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于客》 第一章 小小寺庙 向东,是一片乱石嶙峋,说的难听一点吧,近乎于鸟不拉屎的荒山旮旯,人迹罕至的穷乡僻壤,极少有的,便是偶然路过的西域商队了。 但对他一个一心追求避世隐居的人来说,实在是一个好地方。 也不怪他会走到这个地方。 苗疆的西北边境是极少有人踏足的贫瘠之地,连治国严谨的青年苗王都懒得派遣一兵一卒,但这任其自生自灭的态度,却催生了横行无阻的沙寇流匪,打劫来往商人。 偏偏那些商人又避之不开,谁让另一条路是有去无回的鬼漠呢。 临近荒漠的地方总是降水稀少,林单木寡,气候便随之干燥,寂静无边的荒漠平原,大约唯一的喧嚣便是盛气凌人的沙漠之风了,刮的人脸皮都生疼了。 “怎么走到了这里……” 明明精忠安排的地方要适合颐养天年的多,是的,颐养天年,虽然他看起来离这个词的距离起码差了四十年的距离。 当然,只是看起来。 中原十大未解之谜其中之一——为何史家父亲与儿子不是兄弟,胜似兄弟? 又想远了,史家父亲喝掉水袋中仅剩不多的冷酒,目光无奈放远,斜靠着矮石将视线落在了远方天际,半是湛蓝半是金黄,恍然出神。 看惯湖光水色的委婉,这大漠荒凉的浩瀚别有一番滋味,他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个月,此地已算满意,只是还欠缺了什么。 或许是,太静了。 正气山庄里应该很热闹吧?就这么走了,银燕和精忠会不会忙不过来?还有胞弟罗碧,不知道有没有从黑白郎君那儿找到无心,还有小空在魔世也不知过的怎么样,他还在恨我这个父亲吗?对了,还有温皇先生,不知道把剑无极还有凤蝶带到哪儿去了…… 他或许该留下的。 但是……真的很累啊,作为云州大儒侠,也作为中原精神领袖。 从魔世回归的时间比他想象的要晚,三年,一百四十多个蓝月,好长的时间,长的让他差点忘了人世的一切,幸好,只是差点。 依稀记得初踏出那条回归人世的魍魉栈道时两个儿子惊呆的样子,或许是一身的魔气与伤痛太过触目惊心了,人不人鬼不鬼的,吓的银燕还以为又有魔者入侵了。说起来他还得感谢胞弟拦的及时,没让他再挨一记啸灵枪。 ……话说他到底是怎么认出那时的自己的?双胞胎的心灵感应? 回到人世时应是惊蛰,彼时墨劫已平,魔祸已消,中间几番纠葛业已平息,恰是人间太平安乐时。他带着满身的疲惫与伤痕回到了正气山庄,在那张熟悉的木床上从春雷乍动躺倒了秋意正浓。大儿子精忠封锁了他回归的消息,勉强过了几个月平静的养伤日子。 但那从未关过门的山庄,又能隐藏多少秘密呢?更何况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且正气山庄的墙易阻君子难阻小人,墙头风从来自由的很。 到底还是走漏了消息,有心也好,无意也罢,自那以后络绎不绝的探望者——或许还有试探者,都不是心力不济的史艳文能够全然应付的了。 是以,退隐,是最好的一条路。 而且长江后浪推前浪,武林的波澜,磨练的总是未来的年轻人,而不是他这个成名已久的大儒侠。 主动提出隐居后,两个孩子并没有怎么反对,甚至还十分迅速的准备了他退隐的所有需求,路线,居所,衣食住行,甚至连危难时求助的同心石都弄了来,倒是辛苦无心了。 不过这些倒是其次,临走时史艳文拿着手里的两块令牌沉思许久,尚同会由俏如来领导,尚同令得来简单。但,他还不知道苗疆王室的皇家通行令也可以随意赠人的,即便如今中苗交好…… 苗王苍狼那孩子不错,和精忠关系……好像也不错,但这样悠关王室安危的东西,是可以随便送给中原人的吗?而且还是史家人?更何况获赠者还是苗疆多年来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史艳文? 史家父亲认真的扫过欲言又止的银燕,又看了看宝相庄严的精忠——以一个父亲的了解来说,这种表情像极了是在认真掩盖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有种微妙的感觉……算了。 史艳文收好令牌,极为和蔼的摸摸他们的头,语重心长:“精忠,若有困难,父亲随时可以来帮忙。银燕,照顾好自己,日后不可冲动鲁莽了。你们都长大了,父亲不会干涉你们的……问题,平安就好。” 后来他们似乎愣了,恩……还挺可爱的。 哈。 …… “哎呀,时间过得也太快了……” 史艳文起身,日光西斜,申时左右,不算太晚,但若不再多走走,夜晚怕是又得露宿野外了。略一沉思,他抖了抖衣袖上的风沙,向东方的一条小路走去。 人烟稀少,不代表没有人烟,这条小路便有不少人踏足痕迹。 “倒是少见,这种地方居然有这么多脚印,难不成真让我撞上西域的商队了?” 不过这脚印凌乱中似乎又异样的整齐,倒有些像是伪装后执行任务的军队,江湖人脚步轻,不喜拘束,必不会如此行进,至于普通百姓…… 除非他们都练了水上漂,不然不会如此轻盈。 “罢了,多思无益,再走走吧。” 怎知再多走了一个时辰也未见得一个人影,史艳文站在一座秃头山下望山兴叹,这座山是他今日最后的落脚点了,若是再遇不上人家,少不得再做一会夜猫子,在树上将就一夜了。 “山重水复之后,还望柳暗花明啊。” 抬腿上山,史家父亲标志的一身绮白被昏沉沉的天色映的昏黄,衣袂在冷风的侵蚀下扬起,虚幻的若有似无,细长的身影在石子残木上起伏前行,和着暮霭晚霞,拖得人都沉重了几分,浑如天涯倦客,寂静,愁闷。 所幸史家天运一向是不错的,秃头山西面虽然只在山腰上只有两棵歪脖子白杨——看样子像是被人一掌拍弯的,但冬眠还是藏了一片密林的,只是被人布了阵法,常人入得出不来而已。 但史艳文是常人吗?不是,当然,单论武力阅历而言。 不寻常的阵法,吸引着不寻常的人,更何况这阵法还带有一丝熟悉的气息。 阵法的中心,是一座庙,史艳文站在远处打量着这座香气鼎盛的隐蔽寺庙,没想到自己期盼的柳暗花明会是这等不凡,竟有三十个一等高手藏于阵法守护! 一寺立于方寸之间,前后左右三丈之内并无草木,寺庙不大,四五间屋子。右后方凸起一座三层高的石塔,红墙环绕闭合,一扇墨色的木门紧掩。难窥的门内一丝玄奥,东北角的婆罗浮屠被侵蚀的坑坑洼洼,很是平常,若说特色,应是那庙的名字了。 小小寺庙。 “名为谦虚,实则高傲。起这名的人倒是有趣,就不知庙内又是怎样的大佛了。” 史艳文想起方才见到的脚印,他的脚程不算慢,不仅不慢,当今世上恐是难有匹敌者了,如此这般,竟也一个时辰未见人影,连声响都没听见一个。 这样的人出现一两个尚可理解,但一下子出现十几个…… 可能吗? “难不成是进了隐世不出的苦修派门不成?如此……便是艳文的运气了。” 史家天运一直很好,恩……或许。 史艳文又看了一会,不再压抑自己的步伐,细微的声响惊得周遭气息一顿,应是被突然出现在阵法中心的史艳文吓的失了分寸了。 虽然失礼,心中却莫名好奇的紧,像是少年人的紧张,原来这就是卸了一身负担的感觉,洒脱,不羁。史艳文勾了勾嘴角,眼中笑意满满,缓步来到门前理了理衣冠,忽略了逐渐收拢四周的各处气息。 戒备,警告,史艳文抬手轻敲,还有杀气。 空,空,空。 清律儒雅的声音随之响起,“误闯主人大阵,实在抱歉。在下史艳文,四处游历至此,见天色已晚,欲在贵地借宿一晚,不知主人家可否行个方便?” 有理有据,措辞委婉,史艳文后退一步暗自点头,道歉诚恳,恩,很好。 少顷,四周一片寂静,那四周的杀气却突然散去,像是收到了命令一般。史艳文眼波微动,庙内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气息悠长浑厚,行走无风,看来是个内家高手。 史艳文竟莫名有些雀跃,这般隐世大家,哪里是能常见的呢? 来人行至门前,史艳文谨守主客之礼,也保持着安全距离,万一对方是个如黑白郎君一样的暴力狂呢?然后面含期待地看着黑漆漆的大门,听着门栓的拨动声,一道凌厉的视线自门缝透出,史艳文霎时瞪大了眼睛,一副全然的出乎意料之相。 倒把开门人逗乐了。 那人眼中映着他的蓝眸,额前的宝石泛着晚霞之色,披着厚重的毛绒披肩靠在门上,眉眼含笑,“哎呀,许久不见,史君子行事作风越加出人意料干净利落了,真教小王刮目相看啊。” “竞王爷……” +++++++++++++++++++++++++++++++++++++++++++++ 偶然来的灵感,至于前面的大坑,本命依然最绮,总之,等我病好了我会认真更得,现在,容我将灵感先写下,更不更的完,再说吧……^_^ 第二章 借宿 竞日孤鸣第一次见到史艳文,是在一番举棋不定的智斗场上,一袭白衣飘逸出尘自空中降下,恍如谪仙。但彼时这个人却是一位满嘴利刀的绝顶智者请出来的打手,明目张胆的拖延了他半个时辰。 不比现下中苗交好,彼时这人还是敌人。 而在那之前竞日孤鸣其实还见过一次史艳文,或者说是披着史艳文皮囊的藏镜人,那看似温和无奈的蓝眼睛掩藏着看不见的暴烈,别扭却熟练的扮演着眼前人,终究少了那份刻入骨髓的平易近人。 然后他就被“史君子”以不君子的手段暗算夺宝,说起来,还是敌人。 此后还政于苍狼,传功退隐,虽在苗疆受劫千雪苍狼陷危时露过几次脸,却也没有再见过这位流亡魔世的……敌人。 虽然时移世易,敌人也变成了间接的友人,那两次不太友好的见面也都成了过眼烟云,不足挂齿。但真要说起来,这次才是他们两人正式会面——和平的。 当做初次见面也无不可。 虽然…… “史君子身姿飘逸,初入林时无声无息,小王佩服。” “……过奖。” “还有那招移花接木,将小王辛苦布置的水木双阵硬生生换了位置,史君子内力实在惊人,可叹小王虽然体弱,却不得不要再让人再布置一回了。” “……抱歉,艳文会帮王爷换回来的。” “啊,小王差点忘了那条下山唯一的山道,听说被史君子神不知鬼不觉的堆满了巨石,史君子果然轻功绝世,可怜那几个小子要多跑几趟了。” “……” “诶,史君子怎么不饮茶,莫不是担心小王这里恶水穷山,供不起好茶吗?” “……岂敢,是艳文不渴。” “那,茶杯好看吗?” “……好——咦?” “难怪史君子怎么只看茶杯,却吝啬于看小王一眼呢,想来在下长相粗俗不堪入目了。” 史艳文终于忍不住抽抽嘴角,轻声叹息,抬眼对上那双暗波流转的狭长眼眸,雍容雅致的俊脸上是自史艳文进门便不曾掩下的笑意。 他拿起茶杯,道:“竞王爷,今日所为实在抱歉,艳文在此以茶代酒,先干为敬,向王爷赔罪了。” 竞日孤鸣斜斜的靠在软榻上,手指有意无意地敲击着桌面,笑吟吟地回他。 “哪里,史君子客气了。” 意思就是接受了。 史艳文松了口气,目光不似方才尴尬,此刻他终于知道先前那丝熟悉感到底从而来——那阵法中,藏有轮回劫的气劲。 真的在魔世呆太久了,先时竟没想起来。 “王爷……” 史艳文才刚开口,却见竞日孤鸣冲他摇了摇手,神色也冷淡了些,“‘北竞王’乃苗疆叛逆,业已伏诛,史君子还是换个称呼吧。” 史艳文想了想,他似乎没听精忠说过苍狼不认这个祖王叔了,倒是听说昔日的北竞王府至今仍有人不时打理,连殿内的熏香都不曾断过。 不过…… 既然这样又何必要自称“小王”? “……那竞日先生也不必称呼我‘史君子’了,在下与先生一样,已是退隐之身,先生若不介意,称在下艳文便可。” 过耳难忘的温软声调,谦虚是好,恪守礼数却会让人感觉到距离,但脸上的纯良笑容又让人看的十分舒服。 正直的人会让人不由自主的想接近,竞日孤鸣想着,可惜过于理智的人总是习惯了压抑感情,虽然比之自己还有所不及。 “艳文啊……” 史艳文手一抖,这一声叫的辗转温柔,听的人却不自在的心底发凉…… “先生,怎么了?” “不,没什么。”竞日起身,浅笑着招呼了立在远处的侍女,“琉璃,去把丫头叫来……时候不早,艳文奔波许久,想必已经乏了,我想让侍候人带先生去沐浴,稍后自会将晚膳送至客房。若有需要,叫侍候人通知琉璃便可,如此可好?” 史艳文也起身,“能暂得栖身之所已是艳文之幸,再无所求,先生费心。” “何谈费心,小庙地处偏远幽僻,几年也未见得一个客人,倒觉死气沉沉的。艳文一来,这里生气也多了不少,自是不能懈怠。” 说话间又见廊间一大一小两道人影慢慢走来,稍矮的人影走的快些,蹦蹦跳跳的活像兔子,两人停在了不远处。 竞日孤鸣笑了笑,又说:“那孩子说曾受你恩惠,也常常在我耳边念叨,只可惜这里距中原太远,没有机会亲自前去谢恩,今日听见你来定然兴奋不已。在下身体不济不能多陪,便让这孩子带艳文去休息吧。” “恩惠?”史艳文微愣,看着越来越近的小姑娘满脸疑惑,“艳文不记得了……” “不记得也好,”竞日孤鸣拢了拢披肩,道,“那便不是什么大事,请。”然后便叫了一声琉璃,转身走了。 “……” 总之,休息一晚就离开吧,史艳文闭上眼睛,恩……还得把阵法复原…… 突然,他觉得自己的右手像是被什么人握住,软软糯糯的触感,史艳文低头一看,是琉璃带过来的孩子,穿着毛绒绒的短襟上衣,一只手还拿着个小布袋。 女孩有些怯怯的看着他,小小的手有些发抖,力道却不轻。史艳文心中有些惊讶,这孩子看似还挺大胆的,然而神色却有些腼腆。 “那个……史大侠?跟、跟我走吧!” 史艳文轻笑,“啊,走吧。” 小姑娘眼睛一亮,头上两个小发髻像包子一样,长长的红色飘带垂到腰际,急冲冲的拉着史艳文走开了,还时不时地转过头来看他,好奇又紧张。 明明手就牵着。 一路上小丫头也没怎么说话,说了也是吐字不清,手上都是热汗,兴高采烈的带着史艳文到了先前他看到的石塔,径直上了二层,将人往里面一推。 “史大侠你先进去沐浴,丫头去给你拿晚膳。”说完又蹦蹦哒哒的走了。 史艳文慢慢关上门,忍不住摇摇头,“……哈,原来不是丫头,就叫丫头啊。” 不过,受他恩惠?他确实没有印象啊…… …… 还有,在洗澡水上撒花瓣到底是谁的主意?! 胞弟怎么说的来着,哦对了,矫情。 而且这香味未免也太浓了,他拿起一片花瓣嗅了嗅,鼻子微麻,竞日先生这“报复”也太出人意料了。 本想多泡一会去去乏,但史艳文是在受不了这浓密的味道,堪堪去了一身风尘便起身穿好了衣服,靠着窗沿坐下晾凉头发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这屋里的气味让他身体有些发软,整个人都懒怠了。 塔上的视线比之地面自然开阔,俯视下去刚好看见琉璃走过的身影,这么说这座塔后边应是厨房,前面既然是讲经的佛堂,那竞日先生是必住在方丈室了。 不过连藏经阁都被改成了客房,佛堂也不见佛像,方丈室不知被改成什么样了,连后面的寮房都被推平了种满了花…… 花? 史艳文将身子斜着仔细看了看,虽然有些远,但还能隐约看出些大概,那花跟刚才看见的似乎不太一样,没那么鲜艳。 ……而且还看到了一些其他的东西。 比如花间有个很大的刻花屏风,比如屏风后有个极珍贵显少出现在沙漠的温泉,比如温泉里还有个才分别不久正在脱衣服的人。 莫名尴尬,史艳文正想关上窗户,一眨眼却发现温泉边的人不知何时转过了身,远远的对着他笑的一派从容,史艳文不觉有些发怔,连头发打湿衣服都没注意。正出神时,门前却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很近的距离。 “史大侠,你洗好了吗?” 史艳文一惊,这孩子什么时候来的,他竟没有察觉。 “……稍等。” 他对着竞日孤鸣点点头,离开窗口,不慌不忙的收拾好头发衣服,虽然那速度已是极快,但开门后小丫头却已经举着红木饭盒憋红了脸,手心都发白了。 史艳文忙帮她把东西拿了,揉了揉她的手:“傻丫头,东西放地上就好了,提着多累,快进来歇歇。” 小丫头却连连摆手后退一步,声音嗫嚅,眼神闪烁,一副害羞的样子。 “地上凉……我不进去了,我还要给哥哥们送饭呢。恩、恩公慢用!”说完又匆匆跑开了,史艳文连句多谢都来不及说。 哥哥们?是指外面的护卫吧,至于恩公,恩…… 罢了。 史艳文关上门,将提盒子里的菜一一拿了出来,虽然寺不成寺,但膳食却仍以素食居多,油腥味不重。 只是没尝的两口,他又放下了竹筷,不是不饿,只是没胃口,他也吃不下太多东西。 还是直接休息吧,养足精神才好干活啊。 合衣躺下,史艳文侧过身,手背蹭了蹭被面,上好的面料摸起来很是松软——竞日孤鸣即便扔了北竞王的名头,却没丢了北竞王的身家。 但是,怎么会那么累呢?史艳文闭了闭眼睛,说起来那串脚印,现在想起来怎么觉得有些太过明显,还有丫头…… 史艳文偏了偏头,视线有些恍惚,还能看清不远处露出尖角的浮屠石,应是寒月初露,但映着窗外的闪烁黑影,倒透着夜半三更的阴诡感…… 黑影? 最近的一棵矮树还在三丈外呢,哪来的影子。 史艳文眉头微皱,正想起身,手却如失了力一般软了下来。 “恩……”不对。 几次撑起身子都失败,脑中像放了一块大石,挤断了所有思考,无力的瘫软床上,视线也逐渐模糊,史艳文大惊,脑中闪过的疑惑还来不及深思,刹那间便只剩一片黑暗。 直至再无动静,窗外的黑影这才无声散去。 一片静寂。 “史大侠?” +++++++++++++++++++++++++++++++++++++++++++++++++++++++++++++++++++++++ 真的是被打脸,才刚开坑,spa、小王就出现了,笑哭……不管,反正我写的剧情就是截止在墨世佛劫,后面的……恩,不管了,就算架空吧,/(ㄒoㄒ)/~~ 第三章 措手 四周晨风萧然,空气中还带着未曾散去的凉意,然而天光确已早明,透过云层直射而来,让人的眼中仿佛都带上了希望。 拢了拢披肩,竞日孤鸣叹息着看向石塔,残寺凋零,塑像不全,只有那座石塔是经过唯一精心雕琢过的,青灰次瓦,泥黄厚墙。不闻钟磬,不溺香火,万籁俱寂,却是这小小寺庙视野最佳的所在。 也是竞日孤鸣最难以言喻的期望。 沿着楼梯往上,木质的栏杆方至腰际,角落里还能看见被侵蚀严重的缝隙,让人不得不走的小心翼翼,好像一不小心楼梯便会塌下去一般。 他停步在了虚掩的门前,背临着远方一片的金红初阳,抬手抚着门上的纹路,轻轻用力。 年久失修的木门吱呀作响,一缕晨光率先从细小的门缝中溜进来,随之又是更多,争先恐后地逐渐排开,急切的想要驱散黑暗,当中却留下了长长的虚影。空气也终于染上了微温的干涩气息,远远地可以看见金色的透明飘带直射而来,沙漠也被蒸发而起。 时间已算不早。 但客人还没有醒。 待客之道,总不能任其生灭。 踏进门内,勾着金线的鞋子踩在地板上,稍稍加重了脚步声是为了提醒,可惜无人作答。 屋子里很空旷,靠北的窗户紧紧关着,飘纱无风自动,来人顿了顿,暗红的眼睛微眯,东床上的床幔整整齐齐的闭合着,地上规规矩矩的放着一尘不染的白靴,屋里飘荡着若有似无的香味。 还有垂落在侧的长发。 苗疆人极少留有这样长的头发,如丝如绸,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但他所见能将此贯彻到底的人,唯此一人。 他抬起脚,穿过飘纱,来到床边,伸手掀起床幔,短暂沉默。 “……琉璃。” “在。” “去拿玉清散到药泉,让药老准备着。” “是。” “还有……” “主人?” 那人轻叹,语气无奈:“沙漠风大,危险重重,不是小孩子该去的地方,还是让人把丫头带回来,就让她在书房呆着吧。” “……是。” “天有不测风云啊……” …… 沙漠中雨水稀少,即便处于边缘也是一样,秋冬季越加干燥,这样的地方有地下泉水流过已是难得,而温泉,更是要经过不计其数的时间累积才能形成。 何况还是百年难得的药泉。 泉水在清晨涌出地表,初时温度稍高,却也是消疼止乏最好的时候,但要导毒,仍是不够,加上活血化瘀的药,也还是不够。 若有高手愿意耗费内力,运气疏导,或许就够了。 还得看那人体质。 琉璃伸手试了试,起身退至一旁,花间小径上缓缓走来一人,高大的身影横抱着一身雪白,步伐沉稳,一步一步踩着错落的花瓣与尘埃,走过她的身前。 像是落寞的王,满身疲惫的踏着再度出现的过往,无奈前行。 琉璃的视线在他怀中面色苍白的男子停留一瞬,微微阖眸,“主人,准备好了。” “恩。”竞日孤鸣将人放进温泉的暖石边靠着,顺手将身上披肩一脱,扔在一旁干净的玉石台上,“查的如何?” 琉璃轻嗯了一声,不知从何处拿出了屏风挡着,听着入水的声音跪坐一旁,这才回答:“熏香无毒,饭食正常,洗浴之水也很干净,别无杂物。” “一切正常吗?”竞日也入了水中坐下,表情在一片水光潋滟模糊不清,慢悠悠道:“手脚难得干净了一次,倒是出乎意料的进步。” “……” 竞日孤鸣扫了眼屏风,又叹,“罢了,你先下去吧。” “是。” 琉璃起身,刚走了一步,又听得身后传来一句。 “那孩子太任性了,带回来后多教导着些吧。” “……”脚步一停,“多谢主人。” “下去吧。” “是。” 内忧外患啊。 本不至于如此,竞日孤鸣抓着史艳文的手臂坐好,如果不是这位意外之客来到的话。 “真没想到,我还有再使用轮回劫的一天,唉……” 也算是他自作自受,谁让他要接待这位客人呢。 若否,现在也不会致人于危在旦夕之地了,其实他可以不救史艳文的,竞日孤鸣想了想,但他方才在那床头看见同心石了。 同心同情,心有灵犀,更何况上面还有着多余的术法,定是燕驼龙的杰作了,想必俏如来已经有反应了才对。 纷争还是找到了这里,说起来,还是自作自受,不该叫那丫头去伺候的,可惜这小庙统共也就三个女孩——还有一个厨房大娘。 总之,史艳文不能死在这里——竞日孤鸣的客房,甚至是苗疆,否则中苗难得的和平,将会陷入危机。 因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挑起仇恨,毕竟史艳文的行踪也没有特意隐藏,那独特的气质也不是常人能够忽略的。 只怕有心人啊。 竞日孤鸣将手中的白衣放在一边,在背后支着史艳文,丫头下药分量太重,穿着衣服不利于疏导,至少得将外衣褪下一层。 如此,那条贯穿胸前身后的疤痕也隐约露出来了。 竞日孤鸣摸着那条长疤,笔直而丑陋,原来纯阳功体也没有他想象中的结实,这人身体甚至比他想象中还要瘦弱几分,像是被折磨久了才有的虚弱。 脸色如此苍白无力,如果不是嘴角依旧温柔的倔强,谁会想到这是曾经的中原领袖呢? 这么脆弱。 若再晚上一个时辰,即便早有人为他解了一半毒,也是非痴即傻了。 “史艳文啊,你可知,这次你欠小王甚多。” 他当然不知道,脑袋耷拉在竞日孤鸣的肩膀上,连身后浑雄一掌都没让他产生一点动静。 掌风震开了肩上的发带,长长的黑发没了束缚,在水中凌乱散开,有几缕黏在了脸旁,还有几缕勾着竞日的衣角纠缠在一起。 颈侧墨色的黑,眼下晕开的红,不得不说,很是衬他的名字。 美艳,斯文,史艳文——不愧是云州大儒侠,果真是。人如其名。 美丽的事物值得多看一眼,毕竟俗语有言,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堪称完美的一个人,竞日孤鸣松开了他的手腕,不自觉的皱了皱眉,可惜了。 掌心气劲一冲,不知哪里掀起的急风骤澜,将四周青烟吹散开,水面也荡开层层波纹。不过片刻,水面竟浮上了一层浅浅的白沫,竞日孤鸣看的一愣,这药量比他想象的要多的多。 多的失了分寸,那孩子此回竟如此无脑。 只是这般药量,史艳文竟能活到现在? 此时却也无暇疑惑了,因为史艳文醒了,也不算醒,只是睁开了眼睛,木然的看着前方,鼻息不似方才虚弱,脸色也好些,但那双蓝眸却仍没恢复光彩。 暗沉沉的,失了魂一样,眼珠动了动,又沉沉的闭上了眼睛。 “还没缓过来吗?” …… 他曾在沉沦海游荡过很长时间,脚下的立足之地不过是三块巨木组合成的片舟,一望无际的黑色大海,中间无风无浪,前行全靠内力。等他筋疲力尽之时,意识也在那一瞬回归虚无,倒下刹那,他才感受到了一丝腥涩的微风。 而后清醒在头重脚轻的来回摇晃中,好不容易聚集的一丝气力被侵袭的巨浪一拍而散,如坠深渊,到达沉沦海彼岸时,他第一次觉得靠岸的感觉如此温暖,即便有数千魔兵围而攻之,也没有在海上的痛苦难耐。 还以为再也不会有这种漂浮不定的感觉了。 现在又是在哪片海上呢? 奋力睁开的视线半开半阖,仍是模糊,依稀还能看见剧烈的阳光,还有阳光下同样摇摆不定的人,刀削般锐利的面容上还挂着俊雅不凡的微笑,只是具体的眉眼又看不清了,被什么反光的东西刺得眼睛都不能张开了。 船上还有其他人吗?真好,不是自己一个…… 抬手想碰碰那人的脸,手伸到一半却又无力滑落,但潜意识中不肯放弃的倔强,又让他忍不住在最后一刻下意识紧了紧手,抓住一丝冰凉,软软的垂落在手上。 然后便如登岸,安心睡去。 “……” 自头皮传遍全身的酥麻疼痛,算是奇特的人生头一遭,他该早一步停下的,竞日孤鸣想,在头发被扯下之前,在那只苍白的手颤抖的举到眼前的瞬间。 低头看着怀中的人扇了扇睫毛,竞日孤鸣无端想起了昔日侍女为他散香的羽扇,极其柔软,洁白无瑕。 “主人?” 竞日孤鸣不着痕迹敛了心神,抬眼又带着那副温柔的常容,“药老下来了?” “是。” “恩……你去拿两套衣服,厚一点。” “是。” 这座石塔原先不是用来做客房,他甚至从没想过要在自己的隐居处布置客房,没有意义,客房是留给客人的。 但后来还是添了客房,还安排在最好的位置,万一有故人循迹而来呢?随便哪个也行,即便知道可能性不大,也还是虚设着。 终究是派上了用场。 只是没想到这第一个客人不是他期望的任何一个,甚至不属于苗疆,只是曾有过一面之缘的“故人”。 以君子之交来看,尚算佳客。 没成想佳客一来便遭受了无妄之灾。 幸好他还随身带了大夫。 大夫年近花甲,身体却很结实,头上一根白发也无,穿着平常的儒袍,眼中透着小奸商的机灵,却很胆小。一手提着黑色的药箱四处游荡,平常也只在林子最后边露天的药庐带的最多,若非竞日孤鸣下令,怕是一年不出现也有可能。 而此刻这位常年居无定所的大夫已经满脸不耐的等了一个时辰,守在门前来回走动了许多趟,几乎要忍不住回自己的老窝了。 但当竞日孤鸣抱着人出现时,大夫却眼前一亮,凑上前来,“哎呀,主人您可来了,这就是病人吗?快快放下,让老夫看看再说。” 竞日孤鸣在阶梯口被人截下,正对着来势汹汹的老人,巧妙的脚步微移后退一步了,避开几乎要扑上来的老者,哭笑不得,“药老,这人可不是你随便能动的,不如先让小王将人放好如何?” 大夫老脸一红,讪笑着点头称是,还主动进去抚了抚枕头床幔,拍了拍枕头,跟招待客人的店小二之间就差了个茶博士,眼神放光,“来来来,放这儿放这儿,哎哟可轻着点,别哪儿磕着碰着了,好不容易来了个病人……” “咳咳,”竞日孤鸣小心的将人放下,好笑的看着他,“药老,这人真的动不得,您下手可要慎重。” “哎呀知道了知道了!”忽觉自己口气不对,老者终于移开一直放在史艳文身上的视线,无辜的看着竞日孤鸣,“呃……是的主人,只是小老儿年老体虚,手脚不灵,主人还是午膳用完再来探视吧。” 竞日孤鸣挑眉,慢悠悠的走向门口……旁的木椅,坐下。 “小王一向很有耐性,药老尽管动手便是。还有……” “……”老者笑容不变,“呃……” “您方才眨眼睛的样子与我之旧友神蛊温皇十分相像。” “……” “别误会,我并没有讽刺您目小的意思。” “当……” “记得,下手要慎重,药老明白吗?” 老者眼角一抽,两手相互搓着,笑的尴尬:“……这,呵呵,小老儿明白,明白。” “那就好,”竞日孤鸣好整以暇的晒着阳光,道:“请诊脉吧。” +++++++++++++++++++++++++++++++++++++++++++++++++++++++++++++ 恩,今天终于闲下来了…… 第四章 在迩 大夫虽然平时有些滑头,但探病诊脉的时候还是极其认真的,一手搭着脉搏一手摸着胡子,很谨慎,也很平常。 平常很好。 平常的人不用花太多心思相处。 大夫很少看见外人,藏于暗处的护卫不愿见他,走在阳光下的丫头婆子异常结实,至多不过是葵水时找他抓抓药,方子还是自己写的,药不让他煎,竟当他是个药店掌柜,偏生一个个都是他不敢大小声的——连厨娘都是铁铲杀手。 是以手中唯一使得上力的病人就是那个整天下棋喝酒看书无所事事的闲王,且那唯一使的力气也不过是三不五时的送上一晚凝神养气汤,最大的不适也不过是些头疼脑热,不是睡得晚就是着了风,他这大夫做的悠闲,也闹心。 此回好不容易来了个大病人,总算能一展所长了。 他的手先是按在右手脉上,凝神细诊了半刻,换过左手又诊了半刻,须臾又皱着眉头换了过来,来往反复几次,逐渐也抓耳挠腮的坐不住了,掀开袖子看了看,又在胸前几处按了按,脸色不是一般难看。 久病成良医,竞日孤鸣知道他在烦恼什么,先时却只看着,也不说话,过了一会儿见他脸色红黑交加的,多少觉得有些怀念——行医救人,行的了医,却救不了人。 明明不算疑难杂症,但却无从下手,这种感觉确实很容易让人焦躁气馁。 而那样的表情,他曾在一个人身上看过不下百次。 总不能让人一直急赤白脸地愣着不说话,竞日孤鸣轻咳了一声,唤回沉思的老者,“药老可有清除余毒的方子?” 老者才回过神的表情又出现了瞬间怔楞,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来回看了看他和史艳文,“有是有,但这个人……” 竞日孤鸣点点头,也不管大夫脸上的奇怪表情,又问:“可是方子里的药材有难处?” “呃,没有没有!”大夫冲他笑的尴尬,想了会又咬着牙问道:“只是,小老儿斗胆问一句,这人是不是史艳文?” “恩?”竞日孤鸣轻笑,医者父母心果然不是白说的,眯着眼道:“是又如何?” “那他就是纯阳功体了?” “是。” 大夫脸上纠结,“恩……” “怎么了?” “没怎么没怎么,就是,好像除了主人为他驱过毒外,似乎已经有人喂他吃过解药了,只是中毒太重,解药起的作用并没有达到理想效果,而且这毒药……” 竞日孤鸣皱了皱眉,“很麻烦?” 药老脸色越加纠结,“这……说麻烦也不麻烦,倒是这人有些奇怪。” “怎么说?” “此毒倒不麻烦,不过是沙漠里的毒蝎内胆晒干捣碎成粉,解此毒只需多服几次烈药,辅以药泉活血之效便可。只是按说这药量之大,即便纯阳功体自愈能力超乎常人,也早该命丧黄泉才对。除非……” 药老见他面色不变,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接着说道:“……除非那些剧药并没有完全进入腑脏,而是停在了肌肉与皮肤上,小老儿怀疑……”大夫偷偷看了一眼面色如常的竞日孤鸣一眼,“怀疑这人体内受过重创,部分器官已然坏死多时。” “……”他本以为史艳文只是功体受损,又中了毒才会如此虚弱不堪。 “本就命不久矣……” “主人?” “……” 但于他又有何影响呢?何必那么战战兢兢,竞日孤鸣看着床上还未清醒的人想,只要这人不是非自然死亡,只要不是这个地方。 但掩盖一个踪迹游离之人的死亡,并不难,俏如来的手也还没有远到能伸到这里。 所以,其实那也没多大关系,。 竞日孤鸣转过头,视线最远的地方是一片贫瘠,那里什么都没有。 没有苗疆,更没有中原,如果往前走上一天,或许能够看到小村庄,但离昔日的苗王宫还是很远,离中原更远。 在这里死一个陌生人,有谁会在乎? 而且时间已经过了很久了,连“北竞王”都跟他没关系了,更何况史艳文? ……不过这个客人他还是很欣赏的,正气凌然,宁折不弯。 竞日孤鸣又看向史艳文,床上的人似乎有了动静,修长的手指动了动,漂亮的眼睛也露出了蓝色的端倪。 ……而且能将美好的东西放在身边,不失为幸运。 竞日孤鸣上前,扶起神智未复的人靠在肩上,理了理过长的头发,道:“那就烦请药老,先帮他解毒吧。” 大夫又一愣,似乎对他态度的转变有些不解,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突然低下了头:“那、那他的身体……” “也顺便调理调理吧,药老辛苦了。” 大夫点头,带着莫名的讪笑告退了。 史艳文却像是突然反应过来,身体猛地一震。 竞日孤鸣忙按住史艳文的肩膀,让险些弹起来的人牢牢的按在了身上,笑看着那双既惊讶又迷茫的眼睛,“艳文这一觉睡得可好?” “竞日……先生?” 手脚无力,还有温暖的气息环绕着自己,史艳文奇怪地动了动想坐起来,头脑却像是被人劈了一掌一样,完全控制不住身体,他索性也不挣扎了。只仰着头看着竞日孤鸣,突然道:“原来船上的人是你……” 船? 竞日孤鸣想了想,“是做梦了吗?” 史艳文不明所以的歪着头看了看四周,半晌终于彻底反应过来,强撑着坐直了身体,脸色微红,“先生见笑了……艳文还得多谢先生救命之恩。” “你知道?”竞日孤鸣若有所思的看着他微微颤抖的手臂,轻笑一声。还真是倔强,虽然不合时宜,竞日孤鸣起身打开窗,“那艳文可知是何人所为?” “不知,”史艳文挪到床边斜靠着,喘了口气道:“但想必先生应能给我答案。” “何以见得?” 史艳文轻笑,“哈,大约是因为,先生聪明绝顶吧,而艳文也不算笨。” “哦?”竞日孤鸣也笑,闭上了眼睛,学着昨日史艳文的样子靠在窗上,“那,比之俏如来如何?” “精忠吗?”史艳文笑容微敛,叹了口气,“有的时候我真希望他再傻些。” “这么说艳文是认为小王不及史家大公子了?”竞日孤鸣又问。 史艳文无力的斜了一眼,声音软了三分,“……艳文并无此意,先生又何必故意曲解呢。” 竞日孤鸣睁开眼,回过头看着他,床边的人低垂着头看不清表情,掌在床沿的手指毫无血色,日光一照变成了惨淡的黄,脸颊消瘦。 是个病人。 ……还是个麻烦的病人。 “竞日先生?”史艳文奇怪的抬起头,正对上那双暗红的眼,“你在想什么?” “丫头。” “恩?” “……” 竞日孤鸣嘴角扬起微小的幅度,又转过头看着窗外,底下琉璃已经拿了衣服过来,白色的长袍和带着毛领的披风整整齐齐叠在托盘上,正要上楼。 琉璃和丫头是同父异母的姐妹,父母俱在他手下做事,因一次刺杀行动双双丧命,竞日孤鸣退隐时这两姐妹正好来寻找父母,他便一并带走了。杀手本不该有孩子的,所以姐妹两的行迹一直被掩藏着,放在无人处生养。为此他们两人也曾恨过竞日孤鸣,直到后来不得不投靠他。 姐姐琉璃性情寡言冷淡,但待妹妹却是极好,可惜胆大顽皮的妹妹却并不怎么领情。 姐姐要跟着竞日孤鸣走,妹妹偏要远离他,姐姐尽心照料着竞日孤鸣,妹妹便变着法儿暗算他,都是一些小孩儿的伎俩,竞日孤鸣念她年幼也只是小惩大诫一番,抄抄经书就完了。 而这次,姐姐吩咐她照顾史艳文,本以为她不会对恩人下手,没想到她却差点要了史艳文的命。幸好琉璃半夜喂他服了解药,只是小孩子下手没个轻重,解药起的作用还没到一半。 对史艳文来说,也算的上是飞来横祸了。 至于她们的恩人之说也的确没错,两个孩子曾经在走投无路时,遇到一个面善的年轻人。年轻人见她们可怜,顺手给了他们两个馒头一两白银,姐妹感恩问他名姓,年轻人似有急事,便只回了一句话。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他日若有困难,可往正气山庄寻我。 听她们说那年轻人一身白衣,长得极好看,声音也很温柔。只是姐妹两个一出世不久便被带到了荒漠,年纪不大,也没见过多少人,受难时又饿的头晕眼花,时间一久便越加记不清样貌了。 昨日里听见有正气山庄一身白衣的人来到,且正气山庄统共那么几个喜欢穿白衣的,还带着血缘的羁绊,眉眼间相似也可理解。 说来这次还是这几年来下手最干净利落的一次了。 史艳文听完歪着头看他,脸上带着了然:“先生语带欣慰,可见是有心纵容了,当真是艺高人胆大。” “大约是吾家有女初长成吧,”竞日孤鸣走向门口,侍女已经等了许久了,“不知道艳文能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不与那小家伙计较呢?” 琉璃依旧垂着头,进了屋也不说话,只是放下东西的时候带着歉意的看了一眼史艳文,见史艳文笑着对她摇头手略顿了顿,随后人又退下了。 “怎会?”史艳文苦笑,“本是艳文大意,先时我还以为是先生命她在水中放的花瓣呢,抱歉。” “……什么花瓣?” 史艳文脸色微红,轻咳两声,“沐浴时水中洒了不少花瓣,香气甚浓,似乎还能麻痹人的神经。” 竞日孤鸣好笑又诧异:“哈,原来小王在艳文心中的形象竟是如此记仇?” 史艳文微赧:“因为苍离先生说过……” 墨苍离?竞日孤鸣一挑眉,对这个名字他可没什么好印象。 “艳文与那人交情甚好?” “苍离先生待人真诚,又为精忠之师,值得一交。” 待人真诚…… 是挺真诚的,竞日孤鸣无端想起墨苍离与他交涉合作的情景,真诚的令人发指。 “……其实前尘往事不提也罢,艳文初醒,小王还是不打扰的好。这段时间艳文不如就在此地静养,过不久俏如来应该就会来接你了,伤养好了才好上路啊。” “俏如来?他怎么——” “对了,过两日小王尚有事要拜托艳文,艳文还是好好休息吧,请。” 说完便踏了出去,走时还贴心的将门合上,房间里霎时就安静了下来了——病人是不能吹风的。 “……”其实他觉得墨苍离很是深明礼义、皓若朗月的。 但他曾经这么说起时,精忠和雁王似乎十分的……震惊? 史艳文叹了口气,一下倒在了床上,四周一片寂静,连竞日孤鸣下楼的声音都听不见,正气山庄从来不会如此,哪怕是清明节都有几个人来吊祭史家高祖…… 其实真的不用如此尽心的。 小庙人不少,愿意出声的却只有那几个,连客人都鲜有,这么安静也是正常。 两个侍女,一主一客,有一个喜欢自言自语的大夫,却搬到林子里露天席地了,据说还有一个凶狠无礼的厨娘,镇日都闲的无事,唯一的忙处大概就是午膳之时了。 …… 准备午膳与日常清洗都是几个护卫在做,琉璃是不管这些的,但今日她却不得不走一趟厨房,其后还得拿着东西再走一趟书房。 书房也是由寮房改造的,就挨着竞日孤鸣的方丈室,书房里的书都是以前留下的佛经搬过来的,后来添了不少棋谱,还有一些从王府里带出来的各种经典孤册。但竞日孤鸣是不在这里看书的,因为外面光线温度要更好些,但这书房也没有闲置,还有个定期的小常客。 小常客逃出门半日,出门又不带水,被带回来时又饿又渴,琉璃便是来给她送饭的。 可惜琉璃在门前敲了半日,那位小常客就是不开门,书房里摔砸东西的声音也没见停过,还不知是怎样乱呢。 “开门。” “不开!你敢叫他们来抓我,有本事你就把门砸了啊!” “不是我。” “哼!谁信你,除了骗人你还会干什么?想叫我出去,叫爹亲来!” “……”琉璃眼神暗了暗,“这次,你做过了。” “过了?”里面的声音透着尖锐,“过了又怎样?用不着你管!” “……恩公受伤了。” 门一下开了,小丫头探出个头,讥讽的看着她,“你以为我没看见你昨晚进去解毒了,骗人也不会找个好由头。” “你的毒下的太多,解药不起作用。” “骗人!我就放了那一点!” 琉璃放下饭盒,也不说话,挤进屋里就开始收拾满地的纸张碎屑,还有一些花瓶瓷片。 丫头愣了一下,“喂!你怎么不说话了!” “……” “……喂!那解药,解药真的没效?我说你说话啊!整天跟个闷葫芦一样,看了就讨厌!” 琉璃手微不可见的一顿,“……恩。” 小丫头眼睛瞬间瞪大了,手指指着她“你”了半天,最后跺跺脚,转身就跑,“你真没用,娘亲给你的解毒术还不如拿去喂狗呢!” 琉璃站起身,沉默半晌,又按着双膝蹲了下去,背上像是压了千斤重担,动作僵硬又迟缓,收拾着满地残局。 再过片刻,该去给主人准备午膳了。啊,还有恩公,药老还给恩公熬了药,等会儿还要去取药,对了,骆驼还没准备软搭子,主人说了他过几日要和恩公下山呢,还有…… 她捏紧了手中的废纸,指甲刺破了纸张深深抠入掌心,喉间发出的声音如同被人掐住了一样沙哑,蜷缩角落里。 瑟瑟发抖。 ++++++++++++++++++++++++++++++++++++++++++++++++++++++++++++++++++++++ 果然,我脑洞又大开了,这次不知道又会扯到多长,总之,慢慢来吧。 第五章 药与毒 是药三分毒,江湖上以毒攻毒的法子他也见过不少…… 道理他都懂。 只是这毒,也未免毒的太明显了——卖相略渗人。 他活了这么些年,还真没见过有人熬药会加一只晒干的毒蝎子飘在药碗上就给人端过来的,虽然效果是不错,但是这味道…… 好辣。 到底是加了多少生姜? 史艳文忍住了就要奔腾而出的眼泪,迫不及待地拿起旁边的茶杯一饮而尽,然后又倒了一杯,只是这一杯还没送到嘴边,就听见墙角边就传来嗤嗤的低笑。 嘲笑。 声音轻灵顽皮,和主人一样的充满灵气。 史艳文无奈的摇摇头,也不点破。 他知道那是谁,几天前端了药碗放在他门口,敲敲门又轻盈的跳到一边藏着,只躲在远处偷偷看他把药喝完,然后又在他出去找竞日孤鸣闲聊时再偷偷把药碗拿走。 毕竟是小孩子,没多大心机,躲在拐角的身影不慎露出了半个发髻,史艳文本有心提醒,只是一出声那孩子就跑远了,所幸也就不开口了。如此一日三餐未曾断过,连着送了两三天,史艳文出声喊她出来,她反而跑的越加远了。 难道自己看起来很凶吗? 应该不会吧…… 但今天似乎不太一样,那隐藏多日的小人儿似乎准备露出真身了。 听见身后悄悄靠近的脚步声,史艳文弯了弯嘴角,不动声色的多倒了一杯热茶——躲了那么久,这青天白日日头大的,恐怕早渴了吧。 然后在他眼角余光中,一条黑影无声出现,看起来像是弓着身子的佝偻老人,一步一步的生怕惊动了什么,动作有些滑稽。 就在他以为她会突然出声吓自己的时候,却听见有重物划过空气的声音,史艳文条件反射的转身一接,却瞧见手上的东西愣住刹那,然后便听见了明目张胆的嘲笑声。 小孩子的声音清脆动听,在塔上传的格外响亮,“哈哈哈,你该不会以为我要吓你吧史大侠?好呆啊哈哈!” 扔过来的是一个雪梨,史艳文眨了眨眼,看着笑的前俯后仰的孩子一时失语,刚想说些什么那孩子又对他做了个鬼脸跑走了。史艳文看着她跑走的方向想了想,也觉好笑,他的确把那孩子想简单了。 至于到底有多不简单,实非言语可论之。 不算每日在房内用餐时那五花八门的奇特食材以及那难以言喻的口味,也不算偶尔爬在窗边游荡徘徊的毒蛇以及楼梯突然断裂的扶手,也不算突然消失的发带和被染成全黑的手指——在他装睡时画的。 单算他每日同竞日孤鸣喝茶下棋那短短时间,就发生了许多让他哭笑不得的奇事,说起这个,竞日孤鸣的反应才最是让人敬佩…… 比如茶水变成辣椒水了,但竞日孤鸣依旧面不改色的喝下了;比如棋子都成一个色了,但竞日孤鸣还是拉着史艳文下了;再比如就在胜负将出时——大部分在他快输时,一颗颗石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不时疾射棋盘,但竞日孤鸣高明的用棋子跟她你来我往的玩了一出“明争暗斗”。 而在对方这样一心二用的情况下,自己还能输的一败涂地,史艳文生平头一次深深为自己的棋艺感到担忧。 然而他估计这莫名的争胜之心是闲出来的。 不过竞日孤鸣在他告败时露出的笑容,史艳文总觉得带着莫名其妙的欣慰感,虽然面上也看不出什么,那人也从没改变过眼神中的三分调侃。 听说胞弟就是在下棋后抢过鬼头菇的…… 错觉吧,史艳文想,就算有也不会叫人看出来,那可是竞日孤鸣。总之,今日下午,他实在不想下棋了。 身体也恢复的差不多了,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喝下两服药恢复体力就是了。至于其后那调养身体的药一时也看不出效果,其实就算多几时也是没效果的,只是不好辜负老人家的心意,还有老者眼中如何看到猎物是露出的惊喜…… 因此原由他荣幸地获得了竞日孤鸣的赞叹——不愧是心怀众生的史贤人啊,半真半假的语气,史艳文分辨不清就只好谦虚敛眉,然后下午就被叫去和他一起重置阵法了。 当然,动手出力的都是他,竞日孤鸣自称身体不适,从旁指导,虽然史艳文是自作自受,但他还是分辨得出哪些阵法他碰过哪些没碰过的,本着“扰人之心不可有”他可从未破过阵法,顶多移个位置换个前后左右。 但托竞日孤鸣的福,他几乎把所有阵法都加强了一遍,有的近乎重置,偏他心怀愧疚不好拒绝,即便最后大汗淋漓,也只能装作哑巴吃黄连笑的无奈了。 幸好药泉回气功效上佳。 …… 当此时午膳已过,阳光大好,空气里的凉意也减了几分,那白色的披风也就可以闲置了。 他和竞日孤鸣又在凉亭见面,刚好有些事他还没弄清楚。 竞日孤鸣日常倦懒些,每次都要史艳文等半个时辰才姗姗来迟,优雅的迈着步伐,然后语气愧疚面色不改的致歉,不过是些“小王又来迟了,劳艳文久等。”而每次史艳文都谦虚大方的回道:“哪里,是艳文想早些出来透透气罢了”。 但今天他似乎也有些不一样。 史艳文穿好衣服束好长发,一尘不染的出门了。 本想着对方肯定还在休息,决定慢慢踱步过去,拿着雪梨走马观花,不急不缓,偶尔还逗弄着身后跟踪的小丫头,却没想到今日这人却早早的等着他了。 史艳文看见亭子里的人还愣了一下,竞日孤鸣正坐在在亭里,座位上搭着红狐裘子,一手拿着茶杯小口小口的喝着,另一手拿了本棋谱看的津津有味。见史艳文来了也不起身,只点头让他坐下,琉璃不在身边,他便自己为史艳文添了一杯热茶,有意无意地扫了扫他后方。 史艳文点点头,将手上的东西往后一扔,刚巧不巧就落在了小丫头的怀中,随后便听见熟悉的轻哼声。 “先生这么早有事吗?” 竞日孤鸣晃了晃手上的书,笑吟吟道:“来寻艳文下棋如何?” 史艳文才刚坐下,还没来得及喝一口茶,就想起这几日惨不忍睹的败绩,饶是脸皮再厚的人也多多少少有些尴尬了,史艳文干咳两声,放软了声音,“先生,就不要为难艳文了罢。” “误会啊,”竞日孤鸣促狭的看着他,“小王只是想在棋艺上有所精进,也有意借此消磨时光,怎么是为难呢?” 睁眼说瞎话是智者必修,这点他已经在神蛊温皇身上见识过了,史艳文看着对方,“……竞日先生。” 竞日孤鸣装作没听见,“难道艳文不觉得这几日棋艺大有长进?” 史艳文越加尴尬,语气一软:“先生……” 话未说完,史艳文突然双目一凛,竞日孤鸣闪了闪神,一只修长白皙的手就霎时出现在耳侧,脸颊能感受到一瞬而至的威风,侧眼一看还能看到骨节分明的手指。 远远看去就像是有人在抚摸着他的脸。 “抱歉。”史艳文手慢慢收了回来,两指间夹着一只纯白的八脚蜘蛛,史艳文又随手将他往后一抛,这次落地要更远了,笑道:“丫头,你的宠物又跑出来了。” 然后就听见背后传来的小跑声,“下手那么重!小白晕过去了啦!” “我还道今日她怎么这般安静,哈。”竞日孤鸣轻笑一声,放下书本,“不过那丫头的东西可不是随便能碰的,小心些吧。” 说完又拿起史艳文方才碰了蜘蛛的手看了看,确认没什么事才放下。 史艳文忍俊不禁,“那便又要麻烦琉璃倒茶时尽些心了。” 那几乎成了这几日的日常,丫头不动声色地下毒,琉璃又不动声色地解毒,这两姐妹实在让他大开眼界。 “对了,艳文有些事想问问先生,不如今日就……不下棋了吧?” 带着试探意味的轻问,举手凝眸间载满了温文尔雅,竞日孤鸣想起方才一闪而过的凛然,别于此刻这双蓝色的眼眸中的温柔,让人心悸。 史艳文是极好相处的,若不触及底线,一退再退也是无妨,浸润江湖多年才温养出了这样耐摩的性子,而其心志澄明却如当初,好坚定的一颗心。 竞日孤鸣半垂了眼眸,道:“艳文有什么事想问便问,两个退隐闲人,何必如此拘谨。” “不过两件小事,”史艳文斟酌着言辞,“一件是吾儿精忠,先生怎知他会找到这里?还有一件就是……先生来此隐居,除了艳文,真无其他人知道吗?” 竞日孤鸣意味深长的恩了一声,“这第一件嘛,是俏如来一片孝子之心,还是等俏如来来了之后艳文自己问他吧。至于第二件,艳文怎会认为还有他人知晓?” “猜测而已,”史艳文道,“只是想起那日上山之前在不远处看见了一排乱中有序的脚印,原以为是商队之类,但艳文快步走了近一个时辰也不见人影。后来又以为是先生的护卫,但先生昨日说过已数月不曾下山,艳文百思不得其解,又恐落了什么重要讯息为先生平添麻烦,故而有此一问。” “诶,”竞日孤鸣似笑非笑的看他,“艳文不如直接问小王‘可又树立了什么仇家’,说不定小王还能想出一二呢。” 史艳文只垂着眼睛喝茶,借着手势掩下眼底的尴尬,竞日孤鸣虽然看了出来,倒不多问,反说起另一件事。 本也是早就提醒过的,竞日孤鸣也就直接说了,“此事暂且按下,倒是有件事要请艳文帮忙。” 史艳文点点头,道:“必当尽力而为。” “哦?”竞日孤鸣惊讶道,“艳文都不问我是何事吗?” “想是不会太难。” “为何?” “恩……”史艳文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因为昨日回庙之前,先生不是说了艳文内力有损,要我好好休息吗?” 竞日孤鸣是说过,但那只是随口客气之言,“艳文记性真好。” “过奖过奖,一般一般。” 竞日孤鸣一笑,起身走到史艳文旁边,手轻轻拍了他肩膀两下,信心满满地说道:“那艳文一定不会忘了明日出门时把琉璃送过去的衣服换上了。” “出门?”重点好像不是这个,史艳文默默的删去了竞日孤鸣话中的一大堆形容语,“……什么衣服?” “自然是……通风散热的好衣服。” 通风散热? “沙漠?”史艳文本想站起,奈何肩上的手按住不动,便仰着头看那人,正好撞上他俯视的视线,带着探究,“先生要进鬼漠?” 竞日孤鸣收回手,往院中走了几步,回过头问他:“是啊,传说中有进无出的鬼之沙漠,史君子害怕吗?” 传言难免夸大,就他所知鬼漠之危仅在沙漠深处,气候变幻无常,流沙广布,而沙漠边缘哪怕稍近一些也是没有关系的,也有不少西域商旅会绕过中心远道而来,但史艳文还是表示为难。 “害怕倒不至于,只是艳文想问问先生,想进到几分。” “那艳文能保我到几分呢?” 史艳文一怔,“听先生话中之意,莫不是只想带艳文一人陪同吧……” “不行吗?” “那先生的护卫……”是用来干嘛的? “几个月没下山,我这小庙也该进些补给,更何况他们也是要散散心的。” “先生真是体恤下属,那琉璃和丫头呢?” “也随他们去。” “那先生要去鬼漠总该有个目的吧?” “目的啊,其实我就想去漠市逛逛,对了,”竞日孤鸣上下扫了他一眼,一边慢悠悠的往回走着,一边说,“小王亲身累积的经验之谈:将你的头发藏起来。” 史艳文微怔一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满脸疑惑,“为何?” 为什么要藏起来? “自然是,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 +++++++++++++++++++++++++++++++++++++++++++++++++++++++++++++ 总之,就是春节福利吧,昨晚的春晚红包不知道大家抢的怎么样了?好好奇…… 第六章 漠市(上) 漠市,存在于荒漠中的集市。 流动的商人要聚集在一起已是不易,天南海北的从异国他乡跋涉行商能聚在一起更是少有,在山清水秀资源丰富的中原尚且如此,更何况是风沙掩面凶险万分的沙漠? 所以漠市开始的时间虽然固定在了每月最后一日,中苗边界的,异域他方的,每次最多也就二十多家,用一两个骆驼陀着,来去也方便。地上随意扯了一块破布,搭了一个小台,好一点就是大一点的泥黄帐篷了。 既无十万人家,那市列珠玑户盈罗绮自然也就没了,市集中唯一的一个固定居所,也还是苗疆废弃的车马驿站改建而成,地方也大,也有茶水提供。但定然是极少有的大队车马顺路停留才用的上,其余时间是没有人去的,即便去了也只是歇歇脚。 毕竟方寸大的地方,住不下多少人,也掩不住风沙,自然没有沙海明珠来的吸引人,更何况还有时而窜出穷凶极恶的沙寇。 寇乃匪类,做的无非也是写些落草响马之类的活计。试想谁愿意辛辛苦苦不远千里送过来的货物,连铜板都没捞到一个,反而被打劫的连裤衩都没了? 但这几片儿的沙寇倒是与旁不同,极少伤人性命,每年的三、六、九月也几乎不见踪影,许是怕将人都吓跑了,日后还靠什么生活呢?因此这几时聚集的商人也就最多,时间也稍长,六七日不等,偶尔还能出现些让人咂舌的奇货。 只是一点,这商人一金贵起来,价格也自然水涨船高,人多时还好些,人少了便翻了倍。而那些一年只来两三次的大商队,更是得了大便宜,无论人多人少,都要高于市价,有恃无恐。 不过若得了卖家同意,以物易物也无不可。 时下正是九月底的大市,赶巧的好时候,若错过了这个时候,就只能再等半年才有这样的机会了。 竞日孤鸣这日也起了个大早,换了一身白色的漠装,宽大的丝绸长袍最是凉爽,风从领口袖间吹入,上下一窜就能把身上的汗液湿气一扫而光。史艳文也同他一样,连衣上用来遮蔽风沙的兜帽都未曾变过,只是那套衣服比起竞日孤鸣的要更透风一些。 谁让竞日孤鸣身体要“弱”一些呢。 竞日孤鸣右手上挂了四个金环,褪下额间的配饰,又格外带了一把弯刀——有备无患。他顺着小路来到凉亭,琉璃已经备好了羊皮水囊和钱袋等在那儿了,只是左看右看都不像还有其他人的样子。 “史艳文呢?”竞日孤鸣挂好水囊和钱袋,“又被丫头缠住了?” “恩公早起就出去和丫头一起看骆驼了,”琉璃想了想,又疑惑的补充了一句,“他说他在‘草其’等候主人。” “草其……”竞日孤鸣眼中含笑,似赞叹,又似无奈,“哈,只有他和丫头?” “还派了几人跟着,但恩公似有察觉。” 他自然能察觉,竞日孤鸣向外走着,“无妨,本也不是跟着他的,他定然明白,走吧。” “是。” 庙外放了一匹白马,缰绳马鞍都收拾齐备,竞日孤鸣只略略看了一眼便不在意,那马四肢修长腿蹄轻捷,很是适合女孩子。 “是他给你选的。”竞日孤鸣看了看天空,白云悠悠,风过无痕,是个出行的好日子,“丫头竟没抢去?” 琉璃正摸着鬃毛,闻言微怔,“这匹马太老实了,她不喜欢。”原本她是想送给她的。 竞日孤鸣穿的是薄靴,踏在地上的声音很轻,走在沙漠中也方便,偶有停顿也便不真切,听见回话也没有任何反应,只颧骨动了动,似乎无声叹了口气,“这马何时选的?” “辰时一刻,天还未亮便拉着恩公去了山下。” 据现在一个多时辰,人不知已跑到了哪里,琉璃沉默一会儿,面色踌躇:“主人……” “去吧,”竞日孤鸣转向另一方,一抬手示意她不用跟着,“再不追上去,丫头就真不见踪影了,三日后我们才回来,出去的时候顺便通知剩下的人这几日可自行安排,不需固守此地。” “是。” 琉璃抿了抿唇,纵身一跃上马,踏马扬鞭力道不轻,竞日孤鸣侧过头看着远去的女孩,二八年华,身形矫健,其飒爽英姿也已不输走踏江湖多年的女侠。 蹄声渐远,竞日孤鸣又看了一会,转身离开。 …… 史艳文又看到了那两棵歪脖子白杨,一左一右的背靠着彼此,曾经直挺挺现在却弯曲的枝干被风沙侵蚀的仅剩半截,傲骨孤根也露出了风烛残年之态,衰败的厉害,走近了还能看到树上人为的断痕。 传说中的白杨倒下后可三千年不腐,就不知这现实中的枯朽残木,何时会没了踪迹。 史艳文靠着残木坐下,两匹骆驼就栓在不远处,驼峰间搭着珍贵的红狐裘子,趾高气扬的催着鼻息,驼铃作响,慵懒的原地踏步——跟他的主人一样。 竞日孤鸣的随扈早带着丫头离开了,他们去的是相反方向,边境人多的小村庄,也不用骆驼,一两天的时间,老早就动身了,还带了一辆拉货的马车。 