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上金珠》 1.001.救命 未时过半,是金陵城西市栅栏集市一天当中最为热闹的时候,沿着河道的码头上满是下货的工人,宽敞的路上车来车往,街边仅是摆摊的小贩。 几家商行内进进出出的人也很多,手里皆是拿着兑换的行票,叫卖声马蹄声混作一团,说话轻一点就容易被湮没到这热闹中去。 码头正对面的沈家商行分处今天却不那么热闹,原因无他,大少爷过来访店了,执事的几个掌柜忙着迎大少爷,客人只能暂且放放。 半个时辰之后,轮椅推出门口,身后毕恭毕敬的几个掌柜脸色均都不太好,三四月的天硬生生逼了满头的汗,擦都不敢,看着被人推下去轮椅上的人,心中都哀叹着怎么今儿连个招呼都没有就来了。 轮椅稳当到了台阶下,身旁两个随身的侍从遮挡住了他大部分的身影,只露出些侧脸来,生的温和儒致,约莫二十的年纪,看起来挺随和的。 可谁也不敢小觑了这个已经执掌商行四年的沈家大少爷,四年间沈家的家业究竟翻了多少别人不知道,可这一间间开起来的商行却是众人有目共睹的,年纪轻如何,站不起来有腿疾又如何,早先瞧不起他在沈家老太爷过世后想撬动沈家的,这会儿不知道兜里还有几个铜板。 片刻,等商行内几个跟随的管事出来后,看到他们手上拿着的账簿,几个掌柜的脸色更差了,为首的蓝袍管事走到沈帧身旁:“大少爷,齐了,可是要去正府街。” 沈帧从码头上收回视线,声音与他的样貌一样温和:“回府。” 蓝袍管事朝商行外守着的人打了个眼色,不多时,停在附近的马车过来了。 沈帧有腿疾,马车都是改造过的,待倾斜的板子放下来,正要将轮椅推上去,不远处忽然传来了一阵喧闹,使得原本热闹的集市有些混乱。 众人看过去,就在河岸边上,被掀翻的摊子旁,一抹身影从底下钻过去后,躲过了扑过来的大汉,在地上打了个滚,每每在要被抓住时都能侥幸躲过,狼狈的朝这儿逃过来。 “别跑!” “死丫头你给我站住,快抓住她……别,让她给跑了!” “别让我抓住你……抓……抓着非狠狠教训你一顿不可!” 一前三后,最后边儿还跟了个气喘吁吁的老鸨,跑的实在是太急,上了年纪浓妆艳抹的脸上,汗湿了妆,显得格外滑稽。 在几个大汉快抓到这姑娘时,姑娘直接钻进了沈帧的那辆马车,让那几个汉子扑了空,只能再往这边绕过来抓,后边的老鸨气急败坏道:“蠢货,还不快拿东西把她给我打出来!” 姑娘在底下钻来钻去,找准了时机往外探去,正对上了一双参了些笑意的眼,没有好奇也没有探究,就只是这么看着她。 脏兮兮的脸上,一双漂亮的眼睛掩不住有灵动,只是这会儿眼底满是恐慌。 身旁的侍从见她出来,要站到少爷前面遮挡,沈帧抬了下手,两个人退到旁边,警惕的看着马车底下的姑娘。 “在这里!” “快!抓住她!” 绕了这马车一圈发现了姑娘的踪迹,两个大汉拿着绳子就要来绑,姑娘神情慌张的往后退去,被不断往里扫的棍子给打了一下,她又从原路钻了出来,看着逼近的大汉,视线从外面这些人中扫过后,飞快的朝着沈帧这儿冲过来。 噗的一声,沈帧膝盖一沉,盖在腿上的毯子跟着滑落下去,垂眸,她抱住了他的双腿,泪眼汪汪的看着他:“救救我。” 沈帧没有开口,侍从也没有将这乞丐一样的姑娘从少爷身上拉开,只是盯的更紧了,她敢有异动就会即刻将她制服。 冲过来的大汉看到这阵仗,就算是不认识也清楚人家身份不低,便忌惮了些,冲着抱着沈帧大腿的姑娘凶狠威胁:“死丫头还不快过来,你叔父已经把你卖给我们金凤楼,银子都收了你还想不认账!” 沈帧感觉自己的腿被抱的更紧了,她浑身都在颤抖,不敢看那两个大汉,只咽呜的哭着:“我不要去金凤楼。” 两个大汉也就只能啐着死丫头,不敢上前来强行拉人,这时老鸨终于赶到了,捏着手中的绢帕抹了额头上的汗,也没管绢帕上沾下的粉末,搭着一个大汉的手臂一面喘气一面环视这附近,在看到沈家商行四个字时眼眸蹭的亮了几分,再看那个被数人保护,坐着轮椅的人,心中有了计较,笑呵呵道:“我珠姨有眼不识泰山,原来是沈家大少爷,这丫头是我刚买回来的,不大听话,打扰了大少爷可真对不住,阿成阿林,去把那丫头带过来。” 两个大汉往前,侍从却没有让步的意思,珠姨笑意微僵,倒是看不透这沈家大少爷的意思,重新堆了那笑意:“沈大少爷,珠姨我可是有卖身契的,这丫头花了我二十两银子,您要是喜欢,改日等她登台,我一定派人去给您送帖。” 沈帧没作声,他身旁的管事开口问:“她可是自愿卖身给你的。” 珠姨一怔,笑的有些尴尬,谁家的姑娘是自愿卖身到她们楼里的,这不是废话么,可她也不敢得罪人,只能赔笑:“他叔父将她卖给我的,平日里像她这年纪的,二十两我也不收的,还是看在她爹过世没有钱安顿后事,又欠着一屁股的债才多给添了五两银子,我这可是在救她,若是叫那些讨债的拉去卖,可不知会卖去什么地方,马坊那边的,半年能死好几个。” 青/楼还分三六九等呢,她这金凤楼可是金陵城中鼎鼎有名的,里边儿的姑娘哪个姿色差,过的又舒坦,要是被卖去下等窑子,不出半年就给折腾死了。 听到“马坊”二字,沈帧的眼神微闪,抱着他姑娘这时哭着道:“不是我爹欠的债,是叔父骗我爹给人做的担保,我不要去金凤楼,叔父不可以把我卖给你。” 她的脸上尤带了决绝,倘若真的被他们带走,那她就一死了之。 “怎么不可能,你爹娘都没了,你叔父就能给你做主,我这白字黑字都写着,你叔父银子都拿了,可由不得你,再说你不是还有个弟弟,你不想想自己也该为他想想,没钱还债,你叔父说不定把他也给卖了。”珠姨见多了卖身到金凤楼里来的理由,哪个是乐意的?再倔的,关上半月打几顿都能老实。 姑娘的身子猛地一僵,低垂着头,在别人看不见时,眼神闪烁着,缓缓松开了手。 她整个人都在颤抖,不甘又不得不屈服,伸手想要去抓轮椅的两侧帮助自己站起来,扶了三次都没扶到,手抖的半分力气都使不上。 终于扶住了,她撑着站起来,膝盖打着颤,腿上还有刚刚被棍子抽到时的疼痛。 珠姨看着她站起来,脸上的笑越发得意,眼底还藏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狠意,把她带回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要狠狠打一顿先去去她的锐气。 这时一直没开口的沈帧有了动作,他抬手,一旁管事弯下腰低语了几句,之后管事开口:“五十两银子,沈家买下这位姑娘。” 姑娘猛地抬起头,这边侍从已经推着轮椅上了马车,她向着即将进马车的沈帧跪了下来,激动的接连磕了三个头:“多谢少爷。” 这边被人拦着的珠姨可急了:“这怎么行啊。”五十两银子就想把人买下,这样貌将来登台,第一晚可就赚好大一笔了。 白皙修长的手拨开了帘子,传来了声音:“珠姨,二十两买进,五十两卖出,几个时辰的功夫翻了不止一番,不亏。” “可这,这不是这么算的啊沈少爷。”珠姨是眼睁睁看着那马车远去,转头过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一个妇人,已经将那丫头往商行里扶了,“哎!我还没答应啊,你们怎么能抢人,就算是沈家也不能这么干啊。” 可没谁理她,除了眼前这位拿着五十两的年轻管事,颇为和气提醒她:“珠姨,这卖身契你可带了。” 珠姨瞪着他,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她那小小的金凤楼可得罪不起沈家,末了,她从袖口里抽出卖身契来,特意放大了音量道:“这丫头再养个一年就能登台,咱们金凤楼的规矩,头这样姿色的,头一晚可没低过三十两,这五十两就当我珠姨买沈少爷一个面子,他要是喜欢,咱们楼里的姑娘啊多得是。” 年轻管事没作声,确认过后笑眯眯将卖身契收下,目送珠姨带着那几个手下离开,转头吩咐:“把那位姑娘带回沈府,交给柳官家。” “是。” 被扶进了商行后院的姑娘这时坐在屋内,妇人温和的安抚了她几句:“我去替你找一身干净的衣裳来,等会儿就有人带你去沈府。” 姑娘不停的道谢,待人出去之后,微曲着身子的她站了起来,眼底不再有紧张,伸手抚着乱成一团的头发,嘴角扬起一抹笑。 2.002.可怜人(捉虫) 一个时辰后安芝跟随带路的商行伙计到了沈家巷内的一处小门,这儿已有人迎接,两个人交代过后,面善的老妈子带着安芝一路往里走,过了两个小院又经过一段长廊,到了前院一处屋前,老妈子看安芝拘谨,笑着拍拍她的肩膀安抚:“不用怕,在这儿等会。” 安芝冲她笑了笑,老实跟在她身后,等了片刻后,关着的门打开了,走出来一个中年管事,不苟言笑的吩咐后头的两个年轻小厮,随后看向安芝这儿,眉宇微皱了下,什么都没说,转身进了屋。 老妈子拉住安芝的手:“来。” 屋内的陈设与柳管家的人一样严谨,不论是桌上的笔墨还是架子上的摆饰,而从这儿也能看出沈家的家底,管家住处都如此,沈家的家底要比外面言传的还要厚实。 安芝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在柳管家拿出一张身契后收回视线,乖乖站在老妈子身旁,低垂着头扮演好她的角色。 “之前是你叔父替你签的卖身契,如今你再签一张。” 安芝上前,拿起笔顿了会儿后抬起头,小心翼翼道:“柳管家,我,我不识字。” 柳管家将身契上的内容念了一遍,指了指末处:“在这里按手印。” 安芝没有犹豫,沾了印泥后按上去,柳管家对她身后的老妈子道:“少爷园子外再添几个人手,你带着,让她去帮忙。” 说完这些李妈带着安芝离开了柳管家的住处,绕着前院这儿,走了约莫有一刻钟的路到了连排的屋舍前,李妈朝那儿喊了声:“冬春。” 靠右的屋子传来清脆的应声,一个十五六年纪的姑娘走了出来,看到李妈身后的安芝笑道:“今早才说呢,大少爷园子外那些花快开了,我们几个都照应不过来,这就把人带来了。” “她才进府,也不懂规矩,你先带她熟悉两日。”李妈转头看安芝,“有什么事你就问她。” 安芝点点头:“谢谢李妈。” 李妈离开后,冬夏便拉了安芝往她那屋里走,一面说着:“我说刚刚瞧着怎么有些奇怪,你这衣服不合身呐,我这儿刚好有新的,你先换上,明天带你去后头领新的,咱们这府里别的没什么,规矩也不多,你只要记住一点,做好自己的活就行,不要到处走动,要不然容易得罪人。” 安芝抬起头看她,冬夏没注意她的神色,叨念道:“还有,我们这边是负责替大少爷打理园子的,往后你跟着我照料园子外头,一年到头就忙这几个月,平日里还是清闲的。” 屋内冬夏在柜子前翻找着,说了一半回头看她:“你进府来什么都没带?” 安芝捏住衣袖摇摇头。 “正好我有新的里衬。”冬夏拿出衣裳走到安芝面前,看她还没动呢,笑道,“脱呀,都是姑娘家你还怕什么,换好衣裳我带你去外头看看,过两日就忙了。” 安芝一怔,嗫嗫了声没有,伸手去解衣领上的扣子。 这小媳妇的模样倒是把冬夏给逗乐了,抬手轻轻捏了下她的脸颊:“哎,你这样可是会被人给欺负的。” 安芝登时红了脸,冬夏笑的更开心:“来来我给你穿,你叫什么名字。” 手摸到她露出的肩膀时愣了愣,下意识的便多摸了两下,又觉得不太相信,又摸了两下,直到安芝红着脸往后躲,冬夏这才回过神来,看着安芝,说的特别坦诚:“你这摸起来可真舒服。”又滑又软,忍不住叫人多摸上几下。 安芝眼神闪烁着无处躲藏,将换上的衣服拉拢,小声道:“我娘叫我欢儿。” 酉时未到,天还亮堂,光线从窗外透进来,将她红彤彤的脸颊衬的格外好看,没了之前那脏兮兮的污尘,白皙的底子上,一双眼眸清透又水灵,这样害羞时还添雾气蒙蒙的感觉,惹人疼惜,秀致的五官瞧着并不夺目,可就是容易让人记住,她看起来不过十三四的年纪,说起来还没长开呢,再过个两年这样貌一定会更出众。 金凤楼的老鸨珠姨识人无数,哪会看走眼呢。 “害羞啦。”冬夏笑着替她扣上衣领,“走,先带你去看看。” 走出时经过门墙,光线暗下来,安芝脸上的羞意褪去,目光清明了几分,她轻轻弄顺衣服上的褶子,跟着她走出屋子。 …… 沈家很大,光是冬夏带她走的这一处,绕一圈就花了两刻钟,这还没到沈家大少爷住的园子,冬夏看天色暗下来,就先带她回来。 “外面这儿没有分,内院西厢那儿是二房住着的,老夫人住在随园,平日里不喜被人打扰,一年到头都见不着几面,南边正修着湖,明年就能在府里头看荷花了,平日里咱们就在外院这儿走动,你对府里不熟悉,如今也用不着你去给咱们拿食盒。” “冬夏姐姐放心,我一定尽快熟悉府里。” 听到安芝这么认真的保证,冬夏笑了:“这都不急,明天我教你如何照看那些花。” “好。”安芝好奇问,“姐姐你刚刚说丽园。” 冬夏脸色微变,朝四处看了通小声道:“你记住,在府里不要提起丽园,否则要遭罚的。”刚刚她是说多了说漏嘴的。 安芝即刻点头,跟着她一起低声:“那丽园后头是不是也不能问?” 冬夏看她这般小心翼翼,笑了:“丽园后头是库房啊。” 安芝眼眸微缩,是库房就对了。 回到小院,在外院忙乎的几个丫鬟都回来了,冬夏一一给安芝介绍了,也许做的都是杂活,这边小院内的丫鬟看起来都挺好相处,即便是性子沉闷的,对安芝顶多也是不理会,六个人一桌吃过饭后回到屋内,便都早早歇下了。 临睡前冬夏还嘱咐了她不少事,末了打着哈欠钻进被窝:“明早先带你去领衣裳。” 安芝躺下来,睁着眼看着黑漆漆的屋子,时间久了,适应了黑暗后,头顶是粗木房梁,再往上是另一角度横着的梁木,牢牢的固定着屋顶,好似就算是塌了也压不垮。 她听大哥说起过,这样修的屋子最为牢固,可不便宜,沈府从管家的屋子陈设到这四人一间的下人房,说是金陵城中最有钱的人家,并不为过。 而半年前,她根本就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乔装成这样到沈家来做丫鬟。 半年前她还是宣州计家大小姐,一场海难夺走了大哥和小叔的性命,数条商船出事,几十万两银子的货沉没大海,要债的人齐聚计家要说法,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二堂伯一家在背后捅的刀子,逼死父亲后霸占了计家,还要将她这个远在宜山养病的侄女赶尽杀绝。 想到李管家派人交给自己的书信,安芝泛着泪的眼底浮了狠意,天底下不会有这么便宜的事。 四周围的呼吸声渐渐平稳,躺了快一个时辰,冬夏她们都睡熟了。 安芝缓缓起身,掀开被子走到冬夏床旁轻声道:“冬夏姐姐,我去解手。” 冬夏轻喃着,微睁开眼:“就在院后头。” “我自己过去就行。”安芝替她掖了下被子,轻手轻脚走出屋子,合上门后走到院后,翻墙出了这小院。 傍晚冬夏所说的库房是在丽园后面,而这丽园在东厢的北侧,夜里外院有护院,内院有值守的婆子,安芝从白天走过的回廊绕过去,夜色掩护下,往大厨房那儿走去。 这时辰厨房内还有人在忙,大抵是哪个主人院里要了宵食,比起别处,这儿反而是最不容易被发现的地方,安芝从厨房这儿绕过去后顺利的到了东厢,捡了个灯笼后,低着头与同样拎着灯笼巡院的丫鬟擦肩而过,越往丽园方向走,人越少。 很快安芝面前出现了一堵高墙,往左不知道还得绕多少路,遇上别人说不定会被拦下来,往右是冬夏所说的丽园。 想了想冬夏当时的反应,府内禁止人提起的地方:“难道这里死过人?” 安芝没有犹豫,直接往右走去,死过人就好办了,那意味着这园子里不会有人,从这儿翻过去不就是库房了么。 走入园子后,四周出奇的寂静,因为隔着一片竹林,安芝也看不清主屋那方向,只想着从这儿绕到后面去,走了一段路后,前面忽然传来门被甩开的声音,透过树丛看过去,一个长发披散的女子从小阁楼内奔出来,在阁楼前晃悠着,张开双手做着奇怪的姿势,还发出叫喊声。 “是个疯子啊。”安芝嘀咕着,正这时,那人开始哭,嘴里念叨着听不清的字眼,蹲坐在地上,也不知道想着什么,忽然朝台阶上的柱子撞去。 用力撞了一下后发现没事,这疯子摸着额头在园子里四下找寻,最终锁定了安芝这边树丛外的假山,冲了过来。 “不好!”安芝忙从树丛跳出来拦住她,偌大的力道将她胸口都给撞疼了,这人又比自己高不少,安芝只能反过来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抵在墙上制服。 疯子甩开凌乱的长发,露出了一张姣好的面容,可这神情太过于狰狞,凶狠的看着安芝,啊啊叫着想要攻击她。 “你别乱动我就放了你。”安芝怕伤着她,不敢用太大的力。 疯子看了她一会儿后,忽然安静下来,神情变得哀伤,嘴里念叨着相公二字,人贴着墙壁缓缓往下缩。 安芝跟着蹲下去,见她缩瑟着似乎正常了些,于是松开手。 不等她起身,缩瑟着的疯子忽然弹起来,安芝压住她的手臂,疯子扭头在她手臂上用力咬了下去。 3.003.沈家大小姐 三四月里,夜还泛着凉,黑漆漆的丽园内,风拂过小竹林,簌簌声越发添的周遭寂静。 假山这儿安芝半靠着,手臂被这疯子牢牢抓着,疼的都有些麻木了,知道越是挣扎她会越疯,便没有推开她。 不知道过了多久,许是这疯子有些清醒了,许是她感觉到安芝没有恶意,她看着安芝,眼底的恨意渐渐往下退,手劲也松了许多。 安芝担心她会再度发疯,耐心的等着她完全熄下去。 又是许久,从那边小径刮过来了一阵风,吹开了疯子脸上纷乱的长发,她忽然瞪大了眼松口退到墙上,有些恐惧的看着安芝,双手抱着自己蹲坐下来喃喃:“不要卖了我,不要卖了我,我不去,我不去。” 这里是东厢,这女子样貌也不差,瞧这年纪,莫不是沈家大少爷做了什么,将人关在这儿。 安芝才起身些,又把她吓退了,后背是墙壁实在无处可逃了,她便双手攀着墙往上爬,再往旁边躲,整个人恨不得嵌进墙里去,再没有刚刚对安芝的凶狠。 “我送你回去罢,外面冷。” 安芝缓缓伸手,见她抖的更厉害,心想着这也不是办法,要不敲晕了送回屋去? 不等她做下一步,小竹林那边传来了声音,脚步急促,还不止一个人。 安芝即刻朝小阁楼那儿跑去,隐入暗处后看到前来的人发现了那个疯子,这才绕去后面,准备翻墙。 可今夜的探寻只顺利了一半,因为丽园这儿发出的声响,府里以为出了什么事,紧挨着丽园的库房这儿多了不少人,她就算是趴在墙头看也不安全,更别说潜下去了。 日子还长,安芝看着墙下不远处打着灯笼过来的四五人,跃下了墙,躲在亮了灯的小阁楼墙下,从后面绕到了丽园主屋,趁着这些人集中在小阁楼外,悄悄溜了出去。 西厢是二房的不宜去,大厨房里应该比她来时还要安静,安芝决定从原路绕回去。 走远时,风吹过还似是能听到丽园那儿传来的疯叫,过了个小园子后,四周再度静谧,安芝收拾了下衣服迈上台阶,从这回廊直接走过去,就到了大厨房的另一头,从那儿是最快到外院的路。 未免引人注意,安芝走的并不快,经过大厨房时见里面灯火暗下的微松了一口气,约莫十来步,正要下台阶,右侧一间屋子被人推开,一个婆子朝外看去,视线落到安芝身上:“哎,你过来。” 说完自顾着走进去,一面嘟囔:“一到这时候就偷懒,都给惯坏了,哪天出了事就知道厉害。” 说罢扭头看安芝,见她没动,语气凶了些:“还不快进来。” 要是就这么走了,肯定要出事,安芝转过身垂着头走过去,在婆子的注视下进了屋,一股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眼前的炉架上还摆着四个药罐,里面噗噗的沸腾着,连着屋里都有些热。 “一个个都懒的厉害,这要是大少爷院里的活,还不都抢着做。”瓦罐相撞的声音传来,婆子不耐烦道,“给个病秧子煎药的活就没人肯干。” 声音从背后近了,安芝低下头,蹲下身子捡地上的柴火往灶洞里塞,耳畔是婆子的叨念:“你起来,把这送去临风院。” 安芝起身,那婆子已经将药滤出倒好放进了食盒:“赶紧去。” “是。”安芝接过食盒,走出去时那婆子还在骂着这大厨房里的人挑拣着做活,大晚上连个帮她的人都没有,安芝加快了脚步出了大厨房,手里领着这么个食盒,回想白天冬夏说过的话,临风院,那是长房这边姨娘的院子。 这时走在路上,这食盒倒成了护身符了,遇见了人也没格外注意她,偌大的沈府,丫鬟之间打了照面还不一定认得,除非是出了什么事,否则谁也不会去注意与她们一样衣着的丫鬟。 若说丽园那儿连个看门的都没有,临风院这儿是显得萧条,由外到内透着一种无人到访的感觉,守门的婆子睡的还特别熟,安芝在门口站了有一会儿都没反应,直到安芝叫醒她,这才抹着嘴角的口水慌忙进去禀报。 过了会儿,一个丫鬟走了出来,见安芝脸生也没在意,从她手中接过了食盒后还与她道了谢:“这么晚了还让你送药来,辛苦了。” 等她松开手,安芝发现自己的手中多了二十来枚铜钱。 丫鬟往回走的身影很急,显然是安芝这药送的有些迟,可就算是这样还给了赏赐,临风院的药是多没人送? 转身对上那婆子的目光,适才还困顿着,这会儿看着安芝手里的钱倒是放了光,在接触到安芝视线后又悻悻退了回去,闭上眼重新靠着睡觉。 安芝捏着铜钱往回走,这次厨房里是真没人了,就连刚刚煎药的那屋子也灭了灯,整个沈府浸入了夜色,远处只有夜猫子的叫声和花坛内传来的虫鸣。 有惊无险回了外院,进屋躺下后,安芝将那一把铜钱压到了床铺下,睁着眼看房梁依旧是没有睡意。 李管家说父亲留下的东西最后是落到了沈家手里,既然是珍宝,应该都盘在库房内,但库房并不是唯一可能的地方。 白天府里那么多人,靠近库房都会是一件惹人怀疑的事,除非是在库房那儿做活。 安芝用力握紧拳头,闭上眼,不能心急,不能有闪失。 意识渐渐沉下去,紧握着的拳头却始终没有松开,黑暗中,她的眉头时而蹙起,连梦里都轻松不了。 …… 黎明到来,东方渐露了鱼肚白,金陵城的早市已开始热闹,沈府内的下人们也都起来了。 外院这儿冬夏她们起的也早,得赶在太阳出来前给园子外的花浇水,冬夏塞了个小锄到她手里,嘴里咬着带子将衣兜绑好,从外头的廊里拎了篮子叫了声欢儿:“你跟着我。” 这时天才蒙蒙亮,卯时未到,安芝跟她到了君怡园的外面,冬夏指着前面花坛内即将盛开的牡丹花:“先拔草。” 安芝根据她的指使,小心的将花丛中冒出来的杂草拔掉,一旁冬夏递了个小桃子给她,笑着道:“快吃,昨儿大夫人赏下来的,这边活干完得个把时辰,先填填肚子,日子长了你就会习惯的。” 安芝眼神微闪着,最终说了声谢谢,话音刚落,冬夏的手便在她脸上轻捏了下,感慨:“我要是有你这么滑就好了,快吃。” 几口将桃子吃完,嘴里还泛着些甘甜,安芝在这头拔草,冬夏则是跟在她身后剪枝,一面教她如何养护这些娇贵的花。 待她们浇完水,天亮了许多,冬夏伸了下懒腰,比她们晚来一刻钟的两个丫鬟在旁道:“冬夏你听说了没?” 拉着安芝走过去帮她们,冬夏见两个人神神秘秘的,笑着啐道:“赶紧说。” “丽园出事儿了!” 安芝握着小锄头的手一紧,这边冬夏啪的打了下自己的嘴:“真是不能提,出什么事了?” “你想不到的。”那丫鬟轻哼了声,“昨个儿夜里大小姐跑出来了,身边竟然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等别人听到声音赶过去看,大小姐摔的满头是血。” 冬夏倒抽了一口气:“满头是血!” “可不是,都是血,伤的可厉害。” 安芝无语,哪里来的血,就是额头磕了淤青。 冬夏疑惑:“伺候的人呐?大小姐身边不是有人看着的,再不济还有婆子。” 那丫鬟又哼:“你想不到的,那两个婆子吃酒去了,伺候的那丫鬟,哼,竟然去了外院和人私会,你猜怎么着,她还给大小姐下药,好让她能夜里偷偷出去。” 安芝拔了一株草放下心来:“……” 冬夏微张了张嘴,半响才道:“她胆子也太大了。” “我们是没瞧见,一早秋霜她们过来说,大半夜的被人在屋后发现的,衣服都没齐!”这丫鬟显然是气哼哼,“她不是胆子大,她是疯了,命都不要。” 话音刚落另一个丫鬟拉扯了她一下:“大少爷出来了。” 不等安芝反应过来,冬夏拉了她起身,四个人往后退去,低下头迎人。 很快是车轱辘的声音,由远及近,到了她们跟前时停下来,温和动听的声音传来:“你是昨日商行门口的姑娘。” 安芝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后又很快低下头去,跪下来道谢:“是,多谢大少爷救命之恩。” 沈帧看了她一会儿,右手轻轻敲了下扶手,身后的侍从这才推了他继续往前走。 等那声音过去许久后冬夏将她扶了起来,疑惑:“你认识大少爷?” 安芝摇摇头:“冬夏姐姐,你刚刚说住在丽园的大小姐,是这府里的哪一……” 话没说完就让冬夏给误了嘴,只听她呸呸呸了几声:“不是告诉你别提么,你看我昨天提了就出事。” 一旁的丫鬟笑了:“别听她的,欢儿我告诉你,丽园里住的就是大少爷的亲姐姐,咱们沈府的嫡长大小姐。” 安芝一怔,嫡长大小姐,沈帧的姐姐,她不是死了吗? 4.004.秘密 这边冬夏捂了安芝的嘴,又去捂那丫鬟的,朝私下看了一通后低声警告:“春林,你活的太舒坦了是不是!” 被唤作春林的丫鬟脸色微变,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有些后怕:“没人听着罢?” “现在知道担心了,我看你刚刚是说的太痛快了!”冬夏拧了下她的胳膊,“什么都敢说。” 春林哎哎叫着,看向安芝,悻悻笑了笑:“欢儿,我这人嘴急,你就当什么都没听见。” 安芝点点头,春林又求饶冬夏:“好姐姐,我错了,下回再也不敢乱说。” “让夫人知道底下的人在嚼舌根,非赶你出去不可。”冬夏见她是真的怕了,拍了拍她的后背,“这金陵城中,你上哪儿再去找这么好的活计。” 春林点头如捣蒜,弯下腰干活,再也不敢说了。 花园这儿安静下来,四个丫鬟各做各的,安芝她们早来了会儿做的快一些,冬夏见时辰尚早,就带着她去了账房那儿领衣裳,一样样给她说了清楚,回去时又提醒她:“春林那丫头喜欢说道,丽园的事听听过就罢了,你才来没多久,有些事不知道才好,省的说漏了让主人家听着。” 安芝看向冬夏:“冬夏姐姐你进府多久了?” “快十年了,我婶婶在府里做老妈子,你别看我们是在外院,这可比伺候人轻松,内院那些个丫鬟,虽说赏赐比我们多,可主人家的心思最难琢磨了,这心可不得提着,你也是运气好。”冬夏说着忽然语气一顿,看着安芝,“适才光顾着教训春林,你认识大少爷?” “我哪能认识大少爷呢,我爹娘过世了,家里欠了债,叔父就把我卖给了金凤楼,我逃出来了。”安芝垂头,拧着袖子,“遇到了大少爷救了我。” 冬夏张了张嘴,这才了然:“那你是真的运气好,遇上的是大少爷,还是这样的事。”明显后面还有话的,但冬夏嘴角微动着没有继续往下说,看着安芝有些同情,“不是那样就好。” 安芝怔了怔,哪样? “大少爷当家四年,其实早该成亲了,君怡园里那些丫鬟啊,心里头都打着主意的,可正主都没进门呢。”冬夏见她呆呆着神情,笑着捏了她的脸颊,释然道,“也对,你还小呢。” 安芝给了个憨憨的笑,心里自然明白她这欲言又止的是什么,沈帧和叶家小姐有婚约,这门亲事很多年前就定下了,原本几年前就该成亲,可四年前沈帧出事,命保下了腿却废了,从那以后叶家对这桩婚事的态度就变得奇怪,悔婚也没有,就是以各种各样的借口来拒绝叶家去定日子,两年前叶夫人过世,叶老爷终于是寻着理由了,让女儿守孝三年,将这婚事给拖下了。 算算日子,叶家小姐的孝期就剩半年了。 忙了一阵后,正午休息片刻后,冬夏带着安芝去前院西侧门那儿剪枝,安芝正给爬上树的冬夏递剪子,侧门那儿柳管家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男子,看装束像是生意人。 这几个人的脸色瞧着都不大好,跟在柳管事身后,经过安芝她们这儿时,她还清楚看到这几个人满额头是汗,待人经过,头顶传来叫声,安芝手快扶住踩空的冬夏,稳稳托住了她:“姐姐你没事罢?” 跳下来后,冬夏捂着心口看着被她给踩裂的树枝,心有余悸:“幸好你反应快。”要不然她非摔折不可。 安芝伸手一刀将快断了的树枝劈下来:“这样就看不出了。” 冬夏看了眼她单手拎着的砍柴刀,再看劈过的位置有些惊讶:“欢儿你力气真大。” 安芝笑了笑,冬夏也没在意这些,将捡下来的一些枝叶抱进一旁的篓子中:“刚才不该看柳管家那边的,差点出事。” “他们来做什么?” “常有的事,肯定又是哪家欠了钱换不出来求情的。”冬夏走远了几步,看这儿差不多了,拉着安芝去了另一处,“你呆着,我爬上去。” “姐姐我来吧。”安芝将剪子交给她,双手扶着树枝,轻松的攀了上去,站定后向冬夏要剪子,冬夏还感慨,个头小就是好,爬树都利索。 府内的墙不高,从安芝这儿看过去,是能看到柳管家他们,进了宴客的园子后一路往前,到了一处四角亭停下,隐隐约约能看到亭子内还有别人。 …… “大少爷,胡掌柜他们求见。”柳管家将人带到,在亭子外恭敬请示。 不等亭子内的人开口,柳管家身后几个人等不及了,胡掌柜为首的,直接要进亭子里来,被守着的护院拦住后,便直接在台阶上求情:“大少爷,您再给宽限几日,我这货马上就到了,半个月,再半个月就到了。” 沈帧从一桌的账本中抬起头,看着胡掌柜,蓝白色的袖口外,骨节分明的手间,一支笔轻轻被搁下,随后是清润温和的嗓音:“半个月怕是不够吧,你这些货有人要了?” 胡掌柜脸色一红:“有人要,有人要了,货到了就有钱,马上给您送过来。” 对上那双深邃黑眸,胡掌柜喉咙一噎,即便是他看起来那么和气,他都觉得自己脚底泛凉,心一狠,嘴上这话便利索了些,谎话也说的极溜:“大少爷,我还接了一趟官运,等那钱到手就没问题了。” 沈帧没有戳穿他,从桌上抽出了一本账:“胡掌柜,我再多宽限你一个月,不过这利还得再加两成,倘若到时间你还拿不出……” “我就把这铺子抵给大少爷您!” 沈帧笑了:“我要你的铺子做什么。”说话间,一旁的管事已经将借据重新写过,拿到胡掌柜面前要他按手印。 胡掌柜满心都是关于这一个月的宽限,后背的汗早已经把衣服给浸湿了,草草看过后要签,那边沈帧一句“胡掌柜可看仔细了”,胡掌柜即刻在两张纸上按了手印,唯恐沈帧反悔,拿了其中一张,也没顾着这墨迹干了没,折了折收入袖口内。 后边那几个见胡掌柜得了宽限期,心里头都抱着希望,你争我抢着想先说。 可不是每个人都有这么好的运气,这几个就没得宽限,说破了嘴皮子就差下跪了,最终离开时,脸都是苦的。 柳管家带他们离开,园子内安静下来,亭子中偶尔有翻书的声音,一阵风吹过来,沈帧抬起头,轻道:“要起风了。” 这时另一边,管事李忱带了大夫朝这儿走来:“大少爷,周大夫来了。” 沈帧点点头:“周大夫,我姐姐如何了?” “大少爷,大小姐身体倒是无恙,只是这神志,比以往还要不清醒。”周大夫给沈家大小姐看了六年,起初还好,有正常的时候,这两年是越发的疯癫,也不认人了,对谁都有敌意,再这样下去,怕是没有治好的可能。 “周大夫可有什么办法?” 周大夫十分的为难,他也说不出什么办法来:“不能再让大小姐受刺激。” 沈帧摆手,周大夫恭敬行了礼后离开了亭子,过了会儿李忱回来:“少爷,夫人那儿说是要给大小姐再多添几个人手,洛椿节快到了,若还不行,就暂时关起来。” “去外头找几个婆子。”沈帧并不意外母亲的决定,“那几个侍奉的人换掉。” 李忱即刻意会了少爷的意思,找几个不熟悉的来守,免得底下人嚼舌根再出事:“我这就去办。” 才走出亭子,李忱转过身,眼底闪过一抹纠结,最后还是开了口:“夫人还吩咐,五月节快到了,让少爷及早准备去一趟叶家。” 沈帧没作声,只看了他一眼,李忱就犹如逃命一样离开了园子,往前院那儿走去,经过安芝她们这边时停了下来,抬起头看向树上的安芝,若有所思。 “李管事。”冬夏笑盈盈的与他打了招呼,“您这是要去哪儿?” 李忱收回视线,对冬夏的态度十分的客气:“出去办点事。” 待他出去后,冬夏伸手拉安芝下来:“那是李妈的侄子,在大少爷身边当差的,平日里待我们都挺客气,你要有什么想带的,他还会帮忙。” 安芝认得他,昨天在商行门口就是他安排自己到沈府来的,只不过刚刚他看自己的眼神,似乎是有打算的样子。 或许是因为人家记得昨天那闹哄哄的场景这才多看了她几眼,这般想着,没觉得露出什么马脚的安芝也没在意。 等到了晚上,天才暗下来,安芝跟着冬夏回屋时,李妈带了个小丫鬟过来这儿,说是由她换了安芝的活,让安芝去丽园侍奉。 5.005.往事 这消息来的突然,在大家的意料之外。 看着屋内收拾衣服的安芝,冬夏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问了李妈:“她昨儿才进府的,怎么会让她去丽园。”再说丽园那位主,欢儿这身板哪里伺候的住,怎么也得年长些的过去。 李妈也是半个时辰前才从侄子口中得知了这件事,从别处调过来一个丫鬟,这就匆忙过来换了,听侄子那意思,就是要新来的,几个婆子也是外头寻的,身强力壮的,一脸老实相。 冬夏沉默了,在府里呆久了,即便不是聪明人,有些事她也能猜到些,洛椿节快到了,大夫人最重颜面,找什么都不知道的去侍奉好过府里这些待久了的去,有谁要是敢在底下嚼舌根让这几个新来的知道,查下去肯定是吃不了兜着走。 “可欢儿才这点年纪。” “这年纪怎么了,你进府时才多大。”李妈奇怪的看了她一眼,“丽园那活儿也不差,就是你们这些人都不叫人省心。”在沈府待久了,一个两个都把自己当小姐了,欺负大小姐是个疯的记不住事,侍奉的不尽心不说,还闹出那种和护院偷人的事。 冬夏抿嘴:“那我去送送她。” “我送过去就行,这新来的丫鬟正好替了她,你辛苦些再带带。” 这是连嘱咐的话都不让她说了,生怕她说漏些什么,冬夏看着一脸呆萌样的欢儿,心中叹气:“行吧。” 李妈一路把安芝送到了丽园,这会儿天都黑了,丽园门口守着两个新来的婆子,看到她们也不做声,进去之后到了主屋前,李妈指着守在门口的两个婆子:“园里有六个婆子,还有两个在阁楼外,今夜你先一个人守着,明日会有人来与你一同照顾大小姐,记住,不能把大小姐一个人留在屋里,你需时刻照看。” 进屋后李妈又嘱咐了几件事,安芝抱着包袱,怯怯问:“若是大小姐饿了怎么办?” “明早会有人送过来。”李妈提醒她,“今夜倒是没什么事,往后就是夜里出恭,你也得注意些。” 安芝点点头:“我记住了。” 李妈看了她一会儿,随后拍了拍她的肩膀:“进府没几日就能到内院伺候也是你的福气,你且老老实实的,自是比别处要好。” 目送李妈出去后,站了一会儿后,安芝微曲的身子渐渐挺直,脸上哪里还有半点怯懦,嘴角扬起一抹笑,漂亮的眸子内打满了主意,这丽园与库房前胸贴后背的,别人不乐意来,她可求之不得呢。 半合着内屋中传来了轻嘤声,安芝放下包袱后走过去,推开门,声音从屏风后的床帏那儿传来。 屋子内一盏灯没点,只有外屋透进来一些光,安芝绕过锦绣花屏,拨开幔子时,床上躺着的正是昨天夜里遇见的疯子,只是那时候她不知道原来这就是沈家大小姐。 “相公,别走。”沈歆紧眯着眼,像是置身在噩梦里,神情惊慌着,满头是汗。 安芝到一旁绞了布巾过来给她擦汗,看着这本该享着荣华富贵,被金陵城诸多子弟吹捧的女子,得知她的事还是在六年前。 她还记得那是芳菲四月,金陵城的河边飘着柳絮格外的美,她跟着大哥和小叔来金陵办事,从客栈溜出去往热闹的地方,走到百花井巷时见一楼外围满了人,她人小机灵,很快就挤到了最前头。 两辆马车停靠的楼外,一个女子被人用椅架扛了出来,双手无力的垂在了椅架外,白皙到惹人注意的肌肤上满是抽打过的痕迹。 从安芝那方向看过去,椅架上躺着的是个很美的女子,可她看起来没什么精神,脸色煞白,双目无神不知看的是什么方向,看起来特别的可怜。 椅架抬的很快,就要送进马车时,楼里冲出了一群人,为首的是个打扮花枝招展的妇人,后边儿跟了好几个大汉,他们将马车团团围住不让他们将人抬上马车,那妇人还扯着嗓子喊:“沈家了不起,这可是咱们玉明楼买下来的姑娘,白字黑字签下的,还有她亲自按的手印,可没人逼她,现在你们说带走就带走,这天底下还有没有王法了。” 听到沈家安芝就竖起了耳朵,大哥这回来金陵也有与沈家的生意,这可是金陵数一数二的富商。 想时两帮人就打了起来,那楼里还有不少貌美女子站在窗内看,这时瘫在椅架上的那女子翻了下来,疯癫的往这边人群里要冲过来,被人拉住后又是撕咬又是扯的,神情狰狞的不像个正常人,嘴里叨念着“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在哪里”,场面乱成一团。 很快衙门里的官兵来了,这边围看的人群被驱散,安芝也跟随着后退了许多,最后她看到有人将晕过去的女子送进了马车,被官兵围起来的楼里,那个妇人还在吵吵嚷嚷说着什么,待马车远去后,安芝看到之前马车停靠的地方,地上有一小滩的血迹。 耳畔传来各种声音,也无需问,安芝就知道了大概,椅架上的女子不是别人,就是金陵沈家的大小姐,她遭人欺骗,被卖进了玉明楼里,沈家派人来救时已经疯疯癫癫。 末了,安芝看到这些围看的人摇头叹息:“大夫都是行医济世,那位可真不是东西。” 人渐渐散了,旁人也不会向安芝这么个小姑娘解释什么,而当时的她还小,并不能清楚玉明楼里到底是什么勾当,待大哥找到她时问起来,做兄长的说的也模棱两可,只知道沈家小姐是被个坏男人给骗了。 直到半年前她打听到父亲留下的金樽落到了沈府,来到金陵后才将事情知晓完整。 当年沈家大小姐与人私奔,被骗卖了青/楼的事闹的满城风雨,沈家把人救回去没多久她就病死了。 这时她才知道马车下那一滩血并非是两帮人打斗留下的,而是沈家大小姐被卖进玉明楼时已有了身孕,在玉明楼中被折磨的不成人形才变成那日她看到的模样。 她才知道当初为什么一个楼里的妇人就敢对金陵沈家大呼小叫,六年前沈家波折不断,先是一桩生意出了差错,紧接着老爷子病倒,长子平庸,长孙沈帧才十三岁,眼看着没人帮持,金陵城中有人盼着沈家老爷子早点死,那玉明楼背后就是有人指使才敢这么嚣张。 在金陵这半年里,安芝想过很多办法进入沈家,可沈家招丫鬟都是挑年纪的,她早已经过了,做杂活又不用她这样的小姑娘,与权叔他们合计之下才想了这个办法,假装她要被卖进青/楼,博取沈家大少爷的同情,或许能顺利进府。 只是她没想到,沈家大小姐并没有死。 或许是因为六年前的事对沈家而言是个抹不去的污点,所以才对外谎称她已经病逝,将她养在这丽园内,府中上下即便是知道也没人敢提起。 昨天她来时,这丽园内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在整个沈府中像是一处被丢弃的地方,说是养,不如说是将她囚着。 安芝重新绞了布巾,轻缓的擦去她额头上的汗水,李妈离开前还说今夜不会有事,看样子是让她喝过什么,不会醒来。 “相公,子书……”沈歆不断呓语,睡的很不踏实。 安芝起身在内屋找了圈,从柜子内翻出一个小匣子,里面列了半盒子的熏香,低头闻了闻,安芝剪了些放进香炉内。 伴随着烟雾腾起,没顾着地上脏不脏,安芝挨着床坐下来,偶尔抬起头看床上的人,从脖子那儿抽出绳子来。 绳子下吊着个半圆的玉佩,大哥有另外一半,拼凑在一起是整圆。 大哥这趟出海前,她写信时还笑说要做个八卦,将这两块玉嵌上去,送给芍姐姐去,可如今另半边跟着大哥一起沉在了大海里,不知所踪。 屋内渐渐安息,屋外的明月被云层覆盖,只透出一丝光。 君怡园这儿,听过李忱禀报,沈帧坐在走廊里,看着被乌云盖住的月亮:“丽园那边如何了?” “昨天进府的那丫鬟先安排过去了,明日再带两人,婆子都已经找妥,都是憨实的。”李忱这回是学乖了,没有像下午那样提夫人吩咐的,而是说起洛椿节的事宜,“夫人给叶家也派了帖子。” 这回沈帧没看他,而是径自让人推回了屋,留下李忱在外面一脸的纠结,那这礼到底要不要准备。 6.006.未婚妻 一夜太平。 天将亮时沈歆醒了,安芝原本担心她会闹,醒来后的沈歆却是就这么静静的坐着,看都没看安芝一眼。 “大小姐。”安芝唤了她一声,沈歆还是没有反应,沉静在自己的世界里,神情显得有些呆滞。 安芝试探的喊了句:“大小姐,我给您穿衣服。” 沈歆虽没有看她,却是顺着安芝将手臂抬了起来,像个提线木偶一样,安芝怎么弄她就怎么摆,漱口洗脸扶她到梳妆台前,铜镜中的沈歆精神并不好,安芝将她的长发简单束在身后,见她低头看梳妆台上的首饰,轻声问:“大小姐您喜欢哪个?” 沈歆木木然拿起其中最为简单的一个银钗往自己头上戴,安芝替她戴上,悄悄记下,这时大厨房那儿送吃食的人来了,安芝扶她坐下,出去取食盒的功夫,回来时沈歆已经沾了满手的胭脂,嘴上脸上抹了一片红,桌上的画眉墨也只剩下半截。 安芝以为她是吞下去了,连忙哄着她张口,可沈歆哪会睬她,径自起来往食盒摆放的地方走去,在安芝找剩下那半截画眉墨时,她已经把食盒打开。 最后安芝在凳子底下找到了那半截,才起身,筷子落地声响起,转过身时,沈歆已经把食盒内的糕点翻乱了,胭脂混着点心,手上嘴边沾的全是,在安芝走过来时急忙把盘子抱在自己怀里窜逃回床上,躲在最角落里,警惕的看着她,一只手忙着往嘴里塞点心,腮帮子都鼓起来了,却还是往里塞,生怕安芝会夺走。 安芝转身倒了杯水,慢慢走过去,在床边停下没有靠近,只将杯子往里递了递:“大小姐可是要喝水。” 沈歆瞪着她,一块块糕点往里塞着,实在是噎的慌,拳头捶了捶胸口,将剩下那碟子藏到身后,朝她探过来,飞快抓了杯子后缩回去,仰头一口喝尽。 喝完后沈歆转身要拿糕点,碟子被打翻点心撒在了床角嵌进了角落里,沈歆的脸色一下变了,她着急的翻起来,捡起一个就往嘴里塞,这时她身旁多了个碗,里面放着数块新的点心,也没管是谁递的,她夺过就抱在怀里,抬起头,安芝笑眯眯的看着她:“还有很多,慢点吃。” 沈歆背过身去,把碗藏起来不让安芝看到,安芝便在她身旁放了个盘子,盘子内摆上茶水,由着她自己吃。 等她收拾过梳妆台,沈歆走过来,手上空空的,就是脸花了,安芝扶她坐下,替她把脸上的胭脂擦掉,洗干净墨迹,换了干净的衣裳,这时外头天大亮,李妈带着两个丫鬟进来了。 见大小姐人还算平静,李妈将这两个新进的丫鬟留下后,再三叮咛丽园内应该注意的事,又将昨天嘱咐过安芝的事重新告知,她们的职责是时刻守着大小姐,没有传唤,丽园之外她们都不必出去,尤其是三天后的洛椿节。 两个丫鬟比安芝还小一些,是李管事寻了外边的牙婆,找老实巴交的人家买来的,再年长一些都已出嫁,小的又侍奉不住,只能挑这年纪。 十四五的年纪在金陵这边差不多要开始议亲了,问过后安芝得知,她们家中还有哥哥弟弟,爹娘想在她们出嫁前再赚点银子贴补家里,签上三年,出府后正好嫁人。 有了搭手的,安芝让她们看着大小姐,进屋收拾床铺,在她要将被子掀起来时,外面传来一声惊叫,沈歆冲了回来,跳上床在角落里翻出藏着的碗,将它护在怀里。 原来她是把没吃完的糕点藏起来了,安芝隐约能猜到缘由,将食盒内剩余的点心装在小屉上递给沈歆:“大小姐,我与你换换可好?” 从数量上安芝这儿就取胜了,沈歆一把抢住了安芝这边,安芝却没松手,牢牢抓着,重复那句话:“大小姐,我们交换。” 沈歆使劲,可拉不回来,没多久她就做出选择了,抓了碗里的糕点放到小屉中,把碗递给安芝,在安芝接住后,迅速的把小屉拉过去,跳下床跑到了外屋。 看着空荡荡的碗底,安芝失笑,她只是疯,可不是傻。 收拾床铺的期间,外屋很安静,对沈歆而言,吃似乎是最重要的,安芝不知道过去那些丫鬟是怎么侍奉的,但能把她逼成这样,肯定是吃不好的。 洛椿节到来前的这三天里,尚在熟悉阶段的安芝几乎没有闲下来的时候,待到四月初三这天,洛椿节时,清早领了食盒后,丽园的前后门又多了四个看守的婆子。 …… 新来的小兰与小桃有些好奇,像她们这样的人家是不过洛椿节的,顶多上街看看热闹,像沈家这样大摆宴客的能有几户,三天前开始做准备,如今几个待客的园子内,满是盛开的花,争相斗艳的,还有许多新摘的花瓣,各个亭子外摆放了不少桌椅,供给客人们自己制作花包。 安芝见她们好奇,从小阁楼外的花坛中剪了些月季:“你们也来试试。” 小兰看桌子上的剪刀和碎布:“这是要做花囊?” “我针线活不好。”安芝将一小截的熏香放在盘子内,“不过可以教你们怎么做花囊。” 教了她们后,安芝见坐着的大小姐起身,便跟了过去。 大约是前边儿有声音传来吸引了沈歆的注意力,她径自走过去,穿过小竹林后,前边的丽园门口,走进来两个女子。 不知道是哪家小姐,生的温婉动人,身后跟着个丫鬟,在看到沈歆后,神情有些激动:“沈姐姐。” 吸引沈歆的显然不是这两个人,她都没有理睬她们,还想继续往门口走,被安芝给拉住了,神情有些不耐烦。 叶上珠怔了怔:“姐姐还是不认得人。” 沈歆见安芝不肯放她,甩开她后扭头往回跑,安芝向叶上珠匆匆行礼后追了过去,留下这主仆俩在林子这儿。 “小姐。”身后的丫鬟小声道,“我们还是回去罢,沈家大小姐她都不记得您。” 叶上珠抚了下头发,叹了声:“来都来了。” 两个人往里走,在阁楼旁的亭子内看到了沈歆,走上前去正要开口,发现了她们的沈歆即刻抱了桌上的盘子到自己怀里,盘子内放着的是刚刚安芝用来哄她的果脯。 见此状,叶上珠心中越发不好受,她温和询问安芝:“我能在这儿与她说会儿话吗?” 能受邀来沈家,又进的来丽园的,想来身份不一般,安芝让小兰到亭子外守着时刻注意着大小姐:“这桌上的吃食都是大小姐的,别人碰不得,我去给您沏茶。” 走出亭子时,安芝听到身后传来声音:“沈姐姐,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我是上珠啊。” 安芝一怔,上珠?叶家大小姐是不是就叫叶上珠? 一刻钟后安芝沏茶回来,亭子内多了两个人,安芝见是沈家大少爷便想避开些,却被李忱先看到了,安芝只得过来,进了亭子后将沏好的茶放下,见气氛不同寻常便要转身离开,被沈歆拉住了,沈歆指了指盘子内的核桃,要她剥。 “……”不疯闹时候的沈歆聪明的很,半点都不好糊弄,安芝无奈,自己挑着让大小姐打发时间的核桃,哭着也要剥完。 所幸叶上珠并不在意亭子内多个丫鬟,她的视线始终是看着沈帧,眉眼间垂了些忧伤,看起来越发的我见犹怜,声音也是动听:“再有四个月就出孝了。” 沈帧看了眼低头掰核桃的安芝,淡淡嗯了声:“这三年辛苦你了。” “前几日薛家派人送来了拜贴,说是下月初二来访,父亲命人做了不少准备,还说要将珍藏多时的南国明珠送给薛家二少爷做见面礼。” 沈帧还未说话,这边沈歆是嫌安芝剥的太慢,拿起小锤自己砸核桃,砸的桌子咚咚响。 叶上珠不受其影响,望着他语气急促:“沈大哥,五月节礼,你可否早一步过来。” 伴随着咚咚声,沈帧放下杯子,脸上噙着些笑意:“我听闻薛家准备以四艘船做聘,这对叶家来说无疑是一大助力,恭喜你了。” 叶上珠的脸色微变,紧抿着嘴唇,握住自己微颤的手:“你这是何意,难道我们的婚事不作数了。” 砸核桃的声音更大声了,毫无章法的砸,核桃里面的肉都与核掺和在一起分不出,沈歆很不耐烦,就差要把桌子给掀翻。 安芝看不下去了,从沈歆手中拿过了锤子,一手一个,把那几个核桃给砸开,这才哄住了她。 亭子内的气氛更奇怪了,叶上珠泫然欲泣,沈帧却像是没有意会她话里的意思,恭喜二字说的极为顺畅,半分不情愿都没有,许久之后,叶上珠轻泣了声:“只要沈大哥与薛家一样,父亲定然会同意。” 安芝心中一震,计家最兴盛时也就只有六条船,有几家下的起这样的聘,即便是沈家也不是随手能拿出去的,那薛家也是阔绰。 亭内刮起一阵风,沈帧的声音还是那么温和:“是我配不上你。” 7.007.都得娶 快临近中午,阳光落进亭子内,却驱不散叶上珠含泪怔怔时心头落下的那郁结,在沈帧说了那句配不上她后,叶上珠脑海嗡嗡的,整个人都有些懵。 叶上珠憋了许久的眼泪落了下来:“沈大哥。” 一旁安芝悄悄看她,哭的可真好看啊,连她看着都心疼了,视线一转看向沈帧那儿,后者的神情里也有心疼,可更多的是冷静,安芝心中犯了嘀咕,不都说沈家大少爷与叶家小姐青梅竹马,他这反应是不是淡了些。 很快叶上珠就将她心里的疑惑给说出来了:“沈大哥,你是不是怕拖累我,阜阳城有很多好的大夫,再不行还能托人请皇宫里的太医,总是会有办法的,这两年不是已经好了很多。” 沈帧看着她,温和着:“我的腿不会好了。” 亭子内的气氛有一瞬的凝滞,叶上珠轻轻摇头:“不可能的。” “半年前我爹请了一位从宫内致仕的太医,他说没有治愈的可能,上珠,这样你可还愿意嫁给我。” 安芝心中悄悄想着,肯定愿意啊,她那么喜欢你。 可瞧着用情至深,因婚事有变而伤心欲绝的叶上珠,在听到沈帧这么说后,忽然沉默了,过了会儿她才泪眼盈盈道:“不会的,你以前那么好的身体,不会治不好,才看了一位太医而已,宫中有那么多的太医。” 沈帧为她倒了一杯茶,出奇的淡定:“倘若还是看不好。” 叶上珠望着他,却只道:“不会的。” 安芝心中有些古怪,她虽不懂情爱这些,但她见过两情相悦是什么样的,大哥与芍姐姐许诺时,讲的可是不论将来有什么变故都会不离不弃,灾或是病,都不会影响两个人之间的感情。 为什么叶家小姐只念着会与不会,难道沈少爷腿好不了,她就不嫁了? 叶上珠心里到底怎么想的没人清楚,亭子内的氛围是越发显得有些奇怪,沈歆旁若无人的玩着核桃,忽然抬起头看叶上珠,指着她脸上的眼泪,像是问小孩子的语气:“你哭啦?” “沈姐姐。” 叶上珠拿起帕子抹了眼泪,不等她继续说,沈歆笑了:“嘻嘻嘻你哭了啊,她哭了,她哭了。” 也不知道哪个点触及到了她,看叶上珠哭,沈歆就特别高兴,就像是看戏那般的语气,即便是知道她如今神志不清,并不是有意如此,在这样的环境下,沈歆的笑声对叶上珠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仿佛是在嘲弄她刚刚说的那些话,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亲自向别人请求去叶家提亲,姑娘家的矜持都不要了,多掉份啊。 这么一想,叶上珠的眼泪更凶了,谁也不知道她鼓足了多大的勇气才开的口,她与沈帧的亲事在小的时候就定下了,这么些年她就盼着能嫁给他,可他却出事了,落下双腿的残疾与轮椅相伴,父亲便不愿再结这亲事。 她恳求父亲再等等,他的腿一定是能好起来,这一等便是四年,如今母亲的孝期快过了,父亲那边没有松口的迹象,沈家这儿因为前几年提亲被拒也生了怨,如今又有薛家掺和其中,她实在是没辙了,才想着来与他商量,薛家不比沈家,父亲如何会没有计量,若是由他出面去与父亲说,定能顺利。 可他却说这样的话。 叶上珠擦了眼泪,已经将颜面拿下了,也不在乎多一句少一句:“你不想娶我了。” 沈帧神情坦然:“我今后如此,实在委屈你,薛家家风严谨,几个孩子都是嫡出,二少爷为人谦和,还有功名在身,今后不论是在阜阳为官还是回金陵,有薛家和叶家为助,你都会过得很好。” 叶上珠垂眸轻笑:“看来我今日是来错了,我原以为沈大哥想的与我一样。”会为了这婚事而去努力。 沈帧没有回避她的视线,说的真心实意:“我希望你今后过的幸福。” 这时亭子外不远处走过来一个丫鬟,李忱认出是夫人院里的鸳鸯姑娘,便率先提醒亭子内:“少爷,是鸳鸯。” 叶上珠匆匆抹干脸上的泪水,起身向沈帧行了下礼,温婉中带了受伤的疏离:“今日是我叨唠了。” 恰好鸳鸯走过来,见叶家姑娘眼眶红红的,察觉这气氛不对,便笑盈盈道:“叶小姐,可叫我好找,夫人□□叨您呢,说是寻了些好布想叫您去挑。” 叶上珠垂眸掩饰:“劳烦鸳鸯姑娘了。” “叶小姐您这说的是哪儿的话,我这就带您过去。” 说话间这人已经走远了,李忱心中微松了一口气,生怕鸳鸯这一趟来是要将少爷也请过去,那又少不了一顿说的,到时候头疼的又是他。 亭子内唯一没有间断的就是砸小核桃的声音,沈帧看着沈歆,眼神柔和了些,伸手想去拿她手中的锤子帮她砸,沈歆却不太乐意,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安芝,最终还是把锤子给了安芝,她砸才放心。 这几天的照顾总算是培养出了点习惯,沈歆知道安芝不会抢她吃的,还会给她,能让她碰这些核桃,那已经是沈歆很大的让步了。 “大少爷,还是我来罢。” 安芝努力减低自己的存在感,将核桃撬开后给沈歆剥好,想要起身出亭子去,李忱走上来了,一脸的担忧之色:“大少爷,您与叶小姐说这些,等会夫人那边知晓的话,岂不是——” 沈帧摸着手中安芝砸开的核桃边沿:“五月节的礼照着一样的送。” 李忱流汗:“怕是会惹恼夫人。” 不亲自去拜访,还把叶家与别人放在一起,夫人知道了就更生气了。 沈帧不为所动:“与陆李几家的一样即可,不必多添。” “大少爷,您这样,不是辜负了叶小姐对您的心意。”李忱还是没能忍住,他跟了少爷十来年,从一个小厮开始到现在,也是见着少爷一步步怎么走过来的,叶小姐对少爷情深义重,不能与少爷在一起实在可惜。 “你可知叶秦打的是什么主意,上珠她听命于她父亲,与薛家结亲对她而言是最合适的。”沈帧猜到了几分叶秦放他女儿来沈家参加洛椿宴的意图,无非是想看沈家会不会出比薛家更高的聘。 叶秦将唯一的女儿当成筹码,这一搏,到沈家来她并不会好过,反倒是薛家,薛二少爷为人正派,走了仕途,将来能带她远离金陵自然是好,即便不能,官商之间还是要有所界限,叶上珠能过的更自在些。 将自己当做空气的安芝终于明白了这位沈家大少爷的态度,他不是像大哥喜欢芍姐姐那样喜欢叶家小姐,他是因这婚约而娶,又因自小相熟的缘故,在他受伤后,真心实意的在为叶家小姐的婚事做打算。 不由的,安芝多看了他几眼,两次接触下,看着也不可怕,别人到底忌惮他什么? 亭子内安静下来,即便是沈歆记不起这个弟弟来,沈帧还是很乐意在这儿陪她,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如李忱所说,沈大夫人那儿果真是派了人来请他过去。 等人都走了之后安芝松了一口气,这位大少爷要还不走,她可就没时间了。 将打着哈欠的大小姐送回屋,嘱咐小兰她们照看,安芝回到自己屋子内,开始准备夜里要用的东西,从丽园的后墙翻过去是容易,可要靠近库房却得由上至下,她得准备些绳子才行。 这时出了丽园的沈帧,摊开手,手心里多了八瓣砸开来的核桃,一个核桃四瓣,敲的很好。 这需要很精准的力道才行,一两个是误撞,多了却得看手劲,那日在商行门口,她逃的虽然狼狈,金凤楼的那几个大汉却是一下都没碰着她,说起来,她抱着他的腿时,力道也不小。 “找到她叔父了?” 李忱摇头:“她父亲是个武夫,替人担保才欠了债,据周围的人说,她父亲是受了伤染病身亡的,母亲早逝,留下的那个弟弟被他叔父带走了。”打听到的消息与欢儿姑娘所说没有出入,李忱为此还多打听了几处,并没有什么问题。 “那倒也符合。” 沈帧意味不明说了句,前头宁园外候着的婆子一看大少爷来了,即刻进去通禀,片刻之后沈帧在宁园的院子内见到了正在修剪盆栽的沈大夫人董氏。 沈帧看了眼已经修剪好的几盆墨松:“母亲好兴致。” “原本兴致是不错。”董氏放下剪刀,神情素淡的看了他一眼,语气里透了威严,“我答应你把歆儿留在府里,你也该应了我的意思去叶家拜访,竟是连礼都没准备。” 沈帧拨了下松针:“五月礼儿子已经备下了,倒是母亲您得另外备一份贺礼,叶家与薛家好事将近,咱们与叶家也算是世交,您又是看着上珠长大的,这贺礼丰厚些也无妨。” 董氏看了他一会儿,没再提叶家的事,吩咐下人把墨松摆好,即刻给他做了决定:“既然如此,明日我就派人请你舅舅过来,将你与心婵的婚事定下来。” 沈帧微笑着,眼神微闪,是以早就料到了母亲的决定,有所准备。 8.008.无福消受 入夜,丽园内寂静无声,后门那儿的婆子轮流休憩着,时而看园外,从外面找回来的这几个婆子尽心又老实,即便是夜里安静,她们谁也没有放松警惕, 亥时过后起风了,越刮越大,天上的乌云盖过月亮,幕沉沉时,一道身影从后门那儿闪过,速度很快,眨眼就没入墙角阴暗中。 须臾,草丛内传来轻微的簌簌声,沙砾摩擦,归于平静后安芝出现在墙头上,看着库房那方向。 长发束起在头顶扎了个包,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安芝紧盯着底下来回巡逻的这些人,一刻钟后,她出现在了库房的北侧,这儿刚刚有人巡逻过,安芝顺着廊下的柱子攀爬上去,在几个仆人过来前藏进廊顶。 “今天陆家倒是送来的多,这叶家却是不如前两年,你没看那箱笼,抬着就轻的很,可没放什么东西。” “什么前两年,大少爷受伤之后那叶家连年礼都轻了,更别说这洛椿宴,你还不知道吧,叶家和咱沈家这婚事怕是不成了,咱们在府里是没人敢提起,外边儿都说薛家要去叶家提亲。” “咱大少爷这么好的人,有的是人家想结这门亲,年前宣城刘家就送来了好些礼,你也瞧见了,好几个金箱抬进来,人家也有那心思。” “那可不,大少爷接手这几年,比老太爷年轻时还厉害,就是这腿……” “还留着临风院,也是宽厚。” 两个仆人聊着天从廊外经过,提到大少爷的婚事时还压了声,最后是越来越轻,可这夜寂静,传到安芝耳朵里清晰的很,尤其是那一句宣城刘家。 她对宣城刘家比他们熟悉多了,不仅是因为过往与计家有不少生意上的接触,还因为一些小道八卦,宣城中,刘家最出名的就是刘老爷的八房姨太太,为了求个儿子可谓是费心了心思,大大小小的寺庙都有他的供奉,虔诚无比。 或许是心诚则灵了,后院里边孩子倒是一个接着一个出生,可这十二个孩子没一个带把的,到后来刘老爷看自己年纪也不轻了,或许是没有生儿子的命,就动了招婿的念头,说起来大哥也曾在刘老爷的招婿名目之内。 待他们走远,安芝探出身,片刻后安芝出现在库房东侧门一扇窗下,抬手将嵌在夹缝中的掐片拉出,系在里面的细绳啪一下将窗户内的插栓勾开。 翻窗进入屋内,眼前两排架子上摆满了书册,这里是库房的入账屋,所有送入沈府的东西都要在这儿记账过后再分入几个库房中去。 入账屋这儿白天有管事进出记账,时常会开窗,安芝才有机会在窗户上动些小手脚。 关上窗后屋内漆黑一片,等了片刻后前排亮起了微弱的火光,安芝缓缓在架子前走过,查看书册上记着的日期。 父亲去世后,刘家抬走了六个金箱,半个月后就送到了金陵,应该是十月。 安芝应该感谢刘老爷动了想攀沈家这亲事的念头,才会这么大手笔的直接将东西送过来,如若不然,这六箱子的东西一旦被分拿出去,父亲的这些东西就很难找了。 安芝从上排架子中取下三本书册,翻到第二册时神色一凛,火折子凑近看,在其中一页上清楚的写着:十月初六,宣城刘家,金箱六只。 底下附的是金箱内的所有东西,一箱布一箱子书,两箱珠宝,余下的两个箱子内放着的是一些器皿。 “藏库。”安芝默念着器皿那两箱后面所写,这边库房内都是以一二三四标识的,藏库是哪个库房? 这时屋外传来了甚是轻微的说话声,像是有人在低语。 不多时便传来了开锁的声音,随着门被打开,声音渐渐重了,手中拿着钥匙的人连上满是困倦:“明天不好查的,这都什么时辰了。” 是讨好的声音:“老哥你就辛苦一下,这不是白天没记仔细,明儿一早就得去了,要是没记全漏了一样,我这差事可保不住。” 说话间两个人走到了柱子边上点了灯,屋内亮堂了起来,开门的管事指着最前面的架子,一面打着哈欠:“二排第三册,你快看。” 前来的人也不敢拖时间,将他说的册子取下,匆忙翻到今天傍晚才来记的那一页,低头仔细瞧着,悻悻笑道:“果然是记岔了数目,可得谢谢老哥你了。” 驱了睡意,这管事从他手中拿过册子看了眼:“你也不是头天干这活。” “是是。”有求于人的,也没办法,将数目记全了之后得受他一番叨念,末了,他往后还得请他吃酒来答谢这人情。 两个人皆是没有发现所站的桌子底下,青石板的地上有些灰烬的痕迹,关着的窗户缝隙也有些大,这些灰烬在他们出去后,门合上时,带起了一阵劲风,将其吹散。 随后是轻扣的声音,窗户合紧,抵着的插栓落下,安芝擦去窗台上留下的痕迹,藏在屋檐顶,等几个巡逻的仆人经过后,翻上屋顶,从原路回了丽园。 回到主屋时在外负责守夜的小兰靠在栏杆上打盹,头一点一点的。 安芝将她轻轻拍醒:“小兰,你去休息。” 小兰猛地震醒,双眼惺忪的看着安芝:“到时辰了?” “到了。”安芝扶了她一下,小兰打着哈欠往后边的丫鬟房走去,没注意到安芝临时绑回来的头发与之前的不一样。 走廊内再度归于了平静,安芝靠坐在扶柱旁,心里记挂的都是“藏库”二字,去年十月入的账册,未见有领,可见东西都还在,可这藏库到底是哪个库房? “难道是私库。”安芝猜想着,始终是不能有确切的答案。 …… 夜不算漫长,打个盹的功夫,很快天就亮了,屋内沈歆素来醒得早,厨房那儿送来吃食时她就已经洗漱干净,这应该是她一天当中最开心的时候,睁开眼没多久就有的吃。 厨房里负责送吃食的小丫鬟还传了话,往后丽园的吃食得自己去领,洛椿宴过后,丽园这儿的戒备轻了许多。 快至中午时,安芝前往大厨房。 园子里还有丫鬟忙着摘昨天洛椿宴时挂上去的装饰花,在池塘边上捞池子内的花瓣,到了大厨房,安芝见到的是与那天夜里截然不同的画面,这时辰大厨房里忙的热火朝天。 安芝拦了个小丫鬟后得知食盒要去左厨那儿,过了回廊后到那屋前,里面传来了碗碟摔碎的声音,紧接着是毫无歉意的声音:“哎呀明玉姐姐,我不小心把盘子给打翻了,这可怎么办,这时辰那边都忙着准备主院里的吃食,可没功夫再给做,这里又都分好了的,裴姨娘那儿不急罢,要不你再等上半个时辰,等王妈妈她们闲一些再给你做上。” 望进去,碎裂的盘子和打翻的菜混在一块儿,满是狼藉。 说话的那丫鬟从表情到语气都未见歉意,瞧着就是一副故意相,安芝认出了她对面站着的人,是那天夜里她去临风院送药时见的那丫鬟。 耽搁了主人家吃饭,又是这样的态度,搁谁都的发火,只要出个门朝外头喊一声,偌大的厨房又哪里会没个做主的。 可这叫明玉的丫鬟却不见半分生气,将一旁只添了两个菜的食盒拎起来,看着始作俑者:“裴姨娘近来胃口不好,礼佛吃素这几个菜也够,可惜了打翻的这些,你收拾收拾,送去后门那儿倒着。” 一拳打在棉花上,没让她不痛快,这边安排这一出的人心里不乐意了,可又不能再在这事儿上作怪,便阴阳怪气说了句:“裴姨娘这是在给四少爷积德啊。” 明玉没回她,拎了食盒离开屋子,出门时撞见安芝,大约是认出来了,冲她微微点头,即刻离开了。 安芝再看向屋子内,挑事的丫鬟气的不轻,泄愤似的踩了下地上打碎的盘子,语气愤愤:“儿子害了人她还能心安理得的留着,可没见这么厚脸皮的。” 她的愤愤显然是没能引起门口这几个的共鸣,大家都是等着要将食盒拿去院里的,谁也耽搁不起,这丫鬟黑着脸将准备好的递给她们,正要出去,走廊那头传来了闹哄哄的声音,几个在走廊里的丫鬟进了屋内避让,没多久,这边门外经过了个满头闪光的女子,进了隔壁的灶厨间。 安芝没看清长相,光记得那满头的金钗了,等这一波人过去后回丽园。 这场面安芝也没多去注意,到傍晚时消息才传到丽园外,还是个扫地丫鬟说的,今天大夫人的娘家哥哥董家老爷带着董小姐前来拜访,恰好大少爷在家,董小姐便亲自下厨做菜给大夫人和大少爷。 董小姐做了几道菜,吃完没多久大少爷却开始腹痛,请了大夫诊脉后得知,大少爷竟是中毒了。 安芝听那扫地丫鬟说着中毒二字,微张了下嘴:“大少爷吃了什么?” 扫地丫鬟摇头,这她哪儿知道,只听那些丫鬟说起来,董小姐离开大厨房后,里面的丫鬟婆子收拾了半个多时辰才好。 这时君怡园内,沈帧靠坐在塌上,看了眼李忱端上来的药:“人走了?” “董小姐哭哭啼啼的说要来看您,被舅老爷带回去了。”李忱看着自家少爷,回想起半天前那一幕,往后夫人怕是不会再提要让表小姐嫁给少爷这样的话。 别人下厨要钱,表小姐下厨要命。 9.009.祸害(捉虫) 沈家大少爷虽然有腿疾,可金陵城中乃至金陵城外的女子依旧是很想嫁入沈家,且不说沈家厚实的家业,光是沈帧的品貌就受到许多女子的追捧,谁会在意他经商时的手段呢,她们要的是温和儒雅,待人如沐春风,又体贴细致的丈夫。 所以当传出叶家与沈家的婚事将不作数,薛家有意向叶家结亲时的消息,明儿上道说可惜,暗地里却是有不少人动了心思,要知道就算之前知道人家已有婚约也还是有人想撬上一撬,现在这婚事要不成了,可不得赶紧着呢。 于是,洛椿宴过后,沈家出现了异常的拜访热潮,清早开门时便有人等着,拜访沈大夫人的有,拜访沈老爷的有,还有借着生意名头拜访沈家大少爷的,那些与沈家大房不熟的,便往沈家二房这儿入手,旁敲侧击也好,更甚者,与主人家不熟,就从管事这儿着手,柳管家那儿的礼都有不少。 应了李忱的那句话,叶家左拖右拖瞧不上,望着的人可多着呢。 府外这般热闹的有人来访,府里自然也引起了热议,丫鬟婆子们明面上不敢说什么,私底下都在谈起,在听闻大夫人要给大少爷安排通房时,大家情绪更是高涨。 以至于这两日,安芝去厨房时,感觉这府里的丫鬟们更加的鲜活了,同样的衣服,总有那么几个能收拾出点不一样的地方来,瞧着娇艳了许多。 万一被瞧上去了君怡园呢。 如此过了七八日,府外的拜访随着大少爷外出而渐渐淡下,府内则是以大夫人提了身边侍奉的丫鬟为大少爷的通房而告终,用小桃的话来说,今天外边儿的花都恹恹的。 安芝的心情却是不错,前几天她刚得知大少爷的私库就是书册上所记的藏库,这会儿沈家大少爷就出门去了,没个三四日回不来,随身侍奉的护卫和几个管事都跟着去了,正好给了她机会去君怡园找东西。 在水房内煮茶的安芝正打算着接下来的事,屋外传来了小兰的声音:“欢儿姐姐。” 安芝将煮好的安神茶倒入壶中:“怎么了?” 小兰的神情看起来有几分犹豫:“二小姐来看大小姐了。” “东厢这边的?” 小兰点点头。 “把这些端过去,我去备些吃食。” 到了主屋前,里面传来了大小姐的笑声,走进去一瞧,坐塌的桌上摆着一个八宝盒,盒子内皆是各种各样的点心。 安芝松了一口气,将茶端到沈玥面前:“二小姐,您请喝茶。” “你们倒是把大小姐照顾的不错。”沈玥碰了下安芝倒得茶,转头看她,直接命令道,“把东西置办到亭子里去,我要陪姐姐走走。” 说完后便哄了沈歆:“姐姐,我带你去走走好不好,我还从醉花楼买了些你爱吃的酥花饼,还热着呢。” 一听有吃的,沈歆的兴致就比较高涨,她从塌上下来要跟着沈玥出去,被安芝拦下了:“大小姐,您该休息了。” 沈歆看了看安芝又看了看沈玥,十分的不乐意。 “刚刚吃了不少点心,这么快就休息,怕是胃里会不舒服。”沈玥径自过来挽了沈歆,看着安芝,“欢儿是罢,这安神茶多喝了也不好,我适才带了今年的新茶,你去煮一些。” 到底是点心吸引人,又是沈歆过去爱吃的,安芝阻拦不住,说完沈玥就把人带出去了,还不忘吩咐门口守着的小桃,将亭子收拾好,多加几个褥垫。 “欢儿姐姐,这怎么办。”看着小桃被差使出去,小兰有些不知所措,好不容易让大小姐习惯了这时辰休息,若是晚了夜里肯定会早睡,明早天不亮醒来又该闹。 考虑到让小兰去煮茶会被二小姐挑不是,安芝道:“你跟着去。” 等安芝煮了茶端过去,亭子那儿就只有小兰在,正在收拾撒了满桌的酥花饼,而本该在这儿的两位沈小姐,正在不远处的阁楼内。 “姐姐,这牡丹瓶可真漂亮,我那儿正好缺一只插花的,你这只可有用?” 阁楼内,沈玥站在摆架前,指着上面的一只精巧的琅玉牡丹瓶问一旁捧着酥花饼的沈歆。 沈歆看了眼花瓶,只专注于手中的吃食:“没用。” “要不暂且借了我插花,左右在这儿也是摆着瞧,姐姐也没什么用。” 沈歆没有犹豫:“好啊。” 沈玥往里走,目光落在摆高的一对紫晶石杯盏,心中起了些念头,话从嘴里说出来无比的自然:“姐姐,这也给我拿去了可好?” “好啊。” 沈玥眉眼有喜色,绕过了这架子到了梳妆台前,这儿整整齐齐摆了三个首饰匣子,沈玥翻开来看时,眼眸都泛了光,下一刻就看中的钗饰拿起来戴在了自己头上。 安芝进来时,她已经挑了好几样,对着铜镜左右瞧着,像是在自己屋里似的。 “大小姐,再吃要积食了,等你休息过后再吃罢。” 安芝没去碰碟子,先与沈歆商量着,确实也是吃饱了,沈歆点点头,她这才让小兰把碟子端走,把她扶起来:“那我们先回去休息。” 沈玥拿够了,也没再要沈歆留下,叫丫鬟把杯子和瓶子捧上,戴着这满头的首饰跟了出来,被安芝拦下。 “二小姐,主屋那儿暂且用不到这些,也就不劳烦您带过去了。”安芝微笑指了指桌子,“就摆这儿,等会我们来收拾就好。” “这些是姐姐赠了我的。”沈玥说的十分坦荡,指挥着丫鬟出去,若不是只带了这么两个人,她恨不得把整个阁楼都搬空。 安芝看着一脸懵懂的大小姐,从一个完全不记事的人手里哄骗这些,也叫赠? “小兰,去一趟宁园请示下夫人。”安芝不与沈玥争辩,直接让小兰去宁园。 沈玥的脸色即刻就变了:“怎么,我与姐姐的事还用得着你一个丫鬟来做主?” 安芝倒是不知道丽园这儿的东西还能这么拿的,用些吃的就能从大小姐这儿哄走东西,哪有这么欺负人的:“大小姐如今记不住人,这些事自然由夫人说了算,二小姐,还有这钗饰您别忘了。” 沈玥看了安芝一会儿,眼底打着主意,冲自己的丫鬟使了个眼色,忽然和颜悦色了起来:“若儿,把东西拿进去,还有这钗。” 说着从头上将钗饰取下来,交给那丫鬟拿进去,看着安芝道:“我不过是想测一测你们是否真心为大姐姐好,看来你们比之前那些个伺候的要好。” “说起来,大姐姐是命苦,遇上那样的人落到这步田地,当初她身边也有个像你这样尽心尽力的丫鬟,凡事都为她想着,可她就是被蒙了心不肯听,后来大姐姐出事,这丫鬟还因此受罚,二十棍下去没能撑住,一命呜呼,也不知道姐姐还记不记得她。”沈玥满眸的同情,“她叫什么来着,啊,叫青兰。” 说着她还看向小兰,脸上是带着笑意的,可看得人有些发慌,小兰微低着头往安芝身后躲了下。 不等安芝说什么,她扶着的沈歆忽然念叨起了青兰这个名字,越念叨神情越不对,最后是慌张的推开了安芝,朝着沈玥冲过去:“青兰,青兰你在哪里,青兰。” “啊!大姐姐你这是怎么了。”被她撞了一下,沈玥倒退了一步,撞到了身后的丫鬟,那丫鬟没站稳撞到了门框,咣当一声,她手里的琅玉花瓶掉在了地上摔碎了。 摔碎的声音将沈歆一下激起,她抱着头惊恐往阁楼里躲:“不要打我,不要打我。” 安芝冲进去想安抚住她,却根本没有办法,沈歆见她过来就近抱了东西往安芝脚下砸,桌上的东西砸完就砸架子上的,逼的安芝不能靠近位置。 “大小姐您别动,我不过来,我不过来,您别动,仔细脚下。” 怕她乱走会踩到地上摔碎的瓷片,安芝往后退了步,身后传来了沈玥着急的吩咐声:“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宁园请大夫人,大小姐又犯疯病了。” 不说也就罢了,沈歆举着东西只是不想让安芝靠近,等这股劲过去她会慢慢平息下来,可沈玥喊的那一声,又激起了一些事来,沈歆抬手将东西扔下,慌张的四处乱躲,也没顾着踩了什么:“我没疯,我没疯,别关着我,不要关着我。” 很快的,宁园那儿来人了。 董氏冷着脸看着阁楼内的狼藉,再看蹲在桌上,谁都不让靠近的沈歆,冷声下令:“绑起来。” 安芝一怔:“夫人!” 话没说完,两个身强力壮的婆子走上前,蛮力的将沈歆拿住,不顾她的阻拦,用绳子绑住了她的手脚,将人固定在了椅子上。 “娘,我没疯,我没疯,您放了我罢。”沈歆看着董氏求道,此时整个人看起来又好似清醒了的样子,又像是失了这些年的记忆,回到过去,苦苦哀求着。 “母亲,我适才带了姐姐爱吃的点心来看她,陪她到阁楼这儿时还好好的,可进屋后姐姐也不知怎么了,忽然开始疯叫,谁都不让靠近还打伤了人,您看这几个丫鬟。”沈歆指着安芝和小兰她们,心有余悸,“她们这些日子也算是照顾的尽心尽力,我来看时姐姐的脸色都比之前好了许多,可刚刚姐姐连她们都不认得,险些用瓶子将她们给砸死,这,得再多派些人来才行罢。” 董氏微眯着眼看着沈歆,眼底哪有对女儿的疼惜,看绳子勒这么紧都熟若无睹,仅仅是吩咐:“备马车,送去寒山寺。” 底下的人谁也不敢说个不字:“那这侍奉的人。” 董氏看了安芝她们一眼:“就她们。” 说完后,留下这些处理的下人和一个掌事妈妈,董氏看都没多看大小姐一眼,转身离开。 沈玥跟在董氏身后也离开了,还不忘为这件事添油加醋一番,将自己摘干净,也没让安芝她们顶锅,字里行间都像在说大小姐已经疯到不能控制,决不能再留在府里。 安芝心头一震,难怪二小姐敢这么明目张胆,大夫人根本不在意丽园这边的事,也不会相信她们的话。 这真的是亲生的? 10.010.变故(小修) 沈歆一直在喊疼,从沈家一路被绑到寒山寺的时候喊疼,现在迷迷糊糊睡着了依旧在喊疼。 她紧闭着眼,神情拧在一起,安芝每给她上药一次她就哆嗦一次,双手环抱着搂着自己,微蜷在那儿,睡的很不安稳。 “娘,我没疯,不要把我关起来。” “娘我都会做好的,您为什么都不笑。” “为什么骗我,子书……” 安芝小心将药膏涂在她的脚踝上,沈歆猛地一抖,忽然抱住了肚子开始哭,呜呜声:“我的孩子,不要打我,我的孩子……” 小兰和小桃在一旁抹泪,她们并不清楚大小姐经历了什么,也不知道六年前金陵城中关于大小姐的故事,只觉得大小姐可怜啊,这么好看的一个人弄成这幅样子。 “小兰,把抱枕给她。” 听从安芝的话,小兰从后边拿了个抱枕过来,到了沈歆怀里后她就紧紧搂住了,哭声终于熄下去,嘴里不知道喃喃着什么,安静了些。 两个时辰前在沈府,婆子把她绑起来后,听闻要送到寒山寺,大小姐挣扎着翻到在了地上,扎伤了好多处。 奉命送她们过来的妈妈并未多说什么,在将她们送到寒山寺的静修院后,留下了伤药和一些银两给安芝,随后这位妈妈去找了主持,再过来时带着两个丫鬟,将衣物留下,那妈妈才交代了安芝几句。 说下来和在沈府中的没什么分别,不要让大小姐离开静修院,不要告诉别人她们是谁,屋外有婆子守着,院外还有僧人,她们得时刻照看大小姐,倘若出了事,她们的身契在沈府中,谁都逃不掉。 说完这些那妈妈就带人离开了,安芝刚刚在这儿转了一圈,这里什么都有,唯独是没有人,比丽园更加的冷清,一到夜里远山压过来,黑漆漆的,浸在夜色中死寂一般。 把人关在这儿,就算是没疯,日子长了也会变。 将膏药都涂好,安芝给她盖上被子,沈歆抱着抱枕眼泪还垂在眼角,若非知道沈家大夫人生了一双儿女,她会觉得大小姐不是沈大夫人亲生的,哪有母亲会用那样冷漠的眼神看待自己的亲生女儿,让人把她绑起来,一句都没多问就将人送到了这地方。 回想起之前发病时大夫人对丽园的处置,在她眼里,大小姐的事是个耻辱。 可即便是如此,再多痛恨,也太漠然了。 “我出去看看。”安芝嘱咐小兰留在屋里,走出屋子,山内清冷,迎面吹来的风像是二三月里的,冻的人发抖。 安芝往静修院后面走去,遇上了两个婆子,打了个照面也没说什么,过了回廊后安芝翻上屋顶,挑了一处坐下,托腮看着天空。 快月半了。 椭圆的月亮垂挂在天上,任凭风吹云过,静静洒下银光。 末了,安芝长叹了声,她还是太冲动了,二小姐来就来罢,也没伤害大小姐,她喜欢阁楼内的东西就让她拿呗,二小姐贪小便宜,拿了就走也不会刺激大小姐,之后她就可以趁着大少爷不在去君怡园看看。 她好不容易才进了沈府,又遇上这么好的机会,大少爷不在府中,他身边那几个护卫都跟着出去了,君怡园内只剩下些丫鬟婆子。 这下好了,被一块儿给丢到了寒山寺,别说是进君怡园了,再想回沈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看大夫人那架势,吃穿用度上没有亏待,但就是不愿大小姐留在府中,不论是出于什么理由,回去总是难的。 许久之后,安芝喃喃:“那现在该怎么办啊。” 眼前就剩下一条路可走了,就是偷偷潜进去,可这样的办法之前权叔他们也派人试过,在外院就容易被发现,要真这么做的话肯定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沈帧那么聪明一个人,哪会给别人第二次机会。 可即使是回到半天前再遇到那情形,她还是会阻拦二小姐这么坑骗大小姐的东西,她就是见不得别人这么糊弄大小姐。 头好疼。 安芝仰躺在屋顶上,抬眼就是高挂的明月,眯上眼,山风徐徐,带着沁人心脾的绿荫香气。 这是她在宜山时最喜欢做的事,夜半时爬上屋顶,拿出从师叔那儿偷来的酒囊袋子,一面吹风一面喝酒。 如今情形还是一样的,不论是坐在哪里看,月亮都是同一个,只是少了师叔自己酿的桂花酒,也少了师叔叫喊她的声音,喊着她又偷酒喝,等她下去后却又会拉着她去陪着喝几口,被师傅抓着的话,逃的比她快。 时常拉她顶缸,没个正形的师叔,在计家出事之后,是第一个阻止她冲回家去的人,安芝至今记得那日在屋顶上师叔一面喝着酒,一面特别不着调的和自己重复一句话:“知知,凡事要三思啊。” 杀人不过头点地,难的是另一种方式。 远处的草丛树林中传来虫鸣声,安芝睁开眼,看着飘过的乌云,大哥出事那时也是遇上大风天,如今这风刮了有十来天,出海的那些船是否都安稳回来了。 想着想着,困意袭来,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再度醒来时,天际已经泛了灰白,静修院外还有鸡鸣声,安芝从屋顶下来,禅房这儿,小梅在门口打盹。 安芝去厨房看了眼,已经有厨娘在那儿生火,看到安芝进来,小心问:“小姐可醒了?” “还没醒,大娘您是昨天来的?” “前些天就有人联系了,中间隔了半个月,我还以为这活成不了,昨天傍晚来人叫我收拾了到寒山寺来。”厨娘见安芝和气,松了一口气,大户人家出来的丫鬟有些脾气都很大,她这初来乍到的,也怕得罪人。 大夫人身边的陈妈妈把什么都想周全了,厨娘都不是沈府里的,对大小姐的事一概不知,寒山寺内这些僧人如素,有的也只是斋饭,每隔两日山下就会有人送东西上来,安芝手中还有些银两在,短缺什么都能添置,如果大小姐一直如此,她就会在这里过完下半辈子。 安芝给她添了一把柴火:“大娘您今日可要下山去。” “要回去一趟,晚饭前肯定回来。”厨娘赶忙保证,“我这有些东西还没带,昨天来的匆忙。” “什么时辰,我同你一起下山去,小姐屋里还得添置些。” 厨娘想了下:“怎么也得午时后了。” 安芝点点头,这些时间足够了。 …… 沈歆的情绪一直不太好,吃的不多,午食后将人哄睡,安芝跟着厨娘下山去。 在寒山寺要比在沈府中出入更为自由,到山下后,约好了申时在山脚见,安芝去了一趟福善堂买安神香,一刻钟后,她出现在西事的一间米铺后堂。 一个年轻漂亮的妇人抱着个小笠子掀开帘子进来:“是大小姐啊。”随后见后堂只有安芝一个人,人又退出去,冲着院子喊:“相公你人呢。” “来了。”喊的是院子,回话的是后堂的另一边,有个中年男子推门进来,一身灰色的素净衣袍,身形修长,瞧着气度不凡,不像个生意人。 “你在前头怎么留大小姐一个人。”妇人嗔了他一眼,对安芝的态度极好,“刚蒸了糕,我去给您拿一些,沈府里怕是挨苦了,人都瘦了。” 安芝抬手摸了摸脸颊,看向权叔,后者无奈:“她看谁都是瘦的。” “沈家大小姐还活着,昨日被二小姐刺激着犯病了,大夫人将她送到了寒山寺。”安芝几句话将这大半个月的事儿讲了一遍,犯愁,“好不容易混进去,是不是得想别的办法。” “既然在沈少爷的私库,倒是不用这么急了。”权叔将一封信递给她,“李掌柜派人送来的。” 安芝翻开看,没几行拳头就捏紧了:“他们要卖船,这是最愚蠢的办法。” “也是最快的办法。” 权叔接上她的话,安芝深吸了一口气:“还剩下三条。”父亲在时七条船,出事后就剩下四条,二堂伯竟然还要卖,那计家还剩下什么。 “他们的志愿与你父亲不一样。” 权叔一句道破了其中,安芝呵笑:“也对。”二堂伯一家想的可都是如何坐享其成,当年叔祖父那样一个人,怎么会有这样的儿子。 屋内安静了会儿,安芝记起一件事来:“权叔你替我瞧瞧,金陵这边哪家的银饰进的最便宜。” 权叔失笑:“你还想在沈府中做买卖不成?” 安芝托腮算着,要是能回去的话,也未尝不可啊,李管事给冬夏姐姐她们带的东西可不便宜。 正说着,外面传来了叫喊声,安芝离得近,起身推开门出去,是来买粮米的。 安芝从袋子中舀了几勺放到布袋中,起称松手,望着老妇人,笑着问:“大娘,一升对么。” “是。” 老妇人从怀里掏出个钱囊,摸索着从里面掏出一把铜钱来,安芝将米袋子摆上桌,扎紧了后接过她递来的钱:“五十个正好。” “您拿好了!”安芝帮着她拎出了门,看她下台阶,转回来后到柜台前,起先是拨弄算盘,后来随手翻开一本账,拨弄的速度快了起来,一会功夫就好几页算完了。 权叔出来看到这这一幕,脸上多了些笑意。 “以往听你说,大小姐生来就是这块料我还不信。”权叔身后传来妻子的声音,“现在看来,她的确和别人不一样。” “我还记得夫人当初给她取名的寓意。”谁能想到呢,病恹恹说是养不大送到宜山的大小姐,如今可一点都不柔弱。 将账本一合,心情好了些的安芝抬起头看向铺外,忽然脸色一变,抱了算盘蹲下身子钻到了柜台底下。 权叔看她这样愣了愣,朝外看去,一个护卫打扮的人正推了轮椅经过,轮椅上坐着的,正是沈家大少爷。 11.011.强身术 沈帧察觉有人看他,转头看,经过的米铺中,柜台边上站着一男一女,中年男子的视线还有瞥向柜台,但柜台那儿并没有人站着,细看之下,倒是有两个人对上视线,后者冲着他礼貌点了点头。 “少爷,这家米铺应该是从宣城那儿开过来的。”李忱转头招牌,再看门旁写着的街号,“开了有十来年了。” 一眼看过去,这掌柜的气质倒是令人印象深刻:“可知谁家的?” 李忱摇头,心中是惦记上了,改日要查一查这铺子的主人家由来,待少爷再问起时好禀报。 沈帧收回了视线没再说什么,轮椅推过去的很快,过了米铺后很快就到了商行,这边米铺内,安芝抱着算盘抬头看权叔:“走了?” 权叔笑:“走了。” 安芝拖了下裙子起身,看了眼铺子外心有余悸:“大少爷怎么回来了。”去丘庄最快也得两三日,那还不算办事耽搁的时间,哪可能昨天出发今儿就回来了。 “权叔,我得走了,有什么事儿到时我再来。”且不论为什么,等他回府后发现大小姐被送走,说不定会去寒山寺探望,她可不能在他后头。 “哎,把点心带上。”刘娘取了油纸将刚出炉的点心包裹上塞给她,安芝道了声谢谢,人已经钻入了内堂,刘娘失笑,“风风火火的。” 权叔见外头天色有些阴,从墙上取下帽子:“我也出去一趟,等会儿会有人送米来,你清点一下。” “成,你去罢。”刘娘送了他出去,抬头看,刚才还艳阳高照的天,一会儿的功夫就阴沉了,转身已经进去的刘娘想想不对,又走出来将铺子外的遮伞撑开。 也就这一进一出的功夫,街上的风忽然大起来,不知道谁喊了声要下雨了,豆大的雨水从天上倾泻下来。 等街上的人冲到屋檐下来避雨时,头发已经淋湿,刘娘这会儿有些担心刚刚离开的大小姐,从这儿去寒山寺不少路,这么大的雨可不得淋湿。 大雨下了有一会儿,才有闷雷声传来,雨势越来越大,很快将金陵城浸入了雨幕中,空气里四处泛着泥草的清香,快到傍晚时,雨势渐渐小下去,风大了许多。 西市这儿有人匆匆经过,不多时码头那儿传来了消息,海上沉船了。 消息传开去的时,安芝已经回到了寒山寺,大雨冲刷过后的百年寺庙少了香火气息,多了庄重肃穆,从青石板上踏过时一旁沟渠内水流声潺潺,加上远处传来的钟声,谱写着宁和。 静修院这儿更是安静,安芝见小兰守在屋外:“大小姐在屋里。” “欢儿姐姐你可算回来了。”小兰拉住她,语气有些急,“大小姐在屋里,就是,就是有些奇怪。” “怎么了?”安芝走进屋,靠窗的塌上,小桌上点了灯,还放着针线篮,篮子旁搁着几块布,沈歆坐在那儿安静的做着女红。 见安芝回来,小梅松了一口气,整整半个时辰,她是全神贯注的看着大小姐,眼睛都不敢多眨几下,生怕大小姐捏着针扎了自己。 “欢儿姐姐,你看。”小兰指了指心无旁骛做绣花的大小姐,低声道,“下午醒来后,大小姐没要吃的,只喝了些茶,适才下雨开始就一直坐在窗边,让我和小梅找来了针线。” “一直坐到现在?” 小兰点点头,中途喝了几口茶,话都没有多说,这么安静的坐着,安静到小兰都有些怕了。 倘若是个正常的,这般沉静下性子坐上一两时辰都不是什么奇怪事,可她到丽园伺候了大半个月,嘴上不敢说,心里可清楚大小姐是有病的,加上那日疯起来的模样,如今这般,更是叫人心里不安。 正说着,那边沈歆伸手在桌上摸了下,没摸着要的东西,抬起头来,冲着她们道:“剪子呢。” 小兰悄指了下坐塌旁边柜子的开屉,剪子让她给藏起来了,心想着万一大小姐疯起来,针还能应付,剪子可不成。 安芝走过去,将剪子从开屉中拿出来,笑着问:“大小姐您在绣什么?” “兜儿啊,给沥儿的。”沈歆从她手中拿了剪子,将线勾了后,拿起桌上另外一块布,摊开给安芝看,笑着问,“好不好看?” 布上绣了一对小鸳鸯,十分的可爱,安芝由衷点点头:“好看,大小姐可饿了,我叫人给您布桌可好?” “不急,相公还没回来。”沈歆抬头看窗外,“天都黑了,怎么还没回来呢。” “小姐您忘了么,您要在寒山寺这儿住上一个月为家人祈福的。”安芝将桌上的布收了收,见她没反对,连着剪子一起放到了柜子上,镇定的编着,“这才来了几天。” 沈歆看了她一会儿,神情温和着:“我倒是忘了。” 小兰和小梅不敢作声,怕说错了什么,两个人去了厨房拿食盒,安芝将桌上收拾干净,这时外面的雨也停了,沈歆站在门口看着屋外,待安芝走过来时,忽然说了一句:“明日你下山去买些白布来,子书时常去山里采药,鞋子不经穿。” 那眼神太平静了,平静的让人感觉风雨欲来,安芝点点头,扶了她进屋:“您也得注意身体。” “做小姐的时候我也不会纳鞋底,还是在嫁给子书之后学的,他倒是心疼我,不愿我做这些,可到底没有自己做的好。”沈歆的声音柔柔的,特别的好听,她扭头看安芝,想到了什么,笑道,“你还小,等你将来嫁了人就懂了。” 安芝扶她坐下,听她说这些事,心中咯噔了下,这何止是记忆回到了过去,她是给自己编织了个美好的梦,没有被带走他的人所骗,两个人成了亲还生下了孩子。 小兰她们取来了食盒,吃过后,沈歆还在说起她的孩子:“沥儿爱哭闹,这时辰也不知道奶娘哄不哄得住。” 安芝挑着话说,兴许是下午做女红有些累了,沈歆睡的倒是比往日早一些,在屋内守了半个时辰,确定她睡熟了,安芝轻手轻脚出了屋子,嘱咐小兰:“你进去守着,若是小姐醒了说起她相公和孩子,你照我说的回她,小梅在外面守着,后半夜我来换你。” 小兰点点头:“姐姐你先去休息。” 安芝并非是真的去睡了,看大小姐如此,她担心明日醒来后大小姐想到过去的事会疯闹,还是及早配些药回来安神。 这时辰静修院内不许再出去,前后门都有僧人守着,安芝翻墙到外面,绕了远路,从一条小径走到了下山路上。 四周的林间风声有些大,下过雨后虫鸣声小了许多,安芝抛着刚刚在小径那边摘的青色果子,轻巧往下跳时,耳畔传来了似是什么被抬上来的声音,与青石板相扣,还有脚步声。 安芝的脚步慢下来,这条台阶路的拐弯处出现了几个身影,护卫推着轮椅,沈帧那一身白色的衣裳,在这漆黑的夜里,显得格外明亮。 大风吹过,安芝没能接住半空掉下来的果子,啪的一声,果子掉到了台阶上,咕噜往下滚,撞在了沈帧脚下,悠悠的转了个圈,定住不动。 沈帧弯下腰,将青色果子捡起来,抬头看安芝,嘴角微扬,看起来特别的好说话。 这阵风刮的安芝喉咙里有些干涩,她快步走下去,垂了眼眸,怯懦小声:“大少爷。” “这么晚了,你要下山?” “大小姐好像记起了些以往的事,我想先下山去抓药,万一,万一大小姐又犯病了。” 安芝的声音在这么大的风声中真的不算重,沈帧耐心听着,在听她说到孩子和相公时,摩拭着果子的手指一顿,须臾,他吩咐:“上去看看。” 沈帧坐着轮椅,安芝下来时的这一段台阶路肯定是不能走了,另一条可以推的路有些长,安芝跟在他身后,偶尔抬起头看。 丘庄的事不顺利?可看今日在米铺外瞧见的,好似又不像。 或许是昨天大小姐被送到寒山寺的消息传到大少爷那儿,才匆忙赶回来的。 安芝抬起头,看着轮椅上的背影,他若是来将大小姐接回去的,那就再好不过了。 一来府里照料肯定比这里细心,请个大夫都要方便很多。 二来,回府之后她才能接近君怡园。 正想时,前面传来大少爷的声音:“你父亲是武夫。” “是……”安芝捏了捏衣角,减弱自己的存在感。 沈帧转头,视线刚好落在她的裙子上,湖蓝的裙摆绣着一些碎花,经过树下时月光洒下,正好看的清。 沈帧的手摸过了青果蒂子,那是被折断摘下来才有的痕迹,并非风吹掉落下来,随后他抬起头,这边路旁正好有这样的树,高越一丈多,与沈帧手中一样的果子,长在高处。 “可教你习武了?” 安芝飞快看了眼他的视线:“回大少爷的话,只教了些强身术。” 12.012.回家 过世的父亲是武夫,教几个手劲活,力气大一些,爬个树自然是不在话下,乡下出来的孩子,上树掏鸟蛋,下河摸鱼虾,可不都是常事么。 有什么奇怪的呢。 山风一阵,沈帧从那树上收回了视线:“识字了?” “我娘生下弟弟后就一直病着,爹赚来的钱都给娘买药了,没钱送我们去书堂。”安芝的头越发点的低,眼前的人是沈家大少爷,又是她的救命恩人,身份悬殊,她的姿态本该就是低的。 沈帧看着她微握着的双手:“不想找你弟弟?” 安芝一怔,看着自己的脚尖,声音很轻:“叔父带走弟弟是因为婶娘不能生,我想找他,但是我现在照顾不好他。” 四周安静下来,没听到大少爷说话,安芝也没抬起头来,拘束的捏着自己的手,整个人看起来胆小又怯懦,拘束的很。 等了片刻总觉得大少爷还在看她,安芝干脆跪了下来,手扶着脏兮兮的地,声音发颤:“多谢大少爷的救命之恩,奴婢一定会好好报答大少爷,赴,赴汤,到火,再所,在所不辞。” 安芝将那最后那两句成语说的磕磕绊绊,还刻意念错了音,着重着最后一句话,又急又快,紧张的声音都变了。 看着瘦瘦弱弱的双手,撑在地上,与这布满青衣的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下过大雨的青石板上,凹陷处积了水,安芝这一跪,裙摆弄脏不说,手心里也都是混着砂砾的泥水,磕的人疼,看的人也觉得怪可怜的。 沈帧嘴唇微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啊。 安芝心里犯了嘀咕,她自己都快感动了,沈家大少爷委实难取信。 “地上凉,扶她起来。” 李忱上前把安芝扶起来,她抬起头,对上沈帧的视线,看到他在笑。 安芝呆了下,再回神时,他脸上的笑已经淡了许多,和平日里见到时又没什么分别,安芝闷闷,一定是她看岔了。 护卫推了轮椅朝前走去,传来了沈帧的声音:“说说昨天丽园内的事。” 安芝赶忙跟上:“昨天午食过后,二小姐来了丽园……” 声音渐渐远去,深夜里,这一段上山路再度恢复了平宁,只有风在树林间穿过,枝叶声簌簌,更突显寂静。 小半个时辰之后,他们到了静修院。 门口的僧人见是沈家大少爷,便将门打开了,安芝跟在他们身后,察觉到僧人看她时目光有些疑惑,若无其事的迈进了门槛。 守在屋外的小梅见是大少爷,走下来行礼,沈帧看着紧闭的门,一旁李忱吩咐安芝:“去收拾一间屋子出来,大少爷要在这儿过夜。” 安芝点点头,留了小梅在门口候着,将后面的一间厢房收拾干净,待她捧了盖面去铺桌子时,屋外传来轮椅的声音,安芝加快速度,抱起收拾下来的盖面,走出门口后微低了头,目送大少爷进去。 李忱没有跟着进去,而是问安芝:“有茶?” “有的,我这就去煮。”安芝把盖面放到杂间后,转而到了烧水房,等她忙好了过来,屋内李忱他们将桌子换了位置,桌上还多了好几本书,大少爷已在翻看。 安芝原是想将茶递给李管事就行了,但李管事并未上来接,两个护卫就更别说了,没看见她似的,安芝只好走过来,倒了茶之后,端到桌旁:“大少爷。” 沈帧没有抬头,目光在手中的书上,左手握了杯子抿了口茶,眼神微动:“杜仲茶。” “这是寺里派人送来的,说能安神,是今年新摘的。” 沈帧放下杯子,神色淡淡:“不错。” 安芝低头退了出去,到门口时嘴角微扬,有些骄傲,当然不错了,她煮的茶,师叔都说好。 隐隐听到屋内传来胡掌柜这样的字眼,安芝也没有多留,怕屋内再叫自己。 与这位沈家大少爷的接触,自然是越少越好。 …… 回去之后安芝与小兰调换守夜,天亮时沈歆醒来,还是昨日平和的模样。 安芝扶她到梳妆台前,沈歆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抬手轻抚了下脸颊:“欢儿,我看起来是不是老了许多。” “怎么会呢,大小姐比以前更好看了才是。”安芝拿起素色的钗饰往她头上依去,嘴上夸道,“戴什么都好看。” “已经是当娘的人了,还以前呢。”沈歆失笑,但对安芝的话还是很受用的,左右看了看,“这样差不多了,在寺里还是朴素些好。” 正说着,屋外小梅走了进来,低声禀报:“大少爷来了。” 不能安芝说什么,听见了的沈歆转身看向门口,语气有些意外:“阿帧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姐姐。”李忱推了轮椅进来,沈帧看着沈歆,嘴角含着笑意,“姐姐不欢迎?” “就知道揶揄姐姐。”沈歆嗔了他一眼,视线落在他腿上时整个人又是一怔,“你的腿怎么了!” 沈帧瞧着十分淡定:“不碍事,就是伤了筋骨不能动,就叫人备了轮椅。”沈歆出事在六年前,而沈帧受伤是四年前的事,那时她已经疯了,对此并不知晓。 “也是,你在家闲不住,还得去商行走动,不如叫人推了去,免得恢复不好。”沈歆看屋内已经布了桌,便问他,“还没吃早食罢。” 姐弟俩坐下来,喝粥聊天,场面看起来温馨又和睦,可细听之下就能觉察出不对劲来,沈歆构筑的时间是混乱的。 她觉得自己已与孟大夫成亲两年,孩子一岁多,这个时候的沈帧才十五岁,远比现在要青稚,可沈歆看着眼前已然长大成人的弟弟,却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仿佛不论眼前的人怎么变,在她心目中,他就是她所想的年纪,而非亲眼看到的。 再说她与人私奔那一年,被沈家找回来时,老太爷还在,是在两年后才病逝,但说起来,沈歆却是觉得老太爷已经过世。 沈歆给自己构筑了个美梦,尽管父母不同意她和相公的婚事,但最后她还是争取到了,她和相公在金陵城中开着一家小小的医馆,有个刚刚会说话的儿子,虽然母亲依旧对相公不满意,但她还是会偶尔回沈家看望他们。 她的美梦里处处透着平凡,不是大富大贵的荣华,而是知足的小幸福,简简单单。 沈帧从始至终都没有露出异样来,他听沈歆说着,没有纠正,也没有说破,配合着她,由她说了高兴。 在沈歆说到过些日子要随相公回乡探亲时,沈帧将安芝盛的汤放到沈歆面前,温和道:“这也是我这回来寒山寺的缘由。” 沈歆见他这么不动声色的推开自己不爱吃的东西,失笑:“你去医馆了?” “姐夫说严州家中有长辈过世,就带着沥儿回去了,前些日子你不是病了么,长途跋涉的也不叫你累着,又担心留你一个人在医馆里,就叫我上山来接你回家去住一阵子,我已经叫人收拾好了,下午你就随我回沈家去。” 沈帧搁下筷子,说的脸不红心不跳的,恍若这一切都是真的。 “已经回去了,怎么也不派个人来说一声,沥儿他那么小怎么经受得住……”沈歆对他的话没有怀疑,只是对他说的这件事感觉突然了些,“早前才说好了一起回去的。” “严州那边派人来报丧,肯定是走的匆忙,再说姐姐还在山上,有奶娘跟着,姐夫那么细心一个人,肯定能照顾好沥儿。” 沈帧的话句句都是沈歆爱听的,她笑了:“你姐夫他是大夫,自然心细,不过我还得在这儿住上半月才行。” “祈福五日也够了,心诚则灵,在家也一样,再说,姐夫就是担心才叫我来接你回去的。” 姐弟俩笑看了会儿,末了,沈歆点头:“也罢。” 安芝在旁听着,有些佩服大少爷,寥寥数语中他已经掌握了让大小姐点头同意的方式,这个相公的存在,是大小姐最为乐意去顺从的。 很快的,早食过后没两个时辰,李忱已经带人将一切收拾妥当。 坐上回沈府的马车时安芝还在想,有大少爷做主,回到丽园后,得尽快将事情办了,呆的越久事情越多。 等到了沈府后一路朝君怡园走去时安芝才渐渐觉察出不对来,待进了君怡园,扶了大小姐进后园阁楼内,安芝拦住了进出帮忙的丫鬟:“这位姐姐,不是该将这些送去丽园吗?” “昨个儿二小姐搬丽园去了,大少爷吩咐下来了,将这儿收拾出来给大小姐住,往后你们就住在这儿。” 安芝愣了愣,看着她端了东西出去,门口这儿望出去,正好是能看到君怡园的主屋,主屋后边儿有着一排不起眼的屋舍,走廊深处最靠里的一间,就是沈家大少爷的私库。 安芝深吸了一口气,这满园芬芳香气,“幸福”来的太快,她都有些措手不及了。 13.013.争执 回到沈府很顺利,可沈歆真要留在君怡园内,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安芝高兴之余,看温和吩咐小兰的大小姐,心中总还有些不安,偌大的沈府,又不是没有地方可以安顿,大少爷将大小姐留在这儿,怎么看都不妥当。 安芝心中的不安定一直持续到了傍晚,沈大夫人回来了。 沈大夫人到君怡园时,安芝正准备去大厨房领食盒,绕过回廊正要下台阶到前院,主屋外,大夫人站在那儿,身后跟了数个奴仆,在她前面的大少爷换了一身衣裳,身后的李忱手里还抱了个匣子,看样子是要出府。 安芝看走廊这儿几个丫鬟刻意避着,跟着后退了步。 “你这是在向我示威了。”董氏回来就听到了下人的禀报,大少爷将大小姐接回来还安顿在自己园子里。 沈帧脸上带着浅笑:“儿子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我将你姐姐送去寒山寺,你接回来就安顿在这里,这不是示威是什么。”董氏忽然一顿,保养得当,不见一丝细纹的眼角微挑,“你昨日赶回来,还派人帮玥儿把东西收拾去丽园,是等着这一出了。” 沈帧在收到下人传信时人才还没到丘庄,半道折回后却没有先去寒山寺,而是回了沈府,那时沈玥正求着董氏说要换个院舍,沈帧不但没有阻止,还帮着说了话,派了几个人把沈玥院子里收拾出的抬去了丽园。 忙到夜里丽园那边差不多安顿,知道董氏隔天要去一趟董家,连夜出府到了寒山寺,住过一夜后将人接了回来。 打从昨天回来,他就想好了要怎么做。 沈帧没有承认,却也没有否认,只笑着道:“玥儿大了,就要到说亲的年纪,她那院子是小了些,换到丽园去,将来在那儿出嫁也合适,我就这么一个妹妹,即便是庶出,自小就记在母亲名下,自然是想她好的。” “至于姐姐,母亲也看到了,病情时好时坏,独住一院怕是照应的不好,我这儿人正好人手多,以免再有疏漏,叫别人看了笑话。” 沈帧的语调轻缓,笑话二字却显得格外清晰,董氏看着这个儿子,自己生养大的,又哪能猜不透他的行径,不进屋偏要在这院子中,是要让她讲不出那些话来:“你既然不愿意把她送去寒山寺,就再另外安置,府中不缺院子也不缺人手,她留在这里成何体统。” “小户人家,三两间屋舍,主屋后头辟开两间,左子右女,孩子多的,屋中令漆厢房,或长携幼,可没有母亲所言体统一说。” 此言一出,董氏的脸色暗了下来:“你拿乡野小户和沈家做比较。” “儿子没有此意,而是姐姐住在我这儿,并未有失体统,再着,姐姐住的地方与这儿隔着回廊,又临了池子,屋后还另有出处,其实也能说是两个院子。” 沈帧这一指,安芝转过身去,从她这儿看向阁楼,果真是两处,进了园子后看会更明显一些,她所站的回廊将君怡园的前院这儿与大小姐住的阁楼那处分隔开来,这条回廊往西,主屋后面的屋舍一应俱全,还有个后花园,往东绕过小池,过了假山才看到阁楼的门,从走廊这儿看过去,被假山遮挡,只看得到阁楼二层。 加上阁楼后两间杂役屋舍旁还有一道小门可以出去,不走君怡园正门也能在这儿自由出入,说是两个挨在一起的院子,勉强能成立。 安芝再一细想,大少爷的话是没错的,她自小学的那么多规矩,不同席不共食,女子该入深闺,却也没哪一条说不能住一个院子的,小门小户拢共就这么几间屋舍,乡下都是一间当三间用的,中间隔个布帘也就住着了,若说城里,三进的院子也分不出来,左右厢房还正对着。 是不是分住院子,得看这家世条件,沈帧这是占着便宜道理在耍无赖。 董氏看向安芝这方向,略过了她望向阁楼,声音骤冷:“你就不怕别人说闲话。” “君怡园这么大,分了两处,谁能说闲话。”沈帧笑着,又有谁敢在府里说这闲话,再说府外,别人都当沈家大小姐在六年前已经死了,这君怡园内多住一个或是少住一个,又能生出什么闲话来。 董氏气笑:“将来你成亲了也如此。” 沈帧笑着恭维:“母亲定是会为儿子选一个通情达理的女子。” 董氏的后背一挺,终于面露了寒色:“连你也要忤逆。” 是以在克制,董氏看了他一会儿,转过身去,挺直着背脊,离开了君怡园。 尽管离开的步伐看起来依旧是优雅,可谁都感觉的到,大夫人现在很生气,倘若是在屋内,这件事定然不会就这么算了,沈帧也知道母亲现在离开并不代表她同意,而是她把这颜面看的比谁都重要,他这么反驳已经让她失了面子,再要继续往下说,只会让这些下人看笑话。 “大少爷。”李忱的心都快跳出来了,担心的不得了,把大夫人惹恼了可怎么办,老爷那边可帮不到什么。 “叫人把阁楼后的门修一修,还有,廊下再砌一道矮墙。”沈帧未有所动,只淡淡的吩咐李忱。 李忱背后发着凉,矮墙有什么用啊,矮墙也看得到,您正要这么砌起来,大夫人那儿会更生气。 可李忱不敢说,大少爷从昨天回来就有此打算,要将大小姐带在这儿照顾,也不知道大夫人怎么想的,他听姑母说起来,当年大小姐出生时,大夫人可是很高兴的,小的时候疼大小姐比大少爷还要多,可自从六年前大小姐出事,大夫人对大小姐的态度,比对陌生人还要冷漠。 就像是,从来没有过这个女儿一样。 这些内里的事,他们伺候人的即便是知道也不敢讲出口,李忱心中叹着气:“少爷,陈府可还要去?” 沈帧抬头看了下天色:“还来得及。” 主屋前大夫人和大少爷都离开了,气氛终于和缓了些,远远站着的这些丫鬟才敢说话。 安芝身后两个比她年长些的丫鬟正说起这事儿,安芝转过身去,笑着问:“这位姐姐,你刚刚说的缘故是什么?” “我也是听她们说的,咱们大少爷算是大小姐带大的,以往夫人忙织坊的事,大少爷还小,大小姐就总把大少爷带在身边照顾。” “可不是,这几年来丽园那儿总是换人,她们都欺负大小姐。” 说罢,两个丫鬟忽然嘘声,其中一个提醒安芝:“过了今天往后可少提大小姐。” 安芝一怔:“可大小姐住在这儿。” “就是住在这儿也少提,出了君怡园后叫人听着,可是要挨罚的。” 两个人说着就走远了,对这事的态度就如之前冬夏那样,知道大小姐活着,但不敢说。 安芝走出君怡园朝大厨房那儿走去,一路上的确是没人说起,都是自顾着做事,到了厨房后拿了食盒,安排这些的丫鬟婆子也不会对安芝这边两日不在的事有所过问。 回到阁楼后,看着沈歆坐在那儿喝汤,安芝失神了一阵。 她不知道如何去评断沈家大少爷这么做是否合适,沈家家大业大,肯定还有很多不为人知的事,但换做是她,若是哥哥有一天变成这样,她就算是不嫁人,也要将他带在身边好好照顾,绝不会叫人欺负了他,更不会让他受委屈。 将事情从头想一遍,安芝感叹,他把什么都算到了。 …… 天色暗下来后,沈帧还没回来,宁园那儿也没有动静,大小姐留在君怡园的事,似乎暂时是告一段落。 等大小姐睡着之后,留了小兰在屋子里,安芝走出来,抬头就能看到那一排屋子。 安芝朝小池塘走去,挑了一处坐下,托腮看着走廊那头,她在等。 等大少爷回来,等这君怡园安静下来。 此时君怡园之外,一个身影匆匆走过,回到了丽园,进屋后还未开口,窗塌那儿便传来了急促的问话声:“怎么样了?” “大少爷还没回来,夫人那儿,夫人那儿也没有派人来。”丫鬟喘着气,好一会儿才将话说全,“刚刚还有人抬了东西进去,应该是大小姐的。” 窗塌那儿又传来较为成熟的声音:“找两个人把后头阁楼里的东西收拾一下,明日送去君怡园给大小姐。” “姨娘!”沈玥不乐意,“大夫人都没说什么,昨天哥哥也没说,拿过去做什么。” 刘姨娘拉住她的手,一双凤眸中满是算计:“听姨娘的,拿过去,不能要这些东西。” “可,大姐姐都回来了,会不会要我搬回去。”沈玥好不容易才搬进这儿,断然是不愿意再回去的。 “不会的,大夫人好面子,既然自己允下的事,就算是大小姐不住在君怡园,也不会叫你搬走。”刘姨娘抚着沈玥的手,想的是极好,“你如今是大房唯一的女儿,这婚事就不会差,莫要学了大小姐。” “我才没有那么傻,为了个男的把自己折磨成那样。”沈玥嘴角微翘,摸着手中新换的镯子,脸上满是笑意,仿佛她住了这丽园,就是真正的嫡出大小姐。 14.014.团子 夜深了,园子内隐隐有虫鸣声,走廊内灯笼随风摆动,安静的很。 主屋前有两个丫鬟守着,走廊这儿靠前些站了个小丫鬟,靠着柱子昏昏欲睡,再过去一些,到阁楼那儿都没有人。 安芝绕过假山,趁着小丫鬟打盹的间隙掖进了小门内,过去就是主屋后的一排屋舍,这时辰只有小厨房那儿还有些光亮,其余屋子内也都歇下了。 君怡园这儿除了几个门外值守的婆子,园子内守夜的并不多,安芝从小厨房后面走过去,里面守着两个丫鬟,灶台下还生着火,大约是炖了吃食,有香味飘出窗户。 再往里走一些,翻过一人半高的墙后就是藏库。 与丽园后面的库房一样,藏库的窗都修在高处,六边形,防窃之用,无法容纳一个人出入。 藏库这儿并未有人看守,安芝绕到了前面才知道缘由,双扇门的库房,十分粗野的上锁方式,大少爷这私库,要么大张旗鼓的破门,要么有钥匙,如果不然,根本进不去。 安芝取出墨笔和纸,将锁扣的模样大致描下来,再在锁面上抹了印,轻轻按在纸上。 才刚分开,脚背上忽然多了个沉甸甸的东西,四周无人的,安芝心头忽然一挑,低下头去看,却是一只黄滚滚的小东西趴在她的脚背上,双爪朝她腿上扒来,露出了一双黑豆大眼睛。 “呜——”汪字还没叫出声,安芝飞快的蹲下身子捂住了它的嘴,一人一狗大眼瞪小眼的看着,安芝无奈,“不许叫。” 回应她的是猛晃不止的尾巴,瞧着兴奋极了。 “你这是打哪儿来的啊。”安芝怕这一松手它就会叫不停,只得将纸先收起来,抱着它往墙边走去,打算等翻过去后,就把它放在小厨房附近,明儿就会被经过的丫鬟发现。 攀上墙头后,她刚刚经过的小厨房后面忽然多了人声,安芝忙蹲下身子,怀里的小东西倒是乖觉了,与她对看着,双爪趴着它,眼睛水濡濡的,十分可爱。 等了一会儿后那声音还变成了两个人,其中隐隐是有哭声,安芝悄悄往上看了眼,两个丫鬟不知说些什么,一个抹着眼泪。 看来一时半会儿不会走了啊。 安芝又到了藏库前,翻上这边的墙头,过去是主屋后面的小园子。 园子正对了主屋和书房的窗户,种了不少树,还有些安芝说不出名的花,平日里应该是有专人打扫,又禁止丫鬟随意出入,门都是关起来的。 这对安芝来说也不是难题,最为关键的是,书房那儿的灯还亮着,她要直接从中间穿过去,搞不好还能和大少爷打个照面。 看来只能贴墙过去,到门口再翻出去了。 安芝心中算着距离,低声对小东西道:“可千万不能出声。”要不然可说不清。 轻手轻脚走过去,挨着墙壁,到书房的窗下时,安芝蹲下身子慢慢挪过去,才挪两步,开着的窗户内传来声音:“计家的船,宣城那边传来消息,折了二成。” 安芝猛地顿住脚步,隔了许久,书房内才有声音传来:“折三成都未必有人收。” 李忱将凉了的茶换下,重新沏了一壶,有些疑惑:“刘家不是有意要收。” 沈帧放下书,几日来没能好好休息,人显得有些疲累:“到这地步,二成三成对计家而言分别不大,刘家再压一压,计家也乐意卖。” 怎么能不大呢,这一成就差了不少钱,做买卖的哪个嫌钱少,李忱又一想,倒有些意会过来大少爷话里的意思,计家过去的当家已经过世,唯一的儿子又死在海难里,如今这当家的,顶头这些债,家产缩水些盘卖了还,说不定是打着从小再做起的心思,只不过这么一来,大少爷恐怕不会再与计家续做过去那些生意。 “刘家那边的心思倒不小。”李忱想着那几口金箱,送来时眼睛都不眨一下。 沈帧轻笑:“也罢,这回刘家的帖子,就由你去。” 李忱一愣:“这哪儿成啊少爷。”人抛了那么大的生意就想大少爷过去,他一个小小管事。 “顺道去周家和计家看看。” 沈帧拿起另一本账要翻,李忱劝道:“您好几天没歇好了,昨夜在寒山寺,夜露重您还犯了腿疼,前天也是连夜赶路,大小姐的事如今妥帖了,您也该好好歇着。” 李忱叨念起来话不少,一直传出窗户。 安芝抱着小狗,秀眉紧锁,刘家这狮子口一张,怕是早就盯准了的,父亲在世时还觉得刘家叔伯为人仗义,落井下石的事做的倒很快,三成都未必,这船真要卖了,与沈家的生意肯定得掰,可就入三流了。 李管事后边说的,都是劝说的话,没什么值得听的,安芝便继续往旁边挪。 才两步,怀里的小家伙忽然呜汪了声。 沈帧抬头:“什么声音。” 安芝忙捂住,可真要叫了,哪里捂的死它的嘴,她又怕下手狠了弄疼了它,于是这声音就不断了,它冲着前方格外兴奋的呜呜叫着。 “少爷,好像是狗。”声音从窗台上传下来,安芝心道不好,松开了手。 李忱正好往下看,看到墙角窜出一只黄色小狗儿,汪汪的朝着树丛那儿冲过去,一下就钻进去了半个身子,只留了小屁股在外扭动着。 李忱跟随着看过去,趁着小狗转移了他视线,安芝赶忙从墙沿挪过,踩着树身翻出了园子。 听到沙沙树叶声的李忱转头探去,园内空荡荡的,好像刚才那动静只是风声,除了那只还在锲而不舍想钻进树丛中去的小东西。 “我去瞧瞧。”李忱走出去,一刻钟后将小狗抱了回来。 小家伙人来疯似的,看到人就高兴,下地后撒欢往沈帧跑来,在轮椅旁绕着三圈后,摇着尾巴看他,看着看着低下头沿着地面嗅起来,一路往外嗅,似是在找什么,李忱手快抱回来,摸了摸它毛茸茸的身子:“兴许是白天丫鬟清扫时溜进去的,看样子不像是西厢那边养的。” 西厢那边的二姑娘喜欢养狗,养了还不止一条,可都是些好犬,这一只怎么瞧都不像是二姑娘那些生的。 说着,小东西从李忱那儿下来,朝沈帧跑来,轮椅的踏脚处与地面有些距离,小短腿爬的不容易,后半身又有些沉,好一会儿才攀上来,踩上他的脚板,抱住了他的小腿,还试图往上爬。 黑溜溜的大眼睛就这么直勾勾的看着,呜呜的叫声绵软可爱,沈帧看着它,想起了半个多月前西市那一幕。 “少爷,要不叫人把它送去大厨房那儿,有些吃剩的……” 李忱话没说完,沈帧就把它给捞了起来,看起来兴致不错:“就养着罢。” …… 从那边园子翻过去后,安芝有惊无险回了阁楼,小梅还在廊下打盹。 安芝回到后面的杂役屋,点了蜡烛,从袖口中拿出纸卷,看了遍后小心翼翼折入绣囊内贴身安放。 拍拍衣裳正要去大小姐那儿看看,胸口这儿掉下来了一小搓的毛,安芝想到那双大眼睛,叹了声,她现在哪儿有闲情逸致养这个,李管事发现它后肯定会处理好的。 收拾妥当后去阁楼换小兰,很快天就亮了。 吃过早食,主屋那儿来了个妈妈,叫安芝跟了她一起去账房,以后每月大小姐这儿的月银要她来取,加上这茶钱妆贴的,零零碎碎都得由她记着。 “每月要领的,按季的,还有这各项进出,你都得记牢了,大少爷吩咐了,阁楼这儿由你们自己做主。” 快走出院子时陈妈妈才停下来,安芝有些为难:“陈妈妈,我不识字。” “你们三个都不识字?”陈妈妈微张了下嘴,一副是没料到的模样,安芝点点头,之前让她们去丽园侍奉,也只是侍奉罢了,可没要管那些东西。 “那先别去了,回头我问问李管事。”陈妈妈转身,“先与你交代大少爷这儿的一些规矩。” 正说呢,远远的李忱过来了,陈妈妈愁着事儿没解决,便喊了他一声,李忱走过来时,一道身影走的比他还快,咻一下蹿到了安芝的脚下,踩上鞋子抱住小腿,一气呵成。 陈妈妈看着猛抱安芝脚的小狗:“这,这是哪儿来的?” 安芝很像装作不认识它,轻挪了下脚,谁知它抱的极牢,汪汪叫着,亲热的很。 李忱走近:“陈妈妈。” “李管事,她们可都不识字啊,这账房那儿怎么算,是不是派个丫鬟过去替大小姐管着这些,要不然这帐怎么记。” “汪汪汪。”见安芝不理它,它叫的更欢了,一条小尾巴像是要甩脱了,一蹦一蹦往上跳。 “……”安芝看着它:不要叫。 原想着不会奏效,哪知它真的不叫了,就扑在了她脚板上。 安芝抬头,对上李管事的笑意,露了个尴尬又不失羞怯的微笑。 “看来它很喜欢欢儿姑娘。” 安芝呵呵笑着不做声,弯下腰把它捞了起来。 李忱也没往别处去想,毕竟昨晚它见了大少爷也是这般撒欢的,喜欢亲近人也没什么,于是他对陈妈妈道:“不识字也无碍,银子总认得,大项都记在大少爷这边,不记账也无碍,您就教了她如何领,记全了就好。” 得了李管事的话,就算是银子都不认识,陈妈妈也不会说什么:“欢儿姑娘,跟我来罢。” 安芝将小家伙交还给李忱,没走几步,脚边又让它给缠住了,这时外院那儿匆匆赶过来一个丫鬟,见了李管事后着急道:“李管事,外边有人闹事,您快去看看。” 15.015.闹事(捉虫) 沈府外不远处就临着一条小街市,这会儿,人全聚集到了沈府大门口看热闹。 李忱赶到时,闹事的人已经闯进来了,还有堵着门口不让关的,前头看门的两个家仆被推到了外边,丫鬟婆子则是往前院内躲。 为首的三个,手中举着两个火把,身上散着一股浓重的油味,头上和衣服上明眼可见是泼了油,他们就凭着这个往里闯,谁阻拦就烧谁,再不然就将火把往自己身上凑,红着眼大喊:“沈家这是要逼死人了,你们这是要把我们往绝路上逼,好,那我就死给你们看!” 身上的油滴落到地上,火把晃过时点燃,地上就冒起了一团团的火,眼看着那火把是要舔到他们身上,看的人心惊胆战的,府里的这些人哪里见过这阵仗,都吓得不轻。 而府外那些看热闹的,恨不得把墙给挤兑倒了才好,这样的事可不是天天有的看,还是关于沈家的。 李忱一眼认出了其中两个人:“胡掌柜,你们这是做什么!” 为首的中年男子正是半个多月前来拜访的胡掌柜,他身后一个是当时与他一同前来的掌柜,另一个也是相熟的,三个人看到李忱后,神情更是疯狂,直接朝他冲过来,两个护院拿起木棍将他们挡住,胡掌柜直接从怀里掏出一个浸染了油的纱布,扔向护院。 沾了油就容易燃,棍子上也被涂了不少,胡掌柜有恃无恐:“沈帧呢,出来,沈帧你出来!你这是要把我们都逼死了是不是。” “胡掌柜,你再要闹事,我们就报官了!”五六个护院拿了棍子才控制住他们三个人,但他们满身的油,李忱也担心真烧起来他们四处乱跑会伤到别人。 “沈帧,你出来,你给我出来,你们沈家今天要没有给我个交代,我就死在这里,官府来了才好,要这满金陵的人都看看你们声家是如何把人逼死的。”胡掌柜时不时晃动火把,神情几近疯狂。 李忱凝沉着神色:“胡掌柜,大少爷如今不在府上。” “不敢见我了是不是,沈帧,你给我出来,要不然我们就死在这里,沈家逼死人,沈家这是要把金陵城做买卖的都给逼死。” 不知道谁说了声:“沈家大少爷回来了。” 胡掌柜他们转过身去,大门口那儿,几个护院拥着沈帧出现,胡掌柜的神色更是疯癫了,大喊着沈帧的名字,若非护院用棍子强行来着,早就冲过去了。 沈帧看着胡掌柜三人,十分的和气:“胡掌柜,你这是做什么。” 胡掌柜脸上哪里还有半分那日请求时的模样,全是恨意:“沈帧,你是要我死。” 沈帧笑了:“胡掌柜何出此言。” “你要把我这商铺收走,不是要我全家老小饿死么,那我还不如与你们同归于尽!”胡掌柜举着火把冲沈帧示威。 沈帧看了眼他们身上垂挂的油袋子:“一年前你来商行,用二十箱瓷借了三百两银子,半年前到期时却只还了一半,当时你怎么说的,加十箱再借半年,二叔看你做生意不容易,免了你这半年逾出的息,半个月前你又来求,说是船要靠岸,再允你一个月,卖了那些货就还银子。” “你们沈家这么多间商行,多宽限几日对你们而言并没有影响,我们可就这么一家铺子,你现在却让人来收铺子,你让我们怎么活,这不是要逼死我们!” “就是要逼死我们!” 赶来前院的安芝正好听到了这句话,看到满身是油的胡掌柜先是一怔,继而就被他的话给震惊的不轻,他这说的是什么道理,有钱的合该开善堂了不是。 沈帧没作声,抬手,身后的柳管家拿出了一张契:“胡掌柜,白纸黑字,若是再还不出银子,就将铺子抵给沈家,你亲手签下的,送到官府那儿也不占理。” 胡掌柜却似没看到这东西,腥红着双眼瞪着他,开始大笑:“说什么多宽限一个月,没隔几天就出事了,一船的货全倒了海里,沈家的船却一只都没事,你们明明知道是要起风了,那日却还这么说,你早就料准了我还不出这银子,还说宽限,就是要骗我签下那契,要我赔上铺子给你们!” 外边哗然一阵,看热闹的比当事人还兴奋,沈家这些年来做生意顺风顺水,尤其是这是四年里更是厉害,没想到其中还有这些绕绕弯弯。 “知道要起风了是该提醒一下的。” “谁说不是,全家指着一间铺子活,这要是也抵了,该怎么活哟。” “沈家大少爷可真够狠的,不给人留活路啊。” “哼,自己吃这口饭的,起风不起风还要人提醒,我看就是自找的,一年前的债现在都还不出,人家做买卖又不是开善堂,人人都这样,不得亏死。” “话可不能这么说,当初这借息也是沈家这边传出去的,那也不能整的人倾家荡产。” “你这么说可好笑了,沈家还得管你之后有没有饭吃,刀架你脖子上去借钱了啊。” “哎你这人怎么说话的。” 外边说着说着也有人吵起来了,闹哄哄的也分不清,这边院内,沈帧不甚在意外边的讨论,也是有意想让他们看到其中的原委,他看着胡掌柜,没恼怒也没露出瞧不起的神情,从始至终的和气:“胡掌柜,可是你自己到沈府来,要求我宽限些日子,海上天气多变,我若告诉你会起风,你可能信?而眼下,就算是沈家不收了你的铺子,这一百五十两加上二成息,你该怎么给?” 胡掌柜大口喘着气,拿着火把的手不断打着颤,不止是这一百五十两,还有他损毁的货。 “我替你算了算,这一趟的货值个二百多两,你若把铺子抵了,还余多少银子,商行结算后会退还给你,你要是不肯,折进去的银子加上这债,你打算用什么来还?”沈帧指了指他手中的火把,“你们三个要是把命留在这里,这一家老小你们可想过了?” 沈帧慢悠悠添了句:“是谁告诉你们,我是料准了这天气,要骗你的铺子。” 胡掌柜瞪着他,身上泼的这些油渗入了衣襟内,难闻又难受:“铺子就是我的命根子,决不能让你们收走。” 安芝挑眉,还有这等耍无赖的办法,铺子不给银子还不出,等于是要赖了这债。 还想往前站一些,被人一把给拉住了,转过身看到是冬夏,安芝笑着打招呼:“冬夏姐姐,我还想去找你呢,上回与你说的事,有些眉目了,比你平日里买的要足足便宜上四成还多。” “这事迟些再说,傻丫头,你在内院呆的好好的,上这儿来做什么,还想往前凑呢,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冬夏刚刚就在外院忙,胡掌柜他们闯进来时她还在剪枝,被他们这模样吓的不轻。 “这不是那日的几个掌柜。” 安芝跟着她往后走,冬夏哼了声:“大少爷接手了商行,这几年过去,也有人还不出钱的,可没见这样上门耍无赖,亏的大少爷待人客气,要不然就是死在这儿,官府那儿也要不到说法。” 安芝转头看,那胡掌柜的情绪似乎是平息了些,就这时,西厢那边的人听闻动静赶过来,看到这三个冒了油花的人,为首的沈二夫人即刻露出了嫌恶的神情:“这什么人胆敢闯入沈府,来人啊,还不快绑起来扔出去,春秀,快去报官,大白天的私闯民宅,这还管不管了!” 话音刚落,原本已渐渐将火把放下去的胡掌柜,忽然暴起,朝着沈二夫人这边冲过来,神情狰狞:“我烧死你们!” “快,快拦住他!”沈二夫人身前都是些丫鬟婆子,看到这阵仗,别说是拦了,逃开都来不及,偏偏那些护院都是盯着大少爷那边,谁能想胡掌柜会这般。 沈二夫人厉声道:“大胆!” 下一刻,她就往人多的地方退。 安芝和冬夏这儿一瞬拥挤了很多,这人一多,场面就更乱了。 胡掌柜受了刺激一样,就只盯着沈二夫人,那架势叫人都有些措手不及,他到底是找谁算账。 眼看着要抓着人了,胡掌柜直接将吊在身上的油袋子朝她扔去,当着肩膀那处炸开,糊了一手臂,沈二夫人吓的尖叫,安芝抽空看向大少爷那儿,奇的是,那几个护院竟露出一副“挤不进来”模样。 刚才阻拦时那么利索—— “小心。”冬夏拉住她往身后护,沈二夫人却是拿冬夏和另一个丫鬟当挡箭牌,安芝用力将冬夏往后拉,看了眼后边的距离,趁着人乱时抬脚绊了沈二夫人一下。 “哎哟喂!”沈二夫人扑到在地,整个妆容都花了,哪里还有刚刚的气势,只顾捂着脸。 在胡掌柜扑过来时,却是听见咚的一声,连人带火把掉进了池塘里,他身上那脚印,跟着一块儿没入水中。 16.016.怼仗 落水声响起后,场面煞时安静。 伴随着火把触及池水后发出的滋一声,油花上浮,扑腾声传来,岸边再度喧杂:“掉水里了!” “二夫人摔倒了!” “快,快扶起来!” 趁着这场面混乱,安芝状若拉人,回到了冬夏身旁,这边冬夏还忙着找她,见到她后便握住了她的手:“不是让你跟在我后面,所幸是掉水里了。”说罢冬夏愣了愣,刚刚他是怎么掉下去的来着? 安芝乖巧跟在她身后:“姐姐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倒是你,跑来做什么,你不是在大小姐跟前侍奉。”冬夏左右看了看她,放心了些,“也不知道谁把他推下去的,可真是个疯子。” 安芝眼神微闪,轻轻动了动左腿,还别说,这胡掌柜真沉。 前边儿被丫鬟扶起来的沈二夫人是最狼狈的,先是被胡掌柜这么追了一路,在丫鬟婆子堆里人挤人的也没受到什么好的待遇,之后还被人被绊了一下,手都磕伤了。 这会儿她正发怒:“刚刚是谁,是谁绊的我,到底是谁!” 谁敢应啊,大家往后退了退。 沈二夫人也是发了狠,瞪着扶她的丫鬟:“是不是你!” 丫鬟连忙摇头,沈二夫人又看还有一个,一个个问下来,瞧到冬夏这儿,目光一厉:“适才是不是你站在我身前的!”、 冬夏愣了愣:“二夫人,奴婢没有绊您!” 沈二夫人怒笑:“既然没人肯承认,好,统统受罚,你们谁要看到了就说出来,免得替人受累。” 才刚受了些惊吓,二夫人又说要罚人,大家低着头却是没人出声,沈二夫人看着她们,正要发话,那边沈帧过来了,关切道:“二婶无碍罢?” “你来的正好,该好好审审她们,到底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趁乱绊主子,要不承认就全都发配出去!”沈二夫人是要将狼狈都发泄在这些下人身上,一口气出不去,脸色发青。 “二婶也说当时乱的很,胡掌柜被您的话激怒发了疯,大家都吓的不轻,人挤人的不小心磕碰都是难免,只是意外,她们哪会故意如此。” 沈二夫人脸色微变,他的意思她是自找的了。 一口气上不来,沈二夫人看着大侄子这姿态,不好对他迁怒,沉了脸:“阿帧,不是二婶说你,沈家开门做买卖这么多年,可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事,叫人闯进家里来闹事,让全金陵的人看笑话,你掌家这几年,可是托大了。” 沈帧的态度极好:“是啊,胡掌柜的事也是始料未及,当初二叔看他做生意不容易,想着帮衬一把,允了他再借半年还把半年逾出的息给免了,半个月前求上门来,我也是看在买卖不好做的份上不让他为难,可谁想会如此。” “你!”沈二夫人气得不轻,她说一句他反驳三句,还扯上老爷。 “春秀,送二夫人回去,煮些安神汤给二夫人压压惊,还有这伤,虽不重却也马虎不得。”沈帧吩咐过后,又劝了句,“二婶,胡掌柜是被逼急了,冲动起来不要命,往后再遇这样的人,您可千万避着些。” 一口气噎不死,还多加一口,沈二夫人气的浑身发抖,可一点办法都没有,是她自己听着消息到前院来的,这事儿宁园那边肯定也知道,可宁园那位就没过来。 看着沈二夫人甩袖离去,安芝站在冬夏身后悄悄看沈帧,可真不简单,看着温温吞吞,却戳了痛处,将二夫人给气成这样还不能说。 这时几个护院合力将胡掌柜给捞起来了,原本就挺壮硕的人,落了水之后更沉,捞上来后仍在地上,池塘里的水不仅是浇熄了火把,也浇熄了胡掌柜的疯怒,一阵风吹过,打了个激灵后,理智回来了,情绪却更加的不平稳,闹到这份上,还不如刚刚淹死在池塘里。 可真要他再往下跳,胡掌柜是鼓不起这勇气的,另外两个带来的人也已焉了,于是他爬着跪下来向沈帧求情:“沈少爷,您行行好,不要把我的铺子收走,我这一家老小可全靠了它的啊,没了铺子我们可都活不下去,我的几个孩子还小啊。” 沈帧示意护院给胡掌柜一件衣裳披着,反问他:“胡掌柜,那你说该如何?” 讲不出就这么算了这样的话,胡掌柜想了许久,期期艾艾着:“再,再宽限些日子。” “宽限多久。” 胡掌柜咽了咽口水:“再,再半年。” 四周是鸦雀无声,沈府的大门早在胡掌柜追着沈二夫人时就关上了,沈帧看了他一会儿:“胡掌柜,你这是要沈家做亏本买卖。” 胡掌柜额头上滴着水,涨红着脸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以死相逼这种伎俩用过一次就够了,再要使,谁还理他,胡掌柜痛哭:“沈少爷,您行行好,您行行好。” “你是怎么掉水里的。” 胡掌柜一怔,抹了把眼泪,回想了下却也记不大清,只觉得后屁股有些疼:“是让人给踢了一脚。” 此时跟着冬夏离开的安芝听到胡掌柜的话后,脚步利索了许多,反挽了冬夏往前走,冬夏失笑:“怎么了这是?” “出来的够久了,再不回去大小姐该等急了。”安芝冲她笑了笑,速度可不见缓,转眼上了台阶。 这边看着眼前一个顶俩的胡掌柜,沈帧若有所思,须臾,他抬起头,适才混乱他也没注意,但总觉得是少了谁。 上台阶过了回廊,走到拐角处安芝的速度才慢下来,这时池塘那儿传来大少爷的声音:“起风的事是谁告诉你的。” “好些日子没见着你了。”冬夏轻捏了下安芝的脸颊,还是这般好摸,“在大小姐那儿可习惯?” “挺好的,大小姐那儿事情也不多。” 安芝回过神,两个人往内院方向走去,快到门口时冬夏停下脚步叹气:“前几日大小姐被送出府去时我还担心了一阵,如今回来了就好,内院事多,君怡园里多的是藏心思的,这些旁的你都不用去听。” 冬夏倒是想说的更清楚明白些,可对上安芝的目光后,又觉得自己说的太直白了会污了这小丫头,没那心思是最好的,大少爷即便是有腿疾那还是大少爷,她们不过是丫鬟而已,安分守己的呆着,将来才能自在。 安芝认真点头:“我记住了!” “快去吧,我就不进去了,外边还有活,等他们散了还得忙。”冬夏笑着推她进门,看她走远了后转身往前院走去。 …… 回到君怡园,大小姐正在外边剪花,一旁小兰她们看的紧,手里拎着的篮子已经装满了。 “大小姐,我来罢。”安芝从小兰手里接过篮子,轻掂了掂,“这是要做什么?” “差不多了。”沈歆将剪子放到篮中,让小兰去打水,“我看天气不错,想晒些花。” 几个人忙一篮子,很快就洗干净了,铺开在筛子上,放在通风口上,安芝在上面铺了张布遮挡太阳,风一阵吹过,空气里都带了香味。 沈歆走出来见安芝站那么高,招手让她下来:“适才陈妈妈过来,送了些绸布,欢儿,你不识字?” 安芝下来扶她坐下:“以前我爹是想让我去书堂的,后来我娘病了需要很多钱买药,就没再提。” “姑娘家虽说不用通晓四书五经,却得认字,将来你嫁了人总归是要掌小家的,大字不识一个可不行。”沈歆起了意,就想教安芝她们几个认字。 听说要识字,小兰摇头:“大小姐,我太笨了,教不会的。” 沈歆笑了:“这还没学呢,能认几个是几个,将来都用得着。” 安芝见大小姐是打定主意要教她们了,便道:“我去账房那儿领些笔墨来。” 小兰顿时脸色菜下,这模样,仿佛是要做多可怕的事,把沈歆逗乐了。 这时前面假山旁传来了声音:“什么事这么高兴。” 沈歆眼眸微亮:“怎么有空过来。” “才忙完,过来看看姐姐。”沈帧见她笑的开心,整个情绪都不错,迎合着她问,“姐姐在说什么?” “闲着也是闲着,就想教她们认字,姑娘家的也不能一个不识。”沈歆不会去想自己的丫鬟为什么到现在都还不识字,也不会去想安芝她们年纪这么小,到底在自己身边侍奉了多久,她甚至快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来沈府,就觉得自己应该住在这儿。 “姐姐说的是,往后她们打理你这儿的事务,也不能盲着。” 两个人说着进了屋,小兰跑去沏茶,安芝便在外面趁机与李忱提起出府的事,她没有直接开口,而是问他:“李管事,大小姐早上念起醉花楼的点心,这得与您说,还是托谁去买?” “我时常不在府上,托人也慢,大小姐若是想吃什么,你直接出府买就是了。”大少爷早吩咐过,大小姐这边的事由她们自己打理着,这一请二托的,遇上点要紧的自然是自己出去办快一些。 有了李管事这句话,安芝放心了许多,正好小兰端了茶过来,安芝接过后走进屋子,里面传来沈歆的轻笑声:“你这么说,我倒是想起你五岁那年穿女装的事。” 17.017.桃花酥(捉虫) 沈帧小的时候粉雕玉琢的很可爱,长到五岁时,带着些婴儿肥,肉嘟嘟的,因着肤色白皙,又像极了女孩子。 所以每每舅舅带表哥他们来做客,总喜欢逗弄他。 董家几位表哥与沈歆一般大小,八九岁的男孩子最是顽皮,有一回过来,趁着长辈们不注意,跑去了后院那儿偷了一身小丫鬟的衣裳,将沈帧藏在屋里给他穿上。 五岁的孩子,肤色白皙又开长开,穿上女孩子的衣服都能以假乱真了,半点不输给真的小姑娘,几位表哥也是得意的很,一面告诉沈帧他是姑娘不是男孩,一面拉着他到处溜。 从后院那儿过来,大摇大摆一路到了东厢这儿,还摘了花坛中的花给他戴上,沈帧年纪小,敌不过他们的力气,直到快进门时才被外头守着的丫鬟给认出来,可男孩子机灵的很,大的背起沈帧,闹躲着跑进院子里,直闯了长辈们说话的地方,将沈帧往大家跟前一放,笑嘻嘻的说这是沈家的二小姐。 追过来的沈歆见此,忙将弟弟带去了厢房换衣服,两位舅舅呵斥了他们,还让他们道了歉,董氏也不好苛责,到后来他们再来沈家,沈帧对他们都是避而远之。 待到年纪稍长一些,懂事了些,这关系才缓和。 不过从那之后的沈帧,不喜欢侍奉的丫鬟离他太近,就是现在,君怡院里许多事也是李忱在跑进跑出。 沈帧轻握了安芝递过来的杯盏:“男子出入,办事更为妥帖。” 沈歆也不说破,只笑着道:“说起来,大表哥家的皓哥儿,与沥儿倒是一般年纪。” 大表哥确实已经成亲,也已做了父亲,但他的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儿,沈帧神色如常,顺了她的意思,嗯了声,未提男女:“会开口叫人了。” “是了,想当初你十个月就开口会喊人,把父亲高兴的厉害。”沈歆说起儿时的事便有些停不住,这些是原原本本存在于记忆中,未曾受过任何的影响,记得也是比较清楚。 安芝在听到大少爷三岁时也曾被误认成姑娘,悄悄抬起头看去,沈帧坐在塌上,窗外光线正明,衬在他脸上,更添柔和。 生的这么好看,难怪小的时候常被认成姑娘。 “后来啊,母亲让我去织坊帮忙……” 沈歆的声音忽然一顿,握着杯子的手开始颤抖,一旁安芝瞧出了不对劲,快步上前扶住了她,就在这时,沈歆忽然甩开杯子抱住了头往旁边的窗框上撞去,被安芝及时的拉住了:“大小姐!” 沈歆紧紧拉住安芝的手,祈求道:“娘您别生气,我学的会。” “大小姐——” 安芝被她抓的手疼,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安抚她,之前大小姐念叨的都是相公和孩子,忽然间提到大夫人,不明原委安芝怕说错了话刺激到她。 耳畔传来大少爷的提醒:“说你没有生气。” 冒充着大夫人的安芝有些语噎:“我,我没有生气。” “将来织坊也是交给你的。” “将,将来织坊也是交给你的。” “你得立下威严,才能令她们信服与你。” “你得立下威严,才能令她们信服与你。” “歆儿,娘都是为了你好。” 安芝看向沈帧,见他点头,才硬着头皮冒充:“歆儿,娘都是为了你好。” 这句话说完,抓着她的手果真是松了,沈歆脸上露了些笑容,似哭过后的庆幸,又有些高兴,连连答应:“娘,您放心,女儿不会让您失望的。” 安芝将大小姐交给小兰,扶着去了内屋休息,外边剩了安芝和大少爷两个人,安芝的心又紧了起来,不论他要说什么,先认了错:“大少爷,是我没照顾好大小姐。” 沈帧看了她一会儿:“等大小姐醒来,让她服用一剂安神汤。” “是。” “旁人问与你,该如何回答?” 安芝低头:“大小姐很好。” “嗯。”沈帧没再说什么,叫了李忱进来,示意安芝,“扶我下来。” 安芝抬起头,有些错愕,扶他? 李忱进屋后搀了大少爷,提醒安芝:“你扶那边,让大少爷的脚先落地,再扶过来。” 安芝伸手扶住沈帧伸过来的手臂,一股淡淡的清皂香味传入鼻息,特别的好闻。 随后是男子沉沉的力道,安芝的手臂跟着往下一沉,很快牢牢的给扶住了,也不过是一会儿的功夫,从坐塌到轮椅上,对安芝而言却有些漫长,她不敢真装柔弱把人给摔了,也不能比李管事还要大力,可难控制的就在这儿,看着消瘦的大少爷,扶到手上却还挺沉的,等将人放下后终于可以松口气,耳畔飘过来的话又让她的心一提。 李忱笑着与沈帧道:“欢儿姑娘的力气挺大,往后出门,若是有不便之处,倒是可以让她跟着少爷您。” 李忱的语气很轻松,一听就知道是玩笑话,这君怡园里也不缺有力气的丫鬟,怎么都轮不到安芝,可沈帧那神情,真像是慎重考虑了下,微点了下头:“不错。” 安芝送了他们到阁楼外,看着李忱推轮椅离开,心中不能平静了,不错什么?什么不错!大少爷不是不喜欢丫鬟近身。 在原地站了有一会儿,安芝转身,找了小梅交代几句后去了杂役房,一刻钟后人就出现在了沈府侧门。 …… 西市米铺这儿,刚送走客人,权叔拉开帘子,看到坐在里面的安芝:“怎么来了也不说。” “您不是在做买卖。”安芝不多说,将临摹下来的锁样给他看,“权叔,您看这像不像是蒋公打的。” 权叔拿起纸仔细看了看:“你倒是知道他。” “师父过去与蒋公有过几面之缘,宜山观内的塔顶用的就是他打的锁,我看模样有些相似,就想是不是能找到蒋公问一问。”若真能有他的下落,钥匙就好办多了。 “早年他就隐居了,怕是找不到人。”权叔端详许久,从里侧的柜子内取出一块巴掌大小的泥印,“你用这个去印锁扣,我找人打听一下,或许不用钥匙也能将其解开。” “好。”安芝点点头,神情微凛,“沈家大少爷恐怕有些察觉了,他在试探我,金凤楼那儿可说妥了。” “沈大少爷身边那个李管事,派人打听过两回,大小姐放心,人已经送出金陵城,这会儿应该已经到洙南了,他原本也是欠债之身,不可能回来。” “权叔,你再派人送信去宣城,让李管事挑几个人。”安芝顿了顿,“就让小梳子过来,实在不行的话就要闯一回,我不能在沈家多呆。” 说完这些后,安芝情绪一泄,有些不解:“父亲为何不将金樽交给您保管——”一波三折最后落到沈帧手中,虽说没有再被转赠,可也不好拿,如今二堂伯他们都以为自己死了,还假惺惺为她立了衣冠冢,她若是拿计家大小姐的身份去托别人,帮不帮一回事,这身份就先暴露了。 权叔笑了笑:“老爷应当是有他的道理。” “我有时候想,大哥和小叔或许都还活着,商船上备有那么多小船,大哥他们又都识水性。” 屋内安静了会儿,安芝苦笑:“识水性也没用,风浪那么大,大船都被掀翻了,更何况是小船。”再好的水性,能敌得过风浪一卷再卷么。 “大小姐,大少爷和唐先生吉人自有天相。” 