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不想死》 1.第1章 她还活着 贺卿一个人在黑暗中走了很久。 据说人的一生记忆越多,黄泉路就越长。可是她那可怜的、贫瘠的、乏善可陈的一生,怎么能支撑这样漫长的一段路途? 灵魂并不能够感觉到痛苦和疲惫,所以贺卿还在走。这条路仿佛没有尽头,而在这样机械的行走之中,过往的事一帧一帧从眼前闪过,又渐渐模糊淡去。 她本该是金枝玉叶、天之骄女。 然而生不逢时。生母是低位嫔妃,生她时难产而亡,降生后不久父皇惠帝又一病不起,第二年便驾鹤西去。政权更迭,宫中朝中一片哀声,一位未长成的公主,自是顺理成章被人遗忘。 皇兄继位后骄奢淫逸,昏庸无道,只知取乐而不知治国,荒废朝政,以致前朝后宫皆为阉竖奸宦把持,贺卿空有长公主的身份,却根本没有与身份相匹配的地位,被身边嬷嬷们拿捏着,毫无主见。 到了十六岁上,兄长灵帝驾崩。十四岁的侄儿御极登基,只在御座上坐了短短两年,便从马背上摔落,猝然驾崩,是为献帝。献帝无子,前朝后宫为继立新帝吵得不可开交。其后新帝即位,大肆清洗后宫朝堂。贺卿这个历经四朝的大长公主,孝期一满便被随意嫁了出去。 在当时贺卿以为这是迎来了新生,却不料是踏入地狱的第一步。 皇帝不在意她,宫中那些内侍宫娥自然也是敷衍的多。负责为她挑选驸马的大太监何不平收了银子,竟是里应外合欺上瞒下,将她配给了一个将死的痨病鬼。 用帝王家金枝玉叶来冲喜,只怕古往今来,再不会有比这更荒唐的笑话了。 而骗婚都敢骗到皇室来的,果然也不是普通人家,胆子大到常人不敢想象——洞房夜新郎呕血而亡,她的公公婆婆和几个小叔子合起伙儿来,就在新房之中将她勒死了,给那个短命鬼陪葬。 可怜、可笑、可叹。 贺卿觉得,自己可能是有史以来最倒霉的公主,简直丢了所有同仁的脸。生而默默无闻,死得屈辱万分。 这一段段记忆在脑海中飞快掠过,又很快模糊远去,贺卿在黑暗之中长途跋涉,渐渐滋生出了几分不知从何而来的执念,在脑海中沉浮起落,汇聚成一个个单薄的念头。 恨吗?恨的。 怨吗?当然。 想……活着吗? 我想活着! 虽然这一生可悲可笑,但贺卿发现,自己还是贪恋那一口自由呼吸的空气,贪恋这红尘人世。 这个念头一出现在脑海之中,原本漆黑没有尽头的道路上,倏然亮起了一点星光。初始时只是微弱的一点,旋即越来越亮、越来越大,最终将所有黑暗消弭于无形,光辉普照。 贺卿沐浴在这光辉之中,情不自禁的被拉扯着,投入了那片光的源头。 仿佛窒息一般的疼痛席卷全身,身体沉重得做不出任何行动,贺卿奋力挣扎着,不知多久才终于睁开了眼睛。 那一瞬间,新鲜的空气钻入口鼻,微风里还带着晚香玉淡淡的香气,沁人心脾。那种“我活过来了”的欣悦充斥在四肢百骸,令她生出满心的激动。 但旋即,贺卿意识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她的身体……好像仍旧不由自己掌控。她就像是一个藏在身体里的另一个灵魂,明明能够感觉到身体的存在,却并不能够掌控它。 但就在这种情况下,她的身体却自行动了起来,不但左右转头查看,甚至还坐起了身。 到底是死过一次的人,贺卿在微微的愣怔之后,便明白过来,她的身体里似乎还有另一个“人”,而对方可以操纵这具身体。 也许是天生的胆小,也许是出于谨慎,贺妤把自己藏在了这个角落里,没有行动,预备先看看这是个什么人。果然对方四顾之后,茫然了片刻,便自言自语起来。 “这是什么鬼地方,我穿越了?”那个“人”检查着自己的手脚和身体,又摸摸脸,摸摸头发,用不可思议又带着几分莫名兴奋的声音道,“看起来这具身体的条件不错。” 贺卿虽然不得宠,但毕竟贵为公主,物质上没有得到过偏爱,但也没受过苛待,毕竟涉及到皇室威严,公主该有的份例她都有。因此这屋子雕梁画栋,绫罗环绕,金玉装饰,看起来就十分不俗。 那人满意的下了床,转了一圈之后,然后忍不住小声嘀咕起来,“这屋里怎么没有镜子?” 镜子自然是有的,就在梳妆匣里。这梳妆匣是用名贵香木制成,周身剔红,刻绘着木槿花,只在正面贴金缀玉,攒出了一幅祥云八宝图。盒子侧面有个精巧的小机关,打开之后盒盖内侧就是镜子,盒子则分成四格,旁边还带着三层小抽屉,用来存放胭脂水粉和各色首饰。平日里不用时会收起来,自然找不见。 此人虽然不知是何处来的孤魂野鬼,但却没什么见识。 不知为何,这个认知让贺卿心下微微一松。此人占了她的身体,贺卿若想活下去,是一定要抢回来的。若是对方太厉害,她无法应对,或许就会退缩。但现在,她从行止间看出对方的粗鲁无礼,反倒没那么怕了。 我要夺回我的身体,她想。 贺卿并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拼命想着“离开我的身体”几个字,然后用笨办法,集中精力试图调动自己的手指,从这种细微处开始进攻。 而这样的方法竟真的有效,慢慢的,贺卿感觉到自己进入了一种十分玄妙的境界,控制着手指轻轻动了动。 成功的喜悦让她忍不住松懈了一瞬,又沉入了那种无能为力的境遇之中。 但这一次,贺卿不再气馁,而是从头开始尝试。 手指,手掌,胳膊……然而这个时候,对方也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意识到身体不由她控制,开始抢夺掌控权。贺卿便只觉得好像有重重无形的压力冲过来,将她给镇压住,让她动弹不得。 这样的强势没有吓住她,反倒是激起了贺卿无边的愤怒。 “滚出我的身体!”她含着这样的愤怒,拼命的集中精神抢夺身体掌控权,跟对方僵持起来。 这是一场攸关生死的战斗,两个人没有交流过,却有种无形的默契,默默的积攒着所有属于自己的力量,投入到这场战争之中。 而后在某个瞬间,这种争斗达到了一种微妙的平衡,原本站在地上的身体骤然失控,砰的一下倒在了地上。但争分夺秒的两个人都没有注意到,她们胶着着,进入了相持阶段。谁能支持到最后,谁就能够胜出。 在这种相持之中,两人的灵魂——姑且这么认为——开始相互融合,相互吞噬,成为了一时难以分割开的共同体。 无数记忆呼啸而来,将贺卿拉入了另一重天地。 一个跟她生活了十八年的楚朝截然不同的世界。在那里,帝王集权的封建社会已经彻底土崩瓦解,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的风潮刮遍世界,工业革命科技革命相继发生,整个世界天翻地覆,是贺卿从未想过的辉煌壮观。 原来历史的长河一路向前,将来会变成这般模样。 仿佛偷窥到了世界的本质,神明的领域,一种慷慨的、澎湃的情绪鼓动在贺卿的灵魂之中,让她为之战栗。 目眩神迷间,险些忘了今夕何夕,此身何人。 但波澜壮阔的世界不是重点,身在此世间一个平凡普通的女孩才是主角。贺卿很快意识到,这或许就是自己体内那个孤魂的记忆。如此一来,对方岂不是也能够看到她的记忆? 跟对方比起来,自己的一生可谓乏善可陈,唯有结局奇峰凸显,却是贺卿绝不愿意为人所知的屈辱。 这一点羞耻心将她的神魂迅速拉回,并且生出了几分羞恼,这强烈的情绪推动着贺妤,让她陡然有了一点一往无回的势头。 借着这一点孤勇,贺妤声势一振,陡然突破了某种无形的桎梏。 看不见听不见感觉不到,但冥冥中她却生出了一点认知:我赢了,拿回了属于自己的身体。 精神一松,便陷入了无尽昏沉。 不知过了多久,精神重新养足了,贺卿的意识开始恢复,整个人也渐渐清醒过来。她轻轻一动,便发现自己的身体无处不酸痛,像是经过了无尽的劳累,又像是刚刚大病一场。 贺卿睁开眼睛,惊讶的发现自己竟躺在地上。 后脑勺传来一阵疼痛,估计摔下来的时候磕到了。她慢慢舒缓着身体,坐了起来。看着这熟悉的房间,熟悉的布置,熟悉的一切,忽然间泪如雨下。 她回来了。 她还活着。 2.第2章 她来迟了 直到一场痛哭将所有的情绪都发泄出去,贺卿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这是自己在宫中的住所。 而不是那如噩梦般笼罩着她的公主府。 她还在宫中,还没有出嫁! 这个念头一经出现在脑海里,便立刻让贺卿整个人都振奋起来。她浑身都因此而微微颤抖,手脚并用的从地上爬了起来,环视了周围一圈,而后扬声叫伺候自己的宫女,“玉屏?玉屏!” 没有人应声。 贺卿快走两步,到了门口,拉开门扉往外看去。熟悉的院子里一片寂寂,静悄悄的没有任何人的踪迹。 这情况其实并不算令人意外。贺卿虽然是个公主,但毕竟是这样的处境,身边的人能有多尽心很难说。嬷嬷们拿捏住了她,倒比她更像是这座芳辰殿里的主子。 所以她只脚步微微一顿,便出了屋子,往旁边的偏殿而去。果然才过了月亮门,就听到了说话声。 贺卿方才只是迫切的想见到一个活人,却并没有想好见了人之后怎样。因此此时听到了声音,脚步反倒踟蹰了起来。她从来不是有主见的性子,也不知道此情此景该怎么跟其他人打交道。 但现在的她毕竟不一样了。 死过一次,纵然没有脱胎换骨、涅槃新生,但她眼中的一切,似乎都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叫她生出一点勇气,迈出那最艰难的一步。 她一步一步的往前走,体会着涌动在心头的陌生情绪,心里的忐忑反而渐渐平复下来了。 直到她走到了偏殿门口,才有人发现了她。正凑在一处说话的宫娥惊叫出声,其中一人道,“啊呀,殿下?您怎么跑出来了?身子还没好全呢,这么走出来,若是再染了风寒可怎么好?到时候奴婢们可没法跟陆嬷嬷交代。” 那宫娥一边说,一边就走了来,扶着她的胳膊,强硬的要把人送回之前的屋子。 贺卿浑身一僵,脑子里一片空白,然而与此同时,她的身体仿佛被另一个人操纵,用力将宫娥的手甩开,厉声道,“放肆!” 宫娥被这突如其来的厉喝声吓了一跳,身体一颤,面上也露出几分震惊来,呆呆地看着她。 毕竟身份不同,这些宫娥又不是惯常管教她的嬷嬷,一旦她真发起火来,她们便也免不得生出几分顾忌,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寂静中,身体的掌控权又回到了自己手中。贺卿只觉得后背激起了一层白毛汗,整个人都似乎脱了力,手脚发软,但她本能的知道,自己不能在这些人面前露怯,因此勉力挺直了脊背,张了两次嘴,才发出声音,“玉屏呢?” 说来可叹,这些人都是她宫中伺候的,但除了两位默默,她却只识得一个玉屏,其他人通不过是瞧着面熟,连名字都叫不出来。因此到这种时候,也下意识要找最熟悉的那个人。 “玉屏姐姐去给殿下请太医了。”那宫娥道。 “请太医?”贺卿下意识的重复了一遍。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太多,一时转不过来,她实在不知如今是什么时候、什么情形,为免出纰漏,这样反倒最安全。 果然那宫娥道,“是,殿下病了几日,总不见好,玉屏姐姐说要叫太医再来看诊,重新开个方子。” 贺卿隐隐约约,想起来好似的确有过这么一回事。 她的处境如此,自幼也就极为让人省心,连病都不敢病的。所以在她短暂的人生中,病得起不来床,要请太医看诊的情形,也就那么寥寥数次。 最近的一次,就是十六岁那一年…… 因为她病了好几日没有起色,宫里两位嬷嬷又不知去了哪里,玉屏只好自己出门去请太医,然后……然后就带回来了一个消息。 贺卿陡然瞪大了眼睛,有些惶恐的抓住那宫娥的手,声音尖锐得险些破音,“她走了多久?!” “才走了两刻钟。”宫娥有些莫名,但还是回答道。 贺卿一惊,摔开她的手转身就往外跑。出门的时候被门槛绊了一下,险些摔倒,往前踉跄了几步方才有些狼狈的站稳,却也顾不得什么,提着裙子就朝宫殿大门跑去。 几名宫娥吓了一跳,直到她快靠近殿门,才陡然回过神来,匆忙赶过来拦住她开门的动作,两个挡在门前,两个拉着她的胳膊不叫动弹,“殿下这是要干什么?” “我要出去!”贺卿挣扎着要往前扑,两个宫娥都险些拉不住。 有人连忙劝道,“殿下,两位嬷嬷就快回来了。若是知道殿下闹着要出去,只怕今晚又要受罚。请殿□□谅奴婢们,先回屋歇着吧。” 另一个道,“殿下要办什么事,找什么人,只管吩咐奴婢们便是,何必自己劳动?” 一句句仿佛都是在为她考虑,话里的内容却全不是那么回事。 “让开,本宫要见陛下!”贺卿用力挣扎,“胆敢拦着本宫的路,你们是都不想活了?” 平常很好用的威胁手段突然失效,宫娥们也有些无措,对视一眼,都有些为难。把人放出去肯定是不敢的,但得罪了公主殿下,平常是这位主儿自己不在意,真要闹起来,她们也不会有好果子吃。 幸而其中一人扫过她身上,急中生智,连声道,“非是奴婢等要阻拦,殿下便是要出去,也容奴婢们先为殿下更衣才是呀!” 贺卿一愣,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才发现这半天,她竟是穿着中衣在外头走动。 “轰”的一下,血色从脚底直冲头顶,让她整张脸都红得仿佛可以滴血。贺卿还从未有过如此离经叛道的时刻,如今头一遭儿经历,竟是说不出其中滋味。 没有她想的那么可怕,但……她放松了身体不再挣扎,任由宫娥将自己扶回了屋子里。心里再急,那些礼仪规矩都是刻在骨子里的。在宫里,失仪是大事,若她真就这么出去,只怕见到皇帝之前就先叫人抓起来了。 宫娥们并不真的想让她出去,所以找衣服时慢慢腾腾,试图以此拖延。若能拖到玉屏或是两位嬷嬷回来,自然也就不需要她们来操心这些了,便是降罪,也怪不到她们头上来。 贺卿心急火燎,如何看不出她们在拖延时间?索性把人推开,自己挑了衣裳,紧赶慢赶的换上,而后便匆匆出了门。 只是才将那扇厚重的宫门拉开,还没等贺卿迈出步子,就见远处玉屏脚步匆忙的跑了回来。 ——说是跑,其实内宫有规矩,宫人内侍们是不能跑动的,衣袍掀起来有失仪态。便是有天大的事情,也得压住了。所以玉屏只能算是快走,只是步伐凌乱、表情惊慌,一看就知道是出了大事,正赶着回来送消息。 贺卿的心一下子就沉了下去。 扶着门扉的手狠狠攥紧了,才勉强支撑着她没有滑到地上去,就连平日精心养护的指甲从中劈断,贺卿也仿佛毫无所觉,只瞪大了眼睛,狠狠盯着前方。看起来像是在看玉屏,但仔细看就会发现,她瞳孔涣散,眼中无神,根本什么都没看进去。 “殿下!”玉屏走到门口,看见了她,提着的一口气忽然断了,整个人扑倒在地上。 她趴在汉白玉石铺成的地面上,鬓发散乱,眼眶微红,狼狈地抬头看了贺卿一眼,泪水顷刻而下,“殿下,陛下驾崩了!” 贺卿浑身一震,到底还是没能站稳,滑到了地上。 猜到自己回到了什么时候,猜到接下来要发生什么时,她心里曾经产生过非常迫切的期望,想要改变即将发生的事,不叫悲剧继续发生。然而热血还未彻底鼓荡起来,一切就已尘埃落定。 她来迟了。 惶恐、惊惧、绝望的情绪一下子击中了她。贺卿本来就是病体未愈,之前一番争夺身体的战争还未缓过来,又惊闻噩耗,情绪大起大落之下,再承受不住,滑倒的同时便晕了过去。 皇帝驾崩,玉屏自然是没能请来太医的。只好将之前的方子熬了药,给贺卿灌下去。 龙驭宾天,贺卿虽是长辈,但君臣有别,之后的哭灵致祭都不能缺席,否则必定落人口实,届时日子只会更难过。为今之计,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两位嬷嬷还是没有回来,几个宫女守在床头,心中俱是一片惊慌。再不受宠的主子也是主子,有她,才有她们这些人的安身立命之处。 此时此刻,哪怕贺卿懦弱无能,也是所有人的支柱与后盾。 不知是谁先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啜泣,像一团风卷过去,整个芳辰殿里顿时一片哀声。 3.第3章 我要出家 一时情绪激荡所导致的昏迷并未持续太久,贺卿很快就苏醒过来。 冷静下来之后,贺卿便发现自己之前的急切实在殊无必要。不说小皇帝桀骜不驯,她就算是真的赶上了也未必真拦得住他去骑马,就算改变了他坠马而亡的结局,又如何? 小皇帝活着,然后呢? 皇家亲缘本就淡薄,到贺卿这里,跟那些所谓的“亲人”一年也未必能见一次,自然感情有限。与其说是担忧小皇帝的安危,不如说是对环境变化即将带来的动荡而惶恐。 但是这前十八年的生命中,无论是她的父亲还是哥哥,活着时都未曾关注过她的存在,就算这个侄子继续活下去,情况也未必会有多大的不同。 只不过当时发现自己正身处于那个节点之中,自然而然生出了改变一切的念头。其实对贺卿而言,如果能够改变什么,真正的意义只在于她之后的命运也是可以改变的。 贺卿不相信上天让自己回到这一刻,就是为了重复之前的道路,再死一次。 所以改变的内容是什么,并没有关系。既然没能让小皇帝活下来,那就只能从自己的婚事上下手了。 有血淋淋的前车之鉴摆在那里,贺卿不再天真的以为成亲之后就会有新的生活。她固然可以设法换一个人家,但却无法保证不会再遇上糟心的事。 贺卿心中隐隐的生出一个念头来。 她不想再嫁人了。 其实楚朝的公主存在感真的很低,因为不需要像汉唐那样去和亲,又为了避免她们仗着天之骄女的身份干扰政事,所以开国之后,便制定了一系列用于限制她们的规矩,严苛且压抑。 细究起来,其实大多数公主的日子都不好过,早逝者比比皆是,贺卿只不过是格外的倒霉罢了。 所以天可怜见得到了新生,贺卿不想再走一遍这条路。 可是她的见识又实在有限,该怎么做着实拿不定主意。贺卿闭着眼,眉头微微蹙起,在某个瞬间,脑海里忽然灵光一闪,她决定去翻一翻自己脑海中属于另一个人的记忆。 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来历神秘的女子虽然已经消失了,但她的记忆却还留存在贺卿的脑海里。之前这些记忆其实都在她脑子里过了一遍,但当时正在战斗的关键时刻,贺卿也顾不上细细研究,只觉得玄奇诡秘,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或许其中就有自己所需要的内容呢? 这样想着,她便开始回忆。 那些记忆跟她自己的混在一起,只要稍稍一回想就能记起来。 然后贺卿就被记忆之中的内容惊住了。 也不知道那姑娘究竟是什么人,见识竟是十分广博,略略一想就给出了无数个她“记忆”中的公主应对的方式,每一个都显得十分荒唐,看得贺卿心惊胆战,然而细细追究,又会发现并非全然没有可行性。 那些公主的胆子都大得很,不是拿捏着驸马住在公主府里养面首,就是插手朝政左右时局,甚至连自己登基当女帝的都有,看得贺卿手脚发麻,下意识的将自己的思绪抽离出来,不敢再看。 即便如此,心还是砰砰砰直跳。 并不知道自己看的不过是无数杜撰出来的小说中的几段,贺卿将之当成真正行之有效的举措,开始思索起哪一种更适合自己来。 女帝自然是想都不要想,她既没有那样的魄力,也没有那样的才能,就连芳辰殿里的这几个人尚且管不好,遑论偌大个楚朝?至于养面首……贺卿不曾识过男女情味,从小学的又是三从四德,这样道德败坏的事着实做不来。 倒是其中有出家避世的,颇有可借鉴之处。 据说唐时许多天家贵主都会出家修道,拒绝成亲,图个逍遥自在。那个时候公主的身份还不像如今这么尴尬,结交权贵,往来士人,风雅之至,若得到皇帝的信任,偶尔甚至可以影响朝事。 实在是我辈楷模。 贺卿虽然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够做到,但并不妨碍她以此为自己的目标。 别的且不提,出家修道的确是一条比嫁人更好的出路。 打定了主意,贺卿才从床上坐起来,命人给自己换了素色的孝衣,而后往乾光宫去。如今这个时机,她选择出家其实正好,可以以为三代君主祈福的名义,想来不会被拒绝。 帝王驾崩,乃是影响整个楚朝的大事。所以此刻,乾光宫里人来人往,每个人都表情肃穆、脚步沉重,一股压抑的气氛笼罩住整座宫殿,令人心口发闷。 贺卿毕竟算是皇帝的长辈,所以被引到了寝殿之中。 此刻,大行皇帝的遗体尚未入殓,太后、皇后、一干宗室及朝中重臣都在这里,气氛一片冷凝,很显然在她进来之前,才经历过一场不甚愉快的谈话。 这不是个开口的好机会,贺卿压下到了嘴边的话,退到角落里站定,尽量不影响到其他人。 过了一会儿,太后开口道,“此事等陛下葬仪过后再议不迟。” “国不可一日无君……”一位老臣颤颤巍巍道。 贺卿便知道这是在说什么了。 小皇帝才刚刚继位两年,别说皇后,连近身伺候的宫女都没有几个,有太后拘着,他虽然贪玩,却不在女色上沉溺,因而至今并无皇子皇女出生。 他这一死,大楚江山就后继无人了。 想来朝臣们方才正是提议太后早做打算,从宗室之中挑选品行出众者继位,从而惹恼了她那位皇嫂。 果然太后神色一厉,皱眉喝道,“陛下尸骨未寒,难道你们就连这一点日子都等不得么?这天下究竟是贺家的天下,还是你们这些文臣的天下!” 这话就太重了,一干人等立刻跪下请罪,不得不默许了太后的提议。于是宗正寺卿便站出来,请求先为大行皇帝收殓,而后着礼部依旧例拟定葬仪,同时对外发出讣告。 等着一切都忙完了,众人依序告退,殿内只剩下伺候的人,贺卿才站了出来。 林太后才刚刚放松下来的神情又立刻紧绷起来,眉头死死皱起,“安平?你怎么在这里?” 安平大长公主,这是两年前贺卿那位侄儿登基,大肆封赏,点检宗室亲族时发现她长到这么大竟然连个封号都还没有,遂匆忙给她加上的封号。 她的人也像这个名字,平平无奇,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若不是此刻她自己站出来,太后或许都想不起还有这么个人在。 若是从前,贺卿必定很害怕这位颇有些强势的皇嫂,但现在,也许是因为知道其后的走向,也许是因为她面上疲惫的神色太清晰,贺卿忽然发现心底那一点畏惧无足轻重。 她往前走了几步,在林太后面前跪下,直接将自己的打算说了出来,“安平想受箓出家,为我大楚皇室祈福,请皇嫂恩准。” 这个提议显然很出乎林太后的预料,她吃了一惊,不由得转过头来,认真的打量了一番这位没什么印象的小姑子。 是个大姑娘了,这一二年间就该出嫁的。 “怎么想起来这个?”她不由问。 贺卿沉着道,“这几年宫里颇不太平,安平身为皇室血脉,受天下百姓供养,别的本事没有,也只能以这样的方式,略尽绵薄之力。” 这些话她在心里不知过了多少遍,说出来时便也显得顺利流畅,全然看不出破绽。 林太后显然很受触动。她跟贺卿不一样。贺卿虽然也经历了许多事,但受到的影响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可对林太后而言,每一次的变故,都几乎是要了她的半条命。局势变换太快,她心里不可能不害怕。 尤其是相继失去丈夫和儿子之后,她虽然打点起精神来处理事务,但精神上其实非常不稳定。 这个时候,她也很想寻求一点依靠。 哪怕是虚无缥缈的东西。 所以她略略斟酌之后,并没有反对,而是道,“你可想好了?一旦出家,以后就不是皇室的公主,也不能嫁人生子了。” 贺卿磕了个头,“皇兄在时,曾于御苑之中修筑问道宫,安平愿长住此地修行,请皇嫂成全。” 林太后忽然有些明白她为何要这样选择了。恐怕是被这几年接二连三的变故吓住了,不敢奢望将来,索性求个安稳。至少有了为皇室祈福这一层名义在,将来不论发生了什么,不论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是谁,都能容得下她。 看着不声不响,竟是个聪明人。 林太后自然不会反对。这件事她就可以做主,当即命人以大行皇帝的名义发旨,册封贺卿为无上慧如真师,赐住问道宫,学道法、持戒律,为大楚皇室祈福。 4.第4章 可堪大位 贺卿当天就搬进了问道宫,以清修为名,身边的人只带了玉屏一个,东西则全都没带,反正出家之后,以前那些东西就不合用了,内宫局自然会送新的过来。索性都赏了芳辰殿里伺候的人,也算是好聚好散。 一件事办下来,竟是皆大欢喜。 唯一不高兴的,就是她身边那两位嬷嬷了。 原本贺卿到了这个年纪,很快就会嫁出去,到时候公主府里的事情全都由她们做主,好不风光快活,就像被她们憧憬过无数次的前辈们那样。但如今让贺卿这么一折腾,她自己一辈子留在宫中求经问道,却代磊得她们这些跟着她的人都要另谋去处,怎不叫人切齿? 若能找到更好的去处,她们也不必留在她这里蹉跎。 更可恶的是她还以“年轻姑娘的衣裳首饰嬷嬷们不合用”为由,将东西都分给了下面的丫头,两位嬷嬷竟是只得了一点不值钱的东西,说什么“留个纪念”。 两位嬷嬷恨得咬牙切齿,颇有动用职权将她训斥一顿之意。 但贺卿已经不怕了。她如今已不是安平大长公主,该叫无上慧如真师,公主身边的教养嬷嬷,管不到她这出家人身上。倒是看着她们这副模样,她心里多少有些解气。 可惜如今自己势单力薄,眼下只顾得上为自己谋一席之地,尚且腾不出手来处置她们。 上一世,若不是身边嬷嬷们跟外头的人撺掇起来,在她面前将那金家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她又怎会点头允了这门亲事? 须知公主选婿,备选的人家自然不止一户,林太后没有拿捏她的意思,索性把名单送给她自己选。陆嬷嬷自告奋勇替她去打探对方的人品才貌,回来时说得天花乱坠,让她亲口点了金家。 这笔账,迟早要算。 先帝,也就是贺卿的兄长楚灵帝贺均在位时,崇信道教,多次下旨召天下道士入京,修道经、建宫观、炼金丹,一时道教大兴。后期他甚至在御苑之中修建了这座问道宫,自己搬了进来。着道袍,戴道冠,不理俗务,不问政事,以彰显自己求仙问道的诚心。 所以不过三十三岁的年纪,他就因为服食金丹过多,暴毙而亡。 这宫殿才修建了没多久,又只空置了两年。虽然看上去有些荒凉,但却并不需要修缮。 因为正殿是天子居所,贺卿便选了东边的偏殿居住。内宫局匆忙派了几个人过来,将逾制的东西撤了,又从里到外清扫一番,添置上道观里应有的东西,又挑了几个人过来,负责洒扫厨事,俱都是做道装打扮,便算齐全了。 接下来便是繁复冗长的大行皇帝葬仪。贺卿作为出家人,只安安分分做自己分内之事,旁的都不打听,但还是隐约听得,太后和政事堂的几位相公吵了好几次。 应该都是为了新君之事。 贺卿算算日子,应该差不多了,便往坤华宫去。 林太后此刻正在头疼,正所谓国不可一日无君,朝堂上的事虽然诸位相公商量着来就行,但没有皇帝在,始终是人心浮动,不那么安稳。为大楚江山社稷考虑,也该及早迎立新君。就算想先办大行皇帝的丧事,也该把人选定下来。 所以这段时间,朝臣们是的奏折是一封接着一封,字字句句都是在提醒她。 其实林太后自己何尝不懂这个道理?早晚都要做的事,早些还能显得自己深明大义。只是一想到自己的儿子就这么没了,却要有另一个不相干的人来继承这属于他的荣耀,往后的日子再不能如从前那般,她的心里就怎么都过不去那个坎。 所以今日,就连宗亲族老们也都被朝臣请动,来做说客了。 林太后清楚,此事已不能再拖。 甚至在她没有表态的情况下,朝臣和宗室已经自顾提出了几个备选的宗室子弟。 所以听见贺卿过来给她问安,她连人都没见,就叫外头的人打发了。贺卿闻言,也只是微微点头,并未多做纠缠,十分干脆的转身离开了。她现在是出家人,就要有出家人的样子,这些事不可过多涉入。——至少表面上要做个样子。 第二日,林太后就松了口,主动召了政事堂的几位重臣和几位宗室里德高望重的王爷,叫他们推举继任新君的人选。 虽然仍是板着脸,语气也硬邦邦的,但她肯松口,众人都松了一口气,也顾不得顺她的意,当即便要将他们拟定的人选提出来。但林太后却忽然开口道,“诸位先生都是历事三朝、老成谋国之人,推举的人选,哀家自然没有不放心的。只有一点,要先说在前头。睿王一系的子侄,不行!” 睿王是惠帝贺琳的弟弟,灵帝的叔叔。当年成帝宠爱徐贵妃,甚至一度起了废长立幼的心思,导致惠帝的日子非常不好过,甚至一度中毒,险些身亡。 因为这个缘故,天纵英才、勤勉有加的一代英主惠帝身体受损,自己只活到了不惑之龄,十分艰难才养下了灵帝这个独苗儿子。便是因此,才额外宠纵了些,让他身上没有半点帝王之气。 灵帝死得早,也只有大行皇帝贺祁这一个儿子。所以虽然之后三代君王都对睿王一系打压到底,但论起远近亲疏来,他的子侄,无疑是最有资格登上那个位置的。 太后的态度很鲜明,所以朝臣们也没有谁愿意去触霉头。不论之前的名单上有没有相关人员,总之之后提出来的,都离着睿王一系远远的。甚至还有人为了避嫌,特意往远里说。 林太后却是越听越搓火。 不是听他们如此细数,她这个入宫二十多年的人都不知道,原来大楚皇室有那么多人。而这些人,能够说得如此清楚,可见这段日子,做的功课着实不少。 想来是人人都想争那从龙之功吧?林太后心底冷冷地想。 新皇登基,对举荐了自己的人自然会十分优容。 说不得现在就已经有些人私下里勾搭在一处,要把他们选中的人推上去了。 到底久居深宫之中,灵帝和刚刚驾崩的大行皇帝都不爱理政务,有些事情甚至要经过林太后这里,所以她对这些官场上的事,多少也知道一点。此刻想来,心头又是恨,又是苦,又是怕。 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一朝还没过去,人心就已经不同了。 人选的事,自然不是一天就能定下的。不提林太后是否同意,就是几位大臣彼此之间意见也并未统一。所以这一日,最后也只是圈定了几个人选,还需细细商讨。 贺卿仍旧保持每天都去坤华宫问安一次的频率,太后不见就立刻离开,绝不逗留。 她面上不慌不忙,其实心里是有些着急的,因为听外间传言,新君的人选似乎已经快定下来了。 好在也许是她来的次数多了,留下的印象也深,这日林太后听见下面的人通报,并未第一时间回绝,而是问身边的人,“邱姑姑,慧如真师这是第几日了?” “第五日了,娘娘。”她身后跟着的女官邱姑姑躬身答道。 林太后想了想,道,“倒难得她有心,请进来吧。” 贺卿见了林太后,先是跟她说了一篇经书。她这段时日,可谓是拿出了所有的热情去钻研道经,加上脑海中那些似是而非的记忆,倒也偶有新论,算是略有所得。此刻对林太后说起,倒是让她一直焦灼的情绪缓和了许多。 也许是因为放松下来就容易说真心话,林太后听罢道经,忽而幽幽一叹,“选立新君之事,真师也听说了吧?” 话一出口,她便意识到不妥,连忙止住,抬眼去看贺卿的脸色。 贺卿神色不变,却并没有将这个话题绕过去,微微颔首道,“略有耳闻。”见林太后面露讶色,她又解释道,“宫中什么流言都有。我虽有心问道,但毕竟还是凡尘俗子,也不免为其所扰。” 林太后这段日子心里存了许多事,亟待倾诉,但这些事跟身边的人说不合适,跟朝臣和宗室说不上,因此只能自己琢磨。这几日精神眼看着不济了,若不是因为丧事还没办完,不能病倒,说不定已经起不来了。 贺卿年纪虽然不大,却与她同辈,如今眼看着也是个通透的,又已经出家,却是个再好不过的说话对象。 林太后将她打量了一番,摆手命身边的人都出去了,才问,“外间有什么流言?” 贺卿轻声道,“都说中山王贺垣最为贤明,可堪大位。” 听到这个名字,林太后不由一惊。新帝的人选传得沸沸扬扬,实际上备选的名单却一直是保密的。除了她和几位重臣和宗室老亲王,无人得知。中山王正在名单之上,也的确是林太后自己瞧着好的,可……这消息又是怎么传出去的? 5.第5章 立长立幼 贺卿见林太后面色大变,也跟着踟蹰起来,仿佛吃惊得忘了避嫌,“怎么……竟是真的?” 林太后震惊之下心神失守,露了端倪,便也不瞒她,微微点头道,“哀家原本瞧他不错,他们这一支人丁单薄,这一辈更是只得他一个。才十几岁的年纪,上头父母都没了,他以世子之身监国,也做得似模似样。如今袭了爵,更添沉稳,想来能承担得起这江山之重。” 她说到这里神色微冷,“但若外间真有这样的流言,只怕有些人的心,太大了。” 她还没死呢,怎么这外人的手,已经能伸到宫里来了? 贺卿自然不是真的听过这样的流言,只是想借此机会给林太后提个醒。见已经起效,便也不置言。想了想,问林太后,“选出来的人,都是如中山王这般年纪的么?” 林太后微微一叹,“可不是?国赖长君,何况这两年朝堂上变故太多,已经不像样子。若没有个年长的皇帝压着,只怕……” 她没说下去,但未尽之意贺卿已经了然了。 恐怕朝臣也好,太后自己也好,都是被大行皇帝贺祁吓怕了。那孩子实在跳脱得很,心思全不在正事上,这个年纪又最是爱跟大人对着干的时候,不管是太后的话还是政事堂里先生们的话,都一概不听,着实令人头疼。 所以选了年方弱冠、老成持重的中山王。 这么选,原本没错,只是…… 贺妤微微摇了摇头,还没拿定主意是否要开口,林太后已经看出了她有话说,便道,“怎么,真师心里有顾虑?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不管是什么样的话,出得你口,入了哀家的耳,旁人再不会知晓。” “事关重大,本不该随意置喙。”贺卿抬起头来,直视林太后,维持着这个有些不敬的姿态道,“但太后可曾想过……国赖长君,但长君可不需要一位不亲近的长辈,到时候……说句僭越的话,皇嫂又该依靠谁呢?” 这话说得着实大胆,林太后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怔怔的看着贺卿,半晌未能回神。 过了一会儿,她才若有所失的回过神来,看向贺卿的视线里头一回带上了几分认真。莫名悲意上涌,但她静默半晌,最后只化作了一句叹息,“如今,这番话也只有你能说了。” “我是方外之人,本不该过问这些事。”贺妤低下头道,“只是如今的情形,我与娘娘也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也就顾不上那么多了。” 这一番话,并不是贺卿危言耸听。 事实上,中山王贺垣,要远比所有人想的都更有野心,也更倔强。于是事情的发展,也就远超所有人的预料。 就是这个在林太后口中“老成持重”的中山王,林太后看重他们那一支人丁单薄,以为可以拿捏,殊不知正是因为过早见惯世事风霜,却养成了这位中山王阴沉刻薄、心狠手辣的性子。 他被召回京城,还没当上皇帝,就先给了林太后一个没脸。 ——入城后,朝臣们请他以储君之礼登位,但他却直言自己年纪比大行皇帝还要大四岁,论起来也该是平辈的堂兄弟,驳回了这个要求,只肯以“皇兄”的身份登基。 他是皇兄,大行皇帝殡葬祭奠乃至其他一应礼仪,自然也不能比照储君之礼,要另行商定。最重要的是,本该荣升太皇太后的林氏,莫名成了“皇叔母”,连太后这个位置,都快坐不稳了。 这还不够。事实证明,这只是贺垣计划中的第一步。 因为拗不过他,时间又不等人,最终朝臣们说服了林太后,允许他以皇兄的身份继位。 然而大行皇帝葬仪一结束,登基大典办完,新君册封的第一道圣旨,就将他与林太后本就危如薄冰的关系彻底撕裂:他要尊自己的生父,上一代的中山王为先皇! 这就是贺垣打的主意,先定下自己皇兄的身份,然后顺理成章的追封自己的生父生母以及一干祖先,为自己正位的同时,也将本就已经足够艰难的林太后挤到了十分尴尬的位置。 皇帝自有生父生母,那“皇叔母”又算什么呢? 林太后自然不会应允,朝臣们也不可能答应。但把他推上皇帝位容易,要拉下来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了。于是这件事始终暧昧着,变成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僵持。 直到贺卿死前,也没有真正商量出一个结果来。 如果只是这样,其实跟贺卿也没什么关系。她跟林太后说不上亲近,跟大行皇帝也好,灵帝也罢,都没多少骨肉亲情,不必要为他们的事情操心。恰恰相反,若林太后被贺垣打压下去,为名声计,就该多亲近其他的皇室宗亲。她这位已经出了家的大长公主,正是不二人选。她的日子,或许会比之前还好过些。 可是谁叫贺卿复生的时候出了一点意外,脑子里多出来一个魂魄,又给她留下了一段记忆? 她所不知道的事,这段记忆里都有。 虽然非常简略,省却了凶险复杂的过程不提,只有一句结果:贺垣为追封生父,与宫中林太后及朝臣展开了旷日持久的权力争斗,持续整整三年时间,史称“大礼议”。 这件事最终的结局是贺垣胜利了。他是皇帝,真要不管不顾,就非要办成一件事,谁能拦得住呢? 可是他们又都输了。 大楚历经两位荒唐帝王,本来就乱象频生、岌岌可危,选择贺垣这位“长君”,就是为了尽快稳定局势,治理好天下。结果这一位比之前的更荒唐,因一己之私荒废政事,使得整个朝堂陷入一场可笑的内部争斗,空耗实力。 三年后,就在他终于如愿追封生父为皇帝,心满意足的将对方的灵位送入太庙,与大秦历代君王比肩的时候,西北狼族铁骑南下,以锐不可当之势踏破了大楚河山。短短半年时间便攻入京城,俘虏了皇帝及一干大臣。 大楚灭。 贺垣,史称——末帝。 这样的结局实在是太惨烈了,远远超出了贺妤的承受能力。所以她虽然已经打定了明哲保身的主意,但还是忍不住来提醒林太后。 谁都好,就是不能选这个狼子野心、忘恩负义的中山王! 倒不是她多有忠君爱国之心,也不是她舍不得长公主的尊位……只是,跟个人比起来,万里江山太大太沉重,贺卿下意识的就不想让这个皇朝结束得像自己一样可笑,简直毫无尊严。 这是浩浩历史长河带给她的一点浅薄的念头。 这莫名的情绪压在她身上,让她辗转反侧,最后还是站了出来。 贺卿恍惚间,林太后已经有了决断。大楚江山固然重要,但十几年了都好好的,等闲也不至于会出事。倒是她自己,坐在皇位上的不是她的丈夫和儿子,而是个陌生人,又不需要依靠她,那她还凭什么保持如今的身份地位呢? “好孩子,若非你提醒,哀家就要犯错了。”她握了握贺卿的手,“只是孩子年龄太小,又怕站不住。” 大的怕养不熟,她索性琢磨起抱个婴儿回来养活的可能了。自己带在身边养大的,总归更亲近。而且前头这十几年皇帝不能亲政,万事便要依靠她这个太皇太后。 “也不必选太小的。”贺卿道,“六七岁就很好,知道轻重,又自己做不得主,须得有人依靠。” 林太后迟疑道,“六七岁已记事了,是否会与哀家不亲近?” “他是皇帝,身世是掩不住的。与其瞒着,倒不如光明正大。”贺卿道,“最好是选那父母双全的。他们为了避嫌,反而不敢亲近,才更显得您和善。也免得皇帝长大了,要追封生身父母和先祖。人活着,他总不可能迎回宫里当太上皇。” 贺卿如今颇有点儿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意思,防范得十分严密。倒是林太后一时没想到这里,此刻一个激灵,不由想起中山王贺垣来。那孩子就是家里什么人都没了的,焉知将来不会这么办? 到那时她该如何自处? 心底最后一丝犹豫尽去,她点头道,“难为你考虑得周全,我这一阵子精神不济,竟是半点都不曾想到。” “娘娘日理万机,自然顾不得这些琐事。”贺卿自谦道。 一番交谈下来,林太后对待贺卿的态度显然多了几分真的亲热。想着贺卿见事明白,以后在宫里少不得互相扶持,便道,“往后你得了空,千万多往我这里来。咱们说说话,做个伴儿。今日还有事,我就不留你了。” 贺卿知道她是要重新谋划新君之事,自觉的站起身,对着林太后一礼,才终于掀开了自己真正的底牌:“其实外头带回来的,再好也不如自己家的。我记得大行皇帝虽然没有正经妃嫔,身边却也有几个伺候的人。太后娘娘从外头挑人之前,何不先让太医给她们诊个脉?” 6.第6章 宫中有喜 这句提醒自然不是空口白话,因为在贺卿经历过的上一世里,皇帝身边的确有个女官有了身孕,只是月份尚浅,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真正发现时,贺垣都已经在乾光宫住了一月有余,说什么都迟了。 贺卿出嫁之前,这孩子已经出生,是个大胖小子。 只是她虽未亲见,但对于这么一个骨鲠在喉的存在,贺垣会是什么态度可想而知。而在那个自称穿越女的家伙学过的历史中,这个命薄的遗腹子,不到三岁就夭折了。 没赶上做亡国奴,也不知究竟算不算是他的福气。 但是现在,无论是对贺卿还是林太后而言,这无疑是个更好的选择。 有大行皇帝的血脉在,自然比从宗室之中遴选合适的人上位更好,至少他们能更主动的去掌控眼前的局面,而不是让另一个人做主。 这提议虽然有些异想天开,但不知怎么,林太后看着贺卿的模样,就郑重将之记载了心里。第二日召见重臣议事时,便先没有提新君人选的事,而是召了太医过来。 众人以为是她身体不适,因而纷纷开口询问。林太后只含糊应对,等太医院所有太医都被请过来了,这才一摆手,让侍立在自己身后的一行女子上前,“请诸位太医给她们瞧瞧脉象。” 能站在这里的人,一颗心恨不得长十个心眼,见此情景,已经明白了五六分,纷纷沉默着,等待诊脉的结果。 太后如此兴师动众,不论是宗室重臣还是太医们心里多少有了一点数。 但即便如此,但太移门整修其中一位张侍长果然已经有了近两月的身孕时,众人还是免不了有些震惊。 尤其是之前因为新君的人选打得不可开交的宗室和重臣。 早知如此,他们还费这个功夫干什么? 如今从龙之功肯定没有了,还惹得太后不喜,可以想见接下来的日子不会太好过了。也许一时半会儿太后不会做什么,但提名过其他宗室的他们,必然会被上位者忌惮。 每个人的心情都相当复杂。 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翻盘的可能。这孩子毕竟还在娘胎里,能不能生出来、生了之后又是男是女,都还不好确定。 万一立不住或者是个公主,便又是他们的机会了。 到时候,还是会绕回现在的问题。 所以众人相互对视,都保持了沉默,听着太医长篇大论的恭喜张侍长和太后。 林太后却是乐的合不拢嘴,语气柔和的安抚了一番张侍长,就叫她暂且跟自己一起住在这坤华宫中,又着邱姑姑多多的安排人伺候。等邱姑姑把人领走,太医们也起身告退之后,她才正了脸色,对站了一地的人道,“天可怜见,给我大楚江山留了后。之前的事不必再议,一切都等这孩子生出来再说。” “是。”众人均无异议。 陛下留下了一个遗腹子的事,当天就传遍了整个京城。原本议立新君的事自然不了了之,国事暂且还是交由政事堂的几位先生费心,太后垂帘听政辅佐,倒也没出什么大乱子。 只是那些本来有机会更进一步的皇室宗亲们,心里各有滋味。 …… 薛知道回到自己的府邸时,情绪着实不高。政事堂里五个人,两位平章,三位参政,按理说并无高低之别,但通常而言,还是会以进入政事堂的先后顺序进行排位,只有御座上的天子足够强势时,才会按皇帝的倚重程度来排。 如今这几位相公之中,薛知道是入政事堂最早,资历最老的那一个,因而众人之中,也以他为首。 选立新君的事,就是他第一个站出来提的。国不可一日无君,在这种事情上,薛知道也一向认为自己应该承担起责任。所以他并不后悔自己开了这个口。因为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 但是现在结果与自己设想的不同,就是他的考虑之中有了疏忽。经此事之后,太后心中只怕对他已经生了嫌隙,若张侍长肚子里果真是个龙子,承袭大位,他的生身之母做了太后,也必然对自己心怀芥蒂。 在这种局势下,薛知道很清楚,自己继续留在朝中的希望不大。 到他这个份上,很多事都能事先预见,从容应对。与其等着被赶下台,倒不如自己主动求去,彼此都留个体面,不用彻底闹翻。所以,今日的事情一过,薛知道就开始谋划离开的事了。 只是这些年来,皇帝不理政事,朝政便都落在了他们这些臣子身上,其实已经生出乱象了。 他这一走,若是朝中没个能稳住局面的人,只怕会出大事。 大部分文人心里,多少都有点家国天下的念头,何况薛知道在政事堂多年,是这个已经渐渐现出日薄西山之相的大楚帝国实际上的掌权人,自然想要在自己离开之后,也留下一个稳妥的班子。 他在自己的书房沉默端坐了一整晚,将朝中那么多人来来去去的过了一遍,最后发现,还是唯有那么一个人最为合适。 老天爷有时候早有安排。 薛知道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抬头一看时辰,才发现已是夜阑人静。他磨了磨,提笔写下一封信,着自己最心腹的家人夤夜将之送了出去。然后才对着灯,开始琢磨起自己祈求致仕的折子来。 接下来的日子风平浪静,一是因为宫中最大的那个问题已经暂时得到了解决,二来为了葬礼的事大家忙得不可开交,也疲惫得提不起别的兴致。 转眼来到天顺三年三月,大行皇帝的一应葬仪都已完毕,梓宫移送至城郊的皇陵。 所有人都渐渐从这一场丧事之中回复了生气,开始考虑起其他事情的安排来。龙子还在母腹之中,这身份怎么定,就是个十分棘手的问题。要安定朝堂,需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谁也没有贸然开口提这些事,毕竟稍有不慎很有可能不但没有功劳,反而会把自己给折进去。就算此刻站对了队,万一将来生出来的不是龙子,也是枉然。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封奏折打破了这种隐秘的平衡与僵持。 翰林院掌院学士顾铮上书,请加封林太后为太皇太后,张侍长为皇太后,张侍长腹中的孩子则暂为太子,先定下名分大义。待太子出生之后,再行登基典礼。 如此,名分既定,天下百姓也可安心了。 林太后自然千肯万肯。 别的不说,坐实了这太皇太后的身份,便是将来当真生出个女孩,或是万一……再选立新君时,也改不了她的这个身份。不至于像贺卿揣测的那样,因为新君要加封自己的亲生父母,使得她处境尴尬。 但朝臣们却有不同的意见。 这若真的是个皇子,自然没有问题,但若是皇女,如今就定下储君名分,将来却不好收场。 此时大朝已经重开,顾铮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上书,显然并没有半点退缩之意,而且准备周全。面对许多人的驳斥与反对,他侃侃而谈,引经据典,认为定下的并不是帝王身份,而是储君,便是有了转圜的余地。而更重要的是如今,帝王驾崩,天下不安,及早定下名分,使官民各归其所才是最重要的。 林太后端坐帘后,听着这一番合心意的进言,不由仔细观察了一番顾铮。 他看起来还很年轻,生得仪容俊美、姿态端方,只在唇边留了一圈胡子,使得整个人添了几分稳重。言行举止颇有大家风度,被众人攻讦而不忙不乱,进退有据,从他说的话来看,本人的才具也是十足的。 太后娘娘打量完了,不由低声问立在身侧的入内内侍省大总管黄修,“这顾铮倒是个人才,怎么哀家从前不大听见他的名字?” 黄修作为内侍大总管,掌机密实封奏牍及中外往来之事,对于朝中大臣自然十分熟悉,闻言微微躬身,凑到太后耳边道,“他是明嘉年间的进士,少有才名。九岁就取中童生,是有名的神童才子,中进士时年方十七,灵帝爷十分爱重。只是年轻气盛,不久之后就出京了。因治理地方有功还朝,薛相公说他年少,得压一压,因此入了翰林院。先帝爷登基之后,爱他才名,点做翰林院掌院学士,今年才二十八岁。” “是太年轻了些。”林太后闻言也不由微微皱眉。 她是看重这顾铮机变,又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想要用他,如此朝中也有自己的人了,往后方不至于事事掣肘。 只是这年纪怕是难以服众。 二十八岁的掌院学士尚可接受,毕竟翰林院里虽然号称储相,要入政事堂,却还嫌太早了些,须得再熬许多年。如今就要提拔他,朝臣们恐有非议。 7.第7章 不能服众 这是林太后第一次踏入问道宫。 这个地方,是她的丈夫所建,建成之后,他便长居于此,求仙问道,连这锦绣河山都弃若敝履,何况妻子儿女?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正因为灵帝沉迷道法,不爱女色,才有他母子一生安稳。 所以林太后竟不知是该怨恨还是该感激了。 但这么多年来,她却下意识的避开这个地方,从未踏足过,就仿佛它在另一个世界。 而今当真走进来了,却觉得也不过如此。这道家清修之地,与寻常宫殿也没什么不同,不过是灵帝一厢情愿,以为它有什么神异罢了。 往事都成云烟,林太后心底那一点微微泛起的波澜很快就平复下去,恢复了一贯的端严。 她将整个问道宫检视了一番,对邱姑姑道,“虽是方外之地,到底寒素了些。传令内侍省,重新将这里布置一番,好叫慧如真师住得安稳,如此才能精研道法,为我大楚祈福。” “多谢太皇太后。”贺卿已经得了消息,因此改了称呼。 林太后摇头,“还未曾正式下旨。” “那也快了。”贺卿道,“听闻今日顾学士舌战群儒,将群臣驳斥得哑口无言,此事已经定了,明日就要下旨。既如此,称呼也就该改了。” 二人进屋坐定,上了香茶果品,林太后便道,“等下了旨意,便该移宫了。养寿宫距离此处不远,哀家选了那里,将来也可时时见面说话,一起作伴。我进来读了几卷道经,也颇有所得,等略空闲些,正好与你切磋领悟。” “娘娘不嫌弃我愚笨就好。”贺卿道。 “只是却不知朝堂上的事,何时才能安顿下来。”林太后放下茶盏,微微一叹,“如今朝上这些大臣们各怀心思,各自为政,不听宣调,哀家又是女流之辈,不能直接出面,若是没人压着,只怕……” “不是有薛相公在?”贺卿问。 林太后微微摇头,从袖子里取出了一张折子递给她,“你瞧瞧这个。” “这……”贺卿犹豫的看了她一眼,“这恐怕不妥。” “有何不妥?哀家看得,你自然也看得。”林太后道,“真师如今已是方外之人,权当是替哀家化解烦忧便是。” 贺卿这才打开奏折,却是薛知道请辞的奏折。 这是前一世里没有的事。——自然,那时薛知道一力扶持中山王贺垣登位,虽然贺垣狼子野心,所做的事情令朝臣们都颇不满意,但毕竟是从龙之功,他这平章事的位置坐得稳稳的,一直是朝臣与贺垣对抗的领军人物。 却不想改了贺垣登位的可能,却让林太后与他生出嫌隙,竟是提前请辞了。 贺卿这段时间将记忆中的大楚的历史反复翻看,又回顾了不少后来之人对这段历史的评价,甚至包括不少小说家言。 是的,现在贺卿已经知道,那位神奇的穿越女,所获取的大部分专业知识,竟然是来自各种各样的小说。不过其中杜撰的成分虽然多,但也未必都没有道理。而且大抵因为与故事结合,记忆反而更加深刻。 贺卿将这些说法一一列出,进行比对,取其中较为可靠的部分,也算是对这段历史有了一点心得,不再是当初那个居于深宫之中,朝中大事一概不懂的大长公主。 因此一看到这封奏折,她便想到了许多,沉吟片刻,才轻声问,“娘娘是想用那顾铮?” “此人的确是个人才,惜乎太过年轻,只怕难以服众。”林太后揉了揉眉心,“哀家的身份顾虑重重,也不好与朝臣为此争执。” 她要是皇帝,想用谁就用谁,就算顾铮年轻,只要的确有才华,便能压得住。偏偏她只是垂帘听政的太后,一旦有出格的政治举措,便一定会被朝臣们所警惕。 “顾、铮。”贺卿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表情一时也有些复杂。 在贺卿自己经历过的人生中,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大抵是因为薛知道还在,顾铮一直被压着,也就才能不显,不为外人所知。 但是她知道历史书里的顾铮是个什么样的人。 顾铮,在后世评价之中,是能与古之圣贤并肩之人。不但政治上才华横溢,在儒家学说上更是自成一派,写出无数著作,门人弟子无数,开创了一个新的流派,是史书上必然浓墨重彩描绘的对象。 铁狼族攻破都城,终结了一个朝代,但他们也没能嚣张多久,因为终于醒过神来的楚朝遗臣和军队,不可能接受被异族奴役的下场,于是拼死反抗,很快就又将他们逐出关外。 这其中,顾铮连横合纵的通天手段,是最重要的部分。正是他四处奔走,说服了各方势力联手,才有这样的结果。 但可悲的是,草原人一被赶走,中原群龙无首,岌岌可危的联军立刻崩溃,内部四分五裂,陷入了长达十三年的内乱,而后才被新的王朝统一。 而顾铮,作为新朝的开国功臣,一代大儒,乃是这前后几百年间最传奇的人物。 有人说,正是因为得到了他的辅佐,新朝太-祖才能够如此顺利的打下并坐稳江山,而他推行的一系列善政,也的确影响深远,知道穿越女来的那个时代,其中一些思想,也仍旧显得十分先进,闪烁着智慧的光辉,并没有半点落伍和褪色。 所以贺卿对于林太后“年轻”的评价颇不以为然。 毕竟这世上,天才本就寥寥无几,而天才中的天才,更是千百年才得一个。这样一个人,年龄会成为束缚他的东西吗? 三年后的顾铮能单靠着一张嘴连横合纵,若将整个楚朝托付给他,有朝廷做后盾,那么……是否就有可能在即将到来的灾难之中,保全大楚王朝,避免前世的结局呢? 这么一想,贺卿的心跳都跟着快了几分。 也许是因为见识增长,她觉得自己再也回不到原来那个居于深宫之中,只求平淡度日的小姑娘了。想到能够亲身经历、见证、甚至亲手去改变历史,她便不由得心潮涌动,生出一股无法形容的胆气来。 之前没想过要去改变,是因为贺卿知道自己绝不是那块材料,所以也就不敢随意插手。 但如果有顾铮,自己只是从旁推动和辅助,或许结局就不一样了。 这样想着,她含笑道,“娘娘多虑了,此人既然能在朝上据理力争,且辩驳得所有人哑口无言,这‘不能服众’四个字又从何说起?” 林太后眼睛一亮,“这倒是,听说他年少才高,已是宇内文宗一般的人物,但凡读书人,对他倒是都没有不服气的。只是做官上,却不知究竟如何。那有才气的文人,往往过于狂悖,世所不容,哀家也不免担忧。” 万一所托非人,坏了她自己的名声也就罢了,若是坏了大楚江山,她有何面目见人? 贺妤若有所思的看着手里的奏折,“这个我倒觉得不会。薛相公这折子里,也是举荐他入政事堂的意思。可见连薛相公这样老成持重者,也认为他能堪大任,想来不是那等放诞之人。” 见林太后若有所动,她又道,“何况,便是因为他年轻,旁人心有疑虑,才需要娘娘的恩典,给他机会。想来,顾大人他日有所成就,也必定感念娘娘知遇之恩。” “也罢。”林太后轻轻吸了一口气,“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也是无可奈何。” …… 第二日,礼部即颁旨,以大行皇帝遗诏的名义,册张氏肚子里的孩子为储君,出生之后继位。又封张氏为太后,尊林氏为太皇太后,以太皇太后临朝,垂帘听政,彻底奠定了接下来十多年间后宫的局面。 太皇太后移至养寿宫居住,张太后则暂时住在坤华宫中,安心养胎。 翌日,太皇太后御内东门听政,下旨议大行皇帝谥号,并诏命今年继续使用天顺的年号,暂不改元。同时召翰林院掌院学士顾铮等人修大行皇帝实录。最后是封赏诸多大臣。 这一系列的举措,彻底彰显了太皇太后对朝堂的掌控,也让一直惶恐的臣民们安下了心。即使大行皇帝骤然离世,也没有对朝廷产生冲击和影响。 但暗地里,却还是免不了有一些波澜。 天顺三年三月初一,朝中十几位大臣联名上书,弹劾平章事薛知道十项罪名。 8.第8章 那是哪位 太皇太后移居养寿宫后,贺卿每天都要前往拜访一次。即使有时见不到人,也必要走这么一个过场。 用穿越女记忆中的说法,那就是刷存在感。 从前的她,就是太温顺老实,总待在芳辰殿里不出门,安安静静,等闲谁会注意到呢?而事实已经证明,那种做法不行,最终的结果只能是随波逐流,悲剧而终。既如此,贺卿自然要做出一点改变。 当然,也不可破坏了自己“出世之人”的设定,所以她从来只与太皇太后谈玄论道,不是对方问起,绝不涉及朝政,即便提到了,也是点到即止。 太皇太后显然对她的印象很好,也越发信赖倚重,如今几乎每日都要跟贺卿说说话,有点类似她记忆中西方宗教的“告解”,或是童话故事里的“树洞”,将种种烦闷之事都对她倾诉出来,心里便会松快许多。 一旦找到跟对方相处的定位,贺卿便很快适应了这个身份。她本来就不是多言之人,作为倾听者再合适不过。随着太皇太后对朝堂的掌控逐渐深入,两人的相处也越发融洽。 但这一日午后,贺卿照例到养寿宫拜见时,太皇太后却是满脸忧色。 “娘娘这是怎么了?”贺卿见了礼,在太皇太后对面坐下,便开口询问。 太皇太后轻轻叹了一口气,邱姑姑便在一旁道,“还不是为了太后娘娘和她肚子里的龙子?真师有所不知,太后娘娘的身子本就柔弱,有孕之后就更是艰难了。太皇太后因此特允她在坤华宫中静养,不叫人去烦扰,却也不见什么起色。” “今儿一早那边就来报,说是病倒了,太皇太后已经去看过了,太医说是饮食难进、夜不安寝所致。说起来是孕期该有的征兆,只是长此以往,身体哪里受得住?又如何不叫人担忧?”大抵因为贺卿是信得过的人,所以邱姑姑说得虽然委婉,却也将真正的原因点了出来:是张太后忧思太过。 这也不难理解。 张太后本来只是个宫女,出身卑微,有幸被选中教导先帝人事。这样的身份,即便生育皇嗣,也很难真正改变什么。骤然成了太后,全天下都盯着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张太后只怕还没来得及享受尊崇荣耀,先被巨大的压力给吓住了。 万一没照料好这个孩子怎么办?万一生下来是个龙女怎么办?若是结果不如人所愿,她该如何是好? 这种种问题根本没有答案,十分磨人,也就难怪她饮食难进,夜不安寝了。 太皇太后今日的荣耀都建立在这个尚未出生的孩子身上,若是有个闪失,之前的一切努力就都白费了,自然也跟着一起忧心。今日已经开解过张太后一回,只是她本人就是张太后压力的最大来源之一,越说她越紧张,是以如此烦闷。 “这种事我虽不懂,但听说孕中皆是多思,也只能尽量让她放宽心才好。”贺卿道。 太皇太后闻言,不由抬眼看向她,“你这么一说,哀家倒是突然想到一个主意。论到开解人,这宫里还有谁及得上你?哀家每日与你说上几句话,心里都敞亮许多。真师若有空闲,不妨时常往坤华宫走动。若能让张氏放开心怀,安心照料皇子,便是我大楚的功臣了。” “这……”贺卿为难,“太皇太后说笑了,这怀孕生子的事,我也不懂……” “那些事情自然有人管着,你只去跟她说说话,叫她心里高兴些,别总紧绷着,连带着肚子里的孩子也不得安生便是。”太皇太后却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很好,拉着她的手道,“那也是你侄儿唯一的骨血,这主意还是真师替哀家出的,如今你若撒手不管,叫哀家如何是好?” “那我就勉力一试吧。”话说到这个份上,贺卿只能硬着头皮道,“若是没有效果,还望太皇太后不要见怪。” 于是第二日,贺卿就去了一趟坤华宫。 虽然说起来还是她改变了张太后母子的命运,但实际上,这却是贺卿头一回见着张太后本人。她果然生得袅娜温柔,一看就是和顺如水的性子,病恹恹的躺在榻上,一眼瞧着十分单薄。眼下一片青黑之色,显然这一阵没怎么好好歇息过。 见了贺卿,她慌忙要从榻上起来迎接,被贺卿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按住,“听闻太后娘娘身子不好,我冒昧前来,已是打扰,怎敢劳烦太后娘娘起身相迎?何况娘娘如今腹中怀有天命龙子,正该自重身份,安生躺着才好。” 张太后听到这番话,却只是幽幽一叹,低下头去不说话了。 站在一旁伺候的宫女十分伶俐,连忙替她分说了一番,“我们娘娘自从有孕之后便是如此,非是有意怠慢真师。您能过来一趟,娘娘心里不知该怎么高兴呢!” 说着命人上了香茶果品,那派头瞧着倒更像是此间主人。张氏却只是温温弱弱,靠在床头,眉头微蹙,似是出神。 贺卿不由在心下微微摇头。 其实张太后这种性子,倒合适有这么一个有主见的助手跟在身边,替她打点一应事务。但这人并不是她的心腹,而是太皇太后这个婆婆派来的人,就比较可怕了。瞧这宫女事事都管的样子,张氏这“静养”只怕也并不舒心。 如此,又怎么能纾解压力,放开心怀? 她看着这宫娥,微笑问道,“太后娘娘身边有这么利落的丫头跟着,着实令人羡慕。你叫什么?” “奴婢抱香。” “好名字!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贺卿点头,“好气节,只在这宫里做个管事丫头,倒可惜了。” 抱香面色微微一变,正要解释,贺卿已经转开了话题,“你跟在太后娘娘身边伺候多久了?这坤华宫的事如今是你管着?宫里有多少人,都负责什么?”一连串的问题险些把人砸蒙。 抱香有些不安的看向贺卿,总觉得这位真师来者不善,令人心下不安,但也只得一一回答了。 贺卿这才知道自己误会了太皇太后,这丫头并不是她给的,而是张太后自己留下的。 当日她们一同伺候皇帝的宫女有四个,却只有张氏好运气,怀上了龙子,一跃成为尊贵的皇太后。剩下的人,本该都搬到西宫养老,但抱香与张氏相熟,说服了她将自己留在身边作伴。因她身份不同,才能管着坤华宫一应事务。 太皇太后考虑到张太后如今的状态,有个熟悉的人在身边开解更好,也就允了。 结果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张太后这样的性子,必然也十分敏感,为免交浅言深,贺卿讲了几个道家的哲理故事,又主动送了她两本道经,叫她平时能有事情做,不至于镇日躺在那里发呆,便起身告辞了。 安抚张太后的事可以慢慢来,另一件事却是能立刻解决的。 想着坤华宫距离太皇太后暂时理政的咨平殿并不远,贺卿便决定直接过去说一声,好叫那边立刻安排妥当。张太后身边的人能照料到她的情绪,环境舒适,心情才会畅快,对她对胎儿都好。 …… 顾铮从咨平殿出来,身后跟着内东门司总管刘忠。 他今日得太皇太后特旨召见,便是为了叫他作为朝廷的代表,去平章事薛知道府上宣旨安抚。 之前十几位朝臣上书弹劾薛相公,他便立刻上了请罪的奏疏,自己则称病在家,并未上朝。因而太皇太后数次遣人安抚,从入内内侍省的太监到礼部官员,再到顾铮这个翰林院掌院学士、知制诰,派去的人身份越来越高,赏赐的东西也越来越多,可见太皇太后对薛相公仍旧优容有加,并未因为弹劾而生芥蒂。 此刻顾铮手捧圣旨,口中与刘忠闲话,心下却在琢磨方才的谒见。 太皇太后这几日的行事越发有章法了。说不上来是哪里,但顾铮就是有这样的感觉。尤其是今日谒见时,这种感觉越发明显。 他支持太皇太后,上书为其正位,这件事是在薛相公的支持和默许之下进行的,二人之间早有默契。但太皇太后派他去送安抚薛相公的圣旨,这其中的意味,就要仔细琢磨了。 正兀自琢磨着,一抬头,便瞥见不远处回廊下站了个人,似乎也是在等着太皇太后召见。但见一身青袍,长发高高束起,插戴莲花冠,身姿挺拔、逸态出尘,却是个出家道士的装扮,看得顾铮微微一愣。 灵帝在位时,宫中多有道士进出,但献帝继位后不喜这些,便瞧不见他们的踪影了。因此乍然在宫中看见这般装扮的人,着实令人惊讶。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那人突然回过头来,面容姣好、眉目如画、气质如兰,竟不似男子。二人视线相触,都不由微怔。 然而此时咨平殿内正好有人出来,宣了那人入见。 顾铮也收回视线,问身边的刘忠,“刘总管,不知那是哪位?” “那是无上慧如真师。”刘忠回头看了一眼,了然道,“因她自请出家,为国祈福,如今正住在问道宫中修行。” “能到咨平殿求见,可见太皇太后十分信赖看重。”顾铮笑道。 刘忠点头道,“这是自然,太皇太后近来几乎每日都要召见真师一次,畅谈道法。听说每每见了真师,便是太皇太后一日里心情最好的时候。下头的人有什么事,都挑在那个时候去求。” 顾铮闻言眸光一闪,又回头看了一眼。可惜那人已经入殿,半点踪影都看不见了。 9.第9章 龙章凤姿 顾铮领着一群人浩浩荡荡的穿过整个前朝,还不等登上薛相公家的门,太皇太后派他去安抚薛知道的事就已经传遍了整个朝堂。 不知情的人见了这阵势,必然以为太皇太后对薛相公十分倚重,君臣之间毫无嫌隙,必然能够联手扶持朝政。然而薛府上,看到顾铮之后,薛知道却是笑叹道,“能见到玉声,老夫这颗心也就能放下了。” 顾铮有些吃惊,“莫非薛相在太皇太后那里提起过我?” “不过是在折子里提了一句。”薛知道捋了捋胡须,“太皇太后的手段与魄力,都远比老夫想的更甚,是我朝之幸。再有玉声从旁辅佐,想来高枕无忧矣!” “学生惶恐,还是要赖前辈们指点。”顾铮低头道。 薛知道笑道,“老了,该给你们这些年轻人让位置了。” “薛相老当益壮,如今提这些还早。”顾铮并不因为对方的抬举就失去理智。 的确,薛相在自己的奏折里提了他,太皇太后派他来送这份圣旨,就是以后会用他的意思,薛知道在朝的时间绝不会太长。但不论如何,总不会是今年,至少要等张太后肚子里那个孩子生下来,才会见分晓。 所以结局究竟如何,现在谁都说不清楚。 两个人实在没什么交情,即使之前薛知道写了信给顾铮,要他在朝堂上替太后说话,颇有举荐他顶替自己位置的意思,顾铮也感念这份恩情,但他也没有忘记,在那之前,正是薛知道一直压着,不叫他出头。 虽然是好意,怕他年轻气盛,若是上升得太快,反而易折,但更多的是因为政见不同。 二人之间各方面差别都很大,也是不争的事实。 所以话说到这里,顾铮便起身告辞了。薛知道送了两步,他再三推辞,转身要走时,才忽然想起一个人来,转身问道,“薛相可知道无上慧如真师?” “这自然知道,安平大长公主的封号还是老夫这里递上去的。这位殿下说起来也是个苦命人,在宫里也仿佛隐形人似的,无事没人能想起来,十分低调,外间也少有传闻。怎么?”薛知道面露疑惑。 顾铮摇头,“今日在宫里见到了,忽然想起。” 其实他自己博闻强识,贺卿作为皇室成员,她的生平他又怎么会不记得? 她是惠帝末年出生,才不到一岁,惠帝驾崩,灵帝继位。这位陛下连江山都不放在眼内,自然也注意不到襁褓之中的妹妹,连封号都没给,就这么不明不白的长大。直到献帝这个侄儿继位,才发现宫中还有一位正当花季的皇姑,这才给了安平大长公主的封号,让她短暂的出现在人前,但很快就又被遗忘了。 虽是金枝玉叶,但却仿佛一个透明人,别人不在意,自己只怕也没主张,怎么会忽然决定出家修道,而且还与太皇太后交好? 而且自己今日所见之人,看起来可真不像是能低调那么多年,无人提及的。就算她真的深居简出,天天在宫里求道,以那样的气度风华,宫人们多少会议论几句,传扬开来。 但顾铮只将此事放在了心里,没有继续多言。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总会弄明白的。 …… 此刻,宫中贺卿也正跟太皇太后提起顾铮,“我方才进来时,见刘总管领着一个年轻的绯袍官员往外走,莫非就是太皇太后之前提过的那位顾学士?” “就是他。”太皇太后点头道,“真师瞧着如何?” “果然龙章凤姿,不与俗同。”贺卿点头道。 太皇太后闻言,眸光微微一闪,视线落在她身上的青袍之上,又不由微微摇头,心道可惜。贺卿若是没出家,正是该议亲的年纪,这朝中多少青年才俊,倒只有这位顾学士瞧着能与她匹配。 不过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若真叫顾铮娶了贺卿,太皇太后也未必会高兴。这满朝官员里,也只有这么一个入了她的眼,准备将之作为朝廷栋梁倚重,若是尚了公主,却是万事休提了。 就是顾铮自己也不会同意。 本朝的公主不值钱,因为不需要去和亲,便没了价值,反倒作为能随时出入禁宫的外戚很有可能干预朝政,因而反倒为皇室所忌惮,因此驸马是不能入仕的。 在这样的环境下,略有些志向的年轻人,都不会想着尚主,何况顾铮? 所以她很快就转开了话题,“怎么这会儿过来了?”之前贺卿只会去养寿宫拜见,到咨平殿来,这还是头一回。 贺卿道,“昨儿领了娘娘的嘱咐,我今日已经去坤华宫看过太后娘娘了。” “如何?”太皇太后立刻提起了精神。 贺卿道,“排解心事,这个要慢慢来,急不得。倒是另一件事,我觉得可以立刻安排。——太后娘娘身边也没几个可靠人,太皇太后怎么不拨一些人过去?” “哀家身边的人,怕她用不惯,反倒总要提着心,生怕说错做错。她一个孕妇,总是如此,哪里能宽心?”太皇太后说着,又问,“可是那边有什么问题?” 否则贺卿不会特意提起。 贺卿道,“太后娘娘性子太好,难免压服不住下头的人。这时候叫她为这些烦心,反倒不妥。” “那依你之见呢?”太皇太后问。 贺卿将手中的茶盏搁在桌上,微笑道,“依我之见,您若是舍得,不如将邱姑姑派过去,叫她照看太后娘娘一阵。” 太皇太后和邱姑姑闻言俱是一愣,对视一眼,都有些拿不定主意,“这……” “我知道邱姑姑是娘娘身边得力的人,但也正是如此,才显得您对太后娘娘看重不是?有邱姑姑照看着,那牛鬼蛇神自然就都老实了。这般用心,太后娘娘看在眼里,将来无论是她自己还是小龙子,自然只会与您亲近。” 太皇太后闻言,不由微微一惊,继而醒悟过来。 贺卿这番话,固然是提出解决问题的办法,也是变相的提醒她:朝堂虽然重要,但张太后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更重要。 这孩子不是生下来就完了,还要看顾着他长大,将大楚江山交付到他手里。孩子都离不得娘,若张太后对她一味畏惧,孩子必然也受到影响。若是与自己不亲,她辛辛苦苦折腾了这么多,又是为了什么? 张太后是个柔弱的性子,也没主见,朝堂上的事说不上话,要笼络住她很容易,也不会有任何坏处。 想通了这一点,她不由拍了拍贺卿的放在桌上的手,感叹道,“这一阵子忙得很,顾前不顾后的,许多事情难免疏忽。好在有你提醒,否则哀家真是……” 她顿了顿,拍板道,“那邱姑姑明儿就收拾东西去坤华宫伺候吧。太后和小皇子身份紧要,不可疏忽。” “是。”邱姑姑连忙点头应了。 她虽然不想离开太皇太后身边,但那也是因为怕从此失去了宠眷。可跟着太后和小皇子,也是为太皇太后办事,而且是要事,自然不必担忧会被忽视。何况…… 说句大不敬的话,太皇太后如今是这后宫之主,手握着开国以来后宫女子从未有过的权柄。但说到底,这些权柄将来终究是要交还给小皇帝的,她去伺候那位主子,将来的前程说不得会更好。 太皇太后出手,自然不会只去一个邱姑姑,第二日贺卿到坤华宫去时,便见这里遍地都摆满了东西,是太皇太后才着人送来的。邱姑姑领着几个宫人正在清点整理,张太后坐在一旁看着,脸上的表情还算放松,显然邱姑姑的手段不凡。 而那个抱香已经被挤到了角落里,安安静静的,不仔细看都找不见人。 一见她,张太后便站了起来,面上带出几分亲近之色,“真师快请坐,我方才正与邱姑姑说起您呢。” 10.第10章 真师救我 几番派人安抚薛知道后,太皇太后也正式对此事做出了表态。 她在早朝时当着百官的面夸赞了薛知道一片为国忠心,又拿出他之前请求致仕的折子作为佐证,表明他本人没有半分恋栈权位之意,所谓的弹劾罪名,不过是捕风捉影,毫无道理。 而后太皇太后又语重心长地表示,如今幼主尚在母腹之中,自己又是深宫女眷,国之大事都仰赖诸位臣工。当此之时,朝堂上下当勠力同心,度过这段时期,而不是互相猜忌。薛相公兢兢业业,朝堂如今离不得他。谁若是在此时生事,那就是跟她老人家过不去。 这一番强硬表态之后,她又颁旨,给薛知道赠了许多封赏,着令他赶快养好身体返回朝堂,不得延误。 至于那十几个联名上书弹劾薛知道的大臣,斥责的斥责,贬官的贬官,罚铜的罚铜。 她替薛知道做足了脸面,薛知道也于几日后返回朝堂,重新肩负起一国宰执的责任。而他回朝之后的第一道折子,就是请求太皇太后封赏天下。 这本是新帝登基之后要施的恩典,如今改成太皇太后收拢人心的手段,也没有什么问题。 朝堂上本来有许多人正在观望,之前的弹劾也不过是试探,若是太皇太后处置了薛知道,政事堂第一人的位置便会空置,他们自然也有了机会。如今见薛知道已经站到了太皇太后那一边,二者联手足以将任何不同的声音压下去,便也就暂且消停了。 如今薛知道回朝,太皇太后施恩,群臣依例加官进爵,便是有不满也都压下去了,一时间朝堂之上倒是和乐融融,一派安宁。 贺卿依旧保持着每天往坤华宫和养寿宫都跑一趟的频率,开始时还时常给太皇太后参谋,后来却渐渐少说话了。 权力是一味最好的药,能叫人身心舒畅、飘飘欲仙,见识到世间最美的风景。即使对女人而言,也是如此。太皇太后如今已经从最初的惶恐里走出来,渐渐品味到手掌天下权的好处,也开始一点点开发自己的政治智慧。 她开始翻阅史书和朝堂上的各种奏折,摸索着整个朝堂的解构,每个官员的特点,逐渐扩大自己对这个庞然大物的掌控。 这个时候,她并不需要任何人的建议。 甚至她对于想要触碰这一份权力的人,是有些忌惮的。贺卿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便再也没有因为朝事而置喙过,只是冷眼看着太皇太后行事,内心里不免生出几分焦灼来。 现在看似一切宁定,不过是因为真正的矛盾并未爆发出来。 贺卿没有忘记,这个皇朝之后短短三年的寿命了。即使她改变了历史,没有让自私刻薄的中山王成为新君,没有让朝堂陷入那场荒唐可笑的“礼仪之争”,但本质上的某些东西,却并没有改变。 和谐安乐之下,危机四伏、步步杀机,只有她一个人能看得到。 这种感觉并不好过,像一把火在她的心里燃烧着,催促着她必须要做点儿什么,却又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下手,只能任由时间一日一日的流逝。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在贺卿给张太后讲了一阵子道家典故之后,她的心情显然好多了,也不像从前每天都焦虑得睡不好觉,两人之间的关系也越发亲近。 终于,这一日,张太后对她说出了自己心中的顾虑。 入春之后,为了肚子里的孩子考虑,张太后每日饭后都会在坤华宫后面的小花园里散散步。贺卿若是得空,便会过来陪伴她。春光纵赏,柳绿花红,一派怡人的景象,自然也让人身心舒畅。 这一日也不例外。贺卿扶着张太后转了一圈,见她面露疲色,便扶着人在附近的石凳上坐了。自然有人送上坐垫靠枕,将这里布置妥当,又奉上瓜果点心和茶水。 张太后近来害口,爱吃酸的东西,因此她面前搁着的是一盏蜜饯青梅,一碟酸枣糕,一盘陈皮,就连茶水也是干柠檬片泡的茶。贺卿光是看一眼,就觉得牙酸,口舌生津,仿佛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淡淡酸味。 见张太后吃得津津有味,贺卿着实难以理解,只能喝茶压惊。 带着淡淡涩意的茶水入口,那种酸味便都被压下去了,只剩下一点回甘,余味无穷。 才刚坐下不久,就听得南方进了上好的青梅,太皇太后叫都送到坤华宫来。张太后对贺卿道道,“如今宫里但凡有点儿什么好东西都往我这里送,实在惶恐得很。我这身子,又不好亲自去母后那里谢恩,倒叫她老人家挂念。” “又不是什么大事,叫人走一趟也就是了。”贺卿道,“你身子要紧,太皇太后难道还会挑这个理不成?” “正是这个道理。”邱姑姑也在一旁道。 张太后这才和缓了脸色,看了看她,道,“若叫别人去,我也不放心,不如请姑姑走一趟。” 邱姑姑自然没有不允的,点头去了。 张太后等她离开,便屏退了身边的人,与贺卿单独对坐,面上重新福气一点淡淡的忧色,抚着自己的肚子问贺卿,“真师,你说,我肚子里当真是个小皇子么?” “自然是真的。”贺卿肯定地道。 “真师也是这么说么……”张太后恍惚了片刻,咬着唇,仿佛下了莫大的决心,压低声音道,“我心里一直存着一件事,唯有真师能救我。” “娘娘万勿如此,有什么事只管吩咐便是。”贺卿见她要对自己施礼,连忙按住她的手,“咱们之间,何必如此客气?叫人看了,反倒不像。” 张太后惊醒过来,意识到退到远处的宫人内侍们还是可以看清她们的动作,面色黯然,“多谢真师提醒。” 贺卿见她明白了,这才慢慢松手,“娘娘要说什么?” 张太后深吸了一口气,转头盯着旁边的假山,并不看贺卿,“我肚子里这个孩子,若是男孩便罢了,若是女孩,真师可知太皇太后那里是什么打算?” 她的声音压得极轻,若不是靠得近,贺卿几乎听不见。而这句话问得虽然含糊,结合前后的态度,倒是让贺卿明白了她真正要说的。 到了这一步,人人都说她这一胎是个儿子,到时候若生了个女孩,难道真的又重新从宗室过继一个孩子过来?若这么做,朝堂上必定又起波澜。倒不如……让她这一胎必定生下个儿子妥帖。 从外面抱一个孩子回来,狸猫换太子,对如今掌控后宫与朝堂的太皇太后而言,并不是难事。 这样做,对太皇太后、对朝堂,对贺卿,甚至对张太后自己都是有好处的。但张太后如此忧虑,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肚子里尚未出生的孩子。 如果生下来是个女孩,被换出去,她的命运会是什么样子? 张太后单纯软弱,却并不傻。若真是这样,这个孩子活下来的可能太渺茫了。 这才是真正压在她心上,令她夜不能寐的大石。骤然而来的尊荣富贵,并没有让她过分欢喜,反而成了一切恐惧的源头。 贺卿自己没有生过孩子,体会不到为母则强的想法。何况她很清楚张太后这一胎是个儿子,自然也就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如今听她说来,倒有一点醍醐灌顶之意。 她心里没来由的生出一点怜惜,觉得现在的张太后,与过去的自己其实很像。惶恐、迷茫、不安,没着没落。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每一天都如此艰难。 这样想着,贺卿安抚的拍了拍她的手背,“娘娘原是为此忧心。放心吧,有列祖列宗保佑,这一胎必定一举得男。届时便不必担忧了。” 但这种话,张太后怎么可能相信?以为是贺卿不愿意助她,她面上露出几分失落,强笑道,“但愿如此。” 贺卿见状,只得道,“若娘娘实在放心不下,不如这样,若这一胎是个女孩,我就替你保住她,送出宫去,叫她在宫外平平安安、逍遥自在的过日子,可好?” 张太后双眸陡然亮了起来,灼灼地盯着贺卿,就要站起身向她行礼,被贺卿压住,只能口头道,“多谢……多谢真师,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要您肯应下此事,往后不论要我做什么,必将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娘娘言重了,”贺卿自嘲一笑,“皇家的金枝玉叶不好做,楚朝的公主尤其命苦,逃得一个是一个。” 越是翻阅那段多出来的记忆之中未来的模样,贺卿对这个时代的不满就越重,也越难以忍耐如今自己所处的环境。越清醒就越痛苦,而且这种痛苦不能为外人道,只得自己独自承受。 若是有一天……有一天叫天下女子都生活在那样的世界里,不必为身为女子就低人一等,该有多好? 11.第11章 地震之忧 贺卿已经习惯了每天都抽出一段时间,翻阅自己脑海中的那一段记忆。 虽然这些记忆好像已经跟她融合,随时都能够想起,但毕竟不是自己的,很多内容都很生疏,若非特意翻看,根本不会注意到。而这些内容里说不准就有自己能够用得上的,贺卿不敢掉以轻心。 即便其中大部分内容都很平淡枯燥,但因为来自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对贺卿而言,也是新鲜的。 翻看这份记忆时,一开始,贺卿只是单纯地寻找与她、与当下这个世界相关联的部分。遗憾的是,这部分内容往往只有只言片语,还大部分来自不知真假的各色小说,很快就被翻阅完毕。 之后,贺卿便开始采用时间与画面结合的方式来进行,预备将这份记忆全部翻一遍。这样一来,她好像也跟着经历了另一个人的一生。从两三岁开始记事,一开始只有一两个印象深刻的片段,然后越来越多,越来越清晰。 幼儿园、小学、初中……跟随者她的成长,她学过的东西,贺卿也跟着学了一遍。 家电、交通工具、高楼大厦、商场、各种各样的零食……那个本来立足于虚无的世界,好像也在她的了解之中,逐渐清晰成型,不再只是惊鸿一瞥的印象。 这些东西都太宝贵,因此贺卿看得很仔细,很慢,尽量将每天翻看过的内容都记下来。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她还会试验一下那份记忆中的知识。 在杯子里放上冰块,杯子外壁会逐渐形成露水,如果往加冰的杯子里放一勺盐,杯壁上凝结的就会变成霜。 一张纸可以悬浮在水面上,一根针必然会沉入水底。但将针放在纸面上,只要以足够快的速度撤去纸张而不晃动水面,就能让针悬浮在水面上。 热胀冷缩,摩擦产生静电,声音的产生是因为震动…… 语文、数学、物理、化学、生物,有一些知识贺卿本来就知道,但大部分对她而言都是陌生的,能够从中寻找到许多快乐。 遗憾的是,那位年纪不大的穿越女显然并不是个爱学习的好孩子,很多知识她都一知半解,贺卿也根本没办法从别的地方得到印证和解释,只能自己推敲琢磨。 除了去养寿宫和坤华宫问安,贺卿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问道宫里,钻研这些东西。 而看在外人眼中,却是深居简出、潜心问道。 其实贺卿觉得这种说法也没有错。道是什么?道就是自然造物之理。在她过往的知识体系之中,道属于神明,但在未来的世界,人类也将会踏入这个领域。 贺卿研究着这份记忆,就像是翻开一本书,又像是踏上一条截然不同的路,让她原本贫瘠空乏的人生迅速充实起来。 进入初中之后,基础知识的占比逐渐减少,倒是各种明星八卦、小说杂志的内容越来越多,显然它本来的主人,是个被花花世界迷晕了眼的小姑娘,已经彻底将学习抛在了脑后。 好在即使是小说,贺卿也看得津津有味。毕竟这些小说脑洞大,故事性强,可谓是极大的增广了贺卿的见识。 唯一让贺卿觉得不适的是,这些小说里,居然有不少是以顾铮为主角的。——确切的说,是一个或重生或穿越或原创或土著的女主角,来到这个时代,跟顾铮本人谈恋爱。 贺卿:“……” 虽然已经知道现代社会民风开放,婚姻之事也早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讲究两厢情愿、自由恋爱,但是…… 想跟历史人物谈恋爱的这种想法,贺卿还是无论如何难以理解。 要命的是这些故事不管第一人称还是第三人称,实际上都是以女主角的视角来讲述整个故事,而且代入感十分强烈。穿越女在看这些小说的时候,都是将自己代入女主角,贺卿也就只能被动的跟着代入其中,经历一场场或是虐恋情深或是苏爽甜宠的故事。 每次出戏的时候,贺卿都不免有几分恍惚,感觉自己都快被洗脑觉得顾铮是天底下第一好男人了。 好在这些虽然都是爱情故事,但毕竟是以这个时代为背景,而顾铮又是这个时代最耀眼的一颗明星,许多事情的发展都与他息息相关,想必很多作者也查阅过资料,因此偶尔也会写到具体的现实问题。 比如这一天贺卿翻到的这一部分。 故事的一开场就是一场地震。 而地震的时间也写得明明白白:天顺三年五月十五日,京师大地震。 用了一个“大”字,这场地震的强度自然非常大,整个京城都陷入地动山摇之中,地面开裂,无数的房屋损毁倒塌,又将屋子的主人压在其中。就连建造得无比结实的皇宫也受到波及,倒塌了好几座宫殿,死伤无数。 故事里的女主角就是在地震之中,穿越到了一个不幸被埋葬在废墟之中的女孩身上,然后自己刨开断壁残垣爬了出来,被负责处理此次灾难的顾铮看了个正着,开始了一段乱世倾城之恋。 而在故事之外,贺卿也被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上辈子她当然也是经历过这件事的,但当时她不过是深宫之中不受重视的大长公主,只知道京城地震,至于地震有多严重,损失有多大,死了多少人,都不是她能过问的,也与她没什么干系。 何况,当时中山王贺垣才刚刚入京,正在为以皇太子还是皇长兄的身份继位而与太后及朝臣们僵持,什么样的事也大不过这一件去,自然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这一边。 至于京中百姓的生死,在皇位更迭之前,都成了细枝末节。 如今想来,只怕也正是因为这场地动,京城急需安稳下来,当时的林太后才不得不后退一步,同意让贺垣以大行皇帝兄长的身份继承大统,以此安抚民心。 如今贺卿知道的事情更多,跳出来以旁观者的身份纵览这前后的种种迹象,终于生出了几分明悟:也许王朝覆灭的祸根,就是从此刻开始种下。 一件事情,如果毫无办法,或者事不关己地丢开,就算知道结果会很惨烈,或许咬咬牙也就当做看不见了。但既然已经开始插手,有一就有二,总会忍不住一再的去关注和插手。 就像贺卿,知道楚朝会覆亡,她就忍不住提醒了太皇太后一句,使得一切的发展都脱离自己所知道的那条线。而走了这第一步,这件事就好像变得与她息息相关,根本无法坐视不理。 所以此刻知道了这场地震的严重性,她便再也坐不住,匆匆换了衣裳,出门要去找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还在咨平殿接见朝臣,贺卿在赶过去的路上翻来覆去的将这件事想了几遍,反倒渐渐冷静了下来,意识到她不可能冲出去把一切都说出来,不提太皇太后会不会相信她,就算会相信,也不妥当。 太皇太后本就对她有几分隐约的戒备,她若再表现出这种“预知”的能力,恐怕更会被忌惮。 得想个别的办法。 这话她不能说,有另一个人比她更适合。 …… 张太后此刻正在用午膳,见了贺卿,便热情的拉她入席。贺卿便只得暂且将心事按捺住,陪她吃了一顿饭。大抵是因为心病去了,这一阵张太后吃得香睡得熟,气色看着便好了许多。 又因为她喜欢的是酸口的东西,而民间又有“酸儿辣女”的说法,太皇太后心里满意,但凡她想吃的东西,都是成倍的往这边送,她整个人都圆润了不少,看着更富态福气了。 吃完了饭,把身边的人打发下去,张太后才拉着她的手坐下来,问道,“真师面有忧色,可是出了什么事?” “我做了一个梦。”贺卿压低声音将事情说了一遍,忧虑道,“只怕不是什么好预兆。” 张太后如今对贺卿有一种不讲道理的信任,闻言蹙起眉头,“真师既然出家修行,为国祈福,说起来也承担着社稷国祚之重。忽有此梦,或许上天示警之兆?” “我也是这么想。”贺卿叹道,“只是我的身份,这话从我口中说出来,既不合适,想来也不会有几个人相信。江山社稷之重,哪里是我一个小女子能挑得起来的?上天即便要示警,也不该找我。” 张太后是个聪明人,几乎是立刻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我该怎么做?” 不是“你要我做什么”,而是“我该怎么做”。 贺卿只觉得心口一哽,万般情绪都被堵在了其中,一股柔软的情绪将她包裹着,最后只用力的捏了捏张太后的手,什么都没表现出来,起身走到旁边的书桌上,铺纸磨墨,提笔在纸上描绘。 张太后跟过来看了一会儿,问,“真师画的是什么?” 12.第12章 先祖入梦 贺卿并没有立刻回答张太后的问题,慢条斯理的将一幅画画完,这才揉了揉手腕、转了转脖颈,侧头道,“是太-祖皇帝。” 张太后扶着桌子站在她身侧,闻言睁大眼睛,看看她又看看那幅画。 虽说天章阁里供奉着楚朝历代先祖的画像与手书,但这样的机要之地,只有皇帝与重臣能够入内。而带着臣子到天章阁观书,拜谒祖宗御容,也是皇帝表示信任的一种方式。传至今日,已成了对臣子而言最高的礼遇。 贺卿虽是楚朝皇室公主,但莫说天章阁,就连宗庙也不曾去过,如何能得知太-祖的容貌,还能将之绘制出来? 但是张太后没有问。 也许正因为彼此都曾寂寂无名,她才更明白贺卿如今的变化有多大。在张太后看来,贺卿身上是有些神异的。但这种神异既然对自己没有坏处,她自然不会多问。这世上许多事,不能对人言。 她顺着贺卿的方向想了想,问起了另一个疑惑,“是要假托太-祖入梦?” 贺卿点点头,低声道,“你身怀龙子,有先祖入梦也说得过去。而太-祖皇帝保佑大楚江山,提前示警,更没人敢怠慢。只是此事要做得真,还需要一样道具。这幅画是太-祖自画像,藏在乾光宫中从未示人。你记下来,到时候带人去寻,以为佐证。” 张太后微微颔首,并不问从未示人的画像她是怎么知晓,只用心记着画像上的几处特征。 贺卿指点着张太后将整幅画记住,便打开香炉,引炭火将之点燃烧了,余下的灰烬汇入香灰之中,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两人又商议了一番细节,贺卿告辞离开,张太后则由身边的人伺候着开始午睡。 这一天悄无声息的过去,但夜里张太后便因梦惊醒,睡得并不安稳。邱姑姑询问梦中景象,却被她胡乱搪塞过去,心下不免存了几分疑惑。 接下来的几天,只要睡觉,张太后都必然会惊醒一次。而且梦醒时脸上的表情,也从一开始的惊疑不定,变成惶恐畏惧、欲言又止。 邱姑姑私底下禀报了太皇太后,甚至还拜托过贺卿,让她去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安抚一番,只是也不见成效。 眼看问题越来越严重,太皇太后不得不抽空过来看望她。既然来了,少不得要询问一下她到底梦见了什么。 直到此时,张太后才屏退了所有人,对太皇太后道,“这事说出来煞是荒唐,臣妾原也不敢信,只是近来屡屡做这同一个梦,梦中一字一句都记得清楚,所说征兆也一一应验,实在不得不信。” “究竟梦见了什么?” “臣妾梦见一峨冠老者,自称是太-祖皇帝英灵,言说大楚灾祸将至,须得于五月十五这一日,往南郊举行大祭,文武百官、宗室权贵尽数到场,并诏命全城百姓出城,方得化解。”张太后道。 太皇太后闻言,不由微微皱眉,明白张太后为何如此顾虑了。 若只是普通的预言,不论真假,说出来都无碍。但这样的大事,自然不能随意置喙,因此她才不提。 张太后察言观色,又道,“这话听着着实荒诞不经,妾之前并未当真。这几日梦中之人便指点了一些日常小事,如衣裳会被树枝刮破之类,都应验了。昨儿夜里,更是拿出了一张自画像自证,说是此画藏于乾光宫某处,至今未曾被发现。” “当真?”太皇太后立刻站起身,“那画藏在何处,哀家命人……不,你与哀家同去,亲自将之取出!” 张太后自然无有不应。 乾光宫自从献帝驾崩之后,便一直封锁宫门,无人出入,只有几个小内侍负责洒扫除尘诸事。黄修亲自取了钥匙开门,引着太皇太后和太后入内,便见不过数月之间,此地却已有了几分凄凉冷清之意。 张太后由邱姑姑扶着,在前头引路,并不进正殿,而是绕到了后面皇帝日常小憩的暖阁里,从某个打扫卫生的小内侍都不会注意到的靠墙夹角里,取出了一只竹制的长筒。 这样的东西,一般都是用来装书画卷轴的。虽然还不知道画里的内容到底是不是跟张太后所说的一样,但太皇太后心里已经信了六七成。 而这张画打开之后,果然就是太-祖皇帝自画像,就连角落里的印鉴款识和题词,都与张太后所说一般无二。 这幅画连太-祖起居注中都不曾记录,除了梦里,张太后不可能在别处见过。 此时的人还笃信君权神授、死者有灵。何况太皇太后一个女子掌控朝堂,虽说是无奈之举,也着实有失正统。虽然楚朝没有立过“后宫不得干政”的石碑,但对外戚的忌惮却是历朝历代一脉相承,牝鸡司晨,也往往为朝臣所忌讳。 如今有太-祖托梦示警,正是承认张太后腹中皇子乃是楚朝正统之意,也算间接地为她这位临朝称制的太皇太后正名。 所以她在看到这幅画之后,几乎没有犹豫,便命黄修派人去政事堂将几位宰执都请了过来。 事情到了这一步,既然上面的人已经表态,那么朝臣们不管信不信,都只能信了。不过他们也提出,举行一次祭祀没有问题,但下诏让全城百姓都出城,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 楚朝承平已久,京城的人口也越来越多,甚至城市范围都往外扩张过好几次,如今聚居在城中的百姓有近百万之巨。且不提很多人根本不会遵循圣旨的要求,就算他们会,那么多人也根本无处安置。 所以几位重臣的意见很统一,“此事过于扰民,恐会引发混乱,不如免去。” “不可!”张太后是真正的知情人,闻言立刻出声反对,“太-祖皇帝既然在梦中示警,此事必然十分紧要。倘若因为心不诚而招来祸患,又当如何?” 这是张太后第一次站出来,在朝臣面前清楚地表达自己的意见。 但当此之时,不论是上首的太皇太后,还是站在下面的几位重臣,都并未在意。毕竟梦是张太后做的,而且做了不止一次,她自然会关注。而既然要照着做,只做一半的确难以交代。 “太后娘娘言之有理,只是此事实在非同小可。”薛知道开口道,“须知京城近百万官民,要养活这么多人,必然有无数的作坊和店铺日夜开工。叫他们出城容易,这一日的损失该怎么算?” 其他人也纷纷出声附和,又举了别的例子来说明,这件事实在是难办。 这不是让所有人出城的问题,而是要让这座全国中心的大都市彻底瘫痪一整天,什么事都不做的问题。 它所带来的,将会是非常恐怖的连锁反应。 张太后听着几位重臣你一言我一语的解释,也逐渐意识到,要叫百姓们尽数出城,排除过程中的千难万阻不提,就算真的做到了,其损失恐怕也并不会比一场地震少几分。 她和贺卿毕竟都是深宫女子,在这种大局上,难免会有所疏忽。 但这个时候,又不可能回头去找贺卿商量。张太后心中为难,便低下头去不再说话。太皇太后见状,便道,“此事一时半刻,难以决断。诸卿回去之后,都拟了折子递上来吧,明日再议。” …… 第二天开的是个扩大会议。除了几位政事堂的宰执之外,六部尚书也被叫了过来,此外,翰林院掌院学士顾铮也在列,显然是太皇太后额外垂青的结果。 当然最重要的是,贺卿自己也在场。 先祖托梦的事,暂时没有传出去,但太皇太后却没有对贺卿隐瞒。 而贺卿在听说朝臣们的顾虑之后,也明白是自己想得太简单了。她思来想去,觉得老话说一人计短两人计长,这件事她自己不能直接处理,一味隐瞒并没有好处,便索性对太皇太后道,“什么灾祸偏要叫全城百姓都躲出去?我听着倒像是地龙翻身。” 太皇太后被她一提醒,也觉得很有可能就是这么一回事。 知道要面对的是什么灾祸,自然比语焉不详的托梦要强出许多,至少可以针对性的寻找对策,而不是一头雾水到处乱撞。 因为觉得贺卿说不定也能够给出一些有用的建议,所以太皇太后索性让她也过来听一听。只不过她的位置安排在张太后身边,并不引人注目,如非必要,也不能开口发言。 由于多了一些人,所以张太后又将自己做过的梦说了一遍,太皇太后也命内侍出示了那张太-祖自画像。 而听完了这些前情之后,第一个站出来开口的人是顾铮,“既然要求全程百姓避开,臣斗胆猜测,这所谓的灾祸,或许便是地动。” 这话一说,不知情的人固然被他吸引住看过去,知情者如太皇太后、皇太后和贺卿,也忍不住心声惊异,朝他看过去。尤其是贺卿,几乎无法掩饰自己脸上惊讶的表情。 13.第13章 公布出去 本来贺卿头一回出席这样的场合,还有些紧张,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不说话。听到这番推论,才抬起头来,往下看去。 官场上最是讲究资历,能够参加这次会议的高官们,大都年纪在五六十开外。在这一干至少年过半百的老头子中间,年轻俊秀的顾铮,自然就十分显眼了。 贺卿一眼瞧见,先是一愣,很快就猜出了他的身份。 如今太皇太后正要用顾铮,这样的场合,将他也召集过来,是应有之义。 贺卿之前单知道顾铮年轻,却没想到会这么年轻,难怪太皇太后不放心了。不过贺卿注意到,他嘴边一圈青色的胡茬,并未刮去。这显然并不是因为来得匆忙未及整理仪容,而是他要留须的征兆。 有一部胡须在,整个人看上去就会成熟许多。 很显然,这位顾学士对自己如今的处境十分了解,也在积极的寻找解决之法。留胡须是一种表现,这样的场合语出惊人,占据主动则是另一种表现。 本来贺卿对顾铮的印象,仅限于“朝堂上的一位臣子,将来的成就很高,或可力挽狂澜,拯救大楚于危难之间,值得扶持”。 后来在脑子里看多了小说,就只剩下了“他俊眉修目、长身玉立、风姿卓然”“他邪魅一笑”“他强硬的搂住她的腰,将她扣入怀中”“香囊暗解,罗带轻分”之类乱七八糟的描写。 到底是个年轻女孩,贺卿心下自然也对他有几分好奇。毕竟能够名传后世,并被那么多人追捧,可不是容易的事。 如今真正见了面,贺卿脑海中那些念头却都尽数消散。顾铮固然生得风流倜傥,引人注目,但只要看到他这个人,第一眼注意到的,一定不会是他的容貌,而是通身气度。 那是属于一位军国重臣的威势,丝毫不输于他身边那些宦海沉浮多年的老臣们。 难怪接下来的二三十年间,他像一颗高悬于空的明亮星辰,令其他人尽皆黯淡无光,只能仰望他、追随他。这样一个人,有野心、有能力、有目标,又怎么会被小说里那些所谓儿女私情所牵累呢? 但也正是因为看到了顾铮的为人,贺卿对他的印象反而更好。 他如今还是大楚的臣子,只要能够用好这个人,就一定能够挽回颓势,改变楚朝覆亡的那个结局。除此之外,其他的反倒都不重要了。 这样想着,贺卿收回了视线,微微低头,安静地坐好,又变成了平平无奇,绝不会惹人注意的存在。 但她没有发现,就在她收回视线的瞬间,顾铮抬头朝她这里扫了一眼。同样是立刻就认出了坐在张太后身后的人是谁,顾铮心下的惊异,其实并不比贺卿少。 这样的场合,太皇太后与张太后在场,是因为如今她们代行皇权,而贺卿不管是大长公主还是无上慧如真师的身份,显然都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顾铮继续道,“臣尝翻阅典籍,发现天下各州并非处处都有地动,而凡有地动者,则绝不会只有一次记载。正所谓天行有常,臣猜想地动也必然有其规律。因此于翰林院中便览历朝记载,将所有发生地动之处记录下来,绘制成地图,而后便有了一个十分惊人的发现。” 他说着一拱手,“臣已经将此图携带过来,请太皇太后、皇太后允许臣上呈。” “准。”太皇太后毫不犹豫的点头。她的心里显然十分振奋,本来贺卿一个人的推测,她还不敢十分相信,生怕中途出了什么问题,如今有了顾铮的话,甚至还拿出了别的佐证,可见这个推论的可能性最大。 朝见时是有程序的,未经允许的东西都会留在外头。太皇太后一开口,立刻就有内侍过去将东西取来。 太皇太后虽然手掌大权,但毕竟时日尚短,在朝臣面前底气并不很足。而且她也担心自己见识太少,看不懂这张地图,因此并没有让人呈上来,而是命内侍抬来一张方桌,将地图在上面展开,方便所有人查看。 等布置好,她便站起身,从丹陛上走了下来。 贺卿见状,立刻扶着张太后跟了上去。而等她看清楚那张地图上绘制的内容之后,不由吃惊得瞪大了眼睛,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顾铮能猜到是地震,贺卿虽然惊讶,但想想他是顾铮,也就不以为怪了。 然而此刻摊开在桌上的那张地图上,用各种颜色的圆点将所有有过地震记载的地点都标注了出来,密密麻麻的圆点,正好形成了几条看似杂乱,实则相互独立的粗线。 那是地震带! 其实以穿越女的学渣程度,本不该记得这种东西。但因为在现代的时候,曾经发生过一次几乎波及大半个国家的地震,引起了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穿越女守在电脑前看了所有慈善晚会,把自己的零花钱都捐了出去不说,还搜了不少相关的资料来看,也就知道了国内有几大地震带。 事过境迁,那张地图长什么样子已经模糊了,但是地震带这个概念却留下了,也为贺卿所知。 虽然不知道顾铮画出来的这张图有几分准,但既然是根据历史记载来做的,八成不会有错。 不管是贺卿自己的认识,还是穿越女脑子里的既定印象,“古代人”都是蒙昧的,很多现代小学生都知道的知识,古人却一窍不通。至少贺卿本人的确是如此,而她身边的人也都一样。 所以现在突然冒出来一个人,不但不说地震是上天降罪示警,反倒画出了地震带分布图,怎不叫贺卿心下惊异? 有一个穿越女“珠玉在前”,贺卿几乎是立刻就找到了一个能够说服自己的打开方式:该不会顾铮也是穿越的吧?而这个念头一出现,就立刻占据了她的脑海,越想越觉得就是这么回事。 纵观顾铮生平,多像是拿了穿越者的副本啊!在这个前提下,之前觉得难以理解的地方,就全都可以说得通了。 但,他是吗? 贺卿没有贸然下结论,她隐蔽的看了一眼顾铮,他正指着地图上的那几条粗线,“诸位请看,在图上将这些地方都标注出来之后,便可发现,几乎所有的地震都围绕着某一条线。可以肯定,其中应该是有某种规律的,只是如今尚未被发现。” 地图上的标注太过直观,所有人自然都被他说服。太皇太后更是指着京城所在之地,面有余悸道,“我朝见过之后,京畿便有数次地震,却是因为就在这条线上。” 不是这么亲眼看着,很难想象自己竟然一直生活在一个危机重重的地方。 太皇太后脸色发白,心底已经隐隐起了迁都之意,只是碍于如今自己尚未完全掌握朝堂,因此不好开口提出,须得等一个契机。 倒是朝臣们还算镇定,看着地图,各有思量。最后薛知道问,“顾大人,京城上一次地震,是在何时?每次地震之间,间隔时间可有规律?” 顾铮摇头,“每一次地震的严重程度都不同,间隔时间更是毫无规律。但三五年间,总有一次,或大或小。距离上一次地震,已经过去了五年。” “那就是十有八-九了。”参政知事姚敏皱眉道。 贺卿凑到张太后耳边提醒了一句,她便开口道,“当务之急,不是研究地震的规律,还是要解决了眼下之事。既然知晓五月十五日可能会有地震,便当设法减少损失才是。” 一句话将众人拉回了眼前这件事上。 在推断地震这件事上,众人都算是输给了顾铮,但是涉及到政事,他们却是经验丰富。薛知道很快道,“地震一来,必然损毁房屋。最要紧的还是疏散民众,难怪太-祖皇帝托梦之言会是如此。只是,让百姓们全数出城,不太现实。” “依老臣看,祭祀还是应该如期举行。届时文武百官、勋贵皇亲乃至家眷皆可一并前往。”同平章事刘牧川道。 祖先托梦,祭祀自然是应该的。正好可以借机把人都带着,也不用将消息传扬出去,闹得民心沸腾。不过……贺卿看了一眼这位刘大人,显然在对方心中,他所提的这些人最紧要,百姓则可以放在后面,因此暂时并不考虑。 姚参政摇头道,“祭祀自然要进行,但京城百万民众,才是最重要的。既然上天垂怜给了警训,提前知晓此事,咱们自然要尽力做到最好,减少百姓们的损失。否则,岂不是愧对了这一身紫袍金带?” “那依你说,又当如何?”刘牧川不忿道。 姚敏低头想了想,道,“祭祀之地在城南,既如此,便将百姓往城西和城东疏散。这两处地方,都有寺庙道观,届时叫他们寻个由头,做个法会道场,自然有许多信众前去。” 他提了个头,其他人便也纷纷出谋划策,你一言我一语,大部分倒都是值得采纳的意见,也的确可以疏散一小部分人。只是跟京城百姓的数量比起来,还是九牛一毛。 贺卿下意识的去看顾铮,便见他一直低头看着地图,面上的神色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来。 没来由的,她很想知道他在想什么。 也不知是心有灵犀,还是有意叫顾铮表现,太皇太后此刻正好开口问,“顾学士可有什么建议?” 顾铮深吸一口气,抬头道,“臣提议,将地震之事公布出去。” 14.第14章 七窍玲珑 虽然顾铮一番分析,将地动的原因归结于自然规律,而不是“上天示警”、“不祥之兆”,如此皇帝不必下罪己诏,重臣也不必引咎辞职,乃是皆大欢喜之事,但这个提议,仍旧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不可!”刘牧川几乎是立刻反应过来,高声反对,“百姓最是愚昧,若是知晓此事,只怕会引起恐慌,届时京城大乱,又当如何?年轻人虑事不周,倒也罢了,若只想着哗众取宠,只怕会适得其反!” 反对的话也就罢了,后面指责顾铮的话,却是句句诛心。 顾铮是年轻不错,但是已经走到如今这个位置,一言一行都会影响到整个大楚,自然不可能向寻常人那样冒失。他给顾铮扣上这么一顶帽子,若是让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听了进去,只怕顾铮的政治生涯,就要止步于此。 谁都不傻,薛知道隐有退意,此时将顾铮拎出来是为什么,刘牧川心里清楚得很。 原本政事堂中,他的地位仅次于薛知道,按理说对方走了,就该是他来做这个第一人。可惜大楚的政事堂中,从来不是论资排辈。只要得圣眷,就算只是参政知事,也一样能架空排在前面的人。 而如今看来,薛知道没有举荐他的意思,太皇太后也摆明了想提拔顾铮。 刘牧川的年纪几乎是顾铮的两倍,眼睁睁的看着小子后来居上,要骑到自己头上去了,心态如何能不失衡? 但他这一番私心,也同样是人人都看在眼中。即便还有人不认同顾铮,见他跳出来,反倒都不说话了。他们只是觉得公布这个消息不妥,并不想将顾铮往死里得罪,要是顺着刘牧川的话说,一不小心就会被打成他那一派,太危险。 结果就是刘牧川的话说完之后,却并没有别人接上,陷入了一阵尴尬的沉默。 一旦泄了这第一口气,缓过神来,众人的思量和顾虑太多,不论赞同还是反对,都不会轻易开口。 总要看看形势再说。 薛知道见状,便含笑道,“刘大人不必急着否定,且先听听顾大人的道理,再做决定不迟。” 刘牧川闻言不由咬牙,人人都没说话,就他一个急冲冲的开口,即便是为了大楚、为了朝堂考虑,也显得他太过急躁,失了稳重,倒是与他自己指责顾铮的话不谋而合。 偏偏话已出口,连反驳都不能。 这才是真正杀人不用刀子,轻飘飘一句话把他将在这里,真不愧是“不倒翁”薛知道! 做官的人,宦海沉浮,多少有些起落,尤其这二十年间,换了三位帝王,局势就更复杂难辨了,即使是最老道的朝臣,也免不了会被波及。 薛知道却是个例外,历事三朝,地位一直十分煊赫,因而得了这么一个绰号。 刘牧川原以为他恶了太皇太后,该会低调些,却不想行事还是那般恣意,根本没有半分顾忌。 他却不知,薛知道主动求去,又举荐了太皇太后认可的顾铮,如今三人之间形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正处在关系最是融洽的时期,彼此也都有默契:他薛知道会再在朝堂上留个一年半载,然后风光致仕。 如此名也有了,利也有了,朝政交托给可靠的人了,薛知道还有什么可顾忌的? 刘牧川那一点不满并没有表现出来,因为薛知道开口之后,太皇太后也颔首赞同,对顾铮道,“你且说来。” 顾铮沉声道,“朝廷的职责就是教化天下百姓,凡民固然愚昧,却可以指点引导。”他先三言两语反驳了刘牧川的人身攻击,这才继续陈述自己的看法,“太-祖皇帝托梦示警,可见此次地动十分严重。这么大的灾难,损失难以避免,不过是多或少的问题。” “与其等地动之后人心惶惶,倒不如提前告知。百姓们或许会慌乱一阵,幸而有足够多的时间安排,在地动发生之前做好安排,将损失减少到最小。地动来时,提前有所准备,也可及时走避,免伤性命。更何况……” 他抬头看了张太后一眼,“太后娘娘身怀龙子而得先祖托梦,正是天命帝王的吉兆。消息传出去,于朝廷有益无害,也可叫那些因为幼主临朝而心怀忐忑之人安心。” 虽然前面说的那些才是他的目的,但是很显然,这最后一条,更能够说动太皇太后。 当初献帝驾崩,太皇太后被薛知道说动,愿意迎立中山王,为的就是“国赖长君”四个字。后来因为贺卿一番话改了主意,心下却也不是没有疑虑,只是这样做对她自己最有好处,也就只能硬着头皮如此。如今借着这件事为皇室正名,安天下之心,正暗合太皇太后心意。 太皇太后正要点头同意,礼部尚书赵君原却忽然出列,拱手道,“顾大人所言的确句句在理,但一切都建立在地动当真发生的情况下。倘若公布了消息,结果什么事都没有,届时又当如何收场?” 这位赵大人是个鲁直的性子,也因此虽然资历在在座之人中最高,却只得了礼部这个冷衙门的官。也只有他,才敢当着张太后的面就直接质疑这个托梦的真假。 众人一时沉默不语。 即使托梦是真的,但是这种警兆本来就真假难辨,说不准的。他们心里不是没有疑虑,只是宁信其有罢了。但要将消息公布出去,又不一样了。万一什么都没发生,皇室只怕会颜面扫地,朝廷也不免失去威信。 莫说张太后没有做这个梦,就算真的做了,她自己也不免疑心。 因此被赵君原这么一说,她心下慌乱,下意识的转头朝贺卿的方向看去。 这一眼,被站在一旁的顾铮看了个正着,落在贺卿身上的视线便越发意味深长。 托梦真假尚不得而知,但这位无上慧如真师显然并不真的出尘离世,而且对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都有着很大的影响力,不可小觑了。 贺卿微微点头,张太后深吸一口气,道,“哀家的确做了这个梦,且不止一次。太-祖皇帝所言,字字在耳。何况还有这幅自画像为佐证。” 她不能说地震是真是假,只好一口咬定自己做梦是真。 薛知道忽然笑道,“这有何难?咱们做两手准备便是。若到时候什么都没发生,反倒是好事,只需咱们自己造出一点声势来,便可以将托梦预警之事揭过。倘若真有地动,那可是免了一场浩劫,救下不知多少性命!” 贺卿不由多看了薛知道几眼,见他一幅儒雅之相,面白长须,气度冲和,不由印象大好。 本来她并不了解薛知道,只知是他一力主张迎立中山王,后来大楚也算是亡在他手中,便以为是个糊涂官儿,如今一见之下,才知道他能纵横官场数十载,并非浪得虚名。而且也是真心实意为百姓做主,更为难得。 至于前一世的结局,只能说是造化弄人。 举整个朝廷之力,要在京城弄出一场大动静并不难,实在不行,把火器营拉出来溜一圈也就罢了,寻常百姓不知道这东西的厉害,只会以为是天雷地动,正好应了预警。 所以有薛知道这句话,顾铮的提议便得到了一致认可,此事总算是定了下来,剩下的只看如何安排了。 这些都跟贺卿没有关系。会议结束之后,她本该回问道宫,但见太皇太后留了顾铮单独奏对,又没有立刻见他,而是先回去更换朝服,留顾铮独自在咨平殿外等候,便忍不住跟了过去。 到了门口,见顾铮十分守礼的候在门外,微微垂手,姿态恭敬,目不斜视,贺卿在他身后站了片刻,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说出了一句不过脑子的话,“天王盖地虎!” 她跟顾铮第一次正式见面,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 “什么?”顾铮微微一惊,回过头来,见是她,便躬身行礼,“见过无上慧如真师。” 贺卿还了礼,强笑道,“只是一个对子,不知顾学士可有下联?”说都说了,又不能收回去,索性就试探一下顾铮也好,他若是穿越者,必然能说出那句名垂千古的“宝塔镇河妖”。 但顾铮微微蹙眉,却当真思索起这个对子来,而且很快展眉道,“有了。臣对‘前川印后人’。” “嗯?”贺卿一时没有听懂,有些疑惑地抬头去看他。 便见顾铮抬起一根骨节分明的手指在眉心轻轻一按,唇角一勾,双眼微弯,露出了一个蕴藉风流的笑容,而后便回转身,继续端正地站好。 贺卿微微一愣,抬手摸到自己蹙起的眉心,才明白他的意思。 天王盖地虎,老虎的额头上就有个王字。顾铮对前川印后人,恰是取了人皱眉时眉心这一个川字,着实是好巧的心思! 难怪史书上说他“素有捷才,超拔不群”。 贺卿站得靠后一些,此刻看着顾铮的背影,心底没来由地生出了几分惋惜。 顾铮或许并不知道“危机公关”这个词,但他方才所提出的解决方案,的确就是一次完美的危机公关:成功化危机为转机,为朝廷和小皇帝怒刷了一波威望值,好处不尽。 可越是如此,就越让人觉得遗憾。 他不知道地球是圆的,不知道地壳运动、板块运动,所以他无法解释很多问题,也无法深入分析其中的规律。 这个照亮了一个时代的男人,却也正被这个时代所局限。 15.第15章 升斗小民 五月初五端阳节,整个京城张灯结彩,十分热闹。城中的碧波湖,城外的金水河都举办了龙舟大赛,引得无数百姓前往游赏观看。 第二天一早,佳节的气氛还未彻底消退,宫内便传开了消息,言称坤华宫昨夜有紫微星入梦,引皇太后拜见太-祖。皇太后醒来之后,怀中就抱着一幅□□皇-帝自画像,以及天书一卷。 如今画像被送入天章阁,而天书则是交由钦天监卜算,以破解其上的内容。 这个消息在宫中疯传了一个上午,便飞出禁宫,迅速向整个京城蔓延。各种流言不但说得有鼻子有眼,将皇太后入梦的情形描绘仔细,还连那幅天书一并传了出去,引得百姓们议论纷纷。 如今京城的茶楼酒肆之中,闲着没事的人都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研究这幅所谓的天书。 皇家的秘闻本来就很有市场,再加上一幅不知道真假的天书,这种神秘感自然能够引人探寻。钦天监都还没算出这天书是什么内容,若是自己能先破解,岂不是天下扬名? 即便没有扬名的野心,听听八卦也是好的。 等消息在民间发酵得差不多了,再由钦天监那边宣布,卜算出的结果,乃是“五月十五,京师地动”。 这个主意是贺卿想的。 根据她从那份记忆之中总结的各种经验来看,利用舆论造势,远比朝廷直接张榜公开此事更有效果。 事实也的确如此,因为之前的铺垫已经足够,所以这个消息的传播速度更快,众人不管信与不信,都要聚在一起议论一番。不过在这个时代,大部分人对这种谶纬之事,总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的。 之后朝廷再对外宣布,将于五月十五日,与城郊举行祭祀,届时文武百官、朝中勋戚及其家人子女,尽数前往。 连朝廷都如此严阵以待,这个消息是真的可能性自然更大。有胆小的百姓,已经开始琢磨可以去哪里避一避这场灾祸了。胆子大些的,也在考虑那一日出城去消磨时间,以免真的碰上地动。 而有了这个预言在,要求京城外各家宫观寺院配合此事,办法会做道场,也就更加名正言顺了。 城内的信徒得了消息,多半都愿意趁此机会到城外去暂避一番。 乱当然也乱了一阵子,连粮价都上涨了一些。朝廷趁此机会下诏安抚,指点百姓们如何收拾随身物品、如何在地震来临时逃生,让百姓们知道这是天子脚下京师之地,不管出了什么事朝廷都会管,也就渐渐将混乱平息下去了。 十几日的功夫,时间其实有些仓促,但是朝廷已经做好了一切能做的准备。 到五月十四日这一天,军队入城戒严,挨家挨户进行动员,有地方去的明日可以离开,没地方去的也最好不要呆在屋子里,又反复讲解逃生要点。 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到了这个时候,贺卿反而开始坐立难安。 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这件事实在是太大了,而她是头一次掺和进这样的大事里,即使自己怀揣着巨大的秘密,也始终没有底气。 最后,贺卿忍不住去找太皇太后请旨,出宫查看外间的准备工作。太皇太后显然也有些忐忑,轻易就准了她所求。 贺卿如今穿的都是道袍,也不怕被认出身份,便直接出了宫。 贺卿上一次出宫,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就是出嫁那一天,花轿从宫中抬到公主府。因为轿子周围有人跟随,沿路也都禁了街,有军队护卫,因此什么都没看到。算起来,这是她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出宫。 而且身边没有跟着人,独自一人在街头行走,能够近距离的接触到之前从未见过的一切。 但贺卿没什么欣赏新鲜风景的兴致。 她不知道京城过去是什么样子,如今看来,却觉得有几分冷清,不像是一国之都的气象。大抵是这段时间往外跑了许多人,所以显得城里空了许多吧?好在有军队在街上巡逻值守,倒也不乱,只是来往的人都低着头,脚步匆忙。 不过贺卿很快就意识到,这是因为这里是城东,达官贵族们聚居的地方,就算平常也不会有多热闹,何况现在很多家眷都被送走了。——从前几日开始,朝廷便陆续安排文武百官皇亲勋戚家中亲眷先一步离开,否则大家都留在最后一天走,恐怕会挤得走不出去。 等她转到城南时,这边的情况就好得多。 这里聚居着的都是普通百姓,他们大部分不够宽裕,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也没什么亲戚在城外,无处可去,便只能继续留在这里,继续自己的日常生活,看起来跟平时没什么不同。 贺卿还在路上听到了一些老人坐在街边讲古,说起自己经历过的地动。小孩子们围拢在周围,听得认真,偶尔发问。 她不由得停下脚步,也跟着听了一段。 让贺卿不知道好气还是好笑的是,大抵是因为不打算走,又不想地震来了损毁东西,这里许多百姓都将家里的物件搬了出来,锅碗瓢盆桌椅板凳,胡乱地晾在街边,有些挡了路,就跟过路的行人争执起来,又是一场热闹。 只有小孩子们还无忧无虑地在各种桌椅摆设之间来回奔跑、彼此追逐打闹,给这似乎荒诞不经的一幕,加上了一点热闹的底色。 平淡的生活里忽然有了滨化,很多人脸上的表情不像是在应对灾难,而是带着一点兴奋与好奇,仿佛在探寻什么有意思的东西。 看着看着,贺卿心里那种无处安放的躁动就渐渐消失了。 这些人也许不懂得科学道理,但他们会从自己的人生之中汲取经验。只有贴近了去看,才会发现,生活中处处都是闪光点。即使是最普通不过的一个人,也在努力的想要过得更好。 然后她意外地在这里遇到了一个熟人。 “真师。”顾铮发现了她,走过来施礼。 贺卿偏了偏身子避让,“出门在外,顾大人还请不必多礼。” 顾铮直起身,看了一眼她身后,才问,“真师怎么走到这里来了?您身边跟着的人呢?” “我自己闲着无事,出来走走,没带人。”贺卿道,“顾大人怎么也在这里?”同样没穿官服,没带跟着的人,独自在这里晃悠。 顾铮道,“臣的家就在这附近。” 贺卿点点头,二人便无话可说了。虽然贺卿对顾铮印象不错,但当了面,却不知道该如何与对方交谈,该说什么。大抵看多了记忆中的那些评价,也在心里将顾铮当成了一个了不得的人物,也就拿捏不好相处之道。 顾铮却主动问道,“真师既然来了,可要到寒舍坐坐,喝杯茶水?” 贺卿本来想拒绝,但又觉得是个难得的能了解顾铮的机会,便迟疑着点了头。两人绕过人群,转进了一条巷子,又走了一会儿,才到顾铮的家所在。 偏僻,幽静,是贺卿对这个院子的第一印象。小小的院子里种了四五棵树,几乎将房屋完全荫蔽,便显出了十分的清幽。仔细看去,才发现种的竟都是果树。 一株桃树,一株李树,一株梨树,都结了累累的青色果子,沉沉坠着,几乎将枝条压弯。 一株石榴还在开花,一株银杏满树翠绿。 桃树下摆了一套石桌石椅,颇有意趣。贺卿一眼看到,便打算走过去,想了想,又问,“不知顾大人家中还有什么人?”如有长辈在,该她进去拜见才是。 “只有两位老仆。”顾铮道。 贺卿便理直气壮地直奔桃树下的石桌石椅而去,刚一坐下,就有一位老妇人端了茶水出来。 顾铮这才在贺卿对面坐下,问道,“真师方才想来也瞧见了,京中大部分百姓,其实都经不起折腾,只是想安稳度日。便是叫他们出城,他们也无处可去,全副家当就在这里,再离不得的。” 贺卿有些诧异的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心下却有些莫名,不知道他怎么说起这个。 顾铮又道,“升斗小民,所求甚少,只看得见眼前的日子。再怎么辛苦,只要有一席之地,不总是折腾,便心满意足。朝堂上的那些事,他们不懂,也不在意。” “顾大人究竟想说什么?”贺卿有些莫名。她从顾铮的语气神态里,总觉得他话里有话,但智慧有限,着实听不明白。 顾铮闻言哽了一下,简直怀疑贺卿是真的没听懂,还是故意这么说来刺自己。 16.第16章 欺人太甚 “时候不早,真师是否该回宫了?”顾铮没有回答贺卿的问题,而是道。 贺卿抬起头,对上了顾铮的视线。 对方的眼神她太熟悉了。 在贺卿十八岁之前,见得最多的就是这样的眼神,从自己身边伺候的嬷嬷宫娥,到偶尔会接触到的各种管事嬷嬷和姑姑们,大部分人看她的视线,就是这样。 一点点轻蔑、一点点不屑。 甚至根本不屑于隐藏,也根本不怕她看出来,因为并不认为她知道了就会有什么严重的后果。 那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 尽管她的身份比任何一个人都更尊贵,但是所有人都知道,她只有一个空壳子身份,实则只能任人摆布。所以没有人尊敬她,没有人看重她,没有人将她当成一回事。 自从重生回来,得到太皇太后的许可,在问道宫出家之后,贺卿已经很久没有面对过这样的眼神了。 她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原来没有,只要一个相似的眼神,就能够刺痛她的心脏,让她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的岁月。她以为她不恨,原来不是,她只是将那翻滚着的恨意压在了心底,以为不想不听不看就可以当做不存在。 可那是十八年宫廷生活烙印在她身上的痕迹,哪有那么容易就被除去? 贺卿狠狠咬住唇,才不至于当着顾铮的面,表现出异常来。但笼在宽大的袖子中的手,已经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里,用这一点刺痛来抵挡心头的异样。 “顾大人所言甚是。”直到确定自己不会泄露端倪,贺卿才缓缓拉开了一抹笑,端起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而后微微颔首,起身道,“今日多谢顾大人款待了,告辞。” 然后她便头也不回的出了院子。 顾铮送了两步,目送她离开,又转头看了一眼桌上放着的茶具,轻嗤一声,转身进屋去了。 直到转出了那条巷子,又绕过大半条街,回到了自己的马车上,车帘放下,没有任何人能够看见自己的表情和动作,贺卿才逐渐从那种强自压抑的状态之中回过神来。 她狠狠地锤了一下车壁,可不但没有将心头的郁气发泄出去,反倒弄得自己手疼。 贺卿握着手指放到嘴边吹了一口气,莫名的委屈尽数涌上来,迅速浸润了她的眼眶。她连忙微微抬头,不让自己就这么哭出来。 不能哭,哭了就是输了。 为了转移注意力,贺卿开始思索起顾铮刚才说过的那一番话。他的话里一定藏了话,只是自己没有听懂。那一点轻蔑,是给她这个人,更是给她的这份愚钝吧? 他说京城百姓经不起折腾,他说升斗小民所求甚少最容易满足,他说朝堂上的事百姓们既不懂也不关心…… 贺卿将这一番话在脑子里一个字一个字的掰开了揉碎了仔细解读,又绞尽脑汁地压榨自己那一点可怜的政治智慧,终于慢慢品味出了一点味道。 他认为地震的事不过是朝堂上的权力争斗,却波及到了民间。 为什么他会这么想?因为这地震的事,是张太后说出来的,还借了太-祖托梦的由头。这是张太后头一遭在朝堂上开口,被人当做是想争夺话语权,再正常不过。 而顾铮认为这件事跟自己有关。 贺卿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但必然是自己或者张太后表现出了异常,被顾铮看在眼里。 这么想着,贺卿也不由惊出了一身冷汗。顾铮能看出来,究竟是他太敏锐,还是她们的表现太明显。如果他都能看出来,别人又有没有看出来?相处的时间更多的太皇太后有没有看出来?如果发现了,她会怎么想? 太皇太后才是贺卿和张太后在宫中的依靠,如果她起了疑心,对她们生出芥蒂,必然会影响之后的事。 “冷静……”贺卿靠在车壁上,按着胸口,强迫自己不要惊慌。慌乱并不会有任何用处,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冷静的思考,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想着想着,她的思绪又绕到了顾铮身上。 这是个聪明人,贺卿再次确定。但现在,她对这个人再喜欢不起来了。 如果顾铮只是误会她们要搞政治斗争,倒也没什么。虽然地震是真,她也只是想朝廷不要因此遭受更大的损失,但这件事的确是她与张太后合谋,被人误解也不冤枉。 可是贺卿从顾铮那样轻视的态度里,也看出了一点端倪:他根本不相信所谓地震的预言。 明明不相信,他却还是将之当成真的一样出谋划策,而且做得比绝大多数人都好,都尽心。 真是好个顾铮,借着她们搭好的梯子往上爬,爬上去之后还要将梯子一抽,反过来嘲笑一番她们的心机浅薄,轻易就被他看破。 简直欺人太甚! 这种被人踩在脚底下的感觉实在是太不爽了,贺卿心中翻涌的都是愤怒与不甘。这世上只有他顾铮一个聪明人不成?别人都是混蛋,都随他利用,没有半点脾气? 如果可以,她真恨不得狠狠将这人踩下去,不叫他有任何出头的机会,看他还能狂到什么时候。 贺卿这时忽然明白,为什么薛知道非要按着顾铮,不叫他出人头地了。不是他嫉贤妒能,是顾铮这个人,就不能让他起来。 但这种愤怒的情绪毕竟不能持久,更不能作为行事的标准。 等回到皇宫里,贺卿的理智就又回来了。她悲哀的意识到,天下之大,还真的就是找不到一个可以替代顾铮的人。 再咬牙切齿,还是得用他。 等天下安定了的,贺卿自我安慰的想,等一切尘埃落定,大楚江山保住了,到时候她总要叫顾铮为他如今轻慢的态度付出代价!这么想虽然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作用,但做出这个决定,贺卿心里就好过了许多。 从宫门口走回去的路上,她在心里反复琢磨着如今的局势。 顾铮虽然可恶,但也算是给她提了个醒。太皇太后不是永远的靠山,前朝也不能只靠顾铮一个人,总得做点儿别的准备才行。 不过,眼下她却还不能摆脱太皇太后,所以贺卿先去了一趟养寿宫,汇报了自己今日出宫的见闻。也不知道是不是心里存了事所以想得多,贺卿总觉得太皇太后对自己的态度,不似平常那么热情了。 一直等回到问道宫,她才终于能放松下来,换了衣裳,躺在榻上不愿意起来。 “真师今日的经还没读。”同样改换了道装打扮,充作道童的玉屏十分尽责地上前提醒道。 “知道了。”贺卿叹了一口气,慢慢坐起身,将所有的情绪都压在心底,“帮我把经书取来,今儿就在这里看。”要做的事情太多,还不到可以颓丧的时候。 这一晚贺卿几乎没有睡着,一直在翻看那份记忆,反复背诵理解。 她前面十八年的时间一片荒芜,根本没有学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唯一读过的书就是《女戒》。这就注定了她在跟别人交谈的时候会吃亏,就像她昨天没能第一时间领会顾铮想要表达的意思。 但是贺卿并不服气。她不认为是自己不够聪明,只不过是没有学过这些东西,所以有些跟不上。 为今之计,也只好勤能补拙了。 她以前从来没有过这种紧迫感,因为世上聪明人那么多,力挽狂澜的事,交给别人就可以,她只需要因势利导。但现在想想,别人凭什么听她的呢? 如顾铮那样桀骜的人,凡事必定有自己的想法,根本不可能听她的指挥。 就算听了,也没准会阳奉阴违,随意糊弄。 上位者没有那么好做,要让下面的人听话,就要先把自己摆在比他们更高的位置上,贤明机变,这样才不至于被别人带着走,不至于忽略的重要的部分,不至于被人糊弄。 她绝不会再让人用那种轻视的眼神来看自己。 熬夜的结果就是一早上都没有精神。坐车前往城郊参加祭祀的过程中,贺卿在车上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然后做了个梦,梦到自己临死之前发生的事。 装修成新房的房间里处处都是红色,被烛光映到眼底,不觉得喜庆,反而有种阴森可怖之感。她独自一个人在这房间里,坐立不安。 那时她心里,多少还是有一点对驸马、虽未来生活的期盼的吧? 可是新郎官是被两个大力的仆妇架着进来的,双腿使不上力气的样子,面上扑了再多的粉,也掩不住那一份形容枯槁,目光无神。合卺酒没有喝,想来是顾虑新郎的身体。即便如此,一套程序走下来,结束时新郎官也只能倒在床上,出气的多进气的少。 众人一阵兵荒马乱,将大夫请来时,已经连一口气都没剩下了。 那种眼睁睁看着一个人死在自己面前的,浑身冰冷、毛骨悚然的感觉,始终留在贺卿的心底,不曾遗忘。 贺卿倏然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又出了一身的汗。 17.第17章 忽然动念 重生以来,贺卿很少去想从前的事。尤其是临死之前那些事,只要稍微想想,就有种喘不过气来的窒闷与绝望。 可是现在她才发现,不去想未必就是忘记了。 那些事是不可能忘记的,不但没有忘记,它们还刻在她的骨子里,如影随形。 贺卿靠在车上,缓了好一会儿,才让心跳平复下来。她拿出手绢,拭去额头上冒出来的汗水,端正了脸色,这才唤了外头的玉屏进来伺候。 “真师的脸色不太好。”玉屏倒了一杯温茶水递给她,有些担忧地道。 贺卿闭了闭眼,道,“只是晕车。” “那真师躺下歇会儿吧,这才刚刚出城,还得走一会儿呢。”因为队伍太过庞大,速度自然也不会快,走了这么半天,才刚出了城门。 贺卿抿了一口茶咽下去,将茶盏递给玉屏,重新靠回枕头上,闭着眼道,“躺着也难受,你陪我说说话。” “是。”玉屏应道,“真师想说什么?” “我好像没有问过你的事。”贺卿道,“你是怎么入宫的,进宫多少年了,家里可还有人?” “咱们大楚的宫女都是采选来的,选中之后家里就能拿一笔钱。家里揭不开锅,就送了奴婢去应选。从十二岁入宫,已有五年了。”玉屏道,“走时家里除了父母,还有一个妹妹,两个弟弟,如今不知怎样了。” “这些年没有联络?” “奴婢的老家在江南,山长水远,如何联络?”玉屏笑笑。 贺卿睁开眼睛看着她,低声问,“家里人送你去应选,从此骨肉分离,你可怨恨过?” 玉屏脸色一白,怔怔地想了一会儿,低头苦笑,“怨恨又如何?家里揭不开锅,留下也没有出路,说不准什么时候就饿死了。入了宫,跟着贵人们,不知多好过。” 语气却全然不是这个意思。 “那就还是怨恨的。”贺卿转开了眼,盯着车顶装饰用的彩绸,“便是贫苦人家,穷得揭不开锅了,也是卖女儿来养活儿子。我们女子生在这个世上,太苦了。” 贵如金枝玉叶,人生只是一场悲剧。贱如贫家女子,多半也只能随波逐流,挣不出所谓的出路。 这究竟是怎么了呢? 明明大楚号称承平盛世,不管往前还是往后比,都不差什么。 “殿下……”这番话不知怎么,让玉屏一阵心慌,忍不住开口叫道。 贺卿瞥了她一眼,“你叫错了。”玉屏慌忙低下头去,改了口,“……真师。” 这个称呼叫出口时,她陡然就明白了贺卿说出方才那句话时心中的悲苦,因为就连她自己,在明白的这一刻,也忍不住泪意上涌。 贺卿又道,“玉屏,若是我现在放你出宫,你可愿意?” 这一回玉屏露出了绝无任何夸饰的惊慌,她慌忙地跪在车厢里,一手抓着贺卿的袍角,有些无措地问,“真师,可是奴婢做错了什么?” “没有。”贺卿一颗心晃晃悠悠,没有着落,听到这句话,并不意外,却还是免不了有些悲哀,她摇头道,“我不过随口一说。你不想走,就继续留下吧。” “多谢真师宽宥。”玉屏连忙抹去眼泪。 贺卿摇了摇头,“罢了,取书来,我读一会儿。” 她最近看的不是道经,而是史书。要学的东西太多了,必须要争分夺秒。那一点因为玉屏而起的遗憾,很快就被无数的文字淹没,再寻不见了。 没有人讲解,贺卿看起书来也是囫囵吞枣,只能努力跟那份记忆之中的各种观点对照起来,勉强理解。 她自知这样肯定会留下很多问题,但眼下也顾不上了。 车子停下时,她才勉强看了半章书,看得头昏脑涨,整个人还沉浸在书中的氛围里没有回过神来,险些直接磕在车厢上,被玉屏抬手挡了一下。 贺卿回过神来,放下书揉了揉额头,便听玉屏道,“真师,到地方了。” 祭坛并非本朝所建,是在前朝留下的遗址上修缮而成,占地极广、庄严恢弘。贺卿站在车辕上远眺,也不由生出了几分震撼。不过这种心情,没多会儿就被破坏了。 作为女眷,她是没资格入内参加祭祀的。所以没多久,就有内侍省的人过来安排她们这些人,以免冲撞了前面的祭祀仪式。 贺卿被安排跟皇室宗亲们待在一起,莺莺燕燕看起来十分热闹。 没有人对不能参加祭祀一事表示不满,好像这才是理所应当。不光是这样大型的祭祀女子不能参加,就是平日里四时八节各种大小祭祀,大部分女子都是不能参加的。 皇家的女子不能进太庙,民间的女子也不能进祠堂,否则会“玷污”祖宗。 真可笑。 贺卿身处这样一群人之中,心情越发憋闷。只有她知道,这一切并不是理所应当。在遥远的先古时代,人类还没有出现农耕文明,只以打猎和采集为生的时候,曾经有过“母系氏族社会”,因为拥有繁衍能力,女子的地位远远高于男子。 而在她记忆中的那个世界里,经过数次解放,虽然女子还是会因为性别的缘故受到排挤打压,遭遇欺辱不公,但是跟当下比起来,那已经是想都不敢想的日子了。 每个人都可以为自己做主,不分性别、年龄、出身、背景。 贺卿当然知道,那样的日子不是一下子出现的。它是无数先辈们前赴后继、抛头颅洒热血,付出了惨烈的代价才终于争来的。 可是——可是总要有一个人最先开了这个头吧? 这个念头一从她的心底里冒出来,就再也无法抹去。贺卿的心跳都为之加速,她努力想要按捺,但却没什么用。她问自己,我重生一次,到底想过什么样的日子呢? 像上一世那种任人摆布,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经历,或许不会再有,但这就够了吗? 她不会经历,只是因为她得到了太皇太后的支持,又主动出家。但将来还会有无数女子步她的后尘,踏上这条悲惨的道路。 不去争,这一切就永远都不会改变。 只是前路艰险重重,光是想起来就叫人害怕,贺卿也不敢随便下定决心去做。她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孩,年纪不大,见识很少,目光短浅,不知道自己能做到什么程度,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勇气一直坚持。 周围的人还在说东家长西家短,贺卿听得难受,索性起身离席,到外头去透气。 这边的气氛比较肃穆,也没人会随便乱走。贺卿找了个角落的地方待着,也没人发觉,就这么出起了神。直到脚下的地面开始发生震动,贺卿才陡然清醒过来。 地震了! 直到此刻,她提了许久的一颗心,反倒慢慢落了下来。 更多的人会因为这猝然而来的地震惊慌失措,可是对贺卿来说,地震真的发生,反倒是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 朝堂上之前曾经质疑过张太后,质疑过托梦这件事的所有人,都得重新摆正自己的立场了。不知道为什么,想起来还有点爽。尤其是那个目空一切以为只有自己是聪明人的顾铮,发现自己根本不相信的地震真的发生了,不知道是什么感觉? 贺卿想着这个问题,回到了自己之前暂时待着的偏殿,立刻被玉屏抓住,“真师去了何处?太后娘娘遣人来寻您,请您过去那边伴驾呢!” “这就去。”贺卿闻言,立刻打起了精神。 祭坛这边只有震感,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短暂的惊慌之后,就已经稳定下来了。如今最重要的,却是京城那边。 贺卿到的时候,报信的人才来,说是京城的地面上裂开了几条将近半米宽的口子,附近的房屋损毁不少,好在人们早有准备,都逃出去了,只是东西带不走,损失了一些。 目前军队正在巡逻,维持秩序,百姓们虽然略有恐慌,但还在控制之中。今日没有随驾,而是留守京城的几位官员请众人赶快回去主持大局。 “谢天谢地,总算没出什么问题。”太皇太后第一个松了一口气,“这是上天庇佑,历代祖宗垂怜,才有这个结果啊!” 众臣少不得跟着说了几句套话,薛知道才道,“既然祭祀已经结束,地震也发生了,还是须得尽快回京,处置后续事宜才是。” “正该如此。”太皇太后点头道,“只是人数太多,走起来也麻烦。不如先行派遣一部分人回京。” “臣愿为国分忧。”薛知道立刻道。 太皇太后摇头,“薛相有心,只是你年纪大了,岂可如此忧劳奔波?既然不是十万火急的事,还是交给他们年轻人去办吧。”她说着转向顾铮,“顾学士年少有为,此事就交给你来办。” “臣谨遵钧命。”顾铮出列应道。 贺卿抬眼看去,正好对上直起身来的顾铮的视线。两人的目光一触即分,贺卿走到张太后身侧,低声道,“娘娘,宫中也该有个人主持大局为好。” 张太后点头,对太皇太后道,“母后,如今宫中没有主位在,也容易生乱。顾大人毕竟是外臣,宫里的事不好过问。不如叫慧如真师先行回去,打点一切。” 18.第18章 自誓发奋 贺卿的车队跟顾铮走在了一起。 顾学士虽然是个文臣,但身体素质不错,并不像大部分文官那样乘坐车轿,而是纵马奔驰在前方领路,看起来倒是一副英姿飒爽的模样。 历史上记载,他曾经在大楚国破之后奔袭数万里之遥,辗转几乎整个中国,连横合纵,说服了各地拥兵自重的割据势力,一同对抗草原铁狼族,将异族拒于国土之外。 或许优秀的身体素质,也是他成功的其中一环。否则光是这遥遥路途,就能让大部分书生折戟却步了。 贺卿现在很矛盾。 一方面她的确很欣赏顾铮,也认可对方的才华与能力,但是那天顾铮轻蔑不屑的眼神,她也始终不能忘却,对他的人品自然存疑。 所以此刻,坐在马车上,她掀起车帘,看着跑在车队前方的人,感觉非常复杂。 “真师在看什么?”玉屏见她总盯着前面,忍不住问。 见贺卿不说话,她跟着看了几眼,又道,“顾学士的马跑得远了些,是否要叫人通传一声?既是护卫咱们,怎么只顾着自己?” 贺卿正要摇头,转念一想,又觉得如今地震的事是真的,无论如何也该是顾铮没脸见自己,便点头道,“也好,你让人去说一声。虽然是在城外,但沿路也有不少行人,这般纵马不太安全。” 她怎么忘记了,以她的身份,虽然不至于压制住顾铮,但狐假虎威一番,叫他心里不那么痛快,总是可以的。 很快就有一个侍卫打马追了上去,与顾铮耳语片刻,他转头朝这边看了一眼,很快勒住了马,在原地等候。直到贺卿的马车跟上去,这才驾着马缓缓跟在一侧。 贺卿掀起帘子往外看去,正好对上他的视线。顾铮半点没有慌乱,双眸不闪不避地看着她。 两人对视了片刻,贺卿轻声问,“到现在顾大人还是坚持那日的想法吗?” 顾铮微微皱眉,没有说话。贺卿便又道,“百姓们自然不想被折腾,但若是对他们有好处的事,便是折腾了些,我想他们也不至于会不识好歹,顾大人以为然否?” 这“不识好歹”四个字,显然是在指桑骂槐,贺卿也根本没有掩饰的意思。 顾铮低头想了想,笑道,“道理是这般不错,可两个小孩玩耍争斗时抖落的一点食物残渣,于地上的蚂蚁而言固然是一顿丰盛的大餐,然而这两个孩子,谁又真的在意蝼蚁的死活?今日撒了一地残渣,翌日却也可能打起来一脚踩死无数蚂蚁。两者俱是无心,蝼蚁难道还要因为那一点残渣而感恩戴德?” 上一回他的话还十分含蓄,贺卿本以为他会有些顾虑。今日看来,这位顾大人的胆子,要比她想的更大。 贺卿哼了一声,“焉知小孩就不是见地上有蚂蚁,故意弄掉的残渣?只因为有另一个孩子来抢夺,便以为他们要打架,迟早踩死蚂蚁,难道就是道理?” 不论如何,好处已经得了,却再三疑心,这“不识好歹”四个字,贺卿并不冤枉他。 全天下就他顾铮一个人为民请命不成? 这一回顾铮沉默的时间略长了一些,片刻后才缓缓道,“或许是臣想错了。”不等贺卿高兴,他又道,“但臣以为,两个孩子若能离蚂蚁远些,或是始终和睦相处。虽然没有好处,但也不至于有坏处,于蚂蚁而言或许会更好。” 冥顽不灵! 贺卿意识到,顾铮或许一开始就对她存了偏见,到现在也没有更改的意思。这种情况下,她说得再多,都像是狡辩,他也总会曲解到别的地方去,多说无益。 她怒道,“难道不动不言,才是对的?” “这些事自然有别人操心,人人各安其分、各司其职,才是正理。”顾铮坚持道。 可能是已经习惯了他话里有话,这一回贺卿几乎是立刻就意识到,他表面上说的是每个人做好自己的本分,其实是在讽刺她一个后宫女子,名不正言不顺,却想插手朝堂之事。甚至他可能以为自己在故意挑起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的两宫之争。 贺卿这几日也想了许多,此刻脑子转的很快。 说到底,是因为她触碰到了禁忌的权柄,如此而已。 上千年的君臣之争,争夺的就是这么一件东西。而这件东西,从一开始就贴上了“女子勿动”的标签,他们严防死守,决不允许任何人突破限制去触碰它。至于她要做的是好事还是坏事,谁在意呢? 贺卿心头莫名生出几分愤慨。也许就是因为自己的确是一心做实事,也的确做了事,却还是被人误解,这种情绪也就显得越发的浓烈。 她脑子里忽然冒出一句后世网络上的吐槽来:男人都是大猪蹄子。 这个突然而至的念头让贺卿微微一怔,而后忍不住失笑。这么一打岔,悲愤的情绪倒是没有那么强烈了。 数千年的男权社会,形成了这种观念与意识,哪里能说改就改?更不可能因为她做了一件事,就突然转变。这样的现实才是正常的。 只不过这件事,又勾起了贺卿之前的心事。 女子的地位低,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想要改变,也同样需要漫长而艰苦的斗争。要不要做这第一人呢? 也许她能做的不多,也无法真正地劈开黑夜,迎来黎明。但是哪怕只是给后来人指明一条路,也是有意义的。或者哪怕失败了,她至少曾经争取过,没让自己就这么憋屈的过一辈子。 别的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但眼前可以尝试的…… 就从这位顾学士开始吧,总有一日要叫他刮目相看,收起那些可笑的优越与傲慢。 这样想着,她便缓声道,“顾学士当真是端方君子,行事无不循规蹈矩,令人钦佩。这‘各安其分’四个字,说得真好。听闻顾学士年少成名,但因为薛相压着,所以在朝堂上一直不显。如今看来,顾学士也当是甘之如饴了。” 要是人人都各安其分,他顾铮此刻就该继续埋没在翰林院里,没有个二十年的时间休想出头。 只需自己打破规则,却要压着别人,真是好霸道的规矩。 饶是顾铮城府深沉,也不由微微变了脸色,但他很快就坦然道,“这是自然。薛相也是为了磨砺臣,臣自是感激不尽。若没有薛相,也没有臣的今日。” 脸皮真厚啊。贺卿发现,跟他比起来,自己还有许多要学的。 第一条就是不要因为别人的话随意动摇自身的念头,对错且不论,当下一定要绷住,否则就是输了。 第二条,朝堂上的事自己毕竟不懂,顾铮就连满朝文武都能独自迎战,跟他争论这些,根本没有胜出的机会。若要压制住他,须得找自己擅长而他不懂的话题。 顾铮不懂的话题……贺卿脑子里瞬间就出现了自己之前曾经为顾铮可惜过的那五个字:时代的局限。 正好一阵风吹过,一片树叶从两人之间飘荡而过,被车马带起来的气流影响,在空中盘旋着。贺卿便立刻指着那片树叶道,“顾大人可瞧见了那片叶子?” “嗯?”这话题跳跃得太快,顾铮有些跟不上。 贺卿很满意这个反应,含笑问道,“你看悬空的东西,不论是轻如树叶鸿羽,或重如铁石,最终都会落到地上,这是为何?” 顾铮:??? 19.第19章 自然之理 “听闻顾学士博学多闻,在翰林院数年间,几乎遍阅其中典籍。这个问题时常令我困扰,不知顾学士能否为我解惑?”贺卿见他脸上头一回露出茫然之色,心下不由好笑,语气也轻快了许多。 顾铮扫了她一眼。 虽然贺卿掩饰得并不好,他能看得出来,她是在故意找茬。但是“博学多闻”的一顶高帽戴上,要摘下来就不那么容易了。 这一向也是顾铮自己引以为傲之处,又岂会被一个女子所出的题目难住? 而他本人的学识与素养,也撑得起这样的骄傲,只略一沉吟,便道,“《墨子·经说下》有云:‘凡重,上弗挚,下弗收,旁弗劾,则下直。’此乃天至理,先贤早有评说。” 即使贺卿心存刁难,也不得不点头赞叹。不过她又道,“这只是记录这种现象,我问的却是其中缘故。顾学士未免答非所问。” 顾铮眉头微蹙,“书中未曾有载,请真师容臣仔细思量,再做回答。” “没问题。”贺卿爽快的应下,心头那一点由顾铮带来的不爽,顿时都飞到了九霄云外。 贺卿没有非要找顾铮要答案的意思,只是想借由此事让他知道:你看,你也不是全知全能。这世上有你不知道的,不懂的,解释不了的事物存在。 所以别那么骄傲。 这个小插曲很快过去,回到城中,贺卿就将之抛诸脑后了。却不知道,这个问题给顾铮带来了多大的困扰。 宫里乱得很,主子们不在,就连能做主的内侍姑姑们也大都被带走了,留下那些不起眼的内侍宫娥,遇上这样的大事,胆小的六神无主,躲起来哀哀哭泣,胆大的却已经生出旁的心思了。 宫中那么多东西,在这样的混乱之中,随便丢了一两件,谁会发现? 所以就有人将主意打到了那些贵重物品上,想趁机浑水摸鱼。只是宫中数千人,有这种想法的也不止一两个,中途不免又生出别的事故,最后闹得一团乱。 贺卿特意带回来了一队兵马,就是为了应对这种情况。所以她入宫之后,很快就将所有宫娥内侍集中到了一起,清点了名册,然后又叫这些人按照平日里的安排,整理好各个宫殿。 这也算是给了他们一个机会,若能将东西放回原处,则既往不咎。否则查出来的后果,谁也承担不起。 这个办法显然十分有效,等到最后对着册子统计的时候,除了几样小东西,别的都没少。 即便如此,贺卿也觉得如今宫中的人太多了。说起来这些人是伺候主子们的,但实际上根本用不上那么多。而这些人数量上已经相当于一支军队了,若是生出什么坏心,串联起来,谁知道能做出什么样的事? 何况,要养那么多人,对国库而言,也是个非常巨大的负担。 三两年内说不定就要打仗,国库空虚,并不是一件好事,能省则省。这么想着,贺卿便决定回头去太皇太后那里进言。 太皇太后如今正需要好名声,想来不会反对裁减人数。宫中奉行节俭,说起来也好听,又可以带动天下风气,稍微抑制一下因为承平日久而生出来的浮华骄奢之气。 等这些事情都弄完,已经快到掌灯时分。 平日里这个时候,宫门已经下钥了。但今日,贺卿还不能休息,得先将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迎回宫。 皇太后今日奔波了一路,中间又为了地动的事担惊受怕,因此凤体违和,贺卿又让人请了太医过来诊治,确定只是略有劳累,静卧休养数日便可恢复,这才放心。 然后又要查看夜间禁军巡逻值守的安排和情况,以免乱中出错。 等真正躺到床上时,贺卿脑子里根本没有来得及生出任何念头,就已经一秒进入了梦乡。 一夜好睡,是贺卿自从重生之后难得的酣沉。第二天在晨光之中睁开眼时,精神也是前所未有的好。这让贺卿觉得,人果然还是应该有事做,心里才更踏实。 之后的一个月里,朝堂后宫忙的都是灾后的各种安置和重建工作,千头万绪,十分复杂。 顾铮作为翰林院掌院学士,本来是个清贵词臣。但是因为如今已经确定薛知道告老之后他会进入政事堂,接手这些事情,眼前这件关系到国计民生的事,自然是最好的练手之处。 所以太皇太后倚重、薛相公也有意教导,许多事自然都着落在了他身上。 在这样的忙碌之中,少有的一点休息的时间,顾铮却总是在发呆,手里抓着一块石头或是一片树叶抛上抛下。这样难得的反常,自然很引人在意。 因此这一日,薛知道再次路过站在路边盯着树叶出神的顾铮,就没忍住停下了脚步,“玉声这是在做什么?” “臣在思索自然之理。”顾铮道。 薛知道不由肃然起敬,“《大学》曰:‘致知在格物。’其发幽微,其理至纯,诚圣人之道也!玉声有如此向道之心,我道盛矣!” 说完之后鼓励地拍拍顾铮的肩,然后脚底抹油迅速溜走了,以免被留下来参悟圣人大道。他年纪大了,只想太太平平地过日子,这种事情,还是留给志向远大的年轻人去钻研吧! 不过薛相公还是好生为顾铮宣扬了一番:顾学士只是在思考大道,并不是发呆。 于是“路过”顾铮的人更多了。他将来虽然是圣人一流的人物,但在当下,虽然品格高秀,却还没到令人高山仰止的程度。所以人人都好奇,他到底从这些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的细节里,参悟出了什么东西? 还真有几个年轻人对此十分好奇,跟他讨论起来,忙里偷闲地换换脑子,免得眼睛里只看得到何处受灾赈济多少这样芝麻绿豆的小事。 到后来,大抵是因为几位相公都夸赞过,所以思考这些问题,竟渐渐取代写诗作文,成了朝堂上的一股新风气。 贺卿在宫中都听说了消息,好笑之余,又觉得并不是坏事。 纵观中国古代,发明众多,而且大都比西方国家要早许多年。提起来令人骄傲,但这些发明大都不成体系,最终也没有得到长足的发展,甚至很多都消泯在了历史之中。 归根结底,因为他们多是技术性,观察性,个别性的。对广大民众有用的如造纸术流传了下来,无用的就逐渐没落。 在近千年儒家思想的指导下,讲究学以致用,所以很多发明,都是偏重实用性的,却并不去总结其中的规律、逻辑,建立一套行之有效的理论系统。 直到穿越者穿越而来的那个时代,科学技术还是被混为一谈。但其实,在古代中国,只有技术,并无科学。 即便是这些技术,因为与读书清贵的理念不同,所以其实也是不受主流重视的。读书只能读四书五经,涉及到技术性的东西,那就是“奇技淫巧”,流于外道。 所以百家争鸣的时代就已经有了《墨子》这样的书,其后一千多年,却始终没有任何进步。 穿越女的那份记忆里,曾经在网络上看过一种说法:虽然宋朝末年和明朝末年都出现过资本主义的萌芽,但实际上,在这种封建制度的桎梏之下,想要从这片土壤上开出现代文明之花,几乎是不可能的。 这种说法未免又自贬之嫌,但纵观数千年历史,也的确像是在重复某种天定的循环:战乱-安定-发展-战乱。每当一种新兴的制度要打破就有的桎梏时,就会有一场战争将之扼杀在萌芽状态。 贺卿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时饱受震动,之后才对那些小实验生出无限热情来。 其实以她的知识储备水平和智商,在没有人教导的情况下,学这些东西非常费劲,很多内容都是云里雾里,想不清楚。 但贺卿不想放弃。在那份记忆之中,这片土地后来出现了现代化的文明,但却是在中西方的惨烈碰撞之中,磕磕绊绊长出来的,而且遗祸无穷。 如果能够改变这种既定的历史,该有多好? 所以当日对顾铮问出那个问题,只是随口无心之言。但现在,贺卿却真心实意的希望他能解答出这个问题。 如果这个时代,乃至之后的数百年之间,还有一个人能够打破这个时代本身的局限,开创出新的局面,那个人一定是顾铮。因为在他原本的生命轨迹之中,到死都在钻研这些自然之理,并为之深深痴迷。 可惜走错了路。 20.第20章 臣的猜想 顾铮少年时代,对“格物致知”曾经怀着非常强烈的热情和兴趣,一直在不断的观察与探索各种自然现象。 因此闹出的笑话,写出来估计能凑够一本《世说新语》。 在后世,这些都是学者们津津乐道的内容,仿佛从这样的少年时代,便可窥见他身上能够成为圣人的某些特质。 而在这些故事里,顾铮也的确观察到了许多自然界的现象,并且总结出了一些规律和理论。只是即便他是个天才,研究这种东西也是为世人所不认同的。没有人指导和交流,他弄出来的东西也就对错参半、似是而非,没有任何用处。 本来顾铮只将之当做自己的小兴趣,也不在意是否能有什么结果。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的生活中突然遭逢巨变,亲人相继故去。在这种生离死别带来的震动与创伤之中,顾铮受到了很大的影响。之后在翰林院蛰伏数年,遍阅儒家经典著作,更令他从一个唯物主义者变成了唯心主义者,从一个自然科学研究者变成了一个哲学家、思想家。 然后在这条“错误”的道路上走了下去。 说是错误,但他在这条路上取得的成就同样辉煌灿烂,令后世人心向往之。但是跟他本来可以走的那条路相比,就不免令人惋惜。 他本来可以挽救一个时代,但最后只成就了自己。 个人与集体究竟哪一个更重,或许除了顾铮谁都不知道,也无从评说正误。 其实现在,顾铮的某些思想已经开始形成雏形,只是并没有经过系统的整理归类和完善。就连他自己对此也是懵懵懂懂。而贺卿却误打误撞,将另一条路铺到了他脚下。 历史的拐点有时并不惊心动魄,在当时,它们如每一个平淡而简单的日子一样,并没有任何出奇之处。只有以后再倒回来看,才会发现,原来在那么早的时候,一切就已经有了端倪。 虽然是秉承着“说话算话”的理念,决定研究一下贺卿所说的这个问题。但顾铮对自己也有一套标准和要求,即使再小的事情,也绝不愿意敷衍了事。所以还是拿出了态度,认真钻研。 开始时只有一个人,还颇有点无从入手之感。后来经过几位重臣的宣传,朝中的年轻人们都研究起了这个问题,大部分人还总爱来找顾铮讨论,倒是给了他不少的启发,打开了思路。 接下来,就像是进入了一个新的世界,正在进行最初的探险,顾铮乐此不疲,甚至险些忘记了最初是为什么要研究这个。 直到这一日,他陛见时,又在咨平殿外看到了贺卿。 贺卿皱着眉正在出神,面上的表情忧心忡忡,显然是在为什么事情而烦恼,并没有发现他的存在。顾铮远远看了一会儿,心里冒出来一点奇怪的感受。 一开始,他的确误会了贺卿,以为是她撺掇着张太后,借地震之由,增加在朝堂上的话语权,与太皇太后争权。 虽然入朝多年,但是这种利用百姓作为砝码为自己争权夺利的事,顾铮还是十分厌恶。虽然熟读儒家经典,但他对于粉饰太平的那一套,却并没有什么兴趣。 这些高高在上,不识民间疾苦的人,却统治着这个国家,享有无上特权,还要把国家折腾得一团糟。 也不能怪顾铮偏激,毕竟之前的灵帝和献帝,都是这样的人物。 在顾铮看来,身为帝王,最好的做法是垂拱而治,委任贤明的臣子,然后就甩手不管,把事情交给下面懂得的人去做,才可以避免犯错。而他们自己,大可以继续享受。 这是他在儒家忠君思想与自己的理想抱负之间挑出来的平衡点。 而贺卿一个女子,也野心勃勃的掺和这些事,自然更让顾铮不满。因为女子秉政,极容易任性妄为、霍乱朝纲。 然而地震的确出现了。 之后回到宫中,贺卿和张太后却没有借此机会招揽人心,争夺权力,让顾铮在意外的同时,也意识到自己误会了贺卿。不管她想做什么,但目前看来,倒并不像是要扰乱朝政的样子。 只是身为后宫女子,如今还是出了家的方外之人,如此关心国家大事,也实在是令人惊奇。 所以站了一会儿之后,顾铮便主动上前,开口招呼道,“见过真师。” “啊……”贺卿似乎是吓了一跳,回过神来,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抬眼看见是他,才慢慢平静下来,“顾大人。” “上回真师问的问题,臣已经有答案了。真师可要听一听?”顾铮道。 贺卿有一点意外,但还是点头道,“愿闻其详。” “一个物件放在那里,伸手推一下,他便会向着前方运动。既如此,臣猜想,万物置于空中接会坠落于地上,也是因为某种力的缘故。”顾铮说得比较慢,一边想一边斟酌词句,“臣做了一些试验,一片树叶在空中会多悬浮一段时间,但若是将一百张树叶叠起来,则也会如铁石一般直直坠地。而一斤树叶、一斤石头和十斤石头,落地的时间也几乎相同。” 贺卿听得瞪大了眼睛,没想到顾铮自己琢磨着琢磨着,竟然就设计出了一个著名实验。 也许,天才们的脑回路大都相通? 顾铮还在继续道,“因此臣又猜想,这些物体落下时,可以借风之力,便如群鸟高飞、风筝上天。但若是重到一定程度,又没有羽翅,则风之力可以忽略。不论重量多少,落地的时间都是相同的,所受之力也相同。” 贺卿注意到,他用了两个猜想,便轻嗤一声,笑道,“只是顾大人的猜想?” “臣无法证实。”顾铮诚实地点头。 但他很快又从袖带里摸出了一个长条形的黑色石块,放在手中上下抛了两次,然后继续道,“臣又想,安静放着的东西,总要有人施力才会动,它们坠落于地,又是谁在施力呢?” 他说着,另一只手拿出一块铁片,放在手掌另一侧,与黑色石块隔了一段距离。但他才一松手,便听“叮”的一声,铁片已经贴在了黑色石块上。 “这是一块磁石,铁片会受它吸引,主动贴到它身上去。若假设咱们脚下的地面就是一块巨大的磁石,可以令万物接受它吸引,便说得通了。”顾铮握住手中的磁石,朝贺卿微笑道,“这只是假设,臣近来正在寻找论证之法。” 贺卿只能持续保持呆滞,万有引力他都弄出来了。 虽然这就是贺卿想要的,但真正做到了,她心里反而生出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总觉得自己造成了非常了不得的改变。 “不过如此一来,又有了新的问题。譬如同样高悬于空,为何星辰日月就不会掉到地上来,若说是因为距离过远,臣幼时也曾听过天外陨石的故事,与此不符。这个问题,臣尚在钻研之中,暂且不提。” 说到这里,顾铮脸上露出一点笑意,“自然之道,果然博大精深,令人神往。不知臣的答案,是否能暂时解开真师的疑惑?” 21.第21章 瑞州民变 虽然全篇都是猜想和理论,没有公式也没有定理,但顾铮能钻研到这一步,已经很出乎贺卿的预料。 她也没有继续为难,点头道,“已经够了,多谢顾大人。” 顿了顿,她又问,“听闻因为顾大人之故,朝中大小官员,如今都对这些问题生出了兴趣,竟使风气为之一变。如此,这些难题,想必顾大人还会继续钻研下去?” 虽然并非有意,但贺卿这一番话,的确说搔到了顾铮的痒处。 他年少时钻研这些东西,被斥为歪门邪道,人人不屑。然而如今他身居高位,成为举手投足皆可影响国事的重臣,喜欢这些东西就成了无伤大雅的小爱好,反而还令得许多人追捧跟随。 他年他若是能成为宰执,主持政事堂事务,说不得这本来不登大雅之堂的小爱好,还会成为显学。 但顾铮虽然在贺卿面前表现得好似很迂腐,却从不是不知变通的老古板。恰恰相反,他最擅长的就是借势而起。 所以当初薛知道想推他上位,他欣然接受。后来看出贺卿和张太后要借用地震的事做筏子,他也同样用心准备,借机让所有人都看到并认可了他的才华。如今,他也很想知道,这些新东西能够给朝堂、给大楚,乃至给这个世界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历史本来就不是一成不变,而是一直在加入新的东西。 隋唐以前,世间连科举制度都没有,门阀以九品中正制掌控晋升通道,想要获得向上的资格,更多的是要求自身素质:美姿容、好风仪排在第一位,而后才是清谈玄理、赋诗作文。 唐时科举推崇诗赋,若是贴经一科考得不好,还可以当场作诗赋代替,只要能得到主考官的认同即可。因此举子总要在开考之前以诗赋扬名,名望越高,则名次越高,也更容易取中。 到了宋时,王安石将新学带入朝中,罢诗赋不考,只推崇经义,又是一变。 所以,他顾铮为朝堂带来新的变化,又有何不可? 念头一转,见贺卿正看着自己,顾铮便颔首道,“这是自然。臣以为,此乃一门与此前各种学说截然不同的新学,其中有大道万千,钻研透彻,便可通晓至理,必然能使无数学者趋之若鹜。” 人生在世,不过“功名利禄”四字而已,顾铮也不例外。开一派新学,是何等紧要的大事? 贺卿点头赞同,“的确如此。” 将科学当成终身信仰,为科学事业奉献终身的人不计其数,甚至还有很多,在开拓科学的道路上,用自己的生命与鲜血作为献祭,才趟出了一条鲜血淋漓的科学之路。 不过,在中国,这条路应该会更好走一些。因为相较于神学,皇权变通的可能性更大。只要能够成为统治天下的工具,便会被欣然接纳,纳入现有的体系之中。 若顾铮能够由上而下地推行这种变革,阻力也会相对变得更小。 顾铮见她一脸理所当然,好似并不因此而惊讶,心下不免生出一点怪异的情绪。正要出言试探,便听得身后一阵吵嚷。 两人转回头去,便见两个内侍在前,两个侍卫在后,扶着一个驿卒装扮之人,匆匆朝这里赶来。他们显然非常着急,但宫中不许奔跑,只能加快脚步,被扶在中间的驿卒形容狼狈憔悴、根本无力跟上另外两人的脚步,几乎是拖着走的。 贺卿心头一跳,立刻迎了上去,“怎么回事?” “瑞州民变!”那驿卒仿佛惊醒一般,立刻扬声喊道。 贺卿和顾铮同时面色巨变,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都有种山雨欲来之感。地动之后的这段时日一直很太平,但整个楚朝疆域如此之大,总免不了生出一些事端。 但像民变这样的事,实在是少数中的少数,必定会令天下震动的。 贺卿略好些,因为这样的大事,小说里是不会错过的,只是具体的日子贺卿记不得了。上回地震的时间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那一句就是那篇小说的开端,而且穿越女才看了没多久。 但毕竟心有准备,所以在最初的焦灼之后,她很快就平静下来,看着驿卒奄奄一息的模样道,“他这个样子,难免在娘娘面前失仪。何况娘娘心急,必然要详细询问瑞州的情形,他也没精神对答。你们先带他下去整理一番,休憩片刻,吃点东西再来。” 安排完之后,又转向顾铮,“就请顾大人与我一同入内,禀奏此事吧。” 顾铮没有反对。这么大的事,太皇太后肯定会召集重臣议事,其中也肯定会有他,提前一步倒也没什么大碍。 但……他又转头看了贺卿一眼,见她安排得有条不紊,半点没有避嫌的意思,心下自然也有一番思量。 上一回地震的事,姑且算是他误解了贺卿,但贺卿对朝堂诸事有野心,想插手,却也是不争的事实。而且从这两次的事情上看,她也的确具备这样的能力。 所以这一次,顾铮没有贸然开口试探,而是打算静观其变。 内侍和侍卫们带着驿卒转去了旁边的偏殿。因为皇帝召见朝臣议事的时间难以确定,有时大臣们会在这里用饭小憩,所以这偏殿里的东西十分齐全,他可以在这里略作休整。 而贺卿和顾铮则是主动走到咨平殿前,让守在门外的内侍入内通传。 殿里已经有人在了,是同平章事刘牧川。不过内侍说有十万火急的事,太皇太后便立刻将二人召了进来。两人进门时,顾铮主动后退了一步,让贺卿走在前面。他本来就比贺卿高半个头,这样跟在贺卿身后,反而显得十分和谐,真如一双璧人。 太皇太后早忘记自己曾经有过将贺卿许给顾铮的打算,此刻见两人走得近了,反而不由皱眉,问道,“怎么你们走到一起去了,又有什么事要奏?” 贺卿忽略了第一个问题,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启禀娘娘,瑞州民变。来报信的驿卒就在偏殿里,只是仪容不整,兼且赶路耗尽心力,因此我让人送他去偏殿暂歇,喝口水用点东西,恢复了力气,才好详细询问瑞州的情形究竟如何。” 太皇太后微微颔首,认可了这项安排,转头吩咐侍立在一侧的黄修,“去请政事堂的相公们和兵部尚书过来。” 刘牧川皱着眉,捻着胡须道,“瑞州一带,年年天灾不断,从来都是靠朝廷赈济才能把日子过下去。只是那里与白人交界,两族杂居,地理位置十分紧要,朝廷也不得不如此。因民生艰苦,便多生刁民,素来桀骜不驯,但毕竟是安化之民,数十年安然无恙,怎么忽然就闹出民变了?” “只怕源头就在这两族杂居。”顾铮在一旁道。 刘牧川转头看向他,眉头皱得更紧,“这又是怎么说的?” 顾铮却不是向他,而是向太皇太后道,“臣记得,如今的权知瑞州府的,是唐礼臣。” 刘牧川面色不由微变。 唐礼臣这个名字,听起来好像是个端庄儒生,但实际上他却是个推崇法家的酷吏,治理地方的确有一手,尤其是在刑狱诉讼、追捕盗寇这方面,简直可以说是成绩斐然。 他任知县时,三年时间,就将本县积压的陈年积案全部都审理完毕,逃逸在外的凶犯也抓了不少归案。甚至还联合上官办了几起跨州县的大案。 正因为有这样的履历,所以献帝在位时,由刘牧川举荐,将他派去了民风彪悍的瑞州,就是为了杀一杀这股风气。 只是瑞州本来就是中原汉族与白族杂居之地,风俗不同,自然免不了生出许多波折碰撞,朝廷也一向都是以优抚为主。骤然碰上唐礼臣这样的官员,压得越狠,也就越是容易□□。 22.第22章 事情始末 下头的人把时间卡得很好,前脚几位宰执进了咨平殿,后脚那个传信的驿卒就被送上来了。 这样紧要的消息,自然不是空口白话就能说清楚的。驿卒取出信物和知州唐礼臣请罪的奏折呈上,这才在众人的询问下,说出瑞州发生的事。 事情的起因,的确是因为汉白两族之间的摩擦。 两族聚居,彼此之间从生活习惯到信仰都不太相同,矛盾自然也是由来已久。 白族人擅骑射狩猎,战力不俗,但瑞州本地的汉人也同样彪悍凌厉,不会让对方讨了好处去。所以这么多年来摩擦不断。但因为都知道对方的实力,也想谋求长远的发展,所以双方都压着,不会让事情真正闹大。 再加上官府在这种事情上一向都是和稀泥,只要他们能和平相处,别的一概不管,久而久之,彼此之间多少也有些默契。 什么时候该闹,派多少人去闹,闹到什么程度……这些下头的人或许不清楚,但领头的心里一定门儿清。偶尔有些事情,两族甚至会通力合作,联合起来对付和糊弄官府。 最辉煌的时候,他们曾经一连挤走了三位当地官员,从县令到知州都有。其中一位县令,甚至是死在当地的。 也正是因为那位县令的死,事情有些压不住了,朝廷才觉得应该杀一杀瑞州当地的风气,派了唐礼臣这样的能吏干臣过去,希望他能够为当地带来一些改变。 当时唐礼臣的其实品级还不够执掌一州之地,是刘牧川和先帝力排众议选择了他,所以他的官职是权知瑞州,这是朝廷为能力强而官品低的官员做出的妥协,可见对他的信重。 唐礼臣也没有辜负这种信任,到了那边之后,迅速地审结了张县令的案子。却原来这位倒霉的县令大人,是死在一次两族斗殴之中的。 这事儿说起来也是寸了,两族上百人聚在一起混战斗殴,结果两边儿都没死人,就张县令一个人出事儿了。 虽然瑞州当地的居民一向不服管教,并不怎么将官府放在眼里。但死了一个朝廷命官,这事情有多严重,他们心里还是知道的。因此串通起来,将事情瞒得死死地,只报了个意外身故。 唐礼臣费了不少功夫,从内部分化瓦解了对方的联盟,这才弄明白了事情的始末。 因为事先得到了皇帝的授意,为了避免他无法掌控当地局面,皇帝甚至给了他调遣附近驻扎兵马的权力,所以事情办得非常顺利,唐礼臣不但将涉案人员尽数抓获,还将渗透进衙门里,帮着他们遮蔽此事的内鬼揪了出来,撤职查办。 这件案子本该轰动一时,然而却正好赶上了先帝驾崩的当口,所以报上来之后一直被压着,后来也是草草了结。 然而在当地,上百人被抓进大牢里,却绝不是一件小事。何况被抓的这些人里,还有好几个罪魁祸首,在当地的威望极高。所以他们入狱之后,天天都有人来衙门闹事。后来案子审完,唐礼臣留下了罪魁祸首,其他的人放归,情况也没有改善。 因为犯的是死罪,唐礼臣身为知州也没有处决权,所以等了几个月,得到朝廷批复,便着手将那罪犯移送京城。 但押解的队伍才出城,就遇到了埋伏,有人劫了囚车把人犯救走,还几乎杀光了所有负责押送的士兵,只有两个人逃了出来。 唐礼臣十分恼怒,不但一直在追捕这名人犯,还下定决心要治一治这些刁民。因此今年赈灾的米粮,他并没有直接发放下去,而是要求以工代赈,让百姓们出工出力来换取粮食。 这个命令惹得当地居民怨声载道,十分不满。又有人故意从中挑拨,声势就越闹越大,最后竟成了民变。 目前瑞州府的局势是,冲动的百姓们包围住了府衙,好几次险些冲进去,幸而有军队看守,才堪堪拦住。而外间收到消息的援军赶来,又将整个瑞州府围住,要求闹事的百姓们交出领头之人,然后各自散去,否则就要将他们当成反贼诛杀。 城中的百姓自然不愿意妥协,因此以唐礼臣做威胁,要求官府对此次之事既往不咎。 三方如今就呈这样的胶着之势僵持着。但这种局势应该坚持不了多久,因为衙门里没有储存足够的粮食,一旦吃完了,就不得不向外求助,到时候局势必定会发生变化。 唐礼臣在奏折之中请罪,认为是因为自己处置不当,才会激起民变。但对于自己此刻的处境却没有多说,而是要求朝廷派兵,以雷霆之势镇压此事,以免民变最后真的变成造反。 言下之意,他已经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了。 细究起来,这件事里唐礼臣自然是没有做错的,不但没有错,还应该有功。毕竟他圆满地完成了先帝交付的任务。但后来放跑了钦犯,又让局面演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肯定也要有人负责任。唐礼臣是个聪明人,主动担起了这个责任。 民变肯定是必须要镇压的,但是该怎么镇压,派谁去,领多少兵,到了那边又该怎么做? 最重要的是,唐礼臣这个被包围在府衙中的朝廷命官,到底要不要救? 这些就是朝廷诸公要商量的内容了。 “臣以为,从京中派兵,恐鞭长莫及,不如就近从附近州县调遣兵马前往,镇压民变,营救唐知州。”毕竟是锐意进取的年轻人,顾铮第一个站出来表态道。 刘牧川也道,“正该如此。” 倒是一向主理政事堂事务的薛知道捋着胡须,并没有立刻说话。 太皇太后转头看向他,“薛相公以为如何?” 薛知道这才道,“民变自是要镇压的,从附近调遣兵马,臣并无异议。只是唐知州决策有误,导致如今的局势,实在难辞其咎。” “胡言乱语!”刘牧川忍不住道,“事已至此,唐知州固然有错,但既然是朝廷命官,那就只有朝廷有资格处置他。若是任由一帮刁民随意打杀了,朝廷的威严何在?!” “话不能这么说。”参政知事汪同上前一步道,“虽说是民变,但百姓们并未失去理智,更未曾在城中打砸抢掠,只是围了官衙,要一个交代罢了。若是一定要救唐知州,反倒激怒了他们,很有可能生变,不得不虑。” 顾铮本来还有话要说,闻言眉头微微一动,正要迈出去的脚步又收了回来。 接下来,就是刘牧川和汪同两个人打嘴仗了。一个说得给当地的百姓一个下马威,让他们知道朝廷的威势,以后老实些,免得总是生出事端。一个说民为水君为舟,若是罔顾百姓的意志,只一个劲儿的镇压,反而可能会出事。 两边都不肯相让,吵得不可开交。 贺卿比顾铮晚了一点,才慢慢琢磨出了一点门道来。 刘牧川为唐知州张目,一方面是因为这人是他举荐的,若是唐礼臣有问题,他少不得要受连带责任。如今薛知道要走了,他身为同平章事,就是政事堂里位置最高的一个,本该掌握话事权。若是此时出了问题,就永远没有更进一步的可能了。 另一方面,却也是因为他的政治理念本就如此。认为百姓蒙昧,对待他们不能太仁慈,须得时时刻刻打压着,叫他们生不出别的念头来。 而汪同此刻站出来,很显然也是因为他的政治理念与刘牧川相反,同时身为参政知事,也抱着将刘牧川拉下来,更进一步的心思。 但更重要的是,太皇太后始终没有表态,而从她的神态间看来,明显是更倾向于汪同那一边的。 是否镇压百姓、是否营救唐礼臣,是如今正在议论的话题,又不是。 牵扯到朝堂斗争,一切的事就都是小事了。 所以殿内这么多人,大部分估计都站在刘牧川这边,但站出来的只有他一个。因为他们还没有沾上这件事,也不愿意贸然站队。 贺卿的眼神从这些人身上一一扫过,莫名就想起一句话来。 政治都是肮脏的。 这咨平殿里都是军国重臣,可有人真正关心那个被关在府衙之中,危在旦夕的唐礼臣? 23.第23章 妇人之仁 “好了!”任由下头的人吵了一会儿,太皇太后才一拍扶手,止住了下面的争执。 咨平殿设计得十分巧妙,坐在上面的人说话时只用正常音量,传出去的声音却会十分洪亮,不论站在殿内哪一个角落,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当初为了达到这样的效果,工匠们可是花费了不少心思。 所以此刻太皇太后一开口,威严顿显。 刘牧川连忙低下头,“臣等失仪,太皇太后恕罪。” 他反应更快,是因为他是朝堂上的老人,也是因为他已经琢磨出来,自己的主张与太皇太后所思所想恐怕有悖,心下更忐忑。而他开口之后,汪同也跟着请罪,态度却显得从容许多。 “罢了,哀家也知道你们一心都是为了国事。”太皇太后摆了摆手,“只是瑞州危在旦夕,这样一味争执,倒不如早早拿出章程来!” 太皇太后虽说出身不高,但也是官家女。在民间长到十多岁,出门的机会都没几次。后来入了宫,就更是只能在这一方天地之间打转了。虽然性子在女子之中已经算得刚强,其实见识仍旧有限。 在她的意识里,民变乃是十万火急的大事,关系到国家安危,心下自然难以平静,巴不得立刻找出解决之法。 偏偏朝堂上的事,从不是哪一个人可以决定的。就算是她的公公,贤明仁德、英睿不凡的惠帝,在朝事上也做不到一言九鼎,只能跟朝臣们商量着来。 薛知道这才上前一步道,“娘娘所言极是。只是是打是抚,得先定下来才是。” “自然是抚。”太皇太后毫不犹豫道。 避开唐礼臣这个人之后,做决定似乎就变得容易多了。 贺卿微微一愣,下意识地往太皇太后脸上看去,见她表情严肃凝重,搭在扶手上的那只手,却一直在不安地动来动去,忽然生出了一点难以言说的情绪。 都说“圣心难测”,贺卿此刻才终于感受到了一点。 其实太皇太后或许并没有大家所想的那么英明神武。只是因为她现在是上位者,坐在那个位置上,所以所有人都会揣摩着她的心思来行事。所以她的每一个动作,不论是大是小,都会被人拿出去分析解读,好似其中真的藏着什么深意。 就连贺卿自己,其实也是如此。因为对方一句话就能决定自己的命运,所以说话行事,不得不慎之又慎,反复琢磨。 可是撇下这些云里雾里的东西不提,太皇太后才刚刚当政不久,根本没有经历过几件事,其实仍然还是当初那个六神无主,不管是薛知道还是贺卿都可以一句话说动她的女人。 虽然是后宫之主,甚至如今还代理朝政,但她也只是个普通的女子,身处皇家,或许养出了一身气势,于朝政上却是没什么见地的。 所以她现在的表现,也不是赞同谁,反对谁,而是……怕。 是的,怕。 没有经历过战争的人,总是会对它进行无数想象。伏尸遍地、鲜血四溅,人命朝不保夕,这样的环境,任谁都难以迅速适应接受。 而古往今来,通过起义推翻皇室统治的案例实在是多不胜数。 太皇太后近来正在读史书,其间一字一句,皆是触目惊心。所以她对这种暴乱,从心底里会觉得害怕。 她分不清楚民变和起义的区别,只知道是一群暴民被愤怒催使着发动叛乱。她怕这些流民组成的军队能一路打进京城来,毁掉这太平盛世,也毁掉她所拥有的一切。 因而面对这样的情形,她的第一反应,就是安抚。最好是能毫发无损,一个人都不伤地将这件事解决了。 这种心思,贺卿看不出十分,也能看出个六七分。因为从她自己的本心来说,想法估计也与太皇太后相去不远,只想息事宁人,哪里顾得上会留下什么祸患,影响日后? 但是贺卿近来潜心学习,又有另一份记忆作为参考,在这上面却是已经有了不少进展。她知道,朝廷有时候是不能示弱的。示弱得多了,就会失去在百姓心目中的威信。刘牧川愚民的态度贺卿不赞同,他的强硬却是可取的。 大国之威,岂可因为这一点小事,就张皇失措,主动退却? 而且,贺卿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一旦采取了太皇太后所说的安抚策略,就必须要满足那些暴民的要求。而他们在愤怒头上,最恨的人无疑就是造成了这个局面的唐礼臣。而太皇太后对他,也不可能全无芥蒂。毕竟若不是他,她根本不需要如此惊慌纠结。 贺卿有点担忧,最后唐礼臣会被舍弃,成为平息暴民之心的牺牲。 可是她虽然适逢其会,留下来旁听,但在这种事情上,却是插不上话的,也只能站在一边干着急。 生怕下一秒谁就站出来,说出具体的安抚策略,她一时情急,竟是忽然生出了一股胆量,上前一步,站在太皇太后身侧道,“事情虽然是十万火急,但一时片刻也无法解决。已是午膳的时辰了,我见门外内侍来回几次,只不敢打扰。娘娘和诸位大人不如暂且歇息片刻,用了午膳,再行商议。” 这个提议有些出乎预料,但耽误了这么长时间,所有人也的确都饿了。而且在这里议事,神经必定一直紧绷着,也需要暂时放松。所以太皇太后虽然微微皱眉,对她的打岔有些不满,却没有否定这个建议。 “也好,就请诸位先生先吃茶饭,稍后再议。”她道。 而后便站起身,被人扶着往后头去了。太皇太后吃饭的流程要更复杂得多,得先换一套衣裳,叫人摆上桌子,上了菜,然后由试菜太监先尝过,再呈到她面前。每一样菜都必须动筷子,又都不能吃多。这个过程有十几人在一旁伺候,十分繁琐。 几位议事的大臣也被请去了偏殿。 顾铮刻意放满了角度,留在最后一个。到门口时,借着侧身的机会回头一看,贺卿还站在原来的位置上,一双明亮的眸子紧盯着自己,嘴巴无声张合,说了两个字。 花园。顾铮跟着重复了一遍,朝他微微颔首,这才转身出门。 贺卿确定他接收到了自己的讯号,这才松了一口气,转身往后面的花园里去。她在宫中地位特殊,太皇太后没说什么的情况下,不管做什么都没人管。 到了花园里,贺卿让人上了茶水点心,自己就吃了几块糕点垫垫肚子了事,而后焦急地等待着顾铮的到来。 她自己也说不好为什么会选择相信顾铮。 也许是已经没有了更好的办法,也许她还是愿意相信,顾铮这人虽然讨厌,但史书上对他的赞誉却并不假。当下的情形,能够救唐礼臣的人或许很多,但愿意去救的,贺卿只能赌他。 再说,她跟别人也不相识,就算想提此事,也无从入手。 好在过了没多久,顾铮就出现在了她的视线里。贺卿连忙站起身,在亭子里等候。顾铮却没有走到亭子这边来,只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站定,方便说话,但即便被人看到也不会怀疑两人之间有什么。 “真师可是有什么事吩咐?”时间紧迫,顾铮没有寒暄,直接问道。 贺卿道,“方才刘大人和汪大人各执一词,顾大人以为谁更在理?” 顾铮并不意外她的问话,因为他本来就一直觉得贺卿对朝政有着超乎寻常的兴趣,一直蠢蠢欲动想要插手。所以听到这个问题,他眉一挑,反问道,“真师觉得谁更在理?” “都有理,又都太极端。”贺卿道。 顾铮微微点头,不甚在意地道,“他们自己未必不知。只是先这样说了,接下来才能商量出个折中的法子来。” 这却是贺卿没有想过的,她微微一愣,但旋即又道,“娘娘的意思是安抚为主,顾大人以为,他们会用什么去安抚瑞州民众?” “你想救唐礼臣?”顾铮这回是真的意外了。 经过几次接触和了解,他对贺卿也有了一点自己的判断,不会草率的认为她是抓不住重点,纠结这些细枝末节。或者就算如此,为了救一个全然陌生的人,冒这样的风险来见自己,也足够让顾铮动容了。 身在朝堂,谁都说不清将来会如何。哪一日他深陷困境,是否会有人这样为他奔走? 救唐礼臣虽然麻烦些,却也不是做不到。 只是他还需要一个理由,“为什么?” 贺卿低头想了想,然后道,“顾大人权当我是妇人之仁,见不得这种事吧。” 24.第24章 定计救人 这个回答显然有些出乎顾铮的预料,他头一回认认真真地将自己的视线落在贺卿身上。 虽说是要救人,但这可算不上“妇人之仁”。为朝廷大计,或许会有牺牲品,但绝不是眼下这种情况。等着看朝廷反应的,不单是瑞州的百姓,还有整个大楚无数州县的百姓。若是放弃了唐礼臣,往后在他们眼中,朝廷的信用将大打折扣。 而一个不能得百姓信任的朝廷,还如何治理这个国家? 其实顾铮本来也打算要救唐礼臣,所以知道贺卿的想法跟自己一样,他其实是有几分高兴的。 他看着贺卿,贺卿以为他要说点儿什么,但最后,顾铮也只是淡然地收回视线,点头道,“好,这个忙我帮了。” 跟聪明人说话,总是更省力气。 不过,贺卿可不会主动承认,落人口实,她含笑道,“这怎么能说是帮我的忙呢?顾大人乃是朝廷肱骨,救国于危、维护朝廷的脸面与威严,难道不是分内之事?” 顾铮失笑,“真师这过河拆桥的速度,未免也太快了些。” “顾大人本来就有此意,倒是我多此一举了。”贺卿神色不变,口中淡淡道。 顾铮自然也不会承认,只一笑,将话题转回了唐礼臣的事情上,“真师可有良策?” “这种事哪有万全之策?”贺卿道,“如今瑞州看似闹得很大,其实还是在看朝廷的应对。这种事绝不能后退一步,当发兵镇之,难道还要与他们讲道理不成?” 朝廷表现得越强势,乱民才不敢擅动。而后再派人前往接应。唐礼臣又不是棒槌,只要有机会,必定能够从府衙之中逃出来。届时少了人质,要解决乱民就容易了。 顾铮摇头道,“如今朝中局势如此,太皇太后只怕不会应允。” 一旦打起来,必然要牵涉到方方面面,对朝廷而言是个不小的负担。太皇太后如今的态度,必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绝不会主动给自己揽这种麻烦。 花一点小小的代价将瑞州的乱民安抚下去,对她而言更简单。 “这你不必担心,”贺卿深吸一口气,“若是顾大人能说服薛相公,在朝上向太皇太后进言,我就能借机说服她。” 顾铮看了她一眼,低头思量片刻,点头道,“好。” 他没问贺卿是否有把握。这个问题的答案,只要看看贺卿现在紧张的表情,就可猜测一二。但世上的事,有十成把握的毕竟不多,大多数时候,不过是博那一个可能罢了。总不能因为未必成事,就什么都不做吧? 不过,偏偏选了这条路,这位慧如真师的胆子的确不小。不论她的话说得多委婉,实际上还是要朝臣倒逼太皇太后,以势压之。这种做法,稍有不慎,恐怕会将所有人都折在里头。 但风险越大,收益也越大。 既然已经决定要做,顾铮心想,不如就来一把大的。 下午接着议事,贺卿并未继续参与。早上是适逢其会,但她一直留在咨平殿内,毕竟不妥。在这种事情上,没必要惹来别人的疑窦。 她去了一趟坤华宫。 张太后的肚子已经七个月,腹部明显凸起,虽然她自己看上去受到的影响并不大,但整个坤华宫的气氛却紧张了不少。行动间必要有人上前搀扶,以免出现意外。衣食住行,邱姑姑更是亲自盯着,看得很紧。 就连贺卿过来说话,她也一定要跟在旁边,免得贺卿再撺掇着张太后去做什么。 如今张太后肚子里的孩子最要紧,贺卿本来就没打算让她牵扯进来,见她一切都好,便主动起身告辞了。 回转问道宫,她便枯坐房中,不断翻阅记忆,寻找能够劝说太皇太后的各种说法和依据,务求能够打动她,让她改变主意。 这天下午的议事,如贺卿所料,并没有结果。 这也不奇怪,举凡这种牵扯很广的事,少有能够迅速定下来的,朝上总要议上几日。 顾铮的动作够快,第二天早朝时,薛知道便当众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而他的话就像一个引子,立刻有无数官员站出来附和,形成了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就连原本力主安抚的汪同,面对这样的局势,都不免弱了声势。 这完全在控制之外的变化让太皇太后十分不快,早朝并未持续太长时间就散了。 因为太皇太后直接拂袖而去,后续自然就没了安排。重臣们站在大殿里面面相觑片刻,而后由薛知道出面,让值守的内侍通传,请求前往咨平殿奏对。 太皇太后听到内侍转达的话时刚刚更衣完毕,正在喝茶润桑,闻言气得将手中杯子摔了出去,“你去告诉薛知道,哀家今日不见人!” 下面的态度如此整齐划一,其中威逼的意思,太皇太后已经全然接收到了。 来自朝臣的声势,让身居高位的她产生了强烈的危机感。看似是她执掌朝政,但实际上,她却只能倚重朝臣来处理这些事。一旦彼此的想法相悖,朝臣完全有能力逼迫她改变主意。 这是太皇太后第一次体会到这种糟糕的感觉。即使明知道自己并不是真正的至尊,她心中还是惊怒不已。 这种时候,她无法心平气和地接见朝臣,不如不见。 等传话的内侍走了,她才重新坐下来,抬手掐着眉心,感觉十分头痛。 越罗一直在关注此事,几乎是掐着时间过来求见的。太皇太后想着她在许多事情上都颇有见地,便宣了她来见面。 地上的碎瓷器还没有收拾,也就成了贺卿最好的切入点,“这可是娘娘最爱的一套瓷器,莫不是失手摔了?那就太可惜了。这一套还是惠帝爷在时烧的,后来总烧不出这么好的颜色。” 她说着,蹲下身捡起一块碎瓷片,放在手心里,摇头叹息。 “你不见哀家正生着气?也不来劝,倒是光顾着看瓷器了。”太皇太后嗔怪了一句。但被贺卿一打岔,情绪倒是平复了一些。 贺卿这才笑问,“是谁惹得太皇太后如此生气?实在该罚!” 太皇太后的连沉了下来,“法不责众,他倒是打的好算盘!哀家也不过白气一回,若当真责罚了,只怕这朝堂上就再容不下哀家了!” “这话是怎么说的?”贺卿露出了一点惶恐之色,“娘娘可是为朝上的事烦心?” “就是瑞州的事。”太皇太后道,“一场民变,既然事出有因,那只需解决了也就是,若真打起来可不是劳民伤财?可朝上的大臣们,似乎都认为该打。却也不想想,如今朝中才略安定些,战事一起,只怕又要生出事端。” “原来是为了这事。”贺卿将手里的碎瓷片放下,对太皇太后道,“外头的事我不懂,不过娘娘若是不生气,我倒有一句话要说。” “什么话?” “这一仗,的确该打。” 太皇太后勃然变色,“怎么,连你也要来做说客?” “我一个方外之人,又是女子,谁会请我做说客?娘娘且听我分说,”贺卿不慌不忙道,“外间的事不论,但正因为朝中如今不算稳定,这一仗才必定要打。” “哦?怎么说?”大抵因为贺卿并非利益相关之人,太皇太后便也多了几分耐心。 贺卿道,“春秋时,楚国为五霸之一,国力强盛。然而楚庄王病逝早亡,年仅十岁的楚共王继位,楚国便陷入了危机之中。为了稳定局面,代理朝政的太后与大臣商议,决定联合齐国攻打鲁国。我也曾听闻,草原民族为了缓解内部分裂与争斗之势,往往总要纠集起来,对中原用兵。太皇太后试想,这是为何?” 太皇太后也读了不少史书,自然闻弦歌而知雅意,“外面有了一个共同的敌人,便可以顺利将矛盾转移,反倒有利于内部团结。” “正是如此。”贺卿点头道,“瑞州自然是癣疥之患,但若是能一振朝廷声威,令朝中大臣同心协力,便是兴师动众一些又何妨?——正是要兴师动众,好教所有人都知晓,国朝仍然稳固。” 25.第25章 见何不平 贺卿所描绘的发展令太皇太后心动,却并不能让她立刻下定决心。 好在贺卿自己也预料到了这一点,并不觉得失望,说完该说的话,便立刻知机地起身告退,留出时间来让太皇太后自己思量。 转移矛盾,在政治上是十分简单、却屡试不爽的手段,太皇太后自然也知道。 只是她才当着众臣的面表明了态度,甚至在早朝时拂袖而去,若就这么回转心意,未免有些下不来台。再说,既然是朝臣先提出来的,那么事成之后,功劳自然也是众人的,于她而言,究竟有多少好处? 万一让朝臣觉得她之所以改主意是他们威逼的结果,焉知下一次,不会再用这种手段? 如此几番思量,始终无法做出决定。 这种时候,太皇太后迫切地需要有个人商量,最好是能够提出可靠的建议,给她作为参考。 而这个人必须是绝对忠诚可靠的。贺卿也好,朝臣也好,都不是好的选择。于是太皇太后在长久的犹豫之后,将视线转向了自己身边伺候着的人。 她在宫里能够接触到的人就这么些,旁人不通政务,但入内内侍省的人朝夕伴君,这些东西却是必学的。 只是无论都知黄修,还是内东门司供奉官黄修,在太皇太后看来,都不甚满意。 她虽然始终在深宫之中度日,见识有限,但也隐隐知道,自己的丈夫和儿子都不是什么贤明君主。不管是做皇后还是太后时,总有朝臣设法将奏折递到她这里来,请求她劝谏君王。 将近二十年的时间,朝政其实差不多是掌控在大臣们手上的,皇帝参预的并不多。 如此,跟在他们身边的内侍,自然也很难有多少见识与长进。尤其是都知黄修,当年得灵帝看重,便是因为深研道经,可以替灵帝管理诸多道士。 要他们为自己分忧,显然是不可能的。 但是他们不行不代表别人不行。太皇太后想到这里,便吩咐黄修,“去将入内内侍省的名册取来。” 虽然不知道她怎么突然要看着东西,但黄修还是以最快的速度将名册取来呈上。宫中内侍数量众多,光是名册就有厚厚的好几本,太皇太后看了一眼就觉得头疼,却还是不得不耐下性子来仔细翻看。 朝堂上的事她都暂且忘了,花了大半日功夫,看得晕头涨脑,这才从名单里挑出几个可用之人。 她将这几个名字写在条子上,随手递给黄修,“召这几人来见哀家。” “是。”黄修低下头,顺势在字条上扫了一眼,便将上面的五个名字都记了下来,心念电转,开始琢磨起太皇太后要见他们,所为何事。 数千内侍伺候这么寥寥几位主子,竞争之大可想而知。尤其是太皇太后跟前的这几个位置,从上到下都盯着呢。哪怕黄修已经站在了所有内侍之上,也半点都不敢掉以轻心。 内侍们的前程,全都系在主子们身上。只要太皇太后一句话,他可以是入内内侍省都知黄修,也可以什么都不是。 如今现放着这么多人太皇太后却不用,巴巴的亲自从名单里挑出来这五个人,不论是要他们去做什么,都很值得黄修警惕。 不过这种警惕也是内敛的,并不敢在太皇太后面前显露出来。 出了门,他一边吩咐下面的小内侍去寻人,一边继续在心里琢磨。 黄修本人也算博闻强记,身在这个位置,宫中有名有姓的内侍都在他的脑子里,以备不时之需。如今细细检看,太皇太后要见的这五个人里,有三个是在他这里挂了名的,还有两个却不知是什么人。 单看这挂了名的三个人,要说共同之处,那就是入宫多年,年纪已经很大了。 细细算来,应该是在惠帝年间入宫。而且一度得到信重,在入内内侍省当值,御前行走。不过位置都不高,不过是内侍高品、内侍高班一流的人物。后来灵帝继位,他们这些人都没了用武之地,便被发配去了别的衙门。到如今,也混了个不上不下的品级。 想到这里,黄修不由牙疼一般深吸了一口气。 说起惠帝年间,外间自然是盛赞这位陛下贤明仁德,但对内侍们而言,那同样也是他们最辉煌的时候。 莫看灵帝和献帝都对内侍信任有加,但因为他们自己不怎么关心朝政,一个一味求仙问道,一个则痴迷各种逸乐之事,跟着他们的内侍自然也都是摆弄这些玩意的好手,于朝事上,却是很难插得进手的。 反倒是惠帝在位时,因为每日要处理大量朝政,必须要有内侍在一旁帮手。因此当时的入内内侍省,每日接触的都是奏折简牍、国之大事。至于当时的都知,更是号称“内相”,与政事堂的相公们一般辅佐皇帝。 跟前辈们比起来,黄修这个都知当得就有些没滋没味了。 但佩服归佩服,要他将自己这个位置让出来给人,却是万万不能的。 如今太皇太后正为了朝堂上的事忧心,却不问他们这些身边伺候的人,非要去找惠帝年间的老人,是为了什么不言而喻。 意识到这一点,黄修心里陡然生出一股强烈的危机感。但目下这种情形,他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太皇太后直接吩咐他去办这件事情,也就不担心他会有什么意见。就算有,也只能压着。 皇宫虽大,但涉及到太皇太后这位地位最高的主子,事情办起来效率就高了许多。不过一个时辰之后,那名单上的五个人就已经来了四个。其中没来的那个,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已经于去年求得恩典出宫,急切间怕是找不着了。 太皇太后见了这四个人,却难免有些失望。 在她想来,曾经那么意气风发的人,总该还留着一点风骨。然而眼前这四个人,却是头发胡子都斑白了,垂垂老矣,目光混浊,再没有半点野心与意气。 这样的人,还能用吗? 但她还是耐着性子问了这四人这些年来的经历。 前三人显然日子都过得浑浑噩噩,自己其中一个说起话来甚至语无伦次,让太皇太后心都凉了半截。然而到了最后一个,他却没有仔细叙述自己的经历,而是从怀中捧出一本书来,“奴婢毕生心血,皆在此书之中,愿呈太皇太后钦览。” 不止是太皇太后,殿内所有人都不由生出几分惊讶。 盖因此人在四人之中看起来最落魄,最不修边幅,也是最不受重视的。因此太皇太后才将他排在了最后,谁知道他却是不按常理出牌,立刻就吸引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而他拿出来的那本书,可以看出纸张十分爱惜,并无半分褶皱之处,与此人的外表截然不同。 太皇太后便微微颔首道,“呈上来。” 黄修亲自走过去接了此书,转身呈到案上,让太皇太后翻看。 这本看起来并不薄的书,详细记录了从惠帝年间到献帝时期,宫廷之中皇帝后妃及内侍宫娥的生活,其所涉范围之广,内容之全面详细,着实令人称道。而且笔触活泼,叙事风趣。作为这宫廷生活中的一员,太皇太后只看了开头部分,便数次会心一笑,颇觉有意趣。 但现在不是看书的时候,她微微颔首,暂且合上了书页,抬起头来看向跪在下首的人,态度不再似之前那般漫不经心,认真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何不平。” “起吧。”太皇太后摆了摆手,“这书写得倒是有些意思,可见你用心了。往后就跟在哀家身边伺候吧。黄修,你带他下去安置一番,今日就开始当值。” “是。”黄修在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出列应答。看向何不平的视线,却是万分复杂。 近身伺候主子们的内侍之中,识字的占大多数。毕竟有时候需要整理案牍,甚至代为书写,若是这些都不懂,如何侍奉主子?