有趣的是离开之前丫头给了他一个小锦囊,说是里面放了从琉璃那儿偷来的驱虫丹,他们这几日应该是要宿在绿洲的,沙漠里常有些有毒的虫子爬来爬去,若被蜱等虫子咬了,几个时辰便能要了人的命。 这丫头也不知真傻假傻,琉璃的东西哪能那么容易偷到的。 史艳文抬起手放在脑后,视线落在弯曲的枯枝上,长长的头发被藏在风衣里面,若是兜帽一盖上,除了颈间稍短的发丝,整个人便只露出半张脸了。 啊,忘了,还有腰侧——一个月牙的空缺,刚好露出腹肌。 大漠风情之奔放神秘,向来衣冠楚楚仪表堂堂的史君子果然还是有些难以适应,虽然这样是很透风…… “唉……” 深叹口气,史艳文无奈的紧了紧风衣,一斜眼却看见远处一个高大的男人步尘而来,同样的打扮在这人身上却不显山不露水的透出贵气和锋芒,最突出的证明就是那手腕上时而闪亮的手环。 那人走的很从容,全然不见火热的细沙放在眼里,脚下踏的仿佛是正气山庄的青石板,目不转睛的看着他,眼睛被日光一照越加明亮深邃。看起来英气挺拔,哪里还有平日的虚弱? 虽然走近了还是史艳文还是听到了两声掩饰性的咳嗽声。 史艳文不自在的垂了垂眼帘,起身牵了骆驼,递给竞日孤鸣一个一边道,“竞日先生早。” “不早了,”竞日孤鸣仍看着他,接过骆驼的同时顺手将腰间的弯刀解下递给史艳文,“大儒侠盛名在外,漠市来往的人大多也是好武之人,若不遮掩些,这几日恐不得安宁了。” 短如匕首,刀柄镶玉,刀身是用最平常的皮革包裹,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较寻常刀剑要轻许多,史艳问犹疑的看着他,“这里有认识艳文的人?” “目前为止没有,但这种灰色地带,艳文初来乍到,很容易便成为不怀好意之人的目标,带着防身吧。” 史艳文皱眉,就想将弯刀递回去,“如此,这刀还是先生带着更为合适。” “其实我本想带的,但,”竞日孤鸣一笑,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有史大君子相伴左右,还有在下出手的机会吗?” “……”明白了。 史艳文眨眨眼,难怪今日一个护卫都没留下。 但他还是觉得要劝诫一下,毕竟世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艳文会尽力而为,但智者千虑尚有一失,更何况艳文一介武夫——” 竞日孤鸣却没再等他说完,上前两步径自替他将刀挎在了腰上,不偏不倚正好卡在月牙内侧的环扣上,也不在意那人微讶的眼神,“唉,艳文何必自谦,若昔日的中原领导只是一介武夫,苗疆又怎会损兵折将乃至战神都被策反回乡了?再说……” 史艳文讪笑着退了一步,此刻方才惊觉他们之间的距离似乎太近了,“再说什么?” “再说,”竞日孤鸣压下骆驼,一翻身跨了上去,抓牢了驼鞍,轻笑道:“在下的天运总不会比前任墨家矩子更差吧?”说着便在驼铃作响中向着沙漠离去。 史艳文怔了怔,再次叹气,他实不知竞日孤鸣是哪儿来的自信。他骑上骆驼,手搭在驼峰上——反正这骆驼会自动跟着前面那匹的,不紧不慢的来到了竞日孤鸣身边,“既是隐居避世,先生定有化名吧?” 竞日孤鸣转过头,看着他湖蓝色的双眸想了想道,“漠市距此尚有两个时辰的行程,长路漫漫,艳文不妨猜上一猜,就当消磨时间吧。” “先生不给个提示吗?”无头无尾的,叫他从何处猜得? “我已经给了。” 史艳文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腰间的弯刀,很平常,正疑惑着,突然听见左边传来一声轻笑。史艳文略僵了一僵,一抬头果然那人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他,若有似无的带了些期待,“如何?可猜出来了吗?” 史艳文觉得沙漠温度不是一般的高,不然怎么才走的没一刻就觉得脸上烫烫的,“艳文实在猜不出来。” “那还是先别猜了,到时自然会知道的,”竞日孤鸣想了想收回眼光,又好整以暇的建议道,“不如艳文先为自己取一个。” 这倒是早有准备,史艳文看着漫无边际的沙漠,前往苗疆这一路他本也用的化名,虽然遇见某些人的时候用处不大,“先生称我炎云即可。” “是人宠辱不惊者,任天边云卷云舒,艳文恰又如此古道热肠。”竞日孤鸣喃喃的道,刻意压低的声音带着温柔的笑意,轻飘飘的像羽毛一样扫过心上,“这名字很适合你,史炎云……” 炎云,那景色也十分漂亮。 被羽毛轻轻扫了一下什么感觉? 史艳文不由自主的捏了捏衣服,转移了话题,“先生为何让我把头发藏起来?” 竞日孤鸣挑眉,“其实你还可以将脸遮起来的。” 史艳文自认自己的面貌还是看的过去的,“为何?” “恩……安全起见吧。” “?” “看杀卫玠啊。” “……” 饶是史艳文多年风霜中奔波打拼累积出了超出常人的镇定自若也有些尴尬了,更何况他又不是什么话都能对答如流的神蛊温皇。 所以如果他没理解错的话,他这是,被调戏了? “……先生真幽默。” “谬赞。” “……” 昼伏宵行经大漠,云阴月黑风沙恶。 大漠行走最该是日头方落温度极降之前。 竞日孤鸣却偏挑了日头正盛的时辰行动,据说是因为夜晚太冷,而他似乎也很享受烈阳灼人的感觉,速度奇慢。史艳文担忧的提醒过几次,竞日孤鸣都推说自己身体异于常人,喜光好暖,史艳文便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能在刀光剑影中活下来的智者,总不能真的因为“病弱”而被阳光给晒死了。 但这速度未免太慢,慢的连骆驼都有些急躁,或许是因为日光太刺眼,两匹骆驼都忍不住放着粗气。骆驼头小颈长,走起路来脖子就像大白鹅一样一伸一缩,一放粗气就忍不住高抬一下头,起伏的大,史艳文也不得不抓紧了驼鞍。 同时也不得不感叹一句,竞日孤鸣,确实很有耐心。 倏尔风沙呼啸而过,吹起宽大的披风,史艳文伸手压了压兜帽,下意识眯了眼睛看向前方,竞日孤鸣身形未动,仿佛骑着骆驼的苦修活佛,微仰着头迎接风沙的侵袭,兜帽被风吹落也没在意,面上带着浅浅的微笑。 史艳文又低头看了看地下,前方不深不浅的骆驼脚印连成了一条直线,往前是浩瀚无垠,往后也是平沙万里,他们走了一个多时辰,但这条线的方向却一直没有变过。他回头看了看,直线旁多出了另一条直线,那是史艳文座下骆驼留下的,两条直线或重合或远离,凌乱,却不孤单。 但这条直线绵延不过十几米,再远就没了行迹,怪道说大漠难回头,这鬼漠的沙子似乎又比其他地方沙子流动的快些。 既已不见来时路,回头反而让人更加不安。 忽而又是轻风微停,史艳文知道,这是更大的风沙即将来临,石艳文正想把兜帽往下拉一拉遮住眼睛,抬起手却又落下,抓住驼鞍稍稍用力,催促着骆驼往前急走了几步。 竞日孤鸣喜欢日光灼人的感觉,也喜欢风沙拂面的感觉,哪怕有时会被细沙刮伤皮肤也没关系,这样轻微的刺痛,总比无知无觉要舒坦许多。 由此本来两个时辰的路程才会被他生生拖成四个时辰,而下属虽觉不妥,却从没人敢打扰他。所以当史艳文突然替他戴上帽子时,竞日孤鸣才会一时反应不过来,眼中的惊讶就那样赤裸裸的暴露在史艳文眼前。 “……多谢” 史艳文转过头看向一边,轻轻锤了一下自己的肩膀,“举手之劳而已,沙漠风大,先生也该小心。” 掩饰性的动作,与他轻咳的含义差不多。 竞日孤鸣眼神闪了闪,忽带了笑意道:“却是在下轻忽了,想是平日里养尊处优已成习惯,这几日,就麻烦艳……炎云多加照拂了。” 史艳文转过头,蓝色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竞日孤鸣还能从那双眼中清晰的看见自己的影子,没有沾染一丝尘埃,很是干净。 “但这样下去没关系吗?“ “什么?“ “时间,”史艳文道,“过两个时辰便是太阳落山之时,再这样下去,还赶得上集市吗?” “恩,”竞日孤鸣眯了眯眼睛,好整以暇:“好像是赶不上了。” 史艳文眼皮一跳。 “……先生。” “而且方向也有所偏差。” “先生?“ “所以我们今天就不去漠市了吧。“ “……“史艳文看着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一时无语,“先生本就不打算今天去漠市吧。” “诶,炎云这语气可不像是疑问。” “……” 恩…… 小弟直来直往的性子有时虽然难缠,但此刻看来却还是挺怀念的。 史艳文面不改色的微微敛眉,从善如流,“那我们现在去哪?” “半月湾,休息一晚再说吧。” …… +++++++++++++++++++++++++++++++++++++++++++++++++++++++++++ 啊,真是,家里人天天跟我耳边说别写了别写了费脑力体力小心身体……其实我真心没病倒那地步……啊,前段时间最绮《光阴礼赞》停了两个月,住了一个月医院一回家稿子没了灵感没了慢慢重新搜集资料,好不容易又有个灵感新cp竞史idea,虽然知道家里人担心,但是……不想放弃。 第七章 漠市(下) 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天边还剩下太阳的些许残余光辉,空气中寒气却骤升,一时冷的厉害,呼啸的风里不知何时带上了呜咽声,在耳边不停回荡着,叫人心中发麻。 这是大部分沙漠暗夜降临的标志。 但这里又不一样。 鬼漠终究与众不同,风里刮过的沙石凌厉非常,像是高手掷出的暗器。若没有东西遮挡,说不得就是一道道浅痕跃然于肌肤之上。 而半月湾的存在,似沙中唯一的净土,边缘的白杨绿柳将一切飞沙走石隔绝,只有猖獗的风声能够过关斩将肆虐于小小的绿洲中,既静谧,又喧闹。 竞日孤鸣带着史艳文踏过沙荆穿过绿丛时,不意外地看到了几匹跪卧的骆驼,有单峰驼着货物的,也有双峰陪着行走鞍骥的,往里还有两三个沙黄小帐篷。 竞日孤鸣在稍远的柳树边绑好鞍绳时,早到的商人还冲他们点头招呼,身上穿着厚厚的皮草,沧桑的脸上带着和善的笑意,说的是苗疆偏远地区少数族名才使用的语言,史艳文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却能隐隐感觉到对方是在表达欢迎,便稍抬了帽檐笑笑当做回礼。 沙漠中的城市或部落大多以水而居,自然也以水而名,半月湾的名字自然与当中的月牙小湖是分不开的,而他们落脚的地方,恰巧在那月牙的尾巴尖上。 那里有个米白色的双层帐篷,旁边还放着一对捆好的枯木,是竞日孤鸣长年命人放在这儿的。 “请随意。” 掀开帘子,竞日孤鸣径自走了进去,舒服的长舒了口气,声音有些恹恹,身后是同样疲累的史艳文。 史艳文将弯刀挂在一旁,扫视了一圈。帐篷比普通商人的要大些,约莫可住四五个成年人,里面铺了好几层厚毯子,最里面还并排防着三个金丝楠木大箱子。 也是,竞日孤鸣这样的人,到哪里都是准备充分的,只是这些东西就这样大大方方的放在这里,竟也不怕人偷了去? 而且,还是很冷。 史艳文正觉奇怪,却见竞日孤鸣像是累极了一样靠着箱子坐下了,喉间上下滚动,取下兜帽坐着不动了。 渴了? 史艳文坐在一旁,看了看他因为疲倦而阖上的双眼,又看了看耷拉在一旁鼓胀的水囊,想要说些什么又怕打扰到对方,没过多久,史艳文又看见那人搭在膝上的手微微松开,虽然呼吸分毫没变。 但,果然,睡着了吧…… 这样也好。 史艳文起身,暗道一声僭越,移步到第一个大箱子面前。箱子没上锁,抬手便能打开,他也如愿在里面找到了一些好东西——炭火,一个外方内圆的围炉,以及一整套茶具。 还好,是些有用的东西,运气不错。 他轻轻地将东西拿了出来,放的稍远,出去拿了枯枝,又用内力崔燃了炭火,随后又将随身的水囊解下来,将剩下的水都倒进了放在炭火上的茶壶中,这才将火炉轻轻的移到了竞日孤鸣身边。 好像还不够。 史艳文皱着眉看竞日孤鸣往火炉边偏了微乎其微的距离,帐篷里的寒气还未散去,这火炉一时也起不到太大作用,那人身体怕是受不了。 史艳文脸上有些无奈,又来到第二个箱子面前,一边祈祷还会有些用得上的东西一边带开了箱子,然后他再次感叹史家天运,同时又奇怪的瞥了一眼睡着的某人。 “这不是有枕头和棉被嘛……” 史艳文抱起一床棉被改在竞日孤鸣身上,想了想又把另一场白绒绒的兽毛毯子又盖了上去,他的动作很轻,竞日孤鸣看起来也没有任何察觉,看起来,真的是累极了。 箱子下面还有一条带着狐狸毛的大氅,几个带狼纹的精美盒子,那大氅不算很厚,但尚能保暖,只是看起来是主人家的私用,史艳文便收起了一闪而过的心思,只靠近火炉坐着,也不休息,似乎是在等水烧开,连茶杯也放好了,就在竞日孤鸣手边。 只是没想到等水烧开时,他却偏到在一旁睡着了,才几个时辰的颠簸,他却再也不能像当初一样依旧精神饱满了。 枯枝崩裂的声音很轻,水声鼎沸的动静也不大,帐外传来孤单的虫鸣声,好像在催促着什么,反将四周衬托的越加安静。商人们也早早进了自己搭的帐篷,为明早各自的行旅做着准备,天空逐渐被暗色笼罩,夜烟缭绕,愁云惨淡几不可见。 月亮在群星拥抱中挂上了树尖,湖中似乎也落下了一片银河,将轻盈的月光反射四周,映入了亮色独存的帐篷里,被微弱的火光凌乱后,消失在那双微启的眼中…… 白色的绒毛被烫的发卷,躺在地毯上的人不自觉向温暖靠近,兜帽被蹭到了脑后,再有一掌距离就要碰到发烫的火炉。 幸好有人将他移开了。 将茶壶放在茶盘中,金属的壶身却不小心在手上烫出了一道红痕,竞日孤鸣揉了揉手背,他醒的有一会了,只是暖的不想动,虽然旁边有一个冷的面色发白的人。 真傻。 还好管闲事。 实力又远不如当年。 一点也没有退隐的自觉。 俏如来竟然放心让他一四处趴趴走。 “……” 帐篷里有些闷。 最外一层的白绒兽皮其实是垫在身下的,此刻被火光映的发烫,却是最快回暖的方式,在加上一层棉被刚刚好,盖在一身冰冷的人身上确实很舒服。 因为那人放松了些,至少手没有握那么紧了。 他差点真的睡着,只是没想到真的睡着的人不是他。 他穿了大氅,虽然它挡不住无孔不入的寒风,但聊胜于无吧。 半月湾不大,景色也很普通,作为鬼漠边缘唯一的绿洲,游走商人的常驻地,沙寇流匪不定时要来参观一番,这四周的植被也被破坏了不少,再有个二三十年恐怕就要隐匿沙中了。 “世情恶衰竭,万事随转烛……” “‘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先生寝不成寐,倒发了诗性?” 竞日孤鸣微一愣神,一回头正看见史艳文笑意盈盈的走近,一头黑发就披在外边,鬓首还留着浅浅的睡痕。 这人连夜晚眼睛也这样明亮干净。 “吵醒你了吗?”竞日孤鸣笑了笑,“还是被噩梦吓醒了?” “怎会?”史艳文摇头轻笑,目光看向了水中不断闪烁的星子,“只是梦到一些陈年旧事,自己醒了而已。” “不堪回首的往事?” “那倒不是,只是梦到精忠他们……” 说着却没了声音,竞日孤鸣盯着水中的星星等了半天也不见继续答话,不由得侧眼一瞧,那人正眼观鼻鼻观心,像是出神了。 想来虽非不堪回首,也算的上是心头积郁了。 不过竞日孤鸣也没打算多问,只是两人就这样站在寒风里可要不得,更何况现在已近中夜。 “外面有些冷,”竞日孤鸣一转身,顺手拉着史艳文的胳膊就往回走,被拉住的人一怔,抬眼看他,却听那人又道,“鄙薄之躯不胜寒风摧残,还是进帐吧。” 史艳文眨眨眼,等被压着坐下之后才突然回到:“啊,是,抱歉。” “你道什么歉,罢了,”竞日孤鸣对这人拘于礼数的个性也是无可奈何,遂只将火炉拉进两人,从自己背后的箱子里又拿了一件大氅并那条白绒兽皮一起递给他,自己留着棉被,“要喝酒吗?” “哈,先生还真是准备周全。”史艳文不客气的披了大氅,盯着竞日孤鸣从第三个箱子里拿出的酒坛子一笑,“只是炎云不胜酒力,太烈的酒怕是明天就起不来了。” “烈酒烧身,一冷一热反倒冲了脾胃,这不过是些寻常杜康,性温祛湿,暖暖身体还可,醉不了人。” 竞日手中盛酒的杯子像是琉璃做的象牙,给史艳文用的却是一尊大罍,酒性温顺,倒酒的人却很豪放,满满一罍看起来可不像醉不了人的样子。 但史艳文依旧面带笑容的接过了,浅尝了一口才道,“先生那箱子里不会都放的是酒吧?” 味道果然跟想象中一样的“温顺”。 “也不全是,”竞日孤鸣往后又靠在箱子上,看着他的面不改色勾了勾嘴角,道,“还有些伤药,这里毕竟不安全。” 酒面闪闪发亮,炭火间明灭的火光变大了些,史艳文往竞日孤鸣的方向靠了靠,也紧挨着箱子,将有些凌乱的长发顺到一边,“说起来我已经很久没喝过这样……苗疆的酒了。” “怀念吗?”竞日孤鸣挑眉。 史艳文苦笑一声,无奈道:“往事已矣,我怀念那时的豪情壮义,却不想再融己身入江湖了。” “……可惜世事常常身不由己。” “是,”史艳文对此深有体会,不由认同的点点头,“所以我才跑到这么偏远的地方来了。” 还在这么偏远的地方遇见了你。 竞日孤鸣拢拢膝上的棉被,道:“这几年苗疆经历了元邪皇之乱,实力大减,军队人数裁缩,这边陲之地自然也没有那么多精力顾忌了。” “幸好苗王还年轻,苍狼那孩子已经是青出于蓝了,置之死地而后生,苗疆或许会走向下一个盛朝也不一定。”史艳文饮了一口酒又道,“先生心中的担忧或可放下了。” 竟日孤鸣听了也只笑笑,不置可否,反问起了他方才在外面想了些什么,史艳文偷偷瞥了他一眼,心里莫名生出了小小的挫折感。 这话题回避的毫无技巧,且让人猝不及防。 算了,握着酒罍的手指动了动,史艳文叹了口气,“只是梦到孩子们了,离开正气山庄的时候就听说霜姑娘要来中原了,银燕很开心,虽然他没说,但我知道他很想我留下。” 同为长辈,竞日孤鸣自然明了,想当年他也为苍狼的终身大事耗了不少心力,可惜物色了不少女子都不甚合心意,让他心力憔悴了好久,直到后来藏镜人之乱。 “好事将近,恭喜炎云了,只是不能大办,委屈霜姑娘了。” “是啊,”史艳文目光微沉,“毕竟西剑流之乱……” “但我相信霜姑娘应该不会介意的,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六礼可省前四,请期嘛……以史家人天运来说,除了清明和祭祀,其余哪一天都可,至于亲迎,”竞日孤鸣举了举酒杯,又给他添了酒水,调侃道:“从客房背到主房的路程,也费不了多大力气。” “呵呵,”史艳文不由轻笑,有些慌乱的护着快要溢出来的酒杯,“的确费不了多大力气,只怕银燕还嫌太轻了。” “恩……”竞日孤鸣一挑眉,“如果银燕觉得麻烦的话,或许小苍狼可以代劳。” “诶,”史艳文正色,“婚姻大事怎好他人代劳?” “乖苍狼应该不会介意。” “我觉得他应该介意。” “恩?” “恩!” “……”竞日孤鸣但笑不语。 “……先生,”史艳文怔了怔,眼神一变再变,脸色微微泛红,一丝笑意控制不住的从嘴角散开,声音一软,无奈的瞪了他一眼,“先生惯会作弄人。” “若炎云谈及子女不要如此敏感,或许在下就没这个机会了。” “……看来是艳文自作自受了。” “是了,”竞日孤鸣声音也跟着软了下来,只是说出的话却莫名多了几分压力,温柔的像是喃喃细语,也像是警告,他说,“炎,云。” “……”史艳文握着酒杯的手一紧,笑容一时有些僵硬。 太大意了。 竞日孤鸣莞尔,也不说话,看着他脸侧微红,默默的喝着小酒。 史艳文本该检讨,此刻却突然生出了一丝不甘,偏了头不看他,“先生叫了我那么多声‘炎云‘,却还不告诉我你的化名吗?” 竞日孤鸣有些惊讶,至于到底惊讶哪里自己也说不出来,只是突然觉得坐在身边的人反应有些特别,连回话都忘了。 炭火发出了崩裂声,燃起了大片的火星,竞日孤鸣回神后眼神暗了暗,伸手随手一扇。却还是有一两点不退反进,像是两个打前锋的探头兵,兵分两路冲他们飞了过来,眼见着就要碰到史艳文盖在腿上的白绒兽皮。 史艳文又缩了缩腿,那火星却突然转了方向,悠悠的往右边飘了去。 史艳文眨眨眼,自己伸手拿了竞日孤鸣不知何时空了的酒杯,把自己酒罍中的酒杯分了大半走,温温和和的说道,“多谢先生一吹之恩,炎云身无分文,便以此微薄酒水表达谢意了。” 竞日孤鸣不动声色地接了酒杯,看着对方眼里像是装了小火星般闪着激灵,也开着玩笑,“我的恩德,可不好还。” “在下身无分文。”史艳文好整以暇。 “那就用这个还吧。” “什……” 话还没说完,史艳文就僵住了。 因为突然靠近的人。 那人长长的手臂越过了他的右肩,整个人也像一座大山一样压了下来,双眼被黑暗掩盖,眼角嘴角还带着未曾散去的笑意余韵,背脊却像变成了沙漠中刚正不阿的白杨。 酒香混着龙涎,环绕四周…… 这玩笑…… 是不是有点开大了…… +++++++ 进展……当然不可能这么快啦~\(≧▽≦)/~,一个小bug,北竞王也不是那么轻浮的人,所以跟你们想象的肯定不同,所以不知道大家看不看得出来接下来的发展? 第八章 晞晖 这帐篷有些闷了。 史艳文手中的酒杯晃了一晃,下一瞬间却又不起半点波澜,像是起了皱褶的被子被人为抚平了。 那双眼睛依旧清澈明亮,当下还有些惊疑不定,连心跳都有些不正常了。这种感觉就像是在大路上闲逛,眼前突然出现了某辆幽灵马车,刚开始是惊讶和想逃跑,其后就是紧张,接着才想到了为什么,至于警戒,一开始没有的东西,等事情发生后再产生又有什么用? 还不如想想该怎么脱身。 但史艳文没有这个空间,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神即便背着火光也能让人感受到戏谑,好像要烫伤人一样。 动弹不得。 他们虽然靠的极近,但身体是毫无接触的,只有呼吸和眼神在交替,一人敛眉收声,一人忍俊不禁。 竞日孤鸣的左手还是放在史艳文的右边,另一只手轻轻放下了酒杯按着箱子,看着无波无澜的酒水顿了一刹那,嘴角按捺不住的微扬,一副要笑不笑的样子,可惜紧张垂眉的人却毫无所觉。 云州大儒侠,美艳斯文,忠孝节义,严于律己,宽以待人。 听起来就像老古板,若没了太长距离,才发现私底下也是个十分有趣的人。 交错的身影不过两三个眨眼,竞日孤鸣在史艳文逐渐放松的呼吸里收回了右手,两指夹着一缕黑发坐回了原来的位置,眨了下眼睛,从容不迫。 史艳文奇怪的抬眼,竞日孤鸣夹着过长的头发笑了笑,一脸真诚,“火星差点烧到头发了。” 史艳文霎时有些脸红,不知想到了什么,连头发被人几以轻佻的方式把玩着也没在意。 方才他还在手中蓄了力——用途可想而知。 “多谢……先生。” 竞日孤鸣仍夹着那缕头发,中指和食指偷偷扯了扯,与某人在迷蒙中抓着他头发的动作相差无几,幸好那头发足够长,主人也没察觉。他看着正准备喝酒的史艳文,顿了片刻,忽又说道,“你刚刚很紧张。” 史艳文喝酒的动作一僵,微赧,慎重抿了一口剩下的酒水,眼睛自以为直率的看向竞日孤鸣,“有吗?” 竞日孤鸣险些笑出声来,那破绽明显的让他不忍说破,让他想到了某毒舌的经典名句——你天真的让我不忍欺负!但他自小养成的良好素养却不允许他作出这等无礼之事,而且这话一出,某人脸上怕真会烧起来。 所以他忍住了,但显然未尽全功,“炎云确实不适合喝酒,两杯不到,脸就红的如此。” 如此绯然。 随后便松开了头发,伸手夺了史艳文的酒罍,看着他仰头一饮而尽,又放了酒罍笑而不语。 只是他不说还好,一说史艳文又有些慌了,下意识的就想伸手摸摸看,幸好他的反应力也非等闲。 自乱阵脚这种事,聪明人都知道不可为。 史艳文轻咳两声,镇定下来,笑颜以待:“在下确实不胜酒力,让先生见笑。” 竞日孤鸣叹气摇头,“哪里,只是琉璃说这酒是极少不上脸的暖身药酒,如今看来,是夸大其词了,你说是吧。” 史艳文才脸色微变,几番欲言又止,最后却只吐出了四个字:“……或许是吧。” 史艳文蓦地想到与竞日孤鸣齐名的三位智者,他们虽然心机深沉,跟史艳文讲话却相当诚实直接,鲜少步步是坑时时有诈,连“向来以诚待人”的温皇都对他客客气气。 按说四智中与史艳文身家气质言谈举止最相似的应该是竞日孤鸣。 但这人待人处世的方式,跟他想象中的,似乎大相径庭? 看来他以后应该向狼主多请教请教,不过听说千雪孤鸣也被这人压的死死的。 似乎比之自己还不如? 说起来好像有什么事情忘记了。 恩? ……走神了。 竞日孤鸣看着他脸上颦蹙不一的表情无声轻笑,这人对他的警惕性似乎越来越低了,不算好事,但他乐于接受。 “炎云。”竞日孤鸣喊了一声,见他没有反应便又喊了一声,这回倒是醒过来了,眼中波动也不大,满是疑惑的看着他。 依旧是毫无自觉。 “夜深了,明日还要早起,休息吧。” 史艳文眨眨眼,“哦。”末了还主动离了稍远距离,将火炉放在两人中间,然后穿着大氅盖上兽皮就躺下了。 竞日孤鸣就这样看着他规规矩矩的睡下,好半天才从这人堪称“乖巧”的反应里醒了过来——史艳文刚刚还在出神。 或者说是清醒的神游。 “呵呵。” 竞日孤鸣这次是真的失笑了,不过声音压得很低,许是怕惊扰到史艳文,但想了想又实在忍不住,略微调整了一下心绪才又睡下。 但这细微的声响倒是真正唤醒了某人,也让他想起了一直忽略的某件事。 竞日孤鸣喝了他剩下的酒,用他用过的酒罍。 “……” …… 溯漏更迭,寅时近末,沙漠里连启明星都只露出了点滴光辉,连骆驼都懒洋洋的耷拉着耳朵,但行走的商人们却早早起身,搓着手心吃着干粮赶着时间去市集抢好位置。 即便市集第一天上午并没有多少人。 所以虽然昨晚说过要早起,但也不用太早,等晨曦初露再动身便可。 而且。 某不胜酒力的大侠,看起来也不像醒得来的模样。 竞日孤鸣将醒不醒,眼神倒是很清明,半阖眼看着对面入睡酣然的人,伸手提了提滑到史艳文肩膀的白绒毯子,手背碰到他冰冷的脸颊时微顿。 还是等到朝阳将盛的时候再动身吧。 …… 竞日孤鸣再次醒来时大约已过了一个多时辰,鬼漠的温度逐渐攀升回复,晨初最冷的时候已过了两刻时,不冷也不热,该是动身的好时候。 史艳文醒来时竞日孤鸣已经在帐外站了多时,他很饿,嗓子眼有些干,所以一睁眼就看到一旁的箱子上有早准备好的糕点和热水,脑袋虽然还没完全清醒,手却已经伸向了茶杯。 喉间滚过的温水浸润了干涩,史艳文这才注意到身上多出来的棉被,火炉里只剩下灰烬和几块黑炭,睡在那边的人也没了踪影。 史艳文眯着眼睛向外看,帐外偶尔照射进来的日光有些刺眼,湖边上站了个人,身材高大,发里的宝石闪闪发亮,身影被光线模糊了大半,一时间辨不真切。 “竞日先生?”史艳文试探道。 “醒了吗?”竞日孤鸣转头笑了笑,掀帘走了进来,递了一条湿帕子给他,“吃点东西吧,半月湾的晨景可是相当不错,你应该会喜欢。” 史艳文伸手一接,帕子很冷,像在冰块里浸过一样,不过这温度在脸上过一遍,人这下算是彻底清醒了。 “怎么样?”竞日孤鸣气定神闲,随手拿起一块芙蓉糕,看着史艳文清醒许多的眼睛道,“很凉快吧。” 史艳文抽了一下嘴角,有些无奈,“先生,起的真早。” “哪里,比你早一点点而已。” 史艳文也不介意,把帕子放在一边,起身叠了棉被,一边问:“那些人何时走的?” “行商趁早,已有两个时辰了。” “是吗?”史艳文拿起糕点咬了一口,甜而不腻,味道上佳,他看着脚边的光线顿了顿,“……走的真安静啊。” “是啊。”竞日孤鸣慢悠悠的咽下了食物,突然将盘子端了向外走,撩开帐门的时候回头看他,嘴角带着温柔的笑意,“收拾好了就出来看看吧,水下的星星。” 水下怎么会有星星? 现在又不是晚上。 就算有,水下也没有真的星星。 倒是有不输于星星的美丽晶石。 小小的湖泊,成百上千的晶石,五颜六色大小不一,瑰丽梦幻的闪耀着,就算偷取了天上的银河也没有这般漂亮明丽,势不可挡的释放着毕生的荣耀。 这如何让人移的开眼? 水很清澈,史艳文忍不住蹲下身,苍白的手好像染上了晶石的光辉,变得透明,变得发亮,连头发都忍不住滑下肩膀,想要亲近这么可爱玲珑的自然奇迹。 但晶石离了水,却没了那份光亮。 史艳文有些怔楞,直到水上黑色的发丝飘到眼前才反应过来,放回晶石慌忙起身,带起了断裂的水帘,像珍珠一样滴落岸边,荡起浅浅的波澜。 “哎呀!”史艳文有些懊恼,“打湿了。” “……”竞日孤鸣看着他垂眸拭发,眼神不由自主的闪了闪,压低了声音叹道,“太危险了。” “恩?” 竞日孤鸣说话声音太小,喃喃自语也比他的声音大些。史艳文疑惑抬头,那人却突然转头,避开了史艳文的视线,片刻又转了过来,一如既往的眉眼含笑,带着不可磨灭的贵气清雅。 “风急了,”竞日孤鸣把糕点推给他,“今日暑气略盛,若不想到时灰头土脸,还是早些出发比较好。”然后不等史艳文反应便转身走了。 “啊?”史艳文看了看对方越早越远的背影,又看了看手上仍旧满满一盘的糕点,稍感纠结。“哦……” 可是他还没吃饱。 再拿几个路上果腹……应该没关系吧? 漠市开在一处荒废多年的小城遗迹,或许只有那仅剩的断壁残垣才能看出这里几百年前也有人居住过,但现在,什么都没有。 但当他们二人到达的时候,这里却已经有了不少人,也不是太多,顶天了也就百十之数,而聚集在这里的买卖人也就二三十左右,人虽不多,聚在一起却仍是热闹的。 而最热闹的,便应是城门口那个最大的帐篷周围了。 九月底是大市,来的客人自然不少,商人们也在宽道两旁自觉地排起了小小的队伍,或大或小或高或低的帐篷,货物虽不多,却胜在种类齐全。 古玩珍奇,零落丝绸,零食干货,飞禽走兽倒都看得见踪影,最里面还有些粗制的武器,听说连毒药水禽这些东西,都有可能见到。 当然,最多的还是食物和丝绸。 竞日孤鸣是带着史艳文慢慢悠悠的走到这里的,一路上鲜少说话,其实说也说不着什么,因为两人一人沉迷于光热一人看风景果腹,倒不如安安静静的并排走着,反倒各自舒心。 然而这份舒心安静,在他们前脚才刚踏入市集的时候,就如同石沉大海,彻底不见了踪影。 因为有一座大山从天而降。 还是座肉山。 确切的说,是个浑身都是油、腰上全是肉的彪形大汉,从天而降。 “啊!!!” 这彪形大汉声音还很浑厚,颇有石破天惊之力。 “……” 竞日孤鸣同史艳文对视一眼,不由苦笑。 这算什么事呢? 他们才一进来,前一刻竞日孤鸣还带了主人意识的说了一句“炎云既语言不通,若见着喜欢的东西便告诉在下吧,切不可拘礼”,后一刻就被天上砸下来的陨石惊得一脸都是灰。 这大约就是正宗的祸从天降。 那大汉像是被人扔过来的,一落地就开始骂骂咧咧,耍赖一样躺在地上,一身肥肉不停的蹭着地面,看着挺糟心,周围人都不约而同的绕道三步。虽然史艳文听不懂,但从竞日孤鸣那略显嫌弃的脸上还是能窥出一二的。 是说能让竞日孤鸣这般定力的人都能表现出这么明显的嫌弃,这大汉也是不简单。 今天史艳文少见的不走运,因为那大汉向他看过来了,怒目圆瞪,油头滑面,脸上还有一圈络腮胡子,史艳文眼皮一跳,转身就想离开。 但没成功。 因为那大汉以不适应他体型的诡异速度抓住了他的脚踝,愤恨的说了很长一句话, 史艳文惊讶之下挣扎了半天也没下定决心把人踢走,面色复杂的看向一旁看戏的某人,“先生。” “嗯哼?” 嗯哼……呵呵。 史艳文敛眉,无可奈何的叹息一声,语气有些委屈:“先生……” 竞日孤鸣眨眨眼,做作难受地咳了两声,随后慢慢蹲下身去,史艳文虽看不到他的眼神,也没听懂他说了什么,但却看到那大汉浑身抖了一下,满脸横肉拼命想挤出讨好的表情,滑稽又搞笑。 然后竞日孤鸣又说了几个字,短小精悍,因为那大汉就如见鬼一样松开了手,边跌边蹭的跑了开去,竞日孤鸣也站了起来,对他笑的优雅。 史艳文扭了扭脚腕,有些奇怪,“他……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一个屠夫,看中人家的小宠物,那主人脾气不好,不仅没有答应,反而一掌将他打飞了。至于刚刚他……是在抱怨你没有主动成为他的肉垫,还把我这个可能成为肉垫的人拉远了。” 有那么简单?史艳文才不相信,那人可说了好长一段话——凭他多年江湖经验判断,不是什么好话。 竞日孤鸣看着他越来越纠结的表情,心里又是好笑又是不忍,道:“不如我们去看看那只宠物吧。” “什么宠物?” “鼠中子午,据说,还能识人辩物。” “哦?” +++++++ 好冷,好冷,确实好冷…… 第九章 小家伙 能识人辩物的动物其实很常见。 但竞日孤鸣会特意提起这一点,那就不常见了。 虽然也说不定是三人成虎,但多少还是有些期待。 不过竞日孤鸣不急,几乎是一步一顿的向最里面走着,仍是贯彻他万年不变的悠闲原则,说是商人较少时间很多,总之,要有耐心。 幸好史艳文也算是个有耐心的人,更别说也没什么可急的,但竞日孤鸣的速度也实在太慢了。 慢悠悠的找了个空木桩栓了骆驼,慢悠悠的感叹烈阳黄沙,慢悠悠的介绍一些新奇古怪的小玩意——像是刻着奇珍异兽的玉玦,香醇诱人的葡萄酒,手制泥装的陶瓷,还有据说是中原儒侠史艳文用过的武器,等等等等。 最后慢悠悠的靠着满是木雕的小帐篷坐下了。 姿势勉强算得上潇洒。 但位置不是很合适。 左右都是摊位不说,背后也没有东西挡着,一身上好的丝绸风衣,在一群背靠矮墙麻衣杂货摊里甚为扎眼!不是商人,也不同于匆忙采购的顾客,倒像两个走累的观光客,但这行商走货的贫瘠之地有什么好观光的? 史艳文坐下的时候还有些恍惚,面前有人来往交错,一旁的滩主只露出了一双眼睛诧异的看着他们,深褐色的眼中满是看到奇葩的愕然。 但史艳文的脑子里满是方才看到所谓“史艳文用过的武器”——从折扇到大铁锤都有,生意还挺好,史艳文只觉得尴尬无比又哭笑不得,反倒没有察觉到一旁的奇怪视线。 不过幸好是武器,若是其他什么东西,比如鞋子衣裳什么的…… 史艳文不禁打了个冷战,那画面对他来说实在惊悚。 竞日孤鸣微抬了帽檐,眉眼含笑。那小商贩他见过几次,占了自己来自中原的便利时常弄些“中原特产”诓骗众人,当初他第一次见到摊上“来自正气山庄主人的书画”还有所侧目,虽然一眼就看出了画面之虚浮下笔之粗糙还不如他七岁画出来的酒旗戏鼓。 但想来正经主人看了感受应该别有不同。 “唉……” 好沉闷的一口气,看来的确很复杂。 “炎云何故叹息?”竞日孤鸣故作不解,“可是在下有招待不周之处?” 史艳文又一声暗叹,他现在终于明白竞日孤鸣当日说的声名在外究竟何意了,“先生洞悉无遗,明见万里,自然虑无不周,面面俱到。” 瞧这话说的,没有一个词是不好的,听起来还真像夸人的。 竞日孤鸣对此倒是极为谦虚,“诶,在下只是尽力而为罢了。” “那先生还真是辛苦了。” “哪里,只是骄阳似火海天云蒸的,在下身寒气弱尚可忍受,炎云大病初愈,若是觉得烦热郁闷,直言便是,切不可憋在心里啊!” “……”史艳文侧过头,视线不偏不倚地落在竞日孤鸣嘴角上升的弧度上,沉默半晌,倏然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他,“要么?” “……”鼻尖隐隐有桂花的香气,竞日孤鸣看着他手里的东西一时无语,“……你带了多少?” “只有五个了。”史艳文颇为不舍的又拿了一个出来,翻开竞日孤鸣的手放的慎重,“先生慢用,小心别噎着了。” 竞日孤鸣拿着糕点,默默压下了心底奇怪的情绪:“……谢谢。” 其实漠市是不缺吃食的,比如他们右前方的拐角就有一个常驻卖各种干果和面馍的小食摊,但它远不如手中的糕点,无论从哪方面来看。 竞日孤鸣决定忽视它,至少现在不提。 史艳文松了口气,正准备再拿出一块糕点自己食用,却见一道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沙地里冲出,直向两人攻来,史艳文霎时握紧了弯刀,却被带起的一溜风沙不慎迷了眼。 一旁的小贩莫名打了个寒战,奇怪的看了看四周后,又继续摆弄他的木雕。 等风沙散去,小小的黑影已经消失不见,一旁竞日孤鸣手上空无一物,很是可惜的啧了一声,与史艳文面面相觑,道:“……真可惜,我还没吃呢。” 史艳文无奈的又递给他一块,“刚刚那是什么东西?” 竞日孤鸣皱眉想了想,“好像是……老鼠。” “老鼠?”他还以为是蝙蝠,“速度好快。” “动作还很敏捷。” “好特别的老鼠……” “的确少见,”竞日孤鸣吃了东西,“刚刚我若是不松手的话,那小家伙估计就要咬我手指了。” “胆子不小,”看来自己的眼力的确下降许多,“那先生有看清它长什么样吗?” “挺可爱的,其背棕黄,腹下雪白,体型虽小,尾巴倒很长,眼睛嘛……挺像丫头的。” 史艳文一笑,“丫头若是听见,恐怕又要闹了。” “呵,”竞日孤鸣闭了一下眼睛,无奈道:“即便没有听见,现在怕也指不定怎么为难琉璃。” 说话间,却见一个跛脚的商人急急忙忙的跑了过来,似在四处找些什么,看到史艳文两人时停了一下,又往远处找去了。 背上还用麻绳捆了好些小笼子,里面都是些雀鸟、幼兔等小动物。 史艳文突然灵光一闪,挑眉看向竞日孤鸣,那人显然和他想到一块去了,他只好叹息,“看来我们此次是无缘得见了。” 书中记载,子午鼠,生于沙海,藏于丛草之下,行于夜间,喜净好懒,少有冬眠。 但天生万物,总有不同。 白天活动的子午鼠,倒是和先前竞日孤鸣打听的那只相同,本为一鳏夫所养,因生计所迫不得已将其出卖,聪明机警,因其辨人识途为人喜爱,甚至有传言它能穿梭于鬼漠深处,就是吃得多。主人换了几个,养了几天寻个稀奇,平时也无大用,又不想浪费粮食便再度被倒卖出去。 自己都吃不起饭了,还养只宠物做什么呢? 至于为何到现在还没有人将他宰了,估计是觉得卖出的价钱比几根骨头价值大多了吧。 怎么现在突然跑出来了呢? “饿了。”竞日孤鸣道。 史艳文一怔,伸手就要再拿出剩下的糕点,竞日孤鸣却按住了他的肩膀,另一只手指了指十几步远的沙堆,“托君天运,我们也遇见一回‘守株待兔’了。” 史艳文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拱起的小小沙包里,一对豆子眼正目不转睛的盯着史艳文,打量了会,又扇了扇耳朵,慢慢的移向了竞日孤鸣。 盯着不动。 史艳文正觉奇怪,那小家伙倏然跳了起来,小爪子抓住了他的手指,尾巴灵巧呃绕着指头缠了五六圈,利齿在阳光下发出一闪而逝的白光。 “……” “老鼠居然还能跳这么高啊,真厉害。” “牙齿也挺利的。” “眼睛确实像丫头。” “你不怕丫头生气了?” “怕啊,但是先生,”史艳文看它龇牙咧嘴的痛苦样,小家伙尾巴都抽直了,实在没忍住,“它的耳朵快断了。” “哦,”竞日孤鸣换手提了尾巴,到吊着,眯着眼睛,语带威胁,“忘恩负义的小东西,想咬我?” 小家伙似是被吓到了,突然停了动作,两只爪子缩着,胡须垂着,眼睛也闭上了,嘴巴倒是张的很大。 “……”史艳文呆了一瞬,哑然失笑,用胳膊肘碰了碰竞日孤鸣,“这小家伙挺有灵性的。” 竞日孤鸣笑着看他一眼,史艳文身体微微向前,手指不停的戳着小耗子胖滚滚的肚皮,眼睛像宝石一样闪耀,“炎云。” “恩?”史艳文转过头。 “再拿块糕点出来吧。” “啊,我知道。”史艳文将糕点掐了一块给他,自己也留了一小块,“小家伙跟先前的那个大汉有点像,虽然有点胖,动作倒如闪电。” 竞日孤鸣晃了晃手指,轻笑道:“就是不太会装死。”“哈。” 不过小家伙还挺坚定的,史艳文手上的东西都在鼻子边上转了几圈,最多也只见它抖了抖胡须,一副雷打不动的样子。竞日孤鸣低笑一声,直接把东西放到嘴巴里,然后收回手不再动作。 本以为到嘴边的食物应该足够打动它才对,但它还是没动,那小块糕点就像两颗尖牙一样稳稳的镶嵌在里面,不进不退。 史艳文一边感叹它的坚持一边用糕点戳它雪白的肚皮,“真不吃啦,肚子不饿了吗……啊!” ……看来还是饿的。 但也正明了放松警惕真的是一件很危险的事,史艳文话还没说完,小家伙就迅速的咬了他手上的糕点,脸撑肿了很是辛苦的咽了下去,末了又继续装死。 “噗……” 真的是毫不掩饰啊,史艳文揉了揉手指上的小小牙印,一脸无辜的看着竞日孤鸣,看着那一脸的戏谑叹息一声,后又看向另一边笑笑,那边不知何时来了几个熟悉商人。 方才笑的可不止一人。 而有些人,天生就是会引人注目的。 面对陌生人史艳文总是彬彬有礼,柔和的笑容都会收敛三分,保持着平易近人却不过于亲近的距离。周围人似乎对他很有好感,也笑着回礼,只那几个商人对他们挥了挥手才离开。 “吱吱吱吱!!!” 其声音之悲愤可说是刺心切骨了,像是被猫咬掉了尾巴。 但这里没有猫,也没人咬它尾巴,只是有人咬了它的粮食而已。 “……”史艳文一回头,却被面前的情景无语的百感交集。 小家伙也算是怒发冲冠为口粮,被人拎着尾巴倒挂,两只小爪子不停的往前挥舞,拼尽全力想要解救逐渐消失在竞日孤鸣手中的糕点,无奈爪子太短,力量有限,最后只能鼓着豆子眼吱吱控诉。 同时还得忍受某人拿着最后指甲盖大小的糕点在眼前晃来晃去,这小东西果然很有灵性,史艳文暗自赞叹,看起来就要委屈哭了似的。 看着挺让人不忍。 竞日孤鸣也挺不忍,所以他还是把指甲盖给它了,然后又向史艳文伸出了手,显然是要他贡献出最后一块干粮。 “……”史艳文分了一半给他,自己拿了另一半,口中念念有词:“小胖子,这次可千万别咬我了,你看我把最后的干粮都给你了。” 然后他又听见一旁压抑的低笑。 “放心,”竞日孤鸣换手拎着小家伙的后脑勺,和拎猫一样的姿势,小家伙倒是挺适应这种姿势,尾巴极快的卷了他手上的半块糕点,一点一点快速的啃了下去。 竞日孤鸣托腮看他,笑的狡黠,随口道:“在下多年来略有积蓄,家财败尽之前总不会让炎云饿着的。” 但昔日北竞王的身家,到底何时会有尽头呢? 此事先可按下不谈。 所谓吃人嘴软,史艳文不好意思的耳朵一热,来不及深思这话里的意思便条件反射的说了误会,又说先生说笑在下并没有其他意思,最后马马虎虎的笑笑,三言两语轻松带过,便埋头逗小家伙吃东西。 可见放松警惕的不止史艳文一人,竞日孤鸣说的顺口,只是玩笑的内容却让他自己都觉不妥,笑容微敛,看着子午鼠摇来晃去的尾巴突然道:“叫它小胖子,如何?” 史艳文摸了摸它的肚皮,点头道:“这名字起的也太随意了一点,不过倒是挺适合它。”说着,又要喂它。 “吃了将近四块桂花糕还没满意,胃口确实挺大。” “恩……要不改名叫大胃王?” “哈。” 竞日孤鸣看看史艳文,将小家伙往史艳文方向拿近了些,依旧是谈笑自若,却在史艳文手靠近时又突然拿远,然后在被偷偷瞟一眼后又拿近。 如此。 循环。 往复。 全然不顾红了眼的某只。 吱!吱吱! “它很饿。” “看出来了。” “……先生,它要咬人了。” “那就咬吧。” “……”因为咬的不是先生吗。 “同样的错误,炎云总不可能再犯一次吧?” “先生。” “更何况你这么聪明。” “先生……” “饿吗?” “……恩。” “甜的还是辣的?” “……不要太甜。” “干果和糕点?” “都喜欢。” …… 他们在戈壁滩的遗址古道上坐了几个时辰,火伞高张,万里无云,飞沙扬砾。坐在地上静看人来人往,吃着买来的不知名干果,再也没看见跛脚的商人,偶尔说些不着调的闲事,逗逗不请自来的小宠物,就像两个普通人。 无所事事。 悠闲自得。 放下生命的遗憾,忘记心事的婉转。 那是史艳文第一次体会到退隐的可贵。 也是竞日孤鸣隐姓埋名后第一次放松。 第十章 交易 光影渐沉,白日西斜。 一天的时光太短了,光芒被时光从巅峰蹉跎至萎靡好似不过片刻,心中即便有再多不舍挽留,人们也只能追逐着一点一点隐没的斜阳残霞踏上回程。 贫贱韶光,转瞬即逝,幽幽一叹,便要结束这短暂的停留。 最后一抹斜阳消失的时候,他们刚好看见了沙丘另一头的绿洲,丝丝缕缕的烟火气盘旋而上,还未到达树顶,便被暴躁交错的疾风一击而散,旋而不见。 骆驼多了,人也多了,远远的就听见了人们的欢声笑语,沙哑驳杂的吟唱远远传开,混着单调的羌鼓胡笛,古老庄重,幸好有那笑声一合,反让人生出心醉神迷的向往感。 看样子应是今日刚来的新商人,与昨日那几位似是旧识,在半月湾的湖边架起了篝火,十几个人有说有笑的的聚着,脸上的皱纹又堆积了好几层。有大胆的女子手上拿了小鼓拍节而舞,朴实的大汗随之起歌,还有个半大的男孩四处围着火堆跑跑跳跳,掌声笑声络绎不绝。 很美的画面。 竞日孤鸣没有进入帐篷,史艳文看了看他,也不催促,跟着小胖子闪进了帐篷里,只是史艳文一眨眼就出来了,小胖子却趁机躲进了箱子里,想是困了,史艳文也没管它,拿了东西便出去了。 “苗疆的王宫也有类似的活动,”竞日孤鸣靠在帐篷外看着他们,浑身放松,愁容淡淡:“只是繁文缛节甚多,一杯酒还没下肚就得先准备好一车子好话,字句斟酌,不敢懈怠,实在是累的慌,故而每次都有人提前离席,有人却不得不陪侍到最后。” 史艳文本拿了大氅出来想递给他,听见此话便直接将大氅给他披上了,想了想道:“也算是快乐的回忆。” “也是。”如果忽略席间的话术算计的话。 “……精忠小的时候,”史艳文觑了他一眼,比了比自己的腰,继续道:“大概到我这里的时候,也是很喜欢热闹的,不像现在这么安静。玩的开心的时候小脸上还会沾上污泥,头发也揉的乱乱的,回到家里还会开心的扑在我身上跟我说玩了什么,说了什么。你大概想不到,那时候的精忠,可是很会撒娇的,有时候晚上一定要我将故事才睡的着,谁都治不了他。” “是吗?”竞日孤鸣扯了扯嘴角,脑中却突然想到俏如来对他说话时的严词厉色,气势凌人的带着矩子舌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他,很是感慨。 “脱胎换骨后果然要不一样很多。” “脱胎换骨啊……算是吧。”史艳文看着那边的小孩笑了笑,“后来有一次,小孩子的篝火晚会,不知怎么的火星崩到他脚上了,精忠虽聪明但毕竟太小,更何况那是夏天,周围的孩子都被吓跑了,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腿上就要烧起来了。当时我就在不远处,一着急也没想到其他招,直接用手将裤脚撕开,精忠倒没事,我手上却被灼的发红,好像从那次开始,精忠就很少跟其它孩子们一起玩了……” “心思太重,”竞日孤鸣断语,又顿了顿,“和那孩子一样善良。” “是啊,他们都一样善良,无论世事如何变化。” 竞日孤鸣想到了苍狼,“苗宫新年祭礼,苍狼也总是很开心的,除了王族的祭猎活动,那孩子不想让父王失望,却总是忍不下心伤害那些无辜的动物,猎的东西自然也就很少,到现在都是一样。” 现在,苗王宫已经没有祭猎活动了。 “善良值得珍惜,但思虑太重却要不得,”说到这里,史艳文突然想起另一件事,“说起来,苗王和精忠的关系……似乎很好。” 史艳文本意是试探对方是否知情,言语避讳视线低垂,生怕露出什么端倪,却没想到话一出口像是戳中那人不知名的笑点,看着他笑的直不起腰。 史艳文一脸莫名其妙,“……”所以说笑点到底在哪里? 等到竞日孤鸣笑声停了,一连串咳嗽声又随之跟上,这次看起来是真的。史艳文抽了抽嘴角决定闭口不言,秉持着退避三舍的态度抬手顺着他的脊背抚了抚,至少等某人咳过了再说。 “咳,抱歉,”竞日孤鸣被呛的脸色发红,反手抓住了史艳文力道渐重的手,“我只是想到别的一些事。” “看来是好事。”史艳文不咸不淡的回道。 “是好事,也是秘密,”竞日孤鸣打量他一眼,傍晚的光线暗淡,鬼漠黑的又快,圆月还没露出它的皎洁,远处跃然欢腾的篝火就先照亮了周围一切,隐约还能看见史艳文颈间露出的黑发,竞日孤鸣抬手帮他压了压帽檐,道:“不过现在不能告诉你,回去再说吧。这里有点冷,要去那边一起烤火吗?” 史艳文自认倒霉——这种拖延政策他七岁就运用的得心应手了。 “不会打扰他们吗?” “篝火晚会自然人越多越热闹,”又是庄重的吟唱响起,竞日孤鸣竟有些迫不及待,顺势拉着他迈步走开,“而且那孩子已经招了很久的手了。” 是那个蹦蹦跳跳的男孩,就站在人圈外对着他们一直招手,见他们走去时淳朴的商人脸上堆满了笑容,隔得老远都能感到扑面的热情,史艳文心下一暖。 “他们在唱什么?” “一首思乡古歌。” “难怪如此扣人心弦,可惜炎云不通苗语……” “哈,不过一首杂言诗,我教你。” 其诗为诉——乡思使人愁。 秋风萧萧愁杀人。 出亦愁,入亦愁。 座中何人谁不怀忧? 令我白头。 胡地多飚风,树木何修修! 离家日趋远,衣带日趋缓。 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 …… 古道已占了两条,第二日的漠市果然来了更多人,而竞史二人还是我行我素,鸭行鹅步,在满湖晶莹时起身,又在日光稍盛时踏上了漠市。 一切都井井有条,唯一被打乱的行程,便是被小胖子吃光的早饭了。 小胖子似乎很喜欢竞日孤鸣的手指,一路上尾巴都绕着他不肯离开,不过幸好是左手。史艳文想,这样至少买东西付钱的时候不用他帮忙。 他们先是去了最大的几个帐篷,买了一些饱腹的食物,随后又四处闲逛,其间不止一次跟小胖子斗智斗勇以保存口粮。 幸好竞日孤鸣聪明地扔了半块干果将之引开。 不然这一路的注目之礼怕是免不了了。 “那块玉玦,”移动的目光被吸引住,史艳文脚步不自觉停下,“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竞日孤鸣顺眼一看,地摊上简陋的只有一块破布,生意也不十分好,上面胡乱摆了些玉玦刻石。乍一看去很不起眼,材质下层,纹路纷杂,许多地方还有残缺,但它的雕工却细致的少见,刻画入微,活灵活现,虽远远比不上竞日孤鸣日常所配,但也有其过人之处。 那摊主是个年迈的老人,白发苍苍,背有点驼,眼睛也是惨淡的灰白,已是风霜满身即将入土的年纪。 竞史两人在他面前蹲下时,老人已是昏昏欲睡了。 史艳文看着老人微微一叹,拿起中间的半块玉玦看了看,老人见有客人上门,也强打了精神对他们微笑,用着生涩的苗语介绍着摊上的商品。 这半阙鱼形仿的是山海经中的赢鱼而制,刻有双翼,灵动可爱,原是一对的。 “先生,我很喜欢这阙对鱼,能把它送给我吗?” 竞日孤鸣笑了笑,对这不知何时的因缘际会也猜了个五分,又拿了另一块相似的龙鱼佩,“好事成双,一人一个如何?”“中原人?”来不及答话,苍老嘶哑的声音就已响起,老人似乎很开心,“你们是中原人。” “是,”史艳文微微抬头,对着老人一笑,“我们是中原人。” 老人似乎对这个笑容很熟悉,眼中尽是迷惑,只是想了半天也没有头绪:“你是……中原哪里的人啊?我已经好久没见过中原的人了……” “江南,”竞日孤鸣不以为意的笑道,“我们来自江南,老人家也是来自江南吗?” “江南好,江南好啊,”老人眼中闪过怀念,“江南的水清,人雅,老朽以前去过一次,真是个好地方啊,可惜老朽只去过一次……” 竞日孤鸣拿着两块玉玦掂量了一下,又随口问道:“那老人家怎么来到这里的?” “唉……”老人重重叹了一口气,“家立于国,若非国难,谁愿抛家弃土?中原不是被魔世入侵了吗?老朽拖家带口逃到苗疆走商,又不幸遇到沙暴,好不容易打下的家业一朝尽毁,再也没有回去过了,哎……” “但中原已经恢复和平,老人家为何不回去呢?” “回去做什么呢?祖宅都被碾成了平地,只有我一个人。” 史艳文微怔,正想说话,竞日孤鸣却又抢先道:“抱歉,提起了老人家的伤心事。对了,这两块玉玦怎么卖的?” 老人一笑,豁达道:“都是中原人,两位拿走就是,权当缘分所至吧。” “那怎么行,”竞日孤鸣从头上取了一块宝石,“不如用这个交换吧,普通的琉璃,算的上是价值相仿。” 老人家一愣,正想拒绝,竞日孤鸣却起身走了。史艳文看了看他,起身叹道:“老人家,沙漠荒芜,天涯沦落,还是早些回家吧。” 两人已经走远,老人拿着琉璃珠一时沉默,晌午的太阳正是灼热,他却背心莫名发凉,果然是老了吧。 “回家……回家……” 老人收了珠子,挣扎的起身,佝偻着身子,慢慢收拾着一切。 北竞王身上的东西,价值千金,当做路费绰绰有余,就是不知道能不能买些其他东西。 果然人多了,麻烦也多了。 商道的尽头已经没有人了,倒是卧了不少的骆驼,驼铃伴着疾风簌铃作响,鱼贯交替。 史艳文握着那半阙玉玦,竞日孤鸣正靠坐在骆驼旁,也打量着龙鱼佩,似乎有些举棋不定,连眼神都有些显而易见的晦涩难明。 史艳文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随之坐下,兜帽下的神色平静,却又隐含着落寞。 “要回去吗?”史艳文问。 “既来之,则安之。”竞日孤鸣将手中的龙鱼佩收好,“炎云何必那么着急呢?” “那先生准备什么时候回去?” “等吧。” “等什么?” “自然是等太阳落山,”竞日孤鸣半阖着眼睛,“才好上路啊。” “抱歉,”史艳文微微侧侧身,眼中的蓝色被蒙上了一层阴影,“好像又给先生惹麻烦了” 那身影有些垂头丧气之感,竞日孤鸣想用手拍拍他的肩膀,但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君心洁净如玉,奈何风沙袭人无孔不入,便以不变应万变吧。”更何况这股风沙从来未曾停过——不过不重要的事还是不说了。 本是安慰的话,史艳文听了却更加内疚,但心里却总司觉得哪里不对劲,隐而不发,呼之欲出。 “……不过能把我的事情调查的这么细致清楚,势力不简单啊。” 竞日孤鸣勾了勾嘴角,“王族的信息网,自然不简单。” “王族!”史艳文眼神动了动,“你是说苗王?” “不是苍狼。”竞日孤鸣极快否定,笑中带讽,“原属苗疆旧王势力,千方百计的想以诛杀叛逆而彰显自身的存在感。” “苗王不会允许。” “所以,才不能让苗王知道啊,”竞日孤鸣闭上了眼睛,“他们也确实做到了。” 渗入王族交通脉络,实在是太危险了,尤其是在大乱方止的苗疆。 而苗疆,不需要这么危险的东西。 “所以……”史艳文看着远方,手指握紧了玉玦,心间如沉大石,“先生不待近侍,是以身作饵吗?” “是。” “迟迟三年才有动作,是因为没有合适的契机出现?” “是。” “先生还真是有问必答。” “因为,”竞日孤鸣睁开眼睛看着他,慵懒的抬着眼皮,“炎云若是要帮助我,总是要知道的。” “那么,”史艳文面沉如水,心中波动的情绪被掩盖的不露分毫,声音却像隐藏着尖刺,“那天的毒……” “机不可失,难得的契机总得好好把握,”竞日孤鸣想拍拍他握着玉玦发白的手,抬起的瞬间却只是挡了挡阳光,被手指分割的烈阳已开始了西坠,再过数个时辰就要进入冰冷的暗夜,时间过得似乎比他想象中的快的多。 “再过一个时辰,便回寺庙吧。连续两日未曾诊脉,药老想必该着急了。” 第十一章 逐月客 落日总是催促着长客回家。 这是史艳文第三次背靠残阳,行走于长河落日之下。 第一次他怀着对漠市的期待心情,彼时尚觉夕阳无限好;第二次他怀念着烈阳下并坐的身影,眼里尽是意犹未尽;第三次却有种美好幻想被破坏的难受,些微的失望像云影晃动在心上。 沉默不语。 他记得那个走商的老人,按年龄来说,他们其实相差不过半十。初次见面商人还是个才过不惑的普通大汉,在西剑流的追杀中带着家人四处奔逃,性格憨实耿直,说句谎话都能红半天脸。 不过几年时间,他的人生却像叠加了两个轮回,眼神浑浊,满面沧桑,话中的欺骗与城府让史艳文再次体会到何为“恍如隔世”。 战争都是残酷的,他从来都是最明白的那个人,能将一个人颠覆的那般彻底,浑身散发的孤独悲戚伤心绝望,命运与人生,一直都是战场的祭品。 