。” 从林书茹进袁家门来,王夫人就一直不喜欢林书茹,这是宅子里上上下下心中明镜一般的事情。平日里两人也曾闲话间说过,袁亦儒只是歉,说当初那事情他确是做得不当,这才留了王夫人的不忿。若是多拖得几年,或是王夫人连对林书茹的半星脾气也没有,反正克妻的袁亦儒,几乎没了人念想。 每每说起这处,林书茹大多只是笑,并不因此记恨王夫人,也没真的往心中去。如今却突然翻出来说,袁亦儒自然知道,她是有番别样用意。 袁亦儒“嗯”了一声,等她接下来的话,哪知道她话头一转,说到了她身边的两个丫头上。 林书茹问袁亦儒:“依你来说,碧婷和芳草这样有些相悖的性子,会否有着陈年的积怨?” 在这提问间,林书茹眼角带着笑,微微松动了袁亦儒紧了许久的眉头。 袁亦儒想了想,回她道:“本应是有的,却不知为何没有。” 林书茹道:“芳草虽看着耿直,万一这丫头有些心思?” 袁亦儒道:“世上之人形形色色,便有那藏得深的,积了许多样的心思也未未可知。” 林书茹知道他明白自己的意思,继而问道:“可你说,这么多年的积怨都能忍着,为何一朝爆发出来,终是水火不容,近而被借了主家之手扫地出门呢?” 袁亦儒偏了头,道:“便是扫地出门,出了袁家,该要她如何往去漠北。又一个姑娘家,千里迢迢……” 林书茹抿嘴笑。 袁亦儒问:“怎么?” 林书茹便抬手掐了灯火,幸而不似第一次做这个动作时灼了手,却还是让袁亦儒惊了一下,怪她道:“好好说着话,怎么突而将灯熄了?” 林书茹按下他要点灯的手,说:“话都说完了,该是要睡了,为何还要去点?” 袁亦儒愣了片刻,道:“如何说完了?” 林书茹倾身,学着他平日里的模样,弹了他的眉心一下,动作却比袁亦儒平日的力道重了几分。倒不是林书茹刻意加重,而是这般动作之下该是这样大力,只是平素袁亦儒刻意的削减了几分力度。 袁亦儒抽了半口气,不见得是疼,却是顺着林书茹的动作呲牙咧嘴着,圆了林书茹逗弄她的心意。 起身忙将林书茹按下,还是点了灯执着,小心送了她走去床边,边问:“我倒是愚钝了,也不知什么时候你竟将话说完了。” 林书茹应了一声,边在他的扶肩中躺卧下,边道:“总有一心人陪着心痛。南柒近来同芳草走得挺近的,你不知道?” 这么说来,似乎有些眉目,只是朝局一直复杂,又牵连着袁家和他,他也未静下心来为身边人打算过…… 袁亦儒便安了心,道:“倒是复杂。这需要闹得几日才能出城?” 林书茹认真想了想道:“双身子的人,脾气自然燥些。两日吧,最多三日。” 时间是有些紧,却是从家中矛盾抽离出来的最好办法。林书茹信任碧婷和芳草,就像是袁亦儒信任南柒一般,唯有将这场重头戏,押宝在她们身上。 第二日一早,请安的林书茹姗姗来迟。 王氏道了几句,她却依然漫不经心,推是有了身子特别的不舒服,想来王氏这没有过身子的人,应是不懂其中的难受。王氏被她一番话堵得面色青白,咬死了牙关偏偏无言以对。 可王氏的无所出,并不是她一人的心病。王夫人是王氏的婆婆,更是王氏的姨妈,如今侄女受了这许多气,又加之老太爷常常将话一说回头,言语中就有些埋怨当初极力要求同王家联姻的王氏的意思。 也因此,林书茹这话一出,惹怒的不仅仅是王氏,更还有她的婆婆王夫人。 王夫人当即翻了脸,将林书茹披头一顿数落,最后直训得林书茹潸然泪下才收了尾。 可这话收了住,心里头的算盘就不停了。王夫人就有了主意,想是要给袁亦儒的房里添些人,压压这身份不高,却偏偏火气越来越旺的媳妇的脾气。 王夫人这念头一动,就有许多人挑了头去寻人。 且不说袁亦儒克不克妻,单是袁家的锦衣玉食,放了外头的低门矮户,总有人愿意进屋。加上林书茹活蹦乱跳在这里,难免有人去卜算自己的命势,也难免有人一往直前,而就在此时,林书茹的房里出了事。 林书茹的陪嫁丫头里,一等的就只有碧婷和芳草。两人虽是性格迥异,却奇怪的未生过什么矛盾。