但如何不平这般著书立说者,却是从未有之。 而他写这么一本书,想来不是为了自娱自乐,而是早就打定了主意要借此起复。 只是之前一直没有得到机会,毕竟那两位爷都不喜这些。如今对了太皇太后的胃口,得了恩典留在身边,却是不得不防。 亲自将何不平送到他的住处,又叫人送了份例上的东西来,好生安抚了一番,黄修才转身离开,留他自己在这里收拾。 太皇太后虽然把人留下,却并未给出具体的职务品级,显然是还想看他的能耐。若是放任不管,或许不久之后,自己在咨平殿和养寿宫就没有立足之地了。 这也不是自己一个人的事,黄修回去之后,就拉上了内东门司供奉官黄忠,将其中干系一一分说了,又道,“若不赶快寻机将他压下去,翌日我二人只怕要仰人鼻息过活了。” “这事倒也简单。”刘忠低头沉吟了片刻,道,“黄都知何不使人将此消息传给问道宫?” 26.第26章 嫌隙暗生 “问道宫?”黄修不解, “此事与慧如真师有何关系?” “你倒忘了,之前是谁巴巴的赶来替太皇太后出主意了?”刘忠笑着问道。 黄修恍然大悟,“是了,此事当让真师知晓才是。” 所谓的“方外之人”“出家离世”, 估计连太皇太后都糊弄不住,更不提这些在权力堆里打滚, 为了往上走不择手段的内侍们。尤其是黄修,他曾经替灵帝掌管天下道士, 所见过的“出家人”不知凡几, 最知道他们的德性。 人生在世,谁能当真超凡出尘呢? 只不过之前思维一直局限在内侍之间,所以一时才没有想到。得了刘忠提醒,便立刻豁然开朗。 要对付这何不平, 光是他们动手,难免局促,或许难以成事。倒不如撺掇一下那位无上慧如真师,叫她出手,必能奏效。 而且如此一来, 责任也可以推给她去承担,不至于牵连到他们。相反,没了慧如真师, 太皇太后必然更加信重于他们。可谓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这种事, 交给旁人去办, 黄修不放心。万一走漏了消息, 到时候他也难以脱身。 所以黄修叫来了自己的小徒弟张才。这孩子进宫没几年,却是最机灵不过,如今已经能替他打下手了。这种事派他去再好不过。黄修还特意叮嘱了一番,叫他看清真师的反应,这才把人派了出去。 而贺卿的反应,远比他想的还要激烈。 太皇太后可能并不会全然相信自己,这一点并不出乎贺卿的预料。毕竟从最近她对自己的态度上,便可窥见一二。——原本贺卿闲着没事,每日必定要去养寿宫和坤华宫各走一趟。但近来她去养寿宫三五次,才能见到对方一次。 所以她想听听别人的意见,贺卿并不觉得意外。 然而听到张才带来的消息,她却还是吃惊得直接打翻了手中茶盏,“你说太皇太后挑的人是谁?” “叫何不平。他写了一卷书,叫做什么《拂尘录》的,据说写的就是这一二十年间宫中发生的各种事,呈上之后太皇太后十分欢喜,便把人留下听用了。”贺卿这样的表现,任谁见了都该吓一跳,张才却十分沉稳,语气仍旧不紧不慢,像是什么都没有察觉到。 何不平! 贺卿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勉强将胸口鼓荡起来的惊怒压下去。 这个名字,她到死都不能忘。上一世,那个患了痨病、命不久矣的驸马,就是这个人替她精挑细选出来的! 这份仇恨,并不因为获得新生就淡去。只是之前贺卿一直没有碰见过他,自己也有意识地不去碰过往的回忆,将这些事情深深压在了心底,所以面上才能勉强保持平静。 但这个人却偏要自己跑到她面前来,昭示自己的存在。 之前贺卿只知道宫中目前有名姓的内侍官中并没有这么一个人,却未曾深想过缘由,更没想过何不平是如何上位的。 如今想来,那时中山王已经登上大位,却因为大礼议之事,几乎惹恼了满朝臣子。就连一力支持他登位的薛知道也几番上书,驳斥他的想法。身处宫中,孤立无援,即便是君王,只怕也会心下不安,想要寻得熟悉前朝后宫诸事的内侍辅佐,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便如此刻,朝事纷芜,太皇太后接触得越多,便必然会越发觉得吃力,想找个人在身边做帮手,并不奇怪。 传话之人的意思,倒像是她之前的建言引起了太皇太后的念头。但就算没有她的建议,相信太皇太后迟早会意识到这一点,何不平也早晚能借着这个机会往上爬。 该怎么办? 贺卿抬眼看向坐在矮凳上的小内侍,心下念头急转,一瞬间生出了无数的打算,最后又一一被压了下去。 事有轻重缓急,虽然贺卿恨不得立刻就解决了何不平这老货,不叫他有机会出头,但她更清楚,自己在太皇太后面前说话的分量太轻,想要奏效实在太难。为他费这个功夫,并不值得。 当下,还是前朝的事更紧要些。 报仇什么时候都可以,但再过两年,楚朝就要面临亡国的风险,这件事比任何事都更要命,容不得半点闪失。 为此就算自己受一点委屈,也不得不暂时忍耐,以大局为重。 不过,不能立刻解决他,却并不影响贺卿给他制造一点麻烦。有人巴巴的将这个消息传给她,必然是对何不平有所戒备。有他们搅局,何不平想站稳脚跟,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倒是劳烦你师父特意派你前来,但我已是方外之人,在这些事情上,只怕不能出力了。”贺卿缓和了神色,慢慢道。 张才眨了眨眼,面上一派天真,“师父也只是替真师不忿。分明您的提议已然极好了,那何不平借了这个机会,倒将功劳捞在了手中。其实他所说,与真师之言并无多少分别。” “既然太皇太后信任,那也是他该得的。”贺卿道, 见她不为所动,张才也没有继续说下去,又客套了两句,便起身告辞了。 贺卿目送他离开,等人走到了门口,才像是忽然想起来一般问,“我恍惚记得方才你说,那何不平写了一本书?” “是。叫做《拂尘录》。”张才停住脚步,半侧着身子回答道。 “这名字倒是有些意思。既然叫拂尘录,岂不是从前都明珠蒙尘了?这是以他自比么?”贺卿淡淡道,“若当真如此,足见此人自傲,以文喻人,莫不是真将自己当成是文人雅士了?” 张才微微一愣,摇头道,“这奴婢就不知了。” 他心里琢磨不透这番话,回到养寿宫,便去寻自家师父解惑。他记性也好,而且还有一桩旁人想不到的本事,那就是能够模仿。当年黄修收下这个徒弟,便是见他只看了一次,便将一折戏文记得一字不差,且还能模仿着伶人唱出来,着实难得。 当下他比照着贺卿的口吻,将这番话复述了出来,又问,“师父,真师这话是什么意思,徒弟竟有些听不明白了。” 黄修低头想了一回,才笑道,“你再历练几年,就懂了。” “究竟是什么意思?”见自家师父卖关子,张才连忙催促。 黄修这才笑着道,“你可知古往今来,有多少文士,是因诗文而被杀?” 做文章的根底,讲究个“不平则鸣”。文人们总喜欢在文字之中寄情,抒发志向。但这种事情,一不小心就容易犯了忌讳。若是君主开明,无人在意也就罢了。若是有心人仔细解读,上位者也不肯轻易罢休,那就难了。 无论怎么看,太皇太后都不是个大度的性子。 而何不平这本书,偏偏又写的是皇室宫廷生活,涉及到帝王后妃,只要有心,总能找到犯忌讳的地方。 张才闻言,不由瞪大了眼睛。 慧如真师看起来飘然出尘,没想到一出主意,就出了个这么狠的! 黄修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伸手在他头上敲了一记,“莫多想。你不是说,真师听到何不平的名字时,甚至打翻了茶盏么?或许其中还有别的隐情。不过这与咱们没什么相干,不必打听,更别记挂。” “是。”张才连忙点头应了下来。 这一晚何不平当值时,太皇太后果然对他问计,而且还特意将身边的人都支走,就连黄修也无法探知两人究竟说了什么。 而随后,太皇太后便宣布任命何不平为内侍押班,随侍身侧。 这个位置,只在都知,副都知之下,可见太皇太后对于问计的结果,必定十分满意。 而且第二日早朝,太皇太后就带了他去。 主子们身边一点风吹草动,下面的消息是传得最快的。太皇太后这边才吩咐下来,上朝的队伍还没启程,黄修就发现众人看自己的眼神已经不比从前了。 到了早朝之上,太皇太后一改昨日对主战派的反感,态度松动了许多,只是仍旧提出了许多未能解决的问题,而且每一个都切中了重点,令朝臣们刮目相看。 与此同时,她又提出了几个具体的建议,“从别处调兵速度太慢,不如就近从钦州调遣兵马,着钦州兵马使张抗领兵。届时一面增加围困之势,一面分出小股精锐入城,将唐知州救出,如此方可占据主动,令乱民俯首,诸卿以为如何?” 这一番建议有理有据,十分全面,自然也得到朝臣的支持,算是将主动权又拿了回来。 这一切自然是多赖何不平指点。他在朝事上也的确很有见地,如今抓住机会重回权力中心,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比起贺卿半遮半掩,有所隐瞒的说法,更令太皇太后信任。 而今这些建议立竿见影,在朝堂上起了效,太皇太后对何不平自是越发信重。 按照何不平的说法,主战不但能令朝中众臣上下一心,彰显朝廷威势,更重要的是,从太皇太后个人而言,这一仗只要胜了,便可稳固她在朝事上的话语权。 刚刚才尝过受制于人的滋味,太皇太后迫切地想要巩固自身权位,因此最终同意了这个方案。 但何不平又道,虽然出兵已不可避免,但凡事应决于太皇太后之手,不能被朝臣牵着鼻子走。如此,方能显示出她对朝廷的掌控之力。 如今这些话都一一应验,出兵的事迅速定了下来,太皇太后自然也十分满意,着令政事堂拟旨,尽快送往钦州,不得延误。 虽然是宫禁森严,但是对处于高位的官员而言,宫中的消息,除非皇帝强势,刻意封锁,否则基本上很难瞒得住。太皇太后显然并不具备这样的手段,所以她用了何不平这件事,早已传遍重臣们的耳朵,对于她今日的表现半点都不意外。 内侍掌权,对朝臣来说是很敏感的事。 只是如今何不平能说动太皇太后改变主意,对他们而言是好事,众人便也乐见其成。 所以尽管在下面打了许多眉眼官司,但暂时没有人愿意站出来提起此事。毕竟如今何不平刚到太皇太后身边,究竟如何还看不清楚,倒不如先把人留下,以观后效。若当真可以辅佐政事,倒是省了不少心。若是个内里藏奸的,到时候再设法除去不迟。 唯有顾铮多看了何不平几眼,面上若有所思。 …… 早朝结束时,贺卿也刚好从坤华宫里出来。这里距离咨平殿很近,所以消息传得也快。张太后虽然不理政事,但毕竟身份摆在那里,这些消息自然会有人传知,比贺卿那边灵通了许多。 听得太皇太后转变心意,愿意派兵去增援瑞州,张太后不由念了一声佛。 念完之后,转头看到贺卿,她面上才露出了几分不好意思,“是哀家冒犯了,还请真师勿怪。” 她当着一个出家为女冠的真师的面,竟然念了佛号,可不是冒犯? 贺卿自己倒是并不十分在意。毕竟她出家也只是权宜之计,虽然一直没有放下研习道经,但若说向道之心有多诚,也全是糊弄人的。既然如此,自然不会在意张太后这一点小小失误。 “不妨事,”她朝张太后笑了笑,脑子里突然冒出来一句话,便脱口道,“三教原来是一家。” “这是怎么说?”张太后倒是很有兴趣。 贺卿只得解释道,“儒释道三家,流传至今,彼此之间互相影响融合,许多理念都是同源的,难以分清。故而真正深研至理的大德,往往兼通三家。如此细究起来,可不就是一家?”、 她说着还举了几个例子,不说张太后,就是身边侍奉的宫娥也听得津津有味。 说起话来不免误了时辰,等她告辞出来,正好瞧见咨平殿门口人来人往,正是下了早朝,太皇太后将重臣们招至此继续议事。 远远的瞧不清楚人影,唯有太皇太后的仪仗最为醒目。贺卿的视线微微向下,就落在了站在太皇太后身后一步的那个人身上。 上一世,贺卿作为被嬷嬷们拿捏着的公主,一应事务都是她们掌管,自己并未见过何不平,此刻距离遥远,也看不清楚面目,但她却有一种十分强烈的预感:那就是何不平。 知道这个人是一回事,亲眼看到又是另一回事了。 她要用尽全部的力气,才能按捺住自己不冲动地过去找麻烦。 贺卿在原地站定了脚步,并没有立刻离开。哪怕那边的人已经尽数进了殿里,再瞧不见。 正怔怔出神时,忽然从咨平殿那边跑过来一个小内侍,到了贺卿跟前,忙不迭的行了礼,将一张字条塞进了她手中,而后又迅速跑了回去。 贺卿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扯回了心神,下意识地低头打开了那张字条,便见上面的字龙飞凤舞,笔划草草:不知真师对着烈日格出何物? 没有落款,但贺卿莫名就知道了送这字条的人是谁。 她先是一惊,为着顾铮这么大的胆子。这可是在太皇太后眼皮底下,他居然买通了小内侍送字条过来,若是被人发觉,只怕两人都不会有好结果。 但这大半年来,经过的事太多,贺卿也早不是过去的贺卿,那一点惊讶很快就被收敛了起来。 莫说朝臣们本来就是在跟皇室分权,彼此之间微妙的明争暗斗不计其数,便说她自己,如今不也是在太皇太后眼皮底下打着自己的小算盘么?皇室威严听起来叫人害怕,其实离得近了才会发现,他们也只是普通人。 即便是皇帝,不够强势也有可能被臣子压制住,何况太皇太后一个不怎么通晓朝事的女子? 再说,顾铮若没有这样的胆量,倒不是顾铮了。 然后贺卿才彻底反应过来,察觉到自己浑身上下出了一身的汗,贴身的衣裳已经完全被打湿。 八月里天气已经渐渐转凉,但秋老虎仍旧散发着他的威力。今日天气很好,贺卿在这大太阳底下站了那么久,出了一身的汗,却并不觉得热,反倒有种从身体里散发出来的冷意。 直到此刻,她才像是终于感受到了阳光的温度,火辣辣地照在身上,须臾间又出了一身汗水。 这汗一出,贺卿才发现自己浑身上下都有些无力的酸痛,不过那种阴冷却已彻底消失,只剩下仿佛力竭之后的放松。 她将手中字条握紧,又看了一眼咨平殿的方向,而后才转身往后宫的方向走。 顾铮到底有没有看出什么来,贺卿不知道。但特意着人送了这么一张字条,偏又说的是这等无关紧要的事,贺卿却从中窥见了一点不足为外人道的体贴。 不过,说到格日,倒是又让贺卿脑子里冒出来了一堆光学知识。 顾学士如此热情,她又怎么好敷衍?当多出几题送去给他,叫他科学的道路上得到更多进益才好。 从坤华宫回问道宫,路途并不近,要穿过整个御苑。但这条路贺卿是走熟了的,平日里从来不觉得远,因她本来也没什么要紧的事,花费一点时间在路上也并不为难,何况这一路风光秀丽,移步换景,也的确值得品鉴。但是这一天,她却只觉得怎么都走不到。 中途有好几次,贺卿都想停下来歇一歇,但就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究竟是什么催使着她一步又一步地往前走,始终没有停留。 直到进了问道宫,她甚至还神色如常交代了玉屏几句话,直到进了自己的屋子,才突然脱力一般倒在床榻上,好像耗尽了全身的力气,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 或许是耗费了太多心神,贺卿本来只想躺一会儿,没想到竟然就保持着这个姿势,沉沉睡了过去。 还是玉屏见她没有动静,进屋来看,才替她脱去鞋袜,又盖上了薄毯。但这些并没有让贺卿睡得更加舒适,大概是俯卧的姿势压迫了心脏,她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又做起了梦。 说是梦,却也是她亲身经历过的事。 她好像又回到了新婚之夜,才见第一次面的丈夫死在了身边。周围是进进出出的人,贺卿缩在角落里,满心惶恐与绝望。但这种情绪也并未持续太久,很快就有人发现了她。 “都怪这贱妇!”一个身着红衣、满头金银珠翠,瘦长脸、吊梢眼的中年妇人一把将她拖了过来,使劲摔在地上,“我呸!说什么金枝玉叶,娶了她冲喜我儿必然能好转。结果几十万两银子撒出去,却娶回了这么一个灾星!我儿之前明明已经有所好转,必是被这灾星所克!” 她一边骂,一边抬脚不停往贺卿身上踹,面上的表情凶恶至极,直如厉鬼。 贺卿抱着头趴在地上,她能够感觉到周围有不少人,但并没有谁替她说一句话,还有人附和那妇人,更有人揣测道,“瞧着半点金枝玉叶的贵气都没有,别不是何不平那老货收了钱却不办事,弄来一个冒牌货糊弄咱们吧?” 兵荒马乱之中,贺卿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将“何不平”这个名字记下的。 又有人啐道,“说什么金枝玉叶,日子兴许还不如咱们家的姑娘!要不然哪能轮得上咱们求娶?不过在宫里不得宠,只怕老天爷也不肯眷顾,因而这冲喜才没有效果。” 之后的事,在贺卿脑子里就是一片混乱,只听得见众人七嘴八舌地说话,至于具体说了什么,却是听不清的。 直到她又被人一把揪了起来。 还是那张长着吊梢眼的瘦长脸,看起来刻薄无比,是她那死鬼丈夫的娘,她的婆婆。中年女人拎着她的衣领,表情狰狞、形如饿鬼,涂了太多口脂的嘴看上去十分吓人,张合间,声音也像是从九霄云外传来。 “既然你克死了我儿,那就跟着陪葬,到了地下继续侍奉我儿吧!” 然后……然后是大红的绫缎绕过脖颈,就那么用力地勒着…… 窒息地感觉迅速地包裹住她,过于剧烈的痛苦让她产生了幻觉,一时觉得自己在烈火之中被焚烧,一时又觉得自己被河水淹没,一时又像是在被凌迟,刀剐一般的疼痛从体表钻入心脏…… 贺卿被人按着,虚脱地挣扎着,开始还能保持一点晴明,后来便渐渐陷入混沌之中,直至眼前只剩下一片黑暗。 “啪”的一声,贺卿整个人从床上滚下来,摔在了地上。疼痛让她立刻睁开眼睛,清醒了过来,却一时提不起力气爬起来。 贺卿就这么躺在地上,心脏怦怦怦地跳,满头大汗地抓着自己的衣领,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好半晌才从那种仿佛窒息状态里缓了过来。 她盯着帐子上悬挂着的五彩丝绦,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活着就好,活着就有无限可能,活着就可以做很多事。 直到气喘匀了,心悸的感觉也渐渐褪去,贺卿才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开口叫玉屏进来伺候。但这一张开嘴,她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已经完全哑了,第一下竟没有发出声音,之后说出来了,却也粗哑难听。 贺卿吓了一跳,走到桌旁倒了一杯水润嗓子,才总算能说出话来。 今天这一番折腾,她出了好几次汗水,衣服却没有换过,黏糊糊的贴在身上,十分难受。 所以叫了玉屏进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要水沐浴。 将身体浸入略有些烫的热水之中,贺卿这才慢慢放松下来。直到此刻,她才意识到自己手里一直攥着顾铮的那张字条,连忙张开手,字条已经被水濡湿,凝成了一团,展不开了。 这天晚上贺卿没有睡,念了一夜的道经。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她也闭门不出,只让玉屏对外宣称要闭关。 不过说不说也没多大的影响,从始至终,只有张太后派人来问了几次。 等贺卿再出门时,已经将心态彻底调整完毕。而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咨平殿拜见太皇太后。不过贺卿真正的目的,却是要去见何不平。 顾铮那句话,像是似是而非的安慰,但却更像是一种警醒。 这是宫里,她但凡表现出一点不同寻常,就立刻会被人查知。所以贺卿要确定,自己现在见到这个人,已经不会再产生情绪波动,至少不会为外人轻易看出来。 抄了一本道经,写了几百个忍字显然是有效的。 何不平一直站在太皇太后身后,每当贺卿抬眼看过去的时候,余光总能够掠过他,但除了第一次,她没有再多看一眼,也没有表露出任何情绪,从始至终对答如流。 末了将自己这几日抄写的道经献给太皇太后,这一趟请安便算是结束了。 出门时正好迎面碰上了前来禀报的黄修,贺卿放慢了步子,果然在跨过门槛之前,听见黄修道,“禀太皇太后,瑞州来报!” 贺卿脚步一顿,她把自己关在屋里半个月的时间,算来瑞州的事也差不多告一段落。 只是不知那唐礼臣可救出来了。 心里挂念着此事,贺卿便止住了脚步,回转头去,便见太皇太后正在拆瑞州的奏报。看完之后,她脸上立刻露出一点喜色,转头对何不平道,“好!张抗大破乱民,已将唐知州救了出来,并俘虏祸首,不日便可押解至京!” 这毫不掩饰的态度让贺卿心头一跳,连忙把头转回来,继续往外走。 毕竟是好消息,并无封锁的必要,所以贺卿到了坤华宫,坐下跟张太后说了几句话,这消息便已传遍了。不光是前朝后宫,估计就连京城百姓,也已经得了信。 传信的人日夜兼程,后面的大部队就要走得慢了许多。所以有时旬日之后,贺卿才在咨平殿里见到了唐礼臣。 先是为了瑞州的政务殚精竭虑,后来又被围困在府衙之中,情势恶劣,如今虽然被解救,但因为他造成了瑞州的局面,接受朝廷处置也是必然之事,又风尘仆仆赶回京城……这种种加起来,让唐礼臣整个人看起来瘦脱了形。 但他的精神却并没有因此受到影响,坐在矮凳上,脊背仍旧挺得笔直,一双眼睛亮得惊人,令人不敢逼视。 这就是唐礼臣。 贺卿不惜插手朝事,在太皇太后和顾铮面前显露出自己的手段,就是为了此人。 如果说顾铮是左右接下来这十几年天下大局的人,那么唐礼臣无疑就是能够令天下安定下来的那个人。 虽然如今他在朝中只有治刑狱的名声,但实际上,内政才是他真正拿手的。只不过这方面难有特别突出的政绩,被刑狱方面的成果压住了,这才不显。 但是之后十几年,新朝打天下时,便是因为有唐礼臣这个实际上的宰相在,治理地方,调派钱粮,将诸事安排得妥妥帖帖,提供了最为稳定的大后方,前面的军队才能够所向披靡、势如破竹,最后收复全国,建立新朝。 而他之所以投向新朝,便是因为这一次的瑞州民变。 在没有贺卿和顾铮这两只蝴蝶的上一世,正急着要为自己的生父正名的末帝贺垣,就像之前的太皇太后那样,并不愿意为了远在千里的瑞州大动干戈。 事情耽搁了很久,才草草做出了决定:夺原瑞州知州唐礼臣官职和功名,贬为庶人,同时着令瑞州当地官府安抚乱民,勿令再起干戈。 等于是牺牲了唐礼臣这个人,来换取乱民平息愤怒,解决此事。 甚至虽然没有说,多少也有点将唐礼臣交给乱民处置的意思。毕竟这是个官民之间有上下之别的时代,官职和功名就像是唐礼臣身上的护身符,让那些乱民即使是在暴怒之中,也不敢拿他怎么样。一旦揭开这张护身符,他必然会被愤怒的民众淹没,尸骨无存。 幸而这个决定作出得实在是太晚,已经耽搁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唐礼臣等不下去,不得不组织府衙中的残兵,拼死突围。在突围的过程中,他左腿受伤,治好之后便成了跛足。 因为这个缘故,唐礼臣恨楚朝入骨,才肯加入起义军的队伍,掀翻自己曾经效力的旧朝。 如今楚朝并未弃他于不顾,想来唐礼臣的想法也会发生变化。而贺卿将这个人保下来,就是希望让他跟贺卿一起,撑起大楚江山。 不过在今日之前,她对唐礼臣其人的了解,全部都停留在纸面上。此刻见到了人,确定他在经过了这么多事之后,精神并未散去,一直悬着的心才安了下来。 不过这种欣喜只维持了片刻的时间,转瞬就被如何将唐礼臣继续留在朝堂的烦忧所取代。 太皇太后已经十分明显地表现出了她对唐礼臣此人的不喜。而更出乎贺卿预料的是,她竟然在完全没有经过朝堂商议的情况下,直接给唐礼臣定了罪,一一道代拟诏书对他做出处置:夺官还乡。 “娘娘,如此只怕有些不妥!”贺卿本来降低了存在感坐在一旁旁听,至此也不得不站出来了。 这会儿召重臣觐见的内侍才刚走不久,殿内只有这么几个人,也唯有她能开口。 “有何不妥?”太皇太后没有开口,她身后的何不平站了出来,一把尖利的嗓子听得贺卿太阳穴隐隐作痛,“这罪人身为瑞州知州,却不思治理地方,反倒一味强压,终致民变,只是夺官,已是太皇太后格外开恩了!” 贺卿一听就知道又是何不平给太皇太后出的主意。此人到了她身边之后,太皇太后于朝事上显然有底气了许多,性格也逐渐变得强势,不再像刚刚接触时那样六神无主,事事依赖朝臣了。 从上位者的角度,这样做无可厚非。但听何不平的,跟听朝臣的有什么分别?一样是受制于人,但朝臣们至少大部分会以国事为重,何不平一个阉人,在乎的恐怕只有权位。 不过,这也正是他得宠的原因。 ——朝臣们忠心国事,免不得要忤逆太皇太后的意思,他却是一条忠狗,太皇太后喜欢谁,自是不言而喻。 贺卿用牙齿轻轻咬着舌尖,用这种方法让自己保持清醒,也用这种方法阻住那些险些脱口而出的话。 她瞪着何不平,“唐大人是朝廷的臣子。朝廷自有法度,便是他要接受处罚,也该由群臣议定,政事堂通过,方可执行。太皇太后代陛下临朝,岂可违了朝廷法度,以中旨降罪朝臣?这样的旨意,便是发出去了,也会被政事堂封还!” 何不平却只微微一笑,并不跟她争论,“真师所言极是。” 他这么说,反倒激起了太皇太后的怒意,她看向贺卿的神色十分冷淡,“此乃这朝堂之事,真师方外之人,怕是不便置喙。来人,请真师回问道宫!” 贺卿对上她的视线,浑身一个激灵,陡然冷静下来,才意识到自己到底还是在何不平面前失了分寸。 此刻这样正面反对太皇太后,其实用处并不大。甚至就算拦住了太皇太后这道中旨,真让朝上的大臣们来商议,唐礼臣的结果也不会比夺官好多少。 反倒是她自己,开了这个口,她“方外之人”的身份就成了个笑话。在太皇太后面前表现出了对朝政的企图心,她又岂能容得下? 贺卿一抬头,便对上了何不平颇有深意的笑容。 她心下不由咯噔了一下,这一切,恐怕都在何不平的预料之中,他是故意激自己说出了那番话,为的就是最大限度降低自己对太皇太后的影响力。 今日之后,她失去了方外之人的护身符,在太皇太后面前再说不上话,能够左右太皇太后的,便只剩下何不平一人。 光是想想,就让贺卿手脚发冷,浑身冰凉。 27.第27章 心生退意 “真师, 该用饭了。”玉屏将食盒放在门口, 抬手敲了敲门。 “放着。”贺卿正在抄写道经,闻言头也没抬,随口吩咐了一句, 便继续手中的工作了。 玉屏担忧地看了她一眼, 最终还是只能将食盒放下,退下去了。 但是等傍晚时她过来时,那食盒却还原封不动地放在地上,显然根本没有被动过。玉屏放下新的食盒,打开旧的看了一眼,确定贺卿一口都没用过,抬起头来,见她还是在用心抄书, 半点停下的意思都没有,终于没有再恪守下人的本分, 直接走过去,将贺卿手中的笔夺了下来。 “真师还是先用饭吧。”她低着头不敢看贺卿,手中娴熟地整理着书桌。 贺卿不吃不喝不眠不休, 写出来的道经合格的却没多少, 其他都是写废了随意扔开的, 显得十分杂乱,收拾起来很费工夫。 贺卿被她抢去了笔, 也没有夺回来的意思。 她靠在椅背上, 神思彻底回到身体里之后, 才察觉到右手从指间到胳膊都酸痛不已,显然是使用过度。 疼痛让她更加清醒,思路也更加清晰。贺卿微微仰头,盯着头顶的藻井发呆。 问道宫是道家宫观式样,建筑极尽华美,雕琢细节,彩绘的藻井自然也十分华丽,画的是老子骑牛出关的故事。即使已经过去数年,仍旧色泽艳丽,情景宛然。 此刻,这里却像是一个巨大的囚笼。 玉屏摆好了饭菜,轻声唤了两句,贺卿才回过神来,伸手接过筷子,准备用饭。然而右手此刻根本使不上力,抖了一下,便将一支筷子掉到了地上。 “可是因为写了太多字?”玉屏连忙捧着她的手腕揉了一下,又道,“奴婢喂真师吃吧。” 贺卿盯着那只筷子看了半晌,才十分怅然地点头,“好。” 勉强自己的结果,往往只会是把事情搞砸了。她之前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只凭着一腔热血,胡乱插手朝政,才有了今日之果。如今须得吸取教训才是。 让玉屏伺候着吃了一顿饭,贺卿也慢慢冷静了下来,沐浴净身,躺回榻上叫玉屏给自己按了一下,才将身体彻底舒活过来。 直到这时,贺卿才第一次将自己的思绪投入到之前发生的事情上。 她错就错在,根本没有做好接受宫廷斗争的准备,更不知道这件事究竟会有多凶险,就贸然牵涉其中。一开始遇上的太皇太后跟她一样是个新手,所以被糊弄住了,却让她错估了自己的实力。 所以一遇上何不平这等在种种宫廷争斗之中摸爬滚打着活下来的老手,自然只能丢盔卸甲,一败涂地。 至于顾铮这个同样一度让贺卿对自己生出错误认知的人,贺卿现在也想明白了,他不是没看出来自己的青涩,只不过身为朝臣,他所在意的部分跟贺卿不一样。与己无关,他自然也没有为难她的必要。 利益之争,从来都是十分残酷的。即便贺卿觉得自己是为了所有人好,但她所做的事,看在别人眼中,却与夺权无异。 她太着急了。 那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状态迷惑了她,那份来自另一个时空的记忆误导了她,让她以为自己已经彻底蜕变,可以承担起更多更大的责任。 其实现在想想,身为皇室公主,大楚实在没给过她什么优待,这国亡与不亡,又与她有什么关系呢? 她要做的,不过是独善其身而已。有记忆作为保障,能够预知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在这乱世之中自保已经足够。更多的,已不是她应该奢求的。 这世上聪明人那么多,这种忧国忧民的大事,还是交给他们去操心吧。 就算要做什么,也要在保证自己安危的前提下,而不是亲自上战场冲锋陷阵,未必能救得楚朝,说不定就先把自己陷进去了。 好在这一次太皇太后并未因此见责,只要从今往后做个乖乖在问道宫中闭门求道的真师,想来也不会有人再来为难于她。想得通透了,贺卿便将那些妄念一一收敛,开始安于眼前的日子。 不见得有多开心,但总归不会有太大的波折,足以保证她生活得足够安稳。 之后的时间,贺卿一直安安稳稳待在问道宫中,连每日一次的问安都免除了。只有张太后派人相请时才会过去一趟,也绝不在路上耽搁。 问道宫本来就在皇宫深处,少有人迹。如今这里有了主人,寻常人等经过时都会避让,便显得越加幽静,倒是合了感悟天人的意思。 这样一段时间的潜行修行之后,就连贺卿自己都觉得道法精进了许多。 唐礼臣最终还是被夺去官职,遣返回乡的消息没有动摇她。 这一年大楚有将近十个州遭灾的消息没有动摇她。 黄修蛰伏多时终于抓住时机挑出了何不平《拂尘录》上的几处毛病,命人攻讦,使得何不平险些失却太皇太后的欢心,但最后何不平凭借着苦肉计,最终还是留在了咨平殿内伺候,并且迅速还击,彻底压制住黄修等人,成了太皇太后跟前第一得意之人的消息,也没有动摇她。 有时候贺卿都觉得自己快成仙了。 万事如风过耳,半分不萦心间。 直到入了冬,怀胎十月的张太后即将临产,才打破了贺卿的清静。 虽然这几个月来往得不如开始那么频繁了,但张太后和贺卿的关系一直非常好。贺卿虽然是长辈,但两人却是同龄,所以少了几分敬畏。作为宫中仅有的三位主子之一,贺卿是张太后唯一能够说得上话的对象了。 临近生产这段时间,张太后的情绪又开始波动。一时担心生出来的不是皇子,一时又担心生产时万一出了意外,忧愁得吃不下睡不好。她如今正是最紧要的时候,不但太皇太后,就连朝臣们也都关注着,哪里敢让她保持这种状态? 因张太后说自己心慌,想有个人陪着,所以贺卿就被太皇太后亲自从问道宫请了出来,叫她暂且搬进坤华宫里,陪张太后住着,时时宽慰,免使她惶惶不安。 如今宫中供给,以坤华宫为首,就连太皇太后自己那里也及不上。已经是仲冬十分,外间寒风凛冽,眼看着就要下这一年的第一场雪,屋子里却是暖意融融,如在春日。 贺卿一进门,就被扑面而来的热意激得打了个哆嗦。有宫娥上前替她取下外面罩着的大氅,引着她入内拜见。 张太后如今身体沉重,大部分时候是卧床休息。见了她,半坐起身,叫人在身后垫了枕头,笑着道,“本不想扰了真师的清净,只是我这心里不安稳得很,总想有个人能说说话,因此求了母后,请真师过来暂住。还请真师勿怪。” “这是什么话?”贺卿先坐在在熏笼上暖和了手和身子,这才过去,在她身边坐下,“太后娘娘肚子里是我大楚国祚所在,我虽然是出家人,但也是大楚的出家人,焉能不在意?原本便是你这里不提,我也想求个恩典的。” 生产对女人来说太危险了,就是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贺卿好歹还知道一点现代的医学知识,虽然穿越女作为一个年轻姑娘并不了解妇人生产之事,但那些随处可见的科普知识倒是被塞了不少,何况还有消毒与清洁这种当今时代未成体系的内容。 但想帮忙,首先要得到上位者的认同。如今太皇太后叫她照料张太后,倒是可以立刻准备起来了。 而有了她,张太后果然放松了不少。饮食睡眠都恢复了正常,白日里也会尽量腾出时间,跟贺卿一起在外头走走。 ——说是外头,其实就是在廊下,靠外的那一头悬了厚厚的帷帐,将严寒挡在外面。为了避免她觉得闷,又搬了不少常绿的花木进来。因为温度高,倒是养得不错。 长廊的另一头,就是贺卿布置的产房,虽然不能完全做到无菌,但基本都是比照可以做到的最高标准来,想来也能有些许助益。 每次出来散步时,贺卿也会带张太后过来看看,指给她每一样布置是用来做什么的,有什么好处,好教她对生产过程心里有数,不至于因为担忧而心生惶恐。 这同时也是贺卿用于说服太皇太后和太医们的理由。让张太后知晓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对她也有好处。 这日两人照例在午饭之后歇了半个时辰,便出了门。 贺卿扶着张太后慢慢往前走,口里说些能让人放松心情的小故事。走着走着,张太后脚步忽然一顿,伸手朝前面一指,难掩惊讶地道,“呀,真师快看!” 这个时候,贺卿满腹心神都在她身上,已经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了过去,却见旁边摆着的绿植之中,竟冒出来了几点白。 两人走近了一看,那白色果然就是刚生出的花蕾。 贺卿的反应更快,立刻笑着道,“这是吉兆呀!太后娘娘行将产子,因而才天降如此吉兆,令鲜花盛开。”又转头吩咐跟在身后的人,“着人小心好生照料着,等花开了再报上来。” 张太后等她说完话,才回过神来,握紧了贺卿的手,点头道,“真师所言极是。” 其实只是因为廊下的温度太高,这盆花大概糊涂了,以为春日已至,这才打了花苞。但在这个时代,反季节的东西绝不是好兆头,因为不顺四时,有逆阴阳。好在贺卿这么一解释,便不会让人将这盆花看成妖异了,她自然要附和。 毕竟还只是几个花骨朵儿,两人并未停留太久,继续往前走。 过了一会儿,又听得帷幕之外一阵惊喜的欢叫和喧哗,却是今冬第一场雪终于降下来了。 “瑞雪兆丰年,又是吉兆。”贺卿立刻道,“可见得天庇佑,必定一切顺遂。” 张太后含笑点头,但这笑在中途就扭曲了,转为忍痛之色,同时张太后手扶着肚子,慢慢弯下腰去,却是又开始腹痛了。这种症状这几日一直都有,但这一回却格外强烈。至少张太后已经疼得说不出话来,只一只手死死掐着贺卿的手腕。 “快来人!先将太后娘娘抬进产房里,一应事务按照演练的安排起来。”贺卿连忙高声叫道。 生产是眼前第一等大事,费再多功夫都是值得的。所以贺卿拉起了一支队伍,给每个人安排了差事,每日都叫他们演练几次。这几天张太后每每腹痛发作,更是都要这么来一回,早已十分熟练。此刻听了吩咐,立刻准备起来。 两个大力嬷嬷将张太后半扶半抱着送进产房,热水已经在烧,一应物事也都准备停当,太医、医女和稳婆立刻被请过来,先净了手,又在外间换了干净衣裳,才被放进去。 直到太医和稳婆确定这一次是真的要生产,贺卿才着人往咨平殿送了消息。 剩下的,就只有等了。 28.第28章 开办报纸 上辈子这孩子出生时贺垣已经入主乾光宫, 大局已定,当时的张太后又没有名分, 出于避嫌的心思, 也没有人会去在她。所以贺卿并不知道她生产时的情形, 只能确定孩子的确平安降生,是个男孩。 而这一辈子, 张太后腹中怀的是未来天子,自然得到了最多的关照。按照稳婆的说法, 她的身体调养得好,孩子的胎位也正, 算是再顺利不过的顺产, 但是即使如此, 也生了整整两个时辰。 这两个时辰里, 贺卿一直陪在她身边, 让她握着自己的手, 也没有任何人说这不合规矩。 直到孩子顺利生下来,稳婆一声“是个龙子”安了心, 已经力竭的张太后昏睡了过去,贺卿才终于将自己已经被抓得痛到麻木的手抽了回来。 手腕上一圈十分明显的痕迹, 甚至还有指甲掐出来的小伤口, 泛着星星点点血迹,看起来触目惊心。 贺卿用袖子遮了不叫人看见, 又在原地坐了一会儿, 才站起身。 孩子已经清洗干净包裹好, 按理说,这时候稳婆们应该抱着他出门讨赏了,但这会儿,两人将孩子捧在手里,却都有些无措。 这孩子既然已经出生,就注定要登上那九五之尊之位,哪怕他还是个襁褓中人事不知的婴孩。这尊贵的身份令人趋之若鹜,却也令人心生畏惧。 “给我吧。”贺卿见状,走过去道。 稳婆忙不迭地把孩子交给了她。 这是贺卿第一次抱孩子,好在已经襁褓很厚,就像揽着一个直筒,倒也没多少为难。她调整好姿势,抱着孩子出了门。 外面已经跪了一地。 “是个龙子,母子均安。”贺卿抱着孩子走到太皇太后身边,把人交给了她。 太皇太后的姿势就比贺卿娴熟多了,她抱着这个孩子,转身看向同样等在这里的朝臣,高声道,“大楚国祚绵延,万世不绝!” “国祚绵延,万世不绝!”这美好的祝福透过每个人的嘴发出来,汇聚成一股响亮的声音,传到了极远之处。坤华宫距离前朝不远,今日当值的官员听到这声音,便也都跟着跪下祝唱。 大概是因为这个孩子来得太不容易,所以也颇有点天选之子的意思。这个时候,自然不会有人提什么主少国疑,反倒空前地团结起来,对楚朝能够继续延续下去这一点信心十足。 从上到下提了大半年的心都落了下来,焉能不大肆庆贺? 第二日开始,群臣便不断上表,不是各种溢美之词,好像已经能够透过襁褓中的婴儿看到他将来的成就,就是提议朝廷推行各种政策,以庆贺天子诞生。 大赦天下,降低乃至免除赋税这种就不必提了,每一次大庆都必有的,其他各种建议五花八门,就连贺卿这“见过世面”的,也听得目瞪口呆。 好在太皇太后还有理智,知道如今最要紧的是趁着地位稳固,将权力抓在自己手里,其他的都是末节,所以只采纳了其中一部分,又借此机会封赏了一批官员,而后便下诏,命不得再进行类似提议。 但下面的人想要奉承,总能够找到机会。正好临近年关,又逢这样的盛事,各地得到了消息,便都往京中送起了祥瑞,几乎能将整个咨平殿堆满。一时间,仿佛大楚仍是海晏河清,承平盛世。 贺卿也借着这个机会,献上了自己这段时间写出来的一本书。 说是一本书,不如说是各种预测和推论,全部都围绕种种自然现象提出来的。这是贺卿将那份记忆翻来覆去看了很多遍之后提炼出来的内容,并不全面,也没有体系,却已经是她能够做到的极致了。 剩下的,就是论证乃至修正这些内容了。 之所以要在这个时候献上这本书,贺卿也有自己的考虑。她蛰伏了几个月,现在借着张太后生产之事,又走到了所有人的视线里,却是不打算再退回去了。 但她也不愿意像之前那样插手朝政,更不愿意被太皇太后猜忌。 这时候,给自己找一件事做,显然是个不错的办法。而且还得是不那么紧要,不会有太大影响的事。而这件事,又能够对这个时代,这个社会产生一点影响,也算她贺卿没有白重生一回,没有辜负这样的机遇。 至于这件事是不是符合所谓道家思想,她一个出家的女冠去研究是否合适,想来并没有人会在意。 果然这本书献上之后,太皇太后对她的态度立刻就缓和了许多,虽然没有从前那般亲热,却也不似之前戒备了。这本书里的种种奇思妙想,在当下的人们来开,着实是不务正业。贺卿能把精神放到这里,太皇太后自然乐见其成。 但也仅此而已,她并没有要将这种“闲书”刊印出来,颁行天下的意思。 好在贺卿的目标本来也不是她,这样一本书,本来就是写给对这些内容感兴趣的人看的,比如翰林院那位掌院学士顾大人。 而顾铮也果然没有让贺卿失望,很快就申请将这本书放入了翰林院里。 作为一个有才有貌,宇内盛名的人物,顾铮在朝堂内外的崇拜者不计其数。他既然读过这书,且觉得好,旁人自然也不会错过。于是这本书先是被翰林院里的官员们传抄,后来传到了国子监和太学,旋即便风靡整个京城,而且风潮还在朝着整个大楚扩散。 对世界的好奇,是许多人都会有的。遑论是这一批整个大楚最出色的人物? 这本书里提出来的各种命题,很快就成了京城里最时髦的话题。就是什么都不懂的百姓,也知道有这么一本书,里头写了些什么。而那些内容,许多都是他们日常生活之中随处可见的。 在这样的氛围之中,自然更容易碰撞出火花。 一些比较浅显的问题很快就有了结论,甚至有一些年轻士子已经开始设计实验了。 因为书是自己写的,所以贺卿大大方方地搜集着这些后续反馈,颇有些老怀大慰之感。虽然目前只是一种风潮,还不知什么时候会过去,但她相信,大浪淘沙之后,一定能够留下一部分潜心钻研此道之人。 借着这个机会,贺卿也禀明太皇太后,为自己置办了不少用来做研究的工具,正大光明地开始搞研究。同时,她还上书太皇太后,申请开办一份报纸,专门刊登相关内容。 她这份计划一步接着一步,眼看着是离朝堂越来越远了,太皇太后自然没有不允的。 还专门给她划拨了一份资金,同时允许她在整个内宫挑选帮手,将报纸的框架给搭起来。 于是,在过年之前,贺卿时隔几个月,再次见到了顾铮。 这一次,她是得了太皇太后的允许,正大光明召见顾铮的,理由是想借他的名声,对外征集一些可以刊登在报纸上的文章。这样既可以提起所有人研究的兴趣,又能够为他们的研究指引一下方向。否则她自己一个人唱独角戏,也就失去了办报纸的意义。 顾铮在宫中有自己的人脉,消息灵通,早已听说过贺卿的打算。此刻听她将这计划和盘托出,便含笑道,“真师如此瞧得起下官,下官焉能不允?这报纸若是办起来,倒也可为喜爱钻研此道者张目,强如各自为政。” “便是如此。”贺卿道,“其实论起身份,倒是顾大人更适合做此事。以你的名声,必定一呼百应。只是顾大人身居要职,日理万机,恐怕顾不上这些。倒是我闲人一个,便斗胆操持这些琐事。真要将报纸办起来,还需顾大人鼎力支持。” “真师客气了。”顾铮笑了一声,“下官倒是觉得,这些事情由真师来办,再合适不过。” 贺卿总觉得他这话意有所指,正准备询问,顾铮已经转开了话题,“不知真师这报纸具体如何操持,又预备叫什么?知晓了名字,我出去也好对人言。” “这个正要跟顾大人商量。”贺卿道,“我正犹豫,不知该叫《自然》好,还是叫《科学》好。” “科学?”自然的意思一目了然,倒是后面这两个字,让顾铮琢磨了一下,而后笑道,“是金科玉律之科?自然之道,暗藏规律,万物皆遵循之,好一个‘科学’!” 他后面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竟定名为‘学’,可见贺卿认为这自然之道,乃是可以与诸家学说并驾齐驱的存在。这种开一派先河之气概,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有的。 “那顾大人是觉得《科学》好了?”贺卿问。 顾铮却摇头道,“臣以为,不如两份都办的好。从来一家之论容易偏颇,倒不如办两份,内容相同又各有侧重,反倒可以兼容并包。” “有道理!”贺卿拍手道,“不如这样,一份《科学》,注重理论,一份《自然》,注重各种现象及技术,如此方才算是完备。” 物理学本来就是从理论走向技术,或是从技术走向理论的学科。这样从一开始就将之区分开来,对后来者也有好处。 顾铮自然没有异议。 于是贺卿便又忙碌了起来。第一份报纸她预备定在明年二月推出,在那之前,要做的事情太多了。 经由顾铮之口将报纸的消息宣传出去,效果也同样立竿见影。贺卿在宫外设置了一处投稿点,每天都能收到至少两三份投稿,其踊跃远超预料。毕竟这个时代的文人,对自己十分自信,还是很愿意发声的。 这件事在贺卿看来十分重要,但是放在整个朝廷、整个大楚来看,便算不得什么了。 一来马上就要过年,朝堂上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祭祀。二来新君已经出生了,那么登基大典也就应该尽快操办起来,将名分早早定下。然而朝廷这边还未商议停当,各地藩王请求回京参加登基大典的奏疏倒是先一步送到了朝中,不免又掀起一场波澜。 29.第29章 伸出援手 贺卿一个人在黑暗中走了很久。 据说人的一生记忆越多, 黄泉路就越长。可是她那可怜的、贫瘠的、乏善可陈的一生,怎么能支撑这样漫长的一段路途? 灵魂并不能够感觉到痛苦和疲惫, 所以贺卿还在走。这条路仿佛没有尽头, 而在这样机械的行走之中, 过往的事一帧一帧从眼前闪过, 又渐渐模糊淡去。 她本该是金枝玉叶、天之骄女。 然而生不逢时。生母是低位嫔妃, 生她时难产而亡,降生后不久父皇惠帝又一病不起,第二年便驾鹤西去。政权更迭,宫中朝中一片哀声,一位未长成的公主, 自是顺理成章被人遗忘。 皇兄继位后骄奢淫逸,昏庸无道,只知取乐而不知治国,荒废朝政,以致前朝后宫皆为阉竖奸宦把持, 贺卿空有长公主的身份,却根本没有与身份相匹配的地位,被身边嬷嬷们拿捏着, 毫无主见。 到了十六岁上,兄长灵帝驾崩。十四岁的侄儿御极登基,只在御座上坐了短短两年, 便从马背上摔落, 猝然驾崩, 是为献帝。献帝无子,前朝后宫为继立新帝吵得不可开交。其后新帝即位,大肆清洗后宫朝堂。贺卿这个历经四朝的大长公主,孝期一满便被随意嫁了出去。 在当时贺卿以为这是迎来了新生,却不料是踏入地狱的第一步。 皇帝不在意她,宫中那些内侍宫娥自然也是敷衍的多。负责为她挑选驸马的大太监何不平收了银子,竟是里应外合欺上瞒下,将她配给了一个将死的痨病鬼。 用帝王家金枝玉叶来冲喜,只怕古往今来,再不会有比这更荒唐的笑话了。 而骗婚都敢骗到皇室来的,果然也不是普通人家,胆子大到常人不敢想象——洞房夜新郎呕血而亡,她的公公婆婆和几个小叔子合起伙儿来,就在新房之中将她勒死了,给那个短命鬼陪葬。 可怜、可笑、可叹。 贺卿觉得,自己可能是有史以来最倒霉的公主,简直丢了所有同仁的脸。生而默默无闻,死得屈辱万分。 这一段段记忆在脑海中飞快掠过,又很快模糊远去,贺卿在黑暗之中长途跋涉,渐渐滋生出了几分不知从何而来的执念,在脑海中沉浮起落,汇聚成一个个单薄的念头。 恨吗?恨的。 怨吗?当然。 想……活着吗? 我想活着! 虽然这一生可悲可笑,但贺卿发现,自己还是贪恋那一口自由呼吸的空气,贪恋这红尘人世。 这个念头一出现在脑海之中,原本漆黑没有尽头的道路上,倏然亮起了一点星光。初始时只是微弱的一点,旋即越来越亮、越来越大,最终将所有黑暗消弭于无形,光辉普照。 贺卿沐浴在这光辉之中,情不自禁的被拉扯着,投入了那片光的源头。 仿佛窒息一般的疼痛席卷全身,身体沉重得做不出任何行动,贺卿奋力挣扎着,不知多久才终于睁开了眼睛。 那一瞬间,新鲜的空气钻入口鼻,微风里还带着晚香玉淡淡的香气,沁人心脾。那种“我活过来了”的欣悦充斥在四肢百骸,令她生出满心的激动。 但旋即,贺卿意识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她的身体……好像仍旧不由自己掌控。她就像是一个藏在身体里的另一个灵魂,明明能够感觉到身体的存在,却并不能够掌控它。 但就在这种情况下,她的身体却自行动了起来,不但左右转头查看,甚至还坐起了身。 到底是死过一次的人,贺卿在微微的愣怔之后,便明白过来,她的身体里似乎还有另一个“人”,而对方可以操纵这具身体。 也许是天生的胆小,也许是出于谨慎,贺妤把自己藏在了这个角落里,没有行动,预备先看看这是个什么人。果然对方四顾之后,茫然了片刻,便自言自语起来。 “这是什么鬼地方,我穿越了?”那个“人”检查着自己的手脚和身体,又摸摸脸,摸摸头发,用不可思议又带着几分莫名兴奋的声音道,“看起来这具身体的条件不错。” 贺卿虽然不得宠,但毕竟贵为公主,物质上没有得到过偏爱,但也没受过苛待,毕竟涉及到皇室威严,公主该有的份例她都有。因此这屋子雕梁画栋,绫罗环绕,金玉装饰,看起来就十分不俗。 那人满意的下了床,转了一圈之后,然后忍不住小声嘀咕起来,“这屋里怎么没有镜子?” 镜子自然是有的,就在梳妆匣里。这梳妆匣是用名贵香木制成,周身剔红,刻绘着木槿花,只在正面贴金缀玉,攒出了一幅祥云八宝图。盒子侧面有个精巧的小机关,打开之后盒盖内侧就是镜子,盒子则分成四格,旁边还带着三层小抽屉,用来存放胭脂水粉和各色首饰。平日里不用时会收起来,自然找不见。 此人虽然不知是何处来的孤魂野鬼,但却没什么见识。 不知为何,这个认知让贺卿心下微微一松。此人占了她的身体,贺卿若想活下去,是一定要抢回来的。若是对方太厉害,她无法应对,或许就会退缩。但现在,她从行止间看出对方的粗鲁无礼,反倒没那么怕了。 我要夺回我的身体,她想。 贺卿并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拼命想着“离开我的身体”几个字,然后用笨办法,集中精力试图调动自己的手指,从这种细微处开始进攻。 而这样的方法竟真的有效,慢慢的,贺卿感觉到自己进入了一种十分玄妙的境界,控制着手指轻轻动了动。 成功的喜悦让她忍不住松懈了一瞬,又沉入了那种无能为力的境遇之中。 但这一次,贺卿不再气馁,而是从头开始尝试。 手指,手掌,胳膊……然而这个时候,对方也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意识到身体不由她控制,开始抢夺掌控权。贺卿便只觉得好像有重重无形的压力冲过来,将她给镇压住,让她动弹不得。 这样的强势没有吓住她,反倒是激起了贺卿无边的愤怒。 “滚出我的身体!”她含着这样的愤怒,拼命的集中精神抢夺身体掌控权,跟对方僵持起来。 这是一场攸关生死的战斗,两个人没有交流过,却有种无形的默契,默默的积攒着所有属于自己的力量,投入到这场战争之中。 而后在某个瞬间,这种争斗达到了一种微妙的平衡,原本站在地上的身体骤然失控,砰的一下倒在了地上。但争分夺秒的两个人都没有注意到,她们胶着着,进入了相持阶段。谁能支持到最后,谁就能够胜出。 在这种相持之中,两人的灵魂——姑且这么认为——开始相互融合,相互吞噬,成为了一时难以分割开的共同体。 无数记忆呼啸而来,将贺卿拉入了另一重天地。 一个跟她生活了十八年的楚朝截然不同的世界。在那里,帝王集权的封建社会已经彻底土崩瓦解,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的风潮刮遍世界,工业革命科技革命相继发生,整个世界天翻地覆,是贺卿从未想过的辉煌壮观。 原来历史的长河一路向前,将来会变成这般模样。 仿佛偷窥到了世界的本质,神明的领域,一种慷慨的、澎湃的情绪鼓动在贺卿的灵魂之中,让她为之战栗。 目眩神迷间,险些忘了今夕何夕,此身何人。 但波澜壮阔的世界不是重点,身在此世间一个平凡普通的女孩才是主角。贺卿很快意识到,这或许就是自己体内那个孤魂的记忆。如此一来,对方岂不是也能够看到她的记忆? 跟对方比起来,自己的一生可谓乏善可陈,唯有结局奇峰凸显,却是贺卿绝不愿意为人所知的屈辱。 这一点羞耻心将她的神魂迅速拉回,并且生出了几分羞恼,这强烈的情绪推动着贺妤,让她陡然有了一点一往无回的势头。 借着这一点孤勇,贺妤声势一振,陡然突破了某种无形的桎梏。 看不见听不见感觉不到,但冥冥中她却生出了一点认知:我赢了,拿回了属于自己的身体。 精神一松,便陷入了无尽昏沉。 不知过了多久,精神重新养足了,贺卿的意识开始恢复,整个人也渐渐清醒过来。她轻轻一动,便发现自己的身体无处不酸痛,像是经过了无尽的劳累,又像是刚刚大病一场。 贺卿睁开眼睛,惊讶的发现自己竟躺在地上。 后脑勺传来一阵疼痛,估计摔下来的时候磕到了。她慢慢舒缓着身体,坐了起来。看着这熟悉的房间,熟悉的布置,熟悉的一切,忽然间泪如雨下。 她回来了。 她还活着。 跟对方比起来,自己的一生可谓乏善可陈,唯有结局奇峰凸显,却是贺卿绝不愿意为人所知的屈辱。 这一点羞耻心将她的神魂迅速拉回,并且生出了几分羞恼,这强烈的情绪推动着贺妤,让她陡然有了一点一往无回的势头。 借着这一点孤勇,贺妤声势一振,陡然突破了某种无形的桎梏。 看不见听不见感觉不到,但冥冥中她却生出了一点认知:我赢了,拿回了属于自己的身体。 精神一松,便陷入了无尽昏沉。 不知过了多久,精神重新养足了,贺卿的意识开始恢复,整个人也渐渐清醒过来。她轻轻一动,便发现自己的身体无处不酸痛,像是经过了无尽的劳累,又像是刚刚大病一场。 贺卿睁开眼睛,惊讶的发现自己竟躺在地上。 后脑勺传来一阵疼痛,估计摔下来的时候磕到了。她慢慢舒缓着身体,坐了起来。看着这熟悉的房间,熟悉的布置,熟悉的一切,忽然间泪如雨下。 她回来了。 她还活着。 30.第30章 大胆念头 一年到头就这么几天清闲的日子, 顾铮放着好好的假不休, 特意跑到报社里来帮忙,固然是因为对这件事抱着很大的兴趣,更大的原因,却还在主持这件事的人。 一开始贺卿问他那个重物落地的问题时,顾铮并没有太过在意, 只以为是她闲着无事胡思乱想。 但越是深究这个问题, 就越是觉得其中暗藏天地至理,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说得出来的。 后来他对贺卿提起自己思索验证之后所得的答案时, 虽说的内容已经超越这个时代许多人的想象了, 即便是读书人也未见得全然能够接受, 可贺卿面上却没有多少惊讶之色,好像那些结论都是理所当然。 顾铮一向敏锐,那时就已经对贺卿起了疑心。 不过说到底不是多大的事, 也没有深入追究的必要, 所以他就暂且将此事放下了。只是贺卿又是写书,又是要办报纸, 哪一件行事都不像普通后宫女子, 由不得顾铮不在意。 当时贺卿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提出了“科学”这个词, 就像是这一门学科早已存在于她的脑海之中。 顾铮对这位全然不像个皇室公主的无上真师, 以及她脑海中的那些新鲜东西十分感兴趣,这才能够拨冗前来, 在贺卿身边仔细观察她。 也不能说贺卿不谨慎, 但她经历的事情实在太少了, 至少在顾铮这种狡猾的狐狸面前,几乎无法掩饰自己的异常。所以这么一段时间接触下来,顾铮已经可以确定自己的猜测。 说不出来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但顾铮心中,过了最初的震惊之后,剩下的就只有欢欣鼓舞了。 对顾铮来说,这个时代能够说话的人太少,能够跟得上自己思想的人更少。 虽然他享受这种独自探索前路、深究天人之理的过程,但偶尔也会想要找个人说说话,交流自身所得。 但谈诗论文还好,一旦说到那些可以称得上离经叛道的,大多数人不会赞同的想法,便总免不了引来一发规劝,叫他不要为这种歪门邪道的事移了性情。 年纪越长,越是将本真的自己深埋起来,变成那个世俗眼光之中最完美的顾铮,他以为自己已经将那些念头都放下了。 如今发现这世间真有这么一个人,能够懂得自己的所思所想,甚至知道得比自己还多,他心里却像是忽然打开了一扇门。原本以为走到尽头的路,又有了新的征程。 令人振奋。 所以对贺卿要做的这件事,其实顾铮并不十分看好,但他却愿意尽一份力,让她把事情办得更漂亮些。 而且细细思量,对顾铮而言比较艰难的事,从贺卿的角度却未必如此。读书求学,归根结底不过是那句话: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所以一切能够帮助自己做官的学问,才能称之为显学。 顾铮固然可以依靠自己权臣的身份,让天下士子对这门新学科趋之若鹜,兴盛一时。但其实细究起来,贺卿身为公主的身份,比他更适合做这些事。 即便是不得宠的公主,她也代表了皇室。 而古往今来,世间之事总脱不出那八个字: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顾铮的脚步忽然一顿,停了下来。 附近正好有一座石桥,上面雕刻了数量不少的石狮子,这会儿正有人用缎带彩绸妆点这些石狮子,引得不少人聚过来看热闹。人群吵嚷喧闹的声音远远传过来,顾铮转头四顾,见四处都是安居乐业的模样,不由轻轻摇了摇头,暗道莫不是疯了。 在刚刚那一瞬间,他脑子里甚至冒出过一个非常大胆的念头:若是贺卿能够左右乃至执掌朝政,只怕天下人都要学这“科学”。 他又不免想到之前贺卿做过的那些事,说起来,她跟其他争权夺势的人多少有点不同,看重的好像并非权势,而是通过权势能够做到的事。这一点尤为难得,因为即便是许多朝中重臣,也未见得能看清楚。 但是在清醒过来的瞬间,这个念头便立刻被顾铮自己剔除了。 这种想法太危险了,与他一贯的政治主张完全相悖,根本不能多想。 再怎么可惜,也不能因为她而影响自己的大计。顾铮摒除杂念,重新坚定了自己的信念之后,才重重地出了一口气,重新迈开步子往前走。 …… 天顺四年正月十六日,灯节尚未结束,整个京城从上到下都还沉浸在过年的余味之中时,一份名叫《自然》的小报,开始以一种并不张扬却十分迅速的态势,传遍了整个京城。就连不读书识字的百姓,也知道有这么个东西,引得读书人们个个都在议论。 为了达到这种效果,贺卿可是费了不少功夫。 事先的各种准备自不必提,报纸印出来,正月十五这日便借着节礼的由头送到了重臣高官,文人雅士的府上,制造出了不小声势,再加上顾铮的噱头,这才能够让京城的学子们踊跃掏钱购买。 顾衡并没有突兀地去讲那些别人不懂也不在意的东西,而是巧妙地从各家学说中生发开去,最终引出这一门新的学科,让它看起来像是与读书人上千年来所学的东西一脉相承。如此,接受起来自然也就容易多了。 然而《自然》的势头还没有降下去,正月二十日,又一份叫做《科学》的报纸问世,而且头版头条驳斥的就是顾铮发表在《自然》上的那篇文章,立场鲜明地将科学从各家学科之中独立出来。 这两篇文章一篇老成持重,有理有据,一篇却言辞锋利,咄咄逼人,风格与用语习惯截然不同。要不是顾铮亲口承认,贺卿都不敢相信这位大人能把自己精分成这样。 《科学》报上,顾铮用了“他山之石”这个笔名,果然没有任何人看出来这两篇文章出自同一人的手笔,而是顺势分成两派,掐了起来。 掐架这种事,总是需要论据支撑的。尤其是读书人,必定要引经据典,连篇累牍,才能把自己的立场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如此一来,他们就不得不化被动为主动,去平日里不屑一顾的故纸堆中翻找可以利用的内容。 平日里他们写文章争执,还需要各自去找合适的场所为自己宣扬,如今有了现成的战场,于是两间报社的投稿箱几乎被挤爆。 贺卿并没有放过这个机会,以如今的技术实在很难办日报,但她最终还是定下了五日一刊,就是为了紧追热点,引领潮流,成为京城文人士子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然后再由上而下地影响整个大楚。 在这个慢节奏的时代,这场由贺卿和顾铮刻意引导,京城士子们广泛参与的论战,可谓是吸足了眼球。 京城百姓们喜爱追逐潮流,报纸的销量也一再刷新。这份花销对于平民之家并不容易承担,但他们总有自己的办法:或是一条街巷凑钱买一份,或是去订购了报纸的茶楼酒肆蹭听说书先生讲解。 这种热度,一直持续到藩王陆续入京。 登基大典的日子,也快到了。 报纸上的论战虽然并没有被放下,但毕竟没那么新鲜了。而登基大典,却是很多人从未见过的,自然值得一论。 不过,在本朝,这也算不得太稀奇。只要年纪超过二十,都经历过了两次登基大典,因此面对这第三次,自然也显得十分从容,配合着官府的要求,将各项事宜一一准备妥当。 贺卿早就知道藩王要入京朝贺,但是一直忙着报纸的事,也腾不出精神来关注。要不是如今报社那边已经走上正轨,几个月间也从热心此项事业的年轻学子之中招收了一批人才进来,她连登基大典都快顾不上了。 累自然是累的,但是就连多日不见的张太后,见了她的第一句话也是,“真师瞧着精神了许多。” 何止是精神,简直像是意气风发。 跟在宫中束手束脚不同,报社里的事情,全都是贺卿自己一言可决之。虽然她并不怎么喜欢搞一言堂,但毕竟是主事者,心态和在宫中时不可同日而语,自然也体现在了外部精神面貌上。 听到张太后这么说,贺卿才意识到自己或许过于张扬了,她连忙掩饰了一下,笑道,“我一介闲人,又不必为什么大事发愁,精神一向不差。” 寒暄了一会儿,张太后才终于切入了正题,“有一件事,我存在心里不知能与谁说。思来想去,也只有来问真师讨个主意了。你一向待我们母子亲厚,切莫推辞,将来陛下长大了 ,也必然记得真师的恩情。” 这话就说得重了,贺卿虽然知道不会是什么简单的事,但话说到这里也无法推辞,只能硬着头皮道,“我能力有限,却也愿意尽心竭力,太后娘娘但说无妨。” 生产之后,邱姑姑就回到了太皇太后那边,张太后本人有了底气,坤华宫里用着的便都是自己提拔上来的。即便如此,她也屏退了众人,这才压低声音问,“听闻正是真师向太皇太后提议,为吾等查验孕事,可有此事?” “是。不过也是太皇太后明察秋毫,太后娘娘福泽深厚的缘故。我不过白说一句话罢了。”贺卿道。 张太后却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缠,抬起头来逼视着贺卿,“哀家还听说,在那之前,朝中已经推举出了数位可以承继大统的藩王,想来也不会有假?” 贺卿眼皮一跳,终于知道张太后如此大费周章,是为什么了。 藩王入京,自然也包括了那几位被推举过的。 他们自己是否知情?他们身后是否还有推手?如今新皇已经诞生,登基大典在即,这些人可曾死心?藩王入京朝贺,是否存了别的心思? 这些问题,别人可以不想,张太后却不能不想。 31.第31章 政治斗争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 保护原创,支持正版,从我做起。 他年他若是能成为宰执,主持政事堂事务,说不得这本来不登大雅之堂的小爱好, 还会成为显学。 但顾铮虽然在贺卿面前表现得好似很迂腐,却从不是不知变通的老古板。恰恰相反,他最擅长的就是借势而起。 所以当初薛知道想推他上位, 他欣然接受。后来看出贺卿和张太后要借用地震的事做筏子,他也同样用心准备, 借机让所有人都看到并认可了他的才华。如今,他也很想知道,这些新东西能够给朝堂、给大楚,乃至给这个世界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历史本来就不是一成不变,而是一直在加入新的东西。 隋唐以前, 世间连科举制度都没有,门阀以九品中正制掌控晋升通道, 想要获得向上的资格, 更多的是要求自身素质:美姿容、好风仪排在第一位, 而后才是清谈玄理、赋诗作文。 唐时科举推崇诗赋,若是贴经一科考得不好,还可以当场作诗赋代替, 只要能得到主考官的认同即可。因此举子总要在开考之前以诗赋扬名, 名望越高, 则名次越高,也更容易取中。 到了宋时,王安石将新学带入朝中,罢诗赋不考,只推崇经义,又是一变。 所以,他顾铮为朝堂带来新的变化,又有何不可? 念头一转,见贺卿正看着自己,顾铮便颔首道,“这是自然。臣以为,此乃一门与此前各种学说截然不同的新学,其中有大道万千,钻研透彻,便可通晓至理,必然能使无数学者趋之若鹜。” 人生在世,不过“功名利禄”四字而已,顾铮也不例外。开一派新学,是何等紧要的大事? 贺卿点头赞同,“的确如此。” 将科学当成终身信仰,为科学事业奉献终身的人不计其数,甚至还有很多,在开拓科学的道路上,用自己的生命与鲜血作为献祭,才趟出了一条鲜血淋漓的科学之路。 不过,在中国,这条路应该会更好走一些。因为相较于神学,皇权变通的可能性更大。只要能够成为统治天下的工具,便会被欣然接纳,纳入现有的体系之中。 若顾铮能够由上而下地推行这种变革,阻力也会相对变得更小。 顾铮见她一脸理所当然,好似并不因此而惊讶,心下不免生出一点怪异的情绪。正要出言试探,便听得身后一阵吵嚷。 两人转回头去,便见两个内侍在前,两个侍卫在后,扶着一个驿卒装扮之人,匆匆朝这里赶来。他们显然非常着急,但宫中不许奔跑,只能加快脚步,被扶在中间的驿卒形容狼狈憔悴、根本无力跟上另外两人的脚步,几乎是拖着走的。 贺卿心头一跳,立刻迎了上去,“怎么回事?” “瑞州民变!”那驿卒仿佛惊醒一般,立刻扬声喊道。 贺卿和顾铮同时面色巨变,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都有种山雨欲来之感。地动之后的这段时日一直很太平,但整个楚朝疆域如此之大,总免不了生出一些事端。 但像民变这样的事,实在是少数中的少数,必定会令天下震动的。 贺卿略好些,因为这样的大事,小说里是不会错过的,只是具体的日子贺卿记不得了。上回地震的时间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那一句就是那篇小说的开端,而且穿越女才看了没多久。 但毕竟心有准备,所以在最初的焦灼之后,她很快就平静下来,看着驿卒奄奄一息的模样道,“他这个样子,难免在娘娘面前失仪。何况娘娘心急,必然要详细询问瑞州的情形,他也没精神对答。你们先带他下去整理一番,休憩片刻,吃点东西再来。” 安排完之后,又转向顾铮,“就请顾大人与我一同入内,禀奏此事吧。” 顾铮没有反对。这么大的事,太皇太后肯定会召集重臣议事,其中也肯定会有他,提前一步倒也没什么大碍。 但……他又转头看了贺卿一眼,见她安排得有条不紊,半点没有避嫌的意思,心下自然也有一番思量。 上一回地震的事,姑且算是他误解了贺卿,但贺卿对朝堂诸事有野心,想插手,却也是不争的事实。而且从这两次的事情上看,她也的确具备这样的能力。 所以这一次,顾铮没有贸然开口试探,而是打算静观其变。 内侍和侍卫们带着驿卒转去了旁边的偏殿。因为皇帝召见朝臣议事的时间难以确定,有时大臣们会在这里用饭小憩,所以这偏殿里的东西十分齐全,他可以在这里略作休整。 而贺卿和顾铮则是主动走到咨平殿前,让守在门外的内侍入内通传。 殿里已经有人在了,是同平章事刘牧川。不过内侍说有十万火急的事,太皇太后便立刻将二人召了进来。两人进门时,顾铮主动后退了一步,让贺卿走在前面。他本来就比贺卿高半个头,这样跟在贺卿身后,反而显得十分和谐,真如一双璧人。 太皇太后早忘记自己曾经有过将贺卿许给顾铮的打算,此刻见两人走得近了,反而不由皱眉,问道,“怎么你们走到一起去了,又有什么事要奏?” 贺卿忽略了第一个问题,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启禀娘娘,瑞州民变。来报信的驿卒就在偏殿里,只是仪容不整,兼且赶路耗尽心力,因此我让人送他去偏殿暂歇,喝口水用点东西,恢复了力气,才好详细询问瑞州的情形究竟如何。” 太皇太后微微颔首,认可了这项安排,转头吩咐侍立在一侧的黄修,“去请政事堂的相公们和兵部尚书过来。” 刘牧川皱着眉,捻着胡须道,“瑞州一带,年年天灾不断,从来都是靠朝廷赈济才能把日子过下去。只是那里与白人交界,两族杂居,地理位置十分紧要,朝廷也不得不如此。因民生艰苦,便多生刁民,素来桀骜不驯,但毕竟是安化之民,数十年安然无恙,怎么忽然就闹出民变了?” “只怕源头就在这两族杂居。”顾铮在一旁道。 刘牧川转头看向他,眉头皱得更紧,“这又是怎么说的?” 顾铮却不是向他,而是向太皇太后道,“臣记得,如今的权知瑞州府的,是唐礼臣。” 刘牧川面色不由微变。 唐礼臣这个名字,听起来好像是个端庄儒生,但实际上他却是个推崇法家的酷吏,治理地方的确有一手,尤其是在刑狱诉讼、追捕盗寇这方面,简直可以说是成绩斐然。 他任知县时,三年时间,就将本县积压的陈年积案全部都审理完毕,逃逸在外的凶犯也抓了不少归案。甚至还联合上官办了几起跨州县的大案。 正因为有这样的履历,所以献帝在位时,由刘牧川举荐,将他派去了民风彪悍的瑞州,就是为了杀一杀这股风气。 只是瑞州本来就是中原汉族与白族杂居之地,风俗不同,自然免不了生出许多波折碰撞,朝廷也一向都是以优抚为主。骤然碰上唐礼臣这样的官员,压得越狠,也就越是容易□□。 当然,也不可破坏了自己“出世之人”的设定,所以她从来只与太皇太后谈玄论道,不是对方问起,绝不涉及朝政,即便提到了,也是点到即止。 太皇太后显然对她的印象很好,也越发信赖倚重,如今几乎每日都要跟贺卿说说话,有点类似她记忆中西方宗教的“告解”,或是童话故事里的“树洞”,将种种烦闷之事都对她倾诉出来,心里便会松快许多。 一旦找到跟对方相处的定位,贺卿便很快适应了这个身份。她本来就不是多言之人,作为倾听者再合适不过。随着太皇太后对朝堂的掌控逐渐深入,两人的相处也越发融洽。 但这一日午后,贺卿照例到养寿宫拜见时,太皇太后却是满脸忧色。 “娘娘这是怎么了?”贺卿见了礼,在太皇太后对面坐下,便开口询问。 太皇太后轻轻叹了一口气,邱姑姑便在一旁道,“还不是为了太后娘娘和她肚子里的龙子?真师有所不知,太后娘娘的身子本就柔弱,有孕之后就更是艰难了。太皇太后因此特允她在坤华宫中静养,不叫人去烦扰,却也不见什么起色。” “今儿一早那边就来报,说是病倒了,太皇太后已经去看过了,太医说是饮食难进、夜不安寝所致。说起来是孕期该有的征兆,只是长此以往,身体哪里受得住?又如何不叫人担忧?”大抵因为贺卿是信得过的人,所以邱姑姑说得虽然委婉,却也将真正的原因点了出来:是张太后忧思太过。 这也不难理解。 张太后本来只是个宫女,出身卑微,有幸被选中教导先帝人事。这样的身份,即便生育皇嗣,也很难真正改变什么。骤然成了太后,全天下都盯着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张太后只怕还没来得及享受尊崇荣耀,先被巨大的压力给吓住了。 万一没照料好这个孩子怎么办?万一生下来是个龙女怎么办?若是结果不如人所愿,她该如何是好? 这种种问题根本没有答案,十分磨人,也就难怪她饮食难进,夜不安寝了。 32.第32章 奢侈靡费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保护原创, 支持正版, 从我做起。  五月初五端阳节, 整个京城张灯结彩,十分热闹。城中的碧波湖,城外的金水河都举办了龙舟大赛,引得无数百姓前往游赏观看。 第二天一早, 佳节的气氛还未彻底消退, 宫内便传开了消息,言称坤华宫昨夜有紫微星入梦, 引皇太后拜见太-祖。皇太后醒来之后,怀中就抱着一幅□□皇-帝自画像,以及天书一卷。 如今画像被送入天章阁, 而天书则是交由钦天监卜算, 以破解其上的内容。 这个消息在宫中疯传了一个上午, 便飞出禁宫,迅速向整个京城蔓延。各种流言不但说得有鼻子有眼,将皇太后入梦的情形描绘仔细, 还连那幅天书一并传了出去, 引得百姓们议论纷纷。 如今京城的茶楼酒肆之中, 闲着没事的人都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 研究这幅所谓的天书。 皇家的秘闻本来就很有市场, 再加上一幅不知道真假的天书, 这种神秘感自然能够引人探寻。钦天监都还没算出这天书是什么内容, 若是自己能先破解,岂不是天下扬名? 即便没有扬名的野心,听听八卦也是好的。 等消息在民间发酵得差不多了,再由钦天监那边宣布,卜算出的结果,乃是“五月十五,京师地动”。 这个主意是贺卿想的。 根据她从那份记忆之中总结的各种经验来看,利用舆论造势,远比朝廷直接张榜公开此事更有效果。 事实也的确如此,因为之前的铺垫已经足够,所以这个消息的传播速度更快,众人不管信与不信,都要聚在一起议论一番。不过在这个时代,大部分人对这种谶纬之事,总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的。 之后朝廷再对外宣布,将于五月十五日,与城郊举行祭祀,届时文武百官、朝中勋戚及其家人子女,尽数前往。 连朝廷都如此严阵以待,这个消息是真的可能性自然更大。有胆小的百姓,已经开始琢磨可以去哪里避一避这场灾祸了。胆子大些的,也在考虑那一日出城去消磨时间,以免真的碰上地动。 而有了这个预言在,要求京城外各家宫观寺院配合此事,办法会做道场,也就更加名正言顺了。 城内的信徒得了消息,多半都愿意趁此机会到城外去暂避一番。 乱当然也乱了一阵子,连粮价都上涨了一些。朝廷趁此机会下诏安抚,指点百姓们如何收拾随身物品、如何在地震来临时逃生,让百姓们知道这是天子脚下京师之地,不管出了什么事朝廷都会管,也就渐渐将混乱平息下去了。 十几日的功夫,时间其实有些仓促,但是朝廷已经做好了一切能做的准备。 到五月十四日这一天,军队入城戒严,挨家挨户进行动员,有地方去的明日可以离开,没地方去的也最好不要呆在屋子里,又反复讲解逃生要点。 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到了这个时候,贺卿反而开始坐立难安。 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这件事实在是太大了,而她是头一次掺和进这样的大事里,即使自己怀揣着巨大的秘密,也始终没有底气。 最后,贺卿忍不住去找太皇太后请旨,出宫查看外间的准备工作。太皇太后显然也有些忐忑,轻易就准了她所求。 贺卿如今穿的都是道袍,也不怕被认出身份,便直接出了宫。 贺卿上一次出宫,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就是出嫁那一天,花轿从宫中抬到公主府。因为轿子周围有人跟随,沿路也都禁了街,有军队护卫,因此什么都没看到。算起来,这是她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出宫。 而且身边没有跟着人,独自一人在街头行走,能够近距离的接触到之前从未见过的一切。 但贺卿没什么欣赏新鲜风景的兴致。 她不知道京城过去是什么样子,如今看来,却觉得有几分冷清,不像是一国之都的气象。大抵是这段时间往外跑了许多人,所以显得城里空了许多吧?好在有军队在街上巡逻值守,倒也不乱,只是来往的人都低着头,脚步匆忙。 不过贺卿很快就意识到,这是因为这里是城东,达官贵族们聚居的地方,就算平常也不会有多热闹,何况现在很多家眷都被送走了。——从前几日开始,朝廷便陆续安排文武百官皇亲勋戚家中亲眷先一步离开,否则大家都留在最后一天走,恐怕会挤得走不出去。 等她转到城南时,这边的情况就好得多。 这里聚居着的都是普通百姓,他们大部分不够宽裕,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也没什么亲戚在城外,无处可去,便只能继续留在这里,继续自己的日常生活,看起来跟平时没什么不同。 贺卿还在路上听到了一些老人坐在街边讲古,说起自己经历过的地动。小孩子们围拢在周围,听得认真,偶尔发问。 她不由得停下脚步,也跟着听了一段。 让贺卿不知道好气还是好笑的是,大抵是因为不打算走,又不想地震来了损毁东西,这里许多百姓都将家里的物件搬了出来,锅碗瓢盆桌椅板凳,胡乱地晾在街边,有些挡了路,就跟过路的行人争执起来,又是一场热闹。 只有小孩子们还无忧无虑地在各种桌椅摆设之间来回奔跑、彼此追逐打闹,给这似乎荒诞不经的一幕,加上了一点热闹的底色。 平淡的生活里忽然有了滨化,很多人脸上的表情不像是在应对灾难,而是带着一点兴奋与好奇,仿佛在探寻什么有意思的东西。 看着看着,贺卿心里那种无处安放的躁动就渐渐消失了。 这些人也许不懂得科学道理,但他们会从自己的人生之中汲取经验。只有贴近了去看,才会发现,生活中处处都是闪光点。即使是最普通不过的一个人,也在努力的想要过得更好。 然后她意外地在这里遇到了一个熟人。 “真师。”顾铮发现了她,走过来施礼。 贺卿偏了偏身子避让,“出门在外,顾大人还请不必多礼。” 顾铮直起身,看了一眼她身后,才问,“真师怎么走到这里来了?您身边跟着的人呢?” “我自己闲着无事,出来走走,没带人。”贺卿道,“顾大人怎么也在这里?”同样没穿官服,没带跟着的人,独自在这里晃悠。 顾铮道,“臣的家就在这附近。” 贺卿点点头,二人便无话可说了。虽然贺卿对顾铮印象不错,但当了面,却不知道该如何与对方交谈,该说什么。大抵看多了记忆中的那些评价,也在心里将顾铮当成了一个了不得的人物,也就拿捏不好相处之道。 顾铮却主动问道,“真师既然来了,可要到寒舍坐坐,喝杯茶水?” 贺卿本来想拒绝,但又觉得是个难得的能了解顾铮的机会,便迟疑着点了头。两人绕过人群,转进了一条巷子,又走了一会儿,才到顾铮的家所在。 偏僻,幽静,是贺卿对这个院子的第一印象。小小的院子里种了四五棵树,几乎将房屋完全荫蔽,便显出了十分的清幽。仔细看去,才发现种的竟都是果树。 一株桃树,一株李树,一株梨树,都结了累累的青色果子,沉沉坠着,几乎将枝条压弯。 一株石榴还在开花,一株银杏满树翠绿。 桃树下摆了一套石桌石椅,颇有意趣。贺卿一眼看到,便打算走过去,想了想,又问,“不知顾大人家中还有什么人?”如有长辈在,该她进去拜见才是。 “只有两位老仆。”顾铮道。 贺卿便理直气壮地直奔桃树下的石桌石椅而去,刚一坐下,就有一位老妇人端了茶水出来。 顾铮这才在贺卿对面坐下,问道,“真师方才想来也瞧见了,京中大部分百姓,其实都经不起折腾,只是想安稳度日。便是叫他们出城,他们也无处可去,全副家当就在这里,再离不得的。” 贺卿有些诧异的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心下却有些莫名,不知道他怎么说起这个。 顾铮又道,“升斗小民,所求甚少,只看得见眼前的日子。再怎么辛苦,只要有一席之地,不总是折腾,便心满意足。朝堂上的那些事,他们不懂,也不在意。” “顾大人究竟想说什么?”贺卿有些莫名。她从顾铮的语气神态里,总觉得他话里有话,但智慧有限,着实听不明白。 顾铮闻言哽了一下,简直怀疑贺卿是真的没听懂,还是故意这么说来刺自己。 不知情的人见了这阵势,必然以为太皇太后对薛相公十分倚重,君臣之间毫无嫌隙,必然能够联手扶持朝政。然而薛府上,看到顾铮之后,薛知道却是笑叹道,“能见到玉声,老夫这颗心也就能放下了。” 顾铮有些吃惊,“莫非薛相在太皇太后那里提起过我?” “不过是在折子里提了一句。”薛知道捋了捋胡须,“太皇太后的手段与魄力,都远比老夫想的更甚,是我朝之幸。再有玉声从旁辅佐,想来高枕无忧矣!” “学生惶恐,还是要赖前辈们指点。”顾铮低头道。 薛知道笑道,“老了,该给你们这些年轻人让位置了。” “薛相老当益壮,如今提这些还早。”顾铮并不因为对方的抬举就失去理智。 的确,薛相在自己的奏折里提了他,太皇太后派他来送这份圣旨,就是以后会用他的意思,薛知道在朝的时间绝不会太长。但不论如何,总不会是今年,至少要等张太后肚子里那个孩子生下来,才会见分晓。 所以结局究竟如何,现在谁都说不清楚。 两个人实在没什么交情,即使之前薛知道写了信给顾铮,要他在朝堂上替太后说话,颇有举荐他顶替自己位置的意思,顾铮也感念这份恩情,但他也没有忘记,在那之前,正是薛知道一直压着,不叫他出头。 虽然是好意,怕他年轻气盛,若是上升得太快,反而易折,但更多的是因为政见不同。 二人之间各方面差别都很大,也是不争的事实。 所以话说到这里,顾铮便起身告辞了。薛知道送了两步,他再三推辞,转身要走时,才忽然想起一个人来,转身问道,“薛相可知道无上慧如真师?” “这自然知道,安平大长公主的封号还是老夫这里递上去的。这位殿下说起来也是个苦命人,在宫里也仿佛隐形人似的,无事没人能想起来,十分低调,外间也少有传闻。怎么?”薛知道面露疑惑。 顾铮摇头,“今日在宫里见到了,忽然想起。” 其实他自己博闻强识,贺卿作为皇室成员,她的生平他又怎么会不记得? 她是惠帝末年出生,才不到一岁,惠帝驾崩,灵帝继位。这位陛下连江山都不放在眼内,自然也注意不到襁褓之中的妹妹,连封号都没给,就这么不明不白的长大。直到献帝这个侄儿继位,才发现宫中还有一位正当花季的皇姑,这才给了安平大长公主的封号,让她短暂的出现在人前,但很快就又被遗忘了。 33.第33章 互惠互利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 保护原创, 支持正版,从我做起。 跟聪明人说话,总是更省力气。 不过,贺卿可不会主动承认, 落人口实,她含笑道, “这怎么能说是帮我的忙呢?顾大人乃是朝廷肱骨, 救国于危、维护朝廷的脸面与威严, 难道不是分内之事?” 顾铮失笑, “真师这过河拆桥的速度,未免也太快了些。” “顾大人本来就有此意, 倒是我多此一举了。”贺卿神色不变,口中淡淡道。 顾铮自然也不会承认,只一笑,将话题转回了唐礼臣的事情上,“真师可有良策?” “这种事哪有万全之策?”贺卿道, “如今瑞州看似闹得很大, 其实还是在看朝廷的应对。这种事绝不能后退一步,当发兵镇之,难道还要与他们讲道理不成?” 朝廷表现得越强势,乱民才不敢擅动。而后再派人前往接应。唐礼臣又不是棒槌, 只要有机会, 必定能够从府衙之中逃出来。届时少了人质, 要解决乱民就容易了。 顾铮摇头道,“如今朝中局势如此,太皇太后只怕不会应允。” 一旦打起来,必然要牵涉到方方面面,对朝廷而言是个不小的负担。太皇太后如今的态度,必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绝不会主动给自己揽这种麻烦。 花一点小小的代价将瑞州的乱民安抚下去,对她而言更简单。 “这你不必担心,”贺卿深吸一口气,“若是顾大人能说服薛相公,在朝上向太皇太后进言,我就能借机说服她。” 顾铮看了她一眼,低头思量片刻,点头道,“好。” 他没问贺卿是否有把握。这个问题的答案,只要看看贺卿现在紧张的表情,就可猜测一二。但世上的事,有十成把握的毕竟不多,大多数时候,不过是博那一个可能罢了。总不能因为未必成事,就什么都不做吧? 不过,偏偏选了这条路,这位慧如真师的胆子的确不小。不论她的话说得多委婉,实际上还是要朝臣倒逼太皇太后,以势压之。这种做法,稍有不慎,恐怕会将所有人都折在里头。 但风险越大,收益也越大。 既然已经决定要做,顾铮心想,不如就来一把大的。 下午接着议事,贺卿并未继续参与。早上是适逢其会,但她一直留在咨平殿内,毕竟不妥。在这种事情上,没必要惹来别人的疑窦。 她去了一趟坤华宫。 张太后的肚子已经七个月,腹部明显凸起,虽然她自己看上去受到的影响并不大,但整个坤华宫的气氛却紧张了不少。行动间必要有人上前搀扶,以免出现意外。衣食住行,邱姑姑更是亲自盯着,看得很紧。 就连贺卿过来说话,她也一定要跟在旁边,免得贺卿再撺掇着张太后去做什么。 如今张太后肚子里的孩子最要紧,贺卿本来就没打算让她牵扯进来,见她一切都好,便主动起身告辞了。 回转问道宫,她便枯坐房中,不断翻阅记忆,寻找能够劝说太皇太后的各种说法和依据,务求能够打动她,让她改变主意。 这天下午的议事,如贺卿所料,并没有结果。 这也不奇怪,举凡这种牵扯很广的事,少有能够迅速定下来的,朝上总要议上几日。 顾铮的动作够快,第二天早朝时,薛知道便当众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而他的话就像一个引子,立刻有无数官员站出来附和,形成了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就连原本力主安抚的汪同,面对这样的局势,都不免弱了声势。 这完全在控制之外的变化让太皇太后十分不快,早朝并未持续太长时间就散了。 因为太皇太后直接拂袖而去,后续自然就没了安排。重臣们站在大殿里面面相觑片刻,而后由薛知道出面,让值守的内侍通传,请求前往咨平殿奏对。 太皇太后听到内侍转达的话时刚刚更衣完毕,正在喝茶润桑,闻言气得将手中杯子摔了出去,“你去告诉薛知道,哀家今日不见人!” 下面的态度如此整齐划一,其中威逼的意思,太皇太后已经全然接收到了。 来自朝臣的声势,让身居高位的她产生了强烈的危机感。看似是她执掌朝政,但实际上,她却只能倚重朝臣来处理这些事。一旦彼此的想法相悖,朝臣完全有能力逼迫她改变主意。 这是太皇太后第一次体会到这种糟糕的感觉。即使明知道自己并不是真正的至尊,她心中还是惊怒不已。 这种时候,她无法心平气和地接见朝臣,不如不见。 等传话的内侍走了,她才重新坐下来,抬手掐着眉心,感觉十分头痛。 贺卿一直在关注此事,几乎是掐着时间过来求见的。太皇太后想着她在许多事情上都颇有见地,便宣了她来见面。 地上的碎瓷器还没有收拾,也就成了贺卿最好的切入点,“这可是娘娘最爱的一套瓷器,莫不是失手摔了?那就太可惜了。这一套还是惠帝爷在时烧的,后来总烧不出这么好的颜色。” 她说着,蹲下身捡起一块碎瓷片,放在手心里,摇头叹息。 “你不见哀家正生着气?也不来劝,倒是光顾着看瓷器了。”太皇太后嗔怪了一句。但被贺卿一打岔,情绪倒是平复了一些。 贺卿这才笑问,“是谁惹得太皇太后如此生气?实在该罚!” 太皇太后的连沉了下来,“法不责众,他倒是打的好算盘!哀家也不过白气一回,若当真责罚了,只怕这朝堂上就再容不下哀家了!” “这话是怎么说的?”贺卿露出了一点惶恐之色,“娘娘可是为朝上的事烦心?” “就是瑞州的事。”太皇太后道,“一场民变,既然事出有因,那只需解决了也就是,若真打起来可不是劳民伤财?可朝上的大臣们,似乎都认为该打。却也不想想,如今朝中才略安定些,战事一起,只怕又要生出事端。” “原来是为了这事。”贺卿将手里的碎瓷片放下,对太皇太后道,“外头的事我不懂,不过娘娘若是不生气,我倒有一句话要说。” “什么话?” “这一仗,的确该打。” 太皇太后勃然变色,“怎么,连你也要来做说客?” “我一个方外之人,又是女子,谁会请我做说客?娘娘且听我分说,”贺卿不慌不忙道,“外间的事不论,但正因为朝中如今不算稳定,这一仗才必定要打。” “哦?怎么说?”大抵因为贺卿并非利益相关之人,太皇太后便也多了几分耐心。 贺卿道,“春秋时,楚国为五霸之一,国力强盛。然而楚庄王病逝早亡,年仅十岁的楚共王继位,楚国便陷入了危机之中。为了稳定局面,代理朝政的太后与大臣商议,决定联合齐国攻打鲁国。我也曾听闻,草原民族为了缓解内部分裂与争斗之势,往往总要纠集起来,对中原用兵。太皇太后试想,这是为何?” 太皇太后也读了不少史书,自然闻弦歌而知雅意,“外面有了一个共同的敌人,便可以顺利将矛盾转移,反倒有利于内部团结。” “正是如此。”贺卿点头道,“瑞州自然是癣疥之患,但若是能一振朝廷声威,令朝中大臣同心协力,便是兴师动众一些又何妨?——正是要兴师动众,好教所有人都知晓,国朝仍然稳固。” 顾铮领着一群人浩浩荡荡的穿过整个前朝,还不等登上薛相公家的门,太皇太后派他去安抚薛知道的事就已经传遍了整个朝堂。 不知情的人见了这阵势,必然以为太皇太后对薛相公十分倚重,君臣之间毫无嫌隙,必然能够联手扶持朝政。然而薛府上,看到顾铮之后,薛知道却是笑叹道,“能见到玉声,老夫这颗心也就能放下了。” 顾铮有些吃惊,“莫非薛相在太皇太后那里提起过我?” “不过是在折子里提了一句。”薛知道捋了捋胡须,“太皇太后的手段与魄力,都远比老夫想的更甚,是我朝之幸。再有玉声从旁辅佐,想来高枕无忧矣!” “学生惶恐,还是要赖前辈们指点。”顾铮低头道。 薛知道笑道,“老了,该给你们这些年轻人让位置了。” “薛相老当益壮,如今提这些还早。”顾铮并不因为对方的抬举就失去理智。 的确,薛相在自己的奏折里提了他,太皇太后派他来送这份圣旨,就是以后会用他的意思,薛知道在朝的时间绝不会太长。但不论如何,总不会是今年,至少要等张太后肚子里那个孩子生下来,才会见分晓。 所以结局究竟如何,现在谁都说不清楚。 两个人实在没什么交情,即使之前薛知道写了信给顾铮,要他在朝堂上替太后说话,颇有举荐他顶替自己位置的意思,顾铮也感念这份恩情,但他也没有忘记,在那之前,正是薛知道一直压着,不叫他出头。 虽然是好意,怕他年轻气盛,若是上升得太快,反而易折,但更多的是因为政见不同。 二人之间各方面差别都很大,也是不争的事实。 所以话说到这里,顾铮便起身告辞了。薛知道送了两步,他再三推辞,转身要走时,才忽然想起一个人来,转身问道,“薛相可知道无上慧如真师?” 34.第34章 江南水患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 保护原创, 支持正版,从我做起。  而一个不能得百姓信任的朝廷,还如何治理这个国家? 其实顾铮本来也打算要救唐礼臣,所以知道贺卿的想法跟自己一样, 他其实是有几分高兴的。 他看着贺卿,贺卿以为他要说点儿什么, 但最后, 顾铮也只是淡然地收回视线,点头道,“好, 这个忙我帮了。” 跟聪明人说话, 总是更省力气。 不过, 贺卿可不会主动承认,落人口实,她含笑道, “这怎么能说是帮我的忙呢?顾大人乃是朝廷肱骨, 救国于危、维护朝廷的脸面与威严, 难道不是分内之事?” 顾铮失笑, “真师这过河拆桥的速度, 未免也太快了些。” “顾大人本来就有此意, 倒是我多此一举了。”贺卿神色不变, 口中淡淡道。 顾铮自然也不会承认, 只一笑, 将话题转回了唐礼臣的事情上,“真师可有良策?” “这种事哪有万全之策?”贺卿道,“如今瑞州看似闹得很大,其实还是在看朝廷的应对。这种事绝不能后退一步,当发兵镇之,难道还要与他们讲道理不成?” 朝廷表现得越强势,乱民才不敢擅动。而后再派人前往接应。唐礼臣又不是棒槌,只要有机会,必定能够从府衙之中逃出来。届时少了人质,要解决乱民就容易了。 顾铮摇头道,“如今朝中局势如此,太皇太后只怕不会应允。” 一旦打起来,必然要牵涉到方方面面,对朝廷而言是个不小的负担。太皇太后如今的态度,必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绝不会主动给自己揽这种麻烦。 花一点小小的代价将瑞州的乱民安抚下去,对她而言更简单。 “这你不必担心,”贺卿深吸一口气,“若是顾大人能说服薛相公,在朝上向太皇太后进言,我就能借机说服她。” 顾铮看了她一眼,低头思量片刻,点头道,“好。” 他没问贺卿是否有把握。这个问题的答案,只要看看贺卿现在紧张的表情,就可猜测一二。但世上的事,有十成把握的毕竟不多,大多数时候,不过是博那一个可能罢了。总不能因为未必成事,就什么都不做吧? 不过,偏偏选了这条路,这位慧如真师的胆子的确不小。不论她的话说得多委婉,实际上还是要朝臣倒逼太皇太后,以势压之。这种做法,稍有不慎,恐怕会将所有人都折在里头。 但风险越大,收益也越大。 既然已经决定要做,顾铮心想,不如就来一把大的。 下午接着议事,贺卿并未继续参与。早上是适逢其会,但她一直留在咨平殿内,毕竟不妥。在这种事情上,没必要惹来别人的疑窦。 她去了一趟坤华宫。 张太后的肚子已经七个月,腹部明显凸起,虽然她自己看上去受到的影响并不大,但整个坤华宫的气氛却紧张了不少。行动间必要有人上前搀扶,以免出现意外。衣食住行,邱姑姑更是亲自盯着,看得很紧。 就连贺卿过来说话,她也一定要跟在旁边,免得贺卿再撺掇着张太后去做什么。 如今张太后肚子里的孩子最要紧,贺卿本来就没打算让她牵扯进来,见她一切都好,便主动起身告辞了。 回转问道宫,她便枯坐房中,不断翻阅记忆,寻找能够劝说太皇太后的各种说法和依据,务求能够打动她,让她改变主意。 这天下午的议事,如贺卿所料,并没有结果。 这也不奇怪,举凡这种牵扯很广的事,少有能够迅速定下来的,朝上总要议上几日。 顾铮的动作够快,第二天早朝时,薛知道便当众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而他的话就像一个引子,立刻有无数官员站出来附和,形成了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就连原本力主安抚的汪同,面对这样的局势,都不免弱了声势。 这完全在控制之外的变化让太皇太后十分不快,早朝并未持续太长时间就散了。 因为太皇太后直接拂袖而去,后续自然就没了安排。重臣们站在大殿里面面相觑片刻,而后由薛知道出面,让值守的内侍通传,请求前往咨平殿奏对。 太皇太后听到内侍转达的话时刚刚更衣完毕,正在喝茶润桑,闻言气得将手中杯子摔了出去,“你去告诉薛知道,哀家今日不见人!” 下面的态度如此整齐划一,其中威逼的意思,太皇太后已经全然接收到了。 来自朝臣的声势,让身居高位的她产生了强烈的危机感。看似是她执掌朝政,但实际上,她却只能倚重朝臣来处理这些事。一旦彼此的想法相悖,朝臣完全有能力逼迫她改变主意。 这是太皇太后第一次体会到这种糟糕的感觉。即使明知道自己并不是真正的至尊,她心中还是惊怒不已。 这种时候,她无法心平气和地接见朝臣,不如不见。 等传话的内侍走了,她才重新坐下来,抬手掐着眉心,感觉十分头痛。 贺卿一直在关注此事,几乎是掐着时间过来求见的。太皇太后想着她在许多事情上都颇有见地,便宣了她来见面。 地上的碎瓷器还没有收拾,也就成了贺卿最好的切入点,“这可是娘娘最爱的一套瓷器,莫不是失手摔了?那就太可惜了。这一套还是惠帝爷在时烧的,后来总烧不出这么好的颜色。” 她说着,蹲下身捡起一块碎瓷片,放在手心里,摇头叹息。 “你不见哀家正生着气?也不来劝,倒是光顾着看瓷器了。”太皇太后嗔怪了一句。但被贺卿一打岔,情绪倒是平复了一些。 贺卿这才笑问,“是谁惹得太皇太后如此生气?实在该罚!” 太皇太后的连沉了下来,“法不责众,他倒是打的好算盘!哀家也不过白气一回,若当真责罚了,只怕这朝堂上就再容不下哀家了!” “这话是怎么说的?”贺卿露出了一点惶恐之色,“娘娘可是为朝上的事烦心?” “就是瑞州的事。”太皇太后道,“一场民变,既然事出有因,那只需解决了也就是,若真打起来可不是劳民伤财?可朝上的大臣们,似乎都认为该打。却也不想想,如今朝中才略安定些,战事一起,只怕又要生出事端。” “原来是为了这事。”贺卿将手里的碎瓷片放下,对太皇太后道,“外头的事我不懂,不过娘娘若是不生气,我倒有一句话要说。” “什么话?” “这一仗,的确该打。” 太皇太后勃然变色,“怎么,连你也要来做说客?” “我一个方外之人,又是女子,谁会请我做说客?娘娘且听我分说,”贺卿不慌不忙道,“外间的事不论,但正因为朝中如今不算稳定,这一仗才必定要打。” “哦?怎么说?”大抵因为贺卿并非利益相关之人,太皇太后便也多了几分耐心。 贺卿道,“春秋时,楚国为五霸之一,国力强盛。然而楚庄王病逝早亡,年仅十岁的楚共王继位,楚国便陷入了危机之中。为了稳定局面,代理朝政的太后与大臣商议,决定联合齐国攻打鲁国。我也曾听闻,草原民族为了缓解内部分裂与争斗之势,往往总要纠集起来,对中原用兵。太皇太后试想,这是为何?” 太皇太后也读了不少史书,自然闻弦歌而知雅意,“外面有了一个共同的敌人,便可以顺利将矛盾转移,反倒有利于内部团结。” “正是如此。”贺卿点头道,“瑞州自然是癣疥之患,但若是能一振朝廷声威,令朝中大臣同心协力,便是兴师动众一些又何妨?——正是要兴师动众,好教所有人都知晓,国朝仍然稳固。” 贺卿当天就搬进了问道宫,以清修为名,身边的人只带了玉屏一个,东西则全都没带,反正出家之后,以前那些东西就不合用了,内宫局自然会送新的过来。索性都赏了芳辰殿里伺候的人,也算是好聚好散。 一件事办下来,竟是皆大欢喜。 唯一不高兴的,就是她身边那两位嬷嬷了。 35.第35章 入政事堂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 保护原创,支持正版, 从我做起。 但是张太后没有问。 也许正因为彼此都曾寂寂无名, 她才更明白贺卿如今的变化有多大。在张太后看来, 贺卿身上是有些神异的。但这种神异既然对自己没有坏处,她自然不会多问。这世上许多事,不能对人言。 她顺着贺卿的方向想了想,问起了另一个疑惑, “是要假托太-祖入梦?” 贺卿点点头, 低声道, “你身怀龙子, 有先祖入梦也说得过去。而太-祖皇帝保佑大楚江山,提前示警,更没人敢怠慢。只是此事要做得真, 还需要一样道具。这幅画是太-祖自画像,藏在乾光宫中从未示人。你记下来,到时候带人去寻, 以为佐证。” 张太后微微颔首, 并不问从未示人的画像她是怎么知晓,只用心记着画像上的几处特征。 贺卿指点着张太后将整幅画记住, 便打开香炉,引炭火将之点燃烧了, 余下的灰烬汇入香灰之中, 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两人又商议了一番细节, 贺卿告辞离开,张太后则由身边的人伺候着开始午睡。 这一天悄无声息的过去,但夜里张太后便因梦惊醒,睡得并不安稳。邱姑姑询问梦中景象,却被她胡乱搪塞过去,心下不免存了几分疑惑。 接下来的几天,只要睡觉,张太后都必然会惊醒一次。而且梦醒时脸上的表情,也从一开始的惊疑不定,变成惶恐畏惧、欲言又止。 邱姑姑私底下禀报了太皇太后,甚至还拜托过贺卿,让她去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安抚一番,只是也不见成效。 眼看问题越来越严重,太皇太后不得不抽空过来看望她。既然来了,少不得要询问一下她到底梦见了什么。 直到此时,张太后才屏退了所有人,对太皇太后道,“这事说出来煞是荒唐,臣妾原也不敢信,只是近来屡屡做这同一个梦,梦中一字一句都记得清楚,所说征兆也一一应验,实在不得不信。” “究竟梦见了什么?” “臣妾梦见一峨冠老者,自称是太-祖皇帝英灵,言说大楚灾祸将至,须得于五月十五这一日,往南郊举行大祭,文武百官、宗室权贵尽数到场,并诏命全城百姓出城,方得化解。”张太后道。 太皇太后闻言,不由微微皱眉,明白张太后为何如此顾虑了。 若只是普通的预言,不论真假,说出来都无碍。但这样的大事,自然不能随意置喙,因此她才不提。 张太后察言观色,又道,“这话听着着实荒诞不经,妾之前并未当真。这几日梦中之人便指点了一些日常小事,如衣裳会被树枝刮破之类,都应验了。昨儿夜里,更是拿出了一张自画像自证,说是此画藏于乾光宫某处,至今未曾被发现。” “当真?”太皇太后立刻站起身,“那画藏在何处,哀家命人……不,你与哀家同去,亲自将之取出!” 张太后自然无有不应。 乾光宫自从献帝驾崩之后,便一直封锁宫门,无人出入,只有几个小内侍负责洒扫除尘诸事。黄修亲自取了钥匙开门,引着太皇太后和太后入内,便见不过数月之间,此地却已有了几分凄凉冷清之意。 张太后由邱姑姑扶着,在前头引路,并不进正殿,而是绕到了后面皇帝日常小憩的暖阁里,从某个打扫卫生的小内侍都不会注意到的靠墙夹角里,取出了一只竹制的长筒。 这样的东西,一般都是用来装书画卷轴的。虽然还不知道画里的内容到底是不是跟张太后所说的一样,但太皇太后心里已经信了六七成。 而这张画打开之后,果然就是太-祖皇帝自画像,就连角落里的印鉴款识和题词,都与张太后所说一般无二。 这幅画连太-祖起居注中都不曾记录,除了梦里,张太后不可能在别处见过。 此时的人还笃信君权神授、死者有灵。何况太皇太后一个女子掌控朝堂,虽说是无奈之举,也着实有失正统。虽然楚朝没有立过“后宫不得干政”的石碑,但对外戚的忌惮却是历朝历代一脉相承,牝鸡司晨,也往往为朝臣所忌讳。 如今有太-祖托梦示警,正是承认张太后腹中皇子乃是楚朝正统之意,也算间接地为她这位临朝称制的太皇太后正名。 所以她在看到这幅画之后,几乎没有犹豫,便命黄修派人去政事堂将几位宰执都请了过来。 事情到了这一步,既然上面的人已经表态,那么朝臣们不管信不信,都只能信了。不过他们也提出,举行一次祭祀没有问题,但下诏让全城百姓都出城,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 楚朝承平已久,京城的人口也越来越多,甚至城市范围都往外扩张过好几次,如今聚居在城中的百姓有近百万之巨。且不提很多人根本不会遵循圣旨的要求,就算他们会,那么多人也根本无处安置。 所以几位重臣的意见很统一,“此事过于扰民,恐会引发混乱,不如免去。” “不可!”张太后是真正的知情人,闻言立刻出声反对,“太-祖皇帝既然在梦中示警,此事必然十分紧要。倘若因为心不诚而招来祸患,又当如何?” 这是张太后第一次站出来,在朝臣面前清楚地表达自己的意见。 但当此之时,不论是上首的太皇太后,还是站在下面的几位重臣,都并未在意。毕竟梦是张太后做的,而且做了不止一次,她自然会关注。而既然要照着做,只做一半的确难以交代。 “太后娘娘言之有理,只是此事实在非同小可。”薛知道开口道,“须知京城近百万官民,要养活这么多人,必然有无数的作坊和店铺日夜开工。叫他们出城容易,这一日的损失该怎么算?” 其他人也纷纷出声附和,又举了别的例子来说明,这件事实在是难办。 这不是让所有人出城的问题,而是要让这座全国中心的大都市彻底瘫痪一整天,什么事都不做的问题。 它所带来的,将会是非常恐怖的连锁反应。 张太后听着几位重臣你一言我一语的解释,也逐渐意识到,要叫百姓们尽数出城,排除过程中的千难万阻不提,就算真的做到了,其损失恐怕也并不会比一场地震少几分。 她和贺卿毕竟都是深宫女子,在这种大局上,难免会有所疏忽。 但这个时候,又不可能回头去找贺卿商量。张太后心中为难,便低下头去不再说话。太皇太后见状,便道,“此事一时半刻,难以决断。诸卿回去之后,都拟了折子递上来吧,明日再议。” …… 第二天开的是个扩大会议。除了几位政事堂的宰执之外,六部尚书也被叫了过来,此外,翰林院掌院学士顾铮也在列,显然是太皇太后额外垂青的结果。 当然最重要的是,贺卿自己也在场。 先祖托梦的事,暂时没有传出去,但太皇太后却没有对贺卿隐瞒。 而贺卿在听说朝臣们的顾虑之后,也明白是自己想得太简单了。她思来想去,觉得老话说一人计短两人计长,这件事她自己不能直接处理,一味隐瞒并没有好处,便索性对太皇太后道,“什么灾祸偏要叫全城百姓都躲出去?我听着倒像是地龙翻身。” 太皇太后被她一提醒,也觉得很有可能就是这么一回事。 知道要面对的是什么灾祸,自然比语焉不详的托梦要强出许多,至少可以针对性的寻找对策,而不是一头雾水到处乱撞。 因为觉得贺卿说不定也能够给出一些有用的建议,所以太皇太后索性让她也过来听一听。只不过她的位置安排在张太后身边,并不引人注目,如非必要,也不能开口发言。 由于多了一些人,所以张太后又将自己做过的梦说了一遍,太皇太后也命内侍出示了那张太-祖自画像。 而听完了这些前情之后,第一个站出来开口的人是顾铮,“既然要求全程百姓避开,臣斗胆猜测,这所谓的灾祸,或许便是地动。” 这话一说,不知情的人固然被他吸引住看过去,知情者如太皇太后、皇太后和贺卿,也忍不住心声惊异,朝他看过去。尤其是贺卿,几乎无法掩饰自己脸上惊讶的表情。 贺卿所描绘的发展令太皇太后心动,却并不能让她立刻下定决心。 好在贺卿自己也预料到了这一点,并不觉得失望,说完该说的话,便立刻知机地起身告退,留出时间来让太皇太后自己思量。 36.第36章 一点教训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 保护原创, 支持正版,从我做起。 贺卿已经习惯了每天都抽出一段时间, 翻阅自己脑海中的那一段记忆。 虽然这些记忆好像已经跟她融合, 随时都能够想起, 但毕竟不是自己的, 很多内容都很生疏,若非特意翻看,根本不会注意到。而这些内容里说不准就有自己能够用得上的, 贺卿不敢掉以轻心。 即便其中大部分内容都很平淡枯燥,但因为来自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对贺卿而言, 也是新鲜的。 翻看这份记忆时, 一开始, 贺卿只是单纯地寻找与她、与当下这个世界相关联的部分。遗憾的是,这部分内容往往只有只言片语, 还大部分来自不知真假的各色小说, 很快就被翻阅完毕。 之后, 贺卿便开始采用时间与画面结合的方式来进行,预备将这份记忆全部翻一遍。这样一来,她好像也跟着经历了另一个人的一生。从两三岁开始记事,一开始只有一两个印象深刻的片段, 然后越来越多, 越来越清晰。 幼儿园、小学、初中……跟随者她的成长, 她学过的东西,贺卿也跟着学了一遍。 家电、交通工具、高楼大厦、商场、各种各样的零食……那个本来立足于虚无的世界,好像也在她的了解之中,逐渐清晰成型,不再只是惊鸿一瞥的印象。 这些东西都太宝贵,因此贺卿看得很仔细,很慢,尽量将每天翻看过的内容都记下来。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她还会试验一下那份记忆中的知识。 在杯子里放上冰块,杯子外壁会逐渐形成露水,如果往加冰的杯子里放一勺盐,杯壁上凝结的就会变成霜。 一张纸可以悬浮在水面上,一根针必然会沉入水底。但将针放在纸面上,只要以足够快的速度撤去纸张而不晃动水面,就能让针悬浮在水面上。 热胀冷缩,摩擦产生静电,声音的产生是因为震动…… 语文、数学、物理、化学、生物,有一些知识贺卿本来就知道,但大部分对她而言都是陌生的,能够从中寻找到许多快乐。 遗憾的是,那位年纪不大的穿越女显然并不是个爱学习的好孩子,很多知识她都一知半解,贺卿也根本没办法从别的地方得到印证和解释,只能自己推敲琢磨。 除了去养寿宫和坤华宫问安,贺卿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问道宫里,钻研这些东西。 而看在外人眼中,却是深居简出、潜心问道。 其实贺卿觉得这种说法也没有错。道是什么?道就是自然造物之理。在她过往的知识体系之中,道属于神明,但在未来的世界,人类也将会踏入这个领域。 贺卿研究着这份记忆,就像是翻开一本书,又像是踏上一条截然不同的路,让她原本贫瘠空乏的人生迅速充实起来。 进入初中之后,基础知识的占比逐渐减少,倒是各种明星八卦、小说杂志的内容越来越多,显然它本来的主人,是个被花花世界迷晕了眼的小姑娘,已经彻底将学习抛在了脑后。 好在即使是小说,贺卿也看得津津有味。毕竟这些小说脑洞大,故事性强,可谓是极大的增广了贺卿的见识。 唯一让贺卿觉得不适的是,这些小说里,居然有不少是以顾铮为主角的。——确切的说,是一个或重生或穿越或原创或土著的女主角,来到这个时代,跟顾铮本人谈恋爱。 贺卿:“……” 虽然已经知道现代社会民风开放,婚姻之事也早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讲究两厢情愿、自由恋爱,但是…… 想跟历史人物谈恋爱的这种想法,贺卿还是无论如何难以理解。 要命的是这些故事不管第一人称还是第三人称,实际上都是以女主角的视角来讲述整个故事,而且代入感十分强烈。穿越女在看这些小说的时候,都是将自己代入女主角,贺卿也就只能被动的跟着代入其中,经历一场场或是虐恋情深或是苏爽甜宠的故事。 每次出戏的时候,贺卿都不免有几分恍惚,感觉自己都快被洗脑觉得顾铮是天底下第一好男人了。 好在这些虽然都是爱情故事,但毕竟是以这个时代为背景,而顾铮又是这个时代最耀眼的一颗明星,许多事情的发展都与他息息相关,想必很多作者也查阅过资料,因此偶尔也会写到具体的现实问题。 比如这一天贺卿翻到的这一部分。 故事的一开场就是一场地震。 而地震的时间也写得明明白白:天顺三年五月十五日,京师大地震。 用了一个“大”字,这场地震的强度自然非常大,整个京城都陷入地动山摇之中,地面开裂,无数的房屋损毁倒塌,又将屋子的主人压在其中。就连建造得无比结实的皇宫也受到波及,倒塌了好几座宫殿,死伤无数。 故事里的女主角就是在地震之中,穿越到了一个不幸被埋葬在废墟之中的女孩身上,然后自己刨开断壁残垣爬了出来,被负责处理此次灾难的顾铮看了个正着,开始了一段乱世倾城之恋。 而在故事之外,贺卿也被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上辈子她当然也是经历过这件事的,但当时她不过是深宫之中不受重视的大长公主,只知道京城地震,至于地震有多严重,损失有多大,死了多少人,都不是她能过问的,也与她没什么干系。 何况,当时中山王贺垣才刚刚入京,正在为以皇太子还是皇长兄的身份继位而与太后及朝臣们僵持,什么样的事也大不过这一件去,自然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这一边。 至于京中百姓的生死,在皇位更迭之前,都成了细枝末节。 如今想来,只怕也正是因为这场地动,京城急需安稳下来,当时的林太后才不得不后退一步,同意让贺垣以大行皇帝兄长的身份继承大统,以此安抚民心。 如今贺卿知道的事情更多,跳出来以旁观者的身份纵览这前后的种种迹象,终于生出了几分明悟:也许王朝覆灭的祸根,就是从此刻开始种下。 一件事情,如果毫无办法,或者事不关己地丢开,就算知道结果会很惨烈,或许咬咬牙也就当做看不见了。但既然已经开始插手,有一就有二,总会忍不住一再的去关注和插手。 就像贺卿,知道楚朝会覆亡,她就忍不住提醒了太皇太后一句,使得一切的发展都脱离自己所知道的那条线。而走了这第一步,这件事就好像变得与她息息相关,根本无法坐视不理。 所以此刻知道了这场地震的严重性,她便再也坐不住,匆匆换了衣裳,出门要去找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还在咨平殿接见朝臣,贺卿在赶过去的路上翻来覆去的将这件事想了几遍,反倒渐渐冷静了下来,意识到她不可能冲出去把一切都说出来,不提太皇太后会不会相信她,就算会相信,也不妥当。 太皇太后本就对她有几分隐约的戒备,她若再表现出这种“预知”的能力,恐怕更会被忌惮。 得想个别的办法。 这话她不能说,有另一个人比她更适合。 …… 张太后此刻正在用午膳,见了贺卿,便热情的拉她入席。贺卿便只得暂且将心事按捺住,陪她吃了一顿饭。大抵是因为心病去了,这一阵张太后吃得香睡得熟,气色看着便好了许多。 又因为她喜欢的是酸口的东西,而民间又有“酸儿辣女”的说法,太皇太后心里满意,但凡她想吃的东西,都是成倍的往这边送,她整个人都圆润了不少,看着更富态福气了。 吃完了饭,把身边的人打发下去,张太后才拉着她的手坐下来,问道,“真师面有忧色,可是出了什么事?” “我做了一个梦。”贺卿压低声音将事情说了一遍,忧虑道,“只怕不是什么好预兆。” 张太后如今对贺卿有一种不讲道理的信任,闻言蹙起眉头,“真师既然出家修行,为国祈福,说起来也承担着社稷国祚之重。忽有此梦,或许上天示警之兆?” “我也是这么想。”贺卿叹道,“只是我的身份,这话从我口中说出来,既不合适,想来也不会有几个人相信。江山社稷之重,哪里是我一个小女子能挑得起来的?上天即便要示警,也不该找我。” 张太后是个聪明人,几乎是立刻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我该怎么做?” 37.第37章 明潮暗涌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 保护原创, 支持正版, 从我做起。 一时情绪激荡所导致的昏迷并未持续太久,贺卿很快就苏醒过来。 冷静下来之后,贺卿便发现自己之前的急切实在殊无必要。不说小皇帝桀骜不驯,她就算是真的赶上了也未必真拦得住他去骑马,就算改变了他坠马而亡的结局, 又如何? 小皇帝活着,然后呢? 皇家亲缘本就淡薄, 到贺卿这里,跟那些所谓的“亲人”一年也未必能见一次, 自然感情有限。与其说是担忧小皇帝的安危,不如说是对环境变化即将带来的动荡而惶恐。 但是这前十八年的生命中,无论是她的父亲还是哥哥,活着时都未曾关注过她的存在, 就算这个侄子继续活下去, 情况也未必会有多大的不同。 只不过当时发现自己正身处于那个节点之中,自然而然生出了改变一切的念头。其实对贺卿而言,如果能够改变什么, 真正的意义只在于她之后的命运也是可以改变的。 贺卿不相信上天让自己回到这一刻,就是为了重复之前的道路,再死一次。 所以改变的内容是什么, 并没有关系。既然没能让小皇帝活下来, 那就只能从自己的婚事上下手了。 有血淋淋的前车之鉴摆在那里, 贺卿不再天真的以为成亲之后就会有新的生活。她固然可以设法换一个人家,但却无法保证不会再遇上糟心的事。 贺卿心中隐隐的生出一个念头来。 她不想再嫁人了。 其实楚朝的公主存在感真的很低,因为不需要像汉唐那样去和亲,又为了避免她们仗着天之骄女的身份干扰政事,所以开国之后,便制定了一系列用于限制她们的规矩,严苛且压抑。 细究起来,其实大多数公主的日子都不好过,早逝者比比皆是,贺卿只不过是格外的倒霉罢了。 所以天可怜见得到了新生,贺卿不想再走一遍这条路。 可是她的见识又实在有限,该怎么做着实拿不定主意。贺卿闭着眼,眉头微微蹙起,在某个瞬间,脑海里忽然灵光一闪,她决定去翻一翻自己脑海中属于另一个人的记忆。 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来历神秘的女子虽然已经消失了,但她的记忆却还留存在贺卿的脑海里。之前这些记忆其实都在她脑子里过了一遍,但当时正在战斗的关键时刻,贺卿也顾不上细细研究,只觉得玄奇诡秘,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或许其中就有自己所需要的内容呢? 这样想着,她便开始回忆。 那些记忆跟她自己的混在一起,只要稍稍一回想就能记起来。 然后贺卿就被记忆之中的内容惊住了。 也不知道那姑娘究竟是什么人,见识竟是十分广博,略略一想就给出了无数个她“记忆”中的公主应对的方式,每一个都显得十分荒唐,看得贺卿心惊胆战,然而细细追究,又会发现并非全然没有可行性。 那些公主的胆子都大得很,不是拿捏着驸马住在公主府里养面首,就是插手朝政左右时局,甚至连自己登基当女帝的都有,看得贺卿手脚发麻,下意识的将自己的思绪抽离出来,不敢再看。 即便如此,心还是砰砰砰直跳。 并不知道自己看的不过是无数杜撰出来的小说中的几段,贺卿将之当成真正行之有效的举措,开始思索起哪一种更适合自己来。 女帝自然是想都不要想,她既没有那样的魄力,也没有那样的才能,就连芳辰殿里的这几个人尚且管不好,遑论偌大个楚朝?至于养面首……贺卿不曾识过男女情味,从小学的又是三从四德,这样道德败坏的事着实做不来。 倒是其中有出家避世的,颇有可借鉴之处。 据说唐时许多天家贵主都会出家修道,拒绝成亲,图个逍遥自在。那个时候公主的身份还不像如今这么尴尬,结交权贵,往来士人,风雅之至,若得到皇帝的信任,偶尔甚至可以影响朝事。 实在是我辈楷模。 贺卿虽然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够做到,但并不妨碍她以此为自己的目标。 别的且不提,出家修道的确是一条比嫁人更好的出路。 打定了主意,贺卿才从床上坐起来,命人给自己换了素色的孝衣,而后往乾光宫去。如今这个时机,她选择出家其实正好,可以以为三代君主祈福的名义,想来不会被拒绝。 帝王驾崩,乃是影响整个楚朝的大事。所以此刻,乾光宫里人来人往,每个人都表情肃穆、脚步沉重,一股压抑的气氛笼罩住整座宫殿,令人心口发闷。 贺卿毕竟算是皇帝的长辈,所以被引到了寝殿之中。 此刻,大行皇帝的遗体尚未入殓,太后、皇后、一干宗室及朝中重臣都在这里,气氛一片冷凝,很显然在她进来之前,才经历过一场不甚愉快的谈话。 这不是个开口的好机会,贺卿压下到了嘴边的话,退到角落里站定,尽量不影响到其他人。 过了一会儿,太后开口道,“此事等陛下葬仪过后再议不迟。” “国不可一日无君……”一位老臣颤颤巍巍道。 贺卿便知道这是在说什么了。 小皇帝才刚刚继位两年,别说皇后,连近身伺候的宫女都没有几个,有太后拘着,他虽然贪玩,却不在女色上沉溺,因而至今并无皇子皇女出生。 他这一死,大楚江山就后继无人了。 想来朝臣们方才正是提议太后早做打算,从宗室之中挑选品行出众者继位,从而惹恼了她那位皇嫂。 果然太后神色一厉,皱眉喝道,“陛下尸骨未寒,难道你们就连这一点日子都等不得么?这天下究竟是贺家的天下,还是你们这些文臣的天下!” 这话就太重了,一干人等立刻跪下请罪,不得不默许了太后的提议。于是宗正寺卿便站出来,请求先为大行皇帝收殓,而后着礼部依旧例拟定葬仪,同时对外发出讣告。 等着一切都忙完了,众人依序告退,殿内只剩下伺候的人,贺卿才站了出来。 林太后才刚刚放松下来的神情又立刻紧绷起来,眉头死死皱起,“安平?你怎么在这里?” 安平大长公主,这是两年前贺卿那位侄儿登基,大肆封赏,点检宗室亲族时发现她长到这么大竟然连个封号都还没有,遂匆忙给她加上的封号。 她的人也像这个名字,平平无奇,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若不是此刻她自己站出来,太后或许都想不起还有这么个人在。 若是从前,贺卿必定很害怕这位颇有些强势的皇嫂,但现在,也许是因为知道其后的走向,也许是因为她面上疲惫的神色太清晰,贺卿忽然发现心底那一点畏惧无足轻重。 她往前走了几步,在林太后面前跪下,直接将自己的打算说了出来,“安平想受箓出家,为我大楚皇室祈福,请皇嫂恩准。” 这个提议显然很出乎林太后的预料,她吃了一惊,不由得转过头来,认真的打量了一番这位没什么印象的小姑子。 是个大姑娘了,这一二年间就该出嫁的。 “怎么想起来这个?”她不由问。 贺卿沉着道,“这几年宫里颇不太平,安平身为皇室血脉,受天下百姓供养,别的本事没有,也只能以这样的方式,略尽绵薄之力。” 这些话她在心里不知过了多少遍,说出来时便也显得顺利流畅,全然看不出破绽。 林太后显然很受触动。她跟贺卿不一样。贺卿虽然也经历了许多事,但受到的影响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可对林太后而言,每一次的变故,都几乎是要了她的半条命。局势变换太快,她心里不可能不害怕。 尤其是相继失去丈夫和儿子之后,她虽然打点起精神来处理事务,但精神上其实非常不稳定。 这个时候,她也很想寻求一点依靠。 哪怕是虚无缥缈的东西。 所以她略略斟酌之后,并没有反对,而是道,“你可想好了?一旦出家,以后就不是皇室的公主,也不能嫁人生子了。” 贺卿磕了个头,“皇兄在时,曾于御苑之中修筑问道宫,安平愿长住此地修行,请皇嫂成全。” 林太后忽然有些明白她为何要这样选择了。恐怕是被这几年接二连三的变故吓住了,不敢奢望将来,索性求个安稳。至少有了为皇室祈福这一层名义在,将来不论发生了什么,不论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是谁,都能容得下她。 看着不声不响,竟是个聪明人。 林太后自然不会反对。这件事她就可以做主,当即命人以大行皇帝的名义发旨,册封贺卿为无上慧如真师,赐住问道宫,学道法、持戒律,为大楚皇室祈福。 或许优秀的身体素质,也是他成功的其中一环。否则光是这遥遥路途,就能让大部分书生折戟却步了。 38.第38章 奴婢知错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顾铮扫了她一眼。 虽然贺卿掩饰得并不好,他能看得出来, 她是在故意找茬。但是“博学多闻”的一顶高帽戴上,要摘下来就不那么容易了。 这一向也是顾铮自己引以为傲之处, 又岂会被一个女子所出的题目难住? 而他本人的学识与素养, 也撑得起这样的骄傲,只略一沉吟, 便道,“《墨子·经说下》有云:‘凡重, 上弗挚, 下弗收, 旁弗劾, 则下直。’此乃天至理,先贤早有评说。” 即使贺卿心存刁难, 也不得不点头赞叹。不过她又道, “这只是记录这种现象, 我问的却是其中缘故。顾学士未免答非所问。” 顾铮眉头微蹙,“书中未曾有载, 请真师容臣仔细思量,再做回答。” “没问题。”贺卿爽快的应下,心头那一点由顾铮带来的不爽, 顿时都飞到了九霄云外。 贺卿没有非要找顾铮要答案的意思, 只是想借由此事让他知道:你看, 你也不是全知全能。这世上有你不知道的, 不懂的,解释不了的事物存在。 所以别那么骄傲。 这个小插曲很快过去,回到城中,贺卿就将之抛诸脑后了。却不知道,这个问题给顾铮带来了多大的困扰。 宫里乱得很,主子们不在,就连能做主的内侍姑姑们也大都被带走了,留下那些不起眼的内侍宫娥,遇上这样的大事,胆小的六神无主,躲起来哀哀哭泣,胆大的却已经生出旁的心思了。 宫中那么多东西,在这样的混乱之中,随便丢了一两件,谁会发现? 所以就有人将主意打到了那些贵重物品上,想趁机浑水摸鱼。只是宫中数千人,有这种想法的也不止一两个,中途不免又生出别的事故,最后闹得一团乱。 贺卿特意带回来了一队兵马,就是为了应对这种情况。所以她入宫之后,很快就将所有宫娥内侍集中到了一起,清点了名册,然后又叫这些人按照平日里的安排,整理好各个宫殿。 这也算是给了他们一个机会,若能将东西放回原处,则既往不咎。否则查出来的后果,谁也承担不起。 这个办法显然十分有效,等到最后对着册子统计的时候,除了几样小东西,别的都没少。 即便如此,贺卿也觉得如今宫中的人太多了。说起来这些人是伺候主子们的,但实际上根本用不上那么多。而这些人数量上已经相当于一支军队了,若是生出什么坏心,串联起来,谁知道能做出什么样的事? 何况,要养那么多人,对国库而言,也是个非常巨大的负担。 三两年内说不定就要打仗,国库空虚,并不是一件好事,能省则省。这么想着,贺卿便决定回头去太皇太后那里进言。 太皇太后如今正需要好名声,想来不会反对裁减人数。宫中奉行节俭,说起来也好听,又可以带动天下风气,稍微抑制一下因为承平日久而生出来的浮华骄奢之气。 等这些事情都弄完,已经快到掌灯时分。 平日里这个时候,宫门已经下钥了。但今日,贺卿还不能休息,得先将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迎回宫。 皇太后今日奔波了一路,中间又为了地动的事担惊受怕,因此凤体违和,贺卿又让人请了太医过来诊治,确定只是略有劳累,静卧休养数日便可恢复,这才放心。 然后又要查看夜间禁军巡逻值守的安排和情况,以免乱中出错。 等真正躺到床上时,贺卿脑子里根本没有来得及生出任何念头,就已经一秒进入了梦乡。 一夜好睡,是贺卿自从重生之后难得的酣沉。第二天在晨光之中睁开眼时,精神也是前所未有的好。这让贺卿觉得,人果然还是应该有事做,心里才更踏实。 之后的一个月里,朝堂后宫忙的都是灾后的各种安置和重建工作,千头万绪,十分复杂。 顾铮作为翰林院掌院学士,本来是个清贵词臣。但是因为如今已经确定薛知道告老之后他会进入政事堂,接手这些事情,眼前这件关系到国计民生的事,自然是最好的练手之处。 所以太皇太后倚重、薛相公也有意教导,许多事自然都着落在了他身上。 在这样的忙碌之中,少有的一点休息的时间,顾铮却总是在发呆,手里抓着一块石头或是一片树叶抛上抛下。这样难得的反常,自然很引人在意。 因此这一日,薛知道再次路过站在路边盯着树叶出神的顾铮,就没忍住停下了脚步,“玉声这是在做什么?” “臣在思索自然之理。”顾铮道。 薛知道不由肃然起敬,“《大学》曰:‘致知在格物。’其发幽微,其理至纯,诚圣人之道也!玉声有如此向道之心,我道盛矣!” 说完之后鼓励地拍拍顾铮的肩,然后脚底抹油迅速溜走了,以免被留下来参悟圣人大道。他年纪大了,只想太太平平地过日子,这种事情,还是留给志向远大的年轻人去钻研吧! 不过薛相公还是好生为顾铮宣扬了一番:顾学士只是在思考大道,并不是发呆。 于是“路过”顾铮的人更多了。他将来虽然是圣人一流的人物,但在当下,虽然品格高秀,却还没到令人高山仰止的程度。所以人人都好奇,他到底从这些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的细节里,参悟出了什么东西? 还真有几个年轻人对此十分好奇,跟他讨论起来,忙里偷闲地换换脑子,免得眼睛里只看得到何处受灾赈济多少这样芝麻绿豆的小事。 到后来,大抵是因为几位相公都夸赞过,所以思考这些问题,竟渐渐取代写诗作文,成了朝堂上的一股新风气。 贺卿在宫中都听说了消息,好笑之余,又觉得并不是坏事。 纵观中国古代,发明众多,而且大都比西方国家要早许多年。提起来令人骄傲,但这些发明大都不成体系,最终也没有得到长足的发展,甚至很多都消泯在了历史之中。 归根结底,因为他们多是技术性,观察性,个别性的。对广大民众有用的如造纸术流传了下来,无用的就逐渐没落。 在近千年儒家思想的指导下,讲究学以致用,所以很多发明,都是偏重实用性的,却并不去总结其中的规律、逻辑,建立一套行之有效的理论系统。 直到穿越者穿越而来的那个时代,科学技术还是被混为一谈。但其实,在古代中国,只有技术,并无科学。 即便是这些技术,因为与读书清贵的理念不同,所以其实也是不受主流重视的。读书只能读四书五经,涉及到技术性的东西,那就是“奇技淫巧”,流于外道。 所以百家争鸣的时代就已经有了《墨子》这样的书,其后一千多年,却始终没有任何进步。 穿越女的那份记忆里,曾经在网络上看过一种说法:虽然宋朝末年和明朝末年都出现过资本主义的萌芽,但实际上,在这种封建制度的桎梏之下,想要从这片土壤上开出现代文明之花,几乎是不可能的。 这种说法未免又自贬之嫌,但纵观数千年历史,也的确像是在重复某种天定的循环:战乱-安定-发展-战乱。每当一种新兴的制度要打破就有的桎梏时,就会有一场战争将之扼杀在萌芽状态。 贺卿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时饱受震动,之后才对那些小实验生出无限热情来。 其实以她的知识储备水平和智商,在没有人教导的情况下,学这些东西非常费劲,很多内容都是云里雾里,想不清楚。 但贺卿不想放弃。在那份记忆之中,这片土地后来出现了现代化的文明,但却是在中西方的惨烈碰撞之中,磕磕绊绊长出来的,而且遗祸无穷。 如果能够改变这种既定的历史,该有多好? 所以当日对顾铮问出那个问题,只是随口无心之言。但现在,贺卿却真心实意的希望他能解答出这个问题。 如果这个时代,乃至之后的数百年之间,还有一个人能够打破这个时代本身的局限,开创出新的局面,那个人一定是顾铮。因为在他原本的生命轨迹之中,到死都在钻研这些自然之理,并为之深深痴迷。 可惜走错了路。 从前的她,就是太温顺老实,总待在芳辰殿里不出门,安安静静,等闲谁会注意到呢?而事实已经证明,那种做法不行,最终的结果只能是随波逐流,悲剧而终。既如此,贺卿自然要做出一点改变。 当然,也不可破坏了自己“出世之人”的设定,所以她从来只与太皇太后谈玄论道,不是对方问起,绝不涉及朝政,即便提到了,也是点到即止。 39.第39章 阴沟翻船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张太后扶着桌子站在她身侧, 闻言睁大眼睛,看看她又看看那幅画。 虽说天章阁里供奉着楚朝历代先祖的画像与手书,但这样的机要之地, 只有皇帝与重臣能够入内。而带着臣子到天章阁观书, 拜谒祖宗御容,也是皇帝表示信任的一种方式。传至今日, 已成了对臣子而言最高的礼遇。 贺卿虽是楚朝皇室公主, 但莫说天章阁, 就连宗庙也不曾去过,如何能得知太-祖的容貌,还能将之绘制出来? 但是张太后没有问。 也许正因为彼此都曾寂寂无名,她才更明白贺卿如今的变化有多大。在张太后看来, 贺卿身上是有些神异的。但这种神异既然对自己没有坏处,她自然不会多问。这世上许多事, 不能对人言。 她顺着贺卿的方向想了想, 问起了另一个疑惑,“是要假托太-祖入梦?” 贺卿点点头, 低声道,“你身怀龙子, 有先祖入梦也说得过去。而太-祖皇帝保佑大楚江山,提前示警, 更没人敢怠慢。只是此事要做得真, 还需要一样道具。这幅画是太-祖自画像, 藏在乾光宫中从未示人。你记下来,到时候带人去寻,以为佐证。” 张太后微微颔首,并不问从未示人的画像她是怎么知晓,只用心记着画像上的几处特征。 贺卿指点着张太后将整幅画记住,便打开香炉,引炭火将之点燃烧了,余下的灰烬汇入香灰之中,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两人又商议了一番细节,贺卿告辞离开,张太后则由身边的人伺候着开始午睡。 这一天悄无声息的过去,但夜里张太后便因梦惊醒,睡得并不安稳。邱姑姑询问梦中景象,却被她胡乱搪塞过去,心下不免存了几分疑惑。 接下来的几天,只要睡觉,张太后都必然会惊醒一次。而且梦醒时脸上的表情,也从一开始的惊疑不定,变成惶恐畏惧、欲言又止。 邱姑姑私底下禀报了太皇太后,甚至还拜托过贺卿,让她去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安抚一番,只是也不见成效。 眼看问题越来越严重,太皇太后不得不抽空过来看望她。既然来了,少不得要询问一下她到底梦见了什么。 直到此时,张太后才屏退了所有人,对太皇太后道,“这事说出来煞是荒唐,臣妾原也不敢信,只是近来屡屡做这同一个梦,梦中一字一句都记得清楚,所说征兆也一一应验,实在不得不信。” “究竟梦见了什么?” “臣妾梦见一峨冠老者,自称是太-祖皇帝英灵,言说大楚灾祸将至,须得于五月十五这一日,往南郊举行大祭,文武百官、宗室权贵尽数到场,并诏命全城百姓出城,方得化解。”张太后道。 太皇太后闻言,不由微微皱眉,明白张太后为何如此顾虑了。 若只是普通的预言,不论真假,说出来都无碍。但这样的大事,自然不能随意置喙,因此她才不提。 张太后察言观色,又道,“这话听着着实荒诞不经,妾之前并未当真。这几日梦中之人便指点了一些日常小事,如衣裳会被树枝刮破之类,都应验了。昨儿夜里,更是拿出了一张自画像自证,说是此画藏于乾光宫某处,至今未曾被发现。” “当真?”太皇太后立刻站起身,“那画藏在何处,哀家命人……不,你与哀家同去,亲自将之取出!” 张太后自然无有不应。 乾光宫自从献帝驾崩之后,便一直封锁宫门,无人出入,只有几个小内侍负责洒扫除尘诸事。黄修亲自取了钥匙开门,引着太皇太后和太后入内,便见不过数月之间,此地却已有了几分凄凉冷清之意。 张太后由邱姑姑扶着,在前头引路,并不进正殿,而是绕到了后面皇帝日常小憩的暖阁里,从某个打扫卫生的小内侍都不会注意到的靠墙夹角里,取出了一只竹制的长筒。 这样的东西,一般都是用来装书画卷轴的。虽然还不知道画里的内容到底是不是跟张太后所说的一样,但太皇太后心里已经信了六七成。 而这张画打开之后,果然就是太-祖皇帝自画像,就连角落里的印鉴款识和题词,都与张太后所说一般无二。 这幅画连太-祖起居注中都不曾记录,除了梦里,张太后不可能在别处见过。 此时的人还笃信君权神授、死者有灵。何况太皇太后一个女子掌控朝堂,虽说是无奈之举,也着实有失正统。虽然楚朝没有立过“后宫不得干政”的石碑,但对外戚的忌惮却是历朝历代一脉相承,牝鸡司晨,也往往为朝臣所忌讳。 如今有太-祖托梦示警,正是承认张太后腹中皇子乃是楚朝正统之意,也算间接地为她这位临朝称制的太皇太后正名。 所以她在看到这幅画之后,几乎没有犹豫,便命黄修派人去政事堂将几位宰执都请了过来。 事情到了这一步,既然上面的人已经表态,那么朝臣们不管信不信,都只能信了。不过他们也提出,举行一次祭祀没有问题,但下诏让全城百姓都出城,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 楚朝承平已久,京城的人口也越来越多,甚至城市范围都往外扩张过好几次,如今聚居在城中的百姓有近百万之巨。且不提很多人根本不会遵循圣旨的要求,就算他们会,那么多人也根本无处安置。 所以几位重臣的意见很统一,“此事过于扰民,恐会引发混乱,不如免去。” “不可!”张太后是真正的知情人,闻言立刻出声反对,“太-祖皇帝既然在梦中示警,此事必然十分紧要。倘若因为心不诚而招来祸患,又当如何?” 这是张太后第一次站出来,在朝臣面前清楚地表达自己的意见。 但当此之时,不论是上首的太皇太后,还是站在下面的几位重臣,都并未在意。毕竟梦是张太后做的,而且做了不止一次,她自然会关注。而既然要照着做,只做一半的确难以交代。 “太后娘娘言之有理,只是此事实在非同小可。”薛知道开口道,“须知京城近百万官民,要养活这么多人,必然有无数的作坊和店铺日夜开工。叫他们出城容易,这一日的损失该怎么算?” 其他人也纷纷出声附和,又举了别的例子来说明,这件事实在是难办。 这不是让所有人出城的问题,而是要让这座全国中心的大都市彻底瘫痪一整天,什么事都不做的问题。 它所带来的,将会是非常恐怖的连锁反应。 张太后听着几位重臣你一言我一语的解释,也逐渐意识到,要叫百姓们尽数出城,排除过程中的千难万阻不提,就算真的做到了,其损失恐怕也并不会比一场地震少几分。 她和贺卿毕竟都是深宫女子,在这种大局上,难免会有所疏忽。 但这个时候,又不可能回头去找贺卿商量。张太后心中为难,便低下头去不再说话。太皇太后见状,便道,“此事一时半刻,难以决断。诸卿回去之后,都拟了折子递上来吧,明日再议。” …… 第二天开的是个扩大会议。除了几位政事堂的宰执之外,六部尚书也被叫了过来,此外,翰林院掌院学士顾铮也在列,显然是太皇太后额外垂青的结果。 当然最重要的是,贺卿自己也在场。 先祖托梦的事,暂时没有传出去,但太皇太后却没有对贺卿隐瞒。 而贺卿在听说朝臣们的顾虑之后,也明白是自己想得太简单了。她思来想去,觉得老话说一人计短两人计长,这件事她自己不能直接处理,一味隐瞒并没有好处,便索性对太皇太后道,“什么灾祸偏要叫全城百姓都躲出去?我听着倒像是地龙翻身。” 太皇太后被她一提醒,也觉得很有可能就是这么一回事。 知道要面对的是什么灾祸,自然比语焉不详的托梦要强出许多,至少可以针对性的寻找对策,而不是一头雾水到处乱撞。 因为觉得贺卿说不定也能够给出一些有用的建议,所以太皇太后索性让她也过来听一听。只不过她的位置安排在张太后身边,并不引人注目,如非必要,也不能开口发言。 由于多了一些人,所以张太后又将自己做过的梦说了一遍,太皇太后也命内侍出示了那张太-祖自画像。 而听完了这些前情之后,第一个站出来开口的人是顾铮,“既然要求全程百姓避开,臣斗胆猜测,这所谓的灾祸,或许便是地动。” 这话一说,不知情的人固然被他吸引住看过去,知情者如太皇太后、皇太后和贺卿,也忍不住心声惊异,朝他看过去。尤其是贺卿,几乎无法掩饰自己脸上惊讶的表情。 40.第40章 妄自菲薄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灵魂并不能够感觉到痛苦和疲惫,所以贺卿还在走。这条路仿佛没有尽头, 而在这样机械的行走之中,过往的事一帧一帧从眼前闪过,又渐渐模糊淡去。 她本该是金枝玉叶、天之骄女。 然而生不逢时。生母是低位嫔妃, 生她时难产而亡, 降生后不久父皇惠帝又一病不起,第二年便驾鹤西去。政权更迭, 宫中朝中一片哀声,一位未长成的公主, 自是顺理成章被人遗忘。 皇兄继位后骄奢淫逸,昏庸无道,只知取乐而不知治国,荒废朝政,以致前朝后宫皆为阉竖奸宦把持,贺卿空有长公主的身份, 却根本没有与身份相匹配的地位,被身边嬷嬷们拿捏着,毫无主见。 到了十六岁上, 兄长灵帝驾崩。十四岁的侄儿御极登基,只在御座上坐了短短两年,便从马背上摔落, 猝然驾崩, 是为献帝。献帝无子, 前朝后宫为继立新帝吵得不可开交。其后新帝即位,大肆清洗后宫朝堂。贺卿这个历经四朝的大长公主,孝期一满便被随意嫁了出去。 在当时贺卿以为这是迎来了新生,却不料是踏入地狱的第一步。 皇帝不在意她,宫中那些内侍宫娥自然也是敷衍的多。负责为她挑选驸马的大太监何不平收了银子,竟是里应外合欺上瞒下,将她配给了一个将死的痨病鬼。 用帝王家金枝玉叶来冲喜,只怕古往今来,再不会有比这更荒唐的笑话了。 而骗婚都敢骗到皇室来的,果然也不是普通人家,胆子大到常人不敢想象——洞房夜新郎呕血而亡,她的公公婆婆和几个小叔子合起伙儿来,就在新房之中将她勒死了,给那个短命鬼陪葬。 可怜、可笑、可叹。 贺卿觉得,自己可能是有史以来最倒霉的公主,简直丢了所有同仁的脸。生而默默无闻,死得屈辱万分。 这一段段记忆在脑海中飞快掠过,又很快模糊远去,贺卿在黑暗之中长途跋涉,渐渐滋生出了几分不知从何而来的执念,在脑海中沉浮起落,汇聚成一个个单薄的念头。 恨吗?恨的。 怨吗?当然。 想……活着吗? 我想活着! 虽然这一生可悲可笑,但贺卿发现,自己还是贪恋那一口自由呼吸的空气,贪恋这红尘人世。 这个念头一出现在脑海之中,原本漆黑没有尽头的道路上,倏然亮起了一点星光。初始时只是微弱的一点,旋即越来越亮、越来越大,最终将所有黑暗消弭于无形,光辉普照。 贺卿沐浴在这光辉之中,情不自禁的被拉扯着,投入了那片光的源头。 仿佛窒息一般的疼痛席卷全身,身体沉重得做不出任何行动,贺卿奋力挣扎着,不知多久才终于睁开了眼睛。 那一瞬间,新鲜的空气钻入口鼻,微风里还带着晚香玉淡淡的香气,沁人心脾。那种“我活过来了”的欣悦充斥在四肢百骸,令她生出满心的激动。 但旋即,贺卿意识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她的身体……好像仍旧不由自己掌控。她就像是一个藏在身体里的另一个灵魂,明明能够感觉到身体的存在,却并不能够掌控它。 但就在这种情况下,她的身体却自行动了起来,不但左右转头查看,甚至还坐起了身。 到底是死过一次的人,贺卿在微微的愣怔之后,便明白过来,她的身体里似乎还有另一个“人”,而对方可以操纵这具身体。 也许是天生的胆小,也许是出于谨慎,贺卿把自己藏在了这个角落里,没有行动,预备先看看这是个什么人。果然对方四顾之后,茫然了片刻,便自言自语起来。 “这是什么鬼地方,我穿越了?”那个“人”检查着自己的手脚和身体,又摸摸脸,摸摸头发,用不可思议又带着几分莫名兴奋的声音道,“看起来这具身体的条件不错。” 贺卿虽然不得宠,但毕竟贵为公主,物质上没有得到过偏爱,但也没受过苛待,毕竟涉及到皇室威严,公主该有的份例她都有。因此这屋子雕梁画栋,绫罗环绕,金玉装饰,看起来就十分不俗。 那人满意的下了床,转了一圈之后,然后忍不住小声嘀咕起来,“这屋里怎么没有镜子?” 镜子自然是有的,就在梳妆匣里。这梳妆匣是用名贵香木制成,周身剔红,刻绘着木槿花,只在正面贴金缀玉,攒出了一幅祥云八宝图。盒子侧面有个精巧的小机关,打开之后盒盖内侧就是镜子,盒子则分成四格,旁边还带着三层小抽屉,用来存放胭脂水粉和各色首饰。平日里不用时会收起来,自然找不见。 此人虽然不知是何处来的孤魂野鬼,但却没什么见识。 不知为何,这个认知让贺卿心下微微一松。此人占了她的身体,贺卿若想活下去,是一定要抢回来的。若是对方太厉害,她无法应对,或许就会退缩。但现在,她从行止间看出对方的粗鲁无礼,反倒没那么怕了。 我要夺回我的身体,她想。 贺卿并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拼命想着“离开我的身体”几个字,然后用笨办法,集中精力试图调动自己的手指,从这种细微处开始进攻。 而这样的方法竟真的有效,慢慢的,贺卿感觉到自己进入了一种十分玄妙的境界,控制着手指轻轻动了动。 成功的喜悦让她忍不住松懈了一瞬,又沉入了那种无能为力的境遇之中。 但这一次,贺卿不再气馁,而是从头开始尝试。 手指,手掌,胳膊……然而这个时候,对方也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意识到身体不由她控制,开始抢夺掌控权。贺卿便只觉得好像有重重无形的压力冲过来,将她给镇压住,让她动弹不得。 这样的强势没有吓住她,反倒是激起了贺卿无边的愤怒。 “滚出我的身体!”她含着这样的愤怒,拼命的集中精神抢夺身体掌控权,跟对方僵持起来。 这是一场攸关生死的战斗,两个人没有交流过,却有种无形的默契,默默的积攒着所有属于自己的力量,投入到这场战争之中。 而后在某个瞬间,这种争斗达到了一种微妙的平衡,原本站在地上的身体骤然失控,砰的一下倒在了地上。但争分夺秒的两个人都没有注意到,她们胶着着,进入了相持阶段。谁能支持到最后,谁就能够胜出。 在这种相持之中,两人的灵魂——姑且这么认为——开始相互融合,相互吞噬,成为了一时难以分割开的共同体。 无数记忆呼啸而来,将贺卿拉入了另一重天地。 一个跟她生活了十八年的楚朝截然不同的世界。在那里,帝王集权的封建社会已经彻底土崩瓦解,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的风潮刮遍世界,工业革命科技革命相继发生,整个世界天翻地覆,是贺卿从未想过的辉煌壮观。 原来历史的长河一路向前,将来会变成这般模样。 仿佛偷窥到了世界的本质,神明的领域,一种慷慨的、澎湃的情绪鼓动在贺卿的灵魂之中,让她为之战栗。 目眩神迷间,险些忘了今夕何夕,此身何人。 但波澜壮阔的世界不是重点,身在此世间一个平凡普通的女孩才是主角。贺卿很快意识到,这或许就是自己体内那个孤魂的记忆。如此一来,对方岂不是也能够看到她的记忆? 跟对方比起来,自己的一生可谓乏善可陈,唯有结局奇峰凸显,却是贺卿绝不愿意为人所知的屈辱。 这一点羞耻心将她的神魂迅速拉回,并且生出了几分羞恼,这强烈的情绪推动着贺卿,让她陡然有了一点一往无回的势头。 借着这一点孤勇,贺卿声势一振,陡然突破了某种无形的桎梏。 看不见听不见感觉不到,但冥冥中她却生出了一点认知:我赢了,拿回了属于自己的身体。 精神一松,便陷入了无尽昏沉。 不知过了多久,精神重新养足了,贺卿的意识开始恢复,整个人也渐渐清醒过来。她轻轻一动,便发现自己的身体无处不酸痛,像是经过了无尽的劳累,又像是刚刚大病一场。 贺卿睁开眼睛,惊讶的发现自己竟躺在地上。 后脑勺传来一阵疼痛,估计摔下来的时候磕到了。她慢慢舒缓着身体,坐了起来。看着这熟悉的房间,熟悉的布置,熟悉的一切,忽然间泪如雨下。 她回来了。 她还活着。 顾铮是年轻不错,但是已经走到如今这个位置,一言一行都会影响到整个大楚,自然不可能向寻常人那样冒失。他给顾铮扣上这么一顶帽子,若是让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听了进去,只怕顾铮的政治生涯,就要止步于此。 谁都不傻,薛知道隐有退意,此时将顾铮拎出来是为什么,刘牧川心里清楚得很。 原本政事堂中,他的地位仅次于薛知道,按理说对方走了,就该是他来做这个第一人。可惜大楚的政事堂中,从来不是论资排辈。只要得圣眷,就算只是参政知事,也一样能架空排在前面的人。 41.第41章 初心未改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直到一场痛哭将所有的情绪都发泄出去,贺卿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这是自己在宫中的住所。 而不是那如噩梦般笼罩着她的公主府。 她还在宫中,还没有出嫁! 这个念头一经出现在脑海里, 便立刻让贺卿整个人都振奋起来。她浑身都因此而微微颤抖,手脚并用的从地上爬了起来, 环视了周围一圈, 而后扬声叫伺候自己的宫女, “玉屏?玉屏!” 没有人应声。 贺卿快走两步,到了门口,拉开门扉往外看去。熟悉的院子里一片寂寂,静悄悄的没有任何人的踪迹。 这情况其实并不算令人意外。贺卿虽然是个公主, 但毕竟是这样的处境, 身边的人能有多尽心很难说。嬷嬷们拿捏住了她, 倒比她更像是这座芳辰殿里的主子。 所以她只脚步微微一顿, 便出了屋子,往旁边的偏殿而去。果然才过了月亮门, 就听到了说话声。 贺卿方才只是迫切的想见到一个活人,却并没有想好见了人之后怎样。因此此时听到了声音,脚步反倒踟蹰了起来。她从来不是有主见的性子,也不知道此情此景该怎么跟其他人打交道。 但现在的她毕竟不一样了。 死过一次, 纵然没有脱胎换骨、涅槃新生, 但她眼中的一切, 似乎都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叫她生出一点勇气,迈出那最艰难的一步。 她一步一步的往前走,体会着涌动在心头的陌生情绪,心里的忐忑反而渐渐平复下来了。 直到她走到了偏殿门口,才有人发现了她。正凑在一处说话的宫娥惊叫出声,其中一人道,“啊呀,殿下?您怎么跑出来了?身子还没好全呢,这么走出来,若是再染了风寒可怎么好?到时候奴婢们可没法跟陆嬷嬷交代。” 那宫娥一边说,一边就走了来,扶着她的胳膊,强硬的要把人送回之前的屋子。 贺卿浑身一僵,脑子里一片空白,然而与此同时,她的身体仿佛被另一个人操纵,用力将宫娥的手甩开,厉声道,“放肆!” 宫娥被这突如其来的厉喝声吓了一跳,身体一颤,面上也露出几分震惊来,呆呆地看着她。 毕竟身份不同,这些宫娥又不是惯常管教她的嬷嬷,一旦她真发起火来,她们便也免不得生出几分顾忌,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寂静中,身体的掌控权又回到了自己手中。贺卿只觉得后背激起了一层白毛汗,整个人都似乎脱了力,手脚发软,但她本能的知道,自己不能在这些人面前露怯,因此勉力挺直了脊背,张了两次嘴,才发出声音,“玉屏呢?” 说来可叹,这些人都是她宫中伺候的,但除了两位默默,她却只识得一个玉屏,其他人通不过是瞧着面熟,连名字都叫不出来。因此到这种时候,也下意识要找最熟悉的那个人。 “玉屏姐姐去给殿下请太医了。”那宫娥道。 “请太医?”贺卿下意识的重复了一遍。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太多,一时转不过来,她实在不知如今是什么时候、什么情形,为免出纰漏,这样反倒最安全。 果然那宫娥道,“是,殿下病了几日,总不见好,玉屏姐姐说要叫太医再来看诊,重新开个方子。” 贺卿隐隐约约,想起来好似的确有过这么一回事。 她的处境如此,自幼也就极为让人省心,连病都不敢病的。所以在她短暂的人生中,病得起不来床,要请太医看诊的情形,也就那么寥寥数次。 最近的一次,就是十六岁那一年…… 因为她病了好几日没有起色,宫里两位嬷嬷又不知去了哪里,玉屏只好自己出门去请太医,然后……然后就带回来了一个消息。 贺卿陡然瞪大了眼睛,有些惶恐的抓住那宫娥的手,声音尖锐得险些破音,“她走了多久?!” “才走了两刻钟。”宫娥有些莫名,但还是回答道。 贺卿一惊,摔开她的手转身就往外跑。出门的时候被门槛绊了一下,险些摔倒,往前踉跄了几步方才有些狼狈的站稳,却也顾不得什么,提着裙子就朝宫殿大门跑去。 几名宫娥吓了一跳,直到她快靠近殿门,才陡然回过神来,匆忙赶过来拦住她开门的动作,两个挡在门前,两个拉着她的胳膊不叫动弹,“殿下这是要干什么?” “我要出去!”贺卿挣扎着要往前扑,两个宫娥都险些拉不住。 有人连忙劝道,“殿下,两位嬷嬷就快回来了。若是知道殿下闹着要出去,只怕今晚又要受罚。请殿下体谅奴婢们,先回屋歇着吧。” 另一个道,“殿下要办什么事,找什么人,只管吩咐奴婢们便是,何必自己劳动?” 一句句仿佛都是在为她考虑,话里的内容却全不是那么回事。 “让开,本宫要见陛下!”贺卿用力挣扎,“胆敢拦着本宫的路,你们是都不想活了?” 平常很好用的威胁手段突然失效,宫娥们也有些无措,对视一眼,都有些为难。把人放出去肯定是不敢的,但得罪了公主殿下,平常是这位主儿自己不在意,真要闹起来,她们也不会有好果子吃。 幸而其中一人扫过她身上,急中生智,连声道,“非是奴婢等要阻拦,殿下便是要出去,也容奴婢们先为殿下更衣才是呀!” 贺卿一愣,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才发现这半天,她竟是穿着中衣在外头走动。 “轰”的一下,血色从脚底直冲头顶,让她整张脸都红得仿佛可以滴血。贺卿还从未有过如此离经叛道的时刻,如今头一遭儿经历,竟是说不出其中滋味。 没有她想的那么可怕,但……她放松了身体不再挣扎,任由宫娥将自己扶回了屋子里。心里再急,那些礼仪规矩都是刻在骨子里的。在宫里,失仪是大事,若她真就这么出去,只怕见到皇帝之前就先叫人抓起来了。 宫娥们并不真的想让她出去,所以找衣服时慢慢腾腾,试图以此拖延。若能拖到玉屏或是两位嬷嬷回来,自然也就不需要她们来操心这些了,便是降罪,也怪不到她们头上来。 贺卿心急火燎,如何看不出她们在拖延时间?索性把人推开,自己挑了衣裳,紧赶慢赶的换上,而后便匆匆出了门。 只是才将那扇厚重的宫门拉开,还没等贺卿迈出步子,就见远处玉屏脚步匆忙的跑了回来。 ——说是跑,其实内宫有规矩,宫人内侍们是不能跑动的,衣袍掀起来有失仪态。便是有天大的事情,也得压住了。所以玉屏只能算是快走,只是步伐凌乱、表情惊慌,一看就知道是出了大事,正赶着回来送消息。 贺卿的心一下子就沉了下去。 扶着门扉的手狠狠攥紧了,才勉强支撑着她没有滑到地上去,就连平日精心养护的指甲从中劈断,贺卿也仿佛毫无所觉,只瞪大了眼睛,狠狠盯着前方。看起来像是在看玉屏,但仔细看就会发现,她瞳孔涣散,眼中无神,根本什么都没看进去。 “殿下!”玉屏走到门口,看见了她,提着的一口气忽然断了,整个人扑倒在地上。 她趴在汉白玉石铺成的地面上,鬓发散乱,眼眶微红,狼狈地抬头看了贺卿一眼,泪水顷刻而下,“殿下,陛下驾崩了!” 贺卿浑身一震,到底还是没能站稳,滑到了地上。 猜到自己回到了什么时候,猜到接下来要发生什么时,她心里曾经产生过非常迫切的期望,想要改变即将发生的事,不叫悲剧继续发生。然而热血还未彻底鼓荡起来,一切就已尘埃落定。 她来迟了。 惶恐、惊惧、绝望的情绪一下子击中了她。贺卿本来就是病体未愈,之前一番争夺身体的战争还未缓过来,又惊闻噩耗,情绪大起大落之下,再承受不住,滑倒的同时便晕了过去。 皇帝驾崩,玉屏自然是没能请来太医的。只好将之前的方子熬了药,给贺卿灌下去。 龙驭宾天,贺卿虽是长辈,但君臣有别,之后的哭灵致祭都不能缺席,否则必定落人口实,届时日子只会更难过。为今之计,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两位嬷嬷还是没有回来,几个宫女守在床头,心中俱是一片惊慌。再不受宠的主子也是主子,有她,才有她们这些人的安身立命之处。 此时此刻,哪怕贺卿懦弱无能,也是所有人的支柱与后盾。 不知是谁先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啜泣,像一团风卷过去,整个芳辰殿里顿时一片哀声。 42.第42章 江南之患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学生惶恐, 还是要赖前辈们指点。”顾铮低头道。 薛知道笑道, “老了, 该给你们这些年轻人让位置了。” “薛相老当益壮,如今提这些还早。”顾铮并不因为对方的抬举就失去理智。 的确,薛相在自己的奏折里提了他, 太皇太后派他来送这份圣旨,就是以后会用他的意思,薛知道在朝的时间绝不会太长。但不论如何,总不会是今年, 至少要等张太后肚子里那个孩子生下来,才会见分晓。 所以结局究竟如何, 现在谁都说不清楚。 两个人实在没什么交情,即使之前薛知道写了信给顾铮,要他在朝堂上替太后说话, 颇有举荐他顶替自己位置的意思,顾铮也感念这份恩情, 但他也没有忘记,在那之前, 正是薛知道一直压着,不叫他出头。 虽然是好意,怕他年轻气盛, 若是上升得太快, 反而易折, 但更多的是因为政见不同。 二人之间各方面差别都很大,也是不争的事实。 所以话说到这里,顾铮便起身告辞了。薛知道送了两步,他再三推辞,转身要走时,才忽然想起一个人来,转身问道,“薛相可知道无上慧如真师?” “这自然知道,安平大长公主的封号还是老夫这里递上去的。这位殿下说起来也是个苦命人,在宫里也仿佛隐形人似的,无事没人能想起来,十分低调,外间也少有传闻。怎么?”薛知道面露疑惑。 顾铮摇头,“今日在宫里见到了,忽然想起。” 其实他自己博闻强识,贺卿作为皇室成员,她的生平他又怎么会不记得? 她是惠帝末年出生,才不到一岁,惠帝驾崩,灵帝继位。这位陛下连江山都不放在眼内,自然也注意不到襁褓之中的妹妹,连封号都没给,就这么不明不白的长大。直到献帝这个侄儿继位,才发现宫中还有一位正当花季的皇姑,这才给了安平大长公主的封号,让她短暂的出现在人前,但很快就又被遗忘了。 虽是金枝玉叶,但却仿佛一个透明人,别人不在意,自己只怕也没主张,怎么会忽然决定出家修道,而且还与太皇太后交好? 而且自己今日所见之人,看起来可真不像是能低调那么多年,无人提及的。就算她真的深居简出,天天在宫里求道,以那样的气度风华,宫人们多少会议论几句,传扬开来。 但顾铮只将此事放在了心里,没有继续多言。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总会弄明白的。 …… 此刻,宫中贺卿也正跟太皇太后提起顾铮,“我方才进来时,见刘总管领着一个年轻的绯袍官员往外走,莫非就是太皇太后之前提过的那位顾学士?” “就是他。”太皇太后点头道,“真师瞧着如何?” “果然龙章凤姿,不与俗同。”贺卿点头道。 太皇太后闻言,眸光微微一闪,视线落在她身上的青袍之上,又不由微微摇头,心道可惜。贺卿若是没出家,正是该议亲的年纪,这朝中多少青年才俊,倒只有这位顾学士瞧着能与她匹配。 不过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若真叫顾铮娶了贺卿,太皇太后也未必会高兴。这满朝官员里,也只有这么一个入了她的眼,准备将之作为朝廷栋梁倚重,若是尚了公主,却是万事休提了。 就是顾铮自己也不会同意。 本朝的公主不值钱,因为不需要去和亲,便没了价值,反倒作为能随时出入禁宫的外戚很有可能干预朝政,因而反倒为皇室所忌惮,因此驸马是不能入仕的。 在这样的环境下,略有些志向的年轻人,都不会想着尚主,何况顾铮? 所以她很快就转开了话题,“怎么这会儿过来了?”之前贺卿只会去养寿宫拜见,到咨平殿来,这还是头一回。 贺卿道,“昨儿领了娘娘的嘱咐,我今日已经去坤华宫看过太后娘娘了。” “如何?”太皇太后立刻提起了精神。 贺卿道,“排解心事,这个要慢慢来,急不得。倒是另一件事,我觉得可以立刻安排。——太后娘娘身边也没几个可靠人,太皇太后怎么不拨一些人过去?” “哀家身边的人,怕她用不惯,反倒总要提着心,生怕说错做错。她一个孕妇,总是如此,哪里能宽心?”太皇太后说着,又问,“可是那边有什么问题?” 否则贺卿不会特意提起。 贺卿道,“太后娘娘性子太好,难免压服不住下头的人。这时候叫她为这些烦心,反倒不妥。” “那依你之见呢?”太皇太后问。 贺卿将手中的茶盏搁在桌上,微笑道,“依我之见,您若是舍得,不如将邱姑姑派过去,叫她照看太后娘娘一阵。” 太皇太后和邱姑姑闻言俱是一愣,对视一眼,都有些拿不定主意,“这……” “我知道邱姑姑是娘娘身边得力的人,但也正是如此,才显得您对太后娘娘看重不是?有邱姑姑照看着,那牛鬼蛇神自然就都老实了。这般用心,太后娘娘看在眼里,将来无论是她自己还是小龙子,自然只会与您亲近。” 太皇太后闻言,不由微微一惊,继而醒悟过来。 贺卿这番话,固然是提出解决问题的办法,也是变相的提醒她:朝堂虽然重要,但张太后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更重要。 这孩子不是生下来就完了,还要看顾着他长大,将大楚江山交付到他手里。孩子都离不得娘,若张太后对她一味畏惧,孩子必然也受到影响。若是与自己不亲,她辛辛苦苦折腾了这么多,又是为了什么? 张太后是个柔弱的性子,也没主见,朝堂上的事说不上话,要笼络住她很容易,也不会有任何坏处。 想通了这一点,她不由拍了拍贺卿的放在桌上的手,感叹道,“这一阵子忙得很,顾前不顾后的,许多事情难免疏忽。好在有你提醒,否则哀家真是……” 她顿了顿,拍板道,“那邱姑姑明儿就收拾东西去坤华宫伺候吧。太后和小皇子身份紧要,不可疏忽。” “是。”邱姑姑连忙点头应了。 她虽然不想离开太皇太后身边,但那也是因为怕从此失去了宠眷。可跟着太后和小皇子,也是为太皇太后办事,而且是要事,自然不必担忧会被忽视。何况…… 说句大不敬的话,太皇太后如今是这后宫之主,手握着开国以来后宫女子从未有过的权柄。但说到底,这些权柄将来终究是要交还给小皇帝的,她去伺候那位主子,将来的前程说不得会更好。 太皇太后出手,自然不会只去一个邱姑姑,第二日贺卿到坤华宫去时,便见这里遍地都摆满了东西,是太皇太后才着人送来的。邱姑姑领着几个宫人正在清点整理,张太后坐在一旁看着,脸上的表情还算放松,显然邱姑姑的手段不凡。 而那个抱香已经被挤到了角落里,安安静静的,不仔细看都找不见人。 一见她,张太后便站了起来,面上带出几分亲近之色,“真师快请坐,我方才正与邱姑姑说起您呢。” 往事都成云烟,林太后心底那一点微微泛起的波澜很快就平复下去,恢复了一贯的端严。 她将整个问道宫检视了一番,对邱姑姑道,“虽是方外之地,到底寒素了些。传令内侍省,重新将这里布置一番,好叫慧如真师住得安稳,如此才能精研道法,为我大楚祈福。” “多谢太皇太后。”贺卿已经得了消息,因此改了称呼。 林太后摇头,“还未曾正式下旨。” “那也快了。”贺卿道,“听闻今日顾学士舌战群儒,将群臣驳斥得哑口无言,此事已经定了,明日就要下旨。既如此,称呼也就该改了。” 二人进屋坐定,上了香茶果品,林太后便道,“等下了旨意,便该移宫了。养寿宫距离此处不远,哀家选了那里,将来也可时时见面说话,一起作伴。我进来读了几卷道经,也颇有所得,等略空闲些,正好与你切磋领悟。” “娘娘不嫌弃我愚笨就好。”贺卿道。 “只是却不知朝堂上的事,何时才能安顿下来。”林太后放下茶盏,微微一叹,“如今朝上这些大臣们各怀心思,各自为政,不听宣调,哀家又是女流之辈,不能直接出面,若是没人压着,只怕……” “不是有薛相公在?”贺卿问。 林太后微微摇头,从袖子里取出了一张折子递给她,“你瞧瞧这个。” “这……”贺卿犹豫的看了她一眼,“这恐怕不妥。” “有何不妥?哀家看得,你自然也看得。”林太后道,“真师如今已是方外之人,权当是替哀家化解烦忧便是。” 贺卿这才打开奏折,却是薛知道请辞的奏折。 这是前一世里没有的事。——自然,那时薛知道一力扶持中山王贺垣登位,虽然贺垣狼子野心,所做的事情令朝臣们都颇不满意,但毕竟是从龙之功,他这平章事的位置坐得稳稳的,一直是朝臣与贺垣对抗的领军人物。 却不想改了贺垣登位的可能,却让林太后与他生出嫌隙,竟是提前请辞了。 贺卿这段时间将记忆中的大楚的历史反复翻看,又回顾了不少后来之人对这段历史的评价,甚至包括不少小说家言。 是的,现在贺卿已经知道,那位神奇的穿越女,所获取的大部分专业知识,竟然是来自各种各样的小说。不过其中杜撰的成分虽然多,但也未必都没有道理。而且大抵因为与故事结合,记忆反而更加深刻。 贺卿将这些说法一一列出,进行比对,取其中较为可靠的部分,也算是对这段历史有了一点心得,不再是当初那个居于深宫之中,朝中大事一概不懂的大长公主。 43.第43章 天理昭彰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但是现在,无论是对贺卿还是林太后而言,这无疑是个更好的选择。 有大行皇帝的血脉在,自然比从宗室之中遴选合适的人上位更好, 至少他们能更主动的去掌控眼前的局面, 而不是让另一个人做主。 这提议虽然有些异想天开, 但不知怎么, 林太后看着贺卿的模样,就郑重将之记载了心里。第二日召见重臣议事时,便先没有提新君人选的事, 而是召了太医过来。 众人以为是她身体不适, 因而纷纷开口询问。林太后只含糊应对,等太医院所有太医都被请过来了, 这才一摆手,让侍立在自己身后的一行女子上前, “请诸位太医给她们瞧瞧脉象。” 能站在这里的人,一颗心恨不得长十个心眼, 见此情景,已经明白了五六分,纷纷沉默着,等待诊脉的结果。 太后如此兴师动众,不论是宗室重臣还是太医们心里多少有了一点数。 但即便如此, 但太移门整修其中一位张侍长果然已经有了近两月的身孕时, 众人还是免不了有些震惊。 尤其是之前因为新君的人选打得不可开交的宗室和重臣。 早知如此, 他们还费这个功夫干什么? 如今从龙之功肯定没有了,还惹得太后不喜,可以想见接下来的日子不会太好过了。也许一时半会儿太后不会做什么,但提名过其他宗室的他们,必然会被上位者忌惮。 每个人的心情都相当复杂。 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翻盘的可能。这孩子毕竟还在娘胎里,能不能生出来、生了之后又是男是女,都还不好确定。 万一立不住或者是个公主,便又是他们的机会了。 到时候,还是会绕回现在的问题。 所以众人相互对视,都保持了沉默,听着太医长篇大论的恭喜张侍长和太后。 林太后却是乐的合不拢嘴,语气柔和的安抚了一番张侍长,就叫她暂且跟自己一起住在这坤华宫中,又着邱姑姑多多的安排人伺候。等邱姑姑把人领走,太医们也起身告退之后,她才正了脸色,对站了一地的人道,“天可怜见,给我大楚江山留了后。之前的事不必再议,一切都等这孩子生出来再说。” “是。”众人均无异议。 陛下留下了一个遗腹子的事,当天就传遍了整个京城。原本议立新君的事自然不了了之,国事暂且还是交由政事堂的几位先生费心,太后垂帘听政辅佐,倒也没出什么大乱子。 只是那些本来有机会更进一步的皇室宗亲们,心里各有滋味。 …… 薛知道回到自己的府邸时,情绪着实不高。政事堂里五个人,两位平章,三位参政,按理说并无高低之别,但通常而言,还是会以进入政事堂的先后顺序进行排位,只有御座上的天子足够强势时,才会按皇帝的倚重程度来排。 如今这几位相公之中,薛知道是入政事堂最早,资历最老的那一个,因而众人之中,也以他为首。 选立新君的事,就是他第一个站出来提的。国不可一日无君,在这种事情上,薛知道也一向认为自己应该承担起责任。所以他并不后悔自己开了这个口。因为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 但是现在结果与自己设想的不同,就是他的考虑之中有了疏忽。经此事之后,太后心中只怕对他已经生了嫌隙,若张侍长肚子里果真是个龙子,承袭大位,他的生身之母做了太后,也必然对自己心怀芥蒂。 在这种局势下,薛知道很清楚,自己继续留在朝中的希望不大。 到他这个份上,很多事都能事先预见,从容应对。与其等着被赶下台,倒不如自己主动求去,彼此都留个体面,不用彻底闹翻。所以,今日的事情一过,薛知道就开始谋划离开的事了。 只是这些年来,皇帝不理政事,朝政便都落在了他们这些臣子身上,其实已经生出乱象了。 他这一走,若是朝中没个能稳住局面的人,只怕会出大事。 大部分文人心里,多少都有点家国天下的念头,何况薛知道在政事堂多年,是这个已经渐渐现出日薄西山之相的大楚帝国实际上的掌权人,自然想要在自己离开之后,也留下一个稳妥的班子。 他在自己的书房沉默端坐了一整晚,将朝中那么多人来来去去的过了一遍,最后发现,还是唯有那么一个人最为合适。 老天爷有时候早有安排。 薛知道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抬头一看时辰,才发现已是夜阑人静。他磨了磨,提笔写下一封信,着自己最心腹的家人夤夜将之送了出去。然后才对着灯,开始琢磨起自己祈求致仕的折子来。 接下来的日子风平浪静,一是因为宫中最大的那个问题已经暂时得到了解决,二来为了葬礼的事大家忙得不可开交,也疲惫得提不起别的兴致。 转眼来到天顺三年三月,大行皇帝的一应葬仪都已完毕,梓宫移送至城郊的皇陵。 所有人都渐渐从这一场丧事之中回复了生气,开始考虑起其他事情的安排来。龙子还在母腹之中,这身份怎么定,就是个十分棘手的问题。要安定朝堂,需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谁也没有贸然开口提这些事,毕竟稍有不慎很有可能不但没有功劳,反而会把自己给折进去。就算此刻站对了队,万一将来生出来的不是龙子,也是枉然。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封奏折打破了这种隐秘的平衡与僵持。 翰林院掌院学士顾铮上书,请加封林太后为太皇太后,张侍长为皇太后,张侍长腹中的孩子则暂为太子,先定下名分大义。待太子出生之后,再行登基典礼。 如此,名分既定,天下百姓也可安心了。 林太后自然千肯万肯。 别的不说,坐实了这太皇太后的身份,便是将来当真生出个女孩,或是万一……再选立新君时,也改不了她的这个身份。不至于像贺卿揣测的那样,因为新君要加封自己的亲生父母,使得她处境尴尬。 但朝臣们却有不同的意见。 这若真的是个皇子,自然没有问题,但若是皇女,如今就定下储君名分,将来却不好收场。 此时大朝已经重开,顾铮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上书,显然并没有半点退缩之意,而且准备周全。面对许多人的驳斥与反对,他侃侃而谈,引经据典,认为定下的并不是帝王身份,而是储君,便是有了转圜的余地。而更重要的是如今,帝王驾崩,天下不安,及早定下名分,使官民各归其所才是最重要的。 林太后端坐帘后,听着这一番合心意的进言,不由仔细观察了一番顾铮。 他看起来还很年轻,生得仪容俊美、姿态端方,只在唇边留了一圈胡子,使得整个人添了几分稳重。言行举止颇有大家风度,被众人攻讦而不忙不乱,进退有据,从他说的话来看,本人的才具也是十足的。 太后娘娘打量完了,不由低声问立在身侧的入内内侍省都知黄修,“这顾铮倒是个人才,怎么哀家从前不大听见他的名字?” 黄修作为内侍大总管,掌机密实封奏牍及中外往来之事,对于朝中大臣自然十分熟悉,闻言微微躬身,凑到太后耳边道,“他是明嘉年间的进士,少有才名。九岁就取中童生,是有名的神童才子,中进士时年方十七,灵帝爷十分爱重。只是年轻气盛,不久之后就出京了。因治理地方有功还朝,薛相公说他年少,得压一压,因此入了翰林院。先帝爷登基之后,爱他才名,点做翰林院掌院学士,今年才二十八岁。” “是太年轻了些。”林太后闻言也不由微微皱眉。 她是看重这顾铮机变,又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想要用他,如此朝中也有自己的人了,往后方不至于事事掣肘。 只是这年纪怕是难以服众。 二十八岁的掌院学士尚可接受,毕竟翰林院里虽然号称储相,要入政事堂,却还嫌太早了些,须得再熬许多年。如今就要提拔他,朝臣们恐有非议。 虽然贺卿掩饰得并不好,他能看得出来,她是在故意找茬。但是“博学多闻”的一顶高帽戴上,要摘下来就不那么容易了。 这一向也是顾铮自己引以为傲之处,又岂会被一个女子所出的题目难住? 而他本人的学识与素养,也撑得起这样的骄傲,只略一沉吟,便道,“《墨子·经说下》有云:‘凡重,上弗挚,下弗收,旁弗劾,则下直。’此乃天至理,先贤早有评说。” 44.第44章 报应不爽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而今当真走进来了,却觉得也不过如此。这道家清修之地,与寻常宫殿也没什么不同, 不过是灵帝一厢情愿,以为它有什么神异罢了。 往事都成云烟,林太后心底那一点微微泛起的波澜很快就平复下去, 恢复了一贯的端严。 她将整个问道宫检视了一番, 对邱姑姑道, “虽是方外之地,到底寒素了些。传令内侍省, 重新将这里布置一番, 好叫慧如真师住得安稳,如此才能精研道法, 为我大楚祈福。” “多谢太皇太后。”贺卿已经得了消息, 因此改了称呼。 林太后摇头, “还未曾正式下旨。” “那也快了。”贺卿道, “听闻今日顾学士舌战群儒, 将群臣驳斥得哑口无言, 此事已经定了, 明日就要下旨。既如此,称呼也就该改了。” 二人进屋坐定,上了香茶果品, 林太后便道, “等下了旨意, 便该移宫了。养寿宫距离此处不远,哀家选了那里,将来也可时时见面说话,一起作伴。我进来读了几卷道经,也颇有所得,等略空闲些,正好与你切磋领悟。” “娘娘不嫌弃我愚笨就好。”贺卿道。 “只是却不知朝堂上的事,何时才能安顿下来。”林太后放下茶盏,微微一叹,“如今朝上这些大臣们各怀心思,各自为政,不听宣调,哀家又是女流之辈,不能直接出面,若是没人压着,只怕……” “不是有薛相公在?”贺卿问。 林太后微微摇头,从袖子里取出了一张折子递给她,“你瞧瞧这个。” “这……”贺卿犹豫的看了她一眼,“这恐怕不妥。” “有何不妥?哀家看得,你自然也看得。”林太后道,“真师如今已是方外之人,权当是替哀家化解烦忧便是。” 贺卿这才打开奏折,却是薛知道请辞的奏折。 这是前一世里没有的事。——自然,那时薛知道一力扶持中山王贺垣登位,虽然贺垣狼子野心,所做的事情令朝臣们都颇不满意,但毕竟是从龙之功,他这平章事的位置坐得稳稳的,一直是朝臣与贺垣对抗的领军人物。 却不想改了贺垣登位的可能,却让林太后与他生出嫌隙,竟是提前请辞了。 贺卿这段时间将记忆中的大楚的历史反复翻看,又回顾了不少后来之人对这段历史的评价,甚至包括不少小说家言。 是的,现在贺卿已经知道,那位神奇的穿越女,所获取的大部分专业知识,竟然是来自各种各样的小说。不过其中杜撰的成分虽然多,但也未必都没有道理。而且大抵因为与故事结合,记忆反而更加深刻。 贺卿将这些说法一一列出,进行比对,取其中较为可靠的部分,也算是对这段历史有了一点心得,不再是当初那个居于深宫之中,朝中大事一概不懂的大长公主。 因此一看到这封奏折,她便想到了许多,沉吟片刻,才轻声问,“娘娘是想用那顾铮?” “此人的确是个人才,惜乎太过年轻,只怕难以服众。”林太后揉了揉眉心,“哀家的身份顾虑重重,也不好与朝臣为此争执。” 她要是皇帝,想用谁就用谁,就算顾铮年轻,只要的确有才华,便能压得住。偏偏她只是垂帘听政的太后,一旦有出格的政治举措,便一定会被朝臣们所警惕。 “顾、铮。”贺卿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表情一时也有些复杂。 在贺卿自己经历过的人生中,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大抵是因为薛知道还在,顾铮一直被压着,也就才能不显,不为外人所知。 但是她知道历史书里的顾铮是个什么样的人。 顾铮,在后世评价之中,是能与古之圣贤并肩之人。不但政治上才华横溢,在儒家学说上更是自成一派,写出无数著作,门人弟子无数,开创了一个新的流派,是史书上必然浓墨重彩描绘的对象。 铁狼族攻破都城,终结了一个朝代,但他们也没能嚣张多久,因为终于醒过神来的楚朝遗臣和军队,不可能接受被异族奴役的下场,于是拼死反抗,很快就又将他们逐出关外。 这其中,顾铮连横合纵的通天手段,是最重要的部分。正是他四处奔走,说服了各方势力联手,才有这样的结果。 但可悲的是,草原人一被赶走,中原群龙无首,岌岌可危的联军立刻崩溃,内部四分五裂,陷入了长达十三年的内乱,而后才被新的王朝统一。 而顾铮,作为新朝的开国功臣,一代大儒,乃是这前后几百年间最传奇的人物。 有人说,正是因为得到了他的辅佐,新朝太-祖才能够如此顺利的打下并坐稳江山,而他推行的一系列善政,也的确影响深远,知道穿越女来的那个时代,其中一些思想,也仍旧显得十分先进,闪烁着智慧的光辉,并没有半点落伍和褪色。 所以贺卿对于林太后“年轻”的评价颇不以为然。 毕竟这世上,天才本就寥寥无几,而天才中的天才,更是千百年才得一个。这样一个人,年龄会成为束缚他的东西吗? 三年后的顾铮能单靠着一张嘴连横合纵,若将整个楚朝托付给他,有朝廷做后盾,那么……是否就有可能在即将到来的灾难之中,保全大楚王朝,避免前世的结局呢? 这么一想,贺卿的心跳都跟着快了几分。 也许是因为见识增长,她觉得自己再也回不到原来那个居于深宫之中,只求平淡度日的小姑娘了。想到能够亲身经历、见证、甚至亲手去改变历史,她便不由得心潮涌动,生出一股无法形容的胆气来。 之前没想过要去改变,是因为贺卿知道自己绝不是那块材料,所以也就不敢随意插手。 但如果有顾铮,自己只是从旁推动和辅助,或许结局就不一样了。 这样想着,她含笑道,“娘娘多虑了,此人既然能在朝上据理力争,且辩驳得所有人哑口无言,这‘不能服众’四个字又从何说起?” 林太后眼睛一亮,“这倒是,听说他年少才高,已是宇内文宗一般的人物,但凡读书人,对他倒是都没有不服气的。只是做官上,却不知究竟如何。那有才气的文人,往往过于狂悖,世所不容,哀家也不免担忧。” 万一所托非人,坏了她自己的名声也就罢了,若是坏了大楚江山,她有何面目见人? 贺卿若有所思的看着手里的奏折,“这个我倒觉得不会。薛相公这折子里,也是举荐他入政事堂的意思。可见连薛相公这样老成持重者,也认为他能堪大任,想来不是那等放诞之人。” 见林太后若有所动,她又道,“何况,便是因为他年轻,旁人心有疑虑,才需要娘娘的恩典,给他机会。想来,顾大人他日有所成就,也必定感念娘娘知遇之恩。” “也罢。”林太后轻轻吸了一口气,“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也是无可奈何。” …… 第二日,礼部即颁旨,以大行皇帝遗诏的名义,册张氏肚子里的孩子为储君,出生之后继位。又封张氏为太后,尊林氏为太皇太后,以太皇太后临朝,垂帘听政,彻底奠定了接下来十多年间后宫的局面。 太皇太后移至养寿宫居住,张太后则暂时住在坤华宫中,安心养胎。 翌日,太皇太后御内东门听政,下旨议大行皇帝谥号,并诏命今年继续使用天顺的年号,暂不改元。同时召翰林院掌院学士顾铮等人修大行皇帝实录。最后是封赏诸多大臣。 这一系列的举措,彻底彰显了太皇太后对朝堂的掌控,也让一直惶恐的臣民们安下了心。即使大行皇帝骤然离世,也没有对朝廷产生冲击和影响。 但暗地里,却还是免不了有一些波澜。 天顺三年三月初一,朝中十几位大臣联名上书,弹劾平章事薛知道十项罪名。 用穿越女记忆中的说法,那就是刷存在感。 从前的她,就是太温顺老实,总待在芳辰殿里不出门,安安静静,等闲谁会注意到呢?而事实已经证明,那种做法不行,最终的结果只能是随波逐流,悲剧而终。既如此,贺卿自然要做出一点改变。 当然,也不可破坏了自己“出世之人”的设定,所以她从来只与太皇太后谈玄论道,不是对方问起,绝不涉及朝政,即便提到了,也是点到即止。 太皇太后显然对她的印象很好,也越发信赖倚重,如今几乎每日都要跟贺卿说说话,有点类似她记忆中西方宗教的“告解”,或是童话故事里的“树洞”,将种种烦闷之事都对她倾诉出来,心里便会松快许多。 一旦找到跟对方相处的定位,贺卿便很快适应了这个身份。她本来就不是多言之人,作为倾听者再合适不过。随着太皇太后对朝堂的掌控逐渐深入,两人的相处也越发融洽。 但这一日午后,贺卿照例到养寿宫拜见时,太皇太后却是满脸忧色。 “娘娘这是怎么了?”贺卿见了礼,在太皇太后对面坐下,便开口询问。 太皇太后轻轻叹了一口气,邱姑姑便在一旁道,“还不是为了太后娘娘和她肚子里的龙子?真师有所不知,太后娘娘的身子本就柔弱,有孕之后就更是艰难了。太皇太后因此特允她在坤华宫中静养,不叫人去烦扰,却也不见什么起色。” “今儿一早那边就来报,说是病倒了,太皇太后已经去看过了,太医说是饮食难进、夜不安寝所致。说起来是孕期该有的征兆,只是长此以往,身体哪里受得住?又如何不叫人担忧?”大抵因为贺卿是信得过的人,所以邱姑姑说得虽然委婉,却也将真正的原因点了出来:是张太后忧思太过。 这也不难理解。 张太后本来只是个宫女,出身卑微,有幸被选中教导先帝人事。这样的身份,即便生育皇嗣,也很难真正改变什么。骤然成了太后,全天下都盯着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张太后只怕还没来得及享受尊崇荣耀,先被巨大的压力给吓住了。 万一没照料好这个孩子怎么办?万一生下来是个龙女怎么办?若是结果不如人所愿,她该如何是好? 这种种问题根本没有答案,十分磨人,也就难怪她饮食难进,夜不安寝了。 太皇太后今日的荣耀都建立在这个尚未出生的孩子身上,若是有个闪失,之前的一切努力就都白费了,自然也跟着一起忧心。今日已经开解过张太后一回,只是她本人就是张太后压力的最大来源之一,越说她越紧张,是以如此烦闷。 “这种事我虽不懂,但听说孕中皆是多思,也只能尽量让她放宽心才好。”贺卿道。 45.第45章 贺氏成君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贺卿现在很矛盾。 一方面她的确很欣赏顾铮, 也认可对方的才华与能力, 但是那天顾铮轻蔑不屑的眼神, 她也始终不能忘却, 对他的人品自然存疑。 所以此刻, 坐在马车上,她掀起车帘, 看着跑在车队前方的人,感觉非常复杂。 “真师在看什么?”玉屏见她总盯着前面,忍不住问。 见贺卿不说话, 她跟着看了几眼, 又道, “顾学士的马跑得远了些, 是否要叫人通传一声?既是护卫咱们, 怎么只顾着自己?” 贺卿正要摇头, 转念一想, 又觉得如今地震的事是真的,无论如何也该是顾铮没脸见自己,便点头道, “也好,你让人去说一声。虽然是在城外,但沿路也有不少行人, 这般纵马不太安全。” 她怎么忘记了, 以她的身份, 虽然不至于压制住顾铮,但狐假虎威一番,叫他心里不那么痛快,总是可以的。 很快就有一个侍卫打马追了上去,与顾铮耳语片刻,他转头朝这边看了一眼,很快勒住了马,在原地等候。直到贺卿的马车跟上去,这才驾着马缓缓跟在一侧。 贺卿掀起帘子往外看去,正好对上他的视线。顾铮半点没有慌乱,双眸不闪不避地看着她。 两人对视了片刻,贺卿轻声问,“到现在顾大人还是坚持那日的想法吗?” 顾铮微微皱眉,没有说话。贺卿便又道,“百姓们自然不想被折腾,但若是对他们有好处的事,便是折腾了些,我想他们也不至于会不识好歹,顾大人以为然否?” 这“不识好歹”四个字,显然是在指桑骂槐,贺卿也根本没有掩饰的意思。 顾铮低头想了想,笑道,“道理是这般不错,可两个小孩玩耍争斗时抖落的一点食物残渣,于地上的蚂蚁而言固然是一顿丰盛的大餐,然而这两个孩子,谁又真的在意蝼蚁的死活?今日撒了一地残渣,翌日却也可能打起来一脚踩死无数蚂蚁。两者俱是无心,蝼蚁难道还要因为那一点残渣而感恩戴德?” 上一回他的话还十分含蓄,贺卿本以为他会有些顾虑。今日看来,这位顾大人的胆子,要比她想的更大。 贺卿哼了一声,“焉知小孩就不是见地上有蚂蚁,故意弄掉的残渣?只因为有另一个孩子来抢夺,便以为他们要打架,迟早踩死蚂蚁,难道就是道理?” 不论如何,好处已经得了,却再三疑心,这“不识好歹”四个字,贺卿并不冤枉他。 全天下就他顾铮一个人为民请命不成? 这一回顾铮沉默的时间略长了一些,片刻后才缓缓道,“或许是臣想错了。”不等贺卿高兴,他又道,“但臣以为,两个孩子若能离蚂蚁远些,或是始终和睦相处。虽然没有好处,但也不至于有坏处,于蚂蚁而言或许会更好。” 冥顽不灵! 贺卿意识到,顾铮或许一开始就对她存了偏见,到现在也没有更改的意思。这种情况下,她说得再多,都像是狡辩,他也总会曲解到别的地方去,多说无益。 她怒道,“难道不动不言,才是对的?” “这些事自然有别人操心,人人各安其分、各司其职,才是正理。”顾铮坚持道。 可能是已经习惯了他话里有话,这一回贺卿几乎是立刻就意识到,他表面上说的是每个人做好自己的本分,其实是在讽刺她一个后宫女子,名不正言不顺,却想插手朝堂之事。甚至他可能以为自己在故意挑起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的两宫之争。 贺卿这几日也想了许多,此刻脑子转的很快。 说到底,是因为她触碰到了禁忌的权柄,如此而已。 上千年的君臣之争,争夺的就是这么一件东西。而这件东西,从一开始就贴上了“女子勿动”的标签,他们严防死守,决不允许任何人突破限制去触碰它。至于她要做的是好事还是坏事,谁在意呢? 贺卿心头莫名生出几分愤慨。也许就是因为自己的确是一心做实事,也的确做了事,却还是被人误解,这种情绪也就显得越发的浓烈。 她脑子里忽然冒出一句后世网络上的吐槽来:男人都是大猪蹄子。 这个突然而至的念头让贺卿微微一怔,而后忍不住失笑。这么一打岔,悲愤的情绪倒是没有那么强烈了。 数千年的男权社会,形成了这种观念与意识,哪里能说改就改?更不可能因为她做了一件事,就突然转变。这样的现实才是正常的。 只不过这件事,又勾起了贺卿之前的心事。 女子的地位低,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想要改变,也同样需要漫长而艰苦的斗争。要不要做这第一人呢? 也许她能做的不多,也无法真正地劈开黑夜,迎来黎明。但是哪怕只是给后来人指明一条路,也是有意义的。或者哪怕失败了,她至少曾经争取过,没让自己就这么憋屈的过一辈子。 别的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但眼前可以尝试的…… 就从这位顾学士开始吧,总有一日要叫他刮目相看,收起那些可笑的优越与傲慢。 这样想着,她便缓声道,“顾学士当真是端方君子,行事无不循规蹈矩,令人钦佩。这‘各安其分’四个字,说得真好。听闻顾学士年少成名,但因为薛相压着,所以在朝堂上一直不显。如今看来,顾学士也当是甘之如饴了。” 要是人人都各安其分,他顾铮此刻就该继续埋没在翰林院里,没有个二十年的时间休想出头。 只需自己打破规则,却要压着别人,真是好霸道的规矩。 饶是顾铮城府深沉,也不由微微变了脸色,但他很快就坦然道,“这是自然。薛相也是为了磨砺臣,臣自是感激不尽。若没有薛相,也没有臣的今日。” 脸皮真厚啊。贺卿发现,跟他比起来,自己还有许多要学的。 第一条就是不要因为别人的话随意动摇自身的念头,对错且不论,当下一定要绷住,否则就是输了。 第二条,朝堂上的事自己毕竟不懂,顾铮就连满朝文武都能独自迎战,跟他争论这些,根本没有胜出的机会。若要压制住他,须得找自己擅长而他不懂的话题。 顾铮不懂的话题……贺卿脑子里瞬间就出现了自己之前曾经为顾铮可惜过的那五个字:时代的局限。 正好一阵风吹过,一片树叶从两人之间飘荡而过,被车马带起来的气流影响,在空中盘旋着。贺卿便立刻指着那片树叶道,“顾大人可瞧见了那片叶子?” “嗯?”这话题跳跃得太快,顾铮有些跟不上。 贺卿很满意这个反应,含笑问道,“你看悬空的东西,不论是轻如树叶鸿羽,或重如铁石,最终都会落到地上,这是为何?” 顾铮:??? 这个回答显然有些出乎顾铮的预料,他头一回认认真真地将自己的视线落在贺卿身上。 虽说是要救人,但这可算不上“妇人之仁”。为朝廷大计,或许会有牺牲品,但绝不是眼下这种情况。等着看朝廷反应的,不单是瑞州的百姓,还有整个大楚无数州县的百姓。若是放弃了唐礼臣,往后在他们眼中,朝廷的信用将大打折扣。 而一个不能得百姓信任的朝廷,还如何治理这个国家? 其实顾铮本来也打算要救唐礼臣,所以知道贺卿的想法跟自己一样,他其实是有几分高兴的。 他看着贺卿,贺卿以为他要说点儿什么,但最后,顾铮也只是淡然地收回视线,点头道,“好,这个忙我帮了。” 跟聪明人说话,总是更省力气。 不过,贺卿可不会主动承认,落人口实,她含笑道,“这怎么能说是帮我的忙呢?顾大人乃是朝廷肱骨,救国于危、维护朝廷的脸面与威严,难道不是分内之事?” 顾铮失笑,“真师这过河拆桥的速度,未免也太快了些。” “顾大人本来就有此意,倒是我多此一举了。”贺卿神色不变,口中淡淡道。 顾铮自然也不会承认,只一笑,将话题转回了唐礼臣的事情上,“真师可有良策?” “这种事哪有万全之策?”贺卿道,“如今瑞州看似闹得很大,其实还是在看朝廷的应对。这种事绝不能后退一步,当发兵镇之,难道还要与他们讲道理不成?” 朝廷表现得越强势,乱民才不敢擅动。而后再派人前往接应。唐礼臣又不是棒槌,只要有机会,必定能够从府衙之中逃出来。届时少了人质,要解决乱民就容易了。 46.第46章 四大家族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然而生不逢时。生母是低位嫔妃,生她时难产而亡,降生后不久父皇惠帝又一病不起,第二年便驾鹤西去。政权更迭, 宫中朝中一片哀声,一位未长成的公主,自是顺理成章被人遗忘。 皇兄继位后骄奢淫逸,昏庸无道, 只知取乐而不知治国,荒废朝政,以致前朝后宫皆为阉竖奸宦把持,贺卿空有长公主的身份,却根本没有与身份相匹配的地位,被身边嬷嬷们拿捏着,毫无主见。 到了十六岁上, 兄长灵帝驾崩。十四岁的侄儿御极登基, 只在御座上坐了短短两年,便从马背上摔落, 猝然驾崩,是为献帝。献帝无子,前朝后宫为继立新帝吵得不可开交。其后新帝即位,大肆清洗后宫朝堂。贺卿这个历经四朝的大长公主, 孝期一满便被随意嫁了出去。 在当时贺卿以为这是迎来了新生, 却不料是踏入地狱的第一步。 皇帝不在意她, 宫中那些内侍宫娥自然也是敷衍的多。负责为她挑选驸马的大太监何不平收了银子,竟是里应外合欺上瞒下,将她配给了一个将死的痨病鬼。 用帝王家金枝玉叶来冲喜,只怕古往今来,再不会有比这更荒唐的笑话了。 而骗婚都敢骗到皇室来的,果然也不是普通人家,胆子大到常人不敢想象——洞房夜新郎呕血而亡,她的公公婆婆和几个小叔子合起伙儿来,就在新房之中将她勒死了,给那个短命鬼陪葬。 可怜、可笑、可叹。 贺卿觉得,自己可能是有史以来最倒霉的公主,简直丢了所有同仁的脸。生而默默无闻,死得屈辱万分。 这一段段记忆在脑海中飞快掠过,又很快模糊远去,贺卿在黑暗之中长途跋涉,渐渐滋生出了几分不知从何而来的执念,在脑海中沉浮起落,汇聚成一个个单薄的念头。 恨吗?恨的。 怨吗?当然。 想……活着吗? 我想活着! 虽然这一生可悲可笑,但贺卿发现,自己还是贪恋那一口自由呼吸的空气,贪恋这红尘人世。 这个念头一出现在脑海之中,原本漆黑没有尽头的道路上,倏然亮起了一点星光。初始时只是微弱的一点,旋即越来越亮、越来越大,最终将所有黑暗消弭于无形,光辉普照。 贺卿沐浴在这光辉之中,情不自禁的被拉扯着,投入了那片光的源头。 仿佛窒息一般的疼痛席卷全身,身体沉重得做不出任何行动,贺卿奋力挣扎着,不知多久才终于睁开了眼睛。 那一瞬间,新鲜的空气钻入口鼻,微风里还带着晚香玉淡淡的香气,沁人心脾。那种“我活过来了”的欣悦充斥在四肢百骸,令她生出满心的激动。 但旋即,贺卿意识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她的身体……好像仍旧不由自己掌控。她就像是一个藏在身体里的另一个灵魂,明明能够感觉到身体的存在,却并不能够掌控它。 但就在这种情况下,她的身体却自行动了起来,不但左右转头查看,甚至还坐起了身。 到底是死过一次的人,贺卿在微微的愣怔之后,便明白过来,她的身体里似乎还有另一个“人”,而对方可以操纵这具身体。 也许是天生的胆小,也许是出于谨慎,贺卿把自己藏在了这个角落里,没有行动,预备先看看这是个什么人。果然对方四顾之后,茫然了片刻,便自言自语起来。 “这是什么鬼地方,我穿越了?”那个“人”检查着自己的手脚和身体,又摸摸脸,摸摸头发,用不可思议又带着几分莫名兴奋的声音道,“看起来这具身体的条件不错。” 贺卿虽然不得宠,但毕竟贵为公主,物质上没有得到过偏爱,但也没受过苛待,毕竟涉及到皇室威严,公主该有的份例她都有。因此这屋子雕梁画栋,绫罗环绕,金玉装饰,看起来就十分不俗。 那人满意的下了床,转了一圈之后,然后忍不住小声嘀咕起来,“这屋里怎么没有镜子?” 镜子自然是有的,就在梳妆匣里。这梳妆匣是用名贵香木制成,周身剔红,刻绘着木槿花,只在正面贴金缀玉,攒出了一幅祥云八宝图。盒子侧面有个精巧的小机关,打开之后盒盖内侧就是镜子,盒子则分成四格,旁边还带着三层小抽屉,用来存放胭脂水粉和各色首饰。平日里不用时会收起来,自然找不见。 此人虽然不知是何处来的孤魂野鬼,但却没什么见识。 不知为何,这个认知让贺卿心下微微一松。此人占了她的身体,贺卿若想活下去,是一定要抢回来的。若是对方太厉害,她无法应对,或许就会退缩。但现在,她从行止间看出对方的粗鲁无礼,反倒没那么怕了。 我要夺回我的身体,她想。 贺卿并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拼命想着“离开我的身体”几个字,然后用笨办法,集中精力试图调动自己的手指,从这种细微处开始进攻。 而这样的方法竟真的有效,慢慢的,贺卿感觉到自己进入了一种十分玄妙的境界,控制着手指轻轻动了动。 成功的喜悦让她忍不住松懈了一瞬,又沉入了那种无能为力的境遇之中。 但这一次,贺卿不再气馁,而是从头开始尝试。 手指,手掌,胳膊……然而这个时候,对方也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意识到身体不由她控制,开始抢夺掌控权。贺卿便只觉得好像有重重无形的压力冲过来,将她给镇压住,让她动弹不得。 这样的强势没有吓住她,反倒是激起了贺卿无边的愤怒。 “滚出我的身体!”她含着这样的愤怒,拼命的集中精神抢夺身体掌控权,跟对方僵持起来。 这是一场攸关生死的战斗,两个人没有交流过,却有种无形的默契,默默的积攒着所有属于自己的力量,投入到这场战争之中。 而后在某个瞬间,这种争斗达到了一种微妙的平衡,原本站在地上的身体骤然失控,砰的一下倒在了地上。但争分夺秒的两个人都没有注意到,她们胶着着,进入了相持阶段。谁能支持到最后,谁就能够胜出。 在这种相持之中,两人的灵魂——姑且这么认为——开始相互融合,相互吞噬,成为了一时难以分割开的共同体。 无数记忆呼啸而来,将贺卿拉入了另一重天地。 一个跟她生活了十八年的楚朝截然不同的世界。在那里,帝王集权的封建社会已经彻底土崩瓦解,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的风潮刮遍世界,工业革命科技革命相继发生,整个世界天翻地覆,是贺卿从未想过的辉煌壮观。 原来历史的长河一路向前,将来会变成这般模样。 仿佛偷窥到了世界的本质,神明的领域,一种慷慨的、澎湃的情绪鼓动在贺卿的灵魂之中,让她为之战栗。 目眩神迷间,险些忘了今夕何夕,此身何人。 