无论是哪种战场。 数十年积攒的点滴智慧,小心翼翼的扮演着无力的逃难者,利用自己,声东击西的试探着目标。 利用。 史艳文无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弯刀,这个词他太过熟悉,无论是他施与别人还是别人施与他,无论目的好坏对象的优劣,利用,都是一件卑鄙的事。 但他除了叹口气之外,什么也不能做。 倒不如多想想竞日孤鸣先时说的话。 “那位老人家不过是来确认在下身份——寺中有阵法阻挡,寺外以真面目示人,这是第一次,故而对方难以查明。” “寺外的护卫全是我自小培养的贴身侍卫,不曾示人,亦无家眷,更不曾单独走动武林,暗中待命,即便是有内奸也难以传出消息。” “若非小有实力,怎敢让敌人望而却步三年之久?若非此次契机难得,他们又怎敢冒然进犯?” 可笑的是,这次机会,还是竞日孤鸣有意允之。 欲擒故纵。 但史艳文最开始的问题依旧没有得到解答。 那日的毒,丫头若没有撒谎,那般药量,绝不可能让他倒下。那多出来的量,从何而来?是寺中人,还是其他人?若真是其他人,那又是受了谁的命令?目的又是什么? 是为了留下他,还是为了消耗竞日孤鸣的内力?或者两个目的都有。 若是其他人,如何能进入内院?如不是从外进入,那就必有内奸,并且范围极小。 若不是…… 史艳文胸口有些沉闷,丝丝缕缕的犹疑萦绕于心,视线不由自主地定格在了前方夕阳下寂寥的背影上,片刻后又摇头否定。 定是他在魔世流连太久,连心思都有些阴暗了,竞日孤鸣怎会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他虽退隐,但若是为了中苗和平,即便未曾施恩,史艳文也定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到底是—— 吱吱! 史艳文下意识地偏头一闪,反应过来时,黑芒已过,前方那人已经截住了差点要撞上驼峰的小东西,同时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竞日孤鸣将它放在骆驼头上,它倒也不怕骆驼一上一下的颠簸,虚软地稳坐在上边,长尾尖耳都无力的耷拉着,肚皮上的白毛也皱成了一团,看样子是累得不轻。 史艳文放松下来,驱着骆驼来到竞日孤鸣身旁,惊叹着赞道,“果然追上来了,鼻子果然够灵。” “也够坚定,”竞日孤鸣慢吞吞的补充道:“看来厨娘的手艺颇得它之喜爱,竟追了这一路。” “舌头还挺叼的,”史艳文笑了笑,“就是有点太胖了。” 吱! 声音还挺大。 竞日孤鸣同史艳文对视一眼,在史艳文惊讶的眼神下沉重的叹了口气,对着小胖子抱怨:“哎呀,说你胖的可不是我。” 吱吱! “糕点可被你吃完了,叫在下饿了这一路,你倒要跟我生气了,唉……” 吱吱吱! “恩……不如自己下去找些种子?” 吱—— 大概被蒙头一击的感觉不是太好,小胖子长长的哀嚎一声,后仰倒下,活像遇见了一生最大的打击。 “噗!”史艳文实在没忍住,颧骨抽动了几下,“咳,没想到先生连鼠语都懂?” 竞日孤鸣眼睛几不可见的轻阖,语气无奈:“原先是不懂的,但为了让你高兴,不得不懂啊……” 还不如给他蒙头一击。 史艳文微微侧过头,第一次发现了兜帽除了遮光避雨之外的另一个好处——隔绝视线,啊,难道精忠喜欢那套埋头白僧服就是这个原因? ……现在好像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先生又在说笑了。” “诶,”竞日孤鸣正色,“在下明明字字肺腑,何来说笑?” 史艳文略显尴尬,“先生……” “炎云难道不相信我,或是在下如此不值得信任?”竞日孤鸣又是一叹。 “先生。”史艳文转过头,脸色微红,叹息道,“就不要戏弄艳文了罢……” “……”竞日孤鸣眼神微动,从嘴角牵引出的柔和笑意有扩大的嫌疑,一眨眼却又归于平淡,好似从未出现过一般,从容淡定如初。 “那就……赶路吧。” …… 回程比史艳文想象的要远,直到月色朦胧了他们才看见那两棵残木,心为形役,长时间都是一个姿势,难免有些肢体僵硬,气虚力绌,虽嘴上不说,彼此也能从表情上看出几分困顿。 双脚再次沾上地面时,恰逢风逐寒宵,腿弯还虚浮着,两人都不约而同的顿了片刻,拢了拢风衣才开始登山。 骆驼被原地放逐,训练有素的自己向着山底另一边走去,至于张着嘴巴睡着的小胖子,则被竞日孤鸣塞在帽子里——史艳文的帽子。 上山的一路十分安静,连声虫鸣都听不见,转过山腰的时候却见了好几个层层防守的暗卫,向他们行了个礼便隐匿于黑暗,还有些虽未出现,却散出了气息,其防守之严密、戒备之森严让人心惊。 但竞日孤鸣并没有丝毫意外神色,史艳文猜想若不是往日习惯如此,那就是竞日孤鸣早有所料,便也不多在意。 两人回来的时间比计划要早,但却有人早已等待在大门口,不知道是从哪得来的消息,走廊庭道上还挂着盏盏明丽宫笼。 那人见他们出现立刻殷勤的靠了过来,上下打量着两人,笑嘻嘻的牵了史艳文的手穿过了小小寺庙的牌子,不经意的便将此地真正的主人抛之脑后身后。 “哎呀终于回来了,那些吃白饭的侍卫眼神也不错嘛,哎哟史君子,你怎么瘦了?这两天真不该出去!你看你看,这皮肤也黑了脸色也差了,还有这手,怎么这么凉?快快快,小老儿刚好带了脉枕银针,咋们先看看病扎扎针……” “药老……”史艳文眼皮狠跳了两下,强挤着笑容抽手后退,对灯下两眼放光精神奕奕的大夫诚心劝诫道:“在下只是有些累了,休息片刻……一夜就好,还是不用麻烦您了。” “这怎么可以!”大夫眼神一变,上前又抓住他的手,恨铁不成钢的气呼呼道:“我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就是不知道爱惜自己,你看看你,血气不足呼吸沉重,还有这手啊,蜡黄蜡黄的……” 虽说对方是花甲老人,但被人捏手抚指碎碎念也实在很怪异,奈何对方铁了心的不让他走开,又用了些力气,史艳文怎么抽手都抽不回来,他退一步对方就进一步,脸上笑容险些都要堆积不住了。 “药老多虑了,真的。”还有,他这年纪,应该算不上年轻人了吧。 “小心驶得万年船,你这孩子怎么不听话呢?” 这语气…… 史艳文嘴角抽了抽——大概已有三十年没经历过的“纯长辈式”的关怀了,但以年龄来看,他似乎没比对方小很多。 “药老你——” “我说,药老啊,”刻意压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可是将在下忽视的彻底啊。” 突来的声响让两人一愣,大夫只觉腕上一麻,条件反射的后退好几步才稳住身体,回神后定睛一看,史艳文的身影已经被另一人遮了大半,原先被自己揪住的手也被他握在手上,似笑非笑的眼神里散发着无形压力。 ……就算没有从脚底而生的寒意,也有了满身爬满蜘蛛的心颤了。 “这,我,哈哈,”大夫又往后退了一步,讪讪的说道,“我就说喝酒误事,瞧我这眼力劲,怎么连主人的人都冒犯了……呃,我看这么晚了,小老儿还是去休息好了,呵呵……” 说完也不待主人作答,转身就走,恨不得立刻消失,可惜天不从人愿。 “稍等。” “恩?哎喂!” 这时机把握的不早不晚,恰巧在他忙着转身的瞬间,被这一惊吓的腿脚交战,实打实的摔了个狼狈不堪。 大夫痛的两眼昏暗直打哆嗦,却仍慌忙爬起身,趔趄着步子笑问,“什、什么事?” 史艳文本想去扶一扶,但这一位的力道显然是不输大夫的,半步未出便被扯回了一旁。 “也没什么,”竞日孤鸣恬然的笑笑,“只是天黑路暗,想提醒药老千万别忘了带盏灯笼,莫要摔了跤,但,似乎提醒的晚了些。” 故意的!大夫,百分之百的确定,绝对是故意的! 可惜官大一级压死人,得罪谁都不能得罪衣食父母不是? 大夫笑容僵硬:“……多谢主人提醒。” “那,去吧。” “是,是。” “……” “先生,”史艳文心里突然有些愧疚,大约是大夫肩膀一抽一抽离去的样子有些可怜,“药老也是好意……罢了,多谢先生结解围。” 竞日孤鸣松开手,径直往书房走去,“举手之劳而已,且虽说是好意,未免心急了些。更何况现下我们有外客来到,总不好叫客人多等,有失礼数。” “外客?”难怪防卫层层,史艳文跟了上去,“但外面的阵法好似并没有触动痕迹。” “离开时我撤了守卫,来人也算得上是个聪明人,避过阵法的方法自然不少,”书房灯火通明,一条人影跃然纸上,竞日孤鸣缓缓推开房门,“但只不知,那交错凌乱的阵法位置,是何人告知阁下的呢?” 史艳文沉吟片刻,向那人点点头后默默走向一旁,远行方归,该喝杯茶解渴才是。 那人一身暗色长衫,罩布覆面,身材高大,好整以暇的靠着书架喝着热茶,“我说是琉璃,王爷信吗?”声音听上去也不过二十来岁。 竞日孤鸣懒散的靠着软榻,反问:“信与不信,有区别吗?” “那你问与不问,有区别吗?” “对吾自无区别,但为了不让你白跑一趟,小王说不得,要问上一遭了。” “啧,想不到北竞王爷竟是如此体贴之人。”说完,那人又低笑了一声,看着另一边道,“史君子觉得呢?” 史艳文正斟茶完毕,听见此话,顺势递给他一杯热茶,浅笑着另拿了两杯走向竞日孤鸣,不卑不亢:“阁下说的是,先生请用。” 竞日孤鸣接过杯子,一边示意他坐下,一边感叹:“大儒侠亲自斟的茶,阁下真是有福了。” “呵,日日有史君子随侍在侧的北竞王,福气更是不浅,你说是吧,史君子。” 史艳文点点头,温和有礼,“阁下说的是。” “……”那人被噎了一下,半晌才道,“史君子,果真是君子,襟怀磊落,非比常人。” “哈,”是你之话术太过低劣,竞日孤鸣看了史艳文一眼,先行出声,“阁下,说的是。” 史艳文吹了吹眼前缭绕的青烟,浅笑莞尔,“先生过奖。” “名副其实,何来夸奖?” “哦。” “……”有种被赤裸裸排挤的感觉,“咳,王爷,时间不早,不如先谈正事如何?” “恩……”竞日孤鸣慢慢的呷了一口茶,缓缓抬眉,“在此之前,还未请教阁下大名。” 那人嘿嘿一笑,“好说了,在下吴辅。” “……无福?”史艳文微讶。 “确实无福。”竞日孤鸣挑眉。 “不是无福是吴辅!吴国的吴!辅佐的辅!”那人气急败坏的说道,仰头一口豪饮,颇为愤恨,“这名字又不是我愿叫的……” “咳,抱歉,”史艳文无辜的同竞日孤鸣对视一眼,其意不言而喻——正常人都会有那样的反应吧? 竞日孤鸣收回目光,惯性的借着喝茶的手挡住了嘴角的笑容,调整成了半倚姿势,看样子是准备长谈了。 “那吴辅……壮士,你找到想找的东西了吗?” 无福壮士。 史艳文偏过头,他需要再倒一杯茶。 “请称呼我为吴大侠!”吴辅找了张椅子坐下,疲惫的垂垂手臂,“那些老东西让我来找找你蓄意谋反叛乱的罪证,但我找到的都是经史子集山妖怪志,你说找到没?” “善用闲暇,修身养性,不也很好?” “在下可没那个时间,”那人冷笑,“一群没事干的,有这闲心还不如去喝酒泡妞颐养天年,净瞎折腾。” “听上去你很不满。” “可不是?” “但你却连我这里的暗格都没放过,”竞日孤鸣半眯了眼,周遭气氛突变,“连角落里的废纸都翻了一遍,不是吗?” 第十二章 十恶 虫声窗外月,书册夜深灯。 可惜了这样的好时候。 虽则挑灯夜读已不存思侧,但临窗作诗、赏花探月皆在时宜,再不济铺盖一卷、梦约周公也是好的。 怎样都比顶着一头疲倦、紧绷神经于气压中故作隐形人来的合适。 偏巧那两人此刻一个比一个沉默,擅长等待的某王爷这次不知为何采取了主动出击,时间再怎么紧迫也不急在这一时才对,兴许是太冷了? “咳咳……” 冷就该穿衣服,史艳文默叹一声,果然是因为太冷了才不得不速战速决吧? 自觉起身,出门右拐,方丈室该在近侧。 “这才是真的贴心,”竞日孤鸣欣慰一笑,视线自门口收回,看向僵硬一时的人,“无福壮士认为呢?” “……”他很想说是,如果这空气能不这么紧张的话。 竞日孤鸣收敛神色,心有戚戚焉,突然有些理解当初墨苍离与他对峙时的心情了。 也是,能像俏如来那样精于口舌又智计超群的的年轻人,不多。 未经主人口头上的允许便进入主人家的卧房,看来他并不是第一人,史艳文静静的扫了一眼地上的灰尘,再次叹息。 这是知道自己已经被请君入瓮所以干脆放弃抵抗了吗? 年轻人啊…… 竞日孤鸣住的地方奢华而独具气质,屋内熏的是龙涎香,庐里烧的是松木炭,墙上挂的妙笔丹青,地上铺的金丝蚕绒,玉雕龙纹,五扇屏风,仙鹤独台,垂恩香筒,像是搬来了皇帝的暖阁。 极尽尊崇,气质内敛,那人配的上,史艳文蓦然想到正气山庄,想到自己整洁干净的卧室,跟这里比起来似乎有些……寒酸? 拿走床头披肩裘衣,史艳文退出门口时还稍显流连的看了一眼房内——他真冷。 惨白的月光穿过纱窗,带了夜间特有的湿冷气息渗进房内,又带了人体的温暖席卷而去,如置寒风,如贴冰凌,安静诡异的只剩下偶尔的咳嗽声,呼吸一人急促一人缓慢。 有人斜倚浅斟,眉目含笑,有人不发一语,静若无人,场面看似和谐,其间的压力却越来越大,仿佛置身悬崖之上,一不小心便会万劫不复。 难怪没人愿意来执行这个任务,吴辅调整着心态,这坑挖的也太过明显,但其实这任务该是最安全的才对,如果不出变数的话。 不过像他这样藏头露尾的人,不仅是说的话,做的事都不能叫人信服,似真非真,似假非假,若是真的害怕,呼吸却这样清浅,若是装的,那些微的僵硬感又不似作假。 装的挺像。 也不算太蠢。 木门再次吱呀一响,厚厚的垂帘被人放下,来人裹带着寒意,却反将里间的冷凝气氛扫去三分。 “天这么冷,还是该早些休息才是,”史艳文将手上的披肩裘衣递给竞日孤鸣,无奈退身道:“先生明明也累了。” “哎呀,这样拆台可不好,”竞日孤鸣突然抓住他的手,冰冷透骨,“再说少年人就该多历练才是。” “先生?” 竞日孤鸣往旁边轻移,拍了拍软榻,“坐这吧。” “不用……” 史艳文正想拒绝,却猛地被拉了一个踉跄,但见竞日孤鸣又落寞叹问,“还是你仍在介意漠市所言,不屑与我同塌?” “先生误会了,艳文绝无此意,只是……” 话未说完,又见竞日孤鸣脸色越见落寞,眼见就要叹息出声。 史艳文冷僵一瞬,反身坐下,竞日孤鸣也就顺势倚上他的肩膀,宽大裘衣将将盖住两个成年人,毛绒披肩却搭在了史艳文肩上,老神在在,恍似习以为常。 吴辅沉默地看着两人,被那举止行动间透出的怪异感惊的一愣,中原大儒侠与苗疆北竞王关系原来这么好么?怎么上头半点消息都没接到过?还有…… 相较那两人依偎取暖,悠闲舒适,这边孤单一人,既无人靠,也无暖衣,连八仙椅都是又冷又硬,凄凉无比,唯一值得庆幸的就只有不似方才压抑的好气氛了。 总还是有好事的。 似乎终于察觉到这边的孤单寂寞,竞日孤鸣好心好意的问他,“冷吗?” 吴辅心里一热,既期待又感动地回他,“可冷了!” 竞日孤鸣摇头一叹,“真可怜。” “……”他在感动什么?期待什么!是说你长辈的风度呢?风度呢! “噗,呵呵……” 吴辅更冷了。 但史君子不愧是君子,即便是敌人也能情理相待,礼让三分,笑过之后便是衣袖横扫,房间顿时熏熏柔温回荡,纯阳罡气犹如冬日暖阳,将屋里的阴冷一扫而光。 竞日孤鸣无奈的笑了笑,打断了感动的就要站起身的吴辅,“你的师父没教会你以气御寒吗?” 吴辅尴尬的挠挠头,“那不是,没想起来嘛……” “哈,”竞日孤鸣挑眉,“那他们让你传的话,也忘了吗?” “这倒没有,”吴辅气势一正,不再嬉笑,“老头子们让我问王爷,可愿前往一晤?” “少年人,劝你一句,”竞日孤鸣微闭着双眼,“天已经很晚了。” “……好吧,”吴辅泄气,“老头子说了,在他们还未采取措施之前,请王爷自行前往王宫认罪。” “认罪?哈,不如先告诉我到底是何罪,也得容小王参详参详吧?” “呃,这个,先等一下啊,”吴辅从袖间拿出一张纸团——邹邹巴巴,不好意思的清了清嗓子,“逆贼竞日,蒙宠受恩,不思回报,肆造内乱……” 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似是在观察他们的反应,接着又道,“不仁不义,妄造杀业,视人命如草芥;不孝不合,欺师灭祖,滥用重典,擅毁先王后身……” 竞日孤鸣挑了挑眉,史艳文也看了他一眼。 “又兼不道,犯大不敬,目无尊长,恶逆犯上……” 到这里,半数以上还算是无可挑剔。 “意图谋反,欺君罔上……” 顺序反了,竞日孤鸣微叹,老人头脑不清晰,这条应该放在第一才是。 “谋大逆,毁宗灭陵,伤国之根本,其心狠毒,不啻虎狼,千刀万剐亦不足赎其恶罪……” “啧,”这里问题就大了,竞日孤鸣嘴角扬起好看的弧度,似讽非讽,元邪皇的“大功”何时竟也由他担待了? “史君子以为?” 史艳文神色不变,“属十恶,乃不赦之罪。” 的确是千刀万剐也难辞其咎,如果都无虚假的话。 “恩,”竞日孤鸣似是松了口气,“难为他们了,想出这么多由头,看来……苍狼要有大动作了。” 史艳文想了想,在正气山庄时他似乎听精忠说过,苗王意除三冗,以胜国力,看来又是党派之争这一祸源了。 毕竟吃多了大鱼大肉,喝惯了美酒香茶,住久了高庭大院,享受着美侍成群、权力加身,任谁也不愿突然回到清居闲庭。 这群人,苗疆蒙难时躲得倒远,如今天下太平了,反而想翻出这些陈年旧账来证证威风了。 ……听起来精忠还挺气愤的。 只是,竞日孤鸣还活着的消息,应该没几个人知道才对,那些人也必然守口如瓶…… ……好像也不一定。 比如闲的无事又消失不见的神蛊温皇。 吴辅冷嘲,“其实那些七老八十的快入土的老官也没太大意见,但底下的从官和子女,从小享着清福,哪里就愿意重拾生产呢?” “听起来,你很不满?” “……”又是这句话,“你就没有别的要问了?” “目前为止,”竞日孤鸣看着他,“没有。” “不懂。” 他是真的不懂,一腹的底稿才说了一半。 史艳文倒是懂了,“我想,先生的意思是,他已经全部了解了。” 吴辅一愣,“了解全部?” 史艳文想了想,“应该有,十之八九吧。” …… 十之八九。 其实也没有那么多。 “去掉真假难别,也该有十之五六。”史艳文放下茶杯,顿了顿,陡然失笑,“那孩子被吓的不轻。” 走的时候险些闯进阵法里了。 竞日孤鸣起身,随手将裘衣铺在榻上,道:“你又如何知晓,这不是在他意料之内呢?” “哈,先生说的是。” 竞日孤鸣笑看他一眼,慢慢向外走去,“石塔孤冷,艳文以后就在这儿休息吧,待会我会叫人送火炉暖被过来。” 史艳文唇角轻启,摸了摸裘衣,紫色细绒,轻柔结实,色泽光润,指尖划过似乎都能感到紫貂皮上的温热,像是触碰到了上等的羊脂柔荑,再名贵不过。 “劳先生费心。”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倒是有一件事,艳文却不能忘记了。” “什么事?” 木门缓缓闭合,竞日孤鸣手落在门栓上,道,“药老有言,若非必要,艳文半月内,不可妄动内力。” 史艳文望着门口眨了两下眼睛,想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竞日孤鸣所言何意,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药老明明说的“不可长动内力”,况且只是取暖,应该也无大碍才对。 怎么不等他回话走了呢?像是生气了似的。 生气…… 史艳文笑笑,起身开门,由远及近,传来轻重不一的踏步声。 两名护卫正抱着棉被等物走来,垂眉低首,是方才院外出现过的护卫,暂代了侍从一职,史艳文侧身让开,“劳烦两位了。” “不敢。” 麻利的收拾好一切,侍从轻轻掩门抽身。 暗处培养的护卫,连声音都是冷冷清清的,史艳文侧身看着明灭的火光,不像护卫,倒像杀手。 护卫总是被动的保护主人安全,抵御伤害,损己利主,而杀手,是用来杀人的。 他们身上的杀气,未免太重。 还有…… 小胖子。 从他出了竞日孤鸣的房间开始就没了踪迹,难不成是贪恋那边的温暖,留下了? “应该没关系吧……” 它似乎很喜欢竞日先生。 算了,史艳文眼皮打颤,肩甲逐渐放松下来,慢慢闭上眼睛,沉沉睡去,最后的意识一闪而过。 反正那么小只。 一夜无话,直至第二日正午。 岁末的正午,日头也逐渐变短了,太阳当空半个时辰不到便移了位置,光影拉长了影子,一点一点地转了方向,照进书房,散出金红色的光晕。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格,恰巧照在书房的床头,史艳文被这光亮刺醒,模模糊糊的遮挡了视线,轻叹口气。 都说人越老睡得越短,怎么他就一觉睡到日头快下山了呢,实在是…… “倦怠疏懒,不合礼法啊……” “噗!” 史艳文一惊,翻身坐起,正对面的书案正有一人掩嘴而笑,面前翻着一本旧书,看样子不知道来了多久,房间里还弥漫着些微的酒味。 “……先生。” “早安。”竞日孤鸣笑眯眯道。 “……昨夜谁的可好?” “挺好的,除了早起时被一只老鼠吓到以外。” “……” 该。 慌而不乱地查看自己有没有衣衫不整,脸布睡痕,还好,睡相好的人是不会有这些问题的。史艳文尴尬起身收拾了一切,站在门口透透气,脸上透着诡异的红色,轻声问道:“先生,何时进来的?” 竞日孤鸣又唤回了那身厚重尊贵的织金华衣,额间宝石摧残生辉,眼含戏谑,“不久,一个时辰而已。” 史艳文看了他一眼,语气一软,“先生合该叫醒我的。” 竞日孤鸣气定神闲,“诶,我看艳文睡得如此之沉,想来昨日耗费体力过多,怎好擅加打扰?” “……”竞日孤鸣说的真诚,仿佛事实就是如此,史艳文欲言又止的回道,“那还真是多谢先生了。” “哪里。”竞日孤鸣将书本拿开,眼神在桌面扫过,似有墨迹露出,“我还要感谢艳文才是。” “感谢……什么?” 竞日孤鸣笑而不语,拿了书悠闲自得的踱步出去,走远了才道:“先去洗漱吧,东西都放在药泉了,我在凉亭等艳文用膳。” 史艳文奇怪的看着远去的背影,疑惑地来到桌案,待看清案上的东西却瞬间怔住了,脸上表情有一瞬间怪异。 只是一幅画。 画了一个睡着的人。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就是那人笑的有点傻,头发被一只老鼠扯的像八爪章鱼,乱糟糟,黑色的发丝满地都是。 他昨天有做梦吗? 可他记得头发明明很温顺的搭在一旁…… …… 此刻时光静好,竞日孤鸣拿的书被搁置一旁,被打理妥当的软椅容易让人倦怠,但他却忍不下心里的雀跃,嘴角笑意不减,手下投喂着跳来跳去的小老鼠。 忙里偷闲,原是想找本书看,他知道那人在睡觉,原本,只是想看一眼便罢。 不知怎么就坐了那么久,还画了那样一赴画,一幅不真实的画——史艳文那样的谦谦君子,中原领袖大儒侠,一点点动静就能将之惊醒,却被一只老鼠扯了头发还不自知。 果然身体的警觉性已大不如前了吗?虽有些担忧,但竞日孤鸣又忍不住直笑。 那人睡着的样子,不负其名。 恩……还有些可爱。 第十三章 月赏 换回熟悉的白衣,束起的长发服服帖帖的搭在背上,史艳文总算没了那份不适感。 用膳时也不见以往拘束,该有的礼数虽不见变少,但多余的拘谨却没有半分,许是有个逗乐的宠物,也或许不是用警惕丫头的偷袭。 只是人一放松,注意力就难免分散,史艳文也就注意到了一些别的事。 比如饭桌上的菜偏荤,味道两分,一轻一重。 比如小胖子喜欢吃豆子。 比如自己汤里加了很多人参红枣。 比如竞日孤鸣用餐时很慢很优雅。 比如竞日孤鸣能抵几个五斗先生。 比如竞日孤鸣偶尔会对他笑一下。 比如竞日孤鸣…… 咳,又出神了。 史艳文敛眉低首,将对面目不斜视又内含询问的眉语目笑视若无物,好一会才感觉那视线从自己身上转移。 一种熟悉的尴尬浮上心头,像是一不小心看到某人沐浴,一不小心睡过头的,被抓包的尴尬。 这种尴尬一直持续到饭后,持续到两人在书房一远一近看书时,连外头突起的狂风都没能消减半分。 史艳文手里拿了本《太史公书?刺客列传》,厚厚的一本,恰巧看到其间项羽嗔目大喝,赤泉吼杨喜“人马俱惊,辟易数里”,连人带马被惊退数里,勒都勒不住。 好个末路豪杰,气惊山河,一笔凌云,很是值得后人敬仰,如看此折,他还是出神了。 举着书,斜靠着新端来的躺椅,眼神清透如初,神思却不知涣散何地,在那一页停了许久也不见动静。 若他清醒,便会发现房间的另一边,也有人在望着他,带着探究,以及玩味。 倏尔一阵敲门声响,史艳文手上的书半滑,人也霎时清醒,顿了片刻才起身去开门,那厢竞日孤鸣早已不动声色的收回视线,神色似喜非喜,不知想些什么。 门外站了个中年妇人,端了个托盘,蹙眉横额,怒目而视,甫一开门倒把史艳文唬了一跳,还以为自己不知何时得罪了这位大娘。 但妇人一说话,史艳文就知道自己想差了,粗犷的声音简直像个大汉。 想那面相也应该是天生的。 “哎呦你就是史艳文史君子吧,可了不得,模样俊的呢!”说着就睁着那双怒目往他身上撞。 “……”吓!史艳文没防备又被惊了一跳,连忙后退,险险撞上地上的香炉,眼角不自在的抽了抽,“这,史艳文有礼了,阁下便是厨娘吧。” 厨娘不是厨娘,就如丫头一样,名叫厨娘。 姓名如代号,就如外头那些护卫,亲近的才有名字,还是些甲乙丙丁飞禽走兽…… ……总之,口味随意,清新独特。 “哟,这么有礼貌呢?真不错,就是骨骼弱了些,看起来不如我家主子有劲。” 幸来在竞日处曾有幸听闻,此妇素来形态不羁,不拘小节,说话直爽,只有一点,喜欢窝在厨房,和药老差不多。 此间之人,似乎都挺恪尽职守。 史艳文这遭做好了心理准备,淡定从容的往竞日孤鸣那儿退了去,恰巧站在了主仆距离之内,谦虚有礼,“先生文能定江山,武能罢百夫,艳文自不能及也。” 不言自明的借势挡势,叫厨娘只能无奈的重搁托盘,好一通无明火憋在脸上,倒叫史艳文不好意思了。 “史君子谦虚了,”竞日孤鸣见状终于动了动身,搁下书本,略无奈的看向厨娘,“怎么亲自送药过来了,传饭的人呢?” 厨娘怒目微嗔,竟有两分令人眼前一亮的桃李精神,“药老说他‘印堂发黑,恐有恶疾’,将人扣下了,这老头最近越来越放肆了,一个杏林之士竟也看起相来,着我哪天修理他!” 竞日孤鸣笑了笑,“随你,注意分寸即可。” 厨娘一笑,“自是知道的,对了史君子,药老这次似有将药改良,味道不像前几日那般辣了,并嘱咐定要趁热喝下,若无他事,属下便就此退下。” 竞日孤鸣点点头,“去吧。”史艳文只在目送,冷不防在她出门口时又被回眸一笑,背上竟莫名涌上些寒意。 还是喝药压压惊吧。 “……唔,咳咳。” 史艳文郁闷的看着药碗,习惯了一口气将“辣”药喝完,但没想到辣是不那么辣了,但这涩味……未免太让人胃海翻腾。 “药老善行偏方,味道虽不尽人意,效果确实意外的好,艳文便只好忍段时间了。” “忍段时间”啊,史艳文叹了口气,那就只好忍段时间了。 “良药苦口,艳文懂得,只是麻烦药老了。” “他哪里麻烦,”竞日孤鸣又拿起书,闲闲的翻了一页,开玩笑道:“只怕高兴还来不及,真要感谢,他说不定反要来谢你,终究麻烦,不如就将功劳记在小王头上如何?” “哈。” 史艳文轻笑一声,不置可否,也拿了书到一边,正襟危坐,不发一语,片刻之后也学着竞日孤鸣偏着了。 闲来无事。 或者说无聊至极。 但两个人无聊总比一个人无聊要好。 茶盏滤过三次,淡香几番绕身。 书房里不时有书页翻过的声音,或是两人偶尔起身活动时会顺便为对方添上一杯新茶,交谈虽少,视线相撞也不多,却莫名觉得对方存在感极强。 或有温度稍降,史艳文看了一眼似无所觉的竞日孤鸣,扫视了门窗一眼,将火炉也点上,多放了些碳增添温度。 或有宠物作乱,竞日孤鸣略笑笑,抬眼同史艳文对视一眼,拿块糕点一扔,小胖子嘶叫一声也就跳起接住,并不打扰。 往后也就不无聊了。 只那两本书,似乎翻得比平常慢些。 直到傍晚也才翻过数十页不等,白日突起的狂风到夜晚并不如意料中的越见嚣张,偃旗息鼓反不同于往日,虽然还是那么冷。 晚饭也只在书房里吃了些小胖子没碰过的糕点,仅有五六块却足以饱腹,谁叫他们吃的晚呢?这便是晚起的一个坏处了——三餐无律。 当然还有一个坏处——中夜难眠,睡意全无。 药老诊完脉已是巳时过半,老人家诊脉的时间较长,叮嘱的又多,偶尔还说两句题外话,若不是竞日孤鸣下令打住,怕是准备拉着史艳文秉烛夜谈也有可能。待老人走后,竞日孤鸣便说处理些旁事先行离开,又命人在书房多置了些寻常笔墨宣纸,另加了些生活用品,布置的比客房不知好了多少。 史艳文起身拿了半壶药酒,穿了新拿来的厚重白篷——先前的披风说是太薄用了两次便收了起来,上面的软毛乖巧的靠在脑后,下摆绣着银丝云纹,从头到脚连丝风都窜不进来。 如此厚重,他反倒不太习惯。 抄手半缘游廊,史艳文摸着墙上的月洞门和漏窗走着,地上映着斑斑点点的月光,拉长的影子在石子上起伏不定,清秋入骨。竞日孤鸣说冬至后便会下雪,要两个多月不能出房门,连护卫都采了三班轮流。 恰巧今夜无风,圆月正盛,不若出门来,静心欣赏这秋末冰轮。往日里奔波,既不从容,也不悠闲,倒少有机会去沉醉月光,或者能偶成离骚也未可知。 何况今日这天气也少见。 适时,残云飘过,光线暗淡,史艳文在游廊尽头巧遇了一人,墨黑篷衣,披头散发,一壶清酒,曲栏鹅倚,倚美人靠,邀月共饮,酒气冲天。 犹如他的翻版。 好巧好巧,原来不止我一个人有这样兴趣。 不巧不巧,自然除了你我也当有这样兴趣。 两人相视一笑,史艳文对那人举了举手中白玉酒壶,边走边吟。 “琅琊古寺藏闲者。” 风过云散,那人眼神在月下一亮,举起酒壶晃了晃,浅斟低笑。 “明月廊下来美人。” 好生顺溜,就跟在这等着他似的,回击的他哑口无言,一时语塞搁浅。 史艳文倒不在意,或是刻意略过其间脸红无措,施施然撩开散发坐下,“先生好兴致。” 竞日孤鸣看来来了很久,脚边凌乱摆放的另两个酒瓶,却半点没上脸,撑着太阳穴看他,笑:“其实我是特意在这守株待兔的。” “……” “古来过客人赏月,偏我邀月同赏人。” 史艳文一噎,险些被一大口酒呛到,眼珠一转又看到竞日孤鸣似笑非笑,好容易没丢这个脸,“先生……” “开玩笑的,”竞日孤鸣微微坐正,手耷拉在栏外,轻轻勾起一丝吹起的黑发,在手指上缠绕着,“我又不能未卜先知,该说是上天安排才对。” 史艳文没看见他的动作,只笑,“先生该不是喝醉了吧。” “喝醉?恩……算是吧。” 史艳文看着手中的酒壶顿了一下,又抬起头细细的看着竞日孤鸣,既无心烦意乱也无长吁短叹,至少表面看起来是的。 “先生心情不好?” “很明显吗?”竞日孤鸣反问他。 “……”很不明显,至少一般人是看不出来的,“方才,可是有坏消息传来?” “不,”竞日孤鸣又晃了晃酒壶,空了,“是好消息。” “既是好消息,先生为何心情不好?” “是好消息,我就一定要心情好吗?” “……不如先说说前日夜里先生说高要告诉我的事吧。” 竞日孤鸣偏头想了想,“我忘了……不,应该说,我不想告诉你了。” 史艳文略感诧异,竞日孤鸣看起来半分醉意都无,语气却跟平常不同,纠结抵触,锋芒毕露,让人进退两难。 但,这果然是喝醉了吧? 竞日孤鸣松开他的头发,反手就去那史艳文手上的酒壶,手上虽用了些力道,一扯之下却没见移动半分,仍牢牢的所在对方手上,不觉挑眉。 史艳文眉心微皱,“夜半阴冷,清酒未热,多饮伤身。” 竞日孤鸣半眯了眼睛,往前靠了几分,手顺着酒壶滑到了他的腕上,压低了声音,“既如此,你为何要饮?” “……这是药酒,药老所酿。” “那就是补身子的酒,饮了也不妨事。” 史艳文不自在挣了挣手腕,没挣脱,“先生已经喝了很多,不饮也可。” “你是说我喝醉了吗。” “……我没这么说。” “你是这么认为的。”竞日孤鸣笃定的说道,或许是月色不那么明亮,他的脸色有些暗淡,嘴角噙着的笑容叫史艳文打了个冷颤。 不过半臂的距离,竞日孤鸣怎会察觉不到。 “……我有些冷了,艳文不如与我一同回去如何?”说着便拉着史艳文起身,却不料猛一起来打了个趔趄,幸好史艳文反应迅速,用另一只手扶住了他。 “看来我果真有些醉了。” 然后抢拿了史艳文手上的酒又豪饮了一大口,旋而迅速抛开,在地上叮咚作响,皱眉道:“挺难喝的。” “……” 可怜药老的心血就这样白费了,他一口都还没喝呢,唉…… “走吧。”竞日孤鸣称着他的手臂道,“扶我回去吧。” “……好。”史艳文暗叹一声,明明是说让他扶,这手臂上的力道反而像是自己被抓着在走了,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劝道,“先生今后,还是少喝点酒吧。” 竞日孤鸣侧过头看他,窗花的影子照在那张脸上,如玉的眼睛在月光的空隙下忽明忽暗,眸中的关怀如此真诚,真诚到会让人心生愧疚。 就算在黑夜里也能让人看清楚他眼中,自己的身影。 这样的人,难怪藏镜人拿他没有办法。 “……好。” 长廊尽头到主书房并不远。 赏月的人搀扶同归,停在了方丈室门口,屋内灯光暗淡,床头方向却有清透温润的宝色珠光,经久不衰。 “夜明珠,”竞日孤鸣笑看着他,“喜欢吗?” 史艳文微摇摇头,“只是很少见这样大的,稀奇而已。” “送给你好不好?” “啊?”史艳文略怔,“君子不夺人所好,先生不可。” “说了不用如此拘谨……罢了,”竞日孤鸣又道:“玉玦呢?” “都在书房,和弯刀放在一起,”史艳文有些不解,“怎么了?” “明日丫头就该回来了,弯刀不过随意所赠,倒不必在意。但那玉玦,想来对你意义非凡,若叫她看见了,出了意外可不好。” “都是珍惜之物,艳文自会收好。” “丫头眼睛可是很尖的很。” “若真教她弄坏了,也是在下粗心。” 竞日孤鸣松开他的手,靠在门上,眼中似有流光闪过,又问,“艳文不会可惜吗?” 这倒是奇怪,史艳文眨眨眼,半开玩笑道:“可惜是可惜,就当缘分所至吧,倒不用介怀太多。大不了,再让先生破费就是了。” “若是如此,不算破费。”竞日孤鸣往后退了一步,看了看月色,“时间不早,便不耽搁你了,早些休息吧,若着了凉,便是小王的不是了。” 史艳文点点头,他也不想打扰一个醉酒的人——虽然此人神智之清醒比之常人犹胜三分,“那艳文告辞。” 随即点头离开。 竞日孤鸣也站在门口,依旧倚着门框,直到看到史艳文进了书房才关门。 …… “主人,方甲已成功潜入尚同会。” “恩。” “……” “情况如何?” “一切正常,雪山银燕前往迎接东瀛来客,俏如来留守正气山庄。” “是吗……” “主人?” “巳时过后,再来吧。” …… “主人。” “避开俏如来与赤羽两人,从尚同会下手吧。” “是。” 第十四章 迷迹 丫头回来时竞史两人正出书房谈字论画,竞日孤鸣的笔墨江山就差了个孤帆远影,下笔遒劲有力,就是最后不知如何落语,史艳文随意翻开一本诗经,恰巧看到两句好诗,还没念出来就被突来的连串动静打乱。 小胖子不知从哪里卷了一块糕点,从窗框转了几圈溜进来,样子颇为急切的站到了竞日孤鸣肩上,顺带在画上留下了小脚印几枚。 接着便见一条树枝大小的花蛇跟了进来,然后在温暖的书房里,在画上吐了吐蛇信子后迅速盘成一座小山,顺带飞溅出大片黑墨。 随后还没待两人完全反应过来,又听见小胖子尖叫一声蹿走,房门被一人用力踹开,换了一身毛绒新衣的小丫头在门口转了转眼珠,飞一般的扑进了史艳文怀里,顺带打翻了墨盘一张。 “……” 史艳文无声轻笑,顺带握住了背后作怪的一只小手。 竞日孤鸣搁下笔划,似乎并不介意方才一连串意外,反而有些高兴,“回来的这么早,莫不是又在外面惹祸了。” “说的没错,”小丫头从史艳文怀里抬起头,吐吐舌头,得意洋洋,“而且还是个大麻烦,一不小心还丢了个属下,哼,我看你隐居的日子也到头了!” 史艳文摇摇头,只当她在玩笑,轻笑道,“牙尖嘴利,走了这几天也不觉累得慌,一回来就想着捉弄人,”史艳文慢慢将她的手拿到前面,手心灰白的粉末已被抖落大半,“这又是什么?” 小丫头还没说话,竞日孤鸣却先出声了,怎么听怎么像在偷笑,“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痒痒粉?” 史艳文脸色微变,那东西沾了一点点在衣服上,应该没关系吧?眼神一转又想到丫头的克星也应该回来了,脸色便又哭笑不得。 丫头也笑,不仅笑,还把手上最后一点粉末全抛在了空中,一层层的像下了一场粉末雨,不仅将桌上的笔墨花蛇都染了一层白灰,还唬的两人连忙左右闪避,自己却远远的躲开了。 始料未及。 “哈哈,你们慢慢玩吧,本姑娘要去洗洗睡了!”说着却在门口顿住,“对了,那只胖老鼠呢?” 竞日孤鸣和史艳文正避到一边,听见此话不由一笑,难怪小胖子那般惊慌。 史艳文好笑道:“你这孩子……早被你吓走了。” “哼!” “哈……” 史艳文略显狼狈地看着竞日孤鸣,却发现对方身上半点白灰都没有,正好整以暇的冲他微笑。 果然经验丰富。 “先生,我们出去透透气罢?” 该然。 边陲小镇,采购的东西不多,但过冬的被褥布料却是够了,并一些寻常草药储粮,如此运了五六个木箱,一路上避开苗军关卡及小人追踪,好容易回来。 琉璃不由轻叹,一转身却看见廊间站了两个人,披着篷衣,随风飘来熟悉的气味。 琉璃低着头,默默从丹囊里拿出两粒递给他们,声音清冷,“主人,恩公。” “麻烦你了。”史艳文不好意思的笑笑。 “不敢。” “……”史艳文发现这院子里的人就是两个极端,热情与冷漠交织,但无论哪个极端,都能让人产生望而却步的距离感。 距离感啊…… 史艳文看了看身旁,幸好不是所有人都是。 “不要站在这里了,我们去凉亭吧。”竞日孤鸣。 “好,对了,刚刚丫头——” “要下棋吗?” “啊?”史艳文有些踌躇,“这么大的风?” “不想吗?” “……乐意之至。” 才怪。 “琉璃,”竞日孤鸣眼睛一弯,器宇轩昂间多了狐狸般的狡黠,一如既往,俊雅如初,尽管还显露出了让人难以忽略的算计,竟不失其风采。 “去拿玉离子棋盘。” “是。” 这次,史艳文微笑着坐下,总不会输得太快。 但过了不久史艳文就发现情况不太对,不是太快,而是太慢,以往一个时辰就输掉的棋局,却生生拖到了两个时辰,对于自己的棋艺,他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怎么了?” “先生,”史艳文调整着自己的面部表情,让自己看起来自然些,“……未免让的太过了。” 三百六十一个交叉点有三分之二都被掩盖,去掉先手贴子,下了两个时辰点数居然稳稳的只差三个,黑白二气散开,金边银角,没一处空的。 这和下指导棋有什么区别吗? 竞日孤鸣落下一子,划下输赢,“还是有区别的。” 史艳文看了他一眼,“我又没说什么。” “哦,”竞日孤鸣懒懒的靠着软椅,表情甚是疑惑,“我说了什么吗?” “……无。” 适时,棋终,琉璃安安静静的来到亭外,仿佛掐准了时间请他们入房休息,茶点宠物苦药三香俱全。 笼统概之,如果没有人受伤的话,又是无所事事的一天。 受伤者两人——方乙方申,是随琉璃出行的护卫,五短身材,主位断后,扫除踪迹,原是不露于台面上的人,却被苗军在镇外围攻,称有人举报其杀人夺宝,欲捉拿归案。 行踪掌握的如此精确,武功不俗,以区区十人之数,竟能在他们身上划下长长一刀,须知竞日孤鸣亲手培养的人,以一档百,不过翻覆之力。 书房不大,两边各有一方毛毛倚,史艳文靠在这边饮茶观书,竞日孤鸣就靠在在那边喝酒议事,虽然偶尔传出的嗤笑更像是一场酒会。 ……笑的人从头到尾只有一个。 史艳文侧耳听了个大概,大约也猜到他们是中了人家的圈套了,浴血归来的附加品就是两道战书,对方行动还挺快。 但,太快了。 总觉得哪里不对,人不对,说的话也不对——无论是谁说的。但终归是苗疆的事,对他隐瞒着些也正常。 正想着,面前的书却被人翻了一页,史艳文抬头,竞日孤鸣正瞧着他手上的棋谱但笑不语,另外两人也不知何时出去了,连琉璃都退了出去。 史艳文一边默默换了本书,一边让开位置道:“先生可有得出结论?” 竞日孤鸣朝他摆摆手,自己占了旁边的四方椅,像是习以为常,“不过是劣质的激将,在下等的起,不必在意。” “先生似乎早有预料?”史艳文问,“我是说行踪暴露,后方遭袭。” 竞日孤鸣笑了一声,“碰巧猜测而已。” 史艳文深深看他一眼,“只凭猜测行事……先生果然舍得抛饵。” “哈,”竞日孤鸣半阖了眼,“两军交阵,不斩来使,断尾求生,亦可保大局。” 史艳文沉默,这道理他不是不明白,但凡事总有万一,护卫余人尚可自保,但琉璃和丫头…… “他们的刀伤不简单。” “看出来了?“ “恩,头尾粗浅,当中却深可见骨,像是马刀,或者弯刀。并不像苗疆兵士配备的武器。“ 竞日孤鸣道:”都是杀人,用什么兵器不一样呢?更何况这无人边陲之地,军管并不严明,若对方动用江湖势力,也很正常。“ “是吗?”可为什么要扮成苗军,这样明晃晃的欲盖弥彰不是显得很多余? 说到底,还是哪里不对。 这般对垒简单粗暴到几乎用不上计谋,寻常到根本不需要竞日孤鸣等待三年,到底是什么原因,明明已经沉寂如此之久,此刻却如此急迫?若真的是党派之争,对方也完全不需要得罪这位王爷,毕竟苗疆还有一位九算军师就难以应付了。 被时间所限制,但以前明明又不在乎时间,行事风格转变太快。 对方的身份,是不是暴露的太早了?不,应该说,从未隐藏过,哪像什么高深莫测的死对头,反而像一张隐藏真凶的面具,粗劣的不堪入目,纵横官场的老狐狸,会有这么笨吗? 这样一想,似乎他从头到尾了解的东西,都有可能是虚假的。目的,敌人,大局,乃至那位老伯与那名少年。 头疼,史艳文蹙眉,就如书上的棋局一般,错综复杂。 不远千里,耗时费力,甚至可能下场凄惨,又是何必? 除非,对方想得到的东西,比权利富贵要大得多,才敢树立这样一个可怕的敌人——足以颠覆苗疆的北竞王,弹指一挥间便能叫人灰飞烟灭。 以前的等待,或许可以说成是无视。 而现在的竞日孤鸣,却不想无视了,不仅如此,甚至可以说是重视。即原无所求,但现在却突然有所求了,并且,很着急。 “到底是什么……”史艳文不觉喃喃出声。 “什么?” “啊?”史艳文猛一回神,正想回答没什么时,竞日孤鸣却突然起身,也坐上了软椅,侧头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像是学堂里发现新奇事物的老学究。 “先生?”史艳文不自在的往旁边让了让,虽然也没让多少,关注点倒是全数被竞日孤鸣的表情吸引了,“有哪里不对劲吗?” 竞日孤鸣眼中的深红四散开来,道:“只是想到一些事。” “什么事?” 竞日孤鸣有些怀念道:“曾经我一度好奇自己躺在美人靠上时,别人看我是什么感觉,或是温雅有礼,或是病弱不堪,甚至是钦羡不已,但无论如何,应都不是我看你这样的感觉。” “……什么感觉?”史艳文有些好奇。 同时他也发现竞日孤鸣已经很久没对他用过“小王”这个高贵的谦称了,不是“在下”就是“我”。 至于习惯了几十年的正襟危坐,突然变得闲适又懒散——至少对他自己来说,本也有些不自在,史艳文猜想答案大约是如坐针毡之类的。 谁想竞日孤鸣表情倏然一变,又现出了俊雅算计的笑容,“人如其名啊。”到底是说出来了。 人如其名? 史艳文直愣愣的呆了半晌,突然眨了眨眼,猛觉耳根子有些发烫,其后才怔楞着回他,“……先生,越来越喜欢说笑了。” “有吗?” “而且,我应该比先生大了……九岁。” ”所以?”竞日孤鸣半眯着眼睛,“要我尊老爱幼吗。” 史艳文偏着头想了想,他倒没这个意思,说出这个只是想提醒些什么,至于到底提醒什么,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他只是,隐约觉得有什么东西需要注意,而已。 ”只是想这样说而已,在下已经不年轻了。“ ”佛家言:命由己造,相由心生,艳文的气质容貌,自己还不清楚吗?“ “……功体立场所影响而已。” 竞日孤鸣眼神闪了闪,向后靠着另一边的扶手,眼神扫过在雪白鹅毛上铺陈的黑发,挑眉看向搁在发旁的书,问:“方才看到哪里了?” “啊,那个啊,”史艳文回神,眨了下眼睛视线错开:“只是随手翻看而已。” 竞日孤鸣撑着下巴,笑问,“可有感想?” 史艳文努力回想,“棋路复杂多变,先时的落子毫无特色,到最后竟成了最大杀招,纵观全局,虽有弃子,却无一废子,先生果然高人一着,恩……“史艳文摇头叹息,”就是让人有些眼花。“ ”到底是盛名已久的文武状元,随意翻阅竟能得出如此复杂结论。”竞日孤鸣连连称赞,又说:“但我记得上面并未署名。” 史艳文脸色微赧,笑的温润无害,“是我认得先生字迹。” “是吗。” “恩。” 竞日孤鸣拿起书翻了翻,挑眉:“上面有字?” “……”好吧,上面确实没字。 史艳文深感无奈,既然被戳破那也就没什么好挣扎的了,男子汉大丈夫,坦然承认总比扭扭捏捏来的强,些微的好胜心,也算是好事。 “先生与在下下了一盘指导棋,让艳文深感自身棋艺不精,不得以,只好先打探敌情,至少下次不要输的那么难看。” “这样啊……”竞日孤鸣将书抛开,像是突然又来了兴致,“可惜这些都是死物,不如直接向我这个活人请教,事半功倍。” “在下自认领悟力不差,虽需花些时间,就不麻烦先生了。” …… “输得多不代表实力差,太过念情不是好处,你……” “先生。” “恩?” “你教人下棋,还真是与众不同啊……” “这样不是更直观?小苍狼就很喜欢。” “……只是有点热。”他又不是苗王,且苗王成年后竟然也会喜欢窝在北竞王怀里学下棋吗?! 史艳文微微抽了一下肩膀,想活络一下僵硬的筋骨,可惜一动就碰到了另一人……的臂弯,往前弯着身子又觉得有些刻意躲避的嫌疑,然后又僵硬了。 “入夜就该冷了,或者我将火炉移远点?” “……好。” 其实不是很热,竞日孤鸣也没把它移动多远,回身后见明显低头放松下来的人有些好笑,等自己坐下后身侧又有些紧张起来的人,更加想笑。 当然,不能笑出声。 竞日孤鸣单手放在史艳文身后,另一手粘着棋子,两人一棋盘刚好将长椅占满。近看能发现他是侧身将手撑在长倚上,远看又像是整个人伏在史艳文背。 暧昧不清的距离,耳边不停趟过的温言细语,还有颈间软热的呼吸,哪里还有下棋的心思,史艳文只觉浑身怪异,。 “专心。” “……抱歉,艳文又分心了。”史艳文瑟缩了一下,颈间的呼吸忽然加重,急促的一闪而过,史艳文抽了一下嘴角,又不想转头看他,尽力放松下来将注意力转移至棋盘,只问:“先生‘又’看到什么好笑的事了吗?” 竞日孤鸣晕色上脸,看似无动于衷连身形都未见半分抖动,眼中却像是忍笑忍了许久,“无妨。”又拿了一子白棋放到史艳文手里,就贴着他的耳边说道,“想想,若是你,兵临城下,四面楚歌,粮草断尽,该当如何。” 史艳文看着棋盘,目不转睛,心想这又不是带兵打仗,凭着经验道到:“……单兵突围,求援。” “若敌方重兵包围,无援可求,又当如何?” “分小队,乔装暗行,循地势天险,或可脱逃。” 竞日孤鸣勾起嘴角,循循善诱,“人数太多,尚有死伤,还有两个可行之策,艳文想必知道。” 史艳文心思微偏,又心想或许这才是他最后的目的,但战场之上若真遇到这样的事,其结果好的是性命无虞,坏的,便是全军覆没,五五之分,端看敌军将领之心性。 但不得不说,那的确是可行之策。 “……离间,或者,诈降。” “台面上大多如此,不愧是兵部侍郎。”说完又补充了一句,“但若逼你的那人是我呢?“ 史艳文微皱了一下眉头,忍不住回头看他,慢吞吞的含疑抱犹,欲言又止,有意给了对方反应时间,虽然对方并没有给他任何反应,还是那般似笑非笑,看起来很期待自己的答案。 太近的距离会让人闪躲不及,好处就是能让人观察入微,虽然有时候会因为太过接近,有可能当局者迷,但他从不是这样的人。竞日孤鸣可以清晰的看到怀中人的隐忍和不解,不过就是当做没看到罢了,也没什么难的。 镇日无聊,便只能以玩笑消遣了吗?史艳文对着观察结果很是无可奈何,便半真半假的回他,“若真是如此,当真降了又何妨?先生又不是喜爱残酷屠戮之人。” 意料之中的回答,但还是让人心生雀跃。 “能得史君子如此高看,在下不胜荣幸。” “哈。” 史艳文轻笑一声,感觉气氛总算不至于那般怪异,正默默松了口气,门外却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像极了某个不请自来的少年客。 “王爷,史君子,小生吴辅,能否赏杯热茶给小人啊。” “……” “先生,来客了。” “……明日,我们去将阵法改改吧。” “那就明日再说吧,”史艳文趁机起身,一本正经的将棋盘一并端走,回头轻笑,“我另去给你们泡茶。” 话语未落,一人已推门进屋,带着斗笠,很是不客气的抢占了座下的四方椅,大声道,“烫点,冷死我了!” 第十五章 乱 做人,要厚道。 吴辅当下深以为然。 吴辅这次是骑马而来,到了山脚那马一不小心被飞来的小石头给砸死了,哀嚎都没得及就翘尾巴了,险些将他摔死。 不过还好,上山的路上也用不着那马,骨瘦嶙峋的,打两鞭子才走的着一步,真真慢死个人,还被路上老大爷骑着的骡子鄙视了好几个来回。 穷,就得挨饿受苦,权当锻炼身体吧。 然而他去的地方,吴辅盯着一桌子的菜,喉间上下滚动,这一桌子花的钱够他吃两月了! 上山途中也不安宁,统共就半刻时间,周围的杀气可以垒成一座高山了,到了庙前还碰见个横眉怒目的大娘,凶神恶煞的像看见了逛青楼回家的懦弱丈夫,劈头盖脸就是一通抱怨。 这个时辰赶过来,蹭饭的是吧! 还好他脸皮不薄,哎哟,可不赶巧了哈!麻烦大娘多备副碗筷,对了,我吃辣,不加葱。 所以,他的面前多了一盘红辣椒。 纯纯的红辣椒,连油星子都没看见,这是虐待!是谋杀!有朋自远方来,连口饭都不好好招待! 实在太不厚道。 吴辅愤愤不平,脸上罩着的黑布倒翻了个三角,露出的下巴还带着少年人的凌厉,上面却盖了个彻底,滑稽的很,下筷子的手还一动三抖,在竞日孤鸣偶尔抬起的眼神下硬着头皮接近辣椒。 年轻人,何必打肿脸充胖子呢,不损人,反损己。 史艳文自认做不到冷眼旁观,低头吃菜的同时还好心的递了一杯凉茶,却被琉璃以“凉茶不利胃口”之名拿了开去,说要换杯热的,虽然一直没换来就是了。 可见琉璃察言观色功力之深厚。 咳,当然这不是重点。 舌尖又疼又热,头顶冒着热汗,眼圈也红了,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灼热刺激,好想喝水。 竞日孤鸣见状十分感慨,虽然他只看见了下巴上的汗,“无福壮士不必如此感动,不过一餐,日后若再有机会,大可多来几次。”顺便又给他夹了一截红椒。 “不必……麻烦惹,”吴辅努力憋出一个笑容,说话都忍不住变音,“哪敢劳玩(烦)王呀(页),在些“下”自己蓝(来)就好。” “不劳烦,倒是厨娘听闻阁下嗜辣,深慕其厨艺,这才特意做了这盘小菜款待,以慰辛劳,少侠相情顾理,堪称年少楷模,这一盘必想必……不在话下。” 不在话下,这一盘,年少楷模。 “……”北竞王给的高帽子,可不是好戴的啊,而且他没有“深慕其厨艺”! 吴辅沉默半晌,史艳文默默幻想着剑无极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的样子,年轻人大多如此,耳边断断续续地响起踌躇不定的八个字,“其实我突然不饿了。” 啧,傻小子。 停杯投箸不能食。 史艳文暗叹口气,想起身又怕无礼,犹豫的看向吴辅,又打量了一番竞日孤鸣,有些不明所以。 竞日孤鸣也停下筷子,淡然回望,恍若同样的不明所以,嘴角隐有淡淡的笑意,像是在等待什么。 史艳文脸色莫名发烫,话到嘴边又不得不按下,眼睛却不小心瞟到旁边或许正泪眼汪汪的某人,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是…… “先生,我去看看琉璃,她去了很久……” “嗯,去吧。” “……” “怎么了?” “没,先生慢用……” “对了,”竞日孤鸣笑笑,“东西送到书房就可以了。” “……哦。” 为了待客,竞日孤鸣特地命人加了屏风隔断,屏风很大,足以将其后的青纱帐、软绒塌全数挡住,形成了一片孤独禁区。唯有几束月光透窗而过,照亮窗纱,于黑暗中烘托出与众不同的安静祥和。 竞日孤鸣有两盏木贴金嵌玉花鸟纹宫灯,原是侍候人多余带来的,倒是精致大方,只他平常不用,原本是搁在塔下纯做收藏。 放在这里,才能发挥它们的价值。 角落燃着炭火,塌上燃着熏香,隔断上还挂着花雕白玉,一看就价值不菲床边添了一个放书的矮墩,看的吴辅目瞪口呆,这还仅是他偷偷粗略一窥。 万恶的有钱人,万恶的高官。 竞日孤鸣见他一人立在门口,表情变幻莫测,只当是还未方才饭局不平,便道:“回味无穷?” “不!一点都不。”吴辅哈哈一笑,往木椅上一座,一边羡慕竞日孤鸣的软榻一边道,“我只想念我的白面馒头。” “呵。”竞日孤鸣笑道,“你的雇主,很穷?” 吴辅想了想摇头,“其实他曾经富可敌国,只是遭受意外,被人一夕之间夺取财富,吃了败仗,现在连个铜板都吝啬赏人了。” “既然富可敌国,怎会一夕之间被夺,想来他的资产至少也该遍布苗疆才对。” “做属下的哪知道那么多?” “如你所说,所知有限。” “哎,事实如此。”吴辅摊手。 “是吗,”竞日孤鸣叹口气,“那还真是遗憾。” “什么很遗憾?”史艳文推门而入,左手托着大大的茶盘,放在吴辅身旁,这才转身去关门,“看来你们气氛好了很多。” 竞日孤鸣道,“遗憾他当了一回没钱挣的白工。“ “……算是吧。“吴辅领了他的好意,顺手拿走了唯一的一盘糕点,“还不错,”恩,甜的,“你来了就更好了。” 史艳文莞尔,又带了茶盘放在软榻边的矮桌上,侧身坐于软塌,沏茶的手驾轻就熟,间或看他一眼,“才过两日,怎样又来了?” 竞日孤鸣轻哂,“总不会是过来蹭饭打秋风的。” 吴辅吃东西的动作一顿,刚想开口,却差点被噎住,犹豫之下还是觉得满口残渣的说话有失涵养,也有些不方便,虽然他早已没什么涵养可言,盖好面罩继续道:“唔,咳咳,其实,我是来送情报的。” 竞日孤鸣慵懒的晃了晃茶杯,“看来是急报。” “其实也不算是,”吴辅挠挠头,“上头叫我早早动身,但又说送到就好,不限时日。” 这样自得,倒是引人好奇,想来不是什么好消息。 “吴辅壮士请说。” 吴辅抽了一下嘴角,黑布虽盖住了他的表情,但仍能感觉到一点点不满在房间浮动。 然而对竞日孤鸣与史艳文来说,这块黑布实在可有可无,在场另两人中任何一个都能叫他轻易露了面目,还不如易容来的有效,但那两人偏偏自诩正人君子——其中一个至少表面如此——不愿强求,便也就视其无物了。 吴辅道:“几条边境突然兴起的传言而已。” 突然兴起,不是无故造谣就是有的放矢了。 “听说边境不知何处出现了一颗续命丹,据说为先代神人所留,于一小庙,能可肉白骨。” 竞日孤鸣半阖着双眼,史艳文看他一眼,又听吴辅继续说道,“又听说边境不知何处涌现了一处神泉,天降神赐,于一荒山,能可活死人。” 史艳文下意识又看向竞日孤鸣,竞日孤鸣回他一个安抚的眼神,且听,静心。 “还听说边境不知何处出现了一名死而复活之人,饮其血,食其心,能可……得长生。” 这又是哪里的天方夜谭?! 史艳文皱眉,这三条传言,怎么听怎么像明指着竞日孤鸣和药泉,何其恶毒。 “这样子虚乌有的事,也会有人信吗?” “有人愿意信,自然就信了。