与呆呆愣愣不通人情的芳草相比,碧婷显然受欢迎的多。单是谈吐礼貌且有所节制,貌似得林书茹的信任也比芳草更多些,好似许多时候,芳草还要得她的示下再去行事。 碧婷比芳草的年岁稍大些,只是当初进林府的时候有些晚,可近身侍奉林书茹的时间上,听说是比芳草要长些。 也不怪林书茹一早是替她张罗相看人家,将她排了前。 可似乎,碧婷这样半小姐的过着,舍不得嫁去清白人家,口口声声说要侍奉林书茹一辈子,便怂着让芳草顶了嫁去林书茹帮看好的人家。 芳草一惊,冷不防出言指责起碧婷来。两相争执间,便将陈年的积怨尽数抖落出来,也就撕破了脸。 就有人来探碧婷的口气,说是夫人要将她抬了姨娘。碧婷便歇斯底里的哭,就道是芳草其心可诛,跪在夫人院外以死明志,便是往日里同芳草的那些情分半星也不剩了。 于此,也可瞧出林书茹多么难容人,就是陪嫁丫头听了有抬姨娘的风声,也要以死明志的。 芳草却是个嘴笨人,不仅嘴笨,人更憨直。没说就是没说,说了就是说了,多话也没个半句,结怨更深。 这事情出了前后不过一日,就有了林书茹要为芳草结亲的意思。也不知碧婷这样巧言之人,是使了什么样的法子,不仅重得了信任,还转手要送芳草出去。 芳草得知,默默然背了身子哭了一阵子,待擦干了泪,就去寻林书茹。 林书茹正由碧婷扶着看院里才修剪了枝叶的花草,便见芳草跪了她面前,道:“许多年前姑娘曾说过,若有一日芳草不愿继续服侍姑娘了,也可自请离去的,不知姑娘可否还记得?” 林书茹想了许久,问她:“我记得那时所说的,是若你不愿服侍我,可自请离去的意思是回了母亲的屋头继续洒扫,什么时候变成了真的离去?” 芳草就道:“原是在林家,自然离去是回了二太太的屋子。可如今跟着姑娘来了袁家,便失了回林家的退路。”芳草咬咬牙,继续道:“芳草是个蠢笨的丫头,总是有着蛮犟的脾气。还请姑娘念了曾经的话,放奴婢一个出路。” 林书茹不解,问她:“我又如何你了,不过昨日说你们二人话重了些。如今你看,碧婷都好了,你跟我犟什么?” 芳草低着头,道:“陈年的怨恨都上了台面,说是一拂而过,奴婢却知道是假的。与其留我与碧婷两人相怨,行事不顺或因怄气而指派失当,误了姑娘的事情,不如让芳草去了吧。” 林书茹沉默,转头望着碧婷。 碧婷垂了头,实话道:“却不知她对我怨恨如此之深,……” 所以,还是放一人去吧。 碧婷不见得是个怎样大度的人,芳草也不见得小鸡肚肠。然而既然翻了脸又隔着颇深的陈年积怨,瞧了一天半好戏的王夫人都道:“若不放个出去,怕是她身边以后都是没完没了的呢。” 双身子的林书茹燥虽是燥,可基本的理智却还是有的。 袁家虽轮不到她管家,自己这一方院子却必得要自己打点得井井有条。如今身子渐重,若因这两个贴身丫头的不睦出了岔子,危及到了自己,才是真正的傻瓜蛋一个。 芳草收拾东西的时候,林书茹几次着人来问了,是否外头寻了门户?今后如何打算?可是要回林家?或让托人说去别家也是可以的。 这些问话的语气渐低,恍惚间让她想起林书茹询问她是否愿意跟着自己时那商讨的模样,又是多年侍奉的情义,于是泪如泉涌,拿了林书茹亲递来的身契,拜在她跟前嗑了数个头,后才潸然离去。 她前脚出府,袁亦儒跟前的南柒也沉着头,毫无征兆和理由的请辞。 被回了屋的林书茹撞了正着,怅然神伤了许久,同他说:“我这有五十两银子,帮我带去给她。” 得了身契的奴才们没了主家,十之*即会返乡。南柒套了副车马,让芳草坐了进去,自己牵了缰绳走,被远远随在后头的人盯着出了城,又往幽州的方向行了半日,终于不见了尾随之人,想来一是觉得他们这样的虾米样不重要的人儿,没有专派一人盯着的必要,二来,或是因为这场女人间纷纷争争挑起闹剧有着完整的前因后果,这才没了怀疑。 南柒却是谨慎,再向幽州的方向行了一日,等清楚确定了后头再无人看顾跟随着,即刻调转马头,朝漠北的方向赶去。 