但波澜壮阔的世界不是重点,身在此世间一个平凡普通的女孩才是主角。贺卿很快意识到,这或许就是自己体内那个孤魂的记忆。如此一来,对方岂不是也能够看到她的记忆? 跟对方比起来,自己的一生可谓乏善可陈,唯有结局奇峰凸显,却是贺卿绝不愿意为人所知的屈辱。 这一点羞耻心将她的神魂迅速拉回,并且生出了几分羞恼,这强烈的情绪推动着贺卿,让她陡然有了一点一往无回的势头。 借着这一点孤勇,贺卿声势一振,陡然突破了某种无形的桎梏。 看不见听不见感觉不到,但冥冥中她却生出了一点认知:我赢了,拿回了属于自己的身体。 精神一松,便陷入了无尽昏沉。 不知过了多久,精神重新养足了,贺卿的意识开始恢复,整个人也渐渐清醒过来。她轻轻一动,便发现自己的身体无处不酸痛,像是经过了无尽的劳累,又像是刚刚大病一场。 贺卿睁开眼睛,惊讶的发现自己竟躺在地上。 后脑勺传来一阵疼痛,估计摔下来的时候磕到了。她慢慢舒缓着身体,坐了起来。看着这熟悉的房间,熟悉的布置,熟悉的一切,忽然间泪如雨下。 她回来了。 她还活着。 她还没死呢,怎么这外人的手,已经能伸到宫里来了? 贺卿自然不是真的听过这样的流言,只是想借此机会给林太后提个醒。见已经起效,便也不置言。想了想,问林太后,“选出来的人,都是如中山王这般年纪的么?” 47.第47章 太皇太后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贺卿并没有立刻回答张太后的问题, 慢条斯理的将一幅画画完, 这才揉了揉手腕、转了转脖颈, 侧头道, “是太-祖皇帝。” 张太后扶着桌子站在她身侧, 闻言睁大眼睛,看看她又看看那幅画。 虽说天章阁里供奉着楚朝历代先祖的画像与手书,但这样的机要之地, 只有皇帝与重臣能够入内。而带着臣子到天章阁观书,拜谒祖宗御容,也是皇帝表示信任的一种方式。传至今日,已成了对臣子而言最高的礼遇。 贺卿虽是楚朝皇室公主,但莫说天章阁, 就连宗庙也不曾去过,如何能得知太-祖的容貌, 还能将之绘制出来? 但是张太后没有问。 也许正因为彼此都曾寂寂无名, 她才更明白贺卿如今的变化有多大。在张太后看来,贺卿身上是有些神异的。但这种神异既然对自己没有坏处, 她自然不会多问。这世上许多事,不能对人言。 她顺着贺卿的方向想了想,问起了另一个疑惑,“是要假托太-祖入梦?” 贺卿点点头, 低声道, “你身怀龙子, 有先祖入梦也说得过去。而太-祖皇帝保佑大楚江山,提前示警,更没人敢怠慢。只是此事要做得真,还需要一样道具。这幅画是太-祖自画像,藏在乾光宫中从未示人。你记下来,到时候带人去寻,以为佐证。” 张太后微微颔首,并不问从未示人的画像她是怎么知晓,只用心记着画像上的几处特征。 贺卿指点着张太后将整幅画记住,便打开香炉,引炭火将之点燃烧了,余下的灰烬汇入香灰之中,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两人又商议了一番细节,贺卿告辞离开,张太后则由身边的人伺候着开始午睡。 这一天悄无声息的过去,但夜里张太后便因梦惊醒,睡得并不安稳。邱姑姑询问梦中景象,却被她胡乱搪塞过去,心下不免存了几分疑惑。 接下来的几天,只要睡觉,张太后都必然会惊醒一次。而且梦醒时脸上的表情,也从一开始的惊疑不定,变成惶恐畏惧、欲言又止。 邱姑姑私底下禀报了太皇太后,甚至还拜托过贺卿,让她去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安抚一番,只是也不见成效。 眼看问题越来越严重,太皇太后不得不抽空过来看望她。既然来了,少不得要询问一下她到底梦见了什么。 直到此时,张太后才屏退了所有人,对太皇太后道,“这事说出来煞是荒唐,臣妾原也不敢信,只是近来屡屡做这同一个梦,梦中一字一句都记得清楚,所说征兆也一一应验,实在不得不信。” “究竟梦见了什么?” “臣妾梦见一峨冠老者,自称是太-祖皇帝英灵,言说大楚灾祸将至,须得于五月十五这一日,往南郊举行大祭,文武百官、宗室权贵尽数到场,并诏命全城百姓出城,方得化解。”张太后道。 太皇太后闻言,不由微微皱眉,明白张太后为何如此顾虑了。 若只是普通的预言,不论真假,说出来都无碍。但这样的大事,自然不能随意置喙,因此她才不提。 张太后察言观色,又道,“这话听着着实荒诞不经,妾之前并未当真。这几日梦中之人便指点了一些日常小事,如衣裳会被树枝刮破之类,都应验了。昨儿夜里,更是拿出了一张自画像自证,说是此画藏于乾光宫某处,至今未曾被发现。” “当真?”太皇太后立刻站起身,“那画藏在何处,哀家命人……不,你与哀家同去,亲自将之取出!” 张太后自然无有不应。 乾光宫自从献帝驾崩之后,便一直封锁宫门,无人出入,只有几个小内侍负责洒扫除尘诸事。黄修亲自取了钥匙开门,引着太皇太后和太后入内,便见不过数月之间,此地却已有了几分凄凉冷清之意。 张太后由邱姑姑扶着,在前头引路,并不进正殿,而是绕到了后面皇帝日常小憩的暖阁里,从某个打扫卫生的小内侍都不会注意到的靠墙夹角里,取出了一只竹制的长筒。 这样的东西,一般都是用来装书画卷轴的。虽然还不知道画里的内容到底是不是跟张太后所说的一样,但太皇太后心里已经信了六七成。 而这张画打开之后,果然就是太-祖皇帝自画像,就连角落里的印鉴款识和题词,都与张太后所说一般无二。 这幅画连太-祖起居注中都不曾记录,除了梦里,张太后不可能在别处见过。 此时的人还笃信君权神授、死者有灵。何况太皇太后一个女子掌控朝堂,虽说是无奈之举,也着实有失正统。虽然楚朝没有立过“后宫不得干政”的石碑,但对外戚的忌惮却是历朝历代一脉相承,牝鸡司晨,也往往为朝臣所忌讳。 如今有太-祖托梦示警,正是承认张太后腹中皇子乃是楚朝正统之意,也算间接地为她这位临朝称制的太皇太后正名。 所以她在看到这幅画之后,几乎没有犹豫,便命黄修派人去政事堂将几位宰执都请了过来。 事情到了这一步,既然上面的人已经表态,那么朝臣们不管信不信,都只能信了。不过他们也提出,举行一次祭祀没有问题,但下诏让全城百姓都出城,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 楚朝承平已久,京城的人口也越来越多,甚至城市范围都往外扩张过好几次,如今聚居在城中的百姓有近百万之巨。且不提很多人根本不会遵循圣旨的要求,就算他们会,那么多人也根本无处安置。 所以几位重臣的意见很统一,“此事过于扰民,恐会引发混乱,不如免去。” “不可!”张太后是真正的知情人,闻言立刻出声反对,“太-祖皇帝既然在梦中示警,此事必然十分紧要。倘若因为心不诚而招来祸患,又当如何?” 这是张太后第一次站出来,在朝臣面前清楚地表达自己的意见。 但当此之时,不论是上首的太皇太后,还是站在下面的几位重臣,都并未在意。毕竟梦是张太后做的,而且做了不止一次,她自然会关注。而既然要照着做,只做一半的确难以交代。 “太后娘娘言之有理,只是此事实在非同小可。”薛知道开口道,“须知京城近百万官民,要养活这么多人,必然有无数的作坊和店铺日夜开工。叫他们出城容易,这一日的损失该怎么算?” 其他人也纷纷出声附和,又举了别的例子来说明,这件事实在是难办。 这不是让所有人出城的问题,而是要让这座全国中心的大都市彻底瘫痪一整天,什么事都不做的问题。 它所带来的,将会是非常恐怖的连锁反应。 张太后听着几位重臣你一言我一语的解释,也逐渐意识到,要叫百姓们尽数出城,排除过程中的千难万阻不提,就算真的做到了,其损失恐怕也并不会比一场地震少几分。 她和贺卿毕竟都是深宫女子,在这种大局上,难免会有所疏忽。 但这个时候,又不可能回头去找贺卿商量。张太后心中为难,便低下头去不再说话。太皇太后见状,便道,“此事一时半刻,难以决断。诸卿回去之后,都拟了折子递上来吧,明日再议。” …… 第二天开的是个扩大会议。除了几位政事堂的宰执之外,六部尚书也被叫了过来,此外,翰林院掌院学士顾铮也在列,显然是太皇太后额外垂青的结果。 当然最重要的是,贺卿自己也在场。 先祖托梦的事,暂时没有传出去,但太皇太后却没有对贺卿隐瞒。 而贺卿在听说朝臣们的顾虑之后,也明白是自己想得太简单了。她思来想去,觉得老话说一人计短两人计长,这件事她自己不能直接处理,一味隐瞒并没有好处,便索性对太皇太后道,“什么灾祸偏要叫全城百姓都躲出去?我听着倒像是地龙翻身。” 太皇太后被她一提醒,也觉得很有可能就是这么一回事。 知道要面对的是什么灾祸,自然比语焉不详的托梦要强出许多,至少可以针对性的寻找对策,而不是一头雾水到处乱撞。 因为觉得贺卿说不定也能够给出一些有用的建议,所以太皇太后索性让她也过来听一听。只不过她的位置安排在张太后身边,并不引人注目,如非必要,也不能开口发言。 48.第48章 笼络人才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如今太皇太后正要用顾铮, 这样的场合, 将他也召集过来, 是应有之义。 贺卿之前单知道顾铮年轻, 却没想到会这么年轻, 难怪太皇太后不放心了。不过贺卿注意到, 他嘴边一圈青色的胡茬,并未刮去。这显然并不是因为来得匆忙未及整理仪容, 而是他要留须的征兆。 有一部胡须在,整个人看上去就会成熟许多。 很显然,这位顾学士对自己如今的处境十分了解, 也在积极的寻找解决之法。留胡须是一种表现,这样的场合语出惊人, 占据主动则是另一种表现。 本来贺卿对顾铮的印象,仅限于“朝堂上的一位臣子, 将来的成就很高,或可力挽狂澜, 拯救大楚于危难之间, 值得扶持”。 后来在脑子里看多了小说,就只剩下了“他俊眉修目、长身玉立、风姿卓然”“他邪魅一笑”“他强硬的搂住她的腰,将她扣入怀中”“香囊暗解, 罗带轻分”之类乱七八糟的描写。 到底是个年轻女孩, 贺卿心下自然也对他有几分好奇。毕竟能够名传后世, 并被那么多人追捧, 可不是容易的事。 如今真正见了面,贺卿脑海中那些念头却都尽数消散。顾铮固然生得风流倜傥,引人注目,但只要看到他这个人,第一眼注意到的,一定不会是他的容貌,而是通身气度。 那是属于一位军国重臣的威势,丝毫不输于他身边那些宦海沉浮多年的老臣们。 难怪接下来的二三十年间,他像一颗高悬于空的明亮星辰,令其他人尽皆黯淡无光,只能仰望他、追随他。这样一个人,有野心、有能力、有目标,又怎么会被小说里那些所谓儿女私情所牵累呢? 但也正是因为看到了顾铮的为人,贺卿对他的印象反而更好。 他如今还是大楚的臣子,只要能够用好这个人,就一定能够挽回颓势,改变楚朝覆亡的那个结局。除此之外,其他的反倒都不重要了。 这样想着,贺卿收回了视线,微微低头,安静地坐好,又变成了平平无奇,绝不会惹人注意的存在。 但她没有发现,就在她收回视线的瞬间,顾铮抬头朝她这里扫了一眼。同样是立刻就认出了坐在张太后身后的人是谁,顾铮心下的惊异,其实并不比贺卿少。 这样的场合,太皇太后与张太后在场,是因为如今她们代行皇权,而贺卿不管是大长公主还是无上慧如真师的身份,显然都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顾铮继续道,“臣尝翻阅典籍,发现天下各州并非处处都有地动,而凡有地动者,则绝不会只有一次记载。正所谓天行有常,臣猜想地动也必然有其规律。因此于翰林院中便览历朝记载,将所有发生地动之处记录下来,绘制成地图,而后便有了一个十分惊人的发现。” 他说着一拱手,“臣已经将此图携带过来,请太皇太后、皇太后允许臣上呈。” “准。”太皇太后毫不犹豫的点头。她的心里显然十分振奋,本来贺卿一个人的推测,她还不敢十分相信,生怕中途出了什么问题,如今有了顾铮的话,甚至还拿出了别的佐证,可见这个推论的可能性最大。 朝见时是有程序的,未经允许的东西都会留在外头。太皇太后一开口,立刻就有内侍过去将东西取来。 太皇太后虽然手掌大权,但毕竟时日尚短,在朝臣面前底气并不很足。而且她也担心自己见识太少,看不懂这张地图,因此并没有让人呈上来,而是命内侍抬来一张方桌,将地图在上面展开,方便所有人查看。 等布置好,她便站起身,从丹陛上走了下来。 贺卿见状,立刻扶着张太后跟了上去。而等她看清楚那张地图上绘制的内容之后,不由吃惊得瞪大了眼睛,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顾铮能猜到是地震,贺卿虽然惊讶,但想想他是顾铮,也就不以为怪了。 然而此刻摊开在桌上的那张地图上,用各种颜色的圆点将所有有过地震记载的地点都标注了出来,密密麻麻的圆点,正好形成了几条看似杂乱,实则相互独立的粗线。 那是地震带! 其实以穿越女的学渣程度,本不该记得这种东西。但因为在现代的时候,曾经发生过一次几乎波及大半个国家的地震,引起了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穿越女守在电脑前看了所有慈善晚会,把自己的零花钱都捐了出去不说,还搜了不少相关的资料来看,也就知道了国内有几大地震带。 事过境迁,那张地图长什么样子已经模糊了,但是地震带这个概念却留下了,也为贺卿所知。 虽然不知道顾铮画出来的这张图有几分准,但既然是根据历史记载来做的,八成不会有错。 不管是贺卿自己的认识,还是穿越女脑子里的既定印象,“古代人”都是蒙昧的,很多现代小学生都知道的知识,古人却一窍不通。至少贺卿本人的确是如此,而她身边的人也都一样。 所以现在突然冒出来一个人,不但不说地震是上天降罪示警,反倒画出了地震带分布图,怎不叫贺卿心下惊异? 有一个穿越女“珠玉在前”,贺卿几乎是立刻就找到了一个能够说服自己的打开方式:该不会顾铮也是穿越的吧?而这个念头一出现,就立刻占据了她的脑海,越想越觉得就是这么回事。 纵观顾铮生平,多像是拿了穿越者的副本啊!在这个前提下,之前觉得难以理解的地方,就全都可以说得通了。 但,他是吗? 贺卿没有贸然下结论,她隐蔽的看了一眼顾铮,他正指着地图上的那几条粗线,“诸位请看,在图上将这些地方都标注出来之后,便可发现,几乎所有的地震都围绕着某一条线。可以肯定,其中应该是有某种规律的,只是如今尚未被发现。” 地图上的标注太过直观,所有人自然都被他说服。太皇太后更是指着京城所在之地,面有余悸道,“我朝见过之后,京畿便有数次地震,却是因为就在这条线上。” 不是这么亲眼看着,很难想象自己竟然一直生活在一个危机重重的地方。 太皇太后脸色发白,心底已经隐隐起了迁都之意,只是碍于如今自己尚未完全掌握朝堂,因此不好开口提出,须得等一个契机。 倒是朝臣们还算镇定,看着地图,各有思量。最后薛知道问,“顾大人,京城上一次地震,是在何时?每次地震之间,间隔时间可有规律?” 顾铮摇头,“每一次地震的严重程度都不同,间隔时间更是毫无规律。但三五年间,总有一次,或大或小。距离上一次地震,已经过去了五年。” “那就是十有八-九了。”参政知事姚敏皱眉道。 贺卿凑到张太后耳边提醒了一句,她便开口道,“当务之急,不是研究地震的规律,还是要解决了眼下之事。既然知晓五月十五日可能会有地震,便当设法减少损失才是。” 一句话将众人拉回了眼前这件事上。 在推断地震这件事上,众人都算是输给了顾铮,但是涉及到政事,他们却是经验丰富。薛知道很快道,“地震一来,必然损毁房屋。最要紧的还是疏散民众,难怪太-祖皇帝托梦之言会是如此。只是,让百姓们全数出城,不太现实。” “依老臣看,祭祀还是应该如期举行。届时文武百官、勋贵皇亲乃至家眷皆可一并前往。”同平章事刘牧川道。 祖先托梦,祭祀自然是应该的。正好可以借机把人都带着,也不用将消息传扬出去,闹得民心沸腾。不过……贺卿看了一眼这位刘大人,显然在对方心中,他所提的这些人最紧要,百姓则可以放在后面,因此暂时并不考虑。 姚参政摇头道,“祭祀自然要进行,但京城百万民众,才是最重要的。既然上天垂怜给了警训,提前知晓此事,咱们自然要尽力做到最好,减少百姓们的损失。否则,岂不是愧对了这一身紫袍金带?” “那依你说,又当如何?”刘牧川不忿道。 姚敏低头想了想,道,“祭祀之地在城南,既如此,便将百姓往城西和城东疏散。这两处地方,都有寺庙道观,届时叫他们寻个由头,做个法会道场,自然有许多信众前去。” 他提了个头,其他人便也纷纷出谋划策,你一言我一语,大部分倒都是值得采纳的意见,也的确可以疏散一小部分人。只是跟京城百姓的数量比起来,还是九牛一毛。 贺卿下意识的去看顾铮,便见他一直低头看着地图,面上的神色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来。 没来由的,她很想知道他在想什么。 也不知是心有灵犀,还是有意叫顾铮表现,太皇太后此刻正好开口问,“顾学士可有什么建议?” 49.第49章 一举多得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顾铮少年时代, 对“格物致知”曾经怀着非常强烈的热情和兴趣,一直在不断的观察与探索各种自然现象。 因此闹出的笑话,写出来估计能凑够一本《世说新语》。 在后世,这些都是学者们津津乐道的内容,仿佛从这样的少年时代, 便可窥见他身上能够成为圣人的某些特质。 而在这些故事里, 顾铮也的确观察到了许多自然界的现象,并且总结出了一些规律和理论。只是即便他是个天才,研究这种东西也是为世人所不认同的。没有人指导和交流, 他弄出来的东西也就对错参半、似是而非,没有任何用处。 本来顾铮只将之当做自己的小兴趣, 也不在意是否能有什么结果。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 他的生活中突然遭逢巨变, 亲人相继故去。在这种生离死别带来的震动与创伤之中,顾铮受到了很大的影响。之后在翰林院蛰伏数年, 遍阅儒家经典著作,更令他从一个唯物主义者变成了唯心主义者, 从一个自然科学研究者变成了一个哲学家、思想家。 然后在这条“错误”的道路上走了下去。 说是错误, 但他在这条路上取得的成就同样辉煌灿烂, 令后世人心向往之。但是跟他本来可以走的那条路相比,就不免令人惋惜。 他本来可以挽救一个时代, 但最后只成就了自己。 个人与集体究竟哪一个更重, 或许除了顾铮谁都不知道, 也无从评说正误。 其实现在,顾铮的某些思想已经开始形成雏形,只是并没有经过系统的整理归类和完善。就连他自己对此也是懵懵懂懂。而贺卿却误打误撞,将另一条路铺到了他脚下。 历史的拐点有时并不惊心动魄,在当时,它们如每一个平淡而简单的日子一样,并没有任何出奇之处。只有以后再倒回来看,才会发现,原来在那么早的时候,一切就已经有了端倪。 虽然是秉承着“说话算话”的理念,决定研究一下贺卿所说的这个问题。但顾铮对自己也有一套标准和要求,即使再小的事情,也绝不愿意敷衍了事。所以还是拿出了态度,认真钻研。 开始时只有一个人,还颇有点无从入手之感。后来经过几位重臣的宣传,朝中的年轻人们都研究起了这个问题,大部分人还总爱来找顾铮讨论,倒是给了他不少的启发,打开了思路。 接下来,就像是进入了一个新的世界,正在进行最初的探险,顾铮乐此不疲,甚至险些忘记了最初是为什么要研究这个。 直到这一日,他陛见时,又在咨平殿外看到了贺卿。 贺卿皱着眉正在出神,面上的表情忧心忡忡,显然是在为什么事情而烦恼,并没有发现他的存在。顾铮远远看了一会儿,心里冒出来一点奇怪的感受。 一开始,他的确误会了贺卿,以为是她撺掇着张太后,借地震之由,增加在朝堂上的话语权,与太皇太后争权。 虽然入朝多年,但是这种利用百姓作为砝码为自己争权夺利的事,顾铮还是十分厌恶。虽然熟读儒家经典,但他对于粉饰太平的那一套,却并没有什么兴趣。 这些高高在上,不识民间疾苦的人,却统治着这个国家,享有无上特权,还要把国家折腾得一团糟。 也不能怪顾铮偏激,毕竟之前的灵帝和献帝,都是这样的人物。 在顾铮看来,身为帝王,最好的做法是垂拱而治,委任贤明的臣子,然后就甩手不管,把事情交给下面懂得的人去做,才可以避免犯错。而他们自己,大可以继续享受。 这是他在儒家忠君思想与自己的理想抱负之间挑出来的平衡点。 而贺卿一个女子,也野心勃勃的掺和这些事,自然更让顾铮不满。因为女子秉政,极容易任性妄为、霍乱朝纲。 然而地震的确出现了。 之后回到宫中,贺卿和张太后却没有借此机会招揽人心,争夺权力,让顾铮在意外的同时,也意识到自己误会了贺卿。不管她想做什么,但目前看来,倒并不像是要扰乱朝政的样子。 只是身为后宫女子,如今还是出了家的方外之人,如此关心国家大事,也实在是令人惊奇。 所以站了一会儿之后,顾铮便主动上前,开口招呼道,“见过真师。” “啊……”贺卿似乎是吓了一跳,回过神来,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抬眼看见是他,才慢慢平静下来,“顾大人。” “上回真师问的问题,臣已经有答案了。真师可要听一听?”顾铮道。 贺卿有一点意外,但还是点头道,“愿闻其详。” “一个物件放在那里,伸手推一下,他便会向着前方运动。既如此,臣猜想,万物置于空中接会坠落于地上,也是因为某种力的缘故。”顾铮说得比较慢,一边想一边斟酌词句,“臣做了一些试验,一片树叶在空中会多悬浮一段时间,但若是将一百张树叶叠起来,则也会如铁石一般直直坠地。而一斤树叶、一斤石头和十斤石头,落地的时间也几乎相同。” 贺卿听得瞪大了眼睛,没想到顾铮自己琢磨着琢磨着,竟然就设计出了一个著名实验。 也许,天才们的脑回路大都相通? 顾铮还在继续道,“因此臣又猜想,这些物体落下时,可以借风之力,便如群鸟高飞、风筝上天。但若是重到一定程度,又没有羽翅,则风之力可以忽略。不论重量多少,落地的时间都是相同的,所受之力也相同。” 贺卿注意到,他用了两个猜想,便轻嗤一声,笑道,“只是顾大人的猜想?” “臣无法证实。”顾铮诚实地点头。 但他很快又从袖带里摸出了一个长条形的黑色石块,放在手中上下抛了两次,然后继续道,“臣又想,安静放着的东西,总要有人施力才会动,它们坠落于地,又是谁在施力呢?” 他说着,另一只手拿出一块铁片,放在手掌另一侧,与黑色石块隔了一段距离。但他才一松手,便听“叮”的一声,铁片已经贴在了黑色石块上。 “这是一块磁石,铁片会受它吸引,主动贴到它身上去。若假设咱们脚下的地面就是一块巨大的磁石,可以令万物接受它吸引,便说得通了。”顾铮握住手中的磁石,朝贺卿微笑道,“这只是假设,臣近来正在寻找论证之法。” 贺卿只能持续保持呆滞,万有引力他都弄出来了。 虽然这就是贺卿想要的,但真正做到了,她心里反而生出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总觉得自己造成了非常了不得的改变。 “不过如此一来,又有了新的问题。譬如同样高悬于空,为何星辰日月就不会掉到地上来,若说是因为距离过远,臣幼时也曾听过天外陨石的故事,与此不符。这个问题,臣尚在钻研之中,暂且不提。” 说到这里,顾铮脸上露出一点笑意,“自然之道,果然博大精深,令人神往。不知臣的答案,是否能暂时解开真师的疑惑?” 皇家亲缘本就淡薄,到贺卿这里,跟那些所谓的“亲人”一年也未必能见一次,自然感情有限。与其说是担忧小皇帝的安危,不如说是对环境变化即将带来的动荡而惶恐。 但是这前十八年的生命中,无论是她的父亲还是哥哥,活着时都未曾关注过她的存在,就算这个侄子继续活下去,情况也未必会有多大的不同。 只不过当时发现自己正身处于那个节点之中,自然而然生出了改变一切的念头。其实对贺卿而言,如果能够改变什么,真正的意义只在于她之后的命运也是可以改变的。 贺卿不相信上天让自己回到这一刻,就是为了重复之前的道路,再死一次。 所以改变的内容是什么,并没有关系。既然没能让小皇帝活下来,那就只能从自己的婚事上下手了。 有血淋淋的前车之鉴摆在那里,贺卿不再天真的以为成亲之后就会有新的生活。她固然可以设法换一个人家,但却无法保证不会再遇上糟心的事。 贺卿心中隐隐的生出一个念头来。 她不想再嫁人了。 其实楚朝的公主存在感真的很低,因为不需要像汉唐那样去和亲,又为了避免她们仗着天之骄女的身份干扰政事,所以开国之后,便制定了一系列用于限制她们的规矩,严苛且压抑。 细究起来,其实大多数公主的日子都不好过,早逝者比比皆是,贺卿只不过是格外的倒霉罢了。 50.第50章 太后求救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这个地方,是她的丈夫所建, 建成之后, 他便长居于此, 求仙问道,连这锦绣河山都弃若敝履,何况妻子儿女?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 正因为灵帝沉迷道法, 不爱女色, 才有他母子一生安稳。 所以林太后竟不知是该怨恨还是该感激了。 但这么多年来,她却下意识的避开这个地方, 从未踏足过,就仿佛它在另一个世界。 而今当真走进来了, 却觉得也不过如此。这道家清修之地, 与寻常宫殿也没什么不同, 不过是灵帝一厢情愿, 以为它有什么神异罢了。 往事都成云烟,林太后心底那一点微微泛起的波澜很快就平复下去, 恢复了一贯的端严。 她将整个问道宫检视了一番, 对邱姑姑道,“虽是方外之地, 到底寒素了些。传令内侍省, 重新将这里布置一番, 好叫慧如真师住得安稳, 如此才能精研道法,为我大楚祈福。” “多谢太皇太后。”贺卿已经得了消息,因此改了称呼。 林太后摇头,“还未曾正式下旨。” “那也快了。”贺卿道,“听闻今日顾学士舌战群儒,将群臣驳斥得哑口无言,此事已经定了,明日就要下旨。既如此,称呼也就该改了。” 二人进屋坐定,上了香茶果品,林太后便道,“等下了旨意,便该移宫了。养寿宫距离此处不远,哀家选了那里,将来也可时时见面说话,一起作伴。我进来读了几卷道经,也颇有所得,等略空闲些,正好与你切磋领悟。” “娘娘不嫌弃我愚笨就好。”贺卿道。 “只是却不知朝堂上的事,何时才能安顿下来。”林太后放下茶盏,微微一叹,“如今朝上这些大臣们各怀心思,各自为政,不听宣调,哀家又是女流之辈,不能直接出面,若是没人压着,只怕……” “不是有薛相公在?”贺卿问。 林太后微微摇头,从袖子里取出了一张折子递给她,“你瞧瞧这个。” “这……”贺卿犹豫的看了她一眼,“这恐怕不妥。” “有何不妥?哀家看得,你自然也看得。”林太后道,“真师如今已是方外之人,权当是替哀家化解烦忧便是。” 贺卿这才打开奏折,却是薛知道请辞的奏折。 这是前一世里没有的事。——自然,那时薛知道一力扶持中山王贺垣登位,虽然贺垣狼子野心,所做的事情令朝臣们都颇不满意,但毕竟是从龙之功,他这平章事的位置坐得稳稳的,一直是朝臣与贺垣对抗的领军人物。 却不想改了贺垣登位的可能,却让林太后与他生出嫌隙,竟是提前请辞了。 贺卿这段时间将记忆中的大楚的历史反复翻看,又回顾了不少后来之人对这段历史的评价,甚至包括不少小说家言。 是的,现在贺卿已经知道,那位神奇的穿越女,所获取的大部分专业知识,竟然是来自各种各样的小说。不过其中杜撰的成分虽然多,但也未必都没有道理。而且大抵因为与故事结合,记忆反而更加深刻。 贺卿将这些说法一一列出,进行比对,取其中较为可靠的部分,也算是对这段历史有了一点心得,不再是当初那个居于深宫之中,朝中大事一概不懂的大长公主。 因此一看到这封奏折,她便想到了许多,沉吟片刻,才轻声问,“娘娘是想用那顾铮?” “此人的确是个人才,惜乎太过年轻,只怕难以服众。”林太后揉了揉眉心,“哀家的身份顾虑重重,也不好与朝臣为此争执。” 她要是皇帝,想用谁就用谁,就算顾铮年轻,只要的确有才华,便能压得住。偏偏她只是垂帘听政的太后,一旦有出格的政治举措,便一定会被朝臣们所警惕。 “顾、铮。”贺卿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表情一时也有些复杂。 在贺卿自己经历过的人生中,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大抵是因为薛知道还在,顾铮一直被压着,也就才能不显,不为外人所知。 但是她知道历史书里的顾铮是个什么样的人。 顾铮,在后世评价之中,是能与古之圣贤并肩之人。不但政治上才华横溢,在儒家学说上更是自成一派,写出无数著作,门人弟子无数,开创了一个新的流派,是史书上必然浓墨重彩描绘的对象。 铁狼族攻破都城,终结了一个朝代,但他们也没能嚣张多久,因为终于醒过神来的楚朝遗臣和军队,不可能接受被异族奴役的下场,于是拼死反抗,很快就又将他们逐出关外。 这其中,顾铮连横合纵的通天手段,是最重要的部分。正是他四处奔走,说服了各方势力联手,才有这样的结果。 但可悲的是,草原人一被赶走,中原群龙无首,岌岌可危的联军立刻崩溃,内部四分五裂,陷入了长达十三年的内乱,而后才被新的王朝统一。 而顾铮,作为新朝的开国功臣,一代大儒,乃是这前后几百年间最传奇的人物。 有人说,正是因为得到了他的辅佐,新朝太-祖才能够如此顺利的打下并坐稳江山,而他推行的一系列善政,也的确影响深远,知道穿越女来的那个时代,其中一些思想,也仍旧显得十分先进,闪烁着智慧的光辉,并没有半点落伍和褪色。 所以贺卿对于林太后“年轻”的评价颇不以为然。 毕竟这世上,天才本就寥寥无几,而天才中的天才,更是千百年才得一个。这样一个人,年龄会成为束缚他的东西吗? 三年后的顾铮能单靠着一张嘴连横合纵,若将整个楚朝托付给他,有朝廷做后盾,那么……是否就有可能在即将到来的灾难之中,保全大楚王朝,避免前世的结局呢? 这么一想,贺卿的心跳都跟着快了几分。 也许是因为见识增长,她觉得自己再也回不到原来那个居于深宫之中,只求平淡度日的小姑娘了。想到能够亲身经历、见证、甚至亲手去改变历史,她便不由得心潮涌动,生出一股无法形容的胆气来。 之前没想过要去改变,是因为贺卿知道自己绝不是那块材料,所以也就不敢随意插手。 但如果有顾铮,自己只是从旁推动和辅助,或许结局就不一样了。 这样想着,她含笑道,“娘娘多虑了,此人既然能在朝上据理力争,且辩驳得所有人哑口无言,这‘不能服众’四个字又从何说起?” 林太后眼睛一亮,“这倒是,听说他年少才高,已是宇内文宗一般的人物,但凡读书人,对他倒是都没有不服气的。只是做官上,却不知究竟如何。那有才气的文人,往往过于狂悖,世所不容,哀家也不免担忧。” 万一所托非人,坏了她自己的名声也就罢了,若是坏了大楚江山,她有何面目见人? 贺卿若有所思的看着手里的奏折,“这个我倒觉得不会。薛相公这折子里,也是举荐他入政事堂的意思。可见连薛相公这样老成持重者,也认为他能堪大任,想来不是那等放诞之人。” 见林太后若有所动,她又道,“何况,便是因为他年轻,旁人心有疑虑,才需要娘娘的恩典,给他机会。想来,顾大人他日有所成就,也必定感念娘娘知遇之恩。” “也罢。”林太后轻轻吸了一口气,“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也是无可奈何。” …… 第二日,礼部即颁旨,以大行皇帝遗诏的名义,册张氏肚子里的孩子为储君,出生之后继位。又封张氏为太后,尊林氏为太皇太后,以太皇太后临朝,垂帘听政,彻底奠定了接下来十多年间后宫的局面。 太皇太后移至养寿宫居住,张太后则暂时住在坤华宫中,安心养胎。 翌日,太皇太后御内东门听政,下旨议大行皇帝谥号,并诏命今年继续使用天顺的年号,暂不改元。同时召翰林院掌院学士顾铮等人修大行皇帝实录。最后是封赏诸多大臣。 这一系列的举措,彻底彰显了太皇太后对朝堂的掌控,也让一直惶恐的臣民们安下了心。即使大行皇帝骤然离世,也没有对朝廷产生冲击和影响。 但暗地里,却还是免不了有一些波澜。 天顺三年三月初一,朝中十几位大臣联名上书,弹劾平章事薛知道十项罪名。 没赶上做亡国奴,也不知究竟算不算是他的福气。 但是现在,无论是对贺卿还是林太后而言,这无疑是个更好的选择。 有大行皇帝的血脉在,自然比从宗室之中遴选合适的人上位更好,至少他们能更主动的去掌控眼前的局面,而不是让另一个人做主。 这提议虽然有些异想天开,但不知怎么,林太后看着贺卿的模样,就郑重将之记载了心里。第二日召见重臣议事时,便先没有提新君人选的事,而是召了太医过来。 众人以为是她身体不适,因而纷纷开口询问。林太后只含糊应对,等太医院所有太医都被请过来了,这才一摆手,让侍立在自己身后的一行女子上前,“请诸位太医给她们瞧瞧脉象。” 51.第51章 秋风乍起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这个消息在宫中疯传了一个上午, 便飞出禁宫,迅速向整个京城蔓延。各种流言不但说得有鼻子有眼,将皇太后入梦的情形描绘仔细,还连那幅天书一并传了出去, 引得百姓们议论纷纷。 如今京城的茶楼酒肆之中, 闲着没事的人都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 研究这幅所谓的天书。 皇家的秘闻本来就很有市场, 再加上一幅不知道真假的天书, 这种神秘感自然能够引人探寻。钦天监都还没算出这天书是什么内容,若是自己能先破解, 岂不是天下扬名? 即便没有扬名的野心, 听听八卦也是好的。 等消息在民间发酵得差不多了,再由钦天监那边宣布, 卜算出的结果,乃是“五月十五,京师地动”。 这个主意是贺卿想的。 根据她从那份记忆之中总结的各种经验来看,利用舆论造势,远比朝廷直接张榜公开此事更有效果。 事实也的确如此,因为之前的铺垫已经足够, 所以这个消息的传播速度更快,众人不管信与不信, 都要聚在一起议论一番。不过在这个时代, 大部分人对这种谶纬之事, 总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的。 之后朝廷再对外宣布,将于五月十五日,与城郊举行祭祀,届时文武百官、朝中勋戚及其家人子女,尽数前往。 连朝廷都如此严阵以待,这个消息是真的可能性自然更大。有胆小的百姓,已经开始琢磨可以去哪里避一避这场灾祸了。胆子大些的,也在考虑那一日出城去消磨时间,以免真的碰上地动。 而有了这个预言在,要求京城外各家宫观寺院配合此事,办法会做道场,也就更加名正言顺了。 城内的信徒得了消息,多半都愿意趁此机会到城外去暂避一番。 乱当然也乱了一阵子,连粮价都上涨了一些。朝廷趁此机会下诏安抚,指点百姓们如何收拾随身物品、如何在地震来临时逃生,让百姓们知道这是天子脚下京师之地,不管出了什么事朝廷都会管,也就渐渐将混乱平息下去了。 十几日的功夫,时间其实有些仓促,但是朝廷已经做好了一切能做的准备。 到五月十四日这一天,军队入城戒严,挨家挨户进行动员,有地方去的明日可以离开,没地方去的也最好不要呆在屋子里,又反复讲解逃生要点。 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到了这个时候,贺卿反而开始坐立难安。 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这件事实在是太大了,而她是头一次掺和进这样的大事里,即使自己怀揣着巨大的秘密,也始终没有底气。 最后,贺卿忍不住去找太皇太后请旨,出宫查看外间的准备工作。太皇太后显然也有些忐忑,轻易就准了她所求。 贺卿如今穿的都是道袍,也不怕被认出身份,便直接出了宫。 贺卿上一次出宫,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就是出嫁那一天,花轿从宫中抬到公主府。因为轿子周围有人跟随,沿路也都禁了街,有军队护卫,因此什么都没看到。算起来,这是她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出宫。 而且身边没有跟着人,独自一人在街头行走,能够近距离的接触到之前从未见过的一切。 但贺卿没什么欣赏新鲜风景的兴致。 她不知道京城过去是什么样子,如今看来,却觉得有几分冷清,不像是一国之都的气象。大抵是这段时间往外跑了许多人,所以显得城里空了许多吧?好在有军队在街上巡逻值守,倒也不乱,只是来往的人都低着头,脚步匆忙。 不过贺卿很快就意识到,这是因为这里是城东,达官贵族们聚居的地方,就算平常也不会有多热闹,何况现在很多家眷都被送走了。——从前几日开始,朝廷便陆续安排文武百官皇亲勋戚家中亲眷先一步离开,否则大家都留在最后一天走,恐怕会挤得走不出去。 等她转到城南时,这边的情况就好得多。 这里聚居着的都是普通百姓,他们大部分不够宽裕,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也没什么亲戚在城外,无处可去,便只能继续留在这里,继续自己的日常生活,看起来跟平时没什么不同。 贺卿还在路上听到了一些老人坐在街边讲古,说起自己经历过的地动。小孩子们围拢在周围,听得认真,偶尔发问。 她不由得停下脚步,也跟着听了一段。 让贺卿不知道好气还是好笑的是,大抵是因为不打算走,又不想地震来了损毁东西,这里许多百姓都将家里的物件搬了出来,锅碗瓢盆桌椅板凳,胡乱地晾在街边,有些挡了路,就跟过路的行人争执起来,又是一场热闹。 只有小孩子们还无忧无虑地在各种桌椅摆设之间来回奔跑、彼此追逐打闹,给这似乎荒诞不经的一幕,加上了一点热闹的底色。 平淡的生活里忽然有了滨化,很多人脸上的表情不像是在应对灾难,而是带着一点兴奋与好奇,仿佛在探寻什么有意思的东西。 看着看着,贺卿心里那种无处安放的躁动就渐渐消失了。 这些人也许不懂得科学道理,但他们会从自己的人生之中汲取经验。只有贴近了去看,才会发现,生活中处处都是闪光点。即使是最普通不过的一个人,也在努力的想要过得更好。 然后她意外地在这里遇到了一个熟人。 “真师。”顾铮发现了她,走过来施礼。 贺卿偏了偏身子避让,“出门在外,顾大人还请不必多礼。” 顾铮直起身,看了一眼她身后,才问,“真师怎么走到这里来了?您身边跟着的人呢?” “我自己闲着无事,出来走走,没带人。”贺卿道,“顾大人怎么也在这里?”同样没穿官服,没带跟着的人,独自在这里晃悠。 顾铮道,“臣的家就在这附近。” 贺卿点点头,二人便无话可说了。虽然贺卿对顾铮印象不错,但当了面,却不知道该如何与对方交谈,该说什么。大抵看多了记忆中的那些评价,也在心里将顾铮当成了一个了不得的人物,也就拿捏不好相处之道。 顾铮却主动问道,“真师既然来了,可要到寒舍坐坐,喝杯茶水?” 贺卿本来想拒绝,但又觉得是个难得的能了解顾铮的机会,便迟疑着点了头。两人绕过人群,转进了一条巷子,又走了一会儿,才到顾铮的家所在。 偏僻,幽静,是贺卿对这个院子的第一印象。小小的院子里种了四五棵树,几乎将房屋完全荫蔽,便显出了十分的清幽。仔细看去,才发现种的竟都是果树。 一株桃树,一株李树,一株梨树,都结了累累的青色果子,沉沉坠着,几乎将枝条压弯。 一株石榴还在开花,一株银杏满树翠绿。 桃树下摆了一套石桌石椅,颇有意趣。贺卿一眼看到,便打算走过去,想了想,又问,“不知顾大人家中还有什么人?”如有长辈在,该她进去拜见才是。 “只有两位老仆。”顾铮道。 贺卿便理直气壮地直奔桃树下的石桌石椅而去,刚一坐下,就有一位老妇人端了茶水出来。 顾铮这才在贺卿对面坐下,问道,“真师方才想来也瞧见了,京中大部分百姓,其实都经不起折腾,只是想安稳度日。便是叫他们出城,他们也无处可去,全副家当就在这里,再离不得的。” 贺卿有些诧异的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心下却有些莫名,不知道他怎么说起这个。 顾铮又道,“升斗小民,所求甚少,只看得见眼前的日子。再怎么辛苦,只要有一席之地,不总是折腾,便心满意足。朝堂上的那些事,他们不懂,也不在意。” “顾大人究竟想说什么?”贺卿有些莫名。她从顾铮的语气神态里,总觉得他话里有话,但智慧有限,着实听不明白。 顾铮闻言哽了一下,简直怀疑贺卿是真的没听懂,还是故意这么说来刺自己。 谁都不傻,薛知道隐有退意,此时将顾铮拎出来是为什么,刘牧川心里清楚得很。 原本政事堂中,他的地位仅次于薛知道,按理说对方走了,就该是他来做这个第一人。可惜大楚的政事堂中,从来不是论资排辈。只要得圣眷,就算只是参政知事,也一样能架空排在前面的人。 而如今看来,薛知道没有举荐他的意思,太皇太后也摆明了想提拔顾铮。 52.第52章 换一个人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转移矛盾, 在政治上是十分简单、却屡试不爽的手段, 太皇太后自然也知道。 只是她才当着众臣的面表明了态度, 甚至在早朝时拂袖而去, 若就这么回转心意, 未免有些下不来台。再说,既然是朝臣先提出来的, 那么事成之后, 功劳自然也是众人的,于她而言, 究竟有多少好处? 万一让朝臣觉得她之所以改主意是他们威逼的结果,焉知下一次, 不会再用这种手段? 如此几番思量,始终无法做出决定。 这种时候,太皇太后迫切地需要有个人商量,最好是能够提出可靠的建议, 给她作为参考。 而这个人必须是绝对忠诚可靠的。贺卿也好,朝臣也好, 都不是好的选择。于是太皇太后在长久的犹豫之后,将视线转向了自己身边伺候着的人。 她在宫里能够接触到的人就这么些, 旁人不通政务, 但入内内侍省的人朝夕伴君, 这些东西却是必学的。 只是无论都知黄修, 还是内东门司供奉官黄修, 在太皇太后看来,都不甚满意。 她虽然始终在深宫之中度日,见识有限,但也隐隐知道,自己的丈夫和儿子都不是什么贤明君主。不管是做皇后还是太后时,总有朝臣设法将奏折递到她这里来,请求她劝谏君王。 将近二十年的时间,朝政其实差不多是掌控在大臣们手上的,皇帝参预的并不多。 如此,跟在他们身边的内侍,自然也很难有多少见识与长进。尤其是都知黄修,当年得灵帝看重,便是因为深研道经,可以替灵帝管理诸多道士。 要他们为自己分忧,显然是不可能的。 但是他们不行不代表别人不行。太皇太后想到这里,便吩咐黄修,“去将入内内侍省的名册取来。” 虽然不知道她怎么突然要看着东西,但黄修还是以最快的速度将名册取来呈上。宫中内侍数量众多,光是名册就有厚厚的好几本,太皇太后看了一眼就觉得头疼,却还是不得不耐下性子来仔细翻看。 朝堂上的事她都暂且忘了,花了大半日功夫,看得晕头涨脑,这才从名单里挑出几个可用之人。 她将这几个名字写在条子上,随手递给黄修,“召这几人来见哀家。” “是。”黄修低下头,顺势在字条上扫了一眼,便将上面的五个名字都记了下来,心念电转,开始琢磨起太皇太后要见他们,所为何事。 数千内侍伺候这么寥寥几位主子,竞争之大可想而知。尤其是太皇太后跟前的这几个位置,从上到下都盯着呢。哪怕黄修已经站在了所有内侍之上,也半点都不敢掉以轻心。 内侍们的前程,全都系在主子们身上。只要太皇太后一句话,他可以是入内内侍省都知黄修,也可以什么都不是。 如今现放着这么多人太皇太后却不用,巴巴的亲自从名单里挑出来这五个人,不论是要他们去做什么,都很值得黄修警惕。 不过这种警惕也是内敛的,并不敢在太皇太后面前显露出来。 出了门,他一边吩咐下面的小内侍去寻人,一边继续在心里琢磨。 黄修本人也算博闻强记,身在这个位置,宫中有名有姓的内侍都在他的脑子里,以备不时之需。如今细细检看,太皇太后要见的这五个人里,有三个是在他这里挂了名的,还有两个却不知是什么人。 单看这挂了名的三个人,要说共同之处,那就是入宫多年,年纪已经很大了。 细细算来,应该是在惠帝年间入宫。而且一度得到信重,在入内内侍省当值,御前行走。不过位置都不高,不过是内侍高品、内侍高班一流的人物。后来灵帝继位,他们这些人都没了用武之地,便被发配去了别的衙门。到如今,也混了个不上不下的品级。 想到这里,黄修不由牙疼一般深吸了一口气。 说起惠帝年间,外间自然是盛赞这位陛下贤明仁德,但对内侍们而言,那同样也是他们最辉煌的时候。 莫看灵帝和献帝都对内侍信任有加,但因为他们自己不怎么关心朝政,一个一味求仙问道,一个则痴迷各种逸乐之事,跟着他们的内侍自然也都是摆弄这些玩意的好手,于朝事上,却是很难插得进手的。 反倒是惠帝在位时,因为每日要处理大量朝政,必须要有内侍在一旁帮手。因此当时的入内内侍省,每日接触的都是奏折简牍、国之大事。至于当时的都知,更是号称“内相”,与政事堂的相公们一般辅佐皇帝。 跟前辈们比起来,黄修这个都知当得就有些没滋没味了。 但佩服归佩服,要他将自己这个位置让出来给人,却是万万不能的。 如今太皇太后正为了朝堂上的事忧心,却不问他们这些身边伺候的人,非要去找惠帝年间的老人,是为了什么不言而喻。 意识到这一点,黄修心里陡然生出一股强烈的危机感。但目下这种情形,他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太皇太后直接吩咐他去办这件事情,也就不担心他会有什么意见。就算有,也只能压着。 皇宫虽大,但涉及到太皇太后这位地位最高的主子,事情办起来效率就高了许多。不过一个时辰之后,那名单上的五个人就已经来了四个。其中没来的那个,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已经于去年求得恩典出宫,急切间怕是找不着了。 太皇太后见了这四个人,却难免有些失望。 在她想来,曾经那么意气风发的人,总该还留着一点风骨。然而眼前这四个人,却是头发胡子都斑白了,垂垂老矣,目光混浊,再没有半点野心与意气。 这样的人,还能用吗? 但她还是耐着性子问了这四人这些年来的经历。 前三人显然日子都过得浑浑噩噩,自己其中一个说起话来甚至语无伦次,让太皇太后心都凉了半截。然而到了最后一个,他却没有仔细叙述自己的经历,而是从怀中捧出一本书来,“奴婢毕生心血,皆在此书之中,愿呈太皇太后钦览。” 不止是太皇太后,殿内所有人都不由生出几分惊讶。 盖因此人在四人之中看起来最落魄,最不修边幅,也是最不受重视的。因此太皇太后才将他排在了最后,谁知道他却是不按常理出牌,立刻就吸引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而他拿出来的那本书,可以看出纸张十分爱惜,并无半分褶皱之处,与此人的外表截然不同。 太皇太后便微微颔首道,“呈上来。” 黄修亲自走过去接了此书,转身呈到案上,让太皇太后翻看。 这本看起来并不薄的书,详细记录了从惠帝年间到献帝时期,宫廷之中皇帝后妃及内侍宫娥的生活,其所涉范围之广,内容之全面详细,着实令人称道。而且笔触活泼,叙事风趣。作为这宫廷生活中的一员,太皇太后只看了开头部分,便数次会心一笑,颇觉有意趣。 但现在不是看书的时候,她微微颔首,暂且合上了书页,抬起头来看向跪在下首的人,态度不再似之前那般漫不经心,认真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何不平。” “起吧。”太皇太后摆了摆手,“这书写得倒是有些意思,可见你用心了。往后就跟在哀家身边伺候吧。黄修,你带他下去安置一番,今日就开始当值。” “是。”黄修在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出列应答。看向何不平的视线,却是万分复杂。 近身伺候主子们的内侍之中,识字的占大多数。毕竟有时候需要整理案牍,甚至代为书写,若是这些都不懂,如何侍奉主子?但如何不平这般著书立说者,却是从未有之。 而他写这么一本书,想来不是为了自娱自乐,而是早就打定了主意要借此起复。 只是之前一直没有得到机会,毕竟那两位爷都不喜这些。如今对了太皇太后的胃口,得了恩典留在身边,却是不得不防。 亲自将何不平送到他的住处,又叫人送了份例上的东西来,好生安抚了一番,黄修才转身离开,留他自己在这里收拾。 太皇太后虽然把人留下,却并未给出具体的职务品级,显然是还想看他的能耐。若是放任不管,或许不久之后,自己在咨平殿和养寿宫就没有立足之地了。 53.第53章 分析局势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他反应更快, 是因为他是朝堂上的老人,也是因为他已经琢磨出来,自己的主张与太皇太后所思所想恐怕有悖,心下更忐忑。而他开口之后, 汪同也跟着请罪, 态度却显得从容许多。 “罢了,哀家也知道你们一心都是为了国事。”太皇太后摆了摆手, “只是瑞州危在旦夕,这样一味争执, 倒不如早早拿出章程来!” 太皇太后虽说出身不高,但也是官家女。在民间长到十多岁,出门的机会都没几次。后来入了宫, 就更是只能在这一方天地之间打转了。虽然性子在女子之中已经算得刚强, 其实见识仍旧有限。 在她的意识里,民变乃是十万火急的大事, 关系到国家安危,心下自然难以平静,巴不得立刻找出解决之法。 偏偏朝堂上的事, 从不是哪一个人可以决定的。就算是她的公公, 贤明仁德、英睿不凡的惠帝, 在朝事上也做不到一言九鼎, 只能跟朝臣们商量着来。 薛知道这才上前一步道, “娘娘所言极是。只是是打是抚, 得先定下来才是。” “自然是抚。”太皇太后毫不犹豫道。 避开唐礼臣这个人之后,做决定似乎就变得容易多了。 贺卿微微一愣,下意识地往太皇太后脸上看去,见她表情严肃凝重,搭在扶手上的那只手,却一直在不安地动来动去,忽然生出了一点难以言说的情绪。 都说“圣心难测”,贺卿此刻才终于感受到了一点。 其实太皇太后或许并没有大家所想的那么英明神武。只是因为她现在是上位者,坐在那个位置上,所以所有人都会揣摩着她的心思来行事。所以她的每一个动作,不论是大是小,都会被人拿出去分析解读,好似其中真的藏着什么深意。 就连贺卿自己,其实也是如此。因为对方一句话就能决定自己的命运,所以说话行事,不得不慎之又慎,反复琢磨。 可是撇下这些云里雾里的东西不提,太皇太后才刚刚当政不久,根本没有经历过几件事,其实仍然还是当初那个六神无主,不管是薛知道还是贺卿都可以一句话说动她的女人。 虽然是后宫之主,甚至如今还代理朝政,但她也只是个普通的女子,身处皇家,或许养出了一身气势,于朝政上却是没什么见地的。 所以她现在的表现,也不是赞同谁,反对谁,而是……怕。 是的,怕。 没有经历过战争的人,总是会对它进行无数想象。伏尸遍地、鲜血四溅,人命朝不保夕,这样的环境,任谁都难以迅速适应接受。 而古往今来,通过起义推翻皇室统治的案例实在是多不胜数。 太皇太后近来正在读史书,其间一字一句,皆是触目惊心。所以她对这种□□,从心底里会觉得害怕。 她分不清楚民变和起义的区别,只知道是一群暴民被愤怒催使着发动叛乱。她怕这些流民组成的军队能一路打进京城来,毁掉这太平盛世,也毁掉她所拥有的一切。 因而面对这样的情形,她的第一反应,就是安抚。最好是能毫发无损,一个人都不伤地将这件事解决了。 这种心思,贺卿看不出十分,也能看出个六七分。因为从她自己的本心来说,想法估计也与太皇太后相去不远,只想息事宁人,哪里顾得上会留下什么祸患,影响日后? 但是贺卿近来潜心学习,又有另一份记忆作为参考,在这上面却是已经有了不少进展。她知道,朝廷有时候是不能示弱的。示弱得多了,就会失去在百姓心目中的威信。刘牧川愚民的态度贺卿不赞同,他的强硬却是可取的。 大国之威,岂可因为这一点小事,就张皇失措,主动退却? 而且,贺卿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一旦采取了太皇太后所说的安抚策略,就必须要满足那些暴民的要求。而他们在愤怒头上,最恨的人无疑就是造成了这个局面的唐礼臣。而太皇太后对他,也不可能全无芥蒂。毕竟若不是他,她根本不需要如此惊慌纠结。 贺卿有点担忧,最后唐礼臣会被舍弃,成为平息暴民之心的牺牲。 可是她虽然适逢其会,留下来旁听,但在这种事情上,却是插不上话的,也只能站在一边干着急。 生怕下一秒谁就站出来,说出具体的安抚策略,她一时情急,竟是忽然生出了一股胆量,上前一步,站在太皇太后身侧道,“事情虽然是十万火急,但一时片刻也无法解决。已是午膳的时辰了,我见门外内侍来回几次,只不敢打扰。娘娘和诸位大人不如暂且歇息片刻,用了午膳,再行商议。” 这个提议有些出乎预料,但耽误了这么长时间,所有人也的确都饿了。而且在这里议事,神经必定一直紧绷着,也需要暂时放松。所以太皇太后虽然微微皱眉,对她的打岔有些不满,却没有否定这个建议。 “也好,就请诸位先生先吃茶饭,稍后再议。”她道。 而后便站起身,被人扶着往后头去了。太皇太后吃饭的流程要更复杂得多,得先换一套衣裳,叫人摆上桌子,上了菜,然后由试菜太监先尝过,再呈到她面前。每一样菜都必须动筷子,又都不能吃多。这个过程有十几人在一旁伺候,十分繁琐。 几位议事的大臣也被请去了偏殿。 顾铮刻意放满了角度,留在最后一个。到门口时,借着侧身的机会回头一看,贺卿还站在原来的位置上,一双明亮的眸子紧盯着自己,嘴巴无声张合,说了两个字。 花园。顾铮跟着重复了一遍,朝他微微颔首,这才转身出门。 贺卿确定他接收到了自己的讯号,这才松了一口气,转身往后面的花园里去。她在宫中地位特殊,太皇太后没说什么的情况下,不管做什么都没人管。 到了花园里,贺卿让人上了茶水点心,自己就吃了几块糕点垫垫肚子了事,而后焦急地等待着顾铮的到来。 她自己也说不好为什么会选择相信顾铮。 也许是已经没有了更好的办法,也许她还是愿意相信,顾铮这人虽然讨厌,但史书上对他的赞誉却并不假。当下的情形,能够救唐礼臣的人或许很多,但愿意去救的,贺卿只能赌他。 再说,她跟别人也不相识,就算想提此事,也无从入手。 好在过了没多久,顾铮就出现在了她的视线里。贺卿连忙站起身,在亭子里等候。顾铮却没有走到亭子这边来,只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站定,方便说话,但即便被人看到也不会怀疑两人之间有什么。 “真师可是有什么事吩咐?”时间紧迫,顾铮没有寒暄,直接问道。 贺卿道,“方才刘大人和汪大人各执一词,顾大人以为谁更在理?” 顾铮并不意外她的问话,因为他本来就一直觉得贺卿对朝政有着超乎寻常的兴趣,一直蠢蠢欲动想要插手。所以听到这个问题,他眉一挑,反问道,“真师觉得谁更在理?” “都有理,又都太极端。”贺卿道。 顾铮微微点头,不甚在意地道,“他们自己未必不知。只是先这样说了,接下来才能商量出个折中的法子来。” 这却是贺卿没有想过的,她微微一愣,但旋即又道,“娘娘的意思是安抚为主,顾大人以为,他们会用什么去安抚瑞州民众?” “你想救唐礼臣?”顾铮这回是真的意外了。 经过几次接触和了解,他对贺卿也有了一点自己的判断,不会草率的认为她是抓不住重点,纠结这些细枝末节。或者就算如此,为了救一个全然陌生的人,冒这样的风险来见自己,也足够让顾铮动容了。 身在朝堂,谁都说不清将来会如何。哪一日他深陷困境,是否会有人这样为他奔走? 救唐礼臣虽然麻烦些,却也不是做不到。 只是他还需要一个理由,“为什么?” 贺卿低头想了想,然后道,“顾大人权当我是妇人之仁,见不得这种事吧。” 冷静下来之后,贺卿便发现自己之前的急切实在殊无必要。不说小皇帝桀骜不驯,她就算是真的赶上了也未必真拦得住他去骑马,就算改变了他坠马而亡的结局,又如何? 小皇帝活着,然后呢? 皇家亲缘本就淡薄,到贺卿这里,跟那些所谓的“亲人”一年也未必能见一次,自然感情有限。与其说是担忧小皇帝的安危,不如说是对环境变化即将带来的动荡而惶恐。 但是这前十八年的生命中,无论是她的父亲还是哥哥,活着时都未曾关注过她的存在,就算这个侄子继续活下去,情况也未必会有多大的不同。 54.第54章 顾铮提议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太皇太后移居养寿宫后, 贺卿每天都要前往拜访一次。即使有时见不到人, 也必要走这么一个过场。 用穿越女记忆中的说法, 那就是刷存在感。 从前的她,就是太温顺老实, 总待在芳辰殿里不出门,安安静静,等闲谁会注意到呢?而事实已经证明, 那种做法不行,最终的结果只能是随波逐流, 悲剧而终。既如此, 贺卿自然要做出一点改变。 当然, 也不可破坏了自己“出世之人”的设定,所以她从来只与太皇太后谈玄论道,不是对方问起, 绝不涉及朝政,即便提到了,也是点到即止。 太皇太后显然对她的印象很好, 也越发信赖倚重,如今几乎每日都要跟贺卿说说话, 有点类似她记忆中西方宗教的“告解”, 或是童话故事里的“树洞”, 将种种烦闷之事都对她倾诉出来, 心里便会松快许多。 一旦找到跟对方相处的定位, 贺卿便很快适应了这个身份。她本来就不是多言之人,作为倾听者再合适不过。随着太皇太后对朝堂的掌控逐渐深入,两人的相处也越发融洽。 但这一日午后,贺卿照例到养寿宫拜见时,太皇太后却是满脸忧色。 “娘娘这是怎么了?”贺卿见了礼,在太皇太后对面坐下,便开口询问。 太皇太后轻轻叹了一口气,邱姑姑便在一旁道,“还不是为了太后娘娘和她肚子里的龙子?真师有所不知,太后娘娘的身子本就柔弱,有孕之后就更是艰难了。太皇太后因此特允她在坤华宫中静养,不叫人去烦扰,却也不见什么起色。” “今儿一早那边就来报,说是病倒了,太皇太后已经去看过了,太医说是饮食难进、夜不安寝所致。说起来是孕期该有的征兆,只是长此以往,身体哪里受得住?又如何不叫人担忧?”大抵因为贺卿是信得过的人,所以邱姑姑说得虽然委婉,却也将真正的原因点了出来:是张太后忧思太过。 这也不难理解。 张太后本来只是个宫女,出身卑微,有幸被选中教导先帝人事。这样的身份,即便生育皇嗣,也很难真正改变什么。骤然成了太后,全天下都盯着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张太后只怕还没来得及享受尊崇荣耀,先被巨大的压力给吓住了。 万一没照料好这个孩子怎么办?万一生下来是个龙女怎么办?若是结果不如人所愿,她该如何是好? 这种种问题根本没有答案,十分磨人,也就难怪她饮食难进,夜不安寝了。 太皇太后今日的荣耀都建立在这个尚未出生的孩子身上,若是有个闪失,之前的一切努力就都白费了,自然也跟着一起忧心。今日已经开解过张太后一回,只是她本人就是张太后压力的最大来源之一,越说她越紧张,是以如此烦闷。 “这种事我虽不懂,但听说孕中皆是多思,也只能尽量让她放宽心才好。”贺卿道。 太皇太后闻言,不由抬眼看向她,“你这么一说,哀家倒是突然想到一个主意。论到开解人,这宫里还有谁及得上你?哀家每日与你说上几句话,心里都敞亮许多。真师若有空闲,不妨时常往坤华宫走动。若能让张氏放开心怀,安心照料皇子,便是我大楚的功臣了。” “这……”贺卿为难,“太皇太后说笑了,这怀孕生子的事,我也不懂……” “那些事情自然有人管着,你只去跟她说说话,叫她心里高兴些,别总紧绷着,连带着肚子里的孩子也不得安生便是。”太皇太后却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很好,拉着她的手道,“那也是你侄儿唯一的骨血,这主意还是真师替哀家出的,如今你若撒手不管,叫哀家如何是好?” “那我就勉力一试吧。”话说到这个份上,贺卿只能硬着头皮道,“若是没有效果,还望太皇太后不要见怪。” 于是第二日,贺卿就去了一趟坤华宫。 虽然说起来还是她改变了张太后母子的命运,但实际上,这却是贺卿头一回见着张太后本人。她果然生得袅娜温柔,一看就是和顺如水的性子,病恹恹的躺在榻上,一眼瞧着十分单薄。眼下一片青黑之色,显然这一阵没怎么好好歇息过。 见了贺卿,她慌忙要从榻上起来迎接,被贺卿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按住,“听闻太后娘娘身子不好,我冒昧前来,已是打扰,怎敢劳烦太后娘娘起身相迎?何况娘娘如今腹中怀有天命龙子,正该自重身份,安生躺着才好。” 张太后听到这番话,却只是幽幽一叹,低下头去不说话了。 站在一旁伺候的宫女十分伶俐,连忙替她分说了一番,“我们娘娘自从有孕之后便是如此,非是有意怠慢真师。您能过来一趟,娘娘心里不知该怎么高兴呢!” 说着命人上了香茶果品,那派头瞧着倒更像是此间主人。张氏却只是温温弱弱,靠在床头,眉头微蹙,似是出神。 贺卿不由在心下微微摇头。 其实张太后这种性子,倒合适有这么一个有主见的助手跟在身边,替她打点一应事务。但这人并不是她的心腹,而是太皇太后这个婆婆派来的人,就比较可怕了。瞧这宫女事事都管的样子,张氏这“静养”只怕也并不舒心。 如此,又怎么能纾解压力,放开心怀? 她看着这宫娥,微笑问道,“太后娘娘身边有这么利落的丫头跟着,着实令人羡慕。你叫什么?” “奴婢抱香。” “好名字!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贺卿点头,“好气节,只在这宫里做个管事丫头,倒可惜了。” 抱香面色微微一变,正要解释,贺卿已经转开了话题,“你跟在太后娘娘身边伺候多久了?这坤华宫的事如今是你管着?宫里有多少人,都负责什么?”一连串的问题险些把人砸蒙。 抱香有些不安的看向贺卿,总觉得这位真师来者不善,令人心下不安,但也只得一一回答了。 贺卿这才知道自己误会了太皇太后,这丫头并不是她给的,而是张太后自己留下的。 当日她们一同伺候皇帝的宫女有四个,却只有张氏好运气,怀上了龙子,一跃成为尊贵的皇太后。剩下的人,本该都搬到西宫养老,但抱香与张氏相熟,说服了她将自己留在身边作伴。因她身份不同,才能管着坤华宫一应事务。 太皇太后考虑到张太后如今的状态,有个熟悉的人在身边开解更好,也就允了。 结果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张太后这样的性子,必然也十分敏感,为免交浅言深,贺卿讲了几个道家的哲理故事,又主动送了她两本道经,叫她平时能有事情做,不至于镇日躺在那里发呆,便起身告辞了。 安抚张太后的事可以慢慢来,另一件事却是能立刻解决的。 想着坤华宫距离太皇太后暂时理政的咨平殿并不远,贺卿便决定直接过去说一声,好叫那边立刻安排妥当。张太后身边的人能照料到她的情绪,环境舒适,心情才会畅快,对她对胎儿都好。 …… 顾铮从咨平殿出来,身后跟着内东门司供奉官刘忠。 他今日得太皇太后特旨召见,便是为了叫他作为朝廷的代表,去平章事薛知道府上宣旨安抚。 之前十几位朝臣上书弹劾薛相公,他便立刻上了请罪的奏疏,自己则称病在家,并未上朝。因而太皇太后数次遣人安抚,从入内内侍省的太监到礼部官员,再到顾铮这个翰林院掌院学士、知制诰,派去的人身份越来越高,赏赐的东西也越来越多,可见太皇太后对薛相公仍旧优容有加,并未因为弹劾而生芥蒂。 此刻顾铮手捧圣旨,口中与刘忠闲话,心下却在琢磨方才的谒见。 太皇太后这几日的行事越发有章法了。说不上来是哪里,但顾铮就是有这样的感觉。尤其是今日谒见时,这种感觉越发明显。 他支持太皇太后,上书为其正位,这件事是在薛相公的支持和默许之下进行的,二人之间早有默契。但太皇太后派他去送安抚薛相公的圣旨,这其中的意味,就要仔细琢磨了。 正兀自琢磨着,一抬头,便瞥见不远处回廊下站了个人,似乎也是在等着太皇太后召见。但见一身青袍,长发高高束起,插戴莲花冠,身姿挺拔、逸态出尘,却是个出家道士的装扮,看得顾铮微微一愣。 灵帝在位时,宫中多有道士进出,但献帝继位后不喜这些,便瞧不见他们的踪影了。因此乍然在宫中看见这般装扮的人,着实令人惊讶。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那人突然回过头来,面容姣好、眉目如画、气质如兰,竟不似男子。二人视线相触,都不由微怔。 55.第55章 重要的事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所以林太后竟不知是该怨恨还是该感激了。 但这么多年来, 她却下意识的避开这个地方, 从未踏足过, 就仿佛它在另一个世界。 而今当真走进来了,却觉得也不过如此。这道家清修之地, 与寻常宫殿也没什么不同,不过是灵帝一厢情愿,以为它有什么神异罢了。 往事都成云烟, 林太后心底那一点微微泛起的波澜很快就平复下去,恢复了一贯的端严。 她将整个问道宫检视了一番, 对邱姑姑道, “虽是方外之地, 到底寒素了些。传令内侍省,重新将这里布置一番,好叫慧如真师住得安稳, 如此才能精研道法,为我大楚祈福。” “多谢太皇太后。”贺卿已经得了消息,因此改了称呼。 林太后摇头, “还未曾正式下旨。” “那也快了。”贺卿道,“听闻今日顾学士舌战群儒, 将群臣驳斥得哑口无言, 此事已经定了, 明日就要下旨。既如此, 称呼也就该改了。” 二人进屋坐定, 上了香茶果品,林太后便道,“等下了旨意,便该移宫了。养寿宫距离此处不远,哀家选了那里,将来也可时时见面说话,一起作伴。我进来读了几卷道经,也颇有所得,等略空闲些,正好与你切磋领悟。” “娘娘不嫌弃我愚笨就好。”贺卿道。 “只是却不知朝堂上的事,何时才能安顿下来。”林太后放下茶盏,微微一叹,“如今朝上这些大臣们各怀心思,各自为政,不听宣调,哀家又是女流之辈,不能直接出面,若是没人压着,只怕……” “不是有薛相公在?”贺卿问。 林太后微微摇头,从袖子里取出了一张折子递给她,“你瞧瞧这个。” “这……”贺卿犹豫的看了她一眼,“这恐怕不妥。” “有何不妥?哀家看得,你自然也看得。”林太后道,“真师如今已是方外之人,权当是替哀家化解烦忧便是。” 贺卿这才打开奏折,却是薛知道请辞的奏折。 这是前一世里没有的事。——自然,那时薛知道一力扶持中山王贺垣登位,虽然贺垣狼子野心,所做的事情令朝臣们都颇不满意,但毕竟是从龙之功,他这平章事的位置坐得稳稳的,一直是朝臣与贺垣对抗的领军人物。 却不想改了贺垣登位的可能,却让林太后与他生出嫌隙,竟是提前请辞了。 贺卿这段时间将记忆中的大楚的历史反复翻看,又回顾了不少后来之人对这段历史的评价,甚至包括不少小说家言。 是的,现在贺卿已经知道,那位神奇的穿越女,所获取的大部分专业知识,竟然是来自各种各样的小说。不过其中杜撰的成分虽然多,但也未必都没有道理。而且大抵因为与故事结合,记忆反而更加深刻。 贺卿将这些说法一一列出,进行比对,取其中较为可靠的部分,也算是对这段历史有了一点心得,不再是当初那个居于深宫之中,朝中大事一概不懂的大长公主。 因此一看到这封奏折,她便想到了许多,沉吟片刻,才轻声问,“娘娘是想用那顾铮?” “此人的确是个人才,惜乎太过年轻,只怕难以服众。”林太后揉了揉眉心,“哀家的身份顾虑重重,也不好与朝臣为此争执。” 她要是皇帝,想用谁就用谁,就算顾铮年轻,只要的确有才华,便能压得住。偏偏她只是垂帘听政的太后,一旦有出格的政治举措,便一定会被朝臣们所警惕。 “顾、铮。”贺卿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表情一时也有些复杂。 在贺卿自己经历过的人生中,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大抵是因为薛知道还在,顾铮一直被压着,也就才能不显,不为外人所知。 但是她知道历史书里的顾铮是个什么样的人。 顾铮,在后世评价之中,是能与古之圣贤并肩之人。不但政治上才华横溢,在儒家学说上更是自成一派,写出无数著作,门人弟子无数,开创了一个新的流派,是史书上必然浓墨重彩描绘的对象。 铁狼族攻破都城,终结了一个朝代,但他们也没能嚣张多久,因为终于醒过神来的楚朝遗臣和军队,不可能接受被异族奴役的下场,于是拼死反抗,很快就又将他们逐出关外。 这其中,顾铮连横合纵的通天手段,是最重要的部分。正是他四处奔走,说服了各方势力联手,才有这样的结果。 但可悲的是,草原人一被赶走,中原群龙无首,岌岌可危的联军立刻崩溃,内部四分五裂,陷入了长达十三年的内乱,而后才被新的王朝统一。 而顾铮,作为新朝的开国功臣,一代大儒,乃是这前后几百年间最传奇的人物。 有人说,正是因为得到了他的辅佐,新朝太-祖才能够如此顺利的打下并坐稳江山,而他推行的一系列善政,也的确影响深远,知道穿越女来的那个时代,其中一些思想,也仍旧显得十分先进,闪烁着智慧的光辉,并没有半点落伍和褪色。 所以贺卿对于林太后“年轻”的评价颇不以为然。 毕竟这世上,天才本就寥寥无几,而天才中的天才,更是千百年才得一个。这样一个人,年龄会成为束缚他的东西吗? 三年后的顾铮能单靠着一张嘴连横合纵,若将整个楚朝托付给他,有朝廷做后盾,那么……是否就有可能在即将到来的灾难之中,保全大楚王朝,避免前世的结局呢? 这么一想,贺卿的心跳都跟着快了几分。 也许是因为见识增长,她觉得自己再也回不到原来那个居于深宫之中,只求平淡度日的小姑娘了。想到能够亲身经历、见证、甚至亲手去改变历史,她便不由得心潮涌动,生出一股无法形容的胆气来。 之前没想过要去改变,是因为贺卿知道自己绝不是那块材料,所以也就不敢随意插手。 但如果有顾铮,自己只是从旁推动和辅助,或许结局就不一样了。 这样想着,她含笑道,“娘娘多虑了,此人既然能在朝上据理力争,且辩驳得所有人哑口无言,这‘不能服众’四个字又从何说起?” 林太后眼睛一亮,“这倒是,听说他年少才高,已是宇内文宗一般的人物,但凡读书人,对他倒是都没有不服气的。只是做官上,却不知究竟如何。那有才气的文人,往往过于狂悖,世所不容,哀家也不免担忧。” 万一所托非人,坏了她自己的名声也就罢了,若是坏了大楚江山,她有何面目见人? 贺卿若有所思的看着手里的奏折,“这个我倒觉得不会。薛相公这折子里,也是举荐他入政事堂的意思。可见连薛相公这样老成持重者,也认为他能堪大任,想来不是那等放诞之人。” 见林太后若有所动,她又道,“何况,便是因为他年轻,旁人心有疑虑,才需要娘娘的恩典,给他机会。想来,顾大人他日有所成就,也必定感念娘娘知遇之恩。” “也罢。”林太后轻轻吸了一口气,“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也是无可奈何。” …… 第二日,礼部即颁旨,以大行皇帝遗诏的名义,册张氏肚子里的孩子为储君,出生之后继位。又封张氏为太后,尊林氏为太皇太后,以太皇太后临朝,垂帘听政,彻底奠定了接下来十多年间后宫的局面。 太皇太后移至养寿宫居住,张太后则暂时住在坤华宫中,安心养胎。 翌日,太皇太后御内东门听政,下旨议大行皇帝谥号,并诏命今年继续使用天顺的年号,暂不改元。同时召翰林院掌院学士顾铮等人修大行皇帝实录。最后是封赏诸多大臣。 这一系列的举措,彻底彰显了太皇太后对朝堂的掌控,也让一直惶恐的臣民们安下了心。即使大行皇帝骤然离世,也没有对朝廷产生冲击和影响。 但暗地里,却还是免不了有一些波澜。 天顺三年三月初一,朝中十几位大臣联名上书,弹劾平章事薛知道十项罪名。 这样紧要的消息,自然不是空口白话就能说清楚的。驿卒取出信物和知州唐礼臣请罪的奏折呈上,这才在众人的询问下,说出瑞州发生的事。 事情的起因,的确是因为汉白两族之间的摩擦。 两族聚居,彼此之间从生活习惯到信仰都不太相同,矛盾自然也是由来已久。 56.第56章 贺卿其人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官场上最是讲究资历, 能够参加这次会议的高官们, 大都年纪在五六十开外。在这一干至少年过半百的老头子中间, 年轻俊秀的顾铮,自然就十分显眼了。 贺卿一眼瞧见, 先是一愣,很快就猜出了他的身份。 如今太皇太后正要用顾铮,这样的场合, 将他也召集过来,是应有之义。 贺卿之前单知道顾铮年轻, 却没想到会这么年轻, 难怪太皇太后不放心了。不过贺卿注意到, 他嘴边一圈青色的胡茬,并未刮去。这显然并不是因为来得匆忙未及整理仪容,而是他要留须的征兆。 有一部胡须在, 整个人看上去就会成熟许多。 很显然,这位顾学士对自己如今的处境十分了解,也在积极的寻找解决之法。留胡须是一种表现, 这样的场合语出惊人,占据主动则是另一种表现。 本来贺卿对顾铮的印象, 仅限于“朝堂上的一位臣子, 将来的成就很高, 或可力挽狂澜, 拯救大楚于危难之间, 值得扶持”。 后来在脑子里看多了小说,就只剩下了“他俊眉修目、长身玉立、风姿卓然”“他邪魅一笑”“他强硬的搂住她的腰,将她扣入怀中”“香囊暗解,罗带轻分”之类乱七八糟的描写。 到底是个年轻女孩,贺卿心下自然也对他有几分好奇。毕竟能够名传后世,并被那么多人追捧,可不是容易的事。 如今真正见了面,贺卿脑海中那些念头却都尽数消散。顾铮固然生得风流倜傥,引人注目,但只要看到他这个人,第一眼注意到的,一定不会是他的容貌,而是通身气度。 那是属于一位军国重臣的威势,丝毫不输于他身边那些宦海沉浮多年的老臣们。 难怪接下来的二三十年间,他像一颗高悬于空的明亮星辰,令其他人尽皆黯淡无光,只能仰望他、追随他。这样一个人,有野心、有能力、有目标,又怎么会被小说里那些所谓儿女私情所牵累呢? 但也正是因为看到了顾铮的为人,贺卿对他的印象反而更好。 他如今还是大楚的臣子,只要能够用好这个人,就一定能够挽回颓势,改变楚朝覆亡的那个结局。除此之外,其他的反倒都不重要了。 这样想着,贺卿收回了视线,微微低头,安静地坐好,又变成了平平无奇,绝不会惹人注意的存在。 但她没有发现,就在她收回视线的瞬间,顾铮抬头朝她这里扫了一眼。同样是立刻就认出了坐在张太后身后的人是谁,顾铮心下的惊异,其实并不比贺卿少。 这样的场合,太皇太后与张太后在场,是因为如今她们代行皇权,而贺卿不管是大长公主还是无上慧如真师的身份,显然都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顾铮继续道,“臣尝翻阅典籍,发现天下各州并非处处都有地动,而凡有地动者,则绝不会只有一次记载。正所谓天行有常,臣猜想地动也必然有其规律。因此于翰林院中便览历朝记载,将所有发生地动之处记录下来,绘制成地图,而后便有了一个十分惊人的发现。” 他说着一拱手,“臣已经将此图携带过来,请太皇太后、皇太后允许臣上呈。” “准。”太皇太后毫不犹豫的点头。她的心里显然十分振奋,本来贺卿一个人的推测,她还不敢十分相信,生怕中途出了什么问题,如今有了顾铮的话,甚至还拿出了别的佐证,可见这个推论的可能性最大。 朝见时是有程序的,未经允许的东西都会留在外头。太皇太后一开口,立刻就有内侍过去将东西取来。 太皇太后虽然手掌大权,但毕竟时日尚短,在朝臣面前底气并不很足。而且她也担心自己见识太少,看不懂这张地图,因此并没有让人呈上来,而是命内侍抬来一张方桌,将地图在上面展开,方便所有人查看。 等布置好,她便站起身,从丹陛上走了下来。 贺卿见状,立刻扶着张太后跟了上去。而等她看清楚那张地图上绘制的内容之后,不由吃惊得瞪大了眼睛,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顾铮能猜到是地震,贺卿虽然惊讶,但想想他是顾铮,也就不以为怪了。 然而此刻摊开在桌上的那张地图上,用各种颜色的圆点将所有有过地震记载的地点都标注了出来,密密麻麻的圆点,正好形成了几条看似杂乱,实则相互独立的粗线。 那是地震带! 其实以穿越女的学渣程度,本不该记得这种东西。但因为在现代的时候,曾经发生过一次几乎波及大半个国家的地震,引起了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穿越女守在电脑前看了所有慈善晚会,把自己的零花钱都捐了出去不说,还搜了不少相关的资料来看,也就知道了国内有几大地震带。 事过境迁,那张地图长什么样子已经模糊了,但是地震带这个概念却留下了,也为贺卿所知。 虽然不知道顾铮画出来的这张图有几分准,但既然是根据历史记载来做的,八成不会有错。 不管是贺卿自己的认识,还是穿越女脑子里的既定印象,“古代人”都是蒙昧的,很多现代小学生都知道的知识,古人却一窍不通。至少贺卿本人的确是如此,而她身边的人也都一样。 所以现在突然冒出来一个人,不但不说地震是上天降罪示警,反倒画出了地震带分布图,怎不叫贺卿心下惊异? 有一个穿越女“珠玉在前”,贺卿几乎是立刻就找到了一个能够说服自己的打开方式:该不会顾铮也是穿越的吧?而这个念头一出现,就立刻占据了她的脑海,越想越觉得就是这么回事。 纵观顾铮生平,多像是拿了穿越者的副本啊!在这个前提下,之前觉得难以理解的地方,就全都可以说得通了。 但,他是吗? 贺卿没有贸然下结论,她隐蔽的看了一眼顾铮,他正指着地图上的那几条粗线,“诸位请看,在图上将这些地方都标注出来之后,便可发现,几乎所有的地震都围绕着某一条线。可以肯定,其中应该是有某种规律的,只是如今尚未被发现。” 地图上的标注太过直观,所有人自然都被他说服。太皇太后更是指着京城所在之地,面有余悸道,“我朝见过之后,京畿便有数次地震,却是因为就在这条线上。” 不是这么亲眼看着,很难想象自己竟然一直生活在一个危机重重的地方。 太皇太后脸色发白,心底已经隐隐起了迁都之意,只是碍于如今自己尚未完全掌握朝堂,因此不好开口提出,须得等一个契机。 倒是朝臣们还算镇定,看着地图,各有思量。最后薛知道问,“顾大人,京城上一次地震,是在何时?每次地震之间,间隔时间可有规律?” 顾铮摇头,“每一次地震的严重程度都不同,间隔时间更是毫无规律。但三五年间,总有一次,或大或小。距离上一次地震,已经过去了五年。” “那就是十有八-九了。”参政知事姚敏皱眉道。 贺卿凑到张太后耳边提醒了一句,她便开口道,“当务之急,不是研究地震的规律,还是要解决了眼下之事。既然知晓五月十五日可能会有地震,便当设法减少损失才是。” 一句话将众人拉回了眼前这件事上。 在推断地震这件事上,众人都算是输给了顾铮,但是涉及到政事,他们却是经验丰富。薛知道很快道,“地震一来,必然损毁房屋。最要紧的还是疏散民众,难怪太-祖皇帝托梦之言会是如此。只是,让百姓们全数出城,不太现实。” “依老臣看,祭祀还是应该如期举行。届时文武百官、勋贵皇亲乃至家眷皆可一并前往。”同平章事刘牧川道。 祖先托梦,祭祀自然是应该的。正好可以借机把人都带着,也不用将消息传扬出去,闹得民心沸腾。不过……贺卿看了一眼这位刘大人,显然在对方心中,他所提的这些人最紧要,百姓则可以放在后面,因此暂时并不考虑。 姚参政摇头道,“祭祀自然要进行,但京城百万民众,才是最重要的。既然上天垂怜给了警训,提前知晓此事,咱们自然要尽力做到最好,减少百姓们的损失。否则,岂不是愧对了这一身紫袍金带?” “那依你说,又当如何?”刘牧川不忿道。 姚敏低头想了想,道,“祭祀之地在城南,既如此,便将百姓往城西和城东疏散。这两处地方,都有寺庙道观,届时叫他们寻个由头,做个法会道场,自然有许多信众前去。” 57.第57章 忽降天火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虽然顾铮一番分析,将地动的原因归结于自然规律, 而不是“上天示警”、“不祥之兆”, 如此皇帝不必下罪己诏, 重臣也不必引咎辞职,乃是皆大欢喜之事,但这个提议,仍旧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不可!”刘牧川几乎是立刻反应过来, 高声反对, “百姓最是愚昧,若是知晓此事,只怕会引起恐慌,届时京城大乱, 又当如何?年轻人虑事不周, 倒也罢了, 若只想着哗众取宠,只怕会适得其反!” 反对的话也就罢了, 后面指责顾铮的话, 却是句句诛心。 顾铮是年轻不错, 但是已经走到如今这个位置,一言一行都会影响到整个大楚,自然不可能向寻常人那样冒失。他给顾铮扣上这么一顶帽子, 若是让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听了进去, 只怕顾铮的政治生涯, 就要止步于此。 谁都不傻,薛知道隐有退意,此时将顾铮拎出来是为什么,刘牧川心里清楚得很。 原本政事堂中,他的地位仅次于薛知道,按理说对方走了,就该是他来做这个第一人。可惜大楚的政事堂中,从来不是论资排辈。只要得圣眷,就算只是参政知事,也一样能架空排在前面的人。 而如今看来,薛知道没有举荐他的意思,太皇太后也摆明了想提拔顾铮。 刘牧川的年纪几乎是顾铮的两倍,眼睁睁的看着小子后来居上,要骑到自己头上去了,心态如何能不失衡? 但他这一番私心,也同样是人人都看在眼中。即便还有人不认同顾铮,见他跳出来,反倒都不说话了。他们只是觉得公布这个消息不妥,并不想将顾铮往死里得罪,要是顺着刘牧川的话说,一不小心就会被打成他那一派,太危险。 结果就是刘牧川的话说完之后,却并没有别人接上,陷入了一阵尴尬的沉默。 一旦泄了这第一口气,缓过神来,众人的思量和顾虑太多,不论赞同还是反对,都不会轻易开口。 总要看看形势再说。 薛知道见状,便含笑道,“刘大人不必急着否定,且先听听顾大人的道理,再做决定不迟。” 刘牧川闻言不由咬牙,人人都没说话,就他一个急冲冲的开口,即便是为了大楚、为了朝堂考虑,也显得他太过急躁,失了稳重,倒是与他自己指责顾铮的话不谋而合。 偏偏话已出口,连反驳都不能。 这才是真正杀人不用刀子,轻飘飘一句话把他将在这里,真不愧是“不倒翁”薛知道! 做官的人,宦海沉浮,多少有些起落,尤其这二十年间,换了三位帝王,局势就更复杂难辨了,即使是最老道的朝臣,也免不了会被波及。 薛知道却是个例外,历事三朝,地位一直十分煊赫,因而得了这么一个绰号。 刘牧川原以为他恶了太皇太后,该会低调些,却不想行事还是那般恣意,根本没有半分顾忌。 他却不知,薛知道主动求去,又举荐了太皇太后认可的顾铮,如今三人之间形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正处在关系最是融洽的时期,彼此也都有默契:他薛知道会再在朝堂上留个一年半载,然后风光致仕。 如此名也有了,利也有了,朝政交托给可靠的人了,薛知道还有什么可顾忌的? 刘牧川那一点不满并没有表现出来,因为薛知道开口之后,太皇太后也颔首赞同,对顾铮道,“你且说来。” 顾铮沉声道,“朝廷的职责就是教化天下百姓,凡民固然愚昧,却可以指点引导。”他先三言两语反驳了刘牧川的人身攻击,这才继续陈述自己的看法,“太-祖皇帝托梦示警,可见此次地动十分严重。这么大的灾难,损失难以避免,不过是多或少的问题。” “与其等地动之后人心惶惶,倒不如提前告知。百姓们或许会慌乱一阵,幸而有足够多的时间安排,在地动发生之前做好安排,将损失减少到最小。地动来时,提前有所准备,也可及时走避,免伤性命。更何况……” 他抬头看了张太后一眼,“太后娘娘身怀龙子而得先祖托梦,正是天命帝王的吉兆。消息传出去,于朝廷有益无害,也可叫那些因为幼主临朝而心怀忐忑之人安心。” 虽然前面说的那些才是他的目的,但是很显然,这最后一条,更能够说动太皇太后。 当初献帝驾崩,太皇太后被薛知道说动,愿意迎立中山王,为的就是“国赖长君”四个字。后来因为贺卿一番话改了主意,心下却也不是没有疑虑,只是这样做对她自己最有好处,也就只能硬着头皮如此。如今借着这件事为皇室正名,安天下之心,正暗合太皇太后心意。 太皇太后正要点头同意,礼部尚书赵君原却忽然出列,拱手道,“顾大人所言的确句句在理,但一切都建立在地动当真发生的情况下。倘若公布了消息,结果什么事都没有,届时又当如何收场?” 这位赵大人是个鲁直的性子,也因此虽然资历在在座之人中最高,却只得了礼部这个冷衙门的官。也只有他,才敢当着张太后的面就直接质疑这个托梦的真假。 众人一时沉默不语。 即使托梦是真的,但是这种警兆本来就真假难辨,说不准的。他们心里不是没有疑虑,只是宁信其有罢了。但要将消息公布出去,又不一样了。万一什么都没发生,皇室只怕会颜面扫地,朝廷也不免失去威信。 莫说张太后没有做这个梦,就算真的做了,她自己也不免疑心。 因此被赵君原这么一说,她心下慌乱,下意识的转头朝贺卿的方向看去。 这一眼,被站在一旁的顾铮看了个正着,落在贺卿身上的视线便越发意味深长。 托梦真假尚不得而知,但这位无上慧如真师显然并不真的出尘离世,而且对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都有着很大的影响力,不可小觑了。 贺卿微微点头,张太后深吸一口气,道,“哀家的确做了这个梦,且不止一次。太-祖皇帝所言,字字在耳。何况还有这幅自画像为佐证。” 她不能说地震是真是假,只好一口咬定自己做梦是真。 薛知道忽然笑道,“这有何难?咱们做两手准备便是。若到时候什么都没发生,反倒是好事,只需咱们自己造出一点声势来,便可以将托梦预警之事揭过。倘若真有地动,那可是免了一场浩劫,救下不知多少性命!” 贺卿不由多看了薛知道几眼,见他一幅儒雅之相,面白长须,气度冲和,不由印象大好。 本来她并不了解薛知道,只知是他一力主张迎立中山王,后来大楚也算是亡在他手中,便以为是个糊涂官儿,如今一见之下,才知道他能纵横官场数十载,并非浪得虚名。而且也是真心实意为百姓做主,更为难得。 至于前一世的结局,只能说是造化弄人。 举整个朝廷之力,要在京城弄出一场大动静并不难,实在不行,把火器营拉出来溜一圈也就罢了,寻常百姓不知道这东西的厉害,只会以为是天雷地动,正好应了预警。 所以有薛知道这句话,顾铮的提议便得到了一致认可,此事总算是定了下来,剩下的只看如何安排了。 这些都跟贺卿没有关系。会议结束之后,她本该回问道宫,但见太皇太后留了顾铮单独奏对,又没有立刻见他,而是先回去更换朝服,留顾铮独自在咨平殿外等候,便忍不住跟了过去。 到了门口,见顾铮十分守礼的候在门外,微微垂手,姿态恭敬,目不斜视,贺卿在他身后站了片刻,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说出了一句不过脑子的话,“天王盖地虎!” 她跟顾铮第一次正式见面,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 “什么?”顾铮微微一惊,回过头来,见是她,便躬身行礼,“见过无上慧如真师。” 贺卿还了礼,强笑道,“只是一个对子,不知顾学士可有下联?”说都说了,又不能收回去,索性就试探一下顾铮也好,他若是穿越者,必然能说出那句名垂千古的“宝塔镇河妖”。 但顾铮微微蹙眉,却当真思索起这个对子来,而且很快展眉道,“有了。臣对‘前川印后人’。” “嗯?”贺卿一时没有听懂,有些疑惑地抬头去看他。 便见顾铮抬起一根骨节分明的手指在眉心轻轻一按,唇角一勾,双眼微弯,露出了一个蕴藉风流的笑容,而后便回转身,继续端正地站好。 58.第58章 这还不够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虽然贺卿掩饰得并不好, 他能看得出来,她是在故意找茬。但是“博学多闻”的一顶高帽戴上, 要摘下来就不那么容易了。 这一向也是顾铮自己引以为傲之处, 又岂会被一个女子所出的题目难住? 而他本人的学识与素养, 也撑得起这样的骄傲, 只略一沉吟,便道, “《墨子·经说下》有云:‘凡重,上弗挚, 下弗收,旁弗劾,则下直。’此乃天至理,先贤早有评说。” 即使贺卿心存刁难, 也不得不点头赞叹。不过她又道,“这只是记录这种现象,我问的却是其中缘故。顾学士未免答非所问。” 顾铮眉头微蹙,“书中未曾有载,请真师容臣仔细思量, 再做回答。” “没问题。”贺卿爽快的应下,心头那一点由顾铮带来的不爽,顿时都飞到了九霄云外。 贺卿没有非要找顾铮要答案的意思, 只是想借由此事让他知道:你看, 你也不是全知全能。这世上有你不知道的, 不懂的,解释不了的事物存在。 所以别那么骄傲。 这个小插曲很快过去,回到城中,贺卿就将之抛诸脑后了。却不知道,这个问题给顾铮带来了多大的困扰。 宫里乱得很,主子们不在,就连能做主的内侍姑姑们也大都被带走了,留下那些不起眼的内侍宫娥,遇上这样的大事,胆小的六神无主,躲起来哀哀哭泣,胆大的却已经生出旁的心思了。 宫中那么多东西,在这样的混乱之中,随便丢了一两件,谁会发现? 所以就有人将主意打到了那些贵重物品上,想趁机浑水摸鱼。只是宫中数千人,有这种想法的也不止一两个,中途不免又生出别的事故,最后闹得一团乱。 贺卿特意带回来了一队兵马,就是为了应对这种情况。所以她入宫之后,很快就将所有宫娥内侍集中到了一起,清点了名册,然后又叫这些人按照平日里的安排,整理好各个宫殿。 这也算是给了他们一个机会,若能将东西放回原处,则既往不咎。否则查出来的后果,谁也承担不起。 这个办法显然十分有效,等到最后对着册子统计的时候,除了几样小东西,别的都没少。 即便如此,贺卿也觉得如今宫中的人太多了。说起来这些人是伺候主子们的,但实际上根本用不上那么多。而这些人数量上已经相当于一支军队了,若是生出什么坏心,串联起来,谁知道能做出什么样的事? 何况,要养那么多人,对国库而言,也是个非常巨大的负担。 三两年内说不定就要打仗,国库空虚,并不是一件好事,能省则省。这么想着,贺卿便决定回头去太皇太后那里进言。 太皇太后如今正需要好名声,想来不会反对裁减人数。宫中奉行节俭,说起来也好听,又可以带动天下风气,稍微抑制一下因为承平日久而生出来的浮华骄奢之气。 等这些事情都弄完,已经快到掌灯时分。 平日里这个时候,宫门已经下钥了。但今日,贺卿还不能休息,得先将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迎回宫。 皇太后今日奔波了一路,中间又为了地动的事担惊受怕,因此凤体违和,贺卿又让人请了太医过来诊治,确定只是略有劳累,静卧休养数日便可恢复,这才放心。 然后又要查看夜间禁军巡逻值守的安排和情况,以免乱中出错。 等真正躺到床上时,贺卿脑子里根本没有来得及生出任何念头,就已经一秒进入了梦乡。 一夜好睡,是贺卿自从重生之后难得的酣沉。第二天在晨光之中睁开眼时,精神也是前所未有的好。这让贺卿觉得,人果然还是应该有事做,心里才更踏实。 之后的一个月里,朝堂后宫忙的都是灾后的各种安置和重建工作,千头万绪,十分复杂。 顾铮作为翰林院掌院学士,本来是个清贵词臣。但是因为如今已经确定薛知道告老之后他会进入政事堂,接手这些事情,眼前这件关系到国计民生的事,自然是最好的练手之处。 所以太皇太后倚重、薛相公也有意教导,许多事自然都着落在了他身上。 在这样的忙碌之中,少有的一点休息的时间,顾铮却总是在发呆,手里抓着一块石头或是一片树叶抛上抛下。这样难得的反常,自然很引人在意。 因此这一日,薛知道再次路过站在路边盯着树叶出神的顾铮,就没忍住停下了脚步,“玉声这是在做什么?” “臣在思索自然之理。”顾铮道。 薛知道不由肃然起敬,“《大学》曰:‘致知在格物。’其发幽微,其理至纯,诚圣人之道也!玉声有如此向道之心,我道盛矣!” 说完之后鼓励地拍拍顾铮的肩,然后脚底抹油迅速溜走了,以免被留下来参悟圣人大道。他年纪大了,只想太太平平地过日子,这种事情,还是留给志向远大的年轻人去钻研吧! 不过薛相公还是好生为顾铮宣扬了一番:顾学士只是在思考大道,并不是发呆。 于是“路过”顾铮的人更多了。他将来虽然是圣人一流的人物,但在当下,虽然品格高秀,却还没到令人高山仰止的程度。所以人人都好奇,他到底从这些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的细节里,参悟出了什么东西? 还真有几个年轻人对此十分好奇,跟他讨论起来,忙里偷闲地换换脑子,免得眼睛里只看得到何处受灾赈济多少这样芝麻绿豆的小事。 到后来,大抵是因为几位相公都夸赞过,所以思考这些问题,竟渐渐取代写诗作文,成了朝堂上的一股新风气。 贺卿在宫中都听说了消息,好笑之余,又觉得并不是坏事。 纵观中国古代,发明众多,而且大都比西方国家要早许多年。提起来令人骄傲,但这些发明大都不成体系,最终也没有得到长足的发展,甚至很多都消泯在了历史之中。 归根结底,因为他们多是技术性,观察性,个别性的。对广大民众有用的如造纸术流传了下来,无用的就逐渐没落。 在近千年儒家思想的指导下,讲究学以致用,所以很多发明,都是偏重实用性的,却并不去总结其中的规律、逻辑,建立一套行之有效的理论系统。 直到穿越者穿越而来的那个时代,科学技术还是被混为一谈。但其实,在古代中国,只有技术,并无科学。 即便是这些技术,因为与读书清贵的理念不同,所以其实也是不受主流重视的。读书只能读四书五经,涉及到技术性的东西,那就是“奇技淫巧”,流于外道。 所以百家争鸣的时代就已经有了《墨子》这样的书,其后一千多年,却始终没有任何进步。 穿越女的那份记忆里,曾经在网络上看过一种说法:虽然宋朝末年和明朝末年都出现过资本主义的萌芽,但实际上,在这种封建制度的桎梏之下,想要从这片土壤上开出现代文明之花,几乎是不可能的。 这种说法未免又自贬之嫌,但纵观数千年历史,也的确像是在重复某种天定的循环:战乱-安定-发展-战乱。每当一种新兴的制度要打破就有的桎梏时,就会有一场战争将之扼杀在萌芽状态。 贺卿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时饱受震动,之后才对那些小实验生出无限热情来。 其实以她的知识储备水平和智商,在没有人教导的情况下,学这些东西非常费劲,很多内容都是云里雾里,想不清楚。 但贺卿不想放弃。在那份记忆之中,这片土地后来出现了现代化的文明,但却是在中西方的惨烈碰撞之中,磕磕绊绊长出来的,而且遗祸无穷。 如果能够改变这种既定的历史,该有多好? 所以当日对顾铮问出那个问题,只是随口无心之言。但现在,贺卿却真心实意的希望他能解答出这个问题。 如果这个时代,乃至之后的数百年之间,还有一个人能够打破这个时代本身的局限,开创出新的局面,那个人一定是顾铮。因为在他原本的生命轨迹之中,到死都在钻研这些自然之理,并为之深深痴迷。 可惜走错了路。 贺卿的车队跟顾铮走在了一起。 顾学士虽然是个文臣,但身体素质不错,并不像大部分文官那样乘坐车轿,而是纵马奔驰在前方领路,看起来倒是一副英姿飒爽的模样。 历史上记载,他曾经在大楚国破之后奔袭数万里之遥,辗转几乎整个中国,连横合纵,说服了各地拥兵自重的割据势力,一同对抗草原铁狼族,将异族拒于国土之外。 或许优秀的身体素质,也是他成功的其中一环。否则光是这遥遥路途,就能让大部分书生折戟却步了。 贺卿现在很矛盾。 59.第59章 太后临朝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贺卿出嫁之前, 这孩子已经出生, 是个大胖小子。 只是她虽未亲见,但对于这么一个骨鲠在喉的存在, 贺垣会是什么态度可想而知。而在那个自称穿越女的家伙学过的历史中,这个命薄的遗腹子,不到三岁就夭折了。 没赶上做亡国奴,也不知究竟算不算是他的福气。 但是现在,无论是对贺卿还是林太后而言, 这无疑是个更好的选择。 有大行皇帝的血脉在, 自然比从宗室之中遴选合适的人上位更好,至少他们能更主动的去掌控眼前的局面,而不是让另一个人做主。 这提议虽然有些异想天开,但不知怎么, 林太后看着贺卿的模样,就郑重将之记载了心里。第二日召见重臣议事时, 便先没有提新君人选的事, 而是召了太医过来。 众人以为是她身体不适, 因而纷纷开口询问。林太后只含糊应对, 等太医院所有太医都被请过来了, 这才一摆手,让侍立在自己身后的一行女子上前, “请诸位太医给她们瞧瞧脉象。” 能站在这里的人, 一颗心恨不得长十个心眼, 见此情景,已经明白了五六分,纷纷沉默着,等待诊脉的结果。 太后如此兴师动众,不论是宗室重臣还是太医们心里多少有了一点数。 但即便如此,但太移门整修其中一位张侍长果然已经有了近两月的身孕时,众人还是免不了有些震惊。 尤其是之前因为新君的人选打得不可开交的宗室和重臣。 早知如此,他们还费这个功夫干什么? 如今从龙之功肯定没有了,还惹得太后不喜,可以想见接下来的日子不会太好过了。也许一时半会儿太后不会做什么,但提名过其他宗室的他们,必然会被上位者忌惮。 每个人的心情都相当复杂。 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翻盘的可能。这孩子毕竟还在娘胎里,能不能生出来、生了之后又是男是女,都还不好确定。 万一立不住或者是个公主,便又是他们的机会了。 到时候,还是会绕回现在的问题。 所以众人相互对视,都保持了沉默,听着太医长篇大论的恭喜张侍长和太后。 林太后却是乐的合不拢嘴,语气柔和的安抚了一番张侍长,就叫她暂且跟自己一起住在这坤华宫中,又着邱姑姑多多的安排人伺候。等邱姑姑把人领走,太医们也起身告退之后,她才正了脸色,对站了一地的人道,“天可怜见,给我大楚江山留了后。之前的事不必再议,一切都等这孩子生出来再说。” “是。”众人均无异议。 陛下留下了一个遗腹子的事,当天就传遍了整个京城。原本议立新君的事自然不了了之,国事暂且还是交由政事堂的几位先生费心,太后垂帘听政辅佐,倒也没出什么大乱子。 只是那些本来有机会更进一步的皇室宗亲们,心里各有滋味。 …… 薛知道回到自己的府邸时,情绪着实不高。政事堂里五个人,两位平章,三位参政,按理说并无高低之别,但通常而言,还是会以进入政事堂的先后顺序进行排位,只有御座上的天子足够强势时,才会按皇帝的倚重程度来排。 如今这几位相公之中,薛知道是入政事堂最早,资历最老的那一个,因而众人之中,也以他为首。 选立新君的事,就是他第一个站出来提的。国不可一日无君,在这种事情上,薛知道也一向认为自己应该承担起责任。所以他并不后悔自己开了这个口。因为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 但是现在结果与自己设想的不同,就是他的考虑之中有了疏忽。经此事之后,太后心中只怕对他已经生了嫌隙,若张侍长肚子里果真是个龙子,承袭大位,他的生身之母做了太后,也必然对自己心怀芥蒂。 在这种局势下,薛知道很清楚,自己继续留在朝中的希望不大。 到他这个份上,很多事都能事先预见,从容应对。与其等着被赶下台,倒不如自己主动求去,彼此都留个体面,不用彻底闹翻。所以,今日的事情一过,薛知道就开始谋划离开的事了。 只是这些年来,皇帝不理政事,朝政便都落在了他们这些臣子身上,其实已经生出乱象了。 他这一走,若是朝中没个能稳住局面的人,只怕会出大事。 大部分文人心里,多少都有点家国天下的念头,何况薛知道在政事堂多年,是这个已经渐渐现出日薄西山之相的大楚帝国实际上的掌权人,自然想要在自己离开之后,也留下一个稳妥的班子。 他在自己的书房沉默端坐了一整晚,将朝中那么多人来来去去的过了一遍,最后发现,还是唯有那么一个人最为合适。 老天爷有时候早有安排。 薛知道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抬头一看时辰,才发现已是夜阑人静。他磨了磨,提笔写下一封信,着自己最心腹的家人夤夜将之送了出去。然后才对着灯,开始琢磨起自己祈求致仕的折子来。 接下来的日子风平浪静,一是因为宫中最大的那个问题已经暂时得到了解决,二来为了葬礼的事大家忙得不可开交,也疲惫得提不起别的兴致。 转眼来到天顺三年三月,大行皇帝的一应葬仪都已完毕,梓宫移送至城郊的皇陵。 所有人都渐渐从这一场丧事之中回复了生气,开始考虑起其他事情的安排来。龙子还在母腹之中,这身份怎么定,就是个十分棘手的问题。要安定朝堂,需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谁也没有贸然开口提这些事,毕竟稍有不慎很有可能不但没有功劳,反而会把自己给折进去。就算此刻站对了队,万一将来生出来的不是龙子,也是枉然。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封奏折打破了这种隐秘的平衡与僵持。 翰林院掌院学士顾铮上书,请加封林太后为太皇太后,张侍长为皇太后,张侍长腹中的孩子则暂为太子,先定下名分大义。待太子出生之后,再行登基典礼。 如此,名分既定,天下百姓也可安心了。 林太后自然千肯万肯。 别的不说,坐实了这太皇太后的身份,便是将来当真生出个女孩,或是万一……再选立新君时,也改不了她的这个身份。不至于像贺卿揣测的那样,因为新君要加封自己的亲生父母,使得她处境尴尬。 但朝臣们却有不同的意见。 这若真的是个皇子,自然没有问题,但若是皇女,如今就定下储君名分,将来却不好收场。 此时大朝已经重开,顾铮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上书,显然并没有半点退缩之意,而且准备周全。面对许多人的驳斥与反对,他侃侃而谈,引经据典,认为定下的并不是帝王身份,而是储君,便是有了转圜的余地。而更重要的是如今,帝王驾崩,天下不安,及早定下名分,使官民各归其所才是最重要的。 林太后端坐帘后,听着这一番合心意的进言,不由仔细观察了一番顾铮。 他看起来还很年轻,生得仪容俊美、姿态端方,只在唇边留了一圈胡子,使得整个人添了几分稳重。言行举止颇有大家风度,被众人攻讦而不忙不乱,进退有据,从他说的话来看,本人的才具也是十足的。 太后娘娘打量完了,不由低声问立在身侧的入内内侍省都知黄修,“这顾铮倒是个人才,怎么哀家从前不大听见他的名字?” 黄修作为内侍大总管,掌机密实封奏牍及中外往来之事,对于朝中大臣自然十分熟悉,闻言微微躬身,凑到太后耳边道,“他是明嘉年间的进士,少有才名。九岁就取中童生,是有名的神童才子,中进士时年方十七,灵帝爷十分爱重。只是年轻气盛,不久之后就出京了。因治理地方有功还朝,薛相公说他年少,得压一压,因此入了翰林院。先帝爷登基之后,爱他才名,点做翰林院掌院学士,今年才二十八岁。” “是太年轻了些。”林太后闻言也不由微微皱眉。 她是看重这顾铮机变,又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想要用他,如此朝中也有自己的人了,往后方不至于事事掣肘。 只是这年纪怕是难以服众。 二十八岁的掌院学士尚可接受,毕竟翰林院里虽然号称储相,要入政事堂,却还嫌太早了些,须得再熬许多年。如今就要提拔他,朝臣们恐有非议。 虽然并非有意,但贺卿这一番话,的确说搔到了顾铮的痒处。 他年少时钻研这些东西,被斥为歪门邪道,人人不屑。然而如今他身居高位,成为举手投足皆可影响国事的重臣,喜欢这些东西就成了无伤大雅的小爱好,反而还令得许多人追捧跟随。 他年他若是能成为宰执,主持政事堂事务,说不得这本来不登大雅之堂的小爱好,还会成为显学。 60.第60章 她有耐心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虽说是要救人, 但这可算不上“妇人之仁”。为朝廷大计, 或许会有牺牲品,但绝不是眼下这种情况。等着看朝廷反应的, 不单是瑞州的百姓,还有整个大楚无数州县的百姓。若是放弃了唐礼臣,往后在他们眼中,朝廷的信用将大打折扣。 而一个不能得百姓信任的朝廷, 还如何治理这个国家? 其实顾铮本来也打算要救唐礼臣, 所以知道贺卿的想法跟自己一样,他其实是有几分高兴的。 他看着贺卿,贺卿以为他要说点儿什么,但最后,顾铮也只是淡然地收回视线,点头道, “好, 这个忙我帮了。” 跟聪明人说话,总是更省力气。 不过,贺卿可不会主动承认,落人口实,她含笑道,“这怎么能说是帮我的忙呢?顾大人乃是朝廷肱骨, 救国于危、维护朝廷的脸面与威严, 难道不是分内之事?” 顾铮失笑, “真师这过河拆桥的速度,未免也太快了些。” “顾大人本来就有此意,倒是我多此一举了。”贺卿神色不变,口中淡淡道。 顾铮自然也不会承认,只一笑,将话题转回了唐礼臣的事情上,“真师可有良策?” “这种事哪有万全之策?”贺卿道,“如今瑞州看似闹得很大,其实还是在看朝廷的应对。这种事绝不能后退一步,当发兵镇之,难道还要与他们讲道理不成?” 朝廷表现得越强势,乱民才不敢擅动。而后再派人前往接应。唐礼臣又不是棒槌,只要有机会,必定能够从府衙之中逃出来。届时少了人质,要解决乱民就容易了。 顾铮摇头道,“如今朝中局势如此,太皇太后只怕不会应允。” 一旦打起来,必然要牵涉到方方面面,对朝廷而言是个不小的负担。太皇太后如今的态度,必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绝不会主动给自己揽这种麻烦。 花一点小小的代价将瑞州的乱民安抚下去,对她而言更简单。 “这你不必担心,”贺卿深吸一口气,“若是顾大人能说服薛相公,在朝上向太皇太后进言,我就能借机说服她。” 顾铮看了她一眼,低头思量片刻,点头道,“好。” 他没问贺卿是否有把握。这个问题的答案,只要看看贺卿现在紧张的表情,就可猜测一二。但世上的事,有十成把握的毕竟不多,大多数时候,不过是博那一个可能罢了。总不能因为未必成事,就什么都不做吧? 不过,偏偏选了这条路,这位慧如真师的胆子的确不小。不论她的话说得多委婉,实际上还是要朝臣倒逼太皇太后,以势压之。这种做法,稍有不慎,恐怕会将所有人都折在里头。 但风险越大,收益也越大。 既然已经决定要做,顾铮心想,不如就来一把大的。 下午接着议事,贺卿并未继续参与。早上是适逢其会,但她一直留在咨平殿内,毕竟不妥。在这种事情上,没必要惹来别人的疑窦。 她去了一趟坤华宫。 张太后的肚子已经七个月,腹部明显凸起,虽然她自己看上去受到的影响并不大,但整个坤华宫的气氛却紧张了不少。行动间必要有人上前搀扶,以免出现意外。衣食住行,邱姑姑更是亲自盯着,看得很紧。 就连贺卿过来说话,她也一定要跟在旁边,免得贺卿再撺掇着张太后去做什么。 如今张太后肚子里的孩子最要紧,贺卿本来就没打算让她牵扯进来,见她一切都好,便主动起身告辞了。 回转问道宫,她便枯坐房中,不断翻阅记忆,寻找能够劝说太皇太后的各种说法和依据,务求能够打动她,让她改变主意。 这天下午的议事,如贺卿所料,并没有结果。 这也不奇怪,举凡这种牵扯很广的事,少有能够迅速定下来的,朝上总要议上几日。 顾铮的动作够快,第二天早朝时,薛知道便当众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而他的话就像一个引子,立刻有无数官员站出来附和,形成了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就连原本力主安抚的汪同,面对这样的局势,都不免弱了声势。 这完全在控制之外的变化让太皇太后十分不快,早朝并未持续太长时间就散了。 因为太皇太后直接拂袖而去,后续自然就没了安排。重臣们站在大殿里面面相觑片刻,而后由薛知道出面,让值守的内侍通传,请求前往咨平殿奏对。 太皇太后听到内侍转达的话时刚刚更衣完毕,正在喝茶润桑,闻言气得将手中杯子摔了出去,“你去告诉薛知道,哀家今日不见人!” 下面的态度如此整齐划一,其中威逼的意思,太皇太后已经全然接收到了。 来自朝臣的声势,让身居高位的她产生了强烈的危机感。看似是她执掌朝政,但实际上,她却只能倚重朝臣来处理这些事。一旦彼此的想法相悖,朝臣完全有能力逼迫她改变主意。 这是太皇太后第一次体会到这种糟糕的感觉。即使明知道自己并不是真正的至尊,她心中还是惊怒不已。 这种时候,她无法心平气和地接见朝臣,不如不见。 等传话的内侍走了,她才重新坐下来,抬手掐着眉心,感觉十分头痛。 贺卿一直在关注此事,几乎是掐着时间过来求见的。太皇太后想着她在许多事情上都颇有见地,便宣了她来见面。 地上的碎瓷器还没有收拾,也就成了贺卿最好的切入点,“这可是娘娘最爱的一套瓷器,莫不是失手摔了?那就太可惜了。这一套还是惠帝爷在时烧的,后来总烧不出这么好的颜色。” 她说着,蹲下身捡起一块碎瓷片,放在手心里,摇头叹息。 “你不见哀家正生着气?也不来劝,倒是光顾着看瓷器了。”太皇太后嗔怪了一句。但被贺卿一打岔,情绪倒是平复了一些。 贺卿这才笑问,“是谁惹得太皇太后如此生气?实在该罚!” 太皇太后的连沉了下来,“法不责众,他倒是打的好算盘!哀家也不过白气一回,若当真责罚了,只怕这朝堂上就再容不下哀家了!” “这话是怎么说的?”贺卿露出了一点惶恐之色,“娘娘可是为朝上的事烦心?” “就是瑞州的事。”太皇太后道,“一场民变,既然事出有因,那只需解决了也就是,若真打起来可不是劳民伤财?可朝上的大臣们,似乎都认为该打。却也不想想,如今朝中才略安定些,战事一起,只怕又要生出事端。” “原来是为了这事。”贺卿将手里的碎瓷片放下,对太皇太后道,“外头的事我不懂,不过娘娘若是不生气,我倒有一句话要说。” “什么话?” “这一仗,的确该打。” 太皇太后勃然变色,“怎么,连你也要来做说客?” “我一个方外之人,又是女子,谁会请我做说客?娘娘且听我分说,”贺卿不慌不忙道,“外间的事不论,但正因为朝中如今不算稳定,这一仗才必定要打。” “哦?怎么说?”大抵因为贺卿并非利益相关之人,太皇太后便也多了几分耐心。 贺卿道,“春秋时,楚国为五霸之一,国力强盛。然而楚庄王病逝早亡,年仅十岁的楚共王继位,楚国便陷入了危机之中。为了稳定局面,代理朝政的太后与大臣商议,决定联合齐国攻打鲁国。我也曾听闻,草原民族为了缓解内部分裂与争斗之势,往往总要纠集起来,对中原用兵。太皇太后试想,这是为何?” 太皇太后也读了不少史书,自然闻弦歌而知雅意,“外面有了一个共同的敌人,便可以顺利将矛盾转移,反倒有利于内部团结。” “正是如此。”贺卿点头道,“瑞州自然是癣疥之患,但若是能一振朝廷声威,令朝中大臣同心协力,便是兴师动众一些又何妨?——正是要兴师动众,好教所有人都知晓,国朝仍然稳固。” 顾学士虽然是个文臣,但身体素质不错,并不像大部分文官那样乘坐车轿,而是纵马奔驰在前方领路,看起来倒是一副英姿飒爽的模样。 历史上记载,他曾经在大楚国破之后奔袭数万里之遥,辗转几乎整个中国,连横合纵,说服了各地拥兵自重的割据势力,一同对抗草原铁狼族,将异族拒于国土之外。 61.第61章 危机重重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五月初五端阳节, 整个京城张灯结彩, 十分热闹。城中的碧波湖,城外的金水河都举办了龙舟大赛, 引得无数百姓前往游赏观看。 第二天一早,佳节的气氛还未彻底消退,宫内便传开了消息,言称坤华宫昨夜有紫微星入梦, 引皇太后拜见太-祖。皇太后醒来之后, 怀中就抱着一幅太祖皇-帝自画像,以及天书一卷。 如今画像被送入天章阁,而天书则是交由钦天监卜算,以破解其上的内容。 这个消息在宫中疯传了一个上午,便飞出禁宫,迅速向整个京城蔓延。各种流言不但说得有鼻子有眼, 将皇太后入梦的情形描绘仔细, 还连那幅天书一并传了出去,引得百姓们议论纷纷。 如今京城的茶楼酒肆之中,闲着没事的人都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研究这幅所谓的天书。 皇家的秘闻本来就很有市场,再加上一幅不知道真假的天书,这种神秘感自然能够引人探寻。钦天监都还没算出这天书是什么内容, 若是自己能先破解, 岂不是天下扬名? 即便没有扬名的野心, 听听八卦也是好的。 等消息在民间发酵得差不多了,再由钦天监那边宣布,卜算出的结果,乃是“五月十五,京师地动”。 这个主意是贺卿想的。 根据她从那份记忆之中总结的各种经验来看,利用舆论造势,远比朝廷直接张榜公开此事更有效果。 事实也的确如此,因为之前的铺垫已经足够,所以这个消息的传播速度更快,众人不管信与不信,都要聚在一起议论一番。不过在这个时代,大部分人对这种谶纬之事,总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的。 之后朝廷再对外宣布,将于五月十五日,与城郊举行祭祀,届时文武百官、朝中勋戚及其家人子女,尽数前往。 连朝廷都如此严阵以待,这个消息是真的可能性自然更大。有胆小的百姓,已经开始琢磨可以去哪里避一避这场灾祸了。胆子大些的,也在考虑那一日出城去消磨时间,以免真的碰上地动。 而有了这个预言在,要求京城外各家宫观寺院配合此事,办法会做道场,也就更加名正言顺了。 城内的信徒得了消息,多半都愿意趁此机会到城外去暂避一番。 乱当然也乱了一阵子,连粮价都上涨了一些。朝廷趁此机会下诏安抚,指点百姓们如何收拾随身物品、如何在地震来临时逃生,让百姓们知道这是天子脚下京师之地,不管出了什么事朝廷都会管,也就渐渐将混乱平息下去了。 十几日的功夫,时间其实有些仓促,但是朝廷已经做好了一切能做的准备。 到五月十四日这一天,军队入城戒严,挨家挨户进行动员,有地方去的明日可以离开,没地方去的也最好不要呆在屋子里,又反复讲解逃生要点。 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到了这个时候,贺卿反而开始坐立难安。 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这件事实在是太大了,而她是头一次掺和进这样的大事里,即使自己怀揣着巨大的秘密,也始终没有底气。 最后,贺卿忍不住去找太皇太后请旨,出宫查看外间的准备工作。太皇太后显然也有些忐忑,轻易就准了她所求。 贺卿如今穿的都是道袍,也不怕被认出身份,便直接出了宫。 贺卿上一次出宫,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就是出嫁那一天,花轿从宫中抬到公主府。因为轿子周围有人跟随,沿路也都禁了街,有军队护卫,因此什么都没看到。算起来,这是她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出宫。 而且身边没有跟着人,独自一人在街头行走,能够近距离的接触到之前从未见过的一切。 但贺卿没什么欣赏新鲜风景的兴致。 她不知道京城过去是什么样子,如今看来,却觉得有几分冷清,不像是一国之都的气象。大抵是这段时间往外跑了许多人,所以显得城里空了许多吧?好在有军队在街上巡逻值守,倒也不乱,只是来往的人都低着头,脚步匆忙。 不过贺卿很快就意识到,这是因为这里是城东,达官贵族们聚居的地方,就算平常也不会有多热闹,何况现在很多家眷都被送走了。——从前几日开始,朝廷便陆续安排文武百官皇亲勋戚家中亲眷先一步离开,否则大家都留在最后一天走,恐怕会挤得走不出去。 等她转到城南时,这边的情况就好得多。 这里聚居着的都是普通百姓,他们大部分不够宽裕,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也没什么亲戚在城外,无处可去,便只能继续留在这里,继续自己的日常生活,看起来跟平时没什么不同。 贺卿还在路上听到了一些老人坐在街边讲古,说起自己经历过的地动。小孩子们围拢在周围,听得认真,偶尔发问。 她不由得停下脚步,也跟着听了一段。 让贺卿不知道好气还是好笑的是,大抵是因为不打算走,又不想地震来了损毁东西,这里许多百姓都将家里的物件搬了出来,锅碗瓢盆桌椅板凳,胡乱地晾在街边,有些挡了路,就跟过路的行人争执起来,又是一场热闹。 只有小孩子们还无忧无虑地在各种桌椅摆设之间来回奔跑、彼此追逐打闹,给这似乎荒诞不经的一幕,加上了一点热闹的底色。 平淡的生活里忽然有了滨化,很多人脸上的表情不像是在应对灾难,而是带着一点兴奋与好奇,仿佛在探寻什么有意思的东西。 看着看着,贺卿心里那种无处安放的躁动就渐渐消失了。 这些人也许不懂得科学道理,但他们会从自己的人生之中汲取经验。只有贴近了去看,才会发现,生活中处处都是闪光点。即使是最普通不过的一个人,也在努力的想要过得更好。 然后她意外地在这里遇到了一个熟人。 “真师。”顾铮发现了她,走过来施礼。 贺卿偏了偏身子避让,“出门在外,顾大人还请不必多礼。” 顾铮直起身,看了一眼她身后,才问,“真师怎么走到这里来了?您身边跟着的人呢?” “我自己闲着无事,出来走走,没带人。”贺卿道,“顾大人怎么也在这里?”同样没穿官服,没带跟着的人,独自在这里晃悠。 顾铮道,“臣的家就在这附近。” 贺卿点点头,二人便无话可说了。虽然贺卿对顾铮印象不错,但当了面,却不知道该如何与对方交谈,该说什么。大抵看多了记忆中的那些评价,也在心里将顾铮当成了一个了不得的人物,也就拿捏不好相处之道。 顾铮却主动问道,“真师既然来了,可要到寒舍坐坐,喝杯茶水?” 贺卿本来想拒绝,但又觉得是个难得的能了解顾铮的机会,便迟疑着点了头。两人绕过人群,转进了一条巷子,又走了一会儿,才到顾铮的家所在。 偏僻,幽静,是贺卿对这个院子的第一印象。小小的院子里种了四五棵树,几乎将房屋完全荫蔽,便显出了十分的清幽。仔细看去,才发现种的竟都是果树。 一株桃树,一株李树,一株梨树,都结了累累的青色果子,沉沉坠着,几乎将枝条压弯。 一株石榴还在开花,一株银杏满树翠绿。 桃树下摆了一套石桌石椅,颇有意趣。贺卿一眼看到,便打算走过去,想了想,又问,“不知顾大人家中还有什么人?”如有长辈在,该她进去拜见才是。 “只有两位老仆。”顾铮道。 贺卿便理直气壮地直奔桃树下的石桌石椅而去,刚一坐下,就有一位老妇人端了茶水出来。 顾铮这才在贺卿对面坐下,问道,“真师方才想来也瞧见了,京中大部分百姓,其实都经不起折腾,只是想安稳度日。便是叫他们出城,他们也无处可去,全副家当就在这里,再离不得的。” 贺卿有些诧异的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心下却有些莫名,不知道他怎么说起这个。 顾铮又道,“升斗小民,所求甚少,只看得见眼前的日子。再怎么辛苦,只要有一席之地,不总是折腾,便心满意足。朝堂上的那些事,他们不懂,也不在意。” “顾大人究竟想说什么?”贺卿有些莫名。她从顾铮的语气神态里,总觉得他话里有话,但智慧有限,着实听不明白。 62.第62章 有备而来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贺卿自然不是真的听过这样的流言,只是想借此机会给林太后提个醒。见已经起效,便也不置言。想了想, 问林太后, “选出来的人, 都是如中山王这般年纪的么?” 林太后微微一叹, “可不是?国赖长君, 何况这两年朝堂上变故太多, 已经不像样子。若没有个年长的皇帝压着,只怕……” 她没说下去,但未尽之意贺卿已经了然了。 恐怕朝臣也好,太后自己也好, 都是被大行皇帝贺祁吓怕了。那孩子实在跳脱得很,心思全不在正事上, 这个年纪又最是爱跟大人对着干的时候, 不管是太后的话还是政事堂里先生们的话, 都一概不听,着实令人头疼。 所以选了年方弱冠、老成持重的中山王。 这么选, 原本没错,只是…… 贺卿微微摇了摇头, 还没拿定主意是否要开口, 林太后已经看出了她有话说, 便道, “怎么, 真师心里有顾虑?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不管是什么样的话,出得你口,入了哀家的耳,旁人再不会知晓。” “事关重大,本不该随意置喙。”贺卿抬起头来,直视林太后,维持着这个有些不敬的姿态道,“但太后可曾想过……国赖长君,但长君可不需要一位不亲近的长辈,到时候……说句僭越的话,皇嫂又该依靠谁呢?” 这话说得着实大胆,林太后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怔怔的看着贺卿,半晌未能回神。 过了一会儿,她才若有所失的回过神来,看向贺卿的视线里头一回带上了几分认真。莫名悲意上涌,但她静默半晌,最后只化作了一句叹息,“如今,这番话也只有你能说了。” “我是方外之人,本不该过问这些事。”贺卿低下头道,“只是如今的情形,我与娘娘也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也就顾不上那么多了。” 这一番话,并不是贺卿危言耸听。 事实上,中山王贺垣,要远比所有人想的都更有野心,也更倔强。于是事情的发展,也就远超所有人的预料。 就是这个在林太后口中“老成持重”的中山王,林太后看重他们那一支人丁单薄,以为可以拿捏,殊不知正是因为过早见惯世事风霜,却养成了这位中山王阴沉刻薄、心狠手辣的性子。 他被召回京城,还没当上皇帝,就先给了林太后一个没脸。 ——入城后,朝臣们请他以储君之礼登位,但他却直言自己年纪比大行皇帝还要大四岁,论起来也该是平辈的堂兄弟,驳回了这个要求,只肯以“皇兄”的身份登基。 他是皇兄,大行皇帝殡葬祭奠乃至其他一应礼仪,自然也不能比照储君之礼,要另行商定。最重要的是,本该荣升太皇太后的林氏,莫名成了“皇叔母”,连太后这个位置,都快坐不稳了。 这还不够。事实证明,这只是贺垣计划中的第一步。 因为拗不过他,时间又不等人,最终朝臣们说服了林太后,允许他以皇兄的身份继位。 然而大行皇帝葬仪一结束,登基大典办完,新君册封的第一道圣旨,就将他与林太后本就危如薄冰的关系彻底撕裂:他要尊自己的生父,上一代的中山王为先皇! 这就是贺垣打的主意,先定下自己皇兄的身份,然后顺理成章的追封自己的生父生母以及一干祖先,为自己正位的同时,也将本就已经足够艰难的林太后挤到了十分尴尬的位置。 皇帝自有生父生母,那“皇叔母”又算什么呢? 林太后自然不会应允,朝臣们也不可能答应。但把他推上皇帝位容易,要拉下来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了。于是这件事始终暧昧着,变成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僵持。 直到贺卿死前,也没有真正商量出一个结果来。 如果只是这样,其实跟贺卿也没什么关系。她跟林太后说不上亲近,跟大行皇帝也好,灵帝也罢,都没多少骨肉亲情,不必要为他们的事情操心。恰恰相反,若林太后被贺垣打压下去,为名声计,就该多亲近其他的皇室宗亲。她这位已经出了家的大长公主,正是不二人选。她的日子,或许会比之前还好过些。 可是谁叫贺卿复生的时候出了一点意外,脑子里多出来一个魂魄,又给她留下了一段记忆? 她所不知道的事,这段记忆里都有。 虽然非常简略,省却了凶险复杂的过程不提,只有一句结果:贺垣为追封生父,与宫中林太后及朝臣展开了旷日持久的权力争斗,持续整整三年时间,史称“大礼议”。 这件事最终的结局是贺垣胜利了。他是皇帝,真要不管不顾,就非要办成一件事,谁能拦得住呢? 可是他们又都输了。 大楚历经两位荒唐帝王,本来就乱象频生、岌岌可危,选择贺垣这位“长君”,就是为了尽快稳定局势,治理好天下。结果这一位比之前的更荒唐,因一己之私荒废政事,使得整个朝堂陷入一场可笑的内部争斗,空耗实力。 三年后,就在他终于如愿追封生父为皇帝,心满意足的将对方的灵位送入太庙,与大秦历代君王比肩的时候,西北狼族铁骑南下,以锐不可当之势踏破了大楚河山。短短半年时间便攻入京城,俘虏了皇帝及一干大臣。 大楚灭。 贺垣,史称——末帝。 这样的结局实在是太惨烈了,远远超出了贺卿的承受能力。所以她虽然已经打定了明哲保身的主意,但还是忍不住来提醒林太后。 谁都好,就是不能选这个狼子野心、忘恩负义的中山王! 倒不是她多有忠君爱国之心,也不是她舍不得长公主的尊位……只是,跟个人比起来,万里江山太大太沉重,贺卿下意识的就不想让这个皇朝结束得像自己一样可笑,简直毫无尊严。 这是浩浩历史长河带给她的一点浅薄的念头。 这莫名的情绪压在她身上,让她辗转反侧,最后还是站了出来。 贺卿恍惚间,林太后已经有了决断。大楚江山固然重要,但十几年了都好好的,等闲也不至于会出事。倒是她自己,坐在皇位上的不是她的丈夫和儿子,而是个陌生人,又不需要依靠她,那她还凭什么保持如今的身份地位呢? “好孩子,若非你提醒,哀家就要犯错了。”她握了握贺卿的手,“只是孩子年龄太小,又怕站不住。” 大的怕养不熟,她索性琢磨起抱个婴儿回来养活的可能了。自己带在身边养大的,总归更亲近。而且前头这十几年皇帝不能亲政,万事便要依靠她这个太皇太后。 “也不必选太小的。”贺卿道,“六七岁就很好,知道轻重,又自己做不得主,须得有人依靠。” 林太后迟疑道,“六七岁已记事了,是否会与哀家不亲近?” “他是皇帝,身世是掩不住的。与其瞒着,倒不如光明正大。”贺卿道,“最好是选那父母双全的。他们为了避嫌,反而不敢亲近,才更显得您和善。也免得皇帝长大了,要追封生身父母和先祖。人活着,他总不可能迎回宫里当太上皇。” 贺卿如今颇有点儿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意思,防范得十分严密。倒是林太后一时没想到这里,此刻一个激灵,不由想起中山王贺垣来。那孩子就是家里什么人都没了的,焉知将来不会这么办? 到那时她该如何自处? 心底最后一丝犹豫尽去,她点头道,“难为你考虑得周全,我这一阵子精神不济,竟是半点都不曾想到。” “娘娘日理万机,自然顾不得这些琐事。”贺卿自谦道。 一番交谈下来,林太后对待贺卿的态度显然多了几分真的亲热。想着贺卿见事明白,以后在宫里少不得互相扶持,便道,“往后你得了空,千万多往我这里来。咱们说说话,做个伴儿。今日还有事,我就不留你了。” 贺卿知道她是要重新谋划新君之事,自觉的站起身,对着林太后一礼,才终于掀开了自己真正的底牌:“其实外头带回来的,再好也不如自己家的。我记得大行皇帝虽然没有正经妃嫔,身边却也有几个伺候的人。太后娘娘从外头挑人之前,何不先让太医给她们诊个脉?” 有大行皇帝的血脉在,自然比从宗室之中遴选合适的人上位更好,至少他们能更主动的去掌控眼前的局面,而不是让另一个人做主。 这提议虽然有些异想天开,但不知怎么,林太后看着贺卿的模样,就郑重将之记载了心里。第二日召见重臣议事时,便先没有提新君人选的事,而是召了太医过来。 众人以为是她身体不适,因而纷纷开口询问。林太后只含糊应对,等太医院所有太医都被请过来了,这才一摆手,让侍立在自己身后的一行女子上前,“请诸位太医给她们瞧瞧脉象。” 63.第63章 御驾亲征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即使贺卿心存刁难, 也不得不点头赞叹。不过她又道,“这只是记录这种现象,我问的却是其中缘故。顾学士未免答非所问。” 顾铮眉头微蹙, “书中未曾有载,请真师容臣仔细思量, 再做回答。” “没问题。”贺卿爽快的应下,心头那一点由顾铮带来的不爽,顿时都飞到了九霄云外。 贺卿没有非要找顾铮要答案的意思,只是想借由此事让他知道:你看, 你也不是全知全能。这世上有你不知道的, 不懂的,解释不了的事物存在。 所以别那么骄傲。 这个小插曲很快过去, 回到城中,贺卿就将之抛诸脑后了。却不知道, 这个问题给顾铮带来了多大的困扰。 宫里乱得很,主子们不在,就连能做主的内侍姑姑们也大都被带走了, 留下那些不起眼的内侍宫娥,遇上这样的大事, 胆小的六神无主,躲起来哀哀哭泣, 胆大的却已经生出旁的心思了。 宫中那么多东西, 在这样的混乱之中, 随便丢了一两件,谁会发现? 所以就有人将主意打到了那些贵重物品上,想趁机浑水摸鱼。只是宫中数千人,有这种想法的也不止一两个,中途不免又生出别的事故,最后闹得一团乱。 贺卿特意带回来了一队兵马,就是为了应对这种情况。所以她入宫之后,很快就将所有宫娥内侍集中到了一起,清点了名册,然后又叫这些人按照平日里的安排,整理好各个宫殿。 这也算是给了他们一个机会,若能将东西放回原处,则既往不咎。否则查出来的后果,谁也承担不起。 这个办法显然十分有效,等到最后对着册子统计的时候,除了几样小东西,别的都没少。 即便如此,贺卿也觉得如今宫中的人太多了。说起来这些人是伺候主子们的,但实际上根本用不上那么多。而这些人数量上已经相当于一支军队了,若是生出什么坏心,串联起来,谁知道能做出什么样的事? 何况,要养那么多人,对国库而言,也是个非常巨大的负担。 三两年内说不定就要打仗,国库空虚,并不是一件好事,能省则省。这么想着,贺卿便决定回头去太皇太后那里进言。 太皇太后如今正需要好名声,想来不会反对裁减人数。宫中奉行节俭,说起来也好听,又可以带动天下风气,稍微抑制一下因为承平日久而生出来的浮华骄奢之气。 等这些事情都弄完,已经快到掌灯时分。 平日里这个时候,宫门已经下钥了。但今日,贺卿还不能休息,得先将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迎回宫。 皇太后今日奔波了一路,中间又为了地动的事担惊受怕,因此凤体违和,贺卿又让人请了太医过来诊治,确定只是略有劳累,静卧休养数日便可恢复,这才放心。 然后又要查看夜间禁军巡逻值守的安排和情况,以免乱中出错。 等真正躺到床上时,贺卿脑子里根本没有来得及生出任何念头,就已经一秒进入了梦乡。 一夜好睡,是贺卿自从重生之后难得的酣沉。第二天在晨光之中睁开眼时,精神也是前所未有的好。这让贺卿觉得,人果然还是应该有事做,心里才更踏实。 之后的一个月里,朝堂后宫忙的都是灾后的各种安置和重建工作,千头万绪,十分复杂。 顾铮作为翰林院掌院学士,本来是个清贵词臣。但是因为如今已经确定薛知道告老之后他会进入政事堂,接手这些事情,眼前这件关系到国计民生的事,自然是最好的练手之处。 所以太皇太后倚重、薛相公也有意教导,许多事自然都着落在了他身上。 在这样的忙碌之中,少有的一点休息的时间,顾铮却总是在发呆,手里抓着一块石头或是一片树叶抛上抛下。这样难得的反常,自然很引人在意。 因此这一日,薛知道再次路过站在路边盯着树叶出神的顾铮,就没忍住停下了脚步,“玉声这是在做什么?” “臣在思索自然之理。”顾铮道。 薛知道不由肃然起敬,“《大学》曰:‘致知在格物。’其发幽微,其理至纯,诚圣人之道也!玉声有如此向道之心,我道盛矣!” 说完之后鼓励地拍拍顾铮的肩,然后脚底抹油迅速溜走了,以免被留下来参悟圣人大道。他年纪大了,只想太太平平地过日子,这种事情,还是留给志向远大的年轻人去钻研吧! 不过薛相公还是好生为顾铮宣扬了一番:顾学士只是在思考大道,并不是发呆。 于是“路过”顾铮的人更多了。他将来虽然是圣人一流的人物,但在当下,虽然品格高秀,却还没到令人高山仰止的程度。所以人人都好奇,他到底从这些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的细节里,参悟出了什么东西? 还真有几个年轻人对此十分好奇,跟他讨论起来,忙里偷闲地换换脑子,免得眼睛里只看得到何处受灾赈济多少这样芝麻绿豆的小事。 到后来,大抵是因为几位相公都夸赞过,所以思考这些问题,竟渐渐取代写诗作文,成了朝堂上的一股新风气。 贺卿在宫中都听说了消息,好笑之余,又觉得并不是坏事。 纵观中国古代,发明众多,而且大都比西方国家要早许多年。提起来令人骄傲,但这些发明大都不成体系,最终也没有得到长足的发展,甚至很多都消泯在了历史之中。 归根结底,因为他们多是技术性,观察性,个别性的。对广大民众有用的如造纸术流传了下来,无用的就逐渐没落。 在近千年儒家思想的指导下,讲究学以致用,所以很多发明,都是偏重实用性的,却并不去总结其中的规律、逻辑,建立一套行之有效的理论系统。 直到穿越者穿越而来的那个时代,科学技术还是被混为一谈。但其实,在古代中国,只有技术,并无科学。 即便是这些技术,因为与读书清贵的理念不同,所以其实也是不受主流重视的。读书只能读四书五经,涉及到技术性的东西,那就是“奇技淫巧”,流于外道。 所以百家争鸣的时代就已经有了《墨子》这样的书,其后一千多年,却始终没有任何进步。 穿越女的那份记忆里,曾经在网络上看过一种说法:虽然宋朝末年和明朝末年都出现过资本主义的萌芽,但实际上,在这种封建制度的桎梏之下,想要从这片土壤上开出现代文明之花,几乎是不可能的。 这种说法未免又自贬之嫌,但纵观数千年历史,也的确像是在重复某种天定的循环:战乱-安定-发展-战乱。每当一种新兴的制度要打破就有的桎梏时,就会有一场战争将之扼杀在萌芽状态。 贺卿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时饱受震动,之后才对那些小实验生出无限热情来。 其实以她的知识储备水平和智商,在没有人教导的情况下,学这些东西非常费劲,很多内容都是云里雾里,想不清楚。 但贺卿不想放弃。在那份记忆之中,这片土地后来出现了现代化的文明,但却是在中西方的惨烈碰撞之中,磕磕绊绊长出来的,而且遗祸无穷。 如果能够改变这种既定的历史,该有多好? 所以当日对顾铮问出那个问题,只是随口无心之言。但现在,贺卿却真心实意的希望他能解答出这个问题。 如果这个时代,乃至之后的数百年之间,还有一个人能够打破这个时代本身的局限,开创出新的局面,那个人一定是顾铮。因为在他原本的生命轨迹之中,到死都在钻研这些自然之理,并为之深深痴迷。 可惜走错了路。 而今当真走进来了,却觉得也不过如此。这道家清修之地,与寻常宫殿也没什么不同,不过是灵帝一厢情愿,以为它有什么神异罢了。 往事都成云烟,林太后心底那一点微微泛起的波澜很快就平复下去,恢复了一贯的端严。 她将整个问道宫检视了一番,对邱姑姑道,“虽是方外之地,到底寒素了些。传令内侍省,重新将这里布置一番,好叫慧如真师住得安稳,如此才能精研道法,为我大楚祈福。” “多谢太皇太后。”贺卿已经得了消息,因此改了称呼。 林太后摇头,“还未曾正式下旨。” “那也快了。”贺卿道,“听闻今日顾学士舌战群儒,将群臣驳斥得哑口无言,此事已经定了,明日就要下旨。既如此,称呼也就该改了。” 二人进屋坐定,上了香茶果品,林太后便道,“等下了旨意,便该移宫了。养寿宫距离此处不远,哀家选了那里,将来也可时时见面说话,一起作伴。我进来读了几卷道经,也颇有所得,等略空闲些,正好与你切磋领悟。” 64.第64章 铺平道路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这一番强硬表态之后, 她又颁旨, 给薛知道赠了许多封赏,着令他赶快养好身体返回朝堂, 不得延误。 至于那十几个联名上书弹劾薛知道的大臣,斥责的斥责,贬官的贬官, 罚铜的罚铜。 她替薛知道做足了脸面,薛知道也于几日后返回朝堂,重新肩负起一国宰执的责任。而他回朝之后的第一道折子, 就是请求太皇太后封赏天下。 这本是新帝登基之后要施的恩典,如今改成太皇太后收拢人心的手段, 也没有什么问题。 朝堂上本来有许多人正在观望,之前的弹劾也不过是试探, 若是太皇太后处置了薛知道,政事堂第一人的位置便会空置, 他们自然也有了机会。如今见薛知道已经站到了太皇太后那一边,二者联手足以将任何不同的声音压下去,便也就暂且消停了。 如今薛知道回朝, 太皇太后施恩,群臣依例加官进爵, 便是有不满也都压下去了, 一时间朝堂之上倒是和乐融融, 一派安宁。 贺卿依旧保持着每天往坤华宫和养寿宫都跑一趟的频率, 开始时还时常给太皇太后参谋,后来却渐渐少说话了。 权力是一味最好的药,能叫人身心舒畅、飘飘欲仙,见识到世间最美的风景。即使对女人而言,也是如此。太皇太后如今已经从最初的惶恐里走出来,渐渐品味到手掌天下权的好处,也开始一点点开发自己的政治智慧。 她开始翻阅史书和朝堂上的各种奏折,摸索着整个朝堂的解构,每个官员的特点,逐渐扩大自己对这个庞然大物的掌控。 这个时候,她并不需要任何人的建议。 甚至她对于想要触碰这一份权力的人,是有些忌惮的。贺卿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便再也没有因为朝事而置喙过,只是冷眼看着太皇太后行事,内心里不免生出几分焦灼来。 现在看似一切宁定,不过是因为真正的矛盾并未爆发出来。 贺卿没有忘记,这个皇朝之后短短三年的寿命了。即使她改变了历史,没有让自私刻薄的中山王成为新君,没有让朝堂陷入那场荒唐可笑的“礼仪之争”,但本质上的某些东西,却并没有改变。 和谐安乐之下,危机四伏、步步杀机,只有她一个人能看得到。 这种感觉并不好过,像一把火在她的心里燃烧着,催促着她必须要做点儿什么,却又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下手,只能任由时间一日一日的流逝。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在贺卿给张太后讲了一阵子道家典故之后,她的心情显然好多了,也不像从前每天都焦虑得睡不好觉,两人之间的关系也越发亲近。 终于,这一日,张太后对她说出了自己心中的顾虑。 入春之后,为了肚子里的孩子考虑,张太后每日饭后都会在坤华宫后面的小花园里散散步。贺卿若是得空,便会过来陪伴她。春光纵赏,柳绿花红,一派怡人的景象,自然也让人身心舒畅。 这一日也不例外。贺卿扶着张太后转了一圈,见她面露疲色,便扶着人在附近的石凳上坐了。自然有人送上坐垫靠枕,将这里布置妥当,又奉上瓜果点心和茶水。 张太后近来害口,爱吃酸的东西,因此她面前搁着的是一盏蜜饯青梅,一碟酸枣糕,一盘陈皮,就连茶水也是干柠檬片泡的茶。贺卿光是看一眼,就觉得牙酸,口舌生津,仿佛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淡淡酸味。 见张太后吃得津津有味,贺卿着实难以理解,只能喝茶压惊。 带着淡淡涩意的茶水入口,那种酸味便都被压下去了,只剩下一点回甘,余味无穷。 才刚坐下不久,就听得南方进了上好的青梅,太皇太后叫都送到坤华宫来。张太后对贺卿道道,“如今宫里但凡有点儿什么好东西都往我这里送,实在惶恐得很。我这身子,又不好亲自去母后那里谢恩,倒叫她老人家挂念。” “又不是什么大事,叫人走一趟也就是了。”贺卿道,“你身子要紧,太皇太后难道还会挑这个理不成?” “正是这个道理。”邱姑姑也在一旁道。 张太后这才和缓了脸色,看了看她,道,“若叫别人去,我也不放心,不如请姑姑走一趟。” 邱姑姑自然没有不允的,点头去了。 张太后等她离开,便屏退了身边的人,与贺卿单独对坐,面上重新福气一点淡淡的忧色,抚着自己的肚子问贺卿,“真师,你说,我肚子里当真是个小皇子么?” “自然是真的。”贺卿肯定地道。 “真师也是这么说么……”张太后恍惚了片刻,咬着唇,仿佛下了莫大的决心,压低声音道,“我心里一直存着一件事,唯有真师能救我。” “娘娘万勿如此,有什么事只管吩咐便是。”贺卿见她要对自己施礼,连忙按住她的手,“咱们之间,何必如此客气?叫人看了,反倒不像。” 张太后惊醒过来,意识到退到远处的宫人内侍们还是可以看清她们的动作,面色黯然,“多谢真师提醒。” 贺卿见她明白了,这才慢慢松手,“娘娘要说什么?” 张太后深吸了一口气,转头盯着旁边的假山,并不看贺卿,“我肚子里这个孩子,若是男孩便罢了,若是女孩,真师可知太皇太后那里是什么打算?” 她的声音压得极轻,若不是靠得近,贺卿几乎听不见。而这句话问得虽然含糊,结合前后的态度,倒是让贺卿明白了她真正要说的。 到了这一步,人人都说她这一胎是个儿子,到时候若生了个女孩,难道真的又重新从宗室过继一个孩子过来?若这么做,朝堂上必定又起波澜。倒不如……让她这一胎必定生下个儿子妥帖。 从外面抱一个孩子回来,狸猫换太子,对如今掌控后宫与朝堂的太皇太后而言,并不是难事。 这样做,对太皇太后、对朝堂,对贺卿,甚至对张太后自己都是有好处的。但张太后如此忧虑,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肚子里尚未出生的孩子。 如果生下来是个女孩,被换出去,她的命运会是什么样子? 张太后单纯软弱,却并不傻。若真是这样,这个孩子活下来的可能太渺茫了。 这才是真正压在她心上,令她夜不能寐的大石。骤然而来的尊荣富贵,并没有让她过分欢喜,反而成了一切恐惧的源头。 贺卿自己没有生过孩子,体会不到为母则强的想法。何况她很清楚张太后这一胎是个儿子,自然也就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如今听她说来,倒有一点醍醐灌顶之意。 她心里没来由的生出一点怜惜,觉得现在的张太后,与过去的自己其实很像。惶恐、迷茫、不安,没着没落。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每一天都如此艰难。 这样想着,贺卿安抚的拍了拍她的手背,“娘娘原是为此忧心。放心吧,有列祖列宗保佑,这一胎必定一举得男。届时便不必担忧了。” 但这种话,张太后怎么可能相信?以为是贺卿不愿意助她,她面上露出几分失落,强笑道,“但愿如此。” 贺卿见状,只得道,“若娘娘实在放心不下,不如这样,若这一胎是个女孩,我就替你保住她,送出宫去,叫她在宫外平平安安、逍遥自在的过日子,可好?” 张太后双眸陡然亮了起来,灼灼地盯着贺卿,就要站起身向她行礼,被贺卿压住,只能口头道,“多谢……多谢真师,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要您肯应下此事,往后不论要我做什么,必将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娘娘言重了,”贺卿自嘲一笑,“皇家的金枝玉叶不好做,楚朝的公主尤其命苦,逃得一个是一个。” 越是翻阅那段多出来的记忆之中未来的模样,贺卿对这个时代的不满就越重,也越难以忍耐如今自己所处的环境。越清醒就越痛苦,而且这种痛苦不能为外人道,只得自己独自承受。 若是有一天……有一天叫天下女子都生活在那样的世界里,不必为身为女子就低人一等,该有多好? 这句提醒自然不是空口白话,因为在贺卿经历过的上一世里,皇帝身边的确有个女官有了身孕,只是月份尚浅,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真正发现时,贺垣都已经在乾光宫住了一月有余,说什么都迟了。 65.第65章 釜底抽薪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但是现在, 无论是对贺卿还是林太后而言, 这无疑是个更好的选择。 有大行皇帝的血脉在, 自然比从宗室之中遴选合适的人上位更好, 至少他们能更主动的去掌控眼前的局面, 而不是让另一个人做主。 这提议虽然有些异想天开,但不知怎么, 林太后看着贺卿的模样,就郑重将之记载了心里。第二日召见重臣议事时,便先没有提新君人选的事,而是召了太医过来。 众人以为是她身体不适, 因而纷纷开口询问。林太后只含糊应对, 等太医院所有太医都被请过来了,这才一摆手, 让侍立在自己身后的一行女子上前,“请诸位太医给她们瞧瞧脉象。” 能站在这里的人,一颗心恨不得长十个心眼, 见此情景, 已经明白了五六分, 纷纷沉默着,等待诊脉的结果。 太后如此兴师动众, 不论是宗室重臣还是太医们心里多少有了一点数。 但即便如此, 但太移门整修其中一位张侍长果然已经有了近两月的身孕时, 众人还是免不了有些震惊。 尤其是之前因为新君的人选打得不可开交的宗室和重臣。 早知如此, 他们还费这个功夫干什么? 如今从龙之功肯定没有了,还惹得太后不喜,可以想见接下来的日子不会太好过了。也许一时半会儿太后不会做什么,但提名过其他宗室的他们,必然会被上位者忌惮。 每个人的心情都相当复杂。 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翻盘的可能。这孩子毕竟还在娘胎里,能不能生出来、生了之后又是男是女,都还不好确定。 万一立不住或者是个公主,便又是他们的机会了。 到时候,还是会绕回现在的问题。 所以众人相互对视,都保持了沉默,听着太医长篇大论的恭喜张侍长和太后。 林太后却是乐的合不拢嘴,语气柔和的安抚了一番张侍长,就叫她暂且跟自己一起住在这坤华宫中,又着邱姑姑多多的安排人伺候。等邱姑姑把人领走,太医们也起身告退之后,她才正了脸色,对站了一地的人道,“天可怜见,给我大楚江山留了后。之前的事不必再议,一切都等这孩子生出来再说。” “是。”众人均无异议。 陛下留下了一个遗腹子的事,当天就传遍了整个京城。原本议立新君的事自然不了了之,国事暂且还是交由政事堂的几位先生费心,太后垂帘听政辅佐,倒也没出什么大乱子。 只是那些本来有机会更进一步的皇室宗亲们,心里各有滋味。 …… 薛知道回到自己的府邸时,情绪着实不高。政事堂里五个人,两位平章,三位参政,按理说并无高低之别,但通常而言,还是会以进入政事堂的先后顺序进行排位,只有御座上的天子足够强势时,才会按皇帝的倚重程度来排。 如今这几位相公之中,薛知道是入政事堂最早,资历最老的那一个,因而众人之中,也以他为首。 选立新君的事,就是他第一个站出来提的。国不可一日无君,在这种事情上,薛知道也一向认为自己应该承担起责任。所以他并不后悔自己开了这个口。因为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 但是现在结果与自己设想的不同,就是他的考虑之中有了疏忽。经此事之后,太后心中只怕对他已经生了嫌隙,若张侍长肚子里果真是个龙子,承袭大位,他的生身之母做了太后,也必然对自己心怀芥蒂。 在这种局势下,薛知道很清楚,自己继续留在朝中的希望不大。 到他这个份上,很多事都能事先预见,从容应对。与其等着被赶下台,倒不如自己主动求去,彼此都留个体面,不用彻底闹翻。所以,今日的事情一过,薛知道就开始谋划离开的事了。 只是这些年来,皇帝不理政事,朝政便都落在了他们这些臣子身上,其实已经生出乱象了。 他这一走,若是朝中没个能稳住局面的人,只怕会出大事。 大部分文人心里,多少都有点家国天下的念头,何况薛知道在政事堂多年,是这个已经渐渐现出日薄西山之相的大楚帝国实际上的掌权人,自然想要在自己离开之后,也留下一个稳妥的班子。 他在自己的书房沉默端坐了一整晚,将朝中那么多人来来去去的过了一遍,最后发现,还是唯有那么一个人最为合适。 老天爷有时候早有安排。 薛知道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抬头一看时辰,才发现已是夜阑人静。他磨了磨,提笔写下一封信,着自己最心腹的家人夤夜将之送了出去。然后才对着灯,开始琢磨起自己祈求致仕的折子来。 接下来的日子风平浪静,一是因为宫中最大的那个问题已经暂时得到了解决,二来为了葬礼的事大家忙得不可开交,也疲惫得提不起别的兴致。 转眼来到天顺三年三月,大行皇帝的一应葬仪都已完毕,梓宫移送至城郊的皇陵。 所有人都渐渐从这一场丧事之中回复了生气,开始考虑起其他事情的安排来。龙子还在母腹之中,这身份怎么定,就是个十分棘手的问题。要安定朝堂,需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谁也没有贸然开口提这些事,毕竟稍有不慎很有可能不但没有功劳,反而会把自己给折进去。就算此刻站对了队,万一将来生出来的不是龙子,也是枉然。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封奏折打破了这种隐秘的平衡与僵持。 翰林院掌院学士顾铮上书,请加封林太后为太皇太后,张侍长为皇太后,张侍长腹中的孩子则暂为太子,先定下名分大义。待太子出生之后,再行登基典礼。 如此,名分既定,天下百姓也可安心了。 林太后自然千肯万肯。 别的不说,坐实了这太皇太后的身份,便是将来当真生出个女孩,或是万一……再选立新君时,也改不了她的这个身份。不至于像贺卿揣测的那样,因为新君要加封自己的亲生父母,使得她处境尴尬。 但朝臣们却有不同的意见。 这若真的是个皇子,自然没有问题,但若是皇女,如今就定下储君名分,将来却不好收场。 此时大朝已经重开,顾铮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上书,显然并没有半点退缩之意,而且准备周全。面对许多人的驳斥与反对,他侃侃而谈,引经据典,认为定下的并不是帝王身份,而是储君,便是有了转圜的余地。而更重要的是如今,帝王驾崩,天下不安,及早定下名分,使官民各归其所才是最重要的。 林太后端坐帘后,听着这一番合心意的进言,不由仔细观察了一番顾铮。 他看起来还很年轻,生得仪容俊美、姿态端方,只在唇边留了一圈胡子,使得整个人添了几分稳重。言行举止颇有大家风度,被众人攻讦而不忙不乱,进退有据,从他说的话来看,本人的才具也是十足的。 太后娘娘打量完了,不由低声问立在身侧的入内内侍省都知黄修,“这顾铮倒是个人才,怎么哀家从前不大听见他的名字?” 黄修作为内侍大总管,掌机密实封奏牍及中外往来之事,对于朝中大臣自然十分熟悉,闻言微微躬身,凑到太后耳边道,“他是明嘉年间的进士,少有才名。九岁就取中童生,是有名的神童才子,中进士时年方十七,灵帝爷十分爱重。只是年轻气盛,不久之后就出京了。因治理地方有功还朝,薛相公说他年少,得压一压,因此入了翰林院。先帝爷登基之后,爱他才名,点做翰林院掌院学士,今年才二十八岁。” “是太年轻了些。”林太后闻言也不由微微皱眉。 她是看重这顾铮机变,又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想要用他,如此朝中也有自己的人了,往后方不至于事事掣肘。 只是这年纪怕是难以服众。 二十八岁的掌院学士尚可接受,毕竟翰林院里虽然号称储相,要入政事堂,却还嫌太早了些,须得再熬许多年。如今就要提拔他,朝臣们恐有非议。 一旦找到跟对方相处的定位,贺卿便很快适应了这个身份。她本来就不是多言之人,作为倾听者再合适不过。随着太皇太后对朝堂的掌控逐渐深入,两人的相处也越发融洽。 但这一日午后,贺卿照例到养寿宫拜见时,太皇太后却是满脸忧色。 “娘娘这是怎么了?”贺卿见了礼,在太皇太后对面坐下,便开口询问。 太皇太后轻轻叹了一口气,邱姑姑便在一旁道,“还不是为了太后娘娘和她肚子里的龙子?真师有所不知,太后娘娘的身子本就柔弱,有孕之后就更是艰难了。太皇太后因此特允她在坤华宫中静养,不叫人去烦扰,却也不见什么起色。” 66.第66章 大事不妙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她还没死呢,怎么这外人的手,已经能伸到宫里来了? 贺卿自然不是真的听过这样的流言, 只是想借此机会给林太后提个醒。见已经起效,便也不置言。想了想, 问林太后, “选出来的人,都是如中山王这般年纪的么?” 林太后微微一叹, “可不是?国赖长君, 何况这两年朝堂上变故太多, 已经不像样子。若没有个年长的皇帝压着,只怕……” 她没说下去,但未尽之意贺卿已经了然了。 恐怕朝臣也好, 太后自己也好,都是被大行皇帝贺祁吓怕了。那孩子实在跳脱得很,心思全不在正事上, 这个年纪又最是爱跟大人对着干的时候, 不管是太后的话还是政事堂里先生们的话,都一概不听, 着实令人头疼。 所以选了年方弱冠、老成持重的中山王。 这么选,原本没错, 只是…… 贺卿微微摇了摇头, 还没拿定主意是否要开口, 林太后已经看出了她有话说, 便道,“怎么,真师心里有顾虑?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不管是什么样的话,出得你口,入了哀家的耳,旁人再不会知晓。” “事关重大,本不该随意置喙。”贺卿抬起头来,直视林太后,维持着这个有些不敬的姿态道,“但太后可曾想过……国赖长君,但长君可不需要一位不亲近的长辈,到时候……说句僭越的话,皇嫂又该依靠谁呢?” 这话说得着实大胆,林太后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怔怔的看着贺卿,半晌未能回神。 过了一会儿,她才若有所失的回过神来,看向贺卿的视线里头一回带上了几分认真。莫名悲意上涌,但她静默半晌,最后只化作了一句叹息,“如今,这番话也只有你能说了。” “我是方外之人,本不该过问这些事。”贺卿低下头道,“只是如今的情形,我与娘娘也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也就顾不上那么多了。” 这一番话,并不是贺卿危言耸听。 事实上,中山王贺垣,要远比所有人想的都更有野心,也更倔强。于是事情的发展,也就远超所有人的预料。 就是这个在林太后口中“老成持重”的中山王,林太后看重他们那一支人丁单薄,以为可以拿捏,殊不知正是因为过早见惯世事风霜,却养成了这位中山王阴沉刻薄、心狠手辣的性子。 他被召回京城,还没当上皇帝,就先给了林太后一个没脸。 ——入城后,朝臣们请他以储君之礼登位,但他却直言自己年纪比大行皇帝还要大四岁,论起来也该是平辈的堂兄弟,驳回了这个要求,只肯以“皇兄”的身份登基。 他是皇兄,大行皇帝殡葬祭奠乃至其他一应礼仪,自然也不能比照储君之礼,要另行商定。最重要的是,本该荣升太皇太后的林氏,莫名成了“皇叔母”,连太后这个位置,都快坐不稳了。 这还不够。事实证明,这只是贺垣计划中的第一步。 因为拗不过他,时间又不等人,最终朝臣们说服了林太后,允许他以皇兄的身份继位。 然而大行皇帝葬仪一结束,登基大典办完,新君册封的第一道圣旨,就将他与林太后本就危如薄冰的关系彻底撕裂:他要尊自己的生父,上一代的中山王为先皇! 这就是贺垣打的主意,先定下自己皇兄的身份,然后顺理成章的追封自己的生父生母以及一干祖先,为自己正位的同时,也将本就已经足够艰难的林太后挤到了十分尴尬的位置。 皇帝自有生父生母,那“皇叔母”又算什么呢? 林太后自然不会应允,朝臣们也不可能答应。但把他推上皇帝位容易,要拉下来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了。于是这件事始终暧昧着,变成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僵持。 直到贺卿死前,也没有真正商量出一个结果来。 如果只是这样,其实跟贺卿也没什么关系。她跟林太后说不上亲近,跟大行皇帝也好,灵帝也罢,都没多少骨肉亲情,不必要为他们的事情操心。恰恰相反,若林太后被贺垣打压下去,为名声计,就该多亲近其他的皇室宗亲。她这位已经出了家的大长公主,正是不二人选。她的日子,或许会比之前还好过些。 可是谁叫贺卿复生的时候出了一点意外,脑子里多出来一个魂魄,又给她留下了一段记忆? 她所不知道的事,这段记忆里都有。 虽然非常简略,省却了凶险复杂的过程不提,只有一句结果:贺垣为追封生父,与宫中林太后及朝臣展开了旷日持久的权力争斗,持续整整三年时间,史称“大礼议”。 这件事最终的结局是贺垣胜利了。他是皇帝,真要不管不顾,就非要办成一件事,谁能拦得住呢? 可是他们又都输了。 大楚历经两位荒唐帝王,本来就乱象频生、岌岌可危,选择贺垣这位“长君”,就是为了尽快稳定局势,治理好天下。结果这一位比之前的更荒唐,因一己之私荒废政事,使得整个朝堂陷入一场可笑的内部争斗,空耗实力。 三年后,就在他终于如愿追封生父为皇帝,心满意足的将对方的灵位送入太庙,与大秦历代君王比肩的时候,西北狼族铁骑南下,以锐不可当之势踏破了大楚河山。短短半年时间便攻入京城,俘虏了皇帝及一干大臣。 大楚灭。 贺垣,史称——末帝。 这样的结局实在是太惨烈了,远远超出了贺卿的承受能力。所以她虽然已经打定了明哲保身的主意,但还是忍不住来提醒林太后。 谁都好,就是不能选这个狼子野心、忘恩负义的中山王! 倒不是她多有忠君爱国之心,也不是她舍不得长公主的尊位……只是,跟个人比起来,万里江山太大太沉重,贺卿下意识的就不想让这个皇朝结束得像自己一样可笑,简直毫无尊严。 这是浩浩历史长河带给她的一点浅薄的念头。 这莫名的情绪压在她身上,让她辗转反侧,最后还是站了出来。 贺卿恍惚间,林太后已经有了决断。大楚江山固然重要,但十几年了都好好的,等闲也不至于会出事。倒是她自己,坐在皇位上的不是她的丈夫和儿子,而是个陌生人,又不需要依靠她,那她还凭什么保持如今的身份地位呢? “好孩子,若非你提醒,哀家就要犯错了。”她握了握贺卿的手,“只是孩子年龄太小,又怕站不住。” 大的怕养不熟,她索性琢磨起抱个婴儿回来养活的可能了。自己带在身边养大的,总归更亲近。而且前头这十几年皇帝不能亲政,万事便要依靠她这个太皇太后。 “也不必选太小的。”贺卿道,“六七岁就很好,知道轻重,又自己做不得主,须得有人依靠。” 林太后迟疑道,“六七岁已记事了,是否会与哀家不亲近?” “他是皇帝,身世是掩不住的。与其瞒着,倒不如光明正大。”贺卿道,“最好是选那父母双全的。他们为了避嫌,反而不敢亲近,才更显得您和善。也免得皇帝长大了,要追封生身父母和先祖。人活着,他总不可能迎回宫里当太上皇。” 贺卿如今颇有点儿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意思,防范得十分严密。倒是林太后一时没想到这里,此刻一个激灵,不由想起中山王贺垣来。那孩子就是家里什么人都没了的,焉知将来不会这么办? 到那时她该如何自处? 心底最后一丝犹豫尽去,她点头道,“难为你考虑得周全,我这一阵子精神不济,竟是半点都不曾想到。” “娘娘日理万机,自然顾不得这些琐事。”贺卿自谦道。 一番交谈下来,林太后对待贺卿的态度显然多了几分真的亲热。想着贺卿见事明白,以后在宫里少不得互相扶持,便道,“往后你得了空,千万多往我这里来。咱们说说话,做个伴儿。今日还有事,我就不留你了。” 贺卿知道她是要重新谋划新君之事,自觉的站起身,对着林太后一礼,才终于掀开了自己真正的底牌:“其实外头带回来的,再好也不如自己家的。我记得大行皇帝虽然没有正经妃嫔,身边却也有几个伺候的人。太后娘娘从外头挑人之前,何不先让太医给她们诊个脉?” 67.第67章 压服众人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万一让朝臣觉得她之所以改主意是他们威逼的结果,焉知下一次, 不会再用这种手段? 如此几番思量,始终无法做出决定。 这种时候,太皇太后迫切地需要有个人商量, 最好是能够提出可靠的建议, 给她作为参考。 而这个人必须是绝对忠诚可靠的。贺卿也好, 朝臣也好,都不是好的选择。于是太皇太后在长久的犹豫之后,将视线转向了自己身边伺候着的人。 她在宫里能够接触到的人就这么些, 旁人不通政务, 但入内内侍省的人朝夕伴君, 这些东西却是必学的。 只是无论都知黄修, 还是内东门司供奉官黄修,在太皇太后看来,都不甚满意。 她虽然始终在深宫之中度日,见识有限, 但也隐隐知道, 自己的丈夫和儿子都不是什么贤明君主。不管是做皇后还是太后时,总有朝臣设法将奏折递到她这里来, 请求她劝谏君王。 将近二十年的时间, 朝政其实差不多是掌控在大臣们手上的, 皇帝参预的并不多。 如此, 跟在他们身边的内侍, 自然也很难有多少见识与长进。尤其是都知黄修,当年得灵帝看重,便是因为深研道经,可以替灵帝管理诸多道士。 要他们为自己分忧,显然是不可能的。 但是他们不行不代表别人不行。太皇太后想到这里,便吩咐黄修,“去将入内内侍省的名册取来。” 虽然不知道她怎么突然要看着东西,但黄修还是以最快的速度将名册取来呈上。宫中内侍数量众多,光是名册就有厚厚的好几本,太皇太后看了一眼就觉得头疼,却还是不得不耐下性子来仔细翻看。 朝堂上的事她都暂且忘了,花了大半日功夫,看得晕头涨脑,这才从名单里挑出几个可用之人。 她将这几个名字写在条子上,随手递给黄修,“召这几人来见哀家。” “是。”黄修低下头,顺势在字条上扫了一眼,便将上面的五个名字都记了下来,心念电转,开始琢磨起太皇太后要见他们,所为何事。 数千内侍伺候这么寥寥几位主子,竞争之大可想而知。尤其是太皇太后跟前的这几个位置,从上到下都盯着呢。哪怕黄修已经站在了所有内侍之上,也半点都不敢掉以轻心。 内侍们的前程,全都系在主子们身上。只要太皇太后一句话,他可以是入内内侍省都知黄修,也可以什么都不是。 如今现放着这么多人太皇太后却不用,巴巴的亲自从名单里挑出来这五个人,不论是要他们去做什么,都很值得黄修警惕。 不过这种警惕也是内敛的,并不敢在太皇太后面前显露出来。 出了门,他一边吩咐下面的小内侍去寻人,一边继续在心里琢磨。 黄修本人也算博闻强记,身在这个位置,宫中有名有姓的内侍都在他的脑子里,以备不时之需。如今细细检看,太皇太后要见的这五个人里,有三个是在他这里挂了名的,还有两个却不知是什么人。 单看这挂了名的三个人,要说共同之处,那就是入宫多年,年纪已经很大了。 细细算来,应该是在惠帝年间入宫。而且一度得到信重,在入内内侍省当值,御前行走。不过位置都不高,不过是内侍高品、内侍高班一流的人物。后来灵帝继位,他们这些人都没了用武之地,便被发配去了别的衙门。到如今,也混了个不上不下的品级。 想到这里,黄修不由牙疼一般深吸了一口气。 说起惠帝年间,外间自然是盛赞这位陛下贤明仁德,但对内侍们而言,那同样也是他们最辉煌的时候。 莫看灵帝和献帝都对内侍信任有加,但因为他们自己不怎么关心朝政,一个一味求仙问道,一个则痴迷各种逸乐之事,跟着他们的内侍自然也都是摆弄这些玩意的好手,于朝事上,却是很难插得进手的。 反倒是惠帝在位时,因为每日要处理大量朝政,必须要有内侍在一旁帮手。因此当时的入内内侍省,每日接触的都是奏折简牍、国之大事。至于当时的都知,更是号称“内相”,与政事堂的相公们一般辅佐皇帝。 跟前辈们比起来,黄修这个都知当得就有些没滋没味了。 但佩服归佩服,要他将自己这个位置让出来给人,却是万万不能的。 如今太皇太后正为了朝堂上的事忧心,却不问他们这些身边伺候的人,非要去找惠帝年间的老人,是为了什么不言而喻。 意识到这一点,黄修心里陡然生出一股强烈的危机感。但目下这种情形,他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太皇太后直接吩咐他去办这件事情,也就不担心他会有什么意见。就算有,也只能压着。 皇宫虽大,但涉及到太皇太后这位地位最高的主子,事情办起来效率就高了许多。不过一个时辰之后,那名单上的五个人就已经来了四个。其中没来的那个,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已经于去年求得恩典出宫,急切间怕是找不着了。 太皇太后见了这四个人,却难免有些失望。 在她想来,曾经那么意气风发的人,总该还留着一点风骨。然而眼前这四个人,却是头发胡子都斑白了,垂垂老矣,目光混浊,再没有半点野心与意气。 这样的人,还能用吗? 但她还是耐着性子问了这四人这些年来的经历。 前三人显然日子都过得浑浑噩噩,自己其中一个说起话来甚至语无伦次,让太皇太后心都凉了半截。然而到了最后一个,他却没有仔细叙述自己的经历,而是从怀中捧出一本书来,“奴婢毕生心血,皆在此书之中,愿呈太皇太后钦览。” 不止是太皇太后,殿内所有人都不由生出几分惊讶。 盖因此人在四人之中看起来最落魄,最不修边幅,也是最不受重视的。因此太皇太后才将他排在了最后,谁知道他却是不按常理出牌,立刻就吸引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而他拿出来的那本书,可以看出纸张十分爱惜,并无半分褶皱之处,与此人的外表截然不同。 太皇太后便微微颔首道,“呈上来。” 黄修亲自走过去接了此书,转身呈到案上,让太皇太后翻看。 这本看起来并不薄的书,详细记录了从惠帝年间到献帝时期,宫廷之中皇帝后妃及内侍宫娥的生活,其所涉范围之广,内容之全面详细,着实令人称道。而且笔触活泼,叙事风趣。作为这宫廷生活中的一员,太皇太后只看了开头部分,便数次会心一笑,颇觉有意趣。 但现在不是看书的时候,她微微颔首,暂且合上了书页,抬起头来看向跪在下首的人,态度不再似之前那般漫不经心,认真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何不平。” “起吧。”太皇太后摆了摆手,“这书写得倒是有些意思,可见你用心了。往后就跟在哀家身边伺候吧。黄修,你带他下去安置一番,今日就开始当值。” “是。”黄修在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出列应答。看向何不平的视线,却是万分复杂。 近身伺候主子们的内侍之中,识字的占大多数。毕竟有时候需要整理案牍,甚至代为书写,若是这些都不懂,如何侍奉主子?但如何不平这般著书立说者,却是从未有之。 而他写这么一本书,想来不是为了自娱自乐,而是早就打定了主意要借此起复。 只是之前一直没有得到机会,毕竟那两位爷都不喜这些。如今对了太皇太后的胃口,得了恩典留在身边,却是不得不防。 亲自将何不平送到他的住处,又叫人送了份例上的东西来,好生安抚了一番,黄修才转身离开,留他自己在这里收拾。 太皇太后虽然把人留下,却并未给出具体的职务品级,显然是还想看他的能耐。若是放任不管,或许不久之后,自己在咨平殿和养寿宫就没有立足之地了。 这也不是自己一个人的事,黄修回去之后,就拉上了内东门司供奉官黄忠,将其中干系一一分说了,又道,“若不赶快寻机将他压下去,翌日我二人只怕要仰人鼻息过活了。” “这事倒也简单。”刘忠低头沉吟了片刻,道,“黄都知何不使人将此消息传给问道宫?” 可是现在她才发现,不去想未必就是忘记了。 68.第68章 留待今日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一件事办下来,竟是皆大欢喜。 唯一不高兴的,就是她身边那两位嬷嬷了。 原本贺卿到了这个年纪,很快就会嫁出去, 到时候公主府里的事情全都由她们做主, 好不风光快活, 就像被她们憧憬过无数次的前辈们那样。但如今让贺卿这么一折腾, 她自己一辈子留在宫中求经问道, 却代磊得她们这些跟着她的人都要另谋去处,怎不叫人切齿? 若能找到更好的去处,她们也不必留在她这里蹉跎。 更可恶的是她还以“年轻姑娘的衣裳首饰嬷嬷们不合用”为由,将东西都分给了下面的丫头, 两位嬷嬷竟是只得了一点不值钱的东西, 说什么“留个纪念”。 两位嬷嬷恨得咬牙切齿, 颇有动用职权将她训斥一顿之意。 但贺卿已经不怕了。她如今已不是安平大长公主,该叫无上慧如真师, 公主身边的教养嬷嬷,管不到她这出家人身上。倒是看着她们这副模样, 她心里多少有些解气。 可惜如今自己势单力薄, 眼下只顾得上为自己谋一席之地,尚且腾不出手来处置她们。 上一世, 若不是身边嬷嬷们跟外头的人撺掇起来, 在她面前将那金家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她又怎会点头允了这门亲事? 须知公主选婿, 备选的人家自然不止一户,林太后没有拿捏她的意思,索性把名单送给她自己选。陆嬷嬷自告奋勇替她去打探对方的人品才貌,回来时说得天花乱坠,让她亲口点了金家。 这笔账,迟早要算。 先帝,也就是贺卿的兄长楚灵帝贺均在位时,崇信道教,多次下旨召天下道士入京,修道经、建宫观、炼金丹,一时道教大兴。后期他甚至在御苑之中修建了这座问道宫,自己搬了进来。着道袍,戴道冠,不理俗务,不问政事,以彰显自己求仙问道的诚心。 所以不过三十三岁的年纪,他就因为服食金丹过多,暴毙而亡。 这宫殿才修建了没多久,又只空置了两年。虽然看上去有些荒凉,但却并不需要修缮。 因为正殿是天子居所,贺卿便选了东边的偏殿居住。内宫局匆忙派了几个人过来,将逾制的东西撤了,又从里到外清扫一番,添置上道观里应有的东西,又挑了几个人过来,负责洒扫厨事,俱都是做道装打扮,便算齐全了。 接下来便是繁复冗长的大行皇帝葬仪。贺卿作为出家人,只安安分分做自己分内之事,旁的都不打听,但还是隐约听得,太后和政事堂的几位相公吵了好几次。 应该都是为了新君之事。 贺卿算算日子,应该差不多了,便往坤华宫去。 林太后此刻正在头疼,正所谓国不可一日无君,朝堂上的事虽然诸位相公商量着来就行,但没有皇帝在,始终是人心浮动,不那么安稳。为大楚江山社稷考虑,也该及早迎立新君。就算想先办大行皇帝的丧事,也该把人选定下来。 所以这段时间,朝臣们是的奏折是一封接着一封,字字句句都是在提醒她。 其实林太后自己何尝不懂这个道理?早晚都要做的事,早些还能显得自己深明大义。只是一想到自己的儿子就这么没了,却要有另一个不相干的人来继承这属于他的荣耀,往后的日子再不能如从前那般,她的心里就怎么都过不去那个坎。 所以今日,就连宗亲族老们也都被朝臣请动,来做说客了。 林太后清楚,此事已不能再拖。 甚至在她没有表态的情况下,朝臣和宗室已经自顾提出了几个备选的宗室子弟。 所以听见贺卿过来给她问安,她连人都没见,就叫外头的人打发了。贺卿闻言,也只是微微点头,并未多做纠缠,十分干脆的转身离开了。她现在是出家人,就要有出家人的样子,这些事不可过多涉入。——至少表面上要做个样子。 第二日,林太后就松了口,主动召了政事堂的几位重臣和几位宗室里德高望重的王爷,叫他们推举继任新君的人选。 虽然仍是板着脸,语气也硬邦邦的,但她肯松口,众人都松了一口气,也顾不得顺她的意,当即便要将他们拟定的人选提出来。但林太后却忽然开口道,“诸位先生都是历事三朝、老成谋国之人,推举的人选,哀家自然没有不放心的。只有一点,要先说在前头。睿王一系的子侄,不行!” 睿王是惠帝贺琳的弟弟,灵帝的叔叔。当年成帝宠爱徐贵妃,甚至一度起了废长立幼的心思,导致惠帝的日子非常不好过,甚至一度中毒,险些身亡。 因为这个缘故,天纵英才、勤勉有加的一代英主惠帝身体受损,自己只活到了不惑之龄,十分艰难才养下了灵帝这个独苗儿子。便是因此,才额外宠纵了些,让他身上没有半点帝王之气。 灵帝死得早,也只有大行皇帝贺祁这一个儿子。所以虽然之后三代君王都对睿王一系打压到底,但论起远近亲疏来,他的子侄,无疑是最有资格登上那个位置的。 太后的态度很鲜明,所以朝臣们也没有谁愿意去触霉头。不论之前的名单上有没有相关人员,总之之后提出来的,都离着睿王一系远远的。甚至还有人为了避嫌,特意往远里说。 林太后却是越听越搓火。 不是听他们如此细数,她这个入宫二十多年的人都不知道,原来大楚皇室有那么多人。而这些人,能够说得如此清楚,可见这段日子,做的功课着实不少。 想来是人人都想争那从龙之功吧?林太后心底冷冷地想。 新皇登基,对举荐了自己的人自然会十分优容。 说不得现在就已经有些人私下里勾搭在一处,要把他们选中的人推上去了。 到底久居深宫之中,灵帝和刚刚驾崩的大行皇帝都不爱理政务,有些事情甚至要经过林太后这里,所以她对这些官场上的事,多少也知道一点。此刻想来,心头又是恨,又是苦,又是怕。 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一朝还没过去,人心就已经不同了。 人选的事,自然不是一天就能定下的。不提林太后是否同意,就是几位大臣彼此之间意见也并未统一。所以这一日,最后也只是圈定了几个人选,还需细细商讨。 贺卿仍旧保持每天都去坤华宫问安一次的频率,太后不见就立刻离开,绝不逗留。 她面上不慌不忙,其实心里是有些着急的,因为听外间传言,新君的人选似乎已经快定下来了。 好在也许是她来的次数多了,留下的印象也深,这日林太后听见下面的人通报,并未第一时间回绝,而是问身边的人,“邱姑姑,慧如真师这是第几日了?” “第五日了,娘娘。”她身后跟着的女官邱姑姑躬身答道。 林太后想了想,道,“倒难得她有心,请进来吧。” 贺卿见了林太后,先是跟她说了一篇经书。她这段时日,可谓是拿出了所有的热情去钻研道经,加上脑海中那些似是而非的记忆,倒也偶有新论,算是略有所得。此刻对林太后说起,倒是让她一直焦灼的情绪缓和了许多。 也许是因为放松下来就容易说真心话,林太后听罢道经,忽而幽幽一叹,“选立新君之事,真师也听说了吧?” 话一出口,她便意识到不妥,连忙止住,抬眼去看贺卿的脸色。 贺卿神色不变,却并没有将这个话题绕过去,微微颔首道,“略有耳闻。”见林太后面露讶色,她又解释道,“宫中什么流言都有。我虽有心问道,但毕竟还是凡尘俗子,也不免为其所扰。” 林太后这段日子心里存了许多事,亟待倾诉,但这些事跟身边的人说不合适,跟朝臣和宗室说不上,因此只能自己琢磨。这几日精神眼看着不济了,若不是因为丧事还没办完,不能病倒,说不定已经起不来了。 贺卿年纪虽然不大,却与她同辈,如今眼看着也是个通透的,又已经出家,却是个再好不过的说话对象。 林太后将她打量了一番,摆手命身边的人都出去了,才问,“外间有什么流言?” 贺卿轻声道,“都说中山王贺垣最为贤明,可堪大位。” 听到这个名字,林太后不由一惊。新帝的人选传得沸沸扬扬,实际上备选的名单却一直是保密的。除了她和几位重臣和宗室老亲王,无人得知。中山王正在名单之上,也的确是林太后自己瞧着好的,可……这消息又是怎么传出去的? 69.第69章 决战之前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她替薛知道做足了脸面, 薛知道也于几日后返回朝堂,重新肩负起一国宰执的责任。而他回朝之后的第一道折子, 就是请求太皇太后封赏天下。 这本是新帝登基之后要施的恩典, 如今改成太皇太后收拢人心的手段, 也没有什么问题。 朝堂上本来有许多人正在观望,之前的弹劾也不过是试探,若是太皇太后处置了薛知道, 政事堂第一人的位置便会空置, 他们自然也有了机会。如今见薛知道已经站到了太皇太后那一边, 二者联手足以将任何不同的声音压下去,便也就暂且消停了。 如今薛知道回朝, 太皇太后施恩,群臣依例加官进爵, 便是有不满也都压下去了,一时间朝堂之上倒是和乐融融,一派安宁。 贺卿依旧保持着每天往坤华宫和养寿宫都跑一趟的频率,开始时还时常给太皇太后参谋, 后来却渐渐少说话了。 权力是一味最好的药, 能叫人身心舒畅、飘飘欲仙, 见识到世间最美的风景。即使对女人而言,也是如此。太皇太后如今已经从最初的惶恐里走出来, 渐渐品味到手掌天下权的好处, 也开始一点点开发自己的政治智慧。 她开始翻阅史书和朝堂上的各种奏折, 摸索着整个朝堂的解构,每个官员的特点,逐渐扩大自己对这个庞然大物的掌控。 这个时候,她并不需要任何人的建议。 甚至她对于想要触碰这一份权力的人,是有些忌惮的。贺卿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便再也没有因为朝事而置喙过,只是冷眼看着太皇太后行事,内心里不免生出几分焦灼来。 现在看似一切宁定,不过是因为真正的矛盾并未爆发出来。 贺卿没有忘记,这个皇朝之后短短三年的寿命了。即使她改变了历史,没有让自私刻薄的中山王成为新君,没有让朝堂陷入那场荒唐可笑的“礼仪之争”,但本质上的某些东西,却并没有改变。 和谐安乐之下,危机四伏、步步杀机,只有她一个人能看得到。 这种感觉并不好过,像一把火在她的心里燃烧着,催促着她必须要做点儿什么,却又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下手,只能任由时间一日一日的流逝。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在贺卿给张太后讲了一阵子道家典故之后,她的心情显然好多了,也不像从前每天都焦虑得睡不好觉,两人之间的关系也越发亲近。 终于,这一日,张太后对她说出了自己心中的顾虑。 入春之后,为了肚子里的孩子考虑,张太后每日饭后都会在坤华宫后面的小花园里散散步。贺卿若是得空,便会过来陪伴她。春光纵赏,柳绿花红,一派怡人的景象,自然也让人身心舒畅。 这一日也不例外。贺卿扶着张太后转了一圈,见她面露疲色,便扶着人在附近的石凳上坐了。自然有人送上坐垫靠枕,将这里布置妥当,又奉上瓜果点心和茶水。 张太后近来害口,爱吃酸的东西,因此她面前搁着的是一盏蜜饯青梅,一碟酸枣糕,一盘陈皮,就连茶水也是干柠檬片泡的茶。贺卿光是看一眼,就觉得牙酸,口舌生津,仿佛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淡淡酸味。 见张太后吃得津津有味,贺卿着实难以理解,只能喝茶压惊。 带着淡淡涩意的茶水入口,那种酸味便都被压下去了,只剩下一点回甘,余味无穷。 才刚坐下不久,就听得南方进了上好的青梅,太皇太后叫都送到坤华宫来。张太后对贺卿道道,“如今宫里但凡有点儿什么好东西都往我这里送,实在惶恐得很。我这身子,又不好亲自去母后那里谢恩,倒叫她老人家挂念。” “又不是什么大事,叫人走一趟也就是了。”贺卿道,“你身子要紧,太皇太后难道还会挑这个理不成?” “正是这个道理。”邱姑姑也在一旁道。 张太后这才和缓了脸色,看了看她,道,“若叫别人去,我也不放心,不如请姑姑走一趟。” 邱姑姑自然没有不允的,点头去了。 张太后等她离开,便屏退了身边的人,与贺卿单独对坐,面上重新福气一点淡淡的忧色,抚着自己的肚子问贺卿,“真师,你说,我肚子里当真是个小皇子么?” “自然是真的。”贺卿肯定地道。 “真师也是这么说么……”张太后恍惚了片刻,咬着唇,仿佛下了莫大的决心,压低声音道,“我心里一直存着一件事,唯有真师能救我。” “娘娘万勿如此,有什么事只管吩咐便是。”贺卿见她要对自己施礼,连忙按住她的手,“咱们之间,何必如此客气?叫人看了,反倒不像。” 张太后惊醒过来,意识到退到远处的宫人内侍们还是可以看清她们的动作,面色黯然,“多谢真师提醒。” 贺卿见她明白了,这才慢慢松手,“娘娘要说什么?” 张太后深吸了一口气,转头盯着旁边的假山,并不看贺卿,“我肚子里这个孩子,若是男孩便罢了,若是女孩,真师可知太皇太后那里是什么打算?” 她的声音压得极轻,若不是靠得近,贺卿几乎听不见。而这句话问得虽然含糊,结合前后的态度,倒是让贺卿明白了她真正要说的。 到了这一步,人人都说她这一胎是个儿子,到时候若生了个女孩,难道真的又重新从宗室过继一个孩子过来?若这么做,朝堂上必定又起波澜。倒不如……让她这一胎必定生下个儿子妥帖。 从外面抱一个孩子回来,狸猫换太子,对如今掌控后宫与朝堂的太皇太后而言,并不是难事。 这样做,对太皇太后、对朝堂,对贺卿,甚至对张太后自己都是有好处的。但张太后如此忧虑,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肚子里尚未出生的孩子。 如果生下来是个女孩,被换出去,她的命运会是什么样子? 张太后单纯软弱,却并不傻。若真是这样,这个孩子活下来的可能太渺茫了。 这才是真正压在她心上,令她夜不能寐的大石。骤然而来的尊荣富贵,并没有让她过分欢喜,反而成了一切恐惧的源头。 贺卿自己没有生过孩子,体会不到为母则强的想法。何况她很清楚张太后这一胎是个儿子,自然也就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如今听她说来,倒有一点醍醐灌顶之意。 她心里没来由的生出一点怜惜,觉得现在的张太后,与过去的自己其实很像。惶恐、迷茫、不安,没着没落。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每一天都如此艰难。 这样想着,贺卿安抚的拍了拍她的手背,“娘娘原是为此忧心。放心吧,有列祖列宗保佑,这一胎必定一举得男。届时便不必担忧了。” 但这种话,张太后怎么可能相信?以为是贺卿不愿意助她,她面上露出几分失落,强笑道,“但愿如此。” 贺卿见状,只得道,“若娘娘实在放心不下,不如这样,若这一胎是个女孩,我就替你保住她,送出宫去,叫她在宫外平平安安、逍遥自在的过日子,可好?” 张太后双眸陡然亮了起来,灼灼地盯着贺卿,就要站起身向她行礼,被贺卿压住,只能口头道,“多谢……多谢真师,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要您肯应下此事,往后不论要我做什么,必将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娘娘言重了,”贺卿自嘲一笑,“皇家的金枝玉叶不好做,楚朝的公主尤其命苦,逃得一个是一个。” 越是翻阅那段多出来的记忆之中未来的模样,贺卿对这个时代的不满就越重,也越难以忍耐如今自己所处的环境。越清醒就越痛苦,而且这种痛苦不能为外人道,只得自己独自承受。 若是有一天……有一天叫天下女子都生活在那样的世界里,不必为身为女子就低人一等,该有多好? 或许优秀的身体素质,也是他成功的其中一环。否则光是这遥遥路途,就能让大部分书生折戟却步了。 贺卿现在很矛盾。 一方面她的确很欣赏顾铮,也认可对方的才华与能力,但是那天顾铮轻蔑不屑的眼神,她也始终不能忘却,对他的人品自然存疑。 所以此刻,坐在马车上,她掀起车帘,看着跑在车队前方的人,感觉非常复杂。 “真师在看什么?”玉屏见她总盯着前面,忍不住问。 70.第70章 兵法之道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太皇太后显然对她的印象很好, 也越发信赖倚重,如今几乎每日都要跟贺卿说说话, 有点类似她记忆中西方宗教的“告解”,或是童话故事里的“树洞”, 将种种烦闷之事都对她倾诉出来, 心里便会松快许多。 一旦找到跟对方相处的定位, 贺卿便很快适应了这个身份。她本来就不是多言之人, 作为倾听者再合适不过。随着太皇太后对朝堂的掌控逐渐深入, 两人的相处也越发融洽。 但这一日午后,贺卿照例到养寿宫拜见时,太皇太后却是满脸忧色。 “娘娘这是怎么了?”贺卿见了礼,在太皇太后对面坐下, 便开口询问。 太皇太后轻轻叹了一口气,邱姑姑便在一旁道, “还不是为了太后娘娘和她肚子里的龙子?真师有所不知,太后娘娘的身子本就柔弱,有孕之后就更是艰难了。太皇太后因此特允她在坤华宫中静养,不叫人去烦扰,却也不见什么起色。” “今儿一早那边就来报, 说是病倒了,太皇太后已经去看过了, 太医说是饮食难进、夜不安寝所致。说起来是孕期该有的征兆, 只是长此以往, 身体哪里受得住?又如何不叫人担忧?”大抵因为贺卿是信得过的人,所以邱姑姑说得虽然委婉,却也将真正的原因点了出来:是张太后忧思太过。 这也不难理解。 张太后本来只是个宫女,出身卑微,有幸被选中教导先帝人事。这样的身份,即便生育皇嗣,也很难真正改变什么。骤然成了太后,全天下都盯着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张太后只怕还没来得及享受尊崇荣耀,先被巨大的压力给吓住了。 万一没照料好这个孩子怎么办?万一生下来是个龙女怎么办?若是结果不如人所愿,她该如何是好? 这种种问题根本没有答案,十分磨人,也就难怪她饮食难进,夜不安寝了。 太皇太后今日的荣耀都建立在这个尚未出生的孩子身上,若是有个闪失,之前的一切努力就都白费了,自然也跟着一起忧心。今日已经开解过张太后一回,只是她本人就是张太后压力的最大来源之一,越说她越紧张,是以如此烦闷。 “这种事我虽不懂,但听说孕中皆是多思,也只能尽量让她放宽心才好。”贺卿道。 太皇太后闻言,不由抬眼看向她,“你这么一说,哀家倒是突然想到一个主意。论到开解人,这宫里还有谁及得上你?哀家每日与你说上几句话,心里都敞亮许多。真师若有空闲,不妨时常往坤华宫走动。若能让张氏放开心怀,安心照料皇子,便是我大楚的功臣了。” “这……”贺卿为难,“太皇太后说笑了,这怀孕生子的事,我也不懂……” “那些事情自然有人管着,你只去跟她说说话,叫她心里高兴些,别总紧绷着,连带着肚子里的孩子也不得安生便是。”太皇太后却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很好,拉着她的手道,“那也是你侄儿唯一的骨血,这主意还是真师替哀家出的,如今你若撒手不管,叫哀家如何是好?” “那我就勉力一试吧。”话说到这个份上,贺卿只能硬着头皮道,“若是没有效果,还望太皇太后不要见怪。” 于是第二日,贺卿就去了一趟坤华宫。 虽然说起来还是她改变了张太后母子的命运,但实际上,这却是贺卿头一回见着张太后本人。她果然生得袅娜温柔,一看就是和顺如水的性子,病恹恹的躺在榻上,一眼瞧着十分单薄。眼下一片青黑之色,显然这一阵没怎么好好歇息过。 见了贺卿,她慌忙要从榻上起来迎接,被贺卿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按住,“听闻太后娘娘身子不好,我冒昧前来,已是打扰,怎敢劳烦太后娘娘起身相迎?何况娘娘如今腹中怀有天命龙子,正该自重身份,安生躺着才好。” 张太后听到这番话,却只是幽幽一叹,低下头去不说话了。 站在一旁伺候的宫女十分伶俐,连忙替她分说了一番,“我们娘娘自从有孕之后便是如此,非是有意怠慢真师。您能过来一趟,娘娘心里不知该怎么高兴呢!” 说着命人上了香茶果品,那派头瞧着倒更像是此间主人。张氏却只是温温弱弱,靠在床头,眉头微蹙,似是出神。 贺卿不由在心下微微摇头。 其实张太后这种性子,倒合适有这么一个有主见的助手跟在身边,替她打点一应事务。但这人并不是她的心腹,而是太皇太后这个婆婆派来的人,就比较可怕了。瞧这宫女事事都管的样子,张氏这“静养”只怕也并不舒心。 如此,又怎么能纾解压力,放开心怀? 她看着这宫娥,微笑问道,“太后娘娘身边有这么利落的丫头跟着,着实令人羡慕。你叫什么?” “奴婢抱香。” “好名字!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贺卿点头,“好气节,只在这宫里做个管事丫头,倒可惜了。” 抱香面色微微一变,正要解释,贺卿已经转开了话题,“你跟在太后娘娘身边伺候多久了?这坤华宫的事如今是你管着?宫里有多少人,都负责什么?”一连串的问题险些把人砸蒙。 抱香有些不安的看向贺卿,总觉得这位真师来者不善,令人心下不安,但也只得一一回答了。 贺卿这才知道自己误会了太皇太后,这丫头并不是她给的,而是张太后自己留下的。 当日她们一同伺候皇帝的宫女有四个,却只有张氏好运气,怀上了龙子,一跃成为尊贵的皇太后。剩下的人,本该都搬到西宫养老,但抱香与张氏相熟,说服了她将自己留在身边作伴。因她身份不同,才能管着坤华宫一应事务。 太皇太后考虑到张太后如今的状态,有个熟悉的人在身边开解更好,也就允了。 结果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张太后这样的性子,必然也十分敏感,为免交浅言深,贺卿讲了几个道家的哲理故事,又主动送了她两本道经,叫她平时能有事情做,不至于镇日躺在那里发呆,便起身告辞了。 安抚张太后的事可以慢慢来,另一件事却是能立刻解决的。 想着坤华宫距离太皇太后暂时理政的咨平殿并不远,贺卿便决定直接过去说一声,好叫那边立刻安排妥当。张太后身边的人能照料到她的情绪,环境舒适,心情才会畅快,对她对胎儿都好。 …… 顾铮从咨平殿出来,身后跟着内东门司供奉官刘忠。 他今日得太皇太后特旨召见,便是为了叫他作为朝廷的代表,去平章事薛知道府上宣旨安抚。 之前十几位朝臣上书弹劾薛相公,他便立刻上了请罪的奏疏,自己则称病在家,并未上朝。因而太皇太后数次遣人安抚,从入内内侍省的太监到礼部官员,再到顾铮这个翰林院掌院学士、知制诰,派去的人身份越来越高,赏赐的东西也越来越多,可见太皇太后对薛相公仍旧优容有加,并未因为弹劾而生芥蒂。 此刻顾铮手捧圣旨,口中与刘忠闲话,心下却在琢磨方才的谒见。 太皇太后这几日的行事越发有章法了。说不上来是哪里,但顾铮就是有这样的感觉。尤其是今日谒见时,这种感觉越发明显。 他支持太皇太后,上书为其正位,这件事是在薛相公的支持和默许之下进行的,二人之间早有默契。但太皇太后派他去送安抚薛相公的圣旨,这其中的意味,就要仔细琢磨了。 正兀自琢磨着,一抬头,便瞥见不远处回廊下站了个人,似乎也是在等着太皇太后召见。但见一身青袍,长发高高束起,插戴莲花冠,身姿挺拔、逸态出尘,却是个出家道士的装扮,看得顾铮微微一愣。 灵帝在位时,宫中多有道士进出,但献帝继位后不喜这些,便瞧不见他们的踪影了。因此乍然在宫中看见这般装扮的人,着实令人惊讶。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那人突然回过头来,面容姣好、眉目如画、气质如兰,竟不似男子。二人视线相触,都不由微怔。 然而此时咨平殿内正好有人出来,宣了那人入见。 顾铮也收回视线,问身边的刘忠,“刘总管,不知那是哪位?” “那是无上慧如真师。”刘忠回头看了一眼,了然道,“因她自请出家,为国祈福,如今正住在问道宫中修行。” “能到咨平殿求见,可见太皇太后十分信赖看重。”顾铮笑道。 71.第71章 决河放水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所以此刻太皇太后一开口, 威严顿显。 刘牧川连忙低下头, “臣等失仪,太皇太后恕罪。” 他反应更快, 是因为他是朝堂上的老人, 也是因为他已经琢磨出来, 自己的主张与太皇太后所思所想恐怕有悖,心下更忐忑。而他开口之后, 汪同也跟着请罪,态度却显得从容许多。 “罢了, 哀家也知道你们一心都是为了国事。”太皇太后摆了摆手,“只是瑞州危在旦夕,这样一味争执,倒不如早早拿出章程来!” 太皇太后虽说出身不高,但也是官家女。在民间长到十多岁,出门的机会都没几次。后来入了宫,就更是只能在这一方天地之间打转了。虽然性子在女子之中已经算得刚强,其实见识仍旧有限。 在她的意识里, 民变乃是十万火急的大事, 关系到国家安危,心下自然难以平静, 巴不得立刻找出解决之法。 偏偏朝堂上的事, 从不是哪一个人可以决定的。就算是她的公公, 贤明仁德、英睿不凡的惠帝, 在朝事上也做不到一言九鼎,只能跟朝臣们商量着来。 薛知道这才上前一步道,“娘娘所言极是。只是是打是抚,得先定下来才是。” “自然是抚。”太皇太后毫不犹豫道。 避开唐礼臣这个人之后,做决定似乎就变得容易多了。 