毕竟三人成虎,众口铄金。”竞日孤鸣无所谓的将茶杯递回给史艳文,又问,“只有这些吗?” 吴辅惊讶,“这些还不够?” 史艳文也放了茶杯,“看来他们是自知智不如你,是打算莽夫强攻了。” 竞日孤鸣道,“他们不早就在强攻了?不过有自知之明这点值得褒奖。”又看向吴辅,似在劝诫,又似警告,“你的主子是不是穷的连人手都请不起了,连这种笨方法都使出来了,就不怕……自吞苦果么。” 这般无所顾忌,史艳文只得苦笑,眉间的担心却渐渐淡去。 其实这件事很好解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即可,世间谣言,哪里就只有一个版本了呢?但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如同棋盘生死,百转千回,自己的弱点,也能变成针对敌人的致命杀招。 吴辅顿了一下,“……做下属的哪知道这么多,不过这方法虽笨,但却十分有效,不是吗?” 中苗方经元邪皇之祸,死伤无数,那些重伤不治者好不容易度过大劫,为了活下去,定有不少人会无所不用其极,更何况,这‘死而复生之人’,确实存在—— 世所流传,苗疆叛逆北竞王竞日孤鸣,于现任苗王夺回皇权之时,被其斩杀,尸骨无存。 这就是聪明人的无奈了,诸葛亮能赢得了周瑜,却不一定赢得了张飞,无关文武之别。 你要如何让一个聪明人随时都能应对一个痴傻人的无厘头呢?更何况,还不止一个。 是人,总有栽跟头的时候。 吴辅晃了晃脑袋,像是十分不解那厢两人的面不改色,须知这世间愚人众多,双拳从来都难敌四手。 已经暴露的目标,就如同校场上的箭靶,山下百里开外,明里暗里都有着看不见的利箭,这间小庙,已如同囊中物,只是这物上带毒的尖刺太多,想要探囊取物还得先护住自己的手拔刺,或者让别人替他拿。 他们不想费心拔刺,便只能选择掠人之美了。 螳螂补偿,黄雀在后,只是那黄雀,到底是谁呢? 吴辅动了动肩膀起身,“消息已带到,在下就不叨扰两位了,呃……史君子介不介意送我出去,外面杀气太多,我害怕。” 史艳文怔了怔,还没开口便听见竞日孤鸣提醒道,“艳文记得披上篷衣。” “……请。” …… 外面的杀气其实不多,只有一道而已,来自厨房方向。 史艳文将人送到山腰下好几丈,身前不远处有一个黑衣护卫,手上领着灯笼带路。吴辅一路都在跟他拉家常,从祖上所从何事到现今想要几个孙子杂七杂八的说了很多,史艳文都只是面带笑容的一句带过,直到两人即将分别之时也没闲下来。 “辛苦史君子了,还陪我走这么长的一条路。” “哪里,史某应该的,吴辅壮——” “叫我少侠!”吴辅急急打断,他实在不适应那个称呼。 史艳文哑然失笑,蓦然想到自家孩子的少年时期,应这俗事拖累,年轻皮相老年心思,一点都没有少年人的活泼。 “吴少侠,路上小心。” 吴辅咂嘴,看着面前人笑的温文尔雅,文质彬彬,像是黑夜中近在咫尺的月光,不由感慨,“史君子如此温柔,我若是有史君子这般父亲就好了。” 史艳文笑容微敛,沉默瞬间,眼中似乎没了笑意,四周片刻死寂。 “那才是,真的不幸。” “……”吴辅尴尬的咳了两声,似是想到一些什么,连忙道:“呃,其实史君子不用担心,俏如来毕竟是尚同会盟主,不会那么轻易受伤的……” 史艳文一怔,像是没反应过来,“什么?” “虽然听起来挺凶险的,但最后也只是挨了一刀而已,应该……” “……” “王爷不是已经派人加入尚同会打听消息了吗?应该……” 史艳文不笑了,脸色甚至隐隐有些发冷,视线直直地钉在了吴辅的脸上的黑布上,“能说清楚点吗。” 吴辅察觉不对,退后一步“……呃,可能是怕史君子担心,便隐瞒了此事,听说是被一个老人不小心砍伤了,但那老人已经被尚同会的人当场逮住,想来并无大碍……咳,天色不早,我先走了,史君子不用送了,呵呵。” 说着便逃也似的奔下了山,史艳文不作挽留,脸色有些难看,不仅难看,还很苍白,站在原地缓了好一会儿才转身。 下山容易上山难,果不其然。方才怎么不觉得山路这么难走,腿脚都沉重的过分,史艳文又站在庙前那棵树,树下已经落了不少叶子,是要入冬了,难怪那么冷。 护卫走在他前面,将灯笼交给了早等在这里的人便转身,消失在黑暗中,那人提着灯笼,一步一步向他走来,逐渐照亮这一方天地,却没带来半点温暖,反而生了一股凉意,这人应是等了很久,身上尽是寒风包裹。 竞日孤鸣还未走进便听见一声叹息,在空寂的夜里分外分明,手心不由得紧了紧,原地停住,“怎么了?” “……没什么,”史艳文走到他面前,脸色微白,温言笑道,“只是外面有点冷,我有点累。” “……是吗,“竞日孤鸣看他眼色疲累,蓝眸也不似先前那般光彩,顿了顿,拉着他的手说,“那便进屋吧。 “好。” 一路无言,史艳文的神色怡然自若,偶尔拢了拢篷衣,等到了书房才松了口气,看着竞日孤鸣叹息道,“那孩子实在话多,滔滔不绝。” “呵,”竞日孤鸣大约能想象到那般情景,也不多问,只说,“疲于应对,早些休息吧。” “先生也是。” “自然。” 书房里只点了一盏宫灯,另一盏挨着美人靠,夜晚看书才用得着,睡觉该点的是床边那一盏,此刻并无大用。 合衣躺下,史艳文看看那盏本该点起却毫无光亮的灯默默走神,眉间淡淡愁意,手指无意识摸着灯座,却是突然间光芒大盛,惊回了所有思绪。 史艳文呆愣了好一会儿,撑着上半身,动魄惊心,哑口无言。 宫灯里没了灯芯,却换了颗硕大的夜明珠,光彩夺目,隔了一层苏绣方不刺眼。 史艳文看的眼花才移开视线,闭着眼睛摸索着灯座的机关,让房里再次回归黑暗,独留月色。 “都说了不要,怎么还是送过来了。” ……再等等,再等等。 一家之言,并不可信。 更何况这消息来的目的也不纯,那孩子演技太差。 第十六章 人不寐(上) 这几日天冷,呼吸都喝着白气,早起时还看的见树叶上、草地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结晶,寺外阵法变换,史艳文也只是在旁观视,其余全是竞日孤鸣动的手,说是功体之故。 后院大片花瓣渐渐凋落,化作来日的春泥,只有靠近药泉的几株常开不败,枯枝上也尽是霜花。冰清玉洁,玲珑剔透,叶面上的玉屑寒针在太阳底下闪烁银光,折射的光彩夺目,却脆弱的很,轻轻一碰就掉落、融化,转瞬消失不见,只余一滴冰凉。 这是山腰特有的景色,山顶开始囤积的白雪,山下是平铺的霜毯,一个过犹不及,一个美中不足,太过单一,反倒孤寂。 容得三两点翠色明丽环绕,才显得凛冬将至之际,万物仍有顽强不屈凌霜傲雪的生机。 若非心中烦闷起了大早,他也难以发现。 晨起时就有这样的景色,约过一个时辰那些晶莹才完全泯灭,这个时辰,小庙里也只有他一人起身。竞日孤鸣自不必说,琉璃和丫头得了吩咐不用早起,连外面的护卫都呼吸不定,应是有人半睡半醒,连不惧冷地小胖子都窝在了竞日孤鸣的房间里不肯出来。 安静的好像只是他一个人。 轻手轻脚的关上房门,史艳文不欲打扰到他人,避开方丈室,想到庙外又怕影响到外面的人呢,便站在亭中遥望远方。 其实要认真说起来,也没有什么好看的,好看的景色,全在墙外。而墙内,目之所及就是围墙,向上抬抬视线,看见的就是墙外或枯黄或深绿的半身树,真的没什么好看的。 他也没看什么。 放空的视线,放空的思绪,眼里映着的是婆罗浮屠,脑中的念想却跑到了千里之外,眉头紧蹙,手心微紧。 同心石没有反应,他已经试了很多天,叫了无数遍精忠,但同心石却像变成了一块普通的顽石,怎么会没有反应呢?是距离太远了吗?还是对方根本无法回应…… 他有些混乱,想直接问竞日孤鸣,又不想让他觉得自己在怀疑他,不问,心中实在担忧的紧。 “喂!” 恩? 史艳文转身,嘴角已习惯了温润的笑容,顺手接住了疾射而来的石子,珠圆玉润,是特意打磨过的小孩子的玩意。 “怎么起那么早?也不多穿件衣服,”史艳文张开篷衣,将嬉笑的少女紧紧罩住,略带责怪,“小心着凉。” “才不会呢,”丫头仰头抱住史艳文的腰,她确实有点冷,却仍是嘴硬道:“我又没像你一样天天喝药,我刚刚看到了!你套进脖子里的那个东西是什么?” “那个啊,”史艳文犹豫了一下,还是将东西拿了出来,不过是块普通的石头,“这叫同心石,是我和家人联系的媒介。” “家人?”丫头把石头抢过来,“和信鸽一样吗?” “……算是。” 丫头拿着石头左右看了看,扔回给史艳文,撇撇嘴,“没什么特别的嘛,你刚才干嘛那么伤心?他们骂你了?” 史艳文怔了怔,蹲下身,摸了摸她的包子头,“你不是伤心,是担忧和后悔,我担心他们,又后悔离开他们。精忠和存孝——他们的名字——都是很孝顺的人,他们很好……” “切!我说伤心就是伤心,要不要我给你擦眼泪啊?” 史艳文抽了抽嘴角,“我又没有流泪,你擦哪的眼泪?” “就有!就有!” 说着就窃笑一声,突然后退,却没想到史艳文也起身,眼睛一花便失了踪影,手上拿着的东西一时没了作用。丫头呆了半晌,史艳文的声音却从身后传来,手腕也被扣住,手心握着的冰丸落在地上,淌成一地黑水,史艳文看着无奈至极,“你这孩子,就没有其他可以玩的东西了吗?偏要玩这些危险的东西。” “……哼!”要你管。 “这样吧,”史艳文扭过她的身体道,“我们来放纸鸢去去霉气怎么样?” “……风筝?” “虽不是这个时节的玩意,就当消遣了,玩吗?” 丫头抿了抿唇,看着史艳文微微发愣。 “怎么了?”史艳文问她。 丫头回神,眼中既期待又失落,“可是,我不会。” “……先前玩过吗?” “没有。” 是了,竞日孤鸣说过,这两个孩子是自小在无人处养着的。 “那么,”史艳文突然拉着她向外走,边走边道,“你有喜欢的动物吗?” 这是要带她去做风筝吗?丫头突然笑了,大声道:“竞日孤鸣。” “我是说……动物。” “竞日孤鸣!” 好吧,也不是不可以。 “……画成狐狸好不好?” “加一条狐狸尾巴吗?可以啊!” 史艳文顿住,侧头,问,“真的?” “当然!” “……” 其实他也挺好奇的——竞日孤鸣的反应,但也终归是好奇,总不能真的弄出个竞日孤鸣的人形风筝出来。 做风筝,首先,找几条细一点的树枝。恩……这种事还是问常年蹲守树上的守卫比较方便。 孤高树下,史艳文偕同丫头,仰天大问:“方乙壮士!能否麻烦你帮艳文取两节树枝?” “喂,叫你呢,不要以为藏在树后面我们就看不见了!脚都露出来了!” “……”树上的人默默收脚。 “小丫头,以后不能这样说话,虽然他脚露出来了,你看他脸上的睡痕,方乙哥哥一定睡得很晚。” “……史君子,”树上传来清冷的声音,两节树枝直直落下,“不用谢。” 史艳文沉默一瞬,他还没有说谢。 “这个好像还不够,”丫头还躲在史艳文的篷衣里,又想往上吼,却被史艳文拍了拍头,只好改口“方乙……哥哥,再多扔几节,不够!” 史艳文笑着摇摇头,“还有呢?” “……谢谢。”丫头压低了声音,好在在场的人都听力惊人。 接下来就是纸了,没有油纸,便用宣纸吧,轻薄又不易破,外面的风也不是很大,正好。 两人回了书房,史艳文画了一幅框架给丫头,让她自己折腾,自己则到桌案上画“竞日孤鸣”。 狐狸。 竞日孤鸣。 说起来竞日孤鸣再过不久也该醒了。 必须能让丫头看出这是竞日孤鸣,但又不能让竞日孤鸣察觉到这是竞日孤鸣——这怎么可能? 恩……难办啊…… 最后除了拿浆糊糊好风筝废了些事,倒是风筝线在书房找到了,原应是用来扎书的,剩下许多,虽然最后成画受到了丫头微词,好在被史艳文左右糊弄过去了。 你看那眼睛,是不是竞日先生的眼睛? ……是。 你看那头饰,是不是竞日先生的头饰? ……是。 它是不是有狐狸尾巴? ……是,但是它不就是只—— 欸,既然都是,那就别浪费时间了,走吧。 寒风泠泠,史艳文怕她闪了风,逼着丫头多穿了一件小袄,然后才拿着做好的纸鸢来到院内,风将起,但院子却不大,跑怕是送不上天的。 果然还是只能用内力,应该没关系的,史艳文望了望四周,反正人都还没起来。 …… 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 ……也不一定。 眼看着风筝在低空盘旋落地,史艳文深叹口气,“丫头,记得,要适当的放放绳子,不能太用力拉知道吗。” “哦。” 然后风筝再次落地。 “一次也不能放太多,就一只手的距离就可以了。”险些没拿回来。 “谁让你不说清楚的。” “……再来一次吧。” …… “诶,看风向!小心脚下——” “哎呀!” “……没关系,再来。” …… “小心树顶,对,慢慢的,等——” “……啊啊啊啊!不玩了!这玩意根本飞不上天嘛!” “不如我和你一起吧。” “不……” “那我休息去了。” “不准走!” “恩?” “……你不能放开我的手哦。” “哈。” …… “上去了!上去了!左边点,再左边!” “知道了知道了,哎呀,我的脚。” “哼!谁让你自己没移开的,活~该~” “是吗……” “啊、你,哈哈、史艳……风筝拿不稳了!” …… 这样大的动静,叫人如何睡得着呢? 天真烂漫的童声稚语,温润动听的爽朗明快,这数年的漫漫冬日,何曾有过这样的欢声笑语? 厨房渐渐飘来了烟火油香,地上白霜檐上冰晶都已消散,寺庙似乎被笑声唤醒,竞日孤鸣披衣而出,静立在廊上,微笑缱绻。 史艳文该是十分喜欢小孩子的。 丫头也很喜欢史艳文了。 这是好事。 既然是好事,那就不用太追究细节,比如那摆尾的风筝上画了一只深红眸色的棕毛狐狸,恰巧与他每日早起时在镜中看到的,一模一样,略有些飞扬跋扈。 竞日孤鸣收敛了气息站在檐下无光处,远远看着笑在一起的两人,那人眉间的愁绪少了些,只是脸色越加差了,也不知用了几次内力,长发也没梳理,史大贤人似乎真成了闲人。 “告诉药老,可以用第三张药方了。” “是。” 阳光穿过云层,照射在史艳文白的发亮的篷衣上,照射在小孩子脸上灿烂的笑容上,这时的温度还是很冷,但他们却热的流汗,时光要是一直能这样美好下去,似乎也不错,可惜他们这些人,注定得不了长久的美好。 汗滴滑入眼角,刺激的眼膜生疼,史艳文不由闭上了眼睛,想要伸手揉揉眼睛,又被丫头拉住了双手,还不停叫他往后退,跌跌撞撞的就要跌倒。 一不小心就踩上了某人的脚,身体也撞上了突然出现的人,被人从身后牢牢扶住,史艳文顶着刺眼的光亮眯了眼,感觉到小小的手掌自手心溜出,似乎被突然出现的气息惊走,只留下一声不满的轻哼,还有追着风筝跑开的脚步声。 史艳文不说话,也不动作,连嘱咐丫头小心都忘了,只是怔楞的靠着那人,闭上双眼,那些短暂流逝的纠葛再次涌上心尖,驱走了所有温暖。 额间的细汗被慢慢擦去,眼角有手指轻轻按压,史艳文顿了顿,抬手压住了那只手指,脚下仍踩着别人的脚不移分毫,如被时光定格,半晌才慢慢移开脚跟,柔声道,“抱歉。” 竞日孤鸣无声笑笑,抽出手指理了理他稍乱的鬓发,平常不见他怎么打理自己的头发,却还是如此乌黑柔顺,这动作已经算是亲昵,但史艳文没有拒绝,他也就乐的趁热打铁,顺势就环住了那人。 不言而喻的暗示,但总抵不过对方刻意的装聋作哑,三番两次。 或许是时间太短,自己都未曾料到的事情,何况这样一个拘于礼数的人呢? “……先生很冷?”史艳文终于想要动作了,可惜只是睁开了眼睛,身体却没挪动半分。 但这个问题实在问的蠢,简直就是给了对方一个得寸进尺的正当理由,“是,我很冷。”说着又紧了紧手臂。 “这样就好些了。” “……”史艳文不挣扎了,想起这段时间的相处,干脆放松了下来,整个人都散发着听天由命的气息,享受着身后的温暖,“……艳文有些事想问先生。” 竞日孤鸣该是知道他要问什么的,他想,那晚的引路人又不是聋子。 “终于问出来了,”竞日孤鸣看着他皱起的眉头一笑,竟是长舒了口气,就如心头大石落下,“其实你可以早点问,为什么不问?” “我只是,怕先生不开心。” “为什么不问?”竞日孤鸣还是问他这句话。 史艳文这次想了一下才道,“我只是觉得,先生应该会告诉我。” “这样说吧,为什么现在才问。” “……” “为什么?” “因为……” “因为同心石一直没反应,所以你着急了。”竞日孤鸣低嘲一声,手下又用了些力道,制住了差点瞬间挣开的人,体质被损耗至此,还险些叫他脱离掌控,不愧是史艳文。 “……”史艳文越发皱眉,偏过头,“为什么?” 那神情犹疑不定,还不算太难看,但跟好看是绝对沾不上边的,竞日孤鸣看着看着心里竟有了一丝丝高兴, “这个‘为什么’,问的是同心石,还是俏如来?” 这个说法其实很有内涵,让史艳文听完脸色微微一松,“听起来这像是两个问题。” 也就是说同心石没有反应,与俏如来是否出事是不存在直接关联的。 “是两件事,但也可以是一件事。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竞日孤鸣让史艳文面对着他,道:“同心石被我做了手脚,俏如来没事,但我确实派人进了尚同会,也确实让他添了些不大不小的麻烦,但绝不会伤害他。” “为什么?”是不是太……诚实了? “自然是为了拖住俏如来的脚步,不让你们见面。” 史艳文斜睨着他的右脚,上面有点细致的污迹,闷声又问,“为什么?” “……”竞日孤鸣不说话了,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两人身量相似,倒没有什么高低俯仰之别,但那不多不少的诡异感倒是越来越清晰,史艳文抬起头,却奇怪地看见了那人浅笑着半含困扰的样子。 “竞日先生?” “你不知道?” 他当然不知道,史艳文欲言又止,斟酌着说,“是因为担心有人利用精忠他们……挑拨离间?” 竞日孤鸣无奈叹息,转身离开,“看来,你真的不知道。” “先生不能自己告诉我吗。”史艳文将信将疑,精忠早已不是会被人轻易利用的人。 “那不如艳文先回答我先前的问题,”竞日孤鸣笑意盈盈的回头看他,“为何到现在才问我?” 为何到现在才问我? 你明明可以在当时就可以问我,为何要强压着自己的担忧去等待我主动的答案,为何会觉得我一定会告诉你?为何会觉我一定不会伤害俏如来,伤害你?如果没有察觉到同心石的异常,你还要等到多久? 相处还未足月,为何,你要放下戒心,就因为那场仍旧存疑的救命之恩? 还是说,这场突如其来猝不及防的情感陷阱,坠入其中的孤独之人,不止我一个? 陪伴二字,于孤独之人,是多大的野望,你知道吗?那会让人不顾一切,比如信任,比如生命。 还是你跟我一样,只是想,不再寂寞。 第十七章 人不寐(下) 史艳文在世浪中摸爬滚打几十年,总不能连心生善恶都难以分辨,他相信自己的感觉,哪怕这感觉来的无稽且荒唐,不明缘由。 他的确相信竞日孤鸣,因为情感上的磨合,也因为两人并没有切身的利益冲突。 像是与人乍遇,走上一条从未走过的羊肠小道,路边有大大小小的荆棘,路的尽头或许也是悬崖峭壁,但只要他不触碰荆棘,不走上峭壁边缘,就没有危险,而同行之人也没有推他一把的必要。 他的理智不输于情感,走多了荆棘小路,便知道只要小心谨慎地保持距离,就不会轻易受伤。 即便这之间的距离,会在与人同行时,被不知不觉逐渐缩短,直至消失。 但终归,那是以后的事情。 而现在,他需要先解决眼前的问题。 史艳文心中大石放下,便不追问竞日孤鸣所作何为,只问他是否可以解开同心石上的禁制,结果可想而知。 竞日孤鸣意味深长地瞧他一眼,提着古本反问他是否愿意回答他的问题,若他答了,那禁制自然就解了,史艳文敏锐地闭上了嘴,随手拿了本通俗小说歪在一旁,有种逃避现实的窘迫感。 竞日孤鸣问他“是否愿意”,好像他知道答案却不愿意说出来似的,怎么会呢?他不知道的,史艳文觉得竞日孤鸣实在是刁难他,但没关系,回头他自己尽力解开就是,总会有办法的才是。 ……解不开,另说。 说起来,那纸鸢到底飞哪儿去了?丫头也该找了有一个多时辰了吧?饭时都过了,怎么还不见人影,总不至于飞到山底去了。 史艳文正想起身去找,却感觉寺外气息一变,如临大敌,其势绝不亚于当时史艳文突然出现,除了杀气要重些,尤其在来人报过名之后。 “在下史艳文,特来拜访此寺主人,望不吝相见……” “你才不是史艳文!骗子!还把我的风筝弄坏了,坏人!” “啧,小娃住嘴!” “不!唔——” “……小丫头,再不松口小心崩掉自己的牙!” “呜呜!呜呜呜呜呜!哼!” “……” 这豪迈的风格,这狷狂的语气,史艳文不由一愣,怎么听怎么熟悉! “这是……”藏镜人! 史艳文猛然起身,既兴奋又忐忑地看向竞日孤鸣,那人已经施施然起身,稍感无奈,拂袖叹息,“艳文何时学了这分身之术,也不告诉在下,也好让在下讨教一二啊。” “……”若不是教养存心,史艳文挺想白他一眼的,所以他只是敛眉颔首,走到门口说了一句,“先生不如先讨教一下怒潮袭天。” 竞日孤鸣伤心的往外走去,“诶,艳文难道不会帮我吗?” “不会,”史艳文答的毫无犹豫,却马上又忍不住笑道,“小弟又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恩,其实我也是很喜欢讲道理的。”竞日孤鸣深深地叹一口气,如果没出意外的话。 寺外的杀气已无声散去,两人一前一后来到门口,竞日孤鸣径自落于人后,无声无息。一墙之隔,也不知门外是什么情形,虽没有打起来,但来人的气势汹汹却分毫不减,偶尔听见一两声不耐烦的轻喝。 史艳文突然有些犹豫地看向身后的人,似乎在询问他的意见,也像在观察他的反应,但那人却是一脸面无表情,像石壁上的佛像一样不温不火,但史艳文总觉得那双暗红的双眼里有些暗潮汹涌,像是在期待什么,开门的手就那样停在半空。 半晌未动。 “你不开门吗?” 有什么好犹豫的呢?开门后,就可以看见来找你的人了,说不定就能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史艳文回头,一时不知道要答什么,只是看着门纠结发愣,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好半天手上才搭在门栓上准备用劲。 然后就听见门外一声怒喝。 木门被人一脚踢开,门栓断成两半飞开,呼啸的木门擦着身体飞过,在地上砸出两道重印,恍惚自己莫名其妙的纠结也被这猝然一脚踢到了九霄云外。若不是竞日孤鸣提前将人搂腰拉走,那飞起的两扇门估计就要拍到他的身上。 “我说你们、竞日孤鸣?!” “啊!松手松手!你捏烂它了坏蛋!” 表情瞠目结舌,动作滑稽可笑,地上还挂了个揪他头发啃他手臂的小女孩,披风拖在地上。 好生狼狈,还挺怪异,史艳文看着对面的“自己”一时没忍住,肩膀控制不住的开始抖动,侧头就将脸埋入了竞日孤鸣肩上,自然也没注意腰间加重的力道。 “呃……实在抱歉,噗,小弟脚下没注意……” 这道歉明显没道在点子上,但竞日孤鸣并不在意,“没事,”嘴角的弧度隐隐放大,他侧眼看了看倒在尘埃里的门板,心情大好,“命人装上就好。” …… “也就是说精忠没受伤……” “若能被那种小场面伤到,我看他也不用做什么尚同会盟主了!”藏镜人史罗碧强压着从心底源源不断冒出来的火气,冷冷瞟了一眼对面笑意盈盈的竞日孤鸣,“倒是你!这就是你一直未和俏如来联系的理由——因为同心石被摔坏了?” 他看起来是像白痴吗?摔坏了俏如来还能感应到他的位置?! 史艳文坐的位置偏向藏镜人,见他面色不佳,便讪讪的为他添杯茶,眼神也不自觉地飘向了竞日孤鸣,声音略有些委屈,“我也不是故意的。” 竞日孤鸣笑了一笑,对那若有似无的抱怨恍若未闻,“确实如此。” 好哇,这么说还是我咄咄逼人了是吧?!藏镜人深深的、深深地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显得和蔼……正常些,“为什么不去俏如来为你安排的地方?” “我只是想到处看看。” “到处看看?”藏镜人对他的轻描淡写很不以为然,甚至还被激出了好容易压住的怒火,“凭你现在的身体到处看看?你以为你的仇家很少是不是?想找死我可以帮你!还有……你居然和这个人混到一起?!还、还……” 史艳文眨眨眼,无辜至极,“什么?” 藏镜人脸色变了变,“你刚刚喝得是什么?” “药啊。” “……我是问什么药!” “不过是先生命人准备的调理身体的普通药方。“ “你知道药方吗?” “这……”史艳文皱了皱眉,“艳文以为并不需要。” “你是在跟我说你相信这个人?!” 竞日孤鸣似乎被这句话伤到了,眼神黯淡,呼吸微沉,默默起身去到软榻坐着,好一副黯然伤神的模样,藏镜人却怎么看怎么觉得那是在装模作样。 但似乎史艳文并不这么认为。 藏镜人不想理他,转头正想对史艳文说话,却见史艳文突然起身,他看着那个落寞的背影眨了下眼睛,片刻沉吟后一脸正经,看的藏镜人一愣。 “小弟,你对先生的成见太深了。” “我?成见?!”藏镜人瞪大了眼睛,这是在跟他讲笑话吗? 他以为这只是最普通的安全谨慎。 而史艳文莫名强硬了态度,大改方才的温润模样,“太失礼了。”说完还另斟了一杯茶端过去,但竞日孤鸣并没有接,他便撂下茶杯坐在了软榻上,“先生,小弟对你有些误会,请千万不要介意。” “没关系,”竞日孤鸣低垂着眉头,勉强笑了一下,靠近史艳文,“既是误会,在下怎么会介意。” “既不介意,先生喝了这碗茶吧。” “我喝不下,唉,在下心领便是。” “先生要保重身体啊。” “我会的,咳咳……” 藏镜人已然脸如黑锅,史艳文抽空看了他一眼,踌躇不决。 “先生。”戏演的似乎有些过? “恩?”是吗?其实我觉得还好。 史艳文将手搭上他的肩膀,又道,“先生。”小弟只是说话太冲,并无恶意。 竞日孤鸣握住他的手,声音软绵绵的,“恩。”好歹是做过将军的人,耐心总不会太差。 砰! “……”藏镜人脸色铁青,牙齿里再次慢慢地、狠狠地蹦出来几个词,“看来你们,关系很好,啊?” 看来是比想象中差点,若是千雪的话应该能坚持久点,竞日孤鸣浅笑着起身整理仪容,“去佛堂吧。” “好。”史艳文忍着笑意,看了眼断臂的四方椅,边走边道:“走吧,小弟,去为你接风洗尘。” 藏镜人冷笑,“礼佛?” 史艳文无奈,“吃饭。” ……说的好听,但事实还不如礼佛。 到底是有多意气相投才会连吃饭喝汤都要时不时眼神交接?!是说你看就看了为什么还要脸红,吃个饭有什么好脸红的!你知道那张脸跟自己一模一样看起来很奇怪吗?!还有那只跟自己抢吃的胖老鼠,这宠物养的真别具一格啊。 藏镜人觉得现下情况有些诡异,史艳文先前一番挑三拣四的描述,看似逻辑严密井井有条,不用想也知道肯定隐藏了不少关键细节,光那番“四处闲逛偶遇故人百感交集因此意气相投小住同养”的说辞就不足为信。 还有。 藏镜人踏进书房的时候就察觉到了,据说这是史艳文的暂时居所,就是客房,呵呵,王府的客房他又不是没住过,更何况这里还不是王府! 算了,这些还不算最紧要的。 藏镜人靠着门口,扫视了一左一右两张软榻上的人,一人雍容懒散,见他望过去便点头示礼,一人(居然)也差不多,感觉到他略带诧异的视线还很好奇,“小弟不坐吗?午饭刚过,琉璃待会应该会送些水果过来,小弟坐下休息会吧。” 啊,真是让人艳羡的惬意退隐生活……个鬼! 这种将自己当成主人的口气是要闹哪样! “喂!把你的同心石给我。” “啊?”史艳文坐直了身体,“什么?” “同心石!走之前无心担心此类情况发生,特意交给我了修复同心石的方法。” “……其实不急,小弟这几日奔波劳累,不如先休息一日,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 “……”不急?明日再说?藏镜人危险的眯了眯眼睛。 史艳文忙补充:“况且那东西太小,我也忘了放哪——” 话未说完,门口传来轻微的小跑,伴随着银铃般的,嘲笑声。 “切,又在瞎说,早上才看见你戴脖子上呢!”小小的身影也蹦到了门口,端着半大的水果拼盘,笑道,“我给你们送水果来了。” 我还没说完呢,是说你人挺小耳朵倒挺灵通的啊,呵呵。 史艳文尴尬的扯扯嘴角,避开藏镜人探究的目光,问:“琉璃呢?” “哦,她来葵水了。” “……哦。” 女孩子嘛,正常,竞日孤鸣看着那气焰各自极端的两兄弟一笑,道,“丫头,将东西放下吧。” 丫头努努嘴,不仅没放下东西,反而兴冲冲地端着拼盘来到藏镜人面前,眼中全是跃跃欲试,也乖巧的就像第一次见史艳文的模样,“藏叔叔,吃点水果吧,丫头特意拿过来的。” 特意?是不怀好意吧。竞史两人不约而同的对视一眼,各自都能看见对方眼中的笑意。 藏镜人低头看着面前乖巧的少女,一时犹豫不决,现在的小孩子都这么善变吗?早上还恨不得吃了他,下午就这么殷勤? 见他没有动静,丫头又道,“呐,吃点嘛?叔叔这么大个人,难不成还和小孩子置气吗?” 这丫头,又不知道放了什么东西,史艳文正想说话,竞日孤鸣却抢先道,“丫头特意拿过来的,藏兄尝尝吧。” 史艳文不明所以,转头看他,却见竞日孤鸣对他眨了一下眼睛,想要说的话就此咽回了肚里。 那厢藏镜人已经三两块参果下肚了,见史艳文面色微赧地看着他,不觉皱眉,“你怎么了?” “没怎么,”史艳文打量着他的脸色,“你没事吧?” 这话问的奇怪,“我能有什么事?” “好事。”竞日孤鸣插嘴到。 丫头看着他吐了吐舌头,“是好事,睡一觉就好了。” “哈?”藏镜人正觉奇怪,却忽然觉得一阵天昏地暗,史艳文的脸既扭曲又暗淡,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就滑向一边,倒下的瞬间也只吐出了一个你字。 但最后的眼神倒是将勃然而上的愤怒表达无疑。 “丫头,”史艳文抱着胞弟,颇为无奈又暗暗敬佩地看向丫头,“能连番药倒我与小弟,你也是前无古人了。”说不定还会震惊中原也不一定。 丫头将拼盘随手一放,拍手,转身,不屑地踢了藏镜人一脚便跑:“是你自己不提醒他的,又来怪我,切!” “……”史艳文哑然,这话实在无可反驳,若不是他鬼使神差的保持缄默,小弟也不会倒下了。不由深思,史艳文将人架起,移到自己床上,收拾好了一切才转身,看向自方才开始就不动声色的某人,“先生,那同心石上的禁制……” “我的条件不变,”竞日孤鸣终于舍得起身,扔下手边的书,揉了揉手腕,又嫌外面阳光刺眼,便阖上了半扇门,靠在门上,试探道:“为什么不说实话,我不介意。” “先生虽不介意,艳文却怕麻烦。”说着停了停,“何况先生不也什么都没说。” 竞日孤鸣扯了扯嘴角,将所有会发生的可能一概而论谓之“麻烦”,十成十的避重就轻,果真是史君子一贯的风格。 罢了。 “他这一觉睡得踏实,不到十二个时辰是起不来的,也不好去打扰琉璃,今晚就只能委屈艳文了。” “没关系,我回塔上住几日就可以了。” “那可不巧,”竞日孤鸣轻笑,“那客房可是空了许久,更何况这几日天越来越冷,怕是不合适。” “没关系,我和小弟挤一挤就好。” “书房的罗汉床本就是给一人用的,哪里挤的下两个人?“竞日孤鸣嘴角微扬,“不如,睡我房间如何?” 史艳文一愣,“恐怕,不妥吧?” “怎会,艳文多虑了。“ “不用了,我可以在软榻上——” “莫不是艳文嫌弃在下寝室简陋?” 以退为进,这一招无往不利,史艳文连一点犹豫的余地都没有,只能妥协投降,轻叹一声,“先生多虑,那这几日就叨扰了。” “不叨扰,”竞日孤鸣直视那眼中的碧蓝,眼中似有流光闪过,自喉间传出的低沉笑声,难以自抑。 “我很期待。” 第十八章 客友 药泉没有白日的雾气氤氲,急骤的夜风一刮,越加清冷,让人忍不住想打寒颤,连泉中不低的水温都暖不了半分,一旁的烛火也不甘寂寞的在灯笼中摇曳不定,垂死挣扎,最终还是抵不过寒风,闪烁泯灭。 最后的光源也消失不见,史艳文仰头,庆幸层云还给他留下了些许月光,勉强能照亮花间小径,乍一眼却还是昏暗不清。 起而更衣,屏风侍立,化去了一身水汽,天色已然又黑了大半,当最后一丝月光被遮掩的时候,站在花径上的人眼前已是一片黑暗,一时迷茫,真真是进退两难了。满心无奈,史艳文蓦然又想起那暧昧的四个字,心情越加沉重。 我很期待。 我很期待? 暧昧不清又让人为难的说法。 他这样一个近乎于苟延残喘的人,又有什么值得人期待的。 “何必呢……” 轻叹一声,史艳文眼睛闭上又睁开,模模糊糊的还能看见小径的石板,一回神却发现前方似有人影晃动,熟悉的身形一寸一寸地在面前成型,只可惜表情仍旧模糊。 “……先生?” 来人似乎叹息了一声,只是声音太轻,倒有些让人不确定了,随后便解下身上的篷衣替他披上,调笑着说道:“怎么站在这里不动,冻僵了吗?” 史艳文半阖了眼眸,似笑非笑,“先生怎么还没休息,失眠了吗?” “哈,”竞日孤鸣无奈,“艳文还没回来,在下先睡,岂非失礼。” “客随主便,何处失礼?” “客未定昏,主家撒手,自然失礼。” 史艳文摩挲着袖角,抬眼看他,依稀能在近在咫尺的脸上辨出一分笑容,不像是玩笑,但也不甚认真,似是颇为感慨,“先生原来知道主客之分啊。” 竞日孤鸣眼神微变,难以控制的带上了一些诡异的微妙感,这句话该问的,可不只史艳文。 不动声色的叹口气,竞日孤鸣忽而笑意愈盛,顺势爬杆:“原不知道,但艳文有意提醒,在下便知道了。既如此,那敢问客人七担八挪,致主人独守卧房空候许久,是否失礼?” 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史艳文面露尴尬,仿佛药泉余力上涌脸色泛红,霎时有些捉襟见肘,悻悻作答,“抱歉,的确……是艳文失礼了。” “无妨,”竞日孤鸣转身,从容不迫,刻意放慢了脚步,听着身后渐渐跟上的脚步声,一步一步与自己的步伐重合,道,“我说过了,我很期待。” …… 所以说,到底在期待什么? 拈香焚碳,熄灯扫烛,史艳文坐到床边,视线滑过竞日孤鸣不紧不慢和衣散发的身影,落到炉旁腆着肚子的小宠物上,倏然一笑,“它每日都睡在那里吗?” “原先想爬床上来,不小心被我压着尾巴便自己下去了,晨起又不见踪影。”竞日孤鸣看了它一眼,起身向史艳文走去,见他视线仍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小胖子,有些好笑,“还坐着干什么?” “啊?”史艳文愣了愣,脸色微红,往旁边挪了挪,“我习惯睡外边。” 竞日孤鸣顿了顿,呼吸抑顿之间随手一掌将最后的烛火扑灭,隔着宫灯贡缎都迅疾的让史艳文呼吸一顿。原本他是打算留着这一个的,但现在恐怕不行了,他想自己此刻的表情一定很让人窘迫,倒不如让人看不见的好。 “哎呀,用力过猛。”竞日孤鸣无声无息地来到史艳文旁边,不出所料又感到那人呼吸紧张起来,好不容易憋住了气息,“吓到你了?” 的确是吓到了,史艳文缩了缩肩膀,耳边传来的声音轻柔的不像话,当然暗藏的调笑也没逃过他的听觉,真的是连叹息都无力了。 “在下,真的是习惯睡在外边。” 因为正气山庄并不安全,这是他在正气山庄不知不觉间养成的习惯。 然而这解释实在不伦不类有些强词夺理的味道,竞日孤鸣也当做笑话一场,翻身躺下的同时按住了史艳文的肩膀,带起半声惊呼,“竞日……先生!” 另一半被硬生生压了下来,其实史艳文原本想叫的是竞日孤鸣,半途陡然降低的语气古怪的不是一点半点,竞日孤鸣早已适应黑暗,此刻近距离看见史艳文的惊慌更是让他忍俊不禁,说话的声音都忍不住颤抖,“咳,别担心,在下……其实也算个君子。” “……” 不用看也知道对方忍笑的表情,而且我没有在担心你“不君子”!但这件事还是不要解释的好,史艳文脸色愈红,“艳文只是有些分心。” “哦,”竞日孤鸣握住他肩膀的手突然滑至腰间,稍一用力,那人便被带入怀中,“在想什么?” 史艳文僵硬一瞬,手在黑暗中几开几合,他突然有些理解平日里胞弟时常暴怒的感觉了,被逼的。 “先生……”史艳文深呼吸几口气,“要是冷的话,盖上被子就好了。” 竞日孤鸣顿悟的声音传来,“差点忘了。”然而反手盖上了锦被,手却仍未放松。 “……先生?” “还是冷。” “……”他自觉不是脸皮薄的人,奈何有些人脸皮更厚。 “在想什么?”竞日孤鸣放软了声音,仿若睡意来袭,嗓子眼里都带着倦意。 “……”困的真快啊。 “说出来,在下或能替艳文参考一二。” 史艳文放弃的勾出了被压着的头发,无奈道:“只是在想明日该怎么跟小弟解释。” 竞日孤鸣听着他语气一松,自己心里也跟着莫名一松,想想却也好笑。到底是史艳文,再惊心动魄的事也能立刻调整回常态,波涛不侵大海,世浪磨打出的圆润柔滑,总不会被情感的尖刺惊的裹足不前,更何况是广阔无垠的天空?反倒是自己,看似毫不介意,但若真的被拒绝,恐怕…… 哈。 勾了勾嘴角,竞日孤鸣抬起左手蒙上他明亮的双眼,道,“实话实说。” “可是……” “睡吧。” 史艳文眨了两下眼睛,这的确是最好的方法,但是…… “睡吧。” “……哦。” 竞日孤鸣移开手,忍不住用慢慢收紧了手指,一根一根的轻触掌心,那如同蝴蝶展翼的轻灵撩拨,让他想到那日在半月湾所见到的“美景”。 世上有哪个人,会不被举世无双的美丽所吸引? 除非他是瞎子。 而竞日孤鸣,他是世上少有的明眼人。 而后,直到下半夜,两人才缓缓入睡。 如竞日孤鸣与史艳文这等人物,哪怕睡得在熟也能或多或少感到四周的动静,更何况是相依两人。只是一人忧心忡忡,一人动静皆虑,史艳文想着明日该如何劝说小弟,竞日孤鸣想着怀中人何时能真正入睡,皆不能安寝。 史艳文半僵硬的身体放松下来时,天上早已黑云尽散,竞日孤鸣在这时又睁开眼睛,感受着颈间逐渐舒缓的呼吸声,淡淡扫了一眼史艳文紧闭的嘴角,缓缓再次闭上了眼睛。 此后无话,主客几人都熟睡至天明,未得半点惊扰,想是明了各自状况,或是竞日孤鸣早有吩咐,总之,史艳文醒来的时候已是近午。 门外传来气势磅礴的打斗声,以及熟悉的仰天长啸—— “不应该啊!!!” 这声音利落分明,豪迈硬气,暗含怒火,识别度太过明显,在他过往江湖生涯里听了百千回不止,尽管头脑还不甚清晰,史艳文却下意识的就想翻身起来,只是才刚动了动手就被人搂回了床上,一人笑吟吟的从右边撑着手,居高临下。 右边? 这下头脑算是彻底清晰了,被惊醒的。 一瞬惊慌失措,史艳文失态的迟疑片刻,极不自然的半撑着身体,睁大了眼睛,声音吞吞吐吐,“我怎么、怎么……” “睡到里面去了?” “……” 竞日孤鸣替他理了理长发,似对两人的姿势暧昧毫无所觉,就如春睡将醒的赖床模样,半怨半叹,“那要问艳文自己了。” 问他自己?史艳文僵直了身体,脸颊旁逡巡着滚烫热度,温柔的叫人胆战心惊,眼神漂浮不定,“艳文,不知。” “想知道吗?” 不想! 史艳文忐忑道:“先生,我看天色不早,不如……” “我告诉你吧。” “不用——“ 竞日孤鸣突然压低了声音,让史艳文才说的话卡住了大半,低沉回荡在耳边的瞬间似乎充满了诱惑,他嘴角露出一抹浅笑,道:“记好了。” 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忘了。 “……” 晨起的怀抱就像暖阳,史艳文在暖阳中失了音,被宽大的双臂紧紧抱着,像要被揉进身体里一样,快要融为一体,如同相拥跌落,眨眼间天旋地转,便换了方位,迷了心神。 绮丽的飘纱无声飘动,在光晕中若隐若现,另一边,是紧紧相拥的两人,仿若隔绝了天地,独自放纵于世外。 “那么,要告诉我答案吗?” “……”答案是其次,这动作怎么看也不像是他会做的吧! 藏镜人觉得身为史家人,自己的运气大概是最不好的那个。 淡定的一把掐住在床沿上恹恹欲睡的毒蛇,藏镜人翻身坐起,很是心平气和的捋了捋思路,眼神慢慢压抑堆积的火气,眉角越见凌厉。 史艳文,冷眼旁观,竞日孤鸣,推波助澜,很好,配合的还真是天衣无缝啊。 “哼!” 他看了天色,巳时左右,寂若无人,换上不知何时备好的黑袍,藏镜人随意扔了小蛇出门,开门瞬间疾走一步,避开迎面的圆石的同时还顺手捞了一只龇牙咧嘴偷窥许久的小狐狸。 小狐狸面露惊讶,双脚离地,被藏镜人拎着衣领吊在半空中,大约是不习惯这张脸突露的冷漠,呆怔了一瞬便奋力挣扎了起来,边挣扎便叫,“坏人!放开我!再不放开我就咬你了,放开!!” 挣扎的还挺厉害,但藏镜人不为所动,将丫头提到面前,轻而易举的像拿了一件衣服,“做得到就试试。” 连声音都是冰冷的,小丫头眼睛一瞪,狠狠踢了一脚他的腰,见他没有反应又踢了几脚,只把自己累到大踹气那人也还是无动于衷,咬牙就想从怀里掏东西,没想被人抢先一步。 “啊,还给我!” 藏镜人看着手上的纸包,挑眉看她,“什么东西?” “还给我!” “不说?”藏镜人单手打开纸包,在丫头脖子上晃悠着蠢蠢欲动,眼看着就要往下倒了:“什么东西。” 丫头终于领悟到这两兄弟的不同,惊讶的连话都忘说了,好半天才挤着眼睛委屈又愤恨道,“……痒痒粉。” “人小心眼大。”藏镜人冷笑,下一瞬手上的药粉就一倾而下,连同人一同扔在了地上,引起一声惊呼。 “啊!哎哟,”丫头颤抖着用手指他,每个眼神每个动作都像是在控诉眼前人的暴行,爬起身飞快跑开,”你一个大人还欺负小孩也不害臊!琉璃!!” “呵。”他藏镜人会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藏镜人看着飞奔而走的小丫头,脸上渐渐有了微弱的畅快笑意。 虽然这笑容没持续多久…… 藏镜人看着面前低眉垂首的青年,“再说一次。” “主人吩咐,您若是醒来,不必等他们用早饭,史君子昨夜身体不适,怕是不得早起。” “……他们住一起?” “是。” “住哪里?” “不可打扰主人休息。” “你过来。” “啊?” 藏镜人冷冷的看着他,“藏镜人意欲与阁下切磋武学。” …… “不应该啊!!” 好一声仰天长啸,最后一掌落下,藏镜人怒眉吊眼,被盯的人浑身一抖,趁着地面风尘乍起蹒跚后退,消失在院中。 待到风平浪静,藏镜人突然有些泄气的揉揉眉角,头疼的看向书房旁边的方丈室。 敲门还是踹门,这是个问题。 那两人关系不寻常,当然这与他没什么关系,但是竞日孤鸣这个人,不是感情激烈的不足一月便能动情的人,还有来时路上听到的流言,怎么想都有问题,这就与他有关系了。 虽然不想承认,但史艳文毕竟是他的双生兄弟,而这个地方,需要层层守卫的隐居地,还能叫隐居地?恐怕比正气山庄安全不了多少。 而且一想起那张对着竞日孤鸣脸红浅笑的相似脸孔他就浑身发寒,好像随时都能起一身鸡皮疙瘩。 啧。 麻烦啦! 平复心情,藏镜人举手敲门,抬起的手却顿在半空,那门竟自己打开了,发出了悠长的吱呀声响,半开半阖的门,恰巧能让人看见飘纱床帘后的情景,模模糊糊的描绘个大概,也足以让他惊愕定格。 “你们……” 熟悉的声音惊醒了走神的两人,史艳文条件反射的旋掌一推,手忙脚乱的脱离了温暖的怀抱,颇有些无地自容的意味,一边极快的穿好外衣一边道,“小弟,你怎么不敲门就进来了。” “……” 史艳文只是不想让人误会,但这连串动作看在其他两人眼中,只有四个字足以形容——欲盖弥彰,别者,一者忧一者喜。 藏镜人惊愕到沉默,脸色阴晴不定,最后全数归于死寂,气氛一时落入冰点,其间接收了无数个竞日孤鸣的暗责眼神,以及史艳文犹豫不决的欲语还休。 竞日孤鸣穿好衣服,门口有人端来了洗漱清水,径自往一旁打理,倒是路过史艳文的时候光明正大的抚摸了一下他的头发,有安慰的意思,当然也有一些其他的意思。 史艳文不明所以,藏镜人倒是脸色刷的变得诡谲,像是终于从惊愕中回过神来,又有些值得探究的不可置信,还有显而易见的怀疑。 “小弟?”史艳文思之良久,终于在藏镜人快要爆发的时候福灵心至,于那张风云莫测的脸上辨出端倪,霎时脸红耳热,“咳,小弟不要误会了,我们只是,只是……” 你不觉得现在才解释有点晚了吗?是说你只是个半天不也没个结果! 藏镜人来回看了他两人,道,“误不误会无关紧要,我有些事情要问你,到外面来。” “……好,你到凉亭等我,艳文即刻就好。” “恩。” 说完,藏镜人看了一眼竞日孤鸣,想了想还是打了招呼才走,也算是略尽客礼,对方也点点头当是回礼。 史艳文有些愁闷,不难猜想藏镜人想到了什么,但现下解释未免尴尬,便就着一边的冷水敷了敷脸,在竞日孤鸣含笑的叮嘱下心神不定的走了。 临门一刻还是竞日孤鸣为他绑的发带,这段时日他已经很少束发了,这般放松状态,倒让人安心不少,到了凉亭也不见任何异常,安之若素。 至少表面上是。 “小弟——” “你们是什么关系?” 还真是直接啊,史艳文无奈,“只是朋友。” “……”你果然当我傻是吧。 “真的只是朋友。” 藏镜人背对着他眯了眯眼,站在凉亭边上认真思考半晌,脸色稍缓,“我看他待你可不像是朋友。” 史艳文低头轻笑,“但艳文当他是朋友,这便够了。” 这说法就叫人为难了。 藏镜人转身,又打量了他许久,不知在想些什么,突然郑重道:“你要交什么朋友与我无关,那是你的事,这么大个人了总不能到现在还能被感情欺骗。只有一点,我相信你明白,他那种人不是会轻易动情,若是真心便好,若不是,你这为数不多的寿命恐怕又要掀起不少风波。” “我知道。”抬头看他,一如既往的温文尔雅文质彬彬,还是那个通晓世事的君子,“我知道,所以,我们是朋友。” 藏镜人噎了一下,“其实你不必……” “小弟,”史艳文打断他,“无论真心与否,艳文不想给任何人留下遗憾,你是最了解我的。” “……”罢了,藏镜人也懒得理他,反正人安全便好,“同心石给我。” 史艳文表情一僵,“小弟就那么想早点离开吗?” “顾左右而言他,”藏镜人冷笑,“这点把戏昨日就用过了,同心石。” “……被封印了。” “什么?”藏镜人没听清。 “同心石,一不小心被竞日先生封印了。” “……我看他果然是不怀好意吧!” 这种事还有一不小心的说法?! 第十九章 荒雉初鸣 藏镜人初生于中原,实长于苗疆,乃至其后不怎么顺心的“成家立业”都胡乱的采了苗疆的礼,自认术法禁制也见过不少,难称深谙其道,也算涉猎甚广,而或有那么几个还能手到擒来。 然而。 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小弟啊……” “闭嘴!” “还是算了吧,反正……” “史艳文,你要是想舌头也断了就继续说!” “……” 好吧,随你。 史艳文暗叹着起身离开,看着满头大汗的胞弟,脸上闪过一丝无奈,在这寒冬腊月里还能热的冒汗,看来是耗费了不少气力。 虽然明面上他只是踩烂了两块脚下的金刚石砖。 跟这些无法交流的硬石较劲最是让人无奈,打骂无感,徒费精神,不过这样也好,这样小弟也可多留几日。 这样的情景倒是让他蓦然想起以往两人对阵,自己选择临阵撤退时偶一回头,正巧看见藏镜人在后方一瞬愕然后火冒三丈垂胸顿足的模样,这么多年也没见他变多少,有时反而更加暴戾了——在面对黑白郎君的时候。 “呵。” 美好的记忆让人怀念,有些也让人追悔莫及,说到底,都是让人沉浸其中便无法自拔的过往。 史艳文想了片刻便不欲再想,也不怎么想回书房,索性便坐在廊间鹅倚上兀自失神,看着远处的天空发呆,嘴角笑意缱绻,也无旁人相扰,难得安静。 闲手弄云,手指间穿过的光线刺进眼中,照的视线发白,空中像飞起了无数白点。 方闭了一下眼睛,便觉眼前光线一暗,眼皮上的温度刹那消失,眉间一蹙正想睁开,一只温热的手却默默覆盖住了眼帘,腕上蓬松调皮的绒毛轻轻扫过耳垂,很温暖,也让人无措。 史艳文突然有些五味杂陈,眼中闪过胞弟郑重其事的警告。 他珍惜自己的生命,却总做些不珍惜自己生命的事,而现在,终于有一丁点后悔了。 为数不多的寿命……吗? “……先生,这般无声无息,岂不叫人惊吓。” 那人轻轻一动,带着压抑的闷笑,语带调侃:“艳文此话,岂不叫我惊吓。” “先生,”史艳文将眼前的手拿开,慢慢睁开眼睛,那人正当坐下,他上下扫了一眼,似是想笑又忍住了,“可知,非礼勿听啊。” 竞日孤鸣倍感无辜,“诶,在下明明是在自家庭院闲逛,何来偷听?” “闲逛?”史艳文倾身向前,挑起一缕暗发,发尾沾染着少许墙角的灰土,止不住挑眉,“那敢问先生是靠在哪处犄角‘闲逛’的?” 史艳文笑的狡黠,像只白色的狐狸,性格却像兔子,平时温和文雅,急了也是要咬人的,还能咬人一身血,比一成不变的顽固性子通透的多。 竞日孤鸣视线下滑,他的头发不比史艳文的长,及腰长短,拿在手上直接便能牵动耳侧的肌肤,而他还未忘记曾有一缕长发被人生生扯下,罪魁祸首就是眼前这个人。 “没有。”竞日孤鸣弯着食指,顺着他的手背轻轻一划,惊得史艳文尴尬的连人带手缩回原处,“藏镜人戒心之浓不可小觑,在下实乃有心无胆,哪里又听到什么,只是远远看着罢了。” 史艳文狐疑的看他,半是尴尬半是不信,“看什么? “你知道的,”顿了顿又凑近了,学着他的样子撩发调笑,“史君子明明,心知肚明。” “先生高看艳文了。”史艳文定心正神,已然不慌不忙。 “是吗?“竞日孤鸣不动声色的叹口气,”艳文其实聪慧内敛,手段比我高明不知多少。” “先生说笑。” “哈,”竞日孤鸣停了停,又问,“那艳文和他,都说了什么。” 史艳文道:“先生不是建议实话实说么。” “别无其他?” “闲话家常。”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竞日孤鸣将头发放回他的肩上,放松的靠着鹅倚,轻言道,“我不信。” 史艳文眼神忍不住微妙的变了,哑然难语,“……”不信你为何要问? “藏镜人可不像会跟你闲话家常的人。” “……”是我拉家常,他说闲话。 “呵呵……” 刻意放低隐笑的声音,带了点滴诱惑意味,史艳文总觉那更像带着威胁的劝降,不禁怀疑起他方才的“有心无胆”了。 不过咸归于心,都是调戏。 幸好史艳文已然适应他的巧变,遂笑了笑,正想回击,身后却忽然传来重重的咳嗽声,其效果不下于昨日那临门一脚。 “……” 竞日孤鸣好整以暇,微笑的看了一眼史艳文,眼色悠然如临山巅,看起来毫无意外,起身相询,“藏兄,同心石上的禁制,可解开了?” 挑衅。 史艳文起身瞥他一眼,还未转身便能感到背后沉重的压抑,转身一看,果然又黑了半张脸,眼疾手快地上前拿了被藏镜人捏在手中的同心石,一边拉着他的手,“小弟,艳文有些饿了,先陪我吃些东西如何?” 藏镜人哼了一声,对史艳文转移话题的功力报以嗤笑,甩开他的手,“不用。” 史艳文面不改色,早已习惯了他的冷硬,只道,“不吃饭哪来的力气,无心若是知晓,定然不知怎样担心。” 还敢跟我提无心?藏镜人脸色又变了变,一种强烈的厌烦感油然而生,现在连雪山银燕那种木头都知道用无心来威胁他了,果然是你教他的吧?! 察觉藏镜人的火气,史艳文不解的眨眨眼,眸子里尽是纯良委屈,“艳文哪里说错了吗?” 每当这个时候他都想找人打一架。 偏巧这时有人还在火上浇油,只听竞日孤鸣幽幽说道,“说起来,银燕大婚,无心姑娘想必也该回来了吧,说不定还会带回那个武林狂人?” 愤然转身,藏镜人跳出寺外。 果然,还是找人打一架爽利! “黑白郎君,无心,不应该啊!!!!” “……”史艳文心平气和的看向竞日孤鸣,很是可惜,“小弟其实大可不必如此舍近求远。” 竞日孤鸣也心平气和的回看他,“哦?原来艳文想与他试试身手?” “……” “饿了吧?” “恩。” “厨娘做了蜜枣花。” “在书房吧。” …… 待藏镜人神清气爽回来时,两人已食毕漱口,竞日孤鸣特地命人为他单独留了一份,还备了薄酒,虽然最后发挥作用的只有那点薄酒。 蜜枣花味甜过腻,不合他心意,尝了一口就不再用了,最后倒是便宜了两个小家伙,长长的尾巴卷了一半都拖到了竞日孤鸣的软椅上,另一半被闯进门的丫头端到了史艳文的软椅上,好笑的是,一人一鼠都对他示威抬眼。 藏镜人挑眉,在竞史两人默契的但笑不语中抽抽嘴角,未免火气上升略打听了四周地形便出门去了,说是去山前山后随处逛逛。 山前他刚去过,山后也就只住了那么一人,史艳文又欣喜又无奈,好歹劝他别给药老吓坏了,也只得了一声冷哼,还有丫头的嘲笑。 余下半日除却两膳,竟没见他的踪影,竞日孤鸣描了半日丹青,很是专心致志,史艳文给丫头讲了半日中原的故事,竟也没多少交谈,倒是眼神碰撞稍多,其余也无杂事。 小胖子围着他吱吱叫了几圈后便自己跑开了。竞日孤鸣也不管它,小胖子一向都只爱往厨房那里去,无非是些偷食之事。唯一值得一提的便是有护卫来报,山下不知哪里来了两个乞儿,被阵法隔离在外边,如无头苍蝇一样逗留了一个多时辰,听他们讲话,似是来此地寻找什么奇宝。 竞日孤鸣不置可否,只命人将之引开便是,倒是丫头想出去看看,被史艳文用故事缠住了。 早已料到的事,不过时间早晚,现在来的不过是些普通苗民,等真有人上山了再动不迟。 总归还算是相安无事,除了寺外偶有打斗声传来以外。 “好吵!”丫头很不满,窝在史艳文怀里伸了个懒腰,语带嫌弃,“是不是天底下的弟弟妹妹都这么好动?” 史艳文失笑,轻刮了一下她的鼻梁,“原来你也知道自己好动,想是故意静不下来的。” 丫头态度立马变了,瞪他一眼,“干嘛要静?这破庙已经连喘气都没人应了,还得跟你一样死气沉沉?” 史艳文顿了一下,道,“不是有琉璃吗?” “她?”丫头冷笑,“整天不是‘嗯’,就是‘是’,主人前主人后的,说了还不如没说。” “哈,她这两日……身体如何了?” “女儿家的月事,哎呀你不会知道的。” 史艳文一时语塞,“这两天仅她一人在寮房,想必寂寞,去陪陪她如何?” 丫头瞪他一眼,“你在赶我走?” 史艳文无奈,被躺了半日的手臂,任谁也会累的,“厨娘新做的蜜枣花,琉璃还没尝过呢。” “……” “去吧,半个时辰后再帮我叫你罗碧叔叔回来,可好?” “那你明天要重新帮我画个纸鸢。” “哈,可以。” 见他应允,丫头笑了笑,也就高兴的跳下软椅走了,史艳文也终于能解放自己的右手了,肩胛累积的酸涩渐渐松动,正好活动活动。 不过竞日先生还真是一丝不苟,连丫头出门也没抬眼看看,史艳文好奇的望过去,“先生在画何物,费了这些时辰?” 竞日孤鸣这才抬头,见他动作便道,“你也莫太宠她,近日越发不知礼数了。” “怎会?她也没说错什么,”更何况他其实很享受这般感觉,“先生描了什么?” 竞日孤鸣搁下笔,“随心而作,何妨一观?” 史艳文笑道,“想是佳作,艳文合该有幸。” “哈,看了再说吧。” 退了一步让出了位置,竞日孤鸣也揉了揉手腕,提笔的姿势可不比那书的动作轻松,史艳文看着一笑,“这下我们算是同病相怜了。” 竞日孤鸣莞尔,“求之不得。” 史艳文笑而不答。 第一眼看到的是一栋雕栏玉楼,构图精美,用笔圆润,规格完整却又不乏生趣,楼下亦有商人走动,画虽好,却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倒是楼顶的玲珑勾玉有些熟悉,方才他还给丫头讲过这里。 “想不到先生也去过这里?”就不知是何时的,与他看的有些不一样。 没想竞日孤鸣却摇头否定,遗憾叹息,“北竞王常年累居王府,哪有机会往苗疆以外的地方去。” “那这……” 竞日孤鸣轻笑,将画卷一边拿起,渐渐铺开,“慢慢看,不急。” 史艳文虽奇怪,倒也没说什么,继续欣赏。 玉楼连着的是一处水塘,塘边有座石碑,碑上刻有三字——牧云潭,字体残缺不全,如同荒芜。 史艳文心中一动,不禁抬头看他,这地方,也是方才跟丫头讲过的。 “别说话,继续。” “……恩。” 水塘接着的是名动中原的天允山,山旁是无名断桥,桥右是冬日白雪,雪外还有稚子小童…… 画卷最后,垂花门开,父子相送,杨柳依依。 