夜里,林书茹问袁亦儒:“幽州的方向是哪里?” 袁亦儒朝浩淼天际看了看,抬手指了东南侧。 林书茹问:“那漠北呢?” 袁亦儒就指了截然不同的另一个方向。 片刻后,林书茹再问:“那廉州呢?” 袁亦儒就朝正南的方向指了指。 林书茹失了神,不知是想起久病不起的五皇子,还是在想象着那让林家三小姐换了头面,有了焕然一新人生的陌生山水。 十日后,传来边关告急的消息。朝堂上如炸锅一般,圣上却倒仰在龙椅上昏昏欲睡。 他近日来越来越难以集中精力,越来越不精神。勉力撑着,却还是难以为继。 一剂一剂的药喝下去,却没见得好,反而愈加严重,他觉着有些不祥,偶尔会想,是不是自己时日无多了。 堂上的争论声嘈杂得不行,偏偏他一个字都听不清,犹如蚊蝇般嗡嗡的喧闹着,实在是闹心。 他的脑子里有着各种纷杂的思绪,明明是清醒的,却睁不开眼来。慌张无措间想要说些什么,却一抓之下,失了身子的平衡,哄然倒地后,思绪就断不可续了。 国中朝局还没稳多日,圣上又起了急病。想及庆历皇帝那突发的去世,京城里的气氛,又开始变得凝重起来。 因朝中没了理事、决事的人,内阁几派纷争,颁出的政令每每朝令夕改,就有抵御戎狄的将军写了封书信过来,斥责这般行事,边疆这几场大败皆是因这样的指挥失当造成,最后求朝廷让王老将军回去。 好不容易唤回来的人,自然不能让其回去。太皇太后仿佛一点儿都不担心边疆上屡败屡战的战乱会失去多少土地,倒在猛地在后宫掀起一番波澜:查得圣上近一月服食的药,与吴太医开出方子多了两味,本是生血的,却在这方剂里因是过当,而变成大煞破血的用处。 难怪圣上身子每况愈下,这是谁人想要谋了当今圣上的性命。 太皇太后随即将姚贵妃禁了足,虽然还有些别的嫔妃一道被禁足了,明眼人却一看就知,不管最后查得是谁在药方里动的手脚,又或是添减间的无意过失,姚贵妃是决计逃脱不了的。 而还有些人却更知道,但凡是害命的案件,必要怀疑那得益之人究竟是谁,谋害者大多在此之间,*不离十。 姚贵妃的长子早年夭折,次子为太子,却是年幼。她的地位并未不稳,太子的地位也未受到动摇,凭什么要在圣上身上下手。 而反观太皇太后那边,揣测之人尽皆默默不语了。 边关节节败退,基本没有胜过,就有人谏言全力驱除戎狄先,太皇太后便道了句:“内事不安,何以攘平边疆?” 此言一出,堂上鸦雀无声。 几日后,太皇太后捏了一手证据,陆续间姚丞相被夺了官职,下了死狱,皇贵妃、太子被杀,皇后从宗室里挑了个不出10岁的孩子立了太子,与姚家连成一脉的冯世安也背囚入了大牢之中。 姚家轰然倒塌,连带着京城大小官员升降,圣上的亲兵精锐早被调去护送前往廉州的御医,听说仅剩不多的被守护京城的甘将军稳了下来。又因戎狄大举犯边,国中军士全数压在边境上不得抽身,于是禁城中的一番动作,居然没有遭到抵死的反抗。 太皇太后手起刀落,几日之内杀伐得如此干脆,原也是破釜沉船之势。却不想这日清晨,连禁宫中都听到了城外渺渺而来的鸡鸣之声,顿时吓做一声冷汗,忙叫人去看。 然后,破空一般的禁宫之门开启声传来,就有人回她道:“顺天府府尹的郭大人倒势了,杀了甘将军将谨王的军队放了进来。” 第112章 血脉 江临街东南侧的东四胡同尽头,热闹了好一阵子,这些天才稍稍平静下来。 圣上钦赐了所宅子给时任左丞相的郭大人,如此已经落了基破了土,约是半年后,这东四胡同里的僻静宅子又该住进别的人家。 胡同口行人来往间,总会有几人停下步子,冲着胡同深处指指,又低语几句,似乎是在向旁人介绍这便是那郭守业郭大人现下的府邸,仿佛自己的知晓有着莫大的荣幸。 拨乱反正者多能被人形容为英雄,这也能解释得通为何那些个介绍郭家宅子的人,面上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与有荣焉。 