贺卿微微一愣,下意识地往太皇太后脸上看去,见她表情严肃凝重,搭在扶手上的那只手,却一直在不安地动来动去,忽然生出了一点难以言说的情绪。 都说“圣心难测”,贺卿此刻才终于感受到了一点。 其实太皇太后或许并没有大家所想的那么英明神武。只是因为她现在是上位者,坐在那个位置上,所以所有人都会揣摩着她的心思来行事。所以她的每一个动作,不论是大是小,都会被人拿出去分析解读,好似其中真的藏着什么深意。 就连贺卿自己,其实也是如此。因为对方一句话就能决定自己的命运,所以说话行事,不得不慎之又慎,反复琢磨。 可是撇下这些云里雾里的东西不提,太皇太后才刚刚当政不久,根本没有经历过几件事,其实仍然还是当初那个六神无主,不管是薛知道还是贺卿都可以一句话说动她的女人。 虽然是后宫之主,甚至如今还代理朝政,但她也只是个普通的女子,身处皇家,或许养出了一身气势,于朝政上却是没什么见地的。 所以她现在的表现,也不是赞同谁,反对谁,而是……怕。 是的,怕。 没有经历过战争的人,总是会对它进行无数想象。伏尸遍地、鲜血四溅,人命朝不保夕,这样的环境,任谁都难以迅速适应接受。 而古往今来,通过起义推翻皇室统治的案例实在是多不胜数。 太皇太后近来正在读史书,其间一字一句,皆是触目惊心。所以她对这种□□,从心底里会觉得害怕。 她分不清楚民变和起义的区别,只知道是一群暴民被愤怒催使着发动叛乱。她怕这些流民组成的军队能一路打进京城来,毁掉这太平盛世,也毁掉她所拥有的一切。 因而面对这样的情形,她的第一反应,就是安抚。最好是能毫发无损,一个人都不伤地将这件事解决了。 这种心思,贺卿看不出十分,也能看出个六七分。因为从她自己的本心来说,想法估计也与太皇太后相去不远,只想息事宁人,哪里顾得上会留下什么祸患,影响日后? 但是贺卿近来潜心学习,又有另一份记忆作为参考,在这上面却是已经有了不少进展。她知道,朝廷有时候是不能示弱的。示弱得多了,就会失去在百姓心目中的威信。刘牧川愚民的态度贺卿不赞同,他的强硬却是可取的。 大国之威,岂可因为这一点小事,就张皇失措,主动退却? 而且,贺卿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一旦采取了太皇太后所说的安抚策略,就必须要满足那些暴民的要求。而他们在愤怒头上,最恨的人无疑就是造成了这个局面的唐礼臣。而太皇太后对他,也不可能全无芥蒂。毕竟若不是他,她根本不需要如此惊慌纠结。 贺卿有点担忧,最后唐礼臣会被舍弃,成为平息暴民之心的牺牲。 可是她虽然适逢其会,留下来旁听,但在这种事情上,却是插不上话的,也只能站在一边干着急。 生怕下一秒谁就站出来,说出具体的安抚策略,她一时情急,竟是忽然生出了一股胆量,上前一步,站在太皇太后身侧道,“事情虽然是十万火急,但一时片刻也无法解决。已是午膳的时辰了,我见门外内侍来回几次,只不敢打扰。娘娘和诸位大人不如暂且歇息片刻,用了午膳,再行商议。” 这个提议有些出乎预料,但耽误了这么长时间,所有人也的确都饿了。而且在这里议事,神经必定一直紧绷着,也需要暂时放松。所以太皇太后虽然微微皱眉,对她的打岔有些不满,却没有否定这个建议。 “也好,就请诸位先生先吃茶饭,稍后再议。”她道。 而后便站起身,被人扶着往后头去了。太皇太后吃饭的流程要更复杂得多,得先换一套衣裳,叫人摆上桌子,上了菜,然后由试菜太监先尝过,再呈到她面前。每一样菜都必须动筷子,又都不能吃多。这个过程有十几人在一旁伺候,十分繁琐。 几位议事的大臣也被请去了偏殿。 顾铮刻意放满了角度,留在最后一个。到门口时,借着侧身的机会回头一看,贺卿还站在原来的位置上,一双明亮的眸子紧盯着自己,嘴巴无声张合,说了两个字。 花园。顾铮跟着重复了一遍,朝他微微颔首,这才转身出门。 贺卿确定他接收到了自己的讯号,这才松了一口气,转身往后面的花园里去。她在宫中地位特殊,太皇太后没说什么的情况下,不管做什么都没人管。 到了花园里,贺卿让人上了茶水点心,自己就吃了几块糕点垫垫肚子了事,而后焦急地等待着顾铮的到来。 她自己也说不好为什么会选择相信顾铮。 也许是已经没有了更好的办法,也许她还是愿意相信,顾铮这人虽然讨厌,但史书上对他的赞誉却并不假。当下的情形,能够救唐礼臣的人或许很多,但愿意去救的,贺卿只能赌他。 再说,她跟别人也不相识,就算想提此事,也无从入手。 好在过了没多久,顾铮就出现在了她的视线里。贺卿连忙站起身,在亭子里等候。顾铮却没有走到亭子这边来,只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站定,方便说话,但即便被人看到也不会怀疑两人之间有什么。 “真师可是有什么事吩咐?”时间紧迫,顾铮没有寒暄,直接问道。 贺卿道,“方才刘大人和汪大人各执一词,顾大人以为谁更在理?” 顾铮并不意外她的问话,因为他本来就一直觉得贺卿对朝政有着超乎寻常的兴趣,一直蠢蠢欲动想要插手。所以听到这个问题,他眉一挑,反问道,“真师觉得谁更在理?” “都有理,又都太极端。”贺卿道。 顾铮微微点头,不甚在意地道,“他们自己未必不知。只是先这样说了,接下来才能商量出个折中的法子来。” 这却是贺卿没有想过的,她微微一愣,但旋即又道,“娘娘的意思是安抚为主,顾大人以为,他们会用什么去安抚瑞州民众?” “你想救唐礼臣?”顾铮这回是真的意外了。 经过几次接触和了解,他对贺卿也有了一点自己的判断,不会草率的认为她是抓不住重点,纠结这些细枝末节。或者就算如此,为了救一个全然陌生的人,冒这样的风险来见自己,也足够让顾铮动容了。 身在朝堂,谁都说不清将来会如何。哪一日他深陷困境,是否会有人这样为他奔走? 救唐礼臣虽然麻烦些,却也不是做不到。 只是他还需要一个理由,“为什么?” 贺卿低头想了想,然后道,“顾大人权当我是妇人之仁,见不得这种事吧。” 如此几番思量,始终无法做出决定。 这种时候,太皇太后迫切地需要有个人商量,最好是能够提出可靠的建议,给她作为参考。 而这个人必须是绝对忠诚可靠的。贺卿也好,朝臣也好,都不是好的选择。于是太皇太后在长久的犹豫之后,将视线转向了自己身边伺候着的人。 她在宫里能够接触到的人就这么些,旁人不通政务,但入内内侍省的人朝夕伴君,这些东西却是必学的。 只是无论都知黄修,还是内东门司供奉官黄修,在太皇太后看来,都不甚满意。 她虽然始终在深宫之中度日,见识有限,但也隐隐知道,自己的丈夫和儿子都不是什么贤明君主。不管是做皇后还是太后时,总有朝臣设法将奏折递到她这里来,请求她劝谏君王。 将近二十年的时间,朝政其实差不多是掌控在大臣们手上的,皇帝参预的并不多。 如此,跟在他们身边的内侍,自然也很难有多少见识与长进。尤其是都知黄修,当年得灵帝看重,便是因为深研道经,可以替灵帝管理诸多道士。 要他们为自己分忧,显然是不可能的。 但是他们不行不代表别人不行。太皇太后想到这里,便吩咐黄修,“去将入内内侍省的名册取来。” 虽然不知道她怎么突然要看着东西,但黄修还是以最快的速度将名册取来呈上。宫中内侍数量众多,光是名册就有厚厚的好几本,太皇太后看了一眼就觉得头疼,却还是不得不耐下性子来仔细翻看。 朝堂上的事她都暂且忘了,花了大半日功夫,看得晕头涨脑,这才从名单里挑出几个可用之人。 她将这几个名字写在条子上,随手递给黄修,“召这几人来见哀家。” “是。”黄修低下头,顺势在字条上扫了一眼,便将上面的五个名字都记了下来,心念电转,开始琢磨起太皇太后要见他们,所为何事。 数千内侍伺候这么寥寥几位主子,竞争之大可想而知。尤其是太皇太后跟前的这几个位置,从上到下都盯着呢。哪怕黄修已经站在了所有内侍之上,也半点都不敢掉以轻心。 内侍们的前程,全都系在主子们身上。只要太皇太后一句话,他可以是入内内侍省都知黄修,也可以什么都不是。 如今现放着这么多人太皇太后却不用,巴巴的亲自从名单里挑出来这五个人,不论是要他们去做什么,都很值得黄修警惕。 不过这种警惕也是内敛的,并不敢在太皇太后面前显露出来。 出了门,他一边吩咐下面的小内侍去寻人,一边继续在心里琢磨。 黄修本人也算博闻强记,身在这个位置,宫中有名有姓的内侍都在他的脑子里,以备不时之需。如今细细检看,太皇太后要见的这五个人里,有三个是在他这里挂了名的,还有两个却不知是什么人。 单看这挂了名的三个人,要说共同之处,那就是入宫多年,年纪已经很大了。 细细算来,应该是在惠帝年间入宫。而且一度得到信重,在入内内侍省当值,御前行走。不过位置都不高,不过是内侍高品、内侍高班一流的人物。后来灵帝继位,他们这些人都没了用武之地,便被发配去了别的衙门。到如今,也混了个不上不下的品级。 想到这里,黄修不由牙疼一般深吸了一口气。 说起惠帝年间,外间自然是盛赞这位陛下贤明仁德,但对内侍们而言,那同样也是他们最辉煌的时候。 莫看灵帝和献帝都对内侍信任有加,但因为他们自己不怎么关心朝政,一个一味求仙问道,一个则痴迷各种逸乐之事,跟着他们的内侍自然也都是摆弄这些玩意的好手,于朝事上,却是很难插得进手的。 反倒是惠帝在位时,因为每日要处理大量朝政,必须要有内侍在一旁帮手。因此当时的入内内侍省,每日接触的都是奏折简牍、国之大事。至于当时的都知,更是号称“内相”,与政事堂的相公们一般辅佐皇帝。 跟前辈们比起来,黄修这个都知当得就有些没滋没味了。 但佩服归佩服,要他将自己这个位置让出来给人,却是万万不能的。 如今太皇太后正为了朝堂上的事忧心,却不问他们这些身边伺候的人,非要去找惠帝年间的老人,是为了什么不言而喻。 意识到这一点,黄修心里陡然生出一股强烈的危机感。但目下这种情形,他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太皇太后直接吩咐他去办这件事情,也就不担心他会有什么意见。就算有,也只能压着。 皇宫虽大,但涉及到太皇太后这位地位最高的主子,事情办起来效率就高了许多。不过一个时辰之后,那名单上的五个人就已经来了四个。其中没来的那个,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已经于去年求得恩典出宫,急切间怕是找不着了。 太皇太后见了这四个人,却难免有些失望。 在她想来,曾经那么意气风发的人,总该还留着一点风骨。然而眼前这四个人,却是头发胡子都斑白了,垂垂老矣,目光混浊,再没有半点野心与意气。 这样的人,还能用吗? 但她还是耐着性子问了这四人这些年来的经历。 前三人显然日子都过得浑浑噩噩,自己其中一个说起话来甚至语无伦次,让太皇太后心都凉了半截。然而到了最后一个,他却没有仔细叙述自己的经历,而是从怀中捧出一本书来,“奴婢毕生心血,皆在此书之中,愿呈太皇太后钦览。” 不止是太皇太后,殿内所有人都不由生出几分惊讶。 盖因此人在四人之中看起来最落魄,最不修边幅,也是最不受重视的。因此太皇太后才将他排在了最后,谁知道他却是不按常理出牌,立刻就吸引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而他拿出来的那本书,可以看出纸张十分爱惜,并无半分褶皱之处,与此人的外表截然不同。 太皇太后便微微颔首道,“呈上来。” 黄修亲自走过去接了此书,转身呈到案上,让太皇太后翻看。 这本看起来并不薄的书,详细记录了从惠帝年间到献帝时期,宫廷之中皇帝后妃及内侍宫娥的生活,其所涉范围之广,内容之全面详细,着实令人称道。而且笔触活泼,叙事风趣。作为这宫廷生活中的一员,太皇太后只看了开头部分,便数次会心一笑,颇觉有意趣。 但现在不是看书的时候,她微微颔首,暂且合上了书页,抬起头来看向跪在下首的人,态度不再似之前那般漫不经心,认真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何不平。” “起吧。”太皇太后摆了摆手,“这书写得倒是有些意思,可见你用心了。往后就跟在哀家身边伺候吧。黄修,你带他下去安置一番,今日就开始当值。” “是。”黄修在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出列应答。看向何不平的视线,却是万分复杂。 近身伺候主子们的内侍之中,识字的占大多数。毕竟有时候需要整理案牍,甚至代为书写,若是这些都不懂,如何侍奉主子?但如何不平这般著书立说者,却是从未有之。 而他写这么一本书,想来不是为了自娱自乐,而是早就打定了主意要借此起复。 只是之前一直没有得到机会,毕竟那两位爷都不喜这些。如今对了太皇太后的胃口,得了恩典留在身边,却是不得不防。 亲自将何不平送到他的住处,又叫人送了份例上的东西来,好生安抚了一番,黄修才转身离开,留他自己在这里收拾。 太皇太后虽然把人留下,却并未给出具体的职务品级,显然是还想看他的能耐。若是放任不管,或许不久之后,自己在咨平殿和养寿宫就没有立足之地了。 这也不是自己一个人的事,黄修回去之后,就拉上了内东门司供奉官黄忠,将其中干系一一分说了,又道,“若不赶快寻机将他压下去,翌日我二人只怕要仰人鼻息过活了。” “这事倒也简单。”刘忠低头沉吟了片刻,道,“黄都知何不使人将此消息传给问道宫?” 一方面她的确很欣赏顾铮,也认可对方的才华与能力,但是那天顾铮轻蔑不屑的眼神,她也始终不能忘却,对他的人品自然存疑。 所以此刻,坐在马车上,她掀起车帘,看着跑在车队前方的人,感觉非常复杂。 “真师在看什么?”玉屏见她总盯着前面,忍不住问。 见贺卿不说话,她跟着看了几眼,又道,“顾学士的马跑得远了些,是否要叫人通传一声?既是护卫咱们,怎么只顾着自己?” 贺卿正要摇头,转念一想,又觉得如今地震的事是真的,无论如何也该是顾铮没脸见自己,便点头道,“也好,你让人去说一声。虽然是在城外,但沿路也有不少行人,这般纵马不太安全。” 她怎么忘记了,以她的身份,虽然不至于压制住顾铮,但狐假虎威一番,叫他心里不那么痛快,总是可以的。 很快就有一个侍卫打马追了上去,与顾铮耳语片刻,他转头朝这边看了一眼,很快勒住了马,在原地等候。直到贺卿的马车跟上去,这才驾着马缓缓跟在一侧。 贺卿掀起帘子往外看去,正好对上他的视线。顾铮半点没有慌乱,双眸不闪不避地看着她。 两人对视了片刻,贺卿轻声问,“到现在顾大人还是坚持那日的想法吗?” 顾铮微微皱眉,没有说话。贺卿便又道,“百姓们自然不想被折腾,但若是对他们有好处的事,便是折腾了些,我想他们也不至于会不识好歹,顾大人以为然否?” 这“不识好歹”四个字,显然是在指桑骂槐,贺卿也根本没有掩饰的意思。 顾铮低头想了想,笑道,“道理是这般不错,可两个小孩玩耍争斗时抖落的一点食物残渣,于地上的蚂蚁而言固然是一顿丰盛的大餐,然而这两个孩子,谁又真的在意蝼蚁的死活?今日撒了一地残渣,翌日却也可能打起来一脚踩死无数蚂蚁。两者俱是无心,蝼蚁难道还要因为那一点残渣而感恩戴德?” 上一回他的话还十分含蓄,贺卿本以为他会有些顾虑。今日看来,这位顾大人的胆子,要比她想的更大。 贺卿哼了一声,“焉知小孩就不是见地上有蚂蚁,故意弄掉的残渣?只因为有另一个孩子来抢夺,便以为他们要打架,迟早踩死蚂蚁,难道就是道理?” 不论如何,好处已经得了,却再三疑心,这“不识好歹”四个字,贺卿并不冤枉他。 全天下就他顾铮一个人为民请命不成? 这一回顾铮沉默的时间略长了一些,片刻后才缓缓道,“或许是臣想错了。”不等贺卿高兴,他又道,“但臣以为,两个孩子若能离蚂蚁远些,或是始终和睦相处。虽然没有好处,但也不至于有坏处,于蚂蚁而言或许会更好。” 冥顽不灵! 贺卿意识到,顾铮或许一开始就对她存了偏见,到现在也没有更改的意思。这种情况下,她说得再多,都像是狡辩,他也总会曲解到别的地方去,多说无益。 她怒道,“难道不动不言,才是对的?” “这些事自然有别人操心,人人各安其分、各司其职,才是正理。”顾铮坚持道。 可能是已经习惯了他话里有话,这一回贺卿几乎是立刻就意识到,他表面上说的是每个人做好自己的本分,其实是在讽刺她一个后宫女子,名不正言不顺,却想插手朝堂之事。甚至他可能以为自己在故意挑起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的两宫之争。 贺卿这几日也想了许多,此刻脑子转的很快。 说到底,是因为她触碰到了禁忌的权柄,如此而已。 上千年的君臣之争,争夺的就是这么一件东西。而这件东西,从一开始就贴上了“女子勿动”的标签,他们严防死守,决不允许任何人突破限制去触碰它。至于她要做的是好事还是坏事,谁在意呢? 贺卿心头莫名生出几分愤慨。也许就是因为自己的确是一心做实事,也的确做了事,却还是被人误解,这种情绪也就显得越发的浓烈。 她脑子里忽然冒出一句后世网络上的吐槽来:男人都是大猪蹄子。 这个突然而至的念头让贺卿微微一怔,而后忍不住失笑。这么一打岔,悲愤的情绪倒是没有那么强烈了。 数千年的男权社会,形成了这种观念与意识,哪里能说改就改?更不可能因为她做了一件事,就突然转变。这样的现实才是正常的。 只不过这件事,又勾起了贺卿之前的心事。 女子的地位低,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想要改变,也同样需要漫长而艰苦的斗争。要不要做这第一人呢? 也许她能做的不多,也无法真正地劈开黑夜,迎来黎明。但是哪怕只是给后来人指明一条路,也是有意义的。或者哪怕失败了,她至少曾经争取过,没让自己就这么憋屈的过一辈子。 别的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但眼前可以尝试的…… 就从这位顾学士开始吧,总有一日要叫他刮目相看,收起那些可笑的优越与傲慢。 这样想着,她便缓声道,“顾学士当真是端方君子,行事无不循规蹈矩,令人钦佩。这‘各安其分’四个字,说得真好。听闻顾学士年少成名,但因为薛相压着,所以在朝堂上一直不显。如今看来,顾学士也当是甘之如饴了。” 要是人人都各安其分,他顾铮此刻就该继续埋没在翰林院里,没有个二十年的时间休想出头。 只需自己打破规则,却要压着别人,真是好霸道的规矩。 饶是顾铮城府深沉,也不由微微变了脸色,但他很快就坦然道,“这是自然。薛相也是为了磨砺臣,臣自是感激不尽。若没有薛相,也没有臣的今日。” 脸皮真厚啊。贺卿发现,跟他比起来,自己还有许多要学的。 第一条就是不要因为别人的话随意动摇自身的念头,对错且不论,当下一定要绷住,否则就是输了。 第二条,朝堂上的事自己毕竟不懂,顾铮就连满朝文武都能独自迎战,跟他争论这些,根本没有胜出的机会。若要压制住他,须得找自己擅长而他不懂的话题。 顾铮不懂的话题……贺卿脑子里瞬间就出现了自己之前曾经为顾铮可惜过的那五个字:时代的局限。 正好一阵风吹过,一片树叶从两人之间飘荡而过,被车马带起来的气流影响,在空中盘旋着。贺卿便立刻指着那片树叶道,“顾大人可瞧见了那片叶子?” “嗯?”这话题跳跃得太快,顾铮有些跟不上。 贺卿很满意这个反应,含笑问道,“你看悬空的东西,不论是轻如树叶鸿羽,或重如铁石,最终都会落到地上,这是为何?” 顾铮:??? 事情的起因,的确是因为汉白两族之间的摩擦。 两族聚居,彼此之间从生活习惯到信仰都不太相同,矛盾自然也是由来已久。 白族人擅骑射狩猎,战力不俗,但瑞州本地的汉人也同样彪悍凌厉,不会让对方讨了好处去。所以这么多年来摩擦不断。但因为都知道对方的实力,也想谋求长远的发展,所以双方都压着,不会让事情真正闹大。 再加上官府在这种事情上一向都是和稀泥,只要他们能和平相处,别的一概不管,久而久之,彼此之间多少也有些默契。 什么时候该闹,派多少人去闹,闹到什么程度……这些下头的人或许不清楚,但领头的心里一定门儿清。偶尔有些事情,两族甚至会通力合作,联合起来对付和糊弄官府。 最辉煌的时候,他们曾经一连挤走了三位当地官员,从县令到知州都有。其中一位县令,甚至是死在当地的。 也正是因为那位县令的死,事情有些压不住了,朝廷才觉得应该杀一杀瑞州当地的风气,派了唐礼臣这样的能吏干臣过去,希望他能够为当地带来一些改变。 当时唐礼臣的其实品级还不够执掌一州之地,是刘牧川和先帝力排众议选择了他,所以他的官职是权知瑞州,这是朝廷为能力强而官品低的官员做出的妥协,可见对他的信重。 唐礼臣也没有辜负这种信任,到了那边之后,迅速地审结了张县令的案子。却原来这位倒霉的县令大人,是死在一次两族斗殴之中的。 这事儿说起来也是寸了,两族上百人聚在一起混战斗殴,结果两边儿都没死人,就张县令一个人出事儿了。 虽然瑞州当地的居民一向不服管教,并不怎么将官府放在眼里。但死了一个朝廷命官,这事情有多严重,他们心里还是知道的。因此串通起来,将事情瞒得死死地,只报了个意外身故。 唐礼臣费了不少功夫,从内部分化瓦解了对方的联盟,这才弄明白了事情的始末。 因为事先得到了皇帝的授意,为了避免他无法掌控当地局面,皇帝甚至给了他调遣附近驻扎兵马的权力,所以事情办得非常顺利,唐礼臣不但将涉案人员尽数抓获,还将渗透进衙门里,帮着他们遮蔽此事的内鬼揪了出来,撤职查办。 这件案子本该轰动一时,然而却正好赶上了先帝驾崩的当口,所以报上来之后一直被压着,后来也是草草了结。 然而在当地,上百人被抓进大牢里,却绝不是一件小事。何况被抓的这些人里,还有好几个罪魁祸首,在当地的威望极高。所以他们入狱之后,天天都有人来衙门闹事。后来案子审完,唐礼臣留下了罪魁祸首,其他的人放归,情况也没有改善。 因为犯的是死罪,唐礼臣身为知州也没有处决权,所以等了几个月,得到朝廷批复,便着手将那罪犯移送京城。 但押解的队伍才出城,就遇到了埋伏,有人劫了囚车把人犯救走,还几乎杀光了所有负责押送的士兵,只有两个人逃了出来。 唐礼臣十分恼怒,不但一直在追捕这名人犯,还下定决心要治一治这些刁民。因此今年赈灾的米粮,他并没有直接发放下去,而是要求以工代赈,让百姓们出工出力来换取粮食。 这个命令惹得当地居民怨声载道,十分不满。又有人故意从中挑拨,声势就越闹越大,最后竟成了民变。 目前瑞州府的局势是,冲动的百姓们包围住了府衙,好几次险些冲进去,幸而有军队看守,才堪堪拦住。而外间收到消息的援军赶来,又将整个瑞州府围住,要求闹事的百姓们交出领头之人,然后各自散去,否则就要将他们当成反贼诛杀。 城中的百姓自然不愿意妥协,因此以唐礼臣做威胁,要求官府对此次之事既往不咎。 三方如今就呈这样的胶着之势僵持着。但这种局势应该坚持不了多久,因为衙门里没有储存足够的粮食,一旦吃完了,就不得不向外求助,到时候局势必定会发生变化。 唐礼臣在奏折之中请罪,认为是因为自己处置不当,才会激起民变。但对于自己此刻的处境却没有多说,而是要求朝廷派兵,以雷霆之势镇压此事,以免民变最后真的变成造反。 言下之意,他已经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了。 细究起来,这件事里唐礼臣自然是没有做错的,不但没有错,还应该有功。毕竟他圆满地完成了先帝交付的任务。但后来放跑了钦犯,又让局面演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肯定也要有人负责任。唐礼臣是个聪明人,主动担起了这个责任。 72.第72章 泼天功劳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贺卿的车队跟顾铮走在了一起。 顾学士虽然是个文臣,但身体素质不错, 并不像大部分文官那样乘坐车轿,而是纵马奔驰在前方领路,看起来倒是一副英姿飒爽的模样。 历史上记载,他曾经在大楚国破之后奔袭数万里之遥,辗转几乎整个中国,连横合纵,说服了各地拥兵自重的割据势力,一同对抗草原铁狼族,将异族拒于国土之外。 或许优秀的身体素质, 也是他成功的其中一环。否则光是这遥遥路途, 就能让大部分书生折戟却步了。 贺卿现在很矛盾。 一方面她的确很欣赏顾铮,也认可对方的才华与能力,但是那天顾铮轻蔑不屑的眼神, 她也始终不能忘却, 对他的人品自然存疑。 所以此刻, 坐在马车上,她掀起车帘, 看着跑在车队前方的人, 感觉非常复杂。 “真师在看什么?”玉屏见她总盯着前面, 忍不住问。 见贺卿不说话, 她跟着看了几眼, 又道, “顾学士的马跑得远了些,是否要叫人通传一声?既是护卫咱们,怎么只顾着自己?” 贺卿正要摇头,转念一想,又觉得如今地震的事是真的,无论如何也该是顾铮没脸见自己,便点头道,“也好,你让人去说一声。虽然是在城外,但沿路也有不少行人,这般纵马不太安全。” 她怎么忘记了,以她的身份,虽然不至于压制住顾铮,但狐假虎威一番,叫他心里不那么痛快,总是可以的。 很快就有一个侍卫打马追了上去,与顾铮耳语片刻,他转头朝这边看了一眼,很快勒住了马,在原地等候。直到贺卿的马车跟上去,这才驾着马缓缓跟在一侧。 贺卿掀起帘子往外看去,正好对上他的视线。顾铮半点没有慌乱,双眸不闪不避地看着她。 两人对视了片刻,贺卿轻声问,“到现在顾大人还是坚持那日的想法吗?” 顾铮微微皱眉,没有说话。贺卿便又道,“百姓们自然不想被折腾,但若是对他们有好处的事,便是折腾了些,我想他们也不至于会不识好歹,顾大人以为然否?” 这“不识好歹”四个字,显然是在指桑骂槐,贺卿也根本没有掩饰的意思。 顾铮低头想了想,笑道,“道理是这般不错,可两个小孩玩耍争斗时抖落的一点食物残渣,于地上的蚂蚁而言固然是一顿丰盛的大餐,然而这两个孩子,谁又真的在意蝼蚁的死活?今日撒了一地残渣,翌日却也可能打起来一脚踩死无数蚂蚁。两者俱是无心,蝼蚁难道还要因为那一点残渣而感恩戴德?” 上一回他的话还十分含蓄,贺卿本以为他会有些顾虑。今日看来,这位顾大人的胆子,要比她想的更大。 贺卿哼了一声,“焉知小孩就不是见地上有蚂蚁,故意弄掉的残渣?只因为有另一个孩子来抢夺,便以为他们要打架,迟早踩死蚂蚁,难道就是道理?” 不论如何,好处已经得了,却再三疑心,这“不识好歹”四个字,贺卿并不冤枉他。 全天下就他顾铮一个人为民请命不成? 这一回顾铮沉默的时间略长了一些,片刻后才缓缓道,“或许是臣想错了。”不等贺卿高兴,他又道,“但臣以为,两个孩子若能离蚂蚁远些,或是始终和睦相处。虽然没有好处,但也不至于有坏处,于蚂蚁而言或许会更好。” 冥顽不灵! 贺卿意识到,顾铮或许一开始就对她存了偏见,到现在也没有更改的意思。这种情况下,她说得再多,都像是狡辩,他也总会曲解到别的地方去,多说无益。 她怒道,“难道不动不言,才是对的?” “这些事自然有别人操心,人人各安其分、各司其职,才是正理。”顾铮坚持道。 可能是已经习惯了他话里有话,这一回贺卿几乎是立刻就意识到,他表面上说的是每个人做好自己的本分,其实是在讽刺她一个后宫女子,名不正言不顺,却想插手朝堂之事。甚至他可能以为自己在故意挑起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的两宫之争。 贺卿这几日也想了许多,此刻脑子转的很快。 说到底,是因为她触碰到了禁忌的权柄,如此而已。 上千年的君臣之争,争夺的就是这么一件东西。而这件东西,从一开始就贴上了“女子勿动”的标签,他们严防死守,决不允许任何人突破限制去触碰它。至于她要做的是好事还是坏事,谁在意呢? 贺卿心头莫名生出几分愤慨。也许就是因为自己的确是一心做实事,也的确做了事,却还是被人误解,这种情绪也就显得越发的浓烈。 她脑子里忽然冒出一句后世网络上的吐槽来:男人都是大猪蹄子。 这个突然而至的念头让贺卿微微一怔,而后忍不住失笑。这么一打岔,悲愤的情绪倒是没有那么强烈了。 数千年的男权社会,形成了这种观念与意识,哪里能说改就改?更不可能因为她做了一件事,就突然转变。这样的现实才是正常的。 只不过这件事,又勾起了贺卿之前的心事。 女子的地位低,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想要改变,也同样需要漫长而艰苦的斗争。要不要做这第一人呢? 也许她能做的不多,也无法真正地劈开黑夜,迎来黎明。但是哪怕只是给后来人指明一条路,也是有意义的。或者哪怕失败了,她至少曾经争取过,没让自己就这么憋屈的过一辈子。 别的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但眼前可以尝试的…… 就从这位顾学士开始吧,总有一日要叫他刮目相看,收起那些可笑的优越与傲慢。 这样想着,她便缓声道,“顾学士当真是端方君子,行事无不循规蹈矩,令人钦佩。这‘各安其分’四个字,说得真好。听闻顾学士年少成名,但因为薛相压着,所以在朝堂上一直不显。如今看来,顾学士也当是甘之如饴了。” 要是人人都各安其分,他顾铮此刻就该继续埋没在翰林院里,没有个二十年的时间休想出头。 只需自己打破规则,却要压着别人,真是好霸道的规矩。 饶是顾铮城府深沉,也不由微微变了脸色,但他很快就坦然道,“这是自然。薛相也是为了磨砺臣,臣自是感激不尽。若没有薛相,也没有臣的今日。” 脸皮真厚啊。贺卿发现,跟他比起来,自己还有许多要学的。 第一条就是不要因为别人的话随意动摇自身的念头,对错且不论,当下一定要绷住,否则就是输了。 第二条,朝堂上的事自己毕竟不懂,顾铮就连满朝文武都能独自迎战,跟他争论这些,根本没有胜出的机会。若要压制住他,须得找自己擅长而他不懂的话题。 顾铮不懂的话题……贺卿脑子里瞬间就出现了自己之前曾经为顾铮可惜过的那五个字:时代的局限。 正好一阵风吹过,一片树叶从两人之间飘荡而过,被车马带起来的气流影响,在空中盘旋着。贺卿便立刻指着那片树叶道,“顾大人可瞧见了那片叶子?” “嗯?”这话题跳跃得太快,顾铮有些跟不上。 贺卿很满意这个反应,含笑问道,“你看悬空的东西,不论是轻如树叶鸿羽,或重如铁石,最终都会落到地上,这是为何?” 顾铮:??? 而一个不能得百姓信任的朝廷,还如何治理这个国家? 其实顾铮本来也打算要救唐礼臣,所以知道贺卿的想法跟自己一样,他其实是有几分高兴的。 他看着贺卿,贺卿以为他要说点儿什么,但最后,顾铮也只是淡然地收回视线,点头道,“好,这个忙我帮了。” 跟聪明人说话,总是更省力气。 不过,贺卿可不会主动承认,落人口实,她含笑道,“这怎么能说是帮我的忙呢?顾大人乃是朝廷肱骨,救国于危、维护朝廷的脸面与威严,难道不是分内之事?” 顾铮失笑,“真师这过河拆桥的速度,未免也太快了些。” “顾大人本来就有此意,倒是我多此一举了。”贺卿神色不变,口中淡淡道。 顾铮自然也不会承认,只一笑,将话题转回了唐礼臣的事情上,“真师可有良策?” “这种事哪有万全之策?”贺卿道,“如今瑞州看似闹得很大,其实还是在看朝廷的应对。这种事绝不能后退一步,当发兵镇之,难道还要与他们讲道理不成?” 朝廷表现得越强势,乱民才不敢擅动。而后再派人前往接应。唐礼臣又不是棒槌,只要有机会,必定能够从府衙之中逃出来。届时少了人质,要解决乱民就容易了。 顾铮摇头道,“如今朝中局势如此,太皇太后只怕不会应允。” 一旦打起来,必然要牵涉到方方面面,对朝廷而言是个不小的负担。太皇太后如今的态度,必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绝不会主动给自己揽这种麻烦。 花一点小小的代价将瑞州的乱民安抚下去,对她而言更简单。 “这你不必担心,”贺卿深吸一口气,“若是顾大人能说服薛相公,在朝上向太皇太后进言,我就能借机说服她。” 顾铮看了她一眼,低头思量片刻,点头道,“好。” 他没问贺卿是否有把握。这个问题的答案,只要看看贺卿现在紧张的表情,就可猜测一二。但世上的事,有十成把握的毕竟不多,大多数时候,不过是博那一个可能罢了。总不能因为未必成事,就什么都不做吧? 不过,偏偏选了这条路,这位慧如真师的胆子的确不小。不论她的话说得多委婉,实际上还是要朝臣倒逼太皇太后,以势压之。这种做法,稍有不慎,恐怕会将所有人都折在里头。 但风险越大,收益也越大。 既然已经决定要做,顾铮心想,不如就来一把大的。 下午接着议事,贺卿并未继续参与。早上是适逢其会,但她一直留在咨平殿内,毕竟不妥。在这种事情上,没必要惹来别人的疑窦。 她去了一趟坤华宫。 张太后的肚子已经七个月,腹部明显凸起,虽然她自己看上去受到的影响并不大,但整个坤华宫的气氛却紧张了不少。行动间必要有人上前搀扶,以免出现意外。衣食住行,邱姑姑更是亲自盯着,看得很紧。 就连贺卿过来说话,她也一定要跟在旁边,免得贺卿再撺掇着张太后去做什么。 如今张太后肚子里的孩子最要紧,贺卿本来就没打算让她牵扯进来,见她一切都好,便主动起身告辞了。 回转问道宫,她便枯坐房中,不断翻阅记忆,寻找能够劝说太皇太后的各种说法和依据,务求能够打动她,让她改变主意。 这天下午的议事,如贺卿所料,并没有结果。 这也不奇怪,举凡这种牵扯很广的事,少有能够迅速定下来的,朝上总要议上几日。 顾铮的动作够快,第二天早朝时,薛知道便当众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而他的话就像一个引子,立刻有无数官员站出来附和,形成了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就连原本力主安抚的汪同,面对这样的局势,都不免弱了声势。 这完全在控制之外的变化让太皇太后十分不快,早朝并未持续太长时间就散了。 因为太皇太后直接拂袖而去,后续自然就没了安排。重臣们站在大殿里面面相觑片刻,而后由薛知道出面,让值守的内侍通传,请求前往咨平殿奏对。 太皇太后听到内侍转达的话时刚刚更衣完毕,正在喝茶润桑,闻言气得将手中杯子摔了出去,“你去告诉薛知道,哀家今日不见人!” 下面的态度如此整齐划一,其中威逼的意思,太皇太后已经全然接收到了。 来自朝臣的声势,让身居高位的她产生了强烈的危机感。看似是她执掌朝政,但实际上,她却只能倚重朝臣来处理这些事。一旦彼此的想法相悖,朝臣完全有能力逼迫她改变主意。 这是太皇太后第一次体会到这种糟糕的感觉。即使明知道自己并不是真正的至尊,她心中还是惊怒不已。 这种时候,她无法心平气和地接见朝臣,不如不见。 等传话的内侍走了,她才重新坐下来,抬手掐着眉心,感觉十分头痛。 贺卿一直在关注此事,几乎是掐着时间过来求见的。太皇太后想着她在许多事情上都颇有见地,便宣了她来见面。 地上的碎瓷器还没有收拾,也就成了贺卿最好的切入点,“这可是娘娘最爱的一套瓷器,莫不是失手摔了?那就太可惜了。这一套还是惠帝爷在时烧的,后来总烧不出这么好的颜色。” 她说着,蹲下身捡起一块碎瓷片,放在手心里,摇头叹息。 “你不见哀家正生着气?也不来劝,倒是光顾着看瓷器了。”太皇太后嗔怪了一句。但被贺卿一打岔,情绪倒是平复了一些。 贺卿这才笑问,“是谁惹得太皇太后如此生气?实在该罚!” 太皇太后的连沉了下来,“法不责众,他倒是打的好算盘!哀家也不过白气一回,若当真责罚了,只怕这朝堂上就再容不下哀家了!” “这话是怎么说的?”贺卿露出了一点惶恐之色,“娘娘可是为朝上的事烦心?” “就是瑞州的事。”太皇太后道,“一场民变,既然事出有因,那只需解决了也就是,若真打起来可不是劳民伤财?可朝上的大臣们,似乎都认为该打。却也不想想,如今朝中才略安定些,战事一起,只怕又要生出事端。” “原来是为了这事。”贺卿将手里的碎瓷片放下,对太皇太后道,“外头的事我不懂,不过娘娘若是不生气,我倒有一句话要说。” “什么话?” “这一仗,的确该打。” 太皇太后勃然变色,“怎么,连你也要来做说客?” “我一个方外之人,又是女子,谁会请我做说客?娘娘且听我分说,”贺卿不慌不忙道,“外间的事不论,但正因为朝中如今不算稳定,这一仗才必定要打。” “哦?怎么说?”大抵因为贺卿并非利益相关之人,太皇太后便也多了几分耐心。 贺卿道,“春秋时,楚国为五霸之一,国力强盛。然而楚庄王病逝早亡,年仅十岁的楚共王继位,楚国便陷入了危机之中。为了稳定局面,代理朝政的太后与大臣商议,决定联合齐国攻打鲁国。我也曾听闻,草原民族为了缓解内部分裂与争斗之势,往往总要纠集起来,对中原用兵。太皇太后试想,这是为何?” 太皇太后也读了不少史书,自然闻弦歌而知雅意,“外面有了一个共同的敌人,便可以顺利将矛盾转移,反倒有利于内部团结。” “正是如此。”贺卿点头道,“瑞州自然是癣疥之患,但若是能一振朝廷声威,令朝中大臣同心协力,便是兴师动众一些又何妨?——正是要兴师动众,好教所有人都知晓,国朝仍然稳固。” 顾铮领着一群人浩浩荡荡的穿过整个前朝,还不等登上薛相公家的门,太皇太后派他去安抚薛知道的事就已经传遍了整个朝堂。 不知情的人见了这阵势,必然以为太皇太后对薛相公十分倚重,君臣之间毫无嫌隙,必然能够联手扶持朝政。然而薛府上,看到顾铮之后,薛知道却是笑叹道,“能见到玉声,老夫这颗心也就能放下了。” 顾铮有些吃惊,“莫非薛相在太皇太后那里提起过我?” “不过是在折子里提了一句。”薛知道捋了捋胡须,“太皇太后的手段与魄力,都远比老夫想的更甚,是我朝之幸。再有玉声从旁辅佐,想来高枕无忧矣!” “学生惶恐,还是要赖前辈们指点。”顾铮低头道。 薛知道笑道,“老了,该给你们这些年轻人让位置了。” “薛相老当益壮,如今提这些还早。”顾铮并不因为对方的抬举就失去理智。 的确,薛相在自己的奏折里提了他,太皇太后派他来送这份圣旨,就是以后会用他的意思,薛知道在朝的时间绝不会太长。但不论如何,总不会是今年,至少要等张太后肚子里那个孩子生下来,才会见分晓。 所以结局究竟如何,现在谁都说不清楚。 两个人实在没什么交情,即使之前薛知道写了信给顾铮,要他在朝堂上替太后说话,颇有举荐他顶替自己位置的意思,顾铮也感念这份恩情,但他也没有忘记,在那之前,正是薛知道一直压着,不叫他出头。 虽然是好意,怕他年轻气盛,若是上升得太快,反而易折,但更多的是因为政见不同。 二人之间各方面差别都很大,也是不争的事实。 所以话说到这里,顾铮便起身告辞了。薛知道送了两步,他再三推辞,转身要走时,才忽然想起一个人来,转身问道,“薛相可知道无上慧如真师?” “这自然知道,安平大长公主的封号还是老夫这里递上去的。这位殿下说起来也是个苦命人,在宫里也仿佛隐形人似的,无事没人能想起来,十分低调,外间也少有传闻。怎么?”薛知道面露疑惑。 顾铮摇头,“今日在宫里见到了,忽然想起。” 其实他自己博闻强识,贺卿作为皇室成员,她的生平他又怎么会不记得? 她是惠帝末年出生,才不到一岁,惠帝驾崩,灵帝继位。这位陛下连江山都不放在眼内,自然也注意不到襁褓之中的妹妹,连封号都没给,就这么不明不白的长大。直到献帝这个侄儿继位,才发现宫中还有一位正当花季的皇姑,这才给了安平大长公主的封号,让她短暂的出现在人前,但很快就又被遗忘了。 虽是金枝玉叶,但却仿佛一个透明人,别人不在意,自己只怕也没主张,怎么会忽然决定出家修道,而且还与太皇太后交好? 而且自己今日所见之人,看起来可真不像是能低调那么多年,无人提及的。就算她真的深居简出,天天在宫里求道,以那样的气度风华,宫人们多少会议论几句,传扬开来。 但顾铮只将此事放在了心里,没有继续多言。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总会弄明白的。 …… 此刻,宫中贺卿也正跟太皇太后提起顾铮,“我方才进来时,见刘总管领着一个年轻的绯袍官员往外走,莫非就是太皇太后之前提过的那位顾学士?” “就是他。”太皇太后点头道,“真师瞧着如何?” “果然龙章凤姿,不与俗同。”贺卿点头道。 太皇太后闻言,眸光微微一闪,视线落在她身上的青袍之上,又不由微微摇头,心道可惜。贺卿若是没出家,正是该议亲的年纪,这朝中多少青年才俊,倒只有这位顾学士瞧着能与她匹配。 不过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若真叫顾铮娶了贺卿,太皇太后也未必会高兴。这满朝官员里,也只有这么一个入了她的眼,准备将之作为朝廷栋梁倚重,若是尚了公主,却是万事休提了。 就是顾铮自己也不会同意。 本朝的公主不值钱,因为不需要去和亲,便没了价值,反倒作为能随时出入禁宫的外戚很有可能干预朝政,因而反倒为皇室所忌惮,因此驸马是不能入仕的。 在这样的环境下,略有些志向的年轻人,都不会想着尚主,何况顾铮? 所以她很快就转开了话题,“怎么这会儿过来了?”之前贺卿只会去养寿宫拜见,到咨平殿来,这还是头一回。 贺卿道,“昨儿领了娘娘的嘱咐,我今日已经去坤华宫看过太后娘娘了。” “如何?”太皇太后立刻提起了精神。 贺卿道,“排解心事,这个要慢慢来,急不得。倒是另一件事,我觉得可以立刻安排。——太后娘娘身边也没几个可靠人,太皇太后怎么不拨一些人过去?” “哀家身边的人,怕她用不惯,反倒总要提着心,生怕说错做错。她一个孕妇,总是如此,哪里能宽心?”太皇太后说着,又问,“可是那边有什么问题?” 否则贺卿不会特意提起。 贺卿道,“太后娘娘性子太好,难免压服不住下头的人。这时候叫她为这些烦心,反倒不妥。” “那依你之见呢?”太皇太后问。 贺卿将手中的茶盏搁在桌上,微笑道,“依我之见,您若是舍得,不如将邱姑姑派过去,叫她照看太后娘娘一阵。” 太皇太后和邱姑姑闻言俱是一愣,对视一眼,都有些拿不定主意,“这……” “我知道邱姑姑是娘娘身边得力的人,但也正是如此,才显得您对太后娘娘看重不是?有邱姑姑照看着,那牛鬼蛇神自然就都老实了。这般用心,太后娘娘看在眼里,将来无论是她自己还是小龙子,自然只会与您亲近。” 太皇太后闻言,不由微微一惊,继而醒悟过来。 贺卿这番话,固然是提出解决问题的办法,也是变相的提醒她:朝堂虽然重要,但张太后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更重要。 这孩子不是生下来就完了,还要看顾着他长大,将大楚江山交付到他手里。孩子都离不得娘,若张太后对她一味畏惧,孩子必然也受到影响。若是与自己不亲,她辛辛苦苦折腾了这么多,又是为了什么? 张太后是个柔弱的性子,也没主见,朝堂上的事说不上话,要笼络住她很容易,也不会有任何坏处。 想通了这一点,她不由拍了拍贺卿的放在桌上的手,感叹道,“这一阵子忙得很,顾前不顾后的,许多事情难免疏忽。好在有你提醒,否则哀家真是……” 她顿了顿,拍板道,“那邱姑姑明儿就收拾东西去坤华宫伺候吧。太后和小皇子身份紧要,不可疏忽。” “是。”邱姑姑连忙点头应了。 她虽然不想离开太皇太后身边,但那也是因为怕从此失去了宠眷。可跟着太后和小皇子,也是为太皇太后办事,而且是要事,自然不必担忧会被忽视。何况…… 说句大不敬的话,太皇太后如今是这后宫之主,手握着开国以来后宫女子从未有过的权柄。但说到底,这些权柄将来终究是要交还给小皇帝的,她去伺候那位主子,将来的前程说不得会更好。 太皇太后出手,自然不会只去一个邱姑姑,第二日贺卿到坤华宫去时,便见这里遍地都摆满了东西,是太皇太后才着人送来的。邱姑姑领着几个宫人正在清点整理,张太后坐在一旁看着,脸上的表情还算放松,显然邱姑姑的手段不凡。 而那个抱香已经被挤到了角落里,安安静静的,不仔细看都找不见人。 一见她,张太后便站了起来,面上带出几分亲近之色,“真师快请坐,我方才正与邱姑姑说起您呢。” 顾学士虽然是个文臣,但身体素质不错,并不像大部分文官那样乘坐车轿,而是纵马奔驰在前方领路,看起来倒是一副英姿飒爽的模样。 历史上记载,他曾经在大楚国破之后奔袭数万里之遥,辗转几乎整个中国,连横合纵,说服了各地拥兵自重的割据势力,一同对抗草原铁狼族,将异族拒于国土之外。 或许优秀的身体素质,也是他成功的其中一环。否则光是这遥遥路途,就能让大部分书生折戟却步了。 贺卿现在很矛盾。 一方面她的确很欣赏顾铮,也认可对方的才华与能力,但是那天顾铮轻蔑不屑的眼神,她也始终不能忘却,对他的人品自然存疑。 所以此刻,坐在马车上,她掀起车帘,看着跑在车队前方的人,感觉非常复杂。 “真师在看什么?”玉屏见她总盯着前面,忍不住问。 见贺卿不说话,她跟着看了几眼,又道,“顾学士的马跑得远了些,是否要叫人通传一声?既是护卫咱们,怎么只顾着自己?” 贺卿正要摇头,转念一想,又觉得如今地震的事是真的,无论如何也该是顾铮没脸见自己,便点头道,“也好,你让人去说一声。虽然是在城外,但沿路也有不少行人,这般纵马不太安全。” 她怎么忘记了,以她的身份,虽然不至于压制住顾铮,但狐假虎威一番,叫他心里不那么痛快,总是可以的。 很快就有一个侍卫打马追了上去,与顾铮耳语片刻,他转头朝这边看了一眼,很快勒住了马,在原地等候。直到贺卿的马车跟上去,这才驾着马缓缓跟在一侧。 贺卿掀起帘子往外看去,正好对上他的视线。顾铮半点没有慌乱,双眸不闪不避地看着她。 两人对视了片刻,贺卿轻声问,“到现在顾大人还是坚持那日的想法吗?” 顾铮微微皱眉,没有说话。贺卿便又道,“百姓们自然不想被折腾,但若是对他们有好处的事,便是折腾了些,我想他们也不至于会不识好歹,顾大人以为然否?” 这“不识好歹”四个字,显然是在指桑骂槐,贺卿也根本没有掩饰的意思。 顾铮低头想了想,笑道,“道理是这般不错,可两个小孩玩耍争斗时抖落的一点食物残渣,于地上的蚂蚁而言固然是一顿丰盛的大餐,然而这两个孩子,谁又真的在意蝼蚁的死活?今日撒了一地残渣,翌日却也可能打起来一脚踩死无数蚂蚁。两者俱是无心,蝼蚁难道还要因为那一点残渣而感恩戴德?” 上一回他的话还十分含蓄,贺卿本以为他会有些顾虑。今日看来,这位顾大人的胆子,要比她想的更大。 贺卿哼了一声,“焉知小孩就不是见地上有蚂蚁,故意弄掉的残渣?只因为有另一个孩子来抢夺,便以为他们要打架,迟早踩死蚂蚁,难道就是道理?” 不论如何,好处已经得了,却再三疑心,这“不识好歹”四个字,贺卿并不冤枉他。 全天下就他顾铮一个人为民请命不成? 这一回顾铮沉默的时间略长了一些,片刻后才缓缓道,“或许是臣想错了。”不等贺卿高兴,他又道,“但臣以为,两个孩子若能离蚂蚁远些,或是始终和睦相处。虽然没有好处,但也不至于有坏处,于蚂蚁而言或许会更好。” 冥顽不灵! 贺卿意识到,顾铮或许一开始就对她存了偏见,到现在也没有更改的意思。这种情况下,她说得再多,都像是狡辩,他也总会曲解到别的地方去,多说无益。 她怒道,“难道不动不言,才是对的?” “这些事自然有别人操心,人人各安其分、各司其职,才是正理。”顾铮坚持道。 可能是已经习惯了他话里有话,这一回贺卿几乎是立刻就意识到,他表面上说的是每个人做好自己的本分,其实是在讽刺她一个后宫女子,名不正言不顺,却想插手朝堂之事。甚至他可能以为自己在故意挑起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的两宫之争。 贺卿这几日也想了许多,此刻脑子转的很快。 说到底,是因为她触碰到了禁忌的权柄,如此而已。 上千年的君臣之争,争夺的就是这么一件东西。而这件东西,从一开始就贴上了“女子勿动”的标签,他们严防死守,决不允许任何人突破限制去触碰它。至于她要做的是好事还是坏事,谁在意呢? 贺卿心头莫名生出几分愤慨。也许就是因为自己的确是一心做实事,也的确做了事,却还是被人误解,这种情绪也就显得越发的浓烈。 她脑子里忽然冒出一句后世网络上的吐槽来:男人都是大猪蹄子。 这个突然而至的念头让贺卿微微一怔,而后忍不住失笑。这么一打岔,悲愤的情绪倒是没有那么强烈了。 73.第73章 布日古德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而一个不能得百姓信任的朝廷,还如何治理这个国家? 其实顾铮本来也打算要救唐礼臣,所以知道贺卿的想法跟自己一样, 他其实是有几分高兴的。 他看着贺卿, 贺卿以为他要说点儿什么,但最后,顾铮也只是淡然地收回视线,点头道, “好,这个忙我帮了。” 跟聪明人说话, 总是更省力气。 不过,贺卿可不会主动承认, 落人口实,她含笑道, “这怎么能说是帮我的忙呢?顾大人乃是朝廷肱骨, 救国于危、维护朝廷的脸面与威严,难道不是分内之事?” 顾铮失笑,“真师这过河拆桥的速度, 未免也太快了些。” “顾大人本来就有此意,倒是我多此一举了。”贺卿神色不变,口中淡淡道。 顾铮自然也不会承认,只一笑, 将话题转回了唐礼臣的事情上, “真师可有良策?” “这种事哪有万全之策?”贺卿道, “如今瑞州看似闹得很大,其实还是在看朝廷的应对。这种事绝不能后退一步,当发兵镇之,难道还要与他们讲道理不成?” 朝廷表现得越强势,乱民才不敢擅动。而后再派人前往接应。唐礼臣又不是棒槌,只要有机会,必定能够从府衙之中逃出来。届时少了人质,要解决乱民就容易了。 顾铮摇头道,“如今朝中局势如此,太皇太后只怕不会应允。” 一旦打起来,必然要牵涉到方方面面,对朝廷而言是个不小的负担。太皇太后如今的态度,必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绝不会主动给自己揽这种麻烦。 花一点小小的代价将瑞州的乱民安抚下去,对她而言更简单。 “这你不必担心,”贺卿深吸一口气,“若是顾大人能说服薛相公,在朝上向太皇太后进言,我就能借机说服她。” 顾铮看了她一眼,低头思量片刻,点头道,“好。” 他没问贺卿是否有把握。这个问题的答案,只要看看贺卿现在紧张的表情,就可猜测一二。但世上的事,有十成把握的毕竟不多,大多数时候,不过是博那一个可能罢了。总不能因为未必成事,就什么都不做吧? 不过,偏偏选了这条路,这位慧如真师的胆子的确不小。不论她的话说得多委婉,实际上还是要朝臣倒逼太皇太后,以势压之。这种做法,稍有不慎,恐怕会将所有人都折在里头。 但风险越大,收益也越大。 既然已经决定要做,顾铮心想,不如就来一把大的。 下午接着议事,贺卿并未继续参与。早上是适逢其会,但她一直留在咨平殿内,毕竟不妥。在这种事情上,没必要惹来别人的疑窦。 她去了一趟坤华宫。 张太后的肚子已经七个月,腹部明显凸起,虽然她自己看上去受到的影响并不大,但整个坤华宫的气氛却紧张了不少。行动间必要有人上前搀扶,以免出现意外。衣食住行,邱姑姑更是亲自盯着,看得很紧。 就连贺卿过来说话,她也一定要跟在旁边,免得贺卿再撺掇着张太后去做什么。 如今张太后肚子里的孩子最要紧,贺卿本来就没打算让她牵扯进来,见她一切都好,便主动起身告辞了。 回转问道宫,她便枯坐房中,不断翻阅记忆,寻找能够劝说太皇太后的各种说法和依据,务求能够打动她,让她改变主意。 这天下午的议事,如贺卿所料,并没有结果。 这也不奇怪,举凡这种牵扯很广的事,少有能够迅速定下来的,朝上总要议上几日。 顾铮的动作够快,第二天早朝时,薛知道便当众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而他的话就像一个引子,立刻有无数官员站出来附和,形成了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就连原本力主安抚的汪同,面对这样的局势,都不免弱了声势。 这完全在控制之外的变化让太皇太后十分不快,早朝并未持续太长时间就散了。 因为太皇太后直接拂袖而去,后续自然就没了安排。重臣们站在大殿里面面相觑片刻,而后由薛知道出面,让值守的内侍通传,请求前往咨平殿奏对。 太皇太后听到内侍转达的话时刚刚更衣完毕,正在喝茶润桑,闻言气得将手中杯子摔了出去,“你去告诉薛知道,哀家今日不见人!” 下面的态度如此整齐划一,其中威逼的意思,太皇太后已经全然接收到了。 来自朝臣的声势,让身居高位的她产生了强烈的危机感。看似是她执掌朝政,但实际上,她却只能倚重朝臣来处理这些事。一旦彼此的想法相悖,朝臣完全有能力逼迫她改变主意。 这是太皇太后第一次体会到这种糟糕的感觉。即使明知道自己并不是真正的至尊,她心中还是惊怒不已。 这种时候,她无法心平气和地接见朝臣,不如不见。 等传话的内侍走了,她才重新坐下来,抬手掐着眉心,感觉十分头痛。 贺卿一直在关注此事,几乎是掐着时间过来求见的。太皇太后想着她在许多事情上都颇有见地,便宣了她来见面。 地上的碎瓷器还没有收拾,也就成了贺卿最好的切入点,“这可是娘娘最爱的一套瓷器,莫不是失手摔了?那就太可惜了。这一套还是惠帝爷在时烧的,后来总烧不出这么好的颜色。” 她说着,蹲下身捡起一块碎瓷片,放在手心里,摇头叹息。 “你不见哀家正生着气?也不来劝,倒是光顾着看瓷器了。”太皇太后嗔怪了一句。但被贺卿一打岔,情绪倒是平复了一些。 贺卿这才笑问,“是谁惹得太皇太后如此生气?实在该罚!” 太皇太后的连沉了下来,“法不责众,他倒是打的好算盘!哀家也不过白气一回,若当真责罚了,只怕这朝堂上就再容不下哀家了!” “这话是怎么说的?”贺卿露出了一点惶恐之色,“娘娘可是为朝上的事烦心?” “就是瑞州的事。”太皇太后道,“一场民变,既然事出有因,那只需解决了也就是,若真打起来可不是劳民伤财?可朝上的大臣们,似乎都认为该打。却也不想想,如今朝中才略安定些,战事一起,只怕又要生出事端。” “原来是为了这事。”贺卿将手里的碎瓷片放下,对太皇太后道,“外头的事我不懂,不过娘娘若是不生气,我倒有一句话要说。” “什么话?” “这一仗,的确该打。” 太皇太后勃然变色,“怎么,连你也要来做说客?” “我一个方外之人,又是女子,谁会请我做说客?娘娘且听我分说,”贺卿不慌不忙道,“外间的事不论,但正因为朝中如今不算稳定,这一仗才必定要打。” “哦?怎么说?”大抵因为贺卿并非利益相关之人,太皇太后便也多了几分耐心。 贺卿道,“春秋时,楚国为五霸之一,国力强盛。然而楚庄王病逝早亡,年仅十岁的楚共王继位,楚国便陷入了危机之中。为了稳定局面,代理朝政的太后与大臣商议,决定联合齐国攻打鲁国。我也曾听闻,草原民族为了缓解内部分裂与争斗之势,往往总要纠集起来,对中原用兵。太皇太后试想,这是为何?” 太皇太后也读了不少史书,自然闻弦歌而知雅意,“外面有了一个共同的敌人,便可以顺利将矛盾转移,反倒有利于内部团结。” “正是如此。”贺卿点头道,“瑞州自然是癣疥之患,但若是能一振朝廷声威,令朝中大臣同心协力,便是兴师动众一些又何妨?——正是要兴师动众,好教所有人都知晓,国朝仍然稳固。” 贺卿见林太后面色大变,也跟着踟蹰起来,仿佛吃惊得忘了避嫌,“怎么……竟是真的?” 林太后震惊之下心神失守,露了端倪,便也不瞒她,微微点头道,“哀家原本瞧他不错,他们这一支人丁单薄,这一辈更是只得他一个。才十几岁的年纪,上头父母都没了,他以世子之身监国,也做得似模似样。如今袭了爵,更添沉稳,想来能承担得起这江山之重。” 她说到这里神色微冷,“但若外间真有这样的流言,只怕有些人的心,太大了。” 她还没死呢,怎么这外人的手,已经能伸到宫里来了? 贺卿自然不是真的听过这样的流言,只是想借此机会给林太后提个醒。见已经起效,便也不置言。想了想,问林太后,“选出来的人,都是如中山王这般年纪的么?” 林太后微微一叹,“可不是?国赖长君,何况这两年朝堂上变故太多,已经不像样子。若没有个年长的皇帝压着,只怕……” 她没说下去,但未尽之意贺卿已经了然了。 恐怕朝臣也好,太后自己也好,都是被大行皇帝贺祁吓怕了。那孩子实在跳脱得很,心思全不在正事上,这个年纪又最是爱跟大人对着干的时候,不管是太后的话还是政事堂里先生们的话,都一概不听,着实令人头疼。 所以选了年方弱冠、老成持重的中山王。 这么选,原本没错,只是…… 贺卿微微摇了摇头,还没拿定主意是否要开口,林太后已经看出了她有话说,便道,“怎么,真师心里有顾虑?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不管是什么样的话,出得你口,入了哀家的耳,旁人再不会知晓。” “事关重大,本不该随意置喙。”贺卿抬起头来,直视林太后,维持着这个有些不敬的姿态道,“但太后可曾想过……国赖长君,但长君可不需要一位不亲近的长辈,到时候……说句僭越的话,皇嫂又该依靠谁呢?” 这话说得着实大胆,林太后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怔怔的看着贺卿,半晌未能回神。 过了一会儿,她才若有所失的回过神来,看向贺卿的视线里头一回带上了几分认真。莫名悲意上涌,但她静默半晌,最后只化作了一句叹息,“如今,这番话也只有你能说了。” “我是方外之人,本不该过问这些事。”贺卿低下头道,“只是如今的情形,我与娘娘也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也就顾不上那么多了。” 这一番话,并不是贺卿危言耸听。 事实上,中山王贺垣,要远比所有人想的都更有野心,也更倔强。于是事情的发展,也就远超所有人的预料。 就是这个在林太后口中“老成持重”的中山王,林太后看重他们那一支人丁单薄,以为可以拿捏,殊不知正是因为过早见惯世事风霜,却养成了这位中山王阴沉刻薄、心狠手辣的性子。 他被召回京城,还没当上皇帝,就先给了林太后一个没脸。 ——入城后,朝臣们请他以储君之礼登位,但他却直言自己年纪比大行皇帝还要大四岁,论起来也该是平辈的堂兄弟,驳回了这个要求,只肯以“皇兄”的身份登基。 他是皇兄,大行皇帝殡葬祭奠乃至其他一应礼仪,自然也不能比照储君之礼,要另行商定。最重要的是,本该荣升太皇太后的林氏,莫名成了“皇叔母”,连太后这个位置,都快坐不稳了。 这还不够。事实证明,这只是贺垣计划中的第一步。 因为拗不过他,时间又不等人,最终朝臣们说服了林太后,允许他以皇兄的身份继位。 然而大行皇帝葬仪一结束,登基大典办完,新君册封的第一道圣旨,就将他与林太后本就危如薄冰的关系彻底撕裂:他要尊自己的生父,上一代的中山王为先皇! 这就是贺垣打的主意,先定下自己皇兄的身份,然后顺理成章的追封自己的生父生母以及一干祖先,为自己正位的同时,也将本就已经足够艰难的林太后挤到了十分尴尬的位置。 皇帝自有生父生母,那“皇叔母”又算什么呢? 林太后自然不会应允,朝臣们也不可能答应。但把他推上皇帝位容易,要拉下来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了。于是这件事始终暧昧着,变成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僵持。 直到贺卿死前,也没有真正商量出一个结果来。 如果只是这样,其实跟贺卿也没什么关系。她跟林太后说不上亲近,跟大行皇帝也好,灵帝也罢,都没多少骨肉亲情,不必要为他们的事情操心。恰恰相反,若林太后被贺垣打压下去,为名声计,就该多亲近其他的皇室宗亲。她这位已经出了家的大长公主,正是不二人选。她的日子,或许会比之前还好过些。 可是谁叫贺卿复生的时候出了一点意外,脑子里多出来一个魂魄,又给她留下了一段记忆? 她所不知道的事,这段记忆里都有。 虽然非常简略,省却了凶险复杂的过程不提,只有一句结果:贺垣为追封生父,与宫中林太后及朝臣展开了旷日持久的权力争斗,持续整整三年时间,史称“大礼议”。 这件事最终的结局是贺垣胜利了。他是皇帝,真要不管不顾,就非要办成一件事,谁能拦得住呢? 可是他们又都输了。 大楚历经两位荒唐帝王,本来就乱象频生、岌岌可危,选择贺垣这位“长君”,就是为了尽快稳定局势,治理好天下。结果这一位比之前的更荒唐,因一己之私荒废政事,使得整个朝堂陷入一场可笑的内部争斗,空耗实力。 三年后,就在他终于如愿追封生父为皇帝,心满意足的将对方的灵位送入太庙,与大秦历代君王比肩的时候,西北狼族铁骑南下,以锐不可当之势踏破了大楚河山。短短半年时间便攻入京城,俘虏了皇帝及一干大臣。 大楚灭。 贺垣,史称——末帝。 这样的结局实在是太惨烈了,远远超出了贺卿的承受能力。所以她虽然已经打定了明哲保身的主意,但还是忍不住来提醒林太后。 谁都好,就是不能选这个狼子野心、忘恩负义的中山王! 倒不是她多有忠君爱国之心,也不是她舍不得长公主的尊位……只是,跟个人比起来,万里江山太大太沉重,贺卿下意识的就不想让这个皇朝结束得像自己一样可笑,简直毫无尊严。 这是浩浩历史长河带给她的一点浅薄的念头。 这莫名的情绪压在她身上,让她辗转反侧,最后还是站了出来。 贺卿恍惚间,林太后已经有了决断。大楚江山固然重要,但十几年了都好好的,等闲也不至于会出事。倒是她自己,坐在皇位上的不是她的丈夫和儿子,而是个陌生人,又不需要依靠她,那她还凭什么保持如今的身份地位呢? “好孩子,若非你提醒,哀家就要犯错了。”她握了握贺卿的手,“只是孩子年龄太小,又怕站不住。” 大的怕养不熟,她索性琢磨起抱个婴儿回来养活的可能了。自己带在身边养大的,总归更亲近。而且前头这十几年皇帝不能亲政,万事便要依靠她这个太皇太后。 “也不必选太小的。”贺卿道,“六七岁就很好,知道轻重,又自己做不得主,须得有人依靠。” 林太后迟疑道,“六七岁已记事了,是否会与哀家不亲近?” “他是皇帝,身世是掩不住的。与其瞒着,倒不如光明正大。”贺卿道,“最好是选那父母双全的。他们为了避嫌,反而不敢亲近,才更显得您和善。也免得皇帝长大了,要追封生身父母和先祖。人活着,他总不可能迎回宫里当太上皇。” 贺卿如今颇有点儿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意思,防范得十分严密。倒是林太后一时没想到这里,此刻一个激灵,不由想起中山王贺垣来。那孩子就是家里什么人都没了的,焉知将来不会这么办? 到那时她该如何自处? 心底最后一丝犹豫尽去,她点头道,“难为你考虑得周全,我这一阵子精神不济,竟是半点都不曾想到。” “娘娘日理万机,自然顾不得这些琐事。”贺卿自谦道。 一番交谈下来,林太后对待贺卿的态度显然多了几分真的亲热。想着贺卿见事明白,以后在宫里少不得互相扶持,便道,“往后你得了空,千万多往我这里来。咱们说说话,做个伴儿。今日还有事,我就不留你了。” 贺卿知道她是要重新谋划新君之事,自觉的站起身,对着林太后一礼,才终于掀开了自己真正的底牌:“其实外头带回来的,再好也不如自己家的。我记得大行皇帝虽然没有正经妃嫔,身边却也有几个伺候的人。太后娘娘从外头挑人之前,何不先让太医给她们诊个脉?” 重生以来,贺卿很少去想从前的事。尤其是临死之前那些事,只要稍微想想,就有种喘不过气来的窒闷与绝望。 可是现在她才发现,不去想未必就是忘记了。 那些事是不可能忘记的,不但没有忘记,它们还刻在她的骨子里,如影随形。 贺卿靠在车上,缓了好一会儿,才让心跳平复下来。她拿出手绢,拭去额头上冒出来的汗水,端正了脸色,这才唤了外头的玉屏进来伺候。 “真师的脸色不太好。”玉屏倒了一杯温茶水递给她,有些担忧地道。 贺卿闭了闭眼,道,“只是晕车。” “那真师躺下歇会儿吧,这才刚刚出城,还得走一会儿呢。”因为队伍太过庞大,速度自然也不会快,走了这么半天,才刚出了城门。 贺卿抿了一口茶咽下去,将茶盏递给玉屏,重新靠回枕头上,闭着眼道,“躺着也难受,你陪我说说话。” “是。”玉屏应道,“真师想说什么?” “我好像没有问过你的事。”贺卿道,“你是怎么入宫的,进宫多少年了,家里可还有人?” “咱们大楚的宫女都是采选来的,选中之后家里就能拿一笔钱。家里揭不开锅,就送了奴婢去应选。从十二岁入宫,已有五年了。”玉屏道,“走时家里除了父母,还有一个妹妹,两个弟弟,如今不知怎样了。” “这些年没有联络?” “奴婢的老家在江南,山长水远,如何联络?”玉屏笑笑。 贺卿睁开眼睛看着她,低声问,“家里人送你去应选,从此骨肉分离,你可怨恨过?” 玉屏脸色一白,怔怔地想了一会儿,低头苦笑,“怨恨又如何?家里揭不开锅,留下也没有出路,说不准什么时候就饿死了。入了宫,跟着贵人们,不知多好过。” 语气却全然不是这个意思。 “那就还是怨恨的。”贺卿转开了眼,盯着车顶装饰用的彩绸,“便是贫苦人家,穷得揭不开锅了,也是卖女儿来养活儿子。我们女子生在这个世上,太苦了。” 贵如金枝玉叶,人生只是一场悲剧。贱如贫家女子,多半也只能随波逐流,挣不出所谓的出路。 这究竟是怎么了呢? 明明大楚号称承平盛世,不管往前还是往后比,都不差什么。 “殿下……”这番话不知怎么,让玉屏一阵心慌,忍不住开口叫道。 贺卿瞥了她一眼,“你叫错了。”玉屏慌忙低下头去,改了口,“……真师。” 这个称呼叫出口时,她陡然就明白了贺卿说出方才那句话时心中的悲苦,因为就连她自己,在明白的这一刻,也忍不住泪意上涌。 贺卿又道,“玉屏,若是我现在放你出宫,你可愿意?” 这一回玉屏露出了绝无任何夸饰的惊慌,她慌忙地跪在车厢里,一手抓着贺卿的袍角,有些无措地问,“真师,可是奴婢做错了什么?” “没有。”贺卿一颗心晃晃悠悠,没有着落,听到这句话,并不意外,却还是免不了有些悲哀,她摇头道,“我不过随口一说。你不想走,就继续留下吧。” “多谢真师宽宥。”玉屏连忙抹去眼泪。 贺卿摇了摇头,“罢了,取书来,我读一会儿。” 她最近看的不是道经,而是史书。要学的东西太多了,必须要争分夺秒。那一点因为玉屏而起的遗憾,很快就被无数的文字淹没,再寻不见了。 没有人讲解,贺卿看起书来也是囫囵吞枣,只能努力跟那份记忆之中的各种观点对照起来,勉强理解。 她自知这样肯定会留下很多问题,但眼下也顾不上了。 车子停下时,她才勉强看了半章书,看得头昏脑涨,整个人还沉浸在书中的氛围里没有回过神来,险些直接磕在车厢上,被玉屏抬手挡了一下。 贺卿回过神来,放下书揉了揉额头,便听玉屏道,“真师,到地方了。” 祭坛并非本朝所建,是在前朝留下的遗址上修缮而成,占地极广、庄严恢弘。贺卿站在车辕上远眺,也不由生出了几分震撼。不过这种心情,没多会儿就被破坏了。 作为女眷,她是没资格入内参加祭祀的。所以没多久,就有内侍省的人过来安排她们这些人,以免冲撞了前面的祭祀仪式。 贺卿被安排跟皇室宗亲们待在一起,莺莺燕燕看起来十分热闹。 没有人对不能参加祭祀一事表示不满,好像这才是理所应当。不光是这样大型的祭祀女子不能参加,就是平日里四时八节各种大小祭祀,大部分女子都是不能参加的。 皇家的女子不能进太庙,民间的女子也不能进祠堂,否则会“玷污”祖宗。 真可笑。 贺卿身处这样一群人之中,心情越发憋闷。只有她知道,这一切并不是理所应当。在遥远的先古时代,人类还没有出现农耕文明,只以打猎和采集为生的时候,曾经有过“母系氏族社会”,因为拥有繁衍能力,女子的地位远远高于男子。 而在她记忆中的那个世界里,经过数次解放,虽然女子还是会因为性别的缘故受到排挤打压,遭遇欺辱不公,但是跟当下比起来,那已经是想都不敢想的日子了。 每个人都可以为自己做主,不分性别、年龄、出身、背景。 贺卿当然知道,那样的日子不是一下子出现的。它是无数先辈们前赴后继、抛头颅洒热血,付出了惨烈的代价才终于争来的。 可是——可是总要有一个人最先开了这个头吧? 这个念头一从她的心底里冒出来,就再也无法抹去。贺卿的心跳都为之加速,她努力想要按捺,但却没什么用。她问自己,我重生一次,到底想过什么样的日子呢? 像上一世那种任人摆布,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经历,或许不会再有,但这就够了吗? 她不会经历,只是因为她得到了太皇太后的支持,又主动出家。但将来还会有无数女子步她的后尘,踏上这条悲惨的道路。 不去争,这一切就永远都不会改变。 只是前路艰险重重,光是想起来就叫人害怕,贺卿也不敢随便下定决心去做。她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孩,年纪不大,见识很少,目光短浅,不知道自己能做到什么程度,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勇气一直坚持。 周围的人还在说东家长西家短,贺卿听得难受,索性起身离席,到外头去透气。 这边的气氛比较肃穆,也没人会随便乱走。贺卿找了个角落的地方待着,也没人发觉,就这么出起了神。直到脚下的地面开始发生震动,贺卿才陡然清醒过来。 地震了! 直到此刻,她提了许久的一颗心,反倒慢慢落了下来。 更多的人会因为这猝然而来的地震惊慌失措,可是对贺卿来说,地震真的发生,反倒是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 朝堂上之前曾经质疑过张太后,质疑过托梦这件事的所有人,都得重新摆正自己的立场了。不知道为什么,想起来还有点爽。尤其是那个目空一切以为只有自己是聪明人的顾铮,发现自己根本不相信的地震真的发生了,不知道是什么感觉? 贺卿想着这个问题,回到了自己之前暂时待着的偏殿,立刻被玉屏抓住,“真师去了何处?太后娘娘遣人来寻您,请您过去那边伴驾呢!” “这就去。”贺卿闻言,立刻打起了精神。 祭坛这边只有震感,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短暂的惊慌之后,就已经稳定下来了。如今最重要的,却是京城那边。 贺卿到的时候,报信的人才来,说是京城的地面上裂开了几条将近半米宽的口子,附近的房屋损毁不少,好在人们早有准备,都逃出去了,只是东西带不走,损失了一些。 目前军队正在巡逻,维持秩序,百姓们虽然略有恐慌,但还在控制之中。今日没有随驾,而是留守京城的几位官员请众人赶快回去主持大局。 “谢天谢地,总算没出什么问题。”太皇太后第一个松了一口气,“这是上天庇佑,历代祖宗垂怜,才有这个结果啊!” 众臣少不得跟着说了几句套话,薛知道才道,“既然祭祀已经结束,地震也发生了,还是须得尽快回京,处置后续事宜才是。” “正该如此。”太皇太后点头道,“只是人数太多,走起来也麻烦。不如先行派遣一部分人回京。” “臣愿为国分忧。”薛知道立刻道。 太皇太后摇头,“薛相有心,只是你年纪大了,岂可如此忧劳奔波?既然不是十万火急的事,还是交给他们年轻人去办吧。”她说着转向顾铮,“顾学士年少有为,此事就交给你来办。” “臣谨遵钧命。”顾铮出列应道。 贺卿抬眼看去,正好对上直起身来的顾铮的视线。两人的目光一触即分,贺卿走到张太后身侧,低声道,“娘娘,宫中也该有个人主持大局为好。” 张太后点头,对太皇太后道,“母后,如今宫中没有主位在,也容易生乱。顾大人毕竟是外臣,宫里的事不好过问。不如叫慧如真师先行回去,打点一切。” 这句提醒自然不是空口白话,因为在贺卿经历过的上一世里,皇帝身边的确有个女官有了身孕,只是月份尚浅,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真正发现时,贺垣都已经在乾光宫住了一月有余,说什么都迟了。 贺卿出嫁之前,这孩子已经出生,是个大胖小子。 只是她虽未亲见,但对于这么一个骨鲠在喉的存在,贺垣会是什么态度可想而知。而在那个自称穿越女的家伙学过的历史中,这个命薄的遗腹子,不到三岁就夭折了。 没赶上做亡国奴,也不知究竟算不算是他的福气。 但是现在,无论是对贺卿还是林太后而言,这无疑是个更好的选择。 有大行皇帝的血脉在,自然比从宗室之中遴选合适的人上位更好,至少他们能更主动的去掌控眼前的局面,而不是让另一个人做主。 这提议虽然有些异想天开,但不知怎么,林太后看着贺卿的模样,就郑重将之记载了心里。第二日召见重臣议事时,便先没有提新君人选的事,而是召了太医过来。 众人以为是她身体不适,因而纷纷开口询问。林太后只含糊应对,等太医院所有太医都被请过来了,这才一摆手,让侍立在自己身后的一行女子上前,“请诸位太医给她们瞧瞧脉象。” 能站在这里的人,一颗心恨不得长十个心眼,见此情景,已经明白了五六分,纷纷沉默着,等待诊脉的结果。 太后如此兴师动众,不论是宗室重臣还是太医们心里多少有了一点数。 但即便如此,但太移门整修其中一位张侍长果然已经有了近两月的身孕时,众人还是免不了有些震惊。 尤其是之前因为新君的人选打得不可开交的宗室和重臣。 早知如此,他们还费这个功夫干什么? 如今从龙之功肯定没有了,还惹得太后不喜,可以想见接下来的日子不会太好过了。也许一时半会儿太后不会做什么,但提名过其他宗室的他们,必然会被上位者忌惮。 每个人的心情都相当复杂。 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翻盘的可能。这孩子毕竟还在娘胎里,能不能生出来、生了之后又是男是女,都还不好确定。 万一立不住或者是个公主,便又是他们的机会了。 到时候,还是会绕回现在的问题。 所以众人相互对视,都保持了沉默,听着太医长篇大论的恭喜张侍长和太后。 林太后却是乐的合不拢嘴,语气柔和的安抚了一番张侍长,就叫她暂且跟自己一起住在这坤华宫中,又着邱姑姑多多的安排人伺候。等邱姑姑把人领走,太医们也起身告退之后,她才正了脸色,对站了一地的人道,“天可怜见,给我大楚江山留了后。之前的事不必再议,一切都等这孩子生出来再说。” 74.第74章 荣耀加身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有一部胡须在, 整个人看上去就会成熟许多。 很显然, 这位顾学士对自己如今的处境十分了解, 也在积极的寻找解决之法。留胡须是一种表现, 这样的场合语出惊人,占据主动则是另一种表现。 本来贺卿对顾铮的印象,仅限于“朝堂上的一位臣子,将来的成就很高, 或可力挽狂澜,拯救大楚于危难之间,值得扶持”。 后来在脑子里看多了小说,就只剩下了“他俊眉修目、长身玉立、风姿卓然”“他邪魅一笑”“他强硬的搂住她的腰, 将她扣入怀中”“香囊暗解,罗带轻分”之类乱七八糟的描写。 到底是个年轻女孩, 贺卿心下自然也对他有几分好奇。毕竟能够名传后世, 并被那么多人追捧,可不是容易的事。 如今真正见了面, 贺卿脑海中那些念头却都尽数消散。顾铮固然生得风流倜傥,引人注目,但只要看到他这个人,第一眼注意到的, 一定不会是他的容貌, 而是通身气度。 那是属于一位军国重臣的威势, 丝毫不输于他身边那些宦海沉浮多年的老臣们。 难怪接下来的二三十年间, 他像一颗高悬于空的明亮星辰,令其他人尽皆黯淡无光,只能仰望他、追随他。这样一个人,有野心、有能力、有目标,又怎么会被小说里那些所谓儿女私情所牵累呢? 但也正是因为看到了顾铮的为人,贺卿对他的印象反而更好。 他如今还是大楚的臣子,只要能够用好这个人,就一定能够挽回颓势,改变楚朝覆亡的那个结局。除此之外,其他的反倒都不重要了。 这样想着,贺卿收回了视线,微微低头,安静地坐好,又变成了平平无奇,绝不会惹人注意的存在。 但她没有发现,就在她收回视线的瞬间,顾铮抬头朝她这里扫了一眼。同样是立刻就认出了坐在张太后身后的人是谁,顾铮心下的惊异,其实并不比贺卿少。 这样的场合,太皇太后与张太后在场,是因为如今她们代行皇权,而贺卿不管是大长公主还是无上慧如真师的身份,显然都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顾铮继续道,“臣尝翻阅典籍,发现天下各州并非处处都有地动,而凡有地动者,则绝不会只有一次记载。正所谓天行有常,臣猜想地动也必然有其规律。因此于翰林院中便览历朝记载,将所有发生地动之处记录下来,绘制成地图,而后便有了一个十分惊人的发现。” 他说着一拱手,“臣已经将此图携带过来,请太皇太后、皇太后允许臣上呈。” “准。”太皇太后毫不犹豫的点头。她的心里显然十分振奋,本来贺卿一个人的推测,她还不敢十分相信,生怕中途出了什么问题,如今有了顾铮的话,甚至还拿出了别的佐证,可见这个推论的可能性最大。 朝见时是有程序的,未经允许的东西都会留在外头。太皇太后一开口,立刻就有内侍过去将东西取来。 太皇太后虽然手掌大权,但毕竟时日尚短,在朝臣面前底气并不很足。而且她也担心自己见识太少,看不懂这张地图,因此并没有让人呈上来,而是命内侍抬来一张方桌,将地图在上面展开,方便所有人查看。 等布置好,她便站起身,从丹陛上走了下来。 贺卿见状,立刻扶着张太后跟了上去。而等她看清楚那张地图上绘制的内容之后,不由吃惊得瞪大了眼睛,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顾铮能猜到是地震,贺卿虽然惊讶,但想想他是顾铮,也就不以为怪了。 然而此刻摊开在桌上的那张地图上,用各种颜色的圆点将所有有过地震记载的地点都标注了出来,密密麻麻的圆点,正好形成了几条看似杂乱,实则相互独立的粗线。 那是地震带! 其实以穿越女的学渣程度,本不该记得这种东西。但因为在现代的时候,曾经发生过一次几乎波及大半个国家的地震,引起了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穿越女守在电脑前看了所有慈善晚会,把自己的零花钱都捐了出去不说,还搜了不少相关的资料来看,也就知道了国内有几大地震带。 事过境迁,那张地图长什么样子已经模糊了,但是地震带这个概念却留下了,也为贺卿所知。 虽然不知道顾铮画出来的这张图有几分准,但既然是根据历史记载来做的,八成不会有错。 不管是贺卿自己的认识,还是穿越女脑子里的既定印象,“古代人”都是蒙昧的,很多现代小学生都知道的知识,古人却一窍不通。至少贺卿本人的确是如此,而她身边的人也都一样。 所以现在突然冒出来一个人,不但不说地震是上天降罪示警,反倒画出了地震带分布图,怎不叫贺卿心下惊异? 有一个穿越女“珠玉在前”,贺卿几乎是立刻就找到了一个能够说服自己的打开方式:该不会顾铮也是穿越的吧?而这个念头一出现,就立刻占据了她的脑海,越想越觉得就是这么回事。 纵观顾铮生平,多像是拿了穿越者的副本啊!在这个前提下,之前觉得难以理解的地方,就全都可以说得通了。 但,他是吗? 贺卿没有贸然下结论,她隐蔽的看了一眼顾铮,他正指着地图上的那几条粗线,“诸位请看,在图上将这些地方都标注出来之后,便可发现,几乎所有的地震都围绕着某一条线。可以肯定,其中应该是有某种规律的,只是如今尚未被发现。” 地图上的标注太过直观,所有人自然都被他说服。太皇太后更是指着京城所在之地,面有余悸道,“我朝见过之后,京畿便有数次地震,却是因为就在这条线上。” 不是这么亲眼看着,很难想象自己竟然一直生活在一个危机重重的地方。 太皇太后脸色发白,心底已经隐隐起了迁都之意,只是碍于如今自己尚未完全掌握朝堂,因此不好开口提出,须得等一个契机。 倒是朝臣们还算镇定,看着地图,各有思量。最后薛知道问,“顾大人,京城上一次地震,是在何时?每次地震之间,间隔时间可有规律?” 顾铮摇头,“每一次地震的严重程度都不同,间隔时间更是毫无规律。但三五年间,总有一次,或大或小。距离上一次地震,已经过去了五年。” “那就是十有八-九了。”参政知事姚敏皱眉道。 贺卿凑到张太后耳边提醒了一句,她便开口道,“当务之急,不是研究地震的规律,还是要解决了眼下之事。既然知晓五月十五日可能会有地震,便当设法减少损失才是。” 一句话将众人拉回了眼前这件事上。 在推断地震这件事上,众人都算是输给了顾铮,但是涉及到政事,他们却是经验丰富。薛知道很快道,“地震一来,必然损毁房屋。最要紧的还是疏散民众,难怪太-祖皇帝托梦之言会是如此。只是,让百姓们全数出城,不太现实。” “依老臣看,祭祀还是应该如期举行。届时文武百官、勋贵皇亲乃至家眷皆可一并前往。”同平章事刘牧川道。 祖先托梦,祭祀自然是应该的。正好可以借机把人都带着,也不用将消息传扬出去,闹得民心沸腾。不过……贺卿看了一眼这位刘大人,显然在对方心中,他所提的这些人最紧要,百姓则可以放在后面,因此暂时并不考虑。 姚参政摇头道,“祭祀自然要进行,但京城百万民众,才是最重要的。既然上天垂怜给了警训,提前知晓此事,咱们自然要尽力做到最好,减少百姓们的损失。否则,岂不是愧对了这一身紫袍金带?” “那依你说,又当如何?”刘牧川不忿道。 姚敏低头想了想,道,“祭祀之地在城南,既如此,便将百姓往城西和城东疏散。这两处地方,都有寺庙道观,届时叫他们寻个由头,做个法会道场,自然有许多信众前去。” 他提了个头,其他人便也纷纷出谋划策,你一言我一语,大部分倒都是值得采纳的意见,也的确可以疏散一小部分人。只是跟京城百姓的数量比起来,还是九牛一毛。 贺卿下意识的去看顾铮,便见他一直低头看着地图,面上的神色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来。 没来由的,她很想知道他在想什么。 也不知是心有灵犀,还是有意叫顾铮表现,太皇太后此刻正好开口问,“顾学士可有什么建议?” 顾铮深吸一口气,抬头道,“臣提议,将地震之事公布出去。” 顾铮有些吃惊,“莫非薛相在太皇太后那里提起过我?” “不过是在折子里提了一句。”薛知道捋了捋胡须,“太皇太后的手段与魄力,都远比老夫想的更甚,是我朝之幸。再有玉声从旁辅佐,想来高枕无忧矣!” “学生惶恐,还是要赖前辈们指点。”顾铮低头道。 薛知道笑道,“老了,该给你们这些年轻人让位置了。” “薛相老当益壮,如今提这些还早。”顾铮并不因为对方的抬举就失去理智。 的确,薛相在自己的奏折里提了他,太皇太后派他来送这份圣旨,就是以后会用他的意思,薛知道在朝的时间绝不会太长。但不论如何,总不会是今年,至少要等张太后肚子里那个孩子生下来,才会见分晓。 所以结局究竟如何,现在谁都说不清楚。 两个人实在没什么交情,即使之前薛知道写了信给顾铮,要他在朝堂上替太后说话,颇有举荐他顶替自己位置的意思,顾铮也感念这份恩情,但他也没有忘记,在那之前,正是薛知道一直压着,不叫他出头。 虽然是好意,怕他年轻气盛,若是上升得太快,反而易折,但更多的是因为政见不同。 二人之间各方面差别都很大,也是不争的事实。 所以话说到这里,顾铮便起身告辞了。薛知道送了两步,他再三推辞,转身要走时,才忽然想起一个人来,转身问道,“薛相可知道无上慧如真师?” “这自然知道,安平大长公主的封号还是老夫这里递上去的。这位殿下说起来也是个苦命人,在宫里也仿佛隐形人似的,无事没人能想起来,十分低调,外间也少有传闻。怎么?”薛知道面露疑惑。 顾铮摇头,“今日在宫里见到了,忽然想起。” 其实他自己博闻强识,贺卿作为皇室成员,她的生平他又怎么会不记得? 她是惠帝末年出生,才不到一岁,惠帝驾崩,灵帝继位。这位陛下连江山都不放在眼内,自然也注意不到襁褓之中的妹妹,连封号都没给,就这么不明不白的长大。直到献帝这个侄儿继位,才发现宫中还有一位正当花季的皇姑,这才给了安平大长公主的封号,让她短暂的出现在人前,但很快就又被遗忘了。 虽是金枝玉叶,但却仿佛一个透明人,别人不在意,自己只怕也没主张,怎么会忽然决定出家修道,而且还与太皇太后交好? 而且自己今日所见之人,看起来可真不像是能低调那么多年,无人提及的。就算她真的深居简出,天天在宫里求道,以那样的气度风华,宫人们多少会议论几句,传扬开来。 但顾铮只将此事放在了心里,没有继续多言。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总会弄明白的。 …… 此刻,宫中贺卿也正跟太皇太后提起顾铮,“我方才进来时,见刘总管领着一个年轻的绯袍官员往外走,莫非就是太皇太后之前提过的那位顾学士?” “就是他。”太皇太后点头道,“真师瞧着如何?” “果然龙章凤姿,不与俗同。”贺卿点头道。 太皇太后闻言,眸光微微一闪,视线落在她身上的青袍之上,又不由微微摇头,心道可惜。贺卿若是没出家,正是该议亲的年纪,这朝中多少青年才俊,倒只有这位顾学士瞧着能与她匹配。 不过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若真叫顾铮娶了贺卿,太皇太后也未必会高兴。这满朝官员里,也只有这么一个入了她的眼,准备将之作为朝廷栋梁倚重,若是尚了公主,却是万事休提了。 就是顾铮自己也不会同意。 本朝的公主不值钱,因为不需要去和亲,便没了价值,反倒作为能随时出入禁宫的外戚很有可能干预朝政,因而反倒为皇室所忌惮,因此驸马是不能入仕的。 在这样的环境下,略有些志向的年轻人,都不会想着尚主,何况顾铮? 所以她很快就转开了话题,“怎么这会儿过来了?”之前贺卿只会去养寿宫拜见,到咨平殿来,这还是头一回。 贺卿道,“昨儿领了娘娘的嘱咐,我今日已经去坤华宫看过太后娘娘了。” “如何?”太皇太后立刻提起了精神。 贺卿道,“排解心事,这个要慢慢来,急不得。倒是另一件事,我觉得可以立刻安排。——太后娘娘身边也没几个可靠人,太皇太后怎么不拨一些人过去?” “哀家身边的人,怕她用不惯,反倒总要提着心,生怕说错做错。她一个孕妇,总是如此,哪里能宽心?”太皇太后说着,又问,“可是那边有什么问题?” 否则贺卿不会特意提起。 贺卿道,“太后娘娘性子太好,难免压服不住下头的人。这时候叫她为这些烦心,反倒不妥。” “那依你之见呢?”太皇太后问。 贺卿将手中的茶盏搁在桌上,微笑道,“依我之见,您若是舍得,不如将邱姑姑派过去,叫她照看太后娘娘一阵。” 太皇太后和邱姑姑闻言俱是一愣,对视一眼,都有些拿不定主意,“这……” “我知道邱姑姑是娘娘身边得力的人,但也正是如此,才显得您对太后娘娘看重不是?有邱姑姑照看着,那牛鬼蛇神自然就都老实了。这般用心,太后娘娘看在眼里,将来无论是她自己还是小龙子,自然只会与您亲近。” 太皇太后闻言,不由微微一惊,继而醒悟过来。 贺卿这番话,固然是提出解决问题的办法,也是变相的提醒她:朝堂虽然重要,但张太后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更重要。 这孩子不是生下来就完了,还要看顾着他长大,将大楚江山交付到他手里。孩子都离不得娘,若张太后对她一味畏惧,孩子必然也受到影响。若是与自己不亲,她辛辛苦苦折腾了这么多,又是为了什么? 张太后是个柔弱的性子,也没主见,朝堂上的事说不上话,要笼络住她很容易,也不会有任何坏处。 想通了这一点,她不由拍了拍贺卿的放在桌上的手,感叹道,“这一阵子忙得很,顾前不顾后的,许多事情难免疏忽。好在有你提醒,否则哀家真是……” 她顿了顿,拍板道,“那邱姑姑明儿就收拾东西去坤华宫伺候吧。太后和小皇子身份紧要,不可疏忽。” “是。”邱姑姑连忙点头应了。 她虽然不想离开太皇太后身边,但那也是因为怕从此失去了宠眷。可跟着太后和小皇子,也是为太皇太后办事,而且是要事,自然不必担忧会被忽视。何况…… 说句大不敬的话,太皇太后如今是这后宫之主,手握着开国以来后宫女子从未有过的权柄。但说到底,这些权柄将来终究是要交还给小皇帝的,她去伺候那位主子,将来的前程说不得会更好。 太皇太后出手,自然不会只去一个邱姑姑,第二日贺卿到坤华宫去时,便见这里遍地都摆满了东西,是太皇太后才着人送来的。邱姑姑领着几个宫人正在清点整理,张太后坐在一旁看着,脸上的表情还算放松,显然邱姑姑的手段不凡。 而那个抱香已经被挤到了角落里,安安静静的,不仔细看都找不见人。 一见她,张太后便站了起来,面上带出几分亲近之色,“真师快请坐,我方才正与邱姑姑说起您呢。” 贺卿之前单知道顾铮年轻,却没想到会这么年轻,难怪太皇太后不放心了。不过贺卿注意到,他嘴边一圈青色的胡茬,并未刮去。这显然并不是因为来得匆忙未及整理仪容,而是他要留须的征兆。 有一部胡须在,整个人看上去就会成熟许多。 很显然,这位顾学士对自己如今的处境十分了解,也在积极的寻找解决之法。留胡须是一种表现,这样的场合语出惊人,占据主动则是另一种表现。 本来贺卿对顾铮的印象,仅限于“朝堂上的一位臣子,将来的成就很高,或可力挽狂澜,拯救大楚于危难之间,值得扶持”。 后来在脑子里看多了小说,就只剩下了“他俊眉修目、长身玉立、风姿卓然”“他邪魅一笑”“他强硬的搂住她的腰,将她扣入怀中”“香囊暗解,罗带轻分”之类乱七八糟的描写。 到底是个年轻女孩,贺卿心下自然也对他有几分好奇。毕竟能够名传后世,并被那么多人追捧,可不是容易的事。 如今真正见了面,贺卿脑海中那些念头却都尽数消散。顾铮固然生得风流倜傥,引人注目,但只要看到他这个人,第一眼注意到的,一定不会是他的容貌,而是通身气度。 那是属于一位军国重臣的威势,丝毫不输于他身边那些宦海沉浮多年的老臣们。 难怪接下来的二三十年间,他像一颗高悬于空的明亮星辰,令其他人尽皆黯淡无光,只能仰望他、追随他。这样一个人,有野心、有能力、有目标,又怎么会被小说里那些所谓儿女私情所牵累呢? 但也正是因为看到了顾铮的为人,贺卿对他的印象反而更好。 他如今还是大楚的臣子,只要能够用好这个人,就一定能够挽回颓势,改变楚朝覆亡的那个结局。除此之外,其他的反倒都不重要了。 这样想着,贺卿收回了视线,微微低头,安静地坐好,又变成了平平无奇,绝不会惹人注意的存在。 但她没有发现,就在她收回视线的瞬间,顾铮抬头朝她这里扫了一眼。同样是立刻就认出了坐在张太后身后的人是谁,顾铮心下的惊异,其实并不比贺卿少。 这样的场合,太皇太后与张太后在场,是因为如今她们代行皇权,而贺卿不管是大长公主还是无上慧如真师的身份,显然都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顾铮继续道,“臣尝翻阅典籍,发现天下各州并非处处都有地动,而凡有地动者,则绝不会只有一次记载。正所谓天行有常,臣猜想地动也必然有其规律。因此于翰林院中便览历朝记载,将所有发生地动之处记录下来,绘制成地图,而后便有了一个十分惊人的发现。” 他说着一拱手,“臣已经将此图携带过来,请太皇太后、皇太后允许臣上呈。” “准。”太皇太后毫不犹豫的点头。她的心里显然十分振奋,本来贺卿一个人的推测,她还不敢十分相信,生怕中途出了什么问题,如今有了顾铮的话,甚至还拿出了别的佐证,可见这个推论的可能性最大。 朝见时是有程序的,未经允许的东西都会留在外头。太皇太后一开口,立刻就有内侍过去将东西取来。 太皇太后虽然手掌大权,但毕竟时日尚短,在朝臣面前底气并不很足。而且她也担心自己见识太少,看不懂这张地图,因此并没有让人呈上来,而是命内侍抬来一张方桌,将地图在上面展开,方便所有人查看。 等布置好,她便站起身,从丹陛上走了下来。 贺卿见状,立刻扶着张太后跟了上去。而等她看清楚那张地图上绘制的内容之后,不由吃惊得瞪大了眼睛,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顾铮能猜到是地震,贺卿虽然惊讶,但想想他是顾铮,也就不以为怪了。 然而此刻摊开在桌上的那张地图上,用各种颜色的圆点将所有有过地震记载的地点都标注了出来,密密麻麻的圆点,正好形成了几条看似杂乱,实则相互独立的粗线。 那是地震带! 其实以穿越女的学渣程度,本不该记得这种东西。但因为在现代的时候,曾经发生过一次几乎波及大半个国家的地震,引起了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穿越女守在电脑前看了所有慈善晚会,把自己的零花钱都捐了出去不说,还搜了不少相关的资料来看,也就知道了国内有几大地震带。 事过境迁,那张地图长什么样子已经模糊了,但是地震带这个概念却留下了,也为贺卿所知。 虽然不知道顾铮画出来的这张图有几分准,但既然是根据历史记载来做的,八成不会有错。 不管是贺卿自己的认识,还是穿越女脑子里的既定印象,“古代人”都是蒙昧的,很多现代小学生都知道的知识,古人却一窍不通。至少贺卿本人的确是如此,而她身边的人也都一样。 所以现在突然冒出来一个人,不但不说地震是上天降罪示警,反倒画出了地震带分布图,怎不叫贺卿心下惊异? 有一个穿越女“珠玉在前”,贺卿几乎是立刻就找到了一个能够说服自己的打开方式:该不会顾铮也是穿越的吧?而这个念头一出现,就立刻占据了她的脑海,越想越觉得就是这么回事。 纵观顾铮生平,多像是拿了穿越者的副本啊!在这个前提下,之前觉得难以理解的地方,就全都可以说得通了。 但,他是吗? 贺卿没有贸然下结论,她隐蔽的看了一眼顾铮,他正指着地图上的那几条粗线,“诸位请看,在图上将这些地方都标注出来之后,便可发现,几乎所有的地震都围绕着某一条线。可以肯定,其中应该是有某种规律的,只是如今尚未被发现。” 地图上的标注太过直观,所有人自然都被他说服。太皇太后更是指着京城所在之地,面有余悸道,“我朝见过之后,京畿便有数次地震,却是因为就在这条线上。” 不是这么亲眼看着,很难想象自己竟然一直生活在一个危机重重的地方。 太皇太后脸色发白,心底已经隐隐起了迁都之意,只是碍于如今自己尚未完全掌握朝堂,因此不好开口提出,须得等一个契机。 倒是朝臣们还算镇定,看着地图,各有思量。最后薛知道问,“顾大人,京城上一次地震,是在何时?每次地震之间,间隔时间可有规律?” 顾铮摇头,“每一次地震的严重程度都不同,间隔时间更是毫无规律。但三五年间,总有一次,或大或小。距离上一次地震,已经过去了五年。” “那就是十有八-九了。”参政知事姚敏皱眉道。 贺卿凑到张太后耳边提醒了一句,她便开口道,“当务之急,不是研究地震的规律,还是要解决了眼下之事。既然知晓五月十五日可能会有地震,便当设法减少损失才是。” 一句话将众人拉回了眼前这件事上。 在推断地震这件事上,众人都算是输给了顾铮,但是涉及到政事,他们却是经验丰富。薛知道很快道,“地震一来,必然损毁房屋。最要紧的还是疏散民众,难怪太-祖皇帝托梦之言会是如此。只是,让百姓们全数出城,不太现实。” “依老臣看,祭祀还是应该如期举行。届时文武百官、勋贵皇亲乃至家眷皆可一并前往。”同平章事刘牧川道。 祖先托梦,祭祀自然是应该的。正好可以借机把人都带着,也不用将消息传扬出去,闹得民心沸腾。不过……贺卿看了一眼这位刘大人,显然在对方心中,他所提的这些人最紧要,百姓则可以放在后面,因此暂时并不考虑。 姚参政摇头道,“祭祀自然要进行,但京城百万民众,才是最重要的。既然上天垂怜给了警训,提前知晓此事,咱们自然要尽力做到最好,减少百姓们的损失。否则,岂不是愧对了这一身紫袍金带?” “那依你说,又当如何?”刘牧川不忿道。 姚敏低头想了想,道,“祭祀之地在城南,既如此,便将百姓往城西和城东疏散。这两处地方,都有寺庙道观,届时叫他们寻个由头,做个法会道场,自然有许多信众前去。” 他提了个头,其他人便也纷纷出谋划策,你一言我一语,大部分倒都是值得采纳的意见,也的确可以疏散一小部分人。只是跟京城百姓的数量比起来,还是九牛一毛。 贺卿下意识的去看顾铮,便见他一直低头看着地图,面上的神色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来。 没来由的,她很想知道他在想什么。 也不知是心有灵犀,还是有意叫顾铮表现,太皇太后此刻正好开口问,“顾学士可有什么建议?” 顾铮深吸一口气,抬头道,“臣提议,将地震之事公布出去。” 顾铮有些吃惊,“莫非薛相在太皇太后那里提起过我?” “不过是在折子里提了一句。”薛知道捋了捋胡须,“太皇太后的手段与魄力,都远比老夫想的更甚,是我朝之幸。再有玉声从旁辅佐,想来高枕无忧矣!” “学生惶恐,还是要赖前辈们指点。”顾铮低头道。 薛知道笑道,“老了,该给你们这些年轻人让位置了。” “薛相老当益壮,如今提这些还早。”顾铮并不因为对方的抬举就失去理智。 的确,薛相在自己的奏折里提了他,太皇太后派他来送这份圣旨,就是以后会用他的意思,薛知道在朝的时间绝不会太长。但不论如何,总不会是今年,至少要等张太后肚子里那个孩子生下来,才会见分晓。 所以结局究竟如何,现在谁都说不清楚。 两个人实在没什么交情,即使之前薛知道写了信给顾铮,要他在朝堂上替太后说话,颇有举荐他顶替自己位置的意思,顾铮也感念这份恩情,但他也没有忘记,在那之前,正是薛知道一直压着,不叫他出头。 虽然是好意,怕他年轻气盛,若是上升得太快,反而易折,但更多的是因为政见不同。 二人之间各方面差别都很大,也是不争的事实。 所以话说到这里,顾铮便起身告辞了。薛知道送了两步,他再三推辞,转身要走时,才忽然想起一个人来,转身问道,“薛相可知道无上慧如真师?” “这自然知道,安平大长公主的封号还是老夫这里递上去的。这位殿下说起来也是个苦命人,在宫里也仿佛隐形人似的,无事没人能想起来,十分低调,外间也少有传闻。怎么?”薛知道面露疑惑。 顾铮摇头,“今日在宫里见到了,忽然想起。” 其实他自己博闻强识,贺卿作为皇室成员,她的生平他又怎么会不记得? 她是惠帝末年出生,才不到一岁,惠帝驾崩,灵帝继位。这位陛下连江山都不放在眼内,自然也注意不到襁褓之中的妹妹,连封号都没给,就这么不明不白的长大。直到献帝这个侄儿继位,才发现宫中还有一位正当花季的皇姑,这才给了安平大长公主的封号,让她短暂的出现在人前,但很快就又被遗忘了。 虽是金枝玉叶,但却仿佛一个透明人,别人不在意,自己只怕也没主张,怎么会忽然决定出家修道,而且还与太皇太后交好? 而且自己今日所见之人,看起来可真不像是能低调那么多年,无人提及的。就算她真的深居简出,天天在宫里求道,以那样的气度风华,宫人们多少会议论几句,传扬开来。 但顾铮只将此事放在了心里,没有继续多言。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总会弄明白的。 …… 此刻,宫中贺卿也正跟太皇太后提起顾铮,“我方才进来时,见刘总管领着一个年轻的绯袍官员往外走,莫非就是太皇太后之前提过的那位顾学士?” 75.第75章 铁狼求亲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贺卿一眼瞧见,先是一愣, 很快就猜出了他的身份。 如今太皇太后正要用顾铮,这样的场合,将他也召集过来,是应有之义。 贺卿之前单知道顾铮年轻,却没想到会这么年轻,难怪太皇太后不放心了。不过贺卿注意到, 他嘴边一圈青色的胡茬,并未刮去。这显然并不是因为来得匆忙未及整理仪容, 而是他要留须的征兆。 有一部胡须在,整个人看上去就会成熟许多。 很显然,这位顾学士对自己如今的处境十分了解,也在积极的寻找解决之法。留胡须是一种表现, 这样的场合语出惊人,占据主动则是另一种表现。 本来贺卿对顾铮的印象, 仅限于“朝堂上的一位臣子,将来的成就很高,或可力挽狂澜, 拯救大楚于危难之间,值得扶持”。 后来在脑子里看多了小说, 就只剩下了“他俊眉修目、长身玉立、风姿卓然”“他邪魅一笑”“他强硬的搂住她的腰, 将她扣入怀中”“香囊暗解, 罗带轻分”之类乱七八糟的描写。 到底是个年轻女孩, 贺卿心下自然也对他有几分好奇。毕竟能够名传后世,并被那么多人追捧,可不是容易的事。 如今真正见了面,贺卿脑海中那些念头却都尽数消散。顾铮固然生得风流倜傥,引人注目,但只要看到他这个人,第一眼注意到的,一定不会是他的容貌,而是通身气度。 那是属于一位军国重臣的威势,丝毫不输于他身边那些宦海沉浮多年的老臣们。 难怪接下来的二三十年间,他像一颗高悬于空的明亮星辰,令其他人尽皆黯淡无光,只能仰望他、追随他。这样一个人,有野心、有能力、有目标,又怎么会被小说里那些所谓儿女私情所牵累呢? 但也正是因为看到了顾铮的为人,贺卿对他的印象反而更好。 他如今还是大楚的臣子,只要能够用好这个人,就一定能够挽回颓势,改变楚朝覆亡的那个结局。除此之外,其他的反倒都不重要了。 这样想着,贺卿收回了视线,微微低头,安静地坐好,又变成了平平无奇,绝不会惹人注意的存在。 但她没有发现,就在她收回视线的瞬间,顾铮抬头朝她这里扫了一眼。同样是立刻就认出了坐在张太后身后的人是谁,顾铮心下的惊异,其实并不比贺卿少。 这样的场合,太皇太后与张太后在场,是因为如今她们代行皇权,而贺卿不管是大长公主还是无上慧如真师的身份,显然都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顾铮继续道,“臣尝翻阅典籍,发现天下各州并非处处都有地动,而凡有地动者,则绝不会只有一次记载。正所谓天行有常,臣猜想地动也必然有其规律。因此于翰林院中便览历朝记载,将所有发生地动之处记录下来,绘制成地图,而后便有了一个十分惊人的发现。” 他说着一拱手,“臣已经将此图携带过来,请太皇太后、皇太后允许臣上呈。” “准。”太皇太后毫不犹豫的点头。她的心里显然十分振奋,本来贺卿一个人的推测,她还不敢十分相信,生怕中途出了什么问题,如今有了顾铮的话,甚至还拿出了别的佐证,可见这个推论的可能性最大。 朝见时是有程序的,未经允许的东西都会留在外头。太皇太后一开口,立刻就有内侍过去将东西取来。 太皇太后虽然手掌大权,但毕竟时日尚短,在朝臣面前底气并不很足。而且她也担心自己见识太少,看不懂这张地图,因此并没有让人呈上来,而是命内侍抬来一张方桌,将地图在上面展开,方便所有人查看。 等布置好,她便站起身,从丹陛上走了下来。 贺卿见状,立刻扶着张太后跟了上去。而等她看清楚那张地图上绘制的内容之后,不由吃惊得瞪大了眼睛,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顾铮能猜到是地震,贺卿虽然惊讶,但想想他是顾铮,也就不以为怪了。 然而此刻摊开在桌上的那张地图上,用各种颜色的圆点将所有有过地震记载的地点都标注了出来,密密麻麻的圆点,正好形成了几条看似杂乱,实则相互独立的粗线。 那是地震带! 其实以穿越女的学渣程度,本不该记得这种东西。但因为在现代的时候,曾经发生过一次几乎波及大半个国家的地震,引起了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穿越女守在电脑前看了所有慈善晚会,把自己的零花钱都捐了出去不说,还搜了不少相关的资料来看,也就知道了国内有几大地震带。 事过境迁,那张地图长什么样子已经模糊了,但是地震带这个概念却留下了,也为贺卿所知。 虽然不知道顾铮画出来的这张图有几分准,但既然是根据历史记载来做的,八成不会有错。 不管是贺卿自己的认识,还是穿越女脑子里的既定印象,“古代人”都是蒙昧的,很多现代小学生都知道的知识,古人却一窍不通。至少贺卿本人的确是如此,而她身边的人也都一样。 所以现在突然冒出来一个人,不但不说地震是上天降罪示警,反倒画出了地震带分布图,怎不叫贺卿心下惊异? 有一个穿越女“珠玉在前”,贺卿几乎是立刻就找到了一个能够说服自己的打开方式:该不会顾铮也是穿越的吧?而这个念头一出现,就立刻占据了她的脑海,越想越觉得就是这么回事。 纵观顾铮生平,多像是拿了穿越者的副本啊!在这个前提下,之前觉得难以理解的地方,就全都可以说得通了。 但,他是吗? 贺卿没有贸然下结论,她隐蔽的看了一眼顾铮,他正指着地图上的那几条粗线,“诸位请看,在图上将这些地方都标注出来之后,便可发现,几乎所有的地震都围绕着某一条线。可以肯定,其中应该是有某种规律的,只是如今尚未被发现。” 地图上的标注太过直观,所有人自然都被他说服。太皇太后更是指着京城所在之地,面有余悸道,“我朝见过之后,京畿便有数次地震,却是因为就在这条线上。” 不是这么亲眼看着,很难想象自己竟然一直生活在一个危机重重的地方。 太皇太后脸色发白,心底已经隐隐起了迁都之意,只是碍于如今自己尚未完全掌握朝堂,因此不好开口提出,须得等一个契机。 倒是朝臣们还算镇定,看着地图,各有思量。最后薛知道问,“顾大人,京城上一次地震,是在何时?每次地震之间,间隔时间可有规律?” 顾铮摇头,“每一次地震的严重程度都不同,间隔时间更是毫无规律。但三五年间,总有一次,或大或小。距离上一次地震,已经过去了五年。” “那就是十有八-九了。”参政知事姚敏皱眉道。 贺卿凑到张太后耳边提醒了一句,她便开口道,“当务之急,不是研究地震的规律,还是要解决了眼下之事。既然知晓五月十五日可能会有地震,便当设法减少损失才是。” 一句话将众人拉回了眼前这件事上。 在推断地震这件事上,众人都算是输给了顾铮,但是涉及到政事,他们却是经验丰富。薛知道很快道,“地震一来,必然损毁房屋。最要紧的还是疏散民众,难怪太-祖皇帝托梦之言会是如此。只是,让百姓们全数出城,不太现实。” “依老臣看,祭祀还是应该如期举行。届时文武百官、勋贵皇亲乃至家眷皆可一并前往。”同平章事刘牧川道。 祖先托梦,祭祀自然是应该的。正好可以借机把人都带着,也不用将消息传扬出去,闹得民心沸腾。不过……贺卿看了一眼这位刘大人,显然在对方心中,他所提的这些人最紧要,百姓则可以放在后面,因此暂时并不考虑。 姚参政摇头道,“祭祀自然要进行,但京城百万民众,才是最重要的。既然上天垂怜给了警训,提前知晓此事,咱们自然要尽力做到最好,减少百姓们的损失。否则,岂不是愧对了这一身紫袍金带?” “那依你说,又当如何?”刘牧川不忿道。 姚敏低头想了想,道,“祭祀之地在城南,既如此,便将百姓往城西和城东疏散。这两处地方,都有寺庙道观,届时叫他们寻个由头,做个法会道场,自然有许多信众前去。” 他提了个头,其他人便也纷纷出谋划策,你一言我一语,大部分倒都是值得采纳的意见,也的确可以疏散一小部分人。只是跟京城百姓的数量比起来,还是九牛一毛。 贺卿下意识的去看顾铮,便见他一直低头看着地图,面上的神色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来。 没来由的,她很想知道他在想什么。 也不知是心有灵犀,还是有意叫顾铮表现,太皇太后此刻正好开口问,“顾学士可有什么建议?” 顾铮深吸一口气,抬头道,“臣提议,将地震之事公布出去。” 贺卿出嫁之前,这孩子已经出生,是个大胖小子。 只是她虽未亲见,但对于这么一个骨鲠在喉的存在,贺垣会是什么态度可想而知。而在那个自称穿越女的家伙学过的历史中,这个命薄的遗腹子,不到三岁就夭折了。 没赶上做亡国奴,也不知究竟算不算是他的福气。 但是现在,无论是对贺卿还是林太后而言,这无疑是个更好的选择。 有大行皇帝的血脉在,自然比从宗室之中遴选合适的人上位更好,至少他们能更主动的去掌控眼前的局面,而不是让另一个人做主。 这提议虽然有些异想天开,但不知怎么,林太后看着贺卿的模样,就郑重将之记载了心里。第二日召见重臣议事时,便先没有提新君人选的事,而是召了太医过来。 众人以为是她身体不适,因而纷纷开口询问。林太后只含糊应对,等太医院所有太医都被请过来了,这才一摆手,让侍立在自己身后的一行女子上前,“请诸位太医给她们瞧瞧脉象。” 能站在这里的人,一颗心恨不得长十个心眼,见此情景,已经明白了五六分,纷纷沉默着,等待诊脉的结果。 太后如此兴师动众,不论是宗室重臣还是太医们心里多少有了一点数。 但即便如此,但太移门整修其中一位张侍长果然已经有了近两月的身孕时,众人还是免不了有些震惊。 尤其是之前因为新君的人选打得不可开交的宗室和重臣。 早知如此,他们还费这个功夫干什么? 如今从龙之功肯定没有了,还惹得太后不喜,可以想见接下来的日子不会太好过了。也许一时半会儿太后不会做什么,但提名过其他宗室的他们,必然会被上位者忌惮。 每个人的心情都相当复杂。 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翻盘的可能。这孩子毕竟还在娘胎里,能不能生出来、生了之后又是男是女,都还不好确定。 万一立不住或者是个公主,便又是他们的机会了。 到时候,还是会绕回现在的问题。 所以众人相互对视,都保持了沉默,听着太医长篇大论的恭喜张侍长和太后。 林太后却是乐的合不拢嘴,语气柔和的安抚了一番张侍长,就叫她暂且跟自己一起住在这坤华宫中,又着邱姑姑多多的安排人伺候。等邱姑姑把人领走,太医们也起身告退之后,她才正了脸色,对站了一地的人道,“天可怜见,给我大楚江山留了后。之前的事不必再议,一切都等这孩子生出来再说。” “是。”众人均无异议。 陛下留下了一个遗腹子的事,当天就传遍了整个京城。原本议立新君的事自然不了了之,国事暂且还是交由政事堂的几位先生费心,太后垂帘听政辅佐,倒也没出什么大乱子。 只是那些本来有机会更进一步的皇室宗亲们,心里各有滋味。 …… 薛知道回到自己的府邸时,情绪着实不高。政事堂里五个人,两位平章,三位参政,按理说并无高低之别,但通常而言,还是会以进入政事堂的先后顺序进行排位,只有御座上的天子足够强势时,才会按皇帝的倚重程度来排。 如今这几位相公之中,薛知道是入政事堂最早,资历最老的那一个,因而众人之中,也以他为首。 选立新君的事,就是他第一个站出来提的。国不可一日无君,在这种事情上,薛知道也一向认为自己应该承担起责任。所以他并不后悔自己开了这个口。因为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 但是现在结果与自己设想的不同,就是他的考虑之中有了疏忽。经此事之后,太后心中只怕对他已经生了嫌隙,若张侍长肚子里果真是个龙子,承袭大位,他的生身之母做了太后,也必然对自己心怀芥蒂。 在这种局势下,薛知道很清楚,自己继续留在朝中的希望不大。 到他这个份上,很多事都能事先预见,从容应对。与其等着被赶下台,倒不如自己主动求去,彼此都留个体面,不用彻底闹翻。所以,今日的事情一过,薛知道就开始谋划离开的事了。 只是这些年来,皇帝不理政事,朝政便都落在了他们这些臣子身上,其实已经生出乱象了。 他这一走,若是朝中没个能稳住局面的人,只怕会出大事。 大部分文人心里,多少都有点家国天下的念头,何况薛知道在政事堂多年,是这个已经渐渐现出日薄西山之相的大楚帝国实际上的掌权人,自然想要在自己离开之后,也留下一个稳妥的班子。 他在自己的书房沉默端坐了一整晚,将朝中那么多人来来去去的过了一遍,最后发现,还是唯有那么一个人最为合适。 老天爷有时候早有安排。 薛知道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抬头一看时辰,才发现已是夜阑人静。他磨了磨,提笔写下一封信,着自己最心腹的家人夤夜将之送了出去。然后才对着灯,开始琢磨起自己祈求致仕的折子来。 接下来的日子风平浪静,一是因为宫中最大的那个问题已经暂时得到了解决,二来为了葬礼的事大家忙得不可开交,也疲惫得提不起别的兴致。 转眼来到天顺三年三月,大行皇帝的一应葬仪都已完毕,梓宫移送至城郊的皇陵。 所有人都渐渐从这一场丧事之中回复了生气,开始考虑起其他事情的安排来。龙子还在母腹之中,这身份怎么定,就是个十分棘手的问题。要安定朝堂,需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谁也没有贸然开口提这些事,毕竟稍有不慎很有可能不但没有功劳,反而会把自己给折进去。就算此刻站对了队,万一将来生出来的不是龙子,也是枉然。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封奏折打破了这种隐秘的平衡与僵持。 翰林院掌院学士顾铮上书,请加封林太后为太皇太后,张侍长为皇太后,张侍长腹中的孩子则暂为太子,先定下名分大义。待太子出生之后,再行登基典礼。 如此,名分既定,天下百姓也可安心了。 林太后自然千肯万肯。 别的不说,坐实了这太皇太后的身份,便是将来当真生出个女孩,或是万一……再选立新君时,也改不了她的这个身份。不至于像贺卿揣测的那样,因为新君要加封自己的亲生父母,使得她处境尴尬。 但朝臣们却有不同的意见。 这若真的是个皇子,自然没有问题,但若是皇女,如今就定下储君名分,将来却不好收场。 此时大朝已经重开,顾铮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上书,显然并没有半点退缩之意,而且准备周全。面对许多人的驳斥与反对,他侃侃而谈,引经据典,认为定下的并不是帝王身份,而是储君,便是有了转圜的余地。而更重要的是如今,帝王驾崩,天下不安,及早定下名分,使官民各归其所才是最重要的。 林太后端坐帘后,听着这一番合心意的进言,不由仔细观察了一番顾铮。 他看起来还很年轻,生得仪容俊美、姿态端方,只在唇边留了一圈胡子,使得整个人添了几分稳重。言行举止颇有大家风度,被众人攻讦而不忙不乱,进退有据,从他说的话来看,本人的才具也是十足的。 太后娘娘打量完了,不由低声问立在身侧的入内内侍省都知黄修,“这顾铮倒是个人才,怎么哀家从前不大听见他的名字?” 黄修作为内侍大总管,掌机密实封奏牍及中外往来之事,对于朝中大臣自然十分熟悉,闻言微微躬身,凑到太后耳边道,“他是明嘉年间的进士,少有才名。九岁就取中童生,是有名的神童才子,中进士时年方十七,灵帝爷十分爱重。只是年轻气盛,不久之后就出京了。因治理地方有功还朝,薛相公说他年少,得压一压,因此入了翰林院。先帝爷登基之后,爱他才名,点做翰林院掌院学士,今年才二十八岁。” “是太年轻了些。”林太后闻言也不由微微皱眉。 她是看重这顾铮机变,又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想要用他,如此朝中也有自己的人了,往后方不至于事事掣肘。 只是这年纪怕是难以服众。 二十八岁的掌院学士尚可接受,毕竟翰林院里虽然号称储相,要入政事堂,却还嫌太早了些,须得再熬许多年。如今就要提拔他,朝臣们恐有非议。 这个地方,是她的丈夫所建,建成之后,他便长居于此,求仙问道,连这锦绣河山都弃若敝履,何况妻子儿女?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正因为灵帝沉迷道法,不爱女色,才有他母子一生安稳。 所以林太后竟不知是该怨恨还是该感激了。 但这么多年来,她却下意识的避开这个地方,从未踏足过,就仿佛它在另一个世界。 而今当真走进来了,却觉得也不过如此。这道家清修之地,与寻常宫殿也没什么不同,不过是灵帝一厢情愿,以为它有什么神异罢了。 往事都成云烟,林太后心底那一点微微泛起的波澜很快就平复下去,恢复了一贯的端严。 她将整个问道宫检视了一番,对邱姑姑道,“虽是方外之地,到底寒素了些。传令内侍省,重新将这里布置一番,好叫慧如真师住得安稳,如此才能精研道法,为我大楚祈福。” “多谢太皇太后。”贺卿已经得了消息,因此改了称呼。 林太后摇头,“还未曾正式下旨。” “那也快了。”贺卿道,“听闻今日顾学士舌战群儒,将群臣驳斥得哑口无言,此事已经定了,明日就要下旨。既如此,称呼也就该改了。” 二人进屋坐定,上了香茶果品,林太后便道,“等下了旨意,便该移宫了。养寿宫距离此处不远,哀家选了那里,将来也可时时见面说话,一起作伴。我进来读了几卷道经,也颇有所得,等略空闲些,正好与你切磋领悟。” “娘娘不嫌弃我愚笨就好。”贺卿道。 “只是却不知朝堂上的事,何时才能安顿下来。”林太后放下茶盏,微微一叹,“如今朝上这些大臣们各怀心思,各自为政,不听宣调,哀家又是女流之辈,不能直接出面,若是没人压着,只怕……” “不是有薛相公在?”贺卿问。 林太后微微摇头,从袖子里取出了一张折子递给她,“你瞧瞧这个。” “这……”贺卿犹豫的看了她一眼,“这恐怕不妥。” “有何不妥?哀家看得,你自然也看得。”林太后道,“真师如今已是方外之人,权当是替哀家化解烦忧便是。” 贺卿这才打开奏折,却是薛知道请辞的奏折。 这是前一世里没有的事。——自然,那时薛知道一力扶持中山王贺垣登位,虽然贺垣狼子野心,所做的事情令朝臣们都颇不满意,但毕竟是从龙之功,他这平章事的位置坐得稳稳的,一直是朝臣与贺垣对抗的领军人物。 却不想改了贺垣登位的可能,却让林太后与他生出嫌隙,竟是提前请辞了。 贺卿这段时间将记忆中的大楚的历史反复翻看,又回顾了不少后来之人对这段历史的评价,甚至包括不少小说家言。 是的,现在贺卿已经知道,那位神奇的穿越女,所获取的大部分专业知识,竟然是来自各种各样的小说。不过其中杜撰的成分虽然多,但也未必都没有道理。而且大抵因为与故事结合,记忆反而更加深刻。 贺卿将这些说法一一列出,进行比对,取其中较为可靠的部分,也算是对这段历史有了一点心得,不再是当初那个居于深宫之中,朝中大事一概不懂的大长公主。 因此一看到这封奏折,她便想到了许多,沉吟片刻,才轻声问,“娘娘是想用那顾铮?” “此人的确是个人才,惜乎太过年轻,只怕难以服众。”林太后揉了揉眉心,“哀家的身份顾虑重重,也不好与朝臣为此争执。” 她要是皇帝,想用谁就用谁,就算顾铮年轻,只要的确有才华,便能压得住。偏偏她只是垂帘听政的太后,一旦有出格的政治举措,便一定会被朝臣们所警惕。 “顾、铮。”贺卿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表情一时也有些复杂。 在贺卿自己经历过的人生中,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大抵是因为薛知道还在,顾铮一直被压着,也就才能不显,不为外人所知。 但是她知道历史书里的顾铮是个什么样的人。 顾铮,在后世评价之中,是能与古之圣贤并肩之人。不但政治上才华横溢,在儒家学说上更是自成一派,写出无数著作,门人弟子无数,开创了一个新的流派,是史书上必然浓墨重彩描绘的对象。 铁狼族攻破都城,终结了一个朝代,但他们也没能嚣张多久,因为终于醒过神来的楚朝遗臣和军队,不可能接受被异族奴役的下场,于是拼死反抗,很快就又将他们逐出关外。 这其中,顾铮连横合纵的通天手段,是最重要的部分。正是他四处奔走,说服了各方势力联手,才有这样的结果。 但可悲的是,草原人一被赶走,中原群龙无首,岌岌可危的联军立刻崩溃,内部四分五裂,陷入了长达十三年的内乱,而后才被新的王朝统一。 而顾铮,作为新朝的开国功臣,一代大儒,乃是这前后几百年间最传奇的人物。 有人说,正是因为得到了他的辅佐,新朝太-祖才能够如此顺利的打下并坐稳江山,而他推行的一系列善政,也的确影响深远,知道穿越女来的那个时代,其中一些思想,也仍旧显得十分先进,闪烁着智慧的光辉,并没有半点落伍和褪色。 所以贺卿对于林太后“年轻”的评价颇不以为然。 毕竟这世上,天才本就寥寥无几,而天才中的天才,更是千百年才得一个。这样一个人,年龄会成为束缚他的东西吗? 三年后的顾铮能单靠着一张嘴连横合纵,若将整个楚朝托付给他,有朝廷做后盾,那么……是否就有可能在即将到来的灾难之中,保全大楚王朝,避免前世的结局呢? 这么一想,贺卿的心跳都跟着快了几分。 也许是因为见识增长,她觉得自己再也回不到原来那个居于深宫之中,只求平淡度日的小姑娘了。想到能够亲身经历、见证、甚至亲手去改变历史,她便不由得心潮涌动,生出一股无法形容的胆气来。 之前没想过要去改变,是因为贺卿知道自己绝不是那块材料,所以也就不敢随意插手。 但如果有顾铮,自己只是从旁推动和辅助,或许结局就不一样了。 这样想着,她含笑道,“娘娘多虑了,此人既然能在朝上据理力争,且辩驳得所有人哑口无言,这‘不能服众’四个字又从何说起?” 林太后眼睛一亮,“这倒是,听说他年少才高,已是宇内文宗一般的人物,但凡读书人,对他倒是都没有不服气的。只是做官上,却不知究竟如何。那有才气的文人,往往过于狂悖,世所不容,哀家也不免担忧。” 万一所托非人,坏了她自己的名声也就罢了,若是坏了大楚江山,她有何面目见人? 贺卿若有所思的看着手里的奏折,“这个我倒觉得不会。薛相公这折子里,也是举荐他入政事堂的意思。可见连薛相公这样老成持重者,也认为他能堪大任,想来不是那等放诞之人。” 见林太后若有所动,她又道,“何况,便是因为他年轻,旁人心有疑虑,才需要娘娘的恩典,给他机会。想来,顾大人他日有所成就,也必定感念娘娘知遇之恩。” “也罢。”林太后轻轻吸了一口气,“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也是无可奈何。” …… 第二日,礼部即颁旨,以大行皇帝遗诏的名义,册张氏肚子里的孩子为储君,出生之后继位。又封张氏为太后,尊林氏为太皇太后,以太皇太后临朝,垂帘听政,彻底奠定了接下来十多年间后宫的局面。 太皇太后移至养寿宫居住,张太后则暂时住在坤华宫中,安心养胎。 翌日,太皇太后御内东门听政,下旨议大行皇帝谥号,并诏命今年继续使用天顺的年号,暂不改元。同时召翰林院掌院学士顾铮等人修大行皇帝实录。最后是封赏诸多大臣。 这一系列的举措,彻底彰显了太皇太后对朝堂的掌控,也让一直惶恐的臣民们安下了心。即使大行皇帝骤然离世,也没有对朝廷产生冲击和影响。 但暗地里,却还是免不了有一些波澜。 天顺三年三月初一,朝中十几位大臣联名上书,弹劾平章事薛知道十项罪名。 皇家亲缘本就淡薄,到贺卿这里,跟那些所谓的“亲人”一年也未必能见一次,自然感情有限。与其说是担忧小皇帝的安危,不如说是对环境变化即将带来的动荡而惶恐。 但是这前十八年的生命中,无论是她的父亲还是哥哥,活着时都未曾关注过她的存在,就算这个侄子继续活下去,情况也未必会有多大的不同。 只不过当时发现自己正身处于那个节点之中,自然而然生出了改变一切的念头。其实对贺卿而言,如果能够改变什么,真正的意义只在于她之后的命运也是可以改变的。 贺卿不相信上天让自己回到这一刻,就是为了重复之前的道路,再死一次。 所以改变的内容是什么,并没有关系。既然没能让小皇帝活下来,那就只能从自己的婚事上下手了。 有血淋淋的前车之鉴摆在那里,贺卿不再天真的以为成亲之后就会有新的生活。她固然可以设法换一个人家,但却无法保证不会再遇上糟心的事。 贺卿心中隐隐的生出一个念头来。 她不想再嫁人了。 其实楚朝的公主存在感真的很低,因为不需要像汉唐那样去和亲,又为了避免她们仗着天之骄女的身份干扰政事,所以开国之后,便制定了一系列用于限制她们的规矩,严苛且压抑。 细究起来,其实大多数公主的日子都不好过,早逝者比比皆是,贺卿只不过是格外的倒霉罢了。 所以天可怜见得到了新生,贺卿不想再走一遍这条路。 可是她的见识又实在有限,该怎么做着实拿不定主意。贺卿闭着眼,眉头微微蹙起,在某个瞬间,脑海里忽然灵光一闪,她决定去翻一翻自己脑海中属于另一个人的记忆。 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来历神秘的女子虽然已经消失了,但她的记忆却还留存在贺卿的脑海里。之前这些记忆其实都在她脑子里过了一遍,但当时正在战斗的关键时刻,贺卿也顾不上细细研究,只觉得玄奇诡秘,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或许其中就有自己所需要的内容呢? 这样想着,她便开始回忆。 那些记忆跟她自己的混在一起,只要稍稍一回想就能记起来。 然后贺卿就被记忆之中的内容惊住了。 76.第76章 乱了辈分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贺卿当天就搬进了问道宫,以清修为名, 身边的人只带了玉屏一个,东西则全都没带, 反正出家之后, 以前那些东西就不合用了, 内宫局自然会送新的过来。索性都赏了芳辰殿里伺候的人,也算是好聚好散。 一件事办下来,竟是皆大欢喜。 唯一不高兴的, 就是她身边那两位嬷嬷了。 原本贺卿到了这个年纪,很快就会嫁出去, 到时候公主府里的事情全都由她们做主,好不风光快活, 就像被她们憧憬过无数次的前辈们那样。但如今让贺卿这么一折腾, 她自己一辈子留在宫中求经问道, 却代磊得她们这些跟着她的人都要另谋去处, 怎不叫人切齿? 若能找到更好的去处, 她们也不必留在她这里蹉跎。 更可恶的是她还以“年轻姑娘的衣裳首饰嬷嬷们不合用”为由, 将东西都分给了下面的丫头, 两位嬷嬷竟是只得了一点不值钱的东西,说什么“留个纪念”。 两位嬷嬷恨得咬牙切齿, 颇有动用职权将她训斥一顿之意。 但贺卿已经不怕了。她如今已不是安平大长公主, 该叫无上慧如真师, 公主身边的教养嬷嬷, 管不到她这出家人身上。倒是看着她们这副模样,她心里多少有些解气。 可惜如今自己势单力薄,眼下只顾得上为自己谋一席之地,尚且腾不出手来处置她们。 上一世,若不是身边嬷嬷们跟外头的人撺掇起来,在她面前将那金家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她又怎会点头允了这门亲事? 须知公主选婿,备选的人家自然不止一户,林太后没有拿捏她的意思,索性把名单送给她自己选。陆嬷嬷自告奋勇替她去打探对方的人品才貌,回来时说得天花乱坠,让她亲口点了金家。 这笔账,迟早要算。 先帝,也就是贺卿的兄长楚灵帝贺均在位时,崇信道教,多次下旨召天下道士入京,修道经、建宫观、炼金丹,一时道教大兴。后期他甚至在御苑之中修建了这座问道宫,自己搬了进来。着道袍,戴道冠,不理俗务,不问政事,以彰显自己求仙问道的诚心。 所以不过三十三岁的年纪,他就因为服食金丹过多,暴毙而亡。 这宫殿才修建了没多久,又只空置了两年。虽然看上去有些荒凉,但却并不需要修缮。 因为正殿是天子居所,贺卿便选了东边的偏殿居住。内宫局匆忙派了几个人过来,将逾制的东西撤了,又从里到外清扫一番,添置上道观里应有的东西,又挑了几个人过来,负责洒扫厨事,俱都是做道装打扮,便算齐全了。 接下来便是繁复冗长的大行皇帝葬仪。贺卿作为出家人,只安安分分做自己分内之事,旁的都不打听,但还是隐约听得,太后和政事堂的几位相公吵了好几次。 应该都是为了新君之事。 贺卿算算日子,应该差不多了,便往坤华宫去。 林太后此刻正在头疼,正所谓国不可一日无君,朝堂上的事虽然诸位相公商量着来就行,但没有皇帝在,始终是人心浮动,不那么安稳。为大楚江山社稷考虑,也该及早迎立新君。就算想先办大行皇帝的丧事,也该把人选定下来。 所以这段时间,朝臣们是的奏折是一封接着一封,字字句句都是在提醒她。 其实林太后自己何尝不懂这个道理?早晚都要做的事,早些还能显得自己深明大义。只是一想到自己的儿子就这么没了,却要有另一个不相干的人来继承这属于他的荣耀,往后的日子再不能如从前那般,她的心里就怎么都过不去那个坎。 所以今日,就连宗亲族老们也都被朝臣请动,来做说客了。 林太后清楚,此事已不能再拖。 甚至在她没有表态的情况下,朝臣和宗室已经自顾提出了几个备选的宗室子弟。 所以听见贺卿过来给她问安,她连人都没见,就叫外头的人打发了。贺卿闻言,也只是微微点头,并未多做纠缠,十分干脆的转身离开了。她现在是出家人,就要有出家人的样子,这些事不可过多涉入。——至少表面上要做个样子。 第二日,林太后就松了口,主动召了政事堂的几位重臣和几位宗室里德高望重的王爷,叫他们推举继任新君的人选。 虽然仍是板着脸,语气也硬邦邦的,但她肯松口,众人都松了一口气,也顾不得顺她的意,当即便要将他们拟定的人选提出来。但林太后却忽然开口道,“诸位先生都是历事三朝、老成谋国之人,推举的人选,哀家自然没有不放心的。只有一点,要先说在前头。睿王一系的子侄,不行!” 睿王是惠帝贺琳的弟弟,灵帝的叔叔。当年成帝宠爱徐贵妃,甚至一度起了废长立幼的心思,导致惠帝的日子非常不好过,甚至一度中毒,险些身亡。 因为这个缘故,天纵英才、勤勉有加的一代英主惠帝身体受损,自己只活到了不惑之龄,十分艰难才养下了灵帝这个独苗儿子。便是因此,才额外宠纵了些,让他身上没有半点帝王之气。 灵帝死得早,也只有大行皇帝贺祁这一个儿子。所以虽然之后三代君王都对睿王一系打压到底,但论起远近亲疏来,他的子侄,无疑是最有资格登上那个位置的。 太后的态度很鲜明,所以朝臣们也没有谁愿意去触霉头。不论之前的名单上有没有相关人员,总之之后提出来的,都离着睿王一系远远的。甚至还有人为了避嫌,特意往远里说。 林太后却是越听越搓火。 不是听他们如此细数,她这个入宫二十多年的人都不知道,原来大楚皇室有那么多人。而这些人,能够说得如此清楚,可见这段日子,做的功课着实不少。 想来是人人都想争那从龙之功吧?林太后心底冷冷地想。 新皇登基,对举荐了自己的人自然会十分优容。 说不得现在就已经有些人私下里勾搭在一处,要把他们选中的人推上去了。 到底久居深宫之中,灵帝和刚刚驾崩的大行皇帝都不爱理政务,有些事情甚至要经过林太后这里,所以她对这些官场上的事,多少也知道一点。此刻想来,心头又是恨,又是苦,又是怕。 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一朝还没过去,人心就已经不同了。 人选的事,自然不是一天就能定下的。不提林太后是否同意,就是几位大臣彼此之间意见也并未统一。所以这一日,最后也只是圈定了几个人选,还需细细商讨。 贺卿仍旧保持每天都去坤华宫问安一次的频率,太后不见就立刻离开,绝不逗留。 她面上不慌不忙,其实心里是有些着急的,因为听外间传言,新君的人选似乎已经快定下来了。 好在也许是她来的次数多了,留下的印象也深,这日林太后听见下面的人通报,并未第一时间回绝,而是问身边的人,“邱姑姑,慧如真师这是第几日了?” “第五日了,娘娘。”她身后跟着的女官邱姑姑躬身答道。 林太后想了想,道,“倒难得她有心,请进来吧。” 贺卿见了林太后,先是跟她说了一篇经书。她这段时日,可谓是拿出了所有的热情去钻研道经,加上脑海中那些似是而非的记忆,倒也偶有新论,算是略有所得。此刻对林太后说起,倒是让她一直焦灼的情绪缓和了许多。 也许是因为放松下来就容易说真心话,林太后听罢道经,忽而幽幽一叹,“选立新君之事,真师也听说了吧?” 话一出口,她便意识到不妥,连忙止住,抬眼去看贺卿的脸色。 贺卿神色不变,却并没有将这个话题绕过去,微微颔首道,“略有耳闻。”见林太后面露讶色,她又解释道,“宫中什么流言都有。我虽有心问道,但毕竟还是凡尘俗子,也不免为其所扰。” 林太后这段日子心里存了许多事,亟待倾诉,但这些事跟身边的人说不合适,跟朝臣和宗室说不上,因此只能自己琢磨。这几日精神眼看着不济了,若不是因为丧事还没办完,不能病倒,说不定已经起不来了。 贺卿年纪虽然不大,却与她同辈,如今眼看着也是个通透的,又已经出家,却是个再好不过的说话对象。 林太后将她打量了一番,摆手命身边的人都出去了,才问,“外间有什么流言?” 77.第77章 打起来了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她说到这里神色微冷, “但若外间真有这样的流言, 只怕有些人的心, 太大了。” 她还没死呢, 怎么这外人的手, 已经能伸到宫里来了? 贺卿自然不是真的听过这样的流言,只是想借此机会给林太后提个醒。见已经起效, 便也不置言。想了想, 问林太后,“选出来的人, 都是如中山王这般年纪的么?” 林太后微微一叹,“可不是?国赖长君, 何况这两年朝堂上变故太多, 已经不像样子。若没有个年长的皇帝压着,只怕……” 她没说下去,但未尽之意贺卿已经了然了。 恐怕朝臣也好,太后自己也好,都是被大行皇帝贺祁吓怕了。那孩子实在跳脱得很, 心思全不在正事上, 这个年纪又最是爱跟大人对着干的时候,不管是太后的话还是政事堂里先生们的话,都一概不听, 着实令人头疼。 所以选了年方弱冠、老成持重的中山王。 这么选, 原本没错, 只是…… 贺卿微微摇了摇头,还没拿定主意是否要开口,林太后已经看出了她有话说,便道,“怎么,真师心里有顾虑?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不管是什么样的话,出得你口,入了哀家的耳,旁人再不会知晓。” “事关重大,本不该随意置喙。”贺卿抬起头来,直视林太后,维持着这个有些不敬的姿态道,“但太后可曾想过……国赖长君,但长君可不需要一位不亲近的长辈,到时候……说句僭越的话,皇嫂又该依靠谁呢?” 这话说得着实大胆,林太后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怔怔的看着贺卿,半晌未能回神。 过了一会儿,她才若有所失的回过神来,看向贺卿的视线里头一回带上了几分认真。莫名悲意上涌,但她静默半晌,最后只化作了一句叹息,“如今,这番话也只有你能说了。” “我是方外之人,本不该过问这些事。”贺卿低下头道,“只是如今的情形,我与娘娘也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也就顾不上那么多了。” 这一番话,并不是贺卿危言耸听。 事实上,中山王贺垣,要远比所有人想的都更有野心,也更倔强。于是事情的发展,也就远超所有人的预料。 就是这个在林太后口中“老成持重”的中山王,林太后看重他们那一支人丁单薄,以为可以拿捏,殊不知正是因为过早见惯世事风霜,却养成了这位中山王阴沉刻薄、心狠手辣的性子。 他被召回京城,还没当上皇帝,就先给了林太后一个没脸。 ——入城后,朝臣们请他以储君之礼登位,但他却直言自己年纪比大行皇帝还要大四岁,论起来也该是平辈的堂兄弟,驳回了这个要求,只肯以“皇兄”的身份登基。 他是皇兄,大行皇帝殡葬祭奠乃至其他一应礼仪,自然也不能比照储君之礼,要另行商定。最重要的是,本该荣升太皇太后的林氏,莫名成了“皇叔母”,连太后这个位置,都快坐不稳了。 这还不够。事实证明,这只是贺垣计划中的第一步。 因为拗不过他,时间又不等人,最终朝臣们说服了林太后,允许他以皇兄的身份继位。 然而大行皇帝葬仪一结束,登基大典办完,新君册封的第一道圣旨,就将他与林太后本就危如薄冰的关系彻底撕裂:他要尊自己的生父,上一代的中山王为先皇! 这就是贺垣打的主意,先定下自己皇兄的身份,然后顺理成章的追封自己的生父生母以及一干祖先,为自己正位的同时,也将本就已经足够艰难的林太后挤到了十分尴尬的位置。 皇帝自有生父生母,那“皇叔母”又算什么呢? 林太后自然不会应允,朝臣们也不可能答应。但把他推上皇帝位容易,要拉下来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了。于是这件事始终暧昧着,变成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僵持。 直到贺卿死前,也没有真正商量出一个结果来。 如果只是这样,其实跟贺卿也没什么关系。她跟林太后说不上亲近,跟大行皇帝也好,灵帝也罢,都没多少骨肉亲情,不必要为他们的事情操心。恰恰相反,若林太后被贺垣打压下去,为名声计,就该多亲近其他的皇室宗亲。她这位已经出了家的大长公主,正是不二人选。她的日子,或许会比之前还好过些。 可是谁叫贺卿复生的时候出了一点意外,脑子里多出来一个魂魄,又给她留下了一段记忆? 她所不知道的事,这段记忆里都有。 虽然非常简略,省却了凶险复杂的过程不提,只有一句结果:贺垣为追封生父,与宫中林太后及朝臣展开了旷日持久的权力争斗,持续整整三年时间,史称“大礼议”。 这件事最终的结局是贺垣胜利了。他是皇帝,真要不管不顾,就非要办成一件事,谁能拦得住呢? 可是他们又都输了。 大楚历经两位荒唐帝王,本来就乱象频生、岌岌可危,选择贺垣这位“长君”,就是为了尽快稳定局势,治理好天下。结果这一位比之前的更荒唐,因一己之私荒废政事,使得整个朝堂陷入一场可笑的内部争斗,空耗实力。 三年后,就在他终于如愿追封生父为皇帝,心满意足的将对方的灵位送入太庙,与大秦历代君王比肩的时候,西北狼族铁骑南下,以锐不可当之势踏破了大楚河山。短短半年时间便攻入京城,俘虏了皇帝及一干大臣。 大楚灭。 贺垣,史称——末帝。 这样的结局实在是太惨烈了,远远超出了贺卿的承受能力。所以她虽然已经打定了明哲保身的主意,但还是忍不住来提醒林太后。 谁都好,就是不能选这个狼子野心、忘恩负义的中山王! 倒不是她多有忠君爱国之心,也不是她舍不得长公主的尊位……只是,跟个人比起来,万里江山太大太沉重,贺卿下意识的就不想让这个皇朝结束得像自己一样可笑,简直毫无尊严。 这是浩浩历史长河带给她的一点浅薄的念头。 这莫名的情绪压在她身上,让她辗转反侧,最后还是站了出来。 贺卿恍惚间,林太后已经有了决断。大楚江山固然重要,但十几年了都好好的,等闲也不至于会出事。倒是她自己,坐在皇位上的不是她的丈夫和儿子,而是个陌生人,又不需要依靠她,那她还凭什么保持如今的身份地位呢? “好孩子,若非你提醒,哀家就要犯错了。”她握了握贺卿的手,“只是孩子年龄太小,又怕站不住。” 大的怕养不熟,她索性琢磨起抱个婴儿回来养活的可能了。自己带在身边养大的,总归更亲近。而且前头这十几年皇帝不能亲政,万事便要依靠她这个太皇太后。 “也不必选太小的。”贺卿道,“六七岁就很好,知道轻重,又自己做不得主,须得有人依靠。” 林太后迟疑道,“六七岁已记事了,是否会与哀家不亲近?” “他是皇帝,身世是掩不住的。与其瞒着,倒不如光明正大。”贺卿道,“最好是选那父母双全的。他们为了避嫌,反而不敢亲近,才更显得您和善。也免得皇帝长大了,要追封生身父母和先祖。人活着,他总不可能迎回宫里当太上皇。” 贺卿如今颇有点儿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意思,防范得十分严密。倒是林太后一时没想到这里,此刻一个激灵,不由想起中山王贺垣来。那孩子就是家里什么人都没了的,焉知将来不会这么办? 到那时她该如何自处? 心底最后一丝犹豫尽去,她点头道,“难为你考虑得周全,我这一阵子精神不济,竟是半点都不曾想到。” “娘娘日理万机,自然顾不得这些琐事。”贺卿自谦道。 一番交谈下来,林太后对待贺卿的态度显然多了几分真的亲热。想着贺卿见事明白,以后在宫里少不得互相扶持,便道,“往后你得了空,千万多往我这里来。咱们说说话,做个伴儿。今日还有事,我就不留你了。” 贺卿知道她是要重新谋划新君之事,自觉的站起身,对着林太后一礼,才终于掀开了自己真正的底牌:“其实外头带回来的,再好也不如自己家的。我记得大行皇帝虽然没有正经妃嫔,身边却也有几个伺候的人。太后娘娘从外头挑人之前,何不先让太医给她们诊个脉?” “时候不早,真师是否该回宫了?”顾铮没有回答贺卿的问题,而是道。 78.第78章 丝绸之路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这一番强硬表态之后,她又颁旨,给薛知道赠了许多封赏, 着令他赶快养好身体返回朝堂, 不得延误。 至于那十几个联名上书弹劾薛知道的大臣, 斥责的斥责,贬官的贬官, 罚铜的罚铜。 她替薛知道做足了脸面,薛知道也于几日后返回朝堂,重新肩负起一国宰执的责任。而他回朝之后的第一道折子,就是请求太皇太后封赏天下。 这本是新帝登基之后要施的恩典, 如今改成太皇太后收拢人心的手段,也没有什么问题。 朝堂上本来有许多人正在观望,之前的弹劾也不过是试探, 若是太皇太后处置了薛知道,政事堂第一人的位置便会空置, 他们自然也有了机会。如今见薛知道已经站到了太皇太后那一边, 二者联手足以将任何不同的声音压下去,便也就暂且消停了。 如今薛知道回朝, 太皇太后施恩, 群臣依例加官进爵, 便是有不满也都压下去了, 一时间朝堂之上倒是和乐融融, 一派安宁。 贺卿依旧保持着每天往坤华宫和养寿宫都跑一趟的频率, 开始时还时常给太皇太后参谋,后来却渐渐少说话了。 权力是一味最好的药,能叫人身心舒畅、飘飘欲仙,见识到世间最美的风景。即使对女人而言,也是如此。太皇太后如今已经从最初的惶恐里走出来,渐渐品味到手掌天下权的好处,也开始一点点开发自己的政治智慧。 她开始翻阅史书和朝堂上的各种奏折,摸索着整个朝堂的解构,每个官员的特点,逐渐扩大自己对这个庞然大物的掌控。 这个时候,她并不需要任何人的建议。 甚至她对于想要触碰这一份权力的人,是有些忌惮的。贺卿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便再也没有因为朝事而置喙过,只是冷眼看着太皇太后行事,内心里不免生出几分焦灼来。 现在看似一切宁定,不过是因为真正的矛盾并未爆发出来。 贺卿没有忘记,这个皇朝之后短短三年的寿命了。即使她改变了历史,没有让自私刻薄的中山王成为新君,没有让朝堂陷入那场荒唐可笑的“礼仪之争”,但本质上的某些东西,却并没有改变。 和谐安乐之下,危机四伏、步步杀机,只有她一个人能看得到。 这种感觉并不好过,像一把火在她的心里燃烧着,催促着她必须要做点儿什么,却又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下手,只能任由时间一日一日的流逝。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在贺卿给张太后讲了一阵子道家典故之后,她的心情显然好多了,也不像从前每天都焦虑得睡不好觉,两人之间的关系也越发亲近。 终于,这一日,张太后对她说出了自己心中的顾虑。 入春之后,为了肚子里的孩子考虑,张太后每日饭后都会在坤华宫后面的小花园里散散步。贺卿若是得空,便会过来陪伴她。春光纵赏,柳绿花红,一派怡人的景象,自然也让人身心舒畅。 这一日也不例外。贺卿扶着张太后转了一圈,见她面露疲色,便扶着人在附近的石凳上坐了。自然有人送上坐垫靠枕,将这里布置妥当,又奉上瓜果点心和茶水。 张太后近来害口,爱吃酸的东西,因此她面前搁着的是一盏蜜饯青梅,一碟酸枣糕,一盘陈皮,就连茶水也是干柠檬片泡的茶。贺卿光是看一眼,就觉得牙酸,口舌生津,仿佛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淡淡酸味。 见张太后吃得津津有味,贺卿着实难以理解,只能喝茶压惊。 带着淡淡涩意的茶水入口,那种酸味便都被压下去了,只剩下一点回甘,余味无穷。 才刚坐下不久,就听得南方进了上好的青梅,太皇太后叫都送到坤华宫来。张太后对贺卿道道,“如今宫里但凡有点儿什么好东西都往我这里送,实在惶恐得很。我这身子,又不好亲自去母后那里谢恩,倒叫她老人家挂念。” “又不是什么大事,叫人走一趟也就是了。”贺卿道,“你身子要紧,太皇太后难道还会挑这个理不成?” “正是这个道理。”邱姑姑也在一旁道。 张太后这才和缓了脸色,看了看她,道,“若叫别人去,我也不放心,不如请姑姑走一趟。” 邱姑姑自然没有不允的,点头去了。 张太后等她离开,便屏退了身边的人,与贺卿单独对坐,面上重新福气一点淡淡的忧色,抚着自己的肚子问贺卿,“真师,你说,我肚子里当真是个小皇子么?” “自然是真的。”贺卿肯定地道。 “真师也是这么说么……”张太后恍惚了片刻,咬着唇,仿佛下了莫大的决心,压低声音道,“我心里一直存着一件事,唯有真师能救我。” “娘娘万勿如此,有什么事只管吩咐便是。”贺卿见她要对自己施礼,连忙按住她的手,“咱们之间,何必如此客气?叫人看了,反倒不像。” 张太后惊醒过来,意识到退到远处的宫人内侍们还是可以看清她们的动作,面色黯然,“多谢真师提醒。” 贺卿见她明白了,这才慢慢松手,“娘娘要说什么?” 张太后深吸了一口气,转头盯着旁边的假山,并不看贺卿,“我肚子里这个孩子,若是男孩便罢了,若是女孩,真师可知太皇太后那里是什么打算?” 她的声音压得极轻,若不是靠得近,贺卿几乎听不见。而这句话问得虽然含糊,结合前后的态度,倒是让贺卿明白了她真正要说的。 到了这一步,人人都说她这一胎是个儿子,到时候若生了个女孩,难道真的又重新从宗室过继一个孩子过来?若这么做,朝堂上必定又起波澜。倒不如……让她这一胎必定生下个儿子妥帖。 从外面抱一个孩子回来,狸猫换太子,对如今掌控后宫与朝堂的太皇太后而言,并不是难事。 这样做,对太皇太后、对朝堂,对贺卿,甚至对张太后自己都是有好处的。但张太后如此忧虑,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肚子里尚未出生的孩子。 如果生下来是个女孩,被换出去,她的命运会是什么样子? 张太后单纯软弱,却并不傻。若真是这样,这个孩子活下来的可能太渺茫了。 这才是真正压在她心上,令她夜不能寐的大石。骤然而来的尊荣富贵,并没有让她过分欢喜,反而成了一切恐惧的源头。 贺卿自己没有生过孩子,体会不到为母则强的想法。何况她很清楚张太后这一胎是个儿子,自然也就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如今听她说来,倒有一点醍醐灌顶之意。 她心里没来由的生出一点怜惜,觉得现在的张太后,与过去的自己其实很像。惶恐、迷茫、不安,没着没落。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每一天都如此艰难。 这样想着,贺卿安抚的拍了拍她的手背,“娘娘原是为此忧心。放心吧,有列祖列宗保佑,这一胎必定一举得男。届时便不必担忧了。” 但这种话,张太后怎么可能相信?以为是贺卿不愿意助她,她面上露出几分失落,强笑道,“但愿如此。” 贺卿见状,只得道,“若娘娘实在放心不下,不如这样,若这一胎是个女孩,我就替你保住她,送出宫去,叫她在宫外平平安安、逍遥自在的过日子,可好?” 张太后双眸陡然亮了起来,灼灼地盯着贺卿,就要站起身向她行礼,被贺卿压住,只能口头道,“多谢……多谢真师,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要您肯应下此事,往后不论要我做什么,必将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娘娘言重了,”贺卿自嘲一笑,“皇家的金枝玉叶不好做,楚朝的公主尤其命苦,逃得一个是一个。” 越是翻阅那段多出来的记忆之中未来的模样,贺卿对这个时代的不满就越重,也越难以忍耐如今自己所处的环境。越清醒就越痛苦,而且这种痛苦不能为外人道,只得自己独自承受。 若是有一天……有一天叫天下女子都生活在那样的世界里,不必为身为女子就低人一等,该有多好? 可是现在她才发现,不去想未必就是忘记了。 那些事是不可能忘记的,不但没有忘记,它们还刻在她的骨子里,如影随形。 贺卿靠在车上,缓了好一会儿,才让心跳平复下来。她拿出手绢,拭去额头上冒出来的汗水,端正了脸色,这才唤了外头的玉屏进来伺候。 79.第79章 各怀鬼胎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她本该是金枝玉叶、天之骄女。 然而生不逢时。生母是低位嫔妃, 生她时难产而亡,降生后不久父皇惠帝又一病不起,第二年便驾鹤西去。政权更迭,宫中朝中一片哀声, 一位未长成的公主, 自是顺理成章被人遗忘。 皇兄继位后骄奢淫逸, 昏庸无道,只知取乐而不知治国, 荒废朝政,以致前朝后宫皆为阉竖奸宦把持,贺卿空有长公主的身份, 却根本没有与身份相匹配的地位, 被身边嬷嬷们拿捏着,毫无主见。 到了十六岁上,兄长灵帝驾崩。十四岁的侄儿御极登基, 只在御座上坐了短短两年,便从马背上摔落, 猝然驾崩,是为献帝。献帝无子,前朝后宫为继立新帝吵得不可开交。其后新帝即位,大肆清洗后宫朝堂。贺卿这个历经四朝的大长公主, 孝期一满便被随意嫁了出去。 在当时贺卿以为这是迎来了新生, 却不料是踏入地狱的第一步。 皇帝不在意她, 宫中那些内侍宫娥自然也是敷衍的多。负责为她挑选驸马的大太监何不平收了银子,竟是里应外合欺上瞒下,将她配给了一个将死的痨病鬼。 用帝王家金枝玉叶来冲喜,只怕古往今来,再不会有比这更荒唐的笑话了。 而骗婚都敢骗到皇室来的,果然也不是普通人家,胆子大到常人不敢想象——洞房夜新郎呕血而亡,她的公公婆婆和几个小叔子合起伙儿来,就在新房之中将她勒死了,给那个短命鬼陪葬。 可怜、可笑、可叹。 贺卿觉得,自己可能是有史以来最倒霉的公主,简直丢了所有同仁的脸。生而默默无闻,死得屈辱万分。 这一段段记忆在脑海中飞快掠过,又很快模糊远去,贺卿在黑暗之中长途跋涉,渐渐滋生出了几分不知从何而来的执念,在脑海中沉浮起落,汇聚成一个个单薄的念头。 恨吗?恨的。 怨吗?当然。 想……活着吗? 我想活着! 虽然这一生可悲可笑,但贺卿发现,自己还是贪恋那一口自由呼吸的空气,贪恋这红尘人世。 这个念头一出现在脑海之中,原本漆黑没有尽头的道路上,倏然亮起了一点星光。初始时只是微弱的一点,旋即越来越亮、越来越大,最终将所有黑暗消弭于无形,光辉普照。 贺卿沐浴在这光辉之中,情不自禁的被拉扯着,投入了那片光的源头。 仿佛窒息一般的疼痛席卷全身,身体沉重得做不出任何行动,贺卿奋力挣扎着,不知多久才终于睁开了眼睛。 那一瞬间,新鲜的空气钻入口鼻,微风里还带着晚香玉淡淡的香气,沁人心脾。那种“我活过来了”的欣悦充斥在四肢百骸,令她生出满心的激动。 但旋即,贺卿意识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她的身体……好像仍旧不由自己掌控。她就像是一个藏在身体里的另一个灵魂,明明能够感觉到身体的存在,却并不能够掌控它。 但就在这种情况下,她的身体却自行动了起来,不但左右转头查看,甚至还坐起了身。 到底是死过一次的人,贺卿在微微的愣怔之后,便明白过来,她的身体里似乎还有另一个“人”,而对方可以操纵这具身体。 也许是天生的胆小,也许是出于谨慎,贺卿把自己藏在了这个角落里,没有行动,预备先看看这是个什么人。果然对方四顾之后,茫然了片刻,便自言自语起来。 “这是什么鬼地方,我穿越了?”那个“人”检查着自己的手脚和身体,又摸摸脸,摸摸头发,用不可思议又带着几分莫名兴奋的声音道,“看起来这具身体的条件不错。” 贺卿虽然不得宠,但毕竟贵为公主,物质上没有得到过偏爱,但也没受过苛待,毕竟涉及到皇室威严,公主该有的份例她都有。因此这屋子雕梁画栋,绫罗环绕,金玉装饰,看起来就十分不俗。 那人满意的下了床,转了一圈之后,然后忍不住小声嘀咕起来,“这屋里怎么没有镜子?” 镜子自然是有的,就在梳妆匣里。这梳妆匣是用名贵香木制成,周身剔红,刻绘着木槿花,只在正面贴金缀玉,攒出了一幅祥云八宝图。盒子侧面有个精巧的小机关,打开之后盒盖内侧就是镜子,盒子则分成四格,旁边还带着三层小抽屉,用来存放胭脂水粉和各色首饰。平日里不用时会收起来,自然找不见。 此人虽然不知是何处来的孤魂野鬼,但却没什么见识。 不知为何,这个认知让贺卿心下微微一松。此人占了她的身体,贺卿若想活下去,是一定要抢回来的。若是对方太厉害,她无法应对,或许就会退缩。但现在,她从行止间看出对方的粗鲁无礼,反倒没那么怕了。 我要夺回我的身体,她想。 贺卿并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拼命想着“离开我的身体”几个字,然后用笨办法,集中精力试图调动自己的手指,从这种细微处开始进攻。 而这样的方法竟真的有效,慢慢的,贺卿感觉到自己进入了一种十分玄妙的境界,控制着手指轻轻动了动。 成功的喜悦让她忍不住松懈了一瞬,又沉入了那种无能为力的境遇之中。 但这一次,贺卿不再气馁,而是从头开始尝试。 手指,手掌,胳膊……然而这个时候,对方也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意识到身体不由她控制,开始抢夺掌控权。贺卿便只觉得好像有重重无形的压力冲过来,将她给镇压住,让她动弹不得。 这样的强势没有吓住她,反倒是激起了贺卿无边的愤怒。 “滚出我的身体!”她含着这样的愤怒,拼命的集中精神抢夺身体掌控权,跟对方僵持起来。 这是一场攸关生死的战斗,两个人没有交流过,却有种无形的默契,默默的积攒着所有属于自己的力量,投入到这场战争之中。 而后在某个瞬间,这种争斗达到了一种微妙的平衡,原本站在地上的身体骤然失控,砰的一下倒在了地上。但争分夺秒的两个人都没有注意到,她们胶着着,进入了相持阶段。谁能支持到最后,谁就能够胜出。 在这种相持之中,两人的灵魂——姑且这么认为——开始相互融合,相互吞噬,成为了一时难以分割开的共同体。 无数记忆呼啸而来,将贺卿拉入了另一重天地。 一个跟她生活了十八年的楚朝截然不同的世界。在那里,帝王集权的封建社会已经彻底土崩瓦解,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的风潮刮遍世界,工业革命科技革命相继发生,整个世界天翻地覆,是贺卿从未想过的辉煌壮观。 原来历史的长河一路向前,将来会变成这般模样。 仿佛偷窥到了世界的本质,神明的领域,一种慷慨的、澎湃的情绪鼓动在贺卿的灵魂之中,让她为之战栗。 目眩神迷间,险些忘了今夕何夕,此身何人。 但波澜壮阔的世界不是重点,身在此世间一个平凡普通的女孩才是主角。贺卿很快意识到,这或许就是自己体内那个孤魂的记忆。如此一来,对方岂不是也能够看到她的记忆? 跟对方比起来,自己的一生可谓乏善可陈,唯有结局奇峰凸显,却是贺卿绝不愿意为人所知的屈辱。 这一点羞耻心将她的神魂迅速拉回,并且生出了几分羞恼,这强烈的情绪推动着贺卿,让她陡然有了一点一往无回的势头。 借着这一点孤勇,贺卿声势一振,陡然突破了某种无形的桎梏。 看不见听不见感觉不到,但冥冥中她却生出了一点认知:我赢了,拿回了属于自己的身体。 精神一松,便陷入了无尽昏沉。 不知过了多久,精神重新养足了,贺卿的意识开始恢复,整个人也渐渐清醒过来。她轻轻一动,便发现自己的身体无处不酸痛,像是经过了无尽的劳累,又像是刚刚大病一场。 贺卿睁开眼睛,惊讶的发现自己竟躺在地上。 后脑勺传来一阵疼痛,估计摔下来的时候磕到了。她慢慢舒缓着身体,坐了起来。看着这熟悉的房间,熟悉的布置,熟悉的一切,忽然间泪如雨下。 她回来了。 她还活着。 贺卿已经习惯了每天都抽出一段时间,翻阅自己脑海中的那一段记忆。 80.第80章 一出好戏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虽然顾铮一番分析,将地动的原因归结于自然规律,而不是“上天示警”、“不祥之兆”, 如此皇帝不必下罪己诏, 重臣也不必引咎辞职, 乃是皆大欢喜之事,但这个提议,仍旧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不可!”刘牧川几乎是立刻反应过来,高声反对,“百姓最是愚昧, 若是知晓此事, 只怕会引起恐慌, 届时京城大乱,又当如何?年轻人虑事不周,倒也罢了,若只想着哗众取宠, 只怕会适得其反!” 反对的话也就罢了,后面指责顾铮的话,却是句句诛心。 顾铮是年轻不错,但是已经走到如今这个位置,一言一行都会影响到整个大楚,自然不可能向寻常人那样冒失。他给顾铮扣上这么一顶帽子, 若是让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听了进去, 只怕顾铮的政治生涯, 就要止步于此。 谁都不傻,薛知道隐有退意,此时将顾铮拎出来是为什么,刘牧川心里清楚得很。 原本政事堂中,他的地位仅次于薛知道,按理说对方走了,就该是他来做这个第一人。可惜大楚的政事堂中,从来不是论资排辈。只要得圣眷,就算只是参政知事,也一样能架空排在前面的人。 而如今看来,薛知道没有举荐他的意思,太皇太后也摆明了想提拔顾铮。 刘牧川的年纪几乎是顾铮的两倍,眼睁睁的看着小子后来居上,要骑到自己头上去了,心态如何能不失衡? 但他这一番私心,也同样是人人都看在眼中。即便还有人不认同顾铮,见他跳出来,反倒都不说话了。他们只是觉得公布这个消息不妥,并不想将顾铮往死里得罪,要是顺着刘牧川的话说,一不小心就会被打成他那一派,太危险。 结果就是刘牧川的话说完之后,却并没有别人接上,陷入了一阵尴尬的沉默。 一旦泄了这第一口气,缓过神来,众人的思量和顾虑太多,不论赞同还是反对,都不会轻易开口。 总要看看形势再说。 薛知道见状,便含笑道,“刘大人不必急着否定,且先听听顾大人的道理,再做决定不迟。” 刘牧川闻言不由咬牙,人人都没说话,就他一个急冲冲的开口,即便是为了大楚、为了朝堂考虑,也显得他太过急躁,失了稳重,倒是与他自己指责顾铮的话不谋而合。 偏偏话已出口,连反驳都不能。 这才是真正杀人不用刀子,轻飘飘一句话把他将在这里,真不愧是“不倒翁”薛知道! 做官的人,宦海沉浮,多少有些起落,尤其这二十年间,换了三位帝王,局势就更复杂难辨了,即使是最老道的朝臣,也免不了会被波及。 薛知道却是个例外,历事三朝,地位一直十分煊赫,因而得了这么一个绰号。 刘牧川原以为他恶了太皇太后,该会低调些,却不想行事还是那般恣意,根本没有半分顾忌。 他却不知,薛知道主动求去,又举荐了太皇太后认可的顾铮,如今三人之间形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正处在关系最是融洽的时期,彼此也都有默契:他薛知道会再在朝堂上留个一年半载,然后风光致仕。 如此名也有了,利也有了,朝政交托给可靠的人了,薛知道还有什么可顾忌的? 刘牧川那一点不满并没有表现出来,因为薛知道开口之后,太皇太后也颔首赞同,对顾铮道,“你且说来。” 顾铮沉声道,“朝廷的职责就是教化天下百姓,凡民固然愚昧,却可以指点引导。”他先三言两语反驳了刘牧川的人身攻击,这才继续陈述自己的看法,“太-祖皇帝托梦示警,可见此次地动十分严重。这么大的灾难,损失难以避免,不过是多或少的问题。” “与其等地动之后人心惶惶,倒不如提前告知。百姓们或许会慌乱一阵,幸而有足够多的时间安排,在地动发生之前做好安排,将损失减少到最小。地动来时,提前有所准备,也可及时走避,免伤性命。更何况……” 他抬头看了张太后一眼,“太后娘娘身怀龙子而得先祖托梦,正是天命帝王的吉兆。消息传出去,于朝廷有益无害,也可叫那些因为幼主临朝而心怀忐忑之人安心。” 虽然前面说的那些才是他的目的,但是很显然,这最后一条,更能够说动太皇太后。 当初献帝驾崩,太皇太后被薛知道说动,愿意迎立中山王,为的就是“国赖长君”四个字。后来因为贺卿一番话改了主意,心下却也不是没有疑虑,只是这样做对她自己最有好处,也就只能硬着头皮如此。如今借着这件事为皇室正名,安天下之心,正暗合太皇太后心意。 太皇太后正要点头同意,礼部尚书赵君原却忽然出列,拱手道,“顾大人所言的确句句在理,但一切都建立在地动当真发生的情况下。倘若公布了消息,结果什么事都没有,届时又当如何收场?” 这位赵大人是个鲁直的性子,也因此虽然资历在在座之人中最高,却只得了礼部这个冷衙门的官。也只有他,才敢当着张太后的面就直接质疑这个托梦的真假。 众人一时沉默不语。 即使托梦是真的,但是这种警兆本来就真假难辨,说不准的。他们心里不是没有疑虑,只是宁信其有罢了。但要将消息公布出去,又不一样了。万一什么都没发生,皇室只怕会颜面扫地,朝廷也不免失去威信。 莫说张太后没有做这个梦,就算真的做了,她自己也不免疑心。 因此被赵君原这么一说,她心下慌乱,下意识的转头朝贺卿的方向看去。 这一眼,被站在一旁的顾铮看了个正着,落在贺卿身上的视线便越发意味深长。 托梦真假尚不得而知,但这位无上慧如真师显然并不真的出尘离世,而且对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都有着很大的影响力,不可小觑了。 贺卿微微点头,张太后深吸一口气,道,“哀家的确做了这个梦,且不止一次。太-祖皇帝所言,字字在耳。何况还有这幅自画像为佐证。” 她不能说地震是真是假,只好一口咬定自己做梦是真。 薛知道忽然笑道,“这有何难?咱们做两手准备便是。若到时候什么都没发生,反倒是好事,只需咱们自己造出一点声势来,便可以将托梦预警之事揭过。倘若真有地动,那可是免了一场浩劫,救下不知多少性命!” 贺卿不由多看了薛知道几眼,见他一幅儒雅之相,面白长须,气度冲和,不由印象大好。 本来她并不了解薛知道,只知是他一力主张迎立中山王,后来大楚也算是亡在他手中,便以为是个糊涂官儿,如今一见之下,才知道他能纵横官场数十载,并非浪得虚名。而且也是真心实意为百姓做主,更为难得。 至于前一世的结局,只能说是造化弄人。 举整个朝廷之力,要在京城弄出一场大动静并不难,实在不行,把火器营拉出来溜一圈也就罢了,寻常百姓不知道这东西的厉害,只会以为是天雷地动,正好应了预警。 所以有薛知道这句话,顾铮的提议便得到了一致认可,此事总算是定了下来,剩下的只看如何安排了。 这些都跟贺卿没有关系。会议结束之后,她本该回问道宫,但见太皇太后留了顾铮单独奏对,又没有立刻见他,而是先回去更换朝服,留顾铮独自在咨平殿外等候,便忍不住跟了过去。 到了门口,见顾铮十分守礼的候在门外,微微垂手,姿态恭敬,目不斜视,贺卿在他身后站了片刻,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说出了一句不过脑子的话,“天王盖地虎!” 她跟顾铮第一次正式见面,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 “什么?”顾铮微微一惊,回过头来,见是她,便躬身行礼,“见过无上慧如真师。” 贺卿还了礼,强笑道,“只是一个对子,不知顾学士可有下联?”说都说了,又不能收回去,索性就试探一下顾铮也好,他若是穿越者,必然能说出那句名垂千古的“宝塔镇河妖”。 但顾铮微微蹙眉,却当真思索起这个对子来,而且很快展眉道,“有了。臣对‘前川印后人’。” “嗯?”贺卿一时没有听懂,有些疑惑地抬头去看他。 便见顾铮抬起一根骨节分明的手指在眉心轻轻一按,唇角一勾,双眼微弯,露出了一个蕴藉风流的笑容,而后便回转身,继续端正地站好。 贺卿微微一愣,抬手摸到自己蹙起的眉心,才明白他的意思。 81.第81章 戏曲解读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太皇太后显然对她的印象很好,也越发信赖倚重, 如今几乎每日都要跟贺卿说说话, 有点类似她记忆中西方宗教的“告解”, 或是童话故事里的“树洞”,将种种烦闷之事都对她倾诉出来,心里便会松快许多。 一旦找到跟对方相处的定位,贺卿便很快适应了这个身份。她本来就不是多言之人, 作为倾听者再合适不过。随着太皇太后对朝堂的掌控逐渐深入, 两人的相处也越发融洽。 但这一日午后,贺卿照例到养寿宫拜见时,太皇太后却是满脸忧色。 “娘娘这是怎么了?”贺卿见了礼,在太皇太后对面坐下,便开口询问。 太皇太后轻轻叹了一口气,邱姑姑便在一旁道, “还不是为了太后娘娘和她肚子里的龙子?真师有所不知, 太后娘娘的身子本就柔弱,有孕之后就更是艰难了。太皇太后因此特允她在坤华宫中静养,不叫人去烦扰, 却也不见什么起色。” “今儿一早那边就来报,说是病倒了, 太皇太后已经去看过了, 太医说是饮食难进、夜不安寝所致。说起来是孕期该有的征兆, 只是长此以往, 身体哪里受得住?又如何不叫人担忧?”大抵因为贺卿是信得过的人,所以邱姑姑说得虽然委婉,却也将真正的原因点了出来:是张太后忧思太过。 这也不难理解。 张太后本来只是个宫女,出身卑微,有幸被选中教导先帝人事。这样的身份,即便生育皇嗣,也很难真正改变什么。骤然成了太后,全天下都盯着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张太后只怕还没来得及享受尊崇荣耀,先被巨大的压力给吓住了。 万一没照料好这个孩子怎么办?万一生下来是个龙女怎么办?若是结果不如人所愿,她该如何是好? 这种种问题根本没有答案,十分磨人,也就难怪她饮食难进,夜不安寝了。 太皇太后今日的荣耀都建立在这个尚未出生的孩子身上,若是有个闪失,之前的一切努力就都白费了,自然也跟着一起忧心。今日已经开解过张太后一回,只是她本人就是张太后压力的最大来源之一,越说她越紧张,是以如此烦闷。 “这种事我虽不懂,但听说孕中皆是多思,也只能尽量让她放宽心才好。”贺卿道。 太皇太后闻言,不由抬眼看向她,“你这么一说,哀家倒是突然想到一个主意。论到开解人,这宫里还有谁及得上你?哀家每日与你说上几句话,心里都敞亮许多。真师若有空闲,不妨时常往坤华宫走动。若能让张氏放开心怀,安心照料皇子,便是我大楚的功臣了。” “这……”贺卿为难,“太皇太后说笑了,这怀孕生子的事,我也不懂……” “那些事情自然有人管着,你只去跟她说说话,叫她心里高兴些,别总紧绷着,连带着肚子里的孩子也不得安生便是。”太皇太后却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很好,拉着她的手道,“那也是你侄儿唯一的骨血,这主意还是真师替哀家出的,如今你若撒手不管,叫哀家如何是好?” “那我就勉力一试吧。”话说到这个份上,贺卿只能硬着头皮道,“若是没有效果,还望太皇太后不要见怪。” 于是第二日,贺卿就去了一趟坤华宫。 虽然说起来还是她改变了张太后母子的命运,但实际上,这却是贺卿头一回见着张太后本人。她果然生得袅娜温柔,一看就是和顺如水的性子,病恹恹的躺在榻上,一眼瞧着十分单薄。眼下一片青黑之色,显然这一阵没怎么好好歇息过。 见了贺卿,她慌忙要从榻上起来迎接,被贺卿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按住,“听闻太后娘娘身子不好,我冒昧前来,已是打扰,怎敢劳烦太后娘娘起身相迎?何况娘娘如今腹中怀有天命龙子,正该自重身份,安生躺着才好。” 张太后听到这番话,却只是幽幽一叹,低下头去不说话了。 站在一旁伺候的宫女十分伶俐,连忙替她分说了一番,“我们娘娘自从有孕之后便是如此,非是有意怠慢真师。您能过来一趟,娘娘心里不知该怎么高兴呢!” 说着命人上了香茶果品,那派头瞧着倒更像是此间主人。张氏却只是温温弱弱,靠在床头,眉头微蹙,似是出神。 贺卿不由在心下微微摇头。 其实张太后这种性子,倒合适有这么一个有主见的助手跟在身边,替她打点一应事务。但这人并不是她的心腹,而是太皇太后这个婆婆派来的人,就比较可怕了。瞧这宫女事事都管的样子,张氏这“静养”只怕也并不舒心。 如此,又怎么能纾解压力,放开心怀? 她看着这宫娥,微笑问道,“太后娘娘身边有这么利落的丫头跟着,着实令人羡慕。你叫什么?” “奴婢抱香。” “好名字!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贺卿点头,“好气节,只在这宫里做个管事丫头,倒可惜了。” 抱香面色微微一变,正要解释,贺卿已经转开了话题,“你跟在太后娘娘身边伺候多久了?这坤华宫的事如今是你管着?宫里有多少人,都负责什么?”一连串的问题险些把人砸蒙。 抱香有些不安的看向贺卿,总觉得这位真师来者不善,令人心下不安,但也只得一一回答了。 贺卿这才知道自己误会了太皇太后,这丫头并不是她给的,而是张太后自己留下的。 当日她们一同伺候皇帝的宫女有四个,却只有张氏好运气,怀上了龙子,一跃成为尊贵的皇太后。剩下的人,本该都搬到西宫养老,但抱香与张氏相熟,说服了她将自己留在身边作伴。因她身份不同,才能管着坤华宫一应事务。 太皇太后考虑到张太后如今的状态,有个熟悉的人在身边开解更好,也就允了。 结果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张太后这样的性子,必然也十分敏感,为免交浅言深,贺卿讲了几个道家的哲理故事,又主动送了她两本道经,叫她平时能有事情做,不至于镇日躺在那里发呆,便起身告辞了。 安抚张太后的事可以慢慢来,另一件事却是能立刻解决的。 想着坤华宫距离太皇太后暂时理政的咨平殿并不远,贺卿便决定直接过去说一声,好叫那边立刻安排妥当。张太后身边的人能照料到她的情绪,环境舒适,心情才会畅快,对她对胎儿都好。 …… 顾铮从咨平殿出来,身后跟着内东门司供奉官刘忠。 他今日得太皇太后特旨召见,便是为了叫他作为朝廷的代表,去平章事薛知道府上宣旨安抚。 之前十几位朝臣上书弹劾薛相公,他便立刻上了请罪的奏疏,自己则称病在家,并未上朝。因而太皇太后数次遣人安抚,从入内内侍省的太监到礼部官员,再到顾铮这个翰林院掌院学士、知制诰,派去的人身份越来越高,赏赐的东西也越来越多,可见太皇太后对薛相公仍旧优容有加,并未因为弹劾而生芥蒂。 此刻顾铮手捧圣旨,口中与刘忠闲话,心下却在琢磨方才的谒见。 太皇太后这几日的行事越发有章法了。说不上来是哪里,但顾铮就是有这样的感觉。尤其是今日谒见时,这种感觉越发明显。 他支持太皇太后,上书为其正位,这件事是在薛相公的支持和默许之下进行的,二人之间早有默契。但太皇太后派他去送安抚薛相公的圣旨,这其中的意味,就要仔细琢磨了。 正兀自琢磨着,一抬头,便瞥见不远处回廊下站了个人,似乎也是在等着太皇太后召见。但见一身青袍,长发高高束起,插戴莲花冠,身姿挺拔、逸态出尘,却是个出家道士的装扮,看得顾铮微微一愣。 灵帝在位时,宫中多有道士进出,但献帝继位后不喜这些,便瞧不见他们的踪影了。因此乍然在宫中看见这般装扮的人,着实令人惊讶。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那人突然回过头来,面容姣好、眉目如画、气质如兰,竟不似男子。二人视线相触,都不由微怔。 然而此时咨平殿内正好有人出来,宣了那人入见。 顾铮也收回视线,问身边的刘忠,“刘总管,不知那是哪位?” “那是无上慧如真师。”刘忠回头看了一眼,了然道,“因她自请出家,为国祈福,如今正住在问道宫中修行。” “能到咨平殿求见,可见太皇太后十分信赖看重。”顾铮笑道。 刘忠点头道,“这是自然,太皇太后近来几乎每日都要召见真师一次,畅谈道法。听说每每见了真师,便是太皇太后一日里心情最好的时候。下头的人有什么事,都挑在那个时候去求。” 82.第82章 口舌之争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这个回答显然有些出乎顾铮的预料,他头一回认认真真地将自己的视线落在贺卿身上。 虽说是要救人, 但这可算不上“妇人之仁”。为朝廷大计, 或许会有牺牲品, 但绝不是眼下这种情况。等着看朝廷反应的,不单是瑞州的百姓,还有整个大楚无数州县的百姓。若是放弃了唐礼臣,往后在他们眼中, 朝廷的信用将大打折扣。 而一个不能得百姓信任的朝廷, 还如何治理这个国家? 其实顾铮本来也打算要救唐礼臣,所以知道贺卿的想法跟自己一样,他其实是有几分高兴的。 他看着贺卿,贺卿以为他要说点儿什么,但最后,顾铮也只是淡然地收回视线, 点头道, “好,这个忙我帮了。” 跟聪明人说话,总是更省力气。 不过, 贺卿可不会主动承认,落人口实, 她含笑道, “这怎么能说是帮我的忙呢?顾大人乃是朝廷肱骨, 救国于危、维护朝廷的脸面与威严, 难道不是分内之事?” 顾铮失笑,“真师这过河拆桥的速度,未免也太快了些。” “顾大人本来就有此意,倒是我多此一举了。”贺卿神色不变,口中淡淡道。 顾铮自然也不会承认,只一笑,将话题转回了唐礼臣的事情上,“真师可有良策?” “这种事哪有万全之策?”贺卿道,“如今瑞州看似闹得很大,其实还是在看朝廷的应对。这种事绝不能后退一步,当发兵镇之,难道还要与他们讲道理不成?” 朝廷表现得越强势,乱民才不敢擅动。而后再派人前往接应。唐礼臣又不是棒槌,只要有机会,必定能够从府衙之中逃出来。届时少了人质,要解决乱民就容易了。 顾铮摇头道,“如今朝中局势如此,太皇太后只怕不会应允。” 一旦打起来,必然要牵涉到方方面面,对朝廷而言是个不小的负担。太皇太后如今的态度,必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绝不会主动给自己揽这种麻烦。 花一点小小的代价将瑞州的乱民安抚下去,对她而言更简单。 “这你不必担心,”贺卿深吸一口气,“若是顾大人能说服薛相公,在朝上向太皇太后进言,我就能借机说服她。” 顾铮看了她一眼,低头思量片刻,点头道,“好。” 他没问贺卿是否有把握。这个问题的答案,只要看看贺卿现在紧张的表情,就可猜测一二。但世上的事,有十成把握的毕竟不多,大多数时候,不过是博那一个可能罢了。总不能因为未必成事,就什么都不做吧? 不过,偏偏选了这条路,这位慧如真师的胆子的确不小。不论她的话说得多委婉,实际上还是要朝臣倒逼太皇太后,以势压之。这种做法,稍有不慎,恐怕会将所有人都折在里头。 但风险越大,收益也越大。 既然已经决定要做,顾铮心想,不如就来一把大的。 下午接着议事,贺卿并未继续参与。早上是适逢其会,但她一直留在咨平殿内,毕竟不妥。在这种事情上,没必要惹来别人的疑窦。 她去了一趟坤华宫。 张太后的肚子已经七个月,腹部明显凸起,虽然她自己看上去受到的影响并不大,但整个坤华宫的气氛却紧张了不少。行动间必要有人上前搀扶,以免出现意外。衣食住行,邱姑姑更是亲自盯着,看得很紧。 就连贺卿过来说话,她也一定要跟在旁边,免得贺卿再撺掇着张太后去做什么。 如今张太后肚子里的孩子最要紧,贺卿本来就没打算让她牵扯进来,见她一切都好,便主动起身告辞了。 回转问道宫,她便枯坐房中,不断翻阅记忆,寻找能够劝说太皇太后的各种说法和依据,务求能够打动她,让她改变主意。 这天下午的议事,如贺卿所料,并没有结果。 这也不奇怪,举凡这种牵扯很广的事,少有能够迅速定下来的,朝上总要议上几日。 顾铮的动作够快,第二天早朝时,薛知道便当众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而他的话就像一个引子,立刻有无数官员站出来附和,形成了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就连原本力主安抚的汪同,面对这样的局势,都不免弱了声势。 这完全在控制之外的变化让太皇太后十分不快,早朝并未持续太长时间就散了。 因为太皇太后直接拂袖而去,后续自然就没了安排。重臣们站在大殿里面面相觑片刻,而后由薛知道出面,让值守的内侍通传,请求前往咨平殿奏对。 太皇太后听到内侍转达的话时刚刚更衣完毕,正在喝茶润桑,闻言气得将手中杯子摔了出去,“你去告诉薛知道,哀家今日不见人!” 下面的态度如此整齐划一,其中威逼的意思,太皇太后已经全然接收到了。 来自朝臣的声势,让身居高位的她产生了强烈的危机感。看似是她执掌朝政,但实际上,她却只能倚重朝臣来处理这些事。一旦彼此的想法相悖,朝臣完全有能力逼迫她改变主意。 这是太皇太后第一次体会到这种糟糕的感觉。即使明知道自己并不是真正的至尊,她心中还是惊怒不已。 这种时候,她无法心平气和地接见朝臣,不如不见。 等传话的内侍走了,她才重新坐下来,抬手掐着眉心,感觉十分头痛。 贺卿一直在关注此事,几乎是掐着时间过来求见的。太皇太后想着她在许多事情上都颇有见地,便宣了她来见面。 地上的碎瓷器还没有收拾,也就成了贺卿最好的切入点,“这可是娘娘最爱的一套瓷器,莫不是失手摔了?那就太可惜了。这一套还是惠帝爷在时烧的,后来总烧不出这么好的颜色。” 她说着,蹲下身捡起一块碎瓷片,放在手心里,摇头叹息。 “你不见哀家正生着气?也不来劝,倒是光顾着看瓷器了。”太皇太后嗔怪了一句。但被贺卿一打岔,情绪倒是平复了一些。 贺卿这才笑问,“是谁惹得太皇太后如此生气?实在该罚!” 太皇太后的连沉了下来,“法不责众,他倒是打的好算盘!哀家也不过白气一回,若当真责罚了,只怕这朝堂上就再容不下哀家了!” “这话是怎么说的?”贺卿露出了一点惶恐之色,“娘娘可是为朝上的事烦心?” “就是瑞州的事。”太皇太后道,“一场民变,既然事出有因,那只需解决了也就是,若真打起来可不是劳民伤财?可朝上的大臣们,似乎都认为该打。却也不想想,如今朝中才略安定些,战事一起,只怕又要生出事端。” “原来是为了这事。”贺卿将手里的碎瓷片放下,对太皇太后道,“外头的事我不懂,不过娘娘若是不生气,我倒有一句话要说。” “什么话?” “这一仗,的确该打。” 太皇太后勃然变色,“怎么,连你也要来做说客?” “我一个方外之人,又是女子,谁会请我做说客?娘娘且听我分说,”贺卿不慌不忙道,“外间的事不论,但正因为朝中如今不算稳定,这一仗才必定要打。” “哦?怎么说?”大抵因为贺卿并非利益相关之人,太皇太后便也多了几分耐心。 贺卿道,“春秋时,楚国为五霸之一,国力强盛。然而楚庄王病逝早亡,年仅十岁的楚共王继位,楚国便陷入了危机之中。为了稳定局面,代理朝政的太后与大臣商议,决定联合齐国攻打鲁国。我也曾听闻,草原民族为了缓解内部分裂与争斗之势,往往总要纠集起来,对中原用兵。太皇太后试想,这是为何?” 太皇太后也读了不少史书,自然闻弦歌而知雅意,“外面有了一个共同的敌人,便可以顺利将矛盾转移,反倒有利于内部团结。” “正是如此。”贺卿点头道,“瑞州自然是癣疥之患,但若是能一振朝廷声威,令朝中大臣同心协力,便是兴师动众一些又何妨?——正是要兴师动众,好教所有人都知晓,国朝仍然稳固。” 虽说天章阁里供奉着楚朝历代先祖的画像与手书,但这样的机要之地,只有皇帝与重臣能够入内。而带着臣子到天章阁观书,拜谒祖宗御容,也是皇帝表示信任的一种方式。传至今日,已成了对臣子而言最高的礼遇。 贺卿虽是楚朝皇室公主,但莫说天章阁,就连宗庙也不曾去过,如何能得知太-祖的容貌,还能将之绘制出来? 83.第83章 请神容易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一件事办下来, 竟是皆大欢喜。 唯一不高兴的,就是她身边那两位嬷嬷了。 原本贺卿到了这个年纪,很快就会嫁出去,到时候公主府里的事情全都由她们做主,好不风光快活, 就像被她们憧憬过无数次的前辈们那样。但如今让贺卿这么一折腾, 她自己一辈子留在宫中求经问道,却代磊得她们这些跟着她的人都要另谋去处, 怎不叫人切齿? 若能找到更好的去处, 她们也不必留在她这里蹉跎。 更可恶的是她还以“年轻姑娘的衣裳首饰嬷嬷们不合用”为由, 将东西都分给了下面的丫头,两位嬷嬷竟是只得了一点不值钱的东西,说什么“留个纪念”。 两位嬷嬷恨得咬牙切齿, 颇有动用职权将她训斥一顿之意。 但贺卿已经不怕了。她如今已不是安平大长公主, 该叫无上慧如真师,公主身边的教养嬷嬷, 管不到她这出家人身上。倒是看着她们这副模样, 她心里多少有些解气。 可惜如今自己势单力薄, 眼下只顾得上为自己谋一席之地, 尚且腾不出手来处置她们。 上一世,若不是身边嬷嬷们跟外头的人撺掇起来, 在她面前将那金家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她又怎会点头允了这门亲事? 须知公主选婿, 备选的人家自然不止一户,林太后没有拿捏她的意思,索性把名单送给她自己选。陆嬷嬷自告奋勇替她去打探对方的人品才貌,回来时说得天花乱坠,让她亲口点了金家。 这笔账,迟早要算。 先帝,也就是贺卿的兄长楚灵帝贺均在位时,崇信道教,多次下旨召天下道士入京,修道经、建宫观、炼金丹,一时道教大兴。后期他甚至在御苑之中修建了这座问道宫,自己搬了进来。着道袍,戴道冠,不理俗务,不问政事,以彰显自己求仙问道的诚心。 所以不过三十三岁的年纪,他就因为服食金丹过多,暴毙而亡。 这宫殿才修建了没多久,又只空置了两年。虽然看上去有些荒凉,但却并不需要修缮。 因为正殿是天子居所,贺卿便选了东边的偏殿居住。内宫局匆忙派了几个人过来,将逾制的东西撤了,又从里到外清扫一番,添置上道观里应有的东西,又挑了几个人过来,负责洒扫厨事,俱都是做道装打扮,便算齐全了。 接下来便是繁复冗长的大行皇帝葬仪。贺卿作为出家人,只安安分分做自己分内之事,旁的都不打听,但还是隐约听得,太后和政事堂的几位相公吵了好几次。 应该都是为了新君之事。 贺卿算算日子,应该差不多了,便往坤华宫去。 林太后此刻正在头疼,正所谓国不可一日无君,朝堂上的事虽然诸位相公商量着来就行,但没有皇帝在,始终是人心浮动,不那么安稳。为大楚江山社稷考虑,也该及早迎立新君。就算想先办大行皇帝的丧事,也该把人选定下来。 所以这段时间,朝臣们是的奏折是一封接着一封,字字句句都是在提醒她。 其实林太后自己何尝不懂这个道理?早晚都要做的事,早些还能显得自己深明大义。只是一想到自己的儿子就这么没了,却要有另一个不相干的人来继承这属于他的荣耀,往后的日子再不能如从前那般,她的心里就怎么都过不去那个坎。 所以今日,就连宗亲族老们也都被朝臣请动,来做说客了。 林太后清楚,此事已不能再拖。 甚至在她没有表态的情况下,朝臣和宗室已经自顾提出了几个备选的宗室子弟。 所以听见贺卿过来给她问安,她连人都没见,就叫外头的人打发了。贺卿闻言,也只是微微点头,并未多做纠缠,十分干脆的转身离开了。她现在是出家人,就要有出家人的样子,这些事不可过多涉入。——至少表面上要做个样子。 第二日,林太后就松了口,主动召了政事堂的几位重臣和几位宗室里德高望重的王爷,叫他们推举继任新君的人选。 虽然仍是板着脸,语气也硬邦邦的,但她肯松口,众人都松了一口气,也顾不得顺她的意,当即便要将他们拟定的人选提出来。但林太后却忽然开口道,“诸位先生都是历事三朝、老成谋国之人,推举的人选,哀家自然没有不放心的。只有一点,要先说在前头。睿王一系的子侄,不行!” 睿王是惠帝贺琳的弟弟,灵帝的叔叔。当年成帝宠爱徐贵妃,甚至一度起了废长立幼的心思,导致惠帝的日子非常不好过,甚至一度中毒,险些身亡。 因为这个缘故,天纵英才、勤勉有加的一代英主惠帝身体受损,自己只活到了不惑之龄,十分艰难才养下了灵帝这个独苗儿子。便是因此,才额外宠纵了些,让他身上没有半点帝王之气。 灵帝死得早,也只有大行皇帝贺祁这一个儿子。所以虽然之后三代君王都对睿王一系打压到底,但论起远近亲疏来,他的子侄,无疑是最有资格登上那个位置的。 太后的态度很鲜明,所以朝臣们也没有谁愿意去触霉头。不论之前的名单上有没有相关人员,总之之后提出来的,都离着睿王一系远远的。甚至还有人为了避嫌,特意往远里说。 林太后却是越听越搓火。 不是听他们如此细数,她这个入宫二十多年的人都不知道,原来大楚皇室有那么多人。而这些人,能够说得如此清楚,可见这段日子,做的功课着实不少。 想来是人人都想争那从龙之功吧?林太后心底冷冷地想。 新皇登基,对举荐了自己的人自然会十分优容。 说不得现在就已经有些人私下里勾搭在一处,要把他们选中的人推上去了。 到底久居深宫之中,灵帝和刚刚驾崩的大行皇帝都不爱理政务,有些事情甚至要经过林太后这里,所以她对这些官场上的事,多少也知道一点。此刻想来,心头又是恨,又是苦,又是怕。 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一朝还没过去,人心就已经不同了。 人选的事,自然不是一天就能定下的。不提林太后是否同意,就是几位大臣彼此之间意见也并未统一。所以这一日,最后也只是圈定了几个人选,还需细细商讨。 贺卿仍旧保持每天都去坤华宫问安一次的频率,太后不见就立刻离开,绝不逗留。 她面上不慌不忙,其实心里是有些着急的,因为听外间传言,新君的人选似乎已经快定下来了。 好在也许是她来的次数多了,留下的印象也深,这日林太后听见下面的人通报,并未第一时间回绝,而是问身边的人,“邱姑姑,慧如真师这是第几日了?” “第五日了,娘娘。”她身后跟着的女官邱姑姑躬身答道。 林太后想了想,道,“倒难得她有心,请进来吧。” 贺卿见了林太后,先是跟她说了一篇经书。她这段时日,可谓是拿出了所有的热情去钻研道经,加上脑海中那些似是而非的记忆,倒也偶有新论,算是略有所得。此刻对林太后说起,倒是让她一直焦灼的情绪缓和了许多。 也许是因为放松下来就容易说真心话,林太后听罢道经,忽而幽幽一叹,“选立新君之事,真师也听说了吧?” 话一出口,她便意识到不妥,连忙止住,抬眼去看贺卿的脸色。 贺卿神色不变,却并没有将这个话题绕过去,微微颔首道,“略有耳闻。”见林太后面露讶色,她又解释道,“宫中什么流言都有。我虽有心问道,但毕竟还是凡尘俗子,也不免为其所扰。” 林太后这段日子心里存了许多事,亟待倾诉,但这些事跟身边的人说不合适,跟朝臣和宗室说不上,因此只能自己琢磨。这几日精神眼看着不济了,若不是因为丧事还没办完,不能病倒,说不定已经起不来了。 贺卿年纪虽然不大,却与她同辈,如今眼看着也是个通透的,又已经出家,却是个再好不过的说话对象。 林太后将她打量了一番,摆手命身边的人都出去了,才问,“外间有什么流言?” 贺卿轻声道,“都说中山王贺垣最为贤明,可堪大位。” 听到这个名字,林太后不由一惊。新帝的人选传得沸沸扬扬,实际上备选的名单却一直是保密的。除了她和几位重臣和宗室老亲王,无人得知。中山王正在名单之上,也的确是林太后自己瞧着好的,可……这消息又是怎么传出去的? 贺卿抬起头,对上了顾铮的视线。 对方的眼神她太熟悉了。 在贺卿十八岁之前,见得最多的就是这样的眼神,从自己身边伺候的嬷嬷宫娥,到偶尔会接触到的各种管事嬷嬷和姑姑们,大部分人看她的视线,就是这样。 一点点轻蔑、一点点不屑。 甚至根本不屑于隐藏,也根本不怕她看出来,因为并不认为她知道了就会有什么严重的后果。 那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 尽管她的身份比任何一个人都更尊贵,但是所有人都知道,她只有一个空壳子身份,实则只能任人摆布。所以没有人尊敬她,没有人看重她,没有人将她当成一回事。 自从重生回来,得到太皇太后的许可,在问道宫出家之后,贺卿已经很久没有面对过这样的眼神了。 她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原来没有,只要一个相似的眼神,就能够刺痛她的心脏,让她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的岁月。她以为她不恨,原来不是,她只是将那翻滚着的恨意压在了心底,以为不想不听不看就可以当做不存在。 可那是十八年宫廷生活烙印在她身上的痕迹,哪有那么容易就被除去? 84.第84章 办科学院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咨平殿设计得十分巧妙,坐在上面的人说话时只用正常音量, 传出去的声音却会十分洪亮, 不论站在殿内哪一个角落,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当初为了达到这样的效果, 工匠们可是花费了不少心思。 所以此刻太皇太后一开口, 威严顿显。 刘牧川连忙低下头, “臣等失仪, 太皇太后恕罪。” 他反应更快,是因为他是朝堂上的老人, 也是因为他已经琢磨出来, 自己的主张与太皇太后所思所想恐怕有悖,心下更忐忑。而他开口之后,汪同也跟着请罪, 态度却显得从容许多。 “罢了,哀家也知道你们一心都是为了国事。”太皇太后摆了摆手, “只是瑞州危在旦夕, 这样一味争执, 倒不如早早拿出章程来!” 太皇太后虽说出身不高,但也是官家女。在民间长到十多岁,出门的机会都没几次。后来入了宫,就更是只能在这一方天地之间打转了。虽然性子在女子之中已经算得刚强, 其实见识仍旧有限。 在她的意识里, 民变乃是十万火急的大事, 关系到国家安危,心下自然难以平静,巴不得立刻找出解决之法。 偏偏朝堂上的事,从不是哪一个人可以决定的。就算是她的公公,贤明仁德、英睿不凡的惠帝,在朝事上也做不到一言九鼎,只能跟朝臣们商量着来。 薛知道这才上前一步道,“娘娘所言极是。只是是打是抚,得先定下来才是。” “自然是抚。”太皇太后毫不犹豫道。 避开唐礼臣这个人之后,做决定似乎就变得容易多了。 贺卿微微一愣,下意识地往太皇太后脸上看去,见她表情严肃凝重,搭在扶手上的那只手,却一直在不安地动来动去,忽然生出了一点难以言说的情绪。 都说“圣心难测”,贺卿此刻才终于感受到了一点。 其实太皇太后或许并没有大家所想的那么英明神武。只是因为她现在是上位者,坐在那个位置上,所以所有人都会揣摩着她的心思来行事。所以她的每一个动作,不论是大是小,都会被人拿出去分析解读,好似其中真的藏着什么深意。 就连贺卿自己,其实也是如此。因为对方一句话就能决定自己的命运,所以说话行事,不得不慎之又慎,反复琢磨。 可是撇下这些云里雾里的东西不提,太皇太后才刚刚当政不久,根本没有经历过几件事,其实仍然还是当初那个六神无主,不管是薛知道还是贺卿都可以一句话说动她的女人。 虽然是后宫之主,甚至如今还代理朝政,但她也只是个普通的女子,身处皇家,或许养出了一身气势,于朝政上却是没什么见地的。 所以她现在的表现,也不是赞同谁,反对谁,而是……怕。 是的,怕。 没有经历过战争的人,总是会对它进行无数想象。伏尸遍地、鲜血四溅,人命朝不保夕,这样的环境,任谁都难以迅速适应接受。 而古往今来,通过起义推翻皇室统治的案例实在是多不胜数。 太皇太后近来正在读史书,其间一字一句,皆是触目惊心。所以她对这种□□,从心底里会觉得害怕。 她分不清楚民变和起义的区别,只知道是一群暴民被愤怒催使着发动叛乱。她怕这些流民组成的军队能一路打进京城来,毁掉这太平盛世,也毁掉她所拥有的一切。 因而面对这样的情形,她的第一反应,就是安抚。最好是能毫发无损,一个人都不伤地将这件事解决了。 这种心思,贺卿看不出十分,也能看出个六七分。因为从她自己的本心来说,想法估计也与太皇太后相去不远,只想息事宁人,哪里顾得上会留下什么祸患,影响日后? 但是贺卿近来潜心学习,又有另一份记忆作为参考,在这上面却是已经有了不少进展。她知道,朝廷有时候是不能示弱的。示弱得多了,就会失去在百姓心目中的威信。刘牧川愚民的态度贺卿不赞同,他的强硬却是可取的。 大国之威,岂可因为这一点小事,就张皇失措,主动退却? 而且,贺卿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一旦采取了太皇太后所说的安抚策略,就必须要满足那些暴民的要求。而他们在愤怒头上,最恨的人无疑就是造成了这个局面的唐礼臣。而太皇太后对他,也不可能全无芥蒂。毕竟若不是他,她根本不需要如此惊慌纠结。 贺卿有点担忧,最后唐礼臣会被舍弃,成为平息暴民之心的牺牲。 可是她虽然适逢其会,留下来旁听,但在这种事情上,却是插不上话的,也只能站在一边干着急。 生怕下一秒谁就站出来,说出具体的安抚策略,她一时情急,竟是忽然生出了一股胆量,上前一步,站在太皇太后身侧道,“事情虽然是十万火急,但一时片刻也无法解决。已是午膳的时辰了,我见门外内侍来回几次,只不敢打扰。娘娘和诸位大人不如暂且歇息片刻,用了午膳,再行商议。” 这个提议有些出乎预料,但耽误了这么长时间,所有人也的确都饿了。而且在这里议事,神经必定一直紧绷着,也需要暂时放松。所以太皇太后虽然微微皱眉,对她的打岔有些不满,却没有否定这个建议。 “也好,就请诸位先生先吃茶饭,稍后再议。”她道。 