明明记忆里还恍如昨日,怎么画出来就好像隔了好几年? 史艳文看着长画心惊,张了张嘴,却半句话没说出来,直到那人慢慢将画卷上,史艳文这才镇定下来,缓慢的抬起头,将一旁面含期待的人映入眼中。 这半日,他都在听自己说话吗? “你……” “喜欢吗?画给你的。” 史艳文闻言一怔,慢慢又摊开画看了看,不再那般惊讶,却无比认真,或者说,慎重,慎重到视线都有些恍惚了。 “怎么不说话?” 画卷仅靠一人是看不完的。 史艳文最后,也只将自己留在了那场别离中。 折柳三孟秋,旦暮见明夕。 “……先生画的这样活灵活现,”史艳文微微低头,长发顺着脸颊滑落,有些凌乱的遮住了他的表情,似乎连声音都遮住了,“艳文竟有些格外想家了。” 竞日孤鸣听罢,颜色如常,手指压着画卷一寸一寸扫过,纸上水墨已干,紫毫渐冷,他按着纸上不动的手背,一根一根缠住修长手指,靠了过去,另一手撩开他脸侧的的长发放在耳后,看着那张微微发白的脸。 眉如墨画,面若琳琼,瞳色湛蓝,及膝长发,美好却渐失生气。 “故土难离,艳文有此莼鲈之思,亦乃人之常情。” 是啊,人之常情。 史艳文笑笑,不去理会话中的避实就虚,也不对交叠的手作何反应,瞳眸间藏着暮色苍茫,抬眸看他,“山下已有闲人来往,事情也该进入正轨了,先生预备何时了结?” “了结。”竞日孤鸣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又戏谑,“你说的是哪一件?” 史艳文却丝毫不为所动,眼神逐渐淡薄,“先生糊涂了,从头至尾,都只有一件而已。” “我糊涂了?”竞日孤鸣微微阖眼,突然松开他的手,看着他一点点将画卷收起,嘴角带着莫名的笑意,“的确糊涂了。” 从头至尾,事情确实只有一件。 “言如是闻”竞日孤鸣将画卷放入锦盒,安置在书架上,遥望默然伫立的人,沉默片刻道,“事情了结,艳文便要回正气山庄了吧。” “……自然,”史艳文来到窗口,忽而又道,“忝为人父,艳文不想连子女成婚之礼都错过。” 竞日孤鸣语气疏懒,“原来艳文早已为他们定了吉日。” “倒也不是,”史艳文竭力稳住了心神,对着书架旁的人淡淡笑了,“小弟说银燕一定要等我回去才肯成礼,那孩子牛性固执,艳文实不愿让他们再多蹉跎。所幸东瀛无甚大事,赤羽先生也暂时不打算回去,便在艳文本来去处住下了,所以……” 史艳文欲言又止。 所以只要尽早解决这里的事情,你就可以离开了是吗? 竞日孤鸣叹息一声,面露遗憾,想了想道,“可惜,这等事却是急不来的,还需等待时机,想必艳文也不急在一时。” “……算是。” 一瞬沉默,竞日孤鸣亦不再言语,颇有些困顿地靠着软椅休息,不再去看史艳文,期待的火苗如被暴雨淋过,这番未言明的伤感倒是让史艳文一怔,面色染上些自责。 始料未及,竞日孤鸣暗叹。 那副画竟起了反效果,合像是给了他一张催命符,何以反应就这般天差地别?难道真是藏镜人说了什么?竞日孤鸣有些后悔当时未曾听闻他们交谈了。 但即便如此,史艳文的态度也变得太快,还有那句“算是”。算是,也有可能不是,肯否参半。 竞日孤鸣有些无奈,大概那原因他也猜得大半,若要彻底解决问题根源,倒真要将手头上的事尽快了结。 可惜对方也不是毫无耐心之人,或者说,做事畏畏缩缩藏头露尾,不将幕后之人钓出来一网打尽,徒增麻烦不说,也会为难苍狼。 烦躁。 归隐后第一次,他竟感到些微的烦躁,手指无意识的点了点。或者,可以寻求外援?若真要寻求外援,倒有一个刚送上门的现成人选,但…… 他不想与史艳文产生任何的嫌隙,即便将来不可避免。 “恩……” 耳边忽然传来茶碗轻碰声响,竞日孤鸣睁眼一看,史艳文正端了茶盘,见竞日孤鸣看他,便带着手中茶碗来到他身边,带着些微的歉意道,“先生半日未曾休憩,喝杯茶可好?” 歉意? “……呵。”太容易心软了,不过略作些落寞姿态,便多了这莫须有歉意,史艳文啊,你当真不是有意放纵? 竞日孤鸣心情转瞬好些,仍旧将人拉倒软身边,抓着端茶的手握着,凑近了道,“艳文若是帮我一个忙,我便将茶喝了。” “……”史艳文一瞬沉默,这不成条件的条件于他根本毫无损失,渴的又不是他,虽然最后他还是忍不住多问一句,“什么忙?” “让令弟为在下送一封信,如何?” 史艳文微怔,“送给谁?” 没有问信的内容,果然是君子啊,竞日孤鸣嘴角微扬,“苗疆军师,铁骕求衣。” “……只是一封信?”史艳文又问。 “只是一封信。” “那……” “苗疆王宫,在下的人马不宜擅进。” “……好吧,”史艳文眨了一下眼睛,突然觉得自己有些担忧过度了,藏镜人可是苗疆战神,便咳了两声,道:“先生请用茶。” 竞日孤鸣又用手指扫了一下他的手背,笑道,“荣幸之至。” “……” 请不要放纵自己随意养成无聊的坏习惯谢谢。 第二十章 将乱 漏已三转,月色如洗。 藏镜人踏雪而归,手上提溜着惊恐万分的药老,在史艳文惊讶的表情下恭恭敬敬誊了几张药方,又战战兢兢的“主动请缨”要为史艳文号脉。 史艳文一边安慰着老人一边伸手,大约心中的疑问太多反而不知如何发问,就看着藏镜人无辜好奇地眨眼。 最终还是藏镜人忍无可忍的出声冷呵,“眼睛里要是进沙子了我可你用飞暴怒潮帮你洗洗!” 这一声来的突然,药老险些被吓的跌到地上,还是史艳文眼疾手快的拖住了他,报以歉笑,“小弟太直接了,药老没事吧?” “没、没事,”药老重又坐上矮凳,大腿上仍在发着抖,“呵呵,小老儿只是一时没坐稳,没坐稳。” 藏镜人不屑冷笑,“现在坐稳了吧。” “坐稳了,坐稳了……” “坐稳了就快点!磨磨蹭蹭的像什么样子。” “是是是,就好,就好。”语毕还忍不住撇嘴,看样子像是在腹诽。 “……”史艳文故作不见,稳了稳腕下的迎手,突然有些忍俊不禁,“有时候我真佩服无心,毕竟要驯服你这样的可不简单。” 藏镜人对他很是鄙夷,“要驯服你这样的倒容易。” “哪有?”史艳文不服,他明明还在竭力顽抗。 “哼!”藏镜人不想再跟他讲话,看先软椅旁的畏缩老人,微微调整了语气,问道,“如何了?” 药老缩了缩肩膀,“……略好些。” “说清楚!” “是是!恩……六脉弦迟,左寸无力,气不达心,观其作息顿迟……” “啧,”藏镜人忍不住皱眉,“说重点!” 药老一抖,几乎是抱着头在惊呼,“积积积郁所致,心气已衰,体虚血竭,底气不足,小老儿会尽、尽力而为。” “……”这样还算略好些? 尽力而为,呵,便真的是尽力而为了。 史艳文叹口气,“药老,先离开吧。” 老人胆小,乍一听似乎还没反应过来,缩头缩脑的反问,“什么?” “药老,”史艳文起身扶他,慢慢说道,“天色已晚,出去的时候取一盏门口的灯笼吧。” 药老这回听清了,没敢看坐在一边的藏镜人,猛脱了史艳文的手,连迎手一应药具都未拿,如获大赦般的逃将出去,敞开的门扉任由夜风侵入,从软搭子上刮过,又添三分冷凝。 “小弟,”史艳文一时坐立难安,他无法与那双相似的眼睛对视,却又不能逃避视线中的询问,“我看我就不打扰你休息——” “我记得,”藏镜人突然道,“我记得你离开时,情况还不至此。” 史艳文犹豫道,“其间,确实出了一些小差错,不过已无大碍了。” “到现在还想遮掩!”周遭空气一滞,藏镜人怒道,“你以为俏如来给你同心石真的只是为了联络吗?它与你命脉相连,一旦有生命之危,俏如来手中的同心石便会有反应,极力隐藏月前大劫,你以为能瞒过谁?史艳文!” 原来同心石还有这功能啊。 史艳文张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藏镜人看了越加心烦,实在想不通像他们这样看惯生死的人有什么可避嫌的,这也罢了,偏这人顾忌这顾忌那跟他玩了两日的搪塞揽责,到底是在替谁撇清干系当他瞧不出吗?没意思的很,他想史艳文这么大把年纪了,有时做起事比无心还幼稚,偏偏还打不得骂不听。 罢了。 翻腾的不满像是被大雨淋过,藏镜人竟一瞬冷静下来了,倒是突然觉得无心和他这个叔父还是又多了一点相似——固执起来都叫人恨不得捶胸顿足憋出内伤。 “你自己的事我不想多加干涉,只一点,在你眼瞎之前,不要忘了你儿子的新婚之礼。” “……只是夜里看不清而已,”史艳文苦笑,“小弟说话也太不中听了。” “有命听就不错了!”藏镜人看了看门外,风似猿啼,冷月藏云,游廊处款款行来一人,黑衣华服,对他抬眼轻笑,想了想又道,“腑脏受损,气血两亏,再过不久便会五感交没,按修儒推算看来,六个月是你的极限。” 远处行来的身影霎时顿住,藏镜人嘴角闪过一丝冷笑,也不知是笑谁,“你同他,耗得起吗?” 藏镜人一向言语犀利,史艳文领教多年,回的倒也得心应手,“耗不起,所以一个月内,我会了结这里的事情。” “一个月,你做得到?” “做不到,所以要请小弟帮忙啊。” 藏镜人回头看他,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还略带嫌弃,“果然,什么忙?” 被他这么一瞧,史艳文反有些不好意思,“只是想小弟回去时,能否顺便帮我们带封信给苗疆军师。” 藏镜人沉吟片刻,“铁骕求衣,他不一定会帮你们” 史艳文一笑,“他会帮苗疆,更何况,竞日先生说过军师还欠他一个人情。” “……随你,明早便将信件准备好吧。” 史艳文一怔,微微拧眉:“小弟明日就要走?”有必要那么急么…… 又是那副表情,藏镜人别过头,不耐烦道,“你以为一个月时间很长吗?更何况到现在你们连对方人数都没搞清楚,牵连朝中老臣,即便是九算对他们施加压力,也不能那么快冒头,你是悠闲太久头脑秀逗了吗!” 小弟你说话果然很不中听,虽然是关心之举。 史艳文默默敛眉,偷偷掩去脸上的欣慰,生怕被人瞧见又该冒火了,“那就多谢小弟了,为兄——” “说完了吗?” “呃……” “出去!别打扰我休息。” “等一——” 砰! 身后传来重重的关门声,史艳文忍不住拉起篷衣捂住嘴角。 所以说,都承认自己是小弟了,听我说一句为兄又能怎么样呢?他其实想多和他呆一会的。 不觉好笑,若不是在人家门口大笑有失礼数,他还真想笑出声来,虽然自己是被人赶出门的。 “呵。” 摇摇头,史艳文往一旁的主房走去,丝毫没发觉在身后不远处,融入黑暗,悄然无语之人。 …… 竞日孤鸣大约过了三刻时方才进门,史艳文见他身上一股寒气正觉奇怪——药泉的温度应该不低才是。 “先生怎么回来的这么晚?” 竞日孤鸣恰去了外杉,看着面无表情,又像噙着一抹不明笑意,“泉水太暖,便多呆了会。”反问他,“今晚艳文还是睡外面?” 史艳文略感窘迫,不知想起了什么,白玉般的脸上浮上一抹红云,侧过脸吞吞吐吐道,“就里面吧。” 竞日孤鸣看着他微红的耳垂轻叹,“那还真是可惜。” “……”史艳文敏锐的选择不说话,翻身,上床,闭眼。 背后传来几声闷笑,史艳文仍装聋作哑,待到烛光全灭,身后窸窣作响,一袭温暖紧靠着自己躺下,方才睁开眼睛。 头皮上传来轻抚的触摸,有手指顺着发丝往下,史艳文暗叹一声,反手抓住那只手,转过身看向竞日孤鸣,哪知那人却顺势用另一只手搂上了他的腰,将他要说的话又逼回了喉咙里。 “有事吗?”竞日孤鸣问。 帘帐之下,史艳文眼前毫无光亮,再近的距离也看人不清,虽然已经习惯这人偶尔放肆,但耳边突然传来低喃终究有些暧昧,撩的人心浮动,他有些不甘心的捏了捏抓住的那只手,虽然没多大效果。 “……小弟明日边便走。” “是吗,”竞日孤鸣独看着他的双眼,他想起在半月湾时,这人在夜晚依然明丽动人的湛蓝,现在却想蒙了一层冰鲛縠,依旧美丽,却没什么光亮,“明晨,我会备好信笺。” 阴错阳差。 竞日孤鸣蒙上他的双眼,不忍再看,索性也闭上眼,话题一转,“吴辅带回的传言,你相信吗?” 史艳文闭上眼睛想了片刻,这突如其来的问话似乎有哪里不对,“……既是传言,自不可信。” “传言多有夸大,但也不一定全是假的。” “先生是在暗示些什么吗?” “有吗?” 这样含糊不清,史艳文浅笑着,放松自己松手随他,“即便是真又如何,先生不是让人散布谣言说那几样东西已经让官中权贵抢去了么,据说效果不差,苗王可是相准了好机会在趁机施压啊。” 看来平日里也没闲着啊,“所以来了些不信‘谣言’的人啊。” “恩……先生是怀疑那两个乞儿不简单。” “不如说确认。” “能走到这个地方自然不是简单的乞儿,但,”史艳文迟疑一叹,“两个孩子而已,先生何必跟他们计较。” 竞日孤鸣轻扯了一下他的头发,“黄口小儿,何足挂齿,但只他们身后的人,拿小孩子打先锋,这样的人才是防不胜防啊。” 史艳文动了动眼皮,刻意压着声音,有些戏弄的味道,轻飘飘的,“呵呵,先生雄才大略,胆量可得再大点。” “哎呀,”竞日孤鸣手臂紧了紧,也嗤嗤的窃笑,鼻息洒在史艳文耳廓,略一侧头,嘴唇若有似无的擦过他的脸颊,道,“在下胆量如此之小,只好倚靠艳文庇佑了。” 若有似无,却像被最温柔的猛兽制住了手脚。 史艳文放松的身体就此僵住,睁大了眼睛,盯着面前模糊的影子张口结舌,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不成想又是一夜忐忑,他总觉两人之间该是疏远了才对…… 细思纷杂,将至凌晨,史艳文才僵持不下朦朦胧胧睡去。 竞日孤鸣却是一夜无眠。 而晨起的藏镜人,自然也没看到史艳文送行,憋着火气在寺前等着的护卫手中拿了信,一路拆着阵法走远,连备好的马匹都被抛至脑后。 午时方起的史艳文只能也看着空无一人的书房无语追悔了。 至少该等他起来说声暂别,他还想给孩子们带封家书,这样回去,终归还是要悬心的。 “唉……” 不过藏镜人走得急,那信件的效果也来的快。 不足七日,山脚下已经由两个先头锋变成了一路乞丐小分队了。 史艳文很是惊讶,特地跑到阵法允许的范围边缘举目遥望,看着货真价实的一路乞丐尤为不解,这路乞丐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其中甚至还有一个不会说话的婴儿。 竞日孤鸣思量一瞬,最终放弃了柔软舒适的软椅也跟了上来,陪着史艳文在树上看了半日,该有的信息一目了然,无非是浑水摸鱼、碎石里面藏了暗钉。 无功而返的人惴惴不安,想来上头脾气应不怎么好,走之前狠狠踹了身旁人一脚,饥寒交迫的人哪能受得了,当即摔的头破血流,爬起身却还得点头道谢。 史艳文以皱眉对此行为表示谴责,竞日孤鸣则以轻叹对此行为表示赞赏。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反正史艳文是看不过的,不难想象日后行事又该有多束手束脚。但也拖它之福,史艳文再也不想来此窥探了。 这段时间琉璃身体大好,接手了一应吃住便宜之事,丫头也得了更多机会赖在史艳文身边,养的毒物彻底进入冬眠,只有竞日孤鸣身边的小胖子还机灵活动,免不了被丫头追打赶闹,幸而有琉璃暂为阻止。 这日,寺外狂风大作,冬日阴冷飘霜,山顶的白雪被吹得溜进了院子里,丫头拖着史艳文来到院中赏雪,开门放入的冷风将屋里的温暖一驱而尽,吹得书本纸张哗啦作响满屋飘散。 护卫第一次交班守卫,悄无声息间后院空余的寮房里有十余人交替往来,应是循着左边山崖小路进来的。 这两姐妹关系似乎好了些,史艳文用篷衣笼罩了自己和丫头,颈间的绒毛紧紧贴着脸颊,就歪在亭间软塌上讲些她感兴趣的稗官野史,还有丫头在市集听得一些道听途说的流言。 诸如上次出门的时候真的有人不见了,诸如她得意洋洋的炫耀琉璃被他独自抛下好多次,最后累的气喘吁吁才赶了上来,诸如前几****偷听竞日孤鸣在屋里讲话,得了一个小趣儿。 苗疆有几位元老忠臣突然病危,苗王念起功德,特赐其回乡养老,有几个人死活不愿走,还联合几个新老大臣弄了个什么联名上表,让苗王当场黑了脸,最后还是那个蒙面军师解围。 “那些老家伙还真是忠心啊,半截身子都进了坟墓还那么兢兢业业,干什么要那样固执啊?” 史艳文垂眸帮她理了理头发,笑道,“大概是为了福荫子弟吧。” “什么意思。”这个词她从未听过。 史艳文解释道,“意思就是,为子女宗族积攒功德,好让他们能享受自己所累积的福气。” 丫头撇嘴,“那他们的子女也太没用了,那群老头也是,都不知道给年轻人一点机会吗?” 史艳文惊讶,“你还知道这个?” 丫头哼哼一笑,“那是,你以为我的书都白抄了啊!” 史艳文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头,上次藏镜人离开后竞日孤鸣也叫她抄了许多,还冲自己抱怨了好几天,“这有什么值得骄傲的,你还抄上瘾了不成。” “才没有!”丫头瞪他一眼,正想说话,史艳文突然揽着她坐起身来,奇怪的咦了一声,丫头顺着他的视线朝书房看过去,冷风吹来不由缩了缩肩膀,却是什么也没有看到,“怎么了?” “无,”史艳文起身,低头摸了摸她的包子头,看着飘零的发带俏皮的缠住了一起,微微一笑,“你的头发乱了,要不要让琉璃重新扎一下?” “乱了!”小丫头爱美之心还挺重,才一说完就冲了出去,也不顾寒风了,不过那一身的兔毛想必也冷不到哪里去,“哎呀,你不早说!难看死了!” “呵呵。”难怪胞弟对无心毫无办法,养女儿和养儿子确实不一样。 忍俊不禁之后,史艳文眉头却忽然拧紧了,若他方才没看错的话,书房里忽闪过一人,黑布覆面,身背长弓。 血色迷离。 第二十一章 未乱 史艳文识得那人,或者说,识得那人背上的弓,虽然也只有一面之缘。 去漠市之前,史艳文微琉璃和丫头在山坳寻马,山坳地表较为湿润,长着郁郁葱葱的野草,并几棵野柳。柳下有辆拉货的马车,常住着两人,是竞日孤鸣派来看住这些行走驼马的,如今只一人带血而归,应属有变。 他伸手敲敲门,见里面无人响应,想是无需避讳的事情,便直接推门而进了。 屋里两人一立一坐,氛围倒不沉重,只是空气里有些难以言喻的味道,浓郁、含香,史艳文不动声色的垂眉思索,再抬头已是神色如常。 他关上门,将凛冽的寒风关在门外,嗅着熏笼散发馥郁幽香,将篷衣搭在屏风之上,对竞日孤鸣招呼他坐在自己身边也未有排斥,只坐下静静斟茶。 竞日孤鸣看了看他的头发,一丝不苟的发髻与抹额,就如同他两初见,将行渐远。不过也只是暂时的事,随后也不多在意,仍看向那人,“寅初一刻是吗?现在还剩下多少?” “只两匹老马和骆驼,并货车一架,余者都已中毒身亡。” “那条小路盘踞天险,常人也看不到,中间有四人为障,即便看到了也到不了这里,倒无大碍……”竞日孤鸣又问,“能辨来源吗?” “除却粮草,余者无不妥。” “粮草么,昨日可有人下过那里?” “昨夜,药老为琉璃姑娘采药保养,曾来过段时间,也靠近过粮草之地。” 竞日孤鸣轻声挑出重点,“也?” 那人似乎愣了一下,“史君子……也曾去过,说是取马尾作弦。” 史艳文喝着茶眼眸微动,抬首正想说话,竞日孤鸣却默不作声的扯扯他的头发,便不动作,又听他问,“是了,记得时间吗?” 那人答,“史君子去时子正一刻,药老为子初之时。” 子时?竞日孤鸣微微阖眼,“那时刻是你轮班吗?” “是。” “而另一人如何伤重致死,你竟不知?” 说一说完,房内气氛骤然紧绷。 史艳文很少见到竞日孤鸣严词厉色之态,以往听闻,也是一副病态眉锁,而后一扫疾痛退居人后,越加直接,也越加让人觉得危险了,倚在身边的姿态就像一头从美梦中被吵醒的猛兽。 但这杀意却并不是针对他,惊异是有,沉重却无。 那人汗不敢出气不敢喘,眼神惶惶不安许久,仍是半个字都没说出来,带着史艳文难以理解的恐惧。 史艳文垂眉点茶,安之若素,手指翻卷轻动,杯盖与杯身无意相合,放之于茶台之上。 清脆的声音顿时打破了房间的噤若寒蝉,也让那人得以喘息之机,咚一声跪倒在地,“……是属下失职。” 竞日孤鸣轻叹一声,“罢了,通知药老,让他过来一趟。” “是。” 那人起身,对着史艳文略一点头,随后退去。 待人已走远,等门外无声。 竞日孤鸣慢慢转过头来,一手按在史艳文身侧,一手压住他意欲离开的肩膀,看着恬静淡然对他眨眼的史艳文沉默半晌,倏尔说到,“艳文这般,教在下如何管教下属?” 史艳文退无可退,半真半假瞪他一眼,喃语带嗔,略带无辜,“先生不也没阻止?” 竞日孤鸣看着他的眼睛,故作失力的压在了史艳文的身上,在其肩膀上,双手一揽侧头看他,压抑着低笑,“没阻止就代表认可并接受吗?若是如此,那我还真是辜负艳文连日来的暗示了。” 暗示? 史艳文想了想两人近日形态,脸颊瞬间冒红,眼神不由自主的往一旁望去,不自然的揉搓着衣角,动了动肩膀,恐只恨不得原地消失。 他想那日的态度已经够明确了,哪知竞日孤鸣即便逆水行舟也是不退反进,想要拉远的距离反而莫名其妙纠缠的越近,可说是得寸进尺。 自己是拉不下脸来拒绝人的,对方没有明说,也没有做很出格的事,要真是冷着脸说些什么,反倒自己会吃个软钉子,三言两语被引走了话题不说,自己还落了个尴尬矫情之态,又让他看了笑话。 不过几日交锋还是有得胜时候的,比如在他坚持之下终于还是回到了书房就寝。 ……扯远了。 “艳文……实不知先生何意。” “又装傻,”到了这个地步,究竟有什么还能隐藏的?“难道艳文对任何人都这般,‘温柔善待’吗?” 史艳文眼神微乎其微的暗淡一闪,下一瞬便抓着他的双手轻轻一拧,顺势一推,眨眼间便将人推起身,只是手仍没放开,反倒是竞日孤鸣猝不及防的被压制在了倚靠上。 史艳文轻笑,“‘善待他人’是史家人的组训之一。” 竞日孤鸣也笑,不去挣他的双手,抬腿提腰,趁史艳文放松一刻来了招扭转乾坤,两人身姿瞬间对调。 “善待如此?呵,艳文就是不愿告诉我答案就是了。”兔子急了果然咬人,竞日孤鸣想到,倒是越来越放得开了。 但史艳文不是兔子,他是守护部落的苍鹰。 “竞日先生,”史艳文脸色陡然一变,蓝色的眼睛里如泛涟漪,声音忐忑不安,竞日孤鸣被他语气里的悲戚沉重唬的一愣,心落点鼓不断,却听史艳文又道,“你也大意了。” 正说不好,史艳文已经以迅雷之势急点竞日孤鸣腰间。一小缕纯正罡气顺着穴道转眼走遍全身,伴着止不住的偷笑,“先生不也,咳,漠市的秘密,先生不也没有告诉艳文。” “……” “多谢指教。“ “呵。” 北竞王竞日孤鸣,吃了有生以来最大的暗亏,足可以把墨苍离憋死又憋活好几圈,说出去一定可以笑死神蛊峰的主人和东瀛的来客,估计还会气活撼天阙。 史艳文扶他起来,坐到一旁,虽相隔不远,却有井水不犯河水之势,“先生费心,内外咸忧,不如先好好想想对策为上。” “……艳文,”竞日孤鸣一声不响的任他将自己扶正坐直,脸上一点一点浮现暧昧不明又危险暗露的浅笑,“不愧混迹江湖多年,但推宫点穴毕竟有伤身体,还是少用为上。” “概因先生如今身强力壮更胜艳文,想来倒还使得。” “那这穴道……下一次最好管用。” 哎呀,这点小事总不至于生气吧?史艳文看着他笑,“先生慢气,不如先告诉艳文,刚刚为何阻我。” 竞日孤鸣意味深长看他一眼,“艳文是想问我怎么知晓昨夜你并未出去吗?” 史艳文噎了一噎,“……我是说对这件事保密似乎并无必要。” “既无必要,又何必浪费时间?” “……先生打算静观其变。” “随其自然吧。” 史艳文皱眉,“但那些护卫该怎么办?” 竞日孤鸣闭上眼睛,复又睁开,“艳文真以为他们是护卫?” 不是,当然不是。史艳文又不是傻子,他也不会因为一个陌生杀手之死而黯然神伤,杀人的刽子手,就该有随时丧命的觉悟,但人皆有恻隐之心,想要看开也不是易事。 “只是觉得生命往复,无可奈何。”史艳文顿了顿,微一敛眉,“方才那人身上似有奇香,先生可知何物?” 竞日孤鸣不动声色地嘴角一勾,一边默默运气,一边道:“山坳另一边的林间似有数几野花,香味甚浓。原是好地方,可惜丫头放养了不少毒蛇,除了她别人却去不了。” “像是秘密基地一样么,哈,丫头想必很是喜欢那地方。” “自然喜欢,”竞日孤鸣笑容越盛,“艳文可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回忆?” “只是想那孩子对自己的东西一向珍惜的很……” “故而能靠近她的东西也只有一人,若非艳文表明只是‘借宿一晚’,她也不会犯那样明显的错误。” 史艳文微怔,“先生知道我在想什么,可是那孩子明明忠心的很,况且日日在先生身边,那样做是为何?” “唉……”竞日孤鸣叹息感慨,“史君子不愧是君子。” 史艳文僵了一下,“先生……” “我在夸你,”竞日孤鸣往他旁边靠近了一点,“就是因为是君子,才会理解以仇恨为生之人的可悲,不是吗?” “……” “她有些像我,却又完全不像我,论情,却是比丫头要天真的多。” “先生果然——”忽而顿住,史艳文低头看了看腰间的手指,头皮微微发麻,什么时候…… “你装的?” “非也,”竞日孤鸣手指轻轻一点,拥住惊诧软倒的人,狡黠轻笑,“只是轮回劫的旁支恰好用上了而已。” …… “呵呵……恩!” “嘘,别出声。” “先生,不……” “小声点,叫人误会可不好。” “你!恩……” 这该如何是好…… 药老和蒙面人面面相觑,站在门口进退维谷,敲门,还是不敲门,这是个问题。 “先生这样人物,恩……还学人挠痒痒,是不是太幼稚了!” “诶,艳文这样人物,难道不懂这招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哦,挠痒痒,很纯洁的游戏嘛。 但敲门,还是不敲门,依旧是个问题。 细想了之前主人下达的任务,蒙面人还是下定了决心,举手慎之又慎连敲三下。屋内动作一停,短促不成调的呻吟不见,旖旎难言语的调笑转冷,惊得门口二人连退三步。 “进来吧。” 得到准允,两人对视一眼,默默垂头并进,只有蒙面人趁隙往旁边抬头看了看,屏风后面隐约可见一人懒倚软塌,面红耳赤,衣裳……还算整齐,只是领口有点松,腰侧有些乱,还有压抑着轻喘,但好像睡着了? “咳!” “恩?”蒙面人不解的看身旁一眼,药老无故咳那么一声作甚? “咳咳!”见他不解,药老又来两声,眼神还不住提示他看前方,蒙面者抬眼一瞬,心口一紧。 一双沉威深眸正冷冷的盯着自己,刹那间,颤栗难止,脚底生寒。 “主、主人……” 竞日孤鸣静静看他,好一会儿才敛眸,掩去杀意,“退下吧。” “是。” 竟是落荒而逃,急如奔命, 药老抖抖肩膀,这满屋的冷意可不是小老儿可以承受的了的啊,想着正想抬头看看史艳文,一想起方才的蒙面人,药老再次抖了抖肩膀,识时务的将头更低。 “这个,敢问主人要小老儿来,是有何要事呢?” “无事,”竞日孤鸣突然失去了兴致,懒懒淡淡,“下去吧。” “是。”药老简直求之不得,自然忙不迭地躬身退下。 “……” 性情起伏太大,实在不算好事,只是不能自已。 竞日孤鸣在史艳文身旁施施然坐下,为他梳理着长发,埋首于其颈间,无奈一叹,旋即起身,左手穿过他的膝间,右手紧紧搂着他的肩膀,将人稳稳的抱于身前。 “这书房人多眼杂,多为待客之地,”他看了看面色微红沉沉睡去的人,道,“果然还是到主人房里比较自在,是吧?” 不过,不能把人吓跑就是——这恐怕得下点功夫。 竞日孤鸣将人放在自己房间的软塌上,拿了黑色篷衣替他盖上,想了想又来到门外。 “方乙。” “主人。” “将书房的装饰移到此间。” “是。” “方甲可有神蛊温皇的消息?” “暂无。” “恩……”看来别无他法了,竞日孤鸣语气冷了些,“来往交通既断,便是断了后路,暗处里的势力想必该有大动作了,打探清楚山下到底有多少人,让他将功补过吧。” “是。” “若打听不清楚,就不用回来了,打听清楚了,就让他回去该去的地方吧。” “……是。” “哎呀,差点忘了,”竞日孤鸣又往书房走去,“再把药老叫来。” 智者都不喜吃亏,那代表他们有机可乘。 而竞日孤鸣今日吃了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暗亏,自然是要报复回来的,况他如今也算仰人鼻息,下次再不可如此莽撞了。 “唉……” 史艳文看着床头的明珠默叹,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好容易离了此屋,一旬不到又回来了。 吱吱—— 听见熟悉的声音,史艳文视线一转,果不其然,一旁灯座边跳出一只小耗子,长尾竖的很直,闪电般的窜进了床头。 看样子是又被丫头踩着了?史艳文勾了勾嘴角,侧过身提溜着尾巴将它拉了出来,缩着爪子倒吊装死,好半天没有动静,瞧着好像更胖了些。 史艳文将它放在榻上,用手指刮着它的耳朵,只两三下便让它睁开了豆子眼,爬了起来泄气似得坐在了枕头边,缠住了史艳文的手指。 “哈,怎么不去找那一位主人,跑这里来了?” 小胖子耷拉的耳朵动了动,爬到史艳文肩上嗅了嗅,连带着把他的手指也拖了过来,张嘴作势。史艳文见状不由好笑,狠戳了两下他的白肚皮,“长这么胖了还吃,晚膳时不是拐了许多栗子?再胖可怎么跑得动。” “吱!” 听懂了吧算是? 史艳文兴趣一来,又戳它的肚皮,那四只小爪子胖的合不拢,左边来抓倒左边,右边来抓倒右边,灵活却也灵活,就是看着憨笨,倒还有点小聪明,知道在尾巴上使力,虽则效果不大,但史艳文多少还替它将就些。 怪可伶的。 “呵呵……” 等它玩的累了,尾巴也松了,看着像是生气瞪了史艳文一眼,转身又想跑了开去,却被他猝然压住了尾巴尖,半个身子都吊到了床沿外。 免不了又是一通语言向左的斥责。 史艳文自然是听不懂它在说什么的,但从那吱吱不停的叫声不难猜出要表达的意思,正想伸手安慰安慰它,却被门口传来的声音打断,小胖子也趁机一闪身不见了。 像是冷笑声。 史艳文起身,冷笑声却突然停住,犹如惊雷被突兀定格于半空,气氛一时怪异。 天色已暗,史艳文实在辨不清出门外何人,贸然出去恐有不妥,便站在门内数米之处问是谁,无人应答。他正想开门看看,稍远处却传进一声轻咳,弱不禁风的像是女孩子的声音,随后竞日孤鸣推门而入。 “先生,外面发生何事?” 竞日孤鸣宽大的身形有意无意挡住了他的视线,反手关上门道,“不过吩咐些注意小事。” 史艳文皱眉,“可是又有变故?” 竞日孤鸣去屏风后换衣,听见史艳文的担忧便笑,“无甚要紧事,不过山下来了几个略有本事的苗疆苦修,我让他们警醒着点。” 苦修……终于要准备动手了吗? 史艳文看了看屏风,来到床边重新坐下,“我刚刚好像听见琉璃的声音了,她还没休息么?” 竞日孤鸣收拾好出来,一一剪灭烛灯,“天气冷了,我让她去寮房再拿套厚被,以免着凉。” “正是如此,”史艳文点点头,垂眸上床,“今晨琉璃似乎有些面色不佳,小姑娘也太不注意身子了。” “不用太担心,她有人照顾,”说着,竞日孤鸣闭上了夜明珠的机关,也随后躺下,尚算规矩,摸着史艳文放好,又道,“休息吧,明日会有好戏看。” “什么好戏?” 竞日孤鸣低笑,“名折一曲,真假美猴王。” 第二十二章 始乱(上) 本以为昨日竞日孤鸣没点明那子正一刻出现的“史艳文”是嫌麻烦,或是放长线钓大鱼,或者真如他所说是静观其变。晚上又说明日有戏,史艳文又以为那许又是另一番的高深莫测,却没想到真的是看戏。 山顶为雅座,寺庙成戏台,刀兵做剧乐,人生四净丑。 好一出将人逼至绝境的大戏。 戏的主角还是自己,史艳文觉得竞日孤鸣一定没想过这个问题——看着自己被逼至绝境是什么感觉? 史艳文站在雪顶的一块大石上,具体的细节看不清晰,但身居高处却能一揽全局。 他能看见一袭白衣辗转飘逸,在一层一层的包围中尽力反击,却被四周源源不断的偷袭划伤身体,闪避回击虽不在话下,但身法比他差了许多,即便身手比他利落狠毒,那明显的焦躁无望又哪里挣得掉? 山下的护卫“偶然”发现其人,惊疑不定几瞬后终于动手,大多也只是试探攻击,那人本想趁着阵法还未全开退出,却如鼠困群猫一样被围追堵截,最终不得不退回了庙内。 退回。 因那人原就是从庙内出去的。 骚动渐停,有人围守寺外,兵戈不息,杀气不止,寺中人徘徊不定,心中没有退路,最后站上了婆罗浮屠,抬眼一看。 视线不偏不倚,正好停在山上兴趣盎然的两人身上,在史艳文身上转了一圈,最终与竞日孤鸣的视线交接在一起。 那眼神就如同他的伸身一样,利落,狠毒。 “艳文以为如何?”竞日孤鸣道。 史艳文看他,侧脸转了小小的弧度,心情复杂,容色淡然。 竞日孤鸣穿回了他那套金丝华贵的衣衫,只将毛绒坎肩换成了厚重篷衣,不比他浑身雪白,站在山顶除了雪色漂染的黑发再看不见人的。他站在雪巅,却与这里格格不入,很是扎眼。 “能在阵法与众多高手戒备偷袭中坚持一个时辰,此人武功已是不俗。” 竞日孤鸣轻笑,史艳文说话谦逊有礼,但也不会高看对方半分,不为轻鄙,恰如其分。 不俗,即尚可。 一个武功尚可的人,来这龙潭虎穴之地,岂不是送死? 竞日孤鸣又细细看了看山下的人,在那双复杂含恨的眼神流连不语,待到那人低头跳下浮屠离开时他才突然转头,看着史艳文戏谑道,“只是见‘你’这般冷眼以待,实在叫在下不习惯。” “先生如是,艳文亦如是。” 史艳文看着空无一人的婆罗浮屠,居高临下的俯视,看到的东西往往更多,看着“自己”在那围困中被步步紧逼,以为退下一波会松口气,下一波又不知从哪儿再攻上来,最后只能被绵密的攻势逼回寺中,那感觉的确很不舒服。 哪怕那人只是披了一件自己的皮,远远望去谁又有多少差别呢? 史艳文轻笑一声,道,“起风了。” “是啊,”竞日孤鸣看着他被风吹动的鬓发,还有那双湛蓝眼眸,眼中似乎沉淀了无尽汪洋,嘴角笑意微敛,道:“下去吧。” 说完提步先走,史艳文深深地看了那背影叹口气,也慢慢跟了上去。 人人都说下山容易上山难,而上山时他们轻功巧越,下山却有些步履维艰。 山上的积雪白日会化开些,虽只有一点点,却顺着地表石子四处横流,让路面变得硌脚又滑腻,走快了有水泥溅上衣角,走慢了鞋子又会陷在泥里,史艳文看了看前面的人,有心提醒,却又难以开口。 那样聪明的一个人,他要选择一步步走下山去,史艳文只好舍命陪君子,踩着脚印前行。 稍一闪神,史艳文的身子便偏了偏,脚下的泥石往旁边滑了一下,好在他平衡性不错,略微停顿便恢复了先前的步调,跟上了前面的人。 竞日孤鸣听见了背后动静,微乎其微的调整了步伐,专挑了坚固些的地方下脚,慢慢拉近两人的距离,直到山石上的长影交叠相合,无分你我。 庙左的小路有人驻守,一见到两人便要行礼,史艳文是不习惯这些的,竞日孤鸣便抬手挡了回去。下坡的时候有个小小的石台,竞日孤鸣抢先跳了下去,扫开了脚边的石子才扶着史艳文下来,小心翼翼的样子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 史艳文只是觉得那表情和动作都充满了不多言的关怀,实在让人欲罢不能,心里小小的郁闷也一扫而光。 药老的药又加重了,史艳文想,他一定是知道的,所以才会这样呵护。 呵护…… 史艳文知道他的孩子和兄弟是最懂他的,只是孩子们怀着孺慕之思又多有奔波反没有太过时间相处,兄弟又一向是不愿意跟他走在一起授人口舌,这种过分的关心存在于他的记忆中,大概在萱姑尚在时候,再或者在他年少向父母撒娇的时候。 推算起来,大约有二三十年之久,久到他都快忘了这种感觉的时候,又碰上了这样一个人,勾动彼此的心火,牵引出了那一丝丝难言的感动。 一瞬间的恍惚,史艳文忍不住扣住了那双即将离开的手,下一刻又神思清明,避过脸匆匆运功想要离开,却被人托住了手臂。 史艳文看着那双暗红的双眸垂下眼帘,那里面像是洒了晨曦,让他一时说不出话来,想说的话都闷在了心里,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意外的收获,竞日孤鸣扶着他的手臂止不住轻笑,“你躲什么?” 史艳文红了脸,“山险路滑,恐怕会连累先生。” “山险路滑,才需要相互扶持。” “可是……” “别担心,”他捏了捏他的手臂,看着他的眼睛,道,“跟着我的脚步就好。” “……嗯。” 寺前依旧是那些人,只是有的人躺下了,有人还站着。 竞日孤鸣走在前面,最先看到躺下的四人,双眼铁青,身上弥漫着一股腥臭,中毒之象,不宜靠近。便吩咐将人好好安葬,后便拉着轻微皱眉的史艳文进了庙里。 那躺下的几人都是方才打斗中被划伤的人,伤口深浅不一,行坐都是纰漏,未免让人起疑——杀那几人,究竟不知目的为何。 消耗战力也不是这样消耗的。 动荡军心,声东击西?或者只是用来试探实力的杀手? 幸好琉璃带了丫头和小胖子去了厨房,药老晨起就被带离了后山,另一班的人避于暗处提防有人趁虚而入,注意力都集于一处,便是异常。 有异常,怎么算得上顺其自然呢。 竞日孤鸣让寺外的人散去,不理会孤立在院中的人,自己领了史艳文到主房更衣,适才下山时脚边多少沾了淤泥,两人都不大喜欢衣衫不洁的去见客人,哪怕这个客人看起来是要来取命的。 当然有没有那个实力又是另一回事了。 两人慢悠悠的踱步过去,那人已经换了一身装扮,平常面貌,脸色还有一块刀疤,不知道哪里变出的一身麻布孝服,像染了血的黑衣,大小也不合适,无论怎样看都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如背血海孽债。 竟像是讨债来了。 “竞日孤鸣,杀了这么多人,你竟还能如此心安理得!” 那人看起来只有而立年纪,比他两人稍矮一点,声音却嘶哑的像六七十岁的老者,难听至极,史艳文却乍听出了一股苦涩,仿佛那人连说话都身处刀割火燎。 史艳文忍不住出声,“你的声音……” 话一出口,史艳文就觉那人的锋芒一弱,取而代之的却是满脸的恐惧,随即又在细微之间戏剧性的逐渐变成了厌恶。 变得太快,也变得诡异。 “你想说什么?” “抱歉……” “哼,虚伪!” 史艳文一时无话,这话在小弟那儿听多了也就练就了左耳进右耳出的绝技,倒也不打紧。 然而竞日孤鸣却有些生气,面上对那双泛着血丝的眼神视若无睹,仿佛眼前站的只是空气,连说话都没什么力气,懒懒带笑,“这位……侠士,不想竟是为除恶而来?” 史艳文想这人看似镇静,从他们出现到凉亭坐下眼神却一刻都没移开,连手指都在微微颤抖,想是恨极,但偏偏又举手投足都刻意拉远了距离,而竞日孤鸣的态度,与所谓的导火线应该差不太多了。 但那人竟什么反应都没有。 或许他是有自知之明,知以微薄之力奈竞日孤鸣不得,但又不甘心束手就缚,少不得要僵持一会。 也或许并非报仇心切,到底心生惧怕,应是个惜命的人,连着这件沾血的孝衣都是为了增添生存几率,这样一想,那未知的仇恨是否真实几分,就有待商榷了。 脸色又暗了一分,那人用冷漠的语气道,“十恶难赦,我虽杀不了你,山下这么多人,你以为你还逃得掉?” “好生凌厉,”十恶?那纸罪状原是为了引这些人出现,呵,竞日孤鸣故作虚弱的咳了两声,掩去嘴角的微笑,“侠士既知寡不敌众之理,何故要抢先而行,偷偷潜入我这禅院?” 那人又冷笑,“我为报仇而来,若跟在别人脚后边,要如何雪恨!” 竞日孤鸣深叹一声,似在感慨此人亲为之故,开口却道,“侠士英勇,想来扮成史君子,也是为了行动方便了。” “……”那人怔了怔,看向史艳文,“史君子?枉称君子,今日却与一杀人如麻之人为友,为虎作伥,就不怕天下英雄耻笑?” 抬举,史艳文垂眸,其实他身边最不乏的就是“杀人如麻之人”,比如神蛊温皇,藏镜人之属,若真论起来,竞日孤鸣亲自杀的人……好像只有几个,反倒称不上杀人如麻。 这话听起来有些可悲——乱世魔祸里有些武功的侠士浪子,有几个是不杀人的呢?谁能一个一个找到凶手? 但战争,却必须有人牺牲,即便愧疚,也必行之,究其缘由,只不过是为了结束战争。而战后的纠结痛苦,放得下的便放下,放不下的就只能追寻仇恨而去,谁也无法阻挡。 “艳文行事,俯仰不愧天地即可。” “说的好听,”那人不屑,“史君子劳心费力,为一外人行走,就没有其他目的?” 史艳文笑笑,“无。” “哎呀,”竞日孤鸣打断他们谈话,看着他道,“阁下似乎对史君子好奇得紧?” “鼎鼎大名,自然好奇。”那人皱眉。 还真是问什么答什么,是个做属下惯了的,也知道保命,竞日孤鸣轻笑,“可惜他身上并无阁下想要之物。” 这话说的直接,让那人不由一愣,眼神莫名闪了闪,言语狠厉,“……我只想要你的命!” 竞日孤鸣往旁走了几步,给了史艳文一个眼神,径自往前走了几步,来到他的身前站着,“我给你这个机会。” “……” “只有一次报仇机会,小王不会反抗,侠士尽可一试。” “……” “或是侠士自诩清高,不忍与毫无反击之人动手?” “……是你活该。” 面色又冷,那人猛然从袖间掉出一把短匕,史艳文呼吸一滞,正想出手,却见那把短匕贴着竞日孤鸣的脖子停了下来,一丝血痕自颈间出现。 那人眼中闪过一丝欣喜,身上的孝服被风吹的有些乱,“想不到祸乱苗疆的北竞王竟然如此心软,莫不是心有悔意了?” 竞日孤鸣不惊不动,好整以暇,“你说有,便有吧。” 匕首再进一分,竞日孤鸣被极其危险的制住了,这个距离哪怕史艳文出手都只有收尸的份,“先生……” “无妨,”竞日孤鸣侧眼瞧着他,“就到午膳时间了,叫她们去准备吧。” “那——” 未待史艳文说完,那人抢先呵道:“王爷还真是不怕死!” 竞日孤鸣看着他,看着面前这个人,这些人总是喜欢用各种理由来掩盖自己的利欲熏心,待到或许有的成果将显便会迫不及待地露出破绽,既幼稚又可笑。 还是没有耐心的少年人啊。 “艳文不必担心,我便送他出去,也耗不了多少时间。” “……好。” “走吧,这位咳咳……侠士?山下的人可是等急了啊,室外风急,鄙薄之躯委实不堪折磨啊。” …… 再临山坳,四周弥漫着浓烈又难闻的腥味,原本这该是个好地方,可惜了。 竞日孤鸣低喘两声,挥手让重重守卫暂离远些,为两人留了空间,靠着山石坐下,按住还在流血的伤痕,道,“人谁无死,侠士何不看开些?” 那人把孝服一扔,紧张的看了看背后,举着匕首一边戒备一边冷道,“那我也不要痛苦的死!我知道你有药,把它给我!” “侠士,如果你还能说些有用的话,或者可以早些离开。” “哈哈哈,王爷绝顶之智,难道还看不清现在的形势?” “哦,”竞日孤鸣摊开手心,暗红的血液滴落在地,转瞬化成黑色,“你说这个?小王所见,它应该不会比利箭更快吧。” “……” “孩子,看不清形势的是你,”竞日孤鸣轻笑,“你已经是弃子了。” 那人脸色一变,又带了轻微的厌恶:“你以为我会信你?玩弄人心的高手,有谁能比的上你,苗疆那些老官哪是轻易动得?你就不需要找个替罪羊来稳定政局?史艳文……呵。” 这可是怎么说呢,好像他一直都是这样想的死的,都是竞日孤鸣微阖上眼,对他说的话恍若未闻,“要我帮你逃避弃子的命运么?” “不劳费心。” “我这庙里最特别的人就是史艳文,最不特别的就是整日黑衣的护卫,他要你偷偷潜入药庐找东西,又让你化装成最显眼的模样,唉,少年人,你当真不曾怀疑过?” “……” “咳咳,或者也是小王多言,琉璃引你上山的时候,应该提醒过才对。” “……他说的没错,你果然知道。”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现在该要如何脱身才对。” 他是如此的志在必得,好像将一切变数都掌握在手中,到底是北竞王。 “呵,”沉默的退后一步,手中的匕首渐渐放下,那人看着竞日孤鸣半晌,突然用奇怪愤懑语气说道,“我的确恨你。” 恩?竞日孤鸣看着他,一时不解此话何意。 “你几乎掌握了整个苗疆,只差一步,就只差一步,”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如果你当初不要让位苗王,我们就不会被铁军卫追缴,就只差那么一步!你却放弃了!” 竞日孤鸣无言以对,上位者的斗争,哪里能面面俱到? 说着说着,那人突然又笑了,不再愤恨,也没有厌恶,却带了讥讽,“我恨你,但我明白亲族交战的痛苦,也可怜你,你本该死了才对!但你活了下来,你是怎么活的?是不是靠……” 竞日孤鸣轻叹口气,“你是我属下哪一支的人?” “小喽啰而已,就不玷污王爷的耳朵了,王爷只需提点在下,需要怎么做就是!” “……什么都不用做,也不用说,出去,离开,找地方躲起来。” “只是如此?” “如此便可,如此,才会让人知道,这山上并非密不透风啊。” 那人怪道,“像我这样的人上去再多有什么用?”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下次来的,自然不是你这样的人,此之为——倒脱靴势。” “……” “咳咳,哎呀,风大了,侠士快快下山去吧,小王这血再流下去,可真要坏事了啊。” 第二十三章 始乱(下) 回去的路还算平坦,没有人挟制自然也不用束手束脚。 史艳文在庙门口等他,远远地就能看见那一袭白衣,超逸出尘,往里不见烟火气,想来也没人在厨房用功了。 竞日孤鸣无奈的笑了两声,风水轮流转,还记得吴辅第一次来的时候,自己在这里等他,带了一些微妙的等待与愁闷,现在却轮到史艳文等他了。 同样的愁闷,不一样的担忧。 史艳文并没有上前接他,看见人后就转身离开,不知去向,脸色闷闷的看起来有点烦躁。竞日孤鸣叹息一声,自己一个人去了药泉,此刻药泉的温度有些过高了,伸进去的手都被烫的微红,他却什么都不顾的跳了下去,锦缎篷裳都扔的满地,就穿了里衣,闭着双眼拧紧了眉头。 史艳文…… 忽听一声温润,穿过屏障入了耳中。 “先生,药泉虽是活水,但染了颜色,还是不好看啊。” 睁开双眼,竞日孤鸣紧锁的眉间乍然松动,史艳文正往屏风上搭了一套绮绸常衣,拿了半大的托盘,犹豫着在池边白玉地坐下,双腿放在一边。 这姿势有些怪异,史艳文不得不将白色外套脱在一边,连头发都要好好梳理盘在一边玉面上,很是麻烦,而做完这一切发现竞日孤鸣还看着他不动,就有些无奈了。 “麻烦先生把颈间的血洗洗吧。” “……” “先生——” “帮我。” “恩?” 竞日孤鸣突然往他腿边靠着,闭上眼叹道,“有劳艳文动手了,在下实在累的很。” “……哦,” 史艳文也觉今日起的过早,没吃没喝又熬到中午,累了也是应该,只是一点,史艳文看着靠在腿上的人,他有些不理解那上面如释重负的舒适感从何而来…… 反正看了挺让人不自在的。 罢了。 挽了袖子,史艳文沾湿一旁的手帕替他擦拭,可那血色不断涌出,在泉水的翻涌下渐渐消失。 自有外伤,却还跑到这个地方来,岂非自找苦吃? 实在无法,史艳文只能一边捂住伤口一边用手指点药,幸好伤口不长,无须缝合,史艳文从药老那里拿的药瓶却用了大半,本该是很简单迅速的包扎。 奈何竞日孤鸣不怎么配合。 史艳文擦洗时竞日孤鸣会缩肩膀,好容易干净的伤口又被水溅湿;史艳文费了一番沉默难言的周折又惹得人偷笑,药末又从颈间掉落;史艳文为他包扎时他有不肯抬个头,看着像是在装睡,一道程序下来竟用了半个时辰之久。 等史艳文包扎完毕,没曾想竞日孤鸣竟真的睡着了。 睡得还很好,靠着腿边一动不动,暗红的头发沾了水,就这样搭着也不知会不会着凉,史艳文看看他露在水面的肩膀,虽然看着比他强壮些宽厚些确是一个伟岸男子……咳,总之凡事总有万一,风寒总是无孔不入的。 如此,史艳文少不得拿了身上的衣服替他遮挡些,又默默等了一会,直到腿脚微微发麻竞日孤鸣才悠悠醒来。 其实也没有多久,不过一时小憩,竞日孤鸣摸了摸颈间的绷带,又看看身上的衣袖,倏尔笑道,“艳文果真贴心,脚还动得了吗?” “还好。”史艳文笑笑,尽是不以为然,没当回事,“我起来活动活动就——啊!” 当然现实通常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如意——史艳文在脚软一刻奇怪的下了水里,咚的一声溅出了漂亮的水花。 “……”还要感谢某人的顺水推舟。 “哎呀,艳文未免太不小心,何必起的这么急?” “……” “这下衣服都湿了,可怎么好?” 不骄,不躁,也是史家人的祖训之一,切记,切记。 史艳文深吞口气,把散乱的头发扔到岸上,离竞日孤鸣远了一步,似有若无地瞥他一眼,叹息一声正想上岸,权当此事乃自己不小心而略过。 然后再一次感受到了现实与空想之间的天差地别。 “既然下来了,且不急着上去,在下正有个问题想问艳文。” “……”无以言对。 竞日孤鸣伸手搭在他的右肩,看起来像是勾肩搭背的平常兄弟,但只有嘴角轻抽的史艳文知道那当中钳制力道有多大。 史艳文揉着腿肚,放弃的坐下,“先生请问。” 竞日孤鸣将他拉近,双目灼灼,似笑非笑,看起来有让人心惊胆战的不安分。 史艳文隐约觉得不对,面前这人似乎心情有些凝重? “那人说你为虎作伥,呵呵,艳文博文广志,可知《鬼话野史》中‘惑妖篇’,伥鬼如何为恶?” 史艳文心里一突,面色僵硬,耳根忽然泛红,慌忙转过头看向别处,眼中闪过一丝异样光芒,脑子有些发晕,“这……经年历久,艳文不大记得了。” 竞日孤鸣看着他垂下的睫毛一乐,脸上倒还无多明显,只是越加靠近,几乎就要挨着那片烫红的耳垂,“我倒是记得一点,艳文可想听听?” 史艳文头皮一麻,这语气和上次授棋之前的语气,几乎一模一样,迫使他张惶刹那就想使力脱出,没想那手却从肩上滑到腰间紧握,惊起涟漪泛泛,喑哑惊呼。 竞日孤鸣压抑着闷笑,看着他慌乱眼红的样子和湛蓝视线微闪了闪神,不自觉的捏了捏怀中人的腰腹,趁着他眨眼的恍惚酥麻,俯身向前,覆住了那人微闭的双唇…… 天地一片寂静。 史艳文被这突然起来的轻吻惊呆了,脑中彻底发懵,竟也鬼使神差的忘了反抗,手僵僵地掌住身侧的臂弯,蓦然想起了那本《鬼话野史》民间集异的两句挪用之词—— 缭缭青烟,亦真亦幻,削皮蚀骨,情肉相连。真真儿是个色也授之,魂也与之。 忽而发间有手指侵入,史艳文犹如梦中乍醒,头重脚轻,正想动作,却暮然睁大眼睛,一双蓝眸尽是讶异难解。 “你——” “别说话……” 竞日孤鸣将他压在玉石上,双指从腰间穴道移开,慢慢盖住了那扰人的视线,他不想看那眼中的惊怒,却又不甘心的用另一只手在其背后轻揉,散乱了那一丝不苟的发髻,轻吻他的鼻尖,脸庞。 “我能救你,”敏锐地感到逐渐急促的呼吸,手心不断抖动的睫毛,竞日孤鸣又压低了声音,贴着他的耳朵,他点了点他的唇角,近乎于甜言蜜语的宣誓,“我可以救你,相信我……” 再次覆上那两片薄唇,他有些停不下来,食髓知味,或者是因为别的什么,他吸允着、轻咬着,忽视了那微乎其微的反抗。探入口中,****着他温热的舌,想将他拆吃入腹,宽大的手掌控制不住的在他身上游移,让身下的呼吸越来越沉重。 比王宫最清冽的贡酒香甜,比花园的桂花还有浓烈,舍不开,放不下,还想要更多,摄取他所有的呼吸,想和他融为一体,手竟再次不自觉的来到他腰间…… “唔!” 倏然感觉手臂被挠了一下,竞日孤鸣从迷醉中惊醒,史艳文竟猛地起身一推,竞日孤鸣只来得及躲开气劲,却看见史艳文翻身呕血,将白玉池壁染了艳色。 “噗,咳咳,竞日孤鸣,你,你……” “艳文!” 竞日孤鸣大概从没想到史艳文会不计代价强行冲穴,然而他现在的身体如何支撑得住,更何况竞日孤鸣是用了十成十的力道。 来不及思考,竞日孤鸣推掌化劲,抓住史艳文的手臂封住穴道替他止血,也不顾一身狼藉,待他将人放回药泉中重新稳固回血,史艳文却早已昏迷不醒,脸色苍白,眼角含泪,眉头紧蹙,胸前的同心石透着浅光。 一切与他刚来的时候,又有什么差别? “……” 竞日孤鸣坐在池中怔神半晌,一场迷惑人的美梦,刹那间就变成了噩梦,让人如何反应的来? 而等他终于反应过来,手臂却如失了力一般,怀中的人已是瘦弱,他怎么觉得重不堪言?伸手拂去了嘴角的鲜血,他将史艳文带了血的外衣褪下,动作又轻又慢,像是怜惜,又像是太累,乃至连起来穿衣的时候腿脚都有些踉跄。 长衣被风撩动,袖口扫过指尖,领子上的绒毛被头发打湿,杂乱不堪,他却没有理会,回神将依旧泡在水里的人抱起,用自己的外衣罩上,一步一顿的回了书房。 他眼中晦涩,脸上毫无表情,浑身却萦绕着难解的沉重,直到将人放在罗汉床上,盖上厚重的棉被才略微放松。 他定定的看着床上的人,面无表情的脸渐渐有了冷意,还有让人看不清明的决心。 如果一开始不拒绝我,现在又要怎么拒绝我?艳文,这个地方太寂寞了,是你擅自闯进来搅动风云,怎好就此撒手而去? 哪有这种道理。 …… 史艳文醒来已是两天后,后几日都因药老嘱托没出过房门,彼时寺外又少了六人,余数竟有十九,丫头偷偷向他抱怨这几日山下人越来越多,还有不少苗兵,连出山也不能了。 琉璃送饭时又说苗王有事前往中原,有两个垂死老臣竟偷偷跑来了这里,在不远处的镇子上安营扎寨,带来了不少江湖人士。 方乙偶尔会给他一些尚同会的情报,比如俏如来为了迎接苗王,暂闭正气山庄,好几日未见人影,倒是雪山银燕常去尚同会走动。 只有竞日孤鸣。 史艳文没听见任何他的消息,分明一墙之隔,竟天涯海角不得消息了,用丫头的话说,就跟老死不相往来的破产兄弟似得。 哪里就能如此?只是无人主动告知,史艳文心有疙瘩,也不曾相问,便假做没这个人了,或者过几日也就好了。 他只是有点惊吓,所以反应有些过激,不过这种事——哪怕是情不自禁,史艳文有些气闷,醒来不见人也就算了,居然连一句道歉也没有,这两日也不知去了哪里。 只是不甘心,史艳文暗道,和一点点担心而已。 还有那句话——我可以救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是说他的身体么,如果是的话…… 史艳文按捺住心中的异样,比了一下眼睛,看着趴在椅子上的丫头问,“……最近,怎么不见先生?” “哦,他啊,”丫头撇了撇嘴,举着药碗给他,“有人上山请他出去,两天前就走了,呐,喝药。苦死了,怎么又换药了?” 史艳文笑笑,“许是这剂效果要好些吧,刚刚说什么人上山?” 丫头脸色一变,突然打了个寒颤,“我刚刚说错了,那是半个人!两条膀子都被砍了,浑身血淋淋的,连说话都难听的像掐着脖子,你是没看见,竞日孤鸣眼神都变了!” 史艳文喝了药,习惯了苦味倒也不觉得什么,倒是丫头的话让他皱了皱眉,“他们去哪儿了?” “鬼漠啊。” “去那里做什么?” “谁知道,说是去见个故人。” “那山下的人呢?” “杀了。” 史艳文一顿,“……杀了?” “他们自己打起来了啦,”丫头看他一眼,笑嘻嘻道,“早晨我还让方乙哥哥带我偷偷看过,下面死了不少人呢,要不要去看看?” 大概又是为了利益争夺之类,不值一提,倒是对丫头如此轻言生死有些苦恼,此刻倒不便提及,史艳文想了想,摇摇头笑道,“算了,竞日先生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恩……应该晚上就回来了吧,还叫厨娘准备晚膳,对啦!”丫头突然跳起来,古灵精怪的样子,捂着嘴一笑,调皮道,“她好像要做蜜枣花,那我去给她‘帮忙‘好了!” 什么帮忙,怕是要偷吃罢,史艳文刮刮她的鼻子,“去吧,别让小胖子捷足先登。” 丫头朝他吐吐舌头,“才不会呢,小胖子也被带走了,这庙里就我和你还有厨娘三个人,谁跟我抢?哼~” 说起来这两天却是没看见小胖子,自己竟没注意到,实在大意,只不知去往何地,要把琉璃和它都带上。 史艳文从软椅上起身,任由她去,自己披了篷衣出门,谁知才打开门便被一阵刺骨的寒风穿进口鼻,方才丫头倒是没半点停顿出去了,果真年少心大。 只是他身子还有些软,心头还有些郁火,药老还抱怨他本来愁闷藏心,偏又受了刺激,一下子全发泄出来好是好,只是免不了要伤身体。 ……忍不住抖了下肩膀,再定睛一看,才发现院子里大片大片的雪白,连庙外的树都点缀着不少雪花。 “……”不就是睡了一觉,怎么觉得天地都变了个样? 银花珠树晓来看,宿醉初醒一倍寒。 也冷了许多。 没到冰天雪地,也是银霜遍地。 放眼望去,栏杆尽处,幽草丛生,杂石落地,冷烟乍起,风飘零乱,吹絮白头,万籁俱寂,一绝俗尘。 堆银玉砌,空灵的风时缓时急,将屋檐细叶上的白雪簌簌吹落在地,纯净洁白的都不忍让人下脚,史艳文小心谨慎地踩着石头前行,向着人声隐没的地方行去。 寺外有人宠声响,史艳文才到门口的脚步一顿,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阴郁,皱眉转身,速度比来时快了不止一点半点。 竞日孤鸣恰在此时推门进来,依稀能看见雪白的衣角从侧面墙头略过,转瞬消失,他又退一步向那边看去,除了地上不远处落地的一对脚印,哪里还有人影? “哈。” “主人?” “你先回去,让药老再看看伤口。” “是。” 竞日孤鸣拢了拢篷衣,脚步略为轻快,只是气息稍显凌乱,但心情依旧看得出来很好。 窗户纸捅破后,无非是两种结果,他本以为是坏的那种,但看史艳文的表现,说不定会是出乎意料的往好的方向发展,更何况…… 他看了看手中的东西,心中越加期待,你要担心的问题,我可以帮你解决,而作为交换,我要你的陪伴。 第二十四章 山有木兮 早知这几日就不要贪睡,不曾出来活动,现在略走走就有些气喘,倒和以前的北竞王不知何时换了个身体似的…… 也不算“不知何时”,真切的算起来,可不就是两人重遇的那日傍晚。是说自己也没做错什么,无端心虚做什么? 不知所谓。 凌空雪花飘洒,山顶上积的雪比先前厚了许多,几乎无处下脚,史艳文看了看身后,一望而去单独的一串脚印盘旋而上,寒风厉厉,早知道就不要走这么高了。 不过只是这点脚程,怎么着都该追上来了啊。 “……” 你在等他。 史艳文刹住脚,半晌又踩着斜坡慢慢前行,数日前下山的痕迹早被淹没消失,露在表面的就只有一些枯枝,方才还感叹白雪清静,现在竟无暇顾及了。 一身皆白,连头发都被盖进了篷衣,史艳文摸了摸衣内的长发,隐隐有些后悔了,这样冰天雪地的,又穿成这样,怎么看的见人? 正掂量着要不要整理一下衣着,身后却传来残雪坠地的声音,砸出极轻微的声响,史艳文肩上一松,调皮的雪花便趁机躲进了脖子里,让人忍不住抖了抖肩膀,随即就听见远远传来的嗤笑。 眉头微皱,史艳文咬咬下唇,也不回头,侧身就往别处加快了脚步,再次隐匿了行迹,连脚印都如同惊鸿踏雪,微乎其微,显然是用上了轻功。 这到底是生气呢,还是闹别扭呢? 竞日孤鸣向前走了两步,随手捡了那人行走时蹭断的枯枝,无声跟上。 这地方离上次站的地方不远,绕过残木、踏过雪坑,再往上走几步,放眼看去,无暇白玉即入眼中,临风独立,傲雪凌霜,默默凝望着远方,岿然不动。 只是那人苍白的毫无颜色,过于清冷,看起来有些抑郁。 竞日孤鸣来到他身边站定,闭眼化去了眼中的踌躇犹豫,侧过头看他,“赏雪?” 史艳文看了他一眼,下一刻又侧身看了向别处,默不言语,“……” 竞日孤鸣笑了笑,又跟着他站了一边,“这个方向不错,是艳文来时的那条路吗?” 史艳文顿了顿,又转了一个方向,可惜那方向全是山坡积雪,明明不高,看起来却稍显陡峭,总之很突兀,不算好风景,史艳文不得不又转了个方向,望向了庙里。 来时的路…… “可我在这里,你在看哪里?” “……我又没要看你。” 竞日孤鸣这下心里最后一点忐忑不安也没了,略松口气,一个移步闪到史艳文面前,握住了他的左手。 史艳文双眼一跳,“你——” “对不起。” “……” “抱歉,这几日睡得好吗?” 没诚意,史艳文微瞪他一眼,后退一步,手奋力挣了挣,自然没挣脱,不觉又想起那日的事,霎时有些心火上头,转过脸不去看他,“不劳费心!” “哎呀,我竟不知道艳文是如此容易动怒之人?”竞日孤鸣上前一步,手指在他掌心挠了挠,“这几日睡的好吗?” “……”史艳文又退了一步。 竞日孤鸣再进,“这几日睡得好吗?” “……托君之福,”史艳文仍不看他,叹了口气,“那几根甜梦香的功用出乎意料的强,不知是哪里来的好物?” “加了一些静心回气的玩意,不过只能连着用两三天,再多可是会上瘾的。”说着便将树枝放到他手里。 “……”史艳文怔忪一瞬,转过头看着他出神,眼皮微阖,放松了下来,轻声问道,“你给我这个做什么?” “算是歉意,”竞日孤鸣笑笑,“收下吧。” 史艳文默默伫立着,既没接受,也没拒绝,又另问了一句,“这是什么?” 竞日孤鸣摊开他的手,除了横躺的树枝,还有一颗乳白药丸,忍不住闪过一抹欣慰之色,“灵丹妙药。” “什么药?” “救命的药,可惜只有药,没有药引子,更没有合适的时机,只一个合适的地方。” 史艳文看着药丸不语,好半天才出声,带着深深的疑惑,“我不明白。” 竞日孤鸣只当他没反应过来,“不明白什么?” “我不明白,”史艳文愣愣的说道,“先生能耐住三十年的寂寞,不过才……四十七天。” 四十七天。 四十七天能改变一个人多少? 没有风雨同舟,没有惊天动地,平平淡淡的生活能让一个人变化这么大吗? 未免太让人难以相信。 而同行的人还是竞日孤鸣,一个他不曾了解、仅一面之缘的、可说前愆出众的陌路人。 “艳文明智,”竞日孤鸣定定看着他,将药丸缓缓放入袖中,叹息般的问他,“两段尘缘的结合,究竟要多久?” 史艳文微微颔首,心头倏忽间紧了,半晌无法言语。 两段尘缘的结合,可以一瞬,也可一年,但像他们这样的人,如果轻易动情……像什么事呢?他早已过了热血青年那段时日,不该如此放纵。 史艳文张了张嘴,竞日孤鸣面色未见苍凉,长眉舒缓,嘴角还挂着一丝熟悉的浅笑,但那微凝双目却认真专注地让他说不出话来。 但有些话到现在,也该说个分明了。 “余生相守,我可以接受基于立场的欺骗,难以宽解基于感情的算计,先生若不肯退步,可否回答艳文一个问题?” “你问。” “先生,”史艳文看着他的眼睛,近乎于温言细语,“我来到这里,真的是巧合吗?” 史艳文说这话的时候面色柔和,眼神清澈,湛蓝的眼中不藏决绝,不含期许,甚至连一点劝慰都不存在,他只是静静的看着握着自己双手的人,静静的等待着答案。 人总有情难自禁的时候,若真心欢喜,哪怕先前手段不正,只要他答了,他可以抛却那些顾虑,只要他回答。 但竞日孤鸣只是沉默下来,不发一语的敛了笑容,手臂紧紧的抱着他,不留一丝空隙,此刻怀中的温度在这片雪顶之间似乎格外滚烫,也衬得背后越加冰凉。 他不是没有期待,史艳文闭上眼,缓缓抬起手回应,他也有过期待,些微的失望在心底发酵成了酸涩,不是很难受,或许是感情还未那么深厚。 但那莫名的空虚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竞日孤鸣深深吸了一口气,冷空气里混杂着缕缕药香,真是稀奇,原来守着一个病弱的人是这种感觉——忍不住守护,舍不得伤害,又不想放开。 “下山吧,起风了。” “……好。”史艳文松开手。 微动一步,枯朽的木枝不慎掉在地上,史艳文愣了愣,竞日孤鸣看了一眼地面,拉着史艳文往回走去,“别看了,一节枯枝,要与不要,结果都是一样。” 史艳文顿住脚,瞳孔微缩,暗使的千斤坠让竞日孤鸣也停住了脚步,却没见他回头,心头一凛,苍白的嘴角也动了动,等到再次被拉走才半是疑惑半是沉重地慢慢问了一句,“……都一样?” 竞日孤鸣捏着他的手腕,绵延的内力透穿筋脉化消那份力道,缓慢有力地拖着人继续前行,轻飘飘又异常决绝的说着,“世路一遭崎岖,与其战战兢兢,不如就潇洒走一回罢。” 现在,到底有谁能放手? 那日之后,谁都不能回头。 方至山下,史艳文便听见山底隐隐传来骚动,想出去看看竞日孤鸣却叫来了药老替他诊脉,又不得不留在书房等待,就是莫名其妙的心里发慌,惴惴不能安。 诊脉之后药老特特的嘱咐两句保重,又下了两剂重药,每日还加了一碗姜汤,置了一个丸药瓶,又是味重的。 史艳文撇到竞日孤鸣偶尔抬眸看好戏的表情,压下心底的无奈,道谢接受,仍旧闷闷的歪在倚上休憩养神,竞日孤鸣在书架里转悠,慢吞吞的挑了本志异出随意翻着,既不说话,也不看他。 直到外头丫头带着狂风脚步咄咄地疾闯进来,身后还跟着着急忙慌一路劝诫的琉璃,鼻尖挂着几棵晶莹的汗珠,头顶上满是雪花,眼圈也红红的,怒气冲冲的样子活像被踩了尾巴而炸毛的猫。 “丫头?” 丫头也不看他,直莽莾的拿了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石头就扔了过去,厉声质问,“竞日孤鸣,你为什么要割她的手!” 她们走路的声音不算小,竞史两人早在她进来之前就听见动静,史艳文是一时不明所以,但竞日孤鸣却早已有所准备,一个起身就从原先的位置跑到史艳文身边了,依旧好整以暇的拿着书,趁着翻书的空档对史艳文打了一个眼色。 那两姐妹见人消失愣了一瞬,直到听见另一边有声音才反应过来,丫头抬手又想扔,但史艳文的位置就像一块严密夯实的盾牌,这扔过去还不定打到谁呢,说不得只好跺跺脚放下。 琉璃正想再劝她不可打扰竞史两人,丫头却率先扯了她的手,远远地扯了绷带要拿给史艳文看,一脸气急败坏,“史艳文你看啊!这伤口这么深,以后肯定要留疤的!” 琉璃赶紧补充道,“这是我不小心——” “你闭嘴!这伤口明显是割了好几次的,当我眼瞎啊!哎呀史艳文你看……” 史艳文摆摆手让她镇定,拉过琉璃的手一瞧。 那伤口都在同一处,有偏差的地方有的结痂有的却还有红血丝,女儿家好好的一双手,右掌心却看了这般可怖。 史艳文心里沉了沉,默默坐起身来,伸手替她重新包扎好,其间并无一人说话,连丫头都没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等到史艳文包扎好了,丫头才愤愤的地问,“你怎么不说话啊?” “哦,”史艳文看着她,“我要说什么?” 丫头眼睛瞪得浑圆,“你应该指责他!质问他!然后也割他几刀才对啊!” 史艳文闻言看了看竞日孤鸣,“你觉得呢?” 竞日孤鸣懒懒的斜撑着脑袋,伸手一挥关上了还在透着穿堂风的扇门,落下的手顺势就搭在了史艳文的腰上,“合该如她所言。” 史艳文看着腰间的手沉默一瞬,缓慢又僵硬的侧躺下去,神色微显正经的看向丫头,“那你们还不出去?” “出去?!” 丫头怔住了,连琉璃都很是不解,愣愣的看向竞日孤鸣,却发现竞日孤鸣眼神意味不明的看着自己,嗓子一瞬间干涩的不像样,脸色惨白的低下了头。 “是啊,出去,”竞日孤鸣看着琉璃,“大人间吵吵闹闹实不像样,自然不能让小孩子看见了。” “……是。” “是什么是啊,你们——” “丫头,”竞日孤鸣止住她的话,“艳文打架的样子可不好看,万一划伤你的脸怎么办。” “脸?”丫头一惊,往后退了两步到了琉璃身后,细细打量着长倚上的两人,怎么看都不像会打起来的样子,又走到琉璃前面,很是怀疑,“你们真的要打?” 史艳文眨了一下眼睛,“真的要打。” “恩……” “这么可爱的脸蛋,万一……” “好吧,”丫头拉着琉璃,果断后退,“我们躲远点,不过们动静小点啊,不然又要收拾好久。” 史艳文默默地看着她们退出房门,谨慎的关上门扉,又听着小跑脚步声渐渐消失,扭头看了看竞日孤鸣,脸上的表情渐渐有些凝滞,还有些困惑。 竞日孤鸣将手移开,“那孩子又冒进了。” 不远处的一支半香梨花飘然而上,缕缕青烟云消雾散于空,史艳文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直视着那双笑意难明的双眼,“就算冬日厚衣严服,要发现伤口也不是太困难。” “哦?”竞日孤鸣轻笑,“她们关系是好些,但还不至于掀衣拔领的观察,你要怎么说服我——她不是故意让人知道的呢?” 眉间一蹙,史艳文有些泄气,“我说服不了你……那伤口是怎么回事?” “被蜱咬伤,能保住那只手已是幸运,不多放点血可怎么行。” “你们为何去鬼漠?小胖子呢?” “去找些东西,可惜没找到。回来的时候刮了大风,小胖子嘛……” 史艳文挑眉,“总不会被风刮跑了?” “诶,反正我沿路都放了它最喜欢的东西,待他闻香而来吧。” “……风很大?” “算是。” “可有受伤?” “哎呀,太重了。” “……是啊。“ “咳咳,艳文还舍得打我吗?” “……” 呵呵,还真挺舍得。 …… 十一月二十二日,小雪。 是史艳文一月之期倒数第八日——口头上的。 山下聚集的三教九流第一次“不约而同”的三方上山,连左右唯一的小路都没有放过。竞日孤鸣将药老厨娘接到两个姑娘在的寮房,余下的十九人也被打散,下令不拘手段分而击之,史艳文有心帮忙,却被竞日孤鸣带在身旁远离了战场,往鬼漠而去了。 徒步,轻功。 史艳文匆匆换了衣服配了弯刀,拿着水囊都还没来得及向两个姑娘道别就被拉着飞出来了,真的是飞出来,他几乎可以看见自己从树尖略过时脚下众人的惊愕之色。 活像见鬼,估计是从没想过那是会有人敢光明正大的从他们头上飞过吧,胆大包天也不为过。 才一落地后面就又不少人马飞奔而来,但两人轻功皆属上层,几个转眼就不见了身影,留下一堆无头苍蝇四处乱转,最后只能四处乱跑。 “不过乌合之众,大漠里也是能随便乱转的?即便有一两个带了些本事,也只有送死的命。” 这话说的既中肯又无情,还无形的拉高了自己的地位,试图彰显自己的见多识广,轻蔑又好笑。 说的好像跟他毫无关系一样。 且这话听起来本该是很有信服力的——如果他不是刚被人从流沙中拉出来的话。 史艳文同竞日孤鸣对视一眼,似乎都能从对方眼中看见方才沙中死命挣扎的双手,真是险险的只差一步就折了一个英挺青年。 “咳咳,”竞日孤鸣笑了笑,“吴少侠好功夫,我与艳文在沙漠不曾留下半点痕迹,你居然还能跟过来。”倒是出乎意料了。 “诶,过奖过奖。”吴辅颇为自得,撑着膝盖坐下,看着相隔稍远的两人有些好奇。 几人恰好成了一个犄角,史艳文和竞日孤鸣站着,他则坐着,青天白日的就在太阳底下,漠市冬日也是热的,那两个人却似浑然未觉,像两座阻隔在前面的大山,而事实也确实如此。 他看着史艳文,光明正大的试探道,“不知两位还真是有闲心啊,这么乱的时候还敢只身前来漠市。” “少侠可是比我们还有闲心,”史艳文怡然自若地偏头看他,“这么乱的时候还带着人跟我们乱窜?” 吴辅笑嘻嘻道,“在其位谋其钱行其事,在下也算是一个合格的生意人嘛,更何况我这队人不就被你们七拐八拐的不也只留下一个独苗了嘛,干吗那么较真呢?” 竞日孤鸣半真半假地恍然大悟,“原来那些人竟是被我们甩开的。” 吴辅盘膝坐直了身体,看起来很是一本正经,语气仍是没变,“两位轻功盖世,偶尔从眼前消失,少不得要派些人分头找寻,才算妥当不是?况且最后我不是也落进了流沙陷阱么……” 竞日孤鸣看了不动声色的史艳文,略感无奈,“你要是不掉进陷阱,艳文怎么舍得出手呢?” 史艳文抬眼看他一眼,立马又偏头看向别处,怡然顿时变成憋闷,“先生又没告诉我不能救人。” “……”吴辅默默转头,这分明是在强词夺理,他才不信史艳文没想到这层。 竞日孤鸣哑然失笑,连忙以轻咳掩饰自己的失态,扯开话题,“山下的人被引开大半,想必山上应该无虞了,我们动身吧。” 吴辅道,“去哪儿?” “去找我们失踪已久的小宠物啊。” 引开部分敌人,寻找数日未归的小宠物,悠闲无比的目的。 目前来看,尚算成功。 时间虽然久点,但三人走走停停,总算是到达了目的地,中间或是竞日孤鸣身感疲累,或是停下帮助史艳文吃药调息,偶尔还能遇上巧遇的敌人,再或者停下听听吴辅对日光的哀嚎——鬼漠冬日正午的温度仍旧很高。 竞史两人还好,带了水囊,绵绸披风,吴辅一身御寒厚衣,长靴难行,又不肯扯下面罩透透气,早已热的一身大汗。呼苦喊累不知几遍,只听见竞日孤鸣说要进半月湾休息时才叫了一声好,随后又望着漫漫黄沙发了半天呆才动。 再进半月湾仍是下午,空寂寂的绿洲却连光线都没有,外满刮起的狂风扬起漫天沙尘,中间又是不矮的林木,太阳也早早隐匿不见,冷厉凄惨的哭啸声幽幽渗入,这沙漠的瑰宝此刻看起来却像荒芜的鬼地,史艳文与吴辅面面相觑,头一次真正领略了“鬼漠”二字的真实分量。 好在史艳文有人照料,不仅替他加了件厚重的披风,燃起火炉,还贴心的替他铺好了休息的毛毯。 史艳文满脸尴尬绯红的背过身,不忍面对吴辅那源源不断散发出的震惊嫉妒和怨念,围着火炉的身体也忍不住背过身躺下,却被竞日孤鸣拉了起来。 “药老的药吃一颗再睡罢。”说完,又侧身拿过一方灰金香炉,点了一直甜梦香远远放着,拉着被套盖住两人躺下,假做拥人取暖,将剩下的唯一一件披风扔给了吴辅,闭眼道,“休息吧。” 吴辅接住披风,目光扫过背对着他的两人,定格在那几个柜子上,愣愣的问,“你这东西就这样大摇大摆的放在这儿?” 史艳文微微扭头斜视着身后的竞日孤鸣,这也是他当初想问的问题来着,只是那时关系不近,现在却近的太过。 谁想竞日孤鸣却抬手蒙上他的双眼,轻声道,“静心。” “其实我也——。“ “明日自会知晓,”竞日孤鸣捏了一下他的手背,鼻尖轻蹭着微红的耳根,睡意缱绻,“好艳文,休息吧。” “……哦。” “……” 靠近炉子大力一躺,吴辅于此更响夜临时,终于深谙何为沉默是金。 第二十五章 乍乱 甜梦香的效果很好。 好到帐篷里不知何时少了两个人吴辅都没有丝毫察觉。 筑好的警觉心被夜晚的寒冷冰冻,蜷缩着身体陷入自我保护的沉眠,甜梦香燃尽时天光乍明,隐隐溜进帐篷里的晨曦带来了些微的温暖,当迷糊的视线触及身上厚重的毛毯的刹那,人终于强打着精神醒来。 稍感愕然,吴辅一时着慌地爬起一看,何时短香已尽,棚内空荡自知。 他道是为何史艳文向来与人关切,昨日却任由竞日孤鸣冷落他,还有这随身带着的一截短香…… 吴辅将香炉一脚踢翻,被冷风吹拂成灰色的尘埃沾染了衣摆,不由得扶额一叹,“原是等着这么用呢。” 竞日孤鸣与史艳文离开不久,绿洲里面还能看见好几个模糊的脚印,绿洲之外自是难有丝毫痕迹,一夜的风嘶怒嚎,连沙形地貌都有所变化,何况脚印。 望着暗沉沉的沙漠,慢吞吞的跌坐在地,吴辅有些垂头丧气,“都到了最后关头,老天爷啊,你当真不愿给我一条活路吗……” 起时看不见月色,离开时也是风嘶怒嚎,走在沙漠中更是不真实,盲目的行了几十米之后才发现不对。 史艳文摸着身上的大氅,心想竞日孤鸣果然是在这里安排了人,这些东西也不知是何时带来的,只是从没听他提起,也不知是太重要还是太不重要。 “怎么了?” “……没事。”史艳文摇摇头,前路黄沙漫漫,广阔无垠,他微微皱眉,拉住了身边人的衣袖,“我们要去哪儿?” 竞日孤鸣拍拍他的手,这一点的忐忑他能理解,漫无目的地前行总会让人不安,遂反手牵着他,温和解释,“别担心,我带你去个地方,只需几日便可。” 几日?史艳文微微沉吟,“可庙里的人怎么办,还有琉璃,她……” “别担心,”竞日孤鸣淡淡一笑,“不过一座暂时居所,守不住便不守,山下的人打着除恶的旗号,总不会为难老人孩子,即便发生意外,也自会有人替他们解围。” “山下有铁骕求衣的人?” 拢了拢大氅,竞日孤鸣道,“那封信带去了压力,也带来了救兵,我到底不比当初,手中能用的人几被剪除殆尽,仅所留存也大多都是当初培养待用的杀手,要想早早结束一切,总是要些外力支持的。” “那……” “留给他人烦恼吧,现在,我们有更重要的事。” 更重要的事,还有什么更重要的事值得烦扰?史艳文不太情愿的被拉着走,这一趟来的突然又毫无预兆,没有任何一点值得探究的信息,唯一一个可以回答他的人却推三阻四的敷衍而过。 如此心有挂碍,脸色自然也不会多好看,但竞日孤鸣却似毫无察觉,径自向着鬼漠中心而去,越走越沉默。虽然拉着他的手心没有一滴汗,反而有些冰冷,但不知为何,他却觉得这冰冷的触感透着异样的灼热,也越走越不安。 临近鬼漠中心的范围风云突变,明明已近正午,天地之间好像还维持着晨起时的阴暗,不见一点阳光,浓浓的黑云遮盖了一切,压力倍增,空中还传来阵阵如雷轰鸣,一道透明的空墙像是隔绝着两个世界,墙外或许是他看不见的晴空万里,而墙内看起来只有危险万分。 但竞日孤鸣却越走越急,史艳文看着前方越来越暴躁的疾风,目之所及最多不过十几米,脚下的沙子也过于松散,心里的着急不安逐渐盖过了疑惑。 “先生,再前面就是鬼漠中心了。” 风沙渐大,竞日孤鸣不得不用手臂捂住口鼻,闷声回道,“是啊。” 史艳文皱了皱眉,刻意放缓了脚步,牵扯着竞日孤鸣大声问道,“先生有从里面出来的方法吗?” 竞日孤鸣捏着他的手腕,硬拉着史艳文向前,“此处流沙广布,不益停下……鬼漠也并没有传闻中那般可怕,小心谨慎,自然出的来。” 就是说也不一定出得来。 “竞日先生!”史艳文脚步猛地停住,“若无必要,我们还是不要再进了。” 史君子想来成熟稳重,这般辞色已是呵斥无疑,竞日孤鸣顿住脚步,终于转过了头,黑色的大氅被狂风吹动,两人竟似这片诡谲天地中唯一的活物。 周身的狂风似猿啼虎啸,震的人胆战心惊,竞日孤鸣没有说话,史艳文也看不清那双被兜帽掩盖的眼睛,只觉那视线比这要将人吹走的狂风还有让人忐忑不安,心里的重石又莫名加了一重。 “先生?”心有戚戚,史艳文差点忘了面前的人到底身份高贵,他的态度有些过了,“抱歉,是艳文僭越了,但前面—— “必要,”竞日孤鸣打断他,将人拉近身前,安慰的捏捏手腕,力道不大,却有种奇异的安定力,让他悬着的心放下不少,“在下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更何况还有艳文在身边。” “……”史艳文怔了怔,正想说话,一声巨响在空中震耳欲聋地炸开,一股隐隐的火药味被狂风一吹而过,让两人都不由一愣。 浓云疾风相遇之处,天空一瞬大亮,竟比白日更加刺眼。 “雷电相撞,这地方很不安全,”竞日孤鸣抬头望了望,后退两步转身,意思也不松懈的将人抓着,“走吧。” 史艳文从未经历过沙尘暴,但他想应该和他现在的情况应该差不多。 眼睛只能露出一条细缝,尘埃扑面,每寸肌肉每处关节都像僵硬了数十年一样举动艰难,在乌烟瘴气的肆虐天气里寸步难行如同攀爬,若不是竞日孤鸣在旁用千斤坠托抚着,恐怕他连正常站立都做不到。 难怪叫鬼漠,能在这样天气里正常行走的,除了鬼,难道还有人吗? “咳咳……”一晃神不小心被风侵袭,史艳文又忍不住停住脚,咳的一发不可收拾,还是竞日孤鸣停下给他顺顺气才好些。 “怎么了?”竞日孤鸣侧头看他,凑近了问,“还走得动吗?” 史艳文靠着他的肩膀摇摇头,“没事……倒是这风,似乎越往里走越大了。” “这里大概是风力最大的地方了,再进去又是另一片天地,你会喜欢的,”说完又笑了笑,搀扶的手顺势一揽,半拥半扶的与他顶着风前行,“要我背你吗?” “……”史艳文沉着眸子瞧他,打量了半晌,蓦然失笑,“先生明明都自顾不暇了。” “是吗?”竞日孤鸣嘴角轻轻抬了抬,似比以往收敛,“艳文倒是可以试试。” 这表情太过熟悉,史艳文微微抬起兜帽,浅笑盈盈,甚是纯良,看起来奕奕,“还是不好麻烦先生。” “哪里麻烦,这是在下之荣幸。” “然君子不予人以忧,还是算了。” “哈。” “先生,小心嘴里进沙。” “等一下就没沙了。” “等一下?” “就现在。” “恩?”史艳文眯着眼看向前方,越加浓密的沙风阻隔了视线,仅能奉献几米之遥,但那处的沙子却像无数的细小暗器组合在一起,不见半点缝隙,看着十分渗人,“看起来不好进。” 竞日孤鸣柔声道,“闭上眼睛,我带你进去。” 史艳文看着他思忖一瞬,显然以自己现在的力量是无法轻易突破风墙进入的,强行突破说不定还会平添不必要的危险,便点点头闭上了眼,头轻轻的搭在了竞日孤鸣的肩上。 竞日孤鸣搂紧了他的腰,深吸口气,四周猛烈强势的沙风乍然一顿,似被驱逐一般,细小的沙粒逆风退开。双眼紧盯着前方,寻找着那一瞬间的空隙。乍见风势相撞,各有扭曲,竞日孤鸣微一闭眼,身形眨眼之间便消失在原地,抱着史艳文硬生生撞向风墙…… 喘息几声,竞日孤鸣放下了他,声音里带着微微的颤意,“可以了。” 史艳文睁眼后先行看了看他,除了脸颊有一丝细痕,气息稍有不稳,大氅上的细毛有些杂乱,此外倒还齐整。 “先生可还好?” 竞日孤鸣看他一眼,笑吟吟道,“不是很好。” “……哦。” 那就是还好,史艳文松了口气,这才开始打量周围的环境,只是不看还好,一看竟觉失神。 睁眼,无风,无沙。 两人正身处另一番异境,背后数米外风墙齐齐止步,拉出了一条奇异的警戒线,空出一处广袤平原,中有湖光水色,外是柳暗花明,碧空如洗,云水相映,野草闲花依林附木,更远低矮水瀑掩映其间,不见鸟兽。 好一幅于世隔绝的盛景。 若非千里环绕的风墙高立,他几乎要以为自己回到了中原。 不真实的像一场梦。 史艳文一时惊叹,摘了兜帽怔愣的往前移了两步,却不知踩到什么东西,脚下一软,身体不自觉的往旁一片,险些跌倒。幸而竞日孤鸣眼疾手快,眼光又一直不曾自他身上移开,才能将将扶住,忙解开了两人的大氅扔在地上——此处温度适宜,暂时还用不上这些。 “多谢先生,”史艳文抱歉的笑笑,“一时放松,倒没注意脚下。” 竞日孤鸣同他坐下,摇头道,“风沙中连行三个时辰,在下尚感乏力,何况艳文?” 史艳文轻轻颔首,眼神看向落脚处,一块半圆晶石静静的躺在那里,在阳光下明亮闪烁,好似在哪里看过…… “先生是怎么发现这里的?” “古籍有载。” “古籍?这地方很特别吗?” 竞日孤鸣看向远方,丛林之后传来水击之声,略带滂鸣,“这里是药泉的源头。” 史艳文闻言顿了顿,“我们为何来此?” “在这里结束一切,”竞日孤鸣道,“来实现我的私心。” 史艳文动了动嘴唇,偏头嗫嚅道,“……既是私心,先生何必带我来。” 竞日孤鸣略感无奈,“艳文再装傻,在下就该伤心欲绝了。“ 史艳文脸色微红,轻咳了一声,“……先生找到地方,寻得时机,那药引子是什么?” 竞日孤鸣微微阖眸,不答反问,“艳文怕疼吗?” 这话问的奇怪,史艳文忍不住回过头头看他,但那副俊美的面容上只挂着常有的浅笑,看不出丝毫破绽,好像这句话真的就是在无意义地闲聊一般,并无它意。 “艳文平生受伤无数,然畏惧疼痛乃人之常情,只是比常人要耐疼些罢了。” “……该是如此,”竞日孤鸣看了看他,伸出手,“现在腿还软吗?” “啊?”史艳文扶着他的手站起来,眼中有些惊讶,他们两人才刚刚坐下而已,“没关系……若时间紧迫,先生不必顾虑太多,艳文还不至于如此脆弱。” 竞日孤鸣眼神变了变,颇有些意味深长,不待史艳文再问便拉着人离开,还只拿了一件大氅。 “那就劳艳文多多包涵了。” 离风墙较近的地方还有些细沙,越往里走草木渐多,但两人没有丝毫停留,只是路过中间小小的湖泊时史艳文顿了一下,但也只是顿了一下,接着两人便钻进了稀疏的树林,直向瀑布而去。 那瀑布不大,也就三四高,严格来说甚至算不得瀑布,只是水流湍急,高处到低处近乎垂直,落下时刚好砸在水中凸起的巨石,上面是四面八方汇集的水流,从林中窜出,林子外又是平原,平原尽头又是环绕而过的风墙。 景色很美,但仔细一看却美的毫无生机,除去水声,风息虫鸣一概皆无,瀑布下的水潭清澈见底,边上都是平坦的草地,那些驳杂的树木隔得稍远,人站在潭边视野就显得格外宽阔,一眼过去甚至依稀能望见远处他们落下的白色大氅。 潭水波纹不断,冒着些微雾气,还没走进就能闻到浓浓的药味,只是味道过于浓郁,让人连呼吸都显得困难。 竞日孤鸣拉着史艳文来到潭边,却默立半晌不见说话,表情可见慎重,犹豫又挣扎,连拉着人的手都不自觉的用了几分力,若不是史艳文微挣了挣,竞日孤鸣倒像是要开始闭眼冥想了。 “先生似乎脸色不太好。”史艳文道。 竞日孤鸣叹口气,他哪里只是脸色不好。 许久,竞日孤鸣谨慎的从怀中拿出一个药瓶,青鱼瓶身不过盈盈一握,很小,只装了一颗乳白药丸,却让史艳文眼皮一跳,不知为何竟有些退缩。 “……不如还是先找到小胖子吧?” “找,当然要找,”竞日孤鸣将药丸倒在手心,道,“这是之后的目的。” 史艳文心里有些不安,或许这应该是一件高兴的事,但他却莫名有些担忧,甚至有一种奇怪的排斥感,好一会儿脸上才露出了笑容,强作调侃,“先生总不会拿了温皇先生的替命蛊吧。” “怎么会,”竞日孤鸣目光灼灼看着他,“替命蛊替死,其效果也不过让人回到当前的状态,回到你现在的样子,又有何意义?” 史艳文退后一步,笑道,“还是先找到小胖子吧。” “已经找到了,你转过去看看。” 恩?史艳文怔了怔,转过身去,草地上一片葱郁,平静如同静止,正觉奇怪,一边草丛中却传来窸窣之声,一条细长的尾巴自草中伸出…… 吱吱! “啊,果真在——”话出则止,史艳文脸色变了变。 “它已经等你很久了。”竞日孤鸣道。 “……竞日先生,这种事情应该不需要点穴吧。” “破而后立,会有点痛,艳文忍着些。” …… “叔父,这里……” “是这里。”藏镜人皱着眉头四处看了看,“人不是被苗王抓完了吗?” “叔父,”俏如来顿住,摸着破碎的庙门想了想,“苗王带走的人尽是些浑水摸鱼的杀手和普通江湖人,甚至还有些边境平民,但这庙里你说的老丈和孩子都没有踪迹。” “竞日孤鸣还会蠢得等人来抓他?”藏镜人又扫了一眼院落,放眼望去唯一完好的大概就是那座婆罗浮屠了,书房主卧被掀的凌乱,书册墨宝散落一地,点板砖也被翘起,凌花窗框都碎大半,连凉亭也被拆倒在雪中,山贼打劫也比这要矜持。 “来时路上并没有见到其他人,他们是往沙漠去了么?” “啧,那就去看看,何必想那么多。” “也是,但是爹亲他……” 正说着,山腰处却跑来一人,普通人打扮,手上还拿着一把砍柴刀,佝偻着身体状似遮掩,偷偷摸摸的顶着根野草,好像就能将整个人隐藏起来,背对着他们慢慢退了过来,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 一如既往的滑稽。 “哎呦喂小祖宗啊!你们可是要了药老的命哟,这什么时候啊还四处乱跑?!回头我不得让主人扒下三层皮啊,快出来吧丫头们诶……” “……” “……” 俏如来拨了两下佛珠,往前走了两步,“这位老丈——” “喂!史艳文人在哪!” “叔父……” “回答!” 叔父你这样问会吓着人家的。 虽然对方并没有反应。 俏如来看了他一会,那人还是佝偻着身体,全身僵立,头上的小草在寒风中孤零零地左摇右晃,保持这样的姿势对一个老人来说可不简单,俏如来同藏镜人对视一眼,脸色突然有些怪异。 轻咳一声,两人一左一右绕道他的面前,定睛一看,霎时沉默。 大抵是从没见过如此可笑模样,翻着个大白眼,嘴巴也张着,脚边还流着…… “……” “……” 齐退三步,藏镜人不忍直视的别开头,俏如来则有些面带尴尬,“那个……老丈!” “啊?!”猛然惊醒,药老顿时跌坐在地上,在腌臜秽物里直接坐了下去,老人家特有的哭腔突兀间惊天动地地爆发,好似受到天大的委屈,“别杀我别杀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人都散了药人也不见了重塑丹也被北竞王和史艳文带进鬼漠史除了这些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你说什么?!”俏如来一惊。 老人又被吓到,狼狈不堪的在地上缩起了身体,抱着脑袋闭着眼睛大叫:“我说我什么都——” “不是这个!”俏如来用力将老人拉起,略沉了沉气问,“……敢问老丈,我的父亲,史艳文去了哪里?” 药老一愣,战战兢兢的抬头一看,一位白发少年扯着自己的手臂,正定定的看着他,而在他身后,站着一个不久前还让他胆战心惊的“熟人”。 “是……你啊。”药老算是松了口气,依旧半弓着身子。 藏镜人拍拍俏如来的肩膀,让他松手,好在俏如来也只是激动一时,眨眼间便冷静了下来吸了口气退开,让藏镜人站到了药老跟前发问,“史艳文进鬼漠多久了?” 药老讪笑着后退几步,“呃,大概快两天了……” “他们去鬼漠干什么?” “好像是去给史君子治病之类的,”药老看了他们两眼,见他们有些疑惑又补充道,“其实主人还是有两分把握的,虽然过程……有点痛苦,成功后也有可能武功全失五感不全,但是人保下来就不错了对吧,呵呵……” 俏如来沉默了片刻,压下心中的焦躁,突然道,“老丈知道他们在鬼漠的落脚点吗?” 药老呆了呆,“这个,知道是知道,但是很远啊,走过去恐怕……” 俏如来微微欠身,“劳烦老丈了。” “可是……” 藏镜人可没那么好的脾气,看着他扭捏的样子就是一瞪,冷声喝道:“还不走!” 药老身体一震,险些又翻到在地,怯生生地巴结道,“好!立刻!马上!请让我为你们带路!这是小老儿的荣幸,小老儿——” “闭嘴!” “……”好的。 第二十六章 错乱 下雨了。 派人蹲守了半个多月,总算等到它下雨了,虽然只下了一会。这个地方很奇怪,只要它下雨,潭水的温度就会降低,即便只有几个时辰,也冷的几乎要将人冻住,更何况这本就是冬日,不过温度低些也好,温度低些,或许就不那么疼了。 但也正因为下雨,这个地方便更加易进难出,上次与琉璃来试药出去时险些被雷电击中,这次出去,不知又要遇到怎样麻烦。 罢了,只要能减缓蚀骨扒皮之痛,什么麻烦都是值得的。 这密境傍晚的光景与别不同,天上黑云压顶不见彤红,西方也照不进落日余晖,只有逐渐降临的黑暗,连影子都没有。 像一个密不透风的黑屋子。 林子里更是看不见半点光亮,草木静止,周围降下无边暗幕,暗中如有猛兽静待,不尽相同的枝蔓在黑暗中张牙舞爪地等待着猎物自投罗网,居高临下的俯视着擅闯密境的陌生人,沉默又无声凝视着,任由拓索轻缓的脚步声一步步回荡在死气沉沉的林间。 恍如走在阴冥鬼道,映入眼中尽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幻觉,只余一股阴寒如影随形。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黑暗中渐渐走出一人,修长的身形在冠木后若隐若现不甚清晰,盘根错节的虬乱树根高高隆起,模糊不清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上满跳动,小小一只三两下却被一旁伸出的手捉住,提在半空摇摆回荡。 “你也心急吗?” 吱吱。 “哈。”那人笑笑,“时间快到了,去吧,给你留了记号了,帮我把人带过来。” …… 水瀑激荡,竞日孤鸣自林间彳亍着,向着流水处独行,空气中传来刺鼻的血腥味,连浓重的药腥都掩盖不住。 越靠近水潭越重,越靠近水潭越慢。 终于还是停住了脚步,天色越来越暗,即便不在林中也看不太清面前的景色,但那水边伏着的身影却格外清晰。他就那样无力地倒在那里,半个身体都泡进了潭里,眉眼紧闭,嘴唇发紫,脸色惨白,墨发凌乱不堪,白衣也被染的血红。 他一直觉得奇怪,这么暗淡的地方,这么狼狈的模样,这个人却像能挤出整片黑暗中唯一的光亮,依旧那样引人注目。 “艳文?”他远远的喊了一声,思绪有些繁杂,乃至于声音都有些不复温和,他叹了一声,“好艳文,好歹应我一声啊……” 是太冷了吗? 他踱步到潭边,水晕前赴后继地撞击石面,将散乱的衣袖发丝一层一层推至边缘,站在远处看这人就像睡着,走近了就发现不对。 那原本就微弱的呼吸,此刻几不可闻。 竞日孤鸣手上一抖,颤抖着挑开他脸颊旁湿润的长发,“艳文……?” 许是那话中的不确定过于浓厚,又或许是这人带来的些微体温,伏在地上的人竟有了反应,一口浊气吐在地上描出白雾,史艳文如被刺痛般,眼皮陡然颤动。 竞日孤鸣微松口气,径自跳下了冰冷的潭水里,将史艳文搂进了怀里,紧紧扣住他的肩膀,柔声道,“听得见吗?” 史艳文抬了抬眼,后脑却被这微小的动作刺的一紧,如针扎般密集,朦胧失神的又闭上了眼,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的状况,只是身体动不了半分,勉强吸了几口气,却觉得连嗓子眼都觉得横亘着刀片,唯有露出一丝苦笑。 身体被彻底碾压重组,这感觉,可比在刀山上滚个一百趟要更痛多了,难怪要点住他的穴道。 偏巧他的痛苦,恰是为了生存。 “先生……哈……不是说……不想看见我吗?” 竞日孤鸣轻抚着他的背,“我明明说的是不想看你吐血的模样,艳文是痛糊涂了。” “才……没有,你就是……不想……见我了。” 这话有些孩子气,竞日孤鸣想了想,将落在水底的大氅铺在石檐上,小心翼翼地抱着史艳文靠上去,低头细细的观察着他,倏尔轻笑,“艳文想见我?” 史艳文眼睛奋力张开了一条细缝,却发现面前一片黑暗,这么近连个人影都看不清,无趣地再次合上了眼,话间还带着些虚浮的埋怨,“无。” 言简意赅,但是不是真意就难说了,竞日孤鸣合住他的双手暖了暖,解开穴道后仍旧放回水里,又贴着他的额头问,“真的?” 史艳文换了换气,背后的温度让他舒畅了许多,“我……只是在想,艳文在小庙……倒下时,先生在身边……愿意……等我醒来,但刚刚……先生怎么……留我一个人?” “……”这实在是个尖锐的问题,让被问的人几乎说不出话来,“艳文言辞犀利,在下曾有领教,现在想来,还是小看了。” 微弱的抽抽眼皮,史艳文顿了顿,“先生……认错的方式,还真是……别出心裁。” “错,那艳文以为,何为对?” “呵,先生只要……陪着我就好。” “只是陪着你,”竞日孤鸣眼神闪了闪,“那不是在折磨两个人吗?” 史艳文抖了抖唇角,缓慢悠长的吸了口气,“……这段时间,不是一直……这样么。” 竞日孤鸣暗叹一声,表情仍是平静,“……是艳文在折磨我,在下引以为豪的耐心近乎于被消磨殆尽,艳文好生厉害。” “是先生削足适履……” “自作自受么?” “哈。” 史艳文费力笑笑,不再言语。 “艳文?” “……” 竞日孤鸣手松了松,皱着眉头看他,史艳文的嘴角还有一抹残存的微笑,本就苍白的脸色在这样环境下也看不出什么不同,甚至连身体都没有抖动一下,但额间却突然冒出细微的冷汗,顺着脸颊滑落,消失在浸湿的衣领间。 “没关系,”竞日孤鸣渐渐收紧了双手,嘴巴抿成了一条冷硬的细线,暗沉沉的看着他,“痛就叫出来,不要忍,艳文,不要忍着……” 他倒是想叫出来,史艳文模糊的想,只是内腑如翻江倒海,五脏被一刀刀凌迟,喉间全是腥甜,没让自己昏过去保持清醒已是费尽全力,连颤抖都做不到,哪里还能喊叫? 他想以竞日孤鸣的智慧应该能猜到才是,但这次那人就像着了魔,重复的喊着他的名字,一声一声的劝慰,相同的律调,不疾不徐,就像时间再这一刻被困着打转,停滞不前。他想了一会,或许不止一会,直到那声音有些显而易见的喑哑,史艳文此意识到,这人,该是慌了。 他怎么能慌了,他是竞日孤鸣,雍容华贵,心有城府,优雅稳重,温和有礼,嘴角时时都挂着一抹浅笑,心思敏捷幽默,坐于高堂或世外,都能扭转乾坤于一手,这样的人,怎么能慌了? 这不是你该有的样子。 想的多了,也就不太在乎身上的痛了,史艳文想让他别叫了,但又怕一说话喷对方一身血,那也太难看了,还吓人。便转动手腕在水下轻扯了扯竞日孤鸣的衣服,这样轻的动作,也不知对方能不能感觉到,但短时间内是再没办法凝聚什么动手的力气了。 幸而竞日孤鸣感觉到了,虽然浮动的潭水几乎将这细微的感觉完全埋没,但他就是感受到了,也辨不清是什么感觉,像毒火在胸口燃烧,整个人又冷的像坠入冰窟,心上又如同被猫挠着。 但万幸有之,他恢复了以往的冷静。 停了好久史艳文才感觉这人又有动作,动作还不小,让史艳文浑身一颤脸色大变,险些背过气去,似乎整个人都要散架了,躺在竞日孤鸣的臂弯中边咳边喘。 竞日孤鸣在他背心来了一掌,将史艳文强压的血气都打了出来,根本不介意喷着衣裳面上的血,让人虚脱的瞬间却大松了一口气,钳制他的力道也轻了一些,留下了足够的空间让人喘息。 “怎么样?” 昏昏沉沉的半张开眼,感觉竞日孤鸣轻拍着自己背心,史艳文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先生……下次,可否先……打声招呼?” 竞日孤鸣低声笑了一下,声音与史艳文一般的嘶哑,“艳文执意要忍,在下只是看不过而已。” “……”史艳文想这人的表情一定和声音不符,连说话都不似先前温柔,却又刻意发笑,一定是生气了,正想说话,疼痛又开始了,无可奈何问道,“这是第几次了?” 竞日孤鸣看着他黯淡无光的眼神,沉吟了一下,“第二次。” “还有一次……” “是不是觉得时间走的太慢?” 史艳文勾了勾嘴角,强压下口中的闷哼,颤颤道,“还好。” “再等等,”竞日孤鸣抚着他的脸,叹道,“下一次,就不那么疼了。” “因为……你说的……恩……药引子?” “那丹药是我费心抢来的保命之物,统共也只有两颗,彼时我伤势虽重但终不及你,故而疼也不及你,也无须药引。而艳文几次三番重伤,能活下来已是奇迹,此药再逆天最多也只能重塑五脏生机,若不取药稳固,反而会弄巧成拙。” 史艳文微惊,“这么……重要的东西……” “越是重要,越是代价沉重,何况要用这东西,又有几人能耐着这般折磨。” “……那些人……“ “无甚大用,不过延年益寿而已。” “……” “越享受权势的人,越追求着长寿,不然为何诸代帝王,十中有七都想要长生不老呢?倒是用它来分散注意力效果出众。” “先生……” “别说话了,最疼的时候虽然已过,现在仍是不可放松,他们也该到了。” “他们?”史艳文深吸口气,还有谁回来这里? “药引……”说着顿了顿,竞日孤鸣手上微停,看向数十米外的几个蹒跚身影,眼中一亮,笑道,“说曹操曹操到,他们来了。” 看不见人,史艳文只好侧耳去听,但身体里传来的疼痛实在扰人,他也只是听见几个凌乱的脚步越走越近,正想细听,忽觉一身睡意来袭,还未反应过来,人已经靠着湿重的大氅失去意识。 竞日孤鸣小心谨慎的搂着他,叹息一声,“虽然不利血液流转会备增危险,最后少不得要费力调养,但,我们恐怕没争辩的时间了。” 话语落下,潭边数米外,那几人已风尘仆仆地走了过来,脸上还留有风沙凌厉的刮痕,衣服也有些脏乱,眼神却格外清明,一者恨,一者疑,一者冷。 史艳文若醒着,若能看见,定然吃惊不已,因那恨者为琉璃,疑者乃丫头,而冷者,竟是那初入漠市的彪形大汉,穿着苗军的衣裳,脸上还挂着那圈络腮胡,气质确比当初天差地别,唯一能遥想当初的大概就是咬住他手指的小耗子。 “主人。” 大汉应了一声,顺便将手边的小耗子抛开,小胖子被摔在地上也没出声,豆子眼转了转,原地转了几圈,还是跑到了竞日孤鸣的肩上呆着。 竞日孤鸣看着大汉,也不在乎在他耳旁逗弄的小胖子,问:“外面如何?” “苗王和俏如来乔装打扮而来,众人遭袭分散,属下趁机带走她们,但被药老察觉。” “小苍狼……”竞日孤鸣想到上次出现的旧部,“上次来报信的那个人如何?“ “火化收埋,军师已查明伤他之人。“ “恩……”竞日孤鸣点点头,“接下来的事由军师接手,我们只需解决跟到漠市的人,”说着又看向琉璃,“上次带你来过,知道怎么做吧。” 琉璃脸色变了变,指指一旁目露疑惑的丫头。 竞日孤鸣眯着眼睛,气氛一时冷厉,缓缓回他,“你一个人,不够。” 琉璃脸色越加难看,竟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以头抢地,将丫头吓的不轻,跺跺脚就想去拉他,却又被大汉拉住,场面一时寂静,只闻得在地上沉闷的撞地声,以及偶尔想起的尖锐吱叫。 诡异,又透着莫名的悲哀;无心,又好像带着嘲讽。 然而竞日孤鸣仍不为所动,“透露旧部行踪致其死散,可算其罪有应得,小王不介意;下毒利用庙内杀手,也算无足轻重,小王不介意;三番两次离间我与艳文,更是不得成效,小王不介意;甚至联合他人设计以药诱杀,小王都可以不介意。” 自竞日孤鸣第一句话始,琉璃便顿住了动作,第二句话结束,琉璃就如同卸了力一般呆坐地面,而第四句话完,却让她看起来,心如死灰。 但竞日孤鸣的话仍未停止,“但欲故技重施,效仿小王当年制造苗疆祸乱,逼政朝堂,令交通掣肘,你们已然触及吾之底线。”停了停,看着史艳文又道,“但你只是一枚棋子,我拿你交了苗王也无甚大用,这药泉源头是得天独厚的疗伤圣地,只要你的血激发药力救得了他,我可以让你们走。” 话一说完,琉璃似乎愣住了,那点滴被消磨殆尽的希望再次有了死灰复燃的苗头。 竞日孤鸣见她呆愣,略一沉思便知是有所误会,嗤笑一声,道,“丫头一身毒,我要她做什么?但若无她在,小王还真不敢保证……你不会在血里面加些什么。” 琉璃看着他,有些麻木的摇摇头,又看向史艳文,脸色似乎有些若有似无的笑意,也像是苦意,而竞日孤鸣无暇顾及,只把史艳文腰间的刀往她那里一扔,让大汉将丫头拉倒一边。 小胖子不小心被抖落地上,有些气愤的尖叫两声,想再次往竞日孤鸣身上爬,却被他用手挡开,尾巴甩了两圈,十分顺溜地跑到大汉的肩上生闷气去了。 丫头此刻是一头雾水,毕竟年龄太小,也没听清竞日孤鸣到底说的是什么,只是觉得琉璃一身上下都蔓延着悲伤。谭中两人也一身是血,药味和血腥味混杂,十分令人恶心,一点都不像没被大汉嫌烦点哑穴之前琉璃说的“去一个漂亮地方玩玩”的样子。 她心中恐慌的紧,尤其是在琉璃看着她,拿起了弯刀在手上狠狠划开的时候,如果可以,她一定会惊叫出声。 源源不断的鲜血自手腕流出,随着水纹包裹着那两人周围,但她好像嫌速度太慢,又在手上割了两刀,好像不怕疼似得,让丫头看的眼红心急,泪水自眼眶不断流出,但就是动弹不得,连话也说不出口,狠狠的用脚踢着大汉也无济于事。 潭水在史艳文身体上不断游荡,催发着药力,也凝聚着痛意,他突然抖了抖身体,恍惚在梦中受到重击,止不住的闷哼,竞日孤鸣皱了皱眉,连忙用内力护住他的心脉,替他顺气活血,这才稍稍减缓疼痛,但被抱着的身体,一直没停下过颤抖,唇角微微有浸出血色…… “就快好了,就快好了,再坚持一下,艳文……” 史艳文自然是听不见他的话,他只是觉得疼,浑身上下哪里都疼,先前明明失了力的身体现在却下了死力要从水中逃离,但总被什么东西困住,环住了他的肩膀,挣不脱,叫不出,很不自在。 竞日孤鸣察觉怀中的挣扎变了,越加急促,甚至有些暴躁,方觉不安又感到一阵剜心的痛,颧骨抽搐。 史艳文在他手臂上抓了一条长长的血痕,很深很深的血痕,柔顺的布帛也被撕开,让他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而后苦笑一下,反而抱的更紧,也不顾手臂上的血痕一条条增多。 画面触目惊心,连那大汉都忍不住皱眉,水里的血色渐渐增多,在这样暗无天日的地方都能看到些微的红色,潭水就如同血池…… 而这样的过程,却持续了半个时辰。 琉璃已经晕倒在潭边,史艳文也终于不挣扎了,竞日孤鸣的两条手臂上已难以看见一片完整的皮肤,再等几个时辰,等艳史文醒过来,然后回去收拾后续,了结一切。 待到一切都会尘埃落定…… 深吸一口气,竞日孤鸣稍稍放松了些,一边的大汉却突然不满的啧了一声,小胖子也惊了一下,抱着尾巴滚到了史艳文身旁。 竞日孤鸣抬头一看,丫头趁几人怔神时咬住了大汉的手臂,这一下咬的狠也咬的实在,拼死不松口,竞日孤鸣见大汉就要动手,连忙抬起抽痛的手制止,叹息着从水中出来,将史艳文抱到岸边大氅上,往那边走去。 此刻乌云尽散,清透的月光照进这方寸天地,潭水温度稍稍提升。 大局抵定,他终于可以放松些了。 “丫头,”竞日孤鸣颤抖着手解开她的穴道,“别担心——” “你杀了她!“沉静痛苦的哭腔,夹杂着彻骨的恨意,丫头红着眼睛在大汉手下挣扎,“是你杀了她!是你!我恨你!” 竞日孤鸣苦笑一声,“她没死,这点血还死不了。” “是你杀了他!”丫头不待他继续说,不顾一切的哭诉,她此刻决计是听不见什么的了,“她死了,你这个杀人凶手!你又夺走了我的亲人……呜……你又夺走了我的亲人……” 竞日孤鸣无言以对,而正在此刻,身后蓦然传来虚弱的惊呼。 不啻惊雷。 “……琉璃?” 竞日孤鸣心中一紧,身后模糊的声响让他停滞原地,刹那间彻彻底底的坠入冰窟。 “琉璃?” 这是一场噩梦吗? 史艳文几乎要以为这就是一场噩梦了,他看着竞日孤鸣转过身来,面无表情,不,应该有一丝喜色,却很快被漠然所掩盖…… 他喘息着,惨白的脸色满是惊愕,难以置信自己所看到的东西,宁愿此刻眼睛瞎掉。 竞日孤鸣也不敢相信。 琉璃明明已经晕过去了,却在竞日孤鸣转身时醒了,还不知何时将那柄弯刀贯入腰间间,而史艳文也醒了,恰巧在这个时候醒了,在如此血色弥漫的场合中醒了…… “竞日孤鸣!你为什么……”史艳文喉间再次涌上腥甜,费尽方复不久的力气支起身体,颤巍巍的摸向身旁的女孩,然后用痛苦悔恨的眼光看着他,用痛苦懊恼的声音质问他,用绝望晶莹的眼泪来谴责他—— “如果是这种方式,我宁愿就此死了。” 第二十七章 寻 人生总有十之八九不如意事,那也该有十之一二如意事才对。 吴辅在兴高采烈扑向“史艳文”之前的确是这么想的。 然后亲身印证了何为人如其名。 老天爷极其无情残酷地宣布了他剩下十之一二的如意事也成了不如意事,附带一记飞踹。 “史艳文”看着被他一脚踹开的人,表情既嫌弃又厌恶,就像看着一个扑向良家少女的疯子。吴辅那一腔热血被毫无防备踹到了九霄云外,身体在滚烫灼热的沙漠上冻成了三尺寒冰,连胸骨断了一根也没在意。 太阳又大又圆,刺眼夺目,他躺在沙地上略感茫茫然,失神无语,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眼睛里慢慢亮起了一道微光,飞快的自地上翻身,然而一时却轻视了那一脚的威力…… 哀嚎一声,挣扎颤抖。 “哎呦喂我的娘……可是要了我半条命哟!” …… 声音这么硬朗应该是要不了半条命的。 藏镜人抖了抖衣袖上的灰尘,冷冷看着药老,“你认识他?” 药老趁着这片刻停留稍作喘息,忐忑回道:“这个,倒是有听说过,没见到过。” 俏如来擦了擦额上的汗,“可是庙里的人?” 药老笑了笑,“正是,正是。” 藏镜人皱眉,“你不是没见过?” “这个……”药老抖了抖肩膀,“庙里人本不少,也有些是常年隐身的,哪里就能都见过呢?” 蹩脚的圆谎。 沉吟一瞬,俏如来叹了口气,他不太适应沙漠的热度,毕竟来时上山穿了厚厚的绒衣,谁也没想到会往鬼漠走一遭,心焦气闷,难免力不从心,扎挣着加快步伐,但举目而望哪里有人的影子? 许久才见着一个,虽然敌友难辨。 俏如来扶着那人起来,对那一身的严实包裹委实不敢苟同,方才还没反应过来便眼睁睁看着两人之间的距离无限拉大,眨眼扑起尘埃漫天,此刻见他一脸诧异,心中反倒是一喜。 “这位——” “吴辅!吴国的吴,辅佐的辅!请称呼我为少侠,当然如果你愿意和我称兄道弟在下自然也不会介意。” “……吴少侠,”俏如来问道,“在下俏少侠,壮士可曾见过在下爹亲,史艳文?” 吴辅忙不迭点头,看起来有些心急,“我知道你,但不重要,我知道史君子在何处,只是那处所在若无深厚的内力,进出不易。” “那你——” 不等俏如来说完,吴辅再次抢道:“可以可以,我们这就走吧!” 说的这样急迫,反倒叫人起疑。 “他们去了哪里?” “鬼漠中心,已有大半日了,啧,那地方可不是人去的……”吴辅似在催促,“我看我们这便抓紧时间动身吧!” 俏如来慢慢踱了一步,“爹亲身体可好?” 吴辅快速道,“还活着。” 藏镜人眼带威胁地看着他。 “呃……和正常人差不多。” 藏镜人道,“他们可有带水粮?” 许是被那一脚震慑,吴辅声音总算不再不耐烦了,“带了水,刀,其他的到底没亲眼看见,他们趁我睡着的时候落跑,我哪里知道那么仔细?” “那你怎么知道他们去了鬼漠中心?” “我四处看了没人啊……我说几位,别怪我没提醒你们,鬼漠有进无还虽是夸大,但也不是全无道理的,两位,确定要把时间耗费在我身上?在下虽有自己的目的,但却对史贤人很是敬重,绝不会有害于他的!” 说完还拍着胸脯发了誓言。 俏如来迟疑地同藏镜人对视一眼,见藏镜人点了点头才道,“那就劳烦吴少侠了,”说着又看向药老,“老丈是要在这里等待,还是回去寺庙?” 药老眼睛一亮,巴不得立刻离开,笑吟吟的作着揖,“那我就走——“ 俏如来微微阖眸,“俏如来担心爹亲会受伤。” 藏镜人瞟了药老一眼。 “……庙里都毁了,说不定还有贼人窥伺,我看小老儿还是在先前说的半月湾等你们吧。” 藏镜人愁眉微散,“也好,省的累赘。” “……” 商量抵定,几人分头上路,药老则一人去了半月湾,一人行走缓慢倒舒心许多。而藏镜人俏如来同吴辅改道直向中心,也渐渐发觉了鬼漠的不同,越往里走风越大越嚣张。 数个时辰后,在看起来高耸入云的风墙边止住了脚步。 狂沙怒号,铺天盖地,暴风席卷,惊雷震慑。 进退不得。 进,俏如来吴辅功力不及,藏镜人最多也只能带一个;退,行至此处,哪里退得? 几人略一商量,本想让藏镜人与俏如来进去,吴辅退去,没成想吴辅态度坚决,顶着藏镜人的泰山压力说是必要进去的,不然凭他“重伤”之人,留在外围恐铁定危机重重。 当然这说话的可信度有待商榷,就如同药老所言一样。 他们于此并无根基,所了解的东西也大多是两人目所能及,以及从潜入尚同会的方甲处或苍狼救下的杀手处打听所得,是真是假尚不得知,就算是真,也要防止鬼漠多变,多一人便是多一分危险。藏镜人倒是想一掌将人击昏,俏如来自然不能认同,若将一个昏睡之人留在此处,那就真的危机重重了。 但也不是没有办法。 “叔父,这里……你自己可以吗?” 藏镜人一挑眉,一句“正好省的累赘”在喉间转了一圈,点头道:“当然”,又扫了一眼明显沉默下来心情郁闷的吴辅,“你自己当心,此处流沙惊雷众多,记得保护好自己。” 俏如来点点头,将兜帽往下拉了一点,“俏如来明白。” “后退吧。”藏镜人道。 俏如来点点头,对一旁站着的人道,“少侠,请。” 吴辅沉默片刻,见状已知无可转圜,只好捂着胸口退后几步,脸上的黑布似乎散发着浓浓的愤懑之气,连此怒号狂风都吹之不散。 心有不甘,无可奈何。 俏如来眼睛扫过那双紧握的手,目光沉沉,道,“少侠行动不便,让在下帮忙吧。”说着便去扶他。 吴辅没有拒绝,当此之时,识时务者,自然无从拒绝。 藏镜人见两人稍稍走远,这才重新看向灰暗浓厚的风墙,风墙如铁壁铜墙,稍远几步俏如来还是使得千斤坠才不至吹倒。藏镜人虽不用如此,但也步履艰难,外围沙漠的厚衣到了这里反倒觉得阴冷,要进入其中,除了用罡气护住周身之外,还得找寻合适的空隙,最后的方法,便是硬闯。 硬闯可以,寻找空隙怕是没有那个时间。 藏镜人想了想,后退半步,右脚狠狠嵌入了沙中,蓄势待发。 恰值此时,异变突生。 厚重的风墙往外凸出一块,就像是平静的湖面上突然冒出来一个水泡,藏镜人还没反应过来,那水泡便砰的一声爆开,被扰乱的风势如同在沉眠中被强行唤醒的巨兽,胡乱扭曲而愤怒的嚎叫起来,似要将周遭一切撕裂。 然后将扰其沉眠之人撕成碎片。 白色衣角闪过,藏镜人一惊,一手极快的向前一伸,怎知风势倏然一变,整堵风墙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前开始移动,还未落地的白色便再次被风墙掩盖,被奔腾的猛兽席卷。 “史艳文!!” 大吼一声,藏镜人撤去了护体之气,将所有的力气聚集在手脚腰背,狠心咬牙,投身一跳,以雷电之势冲入风中,也不管抓住了什么,便全力往外冲去。 