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请上轿》 第1章 风雪故人来(1) 宣平二年,战争初歇,百姓暂安。 这一年冬天,腊月初入,大雪纷飞,飘飘洒洒,如落梅纷纷,白茫茫盖了大地。 近北魏都城二三十里地,官路上人马不遇,鸟兽罕见,遍地雪白空寂,只听北风空响。 却在此时来了一辆牛车,车辙过处,飞雪立掩。倒是走得悄无痕迹。 赶车的车夫捂了厚厚的棉衣,缩在车头。车里便很快递出来一只手炉来,夹着银铃般悦耳的娇俏笑声:“宗叔,暖手!” 那铜手炉扁圆带盖,盖子上镂空刻的是梅鹊争春,雕工精巧,炉身光滑,上面又加一只圆柄提手,拎去送来极是便利。手炉大小正合双手一握,里面隔层烧着火星正旺的银丝炭,握在手里,温热正好。 赶车的宗叔哪里肯受这女孩子家的暖手之物,忽忙拎着提手要递回。 里面传来一声妇人的笑语:“我们一家三口都得你把车驾牛,你巴巴地冻着,她坐得哪里安心?” 宗叔便笑着回了一句:“如此便谢过小小姐。” 话音未落,里面便“啪”地一声轻响,像是拍了谁的背,那里面的妇人笑骂一句:“都城已经很近了,你却只顾顽皮。好人家的小姐谁会掀着帘子伸着头跟个吊鸭子一样?” 却只见牛车一侧大大的窗口处,帘子正被掀开,里面探出一只梳着抓髻的小姑娘的头来。 这小姑娘生得甚是漂亮,两只大眼睛满是好奇和新鲜,带着兴奋,骨碌碌对着这冰天雪地转了半天,才在另一声轻“啪”声中将身子不情愿地收了回去。 “爹爹,外面的那雪可以吃么?是不是特别好吃?我好想到外面雪地里去滚一滚!”小姑娘清脆悦耳的声音如同春天里的莺声一般。 便听车里男声呵呵一笑:“爹爹小时候,倒是常常……” 话音很快被女声截了过去:“你莫再提小时候的野孩子行径,她可是正经女孩子,未进都城先被人笑话,声名还要是不要?” 男人立刻住了嘴。 小姑娘不高兴地在里面哼一哼。 过了一刻,听见男声悄悄说道:“等进了都城,入了宅子,没了旁人,你想滚一滚就滚上一滚!” 小姑娘咕叽一声,欢快地笑起来。 妇人却是恼了:“你尽教阿璃这些事情,她养得成大家闺秀的样子才奇怪。” 男人似是有些矛盾,吱唔两句,没有说话。 小姑娘却似有了父亲撑腰一般,笑道:“大家闺秀是给人看的。我在人前大家闺秀,让人有得看便是了。私下里滚一滚雪地又有什么?爹爹,是也不是?” “是,是!阿璃说得有理!” 妇人怒哼一声。 男人立刻又补了一句:“进了都城,务要做出大家闺秀的样子!” 小姑娘立刻应道:“是,是!爹爹说得有理!” 车里一刻沉默,带着剑拔弩张的紧张。过了一刻,车里扑哧一声,却是那妇人笑了出来。然后是小姑娘的笑声,然后是男人的笑声。 然后车外赶车的宗叔也笑了起来。 笑罢了,说了一句:“咱们小小姐,大家闺秀得很哩!都城里的那些大户人家的小姐和小家碧玉的姑娘,可不一定比得上?” 那小姑娘在车里格格笑,笑罢了,说道:“我不跟那些小姐姑娘们比。反正爹娘眼里,我是最最好的。” 妇人笑骂道:“羞也不羞你!被你爹惯得无法无天的。” 男人在车里接了一句:“女儿要惯,儿子要鞭!我家阿璃合该惯着,将来才有人疼。” 那小姑娘张口接道:“像爹爹对娘亲一样疼着!” 妇人气恼地道:“越说越不害臊,这话是你一个姑娘家能往外说出来的么!从前真是放任了你,我倒不信我教不出规矩来了!” 小姑娘嘻嘻笑。不说话了。 男子便说道:“你真该教一教阿璃规矩了。手头的生意放一放,省得又嫌阿璃一身铜臭味。” 妇人嘟嚷道:“哪里是我舍不得放?我一早就想丢开,他们总是失了主心骨一样过来问东问西,由着他们问的什么也不是,不如吩咐他们做得有头有尾。” 小姑娘便笑道:“阿娘只管使劲挣银子,将来好给我攒一大笔嫁妆!” “啪”一声轻响,这一次仿佛是被拍了头。 “真是越发不害臊了。要嫁妆的话你也好意思往外说。才多大的人?不怕外人听了笑话。” 小姑娘轻轻笑着反驳:“大雪漫天的,人影不见,一路上就咱们这一车,哪里就来的外人……哎哟!” 忽然车身一晃,似是车辙压到了什么东西,被硌在那里。小姑娘想是一个措手不及,头撞到了车壁上,哎哟哎哟地娇声疼叫起来。 “宗明,怎么回事?” 男人心疼又恼怒地问,一边吹着气说道,“莫要揉,莫要揉,小心起了包可难看了。” “仿佛车下有什么东西,容老奴看一看!” 宗明跳下车,去到后辙,伏下身子,手伸出去,往硌住的车辙下面一拨拉雪,立时吓了一跳,慌得起身对车里说道:“老爷,车底下压到一个人。先前被雪盖着,未看到。” 里面的妇人“啊”了一声,小姑娘的声音先出,惊怔地问了一声:“压到人了?” 男人立刻说道:“不妨事。你们别慌,我出去看看。” 车帘一掀,蓝色布衣的男子头和身子露出来,三十多岁,生得儒雅沉稳。手一按车辕,就要往下跳,宗明赶忙过来扶了一把。 “衣服披一件!” 妇人说着话,从里面伸出手臂,递出一件灰色狐裘大衣来。 男人接了,披在身上,将妇人的手送回车里,道:“外面冷,你们盖好棉被,莫要出来。也莫要进了风。” 回头问宗明:“人在哪里?” 宗明指指车底:“就在车辙下面,硌住了,并未碾过去。” 男人走到车辙前,弯下身子。宗明已将雪扒了一点,露出了那人的一角衣服。男人上手扑去雪,再露了多一点衣服后,愣了一下。迟疑片刻,转脸看了一下车前车后,漫无人迹的官道,又回过头来,对宗明说道:“你将人扒出来,看看还有气没有。” 第2章 风雪故人来(2) 宗明应了男主人的话,先将牛车退后几步,特意看住牛蹄,不教踏了那卧雪之人。待牛车停了,才上前从雪里将已露了半个身子的人扒出来。 那人身子庞大,个子甚高,穿得很是单薄,只有一层薄薄的单衣,这天气,冻也将人冻死了。无怪乎会倒在雪中。看这埋的深度,不知道被埋了多长时间。且不知刚刚是否被牛踏过。 “老爷,似乎还有鼻息!”宗明探了探那人的鼻息,跟男人回道。 男人“嗯”了一声,似是在想事情。听见说有鼻息,便说道:“车里放不下他,你把他拖到路旁避人的地方,看看如何施救。” 这官道两旁俱种杨柳之树,这个时节早掉光了叶子,连树干都是光秃秃,沉沉压了雪。 宗明拖人的工夫,男人走到车旁,跟里面说道:“是个粗壮男人,还有口气。阿原你将车里的破旧棉被递我一条。” 那妇人在车里愣了一愣,说道:“你稍等。” 车里的小姑娘却讶然说道:“咱们一路过来,哪来的破旧棉被会带在车上?” 妇人语气自然地说道:“你阿爹说要,自然就有。” 车里一阵响动,过了一会儿,车帘掀开,一个面目姣好的妇人将一床不大的粗棉布的被子送出来,被面并不旧,好几处却是拆断了线,崩了几个口子,又有几处布面被头钗划破了,露了里面的棉絮。 男人点点头,接了被子,说道:“你们在车里等,不要出来。” 拿着被子去了路边树后宗明安置那男人的地方。 对宗明说道:“你去将牛车引到路边,别挡了道路。看住了牛,别叫惊了吓着夫人和小姐。” 宗明应了一声,便去引牛车。 男人这边厢将破棉被在地上一扔,弯下腰来,先褪了昏迷男人的上衣,手里抓了一把雪,在他身上又擦又搓,雪化了水,又抓雪来擦,直擦得那人身上发红,生了热意,才拿棉被将那人上身一盖,又脱了那人的裤子拿雪擦那人的腿,数次之后,被子一并盖住那人的腿,然后被子一侧往里掖了掖,到另一侧将那人使劲一推,那人身子一滚,压在棉被上,男人便将棉被将那人一裹,整个将他包在棉被里。 宗明那边厢看着牛车,顺便在雪地上烧炭架了一只双耳陶锅,似是煮茶所用,就地将雪干干净净地捧了几捧,放到锅里,一时雪烧化烧开,里面滚几片姜。 远远见男主人招手,于是捧了陶锅过去。放在地上,又起身走开,依旧去看着牛车。 男人刚刚捧雪的时候,在雪里找出来一只破碗片,拿雪擦了擦,陶锅倒了些水到破碗片里,碗片是冰的,水是烫的,也不吹,直接将光滑的一边就着那人的嘴灌进去。 如此灌了几回,不大的陶锅很快见了底。 男人试了试那人的鼻息,又拿手摸了摸那人的颈侧。思量这人八成是死不了了,便要站起身来。 身子还未动,忽听背后有人怒声道:“你敢害我爹爹!”分明是个孩子的声音。 背后一阵风至。 那边牛车里的小姑娘一声惊呼:“阿爹小心!”带着惶怒的哭音。 男人不及回头,急忙将身子旁边一错。毕竟是一介书生,动作并不迅捷,只觉后背一疼,结结实实挨了一拳头。 牛车里的小姑娘惊叫一声:“阿爹!” “阿璃别去!” 车里的妇人出声制止,然而小姑娘念父心切,几乎是从车里冲了出来,跳下牛车,在雪地里一步一陷地就往这边跑,一边叫“别伤我阿爹”。 车下的宗明想要制止都未追得及。 小姑娘的叫声吸引了那不问缘故就挥拳打的孩子的注意,回过头来,只见一片雪白中跑来绯红的一团,身子灵活,跑得迅捷,如同雪地上奔跑的狐狸一般。 那男孩子愣愣神间,娇俏漂亮,肤色嫩白的小姑娘已到了眼前,挥拳就砸了过来:“你打我阿爹!你是个坏蛋!坏蛋才打我阿爹!” 小姑娘手劲并不大,然而拳头如雨点一般,哗啦而落。男孩子不知道是被砸得蒙了还是怎的,竟然愣愣地没有回手,也没有反抗。 一直挨了数下,直到男人过来,将小姑娘抱开,一边哄着:“阿璃,阿爹无事!” 小姑娘才罢了手,抽抽噎噎,看着男人泪汪汪:“阿爹疼不疼?” 男孩子那一拳头着实是疼,根本不似寻常孩子的手劲。 然而男人一看小姑娘的泪眼汪汪,心便软了,笑道:“哪里疼了,阿爹衣服穿得厚,且他又是个孩子。你已经帮阿爹报了仇,不能再哭了,可知?” 小姑娘依旧带着担心地点点头,白玉般的小心往后摸了摸男人的背。 男人笑道:“阿璃摸摸阿爹便是不疼了。早不疼了!” 小姑娘这才笑了。 转过身来,对上那发愣的男孩子却是十分地不客气:“乍然出现,不问是非,不辨黑白,动手伤人,恩将仇报!三岁看老,你将来,必是莽夫一个!” 话说得跟夫子教训学生一般,末了哼哼鼻子,拉住自己阿爹的手:“阿爹,我们走啊!” 男人点点头,并不说多的话,从地上拿起自家的双耳陶锅,迈步领着小姑娘就走。 那男孩子一直抿着嘴不说话,只把一双眼睛紧紧瞅着这父女俩。直到二人走得远了,已经近到了牛车前,忽然听那男孩子喊了一声:“多谢贵人搭救我爹爹。” 小姑娘拉了一把自己阿爹,撇着嘴说道:“我们不要理会那种人!” 男人听得好笑,不过确也没有回头,更没有应,如同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般,先抬手将小姑娘抱到牛车上,用手掸了掸小姑娘鞋子上的雪,才将小姑娘送进车里。然后自己搭着车辕上了车,掸掉鞋子上的雪,坐了进去。 “宗明,赶车上路吧。” “哎,是老爷。” 宗明跳上牛车,扭头看了看那边的男孩子,还在原地直直地望着这边。他将手中的马鞭轻轻一挥,“驾”了一声,拽着缰绳,催动了牛拉着车慢慢又驶回官道,上了路。 第3章 风雪故人来(3) “阿爹被那野蛮孩子打了后背。”小姑娘在车里跟自己娘亲告状,说话的时候眼圈发红,眼泪又起。 妇人自是心疼了,凝了一下眉,才要说话,却见自己丈夫龇了龇牙暗暗地冲自己点点下巴,示意她注意女儿的情绪。 于是拿眼瞪了男人一眼,没好气地说道:“偏你就爱管闲事。这是个孩子,手上没几两劲,要是个习武的大人,有的你受的!别指望我心疼你,疼也是你自己招的。” 话是这样说着,手却偷偷伸到男人背后,按到了哪处,男人强忍着吸气,转过脸来对她又龇牙。知道这是真打疼了。心想那孩子还真是忒大的手劲。 看了看还在难受的女儿,嘴里数落男人道:“幸得平日里逼着你太阳底下也走动走动,好歹也晒得皮糙肉厚些。” 男人一番受教的样子:“是,是,夫人你未卜先知,先见之明。我受教了。以后定然也常常走动走动。” 小姑娘在旁边“扑哧”一声,虽然眼圈发红,却是笑了。 嘴里说道:“我不喜欢北方的都城。还是南边好。” 却是因为觉得自己阿爹受了委屈,有了情绪。 男人笑着便打趣道:“刚才是谁想雪地里滚一滚来的?一时三刻就惹了你不高兴了?” 小姑娘于是撇嘴说道:“阿娘不让雪地里滚。” 妇人便眉一竖:“只要我眼皮底下,你滚一个给我试试?” 小姑娘一见惹了阿娘,冲男人一吐舌头:“阿爹,阿娘生气了。” 男人便说道:“你阿娘平日里最疼你,第二才疼你阿爹,你怎地就招你阿娘生气了?你阿娘说不许滚,那就不许滚!” 这边厢板着脸说了女儿,那边厢就对妇人道,“阿璃才是个孩子。做孩子时还不能快乐些,难道大了留着遗憾么?阿原,你想想你小时候多快活,还忍心拘着阿璃么?” 妇人却是不为所动,说道:“从前在南边,我任着她疯,纵着她野。如今来了北地,四下安定,不比从前。北地最重门第教养,现在怨我拘着她,将来就知道我拘着她的好了!” 男人无可奈何地看了看女儿,说道:“阿璃,你阿娘说的甚是。听你阿娘的就是了。” “哦。”小姑娘无精打采地耷拉下脑袋来。 男人看得极是心软,看了看妇人,见妇人拿眼瞪着他,毫不妥协,只好叹口气。心里想,想雪地里滚多的是时候,总不能做娘的一天十二个时辰地盯着女儿。 当着妇人的面,不能拿话宽慰女儿,却是寻个便利,悄悄跟女儿递个眼色。小姑娘一下子便懂了,悄悄背过脸去,眉开眼笑一下,然后又将脸回转,板得一副不情不愿。 外面的宗明听着里面的动静,早已见怪不怪,笑呵呵只是点头。 忽然一抬头,见前面有几只马匹迎面而来,后面跟着一辆马车。 前面几匹马,似是家里护卫下人的模样。其中一人打马上前,迎风喊道:“前面可是秉淮先生及夫人小姐?这里是崔玦崔大人府上来迎!” 宗明听见,有些意外地“哦”了一声,转头对牛车里回道:“老爷,崔玦崔大人派人来迎。” 男人在车里也讶然“哦”了一声,身子趋前打手起帘,跟宗明说道:“快快回过去。” 宗明于是喊道:“这里正是我家老爷夫人和小姐!我家老爷谢崔大人寒天相迎!” 说着话,对面的马引着马车便急步驰了过来 地上雪深,本来难行,那马车被四匹马拉着,却是跑得很轻松。 男人观瞧那马车,乃是四匹高头大马并辔而引,那马身配着云母,到了近前,行得缓慢而平稳,后面那车厢宽敞高大,乃是上等木料所制,雕花刻纹无一不精,无一不美。 男人于是转脸对车里说道:“崔玦竟是亲自来迎了。坐马车来的。” 妇人吃惊道:“他居然亲自来了?居然坐的是马车?” 要知道,不管北地还是南地,牛车风行,马车反而惹人嗤笑,北地富庶,贵人尤其耻于驱马,以崔玦的身分,居然马车前来相迎,不用问,也知道是为了马车能快行。 妇人与男人交换一个眼神,脸上都有些猜测。 男人说道:“他既如此盛情重义,我们不好怠慢。你和阿璃且在车中坐一坐,我下车亲自去迎他一迎。” 妇人点点头,看着男人起身往车下走,于是对听见有人来迎,已睁着好奇的眼睛伸着脖子想往外观瞧的女儿说道:“你在都城,有一世伯,姓崔,今日特来相迎。一会儿记得见礼。” 小姑娘说道:“阿爹和阿娘原说了是悄悄回来,不惊动外人。却如今居然世伯得了信来迎了么?”嘴唇一翘,俏皮应道,“我省得。施礼问好,大家闺秀么。” 最后一个“大家闺秀”说得甚是顽皮,带着调侃。 一下子逗得妇人笑将起来。 且说男人下了车,往前相迎。对面的马车里,却也同时下来一个派贵气沉稳的男子。身量不高,却是匀称白净,相貌极俊雅。 下人扶着下了马车,刚一着地,就迈着腿直往这边奔走过来,脚下被雪陷得“吱吱”响,也仍能从步履热切中感知其欢喜之意。 “秉淮,你却是果然来了。” 被唤作秉淮的男人与那崔玦双手交握,两两相视而笑,秉淮才说道:“我所行所出,总瞒不过你。不过这寒天雪地,却劳你前来相迎,实在是没有想到。” 崔玦笑道:“一别数年,知道故人来归,怎能不迎?” 说着话,只听见后面崔府的马车里一声“爹爹”,从马车里探出一个面粉唇红的小男孩的头来。下人上前,扶着跳下来一个七八岁的小公子。 这小公子一身红缎走金线的棉袍,衬得一张粉面俊脸越发得红润好看,乍一看以为是谁家的小姐,看了衣着才恍悟原来是个公子。这个小公子与崔玦长得相似,却比这崔玦更俊了几分。七八岁的样子,虽是孩童,落地行走的时候,便带了大人模样,文绉绉走到两个大人面前,对着秉淮很是知礼地作揖相拜,口尊“世叔”,弯腰行礼:“小侄浩儿见过世叔!” 第4章 风雪故人来(4) 秉淮乍一看小孩子的模样,便知是崔玦的儿子。此时又自称浩儿,便知道这便真是了。 这冷雪寒天,崔玦亲自来迎已让他意外,居然将儿子也并一带来了。 崔玦已经笑吟吟说道:“秉淮,这便是信中提及的小儿。” 秉淮打量了这孩子两眼,赞道:“这孩子一双明目如水,满溢灵秀,堪堪比肩兄长幼时!” 却是难得的赞誉之词。 崔玦听得欢喜,笑道:“你喜欢这孩子,我却是放心了。” 秉淮不接这话,笑着对崔浩说道:“首次见面,礼是要的。只是现在不便利。等我回了宅子,收拾了一方砚出来赠送于你。”” 崔玦一听,脸上更是带了笑意,对着儿子调侃笑道:“你世叔肯拿出来的砚,俱是好砚,你先行这里谢过了,回头且记着上府去讨要。” 这边见完了礼,秉淮便说道:“阿原母女在车里,你还未见过阿璃,让她出来给你见个礼。” 一边说,一边回身去车旁唤着妇人的名字叫出来见礼。 崔玦急忙领了崔浩上前,阻止道:“天寒地冻,阿原和阿璃还是车中暖和着,到了宅子再见也不迟。” 秉淮说道:“世伯前来相迎,做弟妹侄女的,如何能不出来相见?” 说着话,里面的妇人已领着女儿从车里出来。 秉淮伸手扶着妇人,崔玦却一个箭步上前,伸双手抱了小姑娘从车上下来。 并不下放,只在怀里抱着,看这小姑娘生得粉琢玉砌,煞是好看,又兼一双盈盈水目甚是灵动,眼波一动,如秋水微荡一般。 欢喜得只在嘴里喊“好”。 妇人站定了,一见如此,一边与崔玦见了礼,便说道:“阿璃快下来与世伯见礼,怎好赖在世伯怀里让人笑话?” 崔玦笑道:“哪里是阿璃要赖着?明明是做伯父的不舍得放手。阿璃生得这般好,这模样,像极了阿原你,只是这一双眼睛,却妥妥是秉淮的。” 一边空了一只手出来,招自己的儿子崔浩:“浩儿,你来看,这便是我常与你说的阿璃,这个妹妹你可喜欢?” 嘴里说话,却依旧抱着阿璃。似是分外喜爱的样子。 秉淮于是伸手要将阿璃抱过来,一边笑道:“阿璃只小浩儿三岁,哪有哥哥站着,她却被抱着的道理?” 崔玦却不肯放手,笑着说道:“我见阿璃,如同亲生一般。竟是舍不得放手。若要下来,天冷雪深,踩了雪不好。” 转脸对阿璃说道,“阿璃,可要和伯父及哥哥同车说话?” 崔玦因生得儒雅俊逸,最是招女性喜欢。年老年少的,都喜欢跟他说话。阿璃是个小姑娘,却也天生有着爱美之心。何况崔玦待她如此亲切。 眨了眨眼睛,看了看站在面前,抿着嘴并不说话的崔浩,又看了看旁边自己的爹娘,见自己爹娘只笑,并不说话,眼珠一转,说道:“阿娘说,北方都城,最讲礼仪,《礼忘内则》言,男女七岁,不同席,不共食。哥哥长阿璃三岁,已经七岁了。阿璃还是跟爹娘罢。” 崔玦看了看秉正的妻子,笑了笑,眼里带了揶揄之意,嘴里“哦”了一声,笑着问阿璃:“果然是你阿娘教的?” 阿璃认真答道:“阿爹也是如此说。” 崔玦笑起来:“既你阿娘这般教了,你便随你爹娘依旧还坐牛马罢。只是浩儿知你要来,为你带了些玩意在车里,你怕是要等到回了宅子才能耍了。” 这里离都城不到十里路。崔玦是坐着马车来的,阿璃一家却坐着牛车来的。这牛车行动虽稳,却也极慢,慢慢耗到都城的宅子,不知道要多少时候。何况阿璃因着母亲不让下车滚雪地,早已无聊得很了。 阿璃一迟疑,便看到自己爹娘,旁边的伯伯都看着她笑。知道这是在逗弄她。然而她明显为那些“玩意”动了心。见无人相帮,便低头对着崔浩脆生生娇嫩嫩地喊:“哥哥!” 这一声娇嫩软糯如甜糖一般,只把不吭声的崔浩叫得一愣,便抬起眼睛来看着这一身绯红,粉脸水嫩的小丫头。 阿璃绽了一个大大的甜甜的笑容,那笑容深深,直现了两侧脸颊旁的两个梨涡,那梨涡里像灌了蜜水一样。 “哥哥果真为阿璃带了好玩意儿么?” 两只如水灵目大大地睁着,看着崔浩。 崔浩愣愣地就答了一句:“都在车里。” 阿璃一听,果真是有好玩意儿。于是拉拉崔玦的胳膊,不等崔玦反应,身子就往下坠,挣扎着要下来。 崔玦于是松了手臂,弯腰将阿璃轻轻放在地上,因怕她踩了雪,便将她的脚放在自己一双靴子上踩了。 阿璃于是一手拉着崔玦的衣角,使自己站稳了,一边半扭着身子,另一只手便伸出来拽了崔浩的衣角,仰着脸,看高了自己近一头的崔浩。眨了眨眼睛,又殷勤欢快地说道:“哥哥,你帮阿璃将那些玩意儿挪到牛车上可好?” 崔浩:“……” 他往下这样瞧着,正瞧见阿璃软糯雪白的下巴。她这张脸肉乎乎,不施任何粉,不抹半点霞,却细嫩白晳,犹似午饭时拿在手中精致柔软的小白面馒头一样。让人很想伸手捏上一捏,揉上一揉,看一看是不是和那馒头的手感一样柔软。 未见这小丫头,他只以为,不过是又一个骄横强蛮的,因此虽然知礼地顺着父亲的意思来了,却心里并不情愿,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小丫头也没有多少情感。 然而现在看着这小丫头的双眼灵动,讨好欢喜,又兼之那声音的软糯动听,忽然发现,这个阿璃,原来和他平常见的那些个都不一样么? 那一张脸正殷勤期盼地等着他的回答,仿佛只要他不答应,她便会失望一般。然而似乎又告诉他,她也许会失望,但只要他不答应,她定也不会强抢哭闹,或蛮横强夺。 这样想着,嘴上自然就流出来一句:“可以送到你车上去。” 第5章 风雪故人来(5) 这一路再走,阿璃便在牛车里玩崔浩让人送到这边车里的玩意儿。这些玩意儿,却多是拿木头刻出来的益智玩物,外面并不能买到。至少阿璃从来没有见过。 秉淮和阿原见女儿玩得甚是开心投入,两两相视,却是什么也没有说。 过了一会儿,阿原才开口问女儿:“阿璃甚是喜欢这些玩意儿?” 阿璃正拿着几只形状不一的木片在一起拼组,头也不抬地答道:“哥哥送的玩意儿甚有意思。” 阿原看了看丈夫,秉淮说道:“兄长幼时,喜欢钻研这些玩意儿。这些玩意儿,做工虽精,剖面软钝,切面显涩,刻刀过处,稍显无力。想来是出自浩儿的手。” 阿璃低着头便回了一句:“哥哥的手甚是精巧。做得出这些玩意儿,哥哥甚是聪明!” 阿原无声地看了看丈夫。 秉淮语含深意地说道:“他有这份心,我们也不好拂了他的意。索性阿璃还小,且慢慢来吧。” 阿原欲言,看了看旁边的阿璃,觉得当着孩子,有些话终是不方便,只好收了口。 那前面引路的崔府的马车里,因顾着后面的牛车,行得甚是缓慢。崔玦父子坐在车内,崔浩想是无聊了,正拿着一本书看起来。 崔玦看了看儿子,说道:“我不提倡你现在研读《老子》,你尚未到年岁,欠缺阅历,许多东西看来如纸上看兵。” 崔浩擎着书,回道:“只是略加翻阅而己,并未细读。” 崔玦于是问道:“今日见了秉淮世叔,作何感想?” 崔浩认真想了想,说道:“无甚多的感想。却比浩儿以为的知礼,不比浩儿以为的不羁。” 崔玦轻声笑起来:“你果然是受别人偏见影响甚多。往后你可多多向你世叔请教学问,多多相处,看看他是否真如别人讲的无礼不羁。” 崔浩分外严肃地争辩道:“浩儿所听别人所言,俱是事实,因此才下判断。世叔秉一世之才,隐乱世之野,人在内却拒登门访者于外,居贵榻却脱履去袜置于旁侧。所行所为,远非知礼君子所能为。” 崔玦笑道:“你才七岁,所以为的君子不过是所谓的君子。你日后多和你世叔相处请教,时长日久,才知道什么才叫君子。” 崔浩困惑地看着父亲,问道:“父亲难不成以为,世叔那样的才叫君子?” “你后面有的是时间去用你自己的眼睛分辨什么是君子,不须为父来教导。”崔玦只是笑,转了话题,问道,“你世叔家的阿璃,你看着可好?” 崔浩这次倒是将手中的书放下了,认真地回道:“比那几个公主小姐不知道好多少倍。” 崔玦一下子笑起来:“好到哪里?” “阿璃性情纯净,不似那些公主小姐,骄奢蛮横,自以为是。” 崔玦感兴趣地“哦”了一声:“你说阿璃好,自是真的。你说她性情纯净,却是哪里纯净?阿璃我看着,是人小鬼大,数个心眼儿。” 崔浩认真说道:“她即使百个心眼儿,却知礼知理,心里装的也不全是自己。” 崔玦越发笑得开心:“你能看到这个,我倒是欣慰了。阿璃被你世叔养得这般好,你还以为你世叔是个无礼不羁之人吗?” 崔浩默了一默,到底是个孩子,有些不服气父亲说的话,想了一会儿,说道:“世叔若果真与世人不同,却因了何故,效仿世人,牵牛做车?南地牛比马贵数倍,且牛车极奢,内铺豪裘。竟比父亲送过去的裘衣还要贵重许多,世叔原来也和世人一样。” “你只知你世叔牛车内豪奢,却怎未注意到牛车外面极简极朴?” “南边战争迭起,强盗横行,世叔既是聪明人,自不会将财外露,平白招抢。” “以你世叔的声望,即使盗贼纷至,只凭几国君主许的‘官盗无加害’,即便牛车金镶玉盖,又有哪个强贼敢上手加害?你世叔若是不羁之人,何须如此低调,连回来都是悄然而行?” 崔浩抿了抿嘴。他虽不服气,却也知道父亲所说非虚。世叔在南边乱世,曾因被穷兵误闯了家门,回头便被知晓此事的上司处死示众了。 秉淮为人虽常被世人诟病,上位者对其却是推崇极至,全因他一身经世之才,却也无纬国之志。 崔玦看了看儿子,见他虽不服气,却也未强持己见。于是说道:“你世叔此次决定迁到这边,你以为是为了什么?他于乱世之中,尚且无人加害,哪里去不得,非要回到这他并不喜欢回的北地来?” “世叔为何宁肯避于乱世也不愿回到北地来?” 崔玦却并未回答,只是说道:“当初你祖父携了崔府上下,弃了清河的根基,举家迁到此地,你以为是多么轻松的决定么?你祖父是为了什么,你世叔自然也是为了什么。” 崔浩吃惊道:“父亲曾言,当时清河士族,骄奢糜烂,士族子弟皆不成器,祖父因怕误了父亲,因此狠心弃了清河家业,追着先帝来了此地……世叔居于乱世,并不与外界往来,且阿璃养在闺中……” 崔玦笑着摇摇头:“你只听爹爹一语,你与你世叔亲近,只有你的好处,没有坏处。” 崔浩虽不得解,对父亲却向来是尊崇的,便没有说什么。 一行人在大雪之中,缓行慢走,因着后面的牛车缓慢,到城门的时候,太阳将是西斜欲下了。 崔浩的家人才往城门处递了腰脾,便听对面有人说道:“是崔大人回来了么?赶的正是时候,皇上宫里却是传了口谕来,着崔大人带崔公子入宫相叙。听说大人出了城,正着急要寻找。” 家人一抬头,却正是宫里出来的内侍官。 连忙说道:“中贵人见谅,却是我家大人远道来了朋友,因此去迎接一番。这便告知我家大人,贵人稍待。” 飞速回到车旁告与崔玦。 崔玦很是诧异,日之将落,离宫门下锁不远,这个时候皇上令他带子入宫? 虽有疑惑,不得不从。 只好说道:“事情既急,你去后面跟秉淮先生说一声,顺便护送送他们一家回宅子。说我明天带公子上府拜访。府上你派人回去告知一声。” 第6章 风雪故人来(6) 秉淮和阿原听见说崔玦不能亲送他们进家宅,倒似是松了一口气一般。惹得一直低头玩那些玩意儿的阿璃抬起头来好奇地看了一眼。并没有看到什么异样,于是又低下头接着玩。 阿原便说道:“阿璃,已经进城了,很快就要进家门,这些玩意儿且收起来罢,省得下车的时候落了东西。” 阿璃“哦”了一声,听说地将一应玩意儿收进原就有的皮箱子。这皮箱子做得心思甚是巧妙,大约是想到她一个女孩子,没有多大的力气开箱子,做了一把暗锁,只须手指头一扳,箱盖便应声而开。 这皮箱子看着有些磨损,想来是旧物。 阿璃将玩意往里面装,最后却依旧拿了一只鲁班锁。 然而这只鲁班锁最后也没有玩。牛车一进城,便听到外面一片人声嘈杂,有人叫卖,有人还价,还仿佛有杂耍叫好的声音。 阿璃很快被吸引了注意。在南边,因着外面不太平,她在家虽然被父母纵着并不拘束,然而这样热闹的街市确乎从来没有过。 再也顾不得阿娘“大家闺秀”的耳提面命,迫不及待便将车帘掀了一条缝,好奇往外看。 发现这都城的街上,雪显然是清扫过的。虽然雪还在扑簌地下,然而街上行人却甚多。和南边的街道相比,这边的街道显得分外宽敞,且不管行人如何拥挤,却是井然有序,并不杂乱。 那些个耍杂耍的,阿璃并不感兴趣,从前在南边,这些也是常见。然而不常见的,却是路边的各色叫卖。因着雪,许多都支着篷,那蒸馒头的屉笼呼呼地冒着白气,被顶上的篷挡了,偏一偏,避了那篷顶,照样呼呼地往天上冒。 南边因着连续战乱,街上早不太平,平日里有叫卖也是匆匆来匆匆走,从来没有像这样,整整齐齐顺着街边罗列过去,仿佛不管早晚,永远这样不急不缓,连那香味都飘得悠然自得,四处弥漫。 阿璃立时对这北方都城增了好感,回过头来,不问阿爹问阿娘:“阿娘,在都城我能上街玩吗?” 阿原凝了凝眉头,下意识的反应是要说不许。然而看到女儿期盼兴奋的眼神,想到毕竟是初来乍到,孩子离了自小生长的家,到底还是要慢慢适应。 一时软了心,说道:“好人家的孩子是不能随便街上跑的。不过碰了机会,你可以随阿娘出来买东西。” 阿璃脸上立刻有了笑意:“阿爹也来。我和阿爹帮阿娘挑簪子。” 阿原便笑骂道:“这个时候你来拍马屁?没有你阿爹我还能吃了你?” 阿璃嘻嘻笑。 阿原便轻轻拍了拍阿璃的头顶,语气作得十分凶悍:“看也看过了,将头给我安分地收回来!” 阿璃得了自己娘亲的许诺,心情大好,笑嘻嘻地将头收回来。 牛车又行了一些时间,转过不知道几个街口,便听宗明笑呵呵在外面说道:“老爷,夫人,已经到了咱们住的街上。再往前走就到家了。” 阿璃在里面听着,伸了伸脖子,想再将头扎到车窗处去看看。然而看了看阿娘,到底是忍住了。 秉淮看女儿强自按捺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咱们家这条街僻静得很,整个街只有我们家一个门口,想看就看看,外人看不见你。” 阿璃于是便看自己阿娘。 阿原便笑着点她的额头:“下一脚就到家门口,下了车看不一样?” 话音刚落,牛车一停。便听宗明笑道:“到了!” 阿璃欢呼一声,身子弹跳起来,就要往车下冲。慌得阿原连忙按住了:“外面大雪寒天的,你当这是南边?裹好了衣服才许出去!” 秉淮早拿了一件狐狸毛的皮裘披过来,裹在阿璃身上。 这时车帘轻轻一掀,带进来一股冷气。便见车下站着一个壮实妇人,一脸的笑意,手里拿着一件腥红的绣缎斗篷,开口说道:“奴婢来抱小姐下车吧。” 阿璃看了这妇人,立时开了怀,一伸手,冲着妇人将身子送过来,甜甜糥糥地喊“聂阿姆”。 那妇人将抱住阿璃,将那斗篷一展,得索地在阿璃身上再裹了一遍,连兜帽也一并戴了,整个人密不透风。 阿璃抱着那妇人的脖子,撒娇道:“聂阿姆,你不跟我一路走,我好想你!” 那妇人笑道:“我提前过来打点院子。晚上小姐才好睡个好觉啊。” 抱着阿璃站在宅子门前让她认自家的宅子。 这是一个半旧的宅子,相比于南边的旧家,这个门口显得开阔敞亮,略带斑驳的门楼相比于小小的她,似乎分外的高大。 此时日已西落,天色昏黄,只是莹莹白雪反出一片余亮。 宅子门楼上高高挑着飞檐,大门两侧挂着通红的灯笼,照得那门里面一片蕴红的光影。 里面先映出来的,是一面大大的画壁,看不清上面画的是什么,然而通红光影里,是一片安宁的沉静,透着喜庆亲切。 阿璃一时发了愣,觉得这个地方并不陌生,仿佛从小熟知的一样。 她有些懵懂地回头看看阿爹和阿娘。她的阿爹正一手拎着崔浩送她的那一皮箱子的玩意儿,一手扶着她阿娘,两个人笑吟吟站在身后看着她。 “阿娘,为什么门口要挂红灯笼?”阿璃犹自在梦中一般问了一句。 却是秉淮笑着答道:“北方自来一入了腊月,便开始准备过年节,红灯笼一早便挂了。阿璃喜不喜欢?” 阿璃仰脸看着那红红并不刺目的灯笼,答道:“喜欢,像家里要娶新娘子!” 说得门口的几个都笑起来。 聂阿姆笑着夸阿璃:“我们小姐就是聪明。一眼就知道这喜庆的意思。挂这灯笼,可不就是为了家里喜庆,来年有喜吗?” 阿璃于是又问了一句:“哥哥家也挂红灯笼吗?” 妇人愣了一下,不知道这个“哥哥”指的是哪个哥哥。 秉淮自是知道阿璃说的是崔浩。于是笑着又回道:“自然也要挂的。都城里家家都挂。等歇过了这两日,阿爹带你街上看看,你便是知道了。” 阿原这次难得没有说话去呵斥丈夫。 她下意识里,并不想女儿对崔家过度记心。 那崔浩,现在来看,是得了阿璃的欢心。然而他们在北方的日子才刚开始,以后的日子可以慢慢过,阿璃还有的是时间慢慢去挑。 第7章 有女曰琉璃(1) 第二日雪霁天晴。有道是,下雪不冷化雪冷。 这一日,却是冷得风吹如刀,寒意削面。 阿璃赖在被窝里不肯起床,聂阿姆也舍不得喊她。她的阿娘却是过来了。 “今日看着有客上门,你不起床,难道是想让人笑话不成?” 阿璃窝在温暖的被窝里,本要赖上一赖,一听有客,立刻想到说的定是昨日出城迎他们的那位极俊雅的崔伯伯,自然重点是那个更俊秀,还送了她许多玩意儿的崔家哥哥。 “崔家哥哥也会来么?” 阿原笑了笑:“阿娘哪里会知道?不过你崔伯伯昨日说了来,除非有要事在身,耽误不得。否则听说了你这赖床的模样,不知道……” 话点一半,以阿璃的聪明,自然知道,崔伯伯知道了,便是崔家哥哥知道了,崔家哥哥知道了,不晓得还会传给谁知道。如果都城传遍了…… 立刻脆声喊着“聂阿姆”,裹着被子坐起来:“阿璃要起床了!今日有俊哥哥要上门!” 阿原见说动了女儿,便笑着离了女儿房间,去了前院。 对正坐在餐桌前,等着女儿起床好用早餐的秉淮说道:“崔浩那小子定然是受了崔家兄长的指使,一个照面便收买了阿璃。那孩子不错,给阿璃作个哥哥我还是喜欢的。我只担心崔家兄长动了定亲的心思……” 秉淮笑道:“咱们阿璃才四岁。兄长即使真有此意,也要等到十年后。我们只有这一个女儿,我还想留她到十七岁再嫁。十几年时间,全都城子弟不知凡几,阿璃有的是时间慢慢去寻中意的人,你担心什么。” 阿原却仍是愁眉不展,忧心道:“你看崔浩那小子生得那番模样,全都城子弟虽不知凡几,能比过的又能有几个?若不是南边战乱,怕误了阿璃的婚事,我们何苦扔下那边的家来这北地?阿璃找个什么样的夫君都好,我只不喜欢她嫁入官家府邸。兄长心有报负,是一心要攀高位的人,他这个儿子想必也是个不差的。只不是我们阿璃的良配。” 秉淮却并不担心,笑道:“叫我说,你有时间为十年后空担心,不如带阿璃到寺里去拜拜。这种事情,与其搁在你心中,不如交给菩萨。” 说得阿原却是笑了。 秉淮说得妻子松了心情,才宽慰道:“我不愿阿璃涉身官家,兄长是知道的。他愿意浩儿和我们亲近,大约是存了浩儿求师的心,未必有婚嫁的意思。且崔家乃清河旺族,婚嫁最讲门当户对。我们是白衣俗户,这门亲事即便兄长有意,他家的太爷也不会应。你且宽心罢。” 阿原这才放了心道:“真如你所说,我便念佛了。” 崔浩在这天果真如约前来拜访。 不仅携了崔浩,随同前来的,还有崔浩的一位玩伴,比崔浩年长二岁,名字叫做元韬。 秉淮看这元韬,身量颀高,骨骼宽壮,看身材,比崔浩足足高了一个头,寻常孩子从未见过有如此身量的。这孩子脸正腮方,很有刚毅之风,小小年纪,却深具武者风范。 向秉淮行的也是武者的礼,开口便尊“高公”,说话甚是有方:“听崔公说有高公自南边来居,闻高公盛名已久,甚是仰慕,因此央了崔公上门拜见!知先生平日不拘小节,极爱烹茶。前些日子积了些山巅雪水,今日携来,送与先生煮茶一用。” 一边说着,一边奉上来一只通身玉色别无花纹的柳叶瓶,那瓶中水声荡漾,果是有水相盛。 秉淮并不伸手去接,只是说道:“你既知我,也当知,我向来不收他人之礼,不接他人之物。” 那元韬便笑道:“知道。高公取了水,只将这瓶还我带走便是。” 说得秉淮倒是高看了这元韬两眼,笑道:“年轻一辈里面,倒少见如你一般通达者。” 元韬见秉淮先生肯接他的雪水,脸带了喜意:“因知高公性情,不敢私送物件。这雪水是我今冬第一场雪南山骑猎时采的,崔公言说,武者也当存文人情怀,方体文者雅意。又教我于梅树下埋坛相存。今日却正好用到了实处。” 秉淮点点头,说道:“既你送了水,少不得煮些茶与你们同饮。正值天寒,我却正好于前些日子得了些许好茶,正合适这天气煮来暖胃。” 转头笑着看阿原,“有劳夫人将我那煮茶的器具摆出来。” 阿原正多看了那元韬几眼,一听夫君使唤,当下笑道:“不是什么大事,我这就是摆茶具与你们。” 转身去了茶室。 元韬欢喜笑道:“能得高公亲手煮茶,也不枉了我山巅取的这雪。” 秉淮笑道:“得了好水,自然要配好茶来煮。” 崔玦看秉淮对元韬带了喜欢之意,悄悄放了心,面上笑道:“元韬与浩儿从前常玩在一处,以后要在一处读书。日后免不了过来讨教课业。他们两个,不是我自夸,都是聪慧通透之人,秉淮替我多操心罢。” 秉淮说道:“我别无所长,书倒确还读过一些。与小辈一起论一论古今,也使得。” 这便是应了的意思了。 崔玦喜得笑容满面,在当下说道:“不若让他们两个拜了你做老师,一并受教。” 秉淮说道:“浩儿本是自家侄儿,元韬既是浩儿玩伴,也非外人。自家人,何须拜师那般生分。但有疑难,只我能解,只管前来便是。” 崔玦说道:“使得使得。” 崔浩和元韬一听,赶忙向秉淮施礼道谢。 秉淮便对崔浩说道:“昨日你送了阿璃礼物,她甚是喜欢。那些礼物甚是有心,做得也精巧,知道你花了心思。阿璃昨日特意挑了一方砚,说要送与你回礼。” 崔浩未曾表示,崔玦先笑道:“阿璃挑的砚,必是好砚。” 心里知道,秉淮的砚哪里用挑?块块是精品。 秉淮笑道:“她在南边,并无兄弟姐妹,少有玩伴,如今多了哥哥,对她如此好,自是欢心。那砚她定要亲手送,却又恐跌了手,因此一直在房里没有过来。让下人领你去,将那砚领了,也了了她的心意。” 又看了看元韬,说道,“元韬若想转一转,也要跟着一并走走。我书房里有一本兵法陈析,你若喜欢,走的时候一并带走就是了。” 元韬大喜,又是数声道谢,却是真心喜欢。 第8章 有女曰琉璃(2) “高家叔父的女儿,名字唤作琉璃,今年四岁……”崔浩一边走,一边跟元韬解释。 元韬的兴趣显然更在一路经过的院落布置上。 高家这宅子,他知道曾经是前朝先儒聂如方住过的宅子,后来聂家发达,修了新宅,举家迁走。这旧宅子一直有人打理,从未倒手。后遭战乱,聂家逃的逃,亡的亡,这宅子也被抢掠一空。却不想最后竟成了高家的宅子。 一路走来,元韬见这宅子,除了必要的修缮,并未做何翻新。所经走廊,柱子上还看得见斑驳剥痕,院落中零落堆着几处假山,随意摆着几盆虬梅盆景。那一石一盆,和这宅子一样,带着古旧的味道,俱得天然,全无雕饰。再有雪于旁边随意一堆,颇得野趣,倒有意境,未有精工细琢,却流露了自然闲适之意。 元韬走在这院落廊间,倒有行在野外,看闲山野景之感。 一路走得兴致勃勃,崔浩说了什么倒没有在意。 侍女引慧领着,转过一道门,说声:“两位公子这边请。” 便进了一个小院。 这个院子委实不大,三间的正房,旁侧是一个两间的小东厢。 西侧靠墙边靠着一架木梯,那木梯也似有些年纪,显得有些灰意。 梯子下面吊着一架木制秋千,木质却是新的,上面落了雪,并未清扫,刚进来时还有一只雀闻人声而起,飞过墙外去。 元韬看这院子布局却十分有意思。 四四方方的院内,青砖铺开的小道曲曲折折将不大的院子分了数块出来,大约因为新搬来的缘故,中间空地并无种植,又怕院子太过萧条,便在墙角摆了一个盆开得艳红的梅。 中间的一块空地上随意地扔着小孩子家使用的趁手小铲,旁边立着一个头大如斗却并不规整的雪人,黑洞洞两只眼睛和红通通的鼻头,身子大约是还没来得及做完整,只堆了一堆雪,各在一侧倒扎了一只扫把,却似招手欢迎的样子。 如此童趣,看得元韬直想笑。 往前走,正房廊前左侧有一棵胳膊粗的枣树,应该是从前宅子里就有的。冬寒叶落,只剩秃枝,然而不知谁的巧心思,上面挂了数个通红的小拳头大的红灯笼,远远望着仿佛是树上结的果子,倒也惹眼。 树最下面一人高的枝子上,又挂了一挂风铃,风过铃响,一片轻巧碰玉之声。 元韬听得那声清脆悦耳,带着玉声,注目看去,不细看,并不知道,细看过后,发现那风铃却是青白玉片所制。元韬平日没少见了玉石古玩,看那玉清透质密,不觉有些愕然。 引慧领着二人穿着侧廊近到正房门前,在门口对里面轻笑道:“小姐,有客到了。” 便听里面清脆如那树下碰玉之声:“是崔家哥哥来了么?” 语气多少欢快欣喜。 便听里面脚步轻盈,不过一刻,门打开,一袭清爽的暖意扑面。 开门的,却是一位妇人,面慈含笑,后面跟着的,才是琉璃。 元韬看这琉璃,个子小小,堪堪及他胸口的样子。 头上一左一右梳着两个抓髻,下面细碎的头发似是难以梳理,便散在了颈后。 因着房中暖和,琉璃只穿了水蓝色的宽袖夹袄,袄底压着暗线。夹袄做得稍长,及到膝间,下面是件颜色稍浅的及脚罗裙,脚上蹬着一双与袄同色的鞋子。那鞋子和长袄一样,并不花哨,上下望着一水的蓝,配上白白嫩嫩的琉璃的小脸,素净中便见了雅致。 元韬从前并不注意女子的穿着,却是第一次将一个女孩子打量了一番,还只是个小姑娘。想这南边来的女孩子,满是水润娇嫩,又娇小可人,果然与北地女孩子不一样。 那妇人见门前竟然是两位公子,有些意外,不过脸上笑意盈然,施礼说道:“奴婢聂氏,是小姐的奶姆。外面冷,两位公子里面请坐。” 元韬随着崔浩进了房,门一关,里面的暖意如春风裹面一般。 站定了,才发现,里面何止是暖意如春,这一室的花开叶绿,也堪比春天了。 只见这屋里,大大小小,错落有致摆放的,都是各式盆栽绿植,和外面相比,简直是一冬一春,两个世界。 桌上正有一簇雅蒜开得正盛,白瓣黄蕊,如玉玲珑,溢着扑鼻的清香。 元韬注意到那雅蒜的浅盘却是清透的白色,做成巨大的贝壳形状,上面螺纹清晰可见,和那簇花倒是相得益彰。 走到近前细一看,才发现那浅盘却也是白玉雕成,且这玉细腻柔和,清澈透亮,如此一大块,竟全无瑕疵。 聂阿姆看元韬注意那花,便说道:“南边四季常绿,我们老爷怕小姐不习惯这边冬天萧条,因此房中多摆绿植。虽出门不便,这房中还算有景致可看。” 这哪里是还算有景致可看,简直是太有景致可看了。 寻慧这时笑着对阿璃和聂阿姆说道:“崔家老爷在前院和老爷说话,老爷着奴婢引了崔公子和元公子过来。” 元韬是首次登门,阿璃自不认识。 崔浩忙给琉璃介绍元韬:“阿璃,这是元家哥哥,姓元,名韬,跟我一处读书的。” 既是一处读书,初次登门又巴巴地领来,自是亲近的好友。 琉璃甚是乖巧地问好:“元家哥哥好!元家哥哥和崔哥哥请坐!聂阿姆备了茶,两位哥哥请稍坐喝杯茶。” 元韬听着这软糯青玉之声,又兼眼前一双眼睛如秋水轻动,尤其脸两侧的小梨涡,如满蕴蜜汁要溢出来的样子。 只觉得这小姑娘,只听声音先让人爱上几分,再看其人便忍不住要亲近一番。 元韬家里有姐有妹,身边来去侍女无数,却从未见有女子如琉璃一般,未相处先招了几分喜爱让心软软地暖。 他向来是豪迈直爽的性子,于是笑道:“我家里诸多姐妹,却竟然没有一个如阿璃一般可心的。” 第9章 有女曰琉璃(3) 元韬表情坦荡,说出话来并不让人觉得轻浮。 又对琉璃笑道,“阿璃,既来了这北地都城,少不得过他人府上寻伴。哪日要出门,我须带着,莫要让那些个小姐欺负了你。” 他说出这话来,其实有些唐突。真要出门,阿璃自会随着母亲,哪里要个初见面的哥哥领着? 元韬不觉得,崔浩便在旁边笑着解释道:“元家哥哥家里人丁多,有几个姐姐妹妹,平日里都跟他抢东西,所以他觉得其他府里的小姐都如他的姐姐妹妹一般。怕你受了欺负。” 琉璃年纪小,倒没觉得元韬说话唐突。只觉得这哥哥一见面就护着她,跟崔家哥哥一样地好。倒是十分欢喜。 聂阿娘正端了茶来,虽不知道元韬的身份,但想着能读书跟崔家公子读到一处的,身份也是不低的。 于是便笑道:“两位公子且请坐着说话。” 让着两人坐了,一边摆着茶盏,一边笑道:“我家小姐初到北地,以后要两位公子照拂的地方多着呢。我先替我家小姐谢过两位公子。” 引慧看着聂阿姆给两位公子倒茶,在旁边笑着说了一句:“老爷在前面留了两位公子喝茶。特特嘱了夫人去摆茶具。少不得一时茶便煮上了。” 聂阿娘愣了一下。她家老爷平日里难得待客,向来是拒客于门外,今日竟然留了喝茶么? 看了看自家小姐,却是心里欢喜,立刻笑道:“既如此,两位公子意思意思沾沾嘴即可罢。” 主人家倒了茶,元韬和崔浩自然接着。 元韬先前只顾着和琉璃说话,茶杯一端,才发现,这茶盏,样子朴实大方,倒没有出奇之处,然而质地细腻,通身青灰,莹润如玉,竟是难得的越窖瓷。然越窖瓷里他似乎从未见过如此朴实无华的杯盏。再看那茶壶,也是一样。 聂阿娘看元韬注意这杯盏,于是笑道:“让元公子见笑了,家里一应杯盏器物,都是我家老爷一手烧制。虽然并不华丽,用得却是十分趁手。” 元韬和崔浩相视一眼,都有些诧异。 聂阿姆却笑着对阿璃说道:“既然老爷留了两位公子喝茶,小姐不妨将回礼拿与崔家公子,一道过去前院,也该与崔家老爷见个礼。” 阿璃欢喜地应着,便过来拉崔浩的衣袖:“哥哥来拿。我昨日挑了砚,却怕弄跌了,阿爹说哥哥可亲自来拿。” 凡好读书习字者,皆爱砚,崔浩年纪虽小,也不免俗。于是放了茶杯跟着阿璃去拿砚。 元韬看崔浩难得失了沉静,带了迫不及待,不觉轻笑起来。起了身跟上,一边说道:“什么好砚,我也同去看看。” 琉璃回头,一张粉脸上嵌着一双汪汪水目,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因不知道元哥可也过来,只挑了崔哥哥的砚。待改日元哥哥再来,我也帮元哥哥挑一块砚出来。” 聂阿姆在后面听了,和引慧相视摇头而笑。老爷的砚台说送便送了,自家小姐还真是心无偏颇。 元韬大约也想知了这层,想来琉璃年纪小,不懂得那些砚的珍贵,他家里好砚无数,要什么要不来? 便笑道:“刚刚高公已赠了我一本兵书,是我极爱的。” 琉璃便笑了:“原来元哥哥喜欢兵书。还是阿爹比我会送礼物。崔哥哥的砚也是他提出要送的。” 崔浩便在旁边说了一句:“世叔会送。阿璃却会挑。” 一句话说得琉璃的眼睛笑得眯起来。 元韬看了崔浩一眼。换在平时,定会揶揄他一句,什么时候倒肯讨好小姑娘家了。然而毕竟初来拜访,又是高公的府上,不愿主人想他过于随便,只拿眼睛揶揄崔浩一眼,便没有说话。 琉璃得了崔浩的夸赞,欢欢喜喜让崔浩收了砚,再回来,聂阿姆便帮她外面套了一件质地轻软雪色无华的棉斗篷,严严实实将她捂了,才将她交给引慧,跟着元韬和崔浩往前院去。 高府的茶室并不大,元韬和崔浩进去,只见不大的室内铺了一张织毯,一张分外宽厚的原木条板当矮桌在毯上铺开,两侧分别置了蒲团。因这茶室小,里面除了半人高的茶架,并无多的摆设,只在墙上挂了一副竹林七贤坐地煮茶图,看那落款,却是高公秉淮自己的印。 元韬不太懂字画,倒是崔浩注目了一下。 因着茶室内暖和,引慧便帮琉璃去了斗篷。琉璃先给崔玦见了礼,然后规规矩矩往阿爹身边的织毯上坐了。 秉淮看女儿万分规矩的样子,便笑道:“你崔伯伯、元家哥哥和崔家哥哥都不是外人,不用太拘束。以后你要和两个哥哥好好相处。” 琉璃大眼水汪汪地看了看元崔两位哥哥,嘴里应了一声“哦”,身子却仍是规矩地坐着。 倒是崔玦看得笑起来:“阿璃,你阿娘教的那些规矩,是要你出了门在外人面前守的,在自己家里,就合该随便自在些。” 一边说着,一边身子离了蒲团,改跪为坐,坐得极是随意舒服。 崔玦动了,崔浩和元韬便也跟着随意了许多。崔浩是哪里都是规矩的样子,虽是坐着,却依然坐得很有规矩。元韬是武者出身,显得随意得多。大咧咧一坐,虽不粗鲁,却十分自在。 琉璃见大家都动了,转眼便往门外瞅。 阿原正亲自置了炭捧进来,一看琉璃的样子,登时便笑了:“现在倒知道看我脸色了?你伯伯和阿爹都说了话,你只管随意吧。” 随着阿原的话语,琉璃“叽咕”一声便投进了自己阿爹怀里,钻了两钻,便窝在秉淮的腿弯里,像个赖窝的雏鸟恋着大鸟一般。 崔浩和元韬饶是早有所料,还是愕然呆愣了一下。他们对自己各自父亲,也是亲近,也是敬重,然而却从来没有像琉璃和她的阿爹这般亲密过,看这动作,平日里分明也是做惯了的。 而元韬心里想,他也有姐姐妹妹,父亲也是宠的,然而却没有哪一个敢如此投怀的。曾经敢的,也会被斥没规矩。 崔玦在旁边看得只笑。 阿原在旁边只摇头。 秉淮却是笑着跟崔玦说道:“女儿自该千般娇宠,男儿便当万般锤炼。我只得阿璃一个女儿,恨不得天底下所有的好都捧到她手里才好。” 第10章 有女曰琉璃(4) 宠孩子的崔玦是见过不少,然而当面说得这样直白,又宠得这样理直气壮的,也只见过眼前这一个。 确乎又知道秉淮的秉性,向来是语来不藏话,意至直剖心。且阿璃这孩子虽被娇宠,却分外招人喜欢,似乎宠一宠也不是什么过份的事情。本心里觉得,如果他有这样一个娇嫩可人的女儿,大约也只有狠着宠的份了。 因此只是笑。 其实心中未必不知道,秉淮之所以说那么一番话,一来确实是疼受琉璃,二来大约也有暗透心意的意思。秉淮就从前就和他志向不同,他执衷于功业,秉淮则恰恰相反,正喜欢闲云野鹤。他自己其实也知道,跟皇上走得近,是机会,也是冒险,秉淮是深谙此点,所以没有跟他结亲的意思。 崔玦心里明白秉淮的意思,面上却没有露出来。现在孩子都还小,将来的事情至少要十年之后才能知晓,谁知道中间会有什么变故呢? 从茶架上取茶的阿原听了丈夫的话,带着几分不好意思,跟崔玦说道:“兄长莫笑话。自从家里有了阿璃,他一整日没有别的心思,只是宠着惯着。好在阿璃还懂事,也算乖巧,否则不知道要被他惯成什么样子了。” 崔玦笑道:“他这是在跟我炫耀。从前我们同师授业,同窗读书,他便说将来膝下相绕的,若是女儿,便是他手中至宝,定百般娇宠。若是男儿,便是他所使劳力,要打发他田间畦上。浮名功利本不是他所求,如今他如愿以偿,得了玉砌粉琢的女儿,自然要炫耀一番。” 把阿原说得笑了:“他也只在兄长面前,还有几分孩子气。只是当着晚辈的面,也不怕被笑话。” 秉淮揽着阿璃,笑道:“做人,本该如我一般洒脱自在,有何笑话?” 低下头对阿璃说道,“阿璃,阿爹正要教你,与人相处,虽讲多与人为善,少与人结怨,然而也不必违心而为,强意附合。正所谓,不背世礼,不违本心,悦人悦己,方是正解。” 阿原觉得丈夫简直是要将女儿往异数上带。女孩子家,自该安分乖巧,懂事明理。他们本来也是怕误了琉璃的终身,因此才决意从南边过来。却被丈夫拐带得只管随意,不知礼节,哪还了得? 急忙将茶往秉淮面前一放,说道:“北地最重礼仪,我正要教女儿规矩,你且莫纵容了她,学了你的不羁,惹了别人闲话。茶已备好,炭已入炉,你且去煮茶,莫要再对女儿施教了。” 秉淮呵呵笑了,将女儿抱起来,交到阿原怀里:“来,阿璃且跟着你阿娘,看阿爹如何煮茶。弹琴,煮茶,赏景,此乃人生三大雅事,怎可不学?” 崔玦笑道:“你这般说了,这煮茶虽不是一时之功,却要跟着学上一学。” 阿原说道:“兄长莫信他。他是闲来无事闲琢磨。兄长自有一身事务忙,哪里就像他一般慢慢煮茶品茶了?” 饶是如此说着,还是轻轻将阿璃放在织毯上,去茶架上取了成套的沥杯盖碗,林林总总桌上摆开,一些器具崔玦父子并元韬俱不认识,也不曾见。 崔玦心里便想,这些年,秉淮果真是一心做闲野之人,这些器具不知道花了多少时间淘来的。 元韬却看着桌上的精细白瓷盖碗心中纳罕。刚才在琉璃处看到的聂阿姆所说高公自行烧制的越瓷茶盏已令他意外,这从未见过的精细白瓷如此细腻光洁,前所不见,莫非也是他自己烧制? 崔浩平时在家里也看父亲饮茶,闲来父亲也兴起亲自动手煮茶。茶自是好茶,然而却从未像高家叔叔煮茶这样来得精细。只看用的器具、摆的物什,就知道自己所知道的煮茶之道,实在简之又简。 自北地定都,生活安宁,北地权贵富庶,日渐附庸风雅,一样学着前朝相聚煮茶,谈诗论赋,品评风骨。风景佳处,也是牛车仪仗,踏春赏秋。 秉淮炭炉上置了锅,开始煮水。 一边回头冲阿原怀中的阿璃招手道:“阿璃过来看看,也学一学阿爹如何煮茶。” 阿璃眨眨眼睛,说了一句:“我不学。我只看。阿爹煮了茶,自然会分茶给我喝。” 一句话说得崔玦笑起来,调侃秉淮道:“你自诩洒脱不羁,我看阿璃才真正出了境界。你就是那出力的,她才是那劳心的。阿璃不得了,我看以后是个受人供养的,比你阿爹还要有福。” 秉淮被女儿打了脸,却不生气,无奈地摇摇头笑道:“不学也罢。” 语气中颇带宠溺。 崔玦指着指手下的茶桌,说道:“这茶桌,一看便是百年红木,且这上树纹形似人脸,结节如目,这木头,怕是寻了不少时候吧?” 秉淮说道,“这茶桌,原是这聂家旧宅的。聂公取材用物,倒是深得我心。可惜一场战乱,毁了许多物什。这宅子能完整保留下来,还能存得这一方茶桌,已是十分难得。” 话语间,不免满是惋惜之意。想当初,聂家那般丰实的家底,这宅子里的物什定是少不了的。战乱频仍,不光是人遭祸,连物什也难以保存。懂眼的,还能抢去置于自家,最怕的那些未见过世面愚昧无知的,一把火将所有物什烧个干净。 崔玦看秉淮心疼感叹的样子,便有意无意地说道:“北地如果消了四邻侵扰,以后再无战乱,便不会再有这等憾事发生了。” 秉淮虽然早已料到,崔玦此来,必会有一番游说,没想到这样快就给他抓住了话题。只是崔玦在北魏皇帝跟前正是得用之人,他这番劝说,不知道是他自己的意思还是那皇帝的意思。 他当然不想如崔玦一般,将身家性命卖给北魏皇帝,从此荣也是他给,辱也是他给。他来北地,不过是为了将来琉璃能找一门好亲。与达官贵人们交往自是免不了,至于皇帝那边,自然是能避就避。 于是说道:“想分的是这些人,想合的还是那些人。分久则合,合久必分。分分合合,总有那些人的私心。既有私心,怎能安宁?” 阿原这时在旁边笑道:“水都要滚了,却只顾说这些作什么?” 琉璃在旁边拿着小扇子,说道:“阿爹平里日只煮茶不爱理人。如今理人了,却将茶煮忘了。” 崔玦笑道:“你阿爹可不是不爱理人。而是要看是不是爱理的人。” 一下子说得琉璃欢快地笑起来:“我知道。那阿爹最喜欢理的人便是我!” 第11章 有女曰琉璃(5) 这顿茶喝了有一时,外面引慧进来,对阿原禀报道:“夫人,乔五叔过来了。” 阿原一听,有些无奈地笑了笑,跟崔玦说道:“店里来了人,兄长且和秉淮坐着喝茶,我去去便来。” 崔玦笑道:“我和秉淮并不见我,阿原有事只管去忙。” 等阿原起身出去,对秉淮笑道:“从前阿原便喜欢账上的事情,如今却是将生意做得大了。” 秉淮也有些无奈:“这次过来,阿原已决意要撒手那边的事情,只是要容个工夫,何况你知道她,她本来就闲不得。” 元韬和崔浩听这话里的意思,竟是高夫人还管着生意上的事情,都有些意外又吃惊。商贾历来被人看低,虽然近些年因为战乱,各国都依赖商贾运送物资,因此上层都愿意捧一捧商贾。可是轻商的观念根深蒂固,许多人包括达官贵人,对商贾还是多有瞧不起。高秉淮一代名士,居然不介意自己的夫人行商营店,而且看似多有纵容。 元韬立刻想到在琉璃的院子里,树上吊着青玉风铃,房中摆着白玉花盆。却是难怪了。只是不知道高夫人经营的是什么,居然从来没有告诉过他。或者高夫人经商的身份很隐蔽,极少有外人知道? 元韬走神的工夫,琉璃站了起来,还没动作,秉淮一个伸手将琉璃按住了,笑道:“你阿娘早告诉过你,不许你去偷看,你莫要惹她生气。” “阿璃就想去看看阿娘常说的乔家五叔公长什么样子。” 秉淮笑道:“看过便当如何?不看又当如何?看过以后免不了要来往。不看不识识,便不用来往。你阿娘是不是如此说的?” 琉璃耷拉了脑袋,“哦”了一声,重新在蒲团上坐好。 崔玦看琉璃委屈的样子,失笑道:“阿璃难道也和你阿娘一样,对做生意感兴趣?” 秉淮说道:“阿原操心了这许多年。哪里肯让她去学那些?如今狠着要教她规矩才是真。” 崔玦于是打趣琉璃道:“阿璃,学规矩很难是也不是?” 琉璃眼睛眨了眨,一时间便敛了脸上的委屈,俏声说道:“不难。我是阿爹的女儿,所以我和阿爹一样聪明。这叫近朱者赤,近文者聪,近音者通。是不是,爹爹?” 最后一句转而问自己阿爹,颇带着些洋洋得意。 一时三刻,委屈便成了得意。天真烂漫,这次连元韬和崔浩都轻声笑了起来。 前院会客处,阿原正襟而坐,旁边坐着一位五旬开放,须发已灰,精神抖擞的老者。这老者,面带三分笑,内含两分慈,看得出的和气,却也不失精明。 阿原正色说道:“馆里的事情,我知道五叔应付得游刃有余,不需我出面打理。上次已说得分明,毕竟是乔家的生意,我终究是个外人。” 乔老爷子道:“你打理了这些年,馆里的人都信服你。从前不在北地,你尚且打理得当,如今既然回来了,顺手接了不是便利?” 阿原笑道:“我当初为何应了乔家的托付,别人不清楚,五叔清楚。秉淮当日的困境,全仗乔爷爷全力相助。我们不是忘恩负义之人,如今已经过了十五个年头,我能为乔家尽的力都尽了。如今乔家多的是人才,何必我一个外人插在中间?” 乔五爷道:“你们回来北地,总要有些营生。我看秉淮没有出仕的意思,总不好委屈了阿璃小姐。” 阿原笑了:“五叔道我为何执意退出来?正是因了我的阿璃。我和秉淮,之所以回来北地,正是不想委屈了阿璃。我这个做母亲的,总要提早给她打算。” 乔五叔若有所悟。终于是劝不得了。 世人轻商,总不能将来阿璃找个了如意郎婿,却被婆家诟病娘家一身铜臭。秉淮和阿原虽不在意世人的看法,但为了女儿,却也免不得俗。 乔五叔叹了口气:“你们两个洒脱自在的人,为了阿璃,却也难为了。” 阿原笑道:“也不算难为。只要将来阿璃好好的,我和秉淮还能有什么挂怀?于我,不过是推了一门事情做而已。” 乔五叔默然一刻,说道:“你既是为了阿璃的将来,我再劝你便是强你所难。馆里的事情你不想再经手,我也不敢再劝。” 将手边的匣子推到阿原手边,“你们刚搬回来,一切都要置办。这些权当我贺你们乔迁的礼。” 阿原知道那匣子里定是银票数计。 并不伸手,笑道:“五叔,这匣子我不收。因不跟你见外,才如此直接。我刚说过,这些年,是报恩。既然报恩,哪来的收礼?且我说白了,您别气。这礼,我收了,将来馆里有了差池,我若不出面,便是良心难安。我若出面,便要借秉淮的名声。那我现在执意退出又意义何在?” 乔五叔有些激动:“难道你还想与馆里断绝关系不成?” 阿原微微笑道:“我认识您,以后街上见了,免不了打个招呼,聊上两句,这怎么算是断绝关系?您只把我当馆里的主顾便可,更深的关系便是不必。乔家不必总将我十五年经营放在嘴上,我为的是报恩,没有道理要乔家感谢。我只要我的阿璃日后被人说起来,是高公秉淮的女儿,便是足够了。” 乔五叔被堵得半响无语,然后叹道:“当日我二叔说你有男人果绝之风,知恩不忘,见利不贪。如今为了阿璃,你果真是果绝得很。” 阿原说道:“我早该在有了阿璃的时候就果绝一些。然而那时候未想回北地,所以一拖再拖。” 说完了,将那匣子推了回去。 “五叔,家里有客人,我不便再留你。” 开口谢客。 乔五叔倒没有生气或觉得难堪。相比于秉淮的不近人情,阿原这般送客已经是很客气了。 阿原回到茶室,进门的时候,正听到崔玦对阿璃说:“等过了年,天气暖和了,崔伯伯约了你阿爹带你去南山转一转。这南山,遍地桃花,三月花开,山如霞粉,好看得很。” 阿璃听得极是向往,立刻点头应道:“要去!要去!崔哥哥到时候也去!” 崔浩看着琉璃因为欢喜闪闪发亮的眸子眨啊眨,像夜幕里的灿星爆亮一般,不觉笑了笑,轻声答道:“自然要去。南山除了桃花,山下有一清溪,桃花落水,便有游鱼游上来吞吃花瓣,很是有趣。且三月溪鱼最是肥美,到时候可以逮几只,拿回家来做与你吃。” 阿璃立时被那游鱼吞吃花瓣的想像吸引了注意力,盯着崔浩紧着问:“鱼果真会吞吃花瓣么?” 崔浩不答,反而笑道:“到时候你看看便知道了。” 第12章 有女曰琉璃(6) “阿娘,明天上街可好?”送走了崔玦一行人,琉璃缠着她阿娘要福利。 南山的桃花固然好,也要等到明年三月不是?况且在南边,四行常春,秋冬有花,绿树红花她可没少见。她现在最想看的是雪。家里虽然也有,可家里的和外面的雪景能一样么? 阿原故意绷着脸,教训道:“你崔伯伯再说不是外人,说让你随意些,你刚才也是太没规矩。哪里还敢带你出去?” 琉璃立刻看她阿爹。 当着阿原的面,秉淮自然不能开口教她,只是拿下巴轻轻往阿原那边点了点,努了努嘴。 琉璃立刻往她阿娘怀里钻:“阿娘,我守规矩的。外人面前我很规矩的。你带我上街啊。再不出门雪都要化了。” 说得阿原失了笑:“寒冬腊月,正是冷的时候,哪里那么快就化了的?再说了,外面冷得煞人,刚从南边过来,你不怕冷我还你受不住着了风寒。那可不是说着玩的事情。” 琉璃听母亲这明明是松了口,立刻说道:“聂阿姆给我做了好厚好厚的棉衣,外加好厚好厚的斗篷。捂得我直要冒汗了,不会冷着的。阿娘,你带我上街看雪啊!” 阿原被女儿在怀里左扭右动,缠得没了办法。本来也没打算太拘着她,作出无可奈何的情状,说道:“带你去上街也无不可。只是……” 琉璃立刻接口说道:“我守规矩的。我乖乖的。我和阿爹一样乖乖的。” 阿原:“……” 回头看了自己相公一眼。一个两个面上都说自己乖乖的,其实心里比谁都有主意,当她不知道么? 秉淮只是笑。 阿原拿手指头点了点琉璃的额头:“要上街也要过两天,等我把家里归置好了。现在你赶紧回自己院子里去。北地的姑娘小姐,从小也都是读书的。阿娘不求你熟通文墨,好歹字也认识几个,笔也该动手拿一拿。” 琉琉立刻应道:“我书读得很好,阿爹都夸我了。我现在就回去临字帖去。” 阿原给琉璃裹好了衣服,喊引慧将琉璃送回院子。 看着引慧拉着琉璃出了门,才转头对秉淮说道:“那个叫元韬的,我看着不错。这年头战乱迭起,有个身手能护自己,能护家里,琉璃找个这样的我倒放心。只是年长琉璃五岁,似乎是大了些。” 一句话说得秉淮失笑:“阿璃现在才四岁,你难道见一个男孩子就要配一配我们女儿不成?” 阿原倒是很认真地说道:“我们过来北地,不就是为了将来阿璃能找个好夫君么?虽说婚姻靠的是缘份,将来自有媒妁登门,我却更愿意阿璃找个知底可靠的。何况我见你对那个元韬,也是另眼相看。张口便送了一本兵书,你那些书你有多宝贝,当我不知道么?” “那孩子自是不错,何止不错,简直是出类拔萃。我敢断言,那孩子将来,必有一番大作为。只是他绝非阿璃的良配。” “为何这样说?难道他官家的身份竟然比兄长还让你忌讳?” 秉淮叹了口气:“何止是忌讳,简直是大忌。” 第13章 有女曰琉璃(7) 阿原听了秉淮的话,大吃一惊:“那孩子家里,却是什么来历?” 秉淮说道:“他自称姓元。我们来之前,对北地都城的大小官员也了解一些,你可曾听说哪家是姓元的吗?” 阿原这才警觉道:“确是没有。倒是我疏忽了。只想着既然是兄长带着过来的,必是相交不错的。” 秉淮道:“当今天子,乃拓跋一族。先帝开国建魏,也常私服出宫,在外皆以元姓相称。这元韬,若不是皇子,便是皇室的人。我听说当今天子的长子,生而异相,刚毅自律,直爽坦率,颇得当今天子欢心。昨日天子召了兄长带子入宫,今日便带了这少年过来,偏偏还姓元。且你看他身量魁梧,高大英挺,行动间沉稳持重,哪里像十岁的孩子?” 阿原有些吃惊道:“我初见他,只觉得那孩子与常人不一样。只是并不熟悉,便没有动口问。如今听你一说,他十有**便是了。他既随了兄长来访你,是不是天子的意思?” 秉淮道:“既然来了这北地都城,你我又想为阿璃将来打算,少不得要跟那些达官贵人打些交道。只是没想到这样快居然和皇家打上交道了。” 看阿原有些担心,自己便笑了,拍拍阿原的手,说道:“不必担心。现在不比从前。当今天子宽厚弘毅,非礼不动,勤政爱民,励精图治,倒是难得。且虽不断扩张疆土,治下却还算太平。这元韬我看着,也是大器早成者。跟他打找交道,权当为阿璃积福了。” 阿原道:“怪不得兄长要那两个孩子拜师你不肯。” 秉淮叹道:“与皇家打交道,既要近,又不能失了距离。既要远,又不能太过冷淡。这便是我为什么不肯与兄长结亲的原因。兄长有大志,却与皇家走得太近,现在还好,将来天下一旦安定下来,便是互生嫌隙的时候。如果兄长不懂得激流勇退,便是大难临头的时候了。” 阿原下意识抓紧了秉淮的手,轻声说道:“你又想起从前了?” 秉淮摇摇头:“所有的灾祸,都源于一个贪欲。我看浩儿和元韬关系仿佛极好,想来平日里两人也多有交往。浩儿聪慧,只愿我能点拔一二,不要一味顺了兄长的意思要出人头地才好。” 阿原张张嘴,想说什么,又闭了嘴。 秉淮道:“我知道你的意思。阿原,明哲保身四个字,说在嘴里极是轻松,真正做来,却是分外艰难。许多时候,情势也并不由人。” 阿原有些担忧地凝了眉头道:“一旦和皇家扯上关系,我们即使不攀附,也会被架到那个位置上去。阿璃的婚事,能让我们选择的面,却是小多了。” 秉淮说道:“往后还有十年时间。况且我们是因了从前所以生了忌惮。今时与往日已是不同,天子是清明的天子,天下是安宁的天下,我们也没有攀附权贵的心,总不会走从前高家的覆辙。” 阿原默了一会儿,说道:“如你这般说,我倒想教阿璃现在过得自在些。” 秉淮一下子笑起来:“照我的意思,阿璃自该自在快乐些。莫要将她养得跟那些古板小姐一般才好。” 第14章 有女曰琉璃(8) 过了两天,阿原果真守信带琉璃上了一次街。 宗明赶着牛车,车里坐着阿原、琉璃和引慧。 琉璃将牛车侧窗的布帘打了一条细细的缝,伸着脖子往外观瞅。阿原知道她好奇,并没有管她。 只见外面街上,比他们到的那日更热闹。沿街各种叫卖不绝于耳,嘈杂得却不让从厌烦。各种摊面在路边一路摆开,热闹并不显拥挤。 牛车一路慢慢地行,琉璃便在车里一路慢慢地看。然而那帘子缝隙实在是小,管中窥豹一般哪里能瞧得痛快? 琉璃毕竟年纪小,一街的热闹让她在这车里如何忍得住?看了一会儿,羡慕一会儿,羡慕一会儿,看一会儿,最后居然有些赌气,放了帘子再不往外瞧一眼。 阿原看着琉璃的样子,就低声笑起来:“大千世界,你才看了这么一丁点,就赌气成了这个样子么?” 琉璃也知道自己赌这气有些无状又不讲理,然而实在是看得不过瘾,很想出去到街上走一走,又怕阿娘怪她没规矩。从前在南边,她一向是自由烂漫,不受约束的。来了北地,看着满街的热闹却不能身处其中,不觉有些小沮丧。 于是对自己娘亲说道:“我才没有见过大千世界。阿爹和阿娘见得多了,自然没有我这般急切。” 赌气的样子连引慧都忍不住笑了。 阿原便笑道:“你既想看,不如我们找个店面进去坐一坐,看一看。你觉得可好?” 琉璃立刻便高兴了:“阿爹没出来,我可以帮阿娘挑簪子。” 阿原笑道:“阿娘要那么多簪子做什么?不过是随便看一看。” 对外面的宗明吩咐一声,“宗明,随便找个宝斋去瞧一瞧吧。” 宗明哪里可能随便找一个?这几日已将这都城里的街街巷巷熟了个七七八八,便笑道:“前面正好有一家金玉满堂,是这都城里的老字号,夫和和小姐要不去看一看?” 宗明做事一向沉稳可靠。阿原自然不会有异议。 不一时,牛车一停,宗明笑道:“夫人,小姐,金玉满堂到了。” 阿原未动身子,先看了看琉璃。刚还迫不及待,这会子却坐得四平八稳,只是眼神透着急切,不动身子只看自己阿娘。 阿原便笑了,说道:“下车罢。里面坐一坐,看一看,不怕冷,你就透着窗子吹吹风也使得。” 琉璃欢笑应道:“我不怕冷。” 引慧笑着,先下了车,这边扶着自家夫人下车,那边宗明便将琉璃抱了下来。 “夫人且进去看。小的去将车停到旁边,便在门口守着。” 阿原应着,带着琉璃和引慧往店里走。 里面的布置和摆设却是以古朴见长,柜架用的是花梨木,看着有些年纪,收拾得极为干净,简简单单的柜子,并无哗众取宠的多余摆设,高低错落的几个瓷瓶便摆出了雅致。 阿原一眼对这店生了好感,再往里走一走,便有伙计迎上来,笑面满面:“夫人,您想定什么,只管随便看。” 阿原笑一笑,便拉着琉璃去了柜子前。 琉璃只想去楼上,开着窗子看看外面的街,然而阿娘不开口,她又应过在外面会守规矩,因此便随着阿娘去转那些柜架子。对那些物件却并不感兴趣。 这时从楼上下来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看着像店里的掌柜。无意中往阿原这边瞥了一眼,很是吃了一惊。快步走上来,笑容可掬,热情问道:“夫人可是要选首饰?” 阿原笑着看了看那掌柜,点头应道:“正想看看有没有合眼缘的。” 那掌柜忙道:“想来这楼下的物件入不了夫人的法眼。不妨楼上请!” 琉璃歪了歪头,疑惑地看了看自己阿娘。不过能上楼正合她意,因此跟着她阿娘抬脚便往楼上走。 第15章 有女曰琉璃(9) 琉璃随着阿娘上了楼,发现这楼上布置比楼下雅趣许多。一道镂空圆形隔门便楼上隔出两个空间,里外皆有架柜,一眼看到架上的摆品比楼下的便亮眼了许多。里面已有两位夫人带着侍女在里面挑选。旁这自有伙计在旁边解说。 “敝姓程,夫人请随便看。但有相中,只管唤我。” 阿原抿嘴笑笑,扭头对琉璃笑道:“我在这里看一看,想来你不耐烦,便让引慧领你去里面靠窗茶桌去坐一坐罢。” 琉璃十分欢喜:“阿娘只管去看。有引慧姐姐陪我就够。” 那掌柜听着这声音娇柔软糯,如口中含了蜜糖一般,忍不住看了看琉璃。发现这女公子年纪小小,生得实在是好。那皮肤如同凝炼的牛乳一般,仿佛指尖点一点,便能捅破的样子。那一身素净无花色的蓝色斗篷一裹,更显得一张小脸白若凝脂,欺雪赛玉。 当下笑道:“女公子只管里面坐着等。柜架上也有些孩子家的坠饰,做得都极精致,喜欢便可挑上一两件。” 说完,扭头喊伙计往里面桌上上茶点。 琉璃甜甜谢了,引慧便领着她去了里面坐。伙计很快上了茶点,却是孩子都喜欢的甜糕,做得也精致。怕琉璃冷,还特意送了一只暖手炉来。 琉璃看见那两位夫人的时候,便想这冷的天,开了窗子别人定要受冻。坐下来才发现,这边的窗子做得极好,不知道窗子上糊的是什么,竟是半透明,外面街上的情状居然能看个七七八八。 分外欢喜地将头侧了,引慧知趣地将身子在她旁边一站,半遮半挡地,外人看着只当她是在照顾家里小姐,谁能想到竟然是顽皮的小姐想看街景? 然而隔着那窗子,毕竟看得不是十分真。且人来来去去,对的也总是一处地方。 琉璃看了一会儿,便没了兴趣,于是走到柜架前,随意地闲看。很快便被一个物件吸引,脆声喊:“阿娘!” 阿原笑着走过来:“怎么,可是相中了什么不成?” 那掌柜在外面听到,也走了过来。 琉璃看到的,却是一个玉质坠饰,东西不大,然而半卷荷叶上点着一只红尾蜻蜓,荷叶上隐有一滴露,那蜻蜓仿佛要汲取露水一般,极是有趣。 掌柜便笑着说道:“女公子喜欢这个么?这红蜓汲露玉质虽不是上乘,所刻却是有心。不过十两银子。做个坠饰倒是别有意趣。” 阿原听掌柜说那玉质不是上乘,知道这店确不欺客。于是接道:“玉质虽不是上乘,单这雕工十两银子却也要得值。这蜻蜓刻得如此传神,慢说这薄薄双翼,只这两只晶透双目已颇显雕工。” 掌柜却是第一次遇见客人上门,不是挑剔压价,却是交口而赞的,欢喜道:“夫人果然是行家。这物件,是寄卖在本店的,言说了若是有缘人,折价而售。夫人若有意买,我便为女公子包起来。” 五两银子买这坠饰,实在出乎阿原所料。于是笑着问琉璃:“阿璃你可想要这坠饰?” 琉璃还未回答,便听旁侧里有人娇声急道:“慢来!”带着焦急制止之意。 阿原回头,却是一位十四五岁的美貌女郎,后面跟着两个侍女。 “这蜻蜓,我前日却是相中了,今日特特过来付钱要买的。掌柜,你不必折价,两倍卖了我也使得。” 琉璃从小就听阿爹讲“君子成人之美,不夺人之好”。居然当面出现一个人加价抢物的,不觉有些愕然,拿眼看了看自家阿娘。 第16章 有女曰琉璃(10) 掌柜听了女郎的话,显然有些惊愕,却是心平气和地说道:“这坠饰是这女公子先相中的。她没有说不要,便没有卖与他人的道理。金玉满堂向来以诚信为先,史家女郎请见谅。” 那女郎大约也自知说出这番话来有失教养,然而实在是想要那坠饰。便转脸对阿原说道:“这位夫人见谅,是我一时心急,说了不该说的话。这坠饰,我昨日原看中了,要送给初生外甥做礼物的。只因银子不趁手,才今日过来买。不知夫人能不能割爱让我一让,我愿意对女公子做补偿,这店里随她挑喜欢的我来付钱。” 阿原见这女郎说话还算知礼,笑着说道:“让一让也没什么。只是这是我女儿看中的,让与不让,且要她说了算。” 女郎见阿原不肯松口,有些着急,还是耐着性子说道:“自然要问过女公子的意思。” 阿原于是弯腰问琉璃笑道:“阿璃,这蜻蜓,你可是喜欢想要买回家去?” 女郎听得更是着急。哪有孩子看见稀罕物件不想买回家的?何况掌柜是折半价而售。她这般问法,这女公子怎会松口?她早说过可以双倍相付,又说了随她在这店里挑物件。为什么不跟这女公子交涉? 她在这边心急,只怕琉璃出口的是要买。却知道是自己迟来一步,本来理亏在先,也强逼不得。 她这边急着,她身后的侍女却是不耐了,出口斥道:“真是大胆!我们公主看上了物件想买,还要低声下气求你不成?” 这话一出口,那女郎、掌柜并阿原,俱是脸色大变。 女郎急喝道:“住口!” 却是气恼无比。 阿原愕然之后,笑微微看了看那出口不逊的侍女,又看了看那女郎,施了一礼:“原来是公主殿下。白衣俗民,不懂礼数,公主莫怪。” 身子站得挺了挺,对掌柜先说道:“不是诚意要掌柜为难,请勿怪。” 不等那掌柜说话,转身对女郎说道,“君子常言,成人之美。不知公主身份,这坠饰,我还有心要让一让。然而既知公主身份,我为人母,若让我的女儿为公主割爱,是让我的女儿在公主面前自惭形秽,还是教她趋炎附势?这坠饰,合该十两银子,便是十两银子。我不贪这折惠之利,程掌柜!” 却是对那程掌柜笑道,“我女儿既喜欢这坠饰,就以原价作售。替我包起来罢!” 程掌柜立刻应道:“女公子既然喜欢,我这便为夫人包起来。只是折价之说,不是我定,却是售者自己定的。夫人不肯受,小店也不能贪那半价之利,这里还有一件发环,同样是本店寄卖,售价五两银子。就送与女公子罢。” 阿原倒失了笑:“从未见做生意生怕自己沾了便宜的,既如此,阿璃你且看看,若喜欢,就包了走。不喜欢,就留给有缘人吧。” 程掌柜越发恭谨地说道:“我做生意几十年,从未见夫人一般不肯沾一点便宜的。想来夫人风骨之门,得人敬佩。” 一边说着,一边令伙计将那枚发环取出来。却是与那蜻蜓同样质地,同样玫红,倒没有多的纹刻,只是用古篆刻了几个字。琉璃跟父亲念书认字,这几个字却是认识,刻的是“喜乐由心”。 当下笑道:“这发环刻的也好。” 第17章 有女曰琉璃(11) 且说程掌柜将那蜻蜓坠饰和发环一并包了,引着阿原去楼下付银子。 临下楼,对着那女郎说道:“公主且慢慢看看,可有喜欢的饰品。” 那女郎待阿原母女下了楼,脸色铁青,挥手对刚才多话的侍女便是一巴掌,勃然大怒道:“你是在帮我还是在害我?” 侍女被挥了一巴掌,登时大骇,扑通跪了下来:“公主息怒!公主饶命!” 楼下阿原付了银子,带着琉璃和引慧出了门,早有宗明接着。 阿原扫眼看见这店门口停着一辆通幰牛车,这车自是华丽,车辕也十分宽阔,四牛足驰,八牛可拼。 宗明见自家夫人注意这车,说道:“刚进去的是一位女郎,夫人可是瞧见了?” 阿原笑了笑,说道:“的确是一位女郎。” 没有再说别的话,拉着琉璃自去登车。 坐着牛车回去的一路上,琉璃便将那蜻蜓拿在手中,不停地翻看。 阿原失笑道:“有那样喜欢么?” 琉璃便道:“这蜻蜓刻的,跟阿爹雕的一样传神。好极了。而且,阿爹可从来没有雕过蜻蜓给我。” 阿原便笑起来:“天下飞虫走曾众多,你阿爹难道要个个都雕给你才好么?这话让你阿爹听到,是要他欢喜还是要他难过?” 琉璃认真答道:“阿爹看到也会说好。阿娘你都夸赞了。” 又看了看手中的蜻蜓,说道,“先前那公主跟阿娘说的那般恳切,我原是要让了的。这蜻蜓雕的虽好,我想要,阿爹也能雕出来。” 阿原便问道:“那为何没有让呢?” “阿娘常说,由下而知上。那公主真若那般谦卑知礼,便不该有那样的侍女。那侍女那般嚣张,那公主如果不是那样人,如何会容得下她?我不是为和那公主斗气。只是想,不管是为那样的侍女,还是为那样的公主,这蜻蜓到了她手里,便是糟贱了。想那雕刻之人,也不愿这好好的物件毁于庸人之手。” 阿原笑道:“那侍女是跋扈了些,可也没有你说的这般严重吧?” 琉璃正色道:“才不。阿爹常说,一人不察,殃及全家。我们家引慧姐姐就不会那样。聂阿姆也不会那样,宗明叔更不会那样。” 阿原和引慧都笑起来。 引慧说道:“夫人,我们家小姐才四岁,已经这般不得了了。” 阿原有心想点女儿说,像今日这般斗气,却最易招是惹非上身,与其争其锋芒,倒不如退避一步。 然而想到琉璃毕竟年幼,平白让她让了,也是无端委屈。 且她自己,已经是这年纪,不照样当面驳斥只为争那一口气? 她既愿女儿学得聪明些,懂得明哲保身。然而另一方面,又觉得无论如何退避,至少也该有一丝气节。 她自己矛盾着,便没有再对女儿说教。尤其看女儿拿着那蜻蜓,分外喜爱欢喜的样子,便觉得自己没有做错。 同样的是喜欢,难道就因为对方是公主,自己是平民,所以就得让女儿舍了心爱委屈谦让吗?如果她和秉淮这许多年的努力都是为了女儿见人便让,逢高低头,慢说女儿,连她自己都要看不起自己了。 阿原想着心事,忽然觉得猛地车身一晃。下意识便将琉璃揽在怀里。 便听外面宗明喝道:“谁家小儿,如此顽皮,敢是不要命了么?” 便听有大人连声道歉。 宗明说道:“孩子年幼,大人自该看好了。街上人来车往,撞了车没说的,伤了孩子可如何是好?心不心疼?” 那大人连声称是。 牛车过了一会儿又动。 宗明对车里解释道:“刚才不知谁家的顽皮孩子,忽然便蹿到了车底下。可惊了夫人小姐?” 阿原说道:“无事!孩子没伤到吧?” 宗明道:“我看那孩子皮得很,想来这种事情没少做。家里大人也是可恶。孩子哪里都皮得,这种事情怎能不加以制止?” 阿原便说道:“既然无事,且往回走吧。” 第18章 有女曰琉璃(12) 琉璃回到家里,先将那坠饰和发环拿出来让秉淮看。 秉淮看那蜻蜓,赞道:“果然是好精巧的雕工。这心思也巧。白莲出水,红蜓汲露,前者自清高,后者却入俗。此人看得倒是明白。不一味假作清高。” 阿原便笑着问了一句:“假作清高,比你如何?” 秉淮笑道:“我哪里清高?整日里烧瓷弄碗,开石弄玉,惹的尽是俗务。” 一边笑着,再看那发环,更是大赞那字刻,“这刻刀出字,流畅秀媚,内藏刚硬,婉转处又见犀利,然而收之有节,懂得藏锋,可见是个坚韧洞达之人。若是有缘,当得一见。” 琉璃见自己所买二物得阿爹如此大赞,欢喜中带着洋洋得意道:“阿爹,我果然是好有眼力罢?” 说得秉淮大笑:“我的阿璃,自是聪慧又有眼力。” 对阿原感叹道,“这北地都城,卧虎藏龙,果然是花木向阳而生,鸟雀为春而徙。北魏太平之地,无怪乎人皆迁聚于此。南边战局混乱,缺的,不过是英明又有作为之主如北魏天子者来一定时局。” 阿原见琉璃越发心喜那两个物件,于是笑道:“既然你阿爹都说这雕工好,你便好好收了罢。“ 打发引慧将琉璃送回院子。看着引慧带着琉璃出了门,才将遇公主的事情说了一遍。然后苦笑道:“接连和皇家的人打交道。这公主心胸若是个窄的,不知道会不会招来什么麻烦。” 秉淮倒是大赞那程掌柜:“北地都城,小小一个店里掌柜都如此诚信有风骨,这北地,我们却是来着了。阿璃倒是说对了,由下而知上。北地风气若如此,我才是放心了。” 见阿原有些担心那公主的事情,笑道,“不必担心。天子能把皇子遣到我门下,自然查过我的为人。天子若是圣明,岂能听信他人的挑拔诋毁?今日之事,也不算祸事,正好拿来当试金石,看看这北地都城,是不是我们想呆的长久之地。再说了,今日之事,有数人目击,即使那公主想歪曲事实,倒打一耙,也要有人愿意配合才行。听你言语,那程掌柜定不会是个屑小之人。况且,他既敢不给公主面子,背后难道没有人撑腰?再者,你既有此担心,当时就如何敢大胆地驳了那公主?” 一席话说得阿原失笑放了心。叹道:“都说鞭长莫及。天下自是圣明,这子女养在眼皮子底下,出来的却是截然两个性情。” 秉淮道:“北地皇室的女子,多半都被和亲到了异邦,作了政治的棋子。天子多的精力,都用在皇子身上。公主养成骄奢的性子,也不意外,全看后宫那些夫人们如何想法了。” 回头,到了私下里,阿原便问琉璃道:“譬如你是那公主,侍女出口说了仗势欺人的话出来,你要怎么处理?” 琉璃想了想,认真答道:“我不会有那样的侍女。因为我不会叫我的侍女仗势欺人。” 阿原却不放过,只是逼问道:“倘若你再三教导,再三叮嘱,你的侍女仍是那样做了呢?” 琉璃脱口说道:“那除非她想害我被人笑话。” 自己说完了,呆了一呆。 阿原悄悄松了口气。 她从前只怕女儿太过单纯,现在看来,也不是一点心机也没有。她自然知道女儿这个年纪,似乎不该教她这些,然而今日既然得罪了公主,自然以后要万事谨慎些。 见琉璃还在发愣,转开话题,说道:“设若像今日情景,那侍女说了仗势欺人的话,如果那公主当着我们的面,将那侍女训斥惩戒一番,岂不是消了误会?强如我们走后,打了那侍女的巴掌发狠出气,还落个心狠手辣的恶名。如果是你的侍女,你再三申戒过的事情,她仍然做了,这种侍女你能留么?你身边的人,自然是要忠心为你,这个忠心,不是恶意袒护,不是强求诸事顺你心意,而必要真心为你的名声着想才叫做忠心。你且记下了!” 第19章 竹马又青梅(1) 腊月里因着要准备要年,自那日上街回来之后,阿原一直没有闲着。家里人丁虽然少,一应物什却都要一一准备。且因是从南边过来的第一个年,阿原十分想将这年过得热闹些,省得家里显冷清。 琉璃正好得此机会跟着阿爹上了两回街,采买些炮仗之类。这活儿宗明原也能一手包办的,然而知女莫如父,秉淮最是了解女儿的心思,知道她极想到街上走一走。于是假公济私地带着女儿,美其名曰为家里采买,实际却是为女儿放风去了。 阿原心里门清,然而临着过年,不忍让琉璃失望,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们去了。 结果第一天上街,宗明帮着提回来活蹦乱跳一只灰毛兔子,说是小姐要养在院子里的。 阿原虽然不喜欢家里养这些毛茸茸的动物,然而想想琉璃并无兄弟姐妹,想来一个人是嫌孤单了,忍了忍没有说话,权当默许了。 第二次上街,宗明便捉回来一只看着是出了满月的小白猪。 阿原当下便崩溃了,气恼无比瞪自己丈夫:“阿璃是个孩子,你难道也孩子心性?家里养只兔子最多给它找个笼子,养只猪怎么说?难道我要后花园里搭个猪窝不成?以后谁来家里走走,花园里走一走顺便还要欣赏欣赏你的猪不成?” 秉淮完全是因着当时对那猪多摸了两把,一时脑热,顺口就买了回来。付钱的时候心里便已经敲鼓了,被妻子一数落,分外心虚。自然也知道家里搭个猪窝养只猪委实也不像话。 看了看琉璃,又不忍心说要打发那猪的话。 阿原看着丈夫的神情,本来也不指望把女儿当天当地当心肝宝贝的相公能怎么样,于是对琉璃说道:“阿璃,咱们现在的家不比南边,不靠林子不近池塘,养个兔子不过是笼子里一放,养猪可没有地方。你来说怎么办?” 琉璃看了看那只胖乎乎,白里透着粉红的猪,想说打发掉,可实在有些舍不得。然而也知道,她阿娘发了话,她阿爹必不会回驳,想来此事没有宛转的余地了。 看了看自己阿爹,阿爹对她抱着歉意一脸尴尬。 张了张口,才要说话。引慧过来禀报说:“老爷,夫人,崔家公子来了。” 那猪还没有着落,阿原却是顾不得了。崔浩上门,自然要先去招待崔浩。 崔浩却是上门来送东西的。 崔玦想着秉淮一家初来乍到,正值寒冬腊月。他们是南边呆久的,瓜果菜蔬一年四季常有,然而这个时候在北地,那些瓜果可是稀罕物,有钱也难买到。因此挑着市面不见的许多东西一股脑地装了一车。 有着从前的情份,秉淮拒了谁的礼也不能拒崔玦的。然而这许多东西一收,毕竟心里有些犹豫。 崔浩便说道:“来时父亲让我转告世叔说。来年我和元韬上门请教的时候必不会少。叔父虽不肯让我和元韬拜师,却实已有了师生之谊。这些权当付的学资,叔父莫要嫌寒碜便是。” 崔玦这样一说,秉淮更没了拒绝的理由。 既然非收不可,索性就收得大方些,于是说道:“我初来北地,身边也没有什么趁手之物,和你父亲固有手兄之情,并不见外,我却也不回礼了。” 崔浩便笑道:“世叔真回了礼,才是见外。” 又对阿原说道,“因着临近过年,家里忙乱。母亲要我转给婶婶,过了年,必要请婶婶一家过府坐坐。” 这孩子实在知礼知节,生得好相貌,又知进退。 阿原心道可惜,脸上笑道:“过了年一定上门认一认。” 琉璃这时蹭到崔浩身边,欲言又止,目带欺盼的样子。 崔浩于是笑着问道:“阿璃可有什么想要的物件?只管说出来,等我给你寻了来。” 第20章 竹马又青梅(2) 琉璃一脸“确有所求”的神情,然而并没有开口。先是扭头看阿娘,然后再看阿爹。 崔浩被琉璃的神情逗笑,说道:“阿璃想要什么只管说。若是要得合理,我尽可为你去寻。若是不合理,世叔和婶婶不说,我也不会答应。” 崔浩的话全无哄骗,却是真心实意得很了。 琉璃于是才慢慢开口问道:“哥哥家里院子多不多?大不大?” 问得崔浩一怔,继而笑道:“院子多不多大不大,却要视情况而定。阿璃想做什么,说来我听听。” “今天在街上,阿爹为我买了一只小白猪,阿娘说我家院子太小,养不得。哥哥家能养吗?” 崔浩:“……” 阿原万分丢脸地看秉淮。 琉璃一开口她便知道女儿存了什么心思。堂堂尚书府,辟个地方为你养只猪,说出去尚书府岂不是惹人笑话? 秉淮当然知道这祸事明明是自己闯下的。他自有了这个女儿,除了天上的星星摘不到,月亮够不着,但凡女儿想要的,没有能出口拒绝的。 只好对崔浩抚额说道:“阿璃小,不懂事。哪里知道尚书府的尊贵不是养那些牲畜的地方。” 崔浩看着琉璃因此她阿爹的话失望而黯下的眸子,只觉得心里柔柔地软,微微一笑,对琉璃说道:“哥哥家里虽不能养你那只小白猪,不过却有一处庄子,庄子上鸡鸭却是养的,连狗也是有的。你如果愿意,我可以将你那小白猪养到庄子上去,让人好好管着。你什么时候想见它,我带你去见。你看这样可好?” 琉璃立刻高兴起来。 她自是喜欢那只小白猪。阿娘一说不能养,言下之意便是要打发掉。她在街上走的时候,看那小白猪在寒天冻地里,冷得发抖,只往稻草里钻,简直是不要太可怜。养到崔哥哥的庄子上,有人管着,不缺吃喝,不怕冷寒,自然是好的。 欢喜地拽着崔浩的衣角,回头看自己阿娘:“阿娘,我可以将那只小白猪养到哥哥家的庄子上去吗?” 阿原有些头疼。想这幸好是崔浩,换了外人,不知道多么笑话琉璃。 崔浩跟阿原笑道:“婶婶不必担心。那庄子原本就是府里供养吃食的庄子。阿璃喜欢那猪,养着便是了。” 阿原说道:“你原是要用心读书的,哪来多的心思管她这闲事?” 崔浩笑道:“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并非读书人的本份。父亲常对我说,读书须读到用处,文者当熟知民情。闲暇了,庄子走一走,也不是坏事。” 秉淮这时笑道:“这话对我的心思。闷在家里死读书,世事不知,世情不问,跟纸上谈兵有什么区别?不过书呆一个。” 崔浩笑道应道:“世叔说的是。我父亲也是如此说。” 秉淮于是问道:“你现在在读什么书?” “闲暇翻一翻《老子》。只是父亲说我年纪尚幼,入世不深,许多话语并不能深解,让我不要勉强。” 秉淮立刻说道:“涉世不深才要学着涉世,不能深解才要学着去解。你跟我来,我曾经写过一本《老子》析解,你若感兴趣,拿回翻一翻也无不可。” 崔浩简直是意外之喜。 向来听说这位世叔脾性古怪,对人最是冷清。没想到三言两语便要赠他书看。元韬前几日从这位世叔拿走的兵书,翻过之后只说好,兴奋得一连捧着看了三天三夜不肯释卷。这位世叔的名声,自然不是虚来的。 当下便施礼谢道:“多谢世叔赠书。” 秉淮挥了挥手:“谢什么?我看你肯用功,不像那些夸夸虚谈之辈。你跟我书房里去坐一坐。” 就这样引着崔浩去了书房。将阿原和琉璃留在房中,哭笑不得。 阿原自是知道丈夫的性情,看样子,他是真心喜欢崔浩这个孩子。这一进书房,没有一两个时辰是出不来的。少不得中午亲手备一顿午饭去。 第21章 竹马又青梅(3) 崔浩这天中午的午饭便是在高宅用的。 阿原早料到了,先遣了宗明去崔府说明情况,谨防惦记。崔玦一听秉淮拉着崔浩去书房论书,更加留饭,知道儿子得了秉淮欢心,自是十分欢喜。 他一向知道,自己这个儿子,实在是个好的。他少负才名,除了秉淮无可比肩。而他的儿子,更比他年少时聪慧许多。能得秉淮偏爱,他自是高兴。 崔浩在高宅用的这顿午饭却是十分受用。 这顿饭是阿原亲手烧制的,做法是南边的做法,照顾崔浩,另加了两个北地菜式着色入味都要深些。 崔浩净了手,随着琉璃坐到饭桌上,发现一桌子七八个菜式,青菜油绿,蒸鱼嫩白,几个炒菜红绿相间,颜色自是好看,菜香也分外诱人。 阿原一边递过筷子来,一边笑道:“家里菜式简单,不比你在崔府。且凑和用一些,不要嫌弃。” 崔浩不等回答,琉璃凑到他身边来,脆声说道:“崔哥哥,我阿娘烧的菜很好吃哦。” 崔浩才知道这菜竟然是高家婶婶亲手烧制的。不觉有些受宠若惊:“劳累了婶婶亲手做菜!” 他从小到大,几乎没有吃过母亲做的一口东西,一应吃食向来都是下人操办。 阿原笑道:“家里不比你们府里,没有那么多规矩。我平时也是闲着无事,你世叔和阿璃喜欢吃,我也常常到厨房里做一做。你喜欢吃的,只管跟我说,哪日得了闲,过来我依旧给你做。” 秉淮闻着一桌子的菜香,却是十分欢喜道:“久不闻阿原的手艺,如今竟是托了浩儿的福。” 阿原说道:“不过是刚搬过来,着紧收拾,又赶着准备过年。说的好像哪里偏着你们舍不得给你们吃喝一样!” 琉璃坐得规规矩矩,大眼睛看着桌子上的菜式眨来眨去,然后脆声说道:“第一口菜给阿爹,第二口菜给崔哥哥,第三口菜阿娘吃。然后就可以开饭了。” 阿原笑道:“阿璃说得很对。” 夹了一口鱼给丈夫,又夹了一口肚腹处给崔浩,笑道,“这鱼是南边的做法,你看味道如何。” 崔浩说道:“闻着甚是鲜香。想来味道极好。” 看秉淮伸筷子夹着吃了,才伸筷子入口。那鱼自是鲜嫩滑口,带着淡淡的葱蒜香气,入口清淡,回口鲜香,不带一丝腥气。 不觉赞道,“果然好吃。” 阿原笑着给自己夹了一口,然后再夹了一口肚腹放到琉璃碗中。 琉璃拿着筷子,却是看着自己阿娘伸了筷子将那鱼入了口才夹了鱼肉吃起来。细细嚼了,仿佛品人参果一样,吃得细嚼慢咽又心满意足,两只眼睛都眯了起来,轻轻对崔浩笑道:“果然我没有骗你吧?我阿娘做鱼做得十分好吃罢?” 欢快又带着些许的炫耀显摆,仿佛自己得了什么了不起的宝贝一样。 崔浩看着琉璃的样子却是看笑了。 崔家是清河旺族,自是规矩多多。侍女自是默默布菜,用餐的自是静然无声,祖父不发话,谁也不敢言语。如高家这样吃饭,简直不在他的想像。然而心里确乎并不排斥这样的氛围。只觉得这一家人如此和谐融洽,父母与子女之间如此自在亲近,是他从来不会思及的,却也让他心底生着丝丝的羡慕。 崔浩想,他和元韬一起用饭的时候,元韬是军人作风,大口吃肉口碗喝酒的时候有,然而他却从未羡慕过元韬。大约是因为元韬和他一样,外面如何自在,家里同样规矩多多。 琉璃在餐桌上虽然时不时与父母撒撒娇,然而吃得欢快又乖巧,偶尔也学着母亲给崔浩夹一口菜,却都是得了崔浩称赞可口的,可见地有心。 崔浩这顿饭吃下来,分外不觉得拘束,反而比自家吃饭更要自在放松了许多。一边吃,一边对琉璃说道:“吃完饭,我带你去庄子上将那只小白猪托养了,你可要同去?” 第22章 竹马又青梅(4) 琉璃自是想去那庄子的。她正是贪玩的年纪,家里根本窝不住她。然而听到崔浩询问,并不回答,只把眼睛看向自己阿娘,仿佛在说阿娘不许她去她便不去。 然而她的眸子确乎是渴望的,看着自己阿娘的时候,带了一丝撒娇的请求。 阿原扑哧一声便笑了。并不回答琉璃,只把眼睛转向自己丈夫。 秉淮得了妻子的许可,对琉璃呵呵笑道:“去可以去。只是去了庄子不许贪玩,冬日苦短,一来一去便要入黑,你崔家哥哥也有书要读,托养了那小白猪便要回家来。” 琉璃只求那小白猪有了养处便已经开心,更得了许可去那庄子,欢喜万分,连忙说道:“我就去看看小白猪寄养的是什么地方,看了就回来,绝不贪玩。” 一边说着,一边又加一句,“绝不耽误崔哥哥读书!” 秉淮便对崔浩笑道:“让宗明跟你们过去。回来让宗明带她回来就好。天寒地冻,想来路上会冰滑,不必走得太着急。” 崔浩忙道:“世叔放心,我会注意安全。” 饭一吃毕,琉璃便找聂阿姆去取斗篷。崔浩看她性急的样子,明明是个等不得的,早吩咐了下人将牛车备着,一边对琉璃说道:“庄子并不远,不过是几里路。很快便能到。” 看琉璃裹好了衣服,便带着她告辞出了高宅的门,自有宗明赶着牛车,旁边放着笼子里的小白猪跟在后面。 琉璃跟崔浩坐在牛车里,却不时要伸头出车窗去,想要看看后面宗明的车上那小白猪是不是受着冻。 崔浩拿了一件自己的狐毛斗篷裹在琉璃身上,笑着问她:“可暖和?” 琉璃自己已经被聂阿姆裹得里三层外三层,只恐她受了冻,小小的身子看起来像个球一样,哪里会冷? 于是答道:“暖和得很。” 崔浩便笑道:“那小白猪皮糙肉厚,毛发粗长,比这身狐毛斗篷还厚实,你尚且暖和哪里就冻了它?” 琉璃想了想,觉得崔浩说得对,于是笑起来,说道:“崔哥哥,你真聪明。” 崔浩说道:“庄子里养着数头猪,冰天雪地就卧在雪里,惬意得很。我见过几次,自然知道它们不怕冷。你在南边没有见过吧?” 琉璃道:“猪没有见过。不过在南边,我家的宅子大,前面是池塘,后面是林子,池子里经常放养着白鹅白鸭,阿娘说如果院子里放了猪,它会跑掉,因此并没有猪养着。” 崔浩便笑道:“南边好玩么?阿璃平时都做些什么?” 琉璃想了想,说道:“如果门口不是总有兵经过太吵人,家里还是挺好玩的。只是街上没有这里好玩,那边街上很冷清,阿娘也不肯让我上街,说是太危险。不过那些白鹅白鸭便是阿爹为我养的,有时候会看阿爹烧瓷做碗,有时候看阿爹雕刻玉石,也很好玩。” 崔浩看琉璃说得眼眸闪闪发亮,如夜里西天的启明星一般,便噙着笑说道:“阿璃喜欢石刻么?” 琉璃应道:“我阿爹刻的贝壳花盘很漂亮啊。崔哥哥那日在我房中有没有看见?” 崔浩才要回答,忽然身子前倾,一个失重。下意识伸臂将琉璃挡了一下,不教她失了重心摔倒。 马车一停,听着外面赶车的下人恭声说道:“公主!” 崔浩脸色一淡,带了冷意。 第23章 竹马又青梅(5) 琉璃一听外面称呼“公主”,不免想到那日在金玉满堂遇到的那位被侍女称为“公主”的女郎。 好奇地看了看崔浩。 她对那位公主印像并不好,或者说有些不喜欢。然而居然拦住了崔浩的牛车,想来是相熟的。 自崔浩送了她那些玩意儿,又对她态度温和,且还热心为她的小白猪找托养之地,琉璃对崔浩倍存好感。况且又有“伯伯叔叔”的关系在,下意识里觉得,崔浩该是和自己亲近的才对。 如今突然发现那公主居然和他也相熟,且还是自己印像不佳的公主,心里有些郁闷,带了些许的不快活。 琉璃毕竟年纪小,心思和情感并不懂得掩藏,一下子在脸上表露出来。 崔浩少年天才,人聪慧,心思便也敏感。一下子感知了琉璃的些许异样情绪,不觉有些诧异。 然而未及多想,外面已有听女子清脆着声音问道:“崔家阿郎可是在车内?” 带着欢欣又几分理所当然。 琉璃听这个声音,竟然不是那日那公主的声音,愣了一下。嘴里便不自觉地“咦”了一声。 崔浩疑惑地看了琉璃一眼。不知道她脸上骤然的意外是什么意思。 不过外面既然公主相询,碍于礼节,再不喜外面的人,也不得不出面应对一下。 于是拍了拍琉璃的头顶,轻声说道:“乖乖坐着别动!” 不等琉璃抗议,身子趋前,到了车门口,掀了车帘站到车辕处,并不下车,对着外面车旁骑在一匹幼马背上的女郎施了一礼说道,“天冷行路,不知公主拦住在下的车可是有何吩咐?” 那马上的女郎不过七八岁的样子,穿的却是男子装束,头上戴着长裙帽,上身是圆领对襟的窄袖短上衣,下身穿满档到靴套的长裤,脚上蹬着一双长靴。脖子里系着一袭狐毛的斗篷,一脸的清秀带着几分英气,欢喜笑颜中又带着几分傲气。大约是跑得发了热,红扑扑的脸透着些许的汗。 后面跟着两个侍女,也是男子打扮,却早已下了马,各自牵着,齐齐对崔浩施礼。 崔浩不理会那两个侍女,只是面容冷淡疏离客气地对这公主说道:“公主有吩咐,请讲。” 公主似对崔浩的态度习以为常,并不生气,只是笑道:“你要去哪里?说不定我们同路?” 崔浩说道:“公主家在皇宫,怎会与我同路?公主骑马外出,去的必是开阔林地,更不可能与我同路。” 公主便发了急,说道:“我骑马来找你,不行么?” 崔浩依旧客气有礼地说道:“公主有何吩咐,但是我应尽的本份,只管遣了下面人来吩咐我便是。当不得公主亲自来找。” 公主气恼道:“你跟我哥哥可以骑马快活,跟我就不成么?” 崔浩垂了双目,更带了疏离之态:“公主若只为寻我骑马,慢说我骑术不佳,不敢奉陪。且男女有别,公主与我,更是各有尊卑,公主所说,恕我不能奉陪。如今急着赶路,如无别事,还请公主让一让路,让我过去。” 公主连番受了冷拒,气得将手中的马鞭一扬,气恼嗔怪道:“崔浩,你太过份了!全都城只有你对我冷冰冰不爱理睬。我是得罪了你么?” 第24章 竹马又青梅(6) 崔浩面对公主的嗔怪气恼,垂着眼眸,依旧是冷清疏离的姿态,不急不缓地说道:“百人里有九十九人对公主趋附示好,公主却舍了那九十九人不理独来拦我的牛车,我与公主尊卑有别,意趣不同,公主何必自寻无趣?” 那公主原先还强硬指责的表情,一瞬间变了委屈难过,拿马鞭指着崔浩:“崔浩,你,你太过份了!天冷地寒,我特特骑了马出来寻你,你,你……你竟这般欺负我!” 崔浩得了控诉,在车头将身子深深一弯,深施一礼:“浩向来不会讲话,若是出语太过,伤了公主,还请公主降罪。” 那公主看着崔浩的样子,鼻子发酸,眼中险险映了泪花。 她因得父皇宠爱,自小被那些世家子弟、权贵之女团团围着,哪一个见了她不恭恭敬敬客客气气?偏偏崔浩见了她,客气则客气,却是敬而疏离,全无附趋之意,亲近之词。近两年尤为冷淡,见了她施个礼,客气地问声“公主安好”,便一言不发地退身恭立,再无了下文。 后面两个侍女虽见怪不怪,必知是这样的结果,然而看着公主受挫,心里既无奈又紧张。 这崔家阿郎的确少年天才相貌风流,可他既然不爱理你,何苦要赶上来示好,没得让他冷着你?正如崔家阿郎刚刚说的,有百人里面有九十九个愿意近着你,你却为何偏偏寻这一个自讨没趣? 侍女倒不是怕别的。全因这公主每每从崔家阿郎这里得了不如意,回去便各种鼻子不对耳朵不是地挑剔,十分地难伺候。若不是这崔家阿郎平日里清傲不爱理人,一宫室的人都想到他面前求个便利,哪怕装也想求他装出一半时的友好来。 后面的侍女不敢劝。 崔浩想着等着公主主动退开似乎也难。于是再说道:“浩急着出门办事,公主若无别的吩咐,请放在下牛车一行。” 言下之意,活活就是公主绊着自己以势为难了。 前几天才出了二公主在首饰店里仗势欺人被父皇责斥的事情,虽然事情没有闹开,只是私下里责罚,然而这公主并不敢这个时候触父皇的龙颜。 她再得宠,如她的阿娘右昭仪所言:“女孩儿在宫室,不过是个玩意儿。皇上喜了,则拿在手心把玩。皇上厌了,闲置一旁,和亲的时候才会想起来”。 她并不想和亲,前面的阿姑们,前朝的公主们,有哪个是欢欢喜喜和亲远嫁的?有哪个是心甘情愿离开故土远别家人的? 她的阿娘很早就教导她,聪明的公主会早早为自己的将来打算。遍朝堂的世家子弟里,她偏偏就喜欢眼前这一个崔浩,然而她这样殷勤地主动示好,他给自己的,却为何总是这般清冷不客气? 公主不敢惹一个仗势拦路不放行的名声出去,只好拨马退在一旁。 崔浩再深深施礼谢过。然后退回车里。牛车很快动起来,走得全无一丝留恋之意。 公主望着吱呀远去的牛车,眼泪一瞬间就掉了下来。 她堂堂的公主,多少人捧在手心?在崔浩这里就处处碰壁,给的全是冷钉子。 他骄傲的心里,难道就一点都不肯存一存她吗? 第25章 竹马又青梅(7) 牛车再往前走,琉璃眨了眨眼睛,有一响没有说话。 她对崔浩的印像一直是温和体贴的,然而刚才对外面那公主,明明说话极不客气又带着冷淡。 琉璃想一会儿,最后的结论是,崔家哥哥并不喜欢那公主。她自然而然想到了那日在首饰店里的公主。想,也许皇家的公主都有那么些不讲理,所以让人喜欢不起来。崔家哥哥大约也是这样想的。 虽然如是想,毕竟孩子心性,仍免不了对崔浩说道:“崔哥哥刚才好凶的样子。” 凶? 崔浩愣了一下。立刻明白了,大约是说他对公主的态度过于冷淡了。 于是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伸手指弹了弹滑在琉璃耳边的一绺散发。然后说道:“不相干的人,何必要假意逢迎?” 看琉璃圆圆的眼睛因了他的话忽然睁开,像天上的云层忽然开了一口子露出了太阳一样,不觉笑起来,反问了句:“怎么,阿璃如此打抱不平,难道是喜欢那公主不成?” 明明刚才看她一脸的不快活,哪里是喜欢的样子?却因他说了不是热情的话转过来为公主鸣不平? 琉璃想了想,便说道:“是那公主惹了崔哥哥不开心么?前几日在首饰店,就有一个公主想抢我看中的坠饰,不过没抢成,我阿娘可是很厉害的……呃,阿娘不准我跟外人讲此事,崔哥哥不是外人,你不会跟外人说是不是?” 崔浩明显被那个“不是外人”取悦了,嘴角噙着笑意,拿手指滑到琉璃脸上,轻轻捏了捏她肉乎乎鲜嫩嫩的脸蛋,笑道:“我怎会将阿璃告诉的话对外人说?” 自觉手感不错,柔软嫩滑,跟中午吃的那鱼有一比。不觉轻声笑起来。然后说道:“有些人霸道骄横,是给别人捧着惯出来的。有人愿意自我看低,不是你我能扭转,我们何必自己看低看己?” 琉璃欢快地笑起来:“我知道,崔哥哥是想说,我们不必在公主面前自惭形秽,也不必对她趋炎附势!我阿娘便是如此说的。” 崔浩愣了一下,然后笑着将手按在琉璃发顶,揉了揉。心里说,我本想说,她本是与我无关的人,我何必理会她? 然而看着琉璃的笑颜,却也没有说话,只将她的头发轻轻地揉。 他见惯了那些权贵家里的小姐们,在公主面前做得一派谦卑恭谨,对着别人一派趾高气扬。她们哪一个有琉璃如此明亮的眼眸,又能有琉璃这般清明的心境? 崔浩一路想着,牛车大约行了小半时辰,终于慢慢停下来。 外面的车夫禀道:“公子,已到庄子了。” 崔浩听见,将车内琉璃因着嫌热脱掉的狐毛斗篷拿起来,往琉璃身上披了,细细地为她在脖颈间打结。一边说道:“外面冷,万不能着了风。免得以后你阿娘不肯再放你出来。” 他是多聪慧的人?餐桌上几个人的眼神转一圈,就知道这一家人里面谁是说了算的那个。 琉璃:“……” 哎,崔哥哥你为何一定要说出来? 我阿爹说了,非礼勿视,非礼勿言,知秘而不宣,是为君子。 第26章 竹马又青梅(8) 崔浩将围好斗篷的琉璃抱下车。庄子里的管事得了信,赶紧往外迎了出来。 跟着出来的,还有三只比那小白猪大不了多少的小狗,毛茸茸一团雪白,身上带着浅浅的几块黄斑,不叫不咬,球一样往琉璃脚下滚。 琉璃自是喜欢这小东西,弯了腰伸手要去摸。 那管事听到传报,说自家公子带一个女孩子过来庄子已是意外又惊奇,这时见了琉璃,竟然是个小孩子,白白嫩嫩的圆圆小脸,长得百般招人喜爱自不必说,那一双眼眸黑漆漆地闪亮,纯净得全无一丝杂质,更觉惊奇。更兼这女孩子,间是自家公子亲自带着来的。 自家公子平日里何曾肯带什么女孩子来过庄子? 立刻知道自家公子待这女孩子不一般。赶忙笑道:“因着天冷,这狗近几日没洗澡,女公子莫脏了手。” 琉璃笑道:“它们并不脏啊!” 那声音软软糯糯,如腊月新出锅的甜糯糕一般。 北地的女孩子哪有如此的?管事愣了一下神,琉璃已伸手去摸近前小狗的头顶。崔浩只看着笑,并未加出声制止。 管事看着自家公子那清浅的笑意,恍然想着自己是否看错了。 后面宗明赶着牛车这时却是慢慢停了。先表热情的却是那三只小狗,登时弃了琉璃向后面肉滚滚跑过去。 宗明手拎着那小白猪的笼子下车的工夫,那三只小狗已经滚到了脚边。围着他脚边嗅了嗅,便挤着往车底下钻。很是欢快的样子。 不一时便听见在车底下“哼叽”声一片,似是想要什么东西却要不到着了急的意思。 宗明愣了一下神。 那管事已弯了弯腰,将眼睛往车底下扫了扫,只见那三只小狗站在车底下的某一处,一个个仰着脖子跳着脚,要够什么东西一样。 于是站直身子笑道:“这位老哥车下莫非藏了什么好吃的不成?这狗鼻子最尖,先已经闻到味道了。” 宗明脑子里有一根弦一绷,不动声色地笑道:“却也可能。前几日去街上买东西,备不住掉了什么吃食在车夹缝里。我自己没觉得,倒被这几只小玩意儿闻到了。倒要看看它们能找出什么来!” 管事笑笑。也觉得那几只狗真是馋嘴。也不去管,只当是个乐呵。 崔浩指了指宗明手中的猪笼子,说道:“这一只小白猪是阿璃的心爱之物,你让人帮她暂且养着。” 管事看了看那笼子里的小白猪,便明白了,定是女孩儿一时新鲜买来当宠物的,谁家家里会养只猪做宠物?定是养着不便的。 一只猪,不能养卖掉送掉便是,自家公子居然为这么一只猪,巴巴地送过来寄养,他是崔府的旧人,在这庄子也呆了数年,自来也没有见自家公子肯做如此无聊之事。 忙笑道:“只管放在这里,包管养得精神。” 一边说着,一边殷勤上前去接那猪笼子。 琉璃眼巴巴瞅着那小白猪到了管事手上,有些不舍。 崔浩便在旁边笑道:“你可要去看看它的寄养之地?” 琉璃连忙点头。 宗明一听,便笑道:“小姐既然要进去看,老奴就在这里门口等小姐出来。千万莫要时间太长,让老爷夫人担心。” 第27章 竹马又青梅(9) 从庄子回来,宗明虽一再言明不顺路自己带小姐回家就好,然而崔浩只是笑而不语。宗明明白了崔浩的坚持,只好又赶着牛车跟在后面一路跟到了自家门口。 崔浩将琉璃送下车,看着宗明跟着她进了高宅的门口,才对车夫道:“走罢。” 牛车调转了方向,又往崔府慢悠悠地走。 琉璃欢喜地去跟阿娘讲小白猪的寄养之所,宗明则去了书房去找秉淮。 “老爷!” 宗明将一块干硬的石头一般的东西放在书桌上。 宗明疑惑地拿过来。他自然知道,宗明既然拿给他看的东西,必定事出有因。这显然并不是一块石头,细看了一会色泽质地,又闻了闻,有些意外地诧异: “这是……干乳酪?” “是,这是北凉匈奴人放牧时常备的食物,是老奴在牛车底盘下面的车缝里找到的,因放置多日,不曾察觉,因此冻得实了。” 秉淮神色一凝:“此事还有谁知道?” “只有老奴知道。并未对外人说起。” 牛车底下竟然夹了北凉人常带在身边的干乳酪,似乎有些不太寻常了。看这干硬程度,已经冻了数天。 秉淮略一思忖,说道:“既然放了数日,该办的事情想必已经办完了。这件事,不必跟夫人说起了。你心中有数就行了。” “此事是老奴疏忽。老爷心中有数,日后若有事情发生,好作应对。” 北魏皇宫右昭仪的宫中,右昭仪正看着自己哭得百般委屈的女儿始平公主,虽然心疼,然而并没有说一句劝慰的话。 八岁的女儿,自小是个受宠的,然而到这个年纪,她却不敢再宠。 宠她便是害了她。 等始平公主终于哭够了,声音渐渐歇了下来,心中叹着气,面上作得极是平和,慢慢开口说道:“那崔浩,是人中龙凤不假,然而都城多少世家子弟,出色的又不只他一个,为何你偏偏却愿意在他身上自讨没趣?” 且讨了一次又一次。 右昭仪自然知道,这便是受宠公主的劣根性了。觉得凡是好东西,都该是自己的。觉得所有人,都该是捧着自己的。终于来个不一样的,不觉得这人无礼,却只道他与众不同。也许一开始,只是好奇好胜,对方越是冷清,就越是想驯服。 然而这并不是好事情,她这个年纪,好胜心往往会混淆成感情。 然而于此,右昭仪觉得这正是最头疼的地方。 始平公主擦着眼泪,还哭得有一歇没一歇。已经换回了女装,容色更显了妍丽,宫室中的子女,再受宠爱,接触的人事多,自然比寻常人家的孩子早熟。 “那些世家子弟,出色的的确有,然而对我恭谨,不过是别有所图。只有崔浩,没有攀附之心,趋势之意。他若有一日肯对我好,便是真得对我好。” 右昭仪心里想道,那崔家的公子幼有才名,为人清傲,全都城都传遍了的。想得他青眼相看,何等地艰难? 然而面上轻轻笑了笑,说道:“可见你毕竟年轻,一派天真。正因别人对你有所图,日后才能对你有所敬畏,不敢做出胡作非为的事情。皇家的婚姻历来如此,你当自己是平民百姓家么?崔浩若对你无所图,你怎么保证日后他对你不起异意,不生异心?” 始平公主不服气地驳道:“那些巴结我的,哪个有真心对我?” 第28章 竹马又青梅(10) 右昭仪并不生气,女儿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因着她得皇上的偏爱,连宫里的那几个公主都对她忍让三分,何况外人?自小没有经过波折,因此才看低别人对她的示好。 她当年入宫受宠的时候,不一样觉得对她低头的,都是虚情假意的?然而宫中呆的时间长了,起起落落地经了许多事,才知道,能让人对你低头,正是说明你在高处。 面上神情严肃了一些,说道:“我教过你多少次?生在皇家,婚姻大事,最不能想的,便是真心二字。而你到现在,还将真心放在首位,让我怎么放心将你嫁出去?” “阿娘……” 右昭仪轻轻叹了口气,说道:“你顶着公主的身份,别人看到的,首先便是你的身份,求的,也是你的身份能带来的便利。聪明的公主,会懂得利用自己的身份作为筹码,经营自己的婚姻,而不是像你一般,明明有着诸多便利,却将这天大的便利扔在一旁,去求自己不可得的东西。我已教过你多少次,你只时刻记得,排开了公主的身份,你比别人没有任何更便利的地方。时时记得这个,你将来才不会吃亏。” “可是崔浩……” 右昭仪见女儿只是执迷不悟,眉尖一挑,说道:“他既然对你的身份不屑一顾,你便没有拿捏他的筹码。他是多么清傲的人,你居然低声下气地去找他。如此费力不讨好的事情,你居然都舍得下脸来去做?碰了壁能回头也罢,居然还在这里哭哭啼啼而不知道反省!始平,如你这般,将来只有你受苦的份儿。” 右昭仪声音并不严厉,纵然语气带出了失望,语气仍然低柔轻软。宫中的孩子,外人看来多么尊贵,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处境的微妙。八岁的孩子,在平民百姓家,正该是初懂人事的时候,然而在皇家,却要早早开始为将来打算。 右昭仪想起这个,语气更轻柔了一些,却仍然是出口敲打:“南梁的名将吕大肥刚刚降了你父皇,你父皇已定了将宣阴公主和亲下嫁给他了。” 始平公主狠狠吃了一惊,愣愣地抬起头来看着自己阿娘:“二姐……” 右昭仪低声说道:“这宫里的公主,除了你,你二姐算是得宠的。然而却是侍宠而骄,做了错事。你整日只知追着崔家的公子,却还不知道罢,前几日你二姐上街,居然在首饰店和别人争抢首饰的事情也做了出来,实在丢了你父皇的脸面,惹怒了你父皇。” 始平公主愕道:“二姐平时并不是与人争强好胜的……” 右昭仪看了女儿一眼:“大公主今年十五岁,在这皇宫里,早该是出嫁的年纪了,你二姐若不下嫁,下嫁的便该是她了。” “大姐姐居然……” “阿娘虽然也想为你打算,利在你年岁还小,还能拖上两年。然而你如果和你二姐一样,行事不管不顾,惹了你父皇,谁也没办法。你知道你父皇自来最是重礼。” 始平公主愣愣地没有说话。 右昭仪又说道:“你二姐姐今年十三岁,你过年也九岁了,出嫁说快也快。我自然是想将你嫁在身边,然而你若还是一味如此胡闹,你父皇真有意将你和亲下嫁,我便是无能为力了。” 第29章 竹马又青梅(11) 右昭仪开导了始平公主一番,知道她必不是一两句话便能对崔浩释解的。待始平公主领着侍女走了,默默思忖了一番。 皇上这些年东征西战,开疆辟土,将北魏一国经营得蒸蒸日上。眼下诸国并存,一味征讨自然劳民伤财,皇上也虑及于此,这两年更是恩威并施,热衷于和亲。和亲前朝早有先例,先帝也遵奉此道,前面的五个公主,没有一个不是和亲出去的。 和亲的苦楚,不用想也知道。对方人品才貌如何,就如同碗中摇骰一般,谁也不知道会摇出个什么样貌来。如前朝公主刘细君,想来何等的哀哀思愁,才百般难解,忧郁而终,只留下一曲《悲愁歌》? 和亲如昭君、解忧者,勉强算得圆满,然而个中滋味,哪个做母亲的愿意女儿去体受?若自己只是后宫无名无姓一寻常妇人还则罢了。大公主的生母连个夫人都不算,不照样在出谋划策? 右昭仪思忖着,便有侍女进来,禀报:“昭仪,张司空夫人前来探望。” 右昭仪敛了一下心神,脸上显了欢颜,笑着说道:“这两日正想她为何不来看我,却是来得正好。快请她进来。” 侍女应一声,去请环娘。 过不多时,侍女引进来一位四十来岁的夫人,这位夫人面上虽带了老态,然而气色尚佳,精神颇好,一身的雍容,通身的华贵,步履间带着轻风,走得甚是稳健,颇有些男子虎步。 这位张司空夫人,乃是右昭仪娘家的阿嫂,名唤环娘,平日里和右昭仪走得亲近,也是常来探望的。 右昭仪见了这夫人,立刻下了座过来相迎。 环娘因是和右昭仪说笑惯了的,将手伸出来,交给右昭仪搭着,走向右昭仪刚刚坐着的旁边的位子。 这边侍女知趣地退了,右昭仪扶着环娘坐好。没了旁人,便开口说道:“阿嫂来的正好,我正为始平的事情心里没有主张。” 环娘似是了然,开口说道:“她年纪还小,再有一两年,想开了事情便过去了。” 右昭仪却并不觉得以女儿执拗的性子能想开,有些无奈地说道:“二公主和亲的事情一定,我的心里便有些慌张。始平看看就到了岁数,又被宠得颇具小性,不知轻重……” 环娘失笑道:“寻常人家的姑娘都有个小性,何况是宫室里的公主。有些小性岂非正常得很?我看她平日里也算乖顺的,只是到了别扭的年纪而己。” 她的笑意中自是清朗,倒让右昭仪心中安定了不少。 拍拍右昭仪的手,环娘说道:“我道平日里你是个有主张的,一碰上女儿的事情原来照样慌张。”话中带着调侃,颇有揶揄之意。 右昭仪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可见这做娘的,全天下都是一样的心。” 环娘笑了笑,手下轻拍了拍右昭仪的手,示意了右昭仪,压了压声音,慢声说道:“回来的人说,二公主那日得罪的人,是高公秉淮的妻女。无怪乎主上震怒非常了。” 右昭仪吃了一惊,低声呼道:“高公秉淮?说的是南边那个高公?” 环娘点点头。 右昭仪有些诧异和意外道:“那高公,听说清高自傲,一直在南边安居,乱世之中犹自不睬,过得一派逍遥安然,竟然北迁而来么?却是因着何事此迁?二公主又怎会那般凑巧惹了他的妻女?他虽是一方名士,却也是一介平民,主上竟然为他的妻女恼了二公主?” 怎样想都觉得皇上是小题大作了些。要知道,这宫里,二公主向来也是得皇上偏爱的,堂堂一个公主,在皇上眼里竟然不比一介平民的妻女有面子么? 第30章 竹马又青梅(12) “昭仪有所不知。那高公秉淮,说起来,也有些家渊。他祖上高严,是燕国名士,后代皆有才名,至高泌一辈,被慕容皇室百般礼遇,也做到了一朝司空。三十年前燕国皇室新皇继位,逼杀继母之事昭仪想必是听说的。” 右昭仪点头道:“确实知道。听人言说,燕国皇帝本欲立儿子慕容哲为太子,当时的皇后却道慕容哲虽姿质雍容,然优柔寡断,非济世雄杰,建议皇帝别选子侄为太子。由此遗祸,以至于慕容哲怀恨在心,继位之后,竟将那位皇后逼得自杀了。” 环娘说道:“虽说妇人不能干政。然而从慕容哲心胸狭窄且刚愎自用以至亡了燕国看,确实不堪大用,难为一国之主。我说起前事,正与高公秉淮有些关联。当时的高家,与皇后一样,也并不认可立慕容哲为太子,被慕容哲抄家灭族,这高公秉淮,便是当时高家的嫡孙,因被送到外面读书,侥幸得免。” 右昭仪忽然想起一事,说道:“我朝已故镇西将军高泯,曾是燕国降将,一身才略,极得先皇器重,与这高公秉淮,可有关系?” “确有关系。镇西将军曾祖与高公秉淮的高祖乃是兄弟,同在燕朝为官,皆为名士,世称东高家和西高家。只是两家政见并不相和,又因着前面西高家被灭族一事,关系似是十分冷淡。这位高公秉淮大约是因着旧事,极是避忌朝堂之事。因此虽负盛名,任人相请,却不肯出仕。” 右昭仪“哦”了一声,说道:“他再有盛名,主上却为他的妻女发作二公主,二公主不是太可怜了些?” 环娘低声说道:“前些日子,大皇子私服出宫,随着崔尚书父子曾去高宅拜见,听说是主上的意思。” 右昭仪愣了一下,敏感地抓到环娘话中的意思:“那高公和崔家……” “高公少时和崔尚书同窗读书,同师相承,情同兄弟。拜会高公之事,如果不是崔尚书主张,多少也与他有些关系。昭仪难道不记得前些日子将闭宫门之时主上急召了崔尚书父子入宫?说的便是此事。” 右昭仪愣了一会儿,低声说道:“主上近两年龙体欠安,竟是迫不及待要将大皇子扶上宝座了么?” 环娘压着声音说道:“大皇子这一年替主上处理政务,章法有度,颇得主上赞赏,始平和大皇子向来关系融洽,昭仪日后,在这宫里,还能靠着谁?” 右昭仪默默坐了一会儿,说道:“我只求始平能嫁在身边,安享富贵便好,别的也不敢求了。” “历来我朝公主,无一例外都是和亲出去的,昭仪有心,更要和大皇子多亲近才是。且杜贵嫔在世时,昭仪和她感情颇厚,因着这个,大皇子对昭仪也颇为敬重……” 右昭仪坐了一会儿,轻声说道:“我一直忧心始平的婚事。始平自是心仪崔家阿郎,我先前还有些担心崔家与大皇子走得太近,惹了其它几个皇子的忌惮。阿嫂知道,这皇位之争,由来血腥,我只盼始平能平平安安便好,离这些纷争越远才越好。” 环娘不以为然道:“不是我贬低那几个皇子,他们即使有觊觎之心,也无相争之力。他们几个加起来,能及大皇子一臂也不错了。我看主上看得很是明白,才对大皇子如此用心。叫我看,崔家将来,贵不可言。况崔家阿郎,少年天才,相貌俊美,与始平年岁也相当。始平果然能下嫁崔家,自是一桩好事。” 第31章 两小无猜时(1) 高宅的新年,自家看来十分热闹,秉淮和阿原想着初来北地,怕琉璃不适应,想着法子备了各种吃食及新奇玩意,连新年燃的爆竿也准备了许多。 外人看来,高宅这年过得却是分外冷清。因着高宅在这边并无亲眷,不须迎来送往,门前自然冷落,看着十分冷清。 除夕这晚熬得晚了些,秉淮便嘱了宗明将门上了闩,索性全宅睡个懒觉。 已是日上三竿,宗明却来敲门禀报,说是有客上门来拜年。不是别人,正是崔浩。 阿原与秉淮道:“崔家是旺族,家里旁支甚多,怎么倒有时间过来拜年?” 秉淮又哪里知道?他素来不喜迎客,在南边时向来以性情古怪闻名。然而这崔浩却不比别人,和崔玦有那份情谊,崔浩又是孩子,自然不能怠慢。 于是对宗明道:“先将他让到前院稍坐,我稍后便来。” 这懒觉自然是不能睡的了。赶紧穿衣梳洗。 阿原道:“这半晌午的时间,他若不急着赶回家,就留他用午饭罢。” 新年睡到这个时辰,毕竟有些不好意思,还是被做侄子的撞上门。 且说崔浩,他出门原是得了父亲嘱咐,特意这样晚的时间过来,没想到还是早了些。心道这位世叔也是随性得很。 宗明刚刚让了座,便听到脆声声一句:“崔哥哥过年好!” 宗明心里一喜,回头笑道:“小姐来了!” 想着终于有个人能应酬一下这位崔小公子。 崔浩听到琉璃的声音,唇边噙起笑意,抬眼看过去,琉璃穿着簇新的衣裳,身后跟着聂阿娘走进来。一身的水蓝,越发衬得一张小脸白嫩。大约是因为过年,头发上难得簪了一圈蓝色琉璃珠,莹莹如玉,映着光泽,分外招人喜欢。 伸手拉过琉璃的手,笑着说道:“过了新年,阿璃又长了一岁。我身为兄长,为阿璃备了礼物过来,看看可喜欢?” 一边说着,一边从手边拿过一个用蓝绸布包的纸匣子递过来。 琉璃看着那蓝绸布,不免有些好奇,道着谢接过来。 崔浩看她一脸好奇按捺不住的样子,笑道:“想知道什么礼物么?打开看看!” “我可以打开么?” “东西给了你,便是你的,自然可以打开。” 琉璃于是看了看聂阿娘,聂阿娘笑道:“崔公子莫见怪,从前在南边,我们小姐向来是不能收外人礼的。不过崔公子不是外人,这礼自然收得,小姐想看,自然也能看。” 琉璃得了聂阿娘的话,欢喜地去解那蓝绸布。 崔浩这边心里却想道,不能收外人的礼,不是不收,既是说,从前有许多人想送阿璃礼物吗? 便想到前几日,他父亲无意中跟他祖父说道,“秉淮此次北迁,想必是为避事而来。他盛名在外,却不肯掺和时事,有心人定会打琉璃的主意。” 崔浩少年老成,想起前话,再听聂阿娘无意中的这一句,看了看已去了绸布,打开匣子、欢颜甚盛的琉璃,抿了抿嘴唇,心下有些不快。琉璃将将五岁,正是天真烂漫的时候,居然有人会为了一己私心将心思打到她身上么? 第32章 两小无猜时(2) 崔浩送的,却是一本工笔画册。画技精湛自不必说,里面多是些日常逗乐场景,颇具意趣,配有旁白。 聂阿娘看那纸张色泽,便知有些年岁,刚刚琉璃拆那纸匣时,虽然有些古旧,然而保存极得细心。想来这画册,定是精心所藏之物,竟然随手拿来给了琉璃…… 一下子有些迟疑,后悔一时口快让琉璃开了这礼物。然而礼物既拆,断也没有还回去的道理。而且看琉璃随手翻看,爱不释手的神情,便知道这礼物是得了她的心思。 于是笑道:“崔公子送礼物,心意到了便好,何须如此贵重?” 琉璃听见聂阿娘的话,便抬起头来,一双莹亮的眼睛看着崔浩:“崔哥哥,你送我的这画册很贵重么?” 小心地将手中的画册合上书页,便要往匣子里装回去。 崔浩伸过手来,摸了摸琉璃的发顶,眼里含着笑意,说道:“既然不是外人,我送阿璃任何礼物便没有贵贱之分。这画册是我曾经喜欢,幼时也常拿来读的。阿璃喜欢,便是应了我的心意。” 琉璃说道:“阿爹说,君子不夺人所好。崔哥哥喜欢的东西,我便不能要过来据为己有。” 崔浩弯了弯腰,看着琉璃认真的小脸,笑着说道:“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送阿璃礼物,必是我之所爱。我既诚心相送,你便无夺我所好之说,哪里就误了你做君子?” 崔浩一番话说得琉璃欢快地笑起来,脸上梨涡顿现,分外甜美。 崔浩看得宛尔一笑,摸着琉璃的发顶说道:“今日我赠你画册,因这画册是我所喜之物。他日我也许赠你路边一草,也因是我所喜之物。所谓礼物,不分贵贱,唯心意而己。阿璃难道受了我的路边草,会因为它不值一文而弃之一地吗?” 琉璃立刻答道:“不会。崔哥哥送我的,必是你喜欢的。你将喜欢的送我,不管贵贱,都是心意。我都同样珍收,不会厚此薄彼。” 说得崔浩嘴角一挑,轻声愉悦地笑起来:“阿璃说得甚好!” 聂阿娘在旁边听着,知道些许话也是驳她的,一时没了话。然而自己自作主张,竟让小姐收了这么贵重的礼物,心里有些不安。 秉淮这时从外面进来,笑呵呵说道:“我怎么听着阿璃是收礼物了么?” 琉璃见阿爹一脸和气,并不生气,于是捧着画册走到阿爹面前,奉上去:“阿爹,崔哥哥送我的礼物。聂阿娘说太贵重。” 崔浩也走过来,跟秉淮施礼道:“侄儿见过世叔。因着家中客人多,父亲走不开,因此特嘱我过来给世叔和婶婶拜年问好。” 秉淮接了琉璃递过来的画册,一边笑道:“你父亲是太过客气了。我知他定忙,不必特意过来。况且从前在南边,我也是随意惯了的。回去后只管跟你父亲讲,他和我,不必讲这些俗礼。” 崔浩应着是,嘴里恭敬说道:“世叔和父亲讲不讲俗礼,我日后要跟着世叔读书,过来拜年也是应当的。” 秉淮无奈地笑了笑,说道:“你阿婶让我跟你说,你既来了,不急着回去,便留下用午饭吧。阿璃得了你这礼物,怕是要高兴坏了。” 言下之意却是允许琉璃收了这画册。 琉璃不等崔浩应,先欣喜万分地拉了崔浩的衣袖,说道:“崔哥哥,你教我认画册啊!” 崔浩笑着应了声好。 第33章 两小无猜时(3) 崔浩和琉璃坐在火坑上围榻认画册的时候,元昊居然来了。 崔浩多少有些诧异。这个时候,宫里该是最忙的时候,他怎么有时间过来了? 元昊进门,先笑道:“这屋子一进来,便觉得有了春意。你们两个呆得好自在。” 话在嘴说着,眼睛瞥了崔浩一眼,带着揶揄之意。 崔浩装着没看见,拉着琉璃起来与元昊见礼。 元昊挥挥手说道:“别那么多礼,大过年弄得人多不自在。” 一边说着,一边自顾走过来,也不脱鞋,直接往火坑上一坐,腿耷拉在坑下。 琉璃正在从一张画上认字,刚被崔浩夸了两句,心里高兴,见元昊衣衫穿得单薄,顺手就将自己手中的手炉递了过去。 元昊笑道:“阿璃果然是个体贴乖巧的。”随手就接了。 他哪里就冷了?平常体格就异于常人,加上练武练得勤力,大雪寒天也不过是一身单衣外面罩件袍子。 崔浩见琉璃手空了,就不动声色地将手边的手炉递了过去。这屋子里其实暖和得很,只是琉璃到底是个孩子,怕她受了冻。 元昊何曾见崔海味对谁如此昭顾过,才要调侃崔浩两句,发现崔浩递过来的手背上拿墨汁画了一只蝴蝶,并不是很大,然而却也惟妙惟肖,画得极真。 一下子笑出来:“什么时候你居然也多了这意趣?” 琉璃立刻问道:“我画的蝴蝶不好么?” 元昊道:“原来是阿璃画的。难得了,小小年纪居然能将蝴蝶画得这样真!” 琉璃笑道:“刚才崔哥哥教我识字,不小心将墨滴了上去,顺手就画了只蝴蝶。聂阿娘说,北地喜拿乌金纸剪蝴蝶,结到发上图吉利。” 元昊笑道:“倒确有这习俗。” 凑得近了,看到琉璃的刘海后面,两眉之间,也拿墨笔画了一只精致小巧的蝴蝶,大约是觉得黑色不好看,又拿金粉洒了一层,衬着琉璃白白嫩嫩的小脸,倒显得格外别致。 因此笑道:“这蝴蝶,是崔浩的回报么?” 琉璃立刻说道:“崔哥哥的蝴蝶比我画得好。” 元昊笑道:“他比你大,自然该画得比你好。阿璃既然给他画了蝴蝶,不能厚此薄彼,同为兄长,难道不该为我也画上一只?” 琉璃开口应道:“自然要为元哥哥也画一只,图个新年吉利。” 于是拿起榻桌上的细毫,轻轻蘸了墨,认真要作画的样子。 元昊原本也不过是逗逗她,见她居然这样当真,于是便将手伸出来,扣到桌面上,摆到琉璃面前。 琉璃看他的手,大小足和阿爹的手相比,肤色微黑,略显粗糙,背起青筋,刚劲有力,这手倒和宗叔的手有一比。而崔浩的手却白皙绵软,指节修长,和元昊的手绝不相同。 元昊见琉璃观察他的手,便笑道:“怎么,我这手大,难道要画两只蝴蝶不成?” 琉璃想了想,立刻说道:“合该为元哥哥画两只。聂阿娘常说,操劳之人,更是辛苦,我为元哥哥讨两个吉利!” 元昊一下子失笑了,说道:“阿璃为我画完了,我也送阿璃个礼物。” 琉璃立刻说道:“我要问过爹爹同意才能收元哥哥的礼物。” 元昊笑起来:“不过是兄长送给妹妹的新年礼物,你便是收了,高公又怎会怪你?” 第34章 两小无猜时(4) 三个人顶着蝴蝶去用饭,看得秉淮和阿原都失了笑。 阿原想,元昊看着内藏心思,举动说话形同大人,却原来一样的孩子气。想想他身在皇家,早熟也不过是环境所迫。且她听说,皇上因对这位皇子分外偏爱,一心要扶植起来继位,早早赐死了他的母亲。心里倒对他多了一丝怜爱。手下便不由自主为他添了两回菜。 元昊笑着对秉淮说道:“正值新年,为阿璃备了个小物件,想讨她欢心。她却不肯收,说要知会过高公得了允许才肯要。” 秉淮便笑道:“她年纪小,别人随手送个物件,怕她不知轻重地接,因此管她严些。” 元昊便笑道:“倒不是什么贵重物件。前几日让人拿青田石刻章,乳白的料子,剩了一块边角料,刻了只兔子觉得十分讨喜,想着阿璃能喜欢,就拿过来了。” 秉淮立刻想到,皇家刻章用的料子,即使是边角料,那石料定是不错的了。且偏偏就刻了只兔子,正合了琉璃的属相,看似无意,实则有心。 迟疑了一下,就听元昊说道:“我知道高公从来不收礼的,前些日子受了高公的兵书,所获非浅,且今后随着高公读书,我与阿璃,便是兄妹情谊,送个刻章耍玩,一来表我感谢之情,二来算是作兄长的一片心意,想来也不是什么不能的事情。” 秉淮自来北地,便知道从前拒人于门外的那一套是不能再用的了。因着被人打上了琉璃的主意,他才不得已迁北地,想在北地名家子弟里面为琉璃选一良人。所谓礼尚往来,有赠有还。 于是笑着对琉璃道:“那章你若喜欢,便收了罢。” 琉璃果然是喜欢那章的,于是便认真说道:“阿爹教我礼尚往来。我收了崔哥哥的礼物,又收了元哥哥的礼物,回头也要寻了礼物回送给两位哥哥。” 秉淮便笑道:“这是应该的。” 用过午饭,元昊和崔浩稍坐片刻,便想携告辞。秉淮也不挽留,送了两人出了宅子,看两人一车一马各自安坐上路,便回了宅子。 琉璃便将元昊送的章拿给秉淮看。 那章小小的一个,不过大人拇指指节一般,通体乳白透亮,上面是个小小的兔子竖耳蹲伏,极其生动,下面刻着四个字,“清澈之灵”。 不觉芫尔笑了一下,说道:“倒是有心。” 阿原好奇地看过来,看那字刻得极富灵气,玲珑带了清透之意,又有些童真意趣。不觉大赞:“这字,和这石,这兔子,倒是相得益彰。” 秉淮说道:“元昊虽有将才,文才却是一般,这刻章之人,寻得极是有心。难得。” 将章交还给琉璃,笑道,“喜欢便拿去玩吧。” 看琉璃欢欢喜喜拿着那章走了。阿原才说道:“崔家侄儿上门不过两次,却肯留下用饭,岂不奇怪?” 秉淮说道:“浩儿留下用饭不奇怪,元昊过来蹭饭才奇怪。今日宫里正该是拜礼的时候,他竟然过来只为用顿便饭。” 而出了高家宅子胡同的元昊,隔着牛车车窗,对车里的崔浩调侃道:“不过是张司空夫人携了始平去府上坐了坐,居然让你避到高公这里用便饭来了?” 而车内的崔浩则回了一句:“兄长难道跟我不一样?” 元昊便朗声笑起来,说道:“我大业未成,谁耐烦操心那些儿女情事!” 第35章 两小无猜时(5) 年初六这天,煮茶享乐的秉淮正和妻女说笑一处,宗明进来禀报。 “老爷,有东阿候府送来拜帖。” 阿原多少有些诧异。 因着初一大皇子和崔浩前来拜访,虽是便服,然而大皇子正经的日子里往外跑到平民私宅里来,有心人谁不会注意? 结果自初一后,陆陆续续便有许多拜帖送来。慕秉淮盛名敬而仰之的有,不以为然却唯大皇子马头是瞻的也有,左右只是一个拜帖,又不关什么痛痒。 秉淮从前的习性大家也是俱知的,接了拜帖人不出面大家也见怪不怪,不过是因着元韬大家都博个面子。 然而这东阿候府居然也送拜帖来,倒是出乎阿原意外,且觉得有些意思…… 西高家与东高家的渊源,阿原自是知道的。自西高家因着燕国皇后之事败落,东高家后来投了魏帝,两家几乎断了往来。当年秉淮最艰难的时候,东高家别说伸手相助,简直是避之如祸,如今居然上门送拜帖来了。 秉淮淡淡笑道:“高家从前的清白家风,早被这官场薰没了。想叔祖高泯,当年也是一流名士,只可惜东高家传到现在,趋炎附势,眼高手低,早没了从前的风骨。” 转而笑着问坐在旁边睁着大眼听着二人的对话似懂非懂的琉璃:“阿璃,从前对阿爹百般疏离之人今日来我家门前送拜帖示好,你看如何是好?” 琉璃看了看阿爹微笑的脸,有些疑惑地问道:“从前为何疏离阿爹?今日为何又来示好?” 秉淮笑道:“阿爹在遇你娘亲之前,不过是个叮当孑然的穷小子,如今来了北地,大约是觉得能从阿爹手里得些好处了。” 琉璃抿了抿嘴唇,说道:“阿爹才不是穷小子!” 伸着小手过来,放进阿爹的手里,似是安慰一般,轻声说道,“阿爹有阿娘,有阿璃。别人对我们前倨后恭,居心不正,我们何必在意?阿爹不理他们便是了。” 秉淮呵呵笑起来,依旧问道:“如今他们上门,阿璃不想为阿爹出口恶气么?” 琉璃想了想,道:“阿爹生气,证明是对他们在意。我们且不去在意地过好自己,便是给阿爹最好的出气。” 秉淮大笑起来,转头对宗明说道:“就听阿璃的,拜帖依旧留了,礼退回去,人不见。” 宗明应了一声,依吩咐去了。 阿原便问秉淮道:“你怎么知道高家送了礼来?” 秉淮淡淡笑道:“高家如今虽袭着候爵,家里却没有出息之辈,撑不起门面,早已不如从前了。大皇子初一破礼来拜访,他们定是以为有利可图,可借我们靠上一靠。他们既有心攀附,怎会不备重礼相送?也难为他们斟酌到现在。” 阿原皱了皱眉,如此随弃随拾,也难为东高家能做出来。对现在的东高家越发反感。 秉淮摇头叹道:“须知,一个家族,只要风骨尚存,总能屹立不倒。一旦风骨丢了,不须外人看低,自己先败了。由来如是。” 阿原跟着叹了一口气,便嗔秉淮道:“阿璃才五岁,她一个女孩子家,你莫要教她这些。” 秉淮笑道:“世道如此,从小学着些也不是坏事。现在学着,总好过将来一心纯净,被人欺负好。你自己不也常教她么?” 说得阿原语堵。 她对于教导女儿上,由来也是矛盾。只因她和秉淮一样,少时经事早,过得心累且辛苦,便不想女儿如他们一般。然而世道不太平,她和秉淮一样都是不受委屈的性子,无形之中,又对女儿施加了影响。 秉淮笑道:“何必想太多。教导女儿,本不必太刻意。随其自然便好。” 一家三口说说笑笑,又喝了一会儿茶,宗明便急急进来,擎着一张拜帖,说道:“老爷,又有人上门送拜帖。对方只说姓元。我观其人气质不凡……” 第36章 两小无猜时(6) 元姓实在是个特殊姓氏,且来者只说姓元,不加名号,更耐人寻味。 阿原脸色凝重地看了看秉淮。 秉淮说道:“该来的,总是要来!” 元韬第一次随崔玦来访,他便知道必是天子的授意。这些年来他虽极力避忌跟皇家打交道,然而要来的,到底是来了。 站起身来,振了振衣衫,对宗明说道:“请来人到上房相见罢。” 宗明迟疑了一下,说道:“来人说,若得老爷相见,愿讨茶一杯。” 秉淮看了看阿原。 阿原起身道:“我带阿璃后院暂避。你在此待客罢。” 一边唤过引慧,将桌上茶杯重新换过。嘱了她小心伺候,便带着琉璃去了后院。 一时间宗明将那人引进来。秉淮迎到阶下,只见那人体格高大,虎步而行,走得却是不快,边走边闲看这院子里的景致。天气并不是太冷,然而他却身围黑色狐裘,直垂到脚面。后面有两个护卫退开两步随着,目不斜视。 秉淮到了阶下,深深施礼,口称“元公”。 那人便开口笑道:“高公这院子里的景致,果如韬儿所说,朴实中自见雅意。观景知人,高公是大智慧。” 秉淮听他口中亲昵称“韬儿”,便更加确定了他的身份。 谦道:“不过是闲来无事的消遣布置。外面天寒,元公里面请坐,浅饮热茶,隔窗观景,也是不错。” 将来人让进茶室内。 来人抬腿进去,扫眼看到了墙上那幅画,注目看了一眼,笑道:“韬儿只说这里桌是好桌,茶是好茶,却居然未提这画半字。” 摇头有些无奈地笑道,“他于这文事上,还是不甚上心。” 秉淮置好了茶位,敬而说道:“皇上,请上茶座!” 来人笑看了秉淮一眼,褪了狐裘,身边的护卫接过去。他便稳步走到茶座前。 秉淮说道:“这茶座下面隔着地板,冬日显凉,皇上若不介意,坐着舒服些。” 魏帝又看了秉淮一眼,撩袍坐了上去,才笑着对秉淮说道:“你与崔玦,于这不动所声色,并无上下。” 秉淮躬身施了一礼,没有应话。 缓步坐进茶座,旁边的红泥小炉上已烧开了水,于是杯中重新置茶叶,先冲一遍,滤去,又重新浇水,为魏帝倒了一杯,再为自己倒。 才要端起来浅品一口,魏帝已先端了茶杯,先闻茶香,再浅尝茶水,十分随意自然,然后说道:“茶是好茶,却也要会煮茶的煮出来,才得这个味道。论品茶的意境,煮茶的精致,还得汉人。鲜卑男儿,多是黩武之家,论为人之道,治国之略,跟汉人还是差了许多。” 魏帝如此直白,秉淮惟有倾听。 魏帝慢慢再饮了一口茶,才慢慢说道:“常说人生百年,我这身体,才过了三十,却已觉熬得艰难。你已看出来了罢?” 秉淮迟疑一下,说道:“皇上性情豁达,出我意料。” 魏帝看着秉淮笑了笑,说道:“我幼年时,心性柔软,多少优柔寡断,险致江山毁于他人之手。后来才知道,为帝为君者,最要刚毅果断。韬儿刚毅自律,直爽坦率,若是为帝,必强我百倍。” 秉淮愣了一下,站起身来,离了茶座,默默地跪身拜了下去。 魏帝看着秉淮,再无声笑了笑,说道:“我今日私服而来,高公只当我是寻常旧友,不必如此重礼。高公且起。” 秉淮起了身,坐回茶座。 魏帝又说道:“高公北来魏地,全因一片拳拳为父之心。我今来会高公,也是拳拳为父之心。我的心思,你必懂。” 秉淮心中叹了一口气,开口说道:“我虽不愿为官,但我所能为皇上尽心之处,必尽心而为。” 第37章 两小无猜时(7) 正月初十,琉璃随父母应帖到崔府做客。 崔浩的母亲,出自范阳卢氏,书礼之家,颇具大家风范。听到他们到来,亲自迎到阶下。这位夫人端庄娴静,仪态端方,笑起来面容温柔,极是亲切。 琉璃一见便喜欢上了这位崔夫人,甜甜地张口喊:“崔伯母好!” 粉琢玉砌的人,大眼灵动,莺声清脆,崔夫人一下子便笑开了颜:“引弦每每总说,得女当如琉璃一般才好。我身边只得浩儿一个,却早早立院别读,果然是女儿更招人爱!” 弯下腰来,伸过手来拉琉璃的手。 阿原抿嘴笑道:“她平日里最是嘴甜会哄人。” 崔夫人笑道:“嘴甜的才更招人疼。” 拉着琉璃领着阿原往堂屋里去,一边跟阿原笑道,“年前知道你们过来,引弦说道你们里里外外要收拾,才趁着过年的这个时候请你们来坐坐。他们有从前的旧情谊,往后要勤加走动才是。” 话讲得极是亲热,阿原于是笑着应。 进了堂屋才发现,原来里面已坐了数人。有大人有孩子,正热热闹闹地说笑成一团,虽然说笑,却不嘈杂。 见崔夫人亲自拉着琉璃的手,领了人进来,齐齐笑着看过来,陆陆续续便起了身。 崔夫人看了看阿原,笑着对那几个夫人道:“莫要起来。只管坐着。原是我的弟妹,夫家姓高,和引弦是旧友,情谊甚笃。几位夫人莫要见外,没得让我这弟妹生了不自在。” 并不提秉淮的名讳。介绍得一派轻描淡抹又不让人将阿原看轻。 她话是这样说,座上的张司空夫人环娘已将这位高公秉淮的夫人打量了一番,见这位高夫人,衣饰虽不华丽,却是面上带笑,落落大方,发上身上并无多的饰物,然而却也不显寒酸。一派的闲适自在,众位夫人面前一站,丝毫没有畏缩轻慢。 暗暗点了点头,心里道,高公秉淮的家眷,只这一点端方,便见了风骨。 于是出声笑道:“我可没觉得高夫人哪里不自在。” 崔夫人便笑着对阿原介绍道:“这是当朝张司空的夫人,莫要小看了她,十年前在军中也是个女中豪杰,巾帼将军。”对手里的琉璃笑道,“阿璃,你便喊她伯娘便是。” 琉璃只觉这位张司空夫人直爽率性,也一样讨她欢喜,于是笑着张口脆甜地喊:“伯娘好!” 张司空夫人便“哎”了一声,开口夸道:“这孩子长得玉雪可爱,小嘴一开,声甜如蜜,将人喊得心都化软了。这孩子,太招人喜欢,不给个见面礼说不过去。” 一边说着话一边往身上摸,她一向少带坠饰在身上,摸了半天,手上的玉镯颜色重不适合孩子用,头上金钗太俗气,只随身挂着一个钱袋子里央包着一两颗金馃子,然而高公家的孩子,怎能赐金子? 立刻笑起来说道:“多可知道夫人们出门左一件右一身往头上身上拾掇的好处了。这礼我今儿是送不出来了,回头让人送到府上去。” 阿原连忙辞谢。环娘有心结好,哪里就给她辞了? “我跟崔家夫人不见外,跟你自然也不见外。不入我的眼,张口要我还掂量给不给,入了我的眼的,不要我也能塞过去。” 一边说,自己一边笑。 然后指了指身边的各位夫人,说道,“我给了,她们自然也不好意思不给。既然都要给,就给点带意思的,别金子银子玉什么的往下撸。俗气!一个个都是有家风有盛名的,谁家没个拿得出手的雅物?” 第38章 两小无猜时(8) 环娘一边说,那几个夫人便一起笑。看起来都是熟的,对她像习以为常了一样。 崔浩这个时候进来,听着一片欢声笑语,看了看被母亲拉在手里,满脸好奇眼着大眼一眨再眨的琉璃,嘴角挑了挑,缓步走过来。 先跟在场的夫人一一见礼。然后对母亲说道:“高家叔父拿了些茶过来。父亲让人煮了,都赞是好茶,父亲便让我送些过来给母亲待客。” 崔夫人便笑着对众夫人说道:“我这弟妹的夫家是个知茶善茶的。今天夫人们有福,茶送过来,大家都来品一品。” 崔浩便让下人将茶送上来。 崔夫人趁着摆茶的工夫,为阿原介绍其余几位夫人。 出自太原郭氏的郭夫人,携着两个女儿,大的九岁,小的三岁。都是面目姣好,颇有家教的小姐,坐在那里一派端庄,连三岁的那个都文文静静。 出自河东柳氏的柳夫人,携着一女一子。女儿十岁,儿子五岁。女儿沉静略带羞涩,儿子却是分外活泼。 出自范阳卢氏的卢夫人,也携了一女一子。女儿已经十一岁,儿子却才三岁。大人说话,卢家小姐在旁边将弟弟照顾得无微不致,处处体贴,看得琉璃都生了几分羡慕,恨不得自己也有一个姐姐才好。这位卢家小姐张口称崔夫人“姨母”,阿原便知道,这是卢夫人,是崔夫人的娘家人。 张司空夫人也带了一位小姐,**岁的样子,衣衫也是寻常小姐的衣衫,然而一派雍容华贵,气质自与别家小姐不同。张司空夫人只说是自己的外甥女,带着出来见见世面。 阿原虽然觉得这位小姐颇有些与众不同,然而也不关己事,自然也不会多想。 因着前面环娘说的见面礼的话,崔夫人介绍完了,柳夫人便笑着对琉璃说道:“我们几家,别的不敢说,字写得还说得过去。回头一家送幅书画罢。你若有喜欢的立意只管说。” 琉璃眨了眨眼睛,看看阿娘,看看崔夫人,再看看崔浩。 阿原没怎么样,崔夫人却是看得在心里失了笑,觉得这个孩子真是人小鬼大。心里又有些纳罕,觉得平常人家里的小姐,可不会像她这样心眼儿多。 崔浩自然知道,琉璃向来是不得父母允许不会收礼。看她的阿娘他理解,却为什么还要看他?是觉得这是在他家,需要他出面说句话吗? 觉得这小丫头实在有些人小鬼大。她想不想要,自己一个字也不肯说,定要拽扯着别人出来为她说。 挑了挑嘴角,看自己母亲。 崔夫人便弯了弯腰,对琉璃说道:“长辈给的见面礼,送的是一片心意。阿璃只管收了便是。且你这几位伯娘家的几位姐姐,都是善字画的。这字画便由她们作了送给你,以后有机会,你也可以跟几位姐姐学一学写字画画。” 琉璃立刻说道:“几位姐姐送了我礼物,我也要回几位姐姐礼物。我的字写得不好,画也画得不好。不过我会剪百福贴纸,便送每位姐姐一副百福纸好了。” 一双乌溜溜的大眼圆圆地睁着,说得认真又庄重。众位夫人一下子都笑起来。 张司空夫人笑道:“了不得,小小年纪,如此礼尚往来。” 别人不知那百福纸,崔浩在琉璃的房中却是看见过,一张纸上要剪出百个字体的福字来,可见地费工夫又伤眼睛。眼睛下意识看了看那只握在母亲手中的白嫩柔软的小手,想着几张百福纸剪下来,那只小手不知道要累成什么样子。 阿原这时笑着对琉璃说道:“几位姐姐以所长所爱赠你,你以所长所爱回赠,原也是应该。” 第39章 两小无猜时(8) 阿原与那几位夫人坐在一起,听的时候多,说的时候少。话题扯到自己身上,笑微微应对两句,不轻不重,很快便将话题扯走。那几位夫人只道她初来北地,谨慎之故,倒也没有多想,反而觉得她行事极有分寸,倒对她多了层好感。 阿原微笑着听,琉璃便在旁边吃了两块糕点。却是卢小姐递过来的。除了琉璃,另外几个小的也都分别递了。一看便知是极会照顾人的。 琉璃很喜欢这位卢小姐,话并不多,看人的时候多是抿着嘴温柔地笑,她那个弟弟看着也是个极乖的,手里拿了糕点先往卢小姐嘴边送。看卢小姐装模作样地咬了一口,一张胖乎乎的包子脸欢快地将两只眼睛包起来,非常地喜气可乐。 琉璃坐了一会儿,就将身子蹭到了卢家姐弟面前。卢小姐对她也十分友好,亲弟在面前,对琉璃也并不生疏,照样拿了茶水照顾她喝,还拿手绢为她擦嘴。 卢小公子并不嫉妒,见阿姐对琉璃照顾,学着阿姐的样子往琉璃手里送糕点,松软的糕点给他捏得软烂掉了渣子,弄了琉璃一身,自己一点也不在意,嘴里还热情殷勤地说道:“妹妹吃这个!” 崔夫人在一边便轻声笑起来,说道:“见个姑娘就是妹妹么?阿璃比你还大一岁,该叫姐姐才是。” 卢小公子从一张包子脸上将一双眼挤出来,看着琉璃,似是十分不认同崔夫人的话,摇摇头,嘴里十分固执地说道:“妹妹!就是妹妹!漂亮的就是妹妹!” 逗得几位夫人笑起来。 卢小姐挑着嘴角笑着,轻轻伸手出来轻掸琉璃身上的糕点末子,悄声对琉璃说道:“那糕点不吃也罢。我给你换新的。” 琉璃嘻嘻笑:“无碍的。” 悄悄将手中的糕点掩在袖子里,然后放到卢小姐手里。卢小姐会心一笑,从袖子底下接了,又换了新的糕点到琉璃手里。 柳家的小公子这时跑到琉璃身边来,将琉璃接糕点的手猛地一拍。吓了琉璃一跳,急忙回头,和柳家的小公子面面相对,看个正着。 柳小公子嘻嘻笑道:“这位妹妹果然生得好漂亮!” 说着话,忽然手伸过来,还未等琉璃反应过来,一左一右捏住了琉璃的腮帮子,一边捏一边笑道,“又白又嫩,像大馒头一样。真好玩!” 柳夫人大惊,急忙斥道:“炎儿,快快撒手!” 急伸手过来阻止。 那柳炎不知是惯常这样玩还是真的一时好玩,捏着琉璃的手却不松手。 卢小公子一见,自己的漂亮妹妹竟然被柳炎欺负,一时便急了,胖乎乎的身子扑过去,抱住柳炎的腿就往地下扯。柳炎虽年长他三岁,却太过瘦弱,一拉一扯,竟然一个站立不稳,倒头便往地下跌。他手里正捏着琉璃,自然也受了连累,跟着一同往下跌。因着柳炎的拉扯,脸被往地下扑。 姑娘家的脸面何等重要?卢小姐在旁边最近,急忙一伸胳膊,将琉璃抱在怀里,三个孩子惯性却太大,一下子将她扑倒,三个孩子同时压在她身上。 众人大惊失色地将几个孩子一一拉起来的时候,卢小姐的手背便被蹭破了皮,好在冬日里衣服厚,胳膊并未受伤。 琉璃的一张脸却因为柳炎的一捏,左右脸颊上明显地落了几个红红的指印。阿原心中恼火又心疼地看着琉璃,对柳家的夫人便有些动气,大家教养如何,孩子身上最能看得分明。 她没有安慰琉璃,却先看卢家小姐的手背,说起来,这里面她最无辜。 琉璃自己脸上带着指印,也过来看卢小姐的手。一见那血渗出来的一片,立刻小脸一板,转过身来对柳炎竖眉立喝:“你过来!跟卢姐姐道歉!” 第40章 两小无猜时(9) 柳炎本来看自己闯了祸,已有些心虚。被琉璃娇声一喝,人便有些发呆。 旁边几位夫人未料到看着娇娇嫩嫩的琉璃居然能如此凶悍,愣了一愣,都忍不住便想笑出来。 琉璃将手握成小拳头,身板笔直地挺着,怒目看着柳炎,见他不动,便气呼呼说道:“对兄长姊姐,自该敬爱。对幼弟弱妹,自该疼怜。你今日不仅欺负弟妹,还误伤姐姐,君子自该含愧!你却竟然连个道歉都不能吗?” 柳氏毕竟是书礼之家,柳炎听了琉璃的话,脸上一下子发了热,低着头走到卢小姐面前,抱拳长揖,弯腰不起,声音呐呐地说道:“卢姐姐,对不起!” 卢小姐手正疼,却被琉璃一本正经的小大人模样逗笑,本来也是心性温柔的人,立刻说道:“不妨事,下次别这般玩闹了。” 柳炎低着头就声“是”。 琉璃这时又说道:“给卢姐姐道完歉,你难道不该给卢弟弟和我道个歉么?弟弟妹妹自该爱护,你刚刚却在行欺负之事!” 柳炎被琉璃一句话说得脸色一阵白一阵红,却果真转过身子又给卢小公子和琉璃道歉。 卢小公子傻呵呵看自己阿姐。卢小姐温柔笑道:“他既然道了歉,这事便该揭过。你跟他说声没关系。” 卢小公子便乖顺地说没关系。 琉璃受了柳炎的歉意,便回过头来敲卢小公子的头,一派正经地教他:“像刚才柳家小哥哥捏我,许也并无恶意,你想帮我,该和他讲理,他若不听,便找阿姐来说他,他再不听,便找父母来说他。你自己年小力弱,怎能行自不量力还殃及他人之事?” 卢小公子因见阿姐伤了,已有些难过。被琉璃一说,便知道自己做错了,立刻跑到卢小姐面前,头往卢小姐怀里一扎,说道:“阿姐,是我的错!下次我再不这样了!” 几位夫人被琉璃的一番说教,惊诧又奇异。都对阿原啧啧称奇。又把琉璃好好打量了一番。 崔夫人急忙命侍女引了琉璃和卢家小姐到后堂,备了冰袋,为琉璃敷面,又找了药水,好为卢小姐将那蹭伤处涂一涂。 想琉璃好好一张俏脸,被捏成这个样子,心里也有些怪柳炎过于莽撞了。然而孩子间的事情,不知道轻重也是寻常,琉璃出面训斥,自然比大人出面好。 柳夫人倒有些惭愧,连连跟阿原道歉。大人既然如此明理,阿原也只能算了。 崔浩听说了琉璃被捏伤了脸,趁个时间过来看了看,一左一右的指印看得他皱了皱眉,亲手接了侍女的冰袋为琉璃敷面。 跟过来的柳炎明显有些怕崔浩,一看崔浩板了脸,便低着头不敢抬。 卢小公子却是十分忙碌,一会儿跑走看看阿姐的伤,一会儿跑过来看看琉璃的脸。 崔浩为琉璃敷完了脸,面无表情地将柳炎唤到面前:“炎弟,你过来!” 柳炎低着头往崔浩面前站,诺诺不敢言语。 崔浩说道:“你想对人示好,言语只须和善,举止须知得体,如此莽撞,不仅伤人,还容易让人以不善度你,下次不可如此,可知?” 第41章 两小无猜时(10) 崔浩过了两日,随父亲到高宅,崔玦与秉淮说着话,他便去了后院探望琉璃。琉璃正在房中剪百福纸。已经剪得了两个,正铺在案桌上。 手中的那个看着已剪了大半,剪刀在手里扭来转去,十分灵巧,只见纸屑纷纷,裙子上已落了许多。 这百福纸十分考手艺,,一个不慎断了某处便全功尽弃。 崔浩也不出声扰她,静静站在一边。聂阿姆端茶进来,他也只是摇了摇头,不肯让扰了琉璃。想这剪纸如此费神,这两日琉璃定是没有闲着,一心专门剪这百福纸了。 在旁边等着,仔细看了看琉璃的脸,指印子已经下去了,不细也看不出什么。细细白白的脸,像刚剥了壳的煮鸡蛋。 前院正堂,崔玦正和秉淮说道:“南边宋帝派来了使者,听说你在北地,有意来上门一见。” 秉淮脸上一冷,说道:“来的是谁?” 正值新年里,这个时候派使者北来…… 崔玦道:“谢浑!” 秉淮冷冷笑道:“谢浑一介武夫,居然被遣作使者前来北地?宋帝从前是个玩乐小儿,如今越发将有些胡作非为了。” 见崔玦意有迟疑,再问道:“兄长有话不妨直说!” 崔玦道:“他此来北地,随同前来的,还有他的儿子谢刟,言说和你本有秦晋之约……” 秉淮当时手中的杯子便推在地上,脸上变了颜色,问崔玦道:“弟虽不才,白衣俗民,然而兄长觉得我会将阿璃嫁入粗鲁武夫之家?” 崔玦忙道:“我自是心有怀疑,所以未透露你的宅居。然而我想那谢浑若是有心,定然也能问个清楚。因此赶着前来,提醒于你。我素知懒理外事,不知你在南边如何得罪了他。” 秉淮青白着脸恼怒了一会儿,才冷笑着说道:“兄长观那谢浑,为人如何?” “一身臂力,勇则勇,然而为人倨傲,极难相处。” 秉淮道:“何止为人倨傲,一副狼子野心,还想谋权篡政。居心叵测不说,还想将我牵涉进来,几次登门不获,竟托人上门,为子求亲。宋帝只知玩乐,他在朝中一手遮天,且为人粗鲁,全无道义可言。因着几番被拒,竟派人上门以刀相协。若不为避他,我何苦弃了南边家业来这北地?阿璃只不是大家之女,然而我却怎能看她被人协迫嫁入虎狼几家?” 崔玦勃然变色道:“这谢浑,竟然如此混帐!弄武之家,走犬之子,居然敢仗着武力上前逼亲?真是欺人太甚!” 痛骂几句,又对秉淮说道:“如今南北虽然各有吞并之心,交战不断,然而表面,却还伪作太平,假作相安。你纵然迁回北地,那谢浑也不是不能动你。依我之见,借着大皇子上门拜访,正该借着大皇子的护翼保一时平安。皇上早有意召你为大皇子授书,有了皇家的庇护,何愁谢浑相协加害?” 秉淮苦笑道:“不瞒兄长。我近日正是十分矛盾。我曾仗着从前的名声,保阿原和阿璃于乱世不受伤害,然而却也因着这名声,拖累了阿璃被人上门逼娶。官场我自是不想涉身,然而想和皇家划清界线也不可能。” 崔玦立刻说道:“皇上早有立大皇子为嗣之心,曾数次想召你入仕,却也料到你必不肯。正因知你,为你打算,我才来苦口劝你。你若不肯入官,何妨设一书院?盛名之下,官家子弟必趋之如骛。盛名既出,那谢浑再骄横,也不敢在北地耍威。” 秉淮想了一会儿,无奈地叹气道:“如兄长所言,倒值得一试。” 第42章 两小无猜时(11) 卢、柳、郭三家过了两天派人将当日应过的字画送到高宅来。 琉璃正好将那几副百福纸剪好了,于是小心地包好,交付给各府来人分别带了回去。张司空夫人的回礼,却是崔浩遣了人送过去的。 张司空夫人接了,打开看了看,那百福纸用斗方红纸剪成,百个福字团团围着一个大福字,剪得极其精致。不由啧啧赞叹,想高家的女儿不过五岁,竟然如此心灵手巧。更兼当日对着柳炎那一番喝斥,不是亲眼看见,竟然不能相信是一个五岁的孩子能做出来。 拿着百福纸略略思索一下,于是便让人小心奉了,送到宫里,送到始平公主面前。送到的时候,始平公主正在右昭仪处,那百福纸被右昭仪瞧个正着,不由便赞了两句。 始平公主便有些不高兴地说道:“不过是张剪纸,宫里剪得比这精妙的多的是,阿娘偏就觉得这个好了?” 右昭仪正色道:“若论精妙,比这剪纸好上数倍的不知有多少。然而出自一个五五岁孩子的手,却是十分难得。我所夸,不只这剪纸,更是那心灵手巧之人。” 始平公主一时吃了味,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火气,说道:“如阿娘所说,她既然有高公那样一个负有盛名的爹,若无一二出色之处岂不是让人看低?能剪出这剪纸来,不也很正常?” 右昭仪看了女儿一眼,说道:“你这么大火气带着怨气,难道上次执意去崔府,她对你有所得罪不成?” 始平公主语一堵,没好气道:“倒是没有。” 右昭仪不由笑道:“没有是你这个态度吗?你过年已经九岁,居然还像个小孩子一样赌气。从崔府回来,我听你将那几位小姐对我讲个遍,独独没有讲高家的小姐,我自心里纳闷,也未及问你。今日却才知道,我的女儿平日里也一样习武骑射,却怎么没有学来武者的爽直大度?” 始平公主被母亲连笑带调侃地数落几句,有些急得脸上发了红,闷闷地说道:“我哪里是小心眼儿?不过是心里不些不忿不痛快。那崔浩平日里见我,冷冰冰一副要退避三舍的样子,见那高家的小姐,就一副万年难见的微笑模样。高家小姐不过是因着玩闹脸上被捏出印子,巴巴地过去看,亲热地为她敷面不说,还为她出口教训柳家的小公子。” 右昭仪敛了笑意,说道:“我允你过去看,不过是要你看看别人家的小姐是什么样子。