安芝站了起来,脸上露了笑意:“你说的没错,等我做了宣城第一女掌柜,看不吓坏他们!” 刘娘进来时恰好听到她这么宣言,打趣道:“是是是,宣城第一女掌柜,那你将来嫁了人,这夫婿该怎么称呼?” “那他得打得赢我才行。”安芝捡了块刘娘送过来的桃花酥,刚咬了口,看着粉红好看的外酥和桃肉的内陷,忽然记起来,今天摆在桌上的点心好像也有桃花酥,大少爷是一块都没碰。 “上回你来不及带去,这回我给你准备好了。” 刘娘给她包了两盒,安芝羡慕的很:“权叔可真有福气,我要是个男的,肯定把婶婶给抢了。” 说完后安芝拎着桃花酥从后门离开,刘娘哭笑不得:“将来谁要娶了她,我看是得头疼。” 权叔乐呵呵:“那可说不准。” 去醉花楼买了大小姐爱吃的点心后,回到沈府沈歆也才醒来,情绪稳定下来,依旧是不记得睡觉前发生了什么,尝了口安芝带来的桃花酥,有些惊艳:“这不是醉花楼做的罢?” “大小姐您真厉害,这是我经过一间铺子,见闻着香买了两盒,想给您尝尝。” “装一些送去给大少爷尝尝。”沈歆尝了几口,觉得不错,“他小的时候就喜欢吃这个。” “我这就送过去。”安芝笑眯眯装了满一碟桃花酥,朝主屋那儿走去,见书房门口有人守着,走过去问,“大少爷可在,大小姐让我来送些点心。” 护卫推开门,安芝走进去,将碟子放在桌上,对着沈帧恭敬道:“大少爷,这是大小姐让我送来的。” 沈帧抬起头,看到那碟卖相极好的桃花酥,整整齐齐摆着,粉酥的那一面还都朝他方向。 沈帧轻笑:“放着罢。” “大小姐说这是您爱吃的,叫我趁热送的。”安芝那语气,像是在说您一定要全吃完才行啊,否则就辜负了大小姐的好意,可垂着头也瞧不清神色,等她走出去,踏出门槛时脸上有了笑意,看你吃不吃。 恰好李忱过来,看到安芝这般,笑着问:“欢儿姑娘,什么事这么高兴。” 声音传入书房内,沈帧看着这一碟桃花酥,过了会儿,拿起其中一块咬了口,眼中多了些愉悦。 18.018.好东西 四月至底,天越来越暖和,眼看着五月节将至,沈府中也越发忙碌,每天府门口都有前来送礼的马车,这还不算沈府派出去的,加上东西厢这边自己收送,前院就见仆人进出抬东西。 君怡园这儿,李忱去宣城前已经照着大少爷备下的礼单将五月节礼送出去,这几日便都是往园里抬的。 安芝去往厨房时常听那些下人说起今年各府送来的五月节礼,董家与沈家是姻亲,每年都丰厚,陆家和李家做生意多年,还比往年多了,就是那叶家,洛椿节时少了,五月节这么大的日子,还是比去年少。 “不是说叶家要与薛家结亲了,往后就别提什么叶家了,少就少,咱大少爷可不稀罕。” “我不是提他,我是说那叶家老爷的眼界还没我一个不识字的高,不结亲往后就不做买卖了?” 府里的人闲暇时就爱说这些,听得多了,安芝即便是不出去,外头发生的新鲜事她也知道。 临近五月节前两日,五月初三这天,终于传来了确凿的消息,叶家大小姐与薛家二少爷定亲了。 两家孩子年纪都不小,婚书上的日子定在十月里,叶家大小姐正好出孝。 聘礼送过去时场面很大,足足有六十四抬,一箱箱往府里送都抬了好一会儿,那还不算薛家许下的四条船,按着金陵这儿的规矩,都能粗算叶家大小姐的嫁妆会有多少,往上数数,上一回这般阵仗嫁娶的,是五六十年前了。 二十几年前董家大小姐嫁入沈府时都没这阵仗。 这世上不缺看热闹的,自然不缺传消息的,短短一二时辰的功夫这件事就传遍了整个金陵城。 之前府中常在说起这件事,真到了叶家与薛家定了亲,便没人敢再提起,君怡园这儿更是禁止提到任何关于叶家小姐和薛家二少爷的话。 隔天,初四一早,沈帧命人备了厚礼送去叶家,名头就是给叶家大小姐的添嫁,下午时,沈家大夫人又命人备了礼送去叶府,当是叶家与沈家相识多年,她和沈大老爷给这个世侄女添的嫁妆。 金陵城中再说起来时,除了说沈家宽厚大方的,还有说沈家是打碎了牙故作洒脱,可不论怎么说,沈家也好,沈帧也罢,都将这件事给做全了,挑不出错来。 至于叶家和薛家怎么想,便与沈家再无关系。 …… 五月节过后的第三天,正是午后,才侍奉大小姐睡下,主院那儿的香薷姑娘前来叫安芝,说是刚刚从外院经过,遇到了冬夏,让她托一声有空让安芝去一趟。 安芝看天色似要下雨,就与小兰一起先将外面晾着的花茶果子先收起来,到了前院那儿已是两刻钟后的事,冬夏恰好闲着,便拉她去了小院,进屋后将一个巴掌大的小匣子递给她。 “什么东西?”安芝翻开匣子,看到里面放着的耳坠子有些惊讶,“这是——” “李管事从宣城带回来的,你的留出在我这儿,喜不喜欢?”冬夏拿出耳坠子往她耳朵上衬了衬,莹绿色的碎玉坠子,不值多少钱,但瞧着很好看,“挺不错的。” “李管事给姐姐带了什么?”安芝看着冬夏,瞧出了些什么,好奇问。 冬夏伸出手给她看,纤瘦的腕上带着一只玉镯子,有一段还做了金线镂空,安芝估了下价,心里明朗了,笑眯眯道:“那姐姐替我谢谢李管事,我很喜欢。” 冬夏初始是没听出来,等回过神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便轻拧了下她的脸颊:“嘿你这丫头!” 安芝无辜:“我怎么了?” 冬夏挽了她出去,轻哼:“这外院里头,但凡熟悉一些的,都有带东西,君怡园里香薷她们也都有。” 安芝笑眯眯听她解释,认真替她补充:“李管事人真好,以往你还说,他时常会帮府里的人捎带东西。” 可这捎带东西与特意挑选可差很多,安芝几乎是敢肯定,香薷她们拿到的,都是与她差不多的客气礼,去一趟宣城给大家带些礼物图个高兴,冬夏手上那镯子才是独此一份的。 还将她的东西交给冬夏来转交,说不定送人的礼都交给冬夏来给的。 只不过冬夏不明说,李管事那儿到底什么样的安排也不清楚,安芝可不会说破,只乖巧的点头,挑着好听的。 “他把东西放下就走了,说是这一趟还有客人跟着他从宣城过来,估摸着时辰,大少爷应该是回来了。” 听到宣城,安芝总敏感一些:“什么客人?” 冬夏想了想:“好像是宣城刘家,之前在前院瞧见,来的人不少,还有姑娘小姐,都带去小厅安顿了。” 安芝眼神微闪,点了点头。 走到分叉口,冬夏就没再送她,安芝往内院方向走,走了一段路后,又折回,挑了另一条路往前院小厅走去。 小厅外两个丫鬟守着,安芝绕到后面,趁人不注意,小厅后厢的窗户跳进去,悄悄蹲在了门下,听了一会儿动静后,将门推开露出缝隙,声音传了过来。 安芝与刘家人并不熟,也听不出说话的到底是谁,只听他们客套生意上的事,偶尔沈帧会接几句。 过了会儿,沈帧恭喜刘老爷又新添了两只船。 “哈哈哈哈,今年茶货生意好,那几艘船都不够运的,多亏了计家帮忙。” 这时有个年轻的声音传来,十分的客气:“刘世伯您说这是哪儿的话,去年若不是刘家帮忙,计家怕是撑不下去。” 蹲坐在这儿的安芝一怔,随即用力握紧了拳头,目光紧盯着门外的屏风,很想要推翻这个屏风去看清楚说话人的嘴脸。 计成云,你还有脸说! 小厅内,刘家二老爷与计成云就这么相互客气着,沈帧端起杯子抿了一口茶,落下时打断了他们:“计少爷,听闻计家如今连南国的船线都停了。” 计成云笑道:“只是暂时停了,去年出事到现在,才将那些账理清,这次正好是与刘世伯一道过来,之前与沈家的生意都是大哥在处理,如今由我接手,怎么也得先来拜访您一下。” 沈帧轻噢了声,转头看李忱,像是在询问,声音却不轻:“计家那事如今在谁手上?” 李忱低头禀告,这声音也似是故意一样,底下坐着的都听得见:“原本每年二月就该送了货帐,四月里人再来一趟,今年等到四月都没收到货账,已经交给齐家了。” 沈帧点了点头,看向计成云:“计少爷,按着规矩,二月里就该送来的货账,四月里还没到,沈家这儿就不会再等,今年的生意应该是做不成了。” 计成云脸色微变,反应的也很快:“沈少爷放心,明年一定准时送过来。” 沈帧没有作声,计成云心里也没底了,他来之前是想的很好,计家和沈家这生意做了十来年,从未间断过也从未出错过,沈家不会因了这一两个月直接断了多年的生意,但如今瞧着,恐怕是要黄了。 “沈少爷,如今计家撑起来着实是不容易,您也知道计家大老爷是什么样的人,计家如今还是这般。”刘二老爷在旁说着好话,不明里要人家沈家再留这一笔,暗中也说了,换做别人家,可没计家拿出来的好,做生不如做熟。 沈帧一下下掀着茶盖:“听闻计家老爷是病死的?” “大伯身体本来就不好,听闻商船沉了,大哥和小叔又出了事没有生还可能,他就直接病倒了,那些日子整日都有人上门来讨债,几间铺外都是人,还有直接闯进来抢的,大伯一时病发……”计成云没再往下说,神情哀痛,“之后我们想去宜山将妹妹接回来,还没到那儿,却听闻宜山观内突逢大火,救下来的人中,没有她。” 说到伤心处,计成云眼眶隐隐有泪,真的是伤心极了,大伯一家没一个活下来,连个后人都没有。 这时坐在刘二老爷身后的刘家三小姐低声哽咽道:“安芝从小体弱多病,还有道士批命说她活不过十岁,计家伯伯就将她送去了宜山观内修养,好不容易过了那劫,如今却,她还没有及笄,想想真是可怜。” 刘三小姐的声音细细柔柔,伤心起来时更添可怜,她说完后抬起头看沈帧,那一行泪是恰到好处的落了下来,我见犹怜。 在厢房内的安芝是不知道刘家三小姐这么多戏,不过她听出了这声音,不就是那个之前在寺庙中与她吵了一架的刘悦蓉。 她会可怜自己? 安芝微动了嘴角翻了个白眼,她推她不成,反从台阶上滚下去时可不是这么说的。 又有声音传来,是计成云在说:“大伯临终前要我好好打理计家的生意,照顾好安芝,我若是早一天去,或许就不会发生那样的事。” 安芝伸手握住门框,将这气力都泄在了上面,指间泛白。 这时门缝间忽然挤进来一物,沉甸甸的坐在了安芝的腿上,双爪攀上她的小腿,特别高兴的汪了声。 “……” “汪汪汪汪——”小家伙越叫越兴奋。 “……”安芝一脸沉静的将腿往屋外伸,轻轻一翻,待小狗翻到地上后,迅速的缩回脚将门到最小的缝隙,转身跑到窗边撑了框子翻出去,一气呵成。 李忱赶过来,只见大少爷的小宠在使劲扒拉门,可力气太小,就只在门上留下些小爪痕而已。 李忱推开门往内厢看,里面空荡荡的,但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味。 小家伙冲进门去,到了窗边后又蹦又跳的,李忱将它抱起来出去,送到沈帧怀里后,恹恹的坐着不肯动了。 沈帧失笑,轻轻拨了下它的耳朵,刚刚冲下去时还这么高兴。 刘家三小姐看着沈帧有些出神,在李忱说请大家到花园去坐坐时才回过神来,低下头去脸颊微红,之前父亲说起想与沈家结亲时她是不愿意的,可如今看着,却觉得这一趟来值了。 …… 这厢君怡园内,阁楼后的杂役房内,小梅拎了一桶油过来,看安芝往另一只木桶中兑着说不清是什么的粘稠液体,好奇问:“欢儿姐姐,这是要做什么。” 安芝用力捣弄着木桶,牙痒痒道:“这可是——好——东——西!” 19.019.丢人 花园内的气氛看起来很和乐,刘家二老爷是个能说会道的,恭维话从他嘴里说出来还很顺耳,随后说着便提到了跟随自己过来的侄女刘家三小姐。 说了些生意上的事后,刘家二老爷忽然道:“也没来过金陵,这回正好,带她出来走走,我听说金陵这儿的水塔夜景很是有名,不知道沈少爷可否有空,与我们一道去瞧瞧。” 前有六只金箱,后有这般“客气”的送生意上门来结交,之前的帖子可以让李忱去,如今人家上门拜访,沈家作为东道主,如何都不好再推脱。 沈帧微笑,想到了可以带姐姐出去走走:“十二那日河边还有灯会,我叫人备船。” 掐算了日子,刘二老爷乐呵呵:“那敢情好。”坐在他身后的刘悦蓉是一副温婉相,数不清悄悄看了沈帧多少次,她心里可通透着呢,这一趟过来怎么也得让沈少爷对她留有印象,之后再叫父亲来说。 计成云有些插不上话来,主要原因不是没话说,而是他现在人有些难受。 到花园之后没多久,他就开始闹肚子疼,起初只是略微一阵,疼一下就过去了,在喝了两杯茶后这疼痛就开始加剧,拧着胃又到了肠胃,让他不能集中精神来想事情,更别说与沈家大少爷谈合作的事。 在他的肚子第三度发出咕噜声时,坐在那儿的沈帧发现了他的不对劲:“计少爷可是有什么不舒服。” “没,没有。”计成云笑了笑,拿起一旁的茶杯喝了口来掩饰,才咽下去脸色就不对了,他手快的去捂肚子,可还是没能阻止那一声咕噜。 更为尴尬的是,这会儿有些忍不住,是非去东厕不可了。 计成云起身:“兴许是来时吃错了什么。” 李忱叫了个丫鬟带计成云去东厕,计成云尴尬的笑着,快步从这花园里出去,走出拱门时控制不住出了气。 这下子更忍不住了,计成云跟着丫鬟等看到了东厕后对她道:“你先回去,等会我自己过来。” “是,计少爷。” 计成云快步往东厕走去,解了裤袋蹲下身子,忽然,头顶那儿的天窗上掉下来一股黑色的粘稠液体,当头淋下,浇了他一身。 “啊!” 这边领路的丫鬟还没走远,听到这叫声连忙赶过去,在快靠近时,东厕内冲出来的人将她吓了一跳,满脸黑色浆物,从头到脚发出一阵臭烘烘的气味,比东厕内的还要叫人恶心。 最关键的是,计少爷的鞋子还没了一只,可能是在里面踩空了,白色的裹脚布这会儿泥泞一样的脏。 “计,计少爷。”饶是被嘱咐过不许对客人露出什么异样神色来,这丫鬟还是被这臭味给熏的想要赶快逃离,反应过来后急忙道,“我这就去叫人。” 丫鬟赶到花园内禀报,沈帧行动不便,就由李忱过来看,本以为是多大的事,在距离计成云数十米远时李忱停住脚步,忍着捏鼻子的冲动,快速吩咐:“安排最近的客房,备水。” 丫鬟匆忙离开,李忱又对计成云道:“计少爷,先将身子清一清。” 头发上还有大坨的东西掉下来,落到地上,都看不出是什么。 计成云快疯了,他被那一股臭烘烘的东西浇的有些懵,这会儿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臭味,已经将他的理智也给熏没了,他哪里还有那心思去计较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想赶快把这些处理好,洗干净,再要闻下去,他会死。 半个时辰后,东厕附近的客房小院中,弥漫了一股挥之不去的臭味。 走廊里进出的丫鬟,都是一手捂着口鼻一手拎着水桶的,可饶是如此还是无法阻挡这气味,不明真相的她们,都当这位计家少爷是掉进东厕里了,要不然什么东西能这么臭。 “第几桶了?” “我这第八桶了,屋里还是抽的不像样。” “李管事派人取来的草药呢,添上了没?” “怎么没添,这些水都是用草药煮的,你闻闻。” “……闻不出来,太臭了。” “……再多添几袋进去,我去让她们快些烧水。” 丫鬟进进出出,屋内的水桶已经换了好几遍,从最初的浑黑到现在的清澈,那难闻的气味总算是淡了,可对计成云来说淡的只是屋子内,他身上的气味不论怎么洗怎么泡都还很重,最为关键的是,他发现这黑泥浆一样的脏东西,洗不干净。 他的手上还有淡淡的灰黑,不用照镜子他也知道脸上有,这时又有丫鬟进来倒水,屏风外似还有人在弄熏香炉子,不多时屋内散起了一股好闻的檀木香味。 沐浴的汤水中也添了药包,总算是冲淡了他鼻息下那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计成云往后靠了靠,挨着浴桶壁,温热的水放松了神经,生出些困意来。 就这时,安芝推门进来。 隔着屏风还能看到这腾起来的雾气,安芝掐着声冲屏风那儿道:“计少爷,换的衣服给您放在这儿了。” 没有回声传来,安芝绕过屏风,计成云靠在浴桶上歪着头已经睡着了。 “你怎么有脸说是受父亲所托照顾我,临终前还将计家交给你。”安芝按住浴桶边沿看着他,低头看浴桶内漂浮着的药包,此时的水因为药包的缘故颜色深了许多,还散着一阵阵的药味。 可他就算是拿人参汤来泡都没有用,她为他准备的黑浆,臭才是开头而已,他脸上的灰黑要半个月才会褪干净,至于黑浆内放了什么,他慢慢都会体会到。 这时她只要将拿几张浸湿的纸盖在他脸上,不用多久他就会死,就如当初她下山想要报仇时所计划的。 可她不能这么做。 欣赏了一会儿自己的杰作,安芝转身在他那一堆换下的衣服内翻找,很快找到了两把钥匙,用力按在权叔给她的印泥上。 将钥匙藏回去后,安芝走到熏炉那儿,用新的熏香替换了快燃尽的那一小截,用帕子包裹了灰烬,藏入怀中,在丫鬟进来换水时,将搁在角落里的草药盆子端了出去。 回到君怡园后,水浸泡了灰烬埋到花坛内,安芝在杂役房内用艾草熏过,忙过这一阵时天已经黑了。 侍奉过大小姐吃饭后,安芝去库房领东西,这一路听到的都是关于下午外院东厕发生的事,那味儿委实是有些大,后来是用灰烬填了后才驱散,只不过这些都惨不过掉进东厕的计家少爷,他在客房内整整泡了两个时辰,还是没能洗干净,离开时脸上还灰灰的留着痕迹。 是了,府里都当这计家少爷是掉进了东厕,底下还有他落下的鞋子,没人怀疑他是被人给整了,计少爷第一次来沈家,谁会和他过不去呢,就是运气不好罢了,踩空了板子,就连最快赶过去的李忱都没看仔细,换下的衣服后来也都扔了。 安芝了解这个二哥,他过几日还会来沈家,如今卖了一条船,再丢了沈家这生意的话,没这笔钱是小,传出去的话会对计家的生意产生影响,金陵沈家都不愿意和他做生意,可不是件好事。 而她要做的,就是让他无功而返。 …… 计成云的事并未在沈府中掀起什么来,倒给大家添了些笑话,接连几日刘家二老爷派人送帖都让沈帧给拒绝了,直到十二日这天,刘二老爷约着出游的日子。 看水塔夜景是金陵的一大特色,到了休沐之日更是热闹,书院学堂放了假,就会有不少书生租船游河。 马车从沈府到东市拦河集这儿,因为人潮拥挤,走了半个多时辰才到,马车到码头后,小兰掀开帘子:“欢儿姐姐,到了。” 安芝扶着沈歆下来,原本还担心自己会与计成云遇上,在看到这么多人后便将心放下了,昨天李管事说这件事的时候提起过安排了两条船,大小姐独坐一条,让她们几个陪她游夜河。 “真热闹。”沈歆看着船上吊起来的灯,再看码头外人山人海的,对安芝笑着道,“六月里人还要多。” 上船后行使了一会儿,远远的能看到大少爷的那只,甲板上有不少人,往外看,河道上已飘了不少船,除了船上那些的灯光之外,最惹眼的是河道上立起来的一座座水塔,水塔的顶端的灯最亮,塔身上还垂挂着数盏大大小小的灯,映衬在河面上格外的漂亮。 “我与子书就是在三年前的夜游上遇见的。”风拂过格外舒畅,沈歆的心情也很不错,叫安芝取了一壶酒,指着前面经过的船只,“还能成不少姻缘美事。” 安芝为她倒了一小杯酒,沈歆看了她一会儿,正要开口,不远处传来了噗通的落水声。 往外看去,就是刚刚沈歆指着的那条船,原本上面站着几位年轻男女,这会儿都堆在一处看着船下扑腾的人。 再看那几个年轻男女争执不下,其中还有急着下去救人的,安芝心中默默添了句:姻缘是没看出来,孽缘还差不多。 这想法才闪过,前头沈帧在的那条大船,也传来了落水声,安芝一怔。 这接二连三的,敢情今天黄历上写的是宜落水不成。 20.020.状况 落水声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但人还没救上来,别的船也不敢靠近,只能远远看着,等到两刻钟后安芝这边的船驶过去才知道,大少爷那边落水的是刘家三小姐,而早前那艘船上落水的是严家六小姐。 沈歆关切的很,虽说她不认得宣城刘家的小姐,可到底是沈帧的客人,如今虽已是五月天,夜里的河水还是冷的,姑娘家这么掉下水颜面上不说,受了惊吓生了寒可不好。 “船上那么多人,怕是有些乱,这小船靠大船的也不安全,我让小兰过去问问情况。”安芝劝住了沈歆,“要是您出了什么事儿,大少爷可不得担心死。” 两艘船并在一起,起了波浪就会摇晃不止,实在是没有特意过去的必要。 “也好。”透过船舱沈歆望出去,大船那儿是有些乱,人走来走去的,想必是把大家都给吓着了。 安芝让小兰过去:“叫船夫握着些,不过去就别勉强,在这头问问就好。” 小兰点点头,走出船舱。 过了约莫一刻钟,小兰回来了,手里还拎了个食盒,是李忱让她带来的,打开来里面摆着七八样点心,沈歆无奈:“他还记得这个,船上可无恙了?” “刘家三小姐被救上来后吐了几口水,如今已经醒了,在船舱里休息。” “好端端的怎么会落水的?” 小兰犹豫了下:“说是落水前与董小姐一起在船尾看水塔灯,刘家三小姐落水后,明珠小姐也受了惊吓,说是两个人好好靠着扶栏,忽然扶栏有些松,刘小姐拉住了她,等她站稳后不知道怎么回事,刘家三小姐就掉下去了。” “她与明珠在一起啊。”沈歆微皱了下眉头,想到这个表妹的刁蛮,总觉得这儿哪里透着些蹊跷,“刘家三小姐没说什么?” 小兰摇头:“受了惊吓一直没说话。” 安芝给沈歆倒了杯茶,安抚她:“大少爷在船上呢,不会有事的,如今人也救上来了,大少爷会安顿好的。” 说完后安芝走到船尾,让船夫将船驶的开一些,免得那边再出什么幺蛾子来坏了大小姐的兴致,说完后沿着边上绕回到船舱,安芝朝大船那儿看去,通亮的船舱内人不少,其中隐约有沈帧的身影,还有那个董家小姐。 安芝微眯了眼,刘家送金箱这一行为说明了他们的意图,这回刘悦蓉跟着前来就更明显了,今夜出游的目的不就是为了给刘悦蓉表现的机会。 她要没记错的话,船上的客人可都是沈帧派人发了帖子邀请来的,包括董小姐在内。 沈少爷可真有意思。 正望着,安芝脚下忽然轻沉了下,这感觉来的快去的也快,她低头看水面,只有船在行驶时泛过的涟漪。 安芝转身要回舱内,才走两步,快速的又折了回来,仔细看着船身与水面的接触处,喊了声小梅:“去找一根长杆来,越长越好。” 小梅在前面甲板上找了找,拿过来一根竹竿:“欢儿姐姐,这够不够。” 安芝举起竹竿缓缓往下探,水面与船身相贴着的地方停下,三步一个距离在竹竿上画下印记,示意小梅:“你站在这儿。” 随后安芝快步去了对侧的,接连侧了三四处后,看着与刚才相差一个拳头的印记,眉头微皱,吃水不对。 可船上只有他们这些人,两个船夫都在后面,小姐和小兰在舱内,这艘船虽然没有大少爷那边大,可也不算小,小梅一个人哪可能会出现这么多的吃水差距。 除了东西放的有轻重出现了偏差,还有什么。 安芝脸色一变,快步走到船尾:“大叔,这舱底怎么下去?” “姑娘您要去舱底啊,底下可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就更不对了,船上边的东西可是一面了然的,水面又这么平静:“我想去底下看看,从哪儿下去?” “就在前头,虎子,带这位姑娘下去看看,拎上灯,底下暗的很。”给了钱就是主子,平日里出游看水塔灯的客人那么多,船夫也深知一个道理,那就是客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只要不是跳河自尽,想去船底自然要如他们的意思。 安芝叫了小梅一起,到了下舱底的入口,让她守在外面,船夫的儿子带头拎了油灯往下走:“姑娘小心,底下霉气重,味儿不好闻。” 说完没多久,常年在河上走,落到底下的虎子感觉到了一些不对劲,水气很重。 凭着油灯的光亮安芝直接从扶梯的一半跃了下去,朝刚才吃水比较重的位置走过去,原本是踩着木板的沉声,忽然多了水渍的声音,阿阮顿住,低头看去,木板湿漉漉的透着水。 往前看去,水越来越多,安芝对身后的虎子道:“把油灯给我,你别过来。” 虎子将油灯递给她,起初也没往漏水上去想,毕竟是自家的游船,出发前都是检查仔细的,可等安芝走到那堆了些杂货的地方,踢开凳子,看着那拳头大小的洞眼,河水不断的从这洞眼往里灌,虎子就愣住了:“怎么会这样。” 安芝转头朝出口那儿大喊,“小梅,船底漏水,让船夫掉头回去,不要告诉大小姐。” 随后安芝从那已经盖过脚板的河水中淌过去,在那堆杂物中翻到麻袋,用力摆在了洞眼上。 麻袋很快就被渗透了,由外向内灌入的水很急,也就是下来的这点功夫就又往上涨了些,虎子也不敢往安芝这儿靠太近,就在船底翻找着,可船底太干净了,就如船夫说的,实在是没什么东西。 “这边回去最快要多久?” “今夜河上船上很多,快不了,起码得两刻钟。” 看着灌进来的水,安芝没有再犹豫,解了衣扣把外衫脱了下来:“你把外衣留下,到上面去找小梅,让她收集些衣物下来,不要声张。” 虎子飞快的脱下外衣扔给了安芝,爬上船去,这边安芝想用衣裳成团塞住洞口,但因为这个位置已经是在水底,水的冲劲很大,塞进的衣裳很快就给冲开了,安芝只得用手去压着。 很快虎子就抱了几块布下来,那还是在船舱内找的,不能让大小姐察觉就只能找到这些,而这些根本堵不住。 安芝想了会儿,翻找出一条木凳,倒放踩着合口处用力一掰,将布用力缠绕在凳角上,包裹到比拳头大一些,用力塞在出水的位置。 看着大部分被堵住,安芝抬手擦了下额头上的汗:“这样应该可以支撑到靠岸。” “我来罢姑娘,我力气大一些。”虎子上去看了一趟,下来后向给安芝做替手。 “你太重了,把这些都搬到那头去,你也站在那边。”安芝脚下的水还在缓缓往上攀,安芝不敢有松懈,别看这洞口小,若不是发现的及时,等水灌到一定的程度船就会倾斜,越是倾斜水会倒灌的越厉害,翻船的速度很快,根本不会给人挽救的时间。 时间是尤其的漫长,小梅担心她来看过好几回,可为了不让大小姐发现,只能装着若无其事。 安芝在船底能很明显的感觉到船在转弯,今晚河上的船太多了,速度太快容易撞到别人,只能小心点绕过去。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安芝这边的东西都搬空了,河水的位置已经漫过了安芝的手肘,船身明显的倾斜了,这时若转弯的太急,船就会倾倒的厉害,安芝往后站了些试图减轻自己对这个位置的重量,这时上边传来小梅的声音:“欢儿姐姐,快靠岸了!” 安芝心中一喜。 那边小梅才说完,忽然哎呀了声,人好像撞在了舱底入口的掀门上,紧接着安芝的身体猛地被往旁边一拉,人不受控制直接摔在了水里,手上的凳脚跟着松开,洞口没了压力,一股水的冲力撞到了安芝的脚上。 安芝再扑过去时已经挡不住这水势,凳脚被冲到了另一头,高过手肘的水在船的晃动下将人给冲的站不稳,安芝连呛了几口水:“快把东西给我!” 就这会儿的功夫,水位涨的很是夸张,虎子捡了凳脚扔过来,安芝跪倒,仰着头拿着凳脚探下去。 漫进来的水越多越是难堵,船斜的厉害,破洞的位置就越往下,河水的压力下只会倒灌的更猛烈,安芝咬牙,深吸了一口气后钻进水里用力堵上,身子浮了起来,安芝就用手拉住船身上的绳子。 记不得换气了几回,终于听到了沉重的船身靠岸声。 等了片刻估算着大小姐已经下船了,安芝才松手,拉着绳子从水面上站起来,冲虎子摆了摆手,攀了扶梯往上走。 船外的光线很亮,透进来时安芝忍不住眯了下眼,待她再睁开时眼前却多了个人。 沈帧就在船底的入口处,看着她,神情很温和。 安芝浑身湿漉漉的,头发凌乱的贴在脸颊上,她每走一步脚下还有水往下淌,整个人显得狼狈不堪。 安芝吞咽了下,喉咙里有些干疼:“大少爷。” “来。”沈帧朝她招了招手,一旁等着的小梅早就准备好了衣裳,等安芝走上来后忙给她披上。 “先回府去。”仿佛是知道安芝要说什么,沈帧微笑着,语气特别能叫人安心,“这里我会处理。” 安芝微动了下嘴角,低下头跟着小梅下船离开。 这时不远处的一辆马车上,受了惊吓却迟迟不肯离开的刘悦蓉看着马车,嗫嗫了一句:“好眼熟。” 21.021.惹不起 是夜,东市这儿陆家的小码头灯火通明。 靠南一侧,船架上摆着两艘新的商船,在商船靠左立着今天从河里捞上来的游船。 船底破口处这边站着几个人。 陆庭烨拎了油灯凑近破口处,扭头对沈帧道:“看样子是抠挖出来的。” 拳头大小的洞眼周边很不规则,像是先用利刃刺穿后,再以重钝捅破,但这么做的话难免会引起一些动静,毕竟船已经开了,在水下做这件事,阻力大不说,船板那么厚,在底下做这件事船上的人怎么会没有感觉。 陆庭烨朝李忱摆手:“船夫父子俩呢,叫他们过来。” 不多时船夫李老大带着儿子赶了过来,这一趟出船他也是吓的不轻,幸好是没出事,要不然往后他就不用想再做这档子生意了。 沈帧靠近,在船架下看了会儿:“出发前可检查仔细了?” 船夫悻悻点头:“都查仔细了,每回出船都查仔细的。” “查了些什么?” “这……”船夫想了想,主要是检查了舱内和甲板上,还有船尾的撸,大家都是这么查,从未出事过。 陆庭烨添了句:“没查舱底。” “查了,吃水没有问题。” 沈帧要李忱去拿匕首来,找了块做船底的木板,示意他照着这拳头大小的洞口凿一个圆来:“不要刺穿。” 李忱是试了好几次才控制住力道,按着沈帧所说,照着那洞口大小在木板上凿了个圈,到就差一点就能刺穿的程度,继而将木板放到水里,陆庭烨再叫人下水去凿那洞时,能够轻易的将其捅穿。 这下不用沈帧解释也明白了,出船前船底就已经被人动过手脚,待船出游后再潜下去将它凿破,便不会引起太大的动静。 “你这船平日里都放在哪里?” “和大家一样,摆在栅栏集市的码头上,都是靠在一块儿的。” “晚上不睡在船上?” 船夫摇摇头,大家都靠着也不怕偷,如今夜里还有些冷,等天热了就会在船上过夜。 陆庭烨看向沈帧:“要打听你们什么时候出游也不难,是不是冲着你来的,之前胡掌柜那事就蹊跷的很。”到码头上打听到谁的船被沈家少爷给租了,提前动个手脚都不是难事,这几年沈帧的风头是很盛,眼红的人也不在少数。 沈帧摇头:“冲着姐姐去的。” 陆庭烨张了张嘴:“这可真是……”能知道沈帧带姐姐一同出游的人,一只手都数的过来了,“栅栏集那边我熟,替你打听下码头上的事,也就这几日。” 沈帧摆手:“不用,人已经抓到了。” “这么快?” “想偷溜出府。”沈帧让李忱给了船夫一些银两,毕竟是遭了无妄之灾。 “你打算怎么办?” 沈帧神色淡淡:“天的确是热了。” 陆庭烨见他这般神色就知道事情大了,心里叹气这使绊子的人也是没脑子,挑谁不好呢,就是在大船凿个洞都比在沈家大小姐的船上凿一个的好,这下把人惹恼了,神仙都没得救。 两个人说着往码头出口走去,陆庭烨提到了那个救了他姐姐一命的丫鬟:“反应挺机灵,她怎么想到是船漏了,要再多耽搁上一会儿,那只船那么小,肯定是挨不到上岸。” 沈帧扶着轮椅的手微顿了下,想起了她从船底上来时的样子,那一双眼睛中透出来的冷静,倒与她般配。 沈帧微笑:“是挺机灵。” “是我都不一定那么快察觉到,她还在底下堵了那么久。”陆庭烨笑道,“该好好赏赏。”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沈帧微点头,似是应答他,又似是在想别的,看着不远处的马车,嘴角扬着那笑意:“是该赏。” …… “阿嚏!” 安芝抱着布巾揉着头发,鼻头红红坐在铜镜前。 “阿嚏!”揉了揉鼻子,克制不住又一个喷嚏上来,安芝泪眼汪汪的吸了吸鼻子,“怎么回事,阿嚏,我怎么,阿嚏,打不完了,阿嚏——” 安芝深吸了一口气,擦了擦眼泪,胸口里又是一股气上来,安芝用力一忍,屋子门被推开了,看到小兰后鼻子一痒,又没忍住打了一个。 “陈妈妈送来了姜汤,姐姐快喝。”小兰看安芝泪流满面的,“姐姐你怎么哭了。” “一定是有人再骂我。”安芝深呼吸着,从她手里接过了姜汤,趁热喝下去后,胃里是暖和了,可好像对这喷嚏没什么疗效,一个接着一个打的无比欢乐,安芝坐在那儿人都会跟着震。 小兰很是担忧:“河水那么凉,一定是受寒了,我去和陈妈妈说,让她去请大夫。” “哎,不用,阿嚏!”安芝看着小兰走出去,拦都拦不住。 她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早些年刚去宜山时是很容易生病,夜半起风都能把她给吹出风寒来,被师叔操练过几年后就改善了,就在河水里泡一会儿哪里会这么容易受寒,再说都五月里了。 外面有一会儿没动静,想着小兰去了前头,阁楼那儿就只有小梅一个人也不行,安芝换了衣裳出去,没走几步就看到了李管事的身影。 “欢儿姑娘,小兰说你一直在打喷嚏,正好周大夫给大小姐诊了脉,你过来,叫周大夫给你看看。” “不用了,陈妈妈已经煮了姜汤,我喝过就,阿嚏!”安芝默默抹去眼角的泪花,“……” 到了阁楼后发现大少爷也在,安芝更沉默了,乖乖坐下来伸出手给周大夫诊脉。 一旁沈歆看她眼眶红红的也跟着担心:“河水不干净,是不是污了眼睛。” 安芝摇摇头:“大小姐,我没事,阿嚏——”俗话说怕什么来什么,一张口就接连三个喷嚏,安芝抬起头,正对上了大少爷的目光,眼泪汪汪。 安芝很快低下头去,她决定闭嘴。 屋内有些安静,过了会儿周大夫道:“没什么大碍,我开三贴药下来,你早晚煎服,驱驱这寒气。” 安芝赶忙起身,沈帧又与沈歆说了会儿话,将游船进水一事说成了意外,嘱咐她早点休息,带着李忱与周大夫离开了阁楼。 一路将周大夫送出君怡园,沈帧才问:“周大夫,我姐姐现在如何?” “大少爷,大小姐这回脉象很稳,比之前好了不少。”至于精神上的事,自然是受不得刺激的。 “周大夫,有什么办法能让她记起之前的事。” “这……”周大夫看了他一眼,微低头,“心病还须心药医,恐怕是要把人找到,不过大少爷,这般刺激法,恐会适得其反,大小姐如今的状况,最好还是如此静养着。”一个不小心就会疯的更厉害,这谁也无法保证。 沈帧也没有为难他:“那丫鬟的身体如何。” “那位姑娘啊。”周大夫语气轻松了些,“身体底子很不错,倒像是练家子。” 沈帧微点头,叫人送周大夫离开,君怡园外黑漆漆的,十分安静。 李忱推他回书房,到门口时那小黄狗先冲了出来,利落的爬上轮椅脚踏,匍匐在了他的脚板上,沈帧轻笑:“又沉了。” 养了快一个月,只长体重不长身体的小家伙,如今更为圆润,它倒是不介意沈帧说它胖,锲而不舍的想要爬到他腿上来,对上它这一双湿濡濡的眼睛,沈帧想到了直打喷嚏的那个丫头,他伸手将它勾起来,摸了摸它肉肉的爪垫:“你想做什么?” 它想做什么是多么显而易见的啊,往他怀里一窝,简直不要太美。 沈帧失笑。 李忱进来时,全府上下享受最高待遇的小狗儿正在大少爷怀里打鼾,睡的可香甜。 “少爷,那计家少爷今天瞧着似乎是有些不舒服。”撇开刘家三小姐落水这事儿,今天那计少爷也奇怪的很,好几次问他少爷在哪里,可就没见他去找,还总一个人避着,脸色特别的不好,灰灰的像是抹了东西。 “派人送些药去。”既然是客人,该尽的礼节还是不能省。 “那刘家三小姐那儿。”李忱犹豫了下,他自己想着,这事儿明眼瞧就是与表小姐有关的,可有时候这种事儿就是说不出证据来,还得看这刘家三小姐是个什么说法。 “明日你亲自去一趟。” 沈帧抚着怀里小东西的耳朵,屋内安静了一会儿后,外面传来禀报声:“大少爷。” 李忱走出去,片刻后他回来,低头轻声说了几句,沈帧微眯着眼,看起来有些悠闲。 …… 三日后,恰是个好天气,西市这儿几个码头上满是卸货的船,也有不少船回航,码头上搬货的生意好的不得了。 又有包工的在前边儿喊着要卸货,这边放下货的都纷纷过去,就这时,平静的河面上忽然翻起了浪,猛地拍打岸边,过了会儿才有人大喊:“不好了,那边翻船了!” 肉眼能瞧见,远处有两艘载满货的船翻倒了,货飘的到处都是。 “快快去救人!” “快上船!” “那是不是王家的船啊。” “赶快先救人。” 码头上大家纷纷上船前去,可这人救的了,这货可都废了。 22.022.消失 等王家老爷赶到码头上,河面上已经飘满了这一趟的运回来的货,半沉不沉的浮在水面上。 王家是开绸缎庄的,两条船上运送的大都是锦缎和棉花,还有些瓷具。如今这些装着瓷具的箱子都已经沉到水底了,飘着的都是棉花和锦缎,捞上来开箱后,棉花进水很厉害,基本就是废了的。 看着这一箱箱一坨坨的,王老爷险些晕过去,风平浪静的,船都要靠岸了怎么就出了这档子事,他这船还是新的,海上大浪都挨过去了,怎么在这儿给翻了。 “老爷,人,人都救上来了!”前头管事急忙来禀报,他原本就在这儿等着准备卸货的,眼睁睁看着船翻了,现在是忙的满头大汗。 “货呢,东西呢!!!”王老爷猛地拍了下他的后脑勺,心急如焚。 “货还在捞。”管事低头擦汗,心里头清楚的很,捞上来的棉花都不好了,这还在飘的,怕是都不能用了。 “快派船去把那些瓷具打捞上来!”王老爷气的胸口直起伏,“他们人在哪里。” “都在棚子里。” 王老爷瞥了眼身旁跟随的人:“去把大少爷找来!”说完后急匆匆去了棚子内问话,两个时辰之后,东市的一间酒栏内,忽然传来打骂的声音,正在与薛家三少爷喝着酒的王家大少爷被人从里面驱赶出来,浑身都是酒,趔趄摔在了地上。 之前在码头上的王老爷从里面冲出来,手里拿着板凳往醉醺醺的王少爷身上砸,怒意冲天:“我打死你这个混账儿子,谁给你那么大的胆子,敢去招惹沈帧,你是犯了什么浑!” 王老爷人高马大,身材又敦实,这一记记打下去,旁人看的都心疼,跟随而来的随从没一个敢上前劝的,围观的人都避的远远的,以免自己被波及到。 “爹,痛啊,别打了,爹啊。”喝的醉醺醺的王少爷一面躲着,爬起来又摔倒,最后只能抱着脑袋,一个大男人哭的别提多惨了。 “你也知道痛,整整两船的货啊,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叫你查仔细你在干什么,就知道做些偷鸡摸狗的事。”王老爷打累了,喘着气瞪着他,王少爷趁机躲到了酒栏外的桌子底下,倒是把围观的人给逗乐了,他怎么不跑呢。 “你还敢躲,看我不打死你!” 王老爷掀开桌子撸起凳子就要砸,那边闻讯赶来的王夫人冲了过来,抓住了王老爷的手中的凳子哭道:“老爷你这是要做什么,你会打死他的啊。” 继而护住王大少爷,听他直喊着疼,更是肉痛不已:“再怎么说他也是你儿子,你怎么能下这么狠的手。” “正事不做就知道喝酒,大白天在酒栏里喝的醉醺醺的,你知道他都做了什么混账事,竟敢找人去别人船上动手脚,整整两船的货啊。”王老爷一想起那些进了水的棉花,整个人就气的要冒烟,恨不得直接打死他。 “那也不能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打他啊,他今后要不要做人了,再说,谁沉了你的货你找谁说去。”王夫人是一味护着儿子的,事情既然都已经发生了,总不能把人打死,钱损了还能赚,哪能这么对自己亲儿子的。 “愚蠢!”他在得知前几日河栏集那边的事是自己儿子找人做的后,就猜到了今天的事和沈家有关,可他能找沈家要说法?无凭无据怎么要说法。 “慈母多败儿!”王老爷用力扔了凳子,看着直往王夫人怀里的躲的儿子,看都不愿多看一眼,带人直接上了马车,“备礼,我要去沈家。” “是。” 王老爷坐的马车很快就走了,把自己儿子扔在这儿都没多看一眼,王夫人叫人扶起王少爷时他还直叫着疼,像个二傻子一样,周围的人看着,都憋着笑。 对面铺子屋檐下,看了全程的安芝抱着匣子无声叹气,这得喝了多少酒啊,大白天醉成这样。 望向酒栏那儿,众人注意力都集中在王夫人这母子二人身上时,有个人从酒栏内偷偷出来,从旁边溜了过去。 安芝一怔,薛家三少爷。 …… 酒栏后边薛家三少爷急匆匆的走着问随从:“马车呢?” “您不是让马车先回去,要与王少爷喝上一整天。” 薛三少爷咬牙:“真是个蠢货,后头的事都不收拾干净,竟然让他们发现了!” 随从吓一跳:“少爷,那老爷会不会知道这件事。”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是他找人做的,还敢找我麻烦不成。”薛三少爷神色一变,用力踹了随从一脚,大声呵斥,“马车呐!” “我这就去前面看看,少爷您别急。”随从踉跄了几步,急忙往前面跑去,薛三少爷想到刚才的事脸色就不好,可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么点小事情他都做不好,可不能连累到啊他,不行,他得出去避避风头。 一面想着经过一条小弄堂,一股巨大力量将他拉了进去,没等看清楚,当头一直麻袋罩下来,胸膛上被狠狠踹了一脚。 “谁!”挣脱不开麻袋,一连被打了好几下,薛三少爷怒斥,“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回应他的只有拳头,被死死扣在了墙上,麻袋内的脸都要给挤歪了。 “你到底是谁,有本事让我看到你。” 话音刚落自己整个人被踹飞摔在了地上,安芝踩了他的胸口,弯下腰从他身上扯下挂坠和钱袋子,拿在手中轻轻掂着,她就说王家大少爷那怂样怎么会是策划的人,敢情是他在后头唆使的。 王家大少爷被揍成那样,他怎么也得陪陪他不是。 “别让我知道你是谁,唔——”麻袋连着人糊在墙上的薛三少猛地顿住了声,嘴里一阵疼,继而是腥咸味道。 这一下过后周遭安静了,好像人忽然消失似的,薛三少爷挣扎着想把麻袋弄走,可视线不清方向不明的,他在巷子内撞了好几下,整个人竟是直接跌出去了。 “少爷!”另一边来随从的喊叫声,脚步匆匆,到了他面前后连忙帮他把麻袋摘掉,看到自家少爷被打的鼻青脸肿的,吓了一跳,“少爷,这是怎么了?”他才离开一会儿的功夫,三少爷怎么叫人给打成这样。 “别让我知道是谁。”薛三少起身,摸了下脸疼的直咧牙,神情更狠了,“去查,给我查!” 不远处屋檐上,安芝看着那随从扶着一瘸一拐薛家三少爷离开,轻轻掂着手里的钱袋,翻身跳下后抱起匣子,神色微凝。 权叔已经找到了开锁的办法。 是时候离开沈家了。 …… 入夜,沈府内十分的安静,书房内李忱禀报着白天王老爷前来拜访的事:“大少爷,可是要回绝他?” 沈帧接过册子,看上面写的价格,王老爷向沈家调用的棉花比商行内卖出去的价格还高了一成,上万斤的棉花,白送他几百两银子。 “他倒是聪明。”来沈家的时候一句没提别的事,只说船翻了货都进了水,用不了,得赶着送去,想在沈家这儿高一成价急调一些先解了这燃眉之急。 少爷这么说李忱就明白了,王家折了那么一大笔银子,也是给够了教训:“白天在酒栏外,王老爷把王少爷好生揍了一顿,听说是个把月都下不来床。” “薛家三少爷与他一道喝的酒,听说在回去的路上在巷子内叫人给劫了,伤的也不轻。” 沈帧抬起头,李忱便将薛家三少爷的事仔仔细细说了遍:“我看是他得罪人了,谁劫银子还会将人打成那样的。” 就这时,趴在沈帧脚边的小团子忽然冲向窗户那儿,汪汪的叫了起来,一条尾巴来回晃着,别提多起劲。 可窗外的园子内没有人啊,李忱四下望过,莫说是人,动静都没有。 小团子依旧是叫的很兴奋,还试图要攀上墙去,李忱将它抱起来,它就冲着窗户对面的那堵墙汪汪叫。 而那堵墙后面的,正是大少爷的私库。 “来人!” 书房外的护卫赶了过去,李忱这边推着轮椅前去,等他们到藏库前时,两扇门都被打开了,厚重的锁扣从中间被人弄断落在地上,里面的那道门则是直接被撬开的。 李忱连忙进去点灯,以为是进了贼丢了东西,可藏库内几个柜子整整齐齐,上面摆着的东西一样没少。 沈帧将怀里的小团子放下,不负众望的,它朝着最里侧冲过去,在几口大箱子前停下来,东闻闻西闻闻,好不兴奋。 “打开。” 李忱将箱子打开,箱子内的东西都是满的,看着不像少了什么,只有第三口箱子的一个匣子上摆了一叠银票,李忱拿起来数了数,正好二百两,匣子的旁边是有一处空着的,之前应该有别的东西。 “少爷,我去取账录。” 沈帧抬手,看着绕回到自己的脚边的团子:“去阁楼看看,她还在不在。” 李忱起初是不明所以,等他去过大小姐那儿后就明白了大少爷所说的她是谁,一个多月前被大少爷救下来入府的丫鬟欢儿,不见了。 杂役屋内干净的很,欢儿睡过的地方被收拾的整整齐齐,衣服都放在柜子中,几个丫鬟共同的梳妆台上也是什么都没少,问小兰她们皆是摇头,一个说在睡觉,一个还反问他。 轮椅推出藏库,李忱查过帐录,发现少了一只金樽:“少爷,可是要报官。” 沈帧抚着安静下来的小团子,一下下的动作格外温和,脸上也瞧不出生气和动怒来,反而感觉他心情还不错的样子。 李忱有些卯不准,须臾,前面传来沈帧的声音,平平稳稳不见一丝异常:“把银票另外收起来。” 23.023.见面 又是一年开春, 四月芳菲, 好天气的下午,金陵城内几个码头都是异常忙碌。 东市这儿的一个小码头上一艘商船正在靠岸,待底下的人架起板子后,船上的人开始往下卸货。 一口口木板打起来的箱子, 里面是油布裹着, 底下还塞着厚实的稻草减轻压力,船下的短工合力将箱子抬上架, 拖去了压库的屋子。 屋子门口一个老管事在来回清点着, 抬起头问船上下来的人:“二小姐呢。” 做活的往后一指,货卸的差不多的船上,一个身影从上边跃下来,踩着踏板几大步到了码头上,轻轻松松,却把老管事吓的不轻, 等她走过来时抚着胸口道:“噢哟哟, 二小姐可别吓我了,往后那么高可别再跳了,要是让老爷夫人看到, 又要说您。” 身后一个丫鬟跑了过来,宝珠气喘吁吁:“小姐您慢点。” 安芝看了眼他手中的册子,朝屋子内看去:“东叔, 义父呢?” “老爷在行里等您。” 安芝从怀里拿出一个袋子放到老管事手里:“这是路上买的花籽, 您让东婶种着试试, 我去行里找义父。” “哎,二小姐,您好歹是把这衣服给换了啊。”老管事看着已经走远的安芝,叹了声,老爷看到二小姐一身男装,又该念叨。 林家的商行就在东市附近,跳上马车后一会儿的功夫就到了,下马车时安芝习惯性压了压帽沿,低头走进商行,林家老爷正在里屋看帐,见安芝回来,看着她头戴的帽子直叹气:“这回是哪边的衣裳?” “安南的啊,您还别说,安南四季天都热,他们这么穿可凉快着,他们的女子是这般穿的。”安芝示意了下裙摆,“还有顶圆的帽子,我看到好些女子上街都这般戴着,下雨都不愁,还能在帽子上放东西。” 安芝身上穿着的是安南年轻男子的衣服,样式倒是不夸张,就是这颜色太鲜丽了,林老爷指着她这帽子,像是身笃人戴的,实在是没眼继续看:“快换了去,别叫你义母看到。” “您先瞧瞧这回我带来的。”安芝让丫鬟宝珠把带来的盒子取出来,抽开放在桌上,长方形的匣子分了三格,每个格子内都摆了东西,安芝指着中间的丹砂,“义父您看,这是不是和咱们在岭西进的一样,我瞧着是比岭西的还要好。” 取了纸铺在桌上,林向升取些丹砂用镇石碾碎,托到窗口看,又用手抿了些,指上丹红,于是满意道:“内外色红,确实不错。” 丹砂纯品以色鲜红有光泽,质脆体重,没有杂质为佳,安芝这回进的全是她自己挑选下的,没有差的:“还有这苏合香与沉香。” 林向升一样样看着,越看越满意:“这一趟你多走了一个多月,我还以为你在哪儿耽搁下了,幸亏是叫人沿途送了信,要不然该担心你。” “往年我们走的都是岭西,这一趟去刚好错开了那边开市的日子,我心想,既然都是从安南来的东西,为何不直接去那边,就在岭西请了个会讲安南话的,十来日就到了,价格比岭西便宜不说,这些东西都能随自己选,沉香木也比岭西的好,往后请了两个师傅来,这沉香咱们自己做。” 安芝算了一笔账,杂货铺里卖的丹砂,一铢就要二十个钱,买上一两就得五钱银子,几家商行出去的价有高低,可大体上都在三两银子一斤,岭西那儿进货起码得一石起,折算下来,她在岭西买一石,在安南可以多上一半,更别说她是多过这数量进的。 林向升轻笑:“以往大家都是在岭西进的,那儿东西齐,三七开市都能将东西添置好。”若是东跑西跑的,其中多的路费也不少,再者来去都得时间,商船出行一趟来去都是算好的,这回往南,下半年往北,不能耽搁太久。 “义父,就是因为你们都是这么想的,所以大家都跟着这么做,赚的也都相差无几,这一趟我还去了泸州,往上该走的一处没落下,倘若定好日子叫人将东西送到码头上,这不是更省事?”安芝说的头头是道,“不过是头几回去的时候多费些心思。” 林向升看了她一会儿:“你与你娘年轻时一样。” 安芝坐了下来:“我爹很少和我说起娘的事。” “你娘生下你大哥后身体就不大好,生下你没几年离逝,你爹总归是伤心。”他与安芝的父母在年轻就认识了,但自从他们去了宣城后两个人就一直没见面,多年都来书信往来传好,以至于计家出事,老友突然过世,他都没来得及去见最后一面,只收到了他最后嘱托的信。 宣城那儿传来安芝过世的消息时他还不信,等了大半年,终于在一年前等到了这丫头出现在林家门口,看到她的那刻后林向升就知道,兑现与老友约定的时候到了。 于是将她收做义女,改了姓名留在林家,让她做了林家的二小姐,将老友留下的商船交给她。 一年来这丫头东奔西走的,没几天留在金陵,他也是渐渐理解了老友当初的安排,这丫头就是做生意的料。 安芝努力回忆,也只能回忆起母亲温柔的模样,与义父口中说的母亲并不相同,林向升笑笑:“你娘年轻时比你爹还要会做生意,只是后来生了你大哥与你,就将精力放在你们身上。” 安芝拨弄着桌上的算盘:“我从没听爹提起过外祖父家。” 林向升眼神微闪,乐呵呵道:“不说这些,你先回家去,码头上那些送到商行后我会处理,还有,把你这身衣裳换了。” 安芝吐了吐舌,笑着出屋,在商行后院换过衣裳后带着宝珠走出商行,抬起头看到路上走着的人时猛地后退躲在了门框内。 “小姐。”宝珠跟着回来,走到她身旁,“怎么了?” “外边那个穿蓝衣服的人走了没?” 宝珠往外看去:“没呢,他在与人说话。” 安芝一把拉住她:“我们从后头走。” 从商行后院这儿绕出去,站在巷弄后,安芝看到与人说话的李忱,瞧瞧走到马车后边,趁着人不至于赶快跳了上去。 “小姐,您认识那人?” 安芝摇头,很快就有了气势,她心虚什么啊,她拿走金樽可是给了钱的,金樽值个百八十两,她当初卖身钱五十两,她给了二百两银票足够的了。 不过心里这么想着,马车在经过李忱身旁时,安芝还是把垂帘给放下了:“把之前准备的账册给我看看。” 宝珠从衣兜里拿出一本卷起来的账册,安芝一路翻到最后,看着上头新添的价,支着下巴自言自语:“一趟去还是有点少。”主要原因还是林家商行这边出去的少,卖的多才能进的多,但金陵城里这么多间商行,总得有额外优势才能吸引客人,比价格便宜这个是行不通的,到最后还容易翻船。 “那就只有找找新东西了。”安芝想到那沉香木,自己做倒可行,说做就做,明日就去找师傅。 很快马车到了林家,安芝进门,先去了林夫人的院子里保平安。 林夫人是个亲厚的人,对安芝的态度与丈夫一样,甚至比他还心疼她,自己两个女儿在这年纪都还在父母羽翼下保护着,她却要承担这么多,林夫人就越发待她好。 好生问了一番出行的事,又叫她陪着喝了汤才放她回自己院子,进屋后安芝让宝珠去各院分东西,在塌上坐了一会儿后,起身走到内室,端起摆在夹子上的金樽放到桌上后,发起了呆。 一年前她在沈大少爷的私库中找到李管事说的金樽后就去了权叔那儿,但研究了好些天都没懂这金樽的奇特之处,就在她以为除了摔碎没有第二种办法时,父亲留给她的半月坠子不小心滑落到了金樽里面,才打开金樽内的机关。 没来得及感叹这金樽的精巧之处,安芝那时的注意力被金樽座下弹出来的屉子所吸引,摆着的是一把碧玉钥匙和一封书信。 信是父亲留下的,倘若她找到了金樽发现了信,就按着信上所说,去金陵找一个叫林向升的人,那是父亲过去的至交好友,关系紧密,她要在林家住两年才可以回宣城。 父亲没有多说别的事,直到她到了林家后才知道那把钥匙的用处,是用来开商船上的舱锁钥匙,而父亲留给义父的嘱托,是在她找上门后照顾她,教她做生意。 到这时安芝才明白父亲是给自己安排了两条路,她若是不去找金樽,那便是在权叔和李管家他们的保护下做个不愁吃喝的大小姐,尽管算不上大富大贵,但能安安稳稳的过完,权叔会拦着她回宣城,不再让她与计家有所接触。 另一条路便是这个。 可中间会有很多的变故,即便是她选了第二条,在很大程度上也可能会找不到金樽,二堂伯一家会将家产如何处置无法预计,金樽的下落更没法确定,丢了亦或是多次变卖,安芝就没办法将它找回来,再者即便是找到了,在不知道里面藏了钥匙和信的情况下,她打不开这机关,就只当它只一件传家宝而已,也就不会来到林家,还有义父他,倘若她上门来,不肯兑现与父亲的承诺呢。 父亲安排的第二条路诸多变故,看来他始终是希望自己走的是第一条路,不想让她辛苦。 可安芝更多的是不明白,不明白父亲既然早有察觉二堂伯一家怀有异心,为何还会到这步田地。 “还是其中有我不知道的事情。”安芝托腮看着金樽,将半月坠子拎起来,放到金樽内,只听很轻的一声,底座上弹出了个小屉。 安芝轻轻摸了摸金樽,这个外观瞧着很普通,价值不高,连造型都没有出奇之处的东西,骗过了二堂伯,骗过了刘家,连沈大少爷都骗过了,任由其放在藏库中,半年多里动都未曾动它。 父亲又是从哪里得到这个机关精巧的东西的。 …… 入夜时主院那儿林夫人叫人送来了些补汤,安芝计划着半个月后往北出行要去的地方,便想着要在这之前把沉香木的事先办妥。 临睡前嘱咐宝珠明日一早备马车,她要去城外的工坊看看。 宝珠忍不住唠叨:“小姐您再多休息两日啊,这才回来几个时辰,这一趟人都晒黑了。” “哪有。”安芝伸出手看了看,挺白的啊,她以往跟着师叔练武,太阳当头晒都不见黑,“你一路打伞我哪有机会晒黑。” 趁着安芝伸出手,宝珠取了些珍珠粉香膏给她抹上,振振有词:“自然是不能晒着,还得好好养着,春日里这日光也毒的很。” 安芝的好皮肤到了宝珠这儿似乎是让她与荣有焉了,比她自己还要上心,最后安芝还是得败给这个执着的丫头:“好好好,那你明日记得带伞。” 宝珠撇了撇嘴,吹熄了灯后拉下幔子,她可不是这意思。 想着明日的安排,安芝很快就睡着了,只是这计划赶不上变化,第二天一早,吃过早食后正要出门去,林楚芹找她来了。 见她已经穿戴整齐十分的高兴,挽着她的手臂道:“我就知道你已经起了,走,陪我去寒山寺。” 安芝一路被她拉出去,冲宝珠示意:“去寒山寺做什么?” “天气这么好去走走,我有许多天没出门了,正好你回来,我们一块儿去。”林楚芹扭头不忘吩咐宝珠,“把二姐姐的帽子带上,我这儿别的都带了,你给二姐姐多带个坐垫褥子,还有披衣,山上冷。” 刚刚对安芝的暗示并无所动的宝珠,这会儿听三小姐吩咐,脆生生都应下来了,她是盼着二小姐能休息两日,出去走走也好啊,自己劝不住,三小姐来说再好不过,这满府的人,二小姐对三小姐最没辙。 安芝对楚芹是半点法子都没有,尤其能粘人,又比林夫人能说道。 “我准备去城外工坊看看的。”安芝被她挽到了门口,“我陪你到寒山寺先。” 林楚芹反问她:“你可与工坊约了?” 安芝失笑,预料到她要说什么:“这回进了一批上好的沉香木,我想让请两个师傅回来自己做。” “这不是还没约,明日再去,你说好不好。”林楚芹笑眯眯着,不由分说拉她上了马车,“洛椿节大姐姐要回来,到时候你可得留在家里。” 人都已经被她给拉上马车了,难不成还跳下去逃走不成,安芝便依了她:“礼物可喜欢?” “喜欢,就是太多了不好选。” 林楚芹轻轻扶了扶早上精致梳好的头发,外边传来她贴身丫鬟香秀的声音:“小姐天没亮就起来了,挑二小姐带来的首饰挑了好一阵才选出来。” “就是说啊,你也知道我选不出,恨不得都戴着。”林楚芹神情泛了苦恼,活脱脱是被这选择恐惧给愁坏了。 “你分了几个盒子,让香秀记上,出行时轮着瞧。” 林楚芹看向安芝,眼神棋盘:“怎么分?”几个盒子是几个,每个要放多少收拾,又要怎么挑,之后轮着瞧,到底从哪个开始才好? “……”安芝看向窗外,她就不该给她出这主意。 说着这几个月里金陵城中的事,很快便到了寒山寺。 四月里来寒山寺踏青的年轻人很多,山路边的亭子内有不少赏风景的,三五人一群,也有独自前来,带着丫鬟小厮,好不热闹。 安芝陪着林楚芹去了几个殿上香,香秀已经在寒山寺后坡那儿找好了亭子用作休憩,她们到的时候什么都准备妥了,石凳上摆了坐垫褥子,带来的小炉子内煮着茶,点心都是一早厨房里做的,食盒里还摆着不少吃食。 山风徐徐,太阳出来后温度正好,亭子后面过去些是直上去的一段石壁,石壁上修了几座阁楼,远处钟声传来,坡下是已经结了果的桃树,空气里泛着淡淡的青草香气,沁人心脾。 “二姐你看那儿。”林楚芹喜欢出游,却不是个喜欢到处走的,她最爱的就是现在这般,挑视野最好的地方,坐下来喝茶吃点心。 安芝顺着她方向看过去,远处是一片枫叶林,春日里还是翠绿的,郁郁葱葱。 林楚芹叹道:“入秋在那儿叫人做幅画,一定很美。” “嗯。”安芝抿了一口茶,确实是美,还能入药来着。 这时她们身后不远处的小径上传来了声音,男女皆有,转头看去,是薛家三少爷与人结伴往这儿走来。 两男两女,薛家三少爷的目光时不时落到其中一个女子身上,那意图也是昭然。 “怎么是他们。”林楚芹不认得薛家三少爷,却认得其中的一个男子,是与林家相熟的范家少爷,什么不好他就学什么,十足的纨绔。 从那儿走过来,范少爷也看到了亭子内的林楚芹,笑着打了招呼:“这不是林家小姐么。” 林楚芹冲他呵呵笑着,见到他并没有很高兴,这时与别人眉来眼去的薛家三少爷注意到了安芝,起初是看了眼,视线收回去后又多看了两眼,嘴角勾着笑问范少爷:“这位也是林家小姐?” “是林伯父认的义女。”范少爷在安芝这儿吃过一回闷亏,所以不太乐意多说。 薛三少爷却是有了浓厚的兴趣:“之前没有听你说起。”范少爷与他在一块儿,可是什么都说的,林家老爷收了个这么漂亮的义女他怎么会漏下。 安芝抬起头,对上了范少爷的目光,微微一笑,让范少爷即刻想起了那一缸泔水,整个人都激灵醒了:“我忘了。” 这边薛家三少爷却是被安芝这笑给吸引了,已经向亭子内的两个人致礼:“两位何不下去走走,今日寒山寺内还有开济。” 安芝执了杯子看着薛家三少爷,保持着笑意:一年不见,他可真是越发的讨人厌了啊。 “我们就不去了。”林楚芹直接回绝了他,“等会儿还要去替我娘做福事。” 薛家三少爷岂是这么容易放弃的:“开济时师傅都在主殿,倒不如一块儿过去,再过半个时辰这儿日头就高了。” 林楚芹一愣,这人怎么比姓范的还要厚颜无耻,安芝将杯子放下,笑着回道:“不必了,我们有安排,几位公子慢走。”她真的不介意再打他一顿。 范少爷拉了薛三少一把:“走罢,再不去就迟了。”这林楚蝉笑的太可怕了。 一旁之前与薛三少眉来眼去的姑娘也不乐意了,当着面向别的女子示好算什么,便生了闷气,叫了同行的先走了。 薛三少这才作罢,端着绅士大方的笑:“那在下不多打扰两位。” 离开时的姿态看起来还特别的优雅。 一路保持到了身后那边看不到为止,薛成立才露出他那一贯的笑来:“你说他是林家收的义女,什么来路?” 范少爷心里是有说不出的苦,嘴上自然没好话:“她能有什么来路,孤女一个,寄人篱下,只不过顶着林家二小姐的名头,和林楚芹可不一样。” 没来路更好啊,薛成立想起刚刚看到她时的情景,第一眼好似没这么惊艳,可多看几眼就叫人记住了,还觉得越瞧越好看。 “你不会是想——”不愧是混在一块儿的,看他这眼神范少爷就知道了他心里在想什么。 “有何不可。”薛成立说的坦荡荡,“她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就这样的身份,怕是连嫁妆都没有,他让她做自己的妾,往后可不用再看人眼色。 范少爷动了动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忍住了,两个人赶着去追前面气愤离去的女子,嗯,想着是一回事,这快到嘴边的也不能丢。 这边亭子内,被他们这么一搅和,林楚芹再也没有刚刚那般的兴致了,安芝也知道些内里,之前范夫人来,是有想结亲的意向,虽说后来是回绝了,但林楚芹对这位范少爷可一直没好印象。 “先去做福事吧,你不是还想请寺里的师傅打一套竹具。” 林楚芹点点头,吩咐香秀:“换一处坐着,省的他们还来找。” 两个人结伴去了祈福的庙殿,因着主殿在做生济,人都在前面,这儿便安静许多。 安芝跟着她进殿,从师傅手中拿了祈福的竹排,跪在蒲团上。 安芝抬起头看殿上的神像,沉凝下了神色,闭眼祈福。 她求义父一家和顺健康,求师傅和师叔她们在宜山和过去一样和乐,不论大哥和小叔能够回来,只求他们还活着,求沈家大小姐能够好起来,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还求,求沈家大少爷平安,希望他的腿能好起来。 许久,安芝缓缓睁眼看,看到菩萨那始终是慈悲的目光,虔诚叩拜。 起身后走到殿外,安芝踩上木扶梯,垫脚将竹排系在了祈福殿外的树上,风一吹,挂在树上的数个竹排相撞,发出好听的声音。 “喏。”从扶梯上下来,林楚芹将一个平安符塞到她手里,“你贴身戴好,去哪儿都不许摘。” 安芝轻笑,依她意思把平安符收起来,两个人往回来的方向走去,经过静修院时安芝停下脚步:“楚芹,我在这里走走,要不你先过去?” 林楚芹十分的善解人意:“好,等会儿我叫宝珠来叫你。” 安芝进了静修院,这边林楚芹带了几个人往坡上走去,不过几步,迎面遇上了她的表姐,方家二小姐方怡。 “你怎么一个人。”方怡上前挽了她,“你娘呢?” “我与二姐一道来的,我娘在家。” 听说是与林楚蝉一块儿来的,方怡瘪嘴:“你怎么还叫她二姐,与你半点血缘关系都没有,你爹也真是,平白让她占了二小姐的位置,还让她在你家商行里帮忙,小心她夺你家产!” “表姐你在说什么,要没有二姐帮忙,我爹一个人哪里忙的过来,我又不懂这些。”林楚芹失笑,“再说她是我爹故友的孩子,怎么不能称她为姐姐了。” “你是不是傻啊。”方怡戳了下她的额头,“那都是你林家的东西,她凭什么,你才是林家正儿八经的小姐,她那么讨好你爹,就是为了你家的家产,你也不想想她一个孤女,千里迢迢到你家来,说是投奔却把自己当个主人,还说没所图。” 林楚芹收起了笑意,正色看着她:“表姐,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些。” 方怡一怔:“什么我从哪里听来的这些。” “往后你不要再说二姐的坏话了,背后嚼人口舌本就不对。”林楚芹端的一脸严肃,说的特别认真,“我爹和我娘都将二姐当女儿看待,我也将她视作姐姐,她过去生活不宜,本就该多疼惜点,在我家更不应该让她觉得是寄人篱下。” “你!”方怡气的不行,“我都是为你好啊,你看你家上下,都叫她给骗的团团转。” 林楚芹奇怪的看着她:“什么骗,这些你都是听谁说的。” 意识到失言,方怡猛地顿住:“我是说你们都太善良了,她难道就没有私心了,一个姑娘家在商行里,难道不为你家的家业,你们就该长点心。” 林楚芹倒是听出些味来了,她说怎么觉得这话耳熟,早先姨母来家里,似乎也是这么和娘说的,她林楚芹生意上的事是不懂,可也不是傻的,到底是谁在惦记林家家业。 于是她试探:“表哥可要回来了?” “考完就回来了,你不是想去京城看看,到时让我哥带你去。”说起有出息的哥哥,方怡十分的骄傲,“将来等他当了官,可与那些不一样了。” 说着她又笑眯眯推着林楚芹道:“你小时候不是最爱缠着他,我想说等他回来就要准备议亲,咱们两家若是结了亲,岂不是亲上加亲。” 林楚芹呵呵笑着:可我不想啊。 …… 这厢安芝并不知道只见了几次面的方家小姐已经把自己形容成了画本子中那些侵占别人家产的坏人,她沿着静修院的小径往里走,这里比祈福殿还安静。 院内外没有僧人看守,看来只有在这儿住人时寺庙中才会差人过来,院子内没有什么变化,和一年前她来时一样。 安芝是有些想大小姐的。 这也是她离开沈家后唯一担心的人,一年过去,不知道她的状况好些了没。 不过只要是住在君怡园里,有大少爷护着就应该没事。 想着想着安芝走到了后院,在寒山寺住的那几天,夜里她总爱来这儿,有一阵子没人打扫的后院积了些树叶,安芝就着屋檐下的台阶坐下,低头时发现草堆里有一颗青果子。 捡起来看,应该是掉下来没多久,蒂子还是新的,泛着淡淡的青果香,安芝四处看了下,在墙外看到了高大的树。 风一吹,垂坠在上面的青果子晃动着,摇摇欲坠。 这时前面的灌木中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安芝望过去,看到了些许黄色露出来。 山中多野味,说不定是兔子呢。 安芝起身走过去,那一团黄色还在往外挤,似乎是在拖什么,渐渐是一个圆滚滚的屁股,一条小尾巴,两只短爪。 呼啦一声,整团黄色从灌木中挣扎出来,后退的太猛烈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还翻了个滚,嘴里咬着个青草蚂蚱,玩的不亦乐乎。 “原来是只狗啊。”安芝蹲下身子,捡了一旁的树枝逗它,玩的正欢的团子蹬着腿站起来,看着安芝。 一人一狗四目相对了一阵后。 这黄团子扔了嘴里已经奄奄一息的蚂蚱,朝着安芝飞奔而来:“汪汪汪~~~~” 扑到安芝腿上后它就站起来一直跳着想到她怀里,安芝抱着它举起,失笑:“再晃尾巴要断了。” “汪汪。”黄团子舔着她的手十分的亲昵,还试图往她怀里拱。 “好沉呐,你是谁家的狗,将你养的这么壮。”原本觉得它是毛多,抱起来之后才发现是真的胖,翻过来这肉嘟嘟的肚子,也不知道藏了多少东西,撑的鼓鼓的。 安芝将它放下来,黄团子十分自觉的匍匐到了她的脚板上,整个身体盖住了她的脚。 安芝伸手拨了拨它的毛,乐了:“你这习惯,和那只倒是挺像。” “模样也挺像。” 说完这句后,安芝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抚摸的它的手也僵住了,两双黑溜溜的眼睛相互看着,一阵风从他们身旁刮过,卷起了一波落叶后,安芝猛地起身。 什么像,这就是! 它在这儿,沈帧岂不是也在这里。 赶紧溜! 安芝往前院方向走了两步,一想不对,转着往墙那边跑去,可没走几步,就让这团子给拖住了,它抱着她的腿欢快晃着尾巴,仿佛在说:一起玩呀! 安芝担心自己跑起来会把它给踩着,干脆拎起来抱在怀里,等她翻过去后再放了它。 才跑到墙角呢,身后就传来了温柔又熟悉的声音:“姑娘这是想带着我的小宠去哪里?” “……”安芝不肯转身,怀里的团子已经很兴奋的在向它主人打招呼。 随着轮椅靠近,声音也越来越近:“这小宠平日里让我惯坏了,顽皮又好吃,怕是姑娘镇不住它。” “嗷呜!”团子不瞒的叫着,安芝避无可避,转过身来看他,气势也是不低。 两个人的目光撞上,这还是头一回她没有躲避他的视线,沈帧脸上的笑浅浅的,与这春日的阳光融合在了一块儿,格外的暖人。 安芝怔了怔,他不该生气么。 赶过来的李忱看到安芝后愣住了:“欢儿姑娘。” 同在金陵,早晚是要遇上的,虽然只能尽力避着,可避无可避时候也得迎上,安芝转头看了他一眼,将团子放下,礼貌而疏远:“我不是欢儿。” 这时宝珠找来了,一路喊着二小姐,赶到后院这儿看到她顶着日头连帽子都没戴,忍不住念叨:“您快别站在这儿,日头晒的很。” 宝珠念叨完后才注意到这里还有别人,可并不认得,于是她便对安芝道:“三小姐等您呢。” 本觉得她说谎的李忱又是一愣,二小姐?怎么变成二小姐了?谁家的? “走罢。”安芝朝沈帧微微颔首,从他们身旁走过去。 淡淡青果抚香而过,一年不见,她已经亭亭玉立。 跑到沈帧这儿的团子望着安芝离开的方向,呜呜的叫着,看了看沈帧又看了看安芝,沈帧将它抱起来,轻轻拨弄着它的鼻尖:“养了一年还养不熟你么。” “大少爷,她——”李忱尤觉得不可思议,难不成她当初是假扮成个落魄丫头混到府里来的,实际上是哪家小姐,这也是极有可能的,毕竟她在藏库拿了一样东西,如果是个贼,怎可能不搬多一些。 沈帧垂眸,嘴角扬着一抹笑意:“不急,早晚还会遇到。” …… 从后院离开后,安芝越走越快,直到出了静修院。 她深吸了一口气,心口还咚咚跳着:吓死我了。 “小姐,您认识那位少爷?”宝珠侍奉二小姐一年,可头一回看到她被别人吓着,也是有些惊奇。 安芝矢口否认:“不认识,楚芹不是等着呢,我们快走。” “怎么可能不认识。”宝珠跟在小声嘀咕,不认识还走这么快,之前没见小姐对谁这样,难道是因为喜欢那少爷? 24.024.人渣?(捉虫) 离开寒山寺后林楚芹拉着她又去逛了铺子, 回到林府时天色已经暗了, 去主院请安过后,安芝让宝珠将今天在书局买的地图拿给她,背后隔着板子挂在墙上,在宣城和金陵的位置按下钉旗后, 便是盯了地图。 等到宝珠端了汤进来, 安芝还在看。 “小姐您将汤喝了再看。”担心二小姐伤了眼睛,宝珠多点了个烛台, 在旁给她照明, 见她只盯了一处好奇问,“小姐您要去淮安?” “过几日想去淮安的船厂看看。” “咱们金陵城外龙江不是有船厂。”宝珠有些不解,去淮安来去得四五日呢。 安芝在明州和登州两处按下钉旗,若是有时间,她还要去这边瞧瞧。 视线落在之外的苏禄国,要想再去的远一些, 这商船就不够大了, 如今只能沿海岸往南往北,便是去安南也是沿岭西而行。 太深了的宝珠不懂,便催促着安芝赶快喝汤:“夫人适才交代让您早些休息, 在外头没办法,回来您可不能这样了。” 安芝转过身,接了她的汤, 眼睛虽没看了, 脑子里还在看, 宝珠看着直叹气,想起今天在寒山寺见到的那位少爷,小姐如今这模样,哪里像是有心上人的样子,一定是她想多了。 夜是静谧,各院的灯都熄下去后,渐渐的,金陵城陷入了这夜色中去。 除了那整夜灯红的色赌场所,便是码头上还有灯的,商船回来的时间不定,有时大半夜的靠岸了一艘,一忙天就亮了。 早晨是几个集市中最热闹的时候,恰逢早市要收摊,码头上那些做夜工的刚下活,沿街的铺子外顶着帐篷烧着早食,一碗碗热气腾腾的豆花儿都不需人喊的,转眼是空了。 马车从西市经过,几个码头这儿最为拥挤,安芝掀开帘子看出去,昨夜应该是到了大船,码头外满是推着板车运货的,安芝仔细看,箱子上标着个叶字,是叶家的船。 她离开沈家后这一年里,要说金陵城中变化最大的,就要属叶家,去年十月里叶家大小姐与薛家二少爷成婚时她不在金陵,十一月回来,就在码头上看到了四艘薛家给叶家的下的聘,并非是像之前传的那样都是大船,其中两艘海船,还有两艘便是要走也能沿近的。 但这四艘船无疑放在哪儿都能增添不少实力,半年间,叶家的行铺多生了几家,当之无愧金陵城中最为忙碌的,叶老爷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赚钱那势头,渐压沈家。 商人遍地的金陵城中,成婚之事最讲究的就是这聘礼与嫁妆,多少不止是关乎门面,还关乎了对方是否足够重视这桩婚事。 也有人说这就是叶老爷最终选了与薛家联姻的真正原因,把女儿嫁到沈家,可还得仰仗沈家,可薛家就不一样了,偌大的诚意摆下来,巴着的这劲头,都能叫叶老爷高兴一阵。 只不过叶老爷这做派,光是当初在沈家得知他减少送礼这事儿,就让安芝觉得此人不好相与。 马车渐离西市,周遭安静了许多,在经过酒坊街时人尤其少,大清早无人关顾的酒馆开的不多,巷子口倒是躺了好几个昨夜烂醉到家都回不去的人,安芝放下帘子,半个时辰后马车出了金陵城,往徐家庄方向前去。 日头渐高时马车到了徐家庄,这个距离金陵城没有多远的村庄,是与金陵完全不一样的景致。 徐家庄三面环山,出路便是官道,盛产木材,也就衍生了这木雕行当,许多年前还是小村落的徐家庄,如今遍地是工坊。 安芝想在这儿找几个雕工出众的师傅。 下马车后村口有村民热情迎着问她来做什么,安芝说要看看佛珠,这人就乐呵呵将她迎到了一家大工坊内,院中中四处铺着木头,有些是刚砍的,有些是晒好的,架子上还摆了不少木雕的物件。 不多时那村民就拿了成品佛珠给安芝瞧:“姑娘,您瞧瞧这成色,不说最便宜,但咱们这儿的东西是最好的,姑娘您是铺子里进还是要做货买卖。” 几个盒子内摆着佛珠,从高到底什么的都有,安芝拿起一串白檀的低头闻了闻,抿嘴轻笑:“这位大叔,我是替家里人来瞧的。” 这村民的脸色当下就变了,自己买来赏玩?当这里是什么地儿,于是村民将这些盒子都给收了,不耐道:“姑娘要喜欢,金陵城里多的是铺子,咱这儿可不卖一两个的。” 能来徐家庄这儿的,哪个是买一样两样回去的,安芝这个大小姐装扮,又一副不谙世事的模样,即刻遭了这工坊嫌弃。 出去时宝珠愤愤:“哪有这样做生意的。” 安芝低头轻笑:“假的。” 宝珠张了张嘴,回头看那工坊:“那他还拿出来给小姐看。” “早市的摊子,我去买与东婶去买,这东西都不是一个价,他是瞧人的,那些说是白檀金丝檀的,都是杨木染成的。” “那他不是骗小姐么,倘若真有人买去,不得亏。” “那他也不会真砸了招牌,都是真假参着的,多少就看你这眼力劲了,若我刚刚一样没瞧出来,看着那些杨木的说要买,他拿出来的,保管都是假的。” 宝珠嘟囔:“那他不是欺负别人看不出么。” “对,就是欺负别人看不出。”安芝笑着捏了下她的鼻子,在村里走,不一会儿就有人迎上来。 接连走了几家大的工坊,安芝依旧是没看到满意的,这些村民热络招揽进来的工坊,里面的东西参差不齐,看她是个小姑娘家的,拿出来全是蒙人的货,安芝今天来也不为买,看过这些师傅雕刻后,带着宝珠一路往里走,几乎是走大半个村子,这边人也少了,工坊也少了,连招揽的人都没了。 安芝走入一间平瓦房院子,里面是一家五口在做活,爷孙坐在凳子上就木而刻,那边的父亲在削晒好的树,墙头上摆了几样雕刻的小动物,栩栩如生。 见有客人来,做活的父亲搓着手起身:“姑娘,您要看什么。” “师傅,您这儿可有佛珠?” “有,有的,不过不多,姑娘您是要做什么用,若是自家买去戴的,倒是有。”叫媳妇从屋里拿出匣子,里面装了七八串的佛珠,都是桃木的,雕的却很好。 安芝一眼看中了其中一串,拿起来,佛珠是要比其它几串来的小,上面刻着一朵朵莲花,很是精巧。 “师傅,这是谁做的?” “这是我那儿子平日里玩刻的。”安芝望过去,是在那边凳子上做木雕的,埋头刻着东西,心无旁骛的。 手艺好的人徐家村内有许多,就是前头几家大的,里面的师傅技艺也都十分不错,可有时东西做的多了,一批批赶工下来,总觉得缺少些灵性,安芝看这莲花刻的就很不错,技艺上虽说不够纯熟,但却很生动。 安芝从宝珠手中接过匣子,递给那师傅:“可能在您这儿订做一串佛珠,东西我自己带了,我娘过些日子寿辰,我想给她做一串佛珠。” 匣子内摆着的是一段小叶紫檀,那师傅怔了怔,这可是好东西。 安芝递上三两银子:“这是定金,事成之后再给您二两,一共五两工费,师傅,您看几天过后可以来取?” 这生意可以不接,毕竟若是做坏了自己赔不起,可五两银子够一家子吃半年的。 他们平日里做出来的也都是低价叫那些收货的商人给买走了,不能和外头那些大工坊比,赚的也不多,如今送上来这这一笔生意,倒叫人为难了。 犹豫了会儿他将匣子拿到儿子面前,不知说了什么,那少年停下手中的活看着匣子,过了会儿点点头,这师傅才露了些笑意,走过来问安芝:“姑娘要做什么样的?” “就做莲花纹的。” 师傅写下了交付的票据,按了手印:“五日之后姑娘便可来取。” 安芝点点头,看了眼老人家刻的佛像,转而走出小院,往村口走去。 村口这儿还是有许多村民,招揽着过来的商客,安芝出去后上了马车,拿出那位师傅送她的桃木珠戴在手上:“你看怎么样?” 宝珠夸的真心实意:“小姐肤白,戴什么都好看。” 安芝抿嘴笑着,她给的那一段檀木其实是有些紧的,若是浪费一些,怕是做不成一串珠子,就看那年轻人的手艺如何了。 回林府时经过西市,叶家的货应该是卸完了,码头上没再看到叶家标志的货箱,马车往前走去,经过花市,安芝想着给东婶带些种,便叫车夫停下,带着宝珠进去。 说是花市,就是一条窄巷弄,两边都是简易的棚子,摆满了花盆,这时节牡丹花开的好,这儿就都是牡丹花盆,争奇斗艳的。 安芝瞧见几株君子兰不错,挑了空一些的地方弯下腰看时,耳畔传来了十分好听的孩童声音。 “爹爹这个好看,我要红色的,爹爹你给我买这个罢。” 孩童稚嫩的声音,软软糯糯,便是这么挺着就让人心软了,安芝不由转头过去,是一对年轻的夫妇带着孩子在看花,说话的女童三四岁的年纪,被她爹爹抱在怀里,生的是粉雕玉琢十分可爱,夫妇俩的样貌也是出众,看起来般配的很。 是恩爱夫妻才有这样的和睦画面,周遭人听着孩童撒娇都跟着露出善意的笑,安芝也喜欢,便多注意了些。 年轻妇人在挑花,自己却没什么主意,便小声问丈夫,男子总是温和回答,最后一家三口挑了一盆红牡丹,又买了些花籽,男子抱了花盆,夫妇二人牵着孩童从安芝身边走过去。 “子书,将这放在医馆里你说可好,平日里那些病人前来,看到花开的鲜丽,或许心情也会好一些。” “好。” “等这里忙完,我们回纯县看看爹娘,我娘派人送信来,说洺儿想我们了。” 女童不忘补充一句:“我也想弟弟。” 男子摸了摸女儿的头,转头看妻子的眼神里充满了爱意:“好。” 而站在这儿的安芝脸上,却是再无笑意,她看着那个男子,他叫子书。 世上的人千千万,有相同名字的大夫也不足为奇,更何况,他待他妻女的模样,怎么瞧都不像是那个抛弃大小姐的大夫。 可安芝心中总觉得有些怪异,那年轻妇人叫那声子书时,她不由想起大小姐梦中呢喃时叫的名字。 “小姐?” 宝珠在旁喊了许多遍:“您怎么了?” 安芝摇摇头,示意宝珠去付银子:“把这两盆君子兰买去。” 抱了花盆出花市,安芝望向人群里,却没再看到这一家三口的身影:“宝珠,金陵城内有多少家医馆?” “那可多了。”宝珠粗着就数出了十来家,那还不算药铺的,“小姐您哪里不舒服?” “有没有姓——”安芝猛地停住,只听大小姐叫子书,却不知道他姓什么。 “小姐,那儿有您爱吃的海棠酥!”宝珠将花盆抱上车后,跑着去了摊子那儿买了三盒回来,“您的,夫人的,还有三小姐的。” 安芝失笑:“你倒是想的周道。” “哪有三小姐周道啊。”全府上下,夫人都没三小姐来的周道。 上了马车回到林府时天色微暗,安芝将海棠酥送去主院时林楚芹也在,瞧见她便拉了问:“二姐你今天去哪儿了,叫我好一顿找。” “去了一趟徐家庄。” 安芝将桃木佛珠摘下来给她看,林楚芹套在手上看了看:“大小正好啊,刻的真不错,你今儿出去一整日,是不是为了躲我的。” 林夫人失笑:“胡闹。” “要不为了躲我,那二姐出海前多陪我几天。”林楚芹是真的喜欢安芝,家中长姐年纪比她大许多,从小都是听她教诲多过玩乐,好不容易遇上安芝这只年长自己一二岁的,她自然是喜欢与她一道。 安芝也知道她在家觉得闷:“五天后我还去徐家庄,你要不与我一起,回来时我们正好可以去阳山湖走走。” “后天你表哥就回来了。”林夫人提醒女儿,“这几天就在家好好呆着。” 林楚芹微抿嘴,想了会儿后挽着安芝:“洛椿节我们一道去罢,金陵这儿的洛椿节你还没看过罢,今年我们去乔园。”说罢,她眼神祈求安芝:二姐姐你千万答应,要不然我娘肯定叫我与表哥一道。 林夫人倒是觉得这主意不错:“也好,到时候就让你表哥带你们逛逛。” 林楚芹顿时泄了气,还是要算上表哥,但很快她有了精神,只要二姐姐在,她就不用与表哥独处。 安芝是不太想去的,可身旁的丫头快把她手臂给压折了,她怕她要是不答应,她能天天来堵门:“就半天。” 林楚芹点头:“就半天!” 安芝看林夫人脸上的笑意,那位方家表哥似乎是有十八了吧,难不成义母想将楚芹嫁给他? 25.025.偷花贼(捉虫) 四月初三, 繁花锦簇, 洛椿节也有闹春的意思。 安芝来金陵城两年,还是第一回真正意义上参加洛椿节,去年在沈府中,洛椿节前后几日都被留在丽园里, 为了避免沈大小姐闹事, 连吃食都有人送过去,所以如今陪着楚芹, 看到街上的过节气息, 安芝还是觉得挺新鲜。 街边的铺子前都做了花圃,有些摆在屋檐下,有些挂在墙上,街上走着的女子头上多戴了一二朵装饰的,还有怀里抱着花篮子叫卖,是清晨去花市批来, 到人群中发卖赚些应景钱。 不少货摊上摆了花囊, 用熏香和花瓣填充,空气里飘了各式各样的香味,这样的戴在身上, 至多保持半个月。 “二姐,这与你给我买的差不多。”林楚芹拿起两个四角裹的香囊,闻了闻气味, “与你去年带来的一样。” 深知她性子, 安芝直接拿了她第一回看中的, 让宝珠付了钱:“这个好。” 有人替她拿主意,林楚芹也不纠结了,将香囊挂在腰间,走到前面发现有人在卖绣花图,便凑了瞧。 那是洛椿节延伸出来的买卖,将制作好的花瓣绣在扇面上,做工好的,瞧着便是栩栩如生,即便是不能保持很久,洛椿节这几日买的人还是很多,她们走过来的路上已有不少姑娘拿了这样的扇子,上面大都是牡丹,各样花色,争奇斗艳。 林楚芹又挑了两个。 往前走,这样约莫四五个摊,安芝拉住了她提醒:“你表哥还在茶楼里等着,再不去太阳可就下山了。” 被安芝看穿,故意想拖延时间的林楚芹微瘪嘴,还在最后挣扎:“再看两个。” 安芝失笑,再拖延也过不了义母那关啊,今日不见难道方家人就不会上门来拜访了么:“那我只陪你半日,下午可要去行里。” 也知道自己这么做回去要被母亲念,林楚芹无奈:“那我挑完这个,等会儿去了乔园也不会回来逛。” 说是这么说,林楚芹还是在这个摊子前磨蹭了快有两刻钟才慢悠悠去了茶楼。 方家兄妹已经在茶楼里等了有一会儿,见林楚芹进来,方怡先是嘴快了句:“你怎么才来。”看到林楚芹身后的安芝,脸上笑意一顿,有了勉强,“楚蝉也在啊。” “二姐在家,正好与我一道。” 林楚芹叫了声表哥,站在那儿的方濯冲她笑了笑,神情是温和,并没有等候多时的不耐:“洛椿节这么热闹,是该一起出来走走。” “原本是打算在这儿坐一会儿,现在倒好,再不去乔园那儿的花宴可要错过了。”方怡挽了林楚芹,语气里透了些埋怨,说好的时辰,她却迟了那么久。 林楚芹笑笑,不忘拉上安芝,三个人出了茶楼,身后是缓步跟来的方濯。 马车上三个人话很少,大都是方怡在说,碍于安芝在,有些她也讲不出,便沉默了一阵,待到抵达乔园,安芝先行下马车,后边的方怡才才对林楚芹小声道了句:“你怎么把她也带来了,大哥好不容易回来一趟。” “那你就多陪陪表哥。”林楚芹接了她这一句,掀开帘子出去,乔园外已经停了数量马车,这个在金陵城郊的大庄园,临山靠湖的,每到大的节日都很热闹。 方怡的心思自然是想为自己哥哥与表妹多创造些机会,所以她急着追了出去,一把拉了林楚芹,朝前说道,这倒是把安芝与方濯给落下了,站在乔园外看湖的安芝转过身,看到了身后的方濯。 因着林家与方家的关系,安芝客气的称呼了他:“方大哥,你随她们进去罢,不用管我。” “阿怡脾气急了些,你别太在意。”方濯没有要走的意思,保持着恰当的距离,不近不远,微笑道。 她当然不会介意,方怡与她又不熟,该介意的是那个被她硬拉了进去的楚芹,于是她笑笑。 “乔园这儿还是十月里来风光最好。”方濯朝岸边走,与安芝平齐,看向湖对岸的远山,“那时乔园内会安排游船供客人赏玩,碧湖秋意,是另一番景致。” 读书人与生意人的气质是不一样的,这才方濯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他身上有很浓重的书卷气,虽说嘴上说得不多,但言行之间,与经商之人就有很大的分别。 安芝轻轻噢了声:“我听闻这乔园是私园。” “过去是京城中人在这儿置办的私园,十年前被沈家买下,每年的洛椿节和亲荷会,还有入秋节都会免费供金陵城中的人来赏玩,入冬十二月,若是赶上雪景,沈家还会亲自操办雪宴邀人前来。” 她在沈府中没听人提起这乔园是沈家的啊。 安芝脚下一顿,有了想回去的念头。 这边被方怡一路拉到里面的林楚芹终于是有些忍不住了:“表姐,你这是要做什么。” “你说我能做什么,给你机会好好与我哥见一面,你倒好,一路来就是这样,你自己说说究竟是怎么了。”方怡也觉得奇怪了,小的时候不黏的紧,前几年还在念叨的,这一趟出来不仅是来迟了,还总避着,“你别以为我没看出来。” 林楚芹是故意装听不懂:“表姐,你这话说的奇怪,我们一起出来的,我不与你们说,难道和表哥坐一辆。” “你!”方怡跺了下脚,“那你带她来做什么。” “你问的就更奇怪了,我不与二姐一起与谁一起?”林楚芹笑了,“就是尽地主之谊我也该陪着她。”说罢林楚芹习惯回头去看安芝,却发现后边儿没有人。 方怡也发现了,大哥和那林楚蝉没跟上来。 两个人又往回头,踏出乔园侧门时看到了站在岸边说话的安芝和方濯,两个人的反应都是不同的。 林楚芹高兴,方怡却是有些紧张,尤其是看大哥冲林楚蝉笑那么温柔,看看身边眼中只有林楚蝉的表妹,气不打一处来,掐了她一下:“你还高兴的起来,这才多少工夫,她就与我大哥这般熟了。”太会蒙骗人了! “熟吗?”林楚芹是没看出二姐与表哥哪里熟了,她对谁都是这样客气的啊。 “你啊,到时候就哭了吧。”自以为掌握了一切的方怡快步走了过去,刻意的挡了方濯的视线对他道,“大哥,你怎么还在这儿,再晚一些咱们今天就白来了。” 方濯失笑:“这就去了,莫急。” 这一推一拉,方濯到了面前,方怡拉着林楚芹在中间,将安芝与自己哥哥隔开。 对此毫无兴趣的安芝并没有发现她这番作为是为了阻止她和方濯,进了乔园后,她被这儿种的花吸引。 这回她跟着商船南下,在安南和岭西见了许多金陵这儿没有的花种,而在乔园里,她看到了这些。 应该是沈家商船出去时带回来的,加以栽培,种出来的效果与在安南看到的并没有相差很多,往里走去,几株木棉栽在花坛内,春日里一树橙红,在安南那儿是只见花不见叶的,在这儿花叶共存,瞧着尤为好看。 再往里,是迁到了盆子内的牡丹花,摆在小径上,花坛中海棠花开,另一处迎春簇拥。 君临园外那几个花园中的牡丹花,每日都要三四个人浇水剪枝,乔园内这些繁花锦绣,不知费了多少人在这儿伺候着,安芝知道沈家家底厚实,但这一年几回的免费放园,倒是令人觉得这沈家尤为大方。 往里走去,人声逐渐大了,在一个偌大的花园内,安芝远远就看到了许多人站在那儿,随后便是方怡的声音:“摘花了,快去。” 花宴的开始,前来的客人可在园内摘花佩戴,就如安芝在街上看到的一样,沈家还安排了一个增趣,谁头上佩戴的花是今年乔园内事先定下的,便有一份礼相赠。 而这摘花也不是自己喜欢什么去摘,而是得由别人挑选了给她佩戴,换言之,没人送,也就没的戴,而佩戴的基本都是女子,这就给了那些心仪之人机会,摘花这游戏还促成了不少有情人。 方怡这边已经在催促方濯:“大哥,快去挑。” “二姐姐我也给你去摘一朵。”不等方濯走过去,这边林楚芹快了一步,到前面摘了朵粉娥月季,往安芝的发髻内摆,“真好看,二姐姐你也给我戴一朵罢。” 若不是这场景实在不合时宜,看着楚芹冲着她挤眼,将摘的另一朵塞到她手中啥时,安芝险些要笑场,这大概是她最不选择困难的一次,摘了就回来,半点犹豫都没有,生怕她表哥快她一步。 “哪有女子给女子戴的。”方怡手快的从她手中夺了花,正巧是方濯回来了,她便催促他赶紧过来,不忘夸道,“大哥摘的这朵芍药才好看,我猜今年沈家安排的肯定是芍药,一路来开的最好。” 这点距离,再要避开,就做的太明显了,林楚芹只得低下头,让表哥给她戴上。 “很好看。”方濯的眼光并不差,紫色的花与楚芹今日的着装很搭,而他其实是摘了三朵,给楚芹戴了之后将其余两朵给了方怡和安芝。 “多谢。” 安芝接了花,一旁林楚芹低声道:“二姐,我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安芝轻笑,看着方濯陪方怡前去挑选:“义母的意思并非方少爷的意思。”这一路来,她觉得方少爷没有额外待楚芹如何,倒是这丫头紧张了。 “我只是……”林楚芹微动了下嘴,“我并不讨厌表哥。”如表姐说的,她小的时候就喜欢粘着他,到几年前还是如此,可后来渐渐得知姨母的想法,又听表姐总在她耳边说二姐的不是,好像她一定会嫁去方家那语气,让她不愉。 “那等会儿别这样了。”安芝知道她心里过意不去,“不是还有制花囊,要给义父和义母做,再多做一个给你表哥也无妨。” “你说的对。”林楚芹重露了笑意,这才想起事儿来,“啊,忘了将绣线拿来了,香秀。” “我帮你去拿。”安芝让香秀留在这儿,带着宝珠往回走。 …… 出了乔园,知道制花囊不会这么快开始,安芝在马车内留了一刻钟后才进去,按着刚来的路,主仆俩朝花园走去。 沿途还是木棉和牡丹花,应该再走个一会儿就会听到人声,可奇的是,安芝往前走着走着,小径上藤蔓多了起来,绕道高处将小径围绕起来,形成了一条阴凉小道。 隐约可以看到藤蔓上有花,再往前走,在看到阳光时,安芝看到了一片盛开的灯笼花,五颜六色的,倒挂在灌木枝上,空气里还飘着一股淡淡的香气。 “这……是不是走错了。”安芝下意识往看,这小径那头还是木棉和牡丹花盆啊,之前进去时就这么走的,怎么就走到这儿了。 “小姐,这花真好看。”宝珠抬起头,对这小小的,如灯笼一样,花心垂坠的花朵产生了喜爱。 “你等等。”安芝笑了,四下看了看,挑了处踩上去,摘了顶端最是鲜艳的一朵。 正要下来,身后就传来了连串的汪汪声。 安芝的手一抖,下意识朝着身后看去,并没有看到自己想象中的黄影子,她松了一口气从石块上跳下来,一定是她想多了,知道这是沈家的院子就紧张,都出现幻听了,沈帧哪可能过来嘛,沈家府中还会举办洛椿宴。 安芝朝宝珠招手:“来,我给你戴上。” “小姐,您刚刚有没有听到狗叫声?” 安芝笑着给她戴上花:“没有啊,哪里来的狗。” 宝珠指了指她脚下,安芝低下头去,对上了一双黑豆大眼睛,还有猛晃不止的尾巴。 “……”安芝眨了眨眼,它还在…… 安芝总觉得自己是在做梦的,抬起头时,她看到了沈帧在那边小径上,而自己手里还拿着没给宝珠戴完的花,像个偷花的小贼。 26.026.摘花 正值了午后, 春风送暖, 花香拂动,空气里似乎都多了些甜味。 耳畔是热情的汪汪叫声,攀着安芝的腿,一双豆儿眼写满了高兴, 站在安芝身旁的宝珠看了看自家小姐, 又看了看那边的少爷,心底里又冒出那念头来。 小姐与他, 以前是不是认识的? 沈帧推了下轮椅, 朝前行进了些,“这些灯笼花是从岭西那边运过来的,乔园内栽了这一片,今年长的比去年好。” 轮椅一顿,沈帧那温和中参着些笑意的声音传来:“你喜欢?” 安芝握着手中的花枝,扔也不是, 藏了也不是, 明明只是采了几朵,却好像是感觉做了多要不得的事。 安芝深吸了一口气:“花很漂亮。” 沈帧抬手,身后的护卫将他搀扶了起来, 安芝怔了怔,看着他拄了拐杖,抬手, 从最近的藤蔓那儿摘下了一朵粉红色灯笼花。 “洛椿节有摘花的传统, 多是别人相赠。” 沈帧一步步走来, 速度很慢,慢到周遭的风好似也停了,他脸上的笑意是越来越近,近到安芝觉得自己在他眼底的模样越来越清晰。 高过自己一头,竹青色的褂子在他身上略显了些消瘦,没有瑕疵的脸上,那抹笑总叫人挑不出错来,安芝却能分得出这笑容与平日里他惯用的又有些不同。 直到他到自己面前,将那朵灯笼花戴在了她束上去的发髻上,声音传来:“又怎么能让姑娘自己摘戴。” 安芝猛地反应过来,视线略过去,正撞上了他的目光,眼眸中含着笑,却没有逾越的意思,好似就仅仅是帮她依着这洛椿节的传统顺手戴一朵花罢了。 而他的眼中,都是自己的模样。 距离委实有些近,安芝闻到了很淡的檀香味,视线从上而下略过了他的脸,安芝怔怔,除了大哥之外,还没与谁靠的这么近过,不由脸颊微烫。 站在一旁的宝珠瞧着,心中的小战锤快敲疯了,之前她跟着二小姐去岭西,路遇了个男子想调戏小姐,手都没靠近呢,就叫二小姐给拧了,最后趴地上半天都起不来,这这这这少爷都给小姐戴了花,小姐竟然没反应。 但在安芝心中,她确实是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反应。 她既不能推他,这拐杖拄的摇摇晃晃,怕是要摔;又不可能对他动手,更重要的是,安芝心中有一处是透着些虚的,纵使嘴上脸上都不承认自己去过沈府,可她是真的蒙了他一回,金樽的事,安芝在心里是记了一次恩的。 “乔园内风光不止这一处,北面还种了一些桃树。”沈帧并未让她不自在很久,戴完花后走回去,安芝回神时他已经坐在轮椅上了,“我这小宠倒是喜欢你。” 安芝低下头,脚边这黄团子还在亲昵的缠着它,驱散了些她的不自在:“它很可爱。” “姑娘既然喜欢,它也愿意,就暂且留它一会儿,待你离开时交给管事便可。”说罢,护卫便推了轮椅离开,就好像这遇到不过是个凑巧。 走过藤蔓环绕的小径,外边木棉树与牡丹花盆相交的地方,李忱正让人把牡丹花盆调换回来,就在两刻钟前他才带人按着少爷的吩咐换过一回。 见沈帧出来,众人恭敬:“少爷。” 沈帧看着枝头上春红的木棉,眼前出现了她怔怔的呆样,张大着眼睛,没有失措,是真的怔住了。 她大抵是料想不到自己要做什么,才会迟迟没有反应过来,或许又因为怕自己道出她假扮到沈府的事情来,又有些迟疑。 只不过,下回怕是没这么容易靠近了。 “少爷,马车已经安排妥当。” 这厢安芝将在地上打转咬尾巴的小家伙抱了起来,无奈戳了戳它的鼻子:“你鼻子就这么灵啊。” 说着它就在她怀里嗅嗅嗅的,好半响才记起来自己忘了啥,朝那边小径看去。 “说你聪明好是迷糊好啊,小团子。”安芝揉着它的毛发,养的是越发肥了。 “小姐。”宝珠在旁,犹豫着,“您认识那位少爷……” “那是沈家大少爷。”安芝无奈,这几日是怎么了,接连遇到他两次,之前一年都没碰到。 宝珠张了张嘴,竟然是沈家大少爷! 安芝抱着小团子往外走去,想到了什么,嘱咐:“宝珠,若是别人问起,别说我们遇到过沈家大少爷。” 宝珠点点头,那当然不能说啊,要是让别人知晓,这孤男寡女的不是要坏小姐名声,不过那是沈家大少爷啊,她之前只听闻过,今日瞧见,可真是个温和的人。 “还有啊,沈少爷站起来的事,也不能和别人提起。”安芝停下脚步,转头看她。 这下宝珠有些迷糊了,可二小姐吩咐着,她便认真点点头:“小姐今天没见到过沈少爷,我也不认得他。” 安芝嗯了声,她在沈府呆那一个多月,也算是很接近沈帧的生活了,但她从没看到过沈帧站起来过,金陵城中的人都以为沈大少爷的腿是废了再也站不起来的,但看今天这样子似乎又没这么严重。 或许沈少爷有自己的安排,之前厨房内传起过沈帧受伤的事与沈家有关,这内里之事,她就当是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小姐,沈少爷为什么给您摘花?” 往前的脚步猛的一顿,安芝下意识抬起手,原先楚芹给她戴的那朵花不知什么时候掉了,如今发髻上只垂了朵小小的灯笼花,风一吹,它还微微晃动。 “他或许,是在尽地主之谊。”许久,安芝给他找了个理由,走出小径时看着路愣了愣,这怎么,全是牡丹花盆。 宝珠呆了下,还有这样尽地主之谊的,那沈少爷怎么不去花园内尽地主之谊。 等跟了安芝走出小径时,宝珠看着这一些牡丹花盆理解过来:“难怪我们刚刚走错路,两条路上都是花盆。”这般看着真的都是一模一样,会走岔了也不奇怪。 安芝朝另一条路看去,不对啊,是她记错了吗?刚刚那条路上没这些的啊。 …… 等安芝到花园时,摘花已经接近了尾声,大家都在等着宣布结果,今年乔园内沈家究竟选的是什么花。 “二姐姐,你怎么才来。”楚芹看到她,忙招手让她过去,“等你好一会儿了,还以为你找不到路,想让香秀过去找你,哎,哪里来的狗?” “第一回过来,就多瞧了几处,这是刚刚路上捡的,看着可爱就抱来了。”安芝将绣线盒子递给她,这时那边亭子内,乔园内的管事拿出了个匣子,打开来,里面是今年乔园内定下的花。 安芝看到众人都朝前望去:“怎么了?” 前边就传来了声音:“这什么花啊都没瞧见过。”“怎么这么小一朵,这园子里都没有。”“哪儿呢我瞧瞧,是不是和我戴的一样。”“谁能想到这个啊。” 众人说着,似乎是没人与匣子内的花一样,大家转过身来四处看,还有的想抓紧在花园内找一下,说不定能找到。 林楚芹看了看方怡头上的,又看了看自己的,可惜道:“我们都没中啊,早知道就不摘那么快了,应该再挑挑。” 倒不是冲着那礼去的,而是图个兴致,乔园内每年安排的摘花都比较有意思,光是今年,她刚刚在花园里就瞧见好几对郎有情妾有意的画面。 安芝没注意亭子内:“既然没中,我陪你去做花囊。” “好啊。”林楚芹逗弄了下小团子,拉着她正要走,抬起头,看到安芝住转过身去,一下拉住了她,盯着她发髻上戴着的花道,“二姐,这花是谁给你戴的?” “来的路上看到,觉得挺好看的,就摘了一朵。” 才说完,林楚芹就拉着她往回走,一面走一面高兴道:“二姐你运气真好,这花与他们拿出来的一模一样。” 说着人就给拉到亭子下了,林楚芹从安芝头上将花取下,递给那管事:“这是不是一样的?” 管事看了眼楚芹手中的花,又看了眼安芝,笑呵呵的将匣子内的灯笼花拿出来:“恭喜这位姑娘。”说完又从一旁拿出了个锦盒递给安芝,“这是今年乔园备下的助兴礼。” 安芝接到手中打开来,里面是一支做工极为精巧的桃花钗,顶头上的桃花是玉雕的,花瓣上沁了粉红,底下抽出两页嫩绿。 林楚芹直接将它拿起来给安芝戴上了,瞧了瞧:“与姐姐今天的衣束很相衬。” 怀里的小团子特别配合的汪了声,林楚芹被它逗乐了:“你看它也说好。” 这倒让底下那些人给羡慕了,去年乔园准备的是一把折扇,虽说也好看,可姑娘家哪个不爱首饰的,安芝头上这玉钗,瞧着就叫人喜欢。 也是运气啊,乔园这么大,她们也没想再出去找找。 方怡也跟着拥上来,羡慕道:“早知道我陪你一块儿出去了,你在哪儿摘的这花?”她们园子内外都找了,也没瞧见。 安芝将桃花钗取下来,看着灯笼花,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 他是故意要让自己赢的? 27.027.两条鱼 直到陪楚芹去做花囊, 安芝都没想通这个问题, 后来干脆是不想了,低下头,小团子正奋力的咬着布条,拿起来一看, 上边明晃晃的戳着它几个牙印。 “二姐, 你看这个如何?”一旁林楚芹做了两个花囊后又犯了难,哪个好呢? “送给谁的?” 林楚芹看向不远处遇了熟人在聊天的表哥:“送给表哥罢。” “这个好一些。” 安芝指了指蓝色的那只, 林楚芹点点头:“我想这绿色也太跳了些。”可要是安芝不说, 她保管要纠结上好一阵子。 林楚芹的女红一直很好,相比较而言,安芝的女红略有些拿不出手,不过好在她也不送人,于是她做了个小囊袋子,圆溜溜的, 往里面塞了几朵花瓣, 合口用编成的绳子轻轻一抽,扎紧后挂在了小团子的脖子上。 小团子直接在桌上翻过身来,前爪抱着囊袋子, 想凑到嘴边咬又碰不到,安芝将它拎起来:“走,钓鱼去!” 花园里人多, 安芝便带着小团子到了乔园外, 用从楚芹手里拿来的绣线, 在顶端绑上细的树枝,用她们在乔园内喂鱼的鱼食,两颗揉成一颗团在树枝上,再在绣线的靠下的位置吊上一块小石头,站在岸边将绣线沉下水去。 一人一狗,蹲坐在了岸边。 半个时辰后等林楚芹出来找她,安芝还蹲在岸边,一旁的小团子正在把玩一条小鱼。 林楚芹失笑,说是陪她半天,已经是整日了,二姐素来不喜欢这种宴会活动:“二姐。” 安芝转过身:“结束了?” “结束了,方家来了客人,表哥还得回去。”林楚芹走过去,低头看水面上飘着的绣线,笑道,“这能钓上来呢。” “能啊。”安芝起身,将绑在石块上,几缕绣线缠绕在一块儿的绳子往上一拉。 哗啦一声,水里捞出来两条串起来的鱼,五六寸长,带起了水花,活蹦乱跳的。 林楚芹愣了愣,安芝已经将它们利落收起来,连带着小团子一起,拿到了乔园的门口,递给候在那儿的管事。 接过鱼和小团子的管事:“……” 目送了安芝离开后,那管事才反应过来,匆忙喊了人:“快快去拿个水桶来。” 一个时辰之后,狗和鱼被送到了沈府。 李忱看到这两条鱼的表情与那管事是一样的:“……”半响他才问,“这是那位林姑娘留下的?” 负责这次乔园事宜的管事点点头。 李忱脸上有一种不能言语的感觉,他再度看木桶中那两条鱼:“她说了什么?” 管事摇摇头:“李管事,可是要将它们给烧了?” “烧?”李忱笑了,“把它们养起来,等大少爷回来再说。” “可这,怕是活不过几天啊。”大少爷去了丘庄,没三五日回不来,可这鱼哪里活的过三五日啊,养在木桶内怕是明天一早就翻肚子了。 “找个网袋子,装起来养池塘里去。”李忱无奈,“再要不行,大少爷回来之前找两条一样的替了。”总之是要让它们活着等大少爷回来。 “是!”管事拎着木桶赶忙出去。 这时天色已经暗了,沈府内安静,金陵城的东市这儿却异常热闹,叶家的又一间商行新开,临了洛椿节这日,叶老爷还请了人来舞狮,鞭炮都放了好一阵。 叶家的这家商行就在林家的斜对面,安芝从商行内出来,正好能看到那杂耍的表演喷火,吸引了好些人前去看。 林向升走了出来,见她不动:“怎么不走?” “义父,这是今年第三家了罢?”叶家这商行开的,跟种萝卜似的,才隔了多久就又开了一间,“那四条船再大也供不起三家商行啊。” “我听说叶老爷是接了京城的生意,想必是他那女婿从中牵线的。” 正说着,叶老爷带着几位客人从商行里走出来,满脸的笑意,亲自将人送上了马车,言语间,似乎是谈妥了什么生意。 安芝看到了其中一个眼熟的,怔了怔:“义父,那不是和沈家常有合作的赵家三老爷?”叶老爷这是挖了沈家的客人?那赵老爷似乎做的是瓷器生意。 林向升摇摇头,只问她:“你那铺子准备的如何了?” “明日我再去一趟徐家庄,若能请好师傅,就能开了。”安芝又看了眼灯火通明的叶家商行,不知道为何,心里总有种不安感在作祟。 回到林府后,洗漱过后,安芝抱着书册靠在卧榻上,翻了四五页后,越想越不对劲,赵老爷怎么会与叶家合作。 她又到书架前,取下了一本厚厚的瓷具书籍。 往后翻了有四五十页,终于看了她所想的,果真是没记错,宜宣八年,赠州爆发瓷灾,大量瓷具被当做破瓦碎罐扔在地上,人们连捡都不要,当时赠州二十八间窑场,倒闭的只剩下十一间,而那十一间也只是苦苦撑着的,几十年过去,因为那场灾难,赠州到现在都还没缓过劲来。 引起那件事的缘由,是大量的瓷具需求引起的,起先是供不应求,到后来都冲着那利头去,供超过了求,无人再下订,窑场内的器具堆积如山,出现了砸烂都没人要的情况。 而另一头,之前下单买去大量瓷具的商人也不好过,价格下跌后库房内堆着的那些瓷具,最后都积了灰,有那家底的撑得过去,熬到价格上去一些,亏少一些回本,可家底薄的,早就倒灶了。 现在叶家半年内开起来的两家商行都是瓷具买卖的,而这半年里,出去的十艘船,至少有八艘上面都运了器货,而市面上在买卖的瓷具并没有这么多。 起先她觉得没什么,直到今天看到那赵老爷她才隐隐觉得有地方不对劲,沈家与赵家的生意应该做了那么多年,哪可能说换就换,同在金陵城内,怎么也得顾忌些沈家。 如今这么当众谈下,没半点顾忌的,赵家不与沈家合作转投叶家,除非是沈家不想运器货了。 安芝的视线再度回到书上,赠州那边的窑场废了后,坪洲那边兴起,几十年来都是相安无事的,叶家接连开起来,那叶老爷应该也不是个傻的,这么大的家业总不会没有预料。 那沈家呢,沈帧在想什么。 安芝抬手,从头上拔下桃花钗,轻轻摸了摸上面的花瓣,有了主意。 她赌自己的直觉。 “宝珠,你现在去外院告诉东叔,让他明天一早去码头,通知那些船工,这次我们不去坪洲,还是往南,要多拖上一两个月,若是其中有人不愿去的,就让东叔另外再招人。” “小姐,不是说这一趟要去坪洲看瓷具。”宝珠都已经收拾好行头,还为小姐多添了两身厚的衣裳,怎么一下又不去了。 “不去了,库房内盘的那些,下半年也足够,我们也竞不过那几笔生意,买的多了卖不出去压了反而亏。”倘若真的是她想错了,明年再去也不迟,否则可不够亏的。 …… 安芝的这个决定并未引起什么动静,林家在金陵城诸多生意人中不算出挑,他家的船怎么走,别人不会额外关注。 第二天去过徐家庄,四日后,挨着东市的晋阳街上,开了一间宝货铺子,叫梳斋。 与其他铺子不同的是,这家宝货铺子只做女子买卖,里面卖的东西也都是姑娘夫人戴的,金银首饰,熏香料子,好些还是外廊货,别的铺子买不到。 铺子的掌柜是位年轻夫人,名叫刘娘,开铺头一天,送出去的熏香袋子就吸引了许多姑娘,也就是两三日的功夫,便传进了那些高门大户内。 沈府中,才从丘庄回来的沈帧,受到了小团子的热烈欢迎。 沈帧将它抱了起来,顺手就摸到了它脖子上挂着的小囊袋子。 李忱在旁解释:“少爷,这是林姑娘送的。” 沈帧将其解下来,小团子拖了一头的绳结在那儿啃咬,翻开其中,里面是还未干透的花,沈帧揉了揉它:“她还给你备了礼。” “少爷。”李忱想了想,“林姑娘还送了两条鱼。” 沈帧抬起头,李忱便将管事送鱼过来的事说了一遍:“说是林姑娘在湖边钓的,拎上来就交给他了,什么都没说。” 屋内沉默了一会儿,沈帧低头看小团子:“既然是她送的,就养着罢。” “……”李忱这会儿有些怀疑自家少爷的喜好,可他哪儿敢说,只禀报着这几日的事,“晋阳街上开了一间宝货铺子,是林姑娘开的,掌柜姓刘,是之前西市米铺那位权掌柜的夫人,权掌柜是宣城人氏。” “生意如何?” “生意很好,西厢那儿二小姐都去买了沉香珠。”李忱还想着,是不是去买个礼物回来送给冬夏。 沈帧嗯了声:“赵家那边呢?” “赵老爷果真去找了叶老爷,不过大少爷,听码头那边说,林家五月的船不走坪洲了,说是还去岭西。”李忱也是这回去查了才知道,这一年里林家出去的船都是林姑娘在操持,闷不吭声添了船发了财。 沈帧莞尔,将那小囊袋子绑起来重新挂到了小团子的脖子上:“聪明。”也不知道夸的是谁。 28.028.强撩 四月中迈出后, 金陵迎来了雨季,烟雨蒙蒙的,淋了这喧嚣气息,使得金陵城看起来宁致了些。 还是有船出航的,只不过码头上没那么热闹了, 倒是集市里, 春收时节, 许多人打着伞在挑货, 马车匆匆忙忙经过,溅起一片水渍, 四处都是湿漉漉的。 正值了午后, 安芝从马车上下来, 打伞走了一段路到梳斋, 街上的人不多, 铺子内倒有几个客人, 不过应了这雨天的气氛, 总透着些慵懒劲儿, 尤为的安静。 “雨那么大就别过来了。”刘娘叫人去煮茶, 将她带到了内堂,“这几天客人也不多,不急这一时。” “这也说不准。”安芝笑了笑,推开窗, 后院雨势是越来越大了, 吹进来的风透了凉意, “等会儿我将东西送过去,与寒山寺的师傅谈妥之,七天后你去寒山寺将供珠拿回来。” “就不能迟一月再出发。”刘娘知道她过几天就要出船了,这一年里也没见着她几回,倒叫她心疼,“等这雨水过去后再走。” “迟一月出发可就迟一月回来了,我可想早些时候回来见你们的。”安芝视线落到刘娘腹上,笑的很开心,“可不能错过这小子出生。” 三个月出头些,还未显怀,权叔与刘娘成亲三年,好不容易有了身孕,安芝也是期盼的很。 “你啊。”刘娘说不过她,只得一遍遍叮咛,“在外头凡事不可强出头,还有啊,听闻苏禄国那儿的人都未开化,野蛮的很,你这趟去,可别下船了。” 安芝失笑:“都是权叔告诉您的罢,没他说的那样,苏禄与我们建交已有些年头,年年都有供奉的,朝廷对来往的商船又额外的贴补,我这一趟去,是看看别的。” 可不论安芝什么说,会担心的依旧是要担心,安芝便不与她多说出行的事,问起请过来的新师傅如何。 “年轻的几乎是不说话,总在屋里做活,按你说的,将客人定着的东西交给他,告诉他怎么做就行,还有两个师傅如今看着是老实的。”刘娘留在这儿,后头的事其实都是丈夫和安芝在操办,如今她怀着身孕,安芝又给她寻了个伶俐的丫鬟打下手,她也就是明面上出去见人的掌柜。 安芝点点头:“五月节时给他们放三日假回家看看,等权叔从宣城回来,让小梳子也到铺子里来。” 说了一会儿,外边的雨小了许多,刘娘将前两日几位师傅做好的珠子拿给安芝,送了她出去,不忘再叮咛一番。 上马车后约莫两刻钟到了寒山寺,宝珠取了披肩给她穿上,看向马车外,前来进香的人倒是不少。 初一十五,雨水都拦不住虔诚,沿着山边小路一直往上,安芝到了后面的佛堂,等了片刻后,见到了寒山寺内的主事的师傅。 半个时辰之后,安芝带着宝珠离开佛堂,手中已没有那盒珠子。 “小姐,若是客人不信怎么办?” “这些沉香珠添了个佛字,是卖个安心。”而金陵城中这么多出海的人,许多人也是想求安心,“山下许多铺子卖佛珠,并非所有都开过光,他们是图有了这名头卖得好,但这不过是腿脚之事,既然讲究了,就得送过来。” 安芝不会在这上面去欺骗客人,东西是实的,价格也是实的,梳斋中的沉香珠与檀珠要贵过许多铺子,可依旧是受金陵城中的夫人小姐青睐,原因可不就是品质与其别致的模样,对夫人小姐们而言,只要拿出手的东西是好的,是独特会叫人赞赏的,那就肯买,贵一些又何妨? 主仆俩一面说着往大雄宝殿走去,人渐渐多,进殿后宝珠去添香油钱,安芝跪了下来,心中祈祷了几句后,耳畔传来了别人的祈祷声:“保佑我家成铭早日得子,佛祖保佑,保佑我那儿媳妇早日为我薛家生下金孙,佛祖保佑。” 薛家? 安芝转头,身旁是个衣着华贵的妇人,闭着眼虔诚祈福。 这么近的距离,头上那几根珠钗饶是夺目,安芝粗粗算着,怕是戴了个三进宅院在上边,金陵城中姓薛又能有这财力的,莫非是就是那薛家? 妇人还在重复着刚刚念叨的几句来,来回的说,在为儿子儿媳妇求子。 安芝收回始视线,从宝珠手里接过了香叩拜,这时殿外有人进来,到那妇人身旁轻轻唤了声:“娘。” 妇人睁开眼,情绪是有些急的:“见到空文大师了?” “空文大师正在九日修坐,说是不见客。” “那可怎么好,你们这一趟回来只住了这两日,后天就回去了,下一回可得等过年。”妇人说着想到了什么,催促一旁的丫鬟,“我叫你带的可带来了?” “夫人,都带来了。” “那快送去给空文大师,上珠啊,成铭人呢?” “与小叔子在前面等您。” “等什么,人没见着可不能走,今天说什么也要叫师傅给你们算一算,这都成亲大半年了。” 安芝起身插好香,转身时看到这位薛夫人拉着儿媳妇要去找大师傅给人家塞礼,正好叶上珠看过来,安芝当做不认识似的,视线直接略过去了,带着宝珠走到殿外。 正被婆婆说的有些赧然的叶上珠怔了怔,这不是沈姐姐身边的那个丫鬟? 可这气质不像啊,走出去的这个身旁还跟了丫鬟,显然是哪家的小姐,一定是她认错了。 “上珠啊。” 一旁传来薛夫人的声音,叶上珠回了神,柔柔道:“娘。” 薛夫人看着她,也不知心里在想什么,嘴角微动了下,拍了拍她的手神情又重新热络了起来:“走,去叫成铭,一道过去。” 这边安芝已经走下大殿外的台阶,扶栏那儿是有两个男子立在那儿,略高一些的安芝不认识,但还有一个她却认得,那不就是薛家三少爷么。 再回想殿内她们说的,安芝便确认了另一个身份,去年与叶家大小姐喜结连理的薛家二少爷。 只这一眼,安芝就觉得当初沈家那位大少爷所言不错,这位薛二少,看起来比他弟弟好太多。 这时在那儿被哥哥训着话的薛成立正无聊四处看着,瞥到底下小台阶上的两抹身影时眼前一亮,之前让范理打听,怎么都摸不清那林家二小姐的行踪,如今倒是碰巧。 “成立,你有没有在听。” “二哥,我在听,你不就想让我跟你去京城,那地方人生地不熟的,我不高兴去。”薛成立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小台阶那儿越走越远的人,都没看薛成铭一眼。 “不想跟我去京城,那你就在这儿担一间商行主事,整日游手好闲的像什么样子。” “二哥,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怎么就只抓着我念叨。”薛成立转身,已然是有些不耐烦了,抬起头看到上边有人下来,就像是看见了救星,推了薛成铭一下,“喏,娘和二嫂出来了,二哥你好好陪陪娘,我有事先走一步。” 说罢不等他开口,薛成立急忙往那小台阶处赶去,生怕人走了。 走下来的薛夫人看到小儿子走这么匆忙:“他做什么去,伞都不打。” 薛成铭也是被气着了:“不必管他,每回都这样。” “那你就少说他几句。”薛夫人心疼儿子,让丫鬟送伞过去,“走,你们再陪我去一趟空文大师那里,我备了些礼,这一趟回来怎么也得让你们见上他才行。” “十八的年纪还不安定,就是娘您太惯着他了。”薛成铭看了妻子一眼,心中有数,知道以娘的性子怕是不肯歇,“我陪你们去。” “家中的事有你和成扬在,他做小的,就让他过的自在着,难道我没惯过你们两个?” 薛成铭说话也是直:“娘您要再这么纵容着,将来等闯了大祸就来不及了。” 薛夫人气的不行,可自己亲儿子又打不下去手:“你怎么能这么说你弟弟!” 叶上珠看了眼婆婆又看向丈夫,轻轻捏紧了手中的帕子,垂眸不语。 …… 这厢安芝已经走到了底下,再一段下山小径就能到马车停靠的地方,身后传来了急促的叫喊声,转过身去,薛家三少爷朝她追过来,伞都没带,头发淋的微湿。 “林小姐请留步。” 安芝停下脚步:“薛少爷,有事?” “在寒山寺一见后,我就一直想邀你出游,苦于没有机会。”薛成立再见安芝,便觉得自己的眼光不错,确实是越看越叫人上心,“不知林小姐有没有空,明日去栅栏集看水塔灯。” 打着伞的宝珠瞪大了眼,小姐都不认得他,这薛少爷怎么能直接开口邀请小姐去看水塔灯,忒不要脸! 安芝看着他,微微一笑:“没空。” “改日也成,林小姐什么时候有空?”薛成立朝前迈了步,就快要到雨伞边沿,他脸上自诩迷人的笑意也近了。 安芝低头看了眼他脚下,视线从一旁的坡上扫回,低笑:“薛少爷,恐怕以后都没有空。” 说完安芝朝后退了步,故意是朝靠近小径旁的下坡,脚踏了块石粒,蓄势待发。 “林小姐,我是真的有意邀请,你……”薛成立见她要走,长久以来行程的习惯,他想都没想就往前走来伸手要拦她。 就在他往前迈时,安芝将脚下的石粒踢去,薛成立的身子一歪,脚下不知踩了什么,滑了整个人朝前扑去,安芝借了一步,成功避过了后,露出了身后的下坡。 看着这十来米高的一段下坡,薛成立瞪大了眼,可他这会儿控制不住啊,本就雨天路滑,刚刚又误踩了东西,草堆里粗枝枯叶的滑腻的很,四周又没什么可攀的。 就这样,他摔了下去。 “啊!” “薛少爷!” 安芝站在小径上捂着嘴看着薛成立摔下坡去,到平地上还打了两个滚才停下来,特别“担忧”的问:“薛少爷你没事罢。” 险些把自己弄晕过去的薛成立听到坡上的声音,自己人还没站起来,忍着痛还要维持住自己的形象:“林姑娘,我没事,雨天路滑你小心点,我这就上来送你下山。” 安芝没忍住捂嘴笑了,这人是真吃不够教训。 “薛少爷,你别乱动啊,小心伤着,我这就帮你去叫人。”趁他没起来前,安芝带着宝珠赶快从这一段台阶下去了。 底下好不容易起来的薛成立,摔了满身疼,没等来安芝去叫人,却等来了在内寺吃了闭门羹,不得不打道回府的薛夫人。 这边簇拥的是一群,下台阶时直接撞上了狼狈不堪的薛成立,薛夫人的情绪一下激动了:“我的儿,谁把你弄成这样的,这到底发生了什么?” 催促丫鬟去取披风来,又给他打伞,这淋了浑身湿透不说,身上还沾满了树叶和泥,像是在底下坡上滚了一圈。 实际上薛成立就是在坡上滚了一圈,身上还疼,可他不在意,他还反问薛夫人:“娘,有没有看到一个姑娘上去找人?穿青绿色衣裳的,生的很漂亮。” 薛夫人一愣,哪有什么姑娘,连只苍蝇都没看到:“你这是淋糊涂了是不是!” 薛成立一把扯下披风不耐烦:“不是,哎娘,我有正事!” “你所谓正事就是去纠缠人家女子。”薛成铭沉着脸,实在是没眼看,拉了叶上珠先行下了小径。 叶上珠回头看了他们一眼,走了一段路后才道:“相公,小叔子不会有事罢?” “他能有什么事,自己造作的,由他自己受着。”薛成铭看着她,语气温和了些,“娘说的话你不必在意,有些事本就急不得,明日要回京,我陪你再回一趟叶家。” “嗯。”叶上珠冲他笑了笑,“我没事,娘也都是为了我们好。” “她是为了我们好没错,但也不必事事都听之。” 待到薛成铭陪她上了马车,望向窗外时,叶上珠脸上的笑意渐渐转了些忧愁,她不在意娘说的那些话,她在意的是他,可他并不懂她。 29.029.故人 春雨一连下了数日, 在安芝准备出发时的这天早上,短短的放晴了片刻。 每一趟出行林夫人都会来送她,这回也不例外, 等着船上一切妥当, 东叔带人检查仔细后, 拉着安芝的手嘱咐:“出门在外一切小心。” “您放心,这回去的还是岭西,我下船就联系向导,时刻把宝珠和大福二福他们带着, 绝不会一个人到处走, 下船之后就换男装, 到了一处就给您送平安信。”安芝一样样将林夫人的担心说出来, 又一样一样保证, “您就放心罢。” “你这孩子,原本你大姐姐这次要回来的,小的生了病给耽搁了。” “过年姐姐肯定会来的。”安芝将她们给她的护身符都拿出来, “您看啊, 大姐姐捎来的护身符我也带了,您的, 楚芹的, 还有宝珠和东婶给我求的, 我都带着呢。” 林夫人被她这模样逗笑了, 抬手抹了下眼角, 她就是心疼这个孩子, 倘若爹娘都在,又怎么会让她出来独当一面,可如今连安林那孩子都不在。 “好了,先上船去,别错过时辰。”林向升过来扶了妻子,安芝点点头,正与道别,那边东叔身后跟了个人匆匆过来,安芝定神一看,愣住了,怎么是他。 李忱赶路赶的后背衣服都快湿透了,因为他从商行赶过来,带着大少爷交给他的东西,路上遇了事儿马车遭堵,他就一路跑了过来。 “幸亏是赶上了。”李忱喘着气,将手里的锦盒交给安芝,“林小姐,这是大少爷让我交给您的,说是给您的回礼。” 安芝怔怔接到手中:“回礼?”回什么礼?她没送沈帧什么东西啊。 “之前在乔园,林小姐您交给管事两条鱼。”李忱好不容易将气喘匀了,“这是大少爷给您的回礼。” 安芝恍然,可那两条鱼不是送给沈帧的啊,那是她看小团子喜欢,交给管事给小团子当玩具用的,她迟疑了下:“沈少爷将鱼吃了?” “少爷叫人养着了。” 安芝低低噢了声,看着手中的锦盒,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替我谢谢沈少爷。” “林小姐一路平安。”知道出船有时辰,李忱也不多打扰,向安芝行了礼后,转身又与林老爷林夫人点头致意,转身离开了。 留下一众不明真相的人,看向了安芝。 林向升:“那不是沈家大少爷身边的李管事?” 林夫人更关切的却是沈家少爷叫人送来的回礼,有回礼就有送出去的,这意义可不同:“楚蝉啊,你与沈家大少爷认识?” 林楚芹也是一脸好奇,安芝见到沈帧那两次,她都不在身边,所以对这事儿一无所知。 宝珠看了看自家小姐,自觉低下头去,也装了一副不知道的模样。 安芝:“……” 身后传起了鞭炮声,安芝啊了声:“时辰到了,义父,义母,楚芹,东叔,我上船了啊!” 说罢安芝拔腿就往上船的板子上走,身形比往日都利索了几分,三两下上了船,冲着大家挥手。 “老爷,我怎么觉得楚蝉在躲着我们。”林夫人看着船上的安芝,转头问还没上去的宝珠,“宝珠,你跟着二小姐出去,可有见过沈家大少爷?” 宝珠捏着帕子摇了摇头:“奴婢不认得沈家大少爷。” “这就奇怪了。”林夫人总感觉安芝的态度不太对劲。 “这有什么奇怪的,二姐这一年里在商行忙里忙完,沈家也是做生意的,逢年过节送个礼也是常事,只是回个礼罢了,若是有别的意思,就私下相送了。”林楚芹催促宝珠快上船,“东西可都带齐了,别落下什么。” “齐了齐了的。”宝珠赶快跑上船去,生怕夫人再叫住她问,万一没兜住可怎么办。 待鞭炮放过三响,烧了奉龙王的钱后,随着灰烬洒落到水面上,两艘商船离岸了。 宝珠站在安芝身后松了一口气:“小姐,我险些说漏嘴了。” 安芝看她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笑了笑不语。 转过身用甲板上的桌子做箱子,将锦盒打开,安芝看着锦盒内的摆着的东西微怔了怔,里面放着的是一份去往苏禄的航图。 安芝抱了锦盒回船舱,将自己准备的那份拿出来作比较,发现锦盒内的苏禄航图更为详尽些,各处还绘着些苏禄特产,安芝摸了摸上面作物模样的图案:“他怎么知道我想找这个。” “小姐,这儿还有块玉牌。” 宝珠从锦盒里拿出一块小巧的圆玉牌递给安芝,玉牌上镶刻了一条鱼,惟妙惟肖十分的生动,可就是认不出这是什么鱼,宝珠在旁猜着:“小姐,这不是锦鲤啊。” 安芝翻来覆去看了看,笑出了声:“是我钓的鱼。” 很快,安芝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下去,她看了眼航图,再看手中的玉牌,这两样东西,一样是送了她信息,对于他们这样做生意的,等同于送钱,至于这玉牌,叫人照着她钓的鱼雕刻,安芝是有些看不明白。 “小姐,沈家少爷这是不是在帮您。”若是金钗首饰的,宝珠还能一眼看出意图来,不过送航图给二小姐,总觉得又不是那意思。 安芝轻轻摸着刻了的鱼身:“他……” 这世上哪有无缘无故的示好,单是当初胡掌柜那件事,安芝就知道在生意场上的沈帧并不如他外表所看到的这样温和,他的一言一行,应该都是有想法的。 林家做的生意比较杂,之前做了几年的瓷具生意,后来就一直在岭西和登州两条线上跑,等同于是什么赚钱做什么,沈家主要是做锦缎生意的,其中旁的也有许多,但并未与林家有交集。 生意场上也没有永久的合作,有的只有利益,就如她那天看到的赵老爷。 比起叶家如今的势头,沈家反而沉寂了许多:“难道他想和林家合作?”知道她这这一趟要去苏禄,便准备了一份航图,没有这个安芝一样能抵达,找到想找的东西,但有了这个就更便利些,实为锦上添花。 “小姐。”宝珠在旁小心翼翼道,“说不定还有别的意思。” 安芝扭头看她,有些疑惑:“什么?” “就是啊,你看上次在乔园沈大少爷还给您戴了花,这又给您送了玉牌。”宝珠还有话没说呢,小姐您自己见了他也与见了别人不一样。 对上宝珠巴巴的眼神,安芝愣了愣,随后恍然大悟:“你是说沈帧喜欢我?” “不可能。”安芝哈哈大笑,将玉牌放到桌上,仔细看那航图,“他对青梅竹马长大的叶家大小姐都无意,怎么会喜欢我,你看叶家大小姐多漂亮温柔的人。” “……可,可是。”宝珠张了张嘴,小姐您也不比叶家小姐差啊。 “想什么呢,他找我兴师问罪还差不多。”安芝笑着弹了下她额头,“送航图过来不就是给予便利,说不定这一趟回去林家就能与沈家有往来。” “他找您兴师问罪什么。”宝珠捂着额头,“小姐又没得罪他。” 安芝的注意力已经摆在了航图上,宝珠无奈:“我去给小姐您煮些吃的。” …… 安芝在船舱内一呆就是大半天,再出来时船已经驶出很远,今天的风向极好,顺水而行,也没见下雨,这时辰天色已黑,抬头便是星空。 从宝珠那儿拿了烤熟馃饼,安芝跃上船舱,挑了高处靠下,一口口吃着馃饼,迎风是河水的气息。 从这儿到出海口还需两日,一路直去苏禄。 “小姐,上钩了!” 底下传来宝珠的声音,安芝将馃饼几口塞下,跳下去,跟着船工一起到了船尾,从那儿拎上来几条鱼线,线上绕了一串活蹦乱跳的鱼。 “齐叔,给大伙儿分了,将豆子捂上,到明州时再进些菜上船。” “好嘞!” 两日之后船出了海,能看到的东西就少了,一个月后商船四面八方都是海水,偶尔会远远的见一岛,大多数的时候看到的都是海天相接的水面。 一个多月的航行已是能够到岭西,但到苏禄却还需要再加一个月的航行。 四月中下出发,到了六月末,天是越来越热,遇到过几回海上暴雨,终于看到了一些零星的岛屿。 之后小岛越来越多,还有许多暗礁,两条船走的缓慢了许多,根据航图上所绘的,安芝让师傅在临近水城的一处码头靠岸。 正值了傍晚,码头上还算热闹,比安芝他们早一些的已有商船载了货,底下做活的有中楚人,也有皮肤白皙的商客,多是苏禄国的一些百姓,因为风吹日晒的缘故,这儿又四季炎夏,他们大都皮肤黝黑,有些打着半身赤膊,脸上和身上描了些图案,瞧不清楚样子。 安芝与宝珠换了男装,又特意将脸涂的暗一些,跟随齐叔下船,空气飘来一股浓浓的鱼虾味,抬头望去,码头前去沿着海滩似是一个渔村,停靠着数艘小船,远远的还能看到孩子在海滩上玩耍。 齐叔到码头内的简陋馆内登记了船号,交付在这儿停留的银币,还需上报他们前来的人有哪些,最后检查过他们从中楚离开后的官府通行押文,才放他们出码头。 出了码头后便是一条泥泞路,正对面是这儿独有的一些树木,几间简陋的屋子临着路建着,来往的人中还有用蹩脚的中楚话询问他们是不是要寻向导。 时常出海四处奔走的齐叔很快找到了个向导,一天十个铜币,将他们带往水城最热闹的地方。 简陋的牛车走在泥泞的路上,颠簸起来委实不太舒服,途径一个小村子时安芝看到路边几个孩子在编的草绳时跳下了牛车,身后齐叔他们跟着下来:“少爷。” 安芝走向那几个孩子,善意的冲着他们笑:“帮我问问,他们这打绳结的方法是哪里学来的?” 请来的向导替她翻译了话,告诉她:“是村子里的老师教他们的。” 安芝看着粗糙绳子上略有些熟悉的打结方式,从宝珠手中拿了两个山楂串子送给他们:“走罢。” 一行人很快上了牛车,摇摇晃晃从这边村子离开,几个孩子欢呼雀跃的拿着山楂串子跑回了村子里,连绳子都不要了。 他们一路冲到一个相对好一些的屋舍前,讲了好些话。 这时门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个男子,年约二十五六,穿着简单的苏禄服饰,笑看着这些孩子说话,而他的模样,却不是苏禄人。 30.030.活着 从水城外的码头到城里, 其实只有十来里的路, 可牛车缓慢, 加上一路颠簸,走了足足有半个多时辰才到, 下了马车后宝珠就有些筋骨疼, 那还是在牛车上加了草垫子的,要不然会更难受。 说是水城,城门口瞧着简陋的很,石瓦结构的屋子中掺杂着竹屋,进城之后只有一条路上铺了板, 其余都是砂石路,天气好也就罢了,遇上雨天,这儿四处都是坑坑洼洼。 但这都不影响水城内的热闹,与安芝他们一样推着牛车的, 还有抬轿椅的,街边有不少摊子,来往的行人穿着都十分随意, 其中只见几个轿椅上的人穿的得体些。 向导直接将他们带到了水城中最大的集市,这里什么都有,铺子也比刚进城的要大许多, 外头的篓子内还摆着安芝没见过的果子, 还有成堆的农货, 但这里经过的人不多, 最多都集中在里侧,好些卖珍珠海贝的铺子。 从向导口中安芝得知,这边的集市是水城乃至周边最为集中的地方,附近村子渔船捞上来的珊瑚海贝都会送到这里来卖。 “中楚的珍珠多来自于琼台,也有不少是外边运回来的,少爷您看这成色,价格要比岭西还便宜一些。”齐叔一抓就是一把珍珠,瞧着颗粒都很饱满,就是大小有些参差,从这儿买回去都得自己挑拣区分好坏,若是要买他挑好的,价格自然又是另外一番算法,不过不论哪种,都是这样一筐筐卖的,就光是他们走进来这一路已经看到抬出去不少。 “珍珠做饰,金银为主,他们这儿更喜爱些。”安芝摸了摸齐叔手中的珍珠,对其中粉色的起了意,“倒是可以挑些精巧的放在梳斋内。” 安芝虽是这样说,却没有要买的意思,直到走出了集市才让齐叔转述:“齐叔,让他带我们去附近的村里,我要看看他们种的。” 向导露出了一些为难,瞧他们一趟下来还空空如也,眼中掩不住有些嫌弃意味,直到齐叔给他加钱,这才答应带他们去村子里。 宝珠看走在牛车前面,用衣襟擦着银币的向导,对安芝低声道:“小姐,他这未免也太过分了,出码头时已经给了钱的。”明摆着欺负他们人生地不熟又听不懂这儿的话。 “也不算过分,若是我们在刚刚那些铺子中采买了什么,待我们走后,他是能拿些扣利的,若是这两日一路都这么陪着,可没什么赚头。” 宝珠张了张嘴:“看不出来啊。”老实巴交的。 安芝笑了笑,这有什么说不通的,苏禄这儿与中楚通商已有些年,过往商船如此多,再老实巴交也懂得怎么赚钱了:“山楂串可还有?” “有的,按您的吩咐带了一整包。”宝珠抖了抖自己身上的包袱,里面放着的都是出发前二小姐备下的一些零嘴吃食。 “那就好。”安芝看向不远处,歇脚的驿馆到了。 休息过一夜后第二天清早出发,太阳还未升起气温就已经攀升,宝珠担心晒着小姐,一路打伞,备足了水,沿途还摘了一些偌大的叶片来遮挡太阳。 牛车走了快一个时辰,整片的农田吸引了安芝的注意力:“那些是什么?” 向导告诉他们,这些是番麦。 “番麦?”安芝看着一株株竹竿似的长在那儿,枝头上的果实还冒了流苏,上窄下厚,瞧着十分圆润,但怎么都无法与麦联系在一块儿。 “是他们这儿的粮食。”齐叔听了后转述给安芝听,是从苏禄国都传开来的,听闻也是外头带来,解决了他们一部分的粮食问题。 安芝跳下牛车,往底下瞧了瞧:“齐叔,这还是旱地种的,怎么没在水城集市看到过?” 向导听罢笑了,直接从枝头上掰下了一个,剥了外面一层层的裹衣,将流苏摘干净,露出了一段黄白色,颗粒组成的果实。 安芝这才觉得眼熟,这不是昨天傍晚在集市上看到的那一筐筐东西:“这就是番麦?” 向导直接将其中间掰断,递给安芝,示意她可以挖下来吃,安芝挖了两粒放到嘴里,咬开脆嫩的很,粉浆汁水,十分的清口。 虽说没什么味道,但嚼久了还能生出一丝丝的甜来,就像是吃饭似的,嚼久了有甜香,其中又参了一丝丝的涩。 等到进了村子后,安芝看到几个妇人将晒干的番麦刨下时,一整筐金黄色的番麦粒子终于让安芝有印象了:“齐叔,那不就是包谷粒。” 那是宣城中近几年才流行起来的零嘴,有些铺子给它取名叫玉粒儿,寻常人家还吃不起,一包就得二三十个铜钱,可倒出来只那么小小一碗,还不够一个孩子吃的。 逢年过节时买回来摆在盘中,有好几种口味,糖炒的,盐炒的,个头比现在看到的要稍微大一些,入口蹦脆,师叔爱拿它来下酒,还只吃清风居里做的,吃到嘴里会有一股奶香味。 这小零嘴安芝吃过不少,却是头一回看到它们的原样,竟是这般。 这村子内鲜少有外人来,安芝他们的装束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安芝便让宝珠将带来的山楂串和酥糖分给四周的孩子吃,走到村子内不多时,适才拿了山楂串的两个孩子,给安芝送来了几根煮熟的番麦。 安芝尝了一口,有些惊喜,生食清脆的口感,如今转了软糯,还有一股清甜,看样子晒干之后是能磨粉储存的,在这四季炎热的地方,浇水不宜多是旱地,而这番麦又不比谷米娇贵,确实合适当成粮食。 “齐叔,你问问他,可否与这里的村长商量,让我买一些好的种子回去。” “少爷,种这个的可不多。”齐叔早前去岭西时也见过,成袋的摆着,买回去多是做零嘴用的,种的实在不多。 “如今是不多,将来可说不定,虽说口感不如咱们的谷米,但它好种啊,山上辟了田就可以,我看一株长的也不少。”安芝看村子周围大片种着,总觉得这番麦只用来做零嘴可惜了,若是那些农民不愿意种,她可以把种子送给他们试试。 通过向导安芝很快见到了村长,听闻他们来意,这村长说很愿意给她番麦的种子,因为中楚人帮过他们,他很感激。 安芝这才注意到屋内的摆设很特别,有色彩鲜艳的瓦罐,还堆了些瓷具,这些应该都是中楚的商船运过来的东西。 “少爷,他问你会不会打结。” 安芝看过去,那村长拿出一段绳子,绳子下面吊着个钩,但因为打不好结,那钩子始终是固定不住。 安芝接到手中,发现与他们船上用来钓鱼的钩子有些不一样:“这是捕鱼用的?” “之前海边渔村中有个中楚人教过他几种绳结的打法,但他学不会,只有之前那人帮他打的。” “这容易,有没有他打过的绳结给我看看。”安芝翻看了下,从齐叔手中接过后微怔了怔,“他说是个中楚人教他的,可知道这个中楚人如今在何处?” 村长摇了摇头。 安芝很快照着原样给他打出了绳结,看着那位村长,吸了一口气:“我可以教你,还请你告诉我那中楚人的模样。” …… 离开村子后,安芝一路都是沉默的。 她手中捏着从那村子里带出来的一段绳结,耳畔响起的都是向导翻译的话。 “那个中楚人高高瘦瘦,皮肤很白,披着发,看起来二十几的年纪,会一些苏禄语,身边跟着几个孩子,他的绳结打的很棒,会制陶罐,还教他们如何加盖屋子挡太阳。” 那村长是今年一月时遇到的中楚人,带着一群孩子途径这里,因为踩坏了庄稼进去道歉时,教了那村长几个打渔绳结的方法,教他们如何加固屋子,在那之后就没再遇到过他。 “知知,这样打出来的结比寻常打的更为牢固,你试试。” “真的啊,这算不算是小叔您独创的。” “算是吧——” 脑海中回想起过往,安芝低头看着这绳结:小叔,会是你吗? 牛车一路颠簸,回到水城之后已是下午,这几天都是水城内集市的大日子,所以来往的人很多。 宝珠见小姐从村子里出来就一直心不在焉,看到不远处挂着个自己认得的字,便拉着安芝喊:“小姐,你看那儿竟然有咱们中楚人开的铺子。” 安芝抬起头,失笑:“西市还有那些外来的奇珍异宝,这也不奇怪。” 很快她脸上的笑意滞住了,看到从铺子内走出来的人,安芝快步追了上去,拉住了他:“小叔!” 被她拉住的人转过身,奇怪的看着她:“谁是你小叔。” 安芝看到这陌生的脸,急忙松手:“对不起,我看错了。” “叫谁小叔,我才多大年纪。”这个应该是跟着商船来的男子瞪了眼安芝后,甩袖离开了,安芝怔怔看着他穿的中楚服饰,苦笑摇头。 她真的是魔怔了,看到像一些的东西就觉得哥哥和小叔还活着,可那是海难啊,一望无际的大海中,航行都需好久才能看到岸,落难的人又怎么能活得下来。 “少爷!”宝珠追了过来,气喘吁吁,“您慢点。” “没事了。”安芝敛了神色,转身时险些撞上从铺子里跑出来的孩子,她手快扶住了他,抬起头,整个人再度定住。 那铺子门口站着个身穿苏禄服侍的男子,高高瘦瘦,模样俊朗。 而他这脸孔,安芝熟悉极了。 安芝用力揉了下眼睛,不敢相信,直到他笑盈盈看着自己,叫了声知知。 不是做梦啊,是真的。 安芝朝他冲过去,猛地抱住了他,感受到这怀抱是温暖的,人是真实的,她才敢相信:“小叔,你还活着!” 唐侬低头看怀里的丫头,再看追过来的几个人,嘴角的笑意微敛了几分,眼神微闪:“嗯,我还活着。” 31.031.知知 略显简陋的海边小屋内, 屋外是孩子能的玩闹声,从窗外吹进来的风里还带着阵阵的海味, 唐侬煮了一壶茶,转头看那一直跟着自己, 从进屋开始就没挪开过的视线,笑道:“他们不喝茶,这是我自己摘下另外晒的, 你尝尝。” 安芝手捧了陶杯, 重复着那句话:“小叔你还活着。” 唐侬倒茶的手一顿, 失笑:“是, 还活着。” “水城这儿去中楚的船不少,两年了, 小叔你为什么连封平安信都不捎回去, 我以为你和大哥都死了。”安芝是一连串的发问, 她想知道的事情太多,疑问也太多, 小叔既然还活着为什么不回宣城。 “醒来时我已经被出海的渔民救上了船,在这村子里养了大半个月。”唐侬坐下来, 看着她道,“起初是听不懂这边的话, 能下地出门后才知道这儿离码头很近,就请人做翻译, 拜托这边的渔船带我出海, 去救我的地方找找, 看看可否还有活着的。” 安芝紧紧握着杯子,心跟着提了起来。 “但渔船遇到我时,我其实已经飘的很远,连我自己都不记得出事的位置究竟在哪里,只知道那时离开岭西已有十几日。” “之后接连几个月,我跟着这里的渔船出海,除了一些飘在海上的无主箱子之外,别的一无所获。”别说是人的尸骨,就连他们那几艘商船的残骸都没有,海那么大,早就不知飘去了哪里。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不过也许,安林也还活着也说不定,这苏禄附近有许许多多的岛,这两年我四处打听,有时候想,没消息也是好的消息。” 屋内的声音一静,随后是唐侬的笑叹声:“我们知知长大了。” 安芝手中的杯子倏地落到了桌子上,里面的茶水溅了出来,溅到她手上,不知疼。 眼泪夺眶而出。 安芝抬手抹了下眼泪,还是淌的汹涌,一只手伸过来,轻轻抹了下她的脸颊,声音中透着些笑意:“两年不见,小叔险些认不出来,是大姑娘了。” 