速度惊人,重量惊人,但,比不上风速惊人。 俏如来两人走的稍远,不过这般动静即便相隔千米也能听到,但听到是一回事,见证又是另一回事了。吴辅乍见风墙移动便忍不住后退,奈何俏如来死死“扶”住他的手臂,让他难以动弹半分。 虽是恨急,也有敬佩。 若是他有亲人面临如此之危,恐怕早已恨不得飞身上前,但俏如来却只是抖了一下身体便冷静了下来,只是手劲越加重了,恐怕手上已抓出了红痕。 那厢藏镜人几近力竭,要在暴风中守住一方不动已是困难万分,更何况还要抓着重的不合常理的人往外跑,脚步也在此时稍稍离地,已是气尽力空之相。 岂知祸不单行,变故再生。 脚下的沙地蓦地一软,竟如流沙一样将藏镜人卷了半身,双腿齐齐困在了当中,速度极快。 藏镜人脸色一变,眯着眼看了看后方隐约可见的白色大氅,猛一心沉,竟费尽全身气力一扯,将自己与风中的人齐齐拉入了不断坍塌的陷阱,最后只空余一声闷哼,以及如孩子般的尖叫,消散空中。 人一消失,那风墙亦渐渐停了下来,移动的距离不见多远,慢慢的居然退回到了原先的位置。 如同战胜还巢的烈烈雄狮齐齐踏过,风沙当中,再无一人痕迹,俏如来抓着吴辅在原地茫然地呆了片刻,时间的流逝似乎更加缓慢了…… 吴辅看了一眼已然僵麻的手臂,冷笑道,“俏盟主,人已经不见了,你还要待下去吗?” “……” “呵。”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有几柱香的时间,天空越加阴暗,吴辅被俏如来拉着强制站定许久,手脚早已麻木,在他以为俏如来几乎快站着“坐化”时,人终于动了。 “爹亲……”俏如来嗓子干涩,说出来的话都渐沙哑,顿了一会,微微调整了心态才道,“和叔父历经几番大风大浪,他们不会出事的。” 吴辅动了动脚腕,嗤笑道,“你与我说做什么?难不成我回了‘对’,他们就一定没事么?” “……” “俏盟主,这可是鬼漠,无水无粮生机稀少,你觉得他们活下来的几率有多大?” 俏如来身体晃了晃,突然转过头盯着吴辅看,吴辅此刻方才发觉那双眼中竟充满了血丝,俏如来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反而一下松开了他的手,径自往外走了。 但没走几步,又道,“你不是庙里的人,但你说的的确很对。” 吴辅微微一愣,沉默着跟了上去。 …… 无论如何,要先找到人。 要找人,需要人手,还是高手,但此来苗疆他并没有带任何同行人。 而能力与史藏旗鼓相当,又愿意帮他的苗疆人,他只想到了两个。 铁骕求衣,以及苍狼。 但无论是一界之主,还是一国之师,都不能轻易去冒这个险。 “……” 爹亲……叔父…… “俏如来?” 暮然回神,俏如来转过身看着药老,“老丈有何事?” 药老笑笑,他还是很喜欢这个年轻人的,谦逊有礼,长得也不错,“也不是什么大事,但你在这里站了数个时辰,可要吃些东西? “不必了,”俏如来看了看他手中整齐的糕点,“在下不饿。” “真的不饿?”吴辅从帐子里钻了出来,“我看是担心的没胃口吧?我说你啊,要是担心就出去找人帮忙啊,站在这吹夜风又有什么用?” 俏如来看了看天色,该是已近巳时,银月当空,沙漠异常阴冷,“他们不久便会来了。” 吴辅默然。 药老仍举着糕点,想了想道,“但是天色已晚……” 俏如来看向他。 吴辅往前走了几步,“他们如何知道此处,我看你还是去接接他们吧?” 俏如来语凝片刻,“阁下似乎不想俏如来呆在这里。” “有吗?”吴辅佯装失望,“在下不过提个建议而已。” 俏如来又看着药老道,“但你却不介意药老留在这儿。” 他说的是肯定句,药老不禁呆了呆,神色闪避,“啊?这……” “这糕点似乎没动过,”俏如来眼神暗了暗,“老丈不饿吗?” 饿,当然饿,药老为难的看着盘中之物,但是饿,也得挑能吃的东西吃。 气氛陷入僵持,吴辅默默看了俏如来许久,突然笑了。 笑声不大,却有种灰心丧气的感觉,“你们这些人脑子好,功夫也好,知道吗,如果不是藏镜人那一脚,我就可以直接将你打晕送回中原了。” 药老看着俏如来,脸色难看的笑了笑,“我也不是自愿的……” 吴辅啐了一声,“老头别说的好像被逼卖身一样,奸商,你前天拿的银子当是粪土啊?” 药老眉头一皱,吹胡子瞪眼的就将糕点盘子被狠狠摔在地上,怒骂道,“我呸!那就二两银子!二两!!你施舍乞丐呢!” 吴辅也怒,“你那时不就是化装成乞丐吗!” “那好,那二两银子是给你带人过去,现在下迷药这事,算上药钱人力,五两不减价啊!” “五两?”吴辅气的跳脚,“你抢劫啊!” “哟嚯?你凶什么凶,不知道老人家心脏不好啊……那就四两!” “不行,三两!” “三两五钱!不能再少了!” “五钱你都要?你还说不是奸商!” “五钱也是钱!你不知道我的钱因为被打散都被那群真乞丐抢光了啊?给钱!” 吴辅无言的看他半晌,终于慢慢的从怀里摸了半天才掂量出银子,很是不舍的递给了他。 药老喜滋滋的接过,“这就对了嘛,年轻人,那么小气做什么?”说着就进了帐篷。 “……你大方,有本事别要钱啊!”吴辅气愤。 俏如来:“……” 吴辅又碎骂了几句,然后又摸了摸怀中,叹口气,隔着一层黑布看向俏如来,“都怪你!”说完又叹了口气。 俏如来愈加无语,“……你为何还要呆在这里?” “废话!”吴辅跌坐在地上,“东西没到手,我去哪儿拿酬劳?” 俏如来眼眼神闪了闪,在黑夜里格外有神。 还想要拿酬劳,那就是知道“东西”还在,“东西”还在,那么人,一定也在! “他们在哪?” 吴辅咳了两声,“我也不瞒你啊,这地方的流沙都是相通的,最后都会聚集到这周围,沙子细小沉在不远,但大一点的东西就来了这里,”指了指湖面,又道,“但是东西掉了能从湖里看到,人么……还真没见识过。” 俏如来眼中光亮未减,心中大石一落,只要生机尚存,他们自然能寻得生机。 “果真如此,爹亲和叔父,便一定可以活下来。” 他说的如此自信,而天地恍惚是为了印证他的话,湖面突然传来咕噜水声,先是两人还是一愣,皆以为是幻听,直到那声响越来越大,他们才猛的惊醒。 转眼一瞬,俏如来乍一回神就往湖中拍了一掌,将中心的碎石四散震飞,同时,一道熟悉的高喝响彻绿洲,足以令地动山摇的另一记重掌,自湖底应声而出—— 怒潮袭天! 第二十八章 沙与寇 藏镜人的招式向来气势磅礴,移山填海未得满力,但开山破海多半是不在话下的。 即便如此,做到如此地步还是比较少见。 吴辅对着面积缩减大半深度增加好几人的半月湖转了几圈,啧啧称奇,四周石子水坑凌乱分布,树倒柳乱,这片绿洲余下的寿命直接减了一半又一半,中间只剩下可怜兮兮的小水坑,边上的帐篷外层整个被掀了起来,将药老惊得老容失色。 那场面绝对震撼,终身难忘。 不过想起彼时药老还定格在数银子的动作愣住半天,也暗爽不已。 什么叫报应? 不外如是尔。 “我不听!你不准碰她!” 小孩子的哭声。 吴辅偏着头想了想,也不怕他诡异的一身行头吓到人,一弯身就进了帐篷里,不过此刻显然没有人有空搭理他。只是半步踏入,便迎上大汉冰冷的视线,愣神之际又不巧看见大汉头上趴着的小老鼠——造型略奇特。 脸上表情纠结复杂,吴辅不由便打了个冷颤,果然双层帐篷变成单层帐篷便冷得多。 帐篷不大,中间一个火炉,三个箱子被人以三足分立之势割据,大汉站在门的正对面,自己一进去就更显拥挤。 环视一圈,衣衫半数褴褛,好在还有内力烘干水汽,能做到不灰头土脸已是尽力,至少比起刚刚从地底下爬出来的一串糖葫芦土人要好太多。 俏如来膝上躺着一个昏迷的小姑娘,身边坐了一个畏畏缩缩被哭声震的进退不得的药老,察言观色,显然是相当棘手。 不好打扰。 藏镜人则在一旁狼狈头疼的按住另一个小姑娘,小姑娘即便受伤也挣扎的很是用力,他衣上的绒毛被扯得四处都是,发丝也被揪下来好些。 “安静!他在为你姐姐治伤!” “我不信!都是坏人!你们都是坏人!” 也不好打扰。 最后一处倒是格外安静,竞日孤鸣手上的衣袖被剪断,史艳文坐在一边,两人都是头发散乱,虽则狼狈了些到底不失温雅,着实叫人赞叹,史艳文一言不发地用烧开的热水为竞日孤鸣清理手臂伤口上的细沙,认真如同对敌。 只是一个只顾低头清洗擦拭,一个只顾侧头凝眸注视,气氛有些怪异,史艳文或许感受到了视线,却始终不曾抬头,竞日孤鸣面色沉寂如死水,眸中却默含千言万语难以言说。 总觉得,似乎比之先前……疏离了些? 这个看起来更不能打扰。 可是有句话说得好,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想着心里一沉,吴辅在大汉的瞪视下靠着竞日孤鸣脚边盘膝而坐,轻咳两声正准备说话,却发现帐篷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连呼吸声都轻了。 俏如来藏镜人自不必说,连丫头都哽住了哭声,眨巴眨巴眼睛盯着他,好像他长了两个头一样,还是大小不一形状各异。 “……我嗓子痒。” 药老依旧低着头处理琉璃的伤口,顺嘴回到,“喝点辣椒水润润就好。” 吴辅讪笑两声,药老的话虽然毒了点,倒勉强做了一个缓场。 四周的气氛不再凝滞,丫头嘟了嘟嘴,也聪明的安静了下来,藏镜人终于松了口气,药老心疼的拿了一颗丹药捏碎了出来给琉璃当了伤药,一扫而过,只有史艳文由始自终超然物外,致力于清伤大业。 半晌,竞日孤鸣终于舍得看他,只是一个眨眼又回到原来的方向,“少侠何事?” “也没什么大事……” “是吗。” “……” 什么“是吗”? 吴辅觉得自己好像吃了颗软钉子,一时吃不准他是该继续说还是就此闭嘴。 史艳文抽空看了他一眼,冷冷清清的,“说说话也好,血淋淋的伤口也不好看,或者可以转移一下痛楚。” 吴辅一喜,果然有史君子在的地方哪怕身处绝境都能看到希望,尽管这希望就如流星一样一闪而逝。 竞日孤鸣叹了一声,神色复杂的看着史艳文,“伤口的确不好看,但如果转移视线,只怕痛楚更胜。” 众人无不怔神。 俏如来自然看得出竞日孤鸣瞩目为谁,只是虽然察觉那两人的气氛不同寻常,倒也并不见得多亲密,便当作大劫过后心力交瘁,无意交谈罢了。 而听此话自然微惊,越加疑惑的看向藏镜人,这可一点不像“朋友”的相处方式。哪知藏镜人一脸坦然,倒像自己想多了一般,只好斟酌着将脑中朦胧的念头压下。 史艳文调整了下姿势,用纱布打了一个死结,皱着眉头将手放下,道,“未免夜长梦多,先生还是抓紧时间吧。”说着便起身来到俏如来身边去询问琉璃的情况。 竞日孤鸣的眼神在琉璃身上扫过,眸中的红色微微向外扩散,在火光映衬中越见深沉,转向举棋不定等待多时的人,“你可以走了。” 吴辅没想到这竟是他思量许久之后说的第一句话,一时竟找不出话来回答,“可是这……我听说……” “最后的塑还我已经给艳文用了。” “用了!”吴辅几乎要从地上跳起来,“你用了……怎么用的?不对,你居然用了!那是三十万两黄金!!你就这样用了?!” 三十万两黄金,出价如此之高,可不是把官邸几辈子的私藏都掏出来了吧? 只是眼看到嘴的鸭子就这样飞了,吴辅右手拍拍脸颊,抓耳挠腮地试图将自己从这场真实的噩梦中唤醒,“那史艳文许诺你什么了?他是不是卖身给你了?你居然把那堪称国宝的东西给他用了——” 话未说完,一股寒意自脚底而生,直达心脏,吴辅蓦地抖了抖身子,几方冰冷视线似是磨刀霍霍要将他扒皮脱骨, “吴辅壮士,”史艳文压低了声音,冷冷看他一眼,“请慎言。” 俏如来拨了两颗佛珠,道,“王爷相救之恩,史家没齿难忘,若他日有需俏如来之处,俏如来定当竭力以助,爹亲以为如何?” 明明是向竞日孤鸣还恩,却问史艳文“以为如何”。 史艳文知道他想让自己减少负担,但父辈的私人恩怨,何必牵连子女? 按着俏如来的手,史艳文沉默的摇摇头不置可否,又问药老,“可有大碍?” “这……”药老擦擦头上的虚汗,“命是保住了,失血太多,调养倒是其次,不过费个把月时间,只是这一刀几乎穿腰而过,虽没触及五脏,但……怕是伤到小腹了……” “……何意?” 药老看了一眼丫头,见她一脸喜色,小声道,“恐伤了女儿家生养的根基……” 史艳文嘴巴绷紧,面无表情的用大氅盖住了瘦小的姑娘,许久才道,“……命保下了就好。” “没事了吗?”丫头惊问。 史艳文笑了笑,上前摸摸她的头,如同庙里常做一般,丫头也并无避开,“没事了,回去后好吃好喝侍候着便可。” 丫头瞪了瞪竞日孤鸣,终于放下了心,就着这姿势躺在藏镜人怀中,以一个小孩子的体力来说,能支撑到现在已是极限。“那就好,那就好,我还想和她一起放风筝呢,我的风筝……” “没关系,我再给你做一个就是了,”史艳文阖上她的眼睛,柔声道,“累了,就休息吧,我会替你守着她的。” 丫头咬了咬唇角,“……恩。” 那厢吴辅已经冷静了下来,在帐中转了两圈便就离开,不知去向何方。倒是藏镜人不满当中冷冽,频频皱眉,在史艳文与竞日孤鸣身上流转几回视线,不发一语。 竞日孤鸣径自闭目,俏如来守着琉璃睡下,药老占了一个角落揉腿捶手,藏镜人抱着丫头养神,大汉盘膝打坐,史艳文如他所言,守在门口。 只是几度神游。 原本该是个静谧的夜晚,但或许是温度太低,寒气袭体,除了丫头与琉璃竟无一人睡下,尽皆佯眠。 而俏如来等待的人,直至凌晨,依旧不见踪影。 当天边第一缕晨光点亮生机时,史艳文第一个出了帐篷,在晨风中抖擞片刻,走近了面积骤减的水塘。 波光粼粼之下,凡尘星斗闪烁,圆润的晶石与那出世外天地里的一样,史艳文想起上次看到这般美景还是他与他初入漠市时,那时的景色可比此刻美丽壮阔的多。 而现在? …… 史艳文无言修饰,些微的失望沉淀心底,更多的还是自责。 是他的错,就该乖乖往精忠安排的地方去才是。 第二个出现的是俏如来,他站在原先还是湖泊的边缘看自己的父亲,昨晚夜色昏暗,除了看到愈加苍白的面庞以及落寞失神的身影,其余都不甚清晰。 而此刻所见,他的父亲脸色虽然苍白,手足虚软,甚至感受不到丝毫内力,但俯仰呼吸,却比原先更加悠长。气血不足,但内腑已正,实为奇也。 果然,药老之话不错,但不知竞日孤鸣所说‘塑还’从何得来,竟如此神奇。 “爹亲?” 史艳文回神,起身看了看俏如来,脸上泛起了层层笑容,上前仔细打量着他,“沙漠风大寒冷,怎么不多睡会?来的路上定也没有好生休息,眼圈都黑了,衣服也不穿厚点……” 俏如来心中一暖,拉着史艳文的手看了看,“我是来接爹亲回家的。” “回家?”史艳文愣了一下。 “不回家你还打算永远呆在这里吗?”藏镜人掀帘而出,隐隐能看见丫头正蹲在琉璃身边,“况且寺庙已毁,竞日孤鸣这次算是为苗疆铲除毒瘤一颗,虽有大功,但那纸十恶罪状可是传遍苗疆,苍狼念及旧情,自然不会轻易放他离开,难不成你还打算留在苗宫?” “……当然不是。”史艳文低头看着裸露的晶石,“艳文的家在正气山庄,那里有我的孩子们,我的兄弟,还有即将过门的儿媳妇,我怎么会不回去了……应该要尽早回去才对。” 俏如来张张嘴,欲言又止,“爹亲……” 当适时,一身影飞奔而出,径直扑向了史艳文,拉着他的衣袖就闹,“我也去!我和琉璃都要去!我们不要呆在这里!” 史艳文踉跄一下,幸好俏如来拉住了他,“爹亲小心。” “没事,”史艳文摆摆手,看着丫头红红的眼圈,问,“你想跟我走?不和先……你的主人走吗?” “我不去不去不去!”丫头狠狠摇了摇头,“我讨厌他!他想杀琉璃,他还差点杀了你!还威胁你!让你流了好多血,池子都染红了……” 小孩子气头上说话速度极快,还喜欢添油加醋用些夸张的比喻,史艳文甚至还来不及蒙上她的嘴,一大波让俏如来和藏镜人倒吸好几口凉气的“事实”就跟竹笋倒豆子一样吐了出来,史艳文再想阻止,俏如来已经眼疾手快地将人拉到一边了。 实在不巧,丫头看见的事实只在表面。 更不巧的是,竞日孤鸣恰在这时候出来,背后跟着药老,以及抱着琉璃顶着大汉,小胖子想扑向竞日孤鸣却被他揪在手中,吱吱叫个不停。 丫头正在说话,见状马上求藏镜人去抱琉璃,无论如何也不愿让大汉碰她。 竞日孤鸣对一旁或凌厉或含恨的视线视而不见,大概是见过太多反而不在意了,自顾自地走到史艳文身边,“艳文醒的真早。” ”……先生也不晚。” 竞日孤鸣笑笑,举起双手,血红的绷带传来微微腥涩,看起来十分可怖,他却说的漫不经心,毫不在意,“非也,只是臂上又痒又痛,实在难以安寝。” 史艳文皱皱眉,伸手替他检查,”大约是昨晚哪里磕碰到了……艳文帮先生看看吧。“ 竞日孤鸣微一点头,“劳烦艳文了。” 藏镜人却在一边看的直皱眉,“怎么?这里没有大夫了吗?” 史艳文愣住,看了一眼沦为普通侍从的药老,眉角忍不住上扬,若有似无的看了竞日孤鸣一眼,“说的也是——” “哎呀啊,小老儿的手好疼,真疼,怎么那么疼,不行了不行了,疼死了……” …… 藏镜人狠狠瞪了他一眼,“不如我帮你‘治治’?” 药老抖了抖,眼睛在竞日孤鸣与藏镜人之间转了转,咬紧牙关道,“我就疼!就疼!不用你管!” “……”史艳文叹了口气,道,”既然药老有所不便,就让艳文帮忙吧。“ 竞日孤鸣闻言,眸中流转一抹光华,对着藏镜人与俏如来道,“那就多谢艳文了。” “……” 一段段剪开绷带,史艳文暗自放下了心,那人手臂上的抓伤原先还不算太深,看着面目全非,但都未伤肌理,只是这人在流沙中只顾保护他,又被刮得更加血肉模糊…… 抬头觑了一眼竞日孤鸣的脸色,还是定定地看着他,眼中红丝缠绕,又温柔,又固执。 和自己很像。 沉默一瞬,低头继续包扎好伤口,另一边俏如来沉静了半天,藏镜人反倒愈发冷静,史艳文正想起身,竞日孤鸣却猛地将他抱紧了。 倏然一怔,史艳文似乎感觉唇角擦过了什么,柔软的,冰冷的…… 耳边传来风声被刺穿的声音,史艳文从怔楞中回神,眼角映入身旁不知何时聚拢的人,还有一只染着血液的长箭。 但他的背心上还有一只受伤的手! “先生!”史艳文心里一颤,面色大变,绿洲边缘影影绰绰人马聚集,史艳文却只看着竞日孤鸣再次被深深划伤的右手,“你推开我就行了,何必……” 竞日孤鸣脸色发青,那只箭上显然有些眼睛看不见的东西,但他却在这时笑了,看着紧张万分的人笑的狡猾,慢悠悠道,“如此,日后才好使苦肉计留下艳文啊。” “你……”史艳文无言以对。 “别聊天了!”藏镜人将手中吓的禁声的小姑娘扔到他面前,“看好她!别让小孩子看见不该看的。” 史艳文接住了她,竞日孤鸣侧身挡住了他们,视线落到远处凌乱散落的长箭上,一箭六发,集中于庙里人,却刁钻地避开了藏镜人与俏如来。 很熟悉的箭法。 五六十人的小队,兽皮绒衣,安静有序,像退伍的军人,恩……看起来脸糙皮厚,是沙寇。 竞日孤鸣看了看左右相护的竞日孤鸣与藏镜人,命大汉保护药老与琉璃,自己则在几人中间,照看史艳文和丫头,那小胖子见势不妙也不知跑到了哪里,但一只小老鼠却不是此时该在意的。 此时该在意的,应是从沙寇群里走出来的头领,面容平常,独断一臂,笑的猖狂。 “主人,你护了他一次,又护了他第二次,我不会再给你第三次机会了。“ 史艳文惊讶的看着那人,一个与他只有几面之缘,最后因打探消息不慎身亡的人。 “先生,他不是——” “亡灵归来,艳文啊艳文,若是此次留命于此,是否也算是同生共死了?“ “先生。”史艳文脸色怪异,“未战先怯,不是先生的风格。” “说的也是,”竞日孤鸣眯着眼睛轻笑,“艳文果然深知我心。” “先生!”史艳文压低了声音,“就算心情好了,现在也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艳文怎知在下心情变好?” “先生……”史艳文脸色微红。 “是不是刚刚——” “先生!”史艳文无奈的看了看压抑着火气的黑衣人和胞弟,又看了看虽然分毫不动却明显无语的儿子,最后垂头蒙上了丫头好奇又惊慌的眼睛,轻轻一叹,声音一软,“日后,时间很长。” 竞日孤鸣许久不见他这般模样,此刻心中微松,也用上了熟悉的暧昧语气,无声轻笑。 “可忧时不与我,且自古富贵荣华,不都是险中求得么。” …… 藏镜人忍无可忍,“你们给我闭嘴!” 俏如来也没忍住,问道,“王爷如此气定神闲,可是留了后路?” 众人看向竞日孤鸣,期待着肯定答案,然而竞日孤鸣却摇了摇头,笑着回答,“在下只是看你们太过紧张,担心顾此失彼,借此缓和一下气氛而已。” 藏镜人忍不住白他一眼,仍旧盯着黑衣人再次搭弓提箭,见他用嘴咬着弓弦,眼中闪过一丝欣赏,用苗语说了一句什么,史艳文猜想应是劝诫之类的话。 那人却笑了笑,桀桀的笑声在晨风中回荡,难听至极。 “你是……” 那人见史艳文看他,突然改成了中原话,“史君子好久不见。”然后又看了看竞日孤鸣,不甘道,“主人,可还记得我?” 竞日孤鸣虚着眼睛沉思片刻,眼中突然闪过一丝惊讶,“原来是你。” 史艳文看他一眼,不予置评。 俏如来皱了皱眉,“王爷认识他?” “一个判属而已。” “判属?”那人声音陡然拔高,如被激怒,“北竞王果然奸诈,颠倒黑白的能力着实让在下佩服,在下自认从未背叛过你,你却让人无端围杀于我,断我一臂,让我在乞丐堆里苟且偷生,仅仅是因为我多看了史艳文一眼!可笑!” 其声凄厉,控诉偏执。 史艳文被震的无言半晌,其他人更不用说,藏镜人呆了片刻特意转过头上下打量史艳文,似在寻找他到底有那一点值得竞日孤鸣如此作为。 “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竞日孤鸣嘴角扯了扯,“我以为‘判属’二字,已足够说明一切。” 那人嗤笑,“王爷连说谎都不会说了么?” 竞日孤鸣眼中一暗,“你折了代步工具本该受罚,此其一;探听消息暴露行踪引火上山,此其二;夜半回寺,背后行刺……贵客,此其三。” 那人被他表情激怒,咬牙切齿道,“既然杀我,就该将我完全杀死!而史艳文本就是你找来的替罪者,本来是要死的,我只是不想让他动摇你,难道我错了吗?!” 场面再次寂静,藏镜人与史艳文脸色变了又变,史艳文却如过耳清风,默不作声的安抚着吓坏的丫头。 “愚不可及,”竞日孤鸣冷冷一笑,“看来你还是没搞清楚自己的身份。” “哼,不过现在无所谓了,”那人又搭起了弓,又道,“说起来,你就不好奇为什么我会知道你们在这里吗?” “拙劣。” 那人皱眉,想再问又觉不甘,便看向俏如来。 俏如来与藏镜人大致理清了所掌线索,这件事也曾听过端倪,见竞日孤鸣不屑再言,便叹道,“可是吴少侠找你赚钱了。”看来是对那三十万两黄金怨恨极深啊。 虽是问句,说的确是肯定。 那人顿了顿,“那你们可知道,你们的命,便宜的令人发笑,只需——” 俏如来再次叹气,“二两。” 那人一愣,“你如何得知?” 俏如来微微一笑,“你身后之人所告知。” 那人又是一愣,转头一看,身后却是空无一人,接着却是猝不及防胸口一闷,脑中刹那空白,凌空倒飞出去,扑通一声砸进了水塘里。 俏如来收回退,若有所思,“坚忍不拔,却失于警惕,难怪能被一个小姑娘下毒偷袭,。” …… 史艳文默默看了俏如来一眼,眼中欣慰又复杂。 所以说史家人终归是相像的,若是吴辅在此定会对这一脚分外熟悉,无论是力道还是速度,都极度相似。 那人愣愣的自水坑里坐起,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而在那之前,周围的沙寇早已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了,似乎领头人被踢飞于他们根本毫无干系。 其实,本就毫无干系。 倏然,沙寇中又走出一人,虬髯沙客,五大三粗,眼睛放光地看着史艳文,大笑一声。 “哆!” 史艳文听懂了这句,也只听懂这一句而已。 意为—— 杀。 呵啸声起,杀阵已毕,那人突又大吼了一句。 史艳文没听懂这句,但他想一定不是什么好话,因为竞日孤鸣笑了。 笑的危险,冷的愤怒。 这笑容,恐怕只有落入水坑中的人才会觉得熟悉,这笑容,彰显着杀机,如同领地被侵入的兽王,威严无比,也如同吐露红信的毒蛇,蓄势待发。 寒意自生。 第二十九章 亏欠 沙寇,武功不一定高,身法不一定快,脑子也不一定要多灵活,但,一定要学会善用“沙”。 虽然这是绿洲,但并不妨碍他们利用“沙”,且手法神出鬼没,运斤如风,让人防不胜防。 当第三次被沙子迷了眼的时候,藏镜人怒不可遏,终于爆发。一招飞暴怒潮把半月湖水最后的遗产泼散殆尽,敌我不分地淋了一锅落汤鸡,平添三分狼狈不说,效果也是有不如无。 史艳文暗自庆幸这时的气温已然回升,否则若被冻得手足僵硬,就该是雪上加霜了。 天知道这些沙寇到底把那么多沙子藏在了哪里,好好一片绿洲片刻就变成了遮天蔽日的诡雾迷林。 这样的危境,主动出击,还不如被动防守来的安全,自然被动的人不包括藏镜人,史艳文不过一个走神,人就从眼前消不见了踪影,留下一声气愤的怒喝。 …… 众人聚在一处,史艳文抱着丫头,竞日孤鸣守着史艳文,药老守着琉璃,大汉守着药老,俏如来则两边跑,却也真如竞日孤鸣所说,顾此失彼。 敌人数量太多,又善于借势,但凡察觉危险就抽手后退,四面八方源源不断,沙寇的体力非常人可比拟,这样的车轮战熬到最后,输的一定是他们。 倒是将趁火打劫运用的十分顺手,真不愧为“寇”。 丫头已经被不停出现的暗箭吓的疑神疑鬼了,恨不得整个人都钻进史艳文的怀里,颤巍巍地抽泣。 “史艳文……我们是不是要死了?” “不会的,”又听见被石子撞飞的惨叫,史艳文侧头看向竞日孤鸣,却在对视的瞬间又低下头去,竞日孤鸣的眼睛竟然有着不合时宜的笑意,史艳文顿了顿,抚着丫头的后背,安慰道,“我们死不了。” 竞日孤鸣的情况不妙,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箭上也不知涂了什么东西,右手压抑着颤抖,他想起那个断了一臂的护卫,心中更是担忧,若是对方以牙还牙…… “……你怎么知道?”丫头突然道。 “因为,”史艳文回神,“我还没给你做风筝呢。” “我都、都要死了,谁还管你的……风筝……” “没有人会死,”他的手在小姑娘的乱糟糟的发髻上捋了捋,轻声笑道,“相信我,小孩子家家死什么死!” 丫头紧抱着史艳文的腰,他的话似乎有一种魔力,能将所有的不安抹去,他的确是一个令人放松的人,一句话,一个动作,就能让人平静下来。其实他的身边不一定最安全,甚至可以说危险重重,但在他的身边,一定是最安心。 竞日孤鸣看了看他们,顺便避开了迎面而来的暗器,他的脸色有些发紫,坐在地上全靠脚下的晶石抵挡,四周时而嘈杂时而寂静,气息隐藏的不算好,动作也拙劣的不堪入目,但,毫无逻辑可言的混乱攻击才会让人如履薄冰。 何况,那真正的危机不知亦藏在何处发难。 倏尔传来一声暴喝,一方风起云涌,风沙席卷而过,俏如来被突来的风沙掩盖,史艳文还来不及担忧,竞日孤鸣已经抱着他和丫头滚到了一边。 “精——” “艳文?” 史艳文被转的头晕脑胀,胃里地覆天翻的搅动着,手中却还牢牢地抱住丫头,眼睛模糊的睁开,几个虚幻的影子凝聚一体,是竞日孤鸣。 脑中蓦然闪过某日清晨两人的拥抱,史艳文连忙敛了心神。 “我没事。”史艳文扶着他的手站起来,风沙中隐有刀光闪现,他慌忙摇了摇丫头,却发现人不知何时已经晕了过去,“先生……” “无妨,”竞日孤鸣搂着他的腰后退至绿洲边缘的林子里,这里风沙较小,视线也会清晰很多,他寻了棵大树相互扶着坐下,笑道,“晕了也好,艳文……也该省些心好。” 史艳文微愕,低头,随即皱眉。 他默默将丫头放在腿上,撕下一块衣料,竞日孤鸣手上的伤口再度裂开,黄沙染红,着实扎眼。 竞日孤鸣依旧浅笑着,好似浑然不觉此刻有多危险,众人分散,身中剧毒,史艳文武功全失,还带了个小丫头,半数沙寇如约定好一般无声围困,群狼环伺,怎么看都不是该笑的时候。 但他依然是那副运筹帷幄的样子,好像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不愧是“很有耐性的北竞王”啊,史艳文无奈想到。 片刻,风沙浅止,史艳文终于看清了四周。 藏镜人功劳不小,远远近近躺了半数,俏如来与大汉守着药老且战且退,逐渐与藏镜人汇合,史艳文总算松了口气。但那两人却倒提了一口气——任谁看见他们被一重一重的匪类包围,被十几只利箭指着,心里都要紧张。 “爹亲!” “别过来!”史艳文轻轻摇头,“我没事。” 俏如来退至藏镜人身边,他们这边基本没什么威胁,那虬髯沙客调了近半数人去围困竞日孤鸣等人,对他们却只留了几个人虎视眈眈。 威胁。 俏如来与藏镜人对视一眼,先护着大汉药老退出绿洲,回过头又远远守在沙寇外围对峙着,不知如何进退。 这群人手段简单,只是加上人海战术与特殊地形,杀伤力却绝不低,虽然没有生命危险,但想安全脱身恐怕不易,而且,他们的目标实在明确的让人心惊——史艳文。 竞日孤鸣环顾四周,风沙渐止,要想突围并非太难。正自思量,那虬髯沙客却自前方走出,又细细的看了几眼史艳文,随后才对竞日孤鸣说了一句话。 竞日孤鸣好整以暇地看着史艳文,“在下还是头一次遭遇绿林打劫,艳文经验丰富,你说……该怎么办才好?” 史艳文还未来得及答言,沙客又大喝一声,凛然冷笑,再次重复。 竞日孤鸣长叹一声,随后在众人惊讶之中,拿着史艳文的右手小指—— 轻轻一咬。 …… 气氛急转直下。 藏镜人气的背过了身,俏如来若有所思的盯着他们,史艳文很是尴尬,忙不迭把手猛缩,“竞日……先生,你这是做什么?” 竞日孤鸣看着沙客,挑眉勾唇,“我饿了。” “……”信你才怪,史艳文看了看面露惊讶的沙客,脸色微红,“先生,这种时候请莫要拿艳文开玩笑了。” “非也,”竞日孤鸣冲他一眨眼,表情无辜,“在下是真的饿了啊。” 话音刚落,史艳文便听见一声嗤笑,从沙客开始,断断续续蔓延开来,好半天才消停,声音俱是剽悍浮夸,且让史艳文有些不明所以。 沙客席地而坐,撑着下巴对竞日孤鸣说话,态度有了明显的变化,连竞日孤鸣都放松了些。 史艳文奇怪地看着他们,总觉得他们说的话都是围绕着自己,一种火炙的瞩目感积压在头顶,偏巧那两人都用的都是苗语,而且,史艳文望了望远处黑着脸的藏镜人,还是连藏镜人都听不懂的苗语。 “先生?”等了许久,史艳文终于忍不住打断他们。 竞日孤鸣似笑非笑看他一眼,沙客杵着大刀站起身,左右徘徊几步,居然坎坎坷坷地说了几个勉强能听懂的中原字,“你们,很好,我,喜欢,喜欢,血肉,给我,走,。” 看来是故意说给史艳文听的。 “他们也是?”史艳文有几分诧异,毕竟沙寇由来已久,虽然与于此畅行无阻横扫大漠,但毕竟没有多少油水,生活苦不堪言,各方势力都不屑插手,谁会觊觎这里? 而且,原先在竞日孤鸣身上的大麻烦,似乎在不知不觉间,落在了自己身上。 “与吴辅一样的身份,”竞日孤鸣低声道,“只是他们占了大头,不肯轻易撒手罢了。” 吴辅三十万已是惊人,而大头居然在这里……还真舍得花钱。 “你们刚刚在谈条件?” “可惜条件代价太高,”竞日孤鸣似笑非笑,对着沙客轻轻摇头,缓慢而有力地按着他的肩膀,一边起身一边道,“他,是我的绿洲。” 沙客狠狠皱了皱眉,盯着史艳文道,“你,种树?” …… 史艳文沉默片刻,轻抚两下丫头的发髻,道,“误会,在下爱好垂钓。” 竞日孤鸣难隐笑意,沙客奇怪地看着他们,想了半天,“钓,鱼?你也饿?” 这句话倒是好懂。 史艳文抽了一下最角,瞥了一眼竞日孤鸣,“……我不饿。” 沙客烦躁的走了几步,放弃交涉,冷冷的说了一句史艳文听不懂的话。 “概言之,”竞日孤鸣眼神闪了闪,也不看史艳文,自顾自挡在他的身前,“艳文坐着就好,在下不才,休息数久,也该活动活动身体了。” “但你的手……” “孤注一掷,艳文可要记得还恩啊。” “……” 沙客打量了他们几眼,恼怒地后退,缓缓举起手中长刀,弓箭手自两旁向前,只待一声令下。 俏如来手上蓄力,这个距离,即便他们以最快的速度加入战局,那弓箭早已入身,而观竞日孤鸣的起身动作,恐怕伤势已然不容乐观,能否全数挡开还是两说,且那箭上本就不干净。 不过,若是竞日孤鸣能先发制人,这距离就不成问题,否则,只消他们多踏一步,史艳文就先危殆了。 “叔父……” “让他们自己解决。” “叔父?”俏如来一怔。 “要使苦肉计,不受点苦怎么行。” “苦肉计?”俏如来侧头想了想,微微泄气,“我觉得竞日孤鸣已经不需要对爹亲使用什么苦肉计了。” “不是他,”藏镜人看着沙客身后的林子冷笑,“是他们。” 视线尽头,丛林掩映,但见两人默然伫立,若非藏镜人提醒,他还真没注意倒那两个熟悉的身形。 俏如来下意识在心底想起某个人的脸庞,“他、们何时来的?” “在你爹丢脸的时候,”斜了俏如来一眼,藏镜人略显惆怅,“你们父子两也太不争气,庆幸史家还有个傻乎乎的后辈雪山银燕。” “……不还有无心嘛。” 藏镜人鼻尖一抖,“啧!真够出息的!” “……” …… 竞日孤鸣自然也注意到了那两人,不过他们不主动出现也是好的——至少不会让他分心。 沙客最后看看他,一刀即将斩下,顺着手臂在空中划出一条曲线,却被身后的杀意在半空稍停,瞳孔微缩。 恰到好处的破绽。 奇异神色一闪而逝,下一瞬竞日孤鸣已经矮身消失原地。 沙客一怔,时间像被无限拉慢,他的刀还在空中缓慢下划,身前张弓拉弦的人却已经从身边倒飞过去。生死场磨练出来的警觉让他心惊,身体已经比思维更快地倒退出去,同时招呼着剩下的弓箭手开弓。 弓箭的速度很快,很疾,而史艳文与他们的距离太短,俏如来心底的顾虑仍旧没有完全放下,那口气在箭身即将触碰到史艳文时哽在了嗓子眼。 史艳文亦如是。 抱着丫头的手几乎要浸出汗来,下一个眨眼却看见了一张放大的脸,史艳文脑子空白了一瞬,那人已经抱着他起身。 风向乍乱。 史艳文没了武功,但以往的身法还在。他下意识的带着丫头转身,看见赤红的发丝像夕阳下的水波在眼前摆动,落空的长箭穿透树身,定格在了沙中,细长的影子在土地上隐约扭曲,在阳光下拉出长长的羽翼。 竞日孤鸣依旧挡在他的身前,他一人阻挡了所有危险,眼中是少见的狠厉,只有在史艳文身上扫过时方见温和。 史艳文还来不及惊叹那人震开攻击的深厚内力,拂袖转身之间,卷起的利箭在空中划出一道虚影,如同分身。 那是残影,极速之下产生的残影。 沙寇一哄而上,方进一步,身体却不用自主的后退。而中间的人半步未动,拦着一袭白衣钉在原地,凌空握住一柄废刀横扫而过,手臂流出滴滴血液。 后退的沙寇尚不及反应,身体的剧痛在倒下之后席卷而来,哀声乍起,下一瞬,哀鸿声中却有刀光突然刺入,直指竞日孤鸣眉心,阴冷穿过阳光,惊起一身寒毛。 竞日孤鸣吐了口气,右手抓住身后史艳文的手臂骤然回旋,衣袂猎猎飞舞,定住下盘,史艳文眉间一跳,条件反射的俯身点头,只听风声擦身而过,忽听竞日孤鸣在他耳边一声轻笑,“艳文果然深知我心。” 史艳文一愣,面色复杂的向后抬头一看,竞日孤鸣一条腿正好踢在了刀尖,厚重的刀背停顿片刻,随后便咔的一声断成两截,风声激荡,刀尖飞入沙寇群中,血光即现,刀柄却被竞日孤鸣抢在了手里。 那刀的速度很快,力道很大,但竞日孤鸣本该轻松握住的,可惜他手三番两次受伤,怎么能轻松? 更何况还要抵挡无声无息出现的长箭,以及身后叫嚣着砍将上来的五名匪寇。 旁观者都看的心惊肉跳,当事人该是何等的紧张? 史艳文却极其冷静,甚至还能苦笑着偷踩了竞日孤鸣一脚,“先生!”看着他手臂上不知几度染血的衣料咬了咬唇,当机立断的从地上抓起一把散沙,奋力向后一撒,纵横鬼漠多年的沙寇恐怕还是第一次体会到被自己带去的武器阴了一把的憋屈,而等他视线现一清,出现的就是旋飞而过的断刀。 不过,还没完。 倒下了五人,前赴后继地又跟上七人,史艳文抱紧了丫头,转头看向竞日孤鸣,却无端心头一紧。 竞日孤鸣嘴角在流血。 “别担心,”竞日孤鸣并没有看他,反而有意无意地避开他的视线,喘着气调笑,“抱紧丫头,当然,别忘了抱紧我。” 史艳文随着他的脚步移动,不过三十余个人,他们的沙子似乎也用光了,他却无端觉得时间过得好长,不过才三十余人——怎么在庙里的时候会觉得三十余人是那么少? 对了。 因为庙里的人的都很安静,杀手只顾杀人,从不多说废话,他现在才发现,大漠里的三十人,原来是那么多,若是齐齐说话,也是不同一般的嘈杂。 “……” “艳文!”竞日孤鸣避开袭面而来的沙堆,一个旱地拔葱跳至七人身后,轻喝提醒,“莫不是饿的出神了?可惜在下……可没有鱼喂你啊。” 史艳文恍然清醒,抱着丫头配合他后退,看了看他绛紫的脸色,皱眉不已,“先生还能开玩笑,看来是能坚持到他们倒下了。” “哈,定然不负艳文所望。” “空呀!” 情势倾颓,沙客倏然大喝,扔出更加迅疾的一刀,但竞日孤鸣脸色一变,突然将史艳文带到了身前,空门大显,之后是八支利箭从不同方向疾驰而来,夹带阵阵奔雷,惊起飞沙满地。 就如同他们几人分散前的攻击。 这才是沙寇危险之处,你不知道他们的来处,特长,分布,也不知道他们的本事,性格,变化,不知哪里是明哪里是暗。 智者会有稳妥的布局,但傻瓜通常乱来,而傻瓜有时比智者还要危险。 因为乱来,即不可捉摸,即无可奈何,只能被动顽抗。 “爹亲!” 俏如来脸色终于彻底难看了下来,连藏镜人都忍不住暗呼糟糕,劈身而上。 随之而进入沙海里的,还有两道类似的黑影。 阵阵闷哼惨叫,内外夹击两道雄掌,沙海双分,露出中间的裂痕,林木遭破惨重。 竞日孤鸣的背后站了一个人,身前也站了一个人,藏镜人与沙客冷漠对峙,他们的站位就像一条直线,强硬的气场将沙寇震的不敢动弹。 沙客的眼神在竞日孤鸣身前的人影上一愣,脸色几次变化,终于下令收手,余下还能走动的十几人便如潮水般离开,沙客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临走时依然注视着史艳文。 似乎很是遗憾。 竞日孤鸣并未看他,史艳文也没看他,因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他们身上,连他们自己都是。 俏如来以为他可以放下心了,因为沙寇退下后便是拉着大旗的苗军,铁军卫的将领占领了绿洲,不知等待了多久。药老几人从军中走了出来,大汉头上顶着小胖子,还好,他又看了看站在竞日孤鸣身前的苍狼,似乎心更镇定了,但下一刻却被史艳文的颤抖的声音打回原形。 “丫头……松手,快……松手!” 史艳文的表情很惊慌,从未有过的惊慌,他拥住那人慢慢滑下的身躯,断刀在地上砸出极小的闷哼,却像在心上震彻一击响雷,看着他胸前用手捂不住的鲜血,指尖止不住的颤抖,甚至没注意到从他怀里爬走的小女孩。 年轻的苗王怔了怔,他还没从千丝万缕的纠结情绪中回过神来,就被竞日孤鸣胸口插的断刀吓的胆颤心惊,“祖王叔!” “我靠!”千雪孤鸣比苍狼反应更快,一边封住他的穴道一边把脉,动作熟练的让他自己都觉得可怕,小鬼你做什么!” 俏如来扶着史艳文退开些,“爹亲,狼主应该可以暂时稳住他的伤势,你先冷静。” 丫头有些害怕的倒退几步跌在地上,她被大人们的表现吓坏了,在史艳文和竞日孤鸣身上颤抖着看了好久,手臂不住的发抖,连说话都毫无逻辑。 “这是……他欠我的!我没错!没错!你们为什么要生气?这是他欠我的呀……” “他不欠你什么,”史艳文转过头,无可奈何地闭上了眼睛,“是我欠你姐姐,是我,欠你姐姐。” +++++++++++++++++++++++++++ 两周了,才更一章……只能说开头容易结尾难啊…… 第三十章 念去 苗王登基第四年,王朝内部结构调整,循墨遵礼,废除三冗,轻徭薄赋,借圣人先代之口推行新政,割除时弊,缓和战时弥留戾气,养积民生。 不分种族选能任贤,谦和纳荐,设考核选拔制度,颁武功文绩考迁制。 规范法程,勤俭自律,兴修水利,督促农商,颁分田市易法。 交融文化,特派使者远赴他国,修学留史,设青简侍奉三司。 …… 新政施行之初,民众皆喜极而泣,然苗疆老旧之臣即保守派极力反对。 言先朝之法由来已久,多仰其生息,方可长治久安,切不可听愚民武将之言,施行乱法,采纳贱民鄙薄之见,罔顾伦理宗室,择其劣而弃其优,招致天怒人怨,民怨沸腾,道德败坏,而擅毁祖宗积业,吾等罪孽深重啊! 虽由墨儒朝堂诸人声辩,不及其等级亲势暗自拦阻,妄用闲人,消极以待,不敢动用,终致变法搁置。 苗疆军师居于深宫,苦思良久,概变法皆为万千苗人,军人尚居其中,又兼各方势力多有不便,尽是僵持不下,唯有一下策,求得一智冠绝伦、深明苗疆历史现况之人打破僵局,方得脱困,解救众民。 此计上报,苗王当机立断,为国为民,抛却丝怨,起用一退隐之人——昔日废王竞日孤鸣,予一虚晃供奉之位,永生不予兵权政权,命其将功抵过。伺机与保守势力周旋许久,谋得一良机,寻出关键,更兼法司查处贪腐,竟在收买帐上觅得几位保守老臣多年来收受贿赂之证。 苗王震怒,一举拔之,主犯收押,结案待斩,亲从发配充军,不予粮饷,奴仆受恩,永世侍奉皇族,其九族之人,永不录用。 其间更有竞日孤鸣结契好友中原大儒侠史贤人倾力相助,两人通力合作,方才拔得毒瘤,也算一桩美事,为和中苗和平贡献了一份心力,暂居昔日王府。 …… 大实,大虚,真即真也,假也假的过于表面,史艳文被一笔带过,竞日孤鸣也无细说,就是最后一段实在多余。 “……军师苦思良久?” “写这张纸用了小半截香,够久了。” “……苗王当机立断?” “事已成定局,不断又如何?” “……虚晃供奉之位?” “就当养了条白眼狼。” “……” “没了?” “结契好友……”史艳文的声音都有些颤抖,捏着纸张的手关节隐隐泛白,他尽力想扯扯嘴角,然而结果却只是抽搐了两下,他努力深吸口气,道,“……敢问这是何时发生之事?为、何、艳、文、竟、半、点、不、知?” 狼主惊讶的看着他,“这难道不是众所周知的么?我以为你那日在绿洲苗军的包围下已经表示的够明显了。” “……” “而且我们抓的那断臂之人也说你们……”狼主认真仔细地看了看史艳文的脸色,又谨慎缓慢地斟酌了一下自己的言辞,“关系‘亲胜兄弟’啊。” “艳文能否打听一下这份……”史艳文又低头看了看,“……官报,由谁主笔?” 狼主笑了笑,面带得意,“史君子不必仰慕我,正所谓‘悠悠众口’,在下不喜朝政,但也想为苍狼减轻一些负担,借此平定民心,顺便发展一下副业,充盈国库,咳,积攒一些酒资也好哈哈……。” 史艳文抖了抖身体,他哪里有“哈哈”的心思,反而面色复杂的盯着狼主瞧了半天,“所以,这是狼主亲自主笔?” “哪里,在下哪有这个性子,不过是我转达,铁骕求衣构思,小七亲自誊写,虽有稍加修改,也算是锦上添花了。” 史艳文终于不再颤抖,只是呆坐的样子莫名给了人一种对现实无力的挫败感。 狼主看了出来,恍然大悟——这肯定是吵架了。 看来还是隔几日再来比较好…… 北竞王府已然改名,狼主千雪孤鸣踏出大门后对着其上牌匾注视许久,终是忍不住叹上一口气,颇为恶狠狠地咒骂一句替它起名的人,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牌匾上描金红底赫然三个明晃晃的大字——琅琊居。 虽然他很明显看到角落里的皇家御印一枚。 苍狼也学坏了——这哪里是软禁?分明是变着法的给他保护,不然那些对“北竞王之乱”心有余悸的朝臣可不得把这里踏平。甚至还刻意提起他在魔世两次祸乱的功绩,生怕有人一时想不开挑上这条狐狸。 “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千雪孤鸣转身,迎面而来的是一声黑衣的藏镜人,“你来看史艳文?” “恩,”藏镜人挑眉,幸灾乐祸道,“怎么,又吃了闭门羹?” 自从绿洲回来,竞日孤鸣的伤势便由御医接手,好在那一刀断了半截,伤口看起来下人,却并未刺进,也要庆幸史艳文不顾自身空手抓了一半刀片,不然定然逃不开穿心而过。不过饶是如此,也让大半个苗医属殚精竭虑好几天才稳下伤势,而后就被送到此地“软禁”,外人无令随意进入,三十里外铁军卫围了一圈,而史艳文不知何故明显不在“外人”一列,至于藏镜人狼主之流…… 即便擅闯,也无人敢管,上头有令,只当没看见过这些人就是。 偌大一座府邸出去竞日孤鸣与史艳文尽是故作聋哑眼瞎,碍于苗王终决尚未下达更是半句话不敢讲,虽说私下里也会对两位主子碎碎细语,却从不敢在他们面前说些什么。 千雪孤鸣轻哼一声,“还得谢谢你的好兄长,说他‘重伤未愈’不便见人,硬是将我挡在了客厅,又不是黄花大闺女,还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啦?” 藏镜人眼睛一眯,“史艳文如今只剩身法还在,半点内力都没有,你居然还能被他成功挡住……这倒是稀奇。” “……”千雪孤鸣顿了顿,“我那是不想趁人之危!此乃武德!” “哦……”藏镜人意味深长的冷笑一声,从他身旁掠过,“阁下高义,在下佩服,就不打扰阁下培养武德的时间了,请。” “……” …… 史艳文进入竞日孤鸣的卧房时仍是神情怅然若失,一副深受打击的模样,连给竞日孤鸣倒茶都是魂不守舍之态。 自然闭眼休憩的竞日孤鸣是难以察觉到史艳文脸上的纠结的。 良久,史艳文定了定心,觉得脸上没有那么烫了才端了茶挨着竞日孤鸣的软榻坐下,注视着自顾自假眠之人。 要说面色苍白,史艳文失血比竞日孤鸣多,颜色自然比他难看,身体也比他虚弱,更何况他又不比竞日孤鸣此刻内力充盈。但比起受伤沉重,史艳文因那没“塑还”内耗已停,连往日身上伤疤也渐渐脱落,但竞日孤鸣手伤惨烈,心口又是一刀,看起来可比他可怖。 他知道那日自己有些失态,也需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但这种事情若无当事人允诺,他所认识的人谁又敢乱传?若说没人推波助澜,谁会相信?而在这时候还有心思顶风作案之人,怎么想都只有一个。 “……竞日先生,躺了一天,出去透透气吧。” 或许是怜惜那一身的伤口,史艳文即便心有不快,他的语气也无半分烦躁,既温柔又无奈。 而竞日孤鸣也终于睁开了眼睛,神色清明的哪里像是刚醒之人?他轻叹一声,扶着史艳文的手坐了起来,眉间似有一丝愁闷。 “艳文何必拆穿我?”竞日孤鸣喝了一口茶润润喉,拿过一旁的外套披上,看着他卷帘的身影又道,“方才……” 史艳文回头看他一眼,一边打开窗户的底栓一边道,“先生若想见他们,何必又叫我挡着?” 竞日孤鸣轻轻摇头,自嘲一笑,“艳文这是在明知故问,是问他们那样的人,若真想见一个人,千军万马能奈尔何?若不想见,门下一只蚂蚁也能叫他们折返。” 史艳文轻笑,“已然如此犹豫不决,先生还让我去试探他们,就不怕矛盾加剧?” “好艳文,”竞日孤鸣从背后抱住他,埋头叹息,“竞日孤鸣也是会害怕的。” 史艳文不语,半晌后才转过身,握着他的双手,在白色的绷带上流连许久,“先生想留我陪你。” “是。”竞日孤鸣答的毫不犹豫。 “先生……”史艳文咬了咬唇,“为何不提前问问我?” 竞日孤鸣反手拉住他向外走,“因为,我也会害怕啊。” …… 藏镜人这是第一次来这琅琊居,一路上倒也轻车熟路。 琅琊居比当初的小庙要大的太多,人也多了,声音却小了许多,没有小孩子活泼的笑闹声,却多了侍奴议论纷纷的嘀咕声。 压抑。 这样的环境里,藏镜人找遍大院,才在曲水游廊的尽头看见唯一的亮色。假山上青苔重重,水滴沿着石壁滑下,将纤弱的草叶压低了头,浸润地面。 他寻了许久不见人,心里已然窝火,而那风雅不俗的两人,却很悠闲地并排坐在水边石面上,石面上搭了一张价值不菲的黑色皮草,皮草上摆了一个小型酒盘,就盘里却只有一个杯子,杯子里半滴酒也无。 藏镜人调到假山上俯视他们,他十分享受这样的居高临下,心里的火气也去了几分,至少不用像下面两个人一样时而折磨自己的脖子。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竞日孤鸣笑了笑,仍旧看着染了晚霞之色的水面,水边的荷叶被粼粼波光推动向前,他喜欢这刹那的美丽,更喜欢在史艳文眼中看到这样的景色。 史艳文的眼睛似乎可以将刹那,变为永恒。 “艳文说让我出来透透气。” 史艳文看他一眼,略作补充,“先生说要来这里喝酒。” 藏镜人又看了看酒盘,挑眉道,“喝酒?” “呵,”竞日孤鸣笑道,“可惜艳文担心在下身体,便将这一捧烈酒都喂了一池子鱼,倒让我们欣赏了一回晚霞醉鱼……噗,咳,不愧是史君子,品味果然不同我等俗人,颇为风雅。” 藏镜人愣了愣,低头看向水里,竟然还真看到了几条水滴胡乱蹦跶的游鱼,摆尾凌乱肚皮上翻,脸色不由变得微妙又怪异,看向史艳文,少见的调侃,“你……就算想浪费,也不用祸害它们吧?” 史艳文的脸似乎也被染上了晚霞之色,微微低头,压低了声音,“谁知道王府窖藏的酒融了水还那么烈,又没人告诉我。” 藏镜人嗤了一声,语带嘲讽“苗人剽悍,你以为那是中原喂小孩的女儿红?” “……”中原小孩是不喝酒的,更别说女儿红了。 竞日孤鸣抬头看了一眼藏镜人,又看向史艳文道,“说来还是府里下人不周全,再换一批机灵点的就好。” 藏镜人:“……” 史艳文呆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摇头,道,“不用,是艳文不够细心,关下人什么事。” 竞日孤鸣道,“没关系,这里也非是什么安全之地,换些机灵的也好。” “……那随先生。” “我说,”藏镜人翻了个白眼,他可没那么多时间浪费,“俏如来要先回中原处理尚同会事宜,我也将要离开,苗王大概还有十天就将此地解禁,十天后我来接你离开。” 史艳文看了看竞日孤鸣,他似乎没什么反应,表情依旧从容,史艳文想了想,“需要……这么急吗?” 藏镜人早就猜到他的反应,也不多说,从假山直接飞向水池另一边的楼阁顶上,留下一个威风凛凛的背影,远远飘来一句,“你大儿子让我跟你说,别忘了你小儿子的亲事!” 十天。 似乎太急了。 不过精忠的确找了一个好理由。 “先生——” “回去吧,”竞日孤鸣突然起身,酒盘被衣角不慎扫开,扑通几声落进了水里,惊起片刻沉默,竞日孤鸣放软了声音,“明天……要早起。” “……好。” “艳文。” “恩?” “苍生和亲人,是否重于一切?” “……如同苗疆及亲人之于先生。” …… 史艳文失去了很多亲人,生离,死别,他想挽留的,他拼命补救的,都没了,他欠自己的亲人很多。 竞日孤鸣也失去了很多亲人,同样的生离,死别,有些为他而死,有些因他而死,也没了,他欠的也不少。 他们是一样的,史艳文晚睡前依旧浑浑噩噩的又想,有的地方他们又是完全不像的,所以他们不是最适合的,不过他们却是相当般配,能深深体会知道对方的苦楚,所以也对方需要什么,而他们此刻绝不吝啬那些陪伴。 只是他还有一个心结,史艳文想,这个心结略有些矫情,矫情到他都不敢说出口。 但那又怎么样呢?终究是要说的。 只是,若能熬到最后一日再说,也是一件好事。 直至第二日,史艳文依旧还沉浸在思索里,他的犹豫一点也不比上门的苗王和狼主少,愁眉深锁的样子让人驻足难行。 “史君子。” “啊?”史艳文回神,“苗王方才说了什么?” 苗王苍越孤鸣,狼主千雪孤鸣,上门已有半个时辰,却是半个时辰都被史艳文的表情镇住,神色越见忐忑。 “祖王叔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史艳文一怔,“竞日先生很好,并没有出事。” 狼主上下打量着他,“你们还在吵架?” “啊?在下与先生相处并无任何不愉快,狼主何意?” 那两人对视一眼,狼主又问,“那你干嘛愁眉苦脸的?” “我……”史艳文顿了顿,道,“我在想,那两个孩子呢?” 狼主撇了撇嘴,还是答道,“我将她们送给还珠楼检查了,她们体质特殊,放在王宫不安全,等检查完你要是想见她们,直接派人去领人就好,反正她们也想跟你回正气山庄。” 看来她们很好,史艳文本是随口一问,这个答案倒是出乎意料,“琉璃醒了?” 狼主冷哼,“小丫头片子,有我狼主出马,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苗王见他们说完,又趁隙问了一句,“那祖王叔……现在可以见人了吗?” 史艳文正想如往常一样回答,却猛然在门口发现一个小姑娘,小姑娘看了看大厅几人,踌躇不定的徘徊。 “进来吧。” 小姑娘脸上一喜,进门的时候特意低着头不敢看苗疆的王和王爷,直接奔向了史艳文,道,“主子说,请两位贵宾九日后再来。” 苍狼一怔,倒并没有什么不悦,反倒心中一喜,“既然如此,那九日后,我和王再——” “我靠!”千雪孤鸣脸色一变,“我们是欠他的啊见个面还有预约,他是不是搞错了自己的身份!” 话音方落,一道天外来音随即落下,“在下身份的确卑微,区区罪犯,也当不起王上与王爷三番两次大驾光临,故而还请王上开恩,容罪人修养三日,斋戒沐浴三日,反思三日,方敢面见王颜,不辱王威。” 这下连苗王的脸色都难看了,史艳文脸上的笑容也略有些挂不住,想说些调节的话却又没有立场,便沉默的看着两位王族。 好半天千雪孤鸣才反应过来,没想到重新见面的几人,听见竞日孤鸣说的第一句话,竟是如此谦卑,那句颇为恭敬的“王上与王爷”硬是让两人怔楞了半天。 “……真的是,看到鬼。” 史艳文默默眨眼,那似乎不是狼主你的台词。 苗王深吸几口气,对着史艳文微一躬身,“既然如此,本王与王叔九日后再来,也刚好为史君子送行,”说着又转过身对着千雪孤鸣,“王叔,你不是说要找藏镜人饮酒吗?苍狼顺便送送你。” 千雪孤鸣眸中风起云涌,等苗王说完,隔了片刻才道,“走吧。” 史艳文尴尬的笑笑,“恭送苗王,王爷。” “史君子不必客气。”苗王笑了笑,“是苍狼给史君子添麻烦了。” “哪里。” 人走片刻后,史艳文这才慢吞吞的踱步到竞日孤鸣处,看见他倚在门口,等待许久。 “你这又是何必?” “这样不好吗?”竞日孤鸣反问。 “……”史艳文叹口气,“先生为何不继续等下去了?” 竞日孤鸣又挂上了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在下仔细想过,还是快刀斩乱麻为好。” “那为何……是九日后。” “九日后废园解禁,又兼满月,方是良辰吉日啊。” “先生还信这个?” “不是我信,”竞日孤鸣又笑,慢慢说道,“只是非那日不可。” 第三十一章 东风乐(一) 琅琊居新换了一批侍从,本不是什么大事,消息传出去的时候也就苗宫内部知道,但没过两天就惊动了上下臣民,各种猜测谣言一夜之间甚嚣尘上,而苗王与狼主的亲自驾临更是为这些谣言增添三分真意。 有竞日孤鸣暗夜被下人偷袭的,有侍从里应外合暗通款曲的,还有说竞日孤鸣心生畏惧不敢再信外人的,其间还有条颇有意思的传言,说的是有个下人冲撞了他的至交,竞日孤鸣冲冠一怒,索性将那批人全换了。 更有意思的是,居然还有不少人相信了,听说这其中还有藏镜人一份“落井下石”的功劳。 而竞日孤鸣也因此得了个喜怒无常的名头。 史艳文听见了新来下人的窃窃私语,在廊下呆了良久,一转头就进了西边暖阁去找竞日孤鸣,得知这位喜怒无常的供奉正在泡茶排子,史艳文又绕路从厨娘那里端了一盘蜜枣花,这才悠闲从容的进去。 