你竟未明白我的苦心么?十个男儿,九个爱温柔女子。你只知跟崔家的公子斗气耍狠,就没有想一想,针尖碰针尖,不过是各不相让,相互刺伤。设想你若肯矜持一分,何苦弄得自己没脸?你若肯柔软几分,又怎会被他刺伤?” 见始平公主犹不服气,又说道:“你回来只说几位小姐里面卢家小姐最好。你都爱她温柔顾人的模样,居然就没想一想自身么?你舅母因何将这剪纸送到宫里来要你亲收?不过是一个小你许多的女娃,你却竟连这点容人之量都没有都阿娘都要笑话你了!” 第43章 两小无猜时(12) 那谢浑过了两日,却是带着谢刟到高宅门上递帖拜访来了。 来得极是高调。八牛云母车内相坐,随从数人,前呼后拥。一来便将高宅所在的胡同堵了个水泄不通。也幸得这胡同内只得秉淮一家,并不影响左邻右舍出行。 然而这样大的阵仗,却是将四邻惊动了。纷纷出来看热闹,并站在胡同口议论纷纷,从前高宅甚是低调,不觉得这高家有何不同,如今这阵仗一出,便知这里面住的人了得了。 谢浑在高宅门口,并不下车,只隔着车壁令下面人递上拜帖,且让宗明对秉淮传话道:“宋使谢浑,听闻高公北迁于此,特来上门拜见。一叙故人之情,二表宋帝爱才之意。” 外面围观的平民,有知道谢浑的,皆倒吸一口凉气。 这谢浑,在南宋宋朝,乃是顾命大臣,前宋帝驾崩,稚子尚幼,临终托了三位顾命大臣辅佐幼帝,这谢浑便是其中之一。且这谢浑,一身蛮力,打仗甚是勇猛,为刘宋江山立下了汗马功劳。如今在南边,也是一手遮天的人物。 能得他屈身来拜见的,岂是小人物? 一时间围观者议论纷纷,互相猜测。 宗明进去禀报,不一刻便出来,十分客气又面色平静地说道:“我家老爷有请谢大人。只是正在会客,不便出迎,请谢大人见谅。” 谢浑在车内面色一冷,心里道,这高秉淮,越发张狂了。难道他以为离了南边迁居于此便能得魏国庇护不成? 谢刟今年七岁,长相肖父,生得一派粗壮,听得秉淮岂不出迎,立刻竖目说道:“姓高的如此慢待父亲,待孩子先进高宅,将他质问一番,责他前来跪迎父亲!” 谢浑冷笑一声,说道:“他国之土,何须跟他较真?且众目所在,真要责他,必要让他有口难辩。从前因着先帝爱惜他,都给他几分薄面,如今倒要看看,谁会买他的帐?” 携了谢刟下车,宗明在牛车下恭身迎着。 谢浑斜眼看了宗明一眼,冷嗤道:“昔日也是我麾下堂堂大将,居然自甘屈于他人膝下,为奴为仆!真是将我大宋将干的脸丢尽了!” 宗明仿若未听到一般,头也不抬,只是静着声音说道:“谢大人,谢公子请进!” 谢浑昂首阔步地进去。 这高宅并不是多大的宅院,谢浑看着这院子的破旧,从鼻孔里嗤一声,说道:“高公北迁来此,竟是为了这样一方破旧野宅么?” 宗明前面引着路,并不作答,然而姿态恭敬,嘴里说道:“谢大人,谢公子,这边请!” 到了正堂院内,谢浑扫了一眼,便看见廊下站着两个人,看似随意地守在廊下,不知守的是何人。 心里愣了一下,想道,这高宅,莫非还真有访客不成? 看了看那两个人,却是寻常人家护院的打扮,然而体格精壮,看到他们进来时,眼睛转了过来,面容刚硬,目光锐利,可不是寻常护院能比。 那两人往这边看了看,便又将目光转走。 宗明这时走到廊下,在门外禀道:“老爷,谢大人和谢公子到了!” 秉淮“哦”了一声,声音从里面传出来,说了一句:“大皇子且请稍坐!待我去迎一迎!” 第44章 两小无猜时(13) 大皇子?堂堂皇子,竟会在这平民宅第?还是他听错了? 谢浑阔步的脚一滞,后面落后两步的谢刟却未及收脚,上了两步。 秉淮此时正好出来,看见一父一子并肩而立。 站在廊下施礼:“谢大人前来,蓬荜生辉!请进!” 谢刟因觉得父亲适才在门口受了怠慢,心中有气,立刻出语指责道:“高公架子非小,从前在南边几次求见,言语散漫,如今北迁,我父亲亲来拜访,竟然迎不下阶,架子更胜从前了。” 秉淮看了看谢刟,微微一笑,说道:“谢公子虽然年幼,然而身量体貌,竟能与乃父比肩。可见养儿如拔节,三日而当刮目!” 谢浑脸色变了一变,轻斥了谢刟一声:“你即使见高公心切,父尚未开口,怎可先行言语?高公大人雅量,不与你一般见识,你身为晚辈,还不快快与高公见礼!” 秉淮却不等谢刟见礼,立刻说道:“谢将军顾命之臣,我怎敢受公子见礼?外面天寒,且请进来叙话!” 谢刟心里对秉淮有轻视之意,哪里肯真得见礼?磨蹭间,秉淮这边已先退在一旁,让礼请客。 谢浑只得领着儿子往里进。一进去,便看到元韬正在座喝茶,穿的却是便服。旁边坐着崔玦,也是一样的便服。 这大皇子他打了两次交道,说话不承不让,态度又几许强硬,并不买他的帐。然而对方是皇子,他虽恼怒,却也不能过份发作。 崔玦更不用说,处事圆滑,语打太极。虚虚假假,话说了半天,却没有一句在实处。让他又是头疼又是气恼。 此刻见了元韬,对方贵为皇子,自比他身份高,自然要见礼。 元韬迎着谢浑开口便不客气地说道:“高公门浅,适才喝着茶,听见外面车动人喧,我和崔尚书猜是谁家年节里喜上加喜,却原来是谢大人前来拜访。我魏地尚俭,竟是从未听过如此热闹!” 谢浑被堵了一堵,十分恼火。 崔玦看着谢浑隐隐含怒的样子,笑着圆场道:“谢将军乃是顾命之臣,位高权重,来我魏地,牛车以行,护卫相从,乃是惯常仪仗。我魏地虽不讲这些,总不能让传回南边让人笑话。” 这哪里是圆场?分明是在讽刺。 谢浑怒意虽盛,然而却不能当面发泄,忍耐着说道:“大皇子身份尊贵,未料竟然屈尊于这平民宅第。” 元韬看着谢浑笑道:“文王尚能屈尊为太公扶辇,我轻装踏步访一访高公有何不可。尊贵如谢将军,不一样也站在高公堂下?” 谢浑才要张口说话,崔玦已开口说道:“谢大人想来并不知道,高公已决定于我都城开设学院,无论官家平民子弟,若品行良好,有志读书者,皆可入院拜于高公门下。谢公子若有读书之志,亦可前来就读。” 说着话,看了看秉淮,半是开玩笑半是认真地说道,“秉淮世之名士,天下学子,莫不闻名而趋之。今家有弱女,天姿聪慧,秉淮宠爱之甚。说不得日后哪个能得了秉淮青眼,得东床相托!” 秉淮微微一笑,说道:“谢将军请就坐!” 谢浑气得浑身发抖。他父子二人自进来,秉淮只字未语,这大皇子和崔玦一唱一和,竟是将他欲强促儿子与琉璃婚事的意图击得粉碎。 第45章 两小无猜时(14) 崔浩在后院正教琉璃读画册识字。教的人分外尽职,学的人三心二意,再加之一只小兔子在室内跑来跑去,琉璃的眼睛不一时便随着兔子走了。 那小兔子自从年前买回来,原要放到室外养着,琉璃心疼它冷,执意要往室内放。聂阿姆头疼地劝了半天,琉璃只是不松口,最后只得依了她。却要定时弄出去解决拉撒。还要隔几天洗澡,麻烦得要死。然而琉璃每每事必躬亲,些许事情虽然做不了,态度却十分端正,让聂陛姆也无话可说。 那兔子已经够分琉璃的神,她还不时跑个话题,提起别事。 “崔哥哥,崔伯伯和元家哥哥今天来找我阿爹为的什么事情?我听阿娘和阿爹前两日说起开书院的事情,我阿爹真要在都城里开书院么?” 她问了,崔浩便不好不回答,只好道:“世叔才盖天下,开书院本是好事……阿璃,你来读一读这段字!” 琉璃的注意力被扯回来,埋头去认字。才读了几个,忽然又抬头,问崔浩:“刚刚外面上门的那个谢将军我认得,从前在南边,也曾几次上门,我阿爹不爱理他,有一次闭门未见,他是不是恼了?” 崔浩:“……” 他并不想跟琉璃说外面的事情,觉得她太小,那些不善之人,不知也罢。 然而被琉璃的大眼看着,似乎很想知道答案的样子。 他不能撒谎,只好说道,“那谢浑,在宋地,确是有些跋扈。不过在魏地,不是他的地盘,他再跋扈,也要收敛一二。且有大皇子在,他不敢张狂。” 琉璃看着崔浩道:“从前在南地,我家门口常有兵士经过,那些兵士将领,再凶悍,对我阿爹也多有尊敬。然而那谢大将军却不是。上一次因我阿爹闭了门,他还在门外扬声说要给我阿爹好看!” 崔浩多少有些意外。 高家世叔在南边,兵盗无犯,他是知道的,全因宋地先帝对高家世叔极为推崇,那谢浑居然敢在高家门外放狠话,嚣张若此吗? 皱了一下眉头。 对琉璃说道:“他也只是放了狠话罢了。有些人发狠,也只在表面。色厉而内茬,说的便是。” 琉璃问道:“阿爹若不怕他,为何会带了我和阿娘迁来北地?” 崔浩合了画册,微微一笑,看着琉璃,问道:“你今日分外走神,原来是为这个谢浑,怕他会对你阿爹不利么?” 却不直说出来,曲曲折折问了这许多。 那日她们做客走后,母亲对他说:“你高家叔父这个女儿,人小鬼大,小小年纪,心思曲折,将来必不是个受委屈的。” 可不是人小鬼大? 当日被柳炎捏成那个样子,知道小孩子的耍闹,大人不好掺和,先发制人地将柳炎训了一通。为防柳夫人心中不快,又将卢家小公子训了一通,倒是处理得不偏不倚。 如今担心谢浑对自己阿爹不利,只说那谢浑跋扈,却不说当日谢浑究竟放了什么狠话。琉璃不说,他猜也猜得到。能让高家世叔忌惮的,不外乎是这个女儿琉璃。父亲当日也说,高家世叔必是因着琉璃得罪了人才来的北地。这样一想,岂不是说通了? 崔浩挑了挑嘴唇,并不挑破,认真对琉璃说道:“阿璃,你须知,生于乱世,没有谁能洁身自好。有识之士,必会择一地而居,择一主而佐。你阿爹如今带你和你阿娘来了北地,便是他的选择。这不是受了谁的威慑,而是时局决定的。你们在南边虽然一时太平,然而宋帝只知玩闹,大权旁落,犹不在意,下面争斗不断,战乱频仍,你们北迁,是迟早的事情。” 第46章 人心多变幻(1) 正月底,宫中传出天子龙体有恙,秉淮开书院的事情便耽搁下来。 元韬很快登门来见,奉天子旨意,请秉淮宫中一叙。 秉淮乃平民之身,居然被皇上召入宫中相见,实在有些不合规矩。 元韬不等秉淮开口,先施礼道:“高公不必多想。父皇病体有恙,近日言说,常见怪异之物,听说高公擅阴阳术数,因而命我前来召高公一见。” 秉淮自那日元韬当面为他得罪了谢浑,便知道,宋和魏之间,早已没了选择,他自迁离之日,也早料到会有这一天,既来之,则安之。一切只随其自然便是。于是说道:“既然如此,容我换了衣束。” 阿原送秉淮出院子,元韬想起什么,便回身讲道:“师母年前在首饰店被二公主无状得罪,她甚是后悔。因着出嫁在即,不好出宫亲自道歉,知我前来,特求我代为谢罪。希望师母不要介怀。” 阿原愣了一下,看了看前面回过头来的也有些诧异的秉淮。 阿原心思电转,面上稍稍带了讶然之意,便说道:“那件事情,大皇子不提,我几乎忘记了。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且我看二公主明事理的很,本来是与我好意相商,那侍女却忽然出口无状,当时让我非常奇怪,想着若非被人教唆,便是本性不端。且二公主以公主之尊,居然向我一介平民道歉,如今看着,越发觉得当日有些蹊跷了。” 元韬眼中多了若有所思,面上平静地答道:“总之是她的侍女无状。师母既然未曾计较,我便代为传话让她安心待嫁。” 阿原于是笑了笑,说道:“不是什么大事,却教我万般惶恐了。” 元韬和秉淮一走,阿原立刻叫了宗明来,问道:“之前听说皇上将二公主下嫁梁国降将吕大肥,我并没有多想,如今却忽然有些疑惑。二公主下嫁一事,与当日在首饰店的事情竟是有些关联吗?” 宗明愣了一下,讶然问道:“夫人怎会这般想?夫人的意思,竟然是说二公主下嫁吕大肥,是受了那日之事的连累?皇家公主,历来和亲居多。想那吕大肥也是难得的将才,且正在盛年,家世清白,在梁国素有盛名,二公主能得下嫁,也该是幸事才对!” 阿原摇头道:“今日二公主忽然托了大皇子为当日之事道歉。若非别有隐情,堂堂公主,何须向我一介平民妇人道歉,其中怕是有些缘故。” 宗明原是武将出身,并没有阿原那么多心思,开口说道:“如今老爷在这北魏都城盛名已出,大皇子与崔尚书又多有往来。盛名之下,二公主道个歉,也不算什么罢?” 阿原摇摇头,说道:“我只怕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宗明立刻说道:“夫人若不放心,我便去打听一二。” 阿原点点头,想起一事,又对宗明叮嘱道:“你的家小如今已在路上,谢浑为人跋扈蛮横,你万万莫要与他冲突。” 宗明道:“夫人放心。从前是我义气用事。只要家小平安,我只等着天来罚他。” 第47章 人心多变幻(2) “我已沉病几年,近日卧病榻上,常有异物晃于眼前,想来天意已现,不是医者药石所能抗。我心本坦然,并无所惧,然而膝下诸子年幼,只怕相托太早,误了社稷。我知高公虽不在朝,然而眼光独到,且能直言其害。请高公坦白对我相告,眼下我该如何是好。” 秉淮虽早有所料,被魏帝开门见山地问出来,还是有些迟疑。 西高家曾因着前面私议燕国太子储位一事,连累全族被诛,如今他竟然又一次被问立储之事,且还是以白衣之身,议皇家之事。 然而他当日曾被这位魏帝触动,许诺以白衣之身,尽臣子本份。且魏帝之所以召他前来,他也能想知原因。朝堂众臣,各有私心。魏帝心中未必没有定论,不过是要他来安一心而已。 秉淮再度拜倒在地,伏首说道:“陛下如今春秋正盛,魏地当此如日中天。常言说,人有过失,必有妖异。草民以为,皇上无须多想,只须以德除灾,病体自愈。昔日宋景公以德动天地,荧惑星感而别移,祸乱自解。草民愿陛下排遣忧虑,宁心静气,疾病自消。至于社稷之事,草民不敢妄言。然而前有孙郎托弟,置张昭、周郎等以佐,传为佳话。陛下知人善用,想来殿前能臣良多,却非草民能知。” 魏帝近日多有忧思,听完了秉淮一席话,不觉笑了起来,说道:“秉淮这番话虽已极尽隐忍,然而你的心意,我却已明了了。常说病者多忧思,你说的不错,我近日因这病体,心内戚戚然竟然误走了歧途。听你一席话,心境却是清明了许多。刚才听说浅论阴阳,觉得甚有意思。想来人生在世,心境需时刻通达,你既然来了,且为我讲一讲阴阳罢。” 秉淮道:“谨遵陛下旨意。” 魏帝立刻唤人进来为秉淮置座。 又将元韬叫进来,笑着说道:“我欲留高公在宫中讲经半日,恐高家夫人小姐等得着急了。你拜在高公门下,自该去报知一声,不教她们担心。” 秉淮见魏帝如此豁达,连忙道谢。 元韬见父皇一时心情甚佳,不似以前心思沉重,放下心来,应声出宫去了高宅。 阿原一听夫君被留下说话,元韬又亲自来相告,便知道秉淮在宫中没有什么事情。 元韬便笑着对阿原道:“如今天气转暖,阿璃在家里宅了一个正月,想来正闷,师母若不介意,我带她上街转一转可好?” 阿原心念一动,笑道:“这北地比南边自是天寒,阿璃果真早闷坏了。跟你上街,我自是没有什么不放心。待我问问她的意思,若愿意,便跟你去街上走走也好。” 于是让引慧去喊琉璃前来。 琉璃正在家里发闷,一听可以跟着元韬上街,连连喊聂阿姆为她加衣裳。跟着引慧过去的时候,利利索索的小棉袄早穿好了。 这样的迫不及待,阿原哪里还用问? 元韬生得高大,臂力又壮,直接抱了琉璃出门,一边走一边问道:“阿璃可要骑马?” 琉璃眼睛一亮,立刻应道:“要的!” 压着声音,语带兴奋,还一边小心地抬头看向正堂的方向,并没有看到阿娘,一下子便眉飞色舞起来。 惹得元韬失声想笑,抱着琉璃出了高宅的院门,对门口牵着马早候在那里的侍卫说道:“听说街上有个金玉满堂,过去转转。” 第48章 人心多变幻(3) 元韬抬头看着金玉满堂的招牌,看了一会儿,笑道:“不错!” 也不知道说的什么不错,抱着琉璃便往里面进。 程掌柜却还记得琉璃,一见她被一个高大魁梧的年轻男子抱着进来,有点意外。做生意的人,自是眼尖,这男子昂首阔步,自带威严,便知不是一般人家的公子。 “两位想挑什么?楼上请!” 元韬于是抱着琉璃往楼上走。后面两个侍卫便一左一右守了楼梯口。 “阿璃想要什么只管去挑。” 元韬在楼上将琉璃放下来,任她去挑,自己却坐在桌旁喝茶。大马金刀的姿态,拿眼睛跟着琉璃走。 程掌柜有些吃不准这年轻男子的身份,却知道不能得罪。上次带着琉璃来的那位妇人,衣着朴实,然而行止端方,即使寻常官家妇人也难比。 琉璃只是在这边的柜子前观瞧,并不说要什么东西。 程掌柜想起前次琉璃挑中的东西,笑道:“那位寄卖者最近没有雕物件寄卖,女公子可以看看其它首饰。” 元韬便问了一句:“上次她来买物件儿,似乎有些不愉快!” 程掌柜一愣,这是来找茬儿的? 于是答道:“公子想是误会了。只是女公子与他人同时看中了个物件儿,小店从不欺客。” 元韬再问:“听说对方自称身份不一般?” 程掌柜再一愣,觉得当日那妇人,不似搬弄是非之人,为何…… 心里想着,嘴上应道:“那位女郎便是端方的得,只是下人跋扈了些。然而并没有以势压人。女公子并未受委屈。” 元韬笑了笑,问道:“那公主给了你多少好处,要你为她如此遮掩?” 程掌柜此时已百分百确定,这位果然是来为当日之事找补的,不去找那公主要公道,却来他这店问罪。 当下正色道:“金玉满堂在此开了几十年,对客人向来一视同仁,口碑尚在,盛誉犹存。自来只有客人因所喜所好挑捡首饰,从来没有因为身份高低被人夺所好者。公子道我为那公主遮掩。一来她究竟是不是公主小店并不知晓;二来那女郎也并未做以势欺人夺人所好的事情;三来小店迎来送往无数,从来照顾客人喜好,对客人从来不因身份而偏颇。公子何出此言?” 元韬看了看琉璃,说道:“她母女二人受了别人厉喝,却要旁人告诉我才知晓。她们愿意息事宁人,我却不能坐闻不理。” 掌柜一听,原来真不是那妇人母女搬弄是非,心下松了一口气,笑着说道:“那夫人义正辞严,对方已道身份犹是不媚不惧,过后闭口不提,真正乃是行事端方之人。” 元韬便笑道:“听你所言,倒是我多事了不成?” 程掌柜见元韬面带调侃,并不是无理取闹只知耍横之人,忙道:“公子一片关心之情。关心则乱,人之常情。” 元韬便说了一句:“你这掌柜说话圆转得很,怪得你这金玉满堂能做这几十年!” 程掌柜见这事就此可以揭过了,立刻笑道:“我看女公子不尚贵不崇奢,年纪虽幼,却是真正慧眼独具之人。” 第49章 人心多变幻(4) 元韬回了宫中,先招手唤过近身亲卫,吩咐两句,然后换掉私服,才亲自去了二公主华阴的宫室。 他和华阴公主,同母而出,关系自是亲厚。然而自阿母去后,他这位姐姐显然是忧伤内生,性格变得有些沉默。 宫里侍女见来了大皇子,忙去禀报。另有侍女引着元韬往里走,未到阶下,华阴公主已经迎了出来。 元韬便说道:“天气晴好,有段时间未与阿姐说话,便在园子里走走吧。” 华阴公主会意,挥退了侍女,与元韬在园子里闲走。 元韬便说道:“阿姐小看了高家夫人的度量,本来便是侍女自作主张,出语跋扈,无端连累了你,高家夫人怎会对你生出偏见?” 华阴公主默了一默,说道:“人言可畏,且以父皇当下对高公的推崇,高夫人日后往来必皆是高门夫人,如果高夫人对我生了恶感……” 元韬觉得,这位阿姐近来真是越发谨小慎微了些,幸好不是心无城府,尚知道维护自己,引他去查那事。 于是说道:“那吕大肥,虽比阿姐大了十几岁,然而勇猛威武,性情豪爽,家中夫人早逝,膝下无女无子,身边只有一妾,乃是为方便照顾他家中老母才纳的。此人是难得有勇有谋有忠有义的将才,不是被梁帝所害,断不会弃了祖居之地率宗族来降。父皇对他礼遇有加,恩宠良多,日后前途不可限量。我与他曾同座饮酒论兵,此人是可托之人,阿姐能和亲于他,也算是因祸得福。大公主施了心机,此刻必定后悔得很。” 华阴公主愣了一下,低声说道:“你查出来了?” 元韬失笑道:“女人之间的心机,不过是这种屑小算计。哪里还要查,几句话便能问出端倪。你平日里太谨小慎微了些,也太纵容下面的人,才被大公主贿赂了侍女对你算计。我亲自过来,一是让你放开心胸,不为再为前事耿耿于怀。二来也让你知道未来夫君是个什么样子的男人。总好过你平日里胡思乱想地好。” 华阴公主垂着头,没有说话。 元韬又说道:“你是我一母所出的胞姐,吕大肥是我所推崇的武将。你能有这个缘份下嫁给他,总好过和亲处邦。日后但有我在,只要吕大肥不起异心,我永远是阿姐的倚仗。这些日子你只安心待嫁,莫再胡思乱想了。” 华阴公主愣愣抬头看着元韬。自从母亲去后,她已习惯将自己宅在宫室中,这个弟弟,何时处事变得如此有方有度俨然是个大人模样,她竟然不知道! 元韬再去给魏帝请安时,秉淮已经出了宫。 魏帝明显心情放松了许多,看见元韬,笑道:“你说得没错。我该早日找高公进宫来说说话。” 靠着软枕,问元韬道,“刚刚收到谍报,北凉密使已至南地,欲与宋和亲友好,你怎么看?” 元韬不屑地拿鼻子哼了一声:“强则侵,弱则媚,北凉一贯如此。沮渠蒙逊十年里,先攻南凉,再下西凉,如今虽然整个凉州在手,然而眼下国事初定,正需要休养生息,这个时候当然四邻和睦好过争锋不断。不过沮渠蒙逊和谢浑曾经经有过一段恩怨,他派密使过去,正赶上谢浑从我魏帝回宋。谢浑本不是宽宏大度之人,沮渠蒙逊想求和,除非谢浑有利可图,否则只怕会私怨公报。” 魏帝道:“沮渠蒙逊若真求和得成,于我魏地却是不利。” 元韬道:“此事好办。只须外面放个风声便可。” 第50章 人心多变幻(5) 二月上旬,已准备要开设书院的秉淮忽遭流言。流言传自南边宋地,说秉淮沽名钓誉,在南地时曾意以女相托谢浑之子,不成,举家北迁,谄媚皇室,结交大臣。谢浑以使者之名上门拜访,居然傲慢薄待,当阶冷语。 一言传出,南北哗然。知秉淮者,心中俱是存疑,然而架不住三人成虎,再兼有心人刻意造势。 二月中旬,流言愈传愈盛,深觉谢浑在魏地受了薄待的南地宋臣纷纷在朝堂上向宋帝提出还击魏帝。又言先帝礼遇秉淮甚厚,其却在北地辱谢浑如辱宋帝,更奏请皇上起函魏帝,索秉淮一家归宋刑之,以雪前耻。 宋帝一心玩乐,哪里有耐烦管这等事情。一句“你们看着办”便将决策交给了群臣。众臣附谢浑者甚多,很快成书,以宋帝名义着特使传至魏地,面呈魏帝。这边谢浑亲领了五万大军压兵宋魏边境,名为讨秉淮一家归宋处罚。 魏帝让人读完宋使来信,看了看下面众臣,说道:“众卿已知来信所指,日前谢浑亲率大军压境,众卿有何见解?” 立刻有吐罗浑道:“那高氏秉淮于南地媚上不利,求好不成,来我魏地避难,本也正常。谢浑不计前事,以使者之礼,登门拜访,却居然被那高氏秉淮傲慢薄待,所仗为何?惹怒了谢浑,至今日祸事,谢浑虽以兵相逼做得太过,然我魏地也无必要为了一介沽名钓誉之辈惹起两国干戈。” 崔玦在旁边冷冷道:“吐罗大人说高公沽名钓誉,不过是听那谢浑片面传说。谢浑粗鲁武夫,不过仗着手里握有兵权,跋扈蛮横。宋先帝也算有识人之能,高公真若名不符实,他岂能不知?且我朝自开国以来,屡破外侵,今若惧于谢浑五万之兵,便应其要求,交出去的是高公,外人看到的是怯懦!” 有贺连真说道:“崔尚书之所以维护那高氏秉淮,难道不是私心作祟?如今朝中俱知,你与那高氏秉淮私交甚笃,如今他惹了谢浑,引来重兵压境,难道崔尚书竟然为保他一人,宁要置我魏地于战乱吗?” 崔玦驳道:“前者有罗尚德,与我一样私交甚笃,然而因他纵子夺女,我一样尊刑重罚毫无偏袒。贺连大人道我维护高公,我确是维护。才溢品端者,他人再出言中伤,我知他全无过错,断不会因消一时兵祸引患于他。” 贺连真怒道:“崔大人向来自负,自认清正公允,怎知没有被蒙蔽之时?” 崔玦淡然道:“我不会因听别人偏口偏传就信他人诋毁。我若对谁存疑,必会清查详情,再作判断!前者高公要置书院,我听说数人登门欲将子弟置于其门下。如今谢浑陈兵一压,便有人心生畏惧,嘴上却不肯承认,宁加罪于高公以求为己开脱!以等前媚而后佞者,小人也!” 崔玦一言既出,有人大愤,有人默言。 魏帝高坐上面,看了看前面默然不语的张炬,说道:“张司空是何意见?” 张炬道:“谢浑者,粗鲁小人。秉淮者,异才名士。谢浑前番才以使者身份求好我朝,今居然以讨高公之名陈兵边境。谢浑来我魏地,傲慢无礼,奢华无度,求好之心不诚,今番陈兵边境,图机入侵,才是意图所在。想来是觉得有北凉联手同进,欲对我魏地南北夹击。讨要高公,借口而已。” 第51章 人心多变幻(6) 吐罗浑立刻说道:“以张司空所言,谢浑战意已定,讨人不讨人,都无关碍。然而我们若不交人,他出兵便是理由正当。我们交人,他再发兵,便是强词夺理,义所不容。那高氏秉淮,区区汉人而已,我们怎能为一汉人让那谢浑占了先机?” 贺连真也附道:“正是此理。那谢浑若执意要出兵相侵,宁可是他背理在先,不能是我们悖情于他。” 崔玦怒道:“秉淮,天下名士,宋先帝虽不得用,尚以礼遇之,传为美谈,赚足美誉。今舍南地北迁而来,正该得以礼相待。今为一区区谢浑,将高公交付贼人之手,岂不能天下名士寒心?谁敢来投?” 吐罗浑道:“那高氏秉淮,在南地时,性多悖狂,天下人多忌之。名士之誉,怕名不符实吧!” 下面有数位大臣纷纷附之。 魏帝看了看下面居首一直不发声的长孙嵩,说道:“长孙司徒是何意思?” 长孙嵩道:“自随先帝征讨以来,我魏朝多有所克,战绩不断,内外震慑。只不知为何,今日诸位大人听闻谢浑陈兵五万,便惧然变色。我虽年过五旬,壮心不已,尚可力战。且我鲜卑多是英武男儿,区区一个谢浑,以顾命大臣之身,行循私报怨之事,短视鲁莽,有何可惧!” 魏帝听之,不觉失笑道:“我听诸位所言,到司徒所言,方觉有从前豪壮气象。宋使已在殿外等候听言,我只问诸位大人,这高公,是交还是不交?” 魏帝发话夸了长孙嵩,朝堂上一时便默了三分。 叔孙建此时站出来说道:“主上,今南有谢浑陈兵压境,北凉若有心示好,以在北面同时相协。然而国家太平,并非只有武力可安。兵尚需休养,民正须生息。实在不必为高公一人起两国干戈。以臣愚见,可派能言善辩之人,押高公一家,于边境处与谢浑相谈,陈明利害,以息干戈。” 吐罗浑和贺连真立刻说道:“叔孙将军所言甚是。实不必为高公一人起两国干戈!” 下面众臣再附合。 安江将军奚斤这时站出来说道:“高公秉淮,名士之名士。被众位大人待之以鱼肉,传扬出去,不光汉人名士寒心,我族有志之士若有报效之心,也会心怀踌躇之意。主上请三思,我之所言,不为维护高公,而为主上礼贤下士之名,招贤纳士之意。” 一言既出,朝堂又是一番议论。 魏帝看了看下面的一片纷乱,并不急恼,只是说道:“既然众卿一时不能决断,且回去细细想想,明日朝堂再陈所见。” 魏帝从朝堂上下来,对元韬说道:“如今朝中众臣,私心各重,比不得从前了。” 元韬说道:“原也正常。太平日子一过,官位上坐久了,都是一番自私思量。” “依你,如今该当如何处置?” “那谢浑因着前番在高公家里受了我和崔尚书的讽刺,竟然动用一国之力,发动五万兵士陈兵以报。如此不管不顾,刘宋若不除此人,必覆无疑!只是他在宋地,也不全是一手遮天。顾命大臣,尚有两人,他虽手握兵权,那两位也不非虚置。父皇且拖他几日,等等消息便可。” 第52章 人心多变幻(7) 交不交秉淮一家的事情在朝堂上论了两日,仍旧没有结果。 朝堂争辩愈演愈烈,最后秉淮终于知道了。 当初宋先帝几次极力召他入朝,他一再婉拒,部分原因便是因为这谢浑。宋先帝在日,谢浑尚且能收敛几分,最终得以顾命大臣相托,然而宋先帝一去,谢浑迅速地跋扈起来,再无收敛。 更没想到,谢浑居然能以一己之私,动用武力,相协魏帝。 这晚,待琉璃睡下后,阿原回到居室,见丈夫坐在灯前,凝然静思。于是走上前去,低声说道:“谢浑小人之心,你不要再想了。” 秉淮道:“我自来魏地,一再踌躇犹豫,设若一早受了兄长荐请,入仕魏朝,也许会少了许多为难。” 阿原没想到丈夫居然这样想。有些难过,说道:“入仕本不是你的志向,不过是因着谢浑的小人之心,才得了如今的局面。你何必自责至此?” 秉淮道:“我从前,恃才狂悖,才得罪了谢浑。其实我心里早知,谢浑是个小人。小人如恶蛇,要么避,要么顺,而我居然迎面与他对上,害得你和阿璃也跟我遭难。” 阿原难得跟丈夫动了气:“你若和他人一样,见人小人而趋之,见利害而惧之,那你何曾还是你?你既不是你,当初我为何要嫁给你?人生在世,当有一世风骨,本不该为活而活,而命而屈节。你如今有这想法,却是让我些许失望!” 秉淮动了动容,说道:“我若是独身一人,是死是活,全不在我心上。然而有你和阿璃,许多事情便是我的顾忌。” 阿原说道:“事情还未有定论,你现在居然自责如此。魏帝如此放任朝臣,难道没有看热闹的心思?他只怕早在心中有了定论。” 秉淮苦笑道:“你说的是。不过是要我看看,想在这乱世抽身朝堂之外,是何等艰难的事情。” 阿原说道:“只是他放任朝堂吵成那个样子,不怕众臣之间生了间隙?” “你不曾深想,便不知道,如今这魏地朝堂,众臣早有间隙,只是从前因着征战,未曾深化而已。如今国事暂安,矛盾便出来了。” 阿原愣了一下,道:“什么矛盾?” 秉淮叹了口气:“魏帝这些年招贤纳士,朝堂上用了许多汉人。而跟着先帝打下江山的,却是胡人贵族。汉人居上,胡人自是不服,且近几年汉族氏族北迁良多,魏帝礼贤下士,治下多用汉制,早触动了胡人贵族的利益。如此,矛盾怎能不深?他们朝堂上极力主张向谢浑交人,私心里其实是在表达不满,少一部分心思才是为了魏国安定。” 阿原默然一刻后,说道:“人心变幻,兄长在这朝堂,表面风光,深得天子重用,然而越到高位,越会引得胡人贵族嫉忌,不知经由此事,兄长可会明白一二。” 秉淮道:“你道兄长不明白吗?明知凶险,越要顶风而上,这才是他的风骨。前次去崔府坐客,那柳氏、卢氏、郭氏,俱是汉族旺族,兄长看来早有意联合汉族氏族,与胡人贵族相抗。” 阿原吃了一惊:“他居然不怕此举招了天子猜忌?” 第53章 人心多变幻(8) 崔玦第三天晚上临了高宅。 谢浑只给了三日之期,他费尽口舌,然而魏帝却仍未表态。 不表态,却是最好的表态。 神情黯然,容色悲愤,对秉淮说道:“你此番境遇,全因受了我的连累。” 秉淮淡淡一笑:“兄长何出此言?我先前在南地,已先得罪了谢浑,我知他小人,必有报复,因此才和阿原携了阿璃北迁来此。没想到谢浑全不放过,为我居然动兵压境。此事与兄长何干?” 崔玦难受地说不出话来。 他知道秉淮虽不在朝堂,朝局看得其实很明白。秉淮未必不知,他其实是胡人贵族与汉臣较量的牺牲品。胡人重臣如长孙嵩、奚斤者少,私心者多。天子若最终妥协,秉淮何其无辜! 然而秉淮自那日想明白之后,心境已淡,对崔玦笑道:“倘若天子决定将我交付谢浑,我只有一事相求。” 崔玦喉头哽咽道:“秉淮有事但讲,何用求字?” 秉淮伏身拜道道:“只求兄长能为我保全阿璃!” 崔玦伏身回拜,艰难说道:“我与秉淮,昔日同窗,情比兄弟。我有负秉淮,定不负阿璃。今后阿璃如我女!” 阿原这时在门口,悄悄拭了眼泪,收拾了心情,平静了面容,端着茶走进来,微微笑道:“兄长寒夜而来,别无招待,为兄长煮了些茶,兄长请慢饮。” 崔玦端着茶杯,眼中带涩,喉间肿痛,哪里能喝得下? 阿原和秉淮并排坐着,向崔玦伏身拜了一拜,笑着说道:“我与秉淮夫妻多年,夫唱妇随,他去哪里,我便去哪里,他在何处,我便在何处。我与他俱有照应,只怕阿璃离了我们一时不能适应。望兄长日后对她多加疼爱,我与秉淮泉下定感谢兄长情谊……” 崔玦终于泫然泣下,哽咽不能成声。良久,才艰涩道:“我有心助你二人脱身远走,然……” 阿原笑着截道:“兄长厚意,我与秉淮心领,然而秉淮一身风骨,岂可做临难脱逃之人?我和秉淮,宁愿阿璃记着她阿爹的风骨,不能教她日后因着父脱难而置一国战祸被人嗤笑!” 崔玦自然了解秉淮的为人,之前虽也动过心思,然而知道秉淮定会拒不接受。况且如今这情势,只怕些许小人早在暗处盯着秉淮,不教走脱了他。 拭了拭泪,端着茶杯,将那杯中茶水与胸中悲愤一饮而尽。 阿原笑着说道:“阿璃自小由聂阿姆带大,两人感情自是亲厚。日后离了我们,兄长看在我和秉淮的份上,为聂阿姆稍做安排。” 说到此处,才在眼中带了泪。 她本心里,自然希望聂阿姆跟在阿璃身边才好。便聂阿姆身份特殊,崔玦又是皇帝的近臣,倘若日后身份被人查知,天子不追究还好,如若追究,便是为崔玦招祸。且聂阿姆只怕也不会肯呆在崔府。 崔玦强忍心中的难过,才要开口,忽然外面宗明禀报道:“老爷,崔大人,崔小公子来了。” 崔玦一愣,他晚上来高宅,本是瞒着府里的,浩儿怎么他在高宅?自然以他的聪明,他能猜到,也不奇怪,然而大晚上他追过来却是要做什么? 第54章 人心多变幻(9) 宗明将崔浩请进来,门一开,先进来的,却是元韬,后面跟着的,才是崔浩。 秉淮和崔玦与阿原都有些惊愕,齐齐起身。 元韬对秉淮施礼道:“想知崔公在此,故而约了阿浩同来以告佳音。” 秉淮和崔玦错愕相视。这个时候过来说有好消息? 元韬落了座,才说道:“谢浑此番嚣张陈兵,父皇因着众臣群意难合,故而迟迟未作决定。因想着高公必得了消息,恐高公多想,因此命我夜里过来,跟高公说,我父皇敬高公良久,久慕得贤,怎会因着谢浑陈兵之举,送高公于小人之手?” 秉淮略作沉吟。魏帝三日不发一言,却于今夜过来与他表明态度。他当然知道必有原因。若说魏帝为保他宁肯跟南地翻脸,他自是不信。为帝者,向来以大局为重,再说他自来魏地,态度迟疑,魏帝若是没有别的考量,实在没有理由保他。 然而元韬此番说出来,他心里明白是一回事,心下触动又是另一回事。 这两日他心内煎熬,几乎动摇了从前的信念。这个时候元韬过来示好,无终疑是撼动他的最佳时机。 此刻不光秉淮觉得不可置信。 连向来自认了解魏帝的崔玦都有些意外之极。 天子这三日在朝堂上任凭众臣激辩,只是不发一言。他自然不认为魏帝是有保秉淮的意思。然而今夜态度如此明确,让他心里也有一丝疑惑。 然而秉淮不被献出去,自然是好事。 立刻出口问道:“大皇子所言,果真是皇上的意思?” 元韬认真点头说道:“父皇向来礼贤下士,如今高公北迁而来,怎会受谢浑小人之胁,任由他将高公索回?父皇三日来不发一言,是因知众臣各有私心,一时没有说服众臣的理由而已。” 崔玦心里一动,元韬的意思,竟然是现在有了说服众臣的理由?或者是刚刚得了理由,所以连夜赶来? 于是说道:“谢浑原给了三天期限。明日便要给出答复。如果不交秉淮,他若真动了干戈,大皇子准备如何应对?” 元韬笑道:“区区一个谢浑,难道我们就怕了他不成?” 对秉淮说道,“高公只须安心在魏地长居。真若动了干戈,凭高公送我的兵析,想必应付一个谢浑也不是什么难事。” 秉淮看元韬说得轻描淡抹,苦笑道:“然我并不想做两国罪人。两国真若因我起干戈,我宁愿自投谢浑面前,也不愿后世在史册上留一祸患之名。” 元韬看秉淮的神情,知道他并不是虚言,说道:“父皇昨日跟我说,如若谢浑真敢发兵陈武,高公只怕宁肯阵前自投。父皇果然是了解高公。若我未来,只怕高公已安排了后事吧?” 秉淮一下子想到琉璃,心里酸涩起来,声音终于带了难过之意,说道:“刚刚已将阿璃托了引弦。” 元韬愣了一下,下意识看了阿原一眼。 秉淮说道:“我自有为父的私心。我自己,可以慨然应刀,然而思及阿璃,却不忍她受我连累。” 第55章 人心多变幻(10) 琉璃这一夜却是睡得无知无觉。早上起来,照常到父母跟前撒娇。有些奇怪地觉得父母待她格外怜惜,似是经年未见亏欠了她的模样。 吃完早饭,不由奇怪私下里问聂阿姆道:“我们家发生了什么事情么?” 聂阿姆笑问反问:“我们家里能发生什么事情?” 琉璃想了想,没有想出头绪,只是喃喃道:“阿爹阿娘看我的眼睛好温柔啊。让我有些不习惯。” 聂阿姆扑哧一声就笑了:“说的跟个大人似地。好像老爷夫人从前真得亏待了你一样。” 琉璃自己也笑了起来。 正开心着,引慧过来说崔浩来了,说带她去庄子看看寄养的那只小白猪,问她去不去? 琉璃自然要去。连忙让聂阿姆姆帮她找衣服。 聂阿姆一边去找一衣服,一边笑道:“不过是要去看看那猪,要穿得多漂亮才好么?” 琉璃忙道:“才不是因为看猪。去的是崔哥哥家的庄子,庄子上多的是人,阿娘既教我要大家闺秀一样,自然不能穿得太随便着让人看着笑话。且万一路上又碰见了什么人,更不能让人笑话出去。” 聂阿姆便问道:“怎么,上次去庄子碰了什么人吗?小姐是被人笑话了?” 一脸的认真,很是在意后面琉璃提到的事情。 琉璃连忙说道:“没有没有。我是说万一。” 前院崔浩正对秉淮和阿原说道:“北凉昨夜忽然出兵占了南地边境,谢浑听说,已怒冲冲带人回去讨伐。这边的事情竟是撒手不管了。” 秉淮和阿原立刻有些讶然。前才听说北凉密使南地求好,这才几日,居然出兵占了两国边境,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难道便是昨夜元韬说的,说服众臣的理由?那么北凉出兵,谢浑回讨,这其中难道是元韬做了什么手脚? 崔浩这时说道:“前几日,北凉境内已在传,年前沮渠蒙逊在魏地遭人袭击,几致丧命,因着福大命大,侥幸脱险,袭击一事,却是谢浑因着私忿指使人做的。本欲嫁祸魏地,却未料当日袭击者中有人落了网,将谢浑招了出来。” 沮渠蒙逊既受了谢浑指使人袭击,以他的血性,自然不会再结友好,出兵泄愤实在正常不过。不过传言恰好这个时候传出来,说是巧合谁会信?如此一传,不管袭击一事真不真,沮渠蒙逊这一出兵,北凉与南地之间的友好是不能维持的了。 琉璃这时欢天喜地地出来,随了崔浩去了庄子。 这边人一走,阿原对秉淮说道:“天子为了救你开脱,一早便施了离间计间离谢浑和沮渠的关系。” 秉淮说道:“间离是真,原意却不是为我们。不过我们因此得益,却是真的。” 阿原愣了一愣。 秉淮说道:“沮渠血性不假,却又多疑,那传言若真卡在这个节上传出去,他必不会信。那传言,只怕传得更早,沮渠应该早已听了风声。他本与谢浑有旧怨,所以才密使南地求好。谢浑应得痛快,他本在持疑,待谢浑一出兵魏地边境,他立刻便知道自己是被谢浑利用对付魏地,倒将那传言坐实了。以他的血性,怎能不震怒报仇?谢浑从前跟着宋先帝南征北战,于武上颇有建树,然而于文上,却全无半分思量。” 这天上午,秉淮和阿原对坐饮茶,一边感叹一生如戏。茶喝到一半,宗明急急进来,禀报道:“老爷,刚刚街上都在传,崔大人在朝堂上被免了官职。” 第56章 人心多变幻(11) “今日朝堂上,胡人贵族齐齐对崔大人发难,出声排挤,恶言诋毁。崔大人一言不发,不作任何争辩。天子无计可施,当朝罢黜了崔大人的尚书之职,然而却将他从玄阳伯提为白马公,着其以公爵身份归家闲居,但有所疑,随时召而问之。” 秉淮听到宗明的禀报,沉吟良久,没有说话。 阿原忍不住说道:“兄长向来心高,如今因为我们,在朝堂上和胡人贵族的矛盾激烈如此,连天子也不得不顺了胡人贵族的意思,免了兄长。兄长此刻,不知心里多少难过。” 秉淮叹道:“兄长若是怪罪我们,岂会一早让浩儿过来带琉璃去庄子上闲走?他是早有所料,以退为进。只是这朝堂,有胡人贵族称霸,连天子也不得不容让。天子若不能打压一二,兄长日后即使返了朝堂,也是步步维艰。” 皇宫中,从朝堂上退下来的魏帝对元韬叹道:“今日朝堂之上,你已看得尽皆分明了罢。我欲仿效汉制,拔贤攫能,总有此许臣子倚老卖老,守着旧制固步坚守。我魏朝若想再进一步,革命旧制势在必行,然而这些旧臣,却如拦路之虎,容不得你前进一步。” 元韬道:“路有所障,平障而后行。既然他们已成虎,便当引箭射之。父皇因存仁慈之义,不忍寒旧臣之心,然而他们何曾体谅父皇顾念之意,居然群起而相逼,早失了为臣的本份。” 魏帝道:“你如今地位未稳,我若轻动,怕惹起异心,于你不利,于朝堂不利。现在你只须慢磨利箭,等待时机便是。说起来,你已到了分府的时候,正该去选一选得利的侍卫,好将来成为你的护翼。” 元韬道:“儿臣想从民间挑侍卫,那些旧臣子弟,顶尖的,就挑选一二,实在不必滥竽充数。” 魏帝笑道:“你所谓顶尖,那必定是尖的了。既然是你的侍卫,自然是你一人说了算。” 顿了一顿,又说道,“你阿姐华阴出嫁在即,你有时间记得过去与她叙上一叙。吕大肥良将难得,与他处好关系,将来可做你的臂膀。” 元韬应声是。 魏帝说道:“我知道你近两日在查你大阿姐的事情。她徒有些小心思,却摆不上台面。我当日之所以发作你华阴,全因她平日里性子太柔软,被手下侍女当面陷害才知道厉害。所幸她也不傻,知道找你去消解误会。你当面可敲打她几句,日后嫁了吕大肥,莫再要像从前那样,被人挖墙角挖到了脚底,还一无所觉。” 琉璃和崔浩,此刻正在庄子上见到了身子已膨胀了一大圈完全脱日旧日模样的白猪。 “这便是我当初寄养的……小白猪?” 庄子上的管事笑着答道:“庄子上的猪,快的四五个月便能出栏了。小姐的这猪,长得算是慢的。” 琉璃瞪大了眼:“它们若出了栏,是要杀掉吃肉么?” 管事便看了看崔浩。 崔浩说道:“吃掉它们,正是它们的用处所在。若无用处,平白养着它们,现在只是吃些粮食,哪一日跋扈起来,不知道要出什么祸害。” 第57章 踏春南山下(1) 宣平三年,三月,柔然兵扰魏地边境,元韬远赴河套抗击柔然入侵,并将边塞军务整顿得有声有色 四月,魏帝封元韬为泰平王,并任命其攫相国位,加授大将军 同月,元韬支持下,高公秉淮设同文书院 五月,华阴公主下嫁吕大肥 十月,魏帝率兵亲征,南下伐宋,龙体微恙 宣平四年,五月,魏帝任元韬为魏国副君,监管国事,居正殿临朝听政。 魏帝以养病体为由,避居西宫 八月,魏帝祭月,于西宫设宴,命崔浩当庭撰文纪事,因其文才斐然,书法飘逸,以直郎封。 宣平五年,三月,奚斤率魏军攻刘宋,夺兖、豫二州,魏帝亲往,破虎牢关 四月,魏军夺黄河南岸要地,辟地三百里,进逼刘宋领土。 十一月初,魏帝积劳成疾,崩于西宫。 十二月中,元韬继位,改元景元。 景元元年,三月初三,新帝登基后第一个上巳节。 这一天,天气晴暖,阳光媚好,崔府的牛车和高宅的牛车慢悠悠走在去往南山赏桃花的官道上。 八岁的琉璃眉眼已开,身量比从前长高了约一头。从前胖乎乎的圆脸瘦了下去,露了尖尖的下巴,一双大眼仍似从前的灵动。此刻安安分分坐在车里,守着阿爹阿娘,俨然已有了大家闺秀的姿态。然而在无人注意的不经间处,眼睛会露出些许顽皮跳脱,在别人看过来,却会迅速地收敛,又是一副娴静安然的姿态。 因着车里都是自家人,琉璃一时便坐不住了,偷偷往车窗旁移了移身子,趁她阿娘一个不注意,车窗便被轻轻掀了一条缝。 正和秉淮低声说话的阿原觉察时,扫眼看过来,琉璃已经迅速地将车窗放了,坐得规规矩矩。然而在阿原了然的瞪视中,先是一派正经地做出正襟危坐的姿态,然后终于败在阿原的目光中,吐了吐舌头,一双盈盈的水目往她阿爹那边溜。 秉淮于是笑着打圆场:“阿璃已经在家里闷了一冬天,好不容易得了这个机会出来踏踏春,且让她自在一些吧!” 阿璃得了阿爹的偏向,俏唇一弯,一抹调皮的欢笑溢出来,身子软软地一歪,却是往自己阿娘身上倒,着了身,便蹭来蹭去地撒娇,嘴里娇声地卖着乖巧:“阿娘,我在外人面前规矩得很,你看那些夫人个个从来都是夸我的。” 阿原又好气又好笑:“大家闺秀,那是让你装出来作样子的吗?” 琉璃看自己阿娘笑了,于是自己也嘻嘻笑:“阿娘,我就看看外面路旁有没有等着掷果子掷鲜花的。” 阿原伸手过来捏琉璃的鼻子:“调皮!你崔家哥哥你也敢开口调侃了?没大没小!” 琉璃便道:“阿娘总让我学大家闺秀,都城里的许多小姐却并不大家闺秀。她们都敢抛头露面,等在街旁候着崔哥哥往他车里抛果子。她们的阿娘不知道是不是也像阿娘念我一样念她们?” 阿原便板着脸说道:“你想知道?那便也去路边抛个果子试试就知道了。” 琉璃立刻笑道:“我才不去。崔哥哥才不喜欢她们抛果子。上次不知道哪个小姐好大的力气,一颗西瓜抛进去,崔哥哥的腿都给砸青了。你不知道崔哥哥当时的脸色有多吓人!可惜了那一颗好西瓜!” 琉璃正说着,忽然车窗边传进来崔浩温润的声音:“阿璃想吃西瓜了么?” 然后是马蹄轻踏的声音。 琉璃张着的口一僵,下意识地往自己阿娘怀里将脸一埋。 次次讲崔浩的坏话他都能逮个当面,自己为什么总是不长记性? 第58章 踏春南山下(2) 牛车往南山脚下走,路便显得挤起来。魏地胡人多爱骑射,男女一样爱纵马。琉璃从车帘缝隙间往外望,那骑在马上的,女子并不少见,英姿飒爽,比男儿一点不逊色。 阿原这时伸手过来将琉璃的脸往自己这边扳。也知道琉璃看到了什么,说道:“你莫看着她们现在多自由自在,说亲论嫁被嫌弃粗鄙才是真正哭的时候。” 魏自建国以来,已有四五十年,魏帝虽极力主张汉化,然而多数胡人因循守旧,固步自封。朝堂上胡汉相争甚烈,许多胡人贵族不仅排斥汉臣,且无论生活还是文化,都不愿学汉人那一套。然而朝堂之外,胡女嫌弃胡族男子的野蛮粗鲁,婚姻嫁娶,多爱通书知礼的汉族男子。 秉淮的书院里,一些表面上推斥着汉人的胡人贵族,私下里仍旧将子弟送了过去,读书习字,一样地开始尚儒学礼。 然而胡女虽爱汉族男子,却因平日里作风太过开放,每每媒人求到男子家门,总被嫌弃礼教欠奉,也多有不成。尤其一些氏族旺族,数年家声,早已养成了傲慢的家风,即使是胡人公主、官宦小姐求到门前,也一样是不给面子。 琉璃最怕阿原提这个。吐吐舌头乖乖地坐正身子。 这时便听外面有人跟崔浩搭话道:“崔直郎,小人是东阿候府上。主人知道贵府今日过来南山踏青,特命小人过来相邀,请崔老爷和夫人得闲时别院里一坐。” 便听崔浩不冷不热地答道:“候府相请,我定会转告父亲。” 再无别话。 这东阿候府,琉璃是知道的。几次曾上门投帖,父亲也是一样的不冷不热,不远不近。那府上也有子弟拜在书院读书,父亲倒也没有推拒,和其他子弟一视同仁地对待,外面还得了那府大夫人些许不满。 琉璃撇撇嘴。这几年也随着阿娘串了几次门,人也见过一些,闲话也听了一些,知道些许人眼里向来只有利。崔家伯伯被前皇放归家里的这两年,东阿候府可没有见示好,崔哥哥中秋夜得了前皇赞赏,不过封了个六品的直郎,他们倒赶过来相请了。 好歹也是一个大家族,如此态度分明,也不怕被人笑话。 阿原看见琉璃撇嘴,不由失笑。这个女儿养到现在,肚子里百个心眼儿,只是人小不懂得收敛,往往情绪外露,还是要慢慢教一教才好。 因着前面车轿多,离崔家别院不过一二里路,然而进程却是滞缓了下来。 琉璃听着外面不时有打马擦着轿子行过的声音,在车里呆得心痒痒,恨不得掀开车帘,跳身下去,去赏赏外面的景色才好。哪知道这个时候最该学着大家闺秀的风范安心静坐,只好耐着性子。 秉淮看着身下如坐热毯自带焦灼的女儿,不由调侃道:“现在终于知道了罢,出门还不比家里自在。” 琉璃才要反驳,外面赶车的宗明笑道:“小姐,崔家阿郎送了些瓜果过来给你解闷。” 帘子一掀,一个藤编的果篮递进来。里面摆着洗好甜瓜葡萄。这个时节少见瓜果,琉璃平日又极爱这些,一下子眉开眼笑。将头探到车帘处,跟宗明说道:“宗明叔,替我谢谢崔哥哥!” 没有听到宗明的回答,却是崔浩的声音笑道:“等到了别院吃到西瓜再谢也不迟。” 琉璃:“……” 第59章 踏春南山下(3) 崔家的别院正在南山脚下一处高地,掩映在一片粉桃如霞中,一处青溪从中穿过,溪上花漂,溪下鱼游。间或传来鸟雀啼鸣,蜜蜂嗡叫。 崔玦夫妇引着秉淮一家进了别院,崔夫人先对琉璃笑道:“知道这一路你闷坏了,想去哪里看看只管去。这别院还算雅静,后园桃树尤其多,花开得正是盛处。” 琉璃拿眼看自己阿娘。 阿原便笑着打趣道:“这个时候倒来问我?想去只管去!” 崔夫人才要喊侍女过来,陪着琉璃一起转。崔浩在旁边说道:“我带阿璃转一转吧。” 崔夫人笑道:“你去自是好。转一会儿记得带阿璃回来吃饭。” 崔浩应一声,带着阿璃走了。 崔夫人对阿原笑道:“从前是个冷清不爱理人的性子,人都道他清傲不近人情,我真是愁得不行。如今看他对阿璃,颇有兄长的呵护。我倒是放心了。” 崔浩那边带着阿璃往庭院里面转,过处或是小巧玲珑的假山,或是别具一格的低亭,假山就地取材,亭子因势随形,间或一枝虬曲桃枝伸出来,很有意趣。 琉璃在前面看得兴致勃勃,崔浩在后面直痢慢慢腾腾。 琉璃且走且等,最后发了急,在一处低亭处回头冲崔浩喊:“崔哥哥,你为何走得这样慢?” 崔浩并不着急回答,慢悠悠走到琉璃面前,然后说了一句:“上次被砸青了腿,因此走得不顺便。” 琉璃:“……” 终于知道什么叫一句不慎招来祸害。 这崔浩平时不声不响,其实百个心眼儿。使坏记仇的时候,最能拿人。 果不其然,琉璃还未能出口道歉,崔浩矮身就坐在亭子下面的木栏杆上,说道:“走了这半天,隐隐觉得腿是有些不适,想来旧疾未除,要暂时歇息一下。” 琉璃哪里能等得?在家里闷了这么长时间,一个冬天好不容易过去,终于见了绿树红花,又在这样美的庭院里,恨不得插双翅膀一下子将这院子转尽了,看尽了。 这个时候,道歉的话说得不好听,不中崔浩的心意都不能轻易饶过了。 琉璃蹭着脚往崔浩身边绕,绕身子一蹲,拿着小拳头轻轻为崔浩捶腿,一边捶,还一边讨好地:“是我的不是。明明知道崔哥哥腿不舒服,还一味自私地要走这么快。……崔哥哥看我捶得舒不舒服?” 崔浩就“嗯”了一声:“捶得舒服,只是嘴碎了些。” 琉璃忙道:“是是是!以后我见了那些讨厌的小姐姑娘们,先把嘴里话都碎给她们,绝不在崔哥哥面前弄嘴。” 崔浩挑了挑嘴唇,说道:“阿璃原来这般乖巧!” “是啊是啊!阿娘总夸我乖巧的。” “说起来,阿璃是如何知道我的脚被砸青了的?” “……” 我,我错了!我真错了。 “嗯?阿璃说的,好像亲见过一般。” “没有没有,我只是听府里下面人心疼崔哥哥的时候说的。说那些小姐姑娘们,委实不知轻重了些。” “她们不知轻重倒没什么,只可惜了那瓜被扔得瓜裂汁流,平白惹得阿璃心疼。” “……我心疼的是崔哥哥!呵!是崔哥哥!” 第60章 踏春南山下(4) 崔浩领琉璃转了一会儿,看看到了吃饭的时候,便带着琉璃往前院回。 刚回了院子,便有下人报说张司空别院来人相请。 崔玦看了看崔浩,崔浩便低声说道:“是皇上。” 崔玦“哦“了一声,说道:“那你便过去罢。” 他虽然被先皇放归在家,然而无论是先皇还是新皇,待他仍如身在朝堂一般,但有疑问,都召而询之。 崔浩出了别院,门口停了两匹马。 来人才说道:“皇上正在山腰骑射,崔直郎跟我直接骑马过去便是。” 崔浩于是上了马,一路去了山腰。 崔浩从前并不好骑马,然而跟元韬一起时间长了,元韬爱骑射,又好跟他谈兵谈治,不得已便学了骑马。骑术一般,射术不佳,然而纵马行步却是够了。 元韬果然带着人在骑射。 这南山生得雄壮伟丽,山腰更岩石陡峭,上有一巨石相嵌,形似虎头,便叫做虎蟠石,高可百丈余。 元韬不知怎的,起了兴致,拉弓引箭,将箭射到了那虎蟠石上面的峭壁,因着射程太长,着力不足,箭撞在石壁上,又往下滑落,然后便卡在了那虎蟠石的虎头上面。 下面一片惊叹抽气声,又有摩弓搭箭跃跃欲试者。 元韬颇得意自己的臂力,于是命随侍善射者效而射之,以试射程高低。 崔浩来时,正见数人搭弓拉箭,一一相试。然而没有一支箭能射过那虎蟠石,多数在距石头很远的地方便掉落下来,终于有一两支箭射近,或刚及石底,或擦过岩侧,皆不能达。更有自认射术甚佳不服气者,连射几箭,俱不得成。 元韬看得兴味盎然,看大家终于歇了志气,笑着点旁边一名站立不动只作静观的侍卫,道:“李盖,你来试试!” 被点中名字的,却是一位魁梧健壮的男子,十五六岁的样子,腰背站得挺直竣拔,嘴唇抿得刚毅果断。听得元韬点他,并不出声,只是默默地站前两步。对元韬单膝而跪,抱拳说道:“属下斗胆,请借皇上长弓一用。” 元韬随手将弓解了,递了过去,笑道:“这弓,也就你能拉得动了。” 李盖双手接了,捧着弓站起。拉过旁边自己的马,飞身上去,一夹马腹,马纵身而出,远远地跑了开去。 再过一时,马又掉头跑了回来,以那虎蟠石下面绕了一圈,忽然李盖大喝一声,围观的人心头一震,只见一箭飞天而去,箭带利风,破空而唳,直向那块虎蟠石逼去。 众人屏声而观,只见那利箭逼近虎头时,力道已是减了。然而虽是强弩之末,仍有余力,向上又走了走,马上要过了虎头时,箭势一滞。 众人失声大叫“可惜”,然而这臂力能射到虎头近处,已经是十分了得了。 众人只等那箭往下掉时,忽然那箭身一偏,依旧往上走了一点点,竟然触到了元韬之前那箭的箭身,将那箭身迫得动了动,往后才往下掉。 石下一片清寂,过了一时,只听李盖那一箭坠落石间的声音。 元韬哈哈笑道:“当日我选李盖作近身侍卫时你们多有不服,如今可看到他的能耐了?李盖!那弓便赏你了!” 第61章 踏春南山下(5) 元韬赏了弓,心情大好,指着崔浩对众人笑道:“今日之射,可着崔直郎撰文纪之。如今北有柔然,南有刘宋,西有北凉,男子立业恰当时,正该沙场论英雄!尔等秣兵厉马已久,建功立业在即!可有信心?” “有!” 元韬在一片激呼声中志向踌躇地带崔浩回了林中帐篷,下面人早已置了酒,邀崔浩坐了,笑着问道:“崔公在家安居已久,再不出山,只怕壮心要消磨掉了。” 崔浩便知道,父亲出仕的时机到了。 元韬自登位以来短短三个月,果断强硬,大刀阔斧地作了许多大动作,比先帝雷厉风行许多。那些胡人贵族被震慑,再不敢如从前一样在朝堂上咄咄逼人。 两人说着话,便听到外面禀报道:“皇上,公主来了!” 崔浩微皱了一下眉头,脸上的神情立时清冷。 先皇五女,已嫁了三个。如今宫中的两位公主,大公主与皇上并不十分亲近,唯一敢在元韬帐中来去的,便是始平公主了。 元韬见了崔浩神情,笑道:“渊之为何听闻始平到来一副僵冷姿态?始平近两年来,修身养性,习文从礼,再不是从前只知骑射些许刁蛮的样子。即使从前得罪了你,又何必斤斤计较至今?” 崔浩便道:“臣不是斤斤计较,而是公主驾到,秉持礼节,不敢自在。” 元韬失笑道:“你都自称臣而非我了,果真是不自在!你若实在不自在,我让她退下便是。” 崔浩哪里能让堂堂公主因自己而退? 元韬笑着,让人请始平公主进来。 少时,始平公主一身宫装,曼步而进,这些年倒真是在读书习字,脸上都显了端庄温婉的气质来。 崔浩即起身行礼,垂眉敛目,面无表情。 始平公主看了看崔浩,偏有些无奈地再看了看元韬。 元韬便笑着对崔浩道:“游玩在外,又不是在宫里,你也恁地多礼了。” 崔浩依旧默默行完了礼,才默默地坐了。并不看始平,也不擅自开口,只是一副恭谨模样。 始平公主原本欢欢喜喜的表情一瞬间委屈得几乎掉了泪。 她当日听了阿娘说女孩子要温柔的话,也知道崔家这样的旺族,除了看重门第,更看重教养。扔了马鞭弓箭,耐着性子和那些汉人小姐学书学字,只希望崔浩能对自己有所改观,另眼相看。没想到这两年,每每见到,还是如从前一样,谦恭有之,疏离更甚。 她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崔浩只是不肯对她注目相看。 强自忍了,对元韬笑道:“今日跟着舅母出来踏春赏花,听见说皇兄出在,便过来看看皇兄。” 元韬笑道:“读了两年书,说话都这么文绉绉了。皇室的公主,就该如这个样子。” 崔浩见这兄妹二人有叙话的意思,便想告退走人。 身子动了动,才要张口,忽听外面有人报道:“皇上!崔直郎!外面有崔府家人来急报,说高公的女儿不见了!” 第62章 有女初长成(1) 琉璃原来是受了卢府和柳府小姐相邀去溪边赏桃。四处都是各府的下人,几位小姐加几位小公子玩得开心,侍女便也没有往跟前凑。 谁知回头凑在一起时,便没看到琉璃。原也并没有放在心上,只以为琉璃顽皮,玩得兴起跑得远了些,着下人去喊时,却是四下不见了人,这才慌张地找起人来。 秉淮和阿原第一时间想是不是谢浑派的人掳走了琉璃,除了谢浑,他们实在也没有再得罪的大人物敢如此胆大包天地如此行事了。 阿原和秉淮双目一对,知道丈夫和自己想的竟是一样,当时脸便失了血色。那谢浑为了与秉淮的私人恩怨,连边境压兵的事情都做得不管不顾,琉璃到了他手里,自是没有好了。 崔玦夫妇极力安慰秉淮夫妇,然而心里也知道,如果真是谢浑,琉璃真的是…… 邀琉璃一处玩的卢家小姐和柳家小姐面色惶然,那两个小公子再不用说。活生生的人在他们眼皮底下丢了,怎能不害怕? 卢家小姐除了害怕,还有些内疚。她平时照顾弟弟,很有为姊的责任。觉得自己年长,原该将琉璃照顾好,谁知一个大意,竟然将琉璃丢了。 柳家小姐脸色苍白,显然是吓坏了,想来是没有经过这种事情,颇有些心神不定,惶惶不安。 崔浩呆立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问道:“阿璃失踪之前,在什么地方玩耍来的?” 卢家小姐卢静垂泪道:“我们原在溪口的下水边,那里天然石坑,水流过来,成了一处方塘。阿璃说听说鱼会游到水面吃桃花,便约我们四处采些花瓣往水里扔扔看……我们于是都去地上捡花瓣……” 柳炎说道:“阿璃姐姐去捡花瓣时,卢绽还说看到一只蜜蜂采蜜,喊她过去看。” 卢绽便是卢府的小公子,急忙说道:“是,阿璃姐姐还让我小心别给蜜蜂蜇到。” 卢绽想了想,又说道:“我和柳炎都寻了一大捧花瓣,阿璃姐姐好像也找了许多,还问柳姐姐借荷包袋子装花瓣来的。” 柳府小姐柳元元忙道:“是,阿璃问我借了一只荷包袋,我……跟她说莫要太贪心……” 崔浩说道:“麻烦两位姐姐和带着绽弟和炎弟重新回去走一趟,给我指一指阿璃当时所在的方位。” 出了这等大事,哪个府里敢不配合? 元韬是一国之尊,自己不便露面,却把数名侍卫给了崔浩。 于是一行人去了之前和阿璃玩耍的地方。 两位小姐和两位小公子各站回自己的方位,一边回忆着当时情形,一边指出阿璃的方位。 元韬的侍卫都经过元韬亲自选拔,皆是个中好手。听着那几人的描述,定了几个方位,于是各走一方,前去寻人。 寻人的出去了,崔浩站在那处方塘边上,状若无意地问卢静道:“这方塘比起别处,景色甚妙。姐姐从前来这边玩过吗?” 卢静道:“倒是第一次。元元从前来过,说这里景色好,阿璃一听方塘里有鱼,也来了兴致,于是便过来了……是我照顾得不周,不该贪玩太过,原该看好弟弟妹妹……” 柳元元脸色苍白,胆子小了些,吓得浑身发抖,说道:“是我不好,不该提议来这里……早知道……” 第63章 有女初长成(2) 柳炎见自己阿姐自责,说道:“是我的不对。我想让阿姐开心,所以才跟阿姐说来这边玩的。” 柳元元连忙道:“我比阿璃大许多,原该照顾好阿璃……这里原都是各府的下人,不该有坏人来……阿璃她……定时一时贪玩走得远了……” 一边说着,豆大的泪珠落下来。 崔浩说道:“柳家姐姐不必担心。去寻找的人都是身手了得的侍卫,真若是有歹人,他所去不远,脱不了的。” 柳元元白着脸点头道:“……那就好……阿璃定会没事……” 抬抬手召了随身跟着的下人,吩咐道:“你去别院说一声,让高公和夫人别着急,阿璃一时便能回去了。” 秉淮和阿原被崔玦夫妇劝着,并没有跟过来,留在别院等消息。 下人迟疑了一下,询问地看崔浩。 崔浩并不解释,只说道:“去吧。只管这样说便是了。” 下人只好去了。并不觉得这话能让高公夫妇放心。 卢夫人和柳夫人各自安抚自家的孩子,崔浩见卢静总是一副内疚自责,怕她心事太重,于是走过去说道:“卢家姐姐不要想太多。我刚刚看这里地形,山路向下,都是府里下人把守,山路向上,直通山顶,再无别路。真有歹人行掳掠之事,往上死路一条,向下暴露行踪,只能往桃林深处走。一旦进了桃林,不到天黑各府散尽,便不能下山,掠人至此,风险何其大!阿璃只能是一时顽皮,走得远了,在山里迷了路。” 卢静一听,顿时眼光一亮,问道:“真的么?” 柳炎和卢绽听见,立刻过来嚷道:“阿璃姐姐如果在山里迷了路,定是害怕极了,我们去找她吧!” 两个都跃跃一试的样子。 卢夫人和柳夫人立刻制止道:“别混添乱了。派出去的大人个个是好手哪个不比你们强?别进了山里,人没找到你们又丢了。只管好好耐心在这里等一等。” 又对崔浩说道,“真如你所说,人没事就好。” 自家的女儿和琉璃玩在一处,居然平空弄丢了那一个,两位夫人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听崔浩说了一番,都期望如他所说,千万别其中有枝节。 阿璃此刻,却果真是没事。正是元韬身边那位叫做李盖的侍卫先找到了她,正在一处大石上,一身粉蓝衣衫,站得极是醒目。 李盖循着那抹蓝,走到石下,抬头凝目,打量了一下。身上除了几处沾了尘土,并没有狼狈的地方。且她明显一副等人来救的姿态,一派的镇静,也看不出害怕。 问道:“可是高公秉淮家的小姐?” 琉璃看了看这魁梧健壮的年轻男子,歪头问道:“你是谁?” “在下是皇上的近前侍卫。特意来寻小姐。小姐下来跟在下回去吧。” 琉璃黑溜溜的大眼打量了一下李盖,再问:“皇上的近前侍卫有凭证吗?” 李盖:“……在下有近前侍卫的腰牌,小姐可要看一看?” 琉璃凝目看了看李盖,再问:“你的腰牌是拿什么做的?” “……桃木金漆。”李盖有些莫名其妙地回答。 琉璃:“哦,那太容易仿制了!” 李盖:“……” 第64章 有女初长成(3) 崔浩收到李盖的传讯,匆匆赶来的时候,琉璃和李盖一个在石上面,一个在石下面。 李盖显然给琉璃弄得有些无语,一见崔浩来了,赶忙退身道:“崔直郎来了。” 琉璃看见崔浩,眉开眼笑地打招呼:“崔哥哥!” 就要从石头上面往下跳。 崔浩哪里敢让她跳,立刻喝止了她。 李盖在旁边说道:“在下带小姐下来吧!” 一个纵身上去,道声“得罪”,将琉璃往臂弯里一抱,飞身才跳了下来。 崔浩这才问琉璃:“发生了什么事情?” 琉璃眨眨眼,说道:“是我一时贪玩,走得远了,入了这林子便迷了路。我知道崔哥哥一定会来寻我,故而在此等候。” 崔浩拿眼看着琉璃:“你可知道这里距你们玩耍的地方有多远?你一个人敢跑这么远?” 琉璃垂着头:“我知道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崔浩看琉璃低着头,只拿着左手捏右手的手指,捏来捏去,只是不肯再吐别的话。回头看了看琉璃在的这片地形。 严厉地说道:“这里山石突兀,又在山阴处,换了府里的下人来寻你,十个有九个寻不到这地界,你可知道?” 琉璃将头再垂了垂,低声说道:“是!我知错了!” 崔浩抿了抿嘴,再没有说什么,带着琉璃慢慢下山。 快到山底的时候,已是太阳西落。 崔浩打发了随身的下人去跟别院里正着急的秉淮夫妇报信,又打发人去给卢府和柳府分别去报信。再对前面的李盖说道:“阿璃人已经找到,麻烦李侍卫回去跟皇上说一声。” 李盖应一声告辞去了。 身边没了旁人,崔浩才严肃着神情对琉璃说道:“阿璃,如今身边没有旁人,我再问你一次,今日是谁劫了你?” 琉璃张了张口,还没说话,崔浩又严厉看着她,说道:“阿璃,你素有主意。你不想你阿爹阿娘担心,有话可以对我讲。我不是外人,你现在将事情都跟我实话说了,将来出了岔子我才能保护你!” 琉璃低了低头,默了一会儿,才低着声音说道:“我应过了别人,此事谁也不外说。” 崔浩听里面果然有事,心中生气,嘴上却柔和语气,说道:“对我也算外说?” 琉璃噎了一噎,没有说话。 崔浩说道:“你若不说,我便说。此事是不是跟柳家小姐柳元元有关系?你是想我去找柳元元问个明白还是自己跟我说清楚?” 琉璃吃惊地抬起头来,看着崔浩:“崔哥哥,你,你怎么知道?” 崔浩看着琉璃:“阿璃,柳元元若真担心你,早该说出你的去处。她心中再有愧,一心想着保全自己,仍然闭口不提你去了何处。即使这样,你仍然想护着她吗?她一个外人,难道比你阿爹阿娘对你的担心都重要?你现在压着此事,将来若是她反咬一口让你百口难辩,你也依旧要护着她么?” 琉琉愣愣地看着崔浩:“柳姐姐,她没有你想的那么坏……” 崔浩挑了挑眉毛:“或者是你将人想得太好!阿璃,当日你被柳炎捏住脸,卢家绽都知道维护你,她一个做亲姐姐的,却一声不出,一动不动。小非不辩,大是不知。如果今天你护的是卢家小姐,我由着你,一字不追问。” 第65章 有女初长成(4) “我不知道掳我走的那个人是谁。我跟柳姐姐借了一个荷包装桃花,那个荷包却破了个洞,我去寻柳姐姐重新要一个,她正在跟一个男人说话……” “男人?”崔浩挑了挑眉毛。 当时玩乐的地方,都是各府的小姐,怎会有陌生男子靠近?柳氏是有名旺族,向来注重家教,对家里小姐管教甚严,柳元元居然孤身和一个男子避人交谈? “柳姐姐见被我撞到,似乎很慌张。跟那个男人说‘你赶快走吧,你问的地方我不认识’,拉了我就走。柳姐姐似乎很害怕,握着我的手抖得厉害,我就问她怎么啦,她只说没事,还跟我说不要告诉别人。” “我才跟柳姐姐走了没几步,就被人从背后捂住了鼻子。然后就不记得了。” 崔浩一听,琉璃居然是在柳元元身边被带走的,不由心中大怒。 怒气冲冲哼了一声:“你在柳元元身边被人掳走,她一声不吭,你还维护她?你阿爹教你与人为善,是教你帮别人伤害你自己么?” 上上下下再将琉璃打量一遍,问:“他可伤了你?” 琉璃摇摇头:“我醒来的时候,就在刚刚你们找到我的地方。那个男人看着很凶,也很慌张。我觉得他不想伤害我,只是怕我将他和柳姐姐的事情说出去,就跟他说,我的崔哥哥很聪明,他如果伤了我,崔哥哥一定会查到是他做的。如果他放了我,我就什么也不说,只当是我自己贪玩迷了路。” 崔浩又气又恨:“你倒知道拿我吓唬他?” 琉璃自知理亏,心虚地低声说道:“他并没有伤害我。崔哥哥,你不要生气。也不要跟我阿爹阿娘说可以么?” “你阿爹阿娘都聪明得很,你说你贪玩迷了路,你觉得他们会信?” 琉璃一噎:“……那怎么办?” 崔浩看她的样子,气道:“这事我亲自会跟你阿爹阿娘解释,你不消说一个字。今日之事,你既应了那人,便不必再说一个字。” “那你打算怎么跟我阿爹阿娘说?” “总不会像你这么笨!”崔浩气恨恨说道。 心里难道有些后怕。这是琉璃聪明,察言观色说中了对方心思。倘若她稍微柔弱一些,哭闹起来,说不得现在寻到的,就不是活生生的她了。 心里的话当然不敢跟琉璃说,只是揉着她的头发说道:“阿璃,你阿爹阿娘虽然疼你,却不教你单纯向善,今日我还要告诉你知道,交友如柳元元者,她心地虽不坏,然而却可因一时之私,误你性命。她今日为保她自己,明明看你阿爹阿娘担心你心急如焚却死不开口,他日为了别事,同样可以置你的安危于不顾。这种人,只可远离,不可近交。可记住了?” 琉璃点点头,瞅着崔浩,低声说道:“我记下了。崔哥哥还生气么?” 崔浩笑了一笑,捏着琉璃的手,说道:“听到你失踪的时候,担心得很。不过现在将你找到了,只剩下高兴了。” “那我听了你的话,以后离柳家姐姐远远的。你别再计较这件事情了行么?” “……” 第66章 有女初长成(5) 崔浩不知怎么解释的琉璃失踪之事,秉淮夫妇果真没有再问起此事。阿原经此一事,开始着紧为琉璃物色起侍女来。 李盖回去,跟元韬禀报了寻找琉璃的经过。元韬沉吟一下,没有说话。 始平公主旁边说道:“原也是她贪玩走得远了。这南山都是各家别院,若是歹人存心行凶,哪里能这么便利?” 元韬看了看始平公主,说道:“你后半句倒说得不错。若是歹人,哪能如此便利。” 始平公主不以为然地说道:“皇兄莫非真以为有人存心为之不成?” 元韬说道:“你虽长阿璃四岁,心境却不如她。” 始平公主被说得大为不服气。 元韬说道:“从我私心讲,我十分乐意成全你和崔浩,然而你也知道他眼界甚高,为人清傲,你若看事情如此短浅,如何让他对你另眼相看?再过两年,我可以直接下旨将你下嫁给他,然而以他的性子,你觉得那样的结果是你想要的结果吗?况且以他的性子,他若无娶你之心,只怕会当庭抗旨也是可能。” 始平公主一下子被堵了嘴。她心中再有不忿,事实却是,这几年下来,崔浩对她始终态度冷淡,并不亲近。 元韬看了看始平公主,又说道:“我知道你阿娘疼你的心。崔浩若非良人,难道朝中便无佳配不成?阿娘华阴嫁了吕大肥,过得不也十分和美?” 始平公主一撅嘴:“我就喜欢崔浩。我做得不好,我继续努力。皇兄别扯我的后腿便是了。” 元韬笑起来:“我何曾扯你的后腿来?崔家是清河旺族,门第森严,崔浩少年天才,相貌俊美,多少大家族想嫁女联姻。那些个氏族小姐,你去看一看,哪一个不是能书善画?你若有心,多跟那些氐族小姐套套近乎才是正理。” 始平公主看了看元韬,语气一低,说话带了些小心翼翼道:“我知皇兄有意重用那些氏族大家。我听舅母她们闲谈,多少朝中大臣已是私下有怨言。皇兄不曾担心过吗?” 元韬冷冷一哼:“这就是那些人的目光短浅之处。他们难道觉得他们的父辈随着先皇打下了江山,这朝堂便是他们的天下吗?长治久安,如果单靠他们的蛮横粗鲁,我们大魏朝早就像刘宋那样,握柄于他人之手了。我岂能因他们的不满就放置魏朝江山任他们挥霍?他们也许曾经是马背上的英难,然而下了马背,他们不过是一群粗莽之辈,和汉人相去甚远。” 始平公主默默地没有说话。 朝政上的事情,她当然不懂。然而皇兄自继位以来,铁腕冷血,说一不二。她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然而有一点,她深信不疑地知道,她的终身,握在这位皇兄身上。不管他做什么决定,不管他是什么脾性,她只乖顺地做他的妹妹便是了。 既然皇兄希望她跟那些氏族夫人小姐们多亲近,那她就多亲近便是了。 第67章 有女初长成(6) 卢夫人和柳夫人过了两天带着自家小姐到高宅看望琉璃。当日琉璃失踪,虽然虚惊一场,毕竟觉得自己女儿年长,照看不周,合该探望一下。张司空夫人听说了,便带了始平跟着一起过来。 阿原说道:“本来也是她贪玩不懂事,便惹得几位夫人跟着担心。” 将琉璃叫出来,跟几位夫人先道谢再陪不是。 张司空夫人笑道:“没有事便好了。小孩子家哪有不贪玩的,只是那么多下人,居然好好的人也能给看丢,实在也是他们失职!” 阿原便打发了琉璃带着几位小姐并始平公主去后院说话。自己和几位夫人闲聊。 琉璃带着几人往后院走,穿过花廊游轩,院子里正是花树勃发,树碧草青之时,一改冬日清冷的气像,那几处假山配着随意横生的花树,尤其带了意境。只觉得这院子不大,却处处有景,时时入画。 几位小姐不由停了脚步,驻步观景。 卢静不由叹道:“从前只听人说起高公盛名,如今看了这院子,便知盛名不虚了。这院子不大,布置得心思处处有巧,处处显妙。实在难得。” 琉璃便笑道:“这院子,一大半景是当初旧宅里有的。我阿爹喜欢,随便收拾一下。这廊柱看着破旧,却不肯让人漆,也不肯让人修,只说粗野之处,便是意趣。” 柳元元点头道:“我祖父在河东,曾经有一处院子,专门将廊柱作得一片古旧,在假山上闲置青苔,只要那野趣之意,然而每每叹说总有刻意之嫌,不尽自然之意。看了这院子,才知道我祖父那院子,实在是雕工太过了。” 始平公主听那两位小姐一通议论,默不作声,心里便知道自己和别家的差距了。她身份再高,别人也许高高捧着,然而随意之间透出来的家族底蕴是如此明显的差距,她自认自己输的,不止一点。 琉璃领着几位小姐进了自己的院子,笑道:“我的院子小,几位姐姐莫嫌弃。” 始平是公主,卢家和柳家都是大族,住的府邸院子必是阔气的。 琉璃这院子是小了些,然而小则小,里面的布置景致却更令人吃惊。 柳元元先看到树下的风铃,愣了一愣,说道:“这是青玉做的?” 倒不是吃惊这风铃做得奢侈,这青玉,原也不是多么名贵之玉,只是看这风铃挂的姿态,也是经风经雪的,一挂青玉风铃,就这么露天挂得这般不在意,她也是前所未见。 琉璃说道:“这青玉,越是经雨经雪,吸了天地之水,才会玉质更佳,且音质更悦耳动听。” 一边说,一边伸手轻轻碰了碰,只听青白玉片相撞,如薄瓷轻碎,清脆悦耳,又带了丝音袅袅,悠悠荡开。 琉璃又拿手指将一片玉片轻轻一擦,尘去处,玉片清透晶亮。 灿然笑道:“爱玉之道,未必要珍而匣之。养玉之道,顺其自然便好。” 卢静和柳元元都开口称是。 始平公主看了看身上并无多余坠饰,只在发强了一枚攻红发环的琉璃。那发环玉质实在一般,重在干净。然而简中见清,朴中带净,自显了一份大方自在。配上琉璃白嫩嫩的俏脸,粉蓝的衣裙,灿然的笑脸,恍然觉得这张脸是如此吸引人。 心里若有所思,默默将惹了赤金串子的手腕袖在袖子里。 第68章 有女初长成(7) “前日是我只顾自己贪玩,没有看好你,害得你山中迷了路,担惊受怕。回去后母亲将我好好说了一通……” 卢静在随着琉璃进了屋后,拉着琉璃的手先道歉。一脸的内疚,仿佛琉璃的失踪是她的过错一般。 琉璃笑道:“原是我贪玩乱跑,与姐姐何干?原是一起要欢乐,因着我坏了姐姐们的兴致,该我道歉才对。” 柳元元这时说道:“琉璃妹妹当时就在我近前,我却没有将你好好护着,是我的不对。我这两日心中甚是不安。那日见妹妹安全回来,才放了些心。” 柳元元心中不安倒是真的。她只怕琉璃人小嘴不牢靠,一个不慎将她与陌生男人近前说话的事情说出去。 琉璃于是笑道:“姐姐们今日来看我,竟是为争着道歉来的不成?我阿娘和我杂爹已经为我贪玩乱跑骂了我一通,姐姐们可莫再招了他们的怒气上来,罚我以后不许出门我可不能再与姐姐们玩耍了。那件事,姐姐们忘了不好吗?” 柳元元便笑起来,说道:“以后你想找静姐姐玩耍也是不大能的了,昨日静姐姐已订下了亲事,订了八月出嫁。这半年的时候,要在家里绣嫁衣了。” 琉璃颇有些意外。然而一想,卢静今年十四岁。本朝去年才改了律法,要求男子十七而娶,女子十五而嫁,否则家人坐之。卢氏是氏族大家,自然不会让自家女孩儿等到适龄再嫁。 当下欢喜地对已显了羞涩之意的卢静笑道:“恭喜静姐姐!” 卢静一下子不好意思起来,拿袖子半掩了脸,莺声呐呐地说道:“本是来看琉璃妹妹,怎又说到我身上来?” 这时聂阿娘捧了茶进来,知道女孩儿的不好意思,打断话题笑道:“公主和两位小姐请小饮一杯茶。” 一边说着,一边将茶分放在始平公主和卢柳两位小姐面前。 卢静正急于转话题,闻见茶叶清香扑鼻,立刻问道:“这茶真是好清香。却是什么茶?” 聂阿娘笑道:“公主和两位小姐见笑。是我们小姐采了桃花干制后做的茶,想着女孩子爱美,桃能养颜,因此自作主张为各位泡了一杯。” 柳元元好奇,轻轻揭开茶盖,只见雪白的瓷杯里飘着霞红的桃瓣,泡得极是舒展,状如新鲜一般,极是养眼,于是笑道:“没想到琉璃妹妹这般手巧。” 琉璃便笑道:“不过是平时无聊,学着我阿爹制些茶自娱自乐。姐姐若是觉得好,我前些日子多制了些,几位姐姐带些回去泡着喝罢。” 卢静这时便笑道:“你辛苦制了,我们哪好意思拿你的茶,你只把制茶的法子说了,我们自去制好了。” 琉璃便说道:“这茶是好制的很,只是桃花已开,用来制茶过了时候。必得要趁着花苞实而未开采下来,于汽上稍蒸,阴凉之处风干,收好即可。” 卢静笑道:“原来用的是花苞,怪道这花泡在水中开得这样好。” 琉璃又道:“这桃茶虽然养颜,却性属凉物,平时偶尔饮一饮是无妨的,多饮伤身。实在喜欢,只管里面加些许姜末,怕辣嘴便加红枣泡着。一样的补气养颜。” 卢静笑道:“这个使的。” 始平公主在一旁,始终默着声。 若在从前,她只会说这些汉人故作姿态。然而沉下心来读了几年书后,她深深知道,胡人贵族马上打了天下,安乐下来,只一味地吃喝享乐,平日里只拿骑马射箭当乐趣。真比雅意情趣,享受生活,胡人贵族与这些汉人,差了不知多少倍。 第69章 有女初长成(8) 始平公主和卢柳两位小姐和琉璃喝茶谈笑,说了一会话,聂阿娘便笑吟吟进来,说道:“前院几位夫人让喊公主和几位小姐。” 始平公主和卢柳两位小姐知道是要走了,连忙起身。 聂阿娘笑道:“高宅不比公主和两位小姐家阔绰,然而满园鲜花倒是开得旺盛。特意剪了几株花,公主和两位小姐不嫌弃寒酸,请带回去插个新鲜。” 一边说,一边给始平公主和卢柳两位小姐各奉了托盘。 卢静和柳元元看那托盘中的花,有茶碗口大小,色如胭脂,形如牡丹,重瓣层叠,清香萦鼻。那花明显是刚刚剪下来的,花心还带着许些的水露,真是娇艳欲滴,美艳非常。 柳元元一下子爱不释手,捧了花问道:“这是什么花?” 聂阿娘笑道:“这是茶花。” 柳元元吃吃惊道:“我从前只见单瓣茶花,却是第一次见如此多的重瓣者。” 琉璃便笑道:“这是培出来的新品种,北地气候偏冷,春天来得迟,花又晚发,因此培了些茶花出来,为了院子好看。” 卢静便看着琉璃,赞叹道:“我阿娘每每和高夫人聚了,便回去跟我感叹说夫人一家甚有情趣。今日才真是见识了。” 琉璃说道:“我们原在南边居住,平时里闲得无聊,才做些事情打发时间。哪里就如姐姐说的这般高雅了。不过是心有所喜,手有所动。姐姐喜欢,回头春寒过了,我便送姐姐几株过去慢慢养了。” 卢静连忙摆手道:“我虽爱这花,然而己所不长,不敢随便求养。这茶花极是难弄,何况你精心培出来,想来更是娇贵。哪一日府上花开,妹妹邀我来赏一赏,我便知足了。” 琉璃于是笑了:“赏花却是容易得很。姐姐但有闲暇,只顾上门来赏。” 一边笑着,一边送了始平公主和卢柳两位小姐出院子。 始平公主已坐在牛车里,与张司空夫人上了路,张司空夫人才笑着问道:“此来感受如何?” 始平公主默了半响,黯然说道:“今日方知,我与崔家阿郎,相差甚远。从前我一味自大,怪不得他冷意疏远我。” 张司空夫人便笑起来:“怎么,这是歇了心要改弦更张了?” 始平公主立刻说道:“才不!我既知不足在何处,当努力添补。骑马射箭我且不在话下,一个制茶泡茶有什么难的?” 张司空夫人就忍着笑问道:“只是一个制茶泡茶么?” 始平公主哼了一声,说道:“都没有什么的,只在心诚不诚,意坚不坚!” 那边送了客人出门回转的阿原与琉璃回了院子,阿原忽然站住了身子,笑着问琉璃道:“我倒不知你何时与柳家小姐那般亲热了?上个车的工夫,你和她都那般恋恋难舍还要说几句悄悄话不成?” 琉璃看了看阿娘,十分平静地答道:“她为我前日南山迷路险些失踪之事有些自责,我跟她说原只怪我一时贪玩,要她不必放在心上。” 阿原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女儿。 琉璃抿嘴一笑,说道:“阿娘难道连自家女儿都放心不下了么?” 阿原便笑着说道:“你是我和你阿爹的女儿,吃一堑长一智。我可不信这世上还有你能吃的亏!” 琉璃就笑了笑。 第70章 有女初长成(9) 且说柳元元坐着牛车随着柳夫人回府里的路上,柳夫人看女儿对那朵茶叶分外喜爱,不时探手相闻的样子,心有所动,笑着说道:“高公家的琉璃,这两年看着,出落得越发聪慧可人了。” 柳元元因得了琉璃保证,卸了心事,笑着说道:“阿娘喜欢琉璃?” 柳夫人轻声说道:“我看琉璃性子柔和,人又聪慧,是个会看事儿又能处事的。高家夫人调教女儿调教得好,你与她处得融洽,炎儿每每也喜欢和她玩在一处,且和琉璃年岁也相当。若是可能,将来两家定下亲事也不是不能。” 柳元元愣了一愣,脱口说道:“琉璃虽好,她家的门第……” 柳夫人笑了笑:“西高家虽然没落,可看如今皇上对高公的器重,将来只有他的好,没有他的坏。且以高公的盛名,连崔府都他家来往密切。这门亲事只要高公肯点头,我们也不算低娶。” 柳元元一下子心里有些乱。她愿意和琉璃交好是一回事,然而作亲却是另一回事。谁会愿意将来的弟媳是一个心里捏了自己短处的? 然而她嘴上不仅不能反对,连反对都要小心翼翼,只恐露了什么叫自己阿娘看出来。愣了一会儿,低声说道:“琉璃,自是个好的。阿娘若喜欢她,给弟弟订下来也不失为好事一桩。” 柳夫人便笑道:“不过和你随口说说。他们两个如今都才八岁,真要作亲,也要过上两年才好。再者,真说亲事,也是先说你的亲事。” 柳元元从来不曾被母亲当面说亲事的事情,乍然一听,脸上先一红,羞涩地垂下头来。 柳夫人看女儿的样子,笑道:“原来想多留你几年的,然而皇上颁了律令,卢家小姐比你只大一岁,都要成亲了,你的亲事,自然也要开始张罗。” 柳元元心里一紧,抚着那朵茶花的手下意识便紧了紧,指甲毫无意识地掐了一小片花瓣下来。急忙拿裙摆遮了一下。 柳夫人只顾说话,并未注意柳元元的异样,又说道:“近几日有传柔然进犯边境,皇上开始召朝臣议论攻打柔然的事情。我和你阿爹的意思,都想从上门求娶的子弟里面为你找个理文的,安安稳稳过日子……你可有什么想法?” 柳元元手一抖,勉强将手埋进裙摆里,强压着心里的抗拒,极力声音平静地说道:“理文还是习武,女儿倒无所谓,只要门第相当,人品端正,爹娘看着喜欢的……” 柳夫人立刻道:“怎能无所谓?真要打起仗来,那些个习武的,哪个不要骑马上阵?战场上总是刀枪无眼,大魏朝自建国以来,伤了多少将士?为你将来的幸福着想,无论如何都不能将你嫁到习武之家去!” 柳元元不能反驳,只是默默垂着头不说话。 柳夫人只道女儿害羞,叹着气说道:“我和你爹的意思,自然也想你嫁得近便些。平时宠你惯你,离得近了,总能看顾一二。年轻子弟里,崔家的阿郎倒是个不错的。” 柳元元想到当日崔浩盘问自己的情景,身子一抖,脸色便白了几分。 第71章 太平起战事(1) 攻打柔然之事,朝堂上又是一片热议。 长孙嵩一派主和,让元韬大出意外。 长孙嵩说道:“如今南有刘宋,西有北凉,北面夏国和柔然皆对我虎视眈眈。柔然自社仑称汗以来,仿效我魏朝兵制,置骑兵,立军法,颇有强者之风。近两年,更是联合北凉,媚贡刘宋,我朝若出兵伐柔然,只怕北凉和刘宋会借机生事。沮渠蒙逊前番虽因着被袭之事和谢浑有些龌龊,但绝不会放过绝佳时机渔翁得利。因此臣以为,此时伐柔然,并非良时。” 元韬看了看群声附合的众臣,心里有些不快,出声问道:“柔然频繁挠我边境,我不出兵相克反而屈膝求和,你们难道以为柔然会悦然相和,与我融洽共处吗?” 吐谷浑道:“柔然民风强悍,侵略成性。然而长孙司徒说的是,此时征伐,必有北凉、刘宋,夏国渔翁得利。前有社仑弟斛律,向燕国君献马3000匹,燕国以乐浪公主和亲下嫁,两国和平共处十余年。不若我朝也仿效前事,先和亲抚之,以待良机。” 元韬冷笑道:“柔然早已是我大魏进取中原的后顾之忧。而柔然也自知我大魏是他南进的阻碍,先献马燕国,迎娶公主,后又献供刘宋,许诺岁朝,不过是为了联盟两国,对付我大魏。别人刀已霍霍在手,你们倒想和亲求好?!” 立刻唤内侍道:“去崔府请白马公崔玦来。” 崔玦很快被请到朝堂之上。当庭行礼。 元韬说道:“崔玦,柔然近日数次挠我边境,边民不胜其挠,是伐是和,你讲个道理出来。” 崔玦站在朝堂之上,慨然应声答道:“柔然,蛮夷之邦,骄悍之民,性喜掳掠,血带兽性。和为下,伐为上!” 长孙嵩皱眉道:“白马公主伐,可曾想过,我若出兵征伐柔然,宋兵若乘机北进,当以何应对?” 崔玦反问道:“柔然惯会背信弃义,倘若纵虎为大,与刘宋合而攻我,我腹背受敌,到时又以何应对?” 对着元韬搭手躬身,说道:“齐宋自刘裕去后,元气大伤,更兼宋帝玩乐无度,不理国事,谢浑把持朝政,骄奢压人,民心早已动摇。刘宋,暂不足为虑。先帝在时,更曾将夏国打得苟延残喘,气数低微。正该当此时机,集中力量对付柔然。而柔然,近些年来气焰嚣张,未遭重创,自认不可一世,正应趁他骄横轻敌,重兵相击,长驱直入,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必大获全胜!” 长孙嵩忧虑道:“然本已强悍,岂能如崔公所说轻易便可制敌?” 崔玦说道:“柔然习惯分散放牧,秋天牲畜肥壮,方才集中。然而天寒时,食物匮乏,多南下掳夺,我若趁此良机,出其不意,大举袭击,必定成功,只怕诸将不肯深入,不能全胜。” 元韬听得大为高兴:“崔公所言,消我疑虑。现在正该屯兵蓄粮,以待天寒北上征伐!” 崔玦再进言道:“若征柔然,皇上请允我举荐高公秉淮随军出谋划策。” 元韬大悦:“三年前,我得高公指点,于边境整顿军务,防御柔然,成效显著。崔公果然是深知高公者!” 第72章 太平起战事(2) 崔玦官复原职,本在朝堂众臣意料之中。然而崔玦竟然将高公秉淮也推了出来随军出征,很快引发了争议。然而元韬没有给朝臣任何反驳的机会,连秉淮的人都没有宣召,直接一个从事郎中的任命给了下去,随在征北大将军杜超的麾下。 消息传开,一片哗然。 从事郎中并不是多大的官职,然而杜超是皇上的亲舅舅,已故杜皇后的兄长,皇上与杜超自来亲厚,继位以来,数次亲至府邸探望,加封城阳王。皇上直接将秉淮置在杜超麾下,显见地袒护非常。 连向来拥戴皇上的奚斤都有些忿忿然,朝下与长孙嵩道:“那高秉淮自移居我魏国,未见树一功建一德,却得皇上如此看重。其在刘宋,因得罪谢浑,险些致两国战起,只有那崔玦前后护着。皇上受了崔玦的蛊惑,居然爱屋及乌,连那高秉淮也看得如此重了?” 长孙嵩虽然对皇上如此提拔秉淮些许微词,然而还是客观说道:“那高公,才比张良,确可当名士之称。他所设书院,趋者过百,所教所授,所言所论,确有高见。” 贺连真道:“如今崔玦官复原职,皇上又提拔了高秉淮。那些汉人氏族,素与崔玦来往甚密,这朝堂,很快便是汉臣的天下了!那高秉淮,向以清高自居,广言不涉朝堂,如今看来,也不过是沽名钓誉之辈!” 长孙嵩叹道:“皇上有意出兵柔然,那秉淮既有才干,自然会被重用。如今只好拭目以待,看秋后战况便知分晓。” 秉淮从书院回到家中,才知道自己被皇上一个从事中郎置在杜超麾下。 将将坐下,还未与阿原细说分明,崔玦便前来造访。 崔玦一落座,便对秉淮说道:“我知你不愿涉身朝堂。皇上也知道。然而这几年下来,想必你已看得分明,但怀才在身者,不可能乱世自清。从事郎中,说起来,不过是将帅下面一个寻常慕僚,柔然之后,是去是留,你可自行决定。” 秉淮说道:“我知兄长一片苦心为我。前者因谢浑逼兵边境,胡人贵族对我颇有微词。我若要长留魏地,自该尽一份心力,给那些胡人贵族一个正面应对的理由。兄长是为我着想,我心知。” 崔玦道:“我不只为你着想。却也自有私心。以你的才干,我自然希望你出仕朝堂,然而我也知道你志不在此。杜超其人,素有节操,与皇上关系亲厚,必不似那些胡臣对你心存偏见。你只尽力助他出谋划策,他必待你如上宾。” 秉淮对崔玦施礼而拜,说道:“乱世之中,我自然不能独安一隅。有兄长为我谋划,我感激不尽。” 琉璃这时跑进来,进门便叫道:“阿爹要去随军打仗么?阿爹你不要去!” 秉淮愣了一愣,崔玦已招手招呼琉璃,将她揽到身边,和颜悦色说道:“阿璃,你阿爹是随军,然而不是去打仗。伯伯视你阿爹如手足,怎会送他去战场险境让你和你阿娘担心?” 琉璃便看着崔玦,说道:“我阿爹要离开我和阿娘,我我阿娘怎会不担心?” 崔玦便捏着琉璃的手说道:“如果你阿爹去过一次,便能安安稳稳地在这里站住脚,再不用外面那些人微词议论,你觉得你阿爹当不当去?” 第73章 太平起战事(3) 崔玦在高宅叙话,崔浩却骑马去了骑射场。 叔孙建的儿子叔孙恭正拉弓射箭,对准树枝上红绳穿的一枚指环,一箭穿过。 回身再去取箭时,看见身后马上的崔浩,愣了一下,去取箭的手收了回来。 他与崔浩关系说不上远,也谈不上多近。崔浩怎会来骑射场找他? 将弓收在手里,看着崔浩下了马,慢慢走到他面前。这个少年比他还小两岁,与他的魁梧雄壮相比,身量实在有些单薄。而且这个少年一脸淡然的表情,站在他面前,眼睛淡淡抬起,视线浅浅落在他身上,让他有种不舒服的畏惧感。 他知道,这种畏惧并不是他真的怕崔浩,崔浩充其量不过一文弱书生。他之所以畏惧,不过源于内心的心虚。 崔浩冷清清地看了叔孙恭一眼,然后开口:“我以为你会请命去征北大军效力。” 叔孙恭愣了一下。 征北大军他是想去,然而去之前,他先要解决一桩心事。 只是崔浩凭什么来指手划脚?还是这种居高临下的语气? 有些恼怒地看崔浩:“我去不去征北大军,好像跟崔阿郎你没有关系!” 崔浩看了叔孙恭一眼:“我以为心里有愧的人,总会找机会弥补一二。” 叔孙恭一下子脸涨红了起来,更加气恼道:“谁心里有愧?我对谁有愧?” 崔浩将眼转到别处,冷冷淡淡地说道:“柳家是氏族旺族,最重门风。你以为柳元元为什么不敢跟家里说你和她的事情?” 叔孙恭脸色大变:“你怎么知道?你……” 崔浩拿鼻子哼一声:“你想多了,阿璃根本不认得你。叔孙恭,你可知道,你翻墙夜入柳家后院的行径,和强盗贼寇并无不同。你那般对待阿璃,我本欲让你二人当场出丑,然而我知阿璃素来心慈内软,又自以为柳家小姐待她亲厚,我不忍她伤心,才来找你给你机会让你悔过。” 叔孙建没想到崔浩竟会对自己做过的事情了如指掌,面色涨红,说道:“你要怪便怪我,不要去伤害元元,她……” 崔浩冷冷截道:“柳元元是什么样的人,我想我比你清楚。你认人不清,我也并不关心。我找你,不过是因你素来也算磊落,你对阿璃做下恶事,打算如何弥补?” “我知道我当日一时恶念,吓到了高琉璃。然而我并非真心伤她……” “你未动杀念,是因为她聪明,一语点透了你。叔孙恭,我只问你,那天过后,你心里可有不安?可有内疚?可有辗转难眠,要为自己的一时恶念惶惶不安?” 叔孙恭那日回来后,心里自是不安得很。他随父习武,幼时便随军去过战场,也曾杀过人。然而琉璃是柔弱幼女,且无过错,只因撞见了他和柳元元说话,他居然动了杀机,自是惭愧不已。 崔浩看着叔孙恭的表情,淡淡说道:“高公已被皇上派到杜大将军麾下任从事郎中,想来你已经知道了。阿璃与高公父女情深,此去必定惦念非常。你若有心补过,便去杜大将军麾下效力罢。只要高公平安归来,便算偿了你对的恶债!” 第74章 太平起战事(4) 过了两天,阿原和琉璃送秉淮出门。秉淮临上路,捏着琉璃的鼻子悄声笑道:“阿爹走后你要乖巧些莫要惹你阿娘生气,否则阿爹不在家,没人为你开脱,可知?” 琉璃被逗得欲哭还笑,依依不舍忍着难过目送了秉淮离开,直到没了人影,才无精打采地跟着阿原往家里转。 少了秉淮,母女二人走在院子里,多少觉得有些冷清。 宗明便喊了自己的妻子过来,与阿原一处说话。宗明的妻子三娘是两年前从南边带着幼子过来的,秉淮早早为他们母子备下了隔壁的院子,她经常过来与阿原说说话,做做针线。 宗明原要跟着秉淮一起出门,却被秉淮拒了,只要他看好门户,顾好阿原母女。 三娘拉着四岁的儿子宗俊过来,琉璃平日也是带着宗俊玩的,拉着宗俊去看小兔子,倒分了阿爹出门的难过。 琉璃带着宗俊玩了一会儿,引慧过来,说道:“小姐,柳府小姐派了人来请小姐去府里坐坐,夫人让我来问问小姐的意思。” 琉璃多少有些诧异。 她以为因了南山的事情,柳元元心里多少会忌讳她一些,怎地这才没几天就派人上门来请? 柳元元心里与她无隔阂,她若不过去,倒像是故意惦着那件事一样。 倒不好不去了。 琉璃将宗俊交给引慧,自回了房,聂阿娘便备了衣裳出来。还拿了簪花要为她梳头。 琉璃说道:“簪花不要了,平日怎样便怎样罢。” 聂阿娘听了,虽然没有簪花,却将她的头发重新梳理,发上系了发环。 琉璃换了衣服出来,去了前院,阿原看了看她的打扮,便知道她是要去。于是叮嘱她说道:“去了别家府里,少说多看。让引慧跟着你去。” 琉璃笑了笑,说道:“柳府又不是山里,我还能丢了不成?阿娘不要担心。我又不是没有去过柳府。” 阿原有心提醒琉璃对柳元元留个心眼儿,然而想着女儿也不是个傻的。又当着三娘的面,便没有吱声。 倒是三娘说道:“我看小姐还是带着引慧吧。柳府再说是高门大户,也不能事事靠到别人身上。” 琉璃便笑道:“那就让引慧姐姐陪我走一趟吧。” 琉璃一出门,三娘立刻对阿原说道:“我跟夫人不见外,跟夫人说句贴心的话,我看夫人还是早早为阿璃寻个贴身使唤的罢。” 阿原说道:“经了上次的事情,我也有这打算。” 三娘说道:“我知道夫人和老爷不喜小姐嫁入官家。然而老爷的盛名在外,以小姐的品貌,将来求娶者必定良多,小姐怎么可能嫁入平民之家?小姐聪慧,理家用人,夫人还是早早教着罢。” 阿原便苦笑道:“连你都想到这层了,我哪里会想不到。秉淮从前你多少是知道的,你和宗明也是经了事情体会过的。我和秉淮,但有一分奈何,都想阿璃平平稳稳地做个平民之妇。” 三娘便劝道:“乱世之中,有才有品者,皆在朝中效力。小姐那般品貌,嫁个平庸之辈你和老爷如何甘心?况我看小姐是个有福的,老爷与当今皇上有半师之谊,皇上对小姐又多有眷顾,这未来夫婿,只能大福大贵,不能平淡无闻。夫人还是从早教起吧。” 第75章 太平起战事(5) 琉璃到了柳府,柳元元很是亲热地迎出来。柳夫人因着有凑合琉璃和儿子的意思,对琉璃也十分亲热,拉着她说了两句话,便让柳元元带着琉璃去玩。 琉璃跟着柳元元去了后院,才发现原来始平公主也在。看到她亲热地打招呼,笑着对她说道:“那日在你家喝了那桃花茶,觉得你的心思甚妙。本想找你去宫里说话,又怕你太拘束了,知道你和元元平日里要好,因此让元元请你到柳府来。” 琉璃当时便有些反感起来。 她因着父亲出门随军,正心情不好。前脚刚送走了父亲,后脚柳元元就找她过来为这始平公主泡茶?当她年纪小不懂事,便能任意地使唤么? 崔浩当日真是没有说错柳元元,心地不坏,却私心为重,全不念她的心情,只顾将她找来讨好公主。 心里有了想法,面上并不露出来,脸上甜甜地笑道:“公主和柳姐姐想喝茶,只管登门便是,这么大阵仗地相请,倒显着咱们生分。柳姐姐早将来意说了,出门我好带些桃花茶过来。” 始平公主看琉璃一团孩子气,忙道:“原是我唐突。觉得你那日泡的茶甚有新意,一时心痒便想学一学……” 琉璃便欢快又天真地笑着说道:“不过是将现成的桃花茶泡个水,哪里有什么值得学的。要点也不过那个茶杯盖碗用的别有不同些。公主想学,回头我送你些桃花茶,你只管拿了别致的碗泡出来,包管比我泡的还好看。” 始平公主不相信,笑着问道:“真有你说的那么好学?” 琉璃点点头,说道:“真不瞒公主。公主觉得那日的茶好,不过是我那个茶碗用的好看。那茶碗是我阿爹闲来无事烧制的仿玉瓷碗,晶莹透亮,映着桃花才好看。宫里上好的玉碗不知有多少,泡出茶来肯定比我那个好看百倍。” 始平公主道:“真若如此。下次我倒要泡着试试看。如此,倒是要你多跑一趟。” 琉璃便大眼睛眨了眨,泛着天真欢喜,笑着说了一句:“我才要谢谢公主和柳姐姐,今日因着我阿爹出门,正心里难过,倒叫我出来散散心。” 始平公主才想起来,高公秉淮被皇兄任了从事郎中,随军去了征北大军,正该是今日离的家。 她平日被右右昭仪卫提面命,近两年渐渐收了从前的自我任性,便知道今日自己做的不妥当了。琉璃的父亲刚离家出门,正自心里难过,她不表示安慰罢了,还找她过来为自己泡茶。琉璃一派天真,也许不会多想,换了别家小姐,也许早已多想了。 始平公主看了看柳元元,心里有些恼怒。自己跟琉璃不亲近,不知道也罢了,柳元元自己说和琉璃关系甚近,不可能不知道。明知高公出门,只字不提,还顺着自己派人去请琉璃。是觉得自己是公主,琉璃就该前来近她吗? 始平公主恼怒着,便有柳府侍女过来,禀报道:“公主,小姐,外面有崔府阿郎,前来接高家小姐回去。” 第76章 太平起战事(6) 琉璃和崔浩坐在牛车里,已经出了柳府很远,崔浩都没有说话。 琉璃知道是生了自己的气,坐在崔浩身边,在他肩上又蹭又摇:“崔哥哥,我错了!” 崔浩转了脸来,看了琉璃一眼,眉毛一挑。 琉璃立刻自我检讨:“我该在家里陪阿娘说话,不该出来柳府。” 崔浩看着琉璃,眉毛再一挑。 琉璃立刻再检讨:“我过来柳府,该跟崔哥哥说一声。” 崔浩见琉璃总不往正理上靠,将脸往旁边一扭。 琉璃连忙贴过来,跟崔浩撒娇:“我知道,我知道。崔哥哥要我远着柳元元,我没听。是我错了!” 崔浩这才转过脸来,对琉璃轻斥道:“你来便来了,还敢坐柳府的车?为什么不让宗明送你过来?倒不怕他家的车将你卖了?” 琉璃道:“他府上的马车,真敢卖了我,哪里还有他家的好?” 崔浩气得拿手指头敲琉璃的额头:“他说是柳府的马车,万一是别人冒了柳府的名头来卖你呢?” 琉璃愣了一下,嘟嘴道:“他们卖我有什么意思?要卖也卖个千金大小姐才是真么!” 崔浩见琉璃不开窍,挖了她一眼,说道:“人心叵测,不得不防。先前已经给你卖了一次,你倒不长长记性么?” 琉璃怕外面的引慧听出端倪来,拉了拉崔浩的衣角,示意他别说。她倒不是怕柳元元的事情被说出来,只是怕自己阿娘知道后担心。阿爹出了远门,阿娘心里必是惦念,自然不能让阿娘为自己操心。 崔浩挖了琉璃一眼,带着气闷,狠狠捏了捏琉璃的手。 琉璃便知道,这件事情算是揭过了。崔浩向来如此,对她越凶,心里越是对她关心。气狠了,被她无赖耍得多了,最后也只是狠狠捏她的手指,算是发泄。 嘻嘻笑起来。 外面的车夫这时便说道:“阿郎一听姑娘被柳府的车接走,立刻就追了过去。一问柳府姑娘确实在,才放了心。” 琉璃听见崔浩如此关心自己,虽然觉得实在是多心了,然而心里依然感动。将头往崔浩肩头一靠,作撒娇状。崔浩比她高了一个头,肩膀早已够不到,就将头在他胳膊上蹭,蹭来蹭去蹭到他肩窝,头发便乱了。于是笑嘻嘻说道:“崔哥哥,我头发又乱了!你帮我拢一拢啊!” 崔浩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地伸手从马车一侧的抽屉里拿出一只木梳来,解了琉璃的头发为她重新束发。 引慧听着里面的动静,就知道自家小姐定是又使怪了。崔家公子脾气也实在是好,每每小姐一作怪,细细头发梳一遍,什么脾气便都没有了。 崔浩手中解了琉璃的发环,拿在手里,初看时没太在意,手里一拿,便觉得这发环雕得极其精致,尤其是“喜乐由心”那四个字,雕得实在又见刀工又见风骨。 “从前并未见你这用发环。” 琉璃便笑道:“崔哥哥也觉得这发环好看么?可见我顶顶有眼光,一眼挑中了这一个。” 崔浩便知道这发环是买来了。嘴角挑了一挑,说道:“阿璃眼光自然是好的。” 第77章 太平起战事(7) 琉璃被崔浩送回了家,崔夫人正在高宅与阿原说话。身边只带着一个侍女,衣服也是便常的衣服。 看见琉璃和崔浩一同回来,便说道:“柳家小姐前脚请了人,你后脚就要接回来,这是咱们跟柳府熟不见外,换了外人不怕被人多想。” 崔浩丝毫不以为意地说道:“请阿璃过去专为给公主泡茶也是什么好意么?” 语气清冷说得又不客气。 崔夫人便愣了一下,倒没想着柳元元居然不是为劝慰琉璃,去是为讨好公主去的。心里对柳元元有了些许不喜,面上却没有露,嘴里斥道:“你嘴上这样刻薄别人家的小姐,这是在家里,倘若在外面给人听到,不是在故意坏人名声?” 琉璃乖巧地走到崔夫人面前见礼,笑着说道:“柳家伯母知道我因阿爹出门心里难过,对我好得很呢。” 崔夫人便伸过手来拉着琉璃,将她往身边拢,笑着揉她的头,说道:“我正和你阿娘说,伯娘平日里正缺人陪着说话,你和你阿娘搬过去,你崔哥哥正好和你一处读书。” 琉璃看了看阿娘,看阿娘笑着也看她,于是笑着对崔夫人说道:“伯娘想找人聊天,我可以常去陪伯娘聊天啊。我有作不来的功课,也可以去找崔哥哥教。这院子里的,都是我阿爹的宝贝,我和阿娘得帮我阿爹守着。” 崔夫人就笑着点琉璃的额头:“偏你就人小鬼大,你阿爹最大的宝贝是你可不是这院子。” 琉璃就只笑,崔夫人知道这娘俩定是不会肯搬过去的。于是对琉璃笑着说道:“如今天气暖了,让你崔哥哥带你多出去玩一玩。北地没有南边那么多规矩,胡人的小姐骑马外出多的是。你年纪小,不必总拘在家里闷着。” 琉璃便拿眼看阿娘。 阿原扑哧便笑了,当着崔夫人,也不见外,就笑道:“你崔哥哥也是要读书的,又兼着朝堂上的差事,时常要到皇上面前说话的。只要不误了你崔哥哥的正事,得闲的时候,你想出去玩,也没什么不能。” 几个人说说笑笑着,引慧便进来禀报道:“夫人,宗明说宫里派人送了东西来。” 阿原一愣,宫里怎么往家里给送东西了。 心里诧异着,身子连忙起了。宫里送来的,一多半是皇上送的了。皇上未继位的时候家里也是常来的,然而现在毕竟身份不同,不敢怠慢。 崔夫人和阿原携了崔浩和琉璃迎了出来,便看见宗明迎着两个便装的侍卫抬着什么东西往里送。 见了阿原连忙放了手中的东西行礼,其中一个说道:“宫里得了新鲜的鹿肉,皇上让送些过来。夫人收了,我们便回去复命。” 阿原便知道,这是皇上贴心,知道秉淮走了,怕她们两个难过。 连忙谢了,让宗明收东西。 另一个侍卫说道:“皇上还让送了一头小鹿来,连同草料都在外面。想来小姐会喜欢。” 阿原一听,家里那只兔子已经很让她头疼了,几年前那头猪还是寄养到崔家的庄子,后来又肥又壮变了模样,琉璃才不惦记了。这又来一只鹿? 然而皇上赐了,又知道他定是为逗琉璃开心,哪能说不要? 倒是琉璃一听可以养鹿,欢欢喜喜地说道:“两位侍卫大人替我谢过皇上!” 第78章 太平起战事(8) 阿原收了那小鹿,很是有些头疼。皇上赐的,当然不能再寄养出去。看琉璃摸着那鹿万分欢喜的模样,只得由着她养到后院。 那鹿确实不大,个头儿矮了琉璃一个头,一身灰色的乳毛,带着些许白点,在琉璃手底有些怯怯的样子。然而似乎是真的饿了,虽然有些怯意,仍旧大着胆子蹭到琉璃手底去吃她手中的草料。 崔浩看着琉璃欢欢喜喜拿着草料喂小鹿,便背着手站在她身后两步远,问:“喜欢这鹿?” 琉璃回头笑,拿手放在嘴边,做出喇叭卷筒状,悄着声音往崔浩那边送:“阿娘最不喜欢家里养活物,那只兔子已经很讨她的嫌了。” 嘴里说着,掩不住的笑意。 崔浩看着琉璃嘴边攒着的笑意,心里想,果然是小孩子家,如此好哄。一只小鹿,就将她阿爹忘到一边了。 嘴边挑了挑,看了看那鹿,又将眼睛轻眯了一下。默不作声地看着琉璃拿草料喂那鹿。 琉璃喂了两口,忽然又想起什么,回头对崔浩说道:“等它年底长大的时候,我阿爹是不是就回来了?” 崔浩便笑道:“不等它长大你阿爹便能回来了。” 皇上送来的鹿肉,阿原看了一下,几天也吃不完。家里人丁少,天气转暖肉食又不能放,皇上赐的东西又不好转送人。于是便留了崔夫人和崔浩晚上留下来吃烤肉。又让崔夫人带来的下人去崔府那边留话,请崔玦回了府一并过来。 又让引慧去隔壁请了三娘,晚饭一起吃烤肉。 从前在南边的时候,秉淮不肯出仕,时间都用来琢磨吃食,于烤肉上很有心得。阿原依着秉淮从前的做法,让宗明将那些鹿肉洗干净了,切成小碎块,拿各种盐料腌起来。又将烤肉用的炉具找出来。 三月的天气,院子里也不冷,架着炉子,还能顺便烤一烤。等太阳稍微西斜的时候,就在院子里烤起了肉。 这鹿肉往铁板上一烤,便滋滋地出了油,满院子的香气。 四岁的宗俊年纪小,自是嘴馋,闻着了香气便往宗明跟前蹭。 三娘出口要责他,阿原笑道:“小孩子,哪有不馋嘴的。” 让宗明将铁板上的鹿肉捡薄薄的肉片熟了的捡给宗俊几口放到小碗里,哄着他离了炉子,只怕炉子烧了他。 那边烤着肉,引慧和聂阿姆便在院子里的长桌上摆了碟子和筷子,那边琉璃煮了茶,只等吃了肉喝茶消食。 一边跟崔夫人和崔浩笑道:“好香的是不是?从前在南边,阿爹经常烤肉给我们。阿爹烤的肉又香又嫩,北方的鱼没有南边的鲜,否则弄几尾鱼来烤也好吃得很。” 她这边笑着,话音刚落,便听到院子门口有人笑道:“我就知道这鹿肉送了过来一定有美味做出来,果不其然了不是?” 声音一出,院子里的几个人都慌忙起了身。 元韬自从继位后,碍于身份,已经绝少到高家来,但从前实在是来熟了,他一说话,声音便给认出来了。 都没想到他居然这个时候到高家来。 第79章 太平起战事(9) 元韬是便装来的,和崔玦一道,还跟着两个侍卫。 侍卫自觉地守到了院子门口,虽然知道他的侍卫都是百里挑一出来的,阿原仍然觉得他实在大胆。 一群人慌得赶紧见礼。 元韬挥手制止,笑着对阿原说道:“师母千万不要多礼。我便装而来,原也为想念师母的手艺。师母只当从前一样待我我才高兴。” 然而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元韬毕竟是一国之主了。阿原还是将主位让出来。 元韬说道:“如果我过来让师母用饭用得不自在,便是我的不对了。我仍敬高公如师,师母还是我的长辈,哪有我坐主位的道理。” 阿原再怎样,也不敢对着一国之主自己坐了主位。 琉璃这时跑过来,仰头看着元韬笑:“元哥哥,你久不来看我了!” 元韬此时已比琉璃整整高了两个头出来,魁梧高大,身体强壮,完全不像十四岁的年纪。琉璃在他面前显得娇小许多。 元韬笑着,伸手将琉璃一抱,孩子一样抱在怀里,笑着问道:“阿璃惦记我为何不去看我?白得了我那么多东西只是不见你探我一探。” 琉璃大眼睛眨了眨,说道:“我有让崔哥哥这元哥哥捎礼物。” 元韬便笑道:“人和礼物能一样么?” 崔玦这时过来,说道:“皇上不肯主位而坐,便留出来,权当秉淮在坐。” 元韬笑道:“这个使的。” 对阿原和崔夫人说道,“师母和夫人千万莫要拘束。从前高公在时如何坐,如今还如何坐。” 阿原得了话,依着崔玦的意思,照着从前的位子坐了。 宗明很快将烤好的肉盛在盘子里,端上来。 阿原让引慧去拿了一坛酒来,由崔玦和崔浩父子陪着元韬喝。 这边肉吃着,又悄悄让宗明分了几大盘出来,拿纵院子门口的两侠侍卫吃。 琉璃从前因着元韬对她照顾,对元韬从来都感亲切,凑在元韬身边坐,一会儿给元韬送肉,一会儿给崔浩倒茶。 这肉烤得很入滋味。胡人吃食向来粗简,烤肉从来不像这样细致腌渍,元韬吃得大赞:“在宫里,每每想念师母家里饭菜的滋味。许久不曾吃得这样尽兴了。” 阿原便笑道:“皇上如今与从前不同了,国事操劳,日理万机,哪里能像我们总有闲的心思琢磨这些吃食。难得放下事情能歇一歇心,皇上就多吃一些。” 元韬吃了半截,逗琉璃说道:“给我倒的是酒,为何崔直郎的就是茶?” 其实是知道崔浩酒量浅,喝不多酒,却故意出语逗弄。 琉璃眨了眨眼,俏皮笑道:“元哥哥一派武者之风,配酒才更显豪迈气魄,崔哥哥有文人之风,配茶才显得文人雅意。” 元韬失笑道:“阿璃一张嘴比从前更会哄人了。” 崔浩在旁边只挑唇微笑,慢慢喝着一盅茶。 元韬便看了看崔浩,说了一句:“在宫里,向来喝茶不过两杯,想来高公家里的茶确实比宫里的好。” 崔浩便看了看琉璃,说了一句:“阿璃煮的茶,只逊色于高公。” 元韬见他如此奉承琉璃,想了想,也笑了:“也是,连始平都嚷着要跟阿璃学煮茶。” 第80章 太平起战事(10) 元韬一提始平,崔浩便再没有说话。 崔夫人无端听元韬对崔浩提起始平公主,心里格登一下,脸上没有露什么,心里却多想了一分。这两年张司空夫人每每到访,总有那么几次带着始平公主。一开始并不知道她的身份,时间长了,还能不知? 前两年崔玦还闲居在家,再说那也是个公主,朝臣家里坐坐也能说得过去,然而三番两次地去崔府,便有些不寻常了。 始平公主几次去府里,倒也端庄规矩,并不多说话,只是与张司空夫人相陪的样子。崔夫人从前没有多心,并不觉得怎样,如今多了心,下意识的感觉并不是喜欢。一来朝臣家里,没有谁家愿意嫁个当公主的儿媳妇让做婆婆的供着的。二来,崔夫人出身旺族,底蕴深厚,和大多数汉人氏族一样,并不大瞧得起粗俗的胡人贵族。 这顿烤肉并没有吃太晚,元韬赶着宫里落钥的时候骑马走了,崔家三人坐着牛车便慢慢往回走。回到崔府崔夫人便拉着崔浩问道:“那始平公主到底是怎么回事?”问得已是极尽克制,却也带了不喜之意。 崔浩正正经经答道:“我不知她怎么回事,然而与我,没有半分相干!” 崔夫人见儿子答得一本正经,放下心来,说道:“她来咱们府上几次,我瞧着也是端庄乖巧的,然而我们家不靠攀附上位……” 崔浩静静地站着,耐心听母亲说话,仿佛与己无关一样,一言不出。 忽然便听崔夫人话锋一转,说道,“新律刚定了要男子十五而婚。说起来,你也该早点订个亲事下来,总不能等到要成亲的年纪才去随手抓个姑娘。好人家的小姐,就该早早去订下来才是。” 这话题说转就转到了自己身上,崔浩垂了垂眸,一派冷清地说道:“我离成婚还有好几年,母亲想得太远了。” 崔夫人连忙驳道:“哪里远?不快些定下来,等到你成亲的时候,合年龄的早被别家订下了,到哪里能找个可意的?我看这事儿要着着急才对,鸡蛋进了自家的篮子,才不用担心别人会掏走……” 说着话,忽然自己扑哧一笑,失笑道,“这明明是阿璃常挂嘴边的话,我便学了个十成十。” 一边说,一边拿眼睛揶揄儿子,见儿子还是一副默默冷清的样子,然而眉头却是轻轻攒了起来,叹了口气,说道:“阿璃如今是年纪小,平常也不大走动,外面人知道的还少。再大两年,模样一出来,不知道有多少人家要上门去抢。何况你高家叔父年底回来,必定会名声大震……” 崔浩还没有说话,崔玦先说道:“秉淮如今一意要与官场撇开关系,哪里舍得阿璃嫁入官家。且你看他拿琉璃当宝贝一样地手里心里捧着都怕跌了的样子,你且看着,阿璃这亲事,单就秉淮这关,就少不得磨折。” 崔浩听说秉淮不喜琉璃嫁入官家,皱了皱眉头。 第81章 有女百家求(1) 琉璃的婚事,家里没有着急,外人却先急了起来。 这天却是东阿候府的候夫人上门来见。 这东阿候府,虽不得秉淮待见,近两年递帖子却是递得格外殷勤。一面递着帖子示好,却又不时传个风凉话出来,也不知这家里人心里算计着什么,连琉璃都觉得这家人像个笑话一样。 阿原正带着琉璃由聂阿姆教着学针线。阿原自己并不会针线,学到如今,居然还不比琉璃的针线好,让聂阿姆也是一顿好笑。 听到宗明的禀报,多少有些诧异。从前也只是递帖子,候夫人上门来见却是第一次。阵仗这样大,这又是哪一出戏要唱? 阿原有心拒了不见。忽然又转念想起上次三娘劝她的话。儿女自有儿女的福气,她和秉淮再不喜琉璃嫁入官家,然而将来谁又能说得准?不管嫁入平民家里还是官里,总不能教琉璃睁眼一抹瞎看不清人心。 沉吟了一下,说道:“既然候夫人都上门了,咱们也没有那么大的架子拒了她叫她落面子。那便请她进来吧。” 聂阿姆便起身笑道:“家里有了外人,我便避一避。小姐便在此陪着夫人待待客也是使得的。” 她跟阿原倒是一样的心思。 聂阿姆前脚走了,东阿候夫人后脚便进了院子。 阿原好歹给了个面子,带着琉璃迎到了廊下。 琉璃看这东阿候夫人,想来年轻时必是个美人,如今也是徐娘半老的岁数,然而身段依旧窈窕,皮肤白皙又细腻,眼角带了些许的细纹,然而却并不影响她的美态。 看到廊下的阿原和琉璃,远远便在脸上带了热切的笑意,虽然从未见面,却是极其熟稔地曼步上前,分外亲切地与阿原叙亲论旧:“论起来,我合该喊你一声弟妹。从前还是幼时与你见过面,一别居然二十多年,可喜的是你们终于又搬了回来,还能住在一个城围子里,这才是一家人的缘份……阿原这般的大姑娘,出落得这般可人疼着人爱,北边可没有这么灵秀水一样的女孩儿,果然是秉淮和弟妹教得好!” 阿原浅浅地笑,说道:“陋堂蓬壁,候夫人纡尊降贵到我们这平民小院实未有料。外面不是说话的地方,候夫人里面请。” 将东阿候夫人让着往里面请。 东阿候夫人脸上的笑意不减,回头吩咐随身跟来的四个侍女:“我和夫人里面说说家常体己话,你们几个外面候着就是了。” 那四个侍女齐齐应着声,恭身站在院里。东阿候夫人便跟着阿原进了屋内。 这一进来,东阿候夫人才暗里吃了一惊。 高家也算历了几朝的大族,虽然近几年被子孙败了家,然而日常用度,都是上好佳品。她知道西高家素来也是有家底的。虽然前面被抄了家,然而在南边的时候,听说宋先帝待高秉淮甚厚,如今看这房内的布置摆设,木是好木,瓷是好瓷。不说别的,只说看似简朴的阿原头上那一根不显眼的木钗,便可当十只金丝翠雀的钱。 倒让东阿候夫人想了祖公在时常说的那句,真正显达处,全在不经意处。 一下子心里有些没底起来,不知道今日登门所求之事能不能开口。 第82章 有女百家求(2) “倒数三代上去,咱们本是一家人,正该多多走动往来。前些年你们在南边,战乱频仍,南北不通,弄得一家人像断了关系一样,音信也难得通上一回,说起来真是教人心酸。如今你们来了北地,一个城池里住着,正该将从前断掉的来往再走起来才好,也免得教人说,一家子的人生分得像外人。” 东阿候夫人说得言辞恳切,琉璃如果不是听说过前事,仅以外人的身份听来,活活像是她们家不懂事,故意疏离东阿候府似地,还没得教外人说闲话。 阿原听着东阿候夫人这一番话,便知道对方不是来示好的。谁家示好的谁先为自己摘了远亲避祸的帽子,再给对方扣了个疏离亲人的帽子?上赶着来献殷勤,又不肯揽一分半责的责任,这位夫人真当别人都是个傻子不成? 嘴角淡淡一笑,带着三分的嘲讽,没有说话。 琉璃坐在阿娘身边,睁着明澈的大眼,好奇地在自己阿娘和东阿候夫人之间溜了两遍,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阿原看着女儿的样子,将视线转了过来,好笑的语气说道:“阿璃是想说什么?” 阿原面带困惑地说道:“我三岁的时候,家里曾经去过一位堂伯,阿爹说是叔祖家的堂伯。” 阿原说道:“确是你叔祖家的堂伯,你眼前这个堂伯母,便是堂伯家的尝伯母。” 东阿候夫人脸上笑起来,看着琉璃,分外热切地说道:“阿璃真是好记性。你堂伯曾经到过你家里的事情也依然记得。我听人人道你聪慧,听着脸上也甚有光。可见确是一家人,你只见过你堂伯父一面,却竟是记住了。” 琉璃点点头,认真说道:“堂伯父对我阿爹发了好大的脾气,嫌我阿爹不肯答应皇帝出仕。说我阿爹一辈子也只配在山林之间做一野夫!” 阿原轻斥道:“你那时候年纪小,倒记得这些口角之事做什么。” 东阿候夫人面上一僵,想不到琉璃说出来的是这个。当年东阿候南下,回来确实提到秉淮,却是满面不喜之意,并未详说,原来竟有这么一个缘故。 琉璃是个孩子,她自然不能计较孩子不懂事给她难堪。 面上尴尬了一下,到底是善于应变的人,叹了口气,说道:“候爷平日里,一味督促家里子弟上进,颇有些恨铁不成钢。有时候脾性也过于刚直了,每每也因家里子弟不达期许,往往脾气难抑。只是人各有志,秉淮志不在官场,他也不该因着秉淮一身才干空觉浪费而失了性子。” 伸出手来摸了摸琉璃的头顶,温柔笑道,“无端吓坏了侄女,惹得阿璃记到现在。这事实在不该,得改日阿璃到了你堂伯父面前,堂伯母亲自为你找补回来。只是阿璃啊,你不要记恨你堂伯父,也莫要怕他。他脾气是急暴了些,然而心地却是好得很,他对你阿爹再恨铁不成钢,却是爱护得很。” 琉璃“哦”了一声,笑道:“堂伯父会像崔伯父那样爱护我阿爹吗?虽然我阿爹不愿出仕,崔伯父却是处处维护我阿爹的。我听皇上说,前两年谢浑以兵压境要朝廷交出我阿爹,崔伯父在朝堂上一人对数人为我阿爹辩护来着。” 第83章 有女百家求(3) 东阿候夫登时被琉璃堵了个哑口无言。事实是,东阿候非但没有出口辩护,还落井下石来着。皇上都说了崔玦一人对数人辩护的事情,有没有说东阿候落井下石她不知道,然而琉璃的话中,带了完全不信任是真的。 东阿候夫人笑了笑,对阿原说道:“听阿璃时时口中都是她阿爹,想也知道,这父女俩感情好得很吧?” 阿原翘了翘嘴唇,笑道:“谁家女儿不是父亲眼中的宝?他父女二人感情不好才不寻常!” 东阿候夫人面上僵了一僵,勉强笑道:“弟妹说的是。” 引慧这时奉了茶上来,将茶盏摆在东阿候夫人手边。 阿原笑着说道:“家里不比候府,不过是粗茶糟水,夫人请凑合用些。” 东阿候夫人连忙说道:“弟妹如此客气,倒不像一家人说话了。” 一面轻轻端了茶盏,慢慢呷了一口,才笑着看着琉璃,说道,“秉淮和弟妹一家搬回来也有些时候了,候府里老太君常常念着要见见侄孙女。你也知道,人上了年纪,越发怜小。前两日还怪我不来登门……” 阿原心里冷笑了一声,脸上淡淡笑道:“夫人说哪里话来。从前秉淮平民之身,一无官职,二无任命,哪敢攀候府的亲戚?从前在南地,崔尚书念着从前同窗之情,多有书信往来,也一再诚邀我们来魏地,然而秉淮性本淡泊,不爱涉身朝事,且我们在南边住得安逸,不是南边乱起,也不会动了搬迁的念头。没想到一来魏地,先连累了崔尚书被罢了官,归田闲居。秉淮自内疚不已,明知东阿候爷一心为国,上进心重,哪里还敢到候府攀亲,毁了候府前程?如今事过境迁,崔尚书一身才干,也终于不算埋没,被皇上重新起用。秉淮自然感怀于心,此次得了崔尚书推荐,被皇上派到军中效力,便也没有推脱。然而以他的性子,哪里是肯在朝堂立足之人?” 东阿候夫人被阿原一番话堵了又堵,终于知道这阿原,原来并不是好拿捏的。一腔的话中带针,针里带刺。心里又是恼又是气。 然而面上到底是不露不显,仿佛没有听懂阿原话中的意思一样,微笑着说道:“今逢乱世,有才能的人总不会被置之闲田。我看皇上雄心勃勃,哪里会放着秉淮在眼皮子底下只管闭门闲居?日后用得着秉淮的地方,怕是多着呢。” 阿原笑道:“朝堂上的事情我不懂,也不过问。秉淮是出仕朝堂还是闲居在家,于我和阿璃,他都是这宅子的一家之主。” 东阿候夫人又坐了一会儿,说得有一辙没一辙,都是扯些家常不关痛痒的话。 引慧再来添茶,东阿候夫人便起身告辞,笑着对琉璃说道:“阿璃出落得如此可人,老太君见了定然喜欢。全候府里遍地去寻,也没有哪个女孩儿有阿璃这般的模样和乖巧。” 又对阿原笑道,“弟妹得了闲,该带着阿璃上门去走动走动才是一家子亲戚。” 阿原笑道:“夫人见说,改日得了闲便带阿璃府上去走走。” 第84章 有女百家求(4) 东阿候夫人一走,阿原便去唤宗明:“你去打听一下,看看东阿候府出了什么事情,怎么今日无端上门来了?” 宗明于是去了。 阿原才回过头来对琉璃说道:“东阿候夫人好歹也是你的长辈,你年纪又小,不该说出那番话刻薄她,无端让人觉得你为人尖酸。” 琉璃却不大为意,反问道:“明明是她不为善在先,说阿爹阿娘不懂礼数,来了魏地不上门拜见,我自己忍气吞气罢了,难道阿爹阿娘被人刻薄都不能出声维护?” 阿原好笑道:“现放着阿娘在旁边呢,还能叫自己吃了亏不成?” “阿娘说的是。阿爹也说过,与人为善,自己得善,然而对于刻薄之人,我们也无需以德报怨,否则何以报德?” 语气之间,大是不以为然。 阿原道:“这个时候你知道搬出你阿爹的话来驳了?” 琉璃道:“俗话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阿娘都让宗明叔去打听了,还怪我心狭意短。她前来示好,进门先将候府摘得一干二净,又给阿爹阿娘扣帽子。这哪里是示好来的,明明是兴师问罪来的?难不成是觉得阿爹不在家,觉得是可乘之机,前来耀武扬威一番么?” 阿原失笑道:“毕竟你年纪小,只会拿孩子气度人。东阿候府行事是小人了些,不至于像你说的这样幼稚。真是来耀武扬威的,倒也没有什么怕的,不过是把他当做小儿容让一番。就怕有些人口蜜腹剑,存了算计人的心,这才是该提防的。” 琉璃愣了一愣,说道:“咱们家有什么他们能算计的?阿爹如今连个官职都没有,他们好歹也是堂堂候府,总用不着攀附我们!真要攀附,莫不是想借我们跟崔伯伯示好?还是看皇上跟我们亲近,觉得有利可图,所以前来示好?” 阿原道:“究竟是什么心思。阿原现在也不知道。只等消息便是了。不过你不须担心,纵使你阿爹不在家,阿原也没得叫人欺负到头上去。” 琉璃便笑道:“这是自然。外人都不知道,咱们家阿娘比阿爹可厉害多了!否则哪敢上门来欺负?” 阿原又气又恼地瞪了琉璃一眼:“阿娘若不是厉害些,咱们家你和你阿爹两个就把家给翻了。” 琉璃连忙讨好笑道:“这是自然。咱们家幸好有阿娘做镇么。” 阿原扑哧一笑。 琉璃便又问道:“阿娘从前从来都避着我这番事情,如今倒不避着了。” 阿原说道:“你总要长大。与其养得你心思单纯,看不清人心好坏,受人欺负,倒不如教你长些心眼儿,将来用不着最好,真碰上事情,总不能坐等别人来管你。阿爹和阿娘也并不能总在你身边守着。” 说着话,叹了口气,“作父母的,总盼着儿女长大,然而长到你这岁数,又怕你长大。你这年纪,才真正是年华正好,无忧无虑。” 这次换琉璃扑哧笑了:“阿娘不喜欢我长大,便不长大好了。有阿爹疼着,阿娘护着,才真正是无忧无虑。” 阿原又好笑又好气地笑瞪道:“这才真正是哄我的话!” 第85章 有女百家求(5) 话说宗明出去打听了一圈,回来跟阿原说,除了四月东阿候府的老太君要过寿,再没有打听出候府有什么事情。 阿原自然不会觉得东阿候夫人示好是为了老太君寿宴,秉淮虽有盛名,也没有到了能给老太君添体面的地步。 三月底,郭夫人倒是上门来坐了坐,从前出门也常带着那两个女儿,这次却没有带,只带了两个侍女跟着。 与阿原说了一会儿话,便提起来:“说起来,阿璃的婚事你也该张罗张罗了。” 阿原有些骇然地笑道:“阿璃才八岁,人事都不通多少,完全还是个孩子,怎么忽然提到了婚事上面?” 郭夫人带着深意地看了看阿原,笑道:“父母眼里,孩子几时不是孩子?如今新律定了要家里的女孩儿十四必须婚配,你难道还真打算将阿璃留到十四岁才嫁不成?说起来,咱们这样的人家,只能往前赶日子,哪里有追着日子嫁女的?自家人知道的,是心疼女儿不舍得嫁,外人难免会想歪,或说咱们挑剔,或说女孩儿难嫁,哪一个说出来都不好听。” 阿原依旧是没有明白郭夫人的意思,说道:“即使十三岁嫁出去,那也有好几年时光慢慢打发。现下早早定了,到时候合不合意的,耽误的岂不是终身幸福?” 郭夫人笑了笑,说道:“我也只是这样一说。因着跟你不见外,才跟你提这个。你们从南边过来,北地跟南边多少风俗不同,你心里有个数便好了。我自觉还算知你,像那些个存着别样心思的人家,这些话我万也是不说的。” 阿原终于听到了郭夫人弦外有音。然而这弦外是什么意思,却是一头雾水,笑道:“你也知道我们从南边过来,这几年少与人来往,知心的人没几个。你不见外地提醒我,我心里只有感激。我只守着琉璃这一个女儿,高门大户不敢攀,富贵显达也不求,只求她将来能寻个和气人家,能得公婆欢心,夫家疼爱,便已是知足了。” 郭夫人笑道:“咱们是一样的心思。从前我没有着急过孩子的婚事,只觉得日子还远,新律一下,倒像一下子赶了起来一样。” 阿原失笑道:“你家阿婷今年也才十一岁,卢夫人的阿静长了一岁,也刚刚才订亲,你却着的什么急?” 郭夫人压低了声,说道:“皇上今年也十四了。” 阿原愣了一愣,忽然才明白郭夫人的意思。她从前未想过这一层,因此不提防。郭夫人这一说,她立刻想到,皇上最晚明年也要选妃。鲜卑和汉族虽然婚俗不同,宫里也不像南边那样大肆选妃,然而自先皇开始,便有意要汉化,宫中的后妃制也在慢慢跟汉人学…… 忽然想前前些日子皇上无缘无故来家里吃烤肉的事情,有些不敢置信。琉璃才八岁,明明就是个孩子,皇上还不至于……然而到底心惊了许多。 郭夫人悄悄观察着阿原的神情,看她凝了眉头,并不欣喜听到选妃之事,心里已有了计较,悄声说道:“我是想着快些给阿婷定下来。你也知道宫里的规矩,生子原是罪……” 叹了口气,又悄悄跟阿原说道,“我看柳夫人很喜欢阿璃,她家的阿炎跟阿璃年纪也相当,不知你……” 第86章 有女百家求(6) 阿原见郭夫人竟然提及柳家,立刻心里明白,这定是柳家托她过来说亲探意思来了。 柳家的柳炎,倒是个不错的孩子,然而慢说阿原没有跟柳家结亲的心思,即使有,因着柳元元的行事,也会断了那层念头。 当日琉璃在南山失踪,回来后虽然什么也不肯说,然而做父母的又不是傻子,何况崔浩当时来解释的时候,意味深长,虽然没有明提柳元元所为,话语之间已在提醒以后让琉璃远着柳元元。那么明显的暗示做父母的都听不明白,才是枉为了父母。 柳夫人居然托了郭夫人过来探口气,可见并不知道柳元元对琉璃做下的事情。郭夫人看样子,更是无从知道了。 阿原想到此,笑了笑,对郭夫人说道:“听你一说,我还真要为琉璃着着急了。咱们养女的心,想来都一样。我和秉淮只这一个女儿,平日里都是娇宠,琉璃看着是个温和的性子,实则主意甚正,寻常人拿捏不住她。我和秉淮想着,定要找个比琉璃大上三四岁,知道容着让着的才好。” 郭夫人一听,就知道阿原没有结亲的意思了。阿原自己也说了,养女的心思都一样。非但阿原想为女儿找个大个三四岁的,她自己也是如此想法。女儿是自己疼在手心的女儿,嘴上教她爱人敬人乖顺讨巧,内心里谁不希望女儿依旧被人宠,被人纵? 且就她所看,柳炎对琉璃虽然亲切非常,然而总是嘴边“阿璃姐姐”地叫着,有几分疼女儿心的,谁愿意女儿嫁过去照顾弟弟一样地照顾男方? 郭夫人立刻聪明地叉开了话题,转而说些不关痛痒的家常话。 阿原见郭夫人得了自己意思,心悄悄放下来。她还真怕这位郭夫人万一不得意思,张口再直白相问。当面拒了,郭夫人脸上无光,自己和柳家也都没意思。若是含糊不拒,又怕对方误会自己有意求了媒人上门。 这郭夫人,看起来也是个聪明伶俐人。 回头郭夫人一走,阿原便眉头锁着,发了愁。皇上到现在也不提纳妃的事情,真不知道他心里是怎样想的。最怕的是他学着汉人朝廷,来广选妃嫔的那一套。元韬虽然因着跟秉淮的半师之情,跟琉璃感情还算亲厚,然而师兄妹是一种关系,做夫妻又是另一种关系。何况皇宫里,元韬怎么可能只守着一个妃子做寻常的夫妻? 阿原在这边发愁,那边琉璃也有自己的愁事。这天崔浩来的时候,看见琉璃正坐在房廊下的躺椅里看书,看得一派懒洋洋又心不在焉,眼睛不时追着院子里那只撒欢的小鹿跑,他站了半边瞧着她,她半天没有翻一个书页,连他在旁边都没有发觉。 挑了挑嘴唇抬脚轻轻走过去。 这一天春光正好,一院子的丁香弥漫,风吹着空中飘飘悠悠的杨杨絮飞花,阳光罩着将画册罩在脸上遮挡心事的琉璃。 一切都是这样安静,院子里只有那只小鹿在跑,周围静得能听到杨絮过耳的轻响。崔浩看着眼前躺椅上的琉璃,垂着眼睛,目光温柔地落在画册下面滑落的一络乌黑墨发上。 第87章 有女百家求(7) “小姐可是睡着了?崔家阿郎来看你呢!” 聂阿姆的轻笑打破了院内的安静。那边欢快来走的小鹿疑惑地回过头来望了这边一眼,发现没有人在看着自己,便又转过头去,拿嘴啃着地上宗明从外面砍回的嫩枝叶。 琉璃拿掉脸上的画册,急忙往起站。崔浩先伸手轻轻按住她的肩,没让她起来,自己顺势坐在躺椅旁边的矮凳上。原是聂阿姆刚刚坐了守着琉璃做针线的凳子,旁边还放着针线筐。 崔浩抬头看了看聂阿姆,笑道:“麻烦阿姆倒口茶,一路过来,倒是晒得有些口渴了。” 本来想着要去换个舒适靠椅过来的聂阿姆应了一声,去屋里倒茶。 “崔哥哥骑马来的?”琉璃将画册摆在腿上,问道。 崔浩“嗯”了一声,伸手拿过琉璃腿上的画册:“在读哪一页?” 语气中含笑,带着揶揄。 琉璃这两年已正经开始读书,画册还是常会拿出来读一读,有时候也会仿着画册作一幅画。 听到崔浩发问,她自己顶着画册发了半天呆,想来早被崔浩看在眼里,脸有些发热,却张口耍赖:“哪里读了?太阳太晒,拿着遮阳来着。” 崔浩便轻声笑了起来,从前他声音清澈,变过声之后,带了略沉哑的磁性,在这春日暖暖的午后听来,让人有些懒洋洋地发睡。 他只轻笑不说话,琉璃便恼了,伸手将画册从崔浩手里夺过来,依旧往脸上一捂,赌气一样。 崔浩也不哄,只是轻声说道:“心里有事只管说出来,憋在心里也只是闷着自己。说了,兴许我能为你开解一番。” 琉璃将画册的下面掀了一个角,露出半只眼睛来:“谁有心事了?” 崔浩轻轻笑了笑,说道:“你若不愿告诉我,便不该在我面前露出来教我知道。既教我知道了,除非是不信任我才不愿对我说。若是如此,我便不自讨没趣了。” 琉璃立刻将画册子掀了一半,露出半边脸来,那一只眼睛瞪圆了盯着崔浩,连嘴都撅了起来。崔浩就只笑,任琉璃看着也不说话。 琉璃于是整个画册子都拿掉,冲崔浩挑了挑眉毛:“我偏要告诉你让你替我烦恼。” 小小年纪居然说“烦恼”二字,她也真是孩子气得很。然而那两只眼睛瞪着,像被惹恼了的猫,只差没有头发炸起来,叫别人知道她要发威。 崔浩就忍着笑意说道:“好,就让我替你烦恼了也好。” 琉璃被崔浩一说,气鼓鼓瞪了崔浩一时,便一下子泄了气似地。 聂阿姆这时端着茶出来,笑道:“阿郎先喝口茶!否则一会儿要被我家小姐绕到你口干舌燥。” 崔浩道着谢接了,轻轻抿了一口。听琉璃不服气地哼道:“我哪里有那样唠叨多话!” 崔浩笑着看了看琉璃:“到底是为什么烦恼了?画册也看不进去,小鹿也不逗了?” 琉璃将手中的画册往崔浩腿上一放,双手托了腮边,悠悠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在烦恼自己为什么要长大!我若永远是七八岁的这个年纪该有多么好!” 崔浩:“……” 第88章 有女百家求(8) 琉璃看崔浩断了声不说话,笑嘻嘻靠过身子来,揶揄崔浩道:“崔哥哥不是要开解我,为我烦恼着吗?为什么却不说话了?” 崔浩看了琉璃调皮的神情一眼,开口慢悠悠说道:“你怎知我不烦恼了?” 琉璃便追问道:“你烦恼什么了?” “我在烦恼你若不想长大,让我一个人孤独变老,是多么没有意思。”崔浩皱着眉头,说的一本正红。 琉璃扑哧一声笑出来,应道:“也是。你平时冷冰冰不爱理人。也只有我肯和你笑闹起来。若让你一个人变老了,真是没了意思。” 崔浩认真应道:“是啊。这便是我的私心了。你烦恼你为什么长大,我却烦恼你为什么不快点长大。” 琉璃笑了起来,笑了一会儿,忽然收了声,身子坐直了起来,好半天没有说话。再坐了一会儿,还是没有说话。 崔浩便笑着问道:“怎么忽然不说话了?” 琉璃嘴一撅:“我话说多了,噪子干,歇一歇不行么?” 说着话,随手从崔浩手中接了他的茶杯,就到嘴边喝了两口。 太阳这个时候正照过来,执辣辣晒在身上,琉璃的脸上被晒得发烫,起了一片潮红。 崔浩微笑着看琉璃,轻声道:“画册读哪里了?我跟你一起读?” 琉璃垂着眼睛语气挺冲地说了一句:“都看过两遍了,哪里还用你教?你自己不读书啊?一天到晚地跑过来,不知道误了多少看书的工夫。” 崔浩便笑着说道:“说起来,今日是有功课要做。你不要我教你,我便回去了。” 琉璃拿鼻子哼了一声,不抬头。 崔浩便将画册摊开了一页,轻轻放在琉璃腿上,便起身,居然真地走了。 他都出了院子门,想起来要添茶的聂阿母从屋里捏着茶壶过来,没有看到人,有些讶然地说道:“崔家阿郎怎么走了?这才坐了多会儿?” 琉璃眼睛落在画册上,也不抬头,只是说道:“他整日跑来跑去,不知道耽误了多少读书的工夫,回去不是应该?” 聂阿姆愣了一下,道:“哪里就整日跑过跑去了?况且崔家阿郎是怕小姐无聊才特特过来陪着说话,小姐你嘴上却总是不饶人,到底跟阿郎说了什么居然那般的好脾气都给你气走了?” 琉璃就低着头不说话。 聂阿姆看着琉璃的样子,就好笑又好笑地说道:“崔家阿郎多好的脾气,自来就没有跟小姐红脸白脸的时候,对小姐容让起来亲兄长也不过如此了。小姐可见是恃宠而骄了,回头崔家阿郎一个生气不来了,看小姐怎么办。” 琉璃低着头,就回了一句:“你敢不来,我就敢不理他!” 一边说着,自己扑哧笑了一声。头依旧不抬,然而声音清脆悦耳,和着被风吹动房檐下来风铃,一片清越。 院子里那只正顽皮跑动的小鹿听到琉璃的笑声,好奇地看过来一眼,便迈开四腿欢快地跑到琉璃面前来。拿嘴过来碰琉璃的膝盖。 琉璃伸手拍拍小鹿的头,俏皮又轻柔地笑了笑。 第89章 有女百家求(9) 崔浩自那次走了,便有一段日子没有来高宅。阿原没有觉得怎样,聂阿姆却是私下里跟琉璃说道:“小姐有多些日子没有去过崔府,崔家夫人向来是疼你,难道不该去崔府看望一下?” 琉璃便知道,聂阿姆哪里是要自己探望崔夫人,不过是提心自己那是说了狠话惹了崔浩。 俏皮笑道:“才不去!他真小心眼儿至此,我便不理他了。” 聂阿姆好笑道:“明明是小姐平日里东一句西一句地撒欢,怎地倒成了崔家阿郎小心眼儿?咱们在这魏地,可亲的人并不多。崔府难得与我们这样交好,小姐莫要与崔家阿郎生分,日后好有个互相照应。” 琉璃便知道聂阿姆原来是存了这份私心。说是互相照应,其实是崔浩照应她才对。她年纪小,想不到那么深,然而看聂阿姆是真地担了心,才笑着安慰道:“崔家哥哥哪里就生了我的气?不过是皇上近日常召他过去,因此没有来的时间。阿姆莫要多想了。” 聂阿姆脸上这才有了笑意。说道:“原来如此。我原想着崔家阿郎心性豁达,不会真得和小姐计较生气。” 又劝琉璃道,“小姐以后对崔家阿郎也少些任性,女孩子家自该温柔些。将来小姐嫁了人,背后有崔家这层关系,哪一家都不会小瞧了小姐。” 琉璃失笑道:“难道只我阿爹便会叫人小瞧了不成?” 聂阿姆诚恳道:“老爷素有盛名,叫人敬的时候多,然而无官无职,无人畏惧。世人惯会踩高走低,有崔家护着总是好的。” 琉璃想了想,说道:“真是那踩高走低的人家,我才不会嫁过去。” 一边说着,一边自己倒也笑了,对聂阿姆吐舌头道,“阿娘听到我自提婚事,又要说我厚脸皮。” 聂阿姆便笑起来,说道:“小姐虽然年纪还小,然而心里有个章程总是好的。北地民风开放,若是能找个相熟的,知底的,小姐又喜欢的男子嫁了,也是好事一桩,总好过两眼一抹瞎地嫁了,对方是好是坏合不合意,跟个撞运似地一头瞎撞。” 琉璃隐约听阿娘说过从前聂阿姆的旧事。知道她是以己劝人,有些心疼,便将头往聂阿姆怀里蹭过来,撒娇道:“我省得的。我嫁人的时候,必要阿姆为我掌了眼,我才肯嫁过去。” 聂阿姆想说,我瞧着崔家阿郎就很不错。然而知道老爷和夫人并不看好,因此咽了话下去,只是笑了笑。 崔浩虽然数日未登门。崔夫人却是过来了。 “我听说东阿候府的夫人上门来。想着你多半是要去他家的寿宴。过来跟你说一声,到时候一起过去。” 阿原便笑道:“我原也正犹豫着。两家关系再冷淡,老太君一个老人家,又是大寿,断也没有这个时候添堵的理儿。又怕去了都不认识,坐在一起尴尬。与人一起去,自是求之不得。” 崔夫人便又道:“怕你备礼备得拿不住主意,因此为你备了一份。不显寒酸也不尽丰厚,多少是个礼作作样子便是了。” 阿原便笑道:“难为你想得这般周到。我原也为寿礼的事情发愁。以前从未送过,又不知道里面的章程。既然你备了,那我却之不恭,作个大方就收了。” 说得崔夫人笑了起来:“咱们两家本来也不是外人,我多备了一份礼均给你,也不怕你嫌弃,你倒做得这般大方作什么。” 第90章 有女百家求(10) 东阿候府的太君过寿这一天,阿原汇了崔夫人,带着琉璃,一同上门拜寿。 东阿候夫人听着下面人报,亲自迎着,到了老太君做寿的地方,已有数位夫人在座。琉璃跟着阿娘,半垂着眼睛走进去,不及抬头看清上面坐的人,先跟着前面的崔夫人和阿娘一同行礼问安。 便听上座的老太君含笑带喜地说道:“行什么礼,不过是借着过寿的名儿,凑大家在一起图个乐呵。琉璃丫头,来,让我好好看看!上了年纪,眼睛不好,这水灵灵的孩子,我要仔细瞧一瞧。” 琉璃慢慢抬头,看见上座的老太君冲自己笑着招手。这老太君年纪虽大了,精神却很好,满脸的笑意在皱纹间堆开,一头银发衬得脸色分个红润。身后有数个侍女婆子站着,两侧有数位夫人分坐。 被老太君一招呼,数道眼光便都落在琉璃身上。 阿原便笑着回头看琉璃,说道:“老太君想看看你,你便老太君旁边陪着说说话去罢。” 琉璃于是大大方方走上前,走到老太君近前两步时,依然蹲身福了礼,说了祝寿的话。身子还未站起,已有知眼色的侍女上前,一把将她扶了起来,笑着说道:“姑娘莫这样多礼了。老太君急着见侄孙女,等不及呢。” 拉着琉璃的手,送到了老太君跟前。 老太君凑眼到琉璃近前,好好打量了一番,笑着赞道:“难怪我那儿媳妇回来就是一顿夸,这模样这气质,别家可没有第二个!” 东阿候夫人在旁边抿嘴笑道:“老太君,下面的姑娘们可等着磕头拜寿呢!” 老太君笑道:“一样是姐妹,我可没有偏了谁贬了谁。琉璃这真是个好相貌,又一派的乖巧知礼。” 拍了拍琉璃的手,笑道,“你呀,别拘束。家里姐姐妹妹有几个,一会儿你们一处坐一坐,玩一玩。” 琉璃便甜笑着应“是”,并不讲多的话。 老太君看着分外喜欢琉璃,开口吩咐身边的侍女去取了一串血色琉璃手串来,亲自给琉璃戴到腕上。这手串颗颗珠子圆润妍红,琉璃的手生得白嫩有肉,配得这血色琉璃红艳欲滴,晶莹透亮。分外地好看。 老太君便拿着琉璃的手腕,眯着眼睛笑道:“果然是你们年轻,生得白嫩,戴着好看。不值几个钱,戴着玩吧。” 琉璃俏生生地谢过老太君,被婆子引到阿娘身边靠后的位子上坐了。 老太君便对阿原说道:“秉淮不在家,你们娘俩平时闲了,多过来坐坐。一家人不用见外,有什么事情,只管过府来。” 阿原笑着应道:“老太君如此惦着我们,既然见说了,我自然也不会客气。” 老太君笑道:“这才对。一家人,本该如此。” 又对两侧在座的夫人们笑道,“我这侄儿侄媳妇,不是我夸,别看不贪一官半职,乃是真正的书香门第。孩子教的也好,比起我家的几个来,可是好了许多。” 张司空夫人这时便笑着调侃道:“老太君,哪有当祖母的当着媳妇的面儿贬自己孙女的?” 老太君笑道:“我这个媳妇,平日里最是孝顺跟我不隔心。” 第91章 有女百家求(11) 琉璃在阿原身边坐着,不断有夫人陆陆续续地来。一会儿是张夫人,一会儿是王夫人地,再一会儿是李夫人的,琉璃听得晕头转头。许多虽不认识,却是第一次知道,原来这魏都城,大大小小居然有这许多的人物。 琉璃不断见东阿候夫人起身起迎,一派地欢笑对人,似是跟家家夫人都要好的样子,说话之间显得分外亲热。 候府的那四位小姐,琉璃暗暗也打量了一番,胖瘦不一,高低不同,年纪有各异,然而好歹也是候府的小姐,相貌如何,气度总在那里。拜完了寿,各种依次坐了,两个大一些的,坐的一般端庄,两个年纪小的,大约知道有客在座,虽然并不乱动。 琉璃看最小的那位小姐,大约也只四五岁的样子。这个年纪,更该被奶娘侍女拉着去玩,然而却被约束在座位上,一派地东张西望,不觉失礼,倒觉得孩子活泼可人,让琉璃心底有些生怜。想如果是她的阿娘,一定早让下人带着她去玩耍了。 阿原跟旁边的夫人有一辙没一辙地聊天,琉璃便拿眼悄悄看着那最小的小姐,忽然发现她旁边稍大一些的那个与她年纪相仿的,趁着人不注意,迅速往嘴里塞了一小声糕点,然后拿帕子挡着嘴,作出要轻轻咳嗽的样子,遮了一时,帕子放下,嘴里早已偃旗息鼓,仿佛什么事情也没发生的样子,一派安静地坐在那里。 琉璃悄悄垂下脸,嘴角勾着笑意,抬着袖子轻轻挡了一下。觉得那位小姐实在是个可人。看她做得若无其事的样子,想来类似的事情也没少做。 琉璃再抬头时,目光不经意和那位小姐的视线碰在一起,两人同时若无其事地将目光转走。琉璃一下子觉得这个寿宴有了些趣味。 阿原见琉璃一再垂着头,担心她觉得太过无聊,趁着别人扭头说话,轻轻问她:“肚子若饿只管吃口糕点?” 阿原一提糕点,琉璃便忍不住想笑,将脸往阿原肩后侧了侧,略挡一下,低着头笑了笑,抬起脸时,脸上是微微的笑意,目光盈盈地对阿原说道:“早上用饭也没有多些时候,哪里就饿了?” 阿原疑惑地看着琉璃顽笑的笑脸,心里想到底是这寿宴上有什么值得她好笑的地方,居然眼里促狭成这个样子。不过既然琉璃能找到乐子,这个场合也不是询问的时候,她倒不担心女儿闷了。于是扭头又和崔夫人轻声说话。 这一场寿宴下来,倒也耗了不少时候。琉璃跟着告辞的时候,东阿候夫人特意亲自拉着琉璃的手,作出亲热盛情的样子,一边往外亲自送,一边对阿原说道:“今日客人多,招待得不周。改日弟妹带了阿璃过来串门,咱们再好好说说话。也让阿璃和家里的姐姐妹妹熟一熟。” 阿原笑着说道:“夫人太客气了。今日难得这样的好日子,我和阿璃是托了老太君和夫人的福。” 崔夫人因是和阿原一起来的,走的时候仍是一起走,这时笑道:“今日这许多客人,难为夫人亲自迎来送往,照顾得面面俱到。” 东阿候夫人立刻笑道:“难得这样的好日子,老太君高兴,我们做小辈的,辛辛苦苦讨老太君个欢心,也是应该的。” 第92章 有女百家求(12) 寿宴结束,东阿候夫人还未喘口气,老太君院里的小丫头过来传话,说老太君有请。东阿候府夫人这便起身去了老太君的院子里。 进门见老太君歪在榻上,眼睛半闭着将养精神。两个丫头正在帮着捶腿捏肩。见东阿候夫人进来,一个丫头轻声在老太君耳边笑道:“老太君,夫人到了。” 老太君睁了眼,说道:“我与夫人说说话,你们且先下去吧。” 一时间身边的丫头走了个干净。东阿候夫人坐了,说道:“刚才想着母亲在寿宴上耗着许多精神,原想着等母亲歇歇精神再过来。” 老太君说道:“人到了这岁数,精神到底不比你们年轻人了。只是心里挂着那事,还是跟你说说才安心。” 东阿候夫人便道:“母亲今天见了西高家的那丫头,觉得可还好?” 老太君笑道:“他们两夫妇都是人里的尖子,养出来的姑娘自是不差。也就那样的姑娘嫁过去,才显着咱们的诚心。” 东阿候夫人轻叹了口气:“只是母亲也见了西高家弟妹的态度。备的和崔家同样的礼,端的和外人一样的态度,说的是客气不亲近的话,怕是根本就没打算近着咱们。咱们虽然有那个心,他们未必领这份情。说得难听些,只怕还当咱们替他们卖女儿,不肯应着这亲事。” 老太君道:“秉淮因着前西高家的那场祸事,一直怨着咱们,怪咱们薄情不肯出面求情相救呢。只是他也不想想,当时那种泼天的祸事,咱们东高家不受连累能摘出来就不错了,哪里还有余力敢说情相救?总不能火上浇油,跟他们西高家一起,被抄家灭祖。” “儿媳正是有此担心。上一次儿媳登门这一次她来拜寿,态度不亲不近的。只怕说亲这事有些难办。” 老太君道:“说亲的如果是咱们,她只会多心觉得咱们从中撺掇他们卖女儿。这亲事做是要做,防他们多心,却不能咱们出面去做,也不要叫他们知道咱们在其中促进。需好好做个圆转的法子。” 东阿候夫人便笑道:“母亲有了主意,我心里便有了主心骨。这亲事说起来,真是求之不得的一门好亲,可惜阿莹性子娇惯,阿又年纪太小,那两个都是庶出的姑娘,身份够不上。否则哪里用这样热脸贴他们西高家的冷面。” 最后两句说着,叹了口气。 老太君伸出手来,拍了拍东阿候夫人的手:“我知道偌大的一个候府靠给你一个人,难为了你。只是眼下,咱们候府不得皇上重视,先皇在时,秉淳好歹还担个差事,自从皇上继了位,秉淳只任着闲事,并无实权。照这样下去,人心日薄,阿忱以后能不能继了东阿候的位子都不好说。” 一提到儿子,东阿候夫人立刻微凝了一下眉头,说道:“阿忱被送出去读书,一去已有三月,母亲的寿宴都没能回来……” 老太君截道:“想教好孩子,须要下得了狠心。女孩儿家娇惯刚娇惯了,只要品行不差,将来嫁了人妇,不出差子就行。男孩儿家若是娇惯了,一个家哪里还敢靠给他撑着?” 东阿候夫人便没有再说话。 第93章 有女百家求(13) 崔浩这天在宫里照旧陪着元韬处理公事。元韬正在看一幅奏折,看了两眼,随手将折子往案上一扔,用的力气却是大了些,折子便顺着案桌掉到了地下。 崔浩伸手要去捡。元韬挥了挥手,没耐烦地说道:“捡它作什么,直接拿去烧了。我如今正一心指望与柔然的战事能顺利进展,他们这班臣子倒有心思琢磨我纳几个女人。真是太平得久了,满心思都是安逸享乐。” 崔浩依旧伸手将那折子捡了起来,放在案桌一角,说道:“臣子若不关心皇上纳娶,才是真正地失职失责。皇上如今继位已有两年有余,然而后宫空置,又无纳娶之意,臣子如何不急?” 元韬道:“男儿有志当建业,岂能耽于女色,求安问乐?” 崔浩正色道:“皇上除了是男儿,还是一国之主,一国之主不行纳娶之事,不造后继之人,臣子如何不急?” 元韬看崔浩说得一本正经,顿时失声笑起来:“难为你平日奉着圣贤之书,却将造人说得一本正经。你说的道理,我自然懂。纳娶之事,不急在一时。我的大军派往北方苦寒之地待机伐战,一国之主却大行纳娶之事,知道的,是臣子急嗣子之事,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耽于酒色,无视边境将士的辛苦。待柔然大捷之日,便是我行纳娶之时。” 崔浩微皱了一下眉头,然而默默地没有说话。 元韬看了看崔浩,笑道:“你一味帮着众臣子劝我纳娶,家里难道没有急着为你订亲娶妇?” 崔浩正色道:“我今年才十一岁,何必急在一时?” 元韬笑起来:“你是不急,有人却是着急得很。谁不知道我大魏的崔家阿郎才貌俱备,少年难得?可惜你生为男儿,否则以你我二人的情份,哪里还有等别人垂涎的机会?” 崔浩默默地还是不说话。 元韬接着笑道:“你我情同兄弟,何妨情上加亲,你做了我的妹婿,咱们从此一家人,岂不更好?” 崔浩淡淡说道:“婚约之事,自有父母来定。公主身份尊贵,不敢高攀。” 元韬道:“始平心系于你,这些年学着汉家女儿,读书认字,修习汉礼,你居然一点都不感动?可知痴心如她者,做到这个份上,能坚持这几年,已是十分难得。” 崔浩当时身子便拜了下去:“皇上所言,臣倍感惶恐。臣敬重公主,没有别的心思。世人对臣,不过被一虚名所遮目,臣万不敢以一虚名空得他人好感。” 元韬看着崔浩,颇有些无奈:“好好地说话,你行的什么礼。且坐直了腰说话!” 崔浩便坐直了腰,然而一脸的恭谨,让元韬很是无奈:“我又不没有一定要迫你嫁始平,你做得这样的姿态让我倍感别扭。只是始平对你有意,并不是我一言两语便能打消她的念头。你也知道,她从小性子就执拗。她的阿娘在我幼时,待我甚厚,我也不忍太过伤她的心。你若真对她无意,哪一日当面好言跟她说清楚,不要太伤她的心。” 第94章 有女百家求(14) 时进五月,崔夫人约了阿原去拜庙。阿原想及出门在外的秉淮,痛快地应了。 知道是为父亲祈福,拜庙前一天,琉璃学着阿原沐浴一番,焚香净身,荤食一概不进,专门吃了两天素。 第二天一大早,琉璃穿了聂阿姆早早备出来的浅蓝衣衫,一身素净地跟着阿原,宗明赶着车,与崔夫人的牛车会了面,往城外行进。 要去的寺庙出城大约有十里地,牛车要走上多半个时辰。因怕天气热,出门的时候太阳还未升起来。琉璃因起得早,便有些发困。正巧崔夫人招阿原过去车里说话,便放了琉璃在车里,笑道:“知道你困,过去要小一个时辰。实在困得受不住,便躺一躺。我去跟你崔伯母说话,若是有事情,只管让宗明传话给我。” 琉璃应着,目送阿娘换到前面崔夫人车上,却是真有些困了。这时崔浩打了车帘,对她说道:“我就在你车旁骑马跟着,想要什么直接跟我说。” 琉璃笑着应了。 崔浩见她没有别的话说,便放了车帘。引慧早已将车内铺了竹席,放了软枕,琉璃一着枕头,不一时便睡了过去。 前面车里崔夫人便和阿原轻声说起了闲话。 “引弦昨起得了信,说大军下个月便要往边境进发,两个月到边境,让我转告你不要担心。秉淮和大将军在一处,不会有什么危险。且不出意外,这一次征伐十拿九稳是要胜的。” 阿原便笑了笑,说道:“不瞒嫂夫人说,担心我便不担心,挂心却是真的。阿璃长到现在,秉淮却是第一次离开我们母女身边。不过听嫂夫人这般说了,我却是真得放了心。” 崔夫人说道:“秉淮必也是挂念你们母女,只是兵务繁忙,皇上又要十拿九稳地拿下柔然,那边不敢有丝毫懈怠,一来没有时间写信,二来也不便传信出来。你能理解便好。最晚年底,差不多战事一结束,秉淮便能回来了。” 阿原笑道:“我知道兄长和嫂夫人素来是将我们放在心上的。如今是非常时期,秉淮既然受了任职在身,自然该尽他的职责。且阿璃也懂事得很,日日陪我说话,哄我开心,让我省心得很。” 崔夫人看阿原说得豁达,笑了笑。转了话题,说道:“谢浑被抄了家,你可听说了?” 阿原吃了一惊:“倒真是不曾听说。南边听说换了新帝没多久,居然这么快就抄了谢浑的家,动静未免太大了些。” 崔夫人道:“也是他手握兵权,平时为人太过跋扈,新帝怎么不忌惮?他被抄了家,于你们却是好事,以后总不用再担心有那么一个记仇的总在心里惦着你们。” 压了压声音,说道,“昨天才得的消息。先头的宋帝年幼又胡闹,一味地只知寻欢作乐,朝政一塌湖涂,大臣非议也是良多。听说那场政乱是谢浑带的头,先头的宋帝也是他的手下失手杀的,所以才不得已将远在荆州的当今宋帝迎了回来,继了皇位。本来也是圣眷甚隆,却忽然被人告发了他手下轼帝的事情,因此引来了抄家之灾。” 阿原听得大惊失色:“那谢浑居然胆大包天到轼帝的地步了?” 第95章 有女百家求(15) “真与不真,是与不是,宋帝定了他的罪名,谁还去追究?况且他得罪的人本来也不少。这个时候,只怕落井下石的多,出面维护的少。我之所以跟你说这个,是要你安一份心。从前他那般跋扈地上门挑衅,连大兵压境的事情也敢做出来。可见人在做,天在看。传过来的消息说,不光谢浑,那几个顾命大臣,一个也没有逃得过,都被安了罪名,抄家的抄家,灭族的灭族,一夜之间,树倒人散。” 阿原听了,只觉得心里发凉。她虽厌恶谢浑,然而听到新宋帝居然继位没多长时间就如此雷厉风行地开始清算,还是有些心悸。伴君本来如伴虎,身在虎侧,还不知收敛气焰,便是这样的下场了。 然而心底更有些担忧地想,新帝如此雷厉风行,手段强硬。秉淮此次随军征伐柔然,如果南宋知道了消息,借机陈兵…… 她心里想着心事,嘴上却没有往外说。崔夫人是典型的后宅女子,于国事上并不通晓,她传的这些话,想必是崔玦要她传的。本为安她的心,她若说出一番担心来,岂不是浪费了他们的好意? 且说琉璃在牛车里眯了一觉醒来,车还在慢慢地往寺庙的路上晃。引慧见她醒了,先递了一杯茶过来。琉璃正口干,坐起身来接过来喝了,问:“到哪里了?还没到么?” 外面便传来崔浩的声音:“快要到了。已经能看到寺庙的檐顶了。” 琉璃连忙散了头发要重新梳一下头发,省得拜庙的时候衣发不整,亵渎神灵。 引慧这边为琉璃梳头发,琉璃便对着车外问道:“外面是不是已经开始热了?崔哥哥要不要喝口茶?” 崔浩笑着答道:“若是阿璃为我备的茶,自然要喝两口。” 琉璃便道:“茶是引慧为我备的。好心分你一口。你要是不要?” 崔浩便答道:“阿璃好心分我茶,我自然不能却了阿璃的好意。” 琉璃便隔着车窗,递了茶壶出去。 引慧急忙说道:“崔阿郎等我递个茶杯过去。小姐也是,你只递个茶壶,要崔阿郎如何能喝得了?” 崔浩已接了茶壶,笑道:“出门在外,哪里讲究那么多。茶杯不用了。” 就着茶壶,嘴对嘴在马上便喝了几口。 引慧一想崔浩平时何等的文雅公子,居然在马上跟个粗俗汉子一样嘴对着嘴地喝茶壶里的茶,崔浩虽说不要,还是递了茶杯出去。然而崔浩却已经喝罢了,隔着车窗又将茶壶递了回来。 琉璃接了,看了发急的引慧一眼,笑道:“这有什么不能的,连皇上也常常是这样喝水的。茶壶也不用,直接是个皮囊子。” 引慧心里便想,哪能一样么?皇上在宫里一定不用皮囊子。 琉璃笑着,伸手接了引慧手中的茶杯,给自己倒了一杯,一口一口地抿。 引慧给琉璃梳好头发的工夫,听见外面的崔浩笑着说道:“到了。” 然后牛车轻轻一震,停了下来。 引慧待车停安稳了,伸手去打帘子,要先自己下去,然后再回来扶琉璃。手才扶到车帘口,便听外面有个男子声音说道:“今日一早起来卜卦,道是有贵人拜庙。原来是崔家阿郎。” 然后是崔浩带着几分恭敬地说道:“原来是寇天师。不意在此处与天师相遇,在下有礼了。” 琉璃在车内听到崔浩见礼的问候。心里奇怪道,这寇天师是什么?崔哥哥竟然对他如此恭敬? 第96章 有女百家求(16) 琉璃下了车,前面崔夫人和阿原也已经在车下。 琉璃看崔浩说话之人,乃是个道人打扮,须发已是洁白,想来年岁在五十开外,然而面容红润,脸部光滑,少见皱纹,更兼精神矍铄,一派的仙风道骨,颇有些画中神仙的样子。 崔夫人显然也是认识寇天师的,先跟寇天师见了礼,然而介绍给阿原和琉璃认识。 “寇天师,这是江南名士秉淮的家眷,天师不曾见过,想来却是听说过的。” 寇天师立刻笑道:“高公秉淮的大名贫道自出嵩山,确有深闻。只是贫道来得不巧,否则当与高公一见。” 崔夫人对阿原说道:“这是嵩山天师道的寇天师,在嵩山修道三十余年,颇有所成,引弦甚为推崇。不想今日拜庙竟是遇上了。可见是缘份。” 阿原平时少信佛道,然而今为秉淮祈福而来,心自虔诚,急忙对寇天师行礼问安。 寇天师看着阿原,拈须笑道:“观夫人鼻长唇丰,乃是性情平和,富贵泽厚之人。人中清晰且形美,可为寿堂,夫荣子贵。想来今日夫人所求,必心想事成。” 阿原听了,心里十分欢喜,对寇天师合掌道:“托天师吉言。外子平安归家日,必厚谢天师。” 寇天师笑道:“本是你的福泽,厚谢不必。” 将眼转到琉璃身上,琉璃连忙学着母亲的样子行了个礼问了声安。 寇天师打量了琉璃两眼,笑道,“看小姐眼清目澈,眉宽耳厚,心性豁达,不掩内秀,虽有心机,不改天真,乃是知进知退之人,若是有心,贵不可极,倘若无意,富贵自来。” 阿原听了那句“贵不可极”,心里怦地一跳,笑道:“借天师吉言,小孩子家,只盼她日后无病无灾,一生顺遂便是做父母的心意了。” 寇天师本待再要讲些什么出来,听了阿原的话,便收了嘴。 一行人于是辞过寇天师,向上沿着石阶往庙里行进。 琉璃来魏地几年,却是第一次来拜庙。向上看一看,这一路的石阶大约有百十级,一侧是直耸的山体,山壁上爬满了青草,覆盖了整个石壁,偶尔一处白生生的山石露出来,像是嵌在青碧中的白色点缀。 两旁无树无荫,晨起的太阳直辣辣照在头顶,时间一长,晒得头发有些发烫。琉璃上了十数级台阶,便觉得身上出了汗。她年纪小,平日也常活动,自觉将引慧指使到前面搀扶阿娘。 阿原回过头来,想说什么,崔夫人笑道:“做女儿的心疼你,只怕你累到。既然如此,浩儿,你去看着阿璃,防着她顽皮跌了脚。” 崔浩应着,便着侍女好好搀扶母亲,自己落后两步等上琉璃。看她戴着篱帽,又想作出大家闺秀的矜持,又隐忍不住跳脱,嘴角挑了一挑,伸出手来将她的胳膊一扶。 轻声斥道:“走个石阶,只管当心些,莫要顽皮。” 琉璃冲崔浩吐吐舌头,打量他看不到,于是轻声笑了一声,悄声说道:“别让我阿娘听到啊。” 偏偏阿原就转回头来,嗔道:“石阶上面你也敢放胆?这是能玩的地方么?” 琉璃乖巧受教地“哦”了一声,老老实实地将脚步迈稳了,趁着阿原回过头继续走,手贴到崔浩的胳膊上,拿手指甲掐了一掐。 