安芝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将衣袖往上拉,看到那条从手腕到手肘上的伤疤,眼泪落的更凶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遇上了大风暴。” “怎么会遇上大风暴,从岭西北上,航线没有问题的话,应该不会遇上这么大的风暴。”计家出海用的那几艘船都是额外打造的,不可能经不住风浪。 “罗盘失灵了。”而且他们是事发时才意识到航线出了问题。 “三艘船都失灵了?” 唐侬摇头,并非三艘船都失灵了,而是只一天的功夫,后面两艘跟着前面一艘,等到遇上风暴时才意识到是航线出了问题,可那时已经来不及了。 安芝一怔,泪眼滑落下来,汪洋大洋中,四周什么都看不到,一旦罗盘失灵,那就意味着迷路,迷了路的船会开到哪里谁都不知道,而一天时间,就足够将他们带入险境。 船被卷入海上风暴后,一切发生的很快,莫说是抢救什么,这样的情况下是连自己的性命都抢救不下来的,船被风暴卷袭的分崩离析,为了保证能够活下去几个,唐侬还和几个船工合力将安林推上小船。 可在这么大的风暴面前,什么东西都会被它吞噬。 负伤之后,唐侬最后的记忆是自己趴在一块浮板上,闭眼前,四周全是商船残骸,海上漂浮着他们这一趟回运的货,而这时的天气是异常的好,风暴过后,万里晴空,海天相接美的不像话。 等他再度醒来,便已在苏禄人的渔船上,那时言语不通根本不知道他们说什么,后来他能够听懂后他才知道,自己被救上船时已经昏迷了,整整两日才醒过来,算那日子他在海上漂了至少三天。 “找了几个月没有消息,本打算登商船回中楚,去年三月,一艘宣城的商船靠岸,我得知了计家的事。” 计老爷病逝,计家大小姐葬身火海,这件事莫说宣城,金陵那边也有不少人知道,安芝哽咽:“所以,你就不回去了。” 唐侬没作声,但那意思便是如此,他不是计家人,只是与安芝的父亲结拜为义兄弟,而安芝一家都已不在人世,他回宣城也没有意义。 安芝擦了眼泪,撑出笑来:“现在好了,小叔可以跟着我一块儿回去。” 唐侬不是没注意到她身旁带的那些人,请了向导,又是常年在海上的做派:“知知,你怎么会在这里?” “爹过世后,我去了金陵。” 安芝简单提了下她在金陵的事,从去沈家拿金樽到如今身在林家,听到金樽时,唐侬微抬了下头,视线落到安芝的衣领间:“你爹给你留了一条船。” “我起初也不知道,李管事只说那是父亲留下的,若是能取便取回来,拿到之后才发现里面放着书信和钥匙,父亲将船交给了义父保管。”安芝看他不知情,“小叔您也不知道吗?” 唐侬摇头:“你父亲是个深谋远虑的人。” 安芝神情微黯:“父亲或许更希望我在李管家和权叔他们的保护下安然度过余生。” “为何不回计家。” 安芝拳头微握:“还不是时候。” 屋内陷入了沉寂,唐侬不知在想什么,安芝抬起头看他,两年未见,小叔看起来一点都没老,还是原来的样子,凡事从容,有他在,安芝又觉得很安心。 小叔能活下来,在安芝看来已经是老天爷给的恩赐,她希望大哥也还活着,船上那么多人都还能活着,可她比谁清楚那可能性多么的渺茫。 可她还是贪心的,若说之前不过是自己念想,从未想过真的有实现的一天,如今她所想的,是小叔活着,大哥或许也还活着,活在某一处,还是安好的。 “小叔,林家的商船还会在这儿停留七八日,到时候你就跟我们回去好不好。”安芝脸上展了笑颜,“有你在,林家的商行一定能更好。” 唐侬眼中的小丫头是真的长大了。 初见她时她才五岁,还没被送去宜山,三天两头生病,喂药都是得安林抱着哄的,都说她活不过八岁,大哥将她送去了宜山观内,几年后回来,这丫头已是活蹦乱跳的模样,后来就与大哥大嫂期待的样子越来越远,性子也越来越开朗,不再是那个动不动哭鼻子,要人抱着哄的孩子。 而现在,她还能独当一面出海行商,令他惊讶。 就算是在宣城,也没几个姑娘家有她这样的胆识和魄力。 “知知长大了,我很高兴。”唐侬轻笑着,“只不过我答应了这里的村长,要在这儿停留三年,教这里的孩子学中楚话,如今才第二年,当初他们救了我的恩情,不能不报。” 安芝怔怔:“那一年之后呢?” “一年之后我就回宣城。” 安芝看了他许久,蓦地起身,隐忍着情绪:“好。” …… 是也,海上昏暗,沙滩上的渔村只有几间屋子有光亮,不远处的渔船倒是都挂了灯,星星点点,安芝吹着风走在沙滩上,身后的宝珠亦步亦趋跟着,走了一刻钟后忍不住问:“小姐,为何不劝唐先生跟我们一起回去。” 安芝停下来,转向海面,看着它平和的卷着浪拂动海滩:“宝珠,其实到现在为止我都还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不敢相信小叔还活着。” 宝珠心里跟着难受:“小姐……” “所以,我怕我说多了,劝多了,这梦会醒来,他会消失不见。”最初那几个月里,她总在梦中惊醒,爹不在了,大哥不在了,小叔也不在了,就剩下她一个人在这世上。 “你看这风平浪静的,只要发了怒,它就会吞噬所有,宝珠,能活下来就是个奇迹。”安芝低下头,“我不能强求太多。”她要知道感恩,感谢这些渔民,小叔要留在这里三年报答他们的救命之恩,她不能去阻挠,她该感激的。 “小姐……” 宝珠呜呜的哭了起来,安芝转头看她,哭笑不得:“你哭什么。” “您还有奴婢啊,还有三小姐,还有老爷夫人。”宝珠啜泣着,越说越被自己给感动了,兀自伤心。 宝珠长的圆润可爱,哭起来的特别逗,安芝原本心里是难受的,被她这般望着,反而是难过不起来了,抬手捧住了她的脸颊:“是啊,我该高兴的,这有什么可哭的,小叔还活着,这就是件值得庆祝的事。” “小姐,那你刚刚晚饭都只吃了两口。”宝珠艰难的从她双手里发出声音,“要不我给您再去煮点粥。” “齐叔不是带了面粉,扯些面,这儿的海货还不错。” 宝珠见她有了胃口这才破涕为笑:“奴婢这就去。” 主仆俩转身,迎面是走下来的唐侬,安芝笑着朝他挥了挥手:“小叔。” 唐侬神情微顿,换了女装的安芝站在那儿,在这夜色中,犹如明珠般耀眼夺目。 这让他想起十年前送她去宜山时的情形,三步一回头走在山路上,眼中挂着泪冲他挥手。 须臾,空气里传来低低的叹息声。 她是真的长大了。 32.032.作死 按着行程, 原本只打算在水城停留七八日,因为找到了小叔,安芝又多停留了三天。 再多的, 便是不能了。 船还得去岭西, 船上还有那么多的人在。 临行前一天,傍晚, 余晖落下, 安芝看着这个小渔村,有些舍不得。 村子内大一些的孩子会几句中楚话,说的最好的还是那些十七八的年轻人,按着小叔的说法,这些人将来想要登船出航,水城这儿的百姓都是靠出海捕鱼为生,他们水性极佳, 水城内集市上的那些珍珠珊瑚, 就是他们下海捞上来的。 而这项工作, 比出海还要危险的多,一年会死很多的采珠人,但他们依旧会去,因为这比捕鱼更加赚钱,运气好挖到值钱的珍珠, 便是许多年不愁吃喝。 小叔就是在这里生活了两年。 “知知。” 身后传来叫喊声, 安芝转过身, 唐侬从坡上下来, 手里拿着一袋村长给他的珍珠:“怎么不进屋?” “小叔在,这儿的确变了不少呢。”安芝走上去,瞧袋子边缘都圆鼓鼓的露着形状,“是珍珠?” “村长得知你明天要走,让我把这个送给你。”唐侬带她进屋,将袋子放在桌上,打开来,安芝低呼,竟都是粉色与金黄色的珍珠。 “这我不能收。”安芝拒绝,“理应我感谢他们的。” “他们的心意,在集市上卖的贵,实际上从这儿采收去,价没有这么高。”唐侬也给她准备了一些,抱了个朴素的匣子,打开来,里面放着一尊红珊瑚,色泽喜人,质地莹润,竟是看不出一点杂质来。 “赶不及你及笄,这是为你准备的。” 安芝眨了眨眼,又泛了酸涩,忍着泪眼忽而俏皮:“行啊,那这些我都留着,算给你攒娶媳妇的本钱。” 唐侬拿着匣盖的手一顿,缓缓盖上,笑而不语。 屋外传来宝珠的叫喊声,是要安芝去码头看新运来的货,安芝起身:“小叔可要一起去看看?” “也好。” 在这边码头上,清晨和傍晚都是上货的高峰期,没有正当午那么热。 唐侬跟着安芝到了码头上,迎面就是两艘不小的商船,换了男装的安芝从齐叔手中接过了册子,一样样清点下来,那做派,已是十分的熟络。 夕阳西下,天边泛着红霞,阳光懒懒落在她身上,散出些光芒,她身上有大哥和大嫂的影子,在这商场上比她哥哥多了一分敏锐,学起来十分的快。 唐侬的视线转到那艘商船,看到船头的标识时微眯了下眼,这是旧时计家商船的记号,许多年前就已经换了,怕是连二房那边都不记得,换言之,这艘船很早已经就已经备下。 “小叔。”安芝从货柜上跳下来,跑到他面前,仰头看他,“你看怎么样!” 这丫头眼里都是光,熠熠生辉。 须臾,唐侬点点头:“不错。” 安芝转过身去,手覆在后背,有些骄傲,自然是不错的:“小叔要不要上去看看。” 心底里有什么划过,轻缓不着痕迹,唐侬神色微敛,很快转了笑意:“明日清晨就要出发,早些休息。” 安芝点点头,带着宝珠回了村子。 原本是想在临别前给小叔做些家常菜的,可在厨房内捣弄了半个时辰后,安芝还是将厨房交给了船上请下来的师傅,灰溜溜的回了屋。 是夜,渔村静谧,夏风徐徐,安芝夜不能寐,兀自在窗边坐了半宿。 窗外的虫鸣声给了安芝亲切感,不论身在何处,夏日里的虫鸣声倒是一致的,起起伏伏合奏着,直到天际泛了灰白。 天未亮时,商船准备离岸。 安芝是那样脾气的人,不舍了十来天,要走时痛快的很,在码头上抱了唐侬后,上了船,笑着冲他挥手:“小叔,我等你回来!” 唐侬抿着笑意,目送着船离开,视线落在她身上,看着她越变越小,越来越远,脸上的笑意渐渐凝去。 “老师。”身后传来有些生疏的中楚话,十五六年纪的男孩子面色焦急,出口了一串苏禄语,“阿塔娜出事了,在海里被夹了腿,挖上来了还不松开。” 唐侬转身跟他走了出去:“人在哪里?” “回村子了,巫医说要把腿割断……” …… 这厢船上,此时才表现出舍不得安芝,看到码头都没影了,还一直盯着。 “小姐,马上出太阳,您回舱里歇会儿,可别再晒着了。”宝珠心里总惦记着小姐晒黑这事儿,安禄这儿的太阳太毒辣了,这才几天功夫,齐叔他们都黑了一圈,亏的小姐底子好,要不然回去之后还不得被夫人念叨。 “一年时间很快的,出航两趟而已。”安芝自言自语,转身回了船舱,望着挂在墙上的航图发呆。 宝珠叹了声,不论小姐做什么,留在这里总比外头好啊,这般想着她就不计较小姐光顾着赚钱,拎了壶煮茶去了。 这一航行,海上又是一月的时间,到岭西时已是八月,天依旧热。 靠岸时是凌晨,恰逢了三七开市的头一天,老远就听到了放炮呐喊声,从半夜到天明,到时辰才许买卖。 岭西的市上是不许私卖私买的,衙门要抽税,价格自然比安芝从安南那儿买来的贵,可这儿东西齐全,下到南洋货,上到高丽东瀛,往西的安息和大秦,什么都有。 对客商而言,贵这点价也是值的。 安芝尽管已经去了苏禄,在岭西这儿依旧是要采办,刚好临了开市,就停留了四五日,将东西采办齐了后才带着齐叔去往安南。 这一趟来去又是个把月,待到回航,已是九月天。 船上捂豆芽菜的木箱不知已经出了几回,宝珠那一手扯面的功力是越来越好了,在安芝喝腻了鱼汤,海上的风越来越冷。 十月初时,商船抵达金陵。 船靠岸时是大清早,正好这两日金陵城里在下雨,下船时凉风一吹,安芝忍不住哆嗦为了下。 宝珠追着给她披衣服,码头上林老爷和东叔早早等着了,前两日他们收到信件,算了算时辰,天没亮就过来了。 看到船上下来的安芝,林向升松了一口气,这回还好,没穿那乱七八糟的。 安芝一眼看出了他的担忧,瘪嘴:“义父,您就这么信不过我呢。” “回来就好,这一趟去的比上回还久,你义母念叨你许多日子了,快先回家去。” “义父,我这去苏禄带了好些东西,还有啊。”安芝忽然停住,找到小叔的事还是等等再告诉义父,“这一趟岭西那儿也多了许多新货,我买了些回来,看看有没有人喜欢。” “先回家去。”林向升让东叔准备马车,“你好好在家歇几日,这一趟出去半年,往后不必这么急。” 安芝有些奇怪:“义父,您接连提两回了,这么早回家做什么,是不是行里出事了?” 林向升笑了:“行里好的很,没出事。” 安芝看了他一会儿,看的林向升脸上的笑意都快凝不住了,安芝笃定:“不对,义父您一定有什么事瞒着我。”前几回出海,东叔会在码头等她没错,义父都是在行里的,就算是来码头,怎么也得先说一下出行的事,哪会直催着自己回家去。 林向升与东叔对看了眼,苦笑:“你这丫头。”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 安芝便好生看了他与东叔,没瘦,精神也不错,瞧着昨夜睡的应该也安稳,那应该不是什么大事:“怎么了?” 最后还是东叔开的口:“二小姐,前些日子,有人上门来提亲了。” “向楚芹提亲?她还未及笄呢。”比她还小了一岁多,金陵城这儿都是过了十五才说亲的,“哪家的公子?” 东叔朝老爷看了眼:“不是三小姐,是提您的亲事。” “……”安芝一愣,她的? 安芝身后的宝珠抬起头,她整日跟着小姐呢,也没见哪家少爷对小姐意属啊,正要算,好像只有那沈家大少爷与小姐相处起来有些不同。 “是薛家。” 码头上人来人往,齐叔还在指挥工人抬货,这边是尤其的安静,安芝沉默了会儿:“薛成立?” “回家再说。”林向升想着码头上人多嘴杂,他之所以想让安芝早点回家去,也是怕那薛家三少爷,以往就做过不少荒唐事,谁知又会闹出什么来。 揣着这一份无语,回了林家见过林夫人后安芝才知道东叔所说的提亲是什么意思。 就在上个月,薛家忽然找了个与林家相熟的刘家夫人来探口风,问安芝有没有定下亲事,林夫人出于关切在先,自然是说没有,哪知隔了几日,薛家就派人上门来了,来的是薛家二房的夫人,与刘夫人一道,想为薛家三少爷来说亲。 派头倒是不小,可说出来的话险些没把林夫人给气着,说是想娶安芝做平房夫人。 官家是没有平妻这一说的,可娶妾,明媒正娶的夫人就只有一个,可做生意的,尤其是那些走南闯北的,家这边取了一个后,到外头做生意,再添一房做夫人生下孩子,也是有的。 金陵城这儿满地是做生意的人,其中也有娶平妻的,有些是在金陵就娶了的,有些则是从外头回来,跟着带来,可家世越好,这种事是越少的,毕竟有些人家还想着送孩子走仕途,商不如官贵,这种娶平妻的事也不会发生,否则容易遭人诟病。 哪知道薛家会讲出这种话来,他家还有个二少爷如今在京城中为官,那薛家二夫人却还一副似乎是给了多大恩赐的神情,薛家看上个孤女,娶回去做个平妻,已是给足了颜面。 好脾气的林夫人也没忍住,一口回绝后,沉着脸叫人送客,这边数着日子等安芝回来,这才有了下码头就让安芝回家的安排,怕那薛家生事,毕竟薛家三少爷的名声不太好。 “这阵子你就暂且不要出门去了。”林夫人拉着她的手,“薛家这般,委实是过分。” 安芝笑眯眯,他那不是过分,是在找死。 33.033.回礼 薛成立感觉自己最近运气不太大。 怎么说呢, 诸事不顺。 与别人一同出游, 马车轱辘出了问题,半道抛了锚。 想邀朋友去酒坊, 路遇别人起冲突,撸着棍子举着凳子, 险些误伤了他。 打算去画舫找平日里相好的姑娘, 当空一盆水把他淋了个浑身湿透,更诡异的是,那天他从巷子内经过,还遭一群公狗的疯狂追击,脚还给咬伤了,上了马车后追了一路, 个个凶神恶煞, 委实有些恐怖。 今天与范家少爷相约出门时, 还险些被人撞掉沟里,要不是身旁小厮反应迅速, 这会儿他就一身糟泥了。 “我觉得我是遇小人了。”薛成立手握着个小酒盏, 腿上的伤还没好全呢,在家呆不住,又到酒坊里来了。 范理看着他,欲言又止,等了会儿后实在是忍不住, 提醒他道:“你想想, 这都是什么时候开始发生的。” “上月啊!”薛成立怎么都不会忘了那日子, 马车半道不能走了,害的他错过了与那几位美娘子的相约,这会儿他中意的那个已经让赵无应纳回家做小妾了,可惜。 范理见他还没意识到:“从你家去林家提亲开始啊!” “对啊。”薛成立这才意会过来,看着他,神情顿时有些凶狠,“我知道,一定是有人知道了这件事,想故意阻挠,所以才暗中下绊子,我说最近怎么这么倒霉,别让我知道是谁,否则要他好看!” 范理有些急了:“你就没想是那林家二姑娘不想嫁给你的缘故!” 薛成立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前几日林家的商船才回来的。”说罢,他又往后想了起来,“你说她做生意如此了得,往后进了门,我岂不什么都不用管。” 范理瞪大着眼看着他,犹如是看异类:你疯了么! 林家都拒绝了他竟然还想娶! “薛兄,那林楚蝉,怎么看都与别人不一样,她都能跟着商船出海,我劝你还是不要再动她的心思。”范理拿起酒杯喝了一口,感觉今天的酒都不是滋味了,薛成立果真是疯了,林楚蝉又不是个好惹的,她人前一套人后又是一套,他是亲眼看她对自己阴恻恻笑过,她还没回来呢,薛成立就一连被人整了好几次,她现在回来了,他还不是要被整惨了。 “哪里不一样,我看她挺温柔的。”薛成立想到她关切的眼神,微笑的神容,整个人就忘了疼。 “噗。”范理一口酒噎在喉咙里,擦了擦,“那你准备怎么办。” “先查出是谁在背后捣鬼,你倒是提醒了我,何来这么多的巧合。”薛成立眼中闪着戾气,素来都是他招惹别人,偌大的金陵城中,还没人敢来招惹他的。 “林家那边呢。” “不就是个姑娘,既然他们不肯,那就让他们不得不将林楚蝉亲自送到我薛家来。”薛成立这一笑,眼角都带了邪,“你妹妹不是与林家三小姐很熟,就叫她邀请她们三日后去凤仪园赏菊。” “这恐怕不妥,要是让林家人知道,这……”范理平日里再混,那他也是嘴上调侃,怎么都不敢这样去坑害别人。 “有什么不妥的,你要不愿意做,明年你家那生意就不要再来找我帮忙。”薛成立站起来,拿起酒壶与他对撞了下,心情舒畅,“你也不想想,我在大哥那儿说了你们家多少好话。” 薛成立越想心里越高兴,几壶酒下肚,就想去花楼里走走,拉扯了范理往外走,这才走到酒坊外,迎面飞过来一只偌大的麻布袋子,直接将薛成立给砸在了门框上。 麻袋松开时,薛成立怔在那儿,鼻头两管血往下淌。 后边走出来的范理吓得又退了回去,他望向街上,那边摆着一辆装麻袋的推车,可这车上没有人啊,来往的行人都看着这边,谁也不知道这事儿是怎么发生的。 两个随从赶忙将薛成立扶起来,那袋子里也不知装了什么,把人砸的鼻青脸肿,薛成立用力抹了下鼻子,看着手上的血,咬牙呵斥:“还不快去追!!!” …… 薛家三少爷在酒坊前被沙袋砸了鼻青脸肿的事很快传到了安芝的耳朵里,她正在看书,准备这几日就到乡下去找人种带回来的番麦种:“第几回了?” 宝珠伸手数了数:“第四回了,小姐,这薛家三少爷可真倒霉。” 安芝呵了声:“他那不是倒霉,是被人给整治了。”安芝放下书,笑道,“也不知道是谁下的手。”真是痛快。 “听闻他那几个随从满大街找人,就是没找着人。” “薛家的生意是不是也让人截了,那是存心要他难堪。”安芝对薛家这个二世祖的遭遇半点都不惊讶,他那做派,不姓薛早让人打死了,也亏的薛家在金陵城中的地位,许多受他欺负的人敢怒不敢言,“就是不知道他这回是招惹了谁。”接二连三的被整治。 “该。”宝珠气哼哼,竟然想让小姐去做平妻,亏薛家也是读书人的,说出这种不要颜面的话。 “沈家的东西可送去了?” “送去了,按您的吩咐,是送到门房那儿,叫人通报,见到了李管事才交给他的。”宝珠将安芝的吩咐执行的一步不错,清早到了沈府后,请门房去外院找李管事,“果真如小姐您说的,那时辰李管事在外院,很快就出来了。” “这时辰他正准备要去沈家大少爷那边,自然在府里。” “小姐您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宝珠听着,感觉像是小姐在沈府呆过一样。 安芝摸了杯子,在手中轻轻转着:“想要和沈家合作,自然得了解清楚些,做生意也得对脾气不是。”沈家既然送了航图,她怎么也要帮义父促成与沈家的合作,钱谁不想赚呢。 宝珠见小姐说的一本正经,自己听着又觉得是那么回事儿,便点点头:“小姐说的对!” 安芝垂眸,放下杯子若无其事将书翻了页,这时外面传来了香秀的声音,宝珠过去开门,香秀拎了个食盒进来,笑眯眯道:“小姐新做了糕点,叫奴婢送来给二小姐尝尝。” 安芝看着那糕点,算了算她回家的天数,笑了:“她还说什么?” “小姐还说,范家二小姐送了帖子来,三天后凤仪园赏菊,邀了您一块儿去。” 邀她去,而不是叫她陪着去,安芝想了下后十分痛快的答应下来,等香秀出去后问宝珠,“你刚刚说的,早上酒坊那儿与薛成立在一块儿的人是谁?” “范家大少爷。”宝珠给她倒了茶,“范家与林家走得近,上回您不是见过,去风仪园走走也好,那儿可热闹着,寻常时候去的人就多。” 安芝轻轻摩着杯沿,看向窗外,傍晚的天色渐渐暗下,走廊里已经点了灯,光线昏黄:“是挺好。” 这厢沈府内,小团子团坐在桌上,正好奇看着匣子内的东西,凑上去闻了闻后,又兴趣缺缺的退了回来,黑豆儿眼睛看着主人,呜呜叫了声。 沈帧看着锦盒内的几样东西,嘴角够了笑意。 上好的苏合香,成色品质不错的珍珠,最后是一小簇的雀尾线。 这锦盒内的东西无一不在彰显其背后的林家商行的好,高于市面成色的香料和珍珠,还有罕见的织锦绣线,沈家以往是做丝绸锦缎发家的,如今这也占了很大的一部分,母亲的织坊中还养着不少绣娘,其中这绣线又极其关键。 这一小簇难寻的雀尾线,算是投准了沈家所需。 恍若是能看到她做打算时的模样,沈帧抬头:“还说了什么?” 李忱摇头,这位林家二小姐做派也是一如既往的直接,派个丫头过来,只说是回礼,谢谢大少爷。 沈帧捻起雀尾线,柔软舒适,其颜色是天然的,绣到衣服上后还会泛出十分独特的光来,这东西一年到头都寻不到多少,她既然敢放在这儿送过来,那是有十足的把握能拿得到。 “看来她这一趟走的挺远。” 李忱瞧出了少爷的意思:“我明日就去林家商行。” 锦盒内还放了一块沉香木雕刻的坠牌,上面刻了个招字,后边则是偌大的四个字:财源广进。 “再等上几日。”沈帧轻笑,将小团子拎到怀里,摸了摸它的耳朵,“可惜了,这回她没惦记着给你带些什么。” “嗷呜~”小团子冲他叫了声,沈帧想到了什么,“张老爷那边怎么说?” “张老爷说,他愿意压下手上那些棉花,就怕薛家不肯脱手,我已经回了他,之后的事无需他操心,不会叫他亏了买卖。” 沈帧轻轻嗯了声:“去把库里的簿子取来。” 李忱愣了愣,难道大少爷又要送? 可这一来一回的,也不叫回礼了啊。 34.034.设计 怀揣着那么点疑惑,疑惑中又感觉像是明白了什么, 李忱最后还是去库房内取了簿子。 长夜过去, 黎明到来, 十月里, 金陵城的天也是说冷就冷,安芝回来那几日还只是觉得凉, 一下气温骤降, 直至太阳升起时才有了暖意。 好天气的日子里, 清晨的秋寒并不影响人们的行程,十二这日,早食过后, 林楚芹便来找了安芝, 两个人一同出门,应邀前去凤仪园。 金陵城里大大小小的园子很多, 有些是私园, 不对外开放的,有些如乔园那样归大户人家所有, 偶尔会让百姓进去赏园,还有的就是如风仪园这般,随百姓出入, 除了休憩邀客之外的阁楼小院需付钱之外,其余都是免费的。 菊花傲秋风, 九十月里是赏菊的好时节, 满园的桂花香中, 花坛内尽是盛开的菊花。 “我说你怎么特意要叫上我们,原来是这儿新进了花种。”林楚芹看前边摆着的粉菊,开的甚是娇艳,围看的人也不少。 “不止呢,我听说还有三色的。”范家二姑娘范青惜亲昵挽了林楚芹,“好些时候没见着你了。” 都在待嫁的年纪,家里不许她们在外多走动,林楚芹也是被关了一阵子,安芝回来林夫人才松口让她们姐妹俩出来走走:“我还是托我二姐的福,要不然我娘不定答应。” 范青惜只见过安芝一回,话也没说上几句,看她带了丫鬟走到前面看花,便有些好奇:“我听大哥说,你这位二姐姐厉害的很,她还比你长呢,总是跟着出海去,你爹娘不打算为她许亲事了?” “二姐是个有主意的。”林楚芹没有详说,直接将这话题给越了过去,“你不是说柒柒她们也要来?” “临出门派人来说,闹了肚子疼不来了。”范青惜还邀了两个朋友,也不知道怎么的,起初答应好好的,临出门才有事。 “下回让她去醉花楼给我们赔不是。”林楚芹笑着,两个人朝前走去,安芝带着宝珠,正在看今年凤仪园摆出来的新菊。 园子是免费进的,里面的花若是瞧得上眼,都是能买回家去的,安芝对眼前的红菊有了些兴致,不似大红那般鲜艳,它红中还透了些粉,颜色看起来更舒服些。 这样的花色捣碎成浆,染出来的花簪色泽会比大红的耐看。 “姑娘您喜欢这个。”一旁的妇人瞧她喜欢,将那花盆朝安芝这儿挪了挪,“这还算开的最好的。” “这些是您自己种的?”安芝对她说的另外几株都不感兴趣。 “自家种的,也就开这短短一两月。” 安芝指了面前的这一盆:“这颜色的可多?” “多。”妇人今天前来,带的都是些出俏的花色,这样普遍的红色黄色,她带的并不多,眼下安芝也是第一个问她这颜色的,所以她依旧是锲而不舍的介绍卖的最好的,“姑娘看看这些,这可都是今年最讨人喜欢的。” “您家的花圃在哪儿?”安芝让宝珠将这一株买下,她对颜色挑剔的很,倘若她种的花中有不少是这样的,安芝就打算去一趟瞧瞧,趁着落花前买回来捣浆染色。 听出些意思,妇人顿时笑逐颜开:“就在城外的九里乡,村口进去就是。” 林楚芹上前一听,拉着她叹气:“二姐,带你出来逛园子,你怎么又起心思了。” 安芝跟她到花坛边上,失笑:“正好瞧见了。” “出来就出来,你就不能不想那些。”林楚芹看她心思全在生意上,不免想到范青惜刚刚说的话,爹娘是不会替二姐拿主意,可早晚的出嫁不是,按着这架势,爹娘不帮的话,二姐什么时候会开窍啊。 “好好好。”安芝无奈,“我不想。” “我可不信。”林楚芹一本正经的看着她,“那你告诉我,现在想什么?” 安芝哭笑不得,林楚芹挽了她跟上范青惜的脚步,低声问:“喏,你还没告诉我,那日上船时,沈家少爷派人送来的锦盒里放的是什么?” “是一张航图,我想林家应该能去沈家合作,这回在岭西,我还特意去了滇州,回来就叫人把雀尾线送去沈家了。” “原来是为了这个。”林楚芹的神情带了些遗憾,她原还想着,或许是有她不知道的事呢。 “我在里面订了阁楼,咱们去那儿坐坐,还临着半边湖呢。”范青惜领着她们往里走,过了回廊,这儿清净了些,说是临着湖,其实就挨了些边,经过时附近的亭子里有人在聊天,下了台阶往阁楼走去,迎面的,遇上了几个人。 “大哥!” 范青惜的声音传来,与林楚芹说着话的安芝抬起头,看到前边的人时,脸上的笑意浓了几分,似是而非答了她一句:“嗯,我也觉得不错。” “是吧,我觉得那成色好归好,又欠了些,倒是前些天你挑的正好。”林楚芹跟着抬起头,看到是范理,神情微变,“怎么是他们。” “这里谁都能来,遇见认识的也不奇怪。”安芝与她走过去,与范青惜说话的正是范理和薛成立,他们身后还跟了两个小厮,几天前被沙袋撞了鼻青脸肿的薛成立,好的倒是挺快,这会儿端着温和的笑意,从范青惜这儿看到安芝,手执扇子,微微晃着。 “真巧啊,两位林姑娘也在这里。” 林楚芹微瘪了瘪嘴,她与青惜关系是不错,可从没待见过她的这位大哥。 安芝坦坦然看着他们,脸上噙着淡淡的笑意:“是挺巧。” 范理原来还冲着自己妹妹笑的,在接触到安芝的目光后,脸上的笑意忽然一滞,背后无端冒气一股寒意来,再回神去看时,安芝并没有在看她,而是与自己妹妹说笑。 “发什么楞,记住我刚刚说的没有。”人都已经往阁楼那儿走了,薛成立看他还在发呆,低声,“等会儿你先过去,挨着你妹妹,我叫人过去推她。” 人已经往池塘那儿走去了,三个人有说有笑的,丝毫都没发现后面两个在打主意。 范理看着安芝的背影,忍不住咽动了下喉咙:“要不算了,万一伤了人,林家追究起来也不太好。” 薛成立哪里还听得进去他说的话,从有这个打算开始,这几日他日思夜想的就都是这件事,要他这时候放弃不做,完全不可能。 最后范理还是听从了他的意思朝前走去,他站到范青惜身旁后,仅能容纳几个人的路就拥挤了许多,林楚芹和安芝不得不往池塘那边靠,站在最外侧的安芝,距离池塘只有一两步的距离。 “大哥你怎么过来了,薛少爷呢?” 范青惜话才说完,身后忽然传来了一声急促的提醒:“小心!” 继而是她与旁边的林楚芹被身后的东西一撞,朝前扑去。 原本几个人就站着的很近,这一推谁都站不稳,最边上的安芝就被挤往池塘,就快要掉下去。 从她们身后看去,撞了林楚芹她们的那个人在摔碎了东西后还往安芝那边靠,大有不将她推下池塘不罢休的架势。 拉住了自己妹妹后的范理朝靠池塘边的安芝望去,神情也有些紧张。 而后边的薛成立则是一脸的兴奋,他看到授意的人伸手去推安芝,而她脚下与池塘的距离仅半步而已,周围什么可扶的都没有,必定是会掉下去的。 薛成立嘴角的笑越扬越高。 就在他准备的话要冲出口时,忽然,脸上的笑凝住了。 紧接着是噗通的落水声,池塘里的水溅起来有一米来高,本来掉下去的林家二小姐却完好的站在岸边,掉下水的是撞了她们的人。 事情发生的很快,在薛成立的眼中,就好像是前一刻那人的手才碰到林家二小姐,下一刻不知怎地,人就下去了。 “二姐,你没事罢。”这边才反应过来的林楚芹赶忙扶住安芝。 安芝摇了摇头,伸手抚了下胸口,看向池塘里,一副余惊未定的样子。 后边薛成立追了上来,先是不太相信的看了看安芝所站的地方,之后才关切的问:“你们没吓着吧。” “先去阁楼里休息会儿。”范青惜扶了安芝另一边,对范理道,“大哥,这儿交给你了。” 巴不得她们赶快过去,薛成立给范理使了个眼色,范理点头:“你们先过去,放心罢。” 等人走了,薛成立才沉了脸看着水中依旧是一面懵逼的人:“你怎么回事!”推个人都不会还把自己搭水里去了! “少……少爷,我,我也不知道啊。”他就是按着少爷说的,手捧了东西冲过来,先将另外两位小姐撞开,之后去推那林家二小姐。 前头一切都是顺利的,可就在他手搭上她的后背时,忽然自己的手臂被针扎了下,麻住了。 本就是一瞬间的事情,哪里容许的他多思考什么,等缓过神来时,自己已经是推出去的姿势,可那林家二小姐却往回退了两步,他面前手一空,自己冲下了池塘。 “废物!” 事情都发生了,薛成立眼下没工夫来追究他的过失:“东西准备去了没有!” “少爷,都,都准备好了。”冷风刮过,半人高的池塘里,冻的人瑟瑟发抖,薛成立却是没再多看他一眼,朝阁楼赶过去。 35.035.活该 安芝受了些“惊吓”, 恹恹的靠在窗边,一只手支着看窗外, 神情略微显了几分茫然,正午的阳光倾泻下来, 她那一头乌黑的发, 与白皙的皮肤相称,尤为吸引人。 薛成立过来时就瞧见了这一幕, 那双秋水剪眸,饶是勾人的很, 她便是这么恹恹靠着都能生出不一样的动人味道,这若是再近一些…… 薛成立的心咚咚跳着。 走到阁楼门口时发现范青惜和林楚芹都不在, 薛成立心里那笑,都快把嘴咧歪掉,他站在门口轻咳了声,守在外面的宝珠冲着他行了礼,薛成立朝里面看去,见安芝半倚着靠在窗边, 眼神微闪:“林姑娘可好些了?” 听到声音安芝回神,转身看他,愣了愣:“薛少爷, 多谢关心,已经好多了。” “是一个不长眼的伙计, 在凤仪园里做事的, 前头有客人叫送了东西, 他匆忙跑过来给绊了一下,这才冲撞了几位姑娘。”一面说着人已经走进来了,在阁楼内环顾了下,确认林家三姑娘和范家二姑娘都不在,还故意问,“她们人呢?” “园子里赏金菊,她们看去了,我有些不舒服,就留在这儿歇会。”安芝见他身后无人,“范少爷没与你一道来?” “他就来。” 自顾着在安芝不远处的桌旁坐下,视线落在安芝身上,搁在桌边的手时而摩拭手中的玉戒,正当他心中想着如何将门口那时刻盯着的丫鬟支开时,安芝说话了:“宝珠,去沏一壶茶来,别叫薛少爷这么坐着。” 随后“好脾气”的和薛成立解释:“茶已经凉了,薛公子稍坐片刻。” 宝珠道了声“是”,离开了阁楼,这边屋内便只剩下了薛成立与安芝,一个靠坐在窗边,一个在几步远的桌旁,屋内通透,门也没关,就是外面有些安静,付了银子的阁楼小院这儿都比较僻静,不如外面些热闹。 薛成立平日里纵横花丛,也不会让气氛冷着,自己没在薛家商行里帮过几天忙,说起生意上的事却是一套一套,吹起牛来也是面不改色,安芝微微笑听着,指间绕着袖口的丝带,也不说破。 这样大约一刻钟,宝珠还没回来,安芝便要起身去看,薛成立飞快的看了眼桌上的茶盏,茶壶与杯子都没有动过的痕迹。 机会来了! “林姑娘!”薛成立比她快一步起身,拎起摆在桌上的茶壶,顺手的就倒了两杯茶,“这茶还是热的,你既然不舒服就不必去了。” 安芝已经站起来了,视线落在他倒好的茶上,走到了桌旁,在他对面坐了下来:“薛少爷不介意就好。” 当然不介意,那丫鬟是不可能回来的,他早就安排了人将那丫鬟拦住,更好的是,来的时候连那两个都不在,这叫什么?这叫天助我也! 薛成立忍着这激动,示意她喝茶:“多喝些温热的茶人会舒服一些。” “多谢关心。”安芝手捧了杯子低下头,在他的注视下,缓缓抬起手来。 纤纤擢素手,指如削葱根。 薛成立也没好好念书,看着安芝捧起杯子,脑海中就出现了这么一句话,他看着那杯子越来越靠近她的嘴,不由自主的,自己握紧了手中的杯盏。 就在杯子即将凑上时,安芝眼神微闪,脚轻轻一支,桌旁忽然传来声音,安芝轻轻呀了声,朝下看去:“我的绣囊掉了。” “我帮你捡。”薛成立即刻伏身下去,一副不想被任何事情打扰了她喝茶。 在他弯下腰时,安芝迅速的将手中的杯子与他面前的做了调换,在薛成立起身时,杯子到了嘴边,在他的注视下,缓缓抿了两口。 薛成立将绣囊推向她:“好些了吗?” “茶有些凉了,薛少爷你别喝,我这就去叫宝珠。” 安芝作势要起来,知道药效不可能发挥的这么快,薛成立拿起杯子一口就喝完了其中的茶,拿起茶壶给自己满上:“这正好。” “是么。”安芝笑了笑,轻轻转动着手中的杯子,“薛少爷喜欢就好。” 薛成立看应该是要开始起效了,便建议:“风有些大,不如我去将窗户关上。” “好啊。”安芝拿起绣囊挂回腰间,看着他起身,忍着迫不及待,还要克制着慢慢走过去把窗户关上,默数着他的脚步,等他回来坐下之后,抬手支了额头,“薛少爷,我,我有点头晕。” “要不我扶你去休息吧。”薛成立一看成了,简直要乐开花,才抬了身子想去扶她一亲芳泽,人忽然晃了下,不受控制的又坐了回去,他晃了晃脑袋,怎么感觉自己也有点晕。 “薛少爷你怎么了?” 耳畔传来声音,却感觉像是从远处飘来那种感觉,薛成立抬起头,安芝已经起身了,他还伸出手去:“你,坐着,我来扶你过去。” “你扶我,你扶得住我吗?” 安芝笑眯眯看着他:“是不是觉得有点晕?” 何止是晕啊,眼前的东西都感觉在转动,薛成立眯了眯眼看着安芝:“你——” “是不是窃喜,范家姑娘和我三妹都不在这儿,省了你找理由将她们遣走?” 薛成立晃了晃脑袋,真的好晕,怎么回事? “你是不是还很高兴,我把宝珠给遣走了,这样好给你独处的机会,方便你下手。” “你。”薛成立伸手,她怎么还没晕过去,不可能的啊,这药的药性很猛,只要喝上两口就会犯晕,她一个姑娘家怎么可能继续清醒。 “你是不是在想这个?”安芝将他拿过的茶壶拿起来,哪里还有刚刚的虚弱难受样,她握住茶壶把手后,小拇指轻轻抵住茶壶下面的一个扣子,到了一杯茶,松开后,又倒了一杯茶,看着他,“是不是这样?” 抵住扣子,倒出来的茶就是下药过的,松开便是正常的,这样的茶壶,一个壶嘴里面其实是两股,外观上是一点都瞧不出,连那扣子都做的十分隐秘,刚好被把手遮住。 薛成立这会儿已经没什么意识再开口,他倒在了桌上,余了力气还没闭上眼,目光中的林家二小姐离他很近,她笑意盈盈的望着他。 “我给过你机会的。” 薛成立闭上眼,陷入了沉沉昏睡。 安芝将茶壶搁下,门口那儿忽然多了抹身影,是听了薛成立指使来看情况的范理,按着他们的计划,他这趟来过,若是林楚蝉已经晕了,那他接下来就得去找妹妹和林家三小姐,尽力多找些人来,撞破这件事。 林楚蝉的名声一旦毁了,那还不得求着将人送去薛家。 可看到背对着他的薛成立是趴在桌上的,而本该晕倒的林家二小姐就站在那儿看着自己,求生欲极强的范理飞快的收回了脚,转身要跑。 砰的一下,他的后脑勺被东西砸中,范理整个人一顿,直挺挺倒在了地上。 安芝拍了拍手,喊道:“宝珠,拿绳子和剪刀。” …… 范理从昏迷中醒来时,感觉浑身都疼,周遭还特别的嘈杂,他努力睁开眼,光线太强将他的眼睛刺的很不舒服,好不容易适应了,耳边传来大喊声:“大哥!” 范理浑身一震,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的,吊在半空中。 低下头,底下围满了人。 “大哥,你怎么会被人绑在树上的。”范青惜看着那么多的人,本来是不想叫的,可看他这幅样子又看不下去,简直是,怎么会被人绑在上面的! 林楚芹拉住了她摇头,这时候看看就好,千万别承认关系,丢死人了。 “薛家三少爷这回是出奇了,竟然被人吊在这上头,哈哈哈哈。” “你看他那样,还往别人身上蹭,这是吃了药吧。” “你说他们这样,该不会是……” 听旁人议论,范青惜红着脸,又羞又恼。 范理只知道自己离开阁楼时被砸晕了,再一想就知道是谁下的手,他也没管身旁吊着的是谁,急忙在底下的人群里找林楚蝉的身影,很快在自己妹妹身后找到了林楚蝉。 她正微笑的看着他,眼中却一点笑意都没有,就像那日在林府中自己掉下水时她看自己的眼神。 她还冲自己眼神示意了下! 范理下意识朝旁边看去:“!!!” 满脸通红的薛成立被吊在自己旁边,衣服都被扯破了,成条挂在身上,底下兜裆裤都露出来了,他似乎是被下了药,眼神迷离的就知道靠近自己,接触到他时还发出呻/吟! “……”范理赶忙看自己的衣服,不知为何,即便是被吊在树上,被这么多人围观他也庆幸了一把。 他的衣服都还在…… 围观的人是越来越多,安芝看着不断想往范理身上蹭的薛成立,嘴角扬起笑意,那是她从他身上搜出来的chun/药,也多亏了他准备齐全,mi药chun/药两不误,她原本是打算把他扔猪圈里去的,只可惜这附近没有。 真的是可惜了。 “薛成立!” 众人看戏议论时,不远处传来了厉声呵斥,随即是轮椅的声音。 安芝转过身,沈家大少爷随同一个年长些的男子出现在他们身后,那男子长的与薛成立有几分相似,瞧年纪应该是兄弟辈的。 此时,这男子的脸上满是怒意,恨不得是直接拿刀将人给剁了。 这时众人也是自觉的很,让开路来,安芝看向沈帧,只见他回了自己一个微笑,安芝点了点头有些奇怪,他怎么会在这儿的? 36.036.试探 休沐日, 又临着这盛秋赏菊, 对全城百姓开放的凤仪园内都是人, 即便是哪处稍微少一些, 有动静也都会拥过去。 薛成扬到的时候,偌大的树下,全是围观的人。 也不知道人在树上挂了多久,总之是无人上去施救, 都在看热闹,一传十十传百的,还有人听闻了消息往这儿拥, 为的就是一睹挂在树上的薛家三少爷是何等的“风采”。 而到了这儿的人, 无一不赞叹挂上去之人的手笔,简直是绝了, 平日里多是听到薛家三少爷欺负了谁, 调戏了哪家姑娘, 可没见他吃过这种亏。 不过这绝了二字也是别人想想,对于薛家大少爷而言, 已然气炸。 “来人!”薛成扬狠甩了衣袖, “快把他放下来!” 身后的随从急忙忙上前去, 想从大树后头将绳子解下来, 可半天都松不开那绳结, 急的那两个随从额头上都是汗也解不开, 薛成扬看着越来越多的人, 怒斥:“拿刀来!” 好不容易把刀拿来, 随从奋力割绳子,这专门用于船缆的粗绳还真不是一般的厚实,就在快要割断时,随从其中一个拉紧了另一端以防人掉下去,他的膝盖窝不知被什么顶了下忽然不受控制朝前磕去,人趴在了树上,手中的绳子跟着松开。 正好,另一个随从把绳子割断。 “啊!” “咚!” 在场的人听到那重重的落地声,不忍闭了眼,后边却只有范理的哀痛声,一旁被绑成粽子的薛成立不知怎么的松了一只手出来,于是他不知痛的朝范理攀过来,神情迷离,是下意识的想要去亲近范理。 “啧啧啧,这薛家三少爷疯了不成。” “大庭广众啊!” 薛成扬觉得自己这辈子注定是要短命,都让自己这个弟弟给气的,看到此番情形,他怒斥:“还不快把人带过来!!!” 两个随从狼狈冲过去,七手八脚的帮薛成立解了身上的绳子,可尴尬的是,他们不能蛮力对少爷,只能小心扶着,可没什么意识的薛成立却一心想着要去摸他们,场面是异常的诡异。 周遭的人都在憋笑。 而当薛成立被拖到了薛成扬跟前,丝毫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丢人事的薛成立,在试图攀着自己大哥的腿往上爬时,周围的人再也忍不住,哄笑开来。 “啪”一巴掌下去,薛成立被抽懵了,红肿着半边脸终于被随从给制住了,薛成扬深吸了一口气,霜着神情看向被范青惜扶起来的范理:“范少爷,你若不介意,咱们去阁楼里暂歇一会儿,薛某还有事想讨教。” 范理站起来,今天这脸算是丢尽了,他红着脸拒绝了薛成扬:“薛大哥,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被绑在这里,我,我有些累了,就先回去了。” 薛成扬不傻,怎么会听不出这里面有猫腻:“你们之前遇到谁了?” 范理抬头看自己妹妹,正好接触到了安芝的目光。 安芝咧嘴一笑,范理整个人狠狠抖了下。 “大哥你怎么了?” “薛大哥,我是走的好好的被人给打晕,也没看清是谁,我,我头好晕。”范理假装要晕过去,打死他也不敢说是林楚蝉打晕了他,更不敢说这事儿与她有关,不论薛成立清醒过来说什么,总之这事儿,与他是半点关系都没有! 听他这么说,薛成扬的脸色更难看了,他转身对沈帧道:“沈兄,我们的事看来要改日再谈了。”原本沈帧约他在凤仪园内谈事情,谁想才到这儿没多久,事情都还没开始说就遇上这。 沈帧端着一脸随和的笑意,仿佛是没有看到薛成立如何造作,也没露出不适的神色:“好。” “薛家之事,自会处理,还请各位莫要将今日之事传扬出去。”薛成扬扔下这句话后,带着依旧没有清醒过来的薛成立匆匆离去,树下也就静了那么几秒,随即是比刚刚更为大的哄笑声,开什么玩笑,不传扬出去?这会儿他们人没到凤仪园门口,外边就已经满是看热闹的人了,还需他们这里的去传扬不成。 范青惜叫人扶了范理,看他晕乎乎的,心中满是疑惑:“大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们不是在后头么,怎么会让人给打了的。” “回家再说,先回家。”薛成立这一走,他就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虽说是衣衫完整的,可也被吊树上了啊,再者林楚蝉这个女魔头还在这里。 他现在是明白了,薛成立被整治成这样,这女魔头是早有防备的,往后别说是见面,远远看到就得避着些。 “哎,大哥。”范青惜见大哥低着头直往后门方向,只得跟上去,“楚芹,我改日再来找你,我先送我大哥回去。” “噢。”林楚芹茫然,这俩人是怎么被挂上去的?她和青惜在不远处看金菊,听人说这儿有人被挂树上了才一同过来瞧的,后来又遇到了从阁楼出来的二姐。 目送了范青衣回去,林楚芹又看安芝,发现她在看另一边,顺着视线望过去,林楚芹看到一个男子坐在轮椅上,正微笑与二姐对视。 这人很眼熟啊。 并未与沈帧有过近距离接触的林楚芹心中嘟囔。 还有,她怎么感觉二姐与他对视的眼神,有些不太一样。 正想着,树下围观的人群散去后,那人身后的护卫推着轮椅朝她们走来。 “林姑娘。” 安芝眼神微动,迎面是沈帧的温和的脸孔:“沈少爷。” 林楚芹蓦地看向沈帧,沈家大少爷! “林姑娘可有空?” 安芝心想他或许是与薛家大少爷来这儿议事的,有想到前几日让宝珠送过去的匣子,到现在都尚无回应,便点了点头。 沈帧抬手:“我叫人安排了一处亭子,还请两位移步。” …… 沈帧安排的林子临着湖,景致说不上,位置却是十分的开敞,除了一面遇水,其余都能看到园子内,从廊里经过的人也能看到他们,坦荡的很。 这让林楚芹对沈家大少爷的第一印象就不错,若是邀去了阁楼小院里,别人瞧见了,指不定是要说些什么。 一盏茶后,安芝没有说话,倒是沈帧直奔了主题:“林姑娘派人送来的回礼,沈某十分喜欢。” 安芝轻握着杯盏,跟着他的话,提起了送过去的雀尾线:“我听闻沈家织坊内每年要往京都运送不少绫布,其中有还有刺绣专品,这雀尾线是我无意间在滇州发现的,讶异于无人到访,其品相却要高出我在其他绣坊中看到的,委实难得。” 停顿了下后,安芝又道:“苏禄一行,多亏了沈少爷命人送来的航图,所以这雀尾线,就当是林家送您的谢礼。” 四目相对,安芝脸上的笑意浅浅的,带着些疏离和客套,将合作的话说的十分漂亮,她有品相高的绣线,还能保证价格与货的来源,想要找合作的人亦是十分容易,只不过沈帧先前让李忱送了航图,隔着这一层,作为答谢,她这绣线的首要合作选择,怎么也得是沈家。 沈帧点了点头:“姑娘所言确实不错,不过绣坊中一年所需不小,据我所知,这绣线并不多。” “沈少爷所需多少?” “三千。” 杯子扣底声响起,安芝的声音不轻不重,却是镇定非常:“下月出航,来年一月便可。” 沈帧眼底闪过一抹欣赏,她的胆子是真不小,下月出航,来年一月回来就有,换言之,她上一趟去时已经与人下了订单,只等下一趟去拿便是,这一笔银子投下去数目可不小,而依她这口气,怕是已经签下长契,别人去了也买不了,而这雀尾线,名贵是真,能做的织坊也不多,金陵城中除了沈家之外还有另外三家会用到这个,可他们所需都不多。 倘若沈家不要,她必是要亏。 可恰恰,这的确是沈家所需,还是大需。 撇开所有,今天是林向升自己过来,沈帧也会答应这合作,但风险在前,不是谁都能在合作没戏前就敢做这样的决定,这丫头的胆子的确是大。 “林姑娘苏禄一行,可有收获?” 安芝想了下,便说起在渔村内看到的一些海贝,大都是扔了的,一些模样好看的都送去了水城集市买卖:“可否自己雇人下水采收。” “宣城那儿有一户人家,前些年做的就是这生意,他们在苏禄雇人下水采收,只不过眼下苏禄国那边不允许如此。”沈帧想了想,“他家的珊瑚座不错,两年前送了一件给我,可惜被人打碎了。” 听生意听的昏昏欲睡的林楚芹终于听到了一件与生意无关的事,她张了张眼好奇:“被谁打碎了?” “去年园内库房进了贼,被打碎了。” 显然这比做生意更让她感兴趣,林楚芹又问:“怎么会进贼的?”沈家那样也不是想进就进的啊。 沈帧抿了一口茶,微叹:“家贼难防。” 安芝镇定的端着杯子,权当他所说的事与自己毫无关系,脸上半丝异动都没有。 “那可真的是太过分了,可是丢了什么?人可抓着了?” “丢了一样金器。”沈帧的视线落到安芝身上,顿了顿,“人已经找到了。” 安芝用力握紧了杯子,他故意的,明知道是她拿了金樽,还当着面说没找到人。 对气氛变化毫无察觉林楚芹还在为这事儿小小的打抱不平:“那沈少爷为何不报官把她抓起来啊?” “她之前留下了二百两银子,大意是想买下这金器并非是白拿。” 林楚芹张嘴,怎么现在贼偷东西还给钱的,这么有道义了? “道义”的本尊就坐在她旁边,安芝有些看不懂他到底是什么意思,知道却不认,也不问她讨,反而是这么说。 沈帧垂眸,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拨过杯子边沿,声音出奇的好听:“其实她可以直接向我开口,那东西对我无用。” 这下是有两道视线看向他了,林楚芹听出些了不一样的味道来,这么温柔的语气,那贼又是什么身份。 平日里话本子看多了,林楚芹都快能想出一个故事来,女子偷潜入男主人家中,想要行窃,却被男主人当场逮住,揭穿其目的后,男主人叹息道:其实你开口,我亦会给你。 啧,好一出爱恨情仇。 安芝的心却不太平静,他这么说,又是什么意思。 “对剧情一无所知”的林楚芹,一番定夺全凭猜测,于是她大胆的问了沈帧:“沈少爷,您说的家贼,可是位女子?” 沈帧轻笑:“是我园内的一个小丫鬟。” 林楚芹一脸“果然不出我所料”,直到安芝在桌下轻轻扯了她一下,这才收敛回去。 安芝又道:“沈少爷,您看明日我派人将契约给您送来,您看可好?” 沈帧笑着点头:“好。” “天色不早,我们就先回去了。”安芝拉了林楚芹起来,客气道,“告辞。” 目送了她们离开,沈帧脸上的笑意未散,视线落到不远处的那棵树上,说她胆子大,能想到把薛成立挂在那儿的人也不多,薛家这一回,脸面是直接让那小儿子给扔在了地上随人笑:“初七,你看她身手如何?” “十招不能制服。” 沈帧莞尔,从初七口中说出十招,已经算是夸赞了。 “差人去一趟陆府。” …… 这厢走到风仪园门口,上了马车后,林楚芹难抑兴奋,抱着安芝的胳膊道:“二姐,那沈家少爷肯定喜欢那丫鬟!” 安芝被她抱的无奈,戳了下她的额头:“你是不是话本子看多了。”有事没事都喜欢去茶馆里听人家说书,还去书局中买那些话本子看,都把人给看昏头了,想的什么乱七八糟。 “我说的是真的,要不然你说,你家要是遭了贼,还知道是谁偷的,你要不要报官抓人?” 不等安芝回答,林楚芹又道:“报不报官也就算了,他还说出那样的话,她可以亲自开口,啧啧啧,这是什么话,简直和话本子里一模一样,他就是对他的丫鬟有意。” “不报官是因为他抓不到人。”对上林楚芹的视线,不知道为何,安芝就莫名心虚了下,于是她抬高了音量,“以后不许看这些话本子,想的什么呢。” “我说沈少爷和那贼,二姐你急什么?”林楚芹揉了揉额头,“再说了,他明明说的是人已经找到了,找到了还不追究,不是心仪是什么。” “还有啊,他说不定是在等那丫鬟主动回去。”话没说完,额头又遭了一记戳,林楚芹泪眼汪汪看着安芝,“二姐——” 安芝说的十分认真:“回去就把你那些话本子收了,你以为是什么呢,丫鬟和男主人,这些市井话本子都是别人编来打发时间的,哪能当真。” “别啊二姐。”林楚芹小声反驳,“宫女都能被皇上宠幸做妃子,丫鬟怎么就不能被男主人喜欢了。” 俩人对望了会儿,林楚芹败下阵来,可她又好奇的紧:“二姐,你为什么觉得不可能,通房丫鬟也是丫鬟啊。” “不可能就是不可能。”安芝转过身看窗外,沈帧今天当着面这么说,明摆着是想让她承认自己假冒身份进沈府,她偏不。 也不知道打哪里生出来的这股耍赖劲,安芝自己都没有察觉,打定了主意不承认,将楚芹说的话抛到了脑后,重点落在了沈帧答应的事上,三千绣线,晚上和义父商量过后,明早就让东叔把契约送过去! 正想时,安稳行进的马车忽然停住,安芝扶住朝前冲出去的林楚芹:“怎么了?” 宝珠掀开帘子:“小姐,有人摔倒了。” 安芝从马车上下来,路中央坐着个三四岁年纪的女娃娃,怀里捏着一小簇的花,正大哭不止。 车夫驾的马车与她仅是几步的距离,刚刚若非停的及时,就要出人命了。 “这是谁家的孩子?”安芝走过去,看她一直坐在那儿无人来抱,便先将她抱了起来问周围的人,“你们谁认识她?” 可四周的人皆是摇头,只有人说她是忽然跑出来的,傍晚街上人多,谁也不知道从那边窜出来,就这么跌倒在路中央。 “娘,呜呜。”小姑娘在安芝怀里一直的哭,宝珠想帮小姐交个手,这孩子也不肯让她抱,搂着安芝的脖子,哭的上气不接下去。 “是好人家的孩子。”宝珠看她的衣着,再看粉粉嫩嫩的模样,“小姐,要不我去问问。” 林楚芹从马车上下来,看到安芝怀里的孩子:“香秀,你与宝珠一起去问问,她爹娘怕是要急坏了,我们在这儿等着,万一他们找到这儿来了。” “好。” 安芝与林楚芹站在原处,人来人往的,许久都没有等到有人来找,一刻钟后宝珠和香秀回来,也是摇头,附近走着的人都问了,没有人丢孩子,也没瞧见谁在找。 安芝看怀里的孩子,倒是不哭了,但一直不肯说话,委委屈屈的啜泣着,捏着手里的小花簇,看着就让人心疼。 “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去好不好?” 等了一会儿不见她说话,安芝无奈,这可怎么办,总不能带回林家去吧,谁家丢了孩子这么不上心的,到现在都没发现。 林楚芹也哄了几句,可愣是没法让她开口,粉雕玉琢一娃娃这般瞧着,谁也不忍心对她说话语气重一些:“二姐,要不送衙门里去。”带回家也不是办法。 “实在没办法也只能如此。” 话才说完,安芝怀里的女娃娃朝前面伸出手,奶声奶气道:“那边。” 安芝一喜,与林楚芹交换了视线后,抱着她朝她说的方向走去,走了有大半条街市后,站在了一间医馆面前,安芝问她:“是这儿吗?”她却又不吭声了。 姐妹俩犯了难。 这时医馆内有个年轻妇人走出来,看到了安芝怀里的孩子后惊讶:“妙儿,你怎么在这儿?” 听到妇人叫唤,这孩子反过来搂了安芝的脖子不肯动,看都不肯多看她一眼,妇人有些尴尬:“两位姑娘真是不好意思。” “她刚刚一个人跑到街上,险些让马车撞到,孩子丢了这么久,你们都不知道吗?”安芝将孩子交给她,再忙也得有人看着啊,这才多大。 “出了什么事。” 妇人身后走过来一个男子,安芝一怔,这不是在花市中见过的男子么? 再看妇人怀里的孩子,安芝终于明白为何刚刚抱她时会觉得有些眼熟,半年前在花市中见过的一家三口不就是他们。 “孟大夫,是我疏忽了,适才病人太多,小姐出去我也没注意。”妇人急忙向男子道歉,又向安芝她们道谢,“多谢两位姑娘,真是太谢谢你们了。” 孟子书将孩子接过来,安抚过后,温和的向安芝道谢:“今日之事多谢两位姑娘,还未请教两位家在何处,改日孟某一定登门道谢。” “不必客气。”人送到了她们也就该回去了,要什么道谢。 安芝转身时,背后传来那孩子的哭腔:“爹,他们说娘去接了弟弟回来,就不要我了。” 随后是柔声安抚:“谁说的,不会有这样的事,你是爹娘的心肝宝贝,你娘只是接你弟弟回来团聚,怎么会不要你。” 安芝扭头,他们已经走进医馆里面了,抬起头看上面的牌匾,李氏医馆四个字烫在上面。 李氏……他姓孟。 37.037.沥儿 在医馆外站了会儿, 天色渐暗,回了林府后,安芝依旧是不能将这件事放下, 她的脾气一向如此,心中有疑虑了便想要弄清楚, 之前是不知道他姓什么, 无从下手打听,如今连医馆在哪儿都知道了, 就托了东叔前去打听。 很快的,安芝知道了有关于李氏医馆的事。 这间医馆在金陵城中建起来还不到两年,其背后的主人家姓李,家在胶州纯县, 祖上是宫廷御医,如今家中还有人在京城中为官。 李家在胶州有几间医馆, 依着祖上的庇荫,还有些名气, 开在金陵的这家主事的是李家大小姐的夫婿,姓孟名子书,为人谦和有礼, 有时还会免费出诊, 两年间颇受一些前去的病人喜欢。 在外人看来,这夫妻二人也是十分的恩爱, 有一双儿女, 长女带着身边, 幼子出生后养在纯县,李氏年轻貌美,温柔贤淑,加上这位孟大夫的为人,说起来便是一段佳话。 安芝听东叔说的都是关于李家的事:“东叔,那孟大夫呢?这医馆上挂的还是李家的牌匾,莫非他是上门女婿?” “李家小姐还有两位兄长在外任职,孟大夫不是上门女婿。” 安芝拿着剪子,看着面前的花盆眉头微皱:“这位孟大夫是哪里人?” “医馆里的人说是胶州人氏。” 都是胶州人,李家在胶州也不缺医馆,何必再到金陵城来,安芝依照着旁边的花剪了两刀:“东叔,你派个人去胶州打听一下孟大夫的事。” 安芝话一顿:“再派人去严州。”她清楚记得当日在寒山寺中,沈家大小姐说起自己相公,是说回严州探亲的。 “是。” 东叔出去叫人,安芝在院子里坐不久,指着两盆不一样的花问宝珠:“像么?” 宝珠看了半天,是想真心实意的夸小姐的,可小姐剪出来的和东婶剪的也差太多了,宝珠斟酌了下,指着安芝这盆顶上的花:“小姐,这朵特别大,特别好看。” 安芝失笑:“宝珠,你这叫曲意逢迎,诚实些。”她都把花剪成这样了,她还能夸的下口,就算是顶头那一枝,瞧着也有些别扭。 宝珠想了下,老实道:“还是不剪的好看。” “成,去备马车,到城外那花圃看看。”安芝心里惦记着那日在凤仪园中看到的菊花,这几天忙着将与沈家的生意定下来,又要打听李氏医馆的事,如今才有空。 正好东婶进来,看到桌上的花笑道:“二小姐上回拿来的花种已经开了,我这就叫人移到您院子里去。” “好啊,劳烦东婶。” 出了这边的院子,到门口时宝珠已经备好了马车。 下午时,各街市上都很热闹,安芝还顺道去了一趟梳斋,走出来时,听到外边有人谈起薛家的事,上马车后宝珠有些不大放心:“小姐,薛家人会不会找您麻烦?”虽说没人瞧见是小姐将两位少爷给绑上树的,可薛三少爷晕过去前,也就小姐在屋里,他怎么可能会想不到。 “他就是有那脸皮给人下药,也没那脸皮在薛家人面前承认是被一个区区女子给整治了。”安芝顿了顿,“不过不排除他暗中对我下手,想掰回一城,你想啊,他那样的人一向只有别人被他欺负,吃这么大一亏,哪里咽的下去。” 宝珠瞪大了眼:“小姐,那他报复你怎么办,我们不要出城了。” 安芝笑了,笃定的很:“怕什么,眼下他想报复都没机会,这次的事闹这么大,金陵城少说得传上半个月,他那大哥没将他打死就不错了。”想那日薛家大少爷的反应,若是递了棍子给他,他都能当场将薛成立抽个半死。 宝珠这下才放心,她就是有谜一样的自信,小姐说没事那就一定是没事的:“小姐,那薛家大少爷出现的可真巧啊。” 安芝脸上的笑意微滞,说起来薛家大少爷出现的是挺巧的。 这件事她当时也想过,只是现场太热闹,注意力都在树上吊着的两个人,也就没有多留意,现在宝珠提起来,安芝倒是想起些事来,以往她在沈家时是知道些沈帧的习惯,他与人谈生意,并不会选凤仪园这样的地方,人太多,太过于喧杂。 薛家大少爷的出现并不在安芝的预料范围之内,她原本打算是要让薛成立出尽丑,吊到他清醒为止的。 而沈帧与他一道出现,总不至于是逛园子,两个大男人怎么会有那样的兴致,再者薛大少爷说了,是谈事情。 “难道是故意带去那儿的?”安芝嘀咕着,除了这之外,似乎找不出他们正当时出现的理由来。 可为什么带去呢? “小姐。” 宝珠的叫声拉回了安芝的回忆,她轻嗯了声,马车已经出城了。 种花的村子距离金陵城并不远,一个时辰不到,刚进村就看到了田间种着的花,安芝下马车后依着妇人说的找到了那户人家。 卖花的妇人原是觉得这生意没戏了,毕竟好几天都等到人,现在见安芝过来,高兴的很,带了她到自家的花圃,正是这时节,菊花开的正好。 安芝在其中看到了不少当日见过的颜色。 “婶子,这些的我都要了。”安芝指了指其中红色的,“明早我叫人来拉,这些都留着。” “姑娘只要这颜色?”妇人还想着推荐今年最好卖的,可惜安芝对别的颜色不感兴趣。 “附近人家可还有这颜色的?” “去年倒是多,今年大家都种了这些卖,红色的反而少。”妇人倒也没藏着,领着她去了别人家的花圃,如她所说的,别人家的花圃中,红色的确实不多,大都是像凤仪园中卖的好的花色,安芝又挑了几个,一并说好了明早来拉。 忙完了这些,宝珠抱了盆妇人送的茉莉花上了马车。 在回来的路上,忽然天降大雨。 入秋后金陵就没怎么下过雨,这一场雨来的分外急促,坐在马车内都能听到棚顶被砸的咚咚响,宝珠掀开帘子看出去,雨水打落在地上,已经淋透成溪了,马蹄奔过泥泞一片,再往前就看不清了,雨实在太大。 安芝看这情形不太对,这么大的雨外边车夫都给淋透了:“让杨叔找一处避雨的地方先歇一歇。” 又拉了一段路,遇到了个路边小馆,宝珠下去打伞,扶了安芝从马车上下来。 这时雨还有越下越大的趋势,安芝让宝珠去里边叫一壶热茶,转过身,小馆外的茶棚里,避雨的人还不少。 安芝找了一处空的凳子坐下来,她对面传来了孩子的哭声。 一个妇人正在哄着怀里的孩子,一旁侍奉的丫鬟也是有些着急,因为这孩子哭的喉咙都有些哑,在旁劝着说:“小姐,不如抓紧回去让姑爷瞧瞧先,小少爷一直在哭闹。” “他就是闹脾气,这么大的雨,你让马车如何跑,在这儿等雨势小一些再出发,你去里边看看,有没有粥食。”妇人的声音十分温柔,她转过身来,看到坐在对面的安芝,还冲她笑了笑。 安芝一怔,是她,那个孟大夫的妻子。 妇人怀里的男孩约莫两岁,口齿还不清楚,一双眼桃红的,没有眼泪下来,就在干嚎。 他是想下地去,可这么大的雨,这边棚子内地上也都是湿的,妇人抱着他,他便不乐意了,直接将丫鬟端出来的粥给打翻,打翻后看着满桌子的粥倒是开心了,咯咯的笑。 妇人却因此打了他手心:“不可浪费吃食。” 这一下,没笑几声,又哭闹了。 安芝让宝珠去马车内取了匣子,从中翻出一颗山楂粒摆到他跟前,笑眯眯哄道:“想不想吃。” 小孩子容易被颜色鲜艳的东西所吸引,他睁着泪眼看安芝,看了一会儿后,伸出手来想拿。 安芝又拿出一颗酥糖来,小孩子手拿着山楂粒,对她好感多了些,不哭闹了,就这么看着她,要糖。 在给出第四颗糖时他又盯了安芝怀里的匣子,直到整个给了他才高兴,妇人想夺又拧不过,抱歉的看着安芝:“姑娘,我付你钱可好,这孩子顽劣,怕是不肯还你了。” “不碍事,本来就哄孩子的玩样,平日里备着也是为了这个,能叫他高兴就好。” “那也不能白拿了姑娘的东西,姑娘姓甚?”妇人心想,直接给钱是不妥,备些小礼倒是无妨。 “我姓林。”安芝看着她,一个孩子一个丫鬟,之前说是去接弟弟,莫不是从胶州过来的,心念一动她便问,“夫人这是要去哪儿,这么大的雨,可有人来接你?” “我从胶州过来,是回金陵城去,路上遇了大雨,在这儿等雨势小一些再走,姑娘也是要回金陵去?” 安芝点点头:“原来您是胶州人,瞧不出呢。” 妇人轻笑:“在金陵住了有几年了,倒是越发像这儿。” “可是在这儿做生意?” “随我相公过来开医馆。”妇人摇头,笑的温和,“瞧姑娘这般,倒像是生意人。” 安芝有些诧异,这她都看得出来。 “我也是听我相公说的,金陵城中的姑娘与别处的不一样,好些会做生意,我看姑娘就挺像的。”妇人的眼神充满了善意,她看安芝的□□与气质,就是丈夫口中不一样的姑娘。 安芝笑了:“夫人的相公一定是金陵人了。” “也不是,他以往在金陵生活过一阵子。”话音刚落,远处有急促的马车奔跑来的声音,很快到了小馆前,下来了个男子,正是孟子书。 他环顾了棚子内,看到妻儿后匆匆前来,满脸是关切:“收到书信说你们今日到,下了这么大的雨怕是要被关在路上,我就过来瞧瞧。” “医馆那么忙,你出来做什么。”李氏站起来,哄着孩子,“沥儿,快叫爹爹。” 坐在那儿的安芝浑身一震,看着李氏将孩子交给孟大夫,这孩子叫什么? 38.038.接近 安芝是一时半会没能反应过来,虽说已经过去了半年, 上回遇见这夫妻俩是在四月里, 可对他们说过的话安芝还是有些印象的,他们说的孩子, 并不叫沥儿。 回过神,那孩子似乎是不太认得自己父亲,在孟子书怀里不情不愿,还是更愿意看安芝,毕竟是拿了一匣子的零嘴去哄,安芝便借了这个道:“我有个远房亲戚家的孩子,也唤作沥儿。” 李氏与孟子书相视一笑:“这是相公取的, 在家中老人家们还是喜欢叫他洺哥儿。” 安芝的脑海中回想起沈家大小姐的话:沥, 滴水落下,山川海沥, 望他长流不息, 这是相公取这名字的寓意。 这时孟子书认出了安芝:“原来是这位姑娘,孟某眼拙,之前妙儿的事都还未好好谢谢你。” 李氏问起,孟子书说了女儿走丢的事, 李氏看安芝的眼神里便充满了感激, 她拉住了安芝的手:“林姑娘,我想我们是颇有缘的, 真得让我好好谢谢你才行。” 安芝抬眸, 心中翻滚着, 神情微微笑:“不过是举手之劳。” “什么举手之劳,这就是缘分,我来金陵之后也没认识几个朋友,林姑娘若是不介意,择日邀你到我家来可好?”李氏比安芝年长了五六岁,说起来年纪也不大,若说最初见了这姑娘是觉得面善好看,如今因着女儿的事,便多了些感激在里头,看人是自然又多了不少好感。 夫妻恩爱,几乎是看不出间隙来,安芝却觉得眼睛扎疼,画面中总是容易出现沈家大小姐发疯时的模样,安芝很难忘记这件事,不止因为在沈家的那几个月,还有七年前她来金陵时在花楼外看到的那一幕。 “好。”安芝答应了下来,视线落到孟子书身上,名字,身份,还有孩子的取名,诸多的相似,她必须要弄清楚才行。 过了有一刻钟,雨势才渐渐小下去,大雨冲刷下的官道上,还有行人在匆匆经过。 两岁的孩子耐不住在一个地方久呆,早开始哭闹着要走,李氏耐着性子哄着,待马车过来后,安芝目送了他们上马车,笑着应下了李氏说的三天后请她到家里做客的邀请。 在马蹄与车轱辘声中,雨水沥沥,天色已经有些暗了。 宝珠前去叫杨叔过来,安芝的身后,小馆门口传来说话声。 “二哥,雨停了。” “我们这一趟还赶得及么,要是事情没办完,又该挨大哥训。” 较为沉稳的声音传来:“是你挨训,不是我。” 接着便是一阵哀嚎。 声音是越来越近,只朝安芝这边来,安芝便侧身让了让,余光处看到的是两个身影,年长些的男子看起来有二十几,年轻些似乎没比她大多少,穿衣上且看身份不低,他们与自己一样在等马车过来。 说话声还在传来,多是年轻些的求饶,一面说差事难办,一面说金陵这儿的天气多变,末了他可怜兮兮道:“二哥,你与大哥说说啊,上政司这差事,交给老四他们多好,我还是在盐司呆着,与那些生意人打交道的好。” 年长的男子瞥了他一眼,冷声:“不思进取。” “我怎么不思进取了,这叫各有所长,原本我在盐司呆的好好的,非要将我调了职务。”嘟囔着,随即又苦恼了起来,安芝听那声音实在是逗,嘴角微莞,原来是官府里的人,难怪看他们的穿衣打扮略有不同。 “小姐。”这边杨叔驾了马车过来,宝珠打了伞,安芝迈出茶棚,拎了些裙摆朝马车走过去。 茶棚这儿,年轻些的男子忽然不说话,只看着走上马车的安芝,末了对一旁的人道:“二,二哥,你有没有觉得那姑娘有些眼熟。” 男子顺着他视线看过去,只看到了安芝的背影,转眼人就进马车了,他收回视线:“你光是注意这些了?” “我是说真的。”看马车已经走远了,年轻见他不相信,也急了,“父亲的书房暗室内挂了一幅画,画上的女子和她很像。”别的不说,要说记性他可不输别人,绝对是没看错的,刚刚那姑娘的样貌,和那副画很相像。 男子看了他一会儿,漠然着神色:“你进了父亲的暗室。” “……”二哥你的关注点在哪里! 随后男子踏入雨中走向已经来了的马车,声音悠悠传来:“你还有半个月时间。” 还管什么像不像的,年轻男子忙追了上去讨饶:“二哥,你就帮我这回,我们可是亲兄弟啊。” 声音随着马车远去,这雨势也小了,突降的这一场大暴雨将金陵城淋了个措手不及,进城时,安芝还能看到路边没来及收回去的摊子,湿漉漉摆在那儿。 待到回了林府,只剩下屋檐下的滴答声,天已黑,空气冷冰冰的,院子内大雨扫了一片,墙角的树倒是精神。 宝珠将茉莉花摆到桌上,不一会儿屋内便都是花香。 窗台前的桌子上支了灯,差人去取食盒,这般忙碌过后,府内更是安静了,安芝拿了本书靠在软垫上,泛了些困意。 …… 窗外的秋夜如往常一样安静,渐渐夜深,破晓之后,东方渐露了鱼肚白,金陵城的天又冷了许多。 俗话说一阵秋雨一阵凉,快十月末,棉花生意又好了起来,金陵城内几间商行内进进出出的商客尤其多,林家这儿生意也不错,安芝清早起来前去,商行内已接了好几位客人。 林家的棉货与其他的商行差不多,来的也都是些熟客,最多是今年其它买卖给带的新客人,所以忙到快中午时就清闲了,林向升看了账簿,笑着与安芝说起以前:“以往这棉花还未有时,穷人家穿缊布之衣,难以御寒,一冬天就冻的不行,可这襦袄之服不是谁都穿的起的,常在富贵人家,以皮毛御寒。” “如今锦绣绫罗也不便宜,这皮毛更是贡货居多。”安芝没去过北方,但也知道每年下来的皮货有不少,可即便是多,穷人家还时用不起,“义父,早年前这棉花也不便宜啊。”她看书上所记,还有用这当景观之用的,可见价高,哪像现如今,都是能穿的起。 “是啊,早年不多,自然价高。”就是在林向升小的时候,这棉衣棉被也没这么多,几十年过去,朝廷下了政令,要各处种棉,产量大增,价格自然也就便宜了许多,这才有了如今的状况。 “谁都赚了,那薛家却是亏了。”安芝数了数几家大行,薛家的棉花今年似乎进的并不多,前些日子还压了价出卖给了别人,也不知道为何。 “都让陆家与张家收走了。”说起来林向升也觉得有些奇怪,薛家卖那些棉花的时候,也就在半个月前,走这一步委实叫人看不懂。 “薛家家大业大,不差那一笔,义父,我想了下,这船还是得提早几天出发,到了岭西去滇州还有些路,宁肯是我们等着,也不好叫他们等我们。” “这回你别去了,交给他们就行,再有两个月就过年了,今年可要回宣城去祭拜?” “不去了。”安芝摸了摸桌上的雕木,“明年再回去祭拜。” 林向升微叹了声,想说着什么,但又怕触了她伤心事,便将话题转了过去:“下月淮安议事,你替义父去。” 安芝眼眸微亮,抬起头看林向升,随后笑了:“义父可真了解我。” “你这丫头啊,就只想着这些。” “我还能想什么呢,这些就够我想的。” 林向升问她:“下月十六是什么日子你可还记得。” 安芝想了下,恍然,是她的生辰,于是安芝不甚在意道:“年年都如此,不过也罢。” “那怎么成,生辰是年年有,今年可不一样,我与你义母商量过了,也不用太多,与林家走的近的邀请些,摆上几桌给你办个及笄宴,你若嫌那礼节繁琐,省了也罢,但这宴可不能省。” 这丫头年纪摆在这儿了,早晚是要出嫁的,虽说他们夫妻俩不会去替她拿这主意,可若是连这宴会都省了,谁家知道林家有个待嫁年纪的姑娘呢,也就没有好人家来求娶。 安芝抿嘴,最终还是答应了,这是义父义母的心意,她要再说不,反而伤他们的心。 只不过对她而言,这也就是个宴会,她盼着小叔回来,盼着在林家呆够两年后自立门户,盼着回到宣城,将计家拿回来,唯独是这亲事,她没考虑过。 眼看着义父有要劝的意思,安芝赶忙:“义父,我看这儿也无事,我去梳斋看看。” 林向升无奈:“去罢。” 安芝从商行里出来,带着宝珠到晋阳街,正值了中午,街上没什么人,安芝买了两盒点心到铺子里,刘娘正在指挥伙计抬东西,瞧见安芝,扶着腰走过来:“怎么这时辰过来,吃了没?” “昨个儿下雨,巷内的馄饨摊儿偷懒了。”安芝扶住她,看了这快临盆的身子,笑嘻嘻道,“权叔几时回来?” “厨房里还有些面糊,要不你自己做疙瘩汤去。” “我不饿了。”安芝扶着她坐下,她出海一趟,回来刘娘的肚子就这么大了,说是下月就要生了,“倒是您注意着些。” “到了这时候,坐着躺着哪样都不舒服。”刘娘的怀相一直都很好,“倒是你,叫你自己去煮就不饿了,将来怎么办?” 安芝给她喂了点心:“我也是会的啊。” “会什么?” “下河摸鱼,上树捞蛋,打了猎我也会烤,师叔都说好吃。” 只不过到了正儿八经的厨房内,安芝的这些个技能就都用不上了,刘娘听的哭笑不得,想到了什么,让安芝扶她起来,到内屋中取了个匣子:“你看我这记性,也就刚才的事都能忘,这是沈家大少爷送来的,说是让铺子里的师傅帮忙打一串佛珠,我看送来的是沉香木,原本想着派人去请你的,这得你来做主才行,就没拿给那两个师傅看。” 平时送到铺子里来的刘娘都能自己做主,但沈家送来的这一段,一看就价值不菲,她就不好直接拿主意。 匣子打开便隐隐能闻到一股天然清凉香味,安芝看着匣子内的绿奇,抬头问刘娘:“沈家大少爷亲自送来的?” “是啊,听身旁的管事说是顺道。” “多久以前送来的?” “就在你进门前不久。” 安芝将匣子盖上,抱起来往外走:“我去去就来。” 出了梳斋安芝直奔附近的沈家商行,说是顺道,晋阳街中距离梳斋最近的也就是街尾那家沈家商行。 宝珠在后边儿追着,终于赶上了,偌大的牌匾挂在那儿,商行内的气氛显得有些奇怪,安芝看几个掌柜紧张的神情,确定了沈着帧就在这儿,于是拦了个管事:“沈家大少爷可在这儿?” 掌柜瞥了眼她怀里的匣子,以为她是想来卖东西:“姑娘,咱们这儿不收这些,您若是想卖,从这儿出去直走有一间当铺。” “我不是来卖东西的。”安芝抱着匣子,“麻烦你去……” “林姑娘?”话没说完,李忱从里面走出来,看到安芝怀里的匣子顿时明白了她的来意,对那掌柜摆了摆手,“少爷在后院中,您请跟我来。” 安芝跟着他往里走,出了一扇门经过一段回廊后到了屋前,推开门,里面散出一股茶香。 不大的屋子一眼便是能看尽,正对面的窗修的比寻常大一半,上面是卷起来的垂帘,窗外种了一小片的竹林,这时节郁郁葱葱。 有水声传来,是从外面用竹筒引下来的,淌到窗下的石磨槽中,一旁还有煮着的炉子。 靠窗摆着的四方桌旁坐着两个男子,其中一人便是沈帧,两个人饮茶说事,瞧着惬意的很,这样的场景让安芝有了冲撞别人的感觉,便想先回去。 还未开口,屋内沈帧先行道:“林姑娘,既然来了,何不进来坐坐。” 方桌四边,除了靠窗的,正好有一边空着,沈帧都不介意,安芝也不是扭捏的性子,便抱了匣子走进去:“打扰了。” 一道目光落到她身上,并无恶意,打量过后对沈帧道:“我怎么觉得这位林姑娘有些眼熟。” 去年游河时他也在,但那时安芝裹着衣服浑身湿漉漉的,瞧不清楚面容,所以陆庭烨只是觉得熟悉,总感觉在哪儿见过却又想不起来。 “世上诸多相像之人。”沈帧抬手,给安芝倒了一杯茶,并未因为她是女子有什么区别对待,“我们刚刚说到今年的棉市,今年的年似乎会比往年冷,林姑娘怎么看。” 安芝只在金陵呆了两年,也不会在这样的事情上托大:“十月初时还不甚冷,前几日温度突降,或许会比往年冷。” “从京城那儿传来消息,北方已经开始落雪,过半月山路封道,最后一批裘皮怕是运不出来,原本我是打算好的,你祖母做寿挑件好的,这下得另外想了。”陆庭烨叹了声,“今早经过西市,薛家一间商行竟关着,这回的事怕是把他们气的不轻,运了半道转卖的棉,足足两千。” 从陆家少爷口中安芝才知道,薛家卖面一事,并非是义父说的低价转卖陆家和张家,而是半个多月前,薛家从辽州买回的两千棉,都运到中途了,听说这棉市的价一跌再跌,又不知道打哪里听闻金陵的天今年怕是不会大冷,就将其以进来的价卖给了陆家和张家。 一转眼天气骤冷,棉市的价又往上爬,竟还比去年高,薛家这就只剩下干瞪眼的分,若说原本就没进也就罢了,有时候做生意就得看运气,可明明自家的船运回来,中途给卖的,这就让薛成扬很难接受了,看着本该赚到自己兜里的钱被别人赚走了,对他而言和剐肉是没什么分别的。 就是便宜了张家和陆家。 陆庭烨朝安芝看了一眼后又笑:“他要是知道,是你让几家人压货,故意压低这棉价,不知又会怎么想。” 沈帧微微一笑,不语。 安芝心中一怔,敢情是沈家在背后造了个低价的假象,蒙了薛家一回。 难道是因为叶家大小姐的事? 安芝想来想去也就只有这原因了,薛叶两家的结亲,沈大少爷看着无所谓,想来心里是不痛快的,这样的事换做是她也会不痛快,找机会给薛家使点绊子那也是情理之中。 这般想时,安芝没有注意到陆庭烨打量她的眼神,回了神后,耳畔传来陆庭烨的声音:“十月里薛家头疼的事不少,薛家三少爷那事儿,听说你也在场?” 安芝心头一突,双手握了杯子。 沈帧只淡淡嗯了声:“绑的不错。” 陆庭烨大笑:“想来是他又打了什么歪主意叫人整治了,这件事倒是痛快,听说范家那小子,这些天来都没出门,不过你竟有这兴致去凑热闹,不太像你啊,往日叫你去赏院都不肯。” 说到这儿安芝也有些好奇了,难道又是她刚刚那样的猜测,他故意想给薛家难堪,与这棉花压价的事一样,都是想给薛家添堵。 沈帧却只是笑了笑:“碰巧经过,觉得人绑的不错就多看了几眼,想必做这件事的人亦是心灵手巧。” 莫名其妙被夸了一顿的安芝:“……” 陆庭烨执了杯子,这才提起安芝放下的匣子:“林姑娘前来,是为何事?” “沈少爷,您的这沉香木太过于贵重,我铺子内的两位师傅虽说手巧,却不比那几家熟练,怕是会废了这么好的绿奇,我看您还是另请人来打的好。” 安芝将匣子打开,茶香中多了一股淡淡的清香,再闻便是果木乳香,沉香木切开的那一面呈墨绿色,如同黄莺羽毛般绿中透黄,十分的闪亮。 饶是陆庭烨也有些讶异,这么好的沉香木拿给一间小小的铺子去打珠子,万一废了怎么办,这就是碎渣角料都很贵,拿去做熏香木也非一般人用得起。 “下月祖母寿辰,想打一串佛珠送给她,她平日礼佛也不爱旁的,这绿奇是一友人赠的,摆在库中多时,正好取来用。”沈帧笑着道,“林姑娘不必谦虚,我看过梳斋内打的桃木珠,也送去给祖母看过,她老人家十分满意,说是比锦绣连庄的好,所以我才将此事交托与梳斋。” 话虽如此,对那小师傅的手艺安芝也是有信心,可她还是犹豫的,这毕竟是绿奇,非比一般沉香木,她开梳斋也不为一下打响名头,和锦绣连庄他们去比,而是冲全城的姑娘夫人去的,所以不需要接这么贵重的生意。 可他说沈老夫人喜欢小师傅的桃木珠。 屋内安静了会儿,安芝握着杯子,还想着他会不会客套一下,说若她为难,就另外送别家去,可沈帧就是不开口,微笑看着她。 这就让她不好拒绝了。 想了会儿后,安芝道:“沈少爷,这样可好,我先让师傅打一颗给您瞧瞧,倘若您满意再谈。” 沈帧点点头:“也好。” 安芝起身,将匣子抱起:“那我就先告辞了。” 守在门口的李忱送了安芝出去,屋内,陆庭烨看着慢条斯理斟茶的沈帧,似笑非笑:“我怎么不知道沈老夫人喜欢桃木珠。”要知道沈老夫人富贵了一辈子,身上所用哪样不是贵重的,怎么会瞧得上桃木珠,这雕的再好,那也只是桃木珠,更不可能有满意二字。 他竟然为了让林楚蝉接这活儿说谎。 “你自然不知道。”沈帧淡淡回他,大有“我还能不了解我祖母”的意思。 陆庭烨笑了,越笑越开心:“没想到啊没想到,你沈帧也会有这一天。” 沈帧举了杯子,慢悠悠抿了一口茶,神情从容着,不语。 39.039.人渣 安芝回到梳斋, 刘娘还念叨:“适才我没说完你就走了,沈家大少爷说这是给他祖母的寿辰礼,沈老夫人平日里吃素礼佛,这珠串不必过于喧哗。” 见安芝放下匣子没作声:“见到沈家大少爷了?” 安芝点了点头:“小师傅可在后院?” “在呢, 他这一天十二个时辰, 除了睡觉吃饭, 怕都是捧了这些的。”刘娘说完见她径自抱了匣子去后院, 这才觉得有些奇怪,拦下宝珠, “大小姐怎么了?” 宝珠摇头, 她也不知道啊, 刚刚在沈家商行里,她一直是候在外面的,也没听见屋里说什么,只知道小姐从那屋里出来后就一直无话。 “那屋里有谁?” “沈家大少爷和另外一位少爷。” “不是一个人啊。”刘娘喃喃了一句, 她还想着是不是大小姐与那沈家大少爷独处时说了什么,听宝珠说又不像。 “沈大少爷时常给二小姐送东西。”宝珠搀了她坐下, 默数了下自家小姐回来后沈家少爷送来的礼, 没有十件八件,那也得有三四样了, 刘娘越听越觉得有意思。 “都是有明目的啊。” 宝珠认真点点头,对小姐那时的解释深信不疑:“小姐说是为了绣线生意上的事。” 刘娘看了她一会儿:“宝珠, 你今年多大了?” “十五了。” “十五了啊。”刘娘叹了声, 这当主子的是个迷糊团, 做丫鬟的也是个迷糊团,看来要等小姐出嫁,还有的磋磨。 这厢安芝已将绿奇交给了小师傅,平日里寡言少语的,看到好的木料,小师傅的眼神都不一样,难得的问了安芝几句话,之后便又一头扎了进去,待安芝出来,见宝珠扶着刘娘站在门口,适才还不错的天,这会儿又淅沥沥的落起了雨。 “金陵城的天就是这样,入秋后,午后悄无声息来一阵,这天就冷上几分。” 安芝看街上来往的人,想起了昨日在城外小馆遇到的孟大夫夫妇,于是转身问刘娘:“过两日要去别人家中拜访,有两个孩子,刘娘您说送什么好?” “孩子多大?” “一个约莫三四岁,一个两岁左右,先生是开医馆的,夫人的家世应当不差。” 刘娘让安芝取架上的盒子:“你上回拿来的珍珠,打的簪子你看如何?” 安芝挑了其中一支,刘娘又让她去内屋取了两个随身戴的贡珠,用红色的金线锦袋装着,适合给孩子别在身上:“再买上些零碎吃食,你平日里不总爱买这些逗孩子,这些就差不多了,不用多贵重。” 安芝让宝珠一样样收好,半个时辰后待雨停了,带她回了东市的行里。 …… 应了刘娘的话,金陵城的天是一阵雨一阵冷,只不过今年这秋雨来的比往年频繁,气温降的也就更快了,短短几日街上的人便换上了厚的夹袄,布庄内的棉衣布料生意更是红火,连带着商行内都是如此。 各家行内都在说张家与陆家今年光在这棉花上就赚了不少,也有人笑话薛家的,随时两日雨后,天气开阳,安芝应了李氏的邀请,前往孟府。 孟大夫的家距离医馆并不远,就在医馆后的巷内,是一座三进府邸。 由候着的仆人带进门,过了门墙入眼便是前院,两个丫鬟在前头忙着,仆人带她绕过了前厅,走往后面是主屋。 这时有孩子的笑声传来,安芝望过去,主屋靠左,回廊下去似乎是个池塘,走过去时才发现,竟是辟了个小湖,小湖绕过去是两座三层的阁楼,在往右是一片竹林,里面隐约是修了亭落。 金陵城中的府宅贵的不止是这三进五进之说,除去这地段之外,还要看里面的景观,而孟府这三进院的景观,算下来快赶上五进府邸的价,倒不是说买得起买不起,而是一家四口住这样的府邸,算是十分的享受。 “林姑娘来了。”李氏让下人看牢两个孩子,笑着迎上来,瞧见带路的家仆手中还捧了礼盒,“人来就行,你还带什么东西,若要这么说起来,我还没上门去谢你。” “并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安芝望过去,三个下人还带不住一个两岁的孩子,反倒是小姑娘,乖乖坐在那儿。 “既然来了,如何都是要留饭的,我已经叫人去准备。”李氏先行放了话,招手让妙儿过来打招呼,也就前些日子才见过,小姑娘的记性不错,认出了安芝,甜甜叫了声姨。 安芝笑眯眯递给她一把酥糖让她挑,那边的沥儿也冲了过来,小手抓去了几颗去就要往嘴里塞,带他的奶娘赶忙去阻拦,安芝起身:“怎么不见孟大夫?” “这几日天气突冷,好些人受了风寒,医馆里这两日尤其忙,正午时他就回来。”说起金陵的天,李氏有些不大适应,“胶州那儿还暖和些,金陵这儿也会下雪,我呆了两年还不太习惯,不知今后去了京城能不能呆的住。” 安芝微怔:“夫人要去京城?” “有这打算,相公他想去京城开一间医馆,我的两位哥哥也在那儿。”李氏笑着将话题带过,“之前还未请教,姑娘家中原来是做生意的,金陵城这儿倒遍地是商客。” “是啊,金陵城的热闹就在于此。”安芝略有些不解,“我见医馆的牌匾挂的是李氏,这间医馆不是孟大夫开的?” “这间医馆算是李家的。”李氏说的含蓄,安芝听出来她话里意思,金陵这儿的医馆是李氏父母赞助银两开的,挂的也是李家的名头,虽说医馆都是孟子书在管,可说到底这还是李家的家业。 然即便是这样他都开不起自己的医馆,换言之,孟子书的家世条件是远不如她的。 “如此说来,夫人与孟大夫的感情一定很好。” 李氏邀她坐下,神情里是恩爱夫妻才有的甜蜜:“他待我很好。” 安芝的语气有些遗憾:“夫人与孟大夫这般倒是叫人羡慕,我一个远方姐姐也是如此,遇上心仪之人,但因家世悬殊,最终没能成眷属。” “原本我爹娘也不同意。”李氏叫人给她倒茶,说起来脸上满是笑意,“他家世虽不及我,但他为人真诚,又待我用心,人品亦是不错,在胶州那两年,他经常分文不收下乡去给人看诊,我爹说医者父母心,家世出生不能自选,便同意了我们的亲事。” 妙儿亲近安芝,安芝也喜欢这样大的姑娘,便抱了她起来:“孟大夫不是胶州人?” 李氏笑着摇头:“他祖籍严州,早前在外学医,在金陵也呆过几年,之后去了胶州,我们就是在那儿相识的。” 胶州地处偏南,几十年都不曾下过雪,七年前的冬天特别冷,李家心慈,李氏陪了李夫人去城里施粥,在郊外认识了当时给百姓免费义诊的孟子书。 那次施粥近半月,李氏陪李夫人出去,几乎是天天都能看到孟子书,一来二去便熟了,后来听闻他是初到胶州,还让他去李家的医馆做大夫。 孟子书的医术很不错,就连李老爷对其也是夸赞,两个人也因此有了感情,之后在李氏的争取下,孟子书获得了李家两老的认可,五年前两个人成亲,隔年生下了个女儿。 “两年前子书说想来金陵,那时我才生下沥儿没多久,本想着将两个孩子都带上陪他过来,但家中父母不舍,就让沥儿在胶州多留了两年。”说着李氏看向儿子,就这点功夫,精力颇是旺盛,东跑西跑的没停过,脾气看起来也不太好,谁若抱了他不如意就拳打脚踢的,李氏有些无奈,“老人家宠孩子,给惯坏了。” 安芝轻笑:“洺儿这名字也好听。” “是说家中长辈过世前的心愿,希望他的第一个儿子叫沥儿。” “夫人没陪着孟大夫去过严州吗?我听说严州那地风景甚美。” “一直想去呢,可就是没机会,成亲后没多久有了妙儿,之后忙于这边医馆的事,我们打算着,过个两年等沥儿大了回去祭祖。”李氏听丈夫说起过不少严州的风情,的确是个好地方,如今听安芝说起来,就多聊了些。 忽然的,前边传来了仆人的惊叫声,安芝抬头,一抹小身影正朝小湖冲过去。 李氏蓦地站起来喊了声沥儿,身旁有人比她快一步,在那孩子冲下湖之前,一把将他给拎了回来,被安芝提了后衣领的孩子,吊在半空中还冲着安芝咯咯的笑,半点都没有害怕。 “沥儿!”李氏冲过来从安芝手中接过孩子,吓的一身的冷汗,旁边照顾的几个仆人急忙跪下来。 “三个人还看不住一个两岁的孩子!”李氏心有余悸,严厉的呵斥,这要掉下湖去怎么办。 “夫人,奴婢知道错了。”三个人跪在那儿战战兢兢,都吓的不轻,她们其实已经很尽力,可小少爷实在是太顽皮,抱又不让抱,也不要人牵,一下说要花花一下要去花坛看,她们怕他摔也怕他乱跑,起初有些距离时还没觉得,等回过神来时人已经追着那飞虫往湖里去了。 李氏看着怀里还不肯歇,要下地玩的儿子有些无奈:“沥儿,不许这样。” “下去,我要下去。” 沥儿一巴掌呼过来,冲着李氏的脸啪的一声,李氏拿他没办法,将他交给奶娘:“抱回去不许出屋子,由他哭闹。” 直到几个人簇拥了这小祖宗离开,安芝始终是没有作声,李氏冲安芝无奈笑了笑:“养在家中时,每日是要五六个人照看他一个,让我爹娘给惯坏了。” 李家两老养这外孙,比亲孙子还亲,要什么给什么,从没半个不字,要去园子里玩不肯让抱着,那就找一群人伺候着,磕不得碰不得,在园子里玩会儿能累趴一群下人,如今到了金陵,一时半会便拧不过来那脾气。 安芝笑笑,陪着她坐下来,一颗心却是犹如被大石块束缚,沉到了海底,闷得慌。 不多时,孟子书回来了。 此时还未正午,大约是知道家里有客人,孟子书还提早了些时候,夫妻俩对安芝都十分的感激,之前将妙儿带回医馆,刚刚安芝又敏捷的救了儿子,听闻了花园内发生的事,孟子书直接叫人拿了一盒人参来,要安芝收下。 “林姑娘,无论如何你都得收下,要不然我们就带着孩子到林府去了。”孟子书为人谦和,也十分的客气,入座后连敬了安芝几杯茶,显得十分诚挚。 有了吃的沥儿乖了些,指挥着奶娘给他夹吃食,安芝看着这一家和乐的样子,到嘴里的茶苦涩的不像话。 眼前的这个谦谦君子,和大小姐口中的相公逐渐重合,她宁愿自己想多了,可天底下,能够这么多的巧合吗? 这个李氏口中堪称完美的丈夫,与那个和大小姐私奔,抛妻弃子,将她卖去窑子的人是同一个人吗? 安芝心中早有答案,却因为眼前这样的情形,无法将这两个人重合在一起,她还需要最后的证实。 夫妻俩并没有察觉安芝的异样,直到吃完饭,李氏提出要认安芝做个妹妹,往后在金陵城中可以多走动,安芝笑着婉拒了他们:“今日多谢孟大夫与孟夫人招待,我下午还有些事,就先告辞了。” 李氏原本还想多留她一会儿:“这么快就要走,林姑娘,那下回再邀你可好?” 安芝点点头,冲妙儿挥了挥手,带着宝珠上了马车。 李氏与孟子书站在门口,略有些遗憾:“林姑娘见多识广,我与她颇聊得来。” “听闻她还跟着商船出海,在林家商行内颇说的上话,想来事情也多。”孟子书扶了她,“你若是觉得在家无趣,忙过这两天,我陪你出去走走。” “医馆里少不了你,我没事,就是觉得与她投缘的很。”李氏笑着倚了他,“二哥来信了。” 孟子书嗯了声:“也有好几年没见到小舅子了。” “你不是想去京城吗?或许可以在宫外医舍内谋个差事,我知道你不愿常呆在李家医馆内,若是在医舍内当差,倒也不错。”李氏将二哥信中所说的告诉了他,想做医官也没那么容易,就算有医术保底,也得有资历有推荐,到宫外医舍内呆个几年再行推荐,会更稳妥些。 孟子书停下脚步,握住了她的手:“我只怕不能像当初许诺的那样给你好的生活,如今这些都是你爹娘给的,真要去了京城,怕是会苦一阵子。” “你说的什么话,能苦到哪里去呢,再说只要你和孩子都在,去哪里我都是愿意的。”李氏知道丈夫心疼她,他所说的苦,其实就是不如她做小姐时生活的那样好,但这对她而言都不是问题,当初决定嫁给他时她就有这样的准备。 “话虽如此,我又怎么忍心。” 夫妻俩相携回了屋,这厢安芝一路直奔了西市,在权叔的米铺中,找到了留在这儿看铺子的小梳子:“你替我去办两件事。” 四日之后,寒山寺后山的一个小坡上悄然多了一个坟墓。 与此同时,李氏医馆附近的一间茶楼内,得了空来此饮茶的孟子书,正听友人说起药材的事。 说着说着,隔壁的雅座内传来了别人的醉语。 友人眉头一皱:“茶楼内怎会有人喝醉。” 孟子书笑了笑,正欲开口,隔壁传来声音:“沈家大小姐可真惨啊,祭日都没人去,还被葬在那样的地方,连沈家的祖坟都进不去。” 二楼的雅座只用了屏风相隔,客人前来喝茶聊天的声音都不大,所以一般都不会干扰到别人,可隔壁这醉话却半点都没控制音量,反而是越说越有兴致:“你说她堂堂沈家大小姐,年纪轻轻就香消玉殒不说,名声还被败成那样,叫人从玉明楼那样的地方抬出来,你是没瞧见,一地的血啊,听说是送玉明楼时就有了身孕!” 有人回他:“你可惜个什么劲!” “我怎么能不可惜,想当初金陵城中多少人追着想娶她,如今枯坟一座,沈家就这么把她葬在那种地方,祭日都不去,这坟头草不止长了多高,你说她能不可怜吗?到最后谁都不肯要她,沈家嫌她丢人,抛弃她的那人,都没去看看她。” “都抛弃她了还看什么,能狠心把怀有身孕的人送去玉明楼,可见他心狠,真是不怕半夜被她来找,要换做是我,做鬼也不会放过这负心汉。” “可不是,真是可惜啊,沈家大小姐啊你说说,多少人想娶她,如今却孤零零在寒山寺后山坡上,连个祭奠她的都没有,听说那沈家,是连大小姐三个字都不许提起。” “你少可惜了,叫你家那口子听见,还不剐了你的皮,我看你是喝多了。” 两个人说着说着,转提了别的事,醉酒的那个声音依旧很大。 这边雅座内,友人见孟子书脸色不佳,关切道:“是不是太吵了,不如换一处,我也觉得过于喧杂。”原本是想趁着他有空将药材的事说一说,这才约了最近的茶楼,谁想会有隔壁这样的客人,说话声音半点都不克制。 “前几日太累了。”孟子书笑着摇头,“要不去医馆里,正好看看新到的那些草药。” “也好。”两个人起身,从那雅座旁经过,友人是有些憎恶,孟子书多看了醉酒的人几眼,是与自己年纪相仿的男子,嘴里一直念叨着可惜,几杯茶下去都不能解酒,脸上满是遗憾,像是真为了沈家大小姐的事遗憾。 孟子书敛了神色,和友人一起出了茶楼,回医馆内商议完事情,出来时天色已暗。 医馆离家进,不需要马车坐轿,孟子书就近买了妻子爱吃的点心,从巷弄内经过,昏暗下,有些味道的巷弄内忽然起了些风,可远处的树并没有风吹摇晃的痕迹。 孟子书不由加快了脚步,巷子过半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幽幽叫喊:“子书——” 孟子书的脚步猛地一震,拽紧了手里的绳子,正要拔腿继续走,又是一声幽幽:“相公——” 那声音凄婉,犹如是妻子在叫唤久不归来的丈夫,随风而来,在巷弄内散开,与冷风掺杂,无形中又感觉有些渗人。 孟子书猛地回头,后面是空荡荡的巷子,巷子外似乎还有街市的热闹声,却更突显了巷子内的安静,他又猛的转回去,呼吸不自觉急促了许多,他看着巷子那头,额头上微露了青筋。 下一刻,他加快脚步朝街市那边往回走。 身后似是叹息的声音传来,孟子书却是不敢再回头去看,等出了巷子后那种诡异的森冷感才消失,他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市上,想抬起手,却发现拎了盒子的手有些抖。 孟子书深吸了一口气,没再走那巷子,选择绕了原路回府。 他走后过了一会儿,巷弄内墙头上冒出了三个人影,安芝与宝珠趴在墙头上,她们身旁还有个人,是安芝从金凤楼那里请来的青倌,唱的一首好曲,模仿起声音来也尤其出色。 安芝爽快的给了她约定的银子:“多谢水仙姐姐。” “银子就不必了,下回你梳斋里有什么新的熏香,记得先留给姐姐。”水仙没要她银子,笑着推了回去,“若是无事,我就先回去了,过会儿可就来客人了。” “这有什么问题。” 安芝扶了她下墙头,送她到外面,宝珠跟在身后,目送了她离开后,扯了安芝的衣服道:“小姐,您不能与她们走的太近啊。”让人瞧见可会说小姐的不是,坏了小姐名声怎么办。 看她一脸的担忧,安芝捏了捏她鼻子:“让你备的东西可齐了?” “都准备好了,可是,明日他会去吗?” 安芝站在巷弄口,看着过往的人,想起孟大夫在巷子内的表现:“他会去。” 她希望自己做的都是无用功,可她知道他会去。 40.040.罪行 十月底的秋日里, 正午的阳光很暖, 山头上树叶枯黄, 微风拂动, 另有一番宁致。 寒山寺所在的这座山上, 前边是热闹的集市, 几条山路往上, 寺内香火鼎盛,背面却是没什么人, 因临着城郊外的官道,莫说是早晚, 就是正中午, 都不会有人上山来。 两条不知多久以前修出的道如今已是杂草丛生, 正当午,阳光落下来,树荫下与其分了两处, 偶尔有鸟鸣声,从林子内振翅飞走, 远远望去,再高处还能看到寒山寺的塔顶。 草丛往前一些有个不大的山坡,这时节膝盖高的草叶枯黄, 往上隐约有墓碑。 不远处山坡下, 此时冒着三个脑袋。 宝珠蹲的有些累了, 从早晨开始一直守在这儿也没等来人, 昨天也守了大半日, 盯的她眼睛都有些酸:“小姐,没人来啊,这都快正午了。”正是午食的时辰,大家都在家吃饭,怎么会上这儿来。 “正午才会来。”安芝从布袋中拿出糖馕分给他们,“别饿着,快吃。” 宝珠拿出水袋子:“为什么正午才回来?” “你没听说么,午时是一天当中阳气最盛的时候,这时辰没有什么妖魔鬼怪敢出来走动。”安芝咬了口糖馕,望向墓碑,“对有些人来说,这时辰过来,最安全不过了。” 宝珠点点头,顺着安芝的视线看过去,要是今天没来,小姐岂不是还得继续来这儿蹲。 过了约莫一刻钟,在他们不远处的小梳子半蹲着往这儿走,低声道:“来了。” 安芝抬头看去,远处的树丛林间,出现了个身影。 白色的衣衫在树丛间格外醒目,认出了人,安芝神情的神情是了然,却又有说不出的闷。 走近了能看到他手中拎了东西,安芝压了宝珠蹲下,从缝隙间望出去,那是个酒坛子,另外的似是食盒。 孟子书在看到草丛中的墓碑后停下脚步,目光落在那儿,风拂动,他静静看了会儿后,迈脚从杂草中穿过去,到了墓碑前。 为了逼真,安芝让小梳子假造这坟墓时,周围的杂草都是尽可能的不要破坏,在坟墓修好之后,又另外移了些杂草,左右都是枯萎的,瞧不出真假来,而孟子书眼前的墓碑也是做旧的,从别处挖来,石块表面泛着青灰,后边的坟被藤蔓环绕,叶是枯黄,其中夹杂着几片绿,也是即将凋零。 孟子书放下食盒,伸手将缠绕在墓碑上的枯藤拨开:“我在这山上找了两日,只有这里是没有碑文的。” 话语一顿,他蹲下身子,从食盒中取出杯盏后,用袖子抹干净了墓碑前的石块,放上杯子,倒酒:“没想到沈家能对你下这狠心,连祖坟都不肯让你葬。” 没人回答他的话,孟子书将一杯酒倒在了地上:“你是不是在怨恨我。” 安芝让小梳子与宝珠在原处呆着,自己慢慢挪往坟墓那儿,此时传来孟子书的声音:“歆儿,将你送到那里,并非我本意。” “是你爹娘逼的太紧,你跟着我走后,沈家一直暗中派人找你下落,我也是没办法,想着无法带你出城,就将你暂时留在荣家,我先回家一趟,届时再回来接你,却不想他们竟将你卖去了玉明楼。” “我是真的不知道你已经有了我们的孩子。” “歆儿,你莫怪我。” 孟子书缓缓蹲坐下去,第二杯酒在手中,没有倒下去,安芝看不到他的神情,只从他背影中觉得他似是在抖动。 “我以为沈家会接你回去,却没想到你竟已经离世。”声音顿了顿,安芝听到了倒酒的声音,孟子书的声音里充满了悔恨。 安芝用力握紧了拳头,想要冲出去质问,又忍下了,不试不知道,这个人真的是满嘴谎话,他会不知道大小姐已经过世?他来金陵两年了,就算是之前没打听,这两年里都不可能会一无所知,外边都在传沈家大小姐早在七年前就发疯病死,他却说不知道大小姐已经离世。 当着离世之人的面这么说,是真以为午时的太阳引不来这鬼魅,不会来向他讨说法。 “歆儿你别恨我,要怪就怪当初你爹娘如何都不肯同意让我们在一起,若非他们阻拦,我们的孩子如今就有六岁了。” “这些年我有时也会梦到你,离开金陵去胶州后,我认识了个女子,她与你一样善良,五年前她父母同意把她嫁给我,如今我们有两个孩子,你可还记得我们说过的,我给第二个孩子取名就叫沥儿。” “沈家既然不愿将你迁入祖坟,待沥儿长大,我就让他认你做干娘,每逢祭祀之日,让他为你添一口祭饭。”孟子书说着,从食盒底下拿出一沓厚厚的纸钱,烧在墓碑前,“我会去寒山寺为你立个牌位,受香火之供,望你早日转世投胎。” 做完这一切,孟子书凝视着墓碑,在太阳微斜,树荫扩开时,他起身,拎着食盒离开。 看着这身影离开,安芝从草丛中起身,许久才平复了气息,看着空阔的天。 大小姐,为这样的人变成这般,真的不值得,他甚至都没有对当年的事愧疚,一直在为自己开脱,责怪沈家人没有同意你们的婚事,辩解不是他将你送去玉明楼,他会来这里,只不过是因为听到了别人的酒话,在巷子中被吓了一遭良心不安罢了。 “小姐。”宝珠走过来,看安芝如此,也有些不太敢说话,小姐打从前些天认识了孟大夫夫妇后就经常一个人发呆。 许久之后安芝才开口:“宝珠,马车可备下了?” “备下了的。” “先回商行,你替我,跑一趟沈府。” …… 沈府这儿,李忱在林家二姑娘派人送来的信交到大少爷手上时,原以为是商议生意上的事,可大少爷足足是在书房内关了自己近两个时辰,随后去了阁楼那儿,在大小姐那儿又呆了快一个时辰后才出来,出来后的第一句话,便是吩咐他,约林家二小姐一见。 此时距离林家二小姐派人送信过来,已隔了大半天,李忱看着黑漆漆的天色,虽不知信上内容,但他是第一回看到大少爷露出这样的神情,思量下,李忱还是决定不等明天一早,现在就亲自去一趟林府,将少爷的嘱咐送达。 书房内,沈帧坐在椅子上,一下下抚着怀里已经睡着了的团子,李忱送来的信就搁在桌上,窗外风一吹,信纸吹开了两页,露出第三页的字:孟子书已成婚生子,我对大小姐的事所知不全,未免误判,将此事告知沈少爷,希望对大小姐的病情有所帮助,也请沈少爷放心,我不会对外透露任何。 “你说,这算不算是我的运气。”沈帧轻喃了一句,他想过她承认自己身份的许多种方式,倒是没料到会是这种,还以为她会再咬牙上一阵子。 沈帧垂眸,吵醒了怀里的团子,它张口打了个哈欠,呆模呆样的看着沈帧,沈帧转头看向信纸,目光落在孟子书三个字上,眼神骤然冷下,是时候该醒了。 这厢安芝收到了口讯后睡不着了,李管事传话,说明日下午约她在寒山寺见一面,顺道带大小姐出去走走。 安芝当即明白了这番话里的意思,沈帧是要用孟子书刺激沈大小姐醒过来。 他与她想的一样。 “小姐,这孟大夫真是那传言中将沈家大小姐卖进窑子的人?”宝珠尤觉得不太能相信,毕竟是那样谦和的一个人,她也见过孟大夫与他夫人恩爱的模样。 “是不是他卖的,还有待查证,但他的确是抛下了怀有身孕的沈家大小姐,这么多年不闻不问,来了金陵城都不敢打听,他心中怕是虚的很,沈家大小姐会变成那样,就是他害的。”安芝总觉得这事儿哪里还透着些奇怪,可又想不明。 “那孟夫人怎么办?” 安芝的心沉了沉,眼前略过那两个孩子与李氏的脸,缓缓揪紧了衣袖,那样一个人,会对李氏长久的好吗? “小姐可要去?” “去。” 几乎是一夜未眠,第二天再醒来时,天已大亮。 天气是出奇的好,前几日接连的大雨,入了深秋后,天色反而是好起来,安芝前去主院请安过后,带着宝珠出了门,快至中午时到了寒山寺,沈帧安排的地方就在之前她们住过的静修院内。 快到主屋时遇到了守在外面的小兰,她一眼认出了安芝,喊了声:“欢儿姐姐。”高兴的迎了过来,“你去哪儿了?一年多不见,李管事说你回家去了,都没与我们道别,大小姐时常念起你。” 说完后她才发现安芝的穿着不一样,身后还有个丫鬟跟着,便有些疑惑,安芝轻轻拍了拍她肩膀:“迟一些再与你说,大小姐呢?” “在屋里呢,大少爷带小姐出来,说给大小姐请了个大夫过来诊脉。”在君怡园里呆了一年多,小兰也学聪明了,看不透的事儿就不说,带了安芝进去,主屋内沈歆靠在太妃椅上,沈帧正在陪她聊天。 安芝进去后沈歆见到她,不觉有异,甚至是不记得安芝走了已经有一年多,就像是出去了一上午而已,笑着要安芝过去:“欢儿,来,姑娘家还是这般好看,过去穿的太素了,阿帧你说呢。” 沈帧转头,目光落在安芝身上,噙着些淡淡的笑意,倒让安芝有些不自在了,沈帧轻笑:“长姐说的是,姑娘家是该这样穿。” 沈歆嗔了他一眼:“我也没哪里不舒服的,你何必特意将大夫请到这里来。” “听闻这个大夫医术了得,姐姐不若就当是诊个脉。” 话说完,李忱便在外禀报,说大夫来了,这边小兰将屏纱挪到了太妃椅前,遮住了安芝和沈歆,很快,李忱将人带了进来。 孟子书看到屏纱时并未觉得有什么奇怪,他也出过大户人家的诊,闺中小姐多不示人,以屏纱相隔。 “孟大夫。” 孟子书抬头,看到屏纱外的沈帧,略感觉有些眼熟,但记不起是谁,便谦和的点了点头:“张公子。” “我姐姐近日总觉得心口发闷,夜里易惊醒,还请孟大夫替她瞧一瞧。” 沈帧看着他,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显得十分随和,孟子书走过去时瞥了眼他的双腿,并未多想,坐到了屏纱外,向那屏纱内若隐若现的人影道:“还请姑娘将手伸出来。” 一双纤细的手从屏纱内探出来,纱幔晃动间,只见了里面的人衣着是素白的,孟子书轻轻按了她的手腕,片刻之后问道:“姑娘可有胃口不佳?” 须臾,里面传来温柔的声音:“并无。” “夜里醒来时可会觉得口中泛苦,易渴。” 沈歆想了想,她倒是没注意,身旁的安芝替她回了话:“小姐夜里醒来,偶尔会觉得渴。” 孟子书点点头:“是否偶尔会觉得双腿无力,人易困顿。” 安芝道:“是。” 孟子书离手:“姑娘是泛了热症,除湿祛热即可,我为姑娘开几贴药,再以药浴同治,能改善其症。” 沈歆原本是觉得没病的,被他这么一诊治,倒显了身体不大好,她抬起头正要与屏纱外的沈帧说话,临着的窗外一阵风吹进来,吹开了屏纱,这边孟子书正好抬起头,看到了浑身素白的沈歆躺在那儿,视线瞧了他这处。 咣当一声,孟子书手中的匣子掉到了地上,沈歆先是一怔,随即整个神情都变了,她直直看着孟子书:“相公……” 孟子书猛地站起来,脚不甚稳,又坐到了椅背上,整个人便跟着朝后仰去,跌坐在了地上。 沈歆忙起身过来扶他,满脸的关切:“子书你怎么了?阿帧还说你带着沥儿回严州老家探亲去了,何时回来的?” 孟子书往后退了几步没能起来,高声道:“你别过来!” 沈歆整个人顿在了那儿,她虽不记得过去的事,可她能够分辨出此时孟子书眼底的慌张与不置信,他好像很震撼屏纱后面的人是自己。 就这发怔的空隙,孟子书终于能站起来,这时他看到了屏纱后的安芝,震惊是一件连着一件的,视线再落到沈帧那儿时,心中有一个猜测逐渐上浮:“你们!” 沈帧脸上的笑意淡去:“孟大夫,七年前你带姐姐离开时没能见上一面,如今确实是迟了许多。” “你是……沈少爷。”孟子书难以消化眼前的一切,也就是在前一天,他才去寒山寺后边祭奠过沈歆,目光落到安芝身上时他猛地意识到,这一切是个圈套,沈歆没死,而这个林姑娘,是故意接近他们的。 “怎么,七年前只遥遥见过我一面,如今认不出了?” 孟子书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他今日是接了出诊才来这里,却不想是受人安排,再看眼前的沈歆,又是说不出的奇怪,他心中慌乱的很。 “子书,你怎么样了有没有摔着……”沈歆此时眼中却只有孟子书一人,对弟弟说的话充耳不闻,只想去扶他,可她越是靠近,孟子书就越是后退,脸上和动作都写满了抗拒二字,她怔怔看着他,“子书,你怎么了?” “我。”孟子书心乱如麻,不知该说什么。 “七年前沈家将她从玉明楼中带回,她就一直疯疯癫癫没有好过,她记不得当初你抛弃她的事。”一旁的沈帧为他解了祸,半分拖沓都没有,“孟子书,今日找你前来,只要你做一件事,我姐姐不愿记起来的那些事,你帮她回忆,直到她全部想起来为止。” 孟子书蓦地抬起头看他,有些难以置信。 这时李忱已上前推了轮椅,沈帧漠然看着他:“你若办不到,我就将你妻儿请到这里来,或者让你死在她面前,彻底断了念想。” “你这么做又是何意,当年的事并非……” “孟大夫,我如今对你当年那么做的缘由不感兴趣。”沈帧打断了他的话,看向怔在那儿不知在想什么的姐姐,“她何时恢复了记忆,你就何时能离开。” “你肯放我走。” 沈帧眼眸微垂,似笑非笑:“孟大夫,你有什么资格与我谈条件,我可以就这般养我长姐一辈子,可你,拿什么去面对与你恩爱有加的妻子,我听闻李家老爷自己虽不为官,两个儿子走的却是仕途,我沈家虽无人在这官路上,京城中却还是认得一二,你可有的选?” 几乎是让人一棍子压制在地,半分都反抗不得,孟子书深吸了一口气:“若是她恢复不了。” “那我只能将你手刃在她面前,或许能唤起她的回忆。”沈帧说的轻描淡写,可这吐露出来的字字句句,没谁敢当它是假的。 李忱推了沈帧出去,安芝跟随走到门口,身后传来了孟子书的声音:“林姑娘,原来你是为此故意接近我们夫妇。” 安芝转过身,看他脸上还摆出的受伤神容,有些想笑:“不与你废话是对的。” 说罢,迈步出了屋子,留在屋内的初七直接将门合上,站在那儿漠然看着孟子书,仿佛在说:你敢走,就不可能活着下山去。 “子书,他们说这些是什么意思?什么妻子?”沈歆忽然犯浑了,只记沈帧说过的话,却不记得那是她弟弟,亦或是见到孟子书开始,她的眼中就只有他,活成执念在她心中,挥散不去。 孟子书后退了一步,看着她这样的神情心中微瘆,她没死,只是疯了,可如今这疯样,却是比死还可怕。 “歆儿,我……你先坐下来,我有件事想告诉你。” …… 走廊里,轮椅停在那儿,面朝着院子,安芝走到了他身旁,听后面,屋内似乎很安静,并无动静传出。 静修院内久未有人前来,满地的枯叶,风一吹四处飞舞,远山还苍绿,若非有心事,此处真的是个静心修养的好地方。 过了会儿,传来沈帧的声音:“上一次在这里见到林姑娘,还是半年前。” “我还以为林姑娘忘了在沈府的那段日子。” 安芝转头,正要反驳,看到了他置在膝盖上的手微握,微怔,他这是,在紧张。 他并非真的不在意,并非是只为了让孟子书唤醒大小姐,他心中应该是比任何人都担心这么做的后果是什么,可大小姐已经这样七年了,人生的后半辈子难道要为了这样一个人继续疯癫下去,在大夫束手无策,大小姐病情越渐加重的情况下,他只能铤而走险。 解铃换需系铃人,有时事实的确更残忍,可身为亲人,又怎么不盼着她能够恢复正常。 任何对孟子书的追讨和惩罚,都得放在大小姐之后。 安芝在他旁边的台阶上蹲坐了下来:“其实在知道他就是大小姐口中的相公时,我恨不得冲上去先打他一顿,不管如何,先出一顿气也好,打他个鼻青脸肿,跪地求饶,再行细细盘问。” 沈帧看向她,握着手微松了几分,眼神温和下来:“你这是在安慰我么。” 他哪儿需要安慰啊,他比她想的都周全,他将孟子书骗到这里,应该是连之后的事都计划好了,待大小姐恢复了记忆,那才是算总账的时候。 想到这儿安芝记起一件事来:“他说不是他将大小姐送到玉明楼的,那会是谁?” “我知道不是他。”在他今天第一眼看到孟子书时,就知道将姐姐卖进玉明楼的人不是他,他没那胆子。 安芝的记性还是不错的,七年前在玉明楼门口听来的事还记得,当初周遭的人说那玉明楼有这么大的胆子,是因为那时的沈家出了些事,难不成大小姐被卖,也是与此有关? 安芝的目光不由落到他腿上,要这样说起来,他也十分的坎坷啊。 41.041.杀了他 过了约莫一刻钟, 屋内还没有动静传出来, 安芝开始担忧, 大小姐莫不会听了什么受刺激晕过去, 可想到沈帧的护卫还留在屋内, 安芝又觉得自己想多了。 走廊里风徐徐, 静坐久了就会觉得有些冷, 李忱拿了毯子过来给沈帧盖腿,安芝正要起身, 耳畔传来声音:“林姑娘是怎么找到他的。” “碰巧,四月里在花市中遇见了孟大夫夫妇, 带着个孩子, 当时听到他夫人叫他子书, 就多留意了几分,但因不知他姓什么,也就无从下手, 凤仪园赏菊那日,回家路上我捡了个走丢的孩子, 送她回家后才知道她是孟大夫的孩子。”安芝也是从那时开始才让东叔去查,之后小馆偶遇,受邀去孟府, 这才有了后来的试探。 李忱在旁听着都觉得匪夷所思:“这可真巧, 大少爷这些年也没停止派人打听, 怎么全让林姑娘一个人撞上了。” 安芝一怔, 好像是啊, 算起来真的是很凑巧。 沈帧眼眸微深:“冥冥之中这件事该是揭晓的时候。” 这话听着像是那意思,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安芝不免好奇:“难道沈府一直没有打听到他的下落?” 李忱看了眼大少爷,见他没有反对,便对安芝道:“当初大小姐在外结识这个人时,除了她身边的丫鬟,并没有人知晓,后来是夫人察觉到了,便将小姐关在了府内,这时才知晓大小姐有了意中人,两个人已经结识半年之久,期间大小姐与他有过数次见面,对方并非金陵人氏,是个行医的大夫。” “老爷和夫人坚决不同意,发配了大小姐身边的丫鬟只留了个从小一起长大的侍奉,将大小姐关在了丽园内派人看守,不允许她再外出,而这孟大夫上门来求见时,也没见他,当时大少爷正奉了老太爷之命外出办事,一去半个月之久,等他回来时,大小姐已经从府中逃出去,与人私奔。” 沈家大小姐与人私奔这样的事是决计不能传出去的,所以只能在暗中搜找,沈家派出去的人并不少,可都是无功而返,偌大的金陵城,这般去打听,多少还是能有点消息的,可愣是像石沉大海一样,找不到人。 之后沈老爷还去了一趟衙门,不能大张旗鼓的查,那就拿了沈歆的画像叫那些守城卫记住,到城门口排查进出的人,如此整整找了一个多月后,沈老爷从一熟人口中得知,女儿在玉明楼。 等沈家派人将大小姐从玉明楼的柴房内带出来时,这件事就彻底的瞒不住了,玉明楼的老妈子拿着签了字按了手印的契约说这已经是卖身了的,玉明楼外还满是看热闹的人,大小姐在玉明楼外疯癫那一场,谁还能拦得住这件事被传扬出去。 在玉明楼外时大小姐其实就已经小产,好不容易保住了性命,醒来后却疯疯癫癫谁都不认得,七年下来,她鲜少有清醒的时候。 “也就是说,你们都没见过孟子书?” 李忱摇摇头,老爷与夫人不屑见,大少爷那时没回来,而门房根本记不住这只来过一趟的人,大小姐疯了不能描述,唯一见过孟子书数面的贴身丫鬟青兰,在帮助大小姐逃出沈府和孟子书私奔后,被夫人责罚,挨不过去死了。 从大小姐口中知道他叫孟子书又有何用,金陵城中找不到这个人,所谓严州老家,他根本就没回去,而是去了胶州。 大海捞针七年,到后来,即便是沈帧还不肯放弃,沈家这些派出去的人早已经懈怠了,两年前孟子书携妻子和女儿来金陵开医馆,挂的又是李氏的牌匾,又如何能认得。 倘若没有安芝这次的碰巧,听李氏的意思他们是打算去京城的,人在金陵都遇不到,离开之后更不用再想。 可越听,安芝越觉得这件事中透着的蹊跷,大小姐身在闺中,寻常时候都不怎么出门,竟是与孟子书暗中来往了半年后才被大夫人发现,而孟子书口中,见大小姐送去的荣家,究竟是谁? 安芝抬起头,他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正要开口,静修院门口那儿涌进来了一群人,安芝一眼就认出了为首的人,沈大夫人。 她身后还跟着好些,紧随着她脚步的就是沈玥。 沈玥还在忙不停的说话:“母亲,就是这儿,大哥将大姐姐带来了静修院,也不知道要做什么,还派人请大夫。” 看到屋檐下的沈帧后,董氏停下了脚步,沉静着神情看着他,视线只在安芝身上顿了下:“人呢?” “母亲竟有空过来。”沈帧看向沈玥,后者微缩了缩身子,站到董氏身后,垂头的眼底透着算计。 董氏没有回答,径自走向门口,守在外面的小兰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想拦住大夫人,可她哪儿有这胆量。 “母亲。” “怎么,你还要阻拦我不成。” 话音刚落,屋内传来了一声尖叫。 原本站在沈帧旁边的安芝神色一凝,快步走向门口,直接推开冲了进去,屋内孟子书脸色煞白的瘫坐在地上,初七站在他附近神情也有些不知所措,安芝顺着他视线看出去,发现了躲在墙角的沈歆。 沈歆整个人都显得很不对,眼神是清明的,可神情却癫狂,她死死看着孟子书,双手紧握着,下一刻似要扑过来的样子。 “不好。”安芝快步冲上去,在沈歆冲撞柜子前抱住了她,“大小姐。” 初七并没有料到大小姐是要自尽,他以为大小姐是要冲过去对孟子书动手,等他反应过来,安芝已经抱紧了沈歆,用自己的手阻挡了沈歆咬舌自尽。 泪滚着血在安芝的手腕上蔓开,沈歆用力咬着安芝的手腕,目光紧紧盯着孟子书,从喉腔内发出来的哭泣声,响起在屋子中。 “小姐!”跟着进来的宝珠看到自家小姐被咬,心疼的不得了。 “别过来。”安芝侧了下身子遮住了沈歆的视线,眉头都没皱一下,“大小姐,别看了。” 沈歆在安芝怀里一直挣扎,若非她力气大有些功夫底子,怎么都控制不住发疯的人。 随后走进屋的董氏看到此番情形,目光落到瘫坐在地吓到起不来的孟子书身上,沉静的眼眸中闪过厉色,在沈玥想着开口说些什么时,她已经大步朝安芝这儿走过来。 沈歆抬头就看到了她,安芝手腕上的力道减轻了些,未等有所反应,董氏忽然伸手,用力将沈歆从安芝怀里拉扯了出来。 “大小姐!” “母亲!” “啪”一声,戴着护甲的手从沈歆脸上挥过,直接将沈歆打趴在了地上。 安芝转头,沈府的大夫人,在她印象中从未动气过,素来都是端庄优雅,甚至都不会有太多神情,此时她却是浑身在颤抖。 屋内死寂一片,就连沈歆也未有动作,很快传来了董氏强压着的颤声:“我十月怀胎生你下来,十几年教你养你,不是为了让你给这样的人寻死觅活,疯癫了七年还不够,沈家的的孩子没有你这样懦弱无能的。” 沈歆从地上爬起来,抬起头看着董氏,满脸是泪:“母亲,你让我死了罢。” “死有何用!”董氏转身指着孟子书,“你今日要一刀杀了他,这些年才不算白疯,你肚子里的孩子才不算白白没了性命!” 沈歆浑身一震,转头看向孟子书,被这样数道视线注视的孟子书,一路往后退,站不起来就用爬的,避无可避,瘫在那儿感觉自己像是身处了阎罗殿。 董氏高声道:“青莲,拿刀来!” 咣当一声,董氏将一把匕首扔在了沈歆面前,安芝的目光紧跟着那匕首,时刻准备的,怕大小姐会拿刀伤了自己。 “杀了他,用他的命来洗刷你这些年受的屈辱。”董氏冷眼看着孟子书,当年她见都未见看不上的人,如今见了更加的看不上,“沈家会为你善后。” 沈歆浑身颤抖着,真的从地上捡起了匕首,沈帧的视线都跟着紧迫了几分,他并没有料到母亲会过来,但事态的发展却还没有到不可控制的地步,他心中隐有希冀,或许用这样的方式,姐姐她能够放下。 “歆儿,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孩子,可我当时真的不知道你有了身孕,我就是想自己先出城去,等风头过去些再把你接走,我不知道荣家会卖了你。”孟子书是真的怕了,看着那明晃晃的匕首,想着沈歆刚刚疯时的样子,他怕死,所以他开始求情。 沈歆用力握着手中的刀,她是醒了,她是被他的话生生激醒的,从她那不堪回首的记忆里拉回来,逼着她去想那些事,他甚至,不惜用他如今的妻子和孩子来刺激她。 再回神去看他,她只看到了一张恐惧万分的脸,还是昔日的模样,却没半分昔日的气质,他在求她饶了他。 沈歆站了起来,孟子书的眼眸一下瞪大,就好像下一刻那匕首是要捅进他的身体里,满脸都是恐慌。 沈歆感觉心口一股气上涌,喉咙里泛了腥咸,张嘴时,呕出了一口鲜血。 董氏脸色一震,袖内的手轻抬了下,安芝扶住了沈歆。 “大小姐!”眯上眼之前,沈歆眼中看到的是一张满是担忧的脸,多熟悉啊,这不是被她咬了好几口的小丫头,穿过她,沈歆还看到了母亲,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竟然在母亲眼中看到了一抹痛。 到底还是让她失望了—— 42.042.触碰 匕首落地, 清脆声响起, 沈歆晕倒在了安芝怀里。 董氏眼眸一闪, 高声“青莲。”屋外进来了两个婆子, 随即将沈歆从安芝手中接了过去。 董氏这才看向安芝:“这位姑娘是?” 不等安芝开口, 沈玥抢了话, 按捺不住想要看好戏的心:“母亲, 她不就是姐姐身边的那个丫鬟欢儿,离开一年多怎么又回来了。” “你才是丫鬟, 我家小姐是林府堂堂正正的二姑娘。”宝珠可急了,说谁丫鬟呢, 你才是丫鬟。 “母亲, 她和欢儿长的一模一样, 当初进沈府来说不定就另有居心。” 董氏轻叨:“林府二小姐。” 安芝朝她微点了点头:“大夫人。” 这与那胆小怯懦的丫鬟根本不是一个人。 沈玥还要反驳,沈帧淡淡道:“玥儿,世上相像之人居多, 你说林家二小姐是个丫鬟,有失礼数。” 沈玥瞪着安芝, 她是绝不会记错的,这死丫头在丽园内没少拦她,就算是再过十年八年她都不可能认错, 这就是欢儿那死丫头! 可显然今天的重点不是这个, 董氏也没耐心听她说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她让婆子将沈歆扶出去, 自己跟着往外走, 在经过孟子书身旁时顿了顿,目光略过,一句话未留,就这么带着沈歆离开了屋子。 沈玥这会还有些反应不过来,怎么?母亲要带大姐姐回沈府去?不应该啊。 她今日特意向母亲透露大哥带着长姐到了寒山寺,似是要见谁。按理说,看到长姐这幅疯癫模样,母亲会更恼火生气,之前游河的事母亲就已十分的不瞒,倘若再加这一件,长姐肯定是会被留在寒山寺的,母亲再纵容大哥,也不会这么一而再再而三被他挑衅了威严。 可母亲恼火是恼火了,甚至比之前还要动怒,但最后却是这结果。 刚刚大姐姐那模样,似乎是记起以前的事了,难道是因为大姐姐好了的缘故母亲才如此,那她住着的丽园怎么办。 “母亲。” 沈玥赶忙要跟出去,在门口时候被李忱拦住:“二小姐。” 眼看着人已经走到静修院门口,再不赶过去恐怕要被落下,沈玥呵斥:“还不快让开。” 李忱未动,一侧传来沈帧的声音:“玥儿你今日随母亲来寒山寺做什么?” “我,我随母亲来上香的,听僧人说大哥与长姐也在这儿,就过来看看。”沈玥躲避着沈帧的视线,“大哥,我现在就随母亲回去。” 沈帧摆了摆手,李忱让开后,沈玥就迫不及待的奔出去了,哪里还有闲心去管安芝的丫鬟小姐身份。 屋内依旧安静,孟子书努力减低着自己的存在感,被初七一把拎起来后,腿还软着站不稳,这幅样子只叫人越发的瞧不上眼,安芝也信了沈帧说的话,这样的人没那胆子将大小姐卖到玉明楼去。 安芝朝沈帧走来,正要开口,沈帧对李忱道:“去取药箱。” “我没事。”安芝这才注意到自己手腕上的伤,摆了摆手,“您不回沈府去吗?大夫人将大小姐带回去,万一……” 沈帧指了指他旁边的桌子:“坐这儿。” 安芝看着他,还是顺着他的意思坐了下来,李忱的药箱拿来的十分快,转眼这瓶瓶罐罐就摆上桌了,她看了眼自己搁在桌上的手腕:“只是小伤,大少爷,您——” “母亲既然将姐姐带回去,就会请大夫替她诊治,你不必担心,来——”沈帧伸手,用沾了清水的纱布轻轻擦了伤口周围的血迹,“小伤亦是伤,不可轻视。” 纱布触过肌肤,有些痒,安芝并不习惯如此,忍不住要缩手,抬起头撞上他的视线,不知为何,这手又乖乖给摆着了。 这边的宝珠急了,男女授受不亲,沈家大少爷怎么能给小姐包伤口,这种事儿放着她来就是了,可她正要走过去,站在她前面些的李忱忽然挪了一步,遮挡了她的视线。 于是宝珠往另一边,可他竟然又跟着她,如此三四回,宝珠怒了,这人是故意的啊。 宝珠气的不行,李忱转过头看她,朝她努了努嘴,示意她看小姐那儿,宝珠望过去,自家小姐安安静静坐在那儿,沈少爷正轻缓的替小姐清理腕上的血,偶尔沈少爷抬起头,小姐的神情还会显露出些憨然。 画面瞧着还挺好看的,看着看着,宝珠就忘了事儿了。 “疼么。” 安芝摇摇头,咬到的时候没注意,这会儿疼劲也过去了。 “上药会有些疼。”沈帧从事始终都没碰到过她,便是擦血迹时,也是纱布蘸水小心擦过,安芝看着他拿了其中一个药瓶,将褐色药粉倒在伤口上,眉宇微皱了下。 沈帧用纱布在她手腕上裹了几圈,剪子裁断:“药需每日换,等结痂后就不要再裹纱布了。” “沈大少爷也懂这药理之术。” “久病成医。”沈帧轻笑,正要替她将线压下,安芝恰好抬了手,两个人的手背便贴在了一起,安芝一怔,缓过神来时沈帧已经松开,替她将线压下,“好了。” 安芝垂眸:“多谢。” 沈帧缓缓将手收回:“林姑娘若是没有急事的话,可否等我片刻,我还有话要问孟大夫。” 安芝原本是打算离开了的,既然沈大少爷能放心沈大夫人将大小姐带回去,就有他的道理,接下来关系沈家大事,她也没有参与的必要,可沈帧这般开口,她反而是不好拒绝。 “好。” 她点了点头,看了眼被按在椅子上的孟子书,跨出门槛。 门被合上后几乎没有声音传出来,安芝站在走廊里,脚步在台阶前悬空,缓缓的迈了下去,传来枯叶被踩碎的清脆声响。 “小姐。”宝珠朝后看了眼,忙拉住她的手仔细检查,嘴里嘟囔,“您也真是的,怎么能拿自己的手去挡,老爷和夫人都该心疼了,要是让三小姐知道,不得念叨你。” “沈家大少爷也正是,哪能由他自己给您包扎伤口,若是让别人瞧见,小姐往后还怎么说人家。” “小姐,沈家大少爷是不是喜欢您?” 宝珠不说也就罢了,这一开口,安芝看着纱布裹着的手腕,怔怔了会儿后摇头:“不会的。” “我看他就是在讨好小姐您。”宝珠哼了声,对那个几次三番阻拦她的管事也十分的不满,“还有他身边那个李管事,要不是他拦着,奴婢早过来给小姐您包扎了。” “我的伤是沈大小姐咬的,就算以后他送一些礼到林府,那也不为过。”安芝揉了揉她的头,但心情并不轻松,她还记挂着大小姐,记挂着这件事到底会怎么样。 “哪能一样啊,小姐您都没反应。”宝珠低声嘟囔着,换做别人,小姐还能让他碰着手不成。 安芝扭头看她:“你说什么?” “没什么。”宝珠忙摇头,心里又给她自己上了一课,往后再见到沈少爷,千万得提防着,小姐待他也太客气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忱从屋内出来,他向安芝道歉:“林姑娘,少爷还未问完,我先送您下山。” 看来事情远比想的要更严重,安芝收回了视线,点点头:“不必送,我自己回去就行。” 李忱也没有勉强,恭敬的将安芝送到了静修院门口,目送了安芝离开后,转身疾步往回走,推开门时,屋内传来大少爷的声音:“到底是荣家,还是罗家。” …… 回到林府后,安芝并未听得任何关于沈家的事,寒山寺发生的事犹如是被锁进了沈家大门内,等到深夜里,东叔那儿才打听到,孟子书回孟府了。 之后孟子书告病没有去医馆,李氏医馆内的生意都清淡了许多,孟府大门紧闭,也未有什么别的消息传出来。 在每天都有事情发生的金陵城中,这样的事并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孟家的门也没有关多久,几天后孟子书便回了医馆,和寻常无异,看不出发生过什么事,李氏带着两个孩子去医馆里,一家人出入还是那和乐的景象。 安芝总觉得,事情并没有结束。 直到安芝准备出发前去淮安的前一天,沈家忽然派人来,说沈家大小姐想见她。 安芝是在李氏医馆对面的酒楼内见到了沈歆,若非知道些什么,安芝会觉得她和当初在君怡园时是一样的,整个人看起来很平宁,与沈家大少爷有几分相像,笑起来格外温柔,只是这状态,有些虚弱,像是大病初愈,脸还是苍白的,精神也不是很好。 “阿帧与我说起来,你原来是林府的二小姐,还叫你侍奉我那么久。”沈歆冲她招了招手,目光落到窗外的李氏医馆牌匾上,从这儿只能看到里面进出的病人,“来这儿坐。” “大小姐。”安芝也不知道她如今到底恢复的如何,也不好随意说。 “你若愿意,可以叫我一声姐姐。”沈歆拉起她的手,轻轻将衣袖抚上,看到自己咬下的伤,眼神微动,语气低了几分,“我当时,是不是像个疯子。” 不等安芝开口,沈歆的视线已经转到窗外,她望着医馆那处问安芝:“楚蝉,你见过他的家人,是不是。” 43.043.讨打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在安芝眼中, 面前的沈家大小姐, 看似平静, 却时刻会有要陷入疯癫的可能性, 安芝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沈歆又缓缓道:“阿帧告诉我, 他在五年前已经成亲生子, 育有一双儿女,我这一睁眼, 却不想时间过去了那么久。” “见过。”安芝心中微舒,顺着她视线望下去, “他夫人姓李, 胶州人氏, 家中祖辈行医,两位兄长在京城中为官,与他育有一双儿女, 两年前他们才来的金陵。” “你可知他们是如何认得的?” “孟子书离开金陵去胶州后,逢寒潮, 在外义诊时认识了前去给百姓施粥的李氏。” “寒潮……”沈歆念着那几个字,“第一面她就与你说了这些,可见她并非城府女子, 你可知我们是怎么认识的。” 安芝点点头, 沈歆脸庞忽然有了笑意:“七年前栅栏集市游湖, 相熟的几个朋友邀我前去, 玩到了兴致处, 船行中央没有注意,与别人的游船相碰,险些将扶栏边上的几个人撞下河去。” 慌乱之后,两船上的人也算是结识了,得知他们是前来游历学医的,又听了些金陵城外的事,没有门第之见的沈歆,对这个谦和温柔,样貌清俊的大夫第一印象十分的不错。 但那时还没有喜欢之说,金陵城中青年才俊那么多,前来沈家求娶的就数不胜数,沈歆如何会第一眼就对孟子书动了心。 之后没多久,她外出时又遇到了孟子书。 那一次孟子书在义诊。 听到此,安芝心中咯噔了下,这场面是莫名熟悉,再一想,那不就是李氏说过的初遇场景,或许真的是她们太善良,本身就容易对行医济世这样的行为产生好感,同样的招数,竟是让这两位家世条件皆不俗的小姐都掉进去了。 孟子书的义诊行为博得了沈歆的好感,又听他说起要下乡去,一来二去,两个人便有了书信往来,在相识两个多月后,孟子书还受过伤,上山采药时遇了被山兽咬伤的人,背人下山时不小心摔了一跤,卧床近一个月,那是两个人感情突飞猛进的时候。 安芝忽然打断了她的话:“大小姐可有想过,或许那是他刻意而为之。” 沈歆眼神微闪,转头看她,笑意褪去后,倒是平静的很:“后来想到了。” 安芝一怔,看着她低头端起茶杯,好似又瘦了,添了妆脸颊也始终是缺了血色,一口茶下去,手还有些颤。 沈大夫人说大小姐怯懦,安芝却不觉得,如若不然她也不敢抛下一切毅然决然的跟着孟子书走,而之后的发疯寻死,是她内心的骄傲,不允许她这样继续活着。 “大小姐……” “你不愿意叫我一声姐姐?” 沈歆看着安芝,那双眼睛温柔到她难以抗拒,这大概是安芝最难拒绝的人了,她叫了声沈姐姐,沈歆笑了:“伤可好了?” “小伤不要紧,沈,姐姐身体可好些了?” “我会去锦州住一阵子。”沈歆看了她一会儿,“你可许亲了?” 安芝愣了愣:“还没?” “可有意中人了?” 一时半会没转过弯来,安芝摇摇头,沈歆笑笑,转过身,就这时,李氏医馆内忽然传来吵闹声,几个人高马大的男子冲了进去,直接将正在给病人看诊的孟子书拖了出来,众目睽睽之下拉上马车,待医馆内的人冲出来,马车已经跑远了。 事情发生的很快,等沈歆再转头去看时已经没有马车的踪影,安芝注意着沈歆的神色,发现她并没有什么异常,心中微松了一口气:“大小姐,我送您回去罢。” “不用,阿帧派了人会送我回去。”沈歆起身,安芝将她送到了酒楼的后院,看着她上了马车后往正大门方向走,遇到了李忱。 李忱似乎是特意在这儿等她的,看到她之后道:“林姑娘,请借一步说话。” 安芝随他到了酒楼外,屋檐下,正对着李氏医馆,里边的人焦急如焚的,可谁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锦州天气宜人适合养病,明日一早大小姐就会去那儿住上一段时间,由老爷亲自送大小姐过去,之前的事,多谢林姑娘告知。” “李管事,你已经谢了很多回了。”安芝更关心大小姐是不是真的好了,“大小姐无碍了?” 李忱当然知道谢了很多回了,这礼不止送了一回,可少爷吩咐了他哪能不传达:“大小姐醒来后就没再闹了,只是一直不开口说话,三日四后少爷去看她时才开口,在家静养了这些天,大夫看过没有大碍大少爷才让她出门来见您的。” 安芝不知道在静养清醒的这些天里沈歆到底想了些什么,不过她倒是看明白了几分沈歆约她在这儿的意思。 “李管事放心,大小姐的事我不会告诉别人。” “林姑娘,少爷差我问您,可愿意与他一同前去淮安。” “……”安芝没有反应过来,一同前去淮安? 李忱赶忙解释,指着李氏医馆:“您也看到了,孟大夫被人带走,您一个人出发前去淮安并不安全。” “不是沈少爷派人带走的他?” “是罗家人。” 安芝对此有印象,离开静修院时沈帧提到过这罗家,而金陵城中能够被人记住的罗家只有一个,氓西罗氏。 “大小姐当年的事与罗家脱离不了干系。”李忱一时半会说不清那些过往的事,只大概说了下当初罗家的做派,“大少爷担心罗家会对您动手,正好他也要去淮安,所以……” 在安芝的注视下,李忱又忙着补充:“同去的还有陆家少爷和陆家小姐,林小姐不用担心,不是您与少爷单独前往。” 一番解释下来,李沈觉得有点热。 安芝笑眯眯看着他:“李管事,你可有意中人?” 李忱一愣,腾的一下脸颊就红了:“林,林小姐。” “你家少爷去淮安做什么?” “淮安议事,少爷每年都回去。”李忱松了一口气,“林小姐,您若是介意,想独自前去,少爷说让您多带几个人随行,我们明日巳时出发,如果时辰差不多,前后不错开太大距离,这样有什么事也好有个照应。” “我考虑一下。”安芝点点头,走下台阶后不忘扭头调侃李忱,“说起来我家倒是有个不错的管事,与冬夏姐姐年纪相仿,为人实诚,生的也俊俏,我在沈家时与冬夏姐姐相处的甚好,看冬夏姐姐年纪也不小,不如李管事替我去问问,若是能成,也是一桩美事。” 李忱整个人呆在了那里,好半响才反应过来,他这是让林小姐给逗弄了。 可他又觉得,林小姐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啊。 …… 从酒楼离开,经过李氏医馆时,安芝的脸色逐渐沉凝,李管事说的罗家,她的确是不太了解。 转身看医馆内,发生了这样的突发状况,病人都被请出去了,余下医馆内的人,忙着去府中通知夫人,也有忙着关门去官府,莫说知道带走孟大夫的人是谁,他们连发生什么都不知道。 “去西市。” 打算回府的安芝又转而进了巷子,想绕着近路去一趟西市找权叔,还没走几步路,从天而降一张网,直接将她和宝珠一起罩住了。 巷内出现了几个身影,为首的笑的得意:“可算是抓到你了。” 看清楚来人后,顶着这张大网,安芝将宝珠护在了身后,心下轻松了些,哼笑:“薛成立,你还没吃够教训。” “我可等了你好多天了,好不容易逮住机会。”薛成立看着被罩住的安芝,恨得牙痒痒,“我看你怎么逃。” “你大哥竟然没打死你。”安芝笑了,这薛成立也真是神了,犹如打不死的蟑螂,一个月不到又活蹦乱跳,金陵城中关于那日凤仪园的事还在说起,他这就急着要再多给自己添一件丰功伟绩。 提到这个,薛成立眼神一黯,他是回到了薛家之后才逐渐清醒过来,当时就被大哥打了一顿,他薛成立活了这么些年,从没有被人这么羞辱过,扒光了衣服挂在树上,还给他下chun药。 薛成立冷笑,往安芝这边走过来,伸手直接朝安芝下巴捏过来:“你还笑得出来。” 安芝甩手拍开了他,薛成立的视线往她脸颊上一顿,转身下令:“带走!” 话音刚落,带来的人还没上前拿人,走了半步的薛成立被安芝一脚踹趴在了地上,摔了个狗啃泥。 “少爷!”随从急忙忙把他扶起来,呵,从额头到鼻子再到嘴巴,一条儿被蹭过的红痕,起来后直令令两管鼻血往下淌。 “你!”薛成立阴狠的瞪着安芝,“敬酒不吃吃罚酒,把她打晕了带走!” 话音刚落,安芝手里利芒一闪,直接将面前的网给一刀割破,她给了最近的随从一脚后,快步冲到了薛成立面前,直接将人逼到了墙上,匕首抵着他的脖子,尖角直顶了他下巴那儿,稍一张嘴就感觉会直接戳进去。 “你!”薛成立马上仰起头,以防自己的下巴真的被这匕首戳穿,他的视线还一直往下瞟,警告安芝,“你别乱动,否则我不会让你们林家好过。” “我看你们谁敢乱动试试,碰一下我的丫鬟,我就在你们少爷脸上添一刀。”安芝用力几分,薛成立即刻大喊,“你们别乱动!”哪里还有刚刚耀武扬威的样子,而他这会儿肠子都快悔青了,他没料到这丫头她会功夫,早知道他就该多带一些人来。 “你要真有那胆子,怎么没告诉你大哥为什么会被挂到树上去,你还想动林家。”他要是敢告诉薛成扬,他是色迷心窍想要毁人家姑娘名声,才被人给整治的,这会儿他怕是被打的床都下不来,“薛成立,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别再来招惹我。” 看着匕首尖从下巴挪到了脖颈上,一阵刺痛传来,薛成立大喊:“你别乱动!” 安芝看了眼四周,为了偷袭她,东西准备的挺齐全:“宝珠,把这些人绑起来。” 也是让自家小姐壮了胆,原本还怕的不行,这厢宝珠从地上捡起绳子,麻溜的将那几个随从都绑了起来,双手往身后一扎,一个串着一个。 薛成立当即预感不好:“林楚蝉,你要干什么!” 安芝笑眯眯:“宝珠,把网拿来。” 薛成立不肯就范,安芝一脚踢在了他膝盖上,强迫他跪下,他还试图拿下安芝,可愣是打不过他,险些牙都磕掉了,最终还是被安芝绑住了手脚,网裹了全身后包成一个球,让那四个随从背靠背围成一圈,蹲下,将被网裹了的薛成立直接放在了他们中间。 “林楚蝉你要干什么!”薛成立恼羞大吼,“你还是不是女人了!”哪有姑娘家随身带匕首的! 安芝被他气笑了,拿了匕首抵住一个随从的脸:“退。” 随从往后退,他身后的人也不得不退,薛成立一看她是认真的,忙提条件:“你放了我,之前的事我就既往不咎,从此以后我们就当不认识!” 安芝往前一步:“我呢,今天心情不大好。” “再退!” “林楚蝉你别后悔!” 四个人被逼着往街市那边的巷弄口退,还要顾着被夹在中间的薛成立,满巷子,就听到薛成立的吼声:“林楚蝉你这个疯子!” “再退。”安芝挥舞了下手中的匕首,将他们逼出了巷子,顿时遭了众人围观。 安芝赶快拉了宝珠:“我们走。” 跑了一段路后才停下,宝珠气喘吁吁:“小,小姐,您身上怎么,怎么会带匕首。” “这个啊。”