这即是胜者所能拥有的全部荣耀,若是当时后党一派早有察觉,先于郭守业斩杀甘将军时将反将他拿下,如今的东四胡同的尽头,怕已成为人人忌惮避之不及的地方。 自靖安帝薨逝至今已近三个月,安定京都之乱后,西北边境的战乱也平息下来。 事实上,边关部军在王老将军多年的规制排布下,并非脆弱得不堪一击,即使王老将军不在军中指挥,各列军队没有最高的统率统一号令,但都是多年来生死与共的兄弟,戎狄初来犯时确实仓促,措手不及时的确丢了些许城池,但后来重整战局时,也没有让大举来犯的戎狄部族讨到什么便宜。 当芳草和南柒将王老将军的亲笔信送到边将手中后,京都才开始不断收到西北边境节节败退的消息。 可事实上,西北军大败戎狄,并将丢盔弃甲的戎狄军队赶至荒沙深处。 这一站戎狄失了元气,大约需要数十年的蛰伏,才能重新开始征战的路程。 国内外大定,顺位继承,五皇子登基,先是清算了后党一派,远不是靖安帝当年登基时那样柔中有刚,刚中有柔的手腕,而是采用了雷霆之势,大刀阔下,丝毫不留半分情面。 这也是自然。 靖安帝在京中多年,不论是宗室、朝臣,皆与他和前太子间有着太多的盘根错节,一朝上位,谁动得谁动不得,皆有忌惮。 但当今的圣上却不一样。早年因庆历帝的不喜而贬去廉州,久不在朝不说,因是早断了重回京都的念想,多年来过得自持且规矩,完全远离了庙堂,也淡出了那些追权逐利之人的视野。 他没有那么多的顾虑,没有那么多的世故。没有那么多的承诺,也没有那么多的许诺,也因此清肃起来没有了任何顾忌。 一时间人人惶恐。若不是五皇子进京勤王时领了廉州数十万兵众,甚是骁勇的一夜间斩杀首将占领了京都和禁城,没有人会愿意让他以庆历帝时的顺位继承来登基皇位。 人们更倾向于让靖安帝的长子来继位。 但靖安帝的内侍拿了封诏书出来,亲笔书写在一片白纱上,笔画虚浮,显然是病入膏肓时,强撑着最后一丝精神所写的遗诏。 遗诏的内容,分明写着令五皇子登基为帝,依的是庆历帝时的顺位继承,便是将家国天下尽数交给了这个五弟。 这场雷霆风波牵涉的人数门户众多,其中就有林家一门。 因着林辰祖从前同后党一派的长乐公主行得过于紧密,即便林家其他人众多持中立之态,如今也成了这场清洗的对象之一。 林辰祖直接下了大狱,林家大房、二房的老爷们皆被摘了官职,暂留京中待查,王老将军同袁亦儒上下走动,打探了回来,大约是要放去琼州的了。 虽现下琼州大治,但到底还是个荒蛮地方,如今家中尚有老太太仍病中,这一路去往实在是折腾不起。 家中上下奔走告求打点,王老将军和袁家自然成了最紧要的救命稻草。只是事关新君的朝堂清洗,除非上头至高的那位松了口,否则以林家林辰祖于长乐公主之间人人皆知的关联,谁也不敢更没这本事帮林家将这牵连之罪撇个干净。 等不及王老将军和袁家那边回话,林家忧心忡忡的奔走着,却仍没有改变将要放去琼州的现实,反而还折了大笔打点的银钱。 眼见人收了银钱打着哈哈,林家人也从焦灼中安静了下来。也多半是有些绝望了,所以即使王老将军和袁家那头依然没个准信,但也没日日寻人来问情形如何了。 所以,等得一日袁亦儒带着改而放往荆州的消息来得林府时,莫说林家二爷,就是林家大爷也是怔愣了许久。 去往荆州,还是荆州里头一个府县的官位,便是林家大爷升为京官之前的任职。去往那处,不仅因为是过去的久居之地,没了水土不服的困扰,更因为多年治下的繁华,已算得上是林家上下最好不过的去处。 得闻此信的林家各人心中皆是欢喜不已。虽路途仍有些遥远,老太太病中奔波依是折腾了,但好在一路顺风顺水,来往过,也是好照料许多。 林书茹得知,亦是舒了口气,转头问灯下饮茶的袁亦儒:“听王老将军说,能得这么好的结果,可全是你的功劳。” 袁亦儒一笑,默默不语。 林书茹靠在桌上,倾身向前,压低声音问:“……说你同圣上,好似,是旧识?” 