崔浩这次用了只能两人听见的声音说道:“再顽皮,还告你的状!” 第97章 有女百家求(17) 崔夫人一行到了寺庙门口,早有寺里僧人得了信迎着,领着往里面走。 琉璃看这寺庙,应是有些年份。进来时外面的红墙略带斑驳,墙头灰瓦有草横生,进来后,院子里松柏参天,苍翠青碧,院子正中一棵腰粗的柏树上正有凌霄花攀缘而上,高高绕到树顶,橙黄色的花间或从树冠密密的叶子里探出来,倒也惹眼。 脚下是一水的青砖铺地,因着头顶俱是树荫,难见天日,青砖地上多生青苔。然而这寺庙看起来并不觉得破旧,只觉古朴。 不长的院子走了几步,刹时便觉得身上清爽,心里清凉。倒让琉璃真得觉得真正是佛家清静地,院子里一进便觉得静心静神。 未几,僧人引着转过了树荫,便看到了一人多高正冒着烟火的香火炉。僧人为各人奉了三柱香火,琉璃认真学着阿原的样子,对着正殿作了揖,然后三柱一一插在香灰里,一边心里默念了心愿。然后随着僧人进了正殿里面。 琉璃又学着阿原的样子,虔诚地跪在后面的蒲团上,双手合什,一边跪拜着,一边又把心愿默念了几遍。看着前面崔夫人和阿原起身了,自己才跟着起身。 崔夫人和阿原各捐了香火,又由僧人引着,各殿里分别绕了一遍,见了佛像便合掌礼拜,每礼拜一次便在心里默念一遍心愿。 这样绕了一圈下来,将将也有小半个时辰。 僧人便引着一行人去了偏殿,奉了凉茶,留几个人稍坐,等中午时吃一顿斋饭。 崔夫人见琉璃规规矩矩坐在阿原身边,完全失了平日里的跳脱,便笑着打趣说道:“可见佛家重地,心有所敬,便有所畏。” 琉璃认真道:“我有求于诸位佛祖,从前不曾敬拜见,临时来烧香,只怕佛祖怨我不诚心。” 崔夫人笑道:“佛讲渡化世人,但有心诚,不分早晚。你这份心佛祖定是知道的,也定会使你如愿的。” 心里觉得这孩子真是难得的懂事,又是难得的孝顺。刚才一路转下来,看她认真作揖,诚心实意的样子,连她都有些动容。 几个人坐着说了会儿话,阿原便问道:“今天寺庙石阶下面遇到的天师却是什么人?” 崔夫人说道:“这寇天师,姓寇名谦,自言从成公兴于嵩山修道。据他称太上老君授予其“天师”之位,,所奉的乃是天师道。引弦闲居时,曾和他有所交集,对此人颇为赞赏。说他其道术、法术、权术、谋术,术术应手,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阿原道:“倒是从未听说过此人。” 崔夫人道:“他之前在嵩山修行了三十余年,你见了他,可能相信,他如今年已六十,然而童颜鹤发,不同常辈。此人精通扶乩,颇知天象,极精相术,引弦有意将他引荐给皇上,只待时机合适而已。” 阿原“哦”了一声,沉吟未语。 那寇天师若只是沽名钓誉妖言惑人之辈,她便没什么担心的了。然而崔夫人一番高捧,便让她心有所悬,迟疑了起来。 崔夫人看阿原的神情,知道定是那一句“贵不可极”触了她的不快,她和秉淮本一意要将琉璃远离官场的。 笑了笑,才要开口劝说两句,外面侍女进来报道:“夫人,外面有人受主家所遣前来相请叙话。” 崔夫人一愣,和阿原相互看了一眼,这寺庙偏殿里,居然还遇到熟人过来相请不成? 既然有人前来相请,自然不能将人晾在外面,崔夫人便吩咐道:“请来人进来说话。” 第98章 有女百家求(18) 侍女请进来的,是一个四十来岁,衣着富贵,干净利落的妇人,进门先各人问了声好,才笑着说明来意:“奴婢是乐平王府的,我家夫人和王爷路过此地歇脚,恰巧听说两位夫人带着公子小姐在此烧香,故特意命奴婢过来请两位夫人及公子小姐过去说说话。” 崔夫人有些吃惊道:“竟是乐平王府上。从前只听说你们夫人随王爷在冀阳驻守,竟是回来都城了么?” 妇人笑道:“是。凑近遇着两位夫人,我们夫人说,崔尚书和高公都是皇上看重之人,岂有遇而不见之礼。因此差了奴婢守来有请两位夫人。” 崔夫人忙道:“且稍等片刻,容我等简理一下妆容。夫人见请,岂能惰容相见。” 妇人便体贴地说道:“既如此,奴婢外面等候。片刻便引二位夫人过去。” 又行了礼,退出了偏殿。 崔夫人便对阿原解释道:“这乐平王,乃是皇上弟弟,为先皇慕容夫人所出,只小皇上一岁,你们来魏地前,便被先皇封了王,在冀阳驻守,先皇崩后,慕容夫人请辞,同去了冀阳。这乐平王,极有才干,颇有气量,很受先皇爱重。年幼时便能独挡一面,因此早早封了王任到了外地。皇上还有一弟乐安王,也同样被封了王放了外任。” 崔夫人说的含糊,阿原却也不傻。一下子便听出来了,先皇当年怕是属意了元韬作继承人,因此早早放了乐平王和乐安王出去,少惹是非,免起干戈。 乐平王既然颇有才干气量,不知道皇上对他态度如何。不过元韬素来是个心胸豁达之人,想来兄弟间只要不起龌龊,大约也不会凭空猜疑。 既然对方相请了,身份地位都在,又如此客气有礼,实在没有不去见的道理。 于是简单整理了一下衣衫,随着崔夫人出了偏殿,由那妇人引着,往后面另一处偏殿过去。 一边走着,一边看了看身后的琉璃,琉璃就调皮地对她作了个笑脸,拿嘴形对着阿原无声地作了个“阿娘且放心”的表示。 阿原便笑了笑。自己的女儿自己了解,琉璃活泼跳脱,也只是在家人面前,出了门外人面前一向循规蹈矩,要多乖巧有多乖巧。 到了偏殿门口,崔夫人和阿原便止了步,由着妇人去里面禀报。一时妇人便出来,笑着说道:“两位夫人快请进!” 引着一行人往里面。 这偏殿和他们刚歇脚的偏殿也没有多大差别,不过是多了一些侍卫门口守着,往里面走,发现两侧侍立的换成了女子,却是一水的侍卫男装。 琉璃拿眼角看着,暗暗吐了吐舌头,从前只知道鲜卑女子善骑射,孔武有力不逊男子,今日看这些女子一个个高壮英武,威风凛凛,倒真信了几分。 琉璃跟着走了数步,忽然听到前面有男子的声音说道:“崔夫人,高夫人,请这边就坐!” 那声音洪澈,底气充沛,让琉璃一下子想到了元韬,想着这个声音,应该是乐平王了。既然和皇上是兄弟,想来相貌上应该不会差太多吧? 第99章 有女百家求(19) 琉璃一边想着,一边好奇地抬起头,先看到一片绯红入目,愣了一下神,才发现自己看到的,只是对方的胸口。再仰了头,才看见对方的脸,这是一张甚有棱角的方脸,高鼻阔目,嘴角轻抿,稍带上挑,因了这上挑的嘴角,比之元韬便多了一丝柔和。 这个男子头发长披,数辫编在脑后,上身穿绯色窄袖上衣,下身黑色裤褶,脚蹬长鞘靴,却是寻常武者打扮,却并没有什么华服重饰。 崔夫人对乐安王笑着说道:“与王爷有几年没有见面,不是对面相见,居然不敢相认了。” 便听一个女子声音笑道:“别说孩子难认,你我难道不是?” 琉璃顺着声音看过去,只见茶案前坐着一个女子,穿得一派雍容,只是身子肥胖,似乎坐得有些吃力,两个粗壮的仆妇又为其捏腿。 崔夫人立刻带着阿原几个见礼,口称“夫人”。 琉璃便知道,这便是乐安王的母亲,先皇封的那位慕容夫人了。 慕容夫人看了看琉璃,眼里带着笑,对崔夫人笑道:“不怕你们挑礼,这几年身子愈发地重,坐一时腿胀脚肿,出行都离不开她们两个了。”说的是身边的两个仆妇。 又说道,“如今不是在宫里,也不是什么重要场合,不过请你们过来说说话,千万不要多礼。丕儿,快快给两位夫人看座!” 崔夫人和阿原谢了座,各各坐了。崔浩便去了崔夫人旁边,琉璃便乖巧地站到阿娘身后去,半垂着头,作出大家闺秀乖顺的样子。 慕容夫人眼睛走了一圈,笑微微的视线便落在琉璃身上,看了两眼,笑道:“果然还是汉家的女孩儿知礼可人!这相貌,这气质,这份柔顺,我这些年身边还真没见过几个。” 琉璃听慕容夫人一张口,话题居然在自己身上,愣了一下。 阿原自己也有些诧异,开口说道:“小女自小养在乡野,小门小户,没见过什么世面,见人难免有些羞涩,也不知道开口跟夫人王爷问个安道个礼,夫人还请见谅。” 慕容夫人便笑起来:“我知道夫人这是自谦。崔家阿郎我从前在都城是常见的,不跟他客气。夫人莫当我是在跟你客气,我说的,可都是实心话。丕儿,你怎么说?” 乐安王大约没想到慕容夫人会问他的意见,于是很官方地答道:“高公教出来的女儿,必是不差的。” 慕容夫人逗得笑起来,对琉璃说道:“你莫不好意思。我这个儿子,骑马射箭是一把好手,却不会哄女孩子开心,说句好听的话都不会。” 琉璃听这女子笑得并不矜持,反而带着些许爽朗,倒让她想到了张司空夫人。对这夫人便增了些许好感。 崔夫人已经开口说道:“我二人心血来潮约了前来上香,竟然不知夫人和王爷在此。否则早该过来拜见。” 女子笑道:“我们也不过是路过此处偶尔落落脚。从前丕儿幼时,也曾跟崔尚书读过书,得过指点,丕儿素来敬重崔尚书,视为半师,听说了夫人在此,哪有不见的道理。” 转眼看了乐安王一眼,笑着打趣道,“你和崔阿郎幼时也是玩过的,几年不见,难道是生疏了?” 乐安王被慕容夫人调侃,脾气甚好地说道:“阿娘与夫人们说话,小辈哪敢私下叙旧。” 女子便笑:“听我们几个女人叙旧难得你不说厌烦。然而我却知道你们年轻人哪里是肯坐下来听女人说话的性子,不若你带着崔阿郎和高家小姐寺院里去转一转。” 第100章 有女百家求(20) 琉璃猜度慕容女人的话,不知她是想支开崔浩和自己,还是单纯地怕自己和崔浩无聊。一时间便没有吭声,只等崔浩的意思。 崔浩果然开了口,说道:“夫人不怕我们失礼,正想到院中转转。” 慕容夫人笑道:“只怕约束着你们让你们没意思。去罢!丕儿你年长,寺里虽然清静,也记着看护着些。” 乐平王应了一声,领着崔浩和琉璃从里面出来。门口两个侍卫一见,自觉地跟上来。 乐平王摆摆手说道:“不过在寺里面闲走一走,不用你们跟着了。” 侍卫听了,便应了一声,又退回原地。 倒是门口候着的引慧,一见琉璃便跟了上来。琉璃没有说话,笑着将手交给引慧,让她半扶半搀着自己,跟在乐平王和崔浩后面。 这偏殿四周全是林木,院中落下一片荫凉,阳光只从密密的枝叶中透下来少许,这寺庙又是在山腰,自是清凉无比。 乐平王一边走,一边跟崔浩说道:“最近一次来这寺庙,已是五六年前,倒是没什么变化。记得崔阿郎那个时候总喜欢在寺里的书阁呆着,并不喜与我们玩闹。” 崔浩便说道:“幼时怕热,书阁是最清凉之地。” 琉璃算了算,五六年,那个时候崔浩也不过五六岁。五六岁的年纪正是疯玩的时候,他倒能在书阁里呆得住? 不过想了想自己初见崔浩时的样子,也不过是那个年纪,一派的安静内敛,果真不是活泼之人。 不觉抿嘴无声地笑了笑。 乐平王这时毫不客气地说道:“你那个时候可没有现在这样敷衍。” 崔浩便没有说话。 琉璃觉得这两人说话,都打机锋,自己自然是插不上嘴,也不愿听着他们打哑谜一样地说话。便插嘴说道:“王爷,我刚才转的时间长了些,脚有些酸累。进来时看见这殿门口有一树凌霄花,我极喜爱。王爷许我偷个懒,让我去赏一赏那凌霄花可好?” 乐平王听到琉璃的话,转过眼睛来,将琉璃打量了两眼,眼里带了微微的笑意,说道:“原来是喜欢那殿门口的凌霄花。既如此,崔阿郎,咱们往殿门口走一走可好?” 琉璃连忙说道:“王爷不用顾着我败了你们闲走的兴致。” 乐平王看了看崔浩,笑道:“赏花怎能说是败兴?守着崔阿郎,莫要让人说我一介武夫,只知骑马射箭。” 崔浩颇有些无奈地说道:“我原以为,赏花品茶,是女人家后宅无聊时的消遣。” 乐平王笑起来,声音朗朗地:“我幼时不懂事一时义气说出来的话,崔阿郎居然能记恨到现在!你们汉人不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我一别四五年,你居然还用老眼光看我!” 转脸对琉璃笑道:“走罢,去看看那凌霄花。我自进了这寺庙,只记得里面的林木参天,比从前的又茂盛了几分,居然未曾发现那一树的凌霄花。果真是个俗客!也不冤了崔阿郎道我武夫!” 给琉璃说得莞尔一笑,觉得这乐平王面上看着是粗犷了些,人其实颇有几分风趣,倒有些随了慕容夫人。 作者按:发现前一章里的乐平王写成乐安王了,在此纠正一下。 第101章 有女百家求(21) 偏殿里,慕容夫人正和崔夫人打趣说道:“走了三年,我看着崔阿郎越发地沉稳,相貌气度更盛从前。这两年府里怕不是被媒人踏破了门槛?” 崔夫人听了一脸的烦恼之意:“我这个儿子,别人不知,夫人是知道的,一门心思地只对书啊字啊地感兴趣。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偏是个有主意的。有几个上门求亲的,被他不冷不热地置着,再好的人家也被他惹恼了。我是没有法子的,只好自我宽解想着是缘份未到。所幸离婚配的年岁还有几年。” 慕容夫人笑道:“但凡崔阿郎想娶,都城里凡有小姐的人家还不争着来做亲?崔阿郎相貌俊美,年少有才,又得皇上看重,眼光高些才是寻常。我是没女儿,若早生个女儿出来,崔阿郎我是万不会让给别人家做女婿的。” 说得崔夫人只是笑。 阿原却是知道,如今因着南边新帝继位,对北魏虎视眈眈,又有与柔然战事在即,胡汉矛盾虽短暂被压了下去,然而并未和解。胡人女子虽喜汉族男子文雅知礼,喜嫁汉家,然而限于家风,并不总能如愿。慕容夫人说那句话,只怕并不真心。 慕容夫人这时叹了口气,说道:“说起来,皇上才是真正到了纳娶的年纪,然而到现在宫中都没有动静传出来,我看皇上一心忙于大业,朝中大臣们的一再催促也不肯理睬,可真教下面的人心焦。” 阿原知道北魏并不像南边朝廷那样忌讳良多,宫妃除了不问国事,其它都不太避讳,然而自家并非官身,只是凡凡平民,慕容夫人竟当着自己的面议论起皇上的婚事,是不是太也不避讳了? 心里诧异着,嘴上便没有说话。 崔夫人笑道:“但凡皇上开口纳妃,有小姐的人家还不趋之如骛?” 慕容夫人笑道:“说的也是。那些朝臣们,也是关心则乱,皇上最是有主见的人,岂是谁劝说两句就能改变主意的?” 阿原心里便想道,慕容夫人这次回来,难道是受了朝臣们的妥请,回来劝说皇上纳妃的? 崔夫人说道:“皇上自有皇上的主见。我看夫人此次回来,索性为王爷把婚事操一操。” 慕容夫人笑道:“正打算假公济私一番。他们这些个孩子,不知是心有灵犀,还是怎么闹的,一个个都拿着成亲不当回事。我这一个儿子,一天到晚地营里转,只晓得跟那些侍卫将士在一起舞枪弄棒,也着实让我头疼。” 崔夫人笑着应道:“可见养儿子,都是这般操心的命。” 慕容夫人叹道:“我有时候想着,只要他不学着新兴王一样混闹,也乐得他军营里转去。” 崔夫人道:“王爷人正品端,哪里就如新兴王一般。可见夫人是担心太过了。” 慕容夫人道:“听说新兴王这次也要回都城来。毕竟是一家兄弟,我总不能叫他们兄弟不见面不相处。听说新兴王在封地,结朋纳党,带着几家公子跟着一起混闹,惹了诸家怨怒,皇上特意去了旨意加以斥责,但也是旧性不改。皇上因他阿母去得早,也多容着他。这次来了都城,不知道要怎样地鸡飞狗跳!” 第101章 有女百家求(22) 琉璃自寺庙里回来后,因着天气渐热,便没怎么出门。期间实在是闲得无聊,自己做了些冷饮,自觉味道不错,便让宗明到卢府送了些给卢绽,又给郭府的二小姐柳妍送了些。 隔天卢绽便和柳炎一起,跑上门来索要冷饮。 琉璃笑着端出冷饮来,卢绽和柳炎各分了一碗,吃得十分开心。 柳炎一边吃一边笑着抱怨道:“阿璃姐姐分明是偏心,只给绽弟送不给我送。如果不是绽弟到府上约我,我都吃不到这好东西。” 琉璃笑道:“昨天本没有做多少,想着他年纪小,又贪吃,因此只送了他。且他素有好吃的向来不会落了你,知道他定会拉了你来,所以一早就给你两人备了的。” 柳炎听得高兴起来。 卢绽便笑话柳炎道:“柳家哥哥跟弟弟争吃的,不害臊!” 柳炎争辩道:“谁是为争一口吃的了?几时有好吃的我没有让着你先吃?” 卢绽便调皮笑道:“知道,柳家哥哥是不忿阿璃姐姐厚我薄你!我有好吃的,总是惦着你的。阿璃姐姐明白得很呢!” 说得琉璃笑起来,说道:“今日知道你两个要来,因此做得多了些,走的时候只管带些回去。” 柳炎便说道:“阿璃姐姐你近日都不出门的么?卢家姐姐因为待嫁,不能出门,我阿姐只说天气热,也不肯动一动。都不在一起聚,没意思得很。” 琉璃笑道:“你是个男孩子家,且都八岁了,该和那些公子郎君地一处说闹才对,为何只要和我们在一起聚?” 柳炎噎了一下,颇有些不忿地说道:“阿璃姐姐你原来不知道么?我阿娘最近不许我出去找那些公子郎君一起玩,今日是绽弟说要来你家,才放了我出来的。” 琉璃笑起来:“莫不是你闯了什么祸惹恼了你阿娘所以才管束你?” “才不是。我阿娘说新兴王回了都城,叫我们远着他些,怕我们被他带累地学了坏。不光我,绽弟,还有那些与我相熟的公子郎君都得了家里叮嘱,务要离那新兴王远着些,不教与他相交。” 琉璃愣了一下,心里想到,这新兴王是多坏的人,居然家家都避之若此。 这时,阿原进来,笑着说道:“古人说,修身养性,自该远小人而近君子。只是小人常在左右,自然不能只靠远之避之来洁身自好,更该眼亮心明,知道何为小人,何为君子,时时内省,恪守己行才是。” 柳炎笑道:“高家婶婶教导的是。来的时候我阿娘叫我说,高家婶婶得了空去我家走一走。” 阿原知道柳炎是个没有心机的孩子,柳夫人果真如此吩咐了,或者是她不计较她上次委婉拒婚的事情,或者是郭夫人说得委婉,没有将她的话回死。想一想那郭夫人是个谨慎圆滑的,柳夫人心胸也没有那般大,如此不计较,只怕后者的可能大些。 于是笑着说道:“原定了后日要去的。只是东阿候府前两日下了帖子来,让后日带着你阿璃姐姐去坐一坐。老太君是长辈,不好驳了面子,只好应了。你阿娘若是有意去东阿候府,说不得便能见一见,一起说说话。我正怕那府里我不熟,被别人殷勤照顾总有些尴尬。” 柳炎一听,立刻说道:“我阿娘倒是与东阿候夫人有些交情,过去坐一坐想也是不妨的。待我回去禀了阿娘,不教婶婶一个人在那府里没意思。” 第102章 有女百家求(23) 过了两日,阿原果真带了琉璃去了东阿候府。东阿候夫人亲自迎着,亲热地拉着琉璃的手,领着母女二人去了老太君的院子,一边笑道:“老太君自上次见了阿璃,满心里只有一个喜欢。这几日督促着家里的几个女孩儿读书,嘴边总是拿阿璃作例子,说咱们高家,也只得一个阿璃承了先祖的风范……” 莫说阿原,连琉璃都被这过火的奉承起了鸡皮疙瘩,想自己上次来,也只是在阿娘身后站着,什么事情都没有做,哪里她就显了先祖的风范来?先祖的风范是什么她都不知道。不由在心里调皮地想起了阿爹的放任不羁来。 阿原笑着,带着几分调皮地答了一句:“我知道夫人这是自谦!想府里的几位小姐都是大家闺秀,哪里是阿璃能比的?” 琉璃因着阿娘第一句话,想起慕容夫人当时说话的风趣来。又因着那一个“大家闺秀”,想起那日寿宴上偷偷往嘴里塞糕点的那位小可爱来,忍不住低头抿嘴偷偷笑了笑。 两人跟着东阿候夫人去了老太君的院子。 上次来的时候,因着人多,并未细瞅东阿候府的景色,如今看过去,发现这东阿候府,再说不如从前,表面上也依旧保持着从前的盛貌。院落一派的森严齐整,亭廊花木布置得精致出奇,琉璃一路走过去,发现任一处假山都是合了风水,随便一处廊道都走五行之道。她曾听阿爹说,东高家的那位叔祖,学识渊博,涉猎甚广,这院落虽然精致严整,花木虽新,亭廊如旧,想来便是那位叔祖在时的杰作,东阿候府看来除了修缮,并未大动过。 到了老太君住的院子,一进门,便正面对上一处一人多高的玲珑太湖石,背依着灰瓦瘦高多孔,略带曲折,婉转走成一个“寿”字,想来便是阿爹所说的长寿石了。 母女二人随着往里面走,便看到廊下有数名仆妇侍女规规矩矩站着。琉璃看到有年纪与自己相仿的,便拿眼神看了阿娘一眼。阿原只是笑着对她点点头。 东阿候夫人觉察了,笑道:“知道你要来,府里你那几个姐姐妹妹巴不得要见你,因此齐齐都来了。” 琉璃便笑着说道:“上一次的确见了几位小姐,只是当时人多,没有及说上一两句话。今天来了,自然该我见见礼。” 东阿候夫人笑着说道:“不怪老太君喜欢你,就这知礼懂事,我听了都喜欢得紧!” 廊下早有仆妇进去禀报,剩下的都纷纷行礼问安。 东阿候夫人拉着琉璃的手,说道:“你别怕,也别紧张。你几个姐姐妹妹,都是和气好相处的。” 琉璃便笑道:“本来不紧张,被夫人一说,倒添了几分紧张。” 廊下行礼的那几个,见她竟然敢跟候夫人大大方方如此说笑,心里暗暗都有些惊奇。 里面进去禀报的妇人很快出来,笑着说道:“老太君一迭地叫请呢。” 立刻有侍女两侧打起帘子,琉璃笑道:“琉璃是小辈,不敢与夫人并肩,请夫人和阿娘前面走!”一边说着,一边退后身子,顺势将手从东阿候夫人手里抽了出来。 第103章 有女百家求(24) 琉璃跟在东阿候夫人身后进去,里面正是一派孙女环绕的欢乐景像。 老太君半躺半坐在一个做了靠背的桃木胡床上,上次见的高府的四个小时分别围在两侧。 琉璃看那年纪最长的,身材窈窕,倚在老太君的左手边,一头的乌云秀发饰以义髻,发上插着一支红梅金丝镂空珠花,旁边又配了一件蓝玉镶制的翠雀,看做工和用料,想来价值不菲。 老太君右侧依次跪坐在蒲团上的,前面那个身材微胖,后面那个有些消瘦,脸上搭了淡淡的胭脂,然而仍能细辨出浅浅的黄,正是那日偷偷塞糕点的那个。这两个发式都很简单,只是各各简单插了一支珠簪。 老太君腿边,正趴着最小的那个,梳了两个抓髻,绕着发髻围了一圈的粉色珠花,倒也活泼可爱。 看见琉璃随着进来,笑咪咪冲琉璃招手:“好孩子,快过来,正跟你的姐姐妹妹说起你。” 琉璃规规矩矩跟着阿娘先行了礼,才往老太君跟前走。下面知眼的人,立刻拿了蒲团过来。正放在老太君面前,与老太君膝前的那个小的并了肩,一边笑着说道:“小姐往这边坐,好跟老太君说话。” 琉璃轻轻道着谢,却不坐,只回头看阿娘。 阿原那边已被置了座,看着琉璃回头看她,笑道:“她哪里就那么大的架子越了府里的小姐坐老太君近前撒欢的?知道的是老太君疼她,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多大的架子。” 琉璃一脸不肯就坐的表情,对老太君笑道:“府里的小姐面前,琉璃不敢造次。老太君疼我,容我坐到我阿娘身边吧。” 老太君笑着对阿原说道:“知道你们家教严,将孩子管束得这般听话。” 阿原笑道:“女孩儿家,可不重的就是个名声。现在趁着她年纪,先将规矩立了,大了才知道循矩蹈矩。小的时候不管,大了不知道会张狂成什么样儿。” 老太君笑道:“这是你自家谦虚的话。你和秉淮两个教女儿,还能教偏了不成?” 阿原立刻笑着说道:“老太君这才是客气的话,秉淮已是名声在外,我时时都担心阿璃一味被她阿爹宠坏,哪里还敢不竖规矩管起来?” 说得老太君笑起来。 琉璃这边又施了一次礼,乖巧地坐回到阿原身后。 老太君便拿眼回看了一圈自己身边的几个孙女,笑道:“看看阿璃,看看你们,如今才知道平时管束你们是为了你们好了吧?连你们婶婶跟前独守着阿璃一个都教导得这样严。” 回头再看琉璃,脸上的表情和蔼疼惜,慈爱笑道:“上一次你来,人多事忙地,都没有顾得上跟你们娘俩个说说话。一家子人,原不该如此生疏。人老了,腿脚不中用,出门多不便利,你们以后多多上门来走走,才显着一家人亲热。” 又对阿原笑道:“上次的登门不算,今天算是你们初次登门。我这个做叔祖母的,头次见了侄孙女,总要表一表心意。” 扭脸对东阿候夫人说道,“去把我给阿璃准备的见面礼拿来。” 东阿候夫人应了,连忙转头吩咐身边的仆妇。身边的仆妇立刻去了,一时三刻便奉了一个匣子上来。 阿原连忙推辞道:“上门来坐一坐,只是为来看老太君,哪里好收老太君的礼?” 老太君笑道:“哪里是礼,分明是心意。阿璃这孩子乖顺懂事,人又聪慧,我着实是喜欢这孩子。我知你做母亲的,对孩子教导得知礼守节,外人的礼不能随便收,我做叔祖母的心意可不能拒!” 第104章 有女百家求(25) 话说到如此,再拒绝,便只有两家难堪。 阿原没了法,只好笑了笑,让琉璃道谢。 琉璃于是走到老太君面前,大大方方施礼,笑道:“我知老太君送我见面礼是疼我。我小时候身边亲人只有阿爹阿娘,从来没有长辈赐礼。如今老太君厚赠我心意,如此厚爱,我心里只有欢喜。” 琉璃说得一派天真无辜,真心实意。正所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老太君立刻想到这些年,东高家与西高家不相往来,俨然陌生人,如今因着要用她一用,才会如此示好。不免面上有了些尴尬。 东阿候夫人这时笑道:“这孩子说话说得恁地客气。老太君赠了心意,且快快收着罢!你好好收了,老太君才高兴!” 一边说着,亲自将匣子打开,送到琉璃面前。 琉璃一看,竟然是和那个大小姐一模一样的蓝玉翠雀,不觉愣了一下。然后立刻笑道:“老太君赠我如此贵重的头饰,倒叫我受宠若惊了。” 老太君笑道:“两次见你,都是一身的素净,你如今正是爱美的年纪,女孩子正该打扮起来好看才是。” 琉璃立刻笑着接道:“谢老太君体贴我。” 一边从东阿候夫人手里接了那匣子,一边笑道,“我阿娘说我年纪小,怕我一味贪美误了心思,也怕外人说我不庄重。这翠雀这样美,我一定好好宝贝般地收着,等我长得和大小姐一样年纪了,便戴出来。” 东阿候夫人本来想要琉璃当场戴出来看看,没想到琉璃一句,先堵了她的嘴。她再怎样,也不能叫人说琉璃不庄重。 脸上带着些勉强的笑意,对老太君调侃地自嘲道:“老太君看我,只想着给孩子备份好礼,居然挑的如此不合适宜。” 琉璃立刻施礼说道:“夫人莫要嫌我嘴笨不会说话。这翠雀我知道是百里挑一的好物件。我现在虽然不能戴,却要好好收着将来好将它放到嫁妆里。” 阿原立刻笑骂道:“你才多大,就敢嫁妆嫁妆地提,不怕别人笑话你!” 琉璃于是对老太君吐个舌头,悄声地说道:“我这不是因为知道没有别人,才敢提的么!”说得顽皮又带着孩子的天真。 老太君笑起来:“我还道你是个老实的,原来也是个有心思的。好好,收着收着!将来你嫁人的时候,老太君我再帮你添妆!” 琉璃将匣子回身给了阿原收着,阿原才看见了这翠雀,有些着慌地说道:“她一个小孩子家,老太君却给这样重的见面礼……” 老太君挥挥手:“明明是个心意,哪里分什么贵重不贵重。你也不必这样谨小慎微地,吓着了孩子。” 对琉璃笑道:“说了这半天,都没有好好教你认一认这几个姐姐妹妹。” 指着左侧的这个笑道,“这是你莹姐姐,十二岁了。” 再指着右侧的:“这个是你蓉姐姐,十岁了。这个是你蕙姐姐,和你一般大,她是春天的生日,你是冬天的生日,比你大了几个月……” 最后指着膝前的那个,“这是你芸妹妹,四岁了,正是个淘气的。” 老太君一边介绍着,琉璃就行礼,口称“大小姐,二小姐,三小姐”,最后的这个,就笑着喊了一句“四小姐”。 东阿候夫人笑道:“阿璃真是个多礼的。可见弟妹平日教导得下工夫。” 阿原笑了笑,没有说话。 这时外面便有仆妇进来禀道:“老太君,夫人,姜夫人来了。” 老太君和东阿候夫人一听,立刻说道:“快快请进来!” 仆妇又道:“姜夫和柳府的夫人一起来的。” 第105章 有女百家求(26) 东阿候夫人一听来了姜夫人和柳夫人,亲自出去迎。 阿原笑着说道:“不想今日过来,老太君跟前有客,早知道,该错个日子才是。” 老太君连忙道:“无妨,无妨。这姜夫人,说起来不是外人,原是你嫂子的娘家妹妹。被先帝封了夫人。一直在外地,如今这是回都城了,因此过来看看。从前她未出嫁时,也常在府上与你嫂子作伴,处得跟一家人也不差。” 阿原心里却已经知道,这姜夫人,被先帝纳在了身边,却一直没有名份。后来新兴王的阿母逝后,先帝念着他年幼,点了姜夫人代为抚养新兴王,顺便提了她一个夫人的名份。 不一刻,外面说说笑笑,东阿候夫人领着两位夫人便进来了。 琉璃站在母亲身后,看走在前面的那位夫人,其实挺年轻,也不过二十几岁,上身窄袖上衣下身是高腰长裙,发梳高髻,斜系披帛,一派的雍容华贵,却是宫装打扮。 老太君一见这夫人,立刻从胡床上起身,身边的四个孙女也纷纷站了起来。阿原自然也随着站了起来。 老太君道:“夫人来府里,该我亲自去迎一迎才是。” 姜夫人忙道:“老太君倒跟我客气。从前我在这府里,老太君待我甚厚,我自是小辈,哪敢摆着架子要老太君迎!老太君快快请坐。劳你起身,是我的不是!” 老太君才坐了,身边四个孙女知趣地站到一旁,最小的高蕙被高莹拉着。 仆妇置着座,柳夫人笑着对老太君道:“本来过府来要和候夫人说说话,听说一家人都在老太君处,便厚着脸皮过来凑凑热闹。正好碰到姜夫人,便跟着蹭了过来。” 老太君和气地笑道:“夫人常来家里热闹,我才高兴。” 对姜夫人介绍阿原母女:“夫人还没见过罢。这便是我那侄孙秉淮的媳妇和女儿,一家子的知书达礼,分外讨我喜欢。你看看他家养出来的女孩儿,真正的聪慧知礼,可不是家里的这几个能比的。人好看,名字起得也好,叫做琉璃,宝贝一样的女儿,可见做父母的是多疼爱了。” 姜夫人听着,便注目打量了一下阿原母女,特意在琉璃身上着了着眼,仔仔细细的打量后,笑着说道:“高公的盛名我自是听说了的。听说夫人一家原都在南边,果然南边山水秀美,养出来的人也这般柔美。” 也不知道她是在夸阿原还是在夸琉璃。 然而阿原却一点也未觉到对方有夸赞之意。老太君刚才说了一家子的知书达礼,她偏来了山水养人。要么是不会说话,要么便是不以为然。 老太君笑着说道:“秉淮自来魏地,便得皇上青眼,虽不爱出仕,在皇上跟前,却也说一不二。年后更被皇了委了重任,到了征北将军的麾下效力。夫人还不知道吧?” 姜夫人不由讶然地说道:“果真不知。不过依高公的盛名与高才,皇上重用也是理所当然。” 征北将军杜超是皇上的娘舅,皇上与他走得向来甚近,极其重视那位娘舅,曾几次不避身份地临驾杜超府上,多少人想和那位杜大将军攀关系都不得要领,皇上居然派了高秉淮去了杜超麾下! 第106章 有女百家求(27) 阿原今天自来了老太君处,处处打着机锋,使劲要与这东阿候府撇清关系,偏偏这老太君和东阿候夫人铁了心要将两家扯上亲戚,还敢对外人说什么“侄孙”,早窝了一肚子火。 脸上不露,只在嘴边笑了笑,说道:“哪里有老太君说的那般好。不过是一介书生,笔头工夫做得好,暂时为杜将军效效力。” 老太君听得阿原自谦,姜夫人一副将信将疑的神情,笑着说道:“她家最是自谦。笔头工夫好的大魏朝可不缺,皇上单单就肯派他到杜大将军麾下,可见是极其看重的。说起来,我家高家这几代里,秉淮最是拔尖出息的。” 阿原笑着说道:“一介平民而已,哪里敢哪在东阿候府里说出息?他心性是最懒怠的,只愿意柴米油盐地过闲散生活,不是杜大将军麾下缺人又急用,他原也不肯去的,皇上原应了他只过了这一回便放他自由,他才肯去的。” 老太君脸上一僵:“还有这等事情?” 阿原笑道:“他是这样的性子,如果肯入仕,又何必要迁到北地来躲官?当日也是因不肯入仕,才应下书院的事情。相比起来,管理书院还勉强是他喜欢的事情。” 姜夫人面上便也有些僵。看了看老太君。 柳夫人这时笑道:“管理书院才好。当初都城里有多少子弟挤着着要往书院里面去,还不是冲着高公的名声?咱们这些书礼之家,重的可不就是个诗书礼教,官位倒在其次。” 老太君自知刚才失态,连忙笑道:“柳夫人说的是。你们柳家、那边卢家、郭家,可不都是书礼旺族。诸如崔尚书家,不出仕则已,一旦入朝,俱是朝中梁柱!偏是这些书礼之家,最是不能小瞧的。” 姜夫人听了,脸上带了些许的笑意,说道:“我知道候府向来督促着小姐们读书习字,和男孩儿一般教养。琉璃可也读了什么书?” 琉璃面露惭愧,带着几分天真,说道:“愧叫夫人知道,平时也不过是翻翻画册,学几个字。从前我阿爹在身边,还能教一教,自从阿爹出了门,已多日懒怠了,和府里的小姐们不敢比。夫人一提,倒叫我心生惭愧,回去要好好将书读起来才好。” 东阿候夫人这时笑着对姜夫人说道:“可知刚才老太君说他们一家谦虚的话很不假了吧。高公的女儿若还只是识几个字,府里的女孩儿们只能算文盲了。” 姜夫人淡淡地笑了一笑,说道:“女子无才便是德。品貌好了,也不一定非要认几个字。”嘴里是这样说,然而不以为然的语气,任谁也听得出来。 屋内的气氛一时尴尬了一下,阿原笑道:“原过来只是来看看老太君。如今府里来了客人,我们也不敢再叨扰。老太君和候夫人且忙着待客,哪日得了闲我再带阿璃来陪老太君坐。” 说着起身。 柳夫人一见,立刻也道:“既然如此,我倒也不好意思厚着脸皮凑热闹了。一起走罢。”转脸跟东阿候夫人亲热地笑道,“哪日得了闲,我再来和夫人说话。” 第107章 有女百家求(28) 阿原母女一走,姜夫人的脸色就掉了下来:“我看老太君的面,原不想话说得太难听。然而你这侄媳妇,似乎也太轻慢了些。这一身寒酸地过来,摆的架子倒是挺大。几年不在都城,什么时候居然一个平民百姓都摆不正自己的位置了。” 老太君勉强笑道:“但凡有些才能在身的,都有一股张狂气。虽然他家没有官位在身,可夫人你看我不一样也处处陪着小心。不是我捧他家,夫人可别小瞧了这家人,先皇可是曾经亲自登过门的。” 姜夫人吃了一惊:“还有这等事!” 老太君道:“这事本来知道的也不多。皇上继位前,隔三差五地上门去求救,单看他无官无职,却直接被皇上派到了杜大将军麾下,便知皇上对他家的重视了。他家素来跟崔家关系亲近,和他家做了亲,崔家不用夫人拉拢。” 姜夫人吃了一会儿惊,心里立刻有了章程,面上笑道:“我说着呢,原来是有张狂的资本。老太君相中的人家,我想来自是不会错。只是气他家行事恁般张狂。不过说实话,那女孩子确有几分姿色,带着几分南边女孩儿的柔软,倒也讨人喜欢。” 老太君一听姜夫人有了中意琉璃的意思,心中欢喜,面上笑着说道:“他家的女孩儿自是好的,否则也不敢跟夫人提。只有一点,东高家和西高家从前的恩怨,夫人也是知道的。府里虽然极力示好,然而从前到底是疏离的时间长了,他家有些芥蒂,也是正常。” 一边说着,一边叹了口气,“当时知道他们在南边,苦于战乱,总也没有机会融洽关系。等到他们迁来北地,却是多年过去,许多事情,想从头收拾却是不可能了。” 姜夫人道:“老太君何必自责。两家关系至此,原也不是你们的过错。当初西高家的祸事,尽人共知,他们搅进了皇位之争,别人唯恐脱身不及,难道府里还偏要上赶着招祸不成?也是他们自家心窄,只怪别人不在难处伸手。只想着那般处境,伸手便是引火烧身,他们却只想了自己落难,未想别人的难处。只是老太君也不用担心,这门亲事若成了,两家走动起来,总会慢慢融洽。再者说,堂堂候府一再对他们低身示好,架子拿的太过,别人也总看不过去。” 老太君叹道:“说起来是一家人。老候爷临去之时,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如今有机会能将两家关系修补起来,将来泉下见了老候爷,也算是我对他有所告慰。” 回头姜夫人辞了老太君,出来的时候,被东阿候夫人悄悄地叮嘱道:“这高家的琉璃,我和老太君是想了又想,觉得是个不错的人选。你若真是中了意,回头找个靠谱的去说亲,且莫将这府里露出来,省得别人以为我们是卖女儿,本来两家就有芥蒂。” 姜夫人笑道:“你还不放心我?只这婚事成了,新兴王有了依靠,能站得稳脚,我自不会忘了东阿候府这份恩情。” 声音低了一低,叹了口气,说道,“姐姐知道我,早些年没能生个一子半女,如今唯一也只能靠着新兴王。如今他还肯对我敬着两分,趁着这份情份在,我自然要抓牢了他。免得等得他将来心大了,心野了,有了想法,我掌控不住,还能着谁依靠去?” 说得东阿候夫人也黯然了起来,轻声说道:“你我都是一样的命,没有别的办法,也只得自己想着法子让自己过得好一些。你也别太委屈了自己。” 姜夫人道:“姐姐好歹还有儿子女儿能守着,我有什么?守着这个儿子也是别人塞过来的。如今叫我能恨谁?我只恨咱们那个图名图利图富贵的爹!可是再恨,依旧还要自己好过一些才对得起我自己这些年的苦。” 第109章 有女百家求(29) 阿原带了琉璃,与柳夫人别过,一路上不免有些心事重重。 刚刚在东阿候府,老太君一口一个侄儿,东阿候夫人一口一个弟妹地攀亲。然而攀得越是亲热,她越是反感。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们在南边多少年,候府何曾有过一丝示好亲近过?忽然一下子倒拿着当了手窝里的亲戚,能怀什么好心思? 再加上一个凭空登府的姜夫人,之前又有慕容夫人的暗示,傻子才想不明白她们安的什么心思。 阿原冷笑了一声。这龌龊做的如此明显,还真是东阿候府的门风! 莫说他们不打算攀什么富贵,就算真要什么富贵,也断不会攀新兴王那样的人。何况琉璃才八岁,他们就敢打这样的主意。姜夫人算计的,不过是觉得琉璃年纪小,好拿捏。她好端端的女儿,他们居然自作主张地拿着当他们自家的小姐一样,也真真是自以为是得可以,心思不知道几多恶毒! 琉璃看着阿娘眉头紧锁,轻轻晃了晃阿娘的胳膊。她年纪再小,却不是不知事。何况这几天,阿娘让宗明去打听新兴王的种种都没有瞒着她。 阿原捏着琉璃的手,心疼地说道:“你年纪小,我本不该让你知道这许多龌龊事情,然而我也并不想养得你心白如纸,不知道人心险恶。这东高府,你阿爹从前真是没有错看了!” 琉璃轻声道:“我可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只阿爹和阿娘一直拿我当孩子。我哪里就那么任人摆布了,何况我身边还有阿娘,而且咱们头上有皇上呢。” 最后一句说得顽皮,惹得阿原失笑了一下。她正是因为知道元韬的为人,所以才敢有恃无恐地得罪东阿候府。皇上用着秉淮,总不会这个时候让琉璃遭人坑害。 琉璃这时笑道:“而且,这事我也可以找崔哥哥啊。” 阿原默了一下,拍了拍琉璃的手说道:“今天话说到这份上,除非她们腆着脸不依不饶,真要那样,也不必太给他们面子。阿娘这两年虽然闲了心,却也不是任人欺负就要忍气吞声的。” 母女两个正说着话,忽然车身猛地一顿,两人身子齐齐向车壁撞去。阿原情急之下,将女儿往自己怀里一搂,才没撞了琉璃,她自己却后背猛地撞了车壁,垫得腑脏生疼。 宗明已急问了一句:“夫人和小姐可还好?” 阿原因着在东阿候府已窝了一肚子火,这时再被撞上,气不打一处来,声音便严厉了几分,问道:“出了什么事?” 宗明未及回答,便听车外有人嚷道:“什么人这般大胆,险险撞了本王!你们都是死的?给我将人扯出来!” 阿原听到那个“本王”,心头一跳。都城自来没见哪家做王的如此嚣张,这么快就有自称“王”的街上挑衅,自然而然想到了那个无恶不作的新兴王。 便听宗明说道:“这位小郎,车内乃我家夫人。行车不慎,不知小郎会突然从路边叉过来,惊了小郎,还请见谅。” “哈!没见过冲撞了人的还责怪被撞的!你们是哪家府上?如此嚣张!本王久不在都城,竟然不知都城里有你们这号人物!” 琉璃在车内听得气闷,轻声对外面的宗明说道:“宗叔,他若敢无理,你只管揍他!揍疼了他,我自去找皇上请罪去!” 第110章 有女百家求(30) 阿原听到琉璃发狠的话,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连忙说道:“宗明莫听她胡说。” 新兴王再怎么说也是个王,即便是揍,那也得皇家揍去。她家平民的身份,哪里犯上逾矩? 阿原这边制止着,却听车外牛低哞声声,然后车身晃动,却是外面新兴王的侍从听了新兴王的吩咐,上前来扯牛的扯牛,拽车的拽车,真得要将车里的人扯出来。 阿原没想到这新兴王大庭广众之下,竟然如此放肆无理。从前在南边,谢浑再嚣张,好歹还顾及一下身份名声,这新兴王,居然如此不管不顾。 琉璃在车内晃着身子,恼怒非常。她年纪说小,其实也早到了懂事的年纪。今天在东阿候府,那婆媳二人步步逼着认亲一样,一副恨不得将她往那姜夫人身边推的姿态让她已是十分着恼,刚出了东阿候府没多久,这新兴王就犯上来。一家子人,家里欺负了人,还要大街上欺负,太也没有王法了! 琉璃恼着,挣扎着起身就要掀车帘将那新兴王怒斥一番。阿原一见,忙伸手将她拦着。新兴王被姜夫人惯成了混世魔王,是个好歹不知、四五六不懂的混人,又一味地好色,琉璃被他瞅到,不知道会生出什么事故来。 阿原这边压着琉璃,随着车身的一晃,身子一个失重,头便撞到了车壁上。“咚”地一声响,听声音就知道撞得不轻。 琉璃这一听到声儿,眼泪几乎掉下来,立刻尖声叫道:“宗明叔!揍他!” 宗明在外面也听到了那一声,他是练武之人,怎么不知道那一撞有多重。高公临行前将夫人小姐托给他,千般叮嘱要他照顾好,这一声激了他所有怒气。从车辕上一跳而下,伸手将最近的一个侍从一扯,大手一个推搡,那侍从好歹也是有根基的,却抵不住宗明的一晃,整个人失控地倒退好几大步,然后一个后坐,跌坐在地上。 宗明这一开了手,所有的怒气都有了渲泄的出口,四五个侍从,就这样被宗明三抓两抓,左推右搡,不一时便倒在牛下。 那几个侍从原想着是自己一时大意,不防着一个平民百姓居然敢对他们伸手,才被摔得如此。一哄地爬起身来,也不管腿酸屁股疼地,只管一齐向宗明扑过去。从前他们是欺负那些无还手之力的百姓习惯了,自以为非常厉害,因此都没有将宗明放在眼里。 那新兴王一看起了架,立刻兴味盎然地站在一边拍手叫着好起着声势,只怕这架打得不热闹。 宗明拿厉眼回扫了新兴王一眼,这王爷年纪是真不大,也不过十一二岁的样子,然而骄横粗野自不必说,那见架兴奋的眼神一闪,他就知道,这新兴王是个暴力之人,外面虽然捂得严,内里不知道已经害了多少人。这种人,一旦招惹上,断是得不了好的。然而一味容忍着,下场也只有更惨。 当时手下便没有容情,迎着扑上来的几个侍卫,身子一伏一挺,一转一挪,踏叶穿花一般,几个回合,那几个侍从断胳膊的断胳膊,断腿的断腿,一个个爬在地下,再也起不来了。 宗明身子没停,直接扑到新兴王面前,厉声喝道:“天下脚下,居然敢冒充王爷,纵奴行恶!真当没有王法了不成!” 第111章 冤家从此结(1) 新兴王未料宗明竟然如此厉害。看着并不起眼的精糙汉子,原也以为不过一寻常车夫,却没想到如此深藏不露。见宗明欺到眼前,也不害怕,只是张口傲然说道:“我是皇上的王弟,先皇亲封的新兴王。这汉子你有些身手,不如效力于我手下,何必屈身当一区区车夫这般没也息?” 宗明冷笑道:“当今皇上英明神武,怎会有你这般混帐不类的弟弟?乱攀皇亲,你可知道是多大的罪过?少不得扭你到官府,发到牢里治罪!” 大手将新兴王的胳膊一抓,倒扭了过去。 新兴王大怒:“你这粗汉子!连本王也敢动粗!敢是不想你的狗命了!” 宗明冷笑着,才要动手,阿原在车内传声道:“且先住手!” 宗明停了手,并不入开新兴王,只是恭身说道:“夫人有何吩咐!” 阿原在里面扬着声音说道:“这位小郎君,你自称新兴王,我不知真假。然而我刚从东阿候府出来,正有新兴王府姜夫人在候府作客,我看那姜夫人何等富贵,也问起候府里小姐们的功课,想来是诗礼之人。小郎君言说是新兴王,我却观之不像。” 新兴王一听姜夫人在东阿候府,登时大怒,狠狠一甩,将宗明本来也并未太着力的手挣开,怒声说道:“那女人竟然去了东阿候府!那东阿候最是懦弱如鼠之辈,她居然自作主动自降身份地去那府里!你这妇人居然敢将本王与那女人一般相提并论,不过是先皇可怜她抬了她一个夫人的位子,你们倒拿着她当人看了!别以为我不知道那女人存的什么心思,任她找百个女人给本王,本王也不会高看她一分!” 阿原扬着声音说得清脆,新兴王怒声喝斥叫得声高,一街看热闹的人都议论纷纷。 阿原在车里说道:“我们今日大街上无意撞了小郎君,本是不该,然而小郎君不依不饶,果真是王爷之身,未免有些失了风度。依我愚见,男儿自该是心胸宽阔,豁达开爽,不拘小节,不计小怨。诸如小郎君方才不惧他人尊贵,直抒己见,我以为甚是明朗,引人佩服。” 新兴王听了,愣了一愣。他小的时候,母亲因着不受父皇宠爱,每每心有怨气,便发泄在他身上。后来母亲因故去世,父皇将他交给姜夫人抚养,那姜夫人对他又是百般纵容,颇有些低声下气。从前有亲母在时,他从没觉得自己有做对的时候,姜夫人到了他身边,他又从没有觉得自己有错的时候。 长到这年纪,从来没有一个像车里的妇人这般,敲打的地方自敲打,捧赞的地方自捧赞。让他心内竟然五味杂陈,不觉得自己被冒犯,被贬斥,反而觉得其中一种维护之意。 愣了一会儿,泄了气,有些没精打采地走到地上那几个侍从面前,恶狠狠一脚踢上去,也不管这几个侍从受不受得,只管嘴里发狠地骂道:“都是你们这帮蠢奴才!本王好好地走路,你们只顾看了哪里?本王被车撞了你们都没有发觉,还将责任推到他人身上!害得本王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丢了脸!” 他越说越是发狠,几脚再接边地踢上去。 看热闹的路人见他如此发狠,知道不能招惹,只敢远远站在一边看热闹。 阿原则悄悄吩咐了宗明,绕别道回家。她并不觉得自己能瞒过身份新兴王追究不着。只是此时不好再硬碰硬,有什么事情也只得回家再说。 第112章 冤家从此结(2) 阿原回到家,先遣了引慧送琉璃回了后院。 经过了一路思量,悄悄使宗明道:“你且去崔府,如果崔大人在家,跟他说,姜夫人有意借咱们家替新兴王行拉拢之事,内里不知有没有事情牵涉,教他给咱们一个章程。再将回来时有人冒充新兴王拦车行恶,被咱们教训的事情说一下。” 宗明临要出门,又折返,问阿原道:“如今惹了新兴王,不知道他会怎样报复。我不是怕事,只是我若出了门,宅里没了照应的人,总是不放心。想着问夫人要不要家里招个护院下人的?” 阿原道:“咱们家的情况你不是不知道,不是知根知底的,哪肯轻易往家里招?从前想着给阿璃招个贴身的侍女,一直都在犹豫。” 宗明想想,的确如阿原所说。真要招人,也不是三言两语拿了银子买人就能办成的事情。于是将自己妻子三娘叫了过来,与阿原做伴,才放心地出了门。 宗明一走,后院聂阿姆听了信儿,赶到前院来,问阿原道:“听阿璃说回来的路上遇了些事情?” 阿原倒也不瞒着,将从去东阿候府到回来的路上都一一说了一遍。 聂阿姆眉毛一竖:“那东高家好没羞耻的脸!从前看着老爷耽于乡野,不肯出仕,冷嘲热讽地恨不能断了与咱们的关系,如今怀了腌臜心思,横贴竖贴地上赶着认亲戚!那家人从此以后只能远着不能再给好脸了!” 阿原道:“我何尝不是这般想的!然而东阿候府的腌臜不在明面上,咱们先跟他撕了脸,只怕别人说咱们不识好歹。我和老爷倒不在乎,只是怕连累阿璃的名声。” 三娘说道:“东阿候府心术不正,咱们只管晾着便是。为人不正的,能瞒着一时,还能瞒得了一世?何况我瞧着,那东阿候府日渐势威,只怕存的不只这一个心思,再有两回,还怕外人不知道他们的龌龊?我看眼下,还是防着他们再出什么妖蛾子。且今日招了那新兴王,不知道他会使出什么混帐招数来,” 聂阿姆道:“不管他们使什么招数,他们敢打阿璃的主意,我定要大街上给他们嚷嚷出来,叫全都城的人都知道,东阿候府和那姜夫人,内里是怎样的腌臜心肠!夫人近些年是待人宽厚了,刚才大街上,该挑得更明白些让大家议论去!” 说得阿原一下子失了笑:“从前你是何待随和的人,如今倒学着我一样发狠了!东阿候府不管怎样势微,如今好歹也有些名声在,我直挑得明白些,只怕大家不信,反而疑我诋毁。只是今日新兴王那一番嚷嚷才是点睛之处,只怕等到明日,全都城都知道姜夫人四处给新兴王搜罗女子讨好了!” 聂阿姆因着琉璃被算计,对东阿候府和姜夫人十分厌恶,说道:“安的心思不正,还怕人议论?起讨好卖乖,那东阿候府里还少了小姐不成?夫人,老爷不在家,有些事情咱们女人家出面多有不便,我看这事应该是崔家老通个气!” 三娘笑道:“你发了半天狠,现在才想起来?” 第113章 冤家从此结(3) 第二天,事情的结果却大出众人意料。 高宅的门被人一早拍开,门外一条胡同看过去,十几匹马一字排开,上面威风凛凛地坐着严装待阵的侍从。最前面马上的,正是新兴王。 宗明眼色一冷。这新兴王到底是找上门来,居然还弄得这般架式,是想仗势欺人么? 还没有开口说话,新兴王下了马,态度十分良好地对宗明抱拳:“粗汉子!昨天你对我的人发狠的事情我不计较了。今日我来是为向高家夫人请罪,昨天大街上顶撞了夫人的车,惊了夫人,是我的不对。你去向里面通报罢!” 宗明听得愣了神,哪里肯信新兴王会上门请罪一说?他前些日子得了夫人吩咐去打听了一下这新兴王,端的是无恶不作,且极其混帐,在封地带着一帮不屑子弟,整日为非作歹。别看他看纪不大,最是贪欢好色,又好勇斗狠,封地上给他祸害得乌烟瘴气,人们只恨不能咒他早死。 这样的恶霸王肯上门来请罪? 新兴王见宗明不说话,不耐烦了,瞪眼发狠道:“你这汉子空有一身蛮力气,却听不懂话吗?本王亲自上门来向夫人请罪,你倒在门口耍懒?敢是跟本王也想要通报费?” 宗明回了神,知道不能跟这混世魔王硬碰硬。单看他带的这些人,直要惹怒了他往宅子里硬闯,吃亏的还是自家。敛了心神,说道:“不为别的,只是王爷来得也太早了,这个时候,家家都在晨睡未起,王爷教我怎好报到夫人面前去?” 新兴王因觉着宗明轻慢,本要发作,一听宗明的话,竟是自己来得早了?回头看了看身后的侍从,虽然个个精神抖擞,然而掩不去眼中的惺忪之态,想起自己一脚一个踢了这些人起床,才有些反过味来。 于是不耐烦地对宗明一挥手:“既然来得早了,只管让高家夫人睡着便是。本王既然来了,你难道不该将本王让进去先奉上一杯茶让本王坐等?” 宗明一听,这新兴王何止是混世魔王,他是真正一个混帐。老爷不在家,宅子里都是女眷,晨睡未起你还要坐到前堂去等人?自古谁家有这样的规矩? 他摸不清新兴王的脾气,不敢将他往里让。只说道:“王爷如此尊贵的身份,我一个下人如何敢招待王爷?王爷可否暂等一时,待我招侍女通报夫人一声,夫人梳洗了,亲自招待你?” 新兴王一听说得有理,于是一挥手:“那你且去。我在门外等便是了。” 宗明万般无语地关了门,上了闩,于是去找引慧。引慧向来勤快,这个时候早起了床。宗明一说,引慧吓了一跳,这还了得!那么个混世魔王在门外,等着夫人起床要请罪? 急忙跑着去喊阿原。 阿原被乍然喊醒,听了禀报,第一反应是:“你去后院跟阿璃和聂阿姆说一声,千万莫要过来请安,也莫要到前院去。只管老老实实在后院呆着,不要教那新兴王瞧见!” 引慧听了,急忙便往琉璃的院子跑。 阿原慌忙起身穿衣梳洗,一边想着这新兴王行事如此没有章法,更不通半分人情世故,这一大早扣门过来,到底是什么意思。 第114章 冤家从此结(4) 阿原昨日回来,听了宗明对新兴王的描述,知道这个少年是个脾性暴躁之人,并不敢让新兴王在外面耽搁太长时间。利落简单地将自己收拾一下,便往正堂去。 宗明估摸着时间,迎了新兴王进门,好声好气地解释高家宅子小,那众多侍卫进去多有不便。 新兴王于是一挥手,对后面的人道:“你们都在这里,原地听命等本王。” 宗明原以新兴王怎样也要带两三位贴身侍从跟从,没有想到居然一个也没有让跟。不免迟疑道:“王爷带两个进来也是无妨的。” 新兴王道:“我还怕你们高家谋财害命不成?” 一个也没有带地往里面走。 宗明见新兴王这个人,何止是暴躁,简直是自大,也十分地没有心机,凡事都是随性而发。想来从前他做的那些恶事,也是看心情。这种人似乎善恶观甚浅,反而喜怒心更盛,然而昨日一番打交道,又觉得此人性情无常,也并不好讨好。 语言上谨慎异常,又不敢在行为上表现出小心翼翼来,只是作得一派有卑不亢。 新兴王对这样的宗明便也有几分喜欢,一边往里大大咧咧地走,一边说道:“你看着是个糙汉子,然而人还不错。高公家里有你这样的下人,确也不负外面的盛名。比那高忱那个废物又小人的爹强多了。” 宗明不敢开口作答,也不敢默声不作,想着新兴王既然将老爷和东阿候放在一起相提并论,多少定是知道从前恩怨的,于是说道:“那府里与我家原有些渊源,不过近些年已绝少来往了。” 新兴王哼道:“那府里,理他作甚!” 过了一道门,便到了正堂的院子,阿原正从正堂迎出来,说道:“未料王爷会来做客,府里没有做什么准备,些许怠慢,王爷请见谅。” 新兴王打量了阿原一番,觉得这妇人果然如心中所想的,不是那种畏畏缩缩的懦弱妇人,也不那种横眉立目的凶悍妇人,表情作得不卑不亢,脸上带着一派慈和,既不将他高高虚捧,也未无端将他看低。 抱拳拱身,带着几分恭敬,说道:“原是我来得着急了些,赶得有些早。” 阿原全没想着这人人口中的混世魔王居然对她带着几分恭敬,又惊又诧,不知他所来为何,意欲何为。从前未跟这位新兴王打过交道,更不知他的喜好。于是轻笑着将他往正堂里面让。 引慧奉了茶上来。 阿原才要谦虚地让让茶,新兴王先等不及地开口说道:“昨日在大街上冲撞了夫人的车,我十分后悔。昨夜前思后想夫人当街说的话,觉得夫人一片呵护之意。因此一早前来,定要与夫人请个罪。” 阿原简直有些惊,她昨日话里有话地往外放,这新兴王是真没有听出来还是假没有听出来?这一大早地过来,是真道谢还是假请罪? 心里惊着,脸上不显,笑着说道:“我家刚搬来都城没几年,许多贵人皆不认识。王爷不怪我们昨日街上不识王爷本人,生了一番口角,已是王爷的宽宏大量。” 新兴王一听,更觉阿原本人可亲可敬,立刻说道:“我从小到大,从未有如夫人一般出言点我,又如此中肯夸我的。我从前只觉得身边人对我,要么惧而不实,要么虚而讨好,俱都面目可憎,令人厌恶,唯有夫人让我觉得可亲可敬!” 一边说着,居然站起身来,对着阿原深深作了一个揖。 唬得阿原跟着也连忙起身:“王爷身份尊贵,对我一介民妇行礼,倒让我心中惶恐。” 新兴王一听,忙往茶案前一坐,说道:“夫人快快请坐!” 阿原:“……” 觉得这新兴王也心性如孩子一般,和之前听说到的恶名声,竟是差了十万八千里,心里简直不知如何是好。只好请新兴王品茶,“王爷请喝茶。” 这一请茶,新兴王想起什么来,说道:“一早起来就往夫人家里赶,早饭也没得吃。茶喝不进去,我视夫人如亲人,不与你见外。夫人不若管我一顿饭吧!” 第115章 冤家从此结(5) 阿原被新兴王的惊人之请唬得一跳。到底是从前有些见识,心里再惊,面上也不露出来,连忙喊着引慧去备早饭。从前也算阅人无数,却还是第一次遇到上门张口就要吃饭的。还是这么个人人惊之惧之厌之恶之的混世魔王。 引慧那边其实早已经开始备早饭。如今这新兴王要赖一顿饭,瞧着夫人小心应对的样子,说不得,只得捡家里厨房还算精致些的,又添了两道菜。 知道夫人那边煎熬,备得倒也应手利索。很快就摆了饭。 阿原于是面上笑着说道:“粗茶淡饭,比不得你们王府里,只是也来不及备些再好的,王爷凑合着用些吧。” 阿原一家都是南边过来的,做菜自比北方的精致些,即使清淡蔬菜,也是小小的碟子,小小的碗。 新兴王是胡人,向来大碗酒肉地习惯了。一看桌上的架式,半碗肉找不着,只是小碟的几块肉,小碟的几根青菜,连那碗里的粥都是几口能吞的。 由不住叹道:“高公虽为名士,然而家里用餐居然艰苦如此。等我回去,必捡了府里的金银送些过来。” 把个阿原又给唬得心里扑通乱跳。 这新兴王到底是什么思路这是?好歹也算头次见面,说话不过几句,就要送金送银?受了他的金银,以后还能安宁吗? 连忙制止道:“我家饭菜一向是清淡惯了的,并不是缺吃少穿。王爷……” 新兴王挥手打断阿原的话:“平白给银子还不要?不要再说了!我说了给,谁敢不要!” 阿原:“……” 新兴王回头问引慧:“家里可有馒头?” 引慧连忙应:“馒头倒是有,只是是昨天的……” 新兴王便道“你去将馒头给我拿十个八个来。” 引慧虚飘着脚跑走,不一时端着一筐馒头上来。颤悠悠回道:“十个八个没有,现只有六个,王爷……” 新兴王伸手拿了一个馒头,就着那一碟的几块可怜的肉,三口两口一个馒头下去,第二个馒头还没下,那几块肉已扫个空。于是拿馒头将碟子里的肉汁细细地蘸了,依旧是吃了。 跟引慧道:“这肉做得味道不错,只是偏甜了些。下次去了甜才好。” 引慧:“……是。” 新兴王六个馒头转眼下了肚,几碗粥喝得风卷残云,引慧一大早熬出来的细粥眼见得露了底,新兴王才道:“先就这些吧,回去再去垫补些。” 把个引慧给唬得,一个人吃了一家子的饭,这还吃得此许勉强,回去还要垫补? 新兴王吃罢了,抹抹嘴,对阿原说道:“我今日吃得甚是舒服。只是夫人为我早早起来,我便不再打扰了。改日再来拜会夫人!” 他说来便来,说走便走,倒也不拖拖拉拉。 阿原送着人到了门口,新兴王骑马调兴,引着一众侍从撒蹄而去。也不管那群马喧闹会不会惊扰四邻。 这边人一走,阿原立刻叫宗明闭了门,抹了抹额头的汗,对宗明苦笑道:“这新兴王,到底怎么个脾气,怎么个意思这是?” 压着满心的疑惑与后怕往院子里回,想自己从前跟着秉淮也是生死经过的,居然从未像今天这样心里忐忑不安如此。 走到院门口,竟然看见琉璃和崔浩站在一处,正在院门口等着。不免有些吃惊道:“浩儿怎么过来了?” 崔浩道:“昨天宗叔说了街上遇新兴王的事情,父亲不放心,叫我一早过来看看。没想到正遇上新兴王在府里,不敢惊了他,只好从后门进来了。刚才婶婶和新兴王在屋内说话,我和琉璃就在屋后。” 阿原抚着冰冷的额,叹道:“我活到现在,却是第一次遇到他这样的人,说他没有心机城府,残暴得人人共愤。说他内里奸滑,偏又率性得旁若无人。我还真怕他日后还来,只怕一个言语不合他的意便激了他的暴虐。” 第116章 冤家从此结(6) 姜夫人一早起来,听说新兴王一早起来,带了数人去了高宅,颇有些意外,一打听,才知道昨日新兴王在街上当头与阿原的车撞上,被阿原教训了几句。几乎要笑出声来。 她原觉得阿原有些狂悖,区区一个民妇,拿的架子十足,摆的一派清高。更自心中不喜,没想到她居然不知天高地厚地惹了新兴王,教训教训她也好。新兴王的暴虐性子,她还真没见过有谁能吃得消的。最后还不乖乖献了她那女儿出来讨好?倒省了她热脸贴上去,还被她摆着谱不欲亲近地落个没脸。 姜夫人慢悠悠用着早饭的工夫,下人便说新兴王回来了。且看着心情颇佳,从封地带回来的两个丫头都没有召唤,直接跟厨房里要吃的。 姜夫人大大地意外了一番,悄悄叫了一个跟去的侍卫,然而却是什么消息也没有探不出来。只能肯定的一点是,王爷既未行打砸之事,更未动拳脚之风,打着请罪的招牌去的,一路上回来,连半丝脾气都没有。 这并不是姜夫人所期盼的结果,显然也不是什么好兆头。姜夫人并不相信阿原能有天大的能耐凭着三言两语能收服了新兴王。新兴王有多暴虐,她最是知道,且不说外面新兴王如何残暴,单是府里面死伤了多少丫头,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这一个上午,新兴王似乎都很安静,安静得让姜夫人有些敲鼓,不知道新兴王去了趟高家宅子到底中了什么邪。 新兴王当街被冲撞,为什么不是去找茬反而是去请罪?从外面回来,不是像从前那样渲泄一番,为什么是如此安静? 姜夫人疑惑着。到下午的时候,便听到了外面的传言。 说她刚踏进都城,就急着到东阿候府为新兴王物色女子。堂堂一个皇室的夫人,居然行事作风,与那妓院老鸨无异。 姜夫人被人传得不堪,东阿候府更被人传“卖女求荣”。都道说东阿候府家风日下,更兼姜夫人和东阿候夫人是亲生姐妹,一个为笼住新兴王日后有靠,一个为巴住新兴王有所依仗,两人一拍即合,居然拿着堂堂候府的小姐行巴结之事。 东阿候近些年官场不得意,领着闲差,并无实职,已是十分郁闷,外面的话一传,官里呆得没面子,晚上回来便狠狠发作东阿候夫人,摔了杯盏更是冷了脸,晚饭没得好好各异,当晚更是宿在了一个妾的院子。 东阿候夫人冷着心坐了半夜,最后还是老太君叫人将东阿候叫过去,母子二人关了门不知道说了什么事情,东阿候最后垂头丧气地出来,妾的院子没有回,也没有去东阿候夫人的正院,后半宿便歇在了书房。 老太君得人下人回报,又是叹气又是失望地摇了摇头,觉得这个儿子能力不济便也罢了,却居然连起码的人情世故都不通,要他装装样子都装不出来。 这一夜,老太君便没能睡得安稳。候府想攀着新兴王,是她的打算不假,假而自己打算是一回事,被别人嚷出来是一回事。想着候府多少的名声,一朝竟然毁在别人的闲言碎语中,自然心里不能好受。这一晚,她辗转反侧,想的都是到底应该迎面回击回去,还是听之任之让谣传自息。 心里更兼有些怨恨起阿原来,候府处处示好,为她的女儿打算,给她寻新兴王这样一门好亲,她居然以怨报德,当街说了那样的话激了新兴王撂出一番不管不顾的话来。 第117章 冤家从此结(7) 且不说东阿候府对阿原起了怎样的怨意,且说慕容夫人和乐平王回了都城,先去宫里拜了元韬,闲叙之余便劝起元韬纳娶之事。 元韬笑道:“我就知道定是那班多事的臣子的一番撺掇,才让夫人和二弟跟我再提此事。”颇有些无奈。毕竟这二人身份不比那班臣子,说起来也是一家人,且他与元丕,兄弟情厚,对慕容夫人自然也甚有敬意。 慕容夫人说道:“皇上不怪我多事,我便多几句嘴。皇家的子嗣,本来便是大事,臣子们着急,乃至逼迫,完全是出于一片忠君之心。我知皇上素有大志,臣子们自然也知道,所以难道不更应该早了生了皇嗣,让他们心中得了安定,才好为皇上卖力效命?” 元韬说道:“夫人知道这宫里面,我最怕的就是夫人这张嘴。” 慕容夫人笑道:“皇上知道我是为了皇上好,也知道我讲的都是实情至理,知道不能拗着自己的意思,所以才这样说。” 元韬便说道:“夫人既这般说了,此事便交给夫人去张罗吧。先选几个女子将后宫充一充。” 慕容夫人见元韬这样痛快地便应了,明明是心中早有了决定,不过是顺着她的话卖了她个面子。于是笑道:“皇上信任我,我为皇上跑跑腿也是使得的。皇上但有什么要求只先跟我说了,待我先粗选了,皇上过了目,想留哪个便留哪个可使得?” 元韬并不是很上心地说道:“反正封后也是三五年后的事情,夫人看着办吧。” 倒是看了看乐平王,笑道,“夫人看看有喜欢的,也该给二弟挑一挑,张罗一下。” 乐平王立刻说道:“兄未定哪有弟先娶的道理?” 元韬笑起来:“我现今正有事用你,想娶大约也要错到明年。不过你在都城若是真看中了哪家的小姐,只管找我来下旨赐婚却是使得的。” 慕容夫人一听元韬说起有事用元丕,本来也知道,此次回都城,皇上是有用意的。于是便笑道:“皇上与丕儿且叙旧。我久不在宫中,正好趁此去和太妃说说话去。” 得了元韬应许,退出来,去了宫中昔日左昭仪如今的太妃处。 元韬便与乐平王笑道:“从前你我一处习武,你总是落我一成臂力,今日且让我看看你的臂力比从前可有长进?” 乐平王一听,当即起身,说道:“未尝不可。” 两人不未起身往外走,便有张炬进宫来见,说是送战报。 元韬立刻宣了人进来,张炬一进来,便欢喜叩首道:“今征北将军率领的兵马已在柔然边境三败其骑兵,将柔然逼退了边境百里。杜大将军连发了三封战报过来,说已在边境布防安稳驻扎。” 一面说着,一面将战报呈给元韬。 元韬大喜,接过战报,一目十行地看过去,看完了,对乐平王笑道:“当日崔玦力荐高公秉淮,得了他的谋划,舅舅已将边境扎得一片安稳。大善!” 对张炬说道,“明日将战报当着众大臣的面宣读一遍,让他们也看看,我执意用高公,并非偏听偏信!明日我要在众人面前加封进赏。” 张炬一走,元韬立刻唤了内侍官来,说道:“你去高公宅第一趟,将喜报与高夫人报一报,顺便送去千两银子,算是我的心意。等高公回来,我别有封赏!” 想了想,又笑着说道,“跟那丫头说,她若要谢恩,只管宫里来面谢,才见她的诚意!” 第118章 冤家从此结(8) 因着姜夫人去东阿候府一趟,惹了众人闲话议论。姜夫人在新兴王的临时王府里狠狠老实了一天,未敢出门,也不动向外打听事情,只怕哪里惹了新兴王的反感。 这天一早起来,梳洗了一番,便去了宫里拜望。如今宫里因着元韬并未正式纳过女子,还是升了太妃的左昭仪在理事。 宫女报到太妃面前,始平公主一早过来请安后正陪着说话。听见说姜夫人来了,便冷笑道:“刚一进都城就惹了全都城的闲话,她倒还有脸往宫里来。” 太妃拍了拍始平公主的头,说道:“这些年我总教你心平气和,到如今都十二岁了,还是如此地心直口快,出语不慎。她回了都城,过来宫里拜一下是礼。她不来,才叫没脸。” 始平公主哼了一声,说道:“皇兄那边是没有人多嘴他向来也不过问外面的闲话。否则依着皇兄的脾气,早下旨过去派人去教训了。” 悄悄地将手放到太妃耳边,“阿娘还不知道吧?听说姜夫人去东阿候府那天,高公的夫人和女儿特特被东阿候府请过去了。存的心思,阿娘还不明白么?” 太妃心里一惊,问道:“你哪里听的信儿?” 始平公主道:“元元的阿娘柳夫人那天恰巧过府去找东阿候夫人说话,门口跟那位……”拿下巴冲外面点了点,“碰个正着,走也不好走,这不就一起进去了?说是那府里的老太君和那候夫人,一个劲儿地跟高家夫人小姐套亲戚。” 太妃心里简直惊愕到了极点。皇上对高公那般尊敬,前脚派了高公入了杜超麾下,后脚那东阿候府就行算计之事?这是豁着不要脸也要身败命裂了?那老太君敢是老糊涂了不成? 心里想着,面上不显,对宫女一派平和地说道:“有请姜夫人。” 宫女一走,立刻对始平公主说道:“你须知,对人三思藏三分,再不喜欢她,面上也装得亲热些,毕竟是新兴王名义上的阿娘,皇上只要对新兴王有那份情谊,咱们就不能面上有了嫌弃之情,可知道了?” 始平公主虽然不快,到底还是应了。 姜夫人一进来,始平公主立刻从太妃身边站起来,虽然带不出亲热的情份来,好歹带着几分恭敬,板板正正地行了个礼。 姜夫人笑着说道:“些许年不见,公主出落得越发俏美,看着人也娴静了许多。记得从前,最是喜欢骑射的。” 始平公主只挑了挑唇角笑了笑,退在太妃身旁。 姜夫人又给太妃见礼,太妃便让人备座,请姜夫人坐了。 姜夫人一边坐,一边说道:“从前宫里也些许热闹,如今回来,倒觉得有些嫌冷清。看到太妃,才觉得有了从前的亲近。” 太妃淡淡笑了笑,从前姜夫人在宫里,还是没有名份的夫人时,并不得宠,然而她倒会使手段,拉拢着几个夫人跟她关系还不错。暗里也没有少挤兑她。她那时身边有始平,一心想着把女儿教好,不屑得搭理计较便是了。 轻笑了笑,说道:“过不多久,这宫里便会热闹起来了。从前现在,宫里不都是这个样子?” 第119章 冤家从此结(9) 姜夫人有些惊讶道:“怎么,皇上这是,要纳妃了?” 太妃笑了笑:“皇上年纪也到了,继位也两三年了,纳妃不是很正常么?乐平王昨天来宫里,婚事都被皇上催了呢。几个王爷里面,他是最年长的,别的不着急,他倒真是该着急起来了。” 姜夫人一听提到王爷婚事,便说道:“何止他,连新兴王的婚事我都是着急的。”叹了口气,想说一说自己的难处。 始平公主一听,她居然还有脸提新兴王的婚事,这脸简直是不要太厚!对这姜夫人立时反感便又上来了。刚要开口说话,太妃已转脸过来看了看她。 笑道:“你昨儿就说要学泡茶,这时候还不走,难道还要留下来听我和夫人的私话不成?” 始平公主得了话,立刻便告了退。 姜夫人讪然笑道:“当着公主的面说婚嫁之事,我也是有些失言。只是太过心急新兴王的婚事……” 太妃正了正脸色,说道:“关于新兴王的婚事,我正有话跟你说。我知你身份尴尬,于新兴王的婚事上,自然会万分尽心。然而再尽心,也该避着些闲话。看中了哪家的姑娘小姐,也只该大大方方找了媒人上门求亲,何必闹得满城风雨让人传不好的话?你刚回来,我原不该说这些你不爱听的话,可你既说了从前的情份,我便尽从前的情份提醒你一下,皇上是不爱理闲话的人,因此外面的传言还不知道,若是知道了,你想想下场?” 姜夫人立刻辩道:“太妃居然也听别人的误传?我自听了外面无中生有的闲话,简直要气死了。太妃知道我与东阿候夫人本是亲姐妹,私下里见了见面,居然给有心人造了那样的谣传出来,于我还则罢了,那恶名声扣到王爷身上,我……” 说着话,表情戚然,眼泪欲滴,一副百般委屈的样子。 太妃本来也没指着姜夫人肯承认,看她这副样子,也不揭破,只是说道:“总之你平日言行谨慎些总没有错处。” 姜夫人本来想在太妃这里求个可怜,没想到太妃先堵了她的嘴不说,还给了她个没脸。一下子心里有些恼怒了起来。想着她不过是仗着个始平公主平日里对皇上哥哥长哥哥短的亲热在宫里才站住了脚,然而公主眼见着就是出嫁的年纪,她还能靠着谁,还比不得她身边留着个名义上的儿子有靠。倒摆着谱来教训她! 心里十分恼火,表情倒沉了下来。 太妃心里叹了口气,知道这姜夫人定是一头作死的份了,劝了也是无用。便一转话题,问起他们在封地的生活,说些不痛不痒的话。 姜夫人心里着恼,应对起来便有些勉强,只想着坐一进便立刻走人。太妃一见她如此,更懒得再对她劝说了。 姜夫人敷衍地坐了一会儿,才要张口告辞,外面有宫女进来,跟太妃禀道:“太妃,高公家的小姐琉璃进宫来了,说是要面谢皇上昨日的恩赐。因着皇上未下朝,所以先来宫里拜见太妃来了。” 姜夫人刚要出口的话猛地一口吞下去,那高琉璃居然以平民之身到宫里面谢皇上恩赐?什么时候的规矩! 太妃拿眼角看了一眼姜夫人阴晴不定的脸,心里冷冷一笑,对宫女笑道:“她这是知礼。定是昨天得了皇上的话,因此赶着时候过来了。快快请进来!” 第120章 冤家从此结(10) 姜夫人一听高琉璃居然是得了皇上的话来宫里谢恩的,更是吃惊。近两日只着怕惹了新兴王,狠狠老实了两天,没有敢打听事情,没想到高琉璃这般得皇上的意,皇上不知何故赐了赏不说,连谢恩都要求到面前来谢了? 若是她素知皇上为人,还只当皇上还存着孩子气。皇上既然不是孩子气,这高家,竟然确如老太君所说,虽为平民,却是贵比重臣了? 姜夫人心里盘算着,身子便没有动。 太妃面上还对姜夫人客气地解释道:“你不认得高家这小姐吧?她父亲很受皇上看重,皇上继位从前更是频频也到高宅求教,因此对这高家小姐十分爱护。” 这边解释着,琉璃便被宫女领了进来,大大方方对太妃行了礼,说道:“昨日皇上赐了重赏,原该我阿娘亲自过来谢恩。然而平民之身,只恐坏了礼数。我想着大人们总不会计较我一个孩子的礼数,且皇上于我,有半兄的情份,过来替母谢恩,也不算失了礼数,这便过来了。” 太妃从前只是无数次听皇上和始平说起来过琉璃,却是第一次见。看她年纪虽小,然后说话甚有章法,行起礼来大大方方,说起话来不急不缓,一派从容镇静,全无半分的怯意与紧张。心中不由纳罕。 再细细打量一下这女孩子,嘴上不由赞道:“高公果然养的好女儿!莫怪皇上总是在嘴边夸。快快起来,我旁边坐着。” 琉璃谢了,起了身,便看见姜夫人也在座。于是再行礼拜道:“原来夫人也在。夫人在上,琉璃有礼了。” 太妃因了始平公主的小报,早知道了姜夫人和东阿候府的算计,故意脸上显着惊讶,问道:“怎么,高家小姐竟然也认得姜夫人吗?” 姜夫人心中一紧张,唯恐琉璃说了不当的话,急忙说道:“见过一面,有些勿忙,我倒没想着会是你。” 琉璃笑了笑,便对太妃说道:“前两天和阿娘得了东阿候府再三相请,去府上坐了坐,恰巧姜夫人也去了候府,因此便记得了。” 太妃听到琉璃用的那个“再三相请”,又用一个“恰巧”,便莞尔笑了一下,看了姜夫人一眼。 姜夫人心中恼着,面上有些尴尬地笑道:“这孩子是个聪明的,记性着实是好。我都未想起来,她倒记着了。” 琉璃便笑着说道:“因着夫人待我亲切,所以便记着了。” 太妃“哦”了一声,笑着说道:“可见你确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才得她对你亲切。” 琉璃说道:“夫人跟我说候府里的小姐读书习字十分用功,还问起我的功课。只是我平日贪玩些,读的书识的字实在有限,夫人也不责备我,只夸我长得好看。” 姜夫人听着,几乎咬断了一口牙。当日她没想着高琉璃如此藏心思,只记得她那个娘摆着清高倨傲的谱,颇有些不屑于她的样子,让她十分恼火。今日单独对上琉璃,她的话面上听着,似是天真,细一品便知道是话中带话了。 太妃刚刚点她,要她刚回都城,适可而止着些,她正努力给自己洗白,这高琉璃简直就是特意过来给她下绊脚索的,居然敢当着她的面跟太妃告状。简直是目中无人!胆大妄为! 心里恨着,想着定要想法子让这一家母女看看她的厉害不可。便听太妃笑道:“皇上素来疼爱你。知道你这般得人喜欢,想必也会高兴。” 姜夫人心里扑通一声。高琉璃刚刚那番话,对太妃说了,她最多脸上失些面子,若是对皇上说了,让皇上知道自己和东阿候府打着高琉璃的主意…… 第121章 冤家从此结(11) 姜夫人指尖发颤,强自忍着,对太妃笑道:“瞧太妃说的。难道个个对高家小姐喜欢,高家小姐就要个个都跟皇上说一遍不成?” 对琉璃又笑道,“前一日见你和你阿娘,颇觉投缘,哪一日我下个帖子,连我那几个外甥女喊着,请你们母女到府上坐坐去。想来你们来都城的时间不长,小姑娘家,多认识几个小姐,交个朋友结个伴总是好的。” 半是示好半是威胁。想只要高琉璃不傻,总不会到皇上面前去告状。 琉璃便笑着应道:“夫人好心,我领着。回去定与我阿娘转夫人的话。” 太妃心里冷笑道,这姜夫人到现在也没有搞清楚状况。高公一家来都城,有心示好的多去了,偏短你一个热心人了?高琉璃第一次进宫,跟她哪里就熟了?见第一面就笑着告了一番状。真要告状,她跟皇上比跟她熟了一百倍不止,哪里就要她来作主了? 连高琉璃只是吓你一吓并没有存心告状都没有听出来,还敢跟这个小姑娘动心眼儿。 太妃心里冷笑着,嘴上却什么也没有说。 姜夫人心里七上八下地,有些吃不准高琉璃的意思。 上一次阿原当街引着新兴王说了一番不过脑子的话,回头便被人加以揣摩地传出了闲话,害得她和东阿候府都失了脸面。这一次被高琉璃不温不火地当着太妃告个个状,只差一点就到了皇上跟前。她不是真地要将话传到皇上面前吧? 这个时候,才真地发现,这高家真是不能惹了。 姜夫人如坐针毡地又坐了一会儿,想走又不敢走,不走又坐不住。 太妃只作没看见,和琉璃说了一会儿闲话,跟她笑着说道:“看时辰皇上也快下朝了。宫里不比你自家,面见皇上还是庄重些好,莫让人说闲话。” 琉璃便笑着说道:“我本来正要跟太妃求身衣服来着。因着自家从来没有备的,都是素净的。来的时候我阿娘很是为难,我便说皇上常提起太妃,是个和气的。我只管先去拜一拜太妃,求身衣裳,再去见皇上。因此便先厚着脸皮过来了。” 她说得天真,倒没有半分小家子气,逗得太妃失了笑,说道:“哪里还用求。从前因着皇上常去你家,也打算做几身衣裳送过去的,皇上说你穿不着,送了反而拘着你。因此便没有送。都在我这里存着呢。以后你再进宫,只管先过来换衣裳,然后再去见皇上。” 说得琉璃抿着嘴笑,圆圆的眼睛眯成弯月一般的形状,俏皮又可爱:“太妃和张司空夫人说话一样的有趣。我从前就很爱听张司空夫人说话,今天听太妃说话,却是一样的亲近。” 太妃笑道:“你的嘴倒甜。张司空夫人听了你的话,定也欢喜。” 一边笑着,一边喊宫女带琉璃去换衣裳。 姜夫人再坐下去,便没了意思。她从前在宫里不得宠,还是大皇子的皇上对她态度也十分冷淡,不是因为新兴王,她也得不来这个夫人的提封。这几年因着新兴王任性妄为,皇上也传话责了她几次。回来也并未召她面见,这个时候,她自然不敢到皇上面前去讨嫌,只好跟太妃告辞出宫。 一边还提心吊胆地想,高琉璃千万别小心眼儿地跟皇上告状去。否则别说她,新兴王只怕也会受带累。她再不喜欢这个脑子病态的新兴王,她的身份地位富贵后福却都靠着他。 第122章 冤家从此结(12) 琉璃换了衣服出来,白白净净的女孩子被一身华服衬着,嘴唇冲着太妃轻轻抿开,作了个灿烂的笑脸,一张脸顿时如盛开的娇艳花朵。太妃恍然觉得眼前一片亮得明媚,心中不由叹了一口气。 这些年崔浩和高家这位小姐常有往来。虽说两家关系是较别家近了些,然而依着崔浩的性子,也不是任谁都能得他的欢心。这位高家小姐,别的不说,只看今日的行事作派,不愠不火便将姜夫人急了个坐卧不安,哪里是个好欺负的?再看这通相貌气派,自己那个一心扑在崔浩身上的女儿,仅有的优势,也不过是个公主的身份。 她是十分乐见始平和崔浩能凑成一桩婚事的。然而有高家小姐这样一个对手,虽说年纪小了些,崔浩若真有那个心思,三岁也不是多大的差距。不过好在她知道高家似乎并无意与官家结亲,崔浩和始平,总还是有希望的,何况皇上也有撮合两人的意思。 太妃心里想着,脸上笑道:“这衣服一换,简直比正经的公主还像公主。” 琉璃便笑道:“人常说人靠衣衫。谢谢太妃借我的这衣裳,好教我在皇上面前不失了礼数。” 太妃笑着派了几个宫女将琉璃送到皇上那边。 她想着,这个女孩子如此让人惊艳,稍加打扮,便张扬地四溢开来。她希望皇上能被这份惊艳牢牢吸引。 琉璃过去的时候元韬已经下了朝。知道琉璃过来了,很快地换了便服,就坐在书房里等。琉璃被引进来,瞬间惊艳了元韬的眼睛。 他与琉璃相识的这些年,却是第一次见琉璃着华服,穿艳色。白色滚绣的窄腰身宽袖口上衣,大红色绣花裹腰的长长下裙,一直摇曵着垂了脚面。衬得人纤腰如握,颀长婀娜。 他恍然才发现,他从前眼中那个梳着抓髻的女孩子,原来早已长大了。从前含着微苞的娇嫩小姑娘,如今早已破了花苞,娇艳地盛开成一团。 他很快笑了,站起身来走了琉璃面前,没有像以往那样逗弄这个女孩子,而是上下打量了一番,才开口慢慢笑道:“原来不知不觉,阿璃已经长大了。” 伸出手来,像往常那样拉过琉璃的手,将她往案前引。柔软修长的手指握在他粗砺的大手里,小小的一团绵软,竟让他些许恍了一下神。 元韬拉着琉璃走到案前,案前放着两个蒲团,看着柔软舒适的样子。他笑道:“坐着比跪着自在些。你试试。” 看琉璃有些迟疑,又笑:“是觉得穿了这一身不自在了?” 琉璃立刻笑道:“是太妃好心借我的衣服呢。不能坐皱了。” 元韬便笑道:“这么大的一个宫里,还能短了你的衣服不成?倒好意思跟我说借。” 按了琉璃坐了,宫女便奉上来几盏果子。 元韬看着琉璃笑:“前两天从南边送过来的果子。想着你爱吃。你今日若不进宫来,我便打算往下赏了。” 琉璃立刻笑着回道:“皇上送了一千两银子,哪敢不进宫来!否则,只怕以后没得银子收了。” 元韬笑了笑:“你倒贪我的银子!我不送银子,你便不肯进宫里来看看我?” “看的。一回生二回熟。如今认了路,以后便常来看看皇上。” 第123章 冤家从此结(13) 这天中午,琉璃陪着元韬用了顿午膳。 一边吃着,元韬状若随意地说道:“过几天,慕容夫人要选几个女子到宫里来。你到时候也过来看看,帮着挑一挑。” 琉璃明白,这些天一直在听皇上被大臣们左谏右谏地往后宫里填女人,这是终于松了口。宫里选女子,关她什么事?元韬这后宫选的实在是不上心,居然连她一个孩子都要往这边拉。他不是有什么想法不好意思跟慕容夫人说才是真的吧? 便俏皮笑道:“好啊。皇上想要什么样的姐姐,我帮皇上参看参看。” 元韬便笑道:“你只管参看。只你看着好,便是留下。你看着不好,便打发了。” 说得琉璃失笑。觉得元韬虽然少年老成,也不免有些孩子气。 她听阿娘说起来宫里去母留子的规矩,因此宫里的那些女人,都很怕自己会先生出儿子来。更因如此,许多人家并不喜欢女儿选到宫里去。因为北魏一朝对外戚极为防备,送了女儿入宫,不但得不到什么好处,娘家这边说不得还要被皇家限制。 这样想着,元韬的后宫其实也并不那么好选。听说先皇身边的女子,好几个都是和亲的名义来的。一时觉得元韬其实有些可怜,便说道:“皇上想选个喜欢的,也并不难。让她们个个备了画像呈上来,你先过一过,岂不是更好?” 元韬说得失笑:“一个女子若是空有貌而无实,选了又有什么意思。这一次反正不过是敷衍那些臣子,选几个女了后宫摆着要他们看看。选美选丑,都无所谓。” 琉璃没想到元韬竟是这样想的。想到皇上选后宫,原来也可以这般儿戏么? 元韬见琉璃好奇又吃惊捕情,伸手指弹了一下她的额头,笑道:“操心那些闲事做什么?这些日子过子可还好?可有受什么委屈?你阿爹不在家,有什么委屈只管宫里来跟我说。” 琉璃便笑道:“我家里有宗明叔,谁敢给委屈给我们受?” 元韬看了看琉璃,便笑道:“宗明有那么厉害?什么委屈都能给你们挡着?” 琉璃便笑道:“宗明叔打架厉害,哦,跟皇上比肯定差远了。我阿娘嘴上厉害。我们头上有皇上,比谁都厉害,谁敢给委屈?” 她说的俏皮,元韬听得高兴,便笑道:“没有最好。有了也不须客气。可知?” 琉璃陪着元韬说了一会儿话,用完了午膳,便告辞出宫。太妃在她起身前先赶了过来,跟着的几个宫女每人捧着一套衣服。 太妃对琉璃笑道:“平日里皇上忙得三餐不继,你来了才能见皇上这样安心地用一顿饭。我送这些衣服,是替皇上邀请你常进宫来看看。” 元韬看琉璃想推辞,笑道:“收着吧。难道次次进宫来要找太妃借衣裳不成?” 太妃笑着补了一句:“我这原也是拿着皇上的银子做人情。你收的,可不是我的人情,是皇上的。” 琉璃便没有再推辞,谢了恩,才接了。 琉璃和太妃一走,元韬就喊了李盖来,问道:“那日你说碰上新兴王在街上耍横,小丫头却说没有受委屈。新兴王居然没有再去找麻烦?” 李盖回道:“正要跟皇上说。属下打听回来的消息是,昨天一大早新兴王去了高宅说是请罪。数个侍卫在外面候了半天,他在高宅用了一顿早饭才出来。后来便没了下文。” 元韬便笑了笑,说道:“原来是没有被欺负狠了。所以不肯跟我道委屈。不过好在是聪明,知道到宫里跟我套近乎。” 第124章 冤家从此结(14) 琉璃得了皇上赐的华服,准许以后常进宫里行走的消息马上传了开去。在府里提心吊胆等着消息打探回来的姜夫人一听到,立刻让人给东阿候夫人悄悄传了信。 下午过了晌,东阿候夫人便上门来了。 一见了面,姜夫人便迫不及待跟东阿候夫人说道:“高家那丫头得了皇上赏华服的事情想来你听说了。那丫头鬼精鬼精,不是个好拿捏的,我这那门亲事就算了吧。” 东阿候夫人看了姜夫人一眼,冷笑道:“不过是皇上赐了几身衣裳,你就慌成了这个样子?倒没有想一想,皇上对她另眼相待才好,有了她,你还怕新兴王不被皇上待见?你整日里怕新兴王靠不住,他靠住了皇上,你才能好好靠着他不是?” 姜夫人道:“你哪里知道,皇上充后宫的事情,刚刚交了慕容夫人去办。回头就则了高家那丫头华服,你觉得正常?这个时候去招惹她,不是上赶着跟皇争女人?” 东阿候夫人吃了一惊,难以置信道:“那丫头才八岁。宫里虽然从前也有八岁入宫的,然而她一个汉女,皇上至于对她如此看重吗?且他们高家日日嘴里挂着的便是不入官场,那丫头回头便入了宫,岂不是自打嘴巴?” 姜夫人气恼地说道:“我怎么知道皇上心里怎么想的?只是这个时候,还是不要招惹那丫头的好。说心里话,那丫头除了一张脸好看,哪里都没有出彩的地方,倒学了一身的小心眼儿,人尖嘴辣,真给她入了宫,不知道她会搬弄多少是非。我这里不说,反正过些日子总是要走的。姐姐你们偌大候府,可是在这都城扎了根的。别怪我没有提醒你。那丫头和她那个娘,可不是省油的灯!” 东阿候夫人听了,眉尖轻蹙。她自然知道阿原不是省油的灯。那夫妻两个能在南边的乱世过得一派安乐,岂是普通人能做到的?搬来都城的这几年,东阿候府也几次上门示好,东西不收,人也不见,就那么不冷不热不理不睬地晾着,让全都城的人看着都像是东阿候府在巴结他们。请了两次上门坐坐,人倒是去了,示好的话要么不接,要么不应,要么就软钉子回着。 东阿候夫人说实话,不是老太君一再示意她向那家人示好,她宁可断了那门亲也不愿意热着脸子贴对方的冷腚。 如今亲戚没有续起来,那丫头便想着进宫了?原来也不是不想入官场,只是觉得位份给的不够高吗? 东阿候夫人冷笑了一声,对姜夫人说道:“你那个便宜儿子,别人不知你自己心里清楚。长这么大,他服过谁怕过谁?倒上赶着给那边上门去请罪了?那高家的丫头他还没有见着吧?有机会你让他见一见再作打算的好。我的意思早是跟你说过的了,他再不省心,老老实实别出岔子,只要皇上不想动他,你就有的福享,若是整日无法无天没个管束,他倒了霉你也落不着好。如今皇上充后宫的消息还没有传出来,咱们只当不知道。不过是让他相看了女孩儿,不违礼又不犯法的,谁还能说个什么来?” 姜夫人说道:“新兴王就是真相中了她又能怎样,她存了进宫的心思,还会应这头的婚事?” 东阿候会人便说道:“她想进宫就能进宫的吗?后宫的女人,也一定是就是皇上一口说了算的!” 第125章 冤家从此结(15) 且说琉璃回到高宅,一进门,迎面竟是自己养了半年的那只鹿撞了过来。 这鹿养了半年,已经是一只成年鹿大小,后院早已关不住它,放到外面又怕将谁给冲撞了,或被人伤了。因是皇上送的,又不好送走。实在没有别的办法,阿原忍一忍,也偶尔会允许将这鹿在家里四处走一走。否则日日只是吃只是睡,不知道要肥成什么样子。 引慧捧着宫里送的那些衣裳,只恐被那不知事的鹿给撞了,急忙往旁侧躲着,看琉璃跟那鹿亲热,便自去回夫人。 阿原却是正和崔夫人说话。见引慧捧着一叠衣服进来。才要询问,琉璃已经从后面进来,说道:“进宫依着阿娘,先去见了太妃。太妃和气得好。姜夫人正好也在,唯恐我在皇上面前告状,对我又是吓又是哄的。只是她也太小瞧了我,我若真告状也告个大的,小打小闹不痛不痒的小报告,我才不屑呢。” 崔夫人一听,便笑起来,看了看身边的崔浩,对琉璃笑道:“有一次浩儿从府里回去,说是被你赶回去的。后来却不曾见过告过状,原来是在等事关痛痒的大状告不成?” 琉璃愣了一下,看了看崔浩,看崔浩只是笑微微看着她,忽然想起某一次他说只恨自己不快点长大的话来,立刻将眼神离了崔浩,对崔夫人笑道:“崔哥哥从来没有惹过我。他真惹了我,我一定跟伯娘告状去,我知道伯娘比疼他还疼我!” 说得阿原都有些不好意思地想掩脸。 琉璃笑着对阿原说道:“皇上赏了我这些衣裳。那些存着坏心想算计咱家的人,这次总要在心里成顾忌着些了吧?” 阿原和崔夫人心里都明白,几身衣裳就能吓退那些人,当然是不可能。不过让他们心里有所顾忌却是真的。 阿原笑了笑,对琉璃说道:“既然收了衣裳,就好好地去收起来吧。” 琉璃于是回后院去安置衣裳。崔浩便也跟了出来。两个一出门,院子里的那鹿看见,急忙也凑到跟前来。 琉璃便跟崔浩笑道:“我知道这鹿必是你放出来的。我阿娘可没有那么心软地轻易就许它在院子里跑。” 崔浩便笑着说道:“可见你阿娘比疼你不疼我!” 琉璃脸上一热,幸好引慧在前面走,未看到她的异状。拿眼扫了崔浩一眼,轻声说道:“才不是!我阿娘若是拿你当自家人,就该像呵斥我一样呵斥你。才不会让你放这鹿在院子里乱跑。” 崔浩便说道:“你阿娘不肯轻易应你,不过是知道你往往得寸进尺,最会缠人。肯应我,不过是知道你回来后定会缠着我去你阿娘面前求情。又知道我素来对你最是心软,因此索性将人情卖给了我。” 琉璃便回头对手边一边走一边蹭着她手的那鹿说道:“听听,几日不见,崔哥哥是不是又脸皮厚了几分?” 崔浩便笑着伸过手来拍鹿的头,正和琉璃的手合在一处,笑着说道:“它可不像你,受了我的好,还昧着心说我的坏话。” 阿原那边正和崔夫人说着话,宗明便在外面禀道:“夫人,有乐平王府上来人送请帖来了!” 第126章 冤家从此结(16) 乐平王府送来请帖,让阿原颇有些意外。来送帖子的,却是当日在寺庙里引她们去见慕容夫人的那位妇人,进来先见了礼。看见崔夫人在座,笑道:“先去了崔府,说是夫人出门了。原来是在这里作客。帖子已经递了,两位夫人莫怪我逃懒,将两家的话一处说了。” 将崔夫人和阿原都逗得笑了。阿原连忙让了座,那妇人却不肯坐:“知道夫人好意,奴婢却哪敢托大往夫人们跟前坐!” 很是大方又恭敬地站了,才笑着说道:“我们家夫人素来是个喜热闹的,从前在都城的时候,跟许多府里的夫人都有往来。趁着这次回来,想着聚着大家一起说说话热闹热闹。便跟皇上借了灵泉池,后日欲设宴招待各府夫人小姐。我们夫人自上次见了夫人和小姐,颇觉投缘,因此备了帖子要奴婢亲往夫人面前奉上,一再嘱我,务要得了夫人的同意才能回去复命。” 崔夫人听得更是笑:“你这送帖子过来,还一定要得了同意。慕容夫人何等尊贵的身份,从前我与夫人也有些情份,便是没有这句话,我们还能托大拒了不成?” 阿原听了崔夫人如此说,便笑着说道:“有劳妈妈亲自过来。只请转告慕容夫人,我们定会前去。” 那妇人得了话儿,十分欢喜。 “如此我便不虚行。” 留了帖子,告了退。阿原因家里没有多的下人,于是亲自起身送了妇人出门。 再回来,便问崔夫人道:“慕容夫人请的,想来都是些权贵重臣的家眷,我带着阿璃过去,只怕有些不合时宜。” 崔夫人便笑道:“你还不知道吧?慕容夫人得了皇上的委托,要为后宫充人。想必这次宴请便是这个用意了。” 阿原大吃一惊,有些发急:“如此我们更不能去了。” 前些日子郭夫人才上门提醒她,她想着琉璃年纪小,再怎样也不会选到琉璃头上。没想到今日居然请到门上来了。 崔夫人看她发急的样子,说道:“我猜着,之所以帖子送到这里来,大约是皇上的授意。那日你们在街上受了新兴王的冲撞,隔日皇上就赐了赏,还巴巴地要阿璃去宫里谢恩。这一次,大约也是同样的意思。皇上既然出面维护了,你们怎能不去?刚刚来人也说了,请其它府里的夫人小姐是为聚热闹,请你们是为投缘。她如此示好,意思你还不明白?再者说,阿璃现在年纪小,也就东阿候府和姜夫人那样的人才会自私自利地不管不顾。这一次有这机会,正好叫他们知道知道,也不是谁都能任他们拿捏欺负的!” 阿原听着,心里悄悄放了心。 崔夫人和崔浩一走,阿原依旧把琉璃叫过来,问她在宫里发生的事情。琉璃便细细说了一遍,又说了元韬让她在选后宫的时候也跟着去参看参看的话。 阿原这才完全放下心来。倒真如崔夫人所说,皇上并没有别的意思,真的是要为她们出头。想到元韬平日里国事已经是忙得很,居然还惦念着她们受委屈的事情。心里有些感叹,想了一会儿,便将聂阿姆找了过来,两人商量后天去灵泉池的事情。 聂阿姆便说道:“既然是皇上的意思,慕容夫人亲自下帖子请了,太过随意总是不好。只是宫里送的衣裳也是过于隆重了些,不过我现赶一身衣衫出来还来得及。” 阿原便道:“她新衣服有许多,布料都是好料子,哪里用辛苦现赶?只搭配几件得意的首饰便是了。” 聂阿姆却不听,说道:“我赶衣服不是为要谁看,起码叫那府里的人臊臊脸,咱们是不攀着他们,可不是攀不起!前两天我本来正裁了一身,正好缝起来用上。我们家阿璃,哪是不想跟她们争,真要争,满都城里的小姐一个个都要落到下面去!” 说得阿原又好气又好笑,知道聂阿姆始终为东阿候府往琉璃头上打主意的事情耿耿于怀,便也由着她了。 回头琉璃悄悄跟阿原说道:“我不想阿娘为我的事情得罪人。咱们还要在这都城住下去,总不好与别家处得太生分。她们都想攀着阿爹的名声跟咱们家作亲,身份地位又都比咱家高,一一地都出言拒,显得咱们清高倨傲。这次过去,只想个法儿让那些人家自发消了作亲的打算便是了。” 阿原唬了一跳:“你想做什么?你年纪小,莫要不知轻重地任性妄为!” 阿原便撇了撇嘴:“阿娘总拿我当小孩子。慕容夫人请了咱们,那边柳家、郭家、卢家、东阿候府……数得上名号的那些人家,肯定是都要请一遍的。即便我不做什么,阿娘以为那府里会不做什么么?她们眼睁睁看我嫁个混帐心里才舒服!” 阿娘轻斥道:“小孩子家的,你倒好意思嘴上总挂着嫁不嫁的话。” 阿原哼一声:“阿娘跟前,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第127章 冤家从此结(17) 阿原为赶慕容夫人的约请,这一天起了个大早。灵泉池在城北,她们住在城南,牛车行慢,从南往北穿城而过,少说要走两个时辰。 琉璃因起得早,早饭也未好着吃,坐在车里犯困。阿原看着她的样子,心下有些不忍,索性也由了她。聂阿姆新做的衣衫上衣是浅浅的粉,下身是淡淡的绿,两个颜色本来不该撞在一起,然而做成半汉半胡的样式,居然出奇地雅致。 阿原想着要走了两个时辰,怕琉璃把衣衫坐得起了皱,也不敢让她躺,只在她身后置了一个软枕给她虚靠着。 琉璃半睁着眼,跟阿原说笑道:“我今天终于知道入仕的好处了。住在皇宫南面,不用这么辛苦地起早赶路。” 一边说,一边打了个呵欠。 引慧便笑着问了一句:“为这个小姐难道要老爷入仕么?” “阿爹如果要入仕,我们岂不是以后经常要起早?”琉璃打着呵欠,她非常想把外衫脱了躺一躺,然后这发式是聂阿姆一早为她精心梳的,高高的发髻里又掺着假髻,十分地难弄。她只怕自己这躺,再下车引慧只有哭的份了。 琉璃现在,觉得非常羡慕胡族那些会骑马的小姐们。从城南到城北,快马过去,大约只半个多时辰。 引慧递了口点心过来:“小姐先吃点东西。一早起来都没有好好吃两口饭。” 琉璃满满都是困意,哪里吃得下去?况且吃了东西,免不了要喝水。喝了水免不了要如厕…… 阿原看她的样子,又心疼又有些想笑:“可知道那些大家的小姐们并不好做了吧?” 琉璃嘻嘻笑道:“所以阿娘疼我才不肯让阿爹入仕是不是?” 母女二人说笑着,琉璃的困意便消了许多。马车走了一段时间,外面便听宗明说:“到东城门了。” 到东城门,才走了三分之一的路程。 琉璃很想到车门口透透气,知道阿原不会让,只好轻轻掀开了车窗的帘子往外面看一看。这个时辰街上人并不多,只那些小商小贩想趁着天热起来将摊位支好,所以在忙。 琉璃正看着,忽然听到牛车面前有人问道:“可是高公家的车?” 琉璃一听,急放了帘子了,老老实实坐好。 便听宗明答道:“正是。这位爷可是有事?” 这一次换了另一个人的声音,嚷道:“有事有事!没事这一早候在这里?” 琉璃听到那声音,竟是那日街上听到的新兴王的声音。立刻看了阿原一眼。 阿原面露诧异,对她摇摇头。 听到宗明跳下马车,先施了礼,然后才问道:“王爷一早候在这里,可是有什么指教?因着我家夫人接了乐平王府的帖子要去赴宴……” 新兴王粗暴地打断:“不是因为知道你们接了帖子赴宴,我何至于一早候在这里?” 阿原不知道这新兴王又要做什么,然而知道这人不能激,只能哄,于是挑开半个车帘,对外面说道:“王爷可是有事?” 新兴王一见阿原,弃了宗明立刻笑着往车前大踏步而来。 阿原下意识将挑着帘子的手低了一低。 新兴王已经走了过来,说道:“我知道夫人定要一早出门,想来这一早不太吃太好,前面路远,因此叫人备了些吃食,给夫人和小姐一路上用些。” 说着,冲远处便招手,瞪眼喝道,“死人么?没有听到我说给夫人备了吃食?不忙着往前送,傻站着做什么?” 远处提着食盒的人一脸地惶恐,急忙往这里奔。 阿原压着心底的吃惊,脸上笑道:“未料王爷竟如此惦着我们。这么早便候在这里,竟是起了个好早吧?夏日夜短,王爷又要早起,倒叫我心里不过意。” 新兴王挥挥手:“什么过意不过意。总不能叫夫人小姐饿一路过去。乐平王也是,这好远的路,他也好意思叫夫人起早赶过去!” 阿原连忙道:“也是我们住得远。想来别府里的夫人小姐,同样也要起早往那边赶。且早走避开天热,也是好的。” 新兴王道:“也是。这好热的天,早起虽然辛苦些,总好过一路闷热着过去。” 一边说着,一边将手里一个小匣子送到车里,“知道夫人要带小姐去赴宴,那些人惯会低眼看人。这里面的物件夫人给小姐多用几件,也好堵那些人的嘴。” 说完话,也不等阿原反应,完成任务一样,转身就走了。 阿原愣了一下,简直像接了个烫手山芋一样。她虽不知道里面到底是什么,猜也猜到了几分。不免有些哭笑不得。 宗明看阿原的样子,问道:“要不要我上去将匣子还了他?” 阿原按着额头道:“那是个魔王,能不惹他就好了,难道还上赶着招他?” 第128章 冤家从此结(18) 牛车再往前走,琉璃便跟阿原说道:“我看那新兴王颇有些混帐,巴巴地候在这里送东西,莫不是受了教唆。” 阿原道:“除了姜夫人还能有谁?她存着不良的心思,可不想让咱们得了意。” 琉璃便笑道:“阿娘对她还说得这般含蓄。她是怕我真进了宫,日后皇上面前说她的坏话告她的状吧?不光她,东阿候府怕是也这样想的吧?她们一个个算计得倒精,撺掇着新兴王过来是什么意思?我好面子用了他送的首饰,便有了给你打嘴打脸的借口?” 还能是什么意思?只怕姜夫人更直接的意思是想让新兴王见见琉璃,那是个好色贪欢的,见了琉璃,动了心思,琉璃以后还能有好日子么? 琉璃再聪明,有些龌龊也想不到。阿原自然也不好往外说,自己想一想都觉得恶心。心里为姜夫人和东阿候府的无耻恼怒气愤。自来了都城,她已经极力敛了自己的性子,只想好好过一番太平安静的日子。然而某些人看来是觉得她太欺负了,三番两次地打她女儿的主意不说,竟然能生出这般腌臜的心思,全不想想,琉璃才是个八岁的孩子。 暗中咬了咬牙,对琉璃说道:“有些人自以为是个聪明的,只是想不到这新兴王也有坦荡的时候。她们那些内里的腌臜,比起新兴王明面上的恶行,更叫人厌恶不耻!有了一次我任着她们,再有一次还任着她们,大约她们就要骑到我们头上来作威作福地无所顾忌了!” 说完话,冷笑了一声。 有些人,总要痛一痛痒一痒,才肯明白别人不是那么好欺负。看着她的夫君不在家,就觉得能翻她们的天了?还真是天真! 想到这里,扬着声音对宗明说道:“上路吧!打起些精神来。她们想看戏,今天就给他们一场叫他们永生难忘的好戏!” 牛车再走几步,外面宗明便叫了一声:“崔阿郎!” 却上崔浩骑着马,过来了。 阿原听见,于是又挑起车帘。崔浩看到阿原后面琉璃要伸出来的梳着高高发髻的头,便挑唇笑了一笑。琉璃于是“嗖”一声,又缩了回去。 崔浩从马上下来,笑着对阿原说道:“想着婶婶定会一早出门,没想到真得碰上了。我母亲的车马上就来,正在一处走。” 阿原便知道,一定是崔夫人让崔浩早早过来碰自己的。 “不过是想着乐平王府的请帖,去的晚了怕失礼,索性早些上路。” 崔浩笑道:“我母亲也是这般想的。” 崔夫人的牛车却是很快来了。因去的是皇家的园林灵泉池,阿原不好教外人说自家没规矩,且自己名义上是慕容夫人请的,总不能叫她没面子,便没有过到崔夫人车里。 崔夫人的车来的时候,让随行的侍女奉了一大盘新鲜的各式果子送到阿原车里。琉璃便从车里探出头来,跟侍女谢道:“麻烦姐姐替我谢过夫人。” 侍女笑着应了,回到崔夫人车旁。 崔浩骑着马坠在两车之间,以便前后照应,继续上路。 这一路走着,琉璃在车里吃果子,引慧吃糕点,阿原便打开了新兴王送的那个匣子,看着里面几样精美的女孩儿头饰为难。 这头饰,新兴王自是不可能有这等心思置办,必是姜夫人置办好了交给新兴王的。新兴王的心思不用猜只在话面上,姜夫人的心思却没有那般简单了。这饰品,新兴王给了,不用,姜夫人会说她们嫌弃看不起。用了,便是落了话柄,她们与新兴王非亲非故,平白就用他给的头饰? 阿原想那姜夫人,小人之心用意如此明显,一点晦涩之意都不带婉转。却是真真将她难住了。倒不是怕别的,那新兴王喜怒无常,是个不能常理推理的。他哪里跟你讲什么礼不礼,他送了,你不用,姜夫人只要挑个话头,便会激起他的狂性。想必这些年来,姜夫人已经将他了解得透透的。 琉璃吃着果子,看阿原轻皱着眉头,笑着说道:“阿娘有什么为难么?既然不喜欢他送的东西,当面回了姜夫人便是。想那么多作甚么?” 阿原并不愿意琉璃看出自己的担心。笑道:“我自是这样想,原来并不想这样将人得罪了,只是看起来,有人往往得寸进尺,不懂得收敛。” 琉璃便冷哼一声,说道:“那便不用顾着他人的面子了。” 阿原诧异地看了看琉璃,觉得说出这番话来,实在不像平日里那个嘻笑天真的女儿。 琉璃看着阿原愕然的表情,便笑了笑,撇了撇嘴,说道:“阿爹不是说过吗,若是有人居心不良,我们也不必与人为善。” 第129章 冤家从此结(19) 牛马行了大约有一半路程的时候,太阳已经升起来,天气便有些热起来。一行人已经出了外城,到了浑水河边。这里早有乐王府安排的游船画舫,一路将人送到灵泉池去。 这处行船渡口,原是达官贵人游玩出行的常经之地,因此圈了起来,修了长廊建了阔亭。 崔夫人和阿原母女都在此下了车,乐王府派了接洽的人早已赶过来见礼。 跟崔浩说道:“两位夫人和小姐坐了一路的车,如果觉得疲累,可去亭子间休息一下,喝口凉茶,再坐船上路。” 崔浩便点点头,说道:“那便落一下汗再走罢。” 管事的人连忙引着一行人进了一个亭子,这个亭子做得极是开阔,四面全是镂空花格的窗子,河上的风吹进来,前后通透,甚是凉爽。 崔夫人和阿原前面走,琉璃后面跟着。崔浩在她旁边走着,悄悄拉了一下她的衣袖,两人坠在后面。 落后的一步,崔浩便用眼神示意琉璃看跟在他身边的一个侍女,对那侍女说道:“小姐年纪小,去了灵泉池,你好生跟着,别弄丢了她!” 那侍女应了一声是。立刻趋上两步,跟到了琉璃身边。琉璃愣了一下,立刻明白了崔浩的意思,他是怕那姜夫人出什么妖蛾子,不放心,所以派了一个侍女跟着她。 还没有开口,那侍女面带恭敬又不失微笑地对崔浩说道:“掬心一定会看好小姐,公子请放宽心!” 崔浩点点头,嗯了一声。 琉璃便笑道:“崔哥哥拿我当小孩子,掬心姐姐你也拿我当小孩子么?” 掬心笑道:“照顾小姐本来是奴婢的本份。出门在外,还要公子叮嘱,定是我有失职之处,叫公子不放心。” 这话说得多少促狭,琉璃又不笨,听着话,便溜眼斜了崔浩一眼。 崔浩便笑道:“并不是不放心。只是想着这次你去跟着婶婶过去,人多,地方也大,只怕你不习惯。掬心照顾好了你,婶婶才安心。” 说得这般讨巧,前面的阿原听到了,就回过头来。看了看掬心,又看了看崔浩,转回头来对崔夫人笑着说道:“浩儿做事,比我还细心周到。” 崔夫人笑道:“他就是个爱操心的。我出门的行止都是他前后地张罗。里里外外,没有他不操心的事情。如今替你管起阿璃来,你可不是省许多心?” 阿原笑道:“的确是省了许多心。” 两人说笑着,往亭子间里进。崔浩想着少不得后面不有女客,于是就留在了外面。琉璃跟着往里进,掬心就跟在了琉璃外面。 进去发现里面已坐了两位夫人,正在轻话话家常。两人旁边坐着慢慢吃茶的,应该是各自家里的小姐。 看见崔夫人,那两位夫人笑了笑,站了起来。 崔夫人笑道:“原来还有比我们早的。” 拉着阿原过去,跟双方介绍。 那两位夫人,一个是贺府贺连真的夫人。,一个是舒府舒候植的夫人。两家的小姐看着年纪相当,都是十一二岁的年纪。 贺连真和舒候植都是朝中重臣,又同是鲜卑贵族,对汉臣向来敌对,当日崔玦被免除官职归田,两人出力许多。然而崔玦再复职,多少让二人也有些面上无光,心中恼火。 不管怎样,贺舒两位夫人面上对崔夫人还是客气许多。 两人显然是知道阿原被邀请了的,崔夫人介绍的时候,并不十分意外,然后看到琉璃时,多少有些惊艳。 她们之前自是打听了的,知道高公的女儿才八岁,居然也被慕容夫人邀请了过去,心里都有些诧异,看了琉璃的相貌,才晓得原来这女孩儿生得这样美丽,怪不得年纪那样小,仍然被慕容夫人列了进来。 不管两位夫人心里是怎样想的,阿原先笑着说道:“我前些日子去拜庙,有幸遇了慕容夫人。闲聊几句,颇觉投缘,却一直没有机会去拜会。凑巧夫人设宴,就邀我去凑个热闹。皇上念着小女年幼,从前养在家里,也不大出门,正好趁着这机会,叫她也跟着,好歹多认识几位小姐。” 阿原这样说,便是脱了自己送女入宫的嫌疑。不管那两位夫人信不信,她一派坦荡,那两位夫人倒是客气了许多。 琉璃倚着阿原规矩地坐了。引慧便站在阿原身后,掬心便站在琉璃旁边。 琉璃一边喝着凉茶,一边打量了一下贺小姐和舒小姐。 那位贺小姐相貌明显要出众许多,身段苗条又修长,骨质纤细,并不像她见过的鲜卑女子那般。见琉璃看她,便回了个大方又明婉的笑容。琉璃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位贺小姐。 第130章 冤家从此结(20) 陆陆续续又来了几个府里的夫人小姐。加上下人,林林总总有二十几个人。正好分两只画舫船坐了。 琉璃坐的画舫,正好和那位贺小姐在一起。舒小姐则随着舒夫人坐了另一只画舫。 船上只有两个女孩儿,不免拢到一起,这位贺小姐是个活泼好动的,琉璃一时便和她熟稔起来,两人坐在一起说悄悄话。 琉璃因为聂阿姆梳的发髻太沉,又有散发披在颈后,不免有些生热,不时用手去扶那发髻。 贺小姐看她的样子,便好笑地体贴道:“这发髻梳得煞是好看,你总用手去摸,小心将头发弄乱了。” 琉璃一脸苦恼道:“我出门的时候,家里阿姆也是这般叮嘱我,可是我哪里撑得起这么重的发髻?”好奇地看了看贺小姐,“贺姐姐的发髻看着比我的还厚,难道不沉么?” 贺小姐笑道:“是有些沉,起始也觉得累人。不过现在已经习惯了。” 琉璃道:“贺姐姐多长时间才习惯了的?” 贺小姐道:“我小时候,我哥哥骑马我也跟着骑,他射箭我也跟着射。有一次跟着我阿娘去宫里,右昭仪说女孩子还是文静些好,我阿娘回来后,便开始打扮我。头发一沉,骑马射箭都不方便,便再也没有学过了。那个时候,大约七岁的样子。你从前都不曾梳这种发式的么?” 琉璃万分侥幸地说道:“有这一次,已是累极了。” 贺小姐心里便笑了。外面都说高公夫妇甚宠女儿,看来是真的了。只从这件事上,便可知琉璃平时在家里是何等地随心所欲了。 琉璃扶着头,悄悄转过去问跟在身边的掬心,悄悄地:“掬心姐姐,你好不好帮我将头发重新弄一下?能去了那些假髻最好。” 掬心笑道:“婢子可不敢私自作主。小姐若觉得累,婢子要不先问一问夫人的意思?” 阿原听见了掬心的话,知道女儿终于受不住那一头的带累了。 原来按她的意思,不必弄得如此隆重。然而聂姆因为恶心东阿候府和姜夫人做出来的事情,定要给那两家个好脸,因此将琉璃分外打扮了一番,她便也没有说什么。 转过脸来笑道:“她既然受不得,你便给她弄一弄吧。她一个小孩子家,只要不失了礼数,让她自在些也无不可。否则小小的人被那厚厚的发髻压着,我看着都沉,到了慕容夫人面前,别失了仪才好。” 掬心笑着应一声,便从袖子里掏出梳子,轻轻散了琉璃的头发,将假髻摘出来,重新将琉璃的头发编了几股,在头顶环在一起,垂在两侧,又在头顶靠额前的地方饰了一枚宝蓝色的双蝶戏花,几颗浅蓝色琉璃珠垂到额前,衬得人清爽又俏皮。 贺小姐忍不住赞掬心道:“真是好一双巧手。这样一弄,觉得衬着这身衣衫,更显好看了。” 她却是真心地赞。琉璃是年纪小了些,否则只这一张脸,全都城真找不出第二张脸能相比了。实在不必浓妆来衬。 掬心抿嘴一笑。 贺夫人旁边看着,觉得虽然比刚才是清雅了许多,然而却少了庄重。想着高家母女难道真是去凑热闹的?妆容上居然这般地不在意。 船行的是直道,比牛车快了许多,不过半个时辰,便到了灵泉池。船靠了岸,早有人备了牛车接着,一行人又改船行为车行,继续往前走。 琉璃和崔夫人阿原坐在一辆车里,忍不住想看看外面是什么景色。这灵泉池,向来只有达官贵人得了皇家允许才能入内,听说里面亭台楼阁林立、水池园林遍布,又有各种珍禽走兽放养其中。 然而毕竟是皇家园林,心里再好奇,仍然端正地坐了,一声不响。 走了不多时,听见外面驱车人说道:“两位夫人,小姐。请下车!” 车帘一挑,先看见车下有侍女侍立在两旁,站在前面的,正是去递帖子的那位妇人。上前两步,亲自伸手来扶,笑着说道:“两位夫人和小姐一路辛苦!” 崔府和高家的侍女这时从后面车里已经过来。急忙也上前来扶。然而依旧是那妇人赶了个先,殷勤地将人一一接着,踏着方凳下车。 崔夫人笑道:“知道今天客人多,妈妈百忙里还亲自来迎。” 妇人笑道:“赶着我们夫人高兴,许久不曾这般热闹,忙一忙也是好事!” 一面说着,一面前面引路:“天气热,我们夫人将宴设在池边花厅,四面透风,又有景色可赏。” 琉璃跟着往里走,行过一片水池,跟着踏上曲曲折折的木制廊桥,只见清碧的水面几乎齐了廊桥边缘,几步便是一片睡莲,或白或粉,卧在几片青碧的叶子中间,开得一片清雅。廊桥的另一侧是几处从水池底冒出来的假山,其中一个假山身上天然形成几处孔洞,惹得琉璃多看了两眼,想着如果是在月下,有月影相照,必定会别有一番趣味。 琉璃虽然目不斜视,走得规规矩矩,这个个园林的开阔大气也看在眼底了。她自小受阿爹熏陶,对奇石造景颇有几分见地。这样一处园林,不知道经营了多少年才最终成了现在的格局。 曲折廊桥走过去,上了池岸,转过一丛碧竹,绕过一处假山,才到了妇人说的那处水边花厅。这花厅外面看,建得开阔大气,飞翘的走檐下是红色的柱子,四面镶着细纱,大约是防蚊虫的叮咬。里面传出欢快的笑语声。看来几家府里的夫人小姐早已到了。 妇人引着往花厅入口进。里面的欢笑声歇了一歇,便听到有人笑道:“正说着,这可不是来了!” 琉璃听到声音,再熟悉不过,竟是东阿候夫人的声音。 她们来之前,这位候夫人竟是和大家在谈论她们吗?她可不信这位候夫人嘴里,说出来的是随和赞誉的好话。 第131章 冤家从此结(21) 琉璃半垂着眼帘,乖巧地跟着阿原,眼角扫见东阿候夫身侧坐着的,正是高蓉,这母女二人都是一身盛装,高莹尤其穿得鲜艳夺目,衬得一张脸倒也明艳动人。 慕容夫人在主座,看琉璃一身衣衫轻盈飘逸,两个编垂的发环在头两侧分开,额顶上一朵宝蓝花朵,旁边落上两只银蝶。和别府的小姐相比,失了华贵,却多了清雅,俏生生的人本来就如雪如玉,这身装扮一出,炎炎夏日仿佛多了一丝清凉,看得人心里分外舒服。 于是冲琉璃笑道:“你呀,我自见了你就知道你是个图自在舒服的。” 琉璃连忙说道:“不怕夫人怪我失礼。太妃娘娘是赐了我衣服的。实在是我阿娘觉得我年纪小,那些华贵的衣服怕我压不住,万一穿出个不伦不类来我丢脸是小事,倒抚了太妃的好意便是我的罪过。因此才这样一身地来见夫人。” 慕容夫人笑道:“牙尖嘴利!你是想着自己年纪小,不想夺了别府里小姐的光彩吧。你这相貌哪里还用华服贵饰来装扮,我看这一身穿戴的才叫好!” 笑罢了,也不给琉璃开口说话的机会,又说道,“本来给你们置了靠窗子的座儿,不过我看你一身清凉地,将座位留给别府的小姐透透气才好。你过来,坐我旁边来罢!” 慕容夫人身边是任谁都能坐的么?且在座的都是有品有阶的夫人和小姐,她倒越过所有人坐那边去? 琉璃回头便看阿原。 慕容夫人笑道:“在我旁边占个座,你还要问你阿娘允许,难不成我这里还是龙潭虎穴了?” 琉璃便回头俏皮笑道:“本来要跟我阿娘说,夫人身边是福泽之地,我一个小辈坐过去,有些托大。不过夫人这般说了,我非要坐过去不行了。” 慕容夫人笑道:“我晓得了,福泽之地你不敢沾。龙潭虎穴你才敢闯。今日我要不拿出些声威来,倒是叫你枉坐了!” 慕容夫人笑,琉璃也笑。旁边的人便也跟着笑。 引人进来的妇人笑道:“多少年没有见这般伶俐又大方的孩子了,能跟夫人你来我回地说笑拌嘴。从前也只有始平公主能逗得夫人这般开心。” 阿原忙道:“她是年纪小,不知道轻重。夫人面前也敢放肆,夫人不计较,是夫人宽宏大量,不与她一般见识。” 慕容夫人笑道:“这是你自家谦虚。这孩子教的是真好。刚才连东阿候夫人都说这孩子聪慧,老太君面前也不拘紧。我就喜欢这样的孩子,否则我面前一站,只知道恭敬拘谨,哪里还有聊天的乐趣?是也不是?” 拉着琉璃将她安置在身边的座位上。 阿原一听便知道东阿候夫人在众人面前是如何地诋毁了。心里冷笑了一声,面上不动声色地和崔夫人坐到置好的位子上。好巧不巧,正在东阿候夫人旁边。 阿原便跟东阿候夫人笑着说了一句:“前几天蒙老太君邀请招待,不巧遇上了姜夫人临府,未跟老太君说几句话就告了退,老太君身体可还好?” 老太君身体哪里能好? 因着新兴王大街上那一嚷嚷,全都城的人都知道姜夫人和东阿候府别有心思。众人不提,东阿候夫人乐得装糊涂,毕竟今日带着女儿想要得这机会进宫的。装了半天,竟然被阿原一句话揭了疤,脸上又青又白。不用看也知道众人的目光里有多少是幸灾乐祸。 她刚刚当着众人的面说起阿原带着琉璃到东阿候府做客,琉璃伶牙利齿,老太君面前毫不拘谨。她语带隐晦的说,众人自然会被脑补阿原带着女儿上门示好,平民之女如何没有教养,老太君面前不知礼数等等。 没想到阿原一开口,先点出她母女二人是受邀上门,再点出姜夫人随后而至,又问老太君的身体。有心人一听,再结合近日的传言,立刻便想知是怎么回事了。 这脸打得有力道无响声,东阿候夫人当时便梗在那里。 这时外面又有别府的夫人小姐往里进,大家的注意力被引走。高莹给东阿候夫人递上一杯茶,轻声喊东阿候夫人喝茶。东阿候夫人接了茶,却因手发抖,茶杯握不住,几乎要将手里的茶洒了。 高莹轻声喊了声“阿娘”。 东阿候夫人如梦方醒,深吸一口气,勉强忍住了激动,上来的情绪又是恼又是怒。为着外面的传言,她这几日与东阿候处得甚是冷淡。本来已被丈夫冷了心,却在这里又生受了阿原的气,这么多府夫人面前被揭了短。她自出生以来,除了当日出嫁时一腔的耻辱,便觉得是今日这一回了。 一个前朝差点被灭了族的罪人之妇,她也敢众目睽睽之下出她的丑!她以为她那个女儿伶牙利齿,得了皇上欢心赐了几身衣裳,就能当她的护身符了么? 第132章 冤家从此结(22) 陆续来的各府夫人里,郭夫人、和柳夫人都来了。 郭夫人带着六岁的郭妍,柳夫人却是只身来的。 郭家长女郭婷没有被带过来,是因为已经订下了亲事。柳家长女柳元元没有来,却是因为前两日中了暑,身子不适。 琉璃心里明白。朝堂上的那些胡人贵族在极力排斥汉臣的时候,这些汉族氏族也在排斥着胡人贵族。看她们平时与这些夫人们往来不多,便知道了。汉族氏族,尤其像郭、柳、卢、崔这些百年旺族,他们到今天,已经积累了上百年的骄傲,根本不屑与这些胡人贵族相交,哪怕是高高在上的皇权面前,他们也依然保留了自己的傲慢。 当然这份傲慢,被他们知书达礼地演绎出来,双方都留了面子。 郭柳卢三大家族虽积有声威,却并未入仕。他们远离政治,并不想涉身胡人的朝廷。然而又要依着胡人统治下的太平维持自己的家族安宁,因此还是彬彬有礼地给了皇家十足的面子。 而崔氏家族虽然对胡人贵族同样不屑,他们的做法却是入朝入仕,在皇上面前大力兴荐汉人入仕,大力鼓动皇家推行汉制,以此来实现一个终将汉化的胡人朝廷。 在座的胡人贵族夫人们,虽然觉得郭夫人和柳夫人的做法实在是有些此地无银,但是郭夫人和柳夫人身上透出来的淡然端方的气度和礼数周全的举止还是让她们些许地自惭形秽。她们深深知道,这种气度和举止,是她们努力十年都学不来的。因为那不仅仅是个人的气度和举止,更体现的是一个家族的教养。 而她们从生下来,就在马背上颠簸,就在草原驰骋中吆喝,即使后来终于因着父兄、丈夫的威猛得了封赏,即便她们有了如今的身份和地位,即使他们得到了数不胜数的财富,有一个东西却不是她们想要便能得到的。那便是这种百年家族蕴育出来的气度和举止。 郭、柳两位夫人坐到了崔夫人和阿原旁边。 郭夫人一看到东阿候夫人,立刻便嗅到了剑拔弩张的气氛。近日传言都听说了的,东阿候近几年阿谀媚上的行径都看在眼里,颇有些看不起东阿候夫人。好好一个东高家,家风就败在了一个妇人手里,儿子教得无能草包,儿媳引得一腔算计,一家子做出卖女求荣的事情,真真是不知耻辱。 郭夫人对东阿候夫人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没有出声理会。 卢夫人素日与东阿候夫人还有些交情,便笑着说了一句:“倒叫你赶到我前头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卢夫人不知道之前发生的事情,没有多想。旁人听来,却是东阿候夫人心急卖女早早赴宴的表示。一时间,各人心里,又多了想法,自然是暗暗嘲弄的多。 东阿候夫人只觉得这一趟出来,竟然就像是专为丢人现眼来的。表情在脸上僵着,有心做个微笑应一声,终于没有做出来。 郭夫人入了座,跟阿原笑着说道:“刚刚进来,看见你家阿璃,一时竟未敢认。这一身清雅则清雅,你这当娘的却也太不为女儿上心了。虽说阿璃这相貌气度不用华服美饰来配,你这当娘的就不能用点心思?” 虽是抱怨,却是含笑。她素来是个为人圆转,轻易不得罪人。然而近几日东阿候府的名声真是给传臭了,她的公公公婆直气得在府里骂东阿候混帐无耻,直说那府里丢尽了汉族的脸面。简直是深恶痛绝。她自然也不会上赶着对东阿候夫人示好。 她自己的女儿,自然是坚决不会送到宫里去,一则她不求那个富贵,二则公婆也没有想要攀附的意思。她生在旺族,自有旺族的傲骨,一见东阿候夫人身侧的郭莹打扮得华贵无比,便在心里起了厌恶,越发瞧不起这母女二人。这样一比,阿原母女更让她生了几分好感。 阿原便接话笑道:“你知道阿璃,她年纪小,我平时也是宠的多,任着性子。那一头一身的穿戴起来,简直是要她受罪。好在慕容夫人请我们来,只是凑个热闹,且她是个豁达开明之人,人又风趣,待人宽和。知道她不会计较,因此便穿了这一身来了。” 郭夫人点头笑道:“慕容夫人确是宽和风趣,和张司空夫人性情相仿。因此她帖子一到,我立刻带了妍儿来了。跟你一样的意思,冲着慕容夫人的性情,即使孩子年幼不懂事,也过来凑个热闹。只因知道她不会计较。” 这一番话说的不软不硬,绵里带针的,有心如东阿候夫人,听着又是对自己的讽刺。好不容易握紧的一杯茶,登时便洒了出来。好在旁边高莹眼疾手快地拿袖子挡了,装着给东阿候夫人换茶的样子。 郭夫人眼角扫见,心里想道,是个聪明的孩子,可惜父母心不正,要么是耽误了,要么是教坏了。真是可惜! 看着这个女孩子,想及自己的女儿,心里一软,便和阿原和崔夫人随意聊起了家常。 第133章 冤家从此结(23) 各府的夫人小姐陆续来全后,茶厅里便坐满了人。 琉璃在花厅里溜了一眼,请来的各府小姐大约有三十多位。且多数是鲜卑女子,她们的母亲聊起来颇为热络,跟郭、柳两位夫人便显得客气疏离些。 心里想道,魏朝到现在,胡汉矛盾越来越深。高莹如果想入宫,看来并不容易。然而从另一个方面来说,如果皇上有意汉化,照着他重用汉臣,仿效汉制的情况来看,似乎现在也正是高莹入宫的一个契机。皇上如果真想走汉制,笼络汉人,没有比宫里安置一个汉女更有效的方法了。 如果高莹真得入了宫,琉璃心里想了想,觉得有些为元韬报屈。高莹的人她并不了解,从相貌上看,也是个明艳聪慧的人,然而元韬如果纳了高莹,头上从此顶着东阿候这样一门亲戚,实在也是让人叹惜。 琉璃想着心事。 慕容夫人已经令侍女重新奉了茶上来,笑着说道:“今日这茶可不是我发明的。”伸手过来,拍了拍琉璃的手,笑道,“听说是这丫头玩的花样儿,连始平公主都还学了一阵。” 琉璃待茶上来一看,原来茶水里泡的桃花,里面应该是加了蜂蜜,色泽澄黄,又用冰冰过了,手触到杯子,便觉到了丝丝的凉意。这花厅里人多声嘈,这样一杯茶上上来,便多了清凉之意,又赏心悦目。 琉璃便笑道:“我当日泡这茶是喝着玩的,可没有这样雅致又别有心意。” 慕容夫人笑道:“你说雅致那便是雅致了。可见我的丫头学得用心,出了新意。”跟琉璃半开玩笑地说道,“总是从你那里学的,一会儿让她们给你奉上偷师的银子。” 东阿候夫人见慕容夫人自琉璃进来,一直待琉璃分外特别,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她原想着琉璃年纪小,皇上再喜欢她,入了宫那般年纪的孩子能做什么?然而现在看,慕容夫人这态度实在是太令人寻味了些。她刚回都城,即使听说过高秉淮,一个八岁的女孩子有什么值得她关注的?不是皇上特意叮嘱了什么话,她怎会如此宽待琉璃? 东阿候夫人心里敲着鼓,琉璃却也在想,为什么慕容夫人要将她放到众府夫人小姐面前高高地这般捧着。她本心里,觉得自己今天这番过来,自然是越低调越好。她知道阿娘一定和她一样的心思,否则她要掬心为她重新梳理头发的时候,便不会任着她。 然而她又知道,如果今日不是慕容夫人将她特别照顾,阿娘也不可能仅凭一句不温不软的话就教东阿候夫人在众夫人面前失了脸面。这样看来,慕容夫人倒是在帮她们。 然而慕容夫人为什么要帮她们?琉璃并不相信只是因为那日所谓寺庙一见的投缘。她更相信阿娘教她的,无论是谁,平白示好总是有原因的。她不知道慕容夫人是为什么,然而她知道,目前的状态于她有利。 慕容夫人今日对琉璃的态度众位夫人小姐都是看在眼里的。不管她们心里多么惊讶诧异,慕容夫人的态度就是风向标。她说琉璃好,那自然是好的。 各府的夫人不管真心还是假意,免不了出口夸琉璃几句,自然随便会捎带上阿原教导女儿教的好,高公秉淮的女儿果然与众不同之类的话。 东阿候夫人有种感觉,她觉得这次的宴会后,都城里再谈起高家的时候,大约第一时间想的是高秉淮,而不再是东阿候府。这不是她乐见的。这也不是她预期想看到的结果。 众夫人夸着,东阿候夫人用了不大不小的声音对阿原笑道:“阿璃年纪虽小,却是人见人夸,老太君从来不会看错人的。连新兴王都听说给阿璃送了首饰做礼物的。” 东阿候夫人的声音并不大,然而有心的夫人还是听到了。 惊愕自然是难免的。新兴王是怎样一个混帐名声,谁不知道?居然…… 阿原想着这东阿候夫人在这种场合说出这种话来,真的不是一般的蠢。 阿原没有说话,崔夫人先冷着脸说话了:“候夫人说这话,我听着怎么这么刺耳?你倒不像是说阿璃这孩子人见人夸呢!你好歹是个候夫人,又是长辈,且还是书礼之家出来的正堂儿媳,身边还当着未出阁的这许多小姐,说这样的话,没有前没有后地,倒像是专坏人名声的。这话今日要不说清了,好好的孩子要给你一句话名声传恶了呢!” 郭夫人和卢夫人都用厌恶的眼神看着东阿候夫人。她们都是书礼之家,不管暗里有什么心思,耍什么手段,面上始终都要秉承一个教养的面子。东阿候夫人说这话,简直是完全丢了教养,恶意诋毁无辜女孩儿的名声了。 两人都觉得脸上发臊,十分地愤怒。 胡汉矛盾如此尖锐,东阿候夫人竟然不想到她自己一言一行代表的不只是她自己,更是汉人氏族的脸面,为了一己之怨,当着这许多鲜卑人,这样恶毒的话也敢放出来,可知连累的还是整个汉人氏族? 连慕容夫人身旁的琉璃都惊愕万分地盯着东阿候夫人,想着她是不是疯了,还是脑子有毛病。 阿原抿了抿嘴,一脸的严肃,站起身来,离了座位,到了花厅中间,端庄凝重地冲着慕容夫人一拜:“前几日东阿候一再相请,我不得已带着阿璃去候府走了一趟,撞上了姜夫人临府,告退回家的路上,牛车不慎冲撞了新兴王,起了几句口角,在座的夫人们想必是听说了的。新兴王隔日一大早到我府上亲自致歉,倒让我诚惶诚恐。新兴王一再言说当日粗鲁,定要补偿。今日更是赶着早截了我的马车,硬送了一个匣子,是什么物件我还未及打开,只是想着新兴王身份尊贵,他送的物件必是贵重之物,哪里敢收?推辞不得,便只好想着私下里交了夫人,替我回谢。今日一早之事,候夫人如何得知,又为何知道得一清二楚我不知道,既然当众说出来了,我请夫人当面打开一看。” 回头喊引慧,引慧立刻从袖子里拿出那个小匣子,呈了上来。 “新兴王放了这匣子人便走了。我家夫人不敢追不敢拒,便让奴婢收着这匣子,待宴席散了悄悄跟夫人说一说此事。匣子在此,我家夫人并未打开,也不知里面是何物,夫人请过目。” 慕容夫人看了看东阿候夫人,叫人接了,当场打开。里面果然是精贵又精致的几件女孩儿家的饰品。 慕容夫人冷笑一声,说道:“新兴王一个粗人,别人不知道他,我是知道的,平日里一好酒肉二好棍棒,居然会花着心思备这些女孩儿家的精致之物,还真是稀罕。不过新兴王那孩子脾气是暴了些,人一向还是诚实的。且正好我让乐平王去请了他来凑热闹,这会也早该到了。这物件儿是怎么个来处,只管问他便是了。来人,去请新兴王,事关女孩儿家的清白,我在花厅外直接拿话问他,当着大家的面儿作个澄清!” 第134章 冤家从此结(24) 关于新兴王居然会来凑热闹的说法,并没有多少夫人相信。心知肚明,都知道这次是为皇上选后宫,这种事情,怎么可能找新兴王来凑热闹?不光新兴王,就连乐平王,出现在这种场合也多有不合适。 不管新兴王为何会出现在这灵泉池,众位夫人至少可以确定,今天会是一场好戏。 慕容夫人派人去请新兴王。东阿候夫人在这边却白了脸。新兴王是个一根肠子通脑子的暴脾气,姜夫人诳他给琉璃送首饰,他不会多想,当然也不会替姜夫人掩遮。只要新兴王张口一说,自己算是将姜夫人给坑害了。 高莹并不知道姜夫人做下的事情,然而看着自己母亲的表情,立刻明白自己母亲定是知情的,说不定也多少是掺和了的。她自然是吃惊的。在她心里,父亲是无能懦弱了些,然而母亲一向是个贤惠干练的人,对她和妹妹也是慈爱严格的。她心里一向视母亲甚高,从来没想到,母亲居然会做出这种事情,伤害一个只有八岁的女孩子的名声。 高莹压着心中的惊愕,将手放在母亲膝上。她知道这个时候不是她该惊讶或是谴责的时候,这个时候,她应该给她的母亲安抚。 东阿候夫人震了一下,下意识将手压在高莹的手上。 一瞬间她想到的是,她要保护她的女儿。丈夫早已不是她能指望的那个,她所有的人生希望都放在了女儿和儿子身上。她决不能因为自己做的事情出了差池而让女儿和儿子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东阿候夫人立刻恢复了镇静,面上静静笑了一下,说道:“我这一时出语不妥当,得了各位夫人怒责是我该打。幸好新兴王在这里,找他当面澄清一下自然是好的。慕容夫人做的极是周到。” 慕容夫人淡淡笑了笑,说道:“总之是我请来的客人,在我的宴席上、当着我的面出了岔子,以后被人说起来,我哪里还有脸再行宴请之事?” 东阿候夫人便知道,这是在警告自己了。她万万没想到慕容夫人会维护阿原母女到这个地步。自己在她名义宴请的席上生事,竟是触了她的痛脚,惹了她不快。 新兴王很快便请过来了。他再性情暴虐,乐平王和慕容夫人的面子还是要给。 因着花厅里都是女眷,新兴王又一贯的好酒好色,慕容夫人自然会让他进花厅,于是自己站到花厅外面,侍女撑了遮阳伞,在她头顶遮去了太阳。 慕容夫人在花厅外,花厅里的夫们都静静地听外面的问话等结果。 今天来的夫人们,多数是鲜卑族,对汉人本来就存着抵触排斥,因此看戏的心情比较真的心情重。不管是阿原还是东阿候夫人,哪一个失了面子,都是她们乐于看到的。 只听慕容夫人在外面笑着问道:“找你过来,是因为听说你送了高家小姐一匣子首饰,那首饰,我也见,真真地精致华美。我想着你平日里哪里有那般细心,更不信你会挑什么首饰,大家都很好奇,所以想问问那首饰是谁帮着挑的,又是在哪里挑的,夫人们都想带着小姐们去挑一挑呢。” 新兴王便道:“为这么点事情大热天地找我过来?那首饰自然不是我挑的,我哪里会挑那个?姜夫人因与高家夫人见过面,又说她家的小姐知书达礼,聪慧非常,便叫我今一早截着高家夫人牛车送了那匣子首饰过去。怎么,连夫人都觉得好么?那便是真的好了!” 慕容夫人挑了挑嘴唇,出声嗔怪道:“那首饰当然送得好,只是姜夫人做事也欠思量了些。她再觉得人家的小姐好,哪有让你当街给东西的道理?你也不想想,人家的女孩儿才几岁?她是一片好心,被外人知道了,会怎么想那女孩儿?” 新兴王一听,自己给首饰还给错了? 眉头一挑,脸上带了暴虐,立刻说道:“我是敬重高家夫人,觉得她为人真诚说话实意没有那些个人的虚情假意才应了送的那匣子首饰。高家的小姐是哪个、多大年岁我哪里知道?谁敢开口说闲话只管到我面前来说!” 慕容夫人笑道:“你这脾气也是真真地不能惹,我不过给你提个醒。姜夫人虽是好意,然而人言可畏。那首饰,她自己能送的,为什么巴巴地非要你去送?” 新兴王愣了一下,凝着眉头脸上带了怒,说道:“难不成我竟是被那女人利用了不成?” 慕容夫人立刻截道:“我说什么了,你疑了这个疑那个。只是幸好高家的小姐年纪小,除非禽兽不如的才会将心思动到那孩子身上。好了,这边问了清楚,去了疑解了惑……” 慕容夫人正说着,忽然后面传来一声:“夫人!” 回过头来,却是阿原站在花厅门口。 阿原下来两步,走到台阶下面,到了慕容夫人面前,行了个礼,又对新兴王施礼,然后才对慕容夫人道:“刚才我在里面听王爷说,姜夫人因喜欢高家的小姐知书达礼聪慧非常,才叫王爷当街送的匣子。我想着王爷许是听错了姜夫人的意思,弄错了人。当日被邀到东阿候府上做客,正碰上姜夫人临府,并未见喜欢小女,倒是听她说候府里向来督促着小姐们读书习字,和男孩儿一样地教养。想来知书达礼,说的并不是小女。刚刚在里面听得诚惶诚恐,因此出来跟王爷说一声。” 慕容夫人和新兴王一愣。 新兴王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搞错了人家,愣了一会儿,挥手说道:“送便送了。又不是什么好物件儿!” 阿原施礼道:“既然是姜夫人的心意,自然要送到该送的人手里。” 新兴王便有些不耐烦。觉得那首饰反正他也送了,即使送错了,将错就错就是,他哪有那个耐烦再去理会这个事情。再说了,他对东阿候府可不怎么看上眼,那首饰再不值钱,他也不想给,不光不想给,看到东阿候的窝囊样子,恨不得要上脚踢两脚才觉得解气。 慕容夫人看着新兴王的表情,笑了笑,说道:“这事别人不知道也罢了。里面那么多夫人小姐听着,真若是送错了人,倒成了高家夫人贪焚昧物。你口口声声敬重高家夫人,好叫她背这个名声?” 新兴王一听,也是,他自然不能叫别人说高家夫人的坏话。 于是问道:“我便不信东阿候府还能教出知书达礼的小姐来。那东阿候府的小姐在里面吧?将她叫过来我见一见,果真是知书达礼,便真是送错了人,自然不能叫高家夫人背坏名声儿。” 第135章 冤家从此结(25) 东阿候夫人在里面一听新兴王居然要见她的女儿,登时脸上一变。新兴王是个什么混帐,外面谁不知道?现在竟然要见她的女儿。他若一眼看到女儿生得这般可人模样,却了歪心,哪里还有女儿的活路? 心里想着,身子立刻站了起来,要出声制止。 高莹这时却站了起来,白着脸,对东阿候夫人说道:“既然王爷要见一见我,女儿便去见一见。” 新兴王是怎样一个人,她自然是知道的。然而母亲掺和了此事,当着慕容夫人和众府夫人的面诋毁琉璃的名声,已得了崔府、郭府、柳府几位夫人的讨伐,慕容夫人看意思也颇偏爱琉璃。此事就此了了还好,如果不能了,再往后发展,倒霉的定然是自己母亲。 新兴王张口说出那首饰是应了姜夫人的意思,一早当街送出的时候,她就知道母亲与此事脱不开干系,或者说,母亲定是和姜夫人合起伙来要坏琉璃的名声。一早当街送的首饰,琉璃的母亲自己都说没有打开过,母亲是如何知道里面是首饰的? 高莹想自己母亲在候府里,对父亲的那几个妾室从里到外地泛着厌恶,对那两个庶出的妹妹也不甚上心,她其实是理解的,有时候也为母亲抱屈。觉得那般好的母亲,一心一意地打理候府,一心一意地为他打算,父亲却不知道珍惜。 东高家西高家的恩怨她也是多少知道的。候府里一直向高家示好,她原先也觉得高家太拿架子,自视过高,对高夫人和琉璃心里先存了成见,面上也喜欢不起来。然而她再也没想到,原来候府对高家的示好,竟然是心存算计,算计的居然是这个才八岁的女孩子,不仅如此,母亲和姨母竟然串通了起来诋毁一个女孩子的名声。 她从小的教养里当然知道,名声对于一个女孩子,是多么重要的东西。 高莹说不上自己是失望是什么。 然而她此刻的反应却是,她不能让母亲在这里出丑。 高莹是这样想的,因此站了起来,向花厅外面走出去。 琉璃看着高莹的背影,瞬间感觉到某种悲壮。 她忽然站起来,脆声说道:“外面虽有慕容夫人,高家姐姐去见男客终究有些不妥。此事只须问问姜夫人岂不是便好了?反正匣子已经给了慕容夫人收着,谁也不会昧了去。” 高莹的背影一停。她自己并不想往外去。更不想见那个以酒色暴力著称的新兴王。只是她给不了自己合适的理由不去。琉璃的话让她心底存起一丝希望。 花厅外面的慕容夫便笑了,对新兴王说道:“可听见了?你张口就要见人家的小姐,可知别人的小姐并不是能随便见的。此事我自会派人去问姜夫人,果真送错了,我便借花献佛,转赠回去。你看可好?” 新兴王哪里管这等闲事?送错不送错,不过是一个匣子而已。不耐烦地挥挥手:“这些事情本来便该问姜夫人去,倒叫我放着好好的酒不喝大太阳下面跟们们掰扯这种女人家的事情。此事夫人看着做主罢!” 转身要走,临走又转过身来,说道,“叫我说,那东西送错了又怎样。全都城里不虚情假意的,除了高家夫人,我还未见第二个。” 阿原抚抚额。 琉璃已是一时心软,放过了东阿候母女,往自己身上揽了猜疑。这会儿又被新兴王来了这么一句,不是上赶着给她招议论吗? 然而不管怎么说,新兴王的话也是帮了她的大忙,起码叫人知道东阿候夫人居心叵测。 苦笑着跟着慕容夫人往花厅里面。 临进花厅的时候,慕容夫人对她压着声儿说了一句:“令女聪慧又心善,为人留一步可退之路,也不是什么坏事。” 阿原立刻说道:“如果她的善意真有所报,断了那两家人的歪心思,我只有念佛,不会怀恨。” 慕容夫人拍拍阿原的手,笑了笑,先往花厅里面进。 高莹在慕空夫人进来时,深深拜了一拜。她心里有多侥幸,只有她自己知道。 慕容夫人落了座,才对东阿候夫人半是责怪半是玩笑地说道:“你这个当娘的,还没有琉璃一个小姑娘脑子清明。” 东阿候夫人带着一身的后怕,脸色还没有恢复过来,僵硬地笑道:“夫人教训得是。” 慕容夫人当着大家的面儿,对东阿候夫人说道:“那匣子首饰,我回头当面还给姜夫人。她这事做得不妥当得很,新兴王是个粗人,她难道这点事这点礼也不懂?这是琉璃年纪小,错送了人也不会惹大家猜疑。换个别家适龄的小姐,事情还能这样算么?” 阿候夫人哪里还敢说什么,面上讪然地发僵,只要慕容夫人不再追究此事,什么样的话她也只能听着受着应着,不敢驳上半分。 大家心思各异地喝了会儿茶。慕容夫人便笑道:“放着现成的美景不赏,只要大家坐在这里喝茶,岂不是浪费了外面的好景?这园子去年才修缮过一次,许多景致我自己都是第一次见。这炎热的天,正好外面看看水,赏赏景,亭子里面再歇歇凉,才不枉来了一次。外面已经叫人备了游船,咱们船上喝茶看景去。” 各府的小姐自然是喜欢的。鲜卑的女子多是从小骑马射箭,很少拘在家里的,这边郭府的小姐人小,虽然面上坐得一般正经,然而骨子里的好奇受玩却是天性。 琉璃向来是关不住的性子,心里自然是万分雀跃。 慕容夫人领着大家出了花厅,过了一段花径,便到了池边游船停靠的地方。 游船很大,足足能载百来人的样子。这些夫人小姐上去,绰绰有余。 慕容夫人笑道:“咱们一把年纪的,坐这边,让她们小辈的一起玩耍说笑去,跟着咱们也是拘束。” 这样一说,船上便分出来两个空间。一边是喝茶聊天的各府夫人,一边是好奇贪玩的各府小姐。 郭妍和琉璃熟,先跟琉璃凑到一起。贺小姐和那位舒小姐看起来关系不错,也凑在一起,然而贺小姐因着对琉璃有了好感,不一时,便带着舒小姐和琉璃凑过来。 因着在花厅的事情,舒小姐对东阿候府生了反感,倒对琉璃亲切起来,她显然是个心直口快地,张口便对琉璃道:“怪不得这几年总有人传你们家对东阿候府一再示好却不理不睬,从前还道你们家架子大看不起人。原来他们这家人一家子心怀龌龊,这样的人家,不理才是正理!刚才在花厅,换了是我,管她是谁,一个嘴巴先招呼过去!” 琉璃:“……” 第136章 冤家从此结(26) 琉璃平日和卢府、郭府、柳府的小姐往来,可没有见过哪一位小姐像这位舒小姐一般直率成这个样子的。这位舒小姐看着实在不是什么心思深沉的人,也没有挑拔的意思。因此才更让琉璃惊诧。 这般鲁莽又冲撞的话,从平常小姐嘴里说出来,不过是搏别人一个率真的评价,然而这样的样子充到后宫里,岂不是专门被人利用拿捏的?琉璃才八岁,尚且知道,对东阿候府再有成见,不是万不得已,绝不能露出来留人口舌,更不能当着这许多人的面,直接一番厌恶贬斥的话出口。 琉璃没有说话,贺小姐便笑道:“你是驯马驯出瘾来了,整天就是巴掌巴掌的。高公是多么盛名的人,怎会东阿候府上门示好而不理不睬?高家夫人和小姐有没有架子,你现在也看到了。外面的传言不能轻信,你可是知道了吧?” 舒小姐点头道:“我就知道那些传人闲话的没有安好心思。不是亲眼见了高家夫人和小姐,还真当他们说的话多么真!” 琉璃心里就想笑。你说那些传闲话的没有安好心思,你自己不是还在这里传?还敢当着我的面大大咧咧地说出来,这也真是太没有心眼儿了。她身边站着的才六岁的郭妍都不会做出这种事情来。 琉璃只笑,不说话。 贺小姐就对她笑着说道:“她向来就是这性子,嘴里说着话,心里什么都不想。人家拿话欺她,她当时回了顶了,过去也忘了。人家对她好一点,她便觉得人家万分好,容不得别人说一句对方的坏话。她是真喜欢你,所以才为你打抱不平。” 琉璃就抿嘴一笑,对舒小姐甜甜说道:“谢谢舒家姐姐。我从来没有姐姐妹妹,更没有像舒姐姐这样护着我为我打抱不平的。舒姐姐这般心好,我记着舒姐姐的人情。” 舒小姐便豪气地说道:“以后谁敢欺负你,你只管跟我说。我驯过不下十匹马,我不信还有比烈马还要难对付的人!” 说得琉璃倒抽一口凉气,拿眼睛崇拜地看着舒小姐,万分惊讶地说道:“舒姐姐居然驯过不下十匹马!竟然不知道舒姐姐这般厉害!” 舒小姐十分不以为意地说道:“有什么难的。许多人觉得马难驯,只因为近马却怯了胆子。要知道烈马就只服比它更烈更难驯的人。其实只要你胆子足够大,勇气足够壮,一旦上了马,无论它怎么蹬甩踢跳,你只管死死抓着它别让它将你甩下来。驯马就像拉锯战,它拉不过你,自然会服你。而且,我跟你说,马比人诚实得多。它一次服了你,是真服了你,以后永远对你忠诚。不像人,他们力量弱的时候,嘴上示弱示软说服了你,却往往会在他们认为时机合适的时候背后甩你一刀子,射你一冷箭。口是心非的人我见过,我不是傻,只是懒得跟他们计较。人人都藏着心思和别人交往,那样的话不交往也罢。我宁愿天天与马为伍。” 一番话说得琉璃心中含愧,虽然觉得这位舒小姐的确是个藏不住心思的,然而这份磊落实在是她所欠奉的。这几年她跟在阿爹阿娘身边,虽然家长不刻意地教,然而潜移默化中,她就长了心思。有时候并不是刻意要去应对谁,然而有些应对的话,却是不由自主地说了,有些心思,也是不由自主地生了。 到底是个孩子,容易被别人的真诚打动,也容易对自己信奉的某些理念动摇,对舒小姐汗颜道:“听舒姐姐这样一说,觉得我自己竟没有舒姐姐这般光明磊落,真是惭愧!” 舒小姐高兴地笑道:“我从没有见谁主动在嘴里说自己不够光明磊落的。我阿爹教我,一个人有城府有心思不可怕,可怕的是他不把城府和心思用在好地方。我长不出那么多心眼儿,我也不存害人的心思。高家妹妹你心地好,我知道。刚才在花厅里,你不开口,那高莹走出去,肯定要遭殃。她阿娘在众位夫人面前说那样的话中伤你,我阿娘都觉得过份,你不计较,还出口帮她。我就和贺家姐姐说,我要交你这个朋友!” 轻易就这样交到一个朋友,让琉璃多少有些意外。她和卢、柳、郭府的小姐是数次相处后,才慢慢熟络起来的。到现在,她真心觉得好的,只有卢府的小姐卢静。那真真是个温柔善意,又稳重知礼的姐姐。而郭府的两位小姐,不管年纪大小,总是跟她隔着一层似的,并不能走近。柳府的小姐柳元元更不用说,自私自利差点害了她的性命。 琉璃知道如今朝中胡汉矛盾激烈,从来不觉得这些鲜卑的女子会主动想要与自己交好,没想到舒小姐先跑到自己面前来示好,又是如此坦荡率真的人。 她想自己从前真是太狭隘了。不曾与这些胡人小姐接触,心里想着她们,总觉得她们盛气凌人,看不起人。然而你真得与她们走近,发现原来也有像舒小姐这样心思清明的女孩子。长辈们之间的隔阂似乎并没有影响到她,她用她的眼睛、她的真心,真诚地交她自己的朋友。 琉璃于是立刻笑着拉着郭妍的手,对舒小姐和贺小姐说道:“这是郭府的二小姐,我平时都喊她妍妹妹。” 郭妍立刻乖巧地对舒小姐和贺小姐行礼,喊:“舒姐姐!贺姐姐!” 舒小姐看着小小的文静又乖巧的郭妍,忍不住弯了腰,笑咪咪地说道:“果然还是你们汉人生得白净好看。我有两个妹妹,跟你年纪差不多,不过整日里在外面疯玩,可没有你这样乖又这样漂亮!” 郭妍听夸自己漂亮,毕竟是个孩子,小小的人白嫩嫩的脸上笑开来,像绽开了一朵灿烂花朵。 舒小姐看得越发欢喜,高兴地拉着郭妍,对琉璃说道:“这灵泉池我从前来过一次,沿河有许多好景致,咱们到船头去,我与你们一一细说!” 第137章 冤家从此结(27) 有了舒小姐和贺小姐,琉璃这一次灵泉池之行倒也添了乐趣。舒小姐看来确是个爱玩之人,沿河过去,处处景致说得兴致勃勃,连向来外人面前一派安静的郭妍都放开了心情,兴高采烈地起了玩乐的心思。 舒小姐和贺小姐看起来人缘不错,其他府里的小姐很快有几位也聚了过来,和他们说说笑笑地坐在一起。 高莹因着前番东阿候夫人对琉璃的一番中伤,自觉有些含愧,一直远远地站着。然而大家都往那边聚,她知道自己若不过去,定会让别人猜她和琉璃彼此相斥,两家不和。于是随着众位小姐也慢慢靠过去。然而毕竟在花厅里伤了脸面,虽然在凑了群,和琉璃坐得并不近,也不多话。 东阿候夫人远远看着,心里却像扎了一根刺。从前她的女儿在众小姐堆里,相貌出挑,又颇知诗书,向来是被高高捧起的那个。今日却这般落寞地坐在那群小姐里默默无语,强装欢快。 而那边的琉璃,先前得了慕容夫人的特别关照,现在又因着舒家小姐和贺家小姐的亲近,明显成了众目的焦点。 然而她心里再刺痛,却也不敢再轻举妄动。慕容夫人之前已经将话说得很清楚,她当然不敢再在慕容夫人面前造次。她不知道这个时候,是该怪自己一时思虑不周,仓皇出招,连累了女儿,还是该怪阿原手段厉害,早已留了后招等她不说,竟然不知怎么讨了慕容夫人的欢心,连番为她出头。 她刚才被崔夫人和郭夫人连番讨伐,失了颜面,柳夫人平日还算与她交好,因着她一番出语失当,似也起了忌讳之意,甚少与她交谈。 这不是东阿候夫人预想的结果。她意识到自己操之过急了,也低估了阿原母女的能耐。她知道自己铸成了大错,可能已经连累了女儿入宫的这次机会。 东阿候在后来整个游船期间,甚至直到下船入到宴席上的时候,都相当地低调内敛。她知道这种时候,对她和她的女儿最好的保护,便是将自己默默隐于众夫人小姐当中。 下了游船入宴席的时候,慕容夫人依旧关照着琉璃。笑着问道:“坐了一趟游船,玩得可开心?” 琉璃笑:“我自来北地,还是第一次坐游船,看这样美的景致。” 慕容夫人笑道:“我看你跟舒家贺家的两位小姐聊得很是开心的样子。想来你们年轻人凑在一起才有趣味。” 琉璃便笑道:“贺家姐姐聪慧体贴,舒家姐姐率真磊落,知道我和郭家妹妹没有来过,很是热心地讲解一路风景,郭家妹妹都听得入了迷呢。” 慕容夫人似乎很满意琉璃的回答,笑着说道:“既然你们谈得来,便安排你们一桌坐着去罢。” 琉璃多少觉察到慕容夫人话里话外似乎别有深意,然而她并不明白慕容夫人到底是怎样的意思,为什么对她如此照顾。她只能隐隐猜着,别是皇上特别关照过慕容夫人对她和阿娘多多照顾,所以慕容夫人才这样热心。 慕容夫人越是对琉璃关照,高莹越是感受到了深深的冷落。她默默在坐在自己被安排的案前,尽量地保持着自己的低调。然而率真似乎是所有鲜卑女子的特质,她们有意无意地提起琉璃,说起皇上对高公秉淮的看重,说起了对阿原的观感。 一位小姐说道:“高公的夫人,看着也是简朴了些,然而半点不觉寒酸,举手投足,和崔夫人比起来,却是一点也不差。果然是名士之家,风度与众不同么?” 其中一位小姐笑起来:“你说她有风度没有说错。然而简朴却是未必。你只看见了她头上仅有的那只木钗便觉得是她简朴,然而你却不知道,那枚木钗,比你头上的那件赤金珊瑚垂珠的步摇还值钱百倍。” 刚说话的那小姐一脸的不可置信:“一只木钗有那般值钱么?” 那位小姐颇有些得意地笑道:“值不值钱,问问东阿候府的小姐不就知道了?” 高莹被点了名,迎着众位小姐看过来的目光,心里苦笑了一下,面上平静地点点头,说道:“那木钗所用木料,贵比黄金,珍过宝玉。乃是百年沉香木所制。” “沉香木是什么木?” “古书上记载,交趾有蜜香树,斡似柜柳,其花白而繁,其叶如橘。钦取香,伐之经年,其根斡枝节,各有别色也。木心与节坚黑,沉水者为沉香,珍异之木也。沉香难得,百年沉香几不可得,因此贵比黄金,珍过宝玉。” 高莹缓缓而言,众小姐都倒吸一口凉气。几大氏族家底丰厚,她们是知道的。却从来没见哪家的夫人小姐将如此贵重的沉香木制了头钗随便插在头上的。 高莹说完了,默默地便没有再作声。有句话她没说的是,高公夫人那头钗,光是雕工就值她们一支金步摇了,何况还是一支百年沉香木帛雕的头钗。 她曾听说高公秉淮素受雕刻物件,也曾听父亲说高公玩物丧志,放着好好的前程不追,一应时间都花在雕石刻玉上。今日见了那头钗,便知道定是高公的手作,一来别人只怕出不这般精细的活,二来高公夫人想来不会将别人雕的头钗戴在头上。 高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她的父亲在鄙视高公秉淮的时候,他自己不也是无才无能无为?高公一身大才,虽不爱官场,对自己的夫人分外疼惜,对自己的女儿分外珍爱。而她的父亲,对她的母亲何其薄情,对她这个女儿,每每摆起父亲的架子,不是哪位如夫人吹了枕头风,便是相中了哪家的门第希望借着嫁女抬高他自己的身份。 很多时候,她看着暗暗落寞的母亲,心里总暗暗地告诉自己,她不要成为母亲这个样子。然而她也知道,自己的婚事,并不是自己能说了算的事情。 这样想着,她觉得自己对琉璃,其实是有些嫉妒的吧。 第138章 冤家从此结(28) 这天在灵泉池又是游玩又是清宴,热热闹闹直到半晌午才结束。 琉璃随着阿娘和崔夫人下了船,早有崔浩接着。 琉璃这一天虽然玩得开心,然而一上车便觉得有些乏了,因是要回家,也不顾及形像,靠着阿原便乏起了困。 崔浩骑着马跟在宗明的车后,听着里面没有动静,便知道十有**是乏了。于是默默将马往前跟在母亲的车后。 到了东城门,崔夫人自带着家人回府,让崔浩亲自送了阿原母女回去再回府。阿原虽百般推辞,崔浩仍是坚持送了。 到了高宅门口,琉璃已经睡得极熟,叫也叫不醒了。阿原心疼女儿,便让宗明将牛车赶进院里,聂阿姆听到了,赶忙过来将琉璃抱进后院。 崔浩回头跟阿原告辞,阿原一边送了他出门,一边说道:“今日新兴王到灵泉池,是你的主意吧?” 崔浩笑了笑,说道:“人是乐平王请过去的。” 阿原笑道:“新兴王那样的性情,别人躲还来不及,今日请的都是各府夫人小姐,乐平王倒把新兴王请了过去?” 崔浩知道瞒不过阿原,便说道:“我今日若早一些,便不会让新兴王送那匣子。他既然送了,便只好他才能解释清楚。” 阿原知道他能请动乐平王成全此事,必不是那简单的事情,然而天色将晚,总不好误了他回府。于是也不再多问,送了崔浩出门。 第二天,琉璃睡到了日上三竿才起来。聂阿姆一边帮她梳头发,一边笑道:“这可是真累着了。从前哪有这般赖床的时候?” 说着话,门一响,掬心推了门进来,端着一盘清水,备着给琉璃洗脸。 琉璃看到掬心很是吃惊。 掬心看着琉璃的表情,笑盈盈说道:“小姐果然是将我忘了。” 琉璃原以为崔浩不过是将掬心借她一天,没想到她竟然跟到了家里来。既然进了她的房间,必是得了阿娘许可的。只是阿娘怎会答应要了崔哥哥家的侍女到府上的? 聂阿姆显然是喜欢掬心的,笑着对琉璃说道:“真是个好丫头,人聪明,又会做事,昨晚跟我住在一起,几句话聊起来,这丫头倒跟我投机得很。以后有了她跟你作伴,出个门我才是真得放心。” 琉璃知道崔浩给她找的侍女,自然是聪慧的,没想到如此得聂阿姆的心。 冲掬心甜甜笑道:“掬心姐姐来了,以后我便多个伴儿。” 掬心笑着拿过帕子,看聂阿姆为琉璃梳好了头,便过来为琉璃洗脸净面。 琉璃连忙说道:“洗脸的事情我都能做。掬心姐姐不用为我做这些,你能陪我说说话就好。” 掬心有些意外地看聂阿姆。 聂阿姆笑道:“阿璃向来不娇惯,在家里你并不需要侍候谁,只管自在着你自己便是了。” 掬心没了事情做,倒有些无措起来。 聂阿姆又笑道:“不知道你针线如何,我更想着为阿璃做两身夏衫,只是最近近有些花眼,不好做了。” 掬心立刻笑道:“我针线还可以,阿姆想要做什么样式,我可以试着做一做,做是不好了,阿姆只管指正我。” 琉璃看掬心跟聂阿姆聊上了,笑了笑,自己洗了脸,出了房门,去找阿娘。 引慧一见琉璃过来,笑道:“一早就为小姐留了饭。正想着再不起床就要凉了。” 连忙去为琉璃端饭菜。 琉璃一边吃着,一边跟阿原道:“阿娘为什么留了掬心姐姐在咱家?是崔哥哥要给的么?” 阿原笑道:“我一直想给你找个伴儿,一直没有找到合意的。掬心我看着不错,比你大三岁,聪明懂事,人又细心稳重,有她在你身边教着你提点你,我倒放心。因此你崔家哥哥一提,我便留了。你可喜欢她?” 琉璃便笑道:“阿娘说她好,她必是好的。我挺喜欢掬心姐姐。而且崔哥哥找的,必是不差的。” 阿原点点头。 琉璃又问道:“昨天很奇怪,慕容夫人为什么对我们那么照顾?” 阿原淡淡笑道:“我们与她非亲非故,又无交情,她对我们照顾,不是受了人托付,便是有所图。然而不管怎么说,昨天倒是亏了她照顾。” 柔和地看着琉璃,说道,“我从前跟你说,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说的便是昨日东阿候夫人了。以后与她相干的人事,都记着避着些。她能当着人不顾体面地说出那番话,是半点也来往不得的了。以后东阿候夫无论怎样相请,我们只管不理不睬,再也不能跟他们亲近半步。” 琉璃说道:“我看她不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倒是伤敌八百,自损八千。她自己不顾体面,连她自己的女儿也连累了!” 阿原本想跟琉璃说,对于东阿候夫人那样的人,本不能心软,心软便是对自己的伤害。然而想一想,琉璃才八岁,她实在不愿意如此残忍地打击琉璃。昨天她能应付成那般,已经十分难得了。也许正如慕容夫人所说,凡事为人留一步,也算是积德积福了。高莹心里如何想她不知道,不过东阿候夫人肯定不会领情便是了。只怕因着昨日一番较量,她此刻心里已恨透了自己。 心里冷冷笑了一声。自己心怀龌龊,算计不成,反连累了自己女儿,倒想将怨愤怪到别人头上。和那姜夫人,还真是姐妹。 第139章 冤家从此结(29) 过了两天,便有消息传来,贺府的贺小姐,舒府的舒小姐,再有越小姐,伏小姐等被选了后宫。里面自然没有高莹。 宫里很快有赏赐赏下去。 最后竟然连琉璃都得了一份赏赐,不禁诧异万分。不知道自己的赏赐所为何来。 然而心里却十分替贺小姐和舒小姐开心,又忍不住偷偷跟阿原说道:“舒家姐姐的性子,并不适合做皇宫里的人。她那性子,要么是看不上谁,要么就是喜欢谁刻劲对谁好。只怕她会吃亏。” 阿原说道:“各人自有各人缘法。如今宫里还算清静,没有你想的那许多算计。再说,那也不是你能操心的事情,不必想那许多。” 琉璃郁闷了一时,有些怅惘地说道:“我真心喜欢舒家姐姐,她入了宫,真是可惜了。” 阿原由不住笑道:“你才多大年纪,就敢开口闭口地说别人可惜了?她若不想进宫,当日便不会跟着去灵泉池了。今日得了选,也算是得偿所愿。你更该为她高兴才是。” 这天下午,歇过了午,郭夫人带着郭妍过来了。郭妍自那日去了一趟灵泉池,自觉玩得开心,跟琉璃倒是亲近了一层。从前在外要面前,并是文文静静,这次到了高宅,有琉璃在面前,便露出几分小孩子的活泼欢快来。跟着琉璃到后院,分外新鲜那只鹿,接了聂阿姆递过来的树叶子,逗着喂了会鹿,觉得十分开心。 琉璃虽知道那鹿平时温顺,到底还是怕出意外,便让掬心在旁边陪着她。自己则坐在荫凉树下发懒。天气热,她哪里都不想动。 掬心陪着郭妍在太阳底下晒着逗了一会鹿,便劝郭妍到树荫下去歇歇凉。郭妍哪里舍得这鹿,只是不肯。 琉璃便笑道:“掬心姐姐你与其劝她到树荫下,不如将鹿引到树荫下,看她来不来!” 掬心一听,果真是个法子。拿了一枝树叶去引那鹿,一回头,看见崔浩站在院子门口,看着树荫下的琉璃,眼里带着淡淡的笑意,大太阳晒得脸上发了黑,起了微汗,倒像没有觉察一样。她几时见过冷清的崔浩有过这样的表情? 掬心连忙要提醒琉璃,崔浩冲她摆摆手。自己轻轻挪脚步走过来。 琉璃看掬心拿着树叶子引了半天,那鹿只是拿着脖子够郭妍手中的叶子,不由笑道:“同样是树叶子,这鹿难不成也是看人下碟不成?掬心姐姐,这鹿大约也知道,你不是真心喂它。” 又对郭妍笑道:“妍妹妹,你只管站大太阳底下,那鹿也不得不跟你巴巴地晒着。你往荫晾下面挪一挪,你们两个岂不是都舒服?” 郭妍果然心疼那鹿,听了琉璃的话,急忙往树荫下走。她走,那鹿便跟着她走。到了树荫下,那鹿竟然转身就走,直奔太阳底下掬心手中的树叶凑过去。 郭妍看得倒发了笑,笑罢了,跟琉璃说道:“明明是这鹿更喜欢太阳。它真是不怕晒。” 琉璃倒碗凉蜂蜜茶给郭妍递过来,笑道:“它傻,你难道也跟它傻?” 郭妍接着蜂蜜茶,喝得通身清爽,便说道:“还是阿璃姐姐好。从前我去东阿候府,她们什么东西都不愿意给我玩。” 琉璃便想,她说的那个她们,大约说的是那两个嫡出的小姐,那两个庶出的小姐,不是不愿意,而是不敢罢。 