安芝将匕首藏到腰间,郑重的教导,“出门在外呢要懂得保护好自己,不过像你这样就不适合带武器了,改日我给你弄些药粉,一撒一个准!” “薛少爷他,会不会找我们麻烦。” “宝珠,以前我在宜山练武时,师叔会抓平日里作恶多端的人来当陪练,俗称沙包,你说薛家三少爷那体格,经得住我几回打?” “……”宝珠怔怔跟在小姐身后,忽然开始发愁,小姐这般,将来不会对姑爷动手罢。 44.044.酒量 回到林府时天已黑, 宝珠忙着收拾明日出发前往淮安的行囊,安芝靠在书柜旁,翻着淮安旧历,脑海中响起的是傍晚去西市时权叔说的话。 许多年前的金陵城还不是现在这般的, 最为兴盛的是罗王赵三家, 后来随着朝廷颁布的发令, 给与经商更多的便利,金陵城中的商户拔地而起,自然会有人迎着这势头追赶他们。 沈家与薛家就在其中。 生意场上难免有暗手, 争夺生意买卖也是常有的事,瓮多米少,总有空着的, 到了二十几年前, 沈家交到太老爷手中,已能够与罗家并驾齐驱。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做生意常有沉浮, 倒不是亏了,而是别人赚的比你更多时,就不如别人兴盛了, 王家和赵家那时已被赶超, 罗家因手握着京城一干权贵的绸缎绫罗生意而屹立不倒, 直到沈家的织坊入了那些权贵的眼。 这其中也有当时嫁入沈家的新妇董氏的功劳, 她带着董家多年沿袭下来的织坊来到沈家, 在太老爷的筹谋下, 加上沈家原本的基础,不出几年占据了金陵织布市上的半边天。 这其中要说没有手段,安芝是不信的,沈家太老爷是个人物,安芝虽从未见过,但她听父亲说起过很多次,而沈家这一兴起,就意味着罗家那边要遭挤压,罗家在京城中的生意受了折损后,明面上不好说什么,暗中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而第二桩,权叔说是因为婚事。 八年前罗家派人前来,为罗家的小儿子求娶沈家大小姐,希望两家结这秦晋之好,沈家回绝了罗家的亲事。 其中具体发生了什么,权叔并不知晓,他在金陵城中带了十余年,早往关于罗家的事也是听到的多,而关于这婚事,也就只有寥寥数语,罗家提亲,沈家回绝,之后罗家的小儿子在一次出游时遇了意外,从此瘫痪在塌,一年后沈家大小姐便出了这件事。 “从沈家老太爷病倒开始,沈家就出了许多事,直到沈家大少爷掌权,这几年渐渐平稳下来,而沈家这一平稳,熬过去了,就意味着罗家的生意要衰减,所以这几年,罗家都没什么声息。” 安芝放下书,她来金陵两年,确实是没怎么听说罗家的事,可再低调,听权叔的意思,瘦死骆驼比马大,更何况人家不瘦。 能当街将孟子书掳走,这罗家的行事作风,怕是比薛家要狠的多。 “小姐,您该歇息了。”宝珠进来见安芝还在看书,走过来催促,“明天要赶一整日的马车,我将这些带上,您明日再看。” 宝珠也没管安芝答不答应,推了她到床边,更衣递水,待安芝躺下,放了幔子熄灯,便是她不想睡也不行。 安芝哭笑不得,在床上翻来覆去,睡过去后,隐约是感觉后半夜有雨声,第二天起来,屋外湿漉漉一片,天又冷了不少。 林夫人在门口送她,每每出行她都不放心,嘱咐了许多后又去嘱咐东叔,这一趟还多添了几个人。 巳时过半,马车才出城。 马车快到送亭时,宝珠指着不远处停靠在送亭下的一群人:“小姐您看那儿。” 安芝抬起头,一眼认出了为首的马车。 这时等了许久的李忱也看到了不远处慢慢悠悠前来的马车,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林家的马车要再不来,他就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少爷,林小姐来了。” 马车内沈帧没什么反应,他后边那辆,在马车外的陆庭烨与陆家小姐陆凤苓好奇的张望过去,陆凤苓不禁问:“大哥,沈少爷就为等林家的马车?” “他等的是人。”陆庭烨朝后边挥挥手,好么,人终于是来了,也该出发了,“你先上马车,晚些时候休息了再认识也不迟。” 陆凤苓上了马车后还想张望,可车夫没领会她的心,直接驾车跟上了大少爷的,她连个人影都没瞥见。 这边沈帧看着从马车上跳下来的安芝,笑着打招呼:“林小姐。” 安芝看了眼他们出行的队伍,人的确不少,李管事说巳时出发,她特意晚了半个时辰,却不想人还在这儿:“久等,大小姐可出发去锦州了?” “林小姐,大小姐的车马天不亮就出发了,大少爷将大小姐送到这儿……” 还想继续说的李忱被沈帧一个眼神给瞥的禁了声,沈帧扬手:“出发罢。” 安芝微怔,李管事的意思是,他天不亮就在这儿送走了大小姐,之后便一直等着,那岂不是等了一个多时辰。 假若她不来呢。 安芝坐在马车内,莫名觉得自己有些对不住。 沈家马车这儿,李忱看了大少爷好几眼,见他没说什么,才松了一口气。 那番话是他故意加的,大少爷一声不吭在这儿等了半天,还不许他告诉林小姐,让她知道知道。 沈帧抬起头,窗外是收割干净的稻田,耳畔是送别时姐姐说的话:“阿帧,我替你问了,她没有许亲,也无意中人。” …… 天色暗下来时他们才到歇脚的镇子,从金陵到淮安需五日马车,快马日夜兼程两日可达,沿途的镇子每年到了淮安议事这段时间都格外的热闹,客栈小馆需提前定下,否则只能在镇子外的马车上过夜。 沈帧这一趟人多,就租了个院子,四五间屋舍正好容纳,收整过后歇下,与安芝一间屋子的陆凤苓见安芝不在,便问替自己收拾床铺的丫鬟:“林小姐呢?” “沈少爷派人来请,林小姐出去了。” “都这么晚了,明天还要赶早,出去做什么。”陆凤苓打了个哈欠,她是累的不行,今天走了一段山路,马车颠簸,中途又没歇脚,她如今屁股还有些僵。 话音刚落,外边传来了大哥的声音,陆庭烨看她要歇下,失笑:“吃饭的时候还说要去镇上走走,不去了?” 陆凤苓犯难,既是想休息又克制不住想去逛,心理斗争了半响,她跳下来穿鞋:“大哥,那我们去找沈少爷他们罢。” “他们走他们的,你凑什么热闹。”陆庭烨弹了下她额头,“走罢。” “怎么不能凑热闹了,难不成他们两个人还要独处不成。”陆凤苓瘪嘴,下马车后她见了那林家小姐,普普通通嘛,还没叶姐姐好看,再说那做派,总觉得皮野了些。 “你管他们做什么。”陆庭烨拉她出院子,指了指不远处的巷弄街市,“去不去。” “当然去,出都出来了。”陆凤苓平日里不怎么出门,好不容易央求了父亲同意让她跟着大哥去淮安,上了街便忘了什么沈少爷林小姐的,只顾着到处看了,陆庭烨跟在她身后,提防着她走丢,视线朝一处巷弄看去,在那儿隐约是有沈帧身边贴身护卫的身影。 而这时,沈帧请了安芝,在夜市附近的一处小院内,品酒。 石桌上摆了五六个坛子,光从坛子的颜色就知道埋的年份不一样,沈帧给她倒了一杯新酿的,安芝尝了尝,清口,香味也浓郁,但这口中的香气不持久,下到喉咙里还有些灼。 “如何?”沈帧笑着提醒,“我请你来尝酒,最后可别醉晕了说不出一二。” 安芝笑了笑:“沈少爷可知宣城外的宜山下有一种酒,叫小娘子。” 沈帧为她添了一杯三年的桂花酿:“愿闻其详。” “这酒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是用每年新收的粮食来酿,但埋的法子不同,这酒酿好后封罐,是埋在水气通畅的土里,也有直接沉在水底的。”安芝执了杯子,闻了闻三年陈的桂花酿,笑眯眯道,“最特别的,是这酒不能经由男子之手,是要未出阁的姑娘亲手酿制,所以叫小娘子。” 沈帧点点头:“与沐子酒相似。” 安芝也没反驳,但师叔说过,沐子酒还差了那么几分,酿酒这东西,有时就差不得这几分,同样的法子,换个地方埋出来的味道都不一样,小娘子的味道要好,条件太苛刻,所以只是在宜山下有:“沈少爷,您的这些酒,是打算运往何处?” “运往琼台。”这边的小镇靠了山,前些年沈家在这儿置了一处酒庄,用这山泉水酿了几批酒,如今到了开坛的时候,他这回经过就顺道看看。 往南啊,安芝抿了一口:“这样的酒确实不适合运往北方。”怡情小酌之用,不适合北方那些大口碗喝烈酒的做派。 “林小姐觉得如何?” “这四年陈的不错。”安芝随了师叔,嘴也养刁了,一两年的看不上,普通的也瞧不上,若要让她来评,这桌上的都是差一些的,“您怎么不叫陆少爷来尝尝。” 沈帧看她三四杯下去都没有反应:“他已经尝过了。” 端酒出来的李忱脚步一顿,得亏陆少爷不在,这些埋下的酒近些日子才开坛,沈家那儿都没送去多少,陆少爷何时尝的。 说到是做生意,安芝便认认真真的给了建议:“明年开春,还能试试桃花酒,就算不送去琼台,京城那儿也有夫人小姐喜欢。” 转眼的,安芝已经六杯下肚,连李忱都忍不住:“林小姐酒量真好。” 安芝抿嘴不语,轻轻转着手上的杯子,她这酒量可算不上好。 沈帧轻笑:“适才过来时街上有杂耍,正好酒铺在附近,不如过去看看?” 45.045.借花献佛 深秋夜冷,倒不妨碍镇子上的百姓出来逛夜市, 许多人都是插着手袋出来的, 哈着气瞧着街边的摊子,唯有孩子最不惧冷, 一串糖葫芦就能哄的高兴,在充满香味的巷子间奔来跑去。 安芝带着宝珠跟着沈帧走在夜市, 主仆俩都没露出很大的兴致, 想当初第一回去岭西时,两个人走近市里可好生见识了什么叫琳琅满目,所以在面对这夜市时, 已然淡定许多。 走了半段路后, 前边沈帧停在了一个香木摊前,拿起了其中一块状若灵芝扇面, 半个巴掌大的东西, 对安芝道:“林小姐。” 安芝从他手中接过这小小的灵芝扇面, 低头闻了闻有些诧异:“是莞香?” 再看这摊子上的其他东西, 都是平平无奇的木料雕刻, 虽说是泛着香味, 可一看就知道是浸染上去的, 并非是真货。 夜市之中这样的摊子卖假的沉香熏木也不奇怪, 价不高,摆了几日香气散了也就当柴火烧, 可安芝手中这块树脂却是货真价实的莞香, 因其香味独特而闻名, 出产与琼台一带,岭西也有。 因与这一摊子的东西混在一起,香气难辨,也是沈帧将它拿出来了,要不然摆在一块儿,委实是会被当成个赝货。 “姑娘好眼力,这可是产自南越岭西一带的莞香,货真价实,您瞧瞧这成色,闻闻这气味,切上一片置于香囊中,可留余香数日,经久不散,这还能入药,可谓是难能一见的好东西啊。” 摊主见安芝叫出了名字,再看这行人的穿衣打扮,可不就是肥羊上门,便卯足了劲夸安芝手中的莞香:“姑娘您若不买,可就错过了,这夜市之上,没有比我这儿更好的了。” 摊主拍着胸脯保证,安芝轻笑:“真有这么好?”这夜市之中,恐怕真没有比她手上这块莞香更贵重的东西了,可眼前的摊主也是个不识货的,将其和一堆假冒的混在一块儿。 “我自然说的都是实话了,咱做生意可不讲究一个实在,可不能蒙骗了小姐和这位公子。”摊主心里想着,嘿,俩不识货的可不得往死里坑,便从摊上取了个假的牙香树木头,煞有其事的和安芝介绍起来,“不瞒您说姑娘,这牙香树可是奇货,贡品呐,这莞香就是这牙香树上结的,一棵树数年才能结多少啊您说是吧,自然是贵重。” 安芝抿嘴,转头看沈帧:“瞧着是不错啊。” 沈帧配合的点点头,也禁不住好奇似的:“这么贵重,老板你为何在这儿摆摊卖?” “我做的是跑货生意,不兴开铺子那一行,遇上姑娘您这样识货的才与您多说一些,旁的我也不多讲,我这东西虽少,可都是好货。”摊主一副“童叟无欺,假一赔十”的神态,也是个做惯了的,没夸下海口说自己在哪儿有铺子,免得人真的找上门去,有些人走南闯北的做跑货生意,手上是有好东西的,他这么讲并没什么可挑错的。 “这样啊。” 安芝便仔细瞧了瞧,脸上有犹豫,想买又不言语,看的摊主都有些急了她才开口:“您这卖多少啊?” 摊主打量着安芝与沈帧,似在评估这俩位到底有多少身家出的起多少银子,能坑个多少来,末了,他朝安芝伸出三指。 安芝一愣,三百两?她看沈帧,后者微微一笑,三百两这价在铺子中也多见,这摊主虽不识货,对莞香的价倒是了解的通透。 就等的这些空隙,摊主似是下了莫大的决心,压低了声生怕别人听去:“三十两。” “……”安芝嘴角微抽,还是她想多了,夸了半天,敢情他都不晓得这东西有多值钱。 沈帧只叹:“三十两啊。” 摊主见两个人犹豫,心下觉得不对,开高了?也对,整个夜市里可没有这么贵了的,到嘴的肉也不能叫它飞了啊,于是他跟着面露难色:“这位公子,已经是最便宜了,您上金陵城的铺子里瞧瞧,哪有我这价的。” 沈帧点了点头,确实是没有比这更便宜的了,沈家进过来的莞香都至少要上百银两,个头还没这大。 “可不是啊,您们若真是喜欢,我最多再给您便宜五两银子,再多我也不卖了,总不能叫我亏了是不是。”摊主见沈帧动摇,便又努力煽动起来。 安芝忍住不笑,他倒也知道降价不能太狠的道理,转身从宝珠手中取了两个十两银锭,又添了个五两银子:“成,您可收好了。” 摊主收银子是极快,生怕安芝后悔,还大声道:“哎,钱货两清!”又把之前给他们看过的假牙香木给了安芝,“姑娘我与您有缘,这就算是送给您的了!” 安芝捏着手中的莞香,看着摊主那一副“赚大发了”的神情,嘴角微动,可不就是有缘。 沈帧笑道:“走罢。” 一行人走了约莫四五十步后,安芝转身,刚刚那位置哪里还有那摊主的身影,早收摊溜了,安芝还收获了一波同情的眼神,夜市中就算是遇到同行坑人,这些摊主也不会明说,毕竟将来抬头低头还是要一块儿做买卖的。 安芝失笑:“他若知道这东西真能值个几百两,不知要在哪个巷弄里哭晕过去。” “进价不过一二钱银子,他不亏。”夜市之中门道很多,坑骗也多,但遇上自己都不识货的摊主,也是少见。 “确实不亏。”不知道是从哪个赝品坊中买来的,整摊的东西都不值二两银子,安芝将莞香递给他,“这个送给你。” 沈帧眉宇微动:“为何?” “沉香有行气止痛的功效,你久坐不立,夜里可会难受?用这入药畅通气脉,平日也会舒服一些。”莞香无害,或入药或安神都可用,莞香价比黄金,不多见,这些也能用上许久。 沈帧接了她递过来的莞香:“那我就不客气了。” 安芝嘴角微扬,谢什么呢,本来就是他发现的。 “沿途容易劳累,快到铺子了,叫他们制两个香珠你看如何?” 安芝想了下,这倒也不错。 走了一刻钟不到,酒铺的牌子映入眼帘,看似不起眼的铺子,走进去除了柜子上摆着的一些酒坛子外,干干净净不像个酒铺。 按沈帧的说法,酒摆的太多,气味相融,便不容易分辨好坏,客人来买时有时也闻不出,倒不如干净些,所有的摆上一小坛置在柜子上。 夜里酒铺中只有掌柜在,沈帧将莞香交给他下去制珠,这铺子里便没有人了,李忱识相站在外边,宝珠倒是想跟着小姐,可也不能贴身紧着啊,于是她站在几步远之处,看着沈家大少爷在给小姐说酒,心里挠啊挠,这可太近了啊! “桃花酒摆在上面。”沈帧指了指柜子上方,那里并着三个瓶子,安芝利落了搬来了凳子,踩上去,抱了其中一个正要下来,四平八稳的凳子忽然一只脚断了,顷刻斜倒。 安芝只来得及抱紧了酒坛,下一刻,便连人带酒坛的趴到了沈帧的腿上。 沈帧只觉脚上一沉,低下头去,安芝抬起头,这画面,像极了一年前她抱着自己的腿求收留时的模样。 凳子是安芝自己确认过的,踩上去时没有问题,而她之所以会趴到他腿上,是因为她刚刚若是跳下来,会踩到就在她身后的沈帧,她只能择最安全的办法。 可如今,由于他距离凳子太近,凳子又挨着柜子,导致安芝现在起不来了。 “……”安芝抬了下身子,想叫宝珠来扶她,沈帧率先拉住了她的手臂,安芝便抓住了他的手臂以做借力,一股若有似无的檀香飘过来,安芝定了定神,撞上了他的目光。 那像一汪没有危险的清泉之地,让人卸下心防,忍不住想要踏进去。 “小姐!” 十分短暂的接触,却好像隔了许久,待宝珠冲过来扶时,安芝猛地一震,松开了抓着他手臂的手,另一只抱着酒坛,在宝珠的搀扶下起来。 “您没事罢?”宝珠前后看了看她,确定她没受伤,这才去看沈家少爷,“沈少爷您没事罢?” 沈帧笑着摇头:“林小姐可是受了惊吓?” “没……”安芝将酒坛放下,不自觉看了下双手,他刚刚冲她笑什么呢,还笑的那样温柔。 李忱上前检查了下凳子,原来是凳脚处相连的小柱松动了,这才导致凳脚歪倒,这时酒铺的掌柜从屋内出来,手中已经多了一粉一蓝的两个小囊,里面装了几颗莞香珠:“少爷,做好了。” 沈帧将粉色的小囊递给安芝,安芝微怔:“给我的?”她还以为是给他自己用的,毕竟他腿脚不便,四五日赶路下来,若是睡不好人会更不舒服。 “算是借花献佛了。” 沈帧将蓝色的小囊挂到腰封下,安芝迟疑了下:“若是如此,不如多制几颗给陆少爷他们,我看陆小姐今日挺累的。” 余下的莞香已经交给李忱收起来了,沈帧让他拿了桃花酒,让掌柜多准备了几坛:“他们不缺这些,天色不早,你也该休息了,这酒带着路上再品,你看如何?” 安芝轻握了手中的小囊:“好。” 46.046.磋磨 回了小院, 一夜休息过后, 第二天从镇子离开, 此后两日为了追赶行程,要歇在途中的小集。 小集并非客栈, 没有休息的客房, 只有几间泥瓦屋舍,所有在此歇脚的客人都是在自家马车旁扎营休息的, 小集内会卖些最普通的面食, 到了冬天还有热粥。 陆凤苓是吃不惯这些寡淡的东西, 火堆烧起来之后,侍奉的丫鬟就去给她煲了汤, 不一会便有香气传来, 安芝靠坐在马车边上, 接了宝珠递来的碗,轻轻吹了吹:“你也去吃罢。” “小姐, 夫人让我带了些干货,我去给您熬点海贝粥吧。”宝珠见她只喝了半碗的汤, 比在船上时还吃的少,这怎么行。 “我不饿,之前那卷图放哪里了?你拿过来给我瞧瞧。” 宝珠从后边的箱子给她取了图, 还想劝,那边陆凤苓的丫鬟端来了煲好的汤:“林姑娘, 这是我家小姐让我送来的, 还有刚贴好的饼, 您就着吃一些,明日到沂水镇就好了。” 安芝接下了碗:“多谢陆姑娘。” 丫鬟将东西送到后,退回到陆凤苓这儿,陆凤苓正与大哥喝汤:“送到了?” “送到了,小姐,那林姑娘今日马车停下就一直在看书,都没见她吃什么。”丫鬟也深觉得奇怪,她都不用休息的么,这两日也没见她说过什么。 “再过两天就到淮安了,她代林家前来,自然是颇为重视,你把东西送到了就成。”陆凤苓喝了一口鸡汤,心里满足的很,“昨个儿那小集,什么都没养。” “你以为是去做什么。”陆庭烨说归说,对妹妹还是有求必应的,“把这些喝了早点休息,明天到沂水镇后,后半夜就要出发。”他也是刚收到的消息,今年的淮安议事来的人比去年多了一倍不止,到时这船的竞价肯定要高上许多,及早到也好有应对。 要说之前还有玩的心,几天赶路下来,陆凤苓的精神已经磋磨的差不多了,她哦了声将鸡汤喝完,塞了半个饼后钻入马车,陆庭烨去了趟沈帧所在的马车,半个时辰后回来,不远处,林家的马车外吊着的油灯还是亮着的,安芝靠在马车外,低头翻着书,旁若无人。 这画面瞧着没什么特别之处,最多是赏心悦目些,可若站在这儿的是沈帧,感想怕是与他不同。 陆庭烨曾好奇过好友为何对叶家大小姐另嫁他人这件事没有表现出什么悲伤来,毕竟是从小定下的亲事,这么多年下来怎么会没有感情,叶家大小姐那样的女子,就如当年的沈大小姐,求娶之人数不清。 但在之前看到林家二小姐,他猛地就明白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叶家大小姐再好,也不及他自己中意。 只不过这位林姑娘…… 陆庭烨笑着转过身去,有的磋磨。 夜静谧,风着云遮挡了月光,小集这儿彻底浸入了黑暗中。 到后半夜时不远处隐隐有马的嘶鸣声,早起的人已经离开了,又过了个把时辰,天色灰蒙蒙的渐亮,李忱他们起来,稍作收整后,一行人出发前往沂水镇。 两日后的上午,一行人抵达淮安。 淮安有岭东一带最大的船厂,每年的十一月里,是淮安最为热闹的时候,船舟竞价引来了许多商客,不论是客栈还是农舍几乎都是满的,会做生意的,这一个月里挣的钱能赶上半年。 安芝他们便是冲着这船舟竞价而来,他们行内叫淮安议事,在官府的主持下,诸多商客会先议事,继而去观今年船厂内竞价的这些新船,随后几日才是竞价,如此从前期到最后结束,能够持续大半个月。 沈家年年前来,在淮安有自己的宅子,陆家也有,只不过这一趟陆庭烨是打算赖在沈家的宅子里,摆下箱笼后一行人前去边州驿馆,那儿张贴的是今年前来竞价的商客有哪些。 李忱从告示牌前回来,向沈帧禀报了眼熟的几家,无外乎的,叶家薛家都在内,还有罗家与赵家,宣城刘家,陈家,淮安这边的范家杨家,还有些远道而来,并不熟知的。 “我还以为这罗家今年是不打算过来的。”陆庭烨看沈帧一言不发,“不如我去一趟范家打听下今年的底价。” 底价每年都不同,衙门还要从中抽成,陆庭烨来时所想,这场面还是超乎了他的预计,朝廷新政一下,今年的底价怕是要往上走个三成。 陆凤苓看了看安芝,又看了看自家大哥:“大哥,我跟你一同去范家。” 陆庭烨拎她到一旁:“他们等会儿应该要去街市,你跟着我做什么?” “他们又不逛。”陆凤苓瘪嘴,她已经上当一回,可别再让她跟着沈少爷和林姑娘了,他们就不是去逛街的,两个人一路都在说生意上的事。 陆庭烨失笑,他还以为她是开窍了:“走罢。” …… 陆庭烨带着陆凤苓去了一趟范家,回来时天色已暗,院子内点了几盏灯,安芝与沈帧正坐在亭子内喝茶。 见他们回来,安芝让宝珠去端新做的点心,陆风苓拿出几个锦盒正要让安芝挑,迎面一阵风吹来,她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味。 “怎么了?”安芝替她打开锦盒,“这是你今天买的……”话没说完安芝忽然停住,低头看凑近自己的陆凤苓,略有些吃惊,她这是做什么? 陆凤苓凑到安芝身上吸了吸:“我说这气味为何如此熟悉,原来与你的一样啊。” 在镇上休息时她们是同住一屋的,有时还共乘一辆马车,靠的近时,会闻到她身上若有似无的一股香味,十分的舒服,刚刚那一阵风吹过来,她又闻到了那味道。 安芝一怔。 “这是什么味道如此好闻?”陆凤苓看向沈帧,这才有些后知后觉,“你们,用一样的香囊?” “牙香木大都如此。”沈帧给她倒了杯茶,“你若是喜欢,让你大哥叫人给你制一段。” 陆凤苓还是觉得有些奇怪,可又反驳不了沈帧所说的话,末了她向安芝讨教:“楚蝉你这是在那儿买的?” “朋友……”送字还未出口,安芝便给顿住了,她是下意识的反应,觉得自己要说是朋友送的,陆凤苓一定会猜想是沈帧,会误会他们之间的关系。 可这本没什么,她给他的莞香,他制了珠子送给她,在这过程中她都没往别处想,直到这会儿陆凤苓说了,安芝便莫名有种被揭穿了什么的错觉。 安芝抬起头看向坐在她们对面的沈帧,后者朝她笑了笑,眼底的温和与平静,又让安芝觉得自己是多想了。 “朋友送的。” 沈帧手执着杯子,眉宇微动。 陆凤苓点点头,见安芝把几个锦盒都打开了,兴致挪到了这处,便与她说起在街上逛时瞧见的新鲜玩样:“你瞧,这是不是比我们那儿的好看些,我觉得这珠花做的很不错,便给你也带了一支,走,到我屋里去试试。” 安芝被她拉了离开,亭子内只剩下沈帧与陆庭烨,前者慢悠悠喝着茶,后者跨步坐下后,目光落到他腰上系着的小囊,呵呵笑道:“千秋无绝色,悦目是佳人啊。” 沈帧轻点了点杯盏:“你这么有兴致,何不去女巷。” “你不作陪,又有什么意思,适才离开范府时范老爷倒是邀请过你我。”陆庭烨一副“皆是为了你”的无奈,随后叹道,“去之前我想,约莫是要高三成,范老爷说,今年这底价,比去年高了四成。” “不一定要添。” “我们是不一定,不过我看那林姑娘,这一趟是势在必得。”陆家不缺这一年,沈家更不缺了,价格过高不买便是,但那林家,这一年里势头不错,但拢共就这么两条船,他们是必须要再添的。 “她既独自前来,就该有主意。” 陆庭烨笑着也不说破,你是不会替她拿主意,可出的主意也不少啊。 “所有的船都如此?” “有竞则涨,别的那些比去年高了些,但不多,今年人确实多,我看明日还得去一趟府衙。” 沈帧轻敲着桌子:“明日先去船厂。” “也好。”陆庭烨起身往亭子外走,下台阶后转过身道,“她是林向升这两年才收的义女,你可知她身份?” 沈帧笑了:“你觉得她能有什么身份?” “看来你是知道的。”陆庭烨没再多问,往自己屋子走去。 院子内一瞬安静下来,沈帧拨了下身上盖着的毯子,抬手,初七将拐杖递到他手中,沈帧撑着拐杖缓缓站起来,亭子外的月光,半隐在云层内,另一半露在外面,散发莹莹白光。 “查的怎么样了?” “罗家人早两日到了淮安,已去过府衙,罗家二少爷还亲自去了廖府。” “明日去船厂的事,务必要让他们知道。” “是——” 再抬头,云层飘过后整个月牙都露在了天空中,院子内好似亮了些,李忱从屋内取了披风出来,沈帧缓步从亭子内走下来,十余步后停下,后边初七送过来轮椅,推了他回屋。 很快整个宅院都安静了下来,唯有远处的几条街市还热闹,街上的铺子这几日都是彻夜开张,趁着这时候,卖什么的都有。 东方渐露鱼肚白时,早市更替,又赋予了食香,待太阳升起时,又有许多马车往淮安这边涌来,巳时过半,安芝他们一行人抵达船厂。 47.047.傅亨 朝阳升起, 在空阔的船厂上,阳光洒落的透彻,加上船身上新漆泛出的光,更显明亮。 走进去后入眼便是两艘新船,十余丈的两条船置在最近的平地上,已有不少人围看。 安芝他们此行的目的并不在此, 便直往船厂内走,远远的, 陆凤苓惊呼了声, 高架起的两艘船映入眼帘,比初进来时候看到的长不止一倍,架在那儿几乎将后面的船都给遮住了。 “这是今年最大的一条船,长二十七长有余, 船上分了五十多舱, 比去年的那条长了不少。”陆庭烨说了这艘船的底价,衙门内定下的六百两,到最后拿下时不会低于千两银子, 而作为今年最大的一艘船, 最终的价格怕是还会往上走。 安芝上前绕了半圈, 却看上了这条船后面的,比其小了一些,她转头问陆庭烨:“这条呢。” 陆庭烨伸手示意了个数目, 安芝一顿, 这底价确实是高了, 但若今年前来的这些人都奔着那两条大的去,这些反而不会涨太多。 “这艘是沙船,吃水浅,适合沿江近海,不能远航。”沈帧指了前面一艘,越往里人反而是越少,前来的商客都集中在几艘大船上,沈帧所指的福船,二十丈左右,比林家如今两条福船要大上不少,能容纳两百石的商货,“你看如何?” 安芝心中有着计算,如今林家三条船,只有两条福船能远航,一年南北两趟,运回来的货加起来也不过四百石,沙船价虽便宜,但又只能沿江近海航行,倒不如选两艘宝船合适,再者,商船总需更替着用,父亲留下的那艘尚新,林家原来的那条却有些旧了。 安芝想了会儿后道:“我想将这沙船买下,再添两艘福船。” 陆庭烨有些惊讶,她要添三艘,林家的生意要做大,势头也没这么猛啊。 沈帧见安芝已经做好了决定,眼神微动,若有所思。 再往里,就是些不起眼的小船,在反悔时他们又在安芝刚刚挑的那艘上看了会儿,离开时太阳高照,船厂内聚集的人越发多,在走到那艘大福船附近时,身后传来叫喊声,众人转身看去,范家两位老爷赶了上来:“沈少爷,陆少爷,这回说什么都得让我们尽一尽这地主之谊了。” 昨日陆庭烨去范家拜访时他们也邀请了,但当时沈帧不在,陆庭烨就拿了他做借口没有应邀,如今一行人一个不少都在这儿,范家还特意赶上来,便不好拒绝,在往外走时,看着前边与大哥侃侃而谈的范家老爷,陆凤苓凑在安芝耳畔低声道:“那位范老爷十分好/色。” “怎么了?” “昨天我跟大哥去范家,仅是饮茶小坐,他就叫了侍女来作陪。”若非她在,那侍女都快坐范老爷腿上去了,“不知道他会把我们带去哪里。” “不至于吧,这才正午。”安芝望过去,这青天白日的,总不至于去那些香柳之所。 陆凤苓点点头:“你说的也。” 两个人皆是这般想的,可两刻钟后,下马车看到面前的牌匾时,却是无语,什么不至于,直奔了这满香楼,安芝虽还未进去,闻到里面散出来的胭脂水粉味就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陆庭烨怕两个姑娘家在这儿不习惯:“你们要不去附近逛逛。” 不等安芝回答,陆凤苓一下挽住了安芝的手臂:“我们跟你们一道进去!”她可要看牢了大哥,别叫他在这儿被谁勾走了魂。 安芝没说什么就让她拉进去了,到了二楼的一处包房,偌大的窗户外就是这满香楼的大堂,靠墙那一处台子上有女子在弹琵琶,两边还有伴舞的,薄纱衬臂,撩人的很。 对旁人来说大中午来这烟花之地,犹如是大清早饮酒,都是有些不适应的,但范家两位老爷却是习惯的很,平时不说,每年的这段时间,淮安内几处大的香柳酒楼都是在中午时就开张了,一直热闹到深夜,客人之中有一大部分都是前来的商客。 “来来倒酒。”范家二老爷看起来约莫三十岁的年纪,为人爽气的很,一面招呼着一面朝外边喊,让人安排姑娘过来,“叫牡丹姐妹俩过来,还有玉兰。” 安芝看陆凤苓不断往自己这儿坐,失笑:“怎么了?” “太香了。”陆凤苓忍不住捏了捏鼻子,这儿的姑娘用的并非都是好的胭脂水粉,气味浓了难免不好受,安芝让宝珠拿出一个瓶子递给她,陆凤苓闻了闻,这才舒服一些,“你这好用,我回去也备一个戴在身上。” “这个给你,我那儿还有。”安芝见她实在难忍,“要不我们出去罢?” 陆凤苓看向桌子对面,轻哼:“不行,大哥他最喜欢逛这些地方,出门时我娘还嘱咐我了。” 安芝不由看向沈帧那儿,这一眼,却险些笑出声来,轮椅边上的初七几十年如一的绷着张脸,不仅是绷着脸,连所站的位置都没动,这可苦了陪在沈帧身边的姑娘,原本隔着轮椅就有距离,这会儿加个冰山,时不时还给她个漠然的眼神,让这位姑娘无从下手。 姑娘也不是轻易言弃的人,笑着端了酒盏,干脆站起来,朝沈帧欺身:“公子,我给您倒酒,来,这可是咱们这儿最有名的。” 却不想酒才倒下去就让初七给挡住了,玉兰愣了愣,这是何意? 初七一本正经:“少爷身上有伤,不能喝酒。” 不能喝酒来这儿做什么,喝茶吗?那去茶楼啊,上满香楼来做什么。 玉兰是想这么说的,可到底是客人,直到这边范老爷解围:“玉兰,你陪陆少爷。”说罢,朝沈帧敬酒,“沈少爷,你这年年如此,等会儿倒不如去我府上,我那儿有些好茶。” 沈帧笑着点头:“别搅了几位兴致才好。” “怎么会。”范老爷看向陆庭烨那儿,被两个姑娘围着倒酒的他倒是惬意的很,范老爷心中也清楚,沈家大少爷难取悦,倒不如叫陆少爷高兴些。 安芝看着沈帧手中的茶杯,腿伤不能喝酒?那他前几日在路上时喝的桂花酒,会不会有碍。 一旁陆凤苓拉了拉她的衣袖,最终还是扛不住这脂粉香:“楚蝉,我们走罢。” “不看着你大哥了?” “不看了。”她都快被这香味熏的嗅觉失灵了。 安芝跟随她起身,与沈帧打了招呼:“我们去街上走走,等会儿自己回去。” “一切小心。”沈帧点点头,这边范老爷端酒前来,他笑着递了下茶,目送了安芝她们渐渐走远,嘴上还在顺着范老爷的话,“那依您看,今年这艘大福船,会被谁竞走。” 离了那包房,周遭还充斥着浓郁的脂粉味,陆凤苓走的飞快,将要到楼梯口时候,忽然一旁包房内伸出一只手拉住她,直接将她往那包房里拉,还传来醉语声:“这么久才来,你们这满香楼的姑娘是怎么伺候人的。” 安芝拉住了她,包房门缓缓打开,露了里面的情形,五六个人坐在里面,还伴着四个姑娘,拉陆凤苓的是靠门边的,红着脸大醉酩酊的样子。 “放开我!”陆凤苓挣扎不开,这人的手劲忒大,都快被他抓脱臼了。 安芝直接上前一把捏住了他的手腕,用力一掐,那人嗷了声,疼的松开手去,安芝拉着陆凤苓:“走。” 不过两步,安芝的肩膀被人按住,身后传来调笑声:“打了人还想走,满香楼的姑娘还有这脾气。” 安芝握住了这只手,反过来扭倒,冷眼看着半跪在地上的人:“你瞎了么。” 由着这酒劲发作,那包房内便有人冲上来要打安芝,啪的一声杯碟碎地,陆凤苓吓的不轻,也不管远处的大哥是不是能听见,捂着眼大喊了声:“大哥!” 陆庭烨是没听着,沈帧身后的初七听到声音,低声禀报后,快步冲了过来。 这时,并不宽敞的过道内,安芝踹倒了个人后,正要去拉陆凤苓让她躲开些,身后有人举起凳子砸过来,待安芝回头,有人快了一步,直接将偷袭的人踹到了墙上。 安芝看清来人,是个年轻的男子,只见他将偷袭之人踩在脚下,笑眯眯着神情,却半点都不客气:“喝酒闹事,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你是什么人,敢管我们!” 话音刚落,另一侧跑过来两个中年人,瞧见此情形直擦汗:“傅大人,您没事吧。” 安芝护着陆凤苓,看着这年轻人,原来是官府的。 周遭听闻大人二字,脸色各有不同,平日里不去说,如今在淮安,都冲着船来的,得罪了官府就不怕人家给你下绊子呢,傅亨咧嘴一笑,看向刚刚发问的人:“不巧,正好能管你们。” 赶过来的初七见安芝她们没事,便安静站在旁边,傅亨将地上的人交给手下,朝安芝走来:“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安芝一愣,又?她什么时候见过他了,并不认识啊,计家与衙门走的并不近,所以宣城的一些官员她也不认得,更别说金陵这里了。 鉴于他帮了她们,安芝还是道了谢。 这时初七在旁开口:“林姑娘,少爷命我送你们回去。” “好。”安芝挽着陆凤苓往下走,楼梯之上,傅亨默念着林字,转头看另一处走来的人:“二哥,你怎么才来。” 48.048.化险为夷 傅凛看了眼倒在地上的几个人:“走了。” 身后有两个官员追上来, 认识的一眼便知这是淮安府衙里的大人,但看他们对这什么傅大人如此客气, 周遭这气氛更显了安静。 傅亨没管这些人:“二哥, 我刚刚又遇到之前在金陵城外见过的姑娘, 我没骗你,她真的与父亲密室里挂的那画像十分相似。”末了他还不忘加一句, “身手也不错。” 走到楼下的傅凛转头:“她姓什么?” “姓林。”傅亨见他有了兴趣,便更加好奇, “这一趟回去后,要不二哥你出面去问问父亲。” 傅凛漠然:“告诉父亲你偷入密室, 让他打断你的腿。” 傅亨顿时一脸菜色, 这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啊, 他追了上去:“可, 真的像啊。” 兄弟俩就这么出了满香楼, 也没管请他们过来的几个官员, 一场小闹剧结束后,很快的, 客人不断涌入的满香楼又恢复到了乐声喧杂中。 这厢,受了些惊吓的陆凤苓如何都提不起兴致来逛街, 在逛过两间, 什么都没买后,安芝让她陪自己去了一趟药铺。 “到这儿来做什么?你身体不舒服?” 安芝摇头, 问药铺掌柜:“您这儿可有赤芝片?” “有, 赶巧了, 刚收上来的。” 掌柜从柜子上取出木匣子,里边整齐摆着切好的灵芝条,安芝看其成色不赖:“掌柜,您再替我配一副药膳的方子。” 安芝报了几样药材,掌柜的越听越不敢怠慢,最后将她要的都备齐了:“姑娘原来也懂这些。” “久病成……”医字尚未出口,安芝忽然想到了沈帧说过的话,他是因为腿伤服药多年,而她是从小就是个药罐子,这个药膳的方子是师傅给她配的,专门用于调养身体,固本培元。 后来她身体养好了后就没再服药,今日想起来,也是因为在满香楼中听到初七说的。 将药配齐了后离开药铺,下午的时辰,街上越发热闹,缓过神来的陆凤苓终于有了兴致逛街,这又拉着安芝去了几间人多的铺子,一同下来后,要准备回府时,已是傍晚。 沈帧他们还未回来,初七将人送到后又折回去了满香楼,挑了不少心悦之物的陆凤苓将其中最贵的一副面饰送给了安芝:“你可千万拿着,今天要不是你,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还多亏了那位大人。”安芝也不推拒,“若非他最后解围,那些人肯定不会让我们离开。” 陆凤苓陪她到厨房:“你认得他?” 安芝摇头,从宝珠手中接了药包,挑出其中几样浸泡到水里,又让宝珠起锅煮汤:“从未见过。” “兴许是你忘了。” 陆凤苓不善厨艺,也就只有看的份,看着看着便回屋去了,安芝也不善厨艺,不过她擅长生火,遂将步骤告诉宝珠:“把这炖好之后再与这些药混在一起炖煮,最后再放这几味,浸泡的时间不能太长,等会儿换了砂锅后就该把它们捞起来。” “小姐,您一个人喝要煮这么多?” “煮给沈少爷的,多的大家都喝一些,这几日赶路过来,你也得喝。” 宝珠一愣,煮给沈少爷的? 踟蹰了会儿,宝珠忍不住问:“小姐,为什么要煮给沈少爷喝?” “这方子是我师傅配的,能调养身体,灵芝补气安神,你们亦可服用,病则医,无病则补。” “……”宝珠看着自家小姐,不是啊,她想问的不是这个,“小姐,您,这么关心沈少爷,是为什么啊。” 安芝顿了下,看向灶内,火光将她的脸颊衬的通红,须臾,她啪一下折断了树枝塞进去:“我想谢谢他。” 宝珠想了好一会儿,没能理解过来小姐的意思,谢沈少爷,谢他做什么? 安芝这时起身,示意宝珠不要走神:“把上面的浮沫捞掉,否则煮久了容易发苦。” 宝珠看着自家小姐,印象中好似也就在生意上的事小姐才会这么上心,不对,还有沈家大小姐的事。 虽然没在小姐这儿寻着什么答案,将药膳煮好后,宝珠将其端去给沈少爷时,却发现沈少爷挺高兴的,尤其是在她说,这药膳是小姐今天特意去配的时,沈少爷整个神情看起来更温和了。 在跨出书房门时,宝珠豁然开朗,没有错,就是那个神情,前几日在镇上,沈少爷邀小姐尝酒时看小姐的眼神也是如此,之后去街上闲逛,在酒铺中也是这般。 这么一想,宝珠印象中的事儿就更多了,一件件一样样,最后,在迎面遇上李忱后,宝珠露了个了然的神色。 李忱笑着与她打招呼:“宝珠姑娘。” 宝珠尤为认真的道:“李管事,您可要好好照顾沈少爷。” 李忱一愣,没能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宝珠已经往回走了,怀着这疑惑进了书房:“少爷,范老爷派人送信过来。” 沈帧看过信后吩咐:“你亲自去一趟范府,就说我同意了。” 李忱瞥见那碗:“少爷,林姑娘傍晚回来,在厨房里忙了快一个时辰,给大家都熬了汤。” 沈帧嗯了声,李忱又赶忙补充了一句:“我们托了少爷的福。” 沈帧抬头,李忱赶忙低下头去,装作什么都没说过,转头赶紧出去。 窗外夜风吹入,已经有了冬日的寒意,屋内药膳的气味也随着这冷风浓郁了些,沈帧轻轻搅动了下勺子,对站在身后的初七道:“看来她是将你的话记进去了。” 初七面无表情:“少爷的确不宜饮酒。” 沈帧轻笑,不能饮酒,这倒是个不错的理由。 …… 又是一夜热闹后,第二天清早,一行人出发前往船厂。 今天开始就能竞价了,按着往年惯例,两艘最大的福船都是一天竞一艘的,所以早晨看热闹的人居多。 安芝他们站在人群外,听到前边传来的报价,从衙门定下的一千二百两低价,直升到了两千三百两。 这时参与竞价的人已经少了一大半,只余了几个,其中淮安范氏,金陵罗氏,还有登州来的杨氏竞的最为凶,在攀至两千八时,杨氏不再竞价,剩下这些,在喊出三千三时,纷纷弃了牌子,最终只剩了范氏与罗氏。 便是陆凤苓不太懂也瞧出这船太贵,买回去可不得亏了,可两家竞搏,谁也不肯让。 日上头顶时,安芝的耳边忽然传来铛的重响声,是有人敲了大锣,紧接着是高喊:“金陵罗氏,五千两。” 安芝一怔,五千两?罗家莫不是疯了。 抬头望去,被人簇拥的罗家大少爷将罗氏的牌子挂到船上,不知为何,总觉得那笑有些牵强。 初七推了沈帧过来:“走罢,去看看你的那艘有没有人竞。” 一行人往里走,这时围观的人也都散了,安芝之前看中的福船边上也有些人,远远不及刚才的多,安芝便托了陆庭烨前去替自己竞价。 最终以比安芝预期的高出一成多竞下了两条福船,这边便有主事的请安芝上船去看看,待她确认过后,淮安这边会将船送到金陵,再行验过后这买卖才算真正的完成。 “小姐,这比咱们那两艘大好多。”在底下没觉得,上了船后,宝珠站在甲板上望过去,便觉得这船大了,二三十个舱,从上延到船底,五张帆同时扬起时,船速都会快许多。 主事的领着安芝一个个舱看下来:“姑娘好眼光,这几艘福船虽说不是今年最大的,但却是打的最多的。”同样的船打的多了经验自然丰富,打出来的船也是越好的。 全数看完后,下船时,安芝问主事:“我听闻还余了几艘沙船,等会儿可否带我去看看。” “自然是可以,各位请跟我来。”走下船后,主事带着他们往内走,从船头下经过,正说话时,安芝的正上方传来一声吱呀,抬起头,阳光扎的人眼睛有些难受,安芝看到吊在船头上的大锚无风晃动了下。 “小心。” 也就是刹那间的时,安芝才看清,身体就被人推开了,咣当一声重响,脚下踩着的板子被砸出了个偌大的坑,大锚撞了地面,发出嗡嗡声。 “少爷!” “小姐!” 宝珠扑上来扶住她,安芝转过身,那边初七扶了沈帧坐回轮椅上,似是受伤了。 周围的人被这一突发状况吓得不轻,可不等众人反应过来,船头上又有东西砸下来,初七捡起地上的碎屑朝上扔去。 砸下来的罐子错了位,在安芝的身前炸开来,里面碎的琉璃渣滓。 安芝脸色一沉,转身揪住了要推自己的那个人,抓着他翻到他身后,用力踹了他的腰,将他踹在了那堆琉璃渣滓上。 痛喊声响起:“啊!!!”跪再琉璃渣滓上的男子痛抱了膝盖,可他这一歪,人又倒在这堆渣滓上,快把他痛晕过去。 “啊靖!”人群被拨开,有人冲了上来,将男子扶了起来,不动不要紧,他这一动,膝盖直起来后,扎在上的琉璃渣滓扎的更深了,只听见一声痛苦嚎叫,人痛晕了过去。 “二弟!”罗家大少爷扭头看了安芝一眼,抱着男子赶忙往外走,“快,把马车叫进来!” 宝珠吓的抱住了安芝的手臂,那人的眼神,好可怕…… 49.049.在意 直到罗家人消失不见, 安芝才收回视线,宝珠心有余悸:“小姐, 您没事罢,有没有伤到哪里?” 安芝摇头, 目光落到那些琉璃渣滓上, 罗家二少爷摔倒的地方有些血迹。 装在罐子内的这些琉璃渣滓,长的有一指, 短的也有半指, 其中许多都是冒着尖的,倘若摔在这上面扎进身体里,运气不好的直中要害, 可能当场就没命了,运气好呢?摔在这上头就不会有运气好的,若她刚刚被推下去, 恐怕是要毁容。 而在那之前呢, 她和沈帧要是没躲过掉下来的大锚,岂不是命丧于此。 罗家的手段,可真够狠的。 安芝抬起头,大锚正上方, 被初七打伤的人已经被抓起来,周遭闹哄哄的, 官府的人, 围观的人, 一只手拉住了她, 扭头看去,是陆凤苓担忧的神色:“先过来这边。” “沈少爷是不是受伤了?”安芝在前面找到了沈帧,赶过去,陆庭烨按着沈帧的右手臂,沈帧的神情看起来没有大碍,但脸色有些苍白。 “你们先回去,我留在这里。”陆庭烨当即做了决定,哪样事情都不能拖,这边得留人查这出意外的,沈帧的伤得赶快找大夫,“罗家那边你放心,我会派人去跟着。” 沈帧点点头,看向安芝这儿:“林姑娘没事罢?” 她哪有事,有事的是他啊。 安芝吩咐宝珠:“去催一下马车。”她本想留在这里的,但她不放心沈帧的伤势,刚刚她自己都没反应过来,等她回神去看,初七已经扶着他坐回去了。 他当时是站起来推开她的。 一路无话,安芝一直在想今天的事。 早前还未出发来淮安时,李管事曾与她传达了那样的话,要注意一些罗家,方便的话可以一同来淮安。当时她并不在意。 纵使是知道大小姐的事与罗家脱离不了干系,安芝与沈家,她总是一个局外人,即便孟子书是她找到的,但与罗家之间他们并无恩怨。 却不想罗家的报复心这么重,到要人性命的地步。 “小姐,这一趟我们船也买了,赶快回金陵去罢。”宝珠到现在为止心情还未平复,说起来,耳朵里还有那大锚砸在地上的嗡嗡声,久久挥散不去。 “那也得再过两日。”安芝拍了拍她肩膀,“我这不是没事呢。” “险些就出事了!”宝珠抓牢她的手,“那罗家大少爷太凶了,他会不会对付您。” “那取决于那位二少爷的伤势如何。”伤的太重,罗家自顾不暇,就不会再来对付他们;伤的不重,已经出了这件事,少不得官府盘问,他们也不会再贸然出手,算下来,至少回去之前都是安全的。 宝珠快愁坏了,她跟着小姐出海,也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事,回去之后一定要再去庙里多求几个平安福! 安芝不知宝珠的打算,这边马车已经到了医馆,初七和李忱合力将沈帧扶下来,进医馆时,沈帧的脸色越发不好。 待脱下外衣,将衣领拉下来时,右侧肩膀上淤青红肿的一片把李忱心疼的,安芝侧着身也就看到脖颈那儿蔓延到的一些,问大夫:“可伤了骨头?” 大夫捏了捏肩膀上的淤青:“幸好没有错位。”倘若连骨头都错位了,吃的苦可大了。 李忱松了一口气,将伤势由来说了个大概,大夫叫人配药,让安芝和宝珠出去,等会儿是要脱了衣服包扎。 “大夫,您在看一看他的腿,适才站的太急,我担心会伤着。”安芝说完后带着宝珠走出屋子,到膝的布帘内,隐隐有脚步经过。 安芝在外等了快半个时辰,陆庭烨回来了。 “这么快?” “我还要去一趟衙门,顺道经过这里,他人呢?” 安芝指了指那边屋内:“大夫在里面敷药。” “我去看看。”陆庭烨走的急,声还有些喘,大步过去掀了布帘,看沈帧一声不吭满头的汗,欲言又止。 等大夫转身去里面的小屋子磨药粉时,陆庭烨低声道:“罗乾靖的腿废了。”罗家人比沈帧快了一步找了大夫,结果却不好,琉璃碎片扎入了罗家二少爷的膝盖,扎的很深,在他站起来后直接将内筋给割断了,这样的情况,就是大罗神仙来,基本也没有站起来的可能。 陆庭烨之所以如此肯定,是因为五年前沈帧的伤是险些断了筋骨,他都没能复原,那罗乾靖怎么可能会好。 “如今在哪里?”沈帧倒是没料到罗乾靖的伤会这么严重。 “听闻是要直接坐船回金陵去,他那伤根本受不了马车颠簸,我还要再去一趟衙门,到时或许还会传召你们,我看这件事悬的很,大锚上的绳子有割断的痕迹,但这几日船厂内外日夜都是人,就是有人看到,也追查不到下手之人,抛下那罐子的人看着也扯不上关系。” “能让他们这么轻易的查出来,那就不是罗家。”沈帧并未讶异,对他所说的事都在预料之内,“他们应该会很快启程回金陵。”毕竟如今的证据看,两件事与罗家并无干系。 见他如此从容,陆庭烨忍不住道:“你胆子也太大了,明知道暗劫了他们生意后罗家会伺机报复,你还给他们留机会!” 沈帧微动了下手臂,被初七给按住了,他抬起头看陆庭烨,语气平和:“知道有人要害你,但不知何时何地何事,你该怎么办?” 陆庭烨提了一口气,却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加派人手保护,派人去跟踪他们,时刻注意他们的动向。 不论是哪一个,都需耗费不少精神,随时要提防,既知道他要来害,又怎么平静的下来。 “要给他机会,你若做的密不透风,他也能以水渗入,你会更难预料他做什么,你总要给他部署的机会,在你的把握之内,最可能成功的,他们才可能动手。”与其一直防着,不如露出些破绽给罗家下手的机会,来淮安的路上不便动手,在别院这儿也难达成效,船厂那儿来一场意外,是最叫人满意的。 所以沈帧他们先去了船厂。 一来事先给安芝挑船,二则是给罗家机会,在挑选了船后,沈帧还特意在那艘福船下多停留了一段时间,让李忱将沈家要买这艘船的消息散出去,初七紧盯着船厂那儿,竞价前一天夜里,罗家就派人去船厂了。 要去竞价,势必要在福船边上停留,按着往年惯例,都是先上船,后再去别的地方看,板子围绕着船体,船头下面是必经之路。 大锚掉下来是意料中的事,但有些事不能百分百料准了,沈帧推开安芝之后,是以高估了自己的双腿,站不稳被碰伤了肩膀。 之后抛下的罐子是沈帧猜测的后手,虽不是提前知道他要做什么,初七时刻注意,也及时避过了,就是罗乾靖受伤这件事,没在这计划之内。 听他说的轻描淡写,陆庭烨尤是胆战心惊,是啊,如今是都避过了,受了些小伤,可要是没避过呢,可他心里却比谁都清楚一件事,罗家人的手段阴狠,若不在船厂动手,他也能在别处,到那时候,就真的叫始料未及,加上他们这一行人多,到时伤着别人更是难办。 陆庭烨叹道:“你,你真是个疯子,竟去以身试险。” 沈帧笑了:“本就在这险境,何来试一说。” “我说不过你。”陆庭烨如今只关心接下来的事,“这次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他们岂会善罢甘休。” “回去之后他们不会动手了。”沈帧摇头,微眯起来,看着布帘下的裙摆,“你何时见过他们使小绊子。”罗家人做事,要么不做,要么最狠,小打小闹,只折损些皮毛的事他们不会去做,回到金陵之后诸多艰难,他们不会再动手。 陆庭烨松了一口气,想起沈家大小姐的事心却又一沉,这不就是沈帧口中的狠。 “我先去衙门。”陆庭烨掀开布帘,迎面撞上了安芝,神情一顿,“林姑娘。” 安芝冲他微笑:“陆少爷。” 陆庭烨又交代了两句,匆匆离开去了衙门,安芝走入屋内,李忱已经替他穿好了衣服,安芝道:“你应该告诉我的。” “总要骗过他们。”倘若他们一点都不狼狈,没人受伤,罗乾列肯定能想到些什么。 安芝看了眼桌上的药包:“我也能骗过他们啊。”她骗人技术可好了,由她受点伤,总比他受伤好啊。 沈帧失笑,轻轻嗯了声:“我知道你骗得过他们。” 连他都骗过了,哪会骗不了罗家人。 安芝很快反应他话里的意思,对上他的视线,脸颊发烫…… 屋内一下陷入了静谧,正好大夫从里屋出来,将配好的药递给李忱,安芝赶忙岔开话题:“大夫,可是要注意些什么,我们过几日要回金陵,可方便?” 大夫嘱咐了些,重点强调:“右手不可动,路上颠簸,最好在这儿先行养几日,若非回金陵,便需要上夹板,三日之后如还在这儿,来换药。” 不等沈帧说什么,安芝已经点头应下了:“我们会多留两日,换过药再走。” 说完后安芝转身看沈帧询问他的意思,沈帧点点头:“就按你说的办。” 李忱将药收起来后推了轮椅出去。 身后还传来安芝的询问声:“大夫,那他的腿没事罢?可有什么要注意的。” 李忱不由转过身去,安芝正认真着大夫所说的话,李忱回头看大少爷,倘若是林姑娘,其实也挺好。 50.050.“同病相怜” 衙门内最终没有派人来请他们回去问话, 入夜后陆庭烨回来,坐下后喝了一壶茶后才道:“傍晚船下水后, 罗乾列他们就走了,衙门内拷问出来,那人说是收了银子才这么做的,指使他的是个老汉,他也不知道是哪里人。” 查出来的结果,和罗家是半点关系都扯不上,若非罗家二少爷最后对林小姐动的那一记,罗家在这件事上都不会浮出水面来, 可即便是有二少爷那一记,如今的罗家,也是个受害者。 这样的事放在平日里, 肯定是要倒打一耙, 罗乾靖是不是要害林家小姐这件事尚且不论,他被林家小姐擒住摔到琉璃渣滓上却是众目睽睽的, 罗家找林小姐麻烦, 那是罗家“宽厚”。 陆凤苓给哥哥倒了一杯茶:“真有人说罗家宽厚啊,心虚还差不多,他们要真追究楚蝉,不就是贼喊抓贼。” 陆庭烨转动着杯子解释:“林小姐不是故意的,至多在衙门内关上两日, 不痛不痒, 倒是府衙内的那位傅大人, 一直向我追问林小姐的事,我看他并非是淮安这里的官员,别人都对他毕恭毕敬的。” 陆凤苓呀了声:“你说的傅大人是不是年纪轻轻,这么高,眉清目秀的,说起话来尤其爽快。” “没错?你们认得?” “昨天在满香楼里给我们解围的就是他啊,你们坐的远,我喊你也没反应。” “那你昨天怎么不说?” 陆凤苓嘻嘻一笑:“我忘了。”说完又杵了下安芝,“哎你说,那位傅大人是不是喜欢你,又说与你认识,又向大哥打听你,也不知道他是哪里人。” 安芝手中正剥着的瓣子被她这么一撞掉了下来,她捡起来继续剥,还问陆庭烨:“他还说什么了?” 陆庭烨看了眼沈帧:“没,也没说什么,照例问了几句。” 安芝点点头,将剥好的瓣子放到桌子中间煮着的壶内,顿时一股淡淡的药味从里面被炖煮出来,过了一会儿,安芝拎起壶倒了半碗挪到沈帧面前:“活血化瘀的,大夫说这个可以当茶水饮用,伤会好的快一些。” 沈帧左手端碗,待稍凉了一些后一口饮下,一旁的李忱道:“少爷,您该早点休息,今天就不要再看账了,过几日等好一些了再批也来得及。” 安芝一愣:“你还要看帐?”大夫都说了这几日要好好歇着,头一次换药十分重要。 漠视了陆庭烨抛过来的眼神,沈帧点点头:“嗯,晚回去几日,不能落下太多,李忱他对这些也不精窍。” 已经在沈帧身边服侍了有十余年的李忱:“……” 求生欲极强的陆庭烨也道:“我还得去一趟范家,今天的事还没谢过他们。” 安芝想都没想道:“你的手不能动,你要是不介意,我替你记。” 沈帧有些不好意思:“那就叨唠林小姐了。” 陆庭烨:“……”连客气都省了直接答应。 安芝起身嘱咐:“我先回去一趟,等会来你书房,在这之前,你可不能动这只手。” 沈帧点点头,目送了她:“好。” 宝珠跟着安芝回去了,这边厅内就只剩下他们几个,陆凤苓还有些懵懵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旁陆庭烨催她:“你不是拿了绣样册子,先去挑好,明早我帮你去取。” “对啊。”陆凤苓连忙起身,朝沈帧道别,“那我先回去了,大哥你晚上去范家别喝太多。” 陆凤苓离开后,厅堂内更加安静了,陆庭烨正欲说话,沈帧率先开口:“李忱,我们也回去,不能让林姑娘久等。” 陆庭烨一口茶险些噎死,他忍不住道:“你这也太明显了,李忱跟了你这么多年连帐都不会看,他怎么替你打理外头的事。” 沈帧倒也坦诚的很:“有用就好。” 陆庭烨又是一噎,好么,就是说不过他,心中暗暗腹诽,如今林小姐是没反应过来,等她回过神来,看你怎么解释。 “你去了范府,回来时自己路上小心,若是范老爷提起江南蚕丝,拖着些,别一口喂饱了。” “我有数,倒是你,回去之后少不了要修养一阵子,这一趟船没买下还受了伤,大夫人怕是会追究。” “沈玥的婚事定了,加上织坊里的事,她如今无暇顾及旁的。” 陆庭烨有些惊讶:“二小姐婚事定了?西厢那边大的婚事都没定下,有些突然啊,定的哪家?” 李忱推了轮椅出去,出门时,飘来两个字:“连城曹家。” 曹家?莫不是那个曹家? 等陆庭烨反应过来人已经在走廊内了,他有些疑惑,那个曹家老爷年纪可不轻,沈大夫人怎么会把沈玥嫁过去做填房。 没人回答他,厅内就只剩他一人,陆庭烨摇着头往外走,走着走着笑了,难怪他刚刚说起傅大人时他会那么从容,敢情他都安排好了这几日的事。 …… 深秋的天是一天冷过一天,淮安与金陵一样,冬日里是湿冷,有时添了暖盆子都无用,还得祛湿气,沈帧有腿疾,长年累月坐着,这方面更需要注意,所以书房内一直会点着艾草,还摆了几盆的炭木粉用来除湿。 安芝走进来时,李忱正用熏香换了艾草结,见安芝进来,笑着道:“少爷担心林小姐您闻不惯。” “怎么会,我过去也尝闻这个。”安芝让他把艾草结换回去,“沈少爷呢?” 说着,初七就推了沈帧过来,换了一袭淡青色的袍子,看到安芝后,笑着道:“林小姐,坐。” 书桌旁摆了另外的椅子,安芝坐下后,初七就将轮椅推过来了,李忱抱了一沓的纸,看的安芝有些发怔,他每天要看这么多? “这些是还未看完的。”李忱指了指书桌旁的小桌,那边也放了一叠,显然是已经看完的。 “你平日里都是什么时辰睡的?”安芝粗估摸,这些怎么也得两三个时辰,偌大的沈家,所有东西最后都交到他这儿,确实辛苦。 沈帧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让李忱从中拿出一本:“林姑娘,你先看看这个。” 安芝接过来,翻开账簿,里面已经有沈帧的不少批注,有些应该是从金陵来这儿的路上写的,字迹微散,加起来,这账簿他反复看了至少有三次。 “这是淮河商行内的一笔旧账。”沈帧在旁解释道,“回去就要差人去处理,但迟迟没定下。” 安芝低头翻阅着,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她抬起头:“之前的呢?” 李忱这儿递上两本,沈帧泛着其中一本指给她看:“这儿,议价有误。” 安芝写上他说的,略过账目上所写的,这是四五年前的账,难怪说是旧账,再不处理可就成了烂账。 “这里,棉余五百,与前面一千九折算不符。” “漠河水患,颗粒无收,粮涨至一斗四十,未过四十五。” “这里……” “这里不对。” 沈帧停住,抬头看她,很近的距离,安芝低头翻着手中的账,翻到前面一处时,指着上面的数目,抬起头看他:“中间亏损了数量不对,翻山运瓷器,先以草铺,后装箱,箱子四边都要放上软布草料,路上颠簸,这箱子与车也得有间隔,至多折损三成,有些经验的,一成都不会。” 而这账上写的是三成半,到最后结余的货也没错,但从前面运送的人工算,实际上应该只损了两成,最多不会超过两成半,其中相差的钱被中饱私囊了,账面上看不出,但两本账前后算起来就是不对。 “那你说该怎么办?” “没办法啊,这都是五年前的旧账了,淮河商行内的掌柜一定换了有几回了吧,运货的走动就更频繁了。”安芝说的坦然,这样的账目得在当月查出来才行,时间一久就没办法,你纵使是知道它有问题,眼下也没人让他追究的。 沈帧笑了:“看来是这淮河商行是亏定了的。” 这下安芝不肯说了,亏不亏她可不知道。 沈帧点了点:“这儿。” 安芝提笔。 天色越深,书桌这儿沈帧的声音很轻,温和的说着,安芝记下去的那些字却没一句温和的。 账簿上批注的话都是一针见血的,安芝可以预想之后拿到这些的掌柜会是什么神情,而她也发现了,沈帧看的这些帐都是四五年前的。 那会儿他才刚从沈家老太爷手中接手沈家。 屋外护卫过来送药,李忱前去端过来,本是想在旁摆一会儿,少爷不爱喝药,得准备些甜的吃食才行,可不等他开口,沈帧那边顺手的就将药碗端过去了,浓郁的药味散开来直冲的人不太舒服,沈帧还是干脆的将它喝完了,放下碗时,李忱整个都是惊讶的。 少爷这是,转性子了? 安芝却还是从他微皱的眉头中看出了些端倪:“你怕吃药?” 沈帧摇头:“有些烫。” 安芝也没疑他:“我以前每天都要喝很多药。” “怕吗?” “不怕啊,喝完药就有糖吃,而且后来喝得多了,也就不觉得苦了。”安芝小的时候喝药都是爹娘和大哥哄的,那时候还能骄纵一下,虽然不怕喝药,但也能讨的大哥去给她买糖吃,可去了宜山后,别说糖了,师叔没往她茶水里添黄连就算是运气。 沈帧看她:“你小的时候身体很不好?” 安芝的手微顿:“嗯,不太好。” 原以为他会追问,却听他十分悠然的说了句:“我小时候身体也不太好。” 安芝倏地抬起头,沈帧轻笑:“小的时候顽皮,总受伤。” 磨墨的初七抬了下头,很快又低下去,受伤?谁? 51.051.生辰 月入云层, 悄悄探出了半边身子望着这静谧的大地,月光洒下,落在了窗台外的小池中,如银光碎片, 闪闪动人。 深夜的风送入窗户,与屋内的空气混在了一起,抚到人脸上时已有了暖意, 两个身影靠的很近, 低头轻语, 无人打扰。 久久的, 待那浮动的云遮了月色, 天地陷入了一天中最为黑暗的时刻,破晓后,黎明至。 巷弄中有车轱辘声,马车奔过,声音尤为明显,半个时辰之后, 附近有早市开张, 渐渐热闹起来。 待到陆庭烨清晨回来,沈宅内是一片安静, 只见到早起练功的初七和初九, 等他回去歇下, 再醒来时已经是下午, 陆凤苓在外叫门, 给他送了解酒汤和吃食,看他一副睡意惺忪的样子好一顿说,洗漱过后,陆庭烨伸着懒腰出去,在不远处看到了坐在亭子内的沈帧和安芝。 他一把拖住了要过去的妹妹。 “哥,你干什么,我还要去送点心。”陆凤苓嫌弃他的很,也不知什么时辰回来的,早上去叫门没反应,这会儿人身上还有酒味。 陆庭烨弹了下她的额头:“让李忱送过去,你去杵在那儿做什么,打扰人家看帐,还有,这边的事不许告诉爹娘。” “你还威胁我了,你闻闻身上的味儿。”陆凤苓扯了他衣服,往屋子方向揪,“还不快把衣服换了。” 兄妹俩的打闹声传到亭子内,安芝抬起头,看到陆家兄妹和乐的样子,眼神不由一黯,大哥…… “林姑娘。”安芝蓦地回神,“沈少爷,你说到哪儿了?” 沈帧没再看账,让初七把桌上的都撤了下去,笑着询问:“要不去园子里走走?” 安芝笑了笑:“沈少爷,我没事,不过是想起了些往事。” 沈帧没有勉强她,就坐在亭子内,对她说起沈歆的事:“姐姐她已经到锦州了,那边如今还暖和,屋内尚不用添盆。” “大小姐已经到了?” “算日子应该是差不多了,我们到淮安也有十来日。”沈帧还没有收到沈歆送来的平安信,不过待他们回了金陵,锦州那边的信也该到了。 安芝犹豫了下:“那日大小姐来找我,就在李氏医馆外的茶楼内。” 仿佛是猜到了她要问的,沈帧道:“是否放下,那只有姐姐她自己清楚,只不过如今的她,是不会再为那人疯癫痴狂。”这对沈家而言已经足矣,只要大小姐不再疯癫,不再陷入那些事中无法自拔,其余的便是时间的问题。 “李忱说那是罗家在背后主导的,当时沈家竟无人察觉。” 亭子内安静了会儿,沈帧轻叹:“你可知罗家的老太爷,是个什么样的人?” 安芝摇头,那是好几辈以前的了,连她父亲都不了解,她更是不知。 “罗家当年的辉煌,就是那位老太爷创下的,他不仅会做生意,为人也是淋漓尽致的买卖相。”沈帧的描述还是好听了些,实际上罗家那位老太爷,是出了名的狠辣,在生意场上,但凡有利益冲突的,对方最后一定很惨,在与罗家的竞争中,许多商户遭逢破产,还有因此自尽的。 安芝瘪了瘪嘴:“如今的罗家不就是如此。” “罗家老太爷生下来的几个儿子,唯有幼子如他一般出色,可惜这个儿子自小身体不好,在他儿子满月时病逝,罗家太老爷悲痛欲绝,便将这个孙儿养在了自己膝下,这个人就是如今瘫痪的罗家六少爷。” 最疼爱的儿子死了,罗家太老爷自然是加倍的疼爱这个孙子,运气不错的是,这个孙子没有养歪,反倒是有几分太老爷当年的模样,罗家太老爷嘴上不说,心中是萌生了将来要把罗家交给这个孙子的念头,由他继续发扬光大大,还因此想为他保一门好亲事,就是当时的沈家。 但沈歆没有看上这个受万千宠爱的小少爷,原因无他,纵使是人没养歪,可从小宠到大自己的脾气是有的,又叫几个哥哥怂恿的,表现出来的样子着实不讨人喜欢。 之后的事安芝也清楚,罗家小少爷邀大小姐出游不成,自己外出时遇了事,救回来后命是保住了,人却瘫了,成了个话都说不利索的人,罗家将这件事怪在了沈家的头上,便有了之后的事。 “可这手段也太下作了,罗家太老爷怎么会让人对大小姐做这样的事。” “罗家太老爷是不会出这么下作的主意,但其他人会。”沈帧轻笑,笑意却不进眼底,“罗家这些后人,倒是将这狠辣用的淋漓尽致。” 出游的一船人都是为沈家大小姐准备的,孟子书没被看上,还有别人,都是沈家大小姐中意的类型,最终孟子书入了沈家大小姐的眼。 而那一船人都是些寒门子弟,心比天高,想要出人头地的,当初若沈家同意了,孟子书或许就真的与沈歆成亲,但婚后的生活中有罗家从中作梗,想想也知道会有多糟心。 偏生罗家就捏准了沈家不同意,私奔,藏匿,等孟子书离开后,代替出面的那个荣家,趁着沈歆睡着画押卖身契,将她送入了窑子。 之后再将这件事闹的满城风雨,让全金陵的人看沈家的笑话。 而沈家之所以没能及时察觉,是因为那时的沈家遭逢了不少事,太老爷病倒,几桩生意被人暗中动了手脚,商行内每天都在忙碌,沈帧那时才十三岁,就要代替祖父外出谈生意,沈大夫人在断了两个人之间的联系后,也没想到一向乖巧的女儿会跟人私奔。 罗家的这些安排都是孟子书招的,而之前,沈家并不知道这些事的背后是罗家。 安芝越听越生气:“要我说罗家人做事这么心狠手辣,那位罗家六少爷出事,还不定是谁干的。” 话说完,安芝整个人怔住了,这有什么不可能的,计家商船出事,二堂伯一家做的就是落井下石的事,霸了计家家产还想对她赶尽杀绝。 沈帧笑了:“没过半年,连受打击的罗家老太爷就过世了,罗家就此沉寂了许多,你在李氏医馆外是不是看到孟子书被劫走。” 安芝点点头。 “我找人劫了罗家在京城的两桩买卖,又把孟子书回金陵的消息透露了出去。”至于罗家会对孟子书做什么,就不是他必须去担心的事。 安芝想到了这次罗家拍下的这条船,前一天范老爷还与沈帧相聚,昨天夜里陆少爷又特意去范家道谢,其中原委可想而知。 这事儿未免做的有些张扬,罗家回去细想就知道是掉了坑,安芝抬头,看到沈帧脸上的笑意,一下又明白过来,他这是故意气他们。 “但你还受了伤。” 沈帧轻轻摸了摸右手上的檀珠,轻叹:“我倒是觉得这伤受的值得。” 他没看自己,安芝却莫名觉得他这话是对自己说的。 午后的风送入亭子,带了些暖意,有芬芳悄然散开。 …… 在淮安住了三日后,沈帧换了药后,大夫点了头,一行人这才出发回去,此时安芝买下的那几艘船都已经在去金陵的途中,算日子还会比她快几日,她便提前寄了信给义父,到时让他去验船。 十五这日,他们终于回了金陵。 这一路直接把宝珠给急上火了,冒了一脸的痘子,十六就是小姐的生辰宴,再要迟上一日,小姐就要连这宴会也错过了。 所以一等到了金陵,宝珠便催了安芝回府,要忙的事情太多,一刻都耽搁不得。 中午时回到林府,林夫人更是着急,忙叫人取来两身衣裳,叫安芝赶快去换了,又派人去喊林楚芹来,首饰配饰外衫还有鞋子,安芝提线木偶一样被折腾了一下午。 最后趴在桌旁,看齐妈妈又去取别的首饰,求道:“义母,您让我歇会儿啊,我回来都没喘口气,宴会在明日,晚上再试好不好。” “入夜布庄都关门了,找谁给你改去,你起来,我看着腰带不太搭,楚芹,将那一条取来,对,就那条。”林夫人指挥上下,又给安芝换了一身衣裳,终于是满意了些,见她耷拉着生气,气的拍了下她的额头,“说了让你早两日回来,等会儿把明天的宾客单拿去,还有礼单,你姐姐她没空来,早几日就叫人捎了东西,还有范夫人送来的。” 林楚芹好心给安芝递了果子,在旁提醒:“娘,还有沈家大夫人派人送来的礼。” “对,还有沈大夫人送来的……”林夫人扭头问安芝,“咱们与沈家没什么交情,也就今年才做了生意,这沈家大夫人怎么会派人送过来。”而且这礼还不轻。 她与沈大夫人的交集,恐怕就是大小姐了,但这事儿不便让更多的人知晓,安芝笑道:“那雀尾线就是用在沈大夫人的织坊内的,沈家养了那么多的绣娘,这三千的线或许是解了她燃眉之急。” 这么说也不无道理,心中虽还有疑惑,林夫人也只能把它当成沈家是财大气粗:“你记着些,将来都是要还的。” “知道了娘,那我可以回去歇着了嘛?”安芝实在是受不了这些,这比在外忙一天还累,“您放心,我一定一定记住这些。” 林夫人失笑:“行了,去罢,有什么事我再叫齐妈妈过去。” 得了赦令,安芝拿了礼单,又叫宝珠把首饰捧上,生怕林夫人一个念头起来又让她试衣服,急忙走了出去。 林夫人无奈,待她出去后,这才问林楚芹:“这一趟是和沈家大少爷一同去的淮安?” “还有陆家大少爷和陆家小姐,就是方便些。”林楚芹点点头,“听说他们在淮安遇了事,沈家大少爷还受了点伤。” “她不愿说,你就别在她面前提起了,还有,明日你姨母过来,你客气些!” 林夫人的话尾声里带了严厉,显然是知道女儿在对与外甥相处的事情上不妥当,这下轮到林楚芹耷拉了神情,她没对表哥不满意,她只是不喜欢姨母总是一副她当定了方家儿媳妇的模样。 “明日请的客人有些多,明年安芝那丫头既然是要出去自立门户,也该让人家知晓她,明日你早点起来过去瞧着,别落了什么。” 林楚芹点点头,这事儿她会上心。 林夫人看着女儿想到了安芝,不由叹气,倘若傅莹在世,看到安芝长大,该多高兴啊。 52.052.填房 夜深, 四处静谧,此时的沈家却不太安静,君怡园内, 沈帧的书房内传来哭声, 沈玥坐在那儿, 一双眼哭的红肿, 一脸委屈样。 沈帧坐在她对面, 左手翻着账,看过几页后, 用左手执笔,在账簿下写了几个字,字迹清晰, 只稍比右手写的稍微娟秀些。 沈玥哭了半响见大哥不理她, 捏着手中的帕子,鼓足了劲,又嚎了声,吓的沈帧怀里的小团子一下站了起来, 茫然着神色左右看了看, 最后懵懵躺了回去,又眯上眼。 沈帧放下笔看着她,沈玥越是挤的神情委屈, 泪眼汪汪的看着他:“大哥, 母亲要把我嫁去连城。” “连城不好吗?”沈帧抽了另外一本, 翻开时看到上面满是安芝的笔迹, 神情略有些缓和,“金陵到连城,马车六七日就能到了,你想回家坐船也行,水顺而下三四日就能回金陵,这天气也相差无几。” 说的好听,连城还没有金陵一般大,听说连一间像样的珍宝斋都没有。 沈玥捏着帕子,嘴角微动:“可那曹家……” “曹家在连城也是说上名号的,他们的粮米生意做了多年,祖上还曾出过皇贡,其家底不比沈家薄,而这曹家几代单传,家产也没有往外分出去,你可是觉得这家世不够?” 沈玥看他说的这么平静,眼泪一下又涌了出来,她心中更多的是愤愤:“大哥,你说了这么多,到底还是避开了曹老爷的年纪,他那长子已有十二,还有两个庶出的孩子。”这算什么?她嫁过去就是继母,再过五六年那长子成婚,她这就要被人叫祖母了,她才多大,那曹老爷都三十了,等她生下孩子,长子都能继承家业,还有她什么事。 沈帧看着她,东厢子嗣并不多,母亲这儿仅他和姐姐两个人,底下几位姨娘,也只出了两个孩子。 沈玥从小就被记在了母亲名下,但并非母亲养大,织坊事多,连他小的时候也都是姐姐在照应,沈玥就更不必说了,大部分都是刘姨娘自己带的。 小的时候她还很乖巧,跟在他们身后,沈家的孩子模样都不差,逢年过节,即便她是庶出,也能讨的祖母喜欢,到手的红包礼物从来不会少。 越大起,她这好斗的性子就越显露,姐姐有的,她也要有,后来长姐病了,也不知是谁灌输了她那想法,她竟萌生了长姐被藏下,那她就是沈家东厢这儿唯一的小姐,就该享有嫡小姐该有的一切。 这些沈帧看在眼里从不说什么,宅内之事,她有些小心思,不做出格的事,她如何想与母亲如何决定并不冲突,他都不会特意去说,毕竟是自己的妹妹,直到她想把长姐从丽园赶出去。 她这已经不是好斗,原本那一趟寒山寺的事过后,他就决定要和母亲提她的婚事,但母亲早一步有了决定,沈帧也就没说什么,从淮安回来他也预料到了她会来哭诉,母亲安排的这婚事,她必定是不会满意的。 李忱过来时,书房内二小姐还在絮絮叨叨说那曹家的不是,其实李忱见过那曹家老爷,年纪是大了些,可绝不是什么肥头大耳的人,也没有二小姐说的那样丑,大夫人再瞧不上眼刘姨娘,也不会叫人诟病了去,把二小姐嫁给个丑八怪,可从二小姐这边描述里,那曹家老爷是又丑又老还克妻。 李忱将药端进去,沈帧摆了摆手,李忱将药挪远了些,沈玥正说到这曹老爷的前两任妻子:“大哥,旁的不说,我这嫁过去,不知道还能活多久了,听说这曹老爷命硬的很,他家纵使再有钱,那我也享不了这福啊。”沈玥越说越伤心,为什么啊,为什么要把她嫁给这样的人! “曹老爷的结发妻子是曹家在曹老爷小时候定下的,曹夫人自小身体就不好,嫁入曹家后为曹老爷生下一子后没几年就过世了,至于那第二位夫人并非是死去,而是与曹老爷和离后另嫁了人。” 沈玥哭声一顿,这件事她倒不知道,嘴角微嗫:“那他也娶过两任妻子了……” 沈帧往后靠去,轻轻摸着怀里的小团子,脸上似有笑意:“那你想找什么样的人家。” 沈玥的身子微抬了下,有些克制的,坐回去后道:“我不求多高,起码是要门当户对。” “曹家与沈家就是门当户对。” “他那样如何与我是门当户对!” 沈帧笑了:“这么说来,你既要与沈家门当户对,又要他年轻有为。” 沈玥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紧紧揪着帕子,抿着嘴唇,难道她没有资格吗?作为沈家东厢头一个嫁出去的小姐,嫁给人做填房难道就是光彩的事。 可沈帧接下来的话,却直接让沈玥掉进了冰窖子里。 “玥儿,人不能这么贪心。” 沈帧说话的语气也不重,相反是十分的柔和,可到了沈玥这儿,是比被打了巴掌还要疼,沈玥猛地站起来,身后的椅子被掀翻,咣当一声,将沈帧怀里的小团子又吓了一跳。 沈玥捏紧了拳头看着他,泪眼瞪着:“大哥是觉得我没有资格了……” 沈帧轻轻拍了拍小团子安抚,神色未改:“西厢那边,二伯娘刚给三妹定下婚事,她只比你小了半岁,你可知她定的哪家?” 沈玥深吸了一口气:“哪家?” “王家,就是做织葛生意的,以往与我们有不少往来,他家的长子几年正好十八,听闻是个肯上进的。”沈帧抬起头看她,对她是了若指掌,“这样的人家你可愿意?” 沈玥眼中闪过一抹不愿,没有作声。 你要门当户对有钱又英俊年轻的,人家嫡出的不娶,为何要娶个庶出,两者之间只能选一个,这不是有没有资格,而是事实如此。 更何况,母亲又岂会真如她所愿。 沈玥满心的不甘,出口的话便冲了许多:“大哥可要记住你今天说的,沈家在意门当户对,你与那林家二小姐的事,就永远不可能!” 沈帧没作声,李忱蓦地看过来,吃惊的很,二小姐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大哥,我知道那林楚蝉的身份,母亲不记得我可不会忘,她就是那个侍奉过长姐的丫鬟欢儿,且不论她为何到沈家来,光是她这无父无母的身份,林家都配不上沈家,更何况她只是个林家养女。” 沈玥越说越多,神情里甚至是带了点痛快:“母亲怎么可能会答应你,当初长姐与那大夫的婚事,母亲都不同意,你是沈家大房嫡长,将来还要继承沈家家业,母亲不会让你娶这么一个来历不明的人。” 她的婚事是不如意了,那又如何,大哥口口声声门当户对,那林楚蝉的身份,又哪里够的上沈家的门楣,她瞧出大哥在意那林楚蝉,可就算如此也过不了父亲和母亲这一关。 她不痛快,别人也休想痛快! 沈玥说完后,书房内一片安静,李忱是为二小姐十足的捏了一把汗。 沈帧怀里的小团子第三次被沈玥吵醒,怒了,从他怀里跳下去,直接冲到沈玥脚下,汪汪汪叫了起来。 沈玥自己心里也憋足了气,看到它就心烦,想都没想,抬脚就是一下,小团子就地打了个滚,嗷呜嗷呜叫着冲向沈帧,一路上还跌了好几跤,抱着他的大腿开始呜呜,那模样,像是受了重伤。 可实际上沈玥只是用脚拨了它一下,并没有使多大力气,看到小团子嗷的那么大声,沈玥都有些惊呆,这死畜生,连它都欺负她! 沈帧将它拎起来,小团子窝在他怀里,堪比受了天大的委屈。 他轻轻揉了揉它的脑袋,声音温和:“你说的没有错,的确是需要门当户对。” 沈玥一愣,紧抿着嘴唇,用力跺了下脚,朝着门口走去。 李忱看了看自家少爷:“少爷,二小姐这么说,夫人那儿会不会已经知晓。” “知晓了也不错。” 李忱叹气,不知少爷是如何打算的,大夫人要是知晓林小姐那样的家世,是绝不会点头。 “叫你准备的可妥当了?” “妥当了,明日一早就送去林府,少爷,夫人那儿前几日也派人给林小姐送了及笄礼。” 沈帧嗯了声:“母亲做事,向来不会落人错处,那是谢礼。” 李忱从那边桌上端了药提醒:“少爷,药快凉了。” 沈帧抚着小团子的手一顿:“夜深了。” 李忱未能理解他话里的意思,什么夜深了。 只见沈帧合了账簿,正儿八经对他道:“夜深了,这药就不喝了,倒了罢,初七。” “……” 李忱抬起头看初七,初七淡定的保持着神色,走过来从李忱手中接了碗,走到窗边,哗啦一下,都浇给了底下的草木。 李忱劝说:“少爷,您若不喝,这伤就好的慢,如今已经天冷,怕是会难受。” 沈帧扬手,初七推了他从书桌这儿挪开,沈帧是半点不沾他所提的,而是道:“李忱,你二十有三了吧。” “是,少爷。” “也该到了成亲的年纪。”沈帧抬头看他,“你可有中意的人,我为你去保媒。” “……”李忱登时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他心里还冒出个念头来,少爷和林姑娘,还真是一样的人! 53.053.全场最佳 天才蒙蒙亮安芝就被叫醒了, 林楚芹更是起了大早,这时辰已经在了安芝的院子内,坐在那儿看宝珠她们替她换衣服梳头。 “咱们这儿及笄可是大事, 宣城那边也应该是大事才对。”林楚芹坐在那儿看着安芝,“二姐你也太不上心了,再晚来一日, 你就真是走个过场。” “宣城那儿也是大事。”安芝看着铜镜中添了妆的自己, 上一回这么添妆应该是三年前, 她跟着大哥去见芍姐姐,还特意要芍姐姐给她也描眉上粉, “在宣城, 及笄礼的排场,还与将来的婚事有关,请的客人越多, 这名声就传的更远,及笄礼后才有人上门来说亲,明年等轮到你办这及笄礼, 咱们将整个醉花楼去包下。” 安芝扭头看她:“你看怎么样?” “不怎么样!”林楚芹哼了声, “我那还早, 你怎么不多操心自己的事。” 安芝笑了:“我能有什么事啊, 我这不好好的,该戴的我也都戴了。” 林楚芹望了她一会儿, 想起母亲说过的话, 二姐如今家人都不在了, 这及笄的行礼就依她的意思省了,将来二姐回宣城祭拜,肯定会与家人说明。 “那你就没想过早些嫁人。”林楚芹起身走到她身后,“二姐你真好看。” “没想过,我来金陵也不为嫁人。”安芝侧头看了看,“再说女子,出生也不一定都是为了嫁人生子的。” 林楚芹叹了声:“可惜啦,我看那沈家少爷对你颇上心,我听宝珠说他还救了你。”最后那句话林楚芹是凑到她耳边说的,安芝愣了愣,摸着钗的手放下来,视线落在了梳妆台上的首饰匣子内,那儿静静躺着从乔园赢回来的桃花钗。 安芝轻轻拍了她一下:“你别胡说。” “我是不是胡说,日子长了不就知道了。”林楚芹要不是从宝珠口中得知了那些事,也不敢有这样的推断啊,要知道那沈家少爷自打五年前受了伤,他那后院就一直是虚空的,原本要娶回家的媳妇儿都叫薛家中途给劫走了,二十的年纪还孤寡一人,到处都有人在说他是不喜女子。 “沈家与我们不同。”安芝转过身看她,义父和义母都不太看重家世,只觉得人更重要些,但沈家却非如此,“他们要找的是门当户对,能在生意上有所帮助的。” 林楚芹张了张嘴:“你对生意还没帮助啊?那这满金陵的姑娘家,就没谁有这本事了,娶你可比去个金山回去要值当,那金山是死物,你可是聚宝盆!” 安芝失笑,还头一次听到有人这么形容她的,林楚芹却觉得自己说的十分有道理:“你看呐,去年到现在,我家商行内的生意就好了许多,今年还多添了三艘船,我爹呢是个求安逸的,觉得这银子赚回来,够吃够用不必太辛劳,他可没这上进力。” 安芝朝她伸出手,露出个镯子给她看,成功转移了她的注意力:“你看这如何?” 金镯做成镂花的样子,里面还镶嵌了宝石,从外看进去,像是镯子内部透出来的光特别好看:“这镂花的样式很新啊。” “姐姐送的。” 林楚芹看的喜欢的紧:“回头让姐姐给我也寄一副,我那儿还有几块宝石在。”说完后林楚芹仔细看了看她头饰,“颜色看着有些厚重,之前那玉簪呢?” 宝珠取了另外的盒子,林楚芹挑了挑:“莹绿色太素了,这也不搭,哎二姐,你之前不有一支桃玉色的钗子,哎对就是那个。” 林楚芹接了从首饰匣子内翻出来的桃花钗,不有分说戴在了安芝头上,接着又将她扶起来往外走,安芝又如何猜不到她这点小心思:“你故意的。” “的确是搭啊。”林楚芹微扬起嘴角,说故意倒不至于,她只是想转移一下二姐这全身心投入在生意里的劲儿,一支钗而已,也没谁知道它的来历,到宴厅内也不会叫人瞧出了什么,但对二姐而言,这么做她才能看到别人啊,纵使不是那沈少爷,旁的也好。 安芝最终没能拔下那桃花钗,被她一路拉到了前厅,已经有不少客人在了,方夫人是最早到的,正与林夫人聊着天,看到安芝和林楚芹一块儿过来,对一旁林夫人道:“我倒是说,你有幸捡了个这么大的女儿,一年多过去这就及笄了,想必很快要嫁人。” 林夫人邀请来的都是些家世差不多的,自然有人看中安芝,人各想法不同,也并非是为嫡出的孩子相看,总之心里都藏着些主意,安芝跟在林夫人身后,一个个打着招呼。 便有人说笑:“怎么将及笄礼给省了,我原本还想着能给林姑娘摘钗。”金陵这儿的及笄礼中,其中一样就是由家全的人给安芝摘了少女时的发钗,带上及笄后的簪子,意味着她成年了,可以说亲嫁人。 “是说,连这红衣都没穿。” 林夫人笑了笑:“都给你请来吃宴了,那些又何必去想,左右都是自己家里人。” “那怎么能啊,及笄的都得传,林夫人,这宴都摆了,你也真是。” 旁人说笑,林楚芹看向安芝,怕她听了心里不舒坦,别人当这及笄红衣是省了,实际上是二姐不能穿红衣,孝期未过,因为时常要出行,还要出海,二姐挑的都是素净的衣裳,最多不过浅粉浅绿,而这事儿别人也不知晓。 安芝却是笑笑,从容的很,跟随着林夫人打过一圈招呼,露了面后,回到偏厅这儿,又被方夫人给叫住了。 实际上方夫人叫的是林楚芹,恰好她们在一块儿,便都停下,方夫人亲昵拉了林楚芹的手:“你这丫头,就见你刚刚打了招呼,一转眼就不见了,怎么都不来方家看看姨母?” “姨母,您有表姐陪着,我这不得多花点时间陪陪我娘,我大姐一年回不来几次的。” 方夫人倒是理解的很,又夸她有孝心:“你表哥再有半个月就回来了,到时候来家里,姨母给你做你爱吃的金玉汤。” 林楚芹本想拒绝,可想到母亲的吩咐,便只能点点头:“姨母,表哥那么忙,这事儿等他回来再说,我陪二姐去前边。” 方夫人目送她们远去,一旁传来声音:“两位林姑娘,瞧着都是花容月貌。” “什么呀,那小的才是正儿八经的。”方夫人转身,对那夫人道,“也是我那妹妹妹夫人好,将她记在自己这儿,当成个亲生的来养的。” “那这宴会的排场也不小了,往后嫁人,肯定也不会少了她这嫁妆。” 方夫人掩嘴一笑:“嫁妆自然是不会少,不过总归不是亲生的。” 这边林楚芹拉了安芝走远,松了一口气:“二姐你瞧见没,我娘就是不听,姨母她总想将让我去方家,撮合我和表哥。” “义母也是这意思啊,她觉得两家人知根知底。” 林楚芹瞪她:“你这么说,难道也觉得好?” 安芝拉她在亭子内坐下:“你想听真话?” “那还用说!” 安芝笑道:“我是觉得你去方家,不大合适,方大哥为人不错,待人也和善,该有的学识,该有的风度都是有的,可恰恰因为你是他表妹,今后你去了方家,许多事儿才难办,外甥女归外甥女,进门可是儿媳妇,若是遇了什么事,难不成你还回家告你姨母的状?” 若真是个疼人的也就罢了,安芝看那方夫人,十句话里九句离不开自己儿子,母亲眼里的儿子是样样都好,可要是夸到这份上,做她儿媳妇的人可就苦了,夫妻恩爱也就罢了,但凡有点矛盾,可都得是儿媳妇的错,毕竟她儿子那样优秀。 楚芹的脾气,是受不来这样的,要真嫁过去,怕是要憋坏。 林楚芹倒苦水:“是吧,我就说不好,我娘还觉得两家人知根知底,我不会受委屈,可我现在就已经觉得委屈了。” 话说完,那边宝珠抱了个锦盒过来,说是门外有人替薛家送过来的。 “薛家怎么还有脸送东西来。”林楚芹叫宝珠把东西摆在桌上,“什么呀这么沉,打开瞧瞧!” 说罢林楚芹还起身凑近想看看,随着宝珠将锦盒打开,林楚芹直接大叫了声:“什么东西!!!” 安芝将她拉开,这边宝珠手一抖,锦盒盖掉下去,露出了里面的东西,是抱成团的虫子,缠绕在一起还都是活的,在蠕动,爬满了整个盒子。 想到自己一路抱了这东西过来,宝珠被恶心的,直打冷颤:“小姐,这都是些什么啊!” 林楚芹喊人:“香秀,快把它丢掉,赶快去丢掉!” 可香秀可不敢靠近,怪吓人的啊,瞧的人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安芝拦住要上来的家仆,笑了:“这可是好东西啊。” 林楚芹惊恐,这还是好东西,她都不想看,直接跑到亭子外面:“二姐,你若不丢了我以后可不找你了。” 安芝哭笑不得:“这叫沙肠子,宝珠你在苏禄不是见过的,安南的海边也有这个,当地人还拿这煮汤,滋阴补肾,清肺补虚,这不是好东西是什么?” 宝珠摇头,她当时喝汤时可不知道它们原来是这样的,要不然它绝不喝。 “薛家送这东西来做什么!” “不是薛家,是薛成立送的。”安芝也是佩服他,没被自己打怕了,还越挫越勇,手段也是越渐的不入流了,居然想用这种小把戏吓她,“这薛家三少爷的脑海怕是给磕傻了。” 林楚芹满脸拒绝:“快盖上!” 不等安芝去翻锦盒盖子,那边又有人过来,抱了个更大的匣子,说是沈家大少爷派人送来的。 林楚芹命令香秀:“可别是什么怪模怪样的东西,去,打开它!” 香秀上前将匣子上的锁扣拨开,见匣子是上下相连的,便将上部分抱了起来。 看到露出的东西后林楚芹松了一口气,安芝却怔住了,她直接将匣子内的莲花碗拿起来,看着上面无比熟悉的缺口,忍住了想要去找他的念头,低头看去,匣子内还摆放的一个玉簪子,瞧这造型,就是及笄礼上换簪时用的,只是比寻常的更为精致。 等香秀将锦盒合上后林楚芹才过来,拿起那玉簪子叹气:“原本觉得这礼也不惊艳,可有薛少爷的东西做陪衬,沈少爷送的这些,当属最佳!” 54.054.心悦 接下来的宴会里, 安芝有些心不在焉。 所幸林夫人知道她的脾气,没有再带着她出去见各位夫人,待到宴席结束后,送走了各位夫人, 回到院子内的安芝坐在塌上,看着桌上的匣子,有些出神。 原本天没亮起来,这会儿应能睡上一阵子, 但安芝却半点睡意都没有, 她托腮看着匣子内的莲花碗,除了一开始拿出来瞧过,现在是一直放在匣子内的。 “小姐,您怎么不睡一会儿。”宝珠取来了礼单, 原本打算放好了悄悄退出去,却发现小姐还没睡,见她在看匣子,“要不我替您收起来罢。” “你替我, 送个口讯去沈家, 找李管事,就说我有事想找大少爷商量。”在亭子内她原本还压着些情绪, 可这会儿她就想问问清楚。 宝珠愣了愣:“……是。” 去传口讯, 待那边答复宝珠回来, 天色已经暗了, 安芝去过主院请安, 便直接出了门,坐上马车后直往春江楼,一刻钟后,到了春江楼外。 在栅栏集上的春江楼十分热闹,但临水的那一面却显得有些安静,春江楼的后院是建在水上的,高墙内修了几个亭阁,供给客人赏风景用,隐秘性也十分的好。 安芝推门进去,看到坐在那儿的沈帧,脚步微顿了下,很快迈了进去。 沈帧摆手,初七退了两步,直接从旁边打开门,安芝这才注意到原来另一扇门外是一艘游船,他是坐船过来的? “为了林姑娘的声誉,还是不便与你一同出去。”沈帧替她解了疑惑,“坐。” 安芝坐下来,沈帧尤显得十分从容,替她倒了一杯茶,笑着问:“今日是你的生辰,虽说宴会结束,夜里应该还要与林老爷他们同聚。” “沈少爷,恕我冒昧,你能否告诉我,你送我的那礼是在哪儿找到的?”安芝很确定,那六个金箱内没有莲花碗,她也确定沈帧不是随意送的,谁会拿一个有缺口的碗当礼物送人,太失礼数,所以这一趟她非来不可。 沈帧对上她的视线,轻笑:“你可喜欢?” 安芝看了他一会儿:“多谢沈少爷。” “那是李忱在宣城的一批外卖品里找来的,听闻是宣城计家的人摆的。” 安芝神色一紧:“摆出来卖?” “是啊,金陵城中偶尔也有人家如此,大都是为了周转银钱,将家中值钱的东西拿出来变卖,兑些银两,拿去当铺的话让人瞧见难免是不好意思,混在铺子内卖出去,亦或是拿到场子中去都是有的,计家拿到场子中的东西大约有百来件,李忱将他们买回来,我瞧那玉碗不错,便让李忱送了过去。” 安芝看了他一会儿:“那叫莲花碗,是以莲花样做托身雕刻出来的,原本是个药碗。”那是她小的时候喝药用的碗,为了能哄她老老实实喝药,爹和娘想过不少办法,见她那时喜欢玉石,就专程用上好的玉找人雕了这个莲花碗。 莲花碗上的缺口,是她六岁那年一次闹脾气用勺子敲的,被她敲了个缺口后,爹担心会刮着她,就将它收在了她屋子内,她还记得是自己要求摆在架子上的,用盒子装好,以免再坏。 安芝不知道他送这个的用意,但她肯定他是知道自己是谁,如若不然,这莲花碗送的不会这么恰巧。 “沈少爷,计家百来件东西,可是都被李管事买回来了?” 沈帧点点头:“没错。” 安芝沉默了一阵。 沈帧也没有说话,两个人便都沉默着,屋内安静,屋外的河道上倒是热闹,如今这天还有人在看水塔灯,也不怕冷。 许久过去,安芝轻轻碰着藏在袖口中的银票,抽出来一些又塞了回去,抬起头:“沈少爷,我如今没法报答你。”她知道他不缺钱,也知道他不将这些东西留下不是为了钱,所以她用银票来感谢,并不合适。 “这些东西,对我也是无用,对林姑娘来说,或许十分重要,我可以让李忱给你送过来。” “有劳了,这些对我而言,的确很重要。”安芝并没有避讳这些东西在她心中的重要性,也没有拒绝他的好意,因为即便是他不开口,她也会说。 她几乎是能断定这百余件的是什么,无非是她和大哥屋内的东西,还有父亲屋子里的,看着值钱的,容易变卖的,都叫二堂伯他们拿出来变卖周转银钱,她那莲花碗重新打磨一下还值不少钱,更别说大哥和父亲的东西。 这件事权叔没有向她提起。 “林姑娘,可是能帮我一把?”沈帧指了指窗边,安芝一怔,说了声好,起身替他推了轮椅,推到窗户边上,窗外此时有一艘游船在放烟火,窜的并不高,半空就炸开了,落下来的火星子掉水面时还有光亮,但纵使是这样也十分的绚烂。 屋内又陷入了安静,沈帧看着窗外,安芝在看烟火,那游船上的人显得兴致特别高,一连放了一刻多钟才停下来,风吹到这儿,还有烟火气味。 原本以为这一阵歇下去,游船也该尽兴而归了,却不想停下没多久,那边忽然咚咚咚冒气一阵的烟火,在天空绽开时,出现了个凤鸟的模样。 安芝微怔了下,低头看了眼沈帧,忽然明白了他叫自己推到窗边来的是为何,不是他要赏风景,而是为了给她看这烟火,刚刚那凤鸟太过于明显。 宣城中有个不知道是多久以前传下来的习俗,满十五的姑娘,要给她缝做凤鸟绣包,由母亲那边的,祖母或是姨母都可以,在及笄当天给她戴上,预祝她今后福顺安康。 到近些年,这凤鸟绣包又衍生出了不少东西,凤鸟钗头,面饰,有那条件的人家,专门去请人做凤鸟烟火,越大越是喜庆,在宣城中,凤鸟就是他们的吉祥物。 金陵城是没有这样的习惯,游船出去的人也不会专程放这个烟花,他这刻意的,安芝想忽视都难。 “倘若是晚上没来呢?”这准备岂不是白费了。 沈帧倒是从容的很:“以后还是会有机会的,我听说宣城有那样的习俗,我又不是你外祖母家那边的,听闻还可以放烟火,就派人准备了这个。” 在能承认的时候,沈帧总能承认的十分及时。 安芝看着他,心中说不出那感觉,只觉得有些胀鼓鼓,涌上来,略有些发酸。 这些东西,义父和义母都未必知道,他怎么会知道的这么清楚。 在鼻子发酸的厉害时,安芝转过身,伸手趴在了窗沿上,微仰头:“沈少爷,谢谢你。”她都没想过自己今年的生辰会怎么过,唯一的亲人,还远在苏禄没有回来。 身后忽然传来沈帧的疑惑声:“是不是还应该吃凤鸟糕?” 安芝转头,他正在看桌上,那儿除了几杯茶就是几样简单的茶点,安芝笑了:“那叫鸾凤糕,这儿不兴这个,即使是在宣城,一年中吃的次数也少,多是买来赏玩的。” “原来如此。”沈帧抬起头,正好看到了她头上的钗饰,安芝出来的匆忙,早上戴上去的首饰一样没摘,这会儿那桃花钗正在其中,粉粉的,从那些金饰中脱颖而出。 她身后的头发有几缕被挽了上去,及笄后的姑娘梳发又有不同,这样子的另一样意味,是她可以嫁人了。 沈帧看了她一会儿:“林姑娘,天色不早,我差人送你回去。” “不用,我坐马车来的,就在春江楼外。”安芝推开门,转过身还想说感谢,对上了沈帧的笑脸,忽然的,这话便说不出口了,她冲他笑了笑,喊了下等在不远处的宝珠,往春江楼外走去。 过了会儿初七进来,看到少爷坐在那儿,便前来推他上船。 “初七,你说她高兴吗?” 初七愣了好一会儿,将轮椅推上游船后道:“少爷为何不问她?”林小姐那反应,也是承认了自己就是计家人,已经是心知肚明的事,为何谁都没提出来,还似打哑谜。 “有些事,是需要她开口说的。”沈帧笑着摇头,她又不是第一回默认,在之前她就默认了自己混入沈府过,可她从未开口承认,即便是在帮长姐时,也未曾提起过在沈府的日子,她聪明着呢,不肯叫他抓了把柄,今日是难以拒绝那些东西才默认了身份。 “林小姐为何不说?” 沈帧抬头,看着渐渐远去的春江楼,声音有些空远:“还不到时候。” 与此同时,回林家马车上,安芝说了同样的话:“还不到时候。” 宝珠懵懵看着她:“小姐,沈少爷对您可十分用心了。”她都有些看不过眼呢,这半年来大大小小的礼送了多少,后厢房里好些都是,今天又为哄的小姐高兴做了这些,她刚刚在屋外瞧着,那烟火是真好看。 “我知道。”安芝低头,若说之前不知晓,经此一事,她是瞧出些端倪来,他做这些不是为了生意。 可正是因为如此,她才不知道该怎么去接应,因为这些不再是能用银子和生意上的事去解决的,在反应过来的那一刻,她甚至是有些无措。 55.055.抱恩 回府之后, 寒风骤起, 宝珠预感着这天怕是要大冷, 去了隔壁屋子翻出裘绒披风, 将炉子上温着的汤端回去时,发现小姐躺在卧榻上睡着了。 宝珠悄悄将她怀里翻开的书收起来, 平日里睡眠浅的安芝并没被吵醒, 宝珠便没叫她,而是取了被子过来,轻轻取了她头上的钗饰, 加了个枕靠让她休息。 夜半时分风止了, 屋外温度骤降,守夜的小丫鬟轮过班后, 天稍亮,院子内的花坛中,绿叶上结了薄薄的一层霜, 呼吸间都有了雾气。 半个时辰后, 府内厨房那儿开始起灶忙碌, 天渐明, 外院那儿早起的东叔准备好马车, 今日要出一趟远门,去大小姐家送年货。又过了半个时辰, 主人院里也有了动静。 宝珠端了热水推门进来, 安芝已经醒了, 宝珠放下盆子:“小姐, 今儿天冷了许多,外头都结霜了,要不晚些时候出门。” “结不结霜都不妨碍那些人上山,哪能去迟了。”洗漱过后,安芝叫她备马车,简单吃过早食,迎着寒风便出了门。 到徐家庄时已经是两个时辰后的事,头一批上山的人正拖了木头下来,安芝站在张家院内,院外的路边铺着的都是今早砍下来的树,这些树在几日之内都会被的差不多,剩下的部分会被放到那些工坊内。 安芝请去梳斋做师傅的便是这张家阿叔的儿子,安芝这次买木头找的也是他,到时张阿叔已经替她挑好了一些:“林小姐,这些都是早上新的,这些是前阵子晒好的,如今的天多变的很,昨天夜里起风,怕是会下雨,得抓紧了运库房中去。” “就这些了?”安芝看过来,似乎是比之前张阿叔和她说的要少。 “林小姐,昨天傍晚罗家来人了,一下将大半的都给包了去,价还比寻常的高出一成,如今这些是我家砍下的,还有先前说好的几户,旁的都叫罗家给收走了。”张阿叔说时有些抱歉,早前答应时是十分爽快的,但罗家忽然这么开价,他也拦不住。 “没事。”罗家这样恶意抬价,一成成往上加,也没谁会与他争,“张叔,那就这些,你算一算,到时连同这些与帐送到梳斋内,我派人来给你们结。” “林小姐可还要等下一批,再过半个时辰他们就该下来了。” 安芝抬起头往院外看,也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已经有人往外运木头了:“不必等了。”那些肯定也会被罗家收走。 清点清楚后安芝出了张家院子,往外走时,前边是一车车已经装好的马车,几个罗家派来的管事在清算,示意前头的人出发。 一面的还在催促:“快点拉回去,天黑前要运上船的。” “天黑这船也装不满啊。” “你懂什么,就是到了明天都装不满,所以得抓紧着,赶上风天可不好起航。” 说话声越来越远,安芝目送这一长条的运送队伍,装船,出航?莫非罗家要将这些木头都运出去,还是往外边运。 “小姐。”宝珠捧来了个暖手炉子,“山里冷,您别冻着。” “我们也该回去了。” “您不看了?” 安芝轻笑:“还看什么。”要按这阵仗,这几日徐家庄这儿的木头就都是罗家的,她来时还打算上山一趟,如今瞧着是不需要了。 “可您原先定的那些,可够用了?”宝珠还记得小姐说过完年再开一间梳斋。 “够了,也不止这两日要备齐。” 上马车后,走在山路上,安芝还遇到了运送木柴的马车,等她回金陵城已是下午,西市这儿,远望出去,码头那儿停靠着一艘偌大的船,就是罗家从淮安买来的那艘大宝船。 安芝下马车后走入米铺,权叔在后院。 刘娘即将临盆,权叔没再往宣城跑,有什么事都交给了小梳子,如今他正忙着亲手给即将出生的孩子做摇篮,见安芝来了,指了指一旁的石墩子:“不是去徐家庄了?” “罗家包了那些新木,我没的好瞧就先回来了,权叔,您说他们这一趟是要去哪里?” “去苏禄。” 安芝一愣:“将这么大批的木料运出去,衙门允许?”平日里来去买卖也就罢了,那艘大福船能装下那么多东西,全用来装木料的话,府衙那儿哪会同意了这批示,允他们出航去。 权叔笑了:“金陵这儿的衙门都是那些人养的,你说他们批不批,要说上奏到朝廷,谁又会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罗家这一趟,衙门里恐怕是撑足了的。” 听他这么一说安芝便想通了:“金陵这儿我不懂的还有很多。” “大小姐没与官府打过交道,自然不懂这些,您入这一行也不过一年多,有些事急不来。”有些人做了十来年生意才摸清楚些其中门道,“更何况这些事,小姐出面的越少越好。” “为何?” 权叔敲了下木条,严实后道:“照常是无事,一旦有事这牵扯深了就不好,吃了第一口你就得准备一锅,你说谁比较贪?” 安芝会赚钱,但有些事她年纪太轻,涉世未深,毕竟是不懂,金陵城中看起来官府巴着那几家,反过来说,又是那些养着官府,每年从这儿交上去的赋税能让朝廷多高兴,所以有些事儿,眼睛睁一只闭一只也就罢了。 “罗家在金陵城的根基很深,人丁也兴旺,七年前罗家六少爷出事后,罗老太爷过世,他底下还有三个儿子,你说那罗家二少爷受了伤,那还有四位少爷在,瞧着是瘦死骆驼,人家是吹不倒,你说他花五千两银子竞下那大福船,人人都以为他亏定了,可这一转手,将那些木料运往苏禄。” 大福船最后的竞价是有沈帧的手笔,让罗家多费了将近两千两银子,而罗家势在必得那劲,想来是早就打算好:“这两年我来金陵,都没怎么听说罗家的事。” “前几年无赚钱的赢头,自然是低调,罗家这些人啊,没当年罗老太爷那魄力。”权叔在金陵呆了十几年,见过的事不少,罗家如今做什么都不奇怪,可再做什么,始终是越不过如今的叶家沈家。 “权叔,我是不是想的太简单了。”安芝与罗家的梁子,算是结下了,她将那罗家二少爷一把推进了琉璃渣滓中,现在罗家二少爷的腿废了,对她的恨恐怕不会比对沈家少。 “要想在金陵城立足,这本就不是一条好走的路。”权叔将拼好的摇篮翻过来给她看,“如何?” 这木匠活也不是谁都能做的,安芝瘪嘴,半响才道:“凑合。” “大小姐也不必担心,罗家那样,纵使是你不去招惹,遇上事他一样也会对付,以往被他打压下来的可不少。” 安芝摇头:“如今倒不担心,他们自己都还未立起来。”买卖有风险这道理她很小就明白了,其中的明争暗斗肯定不会少。 安芝坐在那儿看着他,过了会儿问:“权叔,计家变卖家产的事,您怎么不告诉我。” “小姐听了不愉快,不说也罢。”权叔又将摇篮改了改,抬头看她,“李管家派人送信给您了?” “是沈少爷告诉我的。” 这话终于引了权叔停下手中的活,他可清楚记得妻子和自己说过,在淮安时那沈家大少爷救了大小姐一回,还因此受了些伤,如今又告诉小姐这些事,莫非他已经知道大小姐是计家人了。 “他应该早就派人去过宣城。”要查安芝的身份并不难,宣城中姓计的人家很少,对的上号的也就这一家,“还派人将二堂伯变卖的百余件东西都买了下来。” 权叔也算是了解她:“大小姐想怎么谢他?” 安芝想了会儿:“我想去一趟宜山。”这是她能够想到,对他最好的报答了,他的腿伤多年未愈,如果能有办法脱离轮椅自然是好的,就是不知道师公他老人家愿不愿意帮这个忙。 “大小姐想什么时候去?” “过几日就出发。”过了年又要忙碌,这段时间不去,明年又不知道会延后到何时。 “刘娘快生了,我这儿走不开,让小梳子陪你去。” 安芝原想拒绝,但想到去宜州势必要经过宣城,便点头:“也好。” 从米铺出来后,天色微暗,码头那儿因为罗家运送木料的马车进出,越发热闹,远远的望过去,那大福船委实惹眼。 安芝一路往西市南端走过去,有意在李氏医馆前停了停,打从孟子书被带走的那天起,这李氏医馆就一直关着门,安芝站的时间有些久,还引来了旁人问话:“姑娘是要找孟大夫看病?人已经不在这儿了,这都关了大半个月了。” “他们人呢?” “听说是那孟大夫惹了事儿,前几日啊,孟夫人的家人赶到金陵将孟夫人她们给接走了,这医馆也说要盘出去,姑娘你要是有哪里不舒服的啊,找别处去,这儿啊没的看。” 听他说孟夫人被自己家人接回去了,安芝对他道谢:“多谢老人家。” “谢什么,这些天好些人来,那孟大夫的医术是真不错,就是不知道犯了什么事,哎。” 老人家说完后慢吞吞走开了,安芝最后抬头看了眼那牌匾,转身上了马车,往林府前去。 三日之后,安芝出发前往宜山。 56.056 金陵城到宣城, 说远不远, 却也得十来日,骑马前往会快一些, 但宝珠这丫头是吃不消, 二十出发,到了三十这天才到宣城外。 安芝没有进城, 而是在外绕过, 前往宜山。 三日之后, 安芝到了宜山下的村子。 快临近腊八,村子内很热闹, 上山路上还有人摆着香烛摊, 安芝带着宝珠进村去, 熟门熟路的到了一间草屋前, 掀开布帘子朝里边喊:“王掌柜,来三坛小娘子, 要去年陈的。” 过了会里面传来赶人的声音:“去去去,这里没什么小娘子。”等看清楚了门口的人后, 王掌柜嘿了声, “原来是你这丫头, 你讨债来的啊!两年不见一进来就要酒!” “算一算,两年没来您这儿买酒,三坛也不多, 王掌柜, 我可知道你把酒藏哪儿了的。”安芝笑眯眯看着他, 掂了掂手中的钱袋子,“再来一坛酿蜜。” 王掌柜吹胡子瞪眼:“你倒好,开口就这些,你当我这儿是善堂啊,你要就给。” “我给钱的。”安芝努了努嘴,“反正您不卖给我,我半夜自个儿来拿,再给您将银子留下。” 王掌柜哼了声,嘴里骂着她没良心,还是去了后边给她拿来了三坛酒,没好气往桌上一放:“两坛小娘子,你要赶来偷,看我不上山去告诉净慈大师。” 安芝咧嘴笑着:“王掌柜,我就知道您最好了,您家的酒也是最好的,顶多我让师叔少下山来嘛。” 王掌柜将银子一收:“道观里的师傅很久没有下山来了。” 安芝一愣:“每隔几日不是有人下山来买菜的。” “就只有买菜的人了,听说是大祭将至,我们也准备过几日上山去。”王掌柜不肯让她多呆,等会儿又生出心思来拿走她的酒,便借口天快黑了叫她赶快上山去。 安芝拎了酒坛子离开村子,往上的山路,到前段时还有百姓,再往上走人渐渐少了,宜山附近的村民都喜欢赶清晨去道观烧香,下午的时辰山上基本不会留人,也是道观里一天当中最空的时候。 到了山门前,安芝绕了后门,将酒递给宝珠后翻墙进去,再给她和小梳子开门,接了酒朝空落落的后院屋舍走去,到了其中一间,悄悄推开门。 躲了没多久,屋外就有了动静,只听到有人说大祭的东西都备齐了,门被推开,躲在屏风后的安芝侧耳听,跨进来的脚步微顿了下。 紧接着,听到了疑惑的嗯声:“哪里来的酒香?” 宝珠低头看封住的酒坛,这都能闻到? 安芝对她摇了摇头,透过屏风缝隙,看到进屋的人在桌旁坐下,抬手拿了杯子倒茶:“乏味啊,茶味甚至寡淡。” 话音刚落,安芝忽然将宝珠往旁边拉,随即是一道长鞭从那人手中甩过来,屏风倒在了宝珠脚下,吓得她险些将酒坛摔地上。 看清屏风后的人,卿竹哟了声,将鞭子收回来,轻轻在手中捏了捏,在宝珠松一口气时,啪一下,那鞭子朝小姐这儿打过来。 安芝利落一躲,直接往卿竹冲过去,手中不知何时多了匕首,卿竹笑了,坐着椅子往后退去,安芝垫了下一旁的墩子,在那鞭子抽过来时忽然转了方向,朝那角落的柜子跑去。 “狡猾。”身后传来笑声,鞭子忽的缠住了她的脚踝,安芝翻了个身拉住柜子,哗啦一下扯出,露出了里面一堆的小酒瓶,而她的身体被半吊在空中,脚被鞭子扯着,前半身靠柜子支撑,安芝装着害怕,“师叔,您要再不松手,我可不敢保证你这一柜子的宝贝。” 僵持了须臾,脚上的鞭子松开来,等安芝回头,宝珠手中的酒坛子已经到了卿竹手中,她掀开盖子闻了闻,仰头倒了满口:“你倒是孝顺。” 安芝嘿嘿笑着,宝珠急忙跑到安芝身旁:“小姐。”这样的打招呼方式也忒吓人了。 “哎,那坛是留给师公酿蜜。”安芝见她还要开,忙赶上去将酒坛抢过来,“喏,两坛是给你的,王掌柜那儿好不容易抢来的,这坛留给师公,等会儿我就去拜访他老人家。” 卿竹微眯着眼看她,轻呵了声:“你师公怕是喝不上了。” 安芝抱着酒坛坐到她对面:“怎么会,师公最爱喝这个了。” “知知啊,你有事找你师公。”卿竹一下看出了她的目的,晃了晃手中的酒坛子,“还是为别人来求的。” 安芝也没否认:“我一个朋友,腿疾多年,一直没有好,我想来向师公讨教一下,看看是否有办法让他能够好一些。” “师傅他闭关了。”卿竹看了她一会儿问,“朋友是男是女。” “男的,是金陵城里的沈家大少爷,那我先去拜见师傅。”安芝起身抱着酒坛,叫了声宝珠后往外跑。 “男的?男的!”卿竹抬起头,人已经消失在门口了,她哎了声,“把酒留下啊。”随后拿起酒坛又给自己灌了好一口,轻叹,“转眼十载……” …… 回到了宜山馆内,对安芝而言就和回到家没什么分别,离开时馆内遭了大火,两年后新修起来,当初的痕迹是半点瞧不出了,安芝在福客堂内找到了师傅,她正替一位福客刚刚纾解完心事,送了人出去,就看到一路跳过来的徒弟,眼底闪过一抹笑意,随后神情就严肃了下来,呵斥:“站住!” 安芝即刻停下来,乖乖走了正经:“师傅。” “你回来做什么。”净慈带她进福客堂,“不是去了金陵。” “想找师公,但师叔说他闭关了,师傅,师公何时出关?”安芝跟在她身后,随着她插香,又拜了拜天尊。 “你身体不舒服?”净慈扭头看她,见她面色红润,不像是病了的,“若是替别人求的,就回绝了,你师公多年不曾替人看病,过往也是觉得与你有缘才将你收在这里。” “师傅~”安芝又跟着她出了福客堂,“师公又没见过他,万一见过之后也觉得有缘呢。” 净慈带着她一通拜过来,没回答她的话:“你这回留几日?” 要是可以,自然是留到师公答应,可现在师公闭关,师傅又直接给拒绝了,她连面都没见着,没机会说沈帧的病情。 “既然来了,就去换上衣服,明日早课不要迟。”净慈说完就把她扔在了远处忙去了,安芝抬头看外边的大鼎,在这里,无处不透着令她安心的气息。 “小姐,您以前就是呆在这儿的啊?” “是啊,小的时候第一天到观里,师傅就要求我早课不能迟到,你猜什么着,我接连迟到了半个多月。” 那时她年纪小,身体又弱,还娇气的很,迟了早课的理由各种各样,起不来,人不舒服,不想去,还哭闹过,但每次师傅都有办法把她带过去,就是哭闹,也是让她坐在蒲团上哭,哭的时候还不许别人理她。 没多久她就彻底老实了。 “……”宝珠还是第一次听到能把小姐治的这么彻底的人,不免对刚刚那位冷面的师傅产生了崇拜。 “小姐,咱们真的要在山上留住。”宝珠算了算来回的路,若真住上十天半月,怕是来不及回去过年。 “明天就走。”若是见不到师公,安芝也不在这儿叨唠她们,“走,我先带你逛逛这儿。” 安芝带了宝珠走了一圈后,天色暗下来,一个时辰后,屋外传来了声音,推开去,迎面就是个酒瓶子,卿竹站在那儿,晃了晃手中的酒瓶:“明天就走了罢?来陪师叔喝一会儿。” 熟门熟路上了塔顶,冷风吹着,本该叫人清醒,卿竹却显了一脸的醉意,安芝知道她怕是已经将两坛的酒都喝得差不多了:“别让师傅瞧见了。” “她瞧见的次数还少啊。”卿竹躺在那儿,扭头看她,两年不见,一下便成了个大人,“知知啊,你为何要替那沈少爷求药?” “他救过我啊。”安芝再一细想,所能罗列出来的好有很多,抹了又肯定的加了句,“他还给林家行了便利,不是您说的嘛,要知道感恩。” 卿竹轻啧了声:“这是我教你的没错。”知恩图报,可就是不知最后是用了什么去报答。 “师公这回在闭关,我下回来也行,就当来看看你们。”安芝觉得师叔今天的状态有些奇怪,像是喝醉了,要知道她是喝再多都没见醉过的人。 卿竹笑了:“傻丫头。” 安芝一愣,她哪里傻了。 “山下好不好玩。”卿竹忽然坐起来,伸了个懒腰,“我也有好久没有下山去了。” 安芝越发觉得她不对劲,这顾左右而言他的,师叔到底想说什么? 盯了一会儿后,卿竹忽然在她额头上用力拍了下:“明日回去了,别来找我道别。”卿竹那一下打的有些猛,她的袖口中忽然掉出来了个银色小镯子,像是小孩戴的玩样,上边还垂了两个小铃铛,看着像是旧物。 在安芝去捡之前,卿竹飞快的捡起来藏到怀里,催她:“快喝,这两年不见,武功也退步了,酒量也退了,再这样下去,我可不承认你了。” 安芝无辜的很,她哪里退步了,明明醉的是她。 这时山风一阵,刮的人脸都有些疼,塔下传来了净慈冷静又藏了怒意的声音:“卿竹,你想再罚半年禁闭是不是!” 卿竹脚下一滑险些掉下去,安芝怔怔看着她,禁闭半年?难怪王掌柜会说许久不曾看到师叔,可她犯了什么事,会被禁闭这么久? 57.057.解围(捉虫) 夜半小酌被师傅的到来给打断了, 最后安芝灰溜溜的回了自己屋子, 谁想到了半夜,师叔又来敲了窗户。 安芝看了眼睡在侧塌上的宝珠, 悄悄推开门, 卿竹手握着两瓶酒, 脸颊露了些绯红:“丫头, 明天就走了, 再陪师叔喝一会儿。” 安芝跟在她身后, 发现她的脚步有些许凌乱:“师叔……”师叔她今天很不对劲啊, 下午见她时还好好的, 难道是酒的问题, 可仅是那两坛而已, 对她来说根本不会有喝醉一说。 两个人走到了屋群后面的小竹林,里面修了一间竹屋, 卿竹踏了扶栏跃上去,拎着边上的树枝, 松开口人轻轻落在屋顶, 草木声轻响, 她喊安芝:“知知, 上来。” 安芝没有往上跳, 而是攀着树上去后, 沿着房顶走到卿竹身边, 坐了下来, 卿竹笑了:“怎么如今这么乖巧了?” “我怕踩塌了, 明天师傅找你麻烦。”安芝拍了拍底下的草垫,看着她,“师叔,您是不是有心事。” 卿竹喝了一口酒:“我哪有什么心事,身在这清修之地,有酒就更没心事了。” 安芝盯着她不语。 卿竹:“……” 安芝:“……” 一阵风吹过来,竹林簌簌,银光落下,传来了卿竹的长叹声:“知知,姑娘家太聪明了不好。” 安芝继续盯着她:“师傅罚您禁闭半年,难道你把师公的胡子给烧了?” 卿竹抿嘴笑着,也不答她,一口口喝着酒,安芝瘪嘴:“不说算了。” 话音刚落,脸颊就被她掐了去,卿竹嗯了声:“知知,告诉师叔,你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安芝的心咚的跳了下:“啊?” 卿竹醉醺醺凑上来,盯着她的脸颊,安芝怔了怔,一下捧住了她的脸,认真看着她:“师叔,你有心事!” 卿竹不耐烦挥开她的手:“丫头,你可知道什么要叫过后不提。” “过后不提我是不知道,不过我知道什么叫心虚,您要不说,我就回去睡觉了,明儿还要进城去。”安芝起身要走,卿竹直接捏住了她的手,两个在屋顶上过了几招后,卿竹笑倚了附近的树,“知知,你脸红了。” 安芝从房屋上跳下来,扭头看她:“师叔,我回去睡觉啦。” 卿竹朝她摆手:“知知……” 师叔今天真的是太奇怪了,安芝走远了之后又回头看,竹屋顶上,纵使是只有她一个人,师叔还是乐的逍遥。 安芝微皱了眉头,师叔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平日里即使是再贪杯,误了事也不至于会被禁闭半年,她刚刚玩笑她烧了师公的胡子,可纵使这样,也是不至于。 “这么晚了还不休息,不如去禅坐。” 身后传来微冷的声音,安芝回头,声音一下弱了许多:“师傅。” 净慈这次并没有再严厉的说她什么:“何时回金陵?” “明日到宣城,最多留两日就回去了,临近过年,商行内事情太多。”安芝望向远处,“师傅,师叔她犯了什么错,禁闭了半年?” “不是我要惩罚她,是她自己在惩罚她自己。”净慈转身往回头,安芝只得跟着,“去宣城,可是要回计家?” 安芝摇头:“不回去了。” “不要忘记去祭拜你娘。”净慈看着她,叹了声,“你一个人在外面,有些事不要过于冲动。” 安芝心下有些疑惑,怎么今天连师傅说话都有些奇怪,就是之前离开观里,师傅也没交代她做事不要冲动,只嘱咐她保护好自己。 安芝将事情放到了心里,决定明天逮住个人问问,于是点点头:“师傅我记住了,师叔也交代过我,做事不能冲动。” 净慈深看了她一眼:“你明白就好。” 回屋后,已是深夜,师叔没有再来找她,睡了不过一个时辰多,天露了灰,屋外远处传来了钟声,安芝蓦地睁开眼,利索起来,换好衣服后的第一件事不是去上早课,而是站在门口,逮住最早经过的小道姑往自己屋里带。 “师……小师叔……” “嘘!”安芝把她拉到角落里,低声道,“我现在问你三个问题,你要想清楚快速回答我,要不然错过了早课我可不保证。” “小,小师叔,你,你要问什么?” 安芝拍了下她的额头:“不许结巴!” 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委屈巴巴看着她:“哦。” “卿竹师叔为什么会被关禁闭?” “师公她半年前私自下山,去了一个月,回来之后就把自己关在后山半年。” “为什么她要把自己关在后山?” “小师叔,这我哪里知道啊~啊!我说我说,听别人说是师叔以前上山前欠了债,做了对不起人的事,小师叔我就只知道这些了,真的!” 安芝揉了揉她肉嘟嘟的脸颊:“凤致,两年不见师叔发现你胖了啊。” 凤致更委屈了:“师傅说我这是在长身体。” “好了,最后一个问题。”安芝从怀里拿出一串玛瑙珠,戴在她手上,“你从谁口中听来的。” “很多人啊,厨房那儿李师姐她们都在说,还有王师傅她们。”凤致委屈,“小师叔,我要迟到了。” 安芝拍了拍她的额头:“这玛瑙珠别让人抢了去,好了,快去吧。” “多谢小师叔,等我将来回家了就去看你。”凤致捂着手腕跑了出去,急忙忙跟入了前去早课的人群。 安芝失笑:“就你这进度,不知道今年才见得到你。” 转身见宝珠已经起来,安芝催她:“收拾好,我们赶快走。” “小姐您不是要去上早课?” 安芝避开这些人,拉着她往厨房那儿走:“上什么早课,上完早课天就亮了,到时香客在外,师傅就会叫我去听福,这一折腾肯定半天下不来。” “好。” …… 安芝带着宝珠在厨房游转一圈后,一个时辰过去,已经在山脚下了,这时才天亮,山下正热闹,摊子前满是客人,结了薄霜的路边还散着晨露香气。 安芝没有上马车,而是进了村子内一间不起眼的葛布铺子,一刻钟后走出来,脸色微凝。 “小姐,怎么了?” 安芝摇头:“先去宣城。”脑海中不禁回想起葛布铺子内老板娘说的话:“十年前啊,她来到村子里,住了两夜后就上山了,初到村子里时那样子可吓死个人,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像是大病过一场,而且那肚子啊,瞧着也不对,鼓鼓的,村里有经验的婆子说,这是刚生了孩子没多久的样,走路姿势也不对。” “后来再见到她就是观里的大师傅,谁还敢说她什么啊,再说兴许是她病的厉害的缘故,一个道姑哪能生孩子的。” “这卿竹师傅的柳条符是真做的不错,不过她从来不听福客说话,哎姑娘你瞧着也有些眼熟,这不是小师傅么?” 回过神,人已经在马车上了,安芝微握了拳头,师叔当初到底经历了什么事。 “小姐,前面有人拦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马车骤然一停,宝珠掀开帘子看过去,前面停着好些马车,围了不少人。 安芝跳下马车:“过去看看。” 人群围绕的正中间,一头猪躺在地上,瞧着似是被撞了,奄奄一息,一旁蹲坐着个妇人,哭的那个叫肝肠寸断,一下下抚着猪身:“大花,你坚持住啊大花,你要是出事,咱们家今后可怎么活啊!” 不知道的还以为出事的是个人,安芝看向她们身前的人,两个男子站在那儿,身着便服,能瞧出些身份富贵来,微皱着眉头,看起来有些困扰。 大概是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马车跑的好好的,路边忽然跳出一只猪,马车刹车不及撞上去,这就将猪给撞倒在地了,紧接着追出来一个妇人,对着这猪开始猛哭。 这都是一刻钟前的事了,撞了人家牲口,照价赔钱就是。 可妇人张口就要一百两,开了天价去,说这猪是他家养的种猪,每年上门来配种的就有不少,自家产下的猪崽子更是比别人家的好,就是赔给她十头猪都赶不上她家大花,所以要赔一百两。 遇到这样拦腰敲诈的,这两个人就不肯了,于是就一直僵持着,直到人越来越多。 这些人就等着看好戏,怂恿妇人再要多一些,其中几个说公道话的,也让妇人给蛮恨怼回去了,在场的大都斯文人,也不好与她计较什么,便都没再作声。 听到妇人这婉转的哭喊声,安芝看了眼那两个男子,认出了其中一个,就是过去在淮安见过的傅大人,如今他们是满脸的尴尬,也是难为遇上这样的事,打不得骂不得又不能纵容,便故意忍不住笑出了声:“大婶,您平日里一定拿它当儿子养的,清晨喂朝露,天热还给扇风去热,怕是人都没这待遇,那您这猪的肉一定养的不错,不如十两银子卖给我,要等它断了气,可就不值钱了啊。” “去去去,哪里来的小丫头,你懂什么,我这是……” “种猪嘛,我懂的,可这种猪最多只能用个七八年,我算您十年,您这一年能下几头崽子?” 妇人停止哭声,愣愣看着安芝:“那起码得……” “我给您算了,一年算配六十头猪,您自家最多养个两头母猪,那就是五十八头,十年就是五百八十,一头一百钱,那就得五十八两银子了,再说您家里的两头母猪,配一次算您一年两胎,一胎十只,十年四百只猪仔,那可得不少钱啊,一百两是要的。” 一听安芝站在她这边,妇人也不管她算的对不对,急忙点头:“姑娘你说说,你说说,让他们赔一百两还是少的了。” 傅亨转头,看到是安芝,脸上先是一喜,再听她这么说,继而转了愁,这都什么事儿啊,这林姑娘怎么还帮着别人说话。 傅凛凝着神色看着她,不语。 安芝笑眯眯看妇人:“大婶,你这猪几岁了啊?” “四岁了!”妇人一脸的骄傲,正值壮年! “这可不太好啊大婶,他们给了你十年的种猪价钱,您这猪才配了三年,往后七年您岂不是什么都不用忙,连着养猪的钱都省了,就把银子给赚去了?” “这,这怎么算银子赚去了!” “我这么和您说,如今他们给您一百两,是不是等于买下您的猪了?” 妇人点点头:“是……” “那这一百两,按您的说法,是不是将大花往后的配种产仔都算进去了?” 妇人想了下:“是,要不也不会值这么多。” 安芝轻笑:“这就是了,他们付了你银子买下的大花十年做种猪,如今大花不能用了,可您这银子却都算进去了,您说,您是不是该把这配种和产仔都给了他们,这才算买齐了十年?” “……”妇人听得有些晕,好像是对的,又好像哪里不太对劲。 安芝走过去,靠在她耳边轻轻道:“市面上一头好的种猪,最多卖二十两银子,大婶,那还都是两年的猪,您这配了三年的,四岁了!哪里值一百两啊您说,而且就算是您在这儿哭再久,闹到官府里去,也得实事求是来,您这猪,怕都卖不上市面上的价。” 妇人被她刚刚那算账法弄的有些晕:“那,那你说怎么办?” “你就讨个三十两,把大花带回家养养,若是好了您也是赚的,若不好,这三十银都能买两头了不是?” 妇人脑海中还有安芝那几十上百的数字在转动,最后对上那两个人的目光,再看一旁渐渐恢复了些气力的大花,耳畔又传来声音:“大婶,看样子大花是要站起来了,等到那时,您怕是五两银子都没了。” “三十两!” 话音刚落妇人就急着起来报价:“你们赔我三十两,要不我们就去官府的!” 傅亨示意手下拿银子给她,帮着她把猪抬到路边,整个神情都是嫌弃的:“这下好了,传回去要被人笑话上一阵子。”傅家二少爷和四少爷在途中撞到了一头猪,还被讹诈银子。 “不能姑息。” 傅亨哼了声,不能姑息最后还不是要别人来解围,真的是倒霉,转过身找安芝的身影,却发现人不见了,再抬头望,安芝的马车已经远去。 “她怎么走这么快?”他还没说声谢谢呢,她的帐算的可真够快的,“不愧是做买卖的。” 傅凛瞥了他一眼:“回去自己解释。” “又是我解释!”傅亨哀嚎了声,“那我不管了,我要在宣城呆两日再走。”左右要被骂,不如先玩了痛快! 傅凛没理睬他,走进马车后神情才有了些变化,林姓,却是收养的义女,那她原来姓什么? 58.058.妹妹 第三天的下午, 安芝到了宣城外, 熟悉的城墙,以往在宜山时, 每隔了几月她就会回来一趟。 两年过去, 宣城并没有什么大变化, 可小变化却不少, 街弄巷里除旧, 又翻新过了几条路, 最为热闹的吉祥街半年前往外扩了些, 如今是双条的道儿。 计家的府邸就在吉祥街上。 安芝坐在对面的一间香楼上, 窗内是宜人的熏香料气味, 窗外街上的行人来去匆匆, 冷风掺着湿意,叫人恨不得将脖子缩回去, 最好是连脑袋都藏起来。 “小姐,您不去瞧瞧?”宝珠见她一直看着计家门口的大牌匾, 这都坐了小半个时辰了。 “宝珠, 你可知, 二十年前这儿还不叫吉祥街, 只是叫吉祥弄, 后来官府拆了这前面一排的屋舍, 路拓宽后走动的人多了, 这边就开始摆摊, 起初还没这些铺子, 十年前才建起来。”安芝指了指靠后,那时父亲是有意想买几间铺子下来的,只不过都让当时的刘家与陈家给拿光了,其余是些零散小户,位置稍偏,价自然也便宜。 “这几年,吉祥街这儿越发热闹,如今又往外扩,怕是要从码头那儿直通了中间的大道,宝珠,你猜计家这府邸如今值多少钱。”阳光下,计家那新换的牌匾上的金字闪闪发光,细看之下,墙壁也是新修过的,上边的小檐上做的琉璃瓦都是崭新。 宝珠想了下,摇头:“小姐,我算不出。” “计家祖宅原本是在后边,前面是后置办的,买下时不过三百两,如今么。”安芝朝伸手。 “五百两?” 安芝又翻了下,宝珠一惊,一千两? “不止。”安芝指了指眼下的香楼,“几年前就有人前来想买下计家府邸,那时就是这价,如今吉祥街再扩,还得往上涨不少。” “可,谁家会卖祖宅啊。”宝珠想着,纵使再热闹再值钱,卖了住哪儿去,又不是赔的倾家荡产无法子,否则谁会愿意把住了多年,祖上传下来的府邸给卖了。 安芝微眯起来:“以前不会。”以后可说不准了,先是卖了一条船,再是变卖父亲和大哥的东西,二堂伯既要清当时沉船的债,又要再补上一条船,他可将这计家上下都清算的十分清楚。 “小姐,有人出来了。”宝珠一直瞧着那儿,看到门开了急忙道。 安芝视线转过去,出来了两个年轻的女子,梳着夫人发髻,看年纪只有二十出头些,两个人的打扮相对路人而言要俏艳许多,她们出来之后身后还跟了两个丫鬟侍奉着,不多时门口过来了两马车,两个人关系亲近相互挽着上了马车,朝吉祥街西边前去。 不多时,她们所在的包厢外,小梳子回来了。 进来后接连喝了几杯茶水,小梳子从怀里拿出个匣子摆在桌上,安芝打开,是两块用过的模子,两把钥匙。 “大库房的钥匙是二老爷随身戴的,这是小库房外门的钥匙模子,这是里面那扇的,运气好,遇上二少爷去了他侍妾的屋子,偷出来的。” “新的侍妾?” “新的,前段时间来还没呢,这就又抬了三个。”小梳子也不多提计成云的风流韵事,只道,“大小姐,老爷和大少爷那屋都被锁上了,您那屋也是,我进去瞧过,柜子上的东西少了大半,怕都已经被变卖了,前厅大堂内的画也换了,李管家病的这几日,听说二老爷将几个老伙计都换走了。” 安芝初始还听的随意,到最后时神情一顿:“什么时候换的?” “就几天前,咱们从金陵过来时还没换掉。” 安芝蓦地起来:“你立刻去找李管家,想办法将那几个老伙计留下,已经回老家的也追回来!” “是。”小梳子不做犹豫,即刻往外走去,安芝示意宝珠将匣子收好,“你跟我来。” 小梳子走的很快,安芝到香楼外时已经不见了踪影,傍晚的时辰街上人也不少,安芝让宝珠先去马车上,独自一人去了计家的商行。 计家在宣城中有三间商行,李管家主事的是盘河旁的一家,安芝到的时候,商行内正有人内外抬着东西,但看起来并不利索,也不见谁管查,怎么看都有些乱。 这些伙计中没有一个安芝眼熟的。 商行内最忌的就是新旧不替,老人早走,新人提不上,乱糟糟的什么事都做不好,这家商行一直是交由李管事在打理,如今趁着他病了时,二堂伯竟将底下的老伙计给换了,他为了卸李管家的权,竟然用这办法。 “哎你们快点。”商行内忽然走出一个管事打扮的人,瘦长的个子,神情瞧着有些刻薄,“这么久都没搬齐,等会儿怎么交货,哎你还敢偷懒。” 说着他就奔出来,到队伍最后开始催促,之后猛地一个转身看向安芝刚刚站的地方,神情里有疑惑,很快转头继续催促这些人,将人都催进去后,那声音跟着进了商行。 安芝从卖屏扇的摊子后走出来,看着闹哄哄的商行,这个被大哥驱赶走的常管事,竟然又回来了。 他手里拿着的还是李管家的小辫印,看来二堂伯是要彻底架空了李管家,将父亲留下的这些人统统清理干净。 安芝微皱了眉头,这比她最初想的还要快。 正想是,安芝转过身去要离开,没怎么注意身边,迎面就撞到了个人:“抱歉……” 抬起头,安芝愣了愣,怎么又是他们。 屏扇摊子旁站着的正是前几日她在路上遇到的两位傅大人,两个人穿的倒是比那日更轻便些,看样子是在游玩,就是这两个人的表情差异甚大,一个笑眯眯,一个一脸严肃。 傅亨也是意外的很:“林姑娘,没想到又在这儿遇到你了?你也是来宣城玩的?之前的事还没来得及感谢你就走了。” 除了生意上有时不可避免的,安芝并不喜欢与这些官员打交道:“之前在淮安傅大人也帮过我,不过是举手之劳,您不必谢我。” “一事算一事,淮安那次本就该出手,前几日可不一样,若没有姑娘你解围,恐怕我们还要被纠缠上一阵子。” 最是刁民难缠,打不得,骂不得,好好规劝她听不进去,若真扭送去官府,就为撞到一头猪,传出去是要被笑话,反而显得他们欺负人。 若不是安芝说了那番话将那妇人弄了糊涂,吓退了她,如今这会儿,事情早就已经在那些人中传遍了。 “傅大人您别这么说,若是旁人能帮,也必不会视而不见的。” 安芝总觉得他自己的眼神过分热情了,算下来也有过数面之缘,再直接离开确实不妥,安芝便寻思着找一个不会得罪人的,不等她开口,这边又传来傅亨的声音:“林姑娘,你可是宣城人?” “不是。”我只是途径此处处理一些事罢了,“两位大人,临近年关,我是替父亲前来看货的,过两日就得回去,这边还有些事没办完,就不多留了,二位请留步。” “哎——”傅亨是眼睁睁看着她走远的,还想追过去多说两句,被二哥傅凛一下揪了回来,“二哥你又拦我,我不过是想问问她有没有空,带我们在宣城走走,我好趁机会好好观察观察她!” 傅凛抬头,看着那计家商行,想起刚刚她专注的样子,耳畔响起傅亨的碎碎念:“二哥你别不信,我真的越瞧她越像父亲密室里画像中的人,我瞧她年纪不过十五六,十五六年前,父亲不是被调到过清河半年,你说她会不会是……” “我看你就是太闲,要是让父亲知道你偷入密室还胡乱猜测,你看另一条腿保不保得住。”傅凛扭头冷眼,还敢说人家是父亲在外的私生女,“你还真敢说。” 傅亨没作声,心中有了较量,二哥不信,等他回去之后把画像偷出来,看他怎么说。 盘河边上人群熙熙攘攘,两个人的对话并未引起别人注意,反而是这样貌,惹的不少人停下来看,年轻些的小姑娘不敢多看,胆子大的倒坦诚,待两个人离开后还有人在猜起,这是谁家的公子。 这厢,安芝已经到了李管家家中。 原本想从正门进去,看到堂屋门口的一片身影时安芝快步躲到了墙角,不多时堂屋门口就出现了计成云的身影,他的脸色看起来不大好,似是受了什么气,朝向是屋内,话放的十分狠:“李管家,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这样下去,你在这宣城都待不下去!” “那我就回老家养老去,左右二老爷已经将我底下那些老伙计给赶走了,也不差我这一个。” 带着些病态的声音传出来,计成云狠狠甩袖,走出了小院,他身后跟了个随从:“少爷,少,少爷!” “就这样的人赶了就赶了,我爹还非要留他,留他有什么用,老不死一个。”计成云是撒不出气了,恶狠狠踢了一旁墙壁一脚,吃痛的眉头都扭曲了,“你去查查他在哪里配的药?” “是,少爷。” 待他们走了后,安芝从墙角走出来,不多时,小梳子过来了:“大小姐,五个伙计已经有两个收拾东西回家去了,已经找人去追,还有三个还在宣城。” “我会再在这儿留两日,你不必跟我回金陵,等李管家的病好了,你把他们一起带到金陵来。”安芝想着计成云刚才的吩咐,“另外再找个医馆给李管家开药,用这煮了服用,之前配的地方继续配,别叫人发现。” “是。”小梳子又从怀里拿出一封信,“这是金陵那边沈少爷托人送过来的。” 安芝一愣,他怎么知道自己在这里的? 59.059.默契 信沓有些厚, 安芝便在吩咐过事情后回了客栈才打开看, 一刻钟后,去底下端了吃食上来的宝珠, 推门进来时就察觉到了屋子里的气氛有变化, 她刚刚下去时小姐的脸色还是凝重的, 如今瞧着, 竟是有些放松。 安芝原本是站在窗边, 此时半倚着, 信纸过半, 神情闲适。 就连宝珠进来都没能惊扰到她, 纤白的手指翻过那页后, 看到上面的内容, 安芝脸上还多了些笑意。 “小姐。”宝珠将汤碗往她这儿挪,心里是既高兴又担心, 高兴的是小姐终于不再紧绷着神情了,这两日越是到宣城小姐的心情就越不好, 尤其是今天傍晚, 更是一直凝沉着, 如今心情好起来, 她自然是替她高兴。 可她心里又担心, 这面再不吃可要坨了的, 沈少爷的信哪能这么吸引小姐。 “嗯?”过了会儿安芝才抬起头, 看到了面前的汤碗, 被香气吸引, 终于记起了自己如今还饿着,吃过半碗后,继续低头信。 “小姐,沈少爷说什么了,您这么高兴。”宝珠忍不住嘟囔,连饭都不好好吃。 “不是他。”安芝失笑,“是他养的那只小宠。” 沈帧在信上说,小团子近日来心情不大好,唯有带它一道出门时才高兴,可一出门去,它就直往想巷弄里跑,盯了远处的流浪狗,呜呜咽咽的模样,像是被勾了魂似的。 这么几回后沈帧是瞧出端倪来了,感情这小东西是看上外边儿的狗,在家呜呜咽咽撒娇打滚就为了叫他带出门去,让沈帧很是担忧。 “是那只啊,肯定是到日子要配了。”宝珠对这些倒是清楚的很,她八岁才进林府,过去都是和爹娘一起生活的,乡下人家都会养上一两条看家狗,她家就养了两条,每年都能生上三五只,“沈少爷若不关着,让它偷跑了去,等这时日过去,再三个月,怕是能生一窝。” 末了,宝珠心中嘟囔,这怎么也来告诉小姐。 安芝轻笑,往下看,信上沈帧写着,金陵的天又冷了许多,待她回去,怕是要下雪了,晋阳街上开了一间京城来的铺子,卖的都是京城中时下最流行的糕点果脯,近些日子生意尤其好,卖的最好的要属他们的桂花糕和打小酿,每年到了时辰就排了长队。 大到西市那儿的码头又有几家卸船,小到哪家小舍新修,信中写满的都是金陵城的琐事,伴随这些轻松到饮茶闲趣的字眼,一副金陵城的画卷铺开在安芝眼前,热闹的,新鲜的,还有赋有香气的。 “拿笔墨来。”放下最后一张信纸,安芝叫宝珠备了笔墨,给沈帧回了一封信,趁着夜里还有要出发的,叫宝珠送去的了驿站。 夜不算漫长,尤其是在宣城,很快天就明了,安芝清晨迎着寒风出客栈去了码头,到下午时,小梳子回来禀报,李管家的身体已经好了不少,吃的都是另外一间医馆里配的药。 “今早那边配来的药我已经送去给大夫瞧了,说是里头少了两味,喝了对风寒无用,反而会添郁结之症。”小梳子倒是想给计成云添了点事,“大小姐,要不我今夜偷潜进去,给他的吃食里下点药。” “他成日里游手好闲,下药无用,不过让他难受点。”切不到痛处,安芝就对这小打小闹不感兴趣,“盘河的商行正值事,你去配些腹泻之药,给那常管事服下,明日不是有人要来取货,找人使些钱,给那几个受欺负的伙计。” “是!”小梳子匆忙离开,傍晚时风大了许多,安芝再去码头,那儿已经没有人影,回来时天开始下雨,隔天,安芝出发回金陵城。 几日的行程,天都是阴沉沉的,偶尔下雨,愈来愈冷,到金陵城外时已是半个月后的事,开始下雪。 往年都是十二月中左右下雪,今年也不例外,安芝到的时候已经下了好几日,道儿上的雪被扫开,墙角和屋檐上都堆着白,但这丝毫不影响百姓的出行,临近小年,热情的氛围在城门外就已经十分的浓郁。 金陵人看重小年,隆重程度不比年初一低,进了城门后街巷上都是鞭炮声,各家铺子摆出了年货,客人络绎不绝。 按着原本的计划,安芝早几天就回来了,如今回来迟了,她回家都来不及,进城后就去了商行,林向升不在商行内,也就没人念叨她,安芝看过这这一个月里的各家年礼,又听当家管事说了些,再从商行出来,已是正午。 迎着风雪,安芝去了西市的米铺。 刘娘在十二月初生了个女儿,六斤六两,生的时候也应了这重量十分的顺利,安芝在外屋洗了手驱了寒气后才进屋去看,权叔正抱了孩子在哄,刘娘裹了布巾靠在那儿,看到安芝进来,先是笑骂:“你还知道回来。”看到她瘦削了些的脸颊,又心疼的很,支使丈夫,“厨房里不是炖了桂圆蛋,快给大小姐去端来。” “我去就行。”宝珠忙接了这活,让权掌柜留在屋里。 “你也真是的,做什么要这么赶,宜山什么时候不好去,偏要选年关,这些日子得多忙。”刘娘摸了摸安芝的手,“肯定是没好好吃饭,出门在外也不知道多心疼心疼自己。” “有义父在,也不缺我一个,开春就要出航了,也没那么多功夫再去。”安芝笑着抬头看去,权叔将孩子递过来,安芝小心翼翼接着,只见怀里的小家伙皱了皱眉,眯着眼自己动了下身体后,又陷入了睡眠中去,安芝笑了,“她可真乖。” “也就这会儿乖,夜里可闹腾,都是你权叔给惯的,不叫他抱非要整夜哄着。”生前请了两个婆子,一个也没用上,只叫人洗衣煮食,接连那接生婆,也就照料了七八日,白天夜里都是权叔自己来的。 安芝抿嘴笑着:“权叔是怕别人照顾不好,不如自己来,左右如今米铺里也不忙,梳斋那也有人,他在这儿还有什么不能放心的。” 权叔不语,乐呵呵着,神情里也是这意思。 刘娘无奈:“你们啊,去去,看的我眼烦,有事出去说。” 实在是了解丈夫,大小姐回来后,少不得说些宣城的事,刘娘抱过了孩子后,就将他们从屋子里赶出去了。 宝珠从厨房里端了桂圆鸡蛋过来,安芝和权叔正坐在外屋,说起宣城商行内的事。 “两年了,也差不多。”权叔对二老爷的行为并不意外,“当初留下李管家也是为了稳定盘河的那间,如今两年过去,自然是要赶人,老爷还在时,盘河那边的生意是最好的,如今计家三间商行,一半的收入也得靠盘河的那家,二老爷又怎么能容忍李管家插手,您将他接过来,明年这儿也正好。” 安芝点点头:“我也是这么考虑的。”权叔是父亲早前留在金陵这儿的,所以她不打算让权叔去商行内帮忙,还是留在米铺中,暗处办一些事,李管家跟了父亲多年,来金陵也不过是换一间罢了,对他而言不是难事。 权叔听她说了开春的安排,将那碗桂圆鸡蛋往她这儿挪了挪:“大小姐想清楚了?”明年自立了门户,就是彻彻底底的走上这条路,老爷当初安排小姐在林家呆两年,也是考虑过期间可能发生的事,倘若这期间小姐不再继续,林老爷也能将她安顿好。 安芝一怔,端起碗喝了汤,用勺子将诱人的蛋从中拨开,舀了一半利落送到嘴里:“开弓射箭,靶子都没到怎么能收回,权叔,您这问题过时了。” 权叔轻笑,他这问题是过时了,问大小姐却是也多余,只不过他还藏了别的没说出口,此番去宜山,来去一个月,看样子是没有收获,大小姐欠下的这“人情”,恐怕是难还清。 生意上的是不论什么他都能指点一二,落到这儿,他可就不好说了。 提过计家,又提了年末跳水式跌下去的瓷价,眼看着初春这一市即将到来,要是价格还不能回暖,去年打量囤下的,怕是要赔惨。 安芝首先想到的就是叶家,去年春风得意的叶家,独占鳌头,开春这一仗,也不知会怎么打。 与权叔聊了近半个时辰,屋外开始落雪,傍晚的天暗的十分快,安芝从米铺出来,街上飘起了一股炒米的香味。 “小姐,再不回去,夫人该来找您了。”宝珠催着她回府,正要扶她上马车,不远处传来了一阵犬吠声,紧接着一团黄色影子朝安芝这儿猛奔而来,远远瞧着像是个毛球,近了才看清原来是只狗。 