袁亦儒又是一笑,却是坦然许多。 “从前多往廉州,便是探看圣上去的。从前识你那次,去往荆州,也便是去往廉州而回的。” 林书茹豁然,自言自语道:“原来如此,果然是旧识。”然后正色,正正经经地朝他一鞠,礼道:“多谢相公了。” 袁亦儒摆摆手道:“自家人,何必说这么见外的话。” 林书茹抿唇,笑了笑,不再接话,陪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王老将军告诉林书茹,是袁亦儒不懈的奔走,才促成了林家最好的去处,也同时告诉了林书茹,袁亦儒这样做的风险。 居上位者,最喜欢念旧情的人,却是最不喜欢讲旧情的人。 念旧情的人,往往被情怀牵绊,做不出大奸大恶之事。 喜好讲旧情的人又不一样。 讲旧情的人,往往喜欢将过往的情分拿做自己的得意间的炫耀或筹码,而过往的不堪或者荣耀,便成了旧情的筹码。 烛火的噼啵声中,夜渐深了下去。陪在袁亦儒身边,拿着本书半个时辰都未翻页的林书茹,头一点点的垂着,不用仔细分辨都知道她已熟睡,更何况还能听见沉沉的呼吸声。 袁亦儒侧着头弯着嘴角,看向她,眼眸深深,黑黑的瞳仁中,映着跳跃不止的烛光,仿佛漆黑月夜中的星点光芒,眸色暖暖。 不知过了多久,左手撑着下巴的林书茹瞌睡中手一歪一滑,“啪”一声趴到桌上,起初是惊醒的嘤咛一声,而后才感觉到鼻梁沉沉磕在桌上的疼痛,不禁“嘶嘶”倒吸着凉气。 袁亦儒忍俊不禁,憋着笑,仿若不知,摆出聚精会神的模样,继续看着手中的书。 林书茹气不打一处来,探手就捏了他的手臂一把。 这回轮到袁亦儒“嘶嘶”的倒吸冷气。这回可是真的伤得不轻。 秋日降临,林家离京的日子将近。索性荆州在京都的南面,好些厚实的衣衫都不需准备了,行礼便比多年前林家来荆州时要少了许多。 因连累了家中的前程,林辰祖在家中更沉默了些。 早年曾氏与他不睦,终日在绣楼中打发时日,后求了大奶奶,得了大老爷的同意,搬到了绣楼的一间房间中,如今在那已是住了近一年。 林辰祖所住的院墙内,因而更为空荡寂寥。他总是远远的看着外头的天色发呆,看的方向,又好似是林家绣楼的方向。 或许存了些愧疚,也或许只是有些好奇。有一日,他去了绣楼,远远看见曾氏,便躲着暗暗的瞧。只见曾氏静静的辟丝,一辟就是一个时辰,看得他脚下发麻,眼中因这甚为静态的画面湿了眼眶。 他给了她无数个需要空耗的光阴,如今连自己也记不清是多少个时日。 曾氏将辟好的细丝挂在廊上的细索,随风摆着,一如无处可安随水而荡的浮萍。 林辰祖突然有了丝懊恼,于自己,兼且对于过往种种的懊恼。 想起当日成亲时的红烛绰绰光影中,曾氏一脸羞涩喜悦的神情,再看如今这艰涩坐在绣架前的背影,林辰祖终于忍不住,叫了声她曾在新婚当夜告诉自己的小名。 “鸾儿。” 林家去往荆州那日风和日丽,听着老太太在车马中几声咳嗽,袁亦儒又让小厮多备了些药材,以便路上急用。 远远见着林家的马车远去,消失在京城外莽莽原野之中,送行的人三三两两的坐回马车中。 袁亦儒见林书茹这几日恹恹的,对她道:“放宽些心,日后寻着机会,我们一起去那荆州的菿县去探看他们。” 林书茹点点头,也不知是方才多吹着冷风还是怎么的,头晕晕沉沉的,正想说点什么,突然一阵恶心,险些就要将酸水吐在车中。 袁亦儒忙让车夫快些赶路,一到家中,南柒便已经寻了大夫过来探脉。 转而,大夫拱手道:“恭喜少爷,贺喜少爷,少夫人有喜了。” 袁亦儒激动不已,忙让南柒派人通传给袁家上下,自己则拉着林书茹的手,半晌也不知道该对林书茹说些什么。 林书茹抚着肚子,反手将他的手,两人以同样的力道紧紧相握着。 这里孕育着一个小生命,融合了两个人的血脉,延续下这个家族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