郭妍往琉璃身边一坐,说道:“那日东阿候夫人说你坏话,回去叫府里老太君狠狠教训了一顿,连高莹姐姐都挨了东阿候的骂,这几日都拘在院子里,不能出房门。” 琉璃立刻想到,老太君真得教训东阿候夫人,只怕也是因为东阿候夫人将事情办砸了而不是因她说了不体面的话。高莹挨东阿候的骂,大约是因为没有如了东阿候的愿选到宫里去。只是入不入宫,是高莹能决定的事情吗?东阿候夫人的那番算计,还能瞒过老太君和东阿候不知道? 琉璃摇摇头,叹了口气,有些同情高莹。 还未开口,头顶被轻轻一拍,崔浩的声音带着轻微的责备:“小小年纪,倒学着大人叹的什么气?” 琉璃连忙要往起站。 郭妍立刻变了一副文静的样子,放了手中的蜂蜜茶,规规矩矩地施礼打招呼。 崔浩说道:“大热的天,你们倒不怕晒。” 郭妍安静地不说话,看起来有些怕崔浩。 琉璃看着郭妍笑道:“他也只是面上冷清些,纸老虎一个,你倒怕他?” 崔浩看了琉璃一眼,掬心看郭妍拘谨的样子,笑道:“郭小姐,天气热,这里茶用光了,你若感兴趣,我带你去制些凉茶去。” 郭妍果然感兴趣,很快跟着掬心走了。 崔浩便往琉璃身边一坐,随手拿了琉璃手边的帕子,在自己脸上擦了擦,问琉璃道:“大热的天过来看你,连口茶都捞不到嘴里么?” 琉璃看了崔浩一眼:“明明掬心刚刚说了没有茶了的。” “她们喝的没了。我喝的难道也没了?”崔浩说着,随手端了琉璃刚喝了一半不剩一半的那碗茶,几口喝了个光,完了,点点头说道,“茶确实调得不错,甘甜清爽!” 琉璃的手指从袖子里伸出来,悄悄捏了一下崔浩的胳膊,低声嗔道:“就剩了那一点茶,你总来抢我的东西用。” 崔浩微微一笑:“我把我的东西都给你用,再从你手里用不算抢了吧?” 琉璃咬着牙道:“谁要你的东西用了?” 崔浩轻声笑道:“不要我的东西用,我的人给你用可好?” 琉璃发了狠,更低声地嗔道:“谁稀罕?” 第140章 冤家从此结(30) “阿璃,设若那天新兴王不是恰好被乐平王请到灵泉池,东阿候夫人说起新兴王送的那个匣子,你又打算如何应对?” 琉璃愣了一下,说道:“那匣子被新兴王一早送的,没有经过东阿候夫人的手,又没有当她的面,她直接说出来已是不妥。慕容夫人看了那匣子,自会明白东阿候夫人居心不良。” 崔浩严肃着表情,反问了一句:“即便是东阿候夫人居心不良,大家心知肚明,然而你收了新兴王的物件,大家又会怎样想?东阿候夫人是坏了名声,你自己呢,又如何全自己的名声?” 琉璃脸一白。她知道那个名声叫私相授受。当日去灵泉池的时候,阿娘一路上心事重重,担心的就是这个吧? 崔浩看琉璃的表情,伸过手来,轻轻握了她的手,发现她的手发凉,出了一层汗。才这样一问,便是吓着了么? 心里一软,声音轻了些,又说道:“设若那天在你收了新兴王的匣子后,及时告放我,我立刻拿了匣子,去找新兴王委婉陈清利害,或者去找皇上,诉说原委,是不是事情就不会成为那个样子?” 琉璃听得一怔,立刻有些明白过来,低声说道:“那天新兴王被乐平王请到灵泉池,恰好解了我的急难。新兴王去灵泉池,其实是崔哥哥的主意!” 崔浩捏着琉璃的手指,说道:“阿璃,你阿爹不在家,许多事情,你阿娘出面并不方便,然而无论什么事情,你都是可以跟我说的。” 琉璃带着些许的后怕,垂了头,轻声说道:“我知道了。以后无论再有什么事情,我第一个找崔哥哥。” 崔浩轻轻挑了挑嘴唇:“所以现在这是稀罕我的意思了?” 琉璃被崔浩揶揄,瞪了他一眼,然后扑哧一笑,大大方方说道:“是啊,我稀罕崔哥哥。我阿爹不在家,许多事情我阿娘出面又不方便,只好崔哥哥替我们出面,怎好不稀罕?” 崔浩笑着反问了一句:“除了有事情稀罕我,读书写字的时候难道就不稀罕我了么?” 琉璃于是笑道:“让我想一想。” 托着腮,去着膝盖,佯装作着认真思考的样子。 崔浩也不恼,自顾自地说道:“原想着后日去庄子上走一走,寻思你兴许会稀罕些。既然这样勉强,我看还是算了……” 琉璃一听去庄子上,立刻眼一亮,截断崔浩的话:“谁不稀罕了?哪个勉强了?崔哥哥要去庄子上,万要带着我!” 崔浩扁唇一笑:“且让我想一想……” 琉璃看崔浩故意刁难自己的样子,一歪头,调皮地说道:“原本跟着聂阿姆学针线,学着做了一个笔袋……” 将声音拉得慢条斯理,边说边思考的样子。 崔浩扭过脸来,手将她的手指狠狠捏了一捏,笑着说道:“既然你有心贿赂,我怎好叫你失望?” 且说东阿候府夫人那日在灵泉池的失语之举,因为得了慕容夫人的暗示,那些夫人们虽私下里闲说,然而也并未传出来。饶是如此,因着惹了慕容夫人不快,高莹入宫的路子却是完全地被堵死了。 东阿候这几日正心情不顺。 本指望着高莹能入了宫,自家的地位能抬高一些,与那些瞧不起人的鲜卑权臣们也来个平起平坐,没想到事情并未如愿,那边的赏赐已经传到了各府,这边还冷清清没有动静。想自己这个女儿相貌向来也是拔尖的,教养一向是严格要求的,怎会无端落了选?私下里一打听,才知道东阿候夫人在宴席上的言行,立刻气了个暴跳如雷。回到府里,一巴掌就冲着东阿候夫人抡了过去。 东阿候夫人在灵泉池受了排挤,心内已是十分憋屈,没想到丈夫一回来不问好歹,竟然对她抡起了巴掌,还当着许多下人的面。顿时脸上无光,从前的诸多隐忍,对丈夫的诸多失望,齐齐涌上心头。老太君闻知了,赶过来的时候,东阿候夫人已经一脸的心灰意冷,交了手中掌家大权,将自己往院子里一闭,家事上事,一概不再过问了。 东阿候夫人在灵泉池出了怎样的差池,老太君心里一清二楚。她精明了一辈子,手里怎能没有几个眼线?虽然也觉这儿媳妇有些过于操之过急,不顾场合,然而儿子有多无能,老太君心里一清二楚。 这么多年,被自己哄着,里里外外都是儿媳妇打点。没想到所有的努力都被儿子一巴掌给打散了。 又气又怒:“那是你媳妇,为你又是操持家事又是教养孩子,何曾有过抱怨?你是喝了几口黄汤还是吹多了河风,回来不问黑白迎头就是一巴掌?儿媳素来对我又是孝顺又是恭敬,连带着将你孝敬的份都做到了,不念功劳念苦劳,不念情份念孩子,到了你这里,竟然下如此的狠手!你这不是打媳妇,倒像是在打我!” 话说得如此重,东阿候心里虽然因着女儿的事情恼火,然而到底被孝道压了气焰,一腔怒火一下子被压下来,然而犹自为自己辩解说道:“母亲敢是不知道,让她陪着莹儿去赴宴,好为莹儿入选铺路,母亲知道她做了什么?为了给她那个妹妹出气,豁着候府里的名声不要,当着众人的面,当着慕容夫人,竟然做出有失教养的事情,说出有失体面的话来,如今被各府夫人瞧不起,都成了别人眼里的笑话。不是她,莹儿这时早已得了赏赐!” 老太君气道:“你只听别人说,内里究竟你倒是问清楚了?西高家那对母女有多奸滑你不知道,她们来了两次府里,难道我不清楚?你媳妇自从嫁到咱们家,尽心为你操持了多少年,你看不到?别人几句风言风语你倒这般轻易信了?回来倒是问个青红黑白也算你明事理,几曾见过你这般混帐,上手就打脸的?似你这般,不光你媳妇,连我都觉得寒了心!你既然容不得我们娘几个,干脆我们一起搬去庄子上,离你远远地给你一片清静,你打哪个打哪个爱骂哪个骂哪个,总之我眼不见为净,一把年纪还为这个跟你闹心!” 第141章 冤家从此结(31) 东阿候为母亲一番狠话撂得慌了神。情急地拉着老君直要跪倒:“她两次三番地受了她那个妹妹的挑唆,前一次被人当街传了闲话,弄得儿子脸上无光。这一次当着慕容夫人丢这样的脸面,连莹儿好好的前程都送了。母亲为何只是护着她?想一想那姜夫人都知道出了主意不出面不去招别人的闲话,你倒顶着胆子做出头的那个,连着候府跟着她一起受连累。儿子正是为这个不忿才出手打了她,哪里是嫌弃母亲?” 老太君将拐杖在地上点了点,恨铁不成钢地瞪东阿候。 东阿候夫人做法太欠妥,一来事情已出,追究没有用。本来不出这回事情,她还能出面点东阿候夫人两句,如今这一巴掌落下去,她再出声,岂不成了母子二人同其儿媳妇? 恨自己儿子糊涂,然而又知道儿子虽然无能却又一向自视过高,只好软下语气来,苦口婆心地说道:“前一次我是如何跟你说的?你只拿我的话当耳旁风。这个家里里外外是你媳妇撑着,你道她撑得多容易?如今你一句感谢的话不说,上来便是一巴掌,别说是她,换任何一个身上,你觉得谁就愿意受着?” 东阿候梗着脖子说道:“母亲总是要我容着她,体谅她,所以她才变得像如今这样无法无天,不明事理。我这一次教训了她,以后她再行事,总会长点记性,才不至于闹成这个样子!” 这明明是在埋怨老太君了。 老太君嘴唇哆嗦了两下,说道:”你果真觉得她不好,我也没了法子。她如今将理家的事情撂了出来,我一把年纪,你难道要我接起来?你觉得哪个好你只管将理家的权力放过去,但凡能理出些头绪来,你想怎样教训随你教训你去!” 老太君放了话,东阿候回头果真就将管事的权力放了出去。不是给了别人,竟是给了自己新纳的妾室银娘。那银娘,原在南边宋地是官宦人家的妾室,因着新帝即位清算旧臣,举家逃了出来,到了魏地没有生计,便被主母卖到了青楼,正巧被东阿候碰上,赎了回来做了妾室。 这银娘确也有些手段,不守几日将东阿候哄得昏头转向,如今居然将管家的权力都交到了她手上。 老太君听说的时候,倍觉失望。然而却什么也没说。 她这个儿子,从前是娇惯纵容了些,被高高地捧惯了,总觉得自己什么都好。这些年在皇上那里受了冷落,只以为是自己受了排挤,因此官场不顺,从来不肯想及是自己的原因。老太君自己心里清楚,这偌大的候府,如果没有后继的人,只怕只有没落的份了。儿子她已不能指望,所以狠心将孙子送了出去。 她指望着孙子能有所建树,支撑起候府的门面,自然不会对孙子的亲娘做得太过,毕竟母子连心。何况这个儿媳,一向还算能干,里里外外打点得上下舒妥,为了儿女的前程,在她面前又懂得作小伏低。可惜儿子看不到这一点。 那边的东阿候夫人,自从闭了院门,每天也只有高莹带着高芸过去问问安,别人一概不见。 高莹看着父亲俨然是得了解脱,银娘俨然是得了势的劲头,心里无比失望,为自己的娘亲抱屈不已。不由想到阿原头上的那枚百年沉香木的木钗。高公对自己的夫人如此爱重,反观自己的阿娘,兢兢业业为候府出力这些年,何曾得了父亲的一钗不物片言只语? 高芸年纪小,当着妹妹的面,自然不会流露出什么,私下里,却暗暗地神伤。 她第一次见到琉璃的时候,自衬身份高贵,颇有些高高在上,觉得琉璃和自己,哪有可比性?然而相处了两次,终于发现,琉璃有对她倍加疼惜互敬互爱的父母,她有什么?她的父亲,不仅不知道尊重妻子,东一个小妾西一个小妾地纳进府来,个个看得都比母亲重。身边养好好的女儿,从未为她们的将来好好打算过,一心只想着将她们嫁入高门,或为妃或为妾,抬高自己的身份。 银娘管了几天家,很快管出了事情。 府里掌权的一向是东阿候夫人,下面管事的,自然一大半是东阿候夫人提拔起来的,谁知道银娘是不是暂时得的风?况且老太君一反常态地不闻不问,这哪里是看重支持的态度?因此对银娘的发号施令多不配合。 银娘好歹从前也是官宦家里做过妾的,不是未经事的女子。下人不配合,拉了东阿候出面,打的打,撤的撤,罚的罚,哄的哄,倒也唬了几个人。下面的人不敢开罪东阿候,老老实实地干了两天活,第三天,高芸和高蕙便上吐下泄地闹了起来。一个闹腹泄是意外,两个同时闹便出了蹊跷,请了大夫一查,居然是食物中毒。再一细问,前一晚两人都吃了厨房送的银耳莲子羹。再一查,那银耳原来来路不正,是霉发了的。而那采卖的,正是银娘自己新换的。 老太君心疼孙女,当着全府的面,叫人打了采卖的四十大板,采买的被打得皮开肉绽,最后承受不住,竟然招出了银娘与前主家藕断丝连,暗送银钱接济的事情。老太君叫人去翻查银娘的屋子,发现银娘自进了候府从东阿候手里哄到的物件都送了出去。连月例都一起送了。 东阿候自认纳了一个美艳的妾,却成了别人养家糊口的钱袋子,简直成了笑话。 第142章 冤家从此结(32) 银娘被带到老太君和东阿候面前的时候,知道事情败露,不慌不惧,大大方方承认了自己做下的事情。不仅如此,还面色平静地说道:“我与郎君,本是两情相悦,不幸被主母嫉妒,又恰逢家里蒙难,生计难以维持,主母趁郎君不察,偷偷将我卖掉。然我对郎君的心,至死不渝,若以此身能换来郎君的安逸,也算得偿郎君曾经对我许下的情意。我虽然送了银钱不假,却未做出苟且之事,也非辱没候府的门风。且我不偷不抢,送的是我自己所得之物,应得之物,何罪之有!何错之有。老太君和候爷定要罚我,权力自在你们手上,我不过区区妾室,本是主家买卖赠送之物,但有所罚,我亦无所怨言!” 别说老太君,东阿候自己都被气得浑身发抖,再想不到银娘竟会说出这番话来。原来她对自己的百般柔软温顺,竟是为了从他手里换取财物,使另一个男人过得安稳闲适。一下子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大笑话。顿时恼羞成怒。 “姜氏怎么当的家,府里的妾跟外面的人勾连,她竟然半点不曾察觉!去找姜氏来!问问她是怎么当的家!” 下人们惊愕之后,涌起的情绪居然是想笑。 老太君简直被自己的儿子惊呆了。不是当着下人的面,简直想一拐杖敲过去,将这个糊涂儿子即刻打醒,或者打昏也比当着合府里下人的面丢人现眼强。 片刻的惊愕后,立刻恢复了镇静的老太君冷着脸,严肃着神情扫了一眼银娘,淡淡说道:“候府里不养吃里扒外的妾。你既然坏了候府的规矩,就照着候府的规矩罚。你本是候府里拿银子买来的,如今要罚你,自然也该将那花费的银子得了正经去处,才不算浪费钱财!” 说完了,也不看东阿候,直接对身边的下人说道:“将她关到柴房去,好吃好喝的依旧给她用着。” 老太君下了话,哪个敢不动?很快上前将银娘扭住,拉扯着送去了柴房。 这边走了银娘,老太君看了看旁边站着的脸色发白的银娘的两个侍女,缓缓说道:“叫你们去伺候人,不是叫你们去遮着掩着助她吃里扒外。候府里养了你们多少年,你们倒跟了她几天?哪个是主子都分不清了,府里再养着你们,哪天候府都能叫你们卖了……去吧,把她们两个拉下去。我上了年纪,不想造什么杀孽,将她们脸上刺了字,割了舌头,拉到人市去,所作所为都跟人讲明白,没得叫人不知她们的品性还买回去祸害自家。” 两个侍女哭喊求饶中被拉了下去,一院子的下人白了脸。割了舌头刺了字不说,再将前事一说,还有哪个富贵人家会买?要么是被那些糟践人的地方买去,整日被人打骂着去伺候男人,要么是被那些穷民贫汉买去做老婆,吃没得吃喝没得喝,碰个男人老实本份还好,莫是碰个地痞流氓好吃懒做的,大约也只有死的份了。 老太君淡着表情坐在椅子上,冲下面挥挥手:“你们都是在府里多少年的老人,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心里自有你们的谱。下去吧!” 杀鸡儆猴的一招自然是威慑了下人,一群人惶惶地散掉,各守其职,只有更尽心尽力地去做自己的差事。 下人都走光了,老太君才站起身来,左右的侍女赶忙上来扶了,往老太君住的院子里走。 东阿候站在原地,还在恼怒自己失掉的脸面。 老太君走过东阿候的时候,看他那个表情,就知道他心里想什么。一瞬间心里升起悲凉和失望,顿了顿脚,说了一句:“你怨姜氏没有管好你的妾,你千宠万宠的妾,她倒敢触你的心头肉。我只道你看了银娘的面目,能想起半点姜氏的好了,如今看着,你一脑子的糨糊自己早已搅不清了。只怨我平日里太纵着你,如今好歹都分不出来了!这候府要败,也是败在你手里。我还有几日活?趁早在府里没有败之前赶紧闭了眼,泉下见到你爹还不至于太含愧!” 东阿候听母亲说得如此严重,一下子白了脸:“母亲!” 急忙跟上来,“怎可说出如此戳心的话来!这候府儿子必会好好的守着,不教母亲失望!” 老太君冷笑了一声:“我倒指望着你给我守着。你能守出个什么来?你自己媳妇精明能干任劳任怨地操劳,你倒是看到了一眼?一个品行不端的妾不过对你媚个笑,撒个娇,你倒是满眼地往心里装!糊涂成这个样子,还敢跟我说要好好守着这候府!” 袖子一拂,人便走了。 东阿候呆呆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越想越是懊恼,回到书房也是没有好心情。从前母亲何曾如此对自己如此看低过?说来说去,还是因为灵泉池一趟女儿没有被选入后宫。 他好好的女儿,无论相貌还是才情,比那些胡人女子强了不知多少,且好歹也是堂堂候府出来的小姐,怎么就被那些胡女压下去的?且那伏府、越府,四品的门第也敢往他东阿候府头上踩着送女儿? 东阿候气得大叫一声,只觉得百事不顺遂,万事不如意。大喊一声:“高福!” 外面很快进来一个男仆:“候爷!” 东阿候瞪着他:“你倒是回来了?叫你打听了事情这半天不见来回,竟然要等老爷我张口叫你才往跟前凑么?” 高福忙道:“因为不敢明着打听,因此费了些工夫。小的听乐平王府里下人私下偷着说,那日被选中的那几位小姐,都是当日在灵泉池和高公家的小姐同桌而坐相谈甚欢的几位。尤其舒家和贺家两位小姐,一见面就跟高家小姐交谈示好的。高家小姐还对慕容夫人夸起过那两位小姐性情。” “什么?”东阿候又惊又怒,当下骂道,“胡说八道!胡说八道!一个草野丫头,慕容夫人为何那般重视她的意见?是皇上选后宫,又不是她选后宫!你从哪里听的胡说八道?还是根本没有打听,只管到我面前来信口雌黄!” 第143章 冤家从此结(33) 东阿候越说越怒,突起一脚,照着高福就踢了过去。 高福不敢躲,生生受了,强为自己辩解:“老爷知道,乐平王那临时行宫安排的侍女里,有我一个姑表妹。这话是她从慕容夫人近前的侍女嘴里听来的,平白谁敢瞎传?且不传别个,独独传高公家的小姐,岂非别有原因?候爷不信,只管问问小姐,当日慕容夫人是不是对高公家的小姐分外看重?那日新兴王便是慕容夫人亲自传了当面对质的。候爷想一想,乐平王平日里极力低调处事,从不出头冒尖,为什么一个灵泉池宴,为着高公家的小姐,做事如此高调又张扬?” 东阿候听得更怒:“你是想告诉我皇上看上了那丫头,所以处处都随着那丫头的心意?那丫头才八岁,她就是天大的能耐,长得沉鱼落雁,也不过是个小孩子。我就不信她是如何花言巧语,进了一次宫就哄得个个团团只围着她转!” 他嘴里说着,心里却生了酸溜之意。 从前高秉淮一家在南边的时候,他总觉得自己比他,总是高高在上的。秉淮再有盛名,也不过是山野村夫。他曾为秉淮执拗不出仕而恼怒生恨,但内心里,又为秉淮不出仕而暗自心喜。他知道自己并不想被那家伙压过一头,他愿意享受高高在上的优越感。 然而自从高秉淮一家来魏地,他心里总像添了一堵墙,时时想来心里不是滋味。秉淮无官无职,崔玦捧着他,皇上看重他,更是亲点了他去了杜大将军的麾下效力。而他,堂堂的东阿候,别人眼里他享着这份尊荣,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也不过是一个虚名,无职无权,更被那些胡臣冷眼低看。 如今居然连高家的丫头都要压候府一头吗? 东阿候表情阴晴不定。 高福偷偷打量,小心翼翼地说了一句:“候爷不会忘了,前些日子皇上无故高家赐赏,亲口点了高家的小姐去宫里谢恩。高公虽负盛名,然而无官无位,宫里向来没有平民入宫谢恩的道理……” 东阿候被揭了痛脚。 忽然意识到,从前自己不愿承认,然而事实好像已在眼前。他如果再自欺其人,难道要眼睁睁看着高秉淮靠着他那个女儿上位压过他的头顶? 东阿候想到此,仿佛一下子戳中了心头多年来浑浑噩噩的神智,起身推开书房的门,一路急走地向老太君院子里奔去。 从前他希望高秉淮出仕,是希望能借着自己的关系,助高秉淮一臂之力,得了一官半职,能将东阿候府增一个助力。他从前没有希望哪一天,高秉淮不是靠着东阿候府,忽然之间出人头地,甚至高高站在他的头顶。 他不能允许这一天的出现。他从小就是高高在上的那个,而高秉淮,他不过是个逃犯,是罪人之子。如果他有发达的一天,也是靠着东阿候府的背荫,绝不能是独立门户飞黄腾达,而东阿候府被他冷冷地踩在脚底! 老太君听到东阿候的一番述说,先是不可置信。然后勃然变色。 和东阿候不一样的是,她从来没有希望过高秉淮飞黄腾达,既然从此催着东阿候南下去说服高秉淮出仕,也是因为知道儿子无能,存了要把高秉淮拿捏在手心助东阿候府坚实了立足之地再除而后快的心。 东高家和西高家的恩怨,没有谁比她更清楚。因此她知道,不管东阿候的话是真是候,她绝不放过一丝的可能,放任高秉淮出人头地。 “去把候夫人请来!”老太君立刻发话。 东阿候脸上顿时尴尬:“母亲,她连候府里一个妾都没有管好,这件事找她来做什么?高福打听的话如果是真的,莹儿那日没有被慕容夫人选中入了宫,就是被她害的!连慕容夫人都对高家那丫头百般示好,她偏偏编排了那般不体面的话!” 老太君气得一巴掌挥过去,到了东阿候脸边,又颤颤地收了回来,厉声骂道:“混帐!湖涂!你现在嫌弃她了?当初是怎么死气白咧要嫁她过门的?你不看别的,你儿子是不是她生的?你女儿是不是她生的?你指望着拿你的女儿换个好前程,这般对待她们母亲,你让她们怎么看你?你以为当初我为什么许你娶了她?不是看她家的门第,不是看她有几分能干,你以为你想娶哪个就能娶进候府的门?男人再喜新厌旧,也该有个度!结发妻子你即使心头不喜,好歹也该纵她个面子敬着她!这几年你东一个妾西一个妾,纳了卖,卖了纳,她不吱声不埋怨,你还不知足,难道是想要把她休回家你才甘心?我且跟你说,莫说你休不了她,即使你能了,也等我闭了眼蹬了腿,你撤了对我的那份孝心。但凡你对我还有一点点孝敬之意,对她嫌弃的话莫再露半点!” 东阿候被母亲今天连番训斥,都是为东阿候夫,不敢当面顶撞,然而嘴上却是呐呐辩解:“母亲如今将她看得愈发重,儿子却看得愈发薄!为了她竟然连番教训儿子起来了。” 老太君气道:“我教训你不是为她。我护着她不是为你。我为的是这候府。你再嫌弃她,她为候府真心操持了这些年。她为的是什么?你莫要以为她为的是你,她为的是她的儿子她的女儿!她这儿女尚且知道维护候府的名声。你是候府的主子,你做了什么?我看你天天的行事作为,只恨不得要将候府的名声败光了才算!银娘那样的人你也能招进来,千好万好地护着,事情露了,还怨自己媳妇管家管得不好!从今后,再让我见你东一个妾西一个妾地家里置,你看我容不容得你!” 东阿候被揭了痛处,不敢再吱声。只好呐呐站在一边。 不一时,听着外面侍女禀道:“老太君,候夫人来了!” 老太君狠狠剜了东阿候一眼,脸上立刻作了笑意,亲热地喊道:“候夫人来了你不赶紧往屋里领还要来禀报?赶快让进来!” 第144章 思量计短长(1) 东阿候府的妾室银娘的笑话一出,东阿候夫人迅速又成了候府的掌权人。且这一次的重回主位,东阿候面上看着明显客气了许多,再不像从前那样冷淡疏离。至少府里的下人看着,他们的候爷似乎是终于看到了候夫人的好处,对候夫人有了对妾室的和气和笑意。 这是不是好事情,候府里的下人不知道,然而大家深深知道的是,这位候夫人,从此或许还有几分候装的和气和虚伪的善良,这一次,似乎一下变得凌利起来。 银娘当日被关在柴房,隔了没几天,就被带到了当初被东阿候重金相赎的妓馆。银娘原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并没有觉得怎样的难堪。然而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新兴王竟然也在妓馆寻乐,一眼看到了银娘,砸着重金就要索人。 东阿候府哪里会要新兴王的重金? “本是府里一个不知进退的妾室,手边的玩物,王爷喜欢,只不嫌弃,送了便是。” 新兴王一向重酒贪色,相中一个美人也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从前在封地,别人家的老婆都敢抢,一个可赠可送的妾室有什么不能收用的?当场便将人带走了。新兴王再混帐,银子到底是给了。新兴王府缺银子么要你白送美人?况且新兴王素来也不喜欢东阿候,更不会讨他的便宜。 女人到了新兴王手里能是什么下场? 银娘白着脸被带走的时候,便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命运。 她知道自己走错的一步,不是哄了东阿候,不是骗了东阿候的银子。而是她动了东阿候府的掌家权,动了候夫人的地位,或者,她动了老太君的底线。 她知道自己遇上新兴王不是偶然。也许老太君当日将她关进柴房仍然好吃好喝供着她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她的结局。 她知道自己遇上新兴王,东阿候夫人肯定是参与了的。 送一个女人,也许不会讨新兴王的欢心,至少可以让新兴王少一分对东阿候府的厌恶。 她的死活,没有人在意。 她知道自己可以求死。然而她也知道,如果她求了死,东阿候一定不会放过她想护住的那个男人。 整个东阿候府的下人在知道了银娘的遭遇后,一时间都战战兢兢起来。银娘吃里扒外的时候,没有人觉得她是无辜,然而知道她被新兴王带走的时候,每个人都想到了自己。如果有一天,他们存了歪心思做了有损候府的事情,下场比银娘会如何呢? 东阿候夫人终于露出了她凌利的一面,给了全府的下人们一个恶狠狠的杀鸡儆猴。 高莹听说银娘的遭遇时,惊愕之余,立刻意识到,她的母亲,她的父亲,她们的老太君,终于撕掉了最后一点伪善。她对这个家的最后一丝幻像,溃然崩塌,心里有些惶惶不安,有些排斥,有些茫然,有些胆战心惊地想逃离。 东阿候夫人很快备了礼物,递了帖子,坐着车去了高宅。 阿原面色平静地见了东阿候夫人,将她备的礼物推在桌子上,听东阿候夫人满面愧意,几许后悔地说道:“那一日鬼迷心窍,竟然当众说出那番话来,回去越想越后悔。咱们同是本家,阿璃和阿莹相互维护,尚且有姐妹之情,倒是叫我这个做母亲的几分汗颜。想着没有脸见人,在家闭门几日。然而我做错了事情,总要当着你的面道个歉,心里才能安稳。” 阿原淡淡一笑,静静说道:“夫人原也不必如此。你我都知道,两家所求不同,走的路也不同,想来日后,夫人和我,不会再有相互往来。夫人所求的心安,与嘴上所说的心安,并不是如一,因此夫人来与不来,都没有相干。从前两家不曾有过冲突,我愿意给彼此面子。然而心思能动到我女儿头上,我绝不会姑息原谅,更不会再留一分一毫的机会给夫人设计我的女儿。恕我不留夫人,礼物也请拿回。” 阿原面色平静地站起来。 东阿候夫人也不生气,只是叹了口气,说道:“我知我此来,不会轻易得你原谅……” 阿原淡淡一笑:“夫人说错了。我不是不会轻易原谅,而是根本不会原谅!夫人的面目也请收一收,装着这张脸,想必也几许难受!我之所以请夫人进门来,不过是将最后的界线划清楚!” 东阿候静静地笑了笑,说道:“夫人何必如此执拗?如今秉淮还是皇上爱重之人,能得皇上一靠,他日皇上心意变了,你们又能靠着哪个?我们总归是本家,念着同祖同宗,总不会薄待了你们。” 阿原笑道:“夫人自欺其人的话说得自己都感动了吧?否则怎么敢拿出来骗别人?只是劝夫人谎话要适可而止,否则说多了,自己也会相信。那个时候才是真正被人卖了还替别人家数钱看看卖得值不值!” 不给东阿候夫说话的机会,扬声喊宗明:“候夫人要走了,你帮候夫拎着东西出去。小心别掉了东西,省住你们老爷回家说家里存了晦气。东阿候府和咱们不一路,以后不要出去跟人攀候府的亲,没得叫人说咱们没骨气没脊梁还惹得一身臊气往身上沾去不掉!” 阿原这番话说得尖利难听,东阿候夫人心里再有准备,也有些挂不住。脸色一下子便掉了下来。 阿原看着她难看的脸色,淡淡笑道:“夫人修炼得还是不够。我只是三言两语,夫人已是这般难忍,他日我有更难听的话,夫人要如何承受?我想劝夫人今后两家最好井水不犯河水,想来我做得到,夫人却不甘心。然而我还要跟夫人说清楚,免得将来受了我的话还要怪我话不给人留活口。” 东阿候夫人向来知道阿原不是个好惹的,却从来没有想到,阿原的嘴居然这样地利。完全不顾及她面子地垫话。嘴唇哆嗦了半天,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 阿原又冷冷笑道:“我看夫人家的小姐养得还有一片纯性。夫人若能为儿女想想明白,尽尽做母亲的责任,还是收敛些。” 东阿候夫人一下子被点了痛脚,走到院子门口的身子猛地停住,回过头来,恶狠狠瞪着阿原。 阿原冷冷笑道:“自私自利如夫人,听到儿女被人提及还是这副姿态。夫人敢将心思打到我的女儿身上,我有的是法子叫夫人生不如死。夫人不信,只管走着瞧好!” 第145章 思量计短长(2) 阿原和东阿候夫人撂了狠话,从此划清了界限,都城里的各府夫人却和她亲近起来。隔三差五总有人相请过府做客。而从前和总来亲近的柳夫人却客气起来,带了些许的疏离。 阿原心里生着疑惑,也没有亲近那些夫人的意思。恰好琉璃因为天热贪凉,闹了肠胃,以此为借口拒了各府夫人的约请。 这天倒是郭夫人听说琉璃身子不适,带着郭妍上门来看望。慰问了琉璃几句,掬心带着郭妍去看鹿,郭夫人便和阿原到前院闲聊。 近来两家因着郭妍对琉璃的亲近上了几次门,倒显得亲近起来。 阿原便有意无意地提道:“近日柳夫人便不常过来了。因着阿璃身子有恙,也未去上门看看她。不知道是不是身边有什么事情缠身走不开。” 郭夫人看了看阿原,笑着说道:“忙的倒是你才对。近来大家都说那几位入宫的小姐是得了你家阿璃的好处。她大约看家家上门来约请你们,怕你忙得顾不上接待她,因此少过来了。” 阿原心里吃了一惊,面上诧异地说道:“皇上选后宫明明是派给慕容夫人的差事,怎么就扯了我家阿璃?她一个孩子家,大家居然会以为几位贵人能入宫有她的好处,这是怎么说的?” 郭夫人见阿原一脸的不可置信,心想原来她确实不知道,笑道:“也不知道怎么传的,都说那几位小姐之所以能入宫,先是得了你家阿璃的青眼。我当时也觉得万分诧异,然而听别人一说,才觉得也是奇怪,不知是巧合还是怎么的,入宫的那几位小姐,当日在灵泉池,都是曾和你家阿璃亲热友好的几个。尤其舒家小姑和贺家小姐,你家阿璃更是亲口对慕容夫人夸了的。” 阿原想了一想,竟然发现的确如此。不觉心里一惊。 郭夫人低声道:“也不知道是谁先传的。各府里都说,皇上要重用你家相公,因此要给你们做脸。都说慕容夫人这次帮皇上选后宫,是得了皇上暗示。有了这一层,皇上肯给这般脸面,以后各府里都不敢开罪你们。那东阿候府,如今是往枪尖上撞呢。” 阿原这才明白,原来东阿候夫人上门请罪,还有这样一层关系。 然而皇上选后宫选成这样,未免太有些儿戏了吧?从前看他少年老成,如今长大了,皇位都坐了,居然还藏着这般孩子心性? 郭夫人看了看阿原,又低声说道:“我有句话不知道当说不当说。然而跟你不见外,如果我说了不当的话,你也别往心里去。你家阿璃现在是年纪小,皇上一心在国事上,也不急着立后宫,再过两三年,你家阿璃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你觉得依皇上对高公的高看,你家阿璃……” 阿原心里扑通一声,只觉得一颗心跌了下去。 郭夫人看阿原的表情,就知道她果真没有要女儿攀龙附凤的心思,现在点明了,也不再深谈。说着转了话题。然而阿原再也没有心情闲聊下去。郭夫人坐了一会儿,看出了阿原的心不在焉,心里叹了口气,便起身告辞,带着郭妍走了。将心比心,换了是她的女儿,知道皇上有意纳入后宫,她一样会心烦意乱。 阿原在郭夫人走后,细想一下皇上对琉璃的种种,并没有觉得有什么过份亲昵的地方。然而再想一想,皇上自从即位一来,后宫冷清,也少近女色,即便朝里大臣一再相谏要求填充后宫,也一概置之不理。然而他对琉璃,又是送玉坠,又是送鹿,前番更是大张旗鼓地赐了赏到家里,还要琉璃到宫里亲自谢恩。那日灵泉池,慕容夫人之前也不过是寺庙中与她们见过一面,琉璃再讨人喜欢,哪里就可能见过一面就惹得外人掏心掏肺得喜欢了? 阿原捂住心口,好久才慢慢静下心来。目前好在琉璃还小。皇上即便有意,也是三四年之后的事情。在那之前,还有许多可能,皇上可以打消念头。 阿原这样想着,慢慢舒了一口气。只要有时间,许多事情都是可以改变的。 这个时候,分外有些想念起丈夫来。如果秉淮在家,这种事情,想来轻而易举便可被他破掉。不觉有些苦笑道,她这些年真是依从丈夫依从惯了,忽然一下子,竟然有些无措起来。 那边琉璃因着近来天气越加闷热,胃口便有些差。热饭不想吃,冷饮不敢碰,聂阿姆想方设法地变着花样地做东西哄着她吃,总是勉强两三口便没了胃口。她从到大没怎么闹过病,这一闹,阿原和聂阿姆都有些发急。大夫请了又请,全是开胃消暑的药,喝得琉璃更不想吃饭。 阿原无计可施,崔夫人听说了,便过来看琉璃,顺便跟阿原说,琉璃年纪小,总吃药也未见是好事,不过让琉璃到崔府的南山别院住几天。山里清凉,住几天过了潮热天气再回来。 阿原原本不想麻烦,然而看着琉璃精神恹恹的样子,又想想最近各府传的那些话,她自是不想让琉璃知道,最后便允了。 隔天崔浩一大早过来接琉璃,聂阿姆早准备了琉璃的衣物用品,带着掬心一起上了车陪着琉璃过去别院。 琉璃身子虚,就在马车里半躺半坐地歪着,崔浩怕她无聊,便弃了马坐进车里陪着她说话。聂阿姆则和掬心坐了后面的车。 崔浩在里面铺了凉席,放了凉枕,车窗用了透气的青纱蒙着,车在路上一走,风从镂空的车体透进来,琉璃倒有了些精神,吃了几口崔浩备的点心,又喝了几口清茶,一时间便有了几分欢心。 崔浩看她才不过几日就瘦下去憔悴的脸,有些心疼,便说道:“为着一口冷饮,将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从前说你,总是不听话。” 琉璃有了精神,便调皮笑道:“我不听话,崔哥哥才会心疼啊。” 崔浩一指头敲过头,说道:“你听话,我照样也是心疼你。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不怕气了我?” 琉璃笑起来:“崔哥哥再气也是心疼我!” 崔浩再一个指头敲下来,琉璃便只是脆声欢笑。 聂阿姆在后面车里听见,心里一松,说道:“阿咪托佛,阿璃这一开心,我可是放心了!” 第146章 思量计短长(3) “崔哥哥,前几日东阿候夫人到我家赔礼,被我阿娘撂了狠话,赶了出去。”琉璃坐在车里,小声地跟崔浩说。 崔浩愣了一下。他印像中,高家婶婶可不是做事如此不留余地之人。 见琉璃看着他,面上微微一笑:“阿璃告诉我,是觉得你阿娘不该如此做,还是让我站在你一边,以后跟东阿候府远着距离?” 琉璃笑道:“难道崔哥哥不是站在我这边的?” 崔浩笑道:“自然是站在你这边的。” 琉璃轻声笑罢了,才低着声音说道:“那日在灵泉池,东阿候夫人做得委实过份,将我阿娘惹怒了。不过我看那个大小姐人还不错,无端被她的母亲连累,觉得有些替她委屈。” 崔浩看着琉璃笑道:“我听说那日是你帮她开口说了话。她的母亲诋毁你的时候,她可没有开口为你说过半个字,你觉得她不错,所为何来?” 琉璃有些语堵,想了一会儿,说道:“我虽然被她母亲诋毁,却也没有受到多少伤害。然而她的母亲当着那许多夫人,做了那样的事情,大家一传开,她以后在大家面前便不好做人……” 崔浩看着琉璃,轻声道:“阿璃,别人看来,也许说你心地良善。然而于我,我并不求你良善,除非我在你身边,一切都能为你挡着。否则我宁愿你心狠些,懂得保护自己,也不愿你对害你的人心存善意。你懂我的意思么?” 琉璃愣怔地看着崔浩。 崔浩继续说道:“阿璃,于我,你伤害了谁都没有关系,只要别人没有伤到你!” 琉璃敛着眼睑,轻声说道:“阿爹虽教我不必与人为善,可也没有教我与人为恶。” 崔浩道:“如果你阿爹此刻知道你被人欺负,必定和我想的一样。宁愿你与人为恶。你阿娘为什么对东阿候夫人那般不客气,你难道没有想过么?” 琉璃抬起眼,看崔浩:“阿娘让我跟崔哥哥去别院住几天,却不陪我一起来,必是有些事情不想让我看见。” 崔浩挑唇笑了笑:“有些事情,如果是我做,我也不想让阿璃看到。然而我却希望阿璃知道,无论我做了什么,都是为了保护你。” 琉璃笑着看崔浩,说道:“那你一定要让我知道你为我做了什么,我才能安心地被你保护。” 崔浩微笑着看着琉璃,点头应道:“以后我无论为阿璃做什么事情,一定要你知道。” 两人说着话,外面传来车夫的声音:“阿郎,前面是乐平王的车驾。” 崔浩一愣,乐平王怎么在南山? 心里诧异着,嘴上已让车夫停车。自己从车里出来,果然看见前面几匹马,马旁停着一辆车,乐平王正站在车前和车内人说话。 有些奇怪地想,不知道是什么人,架子这般大,居然要乐平王亲自趋近车前说话? 心里想着,人已下了牛车,向前行几步,到了乐平王面前。乐平王回过头来,看到他,笑道:“今日居然这般巧,跑个马行个猎,接连遇到贵人。” 崔浩站住行礼,说道:“正要去别院,没想到遇到王爷在此。” 乐平王笑道:“出来放放马,没想到居然遇到了寇天师,才说了几句话,崔直郎便来了。” 崔浩看车内之人,果真是寇天师,于是上前见礼:“数日不曾见天师,原来是在南山栖居。” 寇天师笑道:“我近日心血来潮,觉得这南山风水极好,因此前来探查一番。” 乐平王笑着对寇天师抱抱拳:“风水之事最耽误不得,不敢搅扰天师!我这便为天师让路!” 说着话,退身在一旁,下面几个侍卫将马牵到路边,让开了路,寇天师行了道礼,牛车行了过去。 乐平王这才笑着对崔浩道:“未料想崔直郎也有闲心来这南山闲走。” 崔浩道:“近日天气潮热,高家世妹身体不适,故而送她过来别院住几日。熬过热天再回去。” 乐平王哦了一声,说道:“原来是高公爱女。” 琉璃在车内听着崔浩和乐平王说话,提到自己,想着自己前番受了乐平王的相助之恩,便从车里出来,下了车,上前来行礼。 乐平王看琉璃,精神还好,面色的确消瘦了几分,看着也有几分虚弱,便说了几句要她好好养病的客气话。临走前,想起什么,从腰间摘下一个腰牌来,伸手给了琉璃,笑道:“我母亲自见你,总是开口提及,这腰牌人拿着吧,哪一日有了难处,或是有谁欺负,这腰牌当不得别的,寻常人还能挡一挡,起码在这南山,应该没有谁有胆子看着这腰牌还敢行恶。” 琉璃没有伸手,先看崔浩。 乐平王看琉璃的样子,对崔浩笑道:“我听说,你这世妹对外人一派圆滑宛转,我不过送个腰牌为何就这样迟疑畏缩?” 崔浩对乐平王抱了抱拳:“只因她家教甚严,轻易不敢自作主张收人赠礼。这腰牌王爷厚赠,我代她谢过王爷。” 乐平王一听,便将腰牌递到崔浩手里,笑道:“我真要学一学新兴王一般了。” 腰牌一交,挥挥手,侍卫牵了马过来,乐平王飞身上马,挥鞭便走了。 崔浩扶琉璃上了车,牛车再往前走,琉璃才悄悄问道:“乐平王为什么要给我腰牌?” 崔浩心里正想着事情,被琉璃一问,愣了一下神,轻笑了一下,答道:“慕容夫人都示好你了,他自然也见样学样。你不要多想。且在别院安心住几日。” 琉璃便没有再问。 牛车到别院,琉璃下了车,后面车上下来的聂阿姆和掬心忙着将带来的东西往下搬,早有别院的下人出来接着。 崔浩看下人引着琉璃往别院里进的时候,对车夫说道:“回去跟老爷夫人说,我这几日留在别院,府里有什么事情,捎信过来便是。” 交待完毕,别院的管事早候着往别院里引。崔浩有意无意地问道:“近来别院这边可还太平?” 管事想了想,答道:“别的一切都还好。只是前些日子大公主和驸马一家住了过来。本来这边小住的几家夫人小姐便早早回去了。” 崔浩脚步一停:“大公主居然带着驸马住到这边来了?” 管事低了一下声,说道:“听说大驸马在府里闹出了事故,大公主不得已,才一家人避了出来。” 第147章 思量计短长(4) 阿原待琉璃一走,第二天便肃容梳妆一番,径直去了乐平王的临时行馆,拜见慕容夫人。 门房传话进去,很快便又出来,恭敬请阿原进去。阿原跟着下人一路进去,面容平静,目不斜视,穿廊过径,最后来到慕容夫人住的院子。早有仆妇在廊下迎着,亲热地将她迎进去。 里面进去迎面一股清凉,慕容夫人从座上起来,笑道:“天气潮热,懒得出门,夫人莫要怪我怠慢。” 阿原立刻说道:“我冒然前来求见,倒是夫人不怪我唐突。” 慕容夫人请了座,笑道:“我素来不爱拐弯抹脚,夫人用了一个求字,想来是有为难的事情?” 阿原立刻拜了下去:“我平民之身,来这王府行宫求见,已是唐突。然而实在是逼不得己,只好厚颜来求夫人。” 慕容夫人说道:“你一个逼不得己,让我这心里七上八下。我与夫人虽然只有两面相处,然而知道夫人是个处事周全之人。到底是什么事情能将夫人逼到不得己的地步?” 阿原道:“我想进宫,平民之身,哪来资格觐见?因此来求夫人援手,引我宫中一行。” 慕容夫人笑起来:“别人想进宫,或许是痴人说梦了些。夫人想进宫,恐怕不须我引见。我看皇上,视高公甚高,待你家甚厚,只怕你不肯往宫里行走,没有不让你见的道理。况且我知你们与崔家关系甚近,想进宫,崔夫人难道不是更合适引你的人选?” 阿原道:“崔夫人固然能进宫,然而并不能如夫人这般自在,进宫必有名目。前番灵泉池,承夫人出面解难处,此番情义,我自记心间。已知夫人善意对我,也不怕再欠夫人一次,因此厚颜来求夫人。” 慕容夫人笑道:“你进宫所为何事,我也能猜知一二。你来求我,不虚言奉承,也不假意委蛇,我爱你这脾性,进宫举手之劳,引你同去,也无不可。你想什么时候进宫去?” “所求之事,一日不能解决,我一日心里难安。若能得夫人方便,感激不尽。” 慕容夫人笑起来:“我原来只道你是个沉得住气的,今日才知道你也有心急的时候。罢了,你且稍等,容得妆扮一番,好歹进宫一趟,庄重些总是应该的。” 阿原深深谢过,耐心地在旁边等候。一时慕容夫人出来,急忙站起身来。 慕容夫人带着阿原上了自家的牛车,一路往皇宫而去。 在宫门口递了牌子,宫人哪肯怠慢,急忙报到太妃处,太妃一听慕容夫人进宫里,急忙着宫人请了。 慕容夫人带着阿原进去,一院子的花木扶疏,曲径幽深,避了燥热,添了清凉。 宫女引着二人进了宫室内,慕容夫人迎着太妃便笑道:“近日天热,想着你这宫里能凉快些,我便过来贪个凉。这一路走着一身汗,赶快捡着清凉爽口去热的上一碗来!” 下面的宫女笑着,太妃已经笑道:“说你贪我一口凉饮我才是不信。” 起身迎着,一眼看见了慕容夫人身后跟着的阿原。恍然竟然像看到了琉璃的样子,不觉愣了一下。这位妇人看着,一派从容自在,满面不卑不亢。她再没见过哪一个女儿进了宫门来,还能表现得如此镇静从容的,从容之间,又见恭谨。 慕容夫人对太妃笑道:“你没有见过,我便与你介绍一番吧。这位是高公秉淮的夫人。” 太妃立刻笑道:“我恍然看着有些面善,你这一说,我便知道了,前番见过琉璃,原来与夫人肖了七分。果真是母女俩。” 心里有些诧异。高公的夫人进宫来,定然不是随着慕容夫人来闲聊的。 就坐的工夫,宫女奉了冷饮上来。 慕容夫人一边端了冷饮,一边笑道:“实话不瞒你,我这是送佛来了。这事我不掺和则罢了,既然掺和了,索性掺和到底。” 太妃这才确定,原来的确是事出有因才来宫里的了。皇上对高家如何,单看前番特特召琉璃进宫谢恩便知道了。她自己女儿的婚事还求着皇上能成全,将来不管嫁不嫁得成崔浩,只要皇上念着这份情份,总不会亏待了始平。因此也乐得皇上面前卖个人情。 笑道:“连慕容夫人都嚷着要掺和了,但我能尽一份力,敢不尽力?只不知是什么事情,这般让夫人为难?” 后面却是问阿原。 阿原起身拜了下去,太妃慌忙让人扶起来,说道:“我素来敬重高公,上一次琉璃来宫里,又分外招人喜爱。夫人有事,但我能为夫人解忧,夫人不要客气。千万莫要如此。” 阿原虽然未拜下去,仍然福了福,才慢慢说道:“我自认心性坚韧,如果是为我自己,也不敢麻烦太妃和慕容夫人。只是事关我的女儿,有人居心叵测,处心积虑利用算计,我是平民之身,那些贵人们惹不起,然而又不能眼睁睁看着我的女儿被人诋毁,因此才斗胆到宫中来求个恩典。我今天进宫,不为求为难谁,也不求惩戒谁,只求为我的女儿讨个安宁,不再被小人所害。” 太妃一听,便明白了。灵泉池宴上,东阿候夫人出言不逊失礼失言的事情她自是听说了了。新兴王当面对质,也承认了是姜夫人授意。当场听到的,后来听说的人,哪个是傻子?一听便知道东阿候府和姜夫人打的什么主意。只是姜夫人也是鬼迷心窍,你算计哪个不成偏巧要算计到高公母女身上。东高家西高家的恩怨,哪个不知?东阿候府如今眼看着今不如昔,想拉上高公一家东山再起,拉拢不成,竟然兴起了算计的念头。且不说个个不是善茬,只说皇上对高家的特别恩重,脑子进了水才趟这浑水! 从前先皇还在的时候,太妃对姜夫人就心有不喜,上次进宫敲打了她几句,非但没有听进去,反而变本加厉回头便将高夫人惹了。 太妃实在也没有想到阿原竟会想到进宫来讨说法。大约姜夫人更没想到这一层,否则哪来的胆子会起这种事情? 皇上的态度,便是太妃的态度。阿原和姜夫人之间,根本不用权衡,便知道应该站在那一边了,立刻说道:“女孩儿家的清白,自然该分辩,就要分辩清楚。这种事情莫说是你,即使是我,也会如你这般。夫人有什么委屈,只管说出来,即使我无能为力,总有皇上会明辨是非。” 第148章 思量计短长(5) “太妃明鉴,我与姜夫人,原不相识,不过东阿候府匆忙一面,偶然得识。我想着姜夫人受先皇所重,定非不知礼数之人,然而居然哄着新兴王,当街拦车,以呵护小女之心,强赠礼匣。我不敢招惹,勉强受匣,不敢私开,只想求了贵人,婉转拒回。未料被东阿候夫人当众揭起,冠恶名以私相授受。我固然畏惧权贵在先,授人以柄,无可辩解。然想我礼匣未开,东阿候夫人居然清楚内置何物,回家细思,甚觉惶恐,所谓明枪好躲,暗箭难防。何况如今拙夫离家在外,家中只我母女独守,被人欺到面前,若不敢回驳,只怕恶人得逞,变本加厉。为小女名声着想,无奈求到太妃面前。请太妃作主。” 阿原一番话娓娓道来,虽语气平和,却字字诛人。太妃听了,虽然之前已听到事情原委,仍然被激起了一片为母之心。只觉得姜夫人行径实在险恶,那东阿候夫人居心实在阴险。 不由勃然怒道:“夫人这般陈情,我之前虽有耳闻,却未料详情如此。姜夫人是先帝所封,我不能招惹,然而养女之心,你我共之。若放任她们为所欲为,才是叫我愧养女儿!” 站起身来,说道,“我请夫人随我去皇上面前一陈苦情。” 慕容夫人一听,便说道:“既然有太妃作主,相信事情定得圆满,我便不掺和了。” 太妃看了慕容夫人一眼,道:“刚才是哪个说要掺和到底的?一听要见皇上,你倒退了不成?” 慕容夫人便道:“也罢。一起跟过去又何妨!高夫人是我带来的,事情圆满了,我还带走。这叫一事不烦二主。” 说着起身,三人一起去往皇上处。 且说琉璃在崔家的南山别院住了两天。山中自带清凉,晚上盖了严严实实的薄被,完全没有在家里夜起的粘腻燥热,琉璃又因为连日来潮热难当,精神不佳,到了别院,竟然也不认床,着枕即睡。每日早早睡,又醒得晚,精神养继了,胃口便来了,两三日下来,憔悴的脸色一去,整个人又复了从前的欢快。 聂阿姆看着琉璃的精神一回,立刻高兴起来。整日想着法地做好吃的,她做菜的手艺极佳,连着崔浩都一起沾了光。 这天琉璃午睡起来,正有崔府的下人自城里送了书信来。 琉璃想着崔浩为了陪自己在别院住了这几日,府里定是有事情。便对崔浩说道:“我如今身子已经好了许多,有聂阿姆和掬心姐姐照顾,崔哥哥不必刻意在此陪我。” 崔浩抬眼看了琉璃一眼,说道:“怎知我是刻意陪你?这山里清凉舒爽,我贪些舒服便也不行么?” 琉璃便道:“原来是我自作多情,如此我便也不用感念崔哥哥的好了。” 崔浩看琉璃调皮的样子,失笑道:“你真是连嘴上的一点亏都不能吃。原来是不念着我的好了,才想着要赶我走么?” 叹了口气,说道,“我原也是因为这里有你,才觉得这里舒爽。如今嫌弃我了,呆在这里才是真得没了趣味!” 琉璃扑哧一笑,坐到崔浩身边来,往崔浩身上倒,一边笑道:“你心里才不是这般想的。” 她因着和崔浩熟稔,两人又惯常调笑玩闹,一时忘乎所以,拿了对阿娘撒娇的架式对崔浩。 崔浩完全没有防着琉璃会往自己身上倒,只觉身上温软清香地多了一具身体,孩子一般玩闹地往怀里拱。忍不住伸手拢了琉璃的头发,轻声说道:“我心里当然不是这般想的。我只愿你快些长大,我心里想什么才能跟你一一说明。” 琉璃听了崔浩的轻声,身子一停,半响没有出声。崔浩便也没有出声。 过了一会儿,琉璃将身子趴在崔浩膝头,轻声说道:“我虽然喜欢崔哥哥陪着我说话,可是你陪我时间长了,崔伯母也会想你。” 崔浩心里笑了一下,觉得这丫头真是个多心的。于是说道:“这信不是我母亲写来的。说的也不是我母亲的事情。” 将信递到琉璃面前,说道,“你阿娘到皇上面前告了姜夫人和东阿候夫人的御状,皇上压了两天,今天将姜夫人和东阿候夫人责罚了。” 琉璃一下子坐起身来,拿着那封信一目十行地看了一遍,然而心里着急,并不能真心看进去,便性急地问崔浩:“我阿娘现在在哪里?皇上是怎样罚姜夫人和东阿候夫人的?她们不会回头报复我阿娘吧?” 崔浩笑道:“你也太小瞧了你阿娘。她都敢将状告到皇上面前,谁还敢行报复之事?真若进行报复,岂不是明目张胆不满皇上?除非全家人的性命都不要了。” 琉璃却仍然不放心,问道:“阿娘让我住过来的时候,就存了心就告状的吧?她居然瞒着我不让我知道,我应该留在家里陪着阿娘的。” 崔浩道:“你阿娘正是不想你牵涉进来,才让你住过来。你想一想,你阿娘去告状,肯定是要你出面询问的,这本是常态。她拉上了慕容夫人,倒比十个你说话都有分量了。” 琉璃又问道:“东阿候府我不怕。那新兴王呢?他是个混人,我阿娘告了姜夫人,他会不会为难我阿娘?” 崔浩失笑道:“你胆子不小。新兴王是个混人不候,你心里知道就是了,还敢往外讲。外人面前,可不许这样乱讲话。” 点了点琉璃,说道,“新兴王对姜夫人素无敬意。姜夫人很早就因管束不了新兴王放手了。且她私心重,也并不想惹恼新兴王,因此对新兴王多数时候放任纵容,以至于新兴王养成了现在无法无天目中无人又全无礼法的性子。你若担心,我自会叫人注意新兴王的动向。” 琉璃听了崔浩的话,放了些许的心。才问道:“这新兴王如此混帐,皇上为什么要把他从封地召回来?他回来也罢了,为什么要将姜夫带回来?明明你说他对姜夫并无敬意,而且那日在街上,我听他的话,对姜夫人也没有什么好感。” 崔浩叹了口气,说道:“你年纪小,有些事情说了未必懂。” 琉璃扁了扁嘴,说道:“明明是你自己托大,偏说别人年纪小。” 崔浩看她的样子,失笑道:“人小鬼大。皇上欲对夏国用兵,因此召了乐平王回都。新兴王人虽混帐,却武力过人。这几年皇上对他所作所为也十分头痛,与其看他胡作非为,不如让他到战场上作为一番也算他有且武之地。” 琉璃瞪眼问道:“他那样的人能派到战场上?” 崔浩笑道:“别人也许使不动他,乐平王总能使得动他。乐平王的号令他若不从,皇上的号令他总会从。” 琉璃一愣:“皇上要亲自出征?” 崔浩轻轻一笑:“不仅皇上要亲自出征,连我也要跟着皇上一起出征。” 第149章 思量计短长(6) “崔哥哥,也要跟着去出征么?”琉璃愣愣地问崔浩。 崔浩道:“生逢乱世,魏地暂安。柔然在北面虎视眈眈,夏国在西面伺机待动,又有南边的宋地屡屡进伐。如今杜大将军已在攻伐柔然,想必十月便能力克强虏。宋地若是联合了夏国,一南一西,一进一伐,魏地必然应付吃力。如今夏国国主赫连勃勃去世,身后数子争位,国内正是明争暗斗之时。我们正好趁着关中大乱,攻伐过去,必然事半功倍。一旦夏国被灭,魏地便少了后顾之忧。” 琉璃年纪虽少,然而自从阿爹随军出征后,日日担心,多少也了解了一些战局战况,问道:“夏国有崔哥哥说的这样好打么?夏国定然也有精力强将吧?” 崔浩笑道:“夏国新继位的国主赫连昌,是赫连勃勃第三子,人传他身长八尺,魁岸俊美,勇猛非常。曾独率一万骑兵败退前太子赫连伦三万人马,收了赫连伦八万兵众。此人虽不可小觑,然而颇有些刚愎自用,自以为是。凡人皆有弱点,但有弱点,皆可降服。况且皇上英武难当,十二岁就曾率兵败过柔然骑兵,到今柔然还被朝诸将戏称为蠕蠕。再者,如今魏地,诸将一心,唯皇上马首是瞻,而夏国几个皇子各自为政,一盘散沙。赫连昌再勇猛,独阵英雄焉能敌过群雄同心?” 琉璃低声说道:“我知道其实才没有你说的这般轻松容易。阿爹已经随了杜大将军去北伐柔然,你又要随皇上去西征夏国。我帮不上你的忙,你要好好保重。” 崔浩揉了揉琉璃的头发,笑道:“说得这样伤感,我又不是现在就要走。皇上有了决定,点兵备粮也要一个多月。真正发兵大约要到九月。那个时候,你阿爹离回来时间也不会太长。” 琉璃道:“我讨厌打仗,可是阿爹说,一时的打仗是为了永久的安宁。可是看着你们要出去打仗,我心里也十分不舍。” 崔浩笑道:“你不用担心。攻伐征战,一半靠的是武力,一半仗的是计谋。所谓知己知彼,有谋有略。除非天时不与,否则绝没有战败的道理。况且皇上已着寇天师看过天时,占过星相,此去征伐,乃是大吉之卦。” 琉璃自己并不太信占卜之术,又听崔浩提到寇天师,想起上次见面他对自己说的一番话,于是问道:“寇天师这个人很有能耐吗?皇上这般信他?” 崔浩微微一笑:“他占卜相术很是厉害。以后你便知道了。” 且说姜夫人,因着阿原在皇上面前告的一状,被皇上召到面前,狠狠斥责一番,便派人将她遣回新兴王封地,再也不许生事。连带着东阿候夫人也被皇上下旨责问一番,只说她居心不良,有失教养,要她在府里闭门思过。 东阿候原本想着与高宅虚候示好一般,先稳着那边,待得了时机好将他一番打压,万万没想到阿原居然不管不顾地撕破了脸,甚至跑到皇上告了东阿候府的状。贬责的旨意直接到了府里,虽然并未公开,然而也被皇上训斥得诚惶诚恐,觉得失了面子。一番怨气又转到东阿候夫人身上,无论如何都不能看着东阿候夫人顺眼了。 老太君万也没想到阿原居然来这么一着棋,虽然知道是自己一时走棋不慎,连累东阿候夫人受了委屈,然而对东阿候的恼怒也有些无可奈何。 琉璃在崔家别院住得甚是惬意,因潮热闷出来的病迅速撤了个干净,日日在别院外面的桃林中走一走,兴致来时采几个青色毛桃玩一玩,摘几朵溪边花朵嗅一嗅,简直不要太开心。 这一日午休起来,居然收到门房下人递上来的帖子。 打开一看,是邀请她上门做客的帖子,落款是昌明公主。 琉璃很是吃了一惊。这昌明公主她是听说过的。先帝的公主,前面有几位远嫁和亲的,她不太清楚。然而后面的几位公主她倒是知道。之前华阴公主就是受了这位昌明大公主的算计,才越而下嫁吕大肥。当时详情她虽不知,但这位大公的行径还是知道的。 听说这位大公主的驸主是她自己先看中的,嫁的是前任丘穆司空的次子。 她与这位大公主素未谋面,又不相识,且因着之前她算计华阴公主竟然利用了她和阿娘,因此对这位大公主印象并不好,如今缘何帖子送上门来请她上门做客? 琉璃拿着帖子去找崔浩。 崔浩看到帖子,脸色立刻便掉了下来。冷冷说道:“不想理会他,他自己倒这般托大,上门来送帖子。不用理会便是。” 琉璃:“……我虽然并不喜欢这位大公主,也不打算应她的约请。然而不理会总是不礼貌。没有必要平白得罪人。不如我写了帖子回绝了她。” 崔浩看了琉璃一眼:“你倒要怎么写回帖?” “简单得很。只跟她说我病体虚弱,上门不吉,谢她好意。” 崔浩淡淡道:“说得何必这般客气?她能什么好意,想着不知道从哪里得了皇上偏疼你和你阿娘的信,想着能跟你套套感情,利用你一番而已。” 琉璃好奇道:“她一个公主,我一个平民,她能有什么事情我能帮得上忙?” 崔浩道:“她那个驸马在府里做了丑事,正惹了皇上不高兴。她大约天真地觉得你能为她和她的驸马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 琉璃一时失笑道:“她居然有这种想法?我便是高看了她。” 崔浩扭脸看琉璃。 琉璃也不隐瞒,说道:“当初她设计华阴公主嫁给吕大将军,巧不巧地利用我和阿娘做了一场戏。我原以为她手段多高,原来也只有这么一点点。华阴公主想来是太心善,才着了她的道。不过这样看来,她挑夫君的眼光并不好,倒是那位吕大将军,倒听说是个好的。” 崔浩拿眼看琉璃:“你听谁说他是个好的?” 琉璃一愣,看了崔浩一眼,笑起来:“谁好也不如崔哥哥对我好!” 崔浩嘴角一挑:“你知道就好。” 第150章 思量计短长(7) 大公主的帖子还没有回过去,别院里便来了始平公主。带着些滋补之物,特意看过了琉璃,笑道:“那日你在灵泉池受了委屈,皇兄已经罚姜夫人回了封地。我阿娘听说你身子有恙,特意让我带了些补品给你。” 琉璃有些诧异始平公主对自己居然这般好。太妃肯为阿娘出口,引阿娘到皇上面前诉委屈,已是天大的恩情,正该她对太妃感恩示谢才对。怎么太妃反而让始平公主给自己送东西来了? 心里想着,脸上笑道:“谢谢太妃和公主关心。我其实也只是因着天热坏了胃口。这些日子山里住着,已经好了许多。这补品贵重得很,我用实在是浪费。” 始平公主笑道:“什么浪费不浪费?身子还是第一要紧的。” 依旧是将补品强给了琉璃。 琉璃为难地看崔浩。 崔浩脸上淡淡说道:“太妃送补品来,想必是皇上的意思。你被姜夫人和东阿候夫人联手算计,皇上哪有不为你出头的道理?皇上送的补品,自然也没有不收的道理。” 琉璃一听,便不再推辞地收了。 始平公主看了看崔浩,笑道:“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你。我还想借着皇兄充个好人,一语给你道破了。真是无趣!” 崔浩淡道:“败了公主的兴致,真是罪过。” 始平公主抿了抿嘴,转脸对琉璃笑道:“我看你气色不错,果真是身体好了。我今日过来,看这南山果然清凉舒爽,打算明天在别院里设个宴,不是什么正式宴会,只要大家聚在一起乐一乐。你一定要来。” 琉璃一下子便有些迟疑。 始平公主哪里给琉璃拒绝的机会,笑道:“我难得办一次宴,也不讲礼啊仪啊的,只是图个热闹。你可不能不来!” 话撂了,人便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又回头看了崔浩一眼,说道:“明日柳家的小公子也会去宴上玩,若是看见崔直郎,必会十分开心的。” 崔浩一听柳炎也去,微皱了一下眉头,不过什么也没有说。只默默地跟在始平公主后面,到了廊下,才开口缓缓说道:“恭送公主!” 始平公主本来一路急走,听见崔浩不温不火的话,停了停脚步,到底是没有回头,又抬脚走了。 崔浩回到房中,未赶得及送出去的琉璃歪着头看着他,笑道:“始平公主走得这般快做什么,仿佛我不应了她就会怎么样似地。” 她当然记得小时候跟着崔浩去庄子上半路碰见始平公主听到的那番话。 崔浩拿眼扫了琉璃一眼,说道:“你为什么不拒一拒她试试,看看到底会怎么样?” 琉璃调皮笑道:“反正她也不是真心请我。她不是已经请了崔哥哥么?而且崔哥哥也没有拒绝。” 崔浩说了一句:“你若是先拒了,我又何必应?” 琉璃一听原来崔浩是为了自己才没有拒始平公主的相请。想一想,依崔浩的性子,他素来对始平公主避而疏之,向来也没有给过什么面子,真若出口拒绝,也不是不可能。果真是为了自己才勉强没有说话。 知道是自己坑了崔浩,连忙转话题问道:“大公主的帖子怎么办?若是明日去了始平公主的宴上,便不能再拿身体不适作借口回大公主了。” 崔浩淡淡说了一句:“拒了又能怎样?大公主是有家室的人,你身边又没有你阿娘带着,哪有一个小孩子平白上门的道理?始平公主的宴会去去倒是无妨。” 琉璃听得轻声笑起来:“似崔哥哥这般说,这帖子写来倒容易了。跟大公主我哪日定会随阿娘上门拜望便是。” 崔浩听琉璃如此上道,挑了挑嘴唇:“明日让掬心跟着你。” 琉璃笑道:“当然要掬心姐姐跟着。” 始平公主口头上请了琉璃和崔浩,回头便让人又递了帖子过来。那帖子是拿薄薄的桃木片做成的花笺,上面拿刻刀雕出一枝桃花来,然后拿朱砂点了颜色,那字写得也清隽,巴掌大的一片,雅致又有韵味。 琉璃对始平公主的印象,一向是那从前那个甩着马鞭一身男子骑装的样子,看了这个花笺,才惊讶地发现,原来始平公主已经改变了许多。 其实这几年,她也时见始平公主,也知道她在读书习字,也在学茶道诗礼,却从未没想将她与一线的清隽小字和刀雕桃花联系在一起。 不免有些刮相看地赞道:“这花笺做得真用心。我也只见卢家姐姐用过几次心思。没想到始平公主也有这份雅意。” 崔浩淡淡地说道:“雅与不雅,不必刻意在一张帖子上做文章。附庸风雅之人,也只能做做这些表面文章罢了!” 琉璃笑道:“你是太苛刻。天下能有几个如崔哥哥一般年少才厚的?单看始平公主这字,已经知道她下了不少工夫了。” 崔浩看了琉璃一眼:“你的字难道很差?” 琉璃认真道:“那不一样。我守着阿爹受他日日熏陶,又有崔哥哥时时教我。可是始平公主不一样,她从小习的是鲜卑文,中间才开始学着握笔写字,没有许多苦工夫,是写不出这笔的。我其实挺佩服她,这几年,看她努力学诗学书……” 崔浩哼了一声,道:“只知道学诗学书的人,总会学成傻子,所以她才学成了这个样子。” 琉璃:“……” 第151章 思量计短长(8) 始平公主住的皇家别院占地开阔,崔家的别院上去并不远。琉璃跟着崔浩被引进去才发现被始平公主邀请的客人颇多。 始平公主的设宴真像她说的,是为了热闹,露天设在宽阔近水边的草地上,拿遮阳篷在草地上遮了一大片空间出来,地上铺了宽大的凉席,菜品就摆在凉席上,来的人都就席而坐,围在一起。 琉璃先看见了身形高大坐着也依旧很扎眼的乐平王,他旁边便坐着柳炎,显然有些拘谨,抬眼看见了琉璃,立刻欢喜地站起来走过来打招呼。 崔浩看了柳炎一眼,说道:“我倒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跑到南山来了。” 柳炎讪笑了一下,说道:“城里太热,因此和阿璃姐姐一样,跑到山里来避避暑。” 崔浩便说道:“来了山里功课也不能扔。回头去别院找我习字去!” 柳炎搔搔头,有些不情愿,却依然老老实实说了声“是”。 琉璃看得想笑,又觉得崔浩当着人的面揭柳炎的短有些不该,便笑道:“我近日正有读不通的地方。回头你帮我讲一讲。” 柳炎脸上一喜,立刻又想到,琉璃守着崔浩,哪里还可能有读不通的书?明明是给自己台阶下。 嘴里应着,身子往琉璃身边站,正好借琉璃隔开了崔浩。 乐平王坐在席上,扭过脸来看着这边笑了笑。 始平公主和乐平王坐前面,她旁边坐着一位夫人,琉璃不认识,然后看形貌,也是鲜卑人,能和始平公主坐在一起想必也是权贵之家。 始平公主这时站起身,走到这边来,笑着说道:“有什么话入了席不能说?我这宴可就等你们了。” 她今天穿的一袭浅色的纱衣,上面团团走着暗金的线,被阳光一打,出来的是满枝的桃花。枝是金线走,花是朱砂点,且是半汉半胡的样式,高腰宽袖,十分飘逸。连琉璃都眼前一亮,觉得从前竟然没有发觉,这位始平公主居然也能带出娇艳的气质来。 始平公主看琉璃注目自己的衣衫,就笑了笑。伸过手来拉琉璃入席。 到了席前,琉璃先跟乐平王见礼。 乐平王看着琉璃,笑了笑,说道:“那日见你还一脸病色。看今日气色果真不错。” 始平公主立刻抢白道:“所以现在知道我并不是任性强请了吧?” 乐平王笑道:“是我冤枉了你。” 始平公主笑着说道:“明明我才是正经的亲妹妹,你和皇兄一样,都心里偏着别人。不过我不嫉妒,琉璃长得美,连我都忍不住要偏心,何况你和皇兄。” 崔浩微皱了一下眉头。不过没有说话。 和琉璃入了席,再坐下来时,他便坐在了乐平王身边,柳炎坐在了他身侧。 始平公主指着旁边的夫人对琉璃说道:“我想着你大约不认识。这是安夫人。当朝安御史的夫人。” 琉璃一听安御史,便知道是谁了。北魏朝众臣中,阿爹为数不多屡屡提及且深有敬服之意的,便是那位叫做安颉的安御史了。阿爹曾说安御史聪慧善辩而且擅于谋略,先帝在时,曾任内侍长,检举弹劾官员的过失和奸邪,从来无所顾忌回避。就连他自己父亲晚年好敛财的事都给予检举揭发,深得先帝信任。当今皇上对他也是宠信有加。 没想到这位竟然是安御史的夫人。 琉璃急忙起身,对安夫人施礼道:“我曾听阿爹数次提起过安御史,说安御史纯直无出其右者。” 安夫人多少有些惊讶又带着欢喜。要知道高公的狂傲清高早已被人传遍,没想到对自己夫君如此高看。 乐平王这时笑道:“难得听高公高评一个人。” 安夫人自是欢喜。 几个人坐下来,侍女早已遍摆菜品瓜果又奉上各色冷饮。始平公主才要谦虚两句,忽然有侍女上来报道:“公主,大公主来了!同来的还是丘夫人。” 始平公主眉头一皱。 琉璃迅速看了崔浩一眼,调皮地笑了一笑:看,想要躲开并不是这么容易,人家追到宴上来了。 崔浩淡淡回了琉璃一个笑容。她追的是始平公主的宴。始平公主可不是那位华阴公主,不会任着大公主利用算计。 乐平王看了看琉璃脸带促狭的笑意,挑了挑嘴唇。 始平公主已经迅速恢复了平静的神色,问侍女道:“大公主上门可说了是为何事?” “大公主只说听闻公主来了南山,久未见面,因此前来探望。” 始平公主嘴角挑了一抹冷笑,说道:“大公主既然这样有心,我这个作妹妹的自然要盛情相待了。” 一边站起身来,一边对各位说道,“各位稍坐。我且去迎了大阿姐。” 第152章 思量计短长(9) 始平公主迎着大公主和丘夫人进来,琉璃随着众人站起身来施礼。 这位大公主,琉璃第一次见,身段窈窕,个头比始平公主矮半个头。衣衫绮丽,相貌艳丽,只是脸上的脂粉稍嫌浓一些,走过来的时候带着浓浓的香气,让琉璃多少有些不舒服。且那张脸显然是过于涂抹得白了些,失了脸的本真,完全看不到本色。 大公主拿眼在琉璃脸上溜了一圈,笑道:“年纪虽小,果然是个美人儿胚子。” 阿原皇上跟前告状的事情虽然并未传开,在场的除了柳炎和安夫人,都是知道的,立刻听到了话中的意味。 崔浩脸色一冷,这位大公主因着琉璃拒了约请,便出语不逊便也罢了,居然出口就是琉璃被姜夫人算计哄新兴王送首饰的事情。过了这么几年,这位公主的修养越发不怎么样了。 当下淡淡说了一句:“大公主谬赞。她年纪小,只知道以德为美,我代她谢过公主。” 他出语如此大胆,在场的人都没有想到。 始平公主吃惊地看了看崔浩,看他一脸淡然地站在琉璃面前,做着维护的姿态,心里一酸,有种异样的滋味。 大公主脸色一变,才要发怒,丘夫人暗暗捅了捅她的胳膊,她才猛然想到,皇上都偏着她们母女发落了姜夫人,自己上赶着来将她得罪,她再一个风吹到皇上耳朵里,自己的日子只怕更不好过了。张开的嘴又闭上。 丘夫人这时看着琉璃笑道:“都说高小姐聪明灵慧,也听慕容夫人嘴里夸过。今日见了,真是俏丽灵秀的人。高公果然会养女儿。” 琉璃听见丘夫人夸自己,不管真心还是假意,总是长辈,于是对丘夫人施了一礼。 大公主心里压着火,看了看在场的几个人,笑道:“原听说妹妹过来别院,想着多日未见,过来看看。没想到我今日竟是来的不巧了,妹妹在宴客,竟是叫我打扰了。” 始平公主脸上笑道:“原也不过几个招几个伴儿过来说说话。恰巧碰上二皇兄这边骑射,便约了过来。姐姐有家有室,不比我们这些无所事事的。这酒菜茶水还多亏了安夫人帮着张罗。姐姐和丘夫人既然来了,相请不如偶遇,就一起坐一坐吧。” 大公主笑道:“碰上了,我若转身走,你定然心里不安。好在你我姐妹,也不见外。” 果真和丘夫人入了席。 始平公主叫侍女加了酒杯茶盏,添了筷子,俨然像友好亲姐妹一样待起客来。 大公主看侍女杯中倒了酒,看了看对面的琉璃,面前只有茶盏,没有酒杯,说道:“妹妹只管照顾我,客人却还没有酒呢。” 始平公主对大公主一味套近乎不拿自己是外人的语气很是反感。她如何待客,难道还要这位大公主教不成? 崔浩见大公主只盯着琉璃,于是淡淡又开口:“阿璃年纪小,不能饮酒。不设酒,是始平公主贴心。” 淡垂着眼睑,看也不看大公主,只伸手给琉璃倒了一杯茶,轻声说道:“你身子刚刚好,茶也不必多喝。” 大公主连崔浩两番抢白,态度又冷淡,脸上有些挂不住,勉强笑道:“早就听说崔府与高家关系亲近,如今看着,崔阿郎对高家小姐真是呵护有加。” 始平公主一听,脸色便沉了一沉。想这位阿姐是不是脑子进了水,当着这许多人,是在说崔浩与琉璃有私情还是什么?且不说琉璃年纪小,琉璃就是年纪相当,这话是能当着众人说出来的么?且她对崔浩素有情愫,一意示好,大公主这话简直戳了她的心。 崔浩缓缓抬起眼睛来,淡淡地看了看大公主,脸色变得很冷硬。 才要张口说话,衣角一紧,却是琉璃偷偷用手扯他的衣服。当着许多人,他不能回头。但知道琉璃肯定是知道他要对大公主出言不逊而阻制他。 于是便听琉璃轻声笑了笑,俏皮的声音响起:“崔哥哥当然要对我呵护有加啊,因为他是我的崔哥哥啊。若要欺负我,那是外人才做的事情,而且还是心怀恶意的外人。” 她说的俏皮声音又清脆。 乐平王一个没忍住,出声便笑了出来。 大公主先被崔浩刚刚冷硬含冰的眼神刺到,然而又后琉璃俏皮地抢白。虽然知道自己被骂了一次恶人,然而琉璃看着天真无邪的样子,实在也跟她难以计较。生生在心里憋了一口恶气。 安夫人这时笑着插嘴说道:“只顾着说话,也要动筷子才是。这菜是始平公主费着心思让备的,各位不要不捧场!” 安夫人这一打岔,各人身边的侍女立刻知眼色地布菜。 琉璃身后一侧是始平公主派的侍女,一侧是掬心。那侍女刚才听了崔浩说琉璃病体初愈的话,很贴心地为琉璃布了松软易消化的菜。 琉璃慢慢嚼完了,笑着对始平公主说道:“公主的菜备得很美味,侍女又贴心,谢谢公主对我这般照顾。” 始平公主看崔浩刚才维护琉璃的态度就知道想要讨好崔浩,是少不了要在琉璃身上下工夫的,何况这是自己设的宴,自然不能让琉璃在自己的地盘上受委屈。于是笑道:“请你来本来也是想着大家一起热闹,你吃得开心就好。上次你去宫里谢恩,我阿娘嘴里总夸你,以后你常到宫里去找我玩才好。” 琉璃便笑着回道:“皇宫重地,我要回过我阿娘,由着我阿娘带着才好去。否则我一个小孩子冒然去了,只会被人说没教养。” 始平公主一愣。心里想我也只是嘴上说说,你怎么就当真了?觉得琉璃不是这么单纯的人吧?抬头看琉璃笑着跟她说话,眼睛往大公主那边溜了两眼,微微欠身还施了个礼,立刻明白了,大公主原来也请过琉璃,所以这是琉璃对大公主的回复了? 琉璃毕竟一个小孩子,大公主怎会要请她的?大公主一向自持身份,竟然对琉璃如此示好?既然对琉璃示好了,为什么今日听着大公主几番针对琉璃,话说的并不中听,难道是因为琉璃拒了她? 始平公主心里狐疑着,想,大公主若肯低下身份跟琉璃示好,如果不是别有所图,谁会相信?大公主能图琉璃什么? 始平公主心里猜疑着。有侍女过来又禀道:“公主,大公主,大驸马过来了!” 第153章 思量计短长(10) 始平公主听到大驸马前来,脸色便有些不大好。大公主这个驸马,不管大公主自己觉得不觉得,如今已成了整个皇宫的笑话。 大公主当初算计华阴公主,就已惹了皇上不高兴,始平公主原以为皇上总是要将她和亲到哪一邦去,没想到居然将她嫁给了当时的丘穆司空的儿子。当时还有些诧异不解,不知道皇上何以那般优待大公主。结果成婚不久,就传出大驸马肆意纳妾强纳侍女的事情,再以后,种种劣闻竟然从未断过。才知道大驸马竟是那般不堪之人。皇上当面斥过几次,也总是不肯收敛,闹了几次,本有职封在身,结果一降再降,近几年,除了一个闲职,皇上再也不曾委过什么差事。 且不说皇上厌恶大驸马,始平公主想想大驸马的为人,就颇觉厌恶。 没有到大公主前脚刚落了座,后脚这大驸马就站在别院外面。 始平公主虽然厌恶大驸马,然而人在外面,总不能不请进来。然而看了看琉璃,又心中犯了迟疑。大驸马之好色,比新兴王犹过之而无不及,倘若对琉璃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或是做了什么不雅的举动,崔浩定是惹下了的。 始平公主还没有说话,崔浩已经冷着脸站起来说道:“公主今日连番有客人,我和阿璃在此多有不便,王爷、公主请允我带阿璃退席。” 这话说得全无半点客气。始平公主便有些脸色讪然。她虽然也恼怒大公主和大驸马来得如此不识趣,然而崔浩却也没有给她面子。虽然一向知道崔浩性情如此,难肯给人留面子,还是觉得有些挂不住脸。 然而最脸上挂不住的,却是大公主。大驸马一说要进,崔浩便起身要辞,如此明显的排斥,直如当面打脸。讶然地看着崔浩道:“崔直郎听到驸马过来便立身请退,却是何意?” 琉璃并不想崔浩跟大公主对上,伸手再扯崔浩的衣角。崔浩这一次却没有理会,冷冷说道:“驸马名声太响,不敢与之同席!” 大公主脸然一变,起身斥道:“大胆!你不过一小小直郎,竟然出口污蔑驸马!” 崔浩冷冷看着大公主:“我是小小直郎不假,我身份是比不过公主与驸马,然而却不是公主口中‘小小’二字。” 大公主脸色发白,指着崔浩:“你不过是仗着能常常在皇上面前说说话,就敢无视皇亲,简直是放肆!” 崔浩冷笑道:“我能常常在皇上面前说说话,凭的是我自己的才干,一无所耻,二无所愧。我虑及驸马名声自请退席,乃是实情真话,不知公主所谓放肆何意!公主凭着自己的身份对我横加指责,想要我卑躬屈膝,也请恕我不受!今有乐平王在此作证,公主想要皇上面前告我的罪,也请随意!” 琉璃没有想到崔浩竟然如此大胆地和大公主当面对驳,脸色着慌地站起身来,扯着崔浩的衣角,想要制止他。 乐平王这时站起来,脸色同样淡然地说道:“大公主,崔直郎向来为人清傲,却为皇上看重。话有不中听,连皇上都不计较,大公主何必与他计较?况且驸马从前行径,本已惹得皇上多次不快,再闹到皇上面前,大公主是向着他还是害他?” 大公主没想到乐平王居然会站起来为崔浩说话,且还当着众人的面,点出驸马的不端,不觉脸上无光:“你居然向着外人……” 乐平王淡淡看了一眼大公主,说道:“大公主自从嫁到丘穆府上,越来越摆不对自己位置了。吕大将军不久要回都城述职,大公主想要这个时候惹恼皇上吗?” 大公主一听“吕大将军”几个字,立刻想到自己当年算计华阴公主的事情。 那个时候,她以为华阴公主和皇上虽是亲兄妹,然而关系并不亲厚。她不想被和亲给一个粗鲁野蛮的降将,倒是看上了能说会道时时殷勤献到面前的大驸马,为了自己的终身幸福,听了奶姆的计策,收卖了华阴公主的侍女,作了算计之事。 她原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却没想到,大家都看在眼里。她百般恳求也嫁给大驸马的时候,父皇问她是不是想好好。 她当然想好了,否则为什么会豁出去算计华阴公主? 父皇什么也没有说便为她赐了婚。她只是没想到,她心心念念要嫁的大驸马竟然是那样一个人。然而他是她一手挑选的,她嫁了他,为了他她算计皇上的亲姐姐连皇上都得罪了,她还能怎样呢? 华阴公主出嫁,当时还是大皇子的皇上亲自去送嫁的时候她就知道了,她得罪了将来的最高位的那个人,以后的幸福都攥在那个人手里。 旁这的丘夫人一看事情不不妙,急忙对大公主说道:“大驸马想必是有要事找公主,因此才找到近前。大公主还是去看看吧。” 始平公主不等大公主回答,立刻说道:“大驸马有要紧事找大公主,不敢耽搁大公主的要事。我这便让人送大公主出去!” 一边说着,一边招了侍女过来,客客气气地将大公主和丘夫人送了出去。 因着大公主这一闹,宴席多少有些走了味道。安夫人是个善于调节气氛的,极力地插诨打科又是劝酒又是劝菜,大家才开始高兴起来。 第154章 思量计短长(11) 这天从始平公主宴罢,乐平王与崔浩和琉璃一同告辞离开。先顺路将柳炎送回去,再走下来,乐平王才对琉璃说道:“今日大公主的事情,你不要放在心上,她近几年有些不知所谓。” 琉璃道:“倒是我要谢过王爷在宴席上为我说话。” 乐平王笑笑,在转过一处路口时,崔浩与琉璃向左,乐平王向下,骑马离开。 崔浩看了看琉璃,问道:“他刚才不过说了句话,你就感谢不尽了?我说了许多话,你倒不发一言?” 琉璃便笑了笑,说道:“崔哥哥是家人,家人不言谢么。” 崔浩挑挑嘴角:“你这话我听着很是受用。” 两人很快回到别院,琉璃才问崔浩道:“你今日为何那般生气要与大公主当面对上?她虽然是有些不知所谓,也颇仗身份,何苦要惹了她?” 崔浩冷冷道:“她也不过是挂着个公主的名儿,早有名无实了。然我并非是看身份欺人,只是她今日做得太过份,她那个驸马,什么混帐之辈,无礼之徒,也敢自作主张想往宴席上引!” 琉璃看崔浩气成这个样子,不免奇怪道:“他难道惹过你不成,叫你气成这个样子?”要知道崔浩对人多有不屑,不喜欢从来是无视,何曾跟人如此计较生气过? 崔浩看了看琉璃,拿鼻孔外面哼一声:“那大驸马什么样的人,你没有听到乐平王说么?乐平王都不照顾大公主的面子,她那个大驸马能是什么人?你还好意思问我,日后莫要独自出门,独自出门定要长个心眼儿,记住了?” 琉璃道:“你只说那大驸马做了丑事,大公主想求我在皇上面前美言。我以为他们是求人心切,哪里想到他人会恶劣成你们说的那个样子!” 默了一会儿,轻声说道,“阿娘为了我的事情,先在皇上跟前告了姜夫人和东阿候夫人的状,那姜夫人和东阿候夫人是得罪了。今日又与大公主对上。她们想来都是心窄之人,存了忌恨倒不怕,只怕她们会找我阿娘的麻烦。” 说着话,皱了皱眉头。 崔浩便说道:“你后来在宴席上沉默不说话,原来是想这个?” 琉璃说道:“我不是想她们会找麻烦,我是想,我应该到皇上面前多走一走,才能叫那些居心不良的存几分忌惮,不要总觉得我和阿娘好欺负!” 崔浩便问道:“若是寻常人欺负你便还好。若是欺负你的便是公主王爷,你即使到皇上面前走一走,难道还能与他们平起平坐不成?你看刚才的安夫人和丘夫人,两边说话,她们也不过是适时插话,小心劝解而已。” 琉璃歪歪头,调皮地一笑:“不能平起平坐,就和与她们能平起平坐,或者比他们高的人多往来交朋友,我不信她们再欺负我的时候,不会在心里想一想。” 崔浩忍不住笑道:“你那固然是个法子,须知他人真要存了害人之心,还能想不出法子来?最要紧的难道不是让自身厉害起来,让那些人心里忌惮得罪你的下场,而不是忌惮得罪你身边人的下场。要知道,再与你亲近的人,也有心里有所顾忌不能为你出头的时候。” 琉璃想了想,扑哧笑道:“我觉得你说的是。只是我要怎样才能让自己厉害起来呢?” 崔浩轻声笑道:“所谓的厉害,不过是多层别人不敢招惹的身份,你自己想。” 琉璃果真想了想,问崔浩道:“我阿爹并不喜欢入朝为官。如果为我的私心教他入朝,他会很难过的。” 崔浩笑道:“我何曾叫你阿爹为难了。你不用担心别人会欺负你,无论什么事情,我总会护着你。只有一点,你现在年纪小,我护着你,然而再过两年我即使想护着你,也总要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才是。” 琉璃略略一想,立刻脸一红,低了低头,又拿眼挖了崔浩一眼,轻声说道:“你想要身份,只管跟我要阿爹阿娘要去,跟我说有什么用?” 崔浩轻声笑道:“但你先肯了,我才敢跟你阿爹阿娘要去啊。” 第155章 思量计短长(12) 琉璃在南山别院一直住到城内去了潮热,才动身下山回家。期间因为皇上找崔浩商议出兵夏国之事,将崔浩召了回去,琉璃动身的日子,崔浩正在宫中被皇上召去问话,脱不开身。待从宫里出来,琉璃已经被宗明接了回去。于是便直接骑马去了高宅。 琉璃在南山住了多半月,见了阿娘的面先撒娇。阿原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地点她的头:“也不怕被人看见笑话。真是想我,早早回来便是。” 琉璃便笑:“我要回来的。可是聂阿姆说我回来再闹个病什么的平白叫阿娘看着心疼,便叫我多住些日子。” 聂阿姆便笑道:“山里清凉,小姐住得舒爽,才去几天精神便好了大半。想着在家里也是闹夫人,索性就多住了些日子,过了潮热才回来。” 阿原于是掰着琉璃的脸,看了看,笑道:“气色果然不错。” 聂阿姆笑着,将琉璃的衣物拿回后院去归置,留出母女俩个的空间给她们说话。 琉璃便道:“我走后才知道,阿娘之所以舍得我走,原来是要去跟皇上告状。告状的事情原该我去才好。告得成了,是皇上疼我。告不成,皇上也只当我小孩子乱告状。崔哥哥跟我说阿娘去宫里告状的时候,我担心得不得了。” 阿原轻描淡抹地一笑,说道:“阿娘连个自己占理的状都告不赢,那些年也白过了。那日本是我一时胆怯,没有当场拒了新兴王,却授人以柄背后给人诋毁。你小孩子家,真跟皇上去说,也只能说自己受的委屈。我要的,却是堵住众人的嘴,永不许再提那件事。” 琉璃偎着阿原,说道:“阿爹不在家,阿娘为我奔波,诉求于人,我心里不忍。” 说得阿原笑起来:“阿娘又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无知娘子,你倒担的哪份闲心。真要担心,倒是阿娘担心你才是。” 琉璃轻声说道:“我以后常到宫里走一走,跟皇上套套近乎,那些人以后若想再凭空惹事,总会忌惮一些。” 阿原惊讶地看了琉璃一眼:“你在南山别院,可是遇了什么事情?有谁为难你了?” 琉璃笑道:“我住的是崔哥哥家的别院,但有谁想为难我,也总会顾忌崔伯伯一下。再说,我镇日只在别院里呆着,还有谁敢上门找事不成?我只是想到姜夫人和东阿候夫人那般算计我,不过是觉得身份比我高。我若要求个身份,看她们以后还敢那般明目张胆地算计我。” 阿原说得笑了,说道:“我和你阿爹都不想你勉强自己去跟谁讨好。如今事情到这份上,既然有人愿意仗着身份行不良之事。我也不是讨不来身份,何必你去讨好谁?” 琉璃惊讶地看着阿娘。 阿原笑了笑:“皇上有西征夏国的意思。大军一动,虑的不外是粮草。阿娘从前有着那层关系,给大军调个粮草并不是什么难事。谁家的生意也是一样做,皇家的生意也不是做不来。两边得利的事情,我不过做个中间人,大军解了后顾之忧,那边脱了囤压的粮食。我还落两边的感谢。何乐而不为!” “阿娘……你原本说要……放手的!” 阿原淡淡一笑:“我也没有经手什么事情。不过是中间作了个传话递话的人。之前皇上念着你阿爹的半师之谊,所以对我家多有偏重,然而背后总会有人说三道四。我不怕别人学舌,却不想连累你的名声。如今我堂堂正正地站出来为皇家做事,皇上再有偏疼,那些人又能说什么?” 抚了抚琉璃的头发,又说道,“人活一世,本来便在取舍之间。所舍为所得,有得必有舍。原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第156章 思量计短长(13) 宣平六年,九月,柔然大漠草枯秋长,牛畜无食,草粮不丰,柔然王领兵南下抢掠,魏将杜超,伺机数月后,在高公秉淮谋划下,趁着柔然南下无备,率兵大举征讨柔然,五道并进,越大漠而击之。当是时,柔然民畜皆惊,四散惊奔,柔然可汗大檀惊骇北逃。 宣平六年,十月,杜超追击柔然残兵败将,定疆数百里。然天冷地寒,军士多有不适应,在高公秉淮建议下,奏请魏帝,率兵返朝。 宣平六年,十一月,魏帝趁夏国皇子争位之机,亲率轻骑一万八千,向西挺进,渡过黄河边,征伐夏国。时值隆冬,夏国新帝赫连昌正大宴群臣,魏军突至,上下惊恐。赫连昌仓促出战,被魏帝驰马败退,率士兵乘胜进入城内,直击皇宫。次日,魏帝四面出击,掠抢居民,民死伤数万人。归,掠牲口牛马十几万,徙夏国居民万余。 宣平六年,十二月,凯旋而归的魏帝就着新年临近,大赏有功之臣。赐封高公秉淮,不受。帝仍厚赏之,放归于家。 秉淮归家,因着前番承诺,为琉璃带了一匹矮马。琉璃自然大为高兴,阿原却是百般头疼得要抓狂。那只鹿她已想尽法子地想要打发掉还没有打发,又添了这匹马,整个家里的后院简直要成放养场了。偏那只鹿和这匹马看着相处甚得,两个一见了面,互相嗅着试探了一番,很快便亲热起来,形影不离。 宗俊听说了有马,嚷着三娘过来,秉淮笑着将他抱到马背上,那马自是温顺,宗俊胆子也大,抱着马脖子骑得兴高采烈。 三娘看着宗俊骑了一会儿,哄着他说要去街上置年货,随口许了他些玩意儿,才将他好歹哄走。 宗俊一走,秉淮便将琉璃抱到马背上,父女两个乐得跟孩子一样,又笑又闹,直飞过了墙。 元韬身在墙外人在马上,听了一会儿,笑了笑,说道:“高公离家日久,他们父女正该叙叙旧,走吧。” 后面几个侍卫面面相觑,皇上发了话,马先走了,他们自然是跟上。 元韬离了高宅,却不想回皇宫。高宅在城南,顺着街向南闲走几步,便是城门,于是顺势打马就出了都城。 寒冬腊月,冷气袭人,路上行人少见。 元韬打马走了一会儿,对面便慢慢驰来一辆牛车。那车自是十分陈旧,那牛也是十分年迈,一走一响,吱吱作响。然而走得却是一派悠然,不急不缓。 元韬笑了笑,打马奔到那牛车前,拦在当道,笑着说道:“天师好情致。这寒冬朔月,天师还有兴致出来闲走。” 车上的棉布旧帘一挑,正是须发皆白,然而精神矍铄的寇天师。站在车前对元韬行礼。 元韬摆摆手:“我今日正无聊想找人说说话。既然遇到天师,正想请教天机。” 寇天师捻须笑道:“皇上如不嫌弃,还请车内一叙。车虽简陋,尚可挡风寒,又有热茶相候。” 元韬于是下马登车,后面侍卫在车两侧散开。 元韬入了车内,只见车内果然备有茶桌,桌上茶壶茶杯,一应俱全。 元韬栖身坐了,寇天师倒了茶,递过去。元韬接了,捂在手里。 寇天师笑道:“皇上所虑,不过是柔然大夏卷土重来,与宋地双双夹击,置魏地于前后受敌。我夜观天象,北方西方星辰皆暗,已是垂败之像,柔然也许尚能苟喘,大夏却是行将败落。皇上除忧之日,不过就在近前。实在不必忧虑。” 元韬眉宇一明,笑道:“前番出兵夏国,得天师吉卦,果然大胜而归。如今托先生吉言,但能克夏国、败柔然,消了宋地的威胁,从此北方便是平安了。” 寇天师道:“行军打仗,不过是天时地利人和。皇上已占了天时,如今魏地沃土广阔,臣民安定,百业已兴,国力更升,而柔然受创,夏国受挫,已在下风,且皇上手下有精兵强将,又有崔公高公相佐。天时地利人和已经占全,所谓无往而不利,便是皇上现在。” 元韬悦然大笑:“真如天师所言,克了夏国,消了柔然,我愿拜天师为国师!” 第157章 思量计短长(14) 临近过年,因着秉淮刚回来,镇日里只和阿原琉璃坐在一起说笑,一应采买便交给宗明。宗俊巴不得有出门的机会,但有宗明出门,一概跟得紧紧地,三娘也无可奈何。 这一日琉璃正在后院被秉淮看着骑马,听到引慧前来报道,门外有叔孙恭登门求见。 秉淮一听,立刻笑道:“请他进门吧!” 将琉璃从马背上抱下来,说道,“跟你阿娘说,家里有客人,要留饭。让你阿娘准备些家常菜品,量要备大些。” 琉璃不免好奇道:“是什么人,阿爹如此欢喜?” 秉淮笑道:“是当朝镇西将军叔孙建的儿子,此次出征柔然,总有他护在阿爹身侧,人是稍嫌清傲了些,一把武力过人,人品却是端正,有勇而顾弱,难得的忠厚。” 琉璃歪头笑道:“从前可没有听过阿爹夸奖谁。如今来个叔孙恭,阿爹用了这许多好话来夸,是因为他曾经护着阿爹么?” 秉淮道:“受人恩惠,自当有报。若是他为人不堪,我受了他的恩,或赠金银,或奏皇上,封赏便是。正因他为人难得,阿爹才愿意以客相待,以子侄相教。在外数月,他与阿爹倒也处得亲厚,以后说不定会往来起来,你与你阿娘都该见一见。” 琉璃被阿爹这一说,不免起了好奇之心。秉淮去前头待客,她便找阿娘,说了阿爹留客的意思。 阿原正和三娘一处说话,听到琉璃的话,笑了笑,说道:“难得年轻后辈里你阿爹能看上哪个。既然你阿爹说人不错,必然是不错的。且受过人家护卫之恩,招待招待也是该的。” 琉璃便好奇问道:“阿爹说那人是镇西将军的儿子,镇西将军是什么人?” 阿原笑道:“镇西将军叔孙建,是本朝老臣,至今已任三朝,外人说他沉稳机敏多智谋,治理军队号令严明,又一向重视人才,礼贤下士。本朝将士鲜能比肩。说起来,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他的儿子,想来不是个差的。” 琉璃哦了一声,想了想,不服气地问了一句:“他比崔哥哥还厉害么?” 阿原笑起来:“你崔家哥哥习的是文,这叔孙恭习的是武,一文一武,如何比较?你崔家哥哥是天才难得,然而天下除了你崔家哥哥,也不是没有别人了,你这酸爽的语气却是为了什么?” 拍拍琉璃的头,说道,“上门既是客。你阿爹既然留客了,自然要好好招待一番。你是帮阿娘的忙还是让掬心陪你说话去?” 琉璃忙道:“我若说帮阿娘的忙,阿娘一会儿定会赶我。我知趣些,自己走好了。” 说得阿原又笑。三娘自然和阿原一起张罗起来,一边跟阿原悄悄说道:“那叔孙建家的公子我倒是听说的,难得老爷如此上心,难不成是为阿璃打算着?” 阿原骇笑道:“琉璃过年才九岁,不至于如此着急吧?” 三娘说道:“说小也不小了。转眼就是要成亲的年纪,这个时候,遇到不错的后生,就该早早定下来。叫我说早些上心些才好,早早定下来,省得那些别有用心的人算计。” 阿原叹道:“我私心里,宁愿辛苦些也愿意留她几年。自己的女儿,自己再疼不过,别人总也疼不过自己爹娘。” 三娘说道:“话是这样说,女孩儿家总是要出嫁。要说上心,夫人看在眼里,哪个有崔家阿郎对小姐更上心。只是我看夫人的意思,似乎一直在迟疑不决。崔家是官家,叔孙家同样是官家,既然左右离不了官家,自然找个真心对小姐疼的。” 阿原低声说道:“于我看来,崔家阿郎自然是好的。只是你知道从前高家的事情,经了一次,秉淮哪肯再让阿璃去经第二次。崔家跟皇上走得如此近,将来万一……” 琉璃自己出来,和掬心一道出了阿原的院子。走了两步,问掬心:“掬心姐姐,你听说过那个叫叔建恭的么?” 掬心笑道:“都城里凡叫得出名号的官家,多少都了解一些。何况叔孙将军的儿子。小姐想知道什么?” 琉璃被一问,立刻愣了一下,想了想,居然真的不知道自己想知道什么。 愣神的工夫,掬心笑道:“我看小姐未必见得是想知道这位叔孙公子。” 琉璃于是嘟嚷道:“我的确也没有什么想知道的。只是听阿爹那般夸他,有些不服气,崔哥哥都没有被阿爹刻意夸过。阿娘还说他厉害……” 掬心被琉璃的表情逗得掩了唇。这明显是为崔浩鸣不平了。 琉璃被笑得不好意思,走了两步,又停下脚,说道:“我倒真想看看那个叫做叔孙建的长的什么样子,阿爹不光赞他,还留他用饭。” 掬心见琉璃明明孩子心性。她未必是一定要见见叔孙恭。一多半是因为那句“厉害”,心里不服气崔浩被比下去。她自然不会在面上挑明,只是微微笑道:“小姐如果是在问我,我劝小姐还是等会儿跟着夫人一起去见才好。” 第158章 思量计短长(15) 琉璃跟着阿娘去前院,见到叔孙恭的时候,几乎惊个倒仰。再想不到,这个叔孙恭竟然是当日在南山看桃花时将自己掳走的人。心下惊讶不定,原来当日和柳元元说话的,竟然是他。这样想来,两人私下里接近,岂非是……顿时明白当日叔孙恭为何要掳自己走,差点将自己灭口了。 叔孙恭尽管早有所料会见到琉璃事先作了心理准备,还是表情一僵,面带惭色,站起身来,有些拘谨地对阿原行了个礼。对琉璃却是不敢看,然而知道自己当日实在是唐突又过份,拿眼神看了看琉璃,带着祈求之意,希望她不要将当日的事情说出来。倒不是他怕惹了高公夫妇的怒气,而是怕说出来会坏了柳元元的名声。 鲜卑女子没有汉族那么多礼教讲究,喜欢哪个男子,会跑到男子面前表白,一男一女也会私下相约见面谈情。然而汉族女子被种种礼教束缚,并不能随便与男子见面,更虽提说话聊天。何况柳元元出身氏族旺族柳家,更是重名声。否则那一日他也不会因琉璃撞破情急之下生了恶念将琉璃掳走。 秉淮这时对阿原笑道:“这次出征柔然,无伤无病地完好回来,全得他时不时护在我身侧。” 阿原看叔孙恭高大魁梧,相貌俊伟,心里先有些喜欢,又听他对丈夫数月相护,对他更是好感倍增,笑道:“从前听闻叔孙将军乃众臣中的佼佼者,鲜人能及。有子如此,可见将门有后。” 叔孙恭敛了心神,连忙施礼道:“跟高公相处数月,得高公点拔无数,才知从前自持眼界,所虑极短。实在有愧夫人如此夸赞。” 秉淮笑呵呵对阿原说道:“小阿郎武力过人,将才难得,我已将他收在门下了。”又对叔孙恭说道,“以后只以师称,不用高公夫人地挂在嘴上了。” 叔孙恭连忙又行礼,口称师父师母。 指着琉璃说道:“这是我女儿琉璃,顽皮得很。既然认了师,你们就兄妹相称吧。” 琉璃已经复了神色,不等叔孙恭开口,上前乖巧地喊“叔孙哥哥”。 叔孙恭讪然回礼,多少有些尴尬。 阿原只当叔孙恭拘谨,笑道:“难得你师父今天高兴,你第一次上门,以后少不得常来常往。今日就留下来用顿便饭。” 这顿饭叔孙恭吃得颇有些坐卧不安。一边是他颇敬重的师父,一边是他差点伤害性命的师父爱女。 他自那日得了崔浩嘱托,想及自己犯下的过错,时时愧疚于心,因此对同时杜大将军帐下的高公不免殷勤看顾些。高公不明就里,闲下来倒提点他一些兵法谋略。两人交谈之下,他立刻被高公的高才大略折服,后来倒是真心实意地护着高公。因此这次一回来,第一件事便是上门来拜望。然而跟琉璃一碰面,心里的尴尬可想而知。 叔孙恭这边心里惴惴,琉璃却表现坦然自若。当日叔孙恭没有伤及她,她自己也并未太将那天的事情放在心上。今日想明白了前因后果,知道这叔孙恭定是喜欢柳元元喜欢得紧,怕她多嘴坏了柳元元的名声,才对她动了恶念。 自从她南山被劫之后,柳元元自觉已与她疏离了起来。偶尔见面虽然极力做得若无其事,面上也做得亲热,然而却已极少来往。而且她恍然听说柳元元正被家里张罗着定亲事,不知道亲事定下来没有。那个定亲的对像,应该不大可能是随军在外的叔孙恭。不知道叔孙恭知不知道此事。 饭后,叔孙恭又被秉淮留下深聊了一会儿才起身告辞。 叔孙恭一走,秉淮就对阿原说道:“此子心肠忠厚,危难能虑及他人,且我观他日常与人相处,正直柔顺,少有喜怒之色。此次在外,不行阿谀之媚,不做压制之恶,此子可教,可托。” 阿原讶然失笑:“阿璃才多大,你还真存了要对他托付琉璃终身的心思?” 秉淮还没有开口,琉璃从外面进来,听个正着,立刻说道:“我才不要他那样的终身,一副凶巴巴的样子。” 秉淮笑道:“哪里凶巴巴了,明明形容俊伟。” 琉璃道:“个子那般高,肩膀那般宽,跟着一站跟个铁塔一样,看着就吓人了,再长得凶一点,可不要吓死人?” 秉淮:“……” 阿原扑哧笑出声来,揶揄秉淮道:“阿璃平日里文弱书生见惯了,平白来个习武的,倒不看不上眼了。” 第159章 思量计短长(16) 秉淮随军回来,除了登了登崔府的门,与崔玦聚了一番,镇日便呆在家里,安享天伦之乐。饶是如此,皇上连番赐赏,接连送到家中。一为他随军出谋划策助杜超大败柔然,二为前次征讨夏国阿原牵针引线为大军输的粮草。 前者众人皆知,后者却是隐秘之事。众人只见皇上如此偏爱高公,诧异之余,不免心中猜测纷纷。那些胡族重臣,更有多有不服不忿者,觉得皇上近两年对汉臣重视太过,一个崔玦已是过份嚣张,再加上一个秉淮,虽然不敢任职,却得皇上如此看重,一个朝廷简直要成了汉人的天下。 临近新年,宋地却派出了使者到达魏地,言语之间,俱是示好之意。然而两边都心知肚明,之所以前来示好,不过是因着前番魏地先大败柔然,又大败夏国,虽然心中恼怒不服,然而双方势均力敌,都要喘息休养,因此表面上作个和平姿态。 元韬趁着新年之际,在宫中大宴群臣,借而为宋使接风。前殿设宴款待群臣,后宫设宴招待众夫人。 元韬特意下旨秉淮携妻女入宫就宴。 那些个胡臣听说,又是一肚子不服加不忿。想那高公,他再有能耐,然而鲜卑几多名将,都是生死征战里积下的功名,一个高秉淮,不过是前去随军出了一把谋略,拼命的不是他,厮杀的也不是他,皇上倒将目光全集中于他一人之身,无官无职,却准他携妻妇入宫赴宴,什么道理? 心思多的,立刻想到之前高家的女儿先是入宫谢赏,然后是灵泉池宴上被慕容夫人百般厚爱。事出皆有因,慕容夫人与高家的女儿一不相熟二无旧故,可何会对一个小丫头高看?高家的女儿再长得美,慕容夫人会因一个小丫头长得美而令眼别看?真说贪恋美色,也该是皇上才对。 如此一想,那些胡臣权贵立时觉得事情不妙。朝中有一崔玦,已被他占了半个朝廷,再来一个秉淮,这魏朝的天下岂不整个儿成了汉臣掌权?虽然不知道皇上是不是看上了高家小丫头的美貌,然而防患于未然,魏朝的后宫,绝不能由一个汉人之女来宠冠,魏朝的前殿,更不能任由汉人来嚣张。 因此这一日,阿原携着琉璃一入宫,虽然太妃和慕容夫人都照顾周全,然而那些夫人们表面上的客气,内里的疏离阿原便是立刻觉察到了。微微一笑,也不在意,只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缄默不语。脸上带着和善的笑意,不让别人觉得失礼,又不去主动攀谈他人。 崔夫人来的时候,便直接坐到了阿原旁边。明明白白地昭示了立场。 太妃和慕容夫人无奈地对视一眼。她二人虽然想极力缓和这尴尬气氛,然而一边是数位胡族夫人,一边是崔公和高公的夫人。一边占了多数派,一边得了皇上大半看重,得罪了哪一方都不好。 琉璃乖巧地坐在阿娘后面,被数道目光投过来,几乎打量个对穿,虽然心中有些奇怪那些夫人为什么如此在意她,然而面上做得落落大方,任着那些夫人眼光里带着打量,带着不甘,又几许无奈地看。 一边听那几位夫人们说起那位宋地派来的使者。 一位夫人说道:“说起来,南方宋地,确是养人。那位郭大人,年近四十,却是肤白面净,儒雅俊秀,宛若妇人。” 另一位夫人嗤笑道:“宋地也不尽是美男子。前番宋使如谢浑者,身材粗壮,一脸凶悍,实在和美字不搭边。” “不然。宋地先后遣使四次,只有谢浑粗鄙傲慢,其他三位俱是儒雅有风度者。听说宋帝身高七尺,更是貌美俊秀……” 琉璃听着众夫人居然聊起了宋地男子美貌,心中有些惊讶地想道,这些胡族的夫人当着家里小姐的面居然大谈外男,毫无避忌,果真是胡族开放,不讲礼数么? 听了一会儿,便听一位夫人不屑地说道:“宋地男儿再俊秀又如何,多的是薄情寡义者。如前殿那位宋史郭凭,听说喜新厌恶,背信弃义,更是名利熏心,弃了结发妻子,别娶他府小姐。看人若只看几分貌,他日便伤几分情。被他弃了的那位下堂妻,听说在郭凭家贫的时候,变卖物件为他撑家,一旦发达起来,便翻脸不认人。” 众位夫人听得都很吃惊,连在座的各府小姐们都冲那位夫人看过去。 “你所说当真?那郭凭居然为人如此之差?” 那夫人拿鼻子一哼:“何止是差!听说他当日弃了结发妻子,不仅分文不给,更将那位下堂妻从都城遣走,只恐她露了面给人知道坏了自己名声。寒冬腊月,那位下堂妻身无分文地给赶出宋地都城,是死是活都不知道。能做出这种事情来,那郭凭,何止一个差字!” 便有夫人愕然喟叹道:“只道南方宋地人杰地灵,才人辈出,原来居然也出无情无义之辈。” 那夫人嗤笑道:“万事岂能只看表面?他们汉人常有话说,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那金玉,惯会唬弄人,真要看清一个人,非要扒开那金玉表面才好。” 琉璃听到此,不免有些失笑起来。这几天一直在听阿爹阿娘说皇上连番赏赐,没得只叫外人看着心里不忿。原来这不忿,都在这里攒着呢。这哪里是在说那位宋使如何?一句“他们汉人”,便只露话心了。 第160章 思量计短长(17) 太妃听那些夫人们渐渐将话题扯到“汉人”身上来,知道如果不制止,只怕更难听的话要出来了。皇上近几年颇有提拔汉臣,仿效汉制的意思,这些胡族大臣们心有怨言也有情可原,然而不服则不服,拿到台面上来说,岂不是摆明了要跟皇上对抗?此事皇上不计较,一笑置之,皇上若计较,便是大事。这些夫人们也是太过随意了。 连忙插口笑道:“大年节的,我这宫里不容易热闹一回,只听夫人们说的热闹,但不见喝口酒吃口菜,难道我这宴席是薄待了夫人们不成?” 她说得轻松玩笑,众夫人们也不当真。一起笑着端了酒杯凭空敬着。 慕容夫人拍着始平公平的手笑道:“始平,你可看见了,这种场合,有眼色的人上赶着巴结着敬酒,她们居然要太妃发了话才想来敬,做人做到这个地步,也难怪她们家里的老爷将军升不了职。” 说得夫人们便都笑起来。 “知道皇上要的是忠心,哪个会将心思用到钻营拍马上面?” 慕容夫人便再次笑道:“啊呀呀,敬个酒便成了钻营拍马了?当着家里的小姐们,多教她们察言观色才对。以后娶了人,在婆家才好得了欢心不是?” 一个夫人便叹了一声,说道:“她们察言观色,也要嫁个知疼知怜的丈夫才对。诸如安熹子李大人,满满心思都是一个孝字,为他母亲一口燕窝,好好的妻子流了孩子都不知道。” 慕容夫人一怔:“这是怎么说的?” “夫人居然不知道么?那安熹子李大人府上,本也不是什么富裕之家。前些日子他母亲说要吃燕窝,刻着家里的银钱拿去买了燕窝去孝敬他母亲,夫妻两个只吃着粗茶淡饭,他那个新婚一年的夫人约摸是营养没有继上,前晚上腹痛不止,急召了医生来,却是小产了。” 在场的夫人们,不知道的,都听得讶然慨叹,有说那李大人孝顺的,有为那孩子可惜的。 太妃愕然说道:“大过年的,他们家出了这事情,这年怎能过得舒心?” 皱了皱眉头,说道,“这几日忙着置宴,竟然没有听哪个说起此事。”回头吩咐旁边一个宫女,说道,“你去跟内侍官说一声,去给李府送些银子过去。大过年的,本来已出了这事,尽量开心着过才是。” 宫女应了一声,退身出去。 刚说话的那夫人道:“年节里,本不该说这事情,倒累得太妃跟着操心不安。” 太妃道:“倒亏你提醒。” 慕容夫人这时见太妃身边的始平公主沉默得若有所思,笑道:“你这一脸的凝重却是在想什么?” 始平公主被问,说道:“为母亲的一时口腹之欲,致使妻子生生流掉一个孩子,不知道安熹子作何感想?” 那位夫人愣了一下,说道:“安熹子大人向以孝顺闻名。李府里母贤子孝,整个都城都是有名的。流掉孩子,也不是他想的事情。” 始平公主有些不服气,环视了一下四周,最后将目光落在琉璃身上,说道:“琉璃,你以为如何?” 琉璃正为刚刚听到的事情惊愕,被点了名,心思犹在想刚才的事情,顺嘴便说了一句:“为其母何其幸,为其妻何其悲。” 阿原接着琉璃的话,微微一笑,说道:“她一个小孩子罢了。偏听偏信的话,哪里能当真。” 始平公主却想道,琉璃所想,正是我所想。一个男人如果为了母亲一时口腹之欲,宁愿委屈妻子和肚子里的孩子,那样的男人,纵使别人眼中他千好万好,也是不能嫁的。 不由想到崔浩,于是便看了看崔夫人,心里立刻想道,他不知道崔浩会怎样做,但崔夫人绝不会像那位贪嘴的母亲一般。 琉璃接下来,都在想那位夫人提到的安熹子李大人的事情。她身边的阿爹、崔浩,都是百般疼她的人,再想不到还有那样的男人,为了母亲,宁愿亏着妻子,以至于居然伤了一个孩子。 这天从宫里出来,上了牛车,和阿爹阿娘坐在一起,琉璃才想起来问道:“阿娘,方才在宫里宴上,我是不是说话说得不当了?” 阿原微微一笑:“这个时候咱们家被人虎视眈眈,正是试试人心的时候。早点看清别人的面目想办法应对,总比他们掩着遮着暗里害人害到最后我们无力招架的时候好。” 秉淮皱了一下眉头,便看阿原:“你们在宫里,可是受了人挤兑?” 阿原笑道:“不要告诉我你在前殿便是众人相捧。崔家兄长已经撩了那些人的不服不忿,再加上一个你,他们能对你和颜悦色友善相待我才奇怪。” 说得秉淮笑起来。笑罢了,才说道:“我本不欲与他们较真。然而我走后,你们母女受了百般委屈,总要为你们讨回来些。我不想让人得便宜,谁能从我手中讨个便宜?单看我愿不愿意计较而已。” 第161章 人心最难测(1) 新年这一天,秉淮门前车来马往,络绎不绝。 只因他不愿为官,仍然揽起了书院的事情。又得了皇上首可,要他在书院开增开兵术兵法课,且还靳令官中子弟,但习武者,均须在年后到书院应考,择良才而教之。 那些鲜卑老臣,在朝堂上极及排挤汉臣,然而他们的子弟正是少年心盛,都有追逐沙场,建功立业之心。又知年前虽然败了柔然和夏国,然而两国未除,强敌未克,开年或早或晚,定会再起征讨。前番叔孙恭走了一圈回来,皇上又是封又是赏,大家早已心羡难忍。鲜卑子弟向来好武厌文,一听书院要开兵课,哪里还管父辈在朝堂上的排汉心思,三两相约地到高宅来拜年。且都知道叔孙恭早已被高公收在门下,更是拉了叔孙恭来当荐门石。 琉璃这一天本来打算了要与阿爹阿娘亲亲热热地守在一起过个好年,没想到居然被一群热血子弟打扰,前院热热闹闹,她在后院好不郁闷。想郭家姐妹、柳家姐弟、并卢家的卢绽,他们家大业大,亲朋好友无数,都在都城据守,各家走动走动,才显得亲热欢乐,不像他们南边移居过来,无亲无戚,只有寡落落自家一家人,饶是如此,居然还被一群不知看别家脸色的子弟打扰了一家三口的欢聚。 崔浩进来的时候,琉璃正拿着一套九连环的套环无聊地解,屋里榻上放着打开的陈旧小皮箱,正是当日进都城时送她的。 看了看榻上虽然陈旧却干净整洁不染尘土的小箱子,崔浩抿唇一笑,顺势往榻上坐,说了一句:“解了这几年,居然都没有解出来么?” 琉璃看是崔浩,脸上有了欢颜,撇嘴说道:“一年都解好几次呢。” 收了套环,问崔浩,“掬心姐姐被阿娘放回家去过年,我一个快无聊死了。我阿娘本说你们府上今日人多宴盛,为什么你有时间过来了?” 崔浩微微笑道:“人多宴盛为的又不是我。我不过来,怎知你无聊成了这般模样?” 看琉璃拿眼瞪他,笑道,“穿衣服吧,带你出去走一走!” 琉璃惊讶地看崔浩:“大过年的,出去走走?去哪儿?我阿娘允了?” 崔浩不答,只笑道:“不去我便自己走了。” 琉璃哪肯不去,起身就往榻下跳,一边到门口喊聂阿姆为自己找衣服。 屋里再暖和,毕竟是冬天,地面也是冰凉地寒。 崔浩急忙伸了手将琉璃往榻上拉:“真凉到了你,一个正月都别想出门了!” 琉璃一听,忙着要往榻上跳,然而离得远了,一步两步怎能过去?被崔浩拉着,急得一跳,两脚便踩到崔浩靴面上。崔浩又怕跌了她,只得将她拉紧贴着自己。 聂阿姆听着琉璃的喊声进来,先被两人的样子唬了一跳,及至看到琉璃只着棉袜的脚,立刻便明白了怎么回来,又是好气又是无奈地道:“小姐,这冰凉的地你也敢往地下跳。幸好是崔阿郎在,否则回头你闹肚子疼都不晓得怎么个遭罪!” 一边说着,一边伸手要抱琉璃。 琉璃道:“我现在长了个子,又沉了许多。阿姆你抱不动的,把我的鞋子拿过来给我踩了就好。” 聂阿姆一想也是。她倒不是琉璃沉了抱不动,只怕自己摔了她。于是赶忙将琉璃的鞋子拿过来。看崔浩被踩了半天,摇头道:“小姐只管胡闹,都不管崔阿郎是否吃疼。崔阿郎脚可还好?” 崔浩笑了笑:“无妨。” 琉璃踩了鞋,趿到榻前,一迭声地道:“阿姆,阿娘许我嗖崔哥哥出门去。快帮我找了衣服来吧。” 聂阿姆回头看崔浩。崔浩点头笑道:“婶婶在前院帮着世叔待客,腾不出身来。出去庄子上走一走,并不需太多时候。年节里,带阿璃出去走走,也省住她在家里闷得无聊。” 聂阿姆忙道:“是这个理儿。我正说呢,大过年的,小姐本来欢欢喜喜要与老爷夫人好好过一过,来了这些人,小姐自然不好前院去。” 一边说着,一边去衣柜里为琉璃拿衣服。 崔浩又说道:“阿姆尽可为她找便利的衣服实用些。” 琉璃一听,立刻凑近崔浩问道:“去庄子上要穿便利的衣服,是要教我骑马么?” 聂阿姆一听,连忙要出声制止时,便听崔浩笑道:“你阿爹不跟在身边,哪里敢教你骑马?不过是皇上想偷个闲,偷偷叫我喊了你,约了乐平王,想找个地方吃烤肉去。” 琉璃一听,立刻眼上亮,笑道:“皇上原来也像从前一样孩子气的么。要去要去!” 想起什么,又问道,“不要带着那个宋使吧?我可不喜欢那个人。” 崔浩失笑道:“你与他素未谋面,他如何就得罪了你,惹了你不高兴?” 琉璃撇撇嘴:“听说他那个人品行不好。” 崔浩道:“你何时如此道听途说了?别人嘴里说出来的,十分未必有两分真。” 琉璃哼道:“别人说了几分我可不管,说他抛弃妻子别娶难道是假的吗?” 崔浩噎了一下,说道:“郭凭其人,颇有才学,又有气节,宋帝对他多有倚重。” 琉璃哼了一声,才要说话,只听棉衣落地之声。回头一看,聂阿姆正弯腰捡地上的衣服,有些自嘲自责地摇头叹道:“真是不中用了,拿件衣服都捧不稳。这身衣服弄脏了,我再为小姐重新寻一件吧。” 琉璃急着出门,道:“阿姆将这地收拾得一尘不染,掉了又能脏哪里?不妨事!” 跑过去接着聂阿姆手里的衣服急着往身上套。 聂阿姆看她的样子,只好说道:“我去为小姐拿了棉靴子来。” 自去外面鞋柜里找棉靴子。 琉璃看聂阿姆往屋外走,笑道:“阿姆忘了,新做的棉靴子昨晚我临睡前放在床边的。” 聂阿姆愣了一下,脸上有些不自然地笑道:“我这记性真是差得很了,昨晚放的靴子,这才多时的事情,居然都忘记了。” 琉璃笑道:“阿姆才不是记性差。是平时为我做的事情太多了,忙得乱了。” 伸胳膊,踮着脚,对聂阿姆亲热地抱了一下,笑着说道,“阿姆镇日里心思都在照顾我。如果今天有烤肉吃,等我回来,一定会阿姆带回来。” 聂阿姆眼眶中有泪,差点落下来,说道:“小姐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地,就当是对我的回报了。” 第162章 人心最难测(2) 琉璃跟着崔浩出了门,崔浩说道:“聂阿姆照顾你十分尽心,自己孩子,也不过如此了罢。” 琉璃道:“我很小的时候就是聂阿姆带我了。听阿娘说,聂阿姆从前失过一个孩子,一直引为痛事。” 崔浩停了停脚,问道:“从前没有问过你,原来聂阿姆也有自己的伤心事。” 琉璃道:“我从很小阿娘跟我说不许问聂阿娘从前的事情,要我只把聂杂姆当母亲一样看就是了。我小时候磕了碰了,病了伤了,聂阿姆比我阿娘还着急。” 两人说着话,上了崔家的牛车。里面铺了厚厚的毡垫,又放了两个暖手炉。崔浩看琉璃坐好,顺手拿了旁边的裘衣盖在琉璃腿上。 琉璃身上已被聂阿娘捂得严严实实,再被厚厚地一盖,立刻要出汗的节奏,于是说道:“车里不冷,不用盖了。” 崔浩依旧将琉璃的脚盖了,一本正经地说道:“只是怕你再脚踩过来罢了。” 琉璃:“……” 当时一时玩闹,所以才踩了崔浩的脚,这时才想着去问他有没有踩痛,“是不是踩痛你了?” 崔浩依旧一本正经地答道:“疼的不是脚,却是心。” 给琉璃唬了一跳:“踩坏你了么?” 凑过身子来伸要看崔浩的脚。 崔浩道:“我从前因着喊你阿爹一声世叔,才被留了几顿饭。听说那叔孙恭跟你阿爹同仇敌恺了一回,就被你阿爹阿娘盛情款待了?” 琉璃一听,原来是为这个,不觉有些好笑。看看崔浩严肃的表情,便将玩笑的表情收了收,依旧却歪着头说道:“我阿爹喜欢他,要留饭,我也没有法子么。不过我阿娘说,男子要像我阿爹那样文质彬彬的才好。” 崔浩嘴角挑了挑,就问道:“你阿娘觉得你阿爹那样文质彬彬的好,你呢?” 琉璃立刻笑着应道:“天底下对我最好的便是我阿爹,自然是我阿爹那样的好啊。” 低了低声,悄悄跟崔浩说道,“叔孙家哥哥喜欢柳姐姐,你不要跟别人说哦。” 崔浩挑了挑眉:“你怎么知道的?柳元元万不会说出这种话来,难道叔孙恭连这种事情都跟你说?你跟他才见过一面,跟他居然这般熟了?” 琉璃一噎,自己上次被掳走,她自己前掩后瞒,没想到一个开口,竟是自己将自己卖了。 立刻嘻嘻笑道:“我跟崔哥哥才是最熟的啊。崔哥哥是天底下除了我阿爹阿娘和聂阿姆后对我最好的人了。” 崔浩忍不住笑道:“我面前被你放了三个人,居然还敢跟我说我是最好的人。从前的功课看来是白教你了。” 虽然如此说,心里却十分受用。 两人坐在牛车里说说笑笑。走了一会儿,琉璃忍不住看了看车窗外面,问道:“我们真要去庄子上吗?” 崔浩笑道:“自然是去庄子上。年节下,庄子上才是真正的清静。” 这一路上,因着天寒又是新年,行人鲜少,牛车走得虽然不快,却是畅通无阻。很快到了庄子上,庄子的管事迎出来,说道:“刚刚有两位爷带着几个侍从来了庄子上,说是来等阿郎。也不肯进屋,只让小人准备了柴火烤架,要在后院烤肉。” 崔浩说道:“我知道了。是我的两位朋友。你只管回去与家人守聚,不用在这里伺候。” 管家应着,将崔浩和琉璃引到了后院,果然看见元韬和乐平王一身便衣,指挥着侍从正起火,旁边一个敞口的大铁箱里是串好的肉串,看着像是鹿肉,显然是元韬让侍从带来的。 元韬看见崔浩和琉璃,笑道:“你们两个来得正好。这烤肉还是高公烤出来的才见好吃。高公忙于应酬,过不来,阿璃你今日要辛苦些了。” 琉璃笑道:“从前都是我阿爹烤给我吃的。而且我阿爹说,肉要自己烤出来的才香。我是年纪小,怕烧了我,才不准我动手。” 元韬笑着对乐平王说道:“我跟你说了这丫头鬼得好,可听到了?我这才一张口,她立刻堵了我。” 崔浩笑了笑,说道:“这肉我可以烤。想来不是什么难事。” 乐平王笑道:“倒要试试崔家阿郎的手艺。” 崔浩看了看地上摆的物什,对管家说道:“你让人送些炒菜的味料来,这里不用人伺候,回头只记得来收拾便是了。” 管家应着声去备崔浩要的东西。 崔浩便指挥着侍从摆放烤架,又另辟地方让侍从将带来的炭烧起来。 乐平王饶有兴致地看着,说道:“崔直郎这一指挥,倒确实有些章程了。” 崔浩那边指挥人准备,元韬在燃起的火堆前一坐,招手也要琉璃坐,一边烤着火,一边问道:“往宫里跑了一番,也未见你到我面前问声安。不找你出来,便不肯见我了么?” 琉璃在元韬面前向来放松得很,且又不是在宫里。俏皮地答道:“宫里有宫里的规矩。我若不知礼数跑到元哥哥面前问安,便失了大家闺秀的风范,我阿娘要抓狂的。” 元韬笑起来:“你那大家闺秀的风范都是装出来的,几曾有过?” 琉璃便道:“外人面前当然要装一装,我阿娘也是要面子的嘛。” 元韬便笑着问道:“现在不装了?” 琉璃眯着眼睛笑不说话。 元韬伸过手来,将琉璃落在地上靠近火堆的斗篷边缘拨了拨,笑道:“听说你阿爹颇看重叔孙恭,还留他用了一顿饭?” 琉璃道:“何止留他用了一顿饭。今天我阿爹招待许多人喝茶,连我阿娘都把我抛下了。不是元哥哥找崔哥哥带我出来,我快无聊死了。” 元韬笑着说了一句:“你倒念着我的好了。” 正说笑着,管家从外面进来,禀道:“阿郎,两位爷,外面来了一位小姐,带着一位魁梧的侍从,说是约好了的。” 崔浩愣了一下,下意识看元韬。不知道他约了哪家小姐。 元韬笑着对管家道:“让她进来吧。” 管家一走,元韬便对崔浩说道:“定是始平。太妃那边想是围了一群人,她想是觉得无聊了,便找了过来。” 说是始平公主找过来的,他却是不信。皇上若是不曾提,不曾留下话头,始平公主怎会找到崔家的庄子来? 不过崔浩表情淡淡,没有作出任何反应。人都到了,已在门外,又是皇上让进的,他自然不能反对。 始平公主很快被管家引了进来。 元韬看她身后跟着的魁梧侍从,有些意外地问道:“你怎么把李盖给带过来了?我本是放了他假的。” 始平公主看着对李盖并不是太热络地说道:“哪里是我要带他过来。安熹子大人自己到宫里,听说我要出宫来找皇上,执意要跟我过来才勉强带了的。” 琉璃听到“安熹子”三个字,不觉一愣。她在宫里才听了“安熹子”事母至孝,为一口燕窝委屈了妻子致流产的事情,这便出来一个“安熹子”? 抬眼去看那个侍从,恍然发现那侍从有些眼熟。只见这位叫做李盖的安熹子大人,身材极是魁梧,肤色发黑,相貌堂堂,嘴唇抿在一起,颇带着几分沉默的严肃。 元韬看琉璃的目光盯在李盖身上,便笑道:“当日你在南山桃林失踪,便是他将你找回来的,你倒是忘了么?” 第163章 人心最难测(3) 琉璃上一次她听到李盖因奉母至孝委屈了妻子以至于流产的事情,对这位安熹子便存了几分成见。刚刚又听元韬说放了他的假,他却竟不在家里陪着妻子,居然还出来当值,有些反感。他的妻子刚刚落了产,身心俱伤,这个时候,正该呆在妻子身边安慰才是,且又是新年头天,他居然…… 琉璃想到此,应着元韬的问话,便应了一句:“实在想不到当时的那位侍卫大人与眼前的侍卫大人是同一人。” 不过却是站起身来,对李盖行了一礼,说道,“当日未来得及跟侍卫大人道谢,今日便在这里谢过。” 李盖看了看琉璃,知道她这话说得并不真心。却也并不以为意,淡淡答道:“我本奉的是皇上派命,行的是份内之事,不敢在小姐面前邀功受谢。” 说完话,抱了抱拳,往元韬身后一站,便不再说话。 琉璃抿了抿嘴唇,嘟了嘟嘴。她年纪小,自来都是被宠着护着,第一次被人当面送了个不客气,觉得有些伤面子。然而心里确乎又觉得,自己既然不喜欢这个人,他客气不客气,实在也不值得她在意。 心里想着,围着斗篷,依旧往火堆旁一坐,再也不看李盖一眼。 火堆对面的乐平王看到琉璃又是嘟嘴又是扁唇,最后居然挑了挑眉又将嘴唇抿的抿的样子,不觉哑然失笑。 他那一日在寺庙中遇见琉璃,见他一开始面上作得乖巧娴静,然而说话间总有神采飞扬之态,后来一句话她果真就将自己的真性情卖了。如今见了琉璃一时之间竟然作了数个表情出来,不由觉得讨趣。他原也不觉得琉璃是个所谓大家闺秀,却也不曾想,避开外人,她有这般多的表情。 始平公主却似十分反感李盖的样子,在元韬身边站了站,本要走开,看见那边的崔浩,迟疑了一下,便在元韬身边坐了下来。 李盖大约也知道始平公主对自己颇有成见,转眼看崔浩那边架了火要烤肉,便默默地走过去,接了崔浩的差事。崔浩于是走过来,在琉璃身边站了站,弯腰将琉璃落在火堆旁的衣角拢了拢,然后顺势坐在她旁边。 一个袍角,被元韬和崔浩先后拢了两次。乐平王目光闪了闪,嘴角挑了挑,没有说话。 始平公主看了看那边指挥着烤肉的李盖,皱了皱眉头,左右看了看,对乐平王说道:“二皇兄,我多些日子不曾吃过你烤的肉了。”带着几分撒娇的语气。 乐平王看看那边的李盖,不觉有些好笑。李盖的事情他自然是听说了的。始平为此事还跑到他面前去求证,问是不是真的。他心里,觉得始平实在有些小题大做。李盖孝母本也没有错,不过是阴差阳错流了那个孩子,又不是他本意如此?因这样一件小事厌弃李盖到如此地步,实在令他有些匪夷所思。 微微一笑,说道:“我不知道安熹子烤的肉味道如何,比与之我,肯定只有过之。崔直郎更在我之上,怎么反倒求我烤肉?” 始平公主便说道:“小时候你也常带我玩的。自从你到了封地,便少了一个兄长疼我。想起从前,便念起二皇兄的好来,如今更想二皇兄疼我一次。” 乐平王知道,这并不是始平的真心话。她对崔浩的心思,只有她自己以为别人不知道罢了。她在宫里一向也算是个跋扈的,对上崔浩,居然连叫烤个肉都不敢提出来,也真是叫他开了眼界。 笑了一笑,说道:“但你肯吃,我烤一烤也无妨。只是不知道皇上和高家小姐能下咽否? 元韬立刻笑道:“你射箭骑马都在行,烤肉却是不行。此事还要崔直郎去做。他早得了高公的言传身教,哪怕十分只学得五分,也够了。” 指了指琉璃,笑道,“不是落你的面子,守着高公夫妇那样会吃会做的爹娘,你以为她不挑嘴么?” 乐平王也不生气,对崔浩拱了拱手,微笑道:“如此还要辛苦崔直郎。” 崔浩刚坐过来,皇上发了话,自然不会推辞。况且乐平王真把肉烤出来,别人不说,琉璃就算勉强吃下去,半生不熟,只怕当晚就要闹肚子。 始平公主站起身来,笑道:“那我就跟崔直郎取取经,以后也学着自己烤肉。” 崔浩已经走到火架那边,听见始平公主的话,淡淡说道:“公主是尊贵之体,凡事自有下人服侍,这种事情,还是不学的好。” 已经起了身的始平公主僵在那里。猛然想起的是,汉族氏族的那些大家小姐,平日里都自恃身份,一应动手的活计是向来不做的,唯一做的便是沉沉静静坐在那里,作出一番娴淑的姿态。 元韬抬眼看着始平公主,便笑道:“那些汉族氏族常教导家里的小姐们养尊处优。然而养尊,以至于四体不勤。学学她们的知书达礼便可,不必非要如她们一样每日一副柔弱的姿态。何况你是大魏的公主,想做什么,便该做什么。” 始平公主听了,展颜一笑,说道:“皇兄说的是。” 然而话说完了,人却是坐下了。 到底还是在意崔浩的话。 乐平王看得一笑,在心里摇摇头。觉得始平如此在意崔浩的话,却不知道,男人便是这样,你越在意他,他反而越不拿你放在心上。你越拿着他,他反而才想方设法地想近着你。从前只听说崔浩对始平一派疏离冷淡,不说崔浩想法如何,单是始平这患得患失的样子,怎能入了崔浩的眼?崔浩那冷冷淡淡的态度,和刚才为琉璃拢衣角的态度可差远了。 崔浩这边指挥着几个侍从烤肉,元韬却也没有让他闲着,和他隔着远说话。说了几句,乐平王看了看始平,对元韬笑道:“皇上隔空与崔直郎说话,哪如将火堆移得近些过去,一则说话省力,一则吃肉近便。” 元韬听了失笑道:“不是你提,居然没有想起来。这火堆,是该挪一挪。” 立刻有一个侍卫过来,将火堆向崔浩这边移近。 元韬隔着火堆,直接在崔浩对面坐了,乐平王便坐在元韬旁边。剩下便是崔浩两侧,一边坐了始平,一边坐了琉璃。始平这一侧正好站着李盖,李盖默默地将身子挪到元韬身后。崔浩烤肉其实并不用他,他站在这里,只是不想触始平公主的霉头,如今他们凑过来,便站回了元韬身后。 元韬指了指李盖,对琉璃说道:“李盖武力过人,又熟读兵法,颇有策略,你天天守着你阿爹,却是说说看,他日后前程如何?” 琉璃见被问,看了看李盖,说道:“我只听我阿爹讲过卫国吴起,不知道安熹子大人和吴起相比如何?” 李盖看了看琉璃,说道:“兵尽其法,士尽其力,卒伍和睦,上下一心,若得谋如吴起,此生志可达也。” 始平公主这时将眼睛冷冷扫过来,说了一句:“吴起的故事我也读过,急功逐名,杀妻自信,散金求官,母死不归。人品实在不怎么样。” 元韬于是笑着问崔浩:“崔直郎以为如何?” 崔浩说道:“吴起昔日由鲁奔魏,魏文候问起李悝吴起为人,悝说:吴起贪慕功名且好色,然用兵连司马穰苴也比之不及,魏文候于是用吴起。为将为士者者,无功名之心,何来奋勇之义?为臣者,无酒色财功之欲,清心寡欲,何来投报之心?” 第164章 人心最难测(4) 始平公主听了崔浩的话,张了张口,到底没有说出来。然而沉默了一会儿,又扭脸问琉璃道:“琉璃,你怎么看?” 琉璃愣了一下,说道:“吴起的确是一代名将。我阿爹经常为他可惜。” 始平公主抬了抬下巴,说道:“可他为人却是差得很。” 琉璃看了看崔浩,有些为难地说道:“我对吴起所知并不多。只是听我阿爹常常提及,说他是一代名将。” 元韬笑起来,说道:“这倒确是高公的性情,每每论及前朝名士名将,要么是才气难得,要么是忠心可嘉。李盖若是能得高公指点,难保不会成为第二个吴起。我愿作魏文候,阿璃应为魏文候做一做李悝。” 琉璃便说道:“我年纪小,无才又无识,万做不得李悝。不过安熹子大人于我有救命之恩,我可以试一试将他荐给我阿爹。” 元韬笑道:“如今我却是知道了,但要拜到你阿爹门下,只需走你的门路便是了。” 琉璃立刻说道:“我只是试着推荐一下,收不收,要看我阿爹的意思。皇上知道我阿爹的性情,断不会因为我一句以情相动就会将谁收入门下的。” 元韬便回道:“所以你说了半天要报恩,所报之情又在哪里?” 琉璃立刻认真答道:“我可以让我阿爹知道安熹子大人的存在啊。我家的门,也不是任谁就能轻易登的。” 元韬和乐平王听了,都齐声笑起来。 高宅的门槛难登是不假,然而被琉璃如此说得一本正经,也分外觉得喜感。 元韬笑着回头看了一眼李盖,调侃道:“你可知高公眼光之高了吧?我一眼看中的侍卫,登高公的门都难,何况是拜在他门下学兵。” 李盖拱了拱手,严肃着面上表情,说道:“托皇上的福,属下跟着皇上也登过几次门。” 他登门都是在前院,琉璃向来只在后院呆着,哪里见过他?心里想道,他登了几次门,阿爹也并没有指点他么。 其实李盖做的是侍卫,根本不可能与秉淮有搭话交谈的机会,怎会让秉淮注意到他的存在? 崔浩抚了抚额头,看那边火架上的肉已烤得差不多,便开口让侍从将烤好的肉串放在铺了纸的木制浅盘里,端过来。 元韬因着这个举动暂时挪了话题,笑着说道:“闻这香味,便能推知崔直郎烤肉的手艺了。没有让乐平王动手,果真是明智之举。” 侍从将肉上过来,元韬先伸手拿了,乐平王又伸手拿,然后始平公主又伸手。琉璃安静等候的工夫,崔浩手里垫着帕子,伸手拿了,递到琉璃手里。 琉璃伸手连帕子一起接了,轻轻咬了一口。 始平公主在旁边看着,心里便是一酸。她这些年处处向崔浩示好,然而崔浩自始至终对她冷冷淡淡。然而他对琉璃,却是细心处见着体贴。再自然不过的照顾,即使以她公主之尊,即使是礼节上的敬让,崔浩也不曾表示过一丝一毫。 刚刚闻着香腻异常的烤肉,还未吃到嘴里,便觉得味道淡了许多。 李盖默默执着酒坛为元韬和乐平王的碗里倒酒。始平公主心情不好,赌气便想也喝一碗,然而她自己又因着前日听到的故事对李盖有厌弃之意,不愿经他的手倒酒,心里有些郁闷。 崔浩这时却倒了一杯热茶,放到琉璃面前,轻声说道:“你是个女孩子,饮不得酒。然而肉本油腻,喝杯热茶,一来解腻,二来暖胃。” 始平公主当下心情更像翻了五味瓶。 崔浩说女孩子饮不得酒,她自然也不能饮了。然而崔浩知道照顾琉璃喝茶,倒把她一个公主晾在一边,是什么意思? 乐平王看始平公主面上酸涩的模样,心里再摇头叹气,面上笑着对崔浩说道:“崔直郎说女孩子不能饮酒,你这一说,始平也是喝不得了。你却不为她倒茶,显见得厚此薄彼了。” 崔浩立刻道:“阿璃不能饮酒,一来是因年纪小,二来是因她向来没有饮酒的习惯。公主海量,自然不是阿璃能比。” 始平公主心里有些恼,然而面上好歹压着没有表现出来。她对崔浩好感,因此并不想给她留下自己飞扬跋扈脾气急躁的印像。勉强笑了笑,然后才对崔浩说道:“我也已经几年不曾饮过酒了。麻烦崔直郎为我也倒一杯茶来。” 说着话,伸手将自己的茶杯递了过去。 她这一要茶,琉璃便有些尴尬。那壶茶是新茶,她第一个倒了。如果知始平公主要喝茶,她应该等为始平公主倒了自己再接茶才是。 崔浩没有为始平公主倒茶,她以为始平公主是不喝茶,便没有问。 然而现在,却是知道自己越了始平公主。 崔浩这时说道:“是我疏忽,招待公主不周。我去为公主拿一壶新茶来!” 因知道皇上便服而来,并不想向外人露了身份,因此之前将一应下人都遣走了。只有自己起身去取茶。 崔浩这一起身,始平公主便知道自己为难了崔浩。立刻有些后悔。想要收回刚才的话已不能,连忙笑道:“我和两位皇兄都是便服而来,本来坐在这里,无尊无卑,崔直郎何必麻烦。” 崔浩抿了抿嘴唇,说道:“礼法不可费。公主稍待!” 到底是起身走了。 始平公主咬了咬下唇。 始平公主要喝茶,琉璃原已经越了她倒了第一杯茶,自然不能越过她先喝,那茶就放在面前,到崔浩回来都没有动。因怕油腻,手中的肉也未敢开口吃。 崔浩不仅很快回来,还带着两个下人,一个提着煮茶的红泥小炉,一个拿着煮茶的砂壶,在旁边摆好,起了火,上了壶,崔浩才挥手将两人打发走。 始平公主见崔浩为她喝一杯茶这般架式,更是知道自己一时出言失虑。 元韬这时看琉璃小口小口慢慢咬手中的肉,,笑着说道:“你虽然年纪小不好饮酒,这冷天还是该喝一些暖暖胃才好下肉。”回头对李盖说道,“给她倒一个碗底的酒也够了。” 李盖听了,便过来为琉璃倒了一个碗底的酒。 元韬发了话,琉璃虽不饮酒,然而也端起来慢慢抿了一小口。这酒自是又辣又呛,火一样烧着嗓子,**辣的热意顺着咽喉就往下烧了下去。一下子呛得出了泪,脸上立刻一片潮红之意。人便有些傻在那里,不知所措。 元韬看得琉璃的样子,失笑道:“喝完酒,正好吃肉,还不快咬一口?” 琉璃这才想起来,实在呛辣难受,急忙咬了一大口肉。肉一进口,立刻觉得呛辣之意被肉香缓了许多,松了一口气。 元韬看得哈哈大笑。 “你啊,真该也学着喝一喝才好。大家闺秀那些礼教,也不是什么都要守着。” 第165章 人心最难测(5) 琉璃被元韬诓着喝了一口酒,连着吃了好几口肉,呛辣之意也未尽解。崔浩那边拿红泥小炉烧开了一壶水,冲出一壶茶来,先给始平公主倒了一杯,给自己倒了,又为琉璃换掉原来已经完全冷掉的那杯。琉璃见始平公主端了茶杯喝了一口,才端起自己的茶杯解去酒意。 元韬看着琉璃笑道:“酒还是学着多少喝一些。冬日寒冷,一为暖身,二为活血。且要吃这烤肉,不喝酒如何尽兴?” 琉璃已经被呛了一回,再也不信元韬的话,无论他怎样说,总之是不肯再喝了。崔浩想着天冷,怕琉璃吃多了肉凝了胃,更是嘱她多喝热茶。 始平公主见崔浩如此照顾琉璃,心中越觉发酸,赌着气,便问元韬道:“皇上只哄琉璃喝酒,崔直郎一样也不喝酒,皇上为何不哄?” 元韬看了看崔浩,笑道:“他耐不得酒,且算了罢。” 始平公主才不信崔浩耐不得酒。从前皇上未登位前,常常约了崔浩一处饮酒谈兵。崔浩纵使酒量不比皇上,绝不会耐不得酒。 于是娇声笑道:“我可不信。难不成崔直郎比琉璃还耐不得酒么?” 元韬并不生气,只是看着崔浩笑。崔浩垂着眉眼,对始平公主说道:“我虽能饮几杯,然而酒易泛脸,浅尝即粉。因此外人面前,从不饮酒。还请公主见谅。” 崔浩一说,始平公主忽然想起来,崔玦听说也是喝酒即红脸之人,为这个还给人笑话过,说他粉面生霞宛转如妇人。崔玦为这个,也极少在人前饮酒。原来崔浩也是这般。 崔浩既然不在人前饮酒,想必和崔玦一样,不想被人拿来调笑。一下子有些尴尬,觉得自己今日简直像撞了鬼,本想与他亲近些,却居然处处触他的霉头。然而看崔浩不冷不热淡然的样子,心里又委屈得要命。 上一次她的阿娘跟她说,公主的身份便是很好的倚仗。她自然知道这个身份带给了她多少别人的卑躬屈膝,刻意逢迎。然而别人对她再怎样地示好,崔浩永远是冷淡疏离的那个,从前到现在,没有一丝的改变。她曾经以为崔浩生就是这样清冷的人,然而看到他对琉璃的照顾体贴,才知道不是。原来崔浩也有细心眷顾他人的时候,只是那个人不是她。 始平公主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做错了什么还是惹恼过崔浩什么,他到底为什么对自己这般冷淡? 始平公主满腹心事地吃了一会儿,这烤肉无论如何都吃不出来滋味。 琉璃年纪小,饭量也小,不一会儿便罢了手,不再吃。只端着茶杯慢慢喝茶。 元韬看了看琉璃,笑道:“天寒地冻,你不肯喝酒,坐这一会儿怕是冷了。还是起来走走的好。再不若到屋子里烤烤火炉也使得。” 琉璃哪里是想屋子里呆的人?她正因在家里闲得发了慌才兴高采烈地跟着崔浩出来。 崔浩这时便说道:“院子门口有下人守着,你若想走一走,便让下人带你去转一转。” 始平公主这时站起身来,说道:“你们在一起谈的都是些军国大事,我也听不懂,索性和琉璃一起去走一走。” 崔浩便对李盖说道:“既然公主也想走一走,麻烦安熹子大人到门口找下人说嘱咐一句,庄子里不比宫里,虽不至于有危险,庄子上多的是粗鄙少礼之人,若教冲撞了公主。” 始平公主抿了抿嘴唇。琉璃要走一走,崔浩便不出口叮嘱,她要走一走,便被他弄出阵势来,是琉璃在庄子上走得多了处处都熟还是果真顾忌她的身份有心多加嘱咐? 始平公主心里想着,嘴上便说了出来:“琉璃要走一走,便随便走一走,我要走一走,便又是冲撞又是嘱咐的。我有那般多事么?” 话是笑着说的,然而语气还是带了不忿。 崔浩淡淡一笑,拱了拱手,说道:“公主身份不同,自然不能在庄子上出了闪失。琉璃年纪小,真遇上什么事情,只怕也是应不来的。凡事还是小心地好!” 始平公主便笑着回了一句:“我好歹比琉璃长了几岁,遇上了事情,要应也是我应哪里能要她应?皇上现在坐在这里,崔直郎说的这话好像我是个娇生惯养万事不济只伸手等着别人伺候的。皇上,你说这话,戳不戳人心?” 元韬笑道:“既然他小瞧了你,你倒真给他小瞧么?你自己说的,长了琉璃几岁,万事便顾全她。既然如此,你便带她一起去走一走就是。” 琉璃听着始平公主刚才说话的味道些许不对,一听元韬发了话,连忙对始平公主中蹲身施了一礼,笑着说道:“公主先请!” 始平公主看着琉璃,嫣然一笑,说道:“你这性子我喜欢多了!走吧!” 第166章 人心最难测(6) 始平公主带着琉璃一走,元韬便对崔浩无奈地笑道:“始平好歹是个女孩子,你歹给我些许薄面,对她客气些。” 崔浩从善如流地说了一句:“臣记下了。” 元韬知道,崔浩说的记下了,才真正是给他的面子。应了他的话,以后见了始平,该怎样还是怎样。 乐平王此时笑道:“怎么,始平可是得罪过崔直郎么?我看她对崔直郎多有讨好,崔直郎却是淡然而拒。” 崔浩说道:“公主身份尊贵,何来得罪一说?不过是不敢仗着皇上的看重忘了身份,叫外人说我轻佻,与公主名声也有碍。” 乐平王笑道:“你们汉人,口口声声总是一个名声。我们鲜卑的女孩子,但凡看中了哪个男子,从来不掩着藏着,向来是大大方方示爱。始平被你这般冷拒,不知道多伤心。” 崔浩立刻说道:“王爷之言,听之甚觉惶恐。我们汉人,只遵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女子更是爱惜名声,不能轻言男女之事。王爷万莫开此等玩笑。” 崔浩如此一说,乐平王倒真不好再提了。始平如此示好,照着崔浩的意思,竟是不爱惜名声了。 且说始平公主和琉璃在庄子上走。天寒地冻,里里外外一片萧索,其实也没有什么去处。不过琉璃最爱空旷之地,出了庄子,就在田边沿着田间的小路。地面已冻得一片僵硬,田里只有冻得一片萎靡委地的冬麦,拿靴子踩一踩,连冬麦都跟地面冻在一起。 始平公主却是第一次见冬麦,咦了一声,说道:“这是什么?这油油地一大片,究间是死了还是活着?” 琉璃笑道:“这是冬麦。秋天播下的种,田里过一冬天,明年春天一回暖,便会复苏生长。” 始平公主很惊讶地说道:“冻成这个样子居然死不掉?” 一边说,一边弯腰,用手去抠地上的冬麦。却是费了些好劲才抠了一块,**还带着冻意。 琉璃看那素白的手立刻已冻得通红,连忙说道:“天寒冻手,公主还是将手袖起来吧。” 始平公主笑着扔了手中的那一小咎冬麦,袖了手,对琉璃笑道:“你懂这许多,却是常来庄子上么?” 琉璃笑道:“我从前在南边的时候,家里房前屋后都有田地。南边的冬天虽然不比北地寒冷,许多作物却是一样的。” 始平公主点点头,笑道:“你阿爹若是肯为官,恐怕你也见不到那些罢。” 琉璃说道:“我阿爹自己喜欢那些所以才不肯去做官的。” 始平公主道:“外边都说高公极宠你,连崔直郎那样对人冷清不爱理人的,对你也颇有照顾。他对你,却是不一般吧?” 琉璃笑着说道:“崔伯伯与我阿爹从前同窗读书,情同手足。两家亲近,崔哥哥又常到我家跟我阿爹讨教功课,谈论诗书,因此对我很照顾。” 始平公主看琉璃说得神情自然,并无异常之处,心中疑惑地想,莫非是自己想多了?她这些年追着崔浩跑,几曾见崔浩对别个女孩子如此体贴过?不仅如此,寻常姑娘小姐面前,他冷冷地出个声的时候也是少的。 原以为崔浩对琉璃别有意思,然而听了琉璃的话,又觉得颇有些道理,想来是自己多心。况且琉璃年纪又小,崔浩看看娶亲的年纪便到,以外面传的高公宠女儿的劲头,总不会将女儿十一岁便嫁给崔浩吧? 始平公主定了心,对琉璃的态度就和蔼起来。一边走,一边跟她说道:“刚才你提起吴起,为什么不顺势将李盖骂一顿!” 琉璃愣了一下,心中有些好笑地想,这位公主的好恶是不是太强烈了。崔浩明明说,为将者,有忠心,有将才,其它无伦,皇上也认可了,她怎么还在这里纠结那件事? 再说了,李盖好歹对她有救命之恩,她总不会因为自己的好恶不分好歹地骂李盖吧?况且,那日李盖的做法虽然有些愚孝,终究是为一个孝字。她又能骂他什么? 始平公主见琉璃发愣,哼了一声,说道:“那日我问你,你说的那两句话颇有些道理,我还以为你和我一样的想法。”带着着恼的语气,说道,“这个李盖,为了一个孝名儿,太也有些过份了!” 琉璃不好回应,只好不说话。 始平公主恨恨道:“从前见他沉默寡言地,以为他人品可靠,没想到却是个沽名钓誉之辈,真不知道皇上为什么还如此看重他!” 琉璃心里奇怪地想道,李盖怎么就沽名钓誉了?他对他母亲的孝是作样子作出来的还是装样子装出来的? 并不太以始平公主的话为意,盖因觉得始平公主个人情绪太盛,说的话未必可信。真若求证,只需问一问崔浩便知道了。不过听崔浩说的那番话,大约李盖若真是沽名钓誉之辈,只要有才略,对皇上有忠心,崔浩也不会将其它放在心上。 然而这确乎与阿爹阿娘所教有些相背了。阿爹阿娘一向教她,交可交之人,结可结之友。与人相交,人品为重,与人结友,交心为要。 琉璃想了想,没有答案,大约只能回去向阿爹阿娘求教了。 第167章 人心最难测(7) 琉璃陪着始平公主在庄子上走了一时,始平公主旁敲侧击几变话题却总围着崔浩说话。琉璃心里揣着明白,面上装着糊涂,什么也不肯露给始平公主。她不是对这位公主心有防备,而是从崔浩对这位公主的态度中知道,崔浩并不想和这位公主有一丝亲近的关系,自然不会违着崔浩的意思透露他的一丝一毫。 始平公主终于意兴阑珊,一边往回走,一边跟琉璃说道:“上次在别院,没有跟你说几句话,你素与柳家小姐常有往来,哪一日再约了她,我们一起喝喝茶,坐在一起说说话。” 琉璃想了想,说道:“实在不瞒公主,自去年始,柳家姐姐倒不怎么出门了,我阿娘管得我紧,也少许我串门,我与柳家姐姐,倒有许多时日没有见过了。” 始平公主听得一怔。琉璃这话,是在跟她说,她与柳元元已不似从前亲近,还是在拒绝她的约请?她贵为公主,从前都是别人顺着她的话说,却是第一次,琉璃透了别的意思。若是真与柳元元交恶,寻常女孩儿,不是该对她遮掩么? 始平公主没有猜透琉璃的意思。但她至少知道,琉璃有那样懂得审时度势,也知道先发制人的阿娘,必定不似平常柔弱单纯的闺中小姐。何况连她自己的阿娘都赞过琉璃为人聪慧。 始平公主隐隐觉得,她和琉璃之间,既没有她以为的那种臣子常见的恭谨,也没有知心相交的亲昵。她从琉璃身上,隐隐体察到了疏远,和崔浩对她的一样,不过是琉璃的疏离作得更隐晦,表面上看不出来罢了。 始平公主对这个认知很不舒服,心中甚至有些恼怒。 崔浩对她的疏离是因为他本人的清高自傲,她爱慕他,所以不计较他的疏离。然而琉璃凭的是什么? 两人一直走回去,始平公主都没有怎么说话,琉璃乖巧地落后始平公主三步跟着,自然也不会主动搭话,毕竟那是一国的公主。 元韬抬头看看两人的样子,眸光闪了一闪,笑道:“天寒地冻,可看到什么景致不成?” 始平公主在元韬面前,撒娇则撒娇,然而知道他对琉璃别有不同,并不想叫他看出来自己对琉璃不喜,笑着说道:“天寒地冻不就是景致么?” 元韬看琉璃,琉璃浅浅笑道:“看到了冬麦,天寒地冻中仍见生机。” 元韬笑起来:“这倒确是景致了。” 崔浩不动声响地看了看琉璃没有任何异色的脸,为始平公主和琉璃各倒了一杯热茶,说道:“天寒地冻,正好回来喝一杯热茶暖一暖。” 他眼看着茶壶,没有指名道姓是在关心谁,然而始平公主知道,这话是绝对不会说给自己听的。心里更是带了三分恼怒。 琉璃看着元韬几个又吃了一会儿,吃得已经很少,倒是喝了不少酒。于是轻声对元韬说道:“我出来时间长,怕阿爹阿娘挂心……” 元韬笑道:“想着你在家里闷得慌,才叫崔浩带你出来,一时三刻,你又要想家。罢了。今日吃得已尽够,喝得也尽兴,又是年节里,正该跟你阿爹阿娘在一起过个年。今日就散了吧,崔直郎没有喝酒,依旧让他送你回去。” 始平公主张了张口,然而她到底是要跟元韬回宫的,争也是徒劳,何况她的阿娘早就教过她,她的明日如何,端看元韬对她的宠家程度,因此叫她不要做惹元韬不快的事情。她很早就从和亲外嫁的公主们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命运,知道如果不想走那些公主们的前路,只有紧紧抓住元韬。 第168章 人心最难测(8) “琉璃,有些事情,不喜欢,不用勉强自己。” 回去的路上,崔浩对琉璃说道。 琉璃回头看崔浩,歪着头笑:“也不用平白去得罪人啊。” 崔浩笑着反问:“如此说来,你跟公主走了一圈,关系倒是亲近了?” 琉璃语堵了一下,说道:“谁让她套我的话问你来着。” 崔浩哦了一声,轻声笑道:“你原来是为着这个得罪了公主么?” 看琉璃低着眉拿眼剜他,笑着点点头道,“我这个理由让我听着很受用!” 琉璃被崔浩调侃,脸上掩着霞意,没有说话。 崔浩便又问道:“她可曾给你难堪?” 琉璃便回道:“别人给我难堪,我难道会好好受着么?”说完了,自己先笑了,又说道,“她虽是公主,教养却是已经很好了,倒不像别的公主那样飞扬跋扈,不知礼数。” 崔浩听琉璃一句“不知礼数”,忍不住便笑。她在家里最是无法无天,倒好把礼数挂在嘴边。 琉璃跟崔浩熟了,他一个笑意出来就知道他为什么笑。知道是笑话自己,发了发狠,觉得与其跟他说狠话,不如等哪天实际地来小小施一下报复。于是不理崔浩的发笑,说道:“那个叫做李盖的,人果真差得很吗?” 崔浩失笑道:“你既然如此问,想必年前听说了他家里的事情。人所求所好不同,观人便也不同。你但观朝中为臣为将者,贪酒贪色贪财贪权者,大有人在。这世上,贪名贪利者,又不知凡几。然而有谁是十全十美的?为政为君者,但求有才有能者,且能用到实处,仅此而已。诸如李盖,你之所以觉得他人差,大约是因为他为了孝母,亏待了他的妻子。你看人,看的是他是否重情义,觉得他亏了妻子,因此以为他人差。然而于皇上而言,重的是李盖的才能和忠心,因而视他为才。而诸如我者,人皆言我清傲,对我多有避忌,然而皇上正因我不结党派,愿意与我亲近。” 琉璃插道:“你才不清傲!崔哥哥在我眼里,就是十全十美。” 崔浩听得十分受用,笑道:“我若十全十美,你阿爹呢?” 琉璃道:“我阿爹也另一样的十全十美。” 崔浩听得失笑,笑罢了,说道:“我若告诉你,李盖所孝之母,乃是他的继母,你又会怎样想?” 琉璃有些惊讶,没想到李盖孝敬继母居然到这个份上。惊讶片刻,立刻问道:“他的继母若是知道因为她的一时嘴馋,害得失了一个孩子,会怎样想?” 崔浩摇摇头,笑道:“你难道不应该想的是,如果李盖的继母提出想吃燕窝,你觉得李盖能拒绝么?” 琉璃想了一会儿,叹道:“事继母才必恭必谨,且只能恭谨。” 忽然有些同情李盖。 崔浩看琉璃的表情就知道她想什么。想着女孩子果然心思百变么,这才一时工夫,观感却似全变了。 琉璃想了一会儿,又问崔浩道:“如果皇上用人,只看才能和忠心,然而那人人品却很差,难道不会因其人品,酿出祸事吗?” 崔浩道:“这便是为君者的拿捏之处了。既然用其才,又要防其祸。这便是为什么历代皆有贪官恶官,皇上明知,却睁眼闭眼,不过是权衡利弊,计算得失而已。常言说,水至清则无鱼,朝堂本来便是鱼龙混杂、利益得失权衡之所,众官分派公系,各有所图,为君者才能制衡。” 琉璃听了半天,撇了撇嘴,说道:“这是我阿爹教的。我阿娘说他是个阴谋家。” 崔浩笑起来:“不觉得你阿爹十全十美了么?” 琉璃立刻道:“他是我十全十美的阿爹啊。对别人是不是十全十美,我才不管那么多。” 两人一路走,一路聊。这回程的路倒是快。很快进了高宅的胡同。 到了门口,车夫停了牛车,琉璃迫不及待地挑帘要下车,抬眼看见自家门口停着一辆牛车,车上有一车正夫窝在车头。天气虽冷,高宅门口却正是向阳处,此时太阳暖暖地照过来,这胡同里又是背风处,那车夫略上了点年纪,窝着身子,将厚厚的狗皮大袄将身子一围,似打旽一般,连他们的牛车停在旁边也没有抬起头来看一眼。 琉璃有些诧异。看这牛车,简朴无华,这车夫的衣服也是寻常百姓之衣。这上门来的,能是什么人? 从车里出来的崔浩这时也看见了那辆牛车,愣了一下。 琉璃便问道:“崔哥哥认识这辆车?” 崔浩道:“这是南地宋使郭大人的牛车。” 琉璃立刻想到了那日众夫从口中那位抛妻别娶的郭大人。虽然刚刚听崔浩说了一番看人论,然而心中对这位郭大人仍然有些反感,心中奇怪地想,郭凭这样的人,阿爹没有道理迎他入门才是。 第169章 人心最难测(9) 本为要送琉璃进门的崔浩,接了琉璃下牛车,便笑着说道:“你且进去吧,我看你进了门再走。” 若在平常,琉璃原要请崔浩进门,然而家里既然有了客人,阿爹阿娘自然是顾不得崔浩了。因此便没有客套。 崔浩目送琉璃进了门,才又上车往府里走。 高公是宋先帝看重的文人,虽不入肯入仕,却颇得宋先帝赏识,一旨而下,兵盗不扰。因着这个,高公自来魏地,宋使都会登门拜望,高傲如谢浑者,也不得不放下架子登门一访。郭凭此来,情理之中。 郭凭既然为高公而来,崔浩是魏地臣子,为避嫌疑,自然不好进去相叙。 只是看郭凭此来乘的牛车如此低调,便知道他是个聪明人。谢浑前番在高宅万分张扬,回头又因着与高公的私人恩怨,大张旗鼓地陈兵压境,殊不知早被有收治之心的宋帝看在眼里,所谓祸起自家,完全是自作自受。 且说琉璃进了门。因着是年节,宗明被高公嘱咐在家里与妻儿相乐,并没有守在门子上。转过照壁,拐进院子,顺着青砖铺砌的路阶走进去,去了上午的访客,少了人声,这院子听起来倒分外有些安宁,隐约还能听到谁家传来一两声爆竹声响,想必是顽皮的孩子趁着大人不备的玩乐之举。 琉璃因着之前的传闻,对那位郭大人有些不喜欢,也不打算去见礼,只想着悄悄转到后院,回自己的院子罢了。 才转到回廊上,便看见聂阿姆捧着茶托走在房廊下,推门进了会客室。 琉璃自记事以来,聂阿姆从来都只一门心思地照顾她,从来是不待外客的。阿爹阿娘也从来不拿她当下人看。如今居然看到聂阿姆亲自奉茶,不由有些奇怪地想,家里来了外客,怎会是聂阿姆来奉茶?引慧姐姐哪里去了? 琉璃心下奇怪,身子就不由自主随了过去。 才走了几步,忽然听到里面一声脆响,却是茶杯碎地的声音。 然后有个男声惊声低呼道:“景,景娘!” 然后是聂阿姆淡而无绪的声音,说道:“郭大人认错人了!我是高家小姐的奶姆,并不是什么景娘!” 然而那个男声默了一响之后,呐呐地又响起:“景娘,我找了许久,原来你栖身于此,来了魏地。” 里面是聂阿姆轻放茶杯的声音,然后依旧是淡淡的声音:“大人请喝茶。我并不认识什么景娘。” 那男子却自说自话般地说道:“你虽然比从前变了许多,但我知道是你。” 聂阿姆冷冷淡淡地说道:“大人来高宅,想必不是来认人的。我是谁,与大人有什么相干?” 男子被堵了一下,说道:“你若对我有恨,我亦能体怀。然你何苦自我作践,寄他人门下甘作下人?” 聂阿姆冷笑一声,说道:“听闻外人传大人何等贤才,今日一见,口口声声只是门第高下之见,所谓名不符实,原来大人也当不得外面传的名声。我甘作下人,服饰小姐,并没有觉得自己下贱。大人口吐之言,语带轻贱,让我觉得大人也没有那般高高在上!” 琉璃这时听见阿娘轻叹了一口气,说道:“郭大人,我虽不喜你轻贱之言,然而仍忍不住为聂娘辩别两句。聂娘在小女身边,殷勤照顾,非是为仆之义,而是怀子之情。当日我遇聂娘之时,聂娘刚刚失了所怀的孩子,身心受创,看到我尚在襁褓中的幼女,如逢至亲,目不稍离。大人说她甘作下人,却是错了,她不是甘作下人,而是甘愿守在小女身边,以慰失子之痛。” 里面的郭凭声音几变:“你当日出府时,竟然……景娘,你为何……” 聂阿姆冷冷截道:“为何竟然没有说出来么?我若说出来,你那个无子无出的借口如何能成?你已有心高娶,那个孩子能保我什么?最多旧妻变贱妾,新妇居正室。我若说了,那才是真正地自甘下贱!然而我却是没有想到,你家郭家,能狠心到不顾我的病弱之体,强驱我离城,以至于我困顿难行,未能保住我的孩子……” 聂阿姆终至哽咽,话语难成。里面只闻郭凭的抽气声,不再闻别声。 过了一会儿,聂阿姆收拾了情绪,淡淡说道:“今日前来奉茶,不过是想看看昔日负心薄幸的那个,如今是多么霁月风光。然而现在看来,大人果然不负我望,容颜依旧,虚伪如昨。那孩子若是在,知道有这样一个道貌岸然的爹,必然也无颜存活于世,毋宁早早而去,省得在这世上空怀失望。只是杀子之仇,不共戴天,我如今无力为我的孩子报仇,只是举头三尺,自有神明。大人所做所为,必有天遣!” 琉璃听着聂阿姆明明难过,却极力冷淡的声音,心都跟着酸痛了起来。她向来知道聂阿姆别有来历,阿爹阿娘都对她客气三分,想不到竟然就是传闻中被郭凭抛弃不说还被强驱离城的妻子,更想不到,因着这个,她失了所怀的孩子。 外面听着,心里对郭凭越发地反感厌恶,推门就想将此人驱出家门。 这时听到里面阿娘的声音淡淡地带着几分客气又有些疏离地说道:“郭大人,聂娘照顾小女多年,与我们早已亲如一家。大人既然是当日的薄情人,这高宅的家门,以后想来是不便登了,省得两边尴尬恕我夫妇不再留客。大人请吧!” 第170章 人心最难测(10) 郭凭被阿原一句“请吧”送出去,多少有些难堪。然而最难堪的,却是一出门在廊下与十来岁俏丽灵秀的小姑娘迎面撞上。 这小姑娘的眼里满是疑问、审视和不平。清灵灵的眼睛,直辣辣的眼神。 小孩子正是懵懂知事的年纪,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写满大大的质问。 郭凭被这小姑娘毫不遮掩的目光盯视着,居然觉得比刚才被阿原不客气的送客还要难堪。 他迟疑的刹那,琉璃已经笑着向后面跟出来的聂阿姆绽出一个灿烂的笑脸,欢喜雀跃地将身子投了过去,带着几分轻俏的娇嗔,声音像春日山谷的莺歌雀唱一样,清丽婉转地出声:“阿姆,我回来了!” 郭凭愣了一下神。他想不到高家的小姐对景娘竟然如此亲昵。从外面回到家里,最一声问安不是给父母,却是先行跟景娘撒娇。而这一声撒娇,恍然让他转了一下心思,有一个刹那竟然有些错觉地闪过一个画面,觉得景娘还是他的妻子,这个孩子是他的女儿。 秉淮和阿原,以及聂阿姆显然没有料到琉璃会在这个时候回来,更不知道刚才的话她听了多少,或是恰巧撞上,还未来得及明白发生了何事。 聂阿姆一刻的愣怔过后,迅速换了一副亲热笑颜。这笑颜,却不是装出来的。这些年经心呵护,她是真心拿琉璃当自己的孩子,见到琉璃,自然而然流露出了为母的欢喜和娇宠。 “回来了怎么不出个声儿?一个人回来的么?” 琉璃俏声笑:“崔哥哥送我到门口,看我进了门才走的。原想着悄悄出了个声儿,让阿姆惊喜一下,迎头却撞着你们都在。阿爹阿娘今天一天都待客,快将我忘记了。好好一个岁首之日,只有崔哥哥陪我过。” 聂阿姆笑道:“叫宗明过来将门闭了,余下的这半天再也不待客,只陪着你好好过过岁首便是。” 郭凭一直到出了院门,上了牛车,还有些失魂落魄。耳边似乎还响着琉璃的娇嗔,景娘的轻哄。 他当日为了前程,决意娶如今的妻子时,就已明白自己要作怎样的选择,终将承受什么。他曾经以为,大丈夫在世,为名为利,总要出人头地,总要有所背负,有所牺牲。而他牺牲的,不过是一个女人。 当日他以无子无出休了景娘,娶了新妇。时至今日,始终未能得一子半女。曾经所做,如同一个魔障。他知道自己负了景娘,常常会将许多不如意归为天罚。 然而他再如何心里自我煎熬,也没有想到,那一日的薄情之举,竟然使他亲手扼杀了自己的孩子。这终将成为他的另一个魔障,不,是他犯下的罪孽。他知道从此,他要为失去的那个孩子日日赎罪。 聂阿姆并不认为自己的曾经琉璃没有听到。琉璃是多么聪慧的孩子,她比阿原还要清楚。她知道,琉璃面上做得越是无辜无害,往往是她掩饰的时候。 她到此,也并不介意自己的从前被琉璃窥个正着。 当着秉淮和阿原的面,她抚了抚琉璃的头顶,轻轻说道:“咱们琉璃啊,百般出挑的人儿,日后要寻夫婿,万不要像阿姆一样,视人不清。功名心胜的男人,为了功名,会做下许多薄情之事。” 琉璃歪着头,半仰着看着聂阿姆笑:“不怕啊。阿爹说,最难的便是知人。将来我若嫁人,阿爹必会为我看好。万一真嫁错了人,离了他再嫁便是。天下的男人又不只他一个!” 一言既出,聂阿姆骇笑:“你这话说出去,不知道会吓坏多少府里的公子。夫人,咱们小姐可了不得了。” 阿原才要教训琉璃两句,身为女孩子家,怎会如此大胆的话也能往外说。 秉淮却笑道:“正该如此。阿璃这样想得明白,阿爹才能放心地将你嫁到别人家里。须知,这世上,最不能也最不该委屈自己的,便是自己。与其对一个人念念怀恨,不若将那人抛到脑后,让自己过得痛快欢乐!” 阿原拿眼瞪秉淮:“才过了一年,阿璃又长一岁,正是学规矩知事理的时候,你这歪理一教,她没轻没重,这话说出去,哪家还敢前来下聘?” 秉淮被阿原教训,看了看琉璃,偷偷使个眼色,嘴上不敢说出来惹阿原生气,意思明显要琉璃不必理会阿原的话。 聂阿姆在旁边看得发笑,对阿原说道:“我们家阿璃聪明着呢,外人面前,几时失过言错过话?这年节里下的,招待了多半天客人,阿璃早觉得委屈了。” 阿原被这一提醒,自然想起从早到现在,忙着待客,果真是冷落了琉璃,立刻笑着说道:“说的是。你和你崔哥哥在外面玩得可好?” 聂阿姆失笑道:“寒天冻地的,外面能有什么玩的?说是被皇上叫去吃烤肉。这一肚子肉进去了,还是要多喝些热茶消消腻才好。” 秉淮立刻说道:“正好将我那茶拿出来泡些,咱们一起喝着茶,说说话。” 聂阿姆一听,笑道:“老爷夫人和小姐喝茶,三娘那边想是过不去了。引慧已去了那边,我便代老爷夫人过去坐一会儿。” 琉璃才知道引慧原来去了隔壁。想来是三娘殷勤来请,又想着聂阿姆刚才与郭凭面对面淡说往事,心里必不像面上作得平静,她要过去,正好寻个清静理一理心事。