小团子冲到了安芝脚下后,绕着她开始疯狂转圈,转了有七八圈才停下来,巴着安芝的裙摆汪汪汪叫着,许久不见,甚至想念。 安芝弯下腰,将它抱了起来,轻轻摸了摸它的肚子,见这胀鼓鼓的位置不是在后方,松了一口气,抬起头,初七推着轮椅缓缓朝她这儿过来。 沈帧先是瞥了眼安芝怀里奋力展现存在的小团子,随后仰起头,冲着安芝轻笑:“回来了?” 安芝揉了揉小团子:“嗯,回来了。” 空气微顿了下,周遭是喧嚣,此处却显安静,谁都不急着开口。 宝珠看了眼自家小姐,再看那沈少爷,心中叹道:看来暂时是回不了府了。 60.060.护得住 小雪, 红灯笼的映衬下, 雪地透亮。 风大时雪飘入窗户,落在了桌上, 小肉爪好奇的踩了上去, 掀开时已经变成了水迹, 小团子疑惑的张望了下, 看到又有雪花飘进来, 噗的跳过去, 前爪宝贝似的捂住, 放开时却又成了小水迹。 “呜?” 接连玩了几次都没能捂住雪, 小团子转过身跑到了安芝放在桌上的手腕内, 巴着她想要去吃她手里的点心, 安芝往上抬了抬,它便掂着, 直到宝珠去屋外捏了个雪团子回来才吸引它的注意力。 雅座内点心香浓郁。 安芝面前摆了七八个碟子,上面精致摆了三五块, 雕的花形都很漂亮, 不多时, 掌柜的又端上来一碗热羹, 安芝一怔, 闻到那香味时笑了:“桂花酿圆子?” “姑娘, 咱们铺子里用的桂花酿, 糖捂酒酿, 都是两年以上的, 这圆子用的也是最好的江疾糯米。”这时辰来铺子里吃东西的人很少,掌柜的就有了这空闲给他们介绍,说起来也是满脸骄傲,从京城开到这儿,靠的可都是这实打实的味儿。 安芝舀了一口,浓而不稠的汤里散着浓郁的桂花香,入口先是滑溜青嫩的蛋,继而是软糯的小圆子,如掌柜所说,最好的江疾糯米再用自家的配方制成,嚼劲也是恰到好处。 “掌柜的,您家这铺子,在京城可是哪家号子?”安芝之前尝过几样糕点,的确与金陵城那几家不一样。 “在京城咱们这铺子叫八宝楼,金陵城这儿有几间八宝斋,倒是不好与它撞了名。” 安芝点点头,指了刚刚尝过的那几样:“掌柜的,这些可还有?” “有的有的。”掌柜的转身叫人去准备,忍不住看了眼坐在这姑娘对面一直没开口说话的少爷,这人花了银子叫他晚些时候关门,为的就是讨好这姑娘?可一声不吭的,怎么得说上几句啊。 掌柜的离开后,雅座内再度安静,将一团子的雪球玩化了后,小团子跑回来,大眼睛瞅着沈帧,想了想后,往安芝这儿靠,趴在她的手臂上,一双眼睛盯着桌上这些点心,露着垂涎。 安芝轻轻摸了摸它,小团子立马翻过身来露出肚子,她轻笑,依了它意思挠着它肚子,把它舒服的,腿都跟着打颤。 “依着你信里的办法,我给它寻了七八只样貌好的狗,其中还有西巷那边两位妹妹养的。”沈帧微笑看着对面一人一狗逗弄着,白皙的手指缓缓转动杯子。 安芝抬起头:“怎么样?”她是建议沈帧去找些好品种的狗来让小团子挑,真要生小狗,怎么也得品貌好一些的。 沈帧摇头,安芝问:“没瞧上?” “嗯。” 安芝笑了,挠了挠它痒:“要求这么高啊,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告诉我,我给你去挑。” 小团子扭动着,四肢同时抱住了安芝的手,逗的她大笑,轻轻刮了刮它的肚皮:“呀,求饶了?” 沈帧握着杯子的手微微一紧,脸上笑意越深:“年初我要出一趟门,个把月,恐怕是不能照顾它,要不将它放在你这里?” “好啊。”安芝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下来,过后才抬起头,“沈少爷要跟船出航?”她所知道的,沈家每年是二月份出航,雷打不动几年来都是如此,他要是跟着去,至少也得两三月才回得来罢。 “去一趟京城,元宵后出发,二月底回来,会在青州停留几日。” 安芝点点头:“青州的桑蚕不错,就是所产太少。” “织庄内有几个绣娘就来自青州,这一趟会再选一些,朝贡将至。” 朝贡将至,那就意味着金陵这儿会热闹上好一阵子,这段时间也是做生意的好时机。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气氛十分的闲适,明明聊的都是生意上的事,却没有那种紧张感,一旁的宝珠时不时看自家小姐,再不回去可就真的晚了。 宝珠又看沈帧,沈家大少爷忙吗?她怎么觉着这位少爷闲的很,小姐回来他都能出现的这么及时,每日除了赚钱,难道就盯着小姐了? 时间过的很快,转眼快一个时辰,窗外的行人少了许多,安芝走出铺子,雪纷纷扬扬往下落,脚边的小团子忽的窜了出去,沿着角落里扫起来的那一堆雪原地打滚,转眼扒拉出了个小坑。 “团子~”安芝喊了它一声,小团子撒欢跑回来,看了看安芝后往沈帧这儿跑,待将它捞起来后,它在沈帧手上猛地抖了几下。 “……”被它抖了一脸雪的沈帧无奈抚去脸上的雪粒子,抬起头,安芝是满脸的笑意。 “是不是有些冷?”安芝看他头发上都是雪,笑的分外开心,难得啊,她还是第一次看到沈家大少爷有窘促的时刻。 沈帧也笑了,轻拍了拍小团子:“你倒是不客气。”冻着他就不要紧。 “这里还有。”安芝见他肩膀上还有雪粒,朝前跨了一步,本想伸手直接替他掸了,又觉得不合适,便看向初七。 “……”初七低头看少爷,又看安芝,摆在轮椅上的手动了动,随即像是没听到安芝的话似的,没再有所动作。 安芝:“……” 宝珠:“……” 小团子疑惑的看着他们:“呜?” 就这时,不远处传来了叫喊声:“沈大哥?” 众人望过去,就在这铺子的对面,叶上珠和薛成铭站在那儿,他们刚从铺子内出来。 “薛夫人。”沈帧冲他们微微颔首,初七推了轮椅下台阶,近了几步后,沈帧向薛成铭打招呼,“薛大人。” 薛成铭客气道:“沈公子。”随后看向沈帧身后的安芝,尽管不认识,也还是客气的点了头。 安芝与薛家的“渊源”颇深,但与这位薛家二少爷却没有过结束,便笑着点了点头,让宝珠去叫马车。 听到安芝吩咐,沈帧扭头:“天太晚了,我送你回去。” 安芝还没回话,薛成铭身边的叶上珠已经开了口:“沈大哥,这么晚了你们还在谈生意?这位就是林姑娘罢?” 叶上珠一眼就认出了安芝,早前在沈府时见过她,那时她还是沈姐姐身边的丫鬟,如今摇身一变成了林家二小姐,又见沈帧与她这么晚了还在外面,叶上珠心中便有了一处隐隐作怪着令人不舒服。 沈帧却什么都没回答她,而是让初七去叫马车,对薛成铭道别:“薛大人,我们先走一步。” 叶上珠脸色微变,气氛是异样的沉寂。 沈家和林家的马车一前一后到来,安芝先上了马车,初七将轮椅推上后,转眼,这街上就只剩下了四道车轱辘,远去的声音与叶上珠脸上的神情相衬,声音越远,她的脸色越渐苍白。 直到薛成铭转过身注意到了她:“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叶上珠摇头:“外面太冷了。” “金陵这儿湿气重,虽不如京城冷,却容易染病,这些礼也挑够了,缺的明日我再陪你来,如今天太晚了。”薛成铭派人去驱车,叶上珠没有作声,视线落在刚刚沈帧停留过的地方,心思随着远去的马车跟着远去了。 他叫她薛夫人,他看她的眼神就像是看陌生人一样,最多不过是认识,仿佛多年相识下来的情谊,都烟消云散了。 可他看她的眼神却不一样,是她从未见过的,也从未享受到过的,但她很清楚那是什么。 叶上珠觉得自己心里有一处被剐了一块,又疼又难受,甚至比当初去沈家求他被拒绝时还来的难受。 “上珠。” 耳畔传来叫喊声,叶上珠微张了张嘴,声音没发出来,眼前一黑,整个人晕倒在了薛成铭怀里,没了意识。 …… 沈帧一路将安芝送到了林家府外的巷子口,道别后,看着马车驶进去停到林家大门口,安芝从马车上下来才让初七驾车回去。 这边安芝才进府,就让林楚芹给逮了个正着,疑惑着呢,一路拖到了前厅,才发现大家都在,义父义母,还有姐姐姐夫,加上他们一双儿女,一众目光看着自己,看的她都有些不知所措了。 倒是怀里的小团子,对这一切都好奇的很,从她怀里跳下去后就与长姐的两个孩子完成了一团。 “来坐。”林夫人招手,让她到自己身边去,摸了摸她凉的手,叫人取来手炉,“商行里有人来禀,说你回来了,又去了西市那边,我就知道你回来肯定是晚了。” “路上有点事。”安芝也不好说是与沈家大少爷出去小坐,“让大家久等了。” “也没特意等你,就是在说事儿,你姐夫他明年想换地方,倒是有意想来金陵,正说起这个。”林夫人看了眼外孙怀里的小犬,眼神微闪,也不说破,“你长途跋涉回来,早些去休息。” 安芝点点头,大姐大半年没回来,肯定是有话:“我明日再来找您。” 安芝喊了声团子,小家伙麻利的跟上了她,小屁股一扭一扭的出去了,林夫人望着她背影,脸上笑意转了些担忧,侧身对丈夫道:“这事儿怕是玄的很。” 林向升倒是乐观的很:“玄不玄都不定呢,她自己心中有主意。”护得住才是好的。 61.061.傅氏 小年过后, 外出归来的人越来越多, 新年的气氛也越加浓烈,街头巷尾的炮仗声接连不断, 书院和私塾都下了学, 孩子们不惧冷, 马车经过时, 四处能看到他们玩闹的身影。 小年过后到除夕, 是各家铺子最忙的时刻之一, 也是商行内忙碌的时间段, 拿货的补货的, 天没亮开门, 一直要掌灯到天黑, 安芝回来之后也只休息了半日就去了八公路新开的梳斋,之前在徐家庄没有添足的桃木料, 之后又进了一批,这几日前来买珠串去寺庙祈福的不少, 安芝便又让几位师傅打了些平安牌, 提前送到庙里去, 等到年三十过后, 初三四开始拿出来卖。 刘娘还在月子里, 梳斋的事交给了几个月前新招的掌柜, 又多添了两个人手才忙的过来。 安芝在梳斋呆了会儿后, 走出八公路, 天又开始下了小雪, 绕进了八公路上最大的医馆,想为刘娘买些补药。 等了一会儿后都不见大夫出来替她配药,安芝叫住了旁边的伙计:“大夫呢?”她进来有一会儿了,也没见别的客人。 “潘大夫和张大夫都还在忙,这位小姐,您可是哪里不舒服?”伙计朝内屋那儿看了眼,赔笑,“要不您到这儿来坐会儿。” “既然两位大夫没空就算了。”安芝起身,打算去西市那边的医馆配药,才起身,内屋那儿的幕子拉开了,走出来一个贵夫人,穿金戴银的十分耀眼,身后跟着的两个丫鬟手中已经抱了好几个匣子,瞧着也不轻。 “潘大夫啊,要是再有上好的参进来,你也给我留着,派人送到薛府就行,不会亏了你。”薛三夫人捏着帕子,对医馆内这些药味有些不喜,快走到了门口时才又道,“还有啊,那些个当归啊,黄芪啊都要最好的,钱不是问题。” “是是,三夫人放心,我们配好就给您府上送过去。” 薛三夫人点点头,正要迈出去,看到了门附近的安芝,脸上的笑意顿了顿:“这不是林家二小姐么。” 安芝微点了点头,她与这位薛三夫人也就两面之缘,难得她竟记得自己。 “我说怎么这么眼熟,你身体不舒服呢?” “来配些药送人。” 薛三夫人笑了:“原来与我一样啊,想来都是逢了喜事儿了。”说完顿了顿,她也不继续往下,示意丫鬟把那几个锦盒的东西送上马车,与安芝道了别,由人搀扶上了马车。 安芝站在门口瞧着,盖了新篷的马车上吊着的那几条络子晃动的厉害,就如坐在里面的主人一样,无处不彰显了两个字:有钱。 “林小姐,真是抱歉,叫你久等了。”潘大夫迎了安芝进屋,“实在是因为薛夫人要的急,只能让张大夫一块儿帮忙。” 安芝笑了笑:“薛家逢了喜事,薛夫人高兴也是应当。” “一早就传开了,薛家二少夫人有喜了。”潘大夫说起来时倒是没有多高兴,医馆内的药材也都是外边进的,薛家不来人也就罢了,薛夫人这一来,这些药就留不住,可开医馆的哪有做一家生意,他们还是以给人看病为主。 安芝微怔,前几日才见过薛家二少爷夫妇:“那的确是大喜事。”算起来他们成亲也有一年多了,早前在寒山寺遇到他们就是为了求子。 “也不大好。”潘大夫摇了摇头,话说的很轻,后面的声音安芝没有听仔细,抬起头看他,潘大夫已是寻常时候的神情,笑着问她,“林小姐要配什么药?” “您这儿可还有阿胶膏?” “有,有。”潘大夫听到她说要阿胶膏,松了一口气,“我这就叫人拿给你。” “有劳了。” 等了片刻后,潘大夫叫人取来了阿胶,安芝又让潘大夫配了个驱湿气的茶药方子,从医馆走出来时,雪大了不少。 “小姐您看那儿。”下台阶后宝珠指着不远处,不知哪里来的杂耍团在那儿表演,周遭围看的百姓也捧场的很,远远的能看到喷火表演,宝珠寻常没见过这些,有些惊奇。 安芝看了下天色,傍晚前去西市也来得及,便拉了宝珠去看杂耍,走近了瞧,一众笑声中,两只猴子顶着碗在人群里讨赏钱,身上还穿了衣裳,看起来十足的有趣。 到了安芝这边,宝珠摸了几个铜钱丢下去,这猴子还会冲她们鞠躬。 看过几个杂耍后,雪势越来越大,围看的人才散了些,安芝他们也准备离开,转身时,一旁传来声响。 “你们可听说了,明年咱们这儿的巡使要换人了。” “换人?三年不是没到,你哪里来的消息,这事儿可没听人说起来。” “我家有亲戚在知府大人府上做活的,公文已经下来了,过了年就会来任。” “这么重要的东西能叫你亲戚知道。”听的人笑了,“那何大人才连了一年,至少还得坐两年,真要走了,年末那些个去送礼的可不得哭死。” 见同伴不信,这人也有些急了,压低了声:“我骗你做什么,听说新来的上头有人!” 后边的话两个人凑的极近,旁人也就听不见了,安芝看着他们往附近屋檐下跑去,脚步慢了些,巡使要换人,这消息还真是新县。 到了西市商行后与义父说起,林向升点点头:“是有这样的事,我正要与你说,前几日陈老爷也与我说起过,不过还没定数。”那何大人去年留任后,按着布令,至少还要两年才满任,所以这消息传归传,还是得有确切公文下来才能肯定。 “不怕是假的,就怕真的有此事。”官员调动对金陵这些商户的影响很大,而下来的官员,每个都有自己的脾气,开春几个市,要正逢新官上任,谁知他会想出些什么来。 林向升看着她:“在这之前,先将你那户立出去。” 安芝点点头,早先打点下去的银子,怎么也得先把事儿办妥。 商量好了提早去衙门,第二天林向升就带着安芝去了衙门,将安芝的户独了出来,两日之后,就是除夕这天,巡使何大人即将调任的消息才在金陵传开。 虽说预先知道的人不少,但这消息还是在这些商户中掀起不小的影响,团圆饭前还有人在巡使府外徘徊,等到了初一二,这些天连走亲戚的心思都没了,何大人调任的消息板上钉钉后,早先仰仗他,他曾许诺过,又送了不少礼的,都如铁锅上的蚂蚁,急的团团转。 等到了初六初七,衙门内正式办公,何大人已经收拾好了行礼,带了家眷,连交任的事都交给了知府大人来办,不等新官到来,匆忙带着一家老小离开了金陵城。 这一行为,又引起了一阵热议,大家都在猜测究竟出了什么事,何大人要走的这么急,这边到了二十开外,春寒料峭时,西市这儿一间商行悄然开张。 正是好天气,西市集中着几个码头本就热闹,瞧见鞭炮声路过的行人纷纷停下脚步,当牌匾上的红布拉下来时,傅氏二字,又引了不少人侧目。 看到走出来的安芝,有人认出了她:“那不是林家二小姐吗?怎么这不是林家新开的商行?” “是啊,她不是姓林吗?” “她是林家收养的义女,人家以前肯定是姓傅啊。” “你这么说倒也对。”众人议论纷纷,商行内更是忙碌,李管家带着几个伙计里外忙碌着,东叔在后边儿带人抬东西,商行旁的巷子内一直有推车进进出出,眼尖的早就察觉到这些车从码头上过来,再往外一窍,东西就是从码头上两条福船上卸下来的。 半个时辰后,众人还看到了陆家大少爷前来道贺。 陆庭烨看着傅姓的牌匾,笑眯眯恭贺安芝:“如今该叫您傅掌柜了,往后多担待。” 安芝笑了笑:“陆少爷今日怎么有空。” “原本是没空的,可受人嘱托前来,总该将事情办妥了不是。” 陆庭烨话里有话,身后的管事手中捧着的也是两个人的贺礼,安芝笑了笑,示意他里边请,倒也坦荡,“我还以为陆少爷会与沈少爷一道去京城。” “我家那点生意,都是托了我与他那点交情,在金陵城做做也就罢了,上京城可入不了别人的眼,说起来这次还要多亏了你,你那三千雀尾线应了急,碰巧赶上一桩生意。” “陆少爷也说是碰巧,应该是沈家的本事。”安芝给他倒了茶,心中自然清楚他过来的缘由,是给自己撑场面的。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你不必谦虚,沈帧也说了,要我在这儿至少呆上半个时辰。”陆庭烨握了杯子,纯粹是仗着沈帧不在,故意说的这些。 “凤苓呢?” “她倒是想来,让我娘关住了。”无非都是那些话,让她留在家中乖乖做女红,“不过她与我说了,让我好好恭喜你一番。” 话音刚落,外边跑进来一个管事:“大小姐,外头来人了,是薛家三少爷。” 62.062.求娶 用阴魂不散来形容薛成立, 委实很贴切, 及笄宴收到他那一份大礼后安芝便没有再听到关于这位三少爷的事,原以为他不会再来晃悠, 没想到他又出现了。 走到门口, 围着的人群中, 台阶之下, 推车上摆了两口大箱子, 上边还十分应景的扎着红绸代表喜庆, 薛成立站在那儿, 一袭金毓衣裳, 瞧着是十足的风流韵, 看到安芝出来, 他脸上即刻摆了个笑容,拍了拍箱子叫人打开, 掀开来一看,里面满满当当放着的都是锦布玉瓷, 看得人哗然, 外面更加吵闹了。 “林小姐, 你看我的贺礼如何。”薛成立最不怕的就是招摇, 两口大箱子往这儿一摆, 要的可不就是招摇, 瞥见安芝身后的陆庭烨后, 薛成立得意, “陆少爷未必有我这样的手笔。” 莫名被拎出来作比较, 陆庭烨无辜的很,他是没这样的手笔,更没他这样不要脸啊。 安芝一步步走下台阶,笑眯眯的看着他,手轻轻的搭在了推车上:“薛少爷送的东西,我怕是无福消受。”说着用力往下一压,挨着推车的薛成立只觉得身后有什么被硬抬起来,急忙往前走了步,朝后看去,推车被她压的这头上翘了好些,他要是让开的不及时,直接就被刺腰了。 “……”薛成立对上她的视线,呵呵笑,“我今天可是真心实意来道贺的。” “是么。”安芝笑着朝他看去,声音放低了些,仅用两个人能听见的,“那你说,是你自己走,还是我帮你。” “林楚蝉,这可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你要对我动手,那往后你这商行在金陵城中可没法立足。”薛成立跟着她一起笑呵呵着,朝她靠近了些,“哎,你一会儿与那沈少爷走的近,今日又是陆家大少爷来道贺,我看这两个人,都与你不般配。” 安芝气笑了,她是真不知道薛成立的脑子是怎么长的:“噢?怎么说?” “沈帧一个瘸子,沈家再有钱又有何用,你能瞧得上他?”薛成立朝台阶上的陆庭烨努了努嘴,“你知道那陆少爷在画舫花楼里的知己有几个?可不比我少。” 安芝轻呵:“那你觉得我该瞧上谁。” 薛成立的目光往安芝身上撇:“林楚蝉,不是我自夸,这金陵几大家中,能够将你迎娶进门的,除了我薛成立之外就没有第二个人,沈家和陆家的家世摆在那儿,怎么可能让你做长房儿媳,可我就不一样了,你要是嫁给我,我院子里所有的都是你的,将来分的家产也都归你管,你想怎么做主就怎么做主。” “……”安芝一怔,他这是上哪儿磕坏脑子,之前想让她做妾,这会儿要娶她进门。 见安芝没作声,薛成立还以为她是被自己被吓着了,脸上尤带着些得意:“我知道你不愿意做妾,八抬大轿把你娶进薛家,不算委屈你了吧。” “……”安芝捏了捏拳头,撑着那笑意,“薛少爷,在外站着也不方便,不如进去坐坐?” “也是。”薛成立扬手,后边儿的随从正要抬箱子,安芝伸手给按住了,朝后喊道,“小梳子。” 小梳子从商行内跑出来:“大小姐。” “你留在外边看着这些,不用抬进去。”安芝侧了侧身,对薛成立笑,“薛少爷,请,吧。” 没听清他们说什么,只瞧两个人脸上都是笑意,围观的人都当这傅氏商行多了不得,陆家和薛家都来给她撑场面。 薛成立跨上台阶,还给了陆庭烨一个眼神,陆庭烨更无辜了,一扭头接触到安芝的目光,浑身激灵了下,薛成立到底说了什么,把她气成这样。 “陆少爷,怕是不能好好招待你,我如今有些私事要处理,您要是方便,且等我两刻。” 安芝越是笑,陆庭烨就越觉得哪里不对劲,待到她走进去后他才猛地想起一件事来,去年薛成立在凤仪园被整,有人说起过这事儿与林家二小姐有关,纵使是没有亲眼所见,他也想象的出薛成立被吊的画面,再加上当日林楚蝉确实在凤仪园。 沈帧的心思他多少知道些,可这薛成立的心思……他这是疯了吧?嫌命太长? 正想时,耳畔传来了客套的声音:“陆大少爷,您怎么也在这儿。” 陆庭烨一回头,见是有过几面之缘的王老爷,便笑道:“正好经过,讨个喜气。” …… 商行内,在之前招待过陆庭烨的屋子内,门已关上,安芝的脸色就变了,她拿过椅子支了门框,淡淡看着薛成立,不等她开口,坐下来的薛成立又站了起来,那紧张的模样,让安芝的神情险些绷不住,怕成这样还敢上门来。 “林楚蝉,之前的事我们可两清了,如今我真心实意想要娶你。”薛成立说归说,目光是时刻看着安芝的,就怕她再拿出个匕首来。 安芝原本是气的,在商行外就想直接将他给丢马路上去,如今看他这怂样,又好气又好笑,要说早先是对他厌恶至极,如今这情绪里还添了无奈:“你是不是太闲了,薛少爷,我对你所说的事一点兴趣都没有,你既然说两清了,往后只要你不再招惹,你送到林家的那份大礼,我也可以既往不咎。” “我是说真的啊,你要不信,我明天就可以让我娘去找媒人来说亲,我成亲的排场虽说不会如我大哥和二哥那么大,但绝不会委屈了你,你不是喜欢做生意吗?成亲后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绝不拦着你。”薛成立努力让自己显得认真,从安芝这儿看过去,他看起来是挺认真,安芝也相信,她这会儿要点头,他真就立马回了薛家去提这件事。 可为什么啊,她与他算起来见了六次面,其中她整了他两回,打了他两次,他竟然还想娶她…… “我不会嫁给你的。”安芝也懒得去想这位薛家三少爷的脑回路,“你请回吧。” “为什么啊,难道你以为那沈家和陆家好呆的,他们岂会像我这样给你这么多自由,进了那两家的门,别说是出航,你这商行都开不起来,我成亲后名下至少有一间商行,不说外边置办的,这些都可以交给你。”薛成立大有“我连人带钱都可以给你”的架势,这还不够好啊。 安芝听出些味来了,敢情是想让她给他打理生意去的,还挺会为他自己打算的啊。 安芝朝腰间伸手,薛成立神色一凛:“你要做什么!” “你知不知道瀛洲以北有个地方,那里的人喜好生食,尤其是肉。”安芝将匕首拿出来,贴着对空气轻轻划了下,“就这么一片一片切下来,略微撒些料末就能吃。” “……!!!”薛成立瞪大的眼看着她。 安芝笑眯眯:“你猜他们最喜欢吃哪个部位的?” “林,林楚蝉,我可是真心实意的,换做别人,在这金陵城里,没有比我更好的人家。”薛成立边说边往旁边挪,要说在外边时仗着人多势众还能有气势,这会儿单独在一屋里,薛成立委实有些惧她。 “今天我就当你是来道贺的,那两箱子的东西太重,我就不收了,等会你出去时顺道抬走。”安芝将匕首往门框上狠狠一戳,脸色跟着沉下去,“你要是再来找我麻烦,我就把你绑了送到那岛上去。” 薛成立一抖,忙推开门去,可出去了还不忘记提醒她:“你好好考虑。” 在外的陆庭烨看到薛成立逃一样出去,到台阶下时才勉强撑了气势,便有些好奇,想进来问问安芝究竟做了什么。 才刚走了几步,还没等开口,陆庭烨看到安芝将匕首从门框上拔下来的画面:“……” 凤苓曾说过满香楼中的事,他原本还没想的太多,如今看来,这林楚蝉绝不是凤苓口中略懂武艺的样子,比他之前所想的更难驾驭。 “傅姑娘,薛三少爷他没对你怎么样吧。”陆庭烨问完都觉得自己这话多余的很,看样子她没对薛成立做什么就已经不错了。 “之前有些过节。”安芝将匕首收回,“适才忘了问你,陆少爷,你可知道新的巡使几时到任?” “听衙门那边说至少要到二月初,你若是要出航,不如再缓缓,新上任的巡使大人是什么脾气如今谁也不清楚,就连知府对此也没有多提。” 安芝点点头,她算着时间,三月初开市,二月新到任,不知会不会对这些有影响,所以今年她打算开市后再出航,三月去六月归,能错开年中这段时间,正好七月里宣城那儿要举行三伏集,计家必会去,她也不能缺席。 陆庭烨在商行内又呆了一刻钟,将沈帧交托给他的事完成,替安芝撑了这场面后,快至中午时离开了西市。 这时商行外的人已经少了许多,商行内倒是多了些客人,大都是来询问的,忙至下午,刘娘拎了食盒前来,李掌柜那儿已经整理出了一份单子,都是今天询问的商客身份。 安芝简单吃了几口后又开始忙,再抬头,窗外的天竟已暗下,安芝轻轻摸了摸桌上摆着的镇石,这是在那百余件东西里面的,是大哥过去所用。 窗外的月色隐入了云层中,瞧不清光亮。 在遥远的数千里之外,码头上连夜点灯还在运货,唐侬告别了那些孩子,抬头,昏沉沉的天际,不知何时,云层淡了些,月渐明。 63.063.盈亏 西市这边的商行开起来后, 林家的事安芝渐渐都交托了出去, 还有两间梳斋的事,得闲的时间便很少。 二月初时金陵城的天渐渐有了些暖意, 墙角露新, 退了厚厚的袄子后, 街上的色彩也鲜明了许多, 二月二后, 几条热闹的集市上都开始为三月的开市做准备, 几个码头上, 每天都有卸货的船只。 只是去年跌了大半年的瓷价依旧在低谷中, 没有回暖的趋势, 各家在盼着开市到来, 心中又担忧,这其中最愁的莫过于去年大肆收拢瓷器的叶家。 叶老爷这些天的心情委实不大好, 即便是女儿有了身孕,这样的好消息也无法消除他心中持续了一个多月的焦虑, 随着开市的日子越来越近, 他更加的寝食难安。 瓷价低迷的事其实不少见, 往年也有过, 但持续时间不会太长, 即便是持续了半年, 到开市这样的大日子也是会回暖的, 金陵城两年一开市, 年末还临着朝贡, 热闹程度可见一斑,断然不会有不回暖的可能,这也是他去年把握十足的缘由,风险小回报大,是一定赚的。 可如今,这一定的可能性就快化为乌有,临近过年传出的官员调动消息,新巡使到现在还未上任,眼看着,一月的时间都不到,就算是这时再回暖,除非是有人从中操作,否则照常来说,这是亏定了。 叶老爷这几日,着急上火的,嘴上都冒了泡,隔天跑薛家,三四日往衙门里,想从知府大人口中确定新巡使到来的日子,恨不得去官道上拦人了,只图着能与新巡使打好关系,开市之后能有所转圜。 可这一等就是半个月,直到二月中才传来消息,巡使再有两日就能到金陵,金陵城的商户们一下活了,连带着安芝商行内的沉香生意都好了许多,不为别的,只为讨好新巡使,谁要能头一份结识上,那都是大幸,尤其是快开市了。 李管家又送了一份单子进来,安芝一瞧,失笑:“梳斋那儿也没了?这么多那巡使可吃的下?” “新上任的巡使大人是吃不下,可大小姐,金陵城内的商户百余手都数不过来。”李管家对这事儿见怪不怪,当初宣城那儿,也就是个知县上任,都叫宣城好一阵轰动,这官商之间牵扯甚大,若相安无事也就罢了,要给你添些堵,生意可难做了。 “既然这人挤人的都想见,我们就不凑这热闹了,即便是往那儿送也未必记得。”安芝翻了翻账簿,“梳斋那儿的紫檀不补了,他们想要就去别处买。” “听闻还有人在艺坊中买下歌姬,打算送给新巡使。” 安芝顿了顿,对于这个执掌开市事宜,又似乎家境雄厚的新巡使,这些人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能想出这折的,恐怕是薛家吧。” 李管家点点头:“不止薛家,上任何大人府上就养了不少歌姬,都是这些人送的。” 安芝起身,踩上柜子从最上面翻下一个匣子,里面厚厚装着一沓纸:“看来到金陵来上任,可比别处好啊。”银子有人奉,美人有人送,只要不犯错,每年报上去的业绩好看,来这儿转三年,回去腰都能粗上一圈。 “大小姐,该备的咱们也得备下,晚一些还是要送。”李管家提醒她,不凑这热闹,开市前还是得去露个面。 “我知道。”安芝点点头,“,简单些就好,已经备下了,之前送去林家的可回了?让我看看。” “我这就去小姐去取。” 忙好从商行内出来,天色微暗,还有些细雨丝在飘,宝珠给安芝打了伞,原本是打算上马车就走的,远远看到有一间铺子外满是人,安芝便走过去看。 走近了才知道,原来是低价处理瓷器的,一些做工精巧的被随意摆在铺子外的大桌上,上头直接立了牌子,一钱一副。 这里的一副,大都是三个以上组成的,有些是把玩用的,有些是茶具碗碟,大都是架上摆的一些器具,其中有几样出挑的花瓶,论单个算。 买的人不少。 安芝走过来时,铺子掌柜已经卖了一部分,伙计还在往外搬,也不知这家掌柜的囤了多少货。 “便宜啊,是真便宜,进价都不止一钱,他就给卖了。” “何止一钱,你看那两只梨花瓶,起码这个数!”那人伸出一只手,压低了声,这已经不叫低价卖,这叫赔卖! “那他为何赔卖了这些?” 说话的两个人听到一旁有声音,扭头过去,是个模样清秀的年轻人,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厮,便给他解惑:“不卖怕是要赔更多。” 年轻人笑了:“不是快开市了,这时卖岂不可惜。” 都当他是外地来的不懂,两个人摇头:“今年这价怕是回不去。”“就是啊,要是何大人还在这儿,可能还好一些,新的巡使就不知道是什么脾气了。”“这位公子是外地来的吧,那是您对这儿不了解。” “我的确不是本地人。”年轻人一怔,笑的更甚,他抬头看那擦汗的掌柜:“不过我倒是觉得,他卖这些并不心疼。” 在他们身后的安芝听了全,看向那掌柜,这天气忙出一身汗的掌柜,脸上的确没有多少紧张,只是催促伙计赶紧搬,说是赔卖,不如说是在做一件事,想赶快做完。 “既然已经跌了这么低,再跌也是如此,何必急于这一时。” “这你就不懂了,开市后卖的人多,他这些没法这么快卖出去,银子收拢不会去,开市后他也就没钱去买别人的,你看着罢,明日还会有人这么做。” 大抵也是做些小生意的,说起来一套套,年轻人点了点头:“你们这么说倒是有几分道理。”随后对身后的人道,“走罢。” 三个人离开,并未对铺子门口产生什么影响,安芝却是认出了那年轻人,不就是在宣城见过的傅大人。 早前见他时身上的衣着还不俗,今日这打扮低调多了,像是刻意为之。 “宝珠,李管家说的,那新巡抚还有几日到?” “李管家说是两日,外头都说还有两日。” 安芝再度抬头看那掌柜,拿了块布一直抹着汗,见众人哄抢,反倒是松了口气的样子,那几个人说的对,今天这事儿传开去,明日赔卖的人更多,而这件事对他们而言,钱是回笼不了多少,闹慌了人心是真,叶家怕是更不好过。 也不知是谁暗中指使。 安芝这般预料,第二天,果真是起了连锁效应,七八家铺子开门就卖瓷器,这些铺子有个共通点,摆出来的东西价都不高,估摸着是五钱的东西一钱两钱的卖,极少见价高的,到了下午,这么做的铺子更多了,其中还多了不管价高价低都赔卖的,那些就是被这行径给带的心慌的铺子。 一时间,走几步就能看到这样的围观情形。 如此热闹劲持续了两日,新巡使到任的消息转移了众人注意力,大清早,林府内安芝才起来,就听说了巡使府门口被挤的水泄不通的消息,吃过早食后去了林家商行找义父,林向升说起来,却是一个都没见到。 “一早进城的只是这位大人的物件箱舍,这位大人并不在马车上。” “他还防了一手?” “一个时辰后,知府衙门里传出消息,新巡使已经就任,带人去视察正府大集了。” 安芝能想到人潮涌来涌去的情形,正府大集是这次开市的场所,这新巡使上任就去视察,忙乎几日的这些人,怕是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正说着,外边宝珠跑进来:“小姐,李管事在外等您。” 安芝走出去一瞧,李忱手里抱着个偌大的匣子站在那儿,身旁也无别人。 “李管事,你们回来了?”安芝记得沈帧说是二月末才回来。 “少爷去了青州,还需七八日才回来,我是替少爷送东西来的。”李尘将匣子交给宝珠,拿出一封信给安芝,“林小姐,我就不多留了,还要回沈家去准备。” “你慢走。”安芝走了几步送他,回到商行里,打开信,里面写的是沈帧这一趟去京城的事,事情谈的很顺利,还额外多拿下了一笔生意,青州那边的绣娘也不错,比预期还能多招几个回来,信纸的最后一页,写的都是新巡使的事。 看到那个傅姓,安芝即刻想到了前几日在铺子外见到的傅大人,与这信上所描述的没有太大出入,十□□的年纪,是个年轻官员,家境不俗,父亲是大学士,兄弟又都在朝为官。 用沈帧最后的话来说,这位傅大人,就是来金陵城给自己添成绩的,不为财不为色,就是为朝廷办事的,至多留三年,回去之后自会有家中的人替他打点一切,就任好的职务。 放下信,安芝对林向升道:“义父,您早先准备的礼我看得换换。” “已经是普通的了。”林向升准备的那见面礼,都赶不上别人的一半。 “还不够普通。”安芝摇头,“这时不能露财,早先您买下的那玉貂我看不错,价不好,胜在精致,就是露个脸,要比有钱咱们也越不过薛家他们,所以普通些就够了。” 她之前就考虑过这个问题,如今沈帧也这么认为,她就更笃定了,正所谓财不外露,这会儿要让那新巡使知道了家底,往后可不简单了。 64.064.关切 开市的日子越近, 金陵城就越发的热闹, 两年一回,有许多人特意从外面赶过来, 就如安芝他们去淮安一样, 三月开市是金陵城的大日子, 码头上甚至还有从外边来的异国人。 只不过今年的热闹中还带了些焦虑, 源自于那些吃了闭门羹的商户, 也来自于这不升反跌的瓷价, 叶家包括在内的不少商户都陷入其中, 而那赔卖还在继续, 恶性循环的, 织网一样弥漫着。 几家忧愁几家欢喜, 于此对比之下,到了二八这日, 沈帧回金陵时,大街上已经垂挂起了彩灯, 他并未回沈府, 而是直奔了西市的商行, 李忱和诸位管事等在那儿, 就等着大少爷回来主持大局。 沈帧是带着几笔谈妥的生意回来的, 但在今年开市中, 沈家并非是翘楚, 柳管家将今年的名录交给沈帧, 看过正府大集上的各家分布, 那罗家果真是占了头筹。 “陆家与往年一样,大少爷,咱们今年是不是该添一些?” “与往年一样即可,可有人见到那位傅大人?” 众人摇头,见是有人见到的,去正府大集巡视时,远远的都瞧见了,可没人私底下见过这位大人,送什么都没用,油米不进,委实难琢磨。 “就按这个去办。”沈帧扭头看李忱,也不用他开口,李忱就将林姑娘新开的那商行的事说了详细,提到薛家三少爷前去恭贺时,沈帧眉宇微动,李忱识相的直接将关于薛家三少爷的事全部越过,提到了出航的事。 掂量着大少爷的脸色,李忱揣着自己的胆识禀报:“少爷,这几日林姑娘吃住都在商行内,似乎是很忙,与林家交好的王家二少爷,去商行拜访过林姑娘几回。” 沈帧微抿嘴,李忱的心一震,他往柳管家那儿看去,柳管家竟是直接无视了,李忱额头冒着汗,心中叫苦不迭,他宁肯留在青州陪少爷,这下倒好,禀报也不是,不禀报也不是。 屋内安静片刻,沈帧按下轮椅扶手:“先回府。” 李忱可意会的十分快,先回府,那等会儿肯定是要出府的,于是便在沈帧出去后吩咐人,赶快去问问林姑娘现在何处,在商行还是在林家。 …… 傍晚,天色微暗时,西市这儿华灯初上,格外热闹。 忙了几次,安芝难得有空,正好楚蝉来找她,便一块儿去了街上。 林楚蝉喜爱买东西,挑不出时便让安芝定夺,一会儿的功夫就拿了不少,听她念叨了一路的安芝不由打趣她:“如今不嫌弃表哥了?” “姨母都说表哥要定亲了。”林楚蝉脸色一红,也知道自己过去为了打消姨母的念头,对表哥颇多苛责,“二姐,你说我送表哥什么好,看样子他们的婚事会很快定下,对方又是官家,我怕送的不合适。” “要我说,送什么都合适,首先是心意,你尚未嫁人,也不比多贵重,他们喜欢便好。” “表哥是个读书人啊,家中也不缺金银,不如送字画吧,可我又不大懂里面的门道,二姐你懂么?” 安芝十分诚实的摇头,她也是一知半解,不好为她定夺:“我陪你去看看。” 两个人往西市这儿最大的书墨局走去,进了门后,看到挂在墙上的诸多字画,两个人更是有些眼花,人有不擅之处,这些便是安芝的短处,从小她都是跟着大哥去赏析的,大哥说什么都对。 林楚蝉还更直接些:“我看还是去挑砚台罢。” 才说完,她们身后传来了轮椅声,随后是掌柜的声音:“沈少爷。” 安芝转过身,沈帧坐在那儿,正将一幅画交给掌柜用来装裱,林楚蝉拉住安芝:“二姐,不如请沈少爷帮忙挑一副吧。” 书墨局就这么大,沈帧自然听到了林楚蝉说话,视线落到她们这儿,轻笑:“有什么在下可以帮忙的?” “沈少爷,你能不能帮我挑一副字画,我想送人做新婚贺礼。”仗了二姐与他相识,并未与沈帧说过话的林楚蝉直接开了口。 、 沈帧看了安芝一眼,显得随和:“可是经商?” “是个读书人。” 沈帧转头问掌柜:“邱先生的画可到了?” 掌柜的进了里屋,拿出了两幅画给她们看,沈帧笑问:“如何?” 林楚蝉一眼便看中了其中一幅山水画:“掌柜的,这幅怎么卖?” 掌柜笑着报了个数目,林楚蝉有些讶异,飞快的看了沈帧一眼,嘴角微扬:“香秀,付钱。” 香秀拿出钱袋,掌柜的将其包好后,长匣子交给香秀,一行人迈出书墨局,到了街上,天黑后这儿越发热闹。 解决了心头大事,林楚蝉的心情不错,挽了安芝走过两个摊子后忽然停下来,轻轻呀了声:“二姐,我忽然想起来有东西没买,再不去怕是要关门了,你在这儿等我会儿,我去去就来啊。” “哎!”安芝才转身,林楚蝉就带了香秀挤入人群,走的十分快,“你去哪里?” “要是太晚,二姐你就别等我了,我自己回去。”林楚蝉朝她挥了挥手,拉了香秀走了好一段路后才停下来,往后望时,确定看不到那边时才松了一口气,对香秀道,“我们往回走,去叫个马车,回家。” “……”香秀愣了愣,“小姐,您不是还要去买东西?” “这不已经挑好了,傻丫头,你没看那沈少爷来了之后二姐都没怎么说话。”林楚蝉叹了声,“我这可是在做顺水人情啊。” 这厢,安芝站在摊子前,经过了短暂的安静后,沈帧开口:“这边有些喧杂,不如去就近的地方坐下等你妹妹。” 安芝知道楚蝉是故意走的,却也不好说,便点点头,两个人一前一后没有话,直到进了附近的茶馆,坐下之后,将街上的喧嚣隔去后,安芝道:“让你破费了,邱先生的字画一向是不卖的,想必书墨局的掌柜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割爱给了我们。” “也非全然不卖,他也是要糊口的。”沈帧也不居功,“今日换做别人,掌柜的也愿意卖,既是成婚贺礼,讨个喜气也无妨。” 安芝抿嘴,话虽如此,她清楚一点,若不是他在场,掌柜的断然不会将其拿出来,只是感谢的话来去周旋多了,反倒是不好意思,又想到楚蝉那丫头故意留他们独处,安芝手握着杯子,片刻后才道:“前些天开始有人故意赔卖瓷器,眼看快开市,这价不升反降,怕是不会再有回转余地了。” 叶家老爷这几日天天往知府大人府上走,可即便是如此也无用,着急上火的,依旧改变不了跌价的事实,去年原本就不太好的形势,供过于求,加上有人背后操纵,叶家这买卖是亏定了。 “去年已有预兆。”沈帧从袖中取出一个小锦囊,“看看这个。” 安芝打开锦囊,发现里面是一段蚕丝,她有些疑惑:“这是?” “这是青州去年的新蚕,所产不多,但其品质更佳,朝贡之前,我准备用其织一批新布,不过得劳烦傅姑娘再多进四千的线。” 之前的三千已不算少,如今开口就是四千,安芝笑着恭喜:“看来沈少爷在京城谈的十分顺利,过几日我就安排船去安南,快的话五月末可回来,商行内还余下一千,可以先派人送过去。” “如此便好。”沈帧轻轻摸着手中的玉戒,“前几日长姐来信,说是准备回来,还与我问及了你的事。” 沈歆去锦州养病,期间也与安芝书信往来过几回,如今得知她要回来,自然为她高兴:“待我出航回来再去拜访大小姐。” 片刻安静,沈帧忽然道:“几日来忙碌,我送你回去休息。” 安芝微怔,点了点头:“好。” 走出茶馆,街上诸多行人,马车不便进来,就一路沿着人潮往外走,在经过一个溧水摊时,沈帧停下来,让初七拿了两杯溧糖水,递给安芝:“如何?” 用晒干的叶子做成的杯子,还带了一股淡淡的树叶香,小小的握在手中,安芝低头抿了一口,有些意外它的味道:“我有许多年没有喝到这个了。” 小的时候央求大哥带自己出去,在街巷中尝到过,似乎与这个相差无几。 “八年前,祖父刚让我接手沈家生意,第一次出远门,去的是登州,当时是一段水路一段马车的走,两个月才抵达,我因水土不服,还卧病了两日。”沈帧拨弄着树叶杯沿,嘴角有笑意,“那时正值十二月,登州已是大雪覆盖,当地人好酒,每每坐下便是要先喝上两碗,你若拒了,便是瞧不起他,当时我们一行人,倒了一半,就连初七都喝了大醉。” “您祖父没有事先告知?” 沈帧摇头,出门时祖父什么都没交代,只让他务必要将这生意给谈妥,当时他也是年轻气盛,以为带了老管事去就不会有什么大碍,哪知一头栽了。 安芝抿嘴,她不太能相像沈大少爷喝醉了的样子,温温润润的躺了睡着? 恐怕是这样的了,她都没见他动怒过,想必喝醉时的样子也乖顺的很。 “那后来呢?” “后来实在是没法子,就出钱请了几个能喝又能谈的,那一笔生意,就是醉醺醺签下的,他们见我年纪轻,自然灌的更狠。”沈帧有些无辜,“回来时还是醉的。” 安芝轻笑。 “金陵商号百余家,铺子更是数不胜数,你初立行号,必会有很多人注意这傅氏商行,他们不会因为你是女子而相让,或许还会因为你是女子,从而刁难。” 年纪轻与女子身份,在这经商之上,从来就不是可以拿来示弱和别人会相让与你的理由,然既是不可避免的,就得下更大的心血去叫别人信服。 安芝的脚步慢下来,他的声音还在传来,平稳而温煦,偶尔说及他多年前初涉生意时遇到的难题,又提到如今金陵城中的现状,言词之间,说是在提醒,不如说是在安慰,既能成长,就没有跨不过去的难题。 安芝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看他:“傅氏并非我姓。” 65.065.下手~ 夜晚, 彩灯下,街市熙熙攘攘, 喧嚣声传来, 巷弄口这儿尤显了安静。 安芝说完那句话后, 沈帧噙着笑意, 并未说话,短暂沉默后, 安芝望着不远处刚刚挂上去的彩灯道:“傅姓是我娘的姓氏。” “宣城的旧俗很多, 墙头不能放花盆,门前不能摆矮尊,不是宣城人, 刚到那儿还会有些许的不习惯,我娘说她刚到宣城时什么都不懂。” “在我记事时她就是温柔的样子, 我小的时候身体不好, 全家人惯着,她总盼着我能做个知书达理的闺秀小姐, 当时我还想着,这世上哪有比我娘更知书达理的人, 她是最温柔的。”安芝微顿了下, “直到义父告诉我,我娘其实比我爹更会做生意,在嫁给我爹之前, 她也喜欢四处周游, 我才想到, 她是为了我们放弃了许多。” “这商行本应挂上计家的姓,但我想,在我回去之前,这或许也是我娘想要看到的。” 沈帧轻语:“她若知道这些,也会为你高兴。” 安芝回头看他:“三年前宣城沉船的事,想必沈少爷是知道的。” 沈帧点点头,沈家与计家是有合作的,计家出事他这儿很快就有了消息,但他并没有直接停止两家之间的合作,而是在等计家这边平定下来,倘若还与过去一样,他也不介意继续保持,只是这合作到底是黄了,乱成一锅粥的计家沈帧没有兴趣,之后即便是他们亲自前来,也不会再继续合作。 “二堂伯他们变卖了不少计家的家产用来还债,用别人的话来说,几乎是没怎么清点,一箱箱往外抬,其中六只金箱都送到了刘家。” “之后刘家又将那些送到了金陵沈府,其中就有我爹留给我的东西,当时没想到更好的办法,只能出此下策,混入沈府将其拿回。”安芝坦然,“这件事我早该和沈少爷赔不是。” 沈帧眉宇微动,承认是承认了,可就算是从现在回去,她肯定照拿不误。 须臾,沈帧缓缓道:“二百两买那金樽,说起来我确实是赚了。” “……” 安芝耳朵微烫,沈帧又道:“所以说,西市那儿追你的那几个人,也是事先安排好的。” 安芝点点头:“初来金陵时,我曾帮金凤楼内的花娘解围过。” 沈帧抬起头看她,脸上笑意浅浅:“那日发现团子,是你在窗台下。” “……”当时她想着暂且避一避,可她对君怡园不太熟悉,哪知翻了一下就到了他书房外的小院。 “藏库的两把锁都是请蒋公打的,你如何打开它们的?” 都说到这份上了,等同于破罐破摔,安芝认的特别镇定:“打不开,想办法将它们融掉的。” 沈帧笑了:“那是我疏忽了。”只想到不让人开锁不让人撬窗,倒是没料到还能将那么大的两把锁给融了,还那么的利索。 安芝看着他,诚心道:“之前种种,还是要多谢沈少爷帮忙。” “以计姑娘的经商才能,值得我去做这些。”沈帧停顿了下,笑着:“更何况我还有些私心。” 安芝的心咚的被敲了下,对上他的视线,一不小心就跌到了这星河中去。 他有什么私心啊。 傻,他还能有什么私心。 二月末呢,在这巷弄口,安芝却觉得背后微热,他的目光并不强烈,也没有逼的别人不敢看,可安芝就是无法与他直视,总觉得自己再待下去就会走不掉了。 心念一动,安芝忽然朝前走去,干巴巴回了一句:“沈少爷放心,与我合作,定不会让你失望。” 沈帧莞尔,在她身后道:“我也相信,你会很快回到计家去的。” 原本快步的安芝停了下来,她轻轻落定脚步,嘴角扬起笑意来。 初七即刻推了轮椅上前,此时,这街市上的喧嚣才融入到他们之中,一路无话,直到了马车旁,沈帧道:“说起来,还未正式恭喜过你,从今往后,是该称呼你傅掌柜,还是计掌柜?” 安芝失笑,便朝他微微颔首,端了正色:“承蒙沈当家抬举。” 沈帧知道她是高兴这样被称呼的,不是谁家的大小姐,不是附带在别人身上,而是十分独立的存在,而他也乐的看到这样的她,每每说到这些,总是神采奕奕。 “在京城几间布庄经过时看到的,觉得不错,与你相称。”从初七手中接过锦盒,沈帧递给她,“出行一趟,总觉得应该带些什么,但女儿家的东西我也不太懂。” 安芝微怔,接过锦盒,沈帧示意她上马车:“早些回去。” “路上小心。” 安芝走上马车,弯下腰时与他道别,沈帧坐在那儿望着她轻笑:“我知道你是个言而有信之人,不过赴汤蹈火倒是不必,其他的,我应该受得起。” 初始安芝还没听明白,直到马车行了一段路后,安芝猛然想起他这句话的意思,当初在西市中,她逃到他身旁求他收留时说的就是那样的话:多谢大少爷的救命之恩,奴婢一定会好好报答大少爷,赴,赴汤,到火,再所,再所不惜。 安芝不由捏紧了手中的锦盒,眼神微闪着,她要知道之后的事情是这样发展的,当时她就不这么说了啊。 …… 回府后,侍奉了安芝洗漱后,憋了一路的宝珠终于忍不住,她深吸了一口气:“小姐。” 安芝嗯了声,宝珠想了想后,又喊了声小姐:“那沈少爷他……他今天,他对小姐说的那些。”未免也太直白了些,她在一旁听到的都不好意思了,可就是不好出声,当时她看沈少爷身后那个侍卫,仿佛是没事儿人一样。 安芝坐在塌上,翻看着锦盒,木质的盒子做的并不华贵,但上面的雕花十分精美,锁扣是银镶的,打开来,里面摆着一只金镯。 在马车上时安芝已经打开来瞧过,但那时光线不明,看的也不仔细,取出来,略沉的金镯内,镶嵌的是玉。 女子皆爱首饰,但各地流行的都不太一样,金陵这儿多商户,穿金戴银的更多,京城那儿相对雅致,就如安芝手中的镯子,全然是金更显贵重不错,但内镶了玉,就多添了别致感,玉的颜色很浅,青白为主,色泽透亮,从缝隙间瞧过去,并非是整个玉镯,分量上也就比镶金的玉镯轻便一些。 “小姐!”宝珠在旁重声道,安芝转头看她,见她气鼓鼓着脸颊,“怎么了。” 宝珠看了她一会儿,泄了气:“我去给您端汤来,夫人吩咐的,不能忘记喝。” 看着她出去,安芝笑着摇了摇头,将那镯子抬起来,放在光亮下,微眯上眼,视线里的手镯异常闪亮。 须臾,安芝微扬起嘴角,往后靠去。 过了会儿,身旁有什么小东西蠕动着,安芝转头,小团子正奋力的往她身上爬,安芝将它捞起来,它便往胸口这儿拱。 “这几天太忙,忘了回来看看你。”安芝摸了摸它的脑袋,小团子看到了她手上的镯子,啊呜一口就咬了上去,糊上了它的口水。 安芝将镯子从它口中拯救出来,笑着揉了揉它的脑袋,看着它的豆儿眼:“谢谢你。” “汪!”小团子的尾巴疯甩着。 安芝笑出了声。 这厢沈府中,沈帧回去时已经很晚了,李忱将白天商行内收上来的帐摆到桌上,又拿了一封信出来:“少爷,是薛家二夫人派人送来的,说要亲自交到您手上。” 沈帧没有接信,示意他放下:“京城来的?” “薛二夫人有了身孕,如今留在薛府中,并未跟着薛二少爷回京城。”李忱也不太想提那一位的事,“傍晚时就送过来了。” “应该是为了她父亲的事。”沈帧翻开信,看到第二页,果真是为了叶老爷,去年叶家囤下那么多的瓷器,如今叶老爷愁的觉都睡不好,叶上珠求到他这儿,是想让他帮忙从周旋一下,因为沈家素来与知府大人交好,由沈帧出面,在开市前见一下那位新巡使也不是不可能。 李忱看着大少爷的脸色:“可是要回绝?” “不必回,她要再派人来,你直接告诉她,衙门内的事不是我们能插手的,新巡使的态度已经昭然,在开市前不见任何人也是为了避嫌。” 沈帧扬手,李忱望向初七,少爷今天这心情看着挺好啊,明明下午在商行里时还有些沉。 初七给了他一个漠然的神色,开口问:“少爷,镯子提前送了计姑娘,花礼节是不是该另行准备?” 沈帧嗯了声。 李忱一愣,镯子送了? 那不是少爷买回来,下月才准备送的么,挑的时候少爷还说,以花礼节的名义送出去,怎么提前就给了? 李忱憋着没问,待到初七出去时才拉了他了解,随后,李忱的神情变的十分精彩,他当下就想到了今天回来时自己向少爷禀报的事。 其实这也是预料中的,傅氏商行新起,又林家从中周旋,姑娘又已及笄,自然会有人中意她想要求娶。 李忱闷笑。 难怪少爷将镯子送了,又说了那些话。 少爷这是着急了啊。 66.066.“光明磊落”知知 开春的金陵城, 忽然一夜回暖,三月初六,两年一度的开市到了。 天未亮时, 正府大集那儿接连数声鞭炮,如同岭西开市一样, 都得有官府主持,之后才能入集市去。 岭西那边已形成多年,每月都有开市, 金陵这儿六年前才开始,两年一回,热闹程度不输岭西。 正府大集五条巷弄内都是摊子,大大小小, 摆满了东西, 来这儿的既有普通百姓也有商客, 若是有意, 便会请回商行洽谈, 正府大集的入口处还挂有偌大的牌子, 上面列了数条开市要遵守的规矩, 大意是不能恶意竞价, 不能占别人的摊位,更不能闹事。 安芝这儿的摊子与林家相邻, 附近也都是相熟的人, 李管家与权叔忙着, 前几日没闲下来的安芝如今倒是无事可做了, 让林楚芹拉在那儿,说等会儿要去附近的首饰摊看看。 开市三天,冲着都是大买卖去的,因为会有许多外地来的商客,所以各家也是卯足了劲将新的好的拿出来,倒是方便了林楚芹这样的,只要逛上一圈,用平日里三分之一的时间就能挑够。 “二姐,不如等会儿先去三巷,我怕去迟了没有。”林楚芹想着,她们身前忽然多了几个人,一抬头,是对面摊子上的王家少爷。 安芝笑着打招呼:“王少爷。” “你们可要去走走?”王少爷手里还拿了刚刚就近买的点心,“我家那儿估摸下午才会有人来,不如陪你们去走走,四巷那边的铺子新摆出了些绣样,现在去人还少一些。” 听到绣样林楚芹便站了起来,她挽了安芝:“二姐,我正好想给你做身衣裳。” 安芝扶了她一把,转身对王少爷道:“王少爷,我们自己去就成。” 王少爷将手中的簿子交给了小厮,跟在安芝她们身后,笑着道:“不碍事,如今正好有空,倘若明日的话,怕是你们都没时间出去走。” 集市里人来人往这么多,安芝便没说什么,被林楚芹一路拉去了四巷,赶在大的人潮来之前,挑了几样中意的绣样。 而一旦姑娘家开始逛街,便是一时半会儿都停不下来,整整半个时辰,他们还未从四巷里走出来。 “二姐你看这如何。”林楚芹拿了布样朝安芝身上比对,“你皮肤白,什么颜色都衬的起,不过平日里穿的太素了,不如这回我给你做一身正红的。”说选就选,林楚芹挑了红色的锦缎,安芝的皮肤的确白,这一衬更显白皙,于是林楚芹便进去问了掌柜,及早将这给定下,等三日开市结束再来取。 从这间布庄出来,王少爷手中也多了几样,其中还有匣子,应该是去过附近的首饰铺,他也有几分不好意思:“林姑娘,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这是刚刚看到的。” 王少爷准备了两个匣子,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同,他倒也想的周到,若只送了安芝一个,收与不收都尴尬,如今这般更像是凭着王家与林家的关系送的,林楚芹笑眯眯从他手中接过:“多谢王大哥,那我们就不客气了,改日我与姐姐挑一样送给阿诗,左右你做哥哥的也用不上,不如给她。” “不碍事。”王少爷笑了笑,“可还要走走?” “一路看回去吧。”安芝与他道谢,“王少爷,不如我们自己逛罢,让你陪着也不好意思。”陪人闲逛就是个累人的活,楚芹又是天生的选择困难,她挑东西可费时间。 “回去之后也没这功夫了。”王少爷的视线落在安芝身上,嘴角微动了动似是有话,碍于人多,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而是望着安芝拿在手中的匣子,盼着她会喜欢。 大约一刻钟后,几个人走出四巷,迎面走来了个熟人。 李忱看到安芝后,心中松了一口气,忙赶上来道:“傅姑娘,可算是找到您了,大少爷在宾悦楼请了两个安南来的客人,邀您过去。” 安芝点点头:“我先回去一趟,等会儿就去。” 李忱原想说他马上可以带她过去,但看林家三小姐也在,便应了下来,转身回宾悦楼去,决定在门口守到了再上去回禀少爷。 一路走回摊子,安芝让林管家准备几样东西,叫宝珠拿好,这才往宾悦楼走去。 此时,宾悦楼内,沈帧原本请来的客人被安排在了隔壁的包厢,他所在的屋内,对面坐着才来不久的叶上珠,气氛尤其安静。 叶上珠捏着帕子,望着他,神情有些苦楚:“真的没办法吗?” 沈帧看了眼她已然显怀的肚子:“这几日开市,街上都是人,你还是不要过来的好。”人挤人的一个不注意有个磕碰,对她而言可都是大事情。 “如若有办法我也不想来,但这已是最后几日了,我听闻桑蚕的价半个时辰前就升了,如今那巡使大人也在这儿,此时引见,说不定还有希望。”叶上珠能求的,也就只有他这儿,“我知道这些事不必我来操心,可已经好几个月了,我不忍看到父亲那样,母亲过世后他就睡不好,如今更是严重,沈大哥,以你和知府大人的交情,这并不难啊。” 她并非要他去做什么说客,也不需要他来帮忙抬价,只是从知府大人这儿,让父亲与那新巡使大人见上一面,这并非是难事,尤其是在这几日,也不会引人非议。 “巡使大人不私见,这件事你应该知晓,纵使沈家与知府大人再有交情,该遵守的规矩也不能少,薛大人在京任职,应该认得不少人罢,他可有为你父亲引见?” 叶上珠神情微闪,沈帧看出她心思:“既然薛大人都觉得不妥的事,我这儿就更不便了,下午这儿人更多,我让初七送你出去。” 几次派人送信,到如今特意来他这儿见面求助,叶上珠已经将自己放得很低,她实在是说不出更多求人的话来,心中既难受又失望:“沈大哥,你过去不是这样的。” 初七与沈帧同时抬起头来,前者漠然着神色,后者却是笑了:“我过去怎么样?” 隔着一道门,包厢外,安芝尴尬的站在那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她看向李忱,后者冲着她微微笑,仿佛是没听到屋内的声音,可她听到了啊,薛二夫人在里边,事情肯定不简单。 安芝的处事定律告诉她,遇到这样的事,多的越远越好才是正理,加上里边儿这两位关系还挺复杂,她自然得避着些啊。 “李管事,我先去外边待会儿,薛夫人走了你再叫我。”安芝当机立断,拔腿要闪。 哪知李忱比她更快,话都没回她,直接推开门:“大少爷,傅姑娘到了。” 才走了一步的安芝:“……” 正要开口说话的叶上珠愣在那儿,看到安芝后,神情微变。 沈帧微笑看着她:“你来了。” 安芝一眼看去,视线中最为突出的就是叶上珠微微隆起的腹部:“你有客人,我等会儿再来。”她听医馆里的大夫说起过薛二夫人怀相不好,可不能因此让她受了刺激。 说完后安芝给宝珠使了眼色,宝珠在前安芝在后,两个人率先下楼去了。 已然说到份上,又被人打断的叶上珠,心中憋闷着一口气,也没再说什么,转身出了屋子,带着随身的丫鬟往下走。 她走的有些急促。 她有些埋怨沈帧不肯帮忙,同时也恼羞安芝忽然出现,被人撞见如此窘迫的一面,委实让她难以继续维持这情绪。 “小姐,您慢点,注意——” “啊——” 话还没说完,走在前面的叶上珠忽然脚下一滑,整个人重重坐在了台阶上。 站在大堂内的安芝听闻动静,抬起头,叶上珠一手牢牢抓了扶栏,一手护着肚子,惊魂未定。 “小姐!”丫鬟赶忙把她扶住,“小姐您没事罢。” “没事。”叶上珠摇头,正要站起来,忽然眉头一皱,面露了痛苦,“肚子好痛。” 这下她那两个丫鬟慌了,忙喊人要去叫马车,李忱下来帮忙,一阵混乱后,将叶上珠从楼梯上扶下来,叶上珠额头上已满是冷汗。 安芝让宝珠上前去搭把手,还被那丫鬟给推开了,不多时,外边涌进来了好几个丫鬟,匆忙将叶上珠抬出去,之前扶了叶上珠的丫鬟朝那楼梯看了眼后,又盯了下安芝,着急的跑了出去。 “小姐,她怎么用那样的眼神看您。”宝珠刚刚被推了下胳膊还疼了,怎么薛家的丫鬟这么不识好人心的,帮她还这样。 “自然是因为我不该在这儿啊。”谁被人这般撞见都会恼羞,安芝很能理解她刚刚急着下来时的心情,可就是走的太急了,她还怀着身孕呢,应该注意些的,“希望孩子没事。” 这时,因为正府大集内人实在太多,马车只能将叶上珠送到最近的医馆内,片刻之后薛大夫人带人匆匆赶过来,还有就在摊子这儿的薛家大少爷和三少爷。 “怎么回事?”薛大夫人看儿媳妇这样的脸色更担心了,拉着大夫问,“没事罢。” “娘,您先别急。”薛成扬拉住她,“大夫这都还没看。” 薛大夫人随即瞪向那几个丫鬟:“你们怎么伺候二夫人的!” 几个丫鬟忙跪了下来,其中一个道:“大夫人,小姐是在下楼时滑倒的,当时先下来的是那林家二小姐,她下来时还没事。” 薛大夫人脸色顿变,正要追问细节,一直没作声的薛成立忽然给了那丫鬟一脚,直接将人踹倒在地:“你的意思是林家二小姐害了二嫂了,这种话你都敢乱说。” 丫鬟被踹懵了,心中也是怕极了这事儿最后追究到自己头上来:“三……三少爷,可当时就是一前一后下去的,我还看到了水渍。” “就凭你一张嘴,怎么不说你把二嫂给推的。”薛成立看着她,“林楚蝉不可能会害二嫂。” 薛大夫人也被他给转移注意力了:“你怎么知道不可能。” “不可能就是不可能,她不会平白无故害人。”再说就算是有仇,她当下就报了,怎么可能会去阴人。 67.067.“算计” 薛大夫人被薛成立气的不轻:“你这孩子!”正要继续说教, 内屋传来闷声,薛大夫人急忙进去看,把脉过后的叶上珠靠在那儿,疼的脸色苍白。 薛大夫人急急问大夫:“大夫,这怎么样了啊,孩子到底有没有事。” “脉象不稳, 有小产的迹象, 夫人切莫不可动。” 大夫叫人抓紧去煮安胎药,薛大夫人听的整个心都揪住了,她的两个儿子,孩子都怀的不容易, 大儿媳妇第二年生下孙女后, 隔了三年才有了孙子, 而她最得意的儿子,也是成亲了一年多才盼来孩子, 头三个月时时注意小心提防,这才将孩子抱住的,如今又遇了这样的事。 “脉象不稳, 这到底是如何不稳啊大夫,究竟保不保得住?” “如今是保住了, 暂且没有大碍,之后得更加小心才是, 少夫人心气郁结, 对腹中的孩子也不好。”大夫也是尽力挑了容易被人接受的话, “还是要放宽心。” “保住了就好。”薛大夫人坐到床边,拉住了叶上珠的手,“上珠啊,不是娘说,你现在身子重,凡是都要为孩子考虑一些,你去宾悦楼做什么,不是去挑布了?” 才刚刚有所缓和的叶上珠苍白着脸色摇头:“我,听闻有衙门的人在那里,就想去找找。” “衙门里的人不都在一巷那边,谁约了在宾悦楼,我前几日找那么多法子都没遇到巡使傅大人。”薛成立纯是好奇,一个时辰前二嫂到了正府大集这儿给他们送吃的,随后说去布庄看看,一晃人就在宾悦楼出事,还遇到了林楚蝉,她到底是去找谁的? 薛成立这么一问,叶上珠微垂着眼眸,脸色更不好了,她轻护着肚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娘,这次是我疏忽,我不该去那儿寻人,只是我太担心我爹的事,如果孩子真的出了什么事,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我自己的。” 薛大夫人脸色微变,最终还是摸了摸她的手安抚:“如今没事就好,刚刚你那丫鬟说你摔倒的事与林家二姑娘有关,你认识她?” 这一开口薛成立有些不满:“娘,空口无凭的事不要乱说,传出去别人会怎么说。” “你怎么还对那林楚蝉有意,林家收来的义女也不知是什么身份,她要真想害你二嫂的孩子怎么办。”薛大夫人满脑子都是自己的宝贝孙子,那容得半点差错。 “娘,这件事应该和林家二小姐没有关系。”叶上珠回握住薛大夫人的手,心中有些紧张,眼眸垂的更低了,“她只是先我一步下了楼,燕儿应该是太担心我了才有所猜测的。” 薛成立正要说话,被薛成扬直接拎了出去,在外训话:“你说够了没。” “大哥,二嫂身边侍奉的丫鬟本来就有问题,自己没尽心出了事就知道怪到别人头上去。”薛成立之所以这么确信,不是因为他多了解安芝,而纯粹是被揍出惯性来了,她那身手有什么事不能动手解决的,还需要背后阴人么。 薛成扬哪会看不出他的心思:“你还想要娶她。” 薛成立倒也坦诚:“大哥,我要像二哥那样娶个这样的,那才烦人,林楚蝉多好啊,还会做生意,今后家里的事可不用我操心,取个会赚钱的媳妇回来,可比那些个好多了。” “去年凤仪园的事是不是她动的手?”薛成扬看着他,那日回家之后他就死不肯说到底是谁下的手,之后又被人给整治在街上出丑,现在想起来,怕是都与那林楚蝉有关。 “大哥,你帮我劝着娘一些,等我说服了她……哎!” 话音未落,薛成立就遭薛成扬狠拍了后脑勺:“没等你说服,她就已经把你弄死了。” 是不是足够会赚钱他不知道,让成立娶她进门的后果,薛成扬是当下就能料到,林向升收的那义女绝不是什么简单的,让她进薛家那还不搅的天翻地覆。 “往后不许再去找她,你要不听,我就断了你所有用度,还有你那新抬进门的小妾。” 薛成立在家就怕大哥一个人,听他要把小妾都送走,连忙道:“那怎么行大哥,这是我才买回来的。”随后又凑近低声,“大哥你好好想想,这两年林家赚了多少钱,又是添船又是开商行的,说她是孤女,谁会收个没背景的做孤女,西市那商行挂的还是傅姓,再说了,沈帧和那陆庭烨都想与她交好,她那身份能简单?” 提到沈帧,薛成扬眉头微皱,这才真的重视起他说的话:“沈家与林家的确有合作。” 正想时,里面传来薛大夫人的声音,转身走进去,薛大夫人正吩咐人准备马车,要加最厚实的褥子,先将儿媳妇送回家去。 内屋中,叶上珠的床前跪着个丫鬟,对她关切的很:“小姐,您现在好些了吗?” 叶上珠的神情尤为平静:“燕儿,回去之后不要提这件事与林家二姑娘有关。” “可那水渍……” “薛家要是去追究她,就会知道我去见的不是衙门里的人。” 叶上珠定定看着她,燕儿的身子猛地一震,她在小姐身边侍奉了十来年,太了解小姐这神情的意思:“是,我记住了,小姐只是没遇到衙门内的人。” “没错。”叶上珠往后靠去,轻轻抚着腹部,“你找人,去打听一下林楚蝉的来历。” 她的孩子不会有事,她也不会让叶家有事的。 …… 宾悦楼这儿,隔了约莫半个时辰,沈帧得知薛家人已经将叶上珠送回薛府,此时包厢内,安芝正在与两个安南来的商客聊天。 安芝去安南是为那儿的沉香与香料,这两个安南客人来这儿,则是为了丝绸。 安南气候常年炎热,衣料都是以轻便透气为主,往年也有在岭西那边买,这回他们特意到金陵来,本着的心思与安芝一样,到源头这儿来挑买,比在岭西的市中进货更好一些。 “说起来,金陵城这儿丝绸生意做的最大的,非沈家莫属,由他们为你们从中周转进购,其价会比你们亲自前去更合适些。”安芝看了下他们拿出来的绸缎,笑着摇头,“青州那边是好,不过所产太少,如此这般的,在南陵多一些。” 两个安南人交谈了一番后问沈帧:“沈少爷可否带我们去南陵看看?” “开市结束后可以带你们前去,这几日不如先在市中看看,金陵的好物可不止这些,我行动不便,可以让这位傅姑娘带你们走走。”沈帧笑着推荐安芝,“她对这里比我熟悉。” 两位安南商客对安芝的印象很不错,用着生疏的金陵话问:“听闻金陵女子十五六都已经嫁了人,傅姑娘可有夫家了?” 安芝一愣,没料到他们会问这个:“还未。” 其中一个安南商客笑了:“那一定有很多人想娶你。” 两个商客看起来性子很爽气,说这话也没额外的意思,安芝笑了笑,起身请他们先出去:“借您吉言啊。” “什么是吉言?” “吉言就是十分吉利的话。”安芝朝后看沈帧,知道他这么安排的意思,“沈少爷,我先带他们去二巷看看。” 沈帧笑着目送了他们下去,一旁的李忱担忧:“少爷,罗家知道了会不会来拦人。” “他们拦不走。”沈帧并不担心这个,“顾大人那边有回话了?” “有了,说是等开市结束后,再请您过去,这应该也是那傅大人的意思。”李忱想到了叶家,“少爷,薛夫人要是还来找您怎么办?” “这次之后,薛家不会再让她出门了,那两位安南客人好酒,你回一趟商行,将备下的东西送去客栈。” “是。” 出了宾悦楼,这时辰的正府大集比上午更为热闹,来来往往的人群中还能见到不少异服着装的人,沈帧看着不远处的摊子问身后的初七:“你说,我过去是怎么样的?” 初七耿直道:“少爷过去是不会问这样的问题的。” 沈帧微怔,随即笑了:“走,回去看看。” 这厢安芝带着两个安南客人去了二巷,这儿摆的都是丝绸织物,一整条巷弄内挂满了布。 会到这儿来的都是商客,比起另外几条巷子,这儿反而没这么多人,安芝便一家家与他们介绍,走过一通后出来,已过去了个把时辰。 眼看着傍晚将近,办完事回来的李忱前来接两位商客回客栈,道别之后,安芝回到自己摊子,李管家正与客人说话,安芝便与权叔交代起明天该带来的,说了一半,她身后忽然传来了喊叫声:“计安芝?” 转身看去,刘悦蓉站在那儿,满脸的不可思议,她身后还站了个陌生男子。 安芝没有搭理她,回头继续和权叔说道:“这些等会儿就可以让小梳子运回去了。” 刘悦蓉冲了过来,看到那边的李管家后更确定了:“计安芝,我知道是你,你不是已经……” 碍于有人在场,这死了二字刘悦蓉没有说出口,可要不是青天白日的,她会以为自己见鬼了,毕竟两年前计家为她办丧事时,她也是去过的,如今人活生生在眼前,怎么能不惊讶。 安芝将事情交代完,这才看她,笑眯眯:“三小姐,好久不见。” 刘悦蓉脸色微变,这笑容顷刻让她想起了几年前自己摔下台阶后她站在上面看着她时的模样,语气也跟着不太好:“你怎么会在这里,计家知道你还活着吗?” 安芝看了眼她身后的男子,视线又回到她身上:“之前不知道。”不过也快了。 68.068.亲人 安芝对刘悦蓉而言是早就已经不在人世的人, 所以一时间,她也没那心思继续在市集内逛,便在这边摊子留了下来, 想要知道安芝这两年的事。 “你既然没事, 为什么不回计家去。” “回去做什么?” 刘悦蓉声音微滞, 自然是回计家去做她的大小姐。 “三小姐,我们这儿要散了,你请自便。”安芝将李管家留在这儿, 准备回一趟商行,准备出航的事。 “你!”刘悦蓉嘴角微抿,抬头看挂起来的牌子, 她用的是傅姓, 难道她连自己的姓氏都不要了。 可她与计安芝也没有熟到那份上,加上心中还对她活着这件事有所震撼,等安芝带人走远了后才渐渐缓过神来,哼了声:“还是老样子!” “刘姑娘。” 身旁传来叫喊, 刘悦蓉换了神色转身, 微笑看着与自己一道的男子:“陈少爷, 让你久等了, 我说的那铺子就在前面, 这就带您过去。” 男子点点头:“有劳。” 两个人往市集里面走, 人渐渐少了, 到了其中一处后, 刘悦蓉喊了声二叔, 笑着请男子进去:“陈少爷,里边请。” 刘二老爷走出来,笑眯眯将人请进去后,扭头问刘悦蓉:“怎么迟了这么久?” “二叔,我刚刚在外面看到了计安芝。” “谁?”刘二老爷微怔,他险些记不起这名字对应的人,对上侄女的神色后才想起,不免有些意外,“三年前她不是在宜山出了事?”丧葬之礼都举办过,难不成计家抬出去的是空棺材。 “她不肯说,也不说为什么不回计家去。”刘悦蓉摇头,“二叔,您说计家那儿要是知道这件事,会不会来金陵找人?” “衙门那边户籍都消了,她不回去,计家绝不会来找她的。”刘二老爷看事情要清楚的多,一下就说中了其中的关节,计安芝还活着,就意味着计家长房还有人,那这计家的家产不就得一分为二。 一分为二啊! “你在哪里看到她的?” “傅氏商行的摊子,我还看到了之前计家的一个老管家。”具体是谁刘悦蓉有些记不起来。 “傅姓……”刘二老爷念叨着,“这件事以后再说。”进屋招待起了陈少爷。 …… 转眼,三天过去,热热闹闹的开市结束了,紧接着金陵城便会迎来长达一个月的忙运,各个码头上连夜赶工着运货上船,发货的,出航的,踏着这春日江河,安芝这边也准备要出发前往登州。 十二这天,沈帧派李忱来商行,邀请安芝去顾府。 之前商行定下前安芝就在衙门里见过知府一回,这次是到府上去,所以安芝让李管家备了些礼,下午到的顾府,仆人将她请到花园内,摆好的席间,已有几个人在,都是熟脸,沈帧,陆庭烨,还有那位对诸多金陵商人而言颇为神秘的巡使傅大人。 席间献曲的清伶是陆庭烨请来的,下午时,虽备了酒也没喝多少,安芝坐下时大家端的都是茶杯,正说到这个月发船的事,傅亨朝安芝这儿频频投来目光,笑着道:“我说与这位姑娘有缘,原来与我是一个姓的。” 傅亨之前回了一趟家后,又偷进了父亲的密室,再看过那副画,更加确信了,当时他可管住嘴了连二哥都没说,这次来金陵本就有找人的打算,先前太忙,正准备抽空派人去打听,这就见到人了,他心里别提多高兴。 安芝举杯朝他敬了敬:“往后还请傅大人多担待。” 傅亨乐呵呵举杯,担待,自然担待,他还想多了解她一些,比如她母亲姓什么,家中几口人啊,越多越好,等他都了解清楚了,看二哥到时候还有什么话说。 从陆庭烨这角度看过去,傅大人看安芝那神色就有些奇怪了,他朝沈帧欺身:“哎,你不觉得那傅大人看她的眼神有些奇怪。”过于热络了啊。 “是么。”沈帧喝了一口茶,“没觉得。” 陆庭烨看他的眼神也跟着奇怪,他看谁都是一眼一个准,他能看不出来? “我倒觉得这位傅大人对傅姑娘感兴趣的很,兴许是因为她自己独掌生意的缘故。”陆庭烨也没往喜欢那方面去想,毕竟人家目光干净的很,“咱们这位新巡使,我今天是头一回见到,叶家吃了那么多次闭门羹,他这脾气也怪的很。” 沈帧笑了笑:“听闻他过几日就要去丘庄巡审,出航的事你今日别忘了。” “这么大的事我怎么会忘。”金陵城中要出航都得先在官府报备,每月能出航的数量也是有限的,正好陆家添了船,就得另外再报,需巡使这边同意了才行。 席间的清伶一曲毕,顾大人邀请他们到外面,就这时,花园那边走过来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身后跟了书童,本来是跑着的,在看到顾大人后即刻停了下来,慢慢走过来,朝着他们问好:“父亲,傅叔,沈少爷,陆少爷。”看到安芝时他顿了顿,不知道该怎么称呼。 “这位是傅掌柜。” 男孩眼神一转,打量着安芝,叫了声傅掌柜。 顾大人严肃的看着他:“好了,自己去书房,晚饭后我要检查。” 眼见着他情绪低落下去,带着书童往自己院里走,顾大人对他们道:“这次有苏禄的使团过来,下月会有议会,金陵这边选出十家,薛家与罗家已经来找过我,你们两家准备一下。”说着顾大人看向安芝,“傅姑娘,如今你……” “顾大人,我看你这边的花养的挺好,我可否先在这儿瞧瞧?”安芝笑着接了他的话,她不需要他卖这人情,这种使团带来的生意,以她的资历,远还轮不到。 顾大人神情微缓:“傅姑娘请自便。”随后吩咐了个丫鬟留下侍奉,继而带着沈帧他们往里走。 花园这儿就剩下安芝,清净了些,安芝朝花坛那儿走去,她是真对这些花有兴趣,令她有熟悉感。 从花坛绕到不远处的亭子时安芝终于确定了这熟悉感的来源,这些花的栽种方式,竟和宜山观内的差不多,也是这样一丛一簇的栽种,中间以灌木隔开,不比别人美观,但瞧着十分特别。 安芝蹲下身子,伸手去拨被灌木压住的花枝,前方忽然传来声音:“你别乱动。” 安芝抬起头,刚刚沮丧回去的顾小少爷出现在她面前,阻拦她去碰这些花:“这是我娘种的,你别摘。” “我没想摘啊。” 安芝将那花枝从灌木中拯救出来,笑眯眯看着他,顾清禾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花枝,嘴角微翘:“那算我误会你了。” “你不去书房看书了?”安芝看跟上来的小书童,一副气喘吁吁的模样,想必他是从书房里溜出来的。 “我不看也会背。”顾清禾打量着她,“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就是来闲逛的啊。”安芝越看他越喜欢,唇红齿白,皮肤白嫩,模样又好看,忍不住逗他,“我看这儿的花开的不错,就来瞧瞧。” 顾清禾转身看花坛:“算你有眼光,这些都是我娘种的,可惜现在都是老管家在打理。” 安芝一愣,难道他娘亲已经过世了?确实也没听义父提起过顾夫人,便斟酌了话:“如今这样也很好看,你娘若是知道你这么用心,一定很高兴。” “就是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顾清禾蹲下身子摸了下花蕾,安芝听的有些茫然,回来?不是过世了? “你娘她去哪儿了?” “父亲说她离家出走了。”顾清禾站起来,无比认真的告诉安芝。 安芝:“……”这和她想的不太一样啊。 “她为什么会离家出走?” 顾清禾张了张嘴,随后摇头,安芝也意识到自己对他而言和陌生人没什么区别,说这点已经足够多了,便笑着岔开话题:“不如带我看看别的?” 顾清禾点点头,带着安芝去附近池塘喂了鱼,美名曰,姑娘家不都喜欢看花喂鱼。 等到顾大人他们那边结束后派人来请她,顾清禾又一溜烟跑了,离开顾府去茶楼小坐时安芝提起这事,陆庭烨有些惊讶:“小少爷真与你这么说?” 安芝点点头,总觉得他话里有话:“怎么了?” “顾大人是九年前来的金陵,当时就是孤身一人带着个孩子,别人都以为他妻子是过世了,但我听父亲提起过,实际上他根本没有成亲。” 安芝还是没听明白,没成亲哪里来的孩子,收养的吗? 沈帧瞧出了他的疑问:“是他的孩子。” 安芝更疑惑了,那孩子的母亲呢,顾府中连个侍妾都没有,总不至于是在外生了抱回来养的。 “这就不清楚了。”陆庭烨会知道这些,也是当年陆家想为顾大人做媒,派人打听才知道的,可这孩子的生母身份却是无从得知,更不清楚这孩子究竟是怎么来的。 “这些年顾大人都没想成亲?”安芝看那顾大人的年纪,也不过三十多一些。 “保媒的不少。”陆庭烨笑了,“往顾府送人的也不少,你可知为何他能在金陵连任这么久,换做那何大人,这么个送法,家里的小妾怕是成群了。” 别的没看出来,洁身自好安芝是瞧出来了,偌大的顾府,她那一圈走下来,就没见几个侍奉的人。 这件事讨论不出什么来,三个人的话题很快转到了顾大人今日所说,沈帧对此兴趣不大:“安禄使团,不去也罢。”到了京城,都是那些官员做主,就是拿到了这买卖,从自己这儿掏出去的说不定更多。 “罗家与薛家必定要争,我家老爷子说不定也有那意思。” 沈帧问安芝:“几十出发?” “三天后罢,看天气。” “那便好,登州那边的天气也转暖了,不必担心天冷,回来正好五月末。” 一旁陆庭烨往后倚了倚身子,这还交代不完了。 半个时辰后从茶楼里出来,陆庭烨目送安芝离开,对沈帧道:“你干脆跟了一块儿得了。” 沈帧瞥了他一眼:“叶老爷去找你父亲了?” “找了,说不定明日就会去沈家,都这关头,我看他是输不起,关上两间商行不就行了,有什么可图的。”陆庭烨是瞧不明白叶老爷的做法。 沈帧未做评价:“走了。” 陆庭烨一愣,总感觉叶家又做了什么得罪他的事。 这厢傅氏商行内,安芝才到后院,推开门,迎面就被人赏了个鞭子,堪堪避开,啪一声甩在了地上,传来了调侃声:“又退步了。” 69.069.犯错 安芝怔怔看着屋内的人:“师叔!”再看师叔身后坐着的人, 安芝瞪大着眼睛难以置信, 师公! 安芝走到门口没有迈进去,看着他们反应不过来:“你们……怎么会在这儿?”师公不是在闭关,再说即使是不闭关, 师公也不会下山的。 委实是不太相信,安芝轻咳了声,卿竹大笑:“师傅您看,我就说这丫头肯定吓坏。” 卿竹身后的男子四五十的年纪, 看起来颇有古道仙风的修士模样, 他微笑看着安芝:“是退步了, 进门都没发现我们。” 接受了眼前的人真的是师叔和师公, 安芝快步上前,在师公面前半蹲了下来行礼, 随后嘀咕:“那也得看是谁啊, 您和师叔这身手,换做是以前我也察觉不到。” “下山后不勤加练习, 还找借口。”凤卿乐的逗她, “来时我们就在街上看到过你,当时与两个男子在一起,其中一人坐着轮椅, 可是你之前说的哪位?” “那是沈家大少爷。”安芝求着师公, “您这次下山一定是有事要办吧, 师公, 那顺道给沈少爷看看如何?” 卜离看着安芝, 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的确是有事要办,可会打扰了你?来时听闻这个月都在忙着出航。” “不打紧,过几日是准备去登州没错,不过我可以让权叔代替我去,那边的卖家提前也已经书信确认了。”安芝心想着,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下回可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您好不容易下山一回,我怎么都得留下来陪您啊。” 说罢安芝起身:“对了,我这儿还有别人送来的几坛好酒,您和师叔长途跋涉过来肯定吃的不好,我这就叫人去准备。” 也不给人回绝的机会,安芝已经出去了,喊着宝珠,到前面找李管家安排出航的事,这边屋内,静下来后,卜离脸上的笑也渐渐淡下来:“你什么时候去。” 卿竹脸上是难得的纠结:“师傅……” 料想到她会犹豫,卜离也没逼着她这么快做决定:“我看那丫头就比你出息。” 卿竹苦笑:“知知她是比我出息。”不仅比她出息,还比她当年更加的成熟。 “思过崖上尘缘二字,你就算是刻上千百回,也了却不了。”卜离看着她,淡淡道,“这是你欠下的。” …… 屋内的气氛并没有维持很久,很快安芝回来了,带来了酒,以最快的速度布好了桌,入席不过一刻钟,卜离告诉安芝,他要先离开个把月,让师叔暂时留在金陵,等他回来之后再为沈家大少爷看病。 安芝这才品出了些不对劲,席间并未说什么,待到送了师公回去休息,夜半时,她在屋顶上发现了独自喝酒的师叔。 安芝爬上屋顶在她旁边坐了下来,单刀直入:“师叔,您留在金陵有什么事要办?” 卿竹拍了拍自己身旁的位置:“金陵的天暖和许多,半个多月前宜山的夜里还得穿夹袄,这儿就已经春暖了。” 安芝在她身旁坐下:“师公好些年没下山了,将您留在金陵,总不是为了来喝光我的酒的罢。” “丫头,做人太聪明不好。”卿竹揉了揉耳朵,反过来调侃她,“等你师公忙完回来,就会替那沈家大少爷看病,你急什么。” “那您呢。”安芝偏不顺了她的话,从她手中夺了酒瓶,“我这酒一壶二两银子。” 两个过了几招,酒瓶子没能挨住她们这你来我往的,咕噜从屋顶滚下去,很快传来了摔碎声,空气里的酒香顿时浓郁了许多,在卿竹的可惜神色中,安芝扬了扬另外一瓶:“不如您先说说为何会被禁闭半年。”还是自己将自己关起来。 卿竹失笑:“去宜山时是孝敬,怎么下山后就谈条件了。” “市侩啊,我可是商人。”安芝笑眯眯道,“这儿是金陵,叫人看到你飞檐走壁的,明日我这商行可热闹,后院这儿就这几间屋子,吵醒了师公也不大好,至于我那酒窖,门委实不好开。” 以前怎么教的她,现在都回报到自己身上了,卿竹看了她一会儿,无奈,原地坐下后望着椭圆的月亮:“丫头,你有没有后悔至深的事。” 安芝想了想,有,没有早一步回家,那是她至今耿耿于怀的一件事。 “这件事不算。” 安芝又想了想,那应该是没有了。 卿竹笑着摇头:“师叔做了一件错事。” 安芝很快抓住了重点:“可还有挽回的余地?” “没有了。” “有多严重?”安芝想到师叔该不会杀了人,可转念一想这并不可能,师公哪里会饶过她。 卿竹想了下:“很严重。” “这么久了师叔您还觉得对不住别人,不如去道个歉。”即便不是道歉,总还是有别的办法可以弥补。 “怕是他不会接受。” 安芝有些犯难,耳畔传来师叔的问话:“丫头,倘若计家的仇,那沈家大少爷替你报了,你要如何回报他?” 一阵风吹过,酒味淡了,多了夜幕的沉寂,安芝细细想着师叔的话,不难想到她这么问的缘由,安芝尤记起三年前她离开宜山是师叔嘱咐自己数遍的话:“知知,凡事要三思而后行。”“切莫冲动。” 如今回想起来,结合师叔现在这个问题,安芝觉得她当时数遍的嘱咐另有深意,难道师叔以前做过冲动,且没有三思后行的事? 半响,安芝问道:“师叔,那银镯子是谁的?”她问她如何报答别人,那师叔她,是不是也曾做过报答的事? 卿竹转过身,看了她许久,轻叹:“丫头,太聪明了不好。” 安芝将酒瓶扔给她,笑道:“我一个做买卖的,不聪明些岂不给人家送银子,喝完记得回去休息,别在这儿睡过去,明早吓着伙计。” 卿竹笑着摆手,待看不见安芝后,拔了塞子开始灌酒,完全不似平日里的模样,倒像是想将自己灌醉了。 …… 第二天,天蒙蒙亮时,安芝发现师公已经离开了,只留了一封书信,交代他去了哪里,余下什么都没说。 待安芝从码头回来,后院这儿也不见师叔的踪影,直到傍晚才见她回来。 安芝也由着她,金陵城说大不大,值得走的地方还是有许多,再说她也看不住一个大活人,心知她来这儿是有事,也不说破,将商行内的事安排妥当,十五这天送了船出航。 不跟着商船去登州,安芝就将重心摆在了六月去宣城的事,这一忙四月至,洛椿节到了。 安芝收到了沈家的帖子,沈家大小姐邀她去参加洛椿宴。 沈歆不仅是给她发了帖子,还送去了林家邀请林楚芹一道前往,其中的用意大概是怕她不自在,原本就打算去看看大小姐的安芝,这下更没理由拒绝。 到了宴会这天,安芝与楚芹一起前去沈府。 两年前离开沈家后,安芝就没再靠近过这里,跨进门口看到前院,安芝生出些熟悉感来,这边真的没什么变化,以前跟着冬夏在这儿修建盆景花草,如今还是这样。 前来给安芝领路的是小兰,她看到安芝高兴的很:“大小姐等您很久了,客人们都在花园里,您随我过来。” 进了内院后,小兰带她到了丽园,沈玥年初出嫁,丽园很快就给腾出来了,重修后沈歆回来刚好入住,安芝一路看过去,基本都翻新了,就连过去的小竹林都迁了地方,原来那处挖了个小池塘,从小径走过去,敞亮许多。 再走了一段路,前面便是藤架小亭。 沈歆看到安芝很高兴,见到安芝身旁的林楚芹也十分的友善:“回来有几天了,一直没有歇下,原本想派人去请你,正好赶上洛椿节,之前阿帧还在信中说你三月要出航。” “原本是这么打算的,但家中来了几位亲戚,平日不多见,就没去。” “家中还有亲戚在这儿?”沈歆笑着道,“何不一道请过来,总待在家里也闷。” “我那亲戚好动的很,来了没几日就已经将这儿摸熟了,可不用我带路。”安芝笑着,她有两天没见到师叔了,也不知道去了哪儿。 “想必是个妙人,有机会一定要见见。”沈歆扬手,小桃拿上来两个盒子,打开其中一个,里面摆了一对玉镯,“这是在锦州买的,来试试。” 沈歆拉过她的手,发现她手腕上的镯子:“这样式不错,在哪儿定的?” 林楚芹之前没注意,袖子拉起来才看仔细,有些疑惑:“二姐,这镯子你何时买的?”但凡是去看首饰,她都与二姐一起的,平日里二姐根本不会一个人去,再者说,这镯子的样式的确新啊,她都没看到过。 “……”安芝笑了笑,“别人送的。” 送镯子啊…… 林楚芹也不笨,当下嘘了声没再问,沈歆则是将她的袖子轻轻拉下来,换了只手给她戴上玉镯试了试:“嗯,你皮肤白,这个倒是很相称。”说罢又将另一个盒子打开,里面放的是一对耳环,送给楚芹的。 “谢谢。”安芝总觉得大小姐看她的眼神有些奇怪。 “宴会上有不少客人,你也好趁此机会认识一些,我让小兰带你们过去,等会儿我就来。” 安芝点点头,起身后离开丽园。 不多时,沈帧过来了。 沈歆起身:“她刚刚走。” 沈帧嗯了声:“我知道,姐姐明日要跟母亲去织坊?” “嗯,去看看。”沈歆与他一同往外走去,到了花园口时,沈歆轻笑道,“镯子不错。” 打算回君怡园的沈帧忽然改了主意:“我陪你进去。” 沈歆也没有说破,弟弟贴心,她回来的第一个宴会要陪她出席,她怎好拒绝。 70.070.欠债 当年出事时, 沈家对外称大小姐已经病逝。 去年大小姐恢复过来后, 沈家便派人向外传大小姐实际上是在锦州养病的消息,这消息说了有半年之久,这回洛椿宴, 算是沈家大小姐病后的第一回。 所以邀请的客人并不多,除了与沈家至交的,便是沈歆自己派的帖子, 到了花园之后, 气氛看起来也十分的融洽。 董小姐从不远处走过来, 看到沈帧有些意外,随后又很高兴:“表哥你怎么也来了,陆小姐正在给我们泡花茶, 表姐你一道来瞧瞧。” 说着走到初七这儿,想帮沈帧推轮椅。 初七没有让,在董若湘的眼神下,淡淡提醒:“表小姐, 您推不动。” “谁说我推不动。”董若湘用力推了下, 正好在小径上, 底下卡着鹅软石, 沉重的轮椅纹丝未动。 “若湘,让初七来。” 董若湘再尝试过后才不情愿的放弃:“这轮椅也太沉了。” 见她松了手, 初七这才将轮椅推过去, 大约距离有十来步后, 上台阶, 前面不远处就是陆凤苓在煮茶的地方,沈帧却没有继续向前,而是让初七推了去视野较好的亭子坐下。 董若湘想追过去,被沈歆拉住:“听母亲说,郾城赵家派人来向你父亲提亲了。” 董若湘目光随着沈帧,回答的心不在焉:“是啊,我又不喜欢那赵家公子。” 沈歆示意小桃去取些她爱吃的点心来:“但我听说,外祖父对赵家十分的中意。” 董若湘这才收回了神色,满脸的不情愿:“祖父他中意,他自己怎么不嫁。”抬头接触到沈歆目光后,声音小了下去,“我就是不喜欢啊,之前见过那赵公子一次,说话文绉绉的,一点脾气都没有。” 沈歆失笑:“他那是脾气好,如何能说是没脾气,要不阿帧与你二哥都算是没脾气的人了。” “表哥不一样啊。”董若湘笑眯眯转头去看沈帧,“表哥是温柔,不是没脾气。” 不过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沈歆虽没见过那赵家公子,也听弟弟提起过,是个谦逊温和的人,打理家中的生意也是井井有条,这样的人看似温柔,遇事时却果断的很,在她看来与表妹是十分登对的,性格互补。 “所以下月你不去郾城了?” “去的。”董若湘忽然抬了下身子,“表姐,表哥他在看什么?”那边的亭子相隔,又有高低区分,董若湘看不到沈帧到底在看什么。 “他就是在这儿呆会,很快会离开,商行内事情多。” 沈歆说完,那边的沈帧果真是动了,初七推车轮椅微微一侧,沈帧的角度,看下去,从陆凤苓手中接过杯子的安芝举着手,袖口落下,露出了腕上的镯子。 阳光正好,金色尤为耀眼,周围的姑娘多少也认识,便有人问起安芝,说话间,安芝感觉有人在看她,一扭头,对上了亭子那儿沈帧的目光。 那一瞬,又像是隔了许久的时间,待安芝回神,他还是那般笑容看着她,安芝微怔了下,轻举了下手中的杯子,还报了个笑意。 沈帧脸上的笑意更甚:“走罢。” 初七权当是什么都没看见,镇定的推着轮椅离开了亭子,安芝目送他离开后低头,正好看到自己腕上的镯子,心没由来咚的跳了下。 “这镯子真好看,我也想去订一个。”身旁一个长相可爱的姑娘瞧着安芝手上的金镯越看越喜欢,“傅姑娘,我能戴戴看吗?” 安芝轻捂了下,笑着道:“我这个不大好摘,珍宝斋内应该有相似的。” 林楚芹挽了那姑娘:“下次我们一道去。” 安芝笑了笑,放下手,袖口遮了镯子,这边陆凤苓又给大家倒了一杯,便吸引了众人注意,没再提起。 宴会到了下午,客人散了些后沈歆才来找安芝,与她聊了半个时辰,这才亲自将她送出府,还与她约了下回再见,等上马车后,林楚芹忽然抱住了她道:“二姐!” 安芝被她吓了一跳:“怎么了?” 松开她后,林楚芹便是直勾勾盯着她,盯的安芝心里都有些发毛了,抬手晃了晃失笑:“干嘛呢你。” 过了许久,马车走了有一段路,林楚芹才问:“二姐,你有没有想过自己的将来。” 安芝轻笑:“什么将来?” “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将来,肯定不是生意上的事。”从进入林家那天起,林楚芹就知道二姐以后要做什么,除此之外的,她却从未听她说起过。 安芝想了下:“以前没想过。” “现在呢?” 安芝被她盯的没法了,无奈:“现在没想好。” 林楚芹视线往下,落在了她的手上,轻轻嘟囔:“我看是想的差不多了。” 安芝像是没听到她说什么,转身看窗外,傍晚的天,西市这儿依旧是这么热闹,不论刮风下雨都不能影响到它。 马车到了商行后将安芝放下,随后载了林楚芹回林府,走入商行后,安芝发现王家少爷在,与他说了进货的事,待将人送走,天色已经暗了,安芝到后屋看帐,宝珠去了厨房煮东西。 约莫过了一刻钟,屋外传来咚的一声,安芝抬头,遮挡的小幔子被人冲开,有人从外边跌撞进来,啪一声撞在了桌子上。 “师叔!” 卿竹扶着桌子抬起头看她,低低嗯了声。 安芝起身把她扶起来,她又靠了下去,整个人醉的似是从酒缸子里泡出来的模样。 安芝只得把她抬起来,放到椅子上:“师叔,你可知道我是谁?” 卿竹笑了:“我没醉。” 这还没醉呢,都快站不直了还没醉,安芝可从没见过她把自己喝成这模样:“是是是你没醉,那我扶你回去休息。” 卿竹扬手:“我没醉,这样正好。” 安芝给她倒了一杯茶,坐到她对面:“师叔准备这样子去做什么?” 卿竹接了杯子抿了一口:“我刚刚喝的有点多,还没缓过来,你送我去个地方。” 安芝举着茶壶的手微顿,轻笑:“好。” …… 半个时辰后,安芝与卿竹两个人出现在一座府邸内的墙头上。 略微清醒了些的卿竹终于有力气自己爬墙,两个人趴在那儿,目光落在院子内开着的窗户,里面有个男孩子在安静的看着书。 烛火跳跃,映衬着男孩子的半边脸,安芝认得这个人,正是半个多月前见过的顾少爷。 安芝扭头看师叔,这半个月中,师叔经常夜半才回来,她是不是都在这儿。 仿佛是猜到了安芝所想,卿竹苦笑:“这是我第二趟来这里。” 安芝回头去看顾清禾:“这是顾大人的独子,听闻顾大人到金陵来上任,并未携女眷,只带了一个儿子,外头都说顾夫人早逝,前些日子我才得知,原来顾大人根本没有成亲过。” 卿竹:“……” “之前我在顾府见到过他。”安芝顿了顿,“他告诉我,他娘亲是离家出走了。” 卿竹忽然从墙上跳下去,安芝陪着她,两个人站在墙角:“师叔,你上次过来,是不是禁闭那次。” 安芝觉得师叔脸上的神情很是苦闷,她没否认,那便是承认了,上次她去宜山时所说的禁闭,推算那时间,去年五六月时师叔就来过一次金陵,回去之后就将自己关了禁闭。 安芝也猜到了师叔和顾大人的关系,师公将师叔留在金陵的缘由应该就是这个,但不论哪个问题安芝都不好过问,因为她知道师叔这大半个月以来情绪十分的不平稳,她今日到这儿也好,明日去见了顾大人也罢,都是师叔的决定。 许久,卿竹哑声:“丫头,你记不记得你当初下山时我告诉过你什么。” “我记得,凡事不可冲动,要多想一想。” “这里,就是师叔当年报恩欠下的债。”报的是顾从籍的恩,欠下了一个为人母的债。 安芝微怔,报恩? 卿竹拍了拍她肩膀,快步往府外的路走去,不多时,两个人出现在了商行附近观楼的屋顶,风阵阵吹着,吹的人越发清醒,卿竹的声音也随之清亮了许多:“你可知宜山观内收留的都是些什么人?” 安芝扭头,仿佛看到了过去师叔在宜山时的样子,精神奕奕,安芝盘腿坐下:“无家可归的人。” “你这样的,凤致她们那样的,都是上山来养病学艺,早晚要下山,而你师叔我,当年上山是正式拜了师门,只是没多久,家中就出了事,齐家十六口人死的死伤的伤,就连我那刚出生没多久的小侄子都逃不过,而侥幸活下来的嫂子也成了疯子。” “我得知消息后,赶回家去,打听到了加害他们的人是谁后就想报仇,但我只砍伤了他们,最后还险些被抓,从那边逃出来后,是他救了我。” 当年顾从籍刚去上任,到手的第一个案子便是卿竹一家被山贼灭门的案子,当时那案子审的极其艰难,因为连家被灭门,山贼不过是那把刀,下刀的另有其人,而这主谋,又不是顾从籍能够动的。 但他还是护住了她,冒着性命危险,最终抓了真凶将案子给审了。 “这么大的案子,犯人是要押送到州府才能最终问斩,我担心路上生变,就一路跟随,谁知到了州府,生变故的不是犯人,而是他,因为买凶杀人的罪名已经证据确凿,他们就想在顾从籍这儿找漏洞,想要毁了他的名声从而污蔑于他。” 卿竹将人从客栈内救出来后,看着被下药的他,卿竹便用自己去救了他。 “这孩子原本是留不得的,可他曾说过自己命中克妻,今后不会再娶妻,所以在得知有身孕时,我求着师傅让我留下这孩子,生下后就将他送到了顾家,也好让他有个孩子作伴,将来不至于孤独一人。”卿竹苦笑,“我答应了师傅,经此之后就会放下。” 可有些事,她以为放下的,终究是忘却不掉。 71.071.她是谁 夜漫漫, 安芝陪着师叔坐在屋顶上, 往下望,画舫那儿灯火通明, 另一侧的金陵城却在沉睡。 空气里散着酒醉的余韵,安芝扭头看去,师叔静静望着的是顾府的方向。 安芝也终于意会过来当初师叔为何总在自己耳畔叮咛那些话,计家出事后, 或多或少让师叔想起了自己年轻时的事,这又让师叔无比担心自己会成为第二个她,因为安芝也是从小上山养病学艺, 身手也不差, 且又是师叔一手带出来的,脾气不软容易冲动。 所以她一遍又一遍的告诉自己, 凡事切莫冲动, 要三思而后行,当时她下山时才十三岁, 不懂感情上的事,所以师叔没有明着告诉她不要做什么。 “师叔,那您后悔吗?” 卿竹看了她一眼,嘴角微动,最后笑着摇头, 在她看来, 自己做的最冲动的事不是救他, 也不是生下孩子送去顾家, 而是下山后在没有周全计划下闯入了主谋家中,没能忍住,冲动的下了手,导致自己受伤,被顾从籍救下,有了之后那些事。 所以她并不后悔自己之后的选择。 这也就是她不断嘱咐安芝要三思而后行的缘由,有些事一旦有了开头,之后便停止不了,甚至自己都无法掌控它的走向,而最终的结果,都是需要自己去承受的。 安芝扶着瓦砾的手微动了下,镯子触碰,发出轻响,安芝低下头,自己的选择么。 她对自己现在所走的每一步,都不曾后悔。 风徐徐,吹的人舒适,便不太想讲话了,只想安静坐着,不知过了多久,天际渐渐露了些灰白。 很快西市那儿又将热闹,夜半赶集而来,天未亮赶上早市,再一个时辰左右,几个码头上的工人也会开始忙碌。 天将亮时安芝她们才回商行,并没有歇多久,随着商行外街市上的人越来越多,铺子都开了门,安芝叫宝珠煮了解酒汤后,清早驱车去了一趟城外的花圃。 待她下午回来,师叔又不在商行内了,问过李管家得知师叔中午时出的门,天色暗下来后师叔回来了,安芝见她没喝酒,便放心了些。 可接连持续个半个多月后,安芝逐渐觉察出些不对劲来,师叔下午每每在外,好似是有事,于是在月末一天下午,安芝在摘青书院的墙外,发现了师叔。 这大概是安芝有史以来见到师叔最为可爱的一面,她蹲在那儿望着书院内,她到了好一会儿都没察觉,直到她也爬上墙头,与她一块儿蹲着,师叔才惊觉到。 “你怎么会在这儿!”卿竹对上她脸上的笑意,撑足了自己的面子,抬手就着安芝额头弹了下,“笑什么。” “师叔,您这大半个月都在这儿啊。”安芝望进去,这角度刚刚好能看到书院内的屋舍,拉开的移门内坐着一些学生,临着门口的就是顾清禾。 一想到师叔在这儿蹲守大半个月每天就这么瞧着,安芝心中便是无奈的很,明明很想看到他,却依旧不敢正式的见上一面。 这样往下拖,半年都不一定能迈出去一步。 “回去了。”卿竹将她一起拎下墙头,“你不是忙着。” “正好得空,师叔,过两日你陪我去一趟寒山寺吧,我想去那儿给我爹娘点个灯。”安芝转念一想,心中便生了主意。 “好。”只要安芝不提这事,说什么卿竹都是答应的。 回到商行后,安芝写了封信让宝珠送去沈家,很快的,沈帧那边就给了回复,过些天知府大人受邀要去寒山寺,会带顾少爷一同前去。 到了初六这天,安芝与卿竹一起,去了寒山寺。 点灯过后,留了师叔在禅院内,安芝借了去找寺内师傅的名义先行离开了禅院,约莫一刻钟后她来到静修院,沈帧已经等在那儿。 看到安芝后沈帧先道:“顾大人去了住持那里,需一个时辰。” “顾少爷呢?” “去了谷下。” 安芝吩咐了宝珠几句,让她快些回禅院去,等宝珠离开后空气微静了下,沈帧笑着问:“不前去看看?” “多谢沈少爷帮忙。”安芝是有心要前去看看。 “这不算是帮忙,顾大人时常会来寒山寺,不过是碰巧。”沈帧认识顾大人这么多年,雷打不动的,每隔两三月顾大人都会到寒山寺找主持,在禅房内一呆个把时辰,“这次正好临了休沐。”顾少爷也一同跟随。 安芝面带笑意没有继续感谢下去,次数多了她也知道他说话的方式,不将功劳归结到他自己身上,是为了让她更自在些。 静修院外的小路有一段颠簸,安芝放慢脚步,石板路旁的沟壑内还有水流声,潺潺的淌过,欢愉的很,走过后是下坡路,这边比静修院更为僻静。 再往下就是河滩了,修了一座亭子,平日里不会有人来,安芝走到这儿就没有继续往下,他们站在上面,很快的,底下就见了人影。 顾清禾是先到的,带着个小厮,催促着他赶紧把做好的花灯拿出来,两个人蹲在河滩上,从身后看过去就是两团身影,根本认不出是谁,卿竹走到河滩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情形。 “你倒是快点啊,出门的时候不是告诉过你了,不要折起来。” “少爷,好,好了,好了!” 言语间,几盏花灯从小厮身上拿出来,因为是贴身藏着的,竹子做的骨节上有些歪,顾清禾小心翼翼将它打开来,催促小厮:“蜡烛呢,蜡烛在哪里?” “少爷,老爷还在住持那儿,不会来找您的。” “那可说不准,你忘了去年那回,不到半个时辰就派人来找了,害的我灯都没来得及放。”顾清禾从他手中接过蜡烛,一个个摆在花灯上,看着因为褶皱而不太好看的字迹,“下回应该将笔带来。” “这些都是少爷的心意,夫人知道会很高兴的。”小厮捧了花灯往下走去,按着少爷的脾气,最后这灯肯定是要亲手放下去的。 顾清禾起身,蹲的些许久了腿酸,脚下没站稳,趔趄往后退了几步,人是没摔着,但身后却多了声音。 “小心。” 顾清禾转过身去,看到了个女子,对方的神情显得有些吃惊。 顾清禾轻轻拍了拍身上的衣服,端了神色礼貌的问:“这位夫人,您认识我?” 若是此时安芝在卿竹面前,那绝对是要被好好教训一顿的,可这会儿,面对的是他,卿竹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虽然之前在书院外看了他那么多天,看着他念书,与同学聊天,但真的说上话时,卿竹心中那么多个念头转过,愣是一个字都讲不出。 她还得克制着情绪,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些。 顾清禾见她神情有些怪,上心了几分:“夫人,这儿是谷下,平日里没什么人来的,没人陪您吗,不如我送你上去。” 卿竹回了神,露了个笑容:“碰巧走到这儿,你在这儿做什么?” 看到她笑,顾清禾放心了些,他有见过轻生的人,一个人上桥头神情恍惚的,任谁叫了都不理睬,眼前这夫人应该不是。 于是卿竹转身往下走,一面走一面道:“我来给我娘放花灯。” 卿竹看了前面流淌的河水,水流也有湍急的地方,脚步便不由自主的跟了上去:“怎么选在今天放花灯?” “我想她了,什么时候放都可以。”顾清禾从小厮手中接过第一盏,小心摆在水上,轻轻划拨着旁让它飘出去,接着是第二盏第三盏。 卿竹看着他的侧脸,放在怀里的手轻轻一动,最终是收了回去:“你娘她是不是……” “我娘当然还活着,只是我怕她离开太久,不记得我和我爹。” 卿竹这才注意到花灯上写的字,是他和顾从籍的名字。 “你娘她离开多久了?” 顾清禾望向远处,想了下:“我出生之后就走了。” 过了会儿,卿竹问:“那你恨她吗?” 这个问题不论是对顾清禾而言,还是针对第一次见面都显得十分突兀,卿竹在问出口后也有些后悔,万一他追问自己的身份该如何回答,但面前的顾清禾只是沉默了会儿,之后,他认真反问:“我为什么要恨她?” “你说她在你出生后就走了。” “那是我爹的错。”顾清禾嘴微嘟,“是我爹把我娘气跑的,所以她才离家出走。” 卿竹一愣,许久之后她道:“你爹他是这么跟你说的?” “对啊,我爹说,我娘怀我时很不容易,偏偏他又没能陪在她身边,犯了很多错,惹了娘生气她才会走的。”顾清禾转头看她,却看到她眼眶中有泪,小小年纪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有些无措,“你怎么了?” 卿竹抬手,擦了下眼角,笑着摇头:“没事。” 而她的情绪五味杂陈。 所有在对知知那丫头能坦然说出来的话,包括自己半年前见到这个孩子熟睡时样子所涌出的愧疚,此时是只言片语都讲不出,在听了这一席话后,那沉沉压着的酸涩,让她有些喘不上气。 她设想过许多种见面的方式,却没有想到他会说这些话,师傅让她来金陵了却这段尘缘,她该怎么了却? 或许是血脉天性中的相连,或许是因为卿竹的反应太不寻常,顾清禾见她这样,关切道:“夫人您的家人呢?” “我的家人?”卿竹轻轻嗫着,低头看他,“……” 坡上安芝看着师叔,一向要强,也从未见她柔弱过,大概将她过去那些年的无措都留在了这里。 安芝并不后悔自己的安排,师叔心中有多想见这孩子,她就有多胆怯,可总该走出去第一步。 “再有一刻钟,顾大人就会派人来找他。” 安芝转头,对上沈帧的视线,嗯了声:“你没有想问的吗?” 沈帧笑了,顺着她的话道:“她是谁?” 72.072.她能嫁 对于不少人而言, 安芝的经历可谓特别, 幼年时身体不好被送去宜山,还未成年就遭遇了不少波折, 如今站在这儿指着谷下的女子,说她是自己的师叔, 也算不上什么惊奇的事了。 “那你可是正式弟子?”沈帧要是没记错,这种修行之处不容易进,门规也颇多。 安芝看着师叔:“算是吧, 但师叔不一样。”安芝最初是养病去的,学艺也是为了强身健体, 而师叔是师公亲收的徒弟,虽然在医术上没什么造诣,将来却是要留在观内继承衣钵。 “所以你不必留在宜山。” “是啊,师傅虽然待我好, 但到了年纪肯定要下山回家的。” “留在宜山观内, 是不是不能成亲生子?” “嗯,师叔她当初是私自下山的,已经犯了戒律,之后她……” 安芝微顿了下, 忽然意识到他所问的不是那意思,转头看他, 沈帧轻笑着点头:“嗯, 你与你师叔不一样。” 明明语气也不觉得有异, 她与师叔这个亲传弟子的身份本就不一样, 可到了安芝耳中,他这话就是在承接他刚在的问话,师叔不能成亲生子,她和师叔不一样,所以她可以。 安芝轻咳了声:“顾大人他真的是克妻?” “过去应该有定过亲事,至于这克妻一说,大都不可信。”沈帧说的直白,安芝却陷入了深思,话是师叔自己说的,又是顾大人亲口所言,应该不会有假才是。 “时间差不多了。” 沈帧话音刚落,那边不远处有护卫走过来,安芝踹了下脚旁的石头,直接踹下了坡去,一路滚着,滚到了亭子附近。 正在与顾清禾说话的卿竹抬起头,看到了被草木遮挡的人影。 “那你找到你的家人了吗?”越是相处,顾清禾就对她越是有好感,也许是因为她身上半点没有长辈的架子,让人觉得轻松。 卿竹回神:“你说你爹时常来这儿找住持?” 顾清禾点点头:“是啊,他常过来与主持谈心,差不多快好了,每回都一个时辰,你是要走了?” 这孩子真是敏锐的很,卿竹嗯了声:“我刚才是不小心到这儿的,得回去了。” 顾清禾目送了她离开,眼睛直直看着,等到人消失不见了还看着,一旁小厮连叫了好几声少爷,终于让他回了神:“少爷,李护卫来了。” 顾清禾望见远处下来的人,问那小厮:“大宝,你说我娘她,到底是长什么模样?” 大宝想了会儿:“夫人应该温柔美丽。” 顾清禾扭头:“为什么是温柔美丽,不温柔呢?” 大宝给问愣住了,不温柔?不都喜欢温柔吗?老爷那么稳重的人,夫人不该是温柔的吗? “万一不是温柔美丽怎么办?” 大宝想的费劲,不温柔啊,不温柔能怎么办,于是他绞尽脑汁想着自己会的不多的措辞:“那一定是美丽大方的。” 顾清禾问的十分认真:“万一不大方呢?” “……”大宝感觉自己又跟不上少爷的思路了,愁着神情想着,忽然他想到了什么,斩钉截铁道,“夫人一定很美!” 顾清禾哼了声,朝前走去:“那还用你说!”他的娘亲当然好看,肯定比刚刚那位夫人好看。 但刚刚那位夫人也挺好看的,如果是娘来找他就好了…… 李护卫在前面带路,顾清禾走上坡,转过身看去,放下河去的花灯早就没了,他又有些惆怅。 一转头,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安芝和沈帧。 安芝冲着他笑:“顾少爷。” 顾清禾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沈帧,人小鬼大:“沈叔,您带傅掌柜到这儿来做什么。” 不知道打哪里学来这挤眉弄眼的架势,好好的一句话叫他说的颇有内涵,安芝哭笑不得:“我也没比你年长几岁,叫我姐姐可好。”师叔的儿子,怎么算与她也是平辈啊。 顾清禾性子也干脆,姐姐就姐姐吧,瞧着也年轻,于是嘴甜的叫了声傅姐姐。 沈帧脸上的笑意微顿,很快恢复过来,身后的初七却连看了顾清禾好几眼,这边叫姐姐,称少爷为叔叔,那少爷岂不是一下长了傅姑娘一个辈分。 初七不说,似乎是没人察觉到这有什么不同,有安芝与顾清禾说话,一路过去气氛显得很和乐,快到禅院时,安芝笑着邀请他:“有空来商行玩。” 顾清禾一本正经:“我还要念书的。” “那念完书来。” 顾清禾想了下:“这可行。” “是吧,我寻常时候都在商行内。” “你不出航去?” “下半年再去。” 顾清禾噢了声,问题又回到了最初:“你们在这儿做什么?” “随处走走。” 顾清禾又噢了声,抬头见顾从籍出来,神情即刻乖巧了许多:“我爹来了。” 安芝目送的他往住持禅院走去,心中叹着,真是师叔的儿子啊,有趣的很,再看向站在那儿的顾大人,这么些年他独自带着孩子,心中可怨责过师叔。 不论是哪个人的心思安芝都弄不懂,干脆不去想,与沈帧一同山下,在山脚下分别后,安芝回了商行,在后院进门就遭了一顿鞭子。 安芝左躲右闪的,跳到了桌上拉住了卿竹甩过来的鞭子,无辜的看着她:“师叔,您这样欺负我,我要告诉师公去的。” “我说你怎么会让我陪你去寒山寺。”卿竹拉回鞭子,两个人僵持在半空中,“不打招呼就安排。” “我要是提前与你打了招呼,你可会去?”安芝直言不讳,“您都在那书院门口呆了大半个月了,也没见您上前去说话,我要是告诉你顾大人和顾少爷也会去,您连商行都不肯出。” 被说中了心思,卿竹猛地拉回鞭子,安芝也不怕她再打,跳下桌子到她身旁,抱住了她的胳膊:“师叔,我喜欢那孩子。” 卿竹转头看她,看了许久,眼神渐渐温和下来,抬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你让沈少爷帮你的?” “顾大人每隔一阵子都会去寒山寺,也是碰巧,要不然还得做另外的安排。”安芝总觉得顾大人去寒山寺找住持这件事,更像是去开解的,衙门内不会有什么事是需要他隔三差五去找住持,更何况这习惯已经有好几年了。 卿竹轻叹了声:“你喜欢他什么?” “喜欢他像师叔。”安芝不遗余力的帮着卿竹去晃动心中本就已经摇摆不定的抉择,越是晃动越是乱,而越乱,有时反而越能让她自己看清楚。 “他像我?” 安芝点头:“顾大人这人,瞧着就有些榆木疙瘩,您看他办起事来一丝不苟的样子,性子肯定也正经非常,那孩子多有趣,像师叔!” 卿竹看了她一会儿,起身往屋门口走,安芝忽然道:“师叔您喜欢他吗?” 卿竹的脚步只微顿了下,很快消失了身影。 安芝这才坐下来,托腮想着,那顾大人,到底是真克妻还是假的? …… 寒山寺一行后,日子并没有出现太大的变化,师叔还是每日会出去那么几个时辰,五月初十迈出后,商行内是越发忙碌。 前去登州的船再有半个月就可以回来,而安芝要准备六七月的宣城三伏集。 三伏集顾名思义就是在三伏天的那近三十天内举办的集市大会,没有金陵的三月开市那么热闹,但也会有很多人前去,主要是小商户,还有一些跑货的人,拿出到三伏集上的东西要胜在量,价也不能过于贵,而这品质,却也马虎不得。 安芝去年搜找的桃木就是为三伏集准备的,又让权叔找了一批价位不高的玉石,半年里打出了不少样式,就等届时拿出去。 五月里,金陵的天也是越来越热。 十八这天临了正中午,安芝这边让宝珠准备好冰镇的绿豆汤拿出去给伙计们喝,站在门口正指挥人将商行外的幔子放下来顶两个棚子供人休憩,前边儿停了一辆马车,顾清禾从上边走下来,小跑的进了商行,瞧见安芝后开口就问:“我听说你这儿有红玛瑙?” “有红玛瑙的又不止我一家。”安芝见他额头满是汗,“怎么了?” “我把我爹的手串弄断了,去了沈家,李管事说你这儿或许有。”顾清禾是真的着急,父亲与傅大人去了丘庄,这才刚出发,他偷进他书房就把他的手串给弄断了,捡回来后还少了一颗,他只能想办法补救。 “我看看。”安芝将他带进内屋,顾清禾小心翼翼从怀里拿出匣子,里面放着断了线的红玛瑙,看颜色,虽说不是各家铺子内的那种红,安芝这儿也非独此一家。 李管事那般交代,想必是沈帧吩咐的。 想到此,安芝对他道:“我这儿有是有,但要和原来的一模一样,得花些时间才行,这手串很重要?” “很重要,我爹时常会拿着它。”顾清禾听她说有办法,放心了一半,“要多久?” “顾大人何时回来?” “我爹他再三四日就回来了,在这之前能好吗?” 安芝摸了摸这些玛瑙珠子:“我晚些时候送过去看看,你明日再来罢。” 顾清禾点点头:“那我明日再来,多少钱都没事,只要与之前的一样。” 安芝送他离开,数了数盒子内的珠子,这些珠子都不是整圆的,也就是说每个的形状都有些许的差别,如今少了一颗,这颜色可以一样,模样怕是难像,只能按着盒子内的这些仿一颗。 正好要外出一趟,安芝便将珠子送去了梳斋,回来时天已经黑了,李管家交代梳斋那儿已经差人将手串送回来,安芝打开一看,不仅是补上了,珠子也都串齐了,原本没让梳斋的师傅那么做,如今串了倒也成。 第二天顾清禾来商行后安芝将手串交给他,他还尤为高兴,可四天后,傍晚时,顾府忽然派人过来,说是顾大人请她过去一趟,有事相议。 73.073.对弈 安芝与知府顾大人之间不算熟, 商行内也没有什么事是要顾大人下令来请她,所以在去的路上, 安芝想着或许是与顾少爷有关。 等到了顾府后,因为不确定顾大人到底要说什么, 寒暄之后安芝也未先开口,直到顾从籍将红手串拿出来, 问及她这是谁所串时, 安芝这才意识到不仅仅是与顾少爷有关。 于是安芝道:“顾大人,前几日顾少爷的确来了我商行这儿,说不小心弄断了您的手串,在我这儿添了珠。” 顾从籍握着手串,指间轻轻抿过其中几颗,看着安芝:“今日请傅掌柜过来, 是想问问这手串, 究竟是谁人所串?” 安芝怔了下, 轻笑:“这是我梳斋内的师傅所串, 顾大人放心, 虽说不能与原来的一模一样, 但所用的红玛瑙,不论从质地还是成色, 都与这些相差无几。”送去梳斋时安芝还曾担心过,怕有色差会被瞧出来, 可回来后看到串起来的手串, 她便没了那担忧, “可是有什么问题?” “是你梳斋内的师傅所串?可还有别人经手?” “手串是我亲手送去梳斋的,由梳斋内的伙计送回来的。” 顾从籍的手抿到其中一颗后顿了顿,面色无恙:“我儿顽劣,劳烦傅掌柜了。” “举手之劳。”安芝轻轻点头。 “请傅掌柜过来还有一事,前几日我与傅大人去了丘庄,发现今年那边几个村子的花圃无人采收,就想问问傅掌柜,你行内的花料,可还有在收?” 金陵城内大批量收花料的商户并不多,安芝这边勉强算是多的,去年她从金陵外附近的村子里收,今年也是如此,至于丘庄,是个养花育苗的好地方,却不是个好采买的去处。 提及这买卖,安芝如实:“顾大人,丘庄那边的花料价高过城外四五成至多。”刨去运输成本,那也是亏的。 “确实如此,不过往后其价会与这儿的相持。” 安芝意会过来他的意思,笑道:“有顾大人这句话,我倒是放心了。” 顾从籍看了她一会儿:“傅姑娘是哪里人氏?” “宣城。” 顾从籍没再问什么,将丘庄那边的花农户的名册交给她,安芝接下后告辞离开。 前厅内安静下来,顾从籍捻着手串,低下头,手中捏着的正是替换上去的那颗。 但实际上这颗红玛瑙与旁边的一模一样,因为整个手串中的珠子本就不是浑圆,有些差别,替换的那颗也就更瞧不出区别来了,可顾从籍就是一下能分辨,以至于他上午回来,拿到这手串时就察觉到了。 而他在意的并非是玛瑙珠,而是这颗珠子的位置,顺手第六颗,与之前丢失的那颗所在的一样。 问过清禾,得知他取回时已是如此,顾从籍才派人去请傅掌柜,可得到的回答,并非是他心中所猜测的。 二十八颗珠子,连清禾都不知道,那有多少可能性,它会在原来的位置。 会是他想多了吗? …… 离开顾府后,安芝坐在马车上,翻着顾大人给的花农户名册,这大概是将丘庄那儿的都涵盖了,写了七八页,后面还有说明养的都是些什么花。 丘庄那边有得天独厚的养花条件,按理说不会有剩的,安芝当初将梳斋开起来时,也有考虑过去那儿收花料,可丘庄那儿太黑,花农联合抬价,不合作的会直接打压,加上当地衙门纵容,丘庄那边的价就比金陵这儿的高出一半之多。 往年去丘庄收花料的大都是外地来的,金陵这儿的本地商户去的甚少,安芝这样虽然所需多,也宁愿在金陵外散着收回来,或许是因为今年开市对其造成了一定的影响,加上新巡使上任后的多番巡查,丘庄今年许多花圃被滞,出现了无人前去采收的情况。 无人采收,最终亏的还是百姓,顾少爷说前几日顾大人去了丘庄,想必也是为了这事。 不过对安芝而言,倒的确是个好消息。 掀开窗户往外看,见马车在晋阳街,安芝便让车夫直接带她去了梳斋,等回到商行,已是下午。 原本这时辰不会回来的卿竹坐在后院中乘凉,安芝走上前,将一坛刚买来的酒摆在桌上:“师叔。” 卿竹笑:“无事献殷勤?” “前几日摆在里屋的手串,是师叔您串起来的吗?”安芝去梳斋问过师傅,手串送过来时是散的,并未串联。 卿竹也没否认:“是啊,我原本还想问你,是不是宜山带下来的星宿珠。” “那是星宿珠?”手串是二十八颗珠子,但因为是顾大人的东西,安芝也没往那处去想。 卿竹一愣:“不是你的东西?” 对望了一阵后,卿竹没由来涌起不安,看着安芝小心问:“是谁的?” 安芝坐下来:“顾少爷送过来的,说不小心掉了一颗,让我帮忙补上。” “原来是补的,难怪这第六颗的心珠摸起来不太对,当时串时我就觉得是新添。”卿竹说完后脸色微变,“这手串是谁的?” 安芝给了个“你说呢”的眼神,卿竹惊诧:“是顾从籍的。” “师叔,顾大人的手串,是不是你的?” 卿竹:“……” 安芝知道这星宿珠,二十八颗玛瑙组成,每一颗代表一个星宿,珠子之间的细微差别只有时常佩戴的人才能分辨出,旁人肯定不知。 师公和师傅都有,但她从没见师叔戴过,那天顾少爷送来时安芝也没有留意,可今日去了顾府后见顾大人反复问自己,她就想到了可能与师叔有关,哪知道有关不仅仅是她将它们串起来,这手串就是她的! 卿竹还在消化她所说的话,过了会儿她起身,朝藤架外走去,走了几步后停下来,转过身看她:“这串星宿珠是我拜师时师傅赠与我的。”随身戴了有十余年,后来下山报仇后不小心遗失了。 “丢了?” “是啊。”卿竹记得十分清楚,那次偷袭不成被人追赶,逃跑中被顾从籍救下,她当时昏迷了两日才醒的,醒来后这星宿珠就不见了,当下报仇心切,卿竹也没在意这些,自然也不会想到东西在顾从籍手上。 安芝看了她一会儿没再说话,师叔戴了十余年,对星宿珠熟悉的很,所以一眼就看出了新旧区别,而顾大人,他本不知这星宿珠的排序由来,却能一下辨认,只能说明这十年来,他是时常将它拿在手上。 院子内一下安静,各有所思。 过了会儿后卿竹拎起安芝摆下的酒坛子,转而进了屋。 安芝轻笑,她不知道师叔对顾大人的心思,却看出了顾大人对她的心思,克妻一说到底如何,委实难说。 师公将师叔留在这儿,是否料到了这些。 “大小姐!”正想时,外边传来了李管家激动的声音,安芝转身看去,李管家掀开帘子喊道,“大小姐,三老爷回来了!” 安芝一怔,随后蓦地起身跟着他跑了出去,在商行堂屋门口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小叔!” 唐侬转过身,安芝扑到了他怀里,脸上写满了喜悦:“你回来了!” “多大的人了。”唐侬失笑,抚了抚她的头发,“你现在可是掌柜。” 安芝从他怀里离开,对着他咧嘴笑:“那你也还是我小叔啊。”她即便是再年长,他也是她的长辈。 除了晒黑些,一袭墨色的长衫穿在唐侬身上,与过去那计家的三老爷相差无几,李管家和计家来的老伙计都显得很激动,三年前商船出事,大少爷和三老爷下落不明,谁都没想到还能有生还的可能。 如今三老爷回来了,大少爷说不定也还活着。 唐侬环顾了下四周,看到立在那儿的匾额,傅氏二字映入眼底,他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听着他们说起这几年的事,直到被安芝拉到了内屋。 “小叔你还没回宣城过吧。”安芝为他倒了茶,兴奋劲未退,“有你在,今年三伏集一定能更热闹。” 唐侬看了她一会儿:“你想回去?” “自然要回去。”安芝眼神微厉,“这两年里他们变卖家产,就差将计家送给别人,祖父和父亲的心血哪里容得他们这般糟践。” 唐侬握了杯子,垂眸:“你爹若是知道这些,一定会为你感到高兴的。” “爹知道您回来,也会很高兴。”安芝叫了宝珠进来,“去收拾一间屋子出来。”转而又道,“小叔,您先歇上几天,过几日我带您去林家,我原是想在这儿置办一处宅院,但又觉得只我一人住着太过于空,如今您回来了正好,我这就托人去置办。” 说着时,外边伙计来喊,王家送过来的货到了,安芝笑眯眯道:“小叔我先出去一趟。” 唐侬笑着点头,等安芝出去后,这笑意才缓缓收回,他起身打量屋子,视线落在桌上的镇纸,上边摆着的数样东西都是计家带出来的,对他而言也是眼熟。 “丫头!”垂下的幔子忽然被人拉开,卿竹进来看到屋内有别人,愣了下,唐侬抬起头,两个人相望。 几息后,唐侬先有了动作,他微微一笑:“知知在外面,想必你就是她常提起的师叔。” 二十六七的年纪,喜欢墨色衣裳,面貌秀美还胜过一些女子,还能让丫头如此放心留在这屋子里的人,卿竹随之笑了:“想必这位就是计家三老爷。” 唐侬颔首,卿竹不动声色看了下他的手臂,能在海难中生还的人,可不简单。 74.074.心仪 外边安芝处理好了王家送过来的货, 从王少爷手中接过了货单:“还是按着老规矩?” “和以往一样,下月初结就行。”王少爷这一趟从明州回来才知道安芝没有出航, 心中略有些后悔,早知道他就不该去明州, 这两月里还能常来她这里,“傅姑娘这阵子可忙?” “商行里事多, 也没有清闲的时候。” 王少爷往商行内望了眼:“船快到了罢?” 安芝点点头:“比原定的会迟几日, 二十初能到。” 王少爷便顺势道:“后天我家正好有个清宴,请的都是家中有生意往来的,林家那边也会去,你可有时间?” 时间自然是有的,换做平时她也会去,可眼下师叔在这儿, 小叔又才来, 安芝的心思全在这些事上面, 于是婉拒:“林家去与我去都是一样的, 这几日恰好有事。” 记不得是第几回来邀请了, 总之成的没几次, 王少爷倒也没有受挫,只笑着道:“有事要紧。” 安芝目送了他离开, 肩膀上多了个手掌,扭头, 师叔笑眯眯看着她。 “师叔, 您没喝醉啊。”安芝瞧着她拿了一坛酒进去, 这会儿肯定是已经见底了。 “我看那王少爷倒是好脾气。” 卿竹往商行外走去,安芝喊住她:“师叔您去哪儿?” 卿竹也不回答,只是扬了扬手,很快就消失在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安芝略有些无奈,刚要转身回去,外边传来林楚芹的声音,转而是小团子汪汪的叫声,一会儿工夫就到了自己脚下,抱着腿呜呜叫唤。 “二姐,你要再不回来,它就要把门给挠破了。”林楚芹朝她走过来,细数起她最近没回林府的“罪”来,“娘总念叨,我被她念叨烦了,就只能出来逮你。” “你来得正好。”不等林楚芹进商行,安芝捞起小团子后拉了她又上马车,“我之前看中两处宅院,你随我过去一同瞧瞧。” 林楚芹没反应过来她的话:“你要搬出去?” “小叔回来了。”安芝此时心情很好,“商行内也只能是暂住,再说如今还有客人在,总得置一处,也不用太大。” 林楚芹看了她一会儿,从她怀里将小团子抱过来,揉了揉它的脑袋:“成吧。” 马车到了城北,稍安静了些,过了一条宽敞小巷后马车在一间半旧屋门前停下,受房主相托前来开门的人已经等在那儿。 推开门去,许久不曾住人的屋舍显得清冷,但胜在干净,每隔一两月会有人进来打扫,林楚芹里里外外走过一通后却是摇头:“二姐,后边山高,正午过后阳光就照不大到,天冷时这得冻死,不成。” “两位小姐,这间若是不妥,东边儿还有一座。”介绍的似乎对这房子也没多少信心,除非是钱不够又必须要置办这么大的,“那边的一座主人家半年前才迁走,还都是新的。” 轮到林楚芹挽她,半个时辰后到了东边的宅子前,正临下午,太阳西斜,整个院子浸在阳光底下,沁透出暖意来,林楚芹一眼就看中了它:“二姐,这座好!” “不劝着我留在家里了?”安芝轻笑,之前她嘴里还一直念叨着让她留在林家,现在比她瞧中的都快。 “我还能拦得住你啊,既然如此,不如挑个离家近一些的。”再说了,二姐置宅子,就意味着她如今还没想着要嫁人,那该着急的也不是她啊,“我看这处就挺好,闹中取静,修一修也得半个月,六月里天恰好热了,你搬进来正好。” “就是不知隔壁住着谁?” 林楚芹踮起脚,也就只能看到隔壁的屋檐而已,那介绍的人忙道:“隔壁是私苑,平日里都是空着的。” “私苑也还好。”林楚芹凑在她耳边道,“再请风水师父来看看。” 林楚芹在这些事上一向比安芝精通,她的心也细致,该想到的她都会考虑,于是与介绍人另约了时间,从这宅院出来,已是黄昏天。 老远的,安芝看到初七推着沈帧在巷子口。 夕阳的余晖洒落在附近的屋瓦上,折射出光芒,巷子一半隐在阴影内,一半浸润在阳光下,沈帧那一袭白色的衣裳更衬了明亮,转瞬的,安芝怀里的小团子已经冲到了他脚下,欢腾的在轮椅边上转悠。 “二姐,我先回去了。”林楚芹可不愿再留着了,叫了那介绍人,一面问询原主人的情况,很快就走远了。 这边初七推着轮椅过来,沈帧也没掩着自己在这儿的缘由:“听商行里的人说你在这儿看宅子。” “嗯,小叔回来了,总不能都住在商行内,林家那儿再另外安置也麻烦,干脆就置一处。” 沈帧轻轻揉着小团子:“你说的小叔,可是出航的那一位?” “去年在苏禄遇到了他,他活下来了。” 沈帧笑道:“能在海难中活下来,委实不易。” 安芝微怔了下:“是啊。”当初她都没敢想还有人活着,她自己出海几回,深知发生海难时会遭遇什么。 “或许你大哥也还活着。” 低下头去,对上他的笑容,安芝轻笑:“是啊,或许大哥也还活着。”她梦中都在想,只要没有见到尸骨,大哥就都有活着的可能性,虽然希望渺茫,可小叔不是回来了吗? 走了一段路,出巷子口,眼前是一条并不宽敞的街市,一面临河,这时辰河道上还飘着几只乌篷船,尽管这街市没有外边的吉祥街来的热闹,但乌篷船上的吆喝声与岸上的声音相融合,形成了它独特的景致。 沈帧怀里的小团子忽然开始汪汪叫,原来是底下乌篷船里钻出了一只狗,体型要大它许多,它也不甘示弱,从沈帧腿上冲下去,站在岸边冲着乌篷船叫。 原本瞧着这气势倒是不弱的,可等那乌篷船在底下靠岸,那黑犬真的冲上来时,小团子连滚带爬的朝安芝冲过来,嗷呜叫着,巴着她的腿要她抱。 将将抱起来,那黑狗就到安芝脚下了,摇晃着尾巴看着小团子,这位主儿就窝在安芝怀里,露着脑袋对着它叫,颇具狐假虎威的架势。 安芝哭笑不得,直到底下的船工挑担上来,将黑犬叫回去,还客气的送了他们半个瓜,告诉他们可以去桥另一头的亭子坐会儿,入夜这儿会有小夜市。 不能拒绝老人家好意,捧了半个甜瓜过了石桥,那边果真是有休憩的亭子,进去坐下后小团子迫不及待上了桌,初七闷声道:“少爷,我去备茶。” 转眼,团子就把脑袋埋进了甜瓜中。 安芝将它拎出来,蓬松的毛这会儿被打的湿漉漉的,嘴上还沾满了果肉,因为吃的实在太欢脱,安芝将它拎起时它就高兴的回报给了她一个抖身。 “……”安芝无奈松开它,拿出帕子擦了脸颊上被溅到的地方。 “这里还有。”沈帧指了指她侧边,安芝伸手抹了下,眼神问他:好了? 沈帧轻笑,从她手中拿过了帕子,在她侧边的头发上拨了下。 安芝微怔:“还有吗?” “把头低下。” 安芝低下头去,额头上微微一触,丝帕撩过,她的眼眸随之往上瞥去,又很快垂下。 时间仿佛静止下来,安芝只感觉那一记记的轻触,止乎于礼的,只有丝帕触及到,却能够嗅到他身上独有的檀香味。 不知过去了多久,安芝问:“好了吗?” 忽然感觉头发上有什么插入,安芝伸手一摸,他的手还没来得及退去,手掌就直接握在了他的手背上。 安芝飞快的松开,将手收回来后看着他,眼神微懵,沈帧这才缓缓收回手,笑靥的赞美:“很好看。” “……”手是烫的,脸颊也有些烫,过了会儿后安芝才伸手去触碰沈帧给她戴的钗,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整个人显了几分无措,在沈帧眼里,这却十分的难得。 小团子蹲坐在那儿,看了看安芝,又看了看沈帧,歪着脑袋,满眼都是疑惑。 沈帧是个耐心十足的人,更是个精于把握时机的人,他想要的,素来都表达的直白:“这是长姐从锦州带来的,本就是为你准备的及笄礼。” 安芝抬眸看他,情绪平稳下来后想到了什么,忽然有些想笑,他借着这及笄的名头可送了好几样,于是她故意道:“那你替我多谢沈姐姐。” 沈帧一愣,回味过来她话里的意思,嘴角微扬:“你可喜欢?” “可惜沈姐姐的及笄礼早已经过了,没什么好回礼的。”安芝偏是不认是他所送,脸上扬着笑意,“你代我谢谢她。” 夕阳下,她脸上的笑容一如当初在寒山寺看到她时那样,沈帧低低笑着:“好。” 75.075.中意 朗晴的一整天, 到傍晚时, 忽然刮起了风阴沉沉的云密布, 酉时天已黑。 安芝回商行的路上, 已是雷鸣声阵阵, 快到时瓢泼大雨落下, 宝珠从商行内出来撑伞, 刮起的风还是溅湿了衣襟。 在内屋换过一身衣裳后出来, 恰好看到小叔从商行二楼下来,安芝笑着打招呼:“小叔,我今天去看了屋子, 就在东市附近,吉祥街的后边,闹中取静十分不错, 改明儿叫个风水先生去瞧瞧。” 这时宝珠从里屋出来, 手里还拿着钗子:“小姐, 今早没瞧见您戴,这是楚芹小姐送您的吗?” 适才换衣服时宝珠将安芝头上的钗饰都给摘了下来, 重新戴回去时便将其给落下了, 刚才收拾衣服时才发现。 安芝眼神微闪:“不是她送的。” “那我替小姐您先收起来。”宝珠瞧着这价值不菲, 便小心的将它好,往后院走时还念叨, “外边雨大, 不知道卿先生淋着没?” 唐侬看了眼宝珠后, 微笑道:“淋雨了?” “金陵城雨季来了, 湿漉漉的得淋上个把月。”安芝打算好了,那屋子还算新,天气好了修缮一番,六月里入住,恰好是避了这热暑。 唐侬抬手,轻轻拨了下她头发上垂坠的水珠子:“下回不要一个人出门去,总该将侍奉的带上。” 安芝抬眸,晃了下脑袋呵呵笑着:“这不是与楚芹一块儿出去的。” 唐侬无奈,她这性子倒是一直没变。 安芝带着他进了内屋,从柜子上取下一本账册递给他:“小叔,南边那屋子外正好有个角落可以栽青竹,到时叫人从宣城运一些过来种上,旁边再立个亭子,夏日里正好乘凉。” “你打算何时回宣城。”唐侬看她账簿上所记,全是三年来计家那儿卖出去的家产,除去当初用来抵债用的,三年来二老爷又变卖了不少,有标记的安芝都买回来了,大部分都落在了外头。 “下月初回去,小叔您如何打算?” “你不是想让我一块儿去。” 安芝笑了:“见到您时我是这么想的,要是有小叔帮忙,拿回计家必定会更容易些,但爹已经过世,小叔您说不定也会有自己想去做的事。” 之前见到小叔回来时安芝是很高兴,也想他能够继续留在计家,但冷静下来后安芝却觉得,这些都要小叔自愿才行,就如他当初留在计家一样,他是她的亲人,但她不能强求。 唐侬有些意外,一年前在苏禄遇见时,她还不是这番口吻,可短短一年时间里,她又成长了许多。 须臾,他叹:“你的确是长大了。”独掌一个商行,再也不是那个糖串与糕点哄着的小姑娘,在这短短三年里,她已然长成如大哥一样的人,按她如今的年纪来说,今后只会更加出色。 “小叔若是想留在计家,我自然是高兴的。”安芝扶着桌子坐上去,隔着一人多的距离仰头看他,俏皮道,“但说不定小叔哪天遇到了自己的意中人,我得为未来的婶婶考虑啊。” 唐侬闻言失笑:“我还记得你爹当初提过的常家三少爷。” 安芝一愣,随即表情有些微妙:“小叔你提他做什么。”早在计家出事后常老爷就火速给常家三少爷定下了亲事,仿佛是怕她因为过去的口头之言找上门去,如今常家三少爷的孩子都会说话了。 “竟是已经成亲了。”想当初那常家三少爷还三五不时往计家送过礼。 唐侬正要开口,安芝哎了声:“小叔,李家少爷也成亲了,那张家,陈家都没有合适的,您可别替我做媒。” 里屋安静了会儿,唐侬叫了她一声:“知知,难道你没想过往后的事。” 师叔问过她这个问题,义父也曾问过她,如今小叔也问她…… 安芝晃动的脚顿住,声音有些轻:“想过啊,等回到计家后,我要重振计家的商行,祖父和父亲这么多年的心血,不能就这样败在二堂伯的手中。” “之后呢?” 里屋再度安静,之后么,安芝垂头:“之后计家的生意就会越做越大。”她想要完成的不仅仅是父亲所想的,还有她所想的,她喜欢做生意,也享受于此。 “你的婚事呢?”唐侬拿了账册在她头上轻轻敲了下,“回计家后,你就该找个好人家嫁了,否则将这年纪熬大,你爹该来找我算账了。” 安芝懵懵,抬起头不满:“小叔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只要会做生意,女子就不输男儿,怎么如今总念叨这些。” “当家主母也能如此,总有一天你要有所依靠。”唐侬抬手,手掌在半空顿了顿后,落在了她的头上,轻轻抚了下,“以前我是说过这些,但如今小叔更希望看到你今后安安稳稳的,这更是你爹娘与你大哥所期盼的。” “……”安芝眼神一黯,很快掩了去,抬起头轻笑,“爹娘期盼的是我过的更好,而我觉得,计家在宣城再次鼎立,才是我觉得好的方式。” 她不能同意小叔的话,父亲从在金樽留下钥匙后,就为她准备了两条路,不论哪一条,她相信父亲都是支持的,只是为人父他更希望自己过的平淡安稳些,可她今天所拥有的,父亲一定是更高兴的那个。 唐侬眼神微闪,声音不易察觉的降了几分:“再次鼎立么。” 安芝点头:“是啊,小叔您不想看到吗?” 唐侬深看着她:“若是有一天你有了意中人,计家该如何?” “小叔,我有喜欢的人。”安芝笑靥看着他,只在这一刻,唐侬在她眼中看到了不一样的光芒。 唐侬嘴角微动,似是在笑:“不知哪家的少爷入了咱们知知的眼。” 安芝笑着摇头:“小叔,你放心,我不会令你失望,也不会让父亲失望的。” 唐侬没再言语,直到屋外传来卿竹的声音,安芝跳下桌子跑出去看,唐侬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他垂眸,失望么。 …… 屋外安芝被浑身湿漉漉的师叔吓了一跳,正要拉她去换衣裳,卿竹往后退了一步,忽然脚下的地方渗出一滩血来。 “师叔!”安芝抓住她躲藏的手,才握住而已,卿竹的右手猛地一颤,安芝将袖口往上拉,从手臂往下,竟是半尺长的刀伤,血就是从这伤口浸透了衣袖后,顺着雨水往下淌,在她裙摆下汇聚。 安芝瞪着她,在金陵这地方,她是遭了什么事把自己弄成这幅样子:“谁下的手!” “丫头,你先扶我进去。”卿竹声音显得很虚弱,安芝架了她完好的手臂,喊了宝珠过来撑伞,将她带回了后院,又让宝珠赶紧去请大夫,拿了剪刀将其整个袖子剪下来,看到那触目惊心的伤口,安芝的脸色更难看了。 等到将衣服推下,安芝看着她后背上数道伤痕,忍了下后没有说,为她披上了衣服。 随后安芝在将湿衣服拿下去时手忽然一紧,扭头看眯着眼的卿竹:“师叔,您的鞭子呢?” 卿竹睁开眼,冲着她笑:“握不住,就给扔了。” “你到底去哪里了?”安芝心疼的不行,她从没见师叔受伤过,那鞭子又是她多年来的武器,若非是遇到什么大事,她哪可能将鞭子都给扔了。 “清禾被人绑架了。” 安芝一怔,外边宝珠请了大夫过来,安芝给大夫让了位置,站在那儿看了会儿师叔后吩咐:“宝珠,你在这儿看着,不许师叔离开商行,我出去一趟。” “小姐,外边的雨这么大……”宝珠还没说完安芝就已经出去了,她看了看躺在那儿的卿竹,脚步下意识往门口这儿挪了一步后又挪了一步,挺了挺胸脯。 若非实在是没力气,卿竹要让这小丫头给笑死了,知知哪里挑来这么憨厚的小姑娘。 可她也实在是因为没力气,才没法阻止知知出去。 “小丫头,你去给我煮点吃的,我现在动不了,出不去的。” 宝珠将信将疑,朝外看了眼后大喊小梳子,等人过来了才去厨房。 这厢,安芝穿着蓑衣越过巷子,很快到了顾府外。 翻过墙安芝就看到了巡逻的护卫,换做是平日里,肯定不会有这么多人看守。 安芝脱了蓑衣,仅戴了帽子躲过几个护卫后往顾清禾的院子跑去,很快在灯火通明的屋舍外看到了顾大人,还有丫鬟进出,过了会儿有大夫出来,与顾大人说了几句。 顾大人差人送了大夫,走进屋去。 主屋那儿只有人影,但安芝知道师叔肯定是把顾清禾安全送回来了,而师叔伤成那样才逃脱,夜里究竟还会发生什么,如今还不好说。 雨势小了许多,等门口进出的人没那么频繁后,安芝跳进顾清禾的院子,这时关着的窗户被推开了,里面传来顾清禾的声音:“把那边的也开了,太闷了。” 随后是顾大人的声音:“胡闹。” “父亲,那个救我的人呢。”顾清禾的声音有些哑,大约是受了不小的惊吓,说话孩子气的很,“她受伤了,父亲你可看到她了?” “给你递信的人是谁。” “我也不知道,信是王筌交给我的,我去信上所写的地方却一个人都没有,等我要出来时两个人抓住了我。”