厨娘还是那个厨娘,新来的一批侍从里除了厨娘还有其他几个熟悉的人,史艳文也是在看到他们之时才恍然大悟昨日竞日孤鸣说的“一批机灵的”是何意,与下人一同进来的还有曾经庙中不见踪影的些许玩物摆件,都是齐整的。 史艳文踏进暖阁只是略有犹豫,但也只是略有,香碳的味道弥漫了整件屋子,确实要比外面暖得多,苗宫范围虽说没有下雪,但冬日冰棱白霜依旧寒冷,大氅倒不用那么厚的,只晚间偶尔用得,白日则是放在软椅上搭着。 暖阁布置一如寺庙,偏厅也像极了那改造过的佛堂,甚至书房的架子上还有竞日孤鸣画的一卷长图,弯刀玉玦,明珠宫灯,软椅屏风无一不备。 太像了,简直一模一样。 十分刻意。 也罢,史艳文下定了决心,不过这几日,就忘却所有俗事,忘记史家,忘记中原,忘记琉璃,忘记这院墙外的所有烦恼,他说他害怕,那自己就全心全意陪他,自当临别一刻,再话难解不迟。 古语有言,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便作如是观罢。 而竞日孤鸣似对史艳文的到来毫无所觉,依旧沉浸在排子记录中,如同修身养性一般,心无旁骛,认真优雅,只是从史艳文手中拿点心的动作极为顺手。 “又打发一人,辛苦艳文了。” 史艳文看了他一眼,屈膝在其身边坐下,将点心方至手旁,一边观看棋局一边道,“外面众说纷纭,已有几个年轻年长的朝臣意欲拜访先生,拜帖都送了十数之多,苗王也都御笔点印,先生倒真的沉得住气。” 竞日孤鸣轻笑,“苍狼好意,但竞日孤鸣却要有自知之明,再多牵扯只会让那些迂腐之臣捏住把柄,反倒让苍狼难做。那些人要等就让他们等吧,时间一长也就等不下去了,而在下一向很有耐心,等的起。” 史艳文看他落子的手,修长灵活,舒展开来还能看见淡青色的脉络,指甲经过修剪,早已不见沙石磨损的伤口,看起来圆润无锋,“先生如今是闲人一个,自然等得起。” “恩?”竞日孤鸣抛子,棋子在棋盘上弹开落在地毯上,他也不看,反而转头盯着史艳文看了一会,凑在耳边轻笑一声,“艳文难道是在嫉妒?” 史艳文微微侧头,有些气闷,“先生晨起至日上三竿都在暖阁,艳文却要代为拒阻他客,这‘结契好友’做的委实疲累。” “误会,误会,”竞日孤鸣连连摇头,“此重责大任在下只有托福最信任之人方可放心,若是不请动史君子,如何能表露在下一腔诚心?” 最信任? 史艳文顿了一下,道,“其实先生可以闭门谢客。” “恐有恃宠生娇之嫌。” “……”艳文以为你已经“恃宠生娇”许久了。 竞日孤鸣拉着他站起身,“暂且不提此事,我们去书房看看吧。” “书房……”史艳文松开手,抢先几步走到他的前面,“说起来还是辛苦方乙了,撤退于战时,却还不忘带上那么些东西。” 竞日孤鸣抬步跟上,屋外的冷空气侵入颈中,他拢了拢衣领,利落甩袖,“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他做的很好,不枉我对他一番栽培。” 书房很近,出门,进门,不过一瞬。 史艳文看着房中相似的格局有些恍惚,下一个眨眼却挑眉轻笑,偏不提及那些相似,“王府的书房果然比庙里的大上许多,这些书,先生都看过吗?” 竞日孤鸣笑笑,“看虽看过,时光已逝,总也忘了一些。” “一些?”史艳文随手拿了一本翻开,慢悠悠念道,“故君子在车,则闻鸾和之声……” “呵,”竞日孤鸣也随手拿了一本,不待他说完便接道,“行则鸣佩玉,是以非辟之心,无自入也……愁人兮奈何,愿若今兮无亏。” “……固人命兮有当,孰离合兮何为?”史艳文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兴味,放下书撇他一眼,往里走去,自底层又抽了一本,“鱼颉颃兮鸟逶迤,雌雄鸣兮声相和。” “蓱藻生兮散茎柯,春木繁兮发丹华。”竞日孤鸣随之跟上,“镇恶身被五箭,手所执槊于手中破折。” “江陵平后二十日,大军方至,以功封汉寿县子。” …… 时过盏茶,史艳文站在最里面的角落里,将手上的小札放回顶格,半是佩服半是气馁,“艳文实在很好奇,先生到底忘了哪些。” 竞日孤鸣靠这书架,笑的微带得意,“此事,在下怕是无能为力,。” 他看起来比方才要轻松许多,史艳文笑意漫上唇角,“先生还真是不低看自己。” “不自骄,不自殆,此亦自知之明。” “该然。” “你若喜欢这里,就送给艳文好不好?” 史艳文一怔,他定定的看着那人许久,往外走了几步,听着身后不疾不徐的脚步声,安静的来到最初的那本书处,陡然轻笑,“其实……精忠在隐居地准备的书房,听说也不差,还没有苗疆的风雨多,先生若有机会,可以去那里看看。” 竞日孤鸣挑出了重点,“看看?” 史艳文咳了一声,“……先生若是想小住,艳文自然也会扫塌相迎。” “小住……”竞日孤鸣突然笑了,上前一步将人搂在怀里,“能住多久?” 史艳文偏头不语。 竞日孤鸣见状,放着胆子将人按在了书架上,右手轻轻触碰着他的脸颊,史艳文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瞬,但却没有任何动作,脸上红晕更深。 竞日孤鸣得寸进尺的吻上他轻咬的唇,舌尖沿着嘴角轻轻描摹,有冷风夹着阳光穿过门缝倾洒而进,史艳文闭上双眼,抬手缓缓抱住竞日孤鸣的后背,任由口中被灵活的侵入,让亲昵的含咬勾引出心底阵阵难耐的麻痒。 “恩!先生……” “别动……” …… 苗疆信奉图腾为狼。 竞日孤鸣虽说大多数时候像是狐狸一样狡诈多变,但骨子里还是有狼的遗传—— 一样的贪婪凶狠,强势善猎,史艳文舔了舔下唇的伤痕,又摸了摸小手指和耳后,如是想,还好颜色不深。 不过竞日孤鸣居然喜欢咬人,史艳文扶额轻叹,咬人就算了,偏偏还喜欢在某个特别磨人的时候咬人…… 简直……难以言喻。 “史君子。” “啊?”史艳文回神,看向门口站着的侍女,“怎么了?” 侍女抖了抖肩膀,倒不像是害怕,似乎在压抑着什么,“供奉大人……让奴婢来传一句话。” 供奉大人,即竞日孤鸣。 史艳文整理了衣襟,来到门前,关怀道,“为何发抖?可是冷了。” 他这样一说,那侍女反而不抖了,捂了捂嘴,低头道,“供奉大人说……”还未说完又停了下来。 史艳文觉得奇怪,又问,“他说什么了?你且直言。” 侍女深吸了口气,“供奉大人说‘史君子即便害羞也不应该将自己关在房里闷了半日不说小心憋坏了身子未免让人心疼,大人已在院内准备了美酒佳肴请史君子稍后更衣便去莫要让大人独守一方寂寞难耐啊’话已带到奴婢告辞!”说完就一溜烟跑了。 ……小姑娘你这口气绵延悠长、行词干净利落,一定练过不少遍吧,是不是边说边说估计整个院子都知道了? 史艳文盯着门口空出的地板,退后一步,慢慢关门,略过屏风,更衣理发。 “竞日先生,你、很、好。” …… 琅琊居的院子仍旧保持了北竞王那时的风格,穿过工艺精良不失大气的交错楼阁,就会看见天生地养的奇石奇花,也不知要多大的人力才能收集到这些难得的鬼斧神工,不过越往里走却一反常态的越加空旷,有种柳暗花明的特别感,也让人不得不感慨这昔日王府花园的规格实在让人瞠目。 苗疆地大物博仅在一个院子就能体现八分。 竞日孤鸣等候许久,不过似乎等得越久他的心情也就越好,等史艳文看见他的时候,那人已经喝得微醺,脸上的笑容压都压不下去,如同热烈又安静的海棠,迎风盛放。 史艳文被他看的浑身不舒服,“先生在笑什么?” 竞日孤鸣摇晃着酒杯,张口缓吟,“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先生,”史艳文摸了摸鼻尖,环视四周,确定除了他们并无他人,“这习惯该改改了。” “哦?什么习惯?” “……受伤就别喝太烈的酒了。” 竞日孤鸣听罢,端详了他一会,抬手为他满上一杯,“艳文想说的是这个?” “不然你以为是什么?”史艳文拿起酒杯。 “那艳文觉得,我以为是什么?”竞日孤鸣反问。 史艳文斜睨他一眼,“呵呵,先生的文字游戏就像迷宫,艳文可不想被绕进去……这是什么酒?好清凉。” “不是烈酒,”竞日孤鸣笑笑,“我想你应该会喜欢这味道,便叫人从酒窖挖出来的。” 史艳文有些惊讶,他还记得自己曾在庙里尝过的酒类,出去药老特制的那瓶,俱是辛辣灼人,便道,“我还以为先生只喜欢烈酒。” 竞日孤鸣无奈的叹口气,“如果我真的拿出了烈酒,艳文这次是不是准备去浇花?” “琅琊居一草一木都是金贵,艳文哪敢再祸害花?”史艳文眨了一下眼睛,调笑道,“再拿回去就是。” 竞日孤鸣微微摇头,“我这酒窖你若有武功还下的去,若没有……在下可不敢让艳文涉险。” “……”史艳文想了想,“先生连个酒窖都要设下匆匆机关?” 史艳文表情微沉,竞日孤鸣几乎立马就猜中了他在想什么,笑道,“非是怕人下毒,昔日王府试毒之人、看病之人何曾少过?而是担心有人偷酒。” “哈,”史艳文怔了怔,倒也马上反应了过来,“可是千雪王爷?” 竞日孤鸣点头,“你要是想去看看,明日我带你去。” “好啊,”史艳文道,“那先生明天得早起了。” “那恐怕不行。” “啊?” “这酒,十分醉人。” 竞日孤鸣话不虚言—— 这酒,果然很醉人。 酒过三巡,月影出头,史艳文已经连意识都有些混乱了,头重脚轻的刚刚起身,就跌入了竞日孤鸣的怀抱,两人搀扶着回了房,只是那酒余劲太大,直至第二日醒来,都依旧有些不适。 特别是在看见身旁睡着的、衣衫不整的、嘴角带伤的、容色暧昧的、压在自己身上的似笑非笑的竞日孤鸣时,心下一团血气上涌,那份不适直接转化成了惊愕,脑中一闪而过许多奇奇怪怪的疑惑。 他酒品自认不差,明明记得自己是一个人进了书房,之前还特地向竞日孤鸣道了谢,还没忘关上房间,怎么多了一个人。 还有竞日孤鸣身上的衣服怎么换了一套,自己……也换了一套?! 以及这个人为什么会压在自己身上…… 疑惑太多,史艳文怔楞的来不及梳理,那人已经在他下巴上轻轻一咬,柔声道,“早。” “早……等等,”史艳文撑着手肘惊醒,“你怎么会在这里?” 竞日孤鸣失笑,他的嗓音还带有晨起时的慵懒沙哑,格外有魅力,“这是我的房间,我不在这里,要在哪里?” 史艳文侧头四处看了看,越看嘴角越抽搐,他醉酒时的记忆一般都记得较为清楚,这样说来…… 昨晚恐怕是鸠占鹊巢了。 “抱歉,”史艳文尴尬的笑笑,强做镇定,“艳文失礼……先生可否先起来?” “起来?”竞日孤鸣叹口气,“艳文折腾了我一夜,在下才刚刚睡着,现在起来有些太早了吧?” “……”史艳文倒吸一口凉气,身体想往后退,“先生,中苗有一句通用的话,叫做‘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 “可我这声衣服是你扯破的,身上沾了你的味道,这里,”他点了点唇角,“不是你咬伤的?” 史艳文一瞬间恍惚了,昨晚,他好像是觉得热了所以脱了衣服,但他记得明明脱的是自己的才对;至于味道……睡了一夜,谁身上没个酒味;至于咬伤…… 好像是因为梦到竞日孤鸣,或许是昨天白日发生的事情太深刻,他梦见竞日孤鸣又在咬他,所以他一时魔怔了才回击,不过,既然是梦,他怎么会真的有伤痕?史艳文晃了晃脑袋,又继续想了想,倏尔脸色一变,奇怪又赧然地看他一眼,手肘使力后退。 竞日孤鸣一把将人拖了回来,锦缎棉被被掀开,双手压在两边,一只腿也强势的插入了他中间,危险的哦了一声,“艳文,想赖账?” “先生,明明是你趁人之危——啊!你怎么又……恩……” “艳文刚刚是到了什么?告诉我好不好?”竞日孤鸣手指微动,好整以暇道。 “我没……放手啊哈哈……” “撒谎,”竞日孤鸣看着他绯红的脸颊,眼角似有晶莹闪动,手指又控制不住的在腰间一挠,“说出来听听,叫在下长长见识也好。” “恩……”史艳文头仍旧有些晕,哪里避的开他的手指,左支右绌,手脚并用的想阻止他幼稚的举动,“先生别挠……哈哈……” 竞日孤鸣见他乐不可支,偏又压抑着自己不肯露出过多失态,躲不过的时候就想缩在一起,膝盖也不经意的在他腰间磨蹭,眉眼几不可见的散出一丝狡诈得逞。 史艳文上气不接下气喘着,他想用右手按住竞日孤鸣的左手,但那力道就想蚍蜉撼树,无奈情急之下连右手也用上了,但却给了竞日孤鸣右手十分的空余,腰间又是躲不过的攻伐。 “别闹了……”他忍不住蓄力喝了一句,“先生!” 他也是急的气力不支才最后吼了一声,若在以前是万万不敢超过分寸的,却没想到竞日孤鸣还真的不闹了。 史艳文终于缓了一口气,一大早上就被人挠痒痒,这醒脑的方式虽然太过年轻幼稚,却比之方才还要令人惊悚,“竞日孤鸣——” “嘘,”他意味深长地动了动膝盖,深吸口气,“艳文再动下去,就真的不妙了。” 史艳文霎时僵住,一口放下的气瞬间又提到了胸口。 满脸通红。 第三十二章 东风乐(二) 距苗王解禁还有六日。 琅琊居的起侍不算繁杂,但今天是新来的侍候人第二天侍奉起身,她们依旧来的很早,准备的十分完备,四更便已于此待命,观察起身时辰,连带史艳文那边分的人也主动跟了来。 有两个侍女端着清水热茶在外等着,轮流等候,若是主人没吩咐之前凉了,也好叫其中一人换了热水再来。更衣又是两个姑娘,拿的是新做的冬衣,也用烤热的暖布盖着。还有两个束发整理的,手上也拿着托盘,却没多少东西,因那两人闲居下来,每日佩戴也是较为简单,史艳文不过几粒暗珠璧带,男子发钗,竞日孤鸣略奢华复杂,扫洒的也跟了来,站在最后台阶下。 新进的额配自成一对,一者碧蓝如青天,一者郁红如似晚霞。 原不必如此细琐,但竞日孤鸣说那几个侍女里也有受命而来,这几日的监视是少不了的,史艳文便也只好由着他们,只仍坚持自己更衣,无论如何都难以习惯有人侍奉更衣。 今晨,亦该是如此。 只是…… 稍微晚了些,稍微热闹了些,稍微暧昧了些。 “竞日孤鸣!” “嗯?” “……” “好了,不闹你了,别瞪眼。” ……总之,她们是不是该离远些? “进来吧。” 看来是不用了。 默默推门,侍女熟练的将衣服分开放好,奉上热水,不同于方才室内的温情喧嚣,此刻,寂静如同硝烟弥漫过后的战场,井然有序的洗漱穿衣声响起,侍女悄然看了一眼屏风前的身影,高挑挺拔的身影正款款转身,纯正清雅的一身雪白。 她们都知道这个人,他是名冠九界的名士,是武道巅峰的儒侠,是天下苍生的护道者,是风流倜傥的七尺男儿。这个人,是多少闺阁女子的毕生遐想,而今,她们竟亲眼见了这个人,觉得这个比那些遥不可及的传说更加让人难忘。 可惜,她们只有仰望的资格,这样一个人,不惧流言,超脱世俗,堂堂正正的站在这里,大大方方没有半分扭捏,不仅没让人有一丝的可惜,反而生了十成十的自叹不如,他是一个真正的正人君子,是顶天立地的血性男儿。 史艳文是这样品貌卓绝的人物,看上一眼就能让人遗憾一生,这样的人物,也只有同样品貌非凡的一等风流人物才配得起。 侍女又偷偷瞄了一眼那位身份复杂的供奉,那人只是随意坐着,通身的气派修养却绝不输于那位史君子,自小尊崇的人物又多了几分无可磨灭的霸气。 “收拾好了,便下去吧。” 众人俯身,轻声道是。 史艳文闻言,湛蓝视线自她们身上扫过,点头致谢,侍女恰走到门口,突然想起,这个人,也是惊才风逸的名门公子,却比他看过任何的摇扇吟诗的大家少年要出众太多,他是这世间的名门,而那些人,只是寸土之上的公子。 她叹口气,这一眼即便少的让人遗憾一生,却也多的足够让人珍藏一生了,她们已是幸运。 待人退去,史艳文望了一眼门口,无奈摇头。 “如何?” “什么如何?” 竞日孤鸣拿着茶杯,茶叶在杯底如花散开,茶香氤氲,他放下茶杯,来到史艳文身边,拂过他胸前黑发,轻声调笑,“被人崇拜的目光,艳文早已习惯了吧。” 史艳文看着他,慢慢推开他的手掌,眼中流转着美丽的日光,唇角漾出迷离的红润,轻笑着退至门口,几不可查的得意,“先生莫不是……吃味了?” 竞日孤鸣喉间溜出一声低笑,“吃味?非也,在下只是无比自豪,并且,还有些担心。” “自豪,担心。”史艳文目光闪了闪,“为何?” “艳文只消一眼便收尽芳心,却成了我的良人,自然自豪,不过太受欢迎……你说在下哪天会不会被世间迷恋艳文之人群起而攻之?” 史艳文顿时失笑,“先生说话还真是……百无禁忌,就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不怕,”竞日孤鸣走近,牵着他往外走,放肆道,“若真闪了舌头,让艳文舔一舔就好。” 史艳文听罢一怔,下一瞬猛地涨红了脸,想起晨起的情景,不由低喝,“竞日先生!大庭广众,还是慎言的好。” “好,艳文说的,都好。” 竞日孤鸣回过头,阳光将他的脸照的发热,他在廊檐下笑的云淡风轻,边走边说着,一字一句,轻快的像是年华正盛的少年。 他是如此放松,仿佛背上的包袱被统统抛开,没有一点压力萦绕,史艳文突然明悟—— 竞日孤鸣只是和他一样,放纵了自己。 没有阴谋,没有利用,史艳文忘记了史艳文,竞日孤鸣忘记了竞日孤鸣,他们不约而同的放逐了自己,去享受分别前这最后的九日。 只是,真的做得到吗? “……先生,今天何时去酒窖看看?” “哦?这么着急,艳文晨起时不是不让我再碰酒了吗?” “所以我说,去酒窖‘看看’啊。” “只是看看,未免太过无趣,不如……” “先生,艳文酒力未消,还是算了。” “哎呀,那实在太可惜了……” …… “我还以为王府的酒窖与别不同。”史艳文踩过脚下的银针罗网,避过一旁暗箭,又被竞日孤鸣抱着跳过八级阶梯,略有些失望的诧异,“原来只是大一点罢了,倒是这些机关更有趣。” 竞日孤鸣将人放下,道,“那艳文觉得王府的酒窖该长什么样的?” “恩……”史艳文顿了顿,持着蜡烛四处走看,“大是大,应该整齐划一,至少不会如此混杂,也该放些制好的楠木架,珍品奇花,瑰丽雕刻,绝品酒器之类,先生不是一向喜欢如此?” 竞日孤鸣微微一笑,这酒窖确实普通,但这里的酒却样样都烈的很,“暗无天日的地方,收拾的再好又如何。” 史艳文顿了一下,“也是……不过时间已久,又无标识可寻,味道自然也变了许多,先生能分辨出酒类吗?” “忘了些许吧。” 史艳文转头看他。 竞日孤鸣无奈道,“酒非书册,书中内容经久不变,但酒却时刻酝酿沉淀,自然有些认不得,艳文莫要太过高估我。” “我却怕太过低估,不然再醉一次……吃亏的定然还是我。” “这次明明是在下比较吃亏……” “……我不明白先生在说什么。” 酒窖暗沉压抑,三年未开,空气混浊,的确不是久待之地。是以竞史两人也只是略看了看便出去了,临走时史艳文拿了一个大红的酒瓶,里面应是好酒,但他拿出去却并未开封,反而放在竞日孤鸣的房间做起了装饰。 竞日孤鸣未曾多问,想他过几日再用也未可知,史君子总不会白拿不用的。 倒是在午后消遣之时发生了件趣事,苗医属前来诊脉的人原先是个年老持重的老官,今次来的却是个油头滑脑的入职新官,这小官一看见竞日孤鸣就痛哭流涕大表忠心,恨不能身死当场证明他进苗医属是被迫而非主动,更不是贪念那一份微不足道的每月三十两一百斛的俸禄,请供奉大人明察之类之类…… 起先倒还好,没什么大问题,史艳文也就坐在一边静静地听,看竞日孤鸣言语戏弄,后面越来越坐不住了,什么天地可鉴我对主人的一片忠诚,什么还请史君子在供奉大人身边多多美言,一票子官场虚话,弄得两人哭笑不得,还是史艳文为他解的围,竞日孤鸣也就顺势让他为史艳文诊脉,而后将人撵了出去。 真的是撵了出去。 直到侍候人回话说那人已经过了苗军界限,史艳文方才放心,彼时竞日孤鸣正在水中亭描池塘的花样子,见他模样不由轻笑,药老性格多变,胆小是胆小些,好歹是个大小官员,医术也算高超,倒不致被人排挤。 史艳文想了想,想是他在外面听了什么风声,心里害怕,自己请旨过来的,不想是白跑了一趟。 随后就从竞日孤鸣的书案上拿了一只小笔,竞日孤鸣画的范围大,描了荷叶,荷花却只开了一朵,史艳文笑了笑,沾了彩墨,也在那张纸上开始描摹。 就在那多盛开的荷花边上,补上了一只还未****的花骨朵,含羞带怯,躲在荷叶后,颇有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味道。 那副画被竞日孤鸣收了起来,他本想叫人裱上,却被史艳文坚持拒绝,只因那落印的诗句太过直白——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底下隽着北龙白云。 “其实,比起这个,我更喜欢先生书房里那幅。” “那幅长卷?” “恩。”史艳文将画卷起,“那幅画……寓意好些。” 竞日孤鸣又忍不住咬了他的小指,忍俊不禁,仍是那句老话,“艳文果然深知我心,若有机会,艳文也该为我画上一幅才好。” 史艳文如今已经能淡定的快速缩回手了,继而谦虚道,“先生随意,不要嫌弃在下画技拙劣便可。” “过谦了,”竞日孤鸣又问,“那这幅画真的不挂了?” “……等艳文什么时候老眼昏花了再说吧。” “好啊。”竞日孤鸣越加开心,“在下等得起。” 画是不用挂了,不过以次为交换,史艳文今晚仍旧宿在竞日孤鸣的房中,说不得,下人又是一番窃窃私语。不仅如此,连带第二日晨起,史艳文都还能感受到那份在他背后眼神放光的探究,似乎想在他身上找出什么特别的东西。 或者说她们已经找到了,只是在探究那玩意是怎么造成的。 苗疆民风剽悍,女子亦属民众,活泼大方不拘小节之外,还有属于女子的细腻心思。 三人成虎,没发生过的事也变成发生过了。 史艳文无奈地瞪着水面发呆,他坐的地方与藏镜人来的那日看到的一样,只是这时只有他一个人,显然是有意避开的。 气恼的摸了摸嘴角,史艳文忍不住抽搐一下,那里原有一个细微的伤口,现在这伤口却“无端”扩大了一分。 史艳文脸色微红,有些别扭地苦了脸,不由再次感慨——竞日孤鸣这个习惯很危险,非常危险。 一点点暗示,一点点征兆。 竞日孤鸣在这些事上似乎格外喜欢居于上风,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 “艳文让我好找。” …… 史艳文仰起头,竞日孤鸣不知何时立于身后,俯身看他,史艳文双手往后一撑,他细细观察着那双暗红的眸眼,修眉细长,嘴角噙着一抹浅笑,头发自耳侧垂下,看起来是很温柔的人,某些性情却有些恶劣。 “先生的手好的差不多了吧?” “还有几条疤痕,难看的紧,艳文可会嫌弃?” “我说嫌弃,先生会换一张皮吗?” “嫌弃又如何,”竞日孤鸣蒙上他的双眼,感受手心弱到可以忽视的触感,“艳文又不讨厌这种感觉。” 史艳文眨了下眼睛,嗤笑一声,“大言不惭。” “一语中的。” “……” “不说话就是默认了。”竞日孤鸣拉他起来,“走吧,别待在这里,地上湿气如此之重,你哪里受得了。” “去哪儿?” “书房,那里暖和。” 书房里早有侍女在研墨奉茶,窗户打开,雕栏的空洞里穿过了日光,在地上映出了一幅山水,见两人进来,侍女躬身道安,竞日孤鸣挥手让她退下,然后看向史艳文。 “艳文知道我现在想做什么吗?” 史艳文往书案走去,回过头,笑的狡黠,“先生不是说了艳文深知你心,难不成是在说笑?” 竞日孤鸣故作沉痛的摸着胸口,“未曾想艳文仍旧对在下心有疑虑,实在让人伤心不已。” 史艳文很想学小弟白他一眼,不过到底以他的性子是做不到的,慢慢踱步至案前坐下,“久不碰丹青,先生莫怪艳文手生。” “怎会?史贤人莫要过于自谦。” “哈,只是,先生别说太快……还是别说太慢了吧,不然这一天可画不完。” “艳文不必担心,竞日孤鸣去过的地方,不多。” “……恩,那就从母妃开始吧。” 竞日孤鸣了然一笑,看着史艳文,慢慢回忆起那些过往。 “她是个勇敢聪明的女子,长得极好,举手投足都是大家之气,深明大义,娴静机警。脑中时刻回想,是她常在房中画眉,画的细致,眼中如点亮了星光,一次又一次的期待,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他说的很慢,但史艳文无心打扰。 他也画的很慢,点笔沾墨,如同竞日孤鸣昨日水亭的姿态一样温柔。他静下心,认真聆听他的过往,又不忍心只听他的过往,那些模糊的字句,朦胧的形容,沉重又轻松截然相反的语气糅杂在一起,一位迷人的深闺佳人逐渐在纸上勾勒出,一个雍容典雅背影,还有一股与竞日孤鸣相近的从容气质…… 竞日孤鸣讲的不多,诚如他所言,他去的地方不多。 他说了气势磅礴的苗宫,说了真假参半的家国酒宴,说了幽静美丽的王府花园,说了笑声不绝的中秋聚会,也说了他有所亏欠的晚辈亲人朋友,还说了那些剥夺生命的战争,以及刻骨铭心的背叛…… 全部都带了隐忍,几乎都是在隐忍。 史艳文第一次直观的面临他近三十年的荒唐执着,又震惊的领会到那一瞬间看破执着的心碎,以及猛然回头却发现这漫长一路积累的真情一朝远去的悲哀…… 难怪竞日孤鸣总是对他那么直接,不像传言中那般婉转,他擅长等待,但等待总是消磨心神,他一定很累。就如同当初离开正气山庄的自己,很累,累到极点,累到难以负担,便想到了放开。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那幅画本是史艳文画来送给竞日孤鸣的,但他却在竞日孤鸣接手前要了回去,这样的东西,痛苦大于欢乐,他实在送不出去。 说什么忘记自己的身份,其实谁也无法完全做到。 竞日孤鸣走过去,史艳文转过身,他看着他,有心安慰,然男子立身天地,有些事情做了,错了,悔了,该承担的责任就绝不能逃。竞日孤鸣的目光很坦然,有一丝怀念,后悔,却绝没有逃避,所以他只是默默的将画卷收好,他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支持与理解。 “苗疆山水少之又少,画技又见生疏,不好。”史艳文笑道,“来日若有机会,待先生纵游名山大川,艳文再重画一幅送与先生,可好?” 竞日孤鸣失望叹气,眼神却炯炯有神,“那岂不是要很长时间?” “先生若嫌麻烦……”史艳文眨了一下眼睛。 竞日孤鸣慢慢摇头,“怎会?我只怕,时间不够长。” “不,时间,会很长。” 手中的长卷,简直就像一把将他锁在竞日孤鸣身边的枷锁,抛不开,放不下,舍不得,又有一点无奈的妥协。 竞日孤鸣一定很满意。 他成功绑住了史艳文。 史艳文终于向他彻底妥协。 第三十三章 东风乐(三) 琅琊居解禁前的第三日。 竞日孤鸣伤势大复,余毒既消,便就撤了玉清散,连绷带也不用了,唯独右上臂上有一道疤痕尤为深刻,紫黑色的疤痕剥离开后,还留下了浅浅的粉色痕迹,倒不是难看,只是……有些碍眼。竞日孤鸣看了看笑道,以往总羡慕苗疆战士身上的“光荣象征”,如今,再也不用羡慕了。 史艳文本来心有愧疚,一听这话倒释怀不少,他知道苗人善战,有伤疤对他们来说不仅不是坏事,反而是值得炫耀的伟绩,竞日孤鸣此话倒并不是全然的安慰之语,倒是自己身上原有许多伤痕,如今竟一个不见,倒让他沐浴更衣时很不习惯,总觉得少了什么。 “这样不好吗?”竞日孤鸣挑眉。 “也不是不好,”史艳文道,“只是有种奇怪的感觉……先生能否告知此物从何而来,原作何用?” 竞日孤鸣沉吟片刻,“只怕此恩太大,艳文听了之后会忍不住以身相许。” “……”多虑了。 “此物乃母妃奇缘巧合所得,原是为了留给在下未来至爱娇妻,此前暂由母妃妥善保管。” “……”令堂已去世多年。 “所以,在下不得不去一趟苗疆宗族祭祀场,请了母妃灵牌一用。” 史艳文一愣,随后满脸怀疑地看着他,“丹药藏于灵牌?” “事实证明,很安全。” “……当真?” “当真。” “果然当真?” “果然当真。” …… 心情略复杂。 史艳文看着竞日孤鸣,费力想从那双眼中探出半分虚假,可惜几番注目,却只发现了调笑之意。 “如何?”竞日孤鸣半开玩笑半是认真,道,“艳文可打算好了何时将自己许给我?” 他原以为史艳文会面露尴尬的让自己莫再玩笑,或是声音又稍显委屈的一软叫自己一句先生,当然若是他恼羞成怒发发脾气也好,想方设法避开话题之类。 不想那人面不改色的点头一应,“就今晚吧。” 竞日孤鸣垂眸看向手中的酒杯,又自觉多余地考量了己身酒量,无论是听错还是产生幻觉的几率都太小,脸上尽力保持着半真半假的笑容,“艳文……方才可是认真?” “怎么?”史艳文无辜地眨眨眼,“我方才是说了什么吗?” 竞日孤鸣闻言,笑容逐渐变得微妙,眼眸微阖,“不,没什么。” 史艳文稍感不解,大概是觉得事情结束的有些简单了,虽然避免了尴尬,却又有些莫名的失望,便淡淡道,“是啊,没什么。” 怎么可能没什么。 一点都不像竞日孤鸣对他得寸进尺的性格。 倒像自己倒贴上去,人家却不领情似的。 这样一来,反而不知道说什么了,心中越加犹豫。 “先生。” “恩?” “外面这么冷,我们……回暖阁吧。” …… 说虽如此说,结果回暖阁的却只有一人。 不过即便只有一个人,竞日孤鸣却异常镇定,没有问史艳文要去做什么,也没问他什么时候回来,只在软塌上饮酒思索,偶尔唇边散出一丝笑意,更多的,却是不可说。 既然说不得。 便静观其变。 约莫过了两个时辰,史艳文才不疾不徐的来到,换了一身干净的白衣,头发安静的扎在右肩,还有些许水汽,动作慢条斯理,犹豫闪躲地拿着前两日从酒窖里捞出来的大红酒瓶,在塌边坐下。 红色,好兆头,竞日孤鸣手指忍不住抖了抖,笑中带了意味深长的暧昧,“艳文今日真是主动。” 史艳文沉默了一下,抬头仔细看了看竞日孤鸣,似乎在怀疑什么,拿着酒瓶的手也不由得紧了紧,耳垂诡异的红了。 “有些问题,艳文一直想问先生。” 史艳文语气并不十分肯定,仿佛这个问题是什么不该问的,但又控制不住自己,以至于连脸色都带了踌躇不定的认真。 竞日孤鸣叹了口气,“艳文难道还在惦记那个秘密?” 惦记?明明是你自己答应告诉我的。 “……那个不算。” “看来还有很多。” “只有……三个而已。” “哦?”这倒是出乎意料,“哪三个?” 史艳文定了定神,打开酒瓶,浓郁刺激的酒味随即扑面而来,他想了想,又坐近了些,离竞日孤鸣只有半臂距离才停下,“第一个,先生能不能告诉我……” 又停了下来。 “不好意思说?”竞日孤鸣替他倒了杯酒,压抑着轻笑,“那就先喝杯酒壮壮胆。” 史艳文实在没忍住,抬头瞪了他一眼,不过酒还是喝了下去,“第一次在温泉……先生的动机,到底是因为什么?” 竞日孤鸣笑容一僵,没想到这居然是他问的第一个问题。 他知道史艳文一直都很聪明,这几日暗自思量,想必已经明白了很多事。 他知道竞日孤鸣以救命而施恩,以索恩求回报,让他不知缘由下莫名成了自己的帮手。 第一次去漠市为饵的人表面上看起来是竞日孤鸣,实则是将史艳文抛到台面上,史艳文才是真正的饵。 吴辅第一次来的那晚,竞日孤鸣态度倏然过分亲密,是故意彰显他们的关系非同寻常——不过是让史艳文这鱼饵的位置板上钉钉,将所有注意力转移到他身上。 所以后来才会有一系列针对史艳文的行动,吴辅、竞日孤鸣过往势力、琉璃所为,都是为了挑拨离间,试图将人隔离。史艳文彼时已有察觉,故而对那雪山上含蓄的许情视若无睹。 之后竞日孤鸣试药,再去漠市,其实也有抱着趁机将漠市最后的残余势力引诱而出一网打尽的意思,但那份真情史艳文也不能视而不见。 如他所说,他的确是个很好的契机,但不是等待而来,而是选择而来。那两个丫头应该和自己一样,或多或少是被引诱到了竞日孤鸣身边,方法已不可考,想来不难。 小孩子心机再大也大不到哪里去,而对史艳文,只要在路上安排几个事故——事实上史艳文苦思冥想后才想起他确实是因为“某天某时不小心听了几个人说南下苗疆有奇景”才被引去了漠市方向,才见到了竞日孤鸣。 这件事原先史艳文是得不到一点利的,哪知缘分此事实在奇特,谁会知道竞日孤鸣会中途选择了救史艳文一命,未曾保全实力,若非吴辅想让人助他进入暴风层而引藏镜人与俏如来去了漠市,他们定会在沙寇那里吃一大亏,丧命都有可能,厨娘即便提早报了信也是凶险。 如今那纸“十恶”罪状阴谋被揭,残余势力已被打击殆尽,除了吴辅与那沙寇,所有人都已各归各位。 其实这些事竞日孤鸣直言,史艳文也会助他,只是以立场而言,竞日孤鸣的保密措施实则应当,史艳文不仅没有感到不适,反而十分赞赏——情感和立场、小爱与大爱终须分个清楚明白。 唯有一点,只那一点。 藏镜人带了那封计划变更的书信去后,竞日孤鸣……吻他那次。 他自了解,竞日孤鸣的感情那时绝不可能那般激烈,深究其原因,史艳文却实在是想不通——如果是为了留下他,应该还有其他更合适的方法才对。 竞日孤鸣想了半天,史艳文湛蓝视线中的信任让他安心,但那答案其实并不怎么思虑深远,甚至有些出乎意料的幼稚。 史艳文那酒已经喝了三分之一,脸颊旁都染上了红晕,但竞日孤鸣却仍旧只是不悲不喜的看着他,陷入思索。 “先生,这问题很难答吗?” “非也,只是在下有些不解,艳文为何要将事情想得那般清晰。” 史艳文怔了怔,酒气让他的思考有刹那迟缓,血气不足的身体稍显疲累,也受不了太多的酒水,微微摇头,“只是个动机,艳文只是想知道,那个……让人难以忘记的沉吻,是出于情感,还是算计。” 竞日孤鸣脸色微变,坐直了身体,左右慢慢抚上他的下巴,“艳文以为是算计?” 史艳文顺势抬头,眼中仍是清明,没有畏惧,也没有反抗,“先生说什么,艳文就相信什么,只怕先生又忍了下去,什么事都忍在心底。” 竞日孤鸣放下手,叹了口气,将他的酒瓶拿开,“艳文如此关切,在下自是不好再有隐瞒。只是,若我说那次只是我急的失了分寸,你……可会相信?” 急…… “竞日孤鸣也会着急?” “竞日孤鸣当然会着急,”他看着他,提醒道,“从第一次见面,艳文不就知道了?” 第一次见面…… 那被拖延的半个时辰。 史艳文忍不住笑了,好像的确如他所说,他们第一次见面,史艳文就看见了竞日孤鸣从未在人前展示过的心急。他笑的忍不住肩膀直抖,同时心底又生出小小的满足感,许是那壮胆的酒发挥了作用,史艳文在塌上按住他的手,倾身一哂,道,“原来先生那么早就被艳文迷住了,真是稀奇。” 竞日孤鸣一挑眉,反手握住他的腕子,“那艳文还欠我的问题,是不是该给我答案了?” 史艳文从记忆里搜刮了一下,好像竞日孤鸣确实问了他一个问题,那个关于同心石的问题——为什么不问我?并且一直没得到答案,只是为难只在当时,如今并不需要,这答案现下也并不需要像竞日孤鸣那样推脱。 当时他不愿深思,现此刻却并不需要犹豫,毕竟性格之比,他实在比竞日孤鸣爽直太多。故而他现在可以毫不犹豫的回答,“我相信先生,哪怕在几天之前,先生还在与我说谎。” “有吗?”竞日孤鸣反问。 “这是第二个问题,”史艳文拿着酒瓶酒杯,边倒边笑,“‘结契兄弟’啊,先生的契书在哪里,艳文都没见过。” 竞日孤鸣顿了片刻,抱住他的腰,将人拉近,眼中闪过深不可测的光芒,“你要契书?” 那动作突然,史艳文可惜的扫过洒落的酒,将酒杯放在一边小桌上,直接拿着酒瓶喝了一大口,“咳咳,先生总不能是想空手套白狼?” …… 看来是真的有点醉了。 竞日孤鸣沉吟道,“可我并不想与艳文有兄弟之称。” 史艳文晃了晃脑袋,眼中闪过一丝迷茫,“那和结契有什么关系。” 竞日孤鸣看他半晌,倏尔一笑,“的确,兄弟和结契,确实没什么关系。” 竞日孤鸣猛地拉起他,史艳文一时没反应过来,被扯得踉跄一下,幸好竞日孤鸣及时揽住他的腰,“只是契书一定,此生无悔,艳文可千万别后悔。” “呵呵,”史艳文又晃了晃头,笑意似要泛出眼角,“史艳文,不做后悔之事。” 契书寥寥数语—— 天地共鉴。 史家艳文,乙未年六月生,行事磊落,文质彬彬,温文尔雅。 竞日孤鸣,乙巳年二月生,面如冠玉,才智卓绝,雅人深致。 去岁临冬际,闻君随缘来。 缘起无相,缘落留名,缘来无处,缘定有心。 君子儒慕,白衣风流。累月相守,同卧同寝,同情同心,患难与共,视其亲为己亲,视其爱为己爱,视其痛为己痛,视其苦为己苦,互生交契之心,于丁未年末,琅琊居阁,暖室寄语。 愿付余生,如星绕月,如风缠雨,至死不渝。 以此为契。 …… 各赋其名,宁死不悔。 史艳文眼前景象已然有些重影,那酒的后劲已经上头,但提笔的手却稳当的很,但这稳当只维持了片刻,放下笔,人就跌进了竞日孤鸣的怀中。 他深吸了口气,眼皮不受控制地耷拉下来,还没完全闭上又不甘心地张开,看着那寥寥几笔略感失望,“太……太短了。” 竞日孤鸣紧紧抱着他,同样点点头,“的确太短了。” 但他们这样的人,他们所经历之事,却不能留太长。 史艳文似有所觉,意识不清的抬起一只手搭在竞日孤鸣肩上,皱了皱眉,“你是,累了?” 竞日孤鸣无奈的看着他,此刻本该是两相庆祝之刻,不想这人趁他写书之时又喝了许多,“是啊,我累了。既然累了,我们去休息吧。” “休息?”史艳文眼皮跳了跳,“不去。” “艳文喝醉了,不想休息吗?” “你会,咬我。” 竞日孤鸣失笑,一手将那半纸契书压进书里,随后半抱半扶的揽着人往软塌走去,“不咬你了,别怕。” “不咬了?”史艳文突然停住了脚步,一身的力量都坠在了竞日孤鸣身上,连带着把竞日孤鸣也钉在了原处。 “怎么了?” “我不怕。” “恩?”竞日孤鸣愣了一下。 史艳文真是醉糊涂了,一急之下拉着竞日孤鸣的头发狠狠一扯,脚下也虚浮地踩着竞日孤鸣的鞋子,“我不怕你!” 竞日孤鸣实在没忍住,抱着史艳文笑了,笑的控制不住手上的力度,“好艳文,那酒实在不是个好物,日后可记得千万别在别人面前喝了。” “恩……放开。” 男人的身体不比女人柔软,是以史艳文感觉不舒服也是正常,竞日孤鸣手臂失控的力量如今可不是史艳文反抗的了的,但那一身的身法力道到底还有些用处,而后下意识带了技巧的挣扎险些让竞日孤鸣都没把握住。 好在,只是险些。 竞日孤鸣忍笑推手将他双肩缚住,另一手却自膝下穿过,径自将人抱了起来,“别动,小心扯动在下手臂的伤势。” 这话起了作用,说来也是史艳文神智未曾完全模糊,他终于不动了,眼中闪过一丝担忧,在竞日孤鸣方将人放下时便迫不及待地撕扯着他的衣服,“伤口,不是……好了吗?” 竞日孤鸣坐在一边,让史艳文靠在他肩上,任由他扯着手臂看,他的力道不大,也看不清晰,不过解开袖扣就花了很长时间,而后又在那条粉色的痕迹上逡巡许久,或许是那份记忆太过深刻,连醉意也被驱散了两分,“……对不起。” “没关系,”竞日孤鸣下巴蹭了蹭他,道,“我很喜欢这条疤。” 史艳文没太听清,只觉头顶压了大石一样,又沉又重,无处可放,唯有身体周围那份包容的气息能可缓解一二,索性将头后仰着,迷迷蒙蒙地看着那个人。 是竞日孤鸣。 对了,他还有一个问题没问。 “竞日……孤鸣?” “恩。”竞日孤鸣慢慢解开他的外衣,试图散去那一身的热气,点点头道,“我在。” 史艳文又晃了晃脑袋,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压住竞日孤鸣的肩膀翻身跪坐起来,只是那动作太大,一起来就失了力,整个人扑倒在竞日孤鸣身上,似乎浑浊的思想越加不清明。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竞日孤鸣看了看史艳文乱动时方才一不小心被自己拉开的领口,领口之下正好看见胸膛,接着又迎上史艳文仰望的视线,眼神不由得深了深,“艳文的第三个问题,是什么?” “我的问题?”史艳文也不知是又迷糊了还是不好意思问出口,便又往他靠近了些,“你知道的。” 他进的不多不少,膝盖正好抵在了不该抵的地方,实在很难让人不想偏。 竞日孤鸣看了他半晌,终于叹气。 投怀送抱还要借酒壮胆,借酒壮胆就罢了竟还真的喝醉,未曾想史大君子也会如此孩子气,若是是多年未曾行过人道,但这有意无意都磨着人——且多多少少是带有目的地磨人,又不像是羞赧的不知其事的。 竞日孤鸣略想了想,恍然大悟。 他差点忘了,史君子,是已有三个人中龙凤之子的父亲,江湖纵横多年,撩拨人的功力应该不浅…… 只是,醉酒之人,说话总是做不得数。 第三十五章 别西楼 史艳文做了一个梦,梦里旭日初升,流风摄云,落英缤纷,如梦似幻。 他进入桃园等人,披了一件白色篷衣,衣裳绣着雪线银丝,云卷云舒,他该是很喜欢那件衣服的,所以连走路都要小心翼翼不忍沾上半点尘土。哪知桃花沾了露水,清风拂过,簌簌而落,自上而下淋了他一身的桃花雨滴,恰有一片落在他的耳边,他想伸手摘下,却被人抢先了一步,不经意间却抓住了那人的手指。 他转过身,莞尔一笑。 你来了。 美梦一则。 史艳文动了动,仿佛梦中的桃花落在了现实里,他的耳后依旧轻痒难耐。 “醒了?” 指尖一动,史艳文慢慢睁开眼,入眼便是与一人侧躺相对,那人嘴上还挂着餍足的弧度,拿着自己的头发轻扫侧颈,十足的轻佻无赖,一点没有王族的端庄矜贵。 “你……” 怎料话一出口,史艳文就被自己沙哑的嗓音镇住了,立马清醒,又刻不容缓的看了看自己的肩膀手臂,到底没好意思去看自己胸前。 但仅仅如此,结果依旧叫人脸红心跳。 他如今血气不足,一块小小的淤青也得七八天才能缓解,但目光轻扫而过,哪里的青紫都超过了“小小”的范围,而最严重的地方——史艳文脸色微愠地动了动膝盖,自腿跟上传的怪异疼痛忍不住让他打了个冷颤。 这激烈放纵的现实与那温婉静谧的梦差了何止天地? 史艳文虽想抱怨呵斥,但一想及自己主动献身且正“坦诚相对”,又难堪地说不出话来,当然以他现在的声音,即便说了也毫无威胁,反倒给这暧昧的场景徒增一份旖旎。 不过聪明如竞日孤鸣,自然早该是该猜着了。 他坐起身,抬起锦被也看了看那遍布的青紫、腰间的指印,脑中不免又想起昨夜,表情微带了歉意,道,“好像……是有些过分。” 史艳文终于忍不住失礼地翻了个白眼,拉下锦被重新盖好,清了一下嗓子,强行压下心底起伏,大方道,“先生没有悔意,就不必逼着自己道歉。” 竞日孤鸣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要沐浴吗?” “要。” “走得了吗?” “……走得了。”史艳文咬牙。 …… 自然最后,史艳文还是由竞日孤鸣抱着和衣进了王府的温泉池,一路上连下人的影子都没有看见。 不过这并不是什么好事,史艳文私心里又欣慰又恐慌,那恐怕从另一个角度代表了他活了几十年的面子于一朝丢尽——虽然王庭侍从总是知道什么该记什么该忘的保命原则。 但发生过的事那么深刻,即便是无人知晓,心虚之下也会觉得事事诡异。 比如从天而降的吴辅。 史艳文彼时正躺在花园软椅上修身养神,端着竞日孤鸣命人熬得清粥细细品尝,竞日孤鸣则回了书房去收好那一纸契书,顺便拿些活血化瘀丸。 竞日孤鸣算是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一人从天而降,倒栽葱砸进了假山群里。 史艳文一惊,撑着软椅的扶手坐了起来,动作弧度小的很,生怕一不小心牵动伤口,只是唇边那暧昧的痕迹却怎么要挡不了的。是以吴辅从假山群里爬出来是见他还愣了许久,虽然看不见眼睛,史艳文却莫名觉得吴辅的视线是定格在他唇角耳边的,不由拉了拉领子,当然也不排除这孩子是看准了那碗清粥。 他调整了姿势,压低声音以便正常说话,“你怎——” “呜呼哀哉,吾命休矣,史君子快救救我啊!” 史艳文抖了一下,大约是被吴辅这突如其来惊天动地的哀嚎吓着了,只是配上那张被黑布完全罩住的脸就显得有些诡异了。半晌,待吴辅哭喊够了,史艳文才放下碗筷,问,“怎么了?” 吴辅瘫坐在地,正想说话,却见史艳文看向他身后,脸上露出一丝恍然大悟的浅笑,继而目光又移向自己,笑道,“你被风盯住了。” 随后身后响起喝酒的声音,吴辅一抖,慢吞吞的转过头,一青年居高临下,高马尾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咽了口口水,“我说……你好歹是苗疆军长,何必追着我一个小角色天天跑?” 青年却不看他,眼睛在史艳文身上上下打量几番,抱拳行礼,声音爽朗充满活力,“哎呀,史君子久见,身体可好了?” 史艳文冲他点点头,“多谢挂心,艳文已然大好,只是染了些风寒,恐怕不变行礼,军长见谅。” “哪里的话,”青年摸摸脑袋,“你是笨牛……银燕的父亲,风逍遥自该登门拜访才对,史君子不用对我客气,叫我风逍遥就可以了。” 史艳文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军长不介意,艳文自也不介意。” 来人是现任苗疆军长,前任军长铁骕求衣改换身份成为国师后,便是由他领导铁军卫,为人磊落不羁,嗜酒逍遥,一柄短刀杀敌无数,听说与雪山银燕在偷酒时结交,也算一段轶事。 史艳文见他出现,事情便已猜了个大概,想必定是少年心性未曾全褪,剿灭漠市余寇事盯上吴辅了,至于原因,总不至于是因为无人可用,大概是对吴辅整日黑布覆面产生兴趣罢了。 “你们怎么遇上的?”史艳文兴趣盎然,他觉得这两个人其实有些相像。 风逍遥脸上露出一个得意的微笑,“这小子挺好玩的,我就叫人多注意点,谁知每次要抓到了又被逃走,逃跑的功夫倒是不错,就是看不到脸,有点心痒痒。” 果然是想看他的脸。 “那个沙客呢?” “他啊,”吴辅拍拍身上的灰尘,“好像往中原逃了,恩……应该快到中苗边境了吧大概。” 史艳文顿了顿,又看向正准备再次爬走的吴辅,收回心思道,“你替我们向厨娘报信,虽然收了二两银子,但终归是有恩于竞日孤鸣,又揭发了一个还算小有作用的作乱首领,苗王算你功过相抵,并未打算多行追究,你何必如此遮头避尾?” 吴辅一听急了,跳起身的样子就像因为被踩了尾巴而炸毛的猫,连连退后好几步,进入假山中,“你不懂……我喜欢这样!” 风逍遥悠悠哉哉地跟了上去,他派人追了这人几日,早就将人折磨的筋疲力尽,不然怎么如此悠闲,现在轮到他上场,速度轻功,他自认还是高过此人数筹的,故而现在也只是摸着酒葫芦贼笑。 “我是看你小子挺像我当年才追你的,不然谁稀罕浪费这个时间?只是铁军卫军纪严明,你蒙着个脸算怎么回事?恩恩,还是摘了好。” 吴辅似乎愣了一下,然后破口大骂,“谁他妈要加入铁军卫!这点破事你追了我好几天!连口馒头都不让我啃!” “哎呀,少年人别动怒嘛,铁军卫最多的就是馒头了,你可别觉得它穷,虽然当年我也是这样认为的,但国师老大……咳,前任军长他当初对我说过……” 史艳文看他们越吵越深入,颇有种再次不争个高低不肯罢休的架势,默默摇摇头感慨,少年男儿意气风发,如他们这样经历过多,却是提不起这些兴趣了。 “先生。”史艳文轻轻叹了一声,“出来吧,别躲了。” 竞日孤鸣自一旁突然出现,坐在椅边看他,赞赏道,“艳文内功尽失,却仍耳清目明,看来恢复的不错。” 说起这事倒有一点奇怪,史艳文稍稍坐直了身体,犹豫的看向他,“既然‘塑还’你也用过了,为何只有我内力全失?” 竞日孤鸣嗯了一声,道,“副作用不同吧。” 史艳文眉角一跳,这语气是再明显不过的敷衍。 “哎呀,艳文莫是在怀疑在下,”竞日孤鸣故作心痛,“可叹也,恍然前一刻才好事成双,现在……就要跟我置气了?” 史艳文一惊,连忙转头看向另一方,见假山里毫无动静,稍松口气,“先生别打趣我了……他们人呢?” 竞日孤鸣将一旁的茶杯拿起来,从怀中又拿出一个药瓶,“大约已经打到三十里外了,吴辅确实是一个好苗子,只是心性多变,又无归属,仍需时日磨砺。” 史艳文微微侧头,看向一边,“难怪风逍遥会盯上他,可是先生早先有所吩咐?” 竞日孤鸣看着他的侧脸,将药丸递到他手上,轻轻一压,唇角一勾,“略微提过罢了,先吃药。” “……” 真的要吃? 史艳文有些为难,毕竟一个男人因为那事还要吃药养身,总有几分微妙的……赧然。 竞日孤鸣往前靠了靠,语带威胁,“只是日常补血气的药丸,也只这一粒便可慢慢化去淤青,不必忌讳什么,总比药老的苦药好太多,后日离开时也不用担心路上颠簸伤身……还是艳文手软无力,要在下亲自喂你?” 这是非吃不可了,史艳文瞪他一眼,伸手捏了药丸的封蜡,哑声道,“不敢劳烦先生。” 那粒药丸不算稀有,但也是珍贵难得,那是狼主千雪孤鸣留给竞日孤鸣为数不多的补药中的一颗,原可用在外伤严重之时,如他不久前才服用过。 不过竞日孤鸣现下觉得它物超所值。 “艳文还记得初见时先生的一派正经……” “哦?艳文可否赐教在下如今又是哪里不正经了。” “……” “可见艳文是记错了。” …… 天气清冷,北风一过,常人都要侵些寒气,更何况史艳文,竞日孤鸣不久便扶着人进了书房,将侍女都关在了屋外。侍候的人微一怔楞,也就听话的退了下去,只留了一两个新来的孩子站在门口,倒让两个孩子有些受宠若惊,毕竟像这种亲自侍奉主人的机会,对新人来说总是不多的。 竞日孤鸣注意到了却是一笑置之,史艳文则是慢慢走到一边,拿了本书歪着故作不知其中缘由。 这样也好。 他们在小庙里也是如此,偶尔一起下棋画画,谈些闲事,或是来了兴致干脆凑到一起看看对方在做什么,饮酒泡茶逗乐玩笑,时刻注意着竞日孤鸣会不会又趁机拿人打趣,不然非得逼着史艳文叹息声声连叫三次“先生”才让人止住。 不过还有些时候,他们是什么都不做的,各自拿了本书看,几个时辰或是一天都没有关系,只要记得看看对方。 潜移默化的心心相惜,一人之怀念,哪怕相隔万里,心上的另一人也会有所感应,何况他们之间也只隔了七八步的距离。对方眼中的感情再小心翼翼,另一人或是经年练就的条件反射,或是灵犀一动的本能察觉,都能不约而同的抬眼对视。 只是那时心有挂碍,每每如此,手中的书便许久才能翻过一页,虽然都能过目不忘,但却多少有些错乱恍惚。 如今,心静了。 那份飘逸出尘中多了太多实质化的脉脉温情,让彼此的存在感越加强烈,强烈到不需抬头他也能感受到交缠的气场,也不需要用眼睛去确认对方的存在,甚至不再对不久之后的道别抱有任何的忐忑。 今日是琅琊居解禁倒数第二日。 他们却在书房呆了一日,统共也就说了十几句话,换了两三盏茶,捧了一本书,娴静淡然又带着莫可言表的疲惫渡过了一天。 从暖阳分出一丝温暖静谧的光芒穿过月窗,到亭阁楼台处感受风中寒气盘旋,再到弥漫磬香时融入相得益彰的暧昧风雅,至火烧彤云于天边倚身窗弦共赏鎏金晚霞,临幕鼓声声敲响之刻回忆去日往昔相逢恨晚,最后饱揽弦月成钩繁星化点后对笑入眠。 这样的日子实在太难得。 也太勾人流连。 史艳文都快忘了不久的分离,但那时刻终会来临。 琅琊居解禁的日子似乎只是眨眼便已来到。 新来的侍女起了大早,侍候主人洗漱之后便统统不见了踪影,连同那些混入其中属于竞日孤鸣的旧部被带出了十里之外。而三十里之外的驻扎苗军,卯时一刻敲响金锣,卯时二刻整军退出,残余小组护兵暂时照看请出的侍从。 卯时一刻,苗王偕同狼主藏镜人,摒弃辇舆仪仗,轻装而来。 却在琅琊居大门口看见一架宽大精致又不失典雅的双骑车辇,辇上挂满了月白流苏,车帘挂着玉珠,车后无门,藏青色的帘子拉开一般,可以看见玉制靠手的杆轼,连拉车的马都是高人一等的富贵之态,只是当卢便可用来当做收藏的至宝。 看起来就是一座让路人瞠目结舌、让山贼抢着拦截的移动金山。 苍越孤鸣艰难的张张嘴:“很……别致。” 千雪孤鸣一脸嘲讽:“嗯,用来自找麻烦再适合不过。” 藏镜人手指咔咔作响:“史—艳—文——!” “小弟啊,”史艳文自门口出现,身体尽量离马车站的稍远,慢吞吞的走出,“你来的真早啊。” 藏镜人气愤地指着马车,“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你现在被养的连马都不会骑了吗!” 史艳文从苗王狼主两人尴尬的笑笑,“苗王、狼主。” 那两人正要点头,藏镜人却一脚跨到他们身前,恶狠狠地瞪着史艳文,“回答我的问题!” 史艳文见避之不过,便道,“其实中苗之间亦有不少奇景,坐着马车慢慢回去,游行赏玩亦无不可,小弟你——” “游行赏玩?”狼主惊讶地挑眉,“是去山贼窝吗?” 苗王紧跟着轻咳一声,“王叔,中苗之间的山贼应该没有人能够打赢藏镜人吧?” 狼主偏过头看他,“苍狼啊,这不是重点。” 藏镜人瞥他一眼,“你以为你就说到重点了?”复而又看向史艳文,用下命令的语气说道,“骑马!” 史艳文脸色一僵,又清了清嗓子,“可是艳文最近染了风寒,尚有些头晕……” 藏镜人盯着他看。 史艳文为难地点头,“那就听小弟——” “既有车辇可行,何必骑马劳累。” 史艳文一怔,视线扫过藏镜人身后的两人,见他们面色微沉,方才转身,竞日孤鸣正抱手靠在门上,眼睛看着藏镜人方向,至于到底是在看谁,众人心知肚明。 “先生怎么出来了?”史艳文轻声问。 竞日孤鸣叹口气,无奈地看向他,“难道艳文真打算骑马,就不怕‘风寒’发作?” “……我倒是觉得先生多虑了。”史艳文又看了看藏镜人,好像并没有什么反应。 竞日孤鸣往前走了两步去牵他的手,用只有两人听见的声音道,“在下实有要事,实在不想再担心艳文是否会在路上觉得不舒服,或是引动伤口,令我分心。” 史艳文讪讪一哂,“……但也不必这么华丽的马车吧。” “易寻便可,”竞日孤鸣轻笑,“艳文先走一步,等我这里的事了解,自会跟上。” 史艳文微惊,“先生不打算留在这里一段时间?” “我虽想留,”竞日孤鸣顿了一会,“但解禁一除,苍狼千雪或许不会伤我,但谁能保证这里就一定安静,倒不如先行离开稍作缓解……” “但……” “你先走,再见到你,我就告诉你那个秘密,”竞日孤鸣抵着他的额头“但不要走太快,沿着官道,慢慢的,记着沿途的景色,天地,山峰,河流,花草,建筑,稚童,老人,鸟兽虫鱼,或是任何你喜欢的东西,作为在下来日的礼物,细细的记着,一个都不能错过,等你记得累了,竞日孤鸣自会出现。” 史艳文愣了一会,倏尔哑然一笑,“那我不是等不到你了?” 竞日孤鸣轻轻抱了抱他,“那便定个时间,太阳落山前,我会出现。” “可以。”史艳文退了一步,脸上笑容浅浅,“但在这之前,艳文还有件事想做。” “恩?” 他摇摇头,“与先生无关。”说完,捏了捏竞日孤鸣的手,转身向藏镜人那边走了过去。 那三人自竞日孤鸣出现便保持沉默,见史艳文面色犹豫地走过来也不见多大反应,倒是藏镜人挑眉问了一句,“商量好了?” “好了。”史艳文笑着点头,“我们坐马车吧,艳文身体……确实不舒服。” 藏镜人视线扫过他唇角尚存的浅浅疤痕,轻哼一声,算是同意。 史艳文从那表情便能猜出藏镜人的心思,倒是面色不改任他瞧了,自袖间拿出一卷丝布包裹的长物到千雪孤鸣身前,交予他身旁的狼主,“竞日孤鸣的家事,也是苗疆的国事,艳文本不该参与,但这卷长画,我希望两位可以在谈话之前可先看看。” 狼主默不作声。 苗王便问,“画上是什么?” 史艳文想了想,“大抵,是竞日孤鸣所有心里怀念的……午夜梦回吧。” 藏镜人看了看竞日孤鸣,那人的眼神似乎定格在了史艳文身上,嘴角挂着无奈又深情的笑意,心底不由一叹,抬脚走向那辆十分扎眼的马车。 “时间不早,别磨磨蹭蹭的,出发。” “好。” 史艳文颔首,蓝色的眼眸微动,看着琅琊居的牌匾之下,漆红大门斜靠的那人,一身雍容,即便落魄之时,也有王族的傲气,他看着竞日孤鸣,遥遥对视,无声说道—— 我等你,沿着官道,慢慢的走。 细细记着沿途的景色,任何你喜欢的东西,或是天地,山峰,河流,花草,建筑,稚童,老人,鸟兽虫鱼,作为先生未来的礼物。 太阳落山之前,若你没出现,我会往回走,史艳文承诺过的陪伴,至死不肯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