于是便没有说话,只看阿娘。 阿原笑道:“果真地。那聂娘便代我过去坐坐吧。” 第171章 人心最难测(11) 正月初二日,宗明报说门外东阿候来见。 秉淮冷笑一声,说道:“趁我不在,千方算计我的女儿,他倒有脸来见我!跟他说,同姓同宗相煎急,他我早已是冤家。高宅的家门不招冤家惹晦气!” 宗明出去撵人,阿原便对秉淮说道:“他府上当日虽然做得过份,心里明白便好,何必明着撕破脸?” 秉淮说道:“你以为不撕破脸他就能怀一丝慈悲之心吗?早已被功利蒙了眼,堵了心,他即使登门来见,也绝不是示好,必是明着修好,暗里算计。我何必给他机会,让他有一分机会再打着我的名声外面招摇惑人!” 阿原还待要说,秉淮问道:“你当日轰了那府里的夫人出门,难道是打算修好来着?” 倒把阿原说笑了。 “他真心来修好,正该绑了他那个夫人过来,作作样子也让我们看看,让我们也能从他薄情处看出几分真心的讨好来。说来说去,不过自作聪明地以为别人是傻子,妄想觉得他一示好别人就会信!存了恶意算计人想法还如天真!他也算是个极品了。” 秉淮哂笑一声:“高家家门败于妇人之手,不知道叔祖泉下作何感想。” 阿原撇嘴道:“家门败了就是妇人之过么?真是妇人之因,也是他有眼无珠,娶妻不贤,眼光失准之故!” 把秉淮倒说笑了:“倒是我一言不慎,连带了你。” 且说东阿候被宗明传了秉淮的原谅,不客气地拒之门外,十分觉得没面子。他原想着,因着之前的事情,秉淮虽则生气,然而事情到底是东阿候夫人出面做的,他亲自上门来示好,秉淮但凡事理分明些,都不会将他拒之门外。只要与秉淮见了面,一应事情都往东阿候夫人身上推,只说她自作主张,将自己摘了干净,此事便算揭过。没想到秉淮不但不见他,反而说出“早已是冤家”的话来,一下子让他大失面子。 从前在候府里,他对东阿候夫人时冷时热,颐指气使,好歹还能找回几分面子。然而自从上次东阿候夫人撂了回挑子让他出了回大丑,母亲又百般偏着那女人叫他一忍再忍面上作够样子后,东阿候夫人像是有了撑腰一样,对他也淡然起来,再不像从前那般恭顺。他再冷着淡着,东阿候夫人居然也再不像从前一样着慌讨好,反倒惬意无比自在非常,仿似他不存在一样,该到母亲处问安则问安,该管教女儿则管教女儿,该理家事便理家事。对他该有的照顾一样没少,却让他感觉不到丝毫的妻子恭顺。 家里已是让他十分郁闷。没想到纡尊降贵地来到平民宅第的高家宅上,闭门羹吃了一个不说,当面还被撂了话,简直是太不将他放在眼里。 东阿候待要发一发怒,宗明却是将门一关,里面门闩声响,竟然是连门闩都上了,唯恐他会闯进去一般。 东阿候何曾受过这般蔑视?怒气冲冲地一回头,沉着脸对车夫喝道:“扶我上车,回府!” 东阿候回到府里,气冲冲直接去了书房。 东阿候夫人彼时正带着两个嫡亲女儿和从书院难得回家一趟的嫡子高忱围着火盆说话。从老太君那边院子回来,知道高忱过了初六又要走,高莹怜惜弟弟,高芸依恋兄长,一家人难得聚在一起,说说笑笑,倒也亲热。 侍女这时过来,俯着东阿候夫人耳边说了两句话。 东阿候夫人心里淡淡,脸上却轻笑了笑,说道:“行了,这事儿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若无其事地拢了拢火盆,依旧笑着跟儿女说话。 高莹看了看母亲,迟疑着欲说什么,到底咽下了嘴边的话。 她正坐在母亲身边,侍女的话隐隐是听见了的,说的是“候爷回来了,想是遇到了不顺心,书房里发脾气呢”。 她很想跟母亲说去看看父亲,然而却也深知父亲薄情,母亲早被冷了心,尤其上一次,当着众人的那一巴掌。这些年,她看着父亲对母亲忽冷忽热,小妾换了卖卖了换,家里乌烟瘴气,母亲强打精神,祖母强和稀泥,早已厌倦,恨不得早日离了这个家。她尚能有一日解脱,她的母亲,终生却要在这个家里面对一切。她既想父亲母亲如别家的父母一样,至少面上和和美美,又深知父亲的秉性,终究失望。 最后反而是对母亲深怀同情和怜悯,到嘴边,却不知道如何开口劝说了。且为人子女,父母的事情,哪有她开口的余地?且也说不出口。 高芸此时正倚在高忱怀里,笑嘻嘻问东阿候夫人:“母亲,可是有什么事情?” 东阿候夫人微微一笑,说道:“小孩子家,最爱听事,什么都要问一问。哪里有什么事情?不过是说庄子上送了一头鹿过来,问晚上要不要取些肉来做一做!” 高芸眼睛一亮,立刻叫道:“当然要!哥哥久不在家,要给哥哥多做些!” 东阿候夫人笑道:“芸儿知道心疼哥哥了!以后你们三个这般互相疼惜,我看着就高兴了。” 且说东阿候,在书房里等了半天,不见东阿候夫人来安慰规劝,一腔恼怒,无处发泄,端着茶杯本要摔下去,想着正月里正值岁首,摔摔打打岂非不吉利?且让母亲知道,又是一番斥责。忍了忍,茶杯丢到桌上,泼了茶出来,湿了桌上昨晚才写的一方字。 那方字原是因为昨日数家登门拜礼,一时高兴,晚上便挥毫写就。原要晾好了装裱了挂起来,没想到一杯茶水便污了个彻底。 一腔怒气更是冲了头顶,回头想指着丫头骂一顿,一转头,却才发现,书房中一个丫头也不在,敢情是都鬼精油滑地躲了。觉得这东阿候夫人最近真是越来越不像话,夫君心情不顺回了府,不过来看望一番还罢了,居然教唆着下人躲起他来,真是有失妇道! 连番受气,实在受不过,起身出了书房门,走到廊下,只见两侧各有丫头缩了肩,低着头,身子微退,带着避意,简直怒不可遏:“不知道夫人怎么管的家,越发猖狂了你们,回头一个个都卖到人市去,由着你们自在!” 恶狠狠说完,便直望老太君的院子里去。 想着那秉淮的猖狂嘴脸,他虽未亲见,然而一定要母亲知道知道,再拿个主意,万不能等他做大气势起来,东阿候府想压也压不住了。 第172章 人心最难测(12) 正月初六,都城豪商乔家家主备了豪礼,携了幼子到高宅递帖求见,言是为子求师而来。 秉淮辞官不受,仍回书院主持事务的消息一传开,从初一开始,高宅门上便是络绎不绝,时有人拜。 宗明报到秉淮面前,秉淮正与阿原煮茶轻啜。听到乔家家主来拜,秉淮先看阿原。他虽得多人上门拜见,全为书院就读之事。然而乔家家大业大,想为家中阿郎请先生教书必不是难事,实在不必重礼来见他。且自从阿原推了乔家的生意后,当时已言明,两家不必有何往来,只作陌生人见。为何今日却竟重礼上门了? “我想他今日登门,求师是假,另有所图才是真。” 阿原沉吟一下,说道:“我为他家牵线,为前番伐夏大军承办粮草,本来已言明是一片私心,有利而图。两边各不相欠,也不必有所牵连。他总不会是为着要我再牵线搭桥为皇上办差而来。” 秉淮接话道:“他已经为皇上输送过粮草,若居然还想着要你再牵线搭桥,倒叫我有些瞧不起了。” 阿原失笑道:“你以为皇上那里是做一次买卖就能套住交情的么?我看皇上并不想要乔家一家做大,我找乔家为大家承办粮草,皇上定不是未想过,不过不想给乔家这份荣耀罢了,正好借我的手圆转。乔家若是聪明些,也应知道,财富尽归他一家并非好事。” 秉淮想了想,说道:“乔家若是连这点都想不到,也做不到今天了。如此我便应该见见他,看看他此来是要做什么。” 回头对宗明说道:“去请人进门吧。人可进,礼不收。” 阿原见宗明走了,才对秉淮说道:“行军打仗向来讲说,大军未动,粮草先行。皇上不是不知此理,然而我见他对粮草一事并不是太上心,一应征伐,全是速战速决,一应供应,多靠征掠。即使前番伐夏回来,也未重视粮草一事,乔家想走皇上这条路,几无可能。乔家若有不甘之意,能劝他止了还是劝一劝。自苦没有帝王愿意被人捏住钱袋者。如今皇上态度不表,旨意不下,便是不情愿之意了。乔家已是豪富之家,水满则溢,实在没有必要再争荣耀。” 秉淮叹道:“他若真存了追名逐利之心,又怎是我一个劝能了的?我看乔家五叔还算清明。然而人心不足,自有争好。名利一旦入了心窃,不到撞上南墙是不是幡然醒悟的。这位乔家家主,其人如何,还要观后再说。” 阿原听了,说道:“我从前与乔家五叔打交道最多。他的三个儿子,并不熟悉,只是听说他这个大儿子沉稳机变,颇有志向。近几年将乔家打理得的确也不错。否则乔五叔也不会放心地将掌家大权交到他手里。” 两人说着话,宗明却是将乔家父子引了进来。 秉淮和阿原起迎。 看这位乔家家主,三十多岁,中等的个子,身材微胖,短须细目,颇有儒相。步履之间颇见从容,站在那里又是一派沉稳,抬目之间端的不动声色。 又见他身后跟着的孩子大约有十来岁,身形偏瘦,长相随了乃父,长眉细目,肤色微白。这个孩子一脸的活泼跳脱,看秉淮夫妇的时候,不大的一双眼里眼珠转动,带着几分打量又有几分使坏的意思, 秉淮一下子觉得乔家这位小郎有些意思,看着那孩子表情不动,脸上不笑,只将目光注视在他身上,皱眉说道:“见长者不行礼,不问安,为何如此失礼?乔家竟是如此教的孩子么?” 那孩子未料到秉淮会当面挑理,先是意外地怔了一下,然后看着秉淮,迅速地上前行礼,深深作揖,口中脆声说道:“乔家向来教育子弟谦逊知礼,只是我久闻高公大名,见面有些好奇,一时只顾着打量先生,竟然忘了行礼。失礼数的是我自己,非是乔家教子不良。” 秉淮心中暗暗点头,脸上却沉着说道:“想来乔家,豪富之粗,交游者广,往来者众,小郎竟会见我而失礼忘言,也令我心生诧异。” 那孩子立刻回道:“乔家往来者众不假,然而能如高公不惑于名利,不耽于官场,淡泊如此者少。因此情不自禁要打量一番,故而失礼。” 秉淮点点头,说道:“倒有几分歪里。然我不愿耽于官场,并不是我不惑于名利,更无淡泊之意,而是我已得名利,自觉不必再为官声所累。小郎说错了我。我其实也和世人凡夫一样,不过是比别人更懂得待价而沽而已。” 那孩子愣在那里。有些疑惑地看着秉淮,眼里显然有几分不信,又带着几分意外。 乔家家主这时笑道:“高公若是待沽,不知道谁能出得起高价。” 他说完,那孩子脸色一松,露出笑意,再次看向秉淮时,脸上带了些许的恭敬之情。 这一次,不用秉淮挑礼,主动地再对秉淮一作揖,脆声说道:“小侄乔谨,拜见先生,师母!” 秉淮站着不动,也不说免礼,看着乔谨弯下去的身子,说道:“我何曾说过要收你,为何口称先生、师母?” 乔谨弯着腰,并不直起身子,也不动,只是声音恭敬地说道:“先生见面就教导我知礼,又教我人可向利,然要待价而沽,不可自贬己身。乔谨想先生既当面教诲,因而以师相称。” 秉淮不觉脸上有了笑意,对阿原笑道:“此子甚是聪慧,且懂屈伸,大丈夫立世,最该如此。” 阿原原听秉淮对乔家一派疏离,转眼居然这般轻易认了弟子,不觉有些好笑。然而她自己,也颇喜欢乔谨,笑着对乔谨说道:“既然先生应了收你,从此你但有疑难,便常来请教吧。” 乔家家主大喜过望。因着阿原从前说过两家互不往来的话,他来之前,并不抱多大希望。没想到自己的孩子如此聪慧,见面就得了秉淮的欢心,自己不用费一唇一舌便认下了先生。 向来沉稳内敛不露声色的脸上带了大喜之色,对秉淮拱手喜道:“高公肯收小儿,真真是开年之喜!我原备了薄礼,高公不肯收,请允我为书院捐书阁一处,以此为小儿的拜师之礼。” 秉淮笑着回道:“乔家主果真捐书阁一处,我当请旨,为家主具碑以表。” 阿原笑着将乔家父子往座上让。 乔家家主礼让两句,依着坐了。才对秉淮说道:“今日此来,一来为小儿拜师。心愿已成,可喜可贺。二来是听到有人欲对阿璃小姐不轨,想着该在高公和夫人面前道明。” 秉淮和阿原听着后面的的话,齐齐吃了一惊。一下子紧张起来。 什么人竟然会对阿璃不轨? 第173章 人心最难测(13) 正月初八日,琉璃早上醒来,隔着窗子,外面天气暗沉。 掬心捧着热水进来,有些担心地说道:“天气沉得马上要下雪。出门不知道会不会被雪封在路上。” 卢府的卢静去年成了亲,夫君也是旺族子弟,夫妻两人婚后相和,处得一派和谐。只是成亲不久,卢静就随着夫家去了外地,今年回省,一回来,先往相熟的各府里打包送了许多特产,当然也包括高宅。卢静未出阁前,就处处贴心,待人周到,成亲之后,越发地会处事。先不说这份心意,单是从前琉璃和卢静常来常往,情谊颇深,也该过去探望一番。 琉璃听掬心担心,笑道:“不妨事。雪再大,走的是牛车,慢慢走便是。且一时半日地,再大能大到哪里去?” 她想起自己随着阿爹阿娘初来魏地时,正逢大雪,然而一路走得其乐融融,倒也十分相得。 琉璃梳洗的工夫,聂阿姆进来,臂上搭着一件白色狐裘。 琉璃看见,连忙说道:“阿姆为我换一件棉衣便好,这狐裘便算了罢。卢家虽是旺族,却也少见穿狐裘的。且崔伯母平时更是不着裘衣。我是小辈,怎能越过她们穿这个?” 聂阿姆道:“原也没想着让你穿着这个。只是看天气沉得很,真下起雪来,卢府里倒不担心,有的是炭烧,必也冷不来的。然而这一路走着一去一回不知道要多冷。纵然不往外面穿,好歹车里裹上裹。我看连夫人那边,老爷也定会嘱着车里穿的。” 琉璃便道:“这狐裘,当初做的时候便觉得浪费。平日里穿不着,平白做了,也只是放着。” 聂阿姆笑道:“皇上专门让人送来的狐皮,说要为你添衣。不给你做,哪个敢用?” 原来这狐裘却是年前皇上打猎猎到了两尾白色狐狸,直接就让人送到了高宅,说为琉璃添衣。皇上发了话,这狐裘自然不会不做。找匠人将狐瓜扒了,硝好,聂阿娘手巧,回头便做了这件狐裘出来。只是这狐裘,琉璃并不怎么上身。一来屋里暖和,穿不着。二来这狐裘太招摇,出门穿不到。琉璃只在院子里逗鹿的时候穿一穿,一冬天共也没有穿几次。 琉璃梳洗完毕,去前院用了饭,略作收拾,便由宗明驾了车,带着掬心,和阿娘一起出了门。 走到半路,大片大片的雪花如柳絮一般飘下来。 掬心透过车穿看了看外面的天,对阿原说道:“这雪起始便这样大,想来一半天,路上就能积出一层来。” 阿原笑道:“咱们不会在卢府呆上半天。她家今日想来客多人满,咱家话话家常便回来。” 琉璃笑着对掬心说道:“雪积得厚了也不怕。有宗明叔呢!” 宗明在外面听到,笑着说道:“小姐只管放心。咱们家牛车,无论怎样走得都是极稳的。” 掬心笑了笑,将备好的手炉往琉璃手里递。 琉璃却不要。下雪的天气本来就不太冷,且她又捂着狐裘,人都要冒汗了。 掬心摸了摸琉璃的手,一团火热,果然不冷,便说道:“小姐现在用不着,下车我便带在手边吧。卢府虽是旺族,屋里未必有我们家里暖和。” 阿原很是喜欢掬心的贴心。琉璃身边虽有聂阿姆,然而因着聂阿姆隐着身份,多数时候并不出门。掬心沉稳又聪慧,人还贴心,琉璃身边自从有了她,不管在家里还是出门,处处照顾得妥贴周到。 正说着话,便听到外面有马蹄轻踏的声音。外面下着雪,街上行人本来已少,这马蹄声分外引人注意。且那马蹄踏得并不急,然而达达有声,带着欢快之意,中间夹着金属之声。 阿原便有些奇怪。魏地因是鲜卑人的天下,那些贵家子弟都爱骑射,因而也常上街上走马。然而群马如雷,常常扰得街上人家不得安宁,因此上面特意下了令,凡在都城内街上走马者,必得马蹄以皮革相包,以免扰民。这马蹄的金属之声,在城里,却是多年未闻了。 这是谁家的子弟,却是这般大胆?不怕送官查办吗? 阿原心里疑惑着,琉璃更是好奇,因想着街上人少,也没有顾忌,早已将头伸到车口,掀了车帘往外看去。 阿原转眼看去,前面正有三匹马轻踏而过,那三匹马,都是高头大马,后面的两个人侍卫打扮,虽在马上,却看得出来的高壮。然而前面马上的,却是个孩子身影,看背影大约十一二岁的样子,看不到相貌,却只见脑后的数条抓辫。 阿原愣了一下,想着,魏地鲜卑人虽然排斥汉族,然而多少受汉人影响,贵族子弟多着笼冠,武者多戴突骑帽。也有在家梳抓辫者,但绝少有人这样出门,街上走马。这个孩子,连同那两个侍卫,一样的抓辫垂头,倒像是平常就这样惯常打扮的。 阿原心里奇怪地想着,琉璃已经奇怪地说道:“这三人莫非是外邦人么?” 外面的宗明已答道:“他们确是外邦,看着应是凉州来的。” “凉州?”琉璃好奇地问,“宗明叔,你指的是北凉么?” 宗明道:“很可能是北凉” “你怎么知道?” “那三人骑的马头大额宽,胸廓深长,四腿较短,被毛浓密,毛色复杂,此种马匹耐劳,不畏寒冷,正是凉州马种。” 又说道,“北凉自并西凉之后,国内暂平,南地宋朝、北方柔然一直都有拉拢,年前魏地大军先克柔然,再败夏国,北凉审时度势,欲与魏地结好。这三人,想必是北凉派过来的。” 阿原哦了一声。 北凉示好,未必是投诚。据她所知,去年北凉已遣使向柔然和宋地都送过重礼。北凉前几年争战不休,如今国力初缓,左右逢源,三不得罪,才是真心所在。然而若是瞧准了时机有利国图之时,一定也会毫不犹豫出兵相侵。 琉璃这时插嘴说道:“北凉难道会派一个孩子前来示好么?” 宗明笑了笑,说道:“这个我却是不得而知了。” 第174章 人心最难测(14) 阿原和琉璃到卢府的时候,地上已薄薄积了一层雪。牛车进了卢府,牛被引到后棚,宗明被招到门房上喝热茶。阿原和琉璃则被引到了后院。 卢静正跟母亲和崔夫人说话,听着阿原母女到了,急忙站起身往外迎。崔夫人一把拉住,笑着说道:“她们也不是外人,你身子不便利,且坐着吧。他家可不是挑理的人家。” 阿原正带着琉璃进门,听到崔夫人的话,立刻往卢静小腹上瞧,一边惊喜地笑着问道:“竟是有了身孕么?这可是大喜的事情你赶快坐着。头一胎,定然是辛苦些,现在可还好?已经出了三个月了么?” 崔夫人虽然拦着,卢静仍然过来拉了琉璃的手,脸上带着些许的不好意思,对阿原说道:“刚才了三个月。难受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琉璃好奇地往卢静身上瞧,实在也瞧不出什么,倒只觉得卢静比从前面色更柔和娴静,整个人都笼在一片温柔里。 崔夫人向来喜欢琉璃,伸手招着琉璃过去,一边笑道:“刚才还说今天天气不好,外面飘了雪,不知道你们来不来。” 琉璃握以卢静手里,一边往崔夫人跟前走,一边轻笑:“自然要来的。静姐姐自从成亲后,就再也没见过。”回头又对卢静笑道,“静姐姐不知道,卢绽想姐姐的时候就往我家跑,给顿好吃的心满意足就回了家。我阿爹见他一天总惦着吃,只一过去就逮着他问书,他是个嘴馋的,为了进到口的吃食,竟然被逼着念了不少书。我阿爹都夸他聪明。” 卢静笑道:“我听母亲说了呢。他从前一门心思只有吃,我和母亲都为他愁得慌。自从跟着你阿爹念了书习了字,如今看着也像模像样是个读书人,总算没辱没了家风。我父亲和母亲常在信里提,对你阿爹感激得很呢。” 琉璃笑道:“姐姐可说错了。真要谢,该谢我家的阿姆。卢绽最喜欢阿姆炖的鸡翅,烤的乳鸽。不为我家阿姆烧的菜,我阿爹逼都逼不来他的。” 说的一群人笑起来。 卢静笑道:“我却听阿绽说,你煮的凉茶,做的冷饮也是极好喝的。” 琉璃歪头笑道:“我都是瞎做着玩的,倒好对了卢绽的胃口。” 卢夫人笑着看过来,说道:“你一说吃的,立刻会勾了你静姐姐的馋虫。她从前吃食上,向来有节制,如今怀着身子,一时三刻地就要吃东西。” 说着话,有侍女从外面进来,托着一个托盘,刚进门口还没开口,卢夫人便笑道:“这可不是。说着话,吃食就来了。” 那侍女听到卢夫人的话,便笑着回道:“是姑爷着奴婢送进来的。说少夫人今早起来想吃酸的。恰好刚才前院上了几个杏子,姑爷吃着口酸,想着少夫人可能喜欢。” 琉璃一听“酸杏”两个字,就想倒牙。下意识就捂了一下腮帮子。 卢静却听得眼睛一亮,带着几分不好意思,看了看在场的几位夫人。 崔夫人笑道:“都不是外人,你是怀孕的身子,想吃还不是好事情?”招呼那侍女,“快给你们少夫人送上前去,让她尝一尝。”又对卢静说道,“你也不用让了,这个时候的杏子,能长熟就不错了,万也不能是甜的。我们怕倒牙,你爱吃就多吃几个。” 侍女急忙将杏子端到卢静面前,卢静闻着那杏子的味道,迫不及待便拿一个,脆生生咬在嘴里,琉璃光听那声儿就觉得腮边流了酸水,没想到卢静竟然咬得津津有味。 几位夫人看着卢静吃得香甜的样子,都在脸上温和地笑。都说酸儿辣女,谁嘴上都没有说,然而都希望卢静这一胎真能生个儿子出来。 都知道卢静脸皮薄,从前又是极知礼的,怕她不好意思,几个人便转开脸去随意地说话。琉璃便走到卢静旁边,帮她递杏子。一边轻声道:“静姐姐,我看这杏子发脆,还带着青涩,你肚子里的小宝宝不会给酸坏了吧?” 几位刻意找着话题佯装不在意琉璃的夫人忍俊不禁地一笑,阿原笑着说道:“你静姐姐才三个月的身子,那孩子刚刚如同小草发的一棵芽,它能知道什么?” 崔夫人笑道:“你再说,你静姐姐哪里还好意思吃?你和你静姐姐这许久不见面,定然有许多话要说,想去哪里只管去吧,不用守着我们。左右我们说话你们也不爱听。” 卢静听了,便笑着站起来,对琉璃笑道:“回来的时候,原给你带了几样女孩儿家的首饰。我看你平日里都是素净着,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的意,既然姨母发了话,我且带你去挑一挑。” 琉璃一听,立刻笑道:“静姐姐为我挑的,必是好看的。”她喜欢不喜欢那些首饰,卢静能想着她,便已是十足的心意了。 卢夫人看卢静带着琉璃一走,便对阿原说道:“前天大驸马不晓得为什么,被皇上叫去斥责了一番,回头去喝花酒时便大吐说你们府里在皇上面前恶意诋毁他。正想问问你,别是跟大驸马起了什么冲突不成?你知道那大驸马,向来是个混人,俗话说,宁惹君子,不惹小人。他那样的人,就跟疯狗一般,别一不小心被他咬了。且我还听说,那东阿候,最近竟是常和他混在一起,两人吃喝嫖,本来就是一个德性,混在一起,必然没有什么好事。” 阿原说道:“大驸马说我们恶意诋毁他,却不知道有没有人信他。夫人也知道,我们无官无职,轻易到不了皇上面前。莫说不可能去皇上面前搬弄是非,退一万步讲,即使有那个本事,我们与那大驸马,素不往来,平白无故地到皇上面前说他的不是,岂不是自寻晦气?” 卢夫人说道:“我正是因着想着这一层,所以才觉得那大驸马平白无故地扯出你来,必有蹊跷。虽说皇上对他多有不喜,大驸马为人又被人诟病,好歹丘穆家是先帝在时的重臣,朝有多有大臣与他家交好,别叫他一时发疯乱咬,伤了你们。” 阿原叹道:“实不相瞒。自从皇上着了秉淮在书院设兵课后,朝中多有贵臣子弟频频上门。少年子弟,勤奋好学,皇上自是高兴。然而朝有总有些大臣因此心生不满,觉得秉淮一介凡夫,皇上本来重视太过,更有许多贵家子弟趋之,有心之人,都担心长此下去,朝中又多一汉臣握权。至于那东阿候府和我们恩怨,夫人也是知道的。前番他们心怀龌龊,歪动心思,我耻于出口,夫人想必也知一二。这世间,有时候,最能捅刀子的,不是外人,反而是自家门里的人。从前西高家落难,东高家置身事外,那些事,已是陈年旧事,不必再提。然而如今,本来可以各安己命,两安无事,他们竟然面上乍和,暗里算计,却是叫我和秉淮寒得很。” 崔夫人皱眉说道:“若说这东阿候府,最近几年是越发地不知廉耻了。连皇上都对那府里心生恶感,不愿重用,放着他们想冷一冷,没想到这一家人竟然不知反省,越发地变本加厉。如今朝堂上,胡汉已是明争暗斗,这个节骨眼上,东阿候要做出什么丢人现眼的事情来,不知道要连累多少氏族被那些胡臣看笑话。” 说得卢夫人也拧了眉,说道:“说起来,我们虽然不入仕,然而几大氏族,命运相关,荣辱共享。真教东阿候败了名声,于我们脸上也无光。此事我会跟夫君陈以利害。那东阿候府,还有一位公子几位小姐呢。不想将来叫人厌弃,正该收敛收敛,低调做人。” 第175章 人心最难测(15) 琉璃随着卢静去了卢静从前住的院子,卢静将一个匣子递到她手里,笑道:“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跟你姐夫在平阳住了半年之久,那里人杰地灵,时人好雕刻。金银玉石,皆可刻画,手艺甚精。我知你素来喜欢这些,便挑了几件,虽功力不及你阿爹,权作玩物拿着玩去罢。” 琉璃觉得匣子拿来手里,甚觉压手,于是便好奇地打开。除了几件镂空刻着花纹古字的手镯,其中居然有一方白石,做成方壶之器,有把手有壶嘴,壶盖之上雕着一只卧蟾,粗犷中却见了细腻,更兼壶身一侧作成长方的印章样子,打出十六个整齐的方格,方格做成青蓝的底色,里面刻了共十六个字。那青蓝之色和白玉石底已衬出了古朴之色,更兼字体敦厚,和那方器雕刻的手法倒是相得益彰。 琉璃跟着秉淮,素日里与石刻玉刻为伍,耳濡目染,也能慧眼识得一二。一见之下,立刻满口赞道:“风见古朴,刀见细腻,字见敦厚,器显淳朴。真是好刀工,好方器!” 卢静笑道:“这方器,原本是你姐夫街上闲逛时无意中得的,果然是得了你的心意,我便也放心了。” 琉璃便笑着对卢静说道:“姐夫对姐姐如此上心,尝了杏子知道对姐姐的口味特意叫侍女送到跟前来。知道姐姐回来,特意上街为姐姐寻相得之物回送他人!可见好人确是有好报的。姐姐万般好,所以上天给了姐姐万般好的姐夫来配!” 卢静倒给说得脸红,嗔怪地笑道:“你才多大,就敢来调侃我了?” 琉璃认真说道:“我才不是调侃姐姐。我是真心为姐姐高兴。” 卢静看着琉璃,便轻声问道:“刚才当着长辈的面儿,我没好问。我听母亲说,你与柳家妹妹近半年似乎没有从前那样亲近,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柳家妹妹为人有时候多为自己着想些,然而心地还不坏。如今都城里胡人比汉人多,你想找个知心说话的本也不多,莫要为平白小事疏远了关系。” 琉璃沉吟了一下,知道卢静是真心为自己好。柳家是旺族,疏远了柳元元,但是疏远了柳家,以后无事相求还好,但有相求,没有那个情份,也难有相应。 琉璃笑了笑,避重就轻地说道:“我从前,一开始愿意跟几位姐姐交往,是因为姐姐们出身名门,又不涉官家。我阿爹常说,与官家近一分,也许一时得利,一时风光,然而祸事来时,山倒树倾。且那些官家小姐们说话,我又插不进嘴,难以亲热,因此不喜与她们相交。然而柳姐姐与我想法不同,所交与我不同。日渐生疏是难免的事情。然而柳家夫人和柳家阿郎素日里待我亲热未变,因此我虽与元姐姐生疏,两家倒也来往着。” 卢静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叹了口气,说道:“元妹妹从前倒不是那样的人。” 琉璃说道:“我阿娘常说,人大了,心思与从前总会有些不一样。人各有志,不能勉强。元姐姐自有她的想法,我与她从前也亲近过,虽然如今与我所交不同,我也愿她和静姐姐一样,将来找个好夫婿。” 卢静带着刮目相看的眼神,对琉璃赞赏道:“一半年不见你,你这番话说出来,倒像个大人一样了。” 琉璃便笑起来:“我早已是个大人了。只是静姐姐比我大,所以才总拿我当孩子。” 卢静便将脸一板,说道:“既然知道自己是个大人了,有时候说话也该拿捏些分寸,怎么我听说年前在宫里,你当着众夫人的面,说了安熹子大人不好的话?” 琉璃一愣,忽然才想起那日在宫里,因着听了某位夫人提到李盖因为孝母屈了自己妻子,致使她妻子流产的事情。她当时确是一时心直口快,始平公主一问,她当时就随口说了出来。她当时并未多想,却居然卢静都知道了么? 卢静说道:“我拿你当亲妹妹,所以才点你。你本是无心的话,有心人总会添油加醋,搬弄是非。前几年先皇迫于群臣压力,免了崔公官职的事情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那些个胡臣,最眼里放不下汉臣当权,地位受胁。你年纪小,有些事情想是还不明白,你阿爹虽不出仕,皇上看得他一点也不比那些胡臣轻。有些人早就心里生了忌惮。俗话说防人之心不可无,有些人自是心怀龌龊,无事还怕他生三分,以后莫再轻易落人口舌,可知道?” 卢静说得言辞恳切,语重心长。 琉璃便将头倚到卢静臂上,说道:“我知道了。是我一时口没遮拦,给我阿爹阿娘招来了祸事。” 卢静拍拍琉璃的头,说道:“我可不是要吓唬你。话已经被人传出去了,此事你阿爹阿娘心里有个数,自会去处理。你以后长个心眼儿便是了。这原不是你的错,是有些人心地太坏。我们没奈何他们,只能约束自己。” 前面院子里,阿原正听卢夫人和崔夫人说起来琉璃当日所言被人传出去的事情。脸色一变,脸上带了愠色,说道:“有人存心压制秉淮,但有算计,对我们大人施一施也只任着他了。却竟然连阿璃一个孩子也扯进来!” 卢夫人劝道:“告诉你,只是给你提个醒。阿璃是个孩子,被人这样一传,外人也只会说一句她年纪小,口不择言。然而却会诋毁你们夫妇教女。当日有许多位夫人在场,到底是谁口中传出去的,也没有办法查对。如今时局不稳,朝里的矛盾都没有摆到明面上。皇上又为人强势,下面的人还不敢太明目张胆地闹得太不像话。” 阿原说道:“夫人好意提醒,我心内感激,与你不见外,因此不说旁外的话。女孩子家,重的本来就是一个名声。外面一群有知有识的大人欺负琉璃一个孩子,他们好意思,我却不能教他们得逞。否则容了这一次,阿璃以后说亲嫁人,岂不是一桩话柄?夫人的意思我明白,要堵住那些人的嘴,又不能让皇上为难,更不能将两边矛盾激化。我晓得怎么做。” 第176章 人心最难测(16) 阿原和卢夫人、崔夫人坐在一起正说话的时候,隔窗便听到院外有人声喧闹。卢夫人眉头一皱,今日因着卢静夫妇回来,前院有男客,后院有女客。下人不知道怎么做的事,居然闹嚷嚷一片惊扰客人。 于是对身边侍女说道:“去看看,这闹吵吵的发生了什么事情,客人俱在,成何体统!” 侍女一听,立刻应声出去看究竟。过了一时回来,禀道:“却是牛棚那边不知何故,有牛受了惊,带着牛车冲撞起来,得亏高公府上的车夫是个厉害的,三下两下制住了牛。老爷已经派人过去察看,报说并未伤到人,只那车夫受了惊吓,老爷已让人安抚去了。” 卢夫人怪道:“平白地,牛怎么会惊着了的?” 阿原说道:“那边别是牛车多,想是牛彼此犯了冲撞也是有的。没有伤到人就好。” 卢夫人听说,这才回过头来谢阿原,道:“今日幸好你家的车夫是个厉害的。那牛何等的力气,冲撞起来更是要人命,不是亏了他,大正月里撞了谁都晦气。” 立刻吩咐侍女道,“你去传我的话,去拿几个银锞子赏了高公家的车夫!” 阿原连忙辞谢,卢夫人执意,知道卢夫家大业大,也不缺几两银子,且发生了这种事,大户人家最重破财消灾,散财招吉,便由着卢夫人去了。 又坐了一会儿,阿原想着外面飞雪连天,自己家离得远,不要真被大雪阻在路上才好。才要开口告辞,外面侍女进来,报说柳府的夫人和郭府的夫人各携小姐过来拜望。卢夫人知道这都是冲着卢静来的,一边让侍女去迎,一边让人报到卢静那边去。 柳夫人是带着柳元元来的,郭夫人则带着郭莹和郭妍。 柳元元一见到阿原,便知道琉璃也来,虽然已心里有准备,表情还是不自然地一僵。她从前做了亏心事,差点害了琉璃的性命,虽然心里侥幸也许对方并不知情,也深信叔孙恭不会将她说出去,然而自己心虚,这大半年处处避着琉璃,然而再避再躲,总有见面的时候。 心里敲着鼓,面上极力自然地笑着跟阿原见礼。 郭妍自从跟着母亲去了几次高宅,每每逗弄小鹿,琉璃也好,掬心也好,对她很是照顾容让,聂阿姆又总拿好吃的糕点给她,格外喜欢琉璃。一边见了礼,便迫不及待地问阿原:“高家婶婶,阿璃姐姐没有来么?” 卢夫人笑道:“你倒是跟阿璃得了脾气似地,不问别人巴巴地问阿璃。” 从前觉得郭家的姐妹俩被家里教的规矩太多,在外面,两姐妹总是安安静静地极其安份,郭莹毕竟大了些,别人看见也只会说一句端庄。然而郭妍小小年纪端庄得实在不像同年龄的孩子。跟琉璃玩了几次,倒显了孩子天性,不仅人活泼了许多,人面也不再像从前一样拘着拿着。觉得这才是孩子该有的样子。 于是对郭夫人笑道:“以后你该让阿妍跟阿璃多在一起玩一玩,我看着她现在才见了天真活泼的模样。小孩子,总要让她玩两年再教规矩才好。” 郭夫人笑道:“你知道我们府里老太君最是看重下面孙女们的规矩。阿妍自小看着姐姐们被要求这样那样地,不用我拘着她,自然便也那样了。自从跟阿璃玩过几次,老太君面前也知道撒个娇说个笑,有时候也知道甜着嘴说几句窝心的话,老太君倒越发地喜欢她。我看也是阿璃带得她好。” 阿原笑道:“本来就是讨人喜欢的孩子。阿璃平时是被我惯得有些没规矩,还打算要她学一学你府上的小姐。” 郭夫人立刻说道:“你家阿璃在家里是活泼了些,然而在外面,妥妥的大家闺秀的样子,对人接物,应对自如,哪里还要学什么规矩?叫我说,女孩儿在家里就该活泼自在些,在外面知书达礼不妨规矩些。” 几个人说笑着,卢静和琉璃便从那边的院子过来。一进屋,郭妍先往这边跑,琉璃顾着卢静的肚子,急忙站到前面,迎住郭妍,拉了她的手,笑道:“不过这一个屋子,你是有多想静姐姐,急成这个样子,不怕你自己亲姐姐看着心酸眼热么?” 她这样说,一屋子的人便笑。 郭莹站在郭夫人身边,向这边看过来。没有说话,却是对着回过头看过来的郭妍安安静静地一笑。 郭妍便笑着回过脸去,对琉璃说道:“姐姐才不会酸。” 屋子里的几个人又笑。柳元元溜眼瞅着,莫名地心里一股酸意,倒觉得涩涩地失了滋味。 从前她和郭氏姐妹也好,卢静也好,比琉璃不知道要亲近多少。然而忽然之间,自己仿佛成了被排斥在外的那个,在这个人人欢笑的场面里,倒觉得自己是多余的一个。 卢夫人并不知道柳元元此刻的心情,只见她站柳夫人旁边不出声,倒觉得她比从前沉静了许多,因知道柳府为她一直在张罗亲事,猜着是到了说亲的年纪,不好意思。倒也没有多想。 各各落了座,郭夫人和柳夫人听说卢静怀了身孕,面带喜色地道恭喜,问长问短地询问了一番,又说了些经验之谈,卢静道过谢,一一受了。 阿原同几位夫人说笑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道:“本该多坐一时与几位夫人多说会话儿。然而今日天气不好,不得不早些往回走。正月里都得闲,改日再来叙话。” 几位夫人想到高宅在外城,的确是雪大路远,自然也不强加挽留。 琉璃随着阿原与大家再道别一次,卢静因着卢夫人要招待几位夫人,便送了出来。回头叫侍女将送琉璃的物件都送到高宅的牛车上。 待送走了阿原和琉璃,返回屋里,卢夫人便说道:“你们几个小辈,不必在这里陪着我们说话。带着她们几个一直去你院子里玩罢。” 卢静便由侍女扶着,带着郭氏姐妹和柳元元去了自己院子。将自己带回来的物件都摆在桌上,笑道:“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件,看着喜欢的就挑去。” 郭妍小孩子心性,拉着郭莹到桌前挑东西。 柳元元没有立刻去挑,反而问道:“不知道阿璃挑到了没有?” 卢静笑道:“已经给了她两件。早知道你们过来,让你们一起挑。” 柳元元忙道:“我可不是在跟阿璃抢东西。只是想着我们先挑了,剩下的给她,总是不好。” 卢静心里有些诧异。她一向不恶意度人,然而此刻却觉得柳元元有些故意。琉璃先过来,又是从她的院子过去的,平常心想想,也是她先得了东西。郭氏姐妹谁都不问,自然是想着了,她不信柳元元没有想到,然而却还是故意问了出来,是想表达什么? 面上不显,笑道:“给她的东西你们未必喜欢。原在那边看见了一个石刻,想着对她的胃口,便送了她。你们也知道,她素来喜欢那些物件。” 柳元元道:“她中意便好了。否则我们都挑了物件,没得惹了她不开心。” 卢静笑着说道:“她哪里就那般小心眼了?元元想得多了。” 柳元元急忙为自己辩解,脸带诧异地问道:“我原也不信阿璃是个小心思的人,姐姐想是不知道,阿璃在宫中宴会上横批安熹子大人,说得多少刻薄,外面都在传。” 卢静听柳元元到底是把那事说了出来,脸色一沉,拧眉说道:“外面传了阿璃什么话,她也不过是个小孩子。那些个大人拿着一个小孩子的话四处乱传,已是起意不善,阿璃和我们姐妹相好,元元你不为阿璃开解,为何还替人言传?” 柳元元被卢静一番责备,脸上大躁,想到自己一时口快,失了算盘,呐呐说道:“我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外面传的那样盛,大家都是那样想……” 卢静正色道:“外人不了解阿璃,所以那样想。你我都是跟阿璃有几年交情的,曾经玩在一处,闹在一处,难道比外人不了解她?别人无论怎样传,最不该传的,难道不该是我们?以后莫再要说这等伤姐妹情意的话了!” 第177章 人心最难测(17) 琉璃回去的路上,因想着卢静跟自己说的事情,不免有些担心又是懊恼。 阿原看着琉璃的模样,才要问,掬心却是将卢静说的话跟阿原学了出来。 琉璃对阿原说道:“今日静姐姐教我说,以后但凡说话,出口之前要细思量了才能说。前番我出语不慎,给阿爹阿娘惹了麻烦。” 阿原了然地说道:“她肯说你,是真心为你好。你只记着便是。至于外人传的那些闲话,你莫要理会,我和你阿爹,自会处理。” 琉璃尚有些担心,不免有些闷闷不乐。 阿原看着琉璃的样子,叹了口气,说道:“我本不想教你对人防备太多,一门心里只有算计,然而总要经一事长一智。做人须知勿要轻断人是非。那安熹子大人,你与他并不熟,更不了解,外人嘴里传的事情,或许是真,也许客观,然而并不一定全面。比如那安熹子大人的母亲是何许样人,他的妻子又是何须样人?他的母亲和他的妻子关系如何?我们一概不知,因此有何立场对他评说?再者,你年纪小,对人全无防备之心。人心各异,心思万千。你无心之语,却是他人口中之柄。心怀叵测者,总会断章取义,惹起是非。” 琉璃默默地听着,听完了,想了一会儿,说道:“我晓得了,以后我说话会小心在意,不教自己的话落到别人口中成为口实。” 阿原摇摇头,笑道:“我细想想我的话,便知道,我不是叫你小心说话,更不是叫你如郭家姐妹一般,为免出错,宁可不说。” 琉璃疑惑地看着阿原。 阿原失笑道:“不说别的,只说你这性子,本就活泼跳脱,让你安安静静学着郭氏姐妹,外人面前也许能拿一时架子,时间长了,你确定你能憋住不说话?” 琉璃想了想,果然有些觉得苦恼,老老实实说道:“如果要我像郭家姐姐一般做一个安安静静不言不语的女子,我一定会郁闷死的。” 阿原轻呸了两声,伸手过来拧琉璃的嘴,嗔怪道:“大过年的,小孩子家说话竟然这般没有忌讳。就你这刚刚说了要说话注意,转头就冒这样的字眼出来,可不是自打嘴巴?” 琉璃吐吐舌头。 阿原又说道:“我刚才已经说过。做人勿要轻断别人是非,尤其是不熟之人。所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便是今天了。又者,真若说了不当之言,伤人之处,须能坦荡跟人道歉。若被人恶意传言,或者你心胸开阔,不惧人言,或者能手腕强硬,有力回击。” 琉璃立刻道:“如果别人传的是我的恶言,随他们说去,我不理会便是。然而打着我的名头,诋毁的却是别人的名声,我自然不能纵容,应该回击出去。” 阿原笑道:“你若要回击,打算如何回击?” 琉璃道:“万语必有源,传者皆为恶。挑起事端的人自然不能放过,助火成劫的,也要一并回击。” 阿原又问:“如果是万人相传,你难道万人都回击?” 琉璃哼道:“那就杀鸡儆猴!” 阿原笑问:“固然可取。只是这杀鸡儆猴,也要个时机。你且耐心等着看着便是。” 琉璃想了想,说道:“那我要等到什么时候?” 阿原说道:“谣传初起就如河水初泛,遍修堤岸容易让人应接不暇,轻重难顾。定要等到哪一日河水冲垮了堤,才能知道从哪里着手。” 琉璃道:“我若是真等到河水冲垮了堤,即使能修能挡,岂不是已是遭了泼天损失?” 阿原说道:“这便是代价所在了。不过聪明的人,在河堤将垮的前一刻,必有所见。” 琉璃“哦”了一声,说道:“所以阿娘是在让我等着机机了?” 阿原说道:“谣传已出,你现在管与不管,都是如此了。等一等又何妨?万事不能心急,急于补漏反致错才是大忌。” 这一路因着地上积了雪,虽然不厚,宗明任着牛车缓行慢走。琉璃和阿原在车里说了一路,临到下车,琉璃已经心境清明,去了焦燥。 到了自家门口,却发现有两匹马在门外树上拴着。又有崔府的牛车在门外等候。 琉璃“咦”了一声,奇怪道:“今日还有人上门拜望么?” 阿原笑道:“书院过了十五就要开学,有人上门也不奇怪。” 掬心给琉璃披好白色狐裘,然后将卢静送的匣子捧了,先下了车。宗明扶着母女二人下了牛车,阿原便便让宗明将牛车赶回隔壁院子,让他好生去与三娘和宗俊聚一聚,晚上过来一起吃饭。 宗明点点头,应了。看着母女二人进了门,便赶着牛车回了自家院子。 阿原带着琉璃进了院子,引慧正往正堂递茶水,看见阿原,端着托盘过来,说道:“今日来了崔家阿郎,乔家的公子,叔孙府上的小将军。” 阿原一听,便对琉璃说道:“都是小辈,乔家的小公子和叔孙府上的小将军以后都是要跟着你阿爹学兵法的,免不了以后常有往来,如此你便跟我进去见一见吧。” 琉璃听了,便跟着阿原往正堂进。 屋里的三个年轻人看见阿原进来,齐齐起身行礼问安。 阿原笑道:“不必太多礼。只管自家一样就好。” 琉璃与崔浩和叔孙建都见了礼,因着乔振比她大一岁,仍旧以兄长称之。 乔振第一次见琉璃,在家里多少桀骜不驯,对上琉璃,并不像谦谦君子守礼守制的样子,倒是上下打量了一下琉璃,说道:“阿璃妹妹并不像我家的姐姐妹妹那样见人人拘谨木讷,这样看着有趣多了。” 阿原知道乔振在家里多少是跋扈的性子,知道他并无恶意,便笑了笑,没说话。 琉璃因为阿原的关系,对乔家并不陌生,大大方方闪动着眼睛将乔振也打量了一番,笑道:“我知道兄长不是虚口出言之人,因此知道这是在夸我。谢谢兄长!” 乔振家里从来没有姐姐妹妹敢跟外人调侃的,被琉璃说得一愣。 秉淮看着乔振的样子,笑着说道:“她在家里向来是个爱说笑没规矩的,你以后便知道了。” 崔浩扁了扁唇,拿眼睛在琉璃脸上扫了一圈,并不说话。琉璃迎上崔浩的目光,悄悄做个鬼脸,立刻复了乖巧的样子,走到秉淮身边,嗔怪着说道:“阿爹,你不能当着别人揭自家女儿的短。” 秉淮身边正是崔浩,她这一站,正好站在秉淮和崔浩中间。脚被茶桌挡着,便在裙子底下拿脚跟碰了碰崔浩的袍角。 崔浩听着“别人”两个字,又受了琉璃的小动作,嘴唇便微不可察地挑了挑。 第178章 人心最难测(18) 琉璃见过礼,告一声退,自回后院。 叔孙恭见琉璃出了门,起身告声更衣,跟了琉璃出来,在回廊轻声喊住琉璃。四下无人,对琉璃施了一礼,说道:“喊住师妹,乃有事相求,实在有些惭颜。我自知从前对师妹多有得罪,师妹若不肯应我,我也不敢强求。” 琉璃抿嘴笑笑,说道:“兄长所求之事,如果不是要我为非作歹、也不会伤及家人,只管说来听听。” 叔孙恭一听琉璃半开玩笑,忐忑的心落了一半,说道:“我从前一时糊涂,做下错事。师妹如何怪我都可,只请师妹能不能对从前的事情守口如瓶?” 琉璃看了看叔孙恭,歪着头说道:“我今日去卢府,府上很是热闹。夫人们都在说自家小姐的亲事。兄长要我不提前事,为的不是自己吧?” 叔孙恭被琉璃点破,苦笑着说道:“我知师妹是通情达理之人。你们女孩儿家甚重名节,总不能叫我一时行差,传出去叫人说她的闲话。” 琉璃斜了叔孙恭一眼,调侃道:“师兄说的这话,仿佛若要传出去,便是我传的一样。” 叔孙恭是个嘴笨心实之人,一听琉璃的话,便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以为她生了自己气,连忙说道:“我不善言辞,如果说错了话,师妹只管怪我。只是莫要怪到她身上。万般错事都是我的错!” 琉璃看着叔孙恭认真的样子,便失笑了,说道:“你那么喜欢她,如果她要说亲,你居然巴巴地来找我护着她的名声,让她好好地嫁给别人家么?” 叔孙恭被戳中了伤心,一脸失落,黯然说道:“她家是旺族之家,虽然不出仕,却有氏族的骄傲。我一介武夫,不通诗文,不会作赋,被她家嫌弃也是正常。” 琉璃心里叹口气,脸上一板,说道:“实话跟你说,那日她对我见死不救,明知我在险地也不吐半分口风,已经让我伤了心。从那时起我便不喜欢她了。你拜在我阿爹门下,我尊一声兄长,她不嫁给你,我才真正喜欢。既然如此,我自然好好守着那件事不吐口,让她找个别家嫁了去祸害去!” 说完了,头一扭,赌气怨怒的样子,一径地转身走了。 叔孙恭看着琉璃远走,转眼转过回廊,人便不见,呆呆地站在廊下,一时间不能回转。他知道琉璃应了他不会说从前事情,他已经被柳家所拒,也许很快,柳元元就会说一门可心的亲事,成为别家的新妇。 想到此,心里怎能不怅惘? 他呆立了一会儿。崔浩走过他面前,淡淡地说道:“她为了自己名声,知道来求你,知道让你求阿璃。她自己跟阿璃说难道不便利?且那件事到今,她倒不曾对阿璃有半句愧疚之言。这样的女子,你喜欢她何处?” 叔孙恭驳道:“她不是没有愧疚之心,而是难以启齿!” 崔浩嗤笑一声:“倒好意思转而让你求阿璃?是觉得你可以启齿?” 叔孙恭道:“大丈夫敢作敢当。当初的事情是我做的,我本来也欠琉璃一个道歉。” 崔浩便道:“你对阿璃的歉意已经在伐柔然护高公的时候还了。以后不必介怀了。出来时久,你该进去了。” 叔孙恭被崔浩催,才想起自己已在外面呆了许长时间。于是转身往正堂走。 崔浩自己站在原地,看着院子上空飘洒的落雪,望了一会儿,才转身也往正堂回。才一转身,便见阿原站在自己身后。 关切地问了一声:“婶婶为何在这里受冻?” 阿原似笑非笑地看着崔浩,说道:“你小小年纪,心里是如何装得下那许多事情不给我们知道的?” 崔浩一听,便知道阿原定是听到自己和叔孙恭的对话,急忙施礼说道:“并非有意瞒着婶婶,只是想着有些事情纵使知道也不能追究,便不如不知道。” 阿原便站到崔浩身旁,看着天上洋洋洒洒的落雪,说道:“阿璃年前在宫宴上一语不慎,如今被人传开,恶意相诋,你已经知道了吧?” 崔浩说道:“的确有些耳闻,因此过来看看阿璃可还好,有没有受影响。” 阿原说道:“你也知道,阿璃向来是个心大的。然而心大不等于放任。依你看,如今要怎么办才好?” 崔浩说道:“既然有人恶意相传,不是想坏阿璃的名声,便是冲着叔叔婶婶。不论哪一个,自然不能姑息。若说阿璃得罪过谁,却也不难找,阿璃性情豁达,不至于得罪谁,大抵是心怀妒忌之辈。若说叔叔婶婶得罪过谁,不外是眼红眼热之辈,或者有过结怨之辈,然而因结怨而报复到阿璃身上的,想来品行确乎不怎么样。” 阿原说道:“我想着这件事既然生出来了,自然要好好解决一下。我不只想解决这一次,最好是这一次敲了山,以后便再也不敢有老虎冒出来伤阿璃才好。” 崔浩挑唇一笑:“婶婶说的是。只是这种凭空中伤的事情,真要敲打,叔叔婶婶出面岂不是掉了份?原也不是什么大事,有些人愿意当个出头鸟,不妨我们且拉一次弓便是了。” 阿原看了一眼崔浩,说道:“我并不想阿璃养得一张白纸的纯傻性子。有些事情,她也应该辩个是非曲直,知道人情冷暖,懂得人心险恶。天大的事情,你愿意为她顶一顶,我只有感激的份儿,然而些许小事,她也一样要学一学应对才对。” 崔浩立刻恭身说道:“婶婶说的是。阿璃性子是纯白了一些,与人相处,虽然不至于处处提防,然而总要留个心眼,不至于叫人骗了卖了还蒙在鼓里。” 阿原点点头,说道:“你明白便好。我和你叔叔,并不总是能在她身边一切为她做着。再柔弱的女孩子,总要留着自己的脊梁,不能全盘附在别人身上。” 崔浩说道:“婶婶说的是。” 第179章 人心最难测(19) 正月十五日,乃是一年一度的元霄节。这一晚,从宫城东边东掖门外的御路起,绵亘八里,列戏为戏场。宫人在东掖门城楼上设观戏台,不仅宫内的太妃皇上新纳的各椒房夫人,连各国使者也一并被邀请观戏。 这天下午,天未及晚,宫里先设了盛宴,由太妃主持,请了各府夫人各带自家小姐前来。慕容夫人没有女儿,却事先发了帖子给琉璃,只说喜欢琉璃,自己赴宴无人相伴,邀琉璃与自己宫中去走一趟。 本是天大的殊荣,秉淮却并不想琉璃到宫中去赴宴。皇上在前殿宴的是各国来史,及朝中大臣,又有年轻子弟相伴左右。鲜卑风气自是开放,男女并无避忌,尤其这元霄之夜,还要出宫登城楼看戏,那些重臣子弟也多有混帐之徒如乐安王者,人多眼杂,一个看顾不过来,不知道要出什么事情。 皱着眉头说道:“阿璃想去看戏,阿爹带你去便是了。何必到宫中人多眼杂的地方去挤?” 阿原看了秉淮一眼,没有说话。 琉璃却笑道:“正是人多眼杂,所以才要去。前些日子被人传得全无教养、极不懂事,活脱脱是丢了阿爹阿娘的脸。今日凑着人多,正该为自己正个名儿,也为阿爹阿娘讨个公道。” 秉淮一听,便知道定是阿原算计了什么事情,有些不乐意地看阿原。 阿原笑道:“你自己的女儿,整日里跟别人说她是个良善之辈。你自己扪心问问,她是不是真得良善得如一张白纸,只知道任人欺负?这种口角上的事情,我们听之任之,伤的是阿璃的名声。我们若出面回击,不过是个当街对骂,即使是赢了,又有什么面子好挣?慕容夫人身份在那里,几次肯为阿璃出面,此事拜托给她,自是不二的人选。” 秉淮疼女儿,这么大的事情阿原一早就安排了,偏自己居然被蒙在鼓里,临到事前才知道,多少有些受伤。 琉璃看自己阿爹的模样,便笑着蹭到秉淮面前撒娇,说道:“我是阿爹教出来的女儿,哪个能惹得过我?谁敢给我亏吃,我直接皇上面前告状去,好歹阿爹于他也有半师之谊。” 秉淮便虎着脸说道:“从前皇上没有登基,这话你说说也算了。如今也敢混说这种话?你阿娘教你谨慎出言,却是全忘了吗?” 琉璃嘻嘻只笑着撒娇,口中将姿态放得极低,说道:“我省得了。晓得了。知道了。阿爹教我的话,我自是不会忘的。到了宫里,我一定做小伏低地不叫人欺负了去。” 秉淮被说得失笑出来。然后一本正经地说道:“你要为自己出头不是不能。然而须知道,女孩子自当柔软着性子,低着姿态。既便是为自己找委屈,也不要做得太强势。你年纪还小,一旦强悍的名声传了出去,将来怎好找合意的人家嫁过去?我相信你阿娘都教了你,只是你到底年纪小,不要沉不住气。” 说得琉璃掩着嘴笑,歪头问道:“阿爹说女子不要强悍,那阿娘强不强悍?” 阿原一听女儿连自己爹娘都敢调侃,如此没大没小,才要瞪着骂两句。秉淮呵呵笑道:“你阿娘才是真正的聪明之人。她要为自己找委屈,定会将自己的姿态放到最低,欺负了人还让人以为她才是受屈的那个。” 琉璃呵呵笑:“我晓得阿爹的意思了。” 琉璃得了阿爹的允许,才由着聂阿姆打扮了一番,带着掬心上了乐平王府派来的牛车。临上车前,阿原送出来,悄悄对她说道:“若是有什么事情你不能应对,慕容夫人自会帮你。真若有什么是慕容夫人不好出面的,只管让掬心去找崔浩安排的侍女!” 琉璃揶揄地看了阿原一眼,笑着应是。 阿原被女儿人小鬼大的一眼恼得一攒眉。她瞒着秉淮和崔浩安排这一出是为了什么?自家夫君虽然喜欢崔浩聪明博学,也常指点一二,两人也常在一起谈古论今。然而师徒是一回事情,翁婿却是另一回事。若是知道崔浩对琉璃的事情如此上心,万事插手,不知道会恼成什么样子。 她自己本心里,倒觉得崔浩难得稳重,心有城府又声色不露,为人虽然冷清,对琉璃却是难得的体贴照顾,颇有些自家夫君年轻时的姿态。秉淮之所以排斥崔浩,不过是因为从前西高家因卷入皇室之争惹来的灭家之祸,惟恐崔家步西高家的后尘,将来累及琉璃。然而除非他们远离皇家,不涉朝事,否则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谁能说以后崔家是什么样子,琉璃又是怎样的境遇呢?再者依着目前来看,他们怎么可能置身事外地过与世无争的日子? 阿原觉得,即使是秉淮自己,心里虽有对琉璃招婿的坚持,其实心底却也带着茫然的迷惑。他们一家原是为避祸才从宋地迁到魏地,借了魏帝的神威,避过了祸事,又怎能轻易再避开去?秉淮这一身的才能,如果一直避而隐世还好,一旦入世,再想归隐,大约所有的上位者都是一个想法,宁愿杀之强比放之。 阿原想到这里,叹了口气。秉淮当然比她更心知肚明,所以极力想让琉璃将来的婚事避开官家。然而官家,是想避开就能避开的吗?且不说崔浩不动声色,心意自表。慕容夫人为什么对他们无缘无故示好?他们明明是平民之身,皇上为什么百般垂爱?就边东阿候府,都腆着脸要将阿璃卖给乐安王那样的混帐以求上位保位! 阿原叹着气,时至今日,她唯一觉得自己想教会女儿的,便是表面的柔弱,内里的坚强。她当然不是希望女儿苦中作乐,她更希望女儿无论面对怎样的境遇,都有一颗从容面对的心。 阿原这边叹着气,随着慕容夫人进了宫的琉璃很快迎来了预想的时机。而这个时机,却得自寇天师的神赐。 第180章 人心最难测(20) 琉璃在宫里跟着慕容夫人一进场,便得了众目关注。各人心里分外诧异又不平地想,不知道这高家的女儿到底哪里得了慕容夫人的青眼,几次三番地如此高待她。一个平民之女,居然这般看重地带在身边,且看今日宴上,官位三品以下的几乎没有,她倒显得这般突兀。 各人心里想着,碍着慕容夫人的面子,也都是心里揣测不服,面上不发。都将眼神往琉璃身上打量。要说这女孩儿有过人之处,那如雪肌肤,确实比各府小姐显得娇嫩,那张笑脸,因着这白晳,也显见得甜些。那张鹅蛋小脸,显得娇柔惹人垂爱些。然而这打扮,虽说并不显寒酸,然而毕竟是平民之家,实在高贵不到哪里去,所喜一张脸长得美,人也年纪小,那妆扮也算一个淡雅。 各府夫人里面,东阿候夫人是带着高莹来的。看见琉璃,心里不过冷冷一哼。从前心里存着算计,没想到算计不成,反而被阿原宫里告了状,皇上训斥,东阿候恼怒,在众夫人面前也颇觉没面子,内里的敌意从此便在面上显露了出来。 高莹看着琉璃,心里却是怔怔地想,外面已经传她传成那个样子,她却浑似不知一般,究竟是真地不知,还是真的不在意?她想她没有琉璃这般心境,她在意着许多事情,在意着自己的名声,在意着自己在别家夫人小姐眼中的形像。琉璃为什么竟然这般看得开?她已被传成那个样子,又为什么仍会得慕容夫人这般高看?是她真地那般讨人喜欢,还是她真地手段高超? 而坐着首位的大公主,看见琉璃,则冷冷哼了一声。她是公主,琉璃连个品阶都没有,不仅她没有,她的阿爹阿娘哪个有?就这样的身份,慕容夫人都敢往宫里带,还带的这样堂而皇之,不知道慕容夫人是上了年纪脑子糊涂了,还是觉得高家受了皇上重视心存巴结?堂堂先皇的夫人,又守着地位尊贵的王爷,却是巴结一个平民,还是这般姿态,真是不怕被人笑话,不怕丢人! 却全忘了,之前她还想找琉璃为自己在皇上面前美言说项。 琉璃迎着众多目光打量,脸上只是带着甜甜的浅笑,乖巧地等慕容夫人落座后,才坐到宫女在慕容夫人身后置的蒲团上。姿态放得又低又乖顺。 众人皆不出声,大公主却先出了声,对慕容夫人说道:“从未料到夫人如此体恤下民,这宫中之地,夫人也舍得带着人过来见世面。” 慕容夫人看了大公主一眼,不冷不热地说道:“大公主口口声声说下民,不知道说的是哪个。高公大才,连皇上都称一声老师。” 大公主语一堵,以她所言,如果高公一家是下民,那皇上成了什么?想贬损琉璃几句,却竟然被向来不饶人的慕容夫人扣了一顶大帽子。 呐了一下声,辩解道:“我本想着这宫宴上,来的都是有品有阶的各府夫人小姐。恍见夫人带着无品无阶之人进来,甚觉诧异。” 慕容夫人冷笑一声,说道:“大公主这话,莫非是在说我没有规矩,带了不该带的人来赴这宫宴?我到现在才知道,这宫宴竟然不是太妃主持而是大公主你吗?太妃嘱了我带了人来,到了你这里,便是不对了么?这件事大公主难道没有事先和太妃沟通好倒来为难我?” 众人一听,心里一惊,琉璃居然是太妃嘱了慕容夫人带来的?太妃向来行事谨慎,这宫宴上所请之人,太妃一多半能做主,然而却也绝不对自作主张,必是跟皇上报备过的。琉璃此来,究竟是太妃作主请的还是皇上的意思,却是不能深究了。 大公主听了慕容夫人的话,却是当场失了脸色。她敢惹慕容夫人和太妃,自然不敢惹皇上。如果琉璃是皇上主张请的,她这几句话出去,却是将皇上惹了。前些日本来因着驸马的事情已惹得皇上大怒,此番再惹一回,哪里还有她的好? 太妃一听慕容夫人如此不客气地将自己牵扯到里面来,也有些无可奈何。大公主向来是她不喜的,皇上更是厌弃,她自然更不会向着大公主。且皇上待高公一家,明显亲如家人,年节那天,听始平说,特意带了琉璃去烤肉。有皇上的态度在,自然不会不替慕容夫人圆,立刻说道:“人是我请的,皇上也是许了的,却未料大公主有意见。大公主有何见教,请讲。” 大公主被逼得脸色发青。太妃一句“我请的”,她便知道,请琉璃的事情恐怕并不是皇上的主意。现在看来,不管是慕容夫人还是太妃,都存了巴结高家的心,才会为一个平民之女出言挤兑她。然而当着各府夫人小姐的面,太妃一句“皇上也是许了的”,她有天大的意见,又怎能反驳皇上许了的事情? 直气得恨不得当场摔了杯子走人,却又知道不能放肆,铁青着脸没有说话。 琉璃垂着眉眼,一直一言不发,几乎被大公主自搬石头自砸脚给乐坏了。心里却想道,这大公主实在是没什么算计人的本事。华阴公主不知道是多么善良的人,当年才被她陷害。 大公主被太妃一句“皇上”压了下来,其他各府夫人更不会出声不满。 太妃招手让宫女上菜,一边笑道:“今日这宴,是皇上的意思,图个与民同乐。各位夫人且放开性子,不必拘泥。宴罢了,东掖门城楼搭了观戏台,正好过去热闹热闹。” 慕容夫人笑道:“说起来,已有几年不曾在都城过元霄节登楼看戏了。记得从前元霄夜,乐掖门外,舞者过万,从昏达旦,真是热闹非凡!兴致尽处,更有大魏的武士将军当街剑舞!今日太妃既然发了话,我们就跟着蹭蹭热闹。也重温一下当年元霄夜的热闹!” 她这一说话,众夫人都纷纷说起从前的元霄夜是如何热闹,都有何等趣事。气氛一下子热列欢快起来。 宴到一半时,外面有内侍官大声唱喝道:“皇上驾到!” 众夫人一听,急忙起身离位,肃立恭迎。 元韬阔步走进来,显见地兴致颇高,脸上带着笑意,很是高兴的样子,挥手说道:“免礼免礼!太妃请回坐!慕容夫人请回坐!各位夫人请回坐!今天我过来,只因为寇天师在席上言计要为大魏持法祈福,须由四位四月生的命中有贵有福的女子代为持灯。因此过来要人!” 第181章 一证清白事(1) 众位夫人一听,四月生的女子,还要命里有贵有福的?既是说,要先报了府里小姐的生辰八字,要寇天师算看了? 那寇天师各府夫人却是知道的,去年出伐夏国,听说便是那位寇天师占卜所促,果然出师大捷,所获颇丰。自此,皇上对寇天师另眼相看,不仅将寇天师接到宫中,辟宫室而居,还派人奉皇帛、牺牲,南下祭祀寇天师修行之地嵩山,一并将他在嵩山的弟子,也接到了都城。 听说那位寇天师精于术算之法,最会观人看相,连当朝白马公崔玦都对他推崇倍至,之前甚至与其长相促谈。 皇上需要持灯上,各府夫人自然求之不得。且真被寇天师相看为命中有贵有福之人,以后嫁女自是愁,良婿还不任选? 太妃听了皇上的话,赶紧让宫女备了纸笔,各府夫人手中各拿了,若小姐是四月生的,只管生辰八字纸上写了,封得严严实实再交给宫女收回,以备拿到寇天师面前去算看。 皇上看了看坐在慕容夫人身后侧,乖顺不语的琉璃,笑道:“阿璃难道也是四月生,麻烦夫人将纸笔给她自己写了罢。” 慕容夫人连忙笑道:“我真是糊涂,只未听见琉璃出声,以为不是四月生。想来女孩儿家害羞才是。” 急忙将纸笔拿给琉璃,让她自己写上。 琉璃忙道:“琉璃平民之身,不敢与诸府小姐比福比贵。” 皇上笑道:“福贵难道是比来的么?天师乃是为我大魏祈福,若真是有福有贵之人,哪里生什么身份高低?你只管写了来,天师自会算看。” 琉璃没办法,只好接了纸笔,埋头写自己生辰。 众位夫人下面听着,不免心里有些不服气地想,高公虽有盛名在,也颇得皇上看重,然而毕竟出自宋地,为大魏祈福气,难道要她一个外来女子持灯?皇上这明显是在抬举她罢了。 当着皇上的面儿,谁也不敢嘴上挑明。那些府里小姐不是四月生的还则罢了,虽然有些不服气,毕竟不影响她们什么,反正自家的女孩儿也没有持灯的机会。然而府里小姐是四月生的那些夫人,心里不免生了斥意。 丘堆的夫人正带着女儿在宴上,她的女儿正好是四月生。丘堆和丘穆家素有宗亲,因此她与大公主走得较近。先是前番在南山别院,大公主因着琉璃受了崔浩和始平公主的连番冷落与嘲讽,丝毫没有顾忌她的面子,让她心里有些恼火。今日宴上,又因着琉璃一事,大公主被慕容夫人连番反击,心中正有火在。想自己夫君从先帝一朝,便是功勋卓越,先帝分外看重,皇上继位后,又连连进封,官至太仆,大小也是九卿之一,如今她的女儿,居然要和一个平民外来女子争贵争福? 鲜卑女子素来说话坦直,她对琉璃不喜,也不在面上掩饰,直接从位子上起身,对皇上行礼陈言:“皇上,高家小姐参与祈福之事,臣妇以为不妥。” 皇上“哦”了一声,扭过脸来,看了看丘堆夫人,脸上并没有多的表情,只是问道:“夫人以为有何不妥?” 丘堆夫人肃容答道:“高家小姐本是汉女,平民之身,且非我大魏生民,祈福持灯何等大事,由她参与,于情于理,甚为不和。” 皇上点点头,扫了一圈在场夫人,问道:“各位夫人意见如何?也和太仆夫人一样,认为不妥吗?” 皇上生而异相,体格魁梧,面容强悍,带着天生的不怒自威。这一扫视,那些夫人被摄了一下,心里敲了一下鼓,俱都不敢出声。 皇上说道:“当日我欲伐柔然,朝中诸臣畏柔然强悍,纷纷阻拦,全朝惟崔公为排众议,主张出伐。出征事定,多人认定是败局,俱不肯随军出谋划策,最后高公慨然从军,历时半年,全胜而归。高公以平民之身,外移之世,尚且为我大魏出策出力,不知为何当初没有人站出来说,高公从军之事,于情于理,甚为不和?” 丘堆夫人知道犯了皇上的怒意,然而她性子自有执拗之处,仍旧说道:“祈福乃大吉大利之事,须有贵有福之人来持灯,臣妇仍然认为,高家小姐宜参与。” 皇上冷冷笑道:“夫人难道比寇天师还精于算看?仅凭一个身份就能判定是否有贵有福?” 丘堆夫人一噎。寇天师前番算出了征夏大捷,皇上才决意出师大夏。她当然没有寇天师的本事。然而退一万步讲,她即使真有占卜的本事,即使占卜出了结果,也未必敢到皇上面前去游说。毕竟胜负是未定之事,一个失利,失有不只是自己的身家性命。 丘堆夫人被噎住,不敢再出声。大公主却站了起来,大礼施下去,说道:“皇上,高家小姐即使真是有贵有福之人,然而品行不端,我以为她不宜做持灯之人。” 一句“品行不端”说出来,皇上挑了挑眉毛,说道:“阿璃不过十岁,以品行不端加诸于她,大公主慎言。” 大公主说道:“皇上明鉴,不是我恶意诋毁,实是她自己不知慎言,竟然当众诋毁安熹子大人,如今都城遍传,她对安熹子大人出言不逊。高公是有盛名不假,然而我私以为,高家小姐毕竟年幼,教养有待修习,因此不适合作持灯之人。” 皇上听罢,不怒反笑,问道众夫人:“大公主说阿璃诋毁安熹子之事,全城传遍。如此,众位夫人也是尽知了?” 几位夫人附合道:“臣妇确有听说。” 皇上又问慕容夫人和太妃,道:“大家都有听说,太妃和夫人想必也有听说了?” 太妃说道:“不过是小孩子家一时心直口快,哪里真有当真的!” 慕容夫人笑道:“若如众位夫人所言,我年轻的时候,不知道诋毁过多少人了。” 皇上看了看一直默然不语,作乖乖听教状的琉璃,说道:“大家都在说你诋毁安熹子,你可有话讲?” 第182章 一证清白事(2) 琉璃被皇上点了名,才半垂着脸从慕容夫人身后站起来,深深施礼,只直了一半腰身,轻声说道:“民女无话可讲!” 皇上看了琉璃一眼,说道:“你被人当面连番诋毁,为何竟然无话可讲?” 琉璃轻声说道:“今日是元霄盛宴,承蒙太妃的盛意,慕容夫人抬爱,邀我来赴宴,民女不敢又己之喜怒败大家兴致。” 皇上说道:“你年纪虽小,尚知道顾及大家兴致,我看有些人,却巴不得要败兴致。你但有话,只管讲!” 琉璃再深深施一礼,依旧只直了一半腰身,轻声却清晰地说道:“民女的确当日出言有失,说错了话。民女自知有错,错在民女并不了解安熹子大人,却轻判他的是非。” 始平公主在太妃身边听到最后一句话,莫名地脸上一热。当日琉璃之所以说出那句话,完全是因为她的一句发问。且之后,她对李盖厌而恶之,十分对他不喜。琉璃那句话,倒像专门对她说的。让她在心里不服气地哼了一声,心里想道,好好的妻子怀着身孕李盖都不去心疼,只知道心疼他的母亲,纵有千般个理由,他一样是个渣男。 有些不快地看了琉璃一眼,然而琉璃一直半弯着腰,垂着脸,并没有注意到她。 琉璃说完话,再深深施了一礼,然而缓缓比刚才直了身子,抬了半边脸,仍然垂眉敛目,慢慢说道,“然而民女所言,乃是就事论事,随口之言,无心之语。民女愚鲁,所虑欠周。然而民女私以为,稚女之言,智者必有明辨,不会以讹传讹。君子必有所衡,不会己心度人。然而民女听闻,朝野内外,口口相传,不仅直指民女品行欠妥,且还妨害了安熹子大人的名声。日前更有愈传愈恶之势,民女心下甚是疑惑,难道朝野传闲话者,竟不如愚钝如民女者吗?” 琉璃说完,声音微颤,带着委屈之腔,又深深施礼,说道,“皇上请明鉴。” 琉璃说完,宴上一片沉静。 太妃和张司空夫人交换了一下眼色,两人心中想的俱是,高公秉淮教出来的女儿,果然是个不同的,只刚才那一番话,已经将始平比了下去。那一句“稚女之言,智者必有明辨,不会以讹传讹。君子必有所衡,不会己心度人”简直是反打脸,既打得文雅,又回击得有力。且还做着这受尽委屈,犹自为他人着想,然而骨子里却未失任何颜面的姿态,心直口快如始平,再长十年,大约也积不了这般城府。 东阿候夫人身边的高莹满面讶异地向琉璃看过来,带着惊怔的神色。她刚才心里想,琉璃被这许多夫人攻击,皇上即使再有心维护她,这一次铁定也要大失颜面了。没想到她委委屈屈地道出这一番话来,一个“稚女之言”,便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再往下,多日所传,竟然成了别人的不是。 她心里愣怔地想,如果是自己,自己能如琉璃这般应对吗?那一次在泉池宴上,如果她有琉璃这般聪明,将那个场面应对过去,是不是就不会有后面母亲大失颜面自己被各府小姐疏离的事情? 高莹愣愣地想着心事,没有看到东阿候夫人脸上一闪而逝的失望。东阿候夫人是无论如何也不想看到琉璃风光的。刚刚看到许多夫人都在反对琉璃,她虽不出声,心里却暗爽。然而局面骤转,她一听琉璃说完,就知道,这群夫人非但没有踩倒琉璃,还被她生生扳回掌控。 她好歹也是氏族出来的小姐,虽然比不得崔柳郭卢那样的名门旺族,好歹也算是大门大户。从小后宅里的各种心思算计看了不知多少。鲜卑人喜怒外露,性情多的是坦直,然而要论勾心斗术,跟汉人还差得远。 果然这群看不起汉人的鲜卑贵妇叫她很失望。她幸好她聪明的没有附和她们,将自己也陷进去。 琉璃说完了,各府夫人心头齐觉不好。 果然,耳边听皇上冷冷说道:“阿璃这话,我看正该问问在座的夫人们,或者,大公主,你先来回答吧。你刚才口口声声说阿璃教养欠修习,她年纪小,自然要继续修习。她自认愚鲁,然而你贵为当朝公主,明知她说话欠当,不加制止,不予指正,反而在这许多夫人面前大谈她诋毁安熹子,品行不端。所谓以恶传恶,教养何在?” 大公主脸上失色。 她满以为琉璃品行欠妥的言论一出,皇上再有心抬举她也是不能了。然而没想到,琉璃委委屈屈一番诉说,自己非但没有扳倒她,反而自身被搅进了,成了不明不智恶意传诽之人。皇上从前厌恶她,正是因为华阴公主被她算计了一把,如今这情景,活活又是她算计琉璃,还被皇上抓住当面。 她哪里还能回答得上来?不光她,刚才附议她的那几个夫人,并丘堆夫人,脸上都露出了惶恐之色。大公主都被皇上怒斥失了教养,她们这些夫人又好到哪里去? 皇上见大公主呐声不言,冷冷说道:“刚才你们随口贬损,阿璃只是默声不言。她尚有愧意,诸位夫人身边三公九卿朝中大臣的夫人,居然见识心胸不如一个孩子,却是叫我真正地惭愧!那日宫宴高家夫人自觉阿璃说了不当之言,特意托了太妃跟安熹子当面道歉。安熹子未曾计较,我看不依不饶的,倒像是有意传闲话之人!” 大公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万分惶恐地说道:“皇上明鉴,我绝无此意!” 皇上冷冷说道:“你是何意我不想理会。你身为大公主,正该以身作则,群妇仿效,没想到却在众目昭昭之下,与阿璃一个十岁不足的孩子过不去,还恶言以品行不端加身。须知女孩儿的名声,最是娇贵,今日若是阿璃不辩不解,任你放了话,他日她还有何脸面出门?高公以平民之身,外移之民,为我大魏出生入死,他的女儿却在我的宫里受着别人侮辱!你如此心怀恶毒,令我万分失望!即日起削去你的公主之位,闭门思过罢!” 第183章 一证清白事(3) 皇上发落一出,在场的众位夫人,包括太妃、慕容夫人都愣在那里。大公主虽然有过错,然而为一个琉璃,居然被削了公主封位,这发落也太重了些。 连琉璃都怔在那里。她知道今天崔浩已经设局要找一个出头鸟出来为她平息那场谣传,但再也想不到,最后找出来的是大公主,也再想不到,大公主居然被削了封位。 皇上话语一出,大公主先是呆了一刻,不可置信地看着皇上。她心里明白得很,这一个发落,皇上也许很早在琉璃的事情之前就有了。这个发落,不只是为琉璃,更是为华阴公主。 封位一被削,她和平民无异。这些年靠着公主的身份,丘穆一家还能敬她三分。然而以后呢? 琉璃看着地上呆怔发愣的大公主,心里第一时间升起来的,是不忍心。一刹那,有些后悔自己刚才反击得太强劲。她之前和阿娘说笑的时候,觉得杀鸡儆猴是多么好玩的事情,然而真正事情发生在面前,她才知道,原来事情的结果并不是她想的那样令她痛快。 一直到手中折好的生辰八字被宫女收走,皇上带人离开,她都未回过神来。 慕容夫人看琉璃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心里想的是,这孩人子到底是年纪小,再聪慧,还是心太软。 笑着拍拍琉璃的手,轻声说道:“本来带你过来想热热闹闹,没想到却让你受了委屈。你不要往心里去!” 琉璃抬起脸,眼中有些泪影,鼻子酸酸地说道:“谢谢夫人,我知道了!” 她这一刻,忽然觉得阿娘在身边才好,她会觉得那是一个主心骨,是她想依靠的安慰。她知道在场有多少夫人是不服气她的,然而慕容夫人却是难得一个像阿娘一样温言安慰她的人,一刹那间,觉得不管慕容夫人为什么对她这样好,这一刻她给了她安慰,往后无论有任何能为慕容夫人做的,她都能为她做。 再坐下来,宴会比之前安静了许多。大家再说话的时候,明显带了些小心谨慎。再不敢有人提之前有关琉璃的谣传。 琉璃坐下来,过了一会儿,慢慢透过大家小心的表情看懂了。大公主被削封未必有多少人心里在意,她们更在意的,是自己的身份、地位,甚至是利益。大公主之所以站出来挑剔她,一多半大约也有这些夫人们私下里的撺掇,然而大公主刚才失势的时候,又有谁曾站出来为大公主说了一句话呢? 琉璃渐渐觉得有些心凉,她不是第一天知道人情本薄,却是第一次亲眼看见亲身体会到,原来人情,是这样势利的东西。 这宴会自然于她,是失了滋味。此刻的她并未体受到胜利的喜悦,反而在内心里有一些惶惑。她自己心里知道,自己并不喜欢今日见到的一切,包括她被众位夫人贬踩,包括大公主因自己的一番反击被削封,包括一场惊心之后,这些夫人做出来的若无其事的姿态。 宴罢,杯盏撤下去,众夫人坐在一起闲聊的时候,慕容夫人拉着琉璃,笑着说道:“在这屋里闷了半天,离看戏还有一段时间,走,院子里走一走去!” 掬心连忙为琉璃披了棉衣,那边慕容夫人围了狐裘,两人一前一后去了外面的院子。夕阳将下,空气干冷,头顶能见白色的鼻端呼出来的气。 然而这又冷又爽的空气让琉璃头脑为之一清,觉得比室内的压抑要舒服得多。不觉长长吐了一口气。 慕容夫人便回头看着琉璃,笑道:“你啊,年纪是太小了。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一样的天真着呢。” 琉璃勉强笑了笑,说道:“让夫人见笑了。” 慕容夫人摇头笑道:“我哪里会笑话你。你这个年纪,能有如此聪慧,还心纯如此纯真,真是难得。我现在才相信,高公果真是无欲无求之人,所以才让你藏着城府,对他人不存恶意。他日你若是能有机会借风直上,定有大福大贵的机遇。” 琉璃苦笑:“我真不求什么大福大贵。不瞒夫人说,我自觉现在过得无忧无虑,只想着这样过下去才好。然而我阿爹为了护着我,再不喜朝政也牵涉了进来。我知道这世上没有独善其身的事情,然而我也不想我阿爹为了我做不喜欢的事情。” 慕容夫人笑道:“然而你也该知道,做父母的,为了孩子,无所谓什么喜欢不喜欢,只有值得不值得。诸如你今日当面反驳大公主,你阿爹阿娘未必愿意将你放在这种场面上让你去应对。然而他们更知道,他们并不能护你一辈子,所以明明知道让你来应对会让你难受,他们也于心不忍,然而他们知道你应该学着应对。” 慕容夫人说着,伸出来手,拍拍琉璃的手,笑道:“我当年,只遗憾未能生个女儿。如今看着你对你阿爹阿娘这般贴心,忍不住便拿你当个女儿说说知心话。阿璃,你以后,肯定不会只做个闲宅妇人。女子,柔弱是给疼自己的人看的,是为了他更疼你。然而女子该强硬的时候要强硬,是给贬踩你的人看的,因为疼你的人,不可能时时都护着你。你今天做得很好。须知,对敌人的一丝心软,便是对自己日后更深的伤害。你可懂?” 琉璃沉默着点点头。她想自己其实并不太懂。也许不是不懂,只是不愿懂。她从前在东阿候府,也绵里藏针地反击过,也曾经毫不客气地回击过,然而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让她看到了自己对别人的伤害。 她沉默了一会儿,慢慢说道:“谢谢夫人,我会懂的!” 慕容夫人笑笑,说道:“这院子里有一片红梅林子,从前我在宫里的时候,冬天也是常去看的。趁着现在无事,带着你也去看一看。” 对着那边的宫女招招手。宫女急忙过来,慕容夫人笑道:“那红梅林子想来已经开彻了吧?跟你们太妃说一声,我们要过去赏赏梅,喜欢了少不得要折两枝,让她不要舍不得。” 第184章 一证清白事(4) 日落黄昏,琉璃随着慕容夫人登车,跟着长长的车队去东掖门城楼观戏台。前面是皇上的车驾,随着各国使节以及朝中重臣,后面是各府夫人的车驾相随。 通往东掖门的青石砖路两侧每隔数步便有侍卫按剑而立,中间又有宫娥挑着宫灯照出一片发红的光。 琉璃规规矩矩地坐在车里,透过车窗的微透的纱帘望过去,只见一片红意入目。凝目间居然有些恍忽之意。这皇宫于她,自是陌生,经了宴上的事情,即使是元霄欢节这样喜庆的节日,也让她生了几分陌生的情愫。 因着前面车驾多,又走的是牛马,车队行的甚是缓慢。时走时停。 车再次停下来时,听见外面车前有人缓声说道:“崔扰暂止夫人车马,叨扰片刻。” 慕容夫人听见,挑开车帘。正看见崔浩立在车前,正恭身施礼。 于是笑着说道:“崔直郎可有何事?” 崔浩说道:“因知道要到城楼看戏,高家婶婶托我送件棉衣过来给阿璃。” 慕容夫人笑着说道:“可怜天下父母心。” 扭脸对琉璃笑道,“你阿爹阿娘疼你,送了衣服来,为防他们担心,你快快接了吧。” 琉璃起身,走到车门口,崔浩借着灯光,看了看她的脸色。一张脸被红色灯笼打出一片红意,虽看不出什么异样,然而眼睛中带着的些许迷茫却是被他瞧个正着。这个时候,这种场所,不是安慰她的时候,笑着将手中棉衣捧上来。 琉璃说道:“夫人贴心,早已为我备了棉衣。” 崔浩笑了笑,说道:“我也是这般说。只是你知你阿爹阿娘,只你不在眼前,他们万般放心不下。” 顿了顿,又曼声说道:“看戏若是太晚,你熬不住了,便着侍女去找我,我派人送你回去。” 琉璃接衣服的时候,衣服底下,崔浩捏了捏她的手指。琉璃一时间鼻子发酸,强自忍着,轻声说道:“我晓的。正怕我熬不住,还要累得夫人照看我,败了夫人的兴致。” 崔浩看着琉璃捧着衣服进了车内,下了车帘,才抬脚向前去了。 慕容夫人看了看琉璃手中捧着的棉衣。这棉衣做得倒是精细,然而却并不华丽,摸在手里,是柔软的细棉。于是说道:“女孩子像你这般年纪,正该是打扮漂亮的时候,不必做得这般低调。家里送了,那狐裘,你穿在里面,这棉衣,便围在外面吧,也不枉了父母对你的关心。” 琉璃轻轻应了一声。手指在棉衣里包着,轻轻摸了两下。 东掖门城楼的观戏台分了东西两部分。东侧边皇上带着众使群臣高坐。西侧边便是太妃及众夫人。琉璃就坐在慕容夫人身后,临下车的时候,掬心里面为她围了慕容夫人送的狐裘,外面又裹了崔浩送来的棉衣。她生就江南女子的骨架,人小又纤细,厚厚围了两层,显得圆滚滚,倒不显臃肿。 别府里的小姐都是各着狐裘,捂得并不严实,灯光并不明亮,然而仍能看清里面绫锦做的襦袄,正是宫宴上穿的华服。略一伸袖子,手指露出来,指上精银造的约指(戒指),腕上精金打的跳脱(手镯),有灯光里闪闪发亮。 琉璃在一群闪闪发亮的夫人小姐中间,倒默默地像隐了形迹一样。 城楼下面很快喧闹起来,琉璃听见咚咚的数鼓齐响,夹杂着数人的齐声呐喊,大概是说恭祝新禧之类的话。她没怎么样,倒是身边各府里的小姐们兴奋起来。鲜卑的小姐们,平日里并不太被拘着,和男子一样地骑马射箭,性情很是放得开。下面欢声一起,上面便热闹起来。 琉璃还是第一次真正地看到这些小姐们的无拘无束,众情欢乐。连平日里努力学汉人氏族规矩的始平公主都仿佛解了禁一般,不仅情不自禁地连喝了三杯酒,更是眉飞色舞地跟太妃指点着下面的舞者,大加赞赏。 忽然之间发现,其实这些小姐们,才是真正地性情中人。她们喜欢,面上便是欢喜的样子,她们不喜欢,面上便是厌恶的表情。 琉璃不动声色地拿眼看了看,在座的小姐里,大约只有她和高莹坐得一派安静,端得一派稳重,其他府里的小姐有相互凑在一起对下面的舞戏欢笑议论的,有跟着下面的乐声鼓点起身踏舞的。一个个都欢快无比的样子。 琉璃觉得她和高莹,倒像是这群中的异类。高莹大约是因为从小的教养约束着她不能放开性情,而她是因为知道这群小姐里面,她没有朋友可以大声欢笑。 琉璃出神的时候,忽然有两个女子被宫女引着,从看戏台一侧慢慢走上来,直接冲着她闪这边走过来。 灯光昏暗,琉璃并没有看清是谁。想来也不是自己认识的人,便没有太在意。然而人走到面前,她抬头时,惊讶地发现居然是去年灵泉池宴上结交的后来入了宫的舒小姐和贺小姐。 琉璃模糊只记得这两位小姐入宫之后虽被纳为皇上椒房,然而并没有听说有什么封号,一边站起身来,恭身行着礼,却不知道该怎样称呼。 两位椒房径直走向太妃,先行了礼,又对慕容夫人行礼。 太妃急忙叫人设座。两位椒房便笑道:“我姐妹二人从前与琉璃相熟,久未见面,趁着这盛夜热闹,不敢扰太妃兴致看戏,就和琉璃坐在一起说说话吧。” 太妃立刻笑道:“自然使得。” 于是命人将位子设到慕容夫人旁边。 慕容夫人笑道:“你们年轻人坐在一起倒好说话,既如此,我就不在旁边计嫌了,太妃麻烦叫人将我的位子挪一挪,她们年轻人说她们的,我们说我们的。” 太妃笑道:“这个也使得。” 回头看始平公主,“你是要陪着我们两个老的说话,还是跟她们几个小的说话?” 始平公主立刻笑道:“母亲和夫人说话,我为母亲和夫人倒茶倒酒!” 第185章 一证清白事(5) 始平公主自己,下意识排斥着跟琉璃走在一起。潜意识里,她嫉妒崔浩对琉璃的好,甚至有些不服气。她从未见琉璃讨好过崔浩半分,然而崔浩对她百般照顾,甚至难得笑脸相对。而她,这些年对崔浩百般讨好,甚至为了他弃了骑马射箭,努力让自己学着成为汉人氏族眼里的淑女。即便如此,崔浩的眼神也没有一刻对她温和过。 从前她对琉璃只是深深的嫉妒和不服,然而今日在宫宴上,她忽然看到了一个不同的琉璃,使她一瞬间深切地有种认知,她觉得琉璃其实并不是她以为的孩子,崔浩对她的好也许并不只是因为两家的那种亲近关系。这个认知让她产生了某种恐惧。从前她没错得,也许只要她努力,崔浩总会有一天看到她的好。然而今天她却在想,如果崔浩喜欢的是琉璃,他也许永远都不会看到她的好。 她还没有理清自己的情绪,而且这个场合,她也没有办法将心中的惶恐说给母亲知道,以期得到指点。这种情况下,她坚决不会坐到琉璃面前去。 琉璃面对两位椒房,想要再行礼,舒椒房先按住她,还是从前的性子,大大咧咧地笑道:“你要行礼,咱们还怎么好好说话?今晚我们两个可是特意过来找你的!” 拉着贺椒房坐了,又按着琉璃坐下,和琉璃凑得近,将琉璃好好打量了一下,笑道:“除了长了个子,哪儿都没变。” 她大大咧咧一出口,琉璃这一日有些压抑的心情便轻松了许多。笑着说道:“姐姐也没有变,还是从前爽直的性子。姐姐喝酒吗?” 她问着,后面的掬心便过来,持着酒壶为两位椒房倒酒,一边说道:“今日有幸为两位椒房倒酒,莫嫌奴婢笨手笨脚。” 舒椒房看了看掬心,笑道:“你照顾你家小姐这般周到,里三层外三层地捂着,倒是好衣服穿在外面才是。” 琉璃一低头,才发现,自己的棉衣原来露了袍角,里面的狐裘便露了出来。 连忙笑道:“我跟着夫人出来,家里便随脚送了衣服出来。想我在夫人身边,怎么会着冻?好在夫人体谅我,说父母一片心意,不该辜负,便叫我外面穿了!” 舒椒房便笑道:“原来天下当父母的,果真都是一个心。我阿娘每逢进宫看我,都会给我带从前爱吃的零嘴。想我在宫里什么东西吃不到?仿佛不是她送的,我就吃着不香甜一样。” 舒椒房嘴里一个不停歇地说,贺椒房便坐在旁边瞅着她和琉璃笑。看着舒椒房说完了,伸手端了贺椒房面前掬心倒的酒,递到她面前,轻笑着说道:“赶紧喝了这杯酒吧。否则琉璃怎么知道,你巴巴地求了皇上要过来,其实是在那边拘束,喝酒喝得不痛快!” 琉璃一听,轻声笑起来。 她人长得美,年纪尚小,脸上带着轻快的愉悦,和着女孩子的娇柔,笑起来声音清脆,一双眼睛在灯光里闪着细碎的光,整个人都轻快起来。 贺椒房递着舒椒房酒,看着琉璃,便愣了一下神,情不自禁说道:“舒妹妹刚才却是说错了,琉璃不是哪儿都没变,而是越变越美了。” 舒椒房便辩解道:“琉璃本来就很美啊。我见过的各府小姐里,最美的就是她了。啊呀,长大了,一定是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儿!” 琉璃笑着说道:“舒姐姐对我好,又因着我年纪小,所以才觉得我美。” 舒椒房说道:“才不是。我就是觉得琉璃妹妹美。啊,对了,刚才那边北凉国的小王子叫做沮渠菩提的,还嚷嚷着要过来看看咱们大魏的美人儿。被乐平王灌了几杯酒,便忘了这事情。要知道乐安王就在当中坐着,本来就是个好色的,万一被沮渠菩提一时心直口快地讲了谁美,被他听着,回头不知道怎么倒霉。乐平王真真是个心好的。” 琉璃听着说北凉国的小王子,想起那日去卢府的路上,高头大马上坐着的孩子模样的异族男孩儿。心里奇怪地想道,北凉国果真居然派了个小孩子过来当使者?虽然是个王子,然而年纪岂不是太小了? 这边心里想着,忽然听着下面一片热闹欢呼。 便听有哪府小姐“咦”了一声,出声问道:“那小孩子是哪里来的?竟然也要当众舞刀弄剑不成?” 很快有哪府夫人说道:“这小孩子是北凉国的小王子。北凉国也是尚武之地,民风彪悍,男女皆好骑射。小小孩童随父辈进山打猎者多见。这小王子年已十岁,在北凉国,十岁的孩子成独挡一面的好猎手多的是。” 便有小姐不服气地说道:“他们再厉害,难道能比我们大魏的男子骑射更厉害吗?……咦,下面那个是乐安王?” “……果真是乐安王。他难道要与北凉小王子比试一番不成?” 这边说着,果然听见下面欢呼声中带着喝彩助威的声音。想来两个人真得比了起来。 舒椒房好奇心盛,一听北凉小王子和乐安王比试上了,拉着贺椒房和琉璃就往前面凑。贺椒房急忙将她按住了,轻声说道:“虽然今日不用拘束,可纵情享乐,然而你我到底身份不同,莫要让人笑话了,回头丢的是皇上的面子。” 舒椒房一听,顿时泄了气。 琉璃便好笑道:“我们坐的是最高的位置,不用凑到前面一样可以看到下面。姐姐是心急了,一时间竟然忘了么?” 舒椒房一听,立刻应声笑道:“果真是一时兴奋得忘了。” 回过头来谢贺椒房,笑道,“亏得姐姐提醒我。” 贺椒房笑笑。三人便坐在位子上向城楼下面看。下面的长街两侧俱烧火把,将下面照得灯火通明,下面宽宽的长街两侧围站了许多人,中间开阔的一片地正中间,正有两个人绞在一起摔跤。其中一个个头略小,头顶上数个发辫相披,正是当日马上那个孩子的打扮,定是北凉国的小王子了。 琉璃不懂摔跤术,然而看那两人交臂相握,如两牛相顶,不进不退,只是转圈,便知道,这两人臂力约摸相当,因此谁也不能轻易将对方制服。心里有些吃惊地想道,这北凉国的小王子,比乐安王不知道小了几岁,居然能与乐安王臂力相抵,看来的确如刚才的夫人所说。 下面的两人久持不下,舒椒房在上面着急地直搓手,说道:“我虽然讨厌乐安王,但还是希望他将北凉的小王子摔了。然而他若真胜了,似乎又有些胜之不武!为什么是他们两个比试而不是别人?” 第186章 一证清白事(6) 舒椒房问的话别人并不关心,然而却和她一样的心思。虽然乐安王名声是臭了许多,然而站在己方立场上,自然希望乐安王将北凉国的小王摔倒。两人相差几岁,本来已经胜之不武,再被对方摔倒,岂不是丢尽面子? 下面绞在一起的乐安王却没有想丢面子的事情,此刻他心里却是一片恼怒,与沮渠菩提骂在一处。四周喊声震天,几乎震了耳膜,并没有谁能听见他们两个说什么。 沮渠菩提因为知道自己的优势,他是胜是负都不会丢面子,因此颇有些放松,带着几分嘻皮笑脸还在逗弄乐安王。 “不过是过去看看你们魏国的美人儿,有什么不能见的?堂堂一个王爷,恁地小家子气!我们北凉的美人儿,都会大大方方地敬酒给她们心目中的英雄!” 乐安王哼道:“所以你们北凉野蛮之地,全无礼法!” 沮渠菩提回驳道:“你府里不照样养了许多美人儿?我不过是去看一看,为何阻三阻四?你们魏国的女人照样骑马射箭,也没有那般矜持吧?” 乐安王道:“若是平民女子,随你去看。然而上面都是各府小姐,怎么让你去亵渎?” 说着话,猛地发力将沮渠菩提抱起来,要扔出去。他力气大,却不如沮渠菩提灵活,被沮渠菩提一下子抱住手臂,死死不松开,身子在空中被抡了几圈,非但没有扔出去,反而在他手臂上长牢了一般。气得乐安王差点上脚去踢。他向来是个混人,做事不讲章法。然而好歹知道众目睽睽,自己不是在跟人私斗。忍了半天,才忍住要飞出去的脚。 沮渠菩提落了地,说道:“你跟我说亵渎,真是有的好笑。那些贵人家的小姐我没兴趣,我来魏地,听说高公家的小姐是个小美人,看看总不过份?” 乐安王立刻怒道:“高家夫人是我尊敬之人,你敢看她家的小姐便是不能!” 沮渠菩提愣了一下,说道:“原来是怕我看高家的小姐?难道你竟然看上了他家小姐不成?” 乐安王一脚踢过来,怒道:“高夫人家的女儿年不过十岁,他们最是讲礼法,最重女孩儿名声,你敢信口胡说!” 沮渠菩提跳起来,躲了乐安王的脚,心下大奇,嘴里说道:“我不过是好奇看一看,关你什么事儿!” 乐安王大怒:“全天下的女人你随便去看哪个,高夫人家的小姐你却不能动半分心思。我虽然没有见过高家小姐,然而高夫人爱女至切,你便不能有半分不敬!” 沮渠菩提一见乐安王认了真,自知气力不如乐安王,真惹恼了他,自己虽然年小,输了不丢面子,然而当街被摔倒,也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情。 立刻说道:“不看便不看!你这般急怒是为哪般?” 沮渠菩提这一服软,乐安王便问:“当真不看了?” “不过一个未成年的女子,看她有什么意思?” 乐安王便道:“你臂力不错,然而你年纪小,我不摔你,你我二人比一番拳脚罢!”说着提脚便上来。 沮渠菩提没想到乐安王说踢就踢,这哪里是要比拳脚,明明比的就是脚。四周上下都有人瞧着,不能认输,哪里敢不招架? 舒椒房在上面看着,便道:“我便说乐安王此人有些混,打起架来什么章法都不论。摔跤便摔跤,这转眼上了脚踢,也不怕人笑话。” 贺椒房笑道:“他真摔跤,即使胜了也面上无光。还不如随意耍着玩一玩。” 舒椒房看得没了兴趣,便又扭回脸和琉璃说话。有了这两位椒房,琉璃倒消了之前宫宴上心里的彷徨。又因舒椒房从前的性子没变,说得一派热火朝天,慢慢地开心了起来,不知不觉便玩到了近半夜。 下面的舞戏还在演,正如慕容夫人所说,许多魏国大将兵士因为喝多了酒,又都是不羁的性子,甩裘去棉持着刀拿着剑在城楼下劲舞一番,舞到兴处,更有光了膀子的。 琉璃却是渐渐地困了,正好崔浩派了人过来询问,便跟太妃和慕容夫人辞告一声,又别了两位椒房,带了掬心往城楼下走。 崔浩正在下面等着,看着琉璃过来,掩着袖子还打了个呵欠,便忍不住笑了笑。琉璃才要跟崔浩道声累,忽然抬头看见他身后站着魁梧高壮的一个人,细看却是认识,正是被她一言不慎连累了名声的安熹子李盖。 琉璃一时愣在那里,有些尴尬的别扭。 李盖却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对琉璃抱拳说道:“今晚不禁夜,皇上想着半夜三更小姐回去不安全,特命我送小姐回去。” 琉璃带着些许尴尬,觉得如果李盖给她个脸色,送个没脸,也比他现在一脸忠心一派尽职的样子对着她让她舒服。难得脸上有了忸怩之意,呐声说道:“实在不用麻烦大人……” 崔浩有些好笑地看着琉璃,说道:“他既受了皇上指派,怎能不送你回去?” 琉璃很想说,不送她的话她会舒服一些。 垂着头,心虚又尴尬地跟着崔浩,被李盖引着,往外走。一直到了牛车跟前,李盖上手来扶,琉璃坏心地想,如果李盖此刻甩手做个不小心让她打个跌摔了的动作,她也认了。 然而李盖一脸正气地将她送上了牛车,又扶了崔浩上去,什么坏心思的动作都没有做,且还贴心地在放了车帘后,将车帘又重新拢了拢,免了进了冷风。 琉璃坐在车里,听着车旁清踏的马蹄声,有心跟李盖道个歉,然而几次张了张口,都未能说出口。 崔浩好笑地看着她,说了一句:“既知做错,道一句歉又何妨?” 琉璃一听,才要张口,便听李盖在外面说道:“小姐不用将那件事放在心上。” 第187章 一证清白事(7) 琉璃一晚深睡,第二天很晚醒来,阿原正坐在她床头。 “阿娘!”琉璃撒个娇,将脸往阿原手边蹭。 阿原轻轻笑了笑:“昨晚困成那个样子,熬不住就该早些回来。” 琉璃便说道:“舒姐姐和贺姐姐后来找我说话,便没好走开。她们两个从前对我也极好的,自从进了宫,也没有再见面。舒姐姐还是从前的样子,一点都没有变。” 阿原笑道:“如今宫里只有她两位椒房,她两个又有从前的情份,一来入宫时间短,二来皇上心思也不在后宫没有什么可争。” 琉璃一边坐起身来穿衣服,一边说道:“我希望舒姐姐永远不要变。人不变才能快乐下去。”说完了,顿一顿,说道,“人为什么不肯安安分分守着眼前的过开心的日子,偏偏要去求太多呢?” 阿原知道琉璃是要说宫宴上的事情,微笑着看着她,轻声说道:“人心不足,各有所欲。诸如大公主,诸如柳元元。人在长大,处境在变,心境便会变。年幼的时候不知事,只知道玩,只想交知心的伴儿。然而到了年纪要嫁人,便会生出不同的心思。嫁了人要婆媳相处,又是不同的心思。以后生了孩子,心思又会不同。眼前的总在变,人怎么可能只守着从前?” 琉璃想了想,低声问道:“难道元姐姐心里,找一个如意的夫婿竟然比从前我与她的情意更重要吗?” 阿原看着琉璃,说道:“夫婿是要过一生的人,你说重要不重要?” 琉璃有些茫然地看着阿原。 阿原轻叹道:“你如今年纪小,有些事情想不明白,以后总会慢慢明白。柳元元既然认定你不如她所求重要,本来无错,然而为了她所求,置你于险地而不声不响,便不可交。诸如大公主,她之先想要你为大驸马在皇上面前美言,纡尊降贵地邀你做客。没有被你理会,便对你生了恨意,四处诋毁你的名声。世上本就有一种人,为了自己的所喜所怒,捧人活,踩人死。你已经见过了,也亲身体验过了,对大公主,心里不必觉得过意不去。” 阿原道:“如果皇上只是当众责骂她几句,给我解了气,我也不会太自责。然而却是因为我,她失了公主的封位,想着一个人从天上跌到地下……” 阿原道:“我正要跟你说这个。既然是她暗里坑害你,且未存一丝善心,你如查对她心软,便是对自己日后的伤害。有些事情,或者不反击,忍声吞气地消受。一旦反击,务必要永除后患。我不是在教你心狠,只不过教你一个自保之道。须知,大公主之前先算计了华阴公主,若有忏悔之心,早已修心养性,不会再做出害你的事情。如今比之前变本加厉,便不能心软姑息。” 琉璃穿好了衣服,下了床,掬心捧了热水进来。看母女二人还在说话,便又退了出去。 阿原一边为琉璃绞着帕子,一边说道:“皇上发落大公主,也不只为你的事情。前面华阴公主被大公主算计,后面大驸马又屡有丑闻传出。皇上已是一忍再忍,昨晚不过是适时发作而已。” 琉璃擦完了脸,阿原说道:“洗完了脸,赶紧去用早饭。” 琉璃晚起的时候,阿爹阿娘向来会等她一起用早饭。想着今日起得过份迟了,阿爹阿娘怕是一直等她到现在,急忙挽了阿原要出门,说道:“以后我若起得晚了,阿娘只管给我留了饭便是了。没得要阿娘和阿爹一起等我。” 阿原说道:“你阿爹一早没来得及用饭便被宫里接去了,现在还没有回来。” 琉璃一愣:“出了什么事情?” 阿原叹道:“说是与夏国的边境传了战报。夏国去年受了大创,昨夜趁着元霄盛夜,边境没有防备,发兵连占两镇。皇上听了战报大怒,一早命人接了你阿爹过去。” 琉璃心里一紧张,说道:“阿爹这次还要跟着出征去打仗么?” 阿原道:“夏国不比柔然,没有那般强悍,不过这一次突然袭击惹怒了皇上,还不知道皇上是什么意思。” 皇宫中,皇上不仅召了秉淮,更有崔玦、叔孙建、长孙嵩、丘堆等大臣在座相讨,更有寇天师位列其中。 皇上说道:“一夜连占两镇,亏得边防省警得早,否则整个边境都给赫连昌夺了!赫连昌如此猖狂挑衅,诸位有何高见?” 崔玦道:“赫连昌王位坐得并不安稳,且夏国去年受创,正该休养生息,养精蓄锐才是。如今他却一时意气,趁着节夜奔袭,实在有些莽撞。赫连昌自来刚愎自用,此次突袭可见一斑。夏国久据西部,对我大魏便是威胁。如今柔然未克,南宋、北凉表面虚意示好,暗里伺机待动,这次挑衅,俱在观望。依臣之见,正该趁此西征,攻下夏国,拿掉西部的威胁。” 丘堆道:“夏国虽然前次受创,然而国内多精兵良将,且前次受创,此刻正是悲愤满怀,斗志昂扬。且夏国统万城坚固非常,万敌难克,我军若是渡河而进,越津而驻,夏军必定会严防死守。进军克敌不下,退兵又无保证,到时候又如奈何?兵家常说,祸莫大于轻敌,哀师难克,西征与否,还要从长计议。” 皇上便看其他几位大臣:“你们又是何想法?” 长孙嵩沉吟道:“越河而征夏国,难在粮草补给。如今天寒地冻,粮草难运。如果夏国不能及时攻克,粮草便是后顾之忧。兵力疲劳,粮食用尽,野外又抢夺不到东西,实是兵家大忌,此时西片,实在不是上策。” 皇上说道:“如果当此不西征,难道就任夏国嚣张侵扰?用兵之计,攻城本是下策,难道除了攻城,便不能其它法子克敌?高公看法如何?” 秉淮拱手说道:“统万城坚不可攻,我军粮草又不易补给,自然是寻速战速决之计。赫连昌刚愎自用,又复仇心切,我认为可行诱敌出城之计,不用攻城而尽克夏军。” 第188章 一证清白事(8) 宣平七年,正月十八日,寇天师代魏帝元韬于行宫作道场,施法事,向天祈福。当是时,有四女持灯,分别为魏国始平公主,司徒长孙嵩长孙女,灵寿候古弼女,高公秉淮女。 寇天师为魏国祈得天福,得神灵圣谕,言所征必有所果,所向必披麾无敌。 魏帝闻之,龙颜大悦,当下立刻再出兵西征夏国,以绝边境之忧,以并分割之疆。 宣平七年,正月二十三日,魏帝元韬着长孙嵩、叔孙建留守都城处理国事,集结大军向西行进。随行有乐平王元丕,乐安王元俊,又有直郎崔浩随侍左右。 宣平七年,三月中,魏帝元韬率军围攻夏国都城统万。 宣平七年,四五六月,奚斤统领四万五千人先袭击蒲坂,再击长安,后克安定,一路西进,连战连捷。 宣平七年,六月,赫连昌部将狄子玉降魏。魏帝元韬从狄子玉劝,用秉淮诱敌之计,先羸兵上阵攻城,佯败退逃以示弱,又使军士诈以负罪之名,进入城中,使告赫连昌魏军粮尽,士卒皆用野菜,且主力未到,正好攻打。赫连昌中计,率军而出,以攻魏军。 时遇大风,内侍官赵倪言为不吉,力劝魏帝退军,被崔浩厉声叱退。魏帝以翼式围杀夏军,期间落马,然奋勇而战,神威不减,杀夏将兵十数人,手中流箭,仍奋勇搏杀。夏军大撼,溃不成军,赫连昌败逃上邦,失都城统万。 宣平七年,八月,魏帝元韬着奚斤、安颉、尉眷等大将各率大军,继续追击赫连昌,留乐平王坐镇长安,带乐安王及崔浩告捷还朝。 魏帝元韬归朝之日,除重赏有功将士,更是正式封寇天师为国师,拜崔浩为博士祭酒,赐爵武城子。连高公秉淮也因献计有功,得了重赏。 叔孙恭前次征柔然,立功颇丰,此次西征,跟在乐平王左右,攻敌奋勇,封左将军。一得了封赏,下了朝,先去了高宅。 秉淮刚从书院回来,一听叔孙恭得了封赏,很为他高兴。 叔孙恭欠身恭敬说道:“我有今天,是师傅几番指点施教所成。今日过来,一来为拜谢师傅成就之恩,二来,弟子有事相求于师傅。” 秉淮笑道:“你我师徒,何用求之一字,你有何事,但讲无妨。” 叔孙恭直身跪倒,说道:“弟子有求之前,须向师傅坦白一事。” 阿原这时进来,看着叔孙恭的样子,笑道:“你可知你师傅最不喜这跪着求人一说,他能为你做,必会应你,他若不能为你做,你岂不是强求于他了?原来本是自家人,不用如此大礼。你且先起来,再好好跟你师傅说话,否则他被你惹了,连我都不帮你了。” 叔孙恭却不肯起立,只是说道:“我不是为求师傅求下跪,而是因有愧于心才跪。我遇师傅起至今已有一年多,师傅每每教我用心,从不藏私,而我自总愧之不能光明磊落,每每心里如有一根刺在背上,不能安宁。我今日一跪,不为强求师傅原谅,只唯有如此,我方能述说所瞒之事。” 琉璃这时进来,一看这架式,再听叔孙恭说的那话,知道他必是要提从前为了柳元元的名声,险些伤了她性命的事情。 自上次叔孙恭出言求她保住当时的秘密,便觉得这个人实在是傻得可爱。那件事情原该过去,他居然到现在还梗在心里,到底是太正直,还是太执拗,或者是太鲁莽? 笑着说道:“兄长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要摆出这个架式来,弄得我阿爹一张脸都严肃起来。” 本来出语想暗示叔孙恭,那件事既然过去便算了。谁知道叔孙恭偏是犟拗的性子,认准了要坦白,哪怕天塌下来也要坦白。 秉淮一左一右看了看自己妻子,再看看自己女儿。 这母女二人都已经心知肚明了的事情,自己居然蒙在鼓里。 阿原被丈夫眼神一瞧,自带了心虚,勉强笑了笑说道:“过去了许久的事情,没想到这孩子万般地计较。” 琉璃被阿爹看了一眼,有些尴尬地讨好笑道:“兄长既然长跪坦白,一副要认错的架式,定是不会让阿爹开心的事情。阿爹,不开心的事情,还听它做甚?兄长做人做得板直了些,须知阿爹可不是万事会计较的人。” 秉淮看了看自己的妻子,再看自己的女儿,然后身子往后一挫,坐在腿上,正颜对叔孙恭说道:“你师母,你师妹,都不想你将你要隐瞒的事情跟我坦白。她们两人已是心知肚明,独独瞒了我。你说了,我不计较,皆大欢喜。你说了,我若计较,不只你惹了我不快,你连你师母师妹也是一并卖了。你想好了,可是真地要跟我说?” 叔孙恭愣了愣。他心思没有那么多,完全没想到事情会有秉淮说的这样严重。而秉淮的意思是,在他在未说出来之前,他可听,可不听。但若说了出来,后果便会不同了。 叔孙恭愣了一会儿,转个方向向阿原拜了拜,又对琉璃抱抱拳,说道:“我做了那般错事,师母和师妹还出言维护我,让我甚是感动。然而我父教我为人当正当直,当问心无愧。然而我存私心隐瞒师傅许长时间,自思有过,不敢受恩。今日若有得罪师母和师妹之处,一任师母师妹责罚。” 阿原一看,没有办法了。这小子简直是死也要往上撞了。她当初知道的时候,虽然生气,然而那时候更担心琉璃的名声,知道崔浩护着她,知道崔浩不仅护着琉璃,更拿捏了叔孙恭的短处要挟他护着秉淮。倒一时消了心头的怨恨。况她两相比较下来,觉得叔孙恭为人虽正虽直,处事也多谨慎细小,然而和外里沉稳内里城府又全心全意护着琉璃的崔浩相比,当然崔浩更得她的心。况且叔孙恭心里,既然念着柳元元,她更不会将琉璃托付给他了。 如此一想,对叔孙恭的恼意自然便淡了许多。 女子心思转变快,释然也快。然而男人本就执拗,且琉璃还是被秉淮疼到了骨子里的。秉淮万事里面只对琉璃的事情小心眼儿,叔孙恭当初犯的事情,在秉淮这里怕是没有那么好释解。 觉得叔孙恭这小子,简直是自找麻烦。 第189章 一证清白事(9) 叔孙恭避开柳元元的事情,只跟秉淮说,当年琉璃在南山桃林失踪,是自己一时动了恶念,差点伤其性命。秉淮听完叔孙恭当初对琉璃做下的前事,有一刻按声不响。 叔孙恭跪得恭恭敬敬,身子不曾有半丝松懈。 琉璃不知道阿爹是什么意思,但绝对不是高兴的表示便是了。偷偷看了看自己阿娘。袖子底下捅了捅阿娘的胳膊,意即叫她为叔孙恭说几句好话。 阿原自是知道秉淮的脾气。平日里看他对自己多是容让的时候多,外人看着颇有些妻管严,然而真要动了他的怒气,并不是那般容易劝解。况且自己明明已知前事,还瞒了他这许长时间,本就心虚,哪里还敢再为叔孙恭说情? 叔孙恭等了半天,不见秉淮发话,脸上喜怒不露,也不知他心中到底如何想自己。他自认了秉淮为师,对秉淮的为人才气俱都服得五体投地,一想到自己会被秉淮厌弃,心中不免失落。然而正如父亲所教,他性本坦荡,不能因为耽于秉淮的看重便欺瞒前事。 “师傅,我自知从前有错,你若因此厌了我,我对师傅也决无怨意。” 秉淮这时才出口,问道:“你刚刚说你自知有错,且说一说,你错在何处?” 叔孙恭道:“师妹当时年幼柔弱,且又无辜,我以武夫之力,强行将她带走,欲加伤害,是为有错。” 秉淮淡淡说道:“错!在我看来,你明知有错,还加以隐瞒。明明是对我认错,却不全盘托出,自污名声。” 叔孙恭道:“当年带走师妹的,确是我。要伤害师妹的,也确是我。” 秉淮道:“阿璃与你无怨无恨,之前又素不相识,你为何事要对她加以伤害?” 叔孙恭将腰一弯,扣伏在地:“弟子不能对师傅言讲。然而弟子所言,俱是事实。” 秉淮道:“你今日执意隐瞒,我也不强求你说。然而阿璃从前与你素不相识,以你无端将她带走,定是受人所托。以你的秉性,那人或与你有亲,或与你有故,定是与你关系亲近之人。那人不管是谁,他是与我有怨好好,是对阿璃心怀恶意也罢,如此对待一个无辜幼女,品性可见恶劣。你或者识人不清,或者有意遮掩,都令我心惊。” 秉淮顿了一顿,又道,“你今日之错,错在让我大失所望。从前我道你坦诚正直,如今在我面前,你一边认己之过错,还一边隐瞒他人之恶!我的弟子,可有错处,却不能不识是非。可有弱点,但不能轻重不分。今日你的表现,正告诉我,你轻重不分,不辩是非。你仍可在书院学兵法,然而从此你不再是我的弟子。” 叔孙恭猛地抬起头来,满面震惊:“师傅!” 他想过秉淮会责骂他,甚至可能会捶打他,完全没想到,秉淮当机立刻,却是与他断掉师徒之谊。 秉淮淡淡说道:“出征柔然,你之所以几次三番保护我,是因为琉璃的事情心中有愧吧?你对阿璃做过错事,弥补在我身上。既然如此,你不必再心中含愧。阿璃既然未曾受到伤害,我便不会再计较前事。咱们两清了!” “师傅!” “你天资聪慧,又武力过人,如今战功初立,皇上爱重,只要你初心不失,将来必有一番大作为。你去吧,我的门下,从此不必有你造访!” 叔孙恭愣了半天,艰难地将叩首至地:“我深负师傅所期,令师傅失望至此。师傅除我,我不怨恨。师傅不再拿我当弟子,然而我心里,一日为师,终身为师!” 秉淮淡淡说道:“你出了此门,我仍愿你回去后想一想我说的话。你但能想明白,是叔孙家的福气,你若执迷不悟,便是叔孙家的祸事。我不是吓唬你,你去吧!” 叔孙恭端端正正叩了三个头,再跟阿原和琉璃一一辞过,才脚步沉重地出了高宅的门。 叔孙恭一走,阿原叹了口气,对秉淮说道:“你罚他是不是太过了?少年情热,谁没有做错事的时候!” 秉淮看了看阿原,说道:“我正等着夫人将所瞒之事坦白讲出来。” 阿原:“……所瞒之事……刚才不是已经讲了么?” 秉淮哼了一声,说道:“我今日失了得意弟子,心情差得很。” 阿原:“……” 看了看琉璃,说道,“阿璃,当日叔孙恭进我家门,你明明认得他,却作得那般沉静,严丝不露,这城府,让阿娘如何不心惊!” 琉璃:“……” 阿娘你不敢招惹阿爹将却祸事引到女儿身上么? 无可奈何地上前,站到秉淮身边,乖顺知错的样子,说道,“女儿知道隐瞒阿爹不对,然而我知道叔孙家的兄长为人坦直,不过一时被人所惑,做下错事。圣人说,人皆有错,有则改之。叔孙兄长只做过那一件错事,又没对女 儿如何,因此女儿觉得不必总是纠于前事不放,总要给人改过自新的机会。后来他在出征路上对阿爹几番救护,已是他有心弥补,女儿心中只有感激,没有怨恨。再者,不对阿爹说,是不想阿爹担心难过。阿爹爱重叔孙兄长,若不知此事,兄长还是阿爹的得意弟子,阿爹还是兄长尊敬的师傅。” 阿原笑道:“你看还是女儿贴心不是?过去的事情,分明已经年,叔孙恭也是太坦直了些,才会闹成这个样子。他不说,我们不说,大家和和气气,多么圆满的事情!” 秉淮拿眼瞪阿原:“阿璃被你教出来一肚子歪理,你不教训她罢了,还跟着一唱一和糊弄我?那小子到底是被什么人糊了心,不问青红皂白,居然鬼迷心窍地劫了阿璃?” 琉璃一见秉淮生了气,不敢再隐瞒,悄声说道:“叔孙兄长和柳家姐姐从前是认识的,被我撞见两人在一起说话……” 秉淮一听,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气得胡子抖动两下,一拍桌子,怒道:“糊涂!” 琉璃吓了一跳:“阿爹!” 秉淮气哼哼说道:“我果然没有说错他!他没有出口的所求之事,是想求我去柳府为他提亲事吧?或者想求我说服他老子娶柳家的小姐?柳家小姐与阿璃从前面上也算亲近,为了自己名声,居然眼睁睁看着叔孙恭掳走阿璃,一声不出。小小年纪便那般狠心自私,长大之后岂是善类?东高家已经被一个女人误了!他若想不明白,热迷不悟,果真是叔孙家的祸事了!混帐!” 阿原叹道:“他之所以对你坦白,也未必定是求你。柳家的小姐近日又在说亲,照他的性子,定会上门提亲。他是想将所有的错都担在自己身上,免得日后你知道了真相对柳家小姐生恶。这样说来,他敬你之重,不下于他的父亲。” 秉淮却是动了怒,说道:“去叫宗明打听着。只要那小子混帐到上柳府求亲,从此书院也不要叫他去了!” 第190章 一证清白事(10) 隔日崔浩随崔玦来高宅,琉璃悄悄跟崔浩说了叔孙恭的事情。 崔浩说道:“他性情恭直,为人坦荡,成也于此,败也于此。”便没了别的表示。 琉璃说道:“我阿爹说他日后必有大作为,明明是对他赏识得很,却因为他一时执意,断了师徒之谊。事情既然过去,何必再拿出来重提?叔孙家兄长也是为人太执拗了。我阿爹明明心里舍不得很。如果他再头脑发热地去找柳家姐姐提亲,从此我阿爹真要将他看扁了。” 崔浩看着琉璃,似笑非笑地说道:“你倒处处为叔孙恭着想。怎么,不光你阿爹对他这个前徒赏识,你对这个前师兄也很赏识么?” 琉璃理所当然道:“他虽然之前对我做过错事,然而为人却真,又坦诚得可爱。何况之前一路护着我阿爹……” 说到这里,忽有所悟,笑了笑,歪头说道,“我知他之所以护着我阿爹,是得了崔哥哥提点。崔哥哥才是真正护我阿爹的那个。不过叔孙家兄长昨天并没有跟阿爹提到你,否则我阿爹早已经迁怒了。他最讨厌别人自作主张地安排。” 崔浩脸上带了丝微委屈的表情,说道:“原来我是自作主张了么?不仅自作主张,还瞒了你阿爹。两犯你阿爹的忌讳,这可如何是好!” 琉璃看着崔浩的表情便笑:“叔孙家兄长瞒我阿爹是苦衷,你瞒我阿爹是故意。叔孙家兄长怕我阿爹,你可不怕。” 崔浩立刻道:“哪里不怕。我若惹恼了你阿爹,以后还怎么进得门来?” 琉璃失笑道:“原来你怕的是进不得我家的门吗?” 崔浩笑道:“是啊。” 琉璃迎着崔浩的笑意,立刻知了了他的意思,面上一红。然后将脸一扭,扭到旁处,说道:“今天你也了这门,下次我阿爹就会立了你门禁,你试一试!” 崔浩立刻陪着笑过来告饶道:“我说错了话。我不怕你阿爹不让我进门,我怕你阿爹对叔孙恭高看太过。” 琉璃红着脸,回过头来,拿眼狠狠瞪崔浩:“你再胡说,我跟我阿爹告状去!” 崔浩连忙道:“我开的玩笑。莫要当真。你阿爹已经赶了叔孙恭,总不能再教他将我也赶了。” 不等琉璃生气,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物件来,送到琉璃手里,“此去征夏国,破了他们的都城统万。这是从统万皇宫里流出来的,知道你喜欢,给你做个玩物吧。” 琉璃看崔浩手里,乍看过去是小小一枚桃核,再看才发现这桃核却是镂空雕刻成了两头尖中间圆的船形,这船刻的分外精致,小小的船体舷、桨、窗,无一不全,每一纹理俱精细刻画,船上又有人物,有架着拐扬着酒葫芦大肚罗汉,有擎着花蓝作飞舞状的俊俏书生,有嘴边横着长笛正作醉心演奏的乐者……数一数,却是八个人物,神态各异,栩栩如生,身上衣物纹理精致,衣角飘逸,简直精致到极致。 琉璃一见,大为倾心,再也不记得刚才崔浩的调戏逗弄之言,伸手将那桃核镂雕擎在手里,细心赏看,长久不能转目。 崔浩轻轻一笑,站在琉璃旁边,细细看她认真欣喜的神态。从未见有女儿不爱妆容不爱头饰,却每每见了这雕刻之物,如此爱不释手,精研细磨,不论玉雕、石雕或是木雕,只雕工出众,皆能入目。 琉璃看了一会儿,回过头来问崔浩:“崔哥哥送我此物,我却无礼可回,如何是好?” 崔浩轻笑道:“你不拿我去告状,便是对我的回礼了。” 琉璃撇撇嘴:“你这明明是在教我欺瞒我阿爹。” 崔浩笑道:“你且只看叔孙恭惹得你阿爹大怒又伤心,便知道我所做的隐瞒有道理了。且当日是谁求我不要将此事说出去的?” 琉璃便赖道:“当日我年纪小,当时的许多细节却不记得了。” 崔浩:“……” 琉璃这边与崔浩笑笑闹闹,崔玦却正在力劝秉淮出仕。 “你如今几为皇上征伐出力,天下已知。诸国都知道你为皇上效力,而你迟迟不应皇上的封赏,时间一长,难保不招皇上猜疑。既然已经走到这般地步,拉弓也无可能收箭,何必还在拖泥带水,迟颖不决?” 秉淮叹道:“兄长所虑,我已心知。然而我若仕,涉朝事只能太深,不能避忌。” 崔玦说道:“我倒觉是你过于多虑。皇上雄心大志,又神威过人,你已经尽知了。天下一统,尚需时日,现在一切初始,你担心得也早了些。” 秉淮只沉吟不语,不肯吐口。 那边宫里,元韬正在寇天师处问话。 征夏大捷归来,元韬对寇天师的信服一日胜似一日。诸事相询,已成习惯。 “天师看过高公爱女琉璃的八字,天师只说是有福有贵之人,敢问天师,琉璃八字贵能至何处,福能泽几方?” 寇天师拈须道:“高家小姐命中福贵绵长,前半段自带波折,后半段安享福贵,她若是好强争胜之人,福可极人臣。她若不争不求,福只及家宅。” 元韬笑道:“她天姿聪慧,心性虽纯,自带城府。依天师看,若是置于后位,又当如何?” 寇天师略作沉吟,说道:“高家小姐命里福贵已定,然而天道无常,命数总有变故。且大魏一朝,必铸金人以成方可立后。因此,我不敢对陛下妄加言说。且我斗胆冒昧,高公有盛才之名,我朝素有外戚避朝一说。我看皇上对高公分外看重,若皇上有意立高氏琉璃为后,恐怕不妥。” 元韬叹了口气,说道:“我自懂事以来,父皇每每叫我修习汉人知人用人治国理朝之道,越是修习,越发现汉人之能,非我族人能及。我欲借助汉人臣民立国兴国,岂能见大才而不用?” 寇天师迟疑一下,心中有话待要说出,然而心中思量一番,终于没有说出口。他能得皇上重用,全靠的是崔玦的一意引荐。如今在宫中天师之位初定,皇上正是要开始宠信他的时候,有些话,还是不好现在说出来。 第191章 大业初成时(1) 秉淮还没有等来叔孙恭柳府提亲的消息,却等来了奚斤麾下丘堆被赫连昌大败的战报。 原来奚斤受命追击赫连昌,战马染上温疫,大批死亡,军队粮草短缺,便派丘堆于民间征粮逼租。然而征粮士卒过分残暴激起民愤,竟然秘告了赫连昌。赫连昌前番落败,正觉受辱,于是率兵来袭,丘堆毫无防备,所领几千士卒被杀得溃败一片,只回了几百人。赫连昌因此得志,骄傲自负,竟然连连侵扰,逼得奚斤败退了数十里。 元韬得到战报,大为震怒。一面斥信责问奚斤治兵不力,一面急派秉淮偕叔孙恭前去支援。崔玦还未来得劝服秉淮入仕,秉淮简略收拾了行装,汇了叔孙恭,领着大军一路奔去了安定。 元韬余怒未消,下了朝便去了寇天师处。寇天师已得了信,正于宫中作法祈福,元韬到时,寇天师奉了银盘上来,称是得了天降吉兆,高公此去必然告捷而归。又讲了一番元韬自登基以来,圣德清明,天佑仁朝,偶以难处,不过是以大任而辩明士。 说得元韬一时去了怒气,嘉许了寇天师几句,便又出来。他素知秉淮的才能,并不担心与夏国的战事,却对丘堆恼怒非常,叫李盖备了马,带了侍卫便出了皇宫,一路去了南山,直奔猎场。 九月秋高,万木萧索,元韬纵着马,射了几只兔子,李盖跟在后面一一收了。元韬泄尽了怒气,看了看李盖挂在马鞍上的兔子,说道:“回罢。” 一行人于是纵马,一路又回了城中,路过高宅,元韬勒了马,在胡同口停了一下,到底没有进去,对李盖说道:“我去崔府,你送两只兔子给高家夫人。你夫人身子一直不济,今日放你假,送完兔子你便回去罢。” 李盖应了声,看着元韬带人纵马走了,才打马往胡同里面进,到了高宅门口,下了马,去敲门,却不见宗明来应,敲了一时,里面隐隐有话语声,却总不见人来应门。那门明明虚掩着,于是便推门而入。 这高宅他跟着元韬来过几次,倒不陌生。进了门,拐过照壁,里面缓走几步,才要扬声喊人,忽然正堂里传来聂阿姆的声音,却是带着恨声地怒骂:“什么腌臜的心肠也敢往我身上使!你道你们郭家的家门谁有多稀罕!从前叫我恨透了,如今叫我看扁了你!你赶快从这门滚出去,不要叫我再看见你的丑恶脸!我便是一生不嫁又如何?难道没得挑没得选了只能等你这龌龊之人收不成?你这些破烂物件打量谁稀罕,没得脏了高家这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地!” 随着怒骂声,便是有什么物件狠摔到人身上的声音。只听着一声闷哼,门帘一打,却是宗明挑着帘子,分外不客气地说道:“郭大人,聂阿姆既然说了送客,这高家她也作得主!请!” 李盖站住身子,便见郭凭抱着偌大一个锦包,里面不知道放了什么物件,狼狈地从里面出来,显然是没有得了好话,更未受到半分礼待,一脸的尴尬恼怒,抱着那锦包便急匆匆往外走,与他走了个对面,却因想着心事,眼见着撞在一起,李盖旁边闪了一闪,郭凭夺身便走了,并没有将他认出来。 李盖素日见这位宋使行事沉稳言谈有度,何曾见他如此过?倒没想到郭凭来高宅,居然和府里的阿姆是认识的,看起来从前也颇有些恩怨。 宗明一眼看到李盖,便知道事情被他撞见了,然而面上什么也不露,只拿他当上门的贵客,恭敬客气地说道:“侍卫大人上门,想来皇上是有吩咐?我家夫人正在后院,容我去禀了夫人……” 李盖忙道:“不用劳驾夫人。皇上只让我送两只兔子过来给夫人小姐添菜。既然送到,这便告辞。”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上的两只兔子提着,递了过来。 李盖素知元韬对老爷夫人不见外,当师傅师母一般看待的,连忙接了,一边说道:“皇上如此惦着我家夫人小姐,我必会转告。” 李盖兔子送到,告了辞,转身就往外走,才走了一步,便听一阵四蹄急奔之声从旁边向他冲来。 宗明喝了一声,提着兔子便伸手过来要将李盖推开,李盖却先有了警觉,身子敏捷地往旁边一闪,便看见一只雄壮的鹿从身边擦过去,停了身子,回过身来,虎视眈眈地看了看李盖,一看是生人,立刻四蹄撤后,身子后弓,将头一低,竖着两只角,前蹄一扒,便冲着李盖顶过来。刚才若是无意,这次便是故意了。 这高宅并不大,凭空现了这么一只鹿已先叫李盖愣了一下,待省悟这鹿的来历后,不觉有些好笑地想,难为这高家小姐能将鹿养到现在。也难为这鹿长得这般粗壮还肯安分地闷在高宅那小小的后院。 宗明见那鹿居然还要再次行凶,出声喝了一声。谁知那鹿全不理睬,对李盖甚有敌意的样子,坚决地撞了过去。 李盖也不着慌,当地一站,伸出胳膊,只待那鹿撞过来,一左一右两只手将那鹿的两只鹿分别一握,一人一鹿便较上了劲。那鹿低着头欲顶撞一番,却哪里使得上力气,被李盖握着角转了半个圈,身子也未能进得了一步,还被李盖压着头,越按越低,抬也抬不起来。直急得拿蹄子刨地。然而那地面却是青砖铺就,又哪里刨得动? 正着急的时候听到轻快的一阵脚步响,一边还听到琉璃脆声娇呼地喊宗明:“宗明叔,快帮我教训教训那鹿,要给它洗个澡,它踢翻了水盆撒了蹄子就跑,阿妍……” 气急败坏的声音便断在那里,显然是看见了李盖和那鹿当前的架式。 李盖按着鹿头回头,登时愣了一下,立刻又将头转回来。他从前见了琉璃数次,要么穿得俏皮靓丽,要么穿得端庄雅致,却是第一次见她随意地挽着一个发环,披着汉人宽松柔软的袍子,袍子高高卷起,露着雪白的手腕和半截小臂。九月天气已带了冷意,她却竟然光着脚踩着木屐。 倒不像是给那鹿洗澡,反倒像她自己洗澡一般。 宗明看见自己小姐这个样子,立刻头疼地抚抚额。平日里都拿她当个孩子,在家里穿得随意些,也没有人说她。况且老爷一出门,鲜有客人上门,因此更没有人去管束她。然而一个没有看顾到,居然就这样跑到前堂来了。郭凭之前上门时,她正陪着郭妍逗鹿,也没有叫她知道,一转眼,竟然这个样子叫外人看到。 宗明心里想的是男女大防,何况琉璃还是这个样子。琉璃心疼的却是她的鹿,一看它被李盖压制得抬不起头,进不得身子,立刻为那只鹿委屈起来。然而她确乎知道,刚才这鹿不管不顾地跑过来,定是顶撞了李盖,才被他出手教训。这幸好李盖是练武之人,且身手不凡,换了寻常人等,那鹿一个撞过去,不跌个好歹也要掉层皮。 自知理亏,虽然看着鹿心疼,却出不得声求情。且之前因她无心之语,她自己被人谣传不利不说,还害得李盖名声大失。本就理亏,更觉心虚。 宗明急忙要将琉璃支走,说道:“家里有客,小姐如何就这般出来了?” 琉璃一心全在自己那鹿身上,一时没有多想宗明的话。 看那鹿被李盖逼得又怒又急又无奈刨着蹄子发急的样子,完全忘了自己的一身衣衫随意,拿了个端庄有礼的腔调,虽然李盖背着她,仍然施了一礼,柔软又诚恳地说道:“安熹子大人,是我教鹿不良,看管不力,叫好它跑出来顶撞了你。得罪之处,请你见谅。不知道刚才有没有撞到大人,哪里可有受了伤,好不好让宗明叔为你看一看,若有伤处,可好用些药?” 李盖听得几乎失了笑。他素知这丫头面上看着柔软好性,作得也是端庄有礼,然而背过外人去,在崔浩和皇上面前,时时是个嘴上不饶人歪理一堆的。听她的话,句句是她看管不力,句句是担心他受伤对他关心抱歉之意,然而说到底,不过是要他饶了这鹿,不叫他与这鹿一般见识。 他不过是见这鹿一副蛮横之意,出手逗他一逗,且这些日子除了日常练功,许久不曾出过手,被这鹿逗出了手痒而已。 轻轻松了手上的力道,一边说道:“叫小姐挂心。我倒并未受伤。只是我看这鹿有些野性,可要为小姐讨个绳索将它套了?” 琉璃连忙道:“它素日并不如此。且套绳索的事情交给宗明叔便好了,不敢劳烦安熹子大人。” 李盖慢慢松了手,看那鹿已经老老实实,不敢再犯他。便收了手。那鹿一脱了身,立刻哀哀跑到琉璃身边,对她又是蹭又是哼,偌大一只鹿,却像孩子告状一般。 李盖极力不去琉璃那边看,嘴里说道:“这鹿已经十分大了,到了思群觅伴的年纪,养在这院子已不合适。小姐还是为它别寻养地的好。” 宗明不待琉璃说话,立刻说道:“我家夫人也是这样想。然而这鹿是皇上送的,小姐一直养在身边,有了感情,左右舍不得。” 李盖便明白了宗明的意思,说道:“我会跟皇上提一提此事。” 第192章 大业初成时(2) 李盖出了高宅,骑马出胡同口,一转弯,迎面有人走过来,险险撞上。李盖急忙靳了马,那人倒退了两步,李盖看了那人一眼,却是哪府里的下人装扮,抱了一下拳,并不说话。那人回了一礼,也未说话,两两错身而过。 李盖骑马走了一步,下意识回了一下头,那人便拐进了胡同里面。 胡同里面只有高公一家,那人却是往高宅去无疑了。李盖并未我想,打马便走了。 且说那下人,直奔到了高宅门口,敲门喊人。 宗明刚为琉璃将鹿引到后院后,过来开门,问道:“你是何人?要找哪位?” 那人说道:“我是东阿候府上,受候夫人所遣,有要事求见夫人。” 宗明冷笑一声,说道:“东阿候府家大业大,能有什么事情求到我们小门小户的人家?你们候夫人怕是忘了,我们夫人早放了话说两府互无瓜葛的。你请回,贵府上的人我们夫人不见!” 随手将门一关。 那人性急伸手硌住门缝,说道:“管家慢来,请务必禀报夫人一声。我们老太君病重,定要见侄孙小姐一见。” 宗明一听,大怒:“往日存了恶毒心思百般算计我们小姐,如今病了还要见我们家小姐,是想过病气给我家小姐吗?口口声声,谁是你家侄孙小姐!” 那人哀求道:“我只是个传话的下人。去与不去,只求夫人亲自给个话儿,我好去交差。请管家务必通融一下。同样是下人,兄台勿要为难则个。” 宗明看了看那人,冷冷说道:“你且等着。” 关了门,往里面去跟阿原禀报。 阿原听了宗明的话,暗自沉吟。 宗明说道:“那老太太不理她也罢,横竖没有安着好心思。自己生了病,居然要找阿璃过去。她若是生的什么不好的病,小姐去了,能有什么好处?” 阿原苦笑道:“我们与她再不对付,她名头上还占着长辈的位份。前次与她撕破脸,别人已经看尽了笑话,如今她重病,想要见阿璃,不管是真心有悔,还是假意示好,或是存心坑害,我们都不好拒绝。别人的闲话碎语,只说在我头上便罢了,若是牵到阿璃身上,又是一番话柄。且这次和前次不同。前次还能说一句无心之过,这一次若被人传出去,定叫阿璃落一个‘不敬长辈’。” 宗明皱眉道:“偏是老爷不在家,她们才出这等妖蛾子。” 阿原道:“你这句却是说对了。她们确是趁着老爷不在,才出的妖蛾子。且那老太君也知道,她开了口,我是必定要让阿璃过去的。” 叹了口气,对引慧说道,“你去将小姐叫过来罢。横竖是要走一趟了。” 引慧一去,宗明有些发急道:“夫人明知那老太婆不安好心,这一去,不知道会生出什么事情来。我是男人,不能跟着进内宅。万一那老太婆……” 阿原说道:“你去将那府里人的打发走,跟他说我会带着小姐随后过去。跟他套套话,看看老太君得的是什么病。” 宗明没奈何,只得去打发那下人。 琉璃听了引慧的传话,很快过来,身边跟着郭妍和聂阿姆。 聂阿姆一听要琉璃去见病重的老太君,登时便急了:“那老太君没有好心,怎能让琉璃去见她?夫人就该寻个借口,将来人打发了才是。” 阿原苦笑道:“她若存心,传了这一次话还有下一次。阿璃一次不过去,两次不过去,难道还能次次不过去不成?祸事若来,岂能靠躲?且她好歹也是高家的长辈,总不能让人传阿璃不孝不敬的恶名。” 聂阿姆一下子被堵住。然而又愤愤难当地说道:“从前没有撕破脸,你们进那府里,她好歹还知道忌讳些。如今早已撕破了脸,她还能厚着脸叫人上门来传话,可见是无所顾忌了。夫人小姐在她自家的府里,真要被她设个套,只有挨的份了。” 阿原何尝不知,然而又不能不去。对聂阿姆说道:“我和阿璃,去是一定要去。倘若一个时辰内不能回转,你可去崔府求救。” 聂阿姆一听便着了急:“夫人说的这般吓人,不若寻个借口这次不去,回去打听个清楚,有了准备再过去。” 阿原笑道:“我不过是做个万一的准备,你倒这般害怕了?从前可没有觉得你是个怕事的。他们正愁没有话柄传谣,我们这次若不过去,岂不是正中他们的心思?” 琉璃看聂阿姆急成那个样子,笑着说道:“阿姆不必着急。东阿候府再有算计,除非他们放着候府的颜面地位不要,否则还能做到明面上?只要他们有顾忌,便不敢做得太过份。你放心吧,阿娘既然说了去,心里必是有主意的。” 阿原看了看掬心,掬心立刻心领会神,说道:“奴婢在家里陪着阿姆等夫人和小姐回来。” 郭妍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她只比琉璃小两岁,人虽然单纯一些,却也知道东高家和西高家的旧怨,一看几个大人的表情,便觉得事情似乎有些不太妙。 阿原笑着看看郭妍,歉意地说道:“原说好了让你阿璃姐姐带你玩一天,然而我和你阿璃姐姐有急事要出去一会儿,也来不及送你回去。阿妍你喜欢那鹿,便让掬心陪着你玩。我和你阿璃姐姐去去就回。到时候你阿璃姐姐再陪你玩。可好?” 拍了拍郭妍的头,对掬心说道:“你陪着阿妍去玩罢。” 掬心便哄着郭妍走了。 聂阿姆有些担心地看了看琉璃,说道:“那那太婆得了重病,也不知道传不传染。她倒好意思叫你过去。你且等一等,我去给你拿两方干净的帕子。若是看着她的病不好,你也不必顾及太多。” 说着话,飞也似地出门,果真去寻帕子去了。 宗明去打发那下人,再过来,对阿原说道:“刚才我试探了那下人几句,那府里老太君的病怕是有些不太好。那下人具体也难说是什么病,只知道已经病了几天,人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传了好几个大夫,开了好几个方子,然而东阿候似乎都不太满意,还在叫人请大夫。夫人,她若真得到了大限,似她那种心思阴狠的人,更要提防着些才是。” 阿原脸色凝重地点了点头,说道:“你说的是。” 第193章 大业初成时(3) 老太君迷迷糊糊混混沌沌地睡着,忽然睁开眼,猛地醒来,看清身边服侍的是东阿候夫人。 “人来了不曾?” 东阿候夫人看着忽然眼神分明清明的老太君,心头猛地一跳,被老太君盯着,连忙答道:“说是应了过来。想必正在路上。” 老太君点点头,说道:“我刚才梦见你们太爷了。” 东阿候夫人心里一沉,勉强笑道:“老太爷是担心您。老太君您慢慢将养着……” 老太君不理东阿候夫人,嘴里自言自语似地说道:“怨我呢。说好好一个家,败落得不像从前了。” 东阿候夫人没有敢说话。 老太君继续说道:“如今不比从前了。这可不是太皇帝打天下的时候了。先皇是个仁皇帝,咱们府上又没有能打仗带兵立战功的,一个家想兴盛十年容易,想连传三代,哪是一句话的事情,他走得早,怎么知道现在的形势。哎,当初东高家刚起的时候,那是何等样的威风啊……” 东阿候夫人觉得老太君似乎有些糊涂了。对着旁边的侍女悄悄使个眼色。侍女领会了意思,急忙悄悄退身出去,出了门,直奔前院找东阿候去了。 老太君絮絮叨叨地没头没尾地说着话,外面有侍女进来,悄悄走近东阿候夫人,耳朵底下说了一句:“丘穆夫人来了。” 丘穆夫人便是大公主,自从被废了封位。已经不大出门了。都知道她被削了封,不好再称呼大公主,只好称丘穆夫人。 她在丘穆家过得并不好。丈夫从前再胡闹,好歹看着她是公主的身份,顾及一二。自从被削了封位,许多混帐事越发做得肆无忌惮。从前皇上顾着皇家的颜面,看驸马闹得不像话,还会出言训斥几句。然而她被削了封,公主已不是公主,驸马自然也不再是驸马,皇上再懒得管束。没了皇上头上压着,大公主的日子过得更是艰难。 老太君人虽然有些糊涂,耳朵却是灵得很。一下子听见侍女的话,立刻精神一振,说道:“大公主来了怎么不请进来?如此怠慢大公主,你是不要想活了?”这话说得又尖刻又狠戾,把侍女吓得脸一白。 老太君发了话,东阿候夫人便忙道:“赶快请丘穆夫人进来。” 一边说着,一边让侍女将内室的纱帘放了。外室摆了椅子,燃了香,袅袅地飘起来,不过一时,屋子里便散起了馨香的味道。 老太君闻着香味,精神一振,嘴里便说了一句:“你们太爷怨我呢。怨我没有管好这个家。” 东阿候夫人便暗暗叹了口气,心里有些沉。 有时候,她服侍老太君,是真心有些累。然而她内心里又知道,这个府,的确是靠着老太君一手撑着。她活着,东阿候还能有些忌惮,哪一日老太君真得撒手走了,这东阿候府,只怕便只有散的份了。 从前她指着老太君压一压东阿候,夫妻之间能和美一些。然而近几年,渐渐对东阿候冷了心,仍然希望老太君能好好活着,压一压东阿候,不至于做的事情太出格,好教儿女们留些脸。 她知道,老太君真有个万一,东阿候是任谁都压不住了。她心疼的是她的儿子,她的女儿们。 高芸年纪小,她是顾不上了。然而高莹本已定了亲,眼见着是成亲的时候了,老太君这个节骨眼上出个好歹,高莹的婚事势必要耽搁下来。没了老太君撑着,这东阿候府一倒,高莹嫁过去娘家哪里还靠得住?这个节骨眼上,即使用尽了银子,她也要将老太君吊到高莹安安稳稳出了嫁。 东阿候夫人这边心里发着狠。那边阿原和琉璃已在半路上。 阿原对老太君病重忽然要见琉璃的事情心里并不踏实。一路走着,心里有些烦躁地想自己还是有些冒失。即使来见,也该拖个人一起来才是。万一老太君或是东阿候夫人再使什么妖蛾子,好歹有第三个人在旁有个见证。毕竟是在他们府上,真若有什么事情,众口成诛,百口莫辩。 阿原心神不定,琉璃看出来了,便笑着宽慰她说道:“阿娘莫要胡思乱想。不过是老太君病重,咱们过去看看本也是该的。她们府里,本来讲规矩讲排场,屋子里里外外全是侍女,她们再不顾忌,还能堵住所有人的口不成?” 说得阿原笑了笑,说道:“你倒想得明白。倒显得阿娘有些多虑。” 琉璃说道:“阿娘是关心则过,所以才会如此心神不定。”拿眼神冲车外斜了斜,悄悄跟阿原说道,“好歹有安熹子大人跟着咱们,东阿候府得多大胆子才敢当着皇上身边大侍卫的面行叵测之举?” 她说的悄声,明显带着心虚。一下子将阿原说笑了。知道她心里还放着从前无心之语的事情过不去。便说道:“你从前说错了话,只管跟他道个歉又能怎样,一味地心虚,心里难道不难受?” 琉璃撇了撇嘴,悄声说道:“我道过歉的。他黑着脸,一脸严肃,只说叫我不要往心里去。我若不见他的脸,还真不往心里去了。看了他那表情,真是叫我不往心里去么?” 她说的悄声,然而外面李盖练武之力,又骑马走在车侧,哪里会听不着? 宗明在车头赶车,更是听得清清楚楚,抚了抚额,侧脸对着李盖,汗颜地抱了抱拳,请他海涵自家小姐说话无状。 李盖哪里会计较一个小孩子说话? 他当时原从高宅走了,走了半截,想想进了高宅的那下人,虽然不是与自己有关的事情,然而皇上对高公向来分外看重,眼皮底下若是出了差错便是他的失职。于是打马又往回走。将将到了高宅胡同口,便见高家母女的牛车从里面出来了。一问竟然是东阿候府老太君叫过去的,多了个心,便跟着过来了。 一行人到了东阿候府,报到门上。门上一听,连忙往里面传,说是高家母女到了。一时间便有妇人出来,请母女二人进去。宗明门口守着牛车,李盖跟着阿原母女往里走,到了二门,便被拦下了,说是后宅重地,外男不得入内。 李盖没了办法,只得在二门等。 阿原一边走,一边跟妇人搭话,问:“刚才门口看见有车相候。想来老太君有恙,来探望的不少。 妇人便说道:“是丘穆府上的夫人来看望老太君。” 阿原一听便知道是大公主了。心里一愣,大公主什么时候跟东阿候府如此亲近了?老太君病重,她倒是殷勤地过来了?而且自大公主被削封后,几乎没有听过说出门串府的。今日是特意为看老太君来了? 阿原心里想着,嘴上说道:“原来是丘穆夫人。却是许久未见了。” 大公主为什么被削封,外人都是知道的。妇人听了阿原的话,以为阿原心里膈应大公主,便说道:“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来了府里,说是探望我们老太君。我们候爷与丘穆家的爷有过来往是真,然而我们老太君和夫人,从前与丘穆夫人,并没什么交情。” 这是怕阿原多心,为东阿候府开脱了。 阿原心里笑了笑,想道,大公主从前自恃身份,不屑与东阿候府结交或许是真。交情必是没有,然而两家未必没有来往。那东阿候爷和丘穆家那位驸马爷前面做下的事,他们做下人的暗里怕是也没有少议论。 “丘穆夫人是个尊贵人,既然正在老太君跟前,我们寻常民妇,冒然过去怕会冲撞。你看……” 妇人立刻笑道:“夫人真会说笑。寇天师为大魏祈福,小姐连灯都持过了,如此有福有贵之人肯来府里,我们不知沾了多少荣光,夫人倒说得这般谦虚。” 阿原本没想着琉璃为祈福持灯的事情,被这妇人一点,心里立刻想道,那老太君病重,不会是想着要借一借琉璃的福泽吧?心里一冷,想道,她倒好的算计。似她那般恶毒心肠的,只怕积善也补不了她的恶行,还想着空手借阿璃的福气?算盘不要打得这般好! 第194章 大业初成时(4) 阿原带着琉璃跟着妇人往老太君的院子里进,琉璃便不大不小打了个喷嚏。急忙掏出帕子,一边掩住口鼻,一边极是歉意又不好意思地对妇人说道:“前两天不小心着了凉气。” 妇人便笑道:“进了十月,天气越发地显冷,我们芸小姐前两天也是不慎凉到了。正用着汤药。” 阿原看了看琉璃,叮嘱说道:“似你这病身子,等会见了老太君,不要太上前。老太君本就病着,不比你们年轻人。着了老太君,病上加病,才是你的过错。” 琉璃连忙应。 妇人被阿原一说,迟疑了一下,已到了门廊下。连忙笑道:“夫人和小姐请稍等,待我报过老太君和夫人。” 于是施个礼进去了。 琉璃便跟着阿原老老实实站在门廊下,帕子半掩着鼻子,不大不小又是一个喷嚏。 那妇人进去,大公主正坐在外室,东阿候夫人在内室守着老太君。妇人先对大公主施个礼,才往里面进。 东阿候夫人瞧着妇人独自进来,一皱眉头:“不是让你去请高家的夫人和小姐吗?” 妇人忙道:“高家的小姐正病着,一走一个喷嚏地打,奴婢怕传了老太君,不敢自作主张,因此先进来禀报一声。” 东阿候夫人还没有说话,病床上的老太君一瞪眼,发着狠骂道:“让你去请人,你自作主张地将人晾在外面,是什么道理?难道是看我病了,动不了了,不中用了,我的话便成了耳旁风了么?” 这老太君从前再如何也没有如此狠骂过下人,妇人脸上一时挂不住,脸色立时发了白。她平时在老太君身边伺候,自诩是个得力的人,下面人对她也颇客气。想着老太君自发病以来,人时继时续地发糊涂,自然也不会真往心里去,然而那话到底是伤了脸面,一时间有些脸红面热。 东阿候夫人赶忙说道:“老太君等不及要见侄小姐,赶快去将人请进来罢。” 心里有些气急地想,前面让人去叫候爷,这半天为何却不见过来?平日里也是孝字挂在嘴上,面上做得也是服服帖帖,老太君糊涂成这个样子,真到了叫他的时候,他倒叫不过来了! 妇人退了出去,在门口深吸一口气,静了静心,这才打起帘子,对阿原和琉璃笑道:“老太君叫请呢。外面凉,夫人小姐快进来吧。” 阿原看了看妇人,微笑着道了声:“有劳妈妈了。”刚才老太君的骂声那般大,刀子自然是听见了。心里有些暗惊地想,老太君病成这个样子,从前的架子也不端着,从前的虚善也不再装着。想着叫琉琉过来,不是什么好事情了。 沉着心,拉着琉璃的手往里进。 被一层纱帘分开的外室除了大公主身边自带的侍女站在身后,旁边有倒茶的侍女一旁伺候,竟然并未见有多的侍女在内。 隔着一层半透明的纱帘,里面能看到东阿候夫人就在床侧,远远地下站着一个侍女,不知是被挡着还是怎地,其他再没有看到有旁的侍女伺候。 从前来这府里几次,次次侍女个妇成群地左右围着,如今病成这个样子,侍女仆妇倒少见了。这可倒奇了。按正理,这个时候,正是下人们献殷勤的时候,且照着老太君一贯的作风,病成这个样子,更该显一下排场,不叫她低看了才是。 阿原心里计较着,静了静心神,才要跟大公主见了个礼,身后的琉璃拿手帕掩着鼻子,极其隐忍地打了个喷嚏。 阿原颇有些无奈地看了看回头琉璃,对大公主说道:“夫人请见谅,前日里着了寒气,一直未能好。” 又回头轻斥琉璃,“你身子不适,只在门口站一站便是,里面的都是尊贵的身子,老太君又有恙在身,你倒何时如此不懂事了?” 琉璃红着脸,急忙说道:“阿娘教训的是,是我失礼。这便退到门口去。” 说着话,人便往门口边退。 老太君在里面挣扎着说道:“她这是关心我,急着要来看我。孩子是一片心,怎可如此说她?阿璃,好孩子,你过来,让我看一看。” 琉璃被母亲说了几句,正伤了脸面,在门口并不挪身子,红着脸,带着被说的脸羞耳臊,讪讪地说道:“阿璃有恙在身,不敢过去传了老太君。刚才是我不懂事,我在这里给老太君磕个头,愿老太君好好养病,早日康复。” 说着话,真地往当地一跪,磕了下去。 老太君在里面说道:“起来起来!谁也不许为难孩子!我不过是想看看这孩子,哪里你们说的这么多事情!” 有些生气的样子,一边说着,一边咳了起来。 东阿候夫人真怕这老太君出个状况,急忙伸手过来为老太君顺气。老太君一边喘着,一边拿着瞪东阿候夫人。 东阿候夫心里略一迟疑,咬了咬牙,只作没有看懂,一边为老太君顺气,一边说道:“老太君且稳着些。” 听着老太君喉中有痰,一边又喊站在地下的那个侍女,“没有眼力劲的丫头,还不快拿痰盂过来!” 那侍女听了斥责,急忙上前,端了痰盂过来。老太君咳了半天,一口痰也没有吐出来,拿眼暗示了东阿候夫人两次,东阿候夫人根本不看她,只吩咐着侍女好好拿痰盂接着。气哼哼咳着,忽然“咕喽”一声,一口浓痰没有吐出来,倒给她咽了下去。 老太君本来就病体就重,这一气,真是一口气堵在胸口,不是东阿候夫人卖力给她顺着,几乎要背过气去。心里窝着火,面上不好发作,就说那侍女:“我是多么老不中用还是怎么?你们倒一个个殷勤地跟前盯着。走走走!出去候着去。我还没有到不中用的时候!” 那侍女为难地看了看东阿候夫人,东阿候夫人刚刚已经忤逆了一次老夫人的意思,哪里敢再不遵?于是对侍女说道:“你且外面候着吧。喊你你再进来。” 侍女听东阿候夫人发了话,便应了一声,退到了外室。 老太君歇了一会儿气,依旧喊琉璃:“阿璃,你近前过来,好好让我看一看。我这一病,不知道有没有好的时候。人哪,到时候了,就想着看看你们这些小辈人,才能走得安心。” 琉璃正跪在门口,还没有起身。 阿原先开了口,说道:“人病的时候,最爱多想。老太君不过咳喘体虚,这个时节天凉风硬,谁没个不爽利的时候?老太君千万莫多想,好好将养身子才要紧,那些不吉利的话,万莫要再多说。阿璃身子也不爽利,千万不能让她过了病气给老太君。老太君疼她,便让她陪着老太君多说会儿话。” 琉璃在地下,膝盖已经跪得生疼,嘴上仍笑着说道:“老太君长命百岁,可不能说那些不吉利的话。我这里陪着老太君……阿嚏!” 又狠狠打了个喷嚏,急忙拿手帕捂住鼻子。 阿原一看她那个样子,皱着眉头说道:“这一帘之隔,到底也隔不住病气,这屋里除了老太君,还在丘穆夫人,我看你还是到门外去吧。这副病样子,原也不该上门来见人的。” 大公主拿手帕半掩着口鼻,看了看应了声要往门外去的琉璃一眼,嘴上冷冷地说道:“不过是做祖母的想看看人,推三阻四面上还做得这般孝顺似地。说什么怕传染,谁知道是不是真嫌弃!” 这话说得太刻薄了,连门口站着的妇人都觉得甚不中听。 然而她这话一出,阿原心中更生了疑惑。照着大公主从前自私自利的劲头,琉璃这病歪歪地喷嚏打着,即使她不发话,大公主也该早出言刻薄将琉璃打发出去。今日不往外打发,反而刻薄着要琉璃往老太君跟前去,这可真是太反常了。心中一生疑,更不可能叫琉璃往老太君跟前走。 看了大公主一眼,脸上不怒不恼,反而笑道:“丘穆夫人这话说得戳心。阿璃不去近前,是为不孝,去了近前,着了老太君病气,是为大不孝。左右都是不孝,当不得丘穆夫人一外人,隔着一道帘来坐一坐说说话探望一番便是个人情。” 大公主被说得大怒,登时拍着桌子厉喝了一声:“大胆!” 这一声来得突然又尖厉,积了她数月的怨怒之气,连在里面伺候老太君的东阿候夫人都吓了心里一颤。 阿原看着大公主,软着声半日又说了一句:“丘穆夫人在别人府上施府,然而老太君病体沉重,不要吓到老太君才好!” 她这边说着,里面便听到东阿候夫人一边为老太君顺气,一边焦急喊道:“老太君可还好?可要去喝大夫来?” 原来老太君病了多日,身子自虚,刚才被大公主一声厉喝,心口登时突跳不停,却是给惊到了。 大公主一听里面的动静,立刻知道自己闯了祸,然百她岂肯将祸事揽到自己头上,登时说道:“高家夫人,老太君不过是要看看孙女,你推三阻四,故气倒了老太君,真是好恶毒的心肠!同是一家人,相煎何太急,你这般行事,是何道理!” 第195章 大业初成时(5) 琉璃见过倒打一耙的,然而像大公主这样倒打一耙的,还是第一次见。 连阿原都没有想到,大公主居然来了这么一手。她的心本能地一沉,这种情况,如果是老太君和东阿候夫人与大公主之前算计好的,今日自己倒真是百口莫辩了。 这时候,只听到老太君急促喘息的声音,似是惊吓过甚,气力不继。 东阿候夫人一迭声地询问:“老太君可还好?老太君!老太君!” 大公主这时候追着阿原再说道:“老太君病体沉重,不念前仇,一番疼爱之意,要见见孙小姐,没想到高夫人心胸如此狭窄,老太君病成这个样子居然半点不曾体谅!妄老太君一心挂念!” 阿原冷冷看着大公主。她现在心里完全明白了,今日找琉璃过来,就是老太君作的一个套。幸好是她多个心眼儿跟着来了,否则今日不是她,便是琉璃,回头恶名一传,琉璃永远没有抬头的机会了。 阿原张口才要说话,琉璃大大地打了人喷嚏。拿手帕掩了鼻子,泪珠扑簌而落,百般委屈地轻声喊阿原:“阿娘,可是女儿做错了什么,丘穆夫人竟然这样诋毁阿娘。女儿知道老太君体虚病重,不能在此高声辩解。且老太君正是咳喘难受,女儿不敢以染病之体相扰,请允女儿退出门外。” 一边说着话,一边流着泪,退到了门外去。一边退,一边顺手将身子倚在门口的妇人身上。 那妇人连忙扶了,听着琉璃低泣着说了一声:“有劳妈妈。” 妇人连忙回道:“小姐莫见外。” 琉璃往外退,她因为被琉璃半倚半靠,于是也一起退了出来。 到了门外,看琉璃一脸是泪,万般委屈。本来如花娇美的人,此时泪珠儿一浸,说不出的惹人怜爱又为她叫屈。 妇人才要张口劝两句,院门口处人影一闪,进来两个人,后面还跟着几个下人。其中一个正是东阿候,另一个,妇人不认识,琉璃却是认识,正是安熹子李盖。 李盖正被东阿候殷勤陪着一路往门廊来,一抬头看见琉璃泪珠滚滚地站在门廊下,愣了一下,开口便问:“琉璃小姐,我奉皇上之命过来探望老太君,你有何委屈,可与我说!” 他刚才因被妇人拦在院门外进来不得,正等得不耐烦,却见东阿候现身过来。别人不认得他,东阿候却是认得他,一见是皇上身边的一等侍卫,意外又惊喜,急忙见礼询问。他随口便说随皇上出去骑马狩猎,半路听说老太君身体不爽利,便派他来探望一下。 东阿候也没有想一想,皇上真要派人探望,宫中椒房内侍哪个不能派,偏偏派个侍卫过来算是怎么回事?他受皇上冷落这些年,天天想着如何才能出人头地地叫皇上重用,一见李盖到了府上,喜出望外。要知道,李盖可是皇上极信任的贴身侍卫,贴身侍卫派到了他府上探望老太君,是什么意思?自然是重视他的意思。 一时间东阿候欢喜得忘了老太君的沉病,对着李盖狠狠叙了叙话,奉承了几句,又说了几句仰慕之词,最后还是李盖提醒,才引着李盖往老太君的院子过来。没想到一进院门,便看到琉璃在廊下掉眼泪。 皇上对琉璃一家有多偏爱东阿候岂能不知?正月里寇天师祈福,亲自点了四个大福大贵的女子持灯,里面就有琉璃。为此事东阿候郁闷了好几天,连连叹自己女儿为何不是生在四月里。 如今琉璃在自家府里掉眼泪,还被皇上贴身侍卫瞧个正着,这要是传到皇上耳朵里…… 东阿候并不知道老太君要见琉璃因此派人找了她过来的事情,急忙说道:“阿璃,老太君如今病着,有时候不太清楚。若是说了什么重话,你千万莫要往心里去。” 他自己心里自然知道老太君对琉璃是多么不喜。近几日老太君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真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也是可能。 琉璃一见李盖,又听他见外,再听了东阿候的遮掩,泪珠又扑簌簌地往下落,一边掉泪,一边说道:“老太君对我万分慈爱,病体沉重还想见我。只是我前两天受了寒,不敢往老太君近前去,原想着老太君既如此疼我,我便隔着帘子说说话也是好的。谁知道……” 琉璃鼻子一酸,眼泪又掉,“我年幼不懂事,谁知道一时想差了,竟然连累了我阿娘被人诋毁……” 东阿候一听不是老太君说了不中听的话,心里放了心。脸一沉,对琉璃身旁的妇人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妇人连忙施一礼,说道:“禀候爷,琉璃小姐今日喷嚏不止,原想着失礼。老太君想见她,高家夫人便让琉璃小姐隔着帘子跟老太君说话。原也是一片好意。丘穆夫人今日也在座,觉得老太君既然万般想见琉璃小姐,琉璃小姐便该近前去陪坐说话……” 妇人说到此,没有再往下说。然而大公主性本刻薄,东阿候不用问,便知道大公主定是说了什么刻薄之极的话。一时间脸上便变了颜色。前番在宫里,因为大公主当面质疑琉璃,被皇上一怒之下削了封位,这女人居然还不知悔改,居然跑到他的府上来挑事端。这女人是脑子不清楚还是想往东阿候府头上扣脏水? 眉头皱了皱,心里十分气恼大公主。心里想,你如今已没了公主的封位,不过是丘穆家不得宠的儿媳妇,倒敢在我的府里摆架子! 然而丘穆家毕竟是魏朝老臣,轻易也不能得罪,便出口安慰琉璃道:“阿璃万不要往心里去。丘穆夫人为老太君着想,忽略了你的感受,未必有恶意。老太君病重,你能前来探望,已是一番孝心。老太君疼你,自然晓得你的心意。” 东阿候说着话,阿原便从屋里打了帘子出来,脸上一派沉静,站在门廊下对东阿候说道:“候爷是个明白人,既如此说,我便放了心。不用担心回头被人传不孝不慈,心胸狭窄,挟怨私报!阿璃有恙在身,过来探病已是失礼。然而老太君一心惦念,怎能叫长者失望?如今老太君已经探过,琉璃也不宜久留,省得传了老太君病气。我们这便告辞,省得有人心有不满,大叫大嚷,扰了老太君清静,惊吓了老太君。” 东阿候听阿原的话,明明是对大公主不满,留在这里不痛快。阿原能不计较,当着李盖的面能不将事闹大他已经念佛了,阿原说走,自然不敢强留,心里也求之不得。于是赶忙说道:“你们能过探望,已是心意。安熹子大人在此,恕我不便出送。” 连忙吩咐那妇人,“好生将高家夫人和琉璃小姐送出去。” 那妇人领了命,应了声,殷勤地引着阿原和琉璃往外走。 屋里病床上的老太君听着东阿候一番说辞,自己的一番心计竟然被他三言五语整个成了空,一时间气闷交加,一个喘息不继,登时背过气去。 东阿候夫人这里正给顺着气,忽然老太君的身子一挺,登时吓了个倒仰,愣了一愣神,立刻喊道:“快请大夫!快请大夫!老太君醒醒!老太君醒醒!” 东阿候在外面一听,脸色一变,扔下李盖就往屋里面冲:“怎么?怎么?快去请大夫!来人!快去请大夫!” 里面顿时乱作一团,往外跑的往外跑,往里进的往里进。 李盖站在院子当中,不一会儿,看到大公主从里面走了出来。也不说话,冷冷地将眼神投过来。大公主看到李盖,人登时站在廊下,木在那里。她已经不是从前的公主身份,对上李盖,再也没有了从前高高在上的气势,这时被李盖冷冷盯着,不知为何,深身打了个冷战,一股寒意绕遍全身,下意识便裹了裹身上的衣服。 李盖却没有看她太久。冷冷盯了一眼后,转身便往院子外面走。里面已经乱成一团,东阿候早顾不上他了。阿原母女既然脱了困,他在这里呆着也没有什么意义。 第196章 大业初成时(6) 琉璃跟着阿原被妇人殷勤地送出去,妇人一边走,一边还劝解阿原道:“今日之事实在有些对不住夫人。夫人万莫往心里去。那丘穆夫人自从被削了封位,人越发地刻薄了。多个府里的夫人都不愿与她往来。今日她主动上门来探望,原是一片好意,我们夫人也不能打脸。没想到却惹出这般事故来。” 阿原心里却知道,老太君特意找了琉璃过来,大公主当面说了那样的话,她只将病作得更重,却不曾出一句反驳之言,分明是存了心。和大公主事先有没有勾连过不好说,然而大公主那番话对了她的意思是真的。今日特特地找了她们过来,本来就没有好心。 心里想着,脸上淡淡笑了笑,说道:“老太君左右是上了年纪,病成这个样子,若计较,除非是我们不懂事。妈妈是老太君近前伺候的人,万事也好担待着些,人在病中,心情哪有总顺的时候。说起来,妈妈比我们受累多了。” 一番话,一下子勾起妇人的委屈。脸上勉强笑了笑,说道:“好歹我也是伺候了多年的人,这点好歹还是知道的。夫人心性好,我看身边有夫人如此心胸的,本也不多。” 阿原便笑道:“她一个被削了封位的人,心气有些不顺,不管不顾地吵一吵嚷一嚷,我也体谅她。然而万不该在老太君面前如此。本是好意为探病而来,这一闹,反而将老太君惊出病来,没得反倒重了。” 叹了口气,想再说什么,欲言又止。 一路说着,便到了高家的牛车处。宗明接着,一见阿原和琉璃好好地回来了,心里暗暗松了口气。急忙过来扶着阿原和琉璃上车。 阿原坐进车里,再打帘子跟那妇人殷勤说道:“有劳妈妈送出来。天气煞凉。妈妈在老太君跟前再受累也多注意身子。” 叮咛完了,放下帘子,宗明便驾了马出了东阿候府的大门。刚一出大门,还未转出胡同,迎面便驰来一匹马,宗明眼尖,迎面叫道:“崔直郎!” 正是崔浩骑马而来。一看宗明驾着车出来,立刻止了马,问道:“婶婶和阿璃可以车里?” 阿原便知道,定是掬心等得心里不耐,提前去了崔府告知了此事。 于是打开车帘,笑道:“我和阿璃都在。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有话回家里说去罢。” 崔浩便调转了马头,跟在车侧。 琉璃掀了车窗的帘子,将脸露出来,看了看崔浩。崔浩听着动静,一扭脸,看见琉璃鼻头红肿,眼圈发红,还带着几多泪痕,明明是哭过的样子。愣了一愣,立刻心头起了怒火,沉着脸问道:“东阿候府的人居然敢如此对你!” 他自认识琉璃那天起,琉璃都是伶牙俐齿地,哪里见她哭过?不过去了一趟东阿候府,前后才多长时间,就哭成了这个样子! 琉璃对着崔浩扮了个鬼脸,说道:“是老太君那屋里的熏香太浓,我受不住,喷嚏打得太多,连眼泪都出来了。” 说着话,鼻音都带出来了。 崔浩怔了一怔,认真再看了看琉璃的脸,果真红肿的地方明显鼻头比眼睛更甚,大约是拿手帕擦得太多的缘故。 琉璃看着崔浩笑,一边拿手悄悄冲他招了招,崔浩疑惑地偏过身子来,将耳朵凑近琉璃,琉璃便隔着车窗,带着笑,悄悄地说道:“临来的时候,聂阿姆为我带了两只帕子,一只是薰过葱的,一只是洒过辣椒粉的。我随便拿了一个出来,眼泪鼻子便受不住了。再加上老太君屋里的薰香……聂阿姆也有失算的时候。” 崔浩:“……”忍不住低声失笑起来。 阿原在车里将琉璃拉了一下,佯装板着脸说道:“车里车外,隔窗说话,成何体统?” 琉璃叽叽笑一声,冲崔浩挤挤眼,将头从车窗前移开,车帘放了下来。 李盖从东阿候府出来,上马前行,正好看到崔浩和琉璃隔着车窗凑近说话的样子。将马放慢,等前面的转过胡同,才慢慢跟上来,出了胡同,转向大街的另一方向,驰马而去。 且说那东阿候府里,叫了半天大夫,终于将人请了过来,一把脉,却是一口痰堵的时候太长,即使醒来也是神志不清,半截身子怕是不动弹了。 东阿候听得大怒,送走了大夫,冲着东阿候夫人大发雷霆:“丘穆家那个婆媳是谁请来的?平日里并无来往,老太君得了重病她倒来了?她哪里有这等好心过来探病?我瞧着分明是煽风点火想把府里绕到她那个泥坑里!秉淮现在在皇上眼里是什么地位,你倒任着她胡说八道,是怕事情闹不大?” 东阿候夫人不说话,冷冷看着东阿候。 东阿候何曾被自家夫人这样看着过?见她如此不敬夫君,大失妇人本份,登时又气又恼,骂道:“整日见你们算计些鸡毛蒜皮不上台面的事情,一个削了封位的下堂公主你看得也这般尊贵。她今番得罪了阿原母女,回头皇上那里便能为那母女找补回来!” 东阿候夫人冷冷一笑,问道:“她母女能找补,你怕了吗?羡慕了吗?不服了气了吗?心里不平了吗?她母女登得越高,踩你踩得就越狠,你怕了吗?不服气了吗?你现在倒想巴结她母女两个了吗?你觉得你想巴结她两个,她就任你马结了吗?她们从心底里就瞧你不起,你上赶着为她母女开解才是愚蠢!” 东阿候大怒:“你,你这个不守妇道全无妇德的妇人,你骂谁愚蠢!” 东阿候夫人不畏不惧,冷冷笑道:“今日但你不出口那几句讨好的话,她母女不孝不顺忤逆长辈的名声便是坐实了。你亲口打碎了老太君的计划,给了她母女一证声名的机会,她母女在你头上踩,不正是应该?你心里不服气,岂不是愚蠢?” 东阿候脸色尽失:“你,你说什么?” 东阿候夫冷冷看了他一眼,说道:“候爷,你没有你以为的那般聪明。老太君费尽心机地趁着这个机会叫了她母女来,原是想拼了命叫她母女背个毒害长辈的恶名,叫他们一家一辈子翻不得身。