而后便站起身,被人扶着往后头去了。太皇太后吃饭的流程要更复杂得多,得先换一套衣裳,叫人摆上桌子,上了菜,然后由试菜太监先尝过,再呈到她面前。每一样菜都必须动筷子,又都不能吃多。这个过程有十几人在一旁伺候,十分繁琐。 几位议事的大臣也被请去了偏殿。 顾铮刻意放满了角度,留在最后一个。到门口时,借着侧身的机会回头一看,贺卿还站在原来的位置上,一双明亮的眸子紧盯着自己,嘴巴无声张合,说了两个字。 花园。顾铮跟着重复了一遍,朝他微微颔首,这才转身出门。 贺卿确定他接收到了自己的讯号,这才松了一口气,转身往后面的花园里去。她在宫中地位特殊,太皇太后没说什么的情况下,不管做什么都没人管。 到了花园里,贺卿让人上了茶水点心,自己就吃了几块糕点垫垫肚子了事,而后焦急地等待着顾铮的到来。 她自己也说不好为什么会选择相信顾铮。 也许是已经没有了更好的办法,也许她还是愿意相信,顾铮这人虽然讨厌,但史书上对他的赞誉却并不假。当下的情形,能够救唐礼臣的人或许很多,但愿意去救的,贺卿只能赌他。 再说,她跟别人也不相识,就算想提此事,也无从入手。 好在过了没多久,顾铮就出现在了她的视线里。贺卿连忙站起身,在亭子里等候。顾铮却没有走到亭子这边来,只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站定,方便说话,但即便被人看到也不会怀疑两人之间有什么。 “真师可是有什么事吩咐?”时间紧迫,顾铮没有寒暄,直接问道。 贺卿道,“方才刘大人和汪大人各执一词,顾大人以为谁更在理?” 顾铮并不意外她的问话,因为他本来就一直觉得贺卿对朝政有着超乎寻常的兴趣,一直蠢蠢欲动想要插手。所以听到这个问题,他眉一挑,反问道,“真师觉得谁更在理?” “都有理,又都太极端。”贺卿道。 顾铮微微点头,不甚在意地道,“他们自己未必不知。只是先这样说了,接下来才能商量出个折中的法子来。” 这却是贺卿没有想过的,她微微一愣,但旋即又道,“娘娘的意思是安抚为主,顾大人以为,他们会用什么去安抚瑞州民众?” “你想救唐礼臣?”顾铮这回是真的意外了。 经过几次接触和了解,他对贺卿也有了一点自己的判断,不会草率的认为她是抓不住重点,纠结这些细枝末节。或者就算如此,为了救一个全然陌生的人,冒这样的风险来见自己,也足够让顾铮动容了。 身在朝堂,谁都说不清将来会如何。哪一日他深陷困境,是否会有人这样为他奔走? 救唐礼臣虽然麻烦些,却也不是做不到。 只是他还需要一个理由,“为什么?” 贺卿低头想了想,然后道,“顾大人权当我是妇人之仁,见不得这种事吧。” “学生惶恐,还是要赖前辈们指点。”顾铮低头道。 薛知道笑道,“老了,该给你们这些年轻人让位置了。” 85.第85章 设立女官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即使贺卿心存刁难, 也不得不点头赞叹。不过她又道,“这只是记录这种现象, 我问的却是其中缘故。顾学士未免答非所问。” 顾铮眉头微蹙,“书中未曾有载,请真师容臣仔细思量,再做回答。” “没问题。”贺卿爽快的应下,心头那一点由顾铮带来的不爽, 顿时都飞到了九霄云外。 贺卿没有非要找顾铮要答案的意思, 只是想借由此事让他知道:你看,你也不是全知全能。这世上有你不知道的,不懂的, 解释不了的事物存在。 所以别那么骄傲。 这个小插曲很快过去,回到城中,贺卿就将之抛诸脑后了。却不知道, 这个问题给顾铮带来了多大的困扰。 宫里乱得很, 主子们不在, 就连能做主的内侍姑姑们也大都被带走了, 留下那些不起眼的内侍宫娥,遇上这样的大事, 胆小的六神无主, 躲起来哀哀哭泣, 胆大的却已经生出旁的心思了。 宫中那么多东西, 在这样的混乱之中, 随便丢了一两件,谁会发现? 所以就有人将主意打到了那些贵重物品上,想趁机浑水摸鱼。只是宫中数千人,有这种想法的也不止一两个,中途不免又生出别的事故,最后闹得一团乱。 贺卿特意带回来了一队兵马,就是为了应对这种情况。所以她入宫之后,很快就将所有宫娥内侍集中到了一起,清点了名册,然后又叫这些人按照平日里的安排,整理好各个宫殿。 这也算是给了他们一个机会,若能将东西放回原处,则既往不咎。否则查出来的后果,谁也承担不起。 这个办法显然十分有效,等到最后对着册子统计的时候,除了几样小东西,别的都没少。 即便如此,贺卿也觉得如今宫中的人太多了。说起来这些人是伺候主子们的,但实际上根本用不上那么多。而这些人数量上已经相当于一支军队了,若是生出什么坏心,串联起来,谁知道能做出什么样的事? 何况,要养那么多人,对国库而言,也是个非常巨大的负担。 三两年内说不定就要打仗,国库空虚,并不是一件好事,能省则省。这么想着,贺卿便决定回头去太皇太后那里进言。 太皇太后如今正需要好名声,想来不会反对裁减人数。宫中奉行节俭,说起来也好听,又可以带动天下风气,稍微抑制一下因为承平日久而生出来的浮华骄奢之气。 等这些事情都弄完,已经快到掌灯时分。 平日里这个时候,宫门已经下钥了。但今日,贺卿还不能休息,得先将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迎回宫。 皇太后今日奔波了一路,中间又为了地动的事担惊受怕,因此凤体违和,贺卿又让人请了太医过来诊治,确定只是略有劳累,静卧休养数日便可恢复,这才放心。 然后又要查看夜间禁军巡逻值守的安排和情况,以免乱中出错。 等真正躺到床上时,贺卿脑子里根本没有来得及生出任何念头,就已经一秒进入了梦乡。 一夜好睡,是贺卿自从重生之后难得的酣沉。第二天在晨光之中睁开眼时,精神也是前所未有的好。这让贺卿觉得,人果然还是应该有事做,心里才更踏实。 之后的一个月里,朝堂后宫忙的都是灾后的各种安置和重建工作,千头万绪,十分复杂。 顾铮作为翰林院掌院学士,本来是个清贵词臣。但是因为如今已经确定薛知道告老之后他会进入政事堂,接手这些事情,眼前这件关系到国计民生的事,自然是最好的练手之处。 所以太皇太后倚重、薛相公也有意教导,许多事自然都着落在了他身上。 在这样的忙碌之中,少有的一点休息的时间,顾铮却总是在发呆,手里抓着一块石头或是一片树叶抛上抛下。这样难得的反常,自然很引人在意。 因此这一日,薛知道再次路过站在路边盯着树叶出神的顾铮,就没忍住停下了脚步,“玉声这是在做什么?” “臣在思索自然之理。”顾铮道。 薛知道不由肃然起敬,“《大学》曰:‘致知在格物。’其发幽微,其理至纯,诚圣人之道也!玉声有如此向道之心,我道盛矣!” 说完之后鼓励地拍拍顾铮的肩,然后脚底抹油迅速溜走了,以免被留下来参悟圣人大道。他年纪大了,只想太太平平地过日子,这种事情,还是留给志向远大的年轻人去钻研吧! 不过薛相公还是好生为顾铮宣扬了一番:顾学士只是在思考大道,并不是发呆。 于是“路过”顾铮的人更多了。他将来虽然是圣人一流的人物,但在当下,虽然品格高秀,却还没到令人高山仰止的程度。所以人人都好奇,他到底从这些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的细节里,参悟出了什么东西? 还真有几个年轻人对此十分好奇,跟他讨论起来,忙里偷闲地换换脑子,免得眼睛里只看得到何处受灾赈济多少这样芝麻绿豆的小事。 到后来,大抵是因为几位相公都夸赞过,所以思考这些问题,竟渐渐取代写诗作文,成了朝堂上的一股新风气。 贺卿在宫中都听说了消息,好笑之余,又觉得并不是坏事。 纵观中国古代,发明众多,而且大都比西方国家要早许多年。提起来令人骄傲,但这些发明大都不成体系,最终也没有得到长足的发展,甚至很多都消泯在了历史之中。 归根结底,因为他们多是技术性,观察性,个别性的。对广大民众有用的如造纸术流传了下来,无用的就逐渐没落。 在近千年儒家思想的指导下,讲究学以致用,所以很多发明,都是偏重实用性的,却并不去总结其中的规律、逻辑,建立一套行之有效的理论系统。 直到穿越者穿越而来的那个时代,科学技术还是被混为一谈。但其实,在古代中国,只有技术,并无科学。 即便是这些技术,因为与读书清贵的理念不同,所以其实也是不受主流重视的。读书只能读四书五经,涉及到技术性的东西,那就是“奇技淫巧”,流于外道。 所以百家争鸣的时代就已经有了《墨子》这样的书,其后一千多年,却始终没有任何进步。 穿越女的那份记忆里,曾经在网络上看过一种说法:虽然宋朝末年和明朝末年都出现过资本主义的萌芽,但实际上,在这种封建制度的桎梏之下,想要从这片土壤上开出现代文明之花,几乎是不可能的。 这种说法未免又自贬之嫌,但纵观数千年历史,也的确像是在重复某种天定的循环:战乱-安定-发展-战乱。每当一种新兴的制度要打破就有的桎梏时,就会有一场战争将之扼杀在萌芽状态。 贺卿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时饱受震动,之后才对那些小实验生出无限热情来。 其实以她的知识储备水平和智商,在没有人教导的情况下,学这些东西非常费劲,很多内容都是云里雾里,想不清楚。 但贺卿不想放弃。在那份记忆之中,这片土地后来出现了现代化的文明,但却是在中西方的惨烈碰撞之中,磕磕绊绊长出来的,而且遗祸无穷。 如果能够改变这种既定的历史,该有多好? 所以当日对顾铮问出那个问题,只是随口无心之言。但现在,贺卿却真心实意的希望他能解答出这个问题。 如果这个时代,乃至之后的数百年之间,还有一个人能够打破这个时代本身的局限,开创出新的局面,那个人一定是顾铮。因为在他原本的生命轨迹之中,到死都在钻研这些自然之理,并为之深深痴迷。 可惜走错了路。 只是她才当着众臣的面表明了态度,甚至在早朝时拂袖而去,若就这么回转心意,未免有些下不来台。再说,既然是朝臣先提出来的,那么事成之后,功劳自然也是众人的,于她而言,究竟有多少好处? 万一让朝臣觉得她之所以改主意是他们威逼的结果,焉知下一次,不会再用这种手段? 如此几番思量,始终无法做出决定。 这种时候,太皇太后迫切地需要有个人商量,最好是能够提出可靠的建议,给她作为参考。 而这个人必须是绝对忠诚可靠的。贺卿也好,朝臣也好,都不是好的选择。于是太皇太后在长久的犹豫之后,将视线转向了自己身边伺候着的人。 她在宫里能够接触到的人就这么些,旁人不通政务,但入内内侍省的人朝夕伴君,这些东西却是必学的。 只是无论都知黄修,还是内东门司供奉官黄修,在太皇太后看来,都不甚满意。 86.第86章 有个人选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其实顾铮本来也打算要救唐礼臣,所以知道贺卿的想法跟自己一样, 他其实是有几分高兴的。 他看着贺卿,贺卿以为他要说点儿什么, 但最后, 顾铮也只是淡然地收回视线, 点头道,“好, 这个忙我帮了。” 跟聪明人说话, 总是更省力气。 不过, 贺卿可不会主动承认, 落人口实, 她含笑道,“这怎么能说是帮我的忙呢?顾大人乃是朝廷肱骨, 救国于危、维护朝廷的脸面与威严,难道不是分内之事?” 顾铮失笑, “真师这过河拆桥的速度, 未免也太快了些。” “顾大人本来就有此意,倒是我多此一举了。”贺卿神色不变, 口中淡淡道。 顾铮自然也不会承认, 只一笑,将话题转回了唐礼臣的事情上, “真师可有良策?” “这种事哪有万全之策?”贺卿道, “如今瑞州看似闹得很大, 其实还是在看朝廷的应对。这种事绝不能后退一步,当发兵镇之,难道还要与他们讲道理不成?” 朝廷表现得越强势,乱民才不敢擅动。而后再派人前往接应。唐礼臣又不是棒槌,只要有机会,必定能够从府衙之中逃出来。届时少了人质,要解决乱民就容易了。 顾铮摇头道,“如今朝中局势如此,太皇太后只怕不会应允。” 一旦打起来,必然要牵涉到方方面面,对朝廷而言是个不小的负担。太皇太后如今的态度,必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绝不会主动给自己揽这种麻烦。 花一点小小的代价将瑞州的乱民安抚下去,对她而言更简单。 “这你不必担心,”贺卿深吸一口气,“若是顾大人能说服薛相公,在朝上向太皇太后进言,我就能借机说服她。” 顾铮看了她一眼,低头思量片刻,点头道,“好。” 他没问贺卿是否有把握。这个问题的答案,只要看看贺卿现在紧张的表情,就可猜测一二。但世上的事,有十成把握的毕竟不多,大多数时候,不过是博那一个可能罢了。总不能因为未必成事,就什么都不做吧? 不过,偏偏选了这条路,这位慧如真师的胆子的确不小。不论她的话说得多委婉,实际上还是要朝臣倒逼太皇太后,以势压之。这种做法,稍有不慎,恐怕会将所有人都折在里头。 但风险越大,收益也越大。 既然已经决定要做,顾铮心想,不如就来一把大的。 下午接着议事,贺卿并未继续参与。早上是适逢其会,但她一直留在咨平殿内,毕竟不妥。在这种事情上,没必要惹来别人的疑窦。 她去了一趟坤华宫。 张太后的肚子已经七个月,腹部明显凸起,虽然她自己看上去受到的影响并不大,但整个坤华宫的气氛却紧张了不少。行动间必要有人上前搀扶,以免出现意外。衣食住行,邱姑姑更是亲自盯着,看得很紧。 就连贺卿过来说话,她也一定要跟在旁边,免得贺卿再撺掇着张太后去做什么。 如今张太后肚子里的孩子最要紧,贺卿本来就没打算让她牵扯进来,见她一切都好,便主动起身告辞了。 回转问道宫,她便枯坐房中,不断翻阅记忆,寻找能够劝说太皇太后的各种说法和依据,务求能够打动她,让她改变主意。 这天下午的议事,如贺卿所料,并没有结果。 这也不奇怪,举凡这种牵扯很广的事,少有能够迅速定下来的,朝上总要议上几日。 顾铮的动作够快,第二天早朝时,薛知道便当众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而他的话就像一个引子,立刻有无数官员站出来附和,形成了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就连原本力主安抚的汪同,面对这样的局势,都不免弱了声势。 这完全在控制之外的变化让太皇太后十分不快,早朝并未持续太长时间就散了。 因为太皇太后直接拂袖而去,后续自然就没了安排。重臣们站在大殿里面面相觑片刻,而后由薛知道出面,让值守的内侍通传,请求前往咨平殿奏对。 太皇太后听到内侍转达的话时刚刚更衣完毕,正在喝茶润桑,闻言气得将手中杯子摔了出去,“你去告诉薛知道,哀家今日不见人!” 下面的态度如此整齐划一,其中威逼的意思,太皇太后已经全然接收到了。 来自朝臣的声势,让身居高位的她产生了强烈的危机感。看似是她执掌朝政,但实际上,她却只能倚重朝臣来处理这些事。一旦彼此的想法相悖,朝臣完全有能力逼迫她改变主意。 这是太皇太后第一次体会到这种糟糕的感觉。即使明知道自己并不是真正的至尊,她心中还是惊怒不已。 这种时候,她无法心平气和地接见朝臣,不如不见。 等传话的内侍走了,她才重新坐下来,抬手掐着眉心,感觉十分头痛。 贺卿一直在关注此事,几乎是掐着时间过来求见的。太皇太后想着她在许多事情上都颇有见地,便宣了她来见面。 地上的碎瓷器还没有收拾,也就成了贺卿最好的切入点,“这可是娘娘最爱的一套瓷器,莫不是失手摔了?那就太可惜了。这一套还是惠帝爷在时烧的,后来总烧不出这么好的颜色。” 她说着,蹲下身捡起一块碎瓷片,放在手心里,摇头叹息。 “你不见哀家正生着气?也不来劝,倒是光顾着看瓷器了。”太皇太后嗔怪了一句。但被贺卿一打岔,情绪倒是平复了一些。 贺卿这才笑问,“是谁惹得太皇太后如此生气?实在该罚!” 太皇太后的连沉了下来,“法不责众,他倒是打的好算盘!哀家也不过白气一回,若当真责罚了,只怕这朝堂上就再容不下哀家了!” “这话是怎么说的?”贺卿露出了一点惶恐之色,“娘娘可是为朝上的事烦心?” “就是瑞州的事。”太皇太后道,“一场民变,既然事出有因,那只需解决了也就是,若真打起来可不是劳民伤财?可朝上的大臣们,似乎都认为该打。却也不想想,如今朝中才略安定些,战事一起,只怕又要生出事端。” “原来是为了这事。”贺卿将手里的碎瓷片放下,对太皇太后道,“外头的事我不懂,不过娘娘若是不生气,我倒有一句话要说。” “什么话?” “这一仗,的确该打。” 太皇太后勃然变色,“怎么,连你也要来做说客?” “我一个方外之人,又是女子,谁会请我做说客?娘娘且听我分说,”贺卿不慌不忙道,“外间的事不论,但正因为朝中如今不算稳定,这一仗才必定要打。” “哦?怎么说?”大抵因为贺卿并非利益相关之人,太皇太后便也多了几分耐心。 贺卿道,“春秋时,楚国为五霸之一,国力强盛。然而楚庄王病逝早亡,年仅十岁的楚共王继位,楚国便陷入了危机之中。为了稳定局面,代理朝政的太后与大臣商议,决定联合齐国攻打鲁国。我也曾听闻,草原民族为了缓解内部分裂与争斗之势,往往总要纠集起来,对中原用兵。太皇太后试想,这是为何?” 太皇太后也读了不少史书,自然闻弦歌而知雅意,“外面有了一个共同的敌人,便可以顺利将矛盾转移,反倒有利于内部团结。” “正是如此。”贺卿点头道,“瑞州自然是癣疥之患,但若是能一振朝廷声威,令朝中大臣同心协力,便是兴师动众一些又何妨?——正是要兴师动众,好教所有人都知晓,国朝仍然稳固。” 顾铮有些吃惊,“莫非薛相在太皇太后那里提起过我?” “不过是在折子里提了一句。”薛知道捋了捋胡须,“太皇太后的手段与魄力,都远比老夫想的更甚,是我朝之幸。再有玉声从旁辅佐,想来高枕无忧矣!” “学生惶恐,还是要赖前辈们指点。”顾铮低头道。 薛知道笑道,“老了,该给你们这些年轻人让位置了。” “薛相老当益壮,如今提这些还早。”顾铮并不因为对方的抬举就失去理智。 的确,薛相在自己的奏折里提了他,太皇太后派他来送这份圣旨,就是以后会用他的意思,薛知道在朝的时间绝不会太长。但不论如何,总不会是今年,至少要等张太后肚子里那个孩子生下来,才会见分晓。 87.第87章 星夜沉沉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五月初五端阳节,整个京城张灯结彩, 十分热闹。城中的碧波湖, 城外的金水河都举办了龙舟大赛,引得无数百姓前往游赏观看。 第二天一早,佳节的气氛还未彻底消退, 宫内便传开了消息,言称坤华宫昨夜有紫微星入梦, 引皇太后拜见太-祖。皇太后醒来之后,怀中就抱着一幅太祖皇-帝自画像,以及天书一卷。 如今画像被送入天章阁,而天书则是交由钦天监卜算, 以破解其上的内容。 这个消息在宫中疯传了一个上午, 便飞出禁宫,迅速向整个京城蔓延。各种流言不但说得有鼻子有眼, 将皇太后入梦的情形描绘仔细,还连那幅天书一并传了出去, 引得百姓们议论纷纷。 如今京城的茶楼酒肆之中,闲着没事的人都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研究这幅所谓的天书。 皇家的秘闻本来就很有市场, 再加上一幅不知道真假的天书, 这种神秘感自然能够引人探寻。钦天监都还没算出这天书是什么内容, 若是自己能先破解, 岂不是天下扬名? 即便没有扬名的野心, 听听八卦也是好的。 等消息在民间发酵得差不多了,再由钦天监那边宣布,卜算出的结果,乃是“五月十五,京师地动”。 这个主意是贺卿想的。 根据她从那份记忆之中总结的各种经验来看,利用舆论造势,远比朝廷直接张榜公开此事更有效果。 事实也的确如此,因为之前的铺垫已经足够,所以这个消息的传播速度更快,众人不管信与不信,都要聚在一起议论一番。不过在这个时代,大部分人对这种谶纬之事,总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的。 之后朝廷再对外宣布,将于五月十五日,与城郊举行祭祀,届时文武百官、朝中勋戚及其家人子女,尽数前往。 连朝廷都如此严阵以待,这个消息是真的可能性自然更大。有胆小的百姓,已经开始琢磨可以去哪里避一避这场灾祸了。胆子大些的,也在考虑那一日出城去消磨时间,以免真的碰上地动。 而有了这个预言在,要求京城外各家宫观寺院配合此事,办法会做道场,也就更加名正言顺了。 城内的信徒得了消息,多半都愿意趁此机会到城外去暂避一番。 乱当然也乱了一阵子,连粮价都上涨了一些。朝廷趁此机会下诏安抚,指点百姓们如何收拾随身物品、如何在地震来临时逃生,让百姓们知道这是天子脚下京师之地,不管出了什么事朝廷都会管,也就渐渐将混乱平息下去了。 十几日的功夫,时间其实有些仓促,但是朝廷已经做好了一切能做的准备。 到五月十四日这一天,军队入城戒严,挨家挨户进行动员,有地方去的明日可以离开,没地方去的也最好不要呆在屋子里,又反复讲解逃生要点。 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到了这个时候,贺卿反而开始坐立难安。 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这件事实在是太大了,而她是头一次掺和进这样的大事里,即使自己怀揣着巨大的秘密,也始终没有底气。 最后,贺卿忍不住去找太皇太后请旨,出宫查看外间的准备工作。太皇太后显然也有些忐忑,轻易就准了她所求。 贺卿如今穿的都是道袍,也不怕被认出身份,便直接出了宫。 贺卿上一次出宫,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就是出嫁那一天,花轿从宫中抬到公主府。因为轿子周围有人跟随,沿路也都禁了街,有军队护卫,因此什么都没看到。算起来,这是她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出宫。 而且身边没有跟着人,独自一人在街头行走,能够近距离的接触到之前从未见过的一切。 但贺卿没什么欣赏新鲜风景的兴致。 她不知道京城过去是什么样子,如今看来,却觉得有几分冷清,不像是一国之都的气象。大抵是这段时间往外跑了许多人,所以显得城里空了许多吧?好在有军队在街上巡逻值守,倒也不乱,只是来往的人都低着头,脚步匆忙。 不过贺卿很快就意识到,这是因为这里是城东,达官贵族们聚居的地方,就算平常也不会有多热闹,何况现在很多家眷都被送走了。——从前几日开始,朝廷便陆续安排文武百官皇亲勋戚家中亲眷先一步离开,否则大家都留在最后一天走,恐怕会挤得走不出去。 等她转到城南时,这边的情况就好得多。 这里聚居着的都是普通百姓,他们大部分不够宽裕,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也没什么亲戚在城外,无处可去,便只能继续留在这里,继续自己的日常生活,看起来跟平时没什么不同。 贺卿还在路上听到了一些老人坐在街边讲古,说起自己经历过的地动。小孩子们围拢在周围,听得认真,偶尔发问。 她不由得停下脚步,也跟着听了一段。 让贺卿不知道好气还是好笑的是,大抵是因为不打算走,又不想地震来了损毁东西,这里许多百姓都将家里的物件搬了出来,锅碗瓢盆桌椅板凳,胡乱地晾在街边,有些挡了路,就跟过路的行人争执起来,又是一场热闹。 只有小孩子们还无忧无虑地在各种桌椅摆设之间来回奔跑、彼此追逐打闹,给这似乎荒诞不经的一幕,加上了一点热闹的底色。 平淡的生活里忽然有了滨化,很多人脸上的表情不像是在应对灾难,而是带着一点兴奋与好奇,仿佛在探寻什么有意思的东西。 看着看着,贺卿心里那种无处安放的躁动就渐渐消失了。 这些人也许不懂得科学道理,但他们会从自己的人生之中汲取经验。只有贴近了去看,才会发现,生活中处处都是闪光点。即使是最普通不过的一个人,也在努力的想要过得更好。 然后她意外地在这里遇到了一个熟人。 “真师。”顾铮发现了她,走过来施礼。 贺卿偏了偏身子避让,“出门在外,顾大人还请不必多礼。” 顾铮直起身,看了一眼她身后,才问,“真师怎么走到这里来了?您身边跟着的人呢?” “我自己闲着无事,出来走走,没带人。”贺卿道,“顾大人怎么也在这里?”同样没穿官服,没带跟着的人,独自在这里晃悠。 顾铮道,“臣的家就在这附近。” 贺卿点点头,二人便无话可说了。虽然贺卿对顾铮印象不错,但当了面,却不知道该如何与对方交谈,该说什么。大抵看多了记忆中的那些评价,也在心里将顾铮当成了一个了不得的人物,也就拿捏不好相处之道。 顾铮却主动问道,“真师既然来了,可要到寒舍坐坐,喝杯茶水?” 贺卿本来想拒绝,但又觉得是个难得的能了解顾铮的机会,便迟疑着点了头。两人绕过人群,转进了一条巷子,又走了一会儿,才到顾铮的家所在。 偏僻,幽静,是贺卿对这个院子的第一印象。小小的院子里种了四五棵树,几乎将房屋完全荫蔽,便显出了十分的清幽。仔细看去,才发现种的竟都是果树。 一株桃树,一株李树,一株梨树,都结了累累的青色果子,沉沉坠着,几乎将枝条压弯。 一株石榴还在开花,一株银杏满树翠绿。 桃树下摆了一套石桌石椅,颇有意趣。贺卿一眼看到,便打算走过去,想了想,又问,“不知顾大人家中还有什么人?”如有长辈在,该她进去拜见才是。 “只有两位老仆。”顾铮道。 贺卿便理直气壮地直奔桃树下的石桌石椅而去,刚一坐下,就有一位老妇人端了茶水出来。 顾铮这才在贺卿对面坐下,问道,“真师方才想来也瞧见了,京中大部分百姓,其实都经不起折腾,只是想安稳度日。便是叫他们出城,他们也无处可去,全副家当就在这里,再离不得的。” 贺卿有些诧异的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心下却有些莫名,不知道他怎么说起这个。 顾铮又道,“升斗小民,所求甚少,只看得见眼前的日子。再怎么辛苦,只要有一席之地,不总是折腾,便心满意足。朝堂上的那些事,他们不懂,也不在意。” “顾大人究竟想说什么?”贺卿有些莫名。她从顾铮的语气神态里,总觉得他话里有话,但智慧有限,着实听不明白。 88.第88章 清君之侧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这个回答显然有些出乎顾铮的预料,他头一回认认真真地将自己的视线落在贺卿身上。 虽说是要救人, 但这可算不上“妇人之仁”。为朝廷大计,或许会有牺牲品, 但绝不是眼下这种情况。等着看朝廷反应的,不单是瑞州的百姓, 还有整个大楚无数州县的百姓。若是放弃了唐礼臣,往后在他们眼中,朝廷的信用将大打折扣。 而一个不能得百姓信任的朝廷,还如何治理这个国家? 其实顾铮本来也打算要救唐礼臣,所以知道贺卿的想法跟自己一样,他其实是有几分高兴的。 他看着贺卿,贺卿以为他要说点儿什么, 但最后, 顾铮也只是淡然地收回视线,点头道,“好, 这个忙我帮了。” 跟聪明人说话, 总是更省力气。 不过, 贺卿可不会主动承认, 落人口实, 她含笑道, “这怎么能说是帮我的忙呢?顾大人乃是朝廷肱骨, 救国于危、维护朝廷的脸面与威严, 难道不是分内之事?” 顾铮失笑,“真师这过河拆桥的速度,未免也太快了些。” “顾大人本来就有此意,倒是我多此一举了。”贺卿神色不变,口中淡淡道。 顾铮自然也不会承认,只一笑,将话题转回了唐礼臣的事情上,“真师可有良策?” “这种事哪有万全之策?”贺卿道,“如今瑞州看似闹得很大,其实还是在看朝廷的应对。这种事绝不能后退一步,当发兵镇之,难道还要与他们讲道理不成?” 朝廷表现得越强势,乱民才不敢擅动。而后再派人前往接应。唐礼臣又不是棒槌,只要有机会,必定能够从府衙之中逃出来。届时少了人质,要解决乱民就容易了。 顾铮摇头道,“如今朝中局势如此,太皇太后只怕不会应允。” 一旦打起来,必然要牵涉到方方面面,对朝廷而言是个不小的负担。太皇太后如今的态度,必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绝不会主动给自己揽这种麻烦。 花一点小小的代价将瑞州的乱民安抚下去,对她而言更简单。 “这你不必担心,”贺卿深吸一口气,“若是顾大人能说服薛相公,在朝上向太皇太后进言,我就能借机说服她。” 顾铮看了她一眼,低头思量片刻,点头道,“好。” 他没问贺卿是否有把握。这个问题的答案,只要看看贺卿现在紧张的表情,就可猜测一二。但世上的事,有十成把握的毕竟不多,大多数时候,不过是博那一个可能罢了。总不能因为未必成事,就什么都不做吧? 不过,偏偏选了这条路,这位慧如真师的胆子的确不小。不论她的话说得多委婉,实际上还是要朝臣倒逼太皇太后,以势压之。这种做法,稍有不慎,恐怕会将所有人都折在里头。 但风险越大,收益也越大。 既然已经决定要做,顾铮心想,不如就来一把大的。 下午接着议事,贺卿并未继续参与。早上是适逢其会,但她一直留在咨平殿内,毕竟不妥。在这种事情上,没必要惹来别人的疑窦。 她去了一趟坤华宫。 张太后的肚子已经七个月,腹部明显凸起,虽然她自己看上去受到的影响并不大,但整个坤华宫的气氛却紧张了不少。行动间必要有人上前搀扶,以免出现意外。衣食住行,邱姑姑更是亲自盯着,看得很紧。 就连贺卿过来说话,她也一定要跟在旁边,免得贺卿再撺掇着张太后去做什么。 如今张太后肚子里的孩子最要紧,贺卿本来就没打算让她牵扯进来,见她一切都好,便主动起身告辞了。 回转问道宫,她便枯坐房中,不断翻阅记忆,寻找能够劝说太皇太后的各种说法和依据,务求能够打动她,让她改变主意。 这天下午的议事,如贺卿所料,并没有结果。 这也不奇怪,举凡这种牵扯很广的事,少有能够迅速定下来的,朝上总要议上几日。 顾铮的动作够快,第二天早朝时,薛知道便当众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而他的话就像一个引子,立刻有无数官员站出来附和,形成了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就连原本力主安抚的汪同,面对这样的局势,都不免弱了声势。 这完全在控制之外的变化让太皇太后十分不快,早朝并未持续太长时间就散了。 因为太皇太后直接拂袖而去,后续自然就没了安排。重臣们站在大殿里面面相觑片刻,而后由薛知道出面,让值守的内侍通传,请求前往咨平殿奏对。 太皇太后听到内侍转达的话时刚刚更衣完毕,正在喝茶润桑,闻言气得将手中杯子摔了出去,“你去告诉薛知道,哀家今日不见人!” 下面的态度如此整齐划一,其中威逼的意思,太皇太后已经全然接收到了。 来自朝臣的声势,让身居高位的她产生了强烈的危机感。看似是她执掌朝政,但实际上,她却只能倚重朝臣来处理这些事。一旦彼此的想法相悖,朝臣完全有能力逼迫她改变主意。 这是太皇太后第一次体会到这种糟糕的感觉。即使明知道自己并不是真正的至尊,她心中还是惊怒不已。 这种时候,她无法心平气和地接见朝臣,不如不见。 等传话的内侍走了,她才重新坐下来,抬手掐着眉心,感觉十分头痛。 贺卿一直在关注此事,几乎是掐着时间过来求见的。太皇太后想着她在许多事情上都颇有见地,便宣了她来见面。 地上的碎瓷器还没有收拾,也就成了贺卿最好的切入点,“这可是娘娘最爱的一套瓷器,莫不是失手摔了?那就太可惜了。这一套还是惠帝爷在时烧的,后来总烧不出这么好的颜色。” 她说着,蹲下身捡起一块碎瓷片,放在手心里,摇头叹息。 “你不见哀家正生着气?也不来劝,倒是光顾着看瓷器了。”太皇太后嗔怪了一句。但被贺卿一打岔,情绪倒是平复了一些。 贺卿这才笑问,“是谁惹得太皇太后如此生气?实在该罚!” 太皇太后的连沉了下来,“法不责众,他倒是打的好算盘!哀家也不过白气一回,若当真责罚了,只怕这朝堂上就再容不下哀家了!” “这话是怎么说的?”贺卿露出了一点惶恐之色,“娘娘可是为朝上的事烦心?” “就是瑞州的事。”太皇太后道,“一场民变,既然事出有因,那只需解决了也就是,若真打起来可不是劳民伤财?可朝上的大臣们,似乎都认为该打。却也不想想,如今朝中才略安定些,战事一起,只怕又要生出事端。” “原来是为了这事。”贺卿将手里的碎瓷片放下,对太皇太后道,“外头的事我不懂,不过娘娘若是不生气,我倒有一句话要说。” “什么话?” “这一仗,的确该打。” 太皇太后勃然变色,“怎么,连你也要来做说客?” “我一个方外之人,又是女子,谁会请我做说客?娘娘且听我分说,”贺卿不慌不忙道,“外间的事不论,但正因为朝中如今不算稳定,这一仗才必定要打。” “哦?怎么说?”大抵因为贺卿并非利益相关之人,太皇太后便也多了几分耐心。 贺卿道,“春秋时,楚国为五霸之一,国力强盛。然而楚庄王病逝早亡,年仅十岁的楚共王继位,楚国便陷入了危机之中。为了稳定局面,代理朝政的太后与大臣商议,决定联合齐国攻打鲁国。我也曾听闻,草原民族为了缓解内部分裂与争斗之势,往往总要纠集起来,对中原用兵。太皇太后试想,这是为何?” 太皇太后也读了不少史书,自然闻弦歌而知雅意,“外面有了一个共同的敌人,便可以顺利将矛盾转移,反倒有利于内部团结。” “正是如此。”贺卿点头道,“瑞州自然是癣疥之患,但若是能一振朝廷声威,令朝中大臣同心协力,便是兴师动众一些又何妨?——正是要兴师动众,好教所有人都知晓,国朝仍然稳固。” 只是她虽未亲见,但对于这么一个骨鲠在喉的存在,贺垣会是什么态度可想而知。而在那个自称穿越女的家伙学过的历史中,这个命薄的遗腹子,不到三岁就夭折了。 没赶上做亡国奴,也不知究竟算不算是他的福气。 但是现在,无论是对贺卿还是林太后而言,这无疑是个更好的选择。 有大行皇帝的血脉在,自然比从宗室之中遴选合适的人上位更好,至少他们能更主动的去掌控眼前的局面,而不是让另一个人做主。 这提议虽然有些异想天开,但不知怎么,林太后看着贺卿的模样,就郑重将之记载了心里。第二日召见重臣议事时,便先没有提新君人选的事,而是召了太医过来。 89.第89章 谢过殿下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林太后震惊之下心神失守,露了端倪,便也不瞒她,微微点头道, “哀家原本瞧他不错,他们这一支人丁单薄,这一辈更是只得他一个。才十几岁的年纪,上头父母都没了, 他以世子之身监国,也做得似模似样。如今袭了爵, 更添沉稳,想来能承担得起这江山之重。” 她说到这里神色微冷,“但若外间真有这样的流言,只怕有些人的心, 太大了。” 她还没死呢,怎么这外人的手,已经能伸到宫里来了? 贺卿自然不是真的听过这样的流言,只是想借此机会给林太后提个醒。见已经起效,便也不置言。想了想,问林太后, “选出来的人, 都是如中山王这般年纪的么?” 林太后微微一叹, “可不是?国赖长君, 何况这两年朝堂上变故太多, 已经不像样子。若没有个年长的皇帝压着,只怕……” 她没说下去,但未尽之意贺卿已经了然了。 恐怕朝臣也好,太后自己也好,都是被大行皇帝贺祁吓怕了。那孩子实在跳脱得很,心思全不在正事上,这个年纪又最是爱跟大人对着干的时候,不管是太后的话还是政事堂里先生们的话,都一概不听,着实令人头疼。 所以选了年方弱冠、老成持重的中山王。 这么选,原本没错,只是…… 贺卿微微摇了摇头,还没拿定主意是否要开口,林太后已经看出了她有话说,便道,“怎么,真师心里有顾虑?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不管是什么样的话,出得你口,入了哀家的耳,旁人再不会知晓。” “事关重大,本不该随意置喙。”贺卿抬起头来,直视林太后,维持着这个有些不敬的姿态道,“但太后可曾想过……国赖长君,但长君可不需要一位不亲近的长辈,到时候……说句僭越的话,皇嫂又该依靠谁呢?” 这话说得着实大胆,林太后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怔怔的看着贺卿,半晌未能回神。 过了一会儿,她才若有所失的回过神来,看向贺卿的视线里头一回带上了几分认真。莫名悲意上涌,但她静默半晌,最后只化作了一句叹息,“如今,这番话也只有你能说了。” “我是方外之人,本不该过问这些事。”贺卿低下头道,“只是如今的情形,我与娘娘也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也就顾不上那么多了。” 这一番话,并不是贺卿危言耸听。 事实上,中山王贺垣,要远比所有人想的都更有野心,也更倔强。于是事情的发展,也就远超所有人的预料。 就是这个在林太后口中“老成持重”的中山王,林太后看重他们那一支人丁单薄,以为可以拿捏,殊不知正是因为过早见惯世事风霜,却养成了这位中山王阴沉刻薄、心狠手辣的性子。 他被召回京城,还没当上皇帝,就先给了林太后一个没脸。 ——入城后,朝臣们请他以储君之礼登位,但他却直言自己年纪比大行皇帝还要大四岁,论起来也该是平辈的堂兄弟,驳回了这个要求,只肯以“皇兄”的身份登基。 他是皇兄,大行皇帝殡葬祭奠乃至其他一应礼仪,自然也不能比照储君之礼,要另行商定。最重要的是,本该荣升太皇太后的林氏,莫名成了“皇叔母”,连太后这个位置,都快坐不稳了。 这还不够。事实证明,这只是贺垣计划中的第一步。 因为拗不过他,时间又不等人,最终朝臣们说服了林太后,允许他以皇兄的身份继位。 然而大行皇帝葬仪一结束,登基大典办完,新君册封的第一道圣旨,就将他与林太后本就危如薄冰的关系彻底撕裂:他要尊自己的生父,上一代的中山王为先皇! 这就是贺垣打的主意,先定下自己皇兄的身份,然后顺理成章的追封自己的生父生母以及一干祖先,为自己正位的同时,也将本就已经足够艰难的林太后挤到了十分尴尬的位置。 皇帝自有生父生母,那“皇叔母”又算什么呢? 林太后自然不会应允,朝臣们也不可能答应。但把他推上皇帝位容易,要拉下来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了。于是这件事始终暧昧着,变成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僵持。 直到贺卿死前,也没有真正商量出一个结果来。 如果只是这样,其实跟贺卿也没什么关系。她跟林太后说不上亲近,跟大行皇帝也好,灵帝也罢,都没多少骨肉亲情,不必要为他们的事情操心。恰恰相反,若林太后被贺垣打压下去,为名声计,就该多亲近其他的皇室宗亲。她这位已经出了家的大长公主,正是不二人选。她的日子,或许会比之前还好过些。 可是谁叫贺卿复生的时候出了一点意外,脑子里多出来一个魂魄,又给她留下了一段记忆? 她所不知道的事,这段记忆里都有。 虽然非常简略,省却了凶险复杂的过程不提,只有一句结果:贺垣为追封生父,与宫中林太后及朝臣展开了旷日持久的权力争斗,持续整整三年时间,史称“大礼议”。 这件事最终的结局是贺垣胜利了。他是皇帝,真要不管不顾,就非要办成一件事,谁能拦得住呢? 可是他们又都输了。 大楚历经两位荒唐帝王,本来就乱象频生、岌岌可危,选择贺垣这位“长君”,就是为了尽快稳定局势,治理好天下。结果这一位比之前的更荒唐,因一己之私荒废政事,使得整个朝堂陷入一场可笑的内部争斗,空耗实力。 三年后,就在他终于如愿追封生父为皇帝,心满意足的将对方的灵位送入太庙,与大秦历代君王比肩的时候,西北狼族铁骑南下,以锐不可当之势踏破了大楚河山。短短半年时间便攻入京城,俘虏了皇帝及一干大臣。 大楚灭。 贺垣,史称——末帝。 这样的结局实在是太惨烈了,远远超出了贺卿的承受能力。所以她虽然已经打定了明哲保身的主意,但还是忍不住来提醒林太后。 谁都好,就是不能选这个狼子野心、忘恩负义的中山王! 倒不是她多有忠君爱国之心,也不是她舍不得长公主的尊位……只是,跟个人比起来,万里江山太大太沉重,贺卿下意识的就不想让这个皇朝结束得像自己一样可笑,简直毫无尊严。 这是浩浩历史长河带给她的一点浅薄的念头。 这莫名的情绪压在她身上,让她辗转反侧,最后还是站了出来。 贺卿恍惚间,林太后已经有了决断。大楚江山固然重要,但十几年了都好好的,等闲也不至于会出事。倒是她自己,坐在皇位上的不是她的丈夫和儿子,而是个陌生人,又不需要依靠她,那她还凭什么保持如今的身份地位呢? “好孩子,若非你提醒,哀家就要犯错了。”她握了握贺卿的手,“只是孩子年龄太小,又怕站不住。” 大的怕养不熟,她索性琢磨起抱个婴儿回来养活的可能了。自己带在身边养大的,总归更亲近。而且前头这十几年皇帝不能亲政,万事便要依靠她这个太皇太后。 “也不必选太小的。”贺卿道,“六七岁就很好,知道轻重,又自己做不得主,须得有人依靠。” 林太后迟疑道,“六七岁已记事了,是否会与哀家不亲近?” “他是皇帝,身世是掩不住的。与其瞒着,倒不如光明正大。”贺卿道,“最好是选那父母双全的。他们为了避嫌,反而不敢亲近,才更显得您和善。也免得皇帝长大了,要追封生身父母和先祖。人活着,他总不可能迎回宫里当太上皇。” 贺卿如今颇有点儿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意思,防范得十分严密。倒是林太后一时没想到这里,此刻一个激灵,不由想起中山王贺垣来。那孩子就是家里什么人都没了的,焉知将来不会这么办? 到那时她该如何自处? 心底最后一丝犹豫尽去,她点头道,“难为你考虑得周全,我这一阵子精神不济,竟是半点都不曾想到。” “娘娘日理万机,自然顾不得这些琐事。”贺卿自谦道。 一番交谈下来,林太后对待贺卿的态度显然多了几分真的亲热。想着贺卿见事明白,以后在宫里少不得互相扶持,便道,“往后你得了空,千万多往我这里来。咱们说说话,做个伴儿。今日还有事,我就不留你了。” 贺卿知道她是要重新谋划新君之事,自觉的站起身,对着林太后一礼,才终于掀开了自己真正的底牌:“其实外头带回来的,再好也不如自己家的。我记得大行皇帝虽然没有正经妃嫔,身边却也有几个伺候的人。太后娘娘从外头挑人之前,何不先让太医给她们诊个脉?” 灵魂并不能够感觉到痛苦和疲惫,所以贺卿还在走。这条路仿佛没有尽头,而在这样机械的行走之中,过往的事一帧一帧从眼前闪过,又渐渐模糊淡去。 她本该是金枝玉叶、天之骄女。 然而生不逢时。生母是低位嫔妃,生她时难产而亡,降生后不久父皇惠帝又一病不起,第二年便驾鹤西去。政权更迭,宫中朝中一片哀声,一位未长成的公主,自是顺理成章被人遗忘。 皇兄继位后骄奢淫逸,昏庸无道,只知取乐而不知治国,荒废朝政,以致前朝后宫皆为阉竖奸宦把持,贺卿空有长公主的身份,却根本没有与身份相匹配的地位,被身边嬷嬷们拿捏着,毫无主见。 到了十六岁上,兄长灵帝驾崩。十四岁的侄儿御极登基,只在御座上坐了短短两年,便从马背上摔落,猝然驾崩,是为献帝。献帝无子,前朝后宫为继立新帝吵得不可开交。其后新帝即位,大肆清洗后宫朝堂。贺卿这个历经四朝的大长公主,孝期一满便被随意嫁了出去。 在当时贺卿以为这是迎来了新生,却不料是踏入地狱的第一步。 皇帝不在意她,宫中那些内侍宫娥自然也是敷衍的多。负责为她挑选驸马的大太监何不平收了银子,竟是里应外合欺上瞒下,将她配给了一个将死的痨病鬼。 用帝王家金枝玉叶来冲喜,只怕古往今来,再不会有比这更荒唐的笑话了。 而骗婚都敢骗到皇室来的,果然也不是普通人家,胆子大到常人不敢想象——洞房夜新郎呕血而亡,她的公公婆婆和几个小叔子合起伙儿来,就在新房之中将她勒死了,给那个短命鬼陪葬。 可怜、可笑、可叹。 贺卿觉得,自己可能是有史以来最倒霉的公主,简直丢了所有同仁的脸。生而默默无闻,死得屈辱万分。 这一段段记忆在脑海中飞快掠过,又很快模糊远去,贺卿在黑暗之中长途跋涉,渐渐滋生出了几分不知从何而来的执念,在脑海中沉浮起落,汇聚成一个个单薄的念头。 恨吗?恨的。 怨吗?当然。 想……活着吗? 我想活着! 虽然这一生可悲可笑,但贺卿发现,自己还是贪恋那一口自由呼吸的空气,贪恋这红尘人世。 这个念头一出现在脑海之中,原本漆黑没有尽头的道路上,倏然亮起了一点星光。初始时只是微弱的一点,旋即越来越亮、越来越大,最终将所有黑暗消弭于无形,光辉普照。 贺卿沐浴在这光辉之中,情不自禁的被拉扯着,投入了那片光的源头。 仿佛窒息一般的疼痛席卷全身,身体沉重得做不出任何行动,贺卿奋力挣扎着,不知多久才终于睁开了眼睛。 那一瞬间,新鲜的空气钻入口鼻,微风里还带着晚香玉淡淡的香气,沁人心脾。那种“我活过来了”的欣悦充斥在四肢百骸,令她生出满心的激动。 但旋即,贺卿意识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她的身体……好像仍旧不由自己掌控。她就像是一个藏在身体里的另一个灵魂,明明能够感觉到身体的存在,却并不能够掌控它。 但就在这种情况下,她的身体却自行动了起来,不但左右转头查看,甚至还坐起了身。 到底是死过一次的人,贺卿在微微的愣怔之后,便明白过来,她的身体里似乎还有另一个“人”,而对方可以操纵这具身体。 也许是天生的胆小,也许是出于谨慎,贺卿把自己藏在了这个角落里,没有行动,预备先看看这是个什么人。果然对方四顾之后,茫然了片刻,便自言自语起来。 “这是什么鬼地方,我穿越了?”那个“人”检查着自己的手脚和身体,又摸摸脸,摸摸头发,用不可思议又带着几分莫名兴奋的声音道,“看起来这具身体的条件不错。” 贺卿虽然不得宠,但毕竟贵为公主,物质上没有得到过偏爱,但也没受过苛待,毕竟涉及到皇室威严,公主该有的份例她都有。因此这屋子雕梁画栋,绫罗环绕,金玉装饰,看起来就十分不俗。 那人满意的下了床,转了一圈之后,然后忍不住小声嘀咕起来,“这屋里怎么没有镜子?” 镜子自然是有的,就在梳妆匣里。这梳妆匣是用名贵香木制成,周身剔红,刻绘着木槿花,只在正面贴金缀玉,攒出了一幅祥云八宝图。盒子侧面有个精巧的小机关,打开之后盒盖内侧就是镜子,盒子则分成四格,旁边还带着三层小抽屉,用来存放胭脂水粉和各色首饰。平日里不用时会收起来,自然找不见。 此人虽然不知是何处来的孤魂野鬼,但却没什么见识。 不知为何,这个认知让贺卿心下微微一松。此人占了她的身体,贺卿若想活下去,是一定要抢回来的。若是对方太厉害,她无法应对,或许就会退缩。但现在,她从行止间看出对方的粗鲁无礼,反倒没那么怕了。 我要夺回我的身体,她想。 贺卿并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拼命想着“离开我的身体”几个字,然后用笨办法,集中精力试图调动自己的手指,从这种细微处开始进攻。 而这样的方法竟真的有效,慢慢的,贺卿感觉到自己进入了一种十分玄妙的境界,控制着手指轻轻动了动。 成功的喜悦让她忍不住松懈了一瞬,又沉入了那种无能为力的境遇之中。 但这一次,贺卿不再气馁,而是从头开始尝试。 手指,手掌,胳膊……然而这个时候,对方也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意识到身体不由她控制,开始抢夺掌控权。贺卿便只觉得好像有重重无形的压力冲过来,将她给镇压住,让她动弹不得。 这样的强势没有吓住她,反倒是激起了贺卿无边的愤怒。 “滚出我的身体!”她含着这样的愤怒,拼命的集中精神抢夺身体掌控权,跟对方僵持起来。 这是一场攸关生死的战斗,两个人没有交流过,却有种无形的默契,默默的积攒着所有属于自己的力量,投入到这场战争之中。 而后在某个瞬间,这种争斗达到了一种微妙的平衡,原本站在地上的身体骤然失控,砰的一下倒在了地上。但争分夺秒的两个人都没有注意到,她们胶着着,进入了相持阶段。谁能支持到最后,谁就能够胜出。 在这种相持之中,两人的灵魂——姑且这么认为——开始相互融合,相互吞噬,成为了一时难以分割开的共同体。 无数记忆呼啸而来,将贺卿拉入了另一重天地。 一个跟她生活了十八年的楚朝截然不同的世界。在那里,帝王集权的封建社会已经彻底土崩瓦解,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的风潮刮遍世界,工业革命科技革命相继发生,整个世界天翻地覆,是贺卿从未想过的辉煌壮观。 原来历史的长河一路向前,将来会变成这般模样。 仿佛偷窥到了世界的本质,神明的领域,一种慷慨的、澎湃的情绪鼓动在贺卿的灵魂之中,让她为之战栗。 目眩神迷间,险些忘了今夕何夕,此身何人。 但波澜壮阔的世界不是重点,身在此世间一个平凡普通的女孩才是主角。贺卿很快意识到,这或许就是自己体内那个孤魂的记忆。如此一来,对方岂不是也能够看到她的记忆? 跟对方比起来,自己的一生可谓乏善可陈,唯有结局奇峰凸显,却是贺卿绝不愿意为人所知的屈辱。 这一点羞耻心将她的神魂迅速拉回,并且生出了几分羞恼,这强烈的情绪推动着贺卿,让她陡然有了一点一往无回的势头。 90.第90章 贺卿的狗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官场上最是讲究资历,能够参加这次会议的高官们, 大都年纪在五六十开外。在这一干至少年过半百的老头子中间, 年轻俊秀的顾铮,自然就十分显眼了。 贺卿一眼瞧见,先是一愣, 很快就猜出了他的身份。 如今太皇太后正要用顾铮, 这样的场合, 将他也召集过来, 是应有之义。 贺卿之前单知道顾铮年轻, 却没想到会这么年轻,难怪太皇太后不放心了。不过贺卿注意到,他嘴边一圈青色的胡茬,并未刮去。这显然并不是因为来得匆忙未及整理仪容, 而是他要留须的征兆。 有一部胡须在,整个人看上去就会成熟许多。 很显然,这位顾学士对自己如今的处境十分了解, 也在积极的寻找解决之法。留胡须是一种表现,这样的场合语出惊人, 占据主动则是另一种表现。 本来贺卿对顾铮的印象,仅限于“朝堂上的一位臣子,将来的成就很高, 或可力挽狂澜, 拯救大楚于危难之间, 值得扶持”。 后来在脑子里看多了小说,就只剩下了“他俊眉修目、长身玉立、风姿卓然”“他邪魅一笑”“他强硬的搂住她的腰,将她扣入怀中”“香囊暗解,罗带轻分”之类乱七八糟的描写。 到底是个年轻女孩,贺卿心下自然也对他有几分好奇。毕竟能够名传后世,并被那么多人追捧,可不是容易的事。 如今真正见了面,贺卿脑海中那些念头却都尽数消散。顾铮固然生得风流倜傥,引人注目,但只要看到他这个人,第一眼注意到的,一定不会是他的容貌,而是通身气度。 那是属于一位军国重臣的威势,丝毫不输于他身边那些宦海沉浮多年的老臣们。 难怪接下来的二三十年间,他像一颗高悬于空的明亮星辰,令其他人尽皆黯淡无光,只能仰望他、追随他。这样一个人,有野心、有能力、有目标,又怎么会被小说里那些所谓儿女私情所牵累呢? 但也正是因为看到了顾铮的为人,贺卿对他的印象反而更好。 他如今还是大楚的臣子,只要能够用好这个人,就一定能够挽回颓势,改变楚朝覆亡的那个结局。除此之外,其他的反倒都不重要了。 这样想着,贺卿收回了视线,微微低头,安静地坐好,又变成了平平无奇,绝不会惹人注意的存在。 但她没有发现,就在她收回视线的瞬间,顾铮抬头朝她这里扫了一眼。同样是立刻就认出了坐在张太后身后的人是谁,顾铮心下的惊异,其实并不比贺卿少。 这样的场合,太皇太后与张太后在场,是因为如今她们代行皇权,而贺卿不管是大长公主还是无上慧如真师的身份,显然都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顾铮继续道,“臣尝翻阅典籍,发现天下各州并非处处都有地动,而凡有地动者,则绝不会只有一次记载。正所谓天行有常,臣猜想地动也必然有其规律。因此于翰林院中便览历朝记载,将所有发生地动之处记录下来,绘制成地图,而后便有了一个十分惊人的发现。” 他说着一拱手,“臣已经将此图携带过来,请太皇太后、皇太后允许臣上呈。” “准。”太皇太后毫不犹豫的点头。她的心里显然十分振奋,本来贺卿一个人的推测,她还不敢十分相信,生怕中途出了什么问题,如今有了顾铮的话,甚至还拿出了别的佐证,可见这个推论的可能性最大。 朝见时是有程序的,未经允许的东西都会留在外头。太皇太后一开口,立刻就有内侍过去将东西取来。 太皇太后虽然手掌大权,但毕竟时日尚短,在朝臣面前底气并不很足。而且她也担心自己见识太少,看不懂这张地图,因此并没有让人呈上来,而是命内侍抬来一张方桌,将地图在上面展开,方便所有人查看。 等布置好,她便站起身,从丹陛上走了下来。 贺卿见状,立刻扶着张太后跟了上去。而等她看清楚那张地图上绘制的内容之后,不由吃惊得瞪大了眼睛,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顾铮能猜到是地震,贺卿虽然惊讶,但想想他是顾铮,也就不以为怪了。 然而此刻摊开在桌上的那张地图上,用各种颜色的圆点将所有有过地震记载的地点都标注了出来,密密麻麻的圆点,正好形成了几条看似杂乱,实则相互独立的粗线。 那是地震带! 其实以穿越女的学渣程度,本不该记得这种东西。但因为在现代的时候,曾经发生过一次几乎波及大半个国家的地震,引起了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穿越女守在电脑前看了所有慈善晚会,把自己的零花钱都捐了出去不说,还搜了不少相关的资料来看,也就知道了国内有几大地震带。 事过境迁,那张地图长什么样子已经模糊了,但是地震带这个概念却留下了,也为贺卿所知。 虽然不知道顾铮画出来的这张图有几分准,但既然是根据历史记载来做的,八成不会有错。 不管是贺卿自己的认识,还是穿越女脑子里的既定印象,“古代人”都是蒙昧的,很多现代小学生都知道的知识,古人却一窍不通。至少贺卿本人的确是如此,而她身边的人也都一样。 所以现在突然冒出来一个人,不但不说地震是上天降罪示警,反倒画出了地震带分布图,怎不叫贺卿心下惊异? 有一个穿越女“珠玉在前”,贺卿几乎是立刻就找到了一个能够说服自己的打开方式:该不会顾铮也是穿越的吧?而这个念头一出现,就立刻占据了她的脑海,越想越觉得就是这么回事。 纵观顾铮生平,多像是拿了穿越者的副本啊!在这个前提下,之前觉得难以理解的地方,就全都可以说得通了。 但,他是吗? 贺卿没有贸然下结论,她隐蔽的看了一眼顾铮,他正指着地图上的那几条粗线,“诸位请看,在图上将这些地方都标注出来之后,便可发现,几乎所有的地震都围绕着某一条线。可以肯定,其中应该是有某种规律的,只是如今尚未被发现。” 地图上的标注太过直观,所有人自然都被他说服。太皇太后更是指着京城所在之地,面有余悸道,“我朝见过之后,京畿便有数次地震,却是因为就在这条线上。” 不是这么亲眼看着,很难想象自己竟然一直生活在一个危机重重的地方。 太皇太后脸色发白,心底已经隐隐起了迁都之意,只是碍于如今自己尚未完全掌握朝堂,因此不好开口提出,须得等一个契机。 倒是朝臣们还算镇定,看着地图,各有思量。最后薛知道问,“顾大人,京城上一次地震,是在何时?每次地震之间,间隔时间可有规律?” 顾铮摇头,“每一次地震的严重程度都不同,间隔时间更是毫无规律。但三五年间,总有一次,或大或小。距离上一次地震,已经过去了五年。” “那就是十有八-九了。”参政知事姚敏皱眉道。 贺卿凑到张太后耳边提醒了一句,她便开口道,“当务之急,不是研究地震的规律,还是要解决了眼下之事。既然知晓五月十五日可能会有地震,便当设法减少损失才是。” 一句话将众人拉回了眼前这件事上。 在推断地震这件事上,众人都算是输给了顾铮,但是涉及到政事,他们却是经验丰富。薛知道很快道,“地震一来,必然损毁房屋。最要紧的还是疏散民众,难怪太-祖皇帝托梦之言会是如此。只是,让百姓们全数出城,不太现实。” “依老臣看,祭祀还是应该如期举行。届时文武百官、勋贵皇亲乃至家眷皆可一并前往。”同平章事刘牧川道。 祖先托梦,祭祀自然是应该的。正好可以借机把人都带着,也不用将消息传扬出去,闹得民心沸腾。不过……贺卿看了一眼这位刘大人,显然在对方心中,他所提的这些人最紧要,百姓则可以放在后面,因此暂时并不考虑。 姚参政摇头道,“祭祀自然要进行,但京城百万民众,才是最重要的。既然上天垂怜给了警训,提前知晓此事,咱们自然要尽力做到最好,减少百姓们的损失。否则,岂不是愧对了这一身紫袍金带?” “那依你说,又当如何?”刘牧川不忿道。 姚敏低头想了想,道,“祭祀之地在城南,既如此,便将百姓往城西和城东疏散。这两处地方,都有寺庙道观,届时叫他们寻个由头,做个法会道场,自然有许多信众前去。” 他提了个头,其他人便也纷纷出谋划策,你一言我一语,大部分倒都是值得采纳的意见,也的确可以疏散一小部分人。只是跟京城百姓的数量比起来,还是九牛一毛。 贺卿下意识的去看顾铮,便见他一直低头看着地图,面上的神色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来。 没来由的,她很想知道他在想什么。 也不知是心有灵犀,还是有意叫顾铮表现,太皇太后此刻正好开口问,“顾学士可有什么建议?” 顾铮深吸一口气,抬头道,“臣提议,将地震之事公布出去。” 但是现在,无论是对贺卿还是林太后而言,这无疑是个更好的选择。 有大行皇帝的血脉在,自然比从宗室之中遴选合适的人上位更好,至少他们能更主动的去掌控眼前的局面,而不是让另一个人做主。 这提议虽然有些异想天开,但不知怎么,林太后看着贺卿的模样,就郑重将之记载了心里。第二日召见重臣议事时,便先没有提新君人选的事,而是召了太医过来。 众人以为是她身体不适,因而纷纷开口询问。林太后只含糊应对,等太医院所有太医都被请过来了,这才一摆手,让侍立在自己身后的一行女子上前,“请诸位太医给她们瞧瞧脉象。” 能站在这里的人,一颗心恨不得长十个心眼,见此情景,已经明白了五六分,纷纷沉默着,等待诊脉的结果。 太后如此兴师动众,不论是宗室重臣还是太医们心里多少有了一点数。 但即便如此,但太移门整修其中一位张侍长果然已经有了近两月的身孕时,众人还是免不了有些震惊。 尤其是之前因为新君的人选打得不可开交的宗室和重臣。 早知如此,他们还费这个功夫干什么? 如今从龙之功肯定没有了,还惹得太后不喜,可以想见接下来的日子不会太好过了。也许一时半会儿太后不会做什么,但提名过其他宗室的他们,必然会被上位者忌惮。 每个人的心情都相当复杂。 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翻盘的可能。这孩子毕竟还在娘胎里,能不能生出来、生了之后又是男是女,都还不好确定。 万一立不住或者是个公主,便又是他们的机会了。 到时候,还是会绕回现在的问题。 所以众人相互对视,都保持了沉默,听着太医长篇大论的恭喜张侍长和太后。 林太后却是乐的合不拢嘴,语气柔和的安抚了一番张侍长,就叫她暂且跟自己一起住在这坤华宫中,又着邱姑姑多多的安排人伺候。等邱姑姑把人领走,太医们也起身告退之后,她才正了脸色,对站了一地的人道,“天可怜见,给我大楚江山留了后。之前的事不必再议,一切都等这孩子生出来再说。” “是。”众人均无异议。 陛下留下了一个遗腹子的事,当天就传遍了整个京城。原本议立新君的事自然不了了之,国事暂且还是交由政事堂的几位先生费心,太后垂帘听政辅佐,倒也没出什么大乱子。 只是那些本来有机会更进一步的皇室宗亲们,心里各有滋味。 …… 薛知道回到自己的府邸时,情绪着实不高。政事堂里五个人,两位平章,三位参政,按理说并无高低之别,但通常而言,还是会以进入政事堂的先后顺序进行排位,只有御座上的天子足够强势时,才会按皇帝的倚重程度来排。 如今这几位相公之中,薛知道是入政事堂最早,资历最老的那一个,因而众人之中,也以他为首。 选立新君的事,就是他第一个站出来提的。国不可一日无君,在这种事情上,薛知道也一向认为自己应该承担起责任。所以他并不后悔自己开了这个口。因为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 但是现在结果与自己设想的不同,就是他的考虑之中有了疏忽。经此事之后,太后心中只怕对他已经生了嫌隙,若张侍长肚子里果真是个龙子,承袭大位,他的生身之母做了太后,也必然对自己心怀芥蒂。 在这种局势下,薛知道很清楚,自己继续留在朝中的希望不大。 到他这个份上,很多事都能事先预见,从容应对。与其等着被赶下台,倒不如自己主动求去,彼此都留个体面,不用彻底闹翻。所以,今日的事情一过,薛知道就开始谋划离开的事了。 只是这些年来,皇帝不理政事,朝政便都落在了他们这些臣子身上,其实已经生出乱象了。 他这一走,若是朝中没个能稳住局面的人,只怕会出大事。 大部分文人心里,多少都有点家国天下的念头,何况薛知道在政事堂多年,是这个已经渐渐现出日薄西山之相的大楚帝国实际上的掌权人,自然想要在自己离开之后,也留下一个稳妥的班子。 他在自己的书房沉默端坐了一整晚,将朝中那么多人来来去去的过了一遍,最后发现,还是唯有那么一个人最为合适。 老天爷有时候早有安排。 薛知道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抬头一看时辰,才发现已是夜阑人静。他磨了磨,提笔写下一封信,着自己最心腹的家人夤夜将之送了出去。然后才对着灯,开始琢磨起自己祈求致仕的折子来。 接下来的日子风平浪静,一是因为宫中最大的那个问题已经暂时得到了解决,二来为了葬礼的事大家忙得不可开交,也疲惫得提不起别的兴致。 转眼来到天顺三年三月,大行皇帝的一应葬仪都已完毕,梓宫移送至城郊的皇陵。 所有人都渐渐从这一场丧事之中回复了生气,开始考虑起其他事情的安排来。龙子还在母腹之中,这身份怎么定,就是个十分棘手的问题。要安定朝堂,需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谁也没有贸然开口提这些事,毕竟稍有不慎很有可能不但没有功劳,反而会把自己给折进去。就算此刻站对了队,万一将来生出来的不是龙子,也是枉然。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封奏折打破了这种隐秘的平衡与僵持。 翰林院掌院学士顾铮上书,请加封林太后为太皇太后,张侍长为皇太后,张侍长腹中的孩子则暂为太子,先定下名分大义。待太子出生之后,再行登基典礼。 如此,名分既定,天下百姓也可安心了。 林太后自然千肯万肯。 别的不说,坐实了这太皇太后的身份,便是将来当真生出个女孩,或是万一……再选立新君时,也改不了她的这个身份。不至于像贺卿揣测的那样,因为新君要加封自己的亲生父母,使得她处境尴尬。 但朝臣们却有不同的意见。 这若真的是个皇子,自然没有问题,但若是皇女,如今就定下储君名分,将来却不好收场。 此时大朝已经重开,顾铮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上书,显然并没有半点退缩之意,而且准备周全。面对许多人的驳斥与反对,他侃侃而谈,引经据典,认为定下的并不是帝王身份,而是储君,便是有了转圜的余地。而更重要的是如今,帝王驾崩,天下不安,及早定下名分,使官民各归其所才是最重要的。 林太后端坐帘后,听着这一番合心意的进言,不由仔细观察了一番顾铮。 他看起来还很年轻,生得仪容俊美、姿态端方,只在唇边留了一圈胡子,使得整个人添了几分稳重。言行举止颇有大家风度,被众人攻讦而不忙不乱,进退有据,从他说的话来看,本人的才具也是十足的。 太后娘娘打量完了,不由低声问立在身侧的入内内侍省都知黄修,“这顾铮倒是个人才,怎么哀家从前不大听见他的名字?” 黄修作为内侍大总管,掌机密实封奏牍及中外往来之事,对于朝中大臣自然十分熟悉,闻言微微躬身,凑到太后耳边道,“他是明嘉年间的进士,少有才名。九岁就取中童生,是有名的神童才子,中进士时年方十七,灵帝爷十分爱重。只是年轻气盛,不久之后就出京了。因治理地方有功还朝,薛相公说他年少,得压一压,因此入了翰林院。先帝爷登基之后,爱他才名,点做翰林院掌院学士,今年才二十八岁。” 91.第91章 广而告之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这是林太后第一次踏入问道宫。 这个地方, 是她的丈夫所建,建成之后,他便长居于此,求仙问道,连这锦绣河山都弃若敝履, 何况妻子儿女?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 正因为灵帝沉迷道法, 不爱女色,才有他母子一生安稳。 所以林太后竟不知是该怨恨还是该感激了。 但这么多年来, 她却下意识的避开这个地方, 从未踏足过, 就仿佛它在另一个世界。 而今当真走进来了, 却觉得也不过如此。这道家清修之地, 与寻常宫殿也没什么不同, 不过是灵帝一厢情愿, 以为它有什么神异罢了。 往事都成云烟,林太后心底那一点微微泛起的波澜很快就平复下去, 恢复了一贯的端严。 她将整个问道宫检视了一番,对邱姑姑道,“虽是方外之地, 到底寒素了些。传令内侍省, 重新将这里布置一番, 好叫慧如真师住得安稳, 如此才能精研道法,为我大楚祈福。” “多谢太皇太后。”贺卿已经得了消息,因此改了称呼。 林太后摇头,“还未曾正式下旨。” “那也快了。”贺卿道,“听闻今日顾学士舌战群儒,将群臣驳斥得哑口无言,此事已经定了,明日就要下旨。既如此,称呼也就该改了。” 二人进屋坐定,上了香茶果品,林太后便道,“等下了旨意,便该移宫了。养寿宫距离此处不远,哀家选了那里,将来也可时时见面说话,一起作伴。我进来读了几卷道经,也颇有所得,等略空闲些,正好与你切磋领悟。” “娘娘不嫌弃我愚笨就好。”贺卿道。 “只是却不知朝堂上的事,何时才能安顿下来。”林太后放下茶盏,微微一叹,“如今朝上这些大臣们各怀心思,各自为政,不听宣调,哀家又是女流之辈,不能直接出面,若是没人压着,只怕……” “不是有薛相公在?”贺卿问。 林太后微微摇头,从袖子里取出了一张折子递给她,“你瞧瞧这个。” “这……”贺卿犹豫的看了她一眼,“这恐怕不妥。” “有何不妥?哀家看得,你自然也看得。”林太后道,“真师如今已是方外之人,权当是替哀家化解烦忧便是。” 贺卿这才打开奏折,却是薛知道请辞的奏折。 这是前一世里没有的事。——自然,那时薛知道一力扶持中山王贺垣登位,虽然贺垣狼子野心,所做的事情令朝臣们都颇不满意,但毕竟是从龙之功,他这平章事的位置坐得稳稳的,一直是朝臣与贺垣对抗的领军人物。 却不想改了贺垣登位的可能,却让林太后与他生出嫌隙,竟是提前请辞了。 贺卿这段时间将记忆中的大楚的历史反复翻看,又回顾了不少后来之人对这段历史的评价,甚至包括不少小说家言。 是的,现在贺卿已经知道,那位神奇的穿越女,所获取的大部分专业知识,竟然是来自各种各样的小说。不过其中杜撰的成分虽然多,但也未必都没有道理。而且大抵因为与故事结合,记忆反而更加深刻。 贺卿将这些说法一一列出,进行比对,取其中较为可靠的部分,也算是对这段历史有了一点心得,不再是当初那个居于深宫之中,朝中大事一概不懂的大长公主。 因此一看到这封奏折,她便想到了许多,沉吟片刻,才轻声问,“娘娘是想用那顾铮?” “此人的确是个人才,惜乎太过年轻,只怕难以服众。”林太后揉了揉眉心,“哀家的身份顾虑重重,也不好与朝臣为此争执。” 她要是皇帝,想用谁就用谁,就算顾铮年轻,只要的确有才华,便能压得住。偏偏她只是垂帘听政的太后,一旦有出格的政治举措,便一定会被朝臣们所警惕。 “顾、铮。”贺卿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表情一时也有些复杂。 在贺卿自己经历过的人生中,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大抵是因为薛知道还在,顾铮一直被压着,也就才能不显,不为外人所知。 但是她知道历史书里的顾铮是个什么样的人。 顾铮,在后世评价之中,是能与古之圣贤并肩之人。不但政治上才华横溢,在儒家学说上更是自成一派,写出无数著作,门人弟子无数,开创了一个新的流派,是史书上必然浓墨重彩描绘的对象。 铁狼族攻破都城,终结了一个朝代,但他们也没能嚣张多久,因为终于醒过神来的楚朝遗臣和军队,不可能接受被异族奴役的下场,于是拼死反抗,很快就又将他们逐出关外。 这其中,顾铮连横合纵的通天手段,是最重要的部分。正是他四处奔走,说服了各方势力联手,才有这样的结果。 但可悲的是,草原人一被赶走,中原群龙无首,岌岌可危的联军立刻崩溃,内部四分五裂,陷入了长达十三年的内乱,而后才被新的王朝统一。 而顾铮,作为新朝的开国功臣,一代大儒,乃是这前后几百年间最传奇的人物。 有人说,正是因为得到了他的辅佐,新朝太-祖才能够如此顺利的打下并坐稳江山,而他推行的一系列善政,也的确影响深远,知道穿越女来的那个时代,其中一些思想,也仍旧显得十分先进,闪烁着智慧的光辉,并没有半点落伍和褪色。 所以贺卿对于林太后“年轻”的评价颇不以为然。 毕竟这世上,天才本就寥寥无几,而天才中的天才,更是千百年才得一个。这样一个人,年龄会成为束缚他的东西吗? 三年后的顾铮能单靠着一张嘴连横合纵,若将整个楚朝托付给他,有朝廷做后盾,那么……是否就有可能在即将到来的灾难之中,保全大楚王朝,避免前世的结局呢? 这么一想,贺卿的心跳都跟着快了几分。 也许是因为见识增长,她觉得自己再也回不到原来那个居于深宫之中,只求平淡度日的小姑娘了。想到能够亲身经历、见证、甚至亲手去改变历史,她便不由得心潮涌动,生出一股无法形容的胆气来。 之前没想过要去改变,是因为贺卿知道自己绝不是那块材料,所以也就不敢随意插手。 但如果有顾铮,自己只是从旁推动和辅助,或许结局就不一样了。 这样想着,她含笑道,“娘娘多虑了,此人既然能在朝上据理力争,且辩驳得所有人哑口无言,这‘不能服众’四个字又从何说起?” 林太后眼睛一亮,“这倒是,听说他年少才高,已是宇内文宗一般的人物,但凡读书人,对他倒是都没有不服气的。只是做官上,却不知究竟如何。那有才气的文人,往往过于狂悖,世所不容,哀家也不免担忧。” 万一所托非人,坏了她自己的名声也就罢了,若是坏了大楚江山,她有何面目见人? 贺卿若有所思的看着手里的奏折,“这个我倒觉得不会。薛相公这折子里,也是举荐他入政事堂的意思。可见连薛相公这样老成持重者,也认为他能堪大任,想来不是那等放诞之人。” 见林太后若有所动,她又道,“何况,便是因为他年轻,旁人心有疑虑,才需要娘娘的恩典,给他机会。想来,顾大人他日有所成就,也必定感念娘娘知遇之恩。” “也罢。”林太后轻轻吸了一口气,“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也是无可奈何。” …… 第二日,礼部即颁旨,以大行皇帝遗诏的名义,册张氏肚子里的孩子为储君,出生之后继位。又封张氏为太后,尊林氏为太皇太后,以太皇太后临朝,垂帘听政,彻底奠定了接下来十多年间后宫的局面。 太皇太后移至养寿宫居住,张太后则暂时住在坤华宫中,安心养胎。 翌日,太皇太后御内东门听政,下旨议大行皇帝谥号,并诏命今年继续使用天顺的年号,暂不改元。同时召翰林院掌院学士顾铮等人修大行皇帝实录。最后是封赏诸多大臣。 这一系列的举措,彻底彰显了太皇太后对朝堂的掌控,也让一直惶恐的臣民们安下了心。即使大行皇帝骤然离世,也没有对朝廷产生冲击和影响。 但暗地里,却还是免不了有一些波澜。 天顺三年三月初一,朝中十几位大臣联名上书,弹劾平章事薛知道十项罪名。 原本贺卿到了这个年纪,很快就会嫁出去,到时候公主府里的事情全都由她们做主,好不风光快活,就像被她们憧憬过无数次的前辈们那样。但如今让贺卿这么一折腾,她自己一辈子留在宫中求经问道,却代磊得她们这些跟着她的人都要另谋去处,怎不叫人切齿? 若能找到更好的去处,她们也不必留在她这里蹉跎。 更可恶的是她还以“年轻姑娘的衣裳首饰嬷嬷们不合用”为由,将东西都分给了下面的丫头,两位嬷嬷竟是只得了一点不值钱的东西,说什么“留个纪念”。 两位嬷嬷恨得咬牙切齿,颇有动用职权将她训斥一顿之意。 但贺卿已经不怕了。她如今已不是安平大长公主,该叫无上慧如真师,公主身边的教养嬷嬷,管不到她这出家人身上。倒是看着她们这副模样,她心里多少有些解气。 可惜如今自己势单力薄,眼下只顾得上为自己谋一席之地,尚且腾不出手来处置她们。 上一世,若不是身边嬷嬷们跟外头的人撺掇起来,在她面前将那金家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她又怎会点头允了这门亲事? 须知公主选婿,备选的人家自然不止一户,林太后没有拿捏她的意思,索性把名单送给她自己选。陆嬷嬷自告奋勇替她去打探对方的人品才貌,回来时说得天花乱坠,让她亲口点了金家。 这笔账,迟早要算。 先帝,也就是贺卿的兄长楚灵帝贺均在位时,崇信道教,多次下旨召天下道士入京,修道经、建宫观、炼金丹,一时道教大兴。后期他甚至在御苑之中修建了这座问道宫,自己搬了进来。着道袍,戴道冠,不理俗务,不问政事,以彰显自己求仙问道的诚心。 所以不过三十三岁的年纪,他就因为服食金丹过多,暴毙而亡。 这宫殿才修建了没多久,又只空置了两年。虽然看上去有些荒凉,但却并不需要修缮。 因为正殿是天子居所,贺卿便选了东边的偏殿居住。内宫局匆忙派了几个人过来,将逾制的东西撤了,又从里到外清扫一番,添置上道观里应有的东西,又挑了几个人过来,负责洒扫厨事,俱都是做道装打扮,便算齐全了。 接下来便是繁复冗长的大行皇帝葬仪。贺卿作为出家人,只安安分分做自己分内之事,旁的都不打听,但还是隐约听得,太后和政事堂的几位相公吵了好几次。 92.第92章 数学是火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翻看这份记忆时, 一开始,贺卿只是单纯地寻找与她、与当下这个世界相关联的部分。遗憾的是,这部分内容往往只有只言片语, 还大部分来自不知真假的各色小说, 很快就被翻阅完毕。 之后,贺卿便开始采用时间与画面结合的方式来进行,预备将这份记忆全部翻一遍。这样一来, 她好像也跟着经历了另一个人的一生。从两三岁开始记事,一开始只有一两个印象深刻的片段,然后越来越多, 越来越清晰。 幼儿园、小学、初中……跟随者她的成长,她学过的东西, 贺卿也跟着学了一遍。 家电、交通工具、高楼大厦、商场、各种各样的零食……那个本来立足于虚无的世界,好像也在她的了解之中,逐渐清晰成型, 不再只是惊鸿一瞥的印象。 这些东西都太宝贵, 因此贺卿看得很仔细, 很慢, 尽量将每天翻看过的内容都记下来。条件允许的情况下, 她还会试验一下那份记忆中的知识。 在杯子里放上冰块,杯子外壁会逐渐形成露水, 如果往加冰的杯子里放一勺盐, 杯壁上凝结的就会变成霜。 一张纸可以悬浮在水面上, 一根针必然会沉入水底。但将针放在纸面上,只要以足够快的速度撤去纸张而不晃动水面,就能让针悬浮在水面上。 热胀冷缩,摩擦产生静电,声音的产生是因为震动…… 语文、数学、物理、化学、生物,有一些知识贺卿本来就知道,但大部分对她而言都是陌生的,能够从中寻找到许多快乐。 遗憾的是,那位年纪不大的穿越女显然并不是个爱学习的好孩子,很多知识她都一知半解,贺卿也根本没办法从别的地方得到印证和解释,只能自己推敲琢磨。 除了去养寿宫和坤华宫问安,贺卿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问道宫里,钻研这些东西。 而看在外人眼中,却是深居简出、潜心问道。 其实贺卿觉得这种说法也没有错。道是什么?道就是自然造物之理。在她过往的知识体系之中,道属于神明,但在未来的世界,人类也将会踏入这个领域。 贺卿研究着这份记忆,就像是翻开一本书,又像是踏上一条截然不同的路,让她原本贫瘠空乏的人生迅速充实起来。 进入初中之后,基础知识的占比逐渐减少,倒是各种明星八卦、小说杂志的内容越来越多,显然它本来的主人,是个被花花世界迷晕了眼的小姑娘,已经彻底将学习抛在了脑后。 好在即使是小说,贺卿也看得津津有味。毕竟这些小说脑洞大,故事性强,可谓是极大的增广了贺卿的见识。 唯一让贺卿觉得不适的是,这些小说里,居然有不少是以顾铮为主角的。——确切的说,是一个或重生或穿越或原创或土著的女主角,来到这个时代,跟顾铮本人谈恋爱。 贺卿:“……” 虽然已经知道现代社会民风开放,婚姻之事也早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讲究两厢情愿、自由恋爱,但是…… 想跟历史人物谈恋爱的这种想法,贺卿还是无论如何难以理解。 要命的是这些故事不管第一人称还是第三人称,实际上都是以女主角的视角来讲述整个故事,而且代入感十分强烈。穿越女在看这些小说的时候,都是将自己代入女主角,贺卿也就只能被动的跟着代入其中,经历一场场或是虐恋情深或是苏爽甜宠的故事。 每次出戏的时候,贺卿都不免有几分恍惚,感觉自己都快被洗脑觉得顾铮是天底下第一好男人了。 好在这些虽然都是爱情故事,但毕竟是以这个时代为背景,而顾铮又是这个时代最耀眼的一颗明星,许多事情的发展都与他息息相关,想必很多作者也查阅过资料,因此偶尔也会写到具体的现实问题。 比如这一天贺卿翻到的这一部分。 故事的一开场就是一场地震。 而地震的时间也写得明明白白:天顺三年五月十五日,京师大地震。 用了一个“大”字,这场地震的强度自然非常大,整个京城都陷入地动山摇之中,地面开裂,无数的房屋损毁倒塌,又将屋子的主人压在其中。就连建造得无比结实的皇宫也受到波及,倒塌了好几座宫殿,死伤无数。 故事里的女主角就是在地震之中,穿越到了一个不幸被埋葬在废墟之中的女孩身上,然后自己刨开断壁残垣爬了出来,被负责处理此次灾难的顾铮看了个正着,开始了一段乱世倾城之恋。 而在故事之外,贺卿也被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上辈子她当然也是经历过这件事的,但当时她不过是深宫之中不受重视的大长公主,只知道京城地震,至于地震有多严重,损失有多大,死了多少人,都不是她能过问的,也与她没什么干系。 何况,当时中山王贺垣才刚刚入京,正在为以皇太子还是皇长兄的身份继位而与太后及朝臣们僵持,什么样的事也大不过这一件去,自然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这一边。 至于京中百姓的生死,在皇位更迭之前,都成了细枝末节。 如今想来,只怕也正是因为这场地动,京城急需安稳下来,当时的林太后才不得不后退一步,同意让贺垣以大行皇帝兄长的身份继承大统,以此安抚民心。 如今贺卿知道的事情更多,跳出来以旁观者的身份纵览这前后的种种迹象,终于生出了几分明悟:也许王朝覆灭的祸根,就是从此刻开始种下。 一件事情,如果毫无办法,或者事不关己地丢开,就算知道结果会很惨烈,或许咬咬牙也就当做看不见了。但既然已经开始插手,有一就有二,总会忍不住一再的去关注和插手。 就像贺卿,知道楚朝会覆亡,她就忍不住提醒了太皇太后一句,使得一切的发展都脱离自己所知道的那条线。而走了这第一步,这件事就好像变得与她息息相关,根本无法坐视不理。 所以此刻知道了这场地震的严重性,她便再也坐不住,匆匆换了衣裳,出门要去找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还在咨平殿接见朝臣,贺卿在赶过去的路上翻来覆去的将这件事想了几遍,反倒渐渐冷静了下来,意识到她不可能冲出去把一切都说出来,不提太皇太后会不会相信她,就算会相信,也不妥当。 太皇太后本就对她有几分隐约的戒备,她若再表现出这种“预知”的能力,恐怕更会被忌惮。 得想个别的办法。 这话她不能说,有另一个人比她更适合。 …… 张太后此刻正在用午膳,见了贺卿,便热情的拉她入席。贺卿便只得暂且将心事按捺住,陪她吃了一顿饭。大抵是因为心病去了,这一阵张太后吃得香睡得熟,气色看着便好了许多。 又因为她喜欢的是酸口的东西,而民间又有“酸儿辣女”的说法,太皇太后心里满意,但凡她想吃的东西,都是成倍的往这边送,她整个人都圆润了不少,看着更富态福气了。 吃完了饭,把身边的人打发下去,张太后才拉着她的手坐下来,问道,“真师面有忧色,可是出了什么事?” “我做了一个梦。”贺卿压低声音将事情说了一遍,忧虑道,“只怕不是什么好预兆。” 张太后如今对贺卿有一种不讲道理的信任,闻言蹙起眉头,“真师既然出家修行,为国祈福,说起来也承担着社稷国祚之重。忽有此梦,或许上天示警之兆?” “我也是这么想。”贺卿叹道,“只是我的身份,这话从我口中说出来,既不合适,想来也不会有几个人相信。江山社稷之重,哪里是我一个小女子能挑得起来的?上天即便要示警,也不该找我。” 张太后是个聪明人,几乎是立刻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我该怎么做?” 不是“你要我做什么”,而是“我该怎么做”。 贺卿只觉得心口一哽,万般情绪都被堵在了其中,一股柔软的情绪将她包裹着,最后只用力的捏了捏张太后的手,什么都没表现出来,起身走到旁边的书桌上,铺纸磨墨,提笔在纸上描绘。 张太后跟过来看了一会儿,问,“真师画的是什么?” 她还在宫中,还没有出嫁! 这个念头一经出现在脑海里,便立刻让贺卿整个人都振奋起来。她浑身都因此而微微颤抖,手脚并用的从地上爬了起来,环视了周围一圈,而后扬声叫伺候自己的宫女,“玉屏?玉屏!” 没有人应声。 贺卿快走两步,到了门口,拉开门扉往外看去。熟悉的院子里一片寂寂,静悄悄的没有任何人的踪迹。 这情况其实并不算令人意外。贺卿虽然是个公主,但毕竟是这样的处境,身边的人能有多尽心很难说。嬷嬷们拿捏住了她,倒比她更像是这座芳辰殿里的主子。 所以她只脚步微微一顿,便出了屋子,往旁边的偏殿而去。果然才过了月亮门,就听到了说话声。 贺卿方才只是迫切的想见到一个活人,却并没有想好见了人之后怎样。因此此时听到了声音,脚步反倒踟蹰了起来。她从来不是有主见的性子,也不知道此情此景该怎么跟其他人打交道。 但现在的她毕竟不一样了。 死过一次,纵然没有脱胎换骨、涅槃新生,但她眼中的一切,似乎都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叫她生出一点勇气,迈出那最艰难的一步。 她一步一步的往前走,体会着涌动在心头的陌生情绪,心里的忐忑反而渐渐平复下来了。 直到她走到了偏殿门口,才有人发现了她。正凑在一处说话的宫娥惊叫出声,其中一人道,“啊呀,殿下?您怎么跑出来了?身子还没好全呢,这么走出来,若是再染了风寒可怎么好?到时候奴婢们可没法跟陆嬷嬷交代。” 那宫娥一边说,一边就走了来,扶着她的胳膊,强硬的要把人送回之前的屋子。 贺卿浑身一僵,脑子里一片空白,然而与此同时,她的身体仿佛被另一个人操纵,用力将宫娥的手甩开,厉声道,“放肆!” 宫娥被这突如其来的厉喝声吓了一跳,身体一颤,面上也露出几分震惊来,呆呆地看着她。 毕竟身份不同,这些宫娥又不是惯常管教她的嬷嬷,一旦她真发起火来,她们便也免不得生出几分顾忌,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寂静中,身体的掌控权又回到了自己手中。贺卿只觉得后背激起了一层白毛汗,整个人都似乎脱了力,手脚发软,但她本能的知道,自己不能在这些人面前露怯,因此勉力挺直了脊背,张了两次嘴,才发出声音,“玉屏呢?” 说来可叹,这些人都是她宫中伺候的,但除了两位默默,她却只识得一个玉屏,其他人通不过是瞧着面熟,连名字都叫不出来。因此到这种时候,也下意识要找最熟悉的那个人。 “玉屏姐姐去给殿下请太医了。”那宫娥道。 “请太医?”贺卿下意识的重复了一遍。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太多,一时转不过来,她实在不知如今是什么时候、什么情形,为免出纰漏,这样反倒最安全。 果然那宫娥道,“是,殿下病了几日,总不见好,玉屏姐姐说要叫太医再来看诊,重新开个方子。” 贺卿隐隐约约,想起来好似的确有过这么一回事。 她的处境如此,自幼也就极为让人省心,连病都不敢病的。所以在她短暂的人生中,病得起不来床,要请太医看诊的情形,也就那么寥寥数次。 最近的一次,就是十六岁那一年…… 因为她病了好几日没有起色,宫里两位嬷嬷又不知去了哪里,玉屏只好自己出门去请太医,然后……然后就带回来了一个消息。 贺卿陡然瞪大了眼睛,有些惶恐的抓住那宫娥的手,声音尖锐得险些破音,“她走了多久?!” “才走了两刻钟。”宫娥有些莫名,但还是回答道。 贺卿一惊,摔开她的手转身就往外跑。出门的时候被门槛绊了一下,险些摔倒,往前踉跄了几步方才有些狼狈的站稳,却也顾不得什么,提着裙子就朝宫殿大门跑去。 几名宫娥吓了一跳,直到她快靠近殿门,才陡然回过神来,匆忙赶过来拦住她开门的动作,两个挡在门前,两个拉着她的胳膊不叫动弹,“殿下这是要干什么?” “我要出去!”贺卿挣扎着要往前扑,两个宫娥都险些拉不住。 有人连忙劝道,“殿下,两位嬷嬷就快回来了。若是知道殿下闹着要出去,只怕今晚又要受罚。请殿□□谅奴婢们,先回屋歇着吧。” 93.第93章 水师之议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而不是那如噩梦般笼罩着她的公主府。 她还在宫中, 还没有出嫁! 这个念头一经出现在脑海里, 便立刻让贺卿整个人都振奋起来。她浑身都因此而微微颤抖,手脚并用的从地上爬了起来,环视了周围一圈,而后扬声叫伺候自己的宫女, “玉屏?玉屏!” 没有人应声。 贺卿快走两步, 到了门口, 拉开门扉往外看去。熟悉的院子里一片寂寂, 静悄悄的没有任何人的踪迹。 这情况其实并不算令人意外。贺卿虽然是个公主,但毕竟是这样的处境,身边的人能有多尽心很难说。嬷嬷们拿捏住了她,倒比她更像是这座芳辰殿里的主子。 所以她只脚步微微一顿,便出了屋子,往旁边的偏殿而去。果然才过了月亮门, 就听到了说话声。 贺卿方才只是迫切的想见到一个活人, 却并没有想好见了人之后怎样。因此此时听到了声音, 脚步反倒踟蹰了起来。她从来不是有主见的性子,也不知道此情此景该怎么跟其他人打交道。 但现在的她毕竟不一样了。 死过一次,纵然没有脱胎换骨、涅槃新生, 但她眼中的一切,似乎都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叫她生出一点勇气, 迈出那最艰难的一步。 她一步一步的往前走, 体会着涌动在心头的陌生情绪,心里的忐忑反而渐渐平复下来了。 直到她走到了偏殿门口,才有人发现了她。正凑在一处说话的宫娥惊叫出声,其中一人道,“啊呀,殿下?您怎么跑出来了?身子还没好全呢,这么走出来,若是再染了风寒可怎么好?到时候奴婢们可没法跟陆嬷嬷交代。” 那宫娥一边说,一边就走了来,扶着她的胳膊,强硬的要把人送回之前的屋子。 贺卿浑身一僵,脑子里一片空白,然而与此同时,她的身体仿佛被另一个人操纵,用力将宫娥的手甩开,厉声道,“放肆!” 宫娥被这突如其来的厉喝声吓了一跳,身体一颤,面上也露出几分震惊来,呆呆地看着她。 毕竟身份不同,这些宫娥又不是惯常管教她的嬷嬷,一旦她真发起火来,她们便也免不得生出几分顾忌,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寂静中,身体的掌控权又回到了自己手中。贺卿只觉得后背激起了一层白毛汗,整个人都似乎脱了力,手脚发软,但她本能的知道,自己不能在这些人面前露怯,因此勉力挺直了脊背,张了两次嘴,才发出声音,“玉屏呢?” 说来可叹,这些人都是她宫中伺候的,但除了两位默默,她却只识得一个玉屏,其他人通不过是瞧着面熟,连名字都叫不出来。因此到这种时候,也下意识要找最熟悉的那个人。 “玉屏姐姐去给殿下请太医了。”那宫娥道。 “请太医?”贺卿下意识的重复了一遍。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太多,一时转不过来,她实在不知如今是什么时候、什么情形,为免出纰漏,这样反倒最安全。 果然那宫娥道,“是,殿下病了几日,总不见好,玉屏姐姐说要叫太医再来看诊,重新开个方子。” 贺卿隐隐约约,想起来好似的确有过这么一回事。 她的处境如此,自幼也就极为让人省心,连病都不敢病的。所以在她短暂的人生中,病得起不来床,要请太医看诊的情形,也就那么寥寥数次。 最近的一次,就是十六岁那一年…… 因为她病了好几日没有起色,宫里两位嬷嬷又不知去了哪里,玉屏只好自己出门去请太医,然后……然后就带回来了一个消息。 贺卿陡然瞪大了眼睛,有些惶恐的抓住那宫娥的手,声音尖锐得险些破音,“她走了多久?!” “才走了两刻钟。”宫娥有些莫名,但还是回答道。 贺卿一惊,摔开她的手转身就往外跑。出门的时候被门槛绊了一下,险些摔倒,往前踉跄了几步方才有些狼狈的站稳,却也顾不得什么,提着裙子就朝宫殿大门跑去。 几名宫娥吓了一跳,直到她快靠近殿门,才陡然回过神来,匆忙赶过来拦住她开门的动作,两个挡在门前,两个拉着她的胳膊不叫动弹,“殿下这是要干什么?” “我要出去!”贺卿挣扎着要往前扑,两个宫娥都险些拉不住。 有人连忙劝道,“殿下,两位嬷嬷就快回来了。若是知道殿下闹着要出去,只怕今晚又要受罚。请殿□□谅奴婢们,先回屋歇着吧。” 另一个道,“殿下要办什么事,找什么人,只管吩咐奴婢们便是,何必自己劳动?” 一句句仿佛都是在为她考虑,话里的内容却全不是那么回事。 “让开,本宫要见陛下!”贺卿用力挣扎,“胆敢拦着本宫的路,你们是都不想活了?” 平常很好用的威胁手段突然失效,宫娥们也有些无措,对视一眼,都有些为难。把人放出去肯定是不敢的,但得罪了公主殿下,平常是这位主儿自己不在意,真要闹起来,她们也不会有好果子吃。 幸而其中一人扫过她身上,急中生智,连声道,“非是奴婢等要阻拦,殿下便是要出去,也容奴婢们先为殿下更衣才是呀!” 贺卿一愣,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才发现这半天,她竟是穿着中衣在外头走动。 “轰”的一下,血色从脚底直冲头顶,让她整张脸都红得仿佛可以滴血。贺卿还从未有过如此离经叛道的时刻,如今头一遭儿经历,竟是说不出其中滋味。 没有她想的那么可怕,但……她放松了身体不再挣扎,任由宫娥将自己扶回了屋子里。心里再急,那些礼仪规矩都是刻在骨子里的。在宫里,失仪是大事,若她真就这么出去,只怕见到皇帝之前就先叫人抓起来了。 宫娥们并不真的想让她出去,所以找衣服时慢慢腾腾,试图以此拖延。若能拖到玉屏或是两位嬷嬷回来,自然也就不需要她们来操心这些了,便是降罪,也怪不到她们头上来。 贺卿心急火燎,如何看不出她们在拖延时间?索性把人推开,自己挑了衣裳,紧赶慢赶的换上,而后便匆匆出了门。 只是才将那扇厚重的宫门拉开,还没等贺卿迈出步子,就见远处玉屏脚步匆忙的跑了回来。 ——说是跑,其实内宫有规矩,宫人内侍们是不能跑动的,衣袍掀起来有失仪态。便是有天大的事情,也得压住了。所以玉屏只能算是快走,只是步伐凌乱、表情惊慌,一看就知道是出了大事,正赶着回来送消息。 贺卿的心一下子就沉了下去。 扶着门扉的手狠狠攥紧了,才勉强支撑着她没有滑到地上去,就连平日精心养护的指甲从中劈断,贺卿也仿佛毫无所觉,只瞪大了眼睛,狠狠盯着前方。看起来像是在看玉屏,但仔细看就会发现,她瞳孔涣散,眼中无神,根本什么都没看进去。 “殿下!”玉屏走到门口,看见了她,提着的一口气忽然断了,整个人扑倒在地上。 她趴在汉白玉石铺成的地面上,鬓发散乱,眼眶微红,狼狈地抬头看了贺卿一眼,泪水顷刻而下,“殿下,陛下驾崩了!” 贺卿浑身一震,到底还是没能站稳,滑到了地上。 猜到自己回到了什么时候,猜到接下来要发生什么时,她心里曾经产生过非常迫切的期望,想要改变即将发生的事,不叫悲剧继续发生。然而热血还未彻底鼓荡起来,一切就已尘埃落定。 她来迟了。 惶恐、惊惧、绝望的情绪一下子击中了她。贺卿本来就是病体未愈,之前一番争夺身体的战争还未缓过来,又惊闻噩耗,情绪大起大落之下,再承受不住,滑倒的同时便晕了过去。 皇帝驾崩,玉屏自然是没能请来太医的。只好将之前的方子熬了药,给贺卿灌下去。 龙驭宾天,贺卿虽是长辈,但君臣有别,之后的哭灵致祭都不能缺席,否则必定落人口实,届时日子只会更难过。为今之计,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两位嬷嬷还是没有回来,几个宫女守在床头,心中俱是一片惊慌。再不受宠的主子也是主子,有她,才有她们这些人的安身立命之处。 此时此刻,哪怕贺卿懦弱无能,也是所有人的支柱与后盾。 不知是谁先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啜泣,像一团风卷过去,整个芳辰殿里顿时一片哀声。 灵魂并不能够感觉到痛苦和疲惫,所以贺卿还在走。这条路仿佛没有尽头,而在这样机械的行走之中,过往的事一帧一帧从眼前闪过,又渐渐模糊淡去。 她本该是金枝玉叶、天之骄女。 然而生不逢时。生母是低位嫔妃,生她时难产而亡,降生后不久父皇惠帝又一病不起,第二年便驾鹤西去。政权更迭,宫中朝中一片哀声,一位未长成的公主,自是顺理成章被人遗忘。 皇兄继位后骄奢淫逸,昏庸无道,只知取乐而不知治国,荒废朝政,以致前朝后宫皆为阉竖奸宦把持,贺卿空有长公主的身份,却根本没有与身份相匹配的地位,被身边嬷嬷们拿捏着,毫无主见。 到了十六岁上,兄长灵帝驾崩。十四岁的侄儿御极登基,只在御座上坐了短短两年,便从马背上摔落,猝然驾崩,是为献帝。献帝无子,前朝后宫为继立新帝吵得不可开交。其后新帝即位,大肆清洗后宫朝堂。贺卿这个历经四朝的大长公主,孝期一满便被随意嫁了出去。 在当时贺卿以为这是迎来了新生,却不料是踏入地狱的第一步。 皇帝不在意她,宫中那些内侍宫娥自然也是敷衍的多。负责为她挑选驸马的大太监何不平收了银子,竟是里应外合欺上瞒下,将她配给了一个将死的痨病鬼。 用帝王家金枝玉叶来冲喜,只怕古往今来,再不会有比这更荒唐的笑话了。 而骗婚都敢骗到皇室来的,果然也不是普通人家,胆子大到常人不敢想象——洞房夜新郎呕血而亡,她的公公婆婆和几个小叔子合起伙儿来,就在新房之中将她勒死了,给那个短命鬼陪葬。 可怜、可笑、可叹。 贺卿觉得,自己可能是有史以来最倒霉的公主,简直丢了所有同仁的脸。生而默默无闻,死得屈辱万分。 这一段段记忆在脑海中飞快掠过,又很快模糊远去,贺卿在黑暗之中长途跋涉,渐渐滋生出了几分不知从何而来的执念,在脑海中沉浮起落,汇聚成一个个单薄的念头。 恨吗?恨的。 怨吗?当然。 想……活着吗? 我想活着! 虽然这一生可悲可笑,但贺卿发现,自己还是贪恋那一口自由呼吸的空气,贪恋这红尘人世。 这个念头一出现在脑海之中,原本漆黑没有尽头的道路上,倏然亮起了一点星光。初始时只是微弱的一点,旋即越来越亮、越来越大,最终将所有黑暗消弭于无形,光辉普照。 贺卿沐浴在这光辉之中,情不自禁的被拉扯着,投入了那片光的源头。 仿佛窒息一般的疼痛席卷全身,身体沉重得做不出任何行动,贺卿奋力挣扎着,不知多久才终于睁开了眼睛。 那一瞬间,新鲜的空气钻入口鼻,微风里还带着晚香玉淡淡的香气,沁人心脾。那种“我活过来了”的欣悦充斥在四肢百骸,令她生出满心的激动。 但旋即,贺卿意识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她的身体……好像仍旧不由自己掌控。她就像是一个藏在身体里的另一个灵魂,明明能够感觉到身体的存在,却并不能够掌控它。 但就在这种情况下,她的身体却自行动了起来,不但左右转头查看,甚至还坐起了身。 到底是死过一次的人,贺卿在微微的愣怔之后,便明白过来,她的身体里似乎还有另一个“人”,而对方可以操纵这具身体。 也许是天生的胆小,也许是出于谨慎,贺卿把自己藏在了这个角落里,没有行动,预备先看看这是个什么人。果然对方四顾之后,茫然了片刻,便自言自语起来。 “这是什么鬼地方,我穿越了?”那个“人”检查着自己的手脚和身体,又摸摸脸,摸摸头发,用不可思议又带着几分莫名兴奋的声音道,“看起来这具身体的条件不错。” 贺卿虽然不得宠,但毕竟贵为公主,物质上没有得到过偏爱,但也没受过苛待,毕竟涉及到皇室威严,公主该有的份例她都有。因此这屋子雕梁画栋,绫罗环绕,金玉装饰,看起来就十分不俗。 那人满意的下了床,转了一圈之后,然后忍不住小声嘀咕起来,“这屋里怎么没有镜子?” 镜子自然是有的,就在梳妆匣里。这梳妆匣是用名贵香木制成,周身剔红,刻绘着木槿花,只在正面贴金缀玉,攒出了一幅祥云八宝图。盒子侧面有个精巧的小机关,打开之后盒盖内侧就是镜子,盒子则分成四格,旁边还带着三层小抽屉,用来存放胭脂水粉和各色首饰。平日里不用时会收起来,自然找不见。 此人虽然不知是何处来的孤魂野鬼,但却没什么见识。 不知为何,这个认知让贺卿心下微微一松。此人占了她的身体,贺卿若想活下去,是一定要抢回来的。若是对方太厉害,她无法应对,或许就会退缩。但现在,她从行止间看出对方的粗鲁无礼,反倒没那么怕了。 我要夺回我的身体,她想。 贺卿并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拼命想着“离开我的身体”几个字,然后用笨办法,集中精力试图调动自己的手指,从这种细微处开始进攻。 而这样的方法竟真的有效,慢慢的,贺卿感觉到自己进入了一种十分玄妙的境界,控制着手指轻轻动了动。 成功的喜悦让她忍不住松懈了一瞬,又沉入了那种无能为力的境遇之中。 但这一次,贺卿不再气馁,而是从头开始尝试。 手指,手掌,胳膊……然而这个时候,对方也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意识到身体不由她控制,开始抢夺掌控权。贺卿便只觉得好像有重重无形的压力冲过来,将她给镇压住,让她动弹不得。 94.第94章 与卿共勉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虽说是要救人, 但这可算不上“妇人之仁”。为朝廷大计, 或许会有牺牲品,但绝不是眼下这种情况。等着看朝廷反应的,不单是瑞州的百姓,还有整个大楚无数州县的百姓。若是放弃了唐礼臣,往后在他们眼中,朝廷的信用将大打折扣。 而一个不能得百姓信任的朝廷,还如何治理这个国家? 其实顾铮本来也打算要救唐礼臣, 所以知道贺卿的想法跟自己一样,他其实是有几分高兴的。 他看着贺卿, 贺卿以为他要说点儿什么,但最后, 顾铮也只是淡然地收回视线, 点头道, “好, 这个忙我帮了。” 跟聪明人说话, 总是更省力气。 不过, 贺卿可不会主动承认, 落人口实,她含笑道, “这怎么能说是帮我的忙呢?顾大人乃是朝廷肱骨, 救国于危、维护朝廷的脸面与威严, 难道不是分内之事?” 顾铮失笑, “真师这过河拆桥的速度,未免也太快了些。” “顾大人本来就有此意,倒是我多此一举了。”贺卿神色不变,口中淡淡道。 顾铮自然也不会承认,只一笑,将话题转回了唐礼臣的事情上,“真师可有良策?” “这种事哪有万全之策?”贺卿道,“如今瑞州看似闹得很大,其实还是在看朝廷的应对。这种事绝不能后退一步,当发兵镇之,难道还要与他们讲道理不成?” 朝廷表现得越强势,乱民才不敢擅动。而后再派人前往接应。唐礼臣又不是棒槌,只要有机会,必定能够从府衙之中逃出来。届时少了人质,要解决乱民就容易了。 顾铮摇头道,“如今朝中局势如此,太皇太后只怕不会应允。” 一旦打起来,必然要牵涉到方方面面,对朝廷而言是个不小的负担。太皇太后如今的态度,必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绝不会主动给自己揽这种麻烦。 花一点小小的代价将瑞州的乱民安抚下去,对她而言更简单。 “这你不必担心,”贺卿深吸一口气,“若是顾大人能说服薛相公,在朝上向太皇太后进言,我就能借机说服她。” 顾铮看了她一眼,低头思量片刻,点头道,“好。” 他没问贺卿是否有把握。这个问题的答案,只要看看贺卿现在紧张的表情,就可猜测一二。但世上的事,有十成把握的毕竟不多,大多数时候,不过是博那一个可能罢了。总不能因为未必成事,就什么都不做吧? 不过,偏偏选了这条路,这位慧如真师的胆子的确不小。不论她的话说得多委婉,实际上还是要朝臣倒逼太皇太后,以势压之。这种做法,稍有不慎,恐怕会将所有人都折在里头。 但风险越大,收益也越大。 既然已经决定要做,顾铮心想,不如就来一把大的。 下午接着议事,贺卿并未继续参与。早上是适逢其会,但她一直留在咨平殿内,毕竟不妥。在这种事情上,没必要惹来别人的疑窦。 她去了一趟坤华宫。 张太后的肚子已经七个月,腹部明显凸起,虽然她自己看上去受到的影响并不大,但整个坤华宫的气氛却紧张了不少。行动间必要有人上前搀扶,以免出现意外。衣食住行,邱姑姑更是亲自盯着,看得很紧。 就连贺卿过来说话,她也一定要跟在旁边,免得贺卿再撺掇着张太后去做什么。 如今张太后肚子里的孩子最要紧,贺卿本来就没打算让她牵扯进来,见她一切都好,便主动起身告辞了。 回转问道宫,她便枯坐房中,不断翻阅记忆,寻找能够劝说太皇太后的各种说法和依据,务求能够打动她,让她改变主意。 这天下午的议事,如贺卿所料,并没有结果。 这也不奇怪,举凡这种牵扯很广的事,少有能够迅速定下来的,朝上总要议上几日。 顾铮的动作够快,第二天早朝时,薛知道便当众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而他的话就像一个引子,立刻有无数官员站出来附和,形成了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就连原本力主安抚的汪同,面对这样的局势,都不免弱了声势。 这完全在控制之外的变化让太皇太后十分不快,早朝并未持续太长时间就散了。 因为太皇太后直接拂袖而去,后续自然就没了安排。重臣们站在大殿里面面相觑片刻,而后由薛知道出面,让值守的内侍通传,请求前往咨平殿奏对。 太皇太后听到内侍转达的话时刚刚更衣完毕,正在喝茶润桑,闻言气得将手中杯子摔了出去,“你去告诉薛知道,哀家今日不见人!” 下面的态度如此整齐划一,其中威逼的意思,太皇太后已经全然接收到了。 来自朝臣的声势,让身居高位的她产生了强烈的危机感。看似是她执掌朝政,但实际上,她却只能倚重朝臣来处理这些事。一旦彼此的想法相悖,朝臣完全有能力逼迫她改变主意。 这是太皇太后第一次体会到这种糟糕的感觉。即使明知道自己并不是真正的至尊,她心中还是惊怒不已。 这种时候,她无法心平气和地接见朝臣,不如不见。 等传话的内侍走了,她才重新坐下来,抬手掐着眉心,感觉十分头痛。 贺卿一直在关注此事,几乎是掐着时间过来求见的。太皇太后想着她在许多事情上都颇有见地,便宣了她来见面。 地上的碎瓷器还没有收拾,也就成了贺卿最好的切入点,“这可是娘娘最爱的一套瓷器,莫不是失手摔了?那就太可惜了。这一套还是惠帝爷在时烧的,后来总烧不出这么好的颜色。” 她说着,蹲下身捡起一块碎瓷片,放在手心里,摇头叹息。 “你不见哀家正生着气?也不来劝,倒是光顾着看瓷器了。”太皇太后嗔怪了一句。但被贺卿一打岔,情绪倒是平复了一些。 贺卿这才笑问,“是谁惹得太皇太后如此生气?实在该罚!” 太皇太后的连沉了下来,“法不责众,他倒是打的好算盘!哀家也不过白气一回,若当真责罚了,只怕这朝堂上就再容不下哀家了!” “这话是怎么说的?”贺卿露出了一点惶恐之色,“娘娘可是为朝上的事烦心?” “就是瑞州的事。”太皇太后道,“一场民变,既然事出有因,那只需解决了也就是,若真打起来可不是劳民伤财?可朝上的大臣们,似乎都认为该打。却也不想想,如今朝中才略安定些,战事一起,只怕又要生出事端。” “原来是为了这事。”贺卿将手里的碎瓷片放下,对太皇太后道,“外头的事我不懂,不过娘娘若是不生气,我倒有一句话要说。” “什么话?” “这一仗,的确该打。” 太皇太后勃然变色,“怎么,连你也要来做说客?” “我一个方外之人,又是女子,谁会请我做说客?娘娘且听我分说,”贺卿不慌不忙道,“外间的事不论,但正因为朝中如今不算稳定,这一仗才必定要打。” “哦?怎么说?”大抵因为贺卿并非利益相关之人,太皇太后便也多了几分耐心。 贺卿道,“春秋时,楚国为五霸之一,国力强盛。然而楚庄王病逝早亡,年仅十岁的楚共王继位,楚国便陷入了危机之中。为了稳定局面,代理朝政的太后与大臣商议,决定联合齐国攻打鲁国。我也曾听闻,草原民族为了缓解内部分裂与争斗之势,往往总要纠集起来,对中原用兵。太皇太后试想,这是为何?” 太皇太后也读了不少史书,自然闻弦歌而知雅意,“外面有了一个共同的敌人,便可以顺利将矛盾转移,反倒有利于内部团结。” “正是如此。”贺卿点头道,“瑞州自然是癣疥之患,但若是能一振朝廷声威,令朝中大臣同心协力,便是兴师动众一些又何妨?——正是要兴师动众,好教所有人都知晓,国朝仍然稳固。” 贺卿已经习惯了每天都抽出一段时间,翻阅自己脑海中的那一段记忆。 虽然这些记忆好像已经跟她融合,随时都能够想起,但毕竟不是自己的,很多内容都很生疏,若非特意翻看,根本不会注意到。而这些内容里说不准就有自己能够用得上的,贺卿不敢掉以轻心。 即便其中大部分内容都很平淡枯燥,但因为来自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对贺卿而言,也是新鲜的。 翻看这份记忆时,一开始,贺卿只是单纯地寻找与她、与当下这个世界相关联的部分。遗憾的是,这部分内容往往只有只言片语,还大部分来自不知真假的各色小说,很快就被翻阅完毕。 之后,贺卿便开始采用时间与画面结合的方式来进行,预备将这份记忆全部翻一遍。这样一来,她好像也跟着经历了另一个人的一生。从两三岁开始记事,一开始只有一两个印象深刻的片段,然后越来越多,越来越清晰。 95.第95章 五年计划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皇家亲缘本就淡薄,到贺卿这里,跟那些所谓的“亲人”一年也未必能见一次,自然感情有限。与其说是担忧小皇帝的安危,不如说是对环境变化即将带来的动荡而惶恐。 但是这前十八年的生命中,无论是她的父亲还是哥哥,活着时都未曾关注过她的存在, 就算这个侄子继续活下去,情况也未必会有多大的不同。 只不过当时发现自己正身处于那个节点之中, 自然而然生出了改变一切的念头。其实对贺卿而言,如果能够改变什么, 真正的意义只在于她之后的命运也是可以改变的。 贺卿不相信上天让自己回到这一刻,就是为了重复之前的道路,再死一次。 所以改变的内容是什么,并没有关系。既然没能让小皇帝活下来, 那就只能从自己的婚事上下手了。 有血淋淋的前车之鉴摆在那里,贺卿不再天真的以为成亲之后就会有新的生活。她固然可以设法换一个人家, 但却无法保证不会再遇上糟心的事。 贺卿心中隐隐的生出一个念头来。 她不想再嫁人了。 其实楚朝的公主存在感真的很低, 因为不需要像汉唐那样去和亲,又为了避免她们仗着天之骄女的身份干扰政事,所以开国之后, 便制定了一系列用于限制她们的规矩, 严苛且压抑。 细究起来, 其实大多数公主的日子都不好过, 早逝者比比皆是,贺卿只不过是格外的倒霉罢了。 所以天可怜见得到了新生,贺卿不想再走一遍这条路。 可是她的见识又实在有限,该怎么做着实拿不定主意。贺卿闭着眼,眉头微微蹙起,在某个瞬间,脑海里忽然灵光一闪,她决定去翻一翻自己脑海中属于另一个人的记忆。 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来历神秘的女子虽然已经消失了,但她的记忆却还留存在贺卿的脑海里。之前这些记忆其实都在她脑子里过了一遍,但当时正在战斗的关键时刻,贺卿也顾不上细细研究,只觉得玄奇诡秘,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或许其中就有自己所需要的内容呢? 这样想着,她便开始回忆。 那些记忆跟她自己的混在一起,只要稍稍一回想就能记起来。 然后贺卿就被记忆之中的内容惊住了。 也不知道那姑娘究竟是什么人,见识竟是十分广博,略略一想就给出了无数个她“记忆”中的公主应对的方式,每一个都显得十分荒唐,看得贺卿心惊胆战,然而细细追究,又会发现并非全然没有可行性。 那些公主的胆子都大得很,不是拿捏着驸马住在公主府里养面首,就是插手朝政左右时局,甚至连自己登基当女帝的都有,看得贺卿手脚发麻,下意识的将自己的思绪抽离出来,不敢再看。 即便如此,心还是砰砰砰直跳。 并不知道自己看的不过是无数杜撰出来的小说中的几段,贺卿将之当成真正行之有效的举措,开始思索起哪一种更适合自己来。 女帝自然是想都不要想,她既没有那样的魄力,也没有那样的才能,就连芳辰殿里的这几个人尚且管不好,遑论偌大个楚朝?至于养面首……贺卿不曾识过男女情味,从小学的又是三从四德,这样道德败坏的事着实做不来。 倒是其中有出家避世的,颇有可借鉴之处。 据说唐时许多天家贵主都会出家修道,拒绝成亲,图个逍遥自在。那个时候公主的身份还不像如今这么尴尬,结交权贵,往来士人,风雅之至,若得到皇帝的信任,偶尔甚至可以影响朝事。 实在是我辈楷模。 贺卿虽然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够做到,但并不妨碍她以此为自己的目标。 别的且不提,出家修道的确是一条比嫁人更好的出路。 打定了主意,贺卿才从床上坐起来,命人给自己换了素色的孝衣,而后往乾光宫去。如今这个时机,她选择出家其实正好,可以以为三代君主祈福的名义,想来不会被拒绝。 帝王驾崩,乃是影响整个楚朝的大事。所以此刻,乾光宫里人来人往,每个人都表情肃穆、脚步沉重,一股压抑的气氛笼罩住整座宫殿,令人心口发闷。 贺卿毕竟算是皇帝的长辈,所以被引到了寝殿之中。 此刻,大行皇帝的遗体尚未入殓,太后、皇后、一干宗室及朝中重臣都在这里,气氛一片冷凝,很显然在她进来之前,才经历过一场不甚愉快的谈话。 这不是个开口的好机会,贺卿压下到了嘴边的话,退到角落里站定,尽量不影响到其他人。 过了一会儿,太后开口道,“此事等陛下葬仪过后再议不迟。” “国不可一日无君……”一位老臣颤颤巍巍道。 贺卿便知道这是在说什么了。 小皇帝才刚刚继位两年,别说皇后,连近身伺候的宫女都没有几个,有太后拘着,他虽然贪玩,却不在女色上沉溺,因而至今并无皇子皇女出生。 他这一死,大楚江山就后继无人了。 想来朝臣们方才正是提议太后早做打算,从宗室之中挑选品行出众者继位,从而惹恼了她那位皇嫂。 果然太后神色一厉,皱眉喝道,“陛下尸骨未寒,难道你们就连这一点日子都等不得么?这天下究竟是贺家的天下,还是你们这些文臣的天下!” 这话就太重了,一干人等立刻跪下请罪,不得不默许了太后的提议。于是宗正寺卿便站出来,请求先为大行皇帝收殓,而后着礼部依旧例拟定葬仪,同时对外发出讣告。 等着一切都忙完了,众人依序告退,殿内只剩下伺候的人,贺卿才站了出来。 林太后才刚刚放松下来的神情又立刻紧绷起来,眉头死死皱起,“安平?你怎么在这里?” 安平大长公主,这是两年前贺卿那位侄儿登基,大肆封赏,点检宗室亲族时发现她长到这么大竟然连个封号都还没有,遂匆忙给她加上的封号。 她的人也像这个名字,平平无奇,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若不是此刻她自己站出来,太后或许都想不起还有这么个人在。 若是从前,贺卿必定很害怕这位颇有些强势的皇嫂,但现在,也许是因为知道其后的走向,也许是因为她面上疲惫的神色太清晰,贺卿忽然发现心底那一点畏惧无足轻重。 她往前走了几步,在林太后面前跪下,直接将自己的打算说了出来,“安平想受箓出家,为我大楚皇室祈福,请皇嫂恩准。” 这个提议显然很出乎林太后的预料,她吃了一惊,不由得转过头来,认真的打量了一番这位没什么印象的小姑子。 是个大姑娘了,这一二年间就该出嫁的。 “怎么想起来这个?”她不由问。 贺卿沉着道,“这几年宫里颇不太平,安平身为皇室血脉,受天下百姓供养,别的本事没有,也只能以这样的方式,略尽绵薄之力。” 这些话她在心里不知过了多少遍,说出来时便也显得顺利流畅,全然看不出破绽。 林太后显然很受触动。她跟贺卿不一样。贺卿虽然也经历了许多事,但受到的影响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可对林太后而言,每一次的变故,都几乎是要了她的半条命。局势变换太快,她心里不可能不害怕。 尤其是相继失去丈夫和儿子之后,她虽然打点起精神来处理事务,但精神上其实非常不稳定。 这个时候,她也很想寻求一点依靠。 哪怕是虚无缥缈的东西。 所以她略略斟酌之后,并没有反对,而是道,“你可想好了?一旦出家,以后就不是皇室的公主,也不能嫁人生子了。” 贺卿磕了个头,“皇兄在时,曾于御苑之中修筑问道宫,安平愿长住此地修行,请皇嫂成全。” 林太后忽然有些明白她为何要这样选择了。恐怕是被这几年接二连三的变故吓住了,不敢奢望将来,索性求个安稳。至少有了为皇室祈福这一层名义在,将来不论发生了什么,不论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是谁,都能容得下她。 看着不声不响,竟是个聪明人。 林太后自然不会反对。这件事她就可以做主,当即命人以大行皇帝的名义发旨,册封贺卿为无上慧如真师,赐住问道宫,学道法、持戒律,为大楚皇室祈福。 这一番强硬表态之后,她又颁旨,给薛知道赠了许多封赏,着令他赶快养好身体返回朝堂,不得延误。 至于那十几个联名上书弹劾薛知道的大臣,斥责的斥责,贬官的贬官,罚铜的罚铜。 她替薛知道做足了脸面,薛知道也于几日后返回朝堂,重新肩负起一国宰执的责任。而他回朝之后的第一道折子,就是请求太皇太后封赏天下。 这本是新帝登基之后要施的恩典,如今改成太皇太后收拢人心的手段,也没有什么问题。 朝堂上本来有许多人正在观望,之前的弹劾也不过是试探,若是太皇太后处置了薛知道,政事堂第一人的位置便会空置,他们自然也有了机会。如今见薛知道已经站到了太皇太后那一边,二者联手足以将任何不同的声音压下去,便也就暂且消停了。 96.第96章 他的手笔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而在这些故事里, 顾铮也的确观察到了许多自然界的现象, 并且总结出了一些规律和理论。只是即便他是个天才, 研究这种东西也是为世人所不认同的。没有人指导和交流,他弄出来的东西也就对错参半、似是而非, 没有任何用处。 本来顾铮只将之当做自己的小兴趣, 也不在意是否能有什么结果。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的生活中突然遭逢巨变,亲人相继故去。在这种生离死别带来的震动与创伤之中, 顾铮受到了很大的影响。之后在翰林院蛰伏数年,遍阅儒家经典著作, 更令他从一个唯物主义者变成了唯心主义者,从一个自然科学研究者变成了一个哲学家、思想家。 然后在这条“错误”的道路上走了下去。 说是错误,但他在这条路上取得的成就同样辉煌灿烂, 令后世人心向往之。但是跟他本来可以走的那条路相比, 就不免令人惋惜。 他本来可以挽救一个时代,但最后只成就了自己。 个人与集体究竟哪一个更重, 或许除了顾铮谁都不知道,也无从评说正误。 其实现在,顾铮的某些思想已经开始形成雏形, 只是并没有经过系统的整理归类和完善。就连他自己对此也是懵懵懂懂。而贺卿却误打误撞, 将另一条路铺到了他脚下。 历史的拐点有时并不惊心动魄, 在当时, 它们如每一个平淡而简单的日子一样, 并没有任何出奇之处。只有以后再倒回来看,才会发现,原来在那么早的时候,一切就已经有了端倪。 虽然是秉承着“说话算话”的理念,决定研究一下贺卿所说的这个问题。但顾铮对自己也有一套标准和要求,即使再小的事情,也绝不愿意敷衍了事。所以还是拿出了态度,认真钻研。 开始时只有一个人,还颇有点无从入手之感。后来经过几位重臣的宣传,朝中的年轻人们都研究起了这个问题,大部分人还总爱来找顾铮讨论,倒是给了他不少的启发,打开了思路。 接下来,就像是进入了一个新的世界,正在进行最初的探险,顾铮乐此不疲,甚至险些忘记了最初是为什么要研究这个。 直到这一日,他陛见时,又在咨平殿外看到了贺卿。 贺卿皱着眉正在出神,面上的表情忧心忡忡,显然是在为什么事情而烦恼,并没有发现他的存在。顾铮远远看了一会儿,心里冒出来一点奇怪的感受。 一开始,他的确误会了贺卿,以为是她撺掇着张太后,借地震之由,增加在朝堂上的话语权,与太皇太后争权。 虽然入朝多年,但是这种利用百姓作为砝码为自己争权夺利的事,顾铮还是十分厌恶。虽然熟读儒家经典,但他对于粉饰太平的那一套,却并没有什么兴趣。 这些高高在上,不识民间疾苦的人,却统治着这个国家,享有无上特权,还要把国家折腾得一团糟。 也不能怪顾铮偏激,毕竟之前的灵帝和献帝,都是这样的人物。 在顾铮看来,身为帝王,最好的做法是垂拱而治,委任贤明的臣子,然后就甩手不管,把事情交给下面懂得的人去做,才可以避免犯错。而他们自己,大可以继续享受。 这是他在儒家忠君思想与自己的理想抱负之间挑出来的平衡点。 而贺卿一个女子,也野心勃勃的掺和这些事,自然更让顾铮不满。因为女子秉政,极容易任性妄为、霍乱朝纲。 然而地震的确出现了。 之后回到宫中,贺卿和张太后却没有借此机会招揽人心,争夺权力,让顾铮在意外的同时,也意识到自己误会了贺卿。不管她想做什么,但目前看来,倒并不像是要扰乱朝政的样子。 只是身为后宫女子,如今还是出了家的方外之人,如此关心国家大事,也实在是令人惊奇。 所以站了一会儿之后,顾铮便主动上前,开口招呼道,“见过真师。” “啊……”贺卿似乎是吓了一跳,回过神来,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抬眼看见是他,才慢慢平静下来,“顾大人。” “上回真师问的问题,臣已经有答案了。真师可要听一听?”顾铮道。 贺卿有一点意外,但还是点头道,“愿闻其详。” “一个物件放在那里,伸手推一下,他便会向着前方运动。既如此,臣猜想,万物置于空中接会坠落于地上,也是因为某种力的缘故。”顾铮说得比较慢,一边想一边斟酌词句,“臣做了一些试验,一片树叶在空中会多悬浮一段时间,但若是将一百张树叶叠起来,则也会如铁石一般直直坠地。而一斤树叶、一斤石头和十斤石头,落地的时间也几乎相同。” 贺卿听得瞪大了眼睛,没想到顾铮自己琢磨着琢磨着,竟然就设计出了一个著名实验。 也许,天才们的脑回路大都相通? 顾铮还在继续道,“因此臣又猜想,这些物体落下时,可以借风之力,便如群鸟高飞、风筝上天。但若是重到一定程度,又没有羽翅,则风之力可以忽略。不论重量多少,落地的时间都是相同的,所受之力也相同。” 贺卿注意到,他用了两个猜想,便轻嗤一声,笑道,“只是顾大人的猜想?” “臣无法证实。”顾铮诚实地点头。 但他很快又从袖带里摸出了一个长条形的黑色石块,放在手中上下抛了两次,然后继续道,“臣又想,安静放着的东西,总要有人施力才会动,它们坠落于地,又是谁在施力呢?” 他说着,另一只手拿出一块铁片,放在手掌另一侧,与黑色石块隔了一段距离。但他才一松手,便听“叮”的一声,铁片已经贴在了黑色石块上。 “这是一块磁石,铁片会受它吸引,主动贴到它身上去。若假设咱们脚下的地面就是一块巨大的磁石,可以令万物接受它吸引,便说得通了。”顾铮握住手中的磁石,朝贺卿微笑道,“这只是假设,臣近来正在寻找论证之法。” 贺卿只能持续保持呆滞,万有引力他都弄出来了。 虽然这就是贺卿想要的,但真正做到了,她心里反而生出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总觉得自己造成了非常了不得的改变。 “不过如此一来,又有了新的问题。譬如同样高悬于空,为何星辰日月就不会掉到地上来,若说是因为距离过远,臣幼时也曾听过天外陨石的故事,与此不符。这个问题,臣尚在钻研之中,暂且不提。” 说到这里,顾铮脸上露出一点笑意,“自然之道,果然博大精深,令人神往。不知臣的答案,是否能暂时解开真师的疑惑?” 她还在宫中,还没有出嫁! 这个念头一经出现在脑海里,便立刻让贺卿整个人都振奋起来。她浑身都因此而微微颤抖,手脚并用的从地上爬了起来,环视了周围一圈,而后扬声叫伺候自己的宫女,“玉屏?玉屏!” 没有人应声。 贺卿快走两步,到了门口,拉开门扉往外看去。熟悉的院子里一片寂寂,静悄悄的没有任何人的踪迹。 这情况其实并不算令人意外。贺卿虽然是个公主,但毕竟是这样的处境,身边的人能有多尽心很难说。嬷嬷们拿捏住了她,倒比她更像是这座芳辰殿里的主子。 所以她只脚步微微一顿,便出了屋子,往旁边的偏殿而去。果然才过了月亮门,就听到了说话声。 贺卿方才只是迫切的想见到一个活人,却并没有想好见了人之后怎样。因此此时听到了声音,脚步反倒踟蹰了起来。她从来不是有主见的性子,也不知道此情此景该怎么跟其他人打交道。 但现在的她毕竟不一样了。 死过一次,纵然没有脱胎换骨、涅槃新生,但她眼中的一切,似乎都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叫她生出一点勇气,迈出那最艰难的一步。 她一步一步的往前走,体会着涌动在心头的陌生情绪,心里的忐忑反而渐渐平复下来了。 直到她走到了偏殿门口,才有人发现了她。正凑在一处说话的宫娥惊叫出声,其中一人道,“啊呀,殿下?您怎么跑出来了?身子还没好全呢,这么走出来,若是再染了风寒可怎么好?到时候奴婢们可没法跟陆嬷嬷交代。” 那宫娥一边说,一边就走了来,扶着她的胳膊,强硬的要把人送回之前的屋子。 贺卿浑身一僵,脑子里一片空白,然而与此同时,她的身体仿佛被另一个人操纵,用力将宫娥的手甩开,厉声道,“放肆!” 宫娥被这突如其来的厉喝声吓了一跳,身体一颤,面上也露出几分震惊来,呆呆地看着她。 毕竟身份不同,这些宫娥又不是惯常管教她的嬷嬷,一旦她真发起火来,她们便也免不得生出几分顾忌,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寂静中,身体的掌控权又回到了自己手中。贺卿只觉得后背激起了一层白毛汗,整个人都似乎脱了力,手脚发软,但她本能的知道,自己不能在这些人面前露怯,因此勉力挺直了脊背,张了两次嘴,才发出声音,“玉屏呢?” 说来可叹,这些人都是她宫中伺候的,但除了两位默默,她却只识得一个玉屏,其他人通不过是瞧着面熟,连名字都叫不出来。因此到这种时候,也下意识要找最熟悉的那个人。 “玉屏姐姐去给殿下请太医了。”那宫娥道。 “请太医?”贺卿下意识的重复了一遍。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太多,一时转不过来,她实在不知如今是什么时候、什么情形,为免出纰漏,这样反倒最安全。 果然那宫娥道,“是,殿下病了几日,总不见好,玉屏姐姐说要叫太医再来看诊,重新开个方子。” 贺卿隐隐约约,想起来好似的确有过这么一回事。 她的处境如此,自幼也就极为让人省心,连病都不敢病的。所以在她短暂的人生中,病得起不来床,要请太医看诊的情形,也就那么寥寥数次。 最近的一次,就是十六岁那一年…… 因为她病了好几日没有起色,宫里两位嬷嬷又不知去了哪里,玉屏只好自己出门去请太医,然后……然后就带回来了一个消息。 贺卿陡然瞪大了眼睛,有些惶恐的抓住那宫娥的手,声音尖锐得险些破音,“她走了多久?!” “才走了两刻钟。”宫娥有些莫名,但还是回答道。 贺卿一惊,摔开她的手转身就往外跑。出门的时候被门槛绊了一下,险些摔倒,往前踉跄了几步方才有些狼狈的站稳,却也顾不得什么,提着裙子就朝宫殿大门跑去。 几名宫娥吓了一跳,直到她快靠近殿门,才陡然回过神来,匆忙赶过来拦住她开门的动作,两个挡在门前,两个拉着她的胳膊不叫动弹,“殿下这是要干什么?” “我要出去!”贺卿挣扎着要往前扑,两个宫娥都险些拉不住。 有人连忙劝道,“殿下,两位嬷嬷就快回来了。若是知道殿下闹着要出去,只怕今晚又要受罚。请殿□□谅奴婢们,先回屋歇着吧。” 另一个道,“殿下要办什么事,找什么人,只管吩咐奴婢们便是,何必自己劳动?” 一句句仿佛都是在为她考虑,话里的内容却全不是那么回事。 “让开,本宫要见陛下!”贺卿用力挣扎,“胆敢拦着本宫的路,你们是都不想活了?” 平常很好用的威胁手段突然失效,宫娥们也有些无措,对视一眼,都有些为难。把人放出去肯定是不敢的,但得罪了公主殿下,平常是这位主儿自己不在意,真要闹起来,她们也不会有好果子吃。 幸而其中一人扫过她身上,急中生智,连声道,“非是奴婢等要阻拦,殿下便是要出去,也容奴婢们先为殿下更衣才是呀!” 贺卿一愣,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才发现这半天,她竟是穿着中衣在外头走动。 “轰”的一下,血色从脚底直冲头顶,让她整张脸都红得仿佛可以滴血。贺卿还从未有过如此离经叛道的时刻,如今头一遭儿经历,竟是说不出其中滋味。 没有她想的那么可怕,但……她放松了身体不再挣扎,任由宫娥将自己扶回了屋子里。心里再急,那些礼仪规矩都是刻在骨子里的。在宫里,失仪是大事,若她真就这么出去,只怕见到皇帝之前就先叫人抓起来了。 宫娥们并不真的想让她出去,所以找衣服时慢慢腾腾,试图以此拖延。若能拖到玉屏或是两位嬷嬷回来,自然也就不需要她们来操心这些了,便是降罪,也怪不到她们头上来。 97.第97章 以身代之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虽然全篇都是猜想和理论, 没有公式也没有定理, 但顾铮能钻研到这一步, 已经很出乎贺卿的预料。 她也没有继续为难, 点头道, “已经够了, 多谢顾大人。” 顿了顿, 她又问, “听闻因为顾大人之故,朝中大小官员, 如今都对这些问题生出了兴趣,竟使风气为之一变。如此,这些难题,想必顾大人还会继续钻研下去?” 虽然并非有意, 但贺卿这一番话,的确说搔到了顾铮的痒处。 他年少时钻研这些东西, 被斥为歪门邪道, 人人不屑。然而如今他身居高位, 成为举手投足皆可影响国事的重臣,喜欢这些东西就成了无伤大雅的小爱好,反而还令得许多人追捧跟随。 他年他若是能成为宰执, 主持政事堂事务, 说不得这本来不登大雅之堂的小爱好, 还会成为显学。 但顾铮虽然在贺卿面前表现得好似很迂腐, 却从不是不知变通的老古板。恰恰相反,他最擅长的就是借势而起。 所以当初薛知道想推他上位,他欣然接受。后来看出贺卿和张太后要借用地震的事做筏子,他也同样用心准备,借机让所有人都看到并认可了他的才华。如今,他也很想知道,这些新东西能够给朝堂、给大楚,乃至给这个世界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历史本来就不是一成不变,而是一直在加入新的东西。 隋唐以前,世间连科举制度都没有,门阀以九品中正制掌控晋升通道,想要获得向上的资格,更多的是要求自身素质:美姿容、好风仪排在第一位,而后才是清谈玄理、赋诗作文。 唐时科举推崇诗赋,若是贴经一科考得不好,还可以当场作诗赋代替,只要能得到主考官的认同即可。因此举子总要在开考之前以诗赋扬名,名望越高,则名次越高,也更容易取中。 到了宋时,王安石将新学带入朝中,罢诗赋不考,只推崇经义,又是一变。 所以,他顾铮为朝堂带来新的变化,又有何不可? 念头一转,见贺卿正看着自己,顾铮便颔首道,“这是自然。臣以为,此乃一门与此前各种学说截然不同的新学,其中有大道万千,钻研透彻,便可通晓至理,必然能使无数学者趋之若鹜。” 人生在世,不过“功名利禄”四字而已,顾铮也不例外。开一派新学,是何等紧要的大事? 贺卿点头赞同,“的确如此。” 将科学当成终身信仰,为科学事业奉献终身的人不计其数,甚至还有很多,在开拓科学的道路上,用自己的生命与鲜血作为献祭,才趟出了一条鲜血淋漓的科学之路。 不过,在中国,这条路应该会更好走一些。因为相较于神学,皇权变通的可能性更大。只要能够成为统治天下的工具,便会被欣然接纳,纳入现有的体系之中。 若顾铮能够由上而下地推行这种变革,阻力也会相对变得更小。 顾铮见她一脸理所当然,好似并不因此而惊讶,心下不免生出一点怪异的情绪。正要出言试探,便听得身后一阵吵嚷。 两人转回头去,便见两个内侍在前,两个侍卫在后,扶着一个驿卒装扮之人,匆匆朝这里赶来。他们显然非常着急,但宫中不许奔跑,只能加快脚步,被扶在中间的驿卒形容狼狈憔悴、根本无力跟上另外两人的脚步,几乎是拖着走的。 贺卿心头一跳,立刻迎了上去,“怎么回事?” “瑞州民变!”那驿卒仿佛惊醒一般,立刻扬声喊道。 贺卿和顾铮同时面色巨变,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都有种山雨欲来之感。地动之后的这段时日一直很太平,但整个楚朝疆域如此之大,总免不了生出一些事端。 但像民变这样的事,实在是少数中的少数,必定会令天下震动的。 贺卿略好些,因为这样的大事,小说里是不会错过的,只是具体的日子贺卿记不得了。上回地震的时间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那一句就是那篇小说的开端,而且穿越女才看了没多久。 但毕竟心有准备,所以在最初的焦灼之后,她很快就平静下来,看着驿卒奄奄一息的模样道,“他这个样子,难免在娘娘面前失仪。何况娘娘心急,必然要详细询问瑞州的情形,他也没精神对答。你们先带他下去整理一番,休憩片刻,吃点东西再来。” 安排完之后,又转向顾铮,“就请顾大人与我一同入内,禀奏此事吧。” 顾铮没有反对。这么大的事,太皇太后肯定会召集重臣议事,其中也肯定会有他,提前一步倒也没什么大碍。 但……他又转头看了贺卿一眼,见她安排得有条不紊,半点没有避嫌的意思,心下自然也有一番思量。 上一回地震的事,姑且算是他误解了贺卿,但贺卿对朝堂诸事有野心,想插手,却也是不争的事实。而且从这两次的事情上看,她也的确具备这样的能力。 所以这一次,顾铮没有贸然开口试探,而是打算静观其变。 内侍和侍卫们带着驿卒转去了旁边的偏殿。因为皇帝召见朝臣议事的时间难以确定,有时大臣们会在这里用饭小憩,所以这偏殿里的东西十分齐全,他可以在这里略作休整。 而贺卿和顾铮则是主动走到咨平殿前,让守在门外的内侍入内通传。 殿里已经有人在了,是同平章事刘牧川。不过内侍说有十万火急的事,太皇太后便立刻将二人召了进来。两人进门时,顾铮主动后退了一步,让贺卿走在前面。他本来就比贺卿高半个头,这样跟在贺卿身后,反而显得十分和谐,真如一双璧人。 太皇太后早忘记自己曾经有过将贺卿许给顾铮的打算,此刻见两人走得近了,反而不由皱眉,问道,“怎么你们走到一起去了,又有什么事要奏?” 贺卿忽略了第一个问题,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启禀娘娘,瑞州民变。来报信的驿卒就在偏殿里,只是仪容不整,兼且赶路耗尽心力,因此我让人送他去偏殿暂歇,喝口水用点东西,恢复了力气,才好详细询问瑞州的情形究竟如何。” 太皇太后微微颔首,认可了这项安排,转头吩咐侍立在一侧的黄修,“去请政事堂的相公们和兵部尚书过来。” 刘牧川皱着眉,捻着胡须道,“瑞州一带,年年天灾不断,从来都是靠朝廷赈济才能把日子过下去。只是那里与白人交界,两族杂居,地理位置十分紧要,朝廷也不得不如此。因民生艰苦,便多生刁民,素来桀骜不驯,但毕竟是安化之民,数十年安然无恙,怎么忽然就闹出民变了?” “只怕源头就在这两族杂居。”顾铮在一旁道。 刘牧川转头看向他,眉头皱得更紧,“这又是怎么说的?” 顾铮却不是向他,而是向太皇太后道,“臣记得,如今的权知瑞州府的,是唐礼臣。” 刘牧川面色不由微变。 唐礼臣这个名字,听起来好像是个端庄儒生,但实际上他却是个推崇法家的酷吏,治理地方的确有一手,尤其是在刑狱诉讼、追捕盗寇这方面,简直可以说是成绩斐然。 他任知县时,三年时间,就将本县积压的陈年积案全部都审理完毕,逃逸在外的凶犯也抓了不少归案。甚至还联合上官办了几起跨州县的大案。 正因为有这样的履历,所以献帝在位时,由刘牧川举荐,将他派去了民风彪悍的瑞州,就是为了杀一杀这股风气。 只是瑞州本来就是中原汉族与白族杂居之地,风俗不同,自然免不了生出许多波折碰撞,朝廷也一向都是以优抚为主。骤然碰上唐礼臣这样的官员,压得越狠,也就越是容易暴乱。 所以林太后竟不知是该怨恨还是该感激了。 但这么多年来,她却下意识的避开这个地方,从未踏足过,就仿佛它在另一个世界。 而今当真走进来了,却觉得也不过如此。这道家清修之地,与寻常宫殿也没什么不同,不过是灵帝一厢情愿,以为它有什么神异罢了。 往事都成云烟,林太后心底那一点微微泛起的波澜很快就平复下去,恢复了一贯的端严。 她将整个问道宫检视了一番,对邱姑姑道,“虽是方外之地,到底寒素了些。传令内侍省,重新将这里布置一番,好叫慧如真师住得安稳,如此才能精研道法,为我大楚祈福。” “多谢太皇太后。”贺卿已经得了消息,因此改了称呼。 林太后摇头,“还未曾正式下旨。” “那也快了。”贺卿道,“听闻今日顾学士舌战群儒,将群臣驳斥得哑口无言,此事已经定了,明日就要下旨。既如此,称呼也就该改了。” 二人进屋坐定,上了香茶果品,林太后便道,“等下了旨意,便该移宫了。养寿宫距离此处不远,哀家选了那里,将来也可时时见面说话,一起作伴。我进来读了几卷道经,也颇有所得,等略空闲些,正好与你切磋领悟。” “娘娘不嫌弃我愚笨就好。”贺卿道。 “只是却不知朝堂上的事,何时才能安顿下来。”林太后放下茶盏,微微一叹,“如今朝上这些大臣们各怀心思,各自为政,不听宣调,哀家又是女流之辈,不能直接出面,若是没人压着,只怕……” “不是有薛相公在?”贺卿问。 林太后微微摇头,从袖子里取出了一张折子递给她,“你瞧瞧这个。” “这……”贺卿犹豫的看了她一眼,“这恐怕不妥。” “有何不妥?哀家看得,你自然也看得。”林太后道,“真师如今已是方外之人,权当是替哀家化解烦忧便是。” 98.第98章 恋栈权位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只不过当时发现自己正身处于那个节点之中, 自然而然生出了改变一切的念头。其实对贺卿而言, 如果能够改变什么,真正的意义只在于她之后的命运也是可以改变的。 贺卿不相信上天让自己回到这一刻, 就是为了重复之前的道路, 再死一次。 所以改变的内容是什么, 并没有关系。既然没能让小皇帝活下来, 那就只能从自己的婚事上下手了。 有血淋淋的前车之鉴摆在那里, 贺卿不再天真的以为成亲之后就会有新的生活。她固然可以设法换一个人家, 但却无法保证不会再遇上糟心的事。 贺卿心中隐隐的生出一个念头来。 她不想再嫁人了。 其实楚朝的公主存在感真的很低,因为不需要像汉唐那样去和亲,又为了避免她们仗着天之骄女的身份干扰政事, 所以开国之后, 便制定了一系列用于限制她们的规矩, 严苛且压抑。 细究起来,其实大多数公主的日子都不好过, 早逝者比比皆是,贺卿只不过是格外的倒霉罢了。 所以天可怜见得到了新生,贺卿不想再走一遍这条路。 可是她的见识又实在有限,该怎么做着实拿不定主意。贺卿闭着眼, 眉头微微蹙起, 在某个瞬间, 脑海里忽然灵光一闪, 她决定去翻一翻自己脑海中属于另一个人的记忆。 不知道为什么, 那个来历神秘的女子虽然已经消失了,但她的记忆却还留存在贺卿的脑海里。之前这些记忆其实都在她脑子里过了一遍,但当时正在战斗的关键时刻,贺卿也顾不上细细研究,只觉得玄奇诡秘,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或许其中就有自己所需要的内容呢? 这样想着,她便开始回忆。 那些记忆跟她自己的混在一起,只要稍稍一回想就能记起来。 然后贺卿就被记忆之中的内容惊住了。 也不知道那姑娘究竟是什么人,见识竟是十分广博,略略一想就给出了无数个她“记忆”中的公主应对的方式,每一个都显得十分荒唐,看得贺卿心惊胆战,然而细细追究,又会发现并非全然没有可行性。 那些公主的胆子都大得很,不是拿捏着驸马住在公主府里养面首,就是插手朝政左右时局,甚至连自己登基当女帝的都有,看得贺卿手脚发麻,下意识的将自己的思绪抽离出来,不敢再看。 即便如此,心还是砰砰砰直跳。 并不知道自己看的不过是无数杜撰出来的小说中的几段,贺卿将之当成真正行之有效的举措,开始思索起哪一种更适合自己来。 女帝自然是想都不要想,她既没有那样的魄力,也没有那样的才能,就连芳辰殿里的这几个人尚且管不好,遑论偌大个楚朝?至于养面首……贺卿不曾识过男女情味,从小学的又是三从四德,这样道德败坏的事着实做不来。 倒是其中有出家避世的,颇有可借鉴之处。 据说唐时许多天家贵主都会出家修道,拒绝成亲,图个逍遥自在。那个时候公主的身份还不像如今这么尴尬,结交权贵,往来士人,风雅之至,若得到皇帝的信任,偶尔甚至可以影响朝事。 实在是我辈楷模。 贺卿虽然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够做到,但并不妨碍她以此为自己的目标。 别的且不提,出家修道的确是一条比嫁人更好的出路。 打定了主意,贺卿才从床上坐起来,命人给自己换了素色的孝衣,而后往乾光宫去。如今这个时机,她选择出家其实正好,可以以为三代君主祈福的名义,想来不会被拒绝。 帝王驾崩,乃是影响整个楚朝的大事。所以此刻,乾光宫里人来人往,每个人都表情肃穆、脚步沉重,一股压抑的气氛笼罩住整座宫殿,令人心口发闷。 贺卿毕竟算是皇帝的长辈,所以被引到了寝殿之中。 此刻,大行皇帝的遗体尚未入殓,太后、皇后、一干宗室及朝中重臣都在这里,气氛一片冷凝,很显然在她进来之前,才经历过一场不甚愉快的谈话。 这不是个开口的好机会,贺卿压下到了嘴边的话,退到角落里站定,尽量不影响到其他人。 过了一会儿,太后开口道,“此事等陛下葬仪过后再议不迟。” “国不可一日无君……”一位老臣颤颤巍巍道。 贺卿便知道这是在说什么了。 小皇帝才刚刚继位两年,别说皇后,连近身伺候的宫女都没有几个,有太后拘着,他虽然贪玩,却不在女色上沉溺,因而至今并无皇子皇女出生。 他这一死,大楚江山就后继无人了。 想来朝臣们方才正是提议太后早做打算,从宗室之中挑选品行出众者继位,从而惹恼了她那位皇嫂。 果然太后神色一厉,皱眉喝道,“陛下尸骨未寒,难道你们就连这一点日子都等不得么?这天下究竟是贺家的天下,还是你们这些文臣的天下!” 这话就太重了,一干人等立刻跪下请罪,不得不默许了太后的提议。于是宗正寺卿便站出来,请求先为大行皇帝收殓,而后着礼部依旧例拟定葬仪,同时对外发出讣告。 等着一切都忙完了,众人依序告退,殿内只剩下伺候的人,贺卿才站了出来。 林太后才刚刚放松下来的神情又立刻紧绷起来,眉头死死皱起,“安平?你怎么在这里?” 安平大长公主,这是两年前贺卿那位侄儿登基,大肆封赏,点检宗室亲族时发现她长到这么大竟然连个封号都还没有,遂匆忙给她加上的封号。 她的人也像这个名字,平平无奇,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若不是此刻她自己站出来,太后或许都想不起还有这么个人在。 若是从前,贺卿必定很害怕这位颇有些强势的皇嫂,但现在,也许是因为知道其后的走向,也许是因为她面上疲惫的神色太清晰,贺卿忽然发现心底那一点畏惧无足轻重。 她往前走了几步,在林太后面前跪下,直接将自己的打算说了出来,“安平想受箓出家,为我大楚皇室祈福,请皇嫂恩准。” 这个提议显然很出乎林太后的预料,她吃了一惊,不由得转过头来,认真的打量了一番这位没什么印象的小姑子。 是个大姑娘了,这一二年间就该出嫁的。 “怎么想起来这个?”她不由问。 贺卿沉着道,“这几年宫里颇不太平,安平身为皇室血脉,受天下百姓供养,别的本事没有,也只能以这样的方式,略尽绵薄之力。” 这些话她在心里不知过了多少遍,说出来时便也显得顺利流畅,全然看不出破绽。 林太后显然很受触动。她跟贺卿不一样。贺卿虽然也经历了许多事,但受到的影响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可对林太后而言,每一次的变故,都几乎是要了她的半条命。局势变换太快,她心里不可能不害怕。 尤其是相继失去丈夫和儿子之后,她虽然打点起精神来处理事务,但精神上其实非常不稳定。 这个时候,她也很想寻求一点依靠。 哪怕是虚无缥缈的东西。 所以她略略斟酌之后,并没有反对,而是道,“你可想好了?一旦出家,以后就不是皇室的公主,也不能嫁人生子了。” 贺卿磕了个头,“皇兄在时,曾于御苑之中修筑问道宫,安平愿长住此地修行,请皇嫂成全。” 林太后忽然有些明白她为何要这样选择了。恐怕是被这几年接二连三的变故吓住了,不敢奢望将来,索性求个安稳。至少有了为皇室祈福这一层名义在,将来不论发生了什么,不论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是谁,都能容得下她。 看着不声不响,竟是个聪明人。 林太后自然不会反对。这件事她就可以做主,当即命人以大行皇帝的名义发旨,册封贺卿为无上慧如真师,赐住问道宫,学道法、持戒律,为大楚皇室祈福。 虽说天章阁里供奉着楚朝历代先祖的画像与手书,但这样的机要之地,只有皇帝与重臣能够入内。而带着臣子到天章阁观书,拜谒祖宗御容,也是皇帝表示信任的一种方式。传至今日,已成了对臣子而言最高的礼遇。 贺卿虽是楚朝皇室公主,但莫说天章阁,就连宗庙也不曾去过,如何能得知太-祖的容貌,还能将之绘制出来? 但是张太后没有问。 也许正因为彼此都曾寂寂无名,她才更明白贺卿如今的变化有多大。在张太后看来,贺卿身上是有些神异的。但这种神异既然对自己没有坏处,她自然不会多问。这世上许多事,不能对人言。 她顺着贺卿的方向想了想,问起了另一个疑惑,“是要假托太-祖入梦?” 贺卿点点头,低声道,“你身怀龙子,有先祖入梦也说得过去。而太-祖皇帝保佑大楚江山,提前示警,更没人敢怠慢。只是此事要做得真,还需要一样道具。这幅画是太-祖自画像,藏在乾光宫中从未示人。你记下来,到时候带人去寻,以为佐证。” 张太后微微颔首,并不问从未示人的画像她是怎么知晓,只用心记着画像上的几处特征。 99.第99章 皆可识字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皇家亲缘本就淡薄, 到贺卿这里, 跟那些所谓的“亲人”一年也未必能见一次,自然感情有限。与其说是担忧小皇帝的安危,不如说是对环境变化即将带来的动荡而惶恐。 但是这前十八年的生命中,无论是她的父亲还是哥哥,活着时都未曾关注过她的存在,就算这个侄子继续活下去, 情况也未必会有多大的不同。 只不过当时发现自己正身处于那个节点之中, 自然而然生出了改变一切的念头。其实对贺卿而言, 如果能够改变什么, 真正的意义只在于她之后的命运也是可以改变的。 贺卿不相信上天让自己回到这一刻, 就是为了重复之前的道路,再死一次。 所以改变的内容是什么, 并没有关系。既然没能让小皇帝活下来,那就只能从自己的婚事上下手了。 有血淋淋的前车之鉴摆在那里, 贺卿不再天真的以为成亲之后就会有新的生活。她固然可以设法换一个人家, 但却无法保证不会再遇上糟心的事。 贺卿心中隐隐的生出一个念头来。 她不想再嫁人了。 其实楚朝的公主存在感真的很低,因为不需要像汉唐那样去和亲, 又为了避免她们仗着天之骄女的身份干扰政事, 所以开国之后,便制定了一系列用于限制她们的规矩, 严苛且压抑。 细究起来, 其实大多数公主的日子都不好过, 早逝者比比皆是,贺卿只不过是格外的倒霉罢了。 所以天可怜见得到了新生,贺卿不想再走一遍这条路。 可是她的见识又实在有限,该怎么做着实拿不定主意。贺卿闭着眼,眉头微微蹙起,在某个瞬间,脑海里忽然灵光一闪,她决定去翻一翻自己脑海中属于另一个人的记忆。 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来历神秘的女子虽然已经消失了,但她的记忆却还留存在贺卿的脑海里。之前这些记忆其实都在她脑子里过了一遍,但当时正在战斗的关键时刻,贺卿也顾不上细细研究,只觉得玄奇诡秘,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或许其中就有自己所需要的内容呢? 这样想着,她便开始回忆。 那些记忆跟她自己的混在一起,只要稍稍一回想就能记起来。 然后贺卿就被记忆之中的内容惊住了。 也不知道那姑娘究竟是什么人,见识竟是十分广博,略略一想就给出了无数个她“记忆”中的公主应对的方式,每一个都显得十分荒唐,看得贺卿心惊胆战,然而细细追究,又会发现并非全然没有可行性。 那些公主的胆子都大得很,不是拿捏着驸马住在公主府里养面首,就是插手朝政左右时局,甚至连自己登基当女帝的都有,看得贺卿手脚发麻,下意识的将自己的思绪抽离出来,不敢再看。 即便如此,心还是砰砰砰直跳。 并不知道自己看的不过是无数杜撰出来的小说中的几段,贺卿将之当成真正行之有效的举措,开始思索起哪一种更适合自己来。 女帝自然是想都不要想,她既没有那样的魄力,也没有那样的才能,就连芳辰殿里的这几个人尚且管不好,遑论偌大个楚朝?至于养面首……贺卿不曾识过男女情味,从小学的又是三从四德,这样道德败坏的事着实做不来。 倒是其中有出家避世的,颇有可借鉴之处。 据说唐时许多天家贵主都会出家修道,拒绝成亲,图个逍遥自在。那个时候公主的身份还不像如今这么尴尬,结交权贵,往来士人,风雅之至,若得到皇帝的信任,偶尔甚至可以影响朝事。 实在是我辈楷模。 贺卿虽然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够做到,但并不妨碍她以此为自己的目标。 别的且不提,出家修道的确是一条比嫁人更好的出路。 打定了主意,贺卿才从床上坐起来,命人给自己换了素色的孝衣,而后往乾光宫去。如今这个时机,她选择出家其实正好,可以以为三代君主祈福的名义,想来不会被拒绝。 帝王驾崩,乃是影响整个楚朝的大事。所以此刻,乾光宫里人来人往,每个人都表情肃穆、脚步沉重,一股压抑的气氛笼罩住整座宫殿,令人心口发闷。 贺卿毕竟算是皇帝的长辈,所以被引到了寝殿之中。 此刻,大行皇帝的遗体尚未入殓,太后、皇后、一干宗室及朝中重臣都在这里,气氛一片冷凝,很显然在她进来之前,才经历过一场不甚愉快的谈话。 这不是个开口的好机会,贺卿压下到了嘴边的话,退到角落里站定,尽量不影响到其他人。 过了一会儿,太后开口道,“此事等陛下葬仪过后再议不迟。” “国不可一日无君……”一位老臣颤颤巍巍道。 贺卿便知道这是在说什么了。 小皇帝才刚刚继位两年,别说皇后,连近身伺候的宫女都没有几个,有太后拘着,他虽然贪玩,却不在女色上沉溺,因而至今并无皇子皇女出生。 他这一死,大楚江山就后继无人了。 想来朝臣们方才正是提议太后早做打算,从宗室之中挑选品行出众者继位,从而惹恼了她那位皇嫂。 果然太后神色一厉,皱眉喝道,“陛下尸骨未寒,难道你们就连这一点日子都等不得么?这天下究竟是贺家的天下,还是你们这些文臣的天下!” 这话就太重了,一干人等立刻跪下请罪,不得不默许了太后的提议。于是宗正寺卿便站出来,请求先为大行皇帝收殓,而后着礼部依旧例拟定葬仪,同时对外发出讣告。 等着一切都忙完了,众人依序告退,殿内只剩下伺候的人,贺卿才站了出来。 林太后才刚刚放松下来的神情又立刻紧绷起来,眉头死死皱起,“安平?你怎么在这里?” 安平大长公主,这是两年前贺卿那位侄儿登基,大肆封赏,点检宗室亲族时发现她长到这么大竟然连个封号都还没有,遂匆忙给她加上的封号。 她的人也像这个名字,平平无奇,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若不是此刻她自己站出来,太后或许都想不起还有这么个人在。 若是从前,贺卿必定很害怕这位颇有些强势的皇嫂,但现在,也许是因为知道其后的走向,也许是因为她面上疲惫的神色太清晰,贺卿忽然发现心底那一点畏惧无足轻重。 她往前走了几步,在林太后面前跪下,直接将自己的打算说了出来,“安平想受箓出家,为我大楚皇室祈福,请皇嫂恩准。” 这个提议显然很出乎林太后的预料,她吃了一惊,不由得转过头来,认真的打量了一番这位没什么印象的小姑子。 是个大姑娘了,这一二年间就该出嫁的。 “怎么想起来这个?”她不由问。 贺卿沉着道,“这几年宫里颇不太平,安平身为皇室血脉,受天下百姓供养,别的本事没有,也只能以这样的方式,略尽绵薄之力。” 这些话她在心里不知过了多少遍,说出来时便也显得顺利流畅,全然看不出破绽。 林太后显然很受触动。她跟贺卿不一样。贺卿虽然也经历了许多事,但受到的影响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可对林太后而言,每一次的变故,都几乎是要了她的半条命。局势变换太快,她心里不可能不害怕。 尤其是相继失去丈夫和儿子之后,她虽然打点起精神来处理事务,但精神上其实非常不稳定。 这个时候,她也很想寻求一点依靠。 哪怕是虚无缥缈的东西。 所以她略略斟酌之后,并没有反对,而是道,“你可想好了?一旦出家,以后就不是皇室的公主,也不能嫁人生子了。” 贺卿磕了个头,“皇兄在时,曾于御苑之中修筑问道宫,安平愿长住此地修行,请皇嫂成全。” 林太后忽然有些明白她为何要这样选择了。恐怕是被这几年接二连三的变故吓住了,不敢奢望将来,索性求个安稳。至少有了为皇室祈福这一层名义在,将来不论发生了什么,不论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是谁,都能容得下她。 看着不声不响,竟是个聪明人。 林太后自然不会反对。这件事她就可以做主,当即命人以大行皇帝的名义发旨,册封贺卿为无上慧如真师,赐住问道宫,学道法、持戒律,为大楚皇室祈福。 这一番强硬表态之后,她又颁旨,给薛知道赠了许多封赏,着令他赶快养好身体返回朝堂,不得延误。 至于那十几个联名上书弹劾薛知道的大臣,斥责的斥责,贬官的贬官,罚铜的罚铜。 她替薛知道做足了脸面,薛知道也于几日后返回朝堂,重新肩负起一国宰执的责任。而他回朝之后的第一道折子,就是请求太皇太后封赏天下。 这本是新帝登基之后要施的恩典,如今改成太皇太后收拢人心的手段,也没有什么问题。 朝堂上本来有许多人正在观望,之前的弹劾也不过是试探,若是太皇太后处置了薛知道,政事堂第一人的位置便会空置,他们自然也有了机会。如今见薛知道已经站到了太皇太后那一边,二者联手足以将任何不同的声音压下去,便也就暂且消停了。 如今薛知道回朝,太皇太后施恩,群臣依例加官进爵,便是有不满也都压下去了,一时间朝堂之上倒是和乐融融,一派安宁。 贺卿依旧保持着每天往坤华宫和养寿宫都跑一趟的频率,开始时还时常给太皇太后参谋,后来却渐渐少说话了。 权力是一味最好的药,能叫人身心舒畅、飘飘欲仙,见识到世间最美的风景。即使对女人而言,也是如此。太皇太后如今已经从最初的惶恐里走出来,渐渐品味到手掌天下权的好处,也开始一点点开发自己的政治智慧。 她开始翻阅史书和朝堂上的各种奏折,摸索着整个朝堂的解构,每个官员的特点,逐渐扩大自己对这个庞然大物的掌控。 这个时候,她并不需要任何人的建议。 甚至她对于想要触碰这一份权力的人,是有些忌惮的。贺卿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便再也没有因为朝事而置喙过,只是冷眼看着太皇太后行事,内心里不免生出几分焦灼来。 现在看似一切宁定,不过是因为真正的矛盾并未爆发出来。 贺卿没有忘记,这个皇朝之后短短三年的寿命了。即使她改变了历史,没有让自私刻薄的中山王成为新君,没有让朝堂陷入那场荒唐可笑的“礼仪之争”,但本质上的某些东西,却并没有改变。 和谐安乐之下,危机四伏、步步杀机,只有她一个人能看得到。 这种感觉并不好过,像一把火在她的心里燃烧着,催促着她必须要做点儿什么,却又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下手,只能任由时间一日一日的流逝。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在贺卿给张太后讲了一阵子道家典故之后,她的心情显然好多了,也不像从前每天都焦虑得睡不好觉,两人之间的关系也越发亲近。 终于,这一日,张太后对她说出了自己心中的顾虑。 入春之后,为了肚子里的孩子考虑,张太后每日饭后都会在坤华宫后面的小花园里散散步。贺卿若是得空,便会过来陪伴她。春光纵赏,柳绿花红,一派怡人的景象,自然也让人身心舒畅。 这一日也不例外。贺卿扶着张太后转了一圈,见她面露疲色,便扶着人在附近的石凳上坐了。自然有人送上坐垫靠枕,将这里布置妥当,又奉上瓜果点心和茶水。 张太后近来害口,爱吃酸的东西,因此她面前搁着的是一盏蜜饯青梅,一碟酸枣糕,一盘陈皮,就连茶水也是干柠檬片泡的茶。贺卿光是看一眼,就觉得牙酸,口舌生津,仿佛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淡淡酸味。 见张太后吃得津津有味,贺卿着实难以理解,只能喝茶压惊。 带着淡淡涩意的茶水入口,那种酸味便都被压下去了,只剩下一点回甘,余味无穷。 才刚坐下不久,就听得南方进了上好的青梅,太皇太后叫都送到坤华宫来。张太后对贺卿道道,“如今宫里但凡有点儿什么好东西都往我这里送,实在惶恐得很。我这身子,又不好亲自去母后那里谢恩,倒叫她老人家挂念。” “又不是什么大事,叫人走一趟也就是了。”贺卿道,“你身子要紧,太皇太后难道还会挑这个理不成?” “正是这个道理。”邱姑姑也在一旁道。 张太后这才和缓了脸色,看了看她,道,“若叫别人去,我也不放心,不如请姑姑走一趟。” 邱姑姑自然没有不允的,点头去了。 张太后等她离开,便屏退了身边的人,与贺卿单独对坐,面上重新福气一点淡淡的忧色,抚着自己的肚子问贺卿,“真师,你说,我肚子里当真是个小皇子么?” 100.第100章 夏虫语冰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原本贺卿到了这个年纪, 很快就会嫁出去,到时候公主府里的事情全都由她们做主,好不风光快活, 就像被她们憧憬过无数次的前辈们那样。但如今让贺卿这么一折腾,她自己一辈子留在宫中求经问道,却代磊得她们这些跟着她的人都要另谋去处, 怎不叫人切齿? 若能找到更好的去处, 她们也不必留在她这里蹉跎。 更可恶的是她还以“年轻姑娘的衣裳首饰嬷嬷们不合用”为由,将东西都分给了下面的丫头, 两位嬷嬷竟是只得了一点不值钱的东西, 说什么“留个纪念”。 两位嬷嬷恨得咬牙切齿, 颇有动用职权将她训斥一顿之意。 但贺卿已经不怕了。她如今已不是安平大长公主,该叫无上慧如真师, 公主身边的教养嬷嬷, 管不到她这出家人身上。倒是看着她们这副模样, 她心里多少有些解气。 可惜如今自己势单力薄,眼下只顾得上为自己谋一席之地, 尚且腾不出手来处置她们。 上一世,若不是身边嬷嬷们跟外头的人撺掇起来, 在她面前将那金家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她又怎会点头允了这门亲事? 须知公主选婿, 备选的人家自然不止一户, 林太后没有拿捏她的意思, 索性把名单送给她自己选。陆嬷嬷自告奋勇替她去打探对方的人品才貌,回来时说得天花乱坠,让她亲口点了金家。 这笔账,迟早要算。 先帝,也就是贺卿的兄长楚灵帝贺均在位时,崇信道教,多次下旨召天下道士入京,修道经、建宫观、炼金丹,一时道教大兴。后期他甚至在御苑之中修建了这座问道宫,自己搬了进来。着道袍,戴道冠,不理俗务,不问政事,以彰显自己求仙问道的诚心。 所以不过三十三岁的年纪,他就因为服食金丹过多,暴毙而亡。 这宫殿才修建了没多久,又只空置了两年。虽然看上去有些荒凉,但却并不需要修缮。 因为正殿是天子居所,贺卿便选了东边的偏殿居住。内宫局匆忙派了几个人过来,将逾制的东西撤了,又从里到外清扫一番,添置上道观里应有的东西,又挑了几个人过来,负责洒扫厨事,俱都是做道装打扮,便算齐全了。 接下来便是繁复冗长的大行皇帝葬仪。贺卿作为出家人,只安安分分做自己分内之事,旁的都不打听,但还是隐约听得,太后和政事堂的几位相公吵了好几次。 应该都是为了新君之事。 贺卿算算日子,应该差不多了,便往坤华宫去。 林太后此刻正在头疼,正所谓国不可一日无君,朝堂上的事虽然诸位相公商量着来就行,但没有皇帝在,始终是人心浮动,不那么安稳。为大楚江山社稷考虑,也该及早迎立新君。就算想先办大行皇帝的丧事,也该把人选定下来。 所以这段时间,朝臣们是的奏折是一封接着一封,字字句句都是在提醒她。 其实林太后自己何尝不懂这个道理?早晚都要做的事,早些还能显得自己深明大义。只是一想到自己的儿子就这么没了,却要有另一个不相干的人来继承这属于他的荣耀,往后的日子再不能如从前那般,她的心里就怎么都过不去那个坎。 所以今日,就连宗亲族老们也都被朝臣请动,来做说客了。 林太后清楚,此事已不能再拖。 甚至在她没有表态的情况下,朝臣和宗室已经自顾提出了几个备选的宗室子弟。 所以听见贺卿过来给她问安,她连人都没见,就叫外头的人打发了。贺卿闻言,也只是微微点头,并未多做纠缠,十分干脆的转身离开了。她现在是出家人,就要有出家人的样子,这些事不可过多涉入。——至少表面上要做个样子。 第二日,林太后就松了口,主动召了政事堂的几位重臣和几位宗室里德高望重的王爷,叫他们推举继任新君的人选。 虽然仍是板着脸,语气也硬邦邦的,但她肯松口,众人都松了一口气,也顾不得顺她的意,当即便要将他们拟定的人选提出来。但林太后却忽然开口道,“诸位先生都是历事三朝、老成谋国之人,推举的人选,哀家自然没有不放心的。只有一点,要先说在前头。睿王一系的子侄,不行!” 睿王是惠帝贺琳的弟弟,灵帝的叔叔。当年成帝宠爱徐贵妃,甚至一度起了废长立幼的心思,导致惠帝的日子非常不好过,甚至一度中毒,险些身亡。 因为这个缘故,天纵英才、勤勉有加的一代英主惠帝身体受损,自己只活到了不惑之龄,十分艰难才养下了灵帝这个独苗儿子。便是因此,才额外宠纵了些,让他身上没有半点帝王之气。 灵帝死得早,也只有大行皇帝贺祁这一个儿子。所以虽然之后三代君王都对睿王一系打压到底,但论起远近亲疏来,他的子侄,无疑是最有资格登上那个位置的。 太后的态度很鲜明,所以朝臣们也没有谁愿意去触霉头。不论之前的名单上有没有相关人员,总之之后提出来的,都离着睿王一系远远的。甚至还有人为了避嫌,特意往远里说。 林太后却是越听越搓火。 不是听他们如此细数,她这个入宫二十多年的人都不知道,原来大楚皇室有那么多人。而这些人,能够说得如此清楚,可见这段日子,做的功课着实不少。 想来是人人都想争那从龙之功吧?林太后心底冷冷地想。 新皇登基,对举荐了自己的人自然会十分优容。 说不得现在就已经有些人私下里勾搭在一处,要把他们选中的人推上去了。 到底久居深宫之中,灵帝和刚刚驾崩的大行皇帝都不爱理政务,有些事情甚至要经过林太后这里,所以她对这些官场上的事,多少也知道一点。此刻想来,心头又是恨,又是苦,又是怕。 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一朝还没过去,人心就已经不同了。 人选的事,自然不是一天就能定下的。不提林太后是否同意,就是几位大臣彼此之间意见也并未统一。所以这一日,最后也只是圈定了几个人选,还需细细商讨。 贺卿仍旧保持每天都去坤华宫问安一次的频率,太后不见就立刻离开,绝不逗留。 她面上不慌不忙,其实心里是有些着急的,因为听外间传言,新君的人选似乎已经快定下来了。 好在也许是她来的次数多了,留下的印象也深,这日林太后听见下面的人通报,并未第一时间回绝,而是问身边的人,“邱姑姑,慧如真师这是第几日了?” “第五日了,娘娘。”她身后跟着的女官邱姑姑躬身答道。 林太后想了想,道,“倒难得她有心,请进来吧。” 贺卿见了林太后,先是跟她说了一篇经书。她这段时日,可谓是拿出了所有的热情去钻研道经,加上脑海中那些似是而非的记忆,倒也偶有新论,算是略有所得。此刻对林太后说起,倒是让她一直焦灼的情绪缓和了许多。 也许是因为放松下来就容易说真心话,林太后听罢道经,忽而幽幽一叹,“选立新君之事,真师也听说了吧?” 话一出口,她便意识到不妥,连忙止住,抬眼去看贺卿的脸色。 贺卿神色不变,却并没有将这个话题绕过去,微微颔首道,“略有耳闻。”见林太后面露讶色,她又解释道,“宫中什么流言都有。我虽有心问道,但毕竟还是凡尘俗子,也不免为其所扰。” 林太后这段日子心里存了许多事,亟待倾诉,但这些事跟身边的人说不合适,跟朝臣和宗室说不上,因此只能自己琢磨。这几日精神眼看着不济了,若不是因为丧事还没办完,不能病倒,说不定已经起不来了。 贺卿年纪虽然不大,却与她同辈,如今眼看着也是个通透的,又已经出家,却是个再好不过的说话对象。 林太后将她打量了一番,摆手命身边的人都出去了,才问,“外间有什么流言?” 贺卿轻声道,“都说中山王贺垣最为贤明,可堪大位。” 听到这个名字,林太后不由一惊。新帝的人选传得沸沸扬扬,实际上备选的名单却一直是保密的。除了她和几位重臣和宗室老亲王,无人得知。中山王正在名单之上,也的确是林太后自己瞧着好的,可……这消息又是怎么传出去的? 即使贺卿心存刁难,也不得不点头赞叹。不过她又道,“这只是记录这种现象,我问的却是其中缘故。顾学士未免答非所问。” 顾铮眉头微蹙,“书中未曾有载,请真师容臣仔细思量,再做回答。” “没问题。”贺卿爽快的应下,心头那一点由顾铮带来的不爽,顿时都飞到了九霄云外。 贺卿没有非要找顾铮要答案的意思,只是想借由此事让他知道:你看,你也不是全知全能。这世上有你不知道的,不懂的,解释不了的事物存在。 所以别那么骄傲。 这个小插曲很快过去,回到城中,贺卿就将之抛诸脑后了。却不知道,这个问题给顾铮带来了多大的困扰。 宫里乱得很,主子们不在,就连能做主的内侍姑姑们也大都被带走了,留下那些不起眼的内侍宫娥,遇上这样的大事,胆小的六神无主,躲起来哀哀哭泣,胆大的却已经生出旁的心思了。 宫中那么多东西,在这样的混乱之中,随便丢了一两件,谁会发现? 所以就有人将主意打到了那些贵重物品上,想趁机浑水摸鱼。只是宫中数千人,有这种想法的也不止一两个,中途不免又生出别的事故,最后闹得一团乱。 贺卿特意带回来了一队兵马,就是为了应对这种情况。所以她入宫之后,很快就将所有宫娥内侍集中到了一起,清点了名册,然后又叫这些人按照平日里的安排,整理好各个宫殿。 101.第 101 章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当然, 也不可破坏了自己“出世之人”的设定,所以她从来只与太皇太后谈玄论道,不是对方问起,绝不涉及朝政, 即便提到了,也是点到即止。 太皇太后显然对她的印象很好, 也越发信赖倚重,如今几乎每日都要跟贺卿说说话, 有点类似她记忆中西方宗教的“告解”,或是童话故事里的“树洞”, 将种种烦闷之事都对她倾诉出来,心里便会松快许多。 一旦找到跟对方相处的定位,贺卿便很快适应了这个身份。她本来就不是多言之人,作为倾听者再合适不过。随着太皇太后对朝堂的掌控逐渐深入,两人的相处也越发融洽。 但这一日午后,贺卿照例到养寿宫拜见时,太皇太后却是满脸忧色。 “娘娘这是怎么了?”贺卿见了礼,在太皇太后对面坐下,便开口询问。 太皇太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邱姑姑便在一旁道,“还不是为了太后娘娘和她肚子里的龙子?真师有所不知, 太后娘娘的身子本就柔弱, 有孕之后就更是艰难了。太皇太后因此特允她在坤华宫中静养, 不叫人去烦扰,却也不见什么起色。” “今儿一早那边就来报,说是病倒了,太皇太后已经去看过了,太医说是饮食难进、夜不安寝所致。说起来是孕期该有的征兆,只是长此以往,身体哪里受得住?又如何不叫人担忧?”大抵因为贺卿是信得过的人,所以邱姑姑说得虽然委婉,却也将真正的原因点了出来:是张太后忧思太过。 这也不难理解。 张太后本来只是个宫女,出身卑微,有幸被选中教导先帝人事。这样的身份,即便生育皇嗣,也很难真正改变什么。骤然成了太后,全天下都盯着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张太后只怕还没来得及享受尊崇荣耀,先被巨大的压力给吓住了。 万一没照料好这个孩子怎么办?万一生下来是个龙女怎么办?若是结果不如人所愿,她该如何是好? 这种种问题根本没有答案,十分磨人,也就难怪她饮食难进,夜不安寝了。 太皇太后今日的荣耀都建立在这个尚未出生的孩子身上,若是有个闪失,之前的一切努力就都白费了,自然也跟着一起忧心。今日已经开解过张太后一回,只是她本人就是张太后压力的最大来源之一,越说她越紧张,是以如此烦闷。 “这种事我虽不懂,但听说孕中皆是多思,也只能尽量让她放宽心才好。”贺卿道。 太皇太后闻言,不由抬眼看向她,“你这么一说,哀家倒是突然想到一个主意。论到开解人,这宫里还有谁及得上你?哀家每日与你说上几句话,心里都敞亮许多。真师若有空闲,不妨时常往坤华宫走动。若能让张氏放开心怀,安心照料皇子,便是我大楚的功臣了。” “这……”贺卿为难,“太皇太后说笑了,这怀孕生子的事,我也不懂……” “那些事情自然有人管着,你只去跟她说说话,叫她心里高兴些,别总紧绷着,连带着肚子里的孩子也不得安生便是。”太皇太后却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很好,拉着她的手道,“那也是你侄儿唯一的骨血,这主意还是真师替哀家出的,如今你若撒手不管,叫哀家如何是好?” “那我就勉力一试吧。”话说到这个份上,贺卿只能硬着头皮道,“若是没有效果,还望太皇太后不要见怪。” 于是第二日,贺卿就去了一趟坤华宫。 虽然说起来还是她改变了张太后母子的命运,但实际上,这却是贺卿头一回见着张太后本人。她果然生得袅娜温柔,一看就是和顺如水的性子,病恹恹的躺在榻上,一眼瞧着十分单薄。眼下一片青黑之色,显然这一阵没怎么好好歇息过。 见了贺卿,她慌忙要从榻上起来迎接,被贺卿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按住,“听闻太后娘娘身子不好,我冒昧前来,已是打扰,怎敢劳烦太后娘娘起身相迎?何况娘娘如今腹中怀有天命龙子,正该自重身份,安生躺着才好。” 张太后听到这番话,却只是幽幽一叹,低下头去不说话了。 站在一旁伺候的宫女十分伶俐,连忙替她分说了一番,“我们娘娘自从有孕之后便是如此,非是有意怠慢真师。您能过来一趟,娘娘心里不知该怎么高兴呢!” 说着命人上了香茶果品,那派头瞧着倒更像是此间主人。张氏却只是温温弱弱,靠在床头,眉头微蹙,似是出神。 贺卿不由在心下微微摇头。 其实张太后这种性子,倒合适有这么一个有主见的助手跟在身边,替她打点一应事务。但这人并不是她的心腹,而是太皇太后这个婆婆派来的人,就比较可怕了。瞧这宫女事事都管的样子,张氏这“静养”只怕也并不舒心。 如此,又怎么能纾解压力,放开心怀? 她看着这宫娥,微笑问道,“太后娘娘身边有这么利落的丫头跟着,着实令人羡慕。你叫什么?” “奴婢抱香。” “好名字!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贺卿点头,“好气节,只在这宫里做个管事丫头,倒可惜了。” 抱香面色微微一变,正要解释,贺卿已经转开了话题,“你跟在太后娘娘身边伺候多久了?这坤华宫的事如今是你管着?宫里有多少人,都负责什么?”一连串的问题险些把人砸蒙。 抱香有些不安的看向贺卿,总觉得这位真师来者不善,令人心下不安,但也只得一一回答了。 贺卿这才知道自己误会了太皇太后,这丫头并不是她给的,而是张太后自己留下的。 当日她们一同伺候皇帝的宫女有四个,却只有张氏好运气,怀上了龙子,一跃成为尊贵的皇太后。剩下的人,本该都搬到西宫养老,但抱香与张氏相熟,说服了她将自己留在身边作伴。因她身份不同,才能管着坤华宫一应事务。 太皇太后考虑到张太后如今的状态,有个熟悉的人在身边开解更好,也就允了。 结果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张太后这样的性子,必然也十分敏感,为免交浅言深,贺卿讲了几个道家的哲理故事,又主动送了她两本道经,叫她平时能有事情做,不至于镇日躺在那里发呆,便起身告辞了。 安抚张太后的事可以慢慢来,另一件事却是能立刻解决的。 想着坤华宫距离太皇太后暂时理政的咨平殿并不远,贺卿便决定直接过去说一声,好叫那边立刻安排妥当。张太后身边的人能照料到她的情绪,环境舒适,心情才会畅快,对她对胎儿都好。 …… 顾铮从咨平殿出来,身后跟着内东门司供奉官刘忠。 他今日得太皇太后特旨召见,便是为了叫他作为朝廷的代表,去平章事薛知道府上宣旨安抚。 之前十几位朝臣上书弹劾薛相公,他便立刻上了请罪的奏疏,自己则称病在家,并未上朝。因而太皇太后数次遣人安抚,从入内内侍省的太监到礼部官员,再到顾铮这个翰林院掌院学士、知制诰,派去的人身份越来越高,赏赐的东西也越来越多,可见太皇太后对薛相公仍旧优容有加,并未因为弹劾而生芥蒂。 此刻顾铮手捧圣旨,口中与刘忠闲话,心下却在琢磨方才的谒见。 太皇太后这几日的行事越发有章法了。说不上来是哪里,但顾铮就是有这样的感觉。尤其是今日谒见时,这种感觉越发明显。 他支持太皇太后,上书为其正位,这件事是在薛相公的支持和默许之下进行的,二人之间早有默契。但太皇太后派他去送安抚薛相公的圣旨,这其中的意味,就要仔细琢磨了。 正兀自琢磨着,一抬头,便瞥见不远处回廊下站了个人,似乎也是在等着太皇太后召见。但见一身青袍,长发高高束起,插戴莲花冠,身姿挺拔、逸态出尘,却是个出家道士的装扮,看得顾铮微微一愣。 灵帝在位时,宫中多有道士进出,但献帝继位后不喜这些,便瞧不见他们的踪影了。因此乍然在宫中看见这般装扮的人,着实令人惊讶。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那人突然回过头来,面容姣好、眉目如画、气质如兰,竟不似男子。二人视线相触,都不由微怔。 然而此时咨平殿内正好有人出来,宣了那人入见。 顾铮也收回视线,问身边的刘忠,“刘总管,不知那是哪位?” “那是无上慧如真师。”刘忠回头看了一眼,了然道,“因她自请出家,为国祈福,如今正住在问道宫中修行。” “能到咨平殿求见,可见太皇太后十分信赖看重。”顾铮笑道。 刘忠点头道,“这是自然,太皇太后近来几乎每日都要召见真师一次,畅谈道法。听说每每见了真师,便是太皇太后一日里心情最好的时候。下头的人有什么事,都挑在那个时候去求。” 顾铮闻言眸光一闪,又回头看了一眼。可惜那人已经入殿,半点踪影都看不见了。 这样紧要的消息,自然不是空口白话就能说清楚的。驿卒取出信物和知州唐礼臣请罪的奏折呈上,这才在众人的询问下,说出瑞州发生的事。 102.第102章 万万不可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一旦找到跟对方相处的定位, 贺卿便很快适应了这个身份。她本来就不是多言之人,作为倾听者再合适不过。随着太皇太后对朝堂的掌控逐渐深入,两人的相处也越发融洽。 但这一日午后, 贺卿照例到养寿宫拜见时, 太皇太后却是满脸忧色。 “娘娘这是怎么了?”贺卿见了礼, 在太皇太后对面坐下,便开口询问。 太皇太后轻轻叹了一口气,邱姑姑便在一旁道,“还不是为了太后娘娘和她肚子里的龙子?真师有所不知,太后娘娘的身子本就柔弱,有孕之后就更是艰难了。太皇太后因此特允她在坤华宫中静养, 不叫人去烦扰,却也不见什么起色。” “今儿一早那边就来报, 说是病倒了, 太皇太后已经去看过了, 太医说是饮食难进、夜不安寝所致。说起来是孕期该有的征兆, 只是长此以往, 身体哪里受得住?又如何不叫人担忧?”大抵因为贺卿是信得过的人, 所以邱姑姑说得虽然委婉, 却也将真正的原因点了出来:是张太后忧思太过。 这也不难理解。 张太后本来只是个宫女,出身卑微, 有幸被选中教导先帝人事。这样的身份, 即便生育皇嗣, 也很难真正改变什么。骤然成了太后,全天下都盯着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张太后只怕还没来得及享受尊崇荣耀,先被巨大的压力给吓住了。 万一没照料好这个孩子怎么办?万一生下来是个龙女怎么办?若是结果不如人所愿,她该如何是好? 这种种问题根本没有答案,十分磨人,也就难怪她饮食难进,夜不安寝了。 太皇太后今日的荣耀都建立在这个尚未出生的孩子身上,若是有个闪失,之前的一切努力就都白费了,自然也跟着一起忧心。今日已经开解过张太后一回,只是她本人就是张太后压力的最大来源之一,越说她越紧张,是以如此烦闷。 “这种事我虽不懂,但听说孕中皆是多思,也只能尽量让她放宽心才好。”贺卿道。 太皇太后闻言,不由抬眼看向她,“你这么一说,哀家倒是突然想到一个主意。论到开解人,这宫里还有谁及得上你?哀家每日与你说上几句话,心里都敞亮许多。真师若有空闲,不妨时常往坤华宫走动。若能让张氏放开心怀,安心照料皇子,便是我大楚的功臣了。” “这……”贺卿为难,“太皇太后说笑了,这怀孕生子的事,我也不懂……” “那些事情自然有人管着,你只去跟她说说话,叫她心里高兴些,别总紧绷着,连带着肚子里的孩子也不得安生便是。”太皇太后却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很好,拉着她的手道,“那也是你侄儿唯一的骨血,这主意还是真师替哀家出的,如今你若撒手不管,叫哀家如何是好?” “那我就勉力一试吧。”话说到这个份上,贺卿只能硬着头皮道,“若是没有效果,还望太皇太后不要见怪。” 于是第二日,贺卿就去了一趟坤华宫。 虽然说起来还是她改变了张太后母子的命运,但实际上,这却是贺卿头一回见着张太后本人。她果然生得袅娜温柔,一看就是和顺如水的性子,病恹恹的躺在榻上,一眼瞧着十分单薄。眼下一片青黑之色,显然这一阵没怎么好好歇息过。 见了贺卿,她慌忙要从榻上起来迎接,被贺卿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按住,“听闻太后娘娘身子不好,我冒昧前来,已是打扰,怎敢劳烦太后娘娘起身相迎?何况娘娘如今腹中怀有天命龙子,正该自重身份,安生躺着才好。” 张太后听到这番话,却只是幽幽一叹,低下头去不说话了。 站在一旁伺候的宫女十分伶俐,连忙替她分说了一番,“我们娘娘自从有孕之后便是如此,非是有意怠慢真师。您能过来一趟,娘娘心里不知该怎么高兴呢!” 说着命人上了香茶果品,那派头瞧着倒更像是此间主人。张氏却只是温温弱弱,靠在床头,眉头微蹙,似是出神。 贺卿不由在心下微微摇头。 其实张太后这种性子,倒合适有这么一个有主见的助手跟在身边,替她打点一应事务。但这人并不是她的心腹,而是太皇太后这个婆婆派来的人,就比较可怕了。瞧这宫女事事都管的样子,张氏这“静养”只怕也并不舒心。 如此,又怎么能纾解压力,放开心怀? 她看着这宫娥,微笑问道,“太后娘娘身边有这么利落的丫头跟着,着实令人羡慕。你叫什么?” “奴婢抱香。” “好名字!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贺卿点头,“好气节,只在这宫里做个管事丫头,倒可惜了。” 抱香面色微微一变,正要解释,贺卿已经转开了话题,“你跟在太后娘娘身边伺候多久了?这坤华宫的事如今是你管着?宫里有多少人,都负责什么?”一连串的问题险些把人砸蒙。 抱香有些不安的看向贺卿,总觉得这位真师来者不善,令人心下不安,但也只得一一回答了。 贺卿这才知道自己误会了太皇太后,这丫头并不是她给的,而是张太后自己留下的。 当日她们一同伺候皇帝的宫女有四个,却只有张氏好运气,怀上了龙子,一跃成为尊贵的皇太后。剩下的人,本该都搬到西宫养老,但抱香与张氏相熟,说服了她将自己留在身边作伴。因她身份不同,才能管着坤华宫一应事务。 太皇太后考虑到张太后如今的状态,有个熟悉的人在身边开解更好,也就允了。 结果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张太后这样的性子,必然也十分敏感,为免交浅言深,贺卿讲了几个道家的哲理故事,又主动送了她两本道经,叫她平时能有事情做,不至于镇日躺在那里发呆,便起身告辞了。 安抚张太后的事可以慢慢来,另一件事却是能立刻解决的。 想着坤华宫距离太皇太后暂时理政的咨平殿并不远,贺卿便决定直接过去说一声,好叫那边立刻安排妥当。张太后身边的人能照料到她的情绪,环境舒适,心情才会畅快,对她对胎儿都好。 …… 顾铮从咨平殿出来,身后跟着内东门司供奉官刘忠。 他今日得太皇太后特旨召见,便是为了叫他作为朝廷的代表,去平章事薛知道府上宣旨安抚。 之前十几位朝臣上书弹劾薛相公,他便立刻上了请罪的奏疏,自己则称病在家,并未上朝。因而太皇太后数次遣人安抚,从入内内侍省的太监到礼部官员,再到顾铮这个翰林院掌院学士、知制诰,派去的人身份越来越高,赏赐的东西也越来越多,可见太皇太后对薛相公仍旧优容有加,并未因为弹劾而生芥蒂。 此刻顾铮手捧圣旨,口中与刘忠闲话,心下却在琢磨方才的谒见。 太皇太后这几日的行事越发有章法了。说不上来是哪里,但顾铮就是有这样的感觉。尤其是今日谒见时,这种感觉越发明显。 他支持太皇太后,上书为其正位,这件事是在薛相公的支持和默许之下进行的,二人之间早有默契。但太皇太后派他去送安抚薛相公的圣旨,这其中的意味,就要仔细琢磨了。 正兀自琢磨着,一抬头,便瞥见不远处回廊下站了个人,似乎也是在等着太皇太后召见。但见一身青袍,长发高高束起,插戴莲花冠,身姿挺拔、逸态出尘,却是个出家道士的装扮,看得顾铮微微一愣。 灵帝在位时,宫中多有道士进出,但献帝继位后不喜这些,便瞧不见他们的踪影了。因此乍然在宫中看见这般装扮的人,着实令人惊讶。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那人突然回过头来,面容姣好、眉目如画、气质如兰,竟不似男子。二人视线相触,都不由微怔。 然而此时咨平殿内正好有人出来,宣了那人入见。 顾铮也收回视线,问身边的刘忠,“刘总管,不知那是哪位?” “那是无上慧如真师。”刘忠回头看了一眼,了然道,“因她自请出家,为国祈福,如今正住在问道宫中修行。” “能到咨平殿求见,可见太皇太后十分信赖看重。”顾铮笑道。 刘忠点头道,“这是自然,太皇太后近来几乎每日都要召见真师一次,畅谈道法。听说每每见了真师,便是太皇太后一日里心情最好的时候。下头的人有什么事,都挑在那个时候去求。” 顾铮闻言眸光一闪,又回头看了一眼。可惜那人已经入殿,半点踪影都看不见了。 这一番强硬表态之后,她又颁旨,给薛知道赠了许多封赏,着令他赶快养好身体返回朝堂,不得延误。 至于那十几个联名上书弹劾薛知道的大臣,斥责的斥责,贬官的贬官,罚铜的罚铜。 她替薛知道做足了脸面,薛知道也于几日后返回朝堂,重新肩负起一国宰执的责任。而他回朝之后的第一道折子,就是请求太皇太后封赏天下。 这本是新帝登基之后要施的恩典,如今改成太皇太后收拢人心的手段,也没有什么问题。 朝堂上本来有许多人正在观望,之前的弹劾也不过是试探,若是太皇太后处置了薛知道,政事堂第一人的位置便会空置,他们自然也有了机会。如今见薛知道已经站到了太皇太后那一边,二者联手足以将任何不同的声音压下去,便也就暂且消停了。 如今薛知道回朝,太皇太后施恩,群臣依例加官进爵,便是有不满也都压下去了,一时间朝堂之上倒是和乐融融,一派安宁。 贺卿依旧保持着每天往坤华宫和养寿宫都跑一趟的频率,开始时还时常给太皇太后参谋,后来却渐渐少说话了。 权力是一味最好的药,能叫人身心舒畅、飘飘欲仙,见识到世间最美的风景。即使对女人而言,也是如此。太皇太后如今已经从最初的惶恐里走出来,渐渐品味到手掌天下权的好处,也开始一点点开发自己的政治智慧。 她开始翻阅史书和朝堂上的各种奏折,摸索着整个朝堂的解构,每个官员的特点,逐渐扩大自己对这个庞然大物的掌控。 这个时候,她并不需要任何人的建议。 甚至她对于想要触碰这一份权力的人,是有些忌惮的。贺卿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便再也没有因为朝事而置喙过,只是冷眼看着太皇太后行事,内心里不免生出几分焦灼来。 现在看似一切宁定,不过是因为真正的矛盾并未爆发出来。 贺卿没有忘记,这个皇朝之后短短三年的寿命了。即使她改变了历史,没有让自私刻薄的中山王成为新君,没有让朝堂陷入那场荒唐可笑的“礼仪之争”,但本质上的某些东西,却并没有改变。 103.第103章 王婆卖瓜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贺卿现在很矛盾。 一方面她的确很欣赏顾铮, 也认可对方的才华与能力, 但是那天顾铮轻蔑不屑的眼神,她也始终不能忘却, 对他的人品自然存疑。 所以此刻, 坐在马车上, 她掀起车帘,看着跑在车队前方的人,感觉非常复杂。 “真师在看什么?”玉屏见她总盯着前面,忍不住问。 见贺卿不说话, 她跟着看了几眼,又道, “顾学士的马跑得远了些,是否要叫人通传一声?既是护卫咱们, 怎么只顾着自己?” 贺卿正要摇头, 转念一想, 又觉得如今地震的事是真的, 无论如何也该是顾铮没脸见自己,便点头道,“也好, 你让人去说一声。虽然是在城外, 但沿路也有不少行人, 这般纵马不太安全。” 她怎么忘记了, 以她的身份, 虽然不至于压制住顾铮,但狐假虎威一番,叫他心里不那么痛快,总是可以的。 很快就有一个侍卫打马追了上去,与顾铮耳语片刻,他转头朝这边看了一眼,很快勒住了马,在原地等候。直到贺卿的马车跟上去,这才驾着马缓缓跟在一侧。 贺卿掀起帘子往外看去,正好对上他的视线。顾铮半点没有慌乱,双眸不闪不避地看着她。 两人对视了片刻,贺卿轻声问,“到现在顾大人还是坚持那日的想法吗?” 顾铮微微皱眉,没有说话。贺卿便又道,“百姓们自然不想被折腾,但若是对他们有好处的事,便是折腾了些,我想他们也不至于会不识好歹,顾大人以为然否?” 这“不识好歹”四个字,显然是在指桑骂槐,贺卿也根本没有掩饰的意思。 顾铮低头想了想,笑道,“道理是这般不错,可两个小孩玩耍争斗时抖落的一点食物残渣,于地上的蚂蚁而言固然是一顿丰盛的大餐,然而这两个孩子,谁又真的在意蝼蚁的死活?今日撒了一地残渣,翌日却也可能打起来一脚踩死无数蚂蚁。两者俱是无心,蝼蚁难道还要因为那一点残渣而感恩戴德?” 上一回他的话还十分含蓄,贺卿本以为他会有些顾虑。今日看来,这位顾大人的胆子,要比她想的更大。 贺卿哼了一声,“焉知小孩就不是见地上有蚂蚁,故意弄掉的残渣?只因为有另一个孩子来抢夺,便以为他们要打架,迟早踩死蚂蚁,难道就是道理?” 不论如何,好处已经得了,却再三疑心,这“不识好歹”四个字,贺卿并不冤枉他。 全天下就他顾铮一个人为民请命不成? 这一回顾铮沉默的时间略长了一些,片刻后才缓缓道,“或许是臣想错了。”不等贺卿高兴,他又道,“但臣以为,两个孩子若能离蚂蚁远些,或是始终和睦相处。虽然没有好处,但也不至于有坏处,于蚂蚁而言或许会更好。” 冥顽不灵! 贺卿意识到,顾铮或许一开始就对她存了偏见,到现在也没有更改的意思。这种情况下,她说得再多,都像是狡辩,他也总会曲解到别的地方去,多说无益。 她怒道,“难道不动不言,才是对的?” “这些事自然有别人操心,人人各安其分、各司其职,才是正理。”顾铮坚持道。 可能是已经习惯了他话里有话,这一回贺卿几乎是立刻就意识到,他表面上说的是每个人做好自己的本分,其实是在讽刺她一个后宫女子,名不正言不顺,却想插手朝堂之事。甚至他可能以为自己在故意挑起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的两宫之争。 贺卿这几日也想了许多,此刻脑子转的很快。 说到底,是因为她触碰到了禁忌的权柄,如此而已。 上千年的君臣之争,争夺的就是这么一件东西。而这件东西,从一开始就贴上了“女子勿动”的标签,他们严防死守,决不允许任何人突破限制去触碰它。至于她要做的是好事还是坏事,谁在意呢? 贺卿心头莫名生出几分愤慨。也许就是因为自己的确是一心做实事,也的确做了事,却还是被人误解,这种情绪也就显得越发的浓烈。 她脑子里忽然冒出一句后世网络上的吐槽来:男人都是大猪蹄子。 这个突然而至的念头让贺卿微微一怔,而后忍不住失笑。这么一打岔,悲愤的情绪倒是没有那么强烈了。 数千年的男权社会,形成了这种观念与意识,哪里能说改就改?更不可能因为她做了一件事,就突然转变。这样的现实才是正常的。 只不过这件事,又勾起了贺卿之前的心事。 女子的地位低,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想要改变,也同样需要漫长而艰苦的斗争。要不要做这第一人呢? 也许她能做的不多,也无法真正地劈开黑夜,迎来黎明。但是哪怕只是给后来人指明一条路,也是有意义的。或者哪怕失败了,她至少曾经争取过,没让自己就这么憋屈的过一辈子。 别的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但眼前可以尝试的…… 就从这位顾学士开始吧,总有一日要叫他刮目相看,收起那些可笑的优越与傲慢。 这样想着,她便缓声道,“顾学士当真是端方君子,行事无不循规蹈矩,令人钦佩。这‘各安其分’四个字,说得真好。听闻顾学士年少成名,但因为薛相压着,所以在朝堂上一直不显。如今看来,顾学士也当是甘之如饴了。” 要是人人都各安其分,他顾铮此刻就该继续埋没在翰林院里,没有个二十年的时间休想出头。 只需自己打破规则,却要压着别人,真是好霸道的规矩。 饶是顾铮城府深沉,也不由微微变了脸色,但他很快就坦然道,“这是自然。薛相也是为了磨砺臣,臣自是感激不尽。若没有薛相,也没有臣的今日。” 脸皮真厚啊。贺卿发现,跟他比起来,自己还有许多要学的。 第一条就是不要因为别人的话随意动摇自身的念头,对错且不论,当下一定要绷住,否则就是输了。 第二条,朝堂上的事自己毕竟不懂,顾铮就连满朝文武都能独自迎战,跟他争论这些,根本没有胜出的机会。若要压制住他,须得找自己擅长而他不懂的话题。 顾铮不懂的话题……贺卿脑子里瞬间就出现了自己之前曾经为顾铮可惜过的那五个字:时代的局限。 正好一阵风吹过,一片树叶从两人之间飘荡而过,被车马带起来的气流影响,在空中盘旋着。贺卿便立刻指着那片树叶道,“顾大人可瞧见了那片叶子?” “嗯?”这话题跳跃得太快,顾铮有些跟不上。 贺卿很满意这个反应,含笑问道,“你看悬空的东西,不论是轻如树叶鸿羽,或重如铁石,最终都会落到地上,这是为何?” 顾铮:??? 一件事办下来,竟是皆大欢喜。 唯一不高兴的,就是她身边那两位嬷嬷了。 原本贺卿到了这个年纪,很快就会嫁出去,到时候公主府里的事情全都由她们做主,好不风光快活,就像被她们憧憬过无数次的前辈们那样。但如今让贺卿这么一折腾,她自己一辈子留在宫中求经问道,却代磊得她们这些跟着她的人都要另谋去处,怎不叫人切齿? 若能找到更好的去处,她们也不必留在她这里蹉跎。 更可恶的是她还以“年轻姑娘的衣裳首饰嬷嬷们不合用”为由,将东西都分给了下面的丫头,两位嬷嬷竟是只得了一点不值钱的东西,说什么“留个纪念”。 两位嬷嬷恨得咬牙切齿,颇有动用职权将她训斥一顿之意。 但贺卿已经不怕了。她如今已不是安平大长公主,该叫无上慧如真师,公主身边的教养嬷嬷,管不到她这出家人身上。倒是看着她们这副模样,她心里多少有些解气。 可惜如今自己势单力薄,眼下只顾得上为自己谋一席之地,尚且腾不出手来处置她们。 上一世,若不是身边嬷嬷们跟外头的人撺掇起来,在她面前将那金家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她又怎会点头允了这门亲事? 须知公主选婿,备选的人家自然不止一户,林太后没有拿捏她的意思,索性把名单送给她自己选。陆嬷嬷自告奋勇替她去打探对方的人品才貌,回来时说得天花乱坠,让她亲口点了金家。 这笔账,迟早要算。 先帝,也就是贺卿的兄长楚灵帝贺均在位时,崇信道教,多次下旨召天下道士入京,修道经、建宫观、炼金丹,一时道教大兴。后期他甚至在御苑之中修建了这座问道宫,自己搬了进来。着道袍,戴道冠,不理俗务,不问政事,以彰显自己求仙问道的诚心。 所以不过三十三岁的年纪,他就因为服食金丹过多,暴毙而亡。 这宫殿才修建了没多久,又只空置了两年。虽然看上去有些荒凉,但却并不需要修缮。 因为正殿是天子居所,贺卿便选了东边的偏殿居住。内宫局匆忙派了几个人过来,将逾制的东西撤了,又从里到外清扫一番,添置上道观里应有的东西,又挑了几个人过来,负责洒扫厨事,俱都是做道装打扮,便算齐全了。 接下来便是繁复冗长的大行皇帝葬仪。贺卿作为出家人,只安安分分做自己分内之事,旁的都不打听,但还是隐约听得,太后和政事堂的几位相公吵了好几次。 应该都是为了新君之事。 贺卿算算日子,应该差不多了,便往坤华宫去。 林太后此刻正在头疼,正所谓国不可一日无君,朝堂上的事虽然诸位相公商量着来就行,但没有皇帝在,始终是人心浮动,不那么安稳。为大楚江山社稷考虑,也该及早迎立新君。就算想先办大行皇帝的丧事,也该把人选定下来。 所以这段时间,朝臣们是的奏折是一封接着一封,字字句句都是在提醒她。 104.第104章 出宫考察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小皇帝活着,然后呢? 