顾清禾至今都弄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他醒来时已经身处打斗的环境,一个蒙了面的女子将他护在身下,将他送了回家。 顾从籍正要开口,掀开的窗户忽然猛的被甩起来合上,随后一支箭紧紧的钉在了合上的窗户上,奶娘赶紧将顾清禾护在怀里,顾从籍走到窗户边上用力推开,有个人影从墙头上跳下去,这边一个更为娇小的身影,飞奔下台阶,朝那人影追去。 76.076.旧事 雨巷内发出踏水声, 惊醒了附近的居民,推开窗望出去时, 巷子内确实一片静谧,除了那屋檐上落下的水声外并无异动。 而另一端, 两个身影飞快冲出了巷子, 安芝逼的那弓手往街上走,将他逼出巷子后, 顺手捞了巷子口堆的砖瓦, 朝他砸去。 前面的弓手趔趄了一步,撞在了街边闲置的推车上,转身对着安芝就是一箭, 没能打中后,他弃了弓箭继续逃。 安芝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转身从另一头进了巷子, 一刻钟后出现在弓手面前, 水声溅起,他冷静看着安芝,急促呼吸下,整个人轻轻起伏着。 “还想回去?多大的仇要对一个无辜孩子下手, 你们的手段也太下作了。” 这条路通往顾府方向,这个弓手就是想甩了她再去顾府, 眼见心思败露, 无法将她甩脱, 弓手便主动朝安芝冲过来。 弓手擅长埋伏, 待到这近身攻击时会吃亏很多,安芝的伸手又是卿竹一手带出来的,躲过匕首后,安芝用绳子绑住了他的一只手,将人狠狠摔在地上,用力踩住了他的脚后跟,将脚尖上迸出的尖刀硬生生给踩了回去,闷哼一声,血腥味从他脚下蔓延,在水坑中汇聚。 安芝将人五花大绑后,以防他咬舌自尽,扯了他蒙面的布巾塞在了他的嘴里。 这时,巷子口那儿传来酒瓶子落地的声音,安芝一抬头,薛成立站在那儿,一脸的呆滞。 安芝冲着薛成立咧嘴一笑:“薛少爷,好巧啊~” 认出安芝后,薛成立整个人就清醒了,他想拔腿就走来着,可愣是迈不动脚,毕竟他前一秒还是喝醉的状态,如今醒的只是脑子罢了,浑身还软的。 薛成立看着被安芝拖出来的人,绑的毫无尊严的样子:“……” 隔了些距离安芝就闻到了他身上的酒味,再看他身后那两个想走不敢走的随从,深更半夜喝的大醉还在街上晃,这样的事除了醉汉外,也就是这位薛家三少爷才能做得出的。 空气静滞了片刻,薛成立再度看那个绳子下的人:“你在这里做什么?” “出来活动活动筋骨。”安芝扭了下手,撇着那两个随从,笑眯眯道,“薛少爷,帮个忙如何?” 两个随从没由来一怂:“……” 一刻钟后,薛成立神情无语的走在街上,他的两个随从扛着个五花大绑的人,安芝则在他们身后。 杀人者死法多种,一刀毙命的有,受尽折磨的有,酷刑下受不住的也有,可这样被人扛着,从头到脚动弹不得,除了鼻子能呼吸之外,嘴巴里一个哼字都蹦不出,却是少有。 偏偏每每抬眸都能对上安芝那双饱含笑意的眼,比起死亡更可怕的,是毫无尊严的,没有抵抗之力的,任人宰割。 雨停后的街巷太过于安静,街边铺子外的灯笼晃悠着,使得他们的行迹尤为的奇怪。 快到顾府时,安芝终于开口:“就在这儿放下。” 薛成立这会儿是彻底的酒醒了,看了看那被绑的,又看了看安芝,欲言又止。 等到安芝抬起头时,他又很快把视线避过去了,咳了声:“你自己小心。” 安芝一怔,这是给吓怂了?倒是好事。 生怕少爷多说什么,安芝再将少爷给绑成人球,两个随从赶忙扶了薛成立离开,巷弄这儿安静下来,安芝拖着这弓手往前走,看到顾家大门口,用石子引了外边的护卫注意,将弓手留在了原处,远远避开,看着他们把人扛进了府才离开。 …… 回到商行时天都快亮了,后院这儿依旧还点着灯,屋内,药味与血腥味混在一块儿,卿竹靠在躺椅上,安芝进门她就睁开了眼:“抓到了?” “扔顾府了。”安芝看了下大夫给她包扎的伤口,“师叔还想亲自去审问不成。” 被她瞧出了心思,卿竹也不否认:“衙门里审问的手段,问不出什么来。” “他堂堂一个知府大人,若连这样的事都查不清,自己的儿子都保护不好,又有什么用。”安芝看她到现在都没恢复血色,不免有些生气,“就您现在这样,宝珠都打不过。” 卿竹看着她轻笑,说的再多,这丫头还是深知她担心什么,才会第一时间去顾府:“那边怎么样了?” “不知道顾大人得罪了谁,发狠要置顾少爷于死地。”安芝将弓手埋伏的事说了下,卿竹的神情渐渐暗下,她以为是有人去顾府潜查,却没想是要下杀手,如果她在书院外没有跟随前去,如今清禾怕是已经没命了。 安芝从宝珠手中接过汤碗,喂给她喝:“师叔,顾大人可有仇人?” 卿竹忖思半响,目光忽然一紧:“丫头,你找人去一趟并州,打听一下并州府衙牢内关着的曲家人是不是提前释放了。” “是他们……”安芝对这曲家的熟悉,全源自于师叔所述,那个十年前勾结强盗将师叔家灭门的人,为首的两个主谋皆已问斩,余下涉案的人都被关在并州大牢中,如今距离他们当初所判的服刑时间,至少还有三年。 “可他们怎么敢……” 对上师叔的目光,安芝忽然噤声,是了,他们怎么不敢,有那样的前科,在释放出来后,别人想的是如何好好生活下去,他们却会第一时间向当初将曲家打下牢狱的顾从籍报仇。 而对顾清禾下手,是最能够打击到顾从籍的办法。 “我这就派人去查。” 天渐亮时,外边的雨终于停了,屋檐下有滴滴答答的水声,安芝再回后院,师叔已经睡着。 顾府那儿如今倒不怎么需要担心,这么多人护着,对方也不敢明目张胆做什么,顾大人总能护住儿子,麻烦的是将这些人找出来。 安芝走出商行,这时辰早市才刚开,沿街都是摊子,正对面推车拉出来的豆花摊旁已经坐满了客人,都是要赶早去码头运货的,宝珠拎着食盒在街上走了一圈,这边李管家也起来了,今天去登州的商船要靠岸,要准备的事情不少。 一个时辰后,热闹的早市撤下后,忙碌的一天开始,安芝前去梳斋,快至中午时商船靠岸了,在码头上呆了一个时辰将货清点后,天又阴沉沉的似是要下雨,权叔催着卸货,安芝走到屋檐下,不远处,李忱急匆匆的赶过来。 “李管事。”安芝朝他身后看去,没有看到沈帧的马车,“您有急事?” “少爷说您若有空,去一趟晋阳街那边的商行,他在那儿等着您,想与您商量昨夜顾府的事。” “他知道了?”安芝转念一想,绑架的事虽然没有宣扬出去,顾府如今的异态肯定会引人注意,于是她道,“等我忙完就过去,倘若过了酉时还未到,就请沈少爷不必再等。” 李沈点点头,低声道:“少爷说,此事还请傅姑娘不要与商行内的人提起。” 安芝愣了愣,商行内的人,总不至于是师叔:“好。” 目送了李忱离开,安芝转身正要找权叔,迎面唐侬走来:“小叔。” 唐侬看着消失在人群中的李忱:“熟人?” “是合作商行的管事,有事过来一趟。”安芝看他手中拿着的是木箱内拆出来的狍皮,“小叔您看如何?” 唐侬摸了摸狍皮:“蓬莱水城的?” 安芝摇头:“福山芝大河海口运出的,水城那儿货虽多,但有些参差不齐。”登州有多处港口码头,繁荣程度也各不相同,权叔这次去的是福山,从那边进出,价格还低上一些,不是常买卖的那几家,但品质却不差。 “不错。”唐侬几乎是挑不出错来,至于那些小的问题,将来在她越渐熟悉的过程中,自然会消除掉。 能得了小叔的夸奖,安芝很高兴:“三伏集结束后,七月末会去一趟岭西,小叔您在苏禄时,可有去过南端的诃陵国,我听说那儿的东西也不少。” 唐侬轻笑:“没来得及去,苏禄当地也有些从诃陵运回来的东西,其象牙木尤为受人追捧,但不是寻常人所能用的起的。”就算是在大周,象牙也是贵族用品。 “我想看看那边的香料。”安芝从书籍中看到的诃陵就是个物产丰富的地方,早在许多年前就曾有过建交,但后来中断过两国往来,几年前恢复建交后,因为路途遥远的关系,商船去的并不多,她想着有机会要到那儿去一趟。 “昨天一夜未归,先回去休息,余下的事交给我。”唐侬不由分说,从她手中接过了册子,安芝有些心虚,她这进进出出的,小叔那屋子始终是没动静,谁知他都听着呢。 安芝将册子都递给他:“我还有事没办完,去去就回。” 唐侬无奈,看着她带着丫鬟往码头外走去,转头看福船上卸下来的箱子,权叔的身影映到了唐侬眼底,在计家这么多年,也曾多次来过金陵,他竟是不知计家还有个米铺掌柜留在金陵。 李管家对大哥忠心耿耿,这个年轻的权掌柜,又是为了什么留在金陵这么多年? 唐侬想起兄弟结拜时大哥对自己所说的话,今后他就是计家的三老爷,不分彼此。 他到底还是被防了一手。 77.077.交锋 安芝到晋阳街的沈家商行时, 天色又暗下来, 似是要下雨。 李管事带她到了后院,安芝迈进屋子,看到坐在那儿的沈帧:“久等了。” “我也才来没多久。”沈帧示意李忱去取东西, “登州的船回来了?” “回来了, 今年登州那边的皮子不错, 比我想的要好,听闻是那边下了新策令, 瓷市或许会有起色。”这对几个月前的叶家而言无疑是个好消息, 可如今,叶家那批吞下的瓷器已经被叶老爷已赠送的名义给了官府,虽说是挣了好名声, 破财也是真, 也不知叶老爷现在是何种心情。 “倒是值了你一夜未睡。” 安芝轻笑,那是两码事,不过这么说起来, 至少是个好消息。 沈帧舀水煮茶, 知道她忙, 提了几句商行的事后, 便切入了正题:“今早顾大人问及我时,我就猜到昨天夜里去顾府的人是你,救顾少爷的可是你师叔?” 安芝点头:“顾府如今如何?” “惊动不小, 但衙门内压下来了, 我也是去拜访时才得知此事, 顾大人暂时没让清禾去书院,衙门内调派了人手,傅大人也差了几个护卫在清禾院子内贴身护着,应该不会有事。”沈帧与安芝想到一处的是,来者不会那么的明目张胆,否则也不会用绑架偷袭这样的手法,但这也不是长久之计。 须臾,沈帧给她倒了茶后,又道:“你师叔的伤可严重?” 安芝握着杯子轻轻转着,半响,她抬头看他:“是你要问,还是代谁来问。” 沈帧看了她一会儿,笑了:“有何分别?” “倘若是你要问,我便据实以告。”安芝没有继续往下说,言下之意,他要代别人来问,得到的就不是什么真话了。 沈帧是知道安芝的师叔受了伤,顾少爷口中所说,那伤势也不轻:“为何不据实已告,这难道不是她此行的目的。” “在师叔没有做决定前,我不能替她说什么。”安芝一旦说重伤,就仿佛是在向顾大人表达什么,所以她不能说。 转而,安芝放下杯子眨眼道:“不过顾大人若是自己猜到了什么,也不是别人能左右的。”毕竟,他都想到了要借沈少爷的口来探虚实。 屋内安静了会儿后,沈帧笑出了声,如此迂回的帮忙,可谓操碎了心。 气氛因此和缓了些,尽管有所担忧,安芝也知道这样的事急不得,她一人之力无从查证,查出那些人还得靠顾大人,也必须靠顾大人。 桌上的壶发出咕噜的声音,茶香肆意,五月末,窗外的小竹林开的正绿,郁郁葱葱,难得的安静。 这样的环境下,忽然就不想说话了,安芝低头喝茶,耳畔响起舀水的声音,抬眸,沈帧提着竹勺,从窗台下的石盘内舀了清水,倒入壶中,水雾腾起,像是薄纱隔在中间,刹那间的朦胧,就好像真在山间竹林般,有了隔世的感觉。 安芝轻笑。 沈帧望向她,安芝摆弄着杯子道:“宜山只有我们一个观,香客少的时候,观内就十分的安静,我小的时候,师傅常带我去思过崖旁的的竹林里静坐,下过雨的林子里,就如这般,清晨时雾气腾腾。” “空气倒是不错,可是我哪里坐的住,最初那半年,我都是这样昏昏欲睡过来的。”安芝清楚记得自己被师傅按在蒲团上的情形,不能动,罢了就乖乖坐着,可止不住困意袭来啊,再说当时身体不太好,最后醒来都是歪倒在师傅怀里的。 “你师傅很疼你。” 安芝舒了一口气,点点头:“是啊。”母亲过世后,她的身体更差了,父亲将她送去宜山,头半年她不适应,也都是师傅和师叔照顾过来的,所以有时即便她觉得师叔再不着调,在她心里,她永远说是很重要的人。 沈帧放下竹勺子,动作轻缓:“有机会要去一趟宜山。” 安芝嗯了声:“宜山最出名的就是福堂了,不过香客中多是妇人。”宜山与寺庙不同,近似于观堂,供奉的也不是菩萨,师傅她们平日里做的最多的,就是给前来的妇人开解祈福。 “我不为了祈福。”沈帧摇头,没有再继续往下说。 “不为祈福做什么?” 沈帧笑而不语,安芝怔了怔,对上他的视线,总觉得他接下来的话是想说,去宜山谢谢师傅将她照顾的这么好。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屋内再度安静,只是这气氛,有了些许的变化。 不多时,“滴答”一声,落下窗台的雨打破了宁静,紧接着,窗外竹林间传来窸窣声,雨水打落在屋檐,落在竹叶,从上面滴落,又有溅入窗户的,落在了石盘中。 “咚”的一声,水波荡漾。 安芝起身,直接走到了屋门口,外面的声音更响,雨水打落在小径的石板上,在这绿荫小院里,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协奏曲一样,融合在一块儿,叫人心情舒畅,安芝仰头:“下雨了。” 天色暗下来,屋内点着灯,光线微黄。 屋外灰蒙蒙的,雨水分界线在门口,凉风扑了进来,夹带着一些些的水雾。 沈帧没有说话,只坐在那儿看着她,嘴角扬着笑意。 …… 这场雨来的不猛烈,却持续了许久,雨停时天已经黑了,晋阳街路上的铺子还未关,人少了许多,沈帧送安芝回西市的商行。 正说及下月去宣城的事,拐角看到了码头,还有陆续卸货的人,其中就有与安芝他们商船只隔了两日的罗家,大福船上的货接连两日都没卸完,夜里点着灯还在继续。 “罗家这一趟去苏禄,应当是带回了不少东西。”也是因为当初罗家出航,安芝才没有去岭西,转而去了登州,随着罗家归来,也不知会产生什么样的波动。 “其中就有你上次带回来的珍珠。”沈帧昨日已经收到了一小盒,是罗家送到陆府的,陆庭烨派人给他送来,成色不比安芝当初带来的差,部分还更胜一筹。 “看样子是打算送往京城的了,叶家将那么多的瓷器赠给了官府,想必也是为了这条路。”薛家二少爷在京城为官,薛叶两家有那意图也是当然,至于这罗家,原来就有关系。 “罗家送了两个女儿去京城。” 安芝一愣,送? 沈帧看着马车上顶头番的字:“送到高门做妾。” “……”安芝呵笑,放眼金陵城这说得出名字的几家,也就罗家会这么做,她虽没有接触过哪些高官,可也知道在官家中,规矩颇多,商女又容易被瞧不起,这后院生活真的不好过。 “果真是做大买卖的。”安芝不咸不淡说了句,这时,不远处的傅家商行那儿走出来一个身影。 “小叔!” 安芝朝那儿挥手,唐侬笑着走过来:“我就想你也该回来了,出来等等你。”说完后看向沈帧,微微颔首,“这位是?” “小叔,这是沈家大少爷。”安芝猛地想起小叔刚回来,并没有见过沈帧,便相互介绍了身份,“我就在晋阳街,走回来也很快。” “原来是沈家大少爷,久仰大名,之前听知知说起过,生意上的事多有合作,她年纪轻,不周之处劳烦照顾。”唐侬看着安芝,笑意里满是宠溺。 沈帧手握着轮椅扶手,笑道:“我倒不这么认为,我觉得她很好。” “是么。”唐侬抬手,轻拍了下安芝的头,“我初以为她只是兴致,也是没有料到她能如此,在金陵城中能有沈少爷这样的生意人青睐,也是知知的福气。” 沈帧看向安芝,或许只有在至亲面前,她才会有这样毫无负担的神情,傻乐的模样,对她而言,商船出事,能有一个人活下来也是莫大的安慰。 沈帧不动声色:“您是她的亲人,有您在,我想她会做的更好。” 唐侬看着沈帧,脸上笑意越浓:“天色不早,我们就不送沈少爷了。” “告辞。”沈帧也没多说什么,只看了安芝一眼后初七就推着他离开了,不远处停着马车,很快就消失在了她们眼前。 雨后的凉风吹来,安芝转身,笑着道:“小叔,我们回去罢。” 唐侬站在她身旁,慢慢朝商行走去:“下午匆匆忙忙的,是去见了沈少爷?” 安芝的脑海中猛地想起沈帧说过的话,再想想师叔,安芝低头看脚底的石板水坑,走的有些俏皮,声音也欢快:“没有啊,下午我去了一趟梳斋,之前的买卖出了些小意外,回来时路上遇到了沈少爷,便聊了会儿。” 唐侬看着她的背影,笑意微顿,是么。 “小叔,等这两日忙完,赶在去宣城前把那宅子置办妥当,说不定回来就能住了。”跳上台阶后,安芝转身看他,征求他的意见,“您说如何?” “那位沈少爷是不是还未娶亲?” “是啊。”安芝直直看着他,眼神也没闪躲。 唐侬笑了:“如此才俊,要用轮椅伴生,倒是可惜。” “许多人都为他可惜。”安芝提了气,没往下说想请师公为他看病的事,“小叔您怎么忽然对他感兴趣了。”问的都是沈帧的事。 “我看他谈吐不错,为人谦和,家世也好,倒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 唐侬迈上台阶,原本是想从安芝脸上看到些什么,却不想安芝只仰头看着他,笑眯眯道:“钱家有位二小姐,比我年长四岁,一直未嫁的原因是家中父母早逝,长姐远嫁,家中弟弟年幼,她不放心才在家留了许多年,为人爽气,心肠很好,也是个好选择呢。” 唐侬轻笑:“还要你来操心我的事。” “那是自然,父亲在世时就常念叨,不能让你孤身一人,如今这事儿不就落到我肩上了。”安芝往商行内走去,声音也渐远,“小叔放心,我一定为您好好选。” 屋外只有他一人,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下来,这丫头在转移话题,而她从小如此,不肯直面的事,便是不愿意告诉别人的。 不愿意说的,那就是真的。 78.078.暴露 深夜, 沈府内寂静一片, 君怡园的书房内,李忱端了药进来,闻到味道的沈帧眉宇微皱:“放下罢。” 李忱苦口婆心劝着:“少爷, 凉了会更苦的。” 沈帧未作声, 李忱就将药再往他这儿摆, 这样的事每隔几天都会发生,并且已经持续了五年之久, 唯独是在傅姑娘跟前, 大少爷这药才会喝的爽快。 想到这儿,李忱不禁觉得,傅姑娘在这儿就好了。 一刻钟后, 李忱才将空碗端出去。 书房内安静下来, 沈帧拿起桌上的一张地图,若是安芝在这儿,定是能一眼看出这是从岭西往苏禄的海航图, 其中的标注比安芝手中的那张还要详细, 细节处, 还有做了标记的。 沈帧的视线落在岭西往金陵方向, 岔开的数海里处,开口问:“初七,以你的身手, 海上暴雨, 从这儿可是能活着到苏禄。” 初七看着地图, 过了会儿后:“能。”只是异常艰难,就算是能从暴风雨中活下来,能不能到苏禄又是另外一回事。 “寻常人呢?” 初七沉默了会儿:“属下不知。”练家子和寻常人,不论从身手和体能上都有差别,但这种事,还凭了运气在里面,运气好的可能隔天就遇上别人的船只被救,运气不好,纵使活下来,还有小船保命,在大海之上毫无方向的情况下,最终也是死路一条。 沈帧看着地图,根据出事的时间,从岭西出发,应该是走到他标注的附近,罗盘失灵的话,偏差也不该多过两日以上,船上那么多的人,不至于一个都察觉不到,换言之,至多两日的行程,往外偏差,是正朝了苏禄的方向。 “这边往苏禄是顺水,到这儿,会有不少苏禄的渔船。”此间距离大概是五六日,一个人在海上缺水五六日肯定是活不下去的,那位唐先生在五六日后遇了渔船被救,这期间,要么有降雨,要么他有水。 “少爷怀疑他。”夜里回来后少爷就一直在翻相关的书籍,这地图更是盯了有半个时辰。 说怀疑,倒不如说是好奇,他与安芝不同,她对唐先生能回来这件事,欣喜盖过了所有,她视他为亲人,不论多么离奇的方式,她都会觉得是老天爷给的恩典,加倍的去珍惜。 对沈帧而言,今天短短一刻钟不到的接触里,他就知道这个人很不简单,也是头一回没什么依据的,他直觉这个人不安全。 “你觉得此人可会武功?” 初七没作声,过了会儿后正要开口,沈帧道:“不必去试他。” 沈帧叫了李忱进来,要他快马加鞭差人先到岭西,按他所说出航,再去苏禄一趟。 夜幕笼罩,沈府侧门动静后很快又归于了平静,数里远处,金陵城西南面的一处破旧废屋群内,油灯昏黄的窗内传来呵斥声,随后是黑衣着装的两个人从里面奔出来,形色匆匆,消失在巷弄中。 屋内依旧有些喧杂,细看下,屋外暗处似是有人影,一动不动在那儿,大约半个时辰后,屋内的油灯忽的熄灭,四周寂静。 许久,天渐亮。 …… 金陵城内日复一日的繁忙,春秋两季尤其的热闹,商行内接连忙了几日后,总算将这一趟出行买回来的货清点好,安芝朝后院走去,还没进屋,就听到了里边传来似是什么的闷响声。 打开门,师叔飞快的将手藏到了身后,冲着她笑:“忙完了?” 空气里这么明显的酒味,岂是藏一下就能掩盖过去的,安芝凉凉道:“您要想手废了,窖子里多的是酒,您想喝我都给去抬来。” 卿竹叹了声,将身后的酒拿出来:“我才打开你就回来了。”就是想闻着味儿过过瘾而已。 安芝在她身前坐下:“快马加鞭,并州那边回来也还需几日,顾府那儿没什么动静。” “身边有人守着,自然是不好下手。”即便是过了十余年,卿竹对这些人的手段还是印象深刻,当年的事最终能走到那一步,顾从籍也是顶了很大的风险,若不是他是齐太傅门下的学生,那条命怕是也留不住。 “但这些天顾家附近没发现什么可疑的人。”看护非长久之计,总得找出那些人才行,可人家在暗他们在明,偌大的金陵城,就算是顾大人派人挨家挨户去搜,混在百姓中,也无法瞧出端倪。 “那就想别的办法。” 卿竹言毕,屋内沉寂下来,安芝与她对视半响,看出她的想法后一口否决:“不行!” 卿竹无奈:“丫头。” “你现在这样还不如宝珠,去做诱饵,就真成砧板上的鱼肉了。”安芝不想见她置在危险境地,之前没受伤也就罢了,如今决计不行。 “又不用我亲自去,只将消息放出去,那些人就会坐不住。” 安芝还是不答应,商行这儿并没有什么人手,把师叔放哪儿她都不放心:“等小梳子从并州回来再说。” 卿竹没有再说什么,两个人都心知肚明一件事,小梳子回来只能是坐实了她心中的猜测,无法改变她所说的这建议。 屋外传来李管家的叫声,安芝走出屋子,忙完回来师叔睡着了,屋内的酒味淡去后,药味浓郁了许多,安芝在门口站了许久,转过身时,看到小叔在她身后,不知什么时候来的。 “小叔,您不是和权叔去了码头,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去宣城参加三伏集要准备一批货,安芝提前备下,让权叔带人送上船先送过去,正好让小叔一块儿去看看,这才一个时辰都不到。 “权管事将一切都安排的很妥当,我若在那儿多留,反而令他不自在。”唐侬的语气很淡,“倒是你,都没有歇下来过。” “这几月就是如此,去年这时我已经第二趟出航了,也就是那回在苏禄遇见了您。”安芝犹记得见面时的情形,“我还应该好好谢谢救您的渔夫才是。” “何须你去感谢。”唐侬坐在那儿抬头看她,语气骤然温和,“知知,你可有事瞒着小叔。” 安芝一愣:“您是说师叔的事?” 唐侬笑着,并未点头。 安芝并未提及顾府:“师叔被人所伤,至今没有查到下手之人是谁,我也不想将这些事牵扯到商行里来,所以才没有告知您,以免惹您担心。” 唐侬看了她一会儿,眼底露了些笑意:“我要去一趟淮安。” 安芝微怔,这么突然:“您要去多久?” “到时你先去宣城,我在淮安办些事,忙好就过去宣城找你。”唐侬从怀里拿出一个皮制的绳索,数根串联起来,绳索间还串着一颗颗的珠子,珠子间又有缩小版的铜钱,看起来十分的特别。 “您怎么会有这个。”安芝从他手中接过手绳,十分的意外,这手串是她小的时候喜爱的,当时出去逛街时缠着小叔买下来,戴了有一年多,直到其中的皮绳断掉都不舍得扔。 “前两日在外看到,来。”唐侬又从她手中将手绳拿过去,示意她把手搁下,安芝撩高了袖子伸出左手。 两指掐着手绳套入,白皙的手背与之相称,印象中多年前央求着他的小丫头已然换了个模样,过去小小的肉手,如今纤细如葱,像极了邻家姑娘。 唐侬拉紧了两端后,宽大的手绳收拢,包围在了她的手上,安芝轻轻晃了晃,抬起头看他,高兴道:“谢谢小叔。” 一晃神,眉眼间流露出来的女儿态,再也无法与记忆里那个憨厚可爱的小姑娘重叠,唐侬松手,安芝已经举起手来把玩,露着半截藕臂,那手绳更衬的她皮肤白皙。 唐侬喉咙微动,有念头一闪而过。 等他回神时,安芝已经叫了他好几遍:“小叔,您什么时候出发?” 唐侬垂眸:“傍晚就走。” “这么赶?”安芝嘟囔着,倒也没多说什么,“我叫人替你收拾东西,四五日的行程也不短。” 当安芝的背影消失在院子内时,唐侬才起身,他看着刚刚被安芝拨弄开的小幔子,眼神深邃了几分。 身后传来啪嗒一声,唐侬转身,不远处的屋门口,卿竹站在那儿,本来拄在手中的拐杖,这时歪在她旁边,而她的神情显得有些吃力,不能弯腰去捡。 “帮个忙啊。”卿竹朝唐侬喊道,自来熟的很。 唐侬走过去,脸上挂着浅笑,捡起拐杖后递给她:“姑娘还是注意些的好。” “在屋里闷坏了,就想出来走走,你扶我一把,我这不好使劲。”之前加起来说的话没超过三句,卿竹指使起人来依旧是毫无压力,指着安芝刚刚坐的地方,“就扶我到那边坐着罢,我也走不了太远。” 唐侬伸出手,卿竹左手搭上,拐杖就无用了,她走的很慢,从台阶上迈下去时整个人趔趄了下,失声:“啊!” 原是要倒下去的,最终半个身体倚在了唐侬身上,她抓着的那只手,牢牢的让她稳住了自己。 卿竹的视线从他微有变化的脚步上略过,诚恳道歉:“真是不好意思,我这后背也不太能使劲。” 唐侬笑了笑,客气的很:“小心。” 最后是走三步停一步才到石桌那儿,卿竹坐下后叹了口气:“没想到我也有这样一天,唐先生,你也算是练家子,当初海上出事,你活下来一定很不容易罢。” 79.079.端倪 石桌附近静默了片刻, 唐侬神色未变, 微笑看着她:“卿姑娘说笑了。” “我还比你年长一些, 叫姑娘可承受不起。”卿竹轻轻按压着手臂,语气轻松, “要不是我现在动弹不得, 倒想与你讨教讨教。” 许是记得她说的话, 唐侬顿了下解释:“卿先生, 我没有学过功夫。” 卿竹停下动作看向他:“是么, 适才我看你站立的姿势,倒有几分练家子的模样。” 唐侬笑了笑:“也就是像罢了,我从小生活在市集,并未接触过那些。” “那你的运气是真不错。”卿竹用还完好的手支着下巴, 动作看起来有些牵强,使得她的神情看起来也有些奇怪, “那样的海难中能活下来,老天爷还是十分眷顾的, 我听知知说起过, 她大哥会些拳脚功夫都没能活下来。” 唐侬站在藤架外, 抬头看屋檐上的黄昏天:“是啊, 运气好。” 卿竹微眯起眼, 人的运气,能好到什么程度呢:“唐先生的家人呢?你回来之后还没去看过他们罢。” 片刻安静, 唐侬转头, 卿竹的脸上尽是无聊的神色, 在屋里养伤几日,商行都出不去,已经快把她憋出病来,而她的这个问题,又显得十分随意。 “过世了。” “都过世了?” “嗯。” 卿竹低低噢了声,没再问什么,唐侬反问:“卿先生常年留在宜山,不用回家探亲么?” “与你一样,家人都已经过世了。”卿竹每隔两年会回去看看嫂子,但为了不干扰嫂子现在的平静生活,卿竹并不会露面,当年的山贼是疯子,曲家人也是疯子。 唐侬的反应不大:“看来我们同病相怜。” “这怎么能一样,我家人是被人所害,莫非唐先生的家人也是被害?”卿竹的语气不以为然,世上成孤之人诸多,要都是同病相怜,这也忒多。 唐侬微顿了下:“既是被害,卿先生的仇可报了?” “自然是报了。” “如何报的?” 卿竹低头看双手,轻笑:“自然是报官抓人了,唐先生以为呢,杀人偿命?我可是正经的老百姓,违法的事不好做呢。” 唐侬的眼神有些复杂,很快归于平静:“说的也是,卿先生现在的身体,不适合在外呆太久,还是早点回屋的好,再过会儿知知该回来了。” 卿竹起身,笑着道:“还得劳烦你了啊。” 唐侬扶着她回屋,这回走的倒是十分的顺利,一刻钟后,安芝果真是回来了,见卿竹老实呆在屋内,也未说什么,只讲了下如今外边的事,顾府那儿依旧是没什么动静。 很快,四五日过去,小梳子从并州回来,带回了有关于曲家人的事,当年曲家大老爷被问斩,二老爷判了二十多年,如今还在牢里,放出来的是三老爷,还有曲家的两位少爷及当年几个涉案的人。 这些人放出来已有一个多月,如今曲家三老爷在并州城内置了宅子还有店铺,生活过的一点儿也不差,几个涉案的人中,两个人回了株县,一个留在了并州,余下一人不知所踪,还有一位曲家少爷,一个月前离开并州,如今还不知去了哪里。 对卿竹而言,这些都是有肯定答案的,不知去向的两个人就在金陵,一个月前离开,也就是说他们在金陵呆了大半个月了,一直在暗中盯着顾家,直至寻到最好的机会下手。 卿竹沉吟半响:“这就好办了……” 安芝看了她一会儿,最终没说什么。 …… 五月末六月末的金陵,繁忙中还透了些荷花香,又到了一年一度的采荷节,金陵内外几处赏荷的地方每天都有许多人前去,临近的酒楼因此生意也变得十分火爆。 这样的热闹会持续好两个月,即便是炎夏来临,坐在阁楼内,屋内冰盆绕着,屋外蝉鸣阵阵莲盘托着玉荷,也是赏心悦目。 摘青书院外就有这样一个小荷塘,初夏的时日开的还不多,就已经吸引了不少人前来,午后在树下乘凉,切半个西瓜,茶棚内的客人尤其多,聊天的人自然也多,恰好对面看过去就是摘青书院的墙,便有人说起来。 “这摘青书院放假了,怎么学生这么少了?” “你有所不知啊,听闻前阵子出事了,学生被绑,在这儿念书的哪家没点底,得罪不起,就叫他们暂时都留在家里。” 此言一出便吸引了众人注意,绑架这么大的事儿也没传开去:“谁家的孩子被绑了?” 知情者压低了声音,只有附近的几个能听见:“知府大人的公子。” 只见这几个人露出惊讶的神色,坐的远的压不住好奇心,催促:“哎,说都说了,你怎么光顾着这些。” 知情者也没有大声说,而是周围的再传开去,一会儿工夫,整个茶棚都知道了,喝茶聊天可不就聊些闲事儿,这就有人说道:“顾大人这么多年没有成亲,也是深情,听闻顾夫人在生下顾少爷没多久就去了。” 话才说完,另一处传来轻笑:“什么去了,人家活的好好的,不然你们以为顾少爷是谁救的。” 这话又引了众人侧目,连着茶摊角落里两个只顾着喝茶的货郎也跟着被吸引了,毕竟短短几句话里,听着又像是传奇似的。 “救人?莫不是有本事?” 有人毫不客气的戳穿了他的话:“你可别瞎说了,还活着还在金陵怎么没在顾府,顾大人到这儿上任时就是一个人呆着孩子,谁家当娘的能将孩子摆在眼皮子下都不去认的。” 众人附和:“就是说,能去救人岂不是还会功夫,你真当话本子来说了。” 轻笑的那位急了,蓦地站起来,被激的双颊通红:“你们别不信,顾大人根本没娶亲过!” 众人哈哈大笑:“没娶亲哪来的孩子。” “就是说,难不成抱养来的。” “你可别在这儿乱说什么,那可是朝廷命官,被衙门里的人听到,挨它十几个板子都不冤你。” 毕竟是年纪轻,站在那儿被人你一眼我一语的刺激,涨红着脸气的不行又说不出话来,最后啪一下往桌上扔了两个铜钱,将余下的茶喝完,抹了把嘴,拿起桌上的包袱气呼呼的走了,走之前还放话:“你们才是胡说八道的!” “年轻人火气就是大。” “就是说……” 大家乐呵呵的继续聊天,坐在角落里的两个货郎对看了眼后起身,付了钱后挑起担子,朝刚刚年轻人离开的地方走去。 两个人一面叫喊一面往前走,跟到一个巷弄内后两个人收敛起了神色:“不见了。” “先回去!” 两个人挑着担子走出巷子,朝着金陵城西南方向走去,这时他们刚刚走过的巷弄外,离开的年轻又出现了,甩着手中的包袱,左顾右盼了下,又钻进巷子内,一刻钟后出现在西市的码头上,将事情复述一遍后,从小梳子的手里领走了银子,乐呵呵的走了。 如此两三日,金陵城中各处人潮汇集之处,渐渐有了这样说法,顾大人的儿子受伤了,顾大人早年没有成亲的,顾少爷的生母来历不明,更有说法她是个武功高强的隐世高人,还救过顾少爷。 因为顾清禾被绑架的事并没有完整的传出去,安芝刻意叫他们说的乱一些,真假参半,几天之后,便有了顾少爷生母在暗中保护顾少爷的说法。 虽说这说话半点确凿证据都没有,在外人看来基本属于瞎编,信的人也没几个,提起时都当个笑话,但就是如此,在有些人的眼中,它的真实性忽然的拔高了许多。 这日傍晚时,安芝从码头回商行,在商行外看到了几个可疑的人。 其中一个货郎打扮,吆喝叫卖着,目光是不是看商行,另外两个坐在板车旁,像是码头上送货的长工一样,穿着背心露着臂膀,还搭了块汗巾,与别人一样看着路过的行人,眼神却并不轻松。 安芝带着宝珠回了商行,到后院说起,已经能够自己走路的卿竹抬了抬胳膊:“看来是查到这儿了。” “要再查不到就是蠢了。”为了让那些人发现端倪,安芝特意让宝珠三天去一次医馆配伤药,还要额外说明受的是什么伤,只要那些人想到这处派人打探,就能知道师叔在她商行内。 卿竹捏住了用来握力的布包:“明日去城郊。” 安芝还是不放心:“要不再晚几日。”师叔的伤才好一些,断然是不能再大动的。 “再多几日,你这商行就该让人撬了,现在你陪我去一趟医馆,在门口露个脸。”这才好让他们肯定住在这儿的的确是她。 安芝扶着她出去,宝珠跑着让李管家准备马车,从出现在商行门口到上马车只是一会儿的功夫,商行内进进出出的人这么多根本不会有人额外注意。 也就是这一会儿的功夫,卿竹上马车离开后,安芝再转身看商行对面,路边就只剩下那货郎,两个乔装成长工的人不见了。 80.080.重要的人 城郊有一片荷塘, 早几年时六七月里这儿还很热闹, 后来金陵城外连开了几个庄子,湖中养起了大片的荷花,这儿的荷塘便没什么人来了,安芝她们过来时还早,从荷塘上的小桥走过去,半天才遇到几个同是到这儿赏玩的人。 “师叔。”安芝扶着卿竹在亭子内坐下, 放眼望去, 亭子外荷叶簇拥, 之间还有点点红粉,若不是怀有心事, 这不失为一个游玩的好地方。 “你去走走也无妨,不用担心我。”卿竹轻捏了下手臂, 吊的久了有些僵,“我在这里坐会儿。” 安芝示意宝珠将带来的点心取出:“昨天我让小梳子来过这儿, 最西边的酒楼半年前已经关了, 后边正好有片林子。”如果她们走到那儿, 就是这片荷塘的死角地带,观景这儿无法看到她们,别的酒楼也看不到。 是最好的下手之处。 卿竹起身, 走到扶栏边上往下看, 绿叶下是清澈的水, 隐约可见鱼儿游动, 那鱼尾在长枝间穿过, 看的人颇有食欲,卿竹头也不回问:“可叫人带鱼竿了?” “您今天要能毫发无损,明天我就叫人去钓一桶来。”安芝望向远处,找最好的位置,等会儿她陪师叔过去,小梳子要带人埋伏起来,这过程中又不知会生出什么事来,任何可能性都得提防。 “可惜了。”卿竹有些遗憾,养的如此肥美,“别担心,他们一定会来的。” 卿竹抬起头,看着这满塘的荷花,毕竟她这个灭门遗漏下来的祸害,是他们最恨的,要是能亲眼看着她死,他们该多畅快。 “他们在这里耗的太久了,要是再查下去,势必会摸到并州那边。”未免夜长梦多,都省了将她抓回去折磨。 看了会儿后卿竹又坐回去,像个普通的赏花人一样,还让宝珠叫了附近酒楼里的人下池塘摸莲藕,准备带回去晚上炖汤喝。 大约坐了有大半个时辰,荷塘边上人多了些,不远处有笑声传来,卿竹转身看去,是几个年轻的姑娘家结伴出来,瞧着朝气蓬勃,她不免念叨安芝:“你看看她们,这才是正常的,你啊,太过于老成。” 安芝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视线一顿,脸上的笑意微滞了下:“师叔……” “怎么,羡慕上了?” 安芝看到那几个姑娘身后,顾大人带着顾少爷走进了酒楼:“我看到顾大人了。” 卿竹一怔,等她望过去后早已没了人影,亭子内沉默了一阵后:“你看错了吧。”顾从籍不将清禾牢牢藏在府中,带到这里来做什么。 “可能是我看错了。”安芝也不太肯定,刚刚就是那一眼瞧着觉得是他们,还没来得及仔细瞧人就进去了,“我让宝珠去看看罢。” 卿竹想点头说好,很快又叫住了宝珠:“别去了,他们不可能来这里。”那酒楼外连个像样的护卫都没有,即便是正要出门,肯定也带足了人手的。 安芝看了她一会儿:“好。” …… 酒楼这边,进了包厢后,顾清禾趴在窗户望着荷塘,整个人显得很兴奋。 再早熟他也是个孩子,在家憋了这么多天,连自己院子都出不去,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自然高兴。 看了一会儿后闻到身后有香味,顾清禾转身坐下,看着端上来的炸莲藕片,对正与护卫吩咐的顾从籍道:“爹,我想喝莲藕汤。”他想吃的可多了,他还想去外边玩呢,可他知道这不太可能。 顾从籍顿了顿,继续将事情吩咐完,又叫人去准备莲藕汤:“出门时你答应我的,可还记得?” “记得,听爹的话,不可独自离开酒楼。”顾清禾还是抱了些希冀的,“爹你等会儿是不是会带我下去。” 话音刚落,门口那儿传来熟悉的声音,沈帧看着包厢内的人有些惊讶,不过很快掩了去:“顾大人,您也在这儿啊。” 顾从籍摸了摸顾清禾的头:“怕他在家闷,带出来走走。” 是么,沈帧的视线落到顾清禾身上,出来走走怎么偏选这里。 “沈少爷怎么在此?” 沈帧轻笑:“我来看看,这边的荷花比去年开的都好,如此冷清委实可惜。” 两个人都藏着事,谁也没将谁说破,沈帧见他没有要同屋的意思,笑着道:“我就在隔壁。” 顾从籍微点头。 初七推着沈帧到了隔壁包厢。 沈帧会来这儿是因为安芝前几日曾书信给他,请他帮忙借用一下初七半日。 信中虽未提及她要做什么,沈帧也猜到了些,担心她的安危,将初七与初五都带来了,但关于这件事的猜测,他可从未与顾大人说过,如今看顾大人出现在这儿,不免让人猜想,他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初七,等会儿你过去,若是顾大人他们出现,就注意些。”沈帧想了下,“让初五与你一起去,好有照应。” “少爷放心。”初七将他推到窗边,这儿望出去,正好能看到安芝休息的亭子,再过半个时辰她们就该过去了。 沈帧看了片刻后,初五进来了,初七便直接离开了酒楼前往安芝信中所说的地方,屋内安静了片刻后,沈帧转头看初五:“顾大人还在?” 初五摇头,做了个手势。 “这么快就出去了么,那顾少爷呢?” 初五指了指隔壁,顾少爷还在屋里,有几个护卫守着。 “你去前面的包厢看看,顾大人是不是站在那边。” 初五点头,一会儿的功夫他就回来了,冲沈帧又点了点头。 沈帧笑了,果然啊,二楼这些包厢,隔壁顾少爷那边是看不到亭子的,但从他这儿过去,接连三间都能看到,顾大人从何得知他是不知,不过为何而言,倒是明白的很。 这边亭子内,卿竹从刚刚安芝提到顾大人后就开始有些不安,直觉告诉她知知没有看错,可她却不敢去看酒楼。 如此熬坐了一会儿后,卿竹发现自己完全静不下心来啊,就是念着她喜欢的酒都无法转移注意力,简直是坐如针毡的难受。 “师叔?” 卿竹猛地捏了下褪,蓦地抬起头,不行,横竖都是一刀,要是静不下心来,等会儿要坏事,干脆些看一眼又能如何! 想是这么想,付诸到实际行动,卿竹还是犹豫了好一会儿,她不断告诉自己这不是没勇气,而是不知该作何反应,万一真在这儿,自己岂不是还要担心他们,就当他们不在罢。 安芝忽然道:“师叔,那边有人在看你。” 卿竹下意识朝酒楼望过去,远远的一个窗户内,一抹身影伫立在那儿,面朝着她的方向,仿佛就是在看她。 “……”不是仿佛,是真的在看她。 按理说这距离,是看不大清楚模样的,可卿竹就是能够肯定那就是顾从籍,她匆忙将视线挪开,心快跳出嗓子眼来,脑袋都有些嗡嗡。 他真的在这里! “师叔,你怎么了?”安芝才是那个没看清楚的,亭子这边这么远,也就只能看出是个男子罢了。 “人多了不少,我们现在就过去。”卿竹忽然起身,朝亭子外走去,脚步很急。 安芝意识到了什么,扭头看酒楼,那人还站在那儿,能让师叔这样的人,也就只有顾大人了啊。 不待多想,安芝追了上去,两个人走到岸边后,安芝示意宝珠去取东西,自己陪着卿竹往那废弃的酒楼后走去,这边过去热闹时有个池塘,养过不少锦鲤,酒楼关了后,来这儿的也会有人前来,两个人到了池塘边上,宝珠拿来了鱼食,递给卿竹后,就坐在这儿喂食。 不多时,前边传来声响,一只毛茸茸的兔子从池塘旁的灌木中跳出来,一路嗅嗅着,那模样看起来可爱极了。 卿竹喊道:“知知,快抓住它,晚上烤了吃。” 她这么一喊就把兔子给惊动了,宝珠也抓不住,眼看着往林子那边去了,卿竹起身道:“哎呀没用,我来!”说完朝林子那边追过去,安芝给宝珠使了眼色后,朝废弃酒楼的窗边望了眼,里面似是有人影。 随后安芝赶了上去,故意道:“师叔,您身上还有伤,慢点!” 林子外都是低矮草木丛,藏个兔子是十分容易的,卿竹和安芝已经走入林子,风吹树木哗哗作响,也分不清其中还夹杂了什么别的声音,在即将跨过前面设下的陷阱时,安芝忽然拉住了卿竹:“师叔,不找了,等会儿叫别人来猎。” 卿竹满脸“遗憾”的点头:“只能这样了,野兔子最好了,家养的买来可不香。” 话音刚落,前边有动静,两个人齐齐戒备,安芝悄然伸手到了腰间,那不断晃动的草堆中,忽然冒出了个人。 “!” 安芝硬生生收住了要扔出去的刀,看着手捧了兔子的顾清禾,快步朝他走过去:“你怎么在这儿?” “傅姐姐!”顾清禾看到她们十分的高兴,高举起手中的兔子,“你们看,我抓到的,它太能藏了。” 安芝警惕着四周,低声道:“你快出去!” “我爹就在外面。”顾清禾看向她身后的卿竹,视线往她吊起来的手臂上一定,“她怎么受伤了?” 顾大人也在外面! 安芝头大的不行,这是直接送了一家三口进来不成,顾大人疯了啊,把顾少爷往这里带,留在酒楼里不好吗! “先出去!”安芝刚拉住他,背后就有寒光逼近,安芝抱着顾清禾避开射过来的箭后,将还处在懵然中的顾清禾推给了师叔,把他们二人护在自己身后,看着林子内出现的数十人,“来了。” 为首的人看到卿竹后,二话不说,直接下令杀人,这么好的机会若是错过可再也没有了。 随着他们动手,藏在暗处的初七他们也出来了,小梳子与他的分工很明确,初七负责抓曲家人,小梳子负责拖延,原本安芝与卿竹这么计划,不会有失,可现在多了个要保护的,还是毫无防备下出现,这个不在安芝那么多的设想之列。 安芝打算速战速决,先将师叔和顾少爷送出去,如今是他们安全为主。 就在这时,安芝打退一个后,往外退的师叔被人拦下,知道师叔身上有伤,一个对准了她的后背,一个则是往她怀里护着的顾少爷攻来。 阳光照入林子,安芝眼前有什么光芒闪过,一支箭朝顾清禾射去。 “小心!” 卿竹将顾清禾护在了怀里,准备替他挡下来。 一个宽大的身影罩住了她,没有应该来的痛,只有陌生中透着些熟悉的气味。 81.081.套路 安芝在第二支箭矢发出去前将人从隐蔽的树上打了下来, 不远处很快传来了叫声,不知何时来的初五将曲家那位躲在暗处, 预备偷袭的少爷给打了出来,用力过猛拧断了胳膊, 疼的人大叫。 安芝朝师叔那边看去,那支箭射在了顾大人的左后背上, 正前方就是心脏,也不知伤势如何, 怕是不太好。 要速战速决! “小梳子!”安芝往林子外喊了声,冲进来的不是她留下的人,却是成拨的官兵, 安芝不由往顾大人看去,失神之际,身后一股力量将自己拉开,初七抬脚将偷袭安芝的那个弓弩手给踹撞在了树上。 “多谢。”安芝微点头, 冲进来的那些官兵很快把人给包围住了,初五手下的曲家少爷吊着胳膊在那儿还想逃,用刀子架了脖子后还在那儿叫嚣, 一如当年。 这边,被顾从籍护在身下的卿竹还在发懵中。 在官兵围进来后, 一声“大人”,猛地惊醒了她, 她站起来转过身, 看到了他背后的箭。 正要开口说什么, 被她护在怀里的顾清禾大喊了声爹,扑到了顾从籍的身边,接连的几声发问,让卿竹想说出口的话一句都没能讲出来,这边还有围上来的官兵前来禀报,大部分埋伏在这儿的人都已经被抓,余下几个在逃,也已经派人追上去。 顾从籍看起来像是没事儿人似的,听了下属禀报后还在吩咐事情。 卿竹被挤的朝后退了步,手臂撞在了树上,疼得她眼泪直冒。 蓦地抬起头,对上了顾从籍从那边人群里投注过来的目光,卿竹避过了视线。 “师叔!”安芝朝她奔来,看她捂着手臂,才轻轻一碰卿竹的脸色就变了,“是不是伤口又裂开了。” 话音刚落,那边传来了急促的声音,顾从籍晕过去了。 很快,顾从籍被送上了马车。 留下的人在荷塘这里善后,安芝扶着卿竹,看着曲家这位少爷带来的人被一个个抓过去,事情是朝她们所设想的方向发展,但中间过程却出了许多的变故,忽然出现的顾大人他们就是最大的变故。 “是我小看他了,都忘了当年他是如何将曲老爷抓捕归案,将他定罪。”卿竹转头看安芝,脸上虽是笑意,看起来却很苦涩,“这么看下来,我好像和当年没有太大分别。” 一样要他来收拾最后的局面,一样又牵扯到了他,最后还让他受伤。 “这怎么能一样。”安芝忍不住道,“就算是顾大人不来,我们这么安排也能将他们抓起来送去官府,再说了,他……” 对上师叔的目光后,安芝的声音不由低下去,她也没说错什么,顾大人是聪明,她们能想到的,他在官场中,派个人去并州得来的消息只会比她们全面,今日在这儿趁此机会将那些人拿下也是个好计策,可他让顾少爷过来这个举动,其中就颇具深意了。 顾少爷不知道师叔的身份,顾大人显然很清楚,在酒楼外他又看到过他们,带着顾少爷过来显然是料准了师叔会护着他,而师叔现在自己都要人保护,他受的那一记伤,莫非是冲着师叔来的。 真可谓用心良苦。 安芝这么猜想,嘴上可不敢这么说,便试着建议:“我看那箭的位置不太好,怕是伤及心肺,师叔,不如明日我们去顾府看望一下顾大人。” 卿竹都没多考虑:“好。” 安芝心中轻啧了声,等小梳子他们从林子内出来后,扶着她上马车:“您自己还伤着。” …… 回到商行后,安芝请了大夫过来,师叔手臂上的伤口果真是裂开了,血浸了纱布,一路回来师叔却是吭声都没有,安芝站在一旁想说的太多,最终出口的都是问大夫的话,要注意些什么,伤势还需要多久才能恢复。 隔了约莫一个多时辰,天色暗下时,初七来了商行,告诉了安芝如今顾府那边的消息,顾大人醒了,箭伤有些严重,幸运的是不致命,但因伤了内腑,需要静养许多时日。 消息是沈帧让初七来传的,也是知道她们这儿如今关心什么,安芝看他匆匆忙忙连沾了血迹的衣服都没换下:“你去衙门了?” “衙门内有傅大人在。” 安芝点点头:“今日你家少爷是不是也在荷塘?” 初七沉默了下,这个少爷没吩咐啊,他要怎么回答傅姑娘? “他最后同顾大人的车马离开的,是不是?” 初七想了好一会儿:“少爷不想让傅姑娘担心。”所以只是去了荷塘,并没有露面。 “那你替我传个话,明日我与师叔要去顾府登门道谢。”安芝也不难为他,他们这几个人都只听从沈帧的话,有事多说一句都不肯,若是李管家来还好套话一些,至于那个初五就更别提了。 初七拱了拱手,很快离开了商行,安芝心中想着,叫了宝珠过来:“你去一趟林府,拖林夫人帮忙,准备些礼,你就这么和她说……” 看着宝珠出去,安芝转身要去师叔屋子,撞上了站在身后的小叔,她即刻咧嘴笑:“小叔。” 唐侬看了她许久后,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无奈道:“你怎么什么事都要管。”该管的不该管的,都要做。 “师叔的事可不是什么别的事,就如小叔您的事,不管什么,我肯定都要管的。”安芝说的理直气壮,出门时没有告知小叔去做什么,如今事儿都办完了,倒是能坦荡些。 唐侬眼眸微深:“我的事你管不了。” “那可不好说,小叔您能有什么事是我管不了的。”只要小叔愿意,她出门就能给他寻一门好亲事。 知道她心里想什么,唐侬笑了:“这件事不用你来管,行了,去忙你的。” “你要真有中意的,我当然不用管啦。”安芝嘟囔着,也怕他再叫住自己说道,急忙进了师叔的屋子。 正在喝水的卿竹见她这神情:“躲什么?”难道沈少爷来了。 “撞见小叔了。”安芝叹了声,以往是爹和大哥管着,小叔纵着,如今这般她总是不大习惯。 “你的这位小叔,也是个奇人。”卿竹扬手让她过来,“衙门那边怎么样了?” 安芝知道她心中惦记着两件事,其中之一就是被抓走的曲家少爷:“听那意思,是要从这儿送去并州,如今他们伤的是朝廷命官,就看并州那边如何审。” “他们不会死心的。”卿竹摇头,就算是现在不动,以后他们还是会寻麻烦,当年父亲也就是在那么小一件事上得罪了曲老爷,确切的说都算不上是得罪,不过是没有如曲老爷的意思罢了,就遭逢那样的灾祸。 “如今你就算是想的再多也无用,不如好好休息。”安芝强迫下躺下,就坐在旁边,看着她睡着了才离开。 一个时辰后宝珠回来,安芝出去了一趟备礼,之后又忙了些商行的事,待到抬头,窗外已是深夜。 月初的月牙弯弯挂在天空中,看起来尤为安静,安芝却知道,明天顾府这一行,肯定是不会太平。 …… 第二天清早安芝陪着师叔去了顾府,进门口被人领着一路到了主院,卿竹的脚步慢了下来。 她从没来过顾府的主院,数次过来也只是看看清禾,而当她走进这院子时,莫名的熟悉感迎面而来,小径两边看起来十分普通的灯柱也好,不远处花坛内养着的花也罢,远到屋门口回廊中一根根的立柱,都让卿竹有熟悉感。 待她跨上台阶,低头看到台阶板子上的图案后才恍然记起,这主院内的一些东西,与她当初在并州时住的院子内陈设差不多。 台阶板子是荷花图案,立柱上挂着的是竹编的画,刚刚走过时的灯柱,是葫芦灯笼的形状。 卿竹的脚步一下沉了许多。 待守在门口的管事拉开帘子,卿竹跨进去,身后就传来了管事的声音:“傅姑娘,还请您先留步,老爷如今身体不适,不便有太多人进去探望。” 安芝微笑看着他们,两个人叫太多人? 不过她委实不合适留在里面,有理由不进去她也乐的高兴。 那管事又道:“您这边请,偏厅内为您安排了坐席。” 不让进还不让站外边儿了啊? 安芝朝宝珠示意了下,特别放心的带着宝珠,跟着那管事离开了。 走出主院时,花坛中那盛开的花儿叫人心情愉悦的很。 可那主屋内,站在内屋外,隔了个门槛,看着床帏侧边的卿竹,那脚步迈的却是十分的沉重。 她深吸了一口气,跨步走了进去,迎面是一个有些年纪的老妈子,手中端了汤药的碗,卿竹见那药碗还是满的,下意识问:“怎么了?” “老爷想过会儿再喝。”老妈子瞧着憨厚老实,“老爷没什么胃口。” 卿竹看了下屋子内,除了这老妈子也没别人了,于是问道:“没吃饭?” 老妈子点点头。 “你把药回去,去准备些清淡些的,可有下饭的酱菜?” 吩咐时神情还挺自然,可等老妈子出去,卿竹绕着走过去,看到了靠在床上看书的顾从籍,她又回到了进门前的状态。 顾从籍放下书,抬眸看她,声音听起来尤其的冷淡:“我不是为了救你。” 82.082.亲妹子 顾从籍习性很淡, 这么多年下来也没有变化,屋内的陈设简单到卿竹都不知道该把眼睛往哪里放。 但在听他了那句话后,她的视线忽然定住。 因为手使不上劲,书放下后就兀自落下了,安静片刻后,屋内又响起他的声音:“你身上有伤, 不一定护得住请禾。” 言下之意, 他会那么做只不过是为了保护儿子, 她是顺带的,道谢什么的, 没什么必要。 这让打着上门道谢,以此做借口前来探望的卿竹更加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说这番话看似替她解了局促, 却令她觉得更尴尬。 卿竹视线往下,落在了他的白衫上,心中道:人都在这儿了,还有什么可惧的。 这般想着, 心绪倒是平和了些,她来金陵本就该见他, 只是一再的犹豫。 安静中,她轻轻道:“他们是冲着我的来,连累到了你和清禾。” 顾从籍看着她, 声音依旧是冷淡的, 就像是这么多年下来真的是忘却了那些事, 只当她是个多年未见的故人:“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会在金陵留一阵子。” “一阵子是多久?” “……”卿竹眼神微闪,自己心中想好的那办法,似乎也不是很妥当。 “既然曲家人不会善罢甘休,你每日暗中护送又有何用。” “……” 顾从籍捡起书,视线落了回去,垂眸:“你若真的想弥补他,就到府里来。” 卿竹抬头看他,有些惊讶,但顾从籍并没有回望她,而是缓缓翻着书道:“我会为你另外安排院子,你留在府中陪着他,直到他成年,定下婚事。” “清禾很聪明,已经猜到了些,唯有你留在府中他才会安心,将来他成亲不能没有母亲在场,成婚后你就可以离开。”顾从籍顿了顿,“如若你办不到,金陵你也不必留。” 顾从籍没有责备她什么,可字字句句,到了卿竹这儿,却一直在敲打着她的心,她缺席母亲这个角色这么多年,难道不能留下陪着孩子长大,看着他成亲。 光是暗中保护他如何弥补呢。 而她来金陵不就是因为放不下。 卿竹没有犹豫多久:“我答应你。” 扶着书的手微微一紧,顾从籍淡淡道:“我叫人带你去看看清禾,过几日,我会派人到傅掌柜的商行去接你。” 卿竹点点头:“好。”腹中有许多话,说出来感觉不合时宜,卿竹又道,“你,好好休息。” 才转身,身后传来了他不掺感情的声音:“你放心,回来你也只是他的母亲。”不是他的妻子。 卿竹脚下微顿,心间不知是何感觉,疯狂的要往上涌,到了一处时却都被打了下去,她低下头,那一声嗯大概也只有她自己能听见,迈步走了出去。 …… 此时顾府的花园内,安芝逛了一圈后,遇上了前来探望顾大人的傅亨。 因为主屋有客,他也被请到了这儿,于是与安芝撞上了。 傅亨倒是挺高兴,他来金陵后接连忙了数月,手头上的事儿一件接着一件,还替何大人收拾了好几个之前留下的烂摊子,这才有空呢,原本想着去找他的这位外室妹妹好好增进一下感情,机会就来了。 “傅掌柜,说起来我们真的是有缘。”傅亨见她在喂鱼,便坐到了她前边,这角度正好看她,“不知傅掌柜是哪里人?” 若不是他看她的眼神真的是清澈,安芝会误以为他对自己有意思,可也正是因为没那意思,安芝又觉得他这般殷勤奇怪的很,她端着笑客气道:“回大人的话,我旧时家在宣城。” 宣城啊,他其实早就派人去过宣城,可宣城这么多姓傅的人家里边儿,可没有与她有关的啊。 于是傅亨乐呵呵道:“说不定以往我们还是亲戚,你家中可还有长辈健在?” 安芝对他委实是讨厌不起来,一来他帮过自己,二来他如今这神态瞧着有些逗趣,人都说新来的巡使大人脾气怪的很,哪家商户都不私见,送礼送人更是别提了,油米不进难讨好的很。 安芝扭头看他:“傅大人,您为何对我家的事这么好奇?” “我初到金陵,对金陵这些商行本就该多了解一些。”傅亨端的正经,拿公事做幌子,“不管是傅掌柜也好,那沈家薛家也罢,都该了解清楚。” 安芝撒了一把鱼食,看着它们争相夺食,笑着恭维了句:“傅大人真是个好官。” 傅亨这般看着她,是越看越像,一年前见到她时还没这么明显,可见面次数多了,便觉得她与父亲密室中的画像极为相似,这回他还临摹了一张带来的,若是有机会,一定要带她回府,好好看看。 若是二哥在这儿就更好了,看他还能说出个不字来。 “傅大人?” 正想时,耳畔传来声音,傅亨回神,安芝已经起身走远几步,他跟着起身,看着她的背影心中想道,不能太过于急躁,免得将她给吓着,下回也能找机会见面。 傅亨准备要道个别去主院时,前边儿轮椅声传来,初七推着沈帧过来了。 沈帧朝安芝这儿过来,笑着道:“被请出来了?” 安芝点点头:“可不是,连门口都不让我呆。”真是墙角都不让听呢。 沈帧脸上笑意更甚:“正好,我也被请出来了,我看没那么快,不如坐会儿。” “好。” 两个人朝不远处安排好的亭子走去,沈帧还抽空与傅亨打了个招呼,站在池塘边上的傅亨眼角微抽,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阿楠,你说她对沈家少爷怎么是这语气。” 随从见怪不怪:“沈少爷对傅姑娘不也如此。” 傅亨一拍手掌:“问题就在这里!” 随从噢了声:“我听说,沈少爷对傅姑娘很上心。” 傅亨扭头看他,接连三追问:“你从哪里听说的?他对她上心的事都传开了?我怎么不知道?” “少爷那日与几家议事,我在外边听别人说的。”傅亨没有私下见哪个商户,但时常会召他们议事,跟随而来的那些下人侍卫就会聊天,阿楠作为傅亨的随从,多是被巴结的,自然是他问什么别人就会答什么。 “没传开,只是有人说起。” 阿楠话才说完,眼前的人已经朝亭子那边奔去了,嘴里还碎碎念着:“这怎么行!” 阿楠摇头,少爷真是疯了,事儿都没查清楚就认定傅姑娘就是老爷在外的私生女,这要是让老爷知道,两条腿都能给打断。 傅亨可没管这些,他到了亭子外缓下脚步,端起官架子走入亭子,径自坐下后,面朝着沈帧:“沈少爷也是来探望顾大人的?” 沈帧点头:“顾大人已经醒来,那伤势应该是不会再出什么问题。” “说起来这次的事也多亏了沈少爷帮忙。”傅亨话锋一转,“说到这儿,沈少爷这年纪怎么会还没成亲呢,以沈家的家世,多少人想要嫁进沈家。” “怕是她们看不上罢。”沈帧笑着,意有所指,他一个常年与轮椅为伴的人,委实算不上良婿。 “沈少爷何须如此贬低自己。”傅亨认可沈帧的才能,之前也十分的欣赏他,但如今看他,眼前就隔了另一层,总想不断地问他问题,“你的腿可还能恢复?” “我自然是想好起来。”沈帧悠悠喝着茶,“站的起来才能保护想保护的人。” 默默吃着点心的安芝手微顿,咬了口糕点:“……” “我听闻你二叔那房孩子不少。”嫡出的没几个,庶出的倒是一大堆。 沈帧微笑:“是啊,都是二叔的红颜知己。” 傅亨心道,说的这么坦诚,嘴上笑着调侃:“沈少爷可有红颜知己?” 沈帧摇头:“沈某无心于此,只求一人共度。” 傅亨的问题有些刁钻,说错了些就会被人理解成其他的意思,但沈帧都没有回避,直言不讳,反倒是不好挑错。 能说会道! 傅亨心里默默给他按了个印象,还想问呢,那边顾大人派人前来,请他过去。 傅亨这才起身离开,往主院那儿走时还不太情愿,他还有不少要问的,那沈帧看起来也太从容了,心思肯定不少。 “下次再找机会问!” “少爷,沈少爷与傅姑娘八字还没一撇,您就想大舅子审问一样。”阿楠忍不住道,“再说了,傅姑娘的身份还说不好,你这样会吓着别人的。” 傅亨扭头看他:“你懂什么,真到那时候还来得及啊。”他相信自己的直觉,不会有错的,当年父亲就是来过这里。 阿楠叹气,只盼着老爷知道时,少爷不会太惨。 这边亭子内,安芝手捧了杯子看着傅亨离开的方向,终于肯定了一件事,傅大人不止对她感兴趣,对沈少爷也感兴趣的很,问她只是些家常,沈少爷这儿都打听到了终身大事。 安芝不由看向他:“你之前认识傅大人?” 沈帧摇头,安芝嘟囔:“这就奇怪了,总觉得他对这些事过分关心了。” 安芝提了下傅大人刚刚问自己的,沈帧轻笑:“或许只是因为他与你同姓,觉得有缘,这位傅大人的喜好也是十分特别,不必太在意他想什么。” 安芝嗯了声,但心里总觉得这件事说不通。 83.083.眷眷 安芝在顾府内呆了快有两个时辰, 在她以为要留在顾府用饭时,师叔回来了。 恰好主院那儿顾大人派人来请沈帧, 道了别, 安芝给师叔倒了杯茶:“顾大人的伤势如何?” 卿竹摇了摇头,神情有些复杂, 被安芝看了一会儿后道:“先回去。” 唯有顾大人的事, 师叔才会露出这样的神情,安芝点头, 扶她离开,上马车后一路无语,直到回了商行, 安芝扶她回屋时, 卿竹忽然道了句:“知知,我决定留下来。” 这个答案从得知这件事开始安芝就知道, 所以她更清楚师叔说的留下来, 并非是留在商行内:“您要去顾府。” 卿竹的神情缓和了许多:“我会待到清禾成年, 等他成婚后再回宜山。”顾从籍就是这样要求她的,留在顾府,陪着清禾到他成年, 等清禾成亲后她就可以离开,在这期间她是清禾的母亲, 顾府的夫人, 但不是他的妻子。 安芝听师叔的语气, 比从顾府离开时轻松的不少, 这盘亘在她心中许久的困顿终于有了解答,师叔来金陵此行的目的,也终于达成。 送了师叔进屋安顿好后,安芝在外叹气:“顾大人真是个聪明人。” 宝珠送了吃食过来,见安芝神情微凝:“小姐,您在说什么?” “我说,师叔去了顾府后,怕是回不了宜山了。”安芝从她手里拿了个糖糕,在顾府呆了半日,如今是有些饿了。 宝珠奇怪:“怎么会回不去?” 安芝笑了:“顾家那位少爷如今才几岁啊,等成亲少说也得十来年。”十年后的事儿谁又能说得准,就是明日会发生什么都难说,顾大人说让师叔回去当母亲,并非妻子,怕是为了让师叔安心的,再往远处说,顾大人知道她们要去荷塘,或许连师叔在宜山都是清楚的。 她看这顾大人,不露山水,是个极耐得住性子的人呐。 安芝慢悠悠的撕着糖糕:“半年内准有事!” 安芝这般猜测的,没隔几日,顾清禾带着几个家仆上门来了,说是要接他的娘回顾府去,对安芝一口一个姐姐叫的可甜,也不知道顾大人在家是如何与他说的,在商行内,安芝愣是没瞧见母子多年不见抱头痛哭的画面,也没见顾清禾表述思念。 只见了顾清禾指挥下人乐呵呵替师叔收拾东西,一面还高兴说着:“娘,您放心,回家之后爹不会再惹您生气了,他要再做错,下回我陪您一块儿离家出走!” 卿竹望着他轻笑:“谁告诉你的这些?” “老管家就是这么说的啊,您回去之后和我住都成。”顾清禾到塌边,凑在她耳畔轻轻道,“爹这回为了咱们受伤,就且给他点好脸色。” 卿竹摸了摸他的头:“你爹把你教的很好。”他真的把他教的很好。 “那也是娘您将我生的好,还是您功劳最大。”顾清禾还不忘恭维她,可越是如此,卿竹心中就越是愧疚,不仅是对这孩子的,还有对顾从籍的感激。 一个时辰后,安芝将他们送出了门。 小小年纪的顾清禾行事已有了章法,也不需要安芝陪送回去,同在金陵城中,安芝想何时去看师叔都行,更何况,之后是人家一家团聚的时刻,她可不愿凑上去。 只是瞧如今这情形,怕是半年都用不着了。 目送了马车远去,转身要回商行,身后传来了声音:“丫头。” 安芝扭头看:“师公!” 卜离捻着念珠朝她走来,看样子是在这儿已经有些时候,安芝去看已经没入人群的马车,再看乐呵呵神情的师公:“师公,您是不是已经猜到师叔会去顾府。”所以即使是回金陵城了也没有来商行。 安芝带着他进商行,吩咐宝珠去沏茶,将这段时间的事与师公说了下:“师公,将来师叔若是不回宜山怎么办?” 卜离慢悠悠喝着茶:“那都是她自己所选,从她下山那刻起就结了这缘,没有了结前,纵使是留在宜山也无用。” 可如果了结的方式得用上师叔的一生呢?师叔可是要继承师公衣钵的。 “多年前观内收人,都有不得下山的规矩,二十几年前才改的。”过去宜山观内的规矩很严苛,收进来的弟子是不能成亲生子的,即便是将来下山,那也得秉持着观内的规矩,清净二字不可忘,不可嫁人。 二十多年前,那会儿安芝都没出生,观内出了一桩丑闻,有人私奔了,这件事之所以闹的沸沸扬扬,是当时私奔的对象是京城中的官家少爷。 因为这件事观内规矩改了许多,像安芝这样因病上山的,或来修行养生的,到了一定年纪都能下山回家去,过寻常的生活,而部分收回来的弟子,还与过去一样。 “十年前你师叔私自下山时,我就有所预料,所以也就没有传她医术。” 安芝恍然,对上师公的目光,嘿嘿笑:“原来师公早就想到这些了。”这次随师叔来金陵,也是做好了她将来不会回去的准备。 卜离拿出了个玉葫芦,悠悠喝了一口酒,看着她眼中似有笑意:“丫头,让你那小友来一趟,明日我就回宜山了。” “师公您不多留几日么,上回去宜山遇上您闭关,我都没能和您好好说上话。”安芝笑眯眯道,“不如再住上几日,等我去宣城,一道出发。” 话音未落头顶就被金杆子轻轻敲了下,安芝捂了脑袋,卜离笑道:“学会算计师公了。” 安芝不肯承认:“哪有,我明明是太想您了,我那窖子里可藏了好些酒,都是这几年搜罗来的,全是孝敬您的,师叔我都没告诉她!” 卜离又岂会不知道她的小心思,无非是多留几日,给她口中那小友看一下病:“长进了。” “我这就派人去请。”安芝叫宝珠去地窖取酒,“师公,您尝尝我这坛,比你这玉葫芦里装的都香。” …… 沈帧那儿很快回了消息,隔天一早,安芝带着师公去了沈帧的别苑,按着安芝之前说的,沈帧别的没准备,就叫人备下了酒和好茶,半日之后,卜离留下了三张药方。 当安芝从厨房回来,师公就留下了两个匣子两句话,招呼也没与她打,离开了沈家别苑,直接回宜山去了。 “你师公交代,让你将这个送去给你师叔。”沈帧指了指暗红色的匣子,“这个是留给你的。” 安芝好奇打开暗红色的匣子,里面也只放了一串简单的珠子,只是气味有些特殊:“师公还说了什么?” 沈帧摇头。 安芝看向师公留下的药方:“那这些呢?都要服用?” 沈帧想起那位道长说的话:你的腿已经恢复了一些,只是站起来时气力不足无法行走,这是你卧坐多年导致的,第一副药现在服用,第二副半年之后,至于这第三个方子,今后你若与那丫头成亲,就用它,倘若不是,就烧了罢。 想罢,沈帧轻笑:“先用第一个药方,是以调养为主。” 调养为主?这么说他的腿是能好起来的了。 安芝展颜,松了一口气:“那真是太好了。”之前她就看到他站起来过,如今再有师公的话,相信用不了多久,他就能够离开这轮椅。 沈帧望了她一会儿,眼神温和:“你之前去宜山也是为了这件事。” 安芝点头:“那时师公闭关,我也没见着人,想着事情还不确定,也就没与你提起。” “为了我的事,让你多费心了。”沈帧确实是没想到她会为了自己的伤想那么多办法,“你很想我站起来。” 安芝想也没想,脱口而出:“我当然希望你尽快好起来。” 说完后对上他的视线,安芝才觉察到有些不太对,沈帧轻笑:“知知,我很高兴。” 安芝蓦地抬起头,脸颊泛红,他叫她什么? 沈帧望着她,目光如春日煦和的风,温情到极致。 又是如此坦然的表述着他的心思,不需要去猜测,更不需要她去想里面所藏着的究竟是什么意思:“我真的很高兴。” 安芝看着他,嘴角微扬:“你说,顾大人何时会娶师叔?” 沈帧轻轻摩着扳指:“要打赌么?” 安芝背脊一挺,这能输? 沈帧笑着,门口那儿传来声音,李忱端了药进来:“少爷,这是刚煎好的药,您趁热喝了。” “放着罢。” 沈帧神情自若,让李忱先放下,不等李忱说话,安芝上前将药碗给接过来了:“药得趁热喝,师公的药通常都开的很苦,凉了可就喝不下了。” 李忱在旁劝:“是啊少爷,药凉了不好。” 沈帧瞥了他一眼,李忱这会儿胆子可大,傅姑娘在呢。 安芝将碗递给他:“你怕苦吗?” 沈帧没作声,从她手中接过去,垂眸间,眉宇蹙了起来。 “喝多了就不怕了。”在安芝看来,他腿伤这么久,按理来说这药也是没断的,肯定早就习惯了,所以她也没提起这事。 沈帧的心情忽然有些复杂。 84.084.宣城 师叔去了顾府后, 安芝忙碌的生活中又多了个去处,但因宣城三伏集将至,在这半个月里, 安芝也就去了一趟顾府。 顾大人还没能下床, 抓获的曲家少爷已经送到了并州, 听闻是又拎下了牢狱,消息传回来时, 安芝已经准备要出发去宣城。 六月中, 一行人前往宣城。 李管家对宣城熟悉,就跟了安芝一同, 商行的事暂时交给了权叔和义父, 出发头两日, 安芝还在算下月出航的事。 七八日后的傍晚,在沿途的镇上歇脚。 已是三伏天,天气潮湿又闷热,傍晚时太阳余威下还热烘烘的,无风的天不动都能出汗,到了歇脚的小院后,宝珠就忙着去烧水准备沐浴的汤。 安芝让小梳子去临近的药铺配些降暑的药给李管家他们喝, 虽说走的不急, 但遇这样的天气,身子不好的人很容易吃了暑气。 不多时太阳西沉, 天际只剩下火红的晚霞, 小院终于多了些凉风, 宝珠将做好的吃食都摆到了亭子内,安芝下来的晚一些,只有小叔还在。 “小叔。” 身后有清脆声,唐侬回头,看到安芝穿着小襦裙朝这儿走来。 暑夏里,浅粉的襦裙轻薄裹着她有些纤瘦的身子,衣袖内隐隐透了些手臂白皙,平日里束着的长发,洗过后还未干透,随意的披在身后,风拂过,还有淡淡的清菊芬芳。 唐侬微怔了下,回神时安芝已经走入亭子,笑着坐下来:“小叔您这么快吃完了?” 还是那样的笑容,眼角如月牙弯弯,可就在这一瞬间好像有哪里不一样,唐侬面前的安芝忽然近了。 一只手覆上了他的额头,唐侬抬眸,对上了一双关切的眼眸,清亮到仿佛能驱散一切阴霾:“小叔您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安芝手心贴了下他额头后又贴了下自己的:“不热啊。”那怎么感觉小叔的脸颊有些红,难道是天太热的缘故? 长发从肩膀垂下来,芬芳浓郁了许多,唐侬笑着将她的手取下来:“没有不舒服。” 安芝坐了回去,还有些不太放心:“可能是这天太热了,也是我疏忽,之前师叔伤的那么重,就算是养了两年也还是得注意,这一趟赶上三伏天,明天出发时得避开正中午才行。” “我岂有这么柔弱,不过是刚刚喝了几杯热茶的缘故。” 是么? 安芝转头看亭子一角,那边的确是有茶煮着:“那晚上早点休息。” 唐侬给她倒了一杯茶,指间轻点:“要去苏禄?” 安芝接过后抿了一口,又从碟子上拿了酥肉馍子:“嗯,等三伏集结束后就准备出发,年初这一趟没去,这回怎么也得亲自跑一趟。” 唐侬握紧了杯子:“让他们代你去就可以了,身为掌柜,常年在外跑可不行,商行内的事也不能全都交给别人。” “小叔不是别人啊。”安芝满足的咬下最后一口,“有小叔在,还有李管家他们呢。”苏禄这一趟她是非去不可的,这一行带回来的东西,意味着她有多少筹码,能够将计家折倒。 唐侬抬起头,神情微动。 “小叔您早点休息。”安芝想着还要去找一趟李管家,喝了宝珠盛的汤后,起身往后边的屋子走去。 唐侬看着她的背影,手中的杯子轻轻落下,看来她是非去不可了。 …… 隔天清晨出发,趁着太阳还没出来,马车行径在树林内,终于迎了一阵凉风,一个时辰后,气温渐渐升高。 六日后,远远的已经能看到城门。 这时官道上的马车已经多了不少,说起来也是一年一度的大日子,赶不上金陵那般热闹,来的人也非常多,安芝他们进城的时候,早摆的摊子已经蔓延到了城外,进城的人都会停下看看,生意也十分的不错。 李管家早派人在宣城杨河这边租下了一间铺子,要摆的货也早在十来天前都送齐了,人潮拥挤下,安芝在靠近杨河时下了马车,带着宝珠先过去,说来并不算长的路,也足足走了有一刻多。 “小姐,这儿人也太多了。”酷暑天大中午还有人,宝珠连伞都拿不稳,杨河这儿的街市并不宽敞,走到最后宝珠放弃了,伸手给安芝遮阳,“小姐,咱们,咱们这一趟过来,沈少爷怎么没与我们一道。”她明明记得沈少爷也说要来。 “这边。”安芝手快的将她拉回来,“到了。” 一抬头,对面就是租下的铺子。 铺子还未挂牌匾,按照三伏集的规矩,这一条街上的新铺,都得明日才能挂,而今天之所以有这么多人,其中一大部分是宣城的百姓,来凑热闹的。 安芝站在铺子门口往外看去,视线落在了斜对面的一间二层铺上,这铺子看起来与别家没什么不同,门口多了两盏多塔灯笼,垂在那儿十分好看。 宝珠捧了凉茶出来:“小姐,您先解解渴。” “你别出来了,先去歇会儿。”安芝接了碗,叫了管事出来:“那边是不是计家的铺子?” “是计家的,今儿一早才挂的灯笼,不过人来了一趟就走了,这些天也没见搬什么进来。”他们到这儿也有许多天了,杨河这边大大小小的铺子都在忙,唯有那家有些奇怪。 安芝放下茶碗:“我去一趟码头。” 宝珠赶出来:“哎,小姐您等等我!” 从杨河到码头,人少了些,宝珠给安芝打着伞,前边儿码头内进进出出不少运货的,安芝走到一处望过去,杨河那边没动,计家这边的商行忙的热火朝天,码头上运出来的货有三分之一都摆在了计家商行前,常管事进进出出,手中拿着簿子在清点摆下的货,神情看起来有些紧张。 “小姐。” 安芝往码头看去,隐约看到停靠的船,按之前送来的信,这应该是计家从登州那边刚回来的船,可运的这么急,杨河那边又没有动静,难道这次三伏集二堂伯他们不打算参加了? 安芝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三伏集对她的影响不算大,但对宣城的这些商户来说却是十分重要的,计家因为那件事,去年的三伏集都没参加,今年要再错过,可就又是一笔损失。 如今的计家恐怕是经不起这样的损失。 安芝回头,忙里忙外的常管事看起来更心急了些,那些摆下的货袋中摆放的更像是软物。 难道是皮毛? 大热天这么来回的搬,再好的体力都会吃不消,有长工累的坐到了街边休息,安芝趁机上前问:“这位大哥,您这一趟趟来回的,搬的都是些什么?” “登州来的还能有什么,都是些裘皮。” “东西倒是不沉,就是催的紧,来回跑,这大热天的谁能受得住。” 安芝示意宝珠去买几碗茶来,笑着道:“不都是准备要参加三伏集,怕是忙着摆货。” “那些是要送往杨子山的,说是傍晚前都得搬完。”长工接受安芝的好意喝了茶,没喘气,又忙着赶去码头了。 安芝默念他说的杨子山:“送去杨城做什么?” 站在这儿看的再久,安芝也无法得知答案,一刻钟后,安芝来到了计成云常去的小馆,与金陵城不同的时,宣城这边就有这么一片地方,从早开到晚没有关门的时候,喝酒听戏作乐样样俱全。 是许多宣城公子老爷们寻欢作乐的好去处,也是计成云最爱来的地方。 安芝在外给人塞了些银子,等了没多久那人就出来了,塞给安芝一张条子,看的宝珠一愣一愣的:“小姐,这是什么?” “这是计成云他这一段时间来这里找过的姑娘。”安芝看着字条上写的三个名字,落在了次数最多的灵秀上,“宝珠,去找两套男装来。” 宝珠一愣,男装?小姐要做什么? 安芝拍了拍她的肩膀笑眯眯道:“晚上我带你来逛小馆,这云湘楼算是宣城这儿最有名的,我们晚上就点这个灵秀姑娘。” “点谁?” “灵秀姑娘啊。” 说完后安芝忽然意识到声音不对,抬眸对上宝珠无辜的眼神,安芝转过身,沈帧与陆庭烨站在那儿,前者带着微笑,后者脸上满是揶揄。 陆庭烨笑道:“傅姑娘好兴致。” 明明是为了办正事儿,可被他们这么撞上,安芝反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你们这么快就到了。” “与你们就隔了半日。”陆庭烨抬头看云湘楼的牌匾,有些好奇,“这真的是最有名的?” 安芝失笑,心中顿时有了主意,由她出面不如让他们来,于是她笑眯眯建议:“要不晚上一起。” 陆庭烨:“……”他莫不是听错了,她邀请他们一起上青/楼? 沈帧笑着应下:“也好。” 安芝看时辰不早:“那我先回铺子。” 沈帧笑着目送她离开,陆庭烨瞪大眼难以置信:“你竟然答应她了?”这与当初他们去淮安的根本不一样啊。 沈帧笑道:“你来时一直念叨,不正好?” 陆庭烨一时语噎,可这也不是一回事啊。 85.085.闹剧 最后陆庭烨还是跟着他们一起去了云湘楼, 还是打头阵的那个, 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没办法, 一个坐轮椅一个女扮男装, 要是没有他在,叫人赶出来也说不定。 进去不多时,安芝就见到了灵秀姑娘。 云湘楼之所以在宣城出名,是因为这里的姑娘都颇有才艺, 价自然也高,像是安芝他们这般坐在屋内听她唱曲儿弹琴, 便要个十几二十,倘若伴酒便要继续往上加,过夜寻乐就更别说了,牌头的那几位,还得看人家瞧不瞧得上眼。 进屋不过一刻钟,这位灵秀姑娘的目光就黏在了陆庭烨的身上。 “公子是金陵来的罢。”一曲毕, 灵秀望着他们一行人,亲自上前来斟酒, 目光扫过沈帧和陆庭烨,最终还是到了陆庭烨的身边,福身为他倒酒。 陆庭烨是个会享受的:“你如何猜到的?” “要是连这点眼力劲儿都没有,奴家怎么叫客人高兴呢,明儿就是三伏集, 云湘楼这儿离杨河不远。”灵秀示意在屋里侍奉的丫鬟去取些点心, “若是第一回来, 就一定要尝尝咱们这儿最有名的点心。” 陆庭烨有些意外,这儿的姑娘路数还真不一般:“平日里你都是这样待客的?” 灵秀望向坐在沈帧旁边的安芝,笑着道:“平日里倒不如此,不过看几位公子今天过来,不像是寻乐的。” 安芝翻手,从袖口内拿出了一张银票摆在桌上,灵秀望了眼:“姑娘客气。” “计家二少爷是灵秀姑娘的常客罢。” 灵秀掩嘴:“计少爷有几日没来了。” 安芝翻手又是一张银票,笑眯眯看着她。 灵秀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下去,心中登时明白这两位公子才是陪客:“姑娘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计家二少爷平日来找你,酒后可有说起过杨子山的事。” 灵秀看了她一会儿,忽而嫣然一笑:“计少爷可是我的常客。”要为了这点银两得罪常客,对她来说可划不来。 安芝并没有往上加银票,而是将银子又给收了回去,灵秀微怔了下,似乎是有些意外安芝反悔的这么快,这……求人办事的态度能撤这么快? 气氛微凝了下,安芝这才道:“不如灵秀姑娘开个价。” “……”灵秀恢复了笑容,“姑娘客气,银子多少倒是不重要,就是有个不情之请。” 安芝轻笑:“灵秀姑娘但说无妨。” “我与陆公子颇为投缘,不知可否,请陆公子今晚留在云湘楼中?”灵秀望向陆庭烨,也没掩饰她对他的喜欢,来这云湘楼里的客人也不是个个都英俊潇洒的。 安芝即刻答应:“好,没问题。” 才拿起酒杯,准备自己说两句陆庭烨,一口酒险些把自己噎死:“……” 他扭头看沈帧:为什么不问问我答不答应? 沈帧悠然端起茶杯:你不答应? 陆庭烨默默,他就不该跟着他一起来宣城。 灵秀轻笑:“计少爷喜欢在我这儿听曲儿,一个月多前那次喝醉,倒是听他提起过杨子山,不过那时喝的有些多了,也没听清他说什么,只是发牢骚。” “他发什么牢骚?” “责怪他父亲为何总是被人牵着鼻子走,杨子山那儿并无利可图,还说……”灵秀想了想,“还说,早就死在海上的人,没什么可惧的。” 安芝怔了下,早就死在海上的人,是说大哥和小叔?可二堂伯惧他们做什么? “之后再来就是半个多月后了,说是去了一趟杨子山,但并未多言,瞧着脸色不大好,我就没有多问。”灵秀摇了摇头,再多的她也不清楚了,计少爷虽说容易耍酒疯,但不是个喜欢多说的人。 “这半个月他可有过来?” “隔几日就会来,算起来也有两日了,今晚说不定也会来。” 灵秀刚说完,外边儿就传来了敲门声:“灵秀,计少爷来了,在底下闹着要见你。” “李妈妈,我今天有客人了。” 说完后外边儿就没声音了,安芝起身将刚刚的银票拿出来摆在桌上:“多谢灵秀姑娘相告,我们先回去了。” 说完安芝就推了轮椅,带沈帧出去,把陆庭烨留在了屋子内。 出门前,还给了他一个笑脸。 看着合上的门,陆庭烨有种自己被卖了的感觉。 楼下的大堂如刚刚那位妈妈所说,闹哄哄的,安芝从楼上望下去,就在楼梯口看到了计成云的身影,脸红红的一副醉相,在听人说灵秀姑娘有客人时便开始嚷嚷,那姿态十分的丢人。 “我有时都不愿相信,是这样的人在打理计家。”安芝看着那画面,淡淡道,“越想到这些,我就越不想等。”祖父和父亲的努力毁在他们手中,她忍不了,也不想等。 沈帧抬起头:“那位灵秀姑娘看来还瞒了一些。” “自然是瞒了的,她若是将牌打完了,谁来给她送银子。”不过对安芝来说,这点消息也够了,她之前无法确定那些皮毛送去杨子山是做什么,如今听那意思,二堂伯这么做是受人指使的,还与那场海难有关系。 那就值得去查一查了。 这时楼下的声音更喧杂了,计成云见不到灵秀,发酒疯闹着,不小心打到了大堂内别的客人,都是喝了些酒的,吵了没两句就开始打架,一旁还有许多人起哄。 “装什么大少爷,还不是从计家大少爷手里抢来的。” “就是说,他哪有当年计家大少爷那风范,看看现在的计家,数家商行关的只剩下几家,把自己当天王老子了。” “你说什么,你说谁抢!”计成云猛地冲过去,揪住说话的人的衣领,凶着神情吼,“你说谁抢的,谁抢的!” “你们要不抢,这计家和你们有什么关系!” “你们懂什么,这计家就有我们一半!!!”计成云被人推倒后,拎着酒瓶子认真的看着这些看笑话的人,一字一句,“这计家,是我祖父一起建下的。” “是我爹!”计成云猛地拍了下胸脯,“和我的。” 围观的人谁都没有认真的去听他说什么,都当他是个笑话,可不就是个笑话,别人岂会关心他祖父的事,光是他现在这幅样子,就够大家说上一阵子。 沈帧收回视线,看到了安芝紧紧抓着扶栏的手,快要将扶栏捏断。 她在生气。 “杨子山盛产梅子酒,如今正是梅子季,采下制酒,埋上一阵子就能开坛。” 安芝回头,对上他脸上的笑容后,敛了神色:“我没事。”她当初能忍下杀他们的冲动,现在也能忍下计成云在底下作怪。 沈帧也没说破:“三伏集结束后,我正好要去一趟杨子山。” 安芝失笑,她知道他肯定要说酿酒的事,可哪有这么凑巧:“其实你不用陪我去的。” “去一趟也无妨。” 话音刚落只听见下边儿传来咚的一声,酒坛子被砸碎了,安芝转身看去,计成云正有些懵的看着被他砸伤的人,底下安静了许多,有人喊了句:“杀人了!快去报官!” 大堂内一瞬又闹起来。 安芝是无心再继续看下去,她看的越多,就越觉得等不下去,从另一边下去后到了云湘楼外,很快就看到了巡逻的官兵往这儿过来。 沈帧建议:“不如去那边瞧瞧?” 云湘楼附近的夜景很美,夏夜里,空阔的地方都挂上了灯笼,走在路上如白昼一样。 空气里散了一股从附近酒楼里飘出来的酒香,往前走时,安芝带着宝珠去附近的巷子内买点心,沈帧停在了一个摊子前,这里挂的都是凤鸟图案的物件,团扇,帕子,还有荷包坠子,女孩子的玩样儿做的十分精致。 沈帧拿起一个坠子,用数颗不规则的瑕疵玉石串联而成,每个玉上都雕了个凤鸟图案,有振翅的,也有站立的,背后还刻有祥瑞平安的字样。 “公子,这在我这儿卖的最好,也不贵,一串才二钱银子。”摊主是个面慈的大叔,他给沈帧挑了下,从中选了个品相最好的,“这个更好一些。” “都是女子戴的?”沈帧看了下,确实是比刚才自己看的更精致些。 大抵是做多了生意,这位大叔一下就听出了沈帧的额外意思,笑着从身后拿出了差不多的坠子:“这是没有刻的。” 沈帧让初七付了银子,那边安芝回来,手中多了两包葱花饼。 “好几年了,还在那个巷子内,这葱花饼是街上最有名的你尝尝。” 安芝递给他后看到了坠子,“你还买了这个。” 沈帧说的从容:“与那小囊十分搭配。” 安芝望了眼那摊子,抿嘴轻笑:“多谢沈少爷。” 安芝的语气里多了些刻意,听起来又十分的有趣,沈帧抬起头,对上了她笑盈盈的脸,嘴角跟随着扬起:“前面好像有人唱戏。” 安芝咬着葱花饼,与他往前走去:“你说陆少爷几时能回来?” 沈帧轻笑:“要打赌?” 安芝挑眉:“你说什么时候?” “按着他以往,怕是要到清晨。” “若是两个时辰他还没回来,肯定是要明日中午才会回来。” “为何?” 安芝咧嘴:“明日再告诉你。” 沈帧莞尔,倒是有些期待输了之后她会提什么要求。 86.086. 三伏集没有金陵开市那么多的规矩, 第二天天未亮时,杨河这儿就已经开始忙碌起来, 到太阳升起时, 安芝这边的铺子已经接了一些前来的客人, 倒是那计家的铺面, 迟迟没有开门。 巳时过半, 终于有人前来。 不多时,计家门外就架起了三层的架子,上边摆满了东西,为了吸引人,还让两个伙计在外面揽客,安芝的视线落在进出忙碌的那个人身上,与小叔差不多年纪,过去一直跟在二堂伯身边,如今应该更是得力助手的钱掌柜。 “小姐, 田家那边回讯了。”小梳子从人群中上来, 站到安芝身旁悄声道,“不过说了要小姐亲自去一趟。” 安芝收回视线:“是那个价?” “也没尽然答应, 只说请小姐去一趟。” “小叔今早出去了?” “三老爷一早就出去了。” 安芝点点头:“你去把准备好的茶拿来, 随我去一趟荣府路。” 只隔了一条巷子, 走了一刻钟就到了,安芝抬起头看田家的招牌, 犹记得很小的时候跟父亲前来的情形。 迈进去, 迎面便是一股淡淡的熏香, 柜台前忙碌的掌柜抬起头,迎客的笑容停滞了下:“安芝啊?”田掌柜放下账簿迎上来,眼神里有些不敢相信:“真的是安芝,之前那小伙计来的时候我还不敢相信,原来真的是你。” 安芝微微笑着,叫了声田伯父。 金陵开始距此都有三四个月了,怎么会不敢相信呢,怕是早就耳闻了她还活着的消息,只不过如同二堂伯一趟,不敢来见罢了。 “这都几年了,也不回家去。”田掌柜叫人备茶,将安芝带到后屋,关切道,“你如今住在哪儿?可嫁人了?” “我如今在金陵,尚未嫁人。” “金陵啊。”田掌柜轻啧了声,“你年纪也不小了,该回计家去,由你二堂伯做主,给你寻个好亲事,将来也好有所依靠。” 安芝握着杯子笑:“多谢田伯父关心。” 静默了片刻后,田掌柜喝了口茶:“那你这一趟过来,是来祭拜你爹娘的?” 安芝显得分外乖巧:“他们的祭日还没到呢。” 田掌柜呵呵笑着:“瞧我这记性,年纪大了,前些日子我才见过你二堂伯,你可要回去瞧瞧?” “田伯父,您一定知道我现在金陵做什么罢?”安芝看着他,微微笑着,“今早我让小梳子也来过。” 客套了一阵,安芝直接切入了正题,田掌柜见撇不开话题去,脸上的笑容顿时有些僵:“这,他来时铺子里正忙,我也没听仔细听,还以为是哪里来的骗子,打着你的幌子来这儿行骗。” 安芝没有说穿他:“那现在呢,田伯父考虑的如何?” 田掌柜的表情越发有些尴尬:“安芝啊,你说的这事儿,伯父我也没这么快能答复你,再说这是大生意,你一个姑娘家,在金陵这才多长时间,怎么能与别人比呢。” 计家明明是做了丧事,抬出去的大小姐却还活着,这本就够让人觉得吃惊的了,又说要与他做生意,田掌柜心里七上八下的相当不安稳,更重要的是他还有些心虚,要知道当初计家出事儿,他也是赶着要债那些人中的一个。 “说起这个,我父亲应该还欠田伯父一笔账是不是?”安芝从袖口中翻出一本薄帐来,翻了翻,到后边一页,“三年前去岭西那一趟,田伯父要的那些熏香沉木也都跟着沉没了,当时田伯父付了三成,去了这本该付的船运人工,还欠了你四百五十两银子。” 田掌柜连连摆手:“不要紧,这都是几年前的事了,不要紧的。” “不过之后田伯父之后去计家要债,是拿了我父亲藏的一对儿霜花玉颈瓶对么?”安芝继而往后翻,抬头看田掌柜,“这霜花玉颈瓶是旧时我祖父传下来的,拿去当铺应该值个四五百两,若是正儿八经的拿去卖还能再高一些。” 田掌柜红着脸,半点都没料到安芝会拿这样一本账簿出来,看这厚度,怕是三年前所有从计家拿过东西的都记下来的,拿了多少拿了什么,清清楚楚。 而他刚刚还在这儿装着什么都不知的样子,如今在小辈面前露了个干净,一把年纪这就挂不住脸了。 “安芝啊,你这是……” 安芝轻笑:“田伯父,我父亲在世时就告诉我,做生意,账上的事情不能糊涂,这边儿算清了才好谈接下来的。” 田掌柜悻悻笑着:“都是过去的事了。” “既然过去这账算清了,那说说现在的,田伯父铺子里进的熏香沉木都是从岭西进的罢,这价还比前两年高了不少,今年计家抵了商行用于添船,可给您折价了?” 田掌柜听她这般说了,也不敢再像进门那样小瞧她:“安芝,伯父与你实话说了,今年的货早已经定下,明年,明年伯父一定找你。” 安芝合上了账簿,从小梳子手中接过匣子递给他:“田伯父,您看看这个。” 田掌柜打开匣子,里面间隔的十二个格子内,摆了熏香与截好的沉香小段,田掌柜做这一行已经许多年了,他清楚这里面的东西不差。 “田伯父您不用着急,我这刚入行,有些也不懂,您替我好好看看。”不等他说话,安芝站了起来往外走,快到门口时转身,“对了田伯父,知道您爱喝茶,这是前些日子从登州带来的,您尝尝。” 小梳子将茶罐摆在了柜台上跟着安芝出去了,走到铺子外一段路后,安芝放慢脚步,脸上的笑容逐渐淡下来。 “小姐,隔着计家,田掌柜怕是不会答应。” “小梳子,你知道这本账内记的银子有多少吗?这些人当初在商船出事后,第一件事就是冲到家中,问父亲要债。” 小梳子跟在李管家身边,自然清楚这些事,这些帐都是他帮着一块儿整理出来的,当时因为不够银子还债,那些人自行的从计家拿走东西做抵,说起来那个田掌柜拿的还算少,拿的最多的就是刘家。 “所以他若是不答应,从来不会是隔着计家这样的理由。”安芝不了解别人,可却知道这些人的心思,利益当头,还管什么计家,她给田掌柜的那匣子熏香料子,拿的都是上好的,他开铺子做生意,能赚钱的他岂能不要。 三伏集这些天,他自会忍不住到杨河来打听价格。 “那其余这几家可要去?” 安芝抬头,正午的太阳烈到无法直视,稍接近些眼睛就难受,可只要后退一步站到屋檐下往外看,阳光的攻击性就没那么强。 安芝微眯起眼,直到眼中太阳的轮廓清晰起来:“自然是要去。” 她现在就如同在这庇荫处一样,她看外面总是更清晰一些。 …… 回到杨河这边,铺子内多了位客人,是计家以前的合作对象,安芝与李管家一起请他进了里屋,待说完出来,已是一个时辰之后,铺子外的街上人少了许多,安芝亲自送了客人出去:“秦伯伯您走好。” 目送了人离开,安芝转头问李管家:“他们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若是那些与二堂伯还有合作的知道也就罢了,那些在父亲过世后,与计家断了生意的怎么也知道她在宣城的消息。 “应该是冯家说的。”就刚刚安芝离开的那会儿功夫,也有别人来过。 “这确实是在预料之外。”冯家她不熟悉,父亲和大哥也没提起过,在她之前列下来的人当中,也没将他算在内。 “是与老太爷有些渊源的,逢年过节走动的也不多,大小姐您不知道也正常。”就是李管家自己都没想到,冯家会关心计家的事。 “等这些结束,您随我去一趟冯家。” 安芝扭头,不远处陆庭烨与沈帧走了过来,看到陆庭烨精神不济的样子,安芝笑了:“陆少爷可早起呢。” “傅姑娘说笑。”陆庭烨委实是有些精神不济,昨天在云湘楼里与那灵秀姑娘聊了彻夜,天快亮时才休息,尽管是睡了个把时辰的,但日夜颠倒过后人容易疲惫,于是看起来便有些恹。 “我叫人给你煮了解酒汤,你要是已经喝了,就当暖暖胃。”安芝带他们进后屋,“那边忙完了?” “这才下午人就散了那么多,要是在金陵,怎么也得在个把时辰。”陆庭烨回来后已经是下午了,就只赶上了客人的尾巴,早上是怎么一幅盛况他半点没瞧见。 安芝给他倒了茶:“天没亮就开张,这时辰自然都出城了。” 陆庭烨懒懒靠着:“那灵秀姑娘可真不简单。” 安芝抿嘴,明知故问:“怎么了?” 陆庭烨一口把茶喝完,搁了杯子放话:“明晚再去。” 他这番豪言壮志并没有得到安芝和沈帧的赞许,留了他在内屋休息,两个人走出来,便说及今日的事。 沈帧道:“计家二老爷让刘老爷前来当说客,说要见我一面。” 安芝对此并不意外:“动作倒是挺快,可安排时间了?” “明日。” 安芝知道二堂伯这几年一直想将计家和沈家过去的生意拉回来,如今沈帧来了宣城,怎么也得再做一把努力,只是就斜对面的铺子,二堂伯是真打算对她视而不见了。 “你要一同?” 安芝摇头,她这一趟,得将账簿上的人都拜访齐了才行。 87.087.旧人 计老爷觉得自己最近不是很顺遂,登州的船才回来, 忙着下货的事, 东西还没送去杨城, 儿子就在云湘楼里闹了事, 还被扭送到了官府。 尽管最后送了银子赔了不是,可等人带回来已经是第二天了,又临着三伏集,又忙又乱。 之后船上的货卸完,派了人去杨子山,好不容易歇上两日,得准备三伏集结束后的出航,突然又遇上货单被取消的事。 一脸数张,计老爷有些坐不住了。 “田家怎么会取消,还有这张家,王家今年不是说好了的。”计老爷越看越头疼,都是过去与计家合作惯了的人, 怎么一下说取消就取消,“你去问了没?” 钱管家沉稳道:“老爷, 都问了,田家和张家转投了金陵的傅家,王家经人介绍换到了冯家,听闻是今年冯家的棉特别好。” “金陵傅家?”计老爷一时半会还没反应过来他说的傅家是谁, 经他提醒才想起来, 就是他那侄女开的商行, “她!她这是有意截生意了!” 钱管家好意提醒:“老爷,傅家在杨河租下的铺子,就在咱们的斜对角,我半个月前和您说过。” 计老爷登的从椅子上坐直:“这!这么大的事你前几日怎么不说!” 钱管家无辜的很,三月前金陵开市结束后,刘家那儿就将大小姐在金陵的事告诉老爷了,当时他还劝过老爷,派个人去金陵看看,或者把大小姐接回来,可老爷他当时说时老爷可不是这番话。 不过这样的话他也不好说,于是钱管家道:“老爷可要去大小姐那儿看看,再怎么说您也是她的伯父,大老爷不在,如今您可是她唯一的长辈了。” 计老爷脸色微变:“除了这几家,陈家又是怎么回事!” 钱掌柜翻了翻手中的账簿:“陈家那边说,要让老爷在让三成。” 计老爷直接拍桌而起:“什么!” 钱掌柜抬起手臂擦了下额头的汗:“陈家是这么个意思,说知道老爷的难处,所以这几年都在关照,但如今生意不好做,比计家好的也有……” 计老爷涨红着脸,嘴里念叨着:“欺人太甚,简直是欺人太甚。” 钱掌柜眼神微闪:“老爷,那还要不要?” “不让,让他找好的去!” “老爷,那这一趟,咱们可就……” 钱掌柜没接着往下说,话却是明了了,今儿是四个货单,那明儿呢?宣城这儿的规矩,船出航了那不管你要不要,这预付的钱是不给退的,可若船还没出航,顶多就赔个十几二十两银子,三伏集还没结束,若是大小姐那儿再做些什么,这一趟是真不用去了。 “少爷在哪里?”计老爷不等钱掌柜回答,又不耐道,“你去一趟,叫他过来!” 钱掌柜垂眸:“是。” 离开商行后的钱掌柜并没有直接去计府,而是到了杨河,傍晚的时辰这儿没什么人,许多铺子都关门了,钱掌柜进了个巷子后,一会儿的功夫出现在了巷弄内的一间高墙小院内。 他熟络的开了门,进去后到了后堂,瞧见锁扣是解开的,理了理衣领后推门进去,对着暗屋内的人恭敬道:“少爷。” 暗屋内的人靠在躺椅上背对着他,没有回神。 钱掌柜摸索了下,从袖口拿出一本薄薄的账摆在他最近的桌上:“少爷,计家如今被截了好几笔生意,再这么下去,下半年偿不足银子,怕是又要缩减。”大老爷死的时候就已经削减了一半家产,这几年又给败了许多,再缩减下去,计家在宣城可就再也说不上什么名号,可底下还有那么多伙计要养。 许久,躺椅上传来声音:“太快了。” 钱掌柜即刻出主意:“那我回去劝劝计老爷。” “给他牵个线。”躺椅后伸出手,钱掌柜上前接了信,慢慢往后退,“是。” 过了会儿轮椅那儿没有声音传回来,钱掌柜离开了屋子,将门带上后,看着堂屋中挂起来的旧画,叹了一口气,转身麻利的离开了院子,朝着计府走去。 这时,安静许久的暗屋内有了动静,桌上的账簿被人拿起来,书页翻动,过了会儿传来很轻很轻的躺椅摇曳声,角落里一只不起眼的小鼎中冒着烟雾,与屋内久未住人的清冷混在一起,也将他与这暗色融合在了一块。 …… 许是真的触了什么霉头,对计老爷而言,坏事也是接二连三的发生,三伏集过半时失了几个常客后,待到最后几日,又有几个老客人前来取消货单。 计老爷是真坐不住了,可他依旧没有去找安芝,而是挨家挨户去问那些常客,这厢铺子内,临了最后几日,安芝带着李管家前去冯家,想在回金陵前拜访一下冯家老爷。 没听父亲提起过,安芝对冯家知道的并不多,但进了冯家后,她便有了一些熟悉感,不是源自于人,而是从前院内的一景一物上看,与过去的计家颇有些相似之处。 快走到前厅时,里面走出来一个年轻人,生的俊朗英气,是如今的当家冯少爷。 冯少爷待她客气的很:“你不必与我言谢,一来是祖父与计家以往有些交情,如今虽然走动不多,但过去听祖父说起过,只觉得有些可惜了。” 安芝脸上带着浅笑,看来两家的交情并非是主因。 “二来,我是受人之托。” “冯少爷可否告知是受谁之托?” 冯少爷轻点了下杯子:“也说不上是受人之托,只是想帮她了却一些事。” 他?还是她? “计小姐在金陵的消息,我是从秦家大小姐口中听闻的。” 安芝微怔,芍姐姐。 看着冯少爷的神情,安芝转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他想娶芍姐姐,所以不想芍姐姐心中再为计家的事她的事担心记挂。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计小姐,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安芝的视线落在冯少爷握着杯子的手上,微定了定,随即嘴角浮了笑意:“在这里先恭喜冯少爷了。” 冯少爷看着安芝,脸上终于有了别的神情:“听闻这一趟计姑娘要去苏禄,正巧,我这儿还需进些药材。” 安芝不动声色:“冯少爷请说。” …… 从冯家离开时天色已暗,燥热沉寂后,空气里多了些夜的凉爽。 回到杨河,这儿十分的安静,铺子外点了灯,沈帧等在里面,并不见陆庭烨的身影。 “陆少爷去云湘楼了?” 沈帧点点头,后天就要回金陵,陆庭烨去和灵秀姑娘道别了。 “看来这回花了不少银子。”安芝说归说,却是半点都不心疼,看桌上有药渍,“今天的药喝了?” 沈帧嗯了声:“有心事?” 安芝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撩了下袖子,发现自己早已经不戴那些时又收了回去,轻笑:“今天我在冯家少爷手腕上看到了以前芍姐姐教我做的编绳。” “你大哥的未婚妻?” “婚书都送了的,日子定在来年三月里。”安芝曾偷偷去看过芍姐姐,每每去,看到她清瘦的样子都不敢露面,因为她知道,露了面必定是会惹她伤心,这几年来,也只是叫人打听她的消息,从没来见过面。 “秦家早就在为芍姐姐另则婚事,都让她拒绝了,这一等就是三年,我真怕她会再等下去。”安芝抬起头,冲他笑了笑,“如今冯少爷有那样的话我就放心了,他做那些事为的都是芍姐姐,想必是用情至深的,我很高兴芍姐姐能放下,我哥他也一定愿意如此。” “这次不去看看她?” “等她嫁了人,我再去看她罢。”安芝摇头,现在去的话,她怕芍姐姐看到她又会伤心。 “前几日计老爷前来,提起了你的事。” 安芝微怔,二堂伯和沈少爷提她的事做什么。 “他说几个月前得知你还活着的消息,却不知为何你连家都不回。” 安芝笑了:“他是不是说我是我爹唯一的孩子,今后要继承我爹的家业,可如今计家十分不容易,为了不毁在他手里,早先合作多年的生意,还请你再考虑一下?” 沈帧点了点头,八九不离十了。 “也是巧了,你知道当年二堂伯一下从乡下来宣城,住进计家时对我爹说的是什么?”安芝语带讽刺,“我那么小的年纪没了娘,身体又不好,我爹忙着生意怕下人照顾不好我,让二伯娘多照看我一些,也能弥补我对娘亲的思念。” 如今又用他来博沈少爷的同情,如此卖惨,可有想过她就在金陵,认识沈帧的几率比他很多。 “我暂且答应他考虑。”沈帧还有另外的收获,“计老爷身边的钱管家,不简单。”一个远比主人家聪明,有些事还得经由他来提点主人家,若是没点可以追溯的故事,他留在计老爷身边就十分奇怪了。 “钱管家是后来招进来的,我爹看他行事沉稳,就让他跟着二堂伯。”这一算也有十来年了。 “你爹招的?” 安芝扭头问李管家:“钱管家当时谁做主招的?” “大小姐,钱管家刚来时只是个前堂伙计,三老爷看他机灵就提拔做了码头管事,后来去给二老爷帮忙的。” “这也不算谁做主招的。”商行内的这些活计都是管事在负责,谁进谁出的,主人家怎么会管这么细。 沈帧未作声,进出是不管,不过提拔这事儿倒可以想想。 88.088.劝阻 沈帧心中所想, 并没有和安芝说起, 在这边铺子内呆了片刻后, 夜深时, 沈帧回了客栈。 这时屋内亮着灯, 陆庭烨回来了。 喝了些酒的陆庭烨微醺,靠坐在窗边, 扬了扬手中的酒瓶:“回来了。” 沈帧看了眼沙漏, 这时辰云湘楼才热闹起来:“怎么不过夜。” 陆庭烨扬了扬手中的酒瓶:“宣城这儿别的都好, 就是这酒不够美味。” “碰壁了?” 陆庭烨看了他一会儿, 笑了:“本少爷怎么可能碰壁。” 沈帧扬眉, 独坐饮酒,颇为失意。 看出他所想, 陆庭烨转头看外边的七月中的明月:“女人太聪明不好。” “她说了什么?” 陆庭烨喝了口酒:“她想让我给她赎身。” 云湘楼的灵秀姑娘的确给陆庭烨留下了颇深的印象,彻夜交谈始终谨守,去了几回都是如此,陆庭烨还觉得她挺特别, 谁知皆是套路, 到最后竟还是为了图这些。 “不图这些图你什么。” 陆庭烨扭头看他, 轻啧了声:“傅姑娘, 不, 现在应该叫她计家大小姐, 也是个聪明人。”入过沈府做丫鬟, 离开后摇身一变成了林家小姐, 之后自立门户开了商行, 如今又成了宣城计家的小姐,而他也是在来了宣城后才知道她真正的身份。 可要知道,他们认识也算是有一年多了。 沈帧看了眼桌上的酒瓶:“吴家堡那边上月发了喜函,程君小姐生了个女儿,吴家堡少主高兴,给金陵各家都送了礼,你家没收到?” 陆庭烨脸上的神情一僵,险些从窗台上翻下来,他苦笑:“你可真够护犊的,我也没说她不好啊。”谁不好提,非要提吴家堡那位。 沈帧不为所动:“长姐打算去吴家堡看看程君小姐,算起来你们也有五六年没见,可要我姐姐捎贺礼过去?” 陆庭烨开始求饶:“我错了还不行。” 沈帧这才没有继续往下说,陆庭烨也不敢在他这儿多呆了,怕他等下一张口就是程君,而他到现在为止,听到这个名字依旧是没法平复心情。 陆庭烨离开后没多久,李忱端了吃的进来:“陆少爷走了?” “回去之后你替他备一份礼,让大小姐一同带去吴家堡。” 李忱一听就猜到了大少爷可能说了什么:“陆少爷还听不得程小姐啊,这都快六年了。” 程家大小姐嫁入吴家堡后就没再回过金陵,陆少爷竟还放不下,说起来那又是一段故事,程家大小姐还比陆少爷年长了三岁。 想了过会儿李忱忽然记起个事来:“大少爷,您是不是没告诉陆少爷,程君小姐年底要回来探亲?” “还未。” 话音刚落,外边陆庭烨又推门进来了,脸色恢复了一些,在沈帧旁边坐了下来:“你刚刚是不是想说计家的事?” 沈帧看了他一眼,翻着李忱取来的书:“还没醉糊涂?” 陆庭烨有些饿,一面吃一面道:“那计家少爷,我之前在云湘楼见过一回,看那样子,怎么都不像是有脑子的。” 沈帧这才放下书:“如今的计家怕不是他们在当。”他那日见计老爷,三句不离之前的生意,得要一旁管家提醒才会说起些别的来,性子又急又躁还没章法,更重要的是,他对生意上的一些事不敏感,可这心却活络的很,这样的人去做生意,败家产倒是挺快。 在观他身边的管家,说他是暗中那个替计老爷维持住方向的人也不为过。 “这么说来,这三年计家败的还不够快啊。”陆庭烨算了下,要是花天酒地的败,这家业起码能挥霍个十来年,可要是拿去做生意,只要够蠢,一两年绝对败光。 但看计家现在,虽说是减缩不少,也没到入不敷出的地步,明面看着还有些恢复的迹象,就是不知怎么做的亏损有余。 “这次计家连丢数笔生意,八月那一趟船肯定会亏。”商船出航不仅有遇难的风险,其林林种种加在一起的事,都不能保证每一趟回来都会赚,但若出发前就知道会亏,肯定就不去了。 “去了也不能说明他背后有人,但一定是有另外的生意。”不论哪一样,只要跟着查了,总会有线索。 “你要这么说起来,我觉得当初计家那三条船出事,会不会也有问题?”陆家早在几十年前经历过争家产的戏码,那时陆家老太爷意外出事,生死未卜,陆家一些亲戚就开始趁机闹事想要分家产,身怀六甲的陆家老夫人被害,险些腹中的孩子险些保不住,是藏到了寺庙中才有惊无险生下了陆庭烨的父亲。 那段过往,陆家老夫人和儿孙们说起来时都还心有余悸。 沈帧没作声,官府查不了不能做主的,那就都不算有问题。 “你可与她说了?” “她早晚会知道的。”有些事因为立场不同,他和她眼中看到的事情也就不同,他可以去怀疑计家上下任何一个人,包括傅氏商行内的,用最客观公正的角度去看待这些问题,但她却不一样,她对这些人有信任在。 许多事需要她自己去发现才不会乱了她想好的计划,他要做的,就是在她觉察到这些事之前,保护好她。 陆庭烨轻啧了声,想到了什么,摇了摇头没再开口。 …… 夜很安静,不论是金陵还是宣城,亥时过后,在夜色笼罩下,整个城就像是被催眠了似的,陷入了沉睡中。 铺子后的小院内,亭子中挂了两个灯笼,宝珠尽心在旁替安芝驱蚊,桌上铺开了一些纸,安芝一面翻书,一面将书中的内容记下来。 “苏木……”安芝轻轻念叨着,抬起头问宝珠,“从宣城带来的香料匣子可还有多的?” “小姐当时备了二十多个呢,我去找找。”宝珠放下蒲扇,给她添了茶后跑去找匣子。 没多久,亭子外传来脚步声,安芝没抬头:“找到了?还剩几个?” 没有宝珠的回话,桌上多了人站在对面的阴影,安芝抬起头,对上了唐侬的目光:“小叔。” 唐侬看着桌上这些纸:“这么晚了还不睡?” “回去就要准备出航,还得去一趟杨子山,就想着先将这些整理出来,免得到时候忙乱。” 一阵风吹过,隐约间安芝闻到了些酒味:“小叔您喝酒了?” 唐侬嗯了声,在她对侧坐了下来,抬眸正好能看到她大半侧脸,眼神有些恍惚。 “等会儿让宝珠给您煮汤喝,要不然明天头疼。”除了酒味安芝还闻到了一些些的脂粉香,不过这些她不会问,“您要是困了,就早些回去休息。” 唐侬眯了下眼:“计家那边几笔了?” “四笔,不过算上别人,应该是有六七笔。”安芝知道的就这些,与她无关的,或者受这些影响去取消货单的,这么加起来应该是有十余笔。 “如此一来,计家撑不过一年。” 安芝放下笔:“小叔觉得不应该吗?”她已经等了三年,眼看着二堂伯他们败着计家,如果可以,连这一年她都不想等。 唐侬轻笑:“只是看你太辛苦了。” 安芝看着他,心中那异样感再度袭来,这不是第一回产生这样的感觉了,在小叔回来之后,她有时总有种回来的不是小叔是别人的错觉。 小叔对她回计家的事总抱着消极的态度,确切的说是不想她回计家去,或许他是和父亲一样的想法,不想她太辛苦,没有计家,父亲留给权叔他们的,一样可以照顾好她,让她衣食无忧。 可安芝心底里还有着那样的声音,不止这样…… 难道人经历过生死后,变化会这么大? 安芝忍不住道:“小叔,你不希望我回到计家吗?” 唐侬微怔,随即摇头:“不论计家如何,你依旧是你爹娘的孩子,回不回计家都不会改变这个事实,而倘若你娘在世,她更希望看到你嫁人生子,安稳幸福的过生活,而不是踏入这一行,背负这么多的事。” “我也确实是不希望你回去,知知,这条路不好走,小叔更希望你过的自在些。”东奔西走的,一个姑娘家何至于要这么辛苦呢,“宣城这边计家早晚会跨,你若是想,可以将金陵的商行改成计家。” 安芝看了他一会儿,轻轻道:“小叔,商船出事时,你在想什么?” 亭子内安静了片刻,夏风拂入,传来唐侬的声音:“能活着回去,已是万幸。” 安芝轻笑:“是啊,万幸小叔还活着。” 宝珠抱了几个匣子过来,到前屋翻找这一会儿功夫就出了满头的汗:“小姐,还剩下三个。” “我正想着还有几家没送的。”安芝起身,笑看着宝珠手中的匣子,“明日让李管家送过去,应该就差不多了。” “小姐,时辰不早,您该休息了,这些明日再看。”宝珠一面说着,已经动手收拾桌上的纸。 “嗯。”安芝转身,“小叔,您也早些休息。” 唐侬脸上有笑意:“嗯。”目送她离开后,脸上的笑意渐渐凝滞,她没有回答他的话,却已经给了他答案。 …… 七月过了大半后,二十二这天,三伏集结束了。 特意为了三伏集赶过来的商客纷纷出城离开,清晨时城门口尤其热闹。 安芝在宣城还多留了一天,办完事后,二十三这天清早出发回金陵城。 来时分了两批,回去时人便多了不少,加上运货的,前后五六辆马车,下午才过山林。 上坡路不好走,安芝从前边下马车到最后找李管家:“李叔,看样子天黑才能翻过去。”前面的马车可以跑,但后面装货的却得慢慢拉,这么一来就会比平时多花一些时间。 李管家看了眼前面的山路:“大小姐,您前边先去,天色暗下来时应该能到庄子,我们在后边慢慢走就成。” “差不了一个时辰,这一带也安全。”宣城外边这条道上来往的人十分多,还是十分安全的,就是山路不好走,入夜怕会摔着,所以晚上经过的人不多。 “那您去马车里坐着,如今太阳大。”李管家叫人加系了绳子,再往上走一段就是平路了。 安芝回了前边,坐在马车外,宝珠又取了帽子给她戴上:“小姐,这时辰的太阳毒辣的很。” “那你进去藏好了,我不怕晒。” 安芝轻笑,未免她多唠叨,还是将她给的帽子给戴好,宝珠这才满意。 行了约莫一个时辰的山路后,太阳西斜,天边余晖,从不能直视的刺眼到红日西沉,最后一抹光在天际落下后,天色逐渐暗下来。 这时走了过半,快要下坡时,忽然后方传来了马的嘶叫声。 安芝跳下马车:“出了什么事?”并不宽敞的山路上,安芝这样望过去,还看不到最后面。 “我去看看。”小梳子赶过去时,后边一阵箱框掉落的声音,安芝等不及追了过去,快到时被小梳子拦了下来,“小姐小心!” 安芝眼前,两辆马车翻了,马车上装着箱子尽数倾倒,其中一部分还翻下去了,东西洒落的到处都是。 安芝张望寻找李管家的下落:“有没有人受伤?” “大小姐。”李管家从翻倒的马车后边走出来,“两个伙计受了些小伤,没什么大碍。” 安芝放心了些:“先替他们处理下伤,找几个人过来帮忙把东西抬上去。” 唐侬走上前去看了下马车翻倒的地方,在后边些的位置,有一处山路坍塌了,安芝跟过去查看,踩了下坍塌的边沿,并没有很松动:“这都有半个多月没下雨,怎么会塌?” “你看这里。”唐侬往外看去,山路外的坡上有一个偌大的凹槽处,上边的泥都还是湿的,刚翻出来没多久,“应该是这些天来往的马车太多,将这一段压陷了,底下松动,我们几辆马车连着经过,后边载货的太沉,车轱辘下陷。” 安芝看着泥沙滚落过的那一片:“不应该啊。”这条道上来往的马车太多了。 “也不止这一处。”唐侬继续往后走,果真在他们刚刚经过的路上,也有这样的坑,只是有些很浅,马车经过时最多颠簸的厉害,不至于翻倒。 “得告知官府才行。”安芝见此有些不放心,这样的情形再遇上下雨天,情况肯定会更糟糕,出人命怎么办。 “李管家,找个人回宣城去衙门里说一下。” “小姐,马车底下的轴断了。” 安芝蹲下身子,倾倒的马车底下,连接的一根车轴从中断裂:“走不了了?” “没法走。” “能不能修?” “修好就太迟了,大小姐,我留在这儿,您先下山去庄子里歇息。”李管家叫了两个人将马车上剩下吊着的箱子扛下来,好在他们就在山上,找些木料还是容易的。 安芝朝四周望去:“找一处空地把东西都扛过去,晚上我们在这儿过夜。” “那怎么行。”李管家不同意,小姐留在这里多不安全,万一遇上些拦路的可怎么办。 “真要有人来,就更不能留你们几个在这里了。”安芝喊了声不远处的唐侬,“小叔,是不是滚到底下去了?” 唐侬给她打了个手势,有几个箱子掉到了最下面,就是找到了也不好扛上来。 “天快要黑了。”安芝让底下找箱子的伙计上来,“明天一早再看看。” 唐侬看前面几辆马车集中在了一处:“要在这里过夜?” “嗯,等修好天肯定黑了,这么晚山路更不好走。” 唐侬点点头:“这样也好,天黑看不清路,容易出事。” 安芝转头看李管家那方向,敛下神色:“找几个人值夜。” 89.089.陷阱 决定要在山上过夜后,空地这儿很快生起了火, 架起锅子后煮了粥食, 不远处的道上, 几个人举着火把, 李管家还在修马车。 安芝叫了两个人到后方值守,若是夜里有马车过来,也好让他们注意些不要和李管家他们撞着,这边宝珠将粥盛出来端给安芝:“小姐,水不多了。” “留着给大家喝。” 安芝转身看到小叔在查货, 让宝珠先给李管家他们端吃的去,起身到唐侬身后:“掉下去好几箱。” “放的什么?” “绸布,重的都压在底下, 最上面摆的最轻的几个箱子,可惜了冯家送的那些草药。”安芝数了数,掉了下有四五个箱子, “明天一早让李管家看看, 有几个是装瓷的,要是摔碎了就不用带走。” “那辆马车怕是撑不远。” “那就少放几个箱子, 撑到庄子那里换一辆,前边几辆多压一箱就行了, 我又不是娇滴滴的大小姐, 可以跟着大家走过去。”安芝算好了时间, 原本天黑时能到庄子, 如今多拖延一天, 回去后即刻出发去杨子山也还来得及。 唐侬望着远处黑漆漆的天,声音温和:“夜里早点休息,明日要赶车。” 一个时辰后,李管家那边暂时修好了马车。 就地取材难免粗糙,好在能够撑下山去,李管家带人最后巡查附近后,留下轮着值夜的伙计,空地中很快沉寂下来。 山林内偶有声音,远远的响起,吵不醒累了一天的行人,添了柴火的火堆烧的正旺,安芝休息的马车在三辆中间,柴火哔啪的声音时不时响起。 隔着帘子的马车内,安芝猛地睁开眼,有声音! 躺着静了几秒后,安芝缓慢抬起头,透过帘子能看到外面的火堆,值夜的伙计在打瞌睡,火堆没灭,一切都很安静。 从宝珠身上翻过去时,这丫头还喃喃了一句:“小姐您都晒黑了,快把帽子戴上。” 安芝失笑,睡梦都不忘惦记着这个。 宝珠梦中喃喃着,翻了个身继续睡,并没有被安芝吵醒。 马车外如刚刚一样的安静,仿佛安芝是在梦中听到的脚步声,往外走一些,暖风吹着,没有遮避的天空宽广无垠,四周祥和的很。 唯一遗憾的是,今夜的云太厚,遮挡了月光,使得夜色笼罩下的山林尤其的黑。 这么出来走一趟,安芝早没了睡意,白天发生的事又一直盘亘在心底,于是安芝取了火把,决定再去翻车的地方看看。 安静的夜里,任何声音都会显得突兀,脚踩过碎石,声音瑟瑟,附带着回声,总有种背后有人的感觉。 安芝走到陷下去的地方,火把凑近,这个踩下去有膝盖那么深的坑底,隐约有黄土,安芝探下去试了试,发现是紧实的。 再看这个坑的大小,马车在这段路上跑过去的话,车轮下陷,翻车还是小事,很大可能连人带车都会翻下去,而这段路已经在高处,虽说路边的坡度看起来并不陡峭,可人摔下去,是伤是死都难说。 安芝用力踩那坑,轻声嘟囔:“不像是塌陷的。” 从坑中上来,安芝拿起火把往傍晚小叔指过的地方照去,想看看那塌出来的黄土会不会有不一样的地方。 刚扶了路边的树准备探下去,迎面一股劲风,朝她袭来。 刀撞到棍子上的闷声,火光跳跃,急促的脚步声在周遭响起,安静的气氛被打破,一瞬陷入了喧杂。 安芝朝后退去,手中的火把抵不住几下,翻上平地后看着冒出来的四个黑衣人,这才惊觉几个值夜的伙计不太对劲,这么大的动静都没让他们醒过来。 安芝倏地看向已经烧干的锅子,水有问题。 “宝珠。”安芝到马车这儿,用力推了几下,里面的人这才有些反应。 安芝从货箱内抽出刀子抵了几下后,那边箱子摔倒的声音终于将李管家他们惊醒,众人出马车,看到这情形来不及反应,那四个黑衣人就朝着装货的马车冲去,目标明确,就是为了毁这些货。 安芝几乎是一瞬间断定了路上的坑也是同一帮人所为。 “大小姐!”李管家被伙计护到后面,看火苗已经窜上了箱子,又气又急,计家做生意这么多年也没遇到过这样的事,这哪里是山贼来打劫,这分明是同行搞的鬼。 “你们几个保护好李管家和宝珠。”安芝扭头找小梳子,“小叔人呢?” 小梳子摇头:“没看到三老爷。” 安芝踹退了一个黑衣人后,发现不止是小叔不见了,还少了个常跟在李管家身边的小伙计。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树丛边上传来一声痛喊,安芝奔过去,小伙计倒在地上,一个黑衣人正将匕首从小伙计胸口拔出来。 “住手!”安芝刺向黑衣人的脖颈,却不想他根本没理会,匕首利落的在小伙计脖子上又是一刀。 安芝提刀将他的匕首抵住,黑衣人反手朝她刺来,安芝心惊这个人的身手好过那四个,不敢小觑,两个过了数十招后,安芝发现了他左手的弱点。 靠近他时快速的拿出匕首朝他左手臂刺去,他的手肘忽然抵住了她的手腕,用力一敲。 安芝手腕刺痛,手中的匕首抓不牢掉了下来。 怎么会这样…… 安芝吃力躲过后看着他,不是她自负,这招数她从未失手过,也确幸两个人旗鼓相当下定能伤了对手,可他却这么快就破了她的招式,像是有所预料一样。 难道这并非是他全部实力。 对方并没有给安芝很多时间去想,他直冲着安芝被打伤手腕的这条手臂攻击,安芝知道他的弱点却无法近身攻击。 眼看着小梳子那边扛不住,那几个黑衣人已经烧了一辆马车,安芝心一狠,半个身子迎上他,决定要借此偷袭。 泛着寒光的匕首近在咫尺,安芝右手中落下一枚快刀,这时山风拂起,吹过来的风中满是烟灰的尘味,其中还夹杂了一些檀木香味。 下一刻,没有预想中的疼痛,安芝手中的快刀飞出去,打在了刀面上,抬眸,黑衣人落下的刀与一柄长剑相交,就在安芝手臂半寸开的距离。 初七将匕首抵住后,黑衣人很快后退,保持了一丈开的距离,与他们对峙。 安芝看了眼初七,也没工夫问,二对一朝黑衣人冲过去。 可刚刚还对安芝穷追不舍,下手狠辣的黑衣人,见此后转身就跑,随即是哨声,那边四个黑衣人听见过,快速的撤了。 “别追了!”安芝叫住小梳子,继而转身走到树边,小伙计瞪大着眼看着半空,眼中还是满是惊愕,他到死都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的脖子和胸口上满是血。 初七看了下他胸口的伤势:“一刀毙命。”脖子上这一刀就是多余的。 安芝闭了下眼,嘴角微颤:“你过来了,沈少爷是不是也在这里?” 初七扛起小伙计往火堆走去:“姑娘放心,有初五在,大少爷很安全。” 那就是在这附近了,可四周黑漆漆的,她既看不到那些黑衣人的去向,也不知道沈帧在哪里,更重要的是,眼前还有已经被烧着的马车,李管家带人扑灭了火,里面的东西都已经坏了。 “小姐!”宝珠冲上来,看到初七背后的小伙计吓了一跳,想去准备些水给小伙计擦洗,等人放下后才发现已经死了,宝珠虽说胆子不小,可这样的场景是第一回撞见,小丫头吓的脸色惨白,“小姐,他……他!” “把他放到马车上去。”安芝轻抬了下左手,不动声色换了右手,让李管家将剩下的东西清点一下,“入夜喝的水有问题,大家都别睡了,天明时我们就启程下山,到庄子再休息。” “水怎么会有问题,就是从宣城带来的,也没遇上别人。”李管家看了下周遭众人,水是他亲自准备的不会有问题,现在水出了问题,也就只有这些人有机会在水中动手脚了。 安芝摇头:“我去找小叔。” “大小姐我跟您一块儿去。”小梳子忙起身要跟着一起,这时平地下的坡路上,唐侬走了上来,走路的姿势还有些奇怪。 “小叔!”安芝上前,见唐侬扶着左腿有些奇怪,“怎么了?” “夜里睡不着,原本想去下坡路看看,结果不小心崴了。”唐侬苦笑,一抬头,看到大家都在,空气里还有一股烧焦的气味,“出什么事了?” 安芝扶住他:“幸好你崴了脚。”要是小叔在这儿,场面就更乱了。 “怎么了这是?” “小心!” 正说着,没注意脚下唐侬被地上的藤给绊住了脚,恰好安芝的左手使不上劲,站的最近的初七伸手来扶,被唐侬反抓了一下,趔趄着竟然没有摔倒。 安芝那边没注意看清:“小叔你没事罢!” 唐侬摇头:“先与我说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被他握了一下手臂的初七,看着他一瘸一瘸走过去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90.090.钥匙 山林内一声山兽呼啸, 破晓后,天际渐渐露了灰白,黎明到来。 火堆依旧烧的很旺, 担心那几个黑衣人会再偷袭,几个伙计拿着刀棍守在马车边上, 安芝面前是一个锅子, 里面的水还剩了一半, 这是昨天她让宝珠煮的, 用来给大家解渴,除了她之外, 全都喝了。 “我没喝几口, 睡得不太安稳, 就起来去看看下山的路, 回来时有听到些动静,走的太急才崴了脚。”唐侬其余看了下小伙计的伤口, “是谁在水里下了药?” 李管家对这里的伙计都很熟悉:“这些人都是我一手带出来的, 他们从宣城跟我到金陵来,怎么会在水里动手脚。” 唐侬温和道:“李管家, 这些人全都是你宣城带来的?” 李管家愣了下,摇头,六个人中有四个是从宣城带来的,其余两个是在金陵招的, 可也都跟了他一阵子, 怎么会在水里下药呢, 再说为何要怎么做。 唐侬看向安芝:“丫头,你怎么看?” 安芝看向这些伙计,最后视线落在小伙计那儿:“小叔,我知道您的意思。”他们在这儿只有这么些人,总有人在水里下了药才会导致大家昏睡不醒,而如今最有嫌疑的就是这个小伙计和还有一个。 “我知道你不想怀疑任何一个人,当务之急先下山,到了庄子里再说也不迟,他们这回没有得手,不会那么快再动手的。”唐侬看着马车边上的一个伙计,“报官后还有官府的人,到时候再查也来得及。” 话音刚落,李管家身后一个伙计忽然道:“大小姐,今天小马是有些奇怪,总是问我在山上过夜会不会出事,之前他跟着我们出去运货也有在外留宿过,那时都不见他这样。” 他口中的小马就是出事的小伙计,安芝问道:“他还说了什么?” “大家都忙着搬箱子,也没听他说什么,神神叨叨的,好像在担心什么。” 伙计这么说起来,别人也回忆起傍晚时小马在做什么,似乎是有那么点不正常,比平日里更为焦躁些,但因为大家都太忙了,谁也没有过多的去注意他,也不知道他后来做了什么,入夜后大家睡的很沉,更没有人知道他何时离开何时被抓。 安芝微皱了眉头:“谁看到他喝水了?” 众人摇头,谁也没留意这个。 唐侬看向伙计小马出事的地方:“这么看来,被杀可能是因为对方不让想他开口。” 安芝摇头,这么看似乎是对的,小马的情绪有异常,他有在水中下药的嫌疑,之后当着安芝的面遭杀人灭口,是为了防止他把下药的事说出去,是要掩饰这件事背后的主使之人。 可太说得通了,那个黑衣人脖子上的那一刀,更像是在挑衅她,当着面无能为力,她救不了他。 “这就是代价。” 耳畔传来五个字,安芝心中狠狠一震,抬起头对上小叔的目光,唐侬关切:“怎么了?” 这就是代价,什么代价?她踏入这一行,夺回计家所付出的代价。 “知知?” 安芝回神,垂眸:“小叔您说什么代价?” 唐侬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这就是他下药的代价,不论出于何种原因,到最后,那些人都不会放过他。” 安芝轻轻摇头,没再对此事说什么:“让大家收拾一下,准备下山,李管家,我留在这里等官府的人过来。”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了马车轱辘声,站在一旁从头到尾没吱声的初七忽然道:“大少爷来了。” 沈帧的马车说早不早,说晚也不晚,在安芝他们恰好要准备出发时。 这个时候的天灰蒙蒙的,周遭已经能看的远一些,天边渐有露白,十几米开外也能看得清楚。 安芝朝沈帧的马车走去,初五掀开帘子,沈帧坐在里面,温和问:“没事了?” 安芝看的出他一夜未睡,想必是守在山脚下,初七能够这么及时赶到,他的车马一直跟在他们后边:“昨日你不是与陆少爷回去了。” 沈帧解释:“来了个客人,耽搁半日,他等不及先回去了。”“可报官了?” “我让他们先下山了。”出了人命事情可大可小,断然是不能自行处理小伙计的尸首,被烧的马车和尸首都得留在这里。 沈帧点点头未说什么,安芝前去与李管家交代事情,小叔扭伤了,得跟着李管家下山去庄子内找大夫才行,她这儿留下小梳子和两个伙计就成,其余人都先下山去。 沈帧的马车在靠近山体的道上停着,他看着那边马车已经收拾的差不多,转头问初七:“如何?” “来的时候伙计已经死了。”初七话不多,直接道,“大少爷,那人是个练家子,有些身手。”但身手到底如何,初七暂且还看不出来,这得打过才知道。 初七看的位置就是唐侬,背影看过去,扶着马车看起来弱不禁风的,扭伤十分明显。 沈帧对此没有很意外:“伤势是装的?” 初七皱眉:“是真的。”扭伤是真的,是习武之人也是真,夜里他去搀扶时就觉得他动作不对,寻常人不可能如此,唯有习武之人有些习惯在里面才会有这些特殊的动作,在应激状态下,平日里掩盖的这时容易暴露出来。 沈帧若有所思:“你说他从下坡路上来的?” “是,大少爷,那凶手左手不利,应该有旧伤。” 沈帧决定跟着李管家他们先去庄子:“你留在这里等官府的人过来。” “是。” …… 派人去报官,再等宣城衙门那边派人过来,快马加鞭也快中午,捕快带人查过后,被烧的马车和伙计小马都得带回衙门去,安芝不得不跟着去宣城衙门内,等忙完后再出城,已是下午。 所幸坐的不是马车,几个人骑马赶路,在天黑时终于到了庄子这儿。 李管家因为担心一直在外等着,见安芝回来,急忙问:“小姐,衙门那边怎么说?” “下手之人还得查,若我们要追究,就得在宣城再耽搁数日。”也不确定衙门那边能不能查到,就山上那点线索,可以说是毫无头绪可言,除了火烧过的痕迹外没有额外的线索可追寻,从坑头到黑衣人就是一连串的预谋,“不能把小马一直留在衙门里,明日让小梳子去带回来。” “那昨天那些人……” 安芝微凝了神色:“我自有办法,小叔人呢?” “在屋里休息,大夫来瞧过了。”李管家忧心忡忡,原本事情都挺顺利的,如今接二连三的,瞧着就不安心。 “我去看看。” 安芝朝里面的屋子走去,来到唐侬这间门口,喊了声小叔没人答应,安芝便径自推开门进去,屋内雾气腾腾的。 安芝见那雾气是从屏风后边冒出来,便走近去看,看到浴桶内的唐侬后急忙转过身去:“小叔!” 唐侬睁开眼,看到背对着他的安芝,眼眸微沉:“回来了。” 安芝点点头:“我刚刚在外面喊您没答应,以为屋里没人就进来看看,小叔你的伤如何了?” 唐侬侧了下身,身子尽数沉入了水中,没到了脖子附近:“眯了会儿,已经好很多了没有大碍。” “那我让宝珠来给你收拾一下。”安芝朝外走去,顺手的扶了下摆在高凳上的衣服,才将衣服拿起来就看到衣襟内有东西落下去,只听见金属落地的声音,安芝低下头,从衣服里漏出一把铜钥匙。 “这是什……”么字没有出口,身后是哗啦的水声,感觉好像小叔整个人从浴桶内出来,安芝拿着铜钥匙转过身,唐侬已经站到了她身后,浑身湿漉漉的,衣衫贴着肌肤,而小叔那眼神,格外的瘆人。 气氛尤其怪异。 许久,安芝面前传来唐侬温和的声音:“知知,把这给我。” 安芝有些懵,伸出手,唐侬从她手中拿过了铜钥匙,是以极力克制着什么的神情,又装着若无其事:“这钥匙不干净,我还没处理好,不能随便碰。” 安芝看他将钥匙藏回去,的确是不干净,钥匙上布满了腐朽的青色,像是从哪里挖出来一样都没经过清理,这样的的东西拿在手中,若是有伤的话容易染病的,而小叔刚刚那态度,实在是太奇怪了。 “小叔,这钥匙是……” “这钥匙是我意外捡到的,还没想好怎么处理。”唐侬将钥匙压回到那堆衣服中去,“衙门那边有没有线索?” “没有线索,不过我……”安芝看到长衫服帖的小叔,顿时噤了声,“小叔我先出去,等你好了再说。” 安芝忙离开屋子走到院子中去,唐侬目送了她后,走过去将门合上,伸手将敞开的衣衫简单系上后,又是咚的一声,从那堆衣服中掉下来一个半月形玉佩,滚在凳脚旁,露出了浑圆的一端。 唐侬蹲下身子,将捡起来捏在手中,屏风笼罩下的他整个人处在阴影中,看不清神情。 91.091.旧事 安芝走到院子中, 站了会儿后转过身, 看着那紧闭的门, 眉头微锁。 天已黑,庄子旁的山林投下阴影,更使得院落内昏沉沉, 刚刚屋子内有些暗, 安芝也没看仔细,如今回想起来, 那把铜钥匙上似乎还有字符。 小叔那样爱干净一个人,将这带在身上,一定是很重要的东西。 安芝轻轻摇了摇头,转身往前屋走去,屋门口照出来的灯光里,有着个狭长的阴影,抬起头,沈帧坐在那儿。 沈帧笑道:“这边的农家小食还不错。” 屋子内的光照亮了安芝脚下, 背后的黑暗无处遁藏, 往前一步会更亮一些, 院内清风,安芝闻到了屋子内飘出来的米糕香气。 “好像是。”安芝轻笑, “是有些饿了。” 走入前屋,桌上摆了不少吃食, 都是庄子内的厨娘做的, 看着简单却让人颇有食欲, 安芝拿了筷子夹了块蒸米糕,才吃了两口,忽然闻到了一股药味。 扭头看去,初七在桌上摆了个药箱,正从里面拿出瓶瓶罐罐。 安芝正疑惑,沈帧指了指他身旁的凳子:“坐。” “我没事。”安芝轻甩了下左手腕,就是有些酸。 沈帧看着她不说话,安芝还想再甩一下以表自己真的无恙,但有些用力过猛,面部表情没控制住皱了下眉,再与他视线交错,安芝将手摆在了桌上,努力挽尊:“修养几天就好了。” 沈帧从初七手中拿了烫热的布巾敷在安芝的手腕上,热腾腾的水气往肌肤里钻,又烫又舒服,这样用热布巾敷过几回后,沈帧看了眼敞开的门,随后从罐子内取了药膏涂在了安芝的手腕上。 药膏很快就渗入了皮肤中,微凉,十分的舒服。 他的动作十分娴熟,好像曾做过许多次,安芝一下就想到了缘由:“大小姐以前是不是常受伤?” 沈帧点头,涂好后放下竹勺:“下人总有照看不利的时候。” 说的轻描淡写,安芝在大小姐身边呆过一阵子,自然清楚那些下人的态度,慢吞吞的放下袖子后:“陆少爷家中出事了?” “陆家族中有些乱。”陆庭烨离开时只提了两句,沈帧大致也猜着了,说到底还是为了当初没能如愿拿走的家产,见陆庭烨迟迟不成亲,这就又动了心思。 提到了这个,安芝不免好奇陆家大少爷至今没有成婚的缘由。 沈帧忖思了会儿:“你可知富田程氏?” 安芝点点头:“权叔与我说过,早年前也是很辉煌的一大家,但在程家老爷夫人出事后就不如从前了。” “程家大小姐比长姐小了两岁,程老爷夫妇出事时,程君小姐已有十五,正是待嫁的年纪,但因为这件事原本定下的夫家取消了婚约,还面临着了无人掌家的困境,因为程家的少爷才六岁。” “程家与沈家是旧识,与陆家的关系更好一些,程家出事后,沈家和陆家都为他们想了办法,但这些不能从根本是那啥个解决程家的困境,丧事过后,程家大小姐决定自己挑起程家的生意。” “程君小姐很聪明,程家的境况虽然不好,但在那三年里也撑下来了。” “庭烨一直喜欢程君小姐。” 安芝一怔,沈帧轻笑:“他喜欢她许多年了,在程家出事,她的婚事取消后,他还高兴了好一阵,还去找她,说要娶她。” “程小姐答应了?” “答应了,但在三年出孝后,庭烨准备要和他爹提起这件事时,吴家堡的少主派人前来,还让何大人保媒,想娶程君小姐为妻,用了半个吴家堡做聘礼。” 不用听结果安芝就知道,程家大小姐肯定是答应了的,要不然也不会有如今的吴家堡少夫人。 而知道这个消息后陆庭烨自然憋不住去问她了,程君小姐当时只回答了他,你还小,有些事你不懂。 “那陆少爷……”岂不是伤心透了。 沈帧摇头,他从没看到陆庭烨表现的多伤心,只是不愿意提起这些事,提到她的名字他就会躲:“程君小姐出嫁时,他在画舫中连呆三日,陆家都没回。” 自那以后,陆庭烨就是烟花之地的常客了,流连在那些地方,迟迟不愿成亲。 听沈帧说这一段,安芝的确很难将这个故事与陆少爷重叠起来,他藏的太深,看起来真的不是个会用情至深的人。 “吴家堡的皮草生意由来已久,下半年他们会回来探亲,到时可以一见。”沈帧微顿了下,“程君小姐,是个妙人。” “陆少爷知道吗?” 沈帧说的坦然:“之前不知道。” 安芝抬头,相视一笑,看来陆少爷又要伤神了。 入夜的屋外黑漆漆一片,宝珠将炖好的鸡汤端进来,安芝问她:“三老爷在屋里?” 宝珠摇头:“灯没亮着,但也没见三老爷出来。” 安芝摆手:“你送些吃的去那边。” 宝珠应声,另外装了鸡汤送往后边的屋子,安芝轻挪了下碗,拿出一枚小小的铜钱摆在桌上:“你看看这个。” 铜钱有一处缺了一角,通体泛青的铜锈,沈帧将其翻过来看,背面还刻有字,但字迹不清楚,只能大概看出半边:“这是哪里来的?” “二堂伯将其视作珍宝,小梳子发现后偷偷拿了一枚,是旧铜钱,就是不知多久以前的。”计家从没有过这些东西,二堂伯不知从哪里来的这些,瞧着并不值钱,却如此宝贝,时不时拿出来看,还藏的如此隐秘,怕是连他儿子都不知道。 “至少有百年以上。”沈帧认得那半边字,“这是以前大周用的铜钱,后面的字看不清,具体什么年份不清楚。” “大周?”安芝捏起铜钱,大周存在了三百多年,改朝换代后,以往的那些铜币全都收起重铸了,若是自己私下藏着的不至于锈成这样,“莫不是墓里的东西?” “有多少枚?” “小梳子说有一匣子,拿多了怕被他发现。”安芝总觉得二堂伯还瞒着不少事,“回去之后得即刻去杨子山才行。” “可以送去给顾大人看看。”沈帧对此没有研究,不过顾大人师从齐太傅,应该对此知道一些,“衙门内并无收获?” 安芝点头,不需要宣城府衙去查,她心中已经对此有了判断。 正说时,宝珠回来了,手中的食盒原封不动拿着:“小姐,三老爷不在屋里。” “问李管家了?” “问了,没人瞧见三老爷出去,屋子里黑漆漆的,我走进去地上还有水。”宝珠还觉得奇怪,傍晚三老爷要沐浴,沐浴之后就不见了人影。 “让李管家派两个人去找找。”安芝不放心,之前在山上才刚出了事,如今在这儿更得注意,小叔之前扭了脚还没好,“不行,我带人去看看。” “他既能出去,就不会有事。”沈帧拦住了安芝,“你小叔也不是孩子,他肯定有数。”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要遇上昨夜那个人的话……” 沈帧轻而坚定:“他不会有事的。” 对上他的视线,安芝收回了欲出口的话,神色微怔:“你说的是。”这里是庄子,周边都有人,那些人不会再在这里动手,小叔又不是鲁莽冲动的人。 92.092.及时 进城时正中午, 西市喧杂。 码头上这几日离岸的船很多,远远看过去还有不少新船,安芝这边,权叔已经将两艘船安排好, 就等他们回来。 安芝只有半日的休息时间, 将权叔送来的账粗粗看过后, 林家那儿都来不及拜访, 第二天清早出发前往了杨子山。 因为赶着时间, 小梳子又去了宣城, 安芝谁都没带,派人给沈帧送了口信后,独自一人快马加鞭前去,七日后到的杨子山, 此时在淮安以北,靠近泉州的杨城显露着与金陵城不一样的景致。 两面环山,远远看起来像是被嵌入了山脉中, 杨城之所以又名杨子山,便是源自于此。 入城后绿荫环绕的街市驱散了安芝一路来提吊着的心,下午, 天不算太热, 安芝看着这街市, 隐隐又有了种似是来过了的错觉, 有些熟悉。 迎面吆喝声近了, 有人推着单轮的推车疾步而来, 安芝牵马侧身,瞥见了推车上麻布袋子盖着的东西,那是用草绳捆扎起来的皮子,厚厚的叠着,再向附近的铺子看去,绿荫下,各家的铺子外或多或少都挂有皮子。 安芝心中微动,问一旁摆摊的人:“老人家,杨城这儿怎么到处都是卖皮子的地方?” “姑娘第一次来杨城罢,咱这儿就是猎皮子的好地方。” 安芝自然知道杨子山盛产什么,刚刚那推车上压着的也是薄皮子,但计家送过来的可不是这种,安芝转头看城门口,环顾了四周后又问:“老人家,杨城内最大的茶楼在哪儿您可知道?” 半刻钟后安芝就到了老人家说的茶楼,就在入城门后的大道上,这时辰,里面满是喝茶的客人。 安芝对杨城并不熟悉,过去做生意也未曾有涉及这里,短时间内想要打听什么,茶楼是最好的消息集中处。 做好了决定,在附近的客栈安顿下来后,安芝在茶楼内一连呆了两日。 到了第三天的傍晚,安芝在茶楼外附近的巷弄内,找到了那个自称杨城百事通的人。 杨城中做皮子生意的有许多,但做的大的也就那几家,安芝估算过二堂伯运过来的皮子,七月中送出,半个多月的行程,到这儿约莫也就近些日子的事。 傍晚托人打听,天黑时那人就找上了安芝。 “姑娘,您说的皮子货确有其事,就在六天前是有人进城的,但和你说的不大一样啊,那是几车子的羊皮,运到了姜家,听说是接了单大生意,要往外边儿送,这几日姜家几个坊内连夜的赶工。” 说了一半,这百事通赵路子也不忌生,自个儿给自个儿倒了茶,喝了大口后又道:“半个月里像您说的那样,就没有进城的了,咱们这儿都是运出去的多,就是姜家那羊皮子都是城外拿的。” 安芝拿出之前说好的银子,没往桌子上放,笑看着他:“茶馆里一日五十个子儿,加上客人打赏的,至多不过二钱银子,你这两个时辰都没有就想赚我二十两,是不是太轻易了些?” 