没想到那母女太狡猾,死活不肯到跟前来。大公主给她母女扣了一顶不敬长辈的帽子,好歹也能挫挫她们的威风,皇上面前也叫她们落落脸,你几句话就为她们拨乱反正了。你送了她们母女脱困的好机会,可惜那对母女不会感激你!” 东阿候夫人说完,转身就往外走。东阿候想喊住她,责问她不照顾老太君去哪里,却听东阿候夫人在门口疲惫地说道:“老太君刚才被大夫用完了针,且要养一养看。你们小心仔细地照顾好了。我这一日实在是有些乏了,老太君一有什么动静,立刻去报给我!” 只听门口有妇人应声“是”。东阿候夫人的脚步声便沉重着走远了。 东阿候想追上去再责骂两句,然而想到东阿候夫人刚才冷冷的脸色还有那句“你没有你以为的那般聪明”,一下子气恼上来。 床上的老太君只喉咙里呼隆呼隆像含着一口痰,听得他心里又烦又膈应,忍耐着坐了一会儿,实在觉得不能忍受,便大声叫道:“外面的人死了吗?老太君昏迷成这个样子,不进来两个人守着要你们来吃饭的吗?” 外面立刻进来两个人。一个正是老太君近前常伺候的妇人。 东阿候站起来身,没好气地瞪了一眼,说道:“你们一刻不能离地守着老太君,不能出一点差错。爷我镇日里事情忙,这等伺候照看病人的小事也要我吩咐吗?” 妇人绷着脸,抿着嘴,低着头应声“是”。东阿候一肚子火,想要发泄一通,看了看眼前的半老妇人,又觉得没意思,气哼哼地一甩手,抬脚便走了。 第197章 大业初成时(7) 东阿候府的老太君因着痰迷心窍,瘫在床上,神智已迷,连身边的人都认不得了。糊涂的时候满嘴里各种胡话,清醒的时候逮着身边的人见谁骂谁。东阿候夫人依旧日日到床前来,不管老太君糊涂着还是清醒着,只一味地听着受着。临走的时候还殷殷嘱咐身边伺候的人。 东阿候来过几次,老太君下不得床,吃喝拉撒都在床上,虽有下人殷勤照顾,天气渐冷,开不得窗子,老太君身子又虚,也不敢通风。东阿候再来,隔着纱帘在外室站一会儿,嘴里只是说不便。 老太君这边床上瘫着,都城里渐渐有了大公主的闲话。只说她被削了封位后,心里存怨,竟然跑到重病的老太君病床前大施威风,喝斥前去探望的高家夫人和小姐。老太君结果被她惊吓,一时痰晕,竟然便卧床不起了。 闲话迅速传开,各府的夫人们都觉得诧异无比。 东阿候府里的老太君病重,那高家母女不计前嫌地前去探望算是同宗同姓的本份。被削了封位的大公主前去探望倒让人想不透。从前有封位的时候大公主莫说汉臣汉人,同朝许多鲜卑大臣家里的夫人小姐她也多有瞧不起的。如今赶着老太君病重,她倒凑到跟前,说她是好意,谁信? 再一想,这大公主莫不是便是冲着高家母女去的。她先前被削封位,多少也与高家的小姐有关。封位被削,她在丘穆家处境艰难,想来满心的怨怒之气,明明是上门堵人泄愤去的。 只是你泄愤便泄愤,也找个好去处,偏偏重病的老太君面前呼喝一场,闯出那般大祸来,竟然也没见道个歉,示个悔。 夫人们一下子对大公主添了别样的看法。从前与大公主走得远的,如今更是有多远躲多远。从前与大公主走得近的,能避则避能拒则拒,要与大公主疏远开距离。不仅大公主,整个丘穆府都受了连累。都知道皇上厌恶大驸马,从前还有大公主的位份撑着,如今没了公主的位份,谁还跟他亲近? 大驸马被这事一闹,火冒三丈地跟大公主闹了一场,干脆勾栏里一住,花天酒地,整整几天没有回家。 大公主先是被传,然后是大驸马夜不着家,迅速窝了一肚子的火。第一反应想的是那闲话定是高家母女传出来的。她那日当着面说的那番话,完全没有给那母女脸面,那母女怀恨在心,恶言传她,似乎顺理成章。 然而窝着一肚子怒意派人一查,闲话竟然跟高家母女没有半点关系,却是从东阿候府里传出来的。 大公主立刻又想到,自己别是中了那老太君的算计。她一心巴望着东阿候府能像从前那样辉煌起来,盼着皇上能再重视东阿候府。这个时候,向高家那对母女示好卖乖才是正理。她佯说要为自己出气,让那对母女翻不了身,却是设了圈套让自己钻。 大公主越想越觉得可能。那高家琉璃偏赶着那天就着了寒气病成那个样子?明明是老太君要拿捏那对母女,老太君喘咳不继,东阿候夫人在旁边竟然不吭声,最后难听话却要自己来说?李盖偏赶得那般巧就到了东阿候府赶上她对那对母女出言不逊? 大公主想到此,狠捏一把东珠,摔了一地。那老太君算计了一辈子,临死了居然将她算计一把,拉到万劫不复里!她既然能做出这般恶事,也别怪她不客气! 外面大公主被传了怎样的闲话东阿候夫人倒没有太在意。她担忧的是老太君的身体能撑多少时候。看老太君迷迷糊糊,神智颠倒的样子,怕是不好了。老太君若是在这个时候有个闪失,高莹的亲事铁定是要被耽误的了。 高莹本已到了出嫁的年纪,原定了明年出嫁。老太君若是去了,有孝不出,披孝不嫁,高莹岂不是白白耽误了? 东阿候夫人着了急,赶紧派人传话,跟对方商量趁着老太君尚在,早些将亲事办了。 高莹这门亲事,对方虽然不是什么显赫门庭,却也是书礼之家。东阿候其实并不满意。他想要东阿候府再起门楣,从对方那边肯定是得不到助力的。然而东阿候夫人态度强硬地作了主,又不知道怎么说动了老太君。老太君肯了,东阿候再不满意,也只能顺着。 东阿候夫人因着跟东阿候翻了脸,对东阿候都没有知会一声,便直接跟男家商定了日子。之后才跟东阿候提。 东阿候当场便翻了桌子:“你想做什么?老太君人不清楚,你竟成这府里作主的人了?你眼里有没有我的存在?” 东阿候夫人却也不怕,只是冷冷说道:“候爷如果脑子稍微不蠢一些,便该知道,阿莹这个时候嫁过去,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老太君是不清楚,她若清楚,一早就催着将亲事办了。趁着阿莹心里对你这个作父亲的还有几分尊敬,我劝候爷积些德,为她着想一次。” 东阿候简直被东阿候夫人气疯了。他觉得这个女人才是真正的痰迷心窍失心疯的那个。 东阿候不管怎么闹,怎么骂,怎么摔东西,东阿候夫人只是充耳不闻,视若无睹,看着东阿候摔得没了力气,才慢悠悠说道:“日子已经定了,李家虽然不出仕,却也是名门旺族。候爷若是还顾着些脸面,想让皇上高看你,我劝你欢欢喜喜将阿莹送嫁了。候爷若是想让皇上知道你是多么愚蠢,只管这个时候闹出去让大家看看笑话。” 东阿候夫人抬脚走了。 东阿候压着翻腾的心口血,许久才平复下来。 自从上次东阿候夫人撂手不管候府的家事出了那般惹人笑话的丑事后,他再也不敢对东阿候夫人出手。 搁平时,他一个不顺心,出去扔些钱,招两个姬,喝个酒,听个曲,宿个夜,都是家常便饭。然而东阿候夫人最后一番话戳中了他的软肋。他不仅不能出去花天酒地,更不能将怒火摆到脸上。东阿候夫人将日子宣了出去,他再不同意,这几日少不得要对前来送礼道喜的人笑脸相迎。 东阿候气得挥手摔了书架上的最后一个花瓶。恶狠狠地在心里想,这个女人,且让她先张狂几日。回头有她受的时候! 第198章 大业初成时(8) 老太君在高莹出嫁后的一个月便过世了。东阿候府支了白幡办起丧事。 秉淮那边却在此时传来捷报。 丘堆自被赫连昌袭击败退,奚斤便坚兵不出,以待后援。然而粮草不丰,战马又染疾,安颉的担心援兵不到,兵马已饥困不堪,中间易遭袭击,于是建议奚斤选精兵良将袭击赫连昌,以求生路。奚斤却是不听。 秉淮和叔孙恭马快,率少数兵士先到,听了安颉的话,却甚是赞同,于是挑好了兵士,趁着赫连昌再次进攻时,叔孙恭配合监军侍御史安颉和大将尉眷突袭而出,直击赫连昌。当是时,天空中大风忽起,扬起阵阵尘埃,遮天蔽日,一片混乱,赫连昌被众人围攻,大败而退,叔孙恭一个疾追,伤了赫连昌的坐骑,致使其跌落马下,立刻被魏军俘虏。魏军涌进城中,擒获赫连皇族数人。赫连昌弟赫连定带兵逃往平凉。 秉淮一面派人将赫连昌及其皇室中人押送都城,另一边派人将报捷的战报迅速送达元韬手里,信中大赞安颉的勇猛果敢。元韬大喜,即刻升任安颉为建节将军,赐爵为西平公。命奚斤偕安颉率兵追击赫连定。 另一边,乐平王独在统万坐镇,下面许多官职都要一一任命,而冬天已至,春天将到,诸州囚犯多不能判决,于是上表,请求元韬允派秉淮前去协助。元韬于是便委任秉淮以卫大将军,于乐平王处任从事中郎,辅佐乐平王共治统万。 阿原听到秉淮被派去统万协乐平王治事的消息后,便知道年前应该是回不来了。琉璃不觉万分失望。前次阿爹随征柔然,虽然去的时间长,到底是在年前赶回来了。这一次,却是无论如何不可能一家团聚了。 阿原看着琉璃郁闷的样子,不由笑道:“阿璃,你阿爹不过是去些许时日,中间不巧隔了个年而已。” 琉璃垂着头,说道:“阿爹自从上次随征柔然后,皇上用他的时候越来越多了。” 阿原想了想,说道:“阿璃,经过了几次事情,你应该已经知道了,我们之所以接二连三地被人算计,一定就是别人眼热妒忌么?我和你阿爹虽然一再地要避开朝政,然而这一天避无可避,也无须再避。有时候,人只到到了那个位置上,本身就是一种威慑。世人本来便是软的欺,硬的怕。你可懂?” 琉璃闷闷地说道:“我知道阿娘的意思。可我知道,阿爹并不喜欢那个样子。” 阿原笑了笑:“与其说是不喜欢,不如说有些忌惮。你可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阿爹有那个才能,既然如今有他施展的机会,不管是为了我们一家的平安,还是他私心里的报负,如今都是他该走出去的时候了。” 琉璃吃惊地看着阿原:“阿爹和阿娘,其实早已经有了打算了么?” 阿原说道:“接连生了这许多事情,我和你阿爹怎会没有打算?从前即使在南地,我们也从来没有叫人骑到头上为所欲为的时候,如今在这魏地,难道竟要被人随心算计了不成?阿璃,我还是那句话,我不会教你去害人,然而我要教你如何保护自己。不论是在如何的状况下,不论你做何种选择,你首先要想到的是,保护自己的周全。可知?” 琉璃怔怔地看着阿原:“以后,还会有许多那样的事情吗?” 阿原淡淡地笑一笑:“人的心哪,你是看不透的。然而,你须得永远防备着。阿璃,这样说,你会不会觉得心累?” 琉璃摇了摇头,说道:“我不怕啊。我虽然看不透人心,但我仍有能相信的人。且有些事情,虽然防不住,我只学会平常心去应对便是了。” 阿原看着琉璃,便欣慰地笑了笑:“我从前总觉得你心懒,也太过心软。如今听着你说这句,依旧是个懒的。然而最后一句却让我听得放心。你知道一个平常心,我便不担心你以后遇事会有钻牛角尖的时候。” 聂阿姆这时走进来,笑着说道:“咱们家阿璃聪明又豁达,哪里就有事情能困住她?老爷这个年不在家,刚才三娘叫宗俊来说,这个年大家合在一起过得了。热热闹闹地乐呵乐呵。往后这样的年只怕越来越少了。” 阿原听了便笑了笑,说道:“三娘有心,便在一起热闹着过吧。” 琉璃便好奇地问道:“为什么这样的年会越来越少?” 聂阿姆失笑道:“我的小姐哎,过了年你可是十一岁了。” 琉璃一听,猛地省了聂阿姆的意思,倒有些脸红了。恰巧掬心过来说郭妍上门来找她,便起身走了。 琉璃一走,聂阿姆也不避讳,对阿原说道:“崔家阿郎一直不得老爷的承认。老爷倒是喜欢叔孙家的小将军,可惜那小将军不争气。我溜眼看着,身边的这些能看得过眼的公子郎君们,也就崔家阿郎最和阿璃般配了。” 阿原笑道:“你这话给老爷听见这话,非摔了脸色不可。” 聂阿姆笑道:“老爷不是不喜欢崔家阿郎,不过是心中担忧罢了。然而放眼看着,哪家的公子有崔家阿郎对阿璃更上心的?夫人难道不觉得崔家阿郎是良配?崔家阿郎过了年也十四岁了,这些年一心在阿璃身上,崔夫人拒了一个又一个,家里可没有提过别的亲事。” 阿原有些无奈地笑道:“依我的心意,浩儿自然是好的。只是老爷的脾气你知道。他心里若放不下那道坎,依他对阿璃的疼爱,无论如何也不会应崔家的亲事。阿璃看看也快到了年纪,若说他心里不着急,却是假。我只怕他心里正存着心思再觅良婿呢。” 聂阿姆便笑道:“任老爷满朝地找去,我就不信哪家的公子能比崔家阿郎更出色。况且阿璃嘴上不说,你看她在崔家阿郎面前高兴欢喜的那个样子。夫人你若不喜欢崔家阿郎,哪里还会许他随意在后院来去地?” 阿原摇头笑道:“崔家与我们素来有旧,两人即使将来撮合不到一起,我也愿阿璃有个崔浩那样的兄长能对她看顾一二。” 压了压声音,说道,“你也知道,老爷一旦入了仕,许多事情便不是我和他能作得了主的了。他和皇上有半师之谊,皇上许多事情都愿意向他询问。别人看来是好事,其实内里的凶险只有我们自己知道。西高家从前,不正是掺和皇家的事情太多才受了牵连?先皇那般倚重,皇上这般高看,我和老爷走到今天,已是骑虎难下。” 聂阿姆愣了一愣,像是安慰阿原,又像是自我劝解,笑着说道:“皇上和皇上也有不一样的。当今皇上连夏国俘虏的皇帝赫连昌都礼遇非常,不仅安排了宫室,万分优待,连礼制器制听说都是按皇礼备的。皇上有如此大心胸,和从前的那皇上怎能一样?夫人是多心了。” 阿原心里苦笑了一下,便没有说话。 第199章 大业初成时(9) 统万已破,赫连昌被擒,赫连定带兵败逃。 这年底,元韬改年号为神麚。 神麚元年,三月,奚斤为挽战功,盲目追击赫连定到平凉,战败,被擒。损兵折将,数千计。 丘堆听说奚斤战败,弃甲逃奔长安,后又放弃长安东逃。元韬大怒,派安颉斩丘堆,升安颉为主将。 四月,赫连定派使臣至魏,以奚斤为交换,请求和解。元韬不受,命其投降。并派乐安王率兵与叔孙恭汇会,辅乐平王共守统万。 五月,赫连定率兵欲夺回统万,闻乐安王与叔孙恭率万兵至统万,不敢再行进,班师而回。 同月,元韬召秉淮返朝。因其在统万辅佐有功,倍受称赞,赐爵汶阳子,加授建武将军。 这一年,魏帝元韬十七岁。自继位至今,后宫椒房只有舒氏,贺氏,未有一子半女。朝中诸臣又纷纷再提纳妃立后一事。 元韬却只是一句:“如今夏国未尽除,奚斤等大将又落在赫连定手上,纳妃立后之事且延后!”便撂下了此事。 且说高宅,琉璃正听秉淮说起丘堆被斩的事情,瞪大了眼睛几不敢信地问道:“那丘大人,好歹也是朝中老臣,一员大将,居然就这样被斩杀了?” 秉淮正色道:“战场之上,要的就是一个士气,身为大将,又是朝中重臣,在先朝功勋卓著,西征路上却全无斗志,带头逃跑,损兵折将还在其次,丢城弃池乃是大忌。如此为将,怎不斩杀?皇上能不牵连家人,只废了他的封国,断了他的祭祀,已是垂怜。” 琉璃有些呆怔。她虽未亲见,曾经她身边活生生的人被斩杀于异地,再无生还的可能,令她心里多少受了震憾。 秉淮看她的样子,便知道她到底是心性太柔软。 阿原在旁边嗔道:“她不过是个孩子,你何必跟她提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情?” 秉淮叹了口气,说道:“阿璃,我跟你讲这些,不是要你知道战争是多么残酷,而是教你好歹明白,凡事总有是非曲直,不能一味只凭善良心软去作评判。你觉得丘堆可怜,却没有想一想被他带累的无辜兵士么?也没有想一想被他丢弃的那些辛苦打下来的城池么?一味地垂怜,不会叫人说你善良,只说教你说你是非不分。你若如此,将来必也惩奖不明。可知?” 琉璃默默地坐了一会儿,慢慢说道:“我知道阿爹的意思。然而我将来,不需要去惩罚谁奖励谁吧?我也不会用到那般血淋淋的手段吧?” 秉淮看了看阿原。 阿原便开口对琉璃说道:“你阿爹跟你说这些,并不是要你将来在惩罚谁的时候不要手软。你依旧没有明白吧?阿璃,从前柳家的小姐差点害了你的性命,你却在阿爹阿娘面前替她遮掩。你对她的遮掩,便是奖了她的恶行,惩罚了自己的无辜,所以她后来为讨好始平公主利用你,又在你卢家姐姐面前诋毁你,一定是她品性不好吗?你的姑息难道不是给了她最好的借口?又如东阿候夫人,那一日灵泉池宴上,你也是一时心软,上一次如果不是安熹子大人及至赶到,咱们此时早已被人恶名传遍了都城。你回来之后,难道没有丝毫地后怕怕过么?” 琉璃被说得低了头。 那日回来,说不后怕才是假的。 即使那日崔浩说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以绝后患的时候,她下意识的反应还是制止。 秉淮看着琉璃说道:“我教你这些,虽然有些心狠,但当断不断,必受其害。你若一心指望自己运势好,总能化险为夷,日后必定有你吃亏的时候。阿璃,你已经十一岁。我和你阿娘拿你当孩子,然而该教你的,依旧要教你。你可以有心机施与不施,全在你。然而你若单纯地觉得施人以善必被人报以善,便是大错特错!” 秉淮正说着,宗明在门外匆忙地禀道:“老爷,夫人,皇上来了!” 秉淮一愣,立刻起身。 一家人赶快出门相迎。 元韬一身便装,带着侍卫已经到了院子里。秉淮带着阿原和琉璃在廊下便行礼相迎。 元韬笑道:“我便装而来,与高公便是师徒情份。何必如此多礼?师父师母莫怪我不告而来。宫里呆得有些无聊,便想着来与师父说说话。” 阿原便笑道:“你想什么时候都是欢迎的。已近中午,你们去说话,我去备饭,你们边吃边聊也使得。” 元韬看了看琉璃,并不似以前那般活泼欢喜。笑着问道:“阿璃这是哪里有不开心,不妨与我说说。” 琉璃自然不会直说自己被教导的事情,只是避重就轻又带着委屈地说道:“阿爹觉得我笨,想让我聪明些。” 元韬心里便多少有些猜到了。大公主之前的传言他自是听说了,琉璃母女在东阿候府受了委屈,大约是差点中了算计,高公既然回来,怎么会不教导一番? 失笑道:“阿璃哪里笨了?不过是年纪小,人单纯些罢了。我像你这般大的时候,还要你阿爹教我怎么打仗。” 琉璃听了,脸上多少欢喜了起来:“元哥哥说的是。不是我笨,是我年纪小。” 元韬笑了起来:“年纪小不怕,知道吃一堑长一智才是正理。” 琉璃一下子被戳破弱点,一下子便泄了气。原来大家都知道她轻重不分不长教训么? 元韬笑着和秉淮进了正堂。 琉璃在堂下站了一会儿,抬头看着廊顶上的木格,有些苦恼地叹了口气,说道:“我单纯又不是我的错。我不过是不想将人想得那般坏而已,倒是错了么?” 苦恼地皱皱鼻子。 阿原又好笑又好气地拿手点了点她的鼻子,说道:“脑子里总是想些没有用的。行了,我去厨房,让掬心陪着你去习字。” 阿原走了,掬心看了看琉璃,笑着说道:“昨日的那张帖子小姐可没描几个字,为免明日检查作业小姐耍赖,我看还是去接着描吧!” 琉璃立刻瞪了眼道:“你家小姐我写的字还用赖么?” 掬心只笑不说话。 琉璃作恼作怒地跟掬心瞪了一会儿,泄了气,说道:“好吧,练字去吧。” 不情不愿地跟着掬心走了。 正堂里面,元韬落了座,开门见山地说道:“今日过来,一是为平赫连定,二是为立后之事。” 秉淮心里叹了口气,面上不作声色,平静地说道:“赫连定不过弦之末势,不会挣扎太久。然而他求和无望,又不想弃城投降,必定会联合盟友与我为敌。如今肯与他结盟的,最大的可能便是南边宋地了。” 元韬点头道:“高公与我所想一样。我已经命人传命下去,南边诸州府严防宋地侵袭。关于立后之事,我想来征求高公的同意。” 第200章 大业初成时(10) 秉淮于一个“同意”,已知元韬之意。 起身深施一礼,说道:“皇上虽有抬爱, 然而小女年幼,时有任性,绝非后位良选,请皇上三思。” 元韬笑道:“我知高公疼爱琉璃。然而琉璃聪慧灵秀,知礼知节,太妃和慕容夫人都对她喜爱非常。连张司空夫人都开口称赞她。我自继位以来,后宫止有椒房二位,犹如空置,但得高公应允,必不会薄待琉璃。” 秉淮惶然起身,再拜了下去,说道:“皇上果如此说,且我心里惶恐更甚。皇上若因琉璃一人而废后宫,琉璃便是后宫的罪人,必遭群臣相谴。皇上对我看重,朝中诸臣已是心有不服,若得琉璃再入宫为后,祸大于福。臣不是危言耸听,请皇上听我一言。后位所立,宫中自有规矩。琉璃以平民之身,汉人所出,一旦为后宫之后,必为朝中大臣非议。此其一。我朝自建立以来,南有宋室,北有柔然,俱都虎视眈眈,伺机而动。北凉、吐谷浑又伺机观望,夏国此刻苟延残喘。大业未统,天下不平,皇上心有大志,欲一统天下,既然立后,当以大局着想。皇上更应与各国和亲通姻,以缔盟意,琉璃入宫,对皇上无丝毫助力,此其二。臣自有私心,因知琉璃性子单纯,又总心软,易招祸事上身,我疼琉璃,不愿她容身宫中,涉身宫事,此其三。臣之所言,不敢说公允,自藏私心,不敢欺瞒皇上,请皇上降罪。” 元韬说道:“我自不会怪你。先皇对高公倚重甚厚。我与琉璃幼时相识,相处本和。又蒙高公尽心教我,为我大业奔波劳苦,我心里尽知。” 秉淮说道:“我已得先皇相托,必为皇上统一大业尽心尽力。然而我朝自有旧例,后宫不得干政,外戚不得临朝。皇上若执意琉璃入宫,我只能避而退之,想必朝中诸臣也有些愿。果真如此,必负先皇所托,违皇上看重之意。我不是出言相迫,只是说清原委,请皇上斟酌。皇上心有大志,帝业和琉璃,只能选其一。” 元韬默然半响,说道:“高公如此为难我。可知这后位,我为琉璃留了许久,只等琉璃成年……” 秉淮道:“所谓成大业者,必有取舍。琉璃入宫,对皇上百害而无一利。我不敢左右皇上,但请皇上三思而后定。不论皇上做何取舍,我对皇上之心,忠直无二,一如我对先皇承诺。” 元韬回到宫中,思虑难决。信步到了寇天师处。 寇天师正兴演算之去,推算日月运程,以合天象。听闻元韬到来,出来迎接。 元韬锁着眉头,说道:“前些日子,天师道说高家琉璃用福贵之人。然上次却对我欲娶琉璃之事欲言又止。我今来见天师,请天师为我详解术命。” 寇天师道:“高家小姐有福有贵不假,只是福来祸随,贵至命舛。后续虽然诸厄可解,可得顺遂,然而我观高家小姐面相,命里随遇而安,运里绝处逢生,绝不是一国之后应有的面相。此命者,居于宫室,性命凶险,安于家宅,一生顺遂。” 元韬皱眉道:“我若将她置于宫中,难道还有人想要害她不成?” 寇天师道:“所谓命数者,自有天道安排。诸如六月飞雪腊月生花,总有出人意料之处。高家小姐天姿聪慧,若是争强好胜之人,命里必贵,偏她独安现状,淡泊名位,这命数,便不同了。” 元韬锁着眉,叹道:“我原是想叫她好。如果召她进宫反是害了她,索性不如放她自由!” 虽然如是说,到底闷闷不乐。 出了寇天师的行宫,信步便到了花园里。时值盛夏,花木扶疏,清水流澈,花叶间走一走,心中的烦躁便因着时来的风送花香舒缓了一二分。 走着走着,便听到石子破水的飞溅声。数声连起,带着发狠之意。 这花园因着近他的寝宫,少有人来,竟然有人如此大胆在此发狠排泄? 元韬心中奇怪着,回头看看李盖。 李盖便走前面去池边看个究竟,一时回来,禀道:“是始平公主在石子。” 元韬想,这可不是扔。听这力道,这声音,明明是在发泄。 略略一想,始平这些年改习汉礼,修身养性,性情比从前早已沉稳娴静了许多。能被惹得如此,想来又是崔浩惹出来的事。 始平自钟情崔浩,如此几年下来,竟然痴心到底,明明已到了出嫁的年纪,却因着崔浩迟迟不肯吐口,既不应别家亲事,也不主动与别家提亲事。太妃几次使了张司空夫人去崔府,先是旁敲侧击,然后开门见山。然而不管怎样的表态,崔家总是不肯松口许亲。 太妃和张司空夫人便明白了,崔浩怕是根本没有娶公主的心思。然而始平铁了心要与崔浩耗到底,求着元韬不肯说嫁。一直蹭到了现在。 元韬听着始平发狠,往前走了两步,还未现身,便听到有男声说道:“公主与其有心事在此发狠,不如找出让你不痛快之人惩罚一二。何必如此作践心情?” 这声音,正是赫连昌。他所住的西宫也在左近,想是正好过来散步碰上了。 始平公主没好气说道:“我发不发狠,是我的事情,与你何干?” 始平的语气多少有些无礼,赫连昌的语气便淡淡地有些漠然:“确也与我无干。然而公主这番模样叫我瞧见,却也觉得有失一国公主之威。” 始平公主便道:“天下又不是所有人都畏惧公主。我才不喜欢拿身份压人的事情。” 赫连昌道:“不然。公主既然生为公主,这身份便是一把利尺。如果公主连这把利尺都懒得用,何必挂着这公主的名份?皇家自该有皇家的威严。他人自该敬畏皇家的威严。” 始平公主停了一会儿,问道:“如果那人根本不理会皇家的威严又如何?” 语气倒是缓了下来,不似刚才的生硬。 赫连昌淡淡说道:“天威不容侵犯。公主如果连自己的天威都护不住,难怪被人气成这个样子。” 始平公主默了一会儿,问道:“我怎样才能叫人正视我的天威?” 赫连昌道:“公主想要什么,想做什么,想说什么,只管去要,去做,去说。生为天家,自该万事唾手可得!” 第201章 大业初成时(11) 元韬立后心思未下,始平公主求赐婚求到了面前。 元韬说道:“你既知崔浩勉强,何必强硬下嫁?崔浩不比寻常士子,他自清高孤傲,眼里少容得人。我即便为你赐了婚,以他的脾性,他慢说不应,他即使无可奈何应了,你与他也做不了恩爱夫妻。” 始平公主道:“我这些年,唯他一人可入目。皇兄,我生在天家,向来也算循规蹈矩,不曾以身份压人。如今我唯求他一人,难道我天家的身份,竟然连这个也求不来吗?” 元韬说道:“你即使生为天家,天家也不是时时万事顺遂,为所欲为。我自己做许多事,也要多方思量。你求崔浩,如果单单日是为了他的人,我可以为你赐婚。” 始平公主眼中噙着泪,说道:“我是为我的不甘。皇兄,我贵为一朝公主,对他已是不计身份,不敛自尊。这些年,他对我冷淡疏离,对我时时践踏。我今日求皇兄赐婚,不为我的心,不为他的人,只为我的不甘。从前到现在,我从产曾有过一刻任性过。请皇兄成全一次我的任性。” 始平公主为崔浩一人,这些年,弃了骑马射箭,认认真真学起汉礼,读着诗文,修习书法,元韬是看在眼里的。虽时时想劝说她一番,然而看她用情至深,又多少执拗,每每劝说的话到了嘴边,又收回去。 如今被始平公主一说,倒有几分动容,说道:“天家的公主,拿的腔调确也太过了。如此不识抬举,为你身为天家公主,却受一个低等臣子的委屈,我便为你赐婚,也叫他知道天家的威仪!。” 元韬发了话,当天赐婚的圣旨便传到了崔府。这圣旨却没有当着众人的面直宣,而是单单递到崔浩手里,叫他私下拜读。 崔浩拿到了这单独的圣旨,便知道有些不妙,私下里展开一看,满是皇上的训斥之词,大意为:始平公主倾慕你多年,你冷淡疏离,不受不拒。如今始平公主被你耗到年已十五,仍未成嫁。公主伤心,罪责在你。公主尊严,岂容你如此践踏?天家威仪,岂容你如此藐视?如今着你速速迎娶始平公主,不得怠误! 崔浩收到这圣旨,略一思量,捧着圣旨直向皇宫而去。他平日里常被皇上召到宫中说话,守门的侍卫并不为难他,里面传话进去,得了皇上的允许,便放他进了宫。 崔浩进到皇上办公事的殿前,捧着圣旨,当院一跪,扬声说道:“臣崔浩来领罪!” 始平公主正在皇上面前说话,崔浩一声“领罪”,鼻子一酸,眼泪便掉了下来。 她心仪崔浩这么多年,没想到崔浩宁肯到皇上面前来领罪也不愿意娶她么? 元韬没想到崔浩来得这般快,还不是遵旨而来,却是请罪来的。 不由脸上大怒:“传话问他,他既然自来领罪,那他罪在何处?” 内侍官传话出去,崔浩在殿外说道:“臣不敬皇威,怠慢天家,罪不容赦!请皇上降罪!” 始平公主听到,眼泪流得更急。一时间便泣不成声。 元韬则怒道:“我看他是胆大妄为,目中无人!亏我平日对他看重,他如今却居然不遵我的旨意跑到我面前求罪!真是岂有此理!很好,他既然来领罪,便让他领!他自己说罪不容赦,自然不能赦!来人,崔浩藐视皇威,抗旨不遵,将他带下去,拖入大牢,先关押三日,再行问审!” 殿外立刻有侍卫遵圣旨将崔浩带下去,往大牢里投走。 突来的剧情急转让始平公主多少有些始料未及。本来还在伤心难过,一见如此,愕了一愕。她再为自己不甘不平,再恼怒崔浩,也只是想为难他一下为自己出口气,哪里想着要把他往牢里投了? 元韬不等她开口,先已经带着气说道:“今日受牢狱之苦,是他咎由自取,你莫要心软为他求情。我看他是少有才名,被人捧惯了,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今日不治他个罪,只怕他日后更是狂妄目中无人!始平,我原想着今日为你出气,他若好好地遵了圣旨应了婚事便罢,没想到他大胆到圣旨都不遵了。你且回宫去,此次我必为你好好找回委屈!” 始平公主得了元韬的话,只得从殿里退了出来。一路走,一路心里还有些怔忪。事情的进展出了她的意料。她原想着,崔浩要么遵圣旨勉强娶了她,日后或三年或五年,对她冷若冰霜。要么托人好言到太妃面前求情退婚,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没想到他全不是自己想的样子,竟然捧着圣旨直辣辣就跑到皇上面前来请罪。更没想到,皇上平日与他亲近无间,竟然因为她的事情动了这般怒气,一言出口便将崔浩下了牢狱。 始平公主怔忪一往自己宫里走,心情从一开始的伤心恼怒,到惶惑不安,到心神无主,眼见着到了自己的宫门口,抬脚未入,一转身,说道:“去太妃宫中走一走。” 太妃宫里正和贺椒房、舒椒房坐在一起说话。 始平公主掉着泪走进来。一见有人在,急忙伸手擦脸。 太妃先是一愣,然后开口笑道:“你这是多大的姑娘了。这一脸恍似受了委屈的样儿,不过是看你对安熹子李侍卫面上耍横说了你两句,这便是受不下去了?” 始平公主不待见李盖,宫里多数是知道的。 李盖的夫人自前次小产后,一直身子不继。前两个月终于没有熬住去了。前两天他的母亲又为他张罗亲事,被始平公主听说了,当着李盖的面便冷嘲热讽地说了几句难听话。大概是亡妻尸骨未寒,他薄心寡义之类。太妃听说了,便将始平叫到面前,狠狠训斥了一番。 贺椒房一看这架式,知道母女俩肯定是有话要长说一番了。赶紧拉着舒椒房告退走人。 这边人一走,始平公主便皇上下旨为她逼婚,崔浩跪到殿前请罪,被皇上怒投大牢的事情说了一遍。 太妃听完,当时便脸色沉了下来,骂了声:“湖涂!” 第202章 大业初成时(12) “这些年,我看你总是执拗,劝你总是不听,想着你碰过壁总会死会。没想到你倒拿着公主的架子知道压人了。但凡崔直郎是个软骨头、没志气的,你横也算横了,逼也算逼了。崔直郎是什么性子,你竟然是不知道?你逼他应下婚事,他应了还算罢了,他如今不应,闹了开去,别人说起他是一个骨气。然而说起你呢?我总教你女儿家要有女儿家的尊严,你如今撇着尊严去逼他,他只会更瞧不起你!你是个女孩儿家,汉人本来最知话主动追求男子的姑娘,如今你连婚都逼上了,还逼得他宁肯皇上面前领罪也不肯应下婚事。堂堂公主,你竟然要走大公主的后面吗?” 太妃大发雷霆,对始平公主尽是失望。 她苦心教导多年,再没想到,始平公主竟然任性到去求皇上下旨对崔浩逼婚。 只说崔家在皇上眼中受重用的程度。崔浩不应这门亲,外人笑话的是始平。崔浩应下这门亲,始平结的是仇。 始平公主被太妃一番斥责,说得泪水摔落,哽咽不能成声。 “我知道我做得任性。然而我堂堂天家公主,放下尊严去喜欢一个男子,他对我不回不应。我为他修习汉礼,熟读诗文,他冷冷还是无动于衷。他即便是不喜欢我,不接受我的情意,哪怕给我一个安慰,说他感谢我为他的付出,我也愿意忍着心痛放开他。然而我做了这么多,他给我的除了冷淡还是冷淡,他如此对我,分明是对我的不尊不敬!” 太妃气得深身发抖:“你喜欢崔浩本来便是你的一厢情愿。如今被他冷落,倒成了你有理了?我平日里是这样教你的?” 始平公主泣不成声。她这数年来,所有的隐忍,所有的心痛,终于被太妃的一番不留情面的斥责引了出来。伤心大哭。 倒把太妃一下子哭得心酸起来。看着始平哭了一会儿,才伸手抚着她的头,叹道:“身为一朝公主,一定要时时记着挺直脊梁。聪明的女孩儿,碰壁的时候就该知道适时放手,遇到障碍时就该懂得转身走开。何必明明看着墙壁在前还要直直地走上去,碰个鼻青脸肿,自己痛着,还要叫别人笑话?始平啊,我一直想对你说,然而你总是不到心死的一刻不肯回头。天下的好男儿多的是,何必只牵挂着一个崔浩叫自己伤心又伤肺?” 始平哭了一会儿,被太妃安抚着,慢慢止了声,才一边抽噎一边问道:“我现在怎么办?崔浩从此再也不会看得起我了。他如今被皇兄投到了牢里,一定是恨死我了。” 太妃说道:“既然皇上说了为你找回委屈,他被投到牢里,且反省一下便是了。事情已是这个样子,你和崔浩原本也没有那个缘份。你为他耽搁到现在,说是好事也是好事,说是坏事也是坏事。皇上看重崔浩,本来也赞同你下嫁他的,如今这一闹,皇上知道耽误了你,起码会心里存几分怜意,为你指一个好的驸马。” 始平公主擦了擦眼睛,说道:“再好的驸马能有多好。满都城再没有一个才气能比得过崔浩的了。” 太妃反问道:“怎么,你喜欢崔浩,竟是因为他的才气么?” 始平公主一噎,自己也有些困惑起来。 太妃看着始平公主的样子,叹了口气,说道:“我从前任着你,不是因为看好你和崔浩。战事迭起,我很怕皇上一时起意,将你和亲出去。如今崔浩在皇上面前领了罪,这门婚事是做不成了,你再不张罗婚事,朝中大臣都要议论了。” 始平公主气道:“有本事他们也去战场上对阵一场,整天不催着皇兄纳妃就是堵着皇兄立后。” 太妃正色道:“皇上纳妃立后,一为皇家子嗣,二为巩固各国盟意。大臣们着急催促原是应该。华阴公主是皇上一母同出的姐姐,都嫁出去和亲了,你拖到十五岁,下面大臣若有议论,也说得过去。你既然身为公主,仗着皇家的天威,就该担起皇家的职责。我舍不得你是私心,大臣们议论却也无可厚非。” 始平公主被教训一顿,便不再说话。 太妃看她受了教,才慢慢开口说道:“如果注定你要和亲,我也反对不得,却希望你能嫁给赫连昌。” 始平公主吃了一惊:“亡国之主,阿娘竟然希望我嫁给他?” 太妃说道:“赫连昌其人,虽为亡国之主,然而生来勇猛,魁岸俊美,说起来也是诸国之主中的佼佼者。皇上如今对他颇为礼遇,一切用度都以帝礼相待,且平日里两人谈兵论武,骑马狩猎,性格颇投。他若能无二心,此后必贵。你嫁给他,比和亲外邦不知好了多少。” 始平公主听了,心里颇有几分不以为意。 太妃知道,一时要始平公主更改心意,喜欢赫连昌是不可能的事情。眼下始平公主一番任性,与崔浩完全没了可能,另觅良人只是迟早的事情。因此也不多劝。 崔浩在牢中呆过三日,皇上还未有发落,太妃亲自到了皇上面前,只说始平公主任性妄为,原不该如此为难崔浩,让他受了三日牢狱之苦。请皇上收回成命,放了崔浩,并要当面对崔浩道歉。 元韬便说道:“崔浩恃才狂傲,目中无人,罚一罚原也是应该。始平好歹是一朝公主,崔浩即使不受始平的情意,也该早些把话说开,却平白让始平受了许多委屈。三日牢狱之苦已是对他容情。” 太妃依旧道:“始平原也是一厢情愿,崔直郎说起遭的也算无妄之灾。始平虽然是公主,却也不该任性到以身份压人逼婚的份上。” 元韬笑道:“始平是我的妹妹,好歹为她出口气。那三日牢狱之苦本来也是崔浩自己愿意领的。太妃既然说情,我这便叫人把他放了,这件事到此为止,日后谁也不要再提了。” 太妃一下子放下心来。崔浩被逼婚本来领的是皇上的私旨,领罪这件事如果再闹下去,全都城的人都知道崔浩被始平逼婚,宁可领罪也不肯应婚事,始平的笑话岂不是闹大了?以后还怎么出门见人? 第203章 大业初成时(13) 崔浩被太妃再三求情,终于说动了元韬将他放了出来。 崔浩一放出来,先被带到元韬面前。 “我之所以罚你,不是为着你不应始平的婚事。我知道你心里自是委屈。然而你罪在藐视天家,你可认罪?” 崔浩态度恭谨:“臣知罪!皇上只罚臣三日牢狱,已是对臣的宽容。臣谢皇上空臣放肆,不遵圣旨!” 元韬便冷冷哼了一声,指了指案上:“阿璃向来手懒,为着你被投入牢中,特特赶了这一只笔袋出来,劝慰我不要被你气坏了身子。你既知好歹,以后当改一改清高的性子,须知你不伤人,正是伤人之处。今次是太妃为你求情,我才放了你出来。你去太妃宫中谢过恩,便回去罢!” 崔浩谢恩。 元韬在崔浩退下之前又说道:“全朝都知道是你藐视天威,才被我责罚。以后定当谨言慎行!” 崔浩知道这是叫自己不要将被罚的原委往外说。自然领命。他对始平公主并无半分情意,当然不会将她数年强追的事情往外宣讲,空惹话题上身。 崔浩从宫里出来,未回崔府,也未换身衣服,直接去了高宅,求见秉淮。 宗明对崔浩向来是喜欢的,一见是他,又惊又喜:“崔阿郎你这终于是无事了么?听说你顶撞皇上被关了起来,我们都为你着急坏了。不是崔老爷特意传了话过来,说你无碍,我们夫人都要去找人为你求情了。” 崔浩微微一笑:“宗明叔,我要见一见世叔。请为我通报!” “使得使得!”宗明连忙答,“阿郎快快进来。都是自家人,阿郎且先进来,这凳子上坐一下,我这就快步跟老爷禀报。” 开门将崔浩迎了进来,再让了座,才一路小跑着为崔浩去禀报。 秉淮听说崔浩衣服也没有换,显然是直接狱中出来就过来了。不由皱了一下眉头,对阿原说道:“这小子,刚被皇上罚过,竟然也这般毛毛躁躁,什么事情是等不得的!” 阿原笑道:“你这是偏见所以才责他。他被皇上罚了几日,狱中吃了些苦头,肯定是想了一些事情。既然先过来了,定是有要紧的事情。” “什么要紧的事情家也不回去一趟就直奔过来了?不想想他在牢中几日,家里父母如何担心!” “你也知道他家里父母担心。还不快快招了他进来,说完了事情赶紧打发他回去?” 秉淮哼道:“他为什么来这里,我大约能猜个十之**。” 阿原便笑:“你既然猜中了,还这般慢待他,他来这一趟,岂不是要白白着急了?” 秉淮看了看阿原,多少有些不满地说道:“你倒总是为他说尽好话。从前替他瞒着事情,如今替他在我面前圆转。你把他当子侄看,我没有意见。然而不要想得太深。” 阿原说道:“他是个好孩子,无论才气还是为人,连你情不自禁脱口赞他,你难道心里不是喜欢他?却每每这个口气背地里嫌弃他,明明是受了兄长的带累。你太也失之偏颇了。” “他别的什么都好,就是歪心思动得不好。” 阿原不再跟秉淮斗嘴,对宗明说道:“赶快让他进来吧。家里定是已经着急了,说完了该说的事情,好放他回去跟他爹娘有个交待。” 阿原作了主,秉淮自然不会反驳。虽然不大乐意,却也由着宗明去请崔浩。 崔浩被宗明引到堂来,一时门,先对秉淮跪了下去,才开口对秉淮和阿原见礼。 “侄儿崔浩见过世叔婶婶!” 阿原不等秉淮说话,先笑道:“这个时候行这么大礼做什么?赶紧坐过来,喝杯茶。”一边亲手执了茶壶,拿过茶盏,为崔浩倒茶。 崔浩依旧跪在地上,对秉淮说道:“我才被皇上解了罚过,未入家门,先来世叔和婶婶处,不为别的,求世叔和婶婶答应我与阿璃的婚事!” 崔浩说的这样直接,秉淮虽然料到了崔浩的心思,却也未料到他竟然张口就提了出来。一点转弯都没有。 愣了一下,才沉着脸说道:“你初解罚过,未回家门报平安,未除狱服,就跑到我面前来求婚事?且婚姻之事,向来是父母作主,媒妁作合,要说婚事,也是你父母请媒人来,哪里有如你这般未除狱服直接跪到我面前就求婚事的?” 崔浩道:“侄儿自知失礼。然而这几日狱中思过,深觉这些年来,侄儿自视过高,妄自尊大,时时心里一想,顿觉惶然含愧。侄儿也知婚姻之事,应由父母来作,然而想着,唯有亲自世叔面前求过,才显我的心诚。且我知,世叔与我父情同兄弟,世叔若对我心有不满意的地方,必不好对我父母亲口言讲,然而侄儿在世叔面前,世叔喜与不喜,可坦讲无妨。” 秉淮道:“你这样想,我倒也没有看错你。我且问你,我在宋地数载,宋先帝几次登门,我婉拒入仕,你可知是为何?” “世叔志在江湖,心在草野,朝事纷杂,总多庸扰。且我听父亲提过前事,知道世叔家族从前被皇室牵连,惹祸上身,家族遭殃。” “你既然明白,便该知道我的心意。若我是独身一人,或入朝,或在野,不过是一累一闲之分。然而我有妻女,宁可闲中求平安,也不愿险中求富贵。如今走到今天,不得已接了朝事,然而我从前的心意未变,能避多少是多少,能躲几分是几分。我不求高官显位,更不求封妻荫子。只要一家人平平安安,便是我的要结果。你可懂。” 崔浩恭敬道:“我自幼与皇上一起长大,情分深比君臣,然而也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不敢因此而悠得自得,更不敢凭此讨要便利。我在皇上身侧,陪皇上数年,追随征伐,为的不是君臣,不是显贵,而是尽从小到大的情份。我信世叔懂我。” 秉淮道:“你的话我信,我懂。然而你心虽淡泊,不争名利,你父未必如你一样所想。我不想阿璃的将来有一丝一毫的隐忧,因此你到我面前求的事情,我只当你没有来过,这件事,以后不要再提了。” 第204章 大业初成时(14) 秉淮将崔浩回得斩钉截铁。 阿原在旁边听了,站起身来,轻轻笑着,走到崔浩面前,弯身将他扶起来,温声说道:“你从牢里放出来,家都没有回去报个平安,就跑过来,不知道家里多么担心。到底是年轻,做什么事情都是性子一个急。” 秉淮有些不认同地看了看阿原,见阿原不轻不重拿眼神对他递过来,虽然不大乐意,到底没有开口。 阿原对崔浩又说道:“阿璃被郭家小姐邀到府上去做客,如果知道你过来,定是开心得很。只是我知道你爹娘比别个都挂心你,你先回去跟爹娘面前道声不是,赔个礼,他们嘴上不说,心里都担心得很。我知你和皇上有从小的情份,然而到底君臣有别,不比从前,皇上面前怎能顶撞?以后做万事,一定要沉着性子。可知了?” 崔浩急忙恭身说道:“侄儿得婶婶教诲,已然铭记于心。这就回去跟爹娘去报平安。” 阿原笑道:“这才对。在家里好生歇息一日。在牢里受了委屈,明日过来,我给你做好吃的。将你爹娘也一并请过来。咱们两家也有些日子没有一起聚一聚说一说话了。” 崔浩立刻应。得了阿原的话,不敢再耽搁,恭恭敬敬跟秉淮告了辞,才往外走。 崔浩一往外走,秉淮便跟阿原说道:“到了现在你还偏帮着他。如今给他留了话口,真要将阿璃嫁给他不成?” 阿原笑道:“遍都城里你若能找出一个比他更好的年轻子弟来配阿璃,我便不再偏帮他。你自己也知道浩儿才气难得,对阿璃又好,只为他的家世就一口将他回绝了,岂不武断。我原也没有应他什么,不过是不想让你将话说死了,一点机会也不给他留。” 秉淮道:“你明明知道兄长一心高升……” 阿原看着秉淮,柔和地笑道:“我们在宋地,你一直避居在家,最后祸事不一样也来了?祸福本不能预料,阿璃对浩儿本来也有心,你一句牵强的理由生生将他拒,倒不怕阿璃知道了怨你?” 阿原一提琉璃,秉淮便泄了气。 阿原看秉淮的样子,也不再劝,只是笑着说道:“你去让你打听打听,看看皇上为什么忽然就将浩儿放了出来?前面说的顶撞皇家,那般大的罪过,这才三天便万事皆无人给放了出来,再说皇上念着从前的情谊,我瞧着这倒更像作戏。” 秉淮说道:“浩儿被责罚之前。被皇上受了一道私旨,浩儿接了圣旨,就去皇上面前请罪去了。他那个罪名给的你不觉奇怪?顶撞皇家而不是顶撞皇上。这罪名颇让人寻味了。” 阿原笑道:“你让宗明去打听了回来,不是便知道了?” 宗明打听了回来,是这样回的话:“打听到的话是崔家阿郎是太妃说情放出来的,我又问到说崔家阿郎去请罪的时候,始平公主正在皇上面前。” 秉淮一听,立刻对阿原说道:“这戏做给谁看,还用问?崔浩那小子,明明已经算准了我不会同意,一出了监牢就往我这里奔,我看他不过是要我知道,他之对阿璃心坚意定,这次的牢狱之灾正是为了阿璃才招惹的。哼!才活了十几年,倒跟我斗起心眼儿来了。” 阿原笑道:“他动了心思,也不是蓄意跟你邀功。不过是要你知道他的心意罢了。为了阿璃,他连公主的婚事都拒了,舍得皇上面前领罚领罪,你即使不肯应他,他这份心也不该被你生生抹杀。” 秉淮道:“他若少些倨傲清高,怎会来今天的罪罚?皇上罚他,原也没错。” 阿原抿嘴笑了笑,说道:“说起来,他身上却有你年轻时候的样子。你那个时候,对我百般柔顺,对人冷若冰霜,不知道气哭了多少姑娘小姐。” 秉淮说道:“那小子就这一点,还颇让我高看。” 顿了一顿,又说道,“我拒了他,原也是为他好。皇上那边意思未明,这个时候我对他和颜悦色,传到皇上那里,不是害了他?” 一提到元韬,阿原的眉头微拧了拧,压了声音,说道:“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要阿璃进到宫里的。你总要想法子让皇上打消了念头才好。不说别的,只说皇宫去母留子的规矩,就叫我揪了一颗心。阿璃真进了宫,她过得好,我担心,她过得不好,我依旧是担心。宁可她平平淡淡地嫁了,不要大富大贵,只要她平安开心就好。” 秉淮拍了拍阿原的手:“皇上是胸有大志之人,不会为了儿女情长绊住手脚。你不用担心。” 十天后,这年七月,赫连定派使臣至宋地求和,相约共同击魏,以瓜分黄河以北地区。 两天之后,元韬于后殿,纳夏国皇室赫连氏姐妹为妃。 元韬再于西宫为赫连昌置房舍,所待甚厚,一概器具皆以帝制备。元韬更待之亲近,常与赫连昌促膝交谈,且二人常纵马骑猎,并马追鹿,深入山谷,身边常无侍从。 八月,宋帝派兵侵犯黄河之南,以此援助赫连定 同月,元韬封赫连昌为秦王,以示恩典 同月,元韬聚黄河南部三镇之军北渡。宋兵排军守于南岸,直至于衡关。 同月,在崔浩的建议下,元韬采取各个击破的策略,亲自率军向西征讨赫连定,以安颉为冠军将军,督率诸军阻击黄河以北的刘宋军队,斩敌首三千余,敌军落水而死者甚众。 九月,赫连定派其弟攻击魏城池,乐安王率兵反击,杀夏军万余人 同月,元韬带人前往统万,亲自指挥军队袭击平凉 同月,夏之临国秦受北凉威胁,派使臣使魏,请求援助。元韬许诺把尚在夏国掌握中的平凉郡和安定郡封给秦国主。秦国主于是纵火焚烧城邑,捣毁宝物,统率部众一万五千户,向东直击赫连定。 同月,魏军集结主力发动反击,夏军大败,赫连定仓皇逃回,退守鹑觚 十月,赫连定战败受伤,集结残兵败将,退逃上邦。 十一月,魏军攻克平凉,奚斤及被擒诸将被救回。 十二月,秦、北凉等国派使臣抵魏都城,递国书求和好共存。 这一年底,腊月朔寒,积雪数寸。元韬因天气不便,放了歇了朝假,文武百官,皆在家中闭户不出,以避厚雪。 高公秉淮的门上,却是来了客人。 宗明在朔风中吱呀开了门,门外的客人魁梧雄壮,对他说道:“请代为通传一句,昔日雪中故人前来拜会高公。” 第205章 又遇故人来(1) 秉淮因着大雪,正在阿原和琉璃围坐在小泥炉旁煮茶闲谈。听到宗明的禀报,有些奇怪地说道:“什么雪中故人?我的故人都在宋地,对方可有报姓名?” 宗明压了一下声音,说道:“老爷,对方看着,不是宋地之人,倒像是北边来的人。” 秉淮更是奇怪:“再北我只去过柔然,还是随着征伐去的,哪里来的什么故人?”沉吟了一下,又问,“身边可跟着什么人?” 宗明道:“只带着两个下人,不过看着更像是侍卫。虽然穿得低调,都是本朝服饰,然而体格却比本朝人雄壮。” 阿原心中虽然也是奇怪,仍是说道:“如此大雪,人都到了门前,想来真是什么故人也难说。对方不报姓名,怕是有什么不便之处。” 秉淮想了想,对宗明说道:“你且去请他进来罢。” 阿原立刻道:“我和琉璃先回避一下。” 琉璃一听,立刻起身,随着阿原走了。 秉淮振了振衣衫,引慧急忙过来,将阿原和琉璃用过的茶盏收拾了一下。 宗明很快将那人引进家门,那人进来,不作任何拘束,一边不急不缓往里走,一边将沿路的院子走廊看了一遍,完全没有作客的样子,倒像自己是主人一般。后面两个侍卫落后三步跟着,走得目不斜视。 那人走着,开口声音洪亮地说道:“原来听说都城地少价贵,住宅拥挤,今日看着这院子不大,倒也有些意思。不过高公做了官,应该换一处大些的宅子才是。” 宗明说道:“我们老爷因着这些年已经住习惯了,且家里人丁又少,换与不换,空折腾一番,因此便依旧这宅子住着。客人这边请!” 将那人引进正院。 拐过照壁,便见秉淮于廊下站着迎客。 那人抬头看过去,秉淮眼神看过来。 秉淮愣了一下。这人面生得很,他并不认识。然而此人眼神凌厉,带着一贯的居高临下,绝不是凡凡常人。 那人看见秉淮,开口先爽朗地笑了一声,才开口说道:“对面想必便是高公了?” 宗明看了秉淮一眼,两人俱有些诧异地想:原来他根本也不认得人,却为何口称故人? 秉淮拱拱手:“在下高某秉淮,请问客人来自何方,登门所为何事?” 那人对秉淮笑道:“高公贵人多忘事,我从前受高公救命之恩,逾今近十年,十年不来探故人,每每想起,心中总是遗憾,如今终于能见到恩人,自然要来感谢一番。” 秉淮更是奇怪:“客人所言,让我心中甚是困惑。恕我不曾记得对客人施恩,更无图报之意。客人实在不必为此耿耿于怀。” 那人笑道:“活命之恩,岂能不报?” 人已走到廊下,抬脚踏上台阶,也不要秉淮开口请让,十分随意地往正堂里面进,一边走,一边笑道,“我虽不曾见过高公,然而这十年,每每听闻高公盛名于外,心甚向往,如今见到其人,竟然不觉陌生,俨然熟若故人。这宅院简单却别有意趣,高公其人见之平和却盛名在外,正如我想像中一般,没有半点出入。” 那人已自觉走到了门前,宗明看了看秉淮,秉淮微微点点头。宗明便打起棉帘子,说道:“客人请进!” 那人也不让,先秉淮进了堂室,秉淮跟着进去,那两个侍卫便自觉留在了堂外廊下。 棉帘子一放,室内温暖如春,低矮的茶桌在一大块已经半新不旧却古朴的地毡上铺开,两侧各放着兔毛垫子盖住的圆蒲团,茶桌上白玉一般的水盘里正开着娇黄的水仙花,清透雪白的茶盏摆在桌上,旁边的红泥小炉上正烧着一壶水,四周几架上托着绿意盎然的垂茎绿植,也有造型别致的盆景,清雅的瓶中插着卷轴。 那人站着将堂内轮番看了一圈,很快身上便起了汗。室内实在是暖和,那人体格健壮,想来更是不奈这温热,顺手解了外面披着的狐毛大裘,只着里面的夹衣。 引慧上前,将那人的狐毛长裘接了,挂在入门口处的一个美人擎瓶的衣挂上。 那人看了看那衣挂,不觉笑道:“你们汉人果然生活精致,也十分会享受!这宅子住得如此舒适,无怪你不肯换宅子了。” 秉淮不接对方的话,只说道:“客人请坐!” 那人听了,自觉上坐,坐北朝南,坐到了主位。秉淮看他坐下来,不是屈膝而跪,反而是盘膝相坐,于是随着他的姿势,也坐了下来。 然而那人体格雄壮,那蒲团显得些微狭小,那人坐了一下,很觉得不舒服起来,便顺手抽掉了蒲团,坐在了地毡上。 秉淮如若不见,随手拿起茶壶为对方倒上茶,请道:“天寒地冻,适适大雪,请客人喝一杯热茶先消消寒气!” 那人也不客气,伸手端过茶盏,双手在两边擎着,放在嘴边,一仰头,一饮而尽。喝完了,放杯子时便说道:“这茶入口苦而涩,不知道你们汉人为何喜饮此物。” 秉淮说道:“此茶微苦是真,然而暖胃生热,正是朔寒的佳品。客人不用嫌弃它的口味,只管多饮几杯。”伸手过来再倒茶。 那人挥挥手,说道:“茶不要了。喝得再多,生热暖胃也不如酒来得好。” 秉淮微微一笑:“凉王陛下久居凉州,不习惯中原茶饮有情可原。只是寒宅向来不备酒,薄待陛下,还请见谅。” 那人拿眼冲秉淮看过来:“我并未报姓名,你自言并不认得我,却为何现在却断定我是凉王了?” 秉淮说道:“只是勉力一猜。陛下不习饮茶,不是本朝人,言行颇有威严,时有北凉来本朝通好,于是冒险一猜。” 那人笑道:“十年前你与雪中挖出我,救了我的性命,也是冒险一救么?” 秉淮说道:“当时并不知陛下身份,只是路过偶遇,略施援手。当时陛下自有幼子在旁,即使我不出手相救,陛下也会化危为安。” 那人笑道:“你果然是不图报的人。然而我受了你的救命之恩,怎能不报?今番来魏,共通友好,魏帝颇有联姻之意。我无以相谢,听说高公家有一女,权且以幼子相送,你我结为姻亲,以表我感激之情,你道如何?” 第206章 又遇故人来(2) 且说琉璃和阿原避到后院,坐在窗子底下,近着暖暖的小圆肚铁炉,半开着窗子赏外面的雪景。 聂阿姆做着针线,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看了看琉璃,笑道:“咱们家小姐,出落得越来越好看。全都城里找一找,也找不出第二个我们家阿璃这么好看的人了。” 阿原听了,失笑道:“别人家女孩儿受了人家的夸,都是谦虚地自贬。你倒自己夸,夸得还这般眼里没谁。给外人听到,不知道咱们家是多狂妄人家呢!” 聂阿姆理所当然地说道:“咱们家哪里狂妄了?别人家自谦,是因为他们家的女孩儿本来就没有别人夸得那样好。咱们家阿璃别人怎么夸都不过,为什么还要谦着?” 琉璃听得好笑,看着聂阿姆抿嘴笑,笑罢了,开口说道:“阿姆眼里,爹爹是天下第一真性情有大才的老爷,娘亲是天下第一有手段心又善的夫人,宗叔是天下第一本事大人忠厚的护院,如今我又成了都城第一好看没得比的女孩儿。咱们家不狂妄谁家狂妄?” 聂阿姆说得也给笑了。 掬心过来笑着提着壶倒茶。 琉璃笑道:“对了,掬心姐姐是天下第一人聪明心灵慧的可人!” 掬心抿着嘴笑。 聂阿姆说道:“这话说得一点也不差。崔家阿郎向来是个能看人的。小小年纪,眼界见识,皆不一般。老爷要对崔家阿郎更好些才应该。” 琉璃一听,这明明是给崔浩抱不平来了。 上次崔浩上门求婚被阿爹几言几语打发走,很是让聂阿姆耿耿于怀了几日。她是聂阿姆一手带大的,情感上犹如半母,她看好的如意郎君被生生拒掉,心中很是不满。然而她的确是敬重秉淮的,虽有不满,也只觉遗憾,只盼着崔浩不要被秉淮三言两语打发掉从此灰了心才好。 阿原和琉璃都知道聂阿姆的心思。两人都只笑,不说话。 琉璃不着急,是因为知道以自己和崔浩这些年的情份,他若因着阿爹一句话就退缩别娶,那他也真就不是自己的良配。 阿原不着急是因为知道秉淮再不同意崔浩,全都城望过去,能越过崔浩与之比肩的,实在是寥寥无几。以秉淮的眼光,放着崔浩不选再选另一个出来,简直是难之又难。 聂阿姆哪里知道一家三口的心思?犹自遗憾地说道:“崔家阿郎眼看着要十五岁,马上到了要娶亲的年纪。不知道谁家的姑娘那么好福气,能嫁给崔家阿郎那么好的人。” 琉璃平日里和家里都是说笑惯了的,什么话题向来都不避着,也不害臊,笑着问聂阿姆道:“崔哥哥有那么好么?阿姆听来满口的羡慕。” 聂阿姆看了没心没肺不知道着急的琉璃一眼,说道:“崔家阿郎有不好的地方吗?论相貌莫说全都城,全魏朝里找找去,有哪个能比及得上崔家阿郎一张脸皮的么?论才情先皇除了赞过咱们家老爷,和崔家大人,也就只有崔家阿郎入了先皇的眼。年纪轻轻,跟着皇上连连片伐,全都城里哪家子弟有过?论性情,崔家阿郎出入皇上近侧,到现在不求升官不恋钱财,对人和气又有礼。唉!崔家阿郎我真是数不出有不好的地方来!” 聂阿姆说着,连一旁的掬心都给逗得笑了起来。 琉璃说道:“阿姆,崔哥哥对人哪里和气过?你是听了谁的传言居然觉得他和气?” 聂阿姆道:“崔家阿郎怎么不和气了?每次来了,笑容满面,礼貌问安,说什么话都是温温有礼,做什么事情都是文质彬彬。你从前耍了多少无赖,他也只是容着你。天底下最和气的哥哥也莫过如此了。” 琉璃被聂阿姆说得抚了额,觉得她大约是觉得阿爹拒了崔浩,从此便断了那个样事,心中存着不满不能说出来,所以有些魔怔了。 聂阿姆看琉璃不以为然的样子,心里简直有些着恼,狠了狠声,说道:“有件事一直没有跟你说过。你从不打听,大约也没有人跟你说起。你知道东阿候府的那位嫡出的大小姐,原本是趁着老太君还在时匆忙嫁了的,也过了几天好日子,夫婿一开始也是知冷知热地疼爱,前几天家里婆婆才给了一房妾,夫妻两个明显就离了心。女孩儿家这辈子,别的不图,一定要嫁个好人家,寻个好夫婿,否则哪里有好好的日子过?” 琉璃愣了一下。她真得不曾听说高莹的事情,这才成亲多长时间,居然婆婆往夫妻间塞妾室了么? 聂阿姆看了看阿原,见她没有制止自己的意思,又说道:“你们未出阁的女孩儿,别人自然是不会跟你们说这些的。然而正是因为什么也不跟你们说,所以一门心里天真着觉得年少夫妻都该是和和美美。真有那般美好,哪里还来的这许多怨妇。即使你卢家姐姐,因着生了孩子,不照样不甘不愿地为夫君纳了妾?” 琉璃更是愕然一怔。她更不知道卢静竟然为夫君纳了妾。 聂阿姆看琉璃发愣的样子,就知道她犯了傻,不由地点道:“男人哪,多数口是心非。痴心的向来是女子,负心的大多是汉子。这夫君哪,必得要找个知根知底能容着你让着你的,说笑的时候你能跟他说笑,耍闹的时候他能任着你耍闹,伤了心的时候他知道心疼你,流了泪的时候他知道逗笑你。你以为找这样的夫君是那么容易的么?没有磨合过的感情,初次相见的两个人怎么可能就能相互体谅,相互心疼?故事里也不会这样讲不是?” 聂阿姆的话倒说得琉璃深思了起来。她从前,的确没有好好想过这些事情。她和崔浩,理所当然。一起长大,他对她好,他对她宠,他愿意花时间陪她做无聊的事情,愿意哄她去开解不开心的事情,有危难的时候他愿意护着她,有好物件的时候他记着留着送她…… 似乎这一切从一开始慢慢到现在都变成了理所当然,她也见过别人家不幸福的夫妻,如大公主,如东阿候夫人,如聂阿姆。 然而她从来没有想过她和崔浩会成为那样的可能。她能想到的,全是两人在一起的好。 然而聂阿姆的话却忽然令她想到,原来世上没有那么理所当然的事情。她能遇到崔浩,原来是这么幸运的事情。 聂阿姆看到琉璃低头思考的样子,看了看阿原。阿原带着微不可察的微笑对她点了点头。作为妻子,她不可能在丈夫明明排斥崔浩的时候还教女儿去想崔浩的好。然而作为母亲,她确乎希望女儿知道她现在能与崔浩感情如许是多么难得。 她知道人在很轻易得到许多东西的时候往往变得理所当然,进而变得不加珍惜。她并不想女儿错过崔浩,更不想女儿理所当然地对待崔浩的好。诚然崔浩并非随和之人,然而他对琉璃,已经展现了一个男人所能给的最大的容让和宠溺。她和聂阿姆都知道,这样一份宠溺和容让有多么难得。 她原本并没有想着让琉璃知道这些,然而当日琉璃在得知崔浩被秉淮拒婚遣回家中后,只是莞尔一笑,再也没有别的表示。 琉璃对崔浩如此笃定,是好事。然而另一方面,她如此笃定却未有任何表示,正是将崔浩的好当作了理所当然。她甚至不懂得应该向崔浩捎去一份心意,叫他被秉淮拒婚后的沮丧能得些许安慰。 男人,有时候,并不是没有做事情的勇气,而是没有得到来自爱人的鼓励。 琉璃静静地思考。 聂阿姆便埋头做着针线活,再也不出一声。 掬心给阿原续了一杯茶,便坐在小火炉边拔弄里面的炭块。 阿原便在窗子上一靠,一边轻轻啜了一口茶,一边看着外面堆在假山石下,盖了半截的假山却更增意境的雪。 引慧便是这个时候跑过来的。 匆匆上了台阶,推门进了内室,脚步踉踉跄跄地一收,气也没有喘一口,便呼着白气说道:“那个凉州王居然要把小儿子配给小姐呢!” 屋里的几个人一齐惊愕地抬起头来。 琉璃白了脸。 聂阿姆的针尖扎了手指,冒出了血珠。 掬心手里被夹起的炭块被火钳一个失力掉下去,冒出一团火星。 阿原手里正往嘴边送的茶盏一歪,泼湿了袖子。 “你说什么?” 第207章 又遇故人来(3) 阿原听到北凉王竟然要与幼子配与琉璃,简直大吃一惊。 北凉与魏朝向来面上求着和平,暗里却虎视眈眈,伺机而动。 如今北凉来递国书,不过是因从此次征夏之中看到了魏朝的强大,而北凉内战初歇,正是要休养的时候。那北凉王,向来是个强势之人,怎么可能肯屈于魏帝之下? 这婚事真的成了,与和亲有什么区别? 北凉与魏朝长期和好还则罢了,哪一天北凉王翻了脸,头一个倒霉的便是琉璃,否则那些公主们诸如大公主,为何宁可嫁与本朝无能之辈,也不愿远嫁和亲呢? 阿原再想不到,北凉此次进都递交国书,北凉王竟然也是来了。前面只听说北凉来使,并未听说北凉王来朝一事,否则皇上早安排仪仗迎接了去。这北凉王,竟然暗地里私服乔装而来?为的却是什么? 阿原心里着急着,便问引慧道:“那北凉王为何会到我家门上提起婚事?” 引慧说道:“只说十年前老爷于雪中救了他一命,今日是来报恩的。” 阿原全吸一口凉气。 十年前,可不正是他们来魏都的时候,那时候在都城外,大雪封路,马车险从一人身上压过去,秉淮顺手将他救了,只将他们打发得远远地不让看。那人竟是当今的北凉王么? 阿原来不及细想,又问道:“老爷是怎样回的?” “老爷自然一开始是婉拒。然而那北凉王说,要将幼子送与老爷夫人,以报前恩。奴婢看老爷十分为难,觉得事情不好,才跑来跟夫人说。” 聂阿姆霍然起身,脸上变色,说道:“这北凉王好没道理。他一个儿子送与我们,就算是报恩么。他拿幼子当宝,却不知我们根本不稀罕么?” 阿原苦笑着说道:“北凉王若真有此意,这婚事我们却是拒不得的。如今南有宋地,北有柔然,夏国又苟延残喘,意图复城。这个时候,北凉王真想和亲,皇上也只有应的份。” 聂阿姆将身子往琉璃面前一挡,说道:“我不管老爷夫人怎么想,皇上想和亲,只管嫁宫里的公主,我的阿璃他凭什么拿去和亲?” 琉璃迷茫地抬起头来,看看自己阿娘,又看看聂阿姆。她于和亲,总是听别人说,还没有太多的概念。这一刻听说北凉王要把幼子与自己相配,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崔浩,心里想,如果北凉王有意促进这门亲事,崔浩怎么可能与皇上相抗?两国现在都在互相试探假意示好,崔浩怎么可能冒着两国交恶的危险反对这门婚事? 一时愣愣地坐在那里,竟然没了反应。 她刚刚被聂阿姆点了一番,意识到崔浩对自己的好不是理所当然。觉得自己对崔浩其实不够好,至少没有他对自己的十分之一好。她理所当然地等着他再来阿爹面前求亲事,从不曾想过半分要与他一个鼓励,对他示一下心意。正在暗自责备,竟然听闻到了北凉王要将幼子与自己相配的消息。 聂阿姆着急万分,向来沉稳的人一时间失了情态,对阿原嚷嚷道:“夫人,这婚事万也不能应!阿璃怎么能嫁到北凉去?那个地界,一去了就回不来了!阿璃过得是好是坏,我们都顾不上……” 声音一哽咽,压着声音说道,“我好好养大的孩子,那北凉王凭什么一句话就要抢走!我们当初为什么来魏地,如今又是为了什么呆在这里!夫人……” 阿原站起身来,严肃着面容,说道:“我去前院看看!” 琉璃一听,下意识地站起身来,就要跟着阿原往前院去。 阿原回过身来,对着琉璃温和地一笑,说道:“阿璃,你与你阿姆在这里等我。莫要太担心,可知道?” 说完,伸手摸了摸琉璃的发顶。才转身走了。 掬心看着阿原一走,立刻对琉璃说道:“小姐,可要奴婢去崔府跟阿郎说一声?” 琉璃呆愣了一下,还未及说话,聂阿姆急忙说道:“自然要的。这件事,崔家阿郎知道了才好想办法。他跟皇上关系素来亲近,他跟皇上面前求了,皇上总不会驳他的意思。” 掬心看琉璃,琉璃回了神,对掬心摇了摇头,苦笑道:“阿娘刚才已经说过了,魏地与北凉,正是修好的时候,北凉王如果真有和亲的心,皇上总不会在这个时候回拒他的意思。告诉崔哥哥,也只会让他为难而已。” 她想的是,崔浩与皇上亲近是不假,然而毕竟是君臣,前次说他顶撞皇家天威将他关进牢狱便是明证。大公主前面坑害皇上胞姐华阴公主与吕大肥和了亲,后面嫁的夫君多少次行事无状,皇上也只是叫到面前斥责,容忍了一次又一次。乐安王行事那般混帐无章法,照样不是王爷做着? 关系再亲近,不是家人,自然有着许多猜疑。 如果是注定无果的事情,何必再牵连崔浩让他空惹皇上不快? 聂阿姆一看琉璃竟是听之任之的语气,不由着了急:“阿璃……” 琉璃摇摇头,苦笑道:“阿姆,这件事,如查北凉王坚持,崔哥哥又有什么奈何?” 聂阿姆捏了捏手中的针线,狠声说道:“如果这亲事一定要做成,我就往皇上面前求诉去!魏地向来不缺女人,凭什么要拿我的阿璃去和亲!” 琉璃知道聂阿姆疼自己。然而莫说她求诉不会有用,即使真有用处,皇上是谁想见就能见的吗? 这个时候,倒是她自己更冷静些。心里虽然有些茫然,嘴上仍然劝道:“阿姆且等等看看。阿爹和阿娘若有办法,总不会叫我去和亲。他们若是没了办法……” 聂阿姆听了琉璃的话,只好往下坐。然而哪里坐得下去,身子还未着垫子,人又站了起来,手中的针线往地上一放,说道:“我且去前院等消息的好。在这里我一刻心里也不安宁。” 她说着话,人便往外走了。琉璃连拉她都来不及。 苦笑着看看掬心,掬心担心地看着她。 琉璃便叹了口气,将身子坐下去。 掬心说道:“小姐若是心里难过,只管对我发泄,都没有关系。” 琉璃轻声说道:“我心里是难过。然而我难过的并不是别个,而是我从前对崔哥哥竟然没有半点好……” 掬心沉默了一下,慢慢开口说道:“小姐,你对阿郎回应,阿郎固然开心。然而你若自责,阿郎才会难过。他对你所有的好,也都是喜欢看你开心快乐。” 琉璃勉强笑了一下,说道:“掬心姐姐,你总是会宽慰人。” 掬心说道:“因为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琉璃低着声音,轻轻说道:“我知道你肯跟我说真心话。掬心姐姐,那你能不能告诉我,崔哥哥被我阿爹拒了婚事,崔哥哥是不是心里怨我对他没有一丝安慰?是不是觉得我不够对他好?” 掬心道:“阿郎必不是那样想的。虽然我确定小姐如果表示一番心意阿郎会很开心。但阿郎也绝对不会因为你没有做就在心里埋怨你。因为他知道小姐你的心里除了他没有别人。” 琉璃沉思一会儿,觉得身边有些静,抬起头来看掬心,发现掬心眼中竟然闪着泪影,人有些出神地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想起她刚才说话的语气,不由地诧异万分地问道:“掬心姐姐,是我让你想起了什么伤心的事情吗?” 掬心忙回神,眨了眨眼睛。 琉璃看着掬心,说道:“你刚才说话的语气,好像是在说你自己。” 掬心苦笑着说道:“因为我自己,就是那样喜欢别人的。” 琉璃一愣,下意识脱口就想问:你喜欢的那个人难道是崔哥哥? 话到嘴边,知道不妥,急忙收了口,没有问出来。 掬心却是看出来琉璃的意思,不由失笑了一下,眼中泪影微闪,说道:“奴婢在入崔府之前,曾经订过一门亲事。然而却因家中变故,那亲事作废了。” 琉璃一听不是崔浩,心中松了一口气。听了掬心的话,便有些心疼。想掬心必是喜欢对方之极的,才会说出刚才的那番话出来。 她自掬心被崔浩送到自己身边,从来没有打听过掬心的事情。只知道她家就在都城效外不远的村子,她得了闲总会回去看一看。她觉得掬心家从前应该家境不错,因为依掬心的聪慧知礼,沉稳懂事,实在不像乡间的女孩子。她说家中变故,想来是出了什么事情,家道中落了,才沦为奴婢。 掬心很快调了一下情绪,笑着说道:“过了好几年的事情了,我却说出来叫小姐跟着我难过。本来要劝慰小姐的。” 拿手指轻轻擦了擦眼角,才又说道,“依我看,北凉王即使有心和亲,也不一定能遂了心意。老爷夫人定会有办法拒了这门亲事的。” “你为何这样想?” “北凉派了使者来,可没有听说北凉王亲自来。想来他是乔装而来,不能公共露面叫皇上知道的。这门亲事,他自然不可能跑到皇上面前强提。只要他不找皇上,老爷夫人自然有办法将这门亲事断掉。小姐且宽宽心。事情没有想的那样糟!” 第208章 又遇故人来(4) 琉璃被掬心一劝,约摸是觉得有了希望,倒有些沉不住气了。坐了一下,便起身也往外面走。 掬心急忙拿了棉衣跟出来,刚出屋门,便看见聂阿姆跟在阿原后面,脸上带着喜意,完全变了一幅表情地走过来。 一见琉璃站在门口,掬心里手里的衣服还未来得及披上去,聂阿姆便急忙过来拉了琉璃的手就往屋里撵人:“这多冷的天,你就这么爽爽利利地出来,着了风寒是闹着玩的吗?” 琉璃被聂阿姆推进去,因着她的表情,想着事情真如掬心所说,有了转机,连忙问道:“前面阿爹怎样回的那北凉王陛下?” 聂阿姆的脸立刻笑了开来:“最后还是老爷脑子快,能圆转!这一下子,不仅拒了婚事,也如了小姐的意!我们家阿璃,本来就该配大魏朝最好的郎君,他一个北凉只知道吃肉使蛮力气的小子也敢到我们家来提亲!” 琉璃听得一头雾水,便拿眼看阿原。 阿原笑了笑,说道:“这事一会儿让你阿爹亲口说吧。他虽然回了北凉王,此刻只怕心里也不十分痛快。” 琉璃听得更是疑惑。想知道阿爹到底是拿什么借口回绝了婚事。 几个人坐了下来,聂阿姆才讲道,原来她和阿原去了前院并没有进到堂室里面,只在外面听了一会儿,便听到秉淮委婉回拒了婚事,那北凉王虽道可惜,可也无可奈何。正如掬心所说,他是乔装而来,并不想为人所知,虽有结亲的意思,却不能到皇上面前去求亲。 琉璃虽然不知道阿爹到底是怎样拒了婚事,到底还是放下了心。 几个人坐着,聂阿姆心有余悸地对阿原说道:“叫我说,小姐的婚事别再拖着了。老爷夫人舍不得小姐早嫁,索性就早些定了下来,也省得那些自不量力仗势欺人的算计惦念。” 说得阿原和琉璃齐齐失笑,想聂阿姆是有多讨厌那北凉王,一下子又是自不量力又是仗势欺人地。 阿原和聂阿姆放松了心情,便又放松地聊起闲话来。唯有琉璃不知道到底阿爹怎样回的那北凉王,阿娘和聂阿姆又都不说,不免有些心不在焉。 又坐了一时,听到院中有脚跳踩着碎雪的声音。 琉璃一下子跳起身子来,赶快地趋到门口打了帘子起来去迎。一边嘴里急切地喊:“阿爹!” 阿原和聂阿姆忍着笑,想她到底是个孩子,沉不住气却是正常得很。 秉淮看到琉璃急切的样子,先是一愣,进而明白,她定是知道了前院北凉王为幼子求亲的事情。平时看她百般懒,万事不往心里去,还以为这个女儿心有多大,原来也有急的时候么。 不由脸上调侃一样地笑了笑。笑罢了,想到自己回绝婚事的理由,又有些不甘地皱了皱眉。 琉璃打着帘子将秉淮往屋里让。顺势往秉淮身上一粘,半依半靠地撒着娇便跟了进去。 阿原看得好笑,然而想到刚才也是一声虚惊,倒不忍心出口说她。 聂阿姆收拾了针线,跟掬心告退出来,让一家三口细说事情。 秉淮被琉璃粘着,先是忍不住笑,然后又绷着脸,说道:“我已经让宗明去崔府去找崔浩过来。” 琉璃一愣,找崔浩过来做什么? 秉淮看琉一脸愣怔的表情,就转眼看自己夫人。 阿原笑了笑,说道:“刚才引慧过来传话说北凉王要为幼子求婚事,着实是受了一惊,现在还没有回过味来呢。” 秉淮便问琉璃道:“崔浩有什么好?你崔家伯伯一心功利,须知越是名利心盛,越容易昏了头脑,一味求高,当退不退,日后不知道会沾上什么祸事!” 琉璃听得秉淮特特拿崔浩出来说事,心里一动,难道阿爹拒婚是拿了崔浩出来作的借口?想阿爹前几天才义正辞言地拒了崔浩当面的求婚,这一时半会儿竟然又拿他出来挡北凉王的求亲。心里差一点笑出来。 然而又知道阿爹素来不看好崔浩,不敢在面上表现出来,便老老实实低着头,作着委屈的样子,轻轻说道:“从小到大,只有崔哥哥对我是最好的。宠着我让着我,护着我由着我。” 抬了抬眼,看秉淮一脸的不认同,便又说道:“而且我和崔哥哥在一起,总有话说。柳家的炎弟,卢家的绽弟都跟我亲切,可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们更像弟弟,像孩子,我自然而然就想着去照顾,能聊的话题也没有那么多。可是和崔哥哥一起说话就不一样,我想说什么他都能接,他想说什么我都能应。” 秉淮缓了缓表情,非常骄傲地说道:“崔浩少有才情,那些个氏族子弟自是比不上。我的女儿受我日日熏陶,无论见识还是才气,岂是别家平庸的小姐能比的?崔浩若是连你都敢不入眼,那他眼里也是没谁了!” 这一番话,也不知道是在夸琉璃还是在夸自己,说得阿原扑哧一笑。 然而秉淮心里并不乐意。他因着西高家当年牵涉皇族招来的灭门祸事,至今耿耿于怀,崔玦一心往高位上走,虽有八斗才情,更有夺云之志,哪一日真若招了祸事,必是满门遭殃。他有心想劝,崔玦未必会听。 琉璃如此喜欢崔浩,将来琉璃进了崔家的门,别的他不担心,只担心崔玦走得越高,心气越浮躁,若真有了满门的祸事,琉璃怎么可能是独逃的那个? 阿原自然知道秉淮是怎样想的,开口轻轻说道:“我看崔浩是个稳的,又一直钻研学问,并没有兄长那般求高的心。况且他和皇上情份自与别人不同,他除了性子清高些,可能说话会顶撞反驳皇上,皇上实在也没有什么可猜疑他的。且他行事沉稳,心里自有章程,决不是草率马虎之人,你若担心如此,未免小看了他。” 秉淮担心是不假。然而他自己也知道,自己再担心,跟北凉王已经放了话,收是收不回来了,且也不能反悔。如今也唯愿能时时点拔崔浩一二,叫他莫要学着了崔玦的功利之心。 且说宗明去崔府上传话,崔浩哪敢怠慢,立刻披了棉衣出门,不顾路上大雪便跟着宗明过来了。明明不知道是何事,问宗明也不晓得内里究竟,只知道北凉王乔装上门,想以幼子配自家小姐,让老爷左右为难。 崔浩听了,脸色立变。 北凉表面说是来递国书,来的不是北凉王也不是世子,上一次好歹来了一个幼子,这一次居然只派来了使者来。昨天在宫里,皇上还冷笑着说,北凉王越来越放肆了,想来是做了北凉王,觉得后背硬了。 却原来北凉王悄无声响地也来了都城么?居然还跑到琉璃家里去求结亲? 崔浩向来万事不放心间,唯有于琉璃,哪怕只是风吹草动,心里也是挂心不已。如今一听居然北凉王存了与高宅结亲的心思,一下子便着急了起来。牛车自是不能坐,直接跟宗明骑了马踏着大雪,就直奔高宅而去。 他自然是知道,以高家世叔对琉璃的疼爱,定不会舍得将琉璃远嫁到北凉去,有一百种法子,他一定会找一百零一种法子去回绝。然而北凉王不同常人,拒了便拒了,高家世叔本来也不怕得罪人。然而拒绝北凉王却不是得罪不得罪的问题,里面还牵扯到两国的关系。 北凉王如今是出不得面,最多只能授意使者与皇上面前去提,使者出面和北凉王出面自然不能同等效力。然而北凉王如果存了心,回头一封和亲的婚书递过来,如今的情势下,皇上不想与北凉王翻脸,只怕应的可能性更大。 这样一想,崔浩哪里能不着急? 跟着宗明一路去了高宅,到了门口,下了马,马便不管了,直奔院内。 秉淮已经在正堂里等着了,引慧将棉帘一打,崔浩便闯进去。 看见秉淮抬眼看着自己,急忙敛了气息,稳稳站好,对着秉淮彬彬行礼。 “听闻世叔着宗明叔去唤,小侄便骑马赶来了!世叔有话请吩咐!” 秉淮指了指对面的蒲团:“你坐下说话!” 崔浩恭恭敬敬道声是,然后走到薄团前,双膝一屈跪坐在上面。 秉淮便伸手提了茶壶,为崔浩面前的茶盏里添了一杯茶,缓缓说道:“你且尝尝这茶,看看煮得如何?” 崔浩心里虽急,却不敢面上露出来,耐着性子,稳稳地将茶盏端起来,送到嘴边,先在鼻端闻了闻,然后才轻轻啜了一小口。微微愣了一下。 秉淮便问道:“这茶如何?” 崔浩便说道:“侄儿只觉入口艰涩,入喉又生热意,然而些许回苦,这茶泡得急了些,茶香未出,茶意未到。” “你前几天到我面前来求婚事被我拒掉,正为此意。你既然知道了,当知道,无论做任何事,不能急在一时,如同煮茶,必要耐心烹煮,把准火候,火候到了,才会水到香出,火候不对,或苦或涩,不尽茶意。” 崔浩说道:“是侄儿性急。世叔教导的是。” 秉淮又道:“我素来视阿璃如我掌中明珠,本来也不急于说嫁,然而你年将十五,却是等不得了。你婶婶道我对你太过严苛,今日我只问你,若得阿璃,你将如何待她?” 第209章 又遇故人来(4) 崔浩从高宅一走,阿原拉琉璃笑意盈盈地从后堂出来。 琉璃脸上带着喜气,撒娇地蹭到秉淮面前叫了声“阿爹”。 她自然是心喜崔浩那句“若得阿璃,侄儿必待她如掌中砚,手中书,为父为兄为夫为友,珍而爱之!” 连一丝羞意都没有,脸上的喜意表现得如此明显,秉淮看了心里只觉发酸。想到底是女生外向,刚刚允了崔浩与琉璃的婚事,让他回去跟家里说,过了年着人上门来提亲,这女儿的心就偏到那边去了。 秉淮叹了口气,说道:“我本待要再为你寻看寻看,既然机缘注定了,我自不会强作恶人。只是叫这小子捡个好便宜!” 阿原看着秉淮最后几近咬牙切齿的劲头,扑哧一笑:“嫁给崔浩有什么不好,两咱们两家关系这样亲近,住得又不远,你想女儿了去那府里看也好,叫她回来看你也好,不都近便得很?你向来又喜欢与崔浩谈古论今,成了你自己的女婿,你喜他,他敬你,岂不是越谈越亲近?” 秉淮对妻子向来是无可奈何,妻子开心,自然也不会扫兴,他对崔家再有不满意的地方,然而今日为了推脱北凉王提出来的亲事,不得已拿了崔浩当挡箭牌,这亲事,不允也不成了。 勉强说道:“性子是有些清高,然而也是一个痴儿。” 自然也是满意崔浩说的那句话。 然而心里到底多少有些遗憾,板着脸对琉璃说道:“过了年,你们两个定了亲,便不能再像从前一样见面无避讳了,可知?” 琉璃看阿爹的样子,知道他心里是舍不得自己。面上笑着:“女儿知道。女儿谁也不见,就整天守着阿爹阿娘!” 秉淮便说道:“你阿娘守着你是真,你说守着你阿娘,却叫我相信?” 琉璃只笑,摇着秉淮的胳膊说道:“阿爹今日品茶被扰了兴致,女儿现在亲自煮茶给阿爹阿娘,咱们一边品茶一边赏雪去!” 聂阿姆听说老爷允了崔浩年后上门提亲,自然大为满意。她从前就中意崔浩,如今如了愿,高兴得一整天合不拢嘴,私底下对阿原说道:“阿璃从前不大学针线,只能做个简单物件,如今要说亲,是不是教她做两身衣裳,做做鞋?” 阿原自己于针线上不通。这些年秉淮身上的衣服从前是找裁缝,后来是聂阿姆上手。秉淮倒是不计较,只是说笑的时候也拿来调侃她一二。让她引为痛脚。 立刻说道:“简单的针线是该学一学,她比我稳,能沉下心来。你得了闲,好好教一教她。” 想着起码定亲的时候回赠一双鞋是应该的。崔夫人那边向来和气,虽然不会要求琉璃什么,然而亲手做出来的,崔夫人心里自然也喜欢,外人听着也算有面子。 聂阿姆得了话,立刻便放了手头所有的事情专心一致地教琉璃做针线。琉璃从前针线是学过的,不过是学着玩,偶尔也只是做个笔袋,缝个荷包,上面干干净净,刺花绣字是不可能的。 这一学,琉璃简直叫苦连天。叫她拿针线缝个简单的物件半个时辰还可,叫她一天都打发在缝衣做鞋上,先不说手上辛苦,光是盯着布就够她受了。好话求了聂阿姆半天,只是不管用。聂阿姆铁了心要她学些针线,毫不动摇,且还出言劝她。 “小姐,以后嫁了人,哪有做夫君的不用自家娘子做的针线的?你阿娘从前顾着乔家的生意,没有那个闲的心思倒也罢了,你如今有这个闲的时间,不学一学针线难道还等着裁缝上门让人笑话?以后嫁到崔家,上面有公婆看着,再说疼你喜欢你,做儿子连儿媳的一件衣服一双鞋都不能穿到身上,时间长了,心里能没有点想法?和气人家本来不好寻,终于寻了一个,知根知底又是关系亲近的,要闹到公婆不喜,可不是给人笑话?我是为小姐好,现在苦口婆心,你再不喜欢,好歹勉强学一学,哪怕将来公婆面前做做样子,背地里叫人做了,也是你有那番心不是?” 怕琉璃叫苦,又说道:“也不是叫你一天两天就要学成的。离崔府提亲还有一段日子,好歹做出一件像样的衣裳来,叫崔家阿郎看了心里也欢喜!” 聂阿姆是好心,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琉璃不好反驳,况且前面被聂阿姆点了一番,自觉自己对崔浩的好太过理所当然,有心弥补一二,于是只得硬着头皮拿起针线剪刀。 琉璃给了态度,聂阿姆十分高兴,说道:“我们家小姐,一等一地懂事,这是老爷从前舍不得轻易嫁,否则不知道有多少家的子弟上门来求亲呢!” 这一夸,夸得琉璃更不好逃懒。白天拿着剪刀,装模作样地又是剪又是裁地弄上一番,到了晚上,便央着掬心帮自己缝几针,不能做得太快,又不能缝得针脚太好,只怕聂阿姆看出来生气。 且说崔浩被秉淮允了亲事,从高宅一回去,便到父母面前,请父母出面到高宅去求婚事。 崔夫人自是喜欢琉璃,立刻满口笑着答应。这个儿子亲事让拒了一门又一门,她自然知道儿子心里装着琉璃,眼见着到了十五岁,几次想为他去求亲,总被他拦着,说是时机未到,如今居然主动央请,自然是十分高兴。 崔玦看了看崔浩,说道:“我与你母亲去高宅求亲不难,只是你知道你世叔素来懒入官场,如今迫于形势,接了官职,也是一副懒散模样。我与你母亲去,只怕他不敢应。” 崔浩便道:“一次不允,便多求几次。世叔视阿璃如宝,原也不可能轻易许嫁。只要我诚心相求,世叔总会被我诚心所动,开口许嫁。” 崔玦便点点头,说道:“你既然这样说,我便放了心。你世叔疼阿璃是真,你若非真心相求,他只怕不肯允你。必要试探再三,确定了你的心意才会允婚。” 崔玦和崔夫人带着崔浩,过了三天,虽然路上仍然积雪,仍旧冒雪出门去了高宅。 琉璃正在后院做针线,一边阿原在旁边看着,看她做得虽然心懒,针脚看着还算有模有样,比自己强了不知多少,心里满意地点点头。做得好与不好,崔夫人自不会强求,好歹有一个能做的态度才是最要紧的。 一听引慧报说崔浩一家到来。琉璃多少有些诧异,问阿原道:“阿爹前几天才说了,不让女儿与崔哥哥见面,他倒随着崔伯父崔伯母上门来了,不怕惹阿爹心里不快么?” 阿原笑道:“他不来,你阿爹才会不快。” 琉璃一听,奇怪地问道:“阿爹竟然也口是心非吗?” 阿原一下子笑了:“你到底年纪小,想事情还是不深。你阿爹嘴上允了婚,跟他过来求亲事,能一样么?历来婚事,多是男家找媒人上门求,几时见女方先放话允了婚事主动嫁女的?” 琉璃一下子恍然大悟。 崔浩这是找崔家伯伯伯母上门求亲来了。以后对外面说起来,这婚事是他们求来了,不是自家主动许的,才不会叫人将自家看低。 阿原看琉璃明白了,笑着说道:“浩儿性子是清高了些,年少有才,些许目中无人是有的。然而为人行事,倒是周全。” 见琉璃一边听一边笑咪咪,恍若夸了自己一般,深觉自己这个女儿养得脸皮着实是厚。哪有女孩儿家听到提婚事不害臊的? 将话锋一转,语气重了一分,说道:“只是小小年纪,太也自作主张了。只说从前你被柳家小姐坑了把,被叔孙恭掳走的事情,他倒瞒得好。才多大的年纪,人小鬼大,一肚子的心机城府!他对你好还则罢了,倘若敢对你不好,哼!” 琉璃听着,笑着眯着眼,说了一句:“崔哥哥才不会对我不好!” 阿原白了琉璃一眼,觉得这女儿何止是脸皮厚。 起身说道:“你崔家伯伯伯母来了,阿娘要去招待一番。你在这里好好地做针线,不要乱跑,可知道?” 明明是告诫琉璃不要私自与崔浩见面的意思。 琉璃笑着应。 阿原一边,针线迅速便交到了掬心手时。 掬心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小姐,这针线我帮你做原也不打紧,然而给阿郎做,你好歹上些心!” 琉璃便笑道:“我当然上心啊。布是我精心选的,线是我精心选的,样子是我精心裁的!” 掬心无可奈何道:“一会儿阿姆进来看见,你倒是如何开解自己?” 正说着话,听到外面脚步声响。 刚交到掬心手里的针线立刻被抢了回去,琉璃拿着手里的布料,一手捏着针,一边装模作样以假乱真地问掬心道:“掬心姐姐,你看我这针线这样走得可对?针脚这样大可好?” 掬心憋着笑,咳着一声,说道:“小姐做得已经很好。做了这半天,小姐不如歇一歇手指,缓解一下眼睛。” 两人这几天已经演了数遍,完全不用排练。 门口便听一声轻笑,崔浩的声音响起来:“阿璃亲自做针线,是给我做衣裳?” 第230章 又遇故人来(6) 掬心一看见崔浩,抿嘴一笑,见了礼,叫声“公子”,立刻知趣地退了。 屋里剩着琉璃,手里还捏着针线,完全没有防备地被崔浩迎头撞上。被崔浩调侃,随手将针线往旁边榻上一放,说道:“阿姆要我学学针线,这才刚刚开始缝。等做得了,谁能穿便是谁的。” 崔浩便走过来,笑着说道:“那我先试试,趁着还没做成,若是肥了大了,还能裁一裁改一改,若是瘦了小了,我就赶在你做出来之前清减清减。” 总之是要这衣服。 琉璃心里一热。从前再跟崔浩调侃逗乐,从来没有觉得他是如此体贴的人。顺手又将榻上的针线拿过来,捏着布料说道:“若是肥了,你就套棉衣外面穿,若是瘦了,就留到入了夏败身穿。” 崔浩听得眼睛一亮。从前琉璃嘴上从来不吃亏,要她说一句真心的话要多难有多难,如今开口,竟然是认了这衣服做给他的了? 脸上堆着笑意,人便坐了过来,挨着琉璃坐下,蒲团挨着蒲团,笑着问道:“为什么忽然想起做衣裳了?你向来不耐烦针线上的事情,做个笔袋都要好几天的工夫。” 言下之意却是心疼,一件衣裳和笔袋相比,于琉璃已是繁复的针线,她肯静着心坐下来缝这个,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琉璃低着头,一边拿了针在手,细细地缝起针脚,一边说道:“大雪寒天地,你为什么忽然想起来上门来?” 崔浩嘴角噙着笑,看着琉璃因低下头而露出来的黑润光泽的发顶,说道:“我过了年便十五了。趁着被官媒强婚强配前赶紧将自己打发出去,来问你阿爹的同意。” 琉璃便笑了笑,问道:“我阿爹若是不同意呢?” 崔浩也笑:“我正怕你阿爹不同意,所以才偷个闲过来找你。你阿爹平日里最疼你,好歹跟你阿爹面前说说我的好话。” 琉璃低着头,忍着笑,手里的针慢慢走着针脚,问道:“你都有什么好,倒是说出来叫我听听。我为你参谋一下,看看是不是我阿爹喜欢的好?” 崔浩便拉了声音“嗯”了一声,作着思考的样子,慢慢开口说道:“我知道你阿爹疼你的心,他若允了我,我决不越过他去叫你喜欢我多过他。这算不算一个好?” “听着的确是讨好我阿爹的说辞。还有吗?” “我知道你阿爹最疼你。他若允了我,我不叫事事愁心,如他一般待你疼你。这算不算一个好?” “这个听出来,不仅会讨好我的阿爹,还会讨好我。还有吗?” 崔浩又拿鼻子“嗯”着长声,然后说道:“他若允了我,以后若生了孩儿,先叫他姓高,再有了孩儿才姓崔,这样算不算?” 琉璃低着头,也拿鼻子“嗯”长声,然后说道:“我阿爹大概会骂你没正经。不过他心里定是极高兴听到这样的话。也算一个好。” 崔浩便问道:“我有了这三个好,你肯不肯到你阿爹跟前为我说说好话?” 琉璃抬起头来,看了崔浩一眼,说道:“我阿娘早已经不知道为你说了多少好话。连聂阿姆都一心偏着你,还不够吗?” 崔浩微微一笑,温柔看着琉璃说道:“她们就算心都偏给了你,仍然不是你。” 琉璃说得脸上一热,微微低了头,然而声音却清晰认真地说道:“她们就算心都偏给了你,也只有我一人在这里给你做衣裳!” 崔浩听得眼睛一亮,目光闪闪,脸上蕴开了温温笑意。 笑着说道:“阿璃,这衣裳你能不能赶得快一些,过了年就让我穿上身?” 琉璃闷声轻笑,说道:“你自家里做的衣裳比这个精致许多,你倒这么迫不及待,不怕你母亲生气?” 崔夫人针线上向来手巧,衣服做得精细。崔玦和崔浩父子的衣服多是她一手做的,很少假手外人。 崔浩看着琉璃走着针脚的手,笑道:“我想喜欢自家里的衣服,等不及穿上身,母亲有什么可生气的?她知道你给我做衣裳,肯定开心得很。不过大约更心疼你是真的。” 琉璃听了崔浩的话,低着头不抬,手里的针线也不停,嘴里出声开始赶人:“你偷偷过来,我阿爹肯定是知道的,你惹他真生了气,有百个好也不管用了。” 崔浩真是有些怕这位世叔。因知他的性情,可即是可,不可即是不可,不想给谁面子,向来是不给面子的。从前父亲在世叔面前几番试探,想结成亲家,世叔也只是避着话题不应。前一次当面拒了他,虽在他意料之中,但也没想到世叔那般直接。 被琉璃一说,崔浩知道自己确是不能久待,只好起身,一边对琉璃说道:“年前大约不能过来看你,若是想我了,可着人到府上递话去。” 他知道今日秉淮允了亲,订婚前不大能与琉璃见面了。 琉璃抬起头来,看了看秉淮,笑着说了一句:“那我便多陪陪阿爹阿娘也是好的,总不能叫你越过他们去。” 崔浩:“……” 不能说不许,也不能说愿意。 发现自己竟叫自己给打了脸。 琉璃看着崔浩的样子扑哧一笑:“再不走,我阿爹叫引慧姐姐过来喊人便不好了。” 崔浩只得走了。 掬心在廊下远远站着,见崔浩走了,才又回到屋里。笑着对琉璃说道:“刚才看聂阿姆满脸喜气,这婚事老爷必是当着崔老爷和夫人的面应了。” 琉璃笑着“嗯”了一声。手里的针线不停。 掬心坐在琉璃对面,伸过手来,说道:“难为小姐缝了这半天,阿姆又去了前院,这针线我来做吧。” 琉璃便没有给,笑着说道:“阿姆既然叫我认真做一件,我便认真做一件出来。免得叫她看了我偷懒心里不高兴。” 崔浩来之前,还百般要推托。崔浩不过坐了一会儿,这针线便不想换手了? 掬心抿着嘴笑了笑,说道:“小姐说的是。也不用太着急,仔细伤了眼睛。年前能做出来便是了。” 这一日,秉淮当着崔玦夫妇的面应了崔浩与琉璃的婚事。崔玦大喜,他素有与秉淮结亲之意,一来跟秉淮兄弟情深,二来他素来敬秉淮的才情,三来他知道秉淮虽不肯高就,然而皇上对他多有倚重。 秉淮因着皇上求亲遭拒,不好做得太高调,只让崔玦过了年再找媒人上门。 崔玦自是欢喜地应了。约了正月里遣媒人来说定亲事。又坐了一会儿,才带着夫人儿子上马车走了。 琉璃和崔浩的婚事一定,高宅里最欢喜的是聂阿姆。阿原因知道秉淮的心结,心里虽然满意,面上并不表现得太明显。琉璃安安静静地在后院做衣裳,倒比从前能沉下心来,也不诉苦,更不偷懒,倒让聂阿姆意外地惊喜。 腊月底,还有几天过新年的时候,元韬受了风寒。他向来体格强壮,刀枪尚且难入,从小到大几乎没有生过病,这一病倒是来势汹汹,高烧不退,说起了胡话。倒让朝堂上忧心忡忡起来,生怕元韬这一病不好,毕竟他还没有子嗣。 最后宫里传出话来,宣当初国师祈福持灯的四女进宫为皇上祈福。琉璃听到宣召时,急忙换了衣服,上了宫里派来接人的马车。进了宫,直接被引到国师居信的宫中,国师已经准备好了法事,只待四女就位。 在这里琉璃见到了天师宫前跪拜行礼,口诵经文的赫连夫人。 这位赫连夫人,正是元韬所纳的赫连姐妹中姐姐,一入宫便被封了夫人,先她进宫的贺椒房和舒椒房,也同时被封了夫人。 琉璃看这样赫连夫人,长相并不见得多出众,然而通身的高贵气度,一见便与众不同。身子站起或跪拜,姿势沉稳端庄,心无旁骛,如若在无人之境一般。 她似乎一心在参拜祈福上,对周边来往的人等并不注意,也不受丝毫影响。 琉璃只是看了两眼,便依着寇天师的吩咐站好排位,如前次一样持好明灯,与另三女按照天师的吩咐走位换步。寇天师在中间持木剑或拜或起地作法。 琉璃本心里,对神灵并不信奉。然而元韬对她素来照顾疼爱,心中虽无神灵,却一心盼元韬病好,认真虔诚地持灯走位,丝毫不乱。 不知道是祈福真的志了作用,还是赫连夫人的诚心动了上天。寇天师连着做了天法事,赫连夫人连着跪拜三天后,元韬的高烧开始消退,人也精神了起来。琉璃被传到元韬榻前去看望的时候,元韬极有精神,还跟琉璃说笑了一会儿。 腊月的最后一天,元韬一场大病除尽,神清气爽。 琉璃虽被耽搁了几天,然而衣裳却赶在过年之前完成了。 正月初一,新年第一天,琉璃拿着做好的衣裳,想着崔浩可能会上门拜年的时候,宗明却带回了外面的战报。 “赫连定昨夜突袭西秦,大败秦军,秦国主乞伏暮末穷途末路,出城投降。秦国都城被赫连定侵占。皇上大怒,已于昨夜点兵,带了崔家阿郎和叔孙恭先往秦国都城去了。” 第231章 平地波澜起(1) 元韬的突然出征,崔浩连告别的机会都没有。不仅如此,元韬大怒而出兵,半路上又传来旨意,要崔玦与秉淮分别去往长安和统万,协助理城,直到擒下赫连定。这一去少则二三月,多则五六月,原本崔高两府打算寻媒人定下婚事的事情便被耽搁了下来。 聂阿姆听说之后,不免有些担忧地对阿原抱怨道:“那赫连军也是可恶。原本已是强弩之末,只管守在一域,做几年太平皇帝便是了,定要招惹是非,闹得大家不得安宁。那秦国也是太弱了些,他一攻,那边便降了么?堂堂国主,就这样做了阶下囚,也不怕叫人耻笑!一个蛮勇,一个羸弱,连累得阿璃的婚事都被耽搁了。” 阿原听到聂阿姆前面说国事,最后急转竟然转到自家女儿婚事上来,不由得失笑起来。想聂阿姆疼阿璃已经疼到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不如琉璃婚事大的份上了。 琉璃虽然因着崔浩随征走得突然,然而想到战事紧急。赫连定真下了秦国,有了立足之地,气焰嚣张起来,后面不免又要战事迭起。想来,历来击敌,必要赶尽杀绝,原来原因是在这里。设若当时追击得紧一些,将赫连定一举拿下了,便没了后面的这些事情。 琉璃心里对崔浩是担心的。上一次元韬抗敌,坐骑受伤,被扔下马,敌人团团围了,不是他勇猛过人,下面又救得急,真不知道会出什么事情,饶是如此还被敌人伤了手掌。 当时崔浩便在元韬身侧,他一介文人,武力值不比一个寻常士兵,战场凶险,要万分当心才好。 琉璃坐在蒲团上,手里握着给崔浩做好的衣裳不语。 掬心端着茶汤进来,看琉璃的样子,笑了笑,说道:“小姐不必担心公子。他身边自有侍卫护着,皇上既叫他去了,还能由着他被人伤不成?” 琉璃说道:“我没去过战场,不知道是什么样子的状况。只是想着战场混乱,敌我混杂的,再有侍卫护着,人一乱,又哪里顾得上?” 掬心笑道:“公子随皇上出征数次,哪一次不是平安无恙毫发无损地?只是小姐这样担心,公子知道了,心里肯定是开心的。” 琉璃说道:“我再担心,也出不得力,只能坐在家里听消息罢了!” 聂阿姆这时正跟阿原说道:“原本跟在皇上身边,该是最安全的。然而夫人知道,咱们这个皇上,向来是个好武善战的,打仗都是冲在最前头,连那些带兵的大将军都越不过去。崔家阿郎跟在他身边,才是最危险的。” 阿原笑道:“皇上善战,可也不是蛮战。他再好武,也决计不会为了一时热血置崔浩的安危于不顾。阿姆别担心了。安安静静等消息便是了。这话,莫要跟阿璃说。” 聂阿姆说道:“哪敢跟她说。从前只说她没心没肺,现在想一想,原也是好事,至少不用担心受惊地。自从上次点醒了她,我瞧着倒是崔家阿郎上了心。要知道那个叫赫连定的惹出这个事故来,我才不肯嘴欠地去点阿璃。” 琉璃在家闭了三日,宫里便来人到高宅传话,说赫连夫人请她进宫一叙。 阿原万分诧异地想,那赫连夫人与琉璃应该不曾谋面,为什么忽然要请阿璃进宫说话?若是贺夫人舒夫人相请还有情可原。这赫连夫人相请,多少让人心里奇怪。 然而话传来了,自然不能不去。 聂阿姆一边帮琉璃换衣服,琉璃一边对阿原说道:“上次进宫为皇上祈福时,赫连夫人也在天师宫跪拜祈福,我看她求心甚诚,对皇上很是用心。” 阿原眉头微皱,对琉璃说道:“她们两姐妹,进宫时间并不长,赫连昌一个废王,如今被安置在宫中,他的弟弟赫连定拔起战事,一心要光复夏国,赫连二位夫人身为夏国落难公主,你觉得她们对夏国的感情深些,还是对魏朝的感情深?” 琉璃一愣。忽然明白了阿原的意思。 两位赫连夫人说是嫁给皇上,其实是变相的和亲,还是被俘的情况下没有任何选择权地被和亲地。这个时候,皇上出兵去征夏,皇宫里赫连家的兄妹俱在,若是有什么动作…… 阿原一看琉璃的表情,就知道她想深了,说道:“如今都城里并没有赫连家的势力,他们即使有心思,也翻不起风浪。况且皇宫里面,还有太妃、舒夫人和贺夫人,她们的家族都在都城,赫连兄妹不敢做大动作。只是这个节骨眼上,赫连夫人召你进宫,又不得不防。” 琉璃立刻说道:“我晓得了。阿娘放心。即使她有心思,我也不会叫她利用了。” 聂阿姆担心地说道:“叫我说,找个托辞推了不是好?那皇宫里再说侍卫宫女遍布,那赫连昌听说也是个骁勇之人,还常和皇上去骑猎,勇猛之风,并不逊色。” 琉璃笑着说道:“我不过是个不谙世事,凡事不知的闺中女子,从小就知道贪玩,被逼着才念几页书,她即使有心思,我能帮她做什么?阿姆不要担心。她好歹是宫里的夫人,宫中即见传,我若不到,岂不叫人传我张狂,以后皇上回来,也有她们的话题到皇上面前嚼。我可不会给她们这个机会,平白给崔哥哥找麻烦。” 阿原笑骂道:“你倒不害臊,整日里崔哥哥地挂在嘴上,小心你阿爹听到生气,你看还嫁不嫁得崔浩!” 琉璃只笑。一时间打扮好了,依旧素净地一身,被聂阿姆捂个暖暖和和,带着掬心上了宫里派来的牛车。 宫里的牛车,自是宽敞舒适,又十分闭风暖和。身子下面不知道铺的是什么,软软绵绵,坐了一会儿,便觉得暖意从下面透上来,十分地舒服。 因着车旁跟着宫人,琉璃不好大声说话,悄悄便跟掬心说道:“果真宫里的东西不一样么,这么暖和的车,连崔哥哥的牛车都没有这个舒服。咱们家的牛车也没有这样暖和。” 掬心听得直想笑,想着琉璃无聊,去宫里又有一段路走,一时起了玩心,将手伸到身下,层层掀起下面铺的锦褥,看看下面到底有什么,层层掀开去,很快看到了一层一层铺的不知道什么毛皮,不像狐狸毛,也不是兔毛。颜色浅褐,也并不好看。 琉璃好奇地过来摸。她自家里狐裘不缺,都是上好的皮料,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皮毛,铺在身下这样暖和,这毛皮到底是什么? 看到那毛皮,掬心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手一紧,握信那一片皮毛,低声喊一声:“小姐!” 声音里明显带了慌张之意。 琉璃抬头看掬心,掬心咬着嘴唇,生怕自己喊出来。琉璃一愣,意识到定是事情有什么不对,下意识伸手将掬心的按住,重重按了按。 掬心定了一下神,轻轻拿手指头在琉璃手里写了两个字。 琉璃大吃一惊,拿眼质询地看着掬心。掬心肯定又凝重地点点头。 琉璃深吸一口气,慢慢地让气息静下来,手紧紧按着掬心的手。过了一会儿,再深吸了一口气,开口扬声说道:“内侍官大人!” 第232章 平地波澜起(2) 琉璃一声脆喊,牛车停了下来,外面内侍官问道:“高家小姐可有什么吩咐?” 车帘一掀,琉璃明丽的脸露出来,眉头微颦,声音微重,说道:“真是失礼得很,然而不知是今天天太冷上车之前着了风还是怎么地,我的侍女头疼得厉害,宫里夫人等着,本来不想麻烦内侍官大人,可是我看她的样子实在是难受,万一真是着了风寒,进了宫里着了夫人便是我的罪过。内侍官大人看看能不能找人送她回府去?” 内侍官顺着琉璃掀开的帘子看进去,掬心脸色发白,靠着车厢壁,紧紧握着琉璃的一只手,强自忍着,然而眼中带着泪影,明明看着难受至极的样子。 人成了这样,内侍官再坚持带人进宫,真如琉璃所说,是个风寒,那可是要传染的,可不是闹着玩的。且看掬心的杰子,铁心心肠才会为难她坚持着。 琉璃对内侍官歉意说道:“出门的时候并未觉得她不舒服,否则便不会让她跟出来,半路给大人添麻烦。若是去寻常之处,便也让她坚持坚持,然而宫里却不是寻常之地,万一着了贵人不适,我落罪不说,还要连累大人。实在是抱歉得很。” 内侍官知道琉璃所说不假。然而出来的时候也只这一驾牛车,自己骑着马,带着一个赶车的,哪里有多的人手再送掬心回去? 一下子便为难了。 琉璃一看内侍官为难的样子,立刻说道:“我知道是为难内侍官大人。这个时候返回去,又要费些时辰,倒显得我托大让夫人空空等着。内侍官大人看看能不能这样?前面不远便到了东城门,能不能将我的侍女放下来,托了城门口的守门兵士送我的侍女回去?” 内侍官一听,实在也别无他法。高家素来是皇上看重的,托守门兵士送送家里的侍女也不是不能。 于是说道:“小姐说的可行。实在是我疏忽,出来时人手未带足。” 琉璃立刻感激说道:“倒是我考虑得不周,出门时应该问侍女一声才是。内侍官大人如此照顾,已是感激不尽。” 放下车帘,牛马又缓缓前行。 掬心握着琉璃的手,只是焦急摇头,想开口却又不敢。 琉璃握着掬心的手,温声安慰道:“你不必担心或自责。出门的时候,我该问你一句才是。我只是去趟宫里,从前也是去的,太妃和各位夫人俱都和气,即使没有侍女带在身边,也不会怪我失礼。你回去好好将养一下,务必多喝些热姜汤发发汗!” 手里一物换到掬心手里,将她的手紧紧合了合,拍了拍,才抽回了手。 前面城门很快到了。 内侍官亲自去跟守门的兵士说。宫里出来的内侍官,守门的兵士哪里敢不给面子?何况高家在都城如今也有些名气。 琉璃亲自送了掬心出来,内侍官扶着,守门的兵士接着,琉璃亲自又一再道谢。她人美音甜,话说得婉转又有礼,守门兵士连连称说谢不敢当,一定将人送到高宅门口。 琉璃安置好了掬心,才放心地上了牛车,车帘一放,牛车继续前行。进了内城门,距皇宫还有很长一段路程。琉璃靠着车厢壁,坐了一会儿,忽然觉得眼皮发沉,有些乏困,强坐了一会儿,竟然头一栽,睡了过去。 赶车的车夫听到里面人翻倒的声音,便对那内侍官说道:“将军,高家小姐睡过去了。” 那被叫做将军的点点头,说道:“进胡同吧!” 那车夫便将牛绳一拉,牛便在前面拐进了一个胡同。里面却是一户人家,原还闭着门,等牛车到跟前的时候,门吱呀一声打开,里面出来一个粗壮魁梧的妇人。 内侍官说道:“已经睡过去了,将人抱出来罢。” 那妇人一听,点点头,掀开车帘,从里面将琉璃兜身一抱,抱了出来。那将军推着门,妇人先抱着琉璃进去,他便跟着进了门。临进去前对车夫道:“将这车收拾干净,不要留了线索!” 车夫应了一声,那将军便进去了。 琉璃再醒来,却是身处陌生之地。 琉璃躺着,屋里也并不暗,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但外面太阳应该是在的。 这屋子不大,看起来并不起眼,一应家具简单而朴实,些许的陈旧,然而收拾得干净利落。窗边下面的炭盆里烧着炭,屋里并不冷。 身上衣服已经换过,是普通人家里的棉布粗衣。衣服却是干净,还有淡淡的薰过的香气。 琉璃动了动身子,想坐起来,还没有动,门“吱呀”一声轻响,被轻轻推开。一个粗壮的妇人捧着茶盘进来,身后的门又被外面的人轻轻关上。 妇人走到床前,先将茶盘放在床侧的矮几上,然后对琉璃恭敬道:“小姐醒来,请起来漱漱口吃些东西吧。” 妇人表情看着严厉,然而说话的时候表情蕴开,带了温和之意。 琉璃乖巧地坐起来,对着妇人笑了笑,俏声说道:“有劳婶婶了!” 那妇人大约没想到琉璃如此乖巧,愣了一下,继而笑道:“小姐睡的时辰不短,想来早该饿了。” 琉璃一边将腿往床下放,一边笑道:“还真有些饿了。想来睡的时间是不短。” 那妇人殷勤地蹲身过来给琉璃穿鞋,琉璃看到这个妇人宽硕的肩膀。这妇人似乎并未穿太多衣服,目测最多里面只是一层夹衣,她人是宽大了些,然而看着壮实,肌肉很紧的样子。 妇人穿鞋的动作熟练又轻巧。那鞋却是拿毛皮的套鞋,入脚十分柔软又暖和。 琉璃便笑道:“这鞋子真舒服。我素来怕冷,这鞋上了脚,觉得甚是暖和。” 妇人笑了笑,已经起了身,说道:“小姐喜欢就好。” 琉璃听妇人的语气,好奇地问道:“这鞋子是婶婶做得么?婶婶的手真巧。” 妇人抿嘴笑了笑:“闲来无事,做了几双。样子不是顶好看,胜在舒服暖和。” 妇人说着,先去窗边水盆处仔细净了手,再回来,将矮风上的茶汤捧给琉璃:“小姐先喝几口茶汤暖暖胃。稍后我给小姐端饭菜上来。” 琉璃笑着道谢:“谢谢婶婶如此细心体贴!” 接过茶汤,放在嘴边抿了一口。这茶汤温热正好,里面似乎放了些许奶,有淡淡的苦,淡淡的甜,倒是十分好喝。茶盏不大,琉璃干脆喝了个光。完了,对妇人有些腼腆地笑道,“这茶汤十分好喝,婶婶不要怪我贪嘴。” 妇人看着琉璃,眼神越发温和,笑道:“小姐这是饿了。不急,我这就去给小姐端饭菜来!小姐先下地来洗洗手,净净脸吧!” 琉璃应了一声。下了地。走到窗边的水盆架前,妇人先已经过来,将盆中水倒在旁边一个桶里,提了旁边的一个烧水的壶,重新往盆里续了水。用手试了试,笑道:“温的,小姐洗罢。” 琉璃便伸手将手脸细细地洗了一番,妇人递着棉帕子,等琉璃擦干净,妇人又递了脂粉过来,琉璃便接过来,往脸上手上细细擦了一遍。这脂粉十分好闻,带着茶花的香味,擦到脸上手上,细腻柔和,并不油腻。琉璃擦完了,特意将手放到鼻子底下细细闻了一番,孩子一样。 妇人笑着说道:“小姐请坐到妆镜前,我为小姐梳头发。” 琉璃便“哎”一声,乖巧地往镜前的椅子上一坐。 她向来少加饰物,因着阿原和聂阿姆都是偏爱素净的人,阿原又不想养她骄奢之气,因此身上素来都是简简单单的饰物。 妇人大约知道她的所好,非常熟练地为她做了两个发环,拿一根素净的梅花白玉簪子插了,下面有头发散在肩后。她天生得肤白肌嫩,寻寻常常的发饰倒衬得人清雅亮丽。 妇人笑着看了看镜中的琉璃,温和地说道:“小姐在这里稍等片刻,我去为小姐端饭菜来。” 琉璃应了一声,看着妇人推门出去,后面一只胳膊随手便将门关了。 第233章 平地波澜起(3) 妇人端来的饭菜很是可口,琉璃大约是睡的时间太久,肚子也确实饿了,便没有客气。虽然吃了不少,然而吃得文文雅雅,一举筷一抬碗都分外有礼有节。 妇人在旁边看得眼神越发柔和,笑着说道:“一会儿还有一碗汤。” 琉璃对着妇人感激地一笑,将口的菜细细嚼了,慢慢咽了,才说道:“谢谢婶婶。婶婶对我真好。” 说着话,眼中多了些许泪影,然而脸上笑着,并不失礼。 她从醒来到刚才,一直表现得乖巧又知礼的样子,却是第一次露出脆弱的情绪来。 妇人看得在心里叹了口气,温声说道:“在这里不会有谁为难你,你且放宽心。想要什么只管和我说。” 琉璃这才轻声说道:“只是不会放我走是么?” 妇人顿了一顿,柔声说道:“只要你听话,像这样乖乖地,很快就能见到你的爹娘。没有人会为难你!” 琉璃不解地问道:“可是为什么要把我关在这里呢?” 她更想问究竟是谁把她关在这里的,然而知道妇人不会回答。妇人说只要她乖,很快就能见她的爹娘,所以对方并没有害她的意思,只是想迫她做什么事情吗? 在马车里,掬心看到车里下面铺的毛皮时,在她手心里写了两个字“北凉”。她当时一惊。然而那不是问掬心因何判断的时候,她选择相信掬心,一个是因为掬心是崔浩派到她身边的,崔浩不会派一个无缘无故的人在她身边伺候。二个是因为和掬心相处的这么长时间下来,她对掬心十分信服。 如果这牛车是北凉派来的,假传了宫里赫连夫人的口旨,胆子未免太大了,绝不是寻常人能做得出来的。 琉璃唯一能想到的与北凉的交集是北凉王上门求亲被拒。那个北凉王不会因为被拒而不肯善罢甘休,所以来了这么一出吧?趁着皇上不在都城,居然敢做出这样的事情? 若真是北凉王派人劫了自己来,就为让自己嫁给他的儿子?他费这般周章又能得到什么好处?他求到皇上面前,岂不是更便利? 而眼前的这个妇人,她明显不是北凉人,她更像汉人,而且像高贵人家出来的汉族女子,她称她“小姐”,却不自称“奴婢”,她站的姿态,走路的仪态,说话的神态,甚至她笑起来温和娴静的样子,都让她不由自主想起小时候见到的阿姆。这个妇人,看她的眼神,眼里透出来的淡淡忧伤和失落,看她时的温和和柔意,都像极了聂阿姆。不同的是,聂阿姆这些年操劳,身子粗壮了,脸上显得老了,而这个妇人,身段虽然微微发福,依然有窈窕的底子,头发虽然见了华色,面容依旧光洁细滑。她这个年纪,比阿娘保养得还好,不是刻意穿的这一身粗布灰衣,挽在脑后的寻常妇人髻子,琉璃几乎不会想她已是个半老妇人。 琉璃一边想着心事,一边默默喝了妇人端来的汤。这汤是拿莲藕和猪脚做的,入口的时候,有些吃惊地看了看妇人,轻声说道:“婶婶做的汤,和我阿姆做的汤,竟然是一个味道。” 妇人慈爱地看了看琉璃,轻声说道:“小姐喜欢喝,这碗汤就喝了吧。因怕小姐吃不惯这里的食物,才特地做了这碗出来。” 琉璃便对妇人甜甜地笑了笑:“谢谢婶婶。” 心里想道,怕她吃不惯这里的食物的意思是,这里面的确实不是汉人或魏朝人吗?或者她已经不在魏朝的地盘上? 然而想想这屋子里的布置,又觉得不像。当初一知道上了当,立刻便让掬心下了车,牛车当时往内城走,掬心只要跟守城的士兵说了事情的真相,又有那个信物,那些士兵即使当时不信,也不敢怠慢,至今半个时辰内,都城内便开始找人了,这些人若想带自己出城,哪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琉璃想到此,心里稍安。果然乖乖地喝完了一碗汤。 那妇人看得脸上也十分欢喜,笑道:“这是真饿了。看你这吃饭的样子,让我想到了我的女儿,跟你一样的懂事乖巧。” 语气中带着淡淡的忧伤。 琉璃立刻想知了那日听到的聂阿姆曾经失过一个孩子的事情。 笑着对妇人说道:“婶婶喜欢我,就把我当婶婶的女儿好了,我好喜欢婶婶做的菜。” 妇人一脸温和地说道:“你喜欢,这两日我都为你做着。” 一边说着,一边起身来收拾碗筷。 琉璃已经注意到,这妇人的双手白皙光洁,保养得也极好,分明不像常做这些务事的。然而妇人做起来如此自然,又全然像做惯的一般。 妇人注意到琉璃的眼神,笑了笑,说道:“从前养尊处优,然而太闲着,总是会胡思乱想,做惯了事情,倒觉得有些依托,未尝不是好事。” 琉璃更是好奇。从前养尊处优,是怎样的养尊处优,后来会胡思乱思,因何而胡思乱想?她是在说,她的生活突然有了很大的变故么? 一边想着,一边非常自觉地伸手帮妇人收拾碗筷。 妇人立刻摇头说道:“你可不需要做这些。做姑娘的时候,尽量地娇惯自己一些,也不是什么坏事情。嫁了人便要学着去伺候人,那时候才是真正地辛苦,现在不妨让自己享受些,能不做的事情尽量不去做了。” 琉璃听到妇人提起“嫁人”二字,心里大惊。平白地跟她提嫁人,是随便提的么?果真是北凉王想逼婚所以派人劫了她吗?既然劫了她,为什么不出来与她相见?也不对她相逼?反而如此这般地找了这样一个妇人,百般柔和地对她? 琉璃低垂着眼睛,轻声说道:“我过年才十三岁,我阿爹才不会舍得我这样早嫁人。一定要留到我不能留的时候。” 妇人便轻轻说道:“你有一个疼你的阿爹阿娘,是上天给的好福气。你阿爹阿娘又给了你一副聪明的好心肠,是你阿爹阿娘的福气。你这般好,上天必会善待你的!” 琉璃抬起头来,轻轻笑道:“谢谢婶婶!你人真好!” 妇人脸色有些尴尬,愣了一下,苦笑道:“你心地善良,只见人的好不见人的坏,才觉得我好。” 碗筷已经收拾到托盘里,将要端走的时候,又对琉璃说道,“你在这房间里尽可自由些,然而却不能出了这房间。我只能陪小姐到这里了,晚上我还会给小姐送饭来。” 琉璃才知道,这原来是中午了。想来自己从失踪到现在,大约一个整天已经过去了。 屋里只剩了她一个,多少有些心慌,便问道:“我若想要什么东西,怎么才能找婶婶来?” 妇人轻声说道:“你想要什么只需对着外面说出来,或者是我,或者是别人,总会给你寻来的。” 琉璃于是又问道:“我若是想找婶婶说说话呢?” 妇人轻轻摇了摇头:“小姐晚饭的时候就会见到我。” 琉璃脸上露出恋恋不舍的表情,有些撒娇地委屈说道:“我从前从来没有试过身边没有人说话的日子。” 妇人脸上有些不忍,然而还是摇了摇头,说道:“这是为你好,你乖乖的,不会有人为难你,可记住了?” 叮嘱孩子一般的语气。 琉璃于是点了点头。 妇人安抚又柔和地看了琉璃一眼,才端着托盘走了。 第234章 平地波澜起(4) 琉璃自己呆在这个不大的房间里,心里其实是慌乱的。 琉璃知道自己涉世未深,许多事情不是自己能想透的。 这个时候,她知道,最起码,自己能做的,就是尽量照顾好自己,她总不要在终于能见到爹娘的时候是一副憔悴模样,叫阿爹阿娘看着心疼。 然而心里到底没有底。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不知道外面情况如何,不知道过了一整天后,阿娘心里是如何着急地,更不知道外面除了自家亲人,是不是还有人在尽心找她。毕竟阿爹不在都城,崔伯伯和崔玦也不在都城,皇上也不在都城。她所能有的依仗,都不在都城。 她默默地坐床边,有一刻鼻子发涩,涌上来的感觉是想哭。然而她确乎又不敢放声,不知道外面守的是什么人,是不是和那个婶婶一样温和。 她捻着酸酸的泪,在眼眶里打了数转,到底也没有掉下来。 坐了一时,她终于鼓起勇气,走到门口,离着有几步远的时候,怯生生开口,问道:“外面有人在吗?我想喝水!” 外面没有人应声,但很快响起了脚步声,从门口远走而去,那脚步声虽然刻意提着放轻,然而听着依然沉重,是个男人无疑了,且听着应该是个粗重男人。 琉璃不知道外面还有没有第二个人,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到底没有再前走一步。她想自己到底还是胆怯的,不敢做出冲动的举止。 然而过了一会儿,她等来的不是茶水,却是明目张胆的拍门声。那拍门声不是拍在她面前的门上,而是更外面的门。 伴着敲门声,还有男人粗鲁的扬喝:“开门!开门!” 那敲门声听起来如此清晰,那扬喝声如在耳边。甚至门外数声脚步在门外列阵的声音仿佛都能听到。 琉璃隐约猜到,这是个不大的院子,比她家的院子还要小。这声音,是终于有人来找她了吗? 琉璃正想着,门猛地被一推,进来一个男人,这男人,看着有些面熟,正是假传赫连夫人旨意召她入宫说话的那位内侍官大人。 这位内侍官此刻看起来有些不客气:“为小姐性命着想,小姐还请安静一些!” 手里拿着一把短柄尖刀。 因着秉淮开了兵课的缘故,家里常人爱武的年轻子弟上门讨教,人多的时候,也常在一起讨教武功。这尖刀琉璃是见过的,说是北凉人常用的剔肉尖刀。 心里一沉,不由想道,掬心说的果然没错,原来真是北凉人劫了她。 那人看琉璃颇有些忌惮地看着他手里的尖刀,说道:“我并不想伤着小姐,只是小姐若是不识趣地乱嚷乱喊弄出动静来,我也没有别的办法。” 琉璃轻声说道:“我不喊!” 退了退身子,默默坐到床边去。离这人远远地,不欲他接近的样子。 那人看琉璃如此胆怯,也没有再迫近,只是靠着桌子一站,一边警惕着外面,一边监察着琉璃的举动。 外面传来妇人淡然平静的声音,然后“吱呀”一声,门开的声音。 琉璃心里一紧,下意识看了一眼桌旁站立的那人。 外面传来一个熟悉的男子的声音:“我是皇宫中殿前侍卫,因宫中走失了宫女,特来搜拿。这位妇人请让一让,让我的人进去搜一搜。” 那妇人淡淡的声音说道:“原来是殿前侍卫大人,失礼了。侍卫大人既然有令在身,想搜妇人自不会阻拦,然而院狭屋小,里面俱备姚氏遗物,大人搜时还请谨慎当心些。” 外面李盖似乎怔了一下,讶然说道:“面前的莫非是梁太后?不知梁皇上居住于此,是我失礼!” 琉璃心里大惊地想道,梁皇后?梁太后莫非说的是夏国被俘的赫连昌名义上的母后,前夏国国主赦连勃勃的皇后? 皇上对赫连一族礼遇有加,恩待甚厚,为什么梁太后却屈居这平民小院? 听外面妇人淡淡地答道:“什么梁太后不太后,我不过姚氏一泛泛后人,家国已灭,安敢以太后自称?如今这小院平静度日,虽不为人知,却也惬意舒适。侍卫大人且请进来罢!” 很快李盖的声音答道:“不敢惊扰太后。不慎前来打扰已是失礼。我这便带人退走,不教扰了太后清静!” 一时间脚步哗然,远远走去。 琉璃的心沉了沉,心里苦笑道,她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北凉的人劫她,梁国的太后掩护。这两拔人是怎么搅到一起的? 外面的兵士去了,桌旁站的那人不言不语,抬脚出去,将门顺手一关。 过了不多时,那妇人亲自端了茶水进来。 琉璃一见,连忙起身:“不敢有劳太后为我端茶。方才不知道太后的身份,竟然要太后为我端饭收拾碗筷。” 妇人看了看琉璃,温声说道:“你还叫我婶婶吧。我甚是爱听。太后并不是我喜欢的身份,我骨子里,不过是姚家的女儿罢了。” 话是如此说,身份却摆在那里,琉璃如何敢托大。上前接了妇人手里的茶托,说道:“婶婶如此对我,是折杀我了。” 妇人见琉璃坚持,便将茶托交给她接了。 琉璃很是奇怪地想道,她自己明明说她是姚家的女儿,为什么世人都叫她梁太后?她不喜欢太后的身份,是因为那个梁字不是她喜欢的吗? 妇人大约知道琉璃的疑惑,却也不解释,只是说道:“我知你是个好孩子,留人在此,也有不得已的苦衷。然而我并不欲害你,你只管安心在这里呆上两日,没有人会伤你性命。” 琉璃答道:“我知道了,婶婶。” 妇人看着琉璃,眼里带着一丝感伤。看着琉璃端茶喝水,忽然说道:“这个世道,对女子本来便不公平。只是路到了面前,总要往下走才能看到以后。” 琉璃愣了一下,抬头看着妇人。 妇人却不再多说,站起身来,说道:“你想要什么,只管吩咐外面便是了。他们不会伤害你。” 琉璃便知道,外面果然是两个人了。这院子小,再多一个人,刚刚李盖不用进来,便会觉察到了。这地方,正如妇人说的,院狭屋小,似乎一切都一目了然,藏着一两个人,倒不容易叫人疑心。然而再多一个人的话,便说不定了。 琉璃心里有丝失落,觉得李盖居然就这样与自己失之交臂,明明他只要进来瞧一眼就能看到自己,居然过门而不入,就那样带人走了。他碍于梁太后的身份,这次错过了自己,不会再有找到自己的可能了吧?他们肯定不会任自己在这里呆太长时间。 琉璃想的时候,心里有些紧张。妇人刚才那句没头没脑的话多少还是吓到了她。她说世道对女子不公平,是在说她的命运再往下走对她不公平吗?可是妇人依然叫她认命,不要轻生,让她好好地走下去。是说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令她难以接受吗? 琉璃本能地想到北凉王提起的亲事。她一心里只想过嫁给崔浩,从来没有想过会嫁另外的哪个谁。如果真要嫁给北凉王的幼子,一个完全陌生而她又不会喜欢的男人,自己怎么办? 第235章 平地波澜起(5) 琉璃在屋里坐到不知什么时候,忽然听到外面又有马喧车响的声音。来者声势似乎颇大,像有数马而来的样子。 琉璃本能地想,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梁太后在居住在此处,然而这院子狭小,想来是寻常民居,寻常之地,有数马前来,似乎有些不寻常。 正寻思着,听到门外有人高声唱喝:“先帝夫人慕容氏前来拜见梁太后。” 琉璃立刻明白了,李盖回去,定是跟宫里说了见到梁太后的事情。皇上待赫连一族甚厚,梁太后贵后夏国先帝的皇后,自然没有听闻不见的道理。慕容夫人前来,怕是太妃的意思。 只听吱呀门声,梁太后平静的声音响起:“妇人姚氏,早已脱去了旧日身份,得贵人前来相见,实在不敢当。” 慕容夫人清朗的笑声便响起:“太后说哪里话来?皇上素敬文桓帝(姚氏之父姚兴谥号),当日赫连皇族来魏的路上下面人不知太后身份,慢待了太后。今日太妃得了信,特着我前来拜见,邀太后移驾宫中一叙。” 梁太后说道:“哪里是慢待,是我求了押解的将军放我离去,我能得自由,甚是感激。如今我不过一凡凡妇人,哪里当得起贵人纡尊来邀。” 慕容夫人笑道:“太后这般谦虚,才是让我心内不安。太后不肯认从前的身份便不认,文桓帝本来也是皇上素敬之人,太后贵为文桓帝的公主,也不允太妃与我慢待。今我诚心来邀,非是来扰太后清静,实是出于敬仰之心,太后莫要推辞!我特意备了云母牛车,还请太后移驾登车,容太妃与我好好招待一番,共同叙叙话!我知太后当日在宫里素有才名,太妃与我俱难比肩,还望太后不要嫌弃。” 慕容夫人说得恳切,梁太后没了推辞的借口。只好说道:“夫人既如此说,还请稍待,容我换过衣装。院内狭小粗陋,不好请夫人进来,还望担待。” 慕容夫人笑道:“能候太后于门外也是我的造化。” 慕容夫人态度放得极低,梁太后的声音便缓和了许多,说道:“怠慢了!” 不闻有关门的声音。 琉璃却知道,梁太后必是回来换衣服了。 果然,过不多时,梁太后先推门进了这屋子,轻声对琉璃温声说道:“我知你是个乖孩子,我去不多时便回来,你在这里不要害怕。” 琉璃轻声说道:“我会乖乖等婶婶回来。婶婶不要待到天黑才好。” 冬日苦短,梁太后想琉璃毕竟是个孩子,一样怕天黑,温和地看了看她,柔声说道:“我会记着天黑前回来。” 没有多的话,便出了门,去了隔壁。不多一时,隔壁门一开,是梁太后出去了。 琉璃很奇怪梁太后自始至终居然没有和门外的人交待半句。不过这个时候,门外的人已经避了起来也说不定,毕竟院子狭小,门外的人实在显眼,如果被慕容夫人带来的人看到,一定会起疑心。 然而那两人即使躲,又能躲到哪里去?如此匆忙,也只会在左近,梁太后为何不跟他们交待几句?那两人为何也不跟梁太后交待几句? 琉璃奇怪地想着,便听到院门吱呀关上的声音。 外面有人恭声说道:“奴婢为太后锁门。” 梁太后声音淡淡地说道:“不过精陋屋舍,没有什么贵重之物,且左右邻居都是善辈,君子不入,盗者不防,不用锁门。” 慕容夫人笑道:“太后只这心胸,就比我高了许多。请太后登车!” 过了一会儿,琉璃听到一阵车马喧声,那声音自门前起,渐渐地动起来,过了一会儿,渐渐地便声音远去了。 琉璃愣愣地在床边坐着,想着自己隔着一层门,与门外之人又一次失之交臂。心中无比地失落起来。 外面大约忆是半下午,这一去,大约到明天都不会再有来找自己了。或者李盖已经错过了这屋舍,不可能再找到自己了。 那么自己接下来会被送到哪里去呢?北凉?他们既然劫了自己,一定有办法将自己送出都城去,那时候,自己离阿娘只会越来越远了。 琉璃心里烦乱地想着,听到门外一个男人的声间压着声音说道:“将军,已经走远了。” 被称做将军的人同样压着声音说道:“不能在这里再等了。今天状况颇出,那姓姚的老太婆不一定靠得住,你立刻回去禀报,尽快将人转走。” “这个时候外面正在遍城搜人,那个李盖,颇令人忌惮,若是被他察觉了,事情便麻烦了。” 那将军说道:“他第一次来因为老太婆坐镇,未敢造次,若是听说老太婆被宫里请走了,谁敢保他不会掉头杀回来?你且快去,不要啰嗦。” 那人应了一声,很快去了。 琉璃在屋里听得心惊不已。自己居然连明日都等不到就要被转移走了么? 她很快地盘算自己能逃走的可能性。外面如今只剩下一个人,将他制住了,自己便能脱身了。只要出了这院子,开口求救一声,他总不会众目睽睽当街对自己行凶,毕竟是异邦之人,还不至于敢在都城造次。然而外面的那个是个将军,自己又怎么能斗得过他?大约一个声音喊出来,他就能要了自己的性命。北凉人向来勇狠,崔浩曾说他们“本自蛮人,不受教化”。轻易是不能招惹的。 琉璃心里有些紧张,盘算了一会儿,还是不敢保证有胜算。当初叔孙恭得了柳元元的暗示,将她劫走,终于未能伤害她,全是因为叔孙恭乃通理之人,三言两语便能说通。然而北凉人如北凉王,竟然因为她阿爹出口拒婚来了劫人这一出,便知道其人行事的任性无理了。所谓上行下效,北凉王尚且如此,下面的人又会怎样? 然而现在的状况,如果自己不拼死争一把,等他们真得来了人,再将自己药晕弄走,自己便真得回不来了。 琉璃心乱如麻地左右摇摆了一会儿,手边壶里的茶早已经凉了。 于是鼓了鼓气,怯生生对着门外轻声问道:“门外的大哥,我茶水凉了,可否给我换壶热茶来?” 外面那将军声音不高,却异常蛮横地说道:“一过是一口茶,哪里有这般麻烦?你若真心口渴,就勉强对付一下。若是不渴,就且放着它罢。” 琉璃听得心凉了半截,于是低着声音便小声涰泣起来。那涰泣声并不大,悠悠袅袅,呜咽断续。那将军在门外听了一会儿,十分不耐烦地冲里面说道:“我可不是那老太婆,烦恼了我一口断了你的舌头了事1 琉璃一听,心便凉透了。 一开始她只是假哭一哭,试试这将军的脾性,没想到果如崔浩所说,不知怜惜弱小,如此这般,是不可能动之以情了,更不可能晓之以理了。 这样想着,鼻子一酸,眼泪便真得掉了下来。声音不大,强忍抽气。极力不叫外面的人听到,却因为太过难过,憋得自己吭哧有声,时断时续。 那将军在门外十分烦恼地哼道:“你们汉人的女子,凡事不顺心如意,只知道以哭来诉,真是叫人着恼!不是因着你身份特殊,我真好叫你尝尝拳头的滋味儿!” 只听着脚步声沉重地响,显然是那将军气坏了,脚步走得万般重。然而那声音却是向隔壁去了。 琉璃心里一喜,几乎是一息之间,立刻起了身,轻着脚步跑到了门前,才要开门时,听到隔壁“啪”地一声脆响,想是那将军粗手笨脚,又带着气,失手跌了茶杯。 琉璃听着那声响,心里惊了一跳,碰着门的手立刻便缩了回来。然而她知道,大约这是自己唯一能跑的机会了。又是迅速又将手伸出去,还没碰到门,便听到重重的脚步声又起。 那将军居然这样快就将水端来了? 琉璃心惊胆跳,下意识地立刻回身便又床边跑。堪堪才到了床边,脚步声便已在门外。她身子才做好,门便“嘣”地一声,被那将军一把推开。 手里并没有提着水,站在门口往里面探瞧。 琉璃受惊一样地带着鹿跳的心抬头看过来,脸上还挂着泪痕,带着怯怯的惊吓。 那将军仔细端详了琉璃几眼,确定她只是给自己吓到了,而没有逃跑的意图,才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道:“你这种比兔子还易受惊的女子,到底有哪里好?” 随手又将门一关,外面似乎上了闩。脚步声“咚咚”地又走了。 琉璃绝望地想,这一次,被他外面闩了门,自己即使有时间也是走不了的了。这北凉人看着是个粗汉子,居然还这般狡猾。 这一次,自己是无论如何也逃不了的了。 琉璃正绝望着,隔壁又是“啪”地一声脆响。想是又碎了一只茶杯。 琉璃却顾不上去想那将军的粗手笨脚,一心想着自己不能逃脱的命运,心里难过了起来。 忽然隔壁“扑”地一声,然后紧接着那将军大叫一声:“什么人!?” 第236章 平地波澜起(6) 琉璃听到那将军的大叫声中带着痛意,明显是受了伤,或是被人攻击了。无从去分辨发生了什么事情,脑子里只闪过一个念头:那将军受了伤,现在是脱身的绝好机会。 门被那将军从外面闩了,出去是不可能。她立刻跑到了窗子前面,将窗子猛地一开,一股风立刻袭了进来,挟裹着寒冷之气,琉璃打个冷战,哪里顾得上这许多?急忙搬了一把椅子放到窗子前面,她自己本也不是什么柔弱女子,踩着椅子,一边拿手提着裙摆,一手扶着窗子,因着着急,窗子上面糊的窗纸“咝”一声被她捅了一个大窟窿。她踩着窗棂,身子一跳,就往外面跳了下去。 外面寒天冻天,她身上衣物并不厚实,被冷风一袭,身子立刻缩了一下。然而逃跑心切,抱着肩,略略看了看这院子的格局,便冲着前面的跑过去。过了一时院子,前面便是堂屋,几步远便是院门。希望几乎就在眼前了,琉璃一个箭步就往外冲,到了门前,便门一拉,居然没有拉动。 透过门缝,才发现外面上了链锁,这门,竟是开不得了。 琉璃下意识抬头看了看院墙,这院墙不算太高,然而已经过了她的头顶甚远,凭她一己之力无论如何也是爬不上去的。 琉璃正着急,后面便传来了男子大步急来的声音。不觉心一沉,冲着外面便扬声叫道:“外面可有人在?救我一救!” 很快听到外面有人低声说道:“里面果然有人!” 琉璃一听,立刻应道:“有人有人!还请这位大哥为我开一下门。” 外面似乎不止一人,低声商量道:“示得命令,可要开门?” 琉璃身后脚步声已经迫近,琉璃急了,大声叫道:“快开门哪!有人要来杀我!” 气急地将那门使劲推了两推。 身后便有个男声说道:“高家小姐!” 琉璃听到这个声音,猛地回头,看到李盖站在身后,手里握着一柄长剑,剑上隐有被抹过的血迹。 “高家小姐,让你受惊了!”李盖握剑抱拳,缓缓说道。 琉璃看到李盖,心里一松,身子一软,靠在门上。未曾开口,眼里的泪簌簌地落下来。她自知哭得有些没出息,然而死里逃生,刚才一番紧张害怕,忍也忍不住。 倒让李盖一个大男人有些心慌起了来,不敢上前,也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这个小姑娘,人有些木讷,只好又抱了抱拳,说道:“我来得有些晚,让高家小姐受了苦,担了惊吓,实在是我的不是。” 琉璃抬着袖子擦眼泪,然而越是擦,眼泪越是多。冬日煞寒,泪水淌在脸上,冰冷地一片。被近傍晚的风一吹,不觉身上一个寒战,立刻打个了喷嚏。 李盖看到琉璃衣服单薄,连忙说道:“高家小姐衣衫单薄,这里不是久留之地。还是早些离了此地才好。” 上前过来,伸手对外面扣了两下门,说道:“开门!” 外面的人听了李盖的声音,二话不说,赶紧下了链锁,开了门。 李盖先行一步出去,对门口的两人说道:“里面怎样收拾你两人自是明白。去吧,收拾干净,莫要留下痕迹!” 那两人应命,迅速进到院子里去收拾。 李盖这才招呼琉璃说道:“天近傍晚,门外有车相候,高家小姐且请登车。” 琉璃是冷得不行,又离开心切,立刻跟着李盖去登车。出了院门,发现这是一个胡同,这座院子正在胡同口,左右不知是没有人住还是天冷的原因,门口无人,街道冷清。只有李盖说的牛车,旁边有两个兵士候着。 看到李盖带了琉璃出来,连忙在车旁支了踩凳,李盖亲自扶了琉璃上车。 琉璃在车里坐稳,牛车便动了起来。并未问去哪里。这个时候,她知道自己脱了险境,满心思里都是后怕哪里还顾得上问李盖要将她送去哪里? 牛车走得缓慢,琉璃在车里坐了一会儿,大约是被冷风吹到,身上渐渐有些发冷,眼皮有些发涩,抱了抱肩,这车里铺得很是厚实,旁边贴心地还放了一件披风。琉璃实在冷得很,便将披风围住身子,人往车壁上一靠,很快有些萎顿起来。 外面李盖骑着马,听到车内“嘭”地一声,似是人撞了车壁,立刻叫停车,掀开车帘往车里一看,琉璃缩着身子,一头栽在车内,人抖成一团,却有些迷迷糊糊,半睁着眼向他看了看,想说什么,张了张口,终于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李盖伸臂过去,道声:“失礼了。” 手在琉璃鼻子底下一探,热热的鼻息几乎炙了他的手。那额头不用探,定是烧得厉害了。想她从屋里跳了窗子出来,这么冷的天,那般单薄的衣服,又是娇怯怯的身子,怕是着了风寒,看着还很严重的样子。 这着了风寒可不是说着玩的。本要送她先到崔府去,这里距崔府路还远着。 李盖略一迟疑,便跟赶车的兵士说道:“将牛换成马,赶快将人送到崔府去。” 这一路马车急奔,琉璃再醒来,身边烛光刺目。阿原将烛光遮了遮,喜极而泣地看着琉璃,拉着她的手,轻声唤道:“阿璃!阿璃!” 琉璃脑袋沉沉,头痛欲裂。恍忽了一会儿,人有了意识,对着阿娘挤了个微笑出来,轻声说道:“我好好地,阿娘。” 阿原的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 聂阿姆这时端着药汤进来,一看见琉璃醒了,放了药汤就过来,对着阿璃又哭又笑:“我的小姐,你终于是平安醒来了!” 琉璃便开口问道:“掬心姐姐呢?” 聂阿姆拭了拭眼角的泪,说道:“你还记着掬心那丫头。那丫头这两天急得不吃不喝,正在外面候着呢。你着了风寒,夫人不肯让她和引慧进来伺候。那丫头急哭了。” 琉璃勉强笑道:“阿姆去跟掬心姐姐说一声,让她安心睡觉去。” 聂阿姆道:“我便能去说,她倒肯去睡。” 嘴里说着,人依旧到门外去跟掬心和引慧说,让她两个先去休息,顺便让引慧去跟隔壁的三娘也说一声,莫再担心。琉璃失踪这两日,家里上上下下地急,三娘一趟一趟过来,又是劝又是陪着着急,宗明多少有些怪自己粗心,那北凉人假扮宫里内侍,他居然没有看出来,叫他拐走了自家小姐。掬心更不用说,琉璃半路放了她走,这两日只是搜不出琉璃,她内疚得很,只觉自己当初应该陪着琉璃。 引慧去了隔壁传话,聂阿姆便劝掬心道:“小姐刚醒,还不大精神,一醒了先问你。当日莫不是你回来传信,及时找了慕容夫人,出动了安熹子大人带人搜城,哪里这么快能将小姐找回来。只是安熹子大人吩咐了,小姐既然回来了,这事还不能声张,只等皇上回来定夺。这件事以后莫要再提了,你也且去休息去。夫人肯定要守一晚上,明天你早早过来接夫人守着便是了。” 掬心一听,知道聂阿姆说的对。夫人这两天外表看着冷静,其实内里早已经上了火,这一晚肯定是不会离开小姐的了。自己在这里熬着没有益处。于是应了一声,说道:“阿姆如此说,那我明早便过来接替夫人。”这才去了。 聂阿姆回转房内,便听到阿原正握着琉璃的手,低声说道:“这件事让你受了惊吓,委屈了你。然而如今皇上正跟夏国交锋,这个时候若是找北凉王出来对质,寻他的不是,他一恼怒与皇上成了敌对,于时局不利。太妃和慕容夫人的意思,这事先压下去。阿璃,阿娘不求别的,你平安回来便好了。” 聂阿姆心里对那北凉王十分恼怒,然而琉璃刚刚醒转,发牢骚也不是时候。于是上前对阿原说道:“夫人,小姐还有一碗汤药,先让小姐服了吧。她着了风寒,要好好发一发寒气才好。” 琉璃皱了皱眉头,轻声说道:“我最讨厌汤药,阿姆烧了辣辣的姜汤给我喝也是好的。” 聂阿姆看着分外委屈的琉璃,不由失笑了一声,说道:“早给你喂了两碗姜汤了,你难道嘴里竟然没有品出滋味来么?夫人是怕你身子虚,发太多汗虚脱了,才叫我熬了这碗汤药出来。” 琉璃便轻声对阿原说道:“我这两日,好吃好喝地,除了不能自由,过得还好。阿娘不用担心我。” 聂阿姆擦了擦眼角,说道:“哪里不担心?小时候弄丢了你一回,大了又丢一回,心就这么一颗,生生被挖了两次。我如今是没有手段,只能在心里诅咒那个……丧尽天良的。等老爷回来,定想法子教他吃些亏,受些苦!” 阿原低声说道:“那些都不必提了。阿璃能回来便是好的。阿姆,阿璃失踪这事,任对谁都不能提起,只咱们家里人知道便是了。至于报复之类的话,玩笑也是不必的。” 聂阿姆急道:“太妃顾忌北凉,我们有什么顾忌的?他这般对待咱们璃,哪里有一国之主的样子?” 阿原低声说道:“连梁太后都牵涉在其中,你说赫连昌和赫连夫人有没有份参与?皇上那边正跟赫连定对峙。这边北凉如果敌对,赫连昌再生些事情出来,这都城岂不是要乱了?太妃和慕容夫人现在有手段能压着,皇上那边能速战速决还好,若是时间长了,谁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变故?” 第237章 平地波澜起(7) 琉璃得了风寒,出不得门。郭府得了信,郭夫人很快便带着郭妍上门来探望。风寒极易传染,阿原哪里肯让她们进去?便在前堂奉茶招待了母女二人。郭妍这几年与琉璃常玩在一起,琉璃对她又多有照顾,关切之情,尽在言表。 郭夫人说道:“好端端的,怎么就染了风寒?” 阿原不能实话实话,只无奈苦笑道:“她平日里任性些,也是我纵着她,出来进去,衣衫见薄了,也没当回事,正赶着天寒的时候,夜里就呼呼地高烧了起来,整个人都迷糊了。” 郭夫人唬了一跳:“这么严重?我只听说着了风寒,以为只是被风吹了吹,原来这样严重?” 阿原却是知道,琉璃吹了冷风是一方面,这两日被劫,心急如焚,着急上火,是另一方面。 嘴上叹着气说道:“只怪我没有看好她。平日里觉得她身子骨还壮实,没想到说个病,真个山倒下来一般。” 郭夫人立刻说道:“到底是女孩子,身子骨再壮能比男人?这次好了,以后可要长些记性了。” 两人说着话,外面报说柳夫人和卢夫人来了。 阿原和郭夫人一齐起身,迎了柳夫人、卢夫人进来。 柳夫人一进门,就问道:“阿炎外面回来,就跟我说阿璃生了病,催着要我来看看。到底是怎么病了?他和阿绽都一副急慌慌的样子,不是他们上门不便,早先我们两个来府里探望了。” 阿原抚额说道:“不过是染个风寒,还没有两日,居然闹得都知道了。想来是书院里先传开的。” 传开的那个,想来是乔家那个乔谨了。 乔谨自跟秉淮学了兵法,常常上门来讨教,他人高傲,向来少有服人,一旦被秉淮折服了,对秉淮甚是恭尊,秉淮自出门后,便常上门来看看阿原,有时候也喜欢跟宗明切磋功夫。高宅里的许多外事,他也一并能挡的挡,能回的回。这个乔谨,人是年纪不大,大约是家里做生意的缘故,眼界倒宽,见识非浅,处理起外事来有模有样,颇祖父之风。 昨日乔谨上门,正赶上琉璃卧床,二话不说回去便亲自家里搜了上好的药材来,连着乔家夫人都跟着上门来探望了一番。 乔谨在书院也颇有几个相好关系不错的,不用说,柳炎卢绽之所以知道,定是乔谨说的了。 卢夫人关切道:“风寒可不是闹着玩的。我看阿璃素日里也还知冷知热,怎么会染了风寒?” 阿原无奈地说道:“刚才还跟郭夫人说。是我一时大意,出去吹了风,回来人便迷糊了。不过已经发过几身汗,用了大夫给开的药,今日已经见轻了。只是风寒易着染,不敢让她见夫人们。” 卢夫人立刻说道:“她正难受着,还折腾孩子做什么。见了好转就好。她们是年轻,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只觉得身体好不会着病。岂知这病是不想着便不着的么?天冷天热的,还是要多注意才好。以后定要她好好地保重身子,莫要当儿戏了。” 阿原笑着说道:“是。” 几位夫人坐在一起,柳夫人便提起最近的怪事:“前几天也是蹊跷,听说宫里走丢了一位宫女,那安熹子大人带着人四都城地搜找。好好宫里的宫女,如何竟会走丢的?再说了,即使真丢了,多大的事情,倒值得皇上的护卫亲自带着人遍城地搜?外面都在议论,你们可觉得奇怪?” 郭夫人笑了笑,说道:“朝里的事情,哪是咱们妇道人家明白的?只要安安定定地不出乱子,能让咱们过了平稳日子,他们只管搜去。” 柳夫人道:“不然。” 低了声音,说道,“那安熹子搜城的时候,竟然遇到居于平恨宅院的夏国梁太后。你说怪也不怪?听说当日赫连皇族被押往都城途中,多人并不识得梁太后。被她求了几句,看她一个妇人,以为不是什么大人物,便将她放走了。没想到她竟到在我们都城隐姓埋名地过起了日子。不是安熹子搜城,再想不到那梁太后竟然就在都城闲居。安熹子当日便上报了宫里的太妃,于是找了慕容夫人,将她请到宫里以贵客相待,安置了宫室。按正理说,那梁太后好歹名义上是赫连兄弟的母后,当日得何等落魄,才没叫押解的将军瞧出来?” 卢夫人说道:“那梁太后,我却是知道一些,原是文桓帝姚兴的女儿,说起来,和先帝昭哀皇后乃是姐妹。文桓帝对赫连勃勃本有收留之恩,未料其人野心勃勃,一时未加防范,铸成大错,造成日后数年与赫连勃勃相抗,连连败退,几尽失国,那梁太后,正是期间在败逃途中被赫连勃勃纳入后宫的,不肯以姚姓受宠,自改梁姓,虽后来百般受宠,终抵不过骨血里姚氏血脉对赫连氏的仇视之情。因此赫连勃勃一去,她的处境便有些艰难。” 柳夫人恍然道:“原来如此。怪道当日被押解官轻易放走了。那赫连皇室,对她确实是过份了些,堂堂一国太后,竟然叫押解官辨认不出!不过既然与先昭哀皇后乃一家姐妹,难怪太妃那般礼遇于她了。叫我说,那赫连昌,皇上实在是对他太过客气了,从前数度侵犯大魏边境,一再出兵相袭,皇上依然以皇帝礼待他,可我看他,可并没有真心领皇上的情,那赫连定自称为帝,可没有见他出声声伐一二。他倒是巴不得那赫连定能打过来,好将他迎回去罢?” 卢夫人摇了摇头,笑道:“这些事情,查无实证,我们怎好妄猜?” 柳夫人道:“我只担心皇上对他太过不加防备。如今皇上带兵出征,离了都城,不要叫他如他那个不念前恩的父亲一般,来个恩将仇报才好。” 郭夫人便笑道:“你也是操心得太多了些。皇上放着偌大一个都城是说走就走不做任何准备的?你才说了为了一个走丢的宫女安熹子大人带人四处搜城。那安熹子大人素来是皇上身边的侍卫,这次没有跟在皇上身侧,反而留在都城,皇上难道不是别有用意?” 柳夫人立刻撇嘴道:“不是我诋毁那安熹子李盖,他对他的夫人那般冷情冷性,妻子怀孕不曾好好补养,倒累得小产,身子自此出了状况,养了一到一年,好好的人便没了,也没见他哪里伤心难过。听说皇上为他夫人病体沉重,曾经特许他歇假照顾妻子,他依旧去了宫里当值,他那夫人最后去的时候,他都不在近前。他这样的人,将都城安危交给他,你倒叫我放心?” 阿原因着前面琉璃无意随口的一句话连累了李盖的名声,多少心里有些愧疚,便说道:“那些事情,也只是别人闲传,并没有真凭实据。内里究竟,我们哪里知道?还是不好传他的恶言。” 柳夫人说道:“哪里是我传他的恶言!阿璃这几日病着你竟是不知道么?他家的老夫人这几日四处张罗着为他续弦,夫人才没了还没一年,他巴巴就要续弦,这般无情无义的人,都城里有女儿的人家是多么不开眼才会嫁到他家里去?做他的妻子,多么悲惨已有前车之鉴,也只有黑了心要为了生计卖女儿的人家才会将好好的孩子送到他家活受罪!你且看着,遍都城里他能续到妻子,才是天下一等怪事!” 郭夫人多少有些奇怪道:“皇上才走,守城重任在他肩上,他居然这个时候要续弦?听你前面说的,皇上给他病要他照顾病妻,他都未能应,坚持宫里当值,当是存了功名之心,现在正是他赚功名的时候,他竟然这个时候要续弦,皇上知道了,定会恼他心不守正职,这岂不是自断功名?” 柳夫人说道:“所以你也奇怪?大家都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偏偏他都做得出来。皇上在跟前时是一个表现,皇上不在跟前时,又一个表现。如此表里不一,如何能担守城大任?” 阿原听着柳夫人言语之间对李盖全是不屑。然而她是见过李盖本人的,这次又蒙他心细将琉璃找回来,对他全是感激之情,且那天他先是找人传话让她去崔府等着接人,后来直接将琉璃送到了崔府,之后,母女二人又同乘牛车回的高宅,外人看着,倒像是她们母女崔府做了回客一样。 对于李盖,阿原直觉此人谨慎心细,做事周到,没想到外面居然被传成这个样子。有心维护他两句,听柳夫人全是对他的贬斥之词,成见已深,只是笑了笑,便没有再搭腔。李盖有功名之心也好,没有功名之心也罢,他既然在皇上身边做事,总要有承受事情的准备的能力。 柳夫人义愤填膺地说了李盖一番各种不是之后,另外两位夫人也不见帮腔,终于说得没了意思。于是又转到琉璃的病情上来。才说了几句,外面引慧跑进来,禀道:“夫人,慕容夫人来咱家探小姐的病情来了。” 郭、卢、柳三位夫人俱都一怔,慕容夫人来探病情?慕容夫人什么身份,琉璃什么身份?从前听说慕容夫人对琉璃很是另眼相看,如今看来,竟是真的。 阿原却知道,慕容夫人前来,恐怕探病是顺便,有话相嘱才是正题。然而不便说出口,立刻对几位夫人说道:“少不得麻烦几位夫人跟我一起迎一迎了。” 几位夫人立刻应道:“这却是应该。” 第238章 平地波澜起(8) 慕容夫人却是李盖护送来的。李盖虽是侍卫,然而近在皇上身边,地位自是不同,几位夫人少不得也行礼见过。 别的夫人心里些许诧异,一下子倒想到了柳夫人才说的遍城搜宫女的事情,心里想那走丢的宫女莫非真牵涉了什么事情不成,以至于慕容夫人不过来高宅探个病都要由皇上的侍卫亲自送过来? 柳夫人心里却更多地是别扭。 她刚刚当着几个人的面,毫不留情地贬斥了李盖一番,没想到一回头,其人竟然上门与她迎个正着。虽然知道李盖不会知道自己说的那番话,然而背地里说了他的恶言,心里到底有些心虚,一时间有些尴尬。 阿原和几位夫人将慕容夫人往正堂里面迎,李盖则自发留在了廊下。 阿原一边请了座,奉了茶,一边才跟慕容夫人说道:“阿璃不过是个小辈,怎得夫人如此尊贵之人登门相探,真是折煞了她。” 慕容夫人一边端着茶,细细闻了茶香,赞了两声,才笑道:“我本是个好事的,又是个贪嘴的。向来知道你家最会煮茶,平日里也没什么借口过来,正好阿璃那孩子我自打见了就分外喜欢,趁着听说她染病,存了无良的心,借着探病,实则蹭茶。那丫头病可好些了?我听说是染了风寒,可怜见的孩子,十天半月怕是出不得门了。” 阿原忙道:“她一点小病,居然传得夫人都知道了。如今已经发了几身汗,稳稳地养着,并没有什么大碍。” 慕容夫人便道:“女孩儿家本来娇嫩,生这一场病就如同被霜打了牡丹花,可要细致地调养了才好。来的时候也没有备别的物件,府里倒还有些补品,拿过来给阿璃补一补。” 阿原连忙要辞谢,慕容夫人先笑道:“莫要辞了。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件。你只好好的茶给我煮一壶来便是了。都说你们高宅的茶甜香顺滑,我今天先行了贿赂,再问你的好茶,这茶你是推辞不掉了吧?” 阿原连忙说道:“为夫人煮壶茶乃举手之劳。” 几位夫人一听,那慕容夫人贵为先帝夫人,自然任性一些,然而她们可没有这个厚脸皮在明明知道琉璃染病的时候还一壶接一壶地劳累阿原去煮茶。陪着坐了一会儿,只说出来时间已长,改日再来探望之类的话,跟慕容夫人告了退,又跟阿原道了别,起身便走了。 几位夫人一走,慕容夫人便笑着说道:“我这一来,倒赶跑了你的客人。” 阿原说道:“夫人前来,想必是有话叮嘱。夫人但有话讲,我自洗耳恭听。” 慕容夫人叹了口气,说道:“你明事理,知大义,我是知道的,明明是阿璃受了委屈,我不能出面维护她,哪里还好意思再叮嘱你什么话。我今天过来探望,也是太妃的意思。如今有些人,看着皇上不在朝中,也是太嚣张了些,然而如今这形势,一点风吹草动处理不当就会起祸端,这个时候,自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阿原说道:“阿璃已经平安回到我身边,我已经十分知足,如今只求她早些身子康复,没有多的心思想要报复存怨。夫人和安熹子大人为帮我找回阿璃,费尽心力,我心里更是满存感激。夫人且请放心,只要那些人莫再打阿璃的主意,这件事我只当没有发生过。” 慕容夫人面带愧意,说道:“你我同为母亲,我知道阿璃失踪时你心里是如何着急难过。你能这想想,我更觉心内生愧。此事等皇上回来,定然会给你一个交待。皇上回来之前,阿璃的安危我让安熹子李盖来保证,你可信得过他?” 阿原愣了一愣,说道:“安熹子大人为我找回了阿璃,万事处理得细心周到,我自然信得过。只是安熹子大人重任在身……” 慕容夫人挥挥手,说道:“高家夫人,我是这样的性子,跟你不转变抹角。高公盛名在外,之前拒不出仕,各国皆以礼遇之。如今肯在我大魏朝受职,慕才的有,忌恨的有,有人想夺而据之,有人想斩而除之。高公于皇上,素有半师之谊,深得皇上敬重。他日高公若受制于人,皇上也许能念及师徒情谊,放高公走人,然而别人是不是同样的想法,却不一定。让李盖负责阿璃的安危,也是太妃的意思,都是为了皇上。你是聪慧之人,必定明白我的意思。” 阿原肃然回道:“我与夫君当年选了魏地而迁,并不是一时权宜之计。我夫君肯受皇上之职,也非情非得已无奈之举。当年谢浑边境相逼,先帝大义护我一家,毅然回拒谢浑霸道相胁,我夫妇至今感恩于心。这些年在魏地,我们当这里是家,绝无存二心之志。” 慕容夫人看着阿原,脸上表情同样肃然,又带着感慨,说道:“先帝在时,曾说,若为得高公一人结仇于宋地又有何妨。高公和夫人皆有大义,有相顾之心,我这趟来得,多是有些小家子气了。” 阿原低了低眉,说道:“夫人几次三番维护我和阿璃,我十分感激。今天没有别的招待,请夫人随我移驾茶室,我为夫人煮茶一壶,慢慢品茗。” 慕容夫人便笑道:“我虽仰慕你家的茶良久,然而如今阿璃有病在身,还要你潜心煮茶,岂非是不懂事?你家的茶,改天再喝也一样。” 阿原便笑了笑,说道:“如今阿璃已在我身边,些许小病,只是早晚康复的事情。夫人不必客气,请允许我为夫人小煮一壶。” 慕容夫人大赞道:“从前先帝常赞高公,夫人这般沉稳大气,堪为高公良配。” 阿原笑了笑:“夫人过奖了。” 引着慕容夫人出了正堂,往茶室走。 廊下李盖便对阿原一抱拳,说道:“夫人,恕我唐突,可否容我与小姐见一见?” 阿原愣了一下,很快明白,那日李盖救下琉璃之后,便火速送到了崔府,正逢琉璃风寒烧起,人近昏迷,到如今不曾问过话。他这些日子不曾前来打扰,已经十分容情了。 立刻对身边跟着的引慧说道:“引慧,你引安熹子大人去见小姐罢。” 引慧应了一声,对李盖恭身说道:“大人请跟我来。” 外面虽传着李盖的恶言,引慧对这位安熹子大人却心有好感,全因前番夫人和小姐被东阿候府的老太君诳进候府,本存了恶毒之心,却被李盖撞破,解了围才幸免诬陷。 李盖跟着引慧一路去了后院琉璃的院子,这院子不大,却真叫李盖注目了一番。尤其廊前树枝上挂的那挂青玉片做成的风铃,被风吹得叮当脆响,欢声悦耳。都说高公秉淮宠女儿甚过,这青玉拿来磨片做成风铃挂在这风天雪地中,也是少见得很了。 李盖到了廊下,在门口停住身子,未再动半步。对引慧说道:“我在此等姑娘为我通传一声。” 引慧觉得这安熹子大人心思实在细腻,完全不像外面传的薄情寡义之辈。 立刻说道:“大人请稍待。” 打了棉帘子,进去里面。 琉璃正被掬心伺候着吃粥。她这几天发汗发得多,聂阿姆想着她肠胃虚弱,怕硬的东西不能克化,积了食,变着花样地熬了各种粥给她。也不知是琉璃身子底子好,还是聂阿姆熬的粥真得管用,琉璃烧一退,人便精神了许多。然而聂阿姆并不许她下床,只叫她好生躺着养身子。 正吃着粥,看见引慧进来,聂阿姆先问:“是夫人有什么吩咐么?” 引慧便说道:“夫人叫我引安熹子李盖李大人过来见小姐。” 琉璃愣了一下,聂阿姆先想到了怎么回事。她心中,琉璃就如同她的心肝一般。伤了琉璃的,她恨得痛骨,对琉璃好的,她视若至亲。因着李盖救了琉璃回来,因此对他心存感激,立刻说道:“想必是来问你失踪前后的事情。原早该来问的,顾忌你的身体,等到现在,还亲自上门来,这位李大人是个行事周全的,皇上选的人素来是不错的。” 琉璃听了聂阿姆的话,忙叫掬心停了粥,说道:“阿姆帮我拢拢头发,莫要叫我一副邋遢模样见人。” 聂阿姆便立刻过来给琉璃拢头发,一边笑道:“我们阿璃可是都城里第一的美貌小姐,哪里就邋遢了?” 一边说着,掬心抿嘴笑着,放了碗,将床上被子归置了一下,拿了大大的软枕放在琉璃背后,让她倚了。 聂阿姆很快扰得了头发,看了看琉璃,才满意地笑着对引慧说道:“去请安熹子大人进来吧。虽说外男进这闺房于礼不合,然而非常状况,总不能叫你出去问话去。” 引慧这边去请李盖,聂阿姆手脚利索地将琉璃床边的纱帐放了下来。 琉璃才要笑,聂阿姆已经正色说道:“小姐与崔家阿郎将有婚约,如今是情非得已,拿纱帐隔了一层,以后说起来,才不好叫崔家阿郎多心。” 琉璃想笑着回一句“他有什么好多心的”,然而看聂阿姆表情这般认真,便没有说出来,心里却有些不以为然。 引慧很快将李盖引了进来。 李盖走到屋子中间时,已经出了一身汗,未料到这屋里竟然如此暖和,练武之人,本来身子健壮,他穿的还算单薄,人站在当地,却已经出了一后背的汗,不免有些尴尬。 而这一屋子四处各种绿植盆栽,进来宛如进了园林一般,叫他多少有些吃惊又意外。他再想不到,好歹也是高公的女儿,琉璃的闺房里不是琴棋书画,竟然是这些摆物。然而细品一品,觉得高公那般不羁于世俗的人,似乎这样的摆置也正常。 聂阿姆看着李盖一头的热汗,忍不住笑道:“倒是为难了大人。掬心,且去开个窗子吧。大人请到窗子旁边就坐。” 说着指了指进门不远,离琉璃的床有数尺距离的窗子。 掬心心里一下子好笑起来,觉得刚才聂阿姆做出来是一番深明大义,原来骨子里还是小心思。 第239章 平地波澜起(9) 李盖带着一身汗往窗子旁边落了座,窗子外面透过来的寒气一打,刹时觉得清爽了许多。掬心虑及琉璃的身体,窗子并未开太大,却已经让李盖舒服了许多。 聂阿姆知道李盖问话旁人是不能听的,为李盖奉了茶后,便带着掬心和引慧远远退到院子外面去。引慧先自去了茶室,只留着聂阿姆和掬心等里面的消息。 李盖从怀里掏出一物,放在桌上,却是当年元韬送给琉璃的那只兔子的挂坠:“这挂饰物归原主。小姐记得收好了。” 这兔子和元韬的印章一个材料质地,当日琉璃在掬心下车前放到了她手里,掬心拿着这兔子去跟守城的兵士说,正赶上宫里的侍卫巡城,一见这兔子,大吃一惊,否则哪里能这么快就封了城,将琉璃及时找回来? 琉璃在帐子里轻声说道:“大人几次救我脱困,口中言谢太薄,我如今只好心里先记着大人的恩情,以后有机会再行图报。” 李盖说道:“我为皇上守着都城,救你是份内的事情。我今天过来见小姐,只是想跟小姐透一声,我们扣在手里的那报信之人,已经自杀了,被我擒下的那北凉的将军,已经被北凉使臣强行要了回去,且矢口否认劫你之事,只说其中有误会。” 琉璃怔了一怔,想到,这北凉国从上到下,都是这样一片嚣张么。劫了她,将她禁了整整两天,对她面对面也威胁过,被擒拿了,居然矢口否认做下的事情,连个狡辩都没有。 这般霸道的作风,一定是北凉王的授意。他所欺的,正是这个时候魏朝不能跟他翻脸,以成劲敌而已。 琉璃心下想着,嘴里说道:“北凉如此行事,早晚有他们的亏吃。如今的局势,我阿娘已经跟我说过了,我懂。且我不过是被劫了两天,并未受到伤害,大人救我救得及时,梁太后对我也很是和气,其中不管有什么缘由纠葛,现在不是追的时候,这件事,权且放过去罢。” 李盖听琉璃如此看淡此事,不知是她事先得了高家夫人的叮嘱,还是她自己真得想得通透。到底有些意外,说道:“一旦皇上回了都城,此事我定会如实报给皇上。” 琉璃倒不太在意地说道:“我当时害怕是真,然而能平平安安地回来,也已经非常庆幸。经此一事,也叫我以后长个记性。皇上平时对我们一家颇为关照,我总不会这个时候给皇上添麻烦。大人报或不报,都依大人。” 李盖送慕容夫人回府,临告辞时,慕容夫人问道:“梁太后素来对夏国有怨,你觉得她帮赫连昌的可能性有多大?” 李盖反问道:“我不信猜测,我只信证据。如今没有证据,什么都是无端猜测。然而皇上临行前将都城的护卫之责交给我,稍有疑虑,都不能掉以轻心。今日多谢夫人借行便利。” 慕容夫人说道:“李盖,你觉得皇上此去亲征,到底有几分胜算?” 李盖说道:“前番夏国实力正盛的时候,皇上尚且一举拿下,如今夏国已是强弩之末,夫人问这话,有些令我困惑。” 慕容夫人叹道:“我只担心皇上求胜心切,掉以轻心而已。” 李盖说道:“皇上征战无数,从未有过骄奢的时候,且皇上身边有叔孙将军和崔直郎,夫人实在是多虑了。” 说完对慕容夫人拱拱手,告辞退身。 