皇家亲缘本就淡薄, 到贺卿这里,跟那些所谓的“亲人”一年也未必能见一次, 自然感情有限。与其说是担忧小皇帝的安危,不如说是对环境变化即将带来的动荡而惶恐。 但是这前十八年的生命中, 无论是她的父亲还是哥哥, 活着时都未曾关注过她的存在,就算这个侄子继续活下去,情况也未必会有多大的不同。 只不过当时发现自己正身处于那个节点之中, 自然而然生出了改变一切的念头。其实对贺卿而言,如果能够改变什么,真正的意义只在于她之后的命运也是可以改变的。 贺卿不相信上天让自己回到这一刻,就是为了重复之前的道路, 再死一次。 所以改变的内容是什么, 并没有关系。既然没能让小皇帝活下来, 那就只能从自己的婚事上下手了。 有血淋淋的前车之鉴摆在那里,贺卿不再天真的以为成亲之后就会有新的生活。她固然可以设法换一个人家, 但却无法保证不会再遇上糟心的事。 贺卿心中隐隐的生出一个念头来。 她不想再嫁人了。 其实楚朝的公主存在感真的很低,因为不需要像汉唐那样去和亲,又为了避免她们仗着天之骄女的身份干扰政事, 所以开国之后, 便制定了一系列用于限制她们的规矩, 严苛且压抑。 细究起来, 其实大多数公主的日子都不好过,早逝者比比皆是,贺卿只不过是格外的倒霉罢了。 所以天可怜见得到了新生,贺卿不想再走一遍这条路。 可是她的见识又实在有限,该怎么做着实拿不定主意。贺卿闭着眼,眉头微微蹙起,在某个瞬间,脑海里忽然灵光一闪,她决定去翻一翻自己脑海中属于另一个人的记忆。 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来历神秘的女子虽然已经消失了,但她的记忆却还留存在贺卿的脑海里。之前这些记忆其实都在她脑子里过了一遍,但当时正在战斗的关键时刻,贺卿也顾不上细细研究,只觉得玄奇诡秘,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或许其中就有自己所需要的内容呢? 这样想着,她便开始回忆。 那些记忆跟她自己的混在一起,只要稍稍一回想就能记起来。 然后贺卿就被记忆之中的内容惊住了。 也不知道那姑娘究竟是什么人,见识竟是十分广博,略略一想就给出了无数个她“记忆”中的公主应对的方式,每一个都显得十分荒唐,看得贺卿心惊胆战,然而细细追究,又会发现并非全然没有可行性。 那些公主的胆子都大得很,不是拿捏着驸马住在公主府里养面首,就是插手朝政左右时局,甚至连自己登基当女帝的都有,看得贺卿手脚发麻,下意识的将自己的思绪抽离出来,不敢再看。 即便如此,心还是砰砰砰直跳。 并不知道自己看的不过是无数杜撰出来的小说中的几段,贺卿将之当成真正行之有效的举措,开始思索起哪一种更适合自己来。 女帝自然是想都不要想,她既没有那样的魄力,也没有那样的才能,就连芳辰殿里的这几个人尚且管不好,遑论偌大个楚朝?至于养面首……贺卿不曾识过男女情味,从小学的又是三从四德,这样道德败坏的事着实做不来。 倒是其中有出家避世的,颇有可借鉴之处。 据说唐时许多天家贵主都会出家修道,拒绝成亲,图个逍遥自在。那个时候公主的身份还不像如今这么尴尬,结交权贵,往来士人,风雅之至,若得到皇帝的信任,偶尔甚至可以影响朝事。 实在是我辈楷模。 贺卿虽然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够做到,但并不妨碍她以此为自己的目标。 别的且不提,出家修道的确是一条比嫁人更好的出路。 打定了主意,贺卿才从床上坐起来,命人给自己换了素色的孝衣,而后往乾光宫去。如今这个时机,她选择出家其实正好,可以以为三代君主祈福的名义,想来不会被拒绝。 帝王驾崩,乃是影响整个楚朝的大事。所以此刻,乾光宫里人来人往,每个人都表情肃穆、脚步沉重,一股压抑的气氛笼罩住整座宫殿,令人心口发闷。 贺卿毕竟算是皇帝的长辈,所以被引到了寝殿之中。 此刻,大行皇帝的遗体尚未入殓,太后、皇后、一干宗室及朝中重臣都在这里,气氛一片冷凝,很显然在她进来之前,才经历过一场不甚愉快的谈话。 这不是个开口的好机会,贺卿压下到了嘴边的话,退到角落里站定,尽量不影响到其他人。 过了一会儿,太后开口道,“此事等陛下葬仪过后再议不迟。” “国不可一日无君……”一位老臣颤颤巍巍道。 贺卿便知道这是在说什么了。 小皇帝才刚刚继位两年,别说皇后,连近身伺候的宫女都没有几个,有太后拘着,他虽然贪玩,却不在女色上沉溺,因而至今并无皇子皇女出生。 他这一死,大楚江山就后继无人了。 想来朝臣们方才正是提议太后早做打算,从宗室之中挑选品行出众者继位,从而惹恼了她那位皇嫂。 果然太后神色一厉,皱眉喝道,“陛下尸骨未寒,难道你们就连这一点日子都等不得么?这天下究竟是贺家的天下,还是你们这些文臣的天下!” 这话就太重了,一干人等立刻跪下请罪,不得不默许了太后的提议。于是宗正寺卿便站出来,请求先为大行皇帝收殓,而后着礼部依旧例拟定葬仪,同时对外发出讣告。 等着一切都忙完了,众人依序告退,殿内只剩下伺候的人,贺卿才站了出来。 林太后才刚刚放松下来的神情又立刻紧绷起来,眉头死死皱起,“安平?你怎么在这里?” 安平大长公主,这是两年前贺卿那位侄儿登基,大肆封赏,点检宗室亲族时发现她长到这么大竟然连个封号都还没有,遂匆忙给她加上的封号。 她的人也像这个名字,平平无奇,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若不是此刻她自己站出来,太后或许都想不起还有这么个人在。 若是从前,贺卿必定很害怕这位颇有些强势的皇嫂,但现在,也许是因为知道其后的走向,也许是因为她面上疲惫的神色太清晰,贺卿忽然发现心底那一点畏惧无足轻重。 她往前走了几步,在林太后面前跪下,直接将自己的打算说了出来,“安平想受箓出家,为我大楚皇室祈福,请皇嫂恩准。” 这个提议显然很出乎林太后的预料,她吃了一惊,不由得转过头来,认真的打量了一番这位没什么印象的小姑子。 是个大姑娘了,这一二年间就该出嫁的。 “怎么想起来这个?”她不由问。 贺卿沉着道,“这几年宫里颇不太平,安平身为皇室血脉,受天下百姓供养,别的本事没有,也只能以这样的方式,略尽绵薄之力。” 这些话她在心里不知过了多少遍,说出来时便也显得顺利流畅,全然看不出破绽。 林太后显然很受触动。她跟贺卿不一样。贺卿虽然也经历了许多事,但受到的影响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可对林太后而言,每一次的变故,都几乎是要了她的半条命。局势变换太快,她心里不可能不害怕。 尤其是相继失去丈夫和儿子之后,她虽然打点起精神来处理事务,但精神上其实非常不稳定。 这个时候,她也很想寻求一点依靠。 哪怕是虚无缥缈的东西。 所以她略略斟酌之后,并没有反对,而是道,“你可想好了?一旦出家,以后就不是皇室的公主,也不能嫁人生子了。” 贺卿磕了个头,“皇兄在时,曾于御苑之中修筑问道宫,安平愿长住此地修行,请皇嫂成全。” 林太后忽然有些明白她为何要这样选择了。恐怕是被这几年接二连三的变故吓住了,不敢奢望将来,索性求个安稳。至少有了为皇室祈福这一层名义在,将来不论发生了什么,不论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是谁,都能容得下她。 看着不声不响,竟是个聪明人。 林太后自然不会反对。这件事她就可以做主,当即命人以大行皇帝的名义发旨,册封贺卿为无上慧如真师,赐住问道宫,学道法、持戒律,为大楚皇室祈福。 贺卿快走两步,到了门口,拉开门扉往外看去。熟悉的院子里一片寂寂,静悄悄的没有任何人的踪迹。 这情况其实并不算令人意外。贺卿虽然是个公主,但毕竟是这样的处境,身边的人能有多尽心很难说。嬷嬷们拿捏住了她,倒比她更像是这座芳辰殿里的主子。 所以她只脚步微微一顿,便出了屋子,往旁边的偏殿而去。果然才过了月亮门,就听到了说话声。 贺卿方才只是迫切的想见到一个活人,却并没有想好见了人之后怎样。因此此时听到了声音,脚步反倒踟蹰了起来。她从来不是有主见的性子,也不知道此情此景该怎么跟其他人打交道。 105.第 105 章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虽然顾铮一番分析,将地动的原因归结于自然规律,而不是“上天示警”、“不祥之兆”, 如此皇帝不必下罪己诏,重臣也不必引咎辞职, 乃是皆大欢喜之事,但这个提议, 仍旧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不可!”刘牧川几乎是立刻反应过来, 高声反对,“百姓最是愚昧,若是知晓此事,只怕会引起恐慌,届时京城大乱, 又当如何?年轻人虑事不周, 倒也罢了,若只想着哗众取宠,只怕会适得其反!” 反对的话也就罢了, 后面指责顾铮的话, 却是句句诛心。 顾铮是年轻不错, 但是已经走到如今这个位置,一言一行都会影响到整个大楚,自然不可能向寻常人那样冒失。他给顾铮扣上这么一顶帽子, 若是让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听了进去, 只怕顾铮的政治生涯, 就要止步于此。 谁都不傻,薛知道隐有退意,此时将顾铮拎出来是为什么,刘牧川心里清楚得很。 原本政事堂中,他的地位仅次于薛知道,按理说对方走了,就该是他来做这个第一人。可惜大楚的政事堂中,从来不是论资排辈。只要得圣眷,就算只是参政知事,也一样能架空排在前面的人。 而如今看来,薛知道没有举荐他的意思,太皇太后也摆明了想提拔顾铮。 刘牧川的年纪几乎是顾铮的两倍,眼睁睁的看着小子后来居上,要骑到自己头上去了,心态如何能不失衡? 但他这一番私心,也同样是人人都看在眼中。即便还有人不认同顾铮,见他跳出来,反倒都不说话了。他们只是觉得公布这个消息不妥,并不想将顾铮往死里得罪,要是顺着刘牧川的话说,一不小心就会被打成他那一派,太危险。 结果就是刘牧川的话说完之后,却并没有别人接上,陷入了一阵尴尬的沉默。 一旦泄了这第一口气,缓过神来,众人的思量和顾虑太多,不论赞同还是反对,都不会轻易开口。 总要看看形势再说。 薛知道见状,便含笑道,“刘大人不必急着否定,且先听听顾大人的道理,再做决定不迟。” 刘牧川闻言不由咬牙,人人都没说话,就他一个急冲冲的开口,即便是为了大楚、为了朝堂考虑,也显得他太过急躁,失了稳重,倒是与他自己指责顾铮的话不谋而合。 偏偏话已出口,连反驳都不能。 这才是真正杀人不用刀子,轻飘飘一句话把他将在这里,真不愧是“不倒翁”薛知道! 做官的人,宦海沉浮,多少有些起落,尤其这二十年间,换了三位帝王,局势就更复杂难辨了,即使是最老道的朝臣,也免不了会被波及。 薛知道却是个例外,历事三朝,地位一直十分煊赫,因而得了这么一个绰号。 刘牧川原以为他恶了太皇太后,该会低调些,却不想行事还是那般恣意,根本没有半分顾忌。 他却不知,薛知道主动求去,又举荐了太皇太后认可的顾铮,如今三人之间形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正处在关系最是融洽的时期,彼此也都有默契:他薛知道会再在朝堂上留个一年半载,然后风光致仕。 如此名也有了,利也有了,朝政交托给可靠的人了,薛知道还有什么可顾忌的? 刘牧川那一点不满并没有表现出来,因为薛知道开口之后,太皇太后也颔首赞同,对顾铮道,“你且说来。” 顾铮沉声道,“朝廷的职责就是教化天下百姓,凡民固然愚昧,却可以指点引导。”他先三言两语反驳了刘牧川的人身攻击,这才继续陈述自己的看法,“太-祖皇帝托梦示警,可见此次地动十分严重。这么大的灾难,损失难以避免,不过是多或少的问题。” “与其等地动之后人心惶惶,倒不如提前告知。百姓们或许会慌乱一阵,幸而有足够多的时间安排,在地动发生之前做好安排,将损失减少到最小。地动来时,提前有所准备,也可及时走避,免伤性命。更何况……” 他抬头看了张太后一眼,“太后娘娘身怀龙子而得先祖托梦,正是天命帝王的吉兆。消息传出去,于朝廷有益无害,也可叫那些因为幼主临朝而心怀忐忑之人安心。” 虽然前面说的那些才是他的目的,但是很显然,这最后一条,更能够说动太皇太后。 当初献帝驾崩,太皇太后被薛知道说动,愿意迎立中山王,为的就是“国赖长君”四个字。后来因为贺卿一番话改了主意,心下却也不是没有疑虑,只是这样做对她自己最有好处,也就只能硬着头皮如此。如今借着这件事为皇室正名,安天下之心,正暗合太皇太后心意。 太皇太后正要点头同意,礼部尚书赵君原却忽然出列,拱手道,“顾大人所言的确句句在理,但一切都建立在地动当真发生的情况下。倘若公布了消息,结果什么事都没有,届时又当如何收场?” 这位赵大人是个鲁直的性子,也因此虽然资历在在座之人中最高,却只得了礼部这个冷衙门的官。也只有他,才敢当着张太后的面就直接质疑这个托梦的真假。 众人一时沉默不语。 即使托梦是真的,但是这种警兆本来就真假难辨,说不准的。他们心里不是没有疑虑,只是宁信其有罢了。但要将消息公布出去,又不一样了。万一什么都没发生,皇室只怕会颜面扫地,朝廷也不免失去威信。 莫说张太后没有做这个梦,就算真的做了,她自己也不免疑心。 因此被赵君原这么一说,她心下慌乱,下意识的转头朝贺卿的方向看去。 这一眼,被站在一旁的顾铮看了个正着,落在贺卿身上的视线便越发意味深长。 托梦真假尚不得而知,但这位无上慧如真师显然并不真的出尘离世,而且对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都有着很大的影响力,不可小觑了。 贺卿微微点头,张太后深吸一口气,道,“哀家的确做了这个梦,且不止一次。太-祖皇帝所言,字字在耳。何况还有这幅自画像为佐证。” 她不能说地震是真是假,只好一口咬定自己做梦是真。 薛知道忽然笑道,“这有何难?咱们做两手准备便是。若到时候什么都没发生,反倒是好事,只需咱们自己造出一点声势来,便可以将托梦预警之事揭过。倘若真有地动,那可是免了一场浩劫,救下不知多少性命!” 贺卿不由多看了薛知道几眼,见他一幅儒雅之相,面白长须,气度冲和,不由印象大好。 本来她并不了解薛知道,只知是他一力主张迎立中山王,后来大楚也算是亡在他手中,便以为是个糊涂官儿,如今一见之下,才知道他能纵横官场数十载,并非浪得虚名。而且也是真心实意为百姓做主,更为难得。 至于前一世的结局,只能说是造化弄人。 举整个朝廷之力,要在京城弄出一场大动静并不难,实在不行,把火器营拉出来溜一圈也就罢了,寻常百姓不知道这东西的厉害,只会以为是天雷地动,正好应了预警。 所以有薛知道这句话,顾铮的提议便得到了一致认可,此事总算是定了下来,剩下的只看如何安排了。 这些都跟贺卿没有关系。会议结束之后,她本该回问道宫,但见太皇太后留了顾铮单独奏对,又没有立刻见他,而是先回去更换朝服,留顾铮独自在咨平殿外等候,便忍不住跟了过去。 到了门口,见顾铮十分守礼的候在门外,微微垂手,姿态恭敬,目不斜视,贺卿在他身后站了片刻,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说出了一句不过脑子的话,“天王盖地虎!” 她跟顾铮第一次正式见面,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 “什么?”顾铮微微一惊,回过头来,见是她,便躬身行礼,“见过无上慧如真师。” 贺卿还了礼,强笑道,“只是一个对子,不知顾学士可有下联?”说都说了,又不能收回去,索性就试探一下顾铮也好,他若是穿越者,必然能说出那句名垂千古的“宝塔镇河妖”。 但顾铮微微蹙眉,却当真思索起这个对子来,而且很快展眉道,“有了。臣对‘前川印后人’。” “嗯?”贺卿一时没有听懂,有些疑惑地抬头去看他。 便见顾铮抬起一根骨节分明的手指在眉心轻轻一按,唇角一勾,双眼微弯,露出了一个蕴藉风流的笑容,而后便回转身,继续端正地站好。 贺卿微微一愣,抬手摸到自己蹙起的眉心,才明白他的意思。 天王盖地虎,老虎的额头上就有个王字。顾铮对前川印后人,恰是取了人皱眉时眉心这一个川字,着实是好巧的心思! 难怪史书上说他“素有捷才,超拔不群”。 贺卿站得靠后一些,此刻看着顾铮的背影,心底没来由地生出了几分惋惜。 顾铮或许并不知道“危机公关”这个词,但他方才所提出的解决方案,的确就是一次完美的危机公关:成功化危机为转机,为朝廷和小皇帝怒刷了一波威望值,好处不尽。 可越是如此,就越让人觉得遗憾。 他不知道地球是圆的,不知道地壳运动、板块运动,所以他无法解释很多问题,也无法深入分析其中的规律。 这个照亮了一个时代的男人,却也正被这个时代所局限。 若能找到更好的去处,她们也不必留在她这里蹉跎。 更可恶的是她还以“年轻姑娘的衣裳首饰嬷嬷们不合用”为由,将东西都分给了下面的丫头,两位嬷嬷竟是只得了一点不值钱的东西,说什么“留个纪念”。 两位嬷嬷恨得咬牙切齿,颇有动用职权将她训斥一顿之意。 但贺卿已经不怕了。她如今已不是安平大长公主,该叫无上慧如真师,公主身边的教养嬷嬷,管不到她这出家人身上。倒是看着她们这副模样,她心里多少有些解气。 可惜如今自己势单力薄,眼下只顾得上为自己谋一席之地,尚且腾不出手来处置她们。 上一世,若不是身边嬷嬷们跟外头的人撺掇起来,在她面前将那金家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她又怎会点头允了这门亲事? 须知公主选婿,备选的人家自然不止一户,林太后没有拿捏她的意思,索性把名单送给她自己选。陆嬷嬷自告奋勇替她去打探对方的人品才貌,回来时说得天花乱坠,让她亲口点了金家。 这笔账,迟早要算。 先帝,也就是贺卿的兄长楚灵帝贺均在位时,崇信道教,多次下旨召天下道士入京,修道经、建宫观、炼金丹,一时道教大兴。后期他甚至在御苑之中修建了这座问道宫,自己搬了进来。着道袍,戴道冠,不理俗务,不问政事,以彰显自己求仙问道的诚心。 所以不过三十三岁的年纪,他就因为服食金丹过多,暴毙而亡。 这宫殿才修建了没多久,又只空置了两年。虽然看上去有些荒凉,但却并不需要修缮。 因为正殿是天子居所,贺卿便选了东边的偏殿居住。内宫局匆忙派了几个人过来,将逾制的东西撤了,又从里到外清扫一番,添置上道观里应有的东西,又挑了几个人过来,负责洒扫厨事,俱都是做道装打扮,便算齐全了。 接下来便是繁复冗长的大行皇帝葬仪。贺卿作为出家人,只安安分分做自己分内之事,旁的都不打听,但还是隐约听得,太后和政事堂的几位相公吵了好几次。 应该都是为了新君之事。 贺卿算算日子,应该差不多了,便往坤华宫去。 林太后此刻正在头疼,正所谓国不可一日无君,朝堂上的事虽然诸位相公商量着来就行,但没有皇帝在,始终是人心浮动,不那么安稳。为大楚江山社稷考虑,也该及早迎立新君。就算想先办大行皇帝的丧事,也该把人选定下来。 所以这段时间,朝臣们是的奏折是一封接着一封,字字句句都是在提醒她。 其实林太后自己何尝不懂这个道理?早晚都要做的事,早些还能显得自己深明大义。只是一想到自己的儿子就这么没了,却要有另一个不相干的人来继承这属于他的荣耀,往后的日子再不能如从前那般,她的心里就怎么都过不去那个坎。 所以今日,就连宗亲族老们也都被朝臣请动,来做说客了。 林太后清楚,此事已不能再拖。 甚至在她没有表态的情况下,朝臣和宗室已经自顾提出了几个备选的宗室子弟。 所以听见贺卿过来给她问安,她连人都没见,就叫外头的人打发了。贺卿闻言,也只是微微点头,并未多做纠缠,十分干脆的转身离开了。她现在是出家人,就要有出家人的样子,这些事不可过多涉入。——至少表面上要做个样子。 第二日,林太后就松了口,主动召了政事堂的几位重臣和几位宗室里德高望重的王爷,叫他们推举继任新君的人选。 虽然仍是板着脸,语气也硬邦邦的,但她肯松口,众人都松了一口气,也顾不得顺她的意,当即便要将他们拟定的人选提出来。但林太后却忽然开口道,“诸位先生都是历事三朝、老成谋国之人,推举的人选,哀家自然没有不放心的。只有一点,要先说在前头。睿王一系的子侄,不行!” 睿王是惠帝贺琳的弟弟,灵帝的叔叔。当年成帝宠爱徐贵妃,甚至一度起了废长立幼的心思,导致惠帝的日子非常不好过,甚至一度中毒,险些身亡。 因为这个缘故,天纵英才、勤勉有加的一代英主惠帝身体受损,自己只活到了不惑之龄,十分艰难才养下了灵帝这个独苗儿子。便是因此,才额外宠纵了些,让他身上没有半点帝王之气。 灵帝死得早,也只有大行皇帝贺祁这一个儿子。所以虽然之后三代君王都对睿王一系打压到底,但论起远近亲疏来,他的子侄,无疑是最有资格登上那个位置的。 太后的态度很鲜明,所以朝臣们也没有谁愿意去触霉头。不论之前的名单上有没有相关人员,总之之后提出来的,都离着睿王一系远远的。甚至还有人为了避嫌,特意往远里说。 林太后却是越听越搓火。 不是听他们如此细数,她这个入宫二十多年的人都不知道,原来大楚皇室有那么多人。而这些人,能够说得如此清楚,可见这段日子,做的功课着实不少。 想来是人人都想争那从龙之功吧?林太后心底冷冷地想。 新皇登基,对举荐了自己的人自然会十分优容。 说不得现在就已经有些人私下里勾搭在一处,要把他们选中的人推上去了。 到底久居深宫之中,灵帝和刚刚驾崩的大行皇帝都不爱理政务,有些事情甚至要经过林太后这里,所以她对这些官场上的事,多少也知道一点。此刻想来,心头又是恨,又是苦,又是怕。 106.第106章 名人效应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也许正因为彼此都曾寂寂无名, 她才更明白贺卿如今的变化有多大。在张太后看来,贺卿身上是有些神异的。但这种神异既然对自己没有坏处,她自然不会多问。这世上许多事, 不能对人言。 她顺着贺卿的方向想了想, 问起了另一个疑惑, “是要假托太-祖入梦?” 贺卿点点头,低声道,“你身怀龙子, 有先祖入梦也说得过去。而太-祖皇帝保佑大楚江山,提前示警, 更没人敢怠慢。只是此事要做得真, 还需要一样道具。这幅画是太-祖自画像, 藏在乾光宫中从未示人。你记下来, 到时候带人去寻,以为佐证。” 张太后微微颔首,并不问从未示人的画像她是怎么知晓, 只用心记着画像上的几处特征。 贺卿指点着张太后将整幅画记住, 便打开香炉,引炭火将之点燃烧了,余下的灰烬汇入香灰之中, 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两人又商议了一番细节, 贺卿告辞离开, 张太后则由身边的人伺候着开始午睡。 这一天悄无声息的过去, 但夜里张太后便因梦惊醒,睡得并不安稳。邱姑姑询问梦中景象,却被她胡乱搪塞过去,心下不免存了几分疑惑。 接下来的几天,只要睡觉,张太后都必然会惊醒一次。而且梦醒时脸上的表情,也从一开始的惊疑不定,变成惶恐畏惧、欲言又止。 邱姑姑私底下禀报了太皇太后,甚至还拜托过贺卿,让她去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安抚一番,只是也不见成效。 眼看问题越来越严重,太皇太后不得不抽空过来看望她。既然来了,少不得要询问一下她到底梦见了什么。 直到此时,张太后才屏退了所有人,对太皇太后道,“这事说出来煞是荒唐,臣妾原也不敢信,只是近来屡屡做这同一个梦,梦中一字一句都记得清楚,所说征兆也一一应验,实在不得不信。” “究竟梦见了什么?” “臣妾梦见一峨冠老者,自称是太-祖皇帝英灵,言说大楚灾祸将至,须得于五月十五这一日,往南郊举行大祭,文武百官、宗室权贵尽数到场,并诏命全城百姓出城,方得化解。”张太后道。 太皇太后闻言,不由微微皱眉,明白张太后为何如此顾虑了。 若只是普通的预言,不论真假,说出来都无碍。但这样的大事,自然不能随意置喙,因此她才不提。 张太后察言观色,又道,“这话听着着实荒诞不经,妾之前并未当真。这几日梦中之人便指点了一些日常小事,如衣裳会被树枝刮破之类,都应验了。昨儿夜里,更是拿出了一张自画像自证,说是此画藏于乾光宫某处,至今未曾被发现。” “当真?”太皇太后立刻站起身,“那画藏在何处,哀家命人……不,你与哀家同去,亲自将之取出!” 张太后自然无有不应。 乾光宫自从献帝驾崩之后,便一直封锁宫门,无人出入,只有几个小内侍负责洒扫除尘诸事。黄修亲自取了钥匙开门,引着太皇太后和太后入内,便见不过数月之间,此地却已有了几分凄凉冷清之意。 张太后由邱姑姑扶着,在前头引路,并不进正殿,而是绕到了后面皇帝日常小憩的暖阁里,从某个打扫卫生的小内侍都不会注意到的靠墙夹角里,取出了一只竹制的长筒。 这样的东西,一般都是用来装书画卷轴的。虽然还不知道画里的内容到底是不是跟张太后所说的一样,但太皇太后心里已经信了六七成。 而这张画打开之后,果然就是太-祖皇帝自画像,就连角落里的印鉴款识和题词,都与张太后所说一般无二。 这幅画连太-祖起居注中都不曾记录,除了梦里,张太后不可能在别处见过。 此时的人还笃信君权神授、死者有灵。何况太皇太后一个女子掌控朝堂,虽说是无奈之举,也着实有失正统。虽然楚朝没有立过“后宫不得干政”的石碑,但对外戚的忌惮却是历朝历代一脉相承,牝鸡司晨,也往往为朝臣所忌讳。 如今有太-祖托梦示警,正是承认张太后腹中皇子乃是楚朝正统之意,也算间接地为她这位临朝称制的太皇太后正名。 所以她在看到这幅画之后,几乎没有犹豫,便命黄修派人去政事堂将几位宰执都请了过来。 事情到了这一步,既然上面的人已经表态,那么朝臣们不管信不信,都只能信了。不过他们也提出,举行一次祭祀没有问题,但下诏让全城百姓都出城,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 楚朝承平已久,京城的人口也越来越多,甚至城市范围都往外扩张过好几次,如今聚居在城中的百姓有近百万之巨。且不提很多人根本不会遵循圣旨的要求,就算他们会,那么多人也根本无处安置。 所以几位重臣的意见很统一,“此事过于扰民,恐会引发混乱,不如免去。” “不可!”张太后是真正的知情人,闻言立刻出声反对,“太-祖皇帝既然在梦中示警,此事必然十分紧要。倘若因为心不诚而招来祸患,又当如何?” 这是张太后第一次站出来,在朝臣面前清楚地表达自己的意见。 但当此之时,不论是上首的太皇太后,还是站在下面的几位重臣,都并未在意。毕竟梦是张太后做的,而且做了不止一次,她自然会关注。而既然要照着做,只做一半的确难以交代。 “太后娘娘言之有理,只是此事实在非同小可。”薛知道开口道,“须知京城近百万官民,要养活这么多人,必然有无数的作坊和店铺日夜开工。叫他们出城容易,这一日的损失该怎么算?” 其他人也纷纷出声附和,又举了别的例子来说明,这件事实在是难办。 这不是让所有人出城的问题,而是要让这座全国中心的大都市彻底瘫痪一整天,什么事都不做的问题。 它所带来的,将会是非常恐怖的连锁反应。 张太后听着几位重臣你一言我一语的解释,也逐渐意识到,要叫百姓们尽数出城,排除过程中的千难万阻不提,就算真的做到了,其损失恐怕也并不会比一场地震少几分。 她和贺卿毕竟都是深宫女子,在这种大局上,难免会有所疏忽。 但这个时候,又不可能回头去找贺卿商量。张太后心中为难,便低下头去不再说话。太皇太后见状,便道,“此事一时半刻,难以决断。诸卿回去之后,都拟了折子递上来吧,明日再议。” …… 第二天开的是个扩大会议。除了几位政事堂的宰执之外,六部尚书也被叫了过来,此外,翰林院掌院学士顾铮也在列,显然是太皇太后额外垂青的结果。 当然最重要的是,贺卿自己也在场。 先祖托梦的事,暂时没有传出去,但太皇太后却没有对贺卿隐瞒。 而贺卿在听说朝臣们的顾虑之后,也明白是自己想得太简单了。她思来想去,觉得老话说一人计短两人计长,这件事她自己不能直接处理,一味隐瞒并没有好处,便索性对太皇太后道,“什么灾祸偏要叫全城百姓都躲出去?我听着倒像是地龙翻身。” 太皇太后被她一提醒,也觉得很有可能就是这么一回事。 知道要面对的是什么灾祸,自然比语焉不详的托梦要强出许多,至少可以针对性的寻找对策,而不是一头雾水到处乱撞。 因为觉得贺卿说不定也能够给出一些有用的建议,所以太皇太后索性让她也过来听一听。只不过她的位置安排在张太后身边,并不引人注目,如非必要,也不能开口发言。 由于多了一些人,所以张太后又将自己做过的梦说了一遍,太皇太后也命内侍出示了那张太-祖自画像。 而听完了这些前情之后,第一个站出来开口的人是顾铮,“既然要求全程百姓避开,臣斗胆猜测,这所谓的灾祸,或许便是地动。” 这话一说,不知情的人固然被他吸引住看过去,知情者如太皇太后、皇太后和贺卿,也忍不住心声惊异,朝他看过去。尤其是贺卿,几乎无法掩饰自己脸上惊讶的表情。 在后世,这些都是学者们津津乐道的内容,仿佛从这样的少年时代,便可窥见他身上能够成为圣人的某些特质。 而在这些故事里,顾铮也的确观察到了许多自然界的现象,并且总结出了一些规律和理论。只是即便他是个天才,研究这种东西也是为世人所不认同的。没有人指导和交流,他弄出来的东西也就对错参半、似是而非,没有任何用处。 107.第107章 我也不知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原本贺卿到了这个年纪, 很快就会嫁出去,到时候公主府里的事情全都由她们做主,好不风光快活, 就像被她们憧憬过无数次的前辈们那样。但如今让贺卿这么一折腾,她自己一辈子留在宫中求经问道, 却代磊得她们这些跟着她的人都要另谋去处,怎不叫人切齿? 若能找到更好的去处,她们也不必留在她这里蹉跎。 更可恶的是她还以“年轻姑娘的衣裳首饰嬷嬷们不合用”为由, 将东西都分给了下面的丫头, 两位嬷嬷竟是只得了一点不值钱的东西,说什么“留个纪念”。 两位嬷嬷恨得咬牙切齿, 颇有动用职权将她训斥一顿之意。 但贺卿已经不怕了。她如今已不是安平大长公主, 该叫无上慧如真师, 公主身边的教养嬷嬷,管不到她这出家人身上。倒是看着她们这副模样, 她心里多少有些解气。 可惜如今自己势单力薄, 眼下只顾得上为自己谋一席之地, 尚且腾不出手来处置她们。 上一世, 若不是身边嬷嬷们跟外头的人撺掇起来, 在她面前将那金家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她又怎会点头允了这门亲事? 须知公主选婿, 备选的人家自然不止一户, 林太后没有拿捏她的意思, 索性把名单送给她自己选。陆嬷嬷自告奋勇替她去打探对方的人品才貌,回来时说得天花乱坠,让她亲口点了金家。 这笔账,迟早要算。 先帝,也就是贺卿的兄长楚灵帝贺均在位时,崇信道教,多次下旨召天下道士入京,修道经、建宫观、炼金丹,一时道教大兴。后期他甚至在御苑之中修建了这座问道宫,自己搬了进来。着道袍,戴道冠,不理俗务,不问政事,以彰显自己求仙问道的诚心。 所以不过三十三岁的年纪,他就因为服食金丹过多,暴毙而亡。 这宫殿才修建了没多久,又只空置了两年。虽然看上去有些荒凉,但却并不需要修缮。 因为正殿是天子居所,贺卿便选了东边的偏殿居住。内宫局匆忙派了几个人过来,将逾制的东西撤了,又从里到外清扫一番,添置上道观里应有的东西,又挑了几个人过来,负责洒扫厨事,俱都是做道装打扮,便算齐全了。 接下来便是繁复冗长的大行皇帝葬仪。贺卿作为出家人,只安安分分做自己分内之事,旁的都不打听,但还是隐约听得,太后和政事堂的几位相公吵了好几次。 应该都是为了新君之事。 贺卿算算日子,应该差不多了,便往坤华宫去。 林太后此刻正在头疼,正所谓国不可一日无君,朝堂上的事虽然诸位相公商量着来就行,但没有皇帝在,始终是人心浮动,不那么安稳。为大楚江山社稷考虑,也该及早迎立新君。就算想先办大行皇帝的丧事,也该把人选定下来。 所以这段时间,朝臣们是的奏折是一封接着一封,字字句句都是在提醒她。 其实林太后自己何尝不懂这个道理?早晚都要做的事,早些还能显得自己深明大义。只是一想到自己的儿子就这么没了,却要有另一个不相干的人来继承这属于他的荣耀,往后的日子再不能如从前那般,她的心里就怎么都过不去那个坎。 所以今日,就连宗亲族老们也都被朝臣请动,来做说客了。 林太后清楚,此事已不能再拖。 甚至在她没有表态的情况下,朝臣和宗室已经自顾提出了几个备选的宗室子弟。 所以听见贺卿过来给她问安,她连人都没见,就叫外头的人打发了。贺卿闻言,也只是微微点头,并未多做纠缠,十分干脆的转身离开了。她现在是出家人,就要有出家人的样子,这些事不可过多涉入。——至少表面上要做个样子。 第二日,林太后就松了口,主动召了政事堂的几位重臣和几位宗室里德高望重的王爷,叫他们推举继任新君的人选。 虽然仍是板着脸,语气也硬邦邦的,但她肯松口,众人都松了一口气,也顾不得顺她的意,当即便要将他们拟定的人选提出来。但林太后却忽然开口道,“诸位先生都是历事三朝、老成谋国之人,推举的人选,哀家自然没有不放心的。只有一点,要先说在前头。睿王一系的子侄,不行!” 睿王是惠帝贺琳的弟弟,灵帝的叔叔。当年成帝宠爱徐贵妃,甚至一度起了废长立幼的心思,导致惠帝的日子非常不好过,甚至一度中毒,险些身亡。 因为这个缘故,天纵英才、勤勉有加的一代英主惠帝身体受损,自己只活到了不惑之龄,十分艰难才养下了灵帝这个独苗儿子。便是因此,才额外宠纵了些,让他身上没有半点帝王之气。 灵帝死得早,也只有大行皇帝贺祁这一个儿子。所以虽然之后三代君王都对睿王一系打压到底,但论起远近亲疏来,他的子侄,无疑是最有资格登上那个位置的。 太后的态度很鲜明,所以朝臣们也没有谁愿意去触霉头。不论之前的名单上有没有相关人员,总之之后提出来的,都离着睿王一系远远的。甚至还有人为了避嫌,特意往远里说。 林太后却是越听越搓火。 不是听他们如此细数,她这个入宫二十多年的人都不知道,原来大楚皇室有那么多人。而这些人,能够说得如此清楚,可见这段日子,做的功课着实不少。 想来是人人都想争那从龙之功吧?林太后心底冷冷地想。 新皇登基,对举荐了自己的人自然会十分优容。 说不得现在就已经有些人私下里勾搭在一处,要把他们选中的人推上去了。 到底久居深宫之中,灵帝和刚刚驾崩的大行皇帝都不爱理政务,有些事情甚至要经过林太后这里,所以她对这些官场上的事,多少也知道一点。此刻想来,心头又是恨,又是苦,又是怕。 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一朝还没过去,人心就已经不同了。 人选的事,自然不是一天就能定下的。不提林太后是否同意,就是几位大臣彼此之间意见也并未统一。所以这一日,最后也只是圈定了几个人选,还需细细商讨。 贺卿仍旧保持每天都去坤华宫问安一次的频率,太后不见就立刻离开,绝不逗留。 她面上不慌不忙,其实心里是有些着急的,因为听外间传言,新君的人选似乎已经快定下来了。 好在也许是她来的次数多了,留下的印象也深,这日林太后听见下面的人通报,并未第一时间回绝,而是问身边的人,“邱姑姑,慧如真师这是第几日了?” “第五日了,娘娘。”她身后跟着的女官邱姑姑躬身答道。 林太后想了想,道,“倒难得她有心,请进来吧。” 贺卿见了林太后,先是跟她说了一篇经书。她这段时日,可谓是拿出了所有的热情去钻研道经,加上脑海中那些似是而非的记忆,倒也偶有新论,算是略有所得。此刻对林太后说起,倒是让她一直焦灼的情绪缓和了许多。 也许是因为放松下来就容易说真心话,林太后听罢道经,忽而幽幽一叹,“选立新君之事,真师也听说了吧?” 话一出口,她便意识到不妥,连忙止住,抬眼去看贺卿的脸色。 贺卿神色不变,却并没有将这个话题绕过去,微微颔首道,“略有耳闻。”见林太后面露讶色,她又解释道,“宫中什么流言都有。我虽有心问道,但毕竟还是凡尘俗子,也不免为其所扰。” 林太后这段日子心里存了许多事,亟待倾诉,但这些事跟身边的人说不合适,跟朝臣和宗室说不上,因此只能自己琢磨。这几日精神眼看着不济了,若不是因为丧事还没办完,不能病倒,说不定已经起不来了。 贺卿年纪虽然不大,却与她同辈,如今眼看着也是个通透的,又已经出家,却是个再好不过的说话对象。 林太后将她打量了一番,摆手命身边的人都出去了,才问,“外间有什么流言?” 贺卿轻声道,“都说中山王贺垣最为贤明,可堪大位。” 听到这个名字,林太后不由一惊。新帝的人选传得沸沸扬扬,实际上备选的名单却一直是保密的。除了她和几位重臣和宗室老亲王,无人得知。中山王正在名单之上,也的确是林太后自己瞧着好的,可……这消息又是怎么传出去的? 贺卿所描绘的发展令太皇太后心动,却并不能让她立刻下定决心。 好在贺卿自己也预料到了这一点,并不觉得失望,说完该说的话,便立刻知机地起身告退,留出时间来让太皇太后自己思量。 转移矛盾,在政治上是十分简单、却屡试不爽的手段,太皇太后自然也知道。 只是她才当着众臣的面表明了态度,甚至在早朝时拂袖而去,若就这么回转心意,未免有些下不来台。再说,既然是朝臣先提出来的,那么事成之后,功劳自然也是众人的,于她而言,究竟有多少好处? 万一让朝臣觉得她之所以改主意是他们威逼的结果,焉知下一次,不会再用这种手段? 如此几番思量,始终无法做出决定。 这种时候,太皇太后迫切地需要有个人商量,最好是能够提出可靠的建议,给她作为参考。 而这个人必须是绝对忠诚可靠的。贺卿也好,朝臣也好,都不是好的选择。于是太皇太后在长久的犹豫之后,将视线转向了自己身边伺候着的人。 她在宫里能够接触到的人就这么些,旁人不通政务,但入内内侍省的人朝夕伴君,这些东西却是必学的。 只是无论都知黄修,还是内东门司供奉官黄修,在太皇太后看来,都不甚满意。 她虽然始终在深宫之中度日,见识有限,但也隐隐知道,自己的丈夫和儿子都不是什么贤明君主。不管是做皇后还是太后时,总有朝臣设法将奏折递到她这里来,请求她劝谏君王。 将近二十年的时间,朝政其实差不多是掌控在大臣们手上的,皇帝参预的并不多。 如此,跟在他们身边的内侍,自然也很难有多少见识与长进。尤其是都知黄修,当年得灵帝看重,便是因为深研道经,可以替灵帝管理诸多道士。 要他们为自己分忧,显然是不可能的。 但是他们不行不代表别人不行。太皇太后想到这里,便吩咐黄修,“去将入内内侍省的名册取来。” 虽然不知道她怎么突然要看着东西,但黄修还是以最快的速度将名册取来呈上。宫中内侍数量众多,光是名册就有厚厚的好几本,太皇太后看了一眼就觉得头疼,却还是不得不耐下性子来仔细翻看。 朝堂上的事她都暂且忘了,花了大半日功夫,看得晕头涨脑,这才从名单里挑出几个可用之人。 她将这几个名字写在条子上,随手递给黄修,“召这几人来见哀家。” “是。”黄修低下头,顺势在字条上扫了一眼,便将上面的五个名字都记了下来,心念电转,开始琢磨起太皇太后要见他们,所为何事。 数千内侍伺候这么寥寥几位主子,竞争之大可想而知。尤其是太皇太后跟前的这几个位置,从上到下都盯着呢。哪怕黄修已经站在了所有内侍之上,也半点都不敢掉以轻心。 内侍们的前程,全都系在主子们身上。只要太皇太后一句话,他可以是入内内侍省都知黄修,也可以什么都不是。 如今现放着这么多人太皇太后却不用,巴巴的亲自从名单里挑出来这五个人,不论是要他们去做什么,都很值得黄修警惕。 不过这种警惕也是内敛的,并不敢在太皇太后面前显露出来。 出了门,他一边吩咐下面的小内侍去寻人,一边继续在心里琢磨。 黄修本人也算博闻强记,身在这个位置,宫中有名有姓的内侍都在他的脑子里,以备不时之需。如今细细检看,太皇太后要见的这五个人里,有三个是在他这里挂了名的,还有两个却不知是什么人。 单看这挂了名的三个人,要说共同之处,那就是入宫多年,年纪已经很大了。 细细算来,应该是在惠帝年间入宫。而且一度得到信重,在入内内侍省当值,御前行走。不过位置都不高,不过是内侍高品、内侍高班一流的人物。后来灵帝继位,他们这些人都没了用武之地,便被发配去了别的衙门。到如今,也混了个不上不下的品级。 想到这里,黄修不由牙疼一般深吸了一口气。 说起惠帝年间,外间自然是盛赞这位陛下贤明仁德,但对内侍们而言,那同样也是他们最辉煌的时候。 莫看灵帝和献帝都对内侍信任有加,但因为他们自己不怎么关心朝政,一个一味求仙问道,一个则痴迷各种逸乐之事,跟着他们的内侍自然也都是摆弄这些玩意的好手,于朝事上,却是很难插得进手的。 反倒是惠帝在位时,因为每日要处理大量朝政,必须要有内侍在一旁帮手。因此当时的入内内侍省,每日接触的都是奏折简牍、国之大事。至于当时的都知,更是号称“内相”,与政事堂的相公们一般辅佐皇帝。 跟前辈们比起来,黄修这个都知当得就有些没滋没味了。 但佩服归佩服,要他将自己这个位置让出来给人,却是万万不能的。 如今太皇太后正为了朝堂上的事忧心,却不问他们这些身边伺候的人,非要去找惠帝年间的老人,是为了什么不言而喻。 意识到这一点,黄修心里陡然生出一股强烈的危机感。但目下这种情形,他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太皇太后直接吩咐他去办这件事情,也就不担心他会有什么意见。就算有,也只能压着。 皇宫虽大,但涉及到太皇太后这位地位最高的主子,事情办起来效率就高了许多。不过一个时辰之后,那名单上的五个人就已经来了四个。其中没来的那个,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已经于去年求得恩典出宫,急切间怕是找不着了。 太皇太后见了这四个人,却难免有些失望。 在她想来,曾经那么意气风发的人,总该还留着一点风骨。然而眼前这四个人,却是头发胡子都斑白了,垂垂老矣,目光混浊,再没有半点野心与意气。 这样的人,还能用吗? 但她还是耐着性子问了这四人这些年来的经历。 前三人显然日子都过得浑浑噩噩,自己其中一个说起话来甚至语无伦次,让太皇太后心都凉了半截。然而到了最后一个,他却没有仔细叙述自己的经历,而是从怀中捧出一本书来,“奴婢毕生心血,皆在此书之中,愿呈太皇太后钦览。” 不止是太皇太后,殿内所有人都不由生出几分惊讶。 盖因此人在四人之中看起来最落魄,最不修边幅,也是最不受重视的。因此太皇太后才将他排在了最后,谁知道他却是不按常理出牌,立刻就吸引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而他拿出来的那本书,可以看出纸张十分爱惜,并无半分褶皱之处,与此人的外表截然不同。 太皇太后便微微颔首道,“呈上来。” 108.第108章 你考中了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虽然并非有意, 但贺卿这一番话, 的确说搔到了顾铮的痒处。 他年少时钻研这些东西,被斥为歪门邪道,人人不屑。然而如今他身居高位,成为举手投足皆可影响国事的重臣, 喜欢这些东西就成了无伤大雅的小爱好,反而还令得许多人追捧跟随。 他年他若是能成为宰执,主持政事堂事务, 说不得这本来不登大雅之堂的小爱好,还会成为显学。 但顾铮虽然在贺卿面前表现得好似很迂腐,却从不是不知变通的老古板。恰恰相反, 他最擅长的就是借势而起。 所以当初薛知道想推他上位,他欣然接受。后来看出贺卿和张太后要借用地震的事做筏子, 他也同样用心准备, 借机让所有人都看到并认可了他的才华。如今, 他也很想知道,这些新东西能够给朝堂、给大楚,乃至给这个世界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历史本来就不是一成不变, 而是一直在加入新的东西。 隋唐以前,世间连科举制度都没有,门阀以九品中正制掌控晋升通道, 想要获得向上的资格, 更多的是要求自身素质:美姿容、好风仪排在第一位, 而后才是清谈玄理、赋诗作文。 唐时科举推崇诗赋,若是贴经一科考得不好,还可以当场作诗赋代替,只要能得到主考官的认同即可。因此举子总要在开考之前以诗赋扬名,名望越高,则名次越高,也更容易取中。 到了宋时,王安石将新学带入朝中,罢诗赋不考,只推崇经义,又是一变。 所以,他顾铮为朝堂带来新的变化,又有何不可? 念头一转,见贺卿正看着自己,顾铮便颔首道,“这是自然。臣以为,此乃一门与此前各种学说截然不同的新学,其中有大道万千,钻研透彻,便可通晓至理,必然能使无数学者趋之若鹜。” 人生在世,不过“功名利禄”四字而已,顾铮也不例外。开一派新学,是何等紧要的大事? 贺卿点头赞同,“的确如此。” 将科学当成终身信仰,为科学事业奉献终身的人不计其数,甚至还有很多,在开拓科学的道路上,用自己的生命与鲜血作为献祭,才趟出了一条鲜血淋漓的科学之路。 不过,在中国,这条路应该会更好走一些。因为相较于神学,皇权变通的可能性更大。只要能够成为统治天下的工具,便会被欣然接纳,纳入现有的体系之中。 若顾铮能够由上而下地推行这种变革,阻力也会相对变得更小。 顾铮见她一脸理所当然,好似并不因此而惊讶,心下不免生出一点怪异的情绪。正要出言试探,便听得身后一阵吵嚷。 两人转回头去,便见两个内侍在前,两个侍卫在后,扶着一个驿卒装扮之人,匆匆朝这里赶来。他们显然非常着急,但宫中不许奔跑,只能加快脚步,被扶在中间的驿卒形容狼狈憔悴、根本无力跟上另外两人的脚步,几乎是拖着走的。 贺卿心头一跳,立刻迎了上去,“怎么回事?” “瑞州民变!”那驿卒仿佛惊醒一般,立刻扬声喊道。 贺卿和顾铮同时面色巨变,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都有种山雨欲来之感。地动之后的这段时日一直很太平,但整个楚朝疆域如此之大,总免不了生出一些事端。 但像民变这样的事,实在是少数中的少数,必定会令天下震动的。 贺卿略好些,因为这样的大事,小说里是不会错过的,只是具体的日子贺卿记不得了。上回地震的时间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那一句就是那篇小说的开端,而且穿越女才看了没多久。 但毕竟心有准备,所以在最初的焦灼之后,她很快就平静下来,看着驿卒奄奄一息的模样道,“他这个样子,难免在娘娘面前失仪。何况娘娘心急,必然要详细询问瑞州的情形,他也没精神对答。你们先带他下去整理一番,休憩片刻,吃点东西再来。” 安排完之后,又转向顾铮,“就请顾大人与我一同入内,禀奏此事吧。” 顾铮没有反对。这么大的事,太皇太后肯定会召集重臣议事,其中也肯定会有他,提前一步倒也没什么大碍。 但……他又转头看了贺卿一眼,见她安排得有条不紊,半点没有避嫌的意思,心下自然也有一番思量。 上一回地震的事,姑且算是他误解了贺卿,但贺卿对朝堂诸事有野心,想插手,却也是不争的事实。而且从这两次的事情上看,她也的确具备这样的能力。 所以这一次,顾铮没有贸然开口试探,而是打算静观其变。 内侍和侍卫们带着驿卒转去了旁边的偏殿。因为皇帝召见朝臣议事的时间难以确定,有时大臣们会在这里用饭小憩,所以这偏殿里的东西十分齐全,他可以在这里略作休整。 而贺卿和顾铮则是主动走到咨平殿前,让守在门外的内侍入内通传。 殿里已经有人在了,是同平章事刘牧川。不过内侍说有十万火急的事,太皇太后便立刻将二人召了进来。两人进门时,顾铮主动后退了一步,让贺卿走在前面。他本来就比贺卿高半个头,这样跟在贺卿身后,反而显得十分和谐,真如一双璧人。 太皇太后早忘记自己曾经有过将贺卿许给顾铮的打算,此刻见两人走得近了,反而不由皱眉,问道,“怎么你们走到一起去了,又有什么事要奏?” 贺卿忽略了第一个问题,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启禀娘娘,瑞州民变。来报信的驿卒就在偏殿里,只是仪容不整,兼且赶路耗尽心力,因此我让人送他去偏殿暂歇,喝口水用点东西,恢复了力气,才好详细询问瑞州的情形究竟如何。” 太皇太后微微颔首,认可了这项安排,转头吩咐侍立在一侧的黄修,“去请政事堂的相公们和兵部尚书过来。” 刘牧川皱着眉,捻着胡须道,“瑞州一带,年年天灾不断,从来都是靠朝廷赈济才能把日子过下去。只是那里与白人交界,两族杂居,地理位置十分紧要,朝廷也不得不如此。因民生艰苦,便多生刁民,素来桀骜不驯,但毕竟是安化之民,数十年安然无恙,怎么忽然就闹出民变了?” “只怕源头就在这两族杂居。”顾铮在一旁道。 刘牧川转头看向他,眉头皱得更紧,“这又是怎么说的?” 顾铮却不是向他,而是向太皇太后道,“臣记得,如今的权知瑞州府的,是唐礼臣。” 刘牧川面色不由微变。 唐礼臣这个名字,听起来好像是个端庄儒生,但实际上他却是个推崇法家的酷吏,治理地方的确有一手,尤其是在刑狱诉讼、追捕盗寇这方面,简直可以说是成绩斐然。 他任知县时,三年时间,就将本县积压的陈年积案全部都审理完毕,逃逸在外的凶犯也抓了不少归案。甚至还联合上官办了几起跨州县的大案。 正因为有这样的履历,所以献帝在位时,由刘牧川举荐,将他派去了民风彪悍的瑞州,就是为了杀一杀这股风气。 只是瑞州本来就是中原汉族与白族杂居之地,风俗不同,自然免不了生出许多波折碰撞,朝廷也一向都是以优抚为主。骤然碰上唐礼臣这样的官员,压得越狠,也就越是容易暴乱。 顾铮领着一群人浩浩荡荡的穿过整个前朝,还不等登上薛相公家的门,太皇太后派他去安抚薛知道的事就已经传遍了整个朝堂。 不知情的人见了这阵势,必然以为太皇太后对薛相公十分倚重,君臣之间毫无嫌隙,必然能够联手扶持朝政。然而薛府上,看到顾铮之后,薛知道却是笑叹道,“能见到玉声,老夫这颗心也就能放下了。” 顾铮有些吃惊,“莫非薛相在太皇太后那里提起过我?” “不过是在折子里提了一句。”薛知道捋了捋胡须,“太皇太后的手段与魄力,都远比老夫想的更甚,是我朝之幸。再有玉声从旁辅佐,想来高枕无忧矣!” “学生惶恐,还是要赖前辈们指点。”顾铮低头道。 薛知道笑道,“老了,该给你们这些年轻人让位置了。” “薛相老当益壮,如今提这些还早。”顾铮并不因为对方的抬举就失去理智。 的确,薛相在自己的奏折里提了他,太皇太后派他来送这份圣旨,就是以后会用他的意思,薛知道在朝的时间绝不会太长。但不论如何,总不会是今年,至少要等张太后肚子里那个孩子生下来,才会见分晓。 所以结局究竟如何,现在谁都说不清楚。 两个人实在没什么交情,即使之前薛知道写了信给顾铮,要他在朝堂上替太后说话,颇有举荐他顶替自己位置的意思,顾铮也感念这份恩情,但他也没有忘记,在那之前,正是薛知道一直压着,不叫他出头。 虽然是好意,怕他年轻气盛,若是上升得太快,反而易折,但更多的是因为政见不同。 二人之间各方面差别都很大,也是不争的事实。 所以话说到这里,顾铮便起身告辞了。薛知道送了两步,他再三推辞,转身要走时,才忽然想起一个人来,转身问道,“薛相可知道无上慧如真师?” “这自然知道,安平大长公主的封号还是老夫这里递上去的。这位殿下说起来也是个苦命人,在宫里也仿佛隐形人似的,无事没人能想起来,十分低调,外间也少有传闻。怎么?”薛知道面露疑惑。 顾铮摇头,“今日在宫里见到了,忽然想起。” 其实他自己博闻强识,贺卿作为皇室成员,她的生平他又怎么会不记得? 她是惠帝末年出生,才不到一岁,惠帝驾崩,灵帝继位。这位陛下连江山都不放在眼内,自然也注意不到襁褓之中的妹妹,连封号都没给,就这么不明不白的长大。直到献帝这个侄儿继位,才发现宫中还有一位正当花季的皇姑,这才给了安平大长公主的封号,让她短暂的出现在人前,但很快就又被遗忘了。 109.第109章 新的气象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而后太皇太后又语重心长地表示, 如今幼主尚在母腹之中,自己又是深宫女眷, 国之大事都仰赖诸位臣工。当此之时,朝堂上下当勠力同心, 度过这段时期,而不是互相猜忌。薛相公兢兢业业, 朝堂如今离不得他。谁若是在此时生事, 那就是跟她老人家过不去。 这一番强硬表态之后, 她又颁旨,给薛知道赠了许多封赏,着令他赶快养好身体返回朝堂, 不得延误。 至于那十几个联名上书弹劾薛知道的大臣,斥责的斥责, 贬官的贬官, 罚铜的罚铜。 她替薛知道做足了脸面, 薛知道也于几日后返回朝堂, 重新肩负起一国宰执的责任。而他回朝之后的第一道折子, 就是请求太皇太后封赏天下。 这本是新帝登基之后要施的恩典, 如今改成太皇太后收拢人心的手段,也没有什么问题。 朝堂上本来有许多人正在观望, 之前的弹劾也不过是试探, 若是太皇太后处置了薛知道, 政事堂第一人的位置便会空置, 他们自然也有了机会。如今见薛知道已经站到了太皇太后那一边,二者联手足以将任何不同的声音压下去,便也就暂且消停了。 如今薛知道回朝,太皇太后施恩,群臣依例加官进爵,便是有不满也都压下去了,一时间朝堂之上倒是和乐融融,一派安宁。 贺卿依旧保持着每天往坤华宫和养寿宫都跑一趟的频率,开始时还时常给太皇太后参谋,后来却渐渐少说话了。 权力是一味最好的药,能叫人身心舒畅、飘飘欲仙,见识到世间最美的风景。即使对女人而言,也是如此。太皇太后如今已经从最初的惶恐里走出来,渐渐品味到手掌天下权的好处,也开始一点点开发自己的政治智慧。 她开始翻阅史书和朝堂上的各种奏折,摸索着整个朝堂的解构,每个官员的特点,逐渐扩大自己对这个庞然大物的掌控。 这个时候,她并不需要任何人的建议。 甚至她对于想要触碰这一份权力的人,是有些忌惮的。贺卿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便再也没有因为朝事而置喙过,只是冷眼看着太皇太后行事,内心里不免生出几分焦灼来。 现在看似一切宁定,不过是因为真正的矛盾并未爆发出来。 贺卿没有忘记,这个皇朝之后短短三年的寿命了。即使她改变了历史,没有让自私刻薄的中山王成为新君,没有让朝堂陷入那场荒唐可笑的“礼仪之争”,但本质上的某些东西,却并没有改变。 和谐安乐之下,危机四伏、步步杀机,只有她一个人能看得到。 这种感觉并不好过,像一把火在她的心里燃烧着,催促着她必须要做点儿什么,却又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下手,只能任由时间一日一日的流逝。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在贺卿给张太后讲了一阵子道家典故之后,她的心情显然好多了,也不像从前每天都焦虑得睡不好觉,两人之间的关系也越发亲近。 终于,这一日,张太后对她说出了自己心中的顾虑。 入春之后,为了肚子里的孩子考虑,张太后每日饭后都会在坤华宫后面的小花园里散散步。贺卿若是得空,便会过来陪伴她。春光纵赏,柳绿花红,一派怡人的景象,自然也让人身心舒畅。 这一日也不例外。贺卿扶着张太后转了一圈,见她面露疲色,便扶着人在附近的石凳上坐了。自然有人送上坐垫靠枕,将这里布置妥当,又奉上瓜果点心和茶水。 张太后近来害口,爱吃酸的东西,因此她面前搁着的是一盏蜜饯青梅,一碟酸枣糕,一盘陈皮,就连茶水也是干柠檬片泡的茶。贺卿光是看一眼,就觉得牙酸,口舌生津,仿佛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淡淡酸味。 见张太后吃得津津有味,贺卿着实难以理解,只能喝茶压惊。 带着淡淡涩意的茶水入口,那种酸味便都被压下去了,只剩下一点回甘,余味无穷。 才刚坐下不久,就听得南方进了上好的青梅,太皇太后叫都送到坤华宫来。张太后对贺卿道道,“如今宫里但凡有点儿什么好东西都往我这里送,实在惶恐得很。我这身子,又不好亲自去母后那里谢恩,倒叫她老人家挂念。” “又不是什么大事,叫人走一趟也就是了。”贺卿道,“你身子要紧,太皇太后难道还会挑这个理不成?” “正是这个道理。”邱姑姑也在一旁道。 张太后这才和缓了脸色,看了看她,道,“若叫别人去,我也不放心,不如请姑姑走一趟。” 邱姑姑自然没有不允的,点头去了。 张太后等她离开,便屏退了身边的人,与贺卿单独对坐,面上重新福气一点淡淡的忧色,抚着自己的肚子问贺卿,“真师,你说,我肚子里当真是个小皇子么?” “自然是真的。”贺卿肯定地道。 “真师也是这么说么……”张太后恍惚了片刻,咬着唇,仿佛下了莫大的决心,压低声音道,“我心里一直存着一件事,唯有真师能救我。” “娘娘万勿如此,有什么事只管吩咐便是。”贺卿见她要对自己施礼,连忙按住她的手,“咱们之间,何必如此客气?叫人看了,反倒不像。” 张太后惊醒过来,意识到退到远处的宫人内侍们还是可以看清她们的动作,面色黯然,“多谢真师提醒。” 贺卿见她明白了,这才慢慢松手,“娘娘要说什么?” 张太后深吸了一口气,转头盯着旁边的假山,并不看贺卿,“我肚子里这个孩子,若是男孩便罢了,若是女孩,真师可知太皇太后那里是什么打算?” 她的声音压得极轻,若不是靠得近,贺卿几乎听不见。而这句话问得虽然含糊,结合前后的态度,倒是让贺卿明白了她真正要说的。 到了这一步,人人都说她这一胎是个儿子,到时候若生了个女孩,难道真的又重新从宗室过继一个孩子过来?若这么做,朝堂上必定又起波澜。倒不如……让她这一胎必定生下个儿子妥帖。 从外面抱一个孩子回来,狸猫换太子,对如今掌控后宫与朝堂的太皇太后而言,并不是难事。 这样做,对太皇太后、对朝堂,对贺卿,甚至对张太后自己都是有好处的。但张太后如此忧虑,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肚子里尚未出生的孩子。 如果生下来是个女孩,被换出去,她的命运会是什么样子? 张太后单纯软弱,却并不傻。若真是这样,这个孩子活下来的可能太渺茫了。 这才是真正压在她心上,令她夜不能寐的大石。骤然而来的尊荣富贵,并没有让她过分欢喜,反而成了一切恐惧的源头。 贺卿自己没有生过孩子,体会不到为母则强的想法。何况她很清楚张太后这一胎是个儿子,自然也就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如今听她说来,倒有一点醍醐灌顶之意。 她心里没来由的生出一点怜惜,觉得现在的张太后,与过去的自己其实很像。惶恐、迷茫、不安,没着没落。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每一天都如此艰难。 这样想着,贺卿安抚的拍了拍她的手背,“娘娘原是为此忧心。放心吧,有列祖列宗保佑,这一胎必定一举得男。届时便不必担忧了。” 但这种话,张太后怎么可能相信?以为是贺卿不愿意助她,她面上露出几分失落,强笑道,“但愿如此。” 贺卿见状,只得道,“若娘娘实在放心不下,不如这样,若这一胎是个女孩,我就替你保住她,送出宫去,叫她在宫外平平安安、逍遥自在的过日子,可好?” 张太后双眸陡然亮了起来,灼灼地盯着贺卿,就要站起身向她行礼,被贺卿压住,只能口头道,“多谢……多谢真师,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要您肯应下此事,往后不论要我做什么,必将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娘娘言重了,”贺卿自嘲一笑,“皇家的金枝玉叶不好做,楚朝的公主尤其命苦,逃得一个是一个。” 越是翻阅那段多出来的记忆之中未来的模样,贺卿对这个时代的不满就越重,也越难以忍耐如今自己所处的环境。越清醒就越痛苦,而且这种痛苦不能为外人道,只得自己独自承受。 若是有一天……有一天叫天下女子都生活在那样的世界里,不必为身为女子就低人一等,该有多好? 110.第110章 灵光一闪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对方的眼神她太熟悉了。 在贺卿十八岁之前, 见得最多的就是这样的眼神,从自己身边伺候的嬷嬷宫娥, 到偶尔会接触到的各种管事嬷嬷和姑姑们,大部分人看她的视线, 就是这样。 一点点轻蔑、一点点不屑。 甚至根本不屑于隐藏,也根本不怕她看出来, 因为并不认为她知道了就会有什么严重的后果。 那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 尽管她的身份比任何一个人都更尊贵, 但是所有人都知道,她只有一个空壳子身份,实则只能任人摆布。所以没有人尊敬她, 没有人看重她, 没有人将她当成一回事。 自从重生回来, 得到太皇太后的许可, 在问道宫出家之后, 贺卿已经很久没有面对过这样的眼神了。 她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原来没有, 只要一个相似的眼神, 就能够刺痛她的心脏,让她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的岁月。她以为她不恨, 原来不是, 她只是将那翻滚着的恨意压在了心底, 以为不想不听不看就可以当做不存在。 可那是十八年宫廷生活烙印在她身上的痕迹, 哪有那么容易就被除去? 贺卿狠狠咬住唇, 才不至于当着顾铮的面,表现出异常来。但笼在宽大的袖子中的手,已经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里,用这一点刺痛来抵挡心头的异样。 “顾大人所言甚是。”直到确定自己不会泄露端倪,贺卿才缓缓拉开了一抹笑,端起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而后微微颔首,起身道,“今日多谢顾大人款待了,告辞。” 然后她便头也不回的出了院子。 顾铮送了两步,目送她离开,又转头看了一眼桌上放着的茶具,轻嗤一声,转身进屋去了。 直到转出了那条巷子,又绕过大半条街,回到了自己的马车上,车帘放下,没有任何人能够看见自己的表情和动作,贺卿才逐渐从那种强自压抑的状态之中回过神来。 她狠狠地锤了一下车壁,可不但没有将心头的郁气发泄出去,反倒弄得自己手疼。 贺卿握着手指放到嘴边吹了一口气,莫名的委屈尽数涌上来,迅速浸润了她的眼眶。她连忙微微抬头,不让自己就这么哭出来。 不能哭,哭了就是输了。 为了转移注意力,贺卿开始思索起顾铮刚才说过的那一番话。他的话里一定藏了话,只是自己没有听懂。那一点轻蔑,是给她这个人,更是给她的这份愚钝吧? 他说京城百姓经不起折腾,他说升斗小民所求甚少最容易满足,他说朝堂上的事百姓们既不懂也不关心…… 贺卿将这一番话在脑子里一个字一个字的掰开了揉碎了仔细解读,又绞尽脑汁地压榨自己那一点可怜的政治智慧,终于慢慢品味出了一点味道。 他认为地震的事不过是朝堂上的权力争斗,却波及到了民间。 为什么他会这么想?因为这地震的事,是张太后说出来的,还借了太-祖托梦的由头。这是张太后头一遭在朝堂上开口,被人当做是想争夺话语权,再正常不过。 而顾铮认为这件事跟自己有关。 贺卿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但必然是自己或者张太后表现出了异常,被顾铮看在眼里。 这么想着,贺卿也不由惊出了一身冷汗。顾铮能看出来,究竟是他太敏锐,还是她们的表现太明显。如果他都能看出来,别人又有没有看出来?相处的时间更多的太皇太后有没有看出来?如果发现了,她会怎么想? 太皇太后才是贺卿和张太后在宫中的依靠,如果她起了疑心,对她们生出芥蒂,必然会影响之后的事。 “冷静……”贺卿靠在车壁上,按着胸口,强迫自己不要惊慌。慌乱并不会有任何用处,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冷静的思考,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想着想着,她的思绪又绕到了顾铮身上。 这是个聪明人,贺卿再次确定。但现在,她对这个人再喜欢不起来了。 如果顾铮只是误会她们要搞政治斗争,倒也没什么。虽然地震是真,她也只是想朝廷不要因此遭受更大的损失,但这件事的确是她与张太后合谋,被人误解也不冤枉。 可是贺卿从顾铮那样轻视的态度里,也看出了一点端倪:他根本不相信所谓地震的预言。 明明不相信,他却还是将之当成真的一样出谋划策,而且做得比绝大多数人都好,都尽心。 真是好个顾铮,借着她们搭好的梯子往上爬,爬上去之后还要将梯子一抽,反过来嘲笑一番她们的心机浅薄,轻易就被他看破。 简直欺人太甚! 这种被人踩在脚底下的感觉实在是太不爽了,贺卿心中翻涌的都是愤怒与不甘。这世上只有他顾铮一个聪明人不成?别人都是混蛋,都随他利用,没有半点脾气? 如果可以,她真恨不得狠狠将这人踩下去,不叫他有任何出头的机会,看他还能狂到什么时候。 贺卿这时忽然明白,为什么薛知道非要按着顾铮,不叫他出人头地了。不是他嫉贤妒能,是顾铮这个人,就不能让他起来。 但这种愤怒的情绪毕竟不能持久,更不能作为行事的标准。 等回到皇宫里,贺卿的理智就又回来了。她悲哀的意识到,天下之大,还真的就是找不到一个可以替代顾铮的人。 再咬牙切齿,还是得用他。 等天下安定了的,贺卿自我安慰的想,等一切尘埃落定,大楚江山保住了,到时候她总要叫顾铮为他如今轻慢的态度付出代价!这么想虽然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作用,但做出这个决定,贺卿心里就好过了许多。 从宫门口走回去的路上,她在心里反复琢磨着如今的局势。 顾铮虽然可恶,但也算是给她提了个醒。太皇太后不是永远的靠山,前朝也不能只靠顾铮一个人,总得做点儿别的准备才行。 不过,眼下她却还不能摆脱太皇太后,所以贺卿先去了一趟养寿宫,汇报了自己今日出宫的见闻。也不知道是不是心里存了事所以想得多,贺卿总觉得太皇太后对自己的态度,不似平常那么热情了。 一直等回到问道宫,她才终于能放松下来,换了衣裳,躺在榻上不愿意起来。 “真师今日的经还没读。”同样改换了道装打扮,充作道童的玉屏十分尽责地上前提醒道。 “知道了。”贺卿叹了一口气,慢慢坐起身,将所有的情绪都压在心底,“帮我把经书取来,今儿就在这里看。”要做的事情太多,还不到可以颓丧的时候。 这一晚贺卿几乎没有睡着,一直在翻看那份记忆,反复背诵理解。 她前面十八年的时间一片荒芜,根本没有学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唯一读过的书就是《女戒》。这就注定了她在跟别人交谈的时候会吃亏,就像她昨天没能第一时间领会顾铮想要表达的意思。 但是贺卿并不服气。她不认为是自己不够聪明,只不过是没有学过这些东西,所以有些跟不上。 为今之计,也只好勤能补拙了。 她以前从来没有过这种紧迫感,因为世上聪明人那么多,力挽狂澜的事,交给别人就可以,她只需要因势利导。但现在想想,别人凭什么听她的呢? 如顾铮那样桀骜的人,凡事必定有自己的想法,根本不可能听她的指挥。 就算听了,也没准会阳奉阴违,随意糊弄。 上位者没有那么好做,要让下面的人听话,就要先把自己摆在比他们更高的位置上,贤明机变,这样才不至于被别人带着走,不至于忽略的重要的部分,不至于被人糊弄。 她绝不会再让人用那种轻视的眼神来看自己。 熬夜的结果就是一早上都没有精神。坐车前往城郊参加祭祀的过程中,贺卿在车上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然后做了个梦,梦到自己临死之前发生的事。 装修成新房的房间里处处都是红色,被烛光映到眼底,不觉得喜庆,反而有种阴森可怖之感。她独自一个人在这房间里,坐立不安。 那时她心里,多少还是有一点对驸马、虽未来生活的期盼的吧? 可是新郎官是被两个大力的仆妇架着进来的,双腿使不上力气的样子,面上扑了再多的粉,也掩不住那一份形容枯槁,目光无神。合卺酒没有喝,想来是顾虑新郎的身体。即便如此,一套程序走下来,结束时新郎官也只能倒在床上,出气的多进气的少。 众人一阵兵荒马乱,将大夫请来时,已经连一口气都没剩下了。 那种眼睁睁看着一个人死在自己面前的,浑身冰冷、毛骨悚然的感觉,始终留在贺卿的心底,不曾遗忘。 贺卿倏然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又出了一身的汗。 若能找到更好的去处,她们也不必留在她这里蹉跎。 更可恶的是她还以“年轻姑娘的衣裳首饰嬷嬷们不合用”为由,将东西都分给了下面的丫头,两位嬷嬷竟是只得了一点不值钱的东西,说什么“留个纪念”。 两位嬷嬷恨得咬牙切齿,颇有动用职权将她训斥一顿之意。 但贺卿已经不怕了。她如今已不是安平大长公主,该叫无上慧如真师,公主身边的教养嬷嬷,管不到她这出家人身上。倒是看着她们这副模样,她心里多少有些解气。 可惜如今自己势单力薄,眼下只顾得上为自己谋一席之地,尚且腾不出手来处置她们。 上一世,若不是身边嬷嬷们跟外头的人撺掇起来,在她面前将那金家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她又怎会点头允了这门亲事? 须知公主选婿,备选的人家自然不止一户,林太后没有拿捏她的意思,索性把名单送给她自己选。陆嬷嬷自告奋勇替她去打探对方的人品才貌,回来时说得天花乱坠,让她亲口点了金家。 这笔账,迟早要算。 先帝,也就是贺卿的兄长楚灵帝贺均在位时,崇信道教,多次下旨召天下道士入京,修道经、建宫观、炼金丹,一时道教大兴。后期他甚至在御苑之中修建了这座问道宫,自己搬了进来。着道袍,戴道冠,不理俗务,不问政事,以彰显自己求仙问道的诚心。 所以不过三十三岁的年纪,他就因为服食金丹过多,暴毙而亡。 这宫殿才修建了没多久,又只空置了两年。虽然看上去有些荒凉,但却并不需要修缮。 因为正殿是天子居所,贺卿便选了东边的偏殿居住。内宫局匆忙派了几个人过来,将逾制的东西撤了,又从里到外清扫一番,添置上道观里应有的东西,又挑了几个人过来,负责洒扫厨事,俱都是做道装打扮,便算齐全了。 111.第 111 章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这一番强硬表态之后, 她又颁旨, 给薛知道赠了许多封赏, 着令他赶快养好身体返回朝堂,不得延误。 至于那十几个联名上书弹劾薛知道的大臣, 斥责的斥责, 贬官的贬官,罚铜的罚铜。 她替薛知道做足了脸面, 薛知道也于几日后返回朝堂, 重新肩负起一国宰执的责任。而他回朝之后的第一道折子, 就是请求太皇太后封赏天下。 这本是新帝登基之后要施的恩典,如今改成太皇太后收拢人心的手段, 也没有什么问题。 朝堂上本来有许多人正在观望,之前的弹劾也不过是试探,若是太皇太后处置了薛知道,政事堂第一人的位置便会空置,他们自然也有了机会。如今见薛知道已经站到了太皇太后那一边,二者联手足以将任何不同的声音压下去, 便也就暂且消停了。 如今薛知道回朝,太皇太后施恩,群臣依例加官进爵,便是有不满也都压下去了, 一时间朝堂之上倒是和乐融融, 一派安宁。 贺卿依旧保持着每天往坤华宫和养寿宫都跑一趟的频率, 开始时还时常给太皇太后参谋,后来却渐渐少说话了。 权力是一味最好的药,能叫人身心舒畅、飘飘欲仙,见识到世间最美的风景。即使对女人而言,也是如此。太皇太后如今已经从最初的惶恐里走出来,渐渐品味到手掌天下权的好处,也开始一点点开发自己的政治智慧。 她开始翻阅史书和朝堂上的各种奏折,摸索着整个朝堂的解构,每个官员的特点,逐渐扩大自己对这个庞然大物的掌控。 这个时候,她并不需要任何人的建议。 甚至她对于想要触碰这一份权力的人,是有些忌惮的。贺卿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便再也没有因为朝事而置喙过,只是冷眼看着太皇太后行事,内心里不免生出几分焦灼来。 现在看似一切宁定,不过是因为真正的矛盾并未爆发出来。 贺卿没有忘记,这个皇朝之后短短三年的寿命了。即使她改变了历史,没有让自私刻薄的中山王成为新君,没有让朝堂陷入那场荒唐可笑的“礼仪之争”,但本质上的某些东西,却并没有改变。 和谐安乐之下,危机四伏、步步杀机,只有她一个人能看得到。 这种感觉并不好过,像一把火在她的心里燃烧着,催促着她必须要做点儿什么,却又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下手,只能任由时间一日一日的流逝。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在贺卿给张太后讲了一阵子道家典故之后,她的心情显然好多了,也不像从前每天都焦虑得睡不好觉,两人之间的关系也越发亲近。 终于,这一日,张太后对她说出了自己心中的顾虑。 入春之后,为了肚子里的孩子考虑,张太后每日饭后都会在坤华宫后面的小花园里散散步。贺卿若是得空,便会过来陪伴她。春光纵赏,柳绿花红,一派怡人的景象,自然也让人身心舒畅。 这一日也不例外。贺卿扶着张太后转了一圈,见她面露疲色,便扶着人在附近的石凳上坐了。自然有人送上坐垫靠枕,将这里布置妥当,又奉上瓜果点心和茶水。 张太后近来害口,爱吃酸的东西,因此她面前搁着的是一盏蜜饯青梅,一碟酸枣糕,一盘陈皮,就连茶水也是干柠檬片泡的茶。贺卿光是看一眼,就觉得牙酸,口舌生津,仿佛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淡淡酸味。 见张太后吃得津津有味,贺卿着实难以理解,只能喝茶压惊。 带着淡淡涩意的茶水入口,那种酸味便都被压下去了,只剩下一点回甘,余味无穷。 才刚坐下不久,就听得南方进了上好的青梅,太皇太后叫都送到坤华宫来。张太后对贺卿道道,“如今宫里但凡有点儿什么好东西都往我这里送,实在惶恐得很。我这身子,又不好亲自去母后那里谢恩,倒叫她老人家挂念。” “又不是什么大事,叫人走一趟也就是了。”贺卿道,“你身子要紧,太皇太后难道还会挑这个理不成?” “正是这个道理。”邱姑姑也在一旁道。 张太后这才和缓了脸色,看了看她,道,“若叫别人去,我也不放心,不如请姑姑走一趟。” 邱姑姑自然没有不允的,点头去了。 张太后等她离开,便屏退了身边的人,与贺卿单独对坐,面上重新福气一点淡淡的忧色,抚着自己的肚子问贺卿,“真师,你说,我肚子里当真是个小皇子么?” “自然是真的。”贺卿肯定地道。 “真师也是这么说么……”张太后恍惚了片刻,咬着唇,仿佛下了莫大的决心,压低声音道,“我心里一直存着一件事,唯有真师能救我。” “娘娘万勿如此,有什么事只管吩咐便是。”贺卿见她要对自己施礼,连忙按住她的手,“咱们之间,何必如此客气?叫人看了,反倒不像。” 张太后惊醒过来,意识到退到远处的宫人内侍们还是可以看清她们的动作,面色黯然,“多谢真师提醒。” 贺卿见她明白了,这才慢慢松手,“娘娘要说什么?” 张太后深吸了一口气,转头盯着旁边的假山,并不看贺卿,“我肚子里这个孩子,若是男孩便罢了,若是女孩,真师可知太皇太后那里是什么打算?” 她的声音压得极轻,若不是靠得近,贺卿几乎听不见。而这句话问得虽然含糊,结合前后的态度,倒是让贺卿明白了她真正要说的。 到了这一步,人人都说她这一胎是个儿子,到时候若生了个女孩,难道真的又重新从宗室过继一个孩子过来?若这么做,朝堂上必定又起波澜。倒不如……让她这一胎必定生下个儿子妥帖。 从外面抱一个孩子回来,狸猫换太子,对如今掌控后宫与朝堂的太皇太后而言,并不是难事。 这样做,对太皇太后、对朝堂,对贺卿,甚至对张太后自己都是有好处的。但张太后如此忧虑,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肚子里尚未出生的孩子。 如果生下来是个女孩,被换出去,她的命运会是什么样子? 张太后单纯软弱,却并不傻。若真是这样,这个孩子活下来的可能太渺茫了。 这才是真正压在她心上,令她夜不能寐的大石。骤然而来的尊荣富贵,并没有让她过分欢喜,反而成了一切恐惧的源头。 贺卿自己没有生过孩子,体会不到为母则强的想法。何况她很清楚张太后这一胎是个儿子,自然也就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如今听她说来,倒有一点醍醐灌顶之意。 她心里没来由的生出一点怜惜,觉得现在的张太后,与过去的自己其实很像。惶恐、迷茫、不安,没着没落。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每一天都如此艰难。 这样想着,贺卿安抚的拍了拍她的手背,“娘娘原是为此忧心。放心吧,有列祖列宗保佑,这一胎必定一举得男。届时便不必担忧了。” 但这种话,张太后怎么可能相信?以为是贺卿不愿意助她,她面上露出几分失落,强笑道,“但愿如此。” 贺卿见状,只得道,“若娘娘实在放心不下,不如这样,若这一胎是个女孩,我就替你保住她,送出宫去,叫她在宫外平平安安、逍遥自在的过日子,可好?” 张太后双眸陡然亮了起来,灼灼地盯着贺卿,就要站起身向她行礼,被贺卿压住,只能口头道,“多谢……多谢真师,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要您肯应下此事,往后不论要我做什么,必将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娘娘言重了,”贺卿自嘲一笑,“皇家的金枝玉叶不好做,楚朝的公主尤其命苦,逃得一个是一个。” 越是翻阅那段多出来的记忆之中未来的模样,贺卿对这个时代的不满就越重,也越难以忍耐如今自己所处的环境。越清醒就越痛苦,而且这种痛苦不能为外人道,只得自己独自承受。 若是有一天……有一天叫天下女子都生活在那样的世界里,不必为身为女子就低人一等,该有多好? 她本该是金枝玉叶、天之骄女。 然而生不逢时。生母是低位嫔妃,生她时难产而亡,降生后不久父皇惠帝又一病不起,第二年便驾鹤西去。政权更迭,宫中朝中一片哀声,一位未长成的公主,自是顺理成章被人遗忘。 皇兄继位后骄奢淫逸,昏庸无道,只知取乐而不知治国,荒废朝政,以致前朝后宫皆为阉竖奸宦把持,贺卿空有长公主的身份,却根本没有与身份相匹配的地位,被身边嬷嬷们拿捏着,毫无主见。 到了十六岁上,兄长灵帝驾崩。十四岁的侄儿御极登基,只在御座上坐了短短两年,便从马背上摔落,猝然驾崩,是为献帝。献帝无子,前朝后宫为继立新帝吵得不可开交。其后新帝即位,大肆清洗后宫朝堂。贺卿这个历经四朝的大长公主,孝期一满便被随意嫁了出去。 112.第112章 修建铁路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几番派人安抚薛知道后,太皇太后也正式对此事做出了表态。 她在早朝时当着百官的面夸赞了薛知道一片为国忠心, 又拿出他之前请求致仕的折子作为佐证, 表明他本人没有半分恋栈权位之意,所谓的弹劾罪名, 不过是捕风捉影, 毫无道理。 而后太皇太后又语重心长地表示, 如今幼主尚在母腹之中, 自己又是深宫女眷,国之大事都仰赖诸位臣工。当此之时,朝堂上下当勠力同心, 度过这段时期, 而不是互相猜忌。薛相公兢兢业业,朝堂如今离不得他。谁若是在此时生事,那就是跟她老人家过不去。 这一番强硬表态之后, 她又颁旨,给薛知道赠了许多封赏, 着令他赶快养好身体返回朝堂, 不得延误。 至于那十几个联名上书弹劾薛知道的大臣, 斥责的斥责, 贬官的贬官, 罚铜的罚铜。 她替薛知道做足了脸面, 薛知道也于几日后返回朝堂, 重新肩负起一国宰执的责任。而他回朝之后的第一道折子, 就是请求太皇太后封赏天下。 这本是新帝登基之后要施的恩典,如今改成太皇太后收拢人心的手段,也没有什么问题。 朝堂上本来有许多人正在观望,之前的弹劾也不过是试探,若是太皇太后处置了薛知道,政事堂第一人的位置便会空置,他们自然也有了机会。如今见薛知道已经站到了太皇太后那一边,二者联手足以将任何不同的声音压下去,便也就暂且消停了。 如今薛知道回朝,太皇太后施恩,群臣依例加官进爵,便是有不满也都压下去了,一时间朝堂之上倒是和乐融融,一派安宁。 贺卿依旧保持着每天往坤华宫和养寿宫都跑一趟的频率,开始时还时常给太皇太后参谋,后来却渐渐少说话了。 权力是一味最好的药,能叫人身心舒畅、飘飘欲仙,见识到世间最美的风景。即使对女人而言,也是如此。太皇太后如今已经从最初的惶恐里走出来,渐渐品味到手掌天下权的好处,也开始一点点开发自己的政治智慧。 她开始翻阅史书和朝堂上的各种奏折,摸索着整个朝堂的解构,每个官员的特点,逐渐扩大自己对这个庞然大物的掌控。 这个时候,她并不需要任何人的建议。 甚至她对于想要触碰这一份权力的人,是有些忌惮的。贺卿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便再也没有因为朝事而置喙过,只是冷眼看着太皇太后行事,内心里不免生出几分焦灼来。 现在看似一切宁定,不过是因为真正的矛盾并未爆发出来。 贺卿没有忘记,这个皇朝之后短短三年的寿命了。即使她改变了历史,没有让自私刻薄的中山王成为新君,没有让朝堂陷入那场荒唐可笑的“礼仪之争”,但本质上的某些东西,却并没有改变。 和谐安乐之下,危机四伏、步步杀机,只有她一个人能看得到。 这种感觉并不好过,像一把火在她的心里燃烧着,催促着她必须要做点儿什么,却又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下手,只能任由时间一日一日的流逝。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在贺卿给张太后讲了一阵子道家典故之后,她的心情显然好多了,也不像从前每天都焦虑得睡不好觉,两人之间的关系也越发亲近。 终于,这一日,张太后对她说出了自己心中的顾虑。 入春之后,为了肚子里的孩子考虑,张太后每日饭后都会在坤华宫后面的小花园里散散步。贺卿若是得空,便会过来陪伴她。春光纵赏,柳绿花红,一派怡人的景象,自然也让人身心舒畅。 这一日也不例外。贺卿扶着张太后转了一圈,见她面露疲色,便扶着人在附近的石凳上坐了。自然有人送上坐垫靠枕,将这里布置妥当,又奉上瓜果点心和茶水。 张太后近来害口,爱吃酸的东西,因此她面前搁着的是一盏蜜饯青梅,一碟酸枣糕,一盘陈皮,就连茶水也是干柠檬片泡的茶。贺卿光是看一眼,就觉得牙酸,口舌生津,仿佛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淡淡酸味。 见张太后吃得津津有味,贺卿着实难以理解,只能喝茶压惊。 带着淡淡涩意的茶水入口,那种酸味便都被压下去了,只剩下一点回甘,余味无穷。 才刚坐下不久,就听得南方进了上好的青梅,太皇太后叫都送到坤华宫来。张太后对贺卿道道,“如今宫里但凡有点儿什么好东西都往我这里送,实在惶恐得很。我这身子,又不好亲自去母后那里谢恩,倒叫她老人家挂念。” “又不是什么大事,叫人走一趟也就是了。”贺卿道,“你身子要紧,太皇太后难道还会挑这个理不成?” “正是这个道理。”邱姑姑也在一旁道。 张太后这才和缓了脸色,看了看她,道,“若叫别人去,我也不放心,不如请姑姑走一趟。” 邱姑姑自然没有不允的,点头去了。 张太后等她离开,便屏退了身边的人,与贺卿单独对坐,面上重新福气一点淡淡的忧色,抚着自己的肚子问贺卿,“真师,你说,我肚子里当真是个小皇子么?” “自然是真的。”贺卿肯定地道。 “真师也是这么说么……”张太后恍惚了片刻,咬着唇,仿佛下了莫大的决心,压低声音道,“我心里一直存着一件事,唯有真师能救我。” “娘娘万勿如此,有什么事只管吩咐便是。”贺卿见她要对自己施礼,连忙按住她的手,“咱们之间,何必如此客气?叫人看了,反倒不像。” 张太后惊醒过来,意识到退到远处的宫人内侍们还是可以看清她们的动作,面色黯然,“多谢真师提醒。” 贺卿见她明白了,这才慢慢松手,“娘娘要说什么?” 张太后深吸了一口气,转头盯着旁边的假山,并不看贺卿,“我肚子里这个孩子,若是男孩便罢了,若是女孩,真师可知太皇太后那里是什么打算?” 她的声音压得极轻,若不是靠得近,贺卿几乎听不见。而这句话问得虽然含糊,结合前后的态度,倒是让贺卿明白了她真正要说的。 到了这一步,人人都说她这一胎是个儿子,到时候若生了个女孩,难道真的又重新从宗室过继一个孩子过来?若这么做,朝堂上必定又起波澜。倒不如……让她这一胎必定生下个儿子妥帖。 从外面抱一个孩子回来,狸猫换太子,对如今掌控后宫与朝堂的太皇太后而言,并不是难事。 这样做,对太皇太后、对朝堂,对贺卿,甚至对张太后自己都是有好处的。但张太后如此忧虑,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肚子里尚未出生的孩子。 如果生下来是个女孩,被换出去,她的命运会是什么样子? 张太后单纯软弱,却并不傻。若真是这样,这个孩子活下来的可能太渺茫了。 这才是真正压在她心上,令她夜不能寐的大石。骤然而来的尊荣富贵,并没有让她过分欢喜,反而成了一切恐惧的源头。 贺卿自己没有生过孩子,体会不到为母则强的想法。何况她很清楚张太后这一胎是个儿子,自然也就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如今听她说来,倒有一点醍醐灌顶之意。 她心里没来由的生出一点怜惜,觉得现在的张太后,与过去的自己其实很像。惶恐、迷茫、不安,没着没落。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每一天都如此艰难。 这样想着,贺卿安抚的拍了拍她的手背,“娘娘原是为此忧心。放心吧,有列祖列宗保佑,这一胎必定一举得男。届时便不必担忧了。” 但这种话,张太后怎么可能相信?以为是贺卿不愿意助她,她面上露出几分失落,强笑道,“但愿如此。” 贺卿见状,只得道,“若娘娘实在放心不下,不如这样,若这一胎是个女孩,我就替你保住她,送出宫去,叫她在宫外平平安安、逍遥自在的过日子,可好?” 张太后双眸陡然亮了起来,灼灼地盯着贺卿,就要站起身向她行礼,被贺卿压住,只能口头道,“多谢……多谢真师,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要您肯应下此事,往后不论要我做什么,必将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娘娘言重了,”贺卿自嘲一笑,“皇家的金枝玉叶不好做,楚朝的公主尤其命苦,逃得一个是一个。” 越是翻阅那段多出来的记忆之中未来的模样,贺卿对这个时代的不满就越重,也越难以忍耐如今自己所处的环境。越清醒就越痛苦,而且这种痛苦不能为外人道,只得自己独自承受。 若是有一天……有一天叫天下女子都生活在那样的世界里,不必为身为女子就低人一等,该有多好? 或许优秀的身体素质,也是他成功的其中一环。否则光是这遥遥路途,就能让大部分书生折戟却步了。 113.第113章 火车试行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或许优秀的身体素质,也是他成功的其中一环。否则光是这遥遥路途,就能让大部分书生折戟却步了。 贺卿现在很矛盾。 一方面她的确很欣赏顾铮,也认可对方的才华与能力,但是那天顾铮轻蔑不屑的眼神,她也始终不能忘却, 对他的人品自然存疑。 所以此刻,坐在马车上,她掀起车帘,看着跑在车队前方的人, 感觉非常复杂。 “真师在看什么?”玉屏见她总盯着前面,忍不住问。 见贺卿不说话,她跟着看了几眼, 又道, “顾学士的马跑得远了些,是否要叫人通传一声?既是护卫咱们,怎么只顾着自己?” 贺卿正要摇头, 转念一想,又觉得如今地震的事是真的,无论如何也该是顾铮没脸见自己, 便点头道,“也好, 你让人去说一声。虽然是在城外, 但沿路也有不少行人, 这般纵马不太安全。” 她怎么忘记了,以她的身份,虽然不至于压制住顾铮,但狐假虎威一番,叫他心里不那么痛快,总是可以的。 很快就有一个侍卫打马追了上去,与顾铮耳语片刻,他转头朝这边看了一眼,很快勒住了马,在原地等候。直到贺卿的马车跟上去,这才驾着马缓缓跟在一侧。 贺卿掀起帘子往外看去,正好对上他的视线。顾铮半点没有慌乱,双眸不闪不避地看着她。 两人对视了片刻,贺卿轻声问,“到现在顾大人还是坚持那日的想法吗?” 顾铮微微皱眉,没有说话。贺卿便又道,“百姓们自然不想被折腾,但若是对他们有好处的事,便是折腾了些,我想他们也不至于会不识好歹,顾大人以为然否?” 这“不识好歹”四个字,显然是在指桑骂槐,贺卿也根本没有掩饰的意思。 顾铮低头想了想,笑道,“道理是这般不错,可两个小孩玩耍争斗时抖落的一点食物残渣,于地上的蚂蚁而言固然是一顿丰盛的大餐,然而这两个孩子,谁又真的在意蝼蚁的死活?今日撒了一地残渣,翌日却也可能打起来一脚踩死无数蚂蚁。两者俱是无心,蝼蚁难道还要因为那一点残渣而感恩戴德?” 上一回他的话还十分含蓄,贺卿本以为他会有些顾虑。今日看来,这位顾大人的胆子,要比她想的更大。 贺卿哼了一声,“焉知小孩就不是见地上有蚂蚁,故意弄掉的残渣?只因为有另一个孩子来抢夺,便以为他们要打架,迟早踩死蚂蚁,难道就是道理?” 不论如何,好处已经得了,却再三疑心,这“不识好歹”四个字,贺卿并不冤枉他。 全天下就他顾铮一个人为民请命不成? 这一回顾铮沉默的时间略长了一些,片刻后才缓缓道,“或许是臣想错了。”不等贺卿高兴,他又道,“但臣以为,两个孩子若能离蚂蚁远些,或是始终和睦相处。虽然没有好处,但也不至于有坏处,于蚂蚁而言或许会更好。” 冥顽不灵! 贺卿意识到,顾铮或许一开始就对她存了偏见,到现在也没有更改的意思。这种情况下,她说得再多,都像是狡辩,他也总会曲解到别的地方去,多说无益。 她怒道,“难道不动不言,才是对的?” “这些事自然有别人操心,人人各安其分、各司其职,才是正理。”顾铮坚持道。 可能是已经习惯了他话里有话,这一回贺卿几乎是立刻就意识到,他表面上说的是每个人做好自己的本分,其实是在讽刺她一个后宫女子,名不正言不顺,却想插手朝堂之事。甚至他可能以为自己在故意挑起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的两宫之争。 贺卿这几日也想了许多,此刻脑子转的很快。 说到底,是因为她触碰到了禁忌的权柄,如此而已。 上千年的君臣之争,争夺的就是这么一件东西。而这件东西,从一开始就贴上了“女子勿动”的标签,他们严防死守,决不允许任何人突破限制去触碰它。至于她要做的是好事还是坏事,谁在意呢? 贺卿心头莫名生出几分愤慨。也许就是因为自己的确是一心做实事,也的确做了事,却还是被人误解,这种情绪也就显得越发的浓烈。 她脑子里忽然冒出一句后世网络上的吐槽来:男人都是大猪蹄子。 这个突然而至的念头让贺卿微微一怔,而后忍不住失笑。这么一打岔,悲愤的情绪倒是没有那么强烈了。 数千年的男权社会,形成了这种观念与意识,哪里能说改就改?更不可能因为她做了一件事,就突然转变。这样的现实才是正常的。 只不过这件事,又勾起了贺卿之前的心事。 女子的地位低,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想要改变,也同样需要漫长而艰苦的斗争。要不要做这第一人呢? 也许她能做的不多,也无法真正地劈开黑夜,迎来黎明。但是哪怕只是给后来人指明一条路,也是有意义的。或者哪怕失败了,她至少曾经争取过,没让自己就这么憋屈的过一辈子。 别的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但眼前可以尝试的…… 就从这位顾学士开始吧,总有一日要叫他刮目相看,收起那些可笑的优越与傲慢。 这样想着,她便缓声道,“顾学士当真是端方君子,行事无不循规蹈矩,令人钦佩。这‘各安其分’四个字,说得真好。听闻顾学士年少成名,但因为薛相压着,所以在朝堂上一直不显。如今看来,顾学士也当是甘之如饴了。” 要是人人都各安其分,他顾铮此刻就该继续埋没在翰林院里,没有个二十年的时间休想出头。 只需自己打破规则,却要压着别人,真是好霸道的规矩。 饶是顾铮城府深沉,也不由微微变了脸色,但他很快就坦然道,“这是自然。薛相也是为了磨砺臣,臣自是感激不尽。若没有薛相,也没有臣的今日。” 脸皮真厚啊。贺卿发现,跟他比起来,自己还有许多要学的。 第一条就是不要因为别人的话随意动摇自身的念头,对错且不论,当下一定要绷住,否则就是输了。 第二条,朝堂上的事自己毕竟不懂,顾铮就连满朝文武都能独自迎战,跟他争论这些,根本没有胜出的机会。若要压制住他,须得找自己擅长而他不懂的话题。 顾铮不懂的话题……贺卿脑子里瞬间就出现了自己之前曾经为顾铮可惜过的那五个字:时代的局限。 正好一阵风吹过,一片树叶从两人之间飘荡而过,被车马带起来的气流影响,在空中盘旋着。贺卿便立刻指着那片树叶道,“顾大人可瞧见了那片叶子?” “嗯?”这话题跳跃得太快,顾铮有些跟不上。 贺卿很满意这个反应,含笑问道,“你看悬空的东西,不论是轻如树叶鸿羽,或重如铁石,最终都会落到地上,这是为何?” 顾铮:??? 咨平殿设计得十分巧妙,坐在上面的人说话时只用正常音量,传出去的声音却会十分洪亮,不论站在殿内哪一个角落,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当初为了达到这样的效果,工匠们可是花费了不少心思。 所以此刻太皇太后一开口,威严顿显。 刘牧川连忙低下头,“臣等失仪,太皇太后恕罪。” 他反应更快,是因为他是朝堂上的老人,也是因为他已经琢磨出来,自己的主张与太皇太后所思所想恐怕有悖,心下更忐忑。而他开口之后,汪同也跟着请罪,态度却显得从容许多。 “罢了,哀家也知道你们一心都是为了国事。”太皇太后摆了摆手,“只是瑞州危在旦夕,这样一味争执,倒不如早早拿出章程来!” 太皇太后虽说出身不高,但也是官家女。在民间长到十多岁,出门的机会都没几次。后来入了宫,就更是只能在这一方天地之间打转了。虽然性子在女子之中已经算得刚强,其实见识仍旧有限。 在她的意识里,民变乃是十万火急的大事,关系到国家安危,心下自然难以平静,巴不得立刻找出解决之法。 偏偏朝堂上的事,从不是哪一个人可以决定的。就算是她的公公,贤明仁德、英睿不凡的惠帝,在朝事上也做不到一言九鼎,只能跟朝臣们商量着来。 薛知道这才上前一步道,“娘娘所言极是。只是是打是抚,得先定下来才是。” “自然是抚。”太皇太后毫不犹豫道。 避开唐礼臣这个人之后,做决定似乎就变得容易多了。 贺卿微微一愣,下意识地往太皇太后脸上看去,见她表情严肃凝重,搭在扶手上的那只手,却一直在不安地动来动去,忽然生出了一点难以言说的情绪。 都说“圣心难测”,贺卿此刻才终于感受到了一点。 114.第114章 还有一事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一方面她的确很欣赏顾铮, 也认可对方的才华与能力,但是那天顾铮轻蔑不屑的眼神,她也始终不能忘却, 对他的人品自然存疑。 所以此刻, 坐在马车上,她掀起车帘,看着跑在车队前方的人, 感觉非常复杂。 “真师在看什么?”玉屏见她总盯着前面, 忍不住问。 见贺卿不说话, 她跟着看了几眼, 又道,“顾学士的马跑得远了些, 是否要叫人通传一声?既是护卫咱们,怎么只顾着自己?” 贺卿正要摇头, 转念一想,又觉得如今地震的事是真的, 无论如何也该是顾铮没脸见自己, 便点头道, “也好,你让人去说一声。虽然是在城外, 但沿路也有不少行人, 这般纵马不太安全。” 她怎么忘记了, 以她的身份, 虽然不至于压制住顾铮,但狐假虎威一番,叫他心里不那么痛快,总是可以的。 很快就有一个侍卫打马追了上去,与顾铮耳语片刻,他转头朝这边看了一眼,很快勒住了马,在原地等候。直到贺卿的马车跟上去,这才驾着马缓缓跟在一侧。 贺卿掀起帘子往外看去,正好对上他的视线。顾铮半点没有慌乱,双眸不闪不避地看着她。 两人对视了片刻,贺卿轻声问,“到现在顾大人还是坚持那日的想法吗?” 顾铮微微皱眉,没有说话。贺卿便又道,“百姓们自然不想被折腾,但若是对他们有好处的事,便是折腾了些,我想他们也不至于会不识好歹,顾大人以为然否?” 这“不识好歹”四个字,显然是在指桑骂槐,贺卿也根本没有掩饰的意思。 顾铮低头想了想,笑道,“道理是这般不错,可两个小孩玩耍争斗时抖落的一点食物残渣,于地上的蚂蚁而言固然是一顿丰盛的大餐,然而这两个孩子,谁又真的在意蝼蚁的死活?今日撒了一地残渣,翌日却也可能打起来一脚踩死无数蚂蚁。两者俱是无心,蝼蚁难道还要因为那一点残渣而感恩戴德?” 上一回他的话还十分含蓄,贺卿本以为他会有些顾虑。今日看来,这位顾大人的胆子,要比她想的更大。 贺卿哼了一声,“焉知小孩就不是见地上有蚂蚁,故意弄掉的残渣?只因为有另一个孩子来抢夺,便以为他们要打架,迟早踩死蚂蚁,难道就是道理?” 不论如何,好处已经得了,却再三疑心,这“不识好歹”四个字,贺卿并不冤枉他。 全天下就他顾铮一个人为民请命不成? 这一回顾铮沉默的时间略长了一些,片刻后才缓缓道,“或许是臣想错了。”不等贺卿高兴,他又道,“但臣以为,两个孩子若能离蚂蚁远些,或是始终和睦相处。虽然没有好处,但也不至于有坏处,于蚂蚁而言或许会更好。” 冥顽不灵! 贺卿意识到,顾铮或许一开始就对她存了偏见,到现在也没有更改的意思。这种情况下,她说得再多,都像是狡辩,他也总会曲解到别的地方去,多说无益。 她怒道,“难道不动不言,才是对的?” “这些事自然有别人操心,人人各安其分、各司其职,才是正理。”顾铮坚持道。 可能是已经习惯了他话里有话,这一回贺卿几乎是立刻就意识到,他表面上说的是每个人做好自己的本分,其实是在讽刺她一个后宫女子,名不正言不顺,却想插手朝堂之事。甚至他可能以为自己在故意挑起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的两宫之争。 贺卿这几日也想了许多,此刻脑子转的很快。 说到底,是因为她触碰到了禁忌的权柄,如此而已。 上千年的君臣之争,争夺的就是这么一件东西。而这件东西,从一开始就贴上了“女子勿动”的标签,他们严防死守,决不允许任何人突破限制去触碰它。至于她要做的是好事还是坏事,谁在意呢? 贺卿心头莫名生出几分愤慨。也许就是因为自己的确是一心做实事,也的确做了事,却还是被人误解,这种情绪也就显得越发的浓烈。 她脑子里忽然冒出一句后世网络上的吐槽来:男人都是大猪蹄子。 这个突然而至的念头让贺卿微微一怔,而后忍不住失笑。这么一打岔,悲愤的情绪倒是没有那么强烈了。 数千年的男权社会,形成了这种观念与意识,哪里能说改就改?更不可能因为她做了一件事,就突然转变。这样的现实才是正常的。 只不过这件事,又勾起了贺卿之前的心事。 女子的地位低,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想要改变,也同样需要漫长而艰苦的斗争。要不要做这第一人呢? 也许她能做的不多,也无法真正地劈开黑夜,迎来黎明。但是哪怕只是给后来人指明一条路,也是有意义的。或者哪怕失败了,她至少曾经争取过,没让自己就这么憋屈的过一辈子。 别的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但眼前可以尝试的…… 就从这位顾学士开始吧,总有一日要叫他刮目相看,收起那些可笑的优越与傲慢。 这样想着,她便缓声道,“顾学士当真是端方君子,行事无不循规蹈矩,令人钦佩。这‘各安其分’四个字,说得真好。听闻顾学士年少成名,但因为薛相压着,所以在朝堂上一直不显。如今看来,顾学士也当是甘之如饴了。” 要是人人都各安其分,他顾铮此刻就该继续埋没在翰林院里,没有个二十年的时间休想出头。 只需自己打破规则,却要压着别人,真是好霸道的规矩。 饶是顾铮城府深沉,也不由微微变了脸色,但他很快就坦然道,“这是自然。薛相也是为了磨砺臣,臣自是感激不尽。若没有薛相,也没有臣的今日。” 脸皮真厚啊。贺卿发现,跟他比起来,自己还有许多要学的。 第一条就是不要因为别人的话随意动摇自身的念头,对错且不论,当下一定要绷住,否则就是输了。 第二条,朝堂上的事自己毕竟不懂,顾铮就连满朝文武都能独自迎战,跟他争论这些,根本没有胜出的机会。若要压制住他,须得找自己擅长而他不懂的话题。 顾铮不懂的话题……贺卿脑子里瞬间就出现了自己之前曾经为顾铮可惜过的那五个字:时代的局限。 正好一阵风吹过,一片树叶从两人之间飘荡而过,被车马带起来的气流影响,在空中盘旋着。贺卿便立刻指着那片树叶道,“顾大人可瞧见了那片叶子?” “嗯?”这话题跳跃得太快,顾铮有些跟不上。 贺卿很满意这个反应,含笑问道,“你看悬空的东西,不论是轻如树叶鸿羽,或重如铁石,最终都会落到地上,这是为何?” 顾铮:??? 而在这些故事里,顾铮也的确观察到了许多自然界的现象,并且总结出了一些规律和理论。只是即便他是个天才,研究这种东西也是为世人所不认同的。没有人指导和交流,他弄出来的东西也就对错参半、似是而非,没有任何用处。 本来顾铮只将之当做自己的小兴趣,也不在意是否能有什么结果。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的生活中突然遭逢巨变,亲人相继故去。在这种生离死别带来的震动与创伤之中,顾铮受到了很大的影响。之后在翰林院蛰伏数年,遍阅儒家经典著作,更令他从一个唯物主义者变成了唯心主义者,从一个自然科学研究者变成了一个哲学家、思想家。 然后在这条“错误”的道路上走了下去。 说是错误,但他在这条路上取得的成就同样辉煌灿烂,令后世人心向往之。但是跟他本来可以走的那条路相比,就不免令人惋惜。 他本来可以挽救一个时代,但最后只成就了自己。 个人与集体究竟哪一个更重,或许除了顾铮谁都不知道,也无从评说正误。 其实现在,顾铮的某些思想已经开始形成雏形,只是并没有经过系统的整理归类和完善。就连他自己对此也是懵懵懂懂。而贺卿却误打误撞,将另一条路铺到了他脚下。 历史的拐点有时并不惊心动魄,在当时,它们如每一个平淡而简单的日子一样,并没有任何出奇之处。只有以后再倒回来看,才会发现,原来在那么早的时候,一切就已经有了端倪。 115.第115章 早就想到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有大行皇帝的血脉在,自然比从宗室之中遴选合适的人上位更好, 至少他们能更主动的去掌控眼前的局面, 而不是让另一个人做主。 这提议虽然有些异想天开,但不知怎么,林太后看着贺卿的模样, 就郑重将之记载了心里。第二日召见重臣议事时,便先没有提新君人选的事, 而是召了太医过来。 众人以为是她身体不适,因而纷纷开口询问。林太后只含糊应对, 等太医院所有太医都被请过来了,这才一摆手,让侍立在自己身后的一行女子上前, “请诸位太医给她们瞧瞧脉象。” 能站在这里的人,一颗心恨不得长十个心眼, 见此情景, 已经明白了五六分, 纷纷沉默着, 等待诊脉的结果。 太后如此兴师动众,不论是宗室重臣还是太医们心里多少有了一点数。 但即便如此, 但太移门整修其中一位张侍长果然已经有了近两月的身孕时,众人还是免不了有些震惊。 尤其是之前因为新君的人选打得不可开交的宗室和重臣。 早知如此, 他们还费这个功夫干什么? 如今从龙之功肯定没有了, 还惹得太后不喜, 可以想见接下来的日子不会太好过了。也许一时半会儿太后不会做什么,但提名过其他宗室的他们,必然会被上位者忌惮。 每个人的心情都相当复杂。 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翻盘的可能。这孩子毕竟还在娘胎里,能不能生出来、生了之后又是男是女,都还不好确定。 万一立不住或者是个公主,便又是他们的机会了。 到时候,还是会绕回现在的问题。 所以众人相互对视,都保持了沉默,听着太医长篇大论的恭喜张侍长和太后。 林太后却是乐的合不拢嘴,语气柔和的安抚了一番张侍长,就叫她暂且跟自己一起住在这坤华宫中,又着邱姑姑多多的安排人伺候。等邱姑姑把人领走,太医们也起身告退之后,她才正了脸色,对站了一地的人道,“天可怜见,给我大楚江山留了后。之前的事不必再议,一切都等这孩子生出来再说。” “是。”众人均无异议。 陛下留下了一个遗腹子的事,当天就传遍了整个京城。原本议立新君的事自然不了了之,国事暂且还是交由政事堂的几位先生费心,太后垂帘听政辅佐,倒也没出什么大乱子。 只是那些本来有机会更进一步的皇室宗亲们,心里各有滋味。 …… 薛知道回到自己的府邸时,情绪着实不高。政事堂里五个人,两位平章,三位参政,按理说并无高低之别,但通常而言,还是会以进入政事堂的先后顺序进行排位,只有御座上的天子足够强势时,才会按皇帝的倚重程度来排。 如今这几位相公之中,薛知道是入政事堂最早,资历最老的那一个,因而众人之中,也以他为首。 选立新君的事,就是他第一个站出来提的。国不可一日无君,在这种事情上,薛知道也一向认为自己应该承担起责任。所以他并不后悔自己开了这个口。因为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 但是现在结果与自己设想的不同,就是他的考虑之中有了疏忽。经此事之后,太后心中只怕对他已经生了嫌隙,若张侍长肚子里果真是个龙子,承袭大位,他的生身之母做了太后,也必然对自己心怀芥蒂。 在这种局势下,薛知道很清楚,自己继续留在朝中的希望不大。 到他这个份上,很多事都能事先预见,从容应对。与其等着被赶下台,倒不如自己主动求去,彼此都留个体面,不用彻底闹翻。所以,今日的事情一过,薛知道就开始谋划离开的事了。 只是这些年来,皇帝不理政事,朝政便都落在了他们这些臣子身上,其实已经生出乱象了。 他这一走,若是朝中没个能稳住局面的人,只怕会出大事。 大部分文人心里,多少都有点家国天下的念头,何况薛知道在政事堂多年,是这个已经渐渐现出日薄西山之相的大楚帝国实际上的掌权人,自然想要在自己离开之后,也留下一个稳妥的班子。 他在自己的书房沉默端坐了一整晚,将朝中那么多人来来去去的过了一遍,最后发现,还是唯有那么一个人最为合适。 老天爷有时候早有安排。 薛知道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抬头一看时辰,才发现已是夜阑人静。他磨了磨,提笔写下一封信,着自己最心腹的家人夤夜将之送了出去。然后才对着灯,开始琢磨起自己祈求致仕的折子来。 接下来的日子风平浪静,一是因为宫中最大的那个问题已经暂时得到了解决,二来为了葬礼的事大家忙得不可开交,也疲惫得提不起别的兴致。 转眼来到天顺三年三月,大行皇帝的一应葬仪都已完毕,梓宫移送至城郊的皇陵。 所有人都渐渐从这一场丧事之中回复了生气,开始考虑起其他事情的安排来。龙子还在母腹之中,这身份怎么定,就是个十分棘手的问题。要安定朝堂,需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谁也没有贸然开口提这些事,毕竟稍有不慎很有可能不但没有功劳,反而会把自己给折进去。就算此刻站对了队,万一将来生出来的不是龙子,也是枉然。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封奏折打破了这种隐秘的平衡与僵持。 翰林院掌院学士顾铮上书,请加封林太后为太皇太后,张侍长为皇太后,张侍长腹中的孩子则暂为太子,先定下名分大义。待太子出生之后,再行登基典礼。 如此,名分既定,天下百姓也可安心了。 林太后自然千肯万肯。 别的不说,坐实了这太皇太后的身份,便是将来当真生出个女孩,或是万一……再选立新君时,也改不了她的这个身份。不至于像贺卿揣测的那样,因为新君要加封自己的亲生父母,使得她处境尴尬。 但朝臣们却有不同的意见。 这若真的是个皇子,自然没有问题,但若是皇女,如今就定下储君名分,将来却不好收场。 此时大朝已经重开,顾铮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上书,显然并没有半点退缩之意,而且准备周全。面对许多人的驳斥与反对,他侃侃而谈,引经据典,认为定下的并不是帝王身份,而是储君,便是有了转圜的余地。而更重要的是如今,帝王驾崩,天下不安,及早定下名分,使官民各归其所才是最重要的。 林太后端坐帘后,听着这一番合心意的进言,不由仔细观察了一番顾铮。 他看起来还很年轻,生得仪容俊美、姿态端方,只在唇边留了一圈胡子,使得整个人添了几分稳重。言行举止颇有大家风度,被众人攻讦而不忙不乱,进退有据,从他说的话来看,本人的才具也是十足的。 太后娘娘打量完了,不由低声问立在身侧的入内内侍省都知黄修,“这顾铮倒是个人才,怎么哀家从前不大听见他的名字?” 黄修作为内侍大总管,掌机密实封奏牍及中外往来之事,对于朝中大臣自然十分熟悉,闻言微微躬身,凑到太后耳边道,“他是明嘉年间的进士,少有才名。九岁就取中童生,是有名的神童才子,中进士时年方十七,灵帝爷十分爱重。只是年轻气盛,不久之后就出京了。因治理地方有功还朝,薛相公说他年少,得压一压,因此入了翰林院。先帝爷登基之后,爱他才名,点做翰林院掌院学士,今年才二十八岁。” “是太年轻了些。”林太后闻言也不由微微皱眉。 她是看重这顾铮机变,又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想要用他,如此朝中也有自己的人了,往后方不至于事事掣肘。 只是这年纪怕是难以服众。 二十八岁的掌院学士尚可接受,毕竟翰林院里虽然号称储相,要入政事堂,却还嫌太早了些,须得再熬许多年。如今就要提拔他,朝臣们恐有非议。 在后世,这些都是学者们津津乐道的内容,仿佛从这样的少年时代,便可窥见他身上能够成为圣人的某些特质。 而在这些故事里,顾铮也的确观察到了许多自然界的现象,并且总结出了一些规律和理论。只是即便他是个天才,研究这种东西也是为世人所不认同的。没有人指导和交流,他弄出来的东西也就对错参半、似是而非,没有任何用处。 116.第116章 管中窥豹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在后世,这些都是学者们津津乐道的内容,仿佛从这样的少年时代, 便可窥见他身上能够成为圣人的某些特质。 而在这些故事里, 顾铮也的确观察到了许多自然界的现象,并且总结出了一些规律和理论。只是即便他是个天才, 研究这种东西也是为世人所不认同的。没有人指导和交流,他弄出来的东西也就对错参半、似是而非,没有任何用处。 本来顾铮只将之当做自己的小兴趣,也不在意是否能有什么结果。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 他的生活中突然遭逢巨变, 亲人相继故去。在这种生离死别带来的震动与创伤之中, 顾铮受到了很大的影响。之后在翰林院蛰伏数年, 遍阅儒家经典著作, 更令他从一个唯物主义者变成了唯心主义者, 从一个自然科学研究者变成了一个哲学家、思想家。 然后在这条“错误”的道路上走了下去。 说是错误,但他在这条路上取得的成就同样辉煌灿烂,令后世人心向往之。但是跟他本来可以走的那条路相比,就不免令人惋惜。 他本来可以挽救一个时代,但最后只成就了自己。 个人与集体究竟哪一个更重, 或许除了顾铮谁都不知道,也无从评说正误。 其实现在, 顾铮的某些思想已经开始形成雏形, 只是并没有经过系统的整理归类和完善。就连他自己对此也是懵懵懂懂。而贺卿却误打误撞, 将另一条路铺到了他脚下。 历史的拐点有时并不惊心动魄,在当时,它们如每一个平淡而简单的日子一样,并没有任何出奇之处。只有以后再倒回来看,才会发现,原来在那么早的时候,一切就已经有了端倪。 虽然是秉承着“说话算话”的理念,决定研究一下贺卿所说的这个问题。但顾铮对自己也有一套标准和要求,即使再小的事情,也绝不愿意敷衍了事。所以还是拿出了态度,认真钻研。 开始时只有一个人,还颇有点无从入手之感。后来经过几位重臣的宣传,朝中的年轻人们都研究起了这个问题,大部分人还总爱来找顾铮讨论,倒是给了他不少的启发,打开了思路。 接下来,就像是进入了一个新的世界,正在进行最初的探险,顾铮乐此不疲,甚至险些忘记了最初是为什么要研究这个。 直到这一日,他陛见时,又在咨平殿外看到了贺卿。 贺卿皱着眉正在出神,面上的表情忧心忡忡,显然是在为什么事情而烦恼,并没有发现他的存在。顾铮远远看了一会儿,心里冒出来一点奇怪的感受。 一开始,他的确误会了贺卿,以为是她撺掇着张太后,借地震之由,增加在朝堂上的话语权,与太皇太后争权。 虽然入朝多年,但是这种利用百姓作为砝码为自己争权夺利的事,顾铮还是十分厌恶。虽然熟读儒家经典,但他对于粉饰太平的那一套,却并没有什么兴趣。 这些高高在上,不识民间疾苦的人,却统治着这个国家,享有无上特权,还要把国家折腾得一团糟。 也不能怪顾铮偏激,毕竟之前的灵帝和献帝,都是这样的人物。 在顾铮看来,身为帝王,最好的做法是垂拱而治,委任贤明的臣子,然后就甩手不管,把事情交给下面懂得的人去做,才可以避免犯错。而他们自己,大可以继续享受。 这是他在儒家忠君思想与自己的理想抱负之间挑出来的平衡点。 而贺卿一个女子,也野心勃勃的掺和这些事,自然更让顾铮不满。因为女子秉政,极容易任性妄为、霍乱朝纲。 然而地震的确出现了。 之后回到宫中,贺卿和张太后却没有借此机会招揽人心,争夺权力,让顾铮在意外的同时,也意识到自己误会了贺卿。不管她想做什么,但目前看来,倒并不像是要扰乱朝政的样子。 只是身为后宫女子,如今还是出了家的方外之人,如此关心国家大事,也实在是令人惊奇。 所以站了一会儿之后,顾铮便主动上前,开口招呼道,“见过真师。” “啊……”贺卿似乎是吓了一跳,回过神来,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抬眼看见是他,才慢慢平静下来,“顾大人。” “上回真师问的问题,臣已经有答案了。真师可要听一听?”顾铮道。 贺卿有一点意外,但还是点头道,“愿闻其详。” “一个物件放在那里,伸手推一下,他便会向着前方运动。既如此,臣猜想,万物置于空中接会坠落于地上,也是因为某种力的缘故。”顾铮说得比较慢,一边想一边斟酌词句,“臣做了一些试验,一片树叶在空中会多悬浮一段时间,但若是将一百张树叶叠起来,则也会如铁石一般直直坠地。而一斤树叶、一斤石头和十斤石头,落地的时间也几乎相同。” 贺卿听得瞪大了眼睛,没想到顾铮自己琢磨着琢磨着,竟然就设计出了一个著名实验。 也许,天才们的脑回路大都相通? 顾铮还在继续道,“因此臣又猜想,这些物体落下时,可以借风之力,便如群鸟高飞、风筝上天。但若是重到一定程度,又没有羽翅,则风之力可以忽略。不论重量多少,落地的时间都是相同的,所受之力也相同。” 贺卿注意到,他用了两个猜想,便轻嗤一声,笑道,“只是顾大人的猜想?” “臣无法证实。”顾铮诚实地点头。 但他很快又从袖带里摸出了一个长条形的黑色石块,放在手中上下抛了两次,然后继续道,“臣又想,安静放着的东西,总要有人施力才会动,它们坠落于地,又是谁在施力呢?” 他说着,另一只手拿出一块铁片,放在手掌另一侧,与黑色石块隔了一段距离。但他才一松手,便听“叮”的一声,铁片已经贴在了黑色石块上。 “这是一块磁石,铁片会受它吸引,主动贴到它身上去。若假设咱们脚下的地面就是一块巨大的磁石,可以令万物接受它吸引,便说得通了。”顾铮握住手中的磁石,朝贺卿微笑道,“这只是假设,臣近来正在寻找论证之法。” 贺卿只能持续保持呆滞,万有引力他都弄出来了。 虽然这就是贺卿想要的,但真正做到了,她心里反而生出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总觉得自己造成了非常了不得的改变。 “不过如此一来,又有了新的问题。譬如同样高悬于空,为何星辰日月就不会掉到地上来,若说是因为距离过远,臣幼时也曾听过天外陨石的故事,与此不符。这个问题,臣尚在钻研之中,暂且不提。” 说到这里,顾铮脸上露出一点笑意,“自然之道,果然博大精深,令人神往。不知臣的答案,是否能暂时解开真师的疑惑?” 如此几番思量,始终无法做出决定。 这种时候,太皇太后迫切地需要有个人商量,最好是能够提出可靠的建议,给她作为参考。 而这个人必须是绝对忠诚可靠的。贺卿也好,朝臣也好,都不是好的选择。于是太皇太后在长久的犹豫之后,将视线转向了自己身边伺候着的人。 她在宫里能够接触到的人就这么些,旁人不通政务,但入内内侍省的人朝夕伴君,这些东西却是必学的。 只是无论都知黄修,还是内东门司供奉官黄修,在太皇太后看来,都不甚满意。 她虽然始终在深宫之中度日,见识有限,但也隐隐知道,自己的丈夫和儿子都不是什么贤明君主。不管是做皇后还是太后时,总有朝臣设法将奏折递到她这里来,请求她劝谏君王。 将近二十年的时间,朝政其实差不多是掌控在大臣们手上的,皇帝参预的并不多。 如此,跟在他们身边的内侍,自然也很难有多少见识与长进。尤其是都知黄修,当年得灵帝看重,便是因为深研道经,可以替灵帝管理诸多道士。 要他们为自己分忧,显然是不可能的。 但是他们不行不代表别人不行。太皇太后想到这里,便吩咐黄修,“去将入内内侍省的名册取来。” 虽然不知道她怎么突然要看着东西,但黄修还是以最快的速度将名册取来呈上。宫中内侍数量众多,光是名册就有厚厚的好几本,太皇太后看了一眼就觉得头疼,却还是不得不耐下性子来仔细翻看。 朝堂上的事她都暂且忘了,花了大半日功夫,看得晕头涨脑,这才从名单里挑出几个可用之人。 她将这几个名字写在条子上,随手递给黄修,“召这几人来见哀家。” “是。”黄修低下头,顺势在字条上扫了一眼,便将上面的五个名字都记了下来,心念电转,开始琢磨起太皇太后要见他们,所为何事。 数千内侍伺候这么寥寥几位主子,竞争之大可想而知。尤其是太皇太后跟前的这几个位置,从上到下都盯着呢。哪怕黄修已经站在了所有内侍之上,也半点都不敢掉以轻心。 内侍们的前程,全都系在主子们身上。只要太皇太后一句话,他可以是入内内侍省都知黄修,也可以什么都不是。 117.第117章 如此而已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据说人的一生记忆越多, 黄泉路就越长。可是她那可怜的、贫瘠的、乏善可陈的一生,怎么能支撑这样漫长的一段路途? 灵魂并不能够感觉到痛苦和疲惫, 所以贺卿还在走。这条路仿佛没有尽头,而在这样机械的行走之中, 过往的事一帧一帧从眼前闪过,又渐渐模糊淡去。 她本该是金枝玉叶、天之骄女。 然而生不逢时。生母是低位嫔妃, 生她时难产而亡,降生后不久父皇惠帝又一病不起,第二年便驾鹤西去。政权更迭,宫中朝中一片哀声, 一位未长成的公主,自是顺理成章被人遗忘。 皇兄继位后骄奢淫逸, 昏庸无道, 只知取乐而不知治国, 荒废朝政,以致前朝后宫皆为阉竖奸宦把持,贺卿空有长公主的身份,却根本没有与身份相匹配的地位, 被身边嬷嬷们拿捏着, 毫无主见。 到了十六岁上,兄长灵帝驾崩。十四岁的侄儿御极登基, 只在御座上坐了短短两年, 便从马背上摔落, 猝然驾崩,是为献帝。献帝无子,前朝后宫为继立新帝吵得不可开交。其后新帝即位,大肆清洗后宫朝堂。贺卿这个历经四朝的大长公主,孝期一满便被随意嫁了出去。 在当时贺卿以为这是迎来了新生,却不料是踏入地狱的第一步。 皇帝不在意她,宫中那些内侍宫娥自然也是敷衍的多。负责为她挑选驸马的大太监何不平收了银子,竟是里应外合欺上瞒下,将她配给了一个将死的痨病鬼。 用帝王家金枝玉叶来冲喜,只怕古往今来,再不会有比这更荒唐的笑话了。 而骗婚都敢骗到皇室来的,果然也不是普通人家,胆子大到常人不敢想象——洞房夜新郎呕血而亡,她的公公婆婆和几个小叔子合起伙儿来,就在新房之中将她勒死了,给那个短命鬼陪葬。 可怜、可笑、可叹。 贺卿觉得,自己可能是有史以来最倒霉的公主,简直丢了所有同仁的脸。生而默默无闻,死得屈辱万分。 这一段段记忆在脑海中飞快掠过,又很快模糊远去,贺卿在黑暗之中长途跋涉,渐渐滋生出了几分不知从何而来的执念,在脑海中沉浮起落,汇聚成一个个单薄的念头。 恨吗?恨的。 怨吗?当然。 想……活着吗? 我想活着! 虽然这一生可悲可笑,但贺卿发现,自己还是贪恋那一口自由呼吸的空气,贪恋这红尘人世。 这个念头一出现在脑海之中,原本漆黑没有尽头的道路上,倏然亮起了一点星光。初始时只是微弱的一点,旋即越来越亮、越来越大,最终将所有黑暗消弭于无形,光辉普照。 贺卿沐浴在这光辉之中,情不自禁的被拉扯着,投入了那片光的源头。 仿佛窒息一般的疼痛席卷全身,身体沉重得做不出任何行动,贺卿奋力挣扎着,不知多久才终于睁开了眼睛。 那一瞬间,新鲜的空气钻入口鼻,微风里还带着晚香玉淡淡的香气,沁人心脾。那种“我活过来了”的欣悦充斥在四肢百骸,令她生出满心的激动。 但旋即,贺卿意识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她的身体……好像仍旧不由自己掌控。她就像是一个藏在身体里的另一个灵魂,明明能够感觉到身体的存在,却并不能够掌控它。 但就在这种情况下,她的身体却自行动了起来,不但左右转头查看,甚至还坐起了身。 到底是死过一次的人,贺卿在微微的愣怔之后,便明白过来,她的身体里似乎还有另一个“人”,而对方可以操纵这具身体。 也许是天生的胆小,也许是出于谨慎,贺卿把自己藏在了这个角落里,没有行动,预备先看看这是个什么人。果然对方四顾之后,茫然了片刻,便自言自语起来。 “这是什么鬼地方,我穿越了?”那个“人”检查着自己的手脚和身体,又摸摸脸,摸摸头发,用不可思议又带着几分莫名兴奋的声音道,“看起来这具身体的条件不错。” 贺卿虽然不得宠,但毕竟贵为公主,物质上没有得到过偏爱,但也没受过苛待,毕竟涉及到皇室威严,公主该有的份例她都有。因此这屋子雕梁画栋,绫罗环绕,金玉装饰,看起来就十分不俗。 那人满意的下了床,转了一圈之后,然后忍不住小声嘀咕起来,“这屋里怎么没有镜子?” 镜子自然是有的,就在梳妆匣里。这梳妆匣是用名贵香木制成,周身剔红,刻绘着木槿花,只在正面贴金缀玉,攒出了一幅祥云八宝图。盒子侧面有个精巧的小机关,打开之后盒盖内侧就是镜子,盒子则分成四格,旁边还带着三层小抽屉,用来存放胭脂水粉和各色首饰。平日里不用时会收起来,自然找不见。 此人虽然不知是何处来的孤魂野鬼,但却没什么见识。 不知为何,这个认知让贺卿心下微微一松。此人占了她的身体,贺卿若想活下去,是一定要抢回来的。若是对方太厉害,她无法应对,或许就会退缩。但现在,她从行止间看出对方的粗鲁无礼,反倒没那么怕了。 我要夺回我的身体,她想。 贺卿并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拼命想着“离开我的身体”几个字,然后用笨办法,集中精力试图调动自己的手指,从这种细微处开始进攻。 而这样的方法竟真的有效,慢慢的,贺卿感觉到自己进入了一种十分玄妙的境界,控制着手指轻轻动了动。 成功的喜悦让她忍不住松懈了一瞬,又沉入了那种无能为力的境遇之中。 但这一次,贺卿不再气馁,而是从头开始尝试。 手指,手掌,胳膊……然而这个时候,对方也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意识到身体不由她控制,开始抢夺掌控权。贺卿便只觉得好像有重重无形的压力冲过来,将她给镇压住,让她动弹不得。 这样的强势没有吓住她,反倒是激起了贺卿无边的愤怒。 “滚出我的身体!”她含着这样的愤怒,拼命的集中精神抢夺身体掌控权,跟对方僵持起来。 这是一场攸关生死的战斗,两个人没有交流过,却有种无形的默契,默默的积攒着所有属于自己的力量,投入到这场战争之中。 而后在某个瞬间,这种争斗达到了一种微妙的平衡,原本站在地上的身体骤然失控,砰的一下倒在了地上。但争分夺秒的两个人都没有注意到,她们胶着着,进入了相持阶段。谁能支持到最后,谁就能够胜出。 在这种相持之中,两人的灵魂——姑且这么认为——开始相互融合,相互吞噬,成为了一时难以分割开的共同体。 无数记忆呼啸而来,将贺卿拉入了另一重天地。 一个跟她生活了十八年的楚朝截然不同的世界。在那里,帝王集权的封建社会已经彻底土崩瓦解,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的风潮刮遍世界,工业革命科技革命相继发生,整个世界天翻地覆,是贺卿从未想过的辉煌壮观。 原来历史的长河一路向前,将来会变成这般模样。 仿佛偷窥到了世界的本质,神明的领域,一种慷慨的、澎湃的情绪鼓动在贺卿的灵魂之中,让她为之战栗。 目眩神迷间,险些忘了今夕何夕,此身何人。 但波澜壮阔的世界不是重点,身在此世间一个平凡普通的女孩才是主角。贺卿很快意识到,这或许就是自己体内那个孤魂的记忆。如此一来,对方岂不是也能够看到她的记忆? 跟对方比起来,自己的一生可谓乏善可陈,唯有结局奇峰凸显,却是贺卿绝不愿意为人所知的屈辱。 这一点羞耻心将她的神魂迅速拉回,并且生出了几分羞恼,这强烈的情绪推动着贺卿,让她陡然有了一点一往无回的势头。 借着这一点孤勇,贺卿声势一振,陡然突破了某种无形的桎梏。 看不见听不见感觉不到,但冥冥中她却生出了一点认知:我赢了,拿回了属于自己的身体。 精神一松,便陷入了无尽昏沉。 不知过了多久,精神重新养足了,贺卿的意识开始恢复,整个人也渐渐清醒过来。她轻轻一动,便发现自己的身体无处不酸痛,像是经过了无尽的劳累,又像是刚刚大病一场。 贺卿睁开眼睛,惊讶的发现自己竟躺在地上。 后脑勺传来一阵疼痛,估计摔下来的时候磕到了。她慢慢舒缓着身体,坐了起来。看着这熟悉的房间,熟悉的布置,熟悉的一切,忽然间泪如雨下。 她回来了。 她还活着。 顾铮有些吃惊,“莫非薛相在太皇太后那里提起过我?” “不过是在折子里提了一句。”薛知道捋了捋胡须,“太皇太后的手段与魄力,都远比老夫想的更甚,是我朝之幸。再有玉声从旁辅佐,想来高枕无忧矣!” “学生惶恐,还是要赖前辈们指点。”顾铮低头道。 薛知道笑道,“老了,该给你们这些年轻人让位置了。” “薛相老当益壮,如今提这些还早。”顾铮并不因为对方的抬举就失去理智。 的确,薛相在自己的奏折里提了他,太皇太后派他来送这份圣旨,就是以后会用他的意思,薛知道在朝的时间绝不会太长。但不论如何,总不会是今年,至少要等张太后肚子里那个孩子生下来,才会见分晓。 所以结局究竟如何,现在谁都说不清楚。 两个人实在没什么交情,即使之前薛知道写了信给顾铮,要他在朝堂上替太后说话,颇有举荐他顶替自己位置的意思,顾铮也感念这份恩情,但他也没有忘记,在那之前,正是薛知道一直压着,不叫他出头。 虽然是好意,怕他年轻气盛,若是上升得太快,反而易折,但更多的是因为政见不同。 二人之间各方面差别都很大,也是不争的事实。 所以话说到这里,顾铮便起身告辞了。薛知道送了两步,他再三推辞,转身要走时,才忽然想起一个人来,转身问道,“薛相可知道无上慧如真师?” “这自然知道,安平大长公主的封号还是老夫这里递上去的。这位殿下说起来也是个苦命人,在宫里也仿佛隐形人似的,无事没人能想起来,十分低调,外间也少有传闻。怎么?”薛知道面露疑惑。 顾铮摇头,“今日在宫里见到了,忽然想起。” 其实他自己博闻强识,贺卿作为皇室成员,她的生平他又怎么会不记得? 她是惠帝末年出生,才不到一岁,惠帝驾崩,灵帝继位。这位陛下连江山都不放在眼内,自然也注意不到襁褓之中的妹妹,连封号都没给,就这么不明不白的长大。直到献帝这个侄儿继位,才发现宫中还有一位正当花季的皇姑,这才给了安平大长公主的封号,让她短暂的出现在人前,但很快就又被遗忘了。 118.第118章 我不嫁人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他看着贺卿,贺卿以为他要说点儿什么, 但最后,顾铮也只是淡然地收回视线,点头道, “好,这个忙我帮了。” 跟聪明人说话, 总是更省力气。 不过,贺卿可不会主动承认,落人口实, 她含笑道,“这怎么能说是帮我的忙呢?顾大人乃是朝廷肱骨,救国于危、维护朝廷的脸面与威严,难道不是分内之事?” 顾铮失笑,“真师这过河拆桥的速度,未免也太快了些。” “顾大人本来就有此意,倒是我多此一举了。”贺卿神色不变,口中淡淡道。 顾铮自然也不会承认, 只一笑, 将话题转回了唐礼臣的事情上,“真师可有良策?” “这种事哪有万全之策?”贺卿道,“如今瑞州看似闹得很大, 其实还是在看朝廷的应对。这种事绝不能后退一步, 当发兵镇之, 难道还要与他们讲道理不成?” 朝廷表现得越强势,乱民才不敢擅动。而后再派人前往接应。唐礼臣又不是棒槌,只要有机会,必定能够从府衙之中逃出来。届时少了人质,要解决乱民就容易了。 顾铮摇头道,“如今朝中局势如此,太皇太后只怕不会应允。” 一旦打起来,必然要牵涉到方方面面,对朝廷而言是个不小的负担。太皇太后如今的态度,必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绝不会主动给自己揽这种麻烦。 花一点小小的代价将瑞州的乱民安抚下去,对她而言更简单。 “这你不必担心,”贺卿深吸一口气,“若是顾大人能说服薛相公,在朝上向太皇太后进言,我就能借机说服她。” 顾铮看了她一眼,低头思量片刻,点头道,“好。” 他没问贺卿是否有把握。这个问题的答案,只要看看贺卿现在紧张的表情,就可猜测一二。但世上的事,有十成把握的毕竟不多,大多数时候,不过是博那一个可能罢了。总不能因为未必成事,就什么都不做吧? 不过,偏偏选了这条路,这位慧如真师的胆子的确不小。不论她的话说得多委婉,实际上还是要朝臣倒逼太皇太后,以势压之。这种做法,稍有不慎,恐怕会将所有人都折在里头。 但风险越大,收益也越大。 既然已经决定要做,顾铮心想,不如就来一把大的。 下午接着议事,贺卿并未继续参与。早上是适逢其会,但她一直留在咨平殿内,毕竟不妥。在这种事情上,没必要惹来别人的疑窦。 她去了一趟坤华宫。 张太后的肚子已经七个月,腹部明显凸起,虽然她自己看上去受到的影响并不大,但整个坤华宫的气氛却紧张了不少。行动间必要有人上前搀扶,以免出现意外。衣食住行,邱姑姑更是亲自盯着,看得很紧。 就连贺卿过来说话,她也一定要跟在旁边,免得贺卿再撺掇着张太后去做什么。 如今张太后肚子里的孩子最要紧,贺卿本来就没打算让她牵扯进来,见她一切都好,便主动起身告辞了。 回转问道宫,她便枯坐房中,不断翻阅记忆,寻找能够劝说太皇太后的各种说法和依据,务求能够打动她,让她改变主意。 这天下午的议事,如贺卿所料,并没有结果。 这也不奇怪,举凡这种牵扯很广的事,少有能够迅速定下来的,朝上总要议上几日。 顾铮的动作够快,第二天早朝时,薛知道便当众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而他的话就像一个引子,立刻有无数官员站出来附和,形成了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就连原本力主安抚的汪同,面对这样的局势,都不免弱了声势。 这完全在控制之外的变化让太皇太后十分不快,早朝并未持续太长时间就散了。 因为太皇太后直接拂袖而去,后续自然就没了安排。重臣们站在大殿里面面相觑片刻,而后由薛知道出面,让值守的内侍通传,请求前往咨平殿奏对。 太皇太后听到内侍转达的话时刚刚更衣完毕,正在喝茶润桑,闻言气得将手中杯子摔了出去,“你去告诉薛知道,哀家今日不见人!” 下面的态度如此整齐划一,其中威逼的意思,太皇太后已经全然接收到了。 来自朝臣的声势,让身居高位的她产生了强烈的危机感。看似是她执掌朝政,但实际上,她却只能倚重朝臣来处理这些事。一旦彼此的想法相悖,朝臣完全有能力逼迫她改变主意。 这是太皇太后第一次体会到这种糟糕的感觉。即使明知道自己并不是真正的至尊,她心中还是惊怒不已。 这种时候,她无法心平气和地接见朝臣,不如不见。 等传话的内侍走了,她才重新坐下来,抬手掐着眉心,感觉十分头痛。 贺卿一直在关注此事,几乎是掐着时间过来求见的。太皇太后想着她在许多事情上都颇有见地,便宣了她来见面。 地上的碎瓷器还没有收拾,也就成了贺卿最好的切入点,“这可是娘娘最爱的一套瓷器,莫不是失手摔了?那就太可惜了。这一套还是惠帝爷在时烧的,后来总烧不出这么好的颜色。” 她说着,蹲下身捡起一块碎瓷片,放在手心里,摇头叹息。 “你不见哀家正生着气?也不来劝,倒是光顾着看瓷器了。”太皇太后嗔怪了一句。但被贺卿一打岔,情绪倒是平复了一些。 贺卿这才笑问,“是谁惹得太皇太后如此生气?实在该罚!” 太皇太后的连沉了下来,“法不责众,他倒是打的好算盘!哀家也不过白气一回,若当真责罚了,只怕这朝堂上就再容不下哀家了!” “这话是怎么说的?”贺卿露出了一点惶恐之色,“娘娘可是为朝上的事烦心?” “就是瑞州的事。”太皇太后道,“一场民变,既然事出有因,那只需解决了也就是,若真打起来可不是劳民伤财?可朝上的大臣们,似乎都认为该打。却也不想想,如今朝中才略安定些,战事一起,只怕又要生出事端。” “原来是为了这事。”贺卿将手里的碎瓷片放下,对太皇太后道,“外头的事我不懂,不过娘娘若是不生气,我倒有一句话要说。” “什么话?” “这一仗,的确该打。” 太皇太后勃然变色,“怎么,连你也要来做说客?” “我一个方外之人,又是女子,谁会请我做说客?娘娘且听我分说,”贺卿不慌不忙道,“外间的事不论,但正因为朝中如今不算稳定,这一仗才必定要打。” “哦?怎么说?”大抵因为贺卿并非利益相关之人,太皇太后便也多了几分耐心。 贺卿道,“春秋时,楚国为五霸之一,国力强盛。然而楚庄王病逝早亡,年仅十岁的楚共王继位,楚国便陷入了危机之中。为了稳定局面,代理朝政的太后与大臣商议,决定联合齐国攻打鲁国。我也曾听闻,草原民族为了缓解内部分裂与争斗之势,往往总要纠集起来,对中原用兵。太皇太后试想,这是为何?” 太皇太后也读了不少史书,自然闻弦歌而知雅意,“外面有了一个共同的敌人,便可以顺利将矛盾转移,反倒有利于内部团结。” “正是如此。”贺卿点头道,“瑞州自然是癣疥之患,但若是能一振朝廷声威,令朝中大臣同心协力,便是兴师动众一些又何妨?——正是要兴师动众,好教所有人都知晓,国朝仍然稳固。” 而后太皇太后又语重心长地表示,如今幼主尚在母腹之中,自己又是深宫女眷,国之大事都仰赖诸位臣工。当此之时,朝堂上下当勠力同心,度过这段时期,而不是互相猜忌。薛相公兢兢业业,朝堂如今离不得他。谁若是在此时生事,那就是跟她老人家过不去。 这一番强硬表态之后,她又颁旨,给薛知道赠了许多封赏,着令他赶快养好身体返回朝堂,不得延误。 至于那十几个联名上书弹劾薛知道的大臣,斥责的斥责,贬官的贬官,罚铜的罚铜。 她替薛知道做足了脸面,薛知道也于几日后返回朝堂,重新肩负起一国宰执的责任。而他回朝之后的第一道折子,就是请求太皇太后封赏天下。 这本是新帝登基之后要施的恩典,如今改成太皇太后收拢人心的手段,也没有什么问题。 朝堂上本来有许多人正在观望,之前的弹劾也不过是试探,若是太皇太后处置了薛知道,政事堂第一人的位置便会空置,他们自然也有了机会。如今见薛知道已经站到了太皇太后那一边,二者联手足以将任何不同的声音压下去,便也就暂且消停了。 如今薛知道回朝,太皇太后施恩,群臣依例加官进爵,便是有不满也都压下去了,一时间朝堂之上倒是和乐融融,一派安宁。 贺卿依旧保持着每天往坤华宫和养寿宫都跑一趟的频率,开始时还时常给太皇太后参谋,后来却渐渐少说话了。 权力是一味最好的药,能叫人身心舒畅、飘飘欲仙,见识到世间最美的风景。即使对女人而言,也是如此。太皇太后如今已经从最初的惶恐里走出来,渐渐品味到手掌天下权的好处,也开始一点点开发自己的政治智慧。 她开始翻阅史书和朝堂上的各种奏折,摸索着整个朝堂的解构,每个官员的特点,逐渐扩大自己对这个庞然大物的掌控。 这个时候,她并不需要任何人的建议。 甚至她对于想要触碰这一份权力的人,是有些忌惮的。贺卿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便再也没有因为朝事而置喙过,只是冷眼看着太皇太后行事,内心里不免生出几分焦灼来。 现在看似一切宁定,不过是因为真正的矛盾并未爆发出来。 贺卿没有忘记,这个皇朝之后短短三年的寿命了。即使她改变了历史,没有让自私刻薄的中山王成为新君,没有让朝堂陷入那场荒唐可笑的“礼仪之争”,但本质上的某些东西,却并没有改变。 119.第119章 爱与尊重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如今画像被送入天章阁,而天书则是交由钦天监卜算, 以破解其上的内容。 这个消息在宫中疯传了一个上午,便飞出禁宫,迅速向整个京城蔓延。各种流言不但说得有鼻子有眼, 将皇太后入梦的情形描绘仔细,还连那幅天书一并传了出去,引得百姓们议论纷纷。 如今京城的茶楼酒肆之中, 闲着没事的人都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研究这幅所谓的天书。 皇家的秘闻本来就很有市场,再加上一幅不知道真假的天书, 这种神秘感自然能够引人探寻。钦天监都还没算出这天书是什么内容,若是自己能先破解, 岂不是天下扬名? 即便没有扬名的野心,听听八卦也是好的。 等消息在民间发酵得差不多了,再由钦天监那边宣布, 卜算出的结果,乃是“五月十五, 京师地动”。 这个主意是贺卿想的。 根据她从那份记忆之中总结的各种经验来看, 利用舆论造势, 远比朝廷直接张榜公开此事更有效果。 事实也的确如此, 因为之前的铺垫已经足够, 所以这个消息的传播速度更快, 众人不管信与不信, 都要聚在一起议论一番。不过在这个时代,大部分人对这种谶纬之事,总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的。 之后朝廷再对外宣布,将于五月十五日,与城郊举行祭祀,届时文武百官、朝中勋戚及其家人子女,尽数前往。 连朝廷都如此严阵以待,这个消息是真的可能性自然更大。有胆小的百姓,已经开始琢磨可以去哪里避一避这场灾祸了。胆子大些的,也在考虑那一日出城去消磨时间,以免真的碰上地动。 而有了这个预言在,要求京城外各家宫观寺院配合此事,办法会做道场,也就更加名正言顺了。 城内的信徒得了消息,多半都愿意趁此机会到城外去暂避一番。 乱当然也乱了一阵子,连粮价都上涨了一些。朝廷趁此机会下诏安抚,指点百姓们如何收拾随身物品、如何在地震来临时逃生,让百姓们知道这是天子脚下京师之地,不管出了什么事朝廷都会管,也就渐渐将混乱平息下去了。 十几日的功夫,时间其实有些仓促,但是朝廷已经做好了一切能做的准备。 到五月十四日这一天,军队入城戒严,挨家挨户进行动员,有地方去的明日可以离开,没地方去的也最好不要呆在屋子里,又反复讲解逃生要点。 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到了这个时候,贺卿反而开始坐立难安。 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这件事实在是太大了,而她是头一次掺和进这样的大事里,即使自己怀揣着巨大的秘密,也始终没有底气。 最后,贺卿忍不住去找太皇太后请旨,出宫查看外间的准备工作。太皇太后显然也有些忐忑,轻易就准了她所求。 贺卿如今穿的都是道袍,也不怕被认出身份,便直接出了宫。 贺卿上一次出宫,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就是出嫁那一天,花轿从宫中抬到公主府。因为轿子周围有人跟随,沿路也都禁了街,有军队护卫,因此什么都没看到。算起来,这是她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出宫。 而且身边没有跟着人,独自一人在街头行走,能够近距离的接触到之前从未见过的一切。 但贺卿没什么欣赏新鲜风景的兴致。 她不知道京城过去是什么样子,如今看来,却觉得有几分冷清,不像是一国之都的气象。大抵是这段时间往外跑了许多人,所以显得城里空了许多吧?好在有军队在街上巡逻值守,倒也不乱,只是来往的人都低着头,脚步匆忙。 不过贺卿很快就意识到,这是因为这里是城东,达官贵族们聚居的地方,就算平常也不会有多热闹,何况现在很多家眷都被送走了。——从前几日开始,朝廷便陆续安排文武百官皇亲勋戚家中亲眷先一步离开,否则大家都留在最后一天走,恐怕会挤得走不出去。 等她转到城南时,这边的情况就好得多。 这里聚居着的都是普通百姓,他们大部分不够宽裕,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也没什么亲戚在城外,无处可去,便只能继续留在这里,继续自己的日常生活,看起来跟平时没什么不同。 贺卿还在路上听到了一些老人坐在街边讲古,说起自己经历过的地动。小孩子们围拢在周围,听得认真,偶尔发问。 她不由得停下脚步,也跟着听了一段。 让贺卿不知道好气还是好笑的是,大抵是因为不打算走,又不想地震来了损毁东西,这里许多百姓都将家里的物件搬了出来,锅碗瓢盆桌椅板凳,胡乱地晾在街边,有些挡了路,就跟过路的行人争执起来,又是一场热闹。 只有小孩子们还无忧无虑地在各种桌椅摆设之间来回奔跑、彼此追逐打闹,给这似乎荒诞不经的一幕,加上了一点热闹的底色。 平淡的生活里忽然有了滨化,很多人脸上的表情不像是在应对灾难,而是带着一点兴奋与好奇,仿佛在探寻什么有意思的东西。 看着看着,贺卿心里那种无处安放的躁动就渐渐消失了。 这些人也许不懂得科学道理,但他们会从自己的人生之中汲取经验。只有贴近了去看,才会发现,生活中处处都是闪光点。即使是最普通不过的一个人,也在努力的想要过得更好。 然后她意外地在这里遇到了一个熟人。 “真师。”顾铮发现了她,走过来施礼。 贺卿偏了偏身子避让,“出门在外,顾大人还请不必多礼。” 顾铮直起身,看了一眼她身后,才问,“真师怎么走到这里来了?您身边跟着的人呢?” “我自己闲着无事,出来走走,没带人。”贺卿道,“顾大人怎么也在这里?”同样没穿官服,没带跟着的人,独自在这里晃悠。 顾铮道,“臣的家就在这附近。” 贺卿点点头,二人便无话可说了。虽然贺卿对顾铮印象不错,但当了面,却不知道该如何与对方交谈,该说什么。大抵看多了记忆中的那些评价,也在心里将顾铮当成了一个了不得的人物,也就拿捏不好相处之道。 顾铮却主动问道,“真师既然来了,可要到寒舍坐坐,喝杯茶水?” 贺卿本来想拒绝,但又觉得是个难得的能了解顾铮的机会,便迟疑着点了头。两人绕过人群,转进了一条巷子,又走了一会儿,才到顾铮的家所在。 偏僻,幽静,是贺卿对这个院子的第一印象。小小的院子里种了四五棵树,几乎将房屋完全荫蔽,便显出了十分的清幽。仔细看去,才发现种的竟都是果树。 一株桃树,一株李树,一株梨树,都结了累累的青色果子,沉沉坠着,几乎将枝条压弯。 一株石榴还在开花,一株银杏满树翠绿。 桃树下摆了一套石桌石椅,颇有意趣。贺卿一眼看到,便打算走过去,想了想,又问,“不知顾大人家中还有什么人?”如有长辈在,该她进去拜见才是。 “只有两位老仆。”顾铮道。 贺卿便理直气壮地直奔桃树下的石桌石椅而去,刚一坐下,就有一位老妇人端了茶水出来。 顾铮这才在贺卿对面坐下,问道,“真师方才想来也瞧见了,京中大部分百姓,其实都经不起折腾,只是想安稳度日。便是叫他们出城,他们也无处可去,全副家当就在这里,再离不得的。” 贺卿有些诧异的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心下却有些莫名,不知道他怎么说起这个。 顾铮又道,“升斗小民,所求甚少,只看得见眼前的日子。再怎么辛苦,只要有一席之地,不总是折腾,便心满意足。朝堂上的那些事,他们不懂,也不在意。” “顾大人究竟想说什么?”贺卿有些莫名。她从顾铮的语气神态里,总觉得他话里有话,但智慧有限,着实听不明白。 顾铮闻言哽了一下,简直怀疑贺卿是真的没听懂,还是故意这么说来刺自己。 “真师的脸色不太好。”玉屏倒了一杯温茶水递给她,有些担忧地道。 贺卿闭了闭眼,道,“只是晕车。” “那真师躺下歇会儿吧,这才刚刚出城,还得走一会儿呢。”因为队伍太过庞大,速度自然也不会快,走了这么半天,才刚出了城门。 120.第120章 陛下万岁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虽然顾铮一番分析, 将地动的原因归结于自然规律,而不是“上天示警”、“不祥之兆”, 如此皇帝不必下罪己诏,重臣也不必引咎辞职,乃是皆大欢喜之事, 但这个提议, 仍旧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不可!”刘牧川几乎是立刻反应过来,高声反对,“百姓最是愚昧, 若是知晓此事, 只怕会引起恐慌, 届时京城大乱,又当如何?年轻人虑事不周, 倒也罢了,若只想着哗众取宠, 只怕会适得其反!” 反对的话也就罢了,后面指责顾铮的话,却是句句诛心。 顾铮是年轻不错,但是已经走到如今这个位置, 一言一行都会影响到整个大楚,自然不可能向寻常人那样冒失。他给顾铮扣上这么一顶帽子, 若是让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听了进去, 只怕顾铮的政治生涯, 就要止步于此。 谁都不傻,薛知道隐有退意,此时将顾铮拎出来是为什么,刘牧川心里清楚得很。 原本政事堂中,他的地位仅次于薛知道,按理说对方走了,就该是他来做这个第一人。可惜大楚的政事堂中,从来不是论资排辈。只要得圣眷,就算只是参政知事,也一样能架空排在前面的人。 而如今看来,薛知道没有举荐他的意思,太皇太后也摆明了想提拔顾铮。 刘牧川的年纪几乎是顾铮的两倍,眼睁睁的看着小子后来居上,要骑到自己头上去了,心态如何能不失衡? 但他这一番私心,也同样是人人都看在眼中。即便还有人不认同顾铮,见他跳出来,反倒都不说话了。他们只是觉得公布这个消息不妥,并不想将顾铮往死里得罪,要是顺着刘牧川的话说,一不小心就会被打成他那一派,太危险。 结果就是刘牧川的话说完之后,却并没有别人接上,陷入了一阵尴尬的沉默。 一旦泄了这第一口气,缓过神来,众人的思量和顾虑太多,不论赞同还是反对,都不会轻易开口。 总要看看形势再说。 薛知道见状,便含笑道,“刘大人不必急着否定,且先听听顾大人的道理,再做决定不迟。” 刘牧川闻言不由咬牙,人人都没说话,就他一个急冲冲的开口,即便是为了大楚、为了朝堂考虑,也显得他太过急躁,失了稳重,倒是与他自己指责顾铮的话不谋而合。 偏偏话已出口,连反驳都不能。 这才是真正杀人不用刀子,轻飘飘一句话把他将在这里,真不愧是“不倒翁”薛知道! 做官的人,宦海沉浮,多少有些起落,尤其这二十年间,换了三位帝王,局势就更复杂难辨了,即使是最老道的朝臣,也免不了会被波及。 薛知道却是个例外,历事三朝,地位一直十分煊赫,因而得了这么一个绰号。 刘牧川原以为他恶了太皇太后,该会低调些,却不想行事还是那般恣意,根本没有半分顾忌。 他却不知,薛知道主动求去,又举荐了太皇太后认可的顾铮,如今三人之间形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正处在关系最是融洽的时期,彼此也都有默契:他薛知道会再在朝堂上留个一年半载,然后风光致仕。 如此名也有了,利也有了,朝政交托给可靠的人了,薛知道还有什么可顾忌的? 刘牧川那一点不满并没有表现出来,因为薛知道开口之后,太皇太后也颔首赞同,对顾铮道,“你且说来。” 顾铮沉声道,“朝廷的职责就是教化天下百姓,凡民固然愚昧,却可以指点引导。”他先三言两语反驳了刘牧川的人身攻击,这才继续陈述自己的看法,“太-祖皇帝托梦示警,可见此次地动十分严重。这么大的灾难,损失难以避免,不过是多或少的问题。” “与其等地动之后人心惶惶,倒不如提前告知。百姓们或许会慌乱一阵,幸而有足够多的时间安排,在地动发生之前做好安排,将损失减少到最小。地动来时,提前有所准备,也可及时走避,免伤性命。更何况……” 他抬头看了张太后一眼,“太后娘娘身怀龙子而得先祖托梦,正是天命帝王的吉兆。消息传出去,于朝廷有益无害,也可叫那些因为幼主临朝而心怀忐忑之人安心。” 虽然前面说的那些才是他的目的,但是很显然,这最后一条,更能够说动太皇太后。 当初献帝驾崩,太皇太后被薛知道说动,愿意迎立中山王,为的就是“国赖长君”四个字。后来因为贺卿一番话改了主意,心下却也不是没有疑虑,只是这样做对她自己最有好处,也就只能硬着头皮如此。如今借着这件事为皇室正名,安天下之心,正暗合太皇太后心意。 太皇太后正要点头同意,礼部尚书赵君原却忽然出列,拱手道,“顾大人所言的确句句在理,但一切都建立在地动当真发生的情况下。倘若公布了消息,结果什么事都没有,届时又当如何收场?” 这位赵大人是个鲁直的性子,也因此虽然资历在在座之人中最高,却只得了礼部这个冷衙门的官。也只有他,才敢当着张太后的面就直接质疑这个托梦的真假。 众人一时沉默不语。 即使托梦是真的,但是这种警兆本来就真假难辨,说不准的。他们心里不是没有疑虑,只是宁信其有罢了。但要将消息公布出去,又不一样了。万一什么都没发生,皇室只怕会颜面扫地,朝廷也不免失去威信。 莫说张太后没有做这个梦,就算真的做了,她自己也不免疑心。 因此被赵君原这么一说,她心下慌乱,下意识的转头朝贺卿的方向看去。 这一眼,被站在一旁的顾铮看了个正着,落在贺卿身上的视线便越发意味深长。 托梦真假尚不得而知,但这位无上慧如真师显然并不真的出尘离世,而且对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都有着很大的影响力,不可小觑了。 贺卿微微点头,张太后深吸一口气,道,“哀家的确做了这个梦,且不止一次。太-祖皇帝所言,字字在耳。何况还有这幅自画像为佐证。” 她不能说地震是真是假,只好一口咬定自己做梦是真。 薛知道忽然笑道,“这有何难?咱们做两手准备便是。若到时候什么都没发生,反倒是好事,只需咱们自己造出一点声势来,便可以将托梦预警之事揭过。倘若真有地动,那可是免了一场浩劫,救下不知多少性命!” 贺卿不由多看了薛知道几眼,见他一幅儒雅之相,面白长须,气度冲和,不由印象大好。 本来她并不了解薛知道,只知是他一力主张迎立中山王,后来大楚也算是亡在他手中,便以为是个糊涂官儿,如今一见之下,才知道他能纵横官场数十载,并非浪得虚名。而且也是真心实意为百姓做主,更为难得。 至于前一世的结局,只能说是造化弄人。 举整个朝廷之力,要在京城弄出一场大动静并不难,实在不行,把火器营拉出来溜一圈也就罢了,寻常百姓不知道这东西的厉害,只会以为是天雷地动,正好应了预警。 所以有薛知道这句话,顾铮的提议便得到了一致认可,此事总算是定了下来,剩下的只看如何安排了。 这些都跟贺卿没有关系。会议结束之后,她本该回问道宫,但见太皇太后留了顾铮单独奏对,又没有立刻见他,而是先回去更换朝服,留顾铮独自在咨平殿外等候,便忍不住跟了过去。 到了门口,见顾铮十分守礼的候在门外,微微垂手,姿态恭敬,目不斜视,贺卿在他身后站了片刻,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说出了一句不过脑子的话,“天王盖地虎!” 她跟顾铮第一次正式见面,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 “什么?”顾铮微微一惊,回过头来,见是她,便躬身行礼,“见过无上慧如真师。” 贺卿还了礼,强笑道,“只是一个对子,不知顾学士可有下联?”说都说了,又不能收回去,索性就试探一下顾铮也好,他若是穿越者,必然能说出那句名垂千古的“宝塔镇河妖”。 但顾铮微微蹙眉,却当真思索起这个对子来,而且很快展眉道,“有了。臣对‘前川印后人’。” “嗯?”贺卿一时没有听懂,有些疑惑地抬头去看他。 便见顾铮抬起一根骨节分明的手指在眉心轻轻一按,唇角一勾,双眼微弯,露出了一个蕴藉风流的笑容,而后便回转身,继续端正地站好。 贺卿微微一愣,抬手摸到自己蹙起的眉心,才明白他的意思。 天王盖地虎,老虎的额头上就有个王字。顾铮对前川印后人,恰是取了人皱眉时眉心这一个川字,着实是好巧的心思! 难怪史书上说他“素有捷才,超拔不群”。 贺卿站得靠后一些,此刻看着顾铮的背影,心底没来由地生出了几分惋惜。 顾铮或许并不知道“危机公关”这个词,但他方才所提出的解决方案,的确就是一次完美的危机公关:成功化危机为转机,为朝廷和小皇帝怒刷了一波威望值,好处不尽。 可越是如此,就越让人觉得遗憾。 他不知道地球是圆的,不知道地壳运动、板块运动,所以他无法解释很多问题,也无法深入分析其中的规律。 这个照亮了一个时代的男人,却也正被这个时代所局限。 如今京城的茶楼酒肆之中,闲着没事的人都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研究这幅所谓的天书。 皇家的秘闻本来就很有市场,再加上一幅不知道真假的天书,这种神秘感自然能够引人探寻。钦天监都还没算出这天书是什么内容,若是自己能先破解,岂不是天下扬名? 即便没有扬名的野心,听听八卦也是好的。 等消息在民间发酵得差不多了,再由钦天监那边宣布,卜算出的结果,乃是“五月十五,京师地动”。 这个主意是贺卿想的。 根据她从那份记忆之中总结的各种经验来看,利用舆论造势,远比朝廷直接张榜公开此事更有效果。 事实也的确如此,因为之前的铺垫已经足够,所以这个消息的传播速度更快,众人不管信与不信,都要聚在一起议论一番。不过在这个时代,大部分人对这种谶纬之事,总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的。 121.第121章 换个称呼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官场上最是讲究资历, 能够参加这次会议的高官们,大都年纪在五六十开外。在这一干至少年过半百的老头子中间,年轻俊秀的顾铮,自然就十分显眼了。 贺卿一眼瞧见, 先是一愣, 很快就猜出了他的身份。 如今太皇太后正要用顾铮,这样的场合, 将他也召集过来,是应有之义。 贺卿之前单知道顾铮年轻, 却没想到会这么年轻, 难怪太皇太后不放心了。不过贺卿注意到,他嘴边一圈青色的胡茬, 并未刮去。这显然并不是因为来得匆忙未及整理仪容, 而是他要留须的征兆。 有一部胡须在, 整个人看上去就会成熟许多。 很显然,这位顾学士对自己如今的处境十分了解, 也在积极的寻找解决之法。留胡须是一种表现, 这样的场合语出惊人,占据主动则是另一种表现。 本来贺卿对顾铮的印象, 仅限于“朝堂上的一位臣子,将来的成就很高, 或可力挽狂澜, 拯救大楚于危难之间, 值得扶持”。 后来在脑子里看多了小说,就只剩下了“他俊眉修目、长身玉立、风姿卓然”“他邪魅一笑”“他强硬的搂住她的腰,将她扣入怀中”“香囊暗解,罗带轻分”之类乱七八糟的描写。 到底是个年轻女孩,贺卿心下自然也对他有几分好奇。毕竟能够名传后世,并被那么多人追捧,可不是容易的事。 如今真正见了面,贺卿脑海中那些念头却都尽数消散。顾铮固然生得风流倜傥,引人注目,但只要看到他这个人,第一眼注意到的,一定不会是他的容貌,而是通身气度。 那是属于一位军国重臣的威势,丝毫不输于他身边那些宦海沉浮多年的老臣们。 难怪接下来的二三十年间,他像一颗高悬于空的明亮星辰,令其他人尽皆黯淡无光,只能仰望他、追随他。这样一个人,有野心、有能力、有目标,又怎么会被小说里那些所谓儿女私情所牵累呢? 但也正是因为看到了顾铮的为人,贺卿对他的印象反而更好。 他如今还是大楚的臣子,只要能够用好这个人,就一定能够挽回颓势,改变楚朝覆亡的那个结局。除此之外,其他的反倒都不重要了。 这样想着,贺卿收回了视线,微微低头,安静地坐好,又变成了平平无奇,绝不会惹人注意的存在。 但她没有发现,就在她收回视线的瞬间,顾铮抬头朝她这里扫了一眼。同样是立刻就认出了坐在张太后身后的人是谁,顾铮心下的惊异,其实并不比贺卿少。 这样的场合,太皇太后与张太后在场,是因为如今她们代行皇权,而贺卿不管是大长公主还是无上慧如真师的身份,显然都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顾铮继续道,“臣尝翻阅典籍,发现天下各州并非处处都有地动,而凡有地动者,则绝不会只有一次记载。正所谓天行有常,臣猜想地动也必然有其规律。因此于翰林院中便览历朝记载,将所有发生地动之处记录下来,绘制成地图,而后便有了一个十分惊人的发现。” 他说着一拱手,“臣已经将此图携带过来,请太皇太后、皇太后允许臣上呈。” “准。”太皇太后毫不犹豫的点头。她的心里显然十分振奋,本来贺卿一个人的推测,她还不敢十分相信,生怕中途出了什么问题,如今有了顾铮的话,甚至还拿出了别的佐证,可见这个推论的可能性最大。 朝见时是有程序的,未经允许的东西都会留在外头。太皇太后一开口,立刻就有内侍过去将东西取来。 太皇太后虽然手掌大权,但毕竟时日尚短,在朝臣面前底气并不很足。而且她也担心自己见识太少,看不懂这张地图,因此并没有让人呈上来,而是命内侍抬来一张方桌,将地图在上面展开,方便所有人查看。 等布置好,她便站起身,从丹陛上走了下来。 贺卿见状,立刻扶着张太后跟了上去。而等她看清楚那张地图上绘制的内容之后,不由吃惊得瞪大了眼睛,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顾铮能猜到是地震,贺卿虽然惊讶,但想想他是顾铮,也就不以为怪了。 然而此刻摊开在桌上的那张地图上,用各种颜色的圆点将所有有过地震记载的地点都标注了出来,密密麻麻的圆点,正好形成了几条看似杂乱,实则相互独立的粗线。 那是地震带! 其实以穿越女的学渣程度,本不该记得这种东西。但因为在现代的时候,曾经发生过一次几乎波及大半个国家的地震,引起了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穿越女守在电脑前看了所有慈善晚会,把自己的零花钱都捐了出去不说,还搜了不少相关的资料来看,也就知道了国内有几大地震带。 事过境迁,那张地图长什么样子已经模糊了,但是地震带这个概念却留下了,也为贺卿所知。 虽然不知道顾铮画出来的这张图有几分准,但既然是根据历史记载来做的,八成不会有错。 不管是贺卿自己的认识,还是穿越女脑子里的既定印象,“古代人”都是蒙昧的,很多现代小学生都知道的知识,古人却一窍不通。至少贺卿本人的确是如此,而她身边的人也都一样。 所以现在突然冒出来一个人,不但不说地震是上天降罪示警,反倒画出了地震带分布图,怎不叫贺卿心下惊异? 有一个穿越女“珠玉在前”,贺卿几乎是立刻就找到了一个能够说服自己的打开方式:该不会顾铮也是穿越的吧?而这个念头一出现,就立刻占据了她的脑海,越想越觉得就是这么回事。 纵观顾铮生平,多像是拿了穿越者的副本啊!在这个前提下,之前觉得难以理解的地方,就全都可以说得通了。 但,他是吗? 贺卿没有贸然下结论,她隐蔽的看了一眼顾铮,他正指着地图上的那几条粗线,“诸位请看,在图上将这些地方都标注出来之后,便可发现,几乎所有的地震都围绕着某一条线。可以肯定,其中应该是有某种规律的,只是如今尚未被发现。” 地图上的标注太过直观,所有人自然都被他说服。太皇太后更是指着京城所在之地,面有余悸道,“我朝见过之后,京畿便有数次地震,却是因为就在这条线上。” 不是这么亲眼看着,很难想象自己竟然一直生活在一个危机重重的地方。 太皇太后脸色发白,心底已经隐隐起了迁都之意,只是碍于如今自己尚未完全掌握朝堂,因此不好开口提出,须得等一个契机。 倒是朝臣们还算镇定,看着地图,各有思量。最后薛知道问,“顾大人,京城上一次地震,是在何时?每次地震之间,间隔时间可有规律?” 顾铮摇头,“每一次地震的严重程度都不同,间隔时间更是毫无规律。但三五年间,总有一次,或大或小。距离上一次地震,已经过去了五年。” “那就是十有八-九了。”参政知事姚敏皱眉道。 贺卿凑到张太后耳边提醒了一句,她便开口道,“当务之急,不是研究地震的规律,还是要解决了眼下之事。既然知晓五月十五日可能会有地震,便当设法减少损失才是。” 一句话将众人拉回了眼前这件事上。 在推断地震这件事上,众人都算是输给了顾铮,但是涉及到政事,他们却是经验丰富。薛知道很快道,“地震一来,必然损毁房屋。最要紧的还是疏散民众,难怪太-祖皇帝托梦之言会是如此。只是,让百姓们全数出城,不太现实。” “依老臣看,祭祀还是应该如期举行。届时文武百官、勋贵皇亲乃至家眷皆可一并前往。”同平章事刘牧川道。 祖先托梦,祭祀自然是应该的。正好可以借机把人都带着,也不用将消息传扬出去,闹得民心沸腾。不过……贺卿看了一眼这位刘大人,显然在对方心中,他所提的这些人最紧要,百姓则可以放在后面,因此暂时并不考虑。 姚参政摇头道,“祭祀自然要进行,但京城百万民众,才是最重要的。既然上天垂怜给了警训,提前知晓此事,咱们自然要尽力做到最好,减少百姓们的损失。否则,岂不是愧对了这一身紫袍金带?” “那依你说,又当如何?”刘牧川不忿道。 姚敏低头想了想,道,“祭祀之地在城南,既如此,便将百姓往城西和城东疏散。这两处地方,都有寺庙道观,届时叫他们寻个由头,做个法会道场,自然有许多信众前去。” 他提了个头,其他人便也纷纷出谋划策,你一言我一语,大部分倒都是值得采纳的意见,也的确可以疏散一小部分人。只是跟京城百姓的数量比起来,还是九牛一毛。 贺卿下意识的去看顾铮,便见他一直低头看着地图,面上的神色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来。 没来由的,她很想知道他在想什么。 也不知是心有灵犀,还是有意叫顾铮表现,太皇太后此刻正好开口问,“顾学士可有什么建议?” 顾铮深吸一口气,抬头道,“臣提议,将地震之事公布出去。” 刘牧川连忙低下头,“臣等失仪,太皇太后恕罪。” 他反应更快,是因为他是朝堂上的老人,也是因为他已经琢磨出来,自己的主张与太皇太后所思所想恐怕有悖,心下更忐忑。而他开口之后,汪同也跟着请罪,态度却显得从容许多。 “罢了,哀家也知道你们一心都是为了国事。”太皇太后摆了摆手,“只是瑞州危在旦夕,这样一味争执,倒不如早早拿出章程来!” 太皇太后虽说出身不高,但也是官家女。在民间长到十多岁,出门的机会都没几次。后来入了宫,就更是只能在这一方天地之间打转了。虽然性子在女子之中已经算得刚强,其实见识仍旧有限。 在她的意识里,民变乃是十万火急的大事,关系到国家安危,心下自然难以平静,巴不得立刻找出解决之法。 偏偏朝堂上的事,从不是哪一个人可以决定的。就算是她的公公,贤明仁德、英睿不凡的惠帝,在朝事上也做不到一言九鼎,只能跟朝臣们商量着来。 薛知道这才上前一步道,“娘娘所言极是。只是是打是抚,得先定下来才是。” “自然是抚。”太皇太后毫不犹豫道。 避开唐礼臣这个人之后,做决定似乎就变得容易多了。 贺卿微微一愣,下意识地往太皇太后脸上看去,见她表情严肃凝重,搭在扶手上的那只手,却一直在不安地动来动去,忽然生出了一点难以言说的情绪。 都说“圣心难测”,贺卿此刻才终于感受到了一点。 其实太皇太后或许并没有大家所想的那么英明神武。只是因为她现在是上位者,坐在那个位置上,所以所有人都会揣摩着她的心思来行事。所以她的每一个动作,不论是大是小,都会被人拿出去分析解读,好似其中真的藏着什么深意。 就连贺卿自己,其实也是如此。因为对方一句话就能决定自己的命运,所以说话行事,不得不慎之又慎,反复琢磨。 可是撇下这些云里雾里的东西不提,太皇太后才刚刚当政不久,根本没有经历过几件事,其实仍然还是当初那个六神无主,不管是薛知道还是贺卿都可以一句话说动她的女人。 虽然是后宫之主,甚至如今还代理朝政,但她也只是个普通的女子,身处皇家,或许养出了一身气势,于朝政上却是没什么见地的。 122.第122章 天外有天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不过是在折子里提了一句。”薛知道捋了捋胡须,“太皇太后的手段与魄力,都远比老夫想的更甚,是我朝之幸。再有玉声从旁辅佐, 想来高枕无忧矣!” “学生惶恐, 还是要赖前辈们指点。”顾铮低头道。 薛知道笑道, “老了,该给你们这些年轻人让位置了。” “薛相老当益壮,如今提这些还早。”顾铮并不因为对方的抬举就失去理智。 的确,薛相在自己的奏折里提了他,太皇太后派他来送这份圣旨, 就是以后会用他的意思,薛知道在朝的时间绝不会太长。但不论如何, 总不会是今年,至少要等张太后肚子里那个孩子生下来,才会见分晓。 所以结局究竟如何,现在谁都说不清楚。 两个人实在没什么交情,即使之前薛知道写了信给顾铮, 要他在朝堂上替太后说话, 颇有举荐他顶替自己位置的意思,顾铮也感念这份恩情,但他也没有忘记, 在那之前, 正是薛知道一直压着, 不叫他出头。 虽然是好意,怕他年轻气盛,若是上升得太快,反而易折,但更多的是因为政见不同。 二人之间各方面差别都很大,也是不争的事实。 所以话说到这里,顾铮便起身告辞了。薛知道送了两步,他再三推辞,转身要走时,才忽然想起一个人来,转身问道,“薛相可知道无上慧如真师?” “这自然知道,安平大长公主的封号还是老夫这里递上去的。这位殿下说起来也是个苦命人,在宫里也仿佛隐形人似的,无事没人能想起来,十分低调,外间也少有传闻。怎么?”薛知道面露疑惑。 顾铮摇头,“今日在宫里见到了,忽然想起。” 其实他自己博闻强识,贺卿作为皇室成员,她的生平他又怎么会不记得? 她是惠帝末年出生,才不到一岁,惠帝驾崩,灵帝继位。这位陛下连江山都不放在眼内,自然也注意不到襁褓之中的妹妹,连封号都没给,就这么不明不白的长大。直到献帝这个侄儿继位,才发现宫中还有一位正当花季的皇姑,这才给了安平大长公主的封号,让她短暂的出现在人前,但很快就又被遗忘了。 虽是金枝玉叶,但却仿佛一个透明人,别人不在意,自己只怕也没主张,怎么会忽然决定出家修道,而且还与太皇太后交好? 而且自己今日所见之人,看起来可真不像是能低调那么多年,无人提及的。就算她真的深居简出,天天在宫里求道,以那样的气度风华,宫人们多少会议论几句,传扬开来。 但顾铮只将此事放在了心里,没有继续多言。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总会弄明白的。 …… 此刻,宫中贺卿也正跟太皇太后提起顾铮,“我方才进来时,见刘总管领着一个年轻的绯袍官员往外走,莫非就是太皇太后之前提过的那位顾学士?” “就是他。”太皇太后点头道,“真师瞧着如何?” “果然龙章凤姿,不与俗同。”贺卿点头道。 太皇太后闻言,眸光微微一闪,视线落在她身上的青袍之上,又不由微微摇头,心道可惜。贺卿若是没出家,正是该议亲的年纪,这朝中多少青年才俊,倒只有这位顾学士瞧着能与她匹配。 不过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若真叫顾铮娶了贺卿,太皇太后也未必会高兴。这满朝官员里,也只有这么一个入了她的眼,准备将之作为朝廷栋梁倚重,若是尚了公主,却是万事休提了。 就是顾铮自己也不会同意。 本朝的公主不值钱,因为不需要去和亲,便没了价值,反倒作为能随时出入禁宫的外戚很有可能干预朝政,因而反倒为皇室所忌惮,因此驸马是不能入仕的。 在这样的环境下,略有些志向的年轻人,都不会想着尚主,何况顾铮? 所以她很快就转开了话题,“怎么这会儿过来了?”之前贺卿只会去养寿宫拜见,到咨平殿来,这还是头一回。 贺卿道,“昨儿领了娘娘的嘱咐,我今日已经去坤华宫看过太后娘娘了。” “如何?”太皇太后立刻提起了精神。 贺卿道,“排解心事,这个要慢慢来,急不得。倒是另一件事,我觉得可以立刻安排。——太后娘娘身边也没几个可靠人,太皇太后怎么不拨一些人过去?” “哀家身边的人,怕她用不惯,反倒总要提着心,生怕说错做错。她一个孕妇,总是如此,哪里能宽心?”太皇太后说着,又问,“可是那边有什么问题?” 否则贺卿不会特意提起。 贺卿道,“太后娘娘性子太好,难免压服不住下头的人。这时候叫她为这些烦心,反倒不妥。” “那依你之见呢?”太皇太后问。 贺卿将手中的茶盏搁在桌上,微笑道,“依我之见,您若是舍得,不如将邱姑姑派过去,叫她照看太后娘娘一阵。” 太皇太后和邱姑姑闻言俱是一愣,对视一眼,都有些拿不定主意,“这……” “我知道邱姑姑是娘娘身边得力的人,但也正是如此,才显得您对太后娘娘看重不是?有邱姑姑照看着,那牛鬼蛇神自然就都老实了。这般用心,太后娘娘看在眼里,将来无论是她自己还是小龙子,自然只会与您亲近。” 太皇太后闻言,不由微微一惊,继而醒悟过来。 贺卿这番话,固然是提出解决问题的办法,也是变相的提醒她:朝堂虽然重要,但张太后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更重要。 这孩子不是生下来就完了,还要看顾着他长大,将大楚江山交付到他手里。孩子都离不得娘,若张太后对她一味畏惧,孩子必然也受到影响。若是与自己不亲,她辛辛苦苦折腾了这么多,又是为了什么? 张太后是个柔弱的性子,也没主见,朝堂上的事说不上话,要笼络住她很容易,也不会有任何坏处。 想通了这一点,她不由拍了拍贺卿的放在桌上的手,感叹道,“这一阵子忙得很,顾前不顾后的,许多事情难免疏忽。好在有你提醒,否则哀家真是……” 她顿了顿,拍板道,“那邱姑姑明儿就收拾东西去坤华宫伺候吧。太后和小皇子身份紧要,不可疏忽。” “是。”邱姑姑连忙点头应了。 她虽然不想离开太皇太后身边,但那也是因为怕从此失去了宠眷。可跟着太后和小皇子,也是为太皇太后办事,而且是要事,自然不必担忧会被忽视。何况…… 说句大不敬的话,太皇太后如今是这后宫之主,手握着开国以来后宫女子从未有过的权柄。但说到底,这些权柄将来终究是要交还给小皇帝的,她去伺候那位主子,将来的前程说不得会更好。 太皇太后出手,自然不会只去一个邱姑姑,第二日贺卿到坤华宫去时,便见这里遍地都摆满了东西,是太皇太后才着人送来的。邱姑姑领着几个宫人正在清点整理,张太后坐在一旁看着,脸上的表情还算放松,显然邱姑姑的手段不凡。 而那个抱香已经被挤到了角落里,安安静静的,不仔细看都找不见人。 一见她,张太后便站了起来,面上带出几分亲近之色,“真师快请坐,我方才正与邱姑姑说起您呢。” 因此闹出的笑话,写出来估计能凑够一本《世说新语》。 在后世,这些都是学者们津津乐道的内容,仿佛从这样的少年时代,便可窥见他身上能够成为圣人的某些特质。 而在这些故事里,顾铮也的确观察到了许多自然界的现象,并且总结出了一些规律和理论。只是即便他是个天才,研究这种东西也是为世人所不认同的。没有人指导和交流,他弄出来的东西也就对错参半、似是而非,没有任何用处。 本来顾铮只将之当做自己的小兴趣,也不在意是否能有什么结果。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的生活中突然遭逢巨变,亲人相继故去。在这种生离死别带来的震动与创伤之中,顾铮受到了很大的影响。之后在翰林院蛰伏数年,遍阅儒家经典著作,更令他从一个唯物主义者变成了唯心主义者,从一个自然科学研究者变成了一个哲学家、思想家。 然后在这条“错误”的道路上走了下去。 123.第123章 一览无余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咨平殿设计得十分巧妙,坐在上面的人说话时只用正常音量,传出去的声音却会十分洪亮, 不论站在殿内哪一个角落, 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当初为了达到这样的效果,工匠们可是花费了不少心思。 所以此刻太皇太后一开口,威严顿显。 刘牧川连忙低下头,“臣等失仪,太皇太后恕罪。” 他反应更快,是因为他是朝堂上的老人,也是因为他已经琢磨出来, 自己的主张与太皇太后所思所想恐怕有悖, 心下更忐忑。而他开口之后,汪同也跟着请罪, 态度却显得从容许多。 “罢了, 哀家也知道你们一心都是为了国事。”太皇太后摆了摆手, “只是瑞州危在旦夕, 这样一味争执,倒不如早早拿出章程来!” 太皇太后虽说出身不高,但也是官家女。在民间长到十多岁,出门的机会都没几次。后来入了宫, 就更是只能在这一方天地之间打转了。虽然性子在女子之中已经算得刚强, 其实见识仍旧有限。 在她的意识里, 民变乃是十万火急的大事, 关系到国家安危,心下自然难以平静,巴不得立刻找出解决之法。 偏偏朝堂上的事,从不是哪一个人可以决定的。就算是她的公公,贤明仁德、英睿不凡的惠帝,在朝事上也做不到一言九鼎,只能跟朝臣们商量着来。 薛知道这才上前一步道,“娘娘所言极是。只是是打是抚,得先定下来才是。” “自然是抚。”太皇太后毫不犹豫道。 避开唐礼臣这个人之后,做决定似乎就变得容易多了。 贺卿微微一愣,下意识地往太皇太后脸上看去,见她表情严肃凝重,搭在扶手上的那只手,却一直在不安地动来动去,忽然生出了一点难以言说的情绪。 都说“圣心难测”,贺卿此刻才终于感受到了一点。 其实太皇太后或许并没有大家所想的那么英明神武。只是因为她现在是上位者,坐在那个位置上,所以所有人都会揣摩着她的心思来行事。所以她的每一个动作,不论是大是小,都会被人拿出去分析解读,好似其中真的藏着什么深意。 就连贺卿自己,其实也是如此。因为对方一句话就能决定自己的命运,所以说话行事,不得不慎之又慎,反复琢磨。 可是撇下这些云里雾里的东西不提,太皇太后才刚刚当政不久,根本没有经历过几件事,其实仍然还是当初那个六神无主,不管是薛知道还是贺卿都可以一句话说动她的女人。 虽然是后宫之主,甚至如今还代理朝政,但她也只是个普通的女子,身处皇家,或许养出了一身气势,于朝政上却是没什么见地的。 所以她现在的表现,也不是赞同谁,反对谁,而是……怕。 是的,怕。 没有经历过战争的人,总是会对它进行无数想象。伏尸遍地、鲜血四溅,人命朝不保夕,这样的环境,任谁都难以迅速适应接受。 而古往今来,通过起义推翻皇室统治的案例实在是多不胜数。 太皇太后近来正在读史书,其间一字一句,皆是触目惊心。所以她对这种□□,从心底里会觉得害怕。 她分不清楚民变和起义的区别,只知道是一群暴民被愤怒催使着发动叛乱。她怕这些流民组成的军队能一路打进京城来,毁掉这太平盛世,也毁掉她所拥有的一切。 因而面对这样的情形,她的第一反应,就是安抚。最好是能毫发无损,一个人都不伤地将这件事解决了。 这种心思,贺卿看不出十分,也能看出个六七分。因为从她自己的本心来说,想法估计也与太皇太后相去不远,只想息事宁人,哪里顾得上会留下什么祸患,影响日后? 但是贺卿近来潜心学习,又有另一份记忆作为参考,在这上面却是已经有了不少进展。她知道,朝廷有时候是不能示弱的。示弱得多了,就会失去在百姓心目中的威信。刘牧川愚民的态度贺卿不赞同,他的强硬却是可取的。 大国之威,岂可因为这一点小事,就张皇失措,主动退却? 而且,贺卿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一旦采取了太皇太后所说的安抚策略,就必须要满足那些暴民的要求。而他们在愤怒头上,最恨的人无疑就是造成了这个局面的唐礼臣。而太皇太后对他,也不可能全无芥蒂。毕竟若不是他,她根本不需要如此惊慌纠结。 贺卿有点担忧,最后唐礼臣会被舍弃,成为平息暴民之心的牺牲。 可是她虽然适逢其会,留下来旁听,但在这种事情上,却是插不上话的,也只能站在一边干着急。 生怕下一秒谁就站出来,说出具体的安抚策略,她一时情急,竟是忽然生出了一股胆量,上前一步,站在太皇太后身侧道,“事情虽然是十万火急,但一时片刻也无法解决。已是午膳的时辰了,我见门外内侍来回几次,只不敢打扰。娘娘和诸位大人不如暂且歇息片刻,用了午膳,再行商议。” 这个提议有些出乎预料,但耽误了这么长时间,所有人也的确都饿了。而且在这里议事,神经必定一直紧绷着,也需要暂时放松。所以太皇太后虽然微微皱眉,对她的打岔有些不满,却没有否定这个建议。 “也好,就请诸位先生先吃茶饭,稍后再议。”她道。 而后便站起身,被人扶着往后头去了。太皇太后吃饭的流程要更复杂得多,得先换一套衣裳,叫人摆上桌子,上了菜,然后由试菜太监先尝过,再呈到她面前。每一样菜都必须动筷子,又都不能吃多。这个过程有十几人在一旁伺候,十分繁琐。 几位议事的大臣也被请去了偏殿。 顾铮刻意放满了角度,留在最后一个。到门口时,借着侧身的机会回头一看,贺卿还站在原来的位置上,一双明亮的眸子紧盯着自己,嘴巴无声张合,说了两个字。 花园。顾铮跟着重复了一遍,朝他微微颔首,这才转身出门。 贺卿确定他接收到了自己的讯号,这才松了一口气,转身往后面的花园里去。她在宫中地位特殊,太皇太后没说什么的情况下,不管做什么都没人管。 到了花园里,贺卿让人上了茶水点心,自己就吃了几块糕点垫垫肚子了事,而后焦急地等待着顾铮的到来。 她自己也说不好为什么会选择相信顾铮。 也许是已经没有了更好的办法,也许她还是愿意相信,顾铮这人虽然讨厌,但史书上对他的赞誉却并不假。当下的情形,能够救唐礼臣的人或许很多,但愿意去救的,贺卿只能赌他。 再说,她跟别人也不相识,就算想提此事,也无从入手。 好在过了没多久,顾铮就出现在了她的视线里。贺卿连忙站起身,在亭子里等候。顾铮却没有走到亭子这边来,只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站定,方便说话,但即便被人看到也不会怀疑两人之间有什么。 “真师可是有什么事吩咐?”时间紧迫,顾铮没有寒暄,直接问道。 贺卿道,“方才刘大人和汪大人各执一词,顾大人以为谁更在理?” 顾铮并不意外她的问话,因为他本来就一直觉得贺卿对朝政有着超乎寻常的兴趣,一直蠢蠢欲动想要插手。所以听到这个问题,他眉一挑,反问道,“真师觉得谁更在理?” “都有理,又都太极端。”贺卿道。 顾铮微微点头,不甚在意地道,“他们自己未必不知。只是先这样说了,接下来才能商量出个折中的法子来。” 这却是贺卿没有想过的,她微微一愣,但旋即又道,“娘娘的意思是安抚为主,顾大人以为,他们会用什么去安抚瑞州民众?” “你想救唐礼臣?”顾铮这回是真的意外了。 经过几次接触和了解,他对贺卿也有了一点自己的判断,不会草率的认为她是抓不住重点,纠结这些细枝末节。或者就算如此,为了救一个全然陌生的人,冒这样的风险来见自己,也足够让顾铮动容了。 身在朝堂,谁都说不清将来会如何。哪一日他深陷困境,是否会有人这样为他奔走? 救唐礼臣虽然麻烦些,却也不是做不到。 只是他还需要一个理由,“为什么?” 贺卿低头想了想,然后道,“顾大人权当我是妇人之仁,见不得这种事吧。” 即使贺卿心存刁难,也不得不点头赞叹。不过她又道,“这只是记录这种现象,我问的却是其中缘故。顾学士未免答非所问。” 顾铮眉头微蹙,“书中未曾有载,请真师容臣仔细思量,再做回答。” “没问题。”贺卿爽快的应下,心头那一点由顾铮带来的不爽,顿时都飞到了九霄云外。 贺卿没有非要找顾铮要答案的意思,只是想借由此事让他知道:你看,你也不是全知全能。这世上有你不知道的,不懂的,解释不了的事物存在。 125.第125章 平衡之道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其实顾铮本来也打算要救唐礼臣, 所以知道贺卿的想法跟自己一样,他其实是有几分高兴的。 他看着贺卿,贺卿以为他要说点儿什么,但最后, 顾铮也只是淡然地收回视线, 点头道, “好, 这个忙我帮了。” 跟聪明人说话, 总是更省力气。 不过,贺卿可不会主动承认, 落人口实, 她含笑道,“这怎么能说是帮我的忙呢?顾大人乃是朝廷肱骨,救国于危、维护朝廷的脸面与威严,难道不是分内之事?” 顾铮失笑,“真师这过河拆桥的速度, 未免也太快了些。” “顾大人本来就有此意, 倒是我多此一举了。”贺卿神色不变, 口中淡淡道。 顾铮自然也不会承认, 只一笑,将话题转回了唐礼臣的事情上, “真师可有良策?” “这种事哪有万全之策?”贺卿道, “如今瑞州看似闹得很大, 其实还是在看朝廷的应对。这种事绝不能后退一步,当发兵镇之,难道还要与他们讲道理不成?” 朝廷表现得越强势,乱民才不敢擅动。而后再派人前往接应。唐礼臣又不是棒槌,只要有机会,必定能够从府衙之中逃出来。届时少了人质,要解决乱民就容易了。 顾铮摇头道,“如今朝中局势如此,太皇太后只怕不会应允。” 一旦打起来,必然要牵涉到方方面面,对朝廷而言是个不小的负担。太皇太后如今的态度,必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绝不会主动给自己揽这种麻烦。 花一点小小的代价将瑞州的乱民安抚下去,对她而言更简单。 “这你不必担心,”贺卿深吸一口气,“若是顾大人能说服薛相公,在朝上向太皇太后进言,我就能借机说服她。” 顾铮看了她一眼,低头思量片刻,点头道,“好。” 他没问贺卿是否有把握。这个问题的答案,只要看看贺卿现在紧张的表情,就可猜测一二。但世上的事,有十成把握的毕竟不多,大多数时候,不过是博那一个可能罢了。总不能因为未必成事,就什么都不做吧? 不过,偏偏选了这条路,这位慧如真师的胆子的确不小。不论她的话说得多委婉,实际上还是要朝臣倒逼太皇太后,以势压之。这种做法,稍有不慎,恐怕会将所有人都折在里头。 但风险越大,收益也越大。 既然已经决定要做,顾铮心想,不如就来一把大的。 下午接着议事,贺卿并未继续参与。早上是适逢其会,但她一直留在咨平殿内,毕竟不妥。在这种事情上,没必要惹来别人的疑窦。 她去了一趟坤华宫。 张太后的肚子已经七个月,腹部明显凸起,虽然她自己看上去受到的影响并不大,但整个坤华宫的气氛却紧张了不少。行动间必要有人上前搀扶,以免出现意外。衣食住行,邱姑姑更是亲自盯着,看得很紧。 就连贺卿过来说话,她也一定要跟在旁边,免得贺卿再撺掇着张太后去做什么。 如今张太后肚子里的孩子最要紧,贺卿本来就没打算让她牵扯进来,见她一切都好,便主动起身告辞了。 回转问道宫,她便枯坐房中,不断翻阅记忆,寻找能够劝说太皇太后的各种说法和依据,务求能够打动她,让她改变主意。 这天下午的议事,如贺卿所料,并没有结果。 这也不奇怪,举凡这种牵扯很广的事,少有能够迅速定下来的,朝上总要议上几日。 顾铮的动作够快,第二天早朝时,薛知道便当众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而他的话就像一个引子,立刻有无数官员站出来附和,形成了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就连原本力主安抚的汪同,面对这样的局势,都不免弱了声势。 这完全在控制之外的变化让太皇太后十分不快,早朝并未持续太长时间就散了。 因为太皇太后直接拂袖而去,后续自然就没了安排。重臣们站在大殿里面面相觑片刻,而后由薛知道出面,让值守的内侍通传,请求前往咨平殿奏对。 太皇太后听到内侍转达的话时刚刚更衣完毕,正在喝茶润桑,闻言气得将手中杯子摔了出去,“你去告诉薛知道,哀家今日不见人!” 下面的态度如此整齐划一,其中威逼的意思,太皇太后已经全然接收到了。 来自朝臣的声势,让身居高位的她产生了强烈的危机感。看似是她执掌朝政,但实际上,她却只能倚重朝臣来处理这些事。一旦彼此的想法相悖,朝臣完全有能力逼迫她改变主意。 这是太皇太后第一次体会到这种糟糕的感觉。即使明知道自己并不是真正的至尊,她心中还是惊怒不已。 这种时候,她无法心平气和地接见朝臣,不如不见。 等传话的内侍走了,她才重新坐下来,抬手掐着眉心,感觉十分头痛。 贺卿一直在关注此事,几乎是掐着时间过来求见的。太皇太后想着她在许多事情上都颇有见地,便宣了她来见面。 地上的碎瓷器还没有收拾,也就成了贺卿最好的切入点,“这可是娘娘最爱的一套瓷器,莫不是失手摔了?那就太可惜了。这一套还是惠帝爷在时烧的,后来总烧不出这么好的颜色。” 她说着,蹲下身捡起一块碎瓷片,放在手心里,摇头叹息。 “你不见哀家正生着气?也不来劝,倒是光顾着看瓷器了。”太皇太后嗔怪了一句。但被贺卿一打岔,情绪倒是平复了一些。 贺卿这才笑问,“是谁惹得太皇太后如此生气?实在该罚!” 太皇太后的连沉了下来,“法不责众,他倒是打的好算盘!哀家也不过白气一回,若当真责罚了,只怕这朝堂上就再容不下哀家了!” “这话是怎么说的?”贺卿露出了一点惶恐之色,“娘娘可是为朝上的事烦心?” “就是瑞州的事。”太皇太后道,“一场民变,既然事出有因,那只需解决了也就是,若真打起来可不是劳民伤财?可朝上的大臣们,似乎都认为该打。却也不想想,如今朝中才略安定些,战事一起,只怕又要生出事端。” “原来是为了这事。”贺卿将手里的碎瓷片放下,对太皇太后道,“外头的事我不懂,不过娘娘若是不生气,我倒有一句话要说。” “什么话?” “这一仗,的确该打。” 太皇太后勃然变色,“怎么,连你也要来做说客?” “我一个方外之人,又是女子,谁会请我做说客?娘娘且听我分说,”贺卿不慌不忙道,“外间的事不论,但正因为朝中如今不算稳定,这一仗才必定要打。” “哦?怎么说?”大抵因为贺卿并非利益相关之人,太皇太后便也多了几分耐心。 贺卿道,“春秋时,楚国为五霸之一,国力强盛。然而楚庄王病逝早亡,年仅十岁的楚共王继位,楚国便陷入了危机之中。为了稳定局面,代理朝政的太后与大臣商议,决定联合齐国攻打鲁国。我也曾听闻,草原民族为了缓解内部分裂与争斗之势,往往总要纠集起来,对中原用兵。太皇太后试想,这是为何?” 太皇太后也读了不少史书,自然闻弦歌而知雅意,“外面有了一个共同的敌人,便可以顺利将矛盾转移,反倒有利于内部团结。” “正是如此。”贺卿点头道,“瑞州自然是癣疥之患,但若是能一振朝廷声威,令朝中大臣同心协力,便是兴师动众一些又何妨?——正是要兴师动众,好教所有人都知晓,国朝仍然稳固。” 贺卿自然不是真的听过这样的流言,只是想借此机会给林太后提个醒。见已经起效,便也不置言。想了想,问林太后,“选出来的人,都是如中山王这般年纪的么?” 林太后微微一叹,“可不是?国赖长君,何况这两年朝堂上变故太多,已经不像样子。若没有个年长的皇帝压着,只怕……” 她没说下去,但未尽之意贺卿已经了然了。 恐怕朝臣也好,太后自己也好,都是被大行皇帝贺祁吓怕了。那孩子实在跳脱得很,心思全不在正事上,这个年纪又最是爱跟大人对着干的时候,不管是太后的话还是政事堂里先生们的话,都一概不听,着实令人头疼。 所以选了年方弱冠、老成持重的中山王。 这么选,原本没错,只是…… 贺卿微微摇了摇头,还没拿定主意是否要开口,林太后已经看出了她有话说,便道,“怎么,真师心里有顾虑?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不管是什么样的话,出得你口,入了哀家的耳,旁人再不会知晓。” “事关重大,本不该随意置喙。”贺卿抬起头来,直视林太后,维持着这个有些不敬的姿态道,“但太后可曾想过……国赖长君,但长君可不需要一位不亲近的长辈,到时候……说句僭越的话,皇嫂又该依靠谁呢?” 这话说得着实大胆,林太后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怔怔的看着贺卿,半晌未能回神。 过了一会儿,她才若有所失的回过神来,看向贺卿的视线里头一回带上了几分认真。莫名悲意上涌,但她静默半晌,最后只化作了一句叹息,“如今,这番话也只有你能说了。” “我是方外之人,本不该过问这些事。”贺卿低下头道,“只是如今的情形,我与娘娘也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也就顾不上那么多了。” 这一番话,并不是贺卿危言耸听。 事实上,中山王贺垣,要远比所有人想的都更有野心,也更倔强。于是事情的发展,也就远超所有人的预料。 就是这个在林太后口中“老成持重”的中山王,林太后看重他们那一支人丁单薄,以为可以拿捏,殊不知正是因为过早见惯世事风霜,却养成了这位中山王阴沉刻薄、心狠手辣的性子。 他被召回京城,还没当上皇帝,就先给了林太后一个没脸。 ——入城后,朝臣们请他以储君之礼登位,但他却直言自己年纪比大行皇帝还要大四岁,论起来也该是平辈的堂兄弟,驳回了这个要求,只肯以“皇兄”的身份登基。 他是皇兄,大行皇帝殡葬祭奠乃至其他一应礼仪,自然也不能比照储君之礼,要另行商定。最重要的是,本该荣升太皇太后的林氏,莫名成了“皇叔母”,连太后这个位置,都快坐不稳了。 这还不够。事实证明,这只是贺垣计划中的第一步。 因为拗不过他,时间又不等人,最终朝臣们说服了林太后,允许他以皇兄的身份继位。 然而大行皇帝葬仪一结束,登基大典办完,新君册封的第一道圣旨,就将他与林太后本就危如薄冰的关系彻底撕裂:他要尊自己的生父,上一代的中山王为先皇! 126.第126章 一片赤忱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用穿越女记忆中的说法, 那就是刷存在感。 从前的她, 就是太温顺老实, 总待在芳辰殿里不出门,安安静静,等闲谁会注意到呢?而事实已经证明, 那种做法不行,最终的结果只能是随波逐流,悲剧而终。既如此,贺卿自然要做出一点改变。 