赵路子盯了银子,为自己辩解:“姑娘,我可没骗您,我赵路子出去,别人两天功夫才要打听清楚的,我这两个时辰就知道了,要不怎么说杨子山里没有我不知道的事,您要问的事,这半个月里的确就这么一桩。” 安芝掂了下银子,干脆的很:“既然你打听不清楚,我换人也成。” 赵路子眼珠子一转,忙起来赔笑:“姑娘,您就是换了人,打听回来的也是这样,没人比我更清楚这儿的事了。” 安芝听出他的意思来,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她初来乍到一个小姑娘,谁能惧她呢,他打听不到的,她就算是出去换人打听,依旧是这说法,她这银子也就只能给他赚。 安芝笑了,早想到这人还藏了话,她将银子往桌子上一放:“那你说该怎么打听?” 赵路子眼一撇,大约是觉得安芝一个小姑娘,只身前来就算是有点本事,也就是个姑娘,便将意图给露出来了:“二十两银子也只够打点一些人的,姑娘,您要找运货的商队,这城里城外的路可不少。” 二十两哪够,五十两才能掂量着,若是瞧着好坑骗,再多一些也无妨,在赵璐子看来,眼前的安芝不像是有什么身份背景的,毕竟谁家小姐主子出来不带上几个伺候的人呢,前几日她进城时就是一个人。 安芝看了他一会儿,心中测算着是该一下打一顿老实些,还是踢出去另外找人。 须臾,安芝有了结果,她坐下来,轻敲着桌子:“多打听一件,加五两银子,你若是能打听到十件二十件,我就再给你加五十一百两。” 赵路子盯着那银两,眼睛发亮,嘴上还有些迟疑:“那说好的二十两……” 安芝顺手捞起一半银子:“说话算话,不过你这消息,值不上这么多,明日下午时你再来,赚不赚的了就看你的本事了,杨城说大不大,也不算小,我多花点功夫总还能有些消息的。” 安芝总觉得从宣城出来山上那一袭更像是拖延时间,杨子山这儿肯定是有事,所以她才快马加鞭独自过来,她若是时间充裕,大可以让权叔他们派人来慢慢打听,耗上几个月的功夫,等她从苏禄回来,总能打听全的,可她没法在这件事上花这么多时间。 桌子附近安静了会儿,不远处伙计还在来回的忙,赵路子想了会儿抓了银子起身:“成!”还怕她不给钱不成。 待出了茶楼,走了有一段路后,赵路子才觉察出不对劲了,捏着手中的十两银子忽然大呵了声:“亏了!”下午可说好了的,不论打听到什么,二十两银子,他是本了要在这二十两之外多赚她银子的心才说的那番话,可这会儿拿到手的就十两,就算是一件事儿多五两,他还亏了十两! 想清楚了后赵路子忙往茶楼里赶,可这会儿哪里还有安芝的身影,桌那儿空荡荡的,就剩下半碟瓜子和没喝完的茶。 这厢,安芝正往赵路子所说的姜家工坊走去。 …… 姜家在杨城算大户,他家工坊的位置很好打听,安芝很快找到了地方,是在杨城靠西,快出城的一片平房区内,老远的就能看到掌的灯,院子内亮堂堂的,走近了看,搭起来的简易棚子内,一些妇人在清理羊皮子。 八月的夜里虽没那么闷热,但对付着这些羊皮,还是捂的人满身汗,安芝站在暗处墙头,看着这些妇人身旁的大篓子,一律都是黄白的羊皮,不见别的颜色。 计家送过来的有不少是狐皮还有獾皮,这些也有白毛的。 安芝发现这些妇人穿的衣服都差不多,心生了主意,绕到了工坊后头,在里边的物屋子内找了身衣裳,穿上后又给自己裹了头巾,抱了一些羊皮学着那些人垂头往外走。 到了棚子后,安芝找了角落一处,跟着这些妇人坐着一样的动作,侧耳听她们聊天。 “这几天才休息几个时辰,我都没回去。” “你才忙几天,我都忙了六天了,赶完就成了,要不然东家来人看着不满意,还得扣钱。” 这些妇人语气都不太高兴,接连干活,家都没得回,可那屋内的羊皮还有这么多。 “听说这些是送去朔北的。” 安芝低着头好奇问:“朔北不是流放犯人的地方吗?” 妇人也只是扭头看了她一眼,很快又收回去忙手中的活:“那不得有守犯人的,那地儿半年都在下雪,可不是人呆的地方。” 安芝看着手中的羊皮,与官府的买卖得看是什么,有些没赚头只捞个名声,姜家这样倒是能理解,那计家往这儿送那么多的皮子又是何意? 这两年计家的生意李管家最清楚,没有与杨城这儿的买卖,也就是从李管家到金陵后才开始的,但这生意也不是记在正簿上的,按灵秀说的,三伏集前一个多月计成云就去过杨子山,那天她在码头上看到又是赶着送来这里的,两批东西时间上这么近,杨城这儿不可能山水不露。 安芝学着她们叹:“这一月可就忙了这几日了。” 几个妇人附和:“可不是,前阵子还闲着,又还没到秋猎,谁想这一忙连家都回不去。” 安芝眼眸微沉,看来不是送到姜家。 安芝又想到那话:无利可图的生意和早就死在海上的人。 当时两船人里是有几个管事,但二堂伯不会惧他们,更不会心善到照拂他们的家人。 不会是大哥,就只有小叔了。 可问题又回归到了原点,小叔和这儿有什么关系? 在这姜家工坊内呆了约莫半个多时辰,趁着跟人去搬皮子的功夫,安芝偷溜了出去,往客栈走去。 夜里的街市很安静,这里和金陵不一样,铺子歇的也早,安芝回到客栈后让伙计送宵夜,咬着盒子饼坐在窗边想,赵路子的话可信,只是没说全,计家的货应该没有进城。 想到这儿,安芝跳下窗翻出前两天画下来的图,杨城两面靠山,城外并不大,她进城那条路上有村子,明天先去那儿看看。 …… 安芝清晨出门,下午时回城,没在茶楼里等到她的赵路子正着急在外找她,看到安芝后神情先是一喜,继而眼中闪过些狠劲,转而又是那讪讪的讨好样子,迎上来笑道:“我这刚带来消息,姑娘你人就不见了。” 安芝轻笑:“说罢。” “外边儿人多,咱们去茶楼里。” 不是没看到他与人使眼色,安芝率先进了茶楼,挑了地方坐下,很快就有人进了茶楼,在他们不远处坐下。 安芝垂眸,连壶茶都不叫,不专业。 “姑娘,您说的那商队,我往外打听了,倒是有那么几件,不过不是商队,是运货的,没您说的那么大。”赵路子将这大半天里打听到的事儿都给说了,自己心里还默数着有几件,末了最后又添了句,“往咱们这儿运皮子的还是少的。” 赵路子说的其中几件,安芝早上出城也打听到了,但都与计家无关,直到他刚刚提到的小车队,才与计家的有些像,但这像并非是像在宣城那儿看到的样子,他们将皮子运送过来,似乎还做了些乔装的。 “那人最后去了栏子?” 赵路子点点头:“那些人有进城,其中有个少爷连去了几天栏子,在里面打听下就知道,出手还挺大方,一个月前来。” 安芝抿嘴,错不了,就是计成云,狗改不了吃屎,上哪儿都忍不了要去勾栏里逛逛,比起宣城,他在这儿出手的确算大方。 想着说的差不多了,赵路子抿着手指嘿嘿笑:“姑娘,您看这算几桩事?” “你说他们换了车后去了南边的林子,那里还有人住?” “有,不过很少了,有些旧宅子。”大半天时间能打听到这些也不错了,再细的还得花时间,赵路子是等不及要拿钱了,“姑娘,您要是想去那儿,最好是挑白天,那边好些年没人出入了。” 安芝晃动杯子,笑道:“你这消息打听的不到位啊,去了南边的林子,也不清楚到了谁家。” 赵路子登时黑了脸孔:“姑娘,您要这么往下说,到了谁家后你岂不是还要打听别的事。” “那倒没有。”安芝将一锭银子放在桌上,“不过事情没打听全,就如你这买卖货不好,不尽人如意。” 桌子上放着的是十两银子,而刚刚赵路子说了十二件事。 那边有人说话本子正精彩,这边气氛凝滞,赵路子眼神一厉,继而笑了:“这银子给少了啊。” “运货算一件,他们进城算一件。”安芝又拿出了三钱银子,指了指那边几个男子,“这些算你在这儿一天,加上跑腿的,请那边几个弟兄喝口茶,进来这么久光占坐儿可不大厚道,毕竟人家还是要做生意的。” 赵路子看不上安芝一个丫头,所以没把安芝的气定神闲放在眼里,见她就多拿了三钱银子,啪的拍了下桌子站起来,凶劲儿全露,没半点昨日拍着胸脯发誓的好相处模样:“你糊弄谁呢,一百两银子,少一个子儿就把你卖到栏子里去。” 他这一拍,早就等着的人也跟着站起来,茶楼内的人纷纷看过来,又往旁边避去。 这是料准了她一个人,会拿银子消灾解难了。 安芝嘴角上扬,就等你开这口了,先引出去,再打一顿! 想罢安芝露出害怕的眼神。 就在这时,茶楼门口传来了声音:“我替她出这一百两。” 众人抬头,沈帧在门口,手里扬着张银票,尤为温和的看着安芝这边。 安芝瘪嘴,握紧的拳头松开去,来的也太及时了。 93.093.破壳 客房内, 安神的熏香在炉子内袅袅升起, 半空中从容不迫的散去,融入空气中,留下好闻的气味, 抚平人心。 安芝却坐的不大安稳,原因无他,是以沈帧坐在她对面, 慢悠喝着茶, 神容间又透出些遮掩不去的赶路疲乏,让安芝有些心虚…… 在宣城时她是答应了他一起到杨子山来没有错, 可中途出了点意外拖延了几天, 所以她才派人传了口讯过去, 自己一个人过来。 再者说, 她一个人还更好办事些,带宝珠不妥,与他一起也招摇, 她一个姑娘家出去不论做什么都能让人先放三分警惕下来, 就说那赵路子,就是个地头蛇, 别人来打听消息他可能还得掂量着, 见她是个姑娘自然是想多讨银子,消息来的也快。 再再者说, 师公才刚给他开药没多久, 腿伤还是很要紧的, 她时常出远门也不是什么娇小姐。 可这些个理由,在对上他含着笑意,如沐春暖的目光时,安芝一个都说不出。 明明她理由很充分的啊。 屋内还是很安静,沈帧看着她偶尔露出的小局促,嘴角微扬,耐着性子也不说话,就想多看会儿。 安芝哪能没感觉到他的视线,伸手捧住杯子,喉咙微动,发出极轻的声音,眼神往香炉那儿撇去,这安神香没用啊。 沈帧垂眸,脸上的笑意放大,抿了口茶,安芝下意识握紧了杯子,初七怎么还没回来。 再这么捏下去,这杯子怕是要被她捏碎了,杯底轻扣声响起后,沈帧先开口了:“查的怎么样了?” 安芝的身子微不可见往下沉了些,仿佛是提着的心落下去了,她说的很快:“没有送进城,明天去城外看看,我之前觉得计家是拿那些皮子做人情的,现在看来,让计家送皮子的才别有所图。”要是正儿八经的生意,这城里城外的工坊哪一处不好放呢。 “好。” 沈帧就说了这么一个字,屋内又安静下来,安芝憋足了的气一下瘪了一半,这人,故意的吧。 安芝抬起头盯着他。 四目相对,她眼中的执拗摆的倒是堂堂正正,心虚呢,却是不肯说。 沈帧轻笑:“明日我陪你去。” 安芝的背脊又松了些,嘴角微动了下,终于道:“我自己去就行,你从金陵赶路过来也没好好休息。” 屋内的气氛有了些许变化,细微到只有他们自己能够察觉到,沈帧抿嘴:“也不算赶。”实际上他还比她早出发,在收到口讯前就料到了她会独自一个人赶来这里。 安芝胸腔里胀鼓鼓的,正要开口,屋外传来了敲门声,初七回来了。 初七进屋后安芝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待他将银票往桌上一放,她就猜到了他去做了什么。 半个时辰前茶楼内,沈帧用一百两的银票将安芝给“赎”了出来,她带他回客栈后初七就不见了踪影,如今眼前这一百两,就是从赵路子手中拿回来的。 安芝低头,他的袍子上沾了些血迹:“动刀了?” 初七摇头,那些人外强中干,见他打趴了两个后慌不择路要逃,自己摔跟头磕伤的,又往他身上撞。 安芝这才放心:“你们先休息,我让伙计去送些吃的上来。” 说罢安芝直接起身离开了,连给他们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初七低头看了看自己袍子上的血,心中有些疑惑:“少爷,您没告诉计小姐金陵的事?” “明天再说。”沈帧扬手,嘴角笑意未褪,让她缓缓。 初七大多数时候都摸不清少爷的心思,便也没有再开口,两刻钟后,底下的伙计送了些吃食过来,还有安芝在进客栈时就叫人炖的汤,香气四溢开来后,沈帧脸上笑意更甚。 …… 第二天,出城时天才蒙蒙亮,但走到赵路子所说的那条道上,已是一个时辰后。 沿着这条路,从宽敞往窄,周边的田地里作物也变得稀稀落落,真的是荒废了。 马车再行一段路后便走不进去了,路边蔓延上来的草扎根的很深,又粗又结实,有几处还生了树,马车过于宽阔车轮直接让这些给绊住了,沈帧让车夫退回去找地方暂时停下,他们步行前去。 走了二里多路后安芝发现了一块石碑,立在树丛间,藤蔓环绕,少说也得有几年了,上面长满了青苔,依稀可见昭南两个字。 与赵路子所说的也一样。 安芝望向路的尽头:“是这里没错。” 再往里,树荫下,路看起来更小了,早晨的阳光从树叶间透下,在地上撒了斑驳的光点,沈帧低头看了会儿:“偶尔有人走。” 路上是有些痕迹的,近些日子没有下雨,还有车轮轧过的印子,只不过就算是如此,与之前所想还是有很大的出入。 安芝走在前面,半个时辰后,又变了有些宽敞的路外,终于看到了屋舍的踪影。 沈帧见她停下脚步:“怎么了?” 安芝看着大部分已经被青藤环绕的屋子,透出屋墙的白,心中又有了那挥之不去的异样感:“总觉得这里有些奇怪。” 沈帧看向那些不算旧的屋子:“就这么废弃了的确有些可惜。” 安芝转头:“是吧!”她就是觉得这点奇怪,杨子山外有不少村子,这个村子既不是最远的,也不是最难走的,屋舍还不是最旧的,怎么就给弃了呢。 “或许是有别的缘由。”沈帧指了指前面不远处较矮的屋子,“也不是全然弃了,有人住的。” 三个人往那处走去,比起进来时那条路,现下走的的确多了些生气,临着路边有几块开辟出来的农田,用栅栏与田里大片的杂草分隔,种了不少东西,这时日上边都是硕果累累,红的绿的都有。 安芝走到干净的小院前,看着敞开的主屋门喊道:“这儿有人吗?” 接连喊了三四遍才见个五六岁的孩子搀扶着个老人出来,花白的头发,看人都是眯着眼的,佝偻的身子怕是也听不大见,安芝大声问:“老人家,您家里可还有其他人住着?” 老人家眯眼看着他们:“……” 倒是身旁的孩子对安芝大声道:“就我和爷爷两个人。” 安芝笑了:“那外边田里那些东西都是你种的啊?”老人家的身板,路都走不好别说种地了。 小孩子冲安芝凶巴巴道:“就是我种的怎么了!” 话才说完,安芝他们身后传来了女子温和的声音:“小南,不许无理,几位是从杨城来的?” 转身,是一位蒙着面纱的女子,看起来应该要比安芝大上不少,但作着姑娘家的打扮,安芝微笑点头:“我们是从杨城来的。” “我叫阿兰。”女子笑着给他们开门,“这里平时没什么人来的,我弟弟有些认生你们别见怪。” 安芝走入院子内,看了那男孩一眼,趁人没注意偷偷扮了个鬼脸,问阿兰:“我是来找人的,进村才看到这儿的人都搬走了,怎么了这是?” 阿兰将篮子吊到屋檐下:“你找谁?这儿的人早在五六年前就渐渐搬空了。” “找我父亲的一位故友,说是住在杨子山外的昭南,我过来时还以为认错了路,都没什么人经过。”安芝看着院子周围,并非是错觉,这儿的屋舍的确比别的村子要好上许多,好像在告诉安芝,这儿的人过去生活还是很不错的。 “姓什么?” 沈帧忽然道:“姓唐。” “这儿没有姓唐的,住的大都是邵家人。”阿兰指了指屋檐上瓦砾刻着的字,“像是这样,就是邵家的宅子。” “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这么大的族群怎么说散就散?” 阿兰摇头:“不清楚,好像是邵家主宅那儿出了点事,之后陆陆续续的人就都搬走了,我们是外边迁进来的,也没处可去,原先这儿还有十来户人家,五六年前也都走了,如今就剩下两户,西边的张家靠猎些皮子拿出去卖。” “我父亲那故友也是做皮子生意的,原先就想向他打听这个,这可怎么办。”安芝望向西边,从村子入口到这儿,必经这户人家,“这些日子没有人来这儿吗?我父亲与他书信时约好了时间的。” 阿兰想了下:“前些天夜里有人进来过,应该是来搬东西的,这边一些宅子虽然人没住着,东西都还在,也是偶尔,你们可以进去瞧瞧。” 安芝道谢后,三个人沿着这条路一直往下走,很快就遇了岔路口,安芝蹲下身子看墙角已经被压扁在地上枯了的叶子:“这边。” 越是往里走,车轮轧过地面的痕迹越明显。 之前在村子外的道上不明显,如今到了这儿,狭窄的屋巷子内,墙上和角落里随处可见推车的痕迹,这是无法掩盖的。 这些痕迹最后是落在了挂着邵姓牌匾的宅子前,初七推开门,入眼是半膝高的草,疯长在院子里,而院子中央,明显的有一条被踩出来的路。 一刻钟后,绕过这宅子前院的安芝回到远处,神色微沉。 地方对了,东西没有。 她甚至是确定了那些放皮子的地方,但现在地上除了一些痕迹之外,再无其它,东西又被运走了。 安芝在墙角有发现毁损的皮子,那是被老鼠啃咬过又久置才会有的发霉:“送到这儿再运走。”何至于弄的这么麻烦。 “这些皮子的去向或许并不是重点。”沈帧指了指前厅方向,安芝推了轮椅过去,前厅走廊外的回廊中,一些夹板虽然看着很旧,但是却还完整,前厅内更不像是久未住人的样子,“这宅子起码废了有十几年,但这前厅,一直是有人出入的,计老爷将皮子送来总要有人收,也就是说这里有人住,这么大的村子如今就剩下两户,这边与村口那么远,若是在夜里出入,不会被人发现。” “计家既非自愿将东西送过来,背后一定是有人要求他这么做,适才那姑娘说,是因为邵家主宅出事才导致这村子渐渐没落,我想这里应该就是邵家主宅。”安芝的话一顿,“邵家说不定也是做生意的。” 沈帧抬起头,看着前厅墙上空着的位置:“这么大的家族,杨城内肯定有人知道。” 安芝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在看到前厅墙面上方的木梁雕饰时一怔,随即瞳孔放大,沈帧转头时她已经快步走进去了,踩着凳子往上,视线直逼着那个铜钱大小的孔眼。 身后响起了轮椅声音,安芝盯着那个孔眼,伸出手在内径轻轻摸了摸:“你说,这些里面是不是之前都镶嵌了东西的。” 仔细看去,木梁雕饰上是有数个这样的铜钱孔眼,沈帧点头:“有这个可能。” 安芝抿了抿手中的灰尘,她在小叔屋子里捡起来的铜钱大小,和这儿的正契合,会是巧合么。 有些事情说难打听,进城时若光凭安芝自己去问,肯定问不到昭南那边,而有些事好打听起来,他们下午回城,到傍晚就知道了有关于昭南邵家的事。 昭南邵家,在许多年前也算是有些名气的,昭南村中,大半个村子的人都是他们的族人,邵家的老爷带着他们做生意赚了不少钱,后来还有别的村子的人去投奔,相比较下来,比周边的村子要富庶许多。 “若是按着那时的势头,邵家如今也是这杨城一主,但就在二十多年前,邵家出事了,大老爷连同他长子在外出了意外,连尸首都没找着,听说一起出事的还有他的女婿,消息后来传多了,说是死了一船的人。” “都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出了这么大的事,邵家可不就乱了,闹腾了有一年,之后分了家产,搬的搬,走的走,西角街那儿还住着几家姓邵的,不过这些年也没见他们出来过,早以前主事的都是那大老爷,人没了之后可不得垮。” 安芝见这几个年长的说的津津有味,给他们倒了茶,好奇问:“您说死了一船人,他们是出海出的事?” “不知道是出海做什么去。” “听说是寻了什么了不得的,挖宝去了。” “那都是道听途说的,海上的事谁说得准,前几年宣城计家不是在海上折了好几条船,连他家大少爷都出事了,邵家当年肯定也是那样的,出了这么大的事谁也不想。” 安芝又给他们倒了茶:“后来没回来了?邵家总还有人在外面的。” “每年祭祖应该有回去,不过昭南那边都废弃了那么多年了,哪里还会去住,也是可惜了,昭南那么热闹。”说的人叹着气,人命之外,就是遗憾偌大一个家最后四分五裂后,都不知道去了哪儿。 “也没留下什么人了,邵老爷就一双儿女,别的都是些旁亲,谁还会惦记。” 听到此,安芝低声:“我去西角街看看。” 沈帧点头,看着安芝出去后,对那几个人道:“您刚刚说出事的还有他的女婿,可知他女婿姓什么?” …… 安芝回来时天色已经暗了,坐下后,安芝的眉头始终是蹙着的。 直到初七送了吃的上来,她还没能将其中的事情想通:“西角街那儿是住了邵家人,不过是 很年轻的夫妻,父母都已经过世,对邵家本家的事并不清楚,只是很小的时候就跟了父母搬出来。” “宣城那边查到了点事。” 沈帧抽出一封信递给她,安芝打开来,看着看着气笑了:“还真是计成云。” 那天他们从宣城出来,到山头上遇袭,人就是计成云找的。 “这件事就说通了,计家拦你,大抵也是为了拖延你来杨子山的时间,是想隐瞒邵家宅子背后的事,他们如此忌惮,也许海上的事没那么简单。” 安芝目光一缩,很快想到了什么,心越发有些沉。 计家是如此安排没错,可她要去杨子山的事,又是谁告诉他们的。 安芝心中有什么破壳,在敞亮中裂了一角,晦涩又阴暗。 94.094.囚笼 话题中断后, 回了屋子的安芝便没了睡意, 后来也不知什么时辰, 昏昏沉沉时, 她还做了个梦。 安芝梦到自己身处在一个湖泊的中央, 四面都是水,仅是她所在的一小片地方没有被淹没, 但水与这片地方又是相连的, 没有高低之分。 湖泊很大, 远处只能望见一处有山, 其余三面都是平地, 阳光落下来,湖面平静,波光粼粼。 阳光暖人, 山水之色, 无处不透着惬意, 安芝却觉得不舒服。 实在是太安静了。 即便是暖风拂过,湖面被吹起了涟漪, 静到能够听到自己呼吸与心跳的环境下, 这一切就都不再温和,安芝低下头去, 清澈的水下, 似乎是能够一眼望到底, 却不见活物。 死寂。 连个休息的地方都没有, 谁能呆得住。 安芝脑海中闪过这么一个想法, 下一刻,她身旁忽然凭空冒出了一张椅子,安芝吓了一跳,看着这花雕的榆木座椅,再看椅子上铺着的软垫,那念头快到连她自己都还没去捕捉,座椅旁就多了一张桌子,一壶茶,一只杯子。 一刻钟后,安芝看着自己面前已然扩大数倍,摆着的数样东西,手心越发生凉。 她不敢碰桌上冒着热气,自动沏好的茶,目光一闪,面前出现了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犬,仰着脑袋看着她,眼睛漆黑却无光,尾巴一晃一晃,像是掐着时间的,机械来去。 安芝后退了一步,这东西不会撒娇。下一刻,那小犬就朝她走来,到她脚边,轻轻蹭了蹭她的脚踝,可那双本该灵气逼人的眼睛,里面是如这湖面一样的死寂。 安芝扭头,看着这丝毫没有变化的湖面,深吸了一口气,她想什么就能有什么是么,那桥呢。 不似刚刚出现的迅速,等了好一会儿都不见面前出现桥梁,安芝又想了船,依旧是没出现,湖上的回廊没有,亭落没有,安芝望着远处能看到却似乎永远无法触及的平地,看来这是个囚笼。 除了离开这里之外,想什么都会出现,只是皆是死物,就连活的,也没有生命。 想就此困住她吗? 安芝朝岸边走去,身后出来的东西越来越多,最后甚至是有了声音,安芝转头,沈帧站在那儿,脸上摆着奇怪的笑容,一双眼眸直直的盯着她,嘴巴里发出的声音既熟悉又陌生,知知…… 沈帧的身后是宝珠,小梳子,义父,还有楚芹,他们每个人脸上的笑容都很奇怪,被牵强的扯着,望着她,无声的说着回来两个字。 一群怪物。 安芝扭头毫不犹豫的朝水面走去,这一次没有东西阻拦她,可当她走到第三步时,朗晴的天空骤然变了颜色,阳光被乌云覆盖,甚至又雷鸣声。 死寂一样的世界终于有了不一样的声音,冷风吹起时,也终于让人有了活着的感觉,天色越来越暗,远方山头有闪电直窜而下似是要将闪劈开去,湖面的平静被打破,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水面开始朝她脚下涌过来,想将她退回去。 四面八方传来这样的声音,回去,回去……快回去…… 湖水变得冰冷刺骨,安芝再迈出去时,身后的叫喊声变得有些凄凉,那个“沈帧”用着温柔又诡异的声音在喊她的名字,风也越来越大,安芝提起裙子,狠狠踢了一脚水面:闭嘴! 世界骤然安静。 下一秒,湖水如人的情绪一样激动起来,卷起来的浪铺天盖地朝她袭来,试图将她逼迫回去,冷,从脚下一直蔓延到全身,要将人冻僵为止,而背后那一片地方却透出温暖来。 安芝咬牙,抬起头看着袭来的巨浪,嘴里泛了些腥咸,用力的拔脚,朝着那水狠狠踩去。 电闪雷鸣间,安芝读出了它的情绪,它在生气,生气自己不肯呆在那里,偏要涉险离开。 那闪电已经从远处的山临在了她的头顶,只要她敢在进一步,就会当头劈下。 安芝抬手,抹了下被风吹乱的头发,毫不犹豫的,朝前迈出去。 “轰隆隆”巨响声,闪电与巨浪同时袭来。 安芝猛地睁开眼,屋内黑漆漆的,打开的窗户外风吹的有些猛,雨水声和雷声交杂在一起,闪电劈下时,床帏的一侧被衬的明亮。 下雨了。 安芝躺了会儿,看着不断被闪电打亮的那一处床帏,目光平静。 不多时,安芝下床合上了窗户,也将那电闪雷鸣给隔绝在了窗户外。 屋内雨水打进来后的清冷逐渐被化去,安芝钻入被窝,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就这一刻,竟是比临睡前还要感觉安稳。 …… 再醒来时天已大亮,阳光如昨日一样,唯有湿漉漉的地面和街边被淋塌了的布棚子向众人昭示着昨夜的雨究竟来的多猛烈,从客栈出来时,安芝还听到有人说起半夜打雷的事,被其惊醒的人不少。 初七在外已经收拾好了马车,这是昨天他们商量好的,虽然安芝还想在这儿多留两日,去苏禄的事不能拖,她如今这么安排也已经十分的紧凑。 半个时辰后,他们离开了杨城。 二十开外,安芝回到了金陵。 西市的码头比她去杨城时还要忙碌,各家的船都忙着出航,傅氏商行这儿还算是迟的。 “李管家,你派人去宣城,告诉小梳子,让他暂时留着别回来。”进屋后,安芝将在杨子山的事简单说了遍,“权叔,我这一趟去的匆忙,也没时间多留,您替我再打听一下有关于邵家的事。” “邵家?”权叔低念了下,抬起头正要说话,安芝已经掀开帘子走出去了,权叔无奈,“大小姐真是一刻都没休息。” 李管家更关切大小姐的生活:“那沈家少爷究竟是什么意思,这都多少回了,宣城那儿也瞧见了他,这一趟去杨子山,大小姐独自出的门,怎么与他一同回来。” 权叔笑了:“那得看大小姐怎么想了。” “可……”李管家本想说大小姐总是要安定的,但又觉得这话不太妥当,一时间也拿不出什么好的形容来,“往后也不知会怎么样。”老爷和夫人可不是这么盼的啊。 “那就看着罢。”权叔拍了拍他肩膀,“这一趟我跟着大小姐去,行里的事就都交给你了,我看三老爷最近也忙。” 李管家一怔,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以往老爷在时会过问三老爷的意思,如今老爷和大少爷都不在了,便不能像以前那样,一切还是听从大小姐的吩咐才是。 这边话音刚落,安芝掀开帘子:“李管家,小叔不在行里?” 李管家拍了下脑袋:“把这事儿给忘了,三老爷昨日出的门,说是要去个三四日才回来。” 安芝眼神微闪,很快转了笑意:“那就权叔来罢,正好义父送了些东西过来,您帮着看一看,明日就出航了,来得及的话,叫人把那些送去各家。” 权叔走到外边,才一会儿的功夫,大堂内就摆了不少东西:“都是林家送的?” “是我之前托义父去买的,入秋正好送,之前开市也受了不少人照拂,都得感谢,还有傅大人那边。”安芝对照着册子将东西一样样划出去,“顾大人府上也不能落下。”她这几趟来回太忙,都没空去看师叔,也不知道这一个多月里,师叔在顾府与顾大人他们相处的如何了,还有她那伤。 权叔微笑听着:“沈家不送了?” 安芝瞥了眼册子:“送啊。”说完后才意识到权叔是在调侃自己,她也不恼,笑着道,“权叔您看如何?” “中规中矩,挑不出错。”权叔看向另外一些,“这些是要送去宣城的?” “嗯。”安芝点头,笑容淡了些,“三伏集见的那些人,情面上也得维持,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也正好,让他们瞧瞧行里有什么。”当初去计家要钱的时候那么利索,如今要他们选,自然还是利字当头。 忙完这些后,天已经黑了,安芝要回后院时才反应过来出发去杨子山这几日,后院这儿李管家他们已经将东西都送去新置的宅子了,宝珠还在外边儿催:“小姐,您可好了?” 安芝往外走去,宝珠扶她上马车,一面叨念:“明儿一早的时辰,东西虽然收拾好了,还得小姐您看呢。” “宝珠,你这几日都是住在傅园里的?” 宝珠点点头,小姐不在这些天里,她是傅园和林家两头跑的,总算是将东西都添置好了:“林夫人说了,该办个进屋酒的,只是小姐现在忙,只能等从苏禄回来再办。” 商行到傅园没多少路,宝珠下马车后又说起二小姐送来的东西,一路到了自己院子,差使了丫鬟去倒水,忙进忙出还不忘念叨安芝。 安芝靠坐在塌上,笑眯眯看着她在那儿喋喋不休,看着看着,便生了困倦。 “小姐,我还让厨房给您熬了些红豆汤,依您喜欢的,煮的特别稠,您……” 宝珠端了碗进来,看到安芝靠在塌上睡着了,脚步慢了下来,将碗放下,取了毯子过来给她盖上,心疼的不得了,这接二连三的,真把小姐累坏了。 95.095.变化 安芝这一觉睡下,天蒙蒙亮时才醒来, 傅园内侍奉的人虽不多, 但手脚都很麻利, 半个时辰后安芝出门, 买来的两个小丫鬟羞涩的站在门口送她。 点了灯的门口,傅园的牌匾映衬出光,昏黄下, 蔓延出一丝暖意来,就像是回到许多年前,她每每从计家离开回宜山,院子里那几个小丫鬟都会站在门口送她。 回了神, 耳畔是宝珠嘱咐的声音,安芝转身, 附近的街巷中有早食的香味飘散过来,等到了西市,码头上已是忙碌的情形。 这阵子几乎每天都是这样的情形,忙到工人不够用,勤快些还能涨些工钱,安芝这边的船也是,将最后的箱子运上船,辰时, 李管家在码头上祭了神, 准备出航。 虽说如今是自立门户的, 和去年一样, 林老爷还是亲自过来送安芝出航,沈家那儿这回倒是没派人来,但宝珠清楚着,昨个儿东西就送到傅园了,那沈少爷还陪小姐一同从杨城回来的,今个儿送不送已经不算事儿了。 就是没见着三老爷。 一刻钟后,船离岸,波浪拍打着船板,岸上的人影越来越模糊。 安芝起初是向李管家他们挥手的,这些日子忙的,林家那边也没空去,心想着这一趟回来要好好去呆几日,视线收回时,安芝脸上的神情微滞,码头架起的一艘船边上,立柱后有个人影,看起来熟悉无比。 “小姐?”宝珠在身后叫了好几声,见安芝不答应,朝她看的方向望过去,但离岸已经有些距离,码头上也瞧不大清楚。 过了会儿,立柱后的身影已经不见了,亦或者是离得太远看不清,安芝收回视线,心中有些沉闷,李管家说小叔还有几日才回来。 可那身影,真的很像他,会是他吗? “都准备好了?” 宝珠点头:“权管家那边都准备好了。” 安芝转身折回上舱,权叔已经将祭贡用的东西都准备好,比起之前出海,这回要慎重许多,看着权叔焚香祭还龙王,安芝依稀想起小的时候跟着父亲上船的情形。 这是宣城那儿的传统,也是计家每一趟出远门要做的,父亲在准备这些贡品上的用心,半点都不含糊,他常抱着她笑说:“海龙王一高兴,知知想要什么,它都给你带来。” “每一趟出海都顺顺利利,太太平平。” 权叔绕甲板前后,将香递给了安芝:“大小姐。” 安芝虔诚跪下,对着上舱中的海龙王像座,祈求出海平顺,能满载归来。 将香插入炉内,权叔给她递酒,接连数杯陈年好酒祭下,等长香燃尽三炷,将剩下的酒和上贡用的祭品从船头扔下。 是有那样的说法,船上的祭品都扔下去后,到出海口,海水不漫过船身上的线,就意味着海龙王同意你的船出航,这一趟必是会顺顺利利。 安芝迎风:“权叔,当初大哥出的那一趟也很太平。”父亲如此看重这个,倘若刚出去就不顺利,那一趟船肯定会折返。 权叔知道她想说什么:“大小姐,从这儿去岭西,鲜少有风浪。”但是依旧是有很多船会出意外。 “人还海上,多是图个心安。”安芝转头抱歉道,“原本不想劳您帮忙的,月儿还小,几个月不见怕是认不得。” “商行内的事都是李管家的操心,我也没做什么,若是连这都闲着,可就真的要变老骨头。”权叔笑着,“再说我本就是吃这碗饭。” 安芝眼神微闪,扶着栏杆想了许久:“权叔,我觉得小叔变了。” 她有时候想,人经历过生死后,经历过那么大的事,会有变化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更甚者将自己关在屋里不见人不说话,不吃不喝。她为什么要反复的去想小叔的变化,去苛责他与过去的不一样。 她心中就是滋生了那样的感觉,从宣城那一趟开始,在去过杨城,到过邵家后,那种不熟悉的陌生感,越发的强烈。 那日在山下庄子内,安芝觉得小叔换了个人。 安静了片刻,权叔脸上的笑意淡了些:“三老爷每年都会陪大少爷来金陵,计家的生意他虽帮忙,主事的还是老爷与大少爷,三老爷为人淡泊,如今大小姐主事,我想他在计家留不长。” 安芝转身,看了他一会儿,末了,缓缓叹:“您说的没错。” 权叔没再说话,离开船头,去往上舱。 一个时辰后,太阳高挂,风徐徐,带着湿热。 此时的水面还很平稳,离开金陵后,沿岸是能看到不少田地村落,宝珠拿了帽子过来给安芝戴上,念叨着她该多注意些的话。 很快,深夜里,船入海,待到第二天醒来时,已经望不到岸。 海上的时光漫长,醒来就是天连着海的世界,看的久了越发觉得时间过的慢,当厨房内的黄豆芽哺出第二篓时,商船快到岭西,这天中午,安芝拿着罗盘对着分不清东南西北的海,看着罗盘上始终朝南的指针,北边与之变差的地方,就是小叔所说,当初计家的商船偏离航道前往的方向。 看了许久后,安芝低头看罗盘。 当时计家三条船,大哥又是谨慎的性子,出航前肯定将一切都检查仔细的,再者他们还顺利到了岭西,所以这罗盘,不可能是出航前坏的。 海浪拍打过来,船身微晃,安芝转身看后方的另一条船,这其中一定还有她不知道的事。 …… 快近十月时,商船终于到了苏禄,这时金陵城已是秋日,而苏禄这儿依旧是炎夏的温度。 水城的码头越发热闹,下船时安芝看到码头上不少人在上货,比一年前多不少,远处的渔村似乎也有些变化,安芝把码头上登记要进城的人,付过钱后,在外找了进城的牛车,半刻钟后五六人前往水城。 进城时天色微暗,找住处歇脚,安芝带了宝珠到了水城的夜市。 白天是市集的地方,到了夜里支起棚子打上灯,便是热闹的夜市,除了白天那些铺子外,还多了许多就地摆着的摊子,毯子上摆了许多东西,席地而坐,到处是穿着鲜艳服饰的当地人。 “小姐您看那儿。”宝珠对许多事都好奇的紧,岭西那边东西其实更多一些,但抵不上这儿新鲜,空气里还有新鲜果子的香气,这儿的百姓活的肆意,并没有他们这么多的规矩,男男女女聚在一起,好不欢乐。 “那个人看起来,不像是苏禄人。” 走到夜市中央时,宝珠忽然拉住安芝,指着走进前边铺子的一男一女,两个人还牵着个半大的孩子,安芝抬头时只剩背影了,只能从他的头发与肤色上依稀分辨:“的确不太像,苏禄人没这么白。” “但那女子和别人一样。” 安芝笑了:“金陵城还有波斯人久居娶妻生子的呢,苏禄这儿有人前来,定居娶妻不也正常。” 宝珠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就是觉得挺稀奇的。” 安芝捏了下她的鼻子:“看来回去得给你找个人家了呢。” “小姐!”宝珠跺脚,恼羞红了脸,“您怎么说这个!” “楚芹的婚事再迟,明年肯定定下了,你与我同岁,说起来也该考虑了。”安芝十分认真的想着,商行内最年轻的管事,年纪也二十出头了,再小一些都是伙计,倒是可以问问义父,再远一些,她与沈家和陆家都还熟,总是有不错的年轻人。 宝珠的脸越发的红:“小姐还没嫁人,哪里有先说我的道理。” “我说考虑啊,又没说现在要把你嫁了。”安芝逗着有趣,捏了捏她的脸颊,“你紧张什么。” “小姐您就开我玩笑!”宝珠说不过,顶着红通通的脸朝前快步走去,走了几步后担心安芝没跟上来,又扭头看她,那模样可爱极了。 安芝笑出了声,闻着前面有烤鱼的香气,便上前拉了她。 不多时,这边铺子内,刚刚宝珠注意过的男子,抱着孩子走出来,身旁的女子手中已经抱了买好的布匹,用着苏禄这边的地方话,有说有笑。 下台阶后他们也闻到了烤鱼的香味,男子转头看去,目光落在烤鱼摊前安芝的背影,神情微顿了下。 身旁妻子关切:“林,怎么了?” 男子微皱了下眉头,觉得那背影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女子顺着视线看过去,人来人往的也看不出什么来,等男子再往烤鱼摊看,人已经不见了。 “没事了。”想的愈多,头沉沉的越发难受,男子摇头,抱着孩子三个人进入人群,很快的融入其中。 而这头从夜市出来的安芝,手中已经捧了好些买来的东西,带着宝珠往住处回。 96.096.故人是故人 安芝在夜市里买了不少香料, 到了住处后还让宝珠点了些, 水城的夜晚比金陵要短暂, 歇下没多久天就亮了。 第二天清晨,气温尚未升起时, 安芝前几天找的向导来了, 带着她们出城, 前往上一趟去过的村子。 “小姐, 这儿的地都平了。”宝珠指着铺满晒干杆子的田地, “去年来的时候, 那些包谷比人都高。” “去年是六七月里,如今已过十月。”安芝看被当地百姓一个个扎起来的杆捆子,这些晒干之后就会被当成柴火, 农村的生活, 不论是在哪里都能找到共通点。 太阳升起快到当头时, 一段下坡路,眼前出现了村子的面貌, 空气里夹带了枯草气味,像是久置的松木,风一吹,又换成了太阳的气息。 村口有许多孩子, 这里的人穿着简单, 还有赤脚在地上跑的, 安芝让宝珠把带来的山楂与酥糖分给大家, 不多时, 她就见到了这里的村长。 安芝这一趟来不仅仅是为了这儿的粮种,还带了些东西过来,丝绸葛布,种子,瓷器,这些东西安芝并非第一个带来,但照样可以与这里的人做生意。 更何况她带的东西都不算贵,恰是适合了他们。 在这村子呆了大半个时辰,安芝将一部分东西当礼物留下赠给他们,离开时马车上还多了他们送的,那群孩子质朴的很,一路送了他们到村子外面,快看不到时还在挥手。 安芝拿起摆在牛车上的包谷袋:“权叔,这两年好像多了些人种这个,我看之后买的人会更多。”上次她运回去的那些只当它是个零嘴,在丘庄试验过后,现在是可以多进一些回去了。 “这种比丘庄收的好。”权叔开粮米店多年,更清楚这些,“分两批种,明年收的应该错不了,大小姐若是想拿这头一笔,丘庄那儿再多租些田。” 安芝轻轻拍了拍包谷袋子,笑道:“卖这些能赚多少,我打算做人情,送去顾家。” 新来的傅大人极注重这些,早前才去顾大人去过丘庄,不论他知不知道,只要她把这些送到顾府,之后怎么用如何将其推广出去,就不用她操心了。 名声给谁占都无所谓,官府的线牵的上,这才有生意做。 权叔乐呵呵笑着:“大小姐想得周到。” 安芝看着包谷下面压着的种子,经由上回试验,这次她多买了些,回去时还得请人到村子里来运,这些种子是值不了多少钱,但是个和官府打交道的好东西,那位傅大人的脾气如此古怪,稀罕的贵的他肯定是瞧不上眼,但与百姓息息相关的,能改善他们生活的,他一定有兴趣。 牛车摇摇晃晃,在太阳西下时,又走了个村子后,他们往水城方向回。 回去的路和来时不一样,绕了道后,宽敞的路两边都是绿油油的农作物,还有被收割过的痕迹,宝珠看到有人在田间忙碌,觉得新鲜:“小姐您看,那边的房子好像比之前的好一些。” 安芝望过去,隔着大片田的对面,是一片颜色鲜明的屋舍,问了向导,是这边相对富庶些的村子,安芝见他们都有些兴趣:“时辰尚早,不如过去看看。” 宝珠点点头:“小姐,说不定还能瞧中什么。” 从另一条路上过去,屋舍越来越近,之前眼中鲜明的颜色,逐渐变成了一幅幅的图案,绘在墙上,还有装饰在屋顶的。 这边的屋舍与水城内的更接近些,安芝看村口来往的人:“附近再热闹一些,这边说不定会变成一个小镇。” 下了牛车往里走,还见到了不少做买卖的,大约是临近村子里的人到这儿来换货,村口周边的几个铺子看起来生意不错,安芝笑了:“还真是。” “离镇子还有些远,不过已经是个小集。”权叔从最近的摊子上拿起个黑色的树根块,大概有手肘那么大,形状有些怪异,质地又十分硬,“这是何物?” 摆摊的是个老人,头缠着布,说着他们听不懂的话,还是向导解释:“他说这是一种药,热病时用刀剐一些磨粉,和水冲服下去能很快出汗消暑。” 权叔闻了闻:“药味很淡。” 向导听那老人家说了后道:“这是晒干烘烤过后的样子,刚挖出来这个是青色的,但不能直接吃,有毒,需要埋在火坑堆里,埋成这样挖出来才能服用。” 安芝也生了好奇:“这倒是和附子有些相似,生时不可服用,要熟制,这叫什么?” 老人家说了一串,向导解释:“是村子里的人自己上山挖的,这边叫梛根。” “梛根?” 老人家从身旁的篓子里又拿出好几个给他们看,有大有小,颜色都是通体的黑,经由向导介绍后,安芝倒是能从其中像出几分原来的样子,长于根结部分:“这怎么卖?” “这边的东西不是拿来卖的,是换的。”向导指了指附近的几个摊子,过来的人手中多少都拿了些东西,有些还驾着牛车,“水城也有换货的地方,几位贵客去的是外国商客最常去的。” 安芝对他摊子上这些叫不出名字的东西有了兴趣:“你问问他,要拿什么换?” 向导询问过后:“他想要布。” 安芝他们的牛车上有很多粮食,还有她从船上带下来的绸布,唯独是没有老人要的那种布料。 “小姐,他不是换货了,这儿这么多,肯定有卖他要的布。”宝珠朝四周看去,很快在不远处的一家摊子上看到了挂着的布匹,“小姐,那边!” 安芝笑道:“那你去问问他们要什么。” 宝珠跟了向导过去,很快她小脸沮丧的回来了:“小姐,他们要肉。” “肉啊。”安芝环顾四周,肉是有些难了,这边虽然换货的东西十分多,但没有新鲜的肉类。 安芝有意问她:“那你说该怎么办?这位老人家要一匹布换这些梛根。” 宝珠有些发愁,想了会儿后她犹豫:“牛车上只有腊肉,还是从船上拿下来的。” 权叔在一旁笑道:“你可以拿这些去问问他们肯不肯换。” 宝珠愣了下,飞快跑去了牛车那儿。 一刻钟后,她抱了三匹布回来:“小姐,他们一开始还不答应,我让他们尝了下他们就愿意了。” “刘娘做的腊肉,可没谁说不好的。”原本她将那些腊肉摆在车上,是准备送人的,没想到还能在这儿换些东西回去,“你看看这些能换他多少。” 宝珠将三匹布放到摊子上,那老人家将一小篓子的梛根给了他们,安芝摇头,指了指他额外摆着的一些奇怪东西:“三匹布,我换三样。” 老人家点点头,倒也客气,将篓子内的梛根倒出一部分后,往里放了安芝指的的两样,还和向导说明了这些的用处。 宝珠嘀咕:“怎么他说起来像是神药似的,一服用热病就没了,一服用心口就不疼了。” 转身正要把小篓子抱去牛车上,迎面冲过来一个孩子,险些撞上了宝珠,安芝将宝珠往后拉,一把捞住了那个孩子:“小心!” 这孩子窜的快,劲道也不小,在安芝手中双手双脚还不忘扑腾,待安芝将他放下来,他还想跑呢。 这时孩子来的方向追过来一个年轻的妇人,朝安芝鞠了个躬,把孩子拉到自己怀里,温和责备了几句。 但孩子实在顽劣,挣扎又要窜,妇人身后又追过来几个人,其中一个直接将她推开了,把那男孩子抱到自己怀里,抱住之后就开始打他屁股,力道也十分大,打的声音安芝都听见了,男孩子哇的大哭了起来。 男孩挣扎的厉害,这个妇人就打的越凶,还抬头看安芝她们。 这么闹腾的动静,很快就引起了周围的注意。 被她推开的妇人趔趄了下被人扶住,神情看起来有些尴尬,安芝这儿心情就更微妙了,你打孩子归打孩子,看过来那眼神,怎么像是在责备她抱住孩子,难不成刚刚就该让他扑摔了。 宝珠走上前:“小姐,这人怎么不讲理。” 安芝摇头:“我们走。”她是来做生意的,可不想惹事。 转身时,安芝对上了适才那妇人,那妇人对安芝抱歉的点了点头,安芝摆手,往她身后看去,神情一顿。 那个安抚妇人,轻声细语说话的人,怎么这么像大哥身边的管事李致。 感觉到安芝的目光,男子抬起头看安芝,这一眼,不止是安芝,连权叔都诧异了,这不是经常跟大少爷来金陵的李管事?李管家的侄子。 可偏生对面的人不认得他们,看他们的眼神犹如看陌生人,因为安芝的注视,他还善意的冲她笑了笑。 随后他陪着妇人离开了人群,而这边,后来冲上的妇人又去追从她怀里挣脱开的孩子。 安芝怔怔看着他们走远,许久都反应不过来:“权叔。” 权叔嗯了声。 安芝转头看他,有些不敢相信:“我是不是看错了?”之前在这里看到小叔,现在又看到李致,她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 权叔轻叹:“大小姐,他不是苏禄人。”应该就是李管家的侄子没错了,权叔见过他很多回,尽管黑了些,但再相像的人也不可能长的一模一样,李致又没有兄弟姐妹。 安芝猛地一震:“可他不认得我们。” 权叔猜测:“大小姐,他要真的是,那样的情况下能活下来,想必是经历了许多。” “对,你说的没错,能活下来就十分不易,小叔还养了好几个月的伤。”安芝低头,嗫嗫自语了一段后猛的抬起头,眼中随即浮上欣喜,她小心翼翼的问,“权叔,你说,那有可能吗?” 遇到小叔的时候安芝还不敢有那样的希冀,这么大的事能活一个就是奇迹,可现在看到李致,安芝心中的那些念头就开始疯狂的往外冒,小叔活着,李致活着,那大哥呢?大哥是不是也活着? “大小姐,这样的事它其实……”权叔话没说完,安芝就朝那夫妇离开的方向追过去。 宝珠愣了下也追了上去:“小姐!” 向导有些懵:“贵客,你们这是?” 权叔冷静道:“或许要在这里留住一夜,还要麻烦你去村子里问问,谁家能留宿。” 这厢,安芝已经追上了夫妇。 97.097.故人 安芝在他们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猛地扎住了脚, 前方两个人看起来十分的恩爱,男子挽着女子低声细语说着什么, 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人跟随。 安芝心中的情绪起伏很大, 但脚步愣是没能像刚刚那样大步跨去追逐,她只敢跟随在他们身后,保持着距离, 看着他们。 或许是怕自己上前后发现根本是认错了人,或许是怕这一切不过是自己的臆想,一个没有醒来的梦, 安芝不敢上前打扰。 就这么走着, 安芝一路跟随着他们, 来到了一间屋舍前, 男子推开门,夫妇二人走了进去,很快里面有孩子的声音传来。 泥糊的墙仅到肩膀, 安芝看到男子抱起孩子,转头那刹那, 她再度看清他的样子, 同样院子里的人也看到了她,这时宝珠他们赶到了。 刚刚在集市上才见过面,夫妇二人自然记得安芝,疑惑归疑惑, 妇人走出来, 对安芝笑着问了句, 大意应该是询问她有什么事。 安芝回了神,指了下她身后的人,又指了指自己:“能不能,让我和他说几句话。” 在听到安芝说话后,妇人愣了愣,扭头看丈夫,随即脸上有欣喜之色,飞快的说了一串话后,男子走出来:“你们是?” 略带着些宣城口音的话一出口,安芝的眼眶顿时湿润,不会有错了,就是李致。 可他看自己的眼神,却如同在集市那般,有善意却无熟悉感,与看陌生人没有分别。 …… 傍晚天色,葡萄藤架下,安芝坐在那儿,看着院子中追着小犬跑闹的孩子,恍若自己又在梦境中。 不多时,李致和妻子从屋内走出来,抱着一个盒子和一件衣裳,放到桌上后,李致说道:“这是阿娜他们救我上来时,我身上所有的东西。” 安芝看着那衣裳,几年过去,又历经过生死,有些破旧的衣服上还绣有计家商行的徽记,安芝轻轻摸了摸:“这是宣城计家商行的徽记。” 说完后安芝看他,李致显得很平静,并未对她的话有什么波澜。 安芝打开盒子,盒子里的东西被保存的很好,是一个半旧的钱袋子,一块木牌,还有手串,钱袋内还有碎银,手串上刻有护身符字,安芝的视线却在那木牌上挪不开。 木牌正面是很普通的青竹雕刻画,半间屋子一片竹林,木牌的背面刻着个林字。 妇人叫了声:“林。” 安芝蓦地抬起头,李致扭头与妇人说了什么,妇人离开了院子外出。 安芝轻轻摸着那林字:“她叫你林?” 李致点头,安芝没有作声,从手串底下将一块碎木拿出来,一旁权叔很快就将其分辨:“小姐,这是罗盘上的。” 经过海水浸泡的碎木,上面的刻纹已经看不清楚,但形状上依稀能够辨认出是从罗盘的一部分,包括其在内,盒子内的这几样东西,就是李致被救上来时,身上所有之物。 “这些东西,你都没印象了?” 李致摇头,这时院外走进来几个人,是刚刚出去的妇人带着两个男子过来,其中一个向安芝他们行了个礼,用略有些生疏的大周话道:“几位远道而来的贵客。” “你好。”安芝回礼,看他打扮应该是村子中较为德高望重的人,“我们是从大周金陵城过来的商客,想向您打听一下关于他的事。” 男子看向李致,指了指自己身旁的人:“他是被我们的渔网拉上来的人。” 来的人是这村子中唯一会说大周话的,从他的口中安芝得知,李致是在三年前被渔船救回来的。 三年前十月里,算着海上暴风雨过去的时间,水城有许多渔船出海捕鱼。 这边村子里当时有三条船出海,开的稍远了些撒网,与渔船群分开大约两三日后,他们的船遇到了漂流在海面上的破碎船板,依照以往的经验,他们知道这是有船遇到风暴了。 他们有尝试去找人,但因无法确定出事的地方,看到的始终都是些碎木板,直到两日后,他们的网被拖住。 李致是连着个大箱子被拖上来的,拖上来时呼吸几乎要没有,他们猜测他应该趴在箱子上被拉回来的网兜着了,身上大大小小数处的伤,所幸没有致命处,这才让他活下来。 “我们救了他之后,他一直生病,发热,我们之中的一条船只好先回来。”接连病了数日,醒过来后的李致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记得自己是谁,从哪里来。 把李致救回来的是阿娜的叔叔,在养病期间都是阿娜照顾他的,两年前李致帮着村子里赚了些钱,大家帮忙在这里给他们造了房子,两个人成亲还有了孩子。 这两年里,他们也试图帮李致找亲人,记起以前的事,但他身上所留下的就只有这几样,就连他的名字都是依照着木牌上的字,找人辨认后才这么叫的。 唯一有的线索,就是他对瓷器的喜欢,可在水城这里,这也说明不了什么。 “你们是林的家人吗?” 几个人齐齐看着安芝他们,没有恶意,反倒是很希望帮林找到家人。 安芝看着李致,早前刚认出他时的激动渐渐平息下来,三年她都等了,只要是还有希望,她都可以继续等。 安芝让宝珠去牛车上取东西,深吸了一口气冲着他们微笑:“能否收留我们一晚上,我想和他谈谈。” …… 夜幕,宝珠按安芝的吩咐在厨房里做菜,屋檐下,油灯的光线昏黄,李致看着桌上几套瓷具,神情终于有了些变化:“我以前是做这个的?” “你过去是计家的管事,年轻时就跟着我大哥一起外出做生意,瓷器是你接触最多的东西。”安芝将木牌拿出来,“你还记得我大哥叫什么吗?” 李致摇头,安芝沾了笔墨在纸上写下计安林三个字,随后又写下李致二字,但他的反应并不大,显然是一点记忆都没有。 “你父母早逝,很小的时候就被李管家带来了宣城,十二岁时到商行帮忙,之后一直跟在大哥身边,这木牌,是我和芍姐姐去观山庙求来的,带在身上也有几年了。”安芝看着手里的木牌声音微顿,“他们在你身上发现了这个,是不是大哥交给你的?” 回答安芝的只有平静,三年前被救时他不记得,如今依旧如此。 可安芝却无法像他一样平静,从进来到现在,她说了很多,努力维持的镇定在李致的“毫无印象”下渐渐失衡,安芝的语气逐渐急迫。 “你们在海上的时候,三艘船上的罗盘都出现了问题,为什么会没发现?” “出事的时候大哥是不是和你在一起,这木牌在你身上,他是不是交代了你什么?” “李大哥,你被他们救上来时是在货箱上的,那大哥呢,他在哪里?他是不是还活着,你和小叔都活下来了,他呢!” 安芝站了起来,面颊微红,情绪看起来有些激动:“苏禄出海的渔船那么多,是不是还有别的船发现了出事的商船,除了你之外,还有人活着对不对?” 李致怔了怔,他低头看被她捏在手中的木牌,眉头轻皱。 这样的沉默到了安芝眼底,像是一记重锤,又将她打了回来,强烈的窒息感,让她的思绪陷入了混乱。 明明希望就在眼前,却如何都到不了的感觉,让人无力到想哭。 咚的一声,屋门口传来响声,李致的儿子站在那儿,脚边是掉下来的藤球,小家伙捡起球后蹬蹬蹬跑到了李致的脚边,撒娇喊了声。 李致将他抱起来后,他则是张着大眼睛看着安芝,一脸的好奇。 安芝扶着桌子的手用力握紧,她缓缓坐下来,不甘心道:“李大哥,你真的连李管家都不记得了吗?”自己的亲人,即便是忘记了,提起时也不该毫无感触。 李致抱着儿子,轻轻晃动,过了许久他才开口:“有时候做梦,我会梦到有人叫我。” 安芝蓦地抬起头,李致微皱着眉头,想了会儿:“但看不清样子,只是不断在叫我,让我照顾好自己,有时,我也会梦到一些屋子。” “你跟着大哥出航,李管家都会这么嘱咐你,那些屋子,是不是这样的?” 安芝拿起笔飞快在纸上画下一些宣城的屋舍,商行,府宅,还有李管家老家那边的屋舍,李致的视线最终是定在李管家老家屋舍那边。 “是这个吗?” 这是三年来,李致第一次看到梦中出现过的屋子,之前妻子想帮他找寻记忆时,找来的各处屋舍都不相同:“很像。” 安芝脸上一喜:“这是你小时候住过的地方,在李管家带你到宣城前,你一直住在这里,生活了有五六年之久。” 李致看着纸沉默。 安芝感觉自己找到了突破口,她提到李管家他没印象,提到大哥和商行的事他都没印象,或许是因为这些无法形象出来,但要是把李管家的画像拿来,他也许就能记起些什么,同理,她可以给他看大哥的画像,宣城的街巷,那些他每天必经的路。 或者干脆,把他带回去,把他置身在熟悉的环境中,比从她口中说出来,更容易帮他恢复记忆。 想到这里,安芝的心里又重新燃起了希冀,她指着桌上的花瓶:“他们说你喜欢瓷器,我听李管家说起过,最初带你入行,谈的第一笔买卖就是这个,那次出航,船上也有不少瓷货。” 李致眼神微闪,神情松缓了些,他其实也不算是什么都不记得,只是印象中的人和事都是模糊的,他无法将眼前这位姑娘说的话与记忆里少得可怜的碎片重叠起来。 而唯一印象深刻的,就是她手中的这些瓷器,或许就如她所说,他原本就是吃这口饭的,所以在当初醒来后,他因为失忆无措时,靠近这些东西才会给他安宁。 在厨房中忙碌的阿娜出来了,笑着招呼他们进去吃饭,夜色下,暖人的灯光映衬着这一家三口的和乐,仿佛除了这张脸,所有的一切和她所知道的李致无关。 安芝的视线渐渐模糊,她又不敢靠近了,她怕这又是自己想多了的一场梦,这件事在心里沉的久了,再也经不起它拨弄。 耳边响起脚步声,安芝没有回头,轻嗫了声:“权叔。” 宽厚的手掌覆在了她的头上,轻轻摸了摸:“大小姐,大少爷吉人自有天相。” 安芝的视线越渐看不清,那一家三口的身影,逐渐和灯光融合在了一起,一团的暖黄,她轻声:“权叔,您不必安慰我,我什么都明白的。” 三艘船几十人,纵使小叔和李大哥都还活着,大哥活下来的可能性也是微乎甚微。 可她就是,不甘心啊。 这三年来老天爷总在给她希望,在她要接受事实时抛给她线索,再让她失望。 权叔叹气:“大少爷一定希望小姐好好的。” 安芝低头,眼泪落下来,掉在地上消失不见,她哭笑:“权叔,或许老天爷要告诉我的不是大哥还活着。” 她蓦地抬起头,擦去眼泪,视线回到了清明,她直直看着那屋内:“老天爷或许是想告诉我,那场海难并非意外。” 权叔也知道她的脾气:“小姐是想带他们回去。” 安芝点点头:“只有回到宣城看到那些熟悉的人和事,他才能够想起来。”苏禄的一切对李大哥而言都太陌生,没有熟悉感也就回想不起什么来。 “要是他们不想离开这里。” 安芝怔了片刻,转身朝屋外走去,声音渐远:“我不会逼迫他们。” 权叔目送了她,继而看屋内,长叹了声。 …… 翌日,在金陵已然是秋季,在苏禄这儿,迎来的还是炎热的一天,安芝从瓦屋内出来,院子内只有那个孩子在玩。 看到安芝后也不认生,朝她跑过来,将手里的藤球塞给她。 李致给这个孩子取名叫沐,安芝把他抱了起来,遗传了父母优点的小家伙,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分外可爱。 这么大的孩子显然是静不住的,在安芝怀里呆了不过片刻就要下地,下地之后又要拉着安芝陪他玩,虽然语言不通,但这并没有成为两个人之间的交流障碍,咿咿呀呀的,安芝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将他塞给自己的藤球滚给他。 这时屋外传来叫喊声,安芝抬起头,门被推开,是昨日在村口遇到的妇人和孩子。 那孩子风一阵冲进来,安芝手快将沐抱起来,那孩子飞奔到了安芝脚下,抱起藤球就要往屋内冲,抓都抓不住。 安芝抬头看妇人,她显然是没觉得自己的孩子有什么不对的,只懒懒说了几句后,看着安芝。 安芝平静与她对视了会儿,妇人大概是想起了昨天的事,嘴里念叨着,从安芝身边经过,径自去了屋内,把孩子拎出来时,手里还多了个篮子,上边是满满一篮子的吃食。 接着她就若无其事的带着孩子离开了。 安芝有些反应不过来,这算是拿还是偷?李致和阿娜都不在家啊。 安芝怀里的沐冲着那篮子奶声奶气说了几句话,可惜安芝听不懂,这时阿娜回来了,正遇上要出去的妇人,阿娜脸上的笑容在看到妇人手中的篮子后收了回去。 两个人在门口争执了起来。 很快,不远处又走过来一个人高马大的男子,面相有些凶,大步走到妇人身旁,看到她拎的篮子后露出了笑容,接着便对阿娜说了一连串的话。 阿娜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她生气了,性格温和的阿娜脸上满是怒意,她看着男子情绪很激动。 安芝将沐放下来,指了指院子内,对他做了个手势:“嘘,你站在这儿别出来。” 外面吵得越来越凶,阿娜作势要去夺妇人手中的篮子,妇人不让,神情看起来理所当然的,那男子更是显得嚣张,张手就要推人。 还没碰到阿娜,一只手握住了男子的手腕,男子低头看去,对上安芝笑眯眯的神情。 男子恼怒了,要甩开安芝,可这身高还不及阿娜的女子却是如同钉在了地上,他竟然甩不开她的手。 男子凶着神情朝安芝一拳打了过来。 阿娜惊呼了声,怕这拳头挥到安芝身上,会把她打伤。 可随之倒地的却是男子。 在不远处路人的眼中,一个娇小的姑娘将一个男子翻倒在地,骑在了他的背上,单手桎梏了他,掰着他的手,将他痛的嗷嗷叫。 妇人见自己丈夫被摔,扑上来就要打安芝,安芝哪会让她如意,轻巧避开后,从她手中拿了篮子交给阿娜,推她进院子。 扑了空的妇人将丈夫扶起来,怒瞪着安芝说了一大堆,安芝笑眯眯向男子招了招手:“还来不。” 一招输给个小姑娘,还被挑衅,大庭广众下男人的脸面往哪搁,他自然不服输,推开妇人后朝安芝冲过来,拳头来的又快又恨,眼底的狠劲,作势要将人往死里打。 安芝脸上的笑容一滞,躲开这一拳后,从他手臂下穿过去,近身,手肘用力打在了他胸口上,随后一拳扣在了他下巴上,提膝抬脚,将人踹开。 男子没有直接被踹倒,偌大的分量,朝后趔趄几步后,仰天倒在了地上,扬起一阵灰尘。 安芝看着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轻捏了捏拳头,是有些退步了,换做两年前,这起码还得再往后两尺。 男子撑了两下没起来,第三下时妇人上去扶他,早就没了气势,第一回算是失误,第二回可不能是巧合了,不管认不认,总之是打不过的,男子推开妇人,一肚子气没处撒。 这时权叔和李致赶回来了,宝珠飞快奔到安芝身旁,前后左右看了一通后关切:“小姐您没事吧,有没有哪里受伤。” “我没事。”安芝甩了甩手,看着与男子交涉的李致,气氛十分的紧张。 最终男子似是烙下狠话的神态,带着妇人和孩子离开,李致转身与安芝道谢,一行人走进院子,夫妻俩的神情看起来都有些凝重。 之后安芝才了解到,原来刚刚的那妇人是阿娜的堂姐,而她的丈夫,是早前救李致那一船人中,其中一个渔民的儿子。 阿娜的堂姐之所以这么理所当然的从阿娜家拿东西,是因为这夫妻俩觉得这是阿娜和李致欠他们的,阿娜的父母早逝,是叔叔养大的,而堂姐的丈夫那边又因为当初救了李致,船提早回来损失了不少。 这三年里因为这个他们从阿娜家拿了许多东西,李致做瓷器买卖他们也要参一脚,不干活只拿钱,好吃懒做,夫妻俩因着恩情都忍了,今天阿娜堂姐拿走这些吃的本来对阿娜而言是能忍过去的,但阿娜的堂姐说了一些侮辱人的话,阿娜无法接受他们这么说自己的丈夫,所以才起了争执。 而夫妇俩神情凝重,是离开前堂姐的丈夫提出要李致把现在做的生意让给他,否则的话,他就带人闹事。 若是在金陵,这样的事安芝还能帮忙,但在这儿安芝自己都得小心着。 到了夜里,阿娜忽然找到了安芝,问及关于宣城的事。 98.098.贪得无厌 阿娜没有带李致, 而是请了安芝他们的向导帮忙做翻译, 显然是不想让李致知道。 安芝请她坐下:“希望白天的事不会给你们带来麻烦。” 阿娜摇头,拉住了她的手说了一段话,一旁向导道:“这件事应该是我感谢你的, 但桑托是个十分小心眼的人, 我担心他会暗中破坏你们的生意。” “我不怕他,很快就会离开水城, 你们生活在这儿才要小心,他放话要你们的生意,之后肯定不会罢休。”安芝更担心他们今后的生活,“你们其实不需要让着他。” “他们救了林。” 安芝看着她:“他们是救了林,但你们报答回去的, 远比当初渔船的损失多数倍,一味的忍让只能助长他们无休止的贪念,你也看到了,他们从不感激, 反而觉得这一切是理所当然,今天就算是你们将生意让给他,明天他还是会因为自己经营不善, 回头来继续问你们讨要。” 屋内沉默了片刻后, 向导的声音传来:“我知道,所以我想问问你, 关于林的事。” “你想知道什么?” 阿娜轻揪了下裙子, 问的有些小心:“他和他的家人, 关系好吗?” 安芝猜到了她的意图:“阿娜,你是不是想让他跟着我们回去?” 许久,阿娜嗯了声:“叔叔养我长大,没有亏待我,我不能因为姐姐的事不与叔叔家来往,我答应过要奉养他们,但林可以离开这里,他不是苏禄人,可以跟你离开回去。” 安芝看了她一会儿:“你让他一个人走,那你和孩子呢?他如果知道这件事,肯定不愿意丢下你们在这里,你不想和他一起离开吗?” 阿娜犹豫了下,神情微闪没有说话,安芝心中有了底,轻声道:“他与你一样,很小的时候就没有了父母亲,你说的宣城,其实是他被他叔叔接走后住的地方,他在宣城生活了十三年。” “他叔叔一家待他很好,送他念书,十二岁时他进了我家商行帮忙,一直跟在我大哥身边。” “他很聪明,也很能干,人也好,后来商船出事,他婶婶还因此病了一阵子。” 芝微笑看着她:“你知道桑托贪得无厌,可又无法撇开与你叔叔一家的关系,为了不让他继续受威胁,你想让他离开苏禄,但又怕他回去后过得不好,所以问我他亲人的事,对么?” 阿娜没有作声,她的确是这么想的,过去三年里,她一直在想办法帮林恢复记忆,但林始终是无法想起以前的事,安芝的出现给了她一个希望,她从来都没想过要把林困在自己身边。 “你一定还在想,万一他在家中还有妻子和孩子,或者有喜欢的人,你和沐就不适合出现,对么?” 阿娜抬起头看她,安芝拉住了她的手笑道:“三年前出航时,他叔叔还在念叨着这事,等他回来后就给他说一门亲事,免得他总是一个人。” “若是他们看到你和沐,一定会很高兴。” 被安芝说中了心思,阿娜微红了脸,安芝对向导道:“你告诉她,如果她心中是想和林一起走的,愿意离开这里跟着我们回宣城,我可以帮她。” 阿娜一怔,很快摇头:“叔叔不会愿意让我离开的。” 安芝想到白天的情形,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 在安芝觉得李致未必会跟着他们回去时,阿娜的那番话又让她觉得事情有转机,天一亮,安芝就让向导帮忙去村子里打听,到了中午,她带着权叔去了阿娜的叔叔家。 阿娜是叔叔养大的,等同于他的孩子,如果要离开就需要他的同意,才能在当地官府中拿到文书,带着这个回宣城,再到衙门中去,才能给阿娜一个身份。 当然安芝也可以不经过他们直接把阿娜和孩子偷偷带走,可若是如此,往后安芝再想进水城做生意就很困难了,所以她必须得去找他们。 听闻安芝的来意,阿娜的叔叔不同意阿娜离开,大概是清楚自己女儿什么德行,将来未必会奉养自己,所以得将善良的侄女留在身边将来可以照顾他,至于李致,并非他能做主的。 安芝看了眼屋门内露出的衣角,笑着道:“林离开这里,阿娜就没办法赚那么多钱了,她带着一个孩子,或许还要你接济她,不过如果你想让她奉养你,她和孩子与你们住在一起也是应该的,在我们那儿,如果家中没有儿子,哪个女儿奉养老人,他的家产就会留给这个女儿,这里应该也是如此。” 果不其然屋门内的人影晃动了下,安芝继而道:“林是我们家的管事,你们救了他这件事,我很感激,如果你愿意让阿娜跟着他离开,作为道谢,我可以帮你在水城内买一间房子,还可以低价给你一些大周的货,让你做生意。” 阿娜的叔叔皱着眉头,嘴里说着不同意,可态度并没有刚刚那么坚决了,屋门内的人似乎是耐不住想要冲出来,安芝起身,拿出个布袋子摆在桌上:“你考虑一下,我们还会在这儿留两天,两天后我会带着林离开。” 安芝走的很快,在她出门后,身后方就有动静了,有人从屋内跑出来,要不是她还没走远,恐怕早高升说什么了。 “小姐,我看他们明天就等不及会来找您。”权叔一早跟着向导去打听的,这一家子可不止是女儿贪,三年来若非阿娜的叔叔纵容,也不会发生昨天那样的事。 “贪才好,他们有条件,才能坐下来谈。”不怕他要的多,最怕是什么都不要,就要人留下。 回到阿娜家后,安芝便将这件事和李致夫妻俩说了遍,嘱咐他们明日该说什么,第二天快中午时,叔叔一家来到了阿娜家。 安芝故意让权叔带人在外收拾东西,原本还挺从容的叔叔,在看到阿娜替李致收拾好东西后有些急了,将夫妻俩拉进屋,约莫一刻钟后出来,脸色不太好。 很快的,他就提出了要两间水城房子的要求,否则绝对不会让阿娜跟着他们走。 安芝看着阿娜叔叔身后的桑托,前天挨的揍,今天下巴还肿着,夫妻俩之前躲在屋内听了不少,商量了一下午,就想到多要一间房子。 安芝笑了笑,没有理会他,而是对权叔道:“东西收拾好了没有?” 权叔点头:“收拾好了大小姐。” “那行,等下就回水城,那边的货送到码头后,我们就回金陵。”说完后安芝转头对屋檐下的李致道,“你与她们道个别吧。” 李致点点头,与阿娜说了几句话,阿娜忽然抱住李致就开始哭。 这下阿娜的叔叔明白过来安芝的意思了,她这是不答应他的条件,直接要带林离开。 他与女儿和女婿面面相觑一阵,都有些奇怪安芝怎么忽然不同意了,就在昨天,她那么爽快的提出给一间房子,现在只不过是多要一间而已,怎么就不答应了。 就这么片刻迟疑,这边安芝他们已经到了门外,李致依依不舍,却还是跟着出去了,阿娜的姐姐冲到了阿娜面前快速说了几句话,阿娜摇头,吊着眼泪不知说了什么,阿娜的叔叔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他很想甩袖直接走掉,把阿娜留下来,但水城的房子多诱人,到底值多少钱他心里比谁都清楚,更重要的是,阿娜刚刚说明天就带着孩子搬回去住,而林也没有要为阿娜和孩子留下来的意思。 这与他来时确信的都不一样,坐地起价的资本都没了。 正要说什么,阿娜抱着孩子抹着眼泪直接进了屋,追都不追了,就留下三个人在院子里干瞪眼,被这忽然发生的变化给打的有些反应不过来。 半个时辰后,离开村子的安芝一行人,正往水城方向慢悠悠前行。 李致不住往后看,嘴上不说,眼中有担忧,前天妻子和他说起要一起回宣城时他还有些高兴,可这件事真正做起来很难,如果不行的话,他是不会留下阿娜他们的。 安芝翻着手中新收的货单:“李大哥,别着急,得让他们想想,是再多要点,还是按着我的要求来,毕竟他们忙一辈子都未必能够在水城安家落户。” “但他们要是不同意。” “连你手上的生意都想捡现成的,怎么会不同意,阿娜留在这里就算能照顾他,但阿娜没钱。” 这一家子都有坐享其成的心理,养老有侄女,做买卖有侄女婿,缺吃的来这儿直接拿。要知道在水城置办房子是十分不容易的,如今安芝送这么大一个礼,他们岂能坐得住。 李致看着安芝,记忆深处,似乎是有个小姑娘,可她病弱的很,多走几步都会咳嗽,与这个明媚到阳光都为之失色的女子相比,似乎是无法将其重合的。 大小姐……大少爷…… 失神之际,身后传来了叫喊声,李致一抬头,桑托朝这儿追来。 安芝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现在轮到我们谈条件了。” 99.099.女子 在安芝看来, 这几个人能追上来, 就已经是成功了,就如出去买东西,店家追着你而来, 价格必定还能谈, 但安芝要的不是谈价格, 她要的是在最快的时间内将这件事解决,没有后顾之忧。 桑托身后是驾着牛车的阿娜叔叔,错失先机的他们神情看起来有些尴尬, 但到底是安芝给出的条件吸引人,阿娜的叔叔便对李致道:“你一走, 阿娜怎么办, 你就没想过她和孩子今后的生活?” 李致面露着不舍,依照安芝之前嘱咐的,没有说话。 阿娜的叔叔见此又道:“你们离开后阿娜就抱着孩子在哭,我是不愿意让她跟你走的,可以想到她今后会因为你变的消沉,我也不愿意让她这么难过。” 马车上无人说话, 阿娜的叔叔看了眼李致身后的安芝,说的一脸不忍:“我的决定都是为了阿娜。” 李致这才开口:“叔叔答应让阿娜跟我走了?” “我当然不愿意,但如果阿娜从此以后不快乐, 为了她和孩子, 我只能答应。”阿娜的叔叔十分激动, 俨然不是冲着房子冲着钱去的, 纯粹是为了让侄女不受分别之苦,甘愿割舍,让她跟着李致离开。 安芝听完向导的翻译,顺着他的话做了应答:“您放心,不会有人欺负她,林会照顾好她的,我还可以答应你,每隔几年让他们回来看看您。” 不等他说话,安芝又道:“不过我担心时间不够,我们明天就要回去了,买房子倒是方便,但阿娜这边恐怕来不及。” 追上来的阿娜姐姐飞快说了一串话,向导低声:“小姐,她说只要去一趟村子里,村长答应后,再到水城那边登记,有了通行的文书就可以了,阿娜和林是夫妻,跟着你们离开不会有人阻拦的。” 安芝点点头:“告诉他们,到水城后,我会派人去将房子的事办妥。” 这句话传达后,安芝明显的看到那个桑托的神情有了变化,那是对“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放心,只要到了水城,安芝这种外来的商客,也不怕她会耍无赖食言,除非她今后再也不想到这里来。 “李大哥,你跟我们去水城,权叔跟着他回村子就行。”安芝让向导和权叔回村子,顺道可以将阿娜与孩子接到水城。 一个时辰后安芝他们到了水城,没等很久,大概是怕他们再生变故,后边阿娜的叔叔带着阿娜他们便赶过来了,但安芝并没有让他们夫妻团聚,等到从水城府出来,事情尘埃落定,阿娜才抱着孩子到李致身边。 这时阿娜的叔叔才开始后悔。 可他手上已经有了房子的契文,刚刚在府内当着很多人的面签字,他答应让阿娜跟着她丈夫离开,就不能再在这件事上依靠水城府来阻挠他们。 单从亲情上说,在看到他们一家三口在一起时,阿娜的叔叔就感觉到自己被骗了,他们根本分不开。 但他的女儿女婿显然还处在兴奋中,不知说了什么,这三个人离开往集市走去,安芝给他们置办的房子就在集市附近。 宝珠见他们变脸的这么快:“小姐,这对他们也太客气了。” “如果用些手段,或许这件事也能顺利,但他们是阿娜的亲人,还救了李大哥,答谢他们也是应该的,更何况要是他们过的不好,阿娜心中肯定是放不下的。” “我觉得他们过不好。” 安芝见她一脸的笃定,笑了:“现在过得好就行了,至于以后,得看他们自己。” 宝珠摇头:“好吃懒做的人,就算给万贯家财,早晚也有败光的一天。” 安芝乐了:“我们宝珠越来越像模像样了。”安芝转头看向李致那边,阿娜才从桑托那边收回视线,神情看起来有些担忧,或许她也是预料到了叔叔他们会坐吃山空,就算是有房子也做不好生意,但她的情绪只能交给李大哥去安抚了。 …… 安芝他们并非在隔天就离开水城,而是多留了几日,最远走到水城外一个边镇后,等所有的货都送到码头,这才准备回航。 安芝还忙于打听三年前的事,当时出航的渔船那么多,或许还有人被救上来,但传回来的消息始终是没有生还者,倒是有看到尸首,在那险境下活下来的几率太低,但安芝没有放弃,还是留了人下来继续打听。 在这期间安芝也在水城中遇到过桑托他们,可再觉得上当受骗,懊恼应该再多提点要求也已经晚了,木已成舟,他们无法再拿阿娜和李致向安芝讨要报酬。 十一月初,水城还是炎炎热季,早晨太阳初升时,商船回航。 经过岭西地带沿海时,气温渐渐降低,安芝担心阿娜和沐会不适应突然产生的温差变化,还让宝珠煮了些汤以防他们生病。 时入十二月,海上的风越渐凌厉,与苏禄越来越远的距离,也逐渐冲淡了阿娜心中的不舍,当能看到陆地时,已经是四天后。 安芝站在甲板上,看着远处海塘内若影若现的屋舍,迎面冬日的海风,冰冷中透着湿意,冷到了骨子里。 “快过年了。”安芝长长舒了一口气,“权叔,我忽然觉得自己运气也不差。” 权叔站在安芝身旁,替她遮挡着海风:“大小姐的运气一直都很好。” “去年苏禄那一趟我遇见了小叔,这一趟还找到了李大哥,您说下一回我再去,是不是还能遇见谁。” 权叔笑了:“明年小姐或许没空出海。” 安芝怔了下,随即笑了:“李管家看到李大哥一家一定很高兴。” 权叔转身看她,在他看来,大小姐必定是能好运的,她永远都在往前。 只是他现在唯一担心的是,三年前的那件事不知又会翻出什么。 船使入江河后,两岸的风景越加清晰,安芝会在正中午太阳好的时候带沐出来,教他说大周话,之后再被他那参着口音的话给逗笑。 如此两三日,这天下午,天空聚集着乌云,天色微暗,安芝看到了金陵城的明塔。 半个时辰后,商船靠岸。 李管家他们其实等了有几天了,老远看到商船后就叫人准备,拉绳固定后,船上的板子放下来,还在招呼伙计将板子扶稳的李管家,在看到从船上下来的李致后,整个人便怔住了。 安芝轻推了下李致:“李大哥,那就是你叔叔。” 李致下船后不等说什么,李管家就已经将他拉到了一旁,再没心思指挥那些伙计,安芝也料到了这场面,让权叔主事卸货,朝着码头上站着的人走去,笑着打招呼:“小叔。” 唐侬的视线在李致那儿短暂停留,看着安芝温和道:“这回迟了几天。” 安芝将手往怀里藏:“金陵还没下雪呢。” “已经下过一阵了,腊八那天。”唐侬抬手揉了下她的额头,“你这一趟收获颇丰。” “小叔,我找到了李致,把他带回来了。” 安芝仰头看他,唐侬嗯了声,脸上的神情并无变化,带着些笑意,不语。 “小叔,你不高兴吗?” 唐侬看向李致,这回停留的视线有些久,说的十分坦然:“有些意外。” 他不为李致还活着而高兴,但他也没有别的情绪,他看起来,特别的平静。 安芝说不清那是什么感觉,不过几个月没见,好像是数年,她眼前的亲人,又陌生了许多。 “小叔,我去之前救你的那个村子看了,给他们送了些东西,遇到李致的那个村子距离水城有些远,我留了人打听,三年前出海的渔船那么多,或许还会有别人的线索。” “小叔,大哥也许还活着……” 唐侬收回视线,对上了安芝的目光,她在向他求证什么,又是在恳求什么,这时只要他说“是”,他就是她此刻的仰仗。 “你……” “原来你在这儿!” 话尚未出口,被身后传来的娇俏声打断,一个与安芝年纪相仿的女子朝这儿跑来,一身的红看起来风风火火,声音也尤其敞亮:“我找了你半天,原来你在这儿。” 跑到唐侬身旁,十分自然的搂住了他的手臂后,这女子终于看到了安芝:“咦,这位是?是安芝吧!原来是来接她的,我说呢,在屋里待的好好的,怎么那么不听话出来了,你伤还没好呢。” 安芝一怔:“小叔受伤了?” “是啊,手臂受了伤,不如回去说吧,外头太冷。”女子三言两语就将话的主导权都拿去了,看起来小叔很听她话的样子,在她念叨时神情还显得有些无奈。 安芝留在原处看他们走远:“她是谁?” “八月您出航后,三老爷带她回来,也没明说是什么身份,只知道她叫清音。”小梳子走到她身旁,“她一直跟着三老爷进进出出,性格爽快。” 这般看着,性格是挺爽快,至于身份…… 安芝回想刚刚自然的腕臂动作:“小叔什么时候受伤的?” “就在前几日,出城办事,说是遇到羊群不小心翻车了。” 说了一半小梳子顿了下:“也是运气好,只是伤了些手臂,没出别的事。” 100.100.“货真价实” 商船卸货, 日夜忙碌, 加上到的那日傍晚逢雨, 忙了两日才清点完成。 到了第三天下午安芝才有空回傅园。 清洗过后换了衣裳,安芝问宝珠:“三老爷在休息?” 宝珠抿嘴,半响才道:“三老爷在花园暖房里。” 安芝拿起镯子戴上,转头看她:“出了什么事?” 宝珠也是憋不住话的,忍不住道:“小姐, 三老爷身边的清音姑娘在这儿已经住了几个月了。” 安芝笑了:“她是小叔带来的, 自然住在这里。” “可是!”宝珠欲言又止,表情看起来难受的很。 “可是什么?” “芬儿她们说,清音小姐一来就让人把三老爷屋里,您给置办的东西都给换了, 从柜子到铺的垫子, 之后又叫人把院子里种着的桂花树铲走,使唤人种了别的,不止是三老爷屋那边, 花园里的她都想铲掉, 要不是陈妈拦着, 沈少爷给您的那些花种可都没了。” 宝珠越说越气, 她半点不在意三老爷带谁来,三老爷这年纪早晚得成亲,小姐与三老爷是亲人, 三夫人自然也是住这儿的, 可这位清音小姐也太把自己当回事, 简直是把自己当这儿的主人了。 安芝轻抚着手上的镯子:“她住在小叔院子里?” 宝珠点点头:“原先是住在客房的,前些日子三老爷受了伤,她就搬到三老爷那边厢房住了,说是为了照顾三老爷。” 安芝回想了下几天前码头上那亲昵劲:“去看看。” 宝珠取了披风和手炉,外边雨夹着雪分外的冷,走进花园,没多少路安芝就听到了琴声,还有人唱歌,声音很是悦耳。 能想象的到美人抚琴,小叔听音的画面,安芝在暖房外站了会儿,直到那琴声结束才上前推门。 屋内笑声一顿,倚在塌边的清音看到安芝后笑意重染:“是安芝啊,商行里的事忙完了?” “嗯。”安芝走入暖房,笑着道,“有几件事想和小叔说。” “这样啊。”清音笑靥看着她,安芝平静的看了回来,片刻后,清音起身,“厨房里炖了汤,应该快好了,我去看看。” 清音走出暖房,安芝在坐塌旁的墩子上坐下来:“小梳子说你遇了翻车。” 唐侬微笑:“小伤,当时速度也不快。” 看起来的确是小伤,几天前在码头上,若非说出来,安芝也看不出:“小叔是不是想娶清音姑娘。” 唐侬执着杯子的手一顿:“为何这么说?” “我看小叔挺喜欢她的,再者说她一个姑娘家,跟着小叔到金陵,又在傅园住了一阵子,传出去到底对她的名声不好。” 唐侬失笑:“怎么反过来着急我的亲事了。” 安芝敛了笑意:“也不是着急,就是想看着小叔早早成家,之前在苏禄遇到李大哥,我想了很多,如果大哥还活着,就算是找不到其实也是好的。” “听说李致记不起以前的事了。”唐侬垂眸,瞧不清楚神色。 “是啊,我允了李管家,让他带李致回宣城,到熟悉的环境里或许会恢复一些记忆。”安芝顿了顿,“小叔,我总觉得三年前的事,有蹊跷。” 暖房内安静了会儿,唐侬的声音依旧是平静:“为何这么说?” “出航时不曾有错,回航时三艘船的罗盘同时失灵,我觉得不可能。”安芝将李致的那块罗盘碎片摆在桌上,“我带李致回来,就是想知道那时发生了什么。” 唐侬看着那罗盘碎片,中心指向的部分早已经不见了,剩下的只是边沿,等同于是块废木头:“当时一切发生的太快,谁也无暇顾及另外的船,李致与我们在一艘船上,出事后我也来不及注意他。” 安芝给他看木牌:“事发时他肯定与大哥在一起。”否则大哥随身的东西不会在李致手上的。 暖房内再度安静,随后传来唐侬的叹息声:“知知,你怀疑有人估计破坏罗盘,让船失了航向驶入暴风地带。” 安芝望着他:“小叔不怀疑吗?” 唐侬摇头:“你二堂伯应该不会这么做,毕竟三条船一起出事,损失下来对计家是重创,备着这么大的债务,就算是将计家拿到手,也未必能撑下去。” 二堂伯不是不会这么做,而是没脑子想那么周全,可除了二堂伯,就没别人了么? 安芝没有作声。 唐侬抬手,轻轻抚了下她的头:“不要再让这件事成为你的负累。” 安芝望着他,瘪了瘪嘴:“那小叔就早日成家,这样我也算有事儿做,不会胡思乱想。” 安芝脸上的神情转的很快,就好像刚刚的悲伤事都只是为了营造气氛来骗唐侬答应成亲,屋内的气氛瞬间缓和。 唐侬伸手想敲打她,安芝躲得飞快,他无奈道:“胡闹。” “这怎么算胡闹呢,哎,我还不知道未来小婶子是什么人。”安芝眨了眨眼,“李大哥的儿子有两岁了。” 话音刚落清音推门进来,安芝起身笑道:“商行里事多,我先去忙,小叔您好好休息。” 清音愣了下:“这么快走了,汤还没喝呢。”说着放下食盒跟着安芝出去,“我送送你。” 说送,只不过到花园门口罢了,安芝婉拒:“你回去罢,外边冷。” “你才回来就忙成这样,我都没与你说上话。”清音热情的握住安芝的手,笑的很甜,“唐侬常与我说起你。” “等忙过这阵子就好,往后能说话的机会多的很。”安芝轻轻推她往花园内,“快回去罢。” 目送了清音回暖房,宝珠将手炉塞到安芝怀里,嘟囔着:“这里还需要她送呢。”本来就是小姐的家。 “如果她今后与小叔成亲,那她的确是这里的女主人。” “小姐!”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不喜欢她?” 宝珠踟蹰了会儿:“小姐我错了,不该说清音小姐的不是。” 安芝摇头:“你没错。”她也不喜欢。 人有沉默寡言的,也有自来熟的,可清音的自来熟,热情的有些过了,小叔将她带在身边,又不拒绝她靠近,想必是重视的。 而她在傅园的种种行为,安芝可不觉得她是没脑子。 走出傅园,雪势大了些,安静的小巷内,角落里已经有积雪。 安芝走在路上,脚下轻微的瑟瑟声,到了巷子口,街上便没有雪的踪影,车轮轧过,湿漉漉的,行人裹紧着衣袍,只有孩子不惧冷,冻红着脸在外面跑。 安芝往前走了几步后,经过一家茶坊,安芝忽然停下来,转头看向打开的窗户,对上了个熟悉的笑容。 安芝跟着笑了。 坐在沈帧对面的陆庭烨不忍看这画面,却又止不住好奇问:“你怎么知道她会经过这儿。”他们才等了半个时辰都不到,计安芝她就真的经过了。 “两天卸货她都在商行里,今天必定会回家。”而如今在年关,她又离开几个月,商行里事情多,她肯定不会在家中多留,所以很快会出来。 而这边距离西市并不远,走过去,能给她时间想事情,到了商行后才能更快的处理。 陆庭烨张了张嘴:“要是她不转头看。” 沈帧笑着摇头,看向安芝走过来的身影:“我知道她会。” 安芝在他们边上坐下,笑着道:“陆少爷好兴致。” “怎么只说我好兴致。”陆庭烨话语一顿,敢情人家两个是心有灵犀,他是多余的呢,“得,我看我得走了。” 安芝拿起茶壶给他倒了一杯:“别呀,我这一趟从苏禄回来,陆少爷不想听听我带了些什么吗?” 陆庭烨失笑:“你还真是三句不离买卖,早听说了。” “那要不去商行看看?”安芝原本也想在这两天去陆家拜访,现在遇到陆庭烨正好,“这两天刚清点好,得赶在年前将一些货送出去,雪再大一些,过了前洲恐怕就上不去了。” “再等等,先吃点东西。”沈帧将几碟点心挪到她面前,又叫伙计送了汤过来,“傅大人或许会来。” 安芝一愣:“傅大人?” “你之前不是提起过那事。” “那不是该去府衙拜访?” “傅大人的兄长在这里,过两日就走,趁此机会若是能结识,也是有好处。” 这么说起来安芝有些印象了,早先在宣城就遇到过两次,除了样貌有些神似外,性格是迥异的:“我之前见过他们。” 沈帧点头,看向窗外:“来了。” 安芝望出去,不远处两个人身穿便服,其中一个不断在说话,另一个沉着脸,一如她在宣城时看到的那样。 忽然傅凛抬起头看向安芝这儿,安芝一怔。 这边傅凛的耳边还在响起傅亨的声音:“二哥你别不信我,你看了就知道,要说她和我们没关系打死我都不信,她在衙门内记的可是傅姓。” 傅凛收回视线,扭头看他:“你就只查了这边?” “蠢货。” 看着二哥加快的脚步,傅亨懵了下:“啊?”你不是不信么,那你还走这么快! 101.101.亲人 巡使傅大人平日里不与商户私下相见, 这是近一年来众所周知的,所以今天的“巧遇”,是傅亨与沈帧达成的共识。 沈帧想要打点官府, 透过傅亨与京城有所联系, 而傅亨就是冲着安芝来的,二哥这次来金陵,停留的时间又不长,恰逢安芝出航回来,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为此傅亨穿的还是寻常便装,不想太过于正式。 屋外的风大了许多, 刮的窗框有声响, 小厢房内炉子烘的暖人,刮进窗户雪粒子落在地上, 化成了水滴。 五人坐在桌前, 从进来打过招呼后有短暂停顿, 之后的气氛一直不错,除了傅凛面色沉静始终不怎么说话,傅亨一个人便能活络了场面。 安芝大多数是在听,她在苏禄时就有这打算, 如今他们说起的正好是这个, 她便想看看衙门内对此究竟是什么想法。 怀里毛茸茸的有东西往外拱, 安芝低头, 小团子冒出脑袋来, 张大着湿漉漉的眼睛正在望她, 安芝将它的脑袋往下压了压,拿起桌上的点心,轻轻掰了些喂给它。 这一幕落到了两个人的眼中,傅凛就在安芝正对面,看着桌旁露出的小犬,目光在安芝的笑容上定了定,随即,他看到沈帧侧过身,接了句陆庭烨的话后,将自己前面的点心递给了安芝。 动作十分的自然,自然到没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也没人多看一眼他们的动作。 傅凛看向沈帧,后者很快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抬起头,温和笑了笑。 “丘庄那边的确种的不错,不过还得再看一段时间。”傅亨说完后忽然提到了安芝,“丘庄有几个庄子内种的番麦就是傅掌柜送去的罢。” “没错,这次从苏禄回来,我还带了些别的,打算先在那几个庄子内试种。”苏禄的天气与金陵这儿的不同,带回来的种子未必种的好。 “明年二月我会再去一趟丘庄,届时傅掌柜可以准备一些种子给我。” 安芝笑道:“过完年我就送去衙门内。” 傅亨又问:“这一趟去苏禄,傅掌柜可有别的收获?” 安芝细数了几样在苏禄带回来的当地产物,这一趟她的确是比上次带的多,即使没去岭西,两艘船也差不多装满了,当然其中的一半都是另有用途。 傅亨听着听着,心中油然而生自豪感来,他转头看二哥,眼神道:这回没话说了吧,那画你也瞧见了。 傅凛将手中的杯子放下,声音沉冷:“傅掌柜何姓?” 这问题来的突然,就像是在温水中丢了个冰块,倏地将这水温给将下去了,在安芝怀里的小团子应声“呜”了下,往安芝怀里缩了缩。 安芝的反应很快,噙着些笑意:“家父姓计。” “何处人氏?” “宣城人氏。” 傅亨有些急了,二哥你当是审问犯人呢,眼前这可是咱们妹妹,吓跑怎么办呐。 陆庭烨也觉得这气氛变得有些快,没征兆就问出这些来,他抬头看沈帧,见他神情没有异样,这才放心的继续坐着。 在傅亨要开口时,傅凛再问:“既然你父亲姓计,为何林家在衙门内所记是傅姓,也非宣城人氏。” 关于安芝姓氏的事,当初让义父去衙门办这件事时,何大人还在,收了些银两,依照着当初说的,就是以一个孤女的身份,记为傅姓。 那时做这些是为了暂时隐瞒二堂伯他们,若是以计家的姓开商行,消息很快会传到二堂伯那儿,不利于她安排事情,安芝也没想这事情能长久不被人发现,毕竟只要根据她所接触的,往宣城那边去查就能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而眼前的两位傅大人,一位是新巡使,一位的官职恐怕还要高,要查岂不容易。 虽然不清楚他忽然问的缘由,安芝还是很坦然的回答:“傅姓是我母亲的姓氏。” 傅亨有些诧异:“傅姓是你的母姓?” 沈帧在旁解释道:“金陵之中也有跟随母姓的,计姑娘父母都已不在人世,她前来金陵投奔林老爷,后而改了母姓。” 陆庭烨忙接话:“是啊是啊,这也是寻常之事。” 傅凛嘴角微动,这般解释,倒是免了她欺瞒的错。 傅亨还没缓过劲来:“那这……”傅姓要是母姓的话,那是她的母亲与傅家同姓啊,这与他之前想的完全不一样。 “我没有要追究她欺瞒的罪。” 安芝抚着小团子的手一顿,沈帧抬了下眼眸,很快陆庭烨这边就起身给傅凛倒了杯茶:“傅大人您请喝茶。” 气氛有短暂的停滞,很快恢复,可即便是傅凛不说话了,刚才这一出叫人难以捉摸的问话,让大家心中都有了疑问,疑问最大的就是傅亨了。 这时沈帧恰时道:“傅大人,时候不早,不如我们改日再叙?” 也只能先这样了,傅亨点头:“好。” “商行内还有些事,改日再拜访傅大人。” 初七进来推了轮椅,安芝走出去后,厢房内安静了会,傅亨起身看了眼窗外,脸上满是无奈:“二哥,他们是经商的人,不是刑部的犯人,您这么个问法,就是有些关系也让你给问的没关系了。” 傅凛瞥了他一眼:“蠢货,你还没想明白!” “想明白什么?” 傅凛冷哼了声:“也难怪你只能来这里种地,她经常前往宣城,商行内的主事管家也来自宣城计家,过去是计家商行内的管家,你哪里认定她姓傅。” “可……”傅亨被怼的无以反驳,他的确没去宣城查,可他也是没想到啊,通常衙门内这些关于户籍的东西是不会有假的,更何况她那身份是何大人亲自经手的。 再者说,他也不知道她为何要改姓,不清楚她改姓的缘由,自然也想不到那茬去,既是父母双亡,他的注意力当然在她的样貌上,父亲十几年前的确来过金陵,而她的确与父亲密室内的画像很相像。 傅凛凉凉道:“她父母双亡,所写良州人氏,你可有查到?” 傅亨望天,查了,良州太大,还没查清楚,所以他这不是还不能完全确定么,当时那副画给他的震撼太大了,就一心盯着那上头,忽略了其它。 傅凛也只给了他两个字:“愚蠢。” “这么说二哥是查清楚了。”得亏还不算是真的蠢,转过弯来后,傅亨想明白了二哥刚刚所问,“她母亲与我们家有关系。”同是傅姓,莫非是远亲? “过几日你随我一同回去。”傅凛没有回答他,往外走去。 “哎?”傅亨追出去,“来去少说一个月,我何来时间,年初就要农忙,还有那么多事。” “我已经交托顾大人了,回家之后,你自己与父亲说。” “二哥!!!” 远去的最后一声已然是惨叫。 …… 这厢陆庭烨先行告辞,沈帧送安芝回商行。 言及刚刚茶坊内的事,安芝说出心中疑惑:“他们是不是认识我娘。” “同为傅姓,或许有关系,你可知道你爹娘的事?” 安芝摇头:“我娘过世后,我爹也不常说起她的事。” “那你可有见过你外祖父家的亲戚?” “我娘她是个孤儿。”她生长在宣城,从未见过外祖父家有人出现,就连娘过世都未曾有人出现,尽管无人提起,父亲又对此从不说什么,安芝想当然觉得娘亲是个孤儿,举目无亲遇到了父亲。 “之前在顾府时,巡使大人对你的态度就有些奇怪,今日那位傅大人所问,或许都与你母亲有关。”沈帧很快想通了其中的原委,这位巡使大人之所以那么快答应了他,恐怕不是看在顾大人的面子,而是冲着安芝而来。 “我娘已经过世很多年了。”安芝脸色微凝,对于那些旧事,安芝其实并不想知道。 沈帧看了眼她怀里窝的舒坦无比的团子:“听闻你在苏禄又找到人了?” 安芝垂眸:“嗯,找到了李管家的侄子,过去一直跟着大哥,但他不记得以前的事了,我让李管家带他会宣城。” “或许还有别人的下落。” “在苏禄时我也有想过,但他和小叔能活下来,更多的是运气。”安芝的声音一顿,“这件事,或许还有人能告诉我答案。” 沈帧目光微闪,没有作声。 一段路无话,知道她在想事情,沈帧也就这么陪着没有开口。 快走到商行时,安芝忽然道:“顾大人的伤是不是已经好了?” 沈帧轻笑:“你有多久没有去看你师叔了?” 安芝想了下,大约从送师叔去顾府后就没再去过了,算下来差不多半年了,的确是很久了。 怀里的小团子汪了声,安芝望向他:“你这么说,我总觉得有事发生。”可来了之后她有派人往顾府送东西,若是有事,师叔总该告诉她的。 “顾府的年礼可备下了?” 安芝点头,她等会回商行再看一下就能派人送过去。 “两日后我派人来接你,去一趟顾府。” “那成,在这之前正好把宣城的那些货先送出去。”安芝确实也有事想拜托顾大人,趁此机会看看师叔,以免她年初去了宣城,一忙数日又没的闲。 102.102.有喜 临近年关, 又是才回来,去顾府前的那两日, 安芝忙的几乎没休息过。 将最后几份年礼的单子核实过后,安芝抬起头, 窗外的天灰蒙蒙的, 已是清晨。 推开窗, 昨天傍晚开始下起来的雪, 已经在院子内累起了薄薄的一层,落雪无声,屋檐下的灯笼照了一片, 昏黄下, 能看到被衬亮的雪粒飘落下来。 风不大, 逼入窗内的寒风与屋子中的暖意交融在一起, 扑在脸颊上时,是醒人的清凉,安芝扶着窗框朝外呼了一口气, 白雾腾起。 这是她儿时最常做的事, 宣城的冬天还没金陵来的冷,几年也遇不到一次雪, 和却格外的湿寒, 所以一入冬娘就不怎么让她出门。 无聊时她喜欢趴在窗边, 呵着气, 看一团白雾散去, 去宜山的前一年她有看到过雪, 不大,都没在地上堆起来,但已经足够让她高兴。 而此刻眼前,虽不再是那院子,不再是那年纪,如此清晨,远处的天还灰蒙蒙的,这般望着,也让她感觉心宁。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宝珠推门进来,手里端着刚刚煲好的粥:“小姐,前边李管家他们收拾好了。” “什么时候走?” “天亮就出发。” 安芝喝了粥后,披上衣服到前面的商行,李致抱着儿子,李管家正在交代事情。 看到安芝出来,李管家将手中的簿子交给底下的管事:“大小姐,等会儿权掌柜来了我们再走。” “不必等他,既然事都交代清楚了,天亮就出发别耽搁。”安芝看向李致,在金陵这几日,除了与李管家的团聚让他有了些熟悉感之外,其余的似乎并没有很大的作用,她也找大夫给李致看过,失忆症的原因并非是淤伤淤结。 连大夫都说不好如何恢复,安芝只能寄希望于宣城的环境能让他想起来。 天渐明,临出门前,李管家又叫住了安芝:“大小姐,有件事我不知当不当讲。” 安芝抬起头:“李管家,你我不是亲人胜似亲人,没什么不能说的。” “三老爷带来的那女子,总有些奇怪,有伙计在东市那儿看到过她好几回。”关于这件事李管事想了很久,原本伙计说起时他还会不注意,直到前几日他经过东市时也遇到,进的还是罗家的商行,这就让李管事上心了。 主人家的事,人又是三老爷带来的,李管家本不该说道,但这一趟他去宣城也不知道留多久,再怎么样都得让大小姐知道。 “我知道了。”安芝点点头,“这里的事您不必担心,我会留意的。” “那就好。”李管家迈下台阶,上马车后回头看了眼商行牌匾,心中叹气。 一旁李致将孩子交给阿娜:“叔叔为何叹气?” 李管家回头看他,叹道:“商船出事的消息一开始是瞒着大小姐的,后来那些人上门讨债,等大小姐知道,老爷已经过世,你可知道,大小姐连老爷的葬礼都没参加。” 李管家怎么都不会忘记下葬前一天夜里,大小姐出现在家中的情形,整个人十分的狼狈,甚至衣服上还有被烧过的痕迹,宜山上的观中起火,她是逃出来的。 那天夜里大小姐没有回计家,将自己关在屋内一整夜,第二天为了不让二老爷他们发现,大小姐远远的送了老爷出丧。 “等人全散了后大小姐才到老爷墓前去祭拜。”纵使几年过去,李管家说起来依旧是动容不已,大小姐一个人跪在老爷墓前,等他过去看时已经是泪流满面,但她未曾哭出声来。 “这三年,大小姐过的并不容易,如今这商行,是万万不能让它有闪失的。”李管家看着侄子,他有幸活下来了,大少爷却还没有下落,“你若能记起当时的事,或许还有些希望。” 李致神情微动,脑海中却也只是涟漪荡过,没能掀起波浪来,他看向窗外,本该与他而言是熟悉的地方,只有屋舍略有些记忆,像他时常梦起的样子,至于梦中那模糊的身影与声音,他始终是无法记起。 “临着过年,正好带你去去棉县走一趟,你叔伯他们知道你还活着,一定会更高兴。” 李致垂眸,棉县…… 天越来越亮,西市外渐渐热闹,三五不时能看到经过的马车,在金陵这遍地是商户的地方,年末送年礼的场景能持续半个月以上,马车上的东西也是越累越高。 李忱驾车过来接安芝时,傅氏商行外正好有年礼送到,用的是黄口大箱,摆在马车上四五个之多,每个箱子面上都印着个薛字,叫人想不知道都难。 送年礼的管事很年轻,说话间染足了他家少爷的脾气,恨不得满大街都知道这是他家少爷送来的东西,又正好遇上李忱,这气势便更足了。 “傅掌柜,我家少爷说了,这些是他今年出去时特意给您带来的,都是少爷亲自去挑的。” 安芝得抬头才能看全了这五口大箱子,薛成立的年礼与他的人一样,浑身上下散发着我有钱我特别横的气息,马车往那边一摆占了人家半条道都不自知。 “东西我收下了,替我谢谢薛少爷,往后生意上的事,还望多合作。” 薛家的管事扭头看了眼李忱后转身离开,那眼神藏足了意味。 李忱被看的有些莫名其妙,他不过是来接安芝小姐去顾府的,怎么就遭了他敌意了。 安芝差人将箱子抬进去后,带着宝珠走出来:“让你久等了。” 李忱摇头:“少爷吩咐早一点到。” “还未恭喜李管事。”上车后,安芝笑眯眯的恭喜道,“冬夏姐姐与你十分的般配呢。” 新婚不久的李忱被她说的有些不好意思:“计小姐已经送过东西了。” “就算是送了贺礼,我也没去婚宴,可惜了,我是想瞧瞧冬夏姐姐出嫁时的样子。”冬夏与李忱的婚事还是在安芝出海前定下的,安芝提早送了贺礼,就是没赶上他们成亲。 李忱呵呵笑着,将安芝逗乐了:“李管事,早前你给冬夏姐姐送镯子的时候可就藏着心思了。” 李忱愣了下,回过神对上安芝揶揄的目光,忙转过头去看前方,脸涨的通红。 马车往前奔去,两刻钟后到了顾府外,沈帧早她一步,见她到了才从马车上下来,安芝看他那辆马车的轧痕:“怎么不先进去。” “现在正好。”沈帧笑了笑,与她一同进顾府,等候的管事带着他们到了前院偏厅,顾从籍已经在了。 还是那副寡言少语的模样,话也不多,与之前见时没什么分别,可安芝坐在那儿,越瞧越觉得有区别,等到顾从籍与一旁管事说话时,悄悄问沈帧:“你有没有觉得顾大人不太一样。” 沈帧抿嘴:“哪里不一样?” 安芝想了下:“感觉他多了些生气。”以前见这位顾大人,整个人的气质是沉下去的,虽然现在也看不出他想什么,但与之前不一样。 “你师叔住在这儿,顾大人应该很高兴。” 安芝摇头,恍然道:“我觉得顾大人现在瞧着,有些春风得意的样子!” 没错就是那感觉,说话时也好,喝茶时也好,神情中总透露出一些些愉悦情绪来,虽然不明显。 沈帧轻笑,嗯了声:“我想顾大人是有些得意。” 安芝一怔:“得意什么?” 话音刚落,那边传来了顾从籍的声音:“如今该称呼你为计姑娘。” 安芝回神:“顾大人客气。” “你称呼卿竹为师叔,在这里不必拘束,我差人带你过去。” 安芝起身,跟着领路的丫鬟往内院走去,到了一别致院落后,换了个丫鬟领她进屋,正当安芝心中猜想时,迎面传来叫声,她抬起头,整个人便懵住了。 卿竹站在她面前,笑道:“发什么呆。” 安芝却还盯着她的腹部,过了许久后才抬起头看她,嗫嗫道:“师叔,你……” 卿竹:“……” 一刻钟后,两个人坐在塌上,安芝还止不住盯着她腹部,一时间语言系统错乱:“师叔,你这,顾大人他,你们不是,那你……” 卿竹咳了声,掩饰眼中的尴尬,挥手在她脑门上拍了下:“好好说话!” 这一拍把安芝给拍醒了,她啊了声:“难怪我觉得顾大人不一样,原来是师叔有了身孕。”那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心里憋不住高兴劲儿呢,可又是那样的人所以没有表露的很明显。 “我说顾大人怎么会让我不用拘束。”安芝嘟起嘴,半年前受伤时,师叔明明说的是留在顾府,等顾少爷长大成亲后再离开,与顾大人是相敬如宾的,只是母亲不是妻子。 谁想才半年时间,她不过是出海一趟,回来就这样了。 “师叔,这,也太快了……”顾大人当时伤的那么重,没两个月好不来啊,而师叔这身孕,怎么也得有三个月。 卿竹掩嘴咳嗽,安芝又啊了声:“沈帧也知道这件事。” 卿竹终于找到了自己可以说话的点:“他没告诉你么,之前他来顾府时就知道了。” 可才说完就对上了安芝幽怨的目光:“师叔,你也没告诉我。”沈帧事先没告诉她,可他带她过来,就是想让她知道。 卿竹被她盯的没法,无奈:“我也没想到。”后来那些事,不论是哪一样都在她预计之外。 安芝看着她,咧嘴笑着:“师叔你该不会是在不好意思吧?” 屋内安静了片刻后,传来卿竹的笑骂声:“你还动不动礼数了!” 安芝抱头躲开,笑出声来,她可是第一回见到师叔这样,可这也没什么不好的啊,留师叔下来或许是顾大人使的一个计,但她很清楚一件事,师叔不愿意做的,谁也逼迫不过,所以不管她嘴上怎么说,这事儿在她看来,可不就是你情我愿的。 直到沈帧过来找她,安芝还在乐这件事。 103.103.我在等你 顾大人临时有事, 沈帧前来找安芝, 从卿竹的院子离开到花园暖阁中, 一路上安芝都在说起师叔的事。 “我事先都没想到了,现在往回看, 顾大人可真是了不起。”安芝感叹,“他那么早知道师叔在金陵, 却能按兵不动,真是半点破绽都没有。” 师叔三翻四次去书院外时安芝就考虑过,万一顾大人发现怎么办,后来师叔为了就顾清禾受伤,她临时去顾府保护, 那会儿顾大人就应该已经觉察到了救顾清禾的人是谁。 她的商行在西市, 师叔时常出入, 若是起了疑心派人来查,很快就能知道商行内这些人的身份。 这才有后面在她和师叔设计曲家人时,顾大人带兵赶来。 “但那伤……”细数之前的事, 带清禾出口如果是个幌子的话,那替师叔挡的那一刀, 是不是也有刻意为之的成分在里面, 尽管可以解释为担忧清禾, 但当时以顾大人的身手, 带着那么多人, 他不是冲在前面的那个人。 “如果他早就知道, 那他算的也太准了。”清禾出现, 曲家人必定会先对他动手,师叔也必定会救,顾大人这一挡,师叔非留下不可。 然许多年前,师叔留下孩子回了宜山,师公与宜山对师叔很重要,所以,顾大人又用了个让师叔可以接受的条件,弥补清禾多年来没有母亲陪伴的生活,在顾府留到清禾成亲再走,但并非妻子身份。 便是这样一步步,将师叔留在了顾府中。 而现在这样,师叔将来还能回宜山去么,肯定不能了,难怪师公走时说一切皆有定数。 安芝再度感叹,看着窗外飘雪的花园:“顾大人也太能忍了。”一步步安排下来,她和师叔想的那些在顾大人这儿简直不值一提。 “其实也不算能忍。” 安芝扭头看他,沈帧轻笑:“他的伤势才好没多久。”若不是心急了,不过半年而已,顾夫人怎会这么快有了身孕,再温润的水也得有沸腾时。 “他怕师叔跑了啊。” “春等冬去,夏知秋来,顾大人等了这么多年,又怎么会再放手。”沈帧望向窗外,“我也在等。” 他与顾大人一样,其实也等不及。 安芝一怔,很快意会过来,脸颊微微发烫。 暖阁内安静下来,安芝扶着窗框,指尖交结,透露着其主人的紧张,可谁也没有说话,沈帧一直看着窗外,似乎这园子内的雪景真有这么的美。 许久,窗内传来安芝的声音:“开春,你陪我去一趟宣城可好?” 沈帧嘴角微扬:“好。” 夏过秋至,冬去春来—— …… 离开顾府时已是傍晚,雪停了一阵,街上年味浓郁,与沈帧分别后,回西市的路上,安芝一路走过去。 回到商行,安芝与权叔商量过时间,今年打算早几日让伙计们回去,留了人在商行内值守,其余的可以早点回家与家人团聚过年。 天色暗下来时,安芝与宝珠回了傅园。 前几日与清音在傅园内打过照面后,这又有几日不见,回到傅园没多久,小叔那儿派人来传话,安芝换了一身衣裳,前去暖阁。 “知道你今天回来,特意叫厨房煮的,都是你爱吃的。”清音热络的让安芝坐下来,桌上摆满了吃食,清音又给她盛了汤,“这个是我煮的,你尝尝。” 安芝还没动筷子,面前就多了两碗她盛的汤,热情程度叫人实在难以拒绝,安芝笑道:“就是家常便饭,你要是一直这么忙前忙后,我可不好意思吃。” “怎么会呢。”清音说着还想端,见安芝真的没有动筷,笑着坐下来,“我就是看你这几日忙,肯定是没吃好。” 这做派倒真像是长辈的模样,安芝拿起调羹舀了一口汤,身后的宝珠瘪嘴,小姐哪里没吃好,小姐吃的很好,虽然商行里忙,但她把小姐照顾的非常好! 唐侬见她只是喝汤,温和道:“不爱吃桂花鱼?” 安芝看了眼面前的桂花鱼:“有几年没吃到了。”是她以前爱吃的菜,但来金陵后,她没有再吃过。 “那就尝尝别的。” 安芝抬头,正好看到清音在给小叔夹菜,这画面看起来倒也不错,随即想起李管家的话,安芝的视线落到清音身上。 很快清音注意到了她的目光,关切问:“怎么了?” 安芝拨弄着碗里的汤羹:“开春我会回一趟宣城,小叔您可回去?” “回去祭拜?” 安芝摇头:“小叔也一起去罢,我要回一趟计家,计府的地契上写的应该还是祖父的名字,还有那几间商行,到时忙起来,有小叔帮忙也好。” 唐侬搁下筷子:“他们恐怕不会放。” 安芝夹起一块桂花鱼:“之后会了。”尝了一口后评价,“虽说不如宣城,确实不差,胜在新鲜,对了清音姑娘,到时你跟我们一块儿回去罢,想必你还没去过宣城,那可是小叔生活了许多年的地方。” 最后一句话带了些别样的意味,清音看了唐侬一眼,笑的欢愉:“好啊,我确实没去过宣城。” 暖阁内的气氛看起来很和谐,与暖意相衬,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容,无比的真诚。 半个时辰后窗外已是夜色,清音端了茶过来,望了眼窗外:“又下雪了。” 安芝起身:“明早还要去商行,小叔,我先回去休息了。” 清音将她送到门口,目送了人走远后,脸上的笑意逐渐消失,转身时,嗤笑:“看来她也不是很信任你,暗中做了不少事,计家那边,她比你快了一步。” 唐侬握着茶,半个时辰前还虚力的手,现在看起来一点事儿都没有:“你答应过我什么。” 清音神情一顿,朝他走过来,在他身旁坐下,又是无害的样子:“出来时我答应过你,不会对她做什么,你放心,我不会食言的。” 唐侬轻抚了下她的头发没作声,清音伏到了他身上,眼底透着锋芒:“你喜欢她什么?” 唐侬脸上的神情没有变化,手掌从她发丝落到了肩膀上:“我不喜欢她。” 清音笑着,满脸的冷意:“那就好。” …… 小年过后,金陵城内又有了不一样的热闹,回来探亲的,返乡过年的,城门口每日进进出出的马车都比平时多上几倍,更别说街上的行人。 四处都有鞭炮声,与往年一样,还没到年三十,入夜就已经烟火不断,从小年过后到二十七八,薛家府中已经接连放了好几次。 安芝也没的闲,忙完了商行内的事,分了过年红包后,她被林楚芹拉去了林家,在那儿过的除夕,之后又在权叔这儿呆了两日,反倒是在傅园呆的时间最少。 初一到初五街上的铺子开的并不多,也不急于这几日的生意,家家户户都忙着走亲访友,等到初七这天衙门内开始办公,安芝去了一趟顾府看师叔,对于金陵的商户来说,新的一年就开始了。 梳斋那儿元宵节前卖出去了不少花灯,雪融后金陵城冷到了二月,春日复苏时,宣城那儿传来了消息,安芝将商行内的事交代过后,前往宣城。 这半个月的行程,即使是沈帧陪同,即使是小叔他们都在,安芝的心仍旧是不平静。 直到月底抵达宣城,被二堂伯与二堂哥在计家商行前拦住,看到他们时,安芝的心才平静下来。 “计安芝,你还有脸回来,这是你祖父与你父亲辛苦创下的基业,都要毁在你手里了!” “二十七个单子,你这是要让计家彻底垮了,想当初这么多人上门要债,这都撑下来了,没想到最后要败在自家人手里!” 安芝的视线从气急败坏的二堂伯他们身上挪开,看向商行上的牌匾,耳畔的指责声没有断,她的心却越来越平静,因为有些事将尘埃落定。 “万万没想到啊,万万没想到!”计二老爷气的说不出话来,他是怎么都想不到,年末计家的船回来后,面临的竟都是退货,这比三伏集时的打击更大,几乎是把所有的都赌在上面了,这与当初沉船又有什么分别。 安芝没作声,听着他们发泄够了后才道:“二堂伯,外头都是人,您这么大声,是要让全宣城的人都知道您倾家荡产运来的货,最后都遭了退单,这样的话,你想回些本都不容易。” “好不容易有起色,你不想回来二堂伯也不会怪你,可你也不能如此,计家弄成这样,可都是你的错。”计二老爷看向商行外,看热闹不嫌事大,其中还有一些想来退货的人,多看一眼都叫人头疼。 “二堂伯,您是不是觉得这一幕熟悉的很。”安芝看着外边那些人,“三年前,他们就是在您的鼓动下,到计家来逼迫父亲马上赔钱,现在,他们在外面等您给他们赔钱呢,您这货虽到了,东西却不好,做生意的都得讲求信用,之前您做主卖了那么多东西,这一回您打算怎么赔?” 104.104.真正的答案 合上门的商行微暗, 仅是那几扇窗透进来的光线, 衬着神色各异的众人。 计家正面临着一场大灾难, 从去年三伏集开始, 接连遭创,幸得出海前有了些起色,可这起色,等到归航时却成了一把刀,捅的计二老爷措手不及, 招架之力都没了。 商行外还有不少人等候着, 一如三年前计家的船出事后, 众人拿着签下的货契到计家来讨债,可还不止这些,归航中还有一半,是安芝暗中联合了别人,给计二老爷营造了个假繁荣的景象。 三年前的计家还能变卖家产,支付的起这些银子, 可如今本就已是摇摇欲坠的, 哪里经受得住这些,再变卖下去,计家在宣城就再没有什么立足之地。 计二老爷将这一切归结在了安芝身上,她是那个始作俑者。 “你是要看着计家从此落败是不是, 安芝, 二伯可没对不住你, 要不是我们, 三年前计家就完了。” 安芝环顾商行内:“计家不会完。” “那你怎么!” “爹你还不明白,她就是要把我们赶出去。”忍了半天的计成云忍不下去了,眼神狠厉的看着安芝,“她做这些就是要把我们赶走。” 安芝咧嘴一笑:“你也不蠢嘛。”做买卖一塌糊涂,使手段的事却是不在话下,这就看明白了她想做什么。 计成云冷哼:“你别忘了这计家也有我们的一份,你父亲欠下的债,三年前变卖的家产还清,现在计家剩下的就是我们的。” “胡说八道,计家的一切是老太爷与老爷辛苦创下的,岂有你们之理。”李管家见他们说的这般理所当然,气的不行,“计家才出事,你们就叫那些人上门要债,老爷就是被你们活活气死的。” “三叔做了这么多年生意,这种事都承受不住,怎么能说是被我们气死的,李管家你别忘了,这计家能有今天也有我祖父的功劳。” “二太老爷之所以来计家,是在乡下过的太苦,老太爷念及兄弟情想让你们的日子好一点才把二太老爷一家接过来,让你们留在宣城!”李管家记的清清楚楚,当初二太老爷不过是在底下帮忙的,就是因为老太爷念着亲情,才会住在一起。 没想到二太老爷那么憨厚老实的一个人,会有这样忘恩负义的儿孙。 “计成云,你不是想与计家荣辱与共么。”安芝懒得与他做口舌之争,甩出账簿扔在地上,“去年出航前,你们向通宝钱庄借下二两千,向晋街宝号借了一千两,一年前赵家的银子也还没还清。” 安芝又说出了几家:“但计家的宅院你们变卖不得,剩下那几条船和这几间商行却是连一半都还不上,船上那些货折价变卖,还欠的那些,你们这辈子都还不清。” “所以赵家已经报官了。”商户见多见欠债的事,偿还不清时变买家产,可要是变卖家产都偿还不清,就得做苦力来继续偿还,但做苦力这种事何时还清还没个准儿,指不定哪天人跑了呢,所以债主可以去报官,报官后衙门会欠债之人收押起来,送去官窑做苦力,得来的钱官府与债主合分。 计二老爷脸色一白,瞪着安芝难以置信:“是你指使的。”宣城外就有两座官窑,在里面做活的都是一些犯人,看管的人对这些人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脾气,每年都会熬死人。 安芝轻笑:“二堂伯说笑了,赵家是什么身份,我怎么能够指使的动他们,大约是知道你们偿不清这债,怕你们跑了。” “你!”计二老爷心口发疼,嘴唇颤抖,“计家垮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没好处,就是想从二堂伯与表哥,偿些旧债。” “安芝,二堂伯可没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们!” “没有么。”安芝看向计成云,“三年前有人闯入宜山观内,在居所外放火,我运气好,逃出来了。” “三伏集后,回金陵路上遭到伏击,还害死了一个伙计。” “我在金陵的消息刘家三老爷早就告诉你们了,可你们迟迟不敢来找我,二堂伯,您是怕我会夜里入梦来找你们索命是不是?” 话音刚落啪的一声,计二老爷打了计成云一巴掌,呵斥道:“你这个逆子!竟背着我做了这么多的事!” 说完就又向安芝求情:“安芝,二堂伯可从没想害你,你父亲过世后,我还派人去宜山接你,谁知道山上起火,二堂伯以为你出事了,这几年你在外面受了许多苦二堂伯也知道,这儿终归是你的家,你还是得回来的,二堂伯可以把这些都让给你。” 安芝看着一脸怒意,活似要将人生吞活剥的计成云,再看转脸就求情,半点骨气都没有的二堂伯,她只觉得好笑。 就是眼前这样的人让计家落到这步田地,安芝不信,他们连对手都算不上。 她更加不信的是,两个不会做生意的人还能将计家撑三年,去年隐约还有好转的迹象。 “杨城邵家,和你们是什么关系?” “安芝……” 计二老爷话音未落,计成云哈哈大笑了起来,他怨毒道:“计安芝你永远不会知道是谁害了你父亲,你也不会知道那几艘船到底为什么出事。” 安芝眉宇微动,就等你呢:“你派人在金陵盯着我,一定知道我从苏禄带回来了一个人。” 计成云不语,安芝朝不远处的窗户看了眼:“这几个月留在宣城,李致已经想起之前的事了。” “不可能!” “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安芝忽然打断计成云的话,厉色道,“你没有和我谈条件的资格,我父亲的死,你拿十条命都不够偿还,你以为我会放过你?” 计成云冲了上来,三下败在安芝手下时,还在不甘心大吼:“不可能,你不可能会知道!” “我怎么不可能知道,我去过杨子山,还到过邵家,我还知道你额外欠了不少钱,就等着这回商船回来去偿还。”安芝摊开一张契在他面前,逼的他去看,“地下钱庄的债,还不清的话可是会被砍手砍脚,表哥,你的这一双手脚到底能抵多少?我听说,京城中很多达官贵人,喜欢看人臋表演。” 计成云顷刻明白过来,怒道:“是你!” 安芝用力将他往下压,靠在他耳畔轻声道:“是我又怎么样,你给父亲下药,指使人去宜山放火,还想杀我灭口,证据不足不能送你去官府,总要付出别的代价。” 计成云啊的痛喊,安芝松手,他跌出去摔倒在地,抱着腿神情痛苦。 “成云!”计二老爷赶忙把他扶起来,但身后原来那些管事却一个都没上前,要知道这些在前一天还对计二老爷前呼后拥。 “官府的人应该很快就到了,二堂伯,有什么事,衙门里再说也不迟。” 计二老爷怎么都料想不到最后会是这样:“安芝啊,这对你有什么好处,落个空空的宅子。” “这就够了。” 大门一推开,外边儿是赵家人与官府里的人,早在安芝他们进城时赵家就去报官了,被押上马车时,计成云疯了似的喊:“哈哈哈你不会知道是谁,你永远不会知道是谁。” 安芝目送他们远处,眼神微闪,她看着屋外这些人,对身旁人道:“权叔,除了那条宝船之外,其余两条船,和这四间商行,都拿去抵债,手里是货契的,就将那些货折价赔给他们,通宝钱庄的人半个时辰后到,你带他们去计家,看看留下的东西还值多少钱。” 李管家见安芝要将这些都卖了:“大小姐……” “李叔,把牌匾摘下来留好了,这一间抵给赵家。”安芝走下台阶回头看挂在上面的牌匾,李叔红着眼眶,点头说好,叫了人拿梯子,上去摘牌匾。 “小梳子。” “大小姐,我在。” “你随我过去一趟。” 天色渐暗,宣城的街上依旧热闹,三月里天气回暖,人们也爱出来走动,掌灯时,吃过饭后在外面逛上一阵,是大家都喜欢的闲娱之事。 穿过热闹的街市后,进了巷弄,周遭安静下来,往前走去,距离李家的院子越近,安芝的心也跟着越发平静,不远处,看到灯火时安芝等下脚步,四周静悄悄的。 窗户内隐约可见人影,李致与阿娜他们就住在这里,这边是李管家过去的院子,在去金陵前,他和李婶一直住在这里。 安芝就这样站在墙角处看着,她在等,等真正的答案。 105.105.唐侬 夜幕降临, 巷弄内更显寂静。 在这样的环境下任何动静都会被放大数倍, 猫过墙沿, 喵呜了声, 金色的瞳孔闪闪发亮, 注视着暗处的安芝。 时间很漫长,远处的院子内,堂屋内的灯暗了又亮, 不多时厨房那儿的灯熄灭了, 人影经过, 最后都到了内屋中, 此时远处的街市喧嚣声低了许多,这个城市很快要安静。 忽然, 院子那儿有极轻的声音传来, 安芝还分辨不清时,坐在那儿的猫已经被惊动,它蓦地站立起来,弓着背竖起了毛, 警惕的看着院子的一个方向, 叫声低沉,似是威胁。 安芝与小梳子对看了眼,贴墙而行, 墙沿上的猫非但没有放下警惕, 反而越加凶狠。 如临大敌。 在李家围墙外时, 安芝终于听清楚了声音, 是游走在地面上的摩擦,锉过砂砾,爬上台阶后,发出嘶嘶的声音。 “大小姐,是蛇!” 不大的院子内,数条蛇朝屋门口游爬,从缝隙中钻入,很快,屋内传来阿娜的尖叫声。 屋内亮光出现,人影映照在窗户上的同时,一支箭矢从安芝头顶飞过,射向窗户内的人影,噗的一声,纸窗破裂,人影一晃,阿娜的叫声和孩子的哭声同时响起,人影倒下的同时,灯火熄灭。 “别动!”安芝压下要跃起来的小梳子,看着还在往屋内涌的蛇,目光暗下。 短暂的平宁,仿佛刚刚的一切都只是幻觉而已,院舍后屋那儿传来破窗声,猫声凄厉,安芝的心随之沉了下去。 黑漆漆的屋内,泛着一股奇怪的腥味,比人血更为刺鼻,游蛇嘶鸣,好像充斥了整个屋子,呼吸声极轻。 吧嗒一声,脚踩了地上的目光,暗处寒光一闪,兵刃声随之响起,仅是能从窗户那儿透进来的微弱光芒辨别方位,花瓶迸破,第二道箭矢射进来后,窗框被卸了一半,黑漆漆的屋内忽然明了些,就在床边位置,一个黑衣人手执利刃,黑布下的目光落到躲在床上的阿娜,正要动手,再度被阻拦。 屋内不止三个人,这是个陷阱。 黑衣人转头看窗外,对侧的屋檐上早已经没了人影,黑衣人快速翻窗想要逃离,一道寒光逼近,躲避时,手臂传来刺痛。 碰的一声,院子内的架子被人撞倒,上面的东西撒了一地,黑衣人捂着手臂靠着墙,目光凌厉的看着安芝。 安芝握了下匕首,正欲上前,身子猛然朝后躲去,暗器从她胸膛前擦过,钉在了窗户上。 也就是这空隙间,黑衣人爬起来,翻墙离开。 小梳子将之前埋伏的弓箭手从墙头扔下来,跳下来,踢开了脚下的死蛇,屋内再度亮起了灯光,透出窗外,是阿娜失措的神情。 内屋中一团乱,地上的蛇尸,打斗过的痕迹,之前从窗外看被箭射伤的李致,毫发无损站在阿娜旁边,初七走出屋子,将两条毒蛇扔在地上,看着这黑白成节的蛇,安芝的神情十分凝重。 “初七,他们应该不会再来了,劳烦你帮忙,把李大哥一家人送到客栈里去。” 李致扶额,眉头紧皱,欲言又止。 初七点点头,安芝朝刚刚暗器射过来的方向看去,那么隐秘的角落,占尽时机,如果是之前就在了,不应该到这么晚才动手。 还是刚出现。 安芝走出院子,一刻钟后出现在了客栈外,跨进去,迈上楼梯,来到一间上房外。 安芝眼神微动,须臾,她伸手推开了门。 屋内正在喝茶的唐侬抬起头,清音站在窗边,侧对着安芝,先是一愣,随即笑道:“是安芝啊,忙完回来了?” “是啊,想来找小叔说点事。”安芝跨进屋子,闻到了淡淡的药味,但她并未表露,只在清音不远处的桌旁坐下,“二堂伯他们已经被衙门里的人带走,商行已经典出去,府中的东西也会一并带走,小叔可还有什么留在计家?” 唐侬手握着杯子摇头:“我没什么东西留在计家,不过要是全都带走,你爹娘的东西怎么办?” “值钱的都已经被二堂伯卖了,我赎回了一部分。”安芝轻笑,“小叔今日没有过去,真是可惜了。” 唐侬温和道:“你能处理妥当,我自然不必去。” 安芝翻开一个杯子,径自给自己倒了杯茶,看着底下渐沉淀的茶叶渣:“小叔,这算结束了吗?” 唐侬掀起眼帘:“你如今拿回了计家,也算是结束。” “但爹和大哥不在了。” “人死不能复生,你父亲见你如此,一定会为你高兴的。” “可要是他们并非死于意外呢!” 屋内骤然安静,安芝直视唐侬,后者从容的回看她,平静的,没有半分波澜。 搁在盆架上的布巾没被绞干,还有水珠从布巾上滴落下来,咚,咚,咚的响起着,盆子内的水,是血红色的。 凳子在地板上擦过的声音忽然响起,站在窗边,只露了右侧身子对着安芝的清音躲开安芝的偷袭,本以为她是要动手杀人,忍着再受伤的准备不能露出端倪,安芝却是将她猛地推向了坐在塌边的唐侬。 小桌翻到,茶杯落地,清音撞在唐侬身上,因为左臂有伤不能及时避开,闷哼了声,唐侬扶住了她。 几步开外,安芝的目光定在唐侬扶人的左手上,袖下的手紧紧掐着。 “小叔,你的左手不是负伤了么?” 茶水撒了一地,屋内的气味更加奇怪了,清音的手臂被二度撞击后迅速血染,干净的粉色衣袖上,那一抹红十分惹眼。 似乎没什么好遮掩的了。 清音起身,嗤笑:“从什么时候发现的。” 安芝没有看她,而是看着唐侬,即便是被拆穿,他依旧表现的从容,在安芝的印象中,小叔确实是这样的,永远的淡定,永远的谦和温柔。 “小叔,你不姓唐。” “杨城邵家与你有关。” “这两年你数次劝我不要对二堂伯他们动手,将计家留给他们,自己在金陵生活,在背后帮他们的人,就是你对么。” “那日在宣城外的山上,是你杀的人。” “为什么。” 就算是她现在知道了一些事,在她面前更多的还是不解,为什么要帮二堂伯,为什么要阻拦她,最为重要的是,为什么想杀李致。 “商船出事,不是意外,对不对?” 唐侬始终不说话,安芝的心却已经沉到了谷地,在傅园与小叔吃团圆饭时她怀有希冀,从金陵出发前她也怀有希冀,在计家商行内,说出那番话时,她还是没有放弃,直到她带小梳子到李家外,等的那一个时辰里,纵使最后看到了满地的蛇时,在没人出现前,她都还怀抱着一点期待。 是她想多了,是她沉浸在大哥的事中难以自拔才会胡乱猜测,是巧合而已,和小叔没有关系,怎么会和他有关系。 可还是来了。 清音笑了,她往旁边靠去,苍白着脸,讽刺道:“你那么多问题,到底从哪个回答起才好,你这么聪明,何不自己去查。” 这时屋外传来急促脚步声,门被推开,李致闯了进来,他喊了声大小姐,视线落在唐侬身上,瞳孔猛然放大。 这时靠着的清音目光一凌朝李致袭去。 安芝又岂会让她得手,出招又狠又快,伤了手臂的清音抵挡几下后败退,安芝反握了刀朝清音胸口刺去。 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安芝抬起头,看着他忽然笑了,唐侬很快意识到这又是她的试探,安芝手中的匕首已经朝他脖子划去。 那日在山上,安芝与那个黑衣人有过几次交手,他的招式和现在一模一样,他的身手在她之上。 唐侬拍了下她的肩膀将她打退,这边对李致再度偷袭的清音被初七打伤,唐侬伸手将她扶住,砰的一声轻响,有东西从唐侬身上掉下来。 安芝低头一看,整个人怔住了。 “是大少爷的玉佩!”李致的声音响起,如雷声一样灌到安芝耳朵里,“大小姐,我想起来了,是三老爷抢了大少爷的玉佩,我赶到的时候,大少爷的腿已经受了伤……” 李致的声音像是巨浪,把安芝淹没,窒息感强烈袭来,喘不过气。 安芝看着唐侬将玉佩捡起来,她应该上前去抢的,却感觉浑身冻僵了一样,指间都动弹不得。 她吃力的抬起头看着他,唐侬脸上已经没有了温润,他平静的将玉佩握在手中,平静的语气: “知知,我早就告诉过你,不要查这些事。” 106.106.依靠 安芝和大哥各有一块弯钩玉佩, 拼凑在一起就是个八卦形, 这玉佩是父亲留给他们的, 安芝从记事时就佩戴,从未离身过。 当初能打开从沈家拿回来的金樽, 用的也是这玉佩, 安芝还特意让权叔去打听过, 但始终没能知道设计金樽内机关的大师是谁。 而今,她看到大哥的玉佩在小叔手里。 李致的话还回荡在耳边,最后在小叔的那句话下, 骤然溃倒。 安芝微动了下嘴角, 用尽了力气:“是你……” 商船出事是他, 二堂伯一家后来逼迫父亲有他手笔, 山顶杀人是他,李致回来, 想要杀人灭口, 还是他。 求财吗?如今计家如此,他又占到了多少便宜, 除了一艘船和一座府邸外, 计家如今已经没剩下什么了! 可为什么啊! 安芝的胸腔内闷的难受, 有东西堵住了她的喉咙, 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从脚底泛起冷意。 安芝用力握紧的刀, 逼迫着, 喉咙里猛地一震, 她用力咳嗽,红了眼眶。 “当初你救父亲,也是你安排的,是不是?” “你在计家这么多年,就是想让计家家破人亡。” 安芝还记得自己小的时候,小叔第一次来家里的情景,父亲外出事,被小叔舍命相救,又得知他孤身一人就带回来了,带他做生意,让他融入计家,年少时,他就是温润爱笑的样子,十来年啊,他在计家整整十来年! “你也没什么好恨的,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清音冷笑,“如今的计家不还留了你一个。” 安芝蓦地抬起头看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有什么资格恨,回去问问你的好父亲过去都做过些什么。”清音的声音尖锐,带着幸灾乐祸,“我倒是忘了你父亲已经死了,你要等不及,不如早点下去与他们团聚。” “清音!” “住口!” 唐侬的轻斥声响起,安芝手中的匕首随即朝她刺去,这一回不是为了刺激唐侬出手,安芝是发了狠要杀了清音。 “知知。”唐侬挡住她,清音靠到墙上,眼底还带着挑衅。 安芝手掌微松,袖口内落出一把飞刀,唐侬保护不及,飞刀直接刺在了清音的肩膀上,唐侬反手桎梏住她,匕首朝安芝自己的脖子这儿靠近。 安芝仰起头看他,目光讽刺:“我是不是还得感谢小叔您的恩赐,留了我的性命?” 唐侬眼神微闪,就这短暂失神,安芝用力上踢,破开他的桎梏,利刃划过胸前,割破了他的衣服。 清音大笑起来:“看到没,你想饶过她,她未必肯放过你。” 安芝看向清音,漠然:“刀上有毒。” 清音脸色骤变,捂了被飞刀刺中的伤口,血是暗黑色的。 唐侬踢翻了桌子,拉起清音,从窗户翻了出去。 初七追了出去,此处客栈二楼,两个人翻下去后很快消失不见,安芝站在原处,看着塌上留下的几本书,手一松,匕首掉落在了地上。 …… 沈帧推开门,没有点蜡烛的屋内,黑漆漆的。 一团人影坐在那儿,从走廊里透进来的光看,地上一片狼藉,倒地的桌椅,破碎的茶杯,还有一股药味,掺杂着血腥气息。 拐杖落地声轻响,脚步有些沉,坐在那儿的人影却没有反应,沈帧示意宝珠关门,屋内重新归于了黑暗。 沈帧在她旁边坐下,安芝缓缓抬起头,神情却是无比的平静,平静到让人觉得担忧。 “你怎么来了,我在想事情,都没注意到你进来。” 平静的语气,如此静的距离,她的眼底甚至是没有情绪闪过,沈帧抬手,把她抱在了怀里。 “我想过许多种把你拥在怀里的情景。” 安芝的身子微颤。 许久,安芝眯上眼。 “李致想起之前的事了。” “嗯。” “他说三艘船从岭西出发时,罗盘还没什么问题,在海上几日后,是有人发现天气不对,才觉察出船可能偏离了航道。” 宣城到岭西,常年都有船来往,光是计家一年都至少一趟,别说整个宣城乃至金陵加起来,所以对这条路上的海上天气,已然很熟悉。 船上的管事发现天气不对后就即刻做了禀报,之后他们才发现罗盘出了问题,明明海上天气不对,罗盘上的指向却没问题,打了旗语到后面两艘船,另外两艘船的罗盘也是如此。 比起查原因,更重要的是将船开回到过去的航线中去,可大海茫茫,望出去四面八方都是一样的,风向时变的情况下,根本难以区分东南西北,更不清楚现在船在哪个位置。 在还没商量出对策时,暴风雨来了。 也就是这场暴风雨的到来,才让在船上的计安林怀疑到了唐侬身上,但当时情况紧急,他也只与身边的李致提了一下,之后被卷入暴风雨中的船出事的太快,李致赶回船舱想救大少爷时,计安林已经受了伤,双腿被压在倒塌物上无法动弹。 计安林只来得及交代李致几句话,他的玉佩被小叔拿走了,让李致保管好木牌,一定要活下去。 老天爷不会管你是否把事情交代清楚,海浪来时,整艘船被扑下去,李致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他再醒来时人已经在苏禄,记不起来所有的事。 之后回了宣城后才渐渐有碎片的重合,直到他们在李家遇袭,他终于记起自己是谁,急匆匆前来客栈想找大小姐,在看到唐侬身上掉下来的玉佩后,这才彻底想起商船失事。 “他能活下来,已经是拼上了所有的运气。” 沈帧垂眸:“我知道。” 安芝看着屋子,声音中透出颤意:“所以大哥,没能活下来。” 纵使水性极佳,在那样的环境中也活不下去,船沉下去时,大哥的双腿被压伤,怎么可能还有活路。 三年前安芝就接受了这件事,三年来也曾无数次的在希望与失望中来回的经历着,早就有了足够的心理建设。 “沈帧,可我还是好难受。” 她没有哭。 眼泪是最好的宣泄物,安芝却哭不出来,长久以来她所秉承的,坚信的,依赖的,在今天夜里被打破。 她与父亲于大哥视作的亲人,害死了他们。 她以为自己找到答案了,可又陷入了谜团中,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知知。” 沈帧的叫声将她拉了回来,他轻抚了下她的头:“柔弱些没什么的。” 安芝一怔,胸口处有什么沸腾,用尽力气的在往上爬,她很努力的想将它们压回去,可却抵抗不住。 谁说的,她计安芝除了身体有过柔弱的时候,什么都不能将她打败。 可眼眶啊,就是止不住的酸涩,往外冒了丢人的眼泪。 沈帧感觉到肩头处的呼吸有些重,抚着的手顿了下,随即,他轻拍了她的后背。 屋外宝珠红着眼眶,一把把摸着眼泪,目光紧盯着合上的门,就怕小姐喊她她没听见,全神贯注的,连旁边来了人都没注意。 权叔看了眼屋外沈家大少爷的护卫,再看宝珠:“小梳子呢?” 宝珠转头看他,啜泣着:“不,不知道。” 权叔叹了声,转身走下楼,正好遇上了赶到客栈来的李管家,权叔摇了摇头,李管家心都揪起来了。 “李管家您在计家这么多年,关于三老爷的事,一定知道的比我多。” 李管家与他一同走出客栈,连连叹气:“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当时大少爷都没多大,老太爷还没过世呢,老爷出远门几个月,回来时就带了三老爷,说是路上出了事,三老爷为了救他险些丢了性命,得知他孤身一人,就带回了计家。” “他与老爷一家相处的很融洽,关系比二老爷他们好许多,不是亲人胜似亲人,大小姐对他也很依赖,计家出事后,得知他还活着,我倒还高兴的很,有三老爷在,大小姐心里还好受一些,哪里知道,哎!” 两个人越走越远,客栈内,黑漆漆的屋内,低低的咽呜声还在持续。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没人去算到底过了多久,窗外的天光似乎明了些,寂静的街市上也有了声响,沈帧抬眸,光亮透进窗户,清晨朝阳,洒落在地板上,特别的美好。 怀里的呼吸声不算平稳,眼角渗着泪,偶尔还有啜泣声。 沈帧低头,看着被她揪住的衣服,抬手将窗外透进来的光线遮住,给与她最好的安睡环境。 他曾想过无数种拥抱她的方式,唯独没有想到这种,他也没想在她最难过的时候“趁虚而入”,可若是她需要依赖,他希望自己是第一个。 笑也好,哭也罢,他愿意陪着她。 107.107.金樽 安芝醒来时已快中午, 春日的光懒洋洋照射进来, 一如昨日。 安芝起身, 看着盖着的被子, 在床上坐了会儿发呆,宝珠推开门来,端着吃食冲她笑:“小姐您醒了,我给您煮了您爱吃的白露羹。” 宝珠神情里半分异样都没有, 除了眼眶底下遮不住还有些红肿,洗漱过后到客栈外, 李管家和权叔都在,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些微笑, 就好像昨夜的事不过是梦一场罢了。 沈帧的马车在后面,驾车的初五还是一脸沉默, 天大的事也改变不了他的神情, 小窗那儿, 沈帧正在看她。 安芝轻轻摸了下昨夜被震疼的虎口, 鼻子微酸,冲大家笑了笑。 为了让她心情好一些,这些人都费了许多心思。 安芝深吸了一口气:“权叔,赵家那边怎么样了?” “昨天人抓回去后, 今天一早商行那边赵家与钱庄都派了人过来, 按大小姐的吩咐, 将契送去了衙门。” “四间铺子还有两条船, 算下来是不是还差一点?” 权叔点点头, 实际上商行内能变卖的东西很少,之前那些货还得赔给别人,所以算下来还差了些。 “李管家,家里东西也都搬走了?” 李管家本想晚些时候再提,希望大小姐缓缓,可大小姐提起来了,他也就只能先说:“大清早赵家就叫人来了。”李管家昨天夜里留在计府中,天没亮赵家那儿就派人过来了,二十来个人高马大的人,进来时凶神恶煞的十分吓人,难怪宣城中常有人说赵家惹不得。 “搬干净了就好,也省了再等他们,等衙门那边落定后,明日就将那边库房中的搬回去。”安芝走上马车,“现在去衙门。” 李管家与权叔面面相觑:“大小姐这是……” 权叔拍了拍他肩膀:“大小姐这是叫我们不用担心了。”说完后权叔看向那边沈家大少爷,有他在也好。 宣城衙门内,被关了一夜的计家二老爷,整个人显得沧桑,虽说许多年前他就是个乡下小伙子,可人到底是富贵过了,再跌下去,就显得更加的狼狈。 关在隔壁的计成云,昨天夜里还大吵大闹过,但这是衙门,被衙役锤了两棍后老实了,安芝进来后,他坐在暗处,就一直用怨恨的目光看着她。 安芝径自来到计二老爷这边。 “明日衙门这边会押送一些人去官窑,堂伯,你与表哥就在其中,卖了商行清了家中的东西,你们还欠赵家七百两,官窑中一个月八钱银子,一年十两不到,除去衙门抽走的,你们还得在那里做五十年。” 计二老爷握住牢门看着安芝求道:“安芝,二伯如今都四十多了,你这不是要二伯死在官窑里,安芝,你父亲真的不是二伯害死的,我没害他们啊。” 安芝看着眼前的人,三十多年前,二堂伯还年少时,与大堂伯一起,跟着他们的父亲,被祖父接到宣城,生活一下富庶后,这心态也就随之跟着变了,所以他们父亲过世后,他没从遗言跟着大堂伯回乡下,而是继续留在了计家。 祖父和父亲原本就是宽厚的人,二堂伯要留下,便是当亲人一样对待着,即便是二堂伯在生意上表现平平,也给了他独掌一家商行做管事的权利,可贪婪的人没有满足的一天,走到这一步,他心中对于自己的所作所为,依旧是没有多少愧疚。 “二堂伯,我可以替你们偿五百两给赵家,让你们能早点从官窑解脱。” 