李盖一走,慕容夫人回了居室,便有贴身侍女跟了进来。 慕容夫人便问道:“王爷那边现在如何了?” 那侍女禀道:“自从前次得了高公辅佐,统万治下清明,下民渐渐都已经安定了下来。王爷叫夫人不用担心,几时回来只看皇上的意思。” 慕容夫人说道:“去叫来人传我的回话,他在那边如果能有作为,不回来也罢。我并非身弱体残,叫他不必时时挂记。” 侍女愣了一下,有些讶然。然而还是应了一声,出去传话去了。 且说阿原送走了慕容夫人,并未立刻去看琉璃,而是站在廊下站了一会儿,不知道在想什么事情,直到三娘过来串门,看见她若有所思的样子,开口问道:“这大冷的天,夫人倒在廊下站着受冻。阿璃正风寒着,夫人可莫要冻出个好歹来。” 阿原笑了笑,将三娘往屋里让。 三娘一边进,一边说道:“俊儿最近读书越发地用功,倒让我松了一口气。只他不学宗明一样舞枪弄棒,我倒乐得他读些书。” 阿原便笑道:“读书有读书的好处,练武有练武的好处。时局如此,有个武艺傍身,不求他打抱不平只求他立身自保,也是好的。” 三娘便问道:“我看你在外面沉思良久,难道是在想让阿璃练些武艺的事情?” 阿原便失笑道:“我即使有心,她都这般大了,哪里还练得来?况且学个皮毛,唬一唬寻常毛贼也罢了,真遇上有真功夫的,也只有认命的份了。” 三娘便劝说道:“常说吉人自有天相。你这是被这次的事情吓着了。阿璃如今好好回来了,以后万事只需留个心眼儿。宗明倒是一身武艺,越是他那般硬气的,才越是吃亏,叫我说,反而手无缚鸡之力才叫别人看着能轻敌三分,好歹也能生出一分怜惜来。” 说着,压了压声,说道:“我过来,是想着你不会追究这件事,好歹跟你提个醒。在南边经了宗明的事情,才知道那些越在高位的,心思越是深沉阴暗。阿璃这次出事,面上是牵连了赫连夫人和北凉,暗里看不见的谁知道还有哪个?所谓真人不露相,如今往后,一直到老爷回来,外人都不能轻信了。” 阿原听三娘说起,才轻着声音说道:“你所说的,正是我刚才思虑的。这话我只跟你说。如今战乱颇发,皇上几番亲征,下面的人都是什么心思,咱们都吃不准。我不怕是北凉的人行事无礼蛮横,只怕有人趁着皇上出征在挑拨,或者在试探。我不能让阿璃成了他们的幌子,更不能让秉淮成为他们争夺的棋子,因此阿璃这事,如今只能死死压着。” 三娘深深吃了一惊:“这样看来,果然是有人故意生事了?” 阿原苦笑道:“北凉王有意和亲大约是真心思,他前番冒着大雪不怕暴露身份地求上门来,被秉淮拒掉,心里有甘或有怒意,然而在都城里冒着天大的胆子假充宫里的内侍传着赫连夫人的口旨上门来诓人,也太有些明目张胆目中无人了些。北凉王本来在都城便是掩着身份来的,若不是有人暗里出了这主意,他再嚣张也不该在魏地都城嚣张。且梁太后闲居之地,是北凉王轻易就能知道的么?” 三娘神色凝重起来:“夫人,如今看来,倒真是有人要借阿璃生事了。” 阿原说道:“我如今只是猜测,没有真凭实据。不过有了这一回,日后许多事情推起来,倒是有了借口。你知道聂阿姆万事皆明白,只在阿璃的事情上,一门心思地护短。为着阿璃被劫的事,她如今气个炸,若是知道有人借阿璃生事,只怕这事便不好甘休了。今日这话,只在你我之间。” 三娘忙道:“我省的。” 阿原苦苦笑了一下:“家里出事,次次都是秉淮出门在外的时候。从前我只当自己能一手撑起家来,如今忽然觉得心里也是无限地没底。阿璃这次,真是将我吓到了。三娘,我总算懂了谢浑拿孩子要挟宗明时你的心情了。无论多大的事情,只要不伤及孩子,万事能忍,万事能受,一旦触及了孩子,我自己心里一片软弱,真正觉得天是要塌下来了。这两日,晚上不能闭眼,一闭眼,就是阿璃不在我身边,四处喊她找她总打不见的情形。” 阿原说着,眼看着眼底闪了泪影。 三娘连忙安慰道:“好在阿璃聪明,及时觉察了有异,叫掬心报了信。孩子已经平安回来了,你莫要再想了。” 阿原拭了拭眼角,深吸了一口气,说道:“秉淮如今身在外地,这个家总还要我撑起来。有了这一次阿璃差点被丢,我自然不许别人再打她第二次主意。” 三娘说道:“以后咱们都多了个心眼。如今人心难测,老爷不在家,我们只好少和外人打交道便是了。” 阿原点点头。 三娘见阿原转了心思,才说起正事:“刚才宗明在街上碰到乔家家主,问起阿璃的身子,说明天让乔家夫人上门来探望阿璃。” 阿原便知道,乔家家主能特意传话过来,必不是普通的探望。阿璃被劫,外人都不知情,加乔谨都只以为阿璃只是不小心着了风寒,只是这事瞒得过别人,瞒不过乔家家主,想必乔家五叔心里也是知情的。 阿原心里想着,面上笑了笑,说道:“阿璃不过生个病,她一个小辈,便累得这些做长辈的一个一个地上门来看。” 三娘笑道:“能上门来的,自然是有心的。” 阿原叹了口气,说道:“我并不想乔家总记着我从前做的事情。我做那些,本也是为还乔家的恩情。秉淮举目无亲的时候,乔家老爷子出面维护了他,才有了他今天。滴水之恩还当涌泉相报,何况乔家对于秉淮,曾有救命之恩。” 三娘便说道:“我看乔家家主才是真正地有心人。他一再表示亲近,可不只是为了从前。叫我说,咱们如今这处境,敌我不明,真假难辨,他若对咱们无恶意,何不互利互惠?” 第240章 平地波澜起(10) 且说崔浩因随着元韬出征走得急,连声道别都未来得及跟琉璃说。这边一旦安定下来,立刻要写信给琉璃的时候,却从崔府传来的信中知道了琉璃被劫的事情。第一时间心中大怒,然而沉下心来,知道这件事牵扯的定不止琉璃一个。略作思索,便去了元韬帐中。 元韬这边却是刚刚看完了李盖和长孙嵩传来的密信,李盖自是武人,写的密信简明扼要,却是直击重点,只说事情前后,没有半句评判猜度之词。而长孙嵩却多的是就琉璃被劫的事情说了一些自己的担忧。 崔浩一进来,元韬看他的表情凝重,便知道他定是得了琉璃被劫的消息。崔府既然知道了这件事情,没有理由瞒着他不告诉他。 示意崔浩坐了,开口便问道:“你是如何想的?” 崔浩落了座,神情清冷地说道:“皇上前脚才出都城,有人便如此迫不及待,未免着急了些。赫连昌本来不甘心覆国,容易被鼓动本在意料之中,那北凉王是个行事蛮横的,轻易被煽动也不意外。只是赫连昌再心有不甘,也不是没有脑子的人,他现在不光荣华富贵,连身家性命都在皇上掌握之中,自然不会轻举妄动。能说动,靠的可不只是一张嘴,没有那个身份地位,赫连昌怎会顶着身家性命轻易冒险?” 崔浩为人向来谨慎,跟元韬关系再近,从未有过如此直白的时候。他因着父亲虽受皇上重用,却很受那些鲜卑旧族的排斥,因此平日里并不求授官升职。他为人是清高了些,许多场合也并不一味地彰显自己,只是不想他父子二人俱得高位,那些旧臣心中生妒无羰生事。然而琉璃是他的底线,动了琉璃,他便再无半分客气。 元韬凝了凝眉,说道:“先帝一朝,因着清河王弑父争位,先帝不得已诛杀清河王一族,流血颇多。如今竟然有人想走清河王的旧路,自寻死路吗?” “如今皇上征夏,颇有战功,那人真有逆心,也不得民意。我看他试探的心思多于谋逆的心思。皇上若是因此降罪赫连昌,借以惩治,必难以安抚夏国旧臣,长安统万,只怕生乱。此事牵涉北凉,若是两国引发了不快,北凉倒向宋地,我们便是腹背受敌。皇上若是忍而不究,那人便会变本加厉,越发猖狂。” 元韬冷笑了一声,说道:“宫中走丢的宫女李盖不是找回了吗?那宫妇是被哪个收卖了,做了什么事情,受了谁指使,一问便知。赫连昌和北凉现在不能动,杀个鸡儆儆猴也没什么不可。等这里战事一了,赫连定一败,灭了夏国,南下可攻宋地,西进可灭北凉,那个时候,看北凉是不是还敢有二心,能像现在这样嚣张!北凉王目光也短了些!” 说完,看了看崔浩:“你正好在这里,代我分别写信给李盖和长孙嵩。宫中出了宫女走丢的事情,等于家中后院起了火,虽然是个苗头,没有酿成大祸,总不能等祸酿成了再去整治。叫他们趁早将事情平息了,火苗掐灭了!总不要叫我出征在外还操心宫里的事情!” 崔浩于是依着元韬的意思,分别措辞给李盖和长孙嵩回信传元韬的意思。再回到自己帐里,立刻又动笔给家里和阿原分别写信。 高宅收到信的时候,琉璃的风寒刚去,已经下地在屋里活动,然而因为在床上躺的时间长,外面天寒地冻,聂阿姆并不许她到外面只怕她再受了寒气。 崔浩的信自然是先到了阿原手里,阿原先看了一遍,多是宽慰之词。于是对聂阿姆说道:“他倒知礼,知道不私传信件给阿璃。这件事崔府既然没有瞒他,看他的口气,想必在皇上面前说了一番狠话。朝中有长孙嵩等老臣作阵,估计很快会有动作。” 聂阿姆一听,立刻欢喜地说道:“这才是我们的好姑爷!知道阿璃受了委屈,这便给阿璃找委屈来了。” 阿原先是失笑了一下,然而认真说道:“朝中再有动作,这个时候也不会动北凉。不一定下场雨,大约最多是响几声雷震震那些心里发虚怀着鬼胎的人!” 聂阿姆立刻说道:“崔家阿郎这是变着法地给我们阿璃找委屈呢。他有这份心,阿璃交给他我就乐意。” 说到这里,恍然觉得自己说错了话,连忙又改口说道,“这种局势下,他还肯为阿璃出头,夫人难道不高看这样的女婿?” 阿原自然知道聂阿姆对琉璃的心,也不计较,脸上笑了笑,说道:“他这是讨好阿璃呢,阿姆便没有看出来?既然他有心讨好,这信,便拿过去让阿璃看看罢。” 聂阿姆一听,立刻欢喜地接了信,说道:“崔家阿郎别看不争官不求职,关键时刻比那些高官厚禄的背挺得还硬气。” 拿了信,迫不及待便走了。 阿原看她如此高看崔浩,仿佛眼里除了崔浩便再没有谁能配得上琉璃的样子,不觉摇头笑了笑,然而心底到底有了些安慰。她前面说得再深明大义,然而自己的女儿受了委屈,险险被劫走了再也不能相见,那份惶恐,只有亲身经受过的人才知道。后来数个夜里的噩梦里,她次次梦见琉璃被人劫走,自己无处可寻,那种心有余悸,那种心底的愤怒,那种不甘就此罢休,只有她自己清楚。 而此刻,崔浩并无邀功满是宽慰的信中言辞却瞬间让她的愤懑得到缓解。这个时候,终于有一个人是肯也敢为琉璃找委屈的,终于有一个人和秉淮一样,是真心疼惜她的琉璃的。她深自庆幸,这个半子,她找得甚是合意。 后院因不能出门闷在房中无聊正拿着书看的琉璃拿到崔浩的信,并没有上手打开去看,而是将信往书中一夹,一副知道了的样子。 聂阿姆倒是忍不住地问道:“得了崔家阿郎的信,你倒不看,放起来是怎么个意思?他那边随着皇上打仗,你道写封信是那样有时间的么?” 琉璃一歪头,调皮笑道:“信是写给阿娘的,我只是顺便看一看。写了什么话,我猜也猜到了,还看它作甚?只是崔哥哥写了信,我不收着,日后被他问起来,我若说没收没看,说起来好没脸。” 聂阿姆忍不住说道:“崔家阿郎知道了你被劫的事情,信中好一通宽慰夫人。夫人说,他怕是在皇上面前说了狠话,所以才能这般淡定地俱是安慰之词。这是为着你受了委屈要为你找回来呢。” 琉璃便笑道:“阿姆你说的,好像皇上是小孩子,万事崔哥哥说了就依着做一样。皇上是多么有城府的人,崔哥哥无论说了什么,皇上必定是首肯了,才会依着做的。皇上可不是任性的人,他做什么事情,肯定都是对时局有利的。” 聂阿姆听琉璃说的这般冷静,忍不住为崔浩抱屈:“你前番出了事,连平时看出来分外看重你的慕容夫人都跑来叫咱们隐忍着,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全都城到现在,知道这件事情的,没有一个人希望将事情闹大,更愿意息事宁人。唯有崔家阿郎,隔了这么远的距离,还跑到皇上面前为你找委屈,这份心,已经十分不易了!” 琉璃看着聂阿姆一本正经的样子,与掬心一起失笑起来。 掬心笑着说道:“公子若知道阿姆如此维仿于他,一定开心得不得了。” 李盖和长孙嵩分别收到元韬的信后,两人很快共同审问了“走失后被抓回来的宫女”,那宫女被一番惊吓和厉责,隐瞒不住,最后招出来,自己受了宣王元范之母的唆使,于宫中往外传递消息,尽告宫中皇上及几位夫人的动向,前番因着传消息失误,被人察觉,惊吓之下,才想到了逃跑,没想到竟然跑到了闲居的梁太后家里去。梁太后并不知她的身份,对她倒是温和相待,然而却被误打误撞上门搜人的李盖识破,很快将她抓了回来。 长孙嵩和李盖一旦得了宣王之母在背后指使的消息,迅速着人报给了元韬。元韬随即下了旨意回来,着长孙嵩亲自到宣王府对宣王之母问罪。念在宣王之母奉先帝尚算殷勤,又有宣王在乐平王身侧相佐,颇有功劳,宣王之母虽做出收买宫人,有违宫制的事情,暂且饶她性命,只将其禁于宣王府内,等候皇上回都城再发落。 皇上更是修书一封,直发统万的宣王,信中对他严厉斥责一番,明知其母做出悖逆之事,他却知情不报,一再纵容,再有隐瞒,一并处罪。信中又说,如今他尚念兄弟之情,宣王却全无兄弟之义,望其好好思过,深究己错,并叫乐平王督责宣王思过,不得怠慢。 宣王接到信后,诚惶诚恐,拿着信到乐平王面前战战兢兢地请了一番罪。他知道母亲向来私心,然而想着她一介妇人,翻不起多大风浪,不过是无聊之余打发一下时光,因此平日也未加苛责。没想到居然宫女失误,将她招了出来,惹得皇上如此大怒。 乐平王沉默地听完了宣王的请罪,依着皇上的意思将宣王责备了一番,指出他的错处,叫他好好改过,然后又劝慰了两句。 第241章 平地波澜起(11) 琉璃嘴里说不看崔浩的信,背过阿原和聂阿姆,到底拿出来好好读了一番。崔浩一手好字,从前因着教她描帖子,从来都是规规矩矩写小楷,这次大约是心绪受了影响,字写来多有连体,虽尽力在缓和笔势,然而起笔落笔之间还是带了些许凌厉。 琉璃自认识崔浩以来,多见他万事不往心里放,总是冷冷清清,对事也淡,对人也淡,何曾见过在笔端有过如此情绪? 掬心端着粥进来的时候,正看见琉璃手里拿着信纸,嘴角挑着带着笑,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不觉笑了笑,也不扰她,将粥往桌上轻轻一放。 琉璃却是觉察了她,笑着了说一句:“这粥你便是不端来,我又哪里会恼你?”她这些天被聂阿姆天天喂粥,顿顿喂粥,一看见那粥,胃里都要飘起来了。 掬心抿嘴笑了笑,说道:“这顿粥是夫人亲自给你熬的。偷偷跟我说,你再不换个口味,只怕人就要发急了。” 将粥端到琉璃面前,琉璃一边接了,一边随口问了一句:“阿娘写回信了不曾?” 掬心抿嘴笑:“我日日跟着小姐,哪里就知道夫人写信了不曾?平日里可没见小姐不好意思过,直接问夫人不好了么?” 琉璃吃了一口粥,笑咪咪说道:“我若问了,不等于告诉阿娘我看了崔哥哥的信么?明明之前说不看,自打自脸么?” 掬心扑哧笑出来:“小姐不说,难道夫人就不知道小姐是看过信了么?” 琉璃笑道:“有时候心知肚明是一回事情,拿话挑明是另一回事情。比如这次宣王的母亲受禁足,咱们都知道怎么回事,可谁在嘴上去挑明了?” 掬心哭笑不得地说道:“明明是两种性质的事情,怎能混为一谈?只是这件事,最后竟然扯出来的是宣王的母亲。咱们从前可没有跟那位夫人打过交道,没恩没怨地,最后竟然是这样将事情结了。” 琉璃说道:“这哪里是结了,不过是个开头而已。皇上现在不在都城,动作太大了都城里若是镇不住,岂不是要出大事?推个不痛不痒地出来,一个叫人背后的人看着大家都不是傻子,知道是谁在闹事,另一个也是对前面又搜又找的给个交待不是?城搜了半天,最后不了了之,别人心里不会胡思乱想?” 掬心颇有些刮目相看地看着琉璃:“倒没想小姐能想这样深。” 琉璃叹了口气:“咱们这是在都城呢,又不是什么穷乡僻壤几辈子不跟朝廷打交道。我倒愿意还像小时候在南边那样过得无忧无虑,外面再乱再闹,家门前连个上门的乞丐都没有。” 顿了一顿,又说道,“阿娘不是说了吗,那些人将心思动在我身上,图的是我阿爹。朝里有些人不希望我阿爹成为第二个崔伯伯,想着闹些事情出来将我阿爹逼走。北凉王和一心要复国的赫连氏巴不得手里有一个像我阿爹那样趁手的用用。皇上杀鸡儆猴。这次是宣王的母亲被牵扯了出来,那些隐在背后的,身份比宣王的母亲只怕还高,全都城你看看,比宣王的母亲身份高的,你能数出多少个来?” 掬心有些担心地看了看琉璃。 琉璃笑了笑,说道:“皇上传了旨意却不回来,那是自是章程。这都城的安危他比咱们还着急呢,他都不怕,咱们怕什么,你怕什么?” 掬心轻声说道:“上一次小姐将我放下车,一夜两日找不到你,我心中甚是愧疚。公子将我送到小姐面前,要我好好照顾小姐,我却将小姐差点弄丢……” 琉璃说道:“我若不放你先走,咱们两个谁也走不了。这个时候,只恐人都在北凉了。好姐姐,你当日找了守城兵士,真正才是救了我,你设想,当日我若说是我不舒服,那人能轻易放我走吗?且当时,正是姐姐聪明,认出了北凉人铺在下面的牦牛皮垫子,才起了疑心。否则咱们两个现在在哪里还不知道呢!说起来,姐姐怎么会认识那牦牛皮的?我从前只听阿爹说起来,从来没有见过。” 掬心顿了顿,迟疑了一下,说道:“从前我家家境好的时候,曾有人送给我父亲几张牦牛皮子,因此识得。” 琉璃心里有些奇怪地想道,那牦牛,听说在北凉一向被尊为圣物,寻常人是不能宰杀牦牛的,听阿爹说,一向能用牦牛皮的,只有那些达官贵人,掬心家里从前到底是做什么的,居然能得别人送牦牛皮子,还几张? 然而她心里虽然疑惑,嘴上却是什么也没有问。聂阿姆在她家十几年,她也是前两个才知道聂阿姆别有身份的。听阿娘讲,聂阿姆一开始到她家的时候,对她自己的身世一概不透露,然而阿娘依然留下了聂阿姆,聂阿姆尽心尽责地照顾她,对她好得不得了。掬心是崔浩派到她身边的,崔浩不管知不知道掬心的身世,必定是因极信任才往她身边送。掬心不说,她自然不问,掬心想说,她再洗耳恭听。 因此笑道:“所以幸好当时是你跟着我。如果是引慧姐姐或是聂阿姆跟着我,我们说不定早被卖到不知什么地方了。常说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崔哥哥派了你到我身边,便是这个天意了!” 掬心听见琉璃如此说,心中倒有了几分欢喜。 她自琉璃被劫下落不明后,一直自责不已,觉得自己深负崔浩所托。另一方面,她从前即使在自家,因为下面有个弟弟,父母重男轻女,虽不愁她的吃穿,不短她的金银,然而对弟弟的看重明显高她许多,因此让她心中多少失落。然而她自到了高宅,琉璃真是拿她当姐姐一样对待,夫人和聂阿姆对她也是十分和蔼,她更想不到的是,琉璃在知道身在险处时,第一时间想到的,竟是寻个借口将她放走。她自回来后,夫人和聂阿姆虽然一再宽慰她,她心里终是不能释解,觉得自己愧对琉璃。 如今掬心被琉璃一句“天意”解了心结,心里顿时轻松了下来。 琉璃看掬心近些日子微锁的眉头一开,心里笑了笑端起粥来慢慢喝起来。 这时聂阿姆走进来,神色凝重。看到琉璃正在用粥,刚要开的口又闭上。琉璃自风寒过后,也不知是汗发多了,还是那两日伤了身子,身子骨比从前便差了些。因此但凡琉璃用饭,天大的事情从来不肯打扰她。 琉璃一见聂阿姆的样子,便知道肯定有事情发生,于是三口两口将粥吃下去,笑着问道:“阿姆,什么事情?” 聂阿姆看琉璃着急吃的样子,急忙上前制止,那碗本不大,之前琉璃又吃了几口,她上前的工夫,那粥便吃完了。惹得她张口数落:“天大的事情能有吃饭事大?你吃的这样猛,小心伤了肠胃。” 琉璃说道:“哪有那样娇生。不过是你和阿娘亲我,总觉得我身子骨差。其实哪里差了,全是床上躺的时间太长,还不让我出门。身子都被躺虚了。” 聂阿姆一想,大约的确是这个理儿。 “外面冰天寒地地,你这身子骨就别外面吹风了。” “阿姆,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聂阿姆这才说道:“宗明刚从外面回来,那新兴王惹了事情,将北凉使臣给打了,不仅给打了,北凉使臣跟着的一位护卫还给打折了双臂,只怕是要残了。” 琉璃有些惊讶:“平白无故地新兴王怎么会惹上了北凉的使臣?这个时候,皇上都不想动北凉,他倒好胆子去寻事?” 那新兴王素来是个混人,竟然混到这个地步去给皇上找麻烦?这是不要命了? 聂阿姆说道:“他打了人,揍了人,我本来也只会拍手叫声痛快。只是听说新兴王在打人的时候,口口声声说那北凉使者心术不正,更是纵容手下护卫对高家人无礼,别人忍得,他可不忍着。” 琉璃大吃一惊:“他居然提到了高家?都城里的高家就只我们和东阿候府。新兴王素来厌恶东阿候,对他很是瞧不起,他嘴里一说高家,别人自然会想到是为咱们家出头。咱们家跟北凉的恩怨也只是前次我被劫,那件事情到现在都还瞒着外人。他嘴里说的北凉使臣纵容护卫对咱们家无礼是什么意思?” 话问到这里,心思一转,脱口问道,“他打伤的那护卫,不会就是假扮内侍官将我骗走的那个北凉将军吧?新兴王居然知道我被劫的事情?还跑去为咱们家打抱不平?这是怎么回事?他这一闹,别人一问,他嘴一松,说了实情,可怎么了得?” 聂阿姆说道:“具体怎么回事,我哪里知道得仔细?夫人也是很吃惊,已经让宗明外面又打听去了。” 琉璃一听,立刻起身说道:“我去找阿娘问问去。” 聂阿姆急忙制止:“这煞冷的天,你怎好出去?” 琉璃说道:“不过是转个回廊,没有几步远。我哪里就那样娇生了?阿娘说了,现在有人存心不良,有事不瞒着我。我得去问问清楚。” 掬心一看,急忙找了皮裘子来,将琉璃围了个严严实实密不透风,聂阿姆又上前检查了一番,确信不会透进寒气来,和掬心两人一左一右跟着琉璃,便往前院去。 一进了阿原的屋子,看见了阿原,琉璃便开口问事情究竟。 阿原说道:“只知道新兴王因着伤了人,被闻讯赶来的李盖强行扣了,送到宫里去了。具体还要等你宗叔回来才知道。” 第242章 平地波澜起(12) 宗明回来的时候,很快说了所打听到的事情。 “那北凉使臣原本带着护卫吃酒,正碰上新兴王在隔壁,听楼里的姑娘传出来的话说,那北凉使臣和护卫正当时说了一句‘高家现在不过是软妻弱女’,叫新兴王听到了,二话不说,起身就冲到隔壁动了手,那北凉使臣和护卫斗他一个,居然没有占到丝毫便宜,还叫新兴王给伤了。新兴王素来名声在外,下面的人都不敢劝,也不敢惹,有当时在场的世家子弟聪明些的,跑去长孙嵩大人面前报了此事,长孙嵩连忙喊了安熹子大人,急奔而去,才将新兴王制住了。听说新兴王当时浑身酒气,已经带了七成酒意,安熹子大人赶过去的时候,也是好一番费劲,才将他制住的。” 阿原听完了宗明的话,立刻想到,那北凉使臣口中的“高家”,不用想,说的便是她们家了。他们是又了算计,还是动了什么心思?还好被新兴王撞破,给了他们教训,否则不声不响地,再被算计一次,真是防不胜防了。 只是新兴王这一伤人,对方可是北凉的使臣,代表的是北凉的脸面,这个时候被新兴王伤的伤,残的残,恐怕不好收场了。北凉王若是来个不依不饶,这件事便可大可小,端看北凉王提什么条件了。 阿原一下子觉得心里一凉。 皇上如果想息事宁人,安抚北凉王,说不得会对北凉有求必应。如果北凉志在琉璃,一意和亲,琉璃还能有脱身的机会吗? 聂阿姆自从琉璃被北凉的人劫走,对北凉很是厌愤,听见北凉的人被新兴王打了,一下子觉得解了恨,开口说道:“那新兴王平日里虽有混名,这次真是混得恰到好处!我看这揍得才叫好,一味地伏小作低,忍受屈辱,没得叫他们愈发张狂,我们忍了他们的嚣张,他们说不得还在心里作贱我们!叫我说,正该如新兴王一样硬气些,看不顺眼该敲打便只需敲打!一味地害怕失和才会叫人牵着鼻子走。真得失和了,翻不翻脸,他们未必不在心里惦量惦量,以为宋地是那样好贴的么?” 琉璃见阿原不说话,心里有些担心,便开口问道:“阿娘,如果有什么不妥当,便再去打听打听好了。” 阿原回了神,笑了笑,说道:“就像你阿姆说的,宋地如今一统南北的野心尤甚,不是北凉想贴过去,那边便示好欢迎的。北凉王稍有些头脑,便不会拿着国事开玩笑。刚刚你宗明叔也说了,新兴王是喝多了酒才惹的事情,醉中生事,又不是诚心有意。且看长孙大人如何处理此事罢。” 聂阿姆这时皱着眉头说道:“那新兴王想揍人,怎好扯到我们头上借我们的由头?他本是个混人,这一传开,还以为我们府上与他怎么样了呢?外面几番想借着由头传我们家的闲话,这次岂不是平空给他们送了话题?我看这事还是要想法对外澄清一下才好。” 聂阿姆因着琉璃与崔浩早已内定了亲事,只等崔浩回来崔府着人上门提亲,因此对琉璃的名声格外在意。只怕被新兴王一搅,外面要借此传闲话,坏了琉璃的名声。 阿原沉吟了一下,说道:“长孙嵩大人他们现在,恐怕最担心的是新兴王闯了这样的祸事出来,怎样不伤和气地给北凉交代。看看情况再说。” 看了看琉璃捂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的样子,又好笑又心疼,说道,“这件事不要再多想了。万事有我,定不叫再委屈了你。你身子刚刚恢复,好好地将养着,不要胡思乱想地想事情。让你阿姆陪你回后院去吧,若有什么事情,我自然不会瞒着你。” 聂阿姆最在意琉璃的身体,一听阿原话,急忙催着琉璃回后院。琉璃看了看阿原,想了想,便乖巧地应了。 琉璃带着聂阿姆和掬心一走,阿原便问宗明:“新兴王当时是和谁一起吃的酒?” 宗明笑了笑,说道:“说起来巧得很,和新兴王一起吃酒的,是乔家家主。” 阿原便看了看宗明:“乔家家主?” 宗明点头:“是,乔家家主。” 阿原心里猛地松了一口气,说道:“你可见过乔家家主了?” 宗明点了点头:“乔家家主因着新兴王出手伤了人,看新兴王被长孙大人和安熹子大人带走,自动也跟着去了,说是事发前后他皆在场,愿作证人,不叫连累了无辜。我未能跟乔家家主说得上说。” 不叫连累了无辜,意思是不会牵连到琉璃身上,也不会牵扯高家吗? 阿原沉吟一下,问宗明:“如果乔家家主故意带着新兴王去碰北凉臣,挑唆他动手,你觉得可能性有多大?乔家虽然一意想作皇商,可是乔五叔向来不肯掺和官场的事情,乔家家主照理说,不会如此明目张胆地让自己牵扯朝事。他如今这作法,却让我有些瞧不明白了。” 宗明说道:“不管乔家家主是如何想的,如今新兴王动了手,倒是替小姐出了口气,也顺便煞煞北凉的张狂,依我看,未必是件坏事,端看长孙大人打算如何处理此事。” 且说琉璃捂得严严实实地回了后院,聂阿姆又是一番叮咛。想到琉璃身子初愈,她这性子哪里肯在屋子里闷着不出门的性子?说不得着紧要为她做几身厚棉衣。琉璃这一年蹿了个头,去的棉衣已经显小了,想着把从前的裘衣改一改,做了内里,外面再缝一层棉作表,出门好保暖挡风。一想着了,急急忙忙要去做。叮嘱了掬心看好琉璃,便自去忙着做衣服去了。 琉璃看聂阿姆一走,便从枕头底下拿出崔浩的那封信再看。嘴角不自觉挑着,眼看着心情很是舒畅的样子。 掬心看着琉璃的样子,忍不住抿嘴笑了笑,坐在炭盆旁,拿着聂阿姆新裁出来的布为琉璃做内里的单衣,一边笑着对琉璃说道:“公子这封信,小姐要么是收好,要么还是烧掉。叫夫人知道了公子在信上耍了心机倒还好说,若是叫老爷知道了,说不得又恼公子说他心机重,城府深。” 琉璃唬了一下,抬头看掬心:“你怎么知道这信上耍了心机?” 掬心笑道:“谁家看信像小姐一样翻来覆去只看信背面不看正面的字?我知道小姐是不避着我,夫人是一时没想到公子胆子大得在她眼皮底下耍心思。若是知道了,你看以后还跟不跟老爷说公子的好。” 琉璃撇了撇嘴,然后笑道:“你说的是。不过这信我真要烧了,阿娘才会怀疑呢。”想了想,说道,“许久没有写过字了。从前都是崔哥哥陪我练,如今他不在,大约要年后才能回来,如此不防照着他的字临摹临摹,也是可以的。” 掬心扑哧一笑,低下头去继续做针线。琉璃这小心思,说的好听是临摹公子的字,其实是再造一封信出来才是真的吧。 琉璃说写字便写字,果真认认真真地到书桌前铺开纸,去临崔浩的信。才写了几个字,便咦了一声,说道:“崔哥哥真是做事也有不小心的时候,他用的这信纸,却并不是我们常用的信纸,我若临了,阿娘一眼便能看出来是我偷梁换柱。” 真正地苦恼起来。 掬心抬头看琉璃的样子,又好笑,又好气,当时在马车上知道她们受了骗,也没见她苦恼成什么样子,如今骗不过夫人倒苦恼起来了。 她再低头下头,嘴角噙着笑,认真地走着针线,再不打扰琉璃的苦恼。 她本心里觉得,现在这样的时光真是好,眼前的琉璃仿佛是她淘气顽皮的妹妹,时常想着怎样将奶娘捉弄一番,然而人小心思单纯,常常因自己的计谋太容易被戳穿而苦恼起来。 那边被李盖制住了的新兴王带着几分酒意,最后被送到了宫中。祸事已经闯下,自然是不可能送他回他自己的府里去,然而他毕竟是一朝王爷,因醉伤人,也治不得罪,更不可能关到监牢里面去。最后想了想,没有办法,皇上不在都城,现在全朝能对他说教的,大概也只有太妃了,于是只好将他押到太妃面前。 魏朝自建以来,向来不准后宫干政。然而新兴王以借酒伤人,说起来是品行上的过错,教导他自然是由长辈来。 太妃在宫里听说了新兴王惹下的事情,忍不住抚了一下额头。前面琉璃被劫的事情,她好不容易瞒着这个瞒着那个地使劲压着,这个时候,皇上不在都城,自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好。皇上那边正与夏国恶战,北凉站在哪一边是个关键。能不惹自然是不惹为妙。 可是新兴王这节骨眼上,居然出手做出打伤北凉使臣,打残对方护卫的事情,这件事在北凉王眼里,简直算得上挑衅了。不是明摆着让双方翻脸吗?不是知道新兴王的混帐,简直怀疑他专门是来挑拨离间的。 始平公主向来厌恶新兴王,冷冷说道:“自有他的地方,从来就没有太平的时候。我看皇兄对他容忍得也是够多了。现在他惹了事情,他自己去摆平。叫我说,直接将他往北凉使臣面前一绑,听任发落去!” 太妃看了看始平公主,说道:“若想息事宁人,绑了他让北凉使臣发落倒是不难。然而新兴王好歹是堂堂王爷,叫一个北凉使臣发落我们大魏的王爷,说出去,大魏的颜面还要不要?北凉本来已经嚣张,忍着他不过是因当前的局势所迫。然而再忍再容,我们的脸面还是要的,脊梁还是要挺的!” 第243章 平地波澜起(13) 始平公主听了太妃的话,说道:“那阿娘是打算要护着新兴王了么?他闯了这么大的祸事,北凉那边我们怎么为他圆转?” 太妃看了看始平公主,面容很是严肃地说道:“新兴王伤了北凉使臣,就一定是他自己的错吗?那北凉使臣若是没有做什么事情,新兴王会无缘无故地出手?你说这句话之前,心里已经把大魏的立场放得极低,却无意中将别人抬高。要知道,两国之间,很多时候,并不需要讲道理,而是看谁更强硬。新兴王是伤他北凉使臣不假,即便真是他的过错,即使是这样的时局,要惩要罚那也只是我们大魏的事情,我们堂堂的王爷交给外人来发落,不是明摆着伏低我们自己的脊梁,让人看笑话吗?” 始平公主被太妃连点带斥地说了一番,愣了一下神,语气软了许多。 太妃说道:“我知道你是对新兴王心中生厌,因此才说出那番话。然而无论什么话,在说之前先要想一想你做公主的身份。落到大公主那般识理不清,自坑自家,才是最要不得的。” 叹了口气,说道:“你跟我过去看看吧。新兴王做了这么混帐的事情,长孙嵩是皇上托国的老臣,不是代皇上处置,却直接将人送到宫里来,这是打算让我当家事处理了。他敢这样处理,未必不是皇上的意思。北凉使臣自来我朝,行事张狂,你以为皇上心里对北凉没有怨气?我不过后宫一个闲居的太妃,也只能拿着长辈的身份将新兴王斥责一番鲁莽罢了。” 心里更是明白,北凉先是假传宫中的口旨劫掳琉璃,被拿了人后居然强硬要回,矢口否认,平口说白话,行事如此张狂,说不得,这是皇上给北凉的回敬。否则新兴王好好地,为什么偏偏动手动到了北凉使臣头上? 心里有了算计,面上越发地沉稳起来。对前来禀报的宫女问道:“那北凉的使臣现在何处?” 宫女答道:“长孙大人命人为北凉使臣包扎一番后,跟着长孙大人一并在宫外等候。那被打残的护卫被长孙大人送到了医馆。” 太妃看了看始平公主,说道:“听听,都一并跟到宫里来了,这是要交代呢,生怕我们护短屈了他。什么时候,这皇宫是他一个外邦使臣说来就来的了?张狂得连这点礼数都不懂!皇上这是早有算计了,所以才叫长孙嵩如此行事呢。” 始平公主倒是在心里吃了一惊,深觉自己心思到底是不够深,居然连这个都没有想到。 新兴王那边半醒半醉地被李盖使着几个侍卫抬着,先带到侍卫换班的门房找宫女过来伺候着喝了碗醒酒汤。 新兴王清醒过来,知道自己打了北凉使臣,残了他的护卫,并不以为意,只是冷冷说道:“我看他不顺眼,打他几下又能怎地?平日里只说那北凉人勇猛好武,也不过如此而已!” 李盖说道:“王爷,那北凉使臣再有错处,他代表的是北凉。如今皇上正与赫连定交战,北凉能稳一时是一时,你这番打了北凉的使臣,北凉王一怒与我们大魏为敌,助了赫连定,岂不是为皇上找麻烦?” 新兴王冷笑道:“赫连定苟延残喘,夏国还有几个城池,如今占着秦国的都城,别人的地盘上能撒野多久?北凉王除非是没有脑子才会这个时候去助赫连定。一个小小的北凉,你们倒诚惶诚恐地奉若爹娘一般,真是叫人笑话!” 李盖说道:“诚如王爷所说,小小北凉,也翻不起什么风浪,然而如今南有宋地对我们虎视眈眈,北有柔然伺机反扑而动,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北凉要么与我们站在一起,要么谁都不帮,这个时节,何必再多一个敌人?” 新兴王看了看李盖,说道:“皇上留了你守都城,你倒托着架子管起我来了。怎么,长孙嵩的意思难道是要我给北凉赔礼道歉不成?” 李盖眨了眨眼睛,说道:“如果错在王爷,自然要王爷赔礼道歉,如果错在北凉使臣,他来我朝,毕竟是客人,王爷动手也实在有些鲁莽,太妃身为长辈若是斥责王爷,王爷也请洗耳恭听着些。” 新兴王看着李盖,问了一句:“我说错在他,他说错在我,到底是谁的错,怎么分辨?” 李盖说道:“王爷和北凉使臣动手的时候,身边多的是人,长孙大人已经命带了几个一起回来,错在谁,一问便知。” 新兴王若无所思地看着李盖,问道:“这是皇上的意思?” 李盖面无表情地说道:“这是长孙大人的吩咐。” 且说太妃,坐稳了位子,叫人宣了长孙嵩带着北凉使臣进宫。一见了北凉使臣包头包脸包胳膊的样子,深觉新兴王真是鲁莽得可以,这北凉使臣欠即使打了,好歹打得隐蔽一些,这明晃晃的伤处都在一眼立见处,即使错处真在北凉使臣,想维护新兴王一下,对方伤成这样,似乎也有些说不过去。 面上不露,叫人设了座,对北凉使臣歉意说道:“我居深宫,也是刚刚听人报了才知道使臣和新兴王起了冲突。新兴王脾性是些许暴躁,平日又爱喝个酒,只是不知道内里究竟为何,竟然叫他冲撞了使臣。这到底是怎么个情况?” 那使臣气哼哼说道:“你们魏朝的王爷浑不讲理,不过吃了个酒,与他毫无干系,冲进来就挥拳生事!从前只说你们大魏的皇上的英明神武,他这个弟弟管教得委实不怎么样!我受使命为和平而来,无端在你们魏朝受辱,还叫他打残了我的护卫,简直是岂有此理!今日还请太妃给我一个交待!” 太妃还没说话,外面新兴王便粗着嗓子骂道:“放屁!什么叫无端受辱?你不过吃个酒,为何嘴里不干不净,辱骂高公不说,居然还敢要算计他的妻女?高公素有盛名,他的妻女都是明理知义之人,你在我大魏的地盘上吃酒谁曾管你来?当着我大魏子民的面却行辱骂之事,存算计之心,是觉得我大魏都是软弱无能之辈任你胡言乱言张狂嚣张不成?” 新兴王骂着,人虎虎地闯进来,还带着浑身的酒气。好歹还记着跟太妃施个礼,道声歉:“不是我无礼不宣而闯,实在这是北凉蛮人空口白言,拈轻避重!我为何动手,你敢说不知?你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竟没有胆子承认?我打你打得堂堂正正,那酒楼吃酒者数,随便叫几个来咱们面前对质对质!那高公与皇上素有半师之谊,倍得皇上敬重,你一口一个他软妻弱女,一口一个阴谋算计,当着我的面藐视我大魏的良臣,更藐视我大魏的皇上,叫我怎么不打你?” 一边说着,一边对北凉的使臣挥了挥拳头,不给北凉使臣说话的机会,又骂骂咧咧说道:“大丈夫敢作敢当敢认!你是我打的,你那护卫是我伤的!在太妃面前我敢认,你北凉王在面前,我一样敢认!你在外面逞的好威风,在太妃面前叫的好委屈!真是叫我看不起你!你们北凉王派了你这样一个两面三刀的来当使者,确实是为和平而不是来挑拨离间的么?” 太妃这时立刻截断了新兴王的话:“新兴王说话不得如此放肆!” 转脸和蔼悦色对北凉使臣说道,“我大魏对北凉,素来存交好之心,如今不幸有了误会,我必为使臣秉正处理。新兴王逞勇好斗,虽是我皇家子弟,我却也不会偏听偏信,叫使臣受屈。” 再转脸问长孙嵩,“长孙大人,新兴王和使臣到底是为什么起了冲突,这事情你可有问清楚?” 长孙嵩急忙说道:“臣听到禀报,赶过去时,使臣已伤。因急着为使臣处理伤处,那酒楼又人多眼杂,因此不及询问,但臣已着李盖将酒楼当场几人带回,都在宫外,太妃可传旨宣他们进来审问。” 北凉使臣一听,便知道,这哪里是要给自己找委屈?那些人宣进来一问,七嘴八舌会说自己辱骂了高家人,那新兴王刚刚说打得理直气壮,自己的委屈还能找回? 当下气恼道:“那酒楼里带回的都是你们魏朝的人,自然顺着你们的话风偏着你们说话!他们串通了说话,怎会对我有利?太妃如此行事,对我不公!” 太妃看了看长孙嵩:“当时在场之人,只有我们魏朝的人么?” 长孙嵩说道:“臣问了一下,还有一个是秦国的商人,再者便是使臣大人的护卫,现在医馆治伤。大妨可要臣将使臣的护卫一并找来问问,当面对质?” 太妃挥了挥手,对北凉使臣说道:“新兴王不管为什么与使臣起了冲突,使臣远来是客,本该以礼相待。如今因着些许误会伤了使臣,是我平日教导不严,疏忽了管教。他是个直脾气,平日里少有敬重之人,对高公秉淮一家却实在是敬而有余,容不得别人有一丝不敬之处。他如今在我们自家里伤了客人,总是我们的待客不周,皇家和平民百姓一样,自有家法。为他冒犯了使者,我如今家法罚他,将他杖责五十禁足一月为使臣出气。使臣与护卫为他所伤,所有医治自然由我大魏来负责,使臣与护卫好生将养,回头我便派人送了补养之物过去。使臣看这样处置可还满意?” 不等北凉使臣回答,转头对新兴王厉声喝道:“我如此罚你,你可认过?” 新兴王一听,从前因着他混帐,皇上责他一百杖的时候都有。五十杖实在不算多。当下说道:“我怠慢了客人,是我失礼,这五十杖我认。只是我打他是因为辱骂高家,存算计之心,我打得有理,却不会跟他认错!若有下次他再敢动心思到高家身上,我会更叫他好看!” 第244章 平地波澜起(14) 北凉使者自忖无端被新兴王打,护卫又被打残,未料大魏太妃只是一句轻描淡写的家法处置便了了些事,大为不满,气哼哼回到驿府,回了北凉王,一面愤怒地说道:“我们不远千里来来魏地示好求和,他们处事竟然如此偏颇,大王,我们如果示好夏国赫连定,定被待如上宾,为何要在此受这般的恶气?” 北凉王反倒是沉思了一下,说道:“魏朝前面对我们一再容让,如今忽然如此强硬,前恭而后倨,想来赫连定支持不了多长时间了!” 北凉使者道:“夏国不行,我们可以求和柔然和宋地,为何要受魏朝的欺负?” 北凉王摇摇头,说道:“柔然几次败在魏朝手里,你以为他们是好依靠的?柔然屡次侵扰魏朝边境,元韬一忍再忍,不过是不想腹背受敌。如今魏朝败了赫连定,灭了夏国,收了秦国,只怕下一个便是柔然。我们若是跟柔然求好,岂非是把我们绑到魏朝与柔然的战争里?再说宋地早有统一之心,面上与魏朝几次通使互好,前番不一样联合了赫连定夹击魏朝?魏朝收了西秦,与我们北凉边境相邻,这个时候招惹魏朝,元韬一时性起,顺势挥军,我们便和赫连定是一个下场。” 北凉使者道:“我们北凉难道怕魏朝不成?” 北凉王道:“我们为什么过来与魏朝求好?魏朝建国一百多年,早有根基,我们不过刚刚立朝,万事起步,拿什么跟魏朝打?且魏朝先败了赫连定,顺势接了西秦,气势正盛,这个时候与他为敌?” 北凉王摇摇头,“我们北凉自然不会臣服魏朝,然而这个时候不是以硬对硬的时候。” 看了看使臣,“我虽不想招惹元韬,然而也不能叫你白白受委屈丢了我们北凉的脸面。我离开北凉已有一段时间,这个时候,正好借着你受伤回北凉去。” 于是隔天,长孙嵩便收到北凉使臣送来的书信,言说自己有伤在身,需回北凉好生将养,使命不能延续,已写了书信请求北凉王重新派使臣过来。他准备即日起程回北凉,望长孙嵩见谅。 长孙嵩将书信拿给叔孙建。叔孙建冷笑道:“不过是想给他自己找个台阶下,好等皇上班师回来好言相请一番。这个面子当然给他,他想走,好好送他走便是。” 长孙嵩说道:“他这一走若是跟北凉王添油加醋……” 叔孙建说道:“他即使说得黑白完全颠倒又如何?皇上既然存了给他颜色的心思,还怕他回去添油加醋?北凉王若是没有脑子,只管做柔然的前锋官,看他愿不愿意!” 长孙嵩得了叔孙建的话,带着佳品补药,亲自到北凉使臣的驿府看望客套了一番,然后客客气气送走了北凉使臣。 阿原听说北凉使臣回了北凉,心里顿时一松。那北凉使臣带着一众人走了,北凉王大约也不可能再久留。毕竟是一地之王,久居他国也不是长计。 聂阿姆说道:“早知道他能走得这样痛快,那新兴王早该揍他一顿,岂不是少了许多麻烦?” 琉璃忍不住失笑道:“即使揍他,也该有个由头不是?我看他走的时机正正好。否则等皇上回来,他是能到皇上面前告状还是怎样?当着太妃都不肯叫证人出来一证原委,他自己原也知道理亏。这一走,才是有了理了。要知道,向来打架的,哭的那个才是永远有理的。” 聂阿姆立刻不忿地说道:“他在别人的地盘作威作福地骂人,他还理了?” 琉璃笑道:“他即便没理,好歹他是一国使臣,皇上些许面子还总要给他的。不过再给他面子,巴掌已经打了,送个枣子也不值几个钱。” 聂阿姆看了看琉璃,笑道:“明明先前受了委屈的是你,给那强盗面子你还如此高兴了?是听说了皇上班师回朝的事情吧?” 琉璃大大方方笑道:“是啊。皇上打了大胜仗,崔哥哥要回来了,阿爹不久也能回来了,我自然高兴。” 聂阿姆看琉璃脸皮如此厚,说起崔浩都不脸红,摇了摇头,语重心长地说道:“小姐,女孩子家终归要矜持些才好。你心里再高兴,不要总将崔家阿郎挂在嘴上,别人听到难道不笑话你?” 琉璃笑道:“我只怕她们不是笑话,而是羡慕嫉妒才对!” 聂阿姆:“……” 掬心笑道:“小姐,前几天说要为公子重新做一身衣服。现在是不是该动动针线,公子回来之前,也该完工才是。” 上一次为崔浩做的衣服倒是做出来了,琉璃第一次做衣服,针线难免有些生疏,做出来的衣服针脚有疏有密,有平有皱,琉璃自己看着都觉得丢脸。那衣服若是送出去,才真是叫人笑话。因此发了一回狠,说一回生二回熟,要重新做一身。然而一则她偷懒,二则因着被劫又得了风寒,便一直拖着。如今才叫掬心点了出来。 聂阿姆听了,立刻说道:“自然该重新做一身。崔家阿郎那般俊俏的人,穿了你那身衣服出去,还不叫人笑话?我这就带小姐选布料去!” 琉璃见聂阿姆如此上心,立刻说道:“半个月衣服哪里做得出来?” 聂阿姆立刻反驳道:“哪里做不出来?小姐但凡肯用些心,做件衣服也不过是三五天的工夫。崔家阿郎百般容让小姐,三五天的工夫为崔家阿郎做件衣服总是应该的吧?这件事放到夫人面前,也一样会要你好歹做身像样的衣服出来。” 琉璃看聂阿姆的认真相,失笑道:“我才是阿姆一手带大的人,听着这话,怎么觉得阿姆一心拐带的都是崔哥哥!” 嘴里说着,脸上笑道,“我这便跟阿姆选布料去。省得阿姆又唠叨我。” 且说宫里,太妃听说了皇上班师回都的消息,特意将始平公主叫到跟前,说道:“皇上这次班师回来,局势已定。没了夏国的威胁,只怕下一个要打的便是柔然了。我看北凉只怕求好的心大于相抗的心,这样一来,你的婚事便不能再拖了,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始平公主愣了一下,看着太妃,说道:“我只想嫁崔浩。” 太妃很是无奈地说道:“他为拒你的婚事,皇上殿前跪了,牢狱也坐了,你居然还是不死吗?” 始平公主咬了一下嘴唇,说道:“皇上应过我,允我为自己的婚事争取。等皇上回来,我会求皇上当众为我赐婚,崔浩如果敢当众抗婚,那我就……” 太妃脸色一变,厉声说道:“崔浩再好,能值得你赌上自己名声去嫁?” 始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我知道我任性。阿娘,我任性只有一次……” 太妃气得脸色发白,盯着始平公主,说道:“你明明已经知道崔浩的心思,还在这里自取其辱,为了一点任性,居然连尊严都不顾了么?皇上回来,必不会再容你任性。始平,你是我的女儿,所以我才会如此苦头婆心地点你。北凉若是有心求好,皇上必会和北凉和亲,如今皇宫里的公主,也只你未嫁,你如果想嫁到北凉,只管再任性一次。” 始平公主的眼泪簌簌落了下来:“如果不能嫁给崔浩,那我嫁到北凉还是西凉,有什么区别?” 太妃失望地看着始平公主,说道:“嫁到北凉,万事你只能靠自己。嫁到本朝,万事有我为你作主。” 始平公主哭泣道:“可是阿娘连我嫁给崔浩的事情都作不得主!” 太妃愣愣地看着始平公主:“所以你这是在怨阿娘,没有好好为你作主为你争取吗?所以明知道崔浩不会应婚,你依然还是一头撞上去,让别人看你堂堂大魏公主的笑话吗?所以知道嫁不了崔浩,你就这样自暴自弃,一切你都不在意了吗?” 始平公主只是落泪。 太妃的手握了握,瞬间的冲动想伸手挥一巴掌过去。然而看着万念如灰又一意坚决的女儿,心里有种灰灰的悲哀。她自以为将这个女儿费心留在身边,费心地教,费心地点,她总会明白一些事理,没想到到头来,她只有一个任性,心里只存着一个念头。 她想自己是错了吗?从前任着她为崔浩作这样那样的改变,想等着她碰了壁碰疼了时候会揉着伤口好好地反省一下,回头重新选一条路,没想到她是如此倔强,以至于有些偏执。她所有的念头,竟然只执着在崔浩身上吗? 太妃愣愣地想了一会儿,看着脚下的始平公主,瞬间感到自己是如此无力。 她最后无力地叹了口气,说道:“你回去好好想想我的话。始平,如果你心里,除了崔浩再也没有在意的人和事情,那么便让皇上来决定你的命运吧。皇上回都大约还有半个月,这半个月,只要你在皇上回来之前想通了,我还能为你安排一门好亲事。如果你执意……” 她顿了顿,终于没有说下去。她知道始平懂她的意思。她更希望始平将她的话听进去。 始平站起身来,掉着泪去了,没有回头。 太妃愣愣地坐了一会儿,身子疲惫地松跨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对宫女说道:“去司空府,将司空夫人请来。” 第245章 平地波澜起(15) 太妃请了张司空夫人规劝始平公主,到底也没能奏效。张司空夫人最后只好劝太妃说道:“始平贵为公主,从小又跟皇上亲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如今终于有了她要不来的东西,哪里会心甘?如今劝她,反而更会激得她执了性子一头走到底。且走着瞧吧。” 太妃说道:“她的婚事拖到现在,早已经过了该婚配的年纪,你道都城里外没有议论?不过是她仗着皇上的纵容,别人也不好计较。回头北凉若是求好和亲,她必是第一和亲的人选。我苦心留她到现在,若最后是为了她和亲出去,何必费尽心思地调教她?” 然而张司空夫人也是无计可施,叹道:“你总不能在皇上回来之前,强行安排了婚事将她订出去。即使皇上不怪罪,始平这个性子,她能应?” 太妃愣了许久,神情无限疲惫:“这些年,我在这宫里谨小慎微,还不是为了始平。她如果被和亲出去,我这些年过得还有何意义?” 张司空夫人看着太妃的样子,于心不忍,低声说道:“儿孙自有儿孙福。真要和亲,也不是只有北凉一个地方。近前守着一个赫连昌,皇上有意以他树仁,以公主下嫁即可施拉拢之意,又可如你所愿将始平留在身边……” 太妃吃了一惊,低声说道:“那赫连昌如今不过是空有虚名的败国之主,无职无权无位无份……” 张司空夫人笑了笑,说道:“有职有权有位有份对始平有何好处?你要的,不过是她安稳过日子罢了。如今崔家阿郎眼看也到了婚配的年纪。说不得这次回来是要订下亲事了。不管订了谁家,始平只要死了心,她的婚事便好做成了。” 太妃不觉沉思了起来。 崔浩半个月后跟元韬回都城,一回来,先去了崔府。因着秉淮和崔玦都还未回来,亲事还要再等一等。崔浩已得了秉淮同意,所等的不过是几日时间而已。没有名份,却正好可以去崔府走一走探一探。 崔夫人自然是一起来的。琉璃听说崔夫人来了,赶忙从后院过来见礼。她自那场风寒后几乎没怎么出门,脸愈发地白嫩,带了几分娇弱。崔夫人看她的样子就心疼,摸了摸她的手,还算温和,说道:“身子看着还要将养将养。等天气暖和了,让你崔哥哥带你出去走走。” 琉璃便轻笑着应。乖巧地站到崔夫人身边, 崔夫人忙说道:“身子虚着,赶紧坐了。都不是外人,哪里要你站?” 琉璃便扭脸看阿原。如今不比从前,阿爹应了她和崔浩的婚事,崔夫人的身份便多了一层,这个时候,若是没大没小,又要被阿娘念。 阿原没说话,崔夫人先笑了:“咱们家没有那么多规矩。一家人随便些才自在。你崔哥哥知道你年前风寒,一回来就急也似地要过来看你。再要你站着守规矩,别人不心疼,他先心疼了。” 琉璃垂着头不说话。 阿原被崔夫人的话逗笑,看她是真心心疼琉璃,自然也受用,于是笑着说道:“既然你崔伯母说了,你且收了你的大家闺秀吧。” 阿原发了话,琉璃才抬起头来。 崔夫人拉着她的手,笑道:“我和你阿娘两个聊天,你们听着肯定是无聊的。去吧,再在我身边站一会儿,你阿娘心里都要酸了。” 阿原便笑着对琉璃说道:“你那院子里暖和,去和浩儿过去说话吧。冻了你,你崔伯母看着比我还心疼你。” 琉璃应了声,便和崔浩出来去自己的院子。一出门廊,崔浩拉住琉璃,将她身上聂阿姆新做的外棉里裘的棉衣围了围,看看没有透风的地方,才拉着她往后院走。掬心抿嘴一笑,自发远远缀在后面。 崔浩便笑着问:“我的衣服可做得了没有?” 琉璃便说道:“风寒了数日,哪里有力气捻针走线?” 崔浩便看了看琉璃,拉着她的手,轻声问道:“风寒了几日?” 琉璃看崔浩微皱的眉头,立刻笑道:“哄你呢。不几日就好了。” 崔浩轻声说道:“你若真哄我,一定会说病了数日。阿璃,是我疏忽,累得你受了委屈。” 琉璃轻声笑道:“你早为我找回委屈了。而且,那不是你的错。连我阿娘都没想到,还是掬心姐姐聪明救了我呢。掬心姐姐是你给我的,这样说来,还是崔哥哥你救了我。” 崔浩捏了捏琉璃的手,轻声说道:“以后,我再不会叫谁给你委屈。” 琉璃扑哧一笑:“嗯,我知道。听说那北凉使臣伤得好厉害呢。新兴王下手着实不轻。只是他怎会那般听话去揍北凉使臣的?” 崔浩笑了笑,没说话。 新兴王人是混得很,然而对高家夫人却异常地敬重,在外容不得任何人对高家夫人有一语不敬。更因东阿候几番说高家的坏话,被新兴王当面骂过两次,连大驸马因着琉璃使得大公主被削了封号在外面发过一次狠话,提及了高家夫人,新兴王二话不说,出手便揍了一回。 崔浩心里虽奇怪高家夫人居然能将新兴王的心收拢,但如此现成的人,为何不利用? 崔浩和琉璃很快到了琉璃的院子,聂阿姆在门口看到崔浩,自是十分欢喜,一边迎着进去,一边笑道:“阿郎可是回来了。出门在外,刀枪无眼地,我们小姐可是担心得很呢。” 崔浩看了看琉璃,轻声问了一句:“是么?” 琉璃进门正解棉衣,崔浩过来,帮她解了兜帽,又松了挽扣,将棉衣帮她脱了,拿在手里,便等琉璃的回答。 琉璃抿着嘴笑了笑,便对掬心笑着说道:“将做给崔哥哥的衣服拿来,看看合不合身。” 掬心笑着去拿衣服。 崔浩心里高兴起来,对琉璃说道:“生着病还记得为我做衣服?” 琉璃便笑道:“是啊。阿姆一开始不让我下床,能下床的时候又不让出门,实在无聊了,只好做衣服打发时间。” 掬心很快将衣服捧来了,在崔浩面前展开,湛蓝的料子,湖水一样地澄清。没有多的纹饰,却能看见走得密密匀称的针脚。 聂阿姆看看崔浩的身量,又看了看那衣服,说道:“似乎是有些紧了。” 崔浩笑道:“不会。我今天过来,里面穿得厚了。” 拿眼看了看琉璃,琉璃脸上一粉,将眼睛别开。自然是想起当初他说的衣服肥瘦的那一番话来。 崔浩从掬心手里接了衣服,不往身上穿,反而将衣服叠了起来。 掬心奇怪地问道:“公子不上身试一试么?” 崔浩笑道:“这一件先留着。另一件拿出来我试试。” 琉璃立刻说道:“哪里来的另一件?” 崔浩说道:“我可不信你没有做另一件。”对掬心说道,“你们小姐做的第一件拿过来我试试。” 掬心抿嘴笑着看琉璃。 琉璃这才有些脸热了,带着几分别扭,说道:“第一件做得丑,你不要看。” 崔浩笑道:“当初教你写字的时候,你照样嫌弃写的第一个字,然而却兴奋得异常,全因你是用了心写的。用了心思的,怎么会丑?” 琉璃红着脸,说道:“你别看。” 崔浩说道:“我看的是你的心思,又不是衣服。为何不看?” 坚持叫掬心去拿。 掬心见琉璃不发话,只是笑,不动身子,看着琉璃等着她发话。 崔浩便也看着琉璃,琉璃这才让掬心去拿。 聂阿姆看了琉璃难得扭捏崔浩如常含笑的模样,笑了笑,自出房门去备茶。 崔浩便对琉璃笑道:“若在从前,凡是经你的手做成的东西,不管模样如何,逼也要逼我一顿好夸,如今却知道谦虚了?” 琉璃驳道:“哪里是谦虚!我做出来的东西自是好的,只是怕人穿出去叫人笑话而已。” 崔浩笑道:“你做的衣服只我有,别人想穿都穿不到,若是笑话,也只会是因妒而生,我高兴还来不及,为何还要怕?” 掬心很快将衣服再捧来。 崔浩接过来,看了看,这针脚有疏有密,和手里那件果然差了许多。笑了笑,说道:“果然相差了许多。” 琉璃气恼地过来夺衣服,崔浩躲了,笑道:“阿璃进步好大。只做第一件便已经像模像样了,果然是用心!” 琉璃气得跟掬心说道:“去跟阿姆说,咱们家的茶崔哥哥不喝了!” 掬心听了琉璃的话,果真往外走。然而这一走,人便没有再回来。 琉璃往榻上一坐,崔浩便跟了过来,笑道:“你不让我喝茶,我却为你带了茶回来,要是不要?” 琉璃立刻回头,说道:“为何不要?我辛辛苦苦做了两身衣服给你!” 崔浩便坐在琉璃旁边,说道:“夏国产茶,形如方砖,微苦,味厚,除寒,去邪,温补……” 琉璃回过头来,看着崔浩说道:“我的风寒早好了,有阿娘和阿姆照顾我,没有你担心的那样重。” 崔浩握过琉璃的手,轻声说道:“那日听你被劫掳,心颤手抖,夜不能寐,睡不得安。只恨我不在你身边,只怨我疏于算计。你阿爹和我父亲大约一月能归。不将你看在身边,我万般不能放心。我已向皇上明了要娶你的心意,此次随征,不要功勋,只要和你的一纸婚书。” 第246章 平地波澜起(16) 元韬回了都城,立刻先召了长孙嵩和叔孙建到面前,叔孙建和长孙嵩将元韬走后朝中之事一一报过。 元韬一一听完,说道:“宣王之母近来动静如何?” 长孙嵩说道:“自那日被皇上传来口旨训斥过,一直安心呆在府里,未有出过府门半步。” 元韬嗯了一声,说道:“大胆到收买宫里的女侍,套听宫内的消息,其心可诛。只是她还算受教,看在宣王的份上,且饶过她这一次。宣王因她受过,降爵一级,告诉她好自为之吧。” 长孙嵩和叔孙建禀完了事情,告退而下。 元韬便问李盖说道:“琉璃被劫的那件事情查得如何?” 元韬上前才要回,元韬挥挥手,问道:“你只说,赫连二位夫人可有参与此事?” 李盖回道:“属下并未找到凭证。” 元韬淡淡笑道:“赫连昌行事如此小心倒叫我刮目相看了。你猜他是念及兄妹之情还是过于小心谨慎?他也曾为一国之主,若是自甘囚下,我才是真正看不起他了。只是他不该把心思动到琉璃身上。” 李盖迟疑了一下,说道:“也许是故意将心思动到了高家小姐身上。” 元韬愣了一下,继而笑道:“拿这个来试探我,也未免太冒险了些。他自己心里清楚我不动他是想以他树仁昭示天下。却难道没想过,他若不仁,我一样可以给他定罪再昭示天下?如今赫连定已被吐谷浑所擒,一族尽被擒拿,夏国已灭,他如今想复国还有什么指望?” 说完了,对李盖说道,“你继续说。” 李盖便说道:“慕容夫人所参与之事也未查到与乐平王有干系。” 元韬默了一下,慢慢说道:“几个弟弟里面,乐平王最得我的心思。他没有参与,是最好的。然而以他的聪明,他未必没有察觉。” 又默了一会儿,对李盖说道,“慕容夫人那边不用查了。乐平王若是再聪明些,必会规劝。乐平王若是听之任之……” 李盖应了声是。 元韬过了一会儿,又说道:“到头来,反而是新兴王心思单些。你去让人将新兴王找来罢。” 李盖应了一声,很快去叫人传新兴王。 那人临走时,李盖说道是:“王爷常在酒楼,想来不在府里。” 那人立刻领会意思,领命走了。 李盖再回到元韬身边,元韬说道:“你去到高公府上走一趟。琉璃受了委屈,还不能对外宣讲,宫里有人存了异心,无端连累了她受苦……你去贺夫人宫里问一声,该送什么东西叫她拿主意。” 李盖领了命去了。 他前脚出了宫,新兴王后脚却是来了。前些日子受了杖行,虽然体格健壮,到底也养了一些日子。 见了元韬要行礼,元韬摆摆手,叫内侍置了座位,看着新兴王坐了,说道:“太妃杖了你,是我的意思,两国正值酣战,最怕腹背受敌,你倒没有动脑子想一想后果直接就上手打人,也不看看对方身份,他后面站的是北凉王,北凉王若被惹恼了,背后插我一刀,你可想过后果?” 新兴王被元韬教训,不敢说话。他向来无法无天,浑不讲理,几个王爷都避他三分。然而元韬自小便不同常人,向来手腕冷硬,从来没有给过新兴王客气,更是当朝斥过他数次。他一方面是惧,另一方面却也服元韬。因此元韬斥他,他便闷声不语。 元韬斥完了,从案上拿过一个精致皮套装的袖珍尖刀,递到新兴王面前,“这个是赏你的,你且好好收了罢。” 元韬递了尖刀过来,新兴王原以为元韬动怒,要自己自裁,没想到居然是赏物,不免意外又吃惊。 元韬说道,“你行事虽鲁莽,然而北凉使臣几番张狂,实在有些不像话。你打了他,还了他颜色叫他知好歹,壮了我们大魏的声威,让我十分有面子。这尖刀,是你该得的。” 新兴王再想不到自己打了北凉使者元韬居然是高兴的。愣了一会儿,说道:“皇上原来早就想揍他。” 元韬微微一笑:“他们原也没有几分求和示好的诚意,不是因为和赫连定僵持,我怎会容着北凉如此无礼?打你是打给北凉看的,赏你是我真心真意给的。” 新兴王立刻高兴了,说道:“皇上下次想打谁揍谁,只管明白说出来。那北凉使臣居心不正,居然存了心思要对付高家夫人。” 元韬笑道:“你对高家夫人倒是有几分敬意。” 新兴王说道:“从前我混帐,只有皇上骂我,别人不是躲着我就是奉承我。只有高家夫人看到我的错处,当街骂我又点我。我虽然不喜欢,却知道是真心为我好。高家夫人与我素不相识,却肯出口骂我,这样的人我为何不敬?” 元韬笑起来:“你这样想我才是没有骂错你。受了杖刑委屈了你,在府里养了数日,明日便与我和秦王赫连昌同去骑马狩猎吧。” 新兴王一听赫连昌,立刻来了兴致,说道:“听说赫连昌武力过人,箭法精湛,我很不服气。明日定要与他比一比。” 元韬说道:“未尝不可。那日打你是太妃得了我的意思。你心里怨恨了她数日,该到宫里去向她寻个不是。” 新兴王因得了那支尖刀作赏赐,心里高兴,说道:“我的确心里有些怨她。不过现在不怨了。道歉的话我却说不出来。” 元韬笑道:“即使说不出道歉的话,难道不能太妃面前坐一坐?” 新兴王知道太妃素来不喜欢自己,甚或有些厌恶,有些不大想去。然而皇上发了话,又不能不去。只得站起身来,告了退,往太妃宫中去了。 李盖从高宅回来,交了差,给元韬递上一个笔袋。 元韬拿着笔袋,笑道:“她也就能拿针做做这个了。看着比上一次的那个精致了些,实在有些难为她。” 李盖便没有说话。 总不能跟皇上说,这笔袋本也不是做给他的。送了那么多东西过去,只得一个连个绣花都没有的笔袋作回礼,这天底下也就只高家小姐能做出这种事情来。 元韬倒是笑着将案上的笔往笔袋里套了,抽了套口的细绳,满意地笑道:“感了风寒,将养了许久,还为难她将这笔袋做得像模像样。” 下午飘起了雪花,崔浩冒雪到了宫中,元韬正看北凉王派人递过来的书信。 看见崔浩,笑了笑,说道:“告诉乔家,让他筹备五万骑兵至少半年的粮草。” 崔浩一愣,立刻会过意来:“皇上决定打柔然了?” 元韬说道:“小小蠕蠕之国,一再被痛打,不知痛悔,几次三番挑衅边境。若是不打,将来宋地攻过来,他们便是我们背后随时会插过来的刀。” 崔浩应道:“臣回去就跟乔家家主说。” 元韬晃了晃手中的书信:“北凉王的信到了,不日他的世子沮渠牧犍来朝,并送他们的兴平公主来和亲。” 冷笑了一声,“赫连定率西秦军民十余万打算攻点北凉,不是被吐谷浑劫下,北凉现在早成了赫连定的辖下之地。如今他殷勤地过来和亲示好,倒该谢谢赫连定!” 崔浩说道:“北凉王和亲的正是时候。两国相安,对北凉对我们,都百利无害。” 元韬说道:“北凉王不是甘居于下之人。他即位之初,深感国力不足,为求和睦,便称藩于姚兴。姚兴后,又向南凉极力求好,国力稍壮,便举兵而攻,先灭南凉,再灭西凉。他野心勃勃,如今柔然对他虎视眈眈,赫连定差一点占了他的北凉,为求安稳,牺牲个公主对他说,实在算不得什么。他们既然示好,我准备将始平和亲嫁过去,北凉王诚不诚心,端看他如何安置始平。” 崔浩听提到始平公主,便没有说话。他不喜欢始平公主是真,甚至这些年被她纠缠得有些厌烦。然而他再厌烦,也不会在这个时候表现出幸灾乐祸或是大松一口气的失态之举。太妃对始平公主极为疼爱,一意要留在身边他是知道的。 元韬看了看面无表情的崔浩,说道:“北凉世子大约有半月便到。我已派了人去迎兴平公主的车驾。始平这次出嫁北凉,你去为她送嫁过去。回来再办你和琉璃的婚事。” 崔浩听元韬提起自己和琉璃的婚事,好听一点,知道皇上还记的自己的请求,这是为他作主的意思。难听一点,这明明是在胁迫,不去送嫁便不提他和琉璃的婚事。 有些无可奈何地说道:“皇上命令所在,臣不敢抗旨。” 元韬看崔浩的样子,笑道:“真要成婚事,高公和崔公都未在朝,你即使心急又能急到哪里去?” 崔浩说道:“臣不敢心急。” 元韬便笑了笑,说道:“好事虽近,北凉世子来之前你却有许多事情要忙。我并不需要淡泊名利的崔直郎。你有那个才华,有那个城府,不该如此淡然。” 第247章 平地波澜起(17) 琉璃要与崔浩定亲,阿原没有着急,聂阿姆却急了起来。催着阿原教琉璃一些理家之道。 阿原笑道:“崔家夫人管家管得好好的,阿璃学那个做什么?哪一日崔夫人不想管了,自然会教她。况且,崔家虽是旺族,他们府上人丁并不复杂,有多少事情要去理的?教与不教,崔家夫人自会主张,我何必去操那个心?” 聂阿姆从来未见过嫁女能嫁得像阿原这样万事不操心的。卢府的卢静早在出嫁前两年,卢夫人就手把手地管财理家、为人处事。柳府的柳元元出嫁前半年,柳夫人也是时时带着,日日督促。到阿原这边,竟然一切都撒手不管,哪里像要嫁女儿的样子。 阿原看聂阿姆着急的样子,笑了笑,说道:“咱们跟崔府也来往了十年。崔家是什么样的人家,阿姆难道心里没有谱?他们对阿璃如何,阿姆难道不看在眼里?崔家兄长功名心切,崔家夫人为助崔家兄长,也是八面玲珑,和各府俱有往来,说起来,是好事也是坏事。崔家难道可不缺聪明圆滑的。再说,阿璃为人处事,不用你我教,她除了心思不够狠,常将人往好处想,轻易可也不是个吃亏的。我倒愿她什么都不学才好,崔家一开始就在风头浪尖,前面有先帝压着,现在有皇上压着,朝里众臣心里虽然不痛快,可也无可奈何。然而时时在人心尖上扎着,步步行来便如履薄冰。那些心怀不快的,时时都在等着崔家的错处,你以为阿璃嫁过去是多么轻松的事情么?” 阿原说完叹了口气。 聂阿姆从前只是百般喜欢崔浩,看他平时对琉璃尽容尽让,因此才对他十分中意。阿原一说了这番话,立刻有些着急道:“前面因着东阿候府和大公主,阿璃已被人恶传过,如夫人这般说,嫁到崔府岂不是人人盯着等着找话题?” 阿原苦笑道:“阿姆以为秉淮为什么不愿意这门婚事?崔浩固然是个好孩子,一心对琉璃好。也知道秉淮并不喜欢重名求利之辈,他自己对功名也不甚上心,跟随皇上几次出征,都未曾讨要半分封赏。然而崔家当年苦心脱了家族旧地跟随先帝来了魏朝都城,为的是什么?你道崔家兄长为何极力想促成这门婚事?他疼阿璃是真,看中了皇上对秉淮的信任和重用也是真。这些年,秉淮一直想游离于朝廷之外,然而兄长极力推荐秉淮入朝。当初朝中只他一个,孤木难支,才有了当年先帝被迫罢免他的事情。如今有了秉淮,宫中又有寇天师,崔浩与皇上又走得亲近,下面朝臣再有不服,总会忌惮三分。” 聂阿姆默了一会儿,便有些心疼起琉璃来:“如夫人这般说,阿璃嫁到崔家,也没有那般好了。” 阿原便笑了,说道:“世上哪有万全完美的事情!咱们有这担心,觉得阿璃入了崔府会有不如意。外人眼里,不知道有多少人家看中崔家如今的地位,又有崔浩这般少年天才相貌又俊的人物,都想着把小姐嫁到崔府去呢。” 聂阿姆便说道:“那权势地位也不过一时眼云,有什么好看中的。咱们家从前不入朝不入仕,过得哪里不好了?叫我说,安安稳稳清清静静的日子才是最要紧的。崔家阿郎说起来,单论人品,真是万里挑一能配得上咱们阿璃的人。我看他心思清静,人稳得很,和崔家老爷可是不一样的心思。且两人好歹一起长大,知根知底。遍都城里去看,崔家阿郎这样才貌的,真是找不出第二个了。” 阿原笑道:“你道老爷为何迟迟不肯为阿璃张罗婚事,最后无可奈何选定了崔浩?” 聂阿姆听得也笑了。笑罢了,说道:“叫我说,管家理财,夫人即使不上心,好歹也提点几句。阿璃聪明,心里有个谱,管不管家理不理财,到了崔府崔家夫人说了算,别到时候真要她管什么都不懂才好。” 阿原却不以为然地笑道:“俗话说能者多劳。照我的意思,阿璃什么都不懂才是最好的。” 另一边崔浩为迎接北凉世子忙成一团。 北凉这次派了世子来示好,并送公主来和亲,面子上给足了诚意,元韬自然十分重视,一面让崔浩尽心准备,另一面跟太妃说了送始平公主北凉和亲的打算。 太妃虽然早有心理准备,还是听得心里狠狠一沉。面上却什么也不能露出来,默然片刻,轻声说道:“我虽然舍不得始平,然而大局着想,我知道皇上此举是为了两国安宁,不起战争。始平若能为皇上分忧,为大魏的安宁起些作用,也算嫁得其所,且始平已经任性几年,皇上已经十分纵容她。她的婚事,我没有意见,但凭皇上作主。” 元韬说道:“始平心仪崔浩日久,我也本欲成全她。然而崔浩不同别个,一来我不能勉强,二来我也勉强不得。他的态度,想来太妃也早已看在眼里。况且婚姻之事,勉强为之,总有所憾。有件事说与太妃知道,崔浩日前已在我面前求下了与高家琉璃的婚事,只等崔公和高公返朝之日,将婚事作定。我知道始平心里定会不痛快,太妃若得了时机,好言劝一劝始平罢。” 太妃听了,知道这一次,始平即使想再任性一次,也是不可能了。一个崔家,一个高家,都是皇上偏爱依仗之人,这两家若是要作下亲事,皇上哪一方都不可能去得意,强行将皇室的公主塞到两人中间去。 然而始平若是听到这消息,定会伤心至极。 默默地点了点头,说道:“始平对崔直郎,本就是一厢情愿。如今崔高两家要作亲,她也该断了念想。皇上放心,我会好好劝她。” 元韬到底还是偏疼始平公主。 他与华阴公主虽是一母所出的姐弟,然而华阴公主性本沉默,与他少有亲近。倒是始平公主,一派活泼,常常在他面上说说笑笑,任性撒娇,毫无生疏,他们两个倒才像是一母所出的兄妹。 太妃这些年来一心想将始平留在身边的心思他自然知道。从前局势不比现在,他也乐得放任始平。然而现在,两国和亲,皇室中除了始平再无合适人选。出嫁和亲,本来便是皇室公主的使命,始平也无例外。 元韬说道:“北凉王的世子沮渠牧健为北凉王第三子,聪颖好学,和雅有度,与始平颇为相配。” 太妃说道:“能被北凉王立为世子,想来必有过人之处。既然皇上都出口夸他,想来人是不错的。始平能得嫁良夫,我心也甚慰。” 元韬点了点头,与太妃又说了几句客套话,才从太妃宫中出来。 元韬一走,太妃默然坐了一会儿,才对宫女说道:“去请司空夫人入宫里来一趟。” 宫女应声退去。太妃站起身来,披了厚厚的裘衣,走出屋子,站在门廊下。 室外寒意凛冽,有些发沉地阴,门廊前面一树梅花正开得孤单零落。 太妃紧了紧身上的狐裘,忽然觉得这个冬天异常地冷。 宫女缀在身后,有些担心地劝道:“外面天冷得很,太妃还是回屋里吧,小心着了风寒。” 太妃看了看廊前的梅花,这梅花,原是先帝在时种下的。已经长了二十几年,已是老梅虬枝。 太妃出了一下神,低声叹了口气,说道:“岁月不饶人,如今这身子骨,的确不比从前了。就连这梅花,今年开得也显见得比往年少了。” 那宫女轻声说道:“这梅花腊月里已经开过一次,出了正月还能开出几朵花,已经稀罕得很了。” 太妃愣怔了一下,才想起正月已过,进了二月。刚刚出了正月,天气未见回暖,反而料峭生寒,连这梅花都开得过于奇异了。 说道:“花开有异,必有不详。” 说完了,意识到失了口,便纳了口不再说话。 宫女站在太妃身后,像没听到刚才的话一样,没有再说话。 太妃又站了一会儿,紧了紧身上的衣服,低声说道:“毕竟到了年纪,穿多厚的衣服也不抗冷了。回屋去吧。” 宫女连忙去打了帘子,跟在太妃身后,重又回了室内。 轻声说道:“奴婢为太妃端碗热汤来吧。” 太妃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宫女退身出去,到门口的时候,太妃开口问了一句:“公主现在在做什么?” 宫女停下身子,回道:“公主刚刚在煮茶。” 太妃心里一疼。 始平执意学煮茶,全因崔浩爱茶。然而始平再学,再煮,也总比不过高家琉璃的茶艺,起码没有那份心意,再好的茶煮出来又能怎样? 太妃木然说道:“你去吧。” 宫女迟疑了一下,看着太妃的样子,想了想,开口轻声说道:“公主在和秦王一起煮茶。” 太妃一愣,秦王?赫连昌? 第248章 平地波澜起(18) 始平公主确实在咏梅阁和赫连昌煮茶。 始平公主是闲来无事打发无聊,赫连昌却是不请自来有意凑茶。 煮的茶来自六诏,取了去年冬天园子里降雪积起来后化的水,炉子上煮水,刚如鱼吐细泡时先取来温了一遍茶壶,放茶叶,然后再次泡起时,便取来冲进茶壶中,茶壶稍转,取了茶盏便分盅。 赫连昌看了看面前茶盏里的茶水,笑了笑,说道:“我虽不懂茶道,然而却也知道茶客们向来有洗茶的习惯。你这茶直接冲了便拿来分盅了么?” 始平公主淡淡说道:“这茶叶来得稀贵,洗茶总是浪费。” 赫连昌失笑道:“你堂堂大魏的公主,想求什么求不来,偏偏对这茶叶看得这般娇贵了?” 始平公主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这茶水稍浸过,便是茶浓味厚,带着苦涩。始平公主抿了一口下去,才慢慢说道:“大魏公主也不是想求什么都能求来的。一如你,曾经身份尊贵,一样也有求不来的东西,复不了的心志。” 赫连昌倒不生气,面色略带认真,悠悠叹了气,说道:“我失家失国,然而败在元韬手里,倒也心服口服,他有雄才大略,确定强我几分。” 始平公主看了看赫连昌,语气颇有几分不善地说道:“你若不能与人剖心交腹,至少做不到坦白真诚,便不该做出这般倾心相谈的姿态!” 赫连昌见被始平公主道破,并不尴尬,带了几分无奈,说道:“我这个时候说我确实对元韬心有服意,你也是不信了。” 始平公主说道:“从来败者,有的只是无可奈何而已。只是有的人往往心有不甘,因此常常伺机而动。有的人自知一败涂地,无可追回,徒劳认命而已。” “听你这般语气,你倒是认命了不成?” 始平公主冷冷回了一句:“我认不认命,关你何事?” 赫连昌说道:“至少可以为你略作点明,认命也不是只有一种命运可走。心有不甘的人,总会在认命的时候选一条相对伤害较少又有希望让自己好过一点的路走。” “你之所以受了我皇兄的赐封,安居于皇宫之内,与他促膝而谈,并骑狩猎,便是你认为有希望的一条路吗?” “不然呢?垂死挣扎,以命相搏?赫连皇族到现在,被封了王的阶下囚,也只有我一人而已。” “你很得意你现在的选择么?” “至少我如今是赫连皇族唯一的希望。” 始平公主看着赫连昌:“你不怕我将你说的话告诉我皇兄?” 赫连昌无所谓地说道:“你以为你皇兄不知道我的心思?他想以我树仁,叫天下知道他是如何礼待亡国之君。我想以他为靠,寻找时机脱身自由。我不敢说复国立业,至少不是以阶下囚的身份。” “你得了自由又如何呢?”始平公主有些好笑地问了一句。夏国如今已是大魏的国土,赫连一族现在已是吐谷浑的阶下囚徒。夏国大军已覆,国土已倾,君民已散,难道还能再重整山河,夏国再起不成? 赫连昌低头看着手中茶盏里因着颜色深褐而显得深沉的茶水,最后说了一句:“不知道。只因我如今一心想的,只有自由。” 始平公主觉得赫连昌显然是有些痴心妄想了。 因着元韬对赫连昌的全不设防,交谈狩猎,总是单独行动。朝里众臣早有担心,明里暗里劝元韬提防赫连昌,甚至有大臣觉得赫连昌心思难测,必有不轨之心,更建议元韬杀之而后快,以免将来遗祸。 这样一来,元韬怎么可能放赫连昌自由? 赫连昌一口饮了杯中的茶,只觉得入口极苦,水顺下去,嘴里还留着涩意,这般难喝的茶,居然还敢说稀贵?哪里有酒来得畅快! 始平公主看着赫连昌的表情,似是猜知了他的心思。炉上的水已微开,取了水再往小茶壶里冲,然后分了一杯到赫连昌的茶盏中。 赫连昌实在不喜这茶,然而茶盏中满了,不好拂始平公主的心意,只好端起来一口又喝了。 始平公主忽然脸上有了高兴之意,笑道:“这茶不比酒,不爱喝原也不必勉强。毕竟这茶金贵,勉强喝了也是浪费。” 赫连昌便说道:“既然是好茶,又如此金贵,岂能见茶而错过?” 说完了,在嘴里细细品了一下刚才那茶的余味。竟然发现苦意已减,涩意已去,舌根竟然有了甘甜之意。 始平公主看着赫连昌的表情,说道:“这茶之所以好,便是这回甘之意。初入口苦涩难当,再入口甜津渐生。” 赫连昌说道:“原来这茶有这奇妙之处,怪不得看许多茶客爱煮茶慢品。原来品的是这个味道。” 然而很快笑了笑,扯开话题,说道,“茶是好茶,不知道你还能有心煮多久。北凉派了世子前来送嫁公主,和亲求好,你倒没有担心一下自己的命运吗?” 始平公主心中一疼,脸上淡淡说道:“既然你都说了,是命运,它是我担心一下就会改变的吗?既然不能改变,担心又有何用?不如把握眼前,暂且享乐。况且,你刚才也说了,即使无可奈何唯有认命,也总要选一条让自己看起来有希望的路。北凉世子,未必是多么糟糕的命运。大魏的公主,生来便注定了这样的命运。” 赫连昌转了转手中的茶盏,将洁白的茶底对着始平公主,说道:“北凉世子绝不是公主口中的好茶便是了。公主如果徒劳认命,我无话可说。可是照我看,公主能有闲心在这里煮茶,想来并不想徒劳认命。既然公主有挣扎的心,我不妨为公主指一条明路走,总好过远嫁北凉,举目无亲的好。” 始平公主冷笑道:“你自己尚且阶下为囚,却来指点我的命运?天下还有这般好笑的事情吗?” 赫连昌也不生气,微微笑道:“因为我挣扎过,所以知道怎样挣扎对自己有利。公主,北凉世子不是适合你口味的茶,相信我。除非你对茶无所挑剔,那么当我片语未出。” 始平公主冷笑道:“北凉世子不是适合我口味的茶,哪个是?你连茶都不会品,却来指点我的口味?” 心情不佳,说着话,心里烦躁地起了火,站起来身,茶也不要了,茶具也不管了,越过赫连昌就直接向门外就走。 赫连昌不留不拦,也不回头,只是慢慢说道:“我是不懂茶,也不爱茶,然而好歹我曾是一国之主,什么茶未见过,未尝过?我今日为公主指点出来,公主听,是为公主好。公主不听,就当我多管闲事便是了。反正公主的命运,认是公主的,不认,也是公主的。” 那边太妃宫中,张司空夫人得了召唤,急忙入宫来探望。只见太妃倚在榻上,一脸颓唐,神情木然,带着疲惫,像是多年心血耗损的样子。 张司空夫人吓了一跳,急忙上前问道:“太妃这是生病了还是怎的?” 太妃看了看张司空夫人,伤感说道:“皇上已经决定让始平和亲北凉了。只等北凉世子一到,婚事便要下定了。始平在都城,没有多少日子呆了。环娘,我这么多年的心血,真是白费了。这些年,在宫里,我不争不抢,一心只想守着始平,想着只要她好好地能留在我身边过日子,我什么也能舍。然而我到底教错了她,惯得她任性执拗,为了一个崔浩,耽误至今,竟然还是和亲远嫁的命!” 张司空夫人心中虽早有准备,被太妃说出来,还是惊了一下:“皇上已经这下了旨意了?” 太妃苦笑道:“皇上今天亲自过来跟我说。始平那边应该还不知道。大魏的公主,历来都是为和亲而生的。皇上能容着始平胡闹这几年,已经是难得的纵容。如今宫里只剩了她一个公主,北凉世子来送嫁公主,大魏自然要回嫁一个个公主过去。不是始平,还能是谁!” 张司空夫人默默地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有些为始平难过。如果她不曾喜欢崔浩,不是为崔浩那般痴迷,和亲远嫁也许会伤心,但至少不会那么绝望。 然而始平定不知道,她这一和亲,最难过绝望的不是她自己,反而是太妃。 然而皇上既然已经定下了心意,如今只能劝慰太妃。于是上前,叹了口气,轻声说道:“皇上既然意思已下,没有别的办法。你且想来些吧。皇上能亲自过来跟你说,到底是有些情义。想来始平嫁过去,也不会委屈了始平。你且往好处想着些,早些为她准备吧。” 始平公主既然要和亲嫁过去,那边人生地不熟,钱财嫁妆倒在其次,身边陪嫁的人却是一定要好好挑一番的。 太妃忍着心中的苦,勉强振了振精神,说道:“找你过来,是想问一问,那北凉世子,是个什么样的人物。能得北凉王立为世子,想来能力作为是不差的。只是人品样貌如何,你给我说一说,好让我心里有个底。” 张司空夫人迟疑了一下,张口未能说出话来。 太妃心里一沉,说道:“有什么话你尽管跟我说罢。” 第249章 平地波澜起(19) “北凉世子沮渠牧健,样貌出常,聪颖有度……” 张司空夫人慢慢说道。 太妃打断:“他若是无赖混帐,皇上再一意和亲也不会如此安排始平。环娘,我想听的,不只是这些面上堂皇的话。” 张司空夫人叹了口气,说道:“那北凉世子,已有原配夫人。” “什么?”太妃心里一沉。 已有原配夫人,那始平嫁过去,不过是个侧室而已。堂堂大魏的公主,居然嫁到北凉小国去作侧室夫人?皇上竟然想这样安排始平的婚事吗? 张司空夫人缓缓说道:“北凉世子的原配夫人,原是西凉国的公主,北凉灭了西凉,收了西凉国王的家眷,那位西凉公主生得美貌娇艳,又被西凉王后教得知书达理,得了北凉世子的倾爱,因此娶为夫人。两人夫妻处得还算相合。” 太妃听得更是心凉。两夫妻处得相和,那始平嫁过去,岂不是要受北凉世子的冷落? 张司空夫人轻声说道:“送始平和亲定是皇上临时起意,那北凉如今刚刚建国,权柄并不稳靠,他们想靠着咱们大魏作后盾站稳脚跟,自然不能让始平受委屈。那西凉公主虽是原配,一旦北凉世子接了北凉王的位子,始平论身份,论地位,都该比她高一层,北凉的王后,定是始平无疑的。” 太妃苦笑道:“一个王后的位子又有什么稀罕?我只愿始平安安稳稳找个可心可托之人过稳靠和美的日子。皇上自然不会委屈始平,大约与你一个想法。然而北凉世子若是和西凉公主夫妻相得,始平嫁过去,即使地位再高,难道站在那两夫妻之间不尴尬?北凉世子若能真心对始平好还则罢了,若是为稳固地位虚意相迎,以始平的性子……” 这种事情实在是不好劝。张司空夫人哑了哑口,这亲事是皇上定下的,谁敢去更改?皇上吐了口,这门亲事也只有认下的份儿。然而正如太妃所说,北凉世子本有原配,又相处极得,始平嫁过去,不管是上还是下,总是招怨。前面华阴公主也是和亲出去的,然而那吕大肥好歹无妻无子,且华阴公主自嫁过去,那吕大肥至今未曾纳过偏室,对华阴公主也算难得的好了。 心里叹了口气,对太妃劝道:“那北凉世子好歹将来是一国之主,身边不可能只有一两位夫人。即如皇上,现如今宫里前面先进来的有贺夫人和舒夫人,后面进来的有两位赫连夫人。现在再加上那位即将到来的北凉公主,将来还会纳几位,谁能说得清呢?” 太妃心里更是发苦。 她自己是先帝的昭仪,后宫诸女争帝,勾心斗角,阴谋算计,她自己是过来人,能走到昭仪的位子上,安稳地过到现在,自然不是那么别人眼里那般顺风顺水一路荣华。她知道里面的苦,自然不愿意始平再过她一样的日子。当初愿意任着始平去追求崔浩,也是存了想让她脱离宫廷的心,只是没想到她痴心得几至偏执,崔浩越是疏离冷淡,她越是任性执拗,结果蹉跎至今,依旧还是和亲的命运。始平这性子,一个心思执拗到底,喜怒外露,好恶直接,且不肯有半点圆转,宫里的生活,也只会让她日渐消沉而已。 苦笑着对张司空夫人说道:“我这么多年费尽心血,到头来始平还是走我一样的路。只是她完全不像我,心淡不来,性子稳不下来。除了大魏公主的身份,她一无所倚仗,到头来,不过是给别人利用的工具。” 张司空夫人极力劝道:“如今还有一段时间,我看太妃还是尽早跟始平挑明吧。能教导一时是一时,好歹叫她知道嫁到北凉不比在大魏皇宫,多少叫她有些防备。身边陪嫁的人也要挑得细致些,太妃不能在她身边,总要找个得力忠心的在她对她时时叮嘱规劝。” 太妃无力说道:“我有时看她一意拗着性子,也是气恼不已,想着她总要吃一次亏才知道教训。然而这婚事在眼前,我却只有心痛,宁愿教训受在我身上。” 张司空夫人从前再爽直风趣的人,这时也红了眼圈,说道:“为人父母的,谁舍得好好的女儿嫁到那么远的外邦去。然而这不是你我能左右的命运,出只有尽心尽力做到最好,以求她以后能过得舒服些。太妃从前是万事都明白的人,我不想这个时候再徒劳说些无用的话。既为人母,她不管在眼前还是远嫁,都一样地牵念挂心……” 那边高宅里,阿原却在和琉璃说同样的话。 “你不管嫁得近还是嫁得远,只我活着一天,便为你挂心一天。我知道你崔伯伯崔伯母都疼你,然而总有担心之处,怕你委屈。” 琉璃便笑:“阿娘怕我受什么委屈?你几时见崔哥哥在我面前是我委屈的时候?他敢给我委屈,我便能学舌告状去。即使闹到皇上面前也是敢的,看他怕不怕。” 她是在说笑,阿原也知道,却依旧瞪了琉璃一眼,说道:“你两个闹了别扭,还敢跑到皇上面前将家丑弄得一皇宫都知道?才说了我担心你,你便来让我担心!” 琉璃笑道:“我跟阿娘说着玩呢,阿娘这样当真了?我是那不分轻重的人吗?” 阿原便道:“你任性胡闹我担心。你知轻重心里忍着事情不说,我照样担心。” “我何曾忍着什么事情瞒着阿娘……” 琉璃话头一收,自然是想起自己被叔孙恭劫走隐而不告的事情,夸口变成叽叽的笑声,收了口再不肯吐一个字。 阿原便瞪了琉璃一眼,说道:“你只管听崔浩的话,他当时也才多大?你倒信任他比信自家爹娘还盛?我倒还好,你不知道你自己多么伤你阿爹的心。”说到这里,憋不住自己先失声笑了起来。 琉璃也笑了起来,笑罢了,将头偏压在阿原肩头撒娇,一边说道:“阿爹注定这一辈子要拿崔哥哥当冤家了。阿娘你可要常常劝着阿爹,为崔哥哥多说好的话。他若是不喜欢崔哥哥,女儿可是会伤心的。” 阿原拿手指点了点琉璃的额头:“从小到大净说这些不害臊的话。以后嫁到崔家,可不许这样口无遮拦。他们家太爷极重女德,你以后见了他家太爷,务必要恭敬知礼些,千万莫要让他低瞧了你。老人家的心思最是执拗,一旦落了不好的印像,可是扳也扳不过来的。” 琉璃呵呵笑:“不怕,有崔哥哥呢。” 阿原心里叹了口气。琉璃对崔浩如此信任依赖,真不知道是好事情还是坏事情。她得了聂阿姆的催促,虽然并不想让琉璃为崔家理家,然而聂阿姆说得也没错。不管不理是一回事,不会不懂是另一回事情。琉璃做她的女儿,怎样地懒散随性她都觉得是理所应当,然而琉璃做别人家的儿媳,却是另一回事。回头一想,她自己也是心思矛盾,既想让琉璃清净些,只过她和崔浩的小日子,又觉得崔家势必会往上高升,琉璃接掌崔家是迟早的事情,什么都不会,一时崔家不说什么,时间一长,毕竟不是自家的女儿,怎么会心里没有想法? 这本就是关心则乱。 阿原思来想去,觉得多少还是点一点琉璃。因些才语重心长地跟她说这些。没想到琉璃比她的心还大,直接一句“有崔哥哥”,将所有事情都往崔浩身上推。 心里再叹了一口气,说道:“崔浩对你再体贴照顾,那也只是当下。以后你二人常在一起,时间一长,总有感情转淡的时候。男人在心里对你还有着喜欢的时候,你怎样的娇气任性他都愿意容着让着,宠着惯着。一旦他对你的情份淡了,你一点点的娇气他都觉得你不懂事,甚至你多余关心问他一句,他可能还会觉得你厌烦。成亲前,你对他怎样的任性胡闹他都当是情趣,一旦成了亲,你须懂得拿个分寸,该温柔知事的时候,也要学着体贴一些,不要总想着什么事情都去找他。” 琉璃一愣:“崔哥哥会有一天厌烦我吗?” 阿原看了看琉璃呆愣的表情,心里更是叹了一口气,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你以为阿爹阿娘是不吵架不闹别扭的吗?” 琉璃认真想了想,说道:“阿娘有时候是会和阿爹生气。可是阿爹都会回头哄阿娘啊,有时候还跟阿娘道歉啊。” 阿原抚抚额:“你若以后总等着崔浩来哄你,跟你道歉,你们俩过不了几年,感情便淡了。你从前只见你阿爹哄我,跟我道歉,却没见过阿娘哄你阿爹迁就你阿爹吗?” 琉璃想了想,摇摇头,笑着说了一句:“阿娘哄阿爹,几时给我看见过?” 阿原伸手过来,拍在琉璃脑门:“教你正经道理你也敢来没大没小地调侃阿娘?你阿爹和你崔伯父不日便会回来,崔浩早到了成亲的年纪,你俩的婚事一旦定下来,没有多少日子便是要成亲的。现在不认真地听,等着将来哭着鼻子回来,看到时候还管不管用!” 琉璃笑道:“崔哥哥被皇上派了事情,北凉世子走之前,他大约没有时候腾出来说定亲的事情了。我有多的时间听阿娘讲从前经验之谈!” 第250章 平地波澜起(20) 秉淮和崔玦先后脚回了都城。 崔玦回来的时候,一并同行的,还有宣王。因着前番宣王之母宫吕买通侍女的事情,宣王一直过得战战兢兢,一回了都城,王府都没有回,直接去了宫里到元韬面前请罪。 他比元韬小了三岁,然而对这位皇兄畏多于敬,惧大于亲。自那日被皇上传旨训斥后,心内生惧,坐卧不安,总担心皇上会对自己不利。他上面几个兄长,如乐平王和乐安王,都极优秀,就是新兴王,人是混帐了些,然而武力过人,甚为勇猛。他原无不甘之心,只是作母亲的时常会有些不平,抱怨几句,原先他还劝解几句,后来总是如此,便只当她性情使然,有口无心,也不再过问。谁知道他一出都城,居然犯了这种事情。 元韬看到宣王,却并未提起前事,只是说道:“你在乐平王身边,看他为人处事,想来跟他学了不少。” 宣王立刻说道:“二皇兄本就比我长进数倍,又有白马公崔大人在他身侧相佐,事事处理妥当,甚为下面称道。我在二皇兄身边,眼之所见,身之所受,的确所得甚多。闲暇之余,更时时受二皇兄提点教导,获益非浅。” 元韬便问了一句:“这样说来,乐平王在统万做得非常不错了。” 宣王说道:“几位皇兄无论武艺还是吏治,都强出我百倍。皇上派二皇兄守统万,却真真是用对了人。” 元韬眼中闪烁了一下,神色不明,说道:“听你的意思,乐平王在统万如鱼得水,统万交给他,还真是给他找对了差事。” 宣王心里一怔,嘴上没有敢接话,顿了一顿,转话题向元韬陪罪道:“我阿娘素来没什么见识,说话做事向来过激,皇上是知道的。前番惹了祸事,做出悖逆之事,皇上只是将她禁足,却不降她的罪,我知道皇上是顾念亲情。我听闻阿娘所做之事,甚为惭愧,今日特来皇上面前请罪。是我对阿娘规劝不周,过多放任,才使她大胆做出那种事情……” 宣王的阿娘因着这性子,在先帝时就不受宠,生了宣王,连个夫人的名份都没有捞到,连带着宣王也不受先帝喜欢,以至于后来封王的时候,自然是低了一等。连新兴王受封的时候,先帝都出于愧疚,给了二个字的王爷,他却只得了一字,先帝随口给的。为此宣王之母耿耿于怀,心中更是存了不满。 元韬挥了挥手:“你阿娘的为人,我清楚得很。心思过于简单了些,容易受人挑动。我将她禁足,好歹叫她知道威慑,不再冒然被人鼓动利用。如今非常时期,走错一步便关身家性命。你是我的皇弟,我罚你阿娘,是为你好。你出去时间已经够久,既然回来了,且回府先事休息去罢。乐平王之前写信来,特意说明你在统万勤恳谦逊,做事谨慎。你有长进,我心甚慰。” 宣王一听,连忙告辞。 一出宫,急急忙忙往府里奔。 宣王之母早已被皇上禁足了多日,并派了专人把守宣王府。外面的消息进不来,府里的消息出不去,宣王之母吓得要死,整日心里慌慌得害怕皇上会不会砍了自己的头。一听说宣王回府了,隔着院门就冲着外面喊宣王的名字,仿佛来了主心骨,遇了大救星一样。 宣王隔了几十步远便听到他阿娘嘶喊的声音,平时守着他习惯了他阿娘这个样子,虽然觉得不妥,也无可奈可,外面呆了半年,一回来又被皇上连点带训,再听到阿娘的嘶喊,一下子觉得颜面失光,脸上带臊,心里一股恼怒带着几分无可奈何。 走到院门前,宫里派来守门的侍卫对宣王一抱拳:“宣王爷既然回来了,我等的差事便是完结了。人完好无损,王爷请当面见过,我等与王爷交接了再走。” 这个侍卫说着,另有侍卫打开了院门上的锁。 门一开,宣王之母便从里面冲出来,整个人披头散发,颇有几分疯颠的样子,急不可耐地便往宣王身上扑,想要抱住宣王大诉一番委屈。 照着从前,宣王即使不耐烦,也总会耐着性子劝慰一番。然而皇上今日在宫中的话却让他心头生了凉意,见母亲经了皇上一番责罚,居然还如此肆无忌惮,真像皇上说的,他日果真受了别人的挑动惹出什么祸事来,只怕都不只身家性命了。这是皇上心细,叫人看住了阿娘,否则以阿娘的性子,早各种不满与怨愤地随口传播了。 闪了个身,避开阿娘的身子,心里带着恼怒,面上略带着尴尬,对那几个侍卫客气地一抱拳:“多日来辛苦了各位。” 回头喊自己贴身的侍卫,送了十两银子给领头的侍卫,“天寒地冻,各位日夜守在此处,实在辛苦。银子不多,各位且拿去买些酒喝。” 那领头的侍卫却不肯接:“我们领的是皇上的差事,哪里敢要王爷的银子。” 宣王执意诚恳:“本来该我亲自设酒招待一下各位,然而刚刚回来,一身风尘,各位不必再推辞了。”到底将银子塞了过去。 那侍卫见宣王如此通晓事理,跟他这个要么胆小怯懦地哭泣,要么见了正主像个疯子一样嘶喊的母亲完全不同,不由在心里暗暗同情了一下这位宣王。 几个侍卫一走,宣王沉了脸,站在院门口,看了看眼前头发凌乱、衣衫褴褛、连神情都带了几分癫狂的母亲,只觉得颜面丢尽,尊严全无,沉着脸说道:“母亲大约不知道,你这数日,已经在鬼门关走了一圈了吧?再这么闹下去,母亲再被送一次鬼门关,便是真得回不来了!” 宣王之母听到“鬼门关”三个字,吓得一机灵,紧张地拿眼四处张望,似在找鬼差一般,颤颤歪歪问了一句:“鬼,鬼门关……谁敢送我到鬼门关!” 宣王真是气坏了,加重了语气,说道:“母亲自己已经将自己送往鬼门关一次了。我看母亲还想送第二次!” 说着怒气冲冲往院里面走。 宣王之母惊吓地追上去,宣王的侍卫知眼色地守在院外,没有动身子。 宣王怒气冲冲,挥手打了帘子往屋里一进,随手又将帘子摔回去。那厚厚的棉帘子被他大力地一摔,沉甸甸地荡了荡,险险将后面追进来的宣王之母晃倒。 宣王之母追进屋,不依不饶地叫屈:“你回来,不为我找委屈,居然一番训斥,吓起母亲来了!我养你这么大,竟然是叫你看我的热闹来笑话我的吗?” 宣王气得一拍桌子:“我现在能看母亲的笑话总强比哪一日我回来看的是母亲的尸体!” 宣王之母被宣王的大力一拍吓了一跳,身子退了两步,发现宣王这次回来居然完全不是平时孝顺她的样子,又怕又恼:“你出去了几日,倒真是出息了。跟着着慕容燕子的儿子,别的没有学会,倒学会了与你阿娘叫板!那一对母子,真是有一个学一个,当娘的跑到我面前来耀武扬威,只夸儿子比我教养的好。当儿子的把我儿子拐带着学坏,连跟阿娘对着训斥这样的事情都做得出来!我就知道当初皇上把你派到元丕那小子身边不是好事!” 宣王盯着阿娘:“因为慕容夫人在阿娘面前耀武扬威,炫耀儿子,所以阿娘就跑去收买宫里的宫女,去打听宫里的秘事?” 宣王之母身子一缩,终于有了些害怕,然而依旧是为自己辩解:“我怎么会知道希珠那么笨!我不过是打听个事情,聊闲天一样,又不是叫她杀人放火偷东西,她居然被会瞧出破绽,还一门心思想要逃出皇宫,藏身起来。她也不想想,皇宫那是她想走就走,她想躲就躲的吗?本来没有多大的事情,愣是被她弄成了天大的事情。皇上还不听我解释,问也不问一声,直接就叫人将我关在这院里不许出门,更不许出府!要知道希珠那般没用,当初我好歹换个人选才是!” 宣王气得脸色铁青:“阿娘久不在宫中,早已人事生疏了,那希珠阿娘是如何认得的?又是怎样牵的线?” 宣王之母道:“牵什么线?我久不在宫中,又不是不去宫里!希珠是小赫连夫人身边的宫女,小赫连夫人对她不好,经常责骂她,大冬天里的,罚她到雪地里苦站。我去宫里找太妃,可不是碰上了么?可怜她,就心疼了她几句。这不就搭上话了吗?” 宣王一下子便明白了。这的确是搭上话了。那头不知道是大赫连夫人还是小赫连夫人,或者是赫连昌,就这么轻易和阿娘搭上话,利用了阿娘一把。不管他们谋划了什么事情,希珠出来做了个替罪羊,连带上阿娘,皇上这个时候不能动赫连昌,便只能作作样子,拿阿娘和那个希珠出来惩治一番。 他们给阿娘下套下得如此容易,皇上已经一眼看穿,阿娘还在这里不依不饶,到现在还觉得自己委屈。 宣王想到这里,忽然想到:阿娘是受了慕容夫人的耀武扬威才生的不甘,那么慕容夫人是故意的还是阿娘曲解了? 联想到刚刚皇宫里皇上恍似别有他意的几番话,宣王打个冷战。 第251章 人生多磨折(1) 崔浩忙了数日,终于迎来了北凉王世子和北凉公主。 和前次北凉使臣进魏都城相比,这一次北凉王世子来得声势浩大,长长的车队护着公主的车驾,押着无数嫁妆,前后有骑兵护卫相持,迤逦而进。 元韬派宣王和崔浩于城门外迎着北凉王世子和公主的车驾,街上早已净了街扩,左右几步便有兵士护持,远远望着,一条街上威严森森,所持礼节甚是隆重。 宣王看着北凉王世子的高头大马,一步当前,缓缓而来,不觉有些意外地惊怔,问崔浩道:“听说北凉王孔武有力,甚是魁伟,这北凉王世子竟然不像传话中北凉王的样子。” 北凉王世子距离虽然远些,坐在马上,却依然可见修长身材,少见蛮意,颇有文风,面皮微白,全不像北凉人的粗犷,倒带着几分文雅之意。 宣王颇觉意外,实在想不到向来以蛮野见称的北凉王,居然有这样一个看似文气,颇显雅度的世子。 崔浩说道:“外人传北凉王世子相貌颇似中原人,少而聪颖,和雅有度。如今见之,倒确是不虚外传。” 说着话,北凉王世子已经打马到了面前。两人上前,北凉王世子已下马。宫中的内侍官先过来介绍了双方身份。 原该宣王先行问好,那北凉王世子却立刻抱拳,先行有礼地说道:“能得宣王爷和崔直郎亲自相迎,实感荣幸。” 宣王和崔浩立刻客气回礼。 论身份地位,宣王比不得乐平王和乐安王,连新兴王也比不及。崔浩更不用说,一个直郎,根本不够位列朝班,不过是皇上身边一个说话之人而已。 元韬是一国之君,当然不可能亲自来迎北凉王世子,乐平王和乐安王都有外派,新兴王为人混帐,身边唯一能够上资格的又能派出去迎接的,也只有一个平日里在众朝臣面前并不显眼的宣王。 崔浩虽然位低职小,然而名声却不在崔玦之下,平日里又常在皇上身边,深受皇上重用和信任。 北凉王世子对此心知胆明,因此并不敢小瞧宣王和崔浩,面上作得极是客气有礼,举手言谈之间带着谦逊。 宣王不觉暗里点点头,这北凉王世子单凭这一点,就能称得上和雅有度了。如果是北凉王在这里,恐怕早怒责备受怠慢了。 宣王向来宽和待人,对这北凉王世子顿时好感倍生,对北凉王世子行礼说道:“我与崔直郎特奉皇上旨意,在此恭迎世子和公主。世子和公主一路风尘,劳累辛苦,容我和崔直郎先引世子和公主到行馆休息,歇过今日再去朝见皇上。” 北凉王世子连忙还礼:“有劳二位。我正想着一路行来,确是有些乏累,仪容疲惫,不敢前去面见大魏皇上。二位有心了。” 宣王于是和崔浩一起,将北凉王世子和公主的车驾引往行馆而去。 这行馆,正是崔浩奉元韬之命,耗了多个半月的时间,专门为北凉公主出嫁准备出来的。原是一处花园府邸,从前曾占在丘堆名下,丘堆被皇上一怒斩杀,后面虽然又封了丘堆的儿子,从前丘堆名下的几处府邸却被皇上收了回去。其中便有这一处。原是前朝一名士常居之所,几年战乱,到魏朝占都的时候,城里的人逃的逃,跑的跑,散的散,竟然空下了许多名宅。魏朝历来有占城分财的传统,都城占下来,丘堆手里便落了几处宅子。而最后,他手里的宅子,还是归了皇家。 北凉王世子和北凉公主落榻的这处行馆,曲径环廊,庭阔院深,宣王和崔浩引着走进去,北凉王世子在心里暗暗地吃惊又震憾。北凉地处寒薄,国内连年战乱,百姓困苦,吃穿已是问题,这等魏朝常见的宅子于北凉,却是少之又少,更别说里面的假山亭廊,盆景醉石。房子谁能都建,然而布置这房子,不光是钱的积累,更是意趣的呈现。魏自建朝以来,不断提拔重用汉人,汉人文化广博,只看这房子的布置便可见一斑了。怪不得父王将高秉淮捧得那般高,一意要拉拢他。 宣王和崔浩安置了北凉王世子和北凉公主,告辞出来,回宫里去向皇上交差。 这边的北凉王世子本来一身疲惫,只是入了一趟行馆,心中便翻滚起来,哪里休息得下?贴身侍从备了热汤侍候着他洗澡换衣,他都洗得心不在焉。 贴身侍从见世子如此心不在焉,便开口问道:“世子心事重重,莫非是在想明日见了魏朝皇帝怎样应对?” 北凉王世子道:“谈什么应对?我本就是为求好而来,连公主都送来和亲了,哪里还要应对什么?多罗,你今日进了这行馆,有何感受?” 多罗些许不解,见世子问,张口说道:“这行馆地广院多,犹如园林,比咱们宫里一点也不差。想来大魏皇上这是示好咱们,所以特意备了这么大的行馆,以求世子的满意。” 北凉王世子失笑道:“北魏不想我们与他们对立是真,然而未必有你想的那样,为了笼络我们百般纵容。你以为上一次李暠被揍真是那性情暴虐的新兴王一时性起惹起的么?那话也只有李暠自己信,吃了哑巴亏北魏正常的皇上不出面,倒叫一个不涉国事不干内政的太妃出面了结此事,你觉得这是魏朝皇上想求好的态度?” 多罗百般诧异又吃惊地说道:“怎么,他们想求好于我们,居然还敢对我们的使臣下黑手!竟然是故意的不成?” 北凉王世子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两国求好,他们为什么来求魏朝而不是南边的宋地?宋帝一心要统一天下,早已把征伐的日程定好,说不得魏朝的下一个就是他们北凉。魏朝皇上如今一早只想消掉宋地的威胁,并没有要灭其它国土的意思,魏宋权衡,他们自然选择魏朝来和好共存。 魏朝自从灭了夏国,顺道占了秦国,声威大震,且魏朝国力日盛,元韬又是个雄才大略之人,魏朝的强盛指日可待。而北凉,刚刚统一了凉州,结束了战乱,国力低微,正是需要依靠的时候。 所以这个时候真正怕的,不是魏朝,而是他们北凉。也正是因此,魏朝皇上才敢放任新兴王揍了北凉的使臣,还一味地护短不作表示。 然而魏朝的嚣张自有他的底气。元韬手里有崔高二公,皆为天下名士,振臂一呼,皆可百应。汉人无论打仗还是治国,都自有他们的一套谋略,却是他们这些番邦不能相比的。北凉如果手里能有崔玦秉淮那样的重臣,兴盛指日可待。 北凉王世子在浴桶里想得出了神,心思不觉走远。 外人看着北凉王如何强势蛮横。然而只有他们自家人知道,北凉王其实早已到了大限,只不过王国初建,为免人心动摇,强撑而已。这一次来和亲,本来该北凉王亲自前来,然而北凉王自上次回去之后,身体便有崩垮之势,已有数日出不得门了,哪里敢让外人知道? 北凉王世子想着自己现在的处境。父王如果驾崩,自己自然是要继位。然而西凉和南凉虽然已被北凉所并,却一直心有不服,蠢蠢欲动。如今有父王压着,那些人不敢轻举妄动,一旦父王不在了,那些人定会群起生事。自己未必应付不来,然而总是要费些手脚,又是一番你争我斗,劳民伤财。 若想要一劳永逸,借魏朝的强风自然是好的。所以父王这次要他送了妹妹过来和亲,但愿有了这层关系,元韬能助他一臂之力,即使不出兵助他打掉那些暗中生事的人,声势上威慑一下也是好的,毕竟与夏国这一战,北凉境内许多人已是闻风色变,心中生畏。 “世子爷,该出来了!水要凉了!”贴身侍从轻声提醒了一声。 北凉王世子回神,水果然有些温凉了。并不以为意,随口说道:“凡事要趁热才好打铁!” 贴身侍从眨眨眼睛,没有听明白。 北凉王世子也不解释,只是淡淡说道:“过一会儿去公主那边看看,如果公主没有休息,就把公主请过来,说我有话要跟她说。如果公主休息了,就留个话,公主醒了就过来一趟。” “是。小的这就过去跟公主说。” 贴身侍从退身出去。 世子爷都已经这样发了话,公主即使休息了,也会起来梳洗过来。 第252章 人生多磨折(2) 崔浩从宫里交差出来,特意绕到高宅前去拜访。秉淮自回来之后,他因为忙于事务,一直未能上门来看望,虽然心里知道秉淮对他多少有些成见,然而礼节上的事情,毕竟还是要守的,何况他与琉璃也已多日不见。 宗明正在门上守着,看到崔浩,往常见了他直接往里面请,今日见了他,依旧客气,却是说道:“阿郎稍待,我这就进去禀报。” 崔浩心里苦笑一声,道声:“有劳宗叔。” 其实他心里清楚,秉淮未必是不待见他,这些年一直不肯吐口他和琉璃的婚事,不过是不愿琉璃嫁到官家里去。他若只是侄儿的身份,秉淮对他已极是宽待,然而如今加上一个女婿的身份,秉淮心里多少有些不情愿,何况琉璃向来是他宠在心头的独女。当着他父母的面,秉淮自是不会表现出来。 崔浩再想不到,性情向来不羁如高公秉淮,也会有如此小心眼儿的时候。 宗明却是很快回来了,脸上带着笑意,对崔浩说道:“夫人叫请阿郎!阿郎快快请进!” 崔浩一听“夫人”二字,便知道自己又得了琉璃阿娘阿原的便利。心里一下子踏实了许多。秉淮心里再不情愿他,然而阿原才是这一家里说了算的人。人前分外给秉淮面子,人后秉淮完全拿阿原无可奈何。 笑了笑,冲宗明拱拱手,跟着宗明往里面走。 宗明一边引着崔浩往里面进,一边笑道:“小姐今日难得为老爷做了一双鞋,老爷心情十分好!直道小姐长大懂事了!” 崔浩心里一动。 琉璃的手有多懒,他是知道的,平日除了写一写,煮一煮茶,偶尔拿刻刀雕个玉件小玩意,大件的东西从来是懒得动手的,更别提针线。肯为他做两身衣服,已经是十分难得了。今日竟然想起给她阿爹做起鞋来了? 笑着问宗明道:“阿璃最近越发地勤快起来了。” 宗明失笑道:“哪里敢不勤快?阿郎是知道的,我们家夫人向来不动针线,小姐好歹偶尔做个笔袋已是难得,赶着给阿郎都做了两身衣服出来……” 后面的话没再往下说。崔浩却是明白了,不由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这身琉璃当初死不肯拿出来的衣服。做阿爹的都没有得过做女儿亲手做的针线,自己却已经着在身上了。因来得急,竟然忘了回府去换身衣服再过来。不知道进去是福还是祸。 崔浩一低头,动作如此明显,宗明顺眼就看过来。刚才只见了人,未注意衣服,这一看,不得了,立刻猜到了:“阿郎身上穿的竟然就是我家小姐亲手做的?”对崔浩颇有几分刮目相看。 崔浩笑了笑:“难得阿璃一片心意。” 宗明:“……” 默了一默,说了一句,“阿郎今日来着了。” 两人已到了正堂。宗明引了崔浩进去。 崔浩往里一进,先闻到一股清醇的茶香,然后便听到阿原笑道:“浩儿来得正好,刚刚煮的茶,你正好也来品一品……” 声音一断,脸色有些古怪地看着崔浩的一身衣服。 秉淮正在喝茶,茶杯刚到嘴边,动作停在那里,拿眼扫了一眼崔浩,然后不动声色地说道:“这是阿璃缝的衣服?” 崔浩低头看了看自己这一身衣服,微笑而恭敬地说道:“是。” 秉淮皱了皱眉头:“你穿了这个办了一天差事?” 崔浩微笑着又回:“是。” 秉淮说道:“如今全都城都知道阿璃针线不好了吧?你倒不觉得落面子?” 崔浩笑道:“阿璃心意难得。笑话的人不会懂这衣服的难得,懂的人唯有羡慕的份儿。” 秉淮脸色一缓,脸上有了笑意:“说得对。” 说完从垫子上起身站起来,抖了一下长袍。崔浩一眼看见他长袍下面,确是崭新的靴子。秉淮自来魏地,在家里依旧是宋地的穿衣习惯,喜好宽袍长袖。他往起一站,脚上深口高头的菱纹绮履明白可见。这鞋履看来做工尚可,至少比他身上的衣服好了数倍,想来是聂阿姆或是掬心帮着加工过的。不过看秉淮些许得意脸带喜色的脸,自然不会戳破。 崔浩如未见那鞋一般,笑着跟秉淮和阿原施礼问安,然后说道:“叔父自外面回来,小侄一直未能前来探望。因此今日赶来,向叔父问声安。” 秉淮心情好,笑着说道:“既然来了,且坐下来品一品茶。也让我看看你近些日可又长了学问。” 崔浩依言坐了。 阿原笑着执壶为崔浩倒了一杯茶,说道:“这茶虽不禁泡,然而味道清醇,入口留香,你叔父是爱极了这味道。前两日你父亲过来,你叔父因着茶少,都没有舍得分一点出去。你正好赶上了,也来品一品。” 崔浩端了茶杯,凑到鼻前,先闻了一闻,果然带着香醇之意,清雅入鼻,神清气爽。再抿了一小口,只觉口中似含了一口花香。 轻轻咽了茶水,笑着说道:“听闻夏国有一花叫做花清,此花只存于山谷深处,根生于石下,茎出于石间,必得露水灌溉,入夜而开,天明而谢,色白而清香,叔父此茶,莫非便是花清?” 秉淮点头笑道:“你果然是知道的。我去了半年,也只得了一两干花。那花极少,又极是难采,且只能采并蒂而生其一者。” 阿原看两人侃侃谈笑起来,暗里悄悄放了心。 秉淮问崔浩:“听说你这次跟皇上征夏国回来,未要皇上半分封赏?” 崔浩答道:“一来,我在皇上身边,不过略作建议,并未立下什么战功,不敢与流血拼命如叔孙恭者争功。二来,我父亲在朝中倍受皇上重用,已遭人嫉。所谓树高招风,我求的不过是皇上面前能尽一份力,封赏与不封赏,不过是个位份而已。” 秉淮笑道:“你能这样想,我很是欣慰。如今皇上交给你的差事算是办妥了吧?” 崔浩立刻答道:“北凉王世子已经稳妥地入住了行馆。后续的事情便不在我职责之内了。” 秉淮点点头:“你已到了婚配的年纪,前者因为随着皇上出征,耽误到现在。如今回了都城,再等只会招来别人议论。既然差事办妥了,该为你的终身大事打算一下了。” 崔浩大喜,连忙起身对着秉淮拜下去。 阿原在旁边笑道:“你办完差事已经累了许久,想来家还没回便过来了吧?今日不留你用饭了。” 崔浩忙道:“不敢叨扰婶婶。” 知道这是因认定了他和琉璃的婚事,不想他和琉璃再见面。 虽然有些小失望,到底得了秉淮欢心,心里欢喜。忙起身告辞。 崔浩一走,阿原笑着对秉淮说道:“他对阿璃已这样上心,你还有什么不放心?” 秉淮笑了笑,心情显然极佳,说道:“正因为他对阿璃好得无可挑剔,我才不入心。要知道,天下本无完美事,好事从来多磨折。” 阿原笑道:“你这是做阿爹的关心则乱。阿璃担的惊受的怕少了?叫我说,早日应了他们的亲事,叫他们早日成了亲,才是真正省了心,少了许多麻烦。” 秉淮点点头:“他能为阿璃做到这份上,我倒没有什么不放心了。不是因为北凉王的一闹,我原本并不看好他。不过如今来看,他确是难得的有心。” 阿原看着秉淮认真的表情,有些惊骇地失笑道:“难道你还曾经打算反悔这门亲事不成?” 秉淮不以为然地说道:“君子虽讲言而有信。但事关阿璃的终身幸福,岂能儿戏对待?我一听到北凉王沉疴卧榻的消息就想到了琉璃的婚事。不过现在看来,北凉王卧不卧榻都无谓了。皇上有意将始平公主和亲过去,北凉靠着两个公主和亲便能靠着大魏的风头安稳些日子。” 阿原说道:“我却听说,那北凉王世子原是有夫人在身边的。他那夫人还颇有来历,乃是前西凉国的亡国公主。” 秉淮无所谓地说道:“北凉王世子亲自前来递书送嫁,和前两次虚意求好已是不同。北凉王世子若是聪明些,便该知道当下如果想稳住大魏的关系,和亲势在必须。且不能对始平公主有丝毫怠慢。他那个夫人,若是聪明些的,自会主动退让。” 阿原听得有些不快,说道:“他们好歹是原配夫妻,你说得这般轻描淡抹,少年夫妻,为了眼前利益作出这种选择,不是太残忍?” 秉淮道:“这便是为什么我不愿阿璃嫁入官家,位份越高,顾虑越多。哪如咱们寻常人家,只是柴米油盐过安安稳稳清清静静的日子?好在崔浩刚才答得明白,他知道他父亲已是朝臣眼里的钉子,因此不愿招惹麻烦,不求名利,淡漠战功。他有这心态,阿璃嫁给他,我才是真正地放心。” 阿原叹了口气,说道:“听你这样一说,阿璃能嫁给崔浩,才是真正地安稳。那些世子王爷,选择那样的婚事,日子能过出几分真心来?” 第253章 人生多磨折(3) 崔浩一走,早得了信的聂阿姆往琉璃跟前,笑着说道:“崔家阿郎被老爷撵走了。” 琉璃看着聂阿姆,多少有些诧异地笑问道:“若在往前,阿爹但凡对崔哥哥有态度不好的地方,阿姆都愤愤不平的,今日崔哥哥被撵走,阿姆却为何反而这般高兴?” 聂阿姆笑道:“往常崔家阿郎来了,必是要过来看看小姐的。今日只在前院说了会话,就被老爷撵走,这是避嫌呢。老爷能想到避嫌这一层,还不是好事么?阿咪托佛,我就说崔家阿郎是个好的,老爷这是终于吐口从心里认了。” 琉璃便看着聂阿姆笑。 掬心接着话笑道:“小姐的婚事,阿姆看着倒比小姐自己还上心。” 聂阿姆认真说道:“我一手带大的小姐,怎么能不上心?我只嫌这婚事定得太慢。本来该去年定下来的,结果夏国不消停,偏偏赶着那个节骨眼占了秦国,崔家阿郎被皇上带走了,咱们老爷和崔家老爷被皇上派出去了。本来回来就该定下婚事的,结果那北凉世子偏在这个时候来送公主和亲,崔家阿郎又被派了差事为北凉世子前来做准备。这次差事了了,婚事总能定下来了。” 琉璃笑道:“咱们着什么急?横竖我年岁还未到。着急的是崔哥哥才是。” 聂阿姆立刻道:“可不是这么说的。崔家阿郎万里难挑,全魏朝可没有第二个了。叫我说,早些定下来心里才踏实,省得有人虎视眈眈,从中可不要搅事。” 始平公主喜欢崔浩的事情,大家心知肚明,只是都不敢往外议论而已。况且崔浩对始平公主始终冷淡疏离,有谁敢看公主的笑话?不过是当作都眼不见而已。 琉璃听了聂阿姆的话只是笑了一笑。崔浩若是对始平公主有意,或是屈于皇家的威势,崔浩焉能撑到现在,宁可被罚也不肯应下婚事?她自己是半点担心也没有,然而也不想说太过刻薄的话或是觉得自己十拿九稳的话,因此什么也没有说。 北凉王世子和北凉公主在行馆歇过一日,第二天一早,便被引到北魏殿堂上,一同拜见元韬。 元韬已在殿上设了宴,身边坐着大小赫连、贺、舒四位夫人,下首坐着赫连勃勃,两边分坐文武百官。专门在赫连勃勃对侧为北凉王世子设了座,只待入席。连太妃和始平公主都随列席中,排在四位夫人之首。 崔浩则坐在元韬身后,不是元韬问到,并不多说话。 北凉王世子和北凉公主被引到朝堂上,当着魏朝文武,施礼完毕,自然先是对元韬歌功颂德一番,又表述了一番自己一路行来在大魏看到的街市繁华,臣民安乐,最后才表达了愿以和亲求两国和平友好的诚恳。 其实魏自建朝以来,各国之间战乱不断。魏朝虽然稍微安稳,但实在称不上繁华。不过和北凉相比,街上自是繁华了许多。且元韬和先帝一直以来都重用汉人,汉人的平民百姓也并不受歧视,许多为躲战乱迁来的汉人过得确实也算安乐。 元韬心知肚明,然而听到北凉王世子的话,还是从心底里高兴。一时龙颜大悦,再看那北凉公主,身材高挑,眉眼袅袅,算不上绝色之姿,却也有几分动人之处。对上元韬时,不惧不畏,大大方方,在北凉王世子歌功颂德之时,眼神里自然流露了崇拜之意,恋慕之情。 元韬心底一热,当场便封北凉公主为左昭仪。 元韬话一出,朝堂上的众臣先是一静,然后都有些吃惊。前面先入了宫的贺、舒两位椒房,前不久才跟着赫连姐妹的入宫封了夫人。赫连姐妹以夏国公主之尊,也只才得了夫人的位子,这位北凉的公主容颜比不得那四位夫人貌美,气质比不得赫连两位夫人高贵,更难提贺、舒两位夫人的懂事知礼。这位北凉公主,虽然身量高挑,然而年纪确乎是小了些,如今看着,完全是一副小女儿情态,这样的一位公主,居然张口就被封为左昭仪? 元韬是一朝之尊,话既出,众臣虽然吃惊,然而总不会这个时候出来当堂反驳质疑,落元韬的面子。那北凉公主眼看着已经欢喜得很,元韬话音一落,立刻曲膝跪倒,谢了位封。声音倒也清脆悦耳,带着几分小女儿家的稚嫩。 众臣从本心里,因着前面北凉使臣的过分狂妄,觉得元韬再给了北凉嚣张的资本,实是不该。北凉王世子却是心内大喜,觉得这完全是元韬诚意示好的表示了。 元韬命人领了北凉王世子和北凉公主入席。转脸对身边的四位夫人说道:“左昭仪初来我们大魏,年纪本小,人地又生疏,以后在宫里,你们多多照应着她。” 四位夫人都欠身称是。 舒夫人便在桌案下面拿手拉了拉贺夫人的衣角。 宫里原只有两位夫人的时候,元韬对后宫并不上心。自从纳了赫连两姐妹后,倒时常后宫里走一走,然而走的却是贺夫人处多些,对赫连姐妹虽然不差,却总是偏爱贺夫人一些。 如今北凉公主一个照面便封了左昭仪,别人服不服,舒夫人却有些不服气,然而并不是为自己,完全是为贺夫人不平。她两人从前在闺中便十分相好,入了宫后也常常笑闹在一处,互相之间依旧颇为亲密。舒夫人是从前爽直的性子,虽然宫里呆了几年有几分收敛,到底本性如此,很快便埋不住情绪。 贺夫人微微侧脸,对着舒夫人微微一笑,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皇上这次自征夏国回来后,对赫连姐妹似乎心里生了嫌隙,面上虽然不露出来,然而话里话外,却是带出来了。从前去她宫里,两个闲聊也常会聊到赫连姐妹,然而这次回来,要么不是赫连姐妹,不小心提到了,微微一个皱眉,立刻便转了话题。 贺夫人是个聪颖的女子。隐隐知道其中必是发生了什么事情。皇上对赫连勃勃似乎还是如旧,促膝谈笑,骑射狩猎。然而对赫连姐妹,却似乎少了从前的随意。皇上不说,贺夫人自然不会问,更只装作不曾发觉一般。 这次之所以封北凉公主,大约也是想要压过赫连姐妹的意思。之前宫里四人虽然同为夫人,然而赫连姐妹出身皇家,贵为公主,自觉身份高贵,有意无意间便带了优越感。这北凉公主一到,身份先与她们两个相当,皇上再给一个尊贵的位封,直接便是将赫连姐妹比了下去。 元韬大约心情真是奇佳,十分好性地为北凉世子介绍在座的诸位。 先介绍到太妃和始平公主,北凉王世子客客气气施了个礼,并无多的表示太妃却是刻意打量了一番北凉王世子,北凉人的孔武在这位世子身上似乎并没有什么体现,这位世子更多的是彬彬文雅,全没有北凉人的蛮野之风。相貌确是清秀,眉目间能看出北凉人的高鼻深目。大街上走的话,完全不会想到这位世子出自北凉。 人也确是风度有礼,举手投足能看出平时教养。施礼之时更多了几分恭敬之意,看着叫人心里格外舒服。 单论相貌气质,太妃自是中意这位女婿的。然而一想到这位世子来自北凉,始平公主势必要和亲远嫁,心里便有些难过。更何况这位世子尚有原配在北凉,夫妻处得还十分相得。 太妃心里叹了口气,觉得若是没有那位原配的世子夫人,始平虽然是和亲远嫁,至少从表相上来看,风度相貌还叫她心里宽慰几分。 面上自然是什么也不会露出来,微微笑着,脸上一片和蔼:“世子和公主远道而来,行途不易。公主今为昭仪,在大魏必会安居快乐。” 她更希望北凉王世子将心比心,也会善待她的女儿始平。 北凉王世子连忙道谢:“得太妃一句话,心里甚觉安定!” 转脸示意北凉公主谢过太妃。 始平公主在旁边扫了北凉世子几眼,并不肯正眼去瞧,倒把眼睛在北凉公主身上转了几圈,笑着说道:“公主年纪虽小,身量高挑,北凉的女孩儿都像公主这样吗?” 北凉公主轻声答道:“我们的女孩儿和男人一样强壮爽利,都是敢作敢当。” 这话拿来形容男人也不为过了。 始平公主抿嘴笑道:“你可不像。” 北凉公主笑了笑,轻声说道:“我父王说,王家的女孩儿,不需强壮,自会有更强壮的人来保护。” 说到最后一句,有意无意看了一眼座上的元韬,脸上带了娇羞之意。 始平公主默了一下,然而笑了笑,说道:“你父王说的也对。” 第254章 人生多磨折(4) 始平公主因着北凉公主的一句话,默默地坐在座位上,后面许久没有再出一声。 太妃心里想着北凉公主那句话,忽然想到,自己这些年来时时处处在教女儿如何为自己争取最大的安稳和利益,却从来没有想过教女儿去示一下柔弱。她一直叹女儿不能适当的时候柔软,她在这勾心斗角的宫里,何曾学会了柔软?又何曾教过始平学着去柔软? 北凉公主带着娇羞,对上座的元韬拜了拜,说道:“北凉素有出嫁女携美酒陪嫁的规矩。今日我随哥哥来大魏,一并带了烈酒,请允许我为皇上敬上美酒,以表我的敬意!”“ 北凉人向来以酒烈为美,男子最爱美酒,因此也常以一个男人的酒量来作为衡量一个勇士的标准。 下面有大臣立时要站出来反对,北凉公主虽然被当殿封了左昭仪,然而毕竟初来乍到,她奉上的美酒怎能冒然品尝? 元韬心情极佳,在下面大臣说话之前,便点头笑道:“公主带来的美酒,自然要品尝一番。” 北凉公主欢天喜地地招手叫人将酒送上来。亲自走出席位,奉了美酒走到元韬的酒案前,双膝跪倒,双手捧着盛着美酒的坛子,早有宫女在案上置了酒盏。清冽的酒倒进去,北凉公主放下酒坛,亲手奉了酒盏,高举到头顶,奉给元韬,轻声说道:“此酒叫做嫁娘酒,皇上喝了此酒,兴平从此便是皇上的人。” 元韬哈哈一笑,接过酒盏,一饮而尽。这酒确是浓烈,带着一股辛辣穿喉,热烫入心。却极合元韬的口味。 北凉公主看见元韬转过来的空酒盏,笑意灿然绽开,欢喜地回头看了看北凉王世子。 北凉王世子笑道:“皇上如此豪饮,北凉最勇的勇士也莫过如此。我们北凉的公主今天嫁到大魏皇家,从此北凉大魏亲如一家,两邦世代友好,不动干戈,不起纷争!” 说完,端起面前酒杯,一一敬过大魏皇上及在座朝臣。 酒杯隔空对上赫连昌时,说道:“久闻秦王神勇,得皇上对秦王爱惜有加,今日同为家人,请秦王满饮杯中酒!” 赫连昌一言不发地将酒杯举起,回敬过去,一饮而尽。然后才张口对元韬笑道:“北凉世子言皇上对我爱惜有加,今我大胆借世子的话,向皇上求一良妻相伴。请皇上为我赐妻!” 赫连昌此言一出,满府皆愣。 赫连昌做夏国皇帝时,原是有皇后的,然而后因与大魏几次大败,败退溃逃的路上失了皇后。后来被擒,一直是孤家寡人。元韬为他赐了宫室时,也同时附送了不少美女给他,然而他对于那些女子,似乎并无兴趣,颇有些疏冷。没想到今日居然主动要求元韬赐妻。 从前大魏朝臣对他多有猜疑,再因他不肯动用元韬送的美女,更觉他心存离志,纷纷劝元韬提防此人。今日主动要求赐妻,难道是终于歇了心思,想安定下来? 元韬原没防着赫连昌会主动求妻。先是一愣,继而笑道:“秦王肯求妻,原是好事!正好北凉世子在座,明日遍传都城中的贵女,一为秦王选妻,二为世子置妃,一举两得,好事成双。” 北凉世子倒不推辞,立刻施礼谢道:“谢皇上隆恩!” 元韬笑道:“太妃在宫中数年,多得宫里宫外赞誉,此事便交给太妃去办吧。” 太妃连忙答是,应下了此事:“必为秦王和世子尽心尽力。” 元韬于是当殿下了旨意,明日太妃宫中设宴,朝中诸大臣家里有未出嫁,年满十二岁的女儿,明日俱要到宴上出席,以备太妃为秦王和世子挑选。 旨意一下,都城里那些官宦人家,一下子翻了天。那些到了年齡,尚未谈及婚嫁的贵女们,简直是齐齐失了脸色。嫁给秦王还好,虽然是亡国之君,有职无权,好歹占着秦王的名头,且深受皇上爱重,总有翻身之日,真嫁过去,好歹也是秦王妃,不怕叫人笑话。然而那北凉世子可是不同。要知道,一旦被选中,可是要嫁到北凉的。北凉地僻遥远,百姓又穷苦,哪个愿意嫁到那般远的地方,说的好听一些,是世子的侧妃,难听一些,其实就是和亲。和亲本是公主们的职责,什么时候竟然落到她们头上? 各家里再不情愿,然而旨意是皇上下的,谁敢不听?打扮得寒酸了都怕太妃不快,皇上怪罪。于是第二天,那些个小姐们哭哭啼啼,不情不愿,却又无可奈何地被家里打扮一番,花枝招展地上了牛车,跟着长辈往宫里进发。 琉璃在家里听说的时候,只觉得好笑。秉淮因不肯入朝涉政,最后虽然无可奈何情势所迫受了皇上的官职,然而位份连上朝都够不上,皇上点名要贵女入宫,里面自然不包含琉璃。 聂阿娘因着琉璃几次入宫,那些官家的小姐对琉璃多有冷落,因此对那些小姐并无好感,嗤笑道:“那些小姐,整日里就知道仗着家里的权势作着趾高气扬的姿态。如今正是反对美术师她们的时候了,倒知哭哭啼啼了。现在才是她们为大魏朝作奉献的时候了。说起来,那秦王也好,北凉的世子也好,都是相貌英俊,有勇有度的人物,真嫁过去,也不算亏了她们。否则像她们那样只知道飞扬跋扈的贵女,也不好找个合适的人家。” 琉璃听得好笑:“阿姆这明明是幸灾乐祸。虽然事情不关我们自己,也不该如此落井下石地说这些风凉话。” 聂阿姆便说道:“什么风凉话,我这都是真心话。讲实在的,那些满身贵气脑袋空空的贵女们,我真不知道谁家的阿郎愿意不计较地娶她们?那秦王好歹武力过人,那北凉世子听说风雅有度,都是人中的龙凤,她们有这好命,也该感谢她们的父亲们立了功受了封,才给了她们嫁出去的机会。” 琉璃好笑道:“阿姆怎么又知道那北凉世子英俊了?你难道是亲眼见了?” 聂阿姆便道:“小姐你是不出门,也不爱听别人的闲传。那北凉世子昨日入都城,沿街百姓可都是看见了的。人好不好,还不传个一二?皇上许了选妃,那北凉世子若是聪明一点,哪里还用选,直接就是始平公主,才是最大的便宜。” 琉璃好笑地“哦”了一声,心里想那始平公主好像也没有招惹过自家,聂阿姆倒像是恨她似地,居然一意要她嫁入北凉去? 聂阿姆立刻说道:“我这可不是私人报怨。那是堂堂公主,与咱们能结什么怨。虽然那公主我也并不喜欢,人有些许的痴心妄想,但她实在也没有怎么妨着咱们家。我之所以这般说。完全是从北凉世子的角度考虑。小姐想那北凉世子为什么来大魏?还不是为了两国友好,不起干戈?北凉如今刚刚建立,北凉王的位子坐得并不平稳。北凉王世子更不用说,虎视眈眈窥伺那位子,多去了。小姐想想,他为了依仗大魏,都嫁了公主过来和亲,他若要娶,娶个什么人家的女儿才是最有力的保证?当然是大魏的公主。如今后宫里只剩着一个公主,又是先帝和皇上面前都得宠的。除非是傻子才不选公主。” 琉璃便叹了口气,说道:“那始平公主岂不是很难过?太妃一心想将她留在身边,留来留去,最后竟然还是远嫁和亲的命运。北凉那么远,人地生疏不说,生活习俗都大不一样,她一个娇滴滴的公主,实在是可怜。” 聂阿姆不以为然地说道:“常说当断不断,其害自现。她若不是太过任性地一拖再拖,早早地嫁了人,哪里还会有今天的可怜?这样想着,幸好郭府的老爷不肯出仕为官,倒为女儿们换了一条坦途。女孩儿家,求的不过是夫婿出色,父母近便。这样一想,我们老爷可真是有先见之明,若是早早受了高官厚职,现在小姐怕也会跟那些小姐们一样,苦着命被那北凉王世子挑选了。” 琉璃轻声叹道:“从来女儿家没有婚嫁的自由,不能选择夫婿。” 聂阿姆古怪地看着琉璃:“小姐说的什么话?古来婚嫁之事,乃是父母之命,哪里有自由婚嫁的?像咱们在南地,小姐们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真要自由婚嫁,她们倒是找谁去?再说了,十几岁的小丫头,能看清什么人?父母看人的经验总是有的,才不至于教嫁错了人……” 说到这里,顿了一顿。 她当初嫁人,也是父母定下的亲事,谁又会想到自己的夫婿竟然会休妻别娶,连个立脚之地都不给她呢? 她稍微一顿,立刻转了话题,对琉璃说道:“我们为别人操那些无用的心做什么?如今只盼着崔家阿郎早日上门来提亲,你们两个的婚事一定,早早成了亲,过幸福的小日子才是正经。” 琉璃便笑了笑。北凉王世子这一样,若真是始平公主和亲嫁过去,崔浩一时半会儿,怕是上不了门的。 第255章 人生多磨折(5) 太妃宫中,那些前来赴宴的贵女们自是心里忐忑,北凉王世子却也淡定非常。倒让太妃心里有些没底起来。她本心里,自是希望哪一家的贵女能打动北凉世子的心,免了始平和亲的命运。因此使着浑身解数,在场的贵女,或者美貌窈窕的,或者粗通诗文的,或者颇懂骑射的,或者温文娴淑的,都被太妃卖力一一呈现。这番隆重,即使当初元韬选充后宫,也没有如此过。 那些贵女存心藏精露拙,然而太妃对她们介绍起来却如数家珍,又哪里能藏得住?一个个被点到名字时,心惊胆战,勉强应声。会诗文的,勉强接过笔蘸墨书文:爱骑射的,无可奈何接了弓箭,搭箭拉弓,瞄准试射。也有学着汉家女子一般煮茶弹琴的,自然也免不了为北凉王世子擎一杯茶,奏一首曲子。 北凉王世子口中虽有赞誉之词,然而任谁都听得出来,是客气之言,礼节之词。那些贵女们暗暗松了一口气,太妃心里却绷得像一根弦。她心里自然明白,稍有头脑之人都会懂得,两国和亲,自然是位份越高,和亲越见成效。如今放着现好的始平公主,傻子才会选这些贵女。 始平公主从昨天到现在,对于和亲之事,即不热切,又不排斥,完全是放任自我,漠不关心的姿态。太妃大约也多少明白,始平一心想嫁给崔浩,崔浩一意却只对高家的琉璃有意,始平嫁崔浩无望,完全是一片绝望,以至于自暴自弃,对自己是否远嫁和亲,完全在不在意了。 太妃固然着急,然而面上却也不敢流露出来。皇上在座,且早已申明了要始平和样的意思。北凉王世子果真选了哪一家的贵女,舍了始平,她只有侥幸,皆大欢喜。北凉王世子若只一意要娶始平,她也只有认命的份,不能作半分反抗。 北凉王世子坐了半天,看那些贵女们一一展过技艺,笑着说道:“不来大魏这一趟,居然不晓得大魏的女子如此才貌两全,素知大魏朝内安宁,百姓和乐,不只男子,连女子都重才德,刻意修习,今日一见,才知所言不虚。” 太妃一听,这北凉王世子竟然是喜欢有才气的女不成?立刻笑道:“大魏自建朝以来,女子皆如男子一般读书习文,素闻世子风雅有度,才学广博,哪敢在世子面前献丑。” 北凉王世子笑道:“才学广博不敢当。大魏的崔公高公,才名极盛,世人皆知。年轻一辈如崔直郎者,我更是莫可比肩。班门岂敢弄斧?” 太妃笑道:“世子是过谦了。左昭仪昨日与我叙话,谈吐之间颇得雅意,知书达礼不让大魏女子,有其妹必有其兄,世子英名早已在外,世人皆知,不必我来特意夸奖。” 北凉王世子说道:“太妃如此厚爱,受之若惊。兴平所学,皆为先生教授,不及大魏女子十之有一。她素敬大魏有才之女,甚仰慕之。更曾提及大魏公主殿下诗文茶艺,皆有所精;高宅有女,聪慧难得;卢郭两门,诗礼之家。更有寇天师为国祈福,四女持灯。每每讲来,她甚为敬慕。今日诸府贵女,各展才艺,真是叫我大开眼界,方知兴平所言,原来不虚。” 太妃先听北凉王世子提到始平,心里一个抽疼。再听他后面提到了高家琉璃,以及卢郭两家的女儿,心里一动。笑着说道:“世子远道而来,有所不知。始平占着一个公主的位份,外人传来,多少高捧。要论才气,比之高家之女,卢郭两门,唯有汗颜,哪里及得十分之一!” 北凉王世子便“哦”了一声,很有兴趣地说道:“太妃捧得如此之高,倒让我倍觉好奇。今日宴上,似乎并没有这几家的小姐。” 太妃笑道:“卢郭两门,虽名门旺族,然而并不出仕,因此两家小姐不在今日宴席之列。至于高家之女……” 下面的话还未说,元韬接着话笑道:“高公之女,原有婚配。自然不能招到宴席上来。” 太妃被皇上截了话,心里一个突跳。元韬虽然面上未露出不快的表情,然而凭空截断她的话却是头一遭,立刻意识到,自己提到高家琉璃,皇上定是心里生了不快。怕也是看透了自己的心思。皇上素来对高家另眼相看,对高家的琉璃,真是关照有加,曾经甚至动过要立之为后的念头,不是被高秉淮挡回去,恐怕高家琉璃已成了后宫之主。婚事虽未成,皇上对高家琉璃的关照却从未有消减。自己今日一心想为始平脱身,竟是一时大意,犯了皇上的忌讳。 背上立刻生了一层冷汗,立刻笑着补救说道:“瞧我这记性。高家小姐早有婚配,这么大的事情,竟是叫我给疏忽了。” 始平公主这时在旁咦了一声,问道:“怎么,高家的小姐琉璃竟然有了婚配么?什么时候的事情?我竟是从未听说?” 太妃惊了一吓,回看了始平一眼,说道:“高公为人,本来低调,自家女儿婚配,难道还是嚷嚷出来,叫你知道不成?” 一面将手暗暗伸到后面,有心点一点始平公主。 谁知始平公主却像无知无觉一般,脸上一片无辜地说道:“别人家婚配我不知道情有可原,高家的小姐琉璃,绝色之姿,不世才女,又有高公那样盛名的父亲,真有婚配,我们岂会不知?” 太妃一下子变了脸色。下意识看了元韬一眼。 果然,只见元韬脸色微沉,显然是心中生了怒气。连忙对始平公主说道:“你镇日呆在宫里,怎么会知道外面的事情?” 始平公主还待要张口,一抬眼,对上元韬冷冷射过来的眼神,心里一怯,要出口的话定在那里,人也有些发愣。 元韬淡淡开口,说道:“高家和崔府已然说定了亲事,这亲事,是崔浩于我面前亲口求的,我亲口许了的。” 始平公主脸色大变,不可置信地看着元韬,满是受伤之意。元韬明明知道她喜欢崔浩,从前也曾许诺说,若得她和崔浩能结成夫妻,也愿意成全他们。没想到如今他竟然亲口应了崔浩与琉璃的婚事,当场对她打脸。 她愣愣地看着元韬,几欲垂泪。有些不敢置信地想,皇兄原来对于琉璃,果然比对她更亲切吗?他将一切好的都留给琉璃,总是不动声色地护着她,站在她背后为她出气。 她曾经以为元韬是偏爱她的,大公主自私任性,很得元韬厌恶。华阴公主虽是元韬的同胞亲姐,然而性情沉默,与元韬并不亲近。她小时候就在元韬面前撒娇玩闹,元韬也总是任着她,大了之后,对她更是各种偏爱,她一直以为,她才是元韬心中的好妹妹,原来还有一个琉璃么? 元韬转过脸,对北凉王世子和一直默不作声的赫连昌笑道:“今日本为世子和秦王选妇。大魏有名有份的贵女皆在此席,世子和秦王但有中意,只管开口。” 北凉王世子笑了笑,作沉吟状,并不表态。 赫连昌此时却开口说道:“始平公主率直坦白,性情纯直,极合我心。我平日又素与公主相谈甚合,颇有知己之意,斗胆请皇上将始平公主下嫁于我。” 赫连昌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元韬和太妃更是意料之外。 赫连昌当日虽被赐了宫室,对宫内侍女一概疏离,并不亲近。元韬和太妃都知他有不甘之意,并不愿被大魏的酒色收卖,面上虽然做得姿态极低,实则别有心思,一意复夏。只是一方面元韬想以他树仁,叫全天下看看他是如何厚待亡国之君,另一方面确又佩服赫连昌的神勇,对他别眼相看。 没想到他不仅主动提出赐妇,竟然更当场求娶始平公主。 始平公主原是元韬准备下嫁北凉和亲的。北凉王世子却似乎并没有这个意思,正叫他带着几分不快和尴尬,觉得这北凉王世子颇有几分不识抬举,不懂眼色,没想到赫连昌先求娶了始平。 元韬愣了一下,立刻笑道:“我竟然不知,秦王和始平,原来早有好感么?只是你倒真也沉得住气,到现在才肯说出来!既然你二人早有心意,我自然会成全美事!始平,秦王当面求娶,你是何意?” 始平公主刚才被元韬冷冷一盯,已经知道自己触了元韬的逆鳞,说不得,心里对自己有了成见。她故意要说琉璃并未婚配,不过是出于一时嫉妒,鬼使神差。然而此时,被元韬面上含笑,实则带了冷意的一问,脑子一激灵,已经意识到自己一时不智做了什么事情。她从前小心眼儿是真,然而却从未暗里对别人使过坏心,却是第一次,因着一时嫉妒,动了歪心思,连自己阿娘都皱了眉头来提点她。 她一下子意识到,从前自己也许跟崔浩无望,如今自己说了刚才那番话,在场的各府贵女都一一听在耳中,回去一传,只怕自己的恶名便是出去了。琉璃若是不受影响还好,真若受了影响,自己便是崔浩这一辈的仇人了。 心里苦笑一声。从前她与崔浩,从来就无路可走。如今她更是一时冲动,断了她跟崔浩的种种可能。 听见元韬问,于是站起来,拜了下去,轻声说道:“始平全凭皇兄作主。” 元韬见始平并未反对,于是当场赐了赫连昌和始平的婚事。 北凉王世子看元韬赐完了婚事,才起身,对元韬施大礼说道:“我久慕高公大名,若能娶高公之女,定善意相待,此生无憾!从此两国永安,不起干戈!请皇上成全!” 第256章 人生多磨折(6) 崔浩这些日子难得在家休闲一天,居然听到北凉王世子要求娶琉璃的消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什么?” 骤起的情绪是愤怒,站起身来便往书房外面走。 却在门口看到自己父亲站在门外:“浩儿,我让人告诉你这个消息,不是要你去向皇上辩解,也不是要你到北凉王世子面前质问。” 崔浩几乎失了理智:“父亲是什么意思?北凉王世子要求娶阿璃,便任着他求娶?阿璃明明……” 崔玦叹了口气:“如果这门婚事能回绝,皇上定会当场回绝。皇上没有回绝,你以为是为了什么?” 崔浩带着愤怒说道:“皇家自有公主,和亲怎会轮到阿璃?且不说我和阿璃早有约定,即便没有,让阿璃孤身一人和亲到北凉去,何其忍心!那北凉王世子怕是早有预谋,前番北凉王上门强提婚事,被高家叔父以阿璃和我有婚约为借口挡了回去,我不信那北凉王世子不知道。心里明明知道,还在皇上面前求娶阿璃,明明居心不正!” 崔玦说道:“今日在宫中,皇上已当着北凉王世子的面说了你和阿璃的婚约,拒意已如此明显,然而北凉王世子依然张口要求娶阿璃。两国和亲,为的是大魏不腹背受敌,南面受宋地攻击,北面被北凉威胁。北凉王世子执意如此,皇上又怎好再开口明拒?” “所以按照父亲的意思,大魏就应该牺牲阿璃,让她孤身一人替公主和亲嫁到北凉去?父亲也是看着阿璃长大的,她素来敬爱父亲和母亲,当此之时,父亲不为她着想,反而是在劝我认下此事,眼睁睁看着阿璃嫁到北凉去吗?” 崔浩青了额头,第一次对父亲翻了脸,“父亲所有心思都在为大魏着想,求的是青云直上。我与父亲不同!功利于我,不过是顺便而为。阿璃与我,才是重中之重!父亲心里,大魏也许重于亲情,而于我,阿璃重于一切!不管父亲怎样想,我现在就到皇上面前,陈明我与阿璃的婚事!” 崔浩说道,大踏步迈开便往外走。 崔玦叹了口气,在后面张口说道:“浩儿,你可曾想过,北凉王世子之所以明知你与阿璃有婚约还敢开口求娶阿璃,正因为你不争功利!” 崔浩豁然回头。 崔玦说道:“设若今天你是朝中重臣,是皇上一心依仗不能缺失之臣,北凉王世子怎会肯冒着得罪大魏重臣,皇上爱臣的危险,求娶阿璃?你是有些名气不假,然而以你现在的地位,却连位列朝班的资格都没有,北凉王何惧得罪你?” 崔浩愣了一愣神,回道:“他见都未曾见过阿璃,却弃了公主和诸府贵女,张口求娶阿璃,若非北凉王的意思便是他心有算计。多半是冲着高家叔父去的。如今北凉朝内,表面平静,危机暗伏,只待北凉王一去,有心人便蛰伏而起,借机生事。阿璃一旦和亲过去,北凉王世子一方面借了大魏的势,另一方面借了高家叔父的名声,恐怕还存着高家叔父会助他一臂之力的妄想!他对阿璃全是算计,没有半分真心,我绝不会眼睁睁叫阿璃嫁到这样的北凉王宫里去!” 崔玦见崔浩理智全无,知道此时强劝无用,于是问道:“你不同意,又能怎样?是跑到皇上面前陈情替阿璃回绝,还是跑到北凉王世子面前动以威胁迫他改变主意?” 崔浩愣在那里。 他当然是要到皇上面前为阿璃求脱。 然而正如崔玦所说,皇上明明已经点明了阿璃和他有婚约,北凉王世子还是不管不顾一意求娶。皇上自然是不想这个时候和北凉翻脸的,直接出口拒绝的话自然也不会说,即使那个人是琉璃。 那么现在,他找皇上,也是无济于事。以皇上的脾性,他不会直面回绝,也不会当面应允,毕竟之前已经应了他和阿璃的婚事。这种情况下,皇上大约只会将决定权交给高家叔父,嫁与不嫁,都由他来决定。 那么高家叔父会怎样选择? 崔玦看崔浩定在那里,自己的儿子,自是自己了解。 缓缓说道:“你高家叔父宠女无度是真。然而当此时节,他即便心里有百个难舍,也不敢轻易拒掉婚事。前番赫连定本欲攻北凉,却半路犯在吐浑手里,我们得了余利,灭了夏国,收了西秦。你以为宋地会眼睁睁容着我们声威再涨?柔然已暗里派了使臣到宋地求好,宋帝欣然纳好。我们与柔然早有恩怨,不管宋地真心还是假意,只要宋地出兵,柔然必会紧而随之。南北夹击,对我大魏却是大大的不利。这个时候若是惹了北凉反目,大魏背后又多一强敌。” 崔玦看了看崔浩,叹了口气,说道:“边境已传来消息,宋帝已集结了十万大军,正向两国边境进发。这个时候,即使你高家叔父再宠琉璃,也不会做大魏的罪人。” 崔浩呆立良久。他知道父亲说的对,然而换了北凉王世子求娶的是任何别人,他都不会有一丝在意。然而这个人换成琉璃,他却万般不能接受。 “我一得了消息,便让人来告诉你,是让你有个心理准备。北凉王世子一意求娶阿璃提出婚事的时候,不管是皇上还是你高家叔父,都没有退路。这门婚事,不管你高家叔父怎样不肯不愿,却是必然要做定的。而你,不管你怎样不肯不愿,你却是没有任何立场提出反对的。” 那边高宅,听到北凉王世子求娶琉璃的时候,所有人齐齐是惊住了。 阿原回了半天神,才慢慢明白过来,拉着秉淮的袖子,不愿相信地质问:“北凉王世子为何要求娶阿璃?和亲明明是公主的事情,跟阿璃有什么关系?” 秉淮愣了半天,才低低地说道:“定是北凉王的意思无疑了。” 阿原怒道:“所以北凉王就是这样恩将仇报的?你救了他的命,他回报的就是夺走我们的女儿?小儿子不成便让世子出面?你究竟是要做什么?” 秉淮怔了半天,苦笑着说道:“北凉王向来刚愎自用,为人也是蛮横霸道。今日之事,却是我铸的错才引来的祸事!” 阿原愤怒说道:“我不管皇上派人来传话是什么意思。我只有这一个女儿,我的女儿,宁可她平平淡淡嫁个无官无权之人,只要在我身边就好。这婚事,我决不会应!那北凉王世子,我对他也无半分喜感。我许你入仕,不是为了今日将女儿嫁到北凉去和亲!皇上若是怪罪,只管来怪罪我!” 秉淮苦笑道:“皇上怎么会怪罪你。他同样极力想回绝这门婚事,只是不好跟北凉王世子明面上撕破脸而已。” 阿原恨道:“宫里自有公主,平日里养尊处优,为的是什么?如今正是和亲的时候,他们舍不得公主出嫁,倒来算计我的女儿?休想!这大魏朝的官位不要也罢!这大魏朝,我们不呆也罢!我的女儿,绝不会为他和亲!我们对皇上,从前尽心尽力,如今问心无愧,为何事到今天,我要为他白白赔一个女儿……” 阿原说着,眼圈一红,声音哽咽。秉淮急忙伸手过来,握住阿原的手,看她眼泪要掉下来,急忙伸袖子为她拭泪。 “阿原,我在想办法!你先别急!容我想想办法!” 他自己的女儿,自是疼的。从小都是任着纵着,从不舍得管束一下。即使偶尔被妻子管束了,背过妻子去,也是阳奉阴违地为女儿支招寻一份自在。当初之所以脱了宋地过来,正是为了不使女儿的婚姻被人算计。如今在大魏数年,原想着平平安安地为女儿寻了亲事,嫁在身边,依旧好好地疼着,谁承想却被一个不管不顾的北凉王世子张口要求娶? 秉淮此时心里,更多的是后悔和自责。他当日因顾忌崔玦功利之心太过,因此一再犹豫琉璃和崔浩的婚事,设若当初早日应了婚事,为两人办了亲事,北凉王世子总不能强拆夫妻,强夺人妻。 他心里,其实正如崔玦所想。皇上都不能开口拒掉的婚事,能派人传话过来,叫他拿主意,而不是直接下旨要琉璃和亲,已是心中存了仁慈,顾念了从前的情份。他也知道,他不可能为了琉璃不被算计婚事,像当年脱离宋地一样脱离大魏。一来除了大魏,天下难再有太平之地。二来他盛名在外,琉璃也已长大成人,他不敢保证再去一个地方琉璃不会被算计。三来当年他们一家来魏地,先帝为他一家拒了谢浑的无理要求引得谢浑连犯边境。大魏对他一家,确实恩情在先,人情当年已欠,他怎会这个时候为了琉璃不和亲而弃大魏而去? 秉淮的心思,阿原也是明白的。秉淮的痛心和难过,她自然也感同身受。然而越是明白,心里反而越是愤怒。越是知道这门婚事没有回拒的可能,她对于北凉王世子,越是愤恨。 这时,宗明在外面报道:“老爷,夫人,崔家阿郎来了!” 这一次崔浩没有在外面等,而是直接跟着宗明进来的。一进门,双膝往地上一跪,纳头便拜,一边说道:“请叔父和婶婶成全我和阿璃,允我们即日便成婚事!” 第257章 人生多磨折(7) 阿原看着崔浩,难过地说道:“傻孩子,如果成全你和阿璃的婚事便能将北凉王世子的求婚揭过,我和你叔父当下便能让你二人成婚!” 秉淮看了看崔浩,苦笑道:“是我从前一再迟疑犹豫不决,才误了你和阿璃的婚事。如今北凉王世子来求,非比从前。从前北凉王虚意求和,因此我能出口拒掉北凉王联姻之说。如今北凉王世子亲自送北凉公主和亲,诚意求和,我若再拒,便是两国失和的罪人。你难道不记得秦国文桓帝不肯嫁女,引得我朝道武皇帝大怒,发兵而攻,以至秦国损失惨重,实力大削之故事?” 崔浩还待要说什么,阿原已上前来,扶起他,轻声说道:“阿璃是我们的女儿,为了她我们尚且弃了宋地来此,但凡有一丝回转的余地,也不会叫阿璃和亲远嫁北凉。” 阿原说着,看了看秉淮。秉淮说道:“皇上不直接下旨,而是派人来要我拿主意,已是极尽宽容的姿态。皇上已是为难,此事你不好再插手进来。其中利害,想必你父亲已跟你说得透彻。你本是绝顶聪慧之人,想来你父亲不说,你自己也想得明白。” 崔浩愣愣地看着秉淮,声音艰难地说道:“我可以不娶阿璃,然而叔父就打算这样将阿璃和亲出去么?” 秉淮面上凝重,说道:“我若当初没有入朝,只是平民百姓,带了阿璃走又何妨?我若不曾应下先帝托付,为皇上尽心尽力,此时大魏国运与我又何干?我做这一切,原只为阿璃将来能好过一些,却没想到今日迎来的却是北凉王世子的求婚。所谓人算不如天算……” 崔浩低声说道:“北凉王世子明被告知我与阿璃已有婚约,却仍然执意求婚,所欺的,不过是我位卑职小,无足轻重。是我从前自识清高,自以为是,才酿成今日之果……” 秉淮听到崔浩如此言论,十分诧异,出声制止了崔浩,说道:“你竟然如此想,却是叫我十分诧异!” 崔浩摇摇头道,心里却是悲伤地想,设若他是皇上近前的重臣,北凉王世子求婚之前,总会在心里过一过,要不要得罪位高权重的他。明知他和琉璃有婚约,还是执意求皇上成全,自然是看他位卑职小,不怕得罪他。 门外琉璃听到阿爹与崔浩的对话,湿了眼眶,黯然垂下眼眸,悄悄地转身离开。 聂阿姆在后面焦急地追上去,说道:“小姐怎可这便走了?如今崔家阿郎正好在,你们才是真正婚约在身的人,老爷一心为大义,难道就这样牺牲了小姐的终身幸福不成?” 掬心有心伸手指拉一下聂阿姆的衣角,暗示她不要这样直白地戳伤琉璃的心,聂阿姆却是不管不顾地问了出来。她与其是不平,倒不如说满腔地愤怒。好不容易盼着琉璃要与崔家阿郎定下亲事,半路居然插进来一个脸皮不要太厚的北凉王世子。前面当爹的那个北凉王再说蛮横霸道,一听到琉璃和崔家说定了亲事,虽然心有不甘,到底是怏怏地走了。这个北凉王世子听说是和雅有度,却居然明知琉璃有婚约还要做下抢亲强婚之事,和雅在何处?有度在何处?明明是强盗一样的作风,比那个北凉王还要不讲理!他那样的人,琉璃怎么能嫁过去?何况那北凉,离家千里,真要嫁了,独处异乡,孤身零落,可不要心疼死了她了! 琉璃听了聂阿姆的愤愤不平,苦笑了一下,轻声说道:“阿爹有多疼我阿姆又不是不知道。但凡有一丝法子能想,阿爹定然会不计手段。阿爹如果都没了法子,那便是真得没了法子。阿爹和阿娘为我已是心里难过,我若再哭哭闹闹,不依不饶,阿爹和阿娘不是两头为难么?” 聂阿姆发急道:“小姐不想让老爷夫人难过为难,咱们便到皇上面前求一求去。他皇家放着现成的公主不和亲,凭什么要我们家扯不上任何干系的小姐和亲?一准儿是太妃舍不得公主远嫁,所以找了你来凑数!听说宫里都设了宴,请的是诸府里的官家小姐,什么目的明眼人一看便知道。从前我们被人算计,不过是有人口头名声上想沾些便宜,那些倒也罢了,我们不理不睬,能关我们什么痛痒,然而如今关系到婚姻大事,终身幸福,就此算了,不作反驳,岂不是一辈子都要耽误在北凉?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叫我说,那北凉王世子放着公主不挑,偏偏挑了小姐,只怕别有居心!他哪里就见过小姐了?就敢对着皇上点名道姓地求娶?” 琉璃苦笑道:“皇上派人来传话而不是传圣旨,已是十分容情。这婚事,想必皇上也是为难的。” 聂阿姆发怒道:“皇上为不为难与我们何干?小姐一心为别人着想,难道是真得要认命嫁到北凉去不成?” 满城贵女,没有一个愿意嫁到北凉去,琉璃原本属意崔浩,怎么会想嫁到北凉去?她听到消息,如闻惊天霹雳,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她与北凉王世子素不相识,从无往来,北凉王世子为什么竟然会求娶她来和亲?第一时间便是往阿爹阿娘这边跑,然而隔着窗子听到里面的对话,便知道阿爹阿娘是多么为难,又是多么痛心难过。 她听到崔浩为了帮她脱开这门婚事,竟然不顾理智地跪到阿爹阿娘面前,请求即日成全他们的婚事。如果拒绝北凉王世子有这样简单,阿爹阿娘又何必难过成那个样子? 她难过又茫然地往后院走,不知道事情为什么忽然会变成这个样子。刚刚在昨天,聂阿姆还满心欢喜地提起她和崔浩的婚事,一夜之隔,她竟然成了北凉王世子求娶的人选。没有半点准备,心底完全是抗拒,然而却又深深知道,这一次,不比上一次北凉王的上门提亲。 傍晚的时候,元韬便装到了高宅。 李盖笔直地站在廊下,听到元韬在里面说道:“这门婚事,我知高公为难。我向来识阿璃如亲妹,要她和亲下嫁,向来不是我的本意。” 秉淮说道:“皇上派人来征求我的意思,已是十分宽容。只是请皇上谅解,阿璃是我从小宠到大的女儿,我曾恨不得捧尽天下的好东西都到她手里,如今要我一口应下和亲北凉的婚事,我实在应不出来。” 元韬连忙说道:“我来不是来逼高公应允。只是为朝里的事连累阿璃深感不安。北凉王世子出口求娶阿璃,实在出乎我的意料。高公果然为难,开口拒绝,我也绝不会怪罪。” 秉淮苦笑了一下。 阿原一边为元韬分茶,一边说道:“当日在宋地,谢浑为借秉淮的盛名,蛮横上门,为其子求娶阿璃,彼时阿璃只有三岁。我们夫妇为避谢浑,弃了宋地北来魏地,远避谢浑,自此安居。未料十年后,走了谢浑,换了北凉王世子,也是一样的行事作风。” 元韬满心歉意,说道:“是我未能护住阿璃。高公一家自来魏地,待我亲切,宛若一家。我看着阿璃于我眼前长大,识她如亲妹,本欲好好为她安排婚事,如今却出了这般事情。我今天此来,决不敢为难高公和夫人,更不会强逼琉璃和亲而嫁。” 元韬一再说的恳切,阿原却是越发心凉。 元韬本是有雄心的人,前番曾想求娶阿璃,被秉淮一番劝说,“江山”和“美人”之间选择了江山。如他这般看重江山社禝之人,江山永远比任何东西都来得重要。琉璃的婚事如果实在没有了回转的余地,或者北凉王世子若是不肯改变初衷,元韬绝不会做出有损江山的决定。 阿原是这样想的,秉淮却比阿原更了解元韬。知道他疼惜琉璃是真,满心的江山也是真。在这个宋帝发兵边境,欲借着夏国的事情征而伐之的情势下,他想的肯定是如何最大限度地拉拢北凉王世子,而不是将其得罪。北凉王世子有仰借自己名声的心思,元韬又何尝不是? 于北凉王世子,元韬想拉拢他,大魏便是他的依仗,娶不娶公主,大魏都会为他壮声威。然而他如果娶了琉璃,便可作为招揽汉人名士志者的招牌。北凉王世子比北凉王眼光长远,知道要想兴盛发达,需要借助汉人有才之士的辅佐。 而于元韬,只要北凉王世子愿意和亲,便是两国和好的诚意,娶的是不是公主倒在其次。他之前不肯主动开口许嫁公主,正是不知道北凉王世子心里如何打算。如今北凉王世子亲口求了婚事,不管求娶的是谁,都已达到元韬的满意,他没有道理在这个时候为了维护琉璃泼北凉王世子的冷水。 秉淮正在为难,门口的帘子一挑,琉璃出现在门口。眼圈带着红意,明显是哭过的。然而此时脸容已经平静,站在门口,开口带着些许的沙哑,问元韬道:“如果我不嫁,北凉会和我们反目成仇和别人为伍吗?” 元韬不觉站起来,轻声说道:“柔然向来不将北凉看在眼里,宋地本来就有一统天下之心。北凉若是不傻,即使婚事不成,也不会与我们反目成仇,至少面子上,会和我们和平处着。” 琉璃轻声再问道:“但若是我们被宋地或是柔然攻击,北凉也不会真心相帮,机会来了,还会背地里暗捅我们一刀是不是?” 元韬顿了一顿,说道:“你即使和亲嫁过去,北凉若看到有机可乘,该捅的时候照样还是会捅!” 琉璃眼里滚上一颗泪珠,说道:“如果我嫁了,北凉暗里捅刀,大家都会说北凉背信弃义。如果我不嫁,北凉暗里捅刀,大家便会说北凉恼羞成怒,是不是?” 第258章 去国远家亲(1) 大魏延和元年,春末,高氏琉璃受封威武公主,和亲北凉,由卫将军孙孙恭送嫁至北凉完婚。 琉璃坐在鸾车内,最后看了一眼生活了十年的大魏都城,将车帘一放,轻声说道:“走罢。” 因着琉璃一再坚持,秉淮和阿原并没有来送。 鸾车缓动,聂阿姆陪着琉璃坐在车内,透过车窗看了看后面,轻声说道:“崔家阿郎一直跟在车后,小姐还是见一见他罢。” 琉璃眼圈一红,愣了一会儿神,轻声说道:“不必了。到了城门,他自会回去。” 聂阿姆既心疼琉璃,又心疼崔浩,语带难过地说道:“小姐自那日应了和亲后,崔家阿郎数次上门小姐只是不见。这一个春天,崔家阿郎消瘦得失了形状。即使念着从前崔家阿郎对小姐百般照顾的情份,也该见他一见,与他道个别。” 琉璃听见聂阿姆说崔浩消瘦的话,眼眶里缀了泪珠,带着肿胀的鼻塞说道:“正因为崔哥哥从前待我过份好,我才不敢与他相见。唯有念着我的狠心,他以后才会能好过一些。” 聂阿姆忍不住泫然泣道:“小姐是为着这个,才将掬心留下吗?” 琉璃说道:“我远嫁北凉阿爹阿娘已是悲痛,掬心姐姐父母兄弟皆在都城,她的亲人更会伤心。和亲是我自己愿意的,何必再连累掬心姐姐。阿姆执意跟着我,已让我觉得分外愧疚。” 聂阿姆拭了拭泪,说道:“我一生的所寄都在小姐身上,小姐去哪里,我自然去哪里。况且有我在你身边,老爷和夫人总归会放心些。那北凉王世子能待你好还则罢了,若果不能待你好,我拼了性命也要护着小姐。” 琉璃勉强笑了笑,摇头说道:“我如今是大魏的公主,且还是北凉王世子一意求娶的,不为别的,只为我背后的大魏朝,他焉敢不对我好么?只是从此,人心难测,凡事莫要计较太深。” 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去,放在聂阿姆手里,眼中尚带着泪珠,脸上做了一个笑容,轻声说道,“阿姆,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离开阿爹阿娘。如今有你陪伴,觉得心里尚有些依靠。只是北凉不比大魏,虽然跟我嫁过去不至于受苦,到底没有这边住着自在。” 聂阿姆捏着琉璃的手,说道:“小姐说哪里话来?我本只身零落,生活早已无趣,所幸遇到老爷夫人,能得陪在小姐身边,已是上天对我不薄。只要好好跟着小姐,无论去哪里,都是我心甘情愿……” 两人正相互说着安慰的话,听见外面车旁马蹄轻响。 琉璃收手擦了擦眼角的泪珠,便听见外面叔孙恭的声音刻意压了少许,说道:“公主,我们出内城门了。” 琉璃因被封了公主,因此鸾车是从宫里出来的。随车的数名宫女是元韬亲自选下赐的,数车的嫁妆也是元韬亲自赐下的。浩浩荡荡从宫城出来,琉璃虽没有回看,却也知道随行浩荡。然而再多的人,也排解不了她心头离国去家的落寞。 琉璃低低地应了一声:“我晓得了。” 外面叔孙恭打马轻轻又退开,前行几步,走到队伍前面去的时候,忍不住回头看了看骑马跟在鸾马几步后面的崔浩。在心里叹了口气。 当初他因为喜欢柳元元,连高公都得罪了将他逐出门下,他后来却因种种顾虑最终也未能上门求亲,最后眼睁睁看着柳元元另嫁他人。那种心情滋味,他自是深深体会的。他当时和柳元元,还只是私下有情,而崔浩和琉璃的婚事,还是得了两家大人首可,差一点做成了的。 叔孙恭很有几分不忍,几次想开口劝一劝崔浩。然而想到他那般清苦自持的人,也有用情至此的时候,那自是用情到了深处。他是过来人,自然知道,这种痛心难过,是要时间慢慢来消磨的,并不是谁三言几语便能排解的。 出了内城门,进了外城,便见青石街旁已站满了百姓。原来都听说了高家的女儿封了公主要远嫁和亲的事情,都出来看热闹。自然议论也是不绝,许多人除了好奇,更多的是诧异,和亲远嫁的居然不是真正的公主,为什么换成了高家的女儿。 很快有人在低声猜测,是不是宫里太妃舍不得公主远嫁,因此找了高家的女儿来顶包。然而也有人在驳斥,说这门亲事是北凉王世子亲自求娶的,高公家的女儿论才论貌都不逊色于公主,北凉王世子才是真正地有眼光。