当然,也不可破坏了自己“出世之人”的设定, 所以她从来只与太皇太后谈玄论道, 不是对方问起, 绝不涉及朝政, 即便提到了,也是点到即止。 太皇太后显然对她的印象很好, 也越发信赖倚重,如今几乎每日都要跟贺卿说说话, 有点类似她记忆中西方宗教的“告解”, 或是童话故事里的“树洞”, 将种种烦闷之事都对她倾诉出来, 心里便会松快许多。 一旦找到跟对方相处的定位, 贺卿便很快适应了这个身份。她本来就不是多言之人, 作为倾听者再合适不过。随着太皇太后对朝堂的掌控逐渐深入, 两人的相处也越发融洽。 但这一日午后,贺卿照例到养寿宫拜见时,太皇太后却是满脸忧色。 “娘娘这是怎么了?”贺卿见了礼,在太皇太后对面坐下,便开口询问。 太皇太后轻轻叹了一口气,邱姑姑便在一旁道,“还不是为了太后娘娘和她肚子里的龙子?真师有所不知,太后娘娘的身子本就柔弱,有孕之后就更是艰难了。太皇太后因此特允她在坤华宫中静养,不叫人去烦扰,却也不见什么起色。” “今儿一早那边就来报,说是病倒了,太皇太后已经去看过了,太医说是饮食难进、夜不安寝所致。说起来是孕期该有的征兆,只是长此以往,身体哪里受得住?又如何不叫人担忧?”大抵因为贺卿是信得过的人,所以邱姑姑说得虽然委婉,却也将真正的原因点了出来:是张太后忧思太过。 这也不难理解。 张太后本来只是个宫女,出身卑微,有幸被选中教导先帝人事。这样的身份,即便生育皇嗣,也很难真正改变什么。骤然成了太后,全天下都盯着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张太后只怕还没来得及享受尊崇荣耀,先被巨大的压力给吓住了。 万一没照料好这个孩子怎么办?万一生下来是个龙女怎么办?若是结果不如人所愿,她该如何是好? 这种种问题根本没有答案,十分磨人,也就难怪她饮食难进,夜不安寝了。 太皇太后今日的荣耀都建立在这个尚未出生的孩子身上,若是有个闪失,之前的一切努力就都白费了,自然也跟着一起忧心。今日已经开解过张太后一回,只是她本人就是张太后压力的最大来源之一,越说她越紧张,是以如此烦闷。 “这种事我虽不懂,但听说孕中皆是多思,也只能尽量让她放宽心才好。”贺卿道。 太皇太后闻言,不由抬眼看向她,“你这么一说,哀家倒是突然想到一个主意。论到开解人,这宫里还有谁及得上你?哀家每日与你说上几句话,心里都敞亮许多。真师若有空闲,不妨时常往坤华宫走动。若能让张氏放开心怀,安心照料皇子,便是我大楚的功臣了。” “这……”贺卿为难,“太皇太后说笑了,这怀孕生子的事,我也不懂……” “那些事情自然有人管着,你只去跟她说说话,叫她心里高兴些,别总紧绷着,连带着肚子里的孩子也不得安生便是。”太皇太后却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很好,拉着她的手道,“那也是你侄儿唯一的骨血,这主意还是真师替哀家出的,如今你若撒手不管,叫哀家如何是好?” “那我就勉力一试吧。”话说到这个份上,贺卿只能硬着头皮道,“若是没有效果,还望太皇太后不要见怪。” 于是第二日,贺卿就去了一趟坤华宫。 虽然说起来还是她改变了张太后母子的命运,但实际上,这却是贺卿头一回见着张太后本人。她果然生得袅娜温柔,一看就是和顺如水的性子,病恹恹的躺在榻上,一眼瞧着十分单薄。眼下一片青黑之色,显然这一阵没怎么好好歇息过。 见了贺卿,她慌忙要从榻上起来迎接,被贺卿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按住,“听闻太后娘娘身子不好,我冒昧前来,已是打扰,怎敢劳烦太后娘娘起身相迎?何况娘娘如今腹中怀有天命龙子,正该自重身份,安生躺着才好。” 张太后听到这番话,却只是幽幽一叹,低下头去不说话了。 站在一旁伺候的宫女十分伶俐,连忙替她分说了一番,“我们娘娘自从有孕之后便是如此,非是有意怠慢真师。您能过来一趟,娘娘心里不知该怎么高兴呢!” 说着命人上了香茶果品,那派头瞧着倒更像是此间主人。张氏却只是温温弱弱,靠在床头,眉头微蹙,似是出神。 贺卿不由在心下微微摇头。 其实张太后这种性子,倒合适有这么一个有主见的助手跟在身边,替她打点一应事务。但这人并不是她的心腹,而是太皇太后这个婆婆派来的人,就比较可怕了。瞧这宫女事事都管的样子,张氏这“静养”只怕也并不舒心。 如此,又怎么能纾解压力,放开心怀? 她看着这宫娥,微笑问道,“太后娘娘身边有这么利落的丫头跟着,着实令人羡慕。你叫什么?” “奴婢抱香。” “好名字!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贺卿点头,“好气节,只在这宫里做个管事丫头,倒可惜了。” 抱香面色微微一变,正要解释,贺卿已经转开了话题,“你跟在太后娘娘身边伺候多久了?这坤华宫的事如今是你管着?宫里有多少人,都负责什么?”一连串的问题险些把人砸蒙。 抱香有些不安的看向贺卿,总觉得这位真师来者不善,令人心下不安,但也只得一一回答了。 贺卿这才知道自己误会了太皇太后,这丫头并不是她给的,而是张太后自己留下的。 当日她们一同伺候皇帝的宫女有四个,却只有张氏好运气,怀上了龙子,一跃成为尊贵的皇太后。剩下的人,本该都搬到西宫养老,但抱香与张氏相熟,说服了她将自己留在身边作伴。因她身份不同,才能管着坤华宫一应事务。 太皇太后考虑到张太后如今的状态,有个熟悉的人在身边开解更好,也就允了。 结果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张太后这样的性子,必然也十分敏感,为免交浅言深,贺卿讲了几个道家的哲理故事,又主动送了她两本道经,叫她平时能有事情做,不至于镇日躺在那里发呆,便起身告辞了。 安抚张太后的事可以慢慢来,另一件事却是能立刻解决的。 想着坤华宫距离太皇太后暂时理政的咨平殿并不远,贺卿便决定直接过去说一声,好叫那边立刻安排妥当。张太后身边的人能照料到她的情绪,环境舒适,心情才会畅快,对她对胎儿都好。 …… 顾铮从咨平殿出来,身后跟着内东门司供奉官刘忠。 他今日得太皇太后特旨召见,便是为了叫他作为朝廷的代表,去平章事薛知道府上宣旨安抚。 之前十几位朝臣上书弹劾薛相公,他便立刻上了请罪的奏疏,自己则称病在家,并未上朝。因而太皇太后数次遣人安抚,从入内内侍省的太监到礼部官员,再到顾铮这个翰林院掌院学士、知制诰,派去的人身份越来越高,赏赐的东西也越来越多,可见太皇太后对薛相公仍旧优容有加,并未因为弹劾而生芥蒂。 此刻顾铮手捧圣旨,口中与刘忠闲话,心下却在琢磨方才的谒见。 太皇太后这几日的行事越发有章法了。说不上来是哪里,但顾铮就是有这样的感觉。尤其是今日谒见时,这种感觉越发明显。 他支持太皇太后,上书为其正位,这件事是在薛相公的支持和默许之下进行的,二人之间早有默契。但太皇太后派他去送安抚薛相公的圣旨,这其中的意味,就要仔细琢磨了。 正兀自琢磨着,一抬头,便瞥见不远处回廊下站了个人,似乎也是在等着太皇太后召见。但见一身青袍,长发高高束起,插戴莲花冠,身姿挺拔、逸态出尘,却是个出家道士的装扮,看得顾铮微微一愣。 灵帝在位时,宫中多有道士进出,但献帝继位后不喜这些,便瞧不见他们的踪影了。因此乍然在宫中看见这般装扮的人,着实令人惊讶。 127.第127章 出乎预料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一时情绪激荡所导致的昏迷并未持续太久, 贺卿很快就苏醒过来。 冷静下来之后,贺卿便发现自己之前的急切实在殊无必要。不说小皇帝桀骜不驯, 她就算是真的赶上了也未必真拦得住他去骑马, 就算改变了他坠马而亡的结局,又如何? 小皇帝活着,然后呢? 皇家亲缘本就淡薄, 到贺卿这里, 跟那些所谓的“亲人”一年也未必能见一次, 自然感情有限。与其说是担忧小皇帝的安危, 不如说是对环境变化即将带来的动荡而惶恐。 但是这前十八年的生命中, 无论是她的父亲还是哥哥, 活着时都未曾关注过她的存在,就算这个侄子继续活下去,情况也未必会有多大的不同。 只不过当时发现自己正身处于那个节点之中, 自然而然生出了改变一切的念头。其实对贺卿而言,如果能够改变什么, 真正的意义只在于她之后的命运也是可以改变的。 贺卿不相信上天让自己回到这一刻, 就是为了重复之前的道路, 再死一次。 所以改变的内容是什么, 并没有关系。既然没能让小皇帝活下来, 那就只能从自己的婚事上下手了。 有血淋淋的前车之鉴摆在那里, 贺卿不再天真的以为成亲之后就会有新的生活。她固然可以设法换一个人家, 但却无法保证不会再遇上糟心的事。 贺卿心中隐隐的生出一个念头来。 她不想再嫁人了。 其实楚朝的公主存在感真的很低, 因为不需要像汉唐那样去和亲,又为了避免她们仗着天之骄女的身份干扰政事,所以开国之后,便制定了一系列用于限制她们的规矩,严苛且压抑。 细究起来,其实大多数公主的日子都不好过,早逝者比比皆是,贺卿只不过是格外的倒霉罢了。 所以天可怜见得到了新生,贺卿不想再走一遍这条路。 可是她的见识又实在有限,该怎么做着实拿不定主意。贺卿闭着眼,眉头微微蹙起,在某个瞬间,脑海里忽然灵光一闪,她决定去翻一翻自己脑海中属于另一个人的记忆。 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来历神秘的女子虽然已经消失了,但她的记忆却还留存在贺卿的脑海里。之前这些记忆其实都在她脑子里过了一遍,但当时正在战斗的关键时刻,贺卿也顾不上细细研究,只觉得玄奇诡秘,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或许其中就有自己所需要的内容呢? 这样想着,她便开始回忆。 那些记忆跟她自己的混在一起,只要稍稍一回想就能记起来。 然后贺卿就被记忆之中的内容惊住了。 也不知道那姑娘究竟是什么人,见识竟是十分广博,略略一想就给出了无数个她“记忆”中的公主应对的方式,每一个都显得十分荒唐,看得贺卿心惊胆战,然而细细追究,又会发现并非全然没有可行性。 那些公主的胆子都大得很,不是拿捏着驸马住在公主府里养面首,就是插手朝政左右时局,甚至连自己登基当女帝的都有,看得贺卿手脚发麻,下意识的将自己的思绪抽离出来,不敢再看。 即便如此,心还是砰砰砰直跳。 并不知道自己看的不过是无数杜撰出来的小说中的几段,贺卿将之当成真正行之有效的举措,开始思索起哪一种更适合自己来。 女帝自然是想都不要想,她既没有那样的魄力,也没有那样的才能,就连芳辰殿里的这几个人尚且管不好,遑论偌大个楚朝?至于养面首……贺卿不曾识过男女情味,从小学的又是三从四德,这样道德败坏的事着实做不来。 倒是其中有出家避世的,颇有可借鉴之处。 据说唐时许多天家贵主都会出家修道,拒绝成亲,图个逍遥自在。那个时候公主的身份还不像如今这么尴尬,结交权贵,往来士人,风雅之至,若得到皇帝的信任,偶尔甚至可以影响朝事。 实在是我辈楷模。 贺卿虽然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够做到,但并不妨碍她以此为自己的目标。 别的且不提,出家修道的确是一条比嫁人更好的出路。 打定了主意,贺卿才从床上坐起来,命人给自己换了素色的孝衣,而后往乾光宫去。如今这个时机,她选择出家其实正好,可以以为三代君主祈福的名义,想来不会被拒绝。 帝王驾崩,乃是影响整个楚朝的大事。所以此刻,乾光宫里人来人往,每个人都表情肃穆、脚步沉重,一股压抑的气氛笼罩住整座宫殿,令人心口发闷。 贺卿毕竟算是皇帝的长辈,所以被引到了寝殿之中。 此刻,大行皇帝的遗体尚未入殓,太后、皇后、一干宗室及朝中重臣都在这里,气氛一片冷凝,很显然在她进来之前,才经历过一场不甚愉快的谈话。 这不是个开口的好机会,贺卿压下到了嘴边的话,退到角落里站定,尽量不影响到其他人。 过了一会儿,太后开口道,“此事等陛下葬仪过后再议不迟。” “国不可一日无君……”一位老臣颤颤巍巍道。 贺卿便知道这是在说什么了。 小皇帝才刚刚继位两年,别说皇后,连近身伺候的宫女都没有几个,有太后拘着,他虽然贪玩,却不在女色上沉溺,因而至今并无皇子皇女出生。 他这一死,大楚江山就后继无人了。 想来朝臣们方才正是提议太后早做打算,从宗室之中挑选品行出众者继位,从而惹恼了她那位皇嫂。 果然太后神色一厉,皱眉喝道,“陛下尸骨未寒,难道你们就连这一点日子都等不得么?这天下究竟是贺家的天下,还是你们这些文臣的天下!” 这话就太重了,一干人等立刻跪下请罪,不得不默许了太后的提议。于是宗正寺卿便站出来,请求先为大行皇帝收殓,而后着礼部依旧例拟定葬仪,同时对外发出讣告。 等着一切都忙完了,众人依序告退,殿内只剩下伺候的人,贺卿才站了出来。 林太后才刚刚放松下来的神情又立刻紧绷起来,眉头死死皱起,“安平?你怎么在这里?” 安平大长公主,这是两年前贺卿那位侄儿登基,大肆封赏,点检宗室亲族时发现她长到这么大竟然连个封号都还没有,遂匆忙给她加上的封号。 她的人也像这个名字,平平无奇,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若不是此刻她自己站出来,太后或许都想不起还有这么个人在。 若是从前,贺卿必定很害怕这位颇有些强势的皇嫂,但现在,也许是因为知道其后的走向,也许是因为她面上疲惫的神色太清晰,贺卿忽然发现心底那一点畏惧无足轻重。 她往前走了几步,在林太后面前跪下,直接将自己的打算说了出来,“安平想受箓出家,为我大楚皇室祈福,请皇嫂恩准。” 这个提议显然很出乎林太后的预料,她吃了一惊,不由得转过头来,认真的打量了一番这位没什么印象的小姑子。 是个大姑娘了,这一二年间就该出嫁的。 “怎么想起来这个?”她不由问。 贺卿沉着道,“这几年宫里颇不太平,安平身为皇室血脉,受天下百姓供养,别的本事没有,也只能以这样的方式,略尽绵薄之力。” 这些话她在心里不知过了多少遍,说出来时便也显得顺利流畅,全然看不出破绽。 林太后显然很受触动。她跟贺卿不一样。贺卿虽然也经历了许多事,但受到的影响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可对林太后而言,每一次的变故,都几乎是要了她的半条命。局势变换太快,她心里不可能不害怕。 尤其是相继失去丈夫和儿子之后,她虽然打点起精神来处理事务,但精神上其实非常不稳定。 这个时候,她也很想寻求一点依靠。 哪怕是虚无缥缈的东西。 所以她略略斟酌之后,并没有反对,而是道,“你可想好了?一旦出家,以后就不是皇室的公主,也不能嫁人生子了。” 贺卿磕了个头,“皇兄在时,曾于御苑之中修筑问道宫,安平愿长住此地修行,请皇嫂成全。” 林太后忽然有些明白她为何要这样选择了。恐怕是被这几年接二连三的变故吓住了,不敢奢望将来,索性求个安稳。至少有了为皇室祈福这一层名义在,将来不论发生了什么,不论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是谁,都能容得下她。 看着不声不响,竟是个聪明人。 林太后自然不会反对。这件事她就可以做主,当即命人以大行皇帝的名义发旨,册封贺卿为无上慧如真师,赐住问道宫,学道法、持戒律,为大楚皇室祈福。 这个念头一经出现在脑海里,便立刻让贺卿整个人都振奋起来。她浑身都因此而微微颤抖,手脚并用的从地上爬了起来,环视了周围一圈,而后扬声叫伺候自己的宫女,“玉屏?玉屏!” 没有人应声。 贺卿快走两步,到了门口,拉开门扉往外看去。熟悉的院子里一片寂寂,静悄悄的没有任何人的踪迹。 这情况其实并不算令人意外。贺卿虽然是个公主,但毕竟是这样的处境,身边的人能有多尽心很难说。嬷嬷们拿捏住了她,倒比她更像是这座芳辰殿里的主子。 所以她只脚步微微一顿,便出了屋子,往旁边的偏殿而去。果然才过了月亮门,就听到了说话声。 贺卿方才只是迫切的想见到一个活人,却并没有想好见了人之后怎样。因此此时听到了声音,脚步反倒踟蹰了起来。她从来不是有主见的性子,也不知道此情此景该怎么跟其他人打交道。 128.第128章 岂有此理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一时情绪激荡所导致的昏迷并未持续太久,贺卿很快就苏醒过来。 冷静下来之后, 贺卿便发现自己之前的急切实在殊无必要。不说小皇帝桀骜不驯, 她就算是真的赶上了也未必真拦得住他去骑马, 就算改变了他坠马而亡的结局,又如何? 小皇帝活着, 然后呢? 皇家亲缘本就淡薄,到贺卿这里, 跟那些所谓的“亲人”一年也未必能见一次,自然感情有限。与其说是担忧小皇帝的安危, 不如说是对环境变化即将带来的动荡而惶恐。 但是这前十八年的生命中,无论是她的父亲还是哥哥,活着时都未曾关注过她的存在, 就算这个侄子继续活下去,情况也未必会有多大的不同。 只不过当时发现自己正身处于那个节点之中, 自然而然生出了改变一切的念头。其实对贺卿而言, 如果能够改变什么,真正的意义只在于她之后的命运也是可以改变的。 贺卿不相信上天让自己回到这一刻,就是为了重复之前的道路, 再死一次。 所以改变的内容是什么,并没有关系。既然没能让小皇帝活下来,那就只能从自己的婚事上下手了。 有血淋淋的前车之鉴摆在那里, 贺卿不再天真的以为成亲之后就会有新的生活。她固然可以设法换一个人家, 但却无法保证不会再遇上糟心的事。 贺卿心中隐隐的生出一个念头来。 她不想再嫁人了。 其实楚朝的公主存在感真的很低, 因为不需要像汉唐那样去和亲,又为了避免她们仗着天之骄女的身份干扰政事,所以开国之后,便制定了一系列用于限制她们的规矩,严苛且压抑。 细究起来,其实大多数公主的日子都不好过,早逝者比比皆是,贺卿只不过是格外的倒霉罢了。 所以天可怜见得到了新生,贺卿不想再走一遍这条路。 可是她的见识又实在有限,该怎么做着实拿不定主意。贺卿闭着眼,眉头微微蹙起,在某个瞬间,脑海里忽然灵光一闪,她决定去翻一翻自己脑海中属于另一个人的记忆。 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来历神秘的女子虽然已经消失了,但她的记忆却还留存在贺卿的脑海里。之前这些记忆其实都在她脑子里过了一遍,但当时正在战斗的关键时刻,贺卿也顾不上细细研究,只觉得玄奇诡秘,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或许其中就有自己所需要的内容呢? 这样想着,她便开始回忆。 那些记忆跟她自己的混在一起,只要稍稍一回想就能记起来。 然后贺卿就被记忆之中的内容惊住了。 也不知道那姑娘究竟是什么人,见识竟是十分广博,略略一想就给出了无数个她“记忆”中的公主应对的方式,每一个都显得十分荒唐,看得贺卿心惊胆战,然而细细追究,又会发现并非全然没有可行性。 那些公主的胆子都大得很,不是拿捏着驸马住在公主府里养面首,就是插手朝政左右时局,甚至连自己登基当女帝的都有,看得贺卿手脚发麻,下意识的将自己的思绪抽离出来,不敢再看。 即便如此,心还是砰砰砰直跳。 并不知道自己看的不过是无数杜撰出来的小说中的几段,贺卿将之当成真正行之有效的举措,开始思索起哪一种更适合自己来。 女帝自然是想都不要想,她既没有那样的魄力,也没有那样的才能,就连芳辰殿里的这几个人尚且管不好,遑论偌大个楚朝?至于养面首……贺卿不曾识过男女情味,从小学的又是三从四德,这样道德败坏的事着实做不来。 倒是其中有出家避世的,颇有可借鉴之处。 据说唐时许多天家贵主都会出家修道,拒绝成亲,图个逍遥自在。那个时候公主的身份还不像如今这么尴尬,结交权贵,往来士人,风雅之至,若得到皇帝的信任,偶尔甚至可以影响朝事。 实在是我辈楷模。 贺卿虽然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够做到,但并不妨碍她以此为自己的目标。 别的且不提,出家修道的确是一条比嫁人更好的出路。 打定了主意,贺卿才从床上坐起来,命人给自己换了素色的孝衣,而后往乾光宫去。如今这个时机,她选择出家其实正好,可以以为三代君主祈福的名义,想来不会被拒绝。 帝王驾崩,乃是影响整个楚朝的大事。所以此刻,乾光宫里人来人往,每个人都表情肃穆、脚步沉重,一股压抑的气氛笼罩住整座宫殿,令人心口发闷。 贺卿毕竟算是皇帝的长辈,所以被引到了寝殿之中。 此刻,大行皇帝的遗体尚未入殓,太后、皇后、一干宗室及朝中重臣都在这里,气氛一片冷凝,很显然在她进来之前,才经历过一场不甚愉快的谈话。 这不是个开口的好机会,贺卿压下到了嘴边的话,退到角落里站定,尽量不影响到其他人。 过了一会儿,太后开口道,“此事等陛下葬仪过后再议不迟。” “国不可一日无君……”一位老臣颤颤巍巍道。 贺卿便知道这是在说什么了。 小皇帝才刚刚继位两年,别说皇后,连近身伺候的宫女都没有几个,有太后拘着,他虽然贪玩,却不在女色上沉溺,因而至今并无皇子皇女出生。 他这一死,大楚江山就后继无人了。 想来朝臣们方才正是提议太后早做打算,从宗室之中挑选品行出众者继位,从而惹恼了她那位皇嫂。 果然太后神色一厉,皱眉喝道,“陛下尸骨未寒,难道你们就连这一点日子都等不得么?这天下究竟是贺家的天下,还是你们这些文臣的天下!” 这话就太重了,一干人等立刻跪下请罪,不得不默许了太后的提议。于是宗正寺卿便站出来,请求先为大行皇帝收殓,而后着礼部依旧例拟定葬仪,同时对外发出讣告。 等着一切都忙完了,众人依序告退,殿内只剩下伺候的人,贺卿才站了出来。 林太后才刚刚放松下来的神情又立刻紧绷起来,眉头死死皱起,“安平?你怎么在这里?” 安平大长公主,这是两年前贺卿那位侄儿登基,大肆封赏,点检宗室亲族时发现她长到这么大竟然连个封号都还没有,遂匆忙给她加上的封号。 她的人也像这个名字,平平无奇,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若不是此刻她自己站出来,太后或许都想不起还有这么个人在。 若是从前,贺卿必定很害怕这位颇有些强势的皇嫂,但现在,也许是因为知道其后的走向,也许是因为她面上疲惫的神色太清晰,贺卿忽然发现心底那一点畏惧无足轻重。 她往前走了几步,在林太后面前跪下,直接将自己的打算说了出来,“安平想受箓出家,为我大楚皇室祈福,请皇嫂恩准。” 这个提议显然很出乎林太后的预料,她吃了一惊,不由得转过头来,认真的打量了一番这位没什么印象的小姑子。 是个大姑娘了,这一二年间就该出嫁的。 “怎么想起来这个?”她不由问。 贺卿沉着道,“这几年宫里颇不太平,安平身为皇室血脉,受天下百姓供养,别的本事没有,也只能以这样的方式,略尽绵薄之力。” 这些话她在心里不知过了多少遍,说出来时便也显得顺利流畅,全然看不出破绽。 林太后显然很受触动。她跟贺卿不一样。贺卿虽然也经历了许多事,但受到的影响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可对林太后而言,每一次的变故,都几乎是要了她的半条命。局势变换太快,她心里不可能不害怕。 尤其是相继失去丈夫和儿子之后,她虽然打点起精神来处理事务,但精神上其实非常不稳定。 这个时候,她也很想寻求一点依靠。 哪怕是虚无缥缈的东西。 所以她略略斟酌之后,并没有反对,而是道,“你可想好了?一旦出家,以后就不是皇室的公主,也不能嫁人生子了。” 贺卿磕了个头,“皇兄在时,曾于御苑之中修筑问道宫,安平愿长住此地修行,请皇嫂成全。” 林太后忽然有些明白她为何要这样选择了。恐怕是被这几年接二连三的变故吓住了,不敢奢望将来,索性求个安稳。至少有了为皇室祈福这一层名义在,将来不论发生了什么,不论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是谁,都能容得下她。 看着不声不响,竟是个聪明人。 林太后自然不会反对。这件事她就可以做主,当即命人以大行皇帝的名义发旨,册封贺卿为无上慧如真师,赐住问道宫,学道法、持戒律,为大楚皇室祈福。 “罢了,哀家也知道你们一心都是为了国事。”太皇太后摆了摆手,“只是瑞州危在旦夕,这样一味争执,倒不如早早拿出章程来!” 太皇太后虽说出身不高,但也是官家女。在民间长到十多岁,出门的机会都没几次。后来入了宫,就更是只能在这一方天地之间打转了。虽然性子在女子之中已经算得刚强,其实见识仍旧有限。 129.第129章 人才择选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其实顾铮本来也打算要救唐礼臣, 所以知道贺卿的想法跟自己一样,他其实是有几分高兴的。 他看着贺卿, 贺卿以为他要说点儿什么,但最后, 顾铮也只是淡然地收回视线, 点头道,“好, 这个忙我帮了。” 跟聪明人说话, 总是更省力气。 不过,贺卿可不会主动承认,落人口实, 她含笑道,“这怎么能说是帮我的忙呢?顾大人乃是朝廷肱骨,救国于危、维护朝廷的脸面与威严, 难道不是分内之事?” 顾铮失笑,“真师这过河拆桥的速度, 未免也太快了些。” “顾大人本来就有此意, 倒是我多此一举了。”贺卿神色不变, 口中淡淡道。 顾铮自然也不会承认, 只一笑,将话题转回了唐礼臣的事情上, “真师可有良策?” “这种事哪有万全之策?”贺卿道, “如今瑞州看似闹得很大, 其实还是在看朝廷的应对。这种事绝不能后退一步,当发兵镇之,难道还要与他们讲道理不成?” 朝廷表现得越强势,乱民才不敢擅动。而后再派人前往接应。唐礼臣又不是棒槌,只要有机会,必定能够从府衙之中逃出来。届时少了人质,要解决乱民就容易了。 顾铮摇头道,“如今朝中局势如此,太皇太后只怕不会应允。” 一旦打起来,必然要牵涉到方方面面,对朝廷而言是个不小的负担。太皇太后如今的态度,必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绝不会主动给自己揽这种麻烦。 花一点小小的代价将瑞州的乱民安抚下去,对她而言更简单。 “这你不必担心,”贺卿深吸一口气,“若是顾大人能说服薛相公,在朝上向太皇太后进言,我就能借机说服她。” 顾铮看了她一眼,低头思量片刻,点头道,“好。” 他没问贺卿是否有把握。这个问题的答案,只要看看贺卿现在紧张的表情,就可猜测一二。但世上的事,有十成把握的毕竟不多,大多数时候,不过是博那一个可能罢了。总不能因为未必成事,就什么都不做吧? 不过,偏偏选了这条路,这位慧如真师的胆子的确不小。不论她的话说得多委婉,实际上还是要朝臣倒逼太皇太后,以势压之。这种做法,稍有不慎,恐怕会将所有人都折在里头。 但风险越大,收益也越大。 既然已经决定要做,顾铮心想,不如就来一把大的。 下午接着议事,贺卿并未继续参与。早上是适逢其会,但她一直留在咨平殿内,毕竟不妥。在这种事情上,没必要惹来别人的疑窦。 她去了一趟坤华宫。 张太后的肚子已经七个月,腹部明显凸起,虽然她自己看上去受到的影响并不大,但整个坤华宫的气氛却紧张了不少。行动间必要有人上前搀扶,以免出现意外。衣食住行,邱姑姑更是亲自盯着,看得很紧。 就连贺卿过来说话,她也一定要跟在旁边,免得贺卿再撺掇着张太后去做什么。 如今张太后肚子里的孩子最要紧,贺卿本来就没打算让她牵扯进来,见她一切都好,便主动起身告辞了。 回转问道宫,她便枯坐房中,不断翻阅记忆,寻找能够劝说太皇太后的各种说法和依据,务求能够打动她,让她改变主意。 这天下午的议事,如贺卿所料,并没有结果。 这也不奇怪,举凡这种牵扯很广的事,少有能够迅速定下来的,朝上总要议上几日。 顾铮的动作够快,第二天早朝时,薛知道便当众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而他的话就像一个引子,立刻有无数官员站出来附和,形成了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就连原本力主安抚的汪同,面对这样的局势,都不免弱了声势。 这完全在控制之外的变化让太皇太后十分不快,早朝并未持续太长时间就散了。 因为太皇太后直接拂袖而去,后续自然就没了安排。重臣们站在大殿里面面相觑片刻,而后由薛知道出面,让值守的内侍通传,请求前往咨平殿奏对。 太皇太后听到内侍转达的话时刚刚更衣完毕,正在喝茶润桑,闻言气得将手中杯子摔了出去,“你去告诉薛知道,哀家今日不见人!” 下面的态度如此整齐划一,其中威逼的意思,太皇太后已经全然接收到了。 来自朝臣的声势,让身居高位的她产生了强烈的危机感。看似是她执掌朝政,但实际上,她却只能倚重朝臣来处理这些事。一旦彼此的想法相悖,朝臣完全有能力逼迫她改变主意。 这是太皇太后第一次体会到这种糟糕的感觉。即使明知道自己并不是真正的至尊,她心中还是惊怒不已。 这种时候,她无法心平气和地接见朝臣,不如不见。 等传话的内侍走了,她才重新坐下来,抬手掐着眉心,感觉十分头痛。 贺卿一直在关注此事,几乎是掐着时间过来求见的。太皇太后想着她在许多事情上都颇有见地,便宣了她来见面。 地上的碎瓷器还没有收拾,也就成了贺卿最好的切入点,“这可是娘娘最爱的一套瓷器,莫不是失手摔了?那就太可惜了。这一套还是惠帝爷在时烧的,后来总烧不出这么好的颜色。” 她说着,蹲下身捡起一块碎瓷片,放在手心里,摇头叹息。 “你不见哀家正生着气?也不来劝,倒是光顾着看瓷器了。”太皇太后嗔怪了一句。但被贺卿一打岔,情绪倒是平复了一些。 贺卿这才笑问,“是谁惹得太皇太后如此生气?实在该罚!” 太皇太后的连沉了下来,“法不责众,他倒是打的好算盘!哀家也不过白气一回,若当真责罚了,只怕这朝堂上就再容不下哀家了!” “这话是怎么说的?”贺卿露出了一点惶恐之色,“娘娘可是为朝上的事烦心?” “就是瑞州的事。”太皇太后道,“一场民变,既然事出有因,那只需解决了也就是,若真打起来可不是劳民伤财?可朝上的大臣们,似乎都认为该打。却也不想想,如今朝中才略安定些,战事一起,只怕又要生出事端。” “原来是为了这事。”贺卿将手里的碎瓷片放下,对太皇太后道,“外头的事我不懂,不过娘娘若是不生气,我倒有一句话要说。” “什么话?” “这一仗,的确该打。” 太皇太后勃然变色,“怎么,连你也要来做说客?” “我一个方外之人,又是女子,谁会请我做说客?娘娘且听我分说,”贺卿不慌不忙道,“外间的事不论,但正因为朝中如今不算稳定,这一仗才必定要打。” “哦?怎么说?”大抵因为贺卿并非利益相关之人,太皇太后便也多了几分耐心。 贺卿道,“春秋时,楚国为五霸之一,国力强盛。然而楚庄王病逝早亡,年仅十岁的楚共王继位,楚国便陷入了危机之中。为了稳定局面,代理朝政的太后与大臣商议,决定联合齐国攻打鲁国。我也曾听闻,草原民族为了缓解内部分裂与争斗之势,往往总要纠集起来,对中原用兵。太皇太后试想,这是为何?” 太皇太后也读了不少史书,自然闻弦歌而知雅意,“外面有了一个共同的敌人,便可以顺利将矛盾转移,反倒有利于内部团结。” “正是如此。”贺卿点头道,“瑞州自然是癣疥之患,但若是能一振朝廷声威,令朝中大臣同心协力,便是兴师动众一些又何妨?——正是要兴师动众,好教所有人都知晓,国朝仍然稳固。” 跟聪明人说话,总是更省力气。 不过,贺卿可不会主动承认,落人口实,她含笑道,“这怎么能说是帮我的忙呢?顾大人乃是朝廷肱骨,救国于危、维护朝廷的脸面与威严,难道不是分内之事?” 顾铮失笑,“真师这过河拆桥的速度,未免也太快了些。” “顾大人本来就有此意,倒是我多此一举了。”贺卿神色不变,口中淡淡道。 顾铮自然也不会承认,只一笑,将话题转回了唐礼臣的事情上,“真师可有良策?” “这种事哪有万全之策?”贺卿道,“如今瑞州看似闹得很大,其实还是在看朝廷的应对。这种事绝不能后退一步,当发兵镇之,难道还要与他们讲道理不成?” 朝廷表现得越强势,乱民才不敢擅动。而后再派人前往接应。唐礼臣又不是棒槌,只要有机会,必定能够从府衙之中逃出来。届时少了人质,要解决乱民就容易了。 顾铮摇头道,“如今朝中局势如此,太皇太后只怕不会应允。” 一旦打起来,必然要牵涉到方方面面,对朝廷而言是个不小的负担。太皇太后如今的态度,必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绝不会主动给自己揽这种麻烦。 130.第130章 绝对公平 “殿下既然让臣说, 那臣就僭越了。”顾铮面带春风,朝贺卿一点头,这才转身转头对等待题目的众人道,“尔等可两两一组, 互相问诘, 有答不出来者,淘汰, 答对者继续分组进入下一轮, 直至最后一人。” 竟是取了个巧, 让答题者同时也成为了出题者,避开了自己的短板。 其才思敏捷如此,众人无不服气,唯有几个本来想碰碰运气报名的官员苦了脸。这种方式, 他们必然是蒙混不过去的。 就是贺卿也无话可说,只得道,“就依顾先生的意思。” 于是考核正式开始。 为了公平起见,贺卿将宗室和文官分成了两个部分来考核,她和顾铮分别带着一部分朝臣进行评判。顾铮负责考核宗室,她只负责文官这边。 因为没有说过确切的分组标准, 一开始人数又太多, 所以众人可以自由分组, 自然是有目的的挑选自己觉得在这方面比较弱的人。毕竟都是同僚, 互相知根知底, 对方到底有几把刷子, 心里还是多少有数的。 只是这样一来,使团的那几个人就被孤立出来了,不得不两两组队,先把对手淘汰下去。 面对这样的情形,自然有人心生疑虑,出声询问,“顾相,这似乎不大妥当吧?虽说是考核,但我等都知道,使团里的人明显对南洋更加了解,让他们内部两两匹配,被淘汰的概率就提高了许多。这实力强的人反倒比其他人更早被淘汰,似乎有些不妥。” “怎么会?”顾铮面露惊讶之色,“只是答对了晋级下一轮,答错了被淘汰而已。如果双方都答对了,自然可以双双晋级,如果两个人都答错,那就一起被淘汰。当然,如果询问的问题与南洋毫无关系,也会被淘汰。” 这样一来,就算实力强的人在一开始就对上,也完全可以不必立刻就出绝招把对手淘汰出去,而可以互相放水,双双晋级,先把没有多少实力的人淘汰出去。 至于担心竞争太大,想先把一部分实力强劲的对手淘汰掉的想法,那也大可不必担忧。彼此之间虽然了解,但毕竟只是同僚,谁也不知道对方是否藏着底牌,你一上来就出大招,对面自然也不会含糊。万一互相都没答上来,两败俱伤,双双淘汰,岂不是给了别人可乘之机? 反正虽然顾铮的意思是决出第一人,但外交部也好,市舶司两个新增的分部也好,所需的人数都不少。拿不到第一,至少保证名列前茅,成为备选。 这种情况下,先把实力不足的人淘汰掉,再内部竞争,才是正理。 至于那些心怀侥幸的人,此刻自是满心失望。顾铮就是顾铮,又怎么可能真的留下空子给他们钻呢? 一开始,选拔进行得很快。 因为有不少人本来就是抱着万一的想法报名,对南洋根本毫无了解,不要说是回答出对手的问题,就连自己该问什么,他们都不太清楚,所以一轮下来,就刷掉了一小半的人。 但老实说,这个结果在贺卿看来,其实已经很不错了。毕竟,现在的大楚刚刚开始跟世界接轨,大部分人还停留在老思想里走不出来,真正对南洋有所了解的,其实只有这一趟随船队出海的水师、商队与使团成员,至于朝廷官员,大部分知道的内容,都是船队归来之后带来的小道消息。 所以,能问出问题,答出问题,本身就说明私底下对这方面有所了解。不管是自己感兴趣,还是从朝廷的态度看出将来会对这方面更加重视,总归都是用了心的,而且人数还不在少数。 由此可见,大楚如今正可谓欣欣向荣,蓬勃发展,生命力十分强韧。 已经与几年前那个腐朽衰败,风雨飘摇,四处都是漏洞等着修补的大楚朝堂截然不同。 这本来就是贺卿努力的目标,今天亲眼看着结果达成,心里自然不可能不高兴。 不过到了中段,淘汰的速度就越来越慢了。因为剩下的人都有一定的实力,在循序渐进的指导思想之下,往往都能提出问题也都能答出对方的问题,手拉手双双晋级。 好在人不算多,倒也费不了多少时间。何况他们这种互相提问的方式,也可以给大部分对南洋毫无了解的大臣们上一课,叫他们通过这样的方式,增进对海外的了解。 过了中间这个胶着的阶段,后期淘汰率再次提升。因为大部分人都是半瓶水响叮当,实际上了解得并不深入,肚子里那一点东西被掏空之后,便自然而然的被淘汰了。 最后只剩下黄修和宁尚两个人,针锋相对,互不相让,你一句我一句的快问快答,一下子就让场面激烈了起来,也引得所有人都将注意力投注了过去。 宗室那边早就已经完成了,结果也不出所料,正是德王胜出。 不提贺卿之前就提醒过他,就说他本人对南洋的了解,本来也是大部分人都比不上的。毕竟有资格参选外交部尚书的人,都是老资格,往往思想迂腐,不思变动,对大楚这几年来的变化,还没有适应,更遑论是顺流而上,成为潮头之人。 黄修和宁尚也到了关键时刻,众人皆围拢过来,十分关切。 大抵因为有所偏向,所以对于结果,众人都很紧张。 最后,更加熟悉异族语言的宁尚,以一个非常偏僻的知识问住黄修,取得了最后的胜利。 那一瞬间,殿内有人发出了低低的惊呼声,其中赞叹的意味不言而喻。贺卿视线掠过站在下面的大臣,意识到这应该是他们大部分人的心思,只不过众人都能压得住,只有几个心性不够沉稳的表露了出来。 黄修是内侍,宁尚却是从科举出身的士子,最正统的读书人,朝臣们会支持哪一边,不问自明。而今宁尚胜出,也就是文臣胜出,很替他们争脸面,他们又怎么可能不高兴呢? 何况贺卿之前信誓旦旦认为黄修对南洋十分了解了解,现在落败了,屈居宁尚之下,虽不能说他就不了解了,但却是折了贺卿的面子。 所以此刻,一部分人看向贺卿的视线,隐隐带上了几分幸灾乐祸。 反过来,对想出了这个方法的顾铮,众人自然是打心底里佩服赞叹。顾相不愧是互相,百官之首,行事就是有章有度,总能让贺卿处于下风。 但贺卿的态度注定要让他们失望了。 她抬起手拍了拍巴掌以示鼓励,含笑对两人道,“精彩的表现。看来二位对南洋都十分了解,不枉这一趟辛苦出海,果然颇有所得。” 她说着,看向顾铮,“我忽然有一个提议。不管是市舶司也好,外交部也好,既然处理的是对外事务,就不能一窍不通,莫如选出了官员之后,先让他们随船出海,体验一下海外风光,想来会更能胜任手中的工作。” “……”这想一出是一出的做派,让朝臣们顿觉不妙。 黄修和宁尚本该谦辞一番,也被贺卿这番话堵住,没有他们说话的余地了。 顾铮道,“如今外交部设立和市舶司扩建都迫在眉睫,只怕没时间出海了。” “那就轮番出海,一次去几个。”贺卿道。 这下顾铮也无话可说了。 贺卿这才微微点头,对黄修和宁尚道,“朝廷不吝对你们的培养,但能有今日的成就,也要靠你们自身努力。切记戒骄戒躁,好生当差。出去了就是大楚的脸面,莫要让朝廷蒙羞。” 他说着转头看向顾铮,突然笑了,“经过方才的比试之后,我才明白顾先生为何非要让他们公平考核。如此一来,果然更能服众。如今朝廷正是正是用人之际,既然是已经决出了胜负,就该点兵点将了。便让德王在外交部挂个名,这左侍郎的位置,自然是宁尚这个第一名的,黄修位列第二,居右侍郎,想来顾先生和诸位臣工不会反对了吧?” 考核是顾铮提出来的,结果是当众选出来的,没有赚造假的可能,更没有转圜的余地,所以此刻贺卿这么一说,所有人先是觉得理所当然,既然才悚然一惊,意识到不对。 等等!他们的目标明明是不让宗室和内侍插手朝堂上的事,想让自己的人入主外交部,怎么最后的结果,不但按照贺卿的意思,德王和黄修都留下了,连最后一个本来留给文臣的位置,都定给了宁尚这个官阶才七八品的通事? 须知一部侍郎便是三品官职,负责各部具体事务,算是正式进入了朝廷的权力中心,何其紧要,许多外放的一方大员,一辈子都谋不到这样一个职位,只能在外面不断轮转,终身沉沦下僚,而宁尚不费吹灰之力,便已一步登天。 这完全与他们最初的设想相悖。 见他们又惊又疑的样子,贺卿终于忍不住面露轻嘲。不是要公平吗?那就给你们绝对的公平。本来宁尚的资历,这样的位置是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的,但既然要公开选拔,谁更能干谁上,那么这个最终结果,她也绝不允许任何人辩驳! 131.第131章 心有灵犀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当然, 也不可破坏了自己“出世之人”的设定, 所以她从来只与太皇太后谈玄论道, 不是对方问起, 绝不涉及朝政, 即便提到了,也是点到即止。 太皇太后显然对她的印象很好, 也越发信赖倚重,如今几乎每日都要跟贺卿说说话, 有点类似她记忆中西方宗教的“告解”,或是童话故事里的“树洞”, 将种种烦闷之事都对她倾诉出来, 心里便会松快许多。 一旦找到跟对方相处的定位,贺卿便很快适应了这个身份。她本来就不是多言之人, 作为倾听者再合适不过。随着太皇太后对朝堂的掌控逐渐深入,两人的相处也越发融洽。 但这一日午后,贺卿照例到养寿宫拜见时,太皇太后却是满脸忧色。 “娘娘这是怎么了?”贺卿见了礼, 在太皇太后对面坐下,便开口询问。 太皇太后轻轻叹了一口气,邱姑姑便在一旁道,“还不是为了太后娘娘和她肚子里的龙子?真师有所不知, 太后娘娘的身子本就柔弱, 有孕之后就更是艰难了。太皇太后因此特允她在坤华宫中静养, 不叫人去烦扰,却也不见什么起色。” “今儿一早那边就来报,说是病倒了,太皇太后已经去看过了,太医说是饮食难进、夜不安寝所致。说起来是孕期该有的征兆,只是长此以往,身体哪里受得住?又如何不叫人担忧?”大抵因为贺卿是信得过的人,所以邱姑姑说得虽然委婉,却也将真正的原因点了出来:是张太后忧思太过。 这也不难理解。 张太后本来只是个宫女,出身卑微,有幸被选中教导先帝人事。这样的身份,即便生育皇嗣,也很难真正改变什么。骤然成了太后,全天下都盯着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张太后只怕还没来得及享受尊崇荣耀,先被巨大的压力给吓住了。 万一没照料好这个孩子怎么办?万一生下来是个龙女怎么办?若是结果不如人所愿,她该如何是好? 这种种问题根本没有答案,十分磨人,也就难怪她饮食难进,夜不安寝了。 太皇太后今日的荣耀都建立在这个尚未出生的孩子身上,若是有个闪失,之前的一切努力就都白费了,自然也跟着一起忧心。今日已经开解过张太后一回,只是她本人就是张太后压力的最大来源之一,越说她越紧张,是以如此烦闷。 “这种事我虽不懂,但听说孕中皆是多思,也只能尽量让她放宽心才好。”贺卿道。 太皇太后闻言,不由抬眼看向她,“你这么一说,哀家倒是突然想到一个主意。论到开解人,这宫里还有谁及得上你?哀家每日与你说上几句话,心里都敞亮许多。真师若有空闲,不妨时常往坤华宫走动。若能让张氏放开心怀,安心照料皇子,便是我大楚的功臣了。” “这……”贺卿为难,“太皇太后说笑了,这怀孕生子的事,我也不懂……” “那些事情自然有人管着,你只去跟她说说话,叫她心里高兴些,别总紧绷着,连带着肚子里的孩子也不得安生便是。”太皇太后却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很好,拉着她的手道,“那也是你侄儿唯一的骨血,这主意还是真师替哀家出的,如今你若撒手不管,叫哀家如何是好?” “那我就勉力一试吧。”话说到这个份上,贺卿只能硬着头皮道,“若是没有效果,还望太皇太后不要见怪。” 于是第二日,贺卿就去了一趟坤华宫。 虽然说起来还是她改变了张太后母子的命运,但实际上,这却是贺卿头一回见着张太后本人。她果然生得袅娜温柔,一看就是和顺如水的性子,病恹恹的躺在榻上,一眼瞧着十分单薄。眼下一片青黑之色,显然这一阵没怎么好好歇息过。 见了贺卿,她慌忙要从榻上起来迎接,被贺卿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按住,“听闻太后娘娘身子不好,我冒昧前来,已是打扰,怎敢劳烦太后娘娘起身相迎?何况娘娘如今腹中怀有天命龙子,正该自重身份,安生躺着才好。” 张太后听到这番话,却只是幽幽一叹,低下头去不说话了。 站在一旁伺候的宫女十分伶俐,连忙替她分说了一番,“我们娘娘自从有孕之后便是如此,非是有意怠慢真师。您能过来一趟,娘娘心里不知该怎么高兴呢!” 说着命人上了香茶果品,那派头瞧着倒更像是此间主人。张氏却只是温温弱弱,靠在床头,眉头微蹙,似是出神。 贺卿不由在心下微微摇头。 其实张太后这种性子,倒合适有这么一个有主见的助手跟在身边,替她打点一应事务。但这人并不是她的心腹,而是太皇太后这个婆婆派来的人,就比较可怕了。瞧这宫女事事都管的样子,张氏这“静养”只怕也并不舒心。 如此,又怎么能纾解压力,放开心怀? 她看着这宫娥,微笑问道,“太后娘娘身边有这么利落的丫头跟着,着实令人羡慕。你叫什么?” “奴婢抱香。” “好名字!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贺卿点头,“好气节,只在这宫里做个管事丫头,倒可惜了。” 抱香面色微微一变,正要解释,贺卿已经转开了话题,“你跟在太后娘娘身边伺候多久了?这坤华宫的事如今是你管着?宫里有多少人,都负责什么?”一连串的问题险些把人砸蒙。 抱香有些不安的看向贺卿,总觉得这位真师来者不善,令人心下不安,但也只得一一回答了。 贺卿这才知道自己误会了太皇太后,这丫头并不是她给的,而是张太后自己留下的。 当日她们一同伺候皇帝的宫女有四个,却只有张氏好运气,怀上了龙子,一跃成为尊贵的皇太后。剩下的人,本该都搬到西宫养老,但抱香与张氏相熟,说服了她将自己留在身边作伴。因她身份不同,才能管着坤华宫一应事务。 太皇太后考虑到张太后如今的状态,有个熟悉的人在身边开解更好,也就允了。 结果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张太后这样的性子,必然也十分敏感,为免交浅言深,贺卿讲了几个道家的哲理故事,又主动送了她两本道经,叫她平时能有事情做,不至于镇日躺在那里发呆,便起身告辞了。 安抚张太后的事可以慢慢来,另一件事却是能立刻解决的。 想着坤华宫距离太皇太后暂时理政的咨平殿并不远,贺卿便决定直接过去说一声,好叫那边立刻安排妥当。张太后身边的人能照料到她的情绪,环境舒适,心情才会畅快,对她对胎儿都好。 …… 顾铮从咨平殿出来,身后跟着内东门司供奉官刘忠。 他今日得太皇太后特旨召见,便是为了叫他作为朝廷的代表,去平章事薛知道府上宣旨安抚。 之前十几位朝臣上书弹劾薛相公,他便立刻上了请罪的奏疏,自己则称病在家,并未上朝。因而太皇太后数次遣人安抚,从入内内侍省的太监到礼部官员,再到顾铮这个翰林院掌院学士、知制诰,派去的人身份越来越高,赏赐的东西也越来越多,可见太皇太后对薛相公仍旧优容有加,并未因为弹劾而生芥蒂。 此刻顾铮手捧圣旨,口中与刘忠闲话,心下却在琢磨方才的谒见。 太皇太后这几日的行事越发有章法了。说不上来是哪里,但顾铮就是有这样的感觉。尤其是今日谒见时,这种感觉越发明显。 他支持太皇太后,上书为其正位,这件事是在薛相公的支持和默许之下进行的,二人之间早有默契。但太皇太后派他去送安抚薛相公的圣旨,这其中的意味,就要仔细琢磨了。 正兀自琢磨着,一抬头,便瞥见不远处回廊下站了个人,似乎也是在等着太皇太后召见。但见一身青袍,长发高高束起,插戴莲花冠,身姿挺拔、逸态出尘,却是个出家道士的装扮,看得顾铮微微一愣。 灵帝在位时,宫中多有道士进出,但献帝继位后不喜这些,便瞧不见他们的踪影了。因此乍然在宫中看见这般装扮的人,着实令人惊讶。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那人突然回过头来,面容姣好、眉目如画、气质如兰,竟不似男子。二人视线相触,都不由微怔。 然而此时咨平殿内正好有人出来,宣了那人入见。 132.第132章 宫外私宅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贺卿见林太后面色大变,也跟着踟蹰起来,仿佛吃惊得忘了避嫌, “怎么……竟是真的?” 林太后震惊之下心神失守,露了端倪,便也不瞒她, 微微点头道, “哀家原本瞧他不错,他们这一支人丁单薄,这一辈更是只得他一个。才十几岁的年纪, 上头父母都没了,他以世子之身监国,也做得似模似样。如今袭了爵,更添沉稳, 想来能承担得起这江山之重。” 她说到这里神色微冷, “但若外间真有这样的流言, 只怕有些人的心,太大了。” 她还没死呢,怎么这外人的手,已经能伸到宫里来了? 贺卿自然不是真的听过这样的流言,只是想借此机会给林太后提个醒。见已经起效,便也不置言。想了想, 问林太后, “选出来的人, 都是如中山王这般年纪的么?” 林太后微微一叹,“可不是?国赖长君,何况这两年朝堂上变故太多,已经不像样子。若没有个年长的皇帝压着,只怕……” 她没说下去,但未尽之意贺卿已经了然了。 恐怕朝臣也好,太后自己也好,都是被大行皇帝贺祁吓怕了。那孩子实在跳脱得很,心思全不在正事上,这个年纪又最是爱跟大人对着干的时候,不管是太后的话还是政事堂里先生们的话,都一概不听,着实令人头疼。 所以选了年方弱冠、老成持重的中山王。 这么选,原本没错,只是…… 贺卿微微摇了摇头,还没拿定主意是否要开口,林太后已经看出了她有话说,便道,“怎么,真师心里有顾虑?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不管是什么样的话,出得你口,入了哀家的耳,旁人再不会知晓。” “事关重大,本不该随意置喙。”贺卿抬起头来,直视林太后,维持着这个有些不敬的姿态道,“但太后可曾想过……国赖长君,但长君可不需要一位不亲近的长辈,到时候……说句僭越的话,皇嫂又该依靠谁呢?” 这话说得着实大胆,林太后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怔怔的看着贺卿,半晌未能回神。 过了一会儿,她才若有所失的回过神来,看向贺卿的视线里头一回带上了几分认真。莫名悲意上涌,但她静默半晌,最后只化作了一句叹息,“如今,这番话也只有你能说了。” “我是方外之人,本不该过问这些事。”贺卿低下头道,“只是如今的情形,我与娘娘也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也就顾不上那么多了。” 这一番话,并不是贺卿危言耸听。 事实上,中山王贺垣,要远比所有人想的都更有野心,也更倔强。于是事情的发展,也就远超所有人的预料。 就是这个在林太后口中“老成持重”的中山王,林太后看重他们那一支人丁单薄,以为可以拿捏,殊不知正是因为过早见惯世事风霜,却养成了这位中山王阴沉刻薄、心狠手辣的性子。 他被召回京城,还没当上皇帝,就先给了林太后一个没脸。 ——入城后,朝臣们请他以储君之礼登位,但他却直言自己年纪比大行皇帝还要大四岁,论起来也该是平辈的堂兄弟,驳回了这个要求,只肯以“皇兄”的身份登基。 他是皇兄,大行皇帝殡葬祭奠乃至其他一应礼仪,自然也不能比照储君之礼,要另行商定。最重要的是,本该荣升太皇太后的林氏,莫名成了“皇叔母”,连太后这个位置,都快坐不稳了。 这还不够。事实证明,这只是贺垣计划中的第一步。 因为拗不过他,时间又不等人,最终朝臣们说服了林太后,允许他以皇兄的身份继位。 然而大行皇帝葬仪一结束,登基大典办完,新君册封的第一道圣旨,就将他与林太后本就危如薄冰的关系彻底撕裂:他要尊自己的生父,上一代的中山王为先皇! 这就是贺垣打的主意,先定下自己皇兄的身份,然后顺理成章的追封自己的生父生母以及一干祖先,为自己正位的同时,也将本就已经足够艰难的林太后挤到了十分尴尬的位置。 皇帝自有生父生母,那“皇叔母”又算什么呢? 林太后自然不会应允,朝臣们也不可能答应。但把他推上皇帝位容易,要拉下来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了。于是这件事始终暧昧着,变成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僵持。 直到贺卿死前,也没有真正商量出一个结果来。 如果只是这样,其实跟贺卿也没什么关系。她跟林太后说不上亲近,跟大行皇帝也好,灵帝也罢,都没多少骨肉亲情,不必要为他们的事情操心。恰恰相反,若林太后被贺垣打压下去,为名声计,就该多亲近其他的皇室宗亲。她这位已经出了家的大长公主,正是不二人选。她的日子,或许会比之前还好过些。 可是谁叫贺卿复生的时候出了一点意外,脑子里多出来一个魂魄,又给她留下了一段记忆? 她所不知道的事,这段记忆里都有。 虽然非常简略,省却了凶险复杂的过程不提,只有一句结果:贺垣为追封生父,与宫中林太后及朝臣展开了旷日持久的权力争斗,持续整整三年时间,史称“大礼议”。 这件事最终的结局是贺垣胜利了。他是皇帝,真要不管不顾,就非要办成一件事,谁能拦得住呢? 可是他们又都输了。 大楚历经两位荒唐帝王,本来就乱象频生、岌岌可危,选择贺垣这位“长君”,就是为了尽快稳定局势,治理好天下。结果这一位比之前的更荒唐,因一己之私荒废政事,使得整个朝堂陷入一场可笑的内部争斗,空耗实力。 三年后,就在他终于如愿追封生父为皇帝,心满意足的将对方的灵位送入太庙,与大秦历代君王比肩的时候,西北狼族铁骑南下,以锐不可当之势踏破了大楚河山。短短半年时间便攻入京城,俘虏了皇帝及一干大臣。 大楚灭。 贺垣,史称——末帝。 这样的结局实在是太惨烈了,远远超出了贺卿的承受能力。所以她虽然已经打定了明哲保身的主意,但还是忍不住来提醒林太后。 谁都好,就是不能选这个狼子野心、忘恩负义的中山王! 倒不是她多有忠君爱国之心,也不是她舍不得长公主的尊位……只是,跟个人比起来,万里江山太大太沉重,贺卿下意识的就不想让这个皇朝结束得像自己一样可笑,简直毫无尊严。 这是浩浩历史长河带给她的一点浅薄的念头。 这莫名的情绪压在她身上,让她辗转反侧,最后还是站了出来。 贺卿恍惚间,林太后已经有了决断。大楚江山固然重要,但十几年了都好好的,等闲也不至于会出事。倒是她自己,坐在皇位上的不是她的丈夫和儿子,而是个陌生人,又不需要依靠她,那她还凭什么保持如今的身份地位呢? “好孩子,若非你提醒,哀家就要犯错了。”她握了握贺卿的手,“只是孩子年龄太小,又怕站不住。” 大的怕养不熟,她索性琢磨起抱个婴儿回来养活的可能了。自己带在身边养大的,总归更亲近。而且前头这十几年皇帝不能亲政,万事便要依靠她这个太皇太后。 “也不必选太小的。”贺卿道,“六七岁就很好,知道轻重,又自己做不得主,须得有人依靠。” 林太后迟疑道,“六七岁已记事了,是否会与哀家不亲近?” “他是皇帝,身世是掩不住的。与其瞒着,倒不如光明正大。”贺卿道,“最好是选那父母双全的。他们为了避嫌,反而不敢亲近,才更显得您和善。也免得皇帝长大了,要追封生身父母和先祖。人活着,他总不可能迎回宫里当太上皇。” 贺卿如今颇有点儿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意思,防范得十分严密。倒是林太后一时没想到这里,此刻一个激灵,不由想起中山王贺垣来。那孩子就是家里什么人都没了的,焉知将来不会这么办? 到那时她该如何自处? 心底最后一丝犹豫尽去,她点头道,“难为你考虑得周全,我这一阵子精神不济,竟是半点都不曾想到。” “娘娘日理万机,自然顾不得这些琐事。”贺卿自谦道。 一番交谈下来,林太后对待贺卿的态度显然多了几分真的亲热。想着贺卿见事明白,以后在宫里少不得互相扶持,便道,“往后你得了空,千万多往我这里来。咱们说说话,做个伴儿。今日还有事,我就不留你了。” 贺卿知道她是要重新谋划新君之事,自觉的站起身,对着林太后一礼,才终于掀开了自己真正的底牌:“其实外头带回来的,再好也不如自己家的。我记得大行皇帝虽然没有正经妃嫔,身边却也有几个伺候的人。太后娘娘从外头挑人之前,何不先让太医给她们诊个脉?” 甚至根本不屑于隐藏,也根本不怕她看出来,因为并不认为她知道了就会有什么严重的后果。 那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 尽管她的身份比任何一个人都更尊贵,但是所有人都知道,她只有一个空壳子身份,实则只能任人摆布。所以没有人尊敬她,没有人看重她,没有人将她当成一回事。 自从重生回来,得到太皇太后的许可,在问道宫出家之后,贺卿已经很久没有面对过这样的眼神了。 她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原来没有,只要一个相似的眼神,就能够刺痛她的心脏,让她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的岁月。她以为她不恨,原来不是,她只是将那翻滚着的恨意压在了心底,以为不想不听不看就可以当做不存在。 可那是十八年宫廷生活烙印在她身上的痕迹,哪有那么容易就被除去? 贺卿狠狠咬住唇,才不至于当着顾铮的面,表现出异常来。但笼在宽大的袖子中的手,已经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里,用这一点刺痛来抵挡心头的异样。 “顾大人所言甚是。”直到确定自己不会泄露端倪,贺卿才缓缓拉开了一抹笑,端起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而后微微颔首,起身道,“今日多谢顾大人款待了,告辞。” 然后她便头也不回的出了院子。 顾铮送了两步,目送她离开,又转头看了一眼桌上放着的茶具,轻嗤一声,转身进屋去了。 直到转出了那条巷子,又绕过大半条街,回到了自己的马车上,车帘放下,没有任何人能够看见自己的表情和动作,贺卿才逐渐从那种强自压抑的状态之中回过神来。 她狠狠地锤了一下车壁,可不但没有将心头的郁气发泄出去,反倒弄得自己手疼。 贺卿握着手指放到嘴边吹了一口气,莫名的委屈尽数涌上来,迅速浸润了她的眼眶。她连忙微微抬头,不让自己就这么哭出来。 不能哭,哭了就是输了。 为了转移注意力,贺卿开始思索起顾铮刚才说过的那一番话。他的话里一定藏了话,只是自己没有听懂。那一点轻蔑,是给她这个人,更是给她的这份愚钝吧? 他说京城百姓经不起折腾,他说升斗小民所求甚少最容易满足,他说朝堂上的事百姓们既不懂也不关心…… 贺卿将这一番话在脑子里一个字一个字的掰开了揉碎了仔细解读,又绞尽脑汁地压榨自己那一点可怜的政治智慧,终于慢慢品味出了一点味道。 他认为地震的事不过是朝堂上的权力争斗,却波及到了民间。 为什么他会这么想?因为这地震的事,是张太后说出来的,还借了太-祖托梦的由头。这是张太后头一遭在朝堂上开口,被人当做是想争夺话语权,再正常不过。 而顾铮认为这件事跟自己有关。 贺卿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但必然是自己或者张太后表现出了异常,被顾铮看在眼里。 这么想着,贺卿也不由惊出了一身冷汗。顾铮能看出来,究竟是他太敏锐,还是她们的表现太明显。如果他都能看出来,别人又有没有看出来?相处的时间更多的太皇太后有没有看出来?如果发现了,她会怎么想? 太皇太后才是贺卿和张太后在宫中的依靠,如果她起了疑心,对她们生出芥蒂,必然会影响之后的事。 “冷静……”贺卿靠在车壁上,按着胸口,强迫自己不要惊慌。慌乱并不会有任何用处,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冷静的思考,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想着想着,她的思绪又绕到了顾铮身上。 这是个聪明人,贺卿再次确定。但现在,她对这个人再喜欢不起来了。 如果顾铮只是误会她们要搞政治斗争,倒也没什么。虽然地震是真,她也只是想朝廷不要因此遭受更大的损失,但这件事的确是她与张太后合谋,被人误解也不冤枉。 可是贺卿从顾铮那样轻视的态度里,也看出了一点端倪:他根本不相信所谓地震的预言。 明明不相信,他却还是将之当成真的一样出谋划策,而且做得比绝大多数人都好,都尽心。 真是好个顾铮,借着她们搭好的梯子往上爬,爬上去之后还要将梯子一抽,反过来嘲笑一番她们的心机浅薄,轻易就被他看破。 简直欺人太甚! 这种被人踩在脚底下的感觉实在是太不爽了,贺卿心中翻涌的都是愤怒与不甘。这世上只有他顾铮一个聪明人不成?别人都是混蛋,都随他利用,没有半点脾气? 如果可以,她真恨不得狠狠将这人踩下去,不叫他有任何出头的机会,看他还能狂到什么时候。 贺卿这时忽然明白,为什么薛知道非要按着顾铮,不叫他出人头地了。不是他嫉贤妒能,是顾铮这个人,就不能让他起来。 但这种愤怒的情绪毕竟不能持久,更不能作为行事的标准。 等回到皇宫里,贺卿的理智就又回来了。她悲哀的意识到,天下之大,还真的就是找不到一个可以替代顾铮的人。 再咬牙切齿,还是得用他。 等天下安定了的,贺卿自我安慰的想,等一切尘埃落定,大楚江山保住了,到时候她总要叫顾铮为他如今轻慢的态度付出代价!这么想虽然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作用,但做出这个决定,贺卿心里就好过了许多。 从宫门口走回去的路上,她在心里反复琢磨着如今的局势。 顾铮虽然可恶,但也算是给她提了个醒。太皇太后不是永远的靠山,前朝也不能只靠顾铮一个人,总得做点儿别的准备才行。 不过,眼下她却还不能摆脱太皇太后,所以贺卿先去了一趟养寿宫,汇报了自己今日出宫的见闻。也不知道是不是心里存了事所以想得多,贺卿总觉得太皇太后对自己的态度,不似平常那么热情了。 一直等回到问道宫,她才终于能放松下来,换了衣裳,躺在榻上不愿意起来。 “真师今日的经还没读。”同样改换了道装打扮,充作道童的玉屏十分尽责地上前提醒道。 “知道了。”贺卿叹了一口气,慢慢坐起身,将所有的情绪都压在心底,“帮我把经书取来,今儿就在这里看。”要做的事情太多,还不到可以颓丧的时候。 这一晚贺卿几乎没有睡着,一直在翻看那份记忆,反复背诵理解。 她前面十八年的时间一片荒芜,根本没有学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唯一读过的书就是《女戒》。这就注定了她在跟别人交谈的时候会吃亏,就像她昨天没能第一时间领会顾铮想要表达的意思。 但是贺卿并不服气。她不认为是自己不够聪明,只不过是没有学过这些东西,所以有些跟不上。 为今之计,也只好勤能补拙了。 她以前从来没有过这种紧迫感,因为世上聪明人那么多,力挽狂澜的事,交给别人就可以,她只需要因势利导。但现在想想,别人凭什么听她的呢? 如顾铮那样桀骜的人,凡事必定有自己的想法,根本不可能听她的指挥。 就算听了,也没准会阳奉阴违,随意糊弄。 上位者没有那么好做,要让下面的人听话,就要先把自己摆在比他们更高的位置上,贤明机变,这样才不至于被别人带着走,不至于忽略的重要的部分,不至于被人糊弄。 她绝不会再让人用那种轻视的眼神来看自己。 熬夜的结果就是一早上都没有精神。坐车前往城郊参加祭祀的过程中,贺卿在车上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然后做了个梦,梦到自己临死之前发生的事。 装修成新房的房间里处处都是红色,被烛光映到眼底,不觉得喜庆,反而有种阴森可怖之感。她独自一个人在这房间里,坐立不安。 那时她心里,多少还是有一点对驸马、虽未来生活的期盼的吧? 可是新郎官是被两个大力的仆妇架着进来的,双腿使不上力气的样子,面上扑了再多的粉,也掩不住那一份形容枯槁,目光无神。合卺酒没有喝,想来是顾虑新郎的身体。即便如此,一套程序走下来,结束时新郎官也只能倒在床上,出气的多进气的少。 众人一阵兵荒马乱,将大夫请来时,已经连一口气都没剩下了。 那种眼睁睁看着一个人死在自己面前的,浑身冰冷、毛骨悚然的感觉,始终留在贺卿的心底,不曾遗忘。 贺卿倏然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又出了一身的汗。 太皇太后移居养寿宫后,贺卿每天都要前往拜访一次。即使有时见不到人,也必要走这么一个过场。 用穿越女记忆中的说法,那就是刷存在感。 从前的她,就是太温顺老实,总待在芳辰殿里不出门,安安静静,等闲谁会注意到呢?而事实已经证明,那种做法不行,最终的结果只能是随波逐流,悲剧而终。既如此,贺卿自然要做出一点改变。 当然,也不可破坏了自己“出世之人”的设定,所以她从来只与太皇太后谈玄论道,不是对方问起,绝不涉及朝政,即便提到了,也是点到即止。 太皇太后显然对她的印象很好,也越发信赖倚重,如今几乎每日都要跟贺卿说说话,有点类似她记忆中西方宗教的“告解”,或是童话故事里的“树洞”,将种种烦闷之事都对她倾诉出来,心里便会松快许多。 一旦找到跟对方相处的定位,贺卿便很快适应了这个身份。她本来就不是多言之人,作为倾听者再合适不过。随着太皇太后对朝堂的掌控逐渐深入,两人的相处也越发融洽。 但这一日午后,贺卿照例到养寿宫拜见时,太皇太后却是满脸忧色。 “娘娘这是怎么了?”贺卿见了礼,在太皇太后对面坐下,便开口询问。 太皇太后轻轻叹了一口气,邱姑姑便在一旁道,“还不是为了太后娘娘和她肚子里的龙子?真师有所不知,太后娘娘的身子本就柔弱,有孕之后就更是艰难了。太皇太后因此特允她在坤华宫中静养,不叫人去烦扰,却也不见什么起色。” “今儿一早那边就来报,说是病倒了,太皇太后已经去看过了,太医说是饮食难进、夜不安寝所致。说起来是孕期该有的征兆,只是长此以往,身体哪里受得住?又如何不叫人担忧?”大抵因为贺卿是信得过的人,所以邱姑姑说得虽然委婉,却也将真正的原因点了出来:是张太后忧思太过。 这也不难理解。 张太后本来只是个宫女,出身卑微,有幸被选中教导先帝人事。这样的身份,即便生育皇嗣,也很难真正改变什么。骤然成了太后,全天下都盯着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张太后只怕还没来得及享受尊崇荣耀,先被巨大的压力给吓住了。 万一没照料好这个孩子怎么办?万一生下来是个龙女怎么办?若是结果不如人所愿,她该如何是好? 这种种问题根本没有答案,十分磨人,也就难怪她饮食难进,夜不安寝了。 太皇太后今日的荣耀都建立在这个尚未出生的孩子身上,若是有个闪失,之前的一切努力就都白费了,自然也跟着一起忧心。今日已经开解过张太后一回,只是她本人就是张太后压力的最大来源之一,越说她越紧张,是以如此烦闷。 “这种事我虽不懂,但听说孕中皆是多思,也只能尽量让她放宽心才好。”贺卿道。 太皇太后闻言,不由抬眼看向她,“你这么一说,哀家倒是突然想到一个主意。论到开解人,这宫里还有谁及得上你?哀家每日与你说上几句话,心里都敞亮许多。真师若有空闲,不妨时常往坤华宫走动。若能让张氏放开心怀,安心照料皇子,便是我大楚的功臣了。” “这……”贺卿为难,“太皇太后说笑了,这怀孕生子的事,我也不懂……” “那些事情自然有人管着,你只去跟她说说话,叫她心里高兴些,别总紧绷着,连带着肚子里的孩子也不得安生便是。”太皇太后却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很好,拉着她的手道,“那也是你侄儿唯一的骨血,这主意还是真师替哀家出的,如今你若撒手不管,叫哀家如何是好?” “那我就勉力一试吧。”话说到这个份上,贺卿只能硬着头皮道,“若是没有效果,还望太皇太后不要见怪。” 于是第二日,贺卿就去了一趟坤华宫。 虽然说起来还是她改变了张太后母子的命运,但实际上,这却是贺卿头一回见着张太后本人。她果然生得袅娜温柔,一看就是和顺如水的性子,病恹恹的躺在榻上,一眼瞧着十分单薄。眼下一片青黑之色,显然这一阵没怎么好好歇息过。 见了贺卿,她慌忙要从榻上起来迎接,被贺卿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按住,“听闻太后娘娘身子不好,我冒昧前来,已是打扰,怎敢劳烦太后娘娘起身相迎?何况娘娘如今腹中怀有天命龙子,正该自重身份,安生躺着才好。” 张太后听到这番话,却只是幽幽一叹,低下头去不说话了。 站在一旁伺候的宫女十分伶俐,连忙替她分说了一番,“我们娘娘自从有孕之后便是如此,非是有意怠慢真师。您能过来一趟,娘娘心里不知该怎么高兴呢!” 说着命人上了香茶果品,那派头瞧着倒更像是此间主人。张氏却只是温温弱弱,靠在床头,眉头微蹙,似是出神。 贺卿不由在心下微微摇头。 其实张太后这种性子,倒合适有这么一个有主见的助手跟在身边,替她打点一应事务。但这人并不是她的心腹,而是太皇太后这个婆婆派来的人,就比较可怕了。瞧这宫女事事都管的样子,张氏这“静养”只怕也并不舒心。 如此,又怎么能纾解压力,放开心怀? 她看着这宫娥,微笑问道,“太后娘娘身边有这么利落的丫头跟着,着实令人羡慕。你叫什么?” “奴婢抱香。” “好名字!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贺卿点头,“好气节,只在这宫里做个管事丫头,倒可惜了。” 抱香面色微微一变,正要解释,贺卿已经转开了话题,“你跟在太后娘娘身边伺候多久了?这坤华宫的事如今是你管着?宫里有多少人,都负责什么?”一连串的问题险些把人砸蒙。 抱香有些不安的看向贺卿,总觉得这位真师来者不善,令人心下不安,但也只得一一回答了。 贺卿这才知道自己误会了太皇太后,这丫头并不是她给的,而是张太后自己留下的。 当日她们一同伺候皇帝的宫女有四个,却只有张氏好运气,怀上了龙子,一跃成为尊贵的皇太后。剩下的人,本该都搬到西宫养老,但抱香与张氏相熟,说服了她将自己留在身边作伴。因她身份不同,才能管着坤华宫一应事务。 太皇太后考虑到张太后如今的状态,有个熟悉的人在身边开解更好,也就允了。 结果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张太后这样的性子,必然也十分敏感,为免交浅言深,贺卿讲了几个道家的哲理故事,又主动送了她两本道经,叫她平时能有事情做,不至于镇日躺在那里发呆,便起身告辞了。 安抚张太后的事可以慢慢来,另一件事却是能立刻解决的。 想着坤华宫距离太皇太后暂时理政的咨平殿并不远,贺卿便决定直接过去说一声,好叫那边立刻安排妥当。张太后身边的人能照料到她的情绪,环境舒适,心情才会畅快,对她对胎儿都好。 …… 顾铮从咨平殿出来,身后跟着内东门司供奉官刘忠。 他今日得太皇太后特旨召见,便是为了叫他作为朝廷的代表,去平章事薛知道府上宣旨安抚。 之前十几位朝臣上书弹劾薛相公,他便立刻上了请罪的奏疏,自己则称病在家,并未上朝。因而太皇太后数次遣人安抚,从入内内侍省的太监到礼部官员,再到顾铮这个翰林院掌院学士、知制诰,派去的人身份越来越高,赏赐的东西也越来越多,可见太皇太后对薛相公仍旧优容有加,并未因为弹劾而生芥蒂。 此刻顾铮手捧圣旨,口中与刘忠闲话,心下却在琢磨方才的谒见。 太皇太后这几日的行事越发有章法了。说不上来是哪里,但顾铮就是有这样的感觉。尤其是今日谒见时,这种感觉越发明显。 他支持太皇太后,上书为其正位,这件事是在薛相公的支持和默许之下进行的,二人之间早有默契。但太皇太后派他去送安抚薛相公的圣旨,这其中的意味,就要仔细琢磨了。 正兀自琢磨着,一抬头,便瞥见不远处回廊下站了个人,似乎也是在等着太皇太后召见。但见一身青袍,长发高高束起,插戴莲花冠,身姿挺拔、逸态出尘,却是个出家道士的装扮,看得顾铮微微一愣。 灵帝在位时,宫中多有道士进出,但献帝继位后不喜这些,便瞧不见他们的踪影了。因此乍然在宫中看见这般装扮的人,着实令人惊讶。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那人突然回过头来,面容姣好、眉目如画、气质如兰,竟不似男子。二人视线相触,都不由微怔。 然而此时咨平殿内正好有人出来,宣了那人入见。 顾铮也收回视线,问身边的刘忠,“刘总管,不知那是哪位?” “那是无上慧如真师。”刘忠回头看了一眼,了然道,“因她自请出家,为国祈福,如今正住在问道宫中修行。” “能到咨平殿求见,可见太皇太后十分信赖看重。”顾铮笑道。 刘忠点头道,“这是自然,太皇太后近来几乎每日都要召见真师一次,畅谈道法。听说每每见了真师,便是太皇太后一日里心情最好的时候。下头的人有什么事,都挑在那个时候去求。” 顾铮闻言眸光一闪,又回头看了一眼。可惜那人已经入殿,半点踪影都看不见了。 “学生惶恐,还是要赖前辈们指点。”顾铮低头道。 薛知道笑道,“老了,该给你们这些年轻人让位置了。” “薛相老当益壮,如今提这些还早。”顾铮并不因为对方的抬举就失去理智。 的确,薛相在自己的奏折里提了他,太皇太后派他来送这份圣旨,就是以后会用他的意思,薛知道在朝的时间绝不会太长。但不论如何,总不会是今年,至少要等张太后肚子里那个孩子生下来,才会见分晓。 所以结局究竟如何,现在谁都说不清楚。 两个人实在没什么交情,即使之前薛知道写了信给顾铮,要他在朝堂上替太后说话,颇有举荐他顶替自己位置的意思,顾铮也感念这份恩情,但他也没有忘记,在那之前,正是薛知道一直压着,不叫他出头。 133.第133章 画眉之乐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贺卿见林太后面色大变, 也跟着踟蹰起来, 仿佛吃惊得忘了避嫌, “怎么……竟是真的?” 林太后震惊之下心神失守,露了端倪, 便也不瞒她, 微微点头道, “哀家原本瞧他不错, 他们这一支人丁单薄,这一辈更是只得他一个。才十几岁的年纪,上头父母都没了,他以世子之身监国,也做得似模似样。如今袭了爵,更添沉稳, 想来能承担得起这江山之重。” 她说到这里神色微冷,“但若外间真有这样的流言,只怕有些人的心,太大了。” 她还没死呢,怎么这外人的手,已经能伸到宫里来了? 贺卿自然不是真的听过这样的流言, 只是想借此机会给林太后提个醒。见已经起效,便也不置言。想了想, 问林太后, “选出来的人, 都是如中山王这般年纪的么?” 林太后微微一叹,“可不是?国赖长君,何况这两年朝堂上变故太多,已经不像样子。若没有个年长的皇帝压着,只怕……” 她没说下去,但未尽之意贺卿已经了然了。 恐怕朝臣也好,太后自己也好,都是被大行皇帝贺祁吓怕了。那孩子实在跳脱得很,心思全不在正事上,这个年纪又最是爱跟大人对着干的时候,不管是太后的话还是政事堂里先生们的话,都一概不听,着实令人头疼。 所以选了年方弱冠、老成持重的中山王。 这么选,原本没错,只是…… 贺卿微微摇了摇头,还没拿定主意是否要开口,林太后已经看出了她有话说,便道,“怎么,真师心里有顾虑?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不管是什么样的话,出得你口,入了哀家的耳,旁人再不会知晓。” “事关重大,本不该随意置喙。”贺卿抬起头来,直视林太后,维持着这个有些不敬的姿态道,“但太后可曾想过……国赖长君,但长君可不需要一位不亲近的长辈,到时候……说句僭越的话,皇嫂又该依靠谁呢?” 这话说得着实大胆,林太后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怔怔的看着贺卿,半晌未能回神。 过了一会儿,她才若有所失的回过神来,看向贺卿的视线里头一回带上了几分认真。莫名悲意上涌,但她静默半晌,最后只化作了一句叹息,“如今,这番话也只有你能说了。” “我是方外之人,本不该过问这些事。”贺卿低下头道,“只是如今的情形,我与娘娘也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也就顾不上那么多了。” 这一番话,并不是贺卿危言耸听。 事实上,中山王贺垣,要远比所有人想的都更有野心,也更倔强。于是事情的发展,也就远超所有人的预料。 就是这个在林太后口中“老成持重”的中山王,林太后看重他们那一支人丁单薄,以为可以拿捏,殊不知正是因为过早见惯世事风霜,却养成了这位中山王阴沉刻薄、心狠手辣的性子。 他被召回京城,还没当上皇帝,就先给了林太后一个没脸。 ——入城后,朝臣们请他以储君之礼登位,但他却直言自己年纪比大行皇帝还要大四岁,论起来也该是平辈的堂兄弟,驳回了这个要求,只肯以“皇兄”的身份登基。 他是皇兄,大行皇帝殡葬祭奠乃至其他一应礼仪,自然也不能比照储君之礼,要另行商定。最重要的是,本该荣升太皇太后的林氏,莫名成了“皇叔母”,连太后这个位置,都快坐不稳了。 这还不够。事实证明,这只是贺垣计划中的第一步。 因为拗不过他,时间又不等人,最终朝臣们说服了林太后,允许他以皇兄的身份继位。 然而大行皇帝葬仪一结束,登基大典办完,新君册封的第一道圣旨,就将他与林太后本就危如薄冰的关系彻底撕裂:他要尊自己的生父,上一代的中山王为先皇! 这就是贺垣打的主意,先定下自己皇兄的身份,然后顺理成章的追封自己的生父生母以及一干祖先,为自己正位的同时,也将本就已经足够艰难的林太后挤到了十分尴尬的位置。 皇帝自有生父生母,那“皇叔母”又算什么呢? 林太后自然不会应允,朝臣们也不可能答应。但把他推上皇帝位容易,要拉下来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了。于是这件事始终暧昧着,变成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僵持。 直到贺卿死前,也没有真正商量出一个结果来。 如果只是这样,其实跟贺卿也没什么关系。她跟林太后说不上亲近,跟大行皇帝也好,灵帝也罢,都没多少骨肉亲情,不必要为他们的事情操心。恰恰相反,若林太后被贺垣打压下去,为名声计,就该多亲近其他的皇室宗亲。她这位已经出了家的大长公主,正是不二人选。她的日子,或许会比之前还好过些。 可是谁叫贺卿复生的时候出了一点意外,脑子里多出来一个魂魄,又给她留下了一段记忆? 她所不知道的事,这段记忆里都有。 虽然非常简略,省却了凶险复杂的过程不提,只有一句结果:贺垣为追封生父,与宫中林太后及朝臣展开了旷日持久的权力争斗,持续整整三年时间,史称“大礼议”。 这件事最终的结局是贺垣胜利了。他是皇帝,真要不管不顾,就非要办成一件事,谁能拦得住呢? 可是他们又都输了。 大楚历经两位荒唐帝王,本来就乱象频生、岌岌可危,选择贺垣这位“长君”,就是为了尽快稳定局势,治理好天下。结果这一位比之前的更荒唐,因一己之私荒废政事,使得整个朝堂陷入一场可笑的内部争斗,空耗实力。 三年后,就在他终于如愿追封生父为皇帝,心满意足的将对方的灵位送入太庙,与大秦历代君王比肩的时候,西北狼族铁骑南下,以锐不可当之势踏破了大楚河山。短短半年时间便攻入京城,俘虏了皇帝及一干大臣。 大楚灭。 贺垣,史称——末帝。 这样的结局实在是太惨烈了,远远超出了贺卿的承受能力。所以她虽然已经打定了明哲保身的主意,但还是忍不住来提醒林太后。 谁都好,就是不能选这个狼子野心、忘恩负义的中山王! 倒不是她多有忠君爱国之心,也不是她舍不得长公主的尊位……只是,跟个人比起来,万里江山太大太沉重,贺卿下意识的就不想让这个皇朝结束得像自己一样可笑,简直毫无尊严。 这是浩浩历史长河带给她的一点浅薄的念头。 这莫名的情绪压在她身上,让她辗转反侧,最后还是站了出来。 贺卿恍惚间,林太后已经有了决断。大楚江山固然重要,但十几年了都好好的,等闲也不至于会出事。倒是她自己,坐在皇位上的不是她的丈夫和儿子,而是个陌生人,又不需要依靠她,那她还凭什么保持如今的身份地位呢? “好孩子,若非你提醒,哀家就要犯错了。”她握了握贺卿的手,“只是孩子年龄太小,又怕站不住。” 大的怕养不熟,她索性琢磨起抱个婴儿回来养活的可能了。自己带在身边养大的,总归更亲近。而且前头这十几年皇帝不能亲政,万事便要依靠她这个太皇太后。 “也不必选太小的。”贺卿道,“六七岁就很好,知道轻重,又自己做不得主,须得有人依靠。” 林太后迟疑道,“六七岁已记事了,是否会与哀家不亲近?” “他是皇帝,身世是掩不住的。与其瞒着,倒不如光明正大。”贺卿道,“最好是选那父母双全的。他们为了避嫌,反而不敢亲近,才更显得您和善。也免得皇帝长大了,要追封生身父母和先祖。人活着,他总不可能迎回宫里当太上皇。” 贺卿如今颇有点儿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意思,防范得十分严密。倒是林太后一时没想到这里,此刻一个激灵,不由想起中山王贺垣来。那孩子就是家里什么人都没了的,焉知将来不会这么办? 到那时她该如何自处? 心底最后一丝犹豫尽去,她点头道,“难为你考虑得周全,我这一阵子精神不济,竟是半点都不曾想到。” “娘娘日理万机,自然顾不得这些琐事。”贺卿自谦道。 一番交谈下来,林太后对待贺卿的态度显然多了几分真的亲热。想着贺卿见事明白,以后在宫里少不得互相扶持,便道,“往后你得了空,千万多往我这里来。咱们说说话,做个伴儿。今日还有事,我就不留你了。” 贺卿知道她是要重新谋划新君之事,自觉的站起身,对着林太后一礼,才终于掀开了自己真正的底牌:“其实外头带回来的,再好也不如自己家的。我记得大行皇帝虽然没有正经妃嫔,身边却也有几个伺候的人。太后娘娘从外头挑人之前,何不先让太医给她们诊个脉?” 顾铮有些吃惊,“莫非薛相在太皇太后那里提起过我?” “不过是在折子里提了一句。”薛知道捋了捋胡须,“太皇太后的手段与魄力,都远比老夫想的更甚,是我朝之幸。再有玉声从旁辅佐,想来高枕无忧矣!” “学生惶恐,还是要赖前辈们指点。”顾铮低头道。 薛知道笑道,“老了,该给你们这些年轻人让位置了。” “薛相老当益壮,如今提这些还早。”顾铮并不因为对方的抬举就失去理智。 的确,薛相在自己的奏折里提了他,太皇太后派他来送这份圣旨,就是以后会用他的意思,薛知道在朝的时间绝不会太长。但不论如何,总不会是今年,至少要等张太后肚子里那个孩子生下来,才会见分晓。 所以结局究竟如何,现在谁都说不清楚。 两个人实在没什么交情,即使之前薛知道写了信给顾铮,要他在朝堂上替太后说话,颇有举荐他顶替自己位置的意思,顾铮也感念这份恩情,但他也没有忘记,在那之前,正是薛知道一直压着,不叫他出头。 虽然是好意,怕他年轻气盛,若是上升得太快,反而易折,但更多的是因为政见不同。 二人之间各方面差别都很大,也是不争的事实。 所以话说到这里,顾铮便起身告辞了。薛知道送了两步,他再三推辞,转身要走时,才忽然想起一个人来,转身问道,“薛相可知道无上慧如真师?” “这自然知道,安平大长公主的封号还是老夫这里递上去的。这位殿下说起来也是个苦命人,在宫里也仿佛隐形人似的,无事没人能想起来,十分低调,外间也少有传闻。怎么?”薛知道面露疑惑。 顾铮摇头,“今日在宫里见到了,忽然想起。” 其实他自己博闻强识,贺卿作为皇室成员,她的生平他又怎么会不记得? 她是惠帝末年出生,才不到一岁,惠帝驾崩,灵帝继位。这位陛下连江山都不放在眼内,自然也注意不到襁褓之中的妹妹,连封号都没给,就这么不明不白的长大。直到献帝这个侄儿继位,才发现宫中还有一位正当花季的皇姑,这才给了安平大长公主的封号,让她短暂的出现在人前,但很快就又被遗忘了。 虽是金枝玉叶,但却仿佛一个透明人,别人不在意,自己只怕也没主张,怎么会忽然决定出家修道,而且还与太皇太后交好? 而且自己今日所见之人,看起来可真不像是能低调那么多年,无人提及的。就算她真的深居简出,天天在宫里求道,以那样的气度风华,宫人们多少会议论几句,传扬开来。 但顾铮只将此事放在了心里,没有继续多言。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总会弄明白的。 …… 此刻,宫中贺卿也正跟太皇太后提起顾铮,“我方才进来时,见刘总管领着一个年轻的绯袍官员往外走,莫非就是太皇太后之前提过的那位顾学士?” “就是他。”太皇太后点头道,“真师瞧着如何?” “果然龙章凤姿,不与俗同。”贺卿点头道。 太皇太后闻言,眸光微微一闪,视线落在她身上的青袍之上,又不由微微摇头,心道可惜。贺卿若是没出家,正是该议亲的年纪,这朝中多少青年才俊,倒只有这位顾学士瞧着能与她匹配。 不过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若真叫顾铮娶了贺卿,太皇太后也未必会高兴。这满朝官员里,也只有这么一个入了她的眼,准备将之作为朝廷栋梁倚重,若是尚了公主,却是万事休提了。 就是顾铮自己也不会同意。 本朝的公主不值钱,因为不需要去和亲,便没了价值,反倒作为能随时出入禁宫的外戚很有可能干预朝政,因而反倒为皇室所忌惮,因此驸马是不能入仕的。 在这样的环境下,略有些志向的年轻人,都不会想着尚主,何况顾铮? 所以她很快就转开了话题,“怎么这会儿过来了?”之前贺卿只会去养寿宫拜见,到咨平殿来,这还是头一回。 贺卿道,“昨儿领了娘娘的嘱咐,我今日已经去坤华宫看过太后娘娘了。” “如何?”太皇太后立刻提起了精神。 贺卿道,“排解心事,这个要慢慢来,急不得。倒是另一件事,我觉得可以立刻安排。——太后娘娘身边也没几个可靠人,太皇太后怎么不拨一些人过去?” “哀家身边的人,怕她用不惯,反倒总要提着心,生怕说错做错。她一个孕妇,总是如此,哪里能宽心?”太皇太后说着,又问,“可是那边有什么问题?” 否则贺卿不会特意提起。 贺卿道,“太后娘娘性子太好,难免压服不住下头的人。这时候叫她为这些烦心,反倒不妥。” “那依你之见呢?”太皇太后问。 贺卿将手中的茶盏搁在桌上,微笑道,“依我之见,您若是舍得,不如将邱姑姑派过去,叫她照看太后娘娘一阵。” 太皇太后和邱姑姑闻言俱是一愣,对视一眼,都有些拿不定主意,“这……” “我知道邱姑姑是娘娘身边得力的人,但也正是如此,才显得您对太后娘娘看重不是?有邱姑姑照看着,那牛鬼蛇神自然就都老实了。这般用心,太后娘娘看在眼里,将来无论是她自己还是小龙子,自然只会与您亲近。” 太皇太后闻言,不由微微一惊,继而醒悟过来。 贺卿这番话,固然是提出解决问题的办法,也是变相的提醒她:朝堂虽然重要,但张太后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更重要。 这孩子不是生下来就完了,还要看顾着他长大,将大楚江山交付到他手里。孩子都离不得娘,若张太后对她一味畏惧,孩子必然也受到影响。若是与自己不亲,她辛辛苦苦折腾了这么多,又是为了什么? 张太后是个柔弱的性子,也没主见,朝堂上的事说不上话,要笼络住她很容易,也不会有任何坏处。 想通了这一点,她不由拍了拍贺卿的放在桌上的手,感叹道,“这一阵子忙得很,顾前不顾后的,许多事情难免疏忽。好在有你提醒,否则哀家真是……” 她顿了顿,拍板道,“那邱姑姑明儿就收拾东西去坤华宫伺候吧。太后和小皇子身份紧要,不可疏忽。” “是。”邱姑姑连忙点头应了。 她虽然不想离开太皇太后身边,但那也是因为怕从此失去了宠眷。可跟着太后和小皇子,也是为太皇太后办事,而且是要事,自然不必担忧会被忽视。何况…… 说句大不敬的话,太皇太后如今是这后宫之主,手握着开国以来后宫女子从未有过的权柄。但说到底,这些权柄将来终究是要交还给小皇帝的,她去伺候那位主子,将来的前程说不得会更好。 太皇太后出手,自然不会只去一个邱姑姑,第二日贺卿到坤华宫去时,便见这里遍地都摆满了东西,是太皇太后才着人送来的。邱姑姑领着几个宫人正在清点整理,张太后坐在一旁看着,脸上的表情还算放松,显然邱姑姑的手段不凡。 而那个抱香已经被挤到了角落里,安安静静的,不仔细看都找不见人。 一见她,张太后便站了起来,面上带出几分亲近之色,“真师快请坐,我方才正与邱姑姑说起您呢。” 虽说是要救人,但这可算不上“妇人之仁”。为朝廷大计,或许会有牺牲品,但绝不是眼下这种情况。等着看朝廷反应的,不单是瑞州的百姓,还有整个大楚无数州县的百姓。若是放弃了唐礼臣,往后在他们眼中,朝廷的信用将大打折扣。 而一个不能得百姓信任的朝廷,还如何治理这个国家? 其实顾铮本来也打算要救唐礼臣,所以知道贺卿的想法跟自己一样,他其实是有几分高兴的。 他看着贺卿,贺卿以为他要说点儿什么,但最后,顾铮也只是淡然地收回视线,点头道,“好,这个忙我帮了。” 跟聪明人说话,总是更省力气。 不过,贺卿可不会主动承认,落人口实,她含笑道,“这怎么能说是帮我的忙呢?顾大人乃是朝廷肱骨,救国于危、维护朝廷的脸面与威严,难道不是分内之事?” 顾铮失笑,“真师这过河拆桥的速度,未免也太快了些。” “顾大人本来就有此意,倒是我多此一举了。”贺卿神色不变,口中淡淡道。 顾铮自然也不会承认,只一笑,将话题转回了唐礼臣的事情上,“真师可有良策?” “这种事哪有万全之策?”贺卿道,“如今瑞州看似闹得很大,其实还是在看朝廷的应对。这种事绝不能后退一步,当发兵镇之,难道还要与他们讲道理不成?” 朝廷表现得越强势,乱民才不敢擅动。而后再派人前往接应。唐礼臣又不是棒槌,只要有机会,必定能够从府衙之中逃出来。届时少了人质,要解决乱民就容易了。 顾铮摇头道,“如今朝中局势如此,太皇太后只怕不会应允。” 一旦打起来,必然要牵涉到方方面面,对朝廷而言是个不小的负担。太皇太后如今的态度,必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绝不会主动给自己揽这种麻烦。 花一点小小的代价将瑞州的乱民安抚下去,对她而言更简单。 “这你不必担心,”贺卿深吸一口气,“若是顾大人能说服薛相公,在朝上向太皇太后进言,我就能借机说服她。” 顾铮看了她一眼,低头思量片刻,点头道,“好。” 他没问贺卿是否有把握。这个问题的答案,只要看看贺卿现在紧张的表情,就可猜测一二。但世上的事,有十成把握的毕竟不多,大多数时候,不过是博那一个可能罢了。总不能因为未必成事,就什么都不做吧? 不过,偏偏选了这条路,这位慧如真师的胆子的确不小。不论她的话说得多委婉,实际上还是要朝臣倒逼太皇太后,以势压之。这种做法,稍有不慎,恐怕会将所有人都折在里头。 但风险越大,收益也越大。 既然已经决定要做,顾铮心想,不如就来一把大的。 下午接着议事,贺卿并未继续参与。早上是适逢其会,但她一直留在咨平殿内,毕竟不妥。在这种事情上,没必要惹来别人的疑窦。 她去了一趟坤华宫。 张太后的肚子已经七个月,腹部明显凸起,虽然她自己看上去受到的影响并不大,但整个坤华宫的气氛却紧张了不少。行动间必要有人上前搀扶,以免出现意外。衣食住行,邱姑姑更是亲自盯着,看得很紧。 就连贺卿过来说话,她也一定要跟在旁边,免得贺卿再撺掇着张太后去做什么。 如今张太后肚子里的孩子最要紧,贺卿本来就没打算让她牵扯进来,见她一切都好,便主动起身告辞了。 回转问道宫,她便枯坐房中,不断翻阅记忆,寻找能够劝说太皇太后的各种说法和依据,务求能够打动她,让她改变主意。 这天下午的议事,如贺卿所料,并没有结果。 这也不奇怪,举凡这种牵扯很广的事,少有能够迅速定下来的,朝上总要议上几日。 顾铮的动作够快,第二天早朝时,薛知道便当众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而他的话就像一个引子,立刻有无数官员站出来附和,形成了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就连原本力主安抚的汪同,面对这样的局势,都不免弱了声势。 这完全在控制之外的变化让太皇太后十分不快,早朝并未持续太长时间就散了。 因为太皇太后直接拂袖而去,后续自然就没了安排。重臣们站在大殿里面面相觑片刻,而后由薛知道出面,让值守的内侍通传,请求前往咨平殿奏对。 太皇太后听到内侍转达的话时刚刚更衣完毕,正在喝茶润桑,闻言气得将手中杯子摔了出去,“你去告诉薛知道,哀家今日不见人!” 下面的态度如此整齐划一,其中威逼的意思,太皇太后已经全然接收到了。 来自朝臣的声势,让身居高位的她产生了强烈的危机感。看似是她执掌朝政,但实际上,她却只能倚重朝臣来处理这些事。一旦彼此的想法相悖,朝臣完全有能力逼迫她改变主意。 这是太皇太后第一次体会到这种糟糕的感觉。即使明知道自己并不是真正的至尊,她心中还是惊怒不已。 这种时候,她无法心平气和地接见朝臣,不如不见。 等传话的内侍走了,她才重新坐下来,抬手掐着眉心,感觉十分头痛。 贺卿一直在关注此事,几乎是掐着时间过来求见的。太皇太后想着她在许多事情上都颇有见地,便宣了她来见面。 地上的碎瓷器还没有收拾,也就成了贺卿最好的切入点,“这可是娘娘最爱的一套瓷器,莫不是失手摔了?那就太可惜了。这一套还是惠帝爷在时烧的,后来总烧不出这么好的颜色。” 她说着,蹲下身捡起一块碎瓷片,放在手心里,摇头叹息。 “你不见哀家正生着气?也不来劝,倒是光顾着看瓷器了。”太皇太后嗔怪了一句。但被贺卿一打岔,情绪倒是平复了一些。 贺卿这才笑问,“是谁惹得太皇太后如此生气?实在该罚!” 太皇太后的连沉了下来,“法不责众,他倒是打的好算盘!哀家也不过白气一回,若当真责罚了,只怕这朝堂上就再容不下哀家了!” “这话是怎么说的?”贺卿露出了一点惶恐之色,“娘娘可是为朝上的事烦心?” “就是瑞州的事。”太皇太后道,“一场民变,既然事出有因,那只需解决了也就是,若真打起来可不是劳民伤财?可朝上的大臣们,似乎都认为该打。却也不想想,如今朝中才略安定些,战事一起,只怕又要生出事端。” “原来是为了这事。”贺卿将手里的碎瓷片放下,对太皇太后道,“外头的事我不懂,不过娘娘若是不生气,我倒有一句话要说。” “什么话?” “这一仗,的确该打。” 太皇太后勃然变色,“怎么,连你也要来做说客?” “我一个方外之人,又是女子,谁会请我做说客?娘娘且听我分说,”贺卿不慌不忙道,“外间的事不论,但正因为朝中如今不算稳定,这一仗才必定要打。” “哦?怎么说?”大抵因为贺卿并非利益相关之人,太皇太后便也多了几分耐心。 贺卿道,“春秋时,楚国为五霸之一,国力强盛。然而楚庄王病逝早亡,年仅十岁的楚共王继位,楚国便陷入了危机之中。为了稳定局面,代理朝政的太后与大臣商议,决定联合齐国攻打鲁国。我也曾听闻,草原民族为了缓解内部分裂与争斗之势,往往总要纠集起来,对中原用兵。太皇太后试想,这是为何?” 太皇太后也读了不少史书,自然闻弦歌而知雅意,“外面有了一个共同的敌人,便可以顺利将矛盾转移,反倒有利于内部团结。” “正是如此。”贺卿点头道,“瑞州自然是癣疥之患,但若是能一振朝廷声威,令朝中大臣同心协力,便是兴师动众一些又何妨?——正是要兴师动众,好教所有人都知晓,国朝仍然稳固。” 这样紧要的消息,自然不是空口白话就能说清楚的。驿卒取出信物和知州唐礼臣请罪的奏折呈上,这才在众人的询问下,说出瑞州发生的事。 事情的起因,的确是因为汉白两族之间的摩擦。 两族聚居,彼此之间从生活习惯到信仰都不太相同,矛盾自然也是由来已久。 白族人擅骑射狩猎,战力不俗,但瑞州本地的汉人也同样彪悍凌厉,不会让对方讨了好处去。所以这么多年来摩擦不断。但因为都知道对方的实力,也想谋求长远的发展,所以双方都压着,不会让事情真正闹大。 再加上官府在这种事情上一向都是和稀泥,只要他们能和平相处,别的一概不管,久而久之,彼此之间多少也有些默契。 什么时候该闹,派多少人去闹,闹到什么程度……这些下头的人或许不清楚,但领头的心里一定门儿清。偶尔有些事情,两族甚至会通力合作,联合起来对付和糊弄官府。 最辉煌的时候,他们曾经一连挤走了三位当地官员,从县令到知州都有。其中一位县令,甚至是死在当地的。 也正是因为那位县令的死,事情有些压不住了,朝廷才觉得应该杀一杀瑞州当地的风气,派了唐礼臣这样的能吏干臣过去,希望他能够为当地带来一些改变。 当时唐礼臣的其实品级还不够执掌一州之地,是刘牧川和先帝力排众议选择了他,所以他的官职是权知瑞州,这是朝廷为能力强而官品低的官员做出的妥协,可见对他的信重。 唐礼臣也没有辜负这种信任,到了那边之后,迅速地审结了张县令的案子。却原来这位倒霉的县令大人,是死在一次两族斗殴之中的。 这事儿说起来也是寸了,两族上百人聚在一起混战斗殴,结果两边儿都没死人,就张县令一个人出事儿了。 虽然瑞州当地的居民一向不服管教,并不怎么将官府放在眼里。但死了一个朝廷命官,这事情有多严重,他们心里还是知道的。因此串通起来,将事情瞒得死死地,只报了个意外身故。 唐礼臣费了不少功夫,从内部分化瓦解了对方的联盟,这才弄明白了事情的始末。 因为事先得到了皇帝的授意,为了避免他无法掌控当地局面,皇帝甚至给了他调遣附近驻扎兵马的权力,所以事情办得非常顺利,唐礼臣不但将涉案人员尽数抓获,还将渗透进衙门里,帮着他们遮蔽此事的内鬼揪了出来,撤职查办。 这件案子本该轰动一时,然而却正好赶上了先帝驾崩的当口,所以报上来之后一直被压着,后来也是草草了结。 然而在当地,上百人被抓进大牢里,却绝不是一件小事。何况被抓的这些人里,还有好几个罪魁祸首,在当地的威望极高。所以他们入狱之后,天天都有人来衙门闹事。后来案子审完,唐礼臣留下了罪魁祸首,其他的人放归,情况也没有改善。 因为犯的是死罪,唐礼臣身为知州也没有处决权,所以等了几个月,得到朝廷批复,便着手将那罪犯移送京城。 但押解的队伍才出城,就遇到了埋伏,有人劫了囚车把人犯救走,还几乎杀光了所有负责押送的士兵,只有两个人逃了出来。 唐礼臣十分恼怒,不但一直在追捕这名人犯,还下定决心要治一治这些刁民。因此今年赈灾的米粮,他并没有直接发放下去,而是要求以工代赈,让百姓们出工出力来换取粮食。 这个命令惹得当地居民怨声载道,十分不满。又有人故意从中挑拨,声势就越闹越大,最后竟成了民变。 目前瑞州府的局势是,冲动的百姓们包围住了府衙,好几次险些冲进去,幸而有军队看守,才堪堪拦住。而外间收到消息的援军赶来,又将整个瑞州府围住,要求闹事的百姓们交出领头之人,然后各自散去,否则就要将他们当成反贼诛杀。 城中的百姓自然不愿意妥协,因此以唐礼臣做威胁,要求官府对此次之事既往不咎。 三方如今就呈这样的胶着之势僵持着。但这种局势应该坚持不了多久,因为衙门里没有储存足够的粮食,一旦吃完了,就不得不向外求助,到时候局势必定会发生变化。 唐礼臣在奏折之中请罪,认为是因为自己处置不当,才会激起民变。但对于自己此刻的处境却没有多说,而是要求朝廷派兵,以雷霆之势镇压此事,以免民变最后真的变成造反。 言下之意,他已经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了。 细究起来,这件事里唐礼臣自然是没有做错的,不但没有错,还应该有功。毕竟他圆满地完成了先帝交付的任务。但后来放跑了钦犯,又让局面演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肯定也要有人负责任。唐礼臣是个聪明人,主动担起了这个责任。 134.第134章 初见成效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顾铮有些吃惊, “莫非薛相在太皇太后那里提起过我?” “不过是在折子里提了一句。”薛知道捋了捋胡须, “太皇太后的手段与魄力,都远比老夫想的更甚, 是我朝之幸。再有玉声从旁辅佐, 想来高枕无忧矣!” “学生惶恐, 还是要赖前辈们指点。”顾铮低头道。 薛知道笑道, “老了,该给你们这些年轻人让位置了。” “薛相老当益壮,如今提这些还早。”顾铮并不因为对方的抬举就失去理智。 的确,薛相在自己的奏折里提了他,太皇太后派他来送这份圣旨,就是以后会用他的意思, 薛知道在朝的时间绝不会太长。但不论如何,总不会是今年, 至少要等张太后肚子里那个孩子生下来, 才会见分晓。 所以结局究竟如何, 现在谁都说不清楚。 两个人实在没什么交情,即使之前薛知道写了信给顾铮,要他在朝堂上替太后说话, 颇有举荐他顶替自己位置的意思, 顾铮也感念这份恩情, 但他也没有忘记, 在那之前, 正是薛知道一直压着,不叫他出头。 虽然是好意,怕他年轻气盛,若是上升得太快,反而易折,但更多的是因为政见不同。 二人之间各方面差别都很大,也是不争的事实。 所以话说到这里,顾铮便起身告辞了。薛知道送了两步,他再三推辞,转身要走时,才忽然想起一个人来,转身问道,“薛相可知道无上慧如真师?” “这自然知道,安平大长公主的封号还是老夫这里递上去的。这位殿下说起来也是个苦命人,在宫里也仿佛隐形人似的,无事没人能想起来,十分低调,外间也少有传闻。怎么?”薛知道面露疑惑。 顾铮摇头,“今日在宫里见到了,忽然想起。” 其实他自己博闻强识,贺卿作为皇室成员,她的生平他又怎么会不记得? 她是惠帝末年出生,才不到一岁,惠帝驾崩,灵帝继位。这位陛下连江山都不放在眼内,自然也注意不到襁褓之中的妹妹,连封号都没给,就这么不明不白的长大。直到献帝这个侄儿继位,才发现宫中还有一位正当花季的皇姑,这才给了安平大长公主的封号,让她短暂的出现在人前,但很快就又被遗忘了。 虽是金枝玉叶,但却仿佛一个透明人,别人不在意,自己只怕也没主张,怎么会忽然决定出家修道,而且还与太皇太后交好? 而且自己今日所见之人,看起来可真不像是能低调那么多年,无人提及的。就算她真的深居简出,天天在宫里求道,以那样的气度风华,宫人们多少会议论几句,传扬开来。 但顾铮只将此事放在了心里,没有继续多言。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总会弄明白的。 …… 此刻,宫中贺卿也正跟太皇太后提起顾铮,“我方才进来时,见刘总管领着一个年轻的绯袍官员往外走,莫非就是太皇太后之前提过的那位顾学士?” “就是他。”太皇太后点头道,“真师瞧着如何?” “果然龙章凤姿,不与俗同。”贺卿点头道。 太皇太后闻言,眸光微微一闪,视线落在她身上的青袍之上,又不由微微摇头,心道可惜。贺卿若是没出家,正是该议亲的年纪,这朝中多少青年才俊,倒只有这位顾学士瞧着能与她匹配。 不过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若真叫顾铮娶了贺卿,太皇太后也未必会高兴。这满朝官员里,也只有这么一个入了她的眼,准备将之作为朝廷栋梁倚重,若是尚了公主,却是万事休提了。 就是顾铮自己也不会同意。 本朝的公主不值钱,因为不需要去和亲,便没了价值,反倒作为能随时出入禁宫的外戚很有可能干预朝政,因而反倒为皇室所忌惮,因此驸马是不能入仕的。 在这样的环境下,略有些志向的年轻人,都不会想着尚主,何况顾铮? 所以她很快就转开了话题,“怎么这会儿过来了?”之前贺卿只会去养寿宫拜见,到咨平殿来,这还是头一回。 贺卿道,“昨儿领了娘娘的嘱咐,我今日已经去坤华宫看过太后娘娘了。” “如何?”太皇太后立刻提起了精神。 贺卿道,“排解心事,这个要慢慢来,急不得。倒是另一件事,我觉得可以立刻安排。——太后娘娘身边也没几个可靠人,太皇太后怎么不拨一些人过去?” “哀家身边的人,怕她用不惯,反倒总要提着心,生怕说错做错。她一个孕妇,总是如此,哪里能宽心?”太皇太后说着,又问,“可是那边有什么问题?” 否则贺卿不会特意提起。 贺卿道,“太后娘娘性子太好,难免压服不住下头的人。这时候叫她为这些烦心,反倒不妥。” “那依你之见呢?”太皇太后问。 贺卿将手中的茶盏搁在桌上,微笑道,“依我之见,您若是舍得,不如将邱姑姑派过去,叫她照看太后娘娘一阵。” 太皇太后和邱姑姑闻言俱是一愣,对视一眼,都有些拿不定主意,“这……” “我知道邱姑姑是娘娘身边得力的人,但也正是如此,才显得您对太后娘娘看重不是?有邱姑姑照看着,那牛鬼蛇神自然就都老实了。这般用心,太后娘娘看在眼里,将来无论是她自己还是小龙子,自然只会与您亲近。” 太皇太后闻言,不由微微一惊,继而醒悟过来。 贺卿这番话,固然是提出解决问题的办法,也是变相的提醒她:朝堂虽然重要,但张太后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更重要。 这孩子不是生下来就完了,还要看顾着他长大,将大楚江山交付到他手里。孩子都离不得娘,若张太后对她一味畏惧,孩子必然也受到影响。若是与自己不亲,她辛辛苦苦折腾了这么多,又是为了什么? 张太后是个柔弱的性子,也没主见,朝堂上的事说不上话,要笼络住她很容易,也不会有任何坏处。 想通了这一点,她不由拍了拍贺卿的放在桌上的手,感叹道,“这一阵子忙得很,顾前不顾后的,许多事情难免疏忽。好在有你提醒,否则哀家真是……” 她顿了顿,拍板道,“那邱姑姑明儿就收拾东西去坤华宫伺候吧。太后和小皇子身份紧要,不可疏忽。” “是。”邱姑姑连忙点头应了。 她虽然不想离开太皇太后身边,但那也是因为怕从此失去了宠眷。可跟着太后和小皇子,也是为太皇太后办事,而且是要事,自然不必担忧会被忽视。何况…… 说句大不敬的话,太皇太后如今是这后宫之主,手握着开国以来后宫女子从未有过的权柄。但说到底,这些权柄将来终究是要交还给小皇帝的,她去伺候那位主子,将来的前程说不得会更好。 太皇太后出手,自然不会只去一个邱姑姑,第二日贺卿到坤华宫去时,便见这里遍地都摆满了东西,是太皇太后才着人送来的。邱姑姑领着几个宫人正在清点整理,张太后坐在一旁看着,脸上的表情还算放松,显然邱姑姑的手段不凡。 而那个抱香已经被挤到了角落里,安安静静的,不仔细看都找不见人。 一见她,张太后便站了起来,面上带出几分亲近之色,“真师快请坐,我方才正与邱姑姑说起您呢。” 虽然这些记忆好像已经跟她融合,随时都能够想起,但毕竟不是自己的,很多内容都很生疏,若非特意翻看,根本不会注意到。而这些内容里说不准就有自己能够用得上的,贺卿不敢掉以轻心。 即便其中大部分内容都很平淡枯燥,但因为来自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对贺卿而言,也是新鲜的。 翻看这份记忆时,一开始,贺卿只是单纯地寻找与她、与当下这个世界相关联的部分。遗憾的是,这部分内容往往只有只言片语,还大部分来自不知真假的各色小说,很快就被翻阅完毕。 之后,贺卿便开始采用时间与画面结合的方式来进行,预备将这份记忆全部翻一遍。这样一来,她好像也跟着经历了另一个人的一生。从两三岁开始记事,一开始只有一两个印象深刻的片段,然后越来越多,越来越清晰。 幼儿园、小学、初中……跟随者她的成长,她学过的东西,贺卿也跟着学了一遍。 家电、交通工具、高楼大厦、商场、各种各样的零食……那个本来立足于虚无的世界,好像也在她的了解之中,逐渐清晰成型,不再只是惊鸿一瞥的印象。 这些东西都太宝贵,因此贺卿看得很仔细,很慢,尽量将每天翻看过的内容都记下来。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她还会试验一下那份记忆中的知识。 在杯子里放上冰块,杯子外壁会逐渐形成露水,如果往加冰的杯子里放一勺盐,杯壁上凝结的就会变成霜。 一张纸可以悬浮在水面上,一根针必然会沉入水底。但将针放在纸面上,只要以足够快的速度撤去纸张而不晃动水面,就能让针悬浮在水面上。 热胀冷缩,摩擦产生静电,声音的产生是因为震动…… 语文、数学、物理、化学、生物,有一些知识贺卿本来就知道,但大部分对她而言都是陌生的,能够从中寻找到许多快乐。 遗憾的是,那位年纪不大的穿越女显然并不是个爱学习的好孩子,很多知识她都一知半解,贺卿也根本没办法从别的地方得到印证和解释,只能自己推敲琢磨。 除了去养寿宫和坤华宫问安,贺卿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问道宫里,钻研这些东西。 而看在外人眼中,却是深居简出、潜心问道。 其实贺卿觉得这种说法也没有错。道是什么?道就是自然造物之理。在她过往的知识体系之中,道属于神明,但在未来的世界,人类也将会踏入这个领域。 贺卿研究着这份记忆,就像是翻开一本书,又像是踏上一条截然不同的路,让她原本贫瘠空乏的人生迅速充实起来。 进入初中之后,基础知识的占比逐渐减少,倒是各种明星八卦、小说杂志的内容越来越多,显然它本来的主人,是个被花花世界迷晕了眼的小姑娘,已经彻底将学习抛在了脑后。 好在即使是小说,贺卿也看得津津有味。毕竟这些小说脑洞大,故事性强,可谓是极大的增广了贺卿的见识。 唯一让贺卿觉得不适的是,这些小说里,居然有不少是以顾铮为主角的。——确切的说,是一个或重生或穿越或原创或土著的女主角,来到这个时代,跟顾铮本人谈恋爱。 贺卿:“……” 虽然已经知道现代社会民风开放,婚姻之事也早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讲究两厢情愿、自由恋爱,但是…… 想跟历史人物谈恋爱的这种想法,贺卿还是无论如何难以理解。 要命的是这些故事不管第一人称还是第三人称,实际上都是以女主角的视角来讲述整个故事,而且代入感十分强烈。穿越女在看这些小说的时候,都是将自己代入女主角,贺卿也就只能被动的跟着代入其中,经历一场场或是虐恋情深或是苏爽甜宠的故事。 每次出戏的时候,贺卿都不免有几分恍惚,感觉自己都快被洗脑觉得顾铮是天底下第一好男人了。 好在这些虽然都是爱情故事,但毕竟是以这个时代为背景,而顾铮又是这个时代最耀眼的一颗明星,许多事情的发展都与他息息相关,想必很多作者也查阅过资料,因此偶尔也会写到具体的现实问题。 比如这一天贺卿翻到的这一部分。 故事的一开场就是一场地震。 而地震的时间也写得明明白白:天顺三年五月十五日,京师大地震。 用了一个“大”字,这场地震的强度自然非常大,整个京城都陷入地动山摇之中,地面开裂,无数的房屋损毁倒塌,又将屋子的主人压在其中。就连建造得无比结实的皇宫也受到波及,倒塌了好几座宫殿,死伤无数。 故事里的女主角就是在地震之中,穿越到了一个不幸被埋葬在废墟之中的女孩身上,然后自己刨开断壁残垣爬了出来,被负责处理此次灾难的顾铮看了个正着,开始了一段乱世倾城之恋。 而在故事之外,贺卿也被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上辈子她当然也是经历过这件事的,但当时她不过是深宫之中不受重视的大长公主,只知道京城地震,至于地震有多严重,损失有多大,死了多少人,都不是她能过问的,也与她没什么干系。 何况,当时中山王贺垣才刚刚入京,正在为以皇太子还是皇长兄的身份继位而与太后及朝臣们僵持,什么样的事也大不过这一件去,自然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这一边。 至于京中百姓的生死,在皇位更迭之前,都成了细枝末节。 如今想来,只怕也正是因为这场地动,京城急需安稳下来,当时的林太后才不得不后退一步,同意让贺垣以大行皇帝兄长的身份继承大统,以此安抚民心。 如今贺卿知道的事情更多,跳出来以旁观者的身份纵览这前后的种种迹象,终于生出了几分明悟:也许王朝覆灭的祸根,就是从此刻开始种下。 一件事情,如果毫无办法,或者事不关己地丢开,就算知道结果会很惨烈,或许咬咬牙也就当做看不见了。但既然已经开始插手,有一就有二,总会忍不住一再的去关注和插手。 就像贺卿,知道楚朝会覆亡,她就忍不住提醒了太皇太后一句,使得一切的发展都脱离自己所知道的那条线。而走了这第一步,这件事就好像变得与她息息相关,根本无法坐视不理。 所以此刻知道了这场地震的严重性,她便再也坐不住,匆匆换了衣裳,出门要去找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还在咨平殿接见朝臣,贺卿在赶过去的路上翻来覆去的将这件事想了几遍,反倒渐渐冷静了下来,意识到她不可能冲出去把一切都说出来,不提太皇太后会不会相信她,就算会相信,也不妥当。 太皇太后本就对她有几分隐约的戒备,她若再表现出这种“预知”的能力,恐怕更会被忌惮。 得想个别的办法。 这话她不能说,有另一个人比她更适合。 …… 张太后此刻正在用午膳,见了贺卿,便热情的拉她入席。贺卿便只得暂且将心事按捺住,陪她吃了一顿饭。大抵是因为心病去了,这一阵张太后吃得香睡得熟,气色看着便好了许多。 又因为她喜欢的是酸口的东西,而民间又有“酸儿辣女”的说法,太皇太后心里满意,但凡她想吃的东西,都是成倍的往这边送,她整个人都圆润了不少,看着更富态福气了。 吃完了饭,把身边的人打发下去,张太后才拉着她的手坐下来,问道,“真师面有忧色,可是出了什么事?” “我做了一个梦。”贺卿压低声音将事情说了一遍,忧虑道,“只怕不是什么好预兆。” 张太后如今对贺卿有一种不讲道理的信任,闻言蹙起眉头,“真师既然出家修行,为国祈福,说起来也承担着社稷国祚之重。忽有此梦,或许上天示警之兆?” “我也是这么想。”贺卿叹道,“只是我的身份,这话从我口中说出来,既不合适,想来也不会有几个人相信。江山社稷之重,哪里是我一个小女子能挑得起来的?上天即便要示警,也不该找我。” 张太后是个聪明人,几乎是立刻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我该怎么做?” 不是“你要我做什么”,而是“我该怎么做”。 贺卿只觉得心口一哽,万般情绪都被堵在了其中,一股柔软的情绪将她包裹着,最后只用力的捏了捏张太后的手,什么都没表现出来,起身走到旁边的书桌上,铺纸磨墨,提笔在纸上描绘。 张太后跟过来看了一会儿,问,“真师画的是什么?” 唯一不高兴的,就是她身边那两位嬷嬷了。 原本贺卿到了这个年纪,很快就会嫁出去,到时候公主府里的事情全都由她们做主,好不风光快活,就像被她们憧憬过无数次的前辈们那样。但如今让贺卿这么一折腾,她自己一辈子留在宫中求经问道,却代磊得她们这些跟着她的人都要另谋去处,怎不叫人切齿? 若能找到更好的去处,她们也不必留在她这里蹉跎。 更可恶的是她还以“年轻姑娘的衣裳首饰嬷嬷们不合用”为由,将东西都分给了下面的丫头,两位嬷嬷竟是只得了一点不值钱的东西,说什么“留个纪念”。 两位嬷嬷恨得咬牙切齿,颇有动用职权将她训斥一顿之意。 但贺卿已经不怕了。她如今已不是安平大长公主,该叫无上慧如真师,公主身边的教养嬷嬷,管不到她这出家人身上。倒是看着她们这副模样,她心里多少有些解气。 可惜如今自己势单力薄,眼下只顾得上为自己谋一席之地,尚且腾不出手来处置她们。 上一世,若不是身边嬷嬷们跟外头的人撺掇起来,在她面前将那金家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她又怎会点头允了这门亲事? 须知公主选婿,备选的人家自然不止一户,林太后没有拿捏她的意思,索性把名单送给她自己选。陆嬷嬷自告奋勇替她去打探对方的人品才貌,回来时说得天花乱坠,让她亲口点了金家。 这笔账,迟早要算。 先帝,也就是贺卿的兄长楚灵帝贺均在位时,崇信道教,多次下旨召天下道士入京,修道经、建宫观、炼金丹,一时道教大兴。后期他甚至在御苑之中修建了这座问道宫,自己搬了进来。着道袍,戴道冠,不理俗务,不问政事,以彰显自己求仙问道的诚心。 所以不过三十三岁的年纪,他就因为服食金丹过多,暴毙而亡。 这宫殿才修建了没多久,又只空置了两年。虽然看上去有些荒凉,但却并不需要修缮。 因为正殿是天子居所,贺卿便选了东边的偏殿居住。内宫局匆忙派了几个人过来,将逾制的东西撤了,又从里到外清扫一番,添置上道观里应有的东西,又挑了几个人过来,负责洒扫厨事,俱都是做道装打扮,便算齐全了。 接下来便是繁复冗长的大行皇帝葬仪。贺卿作为出家人,只安安分分做自己分内之事,旁的都不打听,但还是隐约听得,太后和政事堂的几位相公吵了好几次。 应该都是为了新君之事。 贺卿算算日子,应该差不多了,便往坤华宫去。 林太后此刻正在头疼,正所谓国不可一日无君,朝堂上的事虽然诸位相公商量着来就行,但没有皇帝在,始终是人心浮动,不那么安稳。为大楚江山社稷考虑,也该及早迎立新君。就算想先办大行皇帝的丧事,也该把人选定下来。 所以这段时间,朝臣们是的奏折是一封接着一封,字字句句都是在提醒她。 其实林太后自己何尝不懂这个道理?早晚都要做的事,早些还能显得自己深明大义。只是一想到自己的儿子就这么没了,却要有另一个不相干的人来继承这属于他的荣耀,往后的日子再不能如从前那般,她的心里就怎么都过不去那个坎。 所以今日,就连宗亲族老们也都被朝臣请动,来做说客了。 林太后清楚,此事已不能再拖。 甚至在她没有表态的情况下,朝臣和宗室已经自顾提出了几个备选的宗室子弟。 所以听见贺卿过来给她问安,她连人都没见,就叫外头的人打发了。贺卿闻言,也只是微微点头,并未多做纠缠,十分干脆的转身离开了。她现在是出家人,就要有出家人的样子,这些事不可过多涉入。——至少表面上要做个样子。 第二日,林太后就松了口,主动召了政事堂的几位重臣和几位宗室里德高望重的王爷,叫他们推举继任新君的人选。 虽然仍是板着脸,语气也硬邦邦的,但她肯松口,众人都松了一口气,也顾不得顺她的意,当即便要将他们拟定的人选提出来。但林太后却忽然开口道,“诸位先生都是历事三朝、老成谋国之人,推举的人选,哀家自然没有不放心的。只有一点,要先说在前头。睿王一系的子侄,不行!” 睿王是惠帝贺琳的弟弟,灵帝的叔叔。当年成帝宠爱徐贵妃,甚至一度起了废长立幼的心思,导致惠帝的日子非常不好过,甚至一度中毒,险些身亡。 因为这个缘故,天纵英才、勤勉有加的一代英主惠帝身体受损,自己只活到了不惑之龄,十分艰难才养下了灵帝这个独苗儿子。便是因此,才额外宠纵了些,让他身上没有半点帝王之气。 灵帝死得早,也只有大行皇帝贺祁这一个儿子。所以虽然之后三代君王都对睿王一系打压到底,但论起远近亲疏来,他的子侄,无疑是最有资格登上那个位置的。 太后的态度很鲜明,所以朝臣们也没有谁愿意去触霉头。不论之前的名单上有没有相关人员,总之之后提出来的,都离着睿王一系远远的。甚至还有人为了避嫌,特意往远里说。 林太后却是越听越搓火。 不是听他们如此细数,她这个入宫二十多年的人都不知道,原来大楚皇室有那么多人。而这些人,能够说得如此清楚,可见这段日子,做的功课着实不少。 想来是人人都想争那从龙之功吧?林太后心底冷冷地想。 新皇登基,对举荐了自己的人自然会十分优容。 说不得现在就已经有些人私下里勾搭在一处,要把他们选中的人推上去了。 到底久居深宫之中,灵帝和刚刚驾崩的大行皇帝都不爱理政务,有些事情甚至要经过林太后这里,所以她对这些官场上的事,多少也知道一点。此刻想来,心头又是恨,又是苦,又是怕。 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一朝还没过去,人心就已经不同了。 人选的事,自然不是一天就能定下的。不提林太后是否同意,就是几位大臣彼此之间意见也并未统一。所以这一日,最后也只是圈定了几个人选,还需细细商讨。 贺卿仍旧保持每天都去坤华宫问安一次的频率,太后不见就立刻离开,绝不逗留。 她面上不慌不忙,其实心里是有些着急的,因为听外间传言,新君的人选似乎已经快定下来了。 好在也许是她来的次数多了,留下的印象也深,这日林太后听见下面的人通报,并未第一时间回绝,而是问身边的人,“邱姑姑,慧如真师这是第几日了?” “第五日了,娘娘。”她身后跟着的女官邱姑姑躬身答道。 林太后想了想,道,“倒难得她有心,请进来吧。” 贺卿见了林太后,先是跟她说了一篇经书。她这段时日,可谓是拿出了所有的热情去钻研道经,加上脑海中那些似是而非的记忆,倒也偶有新论,算是略有所得。此刻对林太后说起,倒是让她一直焦灼的情绪缓和了许多。 也许是因为放松下来就容易说真心话,林太后听罢道经,忽而幽幽一叹,“选立新君之事,真师也听说了吧?” 话一出口,她便意识到不妥,连忙止住,抬眼去看贺卿的脸色。 贺卿神色不变,却并没有将这个话题绕过去,微微颔首道,“略有耳闻。”见林太后面露讶色,她又解释道,“宫中什么流言都有。我虽有心问道,但毕竟还是凡尘俗子,也不免为其所扰。” 林太后这段日子心里存了许多事,亟待倾诉,但这些事跟身边的人说不合适,跟朝臣和宗室说不上,因此只能自己琢磨。这几日精神眼看着不济了,若不是因为丧事还没办完,不能病倒,说不定已经起不来了。 贺卿年纪虽然不大,却与她同辈,如今眼看着也是个通透的,又已经出家,却是个再好不过的说话对象。 林太后将她打量了一番,摆手命身边的人都出去了,才问,“外间有什么流言?” 贺卿轻声道,“都说中山王贺垣最为贤明,可堪大位。” 听到这个名字,林太后不由一惊。新帝的人选传得沸沸扬扬,实际上备选的名单却一直是保密的。除了她和几位重臣和宗室老亲王,无人得知。中山王正在名单之上,也的确是林太后自己瞧着好的,可……这消息又是怎么传出去的? 没有人应声。 贺卿快走两步,到了门口,拉开门扉往外看去。熟悉的院子里一片寂寂,静悄悄的没有任何人的踪迹。 这情况其实并不算令人意外。贺卿虽然是个公主,但毕竟是这样的处境,身边的人能有多尽心很难说。嬷嬷们拿捏住了她,倒比她更像是这座芳辰殿里的主子。 所以她只脚步微微一顿,便出了屋子,往旁边的偏殿而去。果然才过了月亮门,就听到了说话声。 贺卿方才只是迫切的想见到一个活人,却并没有想好见了人之后怎样。因此此时听到了声音,脚步反倒踟蹰了起来。她从来不是有主见的性子,也不知道此情此景该怎么跟其他人打交道。 但现在的她毕竟不一样了。 死过一次,纵然没有脱胎换骨、涅槃新生,但她眼中的一切,似乎都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叫她生出一点勇气,迈出那最艰难的一步。 她一步一步的往前走,体会着涌动在心头的陌生情绪,心里的忐忑反而渐渐平复下来了。 直到她走到了偏殿门口,才有人发现了她。正凑在一处说话的宫娥惊叫出声,其中一人道,“啊呀,殿下?您怎么跑出来了?身子还没好全呢,这么走出来,若是再染了风寒可怎么好?到时候奴婢们可没法跟陆嬷嬷交代。” 那宫娥一边说,一边就走了来,扶着她的胳膊,强硬的要把人送回之前的屋子。 贺卿浑身一僵,脑子里一片空白,然而与此同时,她的身体仿佛被另一个人操纵,用力将宫娥的手甩开,厉声道,“放肆!” 宫娥被这突如其来的厉喝声吓了一跳,身体一颤,面上也露出几分震惊来,呆呆地看着她。 毕竟身份不同,这些宫娥又不是惯常管教她的嬷嬷,一旦她真发起火来,她们便也免不得生出几分顾忌,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寂静中,身体的掌控权又回到了自己手中。贺卿只觉得后背激起了一层白毛汗,整个人都似乎脱了力,手脚发软,但她本能的知道,自己不能在这些人面前露怯,因此勉力挺直了脊背,张了两次嘴,才发出声音,“玉屏呢?” 说来可叹,这些人都是她宫中伺候的,但除了两位默默,她却只识得一个玉屏,其他人通不过是瞧着面熟,连名字都叫不出来。因此到这种时候,也下意识要找最熟悉的那个人。 “玉屏姐姐去给殿下请太医了。”那宫娥道。 “请太医?”贺卿下意识的重复了一遍。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太多,一时转不过来,她实在不知如今是什么时候、什么情形,为免出纰漏,这样反倒最安全。 果然那宫娥道,“是,殿下病了几日,总不见好,玉屏姐姐说要叫太医再来看诊,重新开个方子。” 贺卿隐隐约约,想起来好似的确有过这么一回事。 她的处境如此,自幼也就极为让人省心,连病都不敢病的。所以在她短暂的人生中,病得起不来床,要请太医看诊的情形,也就那么寥寥数次。 最近的一次,就是十六岁那一年…… 因为她病了好几日没有起色,宫里两位嬷嬷又不知去了哪里,玉屏只好自己出门去请太医,然后……然后就带回来了一个消息。 贺卿陡然瞪大了眼睛,有些惶恐的抓住那宫娥的手,声音尖锐得险些破音,“她走了多久?!” “才走了两刻钟。”宫娥有些莫名,但还是回答道。 135.第135章 天赐神兵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其实顾铮本来也打算要救唐礼臣,所以知道贺卿的想法跟自己一样, 他其实是有几分高兴的。 他看着贺卿,贺卿以为他要说点儿什么,但最后,顾铮也只是淡然地收回视线,点头道,“好,这个忙我帮了。” 跟聪明人说话,总是更省力气。 不过, 贺卿可不会主动承认, 落人口实,她含笑道,“这怎么能说是帮我的忙呢?顾大人乃是朝廷肱骨,救国于危、维护朝廷的脸面与威严, 难道不是分内之事?” 顾铮失笑,“真师这过河拆桥的速度, 未免也太快了些。” “顾大人本来就有此意,倒是我多此一举了。”贺卿神色不变,口中淡淡道。 顾铮自然也不会承认, 只一笑, 将话题转回了唐礼臣的事情上, “真师可有良策?” “这种事哪有万全之策?”贺卿道, “如今瑞州看似闹得很大, 其实还是在看朝廷的应对。这种事绝不能后退一步,当发兵镇之,难道还要与他们讲道理不成?” 朝廷表现得越强势,乱民才不敢擅动。而后再派人前往接应。唐礼臣又不是棒槌,只要有机会,必定能够从府衙之中逃出来。届时少了人质,要解决乱民就容易了。 顾铮摇头道,“如今朝中局势如此,太皇太后只怕不会应允。” 一旦打起来,必然要牵涉到方方面面,对朝廷而言是个不小的负担。太皇太后如今的态度,必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绝不会主动给自己揽这种麻烦。 花一点小小的代价将瑞州的乱民安抚下去,对她而言更简单。 “这你不必担心,”贺卿深吸一口气,“若是顾大人能说服薛相公,在朝上向太皇太后进言,我就能借机说服她。” 顾铮看了她一眼,低头思量片刻,点头道,“好。” 他没问贺卿是否有把握。这个问题的答案,只要看看贺卿现在紧张的表情,就可猜测一二。但世上的事,有十成把握的毕竟不多,大多数时候,不过是博那一个可能罢了。总不能因为未必成事,就什么都不做吧? 不过,偏偏选了这条路,这位慧如真师的胆子的确不小。不论她的话说得多委婉,实际上还是要朝臣倒逼太皇太后,以势压之。这种做法,稍有不慎,恐怕会将所有人都折在里头。 但风险越大,收益也越大。 既然已经决定要做,顾铮心想,不如就来一把大的。 下午接着议事,贺卿并未继续参与。早上是适逢其会,但她一直留在咨平殿内,毕竟不妥。在这种事情上,没必要惹来别人的疑窦。 她去了一趟坤华宫。 张太后的肚子已经七个月,腹部明显凸起,虽然她自己看上去受到的影响并不大,但整个坤华宫的气氛却紧张了不少。行动间必要有人上前搀扶,以免出现意外。衣食住行,邱姑姑更是亲自盯着,看得很紧。 就连贺卿过来说话,她也一定要跟在旁边,免得贺卿再撺掇着张太后去做什么。 如今张太后肚子里的孩子最要紧,贺卿本来就没打算让她牵扯进来,见她一切都好,便主动起身告辞了。 回转问道宫,她便枯坐房中,不断翻阅记忆,寻找能够劝说太皇太后的各种说法和依据,务求能够打动她,让她改变主意。 这天下午的议事,如贺卿所料,并没有结果。 这也不奇怪,举凡这种牵扯很广的事,少有能够迅速定下来的,朝上总要议上几日。 顾铮的动作够快,第二天早朝时,薛知道便当众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而他的话就像一个引子,立刻有无数官员站出来附和,形成了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就连原本力主安抚的汪同,面对这样的局势,都不免弱了声势。 这完全在控制之外的变化让太皇太后十分不快,早朝并未持续太长时间就散了。 因为太皇太后直接拂袖而去,后续自然就没了安排。重臣们站在大殿里面面相觑片刻,而后由薛知道出面,让值守的内侍通传,请求前往咨平殿奏对。 太皇太后听到内侍转达的话时刚刚更衣完毕,正在喝茶润桑,闻言气得将手中杯子摔了出去,“你去告诉薛知道,哀家今日不见人!” 下面的态度如此整齐划一,其中威逼的意思,太皇太后已经全然接收到了。 来自朝臣的声势,让身居高位的她产生了强烈的危机感。看似是她执掌朝政,但实际上,她却只能倚重朝臣来处理这些事。一旦彼此的想法相悖,朝臣完全有能力逼迫她改变主意。 这是太皇太后第一次体会到这种糟糕的感觉。即使明知道自己并不是真正的至尊,她心中还是惊怒不已。 这种时候,她无法心平气和地接见朝臣,不如不见。 等传话的内侍走了,她才重新坐下来,抬手掐着眉心,感觉十分头痛。 贺卿一直在关注此事,几乎是掐着时间过来求见的。太皇太后想着她在许多事情上都颇有见地,便宣了她来见面。 地上的碎瓷器还没有收拾,也就成了贺卿最好的切入点,“这可是娘娘最爱的一套瓷器,莫不是失手摔了?那就太可惜了。这一套还是惠帝爷在时烧的,后来总烧不出这么好的颜色。” 她说着,蹲下身捡起一块碎瓷片,放在手心里,摇头叹息。 “你不见哀家正生着气?也不来劝,倒是光顾着看瓷器了。”太皇太后嗔怪了一句。但被贺卿一打岔,情绪倒是平复了一些。 贺卿这才笑问,“是谁惹得太皇太后如此生气?实在该罚!” 太皇太后的连沉了下来,“法不责众,他倒是打的好算盘!哀家也不过白气一回,若当真责罚了,只怕这朝堂上就再容不下哀家了!” “这话是怎么说的?”贺卿露出了一点惶恐之色,“娘娘可是为朝上的事烦心?” “就是瑞州的事。”太皇太后道,“一场民变,既然事出有因,那只需解决了也就是,若真打起来可不是劳民伤财?可朝上的大臣们,似乎都认为该打。却也不想想,如今朝中才略安定些,战事一起,只怕又要生出事端。” “原来是为了这事。”贺卿将手里的碎瓷片放下,对太皇太后道,“外头的事我不懂,不过娘娘若是不生气,我倒有一句话要说。” “什么话?” “这一仗,的确该打。” 太皇太后勃然变色,“怎么,连你也要来做说客?” “我一个方外之人,又是女子,谁会请我做说客?娘娘且听我分说,”贺卿不慌不忙道,“外间的事不论,但正因为朝中如今不算稳定,这一仗才必定要打。” “哦?怎么说?”大抵因为贺卿并非利益相关之人,太皇太后便也多了几分耐心。 贺卿道,“春秋时,楚国为五霸之一,国力强盛。然而楚庄王病逝早亡,年仅十岁的楚共王继位,楚国便陷入了危机之中。为了稳定局面,代理朝政的太后与大臣商议,决定联合齐国攻打鲁国。我也曾听闻,草原民族为了缓解内部分裂与争斗之势,往往总要纠集起来,对中原用兵。太皇太后试想,这是为何?” 太皇太后也读了不少史书,自然闻弦歌而知雅意,“外面有了一个共同的敌人,便可以顺利将矛盾转移,反倒有利于内部团结。” “正是如此。”贺卿点头道,“瑞州自然是癣疥之患,但若是能一振朝廷声威,令朝中大臣同心协力,便是兴师动众一些又何妨?——正是要兴师动众,好教所有人都知晓,国朝仍然稳固。” 贺卿并没有立刻回答张太后的问题,慢条斯理的将一幅画画完,这才揉了揉手腕、转了转脖颈,侧头道,“是太-祖皇帝。” 张太后扶着桌子站在她身侧,闻言睁大眼睛,看看她又看看那幅画。 虽说天章阁里供奉着楚朝历代先祖的画像与手书,但这样的机要之地,只有皇帝与重臣能够入内。而带着臣子到天章阁观书,拜谒祖宗御容,也是皇帝表示信任的一种方式。传至今日,已成了对臣子而言最高的礼遇。 贺卿虽是楚朝皇室公主,但莫说天章阁,就连宗庙也不曾去过,如何能得知太-祖的容貌,还能将之绘制出来? 但是张太后没有问。 也许正因为彼此都曾寂寂无名,她才更明白贺卿如今的变化有多大。在张太后看来,贺卿身上是有些神异的。但这种神异既然对自己没有坏处,她自然不会多问。这世上许多事,不能对人言。 她顺着贺卿的方向想了想,问起了另一个疑惑,“是要假托太-祖入梦?” 贺卿点点头,低声道,“你身怀龙子,有先祖入梦也说得过去。而太-祖皇帝保佑大楚江山,提前示警,更没人敢怠慢。只是此事要做得真,还需要一样道具。这幅画是太-祖自画像,藏在乾光宫中从未示人。你记下来,到时候带人去寻,以为佐证。” 张太后微微颔首,并不问从未示人的画像她是怎么知晓,只用心记着画像上的几处特征。 贺卿指点着张太后将整幅画记住,便打开香炉,引炭火将之点燃烧了,余下的灰烬汇入香灰之中,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两人又商议了一番细节,贺卿告辞离开,张太后则由身边的人伺候着开始午睡。 这一天悄无声息的过去,但夜里张太后便因梦惊醒,睡得并不安稳。邱姑姑询问梦中景象,却被她胡乱搪塞过去,心下不免存了几分疑惑。 接下来的几天,只要睡觉,张太后都必然会惊醒一次。而且梦醒时脸上的表情,也从一开始的惊疑不定,变成惶恐畏惧、欲言又止。 邱姑姑私底下禀报了太皇太后,甚至还拜托过贺卿,让她去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安抚一番,只是也不见成效。 眼看问题越来越严重,太皇太后不得不抽空过来看望她。既然来了,少不得要询问一下她到底梦见了什么。 直到此时,张太后才屏退了所有人,对太皇太后道,“这事说出来煞是荒唐,臣妾原也不敢信,只是近来屡屡做这同一个梦,梦中一字一句都记得清楚,所说征兆也一一应验,实在不得不信。” “究竟梦见了什么?” “臣妾梦见一峨冠老者,自称是太-祖皇帝英灵,言说大楚灾祸将至,须得于五月十五这一日,往南郊举行大祭,文武百官、宗室权贵尽数到场,并诏命全城百姓出城,方得化解。”张太后道。 太皇太后闻言,不由微微皱眉,明白张太后为何如此顾虑了。 若只是普通的预言,不论真假,说出来都无碍。但这样的大事,自然不能随意置喙,因此她才不提。 张太后察言观色,又道,“这话听着着实荒诞不经,妾之前并未当真。这几日梦中之人便指点了一些日常小事,如衣裳会被树枝刮破之类,都应验了。昨儿夜里,更是拿出了一张自画像自证,说是此画藏于乾光宫某处,至今未曾被发现。” “当真?”太皇太后立刻站起身,“那画藏在何处,哀家命人……不,你与哀家同去,亲自将之取出!” 张太后自然无有不应。 乾光宫自从献帝驾崩之后,便一直封锁宫门,无人出入,只有几个小内侍负责洒扫除尘诸事。黄修亲自取了钥匙开门,引着太皇太后和太后入内,便见不过数月之间,此地却已有了几分凄凉冷清之意。 张太后由邱姑姑扶着,在前头引路,并不进正殿,而是绕到了后面皇帝日常小憩的暖阁里,从某个打扫卫生的小内侍都不会注意到的靠墙夹角里,取出了一只竹制的长筒。 这样的东西,一般都是用来装书画卷轴的。虽然还不知道画里的内容到底是不是跟张太后所说的一样,但太皇太后心里已经信了六七成。 而这张画打开之后,果然就是太-祖皇帝自画像,就连角落里的印鉴款识和题词,都与张太后所说一般无二。 这幅画连太-祖起居注中都不曾记录,除了梦里,张太后不可能在别处见过。 此时的人还笃信君权神授、死者有灵。何况太皇太后一个女子掌控朝堂,虽说是无奈之举,也着实有失正统。虽然楚朝没有立过“后宫不得干政”的石碑,但对外戚的忌惮却是历朝历代一脉相承,牝鸡司晨,也往往为朝臣所忌讳。 如今有太-祖托梦示警,正是承认张太后腹中皇子乃是楚朝正统之意,也算间接地为她这位临朝称制的太皇太后正名。 所以她在看到这幅画之后,几乎没有犹豫,便命黄修派人去政事堂将几位宰执都请了过来。 事情到了这一步,既然上面的人已经表态,那么朝臣们不管信不信,都只能信了。不过他们也提出,举行一次祭祀没有问题,但下诏让全城百姓都出城,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 楚朝承平已久,京城的人口也越来越多,甚至城市范围都往外扩张过好几次,如今聚居在城中的百姓有近百万之巨。且不提很多人根本不会遵循圣旨的要求,就算他们会,那么多人也根本无处安置。 所以几位重臣的意见很统一,“此事过于扰民,恐会引发混乱,不如免去。” “不可!”张太后是真正的知情人,闻言立刻出声反对,“太-祖皇帝既然在梦中示警,此事必然十分紧要。倘若因为心不诚而招来祸患,又当如何?” 这是张太后第一次站出来,在朝臣面前清楚地表达自己的意见。 但当此之时,不论是上首的太皇太后,还是站在下面的几位重臣,都并未在意。毕竟梦是张太后做的,而且做了不止一次,她自然会关注。而既然要照着做,只做一半的确难以交代。 “太后娘娘言之有理,只是此事实在非同小可。”薛知道开口道,“须知京城近百万官民,要养活这么多人,必然有无数的作坊和店铺日夜开工。叫他们出城容易,这一日的损失该怎么算?” 其他人也纷纷出声附和,又举了别的例子来说明,这件事实在是难办。 这不是让所有人出城的问题,而是要让这座全国中心的大都市彻底瘫痪一整天,什么事都不做的问题。 它所带来的,将会是非常恐怖的连锁反应。 张太后听着几位重臣你一言我一语的解释,也逐渐意识到,要叫百姓们尽数出城,排除过程中的千难万阻不提,就算真的做到了,其损失恐怕也并不会比一场地震少几分。 她和贺卿毕竟都是深宫女子,在这种大局上,难免会有所疏忽。 但这个时候,又不可能回头去找贺卿商量。张太后心中为难,便低下头去不再说话。太皇太后见状,便道,“此事一时半刻,难以决断。诸卿回去之后,都拟了折子递上来吧,明日再议。” …… 第二天开的是个扩大会议。除了几位政事堂的宰执之外,六部尚书也被叫了过来,此外,翰林院掌院学士顾铮也在列,显然是太皇太后额外垂青的结果。 当然最重要的是,贺卿自己也在场。 先祖托梦的事,暂时没有传出去,但太皇太后却没有对贺卿隐瞒。 而贺卿在听说朝臣们的顾虑之后,也明白是自己想得太简单了。她思来想去,觉得老话说一人计短两人计长,这件事她自己不能直接处理,一味隐瞒并没有好处,便索性对太皇太后道,“什么灾祸偏要叫全城百姓都躲出去?我听着倒像是地龙翻身。” 太皇太后被她一提醒,也觉得很有可能就是这么一回事。 知道要面对的是什么灾祸,自然比语焉不详的托梦要强出许多,至少可以针对性的寻找对策,而不是一头雾水到处乱撞。 因为觉得贺卿说不定也能够给出一些有用的建议,所以太皇太后索性让她也过来听一听。只不过她的位置安排在张太后身边,并不引人注目,如非必要,也不能开口发言。 由于多了一些人,所以张太后又将自己做过的梦说了一遍,太皇太后也命内侍出示了那张太-祖自画像。 而听完了这些前情之后,第一个站出来开口的人是顾铮,“既然要求全程百姓避开,臣斗胆猜测,这所谓的灾祸,或许便是地动。” 这话一说,不知情的人固然被他吸引住看过去,知情者如太皇太后、皇太后和贺卿,也忍不住心声惊异,朝他看过去。尤其是贺卿,几乎无法掩饰自己脸上惊讶的表情。 顿了顿,她又问,“听闻因为顾大人之故,朝中大小官员,如今都对这些问题生出了兴趣,竟使风气为之一变。如此,这些难题,想必顾大人还会继续钻研下去?” 虽然并非有意,但贺卿这一番话,的确说搔到了顾铮的痒处。 他年少时钻研这些东西,被斥为歪门邪道,人人不屑。然而如今他身居高位,成为举手投足皆可影响国事的重臣,喜欢这些东西就成了无伤大雅的小爱好,反而还令得许多人追捧跟随。 他年他若是能成为宰执,主持政事堂事务,说不得这本来不登大雅之堂的小爱好,还会成为显学。 但顾铮虽然在贺卿面前表现得好似很迂腐,却从不是不知变通的老古板。恰恰相反,他最擅长的就是借势而起。 所以当初薛知道想推他上位,他欣然接受。后来看出贺卿和张太后要借用地震的事做筏子,他也同样用心准备,借机让所有人都看到并认可了他的才华。如今,他也很想知道,这些新东西能够给朝堂、给大楚,乃至给这个世界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历史本来就不是一成不变,而是一直在加入新的东西。 隋唐以前,世间连科举制度都没有,门阀以九品中正制掌控晋升通道,想要获得向上的资格,更多的是要求自身素质:美姿容、好风仪排在第一位,而后才是清谈玄理、赋诗作文。 唐时科举推崇诗赋,若是贴经一科考得不好,还可以当场作诗赋代替,只要能得到主考官的认同即可。因此举子总要在开考之前以诗赋扬名,名望越高,则名次越高,也更容易取中。 到了宋时,王安石将新学带入朝中,罢诗赋不考,只推崇经义,又是一变。 所以,他顾铮为朝堂带来新的变化,又有何不可? 念头一转,见贺卿正看着自己,顾铮便颔首道,“这是自然。臣以为,此乃一门与此前各种学说截然不同的新学,其中有大道万千,钻研透彻,便可通晓至理,必然能使无数学者趋之若鹜。” 人生在世,不过“功名利禄”四字而已,顾铮也不例外。开一派新学,是何等紧要的大事? 贺卿点头赞同,“的确如此。” 将科学当成终身信仰,为科学事业奉献终身的人不计其数,甚至还有很多,在开拓科学的道路上,用自己的生命与鲜血作为献祭,才趟出了一条鲜血淋漓的科学之路。 不过,在中国,这条路应该会更好走一些。因为相较于神学,皇权变通的可能性更大。只要能够成为统治天下的工具,便会被欣然接纳,纳入现有的体系之中。 若顾铮能够由上而下地推行这种变革,阻力也会相对变得更小。 顾铮见她一脸理所当然,好似并不因此而惊讶,心下不免生出一点怪异的情绪。正要出言试探,便听得身后一阵吵嚷。 两人转回头去,便见两个内侍在前,两个侍卫在后,扶着一个驿卒装扮之人,匆匆朝这里赶来。他们显然非常着急,但宫中不许奔跑,只能加快脚步,被扶在中间的驿卒形容狼狈憔悴、根本无力跟上另外两人的脚步,几乎是拖着走的。 贺卿心头一跳,立刻迎了上去,“怎么回事?” “瑞州民变!”那驿卒仿佛惊醒一般,立刻扬声喊道。 贺卿和顾铮同时面色巨变,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都有种山雨欲来之感。地动之后的这段时日一直很太平,但整个楚朝疆域如此之大,总免不了生出一些事端。 但像民变这样的事,实在是少数中的少数,必定会令天下震动的。 贺卿略好些,因为这样的大事,小说里是不会错过的,只是具体的日子贺卿记不得了。上回地震的时间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那一句就是那篇小说的开端,而且穿越女才看了没多久。 但毕竟心有准备,所以在最初的焦灼之后,她很快就平静下来,看着驿卒奄奄一息的模样道,“他这个样子,难免在娘娘面前失仪。何况娘娘心急,必然要详细询问瑞州的情形,他也没精神对答。你们先带他下去整理一番,休憩片刻,吃点东西再来。” 安排完之后,又转向顾铮,“就请顾大人与我一同入内,禀奏此事吧。” 顾铮没有反对。这么大的事,太皇太后肯定会召集重臣议事,其中也肯定会有他,提前一步倒也没什么大碍。 但……他又转头看了贺卿一眼,见她安排得有条不紊,半点没有避嫌的意思,心下自然也有一番思量。 上一回地震的事,姑且算是他误解了贺卿,但贺卿对朝堂诸事有野心,想插手,却也是不争的事实。而且从这两次的事情上看,她也的确具备这样的能力。 所以这一次,顾铮没有贸然开口试探,而是打算静观其变。 内侍和侍卫们带着驿卒转去了旁边的偏殿。因为皇帝召见朝臣议事的时间难以确定,有时大臣们会在这里用饭小憩,所以这偏殿里的东西十分齐全,他可以在这里略作休整。 而贺卿和顾铮则是主动走到咨平殿前,让守在门外的内侍入内通传。 殿里已经有人在了,是同平章事刘牧川。不过内侍说有十万火急的事,太皇太后便立刻将二人召了进来。两人进门时,顾铮主动后退了一步,让贺卿走在前面。他本来就比贺卿高半个头,这样跟在贺卿身后,反而显得十分和谐,真如一双璧人。 太皇太后早忘记自己曾经有过将贺卿许给顾铮的打算,此刻见两人走得近了,反而不由皱眉,问道,“怎么你们走到一起去了,又有什么事要奏?” 贺卿忽略了第一个问题,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启禀娘娘,瑞州民变。来报信的驿卒就在偏殿里,只是仪容不整,兼且赶路耗尽心力,因此我让人送他去偏殿暂歇,喝口水用点东西,恢复了力气,才好详细询问瑞州的情形究竟如何。” 太皇太后微微颔首,认可了这项安排,转头吩咐侍立在一侧的黄修,“去请政事堂的相公们和兵部尚书过来。” 刘牧川皱着眉,捻着胡须道,“瑞州一带,年年天灾不断,从来都是靠朝廷赈济才能把日子过下去。只是那里与白人交界,两族杂居,地理位置十分紧要,朝廷也不得不如此。因民生艰苦,便多生刁民,素来桀骜不驯,但毕竟是安化之民,数十年安然无恙,怎么忽然就闹出民变了?” “只怕源头就在这两族杂居。”顾铮在一旁道。 刘牧川转头看向他,眉头皱得更紧,“这又是怎么说的?” 顾铮却不是向他,而是向太皇太后道,“臣记得,如今的权知瑞州府的,是唐礼臣。” 刘牧川面色不由微变。 唐礼臣这个名字,听起来好像是个端庄儒生,但实际上他却是个推崇法家的酷吏,治理地方的确有一手,尤其是在刑狱诉讼、追捕盗寇这方面,简直可以说是成绩斐然。 他任知县时,三年时间,就将本县积压的陈年积案全部都审理完毕,逃逸在外的凶犯也抓了不少归案。甚至还联合上官办了几起跨州县的大案。 正因为有这样的履历,所以献帝在位时,由刘牧川举荐,将他派去了民风彪悍的瑞州,就是为了杀一杀这股风气。 只是瑞州本来就是中原汉族与白族杂居之地,风俗不同,自然免不了生出许多波折碰撞,朝廷也一向都是以优抚为主。骤然碰上唐礼臣这样的官员,压得越狠,也就越是容易□□。 顾铮有些吃惊,“莫非薛相在太皇太后那里提起过我?” “不过是在折子里提了一句。”薛知道捋了捋胡须,“太皇太后的手段与魄力,都远比老夫想的更甚,是我朝之幸。再有玉声从旁辅佐,想来高枕无忧矣!” “学生惶恐,还是要赖前辈们指点。”顾铮低头道。 薛知道笑道,“老了,该给你们这些年轻人让位置了。” “薛相老当益壮,如今提这些还早。”顾铮并不因为对方的抬举就失去理智。 的确,薛相在自己的奏折里提了他,太皇太后派他来送这份圣旨,就是以后会用他的意思,薛知道在朝的时间绝不会太长。但不论如何,总不会是今年,至少要等张太后肚子里那个孩子生下来,才会见分晓。 所以结局究竟如何,现在谁都说不清楚。 两个人实在没什么交情,即使之前薛知道写了信给顾铮,要他在朝堂上替太后说话,颇有举荐他顶替自己位置的意思,顾铮也感念这份恩情,但他也没有忘记,在那之前,正是薛知道一直压着,不叫他出头。 虽然是好意,怕他年轻气盛,若是上升得太快,反而易折,但更多的是因为政见不同。 二人之间各方面差别都很大,也是不争的事实。 所以话说到这里,顾铮便起身告辞了。薛知道送了两步,他再三推辞,转身要走时,才忽然想起一个人来,转身问道,“薛相可知道无上慧如真师?” “这自然知道,安平大长公主的封号还是老夫这里递上去的。这位殿下说起来也是个苦命人,在宫里也仿佛隐形人似的,无事没人能想起来,十分低调,外间也少有传闻。怎么?”薛知道面露疑惑。 顾铮摇头,“今日在宫里见到了,忽然想起。” 其实他自己博闻强识,贺卿作为皇室成员,她的生平他又怎么会不记得? 她是惠帝末年出生,才不到一岁,惠帝驾崩,灵帝继位。这位陛下连江山都不放在眼内,自然也注意不到襁褓之中的妹妹,连封号都没给,就这么不明不白的长大。直到献帝这个侄儿继位,才发现宫中还有一位正当花季的皇姑,这才给了安平大长公主的封号,让她短暂的出现在人前,但很快就又被遗忘了。 虽是金枝玉叶,但却仿佛一个透明人,别人不在意,自己只怕也没主张,怎么会忽然决定出家修道,而且还与太皇太后交好? 而且自己今日所见之人,看起来可真不像是能低调那么多年,无人提及的。就算她真的深居简出,天天在宫里求道,以那样的气度风华,宫人们多少会议论几句,传扬开来。 但顾铮只将此事放在了心里,没有继续多言。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总会弄明白的。 …… 此刻,宫中贺卿也正跟太皇太后提起顾铮,“我方才进来时,见刘总管领着一个年轻的绯袍官员往外走,莫非就是太皇太后之前提过的那位顾学士?” “就是他。”太皇太后点头道,“真师瞧着如何?” “果然龙章凤姿,不与俗同。”贺卿点头道。 太皇太后闻言,眸光微微一闪,视线落在她身上的青袍之上,又不由微微摇头,心道可惜。贺卿若是没出家,正是该议亲的年纪,这朝中多少青年才俊,倒只有这位顾学士瞧着能与她匹配。 不过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若真叫顾铮娶了贺卿,太皇太后也未必会高兴。这满朝官员里,也只有这么一个入了她的眼,准备将之作为朝廷栋梁倚重,若是尚了公主,却是万事休提了。 就是顾铮自己也不会同意。 本朝的公主不值钱,因为不需要去和亲,便没了价值,反倒作为能随时出入禁宫的外戚很有可能干预朝政,因而反倒为皇室所忌惮,因此驸马是不能入仕的。 136.第136章 众望所归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太皇太后显然对她的印象很好,也越发信赖倚重, 如今几乎每日都要跟贺卿说说话, 有点类似她记忆中西方宗教的“告解”,或是童话故事里的“树洞”, 将种种烦闷之事都对她倾诉出来,心里便会松快许多。 一旦找到跟对方相处的定位,贺卿便很快适应了这个身份。她本来就不是多言之人,作为倾听者再合适不过。随着太皇太后对朝堂的掌控逐渐深入, 两人的相处也越发融洽。 但这一日午后,贺卿照例到养寿宫拜见时, 太皇太后却是满脸忧色。 “娘娘这是怎么了?”贺卿见了礼, 在太皇太后对面坐下, 便开口询问。 太皇太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邱姑姑便在一旁道, “还不是为了太后娘娘和她肚子里的龙子?真师有所不知,太后娘娘的身子本就柔弱, 有孕之后就更是艰难了。太皇太后因此特允她在坤华宫中静养,不叫人去烦扰, 却也不见什么起色。” “今儿一早那边就来报,说是病倒了,太皇太后已经去看过了, 太医说是饮食难进、夜不安寝所致。说起来是孕期该有的征兆, 只是长此以往, 身体哪里受得住?又如何不叫人担忧?”大抵因为贺卿是信得过的人,所以邱姑姑说得虽然委婉,却也将真正的原因点了出来:是张太后忧思太过。 这也不难理解。 张太后本来只是个宫女,出身卑微,有幸被选中教导先帝人事。这样的身份,即便生育皇嗣,也很难真正改变什么。骤然成了太后,全天下都盯着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张太后只怕还没来得及享受尊崇荣耀,先被巨大的压力给吓住了。 万一没照料好这个孩子怎么办?万一生下来是个龙女怎么办?若是结果不如人所愿,她该如何是好? 这种种问题根本没有答案,十分磨人,也就难怪她饮食难进,夜不安寝了。 太皇太后今日的荣耀都建立在这个尚未出生的孩子身上,若是有个闪失,之前的一切努力就都白费了,自然也跟着一起忧心。今日已经开解过张太后一回,只是她本人就是张太后压力的最大来源之一,越说她越紧张,是以如此烦闷。 “这种事我虽不懂,但听说孕中皆是多思,也只能尽量让她放宽心才好。”贺卿道。 太皇太后闻言,不由抬眼看向她,“你这么一说,哀家倒是突然想到一个主意。论到开解人,这宫里还有谁及得上你?哀家每日与你说上几句话,心里都敞亮许多。真师若有空闲,不妨时常往坤华宫走动。若能让张氏放开心怀,安心照料皇子,便是我大楚的功臣了。” “这……”贺卿为难,“太皇太后说笑了,这怀孕生子的事,我也不懂……” “那些事情自然有人管着,你只去跟她说说话,叫她心里高兴些,别总紧绷着,连带着肚子里的孩子也不得安生便是。”太皇太后却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很好,拉着她的手道,“那也是你侄儿唯一的骨血,这主意还是真师替哀家出的,如今你若撒手不管,叫哀家如何是好?” “那我就勉力一试吧。”话说到这个份上,贺卿只能硬着头皮道,“若是没有效果,还望太皇太后不要见怪。” 于是第二日,贺卿就去了一趟坤华宫。 虽然说起来还是她改变了张太后母子的命运,但实际上,这却是贺卿头一回见着张太后本人。她果然生得袅娜温柔,一看就是和顺如水的性子,病恹恹的躺在榻上,一眼瞧着十分单薄。眼下一片青黑之色,显然这一阵没怎么好好歇息过。 见了贺卿,她慌忙要从榻上起来迎接,被贺卿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按住,“听闻太后娘娘身子不好,我冒昧前来,已是打扰,怎敢劳烦太后娘娘起身相迎?何况娘娘如今腹中怀有天命龙子,正该自重身份,安生躺着才好。” 张太后听到这番话,却只是幽幽一叹,低下头去不说话了。 站在一旁伺候的宫女十分伶俐,连忙替她分说了一番,“我们娘娘自从有孕之后便是如此,非是有意怠慢真师。您能过来一趟,娘娘心里不知该怎么高兴呢!” 说着命人上了香茶果品,那派头瞧着倒更像是此间主人。张氏却只是温温弱弱,靠在床头,眉头微蹙,似是出神。 贺卿不由在心下微微摇头。 其实张太后这种性子,倒合适有这么一个有主见的助手跟在身边,替她打点一应事务。但这人并不是她的心腹,而是太皇太后这个婆婆派来的人,就比较可怕了。瞧这宫女事事都管的样子,张氏这“静养”只怕也并不舒心。 如此,又怎么能纾解压力,放开心怀? 她看着这宫娥,微笑问道,“太后娘娘身边有这么利落的丫头跟着,着实令人羡慕。你叫什么?” “奴婢抱香。” “好名字!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贺卿点头,“好气节,只在这宫里做个管事丫头,倒可惜了。” 抱香面色微微一变,正要解释,贺卿已经转开了话题,“你跟在太后娘娘身边伺候多久了?这坤华宫的事如今是你管着?宫里有多少人,都负责什么?”一连串的问题险些把人砸蒙。 抱香有些不安的看向贺卿,总觉得这位真师来者不善,令人心下不安,但也只得一一回答了。 贺卿这才知道自己误会了太皇太后,这丫头并不是她给的,而是张太后自己留下的。 当日她们一同伺候皇帝的宫女有四个,却只有张氏好运气,怀上了龙子,一跃成为尊贵的皇太后。剩下的人,本该都搬到西宫养老,但抱香与张氏相熟,说服了她将自己留在身边作伴。因她身份不同,才能管着坤华宫一应事务。 太皇太后考虑到张太后如今的状态,有个熟悉的人在身边开解更好,也就允了。 结果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张太后这样的性子,必然也十分敏感,为免交浅言深,贺卿讲了几个道家的哲理故事,又主动送了她两本道经,叫她平时能有事情做,不至于镇日躺在那里发呆,便起身告辞了。 安抚张太后的事可以慢慢来,另一件事却是能立刻解决的。 想着坤华宫距离太皇太后暂时理政的咨平殿并不远,贺卿便决定直接过去说一声,好叫那边立刻安排妥当。张太后身边的人能照料到她的情绪,环境舒适,心情才会畅快,对她对胎儿都好。 …… 顾铮从咨平殿出来,身后跟着内东门司供奉官刘忠。 他今日得太皇太后特旨召见,便是为了叫他作为朝廷的代表,去平章事薛知道府上宣旨安抚。 之前十几位朝臣上书弹劾薛相公,他便立刻上了请罪的奏疏,自己则称病在家,并未上朝。因而太皇太后数次遣人安抚,从入内内侍省的太监到礼部官员,再到顾铮这个翰林院掌院学士、知制诰,派去的人身份越来越高,赏赐的东西也越来越多,可见太皇太后对薛相公仍旧优容有加,并未因为弹劾而生芥蒂。 此刻顾铮手捧圣旨,口中与刘忠闲话,心下却在琢磨方才的谒见。 太皇太后这几日的行事越发有章法了。说不上来是哪里,但顾铮就是有这样的感觉。尤其是今日谒见时,这种感觉越发明显。 他支持太皇太后,上书为其正位,这件事是在薛相公的支持和默许之下进行的,二人之间早有默契。但太皇太后派他去送安抚薛相公的圣旨,这其中的意味,就要仔细琢磨了。 正兀自琢磨着,一抬头,便瞥见不远处回廊下站了个人,似乎也是在等着太皇太后召见。但见一身青袍,长发高高束起,插戴莲花冠,身姿挺拔、逸态出尘,却是个出家道士的装扮,看得顾铮微微一愣。 灵帝在位时,宫中多有道士进出,但献帝继位后不喜这些,便瞧不见他们的踪影了。因此乍然在宫中看见这般装扮的人,着实令人惊讶。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那人突然回过头来,面容姣好、眉目如画、气质如兰,竟不似男子。二人视线相触,都不由微怔。 然而此时咨平殿内正好有人出来,宣了那人入见。 顾铮也收回视线,问身边的刘忠,“刘总管,不知那是哪位?” “那是无上慧如真师。”刘忠回头看了一眼,了然道,“因她自请出家,为国祈福,如今正住在问道宫中修行。” “能到咨平殿求见,可见太皇太后十分信赖看重。”顾铮笑道。 刘忠点头道,“这是自然,太皇太后近来几乎每日都要召见真师一次,畅谈道法。听说每每见了真师,便是太皇太后一日里心情最好的时候。下头的人有什么事,都挑在那个时候去求。” 顾铮闻言眸光一闪,又回头看了一眼。可惜那人已经入殿,半点踪影都看不见了。 她也没有继续为难,点头道,“已经够了,多谢顾大人。” 顿了顿,她又问,“听闻因为顾大人之故,朝中大小官员,如今都对这些问题生出了兴趣,竟使风气为之一变。如此,这些难题,想必顾大人还会继续钻研下去?” 虽然并非有意,但贺卿这一番话,的确说搔到了顾铮的痒处。 他年少时钻研这些东西,被斥为歪门邪道,人人不屑。然而如今他身居高位,成为举手投足皆可影响国事的重臣,喜欢这些东西就成了无伤大雅的小爱好,反而还令得许多人追捧跟随。 他年他若是能成为宰执,主持政事堂事务,说不得这本来不登大雅之堂的小爱好,还会成为显学。 但顾铮虽然在贺卿面前表现得好似很迂腐,却从不是不知变通的老古板。恰恰相反,他最擅长的就是借势而起。 所以当初薛知道想推他上位,他欣然接受。后来看出贺卿和张太后要借用地震的事做筏子,他也同样用心准备,借机让所有人都看到并认可了他的才华。如今,他也很想知道,这些新东西能够给朝堂、给大楚,乃至给这个世界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历史本来就不是一成不变,而是一直在加入新的东西。 隋唐以前,世间连科举制度都没有,门阀以九品中正制掌控晋升通道,想要获得向上的资格,更多的是要求自身素质:美姿容、好风仪排在第一位,而后才是清谈玄理、赋诗作文。 唐时科举推崇诗赋,若是贴经一科考得不好,还可以当场作诗赋代替,只要能得到主考官的认同即可。因此举子总要在开考之前以诗赋扬名,名望越高,则名次越高,也更容易取中。 到了宋时,王安石将新学带入朝中,罢诗赋不考,只推崇经义,又是一变。 所以,他顾铮为朝堂带来新的变化,又有何不可? 念头一转,见贺卿正看着自己,顾铮便颔首道,“这是自然。臣以为,此乃一门与此前各种学说截然不同的新学,其中有大道万千,钻研透彻,便可通晓至理,必然能使无数学者趋之若鹜。” 人生在世,不过“功名利禄”四字而已,顾铮也不例外。开一派新学,是何等紧要的大事? 贺卿点头赞同,“的确如此。” 将科学当成终身信仰,为科学事业奉献终身的人不计其数,甚至还有很多,在开拓科学的道路上,用自己的生命与鲜血作为献祭,才趟出了一条鲜血淋漓的科学之路。 不过,在中国,这条路应该会更好走一些。因为相较于神学,皇权变通的可能性更大。只要能够成为统治天下的工具,便会被欣然接纳,纳入现有的体系之中。 若顾铮能够由上而下地推行这种变革,阻力也会相对变得更小。 顾铮见她一脸理所当然,好似并不因此而惊讶,心下不免生出一点怪异的情绪。正要出言试探,便听得身后一阵吵嚷。 两人转回头去,便见两个内侍在前,两个侍卫在后,扶着一个驿卒装扮之人,匆匆朝这里赶来。他们显然非常着急,但宫中不许奔跑,只能加快脚步,被扶在中间的驿卒形容狼狈憔悴、根本无力跟上另外两人的脚步,几乎是拖着走的。 贺卿心头一跳,立刻迎了上去,“怎么回事?” “瑞州民变!”那驿卒仿佛惊醒一般,立刻扬声喊道。 贺卿和顾铮同时面色巨变,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都有种山雨欲来之感。地动之后的这段时日一直很太平,但整个楚朝疆域如此之大,总免不了生出一些事端。 但像民变这样的事,实在是少数中的少数,必定会令天下震动的。 贺卿略好些,因为这样的大事,小说里是不会错过的,只是具体的日子贺卿记不得了。上回地震的时间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那一句就是那篇小说的开端,而且穿越女才看了没多久。 但毕竟心有准备,所以在最初的焦灼之后,她很快就平静下来,看着驿卒奄奄一息的模样道,“他这个样子,难免在娘娘面前失仪。何况娘娘心急,必然要详细询问瑞州的情形,他也没精神对答。你们先带他下去整理一番,休憩片刻,吃点东西再来。” 安排完之后,又转向顾铮,“就请顾大人与我一同入内,禀奏此事吧。” 顾铮没有反对。这么大的事,太皇太后肯定会召集重臣议事,其中也肯定会有他,提前一步倒也没什么大碍。 但……他又转头看了贺卿一眼,见她安排得有条不紊,半点没有避嫌的意思,心下自然也有一番思量。 上一回地震的事,姑且算是他误解了贺卿,但贺卿对朝堂诸事有野心,想插手,却也是不争的事实。而且从这两次的事情上看,她也的确具备这样的能力。 所以这一次,顾铮没有贸然开口试探,而是打算静观其变。 内侍和侍卫们带着驿卒转去了旁边的偏殿。因为皇帝召见朝臣议事的时间难以确定,有时大臣们会在这里用饭小憩,所以这偏殿里的东西十分齐全,他可以在这里略作休整。 而贺卿和顾铮则是主动走到咨平殿前,让守在门外的内侍入内通传。 殿里已经有人在了,是同平章事刘牧川。不过内侍说有十万火急的事,太皇太后便立刻将二人召了进来。两人进门时,顾铮主动后退了一步,让贺卿走在前面。他本来就比贺卿高半个头,这样跟在贺卿身后,反而显得十分和谐,真如一双璧人。 太皇太后早忘记自己曾经有过将贺卿许给顾铮的打算,此刻见两人走得近了,反而不由皱眉,问道,“怎么你们走到一起去了,又有什么事要奏?” 贺卿忽略了第一个问题,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启禀娘娘,瑞州民变。来报信的驿卒就在偏殿里,只是仪容不整,兼且赶路耗尽心力,因此我让人送他去偏殿暂歇,喝口水用点东西,恢复了力气,才好详细询问瑞州的情形究竟如何。” 太皇太后微微颔首,认可了这项安排,转头吩咐侍立在一侧的黄修,“去请政事堂的相公们和兵部尚书过来。” 刘牧川皱着眉,捻着胡须道,“瑞州一带,年年天灾不断,从来都是靠朝廷赈济才能把日子过下去。只是那里与白人交界,两族杂居,地理位置十分紧要,朝廷也不得不如此。因民生艰苦,便多生刁民,素来桀骜不驯,但毕竟是安化之民,数十年安然无恙,怎么忽然就闹出民变了?” “只怕源头就在这两族杂居。”顾铮在一旁道。 刘牧川转头看向他,眉头皱得更紧,“这又是怎么说的?” 顾铮却不是向他,而是向太皇太后道,“臣记得,如今的权知瑞州府的,是唐礼臣。” 刘牧川面色不由微变。 唐礼臣这个名字,听起来好像是个端庄儒生,但实际上他却是个推崇法家的酷吏,治理地方的确有一手,尤其是在刑狱诉讼、追捕盗寇这方面,简直可以说是成绩斐然。 他任知县时,三年时间,就将本县积压的陈年积案全部都审理完毕,逃逸在外的凶犯也抓了不少归案。甚至还联合上官办了几起跨州县的大案。 正因为有这样的履历,所以献帝在位时,由刘牧川举荐,将他派去了民风彪悍的瑞州,就是为了杀一杀这股风气。 只是瑞州本来就是中原汉族与白族杂居之地,风俗不同,自然免不了生出许多波折碰撞,朝廷也一向都是以优抚为主。骤然碰上唐礼臣这样的官员,压得越狠,也就越是容易□□。 林太后震惊之下心神失守,露了端倪,便也不瞒她,微微点头道,“哀家原本瞧他不错,他们这一支人丁单薄,这一辈更是只得他一个。才十几岁的年纪,上头父母都没了,他以世子之身监国,也做得似模似样。如今袭了爵,更添沉稳,想来能承担得起这江山之重。” 她说到这里神色微冷,“但若外间真有这样的流言,只怕有些人的心,太大了。” 她还没死呢,怎么这外人的手,已经能伸到宫里来了? 贺卿自然不是真的听过这样的流言,只是想借此机会给林太后提个醒。见已经起效,便也不置言。想了想,问林太后,“选出来的人,都是如中山王这般年纪的么?” 林太后微微一叹,“可不是?国赖长君,何况这两年朝堂上变故太多,已经不像样子。若没有个年长的皇帝压着,只怕……” 她没说下去,但未尽之意贺卿已经了然了。 恐怕朝臣也好,太后自己也好,都是被大行皇帝贺祁吓怕了。那孩子实在跳脱得很,心思全不在正事上,这个年纪又最是爱跟大人对着干的时候,不管是太后的话还是政事堂里先生们的话,都一概不听,着实令人头疼。 所以选了年方弱冠、老成持重的中山王。 这么选,原本没错,只是…… 贺卿微微摇了摇头,还没拿定主意是否要开口,林太后已经看出了她有话说,便道,“怎么,真师心里有顾虑?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不管是什么样的话,出得你口,入了哀家的耳,旁人再不会知晓。” “事关重大,本不该随意置喙。”贺卿抬起头来,直视林太后,维持着这个有些不敬的姿态道,“但太后可曾想过……国赖长君,但长君可不需要一位不亲近的长辈,到时候……说句僭越的话,皇嫂又该依靠谁呢?” 这话说得着实大胆,林太后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怔怔的看着贺卿,半晌未能回神。 过了一会儿,她才若有所失的回过神来,看向贺卿的视线里头一回带上了几分认真。莫名悲意上涌,但她静默半晌,最后只化作了一句叹息,“如今,这番话也只有你能说了。” “我是方外之人,本不该过问这些事。”贺卿低下头道,“只是如今的情形,我与娘娘也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也就顾不上那么多了。” 这一番话,并不是贺卿危言耸听。 事实上,中山王贺垣,要远比所有人想的都更有野心,也更倔强。于是事情的发展,也就远超所有人的预料。 就是这个在林太后口中“老成持重”的中山王,林太后看重他们那一支人丁单薄,以为可以拿捏,殊不知正是因为过早见惯世事风霜,却养成了这位中山王阴沉刻薄、心狠手辣的性子。 他被召回京城,还没当上皇帝,就先给了林太后一个没脸。 ——入城后,朝臣们请他以储君之礼登位,但他却直言自己年纪比大行皇帝还要大四岁,论起来也该是平辈的堂兄弟,驳回了这个要求,只肯以“皇兄”的身份登基。 他是皇兄,大行皇帝殡葬祭奠乃至其他一应礼仪,自然也不能比照储君之礼,要另行商定。最重要的是,本该荣升太皇太后的林氏,莫名成了“皇叔母”,连太后这个位置,都快坐不稳了。 这还不够。事实证明,这只是贺垣计划中的第一步。 因为拗不过他,时间又不等人,最终朝臣们说服了林太后,允许他以皇兄的身份继位。 然而大行皇帝葬仪一结束,登基大典办完,新君册封的第一道圣旨,就将他与林太后本就危如薄冰的关系彻底撕裂:他要尊自己的生父,上一代的中山王为先皇! 这就是贺垣打的主意,先定下自己皇兄的身份,然后顺理成章的追封自己的生父生母以及一干祖先,为自己正位的同时,也将本就已经足够艰难的林太后挤到了十分尴尬的位置。 皇帝自有生父生母,那“皇叔母”又算什么呢? 林太后自然不会应允,朝臣们也不可能答应。但把他推上皇帝位容易,要拉下来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了。于是这件事始终暧昧着,变成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僵持。 直到贺卿死前,也没有真正商量出一个结果来。 如果只是这样,其实跟贺卿也没什么关系。她跟林太后说不上亲近,跟大行皇帝也好,灵帝也罢,都没多少骨肉亲情,不必要为他们的事情操心。恰恰相反,若林太后被贺垣打压下去,为名声计,就该多亲近其他的皇室宗亲。她这位已经出了家的大长公主,正是不二人选。她的日子,或许会比之前还好过些。 可是谁叫贺卿复生的时候出了一点意外,脑子里多出来一个魂魄,又给她留下了一段记忆? 她所不知道的事,这段记忆里都有。 虽然非常简略,省却了凶险复杂的过程不提,只有一句结果:贺垣为追封生父,与宫中林太后及朝臣展开了旷日持久的权力争斗,持续整整三年时间,史称“大礼议”。 这件事最终的结局是贺垣胜利了。他是皇帝,真要不管不顾,就非要办成一件事,谁能拦得住呢? 可是他们又都输了。 大楚历经两位荒唐帝王,本来就乱象频生、岌岌可危,选择贺垣这位“长君”,就是为了尽快稳定局势,治理好天下。结果这一位比之前的更荒唐,因一己之私荒废政事,使得整个朝堂陷入一场可笑的内部争斗,空耗实力。 三年后,就在他终于如愿追封生父为皇帝,心满意足的将对方的灵位送入太庙,与大秦历代君王比肩的时候,西北狼族铁骑南下,以锐不可当之势踏破了大楚河山。短短半年时间便攻入京城,俘虏了皇帝及一干大臣。 大楚灭。 贺垣,史称——末帝。 这样的结局实在是太惨烈了,远远超出了贺卿的承受能力。所以她虽然已经打定了明哲保身的主意,但还是忍不住来提醒林太后。 谁都好,就是不能选这个狼子野心、忘恩负义的中山王! 倒不是她多有忠君爱国之心,也不是她舍不得长公主的尊位……只是,跟个人比起来,万里江山太大太沉重,贺卿下意识的就不想让这个皇朝结束得像自己一样可笑,简直毫无尊严。 这是浩浩历史长河带给她的一点浅薄的念头。 这莫名的情绪压在她身上,让她辗转反侧,最后还是站了出来。 贺卿恍惚间,林太后已经有了决断。大楚江山固然重要,但十几年了都好好的,等闲也不至于会出事。倒是她自己,坐在皇位上的不是她的丈夫和儿子,而是个陌生人,又不需要依靠她,那她还凭什么保持如今的身份地位呢? “好孩子,若非你提醒,哀家就要犯错了。”她握了握贺卿的手,“只是孩子年龄太小,又怕站不住。” 大的怕养不熟,她索性琢磨起抱个婴儿回来养活的可能了。自己带在身边养大的,总归更亲近。而且前头这十几年皇帝不能亲政,万事便要依靠她这个太皇太后。 “也不必选太小的。”贺卿道,“六七岁就很好,知道轻重,又自己做不得主,须得有人依靠。” 林太后迟疑道,“六七岁已记事了,是否会与哀家不亲近?” “他是皇帝,身世是掩不住的。与其瞒着,倒不如光明正大。”贺卿道,“最好是选那父母双全的。他们为了避嫌,反而不敢亲近,才更显得您和善。也免得皇帝长大了,要追封生身父母和先祖。人活着,他总不可能迎回宫里当太上皇。” 贺卿如今颇有点儿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意思,防范得十分严密。倒是林太后一时没想到这里,此刻一个激灵,不由想起中山王贺垣来。那孩子就是家里什么人都没了的,焉知将来不会这么办? 到那时她该如何自处? 心底最后一丝犹豫尽去,她点头道,“难为你考虑得周全,我这一阵子精神不济,竟是半点都不曾想到。” “娘娘日理万机,自然顾不得这些琐事。”贺卿自谦道。 一番交谈下来,林太后对待贺卿的态度显然多了几分真的亲热。想着贺卿见事明白,以后在宫里少不得互相扶持,便道,“往后你得了空,千万多往我这里来。咱们说说话,做个伴儿。今日还有事,我就不留你了。” 贺卿知道她是要重新谋划新君之事,自觉的站起身,对着林太后一礼,才终于掀开了自己真正的底牌:“其实外头带回来的,再好也不如自己家的。我记得大行皇帝虽然没有正经妃嫔,身边却也有几个伺候的人。太后娘娘从外头挑人之前,何不先让太医给她们诊个脉?” 而不是那如噩梦般笼罩着她的公主府。 她还在宫中,还没有出嫁! 这个念头一经出现在脑海里,便立刻让贺卿整个人都振奋起来。她浑身都因此而微微颤抖,手脚并用的从地上爬了起来,环视了周围一圈,而后扬声叫伺候自己的宫女,“玉屏?玉屏!” 没有人应声。 贺卿快走两步,到了门口,拉开门扉往外看去。熟悉的院子里一片寂寂,静悄悄的没有任何人的踪迹。 这情况其实并不算令人意外。贺卿虽然是个公主,但毕竟是这样的处境,身边的人能有多尽心很难说。嬷嬷们拿捏住了她,倒比她更像是这座芳辰殿里的主子。 所以她只脚步微微一顿,便出了屋子,往旁边的偏殿而去。果然才过了月亮门,就听到了说话声。 贺卿方才只是迫切的想见到一个活人,却并没有想好见了人之后怎样。因此此时听到了声音,脚步反倒踟蹰了起来。她从来不是有主见的性子,也不知道此情此景该怎么跟其他人打交道。 但现在的她毕竟不一样了。 死过一次,纵然没有脱胎换骨、涅槃新生,但她眼中的一切,似乎都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叫她生出一点勇气,迈出那最艰难的一步。 她一步一步的往前走,体会着涌动在心头的陌生情绪,心里的忐忑反而渐渐平复下来了。 直到她走到了偏殿门口,才有人发现了她。正凑在一处说话的宫娥惊叫出声,其中一人道,“啊呀,殿下?您怎么跑出来了?身子还没好全呢,这么走出来,若是再染了风寒可怎么好?到时候奴婢们可没法跟陆嬷嬷交代。” 那宫娥一边说,一边就走了来,扶着她的胳膊,强硬的要把人送回之前的屋子。 贺卿浑身一僵,脑子里一片空白,然而与此同时,她的身体仿佛被另一个人操纵,用力将宫娥的手甩开,厉声道,“放肆!” 宫娥被这突如其来的厉喝声吓了一跳,身体一颤,面上也露出几分震惊来,呆呆地看着她。 毕竟身份不同,这些宫娥又不是惯常管教她的嬷嬷,一旦她真发起火来,她们便也免不得生出几分顾忌,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寂静中,身体的掌控权又回到了自己手中。贺卿只觉得后背激起了一层白毛汗,整个人都似乎脱了力,手脚发软,但她本能的知道,自己不能在这些人面前露怯,因此勉力挺直了脊背,张了两次嘴,才发出声音,“玉屏呢?” 说来可叹,这些人都是她宫中伺候的,但除了两位默默,她却只识得一个玉屏,其他人通不过是瞧着面熟,连名字都叫不出来。因此到这种时候,也下意识要找最熟悉的那个人。 “玉屏姐姐去给殿下请太医了。”那宫娥道。 “请太医?”贺卿下意识的重复了一遍。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太多,一时转不过来,她实在不知如今是什么时候、什么情形,为免出纰漏,这样反倒最安全。 果然那宫娥道,“是,殿下病了几日,总不见好,玉屏姐姐说要叫太医再来看诊,重新开个方子。” 贺卿隐隐约约,想起来好似的确有过这么一回事。 她的处境如此,自幼也就极为让人省心,连病都不敢病的。所以在她短暂的人生中,病得起不来床,要请太医看诊的情形,也就那么寥寥数次。 最近的一次,就是十六岁那一年…… 因为她病了好几日没有起色,宫里两位嬷嬷又不知去了哪里,玉屏只好自己出门去请太医,然后……然后就带回来了一个消息。 贺卿陡然瞪大了眼睛,有些惶恐的抓住那宫娥的手,声音尖锐得险些破音,“她走了多久?!” 137.第137章 吾道不孤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即便其中大部分内容都很平淡枯燥,但因为来自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对贺卿而言, 也是新鲜的。 翻看这份记忆时, 一开始, 贺卿只是单纯地寻找与她、与当下这个世界相关联的部分。遗憾的是, 这部分内容往往只有只言片语,还大部分来自不知真假的各色小说, 很快就被翻阅完毕。 之后, 贺卿便开始采用时间与画面结合的方式来进行, 预备将这份记忆全部翻一遍。这样一来, 她好像也跟着经历了另一个人的一生。从两三岁开始记事, 一开始只有一两个印象深刻的片段, 然后越来越多,越来越清晰。 幼儿园、小学、初中……跟随者她的成长, 她学过的东西,贺卿也跟着学了一遍。 家电、交通工具、高楼大厦、商场、各种各样的零食……那个本来立足于虚无的世界,好像也在她的了解之中,逐渐清晰成型, 不再只是惊鸿一瞥的印象。 这些东西都太宝贵, 因此贺卿看得很仔细,很慢, 尽量将每天翻看过的内容都记下来。条件允许的情况下, 她还会试验一下那份记忆中的知识。 在杯子里放上冰块, 杯子外壁会逐渐形成露水,如果往加冰的杯子里放一勺盐,杯壁上凝结的就会变成霜。 一张纸可以悬浮在水面上,一根针必然会沉入水底。但将针放在纸面上,只要以足够快的速度撤去纸张而不晃动水面,就能让针悬浮在水面上。 热胀冷缩,摩擦产生静电,声音的产生是因为震动…… 语文、数学、物理、化学、生物,有一些知识贺卿本来就知道,但大部分对她而言都是陌生的,能够从中寻找到许多快乐。 遗憾的是,那位年纪不大的穿越女显然并不是个爱学习的好孩子,很多知识她都一知半解,贺卿也根本没办法从别的地方得到印证和解释,只能自己推敲琢磨。 除了去养寿宫和坤华宫问安,贺卿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问道宫里,钻研这些东西。 而看在外人眼中,却是深居简出、潜心问道。 其实贺卿觉得这种说法也没有错。道是什么?道就是自然造物之理。在她过往的知识体系之中,道属于神明,但在未来的世界,人类也将会踏入这个领域。 贺卿研究着这份记忆,就像是翻开一本书,又像是踏上一条截然不同的路,让她原本贫瘠空乏的人生迅速充实起来。 进入初中之后,基础知识的占比逐渐减少,倒是各种明星八卦、小说杂志的内容越来越多,显然它本来的主人,是个被花花世界迷晕了眼的小姑娘,已经彻底将学习抛在了脑后。 好在即使是小说,贺卿也看得津津有味。毕竟这些小说脑洞大,故事性强,可谓是极大的增广了贺卿的见识。 唯一让贺卿觉得不适的是,这些小说里,居然有不少是以顾铮为主角的。——确切的说,是一个或重生或穿越或原创或土著的女主角,来到这个时代,跟顾铮本人谈恋爱。 贺卿:“……” 虽然已经知道现代社会民风开放,婚姻之事也早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讲究两厢情愿、自由恋爱,但是…… 想跟历史人物谈恋爱的这种想法,贺卿还是无论如何难以理解。 要命的是这些故事不管第一人称还是第三人称,实际上都是以女主角的视角来讲述整个故事,而且代入感十分强烈。穿越女在看这些小说的时候,都是将自己代入女主角,贺卿也就只能被动的跟着代入其中,经历一场场或是虐恋情深或是苏爽甜宠的故事。 每次出戏的时候,贺卿都不免有几分恍惚,感觉自己都快被洗脑觉得顾铮是天底下第一好男人了。 好在这些虽然都是爱情故事,但毕竟是以这个时代为背景,而顾铮又是这个时代最耀眼的一颗明星,许多事情的发展都与他息息相关,想必很多作者也查阅过资料,因此偶尔也会写到具体的现实问题。 比如这一天贺卿翻到的这一部分。 故事的一开场就是一场地震。 而地震的时间也写得明明白白:天顺三年五月十五日,京师大地震。 用了一个“大”字,这场地震的强度自然非常大,整个京城都陷入地动山摇之中,地面开裂,无数的房屋损毁倒塌,又将屋子的主人压在其中。就连建造得无比结实的皇宫也受到波及,倒塌了好几座宫殿,死伤无数。 故事里的女主角就是在地震之中,穿越到了一个不幸被埋葬在废墟之中的女孩身上,然后自己刨开断壁残垣爬了出来,被负责处理此次灾难的顾铮看了个正着,开始了一段乱世倾城之恋。 而在故事之外,贺卿也被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上辈子她当然也是经历过这件事的,但当时她不过是深宫之中不受重视的大长公主,只知道京城地震,至于地震有多严重,损失有多大,死了多少人,都不是她能过问的,也与她没什么干系。 何况,当时中山王贺垣才刚刚入京,正在为以皇太子还是皇长兄的身份继位而与太后及朝臣们僵持,什么样的事也大不过这一件去,自然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这一边。 至于京中百姓的生死,在皇位更迭之前,都成了细枝末节。 如今想来,只怕也正是因为这场地动,京城急需安稳下来,当时的林太后才不得不后退一步,同意让贺垣以大行皇帝兄长的身份继承大统,以此安抚民心。 如今贺卿知道的事情更多,跳出来以旁观者的身份纵览这前后的种种迹象,终于生出了几分明悟:也许王朝覆灭的祸根,就是从此刻开始种下。 一件事情,如果毫无办法,或者事不关己地丢开,就算知道结果会很惨烈,或许咬咬牙也就当做看不见了。但既然已经开始插手,有一就有二,总会忍不住一再的去关注和插手。 就像贺卿,知道楚朝会覆亡,她就忍不住提醒了太皇太后一句,使得一切的发展都脱离自己所知道的那条线。而走了这第一步,这件事就好像变得与她息息相关,根本无法坐视不理。 所以此刻知道了这场地震的严重性,她便再也坐不住,匆匆换了衣裳,出门要去找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还在咨平殿接见朝臣,贺卿在赶过去的路上翻来覆去的将这件事想了几遍,反倒渐渐冷静了下来,意识到她不可能冲出去把一切都说出来,不提太皇太后会不会相信她,就算会相信,也不妥当。 太皇太后本就对她有几分隐约的戒备,她若再表现出这种“预知”的能力,恐怕更会被忌惮。 得想个别的办法。 这话她不能说,有另一个人比她更适合。 …… 张太后此刻正在用午膳,见了贺卿,便热情的拉她入席。贺卿便只得暂且将心事按捺住,陪她吃了一顿饭。大抵是因为心病去了,这一阵张太后吃得香睡得熟,气色看着便好了许多。 又因为她喜欢的是酸口的东西,而民间又有“酸儿辣女”的说法,太皇太后心里满意,但凡她想吃的东西,都是成倍的往这边送,她整个人都圆润了不少,看着更富态福气了。 吃完了饭,把身边的人打发下去,张太后才拉着她的手坐下来,问道,“真师面有忧色,可是出了什么事?” “我做了一个梦。”贺卿压低声音将事情说了一遍,忧虑道,“只怕不是什么好预兆。” 张太后如今对贺卿有一种不讲道理的信任,闻言蹙起眉头,“真师既然出家修行,为国祈福,说起来也承担着社稷国祚之重。忽有此梦,或许上天示警之兆?” “我也是这么想。”贺卿叹道,“只是我的身份,这话从我口中说出来,既不合适,想来也不会有几个人相信。江山社稷之重,哪里是我一个小女子能挑得起来的?上天即便要示警,也不该找我。” 张太后是个聪明人,几乎是立刻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我该怎么做?” 不是“你要我做什么”,而是“我该怎么做”。 贺卿只觉得心口一哽,万般情绪都被堵在了其中,一股柔软的情绪将她包裹着,最后只用力的捏了捏张太后的手,什么都没表现出来,起身走到旁边的书桌上,铺纸磨墨,提笔在纸上描绘。 138.第138章 播种收获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小皇帝活着, 然后呢? 皇家亲缘本就淡薄, 到贺卿这里,跟那些所谓的“亲人”一年也未必能见一次, 自然感情有限。与其说是担忧小皇帝的安危,不如说是对环境变化即将带来的动荡而惶恐。 但是这前十八年的生命中,无论是她的父亲还是哥哥,活着时都未曾关注过她的存在, 就算这个侄子继续活下去,情况也未必会有多大的不同。 只不过当时发现自己正身处于那个节点之中,自然而然生出了改变一切的念头。其实对贺卿而言, 如果能够改变什么, 真正的意义只在于她之后的命运也是可以改变的。 贺卿不相信上天让自己回到这一刻,就是为了重复之前的道路, 再死一次。 所以改变的内容是什么,并没有关系。既然没能让小皇帝活下来,那就只能从自己的婚事上下手了。 有血淋淋的前车之鉴摆在那里, 贺卿不再天真的以为成亲之后就会有新的生活。她固然可以设法换一个人家, 但却无法保证不会再遇上糟心的事。 贺卿心中隐隐的生出一个念头来。 她不想再嫁人了。 其实楚朝的公主存在感真的很低,因为不需要像汉唐那样去和亲, 又为了避免她们仗着天之骄女的身份干扰政事,所以开国之后, 便制定了一系列用于限制她们的规矩, 严苛且压抑。 细究起来, 其实大多数公主的日子都不好过,早逝者比比皆是,贺卿只不过是格外的倒霉罢了。 所以天可怜见得到了新生,贺卿不想再走一遍这条路。 可是她的见识又实在有限,该怎么做着实拿不定主意。贺卿闭着眼,眉头微微蹙起,在某个瞬间,脑海里忽然灵光一闪,她决定去翻一翻自己脑海中属于另一个人的记忆。 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来历神秘的女子虽然已经消失了,但她的记忆却还留存在贺卿的脑海里。之前这些记忆其实都在她脑子里过了一遍,但当时正在战斗的关键时刻,贺卿也顾不上细细研究,只觉得玄奇诡秘,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或许其中就有自己所需要的内容呢? 这样想着,她便开始回忆。 那些记忆跟她自己的混在一起,只要稍稍一回想就能记起来。 然后贺卿就被记忆之中的内容惊住了。 也不知道那姑娘究竟是什么人,见识竟是十分广博,略略一想就给出了无数个她“记忆”中的公主应对的方式,每一个都显得十分荒唐,看得贺卿心惊胆战,然而细细追究,又会发现并非全然没有可行性。 那些公主的胆子都大得很,不是拿捏着驸马住在公主府里养面首,就是插手朝政左右时局,甚至连自己登基当女帝的都有,看得贺卿手脚发麻,下意识的将自己的思绪抽离出来,不敢再看。 即便如此,心还是砰砰砰直跳。 并不知道自己看的不过是无数杜撰出来的小说中的几段,贺卿将之当成真正行之有效的举措,开始思索起哪一种更适合自己来。 女帝自然是想都不要想,她既没有那样的魄力,也没有那样的才能,就连芳辰殿里的这几个人尚且管不好,遑论偌大个楚朝?至于养面首……贺卿不曾识过男女情味,从小学的又是三从四德,这样道德败坏的事着实做不来。 倒是其中有出家避世的,颇有可借鉴之处。 据说唐时许多天家贵主都会出家修道,拒绝成亲,图个逍遥自在。那个时候公主的身份还不像如今这么尴尬,结交权贵,往来士人,风雅之至,若得到皇帝的信任,偶尔甚至可以影响朝事。 实在是我辈楷模。 贺卿虽然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够做到,但并不妨碍她以此为自己的目标。 别的且不提,出家修道的确是一条比嫁人更好的出路。 打定了主意,贺卿才从床上坐起来,命人给自己换了素色的孝衣,而后往乾光宫去。如今这个时机,她选择出家其实正好,可以以为三代君主祈福的名义,想来不会被拒绝。 帝王驾崩,乃是影响整个楚朝的大事。所以此刻,乾光宫里人来人往,每个人都表情肃穆、脚步沉重,一股压抑的气氛笼罩住整座宫殿,令人心口发闷。 贺卿毕竟算是皇帝的长辈,所以被引到了寝殿之中。 此刻,大行皇帝的遗体尚未入殓,太后、皇后、一干宗室及朝中重臣都在这里,气氛一片冷凝,很显然在她进来之前,才经历过一场不甚愉快的谈话。 这不是个开口的好机会,贺卿压下到了嘴边的话,退到角落里站定,尽量不影响到其他人。 过了一会儿,太后开口道,“此事等陛下葬仪过后再议不迟。” “国不可一日无君……”一位老臣颤颤巍巍道。 贺卿便知道这是在说什么了。 小皇帝才刚刚继位两年,别说皇后,连近身伺候的宫女都没有几个,有太后拘着,他虽然贪玩,却不在女色上沉溺,因而至今并无皇子皇女出生。 他这一死,大楚江山就后继无人了。 想来朝臣们方才正是提议太后早做打算,从宗室之中挑选品行出众者继位,从而惹恼了她那位皇嫂。 果然太后神色一厉,皱眉喝道,“陛下尸骨未寒,难道你们就连这一点日子都等不得么?这天下究竟是贺家的天下,还是你们这些文臣的天下!” 这话就太重了,一干人等立刻跪下请罪,不得不默许了太后的提议。于是宗正寺卿便站出来,请求先为大行皇帝收殓,而后着礼部依旧例拟定葬仪,同时对外发出讣告。 等着一切都忙完了,众人依序告退,殿内只剩下伺候的人,贺卿才站了出来。 林太后才刚刚放松下来的神情又立刻紧绷起来,眉头死死皱起,“安平?你怎么在这里?” 安平大长公主,这是两年前贺卿那位侄儿登基,大肆封赏,点检宗室亲族时发现她长到这么大竟然连个封号都还没有,遂匆忙给她加上的封号。 她的人也像这个名字,平平无奇,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若不是此刻她自己站出来,太后或许都想不起还有这么个人在。 若是从前,贺卿必定很害怕这位颇有些强势的皇嫂,但现在,也许是因为知道其后的走向,也许是因为她面上疲惫的神色太清晰,贺卿忽然发现心底那一点畏惧无足轻重。 她往前走了几步,在林太后面前跪下,直接将自己的打算说了出来,“安平想受箓出家,为我大楚皇室祈福,请皇嫂恩准。” 这个提议显然很出乎林太后的预料,她吃了一惊,不由得转过头来,认真的打量了一番这位没什么印象的小姑子。 是个大姑娘了,这一二年间就该出嫁的。 “怎么想起来这个?”她不由问。 贺卿沉着道,“这几年宫里颇不太平,安平身为皇室血脉,受天下百姓供养,别的本事没有,也只能以这样的方式,略尽绵薄之力。” 这些话她在心里不知过了多少遍,说出来时便也显得顺利流畅,全然看不出破绽。 林太后显然很受触动。她跟贺卿不一样。贺卿虽然也经历了许多事,但受到的影响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可对林太后而言,每一次的变故,都几乎是要了她的半条命。局势变换太快,她心里不可能不害怕。 尤其是相继失去丈夫和儿子之后,她虽然打点起精神来处理事务,但精神上其实非常不稳定。 这个时候,她也很想寻求一点依靠。 哪怕是虚无缥缈的东西。 所以她略略斟酌之后,并没有反对,而是道,“你可想好了?一旦出家,以后就不是皇室的公主,也不能嫁人生子了。” 贺卿磕了个头,“皇兄在时,曾于御苑之中修筑问道宫,安平愿长住此地修行,请皇嫂成全。” 林太后忽然有些明白她为何要这样选择了。恐怕是被这几年接二连三的变故吓住了,不敢奢望将来,索性求个安稳。至少有了为皇室祈福这一层名义在,将来不论发生了什么,不论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是谁,都能容得下她。 看着不声不响,竟是个聪明人。 