安芝话音未落,计二老爷的眼睛就亮了,也不管她之后会提什么,直接答应了下来,安芝从怀里拿出弯钩玉佩:“你可认得这个?” “这,这不是你父亲留给你们兄妹的。”计二老爷不明所以,“你满月时你父亲亲自给你戴上的,你大哥的也是。” “这玉佩是怎么来的?” 计二老爷想了会儿:“二十多年前带回来的,那一趟你祖父跟你父亲出远门,回来时就有这个了,当时他们去的是利安。”许多年前的事了,现在去想具体也记不清楚,不过计老爷较为印象深刻的,是那趟回来后太老爷病了一场,病好了后身体状况差了许多。 安芝握着玉佩,这东西的来历比她想的还要早,大哥都还没出生。 计二老爷一心惦记着安芝说的五百两:“安芝啊,你说的那银子……” “是不是唐侬让你们去的杨子山,那些登州运来的皮子,是不是送到了杨城外的邵家。” 计二老爷愣了下:“是。” 安芝将玉佩收了回去,平静道:“他交代过你什么。” …… 从牢房出来,正中午,就连屋檐下都被照的通透,暖风抚在脸上,渐渐驱逐着安芝身上的寒意。 她的脑海中还回荡着二堂伯的话。 “三年前你大哥他们出发去岭西,船出发半个月后,我就收到了一封信,上头交代了几件事,说是照着做就能达成所愿,叫我在九月联系好计家那些商户到计家逼债,又叫我以后每年两趟去杨子山邵家送皮子,我一开始哪知道是什么意思,后来船真的出事了,我就照着信上说的去做。” “最开始我也不知道信是唐侬派人送的,去年他回来后我才知道,还暗中给了我们一些生意,这件事成云是不知道的,所以安芝啊,二伯真的没有害你父亲,这,这一切都是唐侬指使的,他一定是为了争夺计家的家产,所以才设计了这些。” 安芝回了神,除了这些之外,再多问关于邵家的事,却是一概不知了,而之前安芝去杨城,得知的消息是邵家生意失败,所以渐渐没落,到整个村子都没人住,荒废在那里。 二十多年前,利安,邵家,这些有关联吗? 身后传来衙役的声音,赵家人已经等着了,就等她过去,最后签字画押。 两家钱庄加赵家,在宣城的地位足够让宣城衙门毫不拖沓的把事情办完,对安芝而言,也是越快越好,离开衙门后,安芝奔了一趟通宝钱庄,一天下来没有闲过,待到第二天下午时,安芝才回计家。 计的这个宅子是计家老太爷置办的,实际上也是能拿去抵债,但安芝从中想了些办法,在冯家私底下周旋后,赵家也愿意买她面子,便将空宅子保下来了。 安芝走入前院,看着并没有太大变化的院景,对沈帧道:“赵家还算客气,没把这些都搬走,算下来也值些银子。” 说完安芝朝后边走去,李管家正指挥人把东西抬进屋,安芝走入书房,看着架子上已经摆了一部分的东西:“还得谢谢你,要不然这些东西保不下来。”尽管只是一部分,对她而言却很珍贵,如果沈帧没有收下这批被二堂伯卖掉的东西,她再想要拿回来就很困难了。 沈帧看着架子上一半都是瓶子:“伯父喜欢收藏这些。” “哎,李叔把这个也带来了。”安芝从桌上的匣子中抱出金樽,摆在桌上给他看,“从你库房里拿出来后一直放在商行里,没想到李叔把这也收拾过来了。” 沈帧看着外观金灿灿,浑儿上下透出浓重富贵气息的金樽,抿嘴:“看来我不大识货。” “其实我在看到金樽时,也曾怀疑过,父亲交代下来说这东西十分重要,它究竟重要在哪里,毕竟这做工只能勉强算好,与父亲过去收集的那些,还要差一些。”安芝当初到沈家偷入库房时,一度怀疑自己拿错了东西。 “但你看。”安芝将玉佩放下去,只听见咚的一声,金樽下看不出哪里奇特的底座往外弹了些,露出缝隙。 沈帧看着她将里面的屉子拉出来,玉佩掉在屉子中,可屉子内平滑无奇,四周又是没有什么机关巧处,实在是想不通它是怎么弹出来的。 安芝将其轻轻推回去:“听到没?” 沈帧摇头。 安芝又试了一次,将金樽凑在他耳边,这才有极轻的上扣声音,从金樽最底部发出。 “我是试了很多次才找出原理,最底下有个扣,玉佩吊在上面的重量刚好震到位置,屉子才会弹出来,重一些轻一些都不行,而只有这个玉佩才能从口中经过,旁的东西皆无法掉下去,水也不行。” 因为不能将其拆开,至今为止,安芝也没弄懂玉佩掉下去这个过程中,里面又是如何设计的。 沈帧接过金樽看了看:“谁做的?” 安芝摇头,权叔与她都去找了,没找到这东西是出自哪家大师之手,但她唯一能肯定的是,这东西的来历,与玉佩一样,至少在二十多年前了。 “我认识一个人,或许可以让他看看。” “蒋公?” 沈帧点点头,语气有些揶揄:“他要是知道自己做的锁,随后是叫人蛮力给溶了,不知道会怎么想。” 安芝一怔,从他手中拿回金樽放到匣子中去,振振有词道:“那是他料想的不够全。” 沈帧笑了:“也有几分道理。” 108.108.傅家的亲人 忙到了下午, 主院那儿的东西差不多搬齐了, 昨天夜里追着唐侬而去的初七回来, 人最后追丢了,并没有跟踪到他们最后去了哪里。 安芝望着前院正厅中的画, 过去祖父喜欢热闹, 总觉得一家人都在一块儿才热闹, 所以这画选的也喜庆向, 如今在这并没有多少东西的正厅中, 这幅画的确是充盈了许多。 她转过身看初七:“他还会再出现的。”清音口口声声计家欠了他们, 他拿着大哥的玉佩,总该有所用途。 “他们出城往金陵方向去了。”初七原本是不会跟丢的,纵使身手再好,那还带着个伤患, 但出城后在官道上,忽然出现了几个人拦住了他, 等到纠缠过后,人就已经被救走。 在李家时就有人埋伏,想必这都是早就谋划好的。 安芝没有作声, 走出正厅:“李管家,都准备好了?” “大小姐, 都准备好了。” 安芝扭头冲沈帧笑道:“我带你去个地方。” 马车出城, 向南十余里的地方, 有一个向阳的湖泊, 湖面之上的山林间, 隐约可见几个露角的亭子,寻常这里便是游玩踏青的好去处。 到了分叉口时,马车没往人们常走的那条,而是去了另一条路,一段山路后在一处修好的平地处停下来,安芝从马车上下来,看到眼前熟悉的小木屋时有些恍惚。 这个藏在山林中的屋子,是当初安芝的母亲选的,她过世后父亲将她葬在此处,三年前父亲也葬到了这里。 安芝有三年没有来到这里了。 踩上台阶,脚下的木板发出咯吱声,尽管李管家一直有派人收拾这里,但这屋子建的年岁有些久,又因山林内潮湿,即便是周边的树木不茂密,还是比别处湿润很多,不少地方木头腐败,便有些松动。 推开门屋内一股久未住人的清冷与潮气,李管家进去将窗户打开,屋内床的位置,上边小桌还摆着茶具。 “以往我父亲每年都会来,我娘祭日时住几日,偶尔我也会陪他来。”安芝从隔壁的后门下去,屋后有一小块辟出的田,上面已经杂草丛生,但依稀还能看到些拢起来的形状,旁边的水井上吊绳已断,垂在那儿显得有些孤寂。 安芝沿着这条路走到屋子向阳面,这边立着两座坟。 “爹,娘,女儿不孝,现在才来看你们。”安芝蹲下身子轻轻抹了下台子上的灰尘,在上面倒了三杯酒,“你们应该已经与大哥团聚了。” “二堂伯他们被赵家告到衙门里,今天一早刚送去官窑,他们卖掉的那些东西,沈家大少爷帮我留下,现在都已经摆回去了,祖父的那几幅画还在,挂在前厅里,还有娘的那把琴,我也找回来了,就放在您以前放的窗边,就是那绿萝我养不好,没以前长的好看。” “大哥,芍姐姐的婚期在五月,她就要嫁给冯家少爷,我会替你去看看她,至于船上的事,知知做主,就不告诉她了,我看那冯少爷人也挺好,芍姐姐定然会过的不错,你不用担心。” “义父帮了我很多,金陵那边的生意也不错,虽然这儿的商行都卖了,不过我很快会再买回来的。” 第三杯酒倒下去后,安芝的手顿了下,她脸上的笑意更甚:“你们放心,我会好好的。” 或许是安芝冷静的太快,大家都对她有些担忧,李管家看向沈少爷,见他一直看着大小姐,心中那担心才减了些。 大小姐愿意把沈少爷带到这里来给老爷夫人看,沈少爷就是大小姐认定能托付的人了。 微风起,带着林子内的温凉,轻轻抚过安芝的脸颊,如同亲人的手,温和而轻柔。 安芝抬起头,阳光落下,光辉星星点点落下。 …… 回城时是正午,沈家马车内,沈帧执了账簿,但一刻钟过去却连一页都还没翻,初七扭头看了自家少爷一眼,只觉得少爷今天的心情,格外的好。 虽然少爷刚刚在山上什么都没说。 快到计家时,前边马车忽然一停,沈帧抬起头,初七禀报:“少爷,沈家门口好像有人。” 过了会儿初七又道:“少爷,是傅大人。” 沈帧愣了下,却没有太多的意外:“扶我下去。” 沈帧下马车,看向计府门口,站在那儿的人不止是傅大人,还有他的兄长,另外一个中年男子,与傅凛一样不苟言笑,看眉眼间应该是他们的父亲。 不远处还有马车与人等着,他们应该来了有一会儿,如今这几个人都在看从马车上下来的安芝,其中年长的那位,目光尤为激动。 “进去再说。” 见外边有人围观,沈帧上前提醒,安芝回了神,从他们身上收回视线:“傅大人请。” 三个人神情各异,唯有傅亨表露的明显,他时不时看安芝,又忌惮与父亲和二哥,等到走进计府后有些迫不及待,叫了声安芝。 安芝吩咐宝珠去沏茶,听到他这么喊有些意外:“傅大人为何这么叫我?”也没有熟到那个份上,直接叫名讳不太妥当啊。 “我,我是你……” 咳嗽声传来,傅亨当即噤声,傅连城打量了前厅内后,沉声:“你是嫣然的孩子。” 或许是这几个人眼底的情绪太过于怪异,安芝脸上的笑容微顿了下,之前傅大人一直追着她的姓氏过问,如今又来了个姓傅的,还直呼娘的名字。 “我娘已经过世很多年了。” 傅连城看着她:“我知道,十六年前你出生时,我来过宣城。” 安芝抬眸,淡淡道:“我娘是孤儿,无父无母没有兄弟姐妹。” 傅连城一愣,大抵是没想到安芝会这么说:“你知道我是谁?” “我不知道。”安芝想要起身,一只手按住了她,她转头,沈帧轻轻摇头。 安芝眼神微闪,看向对面的三个人:“几位大人,你们忽然造访寒舍,有何要事?” 傅亨都快急死了,可父亲在,他什么都说不了,厅内安静了会儿后,随着宝珠端茶进来,打破了平宁,傅连城的神情微松:“你娘过世后,我每隔几年回来宣城看看,四年前我来时,计家还不是这样,你大哥也已经议了亲。” 安芝缓缓坐下:“三年前大哥出事,父亲也过世了。” 来的路上这些傅连城都知道了,也就四年间,计家竟然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若非年底傅亨回去说起这事,他还不知道计家出了事。 傅连城看着眼前与妹妹有着七分相似的安芝。上一回见到她,其实已经过了十来年,安芝去了宜山后,他来宣城就没再见到过她。 “我是你的舅舅。” 安芝垂眸,她想到了,千里迢迢从京城到宣城来,若是什么傅姓远亲,犯不着这么重视。 “你娘是傅家大小姐,你外祖父过去是吏部尚书,二十四年前,你娘独自出游来到金陵,与你父亲结识,之后因你外祖母不同意,便与你父亲私定终身,跟着他来到了宣城,与傅家断绝了关系,至此之后她再也没有和傅家联系过。” 安芝微张了张嘴,最终没说什么。 “你外祖母生了三个儿子,独你娘一个女儿,自小疼爱,所以她离家来到宣城后,你外祖母倍感伤心,责令傅家上下不许任何人提起你娘,也不许任何人来找她,将你娘的所有东西尽数清了。两年后,我申请调往洛州,途径宣城时得知你娘生下了你大哥,托人给她带了贺礼,但她不愿收。” “洛州来回必经宣城,六年后我调回,那年你出生,知道她过的不错,回京后本想与你外祖母提起,但她对当年事耿耿于怀,我便只能找机会来宣城看看。” 傅连城将他前来宣城这件事守的很牢,没有告诉任何人,得知安芝出生时身体不好,他还曾为她寻过大夫送过药,但傅嫣然就是那样的性子,知道是他送来的,全部都拒收了。 后来傅嫣然过世后,傅连城还是保持着三年一趟,四年前来过后,京中忽然遇事脱不开身,原本去年就要来宣城,一拖再拖,谁想最后是通过儿子来告诉自己,计家出了这么大的事。 三年前这孩子才多大,就独自经历了这么多事。 安芝低垂着头,嘴角微扬,脸上却没多少笑意,还真是来认亲的。 109.109.不需要 前厅内安静了许久, 安芝放在桌上的手微动了下,抬起头看他们, 语气疏离:“我娘既已与傅家断绝关系, 她就不是傅家的人了,我不会跟你们去京城的。” 傅连城眼底闪过诧异, 惊讶于她洞悉了他们此行的目的,他来时的确做了这样的打算, 过去有计家在,即便是嫣然不在人世,两个孩子依旧能过得很好, 可现在计家如此, 她孤身一人, 倒不如把她接回傅家去。 傅亨憋了许久,忍不住道:“我待你会像亲妹妹一样的,祖母虽然嘴上不说什么,但她其实一直都很想念姑母。”不论是二叔还是三叔,他们都会对她好的,出门时其实祖母也知道他们此行宣城所谓何事。 “傅大人,我娘就葬在宣城外南面的宣阳湖上, 从小路上去, 能看到木屋。”安芝起身, 看着他们平静道, “你们若是想看看她, 可以过去祭拜。” 说完后安芝走出了前厅, 这回沈帧没有阻拦她。 前厅内再度安静,傅亨看了看父亲和二哥,随后看向沈帧:“这是……” “傅大人,若非她惦念她的母亲,在您刚刚问及自己是谁时,她就已经要谢客了。”沈帧看着他们,神情温和,“若是我没猜错,当年傅家反对这门婚事的原因,除了计家是宣城人氏之外,最重要的是傅家觉得门不当户不对。” 傅连城如何会瞧不出侄女与这位公子之间的关系:“没错。”说门不当户不对其实还好听了,当时母亲见嫣然喜欢的是个商贾之子时,勃然大怒。 “京城中多权贵,傅家家世如此,伯母若是嫁与计家,不般配之外,还会惹人笑话,再加上远嫁宣城,不知其安好与否,便是有什么事都难以及时知晓,你们的诸多考虑,其实都在情理之中。” “伯母离家后,你们断绝关系不再往来,是生气也是为颜面,无可厚非。” “所以既已断绝关系,傅家本就看不上计家这样的经商之户,其实不必为了安芝她特意跑这一趟,她未必肯认你们。” 傅凛眉宇微动,抬举了傅家这么多,话说的这么漂亮,让傅家占尽了道理,到头来却都是在说他们不讲道理,为了些颜面之事,怕被京城的人笑话,阻挠姑姑的婚事不成,还断绝了关系这么多年来都没有联系。 傅连城身为长辈,他也很难解释过去的一些事,更何况当年母亲的确是因为看不上计家的家世才会反对,傅家几代人在朝为官,从未有过这样的事,即便当初嫣然与傅家断绝关系,京城中说起来,也会暗中嘲笑傅家竟与宣城的商户结了亲家,嫁的还是嫡出大小姐。 须臾,傅连城微叹:“这孩子与嫣然很像。” “安芝曾与我说起过她母亲的事,伯母她在嫁给伯父后曾生过一场病,至此之后身体就不太好,后来生了兄妹二人,身体更是每况愈下,安芝从小体虚,也是因为如此,甚至有算命的断言她活不长。”沈帧坦然看着他们,“我想不止是傅家对此耿耿于怀,当年伯母对这件事亦是耿耿于怀,她知伯父的好,伤心于傅家对此的反对,伯母她离开傅家后,应该比你们任何人都心伤。” “知知她很聪明,我能想到的,她都能想得到。” 傅连城一怔,多年来沉浮官场,素来沉着的脸上,有了变化,他一时间竟是说不出什么来。 为难的从来都不止他们,最为难的是嫣然。 …… 前厅外,长亭回廊中有拐杖轻拄的声音,站在亭子内的安芝转过身,见他拄着拐杖有些担心:“你今天走了太多路了。”欲速则不达,他坐了六七年的轮椅,双脚肯定没能这么快恢复。 “他们要回去了,离开前会去祭拜一下伯父伯母。” 安芝扶他坐下,转头看去,长亭回廊外,傅家父子三人站在那儿,正看向她这边,傅亨满脸想亲近的意思。 安芝低声道:“我一直以为我娘是孤儿,现在回想起她当初说的那些话,其实她心中一直想着傅家。” “你知道小的时候她最常与我们说什么吗?她说不论为官还是经商,还是平明百姓,皆是各司其职,有圣上没有百姓,不为国,有官没有商,不为富。” “我娘那么说,其实有些过于理想化,怎么可能没有门第之见呢,深浅罢了。”饶是平民百姓间都多见这种事。 “伯母有这样的见地,十分不易。” 安芝看着傅家人:“我娘她应该很希望父亲能够得到傅家的承认。” 沈帧知道她的心思:“所以你让他们去祭拜。” “是啊。”安芝回头看他,神情平静。 父亲与母亲十分相爱,他们一家四口过的也很好,安芝不会去记恨傅家,但她也不会认他们,她不需要傅家可怜她照顾她,她也没法释怀傅家对母亲与父亲在一起的态度。 不远处的傅亨心情有些郁闷,这一趟过来竟是这样的结果。 可他从小就怕父亲,过年被二哥带回去时,他都怕自己会挨揍,这会儿当面更不敢说什么,只能朝二哥不断眼神暗示,倒是说点什么啊,再不说可就要离开计家了,难道真的祭拜后就回京城去,岂不白来。 但傅凛并未理睬这个时不时都会犯蠢的弟弟,跟着傅连城走出大门后请示:“父亲。” “刚才那个是谁?” “金陵沈家大少爷。”傅凛想了下,“沈家家业都是他在打理。” 傅连城看了小儿子一眼:“他刚才说要去林家提亲?” “是,安芝认了林向升做义父。”成亲之事总要有长辈出面,沈家大少爷去向林府提亲是没错的,傅凛对沈帧的印象不错,考虑问题全面,基本都是为安芝着想的,甚至还暗中提醒了他们,有些事急不得。 “祭拜过后,去一趟金陵拜访一下林家。” 傅连城看了眼计家后走上马车,傅亨跟着傅凛上了同一辆:“二哥,父亲这一趟回去是不是不再来了?” “不是有你在么。”傅凛看了他一眼,“你在金陵,可以时常去看看她。” “对啊。”傅亨这么想着才有些放心,可没放心多久,他又开始记挂起安芝的事,“沈家那小子想娶安芝。” “沈帧比你长一岁。” “他要娶了安芝,还得称我一声哥!” “她还没有认你。” 傅亨的神情顿时垮了下来,许久后,他正经着神色道:“二哥,我不知道当年的事如何,我只知道她是我妹妹,是姑姑唯一的女儿,我要替姑姑姑父照顾好她,不能让人欺负了去。” 傅凛一怔,嘴角微扬,他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甚是欣慰:“你长大了。” 傅亨一腔热血顿时化为乌有:“……” “父亲每隔几年来宣城的事,你以为祖母不知道吗?只是她老人家要强了一辈子,到了这年纪也开不了口承认她想姑母。父亲在密室里收藏了姑母的画像,二叔那儿也有,大哥说,祖母佛堂后面有件屋子一直是锁起来的。”说是要将姑母的东西尽数清理,到底还是不舍的。 “但安芝她。” 傅凛难得的心情好,便多说了几句:“祖母常说三叔脾气倔,其实三叔与姑母一样,性子都随祖母,我们的这位表妹,不也如此。” “所以大约只有你这样厚着脸皮,她会对你宽容些。” 过了会,马车内传来傅亨不满的反驳声:“什么叫我这样的!二哥你把话说清楚!” …… 三天后,计家的事处理妥当,安芝准备离开宣城。 再出发前,安芝得知了官窑那边的消息,计成云被人从官窑掳走,不见了。 发生这样的事,衙门那边也不会费力气去找,便是不会再有下落,安芝大概猜得到他被谁带走。 半个时辰后马车出城,赶在天黑之前,他们赶到了歇息的庄子。 隔天顺着官道往北,四五日后,他们改道而行,权叔他们回金陵,安芝则与沈帧一起,去往茂城,早前安芝想方设法想打听的蒋公,就住在茂城,她要尽快把小叔的事情查清楚。 三月过后的天一日日暖和,茂城在锦州附近,地处偏南,三月末时这里已有金陵四月天的景致,上午进城时安芝看到了许多出城的马车,都是外出踏青游玩的,比起金陵,这儿四处透着闲适感,不紧不慢。 安芝他们并未在城里停留多久,车马修整后,出城后继续往南,行了半日后到达一处山谷,往里大约两里路,看到了一座桥,马车不能通行,众人下车行走,过了桥后沿山路一直往里,很快就看到了一座夹在河面上的屋子,屋子旁还修有水车,悠悠的转着。 “这儿就是蒋公住的地方?”安芝看着别具一格的屋子,“的确是有他的风范。” 话音刚落,屋门忽然打开,从里面扔出一张凳子来,直接摔在了安芝他们面前,随即是说话声:“这十年我都不见客,赶紧走。” 沈帧朗声:“蒋师傅,我是金陵沈家沈世南的长孙,十年前我在您这儿买了两副锁用作库房,三年前库房失窃,对方仅用了一刻钟不到就把您的锁给解了。” 沈帧说完后四周安静了片刻,忽然,咚的一声木屋内冲出一个人来,蓬头冲到了沈帧面前,满脸胡茬只见一双眼睛瞪的铜铃似的泛着光,像饿狼似的:“谁能在一刻钟不到解了我的锁,是谁?” 一旁的解锁者:“……” 110.110.陪葬之物 山林中惊起一阵鸟雀, 沈帧从容看着面前瞧不出模样的人,拱手行礼:“沈帧见过蒋公。” 蒋公挥手,就差没将他从轮椅上拎起来问:“别跟我说这些, 快说, 是谁解了我的锁!” 沈帧叫了声初七,送上来一个匣子:“那人说,倘若蒋公能解了这个, 他就告诉你是如何解的。” 初七打开匣子,蓦地一个大脑袋凑上来, 蒋公左右看了下匣子内的金樽, 未等众人反应过来,风卷了一般,从初七手中拿了匣子后跑回屋子,咚的一声关上了门。 声音之大, 又惊起了附近的鸟雀,安芝张了张嘴,半响感叹:“这真是个奇人啊。” “他醉心于机关之术, 在此地隐居已有十几年,上一回来拜访, 还是祖父带我来的。”沈帧看着那禁闭的门,“他的脾气也十分的古怪, 不要金不要银, 全凭了他自己心情。” 这个安芝倒瞧出来了, 刚刚听到动静他就往外扔了凳子, 也没管来的是什么人,叫人十年后再来,脾气确实古怪。 “原来他在茂城,难怪我打听不到他的消息。” 安芝朝屋子走去,过了水车后,建于溪上的屋子还有个后院,摆满了各种各样叫不出名字的东西,靠溪边做了个檐顶,底下是用偌大的树桩做的桌子,但上面空空如也,显然这位大师是没有闲情逸致喝茶的。 宝珠闲不住,翻出了炉子后就叫初七去弄柴火了,现成的山水,茶具都是随行带来的,不一会儿就煮了一壶茶,安芝这一路来原本还挺紧张的情绪,这一瞬被驱散。 山谷清幽,耳畔除了鸟鸣就是潺潺的流水声,空气里满是青草香气,不远处,溪边的平地里长满了不知名的花,安芝看着在花丛中飞过的蝴蝶,这样的环境实在是太安逸了。 安芝转身,屋子内朝这边的窗户半开着,仔细听里面有些动静:“他要看多久?” 沈帧摇头,恐怕要等他解开为止。 人要专注的做一件事,不吃不喝都能撑好几天,她看这位大师,就是个废寝忘食的。 “初七。” “计小姐。” 安芝起身拍了拍手:“咱们去山上瞧瞧去,这儿山清水秀,又正值开春,一定有东西可以抓。” 初七看向自家少爷,随后跟着安芝前去了,沈帧端起杯子喝着茶,等宝珠从溪边回来吩咐:“后边有间屋子,你去收拾一下,可能要在这儿住两日。” 沈帧一语说中,他们果真是在这山谷内住了两日,安芝与宝珠住在收拾出来的小屋里,沈帧他们歇在马车上,就在安芝觉得这位大师可能会饿死在屋子里时,第三天快中午,紧闭的门碰的被打开,蒋公风一阵冲到了屋后这儿,将金樽摆在沈帧面前:“这东西你哪儿来的?” 三日不吃不喝,声音都有些嘶哑了,可那眼神依旧是炯炯有神,蒋公瞪着沈帧:“快说!” 沈帧微笑:“蒋公可解开了?” “这天底下没有我解不开的东西。”蒋公催促他,“你快说,这东西是谁给你的,谁解了我的锁!” “您如何解的?” 蒋公瞪了他一会儿后,鼻子微动,朝着香味飘过来的方向又动了动,视线看过去,一盆烤好的山鸡肉出现在他面前,再往上,是安芝笑眯眯的神情。 蒋公吸了一口气,啧,热腾腾冒着油花,刚烤熟的肉,火候还没去,表皮甚至还有滋滋的声音,带着辛香料的特殊诱人气味,简直是要将人给馋死。 空气里响起了可疑的吞咽声,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安芝手中的大盘子不见了,蒋公也不见了,抬起头拐角处人影一闪。 安芝愣了愣,转头看沈帧:“他是不是没关门?” 沈帧失笑:“嗯。” “那这一招可真对上了。”安芝朝屋门口走去,没关门就好,她就不信他能废寝忘食到这地步。 偌大的屋内,安芝走进去险些踩到了地上的滑轮,抬起头,这满屋子的东西,比外面堆放的多上数倍,一人半高的屋子,靠左还隔出一层来,也没瞧见床在那里,房梁上吊许多叫不住名字的怪异东西。 蒋公捧着盘子,一手拿着鸡腿,另一只手正在拨弄桌上的东西。 安芝凑近,越看越觉得桌上的东西有些眼熟:“这是金樽?”这很像被剥了壳的金樽内部,虽然安芝没见过,但她因为试过无数遍,大概也能才想到玉佩掉下去时里面会如何动。 蒋公没作声,从桌上拿起一个系了线的石头,在最顶端放下去,石头在这机关内动过数次后系了线的一头被勾住,石头的最顶端碰触到了盒子底部,只听见轻扣声,底部的抽屉弹了出来,抽屉弹动之后,上边勾住的线随之松了。 安芝微张了下嘴,实际上,她都没看明白石头是如何掉下去的。 “宝珠,把金樽拿来。” 宝珠捧来金樽,安芝将玉佩取出来后,蒋公的目光就落到了她这里,看着她松手,金樽内轻响,啪一声,蒋公快一步打开了抽屉,将玉佩给拿走了。 他背过身去捣弄了好一会儿,待再将他手里的那机关摆上来,其中又做了些改动,蒋公将安芝的玉佩从最上面放下去,玉佩的线在一端勾住,玉佩尖的那一端碰触到了盒子底部,随之轻响,抽屉轻轻弹出,弹出的同时勾住的那线也松了,待将抽屉抽出来后便是玉佩连着线一起摆在里面。 “原来是这样。”安芝恍然大悟,线与玉佩之间的联系她一直想不到,玉佩的重量是没错但并非玉佩本身的重量,从什么样的高度落下去,所产生的重力并不一样,而被勾住的绳索是关键所在,恰好将其固定。 “就是用了些巧劲,算的仔细了些,不难破解。”吃下最后一口肉,大约是安芝给了吃的,看她顺眼点,蒋公的眼神终于正常了些,他从桌子底下搬出另外一个机关,也是仿金樽而做,这回他用了别的物件给安芝演示了一遍,“你以为绳子是关键,但其实这边才是,与其一样粗细的东西都能代替。” “但寻常人也难以发现。”安芝就没能想通,再者她也不能将金樽给拆了。 蒋公瞥向沈帧:“这东西哪里来的?” “他说是二十年前得来的。” “二十几年前?”蒋公将金樽拿在手中翻来覆去看,“这起码是一百年前的老做法了。” 安芝一怔:“一百年前?” 蒋公随意将它扔给沈帧,所幸初七接的快才没有掉到地上,他转过身去在那本就凌乱的架子上翻了翻,叮当一阵后,从里面翻出一本书来,蓬头翻了好一阵,摆在安芝面前:“呐。” 有些机关大师会留下手札,记载有他们所研究出来的东西,安芝面前这一页上,画的是个精巧的花瓶,她看不懂上面所示,但依稀能猜到这个花瓶的意思,从最上面放东西下去,花瓶托底可以分开来,与金樽的原理是一样的,用来藏东西之用。 “这是一百多年前的东西?” 蒋公没有回答安芝,而是冲到了沈帧面前追问:“好了我把它解开了,你快告诉我是谁解了我的锁!” 沈帧拨开面前从房梁上垂下来的东西:“蒋公,您还没告诉我,这东西的来历。” “谁知道这东西是从哪里挖出来的。”蒋公在他面前走来走去,一下又有些急躁,“你不肯说是谁,难道是陈关山那个老家伙,说,是不是他!” 蒋公瞪着沈帧,为了让自己更具备震慑力,伸手拨开乱蓬蓬的头发:“快说是不是他!” 沈帧笑了:“陈老先生八年前就已经过世了。” “过世了……”蒋公松开后,从他面前走到门口又走回来,“他死了,那是谁,啊我知道了!是那个婆娘!” “是不是她叫你们来的,拿这么个东西来叫我解,简直太小看我了,你的锁是不是她解开的!”蒋公抓着沈帧的轮椅,气哼哼的胡子都飘了起来,未等沈帧作答,他忽然拍了下轮椅站起来,“好!你等着,我这就再做一把锁,你带回去,我看你解不解得开!” “这把,不行!” “我会输给你,笑话,别以为你解开我十年前的东西就了不起。” “我就做一把你永远都解不开的!” “看你怎么解,我看你怎么解……” 不断有东西从蒋公那边丢出来,安芝怔了怔:“他这是?”人聪明到一定境地,就有些疯狂了啊,他们都还没说是谁,他已然是沉浸在了其中,叫都叫不回。 安芝和沈帧退出屋子,屋内的蒋公半分都没察觉,那沉醉的程度,安芝都不知道他一个人在这里是怎么活下去的。 “他说这是百年前的东西。”安芝低头看金樽,阳光下还闪闪发光,如何都瞧不出它竟这么久远。 “挖出来的?”安芝喃喃,将玉佩拿出来在手中来回翻了几次后,她蓦地抬头,“难道这是陪葬之物?” 111.第 111 章 安芝说完后, 四周沉默了好一会儿, 她转头看宝珠手里的匣子,原本说出那猜测时也没多想, 全凭着蒋公的话推断的,但说完后再去深思, 却好像是佐证了一些猜测。 可她依旧是不明白。 安芝看向紧闭的门,想向蒋公多求证一些, 可醉心在研究中的蒋公并没理会他们, 等了两天,也只等来他将新做的锁扔给沈帧, 之后就下了逐客令, 不肯再见他们。 直到回了金陵,安芝才从义父口中得知了父亲去利安的事。 “我与你父亲是许多年的老友了,他每每来金陵都会与我小聚,二十多年前,大约有半年多没见, 你父亲来金陵找我,我见他状态不太好,就问及他这半年去了何处。” “你父亲说, 他与你祖父受邀进了个商队, 去了一趟利安看货, 我问他看了什么, 他却摇头, 看样子并不满意?” 安芝想了下:“李管家说父亲和祖父回来, 虽是带了些东西,但不多。”二堂伯又说祖父回来后生了一场病,他们在利安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利安那个地方,东西虽多,但就是路不好走,翻山越岭的,运货不易,我问过你父亲怎么会想去那边,他说是经人介绍。”林向升回忆起来,对那时老友会去利安这件事,也表示了理解,毕竟当时计家的生意远没有现在的大,许多事得去亲力亲为。 “经人介绍?义父可知道是谁介绍的?” 林向升摇头,这件事老友没有多提,他也就没多问,左右人都好好在着,也没出什么事:“就是那一趟来,你爹在金陵遇到了你娘。” 爹娘在金陵相遇的事义父之前就提起过,安芝却不知道是发生在利安之后的:“义父,那商队中,有没有姓邵的人?” “姓邵?”林向升对此倒是有些印象,但是与林家有生意往来的邵家,和杨城邵家又扯不上关系,“安芝,你打听这些做什么,这趟回宣城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安芝将小叔的事大概说了遍,屋内安静了半响,林向升摸了杯子想说什么,最终是叹了一口气:“怎么会是这样,你父亲对他可算是推心置腹。” 安芝感觉自己掉在了一个奇怪漩涡中,知道的越多就越觉得事情离奇。 一晃数月,金陵城的天再度入夏后,在宣城参加过冯家婚宴,看着芍姐姐出嫁成亲,在宣城逗留半月,选好新商行的位置后,回金陵的路上,安芝忽然得知了小叔的消息。 那是权叔命人加急送过来的,失踪了三个月,毫无音讯的小叔出现在了罗家,摇身一变成了罗家的大掌柜,用的已是邵姓,名叫邵清侬。 罗家与别人不同的事,除了几位老爷外,还有两位大掌柜替罗家打理商行事务,之前那两位安芝都有碰过面,都已在罗家呆了许多年了。 能成为大掌柜,个人能力外更重要的是主人家的信任。 既能多年部署计家事,成为罗家的大掌柜想必也不是什么偶尔。 “清音,清侬。”安芝默念着两个名字,看来他们都是邵家人,而如今与罗家扯上关系,这就不是只关乎计家的事了。 安芝掀开布帘吩咐:“连夜赶回去。” …… 赶在六月末,安芝回到了金陵,亲自去了沈府拜访。 沈帧似乎是预料到她会前来,让李忱在前院候着,安芝到了后就带她去了君怡园。 院内的藤架下散着果香,抬头还能见到大串葡萄垂挂在上面,圆润黑紫,迈上台阶时安芝被小团子缠住,安芝的神情稍微缓和了些,将它抱起来,揉了下后发觉不对,摸了摸它圆滚滚的肚子,抬起头看坐在那儿的沈帧:“这是?” “两个月前陪姐姐去寒山寺,住了三日,也不知它瞧上了谁。”回来之后恹了两日后又活蹦乱跳了,沈帧便也没多想,谁知它胃口越来越好,身子也跟着圆润,一日他抱时摸到肚子不对劲,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安芝抱着小团子坐下,轻轻摸了摸它的肚皮,小家伙还知道护呢,爪子轻轻抵着安芝的手呜呜叫着,安芝失笑:“还有你能瞧得上眼的啊。” 小团子在她怀里翻过身来,匍在了她腿上,给了她一个无比慵懒的眼神。 安芝转头看院子内,似乎和自己当初离开时差不多,没有太大的变动,两年前拿了金樽离开后,安芝就只来过沈家两趟,都是为了沈家大小姐的事,之后忙于商行的事,便没再来拜访:“大小姐不在家?” “她跟着母亲去丘庄了,你送来的那批丝线很不错。” “那是应该的。”安芝笑了笑,不管与沈家多熟,生意上的事可半点都马虎不得,她拿出来的东西若要让人挑了错,可就是在砸自己的招牌。 李忱拿上来一个包袱,打开来,里面零零散散放了些簿子,底下还压了似是羊皮地图的东西,安芝知是要说正事了,脸上的笑意微敛:“罗家的事想必你知道了罢?” “嗯,你看看这些。”沈帧点头,早在安芝来之前他就知道了唐侬去罗家的事,更名换姓做了大掌柜,如今在罗家的身份可不低。 安芝拿起最底下的羊皮纸,看着上面的山脉地形图案,尽管整个羊皮纸显得年代久远,但图案还挺清晰:“这是哪里的地图?看着不像是城里。” “利安那边的。”沈帧指了指地图左上角一个位置,“你觉得这是作之用?” “寻宝?” “差不多,这是墓地所在。” 安芝微张了下嘴,有些诧异,还真是寻宝盗墓:“这些是不是和父亲他们上次去利安有关?” “有关,也无关,你之前不是一直疑惑邵家是做什么的,我们去杨城时,邵家也只剩下了个空村。”沈帧翻开古旧的一本账,“这世上,只要存在过,就能找到痕迹,更何况邵家的人并非全部消失,他们从杨城搬走分散后,还是有人在继续重操旧业。” “旧业?”安芝默念着这两个字,再看那地图,恍然大悟,“邵家的行当竟是这个!” “杨城邵家,一个村的族人,并非所有人都知晓这件事,只有本家的人清楚他们究竟做的是什么生意,过去杨城中的确有不少邵家的产业,所涉及的也很广泛,皮子生意是邵家做的最久的,外人都以为邵家是靠皮子发家,实际上邵家靠的是盗墓。” “邵家等同于做了无本生意,挖坟取宝,再将这些东西卖了,用卖得的钱去做生意。”邵家这个行当做了几十年,延续了几辈人,到二十多年前时,已有一个村落的规模,要按当时来算,邵家是将所有旁支都整合到了一起,这个村子当初有多富庶,安芝上回去的时候,已经感受过。 “所以二十多年前,父亲和祖父受邀而去的商队,利安一行,并非做生意?” “也算是做生意。”沈帧将一本簿子翻开来,上边都是一些古董之物,“这是近几年与邵家有过交易的,找人进商队只不过是个名义,实际上是买卖这些东西,有些已能证实是陪葬之物。” “所以上不了台面。”安芝接触生意之事年数还不久,她虽聪明,可经验尚还不丰富,所以许多事她都是第一回听说,就如眼前这些。 “这其实也不算奇事。” “我知道不是奇事。”安芝消化着面前这些,邵家若做的是这行当,“当年的商队,也是买卖这些?蒋公说金樽是地下的东西,这么说的话,金樽和玉佩都应该是那个时候买回来的。” 李管家说过,父亲和祖父就去过一次利安,此后这么多年没再去过。 沈帧看了她一会儿:“不止如此,他们可能还跟着下墓了。” 安芝一怔,是了,不止是交易那么简单,祖父回来还病了一场,此后身体就不太好。 “你怎么查到这些的?”利安那边她也派人去了,只是查的方向不一样,她委实是想不到邵家做的是那样的行当。 “陆伯父酷爱这些古董之物,曾受邀去过这样的商队,当时的牵头着并非邵家,但其中有邵家人,金陵城中的刘家做的就是古董生意,一个月前我去刘家拜访,得知了一些邵家的事。” “邵家家主与长子出事后,邵家元气大伤,本家无人做主,家中生意也被分离,渐渐那村子里的人也就都搬走了,当时的邵夫人不堪打击,悬梁自尽,只留下一个幼子,应该就是邵清侬。” 有些事只要牵了头,顺着往下就查到很多,杨城内的人只知邵家生意失败,整个家族分崩离析,却不知其中缘由,更不清楚邵家那些正经生意背后靠的又是什么。 安芝沉默了会:“邵家家主与其长子出事,祖父和父亲安全回来,难道当时商队中的所有人,只活了祖父和父亲二人?” 安芝绝不相信祖父和父亲为财害人,更何况他们那次去利安,并没有带回很多东西,邵清音一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就定了计家的罪。 如果一起下了墓,那时又发生了什么? 112.112.邵家人 这个答案往前追溯, 除了过世的人之外,就只有当初在商队中的人了。 傅园内,安芝坐在书桌上,看着从沈家带回来的东西, 抬起头看窗外, 不知不觉天色已经暗下来了。 入夏, 若是不下雨,这个时辰还是有些闷,吹进来的风带着白天未尽的热燥,安芝拂了下头发,宝珠端着冰镇的绿豆汤进来。 “小姐, 三老爷那边的院子可是要收拾?”宝珠也是犹豫了好久才说的, 可三老爷院儿那边实在有些乱。 “还剩什么?”安芝回神,喝了口绿豆汤,驱着热意。 “就剩些柜子,书房里还剩些。” “明日你让李管家来一趟,把那些柜子抬去卖了,书房里剩下的那些。”安芝顿了顿,起身走出了屋子。 宝珠追上去, 一路到了三老爷的院子, 安芝已经进了书房。 里面两架子的书基本都空了,但是一些摆件玩样儿却都还在, 安芝的视线定在个珊瑚台子上, 趁着她去宣城时, 将东西都收拾走了,却留下值钱的。 安芝朝架子走过去,从上拿下一对杯子,她对这个还有些印象,是几年前三叔外出后带回来的,当时她还觉得杯子边上雕的鸟雀好看,如今瞧着,真不太像现在窑子内会烧出来的。 就是不知这东西,是地上来的,还是地下挖的。 安芝的视线从架子上环视过去,这一样样的都不带,总不至于是给她留作纪念的。 安芝转身朝门口走去,院子内被清音铲掉的树,换种后如今倒是长得不错,她这女主人的做派没能摆多久就离开了,大费周章弄了这些,倒的确可惜。 墙头上摆着的绿萝还在,还是早先屋子刚修好时,她挑来送到这儿来的。 小叔,你这是想让我主动去找你么? 罗家与沈家不对付,和她也有结怨,当初在船厂内,罗家害人不成,反折进去一个二少爷,那双腿伤的比沈帧还严重,下半辈子只能依靠轮椅了。 在安芝看来这不过是一报还一报的事,她当时不反抗,掉进玻璃碴子的就是自己了,但在罗家眼里,就是她推的那罗家二少爷跪了玻璃碴子,以他们的那性子,这笔账记了这么久,早晚会算。 “宝珠,明日让李管家,把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清去卖了,还有这几棵树,全都挖了卖掉。” 宝珠点点头:“小姐,那这边收拾出后要改做客房吗?” 安芝走下台阶,到了院门口后往回看,打量够了大小后:“卖掉后,把这里拆了,挖个池塘种荷花,明年挖莲藕吃。” 回到书房后,安芝又写了封信,差人送去了沈府。 …… 得了小姐吩咐,第二天一早宝珠就去商行请了李管家,李管家这儿办事也快,等到下午时,那边院子里已经被搬空了,李管家还叫了人来拆屋子砸墙,看来不用几天就能清理干净。 这边安芝亲自去了一趟陆家拜访过后,准备了些礼后在沈帧的介绍下去了刘家,她想让刘家帮忙做个中间人,介绍她参加邵家人主持的商队。 凉亭内,刘家大小姐支着个金丝烟杆,打量过安芝后,视线落到沈帧这边,懒懒道:“沈少爷,我可是凭着两家多年的关系才告诉你这些,你不打招呼带人来,也不是你本家人,开口就要去那儿我可不好办。” 因为刘家一门出的都是闺女,长女招婿,刘家大小姐从小跟着刘老爷做古董生意,如今掌家已有几年,外头都称她为大姑。 沈帧与她接触过很多次,知道她的脾气:“能带到这儿来,自然是信得过的,大姑放心。” “信得过的。”刘大小姐挪开烟杆子,轻轻敲了敲桌子,想了会儿后道,“老规矩,一千两银子,一个名额。” 安芝点点头:“银子我已经带来了。”若只用钱就能将事情办妥,安芝亦是求之不得。 刘大小姐笑了:“倒是好说话,小小年纪有点魄力也好,就是这阅历还不够,到那人堆里去可别看走眼,我多借你个人,帮你掌眼。” “多谢大小姐,人我已经托找好了,等我带瞧中带回来,倒是想请大小姐替我掌一掌。” “会说话。”刘大小姐对着沈帧道,“往后你也别叫我大姑,都把人叫老了。” 沈帧笑而不语,刘大小姐叫人送上来一个小小的匣子,里面摆个块铜制的小牌:“拿着这个,到时候我再派人通知你。” 安芝谢过后,先行离开了刘府,刘大小姐见沈帧不动,催促他:“你怎么还不走?” “还有件事想请大姑帮忙。”沈帧从袖中翻出一张纸来递给她。 刘大小姐看清后神情微怔:“你哪儿来的这个。” “利安旬家墓。” 刘大小姐往后靠了些,吸了口烟:“那墓二十多年前已经塌了,还惊动了官府,如今可不好动。” “大姑总有办法的,这个墓牵涉到二十多年前的事,与邵家也有关系。” “与你那心上人也有关系吧。”刘大小姐将纸抽过去,看仔细了上面的图,“旬家的东西不好碰,以前也有人去过,丢了性命的都不在少数。” “所以才托到您这儿。” 凉亭内安静了会儿,刘大小姐敲了下桌子,示意他可以走了。 沈帧将图纸放下,初七推了轮椅,走了些路后,凉亭后又传来了声音,刘大小姐懒懒喊道:“成亲了可别忘了送帖。” 从刘府离开,到了约说好的茶楼,安芝已经在那儿了,陆庭烨是最早到的那个,见沈帧进来,迫不及待问:“怎么样了?” “一千两一位,我和她一起去。” “大姑开价,倒是一点都不含糊,沈家与他们做了这么多年生意,一两银子都不给便宜的。”就是陆家也是如此。 “哎不过,怎么你也一块儿去?” 沈帧笑道:“怎么,我看起来不像个淘东西的?” 陆庭烨呵了声:“像个好骗钱的。”进到那地方的人,哪个不是人精,他们这两个年轻的进去,有的是人坑。 “这不正好。”安芝打的就是这主意,别人越看不上他们,办事儿就越方便,她假扮成沈帧的小厮,一个坐着轮椅的年轻少爷,摆那儿都不构成什么威胁。 这么听着好像是有些意思,陆庭烨起了些意:“我与你们一起去。” 沈帧慢悠悠倒了茶:“我听闻伯父为你选定了门亲事,半个月前邱家就从登州过来了,再过几日就能到金陵。” 沈帧将杯子往他那儿轻轻拨了下,笑着道:“你该不会是想趁机避开。” 被说中了心思,陆庭烨也坦荡的很:“我本就没打算成亲,邱家那婚事也是父亲提起的,与其最后闹了不愉快,倒不如我避开些,两家也不会太难堪。” “此计恐怕行不通,邱家这一趟过来两艘船,其中一艘放的便是邱小姐的嫁妆。” 陆庭烨神情微变:“你从何得知此事的。”连他都不清楚。 “所以不论你躲哪里,到最后还是得成亲。” 陆庭烨的脸色顿时垮了,这回不比往常,父亲是来真的了。 “陆少爷,你都没见过邱家小姐,何至于这么抗拒?”安芝轻笑,“莫不是心中有放不下的人?” 陆庭烨看向他们,末了头疼扶额:“你们就取笑我吧。”他对程君早没以前那念想了,只不过现在没有想成亲的心思。 沈帧与安芝对视了眼,两个人都没再说什么,这样的事旁人可帮不了忙,就看那位远道而来的邱小姐能不能改变陆少爷的想法。 …… 约莫过了十来天,金陵城的天越发炎热,这天清晨,阿阮收到了刘家那边的来讯,已经联系好,邀他们去淮安。 四天后安芝与沈帧抵达淮安,在一间古董店的地下室内,见到了刘大小姐口中的商队。 乔装过后的安芝跟在沈帧身后,在场的有十几个人,都要年长他们许多,对两个年轻人的出现也不太在意,看过一眼后,众人的视线还是落在前方木柱上盖着黑布的东西。 等了约莫一刻钟,又有人下来,安芝数了数,不算带来的随行护卫,在场的有十四个人,是冲着古董来的。 这时也有人与他们攀谈了,后到的一个客人,笑眯眯的问他们:“你们也是来看东西的?” 扮成小厮的安芝点点头:“我家少爷平日里就喜欢收集这些。” 客人模样敦实,看起来挺和气的,好心提醒:“来这儿可都是有些家底的,你看前头那几个,几乎每一趟都在。” 安芝看起来特别的坦诚:“我家少爷不差钱。” 沈帧没作声,对他报以了个微笑,主仆俩脸上似乎都写着:我们有钱,且特别好骗。 单纯不做作。 客人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 这时一道侧门那儿走出两个人,地下室内安静下来,众人看着这两个人走到木柱旁,脸上开始有了期待的神情,言与间,还有人称呼他们为邵先生。 安芝脸上的笑意微敛,这就是邵家人。 113.113.螳螂捕蝉 来的两个人都是男的, 一个年长些, 一个与沈帧差不多,他们的穿着看起来很普通, 但是神情却是有些傲, 大约是这地下室内的人都指着他们解开黑布, 都是求着他们而言的, 所以不论是多富贵的人,在他们眼里都没什么了不起。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木柱上, 就连刚刚与他们搭话的客人这会儿也很专注,安芝他们站在最后面反而是最自由的,她转头问旁边的人:“季先生, 您觉得那底下放的是什么。” 跟着安芝他们过来的,是托权叔请到的一位行家, 尤其擅长鉴别这些底下挖出来的东西,这回扮成他们的管事前来。 “听他们所言, 再看大小, 可能是个酒盏。” 安芝看着黑布顶起来的两个角, 目光落在两个邵家人身上, 他们不紧不慢的拿出了个牌子摆在桌上, 按着他们多年来的规矩,在揭开黑布前有个底价, 在场的人出的起这价, 把钱放着, 可以继续留着, 觉得这价高了,可以自行走人,至于这里边的东西值不值那都不在邵家的考虑范围之内。 而在这之前,有资格到这儿,除了一千两的介绍费之外,进这商队又要交二百两一个的人头费,也就是说,东西还没露脸邵家就已经赚了许多。 “少爷,八百两的底价。” 安芝拿出银票,摆在他们前面的托盘上,前边的人纷纷都拿出了银票,这时他们这边的灯忽然灭了,只留下前边几盏,众人快等不及时,吊足了大家胃口的年轻人才将黑幕解开。 木柱上摆着的是两只碧绿莹透的杯盏,看模样像是一对的,安芝站在远处,对细节看的不是很清楚。 “是龙凤盏。”沈帧轻声道,安芝低头,他指了下杯子手柄上雕刻的图案,“等会儿他会让这些客人一个个上去瞧,你推我过去,能否引起他们的注意,就看这一次了。” 他们看起来年轻,在这里人里看着也不是最有钱的,要引起邵家人的注意就得另辟蹊径。 安芝点头:“我明白。” 等轮到他们时,才有人注意到安芝他们,一个坐着轮椅的少爷,带个管事和小厮,看着他们上前,其中有人发笑。 他们站在了木柱外,安芝终于看清了木柱上的杯盏,左刻龙,右刻凤,不论是从质地还是雕工皆是上乘,当然最值钱的还属它的年份与来历。 那年长些的邵家人介绍:“公子,这是藩王墓中挖出来的,仅此一对。” 沈帧淡淡嗯了声:“你说的可是庐州上灵山上的藩王夫妻墓?我记得当时是藩王忽然病重过世,定下的婚事都来不及办,那位未来的藩王妃之后为其殉情,合葬时为了让他们能在阴间成亲,陪葬品中皆是大婚之用,这龙凤杯应该是合卺之用。” 两个邵家人互相看了眼,年长的这位神情中有了些许变化,轻笑:“公子对此这么了解,应当知道其珍贵。” 沈帧还未说话,安芝笑了:“既然是陪葬品中皆是大婚之用,就这对杯子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可还有别的?这样的杯子我家少爷多的是。” 安芝此话一出,便让人觉得她不是个行家,而她浑身上下也瞧不出懂的模样,简直就是放大话。 沈帧摇了摇头,让安芝推他回去,声音不轻不重的科普:“能将此取出已是不易,不过新了些,藩王过世百余年,他那夫妻墓中,最尊贵的应该是落葬时所戴的龙凤冠,听闻冠上镶嵌了一颗夜明珠。” 随之是安芝的轻叹声:“那么多宝石,亏的是陪葬的,真要大婚时戴,脖子不得给折了。” 安芝不着调的声音远去,邵家人互看了眼后,继续叫人上来看龙凤杯。 回到原处,安芝脸上的笑意褪去,望着木柱,很快接收到了那边投注过来的目光,她轻声道:“看来是注意到我们了,季叔,你看这龙凤杯值多少钱。” “不下一千二。” 安芝看了眼摆在他们面前的一个托盘,这上面摆着纸笔和一个信封,是让他们写价的,邵家人收上去后会当面告诉大家谁出的最高,但不会具体说出了多少银子。 安芝在纸上写了一千两,落款后折起,塞入信封内:“好了。” 沈帧抿嘴轻笑:“就值这么多?” “不算陪葬,这东西放在铺子里能卖上三百两都算多了。”她写一千两已经很给颜面了,“走罢。” 饵已经放了,就看鱼儿上不上钩。 正当大家思索出价时,后边这儿有车轱辘声,安芝推着轮椅离开。 守在那儿的人确认过后开门让他们出去,这边两位邵家人目送了后,年轻的那一位走到安芝他们那张桌子前,将信封拿起来拆开,看了后对同伴比了个一的手势。 …… 安芝他们离开时正值下午,没有直接回客栈,而是去了淮安城中最热闹的街市。 暑夏,天热的厉害,淮安沿河而建,不似金陵那般繁荣,也有其独特的风貌,经过个卸货码头时,安芝看到边上有卖冻茶,问摊主要了四碗,推了轮椅到棚下。 淮安这儿的冻茶是用海石花煮出来的汤汁,拿了冰块冻结后,放入煮好的消暑茶水,夏天来一碗清爽去暑。 “小的时候一到夏天,家里的老妈子就会做,我爱吃甜的,就会加很多蜂蜜还有果脯下去,我娘怕吃坏我牙齿,只让我吃一半,最后都便宜我爹了。”安芝搅拌着碗里的冻茶,舀一勺送入口中,冰凉凉驱散热意。 沈帧抿嘴:“计伯父好福气。” 安芝不可置否轻哼了声,可不是好福气呢,小的时候她身体不好,吃的便宜了爹,倒把他给喂胖了。 “我小的时候爹娘都很忙。”沈帧对儿时的印象,基本都是在长姐和祖父身边,由长姐带大,到了识字的年纪就在学堂和祖父这边两头走。 安芝斟酌了下语言,想了会儿道:“沈夫人是个要强的。” 沈帧轻笑:“还很专横。” 安芝瘪嘴,那是他自己说的,她可没这么说。 正说着,初七回来了:“少爷,有人跟踪我们。” “应该是古董店派的人。”沈帧指了指旁边的座位上的碗,“安芝给你买的冻茶,先坐下。” 初七愣了下:“多谢计小姐。” 安芝搁下勺子:“看来是上钩了,但要想让他们带我们去利安,恐怕还得磋磨。” “要是有机会,他们还是会去的。”邵家做这行多年,鲜少有失手的,利安旬家墓那一行让邵家受了如此重创,失了名声,有很长一段时间在这行里抬不起头来。 利安旬家墓对邵家而言即使噩梦,又是诱惑。 沈帧赌的就是邵家会心动,对别人而言或许不会再去碰,可邵家这些年来依旧没有停止过继续挖宝,这对他们而言,无疑是个一雪前耻的好机会。 安芝神情微动,想到了什么:“邵清侬行事谨慎,他未必会同意,但有个人一定会去。” “邵清音。” 安芝慢慢吃着碗里的冻茶,心思逐渐走远,邵清音虽然是邵家旁支所出,但这些年来,邵家就是靠这几个旁支才没有散掉,能把她引下墓,就能知道更多的事。 “你想让人放消息到她那边去。” 还未思及详细的,沈帧直接道破了她的打算,神情平静:“这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安芝怔了下,对上他的目光,轻笑了下:“你有什么好办法?” “刘家大小姐替我们找了两个行家。”他身体不便,只能在外等着,但其下多风险他也不放心安芝独自前往,所以早前就托了林家大姑帮忙,“我知道你让权管事也找了,但这事上,林家更为专长。” 安芝垂眸,刘家肯帮忙那是再好不过,可那位刘大小姐怎么看都不像是肯吃亏的,她若答应找人,沈帧一定允诺了什么。 安芝心念一动,点了点头:“好。” …… 在棚子内坐了会儿后,太阳西落,日头没这么晒了,一行人便在街上又逛了会儿,在附近的酒楼厉吃过饭后,天色暗下来才回客栈。 这时辰大堂内没几个客人,所以坐在楼梯旁的人尤为显眼,是他们在古董铺内见过的邵家人。 来的是中年男子,还带了个小厮,见安芝他们进来后起身。 安芝推着轮椅过去,沈帧微笑颔首:“先生可是在等我?” 中年男子态度谦和:“易公子,我在此已经等候多时。” “不知先生在此,实在抱歉,先生请。” 沈帧示意,安芝推了轮椅到客栈后院,过了一条回廊后进屋,安芝恭敬退出来快步到了堂前找了伙计打听,这两个人确实来了有一个多时辰,一直坐在这里等他们回来。 安芝心中有数,刻意在外拖了些时间让沈帧和季先生留在屋内,两刻钟后才端了茶和点心进屋,推开门时,屋内恰好响起沈帧的声音。 “说起来,藩王墓龙凤冠上的夜明珠虽好,却算不上是最好的,邵先生可知数百年前的蔷姝夫人,曾得过一颗南海夜明珠,是以世间绝无仅有,但她过世之后此物却下落不明,也未被用作陪葬之物,若在有生之年能见到,才是极大的幸事。” 114.114.蔷姝夫人 沈帧说完后没多久, 屋内想起邵家人的声音:“易公子说的可是蔷姝夫人的美人玉珠?” 安芝轻轻敲了敲进,待里面说了“进”后, 推门入内。 布了茶,安芝站在沈帧身后,与季先生一样恭顺不语, 邵家年长些的邵林午先生还在说起美人玉珠的事:“蔷姝夫人过去名声甚远,那颗美人玉珠, 话说是当年晋地富商肇东立所赠,十分的稀罕。” 邵林午的语气里,除了对那位蔷姝夫人的赞誉外,还有对美人玉珠的向往之意,盗墓索宝者,对这些稀世珍宝的又有着不一样的执着。 而他们口中的蔷姝夫人, 是数百年前的一位江南名伶,她有名到什么程度, 让数千里之外的人为了见她一面奔赴前来,而她的容貌与嗓音又是前所未有的绝佳。 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为人又和善温柔, 照着后世之人的传言, 将一个名伶描述成如此, 已经算是一件奇事, 在当时, 她真可谓是千人捧着万人赞的。 其中的晋地富商肇东立便是这追求者之一, 肇东立在当初算是排的上名号的富商, 家底丰厚,年轻有为,模样不俗,尚未娶亲,他追求蔷姝夫人,是想要娶她做正妻的,好东西源源不断的往她那里送,稀罕之物更是数不胜数,其中最为有名的就是那颗南海夜明珠,取名美人玉珠。 安芝曾在书籍中看过很短的描述,说这美人玉珠,见着倾心失魂。 大约是真的很让人震撼,所以描述之人都无法用其词汇来表达,或者说人家觉得任何都不足以去描述出这东西的绝。 照理说这样的追求,肇东立应该是能够抱得美人归的,他追求了整整三年都没放弃,可以见的他的用心程度,可这故事的结局并不好。 据沈帧与她说,蔷姝夫人红颜薄命,二十二就殒命了,死因不详,而那位肇东立亦是终身未娶,因为身后无子,偌大的家业最后分崩离析。 安芝对此是唏嘘不已,这么大的家业若还在是何等光辉,而那段关于蔷姝夫人的过往,提及之人莫不叹息。 “据传肇东立赠与蔷姝夫人的东西,她都悉数奉还了,唯独留下了那颗南海夜明珠,但她过世之后却没有一同入葬。”沈帧端起杯子,不急不缓道,“听闻是送人了,想必转赠之人对她而言十分的重要。” 邵林午与身旁的年轻人对看了眼后,前者拿起了杯盏朝沈帧敬道:“想不到易公子如此了解。” 沈帧笑而不语,安芝甚是骄傲的语气道:“我家公子寻它已经好几年了,对这势在必得,早前托付过许多人去寻找。” 邵林午端了杯子斟酌道:“恕在下冒昧,这美人玉珠虽说是稀罕之物,但也未及价值连城,公子寻其几年,可是有什么缘故?”要说真正值钱的,蔷姝夫人的南海明珠还排不到前几,花几年功夫寻它必定是有其价值之外的原因。 “可它世间无双,邵先生,那位蔷姝夫人也是世间无双,易某所求就是这世间无双。”沈帧说的尤其诚恳,“我准备将其赠给我夫人。” 邵林午一愣:“易公子成亲了?” “还未。” “想必易公子已有意中人了。” 沈帧微微一笑。 屋内安静片刻,邵林午一副不知何言语的神情叹道:“此等用心,易先生真可谓是性情中人。” 沈帧自是有钱任性的模样,还向安芝看了眼:“我这小厮最是清楚不过。” 被这样当众表个白,还要若无其事去附和他的安芝,微红着脸端的骄傲:“我家少爷最是情深义重。” 季先生的面无表情有了一丝裂痕,很快他抬起头佯装看房梁掩饰。 沈帧嘴角扬着笑意,特别镇定。 只瞧见表面的邵林午自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这位易先生对那颗南海夜明珠十分看中,肯花时间也花的起大价钱去找。 最为关键的是,满脸写着“有钱任性”的易公子并不是个好糊弄的。 片刻后,邵林午问道:“易公子之前找了几年,可是有下落?” 沈帧抬手,季先生从袖中取出一本古旧的手札递给邵林午,说道:“上面所记,蔷姝夫人过去有三位入幕之宾,一位是肇东立,一位是当时的何定小王爷,还有一位姓旬,是位新贵。” 邵林午拿过手札翻的很小心,多年前的东西,保存的又不是很得当,有些地方已有破损,但大体上是能看明白手札中的内容,这里面记载的是一部分蔷姝夫人的生平,她的喜好,还有她过往曾接待过的客人。 头两个不用说邵林午也清楚身份,但对于那位旬姓新贵的描述却不是很详尽,只知是当年的三甲之一,是个富有才学之人。 “这颗美人玉珠最有可能在这三人手中,但蔷姝夫人并没有归还给肇东立,也就只有后两位。”沈帧的语气有些遗憾,“两年前我托边西赵家去过何定小王爷的墓,连去了三次,可惜都没有收获,他后人中也不知此物。” 邵林午吃惊,何定小王爷的墓他都敢找人去,那可是皇族中人,要让京城那边知道岂不是吃不了兜着走。 话说到了现在,邵林午已经完全相信了眼前这位易公子,他的行径可谓疯狂:“那最后这位旬姓之人,易公子为何不继续找赵家。” “半年前赵家家主差人送了封信给我,说查到了当年的那位旬公子是何人,只可惜信送过来没多久他老人家就过世了,赵家规矩,家主过世就得歇停一年,我可等不住。” 邵林午问道:“是何人?” 沈帧没作声,季先生继而道:“当年的探花郎叫旬珵,受赏赐婚,娶了位郡主,后来官居一品,后代子孙皆有出息,旬珵过世之后,葬在了爻亭。” 坐在邵林午身旁,一直没有作声的年轻人蓦地抬起头,沈帧却当没看到,补充了句:“蔷姝夫人出生于爻亭。” 邵林午将手札放在桌上:“易公子是觉得蔷姝夫人将那颗美人玉珠赠给了旬珵。” 沈帧的语气十分的笃定:“旬家祖籍并非在爻亭,其中用意可想而知,邵先生难道不这么认为?” 邵林午笑了笑:“也得看了才知道。” “我当初给赵家开的价是五千两。”沈帧淡淡道,“之前王家也有派人来找我,但他们名声太差,我不放心。” 邵林午显得很沉稳:“易公子,此事需禀明家中长辈才能做决定。” “多久?” 邵林午道:“最多两个月。” 沈帧想了会儿,转头低声问季先生:“薛家那边有没有消息。” 季先生低头说了几句,沈帧这才道:“好,两个月之内若无答复,邵先生就不必联系我们了。” “一定。” 邵林午起身,两个人朝外走去,过屋外的回廊到了客栈大堂内后,邵延禄低声:“六叔,他还找了薛家。” 邵林午的神情变得有些凝重,之前在古董店他瞧出是笔大生意,但没想这位易公子是这等出手法,爻亭旬家墓,百年前叫爻亭,五十多年前更名,如今叫利安,他所说的是利安旬家墓。 “薛家不问世很多年了。”两个人朝外走去,邵林午对易公子所说的赵家与王家都很了解。 “他给赵家出五千两一次,去了三趟。”出的起这么高的价,薛家那边即便是不问世,也有心动的可能性,要是薛家也来插一脚,那这买卖就难说了。 “事关利安的事,不好决定。”邵林午摇头,“先差人送信回去将此事说清,派人去赵家与王家那边打听打听。” 夜幕中,两个人的身影越来越远。 一刻钟后,初七回来禀报,客房内,沈帧看着摊开的手札,在其缺口处轻轻摸了下:“蒋公脾气怪异,他的友人倒是好手艺。”这本手札做的与旧物一模一样,即使是他清楚这东西是假的,也看不出问题来。 安芝给他倒了茶,想起蒋公的回信尤觉得有些好笑:“看来他们是信了。” “手札是伪造的,事件是真的,蔷姝夫人于旬珵的确有意。”他们花了很大功夫找到了这个与旬家先祖过去有渊源的女子,沈帧所说真假参半,邵家要是派人去打听,得来的也不过如此。 “赵家那边不成问题。”安芝想着邵家有可能会去求证的事,至于薛家,避世许久,恐怕邵家是打听不到什么的,“消息有些许出入也好,要是毫无破绽,反而会让他们觉得这是刻意为之,这么多年前的事问的人多了各有各的说法。” 沈帧点点头,道理的确是这样,邵家这边只要信了他对那颗南海明珠势在必得,期间打探来的消息有所不同都不要紧。 安芝想到那个邵延禄听到爻亭二字的反应,二十几年前的事,对邵家是个禁忌。 这个消息带回去,有个人必定比任何人都要来的心动。 “在想邵家的事?” 安芝看着他,轻轻道:“我只是在想,当年祖父和父亲没有去利安该多好。” 那就不会与邵家人有瓜葛,现在的父亲和大哥一定还好好活着,计家到今天这般,是祖父怎么都料想不到的罢。 沈帧拿起桌上的手札:“其实蔷姝夫人赠南海明珠时旬珵已经被赐婚了,所以她赠此物应当是两种心境,一则想让旬珵记得她,二则是在指他负了她。” 安芝近些日子了解不少这段往事,却不好去评断这几个人:“旬珵应该是记了她一生的。” “朝廷新贵,必定有人拉拢,联姻赐婚之事也是寻常,他娶妻可以是无奈之举,身上皆有背负责任怪不得什么,蔷姝夫人不过是伶儿,再有名声她的身份也就那样,他许不了正妻之位,蔷姝夫人必定也不屑于为妾。”沈帧轻轻敲着桌子,“不过负了便是负了,他遇见她时,就该有所预料。” 死因不详,其实是病郁而亡。 安芝怔了怔,这才反应过来他是在为肇东立抱不平,没忍住笑出了声:“肇先生的确是可惜。”那些旧籍记载,肇东立的品貌都是不输给别人的,要说才识,安芝想着这么年纪就有这样的成就,也不会差到哪里去,既能成为入幕之宾,想必蔷姝夫人也是心悦的,可偏最后是那样的结果。 沈帧转动着手中的杯子,看着她说的分外认真:“我不会如此。” 季先生出去了,屋里就他们二人,沈帧的声音不轻不重传到她耳中,敲的人心咚咚猛跳。 她知他心思细,也知他的性子并没有表现看起来这么温和,其实是有些霸道的。 他从来都清楚自己要什么。 安芝抿着笑意,迎着他的目光道:“你和他,自然不一样。” 115.115.邱小姐 事情办完后, 安芝并未在淮安停留,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一行人便出发回金陵。 路上三四日,途径附近小镇时沈帧有兴致取了几坛酒,小呆了片刻, 冲淡了行程中的一些忧虑,回到金陵后, 等待的同时,夏日里,商行又一轮新的应季忙碌。 去年将李致从苏禄带回来后, 安芝就没再出航过,上半年商行内也只去了一趟登州, 安芝打算八月里让人去一趟岭西,顺道在安南走一趟。 定下行程,将人安排妥当后,处理好商行内的一些账,已经是三日后的事,天蒙蒙亮, 宝珠将一夜没睡的安芝推回床上, 盯着安芝睡着后,这才轻手轻脚的出去与外边的丫鬟道:“东西买来了没?” “买来了,在厨房放着, 大娘问说怎么做?” 宝珠往闭着的屋门看了眼:“小姐才睡下, 一个时辰是不会醒的, 你们在外边候着,人别走开。” 宝珠到了厨房,门边放着个木桶,里面就是宝珠昨天让人去早市买来的鱼,她蹲下看了眼:“成!” 说完后宝珠一把将鱼捞了出来,刮鳞去鳍,摸了摸鱼身厚厚的肚子,用刀子小心划了肚皮,里面满包的鱼子。 两斤重的鱼,这鱼子也多,宝珠将鱼子拿出来另外摆了,将鱼肚处理干净后,那边厨娘锅子热好,倒了油,宝珠将鱼放下去,两面煎的焦黄后捞出,再下锅子煸蒜末儿姜丝与香料子。 冒香了后下鱼,再倒入小半锅子煮沸的水,宝珠翻了翻盒子,里边是剪碎的香草料,宝珠闻了闻后挑了两样放下去,盖上盖子等着熬出些白汤来再下豆腐。 一个多时辰后,宝珠拎了食盒到主院里,看只有一个丫鬟守着:“小姐醒了?” 小丫鬟点点头:“刚刚醒的,春竹在里面。” “一早商行里要来人,你去前厅看看,要是来了叫他等一会儿,小姐还没用饭。” 宝珠走进屋内,安芝穿着单衣坐在床上,原本还是有些迷糊的,闻着她这儿飘过来的香气就醒了:“什么东西?” 宝珠把食盒放下,与春竹一块儿侍奉安芝起来,洗漱过后笑着拉她到桌边,给她盛了一碗鱼汤:“小姐尝尝,这是我家那边的一个老法子了,以前是老秀才的娘煮给他儿子吃的,读书辛苦总到深夜才睡,老秀才的娘就去买了最肥的鲫鱼回来给他熬汤,她的料特别香。” 安芝看碗里漂浮的一层薄薄的油,底下奶白色浓郁的汤,煮脱骨的鱼头与豆腐并在一块儿,调羹舀一下它就轻轻晃悠,加上这独特诱人的香味。 安芝诚实道:“香。” “小姐,底下还有笋丝。”宝珠盛出小半碗的饭,蒸熟的饭里还加了些豆谷,另外一小碟子厨娘腌的酱瓜,“您这几日忙的都不合眼,就该好好补补,之前林夫人还送了支山参,给您炖鸡汤。” 安芝喝了半碗汤,抬头听她说着各种滋补的方子,末了放下调羹忍不住道:“宝珠啊。” “啊?”宝珠看自家小姐,“小姐怎么了?” “小姐要是真把你说的这些汤喝下去,怕是要给补成个胖子。” “胖一些有什么不好的,小姐就是太瘦了。”宝珠早就打算好了,从淮安回来,隔三差五要给小姐想些补身子的办法,林家那边肯定也是乐意的。 “你之前都不想这些的。” “以前是不想,可小姐以后是要成亲嫁人的,身体自然要养好。”宝珠给她添了一勺汤,说的煞有其事,“我看沈少爷的身体就不大好,那小姐的身体更得养好了,不然将来小小姐和小少爷的身体不好怎么办?” 安芝没忍住笑出了声:“好好,我看出来了,咱们宝珠是自己想嫁人了,我呢这就给你去挑一个,商行里有两个管事还不是,刚提拔上来,年纪轻,家里也都清净,要不你下午自己去瞧瞧?” 宝珠语气一滞,转瞬红了脸,跺脚道:“小姐您胡说什么,我,我什么时候想嫁人了。” “你想着我嫁人的事,潜意识里啊,你也动着心思的。”安芝揶揄,“让我猜猜看,谁家的呢,平日里走动的也不多。” 宝珠红透脸站在那儿,快要把衣服给掐破了,半响她气道:“小姐尽胡说,我哪有,哪有动心思,我不和您说了!” 说完后宝珠直接走出屋去了,速度尤其快。 安芝一怔,这口气,难道让她说中了? …… 安芝用过饭后去前厅见了管事,等到下午商行那边马车来接她时,宝珠才肯和安芝说话。 这样的反应更让安芝觉得这丫头藏心事了,原本就是句玩笑话,却把她给试出来了,她倒是忘了这丫头和自己一样年纪,于是去的路上,安芝便总看她。 最后把宝珠给看恼了,红着脸瞪着安芝,下马车时竟说小姐欺负人。 安芝看着她气呼呼去马车后边拿香烛篮子,再一次没忍住笑出了声。 后到的沈帧从马车上下来,见安芝这么开心:“什么事这么高兴。” 安芝抿嘴:“嗯,宝珠生我气呢。” 沈帧笑道:“你欺负她了?” 安芝道:“怎么连你也说我欺负她。” “她从早到晚嘴里挂着的都是我家小姐,她若生你气,肯定是你欺负她了。” “你这么说也有道理。”安芝笑着朝马车后边看去,恰好初七上前帮宝珠拿香烛篮子,看初七拿篮子时宝珠脸上的神情,安芝笑意微顿,随即了然。 这时后边上来了两辆马车,沈帧看马车上的标识:“他们来了。” 安芝望过去,前头一辆马车上下来了陆庭烨,看到他们后先是打了招呼,瞧着精神很好,他下马车后不是迎向他们,而是去了后边的马车,这时后头一辆马车帘子拉开了,一个小丫鬟先钻了出来,随后出来一个模样俊俏的女子。 待那女子下梯子时,陆庭烨竟伸手去扶了。 伸手去扶也不是最让人惊讶的,安芝看着他脸上没有半分的不情愿,甚至还欢喜非常的样子,问一旁的沈帧:“陆少爷这是……转性了?” 是谁口口声声说绝对不娶,要和他们一起去淮安的,得知去不了时又哀叹到感觉自己要被上吊似的前边都是绝路。 可眼前这是什么情况。 沈帧轻笑:“看来这位邱小姐与他有缘。” 安芝看走过来的两个人,再看陆庭烨忽然乖觉了的模样,很赞同沈帧的说法,这岂止是有缘呢,不过十几天的功夫就能让陆家大少爷有这样的改变。 半个时辰后,从大雄宝殿出来,安芝就对这缘分有了另外的理解,这位邱小姐,是她见过最温柔的女子。 安芝过去觉得最温柔的人是自己母亲,还有芍姐姐,再来就是沈大小姐也十分的温柔,可要认真去算,恐怕不及眼前邱家小姐的一半。 言行举止不去说,她说话的声音就让安芝喜欢,感觉再躁的脾气到了她跟前,也会缓下来,跟着和气说话。 安芝看向不远处等着她们,正与沈帧说话的陆庭烨,视线偶尔还望这里瞧,再看邱家小姐回给他笑容时他的神情。 嗯,这下栽彻底了。 安芝想时,耳边传来邱小姐的声音:“计姑娘,陆少爷说在这儿定了赏景的小阁楼,不如我们先过去那儿,让他们有地方喝茶说话,我们也能歇会,再去祈福如何?” 安芝对上她的询问的目光,一双眼眸真的是温和到能够融人心,哪能不答应啊:“好。” 邱小姐笑了:“我看前来上香的,男子大都是陪同,他们也不会喜欢,不如让他们去坐着好。” “是。”安芝让宝珠去叫他们,一行人往阁楼走去。 到了阁楼后,邱小姐随行的丫鬟已经将一切准备妥当,坐了大约有一刻钟,她们要前去祈福,陆庭烨与沈帧留在了阁楼内,安芝陪她一起出来,走了一半路后安芝才想起忘了带要给爹娘祈福的文簿。 “邱小姐,您在这亭子内稍坐片刻,我去去就回。” 邱小姐笑着:“这里风景不错,我没来过,正好坐着看会儿。” 安芝留下宝珠陪着她,往小阁楼那儿赶回去,正要推门,里面传来了陆庭烨稍高些的声音:“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计姑娘过了年可就十七了。” 随后是沈帧一如既往平静的声音:“想不到你现在还有精神管别的事,与邱家的婚事定了?” “定了,来了后我爹与她父亲商议了日子,就在十月,办完婚事他们再回去。” “不逃了?” “逃什么,我要逃什么……”大约是想到了之前和沈帧说过的话,陆庭烨的声音小了些,“我,我这不是以前没遇上,看到她之后,听到她与我说话,我就觉得是她。” 就算是没看到他的表情,在外面的安芝也能想得到他说这话时脸上会是怎么样一副扭捏,早前信誓旦旦的话不做事了,栽进去了还挺高兴。 安芝笑着伸手,触碰到门框时,陆庭烨又恢复了正经:“那你呢,你娘肯定不会答应的。” 安芝顿住。 还是陆庭烨的声音:“就怕她到时候去找安芝,说些什么可坏事。” 随后是沈帧的声音:“她已经答应了。” 屋内安静了片刻,陆庭烨有些惊讶:“已经答应了?你怎么说服她的?” “你陆少爷都能如此,我母亲为何不能答应,她有何不好?” 陆庭烨笑了:“我也没说她不好,你护那么紧做什么,既然答应了怎么不早点提亲,她婚事虽然能自己做主,但怎么也得过了长辈礼,如今她爹娘都不在世,我看那林家挺好。” 想法一致的才能做朋友这么久,在陆庭烨看来,林家那边过个长辈礼是最合适的。 许久屋内才传来沈帧的声音:“我若提了,她会答应,只是现在不是最好的时候。” 屋外,夏日风徐徐,屋檐下一半阴凉,背部迎着阳光,灼灼发热。 安芝站了许久,看着禁闭的门目光微闪,过了会儿她在脚下的石板上踏了下,推开门去,一面道:“刚刚走的急,将东西忘了。” 116.116.“故人之女” 安芝拿了文簿后很快赶回去, 走了一段路后情绪缓和了些后才放慢脚步。 快走到亭子时, 前边传来了男子的说话声。 亭子内,宝珠看着想走入亭子的薛成立,拦的凶狠:“薛少爷,您就站这儿说话。” 薛成立哪会在意宝珠, 按理说他见过安芝这么多次也该认得宝珠,可他就是有这本事, 目中无人惯了,凡事他不想记得的,见再多次都认不得。他的视线都落在亭子内的邱小姐身上, 看一眼脸上赞赏多一分,今日到寒山寺来能遇到这么位小姐, 不虚此行。 薛成立旁边跟着的两个狐朋狗友与他一个神情,他们到这儿已经有一会了,要不是宝珠和那小丫鬟拦着,他们早走进亭子里了。 “敢问姑娘是哪家小姐?我怎么以前从没见过你。”薛成立总爱拿一柄扇子,端的自己风流潇洒,又不乏有文气, 所以这扇子上又写诗又描画。 邱小姐没见过这样不要脸的人, 她都已经拒绝了还站在这里,家中的礼教又不允许她说出多难听的话来,微凝着神情:“这位公子, 我们素未谋面, 还请您自重。” 薛成立啧了声, 声音也好听:“这金陵城中就没有我不知道的,你告诉我是哪家的。” 邱小姐沉声:“若儿。” 邱小姐身边的一个丫鬟朝亭子外走过来,要前去小阁楼请人。 薛成立哪里会猜不到她的真实目的,一抬手,两个狐朋狗友就清楚了他的意思,把那小丫鬟也拦了下来,小丫鬟脾气也是倔:“你们让开!” 薛成立笑了:“不过是想邀请小姐一起喝杯茶,不必紧张,我是薛家三少爷,金陵城中的薛家无人不知。” 话音刚落,薛成立身后传来凉凉的声音:“是么。” 薛成立脸上笑意微僵,没等回头,他旁边的人被直接踹了脚趴在了地上,疼的哎呀呀叫唤,这场面异常熟悉,令他印象深刻。 薛成立转头,安芝双手交叉在胸前,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伤好了?” “原来是安芝。”薛成立脸上即刻又充盈了笑意,比刚刚看到邱小姐还高兴,甚至是有些感动,“你还关心我的伤势。” 安芝飞快抬起手,薛成立下意识就朝边上躲过去,后来发现她没有要打他,他尴尬的笑着:“你,你来上香啊,要不我陪你去。” “好啊。”安芝笑眯眯道,“你陪我去上香,顺道让你那小厮备好轮椅架子,他们家少爷等会儿怕是不能走着回去,得人扛。” 薛成立边说边走近:“就这点路,怎么会要人扛,安芝,之前我派人送去你商行里的东西你可看到了,那是我托大哥去找来的,很是难得,这……” 安芝面目表情扭着他的手臂,将他反制住:“说完了?” “不,不说了,你放开。” 安芝用力一推,薛成立跌到了他朋友身上,两个人趔趄着险些摔倒,站稳之后薛成立不敢再继续说了,他心里有个计量的,安芝一旦动手就不能再往下说,要不然又要躺了去。 于是薛成立厚着脸皮道:“你记得看啊。”说完后赶忙离开。 走了一段路后薛成立回头,见安芝与亭子内的小姐在说话,他扭了扭自己的手叹道:“你们说她是不是很完美,我就喜欢她这样子,凶巴巴的特别可爱,她都不舍得对我下重手,换做以前肯定扭断了。” 狐朋狗友:“……”你是脑子有病么? 薛成立一副“那姑娘再温柔都比不过安芝”的模样离开了山坡,这边亭子内,安芝看薛成立走远了,安抚邱小姐:“往后应该也没机会遇上,他就是个混账,没吓着你罢?” 邱小姐摇头,以前她出门时,身边都是跟一两个护卫的,这次跟着陆少爷前来就没带,没想到会在寺庙里遇上这样的无赖,光天化日,附近还时不时有人经过的,也能在亭子外赖这么久。 “我带你去祈福。”安芝陪她下坡往福堂走去,“来这儿都会拜观音,去过福堂我们再去那里。” 邱小姐轻笑着点头:“计姑娘的身手真好。” 安芝竟被她夸的有些不好意思,想着刚刚对薛成立是不是下手太轻了:“我小时候身体不好,我爹送把我送去了观里,后来身体养好了,也不知怎么的,学了一身。” 邱小姐给安芝这样的说法给逗笑了:“既是养好了病,又有了身手,一举两得。” 安芝也笑了,两个人走入福堂,安芝向师傅要了纸笔,写好后另外付银子请了两个位置,放上爹娘的文簿。 转身时,安芝看到跪在那儿祈福的邱小姐。 她闭着眼睛,神情虔诚,叫人不忍心打扰。 片刻后,邱小姐祈福后,求了几道平安福,安芝带她去观音堂,去的路上,邱小姐忽然问安芝:“陆少爷以往是不是认识一位程小姐?” 安芝一怔,邱小姐轻笑:“来之前,父亲叫人打听过关于陆少爷的事,说他家世条件都不错,人品也好,我也叫人来打听了,来人回话,他以往似乎对一位程姓小姐十分中意,这几年,他喜欢去一些烟花柳巷。” 邱小姐说的时候没有不满,安芝却听得尴尬,长辈看的角度总不太一样:“是否中意我不清楚,不过你提的程小姐,如果是我认识的那一位的话,她几年前嫁给了吴家堡的少主。” 邱小姐微笑看着安芝,安芝礼貌的笑着,陆庭烨啊陆庭烨,我可没说你坏话,这姑娘心里通透的很,怕是对你那点事儿都一清二楚。 “计姑娘,其实我小的时候来过金陵的。” 安芝笑意未改,听懂了她的意思,以前就认得陆庭烨,不过看陆庭烨的反应,似乎是不记得有这么一回事。 于是安芝便顺了她的话:“不知邱姑娘当时来是几月里,金陵这儿,四月与九月里出城踏青的人最多,今年的四月是来不及了,不过明年的四月不会落下。” 邱小姐看了安芝一会儿,笑着道:“借计姑娘吉言。” 安芝觉得她聪慧,这般性子,陆庭烨如今栽了将来怕是栽的更厉害。 不过这些都犯不着她来为他操心,两个人进了观音堂,这边多是求子祈福的,也有未婚女子前来求姻缘,观音堂内的墙上摆着不少金童玉女,一尊尊小小的,都是香客出钱修在此处的。 在观音堂内没有呆很久,拜过后离开,顺着路下去还会经过一个庙殿,安芝想着从这庙殿过去后回小阁楼时辰正好。 两个人往庙殿走时,在庙殿的屋檐下遇到了罗家小姐。 罗家六小姐罗,比安芝年长一岁,还未出嫁,安芝只与她见过两面,都是与楚芹出去时碰到的,上一回都是一年前了,既是不熟关系也不好,安芝也就只看了眼没打招呼。 经过时,罗芷妍直接伸手拦住了安芝,嘲讽道:“这不是林小姐么,现在该叫你计小姐,还是将来叫你沈家少夫人,我险些忘了,你还没嫁入沈家呢,总与那沈家大少爷进进出出的,别人都以为你这是成了亲的,姑娘家,还是有些羞耻心的好。” “罗小姐,我们的关系没那么近,你叫什么都不合适,我看不如称我一声计掌柜。”安芝平静看着她,“龌龊之人想法也龌龊,谈生意的事也能想岔了,噢,我倒是忘了,罗小姐平日里在家养花弄草,不懂这些,既然不懂就莫要胡说的好,你不说别人当你文静,你开了口,旁人可是会觉得你蠢。” 罗芷妍伸手直指她的眉心:“你!我蠢?你当别人是傻子不成,我看沈家就是耍你的,这都不娶你,不过也是,就你这样的家世条件就别妄想那些,还做生意,抛头露面谁知道你用什么法子赚的银子。” “你这样伸手指人,可失了姑娘家的礼数,别像个泼妇一样。”安芝挥手打开她的手,笑眯眯,“我嫁谁与你何干,你多担心担心自己,都这年纪了,温和些,要不然可没人要。” “你!”罗芷妍挥手就要打,安芝轻而易举的给握住了,捏着她的手腕,笑眯眯的用力,罗芷妍的神情一瞬就变了,“你干什么!好痛!” “你既然想找我麻烦,就该事先问清楚,你大可问问你那二哥,你二哥应该会建议你,去找计安芝的麻烦得带上十个八个壮汉才行,你一个女子不行。”、 安芝用力,罗芷妍疼的脸色苍白,可她没安芝那力气,整个人又被她扯着,只能吼一旁的丫鬟:“你们是死人啊!” 话音刚落罗芷妍疼的大叫:“计安芝你这个疯子!”那两个丫鬟更不敢动了。 安芝冷笑,她和罗家明里暗里不对付,她罗芷妍想逞口舌之快,她凭什么要让着。 这时庙殿内走出一个人来:“知知。” 看清来人,安芝神情微变,松开罗芷妍的手,后者倒到了丫鬟怀里,忙往来人身旁避:“大管事,你要小心,她就是个疯子!” 邵清侬扶住罗芷妍,微笑看着安芝:“知知,好久不见。” 安芝轻呵:“罗家大管事。” 邵清侬也不介意安芝眼底的嘲讽:“你应该快成亲了,还没恭喜你,等日子定了后,我为你备的礼也好送过去,还是当初你自己要的。” 罗芷妍这才反应过来:“你,你们认识?” 邵清侬低头看她,温和道:“她是我一位故人之女,我替她和你道歉,还疼么?” 邵清侬这长相,用这样的语气与人说话,大多数女子都会心动,罗芷妍就是这大多数之一,尤其还靠了这么近,她手腕上的伤便“严重”了,转瞬眼中就有了泪,泫然欲泣:“既然是你的故人之女,那就算了,就是太疼了。” 邵清侬十分的有耐心:“我送你回去。” 罗芷妍点点头,就这么让他扶着下台阶,走了几步后邵清侬回头与安芝微笑道别。 那笑容太刺眼了。 安芝紧握着拳头,站在那儿看着他的背影,整个人紧绷着。 “小姐!”宝珠抱住了她的手臂。 安芝长长舒了一口气:“我没事。”她转头看邱小姐,“让邱小姐见笑了,我与那位罗家小姐的二哥有些过节。” 邱小姐上前挽住了她,轻握着她的手:“庙殿就在前面,我听陆少爷说西市那儿有一间酒楼的菜很不错,下山后不如我们去尝尝?” 安芝点点头:“好。” 去过庙殿,回到小阁楼时天色微暗,沈帧一眼瞧出了她有心事,从阁楼出来走在后面:“怎么了?” 安芝看向前面:“我刚刚遇到邵清侬了,他陪同罗家六小姐来上香。” 安芝的语气很平静,但沈帧知道,这个她自小崇拜,当了十几年亲人的人,转瞬成了仇敌,再见面她心里会有多少的不平静:“罗家十分看中他。” “很小的时候,他曾问起过我,将来我嫁人想要什么贺礼,我当时年纪小,就说不想嫁人,不过贺礼可以有,我想要一把最最贵重的匕首,上面镶嵌个最闪的夜明珠。” 年纪小时哪里知道这么多,那会儿刚去宜山没几年,既想要防身的武器,小姑娘心性又想要好看的,说出来的话也有些天马行空。 可一句童年戏语,被他现在拿来说,充满了讽刺,他记得她小时候说过的那些话,那可记得他还和大哥说过,等大哥将来成亲要送他喜欢的。 这种亲情兑现的话,他哪里还有脸在她面前说。 “那你小时候的想法,现在还这么想么?” “嗯?”安芝没听明白他的话,什么? 沈帧特别认真:“你说你不想嫁人。” 安芝无语,您可真会抓重点啊。 沈帧笑了:“他们先去醉仙楼,你陪我走会。” 沈帧所说的走,是从轮椅上起来散步,师公的药很不错,急于求成的不能,循序渐进的可以,快一年了,他如今离了轮椅不用人扶也能走上一小段。 这段路忽然变得很长很长,到亭子那儿也不过数百步,安芝陪在他身边,慢慢走着,心也跟着渐渐平静。 快走到沈帧开口:“我与陆少爷的谈话你听见了?” 安芝嗯了声,想说谢谢,但觉得他们之间,这样的事并不用道谢了,她可以用余下的一生慢慢感谢他。 沈帧转头看她,两个人都没说话,走完剩下这几步后,初七很快推来了轮椅,到寺庙外上马车,前往西市的醉仙楼。 117.117.亲情 在醉仙楼聚过后, 回到家已经很晚了, 安芝先前累了几天,趴倒在床上就不愿意再起来,宝珠与春竹合力给她脱了衣裳,等端了水进来时, 安芝已经卷着被子睡着了。 这样的事也不是第一回,宝珠熟练地很, 拧干了布巾给她擦了身体,换上新的里衬,最后给她掖上被子, 到外头烧了一壶水后摆到屋内,晚上在醉仙楼小姐吃的多, 夜里怕是会讨水喝。 这一觉安芝睡的舒坦,到日上三竿才起来。 正洗漱呢,商行那边李管家匆匆过来禀报,说有要事。 安芝到了前厅,李管家将一封信交给她,他们与锦州那边谈的一笔生意, 那边忽然反悔作罢, 说不要货了。 “这些瓷器从登州那边运过来,就是为了锦州那笔生意,如今他们不要了, 在这儿就难卖出去了。” 安芝看了下信上的内容, 大意是那边考虑到如今的瓷器生意不好做, 这笔买卖作罢,早前付的三成定金就当是他们违约在先的赔偿。 “当初他们下了多少定金?” “六百两。” 安芝想了会儿:“咱们这一趟去登州进了几家的瓷器单子?” “三家,还有一家已经出货了。” “派人快马加鞭过去拦下来,让他们在原地等消息,不用继续送。”安芝将信交给李管家,“先去商行。” 到了商行后,安芝调出了去登州一行所有的货单子,瓷器,皮子,还有不少木材,其中一部分已经出货,还有些留在库房中,要按约定时间发出去。 “大小姐,叫他们中途等着,难道这家也要反悔?”李管家看安芝抽出来的货单,数了数有十张,心一下提起来了。 “这两家是锦州那家介绍的,等等看,说不定这两家也会派人来信说取消单子。”金陵城中有专门做瓷器生意的,所以安芝这边商行内,瓷器只是兼带,并不压货,有客人需要才会在出行时按着货单上的数目去买。 如今一压就是三家货,先不说价格高低的问题,能不能及时出手还是个难题,六百两的定金当赔偿哪里够呢,出不去手就是亏。 李管家更担心的事安芝拿出来的其余那些单子:“大小姐,那这些?” 安芝沉声:“有事要来了。” 不出安芝所料,半个月内,商行里接二连三又接到了好几封退货信,其中还有两家都已经到货了,还将东西原封不动送回来,做生意除了那一纸契约外,讲的还是诚心,没错东西不满意是能不收,可要是无端如此,就是在败坏自己的名声。 安芝及早有了预防,但损失还是不能避免,三家的瓷器是压货了,那些木料倒是容易出手,价低一些最多不赚银子,还有两家的皮子。 “小姐,这都有七家了。”李管家在商行内做了这么多年,哪能不清楚这操作的背后缘由,“这是谁家在背后使绊子。” 安芝翻了翻信件,七家,比她预想的十家好一些:“罗家应该是允诺了不错的条件,我看赵家前几日挺忙,送出去的都是瓷器。”至于那皮子,杨城做的就是皮子买卖,邵家以往有做这生意,想许这点好处太容易了。 李管家道:“大小姐,他们就不怕今后没人和他们做买卖。”自己名声坏了以后谁肯接他们的货单。 “人往高处走。”安芝在账簿上一笔笔勾下来,“罗家想对我们动手不是一天两天,沈家那边应该动静比我们更大,我要的东西可准备妥了?” “都备妥了,小姐是要过去?” “洗三那日没赶上,去的晚了要挨师叔的骂。” 李管家还是头疼:“那这些可怎么办,罗家要再这样,去岭西这趟怕是不好办。”就算是到最后压着的东西都能卖出去,也是足够糟心的,但这还算好,坏的是直接将客人都截走了,空船来去可就连赚的机会都没了。 “李叔,罗家又没有通天的本事,他要舍得多花钱抢客人,我也不介意,他能截我十次,还能截我一百次?安南那些东西他也得能找得到才行,那些客人也不是瞎子,好坏他能分不出?”安芝是真不介意罗家出这一步棋,或者是邵清侬指使罗家走这一步棋,她计安芝也不是靠出船做买卖的,商行如今走到现在,两年内站起来的快,靠的是东西好,稀罕,“父亲说过的,钻研这些不如想着如何寻到好东西,总动歪心思,您看他能好么?” 李管家被她这语气给逗的哭笑不得:“大小姐您想得开。” “他罗家最近不是做了好几笔沉木生意。”安芝笑道,“他挖我们墙角,我们就去给他们的地基松松土。” 李管家身后带着的小管事笑出了声,李管家瞪了他一眼,他连忙噤声,安芝将簿子锁回柜子:“我去一趟顾家,这几日要还没有退货单的信,登州那趟基本就结束了。” 安芝走出铺子上了马车后,脸上的笑意才渐渐褪去,邵清侬的手段不止如此,但就是现在罗家摆出来的手段太低劣,她才更担心,也许是因为她这边商行生意不大,能影响的也小,那对沈家,肯定不会这么简单。 到了顾府后,进师叔的屋前安芝深吸了一口气,才推开门,躺在床上的卿竹看到她:“丫头。” 安芝走进去,看她是一个人,身边只有个伺候的丫鬟:“孩子呢?” 卿竹没好气:“你是来看师叔的还是来看孩子的。 “自然是看孩子的了。”安芝笑嘻嘻道,“您还和自己儿子吃醋呢。” 那边奶妈子带了孩子出来,醒着的,递到安芝怀里,她抱的很生疏,这小小一团,只能放在自己手里了。 他蹬了下腿,安芝不敢动了。 卿竹看乐道:“你也有今天。” 安芝为难:“这太小了。”她怕把他摔着,太用力弄疼了他怎么办,“长得像顾大人呢。” 提到顾从籍,卿竹没好气:“都说像他。” 安芝笑了,抱适应后轻轻摸了摸小家伙的脸颊:“哎师叔,他在看我呢,眼睛可真大,与顾少爷也像,将来一定是个俊俏的。” 卿竹看着孩子,眼神温和了些:“他可比清禾会讨糖,生的时候就不容易。” 按理来说,二胎总是比头胎难的,但她当年怀清禾的时候,吃的也不好,孩子小,生的很快,倒是这个,不知是不是这原因,补的也大了些,疼了一天一夜才生下来,生下来时哭的声音嘹亮,吃起奶来也是拼了命的,所以个头长的尤其快。 “清禾可说什么没?”安芝将孩子交给奶妈子,“明年他应该要考试了。” “他喜欢的很,说再多要几个弟弟妹妹都好,家里热闹。”卿竹对长子有愧疚,在顾府的这段时间都是加倍的疼爱,长子又是个懂事的,“丫头,师叔不是个好母亲。” “师叔,当初那件事,不应该用好坏来说的。”安芝见她情绪有变动,转了个话题,“师叔,那您恐怕是走不了了。” 卿竹半天酝酿出的情绪顷刻消散,对上安芝无辜的目光,她气道:“死丫头!”她现在是动不了,要不然非给她点颜色瞧瞧。 安芝笑着,可不就仗着她现在动不了才说的。 卿竹看她这模样,跟着失笑:“得,之前听他提起过你们去宣城的事,你那小叔怎么一回事。” 安芝神情微黯,将事情大略提了下,卿竹靠着的身体坐了起来,随后又缓缓靠下去:“当初在你商行里养病时,我就觉得他有功夫底子,那样的海难都能活下来,如今你说起来,他的身手比我当初想的还要好。”只是卿竹也没想到事情会是那样一个走向。 “丫头,你心里不好受罢。” 安芝点点头,又轻轻摇了摇头:“总要有个结果,我现在只想把事情查清楚,我不信父亲和祖父会为了自己性命害别人。” 卿竹看了她一会儿:“但若是真的呢。” 安芝神情微怔,随即坚定:“师叔,祖父勤恳了一辈子,与人做生意都不会占便宜,他是宁肯自己吃亏都不会让别人折损的人,他不会做这样的事。”所以就算是祖父和父亲没有害人,意外导致邵家人出事,以他们的为人,回来后也不可能毫无作为,祖父就是病的起不来也会叫人抬着去邵家赔礼道歉。 卿竹伸手轻轻抚了下她的头发:“我们知知一直都很明白。” 安芝一本正经道:“师叔你是不是胖了?” 挥过来一掌,安芝灵巧躲过了,她忙起身往外走:“哎师叔铺子里还有事,我先走了。” 卿竹气笑:“总有你逃不过的时候。” 这会儿安芝早没人影了。 …… 出了顾府,傍晚的天,无风时闷热的很,安芝去了一趟梳斋,又去看过权叔的女儿,回到傅园时天已经暗了,老远的,傅园门外停着一辆马车,傅亨站在马车边上,等了有一会。 安芝下了马车,傅亨迎上来:“安芝,刚去过商行,说你回家了,我就来这儿等。” 是傅家人,也是巡使大人,安芝还得与官家做买卖,也不能真把人拒之门外冷脸对着:“傅大人,不如我们去茶楼坐会儿,家里的话多有不便,传出去对您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现在又不是公办的时辰,再者,之前你那种子的事,我还得向你讨教。”傅亨有意到这里来,哪肯去茶楼坐。 看来是非进不可了,安芝示意门口的仆人开门,傅亨跟了进去,打量着四周,园子小归小,倒是别致。 安芝将傅亨请到了园子内,布了茶,傅亨又打量不远处的池塘:“这池荷花不错。” 那池塘就是之前邵清侬的院子,挖空后如今荷花养的特别好,过几月还能挖藕吃。 安芝给他倒了茶:“我之前只送去了两样种子,不知傅大人说的是哪一样?” “那种子已经试了两回了,现在丘庄那边种着,我来是为了另外一桩事,听说你商行内的绣线很不错,京城中有家大玲珑坊,专做贡品绣件,他们在找好的绣线,我推举了你这儿的。” 大玲珑坊的名号安芝自然清楚,专做贡品的,皇商也不是谁都做的上,与皇商做买卖,说起来都好听。 “商行里每年进的绣线都是提前订完的,物以稀为贵,多的我恐怕无力提供。”安芝婉拒了他的好意,“傅大人,您不必为我寻这些,我不会要的。” 傅亨脸上的笑意微滞,不要啊,那怎么办:“那你,何时想去京城走走?你还没去过罢?” 安芝看了他一会儿:“傅大人,傅家那边,我是不会认回去的,过去的事谁对谁错,谁有苦衷不是我一个小辈能评断的,但是我娘当初既然没提起傅家,她的意思也就是不想让我知道,您可明白我的意思?” “你既然说那是过去的事,你不能评定谁对谁错,傅家与你有血缘关系,这也是不能否认的,祖母年事已高,她心里念着姑母其实许多年了,她要强了一辈子,你娘的性子与她其实一样,母女俩谁都拧着。” “你娘不让你知晓,未必心里不想着傅家,她是在傅家蜜罐子里养大的,不曾受过任何苛待,我也不求着你与我们多亲近,只是人在世上就这一遭,我想认你这个妹妹,也只想好好待你。”傅亨难得的认真,“我知道你不想认回来,也不想受傅家的恩惠,你与你娘一样,但于我而言,关心你,想为妹妹做点什么的心,也是断不了的。” 傅亨没错,当年的事发生时他都还没出生,所以安芝无法冷脸对他,他身在金陵,只要他想,他能尽力帮她,对她好,今天她不接受,明日还有别的,他总能想出事情来。 她可以不认他,但这样继续下去,怕是全金陵都要知道她有个巡使大人的哥哥,还有个大学士的外祖家。 安静了会儿后,安芝起身要送客:“天色不早,傅大人,我送您出去。” 口气没有很差,比在宣城好很多。 有进展啊。 傅亨心里偷乐,谨记二哥的话,点到为止,不能继续多说了,于是他起身:“好,绣线的事既然提供不了就罢了。” 安芝点点头,将他送到了外面,目送了他上马车离开,又让宝珠备车,她得再去一趟商行。 118.118.利安 八月, 过了中旬天气金陵城的天开始降温,去岭西的商船出发前,商行内算起来折损了十笔生意。 对商行来说,这样的影响说大不大, 却也不能忽视, 早几天安芝问及沈帧时,沈家那边的动静比她这儿的要大许多,如她所料,罗家是将大部分的力气都花在沈家那边了。 买卖做的越大,产生损失时也越大, 沈家绣坊中的生意遭了几次破坏,早前罗家与京城官员就有些往来,这回更是卯足了劲, 要阻挠沈家在那边的生意。 这些暗地里发生的事, 敏锐些的都有察觉, 各家有各家的做法,八月一到,最热闹的就是码头上出航的画面。 今年沈家出航的船与往年一样, 面上瞧着, 似乎没有受影响。 陆家那儿忙着筹备婚事, 陆家大少爷要成亲的消息也传开了,安芝想着, 邵家那边如果事情顺利, 十月里她恐怕不在金陵, 于是她及早将这贺礼备下。 八月十九这天,计家两艘船出航,大清早在码头祭了龙王后,送了船,安芝回到商行,李;李管家带人抬了三个箱子过来,说是京城送过来的。 “京城?”安芝看着用料不错的木箱,京城中非要算的话,她也只认识一个傅家。 “谁送来的?” “几个人抬过来,只说是京城送来的,放下就走了。” “打开看看。” 李管家差人将箱子打开,露出了里面的东西,一个箱子内列放了许多盒子,另一个箱子内则是些书画,最后一个是一些绫罗布匹。 李管家看的有些懵:“莫不是沈少爷派人送来的?”可也不对啊,沈家的东西何至于说京城的。 “傅家送来的。”安芝拿起一个盒子,盒子内是一对镯子,另一个盒子是一对耳环,她数了数,盒子有二三十个。 那些书画与她的生辰也对不上,数量还要多一些,里面有些难找的手札。 安芝有些猜不透这三箱东西的意思。 “大小姐。” “抬到后边先放着。”到时候再找机会还给傅大人。 李管家指挥着将箱子抬去了后边院子内放置,安芝走回内屋推开窗户,还能看到箱子被抬进她偶尔休息的屋子,她想起傅亨说过的生意,还有他说的话。 傅家人,她打不得也骂不得,不能想对二堂伯他们那样,而他们对自己的好,来的越多,她就越为难。 她有傅家人的血脉,是傅家嫡出大小姐的女儿,有大学士的祖父,有几个舅舅,还有好几个哥哥。 她就算不承认,也割不断。 安芝想起了娘亲,小的时候她体弱多病,最多的日子就是在她怀里度过的,那时她多娇气啊,计家最最娇气的大小姐,下地多呆会儿都不肯,要父亲抱,要哥哥背,药太苦了就一口糖一口药的吃,睡不着娘亲陪着,出门一趟,全家严阵以待。 娘亲对着他们的时候脸上笑容最多,哄她睡觉时最温柔,现在想来,娘亲为了父亲和他们真的放弃了许多。 耳畔传来那样的回应,一个老迈的声音:“做生意,首先要讲什么?” 稚气口齿不清的声音:“诚心!” “还有呢?” “好!” “什么好?” “东西好!” “对。” 是祖孙在一起的愉快画面,那会儿祖父身体已经不大好了,安芝身体也不好,于是俩人靠在床榻上,祖父教她生意经。 安芝喜欢听这些,也总问些稀奇古怪的问题。 后来祖父过世,她去了宜山,每每回来是父亲教她。 人一旦走了歪路,再多的银钱都不干净,生意做的好坏,得去想正途,想要挂的住牌子不被人敲,那这背靠的东西就得好。 回过神,安芝看着窗外的天,轻声道:“身为计家人,我很骄傲。”她从前过的很幸福,将来会过得更好,她不会让父亲与母亲担心,她可是计家人。 …… 商船出航后,商行内闲下了几日,安芝得空处理那些傅家送过来的东西,又与沈帧去拜访过刘家大小姐,两日后,沈帧那边收到了邵家的来信。 信是转送的,从沈帧留下的地址那儿转过来也用了七八日,邵家在两个月内给了答复,可以带他们去爻亭,也就是利安。 安芝将商行内的生意交托给了权叔,也留下了书信,万一她回不来,请权叔交给义父,月末要出发,临行前,安芝还见了个人,是过去与父亲他们一同下墓的人。 八月二十七,出发前一日傍晚,安芝将商行内的事都安置妥当,正要回傅园,在商行门口看到了沈家大小姐的马车。 沈歆掀开小帘子看着她:“安芝,来。” 安芝上了马车,沈歆看着她温和道:“阿帧说你们要出一趟远门。” 安芝点点头:“顺利的话,十一月应该能回来。” “我替你们求了平安符。”沈歆拿出一枚平安符放到她手中,“阿帧他很少说自己在做的事,不过我是知道他的,你们这一趟去万事小心,我还等着你做我们家的人。” 安芝捏了平安符:“您放心,不会有事的。”就算是不顺利,她也不会让沈帧出事。 “我一直都很喜欢你,我也知道阿帧他对你的心意,你别看他平日里这样,他其实认死理。”沈歆轻轻摸了摸安芝的手,“小的时候他不要的东西,他是宁死不要的,可他要的,想法设法都是要的,还好他长大没变坏,否则的话可是个混账小子了。” 安芝轻笑:“他很好。” “很早以前他就与母亲提起过,他的婚事要自己做主,他一贯那脾气,你是不是觉得他好相与的很?”沈歆一面说一面笑,“其实家里上下,最难相处的就是他了,你当初进府照顾我,是不是从没在东厢这儿见过二房的人?其实都是怕他。” “可若是他愿意,他也是个极好相与的,你是好孩子,与他在一起,一定能好好的。” 沈歆看着她,抬身抱住安芝轻声道:“你家的事我前段时间才知道,你是个不容易的,阿帧若是娶了你,合该好好待你。” 也不是想哭,可这会儿听着这样的话,安芝鼻子微酸,有些难受。 “所以你们一定要安全回来。” 安芝点点头。 沈歆笑着:“你们那团子这几日瞧着像是要生了,陆家小姐还问我来讨过,阿帧说这得等你做主。” 安芝又点点头,也不说话。 沈歆笑着抚了下她的头:“好了,早些回去休息,还的收拾东西,注意安全。” 安芝猛点头,沈歆笑着目送她下马车,看着她走回对面上马车后,这才摆手让车夫驾车离开。 翌日清晨,安芝一个人前去约定的地方。 沈帧早早等在了那里,初五陪着,除了季先生外,还有两个人跟随,是刘大姑为他们找的下墓好手。 他们是自行去利安,再入商队的,之前邵家的信送到益阳,所以从他们途径益阳后,也许会有人跟随,在这之前,安芝与沈帧得将皮脸子戴上。 从益阳到利安走的快也得大半月,九月末抵达利安,照着之前来信所说,他们到了利安城中的一间别苑,开门都是有特殊暗号的,进去之后院内空空,只有带路的人将他们带到了别苑内的一间屋子前,他们要在这里先住上一夜,具体何时出发怎么做,会有人来通禀。 进屋后合上门,季先生检查过各处后摇头,安芝取出纸笔写下:这里的屋子错综复杂,底下的地基又高处一些,屋子下面应该是有密室,也许有人窃听。 “少爷,您饿了吧,我给您去看看。”安芝开口,写下:之前进过这样商队的人说,这是邵家一贯做法,这周围住的应该都是所为商客,我去外面看看。 沈帧点点头,示意初五一起去,故意道:“这邵家做事也有趣,之前跟赵家的人出去,也没这样行事的。” 季先生接话道:“少爷,要不我去问问。” 沈帧道:“不必问,我这不是还没给钱,东西都没瞧见,我倒是要看着邵家有哪里不一样的。” 这边安芝与初五出去,在门口就被人拦住了,说是别苑里就有厨房,可以在这里吃。 安芝哼道:“我家少爷想吃的你们这里都没有,怎么,还想饿着我家少爷,你们这是囚人呢。” 门口的人不为所动:“规矩如此。” 安芝扭头就走:“成啊,那我们少爷不呆了。” 走了一半路就有人追上来了,是那日在淮安见过的邵家年轻人:“易公子要出去?” “你们这里的吃食不行,我家少爷吃不惯,我得去外头给他买一些,你们不让出也行,我们出去住,没见你们这样待客的。”别人都是求着邵家,可他易公子也不用求,有钱谁请不到,看上邵家也是他们的福气,凭啥委屈自己呢。 邵延禄早前见识过这易公子的豪气,真是位有钱不怕事的主,这回的局也的确是为他组的,所以肯定得供着,于是邵延禄道:“我陪你们去。” 安芝瞥了他一眼:“这还差不多。” 三个人从别苑离开,走了一段路才到热闹些的街市,安芝的目标也明确,直奔酒楼,点了数道最贵最好的菜后,又去了一旁的点心铺子,点了好些东西,之后又是杂货铺,卖果脯的,干货的。 看的邵延禄忍不住说话:“我们就在别苑待一日。” 安芝回他:“带着路上吃啊。” 终于是逛到最后一间时,安芝指挥初五:“去把刚刚那家的东西取来,应该好了,叫他们装的好一些,别带回去就凉了,谁吃凉的东西。” 邵延禄陷入了两头难,他只能跟一个。 正当他犯难时,安芝道:“邵公子,不如你去点心铺子给我取了刚刚买的点心,得要才做好的,凉了的不行,我家少爷胃不好,不能吃凉的。” 邵延禄看那边伙计已经拿了食盒出来忙道:“这边好了,我随你一起去。” 安芝接过食盒:“那好罢。” 说话的功夫,初五已经不见了。 从点心铺出来后,将几家铺子里点的都拿起,那已经是两刻钟之后的事了,安芝示意邵延禄跟上,去酒楼与初五汇合。 抵达之后,初五已经等候多时,下午出的门,天色暗了才回到别苑,邵延禄将他们送回屋后就离开了,走的特别快。 这边安芝将东西一样样放下后,初五执笔写着:各屋里住了人,有八个,别苑内外都有人,他们的人在前面,十二个。 “这么多。”那还不算别苑内外暗处守着的那些人,他们这一趟下墓,恐怕是要大动作。 沈帧拿出一封信,是他早前送去旬家的:旬家那边我亲自去拜访过,他说了几时出发? 安芝点点头:“明天。” 119.119.约定 二十多年前那件事, 沈帧也查到了一些线索,与安芝的那些拼凑起来,对当年的事有了个大概的轮廓。 邵家做这声音,往上追溯许多年了, 二十五年前正是邵清侬父亲当家做主时, 邵清侬的父亲是个很有本事的,对外邵家在杨城做着皮子生意,背地里这下墓盗宝的事儿做的风生水起,主要收入来源也是这个,从邵家卖出去的古董数不胜数。 利安一行是邵家早就谋划好的, 安芝的祖父和父亲如何参与进去的不得而知,但同在商队里的人说,当时邵家家主与计家父子俩的关系看起来很不错。 一个商队中不算那些带着的仆人, 有十来个人, 大部分是冲着古董而来的, 没有下墓的打算,而安芝的祖父与父亲,在进来之后还不清楚这是做什么的, 一直以为是普通的商队, 去利安买货罢了, 直到邵家人带他们来到旬家墓。 经历者所说,当时商队中, 一半的人不下墓, 他们求东西, 又不是来冒险的,按理说这样的情况安芝的祖父与父亲是不会跟着下墓去,但不知为何,后来他们跟着去了旬家墓那边。 后来旬家墓塌了,商队中没下墓那些人吓得半死,谁还敢留在原地,纷纷离开了,并且都对当年的事讳莫如深,所以后来安芝与沈帧派人去打听再三都难找到当初商队中的人,他们知道出了人命,改名的改名,换住处的换住处。 邵家那边,根本没法找他们这些没下墓的人麻烦,闹大了是邵家被连锅端,对他们半点好处都没有。 而另一半下墓的人,除了安芝的祖父和父亲,都死在了里面。 邵家因为这件事,偌大的家族崩散,邵家家主的夫人不堪打击,留下幼子悬梁自尽,后来也是经过了许多年,邵家重操旧业,慢慢恢复了元气。 摆在安芝他们眼前的主要问题还是下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而安芝还在意祖父和父亲为什么最后答应了下墓。 安芝提笔:照今天这样看,邵家每回下墓带的人肯定不少,难道这些人全都死了。 要是这样的话,如今的旬家目中至少有不下十具的尸骨。 沈帧道:不会都死了,活着出来的人才能告诉邵清侬是谁害死了他父亲与大哥,我问过商队中的人,没人提到你父亲与大哥,毕竟到其中的人不会用真实姓名。 事情又回到了一个之前就一直存在的结点,谁知道事情真相,不是死人,那就是活着的人。 沈帧按住她的手:“我们已经到了。” 安芝松开握着的笔,扶着桌子坐下来,是,已经走到这里了。 沈帧看向季先生与两位师傅:“明日还要辛苦你们帮我找宝贝,早些休息。” 季先生点点头:“易少爷放心,拿钱办事,我们会尽力。” …… 夜深。 别苑前屋中,书房门被缓缓挪开,露出一条地下通道,邵延禄走下去,到了底下,是一片很大的地下场所,每个屋子对下来的位置都有数根管子,每个管子都有人侧耳听着,手中握着的笔一直在忙碌记录。 有几个屋子下的,人还听着,动作停了。 邵延禄走过去:“睡着了?” 偷听的人点点头。 邵延禄拿起他记下的东西看了眼,随后到沈帧他们那间屋子的人身旁,拿起簿子,上面记的都是些“少爷您尝尝这个。”“少爷他们太过分了,把人当囚犯一样,要是明天找不到美人玉珠,钱都别给。”“季先生,明日还要辛苦你们帮我找宝贝,早些休息。”“少爷这些明天都带上,万一您饿了,利安这边的东西真不好吃,还没益阳的好。” 邵延禄一直翻到了最后一页,最后神色微凝的放下了纸簿子:“继续听。” “是。” 邵延禄离开地下室后出了别苑,径自去了街市,进入一家古董铺内。 …… 第二天快中午时,有人来请沈帧,离开别苑后上了马车,从窗户看离开了利安城,安芝之前记过利安去旬家墓的路,马车如今走的就是这条。 大约半个时辰后,沿途风景越发荒凉,又过了半个时辰,前方出现了山路。 上山路,后来是越来越陡峭,路面变得很窄,无法再前进时马车停了下来,前边有人过来一辆马车一辆马车的招呼,从上面下来后,这才看到同入这邵家商队里的客人,安芝数了数,大约是十来个。 这些人相互不认识,也没有要互相打招呼套近乎的意思,带着人往前走去,从那行头看,带的多是一些鉴宝老师傅,只有一个客人带了个女子,瞧模样似乎还是小妾,走了一段路后那小妾先受不了了,她那绣花鞋哪里经得起这种山路折腾,还有这路边的荆棘,都划了她手好几回了。 客人是心疼的,但后边的人不会心疼,往上走,往前挤,再嚷着也没人惯,安芝他们因为要推轮椅走在了最后面,他们身后就是邵家人了。 山路也走了大半个时辰,这些客人原本生活的都很好,一番折腾下来大汗淋漓,累的不行,心中也都有火气了,但邵家有办法,到了旬家墓所在的地方后,在实现清理出来的地方,先露了两样好东西给众人开开眼,将人的火气降下去了,再说旬家墓的事。 “邵家带人下墓的规矩你们应该都知道,带下去,一千两,好处自然是底下的东西只要您瞧上了,价钱合适就是您的,别人出再高都咱们都不会给他。” “丑话还是要说在前头,下去后所有事都得听我们的,否则一旦出了问题在底下丢了性命,邵家可不会管。” “当然这既不是皇家墓,也不是王侯公爵墓,不会有什么问题,只要你们照我们说的做,有你们瞧的。” 这边邵家人说着话,那边已经有人准备好了,安芝看过去,这些人不论是衣着还是身上所背,都是吃这行当许多年的模样,其中会有二十五年前下过旬家墓的人吗? 邵家人说完后,就等着这些人中是否有要下去的。 求宝不一定要冒险,但邵家那句“瞧上了价钱合适就是你的”诱惑力很足,在一旁腻歪很久的那个小妾忽然道:“老爷,你可答应我了的,万一让别人买走了怎么办?” 客人道:“我们这样还是别下去了。” 小妾顿时不乐意了,直接指向沈帧这边:“他都下去我们凭什么不去。” 莫名被指了一茬的沈帧微笑看着她,安芝不乐意了:“我们少爷会赚钱你会么,哦你不会,你只会花钱,哎哟喂老爷我脚疼,您背背我。” 安芝学着她掐嗓子道,周遭的人都乐了,小妾气势汹汹就要和安芝来吵闹,安芝冲她拌了个鬼脸,左右他们现在就是张扬的,在邵家人跟前张扬,现在对别人也张扬。 “老爷,您就看着他们欺负我!”那客人无奈的人,这又不是在家里,在场的都不知道是什么身份,万一得罪不起怎么办,于是那客人拉着她低声说了几句。 过了会儿后,那个小妾高兴的起身道:“我们也下去的。” 安芝看着她,缓缓套上手套,还真是不怕死的人,这都敢下。 众人准备好时,上山路上又上来好几个人,为首的人扬声:“都准备好了?” 安芝看着邵清音眼眸微缩,果然来了。 邵清音视线扫过众人,在沈帧身上定了定,笑道:“这位就是易公子了吧。” 沈帧嗯了声:“你们要等到什么时候。” “这就下。”邵清音的视线从安芝身上略过后,拍手示意邵家人先下去。 安芝看着利落往下的身影,轻声道:“她也时常下墓。” “她父亲就是当年收养了邵清侬的人,也就是当初重组邵家的人。”以往辈分不高,但现在却不同了,养出来的一双儿女都很有本事。 安芝推着轮椅前往,到了盗洞前,因为沈帧身体的缘故,连人带轮椅吊下去。 周遭的环境一下变得很暗,只有火把支撑光源,四周是浓重的土层湿漉气息,带着些霉味,那位后来下来的小妾先行讲出了众人心声:“臭死了。” 邵清音看了她一眼:“好了,你们跟着我。” 安芝开口:“等等,这里环境太差了,我家少爷就在这里等着。” 邵清音皱眉:“他留下谁去?” “我们啊,放心,东西找到少不了你们一两银子。”安芝扬声,“我家少爷以前也都不进去的,这地方这么脏可别弄脏我少爷的衣服。” 说话间,安芝感觉手腕一紧,转手握住了他。 邵清音看着安芝笑了:“易公子还真会为我们考虑。” 安芝忽然低下头:“等这一趟回去,你陪我去一趟京城好不好?” 沈帧侧头:“我们说好的,你怎么。” 安芝笑了:“傻瓜,这不就进来了,你在外面守好了,等着我出来。” 说完后安芝起身,高声:“嗯,嗯,少爷我记住了,你放心,我一定不会看错的。” 转身时安芝对暗处的初五低声:“保护好少爷。” 120.120.大结局 邵清音看着集聚过来的人, 视线最后落到安芝身上:“我要告诫你们,要是最后东西找错了可怪不得邵家,这银子也少不得。” 安芝撇了她一眼,哼道:“你看错我都不可能看错。” “是么。”邵清音给了个意味不明的笑, 看了眼那边的沈帧后转身朝里走去, “跟紧了,这边还没到地方。” 安芝跟在队伍后端,打量着周围,这周遭只能就着火光看,望不远, 仔细听感觉还有水声。 “季先生您听见了吗,四周好像有水声。” 刘家大小姐介绍的范先生道:“是有水声,应该在西南方向。” 西南, 安芝想了下大家的方位:“进山我们就是朝西南走的, 但现在似乎是往回走。”来时朝西南, 如今是往东北,水声在他们背后。 “这里是山里,有水声也正常, 说不定还有暗流。” 范先生摸了摸经过的山壁:“这应该是他们临时发现的。” 正说着, 前面的小妾尖叫了声, 原来是地上有老鼠窜过,安芝抬头看去, 大家都在看走在前面的那小妾, 这样的人下来简直就是灾难。 走了一段路后, 眼前火光多了起来,安芝看到了个石壁,上面刻着一些图案,石壁正中间是炸出来的洞口,半人高,有人守着。 先进去几个邵家人后,紧接着是客人,那小妾在这一路总是能夺得最多的关注,此时也不例外,嫌弃着钻进去,又不知磕碰了什么,嘴里叨念着。 安芝他们钻进去后邵清音才入内,眼前比下洞时敞亮许多,能容纳数人的一个石室内,墙上点着油灯,在石壁的衬托下,光亮显得油绿,冷冰冰的,叫人生出寒意来。 之前还说个不停的小妾,这会儿直接噤了声,不敢说了。 再往前走便是个长长的过道,前面有邵家人带路,一旦有了状况也是他们在前,后边的人渐渐放松了些,过了这条过道后,他们又进了一间石室,但这里依旧什么都没有。 一段路后,安芝发现他们在往下走,周遭的空气是越来越冷,隐隐会感觉到有流通,在经过一道门口,眼前的场景开明了些,安芝看到了几盏长明灯。 但长明灯过后路却不通了,前面的人带着折道而行,安芝看着地上凸起的石板心生了奇怪,这看起来像是断裂过,又或者之前有过起伏,后来被压下去了。 正想时侧方有东西飞过来,噗的一声,安芝拉着季先生往后退了步,一只箭从他们面前飞过。 安芝深吸了一口气看向来源,那是一盏不起眼的葫芦石灯,箭从底部位置射出来。 “在这里还是不要走神的好,否则不等你们找到那美人玉珠可就把命留在这儿了。”邵清音上前笑着提醒,“走罢。” 安芝转头看向邵清音刚刚站的位置,那是一面石墙。 再往前走,他们就是在过道与空的石室间绕,底下本来就没有方向感,下来的客人都被绕晕了,也有些累,可邵清音总微笑说着些吓唬人的话,安芝冷眼看着,她那意思,就好像下来前是贵客,下来之后就是死活不论。 周遭异常安静,安芝悄悄看了眼司南,他们的位置从一开始的朝着东北,现在已经是朝西。 大约半个时辰后,墓外应该已经被夜色浸润,脚下的石块裂痕越来越不规则,甚至有些地方有成堆的泥沙,一看就是有瘫过的痕迹。 这时前面有人喊:“这里有人。” 众人赶过去,在一堆沙石堆里发现了两具尸骨,尸骨的半个身体还被埋在土里,露出的那部分,身上的衣服早就破烂。 之前一直没出声的小妾,这会儿看到尸骨又惊叫起来,寻常人哪见过这些,她直往那客人怀里钻。 安芝走上前去,胆子大的正在拨弄上面的沙石块,这时便有人提起来:“哎这邵家二十多年前不是下过旬家墓,当初邵家家主邵南恒与他儿子邵清缚都死在了墓中,哎你们邵家,这么多年都没来寻他们的尸骨啊。” 在他们的拨弄下,本就有些松动的沙石滚下来,露出了尸骨的全貌,两个人是呈现向上爬的姿势,匍匐在地上,细看下,一个尸骨抱着另一个尸骨的腰,但不像是托举的姿势,倒像是往下拖拽。 有人提起便有人猜测:“难道就是这两个人,哎当年邵家那件事害死了不少人啊,下来的好些人都没活着出去。” 话才说完,之前在安芝这儿的邵清音出现在他们那边,戾气极重:“你说谁害死人。” 客人后退了一步,虽说是托了邵家下来的,可也没别人这么吼过:“你们邵家怎么回来,下来多久了什么都没瞧见,要是找不到送我们上去也成,赚钱也不是你们这么赚的。” 邵清音看着这个客人忽然笑了:“您急什么,古往今来都是如此,宝物难求,要是进来就有,岂不是让你满地捡,又还需要我们做什么,如今这墓也才走了个前边而已,您要是着急,上去也成。” 客人闷着脸不说话,邵清音朝后边看了眼,也没管那尸骨,朝前走去。 安芝跟着过去,经过那小妾身旁时,她正躲在她老爷怀里瑟瑟发抖:“刚刚,刚刚那女的,笑起来好可怕。” 安芝转头看沙石堆,邵清音怎么想的她不清楚,但这位置往上,其实是能看出修补过的痕迹,周围的石壁新旧也不同,像是后来做上去的。 旬家在当初事发后,又派人来修缮过,但要是旬家派人修的,不可能不处理这边,任由尸骨在自己祖先墓中。 唯一的说明就是旬家当初也只修了外围。 那么这里,就有可能是邵家派人下来做的。 安芝蹲下身体,从背后拿出棍子,从中抽出,顶端是一个钩子,安芝将尸骨勾开,前面传来催促声,邵清音站在高处喊:“你做什么。” 安芝将尸骨底下藏着的东西勾起来,当众举起来,显得尤为高兴:“你们看我发现了什么。” 邵清音的脸色当即就变了,看安芝的目光的泛过狠意,很快掩饰了过去,笑着夸:“不愧是易公子手底下的人。” 安芝咧嘴笑着,往上看去,看着那只与父亲给她的金樽一模一样的宝物,面色不改。 原来这东西,是一对儿的。 在将尸骨翻过来的同时,安芝还在那破烂不堪的衣领位置看到了个金片。 布匹易烂,金子却不会会坏,那圆形的金片上,图案与她在杨城邵家主宅中看到的一样,她刚刚在邵清音衣领上也看到了,但别人就没有,昨日带她去街上的邵延禄,包括现在下墓的这些邵家人都没有。 那么这两个人,八九不离十就是邵家家主与大少爷。 她计安芝看得出来的,难道走过去的邵清音不知道,那这要么是装成邵家家主的尸骨,要么邵清音有别的安排,不论那一样都有后招等着他们。 再往前,一段路上众人又发现了两具尸骨,其中一具只露了一半在他们所在过道的底下,姿势扭曲。 小妾早吓的脸色苍白,安芝也不知道她此时是本着什么继续往前走的。 算着时间,大概过去了半个时辰,他们终于来到了所谓的主墓。 正中间是棺椁,底下是圆的,像是个圆盘,圆盘上似有勾勒什么,但距离有些远看不清楚,圆盘从八处延伸出铁链,一直延伸到了中间的柱子,柱子上稍高位置又有铁链,上下三排,朝安芝他们所站这边延伸,直接探入下方,末端不知藏在何处又不知通向哪里。 而从圆盘到他们这里,铁链下面,快有一丈多那么深,两段铁链有仅三丈长,换言之从一端到另一端,快有六丈距离。 没有通过棺椁的路。 邵清音站在一处看着众人:“这里就是旬家墓的主墓,那里葬着的就是百年前的旬珵,蔷姝夫人是他的旧相识,两个人多年交好,蔷姝夫人过世前曾将一颗南海明珠增给了他,旬珵带着这颗明珠下葬,我们搜遍了别的地方都没发现,唯一有可能他带在身上。” “除了这南海明珠外,别的你们瞧上了就是你的。”邵清音指着棺椁外,圆盘上摆着的数个石箱,“别说我诓骗你们,这旬家墓内最值钱的应该是当初的赏赐之物,刚刚外边尸骨里发现的宝物,就是从其中发现的。” “还有那里。”邵清音指过去时候众人才发现,中间八根粗柱子上也有东西放着。 安芝仔细看链条下面:“底下恐怕都是机关。”那得是飞檐走壁的才能过这铁链,可真要上的去,还得提防这四周,一路走过来并不是说没有机关,只怕是让邵家人提前都处理了。 “我还以为这样的大墓里都是宝贝。”小妾憋着嘴,没瞧见成堆的珍宝,就瞧见个啥模样也分不清的圆盘子,她又过不去,能拿什么。 邵清音耐心的很:“这位夫人,有时候东西在精不在多,就算这里堆满了黄金银两,您能带走多少呢,就算给你一千两银子,您抱的走么?” 小妾听着那句夫人有些飘,一千两银子,那是抱不走,足足一百斤呢。 “但这些的东西,随便哪一样拿出去,岂止千两。”邵清音的声音在墓室里回荡,不断穿过人心,勾着心思最深处的欲望。 来这一趟不就是为了这些,都到了不下去? 这时季先生开口:“底下这么深怎么过去,万一有机关怎么办,你们邵家人都带到这里了,难道要我们自己过去?” 邵清音从高处跳下来:“自然是不用,底下的确都是机关,莫说寻常人,就算有身手也不一定活的下来,不过总有办法的。” 小妾问的急切:“什么办法?” 邵清音笑着伸手,示意了个宽度:“需要你们其中有人,做出一点点牺牲。” “牺牲,什么牺牲?” 邵清音的动作很快,小妾问完后,她忽然近身,拔出了匕首在她手腕上划了一下,尖叫声起时,邵清音捏着她的手凑到了延伸到他们下方的铁链上。 “你干什么!!!” 小妾挣扎着,那位客人也冲上前来将小妾拉到怀里,邵清音松开手,摊手:“你们看,就连这点付出都不愿意,那样怎么能拿得到东西。” 几个客人神情各异,纷纷后退,下来时没说这些,现在怎么还要人放血了。 安芝看向铁链那儿,神情一怔,原本深褐色看不出什么的铁链,滴下血后,竟然蔓延出了一条红色的痕迹,但这痕迹很短,因为血滴下去的不多。 很快也有客人发现了这一现象,邵清音站在那儿不做声,就这么看着大家,许久之后她才道:“血顺着上面的纹路会一直到柱子,再顺着柱子往下,到一定程度就能启动机关,这个地方,就会出现通往棺椁的路。” “为何不能用水。” 邵清音淡淡道:“你可以试试。” 于是客人拿出随身携带的水,水比血液更容易流淌下去,可不论倒多少,就看着它已经顺着柱子流下去很多,却依旧没有变化出现。 众人面面相觑,犯难了。 怎么办?难道真要用人血试,可要用多少? 这时那个搂着小妾的客人忽然抓着小妾的手伸向那铁链,任凭小妾怎么挣扎都没用,她的手始终在铁链上方,血液一滴滴往下落,掉在铁链上。 周遭除了那小妾的声音外,旁人的注意力都在那铁链上,看着血液往下流动,顺着纹路一直蔓延到了柱子上,渐渐的,那柱子出现了数道血痕,而小妾的脸色是越来越苍白,声音也越来越虚。 咚的一声。 安芝蓦地睁大眼,柱子上的血痕已经流到了底部,不知又流了多少下去,忽然,安芝听到了一阵让人心中发悚的窸窣声。 在众人看不见的深处,那窸窣声音越来越猛烈,像是什么纷涌而至的爬过,汇聚到了柱子底端。 这样的声音持续了一会儿后,安芝脚下震动了下,中间圆盘下,朝着四周延伸出了一格石板。 下一秒发生的事根本不可控制,都不用那客人自己动手,已经有人上前从他手中抢走了快晕过去的小妾,没再有反抗之力的小妾也只能虚弱喊着:“你们要做什么?放,放开我。” “不就是个妾,等出去了我送你十个八个,比这更好看的。” “就是,你放心,我们都会送你!” 没人再理会她,之前那只手没血了,那就换另外一只割,但血只延伸了铁链一半这个小妾就倒下去,失血过多,没了性命。 邵清音在旁看着这几个懵然的人,好意提醒:“没血了啊,这才一格而已。” 安芝看着那几个面面相觑的客人,空气里还散着若有似无的香气,是刚刚有人刻意散下的,可悲的是引起这样的事并非那香味是主因,而是这些人真的没将那小妾的性命放在眼里。 宠的时候你价值千两,不需要时也就是外头十两二十两买回来的,扔了又何妨。 这得多少血?八条链子或许用不了多少,可柱子那边下去的却需要很多,安芝几乎是能想到,这石板的出现会一个比一个难,底下不知养的是什么怪物,只对人血有反应。 安芝微闭了下眼,这些人的下场,最后都会死在这里,为邵家做嫁衣裳。 就像是二十五年前那一次,过道与沙堆的尸骨只是个障眼法罢了,让人觉得他们是逃出去时出事的,实际上那些人在这里就死了。 祖父和父亲究竟如何离开这里的安芝现在也无从得知,可她知道墓内那些人是怎么死的,金樽若是从棺椁旁的石箱中取得,当时的血肯定是够了的,而到了目的地只取了金樽不拿别的肯定不可能,但最后带出去的似乎只有这两只金樽。 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安芝看向棺椁,还是那里的东西根本动不得,要不然邵家有的是法子将这通道建起来,那些东西哪还有存留的机会。 安芝想时,那些之前还很克制的客人,已经出现了纷争,他们也有带人来的,当然不会拿自己开刀,于是便要跟随的人献血。 可小妾的例子活生生摆在眼前,谁愿意啊。 场面一瞬混乱。 安芝冷眼看着,不知谁拔了刀子,将伤着直接推到了铁链上,这些人脸上皆带着癫狂,每一次石板的延伸,都会让他们更加疯狂。 只是他们自己都没发现,石板的延伸越来越难,最初小妾一个人就能办到,还不致死,到后来三个人都不足够。 范先生虽说在下墓这事上是老手,可这样的画面却是头一回遇到:“应该是底下那些东西聚集到了石柱下,分量足够时就会触动机关。” 安芝点点头:“现在需要的越来越多。”而活着的人,不够用了。 安芝意外的发现,最后活下来的竟然是那个带着小妾的客人,他将人搬过去后,发现依旧不够,转过头看向安芝这里,神情疯狂。 “我给你们钱,好多好多,你们有四个人,四个人够了,够了的。”说着他满手血拿着刀子朝安芝这里冲过来,她看起来是最弱小的一个。 安芝将季先生往后推了些,转身直接给了那客人一脚,将人踢了下去。 咚的一声,没来得及尖叫几声,窸窣声湮没过去,再无动静。 “啪”“啪”掌声响起,邵清音十分苦恼:“没人了啊,这可怎么办,旬珵的棺椁就在前面,易公子的南海明珠也在里面,你们怎么办呢?我看看,还差一格就成了,可惜。” “也不是很可惜,还有机会的,算上你这里的人差不多够了,是要你们自己动手,还是我来帮你们。”安芝往后退去,走到墙边玩笑看着她,“要不就从你开始。” 邵清音神情微凛,安芝手握成全,重重敲在一块砖瓦上:“就像你刚刚这样。” 说的同时一支箭矢射出来,正对着邵清音的方向,邵清音躲过后,她后面的人却没这么好运了。 邵清音笑了,眼神阴冷:“原来你发现了,计安芝。” 安芝向来顶得住夸:“不才。” “既然他们都死了,你们也留在这里,做个伴也好,很快我也会送那位沈少爷下来陪你。”邵清音直接动了手,那些入墓的邵家人围了过来,十个对四个,要将他们置于死地。 安芝假装讶异,学着她:“原来你发现了。” “当初听人说起来时我就觉得不对,看到你第一眼我就认出来了,你想到旬家墓里来做什么?找南海明珠?别妄想了,你祖父与父亲害死了家主与大少爷,他舍不得杀你,我替他送你去与你爹娘团圆!”邵清音对安芝一直有执念,杀了她,让她消失在这世上的执念。 安芝带着她往前面引:“既然到这地步,有些事咱们不如说开了的好,我大哥出事你做了什么?” 邵清音像是看穿了安芝的计谋:“你在这里绕着也无用,我告诉你,你们计家人都该死,你大哥的事就是我和清侬安排的,我亲眼看着船沉的。” 安芝没再避她,直接迎了上去,冲着她笑:“那就行了。” 邵清音看出了不寻常:“你什么意思!” “之前你在傅园造作,惹出一些小麻烦我都不与你计较,你想害李大哥,最终也是没害成,罪不至死,所以呢,我让你中个毒小小惩戒一下。”安芝笑眯眯看着她,眼底却透着寒意,现在有理由了。 “你以为你能……”话音未落,邵清音脚下的石板忽然下陷,她的一只脚跟着陷下去,虽然□□的及时,却让安芝逼近了,匕首直抵在了她的脖子间,邵清音后退还是划伤了她。 邵清音伸手抹了下脖子,出血了,第二次。 “我不会让你有机会活着出去。”邵清音发了狠,用力砸了机关,数道□□射出来,安芝躲过后靠在石墙后,朝与邵家人打作一团的范先生那儿看了眼,目测了她与铁链的距离,几秒后翻出去,将邵清音往西南方向引。 快走到西南端铁链时,安芝忽然跳上了铁链,果不其然她踩上去没多久四周机关就启动了,墙上又□□射出不说,脚下的铁链竟然开始拖动,使得人根本无法上前,而当安芝踩上石柱时,整个石柱往下沉去。 及时有预测,安芝走的依然费力,在石柱沉下去最后一刻安芝跳上了石板,攻击并未结束,因为她还在整个圈子内。 邵清音从另一侧踩上铁链,比安芝还容易些跳上石板,两个人一面要躲攻击一面要避着相互间的,安芝朝最外侧的石板过去,邵清音逼的很紧,誓要将安芝逼下石板到那怪物堆里去。 看她跟过来后,安芝喊了声范先生小心,一瞬间,四个邵家人被推下去,就在最后一个柱子的方位。 事情发生的很快,已经在底下徘徊的那些东西,在人落下去时就纷涌而至了,安芝抓住了邵清音的手,任由她的匕首在自己手臂上扎了一下后,用力拖着她,在石板延伸出来之际,将她推到中间。 邵清音以为自己要死了,安芝却在石板将她夹住后用石块抵住了最后的缝隙,邵清音被夹在那儿动弹不得。 而因为所有石板都延伸出来后,射击不断的□□也停了,周围再度安静,范先生那边踢着几个还活着的邵家人,特意留下年长这几个,里面说不定有当年下去过的。 “你是不是奇怪为什么夹在这里的是你不是我。”安芝蹲下来看她,将匕首拔下来,伸手撕开脸皮子,分外耐心的解释,“那是因为我真的很想你来这里。” 邵清音瞪着她,石板夹的太紧,她的胸口很痛,而要是没有那石块抵着,她会被这石板直接夹断。 “所以我找人给你放了些消息。”安芝将匕首在衣服上擦了擦,看到匕首上的夜明珠时愣了下,这匕首的模样,和她小的时候所说的差不多。 “果不其然你来了,而你从来都没有让我失望过。”安芝轻轻敲着石板,在她动了杀机时给了她杀人的理由,她眼看着计家的船沉的?呵,今日邵家这行为,还能说自己是被害的那个。 “为什么不杀了我。” “看你慢慢死不比直接杀了你有趣,二十五年前,邵家人是怎么害人的?和今天一样?下墓有风险,人当时出了意外,却不想都给人做了嫁衣裳。”安芝点了点底下,“你知道它们对人血渴望时会做什么吗?” “计安芝!”邵清音怒瞪着她,“你不如直接杀了我!” “原来你知道。”安芝脸上笑意全无,冷冷道,“它们会一个叠着一个,一个叠着一个,像是叠罗汉一样,叠到能够到你为止。” “你,你这个疯子!”邵清音不是没看到过底下窸窣的可怕画面,她不怕死,却也怕这样的场面,啃咬,撕裂,最后在恐惧中消逝性命。 安芝没有理她,起身朝那几个邵家人走去:“问出了么?” 范先生摇摇头,这几个人是年纪最大的,他们若不是,那今天下来的人就没有与当初有关的。 安芝看着这几个邵家人,淡淡道:“那把他们切成一块块,从那边塞下去喂给它们,也好让邵小姐多活会。” 几个人还在死守,直到其中一个身上的肉被剐下来,扔到底下时发出的声音传到他们耳中,将人彻底震慑。 被割肉的那个先行投降:“我,我,我说。” “你知道二十五年前的事?” “我,我……”他大汗淋漓,安芝看向另外两个,“你们呢。” 有一个抬起手:“我,当,当时我,我在底下。” 安芝拍了拍他肩膀:“早这样不就好了,不过得再等等,不用多久。” 安芝回到了邵清音这边,拨弄手中的司南:“感觉到了吗?如果它们顺着你爬上来,说不定就会从这缝隙钻出来。” 邵清音苍白着脸色看着她,还呵呵的笑:“我死了又如何,清侬会给我报仇的。” 安芝将司南放回怀里,拿起匕首在袖口上蹭了蹭:“等会儿你自己和他告状啊。” 邵清音蓦地抬起头:“你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安芝抬手,举着匕首朝她脑袋刺下去。 也就是这瞬间,匕首被东西打中,叮的一声偏开去,落了个空。 邵清音睁开眼,发现自己还活着,看向声音来源处看去,见到来人后,是劫后余生的高兴,可转瞬邵清音又喊道:“别过来,清侬你别过来,她就是为了引你过来才设的局。” 邵清侬看着安芝,便是急匆匆赶过来的,看起来也没有丝毫的凌乱,他还是那样和气:“知知不会害我。” 安芝低下头笑了,朝范先生那边的邵家人看去:“现在可以说了。” 来的若是一帮人,这几个邵家人或许还有些底气可以不听安芝的,可就来了个邵清侬,邵清音还被卡在那儿,被恐惧支配的邵家人,在看到安芝把玩匕首后,心态崩溃,想到什么就开始说什么。 “下了墓后,家主发现,发现没法接近棺椁,就尝试了很多办法,最后发现除了人血之外别的都没用,抓来的动物也没用,于是,于是家主就命令我们对,对客人动手。” 要说这一回邵清音是准备齐全下来的,二十五年前,第一次下旬家墓时,一切都是突发状况,墓里的情况没有像话本子里描述的那么惊险刺激,但危险还是有的,对于经验老道的邵家人来说,这些都可以化解,唯独是最后这上面犯了难。 东西就在眼前,唾手可得的,要是就这么放弃了多可惜。 人是如此动的歪心思,又是如何能下的去手杀人,总有东西在引着他做这样的事。 而杀人这样的事,有了第一个,接下来就十分顺手了。 安芝的祖父和父亲之所以没死,是因为他们当初下墓并不乐意,也不是很乐衷这件事,所以一直站在最后面,被控制后也是最后下刀子的,在轮到他们之前,血够了。 邵家家主上前去开石箱,才打开第一个而已,墓地就出现了震动,不仅如此,那些石板竟慢慢收回去了,邵家家主只能随意抓了两样逃出来。 墓地要瘫了,都忙着逃,也就没有人看守安芝的祖父和父亲,他们二人也跟着逃。 出路就这么几条,很快大家逃在了一处,后面不断有人被压死,前边安芝的父亲扶着父亲走的吃力,忽然他们前方出现了坍塌,震荡时也给他们留了生机,上边震出了个洞口可以往上爬。 安芝的父亲先顶了她祖父往上,不等他自己爬上去,人就被扯住了,底下的邵家家主想要把安芝父亲拉下来给自己当垫背。 争斗间,手中的一个金樽掉到了安芝父亲的身边,这时震荡声又传来,眼看着要爬上去的邵家家主,迎面被一块石头砸了个正着,掉下来时连同自己儿子也砸到了。 这边从地上爬起来的安芝父亲,见没人爬了抓起金樽就往上攀,震动还在持续,也幸亏有安芝的祖父在上面,才不至于让儿子掉下去。 而那个活下来的邵家人,当初因为距离那洞口有些距离,所以没被波及到,他是等震荡消失后才爬出去的,而邵家家主父子俩,早被洞口上震下来的沙石掩盖,就如安芝之前进来时看到的样子,死死抓着那个金樽。 说完后,那个邵家人往里缩去,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感觉很冷,还有些晕。 安芝不去看邵清侬什么反应:“我再问你三个问题,第一,回邵家后是不是你说的,我父亲与祖父害死了邵家家主,第二,我父亲他们既不愿下来,为何最后还是下来了,第三,邵家家主怎么认识我父亲的。” 邵家人眼神闪烁:“是,是当时只有他们活下来了。” 安芝点点头:“接着说。” “因为,之前说是做生意才来的利安,他们压了一千两银子,不下墓就不还钱。” 安芝握住匕首:“还有。” “那个我真的不知道。”邵家人忙摇头,怎么认识的他真的不清楚,他当时也只是负责下墓而已。 安芝转过身看邵清侬,他的神情依旧平静:“这账你说该怎么算,邵家二少爷。” 邵清侬垂眸,忽然低低笑了起来。 邵清音嘶喊:“不要相信她,他们就是杀人凶手,啊啊啊啊!!!!!” 邵清音的声音忽然变得尖锐,她疯了似的用手扒着石板:“啊啊啊啊!!!好痛!!!” 邵清侬用力支开了石板,将邵清音拉了出来,连着带出了一串的怪东西,长的如老鼠大小,牙齿尖锐,看起来十分恐怖。 邵清侬踩死了那几只后,碰的一声,石板最终合上。 邵清音的一条腿废了,到膝盖这儿都已经被啃食的只剩下骨头,她坐在石板上疼的瑟瑟发抖,邵清侬扯了布扎住她的腿阻止流血过快,流淌下来的血顺着缝隙流到地下,竟又引了一阵窸窣。 这对邵清音来说是个恶心。 她对计安芝恨之入骨,她看向四周,忽然奋力抓起了安芝丢在地上的匕首,靠着一条腿朝着棺椁旁的石箱飞扑过去,掀开了它,一个不够两个,两个不够三个,直到把所有的石箱都掀开,邵清侬脚下的石板已经开始回缩 已经走出这圈子的安芝脚步一顿,在邵清音猖狂的笑声中,墓室开始震动。 邵清侬飞奔过去把邵清音抱了起来离开远处。 此时,天快亮,已经从墓里出来的沈帧一行人也感觉到了脚下的地在震荡,几个留着的客人有些被吓到,而外边的邵家人见此情形,纷纷朝盗洞口那边拥过去,也就是一瞬间的功夫,盗洞口忽然坍塌。 “发生了什么事!” “怎么会这样?” “难道墓塌了!” 沈帧沉着神色看着墓的方向,双手用力握着轮椅扶手:“初五。” 初五站在他身后没有动,少爷身边没有人,不论发生什么他都不能离开少爷。 沈帧转头看他:“初五!!” 初五摇摇头,安芝小姐吩咐过的,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能离开少爷。 沈帧压住轮椅要起来,后边传来了急促的声音,傅亨带了一大帮官兵赶到:“旬家人报案,这里有人盗墓。” 听到报案二字,在外头的那些邵家人顿时做鸟兽散,傅亨哪里会放过,大批官兵前去抓捕,他则是走到沈帧身旁:“安芝呢?她在哪里?难道跟着下去了?” 沈帧没有回答他,而是压着怒意:“初五!” 初五朝傅亨拱了拱手,飞快朝盗洞方向冲过去,未等下去,他们东北方向的山林里,忽然惊起一群鸟,紧接着是肉眼可见,树木下沉的画面。 傅亨还以为自己是看到了什么奇观,怎么忽然那边的林子忽然沉下去了。 这边棚子内留下的客人张大着嘴巴:“墓……塌了。”天哪,自己没下去是对的,这还有命活啊? 与此同时,西南方向的山林里,忽然也惊起了鸟群,但并没有下沉,在惊起鸟群后没再有什么动静,沈帧抓住傅亨:“派人去那边看看,西南面,初五,去那边!” 看着短短的距离,赶过去几乎走了快两个时辰,众人发现西南面那边有水源,最底下是谷地,上端似是有瀑布。 官兵下去搜寻,又是半个时辰,终于找到了季先生他们三个人,浑身湿漉漉的坐在那边。 但没有见到安芝的身影。 初五直接往上爬,想从高处找人,焦急等了有一刻钟,初五在原处看到了些人影,他朝底下打手势,傅亨留着沈帧匆忙赶过去,漫长的河道,走的脚都疼了,看到了浑身湿漉漉,一瘸一拐走回来的安芝。 傅亨急忙要背她,安芝摆手:“去救初七,在后面。” 安芝看到前面的官兵,脚下一松,瘫坐在了地上,她浑身都疼。 车轱辘声在她耳边响起,安芝抬起头,沈帧朝她伸出手,轻笑:“结束了。” 安芝微起身,抱住了他,头枕着他的膝盖不愿意动。 沈帧轻轻抚了下她湿漉漉的头发:“邵清侬下墓了?” 安芝嗯了声,沉默半响,她轻轻道:“他死了。”在从墓里逃出来,邵清音疯了死的还想与她同归于尽时,他拉了她一把,却被邵清音失误推下了山坑。 “那邵清音?” “想殉情,我拉住了,邵家这个窝要端干净,怎么能少得了她。”死多容易,安芝要她活着。 “幸好旬家人已经将老祖宗迁走了,我们这一趟下去,既得了他们帮忙,把邵家送去官府,也算是报答他们了。”安芝说着说着,忽然静默。 沈帧看懂了她的茫然:“你是不是认为,他死的太轻易了。” 安芝靠着他不语。 沈帧便也没再问,将衣裳盖在她身上,忽然笑道:“我想起第一次见到你时。”也是这么抱着他不放。 安芝抬起头看他,感觉怀里有些磕,被她带出来的金樽冒了个角,安芝轻道:“我也想起个事来。” “什么。” 安芝靠着他又不说话了。 沈帧嘴角扬着笑意,不说就不说了罢,离开这里之后,还有许多时间可以慢慢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