林太后自然不会反对。这件事她就可以做主,当即命人以大行皇帝的名义发旨,册封贺卿为无上慧如真师,赐住问道宫,学道法、持戒律,为大楚皇室祈福。 139.第139章 一张花笺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唯一不高兴的,就是她身边那两位嬷嬷了。 原本贺卿到了这个年纪,很快就会嫁出去, 到时候公主府里的事情全都由她们做主,好不风光快活, 就像被她们憧憬过无数次的前辈们那样。但如今让贺卿这么一折腾, 她自己一辈子留在宫中求经问道, 却代磊得她们这些跟着她的人都要另谋去处,怎不叫人切齿? 若能找到更好的去处,她们也不必留在她这里蹉跎。 更可恶的是她还以“年轻姑娘的衣裳首饰嬷嬷们不合用”为由, 将东西都分给了下面的丫头, 两位嬷嬷竟是只得了一点不值钱的东西,说什么“留个纪念”。 两位嬷嬷恨得咬牙切齿,颇有动用职权将她训斥一顿之意。 但贺卿已经不怕了。她如今已不是安平大长公主,该叫无上慧如真师, 公主身边的教养嬷嬷,管不到她这出家人身上。倒是看着她们这副模样, 她心里多少有些解气。 可惜如今自己势单力薄, 眼下只顾得上为自己谋一席之地,尚且腾不出手来处置她们。 上一世,若不是身边嬷嬷们跟外头的人撺掇起来, 在她面前将那金家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她又怎会点头允了这门亲事? 须知公主选婿, 备选的人家自然不止一户, 林太后没有拿捏她的意思,索性把名单送给她自己选。陆嬷嬷自告奋勇替她去打探对方的人品才貌,回来时说得天花乱坠,让她亲口点了金家。 这笔账,迟早要算。 先帝,也就是贺卿的兄长楚灵帝贺均在位时,崇信道教,多次下旨召天下道士入京,修道经、建宫观、炼金丹,一时道教大兴。后期他甚至在御苑之中修建了这座问道宫,自己搬了进来。着道袍,戴道冠,不理俗务,不问政事,以彰显自己求仙问道的诚心。 所以不过三十三岁的年纪,他就因为服食金丹过多,暴毙而亡。 这宫殿才修建了没多久,又只空置了两年。虽然看上去有些荒凉,但却并不需要修缮。 因为正殿是天子居所,贺卿便选了东边的偏殿居住。内宫局匆忙派了几个人过来,将逾制的东西撤了,又从里到外清扫一番,添置上道观里应有的东西,又挑了几个人过来,负责洒扫厨事,俱都是做道装打扮,便算齐全了。 接下来便是繁复冗长的大行皇帝葬仪。贺卿作为出家人,只安安分分做自己分内之事,旁的都不打听,但还是隐约听得,太后和政事堂的几位相公吵了好几次。 应该都是为了新君之事。 贺卿算算日子,应该差不多了,便往坤华宫去。 林太后此刻正在头疼,正所谓国不可一日无君,朝堂上的事虽然诸位相公商量着来就行,但没有皇帝在,始终是人心浮动,不那么安稳。为大楚江山社稷考虑,也该及早迎立新君。就算想先办大行皇帝的丧事,也该把人选定下来。 所以这段时间,朝臣们是的奏折是一封接着一封,字字句句都是在提醒她。 其实林太后自己何尝不懂这个道理?早晚都要做的事,早些还能显得自己深明大义。只是一想到自己的儿子就这么没了,却要有另一个不相干的人来继承这属于他的荣耀,往后的日子再不能如从前那般,她的心里就怎么都过不去那个坎。 所以今日,就连宗亲族老们也都被朝臣请动,来做说客了。 林太后清楚,此事已不能再拖。 甚至在她没有表态的情况下,朝臣和宗室已经自顾提出了几个备选的宗室子弟。 所以听见贺卿过来给她问安,她连人都没见,就叫外头的人打发了。贺卿闻言,也只是微微点头,并未多做纠缠,十分干脆的转身离开了。她现在是出家人,就要有出家人的样子,这些事不可过多涉入。——至少表面上要做个样子。 第二日,林太后就松了口,主动召了政事堂的几位重臣和几位宗室里德高望重的王爷,叫他们推举继任新君的人选。 虽然仍是板着脸,语气也硬邦邦的,但她肯松口,众人都松了一口气,也顾不得顺她的意,当即便要将他们拟定的人选提出来。但林太后却忽然开口道,“诸位先生都是历事三朝、老成谋国之人,推举的人选,哀家自然没有不放心的。只有一点,要先说在前头。睿王一系的子侄,不行!” 睿王是惠帝贺琳的弟弟,灵帝的叔叔。当年成帝宠爱徐贵妃,甚至一度起了废长立幼的心思,导致惠帝的日子非常不好过,甚至一度中毒,险些身亡。 因为这个缘故,天纵英才、勤勉有加的一代英主惠帝身体受损,自己只活到了不惑之龄,十分艰难才养下了灵帝这个独苗儿子。便是因此,才额外宠纵了些,让他身上没有半点帝王之气。 灵帝死得早,也只有大行皇帝贺祁这一个儿子。所以虽然之后三代君王都对睿王一系打压到底,但论起远近亲疏来,他的子侄,无疑是最有资格登上那个位置的。 太后的态度很鲜明,所以朝臣们也没有谁愿意去触霉头。不论之前的名单上有没有相关人员,总之之后提出来的,都离着睿王一系远远的。甚至还有人为了避嫌,特意往远里说。 林太后却是越听越搓火。 不是听他们如此细数,她这个入宫二十多年的人都不知道,原来大楚皇室有那么多人。而这些人,能够说得如此清楚,可见这段日子,做的功课着实不少。 想来是人人都想争那从龙之功吧?林太后心底冷冷地想。 新皇登基,对举荐了自己的人自然会十分优容。 说不得现在就已经有些人私下里勾搭在一处,要把他们选中的人推上去了。 到底久居深宫之中,灵帝和刚刚驾崩的大行皇帝都不爱理政务,有些事情甚至要经过林太后这里,所以她对这些官场上的事,多少也知道一点。此刻想来,心头又是恨,又是苦,又是怕。 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一朝还没过去,人心就已经不同了。 人选的事,自然不是一天就能定下的。不提林太后是否同意,就是几位大臣彼此之间意见也并未统一。所以这一日,最后也只是圈定了几个人选,还需细细商讨。 贺卿仍旧保持每天都去坤华宫问安一次的频率,太后不见就立刻离开,绝不逗留。 她面上不慌不忙,其实心里是有些着急的,因为听外间传言,新君的人选似乎已经快定下来了。 好在也许是她来的次数多了,留下的印象也深,这日林太后听见下面的人通报,并未第一时间回绝,而是问身边的人,“邱姑姑,慧如真师这是第几日了?” “第五日了,娘娘。”她身后跟着的女官邱姑姑躬身答道。 林太后想了想,道,“倒难得她有心,请进来吧。” 贺卿见了林太后,先是跟她说了一篇经书。她这段时日,可谓是拿出了所有的热情去钻研道经,加上脑海中那些似是而非的记忆,倒也偶有新论,算是略有所得。此刻对林太后说起,倒是让她一直焦灼的情绪缓和了许多。 也许是因为放松下来就容易说真心话,林太后听罢道经,忽而幽幽一叹,“选立新君之事,真师也听说了吧?” 话一出口,她便意识到不妥,连忙止住,抬眼去看贺卿的脸色。 贺卿神色不变,却并没有将这个话题绕过去,微微颔首道,“略有耳闻。”见林太后面露讶色,她又解释道,“宫中什么流言都有。我虽有心问道,但毕竟还是凡尘俗子,也不免为其所扰。” 林太后这段日子心里存了许多事,亟待倾诉,但这些事跟身边的人说不合适,跟朝臣和宗室说不上,因此只能自己琢磨。这几日精神眼看着不济了,若不是因为丧事还没办完,不能病倒,说不定已经起不来了。 贺卿年纪虽然不大,却与她同辈,如今眼看着也是个通透的,又已经出家,却是个再好不过的说话对象。 林太后将她打量了一番,摆手命身边的人都出去了,才问,“外间有什么流言?” 贺卿轻声道,“都说中山王贺垣最为贤明,可堪大位。” 听到这个名字,林太后不由一惊。新帝的人选传得沸沸扬扬,实际上备选的名单却一直是保密的。除了她和几位重臣和宗室老亲王,无人得知。中山王正在名单之上,也的确是林太后自己瞧着好的,可……这消息又是怎么传出去的? 顾铮领着一群人浩浩荡荡的穿过整个前朝,还不等登上薛相公家的门,太皇太后派他去安抚薛知道的事就已经传遍了整个朝堂。 不知情的人见了这阵势,必然以为太皇太后对薛相公十分倚重,君臣之间毫无嫌隙,必然能够联手扶持朝政。然而薛府上,看到顾铮之后,薛知道却是笑叹道,“能见到玉声,老夫这颗心也就能放下了。” 140.第48章 去广州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有大行皇帝的血脉在, 自然比从宗室之中遴选合适的人上位更好, 至少他们能更主动的去掌控眼前的局面, 而不是让另一个人做主。 这提议虽然有些异想天开, 但不知怎么,林太后看着贺卿的模样, 就郑重将之记载了心里。第二日召见重臣议事时,便先没有提新君人选的事, 而是召了太医过来。 众人以为是她身体不适, 因而纷纷开口询问。林太后只含糊应对,等太医院所有太医都被请过来了,这才一摆手, 让侍立在自己身后的一行女子上前, “请诸位太医给她们瞧瞧脉象。” 能站在这里的人,一颗心恨不得长十个心眼, 见此情景,已经明白了五六分, 纷纷沉默着, 等待诊脉的结果。 太后如此兴师动众,不论是宗室重臣还是太医们心里多少有了一点数。 但即便如此,但太移门整修其中一位张侍长果然已经有了近两月的身孕时, 众人还是免不了有些震惊。 尤其是之前因为新君的人选打得不可开交的宗室和重臣。 早知如此, 他们还费这个功夫干什么? 如今从龙之功肯定没有了, 还惹得太后不喜, 可以想见接下来的日子不会太好过了。也许一时半会儿太后不会做什么,但提名过其他宗室的他们,必然会被上位者忌惮。 每个人的心情都相当复杂。 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翻盘的可能。这孩子毕竟还在娘胎里,能不能生出来、生了之后又是男是女,都还不好确定。 万一立不住或者是个公主,便又是他们的机会了。 到时候,还是会绕回现在的问题。 所以众人相互对视,都保持了沉默,听着太医长篇大论的恭喜张侍长和太后。 林太后却是乐的合不拢嘴,语气柔和的安抚了一番张侍长,就叫她暂且跟自己一起住在这坤华宫中,又着邱姑姑多多的安排人伺候。等邱姑姑把人领走,太医们也起身告退之后,她才正了脸色,对站了一地的人道,“天可怜见,给我大楚江山留了后。之前的事不必再议,一切都等这孩子生出来再说。” “是。”众人均无异议。 陛下留下了一个遗腹子的事,当天就传遍了整个京城。原本议立新君的事自然不了了之,国事暂且还是交由政事堂的几位先生费心,太后垂帘听政辅佐,倒也没出什么大乱子。 只是那些本来有机会更进一步的皇室宗亲们,心里各有滋味。 …… 薛知道回到自己的府邸时,情绪着实不高。政事堂里五个人,两位平章,三位参政,按理说并无高低之别,但通常而言,还是会以进入政事堂的先后顺序进行排位,只有御座上的天子足够强势时,才会按皇帝的倚重程度来排。 如今这几位相公之中,薛知道是入政事堂最早,资历最老的那一个,因而众人之中,也以他为首。 选立新君的事,就是他第一个站出来提的。国不可一日无君,在这种事情上,薛知道也一向认为自己应该承担起责任。所以他并不后悔自己开了这个口。因为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 但是现在结果与自己设想的不同,就是他的考虑之中有了疏忽。经此事之后,太后心中只怕对他已经生了嫌隙,若张侍长肚子里果真是个龙子,承袭大位,他的生身之母做了太后,也必然对自己心怀芥蒂。 在这种局势下,薛知道很清楚,自己继续留在朝中的希望不大。 到他这个份上,很多事都能事先预见,从容应对。与其等着被赶下台,倒不如自己主动求去,彼此都留个体面,不用彻底闹翻。所以,今日的事情一过,薛知道就开始谋划离开的事了。 只是这些年来,皇帝不理政事,朝政便都落在了他们这些臣子身上,其实已经生出乱象了。 他这一走,若是朝中没个能稳住局面的人,只怕会出大事。 大部分文人心里,多少都有点家国天下的念头,何况薛知道在政事堂多年,是这个已经渐渐现出日薄西山之相的大楚帝国实际上的掌权人,自然想要在自己离开之后,也留下一个稳妥的班子。 他在自己的书房沉默端坐了一整晚,将朝中那么多人来来去去的过了一遍,最后发现,还是唯有那么一个人最为合适。 老天爷有时候早有安排。 薛知道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抬头一看时辰,才发现已是夜阑人静。他磨了磨,提笔写下一封信,着自己最心腹的家人夤夜将之送了出去。然后才对着灯,开始琢磨起自己祈求致仕的折子来。 接下来的日子风平浪静,一是因为宫中最大的那个问题已经暂时得到了解决,二来为了葬礼的事大家忙得不可开交,也疲惫得提不起别的兴致。 转眼来到天顺三年三月,大行皇帝的一应葬仪都已完毕,梓宫移送至城郊的皇陵。 所有人都渐渐从这一场丧事之中回复了生气,开始考虑起其他事情的安排来。龙子还在母腹之中,这身份怎么定,就是个十分棘手的问题。要安定朝堂,需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谁也没有贸然开口提这些事,毕竟稍有不慎很有可能不但没有功劳,反而会把自己给折进去。就算此刻站对了队,万一将来生出来的不是龙子,也是枉然。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封奏折打破了这种隐秘的平衡与僵持。 翰林院掌院学士顾铮上书,请加封林太后为太皇太后,张侍长为皇太后,张侍长腹中的孩子则暂为太子,先定下名分大义。待太子出生之后,再行登基典礼。 如此,名分既定,天下百姓也可安心了。 林太后自然千肯万肯。 别的不说,坐实了这太皇太后的身份,便是将来当真生出个女孩,或是万一……再选立新君时,也改不了她的这个身份。不至于像贺卿揣测的那样,因为新君要加封自己的亲生父母,使得她处境尴尬。 但朝臣们却有不同的意见。 这若真的是个皇子,自然没有问题,但若是皇女,如今就定下储君名分,将来却不好收场。 此时大朝已经重开,顾铮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上书,显然并没有半点退缩之意,而且准备周全。面对许多人的驳斥与反对,他侃侃而谈,引经据典,认为定下的并不是帝王身份,而是储君,便是有了转圜的余地。而更重要的是如今,帝王驾崩,天下不安,及早定下名分,使官民各归其所才是最重要的。 林太后端坐帘后,听着这一番合心意的进言,不由仔细观察了一番顾铮。 他看起来还很年轻,生得仪容俊美、姿态端方,只在唇边留了一圈胡子,使得整个人添了几分稳重。言行举止颇有大家风度,被众人攻讦而不忙不乱,进退有据,从他说的话来看,本人的才具也是十足的。 太后娘娘打量完了,不由低声问立在身侧的入内内侍省都知黄修,“这顾铮倒是个人才,怎么哀家从前不大听见他的名字?” 黄修作为内侍大总管,掌机密实封奏牍及中外往来之事,对于朝中大臣自然十分熟悉,闻言微微躬身,凑到太后耳边道,“他是明嘉年间的进士,少有才名。九岁就取中童生,是有名的神童才子,中进士时年方十七,灵帝爷十分爱重。只是年轻气盛,不久之后就出京了。因治理地方有功还朝,薛相公说他年少,得压一压,因此入了翰林院。先帝爷登基之后,爱他才名,点做翰林院掌院学士,今年才二十八岁。” “是太年轻了些。”林太后闻言也不由微微皱眉。 她是看重这顾铮机变,又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想要用他,如此朝中也有自己的人了,往后方不至于事事掣肘。 只是这年纪怕是难以服众。 二十八岁的掌院学士尚可接受,毕竟翰林院里虽然号称储相,要入政事堂,却还嫌太早了些,须得再熬许多年。如今就要提拔他,朝臣们恐有非议。 但是这前十八年的生命中,无论是她的父亲还是哥哥,活着时都未曾关注过她的存在,就算这个侄子继续活下去,情况也未必会有多大的不同。 只不过当时发现自己正身处于那个节点之中,自然而然生出了改变一切的念头。其实对贺卿而言,如果能够改变什么,真正的意义只在于她之后的命运也是可以改变的。 贺卿不相信上天让自己回到这一刻,就是为了重复之前的道路,再死一次。 所以改变的内容是什么,并没有关系。既然没能让小皇帝活下来,那就只能从自己的婚事上下手了。 有血淋淋的前车之鉴摆在那里,贺卿不再天真的以为成亲之后就会有新的生活。她固然可以设法换一个人家,但却无法保证不会再遇上糟心的事。 贺卿心中隐隐的生出一个念头来。 她不想再嫁人了。 其实楚朝的公主存在感真的很低,因为不需要像汉唐那样去和亲,又为了避免她们仗着天之骄女的身份干扰政事,所以开国之后,便制定了一系列用于限制她们的规矩,严苛且压抑。 细究起来,其实大多数公主的日子都不好过,早逝者比比皆是,贺卿只不过是格外的倒霉罢了。 所以天可怜见得到了新生,贺卿不想再走一遍这条路。 可是她的见识又实在有限,该怎么做着实拿不定主意。贺卿闭着眼,眉头微微蹙起,在某个瞬间,脑海里忽然灵光一闪,她决定去翻一翻自己脑海中属于另一个人的记忆。 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来历神秘的女子虽然已经消失了,但她的记忆却还留存在贺卿的脑海里。之前这些记忆其实都在她脑子里过了一遍,但当时正在战斗的关键时刻,贺卿也顾不上细细研究,只觉得玄奇诡秘,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或许其中就有自己所需要的内容呢? 141.第141章 三年之后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一方面她的确很欣赏顾铮, 也认可对方的才华与能力, 但是那天顾铮轻蔑不屑的眼神,她也始终不能忘却, 对他的人品自然存疑。 所以此刻, 坐在马车上, 她掀起车帘,看着跑在车队前方的人,感觉非常复杂。 “真师在看什么?”玉屏见她总盯着前面,忍不住问。 见贺卿不说话, 她跟着看了几眼, 又道,“顾学士的马跑得远了些,是否要叫人通传一声?既是护卫咱们, 怎么只顾着自己?” 贺卿正要摇头,转念一想,又觉得如今地震的事是真的, 无论如何也该是顾铮没脸见自己, 便点头道, “也好,你让人去说一声。虽然是在城外,但沿路也有不少行人, 这般纵马不太安全。” 她怎么忘记了, 以她的身份, 虽然不至于压制住顾铮,但狐假虎威一番,叫他心里不那么痛快,总是可以的。 很快就有一个侍卫打马追了上去,与顾铮耳语片刻,他转头朝这边看了一眼,很快勒住了马,在原地等候。直到贺卿的马车跟上去,这才驾着马缓缓跟在一侧。 贺卿掀起帘子往外看去,正好对上他的视线。顾铮半点没有慌乱,双眸不闪不避地看着她。 两人对视了片刻,贺卿轻声问,“到现在顾大人还是坚持那日的想法吗?” 顾铮微微皱眉,没有说话。贺卿便又道,“百姓们自然不想被折腾,但若是对他们有好处的事,便是折腾了些,我想他们也不至于会不识好歹,顾大人以为然否?” 这“不识好歹”四个字,显然是在指桑骂槐,贺卿也根本没有掩饰的意思。 顾铮低头想了想,笑道,“道理是这般不错,可两个小孩玩耍争斗时抖落的一点食物残渣,于地上的蚂蚁而言固然是一顿丰盛的大餐,然而这两个孩子,谁又真的在意蝼蚁的死活?今日撒了一地残渣,翌日却也可能打起来一脚踩死无数蚂蚁。两者俱是无心,蝼蚁难道还要因为那一点残渣而感恩戴德?” 上一回他的话还十分含蓄,贺卿本以为他会有些顾虑。今日看来,这位顾大人的胆子,要比她想的更大。 贺卿哼了一声,“焉知小孩就不是见地上有蚂蚁,故意弄掉的残渣?只因为有另一个孩子来抢夺,便以为他们要打架,迟早踩死蚂蚁,难道就是道理?” 不论如何,好处已经得了,却再三疑心,这“不识好歹”四个字,贺卿并不冤枉他。 全天下就他顾铮一个人为民请命不成? 这一回顾铮沉默的时间略长了一些,片刻后才缓缓道,“或许是臣想错了。”不等贺卿高兴,他又道,“但臣以为,两个孩子若能离蚂蚁远些,或是始终和睦相处。虽然没有好处,但也不至于有坏处,于蚂蚁而言或许会更好。” 冥顽不灵! 贺卿意识到,顾铮或许一开始就对她存了偏见,到现在也没有更改的意思。这种情况下,她说得再多,都像是狡辩,他也总会曲解到别的地方去,多说无益。 她怒道,“难道不动不言,才是对的?” “这些事自然有别人操心,人人各安其分、各司其职,才是正理。”顾铮坚持道。 可能是已经习惯了他话里有话,这一回贺卿几乎是立刻就意识到,他表面上说的是每个人做好自己的本分,其实是在讽刺她一个后宫女子,名不正言不顺,却想插手朝堂之事。甚至他可能以为自己在故意挑起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的两宫之争。 贺卿这几日也想了许多,此刻脑子转的很快。 说到底,是因为她触碰到了禁忌的权柄,如此而已。 上千年的君臣之争,争夺的就是这么一件东西。而这件东西,从一开始就贴上了“女子勿动”的标签,他们严防死守,决不允许任何人突破限制去触碰它。至于她要做的是好事还是坏事,谁在意呢? 贺卿心头莫名生出几分愤慨。也许就是因为自己的确是一心做实事,也的确做了事,却还是被人误解,这种情绪也就显得越发的浓烈。 她脑子里忽然冒出一句后世网络上的吐槽来:男人都是大猪蹄子。 这个突然而至的念头让贺卿微微一怔,而后忍不住失笑。这么一打岔,悲愤的情绪倒是没有那么强烈了。 数千年的男权社会,形成了这种观念与意识,哪里能说改就改?更不可能因为她做了一件事,就突然转变。这样的现实才是正常的。 只不过这件事,又勾起了贺卿之前的心事。 女子的地位低,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想要改变,也同样需要漫长而艰苦的斗争。要不要做这第一人呢? 也许她能做的不多,也无法真正地劈开黑夜,迎来黎明。但是哪怕只是给后来人指明一条路,也是有意义的。或者哪怕失败了,她至少曾经争取过,没让自己就这么憋屈的过一辈子。 别的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但眼前可以尝试的…… 就从这位顾学士开始吧,总有一日要叫他刮目相看,收起那些可笑的优越与傲慢。 这样想着,她便缓声道,“顾学士当真是端方君子,行事无不循规蹈矩,令人钦佩。这‘各安其分’四个字,说得真好。听闻顾学士年少成名,但因为薛相压着,所以在朝堂上一直不显。如今看来,顾学士也当是甘之如饴了。” 要是人人都各安其分,他顾铮此刻就该继续埋没在翰林院里,没有个二十年的时间休想出头。 只需自己打破规则,却要压着别人,真是好霸道的规矩。 饶是顾铮城府深沉,也不由微微变了脸色,但他很快就坦然道,“这是自然。薛相也是为了磨砺臣,臣自是感激不尽。若没有薛相,也没有臣的今日。” 脸皮真厚啊。贺卿发现,跟他比起来,自己还有许多要学的。 第一条就是不要因为别人的话随意动摇自身的念头,对错且不论,当下一定要绷住,否则就是输了。 第二条,朝堂上的事自己毕竟不懂,顾铮就连满朝文武都能独自迎战,跟他争论这些,根本没有胜出的机会。若要压制住他,须得找自己擅长而他不懂的话题。 顾铮不懂的话题……贺卿脑子里瞬间就出现了自己之前曾经为顾铮可惜过的那五个字:时代的局限。 正好一阵风吹过,一片树叶从两人之间飘荡而过,被车马带起来的气流影响,在空中盘旋着。贺卿便立刻指着那片树叶道,“顾大人可瞧见了那片叶子?” “嗯?”这话题跳跃得太快,顾铮有些跟不上。 贺卿很满意这个反应,含笑问道,“你看悬空的东西,不论是轻如树叶鸿羽,或重如铁石,最终都会落到地上,这是为何?” 顾铮:??? 转移矛盾,在政治上是十分简单、却屡试不爽的手段,太皇太后自然也知道。 只是她才当着众臣的面表明了态度,甚至在早朝时拂袖而去,若就这么回转心意,未免有些下不来台。再说,既然是朝臣先提出来的,那么事成之后,功劳自然也是众人的,于她而言,究竟有多少好处? 万一让朝臣觉得她之所以改主意是他们威逼的结果,焉知下一次,不会再用这种手段? 如此几番思量,始终无法做出决定。 这种时候,太皇太后迫切地需要有个人商量,最好是能够提出可靠的建议,给她作为参考。 而这个人必须是绝对忠诚可靠的。贺卿也好,朝臣也好,都不是好的选择。于是太皇太后在长久的犹豫之后,将视线转向了自己身边伺候着的人。 她在宫里能够接触到的人就这么些,旁人不通政务,但入内内侍省的人朝夕伴君,这些东西却是必学的。 只是无论都知黄修,还是内东门司供奉官黄修,在太皇太后看来,都不甚满意。 她虽然始终在深宫之中度日,见识有限,但也隐隐知道,自己的丈夫和儿子都不是什么贤明君主。不管是做皇后还是太后时,总有朝臣设法将奏折递到她这里来,请求她劝谏君王。 将近二十年的时间,朝政其实差不多是掌控在大臣们手上的,皇帝参预的并不多。 如此,跟在他们身边的内侍,自然也很难有多少见识与长进。尤其是都知黄修,当年得灵帝看重,便是因为深研道经,可以替灵帝管理诸多道士。 要他们为自己分忧,显然是不可能的。 但是他们不行不代表别人不行。太皇太后想到这里,便吩咐黄修,“去将入内内侍省的名册取来。” 虽然不知道她怎么突然要看着东西,但黄修还是以最快的速度将名册取来呈上。宫中内侍数量众多,光是名册就有厚厚的好几本,太皇太后看了一眼就觉得头疼,却还是不得不耐下性子来仔细翻看。 朝堂上的事她都暂且忘了,花了大半日功夫,看得晕头涨脑,这才从名单里挑出几个可用之人。 她将这几个名字写在条子上,随手递给黄修,“召这几人来见哀家。” “是。”黄修低下头,顺势在字条上扫了一眼,便将上面的五个名字都记了下来,心念电转,开始琢磨起太皇太后要见他们,所为何事。 数千内侍伺候这么寥寥几位主子,竞争之大可想而知。尤其是太皇太后跟前的这几个位置,从上到下都盯着呢。哪怕黄修已经站在了所有内侍之上,也半点都不敢掉以轻心。 内侍们的前程,全都系在主子们身上。只要太皇太后一句话,他可以是入内内侍省都知黄修,也可以什么都不是。 如今现放着这么多人太皇太后却不用,巴巴的亲自从名单里挑出来这五个人,不论是要他们去做什么,都很值得黄修警惕。 142.第142章 更改税制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她说到这里神色微冷, “但若外间真有这样的流言, 只怕有些人的心, 太大了。” 她还没死呢,怎么这外人的手, 已经能伸到宫里来了? 贺卿自然不是真的听过这样的流言,只是想借此机会给林太后提个醒。见已经起效,便也不置言。想了想, 问林太后,“选出来的人,都是如中山王这般年纪的么?” 林太后微微一叹, “可不是?国赖长君, 何况这两年朝堂上变故太多, 已经不像样子。若没有个年长的皇帝压着, 只怕……” 她没说下去, 但未尽之意贺卿已经了然了。 恐怕朝臣也好,太后自己也好, 都是被大行皇帝贺祁吓怕了。那孩子实在跳脱得很,心思全不在正事上, 这个年纪又最是爱跟大人对着干的时候, 不管是太后的话还是政事堂里先生们的话, 都一概不听, 着实令人头疼。 所以选了年方弱冠、老成持重的中山王。 这么选, 原本没错, 只是…… 贺卿微微摇了摇头,还没拿定主意是否要开口,林太后已经看出了她有话说,便道,“怎么,真师心里有顾虑?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不管是什么样的话,出得你口,入了哀家的耳,旁人再不会知晓。” “事关重大,本不该随意置喙。”贺卿抬起头来,直视林太后,维持着这个有些不敬的姿态道,“但太后可曾想过……国赖长君,但长君可不需要一位不亲近的长辈,到时候……说句僭越的话,皇嫂又该依靠谁呢?” 这话说得着实大胆,林太后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怔怔的看着贺卿,半晌未能回神。 过了一会儿,她才若有所失的回过神来,看向贺卿的视线里头一回带上了几分认真。莫名悲意上涌,但她静默半晌,最后只化作了一句叹息,“如今,这番话也只有你能说了。” “我是方外之人,本不该过问这些事。”贺卿低下头道,“只是如今的情形,我与娘娘也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也就顾不上那么多了。” 这一番话,并不是贺卿危言耸听。 事实上,中山王贺垣,要远比所有人想的都更有野心,也更倔强。于是事情的发展,也就远超所有人的预料。 就是这个在林太后口中“老成持重”的中山王,林太后看重他们那一支人丁单薄,以为可以拿捏,殊不知正是因为过早见惯世事风霜,却养成了这位中山王阴沉刻薄、心狠手辣的性子。 他被召回京城,还没当上皇帝,就先给了林太后一个没脸。 ——入城后,朝臣们请他以储君之礼登位,但他却直言自己年纪比大行皇帝还要大四岁,论起来也该是平辈的堂兄弟,驳回了这个要求,只肯以“皇兄”的身份登基。 他是皇兄,大行皇帝殡葬祭奠乃至其他一应礼仪,自然也不能比照储君之礼,要另行商定。最重要的是,本该荣升太皇太后的林氏,莫名成了“皇叔母”,连太后这个位置,都快坐不稳了。 这还不够。事实证明,这只是贺垣计划中的第一步。 因为拗不过他,时间又不等人,最终朝臣们说服了林太后,允许他以皇兄的身份继位。 然而大行皇帝葬仪一结束,登基大典办完,新君册封的第一道圣旨,就将他与林太后本就危如薄冰的关系彻底撕裂:他要尊自己的生父,上一代的中山王为先皇! 这就是贺垣打的主意,先定下自己皇兄的身份,然后顺理成章的追封自己的生父生母以及一干祖先,为自己正位的同时,也将本就已经足够艰难的林太后挤到了十分尴尬的位置。 皇帝自有生父生母,那“皇叔母”又算什么呢? 林太后自然不会应允,朝臣们也不可能答应。但把他推上皇帝位容易,要拉下来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了。于是这件事始终暧昧着,变成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僵持。 直到贺卿死前,也没有真正商量出一个结果来。 如果只是这样,其实跟贺卿也没什么关系。她跟林太后说不上亲近,跟大行皇帝也好,灵帝也罢,都没多少骨肉亲情,不必要为他们的事情操心。恰恰相反,若林太后被贺垣打压下去,为名声计,就该多亲近其他的皇室宗亲。她这位已经出了家的大长公主,正是不二人选。她的日子,或许会比之前还好过些。 可是谁叫贺卿复生的时候出了一点意外,脑子里多出来一个魂魄,又给她留下了一段记忆? 她所不知道的事,这段记忆里都有。 虽然非常简略,省却了凶险复杂的过程不提,只有一句结果:贺垣为追封生父,与宫中林太后及朝臣展开了旷日持久的权力争斗,持续整整三年时间,史称“大礼议”。 这件事最终的结局是贺垣胜利了。他是皇帝,真要不管不顾,就非要办成一件事,谁能拦得住呢? 可是他们又都输了。 大楚历经两位荒唐帝王,本来就乱象频生、岌岌可危,选择贺垣这位“长君”,就是为了尽快稳定局势,治理好天下。结果这一位比之前的更荒唐,因一己之私荒废政事,使得整个朝堂陷入一场可笑的内部争斗,空耗实力。 三年后,就在他终于如愿追封生父为皇帝,心满意足的将对方的灵位送入太庙,与大秦历代君王比肩的时候,西北狼族铁骑南下,以锐不可当之势踏破了大楚河山。短短半年时间便攻入京城,俘虏了皇帝及一干大臣。 大楚灭。 贺垣,史称——末帝。 这样的结局实在是太惨烈了,远远超出了贺卿的承受能力。所以她虽然已经打定了明哲保身的主意,但还是忍不住来提醒林太后。 谁都好,就是不能选这个狼子野心、忘恩负义的中山王! 倒不是她多有忠君爱国之心,也不是她舍不得长公主的尊位……只是,跟个人比起来,万里江山太大太沉重,贺卿下意识的就不想让这个皇朝结束得像自己一样可笑,简直毫无尊严。 这是浩浩历史长河带给她的一点浅薄的念头。 这莫名的情绪压在她身上,让她辗转反侧,最后还是站了出来。 贺卿恍惚间,林太后已经有了决断。大楚江山固然重要,但十几年了都好好的,等闲也不至于会出事。倒是她自己,坐在皇位上的不是她的丈夫和儿子,而是个陌生人,又不需要依靠她,那她还凭什么保持如今的身份地位呢? “好孩子,若非你提醒,哀家就要犯错了。”她握了握贺卿的手,“只是孩子年龄太小,又怕站不住。” 大的怕养不熟,她索性琢磨起抱个婴儿回来养活的可能了。自己带在身边养大的,总归更亲近。而且前头这十几年皇帝不能亲政,万事便要依靠她这个太皇太后。 “也不必选太小的。”贺卿道,“六七岁就很好,知道轻重,又自己做不得主,须得有人依靠。” 林太后迟疑道,“六七岁已记事了,是否会与哀家不亲近?” “他是皇帝,身世是掩不住的。与其瞒着,倒不如光明正大。”贺卿道,“最好是选那父母双全的。他们为了避嫌,反而不敢亲近,才更显得您和善。也免得皇帝长大了,要追封生身父母和先祖。人活着,他总不可能迎回宫里当太上皇。” 贺卿如今颇有点儿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意思,防范得十分严密。倒是林太后一时没想到这里,此刻一个激灵,不由想起中山王贺垣来。那孩子就是家里什么人都没了的,焉知将来不会这么办? 到那时她该如何自处? 心底最后一丝犹豫尽去,她点头道,“难为你考虑得周全,我这一阵子精神不济,竟是半点都不曾想到。” “娘娘日理万机,自然顾不得这些琐事。”贺卿自谦道。 一番交谈下来,林太后对待贺卿的态度显然多了几分真的亲热。想着贺卿见事明白,以后在宫里少不得互相扶持,便道,“往后你得了空,千万多往我这里来。咱们说说话,做个伴儿。今日还有事,我就不留你了。” 贺卿知道她是要重新谋划新君之事,自觉的站起身,对着林太后一礼,才终于掀开了自己真正的底牌:“其实外头带回来的,再好也不如自己家的。我记得大行皇帝虽然没有正经妃嫔,身边却也有几个伺候的人。太后娘娘从外头挑人之前,何不先让太医给她们诊个脉?” 143.第143章 士绅一体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不过是在折子里提了一句。”薛知道捋了捋胡须,“太皇太后的手段与魄力,都远比老夫想的更甚,是我朝之幸。再有玉声从旁辅佐,想来高枕无忧矣!” “学生惶恐,还是要赖前辈们指点。”顾铮低头道。 薛知道笑道,“老了, 该给你们这些年轻人让位置了。” “薛相老当益壮, 如今提这些还早。”顾铮并不因为对方的抬举就失去理智。 的确,薛相在自己的奏折里提了他, 太皇太后派他来送这份圣旨, 就是以后会用他的意思,薛知道在朝的时间绝不会太长。但不论如何,总不会是今年, 至少要等张太后肚子里那个孩子生下来,才会见分晓。 所以结局究竟如何, 现在谁都说不清楚。 两个人实在没什么交情,即使之前薛知道写了信给顾铮, 要他在朝堂上替太后说话,颇有举荐他顶替自己位置的意思, 顾铮也感念这份恩情,但他也没有忘记, 在那之前, 正是薛知道一直压着, 不叫他出头。 虽然是好意,怕他年轻气盛,若是上升得太快,反而易折,但更多的是因为政见不同。 二人之间各方面差别都很大,也是不争的事实。 所以话说到这里,顾铮便起身告辞了。薛知道送了两步,他再三推辞,转身要走时,才忽然想起一个人来,转身问道,“薛相可知道无上慧如真师?” “这自然知道,安平大长公主的封号还是老夫这里递上去的。这位殿下说起来也是个苦命人,在宫里也仿佛隐形人似的,无事没人能想起来,十分低调,外间也少有传闻。怎么?”薛知道面露疑惑。 顾铮摇头,“今日在宫里见到了,忽然想起。” 其实他自己博闻强识,贺卿作为皇室成员,她的生平他又怎么会不记得? 她是惠帝末年出生,才不到一岁,惠帝驾崩,灵帝继位。这位陛下连江山都不放在眼内,自然也注意不到襁褓之中的妹妹,连封号都没给,就这么不明不白的长大。直到献帝这个侄儿继位,才发现宫中还有一位正当花季的皇姑,这才给了安平大长公主的封号,让她短暂的出现在人前,但很快就又被遗忘了。 虽是金枝玉叶,但却仿佛一个透明人,别人不在意,自己只怕也没主张,怎么会忽然决定出家修道,而且还与太皇太后交好? 而且自己今日所见之人,看起来可真不像是能低调那么多年,无人提及的。就算她真的深居简出,天天在宫里求道,以那样的气度风华,宫人们多少会议论几句,传扬开来。 但顾铮只将此事放在了心里,没有继续多言。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总会弄明白的。 …… 此刻,宫中贺卿也正跟太皇太后提起顾铮,“我方才进来时,见刘总管领着一个年轻的绯袍官员往外走,莫非就是太皇太后之前提过的那位顾学士?” “就是他。”太皇太后点头道,“真师瞧着如何?” “果然龙章凤姿,不与俗同。”贺卿点头道。 太皇太后闻言,眸光微微一闪,视线落在她身上的青袍之上,又不由微微摇头,心道可惜。贺卿若是没出家,正是该议亲的年纪,这朝中多少青年才俊,倒只有这位顾学士瞧着能与她匹配。 不过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若真叫顾铮娶了贺卿,太皇太后也未必会高兴。这满朝官员里,也只有这么一个入了她的眼,准备将之作为朝廷栋梁倚重,若是尚了公主,却是万事休提了。 就是顾铮自己也不会同意。 本朝的公主不值钱,因为不需要去和亲,便没了价值,反倒作为能随时出入禁宫的外戚很有可能干预朝政,因而反倒为皇室所忌惮,因此驸马是不能入仕的。 在这样的环境下,略有些志向的年轻人,都不会想着尚主,何况顾铮? 所以她很快就转开了话题,“怎么这会儿过来了?”之前贺卿只会去养寿宫拜见,到咨平殿来,这还是头一回。 贺卿道,“昨儿领了娘娘的嘱咐,我今日已经去坤华宫看过太后娘娘了。” “如何?”太皇太后立刻提起了精神。 贺卿道,“排解心事,这个要慢慢来,急不得。倒是另一件事,我觉得可以立刻安排。——太后娘娘身边也没几个可靠人,太皇太后怎么不拨一些人过去?” “哀家身边的人,怕她用不惯,反倒总要提着心,生怕说错做错。她一个孕妇,总是如此,哪里能宽心?”太皇太后说着,又问,“可是那边有什么问题?” 否则贺卿不会特意提起。 贺卿道,“太后娘娘性子太好,难免压服不住下头的人。这时候叫她为这些烦心,反倒不妥。” “那依你之见呢?”太皇太后问。 贺卿将手中的茶盏搁在桌上,微笑道,“依我之见,您若是舍得,不如将邱姑姑派过去,叫她照看太后娘娘一阵。” 太皇太后和邱姑姑闻言俱是一愣,对视一眼,都有些拿不定主意,“这……” “我知道邱姑姑是娘娘身边得力的人,但也正是如此,才显得您对太后娘娘看重不是?有邱姑姑照看着,那牛鬼蛇神自然就都老实了。这般用心,太后娘娘看在眼里,将来无论是她自己还是小龙子,自然只会与您亲近。” 太皇太后闻言,不由微微一惊,继而醒悟过来。 贺卿这番话,固然是提出解决问题的办法,也是变相的提醒她:朝堂虽然重要,但张太后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更重要。 这孩子不是生下来就完了,还要看顾着他长大,将大楚江山交付到他手里。孩子都离不得娘,若张太后对她一味畏惧,孩子必然也受到影响。若是与自己不亲,她辛辛苦苦折腾了这么多,又是为了什么? 张太后是个柔弱的性子,也没主见,朝堂上的事说不上话,要笼络住她很容易,也不会有任何坏处。 想通了这一点,她不由拍了拍贺卿的放在桌上的手,感叹道,“这一阵子忙得很,顾前不顾后的,许多事情难免疏忽。好在有你提醒,否则哀家真是……” 她顿了顿,拍板道,“那邱姑姑明儿就收拾东西去坤华宫伺候吧。太后和小皇子身份紧要,不可疏忽。” “是。”邱姑姑连忙点头应了。 她虽然不想离开太皇太后身边,但那也是因为怕从此失去了宠眷。可跟着太后和小皇子,也是为太皇太后办事,而且是要事,自然不必担忧会被忽视。何况…… 说句大不敬的话,太皇太后如今是这后宫之主,手握着开国以来后宫女子从未有过的权柄。但说到底,这些权柄将来终究是要交还给小皇帝的,她去伺候那位主子,将来的前程说不得会更好。 太皇太后出手,自然不会只去一个邱姑姑,第二日贺卿到坤华宫去时,便见这里遍地都摆满了东西,是太皇太后才着人送来的。邱姑姑领着几个宫人正在清点整理,张太后坐在一旁看着,脸上的表情还算放松,显然邱姑姑的手段不凡。 而那个抱香已经被挤到了角落里,安安静静的,不仔细看都找不见人。 一见她,张太后便站了起来,面上带出几分亲近之色,“真师快请坐,我方才正与邱姑姑说起您呢。” 她本该是金枝玉叶、天之骄女。 然而生不逢时。生母是低位嫔妃,生她时难产而亡,降生后不久父皇惠帝又一病不起,第二年便驾鹤西去。政权更迭,宫中朝中一片哀声,一位未长成的公主,自是顺理成章被人遗忘。 皇兄继位后骄奢淫逸,昏庸无道,只知取乐而不知治国,荒废朝政,以致前朝后宫皆为阉竖奸宦把持,贺卿空有长公主的身份,却根本没有与身份相匹配的地位,被身边嬷嬷们拿捏着,毫无主见。 到了十六岁上,兄长灵帝驾崩。十四岁的侄儿御极登基,只在御座上坐了短短两年,便从马背上摔落,猝然驾崩,是为献帝。献帝无子,前朝后宫为继立新帝吵得不可开交。其后新帝即位,大肆清洗后宫朝堂。贺卿这个历经四朝的大长公主,孝期一满便被随意嫁了出去。 在当时贺卿以为这是迎来了新生,却不料是踏入地狱的第一步。 皇帝不在意她,宫中那些内侍宫娥自然也是敷衍的多。负责为她挑选驸马的大太监何不平收了银子,竟是里应外合欺上瞒下,将她配给了一个将死的痨病鬼。 用帝王家金枝玉叶来冲喜,只怕古往今来,再不会有比这更荒唐的笑话了。 而骗婚都敢骗到皇室来的,果然也不是普通人家,胆子大到常人不敢想象——洞房夜新郎呕血而亡,她的公公婆婆和几个小叔子合起伙儿来,就在新房之中将她勒死了,给那个短命鬼陪葬。 可怜、可笑、可叹。 贺卿觉得,自己可能是有史以来最倒霉的公主,简直丢了所有同仁的脸。生而默默无闻,死得屈辱万分。 这一段段记忆在脑海中飞快掠过,又很快模糊远去,贺卿在黑暗之中长途跋涉,渐渐滋生出了几分不知从何而来的执念,在脑海中沉浮起落,汇聚成一个个单薄的念头。 144.第144章 一场暴动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虽然全篇都是猜想和理论,没有公式也没有定理, 但顾铮能钻研到这一步,已经很出乎贺卿的预料。 她也没有继续为难, 点头道,“已经够了, 多谢顾大人。” 顿了顿,她又问, “听闻因为顾大人之故, 朝中大小官员, 如今都对这些问题生出了兴趣,竟使风气为之一变。如此,这些难题,想必顾大人还会继续钻研下去?” 虽然并非有意,但贺卿这一番话, 的确说搔到了顾铮的痒处。 他年少时钻研这些东西,被斥为歪门邪道,人人不屑。然而如今他身居高位, 成为举手投足皆可影响国事的重臣, 喜欢这些东西就成了无伤大雅的小爱好, 反而还令得许多人追捧跟随。 他年他若是能成为宰执, 主持政事堂事务, 说不得这本来不登大雅之堂的小爱好, 还会成为显学。 但顾铮虽然在贺卿面前表现得好似很迂腐, 却从不是不知变通的老古板。恰恰相反,他最擅长的就是借势而起。 所以当初薛知道想推他上位,他欣然接受。后来看出贺卿和张太后要借用地震的事做筏子,他也同样用心准备,借机让所有人都看到并认可了他的才华。如今,他也很想知道,这些新东西能够给朝堂、给大楚,乃至给这个世界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历史本来就不是一成不变,而是一直在加入新的东西。 隋唐以前,世间连科举制度都没有,门阀以九品中正制掌控晋升通道,想要获得向上的资格,更多的是要求自身素质:美姿容、好风仪排在第一位,而后才是清谈玄理、赋诗作文。 唐时科举推崇诗赋,若是贴经一科考得不好,还可以当场作诗赋代替,只要能得到主考官的认同即可。因此举子总要在开考之前以诗赋扬名,名望越高,则名次越高,也更容易取中。 到了宋时,王安石将新学带入朝中,罢诗赋不考,只推崇经义,又是一变。 所以,他顾铮为朝堂带来新的变化,又有何不可? 念头一转,见贺卿正看着自己,顾铮便颔首道,“这是自然。臣以为,此乃一门与此前各种学说截然不同的新学,其中有大道万千,钻研透彻,便可通晓至理,必然能使无数学者趋之若鹜。” 人生在世,不过“功名利禄”四字而已,顾铮也不例外。开一派新学,是何等紧要的大事? 贺卿点头赞同,“的确如此。” 将科学当成终身信仰,为科学事业奉献终身的人不计其数,甚至还有很多,在开拓科学的道路上,用自己的生命与鲜血作为献祭,才趟出了一条鲜血淋漓的科学之路。 不过,在中国,这条路应该会更好走一些。因为相较于神学,皇权变通的可能性更大。只要能够成为统治天下的工具,便会被欣然接纳,纳入现有的体系之中。 若顾铮能够由上而下地推行这种变革,阻力也会相对变得更小。 顾铮见她一脸理所当然,好似并不因此而惊讶,心下不免生出一点怪异的情绪。正要出言试探,便听得身后一阵吵嚷。 两人转回头去,便见两个内侍在前,两个侍卫在后,扶着一个驿卒装扮之人,匆匆朝这里赶来。他们显然非常着急,但宫中不许奔跑,只能加快脚步,被扶在中间的驿卒形容狼狈憔悴、根本无力跟上另外两人的脚步,几乎是拖着走的。 贺卿心头一跳,立刻迎了上去,“怎么回事?” “瑞州民变!”那驿卒仿佛惊醒一般,立刻扬声喊道。 贺卿和顾铮同时面色巨变,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都有种山雨欲来之感。地动之后的这段时日一直很太平,但整个楚朝疆域如此之大,总免不了生出一些事端。 但像民变这样的事,实在是少数中的少数,必定会令天下震动的。 贺卿略好些,因为这样的大事,小说里是不会错过的,只是具体的日子贺卿记不得了。上回地震的时间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那一句就是那篇小说的开端,而且穿越女才看了没多久。 但毕竟心有准备,所以在最初的焦灼之后,她很快就平静下来,看着驿卒奄奄一息的模样道,“他这个样子,难免在娘娘面前失仪。何况娘娘心急,必然要详细询问瑞州的情形,他也没精神对答。你们先带他下去整理一番,休憩片刻,吃点东西再来。” 安排完之后,又转向顾铮,“就请顾大人与我一同入内,禀奏此事吧。” 顾铮没有反对。这么大的事,太皇太后肯定会召集重臣议事,其中也肯定会有他,提前一步倒也没什么大碍。 但……他又转头看了贺卿一眼,见她安排得有条不紊,半点没有避嫌的意思,心下自然也有一番思量。 上一回地震的事,姑且算是他误解了贺卿,但贺卿对朝堂诸事有野心,想插手,却也是不争的事实。而且从这两次的事情上看,她也的确具备这样的能力。 所以这一次,顾铮没有贸然开口试探,而是打算静观其变。 内侍和侍卫们带着驿卒转去了旁边的偏殿。因为皇帝召见朝臣议事的时间难以确定,有时大臣们会在这里用饭小憩,所以这偏殿里的东西十分齐全,他可以在这里略作休整。 而贺卿和顾铮则是主动走到咨平殿前,让守在门外的内侍入内通传。 殿里已经有人在了,是同平章事刘牧川。不过内侍说有十万火急的事,太皇太后便立刻将二人召了进来。两人进门时,顾铮主动后退了一步,让贺卿走在前面。他本来就比贺卿高半个头,这样跟在贺卿身后,反而显得十分和谐,真如一双璧人。 太皇太后早忘记自己曾经有过将贺卿许给顾铮的打算,此刻见两人走得近了,反而不由皱眉,问道,“怎么你们走到一起去了,又有什么事要奏?” 贺卿忽略了第一个问题,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启禀娘娘,瑞州民变。来报信的驿卒就在偏殿里,只是仪容不整,兼且赶路耗尽心力,因此我让人送他去偏殿暂歇,喝口水用点东西,恢复了力气,才好详细询问瑞州的情形究竟如何。” 太皇太后微微颔首,认可了这项安排,转头吩咐侍立在一侧的黄修,“去请政事堂的相公们和兵部尚书过来。” 刘牧川皱着眉,捻着胡须道,“瑞州一带,年年天灾不断,从来都是靠朝廷赈济才能把日子过下去。只是那里与白人交界,两族杂居,地理位置十分紧要,朝廷也不得不如此。因民生艰苦,便多生刁民,素来桀骜不驯,但毕竟是安化之民,数十年安然无恙,怎么忽然就闹出民变了?” “只怕源头就在这两族杂居。”顾铮在一旁道。 刘牧川转头看向他,眉头皱得更紧,“这又是怎么说的?” 顾铮却不是向他,而是向太皇太后道,“臣记得,如今的权知瑞州府的,是唐礼臣。” 刘牧川面色不由微变。 唐礼臣这个名字,听起来好像是个端庄儒生,但实际上他却是个推崇法家的酷吏,治理地方的确有一手,尤其是在刑狱诉讼、追捕盗寇这方面,简直可以说是成绩斐然。 他任知县时,三年时间,就将本县积压的陈年积案全部都审理完毕,逃逸在外的凶犯也抓了不少归案。甚至还联合上官办了几起跨州县的大案。 正因为有这样的履历,所以献帝在位时,由刘牧川举荐,将他派去了民风彪悍的瑞州,就是为了杀一杀这股风气。 只是瑞州本来就是中原汉族与白族杂居之地,风俗不同,自然免不了生出许多波折碰撞,朝廷也一向都是以优抚为主。骤然碰上唐礼臣这样的官员,压得越狠,也就越是容易□□。 她说到这里神色微冷,“但若外间真有这样的流言,只怕有些人的心,太大了。” 她还没死呢,怎么这外人的手,已经能伸到宫里来了? 贺卿自然不是真的听过这样的流言,只是想借此机会给林太后提个醒。见已经起效,便也不置言。想了想,问林太后,“选出来的人,都是如中山王这般年纪的么?” 林太后微微一叹,“可不是?国赖长君,何况这两年朝堂上变故太多,已经不像样子。若没有个年长的皇帝压着,只怕……” 她没说下去,但未尽之意贺卿已经了然了。 恐怕朝臣也好,太后自己也好,都是被大行皇帝贺祁吓怕了。那孩子实在跳脱得很,心思全不在正事上,这个年纪又最是爱跟大人对着干的时候,不管是太后的话还是政事堂里先生们的话,都一概不听,着实令人头疼。 145.第145章 不安于室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其实顾铮本来也打算要救唐礼臣, 所以知道贺卿的想法跟自己一样, 他其实是有几分高兴的。 他看着贺卿, 贺卿以为他要说点儿什么,但最后,顾铮也只是淡然地收回视线, 点头道, “好,这个忙我帮了。” 跟聪明人说话,总是更省力气。 不过,贺卿可不会主动承认, 落人口实, 她含笑道,“这怎么能说是帮我的忙呢?顾大人乃是朝廷肱骨, 救国于危、维护朝廷的脸面与威严,难道不是分内之事?” 顾铮失笑,“真师这过河拆桥的速度, 未免也太快了些。” “顾大人本来就有此意,倒是我多此一举了。”贺卿神色不变,口中淡淡道。 顾铮自然也不会承认, 只一笑, 将话题转回了唐礼臣的事情上, “真师可有良策?” “这种事哪有万全之策?”贺卿道, “如今瑞州看似闹得很大, 其实还是在看朝廷的应对。这种事绝不能后退一步,当发兵镇之,难道还要与他们讲道理不成?” 朝廷表现得越强势,乱民才不敢擅动。而后再派人前往接应。唐礼臣又不是棒槌,只要有机会,必定能够从府衙之中逃出来。届时少了人质,要解决乱民就容易了。 顾铮摇头道,“如今朝中局势如此,太皇太后只怕不会应允。” 一旦打起来,必然要牵涉到方方面面,对朝廷而言是个不小的负担。太皇太后如今的态度,必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绝不会主动给自己揽这种麻烦。 花一点小小的代价将瑞州的乱民安抚下去,对她而言更简单。 “这你不必担心,”贺卿深吸一口气,“若是顾大人能说服薛相公,在朝上向太皇太后进言,我就能借机说服她。” 顾铮看了她一眼,低头思量片刻,点头道,“好。” 他没问贺卿是否有把握。这个问题的答案,只要看看贺卿现在紧张的表情,就可猜测一二。但世上的事,有十成把握的毕竟不多,大多数时候,不过是博那一个可能罢了。总不能因为未必成事,就什么都不做吧? 不过,偏偏选了这条路,这位慧如真师的胆子的确不小。不论她的话说得多委婉,实际上还是要朝臣倒逼太皇太后,以势压之。这种做法,稍有不慎,恐怕会将所有人都折在里头。 但风险越大,收益也越大。 既然已经决定要做,顾铮心想,不如就来一把大的。 下午接着议事,贺卿并未继续参与。早上是适逢其会,但她一直留在咨平殿内,毕竟不妥。在这种事情上,没必要惹来别人的疑窦。 她去了一趟坤华宫。 张太后的肚子已经七个月,腹部明显凸起,虽然她自己看上去受到的影响并不大,但整个坤华宫的气氛却紧张了不少。行动间必要有人上前搀扶,以免出现意外。衣食住行,邱姑姑更是亲自盯着,看得很紧。 就连贺卿过来说话,她也一定要跟在旁边,免得贺卿再撺掇着张太后去做什么。 如今张太后肚子里的孩子最要紧,贺卿本来就没打算让她牵扯进来,见她一切都好,便主动起身告辞了。 回转问道宫,她便枯坐房中,不断翻阅记忆,寻找能够劝说太皇太后的各种说法和依据,务求能够打动她,让她改变主意。 这天下午的议事,如贺卿所料,并没有结果。 这也不奇怪,举凡这种牵扯很广的事,少有能够迅速定下来的,朝上总要议上几日。 顾铮的动作够快,第二天早朝时,薛知道便当众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而他的话就像一个引子,立刻有无数官员站出来附和,形成了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就连原本力主安抚的汪同,面对这样的局势,都不免弱了声势。 这完全在控制之外的变化让太皇太后十分不快,早朝并未持续太长时间就散了。 因为太皇太后直接拂袖而去,后续自然就没了安排。重臣们站在大殿里面面相觑片刻,而后由薛知道出面,让值守的内侍通传,请求前往咨平殿奏对。 太皇太后听到内侍转达的话时刚刚更衣完毕,正在喝茶润桑,闻言气得将手中杯子摔了出去,“你去告诉薛知道,哀家今日不见人!” 下面的态度如此整齐划一,其中威逼的意思,太皇太后已经全然接收到了。 来自朝臣的声势,让身居高位的她产生了强烈的危机感。看似是她执掌朝政,但实际上,她却只能倚重朝臣来处理这些事。一旦彼此的想法相悖,朝臣完全有能力逼迫她改变主意。 这是太皇太后第一次体会到这种糟糕的感觉。即使明知道自己并不是真正的至尊,她心中还是惊怒不已。 这种时候,她无法心平气和地接见朝臣,不如不见。 等传话的内侍走了,她才重新坐下来,抬手掐着眉心,感觉十分头痛。 贺卿一直在关注此事,几乎是掐着时间过来求见的。太皇太后想着她在许多事情上都颇有见地,便宣了她来见面。 地上的碎瓷器还没有收拾,也就成了贺卿最好的切入点,“这可是娘娘最爱的一套瓷器,莫不是失手摔了?那就太可惜了。这一套还是惠帝爷在时烧的,后来总烧不出这么好的颜色。” 她说着,蹲下身捡起一块碎瓷片,放在手心里,摇头叹息。 “你不见哀家正生着气?也不来劝,倒是光顾着看瓷器了。”太皇太后嗔怪了一句。但被贺卿一打岔,情绪倒是平复了一些。 贺卿这才笑问,“是谁惹得太皇太后如此生气?实在该罚!” 太皇太后的连沉了下来,“法不责众,他倒是打的好算盘!哀家也不过白气一回,若当真责罚了,只怕这朝堂上就再容不下哀家了!” “这话是怎么说的?”贺卿露出了一点惶恐之色,“娘娘可是为朝上的事烦心?” “就是瑞州的事。”太皇太后道,“一场民变,既然事出有因,那只需解决了也就是,若真打起来可不是劳民伤财?可朝上的大臣们,似乎都认为该打。却也不想想,如今朝中才略安定些,战事一起,只怕又要生出事端。” “原来是为了这事。”贺卿将手里的碎瓷片放下,对太皇太后道,“外头的事我不懂,不过娘娘若是不生气,我倒有一句话要说。” “什么话?” “这一仗,的确该打。” 太皇太后勃然变色,“怎么,连你也要来做说客?” “我一个方外之人,又是女子,谁会请我做说客?娘娘且听我分说,”贺卿不慌不忙道,“外间的事不论,但正因为朝中如今不算稳定,这一仗才必定要打。” “哦?怎么说?”大抵因为贺卿并非利益相关之人,太皇太后便也多了几分耐心。 贺卿道,“春秋时,楚国为五霸之一,国力强盛。然而楚庄王病逝早亡,年仅十岁的楚共王继位,楚国便陷入了危机之中。为了稳定局面,代理朝政的太后与大臣商议,决定联合齐国攻打鲁国。我也曾听闻,草原民族为了缓解内部分裂与争斗之势,往往总要纠集起来,对中原用兵。太皇太后试想,这是为何?” 太皇太后也读了不少史书,自然闻弦歌而知雅意,“外面有了一个共同的敌人,便可以顺利将矛盾转移,反倒有利于内部团结。” “正是如此。”贺卿点头道,“瑞州自然是癣疥之患,但若是能一振朝廷声威,令朝中大臣同心协力,便是兴师动众一些又何妨?——正是要兴师动众,好教所有人都知晓,国朝仍然稳固。” 她说到这里神色微冷,“但若外间真有这样的流言,只怕有些人的心,太大了。” 她还没死呢,怎么这外人的手,已经能伸到宫里来了? 贺卿自然不是真的听过这样的流言,只是想借此机会给林太后提个醒。见已经起效,便也不置言。想了想,问林太后,“选出来的人,都是如中山王这般年纪的么?” 林太后微微一叹,“可不是?国赖长君,何况这两年朝堂上变故太多,已经不像样子。若没有个年长的皇帝压着,只怕……” 她没说下去,但未尽之意贺卿已经了然了。 恐怕朝臣也好,太后自己也好,都是被大行皇帝贺祁吓怕了。那孩子实在跳脱得很,心思全不在正事上,这个年纪又最是爱跟大人对着干的时候,不管是太后的话还是政事堂里先生们的话,都一概不听,着实令人头疼。 146.第146章 流血牺牲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直到一场痛哭将所有的情绪都发泄出去, 贺卿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 这是自己在宫中的住所。 而不是那如噩梦般笼罩着她的公主府。 她还在宫中,还没有出嫁! 这个念头一经出现在脑海里, 便立刻让贺卿整个人都振奋起来。她浑身都因此而微微颤抖, 手脚并用的从地上爬了起来,环视了周围一圈, 而后扬声叫伺候自己的宫女,“玉屏?玉屏!” 没有人应声。 贺卿快走两步,到了门口,拉开门扉往外看去。熟悉的院子里一片寂寂,静悄悄的没有任何人的踪迹。 这情况其实并不算令人意外。贺卿虽然是个公主, 但毕竟是这样的处境,身边的人能有多尽心很难说。嬷嬷们拿捏住了她, 倒比她更像是这座芳辰殿里的主子。 所以她只脚步微微一顿,便出了屋子, 往旁边的偏殿而去。果然才过了月亮门,就听到了说话声。 贺卿方才只是迫切的想见到一个活人, 却并没有想好见了人之后怎样。因此此时听到了声音, 脚步反倒踟蹰了起来。她从来不是有主见的性子, 也不知道此情此景该怎么跟其他人打交道。 但现在的她毕竟不一样了。 死过一次, 纵然没有脱胎换骨、涅槃新生, 但她眼中的一切, 似乎都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叫她生出一点勇气,迈出那最艰难的一步。 她一步一步的往前走,体会着涌动在心头的陌生情绪,心里的忐忑反而渐渐平复下来了。 直到她走到了偏殿门口,才有人发现了她。正凑在一处说话的宫娥惊叫出声,其中一人道,“啊呀,殿下?您怎么跑出来了?身子还没好全呢,这么走出来,若是再染了风寒可怎么好?到时候奴婢们可没法跟陆嬷嬷交代。” 那宫娥一边说,一边就走了来,扶着她的胳膊,强硬的要把人送回之前的屋子。 贺卿浑身一僵,脑子里一片空白,然而与此同时,她的身体仿佛被另一个人操纵,用力将宫娥的手甩开,厉声道,“放肆!” 宫娥被这突如其来的厉喝声吓了一跳,身体一颤,面上也露出几分震惊来,呆呆地看着她。 毕竟身份不同,这些宫娥又不是惯常管教她的嬷嬷,一旦她真发起火来,她们便也免不得生出几分顾忌,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寂静中,身体的掌控权又回到了自己手中。贺卿只觉得后背激起了一层白毛汗,整个人都似乎脱了力,手脚发软,但她本能的知道,自己不能在这些人面前露怯,因此勉力挺直了脊背,张了两次嘴,才发出声音,“玉屏呢?” 说来可叹,这些人都是她宫中伺候的,但除了两位默默,她却只识得一个玉屏,其他人通不过是瞧着面熟,连名字都叫不出来。因此到这种时候,也下意识要找最熟悉的那个人。 “玉屏姐姐去给殿下请太医了。”那宫娥道。 “请太医?”贺卿下意识的重复了一遍。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太多,一时转不过来,她实在不知如今是什么时候、什么情形,为免出纰漏,这样反倒最安全。 果然那宫娥道,“是,殿下病了几日,总不见好,玉屏姐姐说要叫太医再来看诊,重新开个方子。” 贺卿隐隐约约,想起来好似的确有过这么一回事。 她的处境如此,自幼也就极为让人省心,连病都不敢病的。所以在她短暂的人生中,病得起不来床,要请太医看诊的情形,也就那么寥寥数次。 最近的一次,就是十六岁那一年…… 因为她病了好几日没有起色,宫里两位嬷嬷又不知去了哪里,玉屏只好自己出门去请太医,然后……然后就带回来了一个消息。 贺卿陡然瞪大了眼睛,有些惶恐的抓住那宫娥的手,声音尖锐得险些破音,“她走了多久?!” “才走了两刻钟。”宫娥有些莫名,但还是回答道。 贺卿一惊,摔开她的手转身就往外跑。出门的时候被门槛绊了一下,险些摔倒,往前踉跄了几步方才有些狼狈的站稳,却也顾不得什么,提着裙子就朝宫殿大门跑去。 几名宫娥吓了一跳,直到她快靠近殿门,才陡然回过神来,匆忙赶过来拦住她开门的动作,两个挡在门前,两个拉着她的胳膊不叫动弹,“殿下这是要干什么?” “我要出去!”贺卿挣扎着要往前扑,两个宫娥都险些拉不住。 有人连忙劝道,“殿下,两位嬷嬷就快回来了。若是知道殿下闹着要出去,只怕今晚又要受罚。请殿□□谅奴婢们,先回屋歇着吧。” 另一个道,“殿下要办什么事,找什么人,只管吩咐奴婢们便是,何必自己劳动?” 一句句仿佛都是在为她考虑,话里的内容却全不是那么回事。 “让开,本宫要见陛下!”贺卿用力挣扎,“胆敢拦着本宫的路,你们是都不想活了?” 平常很好用的威胁手段突然失效,宫娥们也有些无措,对视一眼,都有些为难。把人放出去肯定是不敢的,但得罪了公主殿下,平常是这位主儿自己不在意,真要闹起来,她们也不会有好果子吃。 幸而其中一人扫过她身上,急中生智,连声道,“非是奴婢等要阻拦,殿下便是要出去,也容奴婢们先为殿下更衣才是呀!” 贺卿一愣,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才发现这半天,她竟是穿着中衣在外头走动。 “轰”的一下,血色从脚底直冲头顶,让她整张脸都红得仿佛可以滴血。贺卿还从未有过如此离经叛道的时刻,如今头一遭儿经历,竟是说不出其中滋味。 没有她想的那么可怕,但……她放松了身体不再挣扎,任由宫娥将自己扶回了屋子里。心里再急,那些礼仪规矩都是刻在骨子里的。在宫里,失仪是大事,若她真就这么出去,只怕见到皇帝之前就先叫人抓起来了。 宫娥们并不真的想让她出去,所以找衣服时慢慢腾腾,试图以此拖延。若能拖到玉屏或是两位嬷嬷回来,自然也就不需要她们来操心这些了,便是降罪,也怪不到她们头上来。 贺卿心急火燎,如何看不出她们在拖延时间?索性把人推开,自己挑了衣裳,紧赶慢赶的换上,而后便匆匆出了门。 只是才将那扇厚重的宫门拉开,还没等贺卿迈出步子,就见远处玉屏脚步匆忙的跑了回来。 ——说是跑,其实内宫有规矩,宫人内侍们是不能跑动的,衣袍掀起来有失仪态。便是有天大的事情,也得压住了。所以玉屏只能算是快走,只是步伐凌乱、表情惊慌,一看就知道是出了大事,正赶着回来送消息。 贺卿的心一下子就沉了下去。 扶着门扉的手狠狠攥紧了,才勉强支撑着她没有滑到地上去,就连平日精心养护的指甲从中劈断,贺卿也仿佛毫无所觉,只瞪大了眼睛,狠狠盯着前方。看起来像是在看玉屏,但仔细看就会发现,她瞳孔涣散,眼中无神,根本什么都没看进去。 “殿下!”玉屏走到门口,看见了她,提着的一口气忽然断了,整个人扑倒在地上。 她趴在汉白玉石铺成的地面上,鬓发散乱,眼眶微红,狼狈地抬头看了贺卿一眼,泪水顷刻而下,“殿下,陛下驾崩了!” 贺卿浑身一震,到底还是没能站稳,滑到了地上。 猜到自己回到了什么时候,猜到接下来要发生什么时,她心里曾经产生过非常迫切的期望,想要改变即将发生的事,不叫悲剧继续发生。然而热血还未彻底鼓荡起来,一切就已尘埃落定。 她来迟了。 惶恐、惊惧、绝望的情绪一下子击中了她。贺卿本来就是病体未愈,之前一番争夺身体的战争还未缓过来,又惊闻噩耗,情绪大起大落之下,再承受不住,滑倒的同时便晕了过去。 皇帝驾崩,玉屏自然是没能请来太医的。只好将之前的方子熬了药,给贺卿灌下去。 龙驭宾天,贺卿虽是长辈,但君臣有别,之后的哭灵致祭都不能缺席,否则必定落人口实,届时日子只会更难过。为今之计,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两位嬷嬷还是没有回来,几个宫女守在床头,心中俱是一片惊慌。再不受宠的主子也是主子,有她,才有她们这些人的安身立命之处。 此时此刻,哪怕贺卿懦弱无能,也是所有人的支柱与后盾。 147.第147章 重修律法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皇家的秘闻本来就很有市场,再加上一幅不知道真假的天书, 这种神秘感自然能够引人探寻。钦天监都还没算出这天书是什么内容, 若是自己能先破解, 岂不是天下扬名? 即便没有扬名的野心,听听八卦也是好的。 等消息在民间发酵得差不多了, 再由钦天监那边宣布,卜算出的结果, 乃是“五月十五,京师地动”。 这个主意是贺卿想的。 根据她从那份记忆之中总结的各种经验来看,利用舆论造势, 远比朝廷直接张榜公开此事更有效果。 事实也的确如此,因为之前的铺垫已经足够,所以这个消息的传播速度更快,众人不管信与不信,都要聚在一起议论一番。不过在这个时代, 大部分人对这种谶纬之事, 总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的。 之后朝廷再对外宣布,将于五月十五日, 与城郊举行祭祀, 届时文武百官、朝中勋戚及其家人子女, 尽数前往。 连朝廷都如此严阵以待, 这个消息是真的可能性自然更大。有胆小的百姓, 已经开始琢磨可以去哪里避一避这场灾祸了。胆子大些的, 也在考虑那一日出城去消磨时间,以免真的碰上地动。 而有了这个预言在,要求京城外各家宫观寺院配合此事,办法会做道场,也就更加名正言顺了。 城内的信徒得了消息,多半都愿意趁此机会到城外去暂避一番。 乱当然也乱了一阵子,连粮价都上涨了一些。朝廷趁此机会下诏安抚,指点百姓们如何收拾随身物品、如何在地震来临时逃生,让百姓们知道这是天子脚下京师之地,不管出了什么事朝廷都会管,也就渐渐将混乱平息下去了。 十几日的功夫,时间其实有些仓促,但是朝廷已经做好了一切能做的准备。 到五月十四日这一天,军队入城戒严,挨家挨户进行动员,有地方去的明日可以离开,没地方去的也最好不要呆在屋子里,又反复讲解逃生要点。 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到了这个时候,贺卿反而开始坐立难安。 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这件事实在是太大了,而她是头一次掺和进这样的大事里,即使自己怀揣着巨大的秘密,也始终没有底气。 最后,贺卿忍不住去找太皇太后请旨,出宫查看外间的准备工作。太皇太后显然也有些忐忑,轻易就准了她所求。 贺卿如今穿的都是道袍,也不怕被认出身份,便直接出了宫。 贺卿上一次出宫,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就是出嫁那一天,花轿从宫中抬到公主府。因为轿子周围有人跟随,沿路也都禁了街,有军队护卫,因此什么都没看到。算起来,这是她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出宫。 而且身边没有跟着人,独自一人在街头行走,能够近距离的接触到之前从未见过的一切。 但贺卿没什么欣赏新鲜风景的兴致。 她不知道京城过去是什么样子,如今看来,却觉得有几分冷清,不像是一国之都的气象。大抵是这段时间往外跑了许多人,所以显得城里空了许多吧?好在有军队在街上巡逻值守,倒也不乱,只是来往的人都低着头,脚步匆忙。 不过贺卿很快就意识到,这是因为这里是城东,达官贵族们聚居的地方,就算平常也不会有多热闹,何况现在很多家眷都被送走了。——从前几日开始,朝廷便陆续安排文武百官皇亲勋戚家中亲眷先一步离开,否则大家都留在最后一天走,恐怕会挤得走不出去。 等她转到城南时,这边的情况就好得多。 这里聚居着的都是普通百姓,他们大部分不够宽裕,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也没什么亲戚在城外,无处可去,便只能继续留在这里,继续自己的日常生活,看起来跟平时没什么不同。 贺卿还在路上听到了一些老人坐在街边讲古,说起自己经历过的地动。小孩子们围拢在周围,听得认真,偶尔发问。 她不由得停下脚步,也跟着听了一段。 让贺卿不知道好气还是好笑的是,大抵是因为不打算走,又不想地震来了损毁东西,这里许多百姓都将家里的物件搬了出来,锅碗瓢盆桌椅板凳,胡乱地晾在街边,有些挡了路,就跟过路的行人争执起来,又是一场热闹。 只有小孩子们还无忧无虑地在各种桌椅摆设之间来回奔跑、彼此追逐打闹,给这似乎荒诞不经的一幕,加上了一点热闹的底色。 平淡的生活里忽然有了滨化,很多人脸上的表情不像是在应对灾难,而是带着一点兴奋与好奇,仿佛在探寻什么有意思的东西。 看着看着,贺卿心里那种无处安放的躁动就渐渐消失了。 这些人也许不懂得科学道理,但他们会从自己的人生之中汲取经验。只有贴近了去看,才会发现,生活中处处都是闪光点。即使是最普通不过的一个人,也在努力的想要过得更好。 然后她意外地在这里遇到了一个熟人。 “真师。”顾铮发现了她,走过来施礼。 贺卿偏了偏身子避让,“出门在外,顾大人还请不必多礼。” 顾铮直起身,看了一眼她身后,才问,“真师怎么走到这里来了?您身边跟着的人呢?” “我自己闲着无事,出来走走,没带人。”贺卿道,“顾大人怎么也在这里?”同样没穿官服,没带跟着的人,独自在这里晃悠。 顾铮道,“臣的家就在这附近。” 贺卿点点头,二人便无话可说了。虽然贺卿对顾铮印象不错,但当了面,却不知道该如何与对方交谈,该说什么。大抵看多了记忆中的那些评价,也在心里将顾铮当成了一个了不得的人物,也就拿捏不好相处之道。 顾铮却主动问道,“真师既然来了,可要到寒舍坐坐,喝杯茶水?” 贺卿本来想拒绝,但又觉得是个难得的能了解顾铮的机会,便迟疑着点了头。两人绕过人群,转进了一条巷子,又走了一会儿,才到顾铮的家所在。 偏僻,幽静,是贺卿对这个院子的第一印象。小小的院子里种了四五棵树,几乎将房屋完全荫蔽,便显出了十分的清幽。仔细看去,才发现种的竟都是果树。 一株桃树,一株李树,一株梨树,都结了累累的青色果子,沉沉坠着,几乎将枝条压弯。 一株石榴还在开花,一株银杏满树翠绿。 桃树下摆了一套石桌石椅,颇有意趣。贺卿一眼看到,便打算走过去,想了想,又问,“不知顾大人家中还有什么人?”如有长辈在,该她进去拜见才是。 “只有两位老仆。”顾铮道。 贺卿便理直气壮地直奔桃树下的石桌石椅而去,刚一坐下,就有一位老妇人端了茶水出来。 顾铮这才在贺卿对面坐下,问道,“真师方才想来也瞧见了,京中大部分百姓,其实都经不起折腾,只是想安稳度日。便是叫他们出城,他们也无处可去,全副家当就在这里,再离不得的。” 贺卿有些诧异的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心下却有些莫名,不知道他怎么说起这个。 顾铮又道,“升斗小民,所求甚少,只看得见眼前的日子。再怎么辛苦,只要有一席之地,不总是折腾,便心满意足。朝堂上的那些事,他们不懂,也不在意。” “顾大人究竟想说什么?”贺卿有些莫名。她从顾铮的语气神态里,总觉得他话里有话,但智慧有限,着实听不明白。 顾铮闻言哽了一下,简直怀疑贺卿是真的没听懂,还是故意这么说来刺自己。 皇家亲缘本就淡薄,到贺卿这里,跟那些所谓的“亲人”一年也未必能见一次,自然感情有限。与其说是担忧小皇帝的安危,不如说是对环境变化即将带来的动荡而惶恐。 但是这前十八年的生命中,无论是她的父亲还是哥哥,活着时都未曾关注过她的存在,就算这个侄子继续活下去,情况也未必会有多大的不同。 只不过当时发现自己正身处于那个节点之中,自然而然生出了改变一切的念头。其实对贺卿而言,如果能够改变什么,真正的意义只在于她之后的命运也是可以改变的。 贺卿不相信上天让自己回到这一刻,就是为了重复之前的道路,再死一次。 所以改变的内容是什么,并没有关系。既然没能让小皇帝活下来,那就只能从自己的婚事上下手了。 有血淋淋的前车之鉴摆在那里,贺卿不再天真的以为成亲之后就会有新的生活。她固然可以设法换一个人家,但却无法保证不会再遇上糟心的事。 贺卿心中隐隐的生出一个念头来。 她不想再嫁人了。 其实楚朝的公主存在感真的很低,因为不需要像汉唐那样去和亲,又为了避免她们仗着天之骄女的身份干扰政事,所以开国之后,便制定了一系列用于限制她们的规矩,严苛且压抑。 148.第148章 我选择你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没有人应声。 贺卿快走两步,到了门口,拉开门扉往外看去。熟悉的院子里一片寂寂, 静悄悄的没有任何人的踪迹。 这情况其实并不算令人意外。贺卿虽然是个公主, 但毕竟是这样的处境, 身边的人能有多尽心很难说。嬷嬷们拿捏住了她, 倒比她更像是这座芳辰殿里的主子。 所以她只脚步微微一顿, 便出了屋子,往旁边的偏殿而去。果然才过了月亮门, 就听到了说话声。 贺卿方才只是迫切的想见到一个活人,却并没有想好见了人之后怎样。因此此时听到了声音, 脚步反倒踟蹰了起来。她从来不是有主见的性子, 也不知道此情此景该怎么跟其他人打交道。 但现在的她毕竟不一样了。 死过一次,纵然没有脱胎换骨、涅槃新生,但她眼中的一切, 似乎都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叫她生出一点勇气, 迈出那最艰难的一步。 她一步一步的往前走,体会着涌动在心头的陌生情绪,心里的忐忑反而渐渐平复下来了。 直到她走到了偏殿门口, 才有人发现了她。正凑在一处说话的宫娥惊叫出声,其中一人道, “啊呀, 殿下?您怎么跑出来了?身子还没好全呢, 这么走出来,若是再染了风寒可怎么好?到时候奴婢们可没法跟陆嬷嬷交代。” 那宫娥一边说,一边就走了来,扶着她的胳膊,强硬的要把人送回之前的屋子。 贺卿浑身一僵,脑子里一片空白,然而与此同时,她的身体仿佛被另一个人操纵,用力将宫娥的手甩开,厉声道,“放肆!” 宫娥被这突如其来的厉喝声吓了一跳,身体一颤,面上也露出几分震惊来,呆呆地看着她。 毕竟身份不同,这些宫娥又不是惯常管教她的嬷嬷,一旦她真发起火来,她们便也免不得生出几分顾忌,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寂静中,身体的掌控权又回到了自己手中。贺卿只觉得后背激起了一层白毛汗,整个人都似乎脱了力,手脚发软,但她本能的知道,自己不能在这些人面前露怯,因此勉力挺直了脊背,张了两次嘴,才发出声音,“玉屏呢?” 说来可叹,这些人都是她宫中伺候的,但除了两位默默,她却只识得一个玉屏,其他人通不过是瞧着面熟,连名字都叫不出来。因此到这种时候,也下意识要找最熟悉的那个人。 “玉屏姐姐去给殿下请太医了。”那宫娥道。 “请太医?”贺卿下意识的重复了一遍。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太多,一时转不过来,她实在不知如今是什么时候、什么情形,为免出纰漏,这样反倒最安全。 果然那宫娥道,“是,殿下病了几日,总不见好,玉屏姐姐说要叫太医再来看诊,重新开个方子。” 贺卿隐隐约约,想起来好似的确有过这么一回事。 她的处境如此,自幼也就极为让人省心,连病都不敢病的。所以在她短暂的人生中,病得起不来床,要请太医看诊的情形,也就那么寥寥数次。 最近的一次,就是十六岁那一年…… 因为她病了好几日没有起色,宫里两位嬷嬷又不知去了哪里,玉屏只好自己出门去请太医,然后……然后就带回来了一个消息。 贺卿陡然瞪大了眼睛,有些惶恐的抓住那宫娥的手,声音尖锐得险些破音,“她走了多久?!” “才走了两刻钟。”宫娥有些莫名,但还是回答道。 贺卿一惊,摔开她的手转身就往外跑。出门的时候被门槛绊了一下,险些摔倒,往前踉跄了几步方才有些狼狈的站稳,却也顾不得什么,提着裙子就朝宫殿大门跑去。 几名宫娥吓了一跳,直到她快靠近殿门,才陡然回过神来,匆忙赶过来拦住她开门的动作,两个挡在门前,两个拉着她的胳膊不叫动弹,“殿下这是要干什么?” “我要出去!”贺卿挣扎着要往前扑,两个宫娥都险些拉不住。 有人连忙劝道,“殿下,两位嬷嬷就快回来了。若是知道殿下闹着要出去,只怕今晚又要受罚。请殿□□谅奴婢们,先回屋歇着吧。” 另一个道,“殿下要办什么事,找什么人,只管吩咐奴婢们便是,何必自己劳动?” 一句句仿佛都是在为她考虑,话里的内容却全不是那么回事。 “让开,本宫要见陛下!”贺卿用力挣扎,“胆敢拦着本宫的路,你们是都不想活了?” 平常很好用的威胁手段突然失效,宫娥们也有些无措,对视一眼,都有些为难。把人放出去肯定是不敢的,但得罪了公主殿下,平常是这位主儿自己不在意,真要闹起来,她们也不会有好果子吃。 幸而其中一人扫过她身上,急中生智,连声道,“非是奴婢等要阻拦,殿下便是要出去,也容奴婢们先为殿下更衣才是呀!” 贺卿一愣,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才发现这半天,她竟是穿着中衣在外头走动。 “轰”的一下,血色从脚底直冲头顶,让她整张脸都红得仿佛可以滴血。贺卿还从未有过如此离经叛道的时刻,如今头一遭儿经历,竟是说不出其中滋味。 没有她想的那么可怕,但……她放松了身体不再挣扎,任由宫娥将自己扶回了屋子里。心里再急,那些礼仪规矩都是刻在骨子里的。在宫里,失仪是大事,若她真就这么出去,只怕见到皇帝之前就先叫人抓起来了。 宫娥们并不真的想让她出去,所以找衣服时慢慢腾腾,试图以此拖延。若能拖到玉屏或是两位嬷嬷回来,自然也就不需要她们来操心这些了,便是降罪,也怪不到她们头上来。 贺卿心急火燎,如何看不出她们在拖延时间?索性把人推开,自己挑了衣裳,紧赶慢赶的换上,而后便匆匆出了门。 只是才将那扇厚重的宫门拉开,还没等贺卿迈出步子,就见远处玉屏脚步匆忙的跑了回来。 ——说是跑,其实内宫有规矩,宫人内侍们是不能跑动的,衣袍掀起来有失仪态。便是有天大的事情,也得压住了。所以玉屏只能算是快走,只是步伐凌乱、表情惊慌,一看就知道是出了大事,正赶着回来送消息。 贺卿的心一下子就沉了下去。 扶着门扉的手狠狠攥紧了,才勉强支撑着她没有滑到地上去,就连平日精心养护的指甲从中劈断,贺卿也仿佛毫无所觉,只瞪大了眼睛,狠狠盯着前方。看起来像是在看玉屏,但仔细看就会发现,她瞳孔涣散,眼中无神,根本什么都没看进去。 “殿下!”玉屏走到门口,看见了她,提着的一口气忽然断了,整个人扑倒在地上。 她趴在汉白玉石铺成的地面上,鬓发散乱,眼眶微红,狼狈地抬头看了贺卿一眼,泪水顷刻而下,“殿下,陛下驾崩了!” 贺卿浑身一震,到底还是没能站稳,滑到了地上。 猜到自己回到了什么时候,猜到接下来要发生什么时,她心里曾经产生过非常迫切的期望,想要改变即将发生的事,不叫悲剧继续发生。然而热血还未彻底鼓荡起来,一切就已尘埃落定。 她来迟了。 惶恐、惊惧、绝望的情绪一下子击中了她。贺卿本来就是病体未愈,之前一番争夺身体的战争还未缓过来,又惊闻噩耗,情绪大起大落之下,再承受不住,滑倒的同时便晕了过去。 皇帝驾崩,玉屏自然是没能请来太医的。只好将之前的方子熬了药,给贺卿灌下去。 龙驭宾天,贺卿虽是长辈,但君臣有别,之后的哭灵致祭都不能缺席,否则必定落人口实,届时日子只会更难过。为今之计,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两位嬷嬷还是没有回来,几个宫女守在床头,心中俱是一片惊慌。再不受宠的主子也是主子,有她,才有她们这些人的安身立命之处。 此时此刻,哪怕贺卿懦弱无能,也是所有人的支柱与后盾。 不知是谁先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啜泣,像一团风卷过去,整个芳辰殿里顿时一片哀声。 贺卿见林太后面色大变,也跟着踟蹰起来,仿佛吃惊得忘了避嫌,“怎么……竟是真的?” 林太后震惊之下心神失守,露了端倪,便也不瞒她,微微点头道,“哀家原本瞧他不错,他们这一支人丁单薄,这一辈更是只得他一个。才十几岁的年纪,上头父母都没了,他以世子之身监国,也做得似模似样。如今袭了爵,更添沉稳,想来能承担得起这江山之重。” 她说到这里神色微冷,“但若外间真有这样的流言,只怕有些人的心,太大了。” 149.第149章 宫中大选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贺卿现在很矛盾。 一方面她的确很欣赏顾铮, 也认可对方的才华与能力,但是那天顾铮轻蔑不屑的眼神,她也始终不能忘却, 对他的人品自然存疑。 所以此刻,坐在马车上,她掀起车帘, 看着跑在车队前方的人, 感觉非常复杂。 “真师在看什么?”玉屏见她总盯着前面,忍不住问。 见贺卿不说话,她跟着看了几眼,又道, “顾学士的马跑得远了些,是否要叫人通传一声?既是护卫咱们, 怎么只顾着自己?” 贺卿正要摇头, 转念一想,又觉得如今地震的事是真的,无论如何也该是顾铮没脸见自己, 便点头道, “也好, 你让人去说一声。虽然是在城外, 但沿路也有不少行人, 这般纵马不太安全。” 她怎么忘记了, 以她的身份, 虽然不至于压制住顾铮,但狐假虎威一番,叫他心里不那么痛快,总是可以的。 很快就有一个侍卫打马追了上去,与顾铮耳语片刻,他转头朝这边看了一眼,很快勒住了马,在原地等候。直到贺卿的马车跟上去,这才驾着马缓缓跟在一侧。 贺卿掀起帘子往外看去,正好对上他的视线。顾铮半点没有慌乱,双眸不闪不避地看着她。 两人对视了片刻,贺卿轻声问,“到现在顾大人还是坚持那日的想法吗?” 顾铮微微皱眉,没有说话。贺卿便又道,“百姓们自然不想被折腾,但若是对他们有好处的事,便是折腾了些,我想他们也不至于会不识好歹,顾大人以为然否?” 这“不识好歹”四个字,显然是在指桑骂槐,贺卿也根本没有掩饰的意思。 顾铮低头想了想,笑道,“道理是这般不错,可两个小孩玩耍争斗时抖落的一点食物残渣,于地上的蚂蚁而言固然是一顿丰盛的大餐,然而这两个孩子,谁又真的在意蝼蚁的死活?今日撒了一地残渣,翌日却也可能打起来一脚踩死无数蚂蚁。两者俱是无心,蝼蚁难道还要因为那一点残渣而感恩戴德?” 上一回他的话还十分含蓄,贺卿本以为他会有些顾虑。今日看来,这位顾大人的胆子,要比她想的更大。 贺卿哼了一声,“焉知小孩就不是见地上有蚂蚁,故意弄掉的残渣?只因为有另一个孩子来抢夺,便以为他们要打架,迟早踩死蚂蚁,难道就是道理?” 不论如何,好处已经得了,却再三疑心,这“不识好歹”四个字,贺卿并不冤枉他。 全天下就他顾铮一个人为民请命不成? 这一回顾铮沉默的时间略长了一些,片刻后才缓缓道,“或许是臣想错了。”不等贺卿高兴,他又道,“但臣以为,两个孩子若能离蚂蚁远些,或是始终和睦相处。虽然没有好处,但也不至于有坏处,于蚂蚁而言或许会更好。” 冥顽不灵! 贺卿意识到,顾铮或许一开始就对她存了偏见,到现在也没有更改的意思。这种情况下,她说得再多,都像是狡辩,他也总会曲解到别的地方去,多说无益。 她怒道,“难道不动不言,才是对的?” “这些事自然有别人操心,人人各安其分、各司其职,才是正理。”顾铮坚持道。 可能是已经习惯了他话里有话,这一回贺卿几乎是立刻就意识到,他表面上说的是每个人做好自己的本分,其实是在讽刺她一个后宫女子,名不正言不顺,却想插手朝堂之事。甚至他可能以为自己在故意挑起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的两宫之争。 贺卿这几日也想了许多,此刻脑子转的很快。 说到底,是因为她触碰到了禁忌的权柄,如此而已。 上千年的君臣之争,争夺的就是这么一件东西。而这件东西,从一开始就贴上了“女子勿动”的标签,他们严防死守,决不允许任何人突破限制去触碰它。至于她要做的是好事还是坏事,谁在意呢? 贺卿心头莫名生出几分愤慨。也许就是因为自己的确是一心做实事,也的确做了事,却还是被人误解,这种情绪也就显得越发的浓烈。 她脑子里忽然冒出一句后世网络上的吐槽来:男人都是大猪蹄子。 这个突然而至的念头让贺卿微微一怔,而后忍不住失笑。这么一打岔,悲愤的情绪倒是没有那么强烈了。 数千年的男权社会,形成了这种观念与意识,哪里能说改就改?更不可能因为她做了一件事,就突然转变。这样的现实才是正常的。 只不过这件事,又勾起了贺卿之前的心事。 女子的地位低,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想要改变,也同样需要漫长而艰苦的斗争。要不要做这第一人呢? 也许她能做的不多,也无法真正地劈开黑夜,迎来黎明。但是哪怕只是给后来人指明一条路,也是有意义的。或者哪怕失败了,她至少曾经争取过,没让自己就这么憋屈的过一辈子。 别的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但眼前可以尝试的…… 就从这位顾学士开始吧,总有一日要叫他刮目相看,收起那些可笑的优越与傲慢。 这样想着,她便缓声道,“顾学士当真是端方君子,行事无不循规蹈矩,令人钦佩。这‘各安其分’四个字,说得真好。听闻顾学士年少成名,但因为薛相压着,所以在朝堂上一直不显。如今看来,顾学士也当是甘之如饴了。” 要是人人都各安其分,他顾铮此刻就该继续埋没在翰林院里,没有个二十年的时间休想出头。 只需自己打破规则,却要压着别人,真是好霸道的规矩。 饶是顾铮城府深沉,也不由微微变了脸色,但他很快就坦然道,“这是自然。薛相也是为了磨砺臣,臣自是感激不尽。若没有薛相,也没有臣的今日。” 脸皮真厚啊。贺卿发现,跟他比起来,自己还有许多要学的。 第一条就是不要因为别人的话随意动摇自身的念头,对错且不论,当下一定要绷住,否则就是输了。 第二条,朝堂上的事自己毕竟不懂,顾铮就连满朝文武都能独自迎战,跟他争论这些,根本没有胜出的机会。若要压制住他,须得找自己擅长而他不懂的话题。 顾铮不懂的话题……贺卿脑子里瞬间就出现了自己之前曾经为顾铮可惜过的那五个字:时代的局限。 正好一阵风吹过,一片树叶从两人之间飘荡而过,被车马带起来的气流影响,在空中盘旋着。贺卿便立刻指着那片树叶道,“顾大人可瞧见了那片叶子?” “嗯?”这话题跳跃得太快,顾铮有些跟不上。 贺卿很满意这个反应,含笑问道,“你看悬空的东西,不论是轻如树叶鸿羽,或重如铁石,最终都会落到地上,这是为何?” 顾铮:??? 唯一不高兴的,就是她身边那两位嬷嬷了。 原本贺卿到了这个年纪,很快就会嫁出去,到时候公主府里的事情全都由她们做主,好不风光快活,就像被她们憧憬过无数次的前辈们那样。但如今让贺卿这么一折腾,她自己一辈子留在宫中求经问道,却代磊得她们这些跟着她的人都要另谋去处,怎不叫人切齿? 若能找到更好的去处,她们也不必留在她这里蹉跎。 更可恶的是她还以“年轻姑娘的衣裳首饰嬷嬷们不合用”为由,将东西都分给了下面的丫头,两位嬷嬷竟是只得了一点不值钱的东西,说什么“留个纪念”。 两位嬷嬷恨得咬牙切齿,颇有动用职权将她训斥一顿之意。 但贺卿已经不怕了。她如今已不是安平大长公主,该叫无上慧如真师,公主身边的教养嬷嬷,管不到她这出家人身上。倒是看着她们这副模样,她心里多少有些解气。 可惜如今自己势单力薄,眼下只顾得上为自己谋一席之地,尚且腾不出手来处置她们。 上一世,若不是身边嬷嬷们跟外头的人撺掇起来,在她面前将那金家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她又怎会点头允了这门亲事? 须知公主选婿,备选的人家自然不止一户,林太后没有拿捏她的意思,索性把名单送给她自己选。陆嬷嬷自告奋勇替她去打探对方的人品才貌,回来时说得天花乱坠,让她亲口点了金家。 这笔账,迟早要算。 先帝,也就是贺卿的兄长楚灵帝贺均在位时,崇信道教,多次下旨召天下道士入京,修道经、建宫观、炼金丹,一时道教大兴。后期他甚至在御苑之中修建了这座问道宫,自己搬了进来。着道袍,戴道冠,不理俗务,不问政事,以彰显自己求仙问道的诚心。 所以不过三十三岁的年纪,他就因为服食金丹过多,暴毙而亡。 这宫殿才修建了没多久,又只空置了两年。虽然看上去有些荒凉,但却并不需要修缮。 150.第150章 她见过的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官场上最是讲究资历,能够参加这次会议的高官们, 大都年纪在五六十开外。在这一干至少年过半百的老头子中间, 年轻俊秀的顾铮, 自然就十分显眼了。 贺卿一眼瞧见,先是一愣,很快就猜出了他的身份。 如今太皇太后正要用顾铮, 这样的场合, 将他也召集过来, 是应有之义。 贺卿之前单知道顾铮年轻,却没想到会这么年轻, 难怪太皇太后不放心了。不过贺卿注意到, 他嘴边一圈青色的胡茬, 并未刮去。这显然并不是因为来得匆忙未及整理仪容, 而是他要留须的征兆。 有一部胡须在,整个人看上去就会成熟许多。 很显然, 这位顾学士对自己如今的处境十分了解,也在积极的寻找解决之法。留胡须是一种表现, 这样的场合语出惊人, 占据主动则是另一种表现。 本来贺卿对顾铮的印象, 仅限于“朝堂上的一位臣子, 将来的成就很高, 或可力挽狂澜, 拯救大楚于危难之间, 值得扶持”。 后来在脑子里看多了小说,就只剩下了“他俊眉修目、长身玉立、风姿卓然”“他邪魅一笑”“他强硬的搂住她的腰,将她扣入怀中”“香囊暗解,罗带轻分”之类乱七八糟的描写。 到底是个年轻女孩,贺卿心下自然也对他有几分好奇。毕竟能够名传后世,并被那么多人追捧,可不是容易的事。 如今真正见了面,贺卿脑海中那些念头却都尽数消散。顾铮固然生得风流倜傥,引人注目,但只要看到他这个人,第一眼注意到的,一定不会是他的容貌,而是通身气度。 那是属于一位军国重臣的威势,丝毫不输于他身边那些宦海沉浮多年的老臣们。 难怪接下来的二三十年间,他像一颗高悬于空的明亮星辰,令其他人尽皆黯淡无光,只能仰望他、追随他。这样一个人,有野心、有能力、有目标,又怎么会被小说里那些所谓儿女私情所牵累呢? 但也正是因为看到了顾铮的为人,贺卿对他的印象反而更好。 他如今还是大楚的臣子,只要能够用好这个人,就一定能够挽回颓势,改变楚朝覆亡的那个结局。除此之外,其他的反倒都不重要了。 这样想着,贺卿收回了视线,微微低头,安静地坐好,又变成了平平无奇,绝不会惹人注意的存在。 但她没有发现,就在她收回视线的瞬间,顾铮抬头朝她这里扫了一眼。同样是立刻就认出了坐在张太后身后的人是谁,顾铮心下的惊异,其实并不比贺卿少。 这样的场合,太皇太后与张太后在场,是因为如今她们代行皇权,而贺卿不管是大长公主还是无上慧如真师的身份,显然都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顾铮继续道,“臣尝翻阅典籍,发现天下各州并非处处都有地动,而凡有地动者,则绝不会只有一次记载。正所谓天行有常,臣猜想地动也必然有其规律。因此于翰林院中便览历朝记载,将所有发生地动之处记录下来,绘制成地图,而后便有了一个十分惊人的发现。” 他说着一拱手,“臣已经将此图携带过来,请太皇太后、皇太后允许臣上呈。” “准。”太皇太后毫不犹豫的点头。她的心里显然十分振奋,本来贺卿一个人的推测,她还不敢十分相信,生怕中途出了什么问题,如今有了顾铮的话,甚至还拿出了别的佐证,可见这个推论的可能性最大。 朝见时是有程序的,未经允许的东西都会留在外头。太皇太后一开口,立刻就有内侍过去将东西取来。 太皇太后虽然手掌大权,但毕竟时日尚短,在朝臣面前底气并不很足。而且她也担心自己见识太少,看不懂这张地图,因此并没有让人呈上来,而是命内侍抬来一张方桌,将地图在上面展开,方便所有人查看。 等布置好,她便站起身,从丹陛上走了下来。 贺卿见状,立刻扶着张太后跟了上去。而等她看清楚那张地图上绘制的内容之后,不由吃惊得瞪大了眼睛,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顾铮能猜到是地震,贺卿虽然惊讶,但想想他是顾铮,也就不以为怪了。 然而此刻摊开在桌上的那张地图上,用各种颜色的圆点将所有有过地震记载的地点都标注了出来,密密麻麻的圆点,正好形成了几条看似杂乱,实则相互独立的粗线。 那是地震带! 其实以穿越女的学渣程度,本不该记得这种东西。但因为在现代的时候,曾经发生过一次几乎波及大半个国家的地震,引起了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穿越女守在电脑前看了所有慈善晚会,把自己的零花钱都捐了出去不说,还搜了不少相关的资料来看,也就知道了国内有几大地震带。 事过境迁,那张地图长什么样子已经模糊了,但是地震带这个概念却留下了,也为贺卿所知。 虽然不知道顾铮画出来的这张图有几分准,但既然是根据历史记载来做的,八成不会有错。 不管是贺卿自己的认识,还是穿越女脑子里的既定印象,“古代人”都是蒙昧的,很多现代小学生都知道的知识,古人却一窍不通。至少贺卿本人的确是如此,而她身边的人也都一样。 所以现在突然冒出来一个人,不但不说地震是上天降罪示警,反倒画出了地震带分布图,怎不叫贺卿心下惊异? 有一个穿越女“珠玉在前”,贺卿几乎是立刻就找到了一个能够说服自己的打开方式:该不会顾铮也是穿越的吧?而这个念头一出现,就立刻占据了她的脑海,越想越觉得就是这么回事。 纵观顾铮生平,多像是拿了穿越者的副本啊!在这个前提下,之前觉得难以理解的地方,就全都可以说得通了。 但,他是吗? 贺卿没有贸然下结论,她隐蔽的看了一眼顾铮,他正指着地图上的那几条粗线,“诸位请看,在图上将这些地方都标注出来之后,便可发现,几乎所有的地震都围绕着某一条线。可以肯定,其中应该是有某种规律的,只是如今尚未被发现。” 地图上的标注太过直观,所有人自然都被他说服。太皇太后更是指着京城所在之地,面有余悸道,“我朝见过之后,京畿便有数次地震,却是因为就在这条线上。” 不是这么亲眼看着,很难想象自己竟然一直生活在一个危机重重的地方。 太皇太后脸色发白,心底已经隐隐起了迁都之意,只是碍于如今自己尚未完全掌握朝堂,因此不好开口提出,须得等一个契机。 倒是朝臣们还算镇定,看着地图,各有思量。最后薛知道问,“顾大人,京城上一次地震,是在何时?每次地震之间,间隔时间可有规律?” 顾铮摇头,“每一次地震的严重程度都不同,间隔时间更是毫无规律。但三五年间,总有一次,或大或小。距离上一次地震,已经过去了五年。” “那就是十有八-九了。”参政知事姚敏皱眉道。 贺卿凑到张太后耳边提醒了一句,她便开口道,“当务之急,不是研究地震的规律,还是要解决了眼下之事。既然知晓五月十五日可能会有地震,便当设法减少损失才是。” 一句话将众人拉回了眼前这件事上。 在推断地震这件事上,众人都算是输给了顾铮,但是涉及到政事,他们却是经验丰富。薛知道很快道,“地震一来,必然损毁房屋。最要紧的还是疏散民众,难怪太-祖皇帝托梦之言会是如此。只是,让百姓们全数出城,不太现实。” “依老臣看,祭祀还是应该如期举行。届时文武百官、勋贵皇亲乃至家眷皆可一并前往。”同平章事刘牧川道。 祖先托梦,祭祀自然是应该的。正好可以借机把人都带着,也不用将消息传扬出去,闹得民心沸腾。不过……贺卿看了一眼这位刘大人,显然在对方心中,他所提的这些人最紧要,百姓则可以放在后面,因此暂时并不考虑。 姚参政摇头道,“祭祀自然要进行,但京城百万民众,才是最重要的。既然上天垂怜给了警训,提前知晓此事,咱们自然要尽力做到最好,减少百姓们的损失。否则,岂不是愧对了这一身紫袍金带?” “那依你说,又当如何?”刘牧川不忿道。 姚敏低头想了想,道,“祭祀之地在城南,既如此,便将百姓往城西和城东疏散。这两处地方,都有寺庙道观,届时叫他们寻个由头,做个法会道场,自然有许多信众前去。” 151.第151章 辈分问题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当然, 也不可破坏了自己“出世之人”的设定, 所以她从来只与太皇太后谈玄论道, 不是对方问起,绝不涉及朝政,即便提到了,也是点到即止。 太皇太后显然对她的印象很好,也越发信赖倚重,如今几乎每日都要跟贺卿说说话,有点类似她记忆中西方宗教的“告解”,或是童话故事里的“树洞”,将种种烦闷之事都对她倾诉出来, 心里便会松快许多。 一旦找到跟对方相处的定位,贺卿便很快适应了这个身份。她本来就不是多言之人,作为倾听者再合适不过。随着太皇太后对朝堂的掌控逐渐深入,两人的相处也越发融洽。 但这一日午后,贺卿照例到养寿宫拜见时, 太皇太后却是满脸忧色。 “娘娘这是怎么了?”贺卿见了礼,在太皇太后对面坐下, 便开口询问。 太皇太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邱姑姑便在一旁道, “还不是为了太后娘娘和她肚子里的龙子?真师有所不知, 太后娘娘的身子本就柔弱, 有孕之后就更是艰难了。太皇太后因此特允她在坤华宫中静养, 不叫人去烦扰,却也不见什么起色。” “今儿一早那边就来报,说是病倒了,太皇太后已经去看过了,太医说是饮食难进、夜不安寝所致。说起来是孕期该有的征兆,只是长此以往,身体哪里受得住?又如何不叫人担忧?”大抵因为贺卿是信得过的人,所以邱姑姑说得虽然委婉,却也将真正的原因点了出来:是张太后忧思太过。 这也不难理解。 张太后本来只是个宫女,出身卑微,有幸被选中教导先帝人事。这样的身份,即便生育皇嗣,也很难真正改变什么。骤然成了太后,全天下都盯着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张太后只怕还没来得及享受尊崇荣耀,先被巨大的压力给吓住了。 万一没照料好这个孩子怎么办?万一生下来是个龙女怎么办?若是结果不如人所愿,她该如何是好? 这种种问题根本没有答案,十分磨人,也就难怪她饮食难进,夜不安寝了。 太皇太后今日的荣耀都建立在这个尚未出生的孩子身上,若是有个闪失,之前的一切努力就都白费了,自然也跟着一起忧心。今日已经开解过张太后一回,只是她本人就是张太后压力的最大来源之一,越说她越紧张,是以如此烦闷。 “这种事我虽不懂,但听说孕中皆是多思,也只能尽量让她放宽心才好。”贺卿道。 太皇太后闻言,不由抬眼看向她,“你这么一说,哀家倒是突然想到一个主意。论到开解人,这宫里还有谁及得上你?哀家每日与你说上几句话,心里都敞亮许多。真师若有空闲,不妨时常往坤华宫走动。若能让张氏放开心怀,安心照料皇子,便是我大楚的功臣了。” “这……”贺卿为难,“太皇太后说笑了,这怀孕生子的事,我也不懂……” “那些事情自然有人管着,你只去跟她说说话,叫她心里高兴些,别总紧绷着,连带着肚子里的孩子也不得安生便是。”太皇太后却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很好,拉着她的手道,“那也是你侄儿唯一的骨血,这主意还是真师替哀家出的,如今你若撒手不管,叫哀家如何是好?” “那我就勉力一试吧。”话说到这个份上,贺卿只能硬着头皮道,“若是没有效果,还望太皇太后不要见怪。” 于是第二日,贺卿就去了一趟坤华宫。 虽然说起来还是她改变了张太后母子的命运,但实际上,这却是贺卿头一回见着张太后本人。她果然生得袅娜温柔,一看就是和顺如水的性子,病恹恹的躺在榻上,一眼瞧着十分单薄。眼下一片青黑之色,显然这一阵没怎么好好歇息过。 见了贺卿,她慌忙要从榻上起来迎接,被贺卿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按住,“听闻太后娘娘身子不好,我冒昧前来,已是打扰,怎敢劳烦太后娘娘起身相迎?何况娘娘如今腹中怀有天命龙子,正该自重身份,安生躺着才好。” 张太后听到这番话,却只是幽幽一叹,低下头去不说话了。 站在一旁伺候的宫女十分伶俐,连忙替她分说了一番,“我们娘娘自从有孕之后便是如此,非是有意怠慢真师。您能过来一趟,娘娘心里不知该怎么高兴呢!” 说着命人上了香茶果品,那派头瞧着倒更像是此间主人。张氏却只是温温弱弱,靠在床头,眉头微蹙,似是出神。 贺卿不由在心下微微摇头。 其实张太后这种性子,倒合适有这么一个有主见的助手跟在身边,替她打点一应事务。但这人并不是她的心腹,而是太皇太后这个婆婆派来的人,就比较可怕了。瞧这宫女事事都管的样子,张氏这“静养”只怕也并不舒心。 如此,又怎么能纾解压力,放开心怀? 她看着这宫娥,微笑问道,“太后娘娘身边有这么利落的丫头跟着,着实令人羡慕。你叫什么?” “奴婢抱香。” “好名字!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贺卿点头,“好气节,只在这宫里做个管事丫头,倒可惜了。” 抱香面色微微一变,正要解释,贺卿已经转开了话题,“你跟在太后娘娘身边伺候多久了?这坤华宫的事如今是你管着?宫里有多少人,都负责什么?”一连串的问题险些把人砸蒙。 抱香有些不安的看向贺卿,总觉得这位真师来者不善,令人心下不安,但也只得一一回答了。 贺卿这才知道自己误会了太皇太后,这丫头并不是她给的,而是张太后自己留下的。 当日她们一同伺候皇帝的宫女有四个,却只有张氏好运气,怀上了龙子,一跃成为尊贵的皇太后。剩下的人,本该都搬到西宫养老,但抱香与张氏相熟,说服了她将自己留在身边作伴。因她身份不同,才能管着坤华宫一应事务。 太皇太后考虑到张太后如今的状态,有个熟悉的人在身边开解更好,也就允了。 结果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张太后这样的性子,必然也十分敏感,为免交浅言深,贺卿讲了几个道家的哲理故事,又主动送了她两本道经,叫她平时能有事情做,不至于镇日躺在那里发呆,便起身告辞了。 安抚张太后的事可以慢慢来,另一件事却是能立刻解决的。 想着坤华宫距离太皇太后暂时理政的咨平殿并不远,贺卿便决定直接过去说一声,好叫那边立刻安排妥当。张太后身边的人能照料到她的情绪,环境舒适,心情才会畅快,对她对胎儿都好。 …… 顾铮从咨平殿出来,身后跟着内东门司供奉官刘忠。 他今日得太皇太后特旨召见,便是为了叫他作为朝廷的代表,去平章事薛知道府上宣旨安抚。 之前十几位朝臣上书弹劾薛相公,他便立刻上了请罪的奏疏,自己则称病在家,并未上朝。因而太皇太后数次遣人安抚,从入内内侍省的太监到礼部官员,再到顾铮这个翰林院掌院学士、知制诰,派去的人身份越来越高,赏赐的东西也越来越多,可见太皇太后对薛相公仍旧优容有加,并未因为弹劾而生芥蒂。 此刻顾铮手捧圣旨,口中与刘忠闲话,心下却在琢磨方才的谒见。 太皇太后这几日的行事越发有章法了。说不上来是哪里,但顾铮就是有这样的感觉。尤其是今日谒见时,这种感觉越发明显。 他支持太皇太后,上书为其正位,这件事是在薛相公的支持和默许之下进行的,二人之间早有默契。但太皇太后派他去送安抚薛相公的圣旨,这其中的意味,就要仔细琢磨了。 正兀自琢磨着,一抬头,便瞥见不远处回廊下站了个人,似乎也是在等着太皇太后召见。但见一身青袍,长发高高束起,插戴莲花冠,身姿挺拔、逸态出尘,却是个出家道士的装扮,看得顾铮微微一愣。 灵帝在位时,宫中多有道士进出,但献帝继位后不喜这些,便瞧不见他们的踪影了。因此乍然在宫中看见这般装扮的人,着实令人惊讶。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那人突然回过头来,面容姣好、眉目如画、气质如兰,竟不似男子。二人视线相触,都不由微怔。 152.第152章 卧榻之侧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从前的她,就是太温顺老实, 总待在芳辰殿里不出门,安安静静,等闲谁会注意到呢?而事实已经证明,那种做法不行, 最终的结果只能是随波逐流,悲剧而终。既如此, 贺卿自然要做出一点改变。 当然,也不可破坏了自己“出世之人”的设定, 所以她从来只与太皇太后谈玄论道,不是对方问起, 绝不涉及朝政, 即便提到了, 也是点到即止。 太皇太后显然对她的印象很好, 也越发信赖倚重, 如今几乎每日都要跟贺卿说说话,有点类似她记忆中西方宗教的“告解”,或是童话故事里的“树洞”, 将种种烦闷之事都对她倾诉出来,心里便会松快许多。 一旦找到跟对方相处的定位, 贺卿便很快适应了这个身份。她本来就不是多言之人, 作为倾听者再合适不过。随着太皇太后对朝堂的掌控逐渐深入, 两人的相处也越发融洽。 但这一日午后, 贺卿照例到养寿宫拜见时,太皇太后却是满脸忧色。 “娘娘这是怎么了?”贺卿见了礼,在太皇太后对面坐下,便开口询问。 太皇太后轻轻叹了一口气,邱姑姑便在一旁道,“还不是为了太后娘娘和她肚子里的龙子?真师有所不知,太后娘娘的身子本就柔弱,有孕之后就更是艰难了。太皇太后因此特允她在坤华宫中静养,不叫人去烦扰,却也不见什么起色。” “今儿一早那边就来报,说是病倒了,太皇太后已经去看过了,太医说是饮食难进、夜不安寝所致。说起来是孕期该有的征兆,只是长此以往,身体哪里受得住?又如何不叫人担忧?”大抵因为贺卿是信得过的人,所以邱姑姑说得虽然委婉,却也将真正的原因点了出来:是张太后忧思太过。 这也不难理解。 张太后本来只是个宫女,出身卑微,有幸被选中教导先帝人事。这样的身份,即便生育皇嗣,也很难真正改变什么。骤然成了太后,全天下都盯着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张太后只怕还没来得及享受尊崇荣耀,先被巨大的压力给吓住了。 万一没照料好这个孩子怎么办?万一生下来是个龙女怎么办?若是结果不如人所愿,她该如何是好? 这种种问题根本没有答案,十分磨人,也就难怪她饮食难进,夜不安寝了。 太皇太后今日的荣耀都建立在这个尚未出生的孩子身上,若是有个闪失,之前的一切努力就都白费了,自然也跟着一起忧心。今日已经开解过张太后一回,只是她本人就是张太后压力的最大来源之一,越说她越紧张,是以如此烦闷。 “这种事我虽不懂,但听说孕中皆是多思,也只能尽量让她放宽心才好。”贺卿道。 太皇太后闻言,不由抬眼看向她,“你这么一说,哀家倒是突然想到一个主意。论到开解人,这宫里还有谁及得上你?哀家每日与你说上几句话,心里都敞亮许多。真师若有空闲,不妨时常往坤华宫走动。若能让张氏放开心怀,安心照料皇子,便是我大楚的功臣了。” “这……”贺卿为难,“太皇太后说笑了,这怀孕生子的事,我也不懂……” “那些事情自然有人管着,你只去跟她说说话,叫她心里高兴些,别总紧绷着,连带着肚子里的孩子也不得安生便是。”太皇太后却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很好,拉着她的手道,“那也是你侄儿唯一的骨血,这主意还是真师替哀家出的,如今你若撒手不管,叫哀家如何是好?” “那我就勉力一试吧。”话说到这个份上,贺卿只能硬着头皮道,“若是没有效果,还望太皇太后不要见怪。” 于是第二日,贺卿就去了一趟坤华宫。 虽然说起来还是她改变了张太后母子的命运,但实际上,这却是贺卿头一回见着张太后本人。她果然生得袅娜温柔,一看就是和顺如水的性子,病恹恹的躺在榻上,一眼瞧着十分单薄。眼下一片青黑之色,显然这一阵没怎么好好歇息过。 见了贺卿,她慌忙要从榻上起来迎接,被贺卿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按住,“听闻太后娘娘身子不好,我冒昧前来,已是打扰,怎敢劳烦太后娘娘起身相迎?何况娘娘如今腹中怀有天命龙子,正该自重身份,安生躺着才好。” 张太后听到这番话,却只是幽幽一叹,低下头去不说话了。 站在一旁伺候的宫女十分伶俐,连忙替她分说了一番,“我们娘娘自从有孕之后便是如此,非是有意怠慢真师。您能过来一趟,娘娘心里不知该怎么高兴呢!” 说着命人上了香茶果品,那派头瞧着倒更像是此间主人。张氏却只是温温弱弱,靠在床头,眉头微蹙,似是出神。 贺卿不由在心下微微摇头。 其实张太后这种性子,倒合适有这么一个有主见的助手跟在身边,替她打点一应事务。但这人并不是她的心腹,而是太皇太后这个婆婆派来的人,就比较可怕了。瞧这宫女事事都管的样子,张氏这“静养”只怕也并不舒心。 如此,又怎么能纾解压力,放开心怀? 她看着这宫娥,微笑问道,“太后娘娘身边有这么利落的丫头跟着,着实令人羡慕。你叫什么?” “奴婢抱香。” “好名字!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贺卿点头,“好气节,只在这宫里做个管事丫头,倒可惜了。” 抱香面色微微一变,正要解释,贺卿已经转开了话题,“你跟在太后娘娘身边伺候多久了?这坤华宫的事如今是你管着?宫里有多少人,都负责什么?”一连串的问题险些把人砸蒙。 抱香有些不安的看向贺卿,总觉得这位真师来者不善,令人心下不安,但也只得一一回答了。 贺卿这才知道自己误会了太皇太后,这丫头并不是她给的,而是张太后自己留下的。 当日她们一同伺候皇帝的宫女有四个,却只有张氏好运气,怀上了龙子,一跃成为尊贵的皇太后。剩下的人,本该都搬到西宫养老,但抱香与张氏相熟,说服了她将自己留在身边作伴。因她身份不同,才能管着坤华宫一应事务。 太皇太后考虑到张太后如今的状态,有个熟悉的人在身边开解更好,也就允了。 结果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张太后这样的性子,必然也十分敏感,为免交浅言深,贺卿讲了几个道家的哲理故事,又主动送了她两本道经,叫她平时能有事情做,不至于镇日躺在那里发呆,便起身告辞了。 安抚张太后的事可以慢慢来,另一件事却是能立刻解决的。 想着坤华宫距离太皇太后暂时理政的咨平殿并不远,贺卿便决定直接过去说一声,好叫那边立刻安排妥当。张太后身边的人能照料到她的情绪,环境舒适,心情才会畅快,对她对胎儿都好。 …… 顾铮从咨平殿出来,身后跟着内东门司供奉官刘忠。 他今日得太皇太后特旨召见,便是为了叫他作为朝廷的代表,去平章事薛知道府上宣旨安抚。 之前十几位朝臣上书弹劾薛相公,他便立刻上了请罪的奏疏,自己则称病在家,并未上朝。因而太皇太后数次遣人安抚,从入内内侍省的太监到礼部官员,再到顾铮这个翰林院掌院学士、知制诰,派去的人身份越来越高,赏赐的东西也越来越多,可见太皇太后对薛相公仍旧优容有加,并未因为弹劾而生芥蒂。 此刻顾铮手捧圣旨,口中与刘忠闲话,心下却在琢磨方才的谒见。 太皇太后这几日的行事越发有章法了。说不上来是哪里,但顾铮就是有这样的感觉。尤其是今日谒见时,这种感觉越发明显。 他支持太皇太后,上书为其正位,这件事是在薛相公的支持和默许之下进行的,二人之间早有默契。但太皇太后派他去送安抚薛相公的圣旨,这其中的意味,就要仔细琢磨了。 正兀自琢磨着,一抬头,便瞥见不远处回廊下站了个人,似乎也是在等着太皇太后召见。但见一身青袍,长发高高束起,插戴莲花冠,身姿挺拔、逸态出尘,却是个出家道士的装扮,看得顾铮微微一愣。 灵帝在位时,宫中多有道士进出,但献帝继位后不喜这些,便瞧不见他们的踪影了。因此乍然在宫中看见这般装扮的人,着实令人惊讶。 153.第153章 投票表决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贺卿之前单知道顾铮年轻,却没想到会这么年轻, 难怪太皇太后不放心了。不过贺卿注意到, 他嘴边一圈青色的胡茬,并未刮去。这显然并不是因为来得匆忙未及整理仪容, 而是他要留须的征兆。 有一部胡须在,整个人看上去就会成熟许多。 很显然, 这位顾学士对自己如今的处境十分了解,也在积极的寻找解决之法。留胡须是一种表现, 这样的场合语出惊人,占据主动则是另一种表现。 本来贺卿对顾铮的印象, 仅限于“朝堂上的一位臣子, 将来的成就很高, 或可力挽狂澜,拯救大楚于危难之间,值得扶持”。 后来在脑子里看多了小说,就只剩下了“他俊眉修目、长身玉立、风姿卓然”“他邪魅一笑”“他强硬的搂住她的腰,将她扣入怀中”“香囊暗解,罗带轻分”之类乱七八糟的描写。 到底是个年轻女孩,贺卿心下自然也对他有几分好奇。毕竟能够名传后世, 并被那么多人追捧, 可不是容易的事。 如今真正见了面, 贺卿脑海中那些念头却都尽数消散。顾铮固然生得风流倜傥, 引人注目, 但只要看到他这个人,第一眼注意到的,一定不会是他的容貌,而是通身气度。 那是属于一位军国重臣的威势,丝毫不输于他身边那些宦海沉浮多年的老臣们。 难怪接下来的二三十年间,他像一颗高悬于空的明亮星辰,令其他人尽皆黯淡无光,只能仰望他、追随他。这样一个人,有野心、有能力、有目标,又怎么会被小说里那些所谓儿女私情所牵累呢? 但也正是因为看到了顾铮的为人,贺卿对他的印象反而更好。 他如今还是大楚的臣子,只要能够用好这个人,就一定能够挽回颓势,改变楚朝覆亡的那个结局。除此之外,其他的反倒都不重要了。 这样想着,贺卿收回了视线,微微低头,安静地坐好,又变成了平平无奇,绝不会惹人注意的存在。 但她没有发现,就在她收回视线的瞬间,顾铮抬头朝她这里扫了一眼。同样是立刻就认出了坐在张太后身后的人是谁,顾铮心下的惊异,其实并不比贺卿少。 这样的场合,太皇太后与张太后在场,是因为如今她们代行皇权,而贺卿不管是大长公主还是无上慧如真师的身份,显然都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顾铮继续道,“臣尝翻阅典籍,发现天下各州并非处处都有地动,而凡有地动者,则绝不会只有一次记载。正所谓天行有常,臣猜想地动也必然有其规律。因此于翰林院中便览历朝记载,将所有发生地动之处记录下来,绘制成地图,而后便有了一个十分惊人的发现。” 他说着一拱手,“臣已经将此图携带过来,请太皇太后、皇太后允许臣上呈。” “准。”太皇太后毫不犹豫的点头。她的心里显然十分振奋,本来贺卿一个人的推测,她还不敢十分相信,生怕中途出了什么问题,如今有了顾铮的话,甚至还拿出了别的佐证,可见这个推论的可能性最大。 朝见时是有程序的,未经允许的东西都会留在外头。太皇太后一开口,立刻就有内侍过去将东西取来。 太皇太后虽然手掌大权,但毕竟时日尚短,在朝臣面前底气并不很足。而且她也担心自己见识太少,看不懂这张地图,因此并没有让人呈上来,而是命内侍抬来一张方桌,将地图在上面展开,方便所有人查看。 等布置好,她便站起身,从丹陛上走了下来。 贺卿见状,立刻扶着张太后跟了上去。而等她看清楚那张地图上绘制的内容之后,不由吃惊得瞪大了眼睛,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顾铮能猜到是地震,贺卿虽然惊讶,但想想他是顾铮,也就不以为怪了。 然而此刻摊开在桌上的那张地图上,用各种颜色的圆点将所有有过地震记载的地点都标注了出来,密密麻麻的圆点,正好形成了几条看似杂乱,实则相互独立的粗线。 那是地震带! 其实以穿越女的学渣程度,本不该记得这种东西。但因为在现代的时候,曾经发生过一次几乎波及大半个国家的地震,引起了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穿越女守在电脑前看了所有慈善晚会,把自己的零花钱都捐了出去不说,还搜了不少相关的资料来看,也就知道了国内有几大地震带。 事过境迁,那张地图长什么样子已经模糊了,但是地震带这个概念却留下了,也为贺卿所知。 虽然不知道顾铮画出来的这张图有几分准,但既然是根据历史记载来做的,八成不会有错。 不管是贺卿自己的认识,还是穿越女脑子里的既定印象,“古代人”都是蒙昧的,很多现代小学生都知道的知识,古人却一窍不通。至少贺卿本人的确是如此,而她身边的人也都一样。 所以现在突然冒出来一个人,不但不说地震是上天降罪示警,反倒画出了地震带分布图,怎不叫贺卿心下惊异? 有一个穿越女“珠玉在前”,贺卿几乎是立刻就找到了一个能够说服自己的打开方式:该不会顾铮也是穿越的吧?而这个念头一出现,就立刻占据了她的脑海,越想越觉得就是这么回事。 纵观顾铮生平,多像是拿了穿越者的副本啊!在这个前提下,之前觉得难以理解的地方,就全都可以说得通了。 但,他是吗? 贺卿没有贸然下结论,她隐蔽的看了一眼顾铮,他正指着地图上的那几条粗线,“诸位请看,在图上将这些地方都标注出来之后,便可发现,几乎所有的地震都围绕着某一条线。可以肯定,其中应该是有某种规律的,只是如今尚未被发现。” 地图上的标注太过直观,所有人自然都被他说服。太皇太后更是指着京城所在之地,面有余悸道,“我朝见过之后,京畿便有数次地震,却是因为就在这条线上。” 不是这么亲眼看着,很难想象自己竟然一直生活在一个危机重重的地方。 太皇太后脸色发白,心底已经隐隐起了迁都之意,只是碍于如今自己尚未完全掌握朝堂,因此不好开口提出,须得等一个契机。 倒是朝臣们还算镇定,看着地图,各有思量。最后薛知道问,“顾大人,京城上一次地震,是在何时?每次地震之间,间隔时间可有规律?” 顾铮摇头,“每一次地震的严重程度都不同,间隔时间更是毫无规律。但三五年间,总有一次,或大或小。距离上一次地震,已经过去了五年。” “那就是十有八-九了。”参政知事姚敏皱眉道。 贺卿凑到张太后耳边提醒了一句,她便开口道,“当务之急,不是研究地震的规律,还是要解决了眼下之事。既然知晓五月十五日可能会有地震,便当设法减少损失才是。” 一句话将众人拉回了眼前这件事上。 在推断地震这件事上,众人都算是输给了顾铮,但是涉及到政事,他们却是经验丰富。薛知道很快道,“地震一来,必然损毁房屋。最要紧的还是疏散民众,难怪太-祖皇帝托梦之言会是如此。只是,让百姓们全数出城,不太现实。” “依老臣看,祭祀还是应该如期举行。届时文武百官、勋贵皇亲乃至家眷皆可一并前往。”同平章事刘牧川道。 祖先托梦,祭祀自然是应该的。正好可以借机把人都带着,也不用将消息传扬出去,闹得民心沸腾。不过……贺卿看了一眼这位刘大人,显然在对方心中,他所提的这些人最紧要,百姓则可以放在后面,因此暂时并不考虑。 姚参政摇头道,“祭祀自然要进行,但京城百万民众,才是最重要的。既然上天垂怜给了警训,提前知晓此事,咱们自然要尽力做到最好,减少百姓们的损失。否则,岂不是愧对了这一身紫袍金带?” “那依你说,又当如何?”刘牧川不忿道。 姚敏低头想了想,道,“祭祀之地在城南,既如此,便将百姓往城西和城东疏散。这两处地方,都有寺庙道观,届时叫他们寻个由头,做个法会道场,自然有许多信众前去。” 他提了个头,其他人便也纷纷出谋划策,你一言我一语,大部分倒都是值得采纳的意见,也的确可以疏散一小部分人。只是跟京城百姓的数量比起来,还是九牛一毛。 154.第154章 高处之景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几番派人安抚薛知道后,太皇太后也正式对此事做出了表态。 她在早朝时当着百官的面夸赞了薛知道一片为国忠心,又拿出他之前请求致仕的折子作为佐证, 表明他本人没有半分恋栈权位之意,所谓的弹劾罪名, 不过是捕风捉影, 毫无道理。 而后太皇太后又语重心长地表示,如今幼主尚在母腹之中, 自己又是深宫女眷,国之大事都仰赖诸位臣工。当此之时, 朝堂上下当勠力同心, 度过这段时期, 而不是互相猜忌。薛相公兢兢业业,朝堂如今离不得他。谁若是在此时生事, 那就是跟她老人家过不去。 这一番强硬表态之后, 她又颁旨,给薛知道赠了许多封赏,着令他赶快养好身体返回朝堂,不得延误。 至于那十几个联名上书弹劾薛知道的大臣,斥责的斥责, 贬官的贬官,罚铜的罚铜。 她替薛知道做足了脸面, 薛知道也于几日后返回朝堂, 重新肩负起一国宰执的责任。而他回朝之后的第一道折子, 就是请求太皇太后封赏天下。 这本是新帝登基之后要施的恩典,如今改成太皇太后收拢人心的手段,也没有什么问题。 朝堂上本来有许多人正在观望,之前的弹劾也不过是试探,若是太皇太后处置了薛知道,政事堂第一人的位置便会空置,他们自然也有了机会。如今见薛知道已经站到了太皇太后那一边,二者联手足以将任何不同的声音压下去,便也就暂且消停了。 如今薛知道回朝,太皇太后施恩,群臣依例加官进爵,便是有不满也都压下去了,一时间朝堂之上倒是和乐融融,一派安宁。 贺卿依旧保持着每天往坤华宫和养寿宫都跑一趟的频率,开始时还时常给太皇太后参谋,后来却渐渐少说话了。 权力是一味最好的药,能叫人身心舒畅、飘飘欲仙,见识到世间最美的风景。即使对女人而言,也是如此。太皇太后如今已经从最初的惶恐里走出来,渐渐品味到手掌天下权的好处,也开始一点点开发自己的政治智慧。 她开始翻阅史书和朝堂上的各种奏折,摸索着整个朝堂的解构,每个官员的特点,逐渐扩大自己对这个庞然大物的掌控。 这个时候,她并不需要任何人的建议。 甚至她对于想要触碰这一份权力的人,是有些忌惮的。贺卿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便再也没有因为朝事而置喙过,只是冷眼看着太皇太后行事,内心里不免生出几分焦灼来。 现在看似一切宁定,不过是因为真正的矛盾并未爆发出来。 贺卿没有忘记,这个皇朝之后短短三年的寿命了。即使她改变了历史,没有让自私刻薄的中山王成为新君,没有让朝堂陷入那场荒唐可笑的“礼仪之争”,但本质上的某些东西,却并没有改变。 和谐安乐之下,危机四伏、步步杀机,只有她一个人能看得到。 这种感觉并不好过,像一把火在她的心里燃烧着,催促着她必须要做点儿什么,却又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下手,只能任由时间一日一日的流逝。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在贺卿给张太后讲了一阵子道家典故之后,她的心情显然好多了,也不像从前每天都焦虑得睡不好觉,两人之间的关系也越发亲近。 终于,这一日,张太后对她说出了自己心中的顾虑。 入春之后,为了肚子里的孩子考虑,张太后每日饭后都会在坤华宫后面的小花园里散散步。贺卿若是得空,便会过来陪伴她。春光纵赏,柳绿花红,一派怡人的景象,自然也让人身心舒畅。 这一日也不例外。贺卿扶着张太后转了一圈,见她面露疲色,便扶着人在附近的石凳上坐了。自然有人送上坐垫靠枕,将这里布置妥当,又奉上瓜果点心和茶水。 张太后近来害口,爱吃酸的东西,因此她面前搁着的是一盏蜜饯青梅,一碟酸枣糕,一盘陈皮,就连茶水也是干柠檬片泡的茶。贺卿光是看一眼,就觉得牙酸,口舌生津,仿佛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淡淡酸味。 见张太后吃得津津有味,贺卿着实难以理解,只能喝茶压惊。 带着淡淡涩意的茶水入口,那种酸味便都被压下去了,只剩下一点回甘,余味无穷。 才刚坐下不久,就听得南方进了上好的青梅,太皇太后叫都送到坤华宫来。张太后对贺卿道道,“如今宫里但凡有点儿什么好东西都往我这里送,实在惶恐得很。我这身子,又不好亲自去母后那里谢恩,倒叫她老人家挂念。” “又不是什么大事,叫人走一趟也就是了。”贺卿道,“你身子要紧,太皇太后难道还会挑这个理不成?” “正是这个道理。”邱姑姑也在一旁道。 张太后这才和缓了脸色,看了看她,道,“若叫别人去,我也不放心,不如请姑姑走一趟。” 邱姑姑自然没有不允的,点头去了。 张太后等她离开,便屏退了身边的人,与贺卿单独对坐,面上重新福气一点淡淡的忧色,抚着自己的肚子问贺卿,“真师,你说,我肚子里当真是个小皇子么?” “自然是真的。”贺卿肯定地道。 “真师也是这么说么……”张太后恍惚了片刻,咬着唇,仿佛下了莫大的决心,压低声音道,“我心里一直存着一件事,唯有真师能救我。” “娘娘万勿如此,有什么事只管吩咐便是。”贺卿见她要对自己施礼,连忙按住她的手,“咱们之间,何必如此客气?叫人看了,反倒不像。” 张太后惊醒过来,意识到退到远处的宫人内侍们还是可以看清她们的动作,面色黯然,“多谢真师提醒。” 贺卿见她明白了,这才慢慢松手,“娘娘要说什么?” 张太后深吸了一口气,转头盯着旁边的假山,并不看贺卿,“我肚子里这个孩子,若是男孩便罢了,若是女孩,真师可知太皇太后那里是什么打算?” 她的声音压得极轻,若不是靠得近,贺卿几乎听不见。而这句话问得虽然含糊,结合前后的态度,倒是让贺卿明白了她真正要说的。 到了这一步,人人都说她这一胎是个儿子,到时候若生了个女孩,难道真的又重新从宗室过继一个孩子过来?若这么做,朝堂上必定又起波澜。倒不如……让她这一胎必定生下个儿子妥帖。 从外面抱一个孩子回来,狸猫换太子,对如今掌控后宫与朝堂的太皇太后而言,并不是难事。 这样做,对太皇太后、对朝堂,对贺卿,甚至对张太后自己都是有好处的。但张太后如此忧虑,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肚子里尚未出生的孩子。 如果生下来是个女孩,被换出去,她的命运会是什么样子? 张太后单纯软弱,却并不傻。若真是这样,这个孩子活下来的可能太渺茫了。 这才是真正压在她心上,令她夜不能寐的大石。骤然而来的尊荣富贵,并没有让她过分欢喜,反而成了一切恐惧的源头。 贺卿自己没有生过孩子,体会不到为母则强的想法。何况她很清楚张太后这一胎是个儿子,自然也就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如今听她说来,倒有一点醍醐灌顶之意。 她心里没来由的生出一点怜惜,觉得现在的张太后,与过去的自己其实很像。惶恐、迷茫、不安,没着没落。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每一天都如此艰难。 这样想着,贺卿安抚的拍了拍她的手背,“娘娘原是为此忧心。放心吧,有列祖列宗保佑,这一胎必定一举得男。届时便不必担忧了。” 但这种话,张太后怎么可能相信?以为是贺卿不愿意助她,她面上露出几分失落,强笑道,“但愿如此。” 贺卿见状,只得道,“若娘娘实在放心不下,不如这样,若这一胎是个女孩,我就替你保住她,送出宫去,叫她在宫外平平安安、逍遥自在的过日子,可好?” 张太后双眸陡然亮了起来,灼灼地盯着贺卿,就要站起身向她行礼,被贺卿压住,只能口头道,“多谢……多谢真师,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要您肯应下此事,往后不论要我做什么,必将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娘娘言重了,”贺卿自嘲一笑,“皇家的金枝玉叶不好做,楚朝的公主尤其命苦,逃得一个是一个。” 越是翻阅那段多出来的记忆之中未来的模样,贺卿对这个时代的不满就越重,也越难以忍耐如今自己所处的环境。越清醒就越痛苦,而且这种痛苦不能为外人道,只得自己独自承受。 若是有一天……有一天叫天下女子都生活在那样的世界里,不必为身为女子就低人一等,该有多好? 155.第155章 大势所趋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刘牧川连忙低下头, “臣等失仪,太皇太后恕罪。” 他反应更快,是因为他是朝堂上的老人, 也是因为他已经琢磨出来,自己的主张与太皇太后所思所想恐怕有悖, 心下更忐忑。而他开口之后,汪同也跟着请罪,态度却显得从容许多。 “罢了, 哀家也知道你们一心都是为了国事。”太皇太后摆了摆手, “只是瑞州危在旦夕,这样一味争执, 倒不如早早拿出章程来!” 太皇太后虽说出身不高, 但也是官家女。在民间长到十多岁,出门的机会都没几次。后来入了宫, 就更是只能在这一方天地之间打转了。虽然性子在女子之中已经算得刚强,其实见识仍旧有限。 在她的意识里,民变乃是十万火急的大事,关系到国家安危,心下自然难以平静,巴不得立刻找出解决之法。 偏偏朝堂上的事, 从不是哪一个人可以决定的。就算是她的公公, 贤明仁德、英睿不凡的惠帝, 在朝事上也做不到一言九鼎, 只能跟朝臣们商量着来。 薛知道这才上前一步道,“娘娘所言极是。只是是打是抚,得先定下来才是。” “自然是抚。”太皇太后毫不犹豫道。 避开唐礼臣这个人之后,做决定似乎就变得容易多了。 贺卿微微一愣,下意识地往太皇太后脸上看去,见她表情严肃凝重,搭在扶手上的那只手,却一直在不安地动来动去,忽然生出了一点难以言说的情绪。 都说“圣心难测”,贺卿此刻才终于感受到了一点。 其实太皇太后或许并没有大家所想的那么英明神武。只是因为她现在是上位者,坐在那个位置上,所以所有人都会揣摩着她的心思来行事。所以她的每一个动作,不论是大是小,都会被人拿出去分析解读,好似其中真的藏着什么深意。 就连贺卿自己,其实也是如此。因为对方一句话就能决定自己的命运,所以说话行事,不得不慎之又慎,反复琢磨。 可是撇下这些云里雾里的东西不提,太皇太后才刚刚当政不久,根本没有经历过几件事,其实仍然还是当初那个六神无主,不管是薛知道还是贺卿都可以一句话说动她的女人。 虽然是后宫之主,甚至如今还代理朝政,但她也只是个普通的女子,身处皇家,或许养出了一身气势,于朝政上却是没什么见地的。 所以她现在的表现,也不是赞同谁,反对谁,而是……怕。 是的,怕。 没有经历过战争的人,总是会对它进行无数想象。伏尸遍地、鲜血四溅,人命朝不保夕,这样的环境,任谁都难以迅速适应接受。 而古往今来,通过起义推翻皇室统治的案例实在是多不胜数。 太皇太后近来正在读史书,其间一字一句,皆是触目惊心。所以她对这种□□,从心底里会觉得害怕。 她分不清楚民变和起义的区别,只知道是一群暴民被愤怒催使着发动叛乱。她怕这些流民组成的军队能一路打进京城来,毁掉这太平盛世,也毁掉她所拥有的一切。 因而面对这样的情形,她的第一反应,就是安抚。最好是能毫发无损,一个人都不伤地将这件事解决了。 这种心思,贺卿看不出十分,也能看出个六七分。因为从她自己的本心来说,想法估计也与太皇太后相去不远,只想息事宁人,哪里顾得上会留下什么祸患,影响日后? 但是贺卿近来潜心学习,又有另一份记忆作为参考,在这上面却是已经有了不少进展。她知道,朝廷有时候是不能示弱的。示弱得多了,就会失去在百姓心目中的威信。刘牧川愚民的态度贺卿不赞同,他的强硬却是可取的。 大国之威,岂可因为这一点小事,就张皇失措,主动退却? 而且,贺卿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一旦采取了太皇太后所说的安抚策略,就必须要满足那些暴民的要求。而他们在愤怒头上,最恨的人无疑就是造成了这个局面的唐礼臣。而太皇太后对他,也不可能全无芥蒂。毕竟若不是他,她根本不需要如此惊慌纠结。 贺卿有点担忧,最后唐礼臣会被舍弃,成为平息暴民之心的牺牲。 可是她虽然适逢其会,留下来旁听,但在这种事情上,却是插不上话的,也只能站在一边干着急。 生怕下一秒谁就站出来,说出具体的安抚策略,她一时情急,竟是忽然生出了一股胆量,上前一步,站在太皇太后身侧道,“事情虽然是十万火急,但一时片刻也无法解决。已是午膳的时辰了,我见门外内侍来回几次,只不敢打扰。娘娘和诸位大人不如暂且歇息片刻,用了午膳,再行商议。” 这个提议有些出乎预料,但耽误了这么长时间,所有人也的确都饿了。而且在这里议事,神经必定一直紧绷着,也需要暂时放松。所以太皇太后虽然微微皱眉,对她的打岔有些不满,却没有否定这个建议。 “也好,就请诸位先生先吃茶饭,稍后再议。”她道。 而后便站起身,被人扶着往后头去了。太皇太后吃饭的流程要更复杂得多,得先换一套衣裳,叫人摆上桌子,上了菜,然后由试菜太监先尝过,再呈到她面前。每一样菜都必须动筷子,又都不能吃多。这个过程有十几人在一旁伺候,十分繁琐。 几位议事的大臣也被请去了偏殿。 顾铮刻意放满了角度,留在最后一个。到门口时,借着侧身的机会回头一看,贺卿还站在原来的位置上,一双明亮的眸子紧盯着自己,嘴巴无声张合,说了两个字。 花园。顾铮跟着重复了一遍,朝他微微颔首,这才转身出门。 贺卿确定他接收到了自己的讯号,这才松了一口气,转身往后面的花园里去。她在宫中地位特殊,太皇太后没说什么的情况下,不管做什么都没人管。 到了花园里,贺卿让人上了茶水点心,自己就吃了几块糕点垫垫肚子了事,而后焦急地等待着顾铮的到来。 她自己也说不好为什么会选择相信顾铮。 也许是已经没有了更好的办法,也许她还是愿意相信,顾铮这人虽然讨厌,但史书上对他的赞誉却并不假。当下的情形,能够救唐礼臣的人或许很多,但愿意去救的,贺卿只能赌他。 再说,她跟别人也不相识,就算想提此事,也无从入手。 好在过了没多久,顾铮就出现在了她的视线里。贺卿连忙站起身,在亭子里等候。顾铮却没有走到亭子这边来,只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站定,方便说话,但即便被人看到也不会怀疑两人之间有什么。 “真师可是有什么事吩咐?”时间紧迫,顾铮没有寒暄,直接问道。 贺卿道,“方才刘大人和汪大人各执一词,顾大人以为谁更在理?” 顾铮并不意外她的问话,因为他本来就一直觉得贺卿对朝政有着超乎寻常的兴趣,一直蠢蠢欲动想要插手。所以听到这个问题,他眉一挑,反问道,“真师觉得谁更在理?” “都有理,又都太极端。”贺卿道。 顾铮微微点头,不甚在意地道,“他们自己未必不知。只是先这样说了,接下来才能商量出个折中的法子来。” 这却是贺卿没有想过的,她微微一愣,但旋即又道,“娘娘的意思是安抚为主,顾大人以为,他们会用什么去安抚瑞州民众?” “你想救唐礼臣?”顾铮这回是真的意外了。 经过几次接触和了解,他对贺卿也有了一点自己的判断,不会草率的认为她是抓不住重点,纠结这些细枝末节。或者就算如此,为了救一个全然陌生的人,冒这样的风险来见自己,也足够让顾铮动容了。 身在朝堂,谁都说不清将来会如何。哪一日他深陷困境,是否会有人这样为他奔走? 救唐礼臣虽然麻烦些,却也不是做不到。 只是他还需要一个理由,“为什么?” 贺卿低头想了想,然后道,“顾大人权当我是妇人之仁,见不得这种事吧。” 顿了顿,她又问,“听闻因为顾大人之故,朝中大小官员,如今都对这些问题生出了兴趣,竟使风气为之一变。如此,这些难题,想必顾大人还会继续钻研下去?” 156.第156章 落子无悔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下头的人把时间卡得很好, 前脚几位宰执进了咨平殿, 后脚那个传信的驿卒就被送上来了。 这样紧要的消息, 自然不是空口白话就能说清楚的。驿卒取出信物和知州唐礼臣请罪的奏折呈上, 这才在众人的询问下, 说出瑞州发生的事。 事情的起因, 的确是因为汉白两族之间的摩擦。 两族聚居, 彼此之间从生活习惯到信仰都不太相同, 矛盾自然也是由来已久。 白族人擅骑射狩猎,战力不俗, 但瑞州本地的汉人也同样彪悍凌厉,不会让对方讨了好处去。所以这么多年来摩擦不断。但因为都知道对方的实力, 也想谋求长远的发展,所以双方都压着, 不会让事情真正闹大。 再加上官府在这种事情上一向都是和稀泥, 只要他们能和平相处, 别的一概不管,久而久之,彼此之间多少也有些默契。 什么时候该闹,派多少人去闹,闹到什么程度……这些下头的人或许不清楚, 但领头的心里一定门儿清。偶尔有些事情, 两族甚至会通力合作, 联合起来对付和糊弄官府。 最辉煌的时候, 他们曾经一连挤走了三位当地官员,从县令到知州都有。其中一位县令,甚至是死在当地的。 也正是因为那位县令的死,事情有些压不住了,朝廷才觉得应该杀一杀瑞州当地的风气,派了唐礼臣这样的能吏干臣过去,希望他能够为当地带来一些改变。 当时唐礼臣的其实品级还不够执掌一州之地,是刘牧川和先帝力排众议选择了他,所以他的官职是权知瑞州,这是朝廷为能力强而官品低的官员做出的妥协,可见对他的信重。 唐礼臣也没有辜负这种信任,到了那边之后,迅速地审结了张县令的案子。却原来这位倒霉的县令大人,是死在一次两族斗殴之中的。 这事儿说起来也是寸了,两族上百人聚在一起混战斗殴,结果两边儿都没死人,就张县令一个人出事儿了。 虽然瑞州当地的居民一向不服管教,并不怎么将官府放在眼里。但死了一个朝廷命官,这事情有多严重,他们心里还是知道的。因此串通起来,将事情瞒得死死地,只报了个意外身故。 唐礼臣费了不少功夫,从内部分化瓦解了对方的联盟,这才弄明白了事情的始末。 因为事先得到了皇帝的授意,为了避免他无法掌控当地局面,皇帝甚至给了他调遣附近驻扎兵马的权力,所以事情办得非常顺利,唐礼臣不但将涉案人员尽数抓获,还将渗透进衙门里,帮着他们遮蔽此事的内鬼揪了出来,撤职查办。 这件案子本该轰动一时,然而却正好赶上了先帝驾崩的当口,所以报上来之后一直被压着,后来也是草草了结。 然而在当地,上百人被抓进大牢里,却绝不是一件小事。何况被抓的这些人里,还有好几个罪魁祸首,在当地的威望极高。所以他们入狱之后,天天都有人来衙门闹事。后来案子审完,唐礼臣留下了罪魁祸首,其他的人放归,情况也没有改善。 因为犯的是死罪,唐礼臣身为知州也没有处决权,所以等了几个月,得到朝廷批复,便着手将那罪犯移送京城。 但押解的队伍才出城,就遇到了埋伏,有人劫了囚车把人犯救走,还几乎杀光了所有负责押送的士兵,只有两个人逃了出来。 唐礼臣十分恼怒,不但一直在追捕这名人犯,还下定决心要治一治这些刁民。因此今年赈灾的米粮,他并没有直接发放下去,而是要求以工代赈,让百姓们出工出力来换取粮食。 这个命令惹得当地居民怨声载道,十分不满。又有人故意从中挑拨,声势就越闹越大,最后竟成了民变。 目前瑞州府的局势是,冲动的百姓们包围住了府衙,好几次险些冲进去,幸而有军队看守,才堪堪拦住。而外间收到消息的援军赶来,又将整个瑞州府围住,要求闹事的百姓们交出领头之人,然后各自散去,否则就要将他们当成反贼诛杀。 城中的百姓自然不愿意妥协,因此以唐礼臣做威胁,要求官府对此次之事既往不咎。 三方如今就呈这样的胶着之势僵持着。但这种局势应该坚持不了多久,因为衙门里没有储存足够的粮食,一旦吃完了,就不得不向外求助,到时候局势必定会发生变化。 唐礼臣在奏折之中请罪,认为是因为自己处置不当,才会激起民变。但对于自己此刻的处境却没有多说,而是要求朝廷派兵,以雷霆之势镇压此事,以免民变最后真的变成造反。 言下之意,他已经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了。 细究起来,这件事里唐礼臣自然是没有做错的,不但没有错,还应该有功。毕竟他圆满地完成了先帝交付的任务。但后来放跑了钦犯,又让局面演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肯定也要有人负责任。唐礼臣是个聪明人,主动担起了这个责任。 民变肯定是必须要镇压的,但是该怎么镇压,派谁去,领多少兵,到了那边又该怎么做? 最重要的是,唐礼臣这个被包围在府衙中的朝廷命官,到底要不要救? 这些就是朝廷诸公要商量的内容了。 “臣以为,从京中派兵,恐鞭长莫及,不如就近从附近州县调遣兵马前往,镇压民变,营救唐知州。”毕竟是锐意进取的年轻人,顾铮第一个站出来表态道。 刘牧川也道,“正该如此。” 倒是一向主理政事堂事务的薛知道捋着胡须,并没有立刻说话。 太皇太后转头看向他,“薛相公以为如何?” 薛知道这才道,“民变自是要镇压的,从附近调遣兵马,臣并无异议。只是唐知州决策有误,导致如今的局势,实在难辞其咎。” “胡言乱语!”刘牧川忍不住道,“事已至此,唐知州固然有错,但既然是朝廷命官,那就只有朝廷有资格处置他。若是任由一帮刁民随意打杀了,朝廷的威严何在?!” “话不能这么说。”参政知事汪同上前一步道,“虽说是民变,但百姓们并未失去理智,更未曾在城中打砸抢掠,只是围了官衙,要一个交代罢了。若是一定要救唐知州,反倒激怒了他们,很有可能生变,不得不虑。” 顾铮本来还有话要说,闻言眉头微微一动,正要迈出去的脚步又收了回来。 接下来,就是刘牧川和汪同两个人打嘴仗了。一个说得给当地的百姓一个下马威,让他们知道朝廷的威势,以后老实些,免得总是生出事端。一个说民为水君为舟,若是罔顾百姓的意志,只一个劲儿的镇压,反而可能会出事。 两边都不肯相让,吵得不可开交。 贺卿比顾铮晚了一点,才慢慢琢磨出了一点门道来。 刘牧川为唐知州张目,一方面是因为这人是他举荐的,若是唐礼臣有问题,他少不得要受连带责任。如今薛知道要走了,他身为同平章事,就是政事堂里位置最高的一个,本该掌握话事权。若是此时出了问题,就永远没有更进一步的可能了。 另一方面,却也是因为他的政治理念本就如此。认为百姓蒙昧,对待他们不能太仁慈,须得时时刻刻打压着,叫他们生不出别的念头来。 而汪同此刻站出来,很显然也是因为他的政治理念与刘牧川相反,同时身为参政知事,也抱着将刘牧川拉下来,更进一步的心思。 但更重要的是,太皇太后始终没有表态,而从她的神态间看来,明显是更倾向于汪同那一边的。 是否镇压百姓、是否营救唐礼臣,是如今正在议论的话题,又不是。 牵扯到朝堂斗争,一切的事就都是小事了。 所以殿内这么多人,大部分估计都站在刘牧川这边,但站出来的只有他一个。因为他们还没有沾上这件事,也不愿意贸然站队。 贺卿的眼神从这些人身上一一扫过,莫名就想起一句话来。 政治都是肮脏的。 这咨平殿里都是军国重臣,可有人真正关心那个被关在府衙之中,危在旦夕的唐礼臣? 咨平殿设计得十分巧妙,坐在上面的人说话时只用正常音量,传出去的声音却会十分洪亮,不论站在殿内哪一个角落,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当初为了达到这样的效果,工匠们可是花费了不少心思。 所以此刻太皇太后一开口,威严顿显。 157.第157章 家有猛虎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一方面她的确很欣赏顾铮,也认可对方的才华与能力,但是那天顾铮轻蔑不屑的眼神, 她也始终不能忘却, 对他的人品自然存疑。 所以此刻, 坐在马车上,她掀起车帘, 看着跑在车队前方的人, 感觉非常复杂。 “真师在看什么?”玉屏见她总盯着前面, 忍不住问。 见贺卿不说话,她跟着看了几眼, 又道,“顾学士的马跑得远了些,是否要叫人通传一声?既是护卫咱们, 怎么只顾着自己?” 贺卿正要摇头,转念一想, 又觉得如今地震的事是真的,无论如何也该是顾铮没脸见自己, 便点头道,“也好, 你让人去说一声。虽然是在城外,但沿路也有不少行人, 这般纵马不太安全。” 她怎么忘记了, 以她的身份, 虽然不至于压制住顾铮,但狐假虎威一番,叫他心里不那么痛快,总是可以的。 很快就有一个侍卫打马追了上去,与顾铮耳语片刻,他转头朝这边看了一眼,很快勒住了马,在原地等候。直到贺卿的马车跟上去,这才驾着马缓缓跟在一侧。 贺卿掀起帘子往外看去,正好对上他的视线。顾铮半点没有慌乱,双眸不闪不避地看着她。 两人对视了片刻,贺卿轻声问,“到现在顾大人还是坚持那日的想法吗?” 顾铮微微皱眉,没有说话。贺卿便又道,“百姓们自然不想被折腾,但若是对他们有好处的事,便是折腾了些,我想他们也不至于会不识好歹,顾大人以为然否?” 这“不识好歹”四个字,显然是在指桑骂槐,贺卿也根本没有掩饰的意思。 顾铮低头想了想,笑道,“道理是这般不错,可两个小孩玩耍争斗时抖落的一点食物残渣,于地上的蚂蚁而言固然是一顿丰盛的大餐,然而这两个孩子,谁又真的在意蝼蚁的死活?今日撒了一地残渣,翌日却也可能打起来一脚踩死无数蚂蚁。两者俱是无心,蝼蚁难道还要因为那一点残渣而感恩戴德?” 上一回他的话还十分含蓄,贺卿本以为他会有些顾虑。今日看来,这位顾大人的胆子,要比她想的更大。 贺卿哼了一声,“焉知小孩就不是见地上有蚂蚁,故意弄掉的残渣?只因为有另一个孩子来抢夺,便以为他们要打架,迟早踩死蚂蚁,难道就是道理?” 不论如何,好处已经得了,却再三疑心,这“不识好歹”四个字,贺卿并不冤枉他。 全天下就他顾铮一个人为民请命不成? 这一回顾铮沉默的时间略长了一些,片刻后才缓缓道,“或许是臣想错了。”不等贺卿高兴,他又道,“但臣以为,两个孩子若能离蚂蚁远些,或是始终和睦相处。虽然没有好处,但也不至于有坏处,于蚂蚁而言或许会更好。” 冥顽不灵! 贺卿意识到,顾铮或许一开始就对她存了偏见,到现在也没有更改的意思。这种情况下,她说得再多,都像是狡辩,他也总会曲解到别的地方去,多说无益。 她怒道,“难道不动不言,才是对的?” “这些事自然有别人操心,人人各安其分、各司其职,才是正理。”顾铮坚持道。 可能是已经习惯了他话里有话,这一回贺卿几乎是立刻就意识到,他表面上说的是每个人做好自己的本分,其实是在讽刺她一个后宫女子,名不正言不顺,却想插手朝堂之事。甚至他可能以为自己在故意挑起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的两宫之争。 贺卿这几日也想了许多,此刻脑子转的很快。 说到底,是因为她触碰到了禁忌的权柄,如此而已。 上千年的君臣之争,争夺的就是这么一件东西。而这件东西,从一开始就贴上了“女子勿动”的标签,他们严防死守,决不允许任何人突破限制去触碰它。至于她要做的是好事还是坏事,谁在意呢? 贺卿心头莫名生出几分愤慨。也许就是因为自己的确是一心做实事,也的确做了事,却还是被人误解,这种情绪也就显得越发的浓烈。 她脑子里忽然冒出一句后世网络上的吐槽来:男人都是大猪蹄子。 这个突然而至的念头让贺卿微微一怔,而后忍不住失笑。这么一打岔,悲愤的情绪倒是没有那么强烈了。 数千年的男权社会,形成了这种观念与意识,哪里能说改就改?更不可能因为她做了一件事,就突然转变。这样的现实才是正常的。 只不过这件事,又勾起了贺卿之前的心事。 女子的地位低,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想要改变,也同样需要漫长而艰苦的斗争。要不要做这第一人呢? 也许她能做的不多,也无法真正地劈开黑夜,迎来黎明。但是哪怕只是给后来人指明一条路,也是有意义的。或者哪怕失败了,她至少曾经争取过,没让自己就这么憋屈的过一辈子。 别的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但眼前可以尝试的…… 就从这位顾学士开始吧,总有一日要叫他刮目相看,收起那些可笑的优越与傲慢。 这样想着,她便缓声道,“顾学士当真是端方君子,行事无不循规蹈矩,令人钦佩。这‘各安其分’四个字,说得真好。听闻顾学士年少成名,但因为薛相压着,所以在朝堂上一直不显。如今看来,顾学士也当是甘之如饴了。” 要是人人都各安其分,他顾铮此刻就该继续埋没在翰林院里,没有个二十年的时间休想出头。 只需自己打破规则,却要压着别人,真是好霸道的规矩。 饶是顾铮城府深沉,也不由微微变了脸色,但他很快就坦然道,“这是自然。薛相也是为了磨砺臣,臣自是感激不尽。若没有薛相,也没有臣的今日。” 脸皮真厚啊。贺卿发现,跟他比起来,自己还有许多要学的。 第一条就是不要因为别人的话随意动摇自身的念头,对错且不论,当下一定要绷住,否则就是输了。 第二条,朝堂上的事自己毕竟不懂,顾铮就连满朝文武都能独自迎战,跟他争论这些,根本没有胜出的机会。若要压制住他,须得找自己擅长而他不懂的话题。 顾铮不懂的话题……贺卿脑子里瞬间就出现了自己之前曾经为顾铮可惜过的那五个字:时代的局限。 正好一阵风吹过,一片树叶从两人之间飘荡而过,被车马带起来的气流影响,在空中盘旋着。贺卿便立刻指着那片树叶道,“顾大人可瞧见了那片叶子?” “嗯?”这话题跳跃得太快,顾铮有些跟不上。 贺卿很满意这个反应,含笑问道,“你看悬空的东西,不论是轻如树叶鸿羽,或重如铁石,最终都会落到地上,这是为何?” 顾铮:??? 甚至根本不屑于隐藏,也根本不怕她看出来,因为并不认为她知道了就会有什么严重的后果。 那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 尽管她的身份比任何一个人都更尊贵,但是所有人都知道,她只有一个空壳子身份,实则只能任人摆布。所以没有人尊敬她,没有人看重她,没有人将她当成一回事。 自从重生回来,得到太皇太后的许可,在问道宫出家之后,贺卿已经很久没有面对过这样的眼神了。 她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原来没有,只要一个相似的眼神,就能够刺痛她的心脏,让她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的岁月。她以为她不恨,原来不是,她只是将那翻滚着的恨意压在了心底,以为不想不听不看就可以当做不存在。 可那是十八年宫廷生活烙印在她身上的痕迹,哪有那么容易就被除去? 贺卿狠狠咬住唇,才不至于当着顾铮的面,表现出异常来。但笼在宽大的袖子中的手,已经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里,用这一点刺痛来抵挡心头的异样。 “顾大人所言甚是。”直到确定自己不会泄露端倪,贺卿才缓缓拉开了一抹笑,端起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而后微微颔首,起身道,“今日多谢顾大人款待了,告辞。” 然后她便头也不回的出了院子。 顾铮送了两步,目送她离开,又转头看了一眼桌上放着的茶具,轻嗤一声,转身进屋去了。 直到转出了那条巷子,又绕过大半条街,回到了自己的马车上,车帘放下,没有任何人能够看见自己的表情和动作,贺卿才逐渐从那种强自压抑的状态之中回过神来。 她狠狠地锤了一下车壁,可不但没有将心头的郁气发泄出去,反倒弄得自己手疼。 贺卿握着手指放到嘴边吹了一口气,莫名的委屈尽数涌上来,迅速浸润了她的眼眶。她连忙微微抬头,不让自己就这么哭出来。 不能哭,哭了就是输了。 为了转移注意力,贺卿开始思索起顾铮刚才说过的那一番话。他的话里一定藏了话,只是自己没有听懂。那一点轻蔑,是给她这个人,更是给她的这份愚钝吧? 158.番外一 君主立宪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反对的话也就罢了,后面指责顾铮的话,却是句句诛心。 顾铮是年轻不错, 但是已经走到如今这个位置, 一言一行都会影响到整个大楚, 自然不可能向寻常人那样冒失。他给顾铮扣上这么一顶帽子,若是让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听了进去, 只怕顾铮的政治生涯, 就要止步于此。 谁都不傻, 薛知道隐有退意,此时将顾铮拎出来是为什么, 刘牧川心里清楚得很。 原本政事堂中,他的地位仅次于薛知道,按理说对方走了, 就该是他来做这个第一人。可惜大楚的政事堂中,从来不是论资排辈。只要得圣眷, 就算只是参政知事,也一样能架空排在前面的人。 而如今看来, 薛知道没有举荐他的意思,太皇太后也摆明了想提拔顾铮。 刘牧川的年纪几乎是顾铮的两倍, 眼睁睁的看着小子后来居上,要骑到自己头上去了, 心态如何能不失衡? 但他这一番私心, 也同样是人人都看在眼中。即便还有人不认同顾铮, 见他跳出来,反倒都不说话了。他们只是觉得公布这个消息不妥,并不想将顾铮往死里得罪,要是顺着刘牧川的话说,一不小心就会被打成他那一派,太危险。 结果就是刘牧川的话说完之后,却并没有别人接上,陷入了一阵尴尬的沉默。 一旦泄了这第一口气,缓过神来,众人的思量和顾虑太多,不论赞同还是反对,都不会轻易开口。 总要看看形势再说。 薛知道见状,便含笑道,“刘大人不必急着否定,且先听听顾大人的道理,再做决定不迟。” 刘牧川闻言不由咬牙,人人都没说话,就他一个急冲冲的开口,即便是为了大楚、为了朝堂考虑,也显得他太过急躁,失了稳重,倒是与他自己指责顾铮的话不谋而合。 偏偏话已出口,连反驳都不能。 这才是真正杀人不用刀子,轻飘飘一句话把他将在这里,真不愧是“不倒翁”薛知道! 做官的人,宦海沉浮,多少有些起落,尤其这二十年间,换了三位帝王,局势就更复杂难辨了,即使是最老道的朝臣,也免不了会被波及。 薛知道却是个例外,历事三朝,地位一直十分煊赫,因而得了这么一个绰号。 刘牧川原以为他恶了太皇太后,该会低调些,却不想行事还是那般恣意,根本没有半分顾忌。 他却不知,薛知道主动求去,又举荐了太皇太后认可的顾铮,如今三人之间形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正处在关系最是融洽的时期,彼此也都有默契:他薛知道会再在朝堂上留个一年半载,然后风光致仕。 如此名也有了,利也有了,朝政交托给可靠的人了,薛知道还有什么可顾忌的? 刘牧川那一点不满并没有表现出来,因为薛知道开口之后,太皇太后也颔首赞同,对顾铮道,“你且说来。” 顾铮沉声道,“朝廷的职责就是教化天下百姓,凡民固然愚昧,却可以指点引导。”他先三言两语反驳了刘牧川的人身攻击,这才继续陈述自己的看法,“太-祖皇帝托梦示警,可见此次地动十分严重。这么大的灾难,损失难以避免,不过是多或少的问题。” “与其等地动之后人心惶惶,倒不如提前告知。百姓们或许会慌乱一阵,幸而有足够多的时间安排,在地动发生之前做好安排,将损失减少到最小。地动来时,提前有所准备,也可及时走避,免伤性命。更何况……” 他抬头看了张太后一眼,“太后娘娘身怀龙子而得先祖托梦,正是天命帝王的吉兆。消息传出去,于朝廷有益无害,也可叫那些因为幼主临朝而心怀忐忑之人安心。” 虽然前面说的那些才是他的目的,但是很显然,这最后一条,更能够说动太皇太后。 当初献帝驾崩,太皇太后被薛知道说动,愿意迎立中山王,为的就是“国赖长君”四个字。后来因为贺卿一番话改了主意,心下却也不是没有疑虑,只是这样做对她自己最有好处,也就只能硬着头皮如此。如今借着这件事为皇室正名,安天下之心,正暗合太皇太后心意。 太皇太后正要点头同意,礼部尚书赵君原却忽然出列,拱手道,“顾大人所言的确句句在理,但一切都建立在地动当真发生的情况下。倘若公布了消息,结果什么事都没有,届时又当如何收场?” 这位赵大人是个鲁直的性子,也因此虽然资历在在座之人中最高,却只得了礼部这个冷衙门的官。也只有他,才敢当着张太后的面就直接质疑这个托梦的真假。 众人一时沉默不语。 即使托梦是真的,但是这种警兆本来就真假难辨,说不准的。他们心里不是没有疑虑,只是宁信其有罢了。但要将消息公布出去,又不一样了。万一什么都没发生,皇室只怕会颜面扫地,朝廷也不免失去威信。 莫说张太后没有做这个梦,就算真的做了,她自己也不免疑心。 因此被赵君原这么一说,她心下慌乱,下意识的转头朝贺卿的方向看去。 这一眼,被站在一旁的顾铮看了个正着,落在贺卿身上的视线便越发意味深长。 托梦真假尚不得而知,但这位无上慧如真师显然并不真的出尘离世,而且对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都有着很大的影响力,不可小觑了。 贺卿微微点头,张太后深吸一口气,道,“哀家的确做了这个梦,且不止一次。太-祖皇帝所言,字字在耳。何况还有这幅自画像为佐证。” 她不能说地震是真是假,只好一口咬定自己做梦是真。 薛知道忽然笑道,“这有何难?咱们做两手准备便是。若到时候什么都没发生,反倒是好事,只需咱们自己造出一点声势来,便可以将托梦预警之事揭过。倘若真有地动,那可是免了一场浩劫,救下不知多少性命!” 贺卿不由多看了薛知道几眼,见他一幅儒雅之相,面白长须,气度冲和,不由印象大好。 本来她并不了解薛知道,只知是他一力主张迎立中山王,后来大楚也算是亡在他手中,便以为是个糊涂官儿,如今一见之下,才知道他能纵横官场数十载,并非浪得虚名。而且也是真心实意为百姓做主,更为难得。 至于前一世的结局,只能说是造化弄人。 举整个朝廷之力,要在京城弄出一场大动静并不难,实在不行,把火器营拉出来溜一圈也就罢了,寻常百姓不知道这东西的厉害,只会以为是天雷地动,正好应了预警。 所以有薛知道这句话,顾铮的提议便得到了一致认可,此事总算是定了下来,剩下的只看如何安排了。 这些都跟贺卿没有关系。会议结束之后,她本该回问道宫,但见太皇太后留了顾铮单独奏对,又没有立刻见他,而是先回去更换朝服,留顾铮独自在咨平殿外等候,便忍不住跟了过去。 到了门口,见顾铮十分守礼的候在门外,微微垂手,姿态恭敬,目不斜视,贺卿在他身后站了片刻,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说出了一句不过脑子的话,“天王盖地虎!” 她跟顾铮第一次正式见面,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 “什么?”顾铮微微一惊,回过头来,见是她,便躬身行礼,“见过无上慧如真师。” 贺卿还了礼,强笑道,“只是一个对子,不知顾学士可有下联?”说都说了,又不能收回去,索性就试探一下顾铮也好,他若是穿越者,必然能说出那句名垂千古的“宝塔镇河妖”。 但顾铮微微蹙眉,却当真思索起这个对子来,而且很快展眉道,“有了。臣对‘前川印后人’。” “嗯?”贺卿一时没有听懂,有些疑惑地抬头去看他。 便见顾铮抬起一根骨节分明的手指在眉心轻轻一按,唇角一勾,双眼微弯,露出了一个蕴藉风流的笑容,而后便回转身,继续端正地站好。 贺卿微微一愣,抬手摸到自己蹙起的眉心,才明白他的意思。 天王盖地虎,老虎的额头上就有个王字。顾铮对前川印后人,恰是取了人皱眉时眉心这一个川字,着实是好巧的心思! 难怪史书上说他“素有捷才,超拔不群”。 贺卿站得靠后一些,此刻看着顾铮的背影,心底没来由地生出了几分惋惜。 顾铮或许并不知道“危机公关”这个词,但他方才所提出的解决方案,的确就是一次完美的危机公关:成功化危机为转机,为朝廷和小皇帝怒刷了一波威望值,好处不尽。 可越是如此,就越让人觉得遗憾。 他不知道地球是圆的,不知道地壳运动、板块运动,所以他无法解释很多问题,也无法深入分析其中的规律。 这个照亮了一个时代的男人,却也正被这个时代所局限。 159.番外二 西亭先生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而不是那如噩梦般笼罩着她的公主府。 她还在宫中, 还没有出嫁! 这个念头一经出现在脑海里, 便立刻让贺卿整个人都振奋起来。她浑身都因此而微微颤抖,手脚并用的从地上爬了起来,环视了周围一圈, 而后扬声叫伺候自己的宫女, “玉屏?玉屏!” 没有人应声。 贺卿快走两步, 到了门口,拉开门扉往外看去。熟悉的院子里一片寂寂, 静悄悄的没有任何人的踪迹。 这情况其实并不算令人意外。贺卿虽然是个公主,但毕竟是这样的处境,身边的人能有多尽心很难说。嬷嬷们拿捏住了她,倒比她更像是这座芳辰殿里的主子。 所以她只脚步微微一顿, 便出了屋子,往旁边的偏殿而去。果然才过了月亮门, 就听到了说话声。 贺卿方才只是迫切的想见到一个活人,却并没有想好见了人之后怎样。因此此时听到了声音, 脚步反倒踟蹰了起来。她从来不是有主见的性子, 也不知道此情此景该怎么跟其他人打交道。 但现在的她毕竟不一样了。 死过一次,纵然没有脱胎换骨、涅槃新生,但她眼中的一切, 似乎都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叫她生出一点勇气, 迈出那最艰难的一步。 她一步一步的往前走, 体会着涌动在心头的陌生情绪,心里的忐忑反而渐渐平复下来了。 直到她走到了偏殿门口,才有人发现了她。正凑在一处说话的宫娥惊叫出声,其中一人道,“啊呀,殿下?您怎么跑出来了?身子还没好全呢,这么走出来,若是再染了风寒可怎么好?到时候奴婢们可没法跟陆嬷嬷交代。” 那宫娥一边说,一边就走了来,扶着她的胳膊,强硬的要把人送回之前的屋子。 贺卿浑身一僵,脑子里一片空白,然而与此同时,她的身体仿佛被另一个人操纵,用力将宫娥的手甩开,厉声道,“放肆!” 宫娥被这突如其来的厉喝声吓了一跳,身体一颤,面上也露出几分震惊来,呆呆地看着她。 毕竟身份不同,这些宫娥又不是惯常管教她的嬷嬷,一旦她真发起火来,她们便也免不得生出几分顾忌,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寂静中,身体的掌控权又回到了自己手中。贺卿只觉得后背激起了一层白毛汗,整个人都似乎脱了力,手脚发软,但她本能的知道,自己不能在这些人面前露怯,因此勉力挺直了脊背,张了两次嘴,才发出声音,“玉屏呢?” 说来可叹,这些人都是她宫中伺候的,但除了两位默默,她却只识得一个玉屏,其他人通不过是瞧着面熟,连名字都叫不出来。因此到这种时候,也下意识要找最熟悉的那个人。 “玉屏姐姐去给殿下请太医了。”那宫娥道。 “请太医?”贺卿下意识的重复了一遍。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太多,一时转不过来,她实在不知如今是什么时候、什么情形,为免出纰漏,这样反倒最安全。 果然那宫娥道,“是,殿下病了几日,总不见好,玉屏姐姐说要叫太医再来看诊,重新开个方子。” 贺卿隐隐约约,想起来好似的确有过这么一回事。 她的处境如此,自幼也就极为让人省心,连病都不敢病的。所以在她短暂的人生中,病得起不来床,要请太医看诊的情形,也就那么寥寥数次。 最近的一次,就是十六岁那一年…… 因为她病了好几日没有起色,宫里两位嬷嬷又不知去了哪里,玉屏只好自己出门去请太医,然后……然后就带回来了一个消息。 贺卿陡然瞪大了眼睛,有些惶恐的抓住那宫娥的手,声音尖锐得险些破音,“她走了多久?!” “才走了两刻钟。”宫娥有些莫名,但还是回答道。 贺卿一惊,摔开她的手转身就往外跑。出门的时候被门槛绊了一下,险些摔倒,往前踉跄了几步方才有些狼狈的站稳,却也顾不得什么,提着裙子就朝宫殿大门跑去。 几名宫娥吓了一跳,直到她快靠近殿门,才陡然回过神来,匆忙赶过来拦住她开门的动作,两个挡在门前,两个拉着她的胳膊不叫动弹,“殿下这是要干什么?” “我要出去!”贺卿挣扎着要往前扑,两个宫娥都险些拉不住。 有人连忙劝道,“殿下,两位嬷嬷就快回来了。若是知道殿下闹着要出去,只怕今晚又要受罚。请殿□□谅奴婢们,先回屋歇着吧。” 另一个道,“殿下要办什么事,找什么人,只管吩咐奴婢们便是,何必自己劳动?” 一句句仿佛都是在为她考虑,话里的内容却全不是那么回事。 “让开,本宫要见陛下!”贺卿用力挣扎,“胆敢拦着本宫的路,你们是都不想活了?” 平常很好用的威胁手段突然失效,宫娥们也有些无措,对视一眼,都有些为难。把人放出去肯定是不敢的,但得罪了公主殿下,平常是这位主儿自己不在意,真要闹起来,她们也不会有好果子吃。 幸而其中一人扫过她身上,急中生智,连声道,“非是奴婢等要阻拦,殿下便是要出去,也容奴婢们先为殿下更衣才是呀!” 贺卿一愣,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才发现这半天,她竟是穿着中衣在外头走动。 “轰”的一下,血色从脚底直冲头顶,让她整张脸都红得仿佛可以滴血。贺卿还从未有过如此离经叛道的时刻,如今头一遭儿经历,竟是说不出其中滋味。 没有她想的那么可怕,但……她放松了身体不再挣扎,任由宫娥将自己扶回了屋子里。心里再急,那些礼仪规矩都是刻在骨子里的。在宫里,失仪是大事,若她真就这么出去,只怕见到皇帝之前就先叫人抓起来了。 宫娥们并不真的想让她出去,所以找衣服时慢慢腾腾,试图以此拖延。若能拖到玉屏或是两位嬷嬷回来,自然也就不需要她们来操心这些了,便是降罪,也怪不到她们头上来。 贺卿心急火燎,如何看不出她们在拖延时间?索性把人推开,自己挑了衣裳,紧赶慢赶的换上,而后便匆匆出了门。 只是才将那扇厚重的宫门拉开,还没等贺卿迈出步子,就见远处玉屏脚步匆忙的跑了回来。 ——说是跑,其实内宫有规矩,宫人内侍们是不能跑动的,衣袍掀起来有失仪态。便是有天大的事情,也得压住了。所以玉屏只能算是快走,只是步伐凌乱、表情惊慌,一看就知道是出了大事,正赶着回来送消息。 贺卿的心一下子就沉了下去。 扶着门扉的手狠狠攥紧了,才勉强支撑着她没有滑到地上去,就连平日精心养护的指甲从中劈断,贺卿也仿佛毫无所觉,只瞪大了眼睛,狠狠盯着前方。看起来像是在看玉屏,但仔细看就会发现,她瞳孔涣散,眼中无神,根本什么都没看进去。 “殿下!”玉屏走到门口,看见了她,提着的一口气忽然断了,整个人扑倒在地上。 她趴在汉白玉石铺成的地面上,鬓发散乱,眼眶微红,狼狈地抬头看了贺卿一眼,泪水顷刻而下,“殿下,陛下驾崩了!” 贺卿浑身一震,到底还是没能站稳,滑到了地上。 猜到自己回到了什么时候,猜到接下来要发生什么时,她心里曾经产生过非常迫切的期望,想要改变即将发生的事,不叫悲剧继续发生。然而热血还未彻底鼓荡起来,一切就已尘埃落定。 她来迟了。 惶恐、惊惧、绝望的情绪一下子击中了她。贺卿本来就是病体未愈,之前一番争夺身体的战争还未缓过来,又惊闻噩耗,情绪大起大落之下,再承受不住,滑倒的同时便晕了过去。 皇帝驾崩,玉屏自然是没能请来太医的。只好将之前的方子熬了药,给贺卿灌下去。 龙驭宾天,贺卿虽是长辈,但君臣有别,之后的哭灵致祭都不能缺席,否则必定落人口实,届时日子只会更难过。为今之计,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两位嬷嬷还是没有回来,几个宫女守在床头,心中俱是一片惊慌。再不受宠的主子也是主子,有她,才有她们这些人的安身立命之处。 此时此刻,哪怕贺卿懦弱无能,也是所有人的支柱与后盾。 不知是谁先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啜泣,像一团风卷过去,整个芳辰殿里顿时一片哀声。 事情的起因,的确是因为汉白两族之间的摩擦。 两族聚居,彼此之间从生活习惯到信仰都不太相同,矛盾自然也是由来已久。 白族人擅骑射狩猎,战力不俗,但瑞州本地的汉人也同样彪悍凌厉,不会让对方讨了好处去。所以这么多年来摩擦不断。但因为都知道对方的实力,也想谋求长远的发展,所以双方都压着,不会让事情真正闹大。 再加上官府在这种事情上一向都是和稀泥,只要他们能和平相处,别的一概不管,久而久之,彼此之间多少也有些默契。 什么时候该闹,派多少人去闹,闹到什么程度……这些下头的人或许不清楚,但领头的心里一定门儿清。偶尔有些事情,两族甚至会通力合作,联合起来对付和糊弄官府。 160.番外三 有一有二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贺卿一个人在黑暗中走了很久。 据说人的一生记忆越多,黄泉路就越长。可是她那可怜的、贫瘠的、乏善可陈的一生,怎么能支撑这样漫长的一段路途? 灵魂并不能够感觉到痛苦和疲惫, 所以贺卿还在走。这条路仿佛没有尽头, 而在这样机械的行走之中, 过往的事一帧一帧从眼前闪过, 又渐渐模糊淡去。 她本该是金枝玉叶、天之骄女。 然而生不逢时。生母是低位嫔妃,生她时难产而亡, 降生后不久父皇惠帝又一病不起, 第二年便驾鹤西去。政权更迭,宫中朝中一片哀声, 一位未长成的公主,自是顺理成章被人遗忘。 皇兄继位后骄奢淫逸, 昏庸无道,只知取乐而不知治国, 荒废朝政, 以致前朝后宫皆为阉竖奸宦把持,贺卿空有长公主的身份, 却根本没有与身份相匹配的地位,被身边嬷嬷们拿捏着,毫无主见。 到了十六岁上, 兄长灵帝驾崩。十四岁的侄儿御极登基, 只在御座上坐了短短两年, 便从马背上摔落, 猝然驾崩,是为献帝。献帝无子,前朝后宫为继立新帝吵得不可开交。其后新帝即位,大肆清洗后宫朝堂。贺卿这个历经四朝的大长公主,孝期一满便被随意嫁了出去。 在当时贺卿以为这是迎来了新生,却不料是踏入地狱的第一步。 皇帝不在意她,宫中那些内侍宫娥自然也是敷衍的多。负责为她挑选驸马的大太监何不平收了银子,竟是里应外合欺上瞒下,将她配给了一个将死的痨病鬼。 用帝王家金枝玉叶来冲喜,只怕古往今来,再不会有比这更荒唐的笑话了。 而骗婚都敢骗到皇室来的,果然也不是普通人家,胆子大到常人不敢想象——洞房夜新郎呕血而亡,她的公公婆婆和几个小叔子合起伙儿来,就在新房之中将她勒死了,给那个短命鬼陪葬。 可怜、可笑、可叹。 贺卿觉得,自己可能是有史以来最倒霉的公主,简直丢了所有同仁的脸。生而默默无闻,死得屈辱万分。 这一段段记忆在脑海中飞快掠过,又很快模糊远去,贺卿在黑暗之中长途跋涉,渐渐滋生出了几分不知从何而来的执念,在脑海中沉浮起落,汇聚成一个个单薄的念头。 恨吗?恨的。 怨吗?当然。 想……活着吗? 我想活着! 虽然这一生可悲可笑,但贺卿发现,自己还是贪恋那一口自由呼吸的空气,贪恋这红尘人世。 这个念头一出现在脑海之中,原本漆黑没有尽头的道路上,倏然亮起了一点星光。初始时只是微弱的一点,旋即越来越亮、越来越大,最终将所有黑暗消弭于无形,光辉普照。 贺卿沐浴在这光辉之中,情不自禁的被拉扯着,投入了那片光的源头。 仿佛窒息一般的疼痛席卷全身,身体沉重得做不出任何行动,贺卿奋力挣扎着,不知多久才终于睁开了眼睛。 那一瞬间,新鲜的空气钻入口鼻,微风里还带着晚香玉淡淡的香气,沁人心脾。那种“我活过来了”的欣悦充斥在四肢百骸,令她生出满心的激动。 但旋即,贺卿意识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她的身体……好像仍旧不由自己掌控。她就像是一个藏在身体里的另一个灵魂,明明能够感觉到身体的存在,却并不能够掌控它。 但就在这种情况下,她的身体却自行动了起来,不但左右转头查看,甚至还坐起了身。 到底是死过一次的人,贺卿在微微的愣怔之后,便明白过来,她的身体里似乎还有另一个“人”,而对方可以操纵这具身体。 也许是天生的胆小,也许是出于谨慎,贺卿把自己藏在了这个角落里,没有行动,预备先看看这是个什么人。果然对方四顾之后,茫然了片刻,便自言自语起来。 “这是什么鬼地方,我穿越了?”那个“人”检查着自己的手脚和身体,又摸摸脸,摸摸头发,用不可思议又带着几分莫名兴奋的声音道,“看起来这具身体的条件不错。” 贺卿虽然不得宠,但毕竟贵为公主,物质上没有得到过偏爱,但也没受过苛待,毕竟涉及到皇室威严,公主该有的份例她都有。因此这屋子雕梁画栋,绫罗环绕,金玉装饰,看起来就十分不俗。 那人满意的下了床,转了一圈之后,然后忍不住小声嘀咕起来,“这屋里怎么没有镜子?” 镜子自然是有的,就在梳妆匣里。这梳妆匣是用名贵香木制成,周身剔红,刻绘着木槿花,只在正面贴金缀玉,攒出了一幅祥云八宝图。盒子侧面有个精巧的小机关,打开之后盒盖内侧就是镜子,盒子则分成四格,旁边还带着三层小抽屉,用来存放胭脂水粉和各色首饰。平日里不用时会收起来,自然找不见。 此人虽然不知是何处来的孤魂野鬼,但却没什么见识。 不知为何,这个认知让贺卿心下微微一松。此人占了她的身体,贺卿若想活下去,是一定要抢回来的。若是对方太厉害,她无法应对,或许就会退缩。但现在,她从行止间看出对方的粗鲁无礼,反倒没那么怕了。 我要夺回我的身体,她想。 贺卿并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拼命想着“离开我的身体”几个字,然后用笨办法,集中精力试图调动自己的手指,从这种细微处开始进攻。 而这样的方法竟真的有效,慢慢的,贺卿感觉到自己进入了一种十分玄妙的境界,控制着手指轻轻动了动。 成功的喜悦让她忍不住松懈了一瞬,又沉入了那种无能为力的境遇之中。 但这一次,贺卿不再气馁,而是从头开始尝试。 手指,手掌,胳膊……然而这个时候,对方也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意识到身体不由她控制,开始抢夺掌控权。贺卿便只觉得好像有重重无形的压力冲过来,将她给镇压住,让她动弹不得。 这样的强势没有吓住她,反倒是激起了贺卿无边的愤怒。 “滚出我的身体!”她含着这样的愤怒,拼命的集中精神抢夺身体掌控权,跟对方僵持起来。 这是一场攸关生死的战斗,两个人没有交流过,却有种无形的默契,默默的积攒着所有属于自己的力量,投入到这场战争之中。 而后在某个瞬间,这种争斗达到了一种微妙的平衡,原本站在地上的身体骤然失控,砰的一下倒在了地上。但争分夺秒的两个人都没有注意到,她们胶着着,进入了相持阶段。谁能支持到最后,谁就能够胜出。 在这种相持之中,两人的灵魂——姑且这么认为——开始相互融合,相互吞噬,成为了一时难以分割开的共同体。 无数记忆呼啸而来,将贺卿拉入了另一重天地。 一个跟她生活了十八年的楚朝截然不同的世界。在那里,帝王集权的封建社会已经彻底土崩瓦解,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的风潮刮遍世界,工业革命科技革命相继发生,整个世界天翻地覆,是贺卿从未想过的辉煌壮观。 原来历史的长河一路向前,将来会变成这般模样。 仿佛偷窥到了世界的本质,神明的领域,一种慷慨的、澎湃的情绪鼓动在贺卿的灵魂之中,让她为之战栗。 目眩神迷间,险些忘了今夕何夕,此身何人。 但波澜壮阔的世界不是重点,身在此世间一个平凡普通的女孩才是主角。贺卿很快意识到,这或许就是自己体内那个孤魂的记忆。如此一来,对方岂不是也能够看到她的记忆? 跟对方比起来,自己的一生可谓乏善可陈,唯有结局奇峰凸显,却是贺卿绝不愿意为人所知的屈辱。 这一点羞耻心将她的神魂迅速拉回,并且生出了几分羞恼,这强烈的情绪推动着贺卿,让她陡然有了一点一往无回的势头。 借着这一点孤勇,贺卿声势一振,陡然突破了某种无形的桎梏。 看不见听不见感觉不到,但冥冥中她却生出了一点认知:我赢了,拿回了属于自己的身体。 精神一松,便陷入了无尽昏沉。 不知过了多久,精神重新养足了,贺卿的意识开始恢复,整个人也渐渐清醒过来。她轻轻一动,便发现自己的身体无处不酸痛,像是经过了无尽的劳累,又像是刚刚大病一场。 贺卿睁开眼睛,惊讶的发现自己竟躺在地上。 161.番外四 毛遂自荐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真师的脸色不太好。”玉屏倒了一杯温茶水递给她,有些担忧地道。 贺卿闭了闭眼, 道, “只是晕车。” “那真师躺下歇会儿吧, 这才刚刚出城,还得走一会儿呢。”因为队伍太过庞大, 速度自然也不会快, 走了这么半天, 才刚出了城门。 贺卿抿了一口茶咽下去, 将茶盏递给玉屏, 重新靠回枕头上,闭着眼道,“躺着也难受, 你陪我说说话。” “是。”玉屏应道, “真师想说什么?” “我好像没有问过你的事。”贺卿道, “你是怎么入宫的,进宫多少年了, 家里可还有人?” “咱们大楚的宫女都是采选来的, 选中之后家里就能拿一笔钱。家里揭不开锅, 就送了奴婢去应选。从十二岁入宫,已有五年了。”玉屏道,“走时家里除了父母, 还有一个妹妹, 两个弟弟, 如今不知怎样了。” “这些年没有联络?” “奴婢的老家在江南,山长水远,如何联络?”玉屏笑笑。 贺卿睁开眼睛看着她,低声问,“家里人送你去应选,从此骨肉分离,你可怨恨过?” 玉屏脸色一白,怔怔地想了一会儿,低头苦笑,“怨恨又如何?家里揭不开锅,留下也没有出路,说不准什么时候就饿死了。入了宫,跟着贵人们,不知多好过。” 语气却全然不是这个意思。 “那就还是怨恨的。”贺卿转开了眼,盯着车顶装饰用的彩绸,“便是贫苦人家,穷得揭不开锅了,也是卖女儿来养活儿子。我们女子生在这个世上,太苦了。” 贵如金枝玉叶,人生只是一场悲剧。贱如贫家女子,多半也只能随波逐流,挣不出所谓的出路。 这究竟是怎么了呢? 明明大楚号称承平盛世,不管往前还是往后比,都不差什么。 “殿下……”这番话不知怎么,让玉屏一阵心慌,忍不住开口叫道。 贺卿瞥了她一眼,“你叫错了。”玉屏慌忙低下头去,改了口,“……真师。” 这个称呼叫出口时,她陡然就明白了贺卿说出方才那句话时心中的悲苦,因为就连她自己,在明白的这一刻,也忍不住泪意上涌。 贺卿又道,“玉屏,若是我现在放你出宫,你可愿意?” 这一回玉屏露出了绝无任何夸饰的惊慌,她慌忙地跪在车厢里,一手抓着贺卿的袍角,有些无措地问,“真师,可是奴婢做错了什么?” “没有。”贺卿一颗心晃晃悠悠,没有着落,听到这句话,并不意外,却还是免不了有些悲哀,她摇头道,“我不过随口一说。你不想走,就继续留下吧。” “多谢真师宽宥。”玉屏连忙抹去眼泪。 贺卿摇了摇头,“罢了,取书来,我读一会儿。” 她最近看的不是道经,而是史书。要学的东西太多了,必须要争分夺秒。那一点因为玉屏而起的遗憾,很快就被无数的文字淹没,再寻不见了。 没有人讲解,贺卿看起书来也是囫囵吞枣,只能努力跟那份记忆之中的各种观点对照起来,勉强理解。 她自知这样肯定会留下很多问题,但眼下也顾不上了。 车子停下时,她才勉强看了半章书,看得头昏脑涨,整个人还沉浸在书中的氛围里没有回过神来,险些直接磕在车厢上,被玉屏抬手挡了一下。 贺卿回过神来,放下书揉了揉额头,便听玉屏道,“真师,到地方了。” 祭坛并非本朝所建,是在前朝留下的遗址上修缮而成,占地极广、庄严恢弘。贺卿站在车辕上远眺,也不由生出了几分震撼。不过这种心情,没多会儿就被破坏了。 作为女眷,她是没资格入内参加祭祀的。所以没多久,就有内侍省的人过来安排她们这些人,以免冲撞了前面的祭祀仪式。 贺卿被安排跟皇室宗亲们待在一起,莺莺燕燕看起来十分热闹。 没有人对不能参加祭祀一事表示不满,好像这才是理所应当。不光是这样大型的祭祀女子不能参加,就是平日里四时八节各种大小祭祀,大部分女子都是不能参加的。 皇家的女子不能进太庙,民间的女子也不能进祠堂,否则会“玷污”祖宗。 真可笑。 贺卿身处这样一群人之中,心情越发憋闷。只有她知道,这一切并不是理所应当。在遥远的先古时代,人类还没有出现农耕文明,只以打猎和采集为生的时候,曾经有过“母系氏族社会”,因为拥有繁衍能力,女子的地位远远高于男子。 而在她记忆中的那个世界里,经过数次解放,虽然女子还是会因为性别的缘故受到排挤打压,遭遇欺辱不公,但是跟当下比起来,那已经是想都不敢想的日子了。 每个人都可以为自己做主,不分性别、年龄、出身、背景。 贺卿当然知道,那样的日子不是一下子出现的。它是无数先辈们前赴后继、抛头颅洒热血,付出了惨烈的代价才终于争来的。 可是——可是总要有一个人最先开了这个头吧? 这个念头一从她的心底里冒出来,就再也无法抹去。贺卿的心跳都为之加速,她努力想要按捺,但却没什么用。她问自己,我重生一次,到底想过什么样的日子呢? 像上一世那种任人摆布,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经历,或许不会再有,但这就够了吗? 她不会经历,只是因为她得到了太皇太后的支持,又主动出家。但将来还会有无数女子步她的后尘,踏上这条悲惨的道路。 不去争,这一切就永远都不会改变。 只是前路艰险重重,光是想起来就叫人害怕,贺卿也不敢随便下定决心去做。她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孩,年纪不大,见识很少,目光短浅,不知道自己能做到什么程度,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勇气一直坚持。 周围的人还在说东家长西家短,贺卿听得难受,索性起身离席,到外头去透气。 这边的气氛比较肃穆,也没人会随便乱走。贺卿找了个角落的地方待着,也没人发觉,就这么出起了神。直到脚下的地面开始发生震动,贺卿才陡然清醒过来。 地震了! 直到此刻,她提了许久的一颗心,反倒慢慢落了下来。 更多的人会因为这猝然而来的地震惊慌失措,可是对贺卿来说,地震真的发生,反倒是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 朝堂上之前曾经质疑过张太后,质疑过托梦这件事的所有人,都得重新摆正自己的立场了。不知道为什么,想起来还有点爽。尤其是那个目空一切以为只有自己是聪明人的顾铮,发现自己根本不相信的地震真的发生了,不知道是什么感觉? 贺卿想着这个问题,回到了自己之前暂时待着的偏殿,立刻被玉屏抓住,“真师去了何处?太后娘娘遣人来寻您,请您过去那边伴驾呢!” “这就去。”贺卿闻言,立刻打起了精神。 祭坛这边只有震感,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短暂的惊慌之后,就已经稳定下来了。如今最重要的,却是京城那边。 贺卿到的时候,报信的人才来,说是京城的地面上裂开了几条将近半米宽的口子,附近的房屋损毁不少,好在人们早有准备,都逃出去了,只是东西带不走,损失了一些。 目前军队正在巡逻,维持秩序,百姓们虽然略有恐慌,但还在控制之中。今日没有随驾,而是留守京城的几位官员请众人赶快回去主持大局。 “谢天谢地,总算没出什么问题。”太皇太后第一个松了一口气,“这是上天庇佑,历代祖宗垂怜,才有这个结果啊!” 众臣少不得跟着说了几句套话,薛知道才道,“既然祭祀已经结束,地震也发生了,还是须得尽快回京,处置后续事宜才是。” “正该如此。”太皇太后点头道,“只是人数太多,走起来也麻烦。不如先行派遣一部分人回京。” “臣愿为国分忧。”薛知道立刻道。 太皇太后摇头,“薛相有心,只是你年纪大了,岂可如此忧劳奔波?既然不是十万火急的事,还是交给他们年轻人去办吧。”她说着转向顾铮,“顾学士年少有为,此事就交给你来办。” “臣谨遵钧命。”顾铮出列应道。 贺卿抬眼看去,正好对上直起身来的顾铮的视线。两人的目光一触即分,贺卿走到张太后身侧,低声道,“娘娘,宫中也该有个人主持大局为好。” 162.第68章 疏离 支付宝搜索534355180领红包, 加一分钱即可充值到晋-江 贺卿的车队跟顾铮走在了一起。 顾学士虽然是个文臣, 但身体素质不错, 并不像大部分文官那样乘坐车轿, 而是纵马奔驰在前方领路,看起来倒是一副英姿飒爽的模样。 历史上记载,他曾经在大楚国破之后奔袭数万里之遥, 辗转几乎整个中国,连横合纵,说服了各地拥兵自重的割据势力, 一同对抗草原铁狼族,将异族拒于国土之外。 或许优秀的身体素质, 也是他成功的其中一环。否则光是这遥遥路途, 就能让大部分书生折戟却步了。 贺卿现在很矛盾。 一方面她的确很欣赏顾铮, 也认可对方的才华与能力, 但是那天顾铮轻蔑不屑的眼神, 她也始终不能忘却,对他的人品自然存疑。 所以此刻,坐在马车上, 她掀起车帘, 看着跑在车队前方的人,感觉非常复杂。 “真师在看什么?”玉屏见她总盯着前面,忍不住问。 见贺卿不说话, 她跟着看了几眼, 又道, “顾学士的马跑得远了些,是否要叫人通传一声?既是护卫咱们,怎么只顾着自己?” 贺卿正要摇头,转念一想,又觉得如今地震的事是真的,无论如何也该是顾铮没脸见自己,便点头道,“也好,你让人去说一声。虽然是在城外,但沿路也有不少行人,这般纵马不太安全。” 她怎么忘记了,以她的身份,虽然不至于压制住顾铮,但狐假虎威一番,叫他心里不那么痛快,总是可以的。 很快就有一个侍卫打马追了上去,与顾铮耳语片刻,他转头朝这边看了一眼,很快勒住了马,在原地等候。直到贺卿的马车跟上去,这才驾着马缓缓跟在一侧。 贺卿掀起帘子往外看去,正好对上他的视线。顾铮半点没有慌乱,双眸不闪不避地看着她。 两人对视了片刻,贺卿轻声问,“到现在顾大人还是坚持那日的想法吗?” 顾铮微微皱眉,没有说话。贺卿便又道,“百姓们自然不想被折腾,但若是对他们有好处的事,便是折腾了些,我想他们也不至于会不识好歹,顾大人以为然否?” 这“不识好歹”四个字,显然是在指桑骂槐,贺卿也根本没有掩饰的意思。 顾铮低头想了想,笑道,“道理是这般不错,可两个小孩玩耍争斗时抖落的一点食物残渣,于地上的蚂蚁而言固然是一顿丰盛的大餐,然而这两个孩子,谁又真的在意蝼蚁的死活?今日撒了一地残渣,翌日却也可能打起来一脚踩死无数蚂蚁。两者俱是无心,蝼蚁难道还要因为那一点残渣而感恩戴德?” 上一回他的话还十分含蓄,贺卿本以为他会有些顾虑。今日看来,这位顾大人的胆子,要比她想的更大。 贺卿哼了一声,“焉知小孩就不是见地上有蚂蚁,故意弄掉的残渣?只因为有另一个孩子来抢夺,便以为他们要打架,迟早踩死蚂蚁,难道就是道理?” 不论如何,好处已经得了,却再三疑心,这“不识好歹”四个字,贺卿并不冤枉他。 全天下就他顾铮一个人为民请命不成? 这一回顾铮沉默的时间略长了一些,片刻后才缓缓道,“或许是臣想错了。”不等贺卿高兴,他又道,“但臣以为,两个孩子若能离蚂蚁远些,或是始终和睦相处。虽然没有好处,但也不至于有坏处,于蚂蚁而言或许会更好。” 冥顽不灵! 贺卿意识到,顾铮或许一开始就对她存了偏见,到现在也没有更改的意思。这种情况下,她说得再多,都像是狡辩,他也总会曲解到别的地方去,多说无益。 她怒道,“难道不动不言,才是对的?” “这些事自然有别人操心,人人各安其分、各司其职,才是正理。”顾铮坚持道。 可能是已经习惯了他话里有话,这一回贺卿几乎是立刻就意识到,他表面上说的是每个人做好自己的本分,其实是在讽刺她一个后宫女子,名不正言不顺,却想插手朝堂之事。甚至他可能以为自己在故意挑起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的两宫之争。 贺卿这几日也想了许多,此刻脑子转的很快。 说到底,是因为她触碰到了禁忌的权柄,如此而已。 上千年的君臣之争,争夺的就是这么一件东西。而这件东西,从一开始就贴上了“女子勿动”的标签,他们严防死守,决不允许任何人突破限制去触碰它。至于她要做的是好事还是坏事,谁在意呢? 贺卿心头莫名生出几分愤慨。也许就是因为自己的确是一心做实事,也的确做了事,却还是被人误解,这种情绪也就显得越发的浓烈。 她脑子里忽然冒出一句后世网络上的吐槽来:男人都是大猪蹄子。 这个突然而至的念头让贺卿微微一怔,而后忍不住失笑。这么一打岔,悲愤的情绪倒是没有那么强烈了。 数千年的男权社会,形成了这种观念与意识,哪里能说改就改?更不可能因为她做了一件事,就突然转变。这样的现实才是正常的。 只不过这件事,又勾起了贺卿之前的心事。 女子的地位低,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想要改变,也同样需要漫长而艰苦的斗争。要不要做这第一人呢? 也许她能做的不多,也无法真正地劈开黑夜,迎来黎明。但是哪怕只是给后来人指明一条路,也是有意义的。或者哪怕失败了,她至少曾经争取过,没让自己就这么憋屈的过一辈子。 别的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但眼前可以尝试的…… 就从这位顾学士开始吧,总有一日要叫他刮目相看,收起那些可笑的优越与傲慢。 这样想着,她便缓声道,“顾学士当真是端方君子,行事无不循规蹈矩,令人钦佩。这‘各安其分’四个字,说得真好。听闻顾学士年少成名,但因为薛相压着,所以在朝堂上一直不显。如今看来,顾学士也当是甘之如饴了。” 要是人人都各安其分,他顾铮此刻就该继续埋没在翰林院里,没有个二十年的时间休想出头。 只需自己打破规则,却要压着别人,真是好霸道的规矩。 饶是顾铮城府深沉,也不由微微变了脸色,但他很快就坦然道,“这是自然。薛相也是为了磨砺臣,臣自是感激不尽。若没有薛相,也没有臣的今日。” 脸皮真厚啊。贺卿发现,跟他比起来,自己还有许多要学的。 第一条就是不要因为别人的话随意动摇自身的念头,对错且不论,当下一定要绷住,否则就是输了。 第二条,朝堂上的事自己毕竟不懂,顾铮就连满朝文武都能独自迎战,跟他争论这些,根本没有胜出的机会。若要压制住他,须得找自己擅长而他不懂的话题。 顾铮不懂的话题……贺卿脑子里瞬间就出现了自己之前曾经为顾铮可惜过的那五个字:时代的局限。 正好一阵风吹过,一片树叶从两人之间飘荡而过,被车马带起来的气流影响,在空中盘旋着。贺卿便立刻指着那片树叶道,“顾大人可瞧见了那片叶子?” “嗯?”这话题跳跃得太快,顾铮有些跟不上。 贺卿很满意这个反应,含笑问道,“你看悬空的东西,不论是轻如树叶鸿羽,或重如铁石,最终都会落到地上,这是为何?” 顾铮:??? 而今当真走进来了,却觉得也不过如此。这道家清修之地,与寻常宫殿也没什么不同,不过是灵帝一厢情愿,以为它有什么神异罢了。 往事都成云烟,林太后心底那一点微微泛起的波澜很快就平复下去,恢复了一贯的端严。 她将整个问道宫检视了一番,对邱姑姑道,“虽是方外之地,到底寒素了些。传令内侍省,重新将这里布置一番,好叫慧如真师住得安稳,如此才能精研道法,为我大楚祈福。” “多谢太皇太后。”贺卿已经得了消息,因此改了称呼。 林太后摇头,“还未曾正式下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