更有人说,北凉王世子原来也属意公主的,只是秦王比他早了一步求了婚,因此不得不退而求其次,求了高公家的女儿,毕竟高公盛名在外。还有人悄声说道,高家的女儿,明明是受了始平公主的算计才无奈远嫁和亲,不过皇家的闲话,哪个敢大声地随便传?压着声音说了两句,便迅速转了话题。 琉璃在车里静静地坐着,外面的议论自然已经入耳。因着北凉王世子求娶一事,始平公主在年初的时候,很是受了一番非议,大多说的是太妃私心不愿她远嫁,因此先游说了秦王,定下了始平公主。北凉王世子没有办法,权衡来去,最后选定了高家的女儿。 始平公主被大家误会,还因为当街被崔浩冷落甩出的那句:“阿璃已如公主愿远嫁和亲,公主还有什么不满意!” 崔浩因着始平公主在北凉王世子夸琉璃的那几句话,分外对始平公主敌意。从前还顾忌她公主的身份,见面虽然清冷疏离,好歹还敬着她公主的身份。这一次直接拿话冷呛,半丝面子没有给。以至于全都城的人都知道高家的女儿远嫁和亲,原来是这位公主暗里动的手脚。 琉璃坐在车里,在一城百姓的议论纷纷中行过。 又过了许久,听见叔孙恭的马蹄声又来,说道:“公主,马上要出外城门了。” 琉璃身子一僵。出了外城外,便是内郭。她家便在外城门不远的街巷内。虽然之前一再说了不要阿爹阿娘前去宫门口相送,却不知道阿爹阿娘会不会在巷子口等她。 聂阿姆听到叔孙恭的话,下意识便将身子往车窗口一斜,伸手便要去打车窗帘。手触到了帘子,停在那里,回头看了看琉璃,琉璃已经满眼泪水,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聂阿姆心里一疼,手离了帘子,掉了下来。急急慌慌地拿了帕子过来为琉璃拭泪,轻声说道:“咱们不看了。阿璃,咱们什么也不看了!” 琉璃接着聂阿姆的帕子,按在眼角,勉强说道:“阿爹阿娘看不到我这个样子,才会放心地让我离开。阿姆,我这个样子,定然会叫他们伤心难过。” 聂阿姆哪里还敢打开车窗的帘子去瞧? 只听见鸾车的轱辘缓缓碾过,不知道是不是琉璃的错觉,依稀听到有人压抑的哭声传来。仿佛还听到一声隐隐的“阿璃姐姐”。 聂阿姆握着琉璃的手,低声说道:“像是郭家小姐的声音。” 琉璃沉默着没有说话。 这时便听到外面人群嘈杂中,有人喊“阿璃姐姐!”。 聂阿姆拭了拭眼角,说道:“是卢家小郎和柳家小郎的声音。” 琉璃垂着眼眸,心如刀割地想道:郭妍既然来了,必定不是一个人来的。郭家夫人来了,卢家夫人和柳家夫人是不是也来了?崔伯母是不是也来了?阿娘是不是也在外面? 她的心里握着聂阿姆的那只帕子,紧紧地攥得要出了水。然而她却不敢出声,只怕一张口,话未出,哭声先起。 她原本想着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走了,才会少许多伤心难过。然而到此处,才知道,她原来也有这么多相熟的人,安安静静地走本来便是不可能的事情。她以为自己已经暗里哭得尽够,这一天能平平静静地面对自己的命运,淡然地行出城门,然而听到那一声细微的喊声时,才知道,原来自己的心并不平静,那一声轻喊扯出了她所有的不舍和难过,叫她心里升了无数的悲戚,无处着落,又无由排解。她唯有握着手里唯一的帕子,死死地攥着,仿佛要将所有内心的茫然失落悲伤难过,都挤到手里去。 鸾车缓缓前行着,琉璃听到数声喊“阿璃”,仿佛是郭家夫人,卢家夫人,崔家夫人,始终没有听到阿爹阿娘的声音。她心里不知是难过还是侥幸,只一心听着车下的辘辘车响,想着这一刻很快便会过去。只要鸾车出了内郭,出了阿爹阿娘的视线,很快便会断了那些煎熬。 外面人声又渐悄渐息。 琉璃知道,或许再有几步,便出了都城,上了大道。 她难耐地捏着手里的帕子,反而有些期盼鸾车能行快一些,这一刻快快地过去。 “阿璃!” 她忽然听到沙哑的一声轻喊,仿佛就在车畔,就在她身后。 这声音尽管沙哑,却如此熟悉,熟悉到听到出口的那一个腔调,便让她心里如同撕开了口子,深深地如同被利刃刺伤。以至于她的眼泪哗然而落。 聂阿姆早已泪流满面地说道:“小姐,你见一见崔家阿郎吧!” 第259章 去国远家亲(2) 琉璃的泪珠扑簌掉在胸前的红衣上。 有一个刹那,她真得很想掀开车帘,看一看车外的崔浩。 然而最后的最后,只是艰难哽咽着摇头。正如阿爹告诉她的,崔浩人本冷清,一旦动情,必然至深。既然和亲已是不能改变的定局,何必还要在临走前空留念想,牵扯不断? 鸾车行进了不知多长时间,外面传来叔孙恭略有些低沉的声音:“公主,我们出都城了。” 琉璃的手一抖,眼中尚滚着泪珠儿,低低回应了一声:“嗯。” 叔孙恭在鸾车旁停了一会儿,心里深深叹了口气,听不到车里再有其它回应的声音,于是默默地夹了夹马腹,将马驱着往前走。谁也不曾想到,这个年华灿烂的女孩子,会因北凉王世子意外的求娶从此命运转折。他的记忆中,琉璃还是那个聪明任性活泼天真的孩子,如今他却护着她的车驾,一路向西,到北凉去和亲。 他知道高公是如何娇宠这个女儿,也知道崔浩是如何惯纵这个女孩子。他原以为,被家里娇宠的女孩子,总会哭得泣不成声,与亲人难舍难分,没想到从宫里出来到现在,不管是家里的亲人也好,曾经相熟的朋友也好,甚至是崔浩一路相随,临别相唤也好,她居然能做到如此忍心,紧紧垂着车帘,始终没有露出头来看一眼。 他知道琉璃并不是个绝情狠心的女孩子,一路出城,她表现出来的坚韧和忍耐让他分外意外和诧异,然而又从心底里对她刮目相看。想来能让崔浩动心的女子,果然是着异于常人之处。 鸾车一路行得甚是缓慢。琉璃终于擦了眼泪,收拾了心情,想要开口劝慰聂阿姆几句,让她不要为自己心痛时,听见叔孙恭的马蹄声响,又到了车前,轻声说道:“公主,我们已在南山脚下。皇上正在山坡顶上前为公主送行。” 琉璃一听,连忙再拭了一下眼睛,轻声说道:“兄长容我整理一下仪容,好下车向皇上拜别!” 聂阿姆连忙拿出粉盒,为琉璃轻轻在脸上又补了一层淡淡的粉,头上为她罩了轻纱,理好了她的衣裳,才扶着她慢慢从车里出来。叔孙恭已经下了马,在车旁恭迎,皇上派的四位大宫女侍立在马车两旁,早有车下的两个上前迎着,扶着琉璃下来。 琉璃站稳了脚,顺着叔孙恭示意的方向一抬头,不远的山坡顶上,已是绿草青青,元韬骑着高头大马,遥望着这里的方向,他的旁边,正站着一男一女,直直地望向这里。 琉璃一看到那两个身影,刚刚消去的眼泪刹那奔涌出来,脱了两个大宫女的搀扶,当地跪倒,拜伏下去。 聂阿姆流着泪在后面几步远的地方,强忍着哽咽,也随着跪拜了下去。 元韬在又山坡上挥了挥手,很快有人骑马自山坡而下,到了近前,却是李盖,一手擎着一个玉制的茶壶,另一手托着一个茶盏,下马到琉璃面前,说道:“公主过了南山,便真正出了都城。命我前来为公主奉茶三杯,以茶代酒,为公主送行!” 擎着茶壶,倒了一杯茶,叔孙恭上前将茶壶接了,李盖擎着茶盏,恭敬地送到琉璃面前,琉璃跪在地上,接了,茶到鼻端,闻那香气,正是阿爹难得从夏国带回来的那稀世好茶。一时间泪珠滚滚又下,忍着哽咽,将那茶一饮而尽。 李盖奉上第二杯茶,说道:“皇上叫我传话,公主此去,但有不如意处,只管凭印信传书,公主但有所言,皇上无不回应。” 琉璃流着泪将那茶饮尽。 李盖说的印信,自然是说的她那块与皇上的印信同出一石的挂坠。 李盖又奉上第三杯茶,说道:“公主此去,顺遂平安。父母亲人,俱会安康!” 琉璃知道这定是阿爹阿娘的意思。叫她平安平安安地过去,不要惦着他们。流着泪饮了第三杯茶。然后对着山坡的地方,磕了三个头。大宫女扶了她起来,慢慢走向鸾车。 琉璃再回头看一眼,只见那山坡处的人伫望依旧,忍着挂着眼泪低声说道:“上车启程吧!” 李盖擎着茶壶,托着茶盏,默默地看琉璃上了车,才上前两步,将手里的茶壶和茶盏递到车内,说道:“北凉不好茶艺,这茶壶茶盏,公主且收在身边留作念想罢!” 琉璃伸双手接了过来,低声说道:“请大人为我转谢皇上厚恩。琉璃此去,若能为两国略尽心力,便不虚此行!琉璃自会保重,勿需惦念!” 李盖说道:“公主保重!” 默默地将身子退在一旁,看着车队缓缓而起,从面前行过。直到整个车队走过了山脚,才翻身上马,向山坡上飞奔而去。 元韬已经下了马,站在秉淮夫妇身旁。 李盖先过来,回禀道:“公主已经安然上车,说她自会保重,勿需担心。” 元韬点点头,望望山脚下,车队早已远去,只能远远看见车队隐隐的尾影。于是说道:“你派两个人,送高公和夫人回府吧。” 秉淮眼圈发红,拉着泪珠正滚滚而落的阿原,倒也没有推辞,说道:“谢皇上!” 李盖选派了两个侍卫,一路护送着秉淮和阿原往山下走。 才回头对元韬说道:“公主身边的人叔孙将军早已安排好了。公主心性坚韧,让我转告皇上勿需担心。” 元韬看着正往山下缓慢而行的高公夫妇,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回宫罢。” 此时日光正好,夏意初临,山间草木勃然而发,生机盎然。 元韬往山下走,却无心赏那些草木,心情带着些许的晦涩,想道,当年即使是华阴公主出嫁,都未有半分心里觉得难舍,今日却居然有种亲情割舍的隐痛。北凉王世子在求娶琉璃前,琉璃明明还是他心中那个**调笑聪慧狡黠的小丫头,转眼却要离家去国,远去北凉。 李盖默默跟在元韬身后,行了数步,元韬忽然问道:“那北凉王世子,可确是将家事都处理妥当了?” 李盖连忙答道:“自从知道公主要和亲北凉,北凉王世子的那位夫人几经斟酌,自请离去,已经偕其母从北凉都城姑臧迁往酒泉,不会妨碍公主的地位。” 元韬冷哼了一声,说道:“北凉王世子为了地位的稳固,也确是不遗余力了。他能善待阿璃还则罢了,若是对阿璃有一点不敬之处,他手里的权力,世子的地位,也不用再为他保着了。” 停了一停,说道,“阿璃身边没有多嘴的人罢?” 李盖忙道:“随行的诸宫女,都是太妃亲手挑选的。想来不会有敢多嘴的人。” 元韬“嗯”了一声。 一行人下了山,骑马往都城里面回。回到宫中,元韬直接去了贺夫人处。 贺夫人看元韬脸带疲态,让人温了酒,一边亲自过来,为元韬按摩肩背,一边轻声问道:“皇上可是心情不佳?” 元韬说道:“今日送走了阿璃,心里有些难过。” 贺夫人轻声说道:“阿璃天真烂漫,聪慧知礼,皇上视她如妹,心里难过,是正常的。然而她虽调皮,却颇识大体,知道皇上为她难过,必然心里不安。” 元韬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她临走之前,还传话劝慰我,叫我放心。然而她越是如此,叫我越是愧疚。” 贺夫人倒忍不住轻声叹道:“皇上嘴里能说出愧疚二字,可见对阿璃确实看重。” 元韬说道:“我初见她,正是她初来都城不久……” 想起初见琉璃,那满室的如春景致,那别致精妙的小人儿,一时有些出了神。 贺夫人不敢惊扰元韬,悄悄歇了手,站在旁边静静地站立不动。 过了一时,元韬回了神,轻轻叹了口气。 贺夫人看了看元韬的神情,面带谨慎地说道:“我虽未出宫门,然而却听人说,崔直郎今日大伤情志,满街百姓俱为他痛心。从前只道崔直郎为人冷清,却未料到崔直郎居然用情如此之深。” 元韬愣了一下神,问道:“他现在,人在何处?” 贺夫人说道:“崔直郎向来是识大体知大义之人。阿璃和亲远嫁,理上他比谁都明白,然而心里放不下也是有情可原。毕竟他和阿璃,相识十年,算得上青梅竹马。我知皇上十分爱惜他,不光是为他的才气,更为皇上与他从小的情份。今日街上虽然失态,皇上也须体谅他才是。听说今日始平公主也在街上为阿璃送行,与崔直郎险险起了冲突。” 元韬皱眉说道:“始平明知崔浩为阿璃和亲的事情与她已有积怨,为何偏偏要到街上送行,还与崔浩碰上?当初她在北凉王世子面前奉承阿璃已是不妥,已经嫁了秦王,居然行事还像个孩子一样不懂事?” 贺夫人说道:“为崔直郎对她存怨,她一直耿耿于怀,大约是想跟崔直郎解释。” 元韬有些恼怒道:“始平果然是拎不清了。她当时一时妒忌,误了阿璃,做错了事情,崔浩不想原谅她,便该从此低调收声才是,居然一次次跑到崔浩面前要做解释。她到底要解释什么?解释倒也罢了,居然日子也不挑一挑,偏赶着今天?我看秦王平时对她真是太纵容了,这样无理的事情也能任着她做出来?” 贺夫人一看元韬动了怒气,连忙说道:“说与皇上知道,只是因为明白这事瞒不过皇上。太妃身体有恙,此事不敢惊动她,想着皇上出言点一点公主,好歹压一压她不要叫风声传到太妃耳朵里去叫她内里生火。” 元韬哼道:“她倒的确是要点一点了。” 第260章 去国远家亲(3) “公主,我们要出大魏国界了。” 叔孙恭驱马到鸾车前隔着车帘与琉璃禀报。 他们自出都城以来,已行了数日,每日行路赶得并不着急,一切以琉璃舒适为前提。私心里,也许他觉得琉璃心恋故土,多行一日,便晚一天出魏。 琉璃在车里听见,数日来已渐渐平静下来的心猛地一个抽疼。聂阿姆已经先开口说道:“公主,是否要下车看一看?” 聂阿姆随着出都城越来越远,一路已经改了称呼。琉璃虽然不习惯,仍然默默地受了。她自然知道,离了都城,去了北凉,自己举目无亲,言行举止自然要万分注意,不能叫在别人手里落下传闲话的把柄。 琉璃随手掀开车帘子,向外看了看。此刻正值正午时分,琉璃这两日行来,已经觉得有些燥热难耐,这一掀开车帘,只觉得一股热意像火烤一般,扑面而来。 极目望过去,外面黄土多沙,偶尔点缀些许绿意,远远可见层层黄土堆砌的低矮山形似被长年风剥雨削出来一般,或孤单零落地一只,或沧桑蜷伏地一座。和大魏都城外绿草碧树的连绵南山完全不同。 头顶的太阳似乎是太过炙热了些,晒得地上黄沙、沙上山体、山上矮树,都一片无精打采。 她这些日子,每日傍晚落脚歇息的时候,也会出来透透气,前些日子不觉得,不过走了半日,竟然风景刹时迥异。嘴里不觉“咦”了一声。 叔孙恭看琉璃的表情,便解释道:“对面公主看到的,便是北凉地界。北凉夏季干燥炎热,经年少雨,因此境内多沙。不过北凉都城姑臧从前被称为富邑,相对繁华,书上称其‘通货羌胡,市日四合,每居县者,不盈数月,辄致丰积’,想来公主多读史书,是知道的。” 琉璃知道叔孙恭是在安慰自己。她既然选择了和亲,自然是做足了心理准备,不会如小儿女一般哭哭啼啼,忧愁百结。 笑了笑,说道:“史书上有云,说姑臧原有七城,前凉张氏增筑六城,于是成南北七里,东西三里。城不方,有头尾两翅,名为鸟城。除此,张氏大缮宫殿观阁,采绮妆饰,富丽堂皇可耀四海。” 叔孙恭点点头,说道:“公主所说,果然是书上所言。” 琉璃说道:“当日昭君出塞,曾四拜边界,黯然作别。我有阿爹阿娘在大魏,又有亲人佳友遥遥相待,我不须学昭君与亲人故国作永别。不管将来我有无归日,我至少留了一半的心在大魏。心在,便不曾别过。继续上路罢。” 叔孙恭愣了一下,想不到琉璃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这一路,除了那日皇上于南山送行琉璃哗然泪落,他没有再亲眼看到琉璃哭,然而他却知道她必是哭过的。他没想到天真烂漫的琉璃这般坚强好强,更没想到她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叫他诧异地觉得,这并不是他心目中那个孩子一样的琉璃能说出来的话。 他到现在才忽然发觉,当日说琉璃自己作了情愿和亲北凉的决定,那个时候他还不信。现在他才真正是信了。原来她一直知道自己做了怎样的决定,也一直知道和亲的背后,她要做什么事情。 到这个时候,他心里更愈发地怜惜起琉璃来。从前觉得她是个孩子,有些为她担心,怕她和亲过去受了委屈会使性子。现在忽然觉得,她也许真得在受了委屈的时候,懂得怎样去应对。然而这样懂事的琉璃,让他有些心疼起来。 琉璃已经放下了帘子,真得不再去看背后的风景一眼。 叔孙恭夹着马腹驱前到前面去,喝令一声,继续领着车队向前。 前面北凉的边界自然会有将士把守。 叔孙恭领车队前行不过二里,忽然见前面有一车队迎面而来,前面的是骑在马上的两个护卫模样的人,看那马体格雄健,行走如飞,四蹄壮实,颇有耐力,颇有西域宝马的特征,却比西域马稍矮、粗壮,凉州马便是了。 那前面的行马带着后面的车队一路飞奔而来,蹄声如鼓,后面扬起数丈沙尘。 叔孙恭将手一抬,止了车队的行进,一抬长刀,驱马上前,将长刀在胸前一横,挡了整个行道,张口喝道:“对面什么人?” 他这边喝着,身后数名护卫围护在琉璃的鸾车四周,横刀拿剑地作出警惕的姿势。 那行进的车队被叔孙恭一挡,进势一缓,停了下来,其中一人驱马上前,离叔孙恭一丈有余的地方停住,抱拳施礼:“可是大魏武威公主的车队?” “正是。我乃皇上亲派送公主入北凉的卫将军叔孙恭!” 叔孙恭话音风落,便见那护卫身后车响。护卫连忙将驱马退到一旁,那马车四面敞着,只在上面支起一个车篷,里面坐着一个中年男子,长须白面,一脸文气,一派谦谦有礼的样子。 对叔孙恭抱了抱拳,说道:“久闻叔孙将军大名。我乃北凉左丞宋繇,奉北凉王世子之命旨,在此恭迎武威公主入北凉。” 叔孙恭颇有些意外。刚到北凉边界,他们便派了迎亲的人。 宋繇他自是知道的,原是西凉国主李暠殿前的重臣,李暠死前,更任宋繇为顾命大臣,辅佐世子李歆。据说此人虽为西凉重臣,却手不释卷,即使身在兵战中也读书不缀。顾命期间,礼贤下士,每有儒士前来访问,便会亲自出迎,从不怠慢。然而李歆太过刚愎自用,一意孤行要伐北凉,宋繇力劝不听,以至于亡国失家。北凉王自得了宋繇,恩遇甚重,而他尤明断决,时事无滞。连皇上都对宋繇赞赏不已。 没想到北凉王世子对这次和亲竟然重视到如此地步,这是真得对琉璃有意,还是作给大魏的表面文章? 叔孙恭心里想着,立刻对宋繇施礼道:“未料烈日炎炎,左丞居然候迎而来。我皇对左丞素有赞赏之心,今日得左丞前来相迎,可见北凉待公主之意诚,求好之意盛。我回朝之日,必如实禀明我皇。” 宋繇笑道:“将军护送公主一路辛苦。北凉地貌自与大魏不同,因担心公主不习惯,特在此恭候公主车队。现已为公主备了香汤佳肴。烈日炎炎,请将军护送公主随我的车驾前行至歇息之所,待公主好好歇过今日,明日启程,便往姑臧去。” 叔孙恭也正担心,北凉境内干燥炎热,不光公主禁受不得,随行的护卫兵士加那些宫女仆妇怕也是禁受不得。一听有歇息之所,可以歇过一日,正中下怀。 急忙道声有劳,先去了琉璃的鸾车前禀明。 琉璃隔着车窗笑道:“宋左丞前来相迎,令我万分感动。叔孙将军请转我谢意。一应事情,将军自可作主,不必来问我。” 叔孙恭贩琉璃的语气,放下心来。应了一声,驱马挥手示意后面车队跟上宋繇的车队。 聂阿姆在车里悄声对琉璃说道:“对方说是北凉的左丞便是了?别又来一个冒充的来生事。” 这明明是因着上次琉璃被劫心里落下了阴影。 琉璃笑了笑,轻声说道:“叔孙兄长是个行事谨慎之人,既然皇上都能放心让他前来送我,阿姆有什么不放心的?” 聂阿姆便说道:“我这一路走来,心里总不踏实。万事总是谨慎一些的好。” 琉璃笑道:“阿姆这是因为离了家,身边少了亲人,所以变得小心了起来。阿姆放心,叔孙兄长我信得过。” 聂阿姆便低声嘟囔道:“当初他可是劫走了小姐呢。” 琉璃失声轻笑道:“叔孙兄长那个时候才多大?且他因为劫了我心怀愧疚,征柔然护了阿爹一路。他为人耿直,这几年跟着皇上几次征伐,行事越发谨慎周到,否则皇上也不会派了他来送我。” 握了握聂阿姆的手,低声说道:“他原本喜欢柳家姐姐,因为阿爹当时的那句狠话,终于没有到柳家提亲,生生错过了与柳家姐姐的亲事。他虽然被阿爹断了师徒之情,却从来没有放下过师徒之义。他是尽心尽力在护送我,阿姆千万不要疑他。” 聂阿姆愣怔又诧异地看着琉璃,喃喃说道:“这几个月,公主变了许多。我从前,从来没有听公主如此谈论过一个人,俨然是老爷的语气。” 琉璃眼神一黯,勉强笑了一笑,轻声说道:“从前我万事不往心里走,是因为有阿爹阿娘在我身边,许多事情不用我去想。如今我们出了家门,万事靠自己,自然要多想多虑。” 聂阿姆一看引了琉璃的伤心,连忙转话题道:“那宋繇我却是听说过的。是个有德有才之士。北凉王世子能派他来迎亲,看出来对公主,也有几分心意。” 她嘴里这样说,心里却并不以为然。北凉王世子当日皇上跟前求娶了琉璃,在都城呆了有半月才动身回北凉,期间竟然没有上门去拜望一番,怎样想都不是对琉璃有心的态度。 然而那话,她是不能跟琉璃讲的。琉璃人太聪慧,感情事虽然知道的少,那些日子也只一味难过,没有多想。然而稍一回味,便知不对。她并不想琉璃从现在起就要面对将来的窘境。因此忍着便没有说出来。 琉璃听聂阿姆提起宋繇,便说道:“宋繇宋左丞此人,阿爹曾经对我提起过。他在凉国,地位不能小觑,如果能得他相帮,我们便能在北凉站稳脚。” 第261章 去国远家亲(4) 琉璃在宋繇让人临时搭起来的宽大账篷里,被几个大宫女侍候着沐浴更衣一番,换了一身衣裳出来。去了一身风尘,整个人觉得轻松许多,连心情都跟着轻松起来。 聂阿姆换了一身嬷嬷妆束,跟在琉璃后面,由宋繇派来的侍女引着,去往前面的帐篷用饭。 宋繇由叔孙恭陪着,亲自在账篷门口迎着,含身施礼:“公主远道而来,所备简单,公主见谅。” 琉璃恭敬还了一礼,说道:“素听家父提起宋公,宋公以礼待干,以德治国,令人仰慕。琉璃初入边界,便得宋公亲自来迎,甚为触动。” 宋繇听琉璃说话,微微一笑。别人见他,多是赞他博览经史,学问洞达。要么奉承他的位高权重,国主爱重。这武威公主不提他的学问,不谈他的权位,只提他纳士的态度,治国的根本。果真是高公教出来的女儿! 展目对琉璃打量了一番。只见琉璃一身红色鸾衣,整个人显得莹白如玉。这位公主他听说年方十三,举手投足言谈举止,却透着沉稳有礼。然而再脸上细细一瞅,便会发现这位公主眉宇眼底掩着调皮活泼,眉目流转间,不经意便透出来了顽皮之意。 宋繇心下一笑,对琉璃说道:“高公是我久慕之人,虽无缘得见,今日得见高公爱女,也是一桩缘分。公主一路风尘劳顿,请里面坐!” 琉璃于是再施一礼,由聂阿姆扶着,往里面便走。宋繇和叔孙恭随后跟进。 里面已经摆好了桌席,聂阿姆扫目看去,那桌席上,所上饭菜多是江南菜式,少有几样却不认得,想来是北凉吃食。 琉璃先落了座,然后说道:“宋公请入座!叔孙将军请入座!” 北凉和大魏一样,男女之间,并没有汉人那般避讳。向来不避男女同席。 宋繇先落了座。叔孙恭才落座。 上来倒酒布菜的,正是引琉璃前来的侍女。先执壶自琉璃起,几个人的酒杯各自斟满。 琉璃对宋繇说道:“我知北凉女子善饮,只是我甚不盛酒力。今日承宋公相迎盛情,请允我浅杯敬过宋公。” 举起酒杯敬宋繇。 宋繇连忙回敬:“公主实在太客气。大魏与北凉和亲友好,公主远嫁来此,我前来相迎,乃是理所应当。” 举杯饮过杯中酒。 琉璃喝完了杯中酒,对叔孙恭说道:“我酒量浅微。余下的酒只好请兄长代为敬宋公。” 叔孙恭连忙应下。吩咐身边的大宫女为宋繇斟酒。 那 琉璃这一路行来,虽然行程缓慢,吃食俱备,然而到底一路辛苦,埋锅造饭又不比家里吃得舒服。宋繇备的这一桌菜肴,许多都合她的口味,那给琉璃布菜的侍女也甚是精乖,专门布了那些江南菜肴给琉璃。琉璃拿着皇家公主的架子,她吃得缓慢优雅,却也显了饭量。 琉璃胃里一旦有了底,便对布菜的侍女笑着说道:“这几个菜从未见过,想来是北凉本地的菜肴了?” 侍女立刻笑道:“是。” 伸筷子从一个大盘子的肉中为琉璃布了一小口,笑着回道,“这是手抓肉,羊肉做的,是我们北凉人日常所爱,味醇可口,肥而不腻。公主尝一尝。” 琉璃在家时,聂阿姆偶尔也会做羊肉出来。种种佐料腌制后,去了膻腥,也十分可口。然而这手抓肉,似乎做得太过原汁原味,还未入口,便闻到扑面的羊膻。好在这侍女人精明,只布了一小口。 琉璃面色如常,笑着夹了,放进口中,细细地嚼了一番,方才咽了,笑着说道:“这羊肉果然比平日吃的要肥美许多。” 侍女于是从另一只面汤一样的肉汁碗中捞了一勺,放到小碗里,端到琉璃面前,说道:“这是我们北凉的泡镆,素称托托镆,与肉汁合烹出来,乃我们北凉家常所用。秋冬常用,可暖胃生温。这个季节用,却是有些热了。公主请少尝一尝。” 琉璃闻着一股肉香,比刚才那个膻腥闻着不知好了多少倍。接过来,舀了一口,只觉得肉料汤浓,镆筋光滑,别是一番美味。立刻赞道:“酥脆甘香,香气四溢,甚是美味!” 转脸对叔孙恭说道:“羊肉素来滋补。虽然秋冬食用更佳,不过实在美味,兄长一定要尝一尝。” 聂阿姆看了看叔孙恭的表情,笑着说道:“叔孙将军随皇上征战无数,什么没有吃过。且军中男儿,素来讲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叔孙将军怕是对那手抓肉更情有独钟罢!” 叔孙恭笑道:“阿姆知我!” 又对琉璃说道,“公主不知,这泡镆虽是北凉日常所用,军中在冬季也是常做的。一碗泡馍有肉有汁有馍,再入一些辣子,冬日里喝一碗,浑身生暖,冬日历来行军打仗,军中也爱这个。” 侍女这时问琉璃道:“不知公主能不能吃辣。”指着一盆略带红色的面条一样拿菜叶拌出来的菜,说道,“这菜我们素称酿皮子,拿清油、辣椒、芝麻、青菜凉拌而成,夏日吃起来感甚觉清爽。只是含辣,不知道公主习不习惯。” 琉璃看那酿皮子,色泽晶莹黄亮,半透明如玉,拌出来青黄红白各色皆有,色泽鲜亮诱人,炎炎夏日里一眼看来,便觉得清凉。 于是说道:“既然是北凉日常所用,自然要吃一吃。” 侍女于是为琉璃挑了一根。琉璃咬了一口,只觉辣是辣了一些,然而细腻润滑,酸辣筋斗、柔韧可口,味道着实也不错。 点头说道:“炎炎夏日,吃几口,心内清凉,又易下饭。不错!” 看了看旁边的叔孙恭。却没有说话。 连宋繇都被琉璃的表情逗笑,说道:“原先备了,还担心不合公主胃口,能得公喜欢这些北凉吃食,也算他们备得用心。” 琉璃说道:“大魏与北凉,地域虽有不同,饮食虽有差异,然而都是以儒育人,以和持家,以德立国,文化本同源,习惯只是时间早晚的事情。宋公为我煞费苦心,我虽酒力浅微,请容我再敬宋公一杯。” 宋繇听琉璃说出“文化同本源”的话,觉得自己一照面,把她单单想作性本顽皮的女子,实在是低看了她。原想着这个女孩子和亲嫁过来,必是一肚子的不情不愿,然而只一顿饭,这位公主心境平和,态芳坦然,一意要融入北凉的姿态,叫他实在有些意外。想着高公秉淮的女儿,秀外而慧中,又不失天真本性,若能得与世子同心,这世子妃,找的实在是难得。另一方面,心里又隐隐带着忧虑地想,这个世子妃,无论背后的大魏,还是盛名的高公,或是本身的教养学识,都是世子难得的助力,但愿世子真心意识到这点,不要叫两边置于尴尬境地才好。 这一顿饭,吃得甚是轻松愉快。 餐罢,琉璃向宋繇和叔孙恭道了辛苦,连带着聂阿姆和大宫女回了为自己备好的帐篷。 这帐篷不知道是拿什么材料搭起来的,外面太阳晒得头皮发疼,一进去,便觉得一片清凉。 琉璃这些日子一直在赶路,到底是乏了,挥退了大宫女,只留了聂阿姆。人一散尽,立刻复了平日里的懒散模样,往床榻上一歪,懒懒地靠了,再也不想动弹。 聂阿姆看得又好笑又心疼,过来要为她捏肩。 琉璃便制止了,说道:“阿姆这些天行来,比我要辛苦许多。我身边有宫女,阿姆以后不要再做这些事情。” 聂阿姆便坐在琉璃床边,说道:“公主累了,便小睡一会儿吧。” 琉璃却哪里能睡得着,轻声问聂阿姆道:“我们今日过了大魏的边界,入了北凉,阿姆可难过?” 聂阿姆笑了笑,说道:“我所有的牵挂都在公主身上。大魏的边界也好,北凉的边界也好,于我没有任何意义。我心里的边界,只在公主一人而已。” 琉璃眼窝一热,将头枕在聂阿姆腿上,轻声说道:“我原不想难过的。然而今日过边界的时候,我心里还是十分难受。阿姆,虽然我不想承认,但我知道,如果没有意外,我们应该没有机会再回去了……” 聂阿姆听着琉璃的哽咽,伸手轻轻抚着琉璃的头皮,轻声安慰道:“公主如今,不过是和其它的小姐公主们一样,红妆出嫁罢了。不同的是,公主嫁了稍微远了些。然而不管远近,嫁出去的女儿,本来就是要离开爹娘的。卢家的大小姐,也不过是新婚的第一年回了趟娘家。女儿家呀,一旦出了嫁,婆家才是永久的家,再常常惦着娘家,会被人笑话的。” 怕说下去琉璃伤心,笑了笑,转了话题,问道:“公主说,宋公位高权重,颇受北凉王倚重,可为依靠。为何今日席上,并未见公主与宋公拉近关系?” 琉璃轻轻叹道:“宋公位高权重,想跟他拉近关系的人,自然不在少数。我本来便是异国和亲的公主,若是表现得太迫不及待,岂不会叫人怀疑心怀别意?况且宋公其人,我们并不十分了解。阿爹教我万事必求一个稳字。有些事情,如果没有把握,宁可不做,也不能出错。初来乍到,我真不敢出错。” 第262章 去国远家亲(5) 琉璃歇过一夜,在宋繇和叔孙恭护卫下启程。一路行进中,宋繇吩咐所备膳食均十分贴心。琉璃又特意要求每餐必有北凉吃食,用餐期间,会向宋繇询问一些北凉风俗人情,也会问一些北凉皇宫的人丁状况。宋繇一一答来,俱详尽无比。 这一日,宋繇亲自使人来说,离都城姑臧已不足百里,已派人到都城传话给北凉王世子。 琉璃在车内,下意识手一握,紧紧团了团。 百里路程,行车不过半日。这一路走得乏累,她原一心盼着早些到了北凉都城,好作休息。然而真得快要到达姑臧时,竟然心里前所未有地有些紧张起来。 再有半日,她即将进入一个陌生的城池,对上一个陌生的男子,不久的将来,她将与那个男子大婚,成为他的夫人。虽然已经明了了自己的命运,还是为即将到来的那一刻心里一揪。 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即使成为她的丈夫,那个人相貌如何,性情怎样?这个婚事,原带了两国和亲的色彩,一个处理不好,不仅自己不幸福,只怕还会辜负皇上对她的期许。 聂阿姆看出了琉璃的紧张,轻轻安慰道:“公主,你背后有大魏,有皇上,如今北凉正是需要助力靠山的时候,北凉王世子不敢薄待你。” 琉璃勉强笑了笑,轻声说道:“我晓得的。” 手轻轻松了松。然而手心还是有汗,带着一丝颤抖。 她忽然觉得,自己其实从来没有做好准备。这一刻,她倒宁愿时间走得慢一些,给她留足时间让她在心里再作一下准备。 她想,其实内心里,她也许还是不情愿。因此一想到要面对一个要做她丈夫的陌生男人,她在心里升起了一丝抵触,更带着一丝推脱。她知道自己不该有这种想法,然而只是控制不住。 聂阿姆看着琉璃的表情,心猛地一沉。她将琉璃从小带到大,自然是了解她的。琉璃原本应了和亲,她便一直担心着,怕她心里放不下崔浩。这一路行来,琉璃表现出了超出她意料的沉稳,让她心疼之余悄悄放下心来。然而刚铡这一刻,她知道,琉璃毕竟是年纪小,表面上再装得淡然,心里还是那个心地柔软的孩子。 姑臧将在眼前,琉璃这个时候表现出勉强的情绪来,绝对是大忌。 “公主!” 聂阿姆将手按在琉璃手背上,轻声说道,“若是觉得乏累,我替公主吩咐一声,咱们先停下来休息一时。” 琉璃听到聂阿姆的话,心里一振,垂下了眼睑,轻声说道:“阿姆,我还好。只是……想着从未见过北凉王世子……” 聂阿姆轻轻截断琉璃的话,说道:“老爷和夫人在大魏时刻挂记着小姐!小姐只有好好的,老爷和夫人才能安心地过日子!” 琉璃眼窝一热,低声说道:“我知道的。阿姆,我知道!” 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抬起头时,眼中的泪影已消失不见,轻轻对聂阿姆笑了一下,说道,“离开家已有数日,越是知道将近产凉都城,越发有些想起家来。” 聂阿姆说道:“公主若是想家了,只管和我说说话。” 琉璃点点头。 两人正低声说着话,忽然听到远远有马蹄急响,隔空传来。 自进了北凉边界,这一路已见了不少北凉人,北凉人好武,尤善骑射,多数北凉人皆骑术极佳,四处皆见骑马奔驰者。 琉璃和聂阿姆原也没有放在心上。那马蹄声却越来越近,似乎直奔车队而来。两人面上都有些诧异,第一反应,想,难道北凉王世子这么快便得了信,派人来迎了? 心里正在猜度着,听着前面叔孙恭喝了一声:“来者何人?” 然而便听见宋繇意外的语气惊呼了一声:“四王子。” 琉璃听得一怔。所谓四王子,自然是北凉王的第四子了。 宋繇曾跟她说过,北凉王共有十子,北凉王世子是第三子,第四子叫沮渠菩提,是北凉王正妃孟氏的儿子,与大王子、二王子同母所出。大王子和二王子先后被立为世子,然而都在统兵打仗中受伤而亡。北凉王一度立四王子为世子,然而四王子不恋世子之位,以“上有兄长,贤雅有底,不敢受位”为由,让给了三王子,即现在的北凉王世子沮渠牧健。 竟是这位四王子前来迎接了? 下面只听见说话声,然而鸾车离前面尚有些距离,听得并不真切。不过想着肯定是北凉王世子派来迎接的。琉璃因此也并没有放在心上。 过了一会儿,叔孙恭亲自驱马到了车侧,隔着车窗,低沉着声音说道:“公主,北凉四王子前来告知,北凉王已于昨夜瞢了。” 琉璃一时没有听明白,先愣了一下,及至反应过来,大吃一惊:“什么?” 失声低呼了出来,意识到自己失态,急忙压了声。 她来之前,已经听说北凉王年后身体失恙,已然闭门不出数月了。那个时候并未多想,没想到将入城门,北凉王竟然没能撑住,就这样突然地去世了。 她自然知道,北凉王之所以撑到现在,大约是担心世子的地位不稳,有人会趁着为他治丧生事。如今她和亲已到城外,即使有人心怀叵测,多少心里也会权衡一番。毕竟她即将成为北凉王世子夫人,她的背后,有整个大魏。对北凉王世子生事,便是对大魏生事。大魏自灭了夏国,收了秦国,声势大涨。这个时候,应该不会有人站出来与大魏对抗。 琉璃想到这里,刚刚升起来的紧张忽然松懈了下来,一直紧握的手也松了开来。北凉王这一去世,她和北凉王世子的婚事肯定是要推后办了。想着尚有一段时间才会直面那个男人,心里莫然地一松。虽然知道这种想法不对,心里却的确放松了下来。 聂阿姆毕竟上了些年纪,立刻问道:“四王子可是送来了孝衣?我这便伺候公主更换衣服!” 便听见车外一个陌生又年轻的男子声音低沉着声音说道:“菩提受世子之命,前来为公主送孝衣。公主车驾尚未入城,如今城内正为父王结孝,请公主更换孝衣再入城。” 琉璃惊怔过后,又复了平静,隔着车窗压着声音,低低地说道:“乍闻噩耗,甚觉意外,又添心痛。四王请节哀!多谢四王子一路风尘送衣过来!” 沮渠菩提捧了孝衣奉上,聂阿姆掀开车帘,从车里探出身子,恭敬又肃穆地接了,放了车帘,转身将孝子捧给琉璃。 沮渠菩提在车外说道:“公主初来乍到,世子让我护送公主车驾入城。公主但有吩咐,请派人传话给我。” 琉璃在车里道了声“有劳四王子”。便听到外面衣甲哗然,想来是四王子起身去了前面。 北凉王去世的消息实在来得突然,前面的宋繇听到噩耗,已经啼泪横流。车队停了下来,哀哭的哀哭,换衣的换衣,琉璃一边有些懵懂地由着聂阿姆摆布,换了孝衣。外面的宋繇以及宋繇带来的兵士护卫,俱都换了一身孝衣,连车队里的车马都缠了孝带。 聂阿姆甚至自作主张,以琉璃的名义,吩咐自己从大魏带来的宫女也换了白色衣装。 这天中午,入城前最后一次午膳时,琉璃才真正见到了四王子沮渠菩提。这位四王子很是年轻,头上梳着数只小辫,脑后尚在散发披在肩头。相貌英俊,身材壮实,肤色微黑,应该是刚刚哭过,眼圈还红着。 这一天的午膳准备得清淡了许多。 菩提于琉璃见过礼,说道:“世子本要亲自前来。然而父王……因此叫我前来迎接公主,陪公主入城。今天这一餐要委屈公主。” 琉璃连忙说道:“百事先致孝。我既入北凉,为北凉王守孝是应当的。只是我初来乍到,万事生疏。有不当或疏忽之事,还请四王子和宋心不吝指教。” 几个人默默地用餐,期间菩提说道:“我幼时,曾与公主有过一面之缘,不知道公主记不记得。” 琉璃一愣:“幼时么?在什么地方?” 她记得北凉曾经派其中一个王子到过大魏以示友好。好像便是这位菩提。那时候她在街上,坐在牛车内,只远远望见过这位王子脑后的数条辫子,真人其容却是丝毫未见。 菩提说道:“十年前,我父王在大魏都城外遇歹人行刺,埋身雪中,正是高公救了父王。我父王一直铭记于心,伺机相报。高公救我父王时,我正赶到当场,只是那时候我年纪小,误以为高公要伤害我父王,差点伤了高公。公主当时奔出车外,曾对我出言相斥。不知公主可还记得?” 琉璃斗然想起当年大魏都城外,入膝雪里,阿爹从车轱辘底下让宗明挖出的那个人来。阿爹施救的时候,确实有个孩子冲出来,扑向阿爹。 “原来,那个孩子竟是四王子!” 说着,忽然想起当日北凉王上门为子求娶她的事情来。当时北凉王只说小儿,自然不是指的北凉王世子。那个“小儿”,是指的眼前的沮渠菩提,还是他其他的某个儿子? 第263章 去国远家亲(6) 饭罢,准备启程的时候,聂阿姆先让大宫女送琉璃到车里,然后独自到了四王子和宋繇面前,见了礼,说道:“我家公主年轻,初入北凉,身份未定,有些话不好当面问出口。因此我过来求问四王子和宋公一声。此去入都城,于情于理,公主都该到北凉王灵前拜祭,依四王子和宋公看,我家公主该以何身份拜祭得好?” 琉璃这次入北凉,原本是要和北凉王世子成婚的。然而北凉王这一去世,自然婚事要推后。这拜祭北凉王一事,身份便有些尴尬。 四王毕竟年幼,被聂阿姆问得一愣,转脸看宋繇。 宋繇略作沉吟,一时也有些为难。他自然明白聂阿姆的意思。武威公主被送嫁北凉,已是两国上下皆知的事情,不管成不成婚,武威公主已经是北凉王世子名义上的世子夫人。北凉王这一去,北凉王世子自然是要继承王位的,武威公主不出意外,便是北凉的王妃。 武威公主若以北凉王世子夫人的身份拜祭,自然是要陪着守灵的。然而若只是以大魏公主的身份,只需灵前上一柱香便可。 然而这身份,他自然不能说了算。王室尚有北凉王的王妃、又能北凉王世子,及众位王子,来议定此事。 于是转脸对叔孙恭和聂阿姆说道:“叔孙将军,聂阿姆,请容我即刻派人到都城报与北凉王世子,务必在公主入城前议定此事。” 聂阿姆看了看叔孙恭,叔孙恭点头说道:“有劳宋公!我们且在入城前等候消息便了!” 聂阿姆得了话,于是便告退回琉璃的鸾车。叔孙恭亲自送她过去。 一路上,聂阿姆对叔孙恭说道:“北凉王卧病不是一日两日。北凉王世子既然派了宋繇过来迎接公主,却居然没有给定公主身份,就这样冒然地让公主进城。他若非疏忽之人,便是对公主不尽上心。公主此次入北凉,我心里甚是担心。” 叔孙恭说道:“两国和亲,本来便是利益使然。阿璃为人聪明,又讨人喜欢,北凉王世子纵然现在对阿璃没有多少感情,日后定会喜欢上阿璃。阿姆不要想太多,阿璃年纪尚小,孤身来此,阿姆万要多多宽慰她。” 聂阿姆说道:“阿璃此来,我连那北凉王世子早有原配夫人都没有跟她提起。然而你也道她聪明,堂堂北凉王世子,没有夫人哪里说得过去?何况他膝下尚有一子。阿璃只怕早猜知了。她自从应了和亲,一直表现得极识大体,一路都叫人看到她对北凉的上心。今日宋繇这样答我,却是叫我心里多少失望。由不得怀疑北凉王世子的诚意。” 叔孙恭说道:“阿姆千万不要跟阿璃说这些。想来北凉王世子原配夫人自请休退不过些许时日,这拜祭一事,北凉王世子想来多少也有些为难是真的。阿姆只想,即使为着阿璃背后的大魏,北凉王世子也不敢慢待阿璃。你道宋公为何在我们一入边界便亲自迎接?想来因着北凉王时日无多,北凉朝内早已各怀异心,怕有人对我们不利罢了。今四王子又亲自带人前来,说不得北凉朝内已经剑拔弩张了。” 聂阿姆冷笑道:“即便这个时候,北凉王世子都没有给定阿璃身份。这哪里是仰仗之意?” 叔孙恭低声说道:“北凉王病逝,北凉王世子原该即刻承继北凉王位的。然而四王子此来,只说了北凉王去世的消息,并未言及北凉王世子登王位的事情。可见朝内发生了一些事情我们并不知道。北凉王世子王位不定,阿璃到底是北凉王世子夫人还是北凉王妃便定不下来。” 聂阿姆吃了一惊:“照你的意思,我们此次入城,岂不是入了漩涡之中?” 叔孙恭说道:“北凉王世子当时如果求娶的是始平公主,此刻说不定多少能镇定那些心怀叵测的下臣。阿璃这个公主,毕竟是后封的,跟皇家并没有血缘关系。那些心怀异心者,说不得怀疑的是我们大魏的态度,因此才敢如此嚣张。” 聂阿姆道:“叫我说北凉王世子聪明些,当初就该求娶堂堂的正牌公主,如今惹出这些事情来,倒叫我们凭空受着,难道还要指着我们进城为他拨乱反正不成?” 叔孙恭苦笑了一下。聂阿姆这话,当着别的任何人说,可以说是大逆不道了。因着琉璃被迫和亲,聂阿姆这半年来耿耿于怀,对北凉王世子很有怨艾之意。很担心她到了北凉王宫与北凉王世子起了冲突,叫琉璃难做,便劝慰道:“事已至此,阿姆千万要将心态放正。否则吃亏的便是阿璃。” 聂阿姆哼道:“我晓得如何做。阿璃是我看大的,我自然不会叫她受委屈,更不会给她添堵。” 叔孙恭将聂阿姆送回车里,对琉璃又叮嘱了几句。才往前面走。 车队还未起拔,前面便有仪仗浩荡而来,前面的人远远地便在马上高声喊:“奉王太妃和凉王旨意,特来迎接凉王妃入城!” 连喊数声。早有宋繇派人接着。 琉璃和聂阿姆在车内听见,聂阿姆心里松了一口气。算算时间,宋繇派出去的人应该还没有到北凉都城。这一会儿工夫,传话的人却先过来了,知道北凉王世子终于承了王位,当即便定了琉璃的身份。看来真如叔孙恭所言,北凉朝内正是冲突四起,所以北凉王世子才迟迟不能登位。虽然不知道事态是否平息,然而到底给了琉璃身份。 再过了一会儿,宋繇亲自过来车旁,在车外说道:“北凉王世子已登王位,即使便派了人送来王妃的冠服。请王妃接冠服!” 琉璃于是应了一声。外面的大宫女左右轻轻掀起车帘,前来送冠服的王宫内侍恭敬地跪倒在地,双手奉上冠服:“奉凉王之命,王妃请接冠服!” 琉璃在车内说道:“有劳内侍官不计路远炎热,一路辛苦来送冠服!” 车旁的大宫女双手接了冠服,捧到车内,聂阿姆接了。大宫女才放下车帘。 内侍又道:“传凉王旨意,请王妃及时更换冠服,以王妃礼于故北凉王灵前拜祭!” 琉璃说道:“大魏武威公主,凉王妃琉璃应命。劳烦内侍替我回凉王,父王病逝,我亦悲痛,请凉王节哀顺便。我必谨奉礼节,亲至灵前拜祭!” 叔孙恭在旁边说道:“劳内侍替我回凉王,大魏卫将军,安城公叔孙恭,将率卫队,亲送武威公主、凉王妃入城,代表我大魏皇上于灵前敬香!” 内侍于是领命,别了诸人,重新上路,回都城回话。 琉璃下车,先到帐篷中去换冠服。一时之间,已经换了两次衣服。北凉王世子临时登位,这王妃冠服不可能一时之间赶制出来,必是前北凉王妃的衣物。聂阿姆打开冠服,却见这冠服崭新如未穿过一般。心里多少有些诧异。 琉璃一边被聂阿姆伺候着穿衣服,一边听聂阿姆轻声道:“这般匆忙地送了衣服来,怕是姑臧城内不太平。公主入城,说话行事,万要小心谨慎。” 琉璃捏了捏手心,轻声说道:“我是大魏的公主。和亲而来,他们还敢为难我不成?阿姆放心,除非他们想与大魏为敌,否则必然不敢对我不客气。” 聂阿姆看琉璃说得一派镇静,心里却仍然有些不安定,说道:“我说这话,只是叫公主心里有个谱。公主说的是,好歹我们背后站的是大魏。”叹了口气,说道,“这炎炎夏日地,倒捂得这样一身!” 说得琉璃失笑了一下。 琉璃换了衣服出来,叔孙恭正在外面候着。看琉璃冠服齐整,敛了平日的顽皮活泼,通身只见一派华贵威严。心里叹了口气,上前两步,挥退了琉璃身边的宫女,说道:“公主现在已是北凉王妃,只是北凉王新丧,大婚必然要推后,公主不要计较。” 琉璃看了看叔孙恭,说道:“这个时候,自然不能计较。兄长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叔孙恭看着琉璃,轻声说道:“有件事好叫王妃知道,故北凉王病逝的消息现在传出来,就是为了等王妃前来,作北凉王的助脚。” 琉璃吃了一惊,不敢置信地看着叔孙恭。他说消息现在才传出来的意思难道是说,北凉王其实早已病逝,只是瞒着消息一直未服?想起刚才那身崭新的冠服,心中一凛。刚才聂阿姆偷偷说那冠服针线实在是不敢恭维。这样想来,不是针线做得不好,大约是赶得急赶出来的。 愣愣地看着叔孙恭。 叔孙恭说道:“如今北凉朝内有故北凉王之弟汉平王、前南凉和西凉王室族人,都对凉王之位有觊觎之心。北凉王一去,这些人蠢蠢欲动,王妃此次进城,少不得会受他们的刁难。我护送王妃前来,然而不能总在王妃身侧,说与王妃知道,王妃心里有个准备。” 琉璃愣了一下,看着叔孙恭,说道:“我初入北凉,人事生疏。前几日席上布菜的侍女看着是个伶俐人,烦请兄长跟宋公求了来,跟我说一说北凉的人事风物。好叫我心里有个底,不至于入了都城,行错了事说错了话叫人笑话,丢凉王的脸。” 叔孙恭立刻说道:“王妃说的是。我立刻去跟宋公说。将那侍女借来。” 第264章 去国远家亲(7) “启禀王妃,我们已到姑臧城下,马上就要进城了!” 正在车内和宋繇处借来的侍女月满说话的琉璃声音一停。然后很快正襟危坐,正了神情,语气果断地命令道:“打开车帘!让全姑臧城的百姓都知道,大魏的武威公主,北凉的凉王妃进城拜祭已故凉王!” “是!” 聂阿姆和叫做月满的侍女立刻退身坐到琉璃身后,外面有人将车帘两侧分开,琉璃一身王妃冠服,庄重威严地坐在车内。一路行来,她出鸾车的时候还会戴上篱帽,此时,却是整张脸都露了出来,一脸端庄地坐在车内。 琉璃抬了一下眼,只见眼前城楼高耸的城门上,早已挂起了白幡。那黄土夯成的高耸城墙上,有兵士持长枪而立,于炎炎烈日下威严站立。 这是与大魏都城完全不一样的城池。满目只见土黄的沙,还能感觉到**辣的风挟裹着热意,带着黄土的气息卷进来。这姑臧城,更像是被黄沙包围的城池,满目只见被太阳晒得滚烫的黄沙,以及肤色紫黑的路人。 然而她没有时间去彷徨、困惑、或迷茫。她知道这姑臧城里面,正有心思各异的人等着她,而她此来的使命,不是为了叫那个男人好好地疼爱包容,而是要利用自己的身份,为那个男人竖一道靠山,好好保住两国的利益。 车队缓缓往城内行进,沿街百姓听说了大魏和亲的武威公主以王妃礼进城拜祭已故北凉王,纷纷挤在街道两旁观看。 他们似乎从来没有这样近距离地看过他们北凉的任一位王妃,这位大魏和亲而来的王妃这种前所未有的做法显然让他们分外存了好奇。他们先是看到了长长车队里华丽而雍容的鸾车,然后里面那个据说是他们新任凉王王妃的女子迅速惊艳了他们。 那一身华丽的王妃冠服,那一派端重的姿势,那一张绝美的容貌,直教他们觉得,这是神佛派下来的神妃仙子。 街一的人越来越多。一个挤一个地在街道两旁排开,不断有兵士在道路两边呼喝开路,斥退挤到路中间影响了行车的路人。 叔孙恭很快不声不响地掉了队,最后护在琉璃的车侧,一手提着枪,一边握着腰间的刀柄,骑马跟在琉璃的旁侧。 琉璃很想跟叔孙恭说一声,北凉那些怀有异心者,如果不是傻子,是绝不会对她下手的。他们也许不忿北凉王世子登王位,也许想搏力相争一把,但他们绝不会为了争一个王位成为大魏的敌人,毕竟北凉现在,因着前番的连年征战已经根基薄弱。 然而叔孙恭向来是小心谨慎的人,万事总要做到万无一失。 车队浩浩荡荡,从街道中穿过,终于到了北凉王宫外。 琉璃被四位大宫女扶着下了鸾车,四王子亲自过来,前面引路:“王妃嫂嫂请随我进宫吧!” 琉璃抬了一下头,看了看面前的高高宫门。 来之以前,她总以为北凉王宫是个陌生的地方,然而此刻站在宫门外,忽然觉得,天下的宫室,其实并没有什么两样,都是高高的宫门,里面必定也是数不清的宫室,里面的人终将要被圈在高墙内,此生难出。 她知道这是自己的命运,是她最终应下的命运。 她缓缓伸出手,抬起胳膊,聂阿姆慢慢走上前来,琉璃将自己的手搭在聂阿姆手里。从此之后,这个陌生之地,这座陌生的宫室里,真正相依相贴的,只有她们两个。 琉璃在心里苦笑了一声,轻轻抬起脚步。 忽然宫门里一声高唱:“大魏武威公主鸾驾到!大魏安城公、卫将军叔孙将军驾到!” 琉璃要抬的脚定在那里。 大魏武威公主?她这一身北凉王妃的冠服,对方竟然喊的不是这个身份? 还未入宫门,便在这里下马威了吗? 琉璃直身站住,一脸淡然地看着宫门里面。 聂阿姆严肃着表情,慢条斯理地对后面的一个大宫女说道:“把遮阳的伞撑起来,为公主遮一遮太阳。我们大魏的公主,若是被太阳晒得花了妆,到北凉王灵前拜祭,岂不是失仪?公主自己失仪还是小事,这次是代表皇上而来,若是丢了皇上的面子,便是失了大魏的面子,岂不是叫人笑话?” 后面的大宫女立刻应声,很快回来,撑起一把巨大的黑色油纸伞,罩在琉璃头顶。 琉璃看了看叔孙恭,对沮渠菩提说道:“四王子,我身为大魏公主,此次来北凉,行的是大魏皇上的仪仗,前来拜祭北凉王,先是宋大人受命前去边界迎接,后面又有四王子半路相迎,如此重情重礼,足见北凉与我大魏相和相亲的诚意,为何到了宫门口,只听有人高声唱喝,不见一人出来迎接?” 叔孙恭对四王子神情淡淡,说道:“我奉命护送公主前来和亲,为的是两国安好,贵国若无诚意,我一样也能护送公主回去。只是北凉对大魏前恭而后倨,是有所倚仗,还是不知礼数?麻烦四王子进去跟新任凉王问个清楚,我也好回去跟皇上回话!” 沮渠菩提立刻说道:“公主息怒!叔孙大人息怒!我王兄因着父王骤逝,心中悲痛,此刻必然正在我父王灵前,对宫门口的事情,必是一无所知。我这便进去与我王兄禀明事态,怠慢公主之处,必行追究。” 沮渠菩提往宫门里面进,才走两步,便听里面有人高声叫道:“北凉汉平王恭迎大魏武威公主入宫!” 沮渠菩提止了步。 琉璃便见宫门里众星捧月一般被许多人簇拥着出来一个身材粗壮的男子来,这男子双目如瞪,须眉如炸,一身的戾气。走路生风地被众人拥着走了过来。 汉平王琉璃入城前才听叔孙恭提起过,说是北凉王的弟弟,对王位早有觊觎之心。没想到还未入宫入,第一个打照面的竟然是他。 琉璃静了静心,想,所谓相由心生。这位汉平王,平日里看来是个戾气十足的人。他手里握有兵权,北凉王都拿他无可奈何,那北凉王世子都说和雅有度,想必更是无可奈何了。只是这汉平王看来人缘不怎么样,否则凭他这般戾气,北凉王世子的王位想来不会那般轻易便到手了。 琉璃端庄威严地站了,轻轻开口,声音却分外清晰地说道:“我代表大魏皇上前来北凉,正说无人相迎。想来北凉王病逝突然,大家都在灵前忙着拜祭。劳烦汉平王前来宫门相迎,只是汉平王既然口称我公主,敢问宋大人,我是需要回车里将北凉王妃冠服换下,穿了大魏公主的冠服入宫才算规矩?” 宋繇从后面站过来,答道:“公主说笑了。世子新登王位,特意派人百里急驰送了王妃冠服,以在已故凉王灵前明正王妃身份。且入城门一路行来,都城进百姓都已知晓公主乃北凉王妃,公主若是再换回大魏公主冠服,再到灵前拜祭,岂不是要叫都城百姓诧异?消息传到大魏,若连大魏皇上都问起此事,岂不是叫人笑话?” 琉璃淡淡笑了一笑,便接话道:“我刚才听汉平王口口声声称我为大魏武威公主,不知是不愿承认我北凉王妃的身份,还是因着北凉王世子新登王位,明正我身份的事情还未曾传开,汉平王不知此事?” 沮渠菩提立刻陪笑道:“王妃嫂嫂多虑了。我王兄派人百里急驰为王妃嫂嫂送冠服,不过是一个多时辰前的事情,我王叔上了年纪,记性不好,又赶着我父王过世,心中悲痛,大约是一时未能改过口来。” 琉璃立刻说道:“原来王叔是太过悲痛了。王叔且请节哀,我初来乍到,身边站着的是大魏皇上宠信有加的卫将军,背后站的是整个大魏,总不能日后叫大魏皇上我的皇兄因着这些许小事挑北凉的不是。叔孙将军,既然是误会,请将军务要担待。所谓兄弟情深,汉平王为北凉王悲痛失仪,也是人之常情,想来皇兄必不会怪罪。” 叔孙恭答道:“公主向来心慈。皇上也向来体恤下臣。我自会跟皇兄陈明此事,公主请放心!” 几个人一唱一和,将汉平王气得脸色发暗。手心握了握,想自己堂堂汉平王,北凉王在世时,也对自己客气三分,今日竟然被大魏一个凭空封出来的假公主当面削了脸面,一时气怒得直想上前将这个嚣张的大魏公主教训一番。然而当着叔孙恭的面,还真怕他回去后添油加醋,将他编排了番,动了元韬的怒气,于自己不利。 忍了忍心中的怒气,说道:“是我一时口误。请王妃和叔孙将军入宫!” 沮渠菩提一见汉平王认了琉璃的身份,立刻叫传事官往里面唱喝。 只听传事官扬着嗓子,高声唱喝道:“大魏武威公主北凉王妃到!大魏安城公卫将军叔孙将军到!” 第265章 去国远家亲(8) 北凉王的灵柩停在后殿。琉璃一路由汉平王和沮渠菩提引着往里走,到了后殿阶下,缓缓停住脚,抬头看着数级台阶上面挂满白幡的檐顶。 前面的汉平王和沮渠菩提觉察了,齐齐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沮渠菩提先开口说道:“王妃嫂嫂,可是有什么事情?” 琉璃从黑伞下方缓缓抬着眼,说道:“我以大魏公主的身份代表大魏皇上入到宫来,四王子遵我一声嫂嫂,那么请问四弟,我与北凉王虽然素无见面,然而却和四弟一样,遵北凉王一声父王,而我如今一身王妃正服入殿拜祭,不着孝,不去钗,可算失礼?” 汉平王木着脸说道:“王妃一路进城入宫,都是这一身正服,如今到了殿前,却才觉得失礼了吗?” 琉璃缓缓说道:“论起来,我该遵汉平王一声叔父,叔父因着父王过世心内悲痛,出言怪我失礼,我理解叔父的悲痛之心,因此不敢回驳叔父。然而失礼事大,请叔父听我解释。我一路正服入城,持的是大魏公主的威仪,秉的是北凉王妃的风范。一是叫姑臧万千百姓知道大魏和亲的诚意,二是叫一城臣民看看北凉王宫的威仪。如今入了宫门,到了殿前,不需朝仪,只执妇礼,为妇者,岂敢在父王灵前正服严仪?因此立足阶下,不敢上前。” 汉平王没好气道:“你现在才想起来,我却哪里替你找孝服去?” 琉璃说道:“叔父不用着急,四弟出城迎我之时,已为我备了孝服。” 转脸叫身后的大宫女,大宫女捧着孝服,展开了,当着众人的面,将孝服披到琉璃身上,将一身王妃正服盖了。 琉璃又当着众人的面,将头上的冠取了,饰物一一取了,只留了一支素净白净的发环让聂阿姆将她的头发环了起来。汉人的女孩子,只有嫁了人,才能挽发髻。琉璃尚未与北凉王世子大婚,先已戴了王妃头冠,如今又簪着发环去拜祭,多少让人觉得有些怪异。 汉平王看了看琉璃的孝服,斜着眼睛说道:“新任凉王虽然给了你王妃的身份,然而王妃到底是未嫁之身,这身孝服,穿得有些出了规格吧?” 琉璃看了看沮渠菩提,说道:“父王去得突然,孝服是四弟匆忙带过来的,叔父如今有异议,琉璃不敢自作主张。琉璃初入北凉,人事生疏,不敢有半分失礼之处,还烦请四弟去问一问母后和凉王,看看我要如何着服才合规矩。” 沮渠菩提应一声,抬脚往台阶上面走。才走两步,便听上面有女人声传来,说道:“公主虽初入北凉,未及与牧健大婚,然而婚事早已作定,公主早已是北凉的王妃。如今凉王去得突然,未及亲迎公主入宫,公主不念委屈,毅然执儿媳礼前来拜祭,如此知书达礼,北凉有如此王妃,是北凉之福!” 琉璃顺声抬头,只见台阶上,一个浑身裹素的妇人被一左一右两个高壮的年轻男子搀扶着,一脸悲痛地站在那里。 沮渠菩提倒身在台阶上拜下去,口称“母后”。 汉平王也转过来身施礼,口称“王嫂”。 琉璃便知道,这是北凉王的王后了。她特意地赶出来,想来是知道汉平王会刁难她,因此过来解围。这整个北凉王宫,她是北凉王的王后,汉平王尚且尊一声“王嫂”,除了她,没有谁说的话更有份量了。 琉璃随着沮渠菩提,就在台阶下拜了下去,口中也称“母后”,轻声说道:“琉璃年轻,少知事理。谢母后亲来教导,不叫琉璃于父王灵前出错。父王一世英雄,世所景仰,如今故去,虽天命所在,却永留民心。望母后节哀,珍重身体!” 北凉王后在台阶上面,被琉璃一番话说得热泪盈眶,语气哽咽地说道:“真是个好孩子!凉王生前数次提及你的父亲,高公一代才儒,果然女儿教是知书达理,懂事体贴。好孩子,来,上来,跟我去拜一拜你的父王罢!” 从一个男子手里伸出胳膊,冲琉璃伸出手去。 琉璃在台阶下起身,踏着台阶走上去,然后扶住了北凉王妃的手。她年岁不到十四,在高大的北凉王妃面前,显得格外娇小。然而后背挺得笔直,一脸的表情肃穆,带着沉默的悲戚,看得北凉王后又怜又爱。 琉璃轻轻握着北凉王后的手,拿手心轻轻地摩梭,似是无声的安慰一般。北凉王后拍了拍她的手,轻声说道:“好孩子,跟我进去罢!” 一大一小两个在前,扶着北凉王后的两个男子自发跟在了身后,和沮渠菩提站在一起。他们三个看起来个头相当,年岁也差不多。 其中一个低声跟沮渠菩提嘀咕道:“这便是咱们的新嫂嫂?好像年纪没有我们大?人是长得美没错,然而看着还没有长大的样子,王兄是为了什么竟然求娶这么一个小美人回来?” 沮渠菩提拿眼斜了那人一眼,低声斥道:“什么场合你也敢瞎说?” 另一个嘀咕道:“无讳说得没错。王兄为了娶这个闺女一样的小美人,逼得嫂嫂自求请退去了酒泉。真不知道怎么想的!” 沮渠菩提脸色一变,翻脸低斥了一声:“闭嘴!”拿眼向前面的汉平王递了递。 那两个明显有些不服气,齐齐哼了一声,然而到底也没有再说不忿之言。 琉璃扶着北凉王后进去,迎面先感到一股凉气,这一路她身上先是王妃正服裹得严严实实,然后外面又裹了一层孝服,里面早已经汗水淋淋,冷不丁这一冷气裹面,下意识便打了个冷战。然后很快意识到,天气炎热,北凉婚丧要停灵七日方可下葬,说不得北凉王的遗体是拿冰镇着,所以里面才这样凉。 打了打精神,小心地跟着北凉王后继续往里面走。一路两侧跪了数名侍女宫卫,哭声早已连成一片。 北凉王后将琉璃带到灵柩前,轻声说道:“你父王生前你未见到,就在这里给你父王上柱香跪几个头罢!” 琉璃低着头,垂着眼睑,一脸的表情悲戚肃穆。有侍女持着奉到她面前,她接了,默默地冲着灵柩拜了三拜,然后上前,将香插了,再退后几步,双膝跪地,伏首磕了下去。 她的人生当中,却是第一次,直面死亡。从前北凉王私服去大魏她的家里,张口跟她阿爹提出要为儿子求娶他的时候,她觉得这个北凉王是多么讨厌又自以为是的人。后来他们的使臣又得了北凉王的暗示上门劫掳她的时候,她更是有些恨这个北凉王的霸道蛮横。再后来,北凉王世子跟皇上求娶她的时候,她想,那一定是北凉王的意思,一次被拒,便来抢的,抢而不得,便来硬的。 她有一段时间是恨北凉王的,生生拆分了她和崔浩的婚事,让她远离父母,背井离乡,从此过着孤单无依的日子。 然而台阶上看到北凉王后的时候,那个失了丈夫满脸悲痛的女子,让她心里跟着难受起来。如今跪在灵前,忽然想,北凉王也算一世枭雄,然而曾经再怎样叱咤,到头来,还是一样抵不住生老病死。 她的心里忽然空落落的,不知为何竟然想起了自己的父母。如今异国他乡,她在别人的灵前跪拜,几十年后,父母老去的一天,她却连回去的机会都没有,那个时候,父母的灵前,该是怎样的孤单零落呢? 她知道这种想法实在是对父母的大不敬。于她,她当然希望父母安康长寿,即使此生不得见,也愿意他们好好地活着。然而她还是忍不住去想那一刻,想那个时候,父母的灵,又是谁会替她跪拜呢? 这样想着,她的鼻子一酸,眼泪便掉了下来。 她答应和亲的时候,知道自己是难过的,知道父母是难过的,带着无可奈何。她过南山的时候,远远在山坡顶看到皇上身边的父母,心里凄惶带着茫然无助,然而那个时候的难过,只是因为要从此远嫁,远离父母。而这个时候,她才真正地感觉到从心底涌上来的悲哀。原来她这一走,不光远嫁离家,而是从此生离死别,数年之后,父母百年的时候,她连灵前跪一跪哭一哭的机会也许都没有。 她以为自己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安抚好了情绪,从此可以安然面对自己和亲远嫁的命运。然而此刻,她才意识到,原来她如此年少不知事,许多事情,她想都未想及,而在这一刻,齐齐挤到心头上来。 一瞬间,泪如珠散,扑簌而落。 她不记得是第几次跪下去,不记得磕下去的是第几个头,只是在一片撕心欲裂中,觉得自己是世上最不孝的那个。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身子被人扶起来,手被人握住。耳边有个男子的声音,带着悲痛的沙哑,带着一丝轻缓的抚慰,低低对她说道:“父王已逝,你不计黄沙炎日地赶路而来,辛苦了你!” 第246章 异国为己乡(1) “王妃,吃些东西再睡吧。” 琉璃晕晕沉沉地睁开眼,看到眼前聂阿姆关切的神情。 她已是疲累至极,睁开的眼睛都有些勉强。看到身边陌生的环境,反应了好半天,才意识到,自己已是在北凉的王宫。 她陪着在灵前守了半个下午,最后北凉王后体恤她一路舟车劳顿,亲自发话,让北凉王世子送她回来宫中歇息。 这陌生的宫室,她原以为自是会百般不习惯,然而大约是真累了,原来只说换了衣服坐一坐,谁知不知道怎地,竟然床上躺着睡了过去。 琉璃没有动,意识到身边已点了烛火,只是问道:“外面已是天黑了?” 聂阿姆分外心疼地说道:“太阳已经落下去了。王妃累成这个样子,原不该喊你,然而你从进城到现在,水米未进。天气炎热,这一路出了不少汗,仔细脱了水。” 琉璃早已经口干难耐了。然而身子实在是疲乏无力,一动也不想动,连开口说话都有些勉强。努力咽了一口唾沫,聂阿姆已经万分心疼地端着一只碗,将一碗汤水递过来:“幸好来的时候随车带了些绿豆,趁着王妃合眼的工夫熬了些汤也来。已经镇凉的了,王妃多喝几口,这里天气比咱们大魏干热了许多,万不能中了暑气。” 琉璃动了动身子,床边的大宫女急忙过来将她往起扶坐。只觉得琉璃身子发软,无力无骨的样子。 聂阿姆将汤递到琉璃嘴边,看她大口地猛喝了几口,急忙道:“慢慢喝,慢慢喝!王妃刚醒,这汤拿冰镇地,到底是凉,千万莫伤了肠胃。” 清凉微甜的绿豆汤喝下去,琉璃稍稍有了些精神。聂阿姆看她的样子,说道:“王妃累了一天,怕你北凉的吃食不习惯,月满特意做了几个菜,都是王妃在大魏常吃的口味。王妃好歹用一些吧。” 琉璃说道:“凉王可有回来?” 聂阿姆道:“送了王妃回来便又去了前殿守灵,一直没有回来。刚刚派人传过来话说,让王妃晚上好好用餐,好生歇息,他晚上便在灵前守了不回来了。还特意交待了说,王妃晚上不必过去,王族里自来没有女子晚上守灵的规矩。” 琉璃点点头。真要让她过去,她心里多少会害怕是真的。且这一天下来,实在是疲累之极,想来即使过去了,也撑不住,徒然留人话柄说她对死者不敬。 心里松了一口气。才要将身子放松下来,忽然意识到自己这是在北凉王宫,身边除了自己带来的宫女,还有王宫里的宫女。 于是强打着精神,坐直了身子,看了看聂阿姆,说道:“阿姆去问问宫里谁常在凉王身边侍候,看看凉王平日都爱吃什么,做些清淡的让人给凉王送过去。” 聂阿姆便说道:“凉王临走的时候,说王妃有事,只管找宫内的丝路问话吩咐。我这便去找丝路来。” 叫丝路的宫女很快便来了。见了琉璃便下拜:“丝路拜见王妃,不知王妃有何吩咐?” 琉璃看了看丝路。这个宫女二十出头的样子,想来在宫里呆的时间已经不短。即使做着下拜的姿势,也依然能看得出身材的高挑。低垂着头,看不太清表情,下拜的动作一派恭谨,说话的语气自然随意。 琉璃说道:“凉王这一天都在灵前守灵应客,晚上还要继续守灵。想着这一天凉王劳神伤心,水米未进多少,因此想让你为凉王送些吃食。你是凉王身边伺候久的,凉王的日常饮食你最熟。平日里凉王都爱吃什么?” 丝路立刻回道:“王妃有心,只是凉王近日因着伤心劳神,胃口不佳,怕是难进什么吃食。” 聂阿姆听了丝路的话,皱一下眉头。 琉璃看了看丝路,说道:“人身肉长,即使是铁打的身子,也该进些东西,不为口腹之欲,只为身体无恙。” 略一沉吟,对聂阿姆说道,“阿姆,凉王既然胃口不佳,没有想进的吃食,阿姆便去跟月满说一声,让她准备几样拿手又爽口开胃的清淡吃食,备好了,让丝路陪着,劳阿姆亲自去送一趟。丝路,一会儿辛苦你跟着阿姆跑跑腿。” 丝路垂着头:“王妃尽管吩咐。” 聂阿姆说道:“我这便去与月满说,让她准备几个菜。王妃起来洗一洗脸,菜已摆上了席,这一天并未吃多少东西,好歹且先垫一垫吧。” 琉璃说道:“凉王为父王尽心尽孝地守灵,已是辛苦。我歇在后殿,哪里有先凉王吃饭的道理?阿姆你先去让月满准备了吃食,给凉王送了饭过去,看着凉王吃过了,回来我再吃。” 聂阿姆张了张口,想劝琉璃两句。然而看了看低头在琉璃面前的丝路,到底没有说出劝慰的话,只是说道:“我这便去找月满,让她为凉王备菜。” 琉璃“嗯”了一声。聂阿姆一走,琉璃便对丝路说道:“丝路,你是凉王跟前久跟的人,不须如此大礼对我行拜。且起来罢。我初入王宫,人事两生。对你们多不熟悉,想来你们对我,也是不熟。不过往后的日子且长着,总有熟起来的一天。” 丝路垂着头说道:“王妃,月满是王妃宫外带进来的,想来不会了解凉王的口味,不如我到厨房去看看。” 琉璃嗯了一声,说道:“说的是。月满虽然做菜手艺甚佳,做出来却未必是凉王喜欢的口味。你去看看也好。” 丝路施了一礼,退了出来。 琉璃身边的一个大宫女说道:“王妃,这个叫做丝路的,颇有些作主欺生,竟然连王妃都不放在眼里。王妃对她太过客气了。” 琉璃看了大宫女一眼,淡淡笑道:“云裳,作主欺生,原是人之常情。她欺生不怕,只要没有坏心思便好。如今我们初来乍到,她到底是只欺生,还是存着恶意,我们都不知道。不必轻举妄动,她若真有恶的心思,藏不了多长时间的。” 云裳轻声说道:“来的时候,太妃只担心王妃年纪小,怕吃了别人的亏。如今听了王妃的话,王妃怎是会吃亏的人?” 琉璃说道:“太妃是一片疼我之心,怕我吃亏,所以千挑万选挑了你们几个作我的心腹。几位姐姐随我去国离家,远嫁来此,已是叫我心里愧疚。今日但有一句话,跟几位姐姐们剖心而言。几位姐姐但与我一心,但我在北凉一日,定不会叫几位姐姐受委屈!” 那几个大宫女慌得急忙来拜:“王妃万莫要跟我们称姐姐,我们可担不起。尽心服侍王妃,原是我们份内之事,王妃对我们姐妹如此掏心,必尽心服侍王妃。” 琉璃说道:“既然如此,我只把话先挑明了说。我们入了北凉,内外皆无依靠之人,行事说话万要知进知退,绝不可以大国自傲,惹下是非。我们不须对谁趾高气扬,也绝不必低声下气。我们不给别人委屈,也绝不会叫你们受委屈。但若真有人惹到我们头上来挑起是非,我也不会任着别人得意。” 那几个大宫女点点头。 琉璃这才问道:“外面守着的,都是我们的人吗?” 云裳失笑了一下,马上意识到非常时刻,立刻收了笑意,轻声说道:“王妃发完了狠才想起问这个来了?凉王走的时候,说王妃一日乏累,将那些宫女们都支走了,说不让打扰王妃休息。” 琉璃在心里笑了一下。想道:这沮渠牧健,从这点上看,倒是会做人。知道她初来乍到,必会有许多话跟下面的人交待,因此将宫女们都支了开去。 坐一会儿,聂阿姆带着拎着食盒的月满进来,说道:“王妃,饭菜已备得了。我这便两个人去给凉王送去。” 琉璃说道:“让云裳陪着阿姆和丝路一起去吧。” 聂阿姆看了看云裳。云裳上前,对聂阿姆说道:“阿姆劳累了一天,我为阿姆出些体力,提个食盒,原是应当应份!” 聂阿姆说道:“原不想认老。然而给凉王送饭菜,还真怕跌了手。到底是你们年轻的手稳当。如此云裳就跟我云一趟吧。” 云裳应一声,上前从月满手里接了食盒,恭敬地跟在聂阿姆后面。到外面,汇了丝路,由丝路带着,往前面去。 外面已是夜幕四临,四处都点起了烛火。 丝路提着灯,引着聂阿姆和云裳,兜兜转转,便到了殿门口,并不直接进去,而是跟门口的侍卫先打了招呼。侍卫一听是王妃叫来送吃食的,急忙往里面去禀报。很快便出来,说道:“凉王让进去!” 丝路于是将灯搁在门口,引着聂阿姆和云裳往里面去。里面亮着烛火,灵前只有沮渠牧健和沮渠菩提守着。 聂阿姆先行了礼,才开口说道:“王妃听说凉王近日胃口不佳,甚是担心凉王身体,因此叫奴婢送些吃食过来。因不知凉王口味,叫下面人冒做的。凉王劳心劳身,好歹用些。身体要紧!” 云裳上前,将食盒摆到沮渠牧健面前,打开盒盖。 沮渠牧健一看,里面摆的菜口,竟是地道的北凉吃食,愣了一下,问聂阿姆:“王妃可用过饭了?” 聂阿姆道:“王妃说,凉王这一日辛苦劳神,怎能越过凉王独自用饭。但凉王用过饭,奴婢回云禀了王妃,王妃才好用饭。” 沮渠牧健说道:“王妃有心了。” 那食盒里菜量并不小,筷子放了几副,想来是王妃想到有其它王弟在,因此多备了几副。 伸手拿了筷子,先递给沮渠菩提一副,然后自己又取了一副。说道:“你王妃嫂嫂有心,你也一起吃些罢。” 沮渠菩提想是真饿了,也不顾谦让,拿筷子夹了一口菜,嘴里嚼了,瞬间一愣,问聂阿姆:“这是王妃嫂嫂吩咐人做的?” 第247章 异国为己乡(2) 聂阿姆觉得沮渠菩提的表情奇怪,心下虽然疑惑,还是答了一句:“是。因想着天气炎热,所以做了些清淡爽口的。只是不知道合不合凉王和四王子的口味。” 沮渠菩提想开口大赞几句这菜做得可口,然而正值守灵,自然不能因为口腹之欲喜形于色,于是说道:“王妃嫂嫂真是有心。累了一天想来还未曾好好休息,还记着为王兄备吃食。” 沮渠牧健便对聂阿姆说道:“食盒留在这里,明早再来收。阿姆且回去伺候王妃用饭罢。王妃一路风尘地赶来,又陪着守了半天灵,孝心可嘉,也要注意身体。”当下喊了外面的侍卫进来,吩咐道,“天黑灯暗,阿姆随着王妃一路辛苦,你送阿姆回去。” 聂阿姆未加推辞,立刻道:“谢凉王体恤奴婢。” 沮渠牧健点点头,看了一眼丝路,说道:“王妃初来,对宫中多有不熟。你侍王妃务要恭谨,可听见了?” 丝路心里一扑通,连忙说道:“是。丝路不敢怠慢王妃。” 沮渠牧健“嗯”了一声。挥了挥手。 聂阿姆一路被那侍卫送回宫中,侍卫自回去复命。聂阿姆便去了琉璃跟前。琉璃正坐在床边,等她的消息。 聂阿姆说道:“王妃让月满做的菜,凉王和四王子都很爱吃。食盒凉王留下了,命我回来督促王妃快些用饭,好好休息。” 琉璃这才往席上坐,对聂阿姆、几个大宫女和月满说道:“你们几个这一路跟着我,到现在也未能歇息片刻。今儿不讲什么虚礼了,旁开一席,你们也用些饭。” 别人未说话,云裳连忙阻止道:“王妃,万事皆有规矩。王妃心疼我们的心我们是领的,然而规矩却是不能破的。初来乍到,万不能让人看笑话我们汉典规矩。况且我们为奴为婢,伺候王妃原是应该的。” 琉璃看聂阿姆,聂阿姆知道,琉璃向来是个心软的。从前在府里,又从来不拿自己当小姐。于是便说道:“规矩确是要讲的。然而明日你们说不得要跟两个过去,陪王妃守灵,万一精神不济,失了态,才是大忌。我看这样吧,王妃在这里用饭。外面再开一席,云裳你们几个都到外面用饭去。我是王妃的阿姆,明日到灵前身份不合适,今日就由我伺候王妃。过了这几日,你们谁也别想讨懒了。” 聂阿姆这样说了,琉璃自然是点头,云裳想到明天确实要跟着王妃云守灵,便也不再坚持。 琉璃留了月满在跟前说话,其余几个都到外面另开席用饭去了。 聂阿姆给琉璃和月满分别添了饭,都陪在席上。对月满说道:“月满姑娘,宋大人是我们家老爷和王妃都敬重的人,你能被宋大人带在身边,想必是有些与众不同的。我们王妃从宋大人那里借了你过来,可没有拿你当下人看。你只管随意地用饭,不要拘束。” 月满连忙说道:“我只是宋大人府里烧饭的丫头,因着会做些菜式,得了宋大人青眼,哪里有什么与众不同。王妃喜欢吃我做的菜,我已经很开心了。” 琉璃便笑了笑,说道:“你做的那些江南菜式口味很是纯正,我正十分好奇,你的家里人,难道有江南人士?” 月满说道:“不瞒王妃,我是西凉人,生父乃是前西凉王李暠,因路遇我母亲,爱其貌美而临幸,却又觉心有愧于尹皇后,一夜宠幸后,便将我母亲打发给了麾下将军。未料我母亲竟然因一夜宠幸怀了我。我从记事起,便在宋大人府里学着做事。因我母亲是江南人,因此会一些江南菜式。” 琉璃有些吃惊地想道,前西凉王李暠的女儿,说起来,也算是个公主了。听说宋繇是李暠同母异父的弟弟,月满养在他府里,倒不奇怪。 月满大约猜知了琉璃的心思,说道:“前西凉王李暠素来敬重尹皇后,他在外面生的子女,若非得了尹皇后认可,是没有身份的。不过,我在宋大人府里,倒没有受什么冷目,我向来喜欢厨事,宋大人也任着我钻研。” 琉璃便说道:“我母亲做菜颇好,你的手艺比她做的一点不差,当真是难得了。” 月满便高兴起来:“王妃喜欢我做的菜,我做起来才分外高兴。” 聂阿姆看月满开心的样子,笑着说道:“倒是个直心思的孩子,你这性子,也同样叫人喜欢!别只顾着说,吃菜!” 琉璃一边吃,一边问道:“今日见到了王宫里几位王子。正想问你,几位王子年纪竟然都相当吗?” 月满答道:“先凉王共育有十子。大王子、二王子和四王子是先孟皇后生的,现在的凉王和兴平公主是王后生的,其余几个王子都是其他夫人生的。年纪相近也并不奇怪。” 琉璃心里想道,听说大王子和二王子先后被立了太子,各自去后,北凉王便立了四王子菩提。后来据说是众臣觉得菩提年纪小,菩提自己又于王位无意,因此几番退让,才后来立了三王子牧健。他们兄弟二人关系如何不得而知,那五王子和六王子,却似乎有些不服气四王子菩提是真的。 月满想了想,说道:“五王子和六王子有时候带些孩子气,平日里顽皮些,四王子却是比五王子六王子持重一些。他平常很爱到宋大人府上去,我对他知道些。” 琉璃便半开玩笑地说道:“如此我大约要多留你在宫里多住几日了。你在这里需要什么,只管跟阿姆说。过了这几日,待我对宫里慢慢熟了,才能将你放回去。” 月满便笑着说道:“只要王妃喜欢吃我做的菜,多留几日也是无妨的。” 聂阿姆说得脸上都带了笑意:“这孩子这性情真是招人喜欢!” 想着是非常时期,不敢笑得太明显,瞬间收了笑意,说道,:“你多留几日,也不让你白留。我还会几个独门的江南菜式,得了空给你施展一番,叫你也品鉴品鉴!” 月满一听,高兴地要拍手,手才碰到一起,想起来这是非常日子,生生将拍手的姿势收了,对聂阿姆说道:“果真如此,我……” 话才说到这里,忽然听到外面有个女人细细袅袅的嗓音,轻轻地扬着,说道:“哎哟,我自打进宫就没见过吃得这么热闹的场面。果然是大魏来的公主与北凉的不一样。” 琉璃听着这声音尖细轻挑,带着些尖酸刻薄,皱了一下眉头。即便她初来乍到,好歹她也是北凉的王妃,这女子这么随随便便地便进了她的宫室,外面居然连个禀报的都没有? 月满听到这个声音,手中的筷子一放,就要起身。 琉璃伸过手来,不动声色地按住了她的胳膊,无情无绪地说了一句:“你跟着我累了一天,该用饭的时候便用饭。” 倒是聂阿姆起谢离了席。往门口迎去。这女子在这王宫里如此随意,想来是个有身份的。她们初来乍到,谁都不认得,别真得罪了哪尊佛。琉璃是王妃,自然是要架着身份,她不一样,再怎么架着身份,也轮不到她一个做阿姆的跟做主子的架身份。 聂阿姆还没有到门口,便看见几位宫女拥着一个美人儿走了进来。 这美人儿是真美,穿着清凉如丝似透而不透的素色纱衣,腰间一根细丝带将纤纤细腰靳着,玲珑高挑的身材表露无疑。这个女子高高挽着发髻,发间没有多的簪饰,只在发间插了一支素白的花。肤色是北凉女子特有的那种麦色,眼睛细长而上挑,看人的时候,眉梢轻轻地吊上去,有意无意便带了几份天然的妩媚之意。 琉璃打量这美人儿,这美人儿也在打量琉璃。看了一会儿,轻轻笑道:“果然是大魏出了名的美人儿,只这一张娇嫩的脸蛋,叫我看了都想疼爱!” 这女子在这样的时候竟然还敢开口调笑,真真也是大胆之极。 琉璃这才站起来身,席旁的月满也跟着起身,站到琉璃身后,轻轻说道:“王妃不认得。这是大王子的夫人。” 琉璃吃了一惊。大王子的夫人,即是前前太子妃了。怪不得她在这宫里这样随性带着些许的嚣张,大王子虽封了太子,却早早过世,他这位太子妃早早守了寡,想来北凉王和王后对她都是极容忍的。 琉璃迅速地走上前来,执礼道:“原来是嫂嫂。” 大王子夫人审视着琉璃,抿嘴一笑:“不敢当。你现在是凉王妃,整个北凉除了王后最尊贵的女人,我可受不起你的礼!” 嘴里说着,身子却没有动,理所当然受了琉璃的礼。 琉璃倒也不介意。毕竟对方是大嫂没错。 看了看大王子夫人后面跟着进来有些尴尬的云裳几个,说道:“这是大王子的夫人,你们以后见了,记得要见礼。” 又对大王子夫人说道,“初入宫中,还未来得及过见嫂嫂和各位王弟,嫂嫂过来,她们都不认得,因此竟然没有人前来禀报一声。失礼之处,嫂嫂莫怪。” 大王子夫人的眼睛在琉璃脸上轮了一圈,笑道:“哪里怪她们。我冒冒然地闯进来,招呼也没有打一声,没有吓坏了她们便是好的。从前敬爱在的时候,我也是常常这样闯进来,她倒是习惯了。” 第248章 异国为己乡(3) 聂阿姆听到大王子夫人竟然提到前世子夫人李敬爱,分明带着恶意的挑衅,心中不觉大怒,刚刚对这位夫人的不快,立刻化成了深深的厌恶。 琉璃至今都没有人跟她提过凉王前面有原配夫人的事情,自然也没有人跟她说,那位原配夫人因为她的到来,自请求去的事情。这位大王子夫人一个照面便提及那位前世子夫人,还一副亲热的口吻,不是想给琉璃难堪是什么? 聂阿姆平时多大的事情都能忍下去,唯独于琉璃身上,事事不能忍。才要冷冷出口,琉璃先微微笑了一下,开口说道:“我初来王宫,从前与嫂嫂未有碰面,对嫂嫂不了解。今日我知道了嫂嫂有这个习惯,以后便不会受惊吓了。” 不等大王子夫人说话,又开口接着说道:“因着上半天赶路,下半天守灵,到现在才有吃饭的工夫。嫂嫂不知用饭了没有,可要一起入席用一些,只别嫌弃菜品简单?” 那大王子夫人看了看席上的几个菜品,又看了看琉璃身后恭敬站立的月满,说道:“宋大人府里的月满做出来的菜,可不能称做简单。弟妹果然是初来乍到,不知道月满做菜的手艺,在我们北凉都城里,已是人人争羡吧?” 琉璃说道:“果真是初来乍到,只知道月满做的菜品甚佳。这样想来,宋大人竟是对我厚待之极,才舍得月满被我借步到宫里来。” 轻扬着声音让人给大王子夫人看座,对云裳轻轻笑道,“这一天真是累坏了你们,饿得连为大王子夫人设个座位的力气都没有了么?” 云裳急忙站出来说道:“是奴婢失职。” 大魏的权贵多跟行汉人礼,往往设席而坐。北凉人却多用胡床,垂足而坐。大魏下民也多用胡床,图的是日常出门行坐便利,云裳是知道胡床的。然而到底是初来乍到,云裳在屋里转了一圈,竟没有找到胡床。刚刚她们在外面侧间用饭,倒是有胡床,然而总不能当着大王子夫人的面,从下人用饭的地方将胡床搬过来。这大王子夫人一听说话便是来挑衅的,无事还怕她搅些事情出来,这个时候更不能送话柄给她。 琉璃看云裳在屋里一转,马上明白了,微微笑着对云裳说道:“云裳,你去将我从大魏带过来的紫竹穿玉的坐席拿过来给嫂嫂坐。天气炎热,那竹席坐而生凉,正合这天气用。” 那紫竹穿玉的竹席云裳是见过的,也听聂阿姆无意之中说起,知道是高公某一年特意寻了紫竹,为琉璃制了一对坐席,给她的生辰之礼。那紫竹在大魏几乎难觅,乃是难得的好材质,更兼片片紫竹与大小同等的紫色玉片相连相嵌,一件千金难买。 琉璃张口要拿出来给大王子夫人坐,云裳心里便有些心疼。然而也知道琉璃的用心,应了一声,便去拿竹席。 琉璃转脸对大王子夫人笑道,“在大魏,贵家夫人小姐皆行席坐之礼,那竹席,只有尊重的客人才会拿出来使用。” 一时云裳将竹席取了过来,琉璃说道:“为嫂嫂将竹席摆到餐席旁。” 云裳便依言将竹席往餐席旁摆。 大王子夫人看那竹席,却是方形,一片通紫,片片有一寸见方,乍看过去,并不能看出哪片是竹哪片是玉,然而灯光里一打,竹片一片清亮,紫玉一片透亮,立时便分出来了。那紫竹片在灯下反着紫色的光影,恍然一片艳丽。那紫玉片则在地上透出一片紫色斑驳的影像,俨然一片魅惑。 大王子夫人呆了一呆,心里起了欣羡嫉妒之意,嘴里说道:“果然是大魏的公主,为了你和亲北凉,大魏皇上为弟妹备了不少稀奇物件吧?” 这话说得虽刻薄,带出来的酸意任谁都听出来了。且这话说得,俨然像没见过世面的小户妇人。 云裳下意识的反应便想笑。 琉璃淡淡笑道:“这竹席,原是我父为我备的生辰之礼,稀罕称不上,珍贵倒是真的。嫂嫂请入席坐吧。” 大王子夫人知道大魏汉人多行席坐之礼,原来还打算讽刺两句,然而被琉璃前面一句“贵家夫人小姐皆行席坐之礼”堵了嘴。她实在又不习惯大魏的席坐之礼,真要坐上一时,不知道腿会麻酸成什么样子。在琉璃微笑亲热的注视里,又实在推不过,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 一边嘴里说道:“弟妹是太客气。我原是用过饭了的,没的过来便扰了弟妹用饭。” 琉璃微微笑道:“我初来乍到,今日刚刚见过了王后,与几个王弟打过照面。和嫂嫂原是一家人,合该坐一起说说话,彼此熟识些。且我刚到宫里,还未及云拜望嫂嫂,嫂嫂便前来探望我,叫我心里存着十分的感激。菜品虽然不丰盛,然而嫂嫂也说了,月满做菜极是好的,我不怕慢待嫂嫂,嫂嫂权当陪陪我。” 聂阿姆听着琉璃说话,起先的恼怒渐渐冷静下来,脸上慢慢有了笑意。来之后,她想着琉璃年纪小,来这人地两生的北凉,王宫里的人好相处还则罢了,若是难以相处,琉璃不知道要受多少委屈。如今听琉璃如此自然随意游刃自如地应对大王子夫人,心里悄悄放下心来。 云裳眼角瞅着大王子夫人别扭勉强又硬着头发往前走的情态,心里几乎偷笑出声来。十分有眼色地上了一套碗筷,对僵硬着腿席坐下来的大王子夫人恭敬地说道:“大王子夫人请慢用。” 琉璃看了看云裳,轻声说道:“我这里有嫂嫂陪着说话用饭。你带月满她们几个外面继续用饭吧。今日情况特殊,你们都累了一天,我跟前不用你们哪个侍候。想来嫂嫂也不会见怪吧?” 最后一句笑着问大王子夫人。 大王子夫人僵硬地笑了笑:“弟妹体恤她们,我哪里敢怪罪?只是弟妹这性子,我瞧着是太过心好了。” 琉璃微微笑了笑,对云裳说道:“你们且去用饭吧。有事情我喊你们便是了。” 云裳应了一声,带着月满和一众宫女们退了出去。 聂阿姆于是便上前到席前来,拿起筷子要为大王子夫人和琉璃布菜。 琉璃对大王子夫人说道:“嫂嫂,这是我的阿姆,我从小到大,一直跟在阿姆身边,视她如母。” 转脸又对聂阿姆说道,“阿姆,嫂嫂不是外人,你也不要拿嫂嫂太见外,快快坐下来一同用饭吧。” 聂阿姆连忙道:“这王宫自有王宫的规矩,哪里敢与大王子夫人同席用饭。王妃和大王子夫人且用着。我在旁边侍候是应该的。哦,大王子夫人且尝尝这一道嫩口菇。是我们从大魏带过来的食材做的,月满做得口味纯鲜,真正是好手艺。” 大王子夫人哪里吃得惯这种江南菜式,看那口菇软软糯糯怪异的样子,哪里有食欲?不好说不吃,真怕聂阿再一筷子再叉来什么她没有见过又不喜欢的东西,连忙说道:“我与弟妹不见外,阿姆既被弟妹视为亲母一般,我哪里还能要阿姆布菜。阿姆快快坐下来用饭罢。我与弟妹已是一家人,不须见外,阿姆不必拿我当客人一般。” 琉璃便对聂阿姆笑道:“阿姆,嫂嫂都如此说了,阿姆执意要布菜侍候,岂不是拿嫂嫂当外人了?阿姆快快用饭吧,不要让嫂嫂为难才好。” 聂阿姆便想笑。想着,这丫头顽皮未去,如此促狭。她这一番话里,最后一句才是重点吧。 于是说道,“王妃如此说,老奴不敢叫大王子夫人不自在。如此便是我托大了。” 依言执了自己的筷子,一边对大王子夫人说道,“我们王妃今日初入王宫,未曾想王后和大王子夫人都如此和气亲近。我们王妃年纪小,从小都是被皇上护着任着,老爷夫人宠着纵着,临来千叮咛万嘱咐,只怕来了北凉不习惯。这一见了王后和夫人,可是放了心。回头叔孙将军带话回去,可要让皇上好好放放心了。以后我们王妃在这王宫里,处处还要大王子夫人提点着,有什么不到之处,大王子夫人也请担待着。” 大王子夫人拿着筷子。几个菜盘里没有一个是自己习惯的菜式,再听着聂阿姆滔滔一番话,应心里不乐意,不应面子上过不去。只好僵硬地再笑。心里万分后悔来这一趟。 聂阿姆说着话,看大王子夫人总不下筷子,便问道:“可是菜品不合大王子夫人的口?是我糊涂。这几个都是江南菜式,想来王妃是吃不习惯。我让月满再去做两个北凉的菜过来,好给大王子夫人下饭。” 说着话,作势要起身。 大王子夫人坐下的这工夫,筷子举着菜没夹到手不说,听着聂阿姆只是滔滔不绝,心里早生了烦意,更兼坐下去的这工夫,腿又酸又麻,直恨不得立刻直起身来将腿抻一抻揉一揉捏一捏才好。一想这要再让月满去烧菜,等的工夫要受聂阿姆的唠叨磨耳朵不说,这腿都受不了。 连忙说道:“阿姆且坐着用饭。我原是用了饭才来的,哪里就饿了?拿筷子做做样子,不叫拂了弟妹的好意。弟妹和阿姆快快用饭吧。” 琉璃便微微笑道:“嫂嫂既然说不饿,那我便不勉强嫂嫂了。下一次让月满专门备了菜,请嫂嫂过来好吃一顿。” 大王子夫人看着琉璃和聂阿姆果真信了自己的话用饭。偷空拿眼神瞅了瞅自己带过来的宫女,拿眼睛使眼色,只盼着宫女能看懂自己的意思,赶快找个借口好让自己走人。 第249章 异国为己乡(4) 北凉王七日后下葬王陵,琉璃才得了喘息的机会。从前在高宅养尊处优,家里万事不要她操心,连跟着累了七日,整个脸瘦了一圈,在一众高挑壮实的北凉女子中,更显得娇小纤细。虽说因着丧事,不能大鱼大肉地补,聂阿姆还是让月满得了空闲便熬了补汤给琉璃补身子,饶是如此,来时带的衣裳还是显了阔绰。 聂阿姆自然是万分心疼,私下里对沮渠牧健便有些不满。 若是在大魏都城,琉璃但凡有一丝脸色不对,脸上显了半分疲态,崔浩早问过了过来,而沮渠牧健只是嘴上说了两次“辛苦王妃”的话,对琉璃的消搜提也未提。倒是北凉王后有一次特意关切了几句,还专门吩咐了贴身宫女为琉璃送了一些滋养补物。北凉与大魏饮食自是不同,琉璃用得惯用不得惯是一回事,王后总是一番心意,沮渠牧健却竟是未看见一般。 聂阿姆心里不满,脸上却是不会表现出来的。琉璃出大魏的时候,那般绝决伤心地对崔浩避之不见,她便知道,琉璃一时半时,心里是不会放下崔浩的。她总不能再在琉璃满腹掩着的心事上再压一层。 当着琉璃的面,只把开心的事往面上摆,笑着说道:“我看王后心地不错,心里正是难过的时候,却还记得关心你。” 琉璃瞅了瞅聂阿姆。屋里没有外人,外面守的都是自己人,便也不掩不藏,开口说道:“阿姆,我是和亲而来,北凉能正眼拿我当个王妃已经是很好的局面了,不用奢求太多。这次和亲,虽然两边各为利益,但生生逼退了凉王的原配夫人,他心里没有怨气才是不正常。如今能心平气和地对我,也是难为了他。” 聂阿姆听琉璃提及凉王的原配夫人,心头一个突跳。上一次先是大王子夫人提了,琉璃没有接话,当天也是太累,大王子夫人找了个借口匆匆走人,琉璃用完饭便上床休息,后来几天都在守灵,便再也没有提及此事。没想到琉璃冷不丁又提了起来,明明是早已知道了那位原配夫人的存在的。 琉璃淡淡笑道:“阿姆也是动了痴心。我既然来和亲,怎么会不事先了解一下凉王?况且守灵的时候,还有那个一口一个‘父王’的小世子沮渠封坛在列。” 聂阿姆怔了怔,叹了口气,说道:“原来不想让你知道,是怕你心里……那日大王子夫人冷不丁一提,我当时便有些后悔,不该瞒着你。好在你应对得很好。” 琉璃轻声说道:“阿姆,咱们不是在大魏,不是在家里,到了这里,万不能拿我再当孩子一样了。以后无论事好事坏,但凡阿姆知道的,都该跟我说。怕我心里难过的话,更不用考虑。我和凉王,从前素未谋面,更谈不上两情相悦,讲的也不是你情我愿。我心里明白得很。况且,这婚事,原本便是凉王自己求的,他在求的那一刻,便早料到了今日的局面。即使他心里有怨气,也怪不到我身上来。” 聂阿姆吓得急伸了手过来捂琉璃的嘴,又惊又怔地看着琉璃,心惊胆战地低声说道:“我的个小姐啊,你可真是什么话都敢说。再说外面都是咱们的人,这可是北凉的王宫!” 琉璃看着聂阿姆,好笑地将嘴上的手拿下来,轻声说道:“我小心说着。这话跟外人,自然不会去说。” 聂阿姆叹了口气,说道:“来之前,我还一直拿你当孩子。这才几日,王妃内里存了百般心思,我知道夫人都提点过你,然而看你这样事事明白,倒叫我心酸!我从前一门心思只盼着你嫁给……个家世简单清白的人家,谁想到最终却隔了千里万里地嫁到这北凉王宫来。凉王若是能对你好还好,若是……” 琉璃淡淡笑道:“阿姆又痴了。我如今不怕他对我不好,只怕他对我太好。阿姆连这个理儿都想不明白吗?” 聂阿姆先是一怔,然而愣愣地看着琉璃,眼里含了泪花:“小姐,从前我只道你聪慧是聪慧,然而到底年轻,少经人事。没想到你……” 琉璃轻声说道:“从前我有你们呵护,不需要懂太多。如今不同,自然要多想些。阿姆,我来和亲,本来便是利益绑定的联姻。两边一日皆有利可图,我们便能安稳些过日子,哪一日一方不再需要另一方,这安稳日子便是到头了。我们在这里不知道能安稳几年,我倒喜欢和大王子夫人那样的打交道,起码她喜欢还是讨厌我,我都能看在眼里。我只怕被人日日虚情假意地哄着,我不知他是真心还是假意,我看不清他的虚实,我更怕咱们实心踏地地要过日子,而人家却只是逗我们玩一玩游戏。” 琉璃说道,轻轻将手放在聂阿姆手里,低声说道:“我原也是怕的。阿姆,婚事传出来的时候,我原也想拒了的。然而如果能拒,皇上当时大可拒掉。皇上虽然不会强逼我的意愿,然而我却不能因为我一时的不情愿,让阿杜爹成为大魏朝中的众矢之的。” 琉璃低声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然而我并不想过虚情假意的日子。我顾不了以后那么远,起码现在,我们该让自己过得自在快乐些。无论大魏的还是北凉的朝政,是我左右不了的。我宁可往后,是别人负了我,而不是我负了别人。” 聂阿姆伸手拭着眼角的泪,笑道:“我知道我的阿璃不管什么样的困境,总是想得明白。你这点随老爷,这样好,好!这样我才放心!咱们该怎么过就怎么过,以后的事情,谁能想那么远?” 琉璃见聂阿姆笑了,便将头往她肩上一倚,撒着娇,晃着身子,说道:“阿姆,那补汤再别给我熬了行不行?如今过了七日,凉王理起政事,我好吃懒做多吃多睡些,不几日掉的肉便养回来了。” 聂阿姆无奈又好笑地看着肩头的琉璃,说道:“才说你终于长大了,一时三刻便又成了孩子模样。我知道你不爱喝那补汤,我本来也要给你断掉的。谁知道王后那般好心好意,送了补物总要做了吧?省得回头被人挑嘴,说王后好心赏了东西,王妃居然拿架子高眼界看不起来。况且王妃自入了王宫,宫里上上下下都未一一正式见见。说不得就是这两日了。这个时候,万事只有小心,哪里敢随着王妃任性?” 起身去了外面,问云裳:“王妃的补汤可是熬好了?” 云裳答道:“熬好了的。月满姑娘刚叫人递了话过来,正要报给王妃知道,说是刚熬得了,稍晾一晾,温热正好便端过来。王妃可是急着要喝?我这就去厨房看一看。” 聂阿姆失笑道:“哪里就王妃急着喝了?她恨不得偏了这顿没了下顿才好!别过去催着看了,只等着月满端过来便是了。” 说得云裳也笑起来:“这一次月满姑娘说换了个熬法,做得跟鸡汤一样,一准儿王妃爱喝。阿姆跟王妃说一声,不用推脱着为难了。” 琉璃在里面扬着声音道:“还用阿姆转告我?你说得这样大声儿,明明是叫我亲耳听见才是真的。做成了鸡汤味是吧?我晓得了,难为了月满,回头好好赏她个好物件!” 聂阿姆和云裳相视一笑。月满上次见到琉璃的青玉雕梅的手镯,好奇又喜欢。那玉总不是多么上好的玉,原是琉璃一路上无聊,拿来雕着练手打发时间的,谁知道却得了月满的青眼。因着还未完工,当时便没有说送。月满恋恋不舍,到底也没有好意思张口要。然而她的心思,大家却都是知道的。只是觉得她心思纯一,性情又真,都觉她好玩,谁也不点破,只看她的热闹。 聂阿姆对云裳摆摆手,转身又入了内。 琉璃便笑着说道:“难为月满在宫里的这几日,为我尽心尽意地备饭菜又熬汤。阿姆将那玉镯拿出来吧,趁着今日得闲,我再雕上几刀,完了工,好送了她人情,免得她惦惦不忘又不好意思。” 聂阿姆于是便从柜里将那玉镯和刻刀都拿出来。一边说道:“这种费眼睛易伤手的活计,王妃以后莫要再做了。从前在家里,当是消遣,如今做了王妃,别让人笑话。” 琉璃笑道:“是。我听阿姆的。” 接了那玉镯和刻刀,放在榻上的案几上,一边说道,“这王妃,果真是好吃懒做的活儿。现在我才知道了,并不是不想做,而是不能做。” 聂阿姆笑着才要接话,听到外面云裳清脆着嗓子,恭敬地说道:“王后来了!给王后请安!” 琉璃一听,下意识便将手里的玉镯和刻刀往身下的坐席底下一塞。急慌慌起身下榻要出云迎接。她原来是不急不缓的性子,却因着刚才被聂阿姆一说,觉得让王后看到她动手雕物件多少有些不妥,带着些许的心虚,便有些着慌起来。 聂阿姆忍着笑,这性子,和从前背着老爷夫人做了坏事被揭穿时的情态可不一样。从前即使被当面揭了底,也一样是能死赖到底最后为自己脱罪的。 到底在这王宫里,和在家里不一样了。 嘴里说道:“王妃莫慌,注意仪态!” 第250章 异国为己乡(5) 琉璃手忙脚乱地下了地,作出一派镇静的样子,刚刚走到门口,云裳便扶着北凉王后进来了。 北凉王后对琉璃说道:“你身边的丫头,真是个个贴心懂事的,我一进宫门,遮阳的遮阳,打扇子的打扇子,这里还有一个相搀的。” 最后一句,说的自然是云裳。 云裳看了看琉璃,对王后说道:“王后正当年纪,哪里要奴婢搀扶?因见着王妃亲切和蔼,情不自禁便扶了。” 北凉王后些许憔悴的脸上带了些微笑意,说道:“好会说话的丫头!” 琉璃迎着王后,领着聂阿姆先给北凉王后见了礼,然后才上前接了云裳的手,扶着北凉王后,轻声说道:“外面太阳毒得很。王后快快请坐!” 榻上铺的是竹片做的团席。琉璃想起什么,对云裳说道,“云裳,我记得来的时候带了一对水竹凉席,应该是收在箱笼里还未拿出来。你去找一找取来,好给王后坐。” 王后便说道:“既然收在箱笼里,不要麻烦去取了。哪里都是一样地坐。” 琉璃便说道:“听说王后曾经受过伤,怕凉得很。那竹片团席是太凉了些,水竹的席子坐着柔软平和。” 聂阿姆先在竹片席上罩了一层薄棉布,琉璃说道:“王后先坐这上面,等一时垫了水竹凉席,会舒服许多。” 北凉王后于是便坐了,琉璃才拍了拍琉璃的手,说道:“你年纪虽小,却是个有心的孩子!这几日辛苦了你,本来娇小的身子,竟是生生瘦了许多。” 琉璃说道:“王后说哪里话来,本是一家人,我也不过是随在王后和凉王,嫂嫂和几位王弟身后站一站守一守尽些孝心。要说辛苦,王后有一宫室的事情要操心,凉王有一朝的政事要处理,几位王弟又各有其职,哪个比我都辛苦。” 北凉王后感慨地握着琉璃的手,说道:“从前道你年纪小,却原来是个分外体谅人的孩子。” 她在听到沮渠牧健求娶高公秉淮的女儿时,便知道她的儿子动了怎样的心思。上位者的算计,大约没有谁比她更懂了。她当年嫁给北凉王,不一样也是权术权衡的结果?然而她在心里,却是深深担心和失落的。她的那个温顺贤惠的前儿媳,是很讨她喜欢的,高公秉淮的女儿,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孩子,且外面都传高公宠女无度,纵女无境,高公再有盛名,被宠惯出来的孩子如何当得一国之妃? 然而见到琉璃,发现这个孩子和她想像得完全不一样。至少她看不出她被娇纵的样子,也没有发现任性的影子。这个孩子外表看着,是娇小了许多,然而当她在汉平王面前笔挺地站着,下巴微微地扬着,声调似轻似缓然而带着几分凌压地说着话,她发现这个孩子和她想像得,真得不一样。 她的那个前儿媳,虽然同样身为一国公主,也带着一身的尊贵,然而性情似乎是太过柔婉了些,完全没有这种王家的霸气。那种霸气,她居然从这个孩子身上看到了。 而此刻眼前的这个孩子,眉里眼里都是温顺乖巧,叫她恍然又觉得那日看到的那个带着气势凌压的公主是个错觉。 北凉王后恍然失神的工夫,云裳却是回来了。一手抱着一个卷成卷的竹席,另一手托着一个一尺见方的薄薄的青绿席片。 聂阿姆上前接了席片,捧到北凉王后面前,说道:“这席片质地柔软,平和生凉,王后请容奴婢为王后铺于身下。” 北凉王后于是略抬身子,聂阿姆撤了竹片团席,置了青绿席片,北凉王后于是便坐了。夏日衣衫本薄,北凉王后坐下的片刻里,只觉身下一片清爽,汗不生,热散去,并无半分粘腻之感,十分惊讶。 琉璃便说道:“这绿席,原是拿水竹做的纯头青细篾,是难得的夏日消暑之物。因着竹尚新鲜,是为青绿色,时日久了,便会变为深黄色,再变成棕红色,且所用时间越长,越是光滑透亮。此物最是柔韧,平日里爱惜使用三四十年都是可以用的。” 北凉王后心里便爱上了这物件。从前北凉王为一统凉州,内争不断,某次被兵所围,脱困的时候便受了伤,从此落下病根,遇凉则痛发。夏天不能沾凉物,冬天不能离火坑。这些年不知道受了多少苦。如今坐在这席上,非但觉不到不适,反而身上清爽惬意,真是多年未曾有过的感受。 琉璃出声让云裳将那卷凉席也抱到近前来,让她和聂阿姆展开,却是一个一床大小的凉席,同样的青绿色,同样的薄细柔软。 琉璃说道:“这一大一小一对凉席,乃是同质地做成,小的这个随身走哪里带哪里,方便得很。大的这个铺床上,一整夏不生汗不粘衣,舒服得很。王后怕凉,这一对凉席用着度夏想来会便利些。” 北凉王后忙道:“你这凉席是稀罕物件,且你初来北凉,怕是不惯这里的炎热,只留着自用罢了。” 琉璃便说道:“原是我特意备了给王后的孝敬。王后用着舒服,便是我的心意。” 吩咐云裳将那卷凉席又卷了,说道,“这凉席给王后身边的姐姐收了,你将平时保养再交待清楚。” 云裳应声是。 北凉王后看琉璃如此诚心,便转脸对云裳指了指身边侍立的贴身侍女,说道:“这是赤珍,她平日里做事心细,记性又好。你只跟她交待便是了。” 赤珍站出两步,先对琉璃施了个礼,然后才走向云裳,两人自去说话。 北凉王后转回脸来,看了看琉璃,说道:“你对我,真是有心了。” 琉璃便调皮说道:“我在收卖王后啊。我在大魏,有阿爹阿娘宠着,有皇上护着,如今来了北凉,离了亲生的爹娘,少了靠山,正有些不知所措。好在有王后这个婆母,也是一样的娘亲。王后收了我的孝敬,我以后若是闯了祸,王后好歹护着我些!” 说得北凉王后轻声失笑了一下,看着琉璃顽皮的表情,说道:“哪里舍得不护着你!我若有个像你一样贴心又知道逗我开心的女儿,也一样舍得宠着纵着。” 琉璃便跟着笑了一下,旋即收了,轻声说道:“王后说了护着我,我便是当真了。以后不管谁欺负了我,我都找王后作主去!” 北凉王后笑道:“我说了,便算数。我给你撑腰,看谁敢欺负你!” 琉璃便立刻说道:“王后给我撑腰,那我再教敬王后一个。我身边有个月满,原是因着我初来乍到,人地两生,从宋大人处借来的丫头。前几日嫂嫂过来,说了起来,我才知道原来月满是个手艺了得的好厨娘。王后从今儿起做了我的靠山,我便让月满为王后做一桌好菜招待王后。” 北凉王后一愣:“月满在你这里?宋大人一日三餐离不开月满,居然肯将月满借给你?” 琉璃也愣了:“宋大人吃饭居然如此讲究挑剔么?” 北凉王后倒是轻笑了一下:“他是被月满养刁了。全北凉谁不知道宋大人出入必带厨娘?难怪这几日月看他有些憔悴的样子。” 幸灾乐祸的语气。 琉璃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竟然不知道宋大人借我一个月满,竟是牺牲了自己口腹之欲。过两天我便将月满还回去,总不能叫宋大人食不知味。” 北凉王后便说道:“宋大人才高人又清廉,唯一的软肋便是好吃这一条。你若喜欢月满,便多留她几日,无妨的。宋大人受些委屈,便当是修行了。” 琉璃笑着就,便让云裳使人去叫月满来拜见王后。一时月满来了,跪地行礼。 琉璃说道:“刚才跟王后说起你。今日王后要在这里用午饭,你用心准备些菜式,做得好了,我有好物件赏你。若是做得不好,王后可说了,便不将你往宋大人府里还了。” 北凉王后被琉璃逗笑,说道:“当着我的面便将我编排上了不是?” 月满却是在听到琉璃那句“有好物件赏你”时,眼睛一亮,往下的话根本没有听。满脑子想的都是那只雕花的手镯。 屋子里几个知道她心思的,都偷偷在心里闷着笑。 琉璃说道:“你快去厨房准备吧。用心些!” 又对王后说道,“王后借我一个姐姐,跟着月满去厨房里走一遭,好歹告诉告诉王后的喜好。我这里行了讨好孝敬,总要让王后心满意足吃对滋味才是。” 北凉王后便指着另一个宫女,笑道:“如此,曲珍,你跟着去一遭罢。” 那个叫曲珍的宫女便应了声,行了礼,跟着月满退了出去。 北凉王后又和琉璃闲聊了一会儿,轻叹了口气,说道:“这个王宫里,我许久没有跟谁聊得这样轻松了。琉璃,你初来便碰上北凉王的丧期,我过来,一则是看看你,二来,是想跟你商量一下你和牧健的大婚。我的意思,趁着热孝,你们的婚事近日便办了,然而因着丧期,只怕要办得简单些。而且婚后,凉王要守孝两年,只怕你们……” 第251章 异国为己乡(6) 琉璃听到北凉王后的话,先是微怔了一下,然后说道:“凉王守孝,乃是孝道。非常时期,婚事从简,原也应该。叔孙将军通情达理,必然不会有异议。” 北凉王后便知道,琉璃到底是年纪小,没有听明白她话中的意思。于是将眼神往聂阿姆处看了看。 聂阿姆听到北凉王后的话时,先心里沉了一沉。凉王要守孝,自然是不能跟琉璃圆房的。本来便只是两国合亲促成了婚事,凉王对琉璃,大约也只是面上的客气多于内里的喜爱,毕竟琉璃初来乍到,两人并不熟悉。两人只大婚,不圆房,少了夫妻的亲昵,这感情如何能培养得起来? 然而北凉王后的话也无可厚非。凉王刚刚承了王位,作为一国之君,一言一举都在众人之眼,何况外面又有心怀异心者伺机发难。这个时候,自然不能冒着不孝不敬的恶名行违背孝礼之事。 心里想着,对北凉王后施一礼,说道:“王后所说,乃是孝礼。我家公主已是凉王的王妃,自然事事以凉王为先,秉礼德而行。我们公主没有异议,凉王只管着人跟叔孙将军讲明缘由便是了。王后能先行前来,跟我们公主当面说明,是真正拿我们公主不见外。我们公主日后有王后疼惜怜护,现在受些委屈也不打紧。” 最后一句是开着玩笑说出来的。 北凉王后心领神会。 她从前一向听人说,汉人多狡诈,说话蒇而不露,常让人不知其真实意图。然而今日和琉璃及聂阿姆交谈,觉得这两人都够坦诚直白,且说话又十分入心,哪怕是生硬的话题,也总是能以玩笑的意味带出来。倒也直白。 立刻笑着对琉璃说道:“高公的女儿,知礼懂事如此,凉王自是没有选错王妃。你小小年纪,便离开爹娘到北凉来,只凭这点,我便该多疼你几分。何况你人小心善,处处体贴,直如我的亲生女儿一般。莫说是我,算上凉王及下面几个王弟,哪个敢不疼你你只管来找我!” 琉璃被北凉王后信誓旦旦的样子倒是逗得失了笑,说道:“王后说了疼我,那我便从此赖住了王后。” 聂阿姆抿着嘴笑道:“王妃还叫王后?明明已是一家人,亏得王后口口声声说亲女儿一般地对王妃。” 琉璃看到北凉王后冲着自己笑,张口便甜甜地喊:“母后!” 琉璃从前在大魏的家里,哄了阿爹哄阿娘,连向来高冷的崔浩都能哄得眉开眼笑,何况这刚刚失了丈夫的北凉王后。 而北凉王后,因着琉璃一声甜软娇糯的“王后”,可不是将她的心都要喊化了。她身边从前有一个女儿兴平养在身边,丈夫也是百般疼爱,一朝和亲嫁到了大魏皇宫,她本来心里也甚是挂念,如今来了一个琉璃,乖巧伶俐一点不输女儿,且人更体贴懂事,说话行事都有大人的样子,不像兴平,多数时候还带着小孩子家的任性。况且丈夫新丧,她正心里失落,被琉璃又是体贴,又是撒娇地伴着,倒觉得日子有了些欢乐。 北凉王后因着琉璃,心情一开,又因着月满做菜的手艺实在是好,午饭便多用了些。看得她身边的赤珍几个都面露喜色,知道北凉王后这是喜欢琉璃,在这里舒解了心情。 带着几分讨好和欢喜,对琉璃笑道:“王妃这里的菜果然是做得好,王后已经数日未曾这般实实地用饭了。” 琉璃便笑道:“母后喜欢吃月满做的菜,趁着月满如今还在宫里,顿顿过来,咱们一边吃,一边叫她们几个也跟着学几个菜。” 北凉王后心情一好,便拿琉璃当自己女儿兴平一般,跟琉璃说笑道:“你倒不说将月满借到我宫里去省得一天三次地我跑腿?” 琉璃道:“我刚也是想过的。然而想着人心难测,宋大人明明借了月满给我,回头人去了母后宫里,知道的是我孝敬,想要母后吃些合口的。那些个不知道的,尤其是怀着坏心思的,还以为我刚入宫就被怎么样了呢。” 琉璃是笑着说的,一脸的天真狡辩。然而北凉王后却是心里一惊,立刻想到凉王如今的处境。外面有多少不服他,想要取而代之的。不过是因着大魏和北凉和亲作了北凉的后盾,一时不敢有人造次。那些人,只怕时时刻刻都在盯着王宫里的动静,没有异动都些生些谣言出来,自己一句玩笑,不承想险险成了凉王被人威胁的话柄。 北凉王后这边心里后怕着,琉璃还满脸顽皮地在笑。 聂阿姆却是一直都在暗暗观察北凉王后的神情,一见北凉王后眼神一定,便知道琉璃点到了北凉王后心坎的软肋上。面上不动声色,在旁边点琉璃,笑着说道:“你舍不得只说舍不得,跟王后倒拐弄的好借口。好歹如今是一国王妃了,总要庄重着些不是?” 北凉王后笑道:“她这性子我喜欢得很,阿姆不用说她了。” 对琉璃说道,“你自己下了邀请,我可是当了真。数日吃饭不是滋味,如今终于你宫里得了好厨娘,我自然多来捧几回场。” 这一顿饭尽欢而散。饭毕,北凉王后和琉璃又短短聊了几句,自己精神便有些乏了。想着琉璃这几日也是清瘦也许多,真心心疼她,便嘱咐她中午睡一觉,养一养精神,凉王向来勤勉,只怕要晚上才能过来看她。嘱咐完了,带着一众宫女,由赤珍抱着那卷水竹凉席,曲珍捧着那个小方竹席,才走了。 琉璃便歪在榻上,看聂阿姆脸上没了刚才欢喜的脸色,便笑道:“阿姆,咱们才到北凉几天,不用做得这般苦大仇深。王后对我和蔼亲切,即使靠不住凉王,有王后在背后,我们也不会过得太辛苦。” 聂阿姆看了一眼琉璃,说道:“一个人对你好不好,不能看当下,哪一日利益当前起了冲突的时候,才能真正看出一个人对你好还是不好。” 琉璃歪着头想了想,说道:“阿姆说的固然对,我和王后当前有什么利益冲突?我来北凉又不是来抢她的儿子,我来北凉,对她儿子可是有着大大的好处。” 聂阿姆急急地拿手去捂琉璃的嘴:“我的个小姐!一时三刻看不住你,就敢在这里胡说八道!这是北凉的王宫!你这随口乱开的玩笑话往后可不能随便出口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王宫里,王后眼前看着对你还不错,那大王子的夫人李氏,可不是个善茬。王后还知道顾忌朝里朝外的局势,对你客气几分,那李氏完全是个不管不顾的只凭好恶的。咱们与她没有什么利益冲突,她倒闯进来就话里藏针语里带刺地扎。这种人心地不善,又没有规矩,想来宫里都因大王子早丧,对她容忍几分。这种人,别人给寸,她便进尺,最是不能招惹的。” 琉璃笑道:“她再不善,能比东阿候夫人不善?阿姆不要操那么多心。眼里太平,便开开心心便是。” 聂阿姆叹道:“东阿候夫人虽比她可恶万倍,然而这李氏可是跟我们住一个屋檐下,我们能防得东阿候夫人,这屋檐下的人,岂能日日时时地防着?” 说得琉璃纳了声。 聂阿姆又说道:“我原不想叫王妃心里生忧。然而王妃到底年幼,许多事情并不明白。诸如今日王后说大婚要从简,热孝里大婚,是不该大操大办。然而凉王守孝,你和凉王便不能圆房。夫妻之间,日日宾主相待,哪里是夫妻维系亲热的方式?时间短还则罢了,他这孝一守两年,你和凉王哪里有时候做夫妻?时间一长,流言必起。俗话说,三人成虎,众口铄金……” 琉璃明白了聂阿姆的意思,倒不以为然。 她和凉王本来便是陌生人,见了面就要做夫妻,这种事情她真真适应不来。凉王守孝,大婚不过是个形式。她自己倒是满心乐意。然而却不敢露给聂阿姆,只劝道:“阿姆说的这样忧心,我又不是摆设,还能任人摆布不成?凉王守孝,又不是与我不见面,我这般貌美可爱的王妃摆到他眼前,他若还能对我冷若冰霜,不理不睬,我才奇怪呢!” 说得聂阿姆又好气又好笑。 琉璃笑道:“刚吃完饭,胃里还撑着,睡不下。阿姆将那玉镯拿来,我将它雕完了。月满今日这般辛苦,还帮我拉拢了王后,得了王后欢喜,这玉镯再不送,连我都觉得过不去了。” 聂阿姆便将刚刚琉璃坐过的竹席掀开,拿出玉镯和刻刀,一边跟琉璃揶揄道:“这生硬的东西你坐了半天,倒不听你说声硌得慌。” 琉璃笑道:“阿姆不见我后来陪着王后是垂腿而坐的吗?身子偏了它俩个的位置,哪里就能硌着我了?” 聂阿姆看着琉璃认真地雕玉镯,一边说道:“大婚的日子,凉王必定是要和叔孙将军议定的。想来不会太远。大婚之前,凉王不好常过来,今晚却是该过来陪王妃用饭的。王妃好歹温柔体贴些,再说你得了王后欢心,凉王还是一样要讨好。” 琉璃嗯了一声,说道:“我晓得的。他难道比崔哥哥还难讨好……” 因着一句“崔哥哥”,声音哑在那里。 聂阿姆在心里深深地叹了口气,十分后悔提到刚刚的话题。 第252章 异国为己乡(7) 琉璃一觉醒来,竟然睡到了掌灯时分。睁开眼,隔着床纱看到恍惚的灯光,“呀”了一声,便喊聂阿姆:“阿姆!” 外面人影恍惚便往这边走来。 琉璃因着灯有有些晃眼,将手搭在脸上,一边起身,一边轻声嗔道:“一觉睡到现在,阿姆却不喊我一声。叫外人知道了,只会说我贪吃贪睡没有王妃的样子,我才刚讨了王后的欢心,转脸岂不是给王后丢脸?且中午才说了要请王后顿顿过来用饭,这个时候还不起床,王后还以为我是舍不得请饭呢。” 纱帐一打,进来的却不是聂阿姆,竟然是沮渠牧健,忍着笑意的样子,对她说道:“你因贪睡舍不得请饭的事情刚才已经打发人跟母后说了。母后说明天过来用午饭。” 沮渠牧健一边说一边坐在床边。 琉璃坐起的身子僵在那里,过了一会儿,才讪讪地说道:“不知道母后用没有用过晚饭。让月满做了菜送到母后那边也是一样。” 沮渠牧健说道:“这个时辰,母后早在园子里消完了食准备一时就睡了。” 琉璃才想到,夏日夜短天长,这个时候,戌时早已过半,若是早睡之人,可不是洗洗漱漱便要歇夜了。 这个时辰,沮渠牧健居然守在她床边,想来坐的时间不短了。 连忙说道:“我一时睡得迷了,凉王可用了晚饭?” 沮渠牧健笑了笑,说道:“你起来洗洗脸,陪我一起用一些罢。” 琉璃一听,这是没有用晚饭。大约是专门等着她的。急忙垂腿下床,弯腰便找鞋子。 沮渠牧健坐在床边,看着琉璃的长发顺着弯下去的身子披散开去,背后轻薄的凉衫裹着纤细的腰身,脖颈后因着头发垂下去露出来的部分细腻白皙,被灯光打得一片莹亮,几乎透了明一般。 这样俏生生的人,带着几分天真烂漫地不设防,如此毫无防备地将自己展露在他面前,让他心里升起一丝异样。 琉璃还在伸手够地下的鞋子,沮渠牧健倾了一下身子,伸出手去,才伸到半截,想起什么,停了身子,愣了一下,又收回了手。等琉璃终于够到了鞋子,将雪白的小脚往鞋子里套的时候,沮渠牧健已经正襟严坐地一派挺直。 看琉璃穿好了鞋子,沮渠牧健便说道:“我替你喊丫头过来伺候你洗洗脸。” 起身离了床,果真走到门口,喊人过来。 应声的却是云裳。 沮渠牧健说道:“王妃醒了。你打些水过来,王妃洗洗脸,好去用饭。” 云裳连忙应一声。水是一早备好了的。原来见着凉王过来要喊醒琉璃的,凉王没让,才一直放到现在。连忙端了水进去。 沮渠牧健却并没有走,回身往榻上一坐,就看着琉璃洗脸。 这场景多少让琉璃诧异,也有些不习惯。从前她和崔浩再熟,也没有当着崔浩的面洗脸的时候。然而她和沮渠牧健,确然是要成为夫妻的,且她已经有了王妃的名份。沮渠牧健不见外,这层亲密,原也寻常。 然而琉璃却清楚地知道,明明前一天,沮渠牧健对她,还是客气多于关切,连她几日因辛苦而消瘦都视若不见,今日竟然跑到她床边坐着,晚饭也扔一边等着她一觉睡到醒。这确乎是有些奇怪了。 沮渠牧健状若随意地说道:“听说母后中午在你这里用了不少饭,吃得很开心。” 琉璃恍然明白了。这是她哄开心了王后,间接讨了这位凉王的欢心。 轻轻说道:“是月满做的菜好,合了母后的心意。当时借月满的时候,只想着自己人地生疏,只想借个明白的人。没想到月满竟是个好厨娘,今日给母后做顿可心的菜,也算她才有所用,省得浪费在我手里。” 沮渠牧健看了看琉璃,说道:“你若喜欢月满,我便跟宋公说一声,月满从此就留在你身边吧。” 琉璃想了想,说道:“我当日借月满,并不知道她是宋大人专用的厨娘。如今要留她在身边,是不是有些对不起宋大人?况且,月满是留是还,总是要问一下月满自己的意思。” 沮渠牧健便笑道:“你一会儿说对不起宋公,一会儿说要问月满的意思。明明还是有想留的意思。” 琉璃有些难为情地说道:“毕竟借了不还还要凉王也面强要这种事,说起来有些落我身为王妃的面子。” 沮渠牧健一下子笑起来:“我可不觉得你是多么在意面子的人!” 琉璃已经洗好了脸,沮渠牧健便过来拉她的手:“走吧。吃完饭正好带你出去走一走消消食,省得你晚上积食。” 琉璃愣了一下,被沮渠牧牧健分外自然地拉着出了内室。 聂阿姆已在餐席上摆了饭菜。抬眼见沮渠牧健拉着琉璃的手过来,眼里含了笑意,先问过好。才对琉璃说道:“王妃这一觉睡得香沉,凉王说你这几日辛苦,不许喊你。为等王妃醒,凉王到现在都没有用晚饭。” 沮渠牧健拉着琉璃入座。 云裳将一碗粥先放到了琉璃面前,笑道:“这粥是凉王让熬的,阿姆亲自教月满做的。这饭用得晚了,王妃吃得好消化的,省得晚上积食。” 这粥却是已经冰得清凉的青菜鸭肉粥。青菜切得细碎,鸭肉撕得细软。琉璃知道北凉人并不喝粥,常是抓肉油茶之类油腻的东西。 轻声说道:“谢谢凉王。” 沮渠牧健笑了笑,说道:“你知道母后近日心情低落,今日帮我哄母后开心,我是否也要对你说一声谢?” 亲手拿过筷子,递到琉璃手里。 琉璃一边接筷子,一边说道:“哄母后开心是应该的。因为母后说拿我当亲女儿一样看。女儿哄母后开心,是应当应份,自然不用谢字。” 沮渠牧健便说道:“你是我的王妃,是我要相伴一生的妻子,我让人为你熬一碗粥,便不是应当应份?” 琉璃说道:“这不是还没有大婚么?” 聂阿姆急得在琉璃身后伸手暗暗地捅了琉璃一下。觉得这丫头,前番还道她聪明,睡了一觉,被凉王善待一下,竟是拿着凉王当崔浩了不成,一口一个歪理,都不了解凉王的性情,你也太不见外了! 沮渠牧健看了看聂阿姆戳在琉璃后肘上的手指,眼里笑了笑,装作没听见,嘴里“哦”了一声,说道:“原来是急着要名份。本来也正要跟你说一下大婚的事情。今日和叔孙将军商议了一下,大婚拟定在半个月后。你意下如何?” 琉璃脸皮再厚,当面和未来夫君说婚事脸上也抹不开,支吾了一下,说道:“叔孙将军原是我阿爹门下的得意弟子,皇上哥哥也十分依仗他,我向来敬他如兄长。关于婚事,叔孙兄长尽可为我作主。” 沮渠牧健便笑道:“我已命宋繇选骏马五百匹,备黄金五百斤,明日启程,向皇上进表致谢。我们大婚的时候,想必宋繇便能赶回了。” 琉璃心里想道,这是向大魏进表称臣的表示么? 心里多少有些诧异。北凉王若是肯对大魏伏首称臣,何必当日要虚意讨好大魏,暗里派人劫她?沮渠牧健若肯对大魏称臣,何必放着公主不娶偏要求娶她?现在竟然趁着他们大婚之际,将宋繇派到大魏进表致谢,是什么转变了他的心意? 琉璃心里疑惑着,嘴上说道:“政事上的事情我不懂。不过凉王五百黄金求娶我,皇上哥哥肯定是赚了的。” 聂阿姆在琉璃背后恨得再拿手指戳琉璃的手肘,觉得这丫头睡醒之后,真是有些说话没有遮挡了。 沮渠牧健看了琉璃一眼,笑道:“琉璃,你可知道,北凉素有‘凉州大马,横行天下’的说法?” 琉璃疑惑地看沮渠牧健:“的确听我阿爹说起过。是说北凉的马精良无比的意思。” 沮渠牧健笑道:“是说北凉的马贵于黄金的意思!” 琉璃:“……那皇上哥哥越发地赚了。” 沮渠牧健失声笑了一下。 琉璃闷头喝了一口粥。这粥清凉爽口,鸭肉熬得细软糯烂,十分入味。刚想开口对聂阿姆夸一声,听云裳在外面说道:“禀凉王,王妃,大王子夫人过来了,说是来找王妃说说话。” 琉璃还未答话,沮渠牧健微皱了一下眉头,说道:“你跟大王子夫人说,今日天晚了,叫她明日再来罢。” 云裳应了一声,去向大王子夫人回话。 琉璃看了看沮渠牧健,说道:“凉王,我初来王宫,嫂嫂前来探望是好意,这样回了,会不会让嫂嫂心里有想法?” 沮渠牧健说道:“你这几日陪着守灵,已经消瘦了许多。知些眼色的,应该这个时候来找你说话?” 琉璃想了想,隔着餐桌,对着沮渠牧健将头凑近了一些,压着声音,说道:“凉王下次想替我回绝嫂嫂,能不能着嫂嫂的面回绝,不要让我身边人传话?” 沮渠牧健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地说道:“我为你回绝了不看时候来打扰你吃饭的人,倒是做了坏人。行了,我知道了。本来吃完饭要带你走一走,你既然心思这样多,吃完饭你便熄灯睡了罢!” 第253章 异国为己乡(8) 第二天一早用过早饭,宫女进来报说,叔孙恭外面求见。琉璃立刻让人传请。 聂阿姆对琉璃说道:“想来是为王妃大婚的事情。他向来做事是个细致的,虽然知道凉王早已跟王妃提及,必要亲自来跟王妃交待一下。” 叔孙恭果然是为凉王和琉璃的大婚来的。先叫人抬着一筐鱼进来。 “在姑臧城外的水塘里抓的。这鱼十分鲜美,因此带了一筐过来给王妃。” 琉璃看那筐里的鱼,都是身子发白,身形细长的样子,通身光滑,反射着晶亮,不见一只鳞片。 有些奇怪地说道:“只听说北凉地处偏僻,些许荒凉,城外竟然有水塘也是奇了。” 叔孙恭说道:“确有水塘。昨日信步骑马走了走,在城外看到的。一时性起,抓了许多鱼回来。昨晚做了一尾,味道鲜美异常,因此才带了过来给王妃。” 琉璃便好奇问道:“那水塘,是人工挖制的不成?” 叔孙恭说道:“这个不得而知。原只知道北凉遍地黄土,那水塘里却是有水有草有鱼,即便真是人工挖制,想来也是挖了数年的。跟在我身边的使者也说不清那水塘是何时成形,只说已有数年之久。” 琉璃便问道:“挖了数年,那水塘里的水竟然不会干涸渗漏,除非下面有暗河水道吧?” 叔孙恭笑了笑,说道:“以后王妃哪一日有了兴致,可以探一探也使得的。” 琉璃笑了笑,便没有说话。 北凉的情报据说做得十分严密。据大魏又远,从前又多动荡,因此大魏对北凉的真实地貌知之甚少。叔孙恭这一路送她过来,原也是元韬存了要了解北凉地形的心思。目前看来,所获不大。一则他们一来便碰上了北凉王过世的事情,叔孙恭总要充一充邻国友好的样子,日日前来拜祭,便没有腾开时间。二则,两国现在虽然面上和亲,做得一派亲近和好的样子,其实许多事情都敏感得很,他总不能开口便问身边人北凉的地形地貌这些易让人生疑心的敏感话题。 于琉璃自己,叔孙恭都不好问的话题,她自然是不想开口问的。元韬不管对北凉存着怎样的打算,她之所以愿意和亲,一大半是因为不想让阿爹成为众矢之的。 叔孙恭大约也知道琉璃的心思。知道琉璃之所以肯和亲,绝对不是帮元韬传递北凉的各种情报。来之前元韬原也叮嘱过他,琉璃在北凉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一切只凭她喜欢,不要强求。 于是跟琉璃说起大婚的事情。 “……因凉王守孝制,大婚不得不从简。然而凉王派了宋繇亲到大魏为王妃讨封号,如此低姿态,看起来对王妃实有重视之意。大婚之前,王妃一应所需,自会安排专人为王妃置办,王妃不须操心任何事情,只需养继精神便是。” 琉璃说道:“我年纪小,这些事情都不懂。一切由兄长作主便是。兄长且为我辛苦些许时日,等兄长走后,我好感念兄长对我的一番照顾。” 叔孙恭:“……” 这个时候琉璃还是从前一样的嘴贫爱开玩笑,不知道她心里究竟是不是如表现出来的这般轻松快乐。 他心里是心疼琉璃的,从前被家里千宠万宠地捧在手心,一朝便是和亲远嫁,举目无亲。何况年纪实在是小。 由不住放温和了表情,问道:“王妃有什么想要置办又不好开口的,只管跟我说。” 琉璃认真想了一下,然而笑了笑,轻声说道:“现在没有什么想要置办的。我也不知道要置办什么。总之兄长心细周到,想来事事都会为我想到。” 这不操心的性子也是没谁了。 叔孙恭却是心里发酸,对聂阿姆说道:“大婚之前,但凡王妃和阿姆有想来的东西要置办,阿姆只管派人传话给我便是。” 聂阿姆说道:“我记下了。大婚的事情,有劳将军多操心。” 叔孙恭说道:“照理大婚之前王妃应该以公主的身份下榻行馆。然而北凉王新丧,事发突然,宫里需要公主以王妃的身份坐镇,因此不得已让王妃提前入了王宫。先入再出,不甚吉利,因此王妃大婚,便只能从这宫里上轿,过到凉王的寝殿了。” 琉璃说道:“这些都算不上什么。兄长不用担心。” 叔孙恭又坐了片刻,再叮嘱两句,到底是在王宫,不宜久留,便告辞走了。 聂阿姆送了叔孙恭回来,便看见琉璃望着那一筐鱼发愣。上前两步,说道:“这鱼吃着是鲜美,闻着好大的鱼腥气。王妃也不怕薰得慌,这么大的鱼腥味儿,你这竟是没有发觉吗?” 琉璃抬起头来,看着聂阿姆说道:“兄长特意送了这一大筐鱼来,咱们难道不该好好做一顿,各宫里都分一些吗?” 聂阿姆听得一愣,想到了什么事情,几步走了过来,低声对琉璃说道:“王妃,我们如今是在北凉王宫,做事情不比从前随性。万事做之前可要前后思量好好斟酌一番才是。我们无心,未必他人无意。这一筐鱼若是送出云,别人想什么且不说,王后会怎样想?凉王会怎样想?会不会觉得我们有意试探?” 琉璃看着聂阿姆,说道:“也许兄长正是个这意思呢?如果我们现在只是送一筐鱼凉王和王后便对我们大起疑心,日后我们怕是什么事情都做不得了。恐怕什么都不做都会招来猜忌。兄长的用心是为我好,俗话说不破不立。趁着兄长在这里,他们想猜忌什么,只管跟兄长当面锣对面鼓云,省得日后兄长回了大魏,咱们被人凭空猜忌了,诉说无门,百口莫辩!” 聂阿姆看着琉璃,眼里带着惊讶。 琉璃轻声说道:“昨晚临睡前,阿姆明明有话想跟我说,最后却是闭口未言。阿姆想跟我说什么?” 聂阿姆轻声叹了口气,说道:“我原应过王妃什么都不瞒着。然而昨日一天,觉得王妃在这宫里实在是辛苦,因此觉得王妃随性一些也好。” 琉璃说低声说道:“阿姆是想说我昨晚对凉王的态度么?” 聂阿姆说道:“凉王毕竟不是崔阿郎。王妃昨日……” 琉璃低了眼睑,轻轻说道:“凉王自己也知道,他并不是崔哥哥,为什么要作出崔哥哥的样子跟我说话呢?” 聂阿姆说道:“王妃明明知道,为什么还要做得那么任性呢?我劝诫王妃,不为别的,这王宫里,我唯一在意的,便是王妃的安稳快乐。” 琉璃垂着眼睑,没有说话。嗓根处一股酸楚涌上来,眼里便映了泪影。她极力地忍着,没有让泪珠掉下来。然而鼻根发酸,以至于喉间都有了酸痛之意。 昨晚与沮渠牧健短短一顿饭之间,是她来北凉以来最轻松的一刻。恍然就如崔浩在她面前一般,对她调侃宠溺。她并不知道沮渠牧健为什么要做出那个样子在她面前,是为了哄她么?还是为了讨好她? 她确实知道,昨晚的那个样子,并不是沮渠牧健该有的样子,可是她依旧任性地纵着自己,像在崔浩面前一样顽皮随意。 有那么一刻,想完完全全地表露出真实的自己。她想让沮渠牧健知道,那个她才是最真实的她自己。而她之前在这王宫里,无论是高高在上地驳斥别人也好,温柔贤淑地体贴关照别人也好,一大部分是她做出来的样子。作伪装的自己太累,她原以为自己可以,然而却发现,她并不喜欢。 聂阿姆看着琉璃垂目不语,心里升起的,是剜心的痛。她想像过无数次当日琉璃站出来说她愿意和亲的时候,如果她费尽口舌地劝止,也许琉璃不用像现在这样日日装着样子。 然而她也知道,许多事情,并不总会是我们想要的样子。 她站了一会儿,低声说道:“我叫人将鱼送到厨房里,收拾了,便让月满都做出来。有这许多鱼,整个王宫大都能享用一顿美鱼宴了。” 琉璃坐了一会儿,回神时,聂阿姆已经让人将鱼弄走。 琉璃抬起头来,对聂阿姆说道:“阿姆,让云裳去王后宫里走一趟,说今儿中午有鲜鱼吃,请王后过来一起用饭!” 聂阿姆说道:“昨天凉王已经说了王后会过来用午饭了。不过王妃既然要请,为何不亲自过去一趟?” 琉璃说道:“在大魏的时候,阿娘做的鱼极是鲜美。我还记得做法,让月满照着做一做,想来味道不会太差。” 聂阿姆一听,琉璃竟然是要亲自下厨房里去。连忙制止道:“王妃如今一举一动都被有心人盯着。回头让人传王妃不顾仪态,为一口鱼吃和下人一起挤在厨房里,大失了身份……” 琉璃说道:“王后自丧事之后,心情低落,胃口不佳,我亲到厨房指点做鱼,讨王后欢心,以尽孝心,这也有差了么?他们若觉得我孝敬王后是失了身份,想来他们也做不来孝敬长辈的事情!” 第254章 异国为己乡(9) “你昨晚与琉璃用过晚饭,那孩子,可讨你喜欢?” 北凉王后问沮渠牧健。 沮渠牧健略略思索了一下,并不正面回答北凉王后的话,只是答道:“她年纪虽小,甚有心思。然而也多少带着些孩子气,想来不是个肯循规蹈矩的。大魏都传高公宠女,只有过之,而无不及。她这样的性情,原也并不奇怪。然而看她对母后颇有孝心,也颇懂哄母后开心,母后若喜欢她,叫她多陪陪母后也无不可。” 北凉王后看了看沮渠牧健,说道:“我知道你对琉璃,多有防备。朝政的事情,我不懂,也不会掺和。你有你的思量,心中大业,多于儿女情长。然而我也有女儿,你也有亲妹,一样的年纪,和亲去了大魏。思己及人,那孩子,我心里是真疼惜。她再有心思,才十三岁余,心思能多过你?年纪小有年纪小的好处,我看她心地却是好得很,面上看着也颇识大体。你慢慢地教她,三年五年,你们有的时候慢慢相处。” 沮渠牧健说道:“母后说的是。” 北凉王后说道:“敬爱在的时候,你敬她多于喜爱。那是个万事都在心里存着藏着的,从来让人猜不透她的好恶。而这一个,却仿佛所有的心思都在脸上写着一般,一点都不掩藏自己的喜怒。要说这王妃的位子,自然是敬爱比琉璃合适。然而事态如此,如今既然求娶了琉璃,就不要时时拿她和敬爱比较。” 沮渠牧健连忙说道:“儿子不敢。” 北凉王后说道:“琉璃入住王宫的当晚,炽玉曾无礼入宫挑衅,后来却狼狈而出。想来那事你也听说了的。她若是存了心思,想在这王宫里笼络人,便该对炽玉客气万分,百般容忍。敬爱在宫里的那几年,都未曾与炽玉翻过脸,琉璃入宫的当晚,便敢给炽玉难堪,并不是存了心思的人该做的事情。” 沮渠牧健说道:“她年纪小,想不了那么深。且母后也说了,她心地甚好,且高公教女,宠爱有之,绝无惯纵。儿子之所以求娶她,而不是大魏的公主,正是考虑了这一层。母后喜欢她,只管召她到跟前说话便是。” 两人正说着话,外面赤珍进来,禀道:“王后,凉王,王妃宫里的飞霞刚刚来过,说王妃今日得了数尾鱼,请王后记得午饭去那边用。” 北凉王后和沮渠牧健齐齐一愣。 沮渠牧健略一思忖,问道:“那鱼是何处得来的?” 赤珍说道:“说是叔孙将军今日进宫面见王妃,鱼便是叔孙将军送来的。王妃亲自往厨房里去了,说做得好了,大家都有份尝。” 沮渠牧健说道:“昨日下面人报说,叔孙恭昨日曾城外骑马行走了一圈。那鱼想来是城外水塘中捞的。昨日捞了鱼,今日便往宫里送,是想叫琉璃拿鱼来试探我对他探查北凉地形的态度么?也太明目张胆了些。” 北凉王后说道:“叔孙恭也许别有心思,琉璃未必,否则何必做得如此明显又如此性急?我看她还是孩子心性,得了好东西,自然想着大家分享。” 沮渠牧健不置可否,只说道:“母后喜欢,我陪母后便过去尝一尝那鱼做得滋味如何。” 北凉王后说道:“你处理完了事情,便该去琉璃宫里坐坐去。她未及大婚,便住以王妃的身份住到宫里,原也是为了堵外面那些人的嘴。既然如此,你至少面上,更该做得殷勤些,多多到她那里走动走动。” 沮渠牧健便说道:“母后既然说了,咱们这便过去坐坐吧。” 北凉王后便喊了赤珍和曲珍,沮渠牧健带了两名贴身侍从,外面已备了羊车,车上支着油毡做的遮阳蓬,沮渠牧健陪着北凉王后坐了上去,起身往琉璃那边宫里去。 赤珍贴心地为北凉王后拿了当日琉璃送的那片团席送到羊车上,为北凉王后铺了。 沮渠看见,有些好笑地说道:“这席子真有那般好,母后倒离不得身了?” 北凉王后说道:“这席子做得精巧,隔热隔汗,确是舒爽。且难得琉璃一片心意,带在身边,时时用着,叫她看见,心里也欢喜。” 沮渠牧健心里微愣了一下,有些警醒地想,这才几日,母后竟然如此喜欢琉璃了不成?到底是她心思深,手腕高,还是真得一派天真得了母后欢心? 沮渠牧健愣神的工夫,北凉王后便是明了了他的心思。心里叹了口气,说道:“那孩子和兴平一般大的年纪,都是承欢父母膝下被父母疼爱的孩子,我只一看见她,便想起了兴平。总想着,我善待了别人的女儿,别人便会善待我的女儿。何况琉璃确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 沮渠牧健便说道:“母后的心,儿子懂。” 北凉王后心里叹口气,知道他并不懂。跟他父王一样,一个位子上坐久了,心思便不一样了。不是人变了,而是想法变了,看事情的角度早已不一样了。 羊车行得缓慢,然而琉璃住的宫室却也并不远。一时到了宫门外,守门的宫女一见是凉王和北凉王后,急忙行礼问安,将两人往里面迎。 沮渠牧健和北凉王后往宫门里一进,便闻到一股炸鱼蒸鱼炖鱼的味道。这味道甚是鲜香浓郁,北凉王后深吸了两口气,忍不住笑问道:“你们王妃这是得了多少鱼,中午这饭难不成要做成全鱼宴了不成?” 引路的宫女笑着回道:“王妃因得了数尾鱼,便想着大家都尝尝鲜,索性叫人都收拾了要做出来。” 这边说着话,得了宫女火急报信的琉璃带着人便迎了出来。明显是从厨房里过来的,没有来得及换衣服,到沮渠牧健和北凉王后几步远的地方,便闻到一股烟火气。 人到了几步远的地方,却是不肯再往前走了,蹲身行礼,开口说道:“凉王和王后不要怪罪我失仪,因急着出迎,未来得及换衣服。” 沮渠牧健笑着问道:“母后正想问,你中午难不成要做成全鱼宴不成?” 琉璃带着尴尬的表情,讪笑了一下,然后说道:“原来只想叫月满做一道拿手的蒸鱼出来,谁知道月满做得起了兴致,要炸要煮要炖……” 北凉王后失笑道:“月满那丫头我知道,也是个痴人。一旦知道谁会做自己不会做的精致菜品,上了瘾一般地要学要做。怪不得你。她做得多了,咱们便多吃几道。” 琉璃听了,高兴地说道:“母后说的是。凉王和母后快请进。待我换了衣服再跟凉王和母后说话。” 沮渠牧健看了看琉璃,悠悠地说道:“换不换都没有差别。一会儿坐到餐席上,不照样一身是鱼香味?” 北凉王后听得哈哈一笑。觉得真是多年未曾听儿子跟人这样调侃谁了。 琉璃得了沮渠牧健调侃,下意识要反驳,张了张口,想到眼前的凉王到底不是崔浩,默默地又收了口,哑着声音没有说话。 沮渠牧健看琉璃竟然没有出口反驳,多少有些意外。照昨晚他了解的琉璃,她可不是个肯嘴上吃亏的。且有什么心思也不吝于瞒着。 笑了笑,扶着北凉王后,说道:“母后,咱们且先进去等开席便是了。” 琉璃换了衣服出来,沮渠牧健和北凉王后正喝着聂阿姆上的茶。因着北凉人多喝油茶,多喝不惯汉人的茶,只觉口苦,聂阿姆便将这茶用蜂蜜调了,又因着天气热,特意拿凉水镇凉了端来的。喝在嘴里清凉去热,倒是惬意。 北凉和大魏,原都是游牧而生,生活自然没有汉人精致。虽然北凉建国后,北凉王宫也是一派的荣华富贵,然而要说生活精致讲究,到底比汉人逊色了许多。 北凉王后便对出来的琉璃说道:“我年轻的时候,常听父辈们提到汉人的文化建筑,提到汉人在南部生活得是何等惬意和舒适。遗憾此生都未有机会到汉人的土地上去看一看。” 琉璃便笑着说道:“大魏建国已有数年,许多人却还在坚持自己的文化和生活习惯,不肯被汉化。可见各个文化有各个文化的好处,多数人还是恋旧心切。我在大魏生活了十年,不一样没有学会骑马射箭?听说北凉的女孩能喝酒像个汉子,我却是个滴酒不能沾的。” 北凉王后立刻笑道:“喝酒不当什么,我一样不沾酒。” 琉璃立刻高兴起来:“我原来还以为不沾酒会被人笑话。王后这样一说,我却是大大地放心了。” 北凉王后笑道:“笑话倒不会。只是滴酒不沾沾酒即醉的话,却会吃些亏倒是真的。” 琉璃随口说道:“我不喝酒,总不会有人强灌。” 北凉王后便知道琉璃没有听懂自己的意思,只是抿嘴笑了笑,不说话。 沮渠牧健便慢悠悠开口说道:“北凉历来有新婚当日新婚娘子为夫君奉烈酒,夫妻只饮的习俗。酒量不敌的那个,是要被闹婚的捉弄的。” 琉璃一呆:“居然有这风俗?月满并没有说起……” 沮渠牧健说道:“她定也没有说起,大婚当日,新婚娘子,要随着夫君捧着酒,一一敬过族里长辈,每敬必饮……” 第255章 异国为己乡(10) 沮渠牧健原以为琉璃会被吓到,没想到琉璃愣了一愣,转身往北凉王后面前一凑,用在场众人都能听到的悄声问道:“这般吓人,母后当年是怎样过的关?教一教我!”带着几分撒娇的语气,轻轻晃着北凉王后的胳膊。 北凉王后顿时失了笑,说道:“凉王是吓唬你呢。大婚当日敬酒是不假,哪里要你去海饮?男人考的是酒量,女人自有人帮。到时候找个酒量好的伴礼的夫人便是了。” 琉璃眼一亮,喜道:“母后当初找了谁,我依旧去找来好不好?” 这一次连沮渠牧健都笑起来:“你倒是省事,也倒是想找,却不算算母后和父王大婚是多少年前的事情。况且这伴礼的夫人,向来只能伴一次大婚。” 琉璃便道:“找伴礼夫人的事情,自然不用**心,我初来乍到,凉王都会一一为我办齐,是也不是?” 沮渠牧健有些无奈地笑道:“可见从前你是被人包揽事情宠惯了的。这个时候知道求我了?” 北凉王后笑道:“大婚是何等重大的事情,那伴礼夫人可非同小可,必得要德高望重,又要酒量好。这人可不好找,不亲自登门相请一番,可不显诚意!” 琉璃立刻说道:“这伴礼夫人母后肯定心里是有人选的。母后只说请谁,我厚礼登门,诚意相请便是。母后疼我,不会让我束手为难是不是?” 北凉王后指了指琉璃,对沮渠牧健笑着说道:“可听见了没有?会求人也是一种本事!她是一点都不操心,知道事情能找谁办得妥当。这孩子,精着呢!” 琉璃连忙说道:“想着我尚不熟悉宫里宫外的人事,大婚这等大事,自然不能出差错,谨慎起见,自然是能者多劳,勤学好问些。” 北凉王后笑道:“我和凉王是能者,你是勤学!” 说笑着,云裳过来报道菜已做得了。 琉璃便叫上菜摆席。 菜是做了不少,光鱼就有三道,蒸的、炖的、炸的。蒸出来的鱼色白鲜嫩,上面搭了几根青菜梗和红椒丝。炖出来的鱼色泽鲜艳,汤汁浓稠。炸出来的鱼色泽金黄,肉质翻卷,像炸了毛的松鼠一般。 北凉王后先是看着那三道鱼笑,及至看清了模样,咦了一声,说道:“三道鱼三种做法,这样子倒是新鲜,看着也让人有食欲。” 月满正亲自端着一道鱼头汤上来,笑道:“今日才知道,原来王妃于鱼的吃法上是极有考究的。” 将鱼汤摆在桌上,说道:“王妃说,饭前喝汤,开胃顺肠。这鱼汤做出来色白如奶,味香鲜美,是极补的。王后和凉王请先尝一尝这汤罢。” 聂阿姆过来,亲自为北凉王后和沮渠牧健盛了汤,奉过去。 北凉人向来喜吃牛羊肉,鱼多以烤制为主,并不入什么滋味。北凉王后和沮渠牧健得了那碗汤,试着尝了一口,入口顺滑,味道鲜美,果是十分不错。 琉璃说道:“我们汉人,多以鱼汤作为滋补之物,利好克化。那些体虚劳累之人,更是常饮鱼汤,养继身体。今日得了这鱼,肉质细嫩,极是鲜美,做了这汤,十分出滋味。” 沮渠牧健微微笑道:“没想到叔孙恭一介武者,竟也有细心之处,知道为你抓了鱼送来解馋。” 琉璃笑道:“不怕凉王笑话。我在家里,向来是贪吃嘴又刁的。叔孙兄长我几位师哥,都知道我的馋嘴,平日里又是极疼我,有好吃的稀罕的,都记得往我手里送。” 沮渠牧健说道:“叔孙将军如此有心,你今日想必做的鱼不少,回头分出来些,让人送到他的行馆里去,也算是他体贴的回报。” 琉璃立刻喜道:“原是要给叔孙兄长送的。阿姆说宫里不比别处,不能轻易往外递送物件,因此没敢自作主张。如今凉王见允,我便可给兄长送鱼了。只是我手里的宫女,没有哪个出过宫门,不认得路。凉王好人做到底,能不能派人替我为叔孙兄长将鱼送过去?” 沮渠牧健笑道:“你顺杆爬得倒快。派个人跑个腿不当什么。平吉就在外面,你让人装了鱼,便让平吉行馆里跑一趟罢了。” 扬着声音喊了平吉进来。 这平吉生得魁梧高壮,让琉璃瞬间想到了元韬面前的李盖。 沮渠说道:“王妃要为叔孙将军送些鱼,你去跑行馆一趟,趁热送过去。不要耽搁了。” 平吉应了一声,便对琉璃说道:“属下这便为王妃往行馆里跑一趟。” 琉璃立刻欢喜地让云裳带着平吉去厨房里去,找食盒装了鱼给叔孙恭送去。 云裳应声,领着平吉去了。 琉璃又说道:“今日鱼做了许多,不知道几位王子喜不喜欢吃?” 沮渠牧健说道:“王妃如此有心,他们领了王妃的心意,心里只有感念。只是不知道你有多少鱼能分出去?” 琉璃便笑道:“一人一条总是有的。” 转脸跟北凉王后撒娇,“母后也借个人与我使一使罢。” 北凉王后笑道:“借,借!自然借!” 喊曲珍,“王妃身边的都不认得各位王子的宫室,你领着人过去各处都送一送。勿必将王妃的一片心意说到明处。” 曲珍应下。琉璃便让人领着曲珍也去了厨房。 沮渠牧健看着琉璃笑道:“在厨房里忙了半天,最后都给他人作了嫁衣。你倒舍得。” 琉璃歪着头一笑:“送出一尾鱼,讨得百人喜,也值!” 沮渠看着琉璃笑了笑。 且说那厢叔孙恭得了平吉送来的鱼,连道辛苦。 平吉说道:“凉王说叔孙将军有心,故而叫趁热送这鱼来。叔孙将军且尝一尝这鱼,王妃亲自下厨指挥着做的,是好是坏,是喜是恶,将军给个句,我好带回去,回了王妃,也算是个交待。” 叔孙恭说道:“王妃向来吃得精细。这鱼焉能不好?” 当着平吉的面打开食盒,琉璃倒大方,里面放了三条清蒸的鱼。拿筷子夹了一口鱼腹肉,放到嘴里尝了,点头赞道,“这鱼肉质鲜嫩,清蒸最出鲜味。极好!” 平吉说道:“既然将军喜欢,我便回去回话。凉王叫我转话说,若将军爱这鱼,将军回朝之日,必捞数尾相送。” 叔孙恭拱手说道:“凉王盛情,我先谢过。只是回程一路黄沙,天气又热,只怕不好保存,且北凉多沙少水,鱼本为罕物,我便不暴殓天物了。” 平吉这才告辞走了。 回头待沮渠牧健用罢了饭,从琉璃宫里离开,平吉才将叔孙恭的话一一转述。 沮渠牧健嗯了一声,对北凉王后说道:“他到底是大魏使臣,想来也不敢在我们凉州太造次。知道分寸便好。” 北凉王后说道:“琉璃这个孩子,一切心思都在面上。且她年纪小,你不用对她太过苛求。” 沮渠牧健又嗯了一声,说道:“她若能一直这样下去,也未尝不失好事。” 北凉王后说道:“曲珍悄悄跟我说,炽玉那里,琉璃也让人将鱼送了。她不喜炽玉不假,然而面上的功夫能照顾到,还是颇为识大体的。她自有喜恶,又不至于太过好恶流于言表,以她这年纪,做到这样已经不错了。且她大事不自作主张,知道开口求人,这点便十分难得了。你并不想要一个万事不开口自作主张的王妃罢。” 沮渠牧健说道:“她一点,的确难得。” 沮渠牧健亲自将北凉王后送回寝宫,临走又问道:“席间琉璃问到伴礼夫人,母后既然应了她,想必心中已有人选。” 北凉王后说道:“你如今在朝中脚根并不稳靠,那些人一时畏于大魏的声势,不敢有所动作,然而大魏又能靠几时呢?琉璃既然要做你的王妃,她站稳了脚根,于你也是助力。这伴礼夫人,自然要找地位威望都能压过人的。这满朝之中,原也没有几个。” 沮渠牧健说道:“母后难不成是想请宋繇的夫人?宋繇于我们北凉,也许耿耿忠心,他的夫人,虽与他情意相和,却向来不爱理朝事,只怕人不好请。” 北凉王后说道:“不是我想请。宋繇有心,当初求娶琉璃,便是他跟你父王做的建议。他看好的人,自是不会错的。如今琉璃的性情,你也能看个七七八八,面上天真则天真,遇事识大体。宋繇能舍得把月满大方借给琉璃,可见他对琉璃是看重的。既然如此,他自然会出面劝他的夫人。且我想着,琉璃这样的性子,想必真会讨宋繇的夫人欢心也说不定。” 沮渠牧健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宋繇的夫人肯做伴礼夫人自是好的。若是不肯,也不用强求。” 当初沮他和李敬爱成婚的时候,也是登门求过宋繇夫人的,然而宋繇夫人连见都没有见,直接婉拒了。李敬爱做王妃的几年,几次派人到宋府送礼示好,然而宋繇夫人却始终未肯出见。宋繇也只是道说自己夫人身体不适,不宜见外客。 北凉王宫多数人都道李敬爱性情温柔,知书达礼,然而宋繇的夫人,却几乎成了她的心病。 第256章 异国为己乡(11) “王妃,大魏那边刚刚传来的消息,秦王赫连昌反了大魏。” 琉璃听到聂阿姆的话,大吃一惊:“怎么会?秦王空有其位,没有实权,且手中又无人手,叛反大魏,不是自取灭亡?” 聂阿姆说道:“秦王从来不是甘居人下之人,蛰伏许久,听说是借口带秦王妃始平公主外出游玩,带领府人西逃。只是他也太低估了大魏,他异动一起,皇上便知道了,连追两日,大魏河西边哨将士在交锋中错手杀了他。” 琉璃更是吃惊:“赫连昌听说武力过人,与皇上可争高下,边哨竟然有那般能武之力杀得了他?” 聂阿姆说道:“朝事我们并不懂,其中到底细节如何,我们并不得知。消息是这样传来的,秦王被杀却是没错了。” 琉璃怔了一会儿。她对于赫连昌并没有见过几次,只是模糊有一个印像,好像人生得颇英雄俊拔,话说得不多,却是出口必究的人。一字一句说出来,都像是深思熟虑的结果。琉璃觉得,也许从前赫连昌还是夏国国主的时候,并不是那个样子,只是不幸被俘,屈居人下,所以才字句必较,谨慎成那个样子。 她想不通的是,那样谨慎的赫连昌,竟然在身无人手的时候,冒然叛魏,带人西逃? 琉璃怔过之后,问聂阿姆:“这消息,阿姆听谁说的?” 聂阿姆说道:“北凉后宫今天传都在说这件事情。都说赫连昌放着好好大魏的秦王不做,竟然昏了头,作死地叛魏西逃,将一家兄弟全都连累了。” “你说什么?” “皇上查清了赫连昌反叛的事情,震怒之下,将他所有的兄弟全部诛杀了。” “什么?” 琉璃不可置信地看着聂阿姆。她心目中,元韬还是那个心有城府却性情豪爽的兄长一般的人,什么时候变得这般狠绝,因着一人反叛,竟诛杀了赫连昌全部兄弟?她没记错的话,赫连家还有两个姐妹在宫里,皇上竟然一点不念那个情份,就那样将人全杀了? 从前阿爹总是跟她说,皇家的人,不是她看到的那个样子,也不是她想的那个样子,她从来都是不以为然的。然而今天,她再想到阿爹的话,发现自己竟然果真是不懂。阿爹从前常说,怀慈不是为帝者的本份。因为怀慈,往往让人优柔寡断。为帝者,更该雷厉风行,果断刚绝。元韬果然是那样的人,难道果断刚绝的人,都是那样的毫不留情吗? 琉璃怔怔地又发了一会儿呆,听见自己问道:“秦王是娶了始平公主的,皇上将始平公主怎么样了?” 聂阿姆说道:“始平公主和秦王新婚刚刚半年有余,公主受秦王蒙蔽,事先并不知情,皇上虽诛了秦王一族,然而始平公主到底无辜,所以接回宫里,和太妃作伴去了。” 琉璃愣了一会儿,抬头问聂阿姆:“阿姆,你说公主恨不恨皇上?” 聂阿姆叹道:“王妃,始平公主恨不恨皇上,不是咱们关心的事情。当初始平公主下嫁秦王,原本也因皇上对秦王存着笼络之意。如今秦王做出反叛的事情来,皇上定是在气头上。宋大人想来这个时候已经到了大魏都城,若赶上皇上心气不顺,这婚事还不知道能不能按预先议好的顺顺当当地进行呢。” 琉璃说道:“能不能顺利进行,咱们人已经在北凉王宫,即使再更改,叔孙兄长还能依旧将我带回大魏不成?” 聂阿姆吓得脸一白:“王妃说话好歹有个遮挡才是。” 琉璃苦笑了一下,说道:“因着那鱼的事情,凉王多少有些猜疑我。因着秦王的事情,皇上对和亲又在心中存了疑惑。两边都是不讨好。然而阿阿觉得凉王能收回当日的求娶吗,皇上能反悔当日的和亲许嫁吗?这婚事,不管双方存了怎样的心思,怀了怎样的意图,硬着头皮也要进行下去才是真的。” 聂阿姆说道:“叔孙将军也是好意。不是那鱼,还可能是别的什么物事。凉王但凡对王妃心里存疑,风吹草动都会动疑心。” 琉璃轻声说道:“我明白的,阿姆。我们不用想太多,平常心便是了。” 聂阿姆张口想再说什么,然而也知道,眼下不是在大魏,她们举目无亲,背后无靠,有委屈也只能受着。 下午叔孙恭却是进宫来见琉璃。 琉璃当面直接便问道:“皇上对秦王,为什么要下那样的狠手?” 叔孙恭愣了一下,立刻明白,琉璃是听说了赫连昌的事情。也不隐瞒,说道:“王妃听说的事情不光秦王,连慕容夫人也牵扯了,王妃怕是不知道罢!” 琉璃狠狠吃了一惊。慕容夫人对她,一直是关爱有加,她和她的阿娘有难处的时候,都是慨然出手相助,她对慕容夫人,原来存了几分敬意的,没想到慕容夫人竟然…… 叔孙恭说道:“乐平王沉稳仁恕,城府与武功,皆不下皇上,曾深得先帝喜爱。不过是刚绝之风,较逊色于皇上罢了。这几年东征西战,皇上对他多有倚重,他确也不负皇上厚望,成绩颇斐。然而越是如此,慕容夫人的不平之情反而越盛。先前王妃在大魏都城险些被劫,便是慕容夫人鼓动秦王,作的试探。皇上因着顾念与乐平王的兄弟之情,只是借罚宣王母晓以惩戒而已。只没想到慕容夫人大胆之极,这次秦王西逃,便是受了她的鼓动。” 琉璃完全没想到,当初要劫自己的,竟然是慕容夫人在作怪。 叔孙恭又说道:“皇上因着秦王的事情十分震怒。乐平王不顾一切到殿前长跪求情,宁愿削爵去位,也要保住慕容夫人。皇上到底是念兄弟情意,让人压下了此事,对外只说是秦王不知感恩。王妃知道,皇上一直善待秦王,没想到秦王叛得如此彻底,让皇上大失所望。然而即便如此,皇上还是在两天前,立了赫连夫人为皇后。” “皇上立了赫连夫人为皇后?”琉璃更是大大地意外。 叔孙恭说道:“王妃年纪小,又从不涉朝事,这里面的错综复杂,想来王妃是不会明白的。王妃如今大婚在即,只等宋公自大魏返回,得了皇上的封号,婚事便顺理成章。王妃在北凉,只管安心自在地过日子便是了,不要操心他事。” 琉璃便苦笑着说道:“一时之间得了数条消息,俱让我震惊万分又不着头服。许多事情,本来便是**心不到的。” 叔孙恭道:“我今日进宫,是为着王妃大婚找伴礼夫人的事情。凉王昨日透露,北凉都城,众夫人里面,宋繇宋大人的夫人威望颇重,达官贵人间对其多有敬畏,若得她当王妃的伴礼夫人,以后王妃在北凉宫里,人前人后,都能得几分薄面。然而宋夫人并不是好请之人,因此过来跟王妃商量一下。” 琉璃说道:“我以为这伴礼夫人,凉王自会安排。” 叔孙恭带着几分无奈,说道:“这找伴礼夫人,如王妃的嫁妆一般,都是女方该备齐的。凉王能暗里透了话,已经是十分照顾了。” 琉璃便说道:“知道了请谁,只管上门便是。再不好请,我给着笑脸,她总不会伸着巴常将我轰出来吧?” 说得叔孙恭失笑道:“宋夫人果真那样好请,早被人请了多少次。哪里还轮到王妃来请?我私下里找人打听了一下,那宋夫人,果真是脾性有些大,不是个好请的。听说凉王当年……” 意识到说话不当,声音便顿在那里。 琉璃却是听着了,立刻明白了,说道:“连前任王妃都请不动她,看来确是个有些性格的人。既然对我提了宋夫人,兄长刚刚又提到前任王妃没有请得动她,我若想叫人服我,说不得要我去上门求一求,务必将她请到手才是。想来凉王也是这个意思罢。” 叔孙恭尴尬地笑了笑,说道:“能请动她当然是好的。不过若实在请不动,也不必太过强求。” 琉璃想了想,说道:“好歹我还有个宋夫人的身边人在我宫里。成与不成,总要用上一用才好。” 叔孙恭便知道琉璃说的是月满。月满在宋府呆了多年,对宋夫人多少定是了解些的。现在想一想,当初宋繇一口答应将月满借给琉璃暂用,也不是没有用意。要知道宋繇别的不讲究,于吃之一字上,甚是精细。因此身边守着一个厨艺动姑臧的月满,别说出借,前任北凉王在的时候,想用一用都一向开口拒了的。北凉王为此,不得不跑到宋府里去用饭。结果琉璃说借,宋繇二话不说,随口便借了。一借数日,现在也不开口要还。其中没有深意,谁信? 叔孙恭见琉璃有了办法,笑道:“我知道你会有主意的。你先问过月满,了解一下宋夫人的喜好。什么时候准备好了,着人上行馆知会我一声,我陪王妃前去宋府。” 琉璃便笑道:“求人这种事情,贵在心诚。真要带上兄长前去,是拿厚礼收卖,还是拿身份压人?还是等我问清楚了月满,先行宋府去一趟,若是无果,再找兄长想办法。兄长以为如何?” 叔孙恭便笑道:“王妃既已有主意,我便静待王妃佳音便了。” 第257章 异国为己乡(12) 月满听说琉璃要请宋繇的夫人做伴礼夫人,吃了一惊,然后面有难色。 琉璃对月满察言观色,不动声色地笑着说道:“这伴礼夫人一说,我是刚刚从王后和凉王口中得知的。遍北凉我本也不识得几位夫人,只是来的一路有宋大人相迎相护,我本早闻宋大人大名,几日相处,对宋大人印像颇佳,因此想着宋大人的夫人请来做伴礼夫人也未尝不可。正好你在宋府多年,所以找你来问一问,看看宋夫人可有什么喜好。” 月满迟疑一下,吞吞吐吐说道:“不瞒王妃,从前倒的确是有人上门请过夫人的,不过夫人向来不喜于外人面前露面,因此从来都是婉拒。一来二去,别人都道她是个不近人情的,因此近些年,已经无人登门相请了。” 琉璃“哦”了一声,说道:“宋夫人看来从前的确是抢手的很了,只是照你的意思,是极不好请了。我原以为宋大人忠心为国,和宋夫人该是夫唱妇随的。” 月满沉吟着没有说话。 聂阿姆在旁边,插话说道:“你也知道我们初来北凉,短短几日,哪里有时间去认识什么德高望重的夫人?找你来问,本就没有拿你当外人。索性左右无人,有什么话你但说无妨。王妃是什么性子,你处了这些日子,心里是最清楚的。” 月满苦笑道:“本也不敢欺瞒王妃。王妃想必已经知道前世子妃的事情?” 琉璃点点头,说道:“两国和亲,各有利益权衡。我以公主身远嫁,前世子妃以公主身请退。原是无可奈何之事,不是我她所能左右。” 月满点点头,说道:“王妃说的是。当日宋大人,也是如此说的。只是不知王妃知不知道,宋大人和前西凉国主,原是同母异父的兄弟,前世子妃李公主,说起来,要称宋大人一声叔父。” 琉璃点点头,说道:“我来北凉之前,确实曾听说过宋大人的身世,既然出自你口,想来不是假的了。” 月满见琉璃如此坦诚,便压了压声,轻声说道:“宋大人原本也是极尽叔父之职,对李公主颇维护的。那时候,西凉国破,宋大人仍得了北凉王重用,厚封官职,收在身边任用。李公主和她母后都栖在宋大人府上,得了宋大人庇护。当时还是世子的凉王求娶李公主时,李公主的母后是赞成的,然而宋夫人却是极力反对,认为王室之家算计良多,公主既已出王家,何必再入王家?李公主的母后却觉得凉王日后终会成凉国之主,公主可为一国之后。两人意见相左,李公主母后当时一时失言,说了几句非常不恰当的话,惹怒了宋夫人,从此两人起了隔阂,连李公主也被连累,以至于大婚的时候,李公主想请宋夫人做伴礼夫人,宋夫人委婉地回拒了。后面再有人请,宋夫人只说,自己连世子和李公主的大婚都未肯应承做伴礼夫人,难道后面的哪一位还想越过世子和李公主不成?宋夫人这样发了话,后面便再也不敢有人上门相请了。” 琉璃听了,看了看聂阿姆,两人大概心里明白,宋夫人大概当时之所以反对李公主嫁给凉王,大概是因为西凉本来便是北凉亡的,父死国丧,都得自北凉之手。李公主以公主之身,嫁给仇人之子,做敌国王妃,本来便让人诟病嗤笑,宋夫人反对,也是情理之中。而那李公主的母后当时说的不恰当的话,无怪乎是说宋繇自己尚且身侍两朝。 一国之后,不思已辱,反讥他人,能说出那样的话已是十分过份。琉璃想,若自己是宋夫人,那几句伤人的话还则罢了,只是几句话里透出来的一国之后的风度和人品,却多少让人失望是真。想宋繇那样的才志之士,娶的夫人必也不是凡凡之辈,宋夫人也许更多失望的是李公主母后的为人而不是那几句话。 琉璃想到这里,静静地笑了一笑,说道:“宋夫人若是小气记仇之人,李公主和凉王大婚后,便该受了别家的邀请充做伴礼夫人,作一回击。宋夫人非但没有那样做,还婉言回拒,为凉王和李公主留存面子,可见是个心胸广又识大体的。如此为人,不管她应不应我,都值得我去拜望一番。” 月满听琉璃的意思,并不为请不到宋夫人而觉得失颜面,心里悄悄放了心,便说道:“宋夫人人是极好的。我平素在宋府,夫人虽少跟下人打交道,然而向来不为难下人,平常所需的一应物事,也是处处想得体贴周到。” 琉璃便笑道:“我来的路上,本得了宋大人护送,更感激于心。如今听了你夸宋夫人,说不得要上门去表一番心意。只有一点,不知我送些什么宋夫人会喜欢,你在宋府呆的时间长,可知宋夫人有什么喜好不曾?” 月满想了想,有些为难地说道:“要说夫人喜欢什么,倒确让我有些为难。平日里就见夫人常摆弄府里的花花草草,宋大人也常从外面带了花草回来给夫人。夫人素日里最常做的,便是将花花草草养出各式姿态,然后和宋大人边喝茶边赏花。” 琉璃和聂阿姆听到这里,相视一笑。 聂阿姆轻声笑道:“这花花草草却是为难了,咱们初来乍到,总不能王宫里的花花草草捡了稀罕的往宋夫人面前搬去讨好。” 月满失笑道:“不瞒王妃说,宋府里的花花草草,有许多是王宫里都不曾见的才是真。并不是我夸海口,宋府比王宫是小了许多,然而要说景致,只比王宫差出了奢华。” 琉璃便笑道:“宋夫人看来是个有情调的奇女子了。叫我越发好奇想去拜望一番了。” 这天晚上,沮渠牧健照旧过来陪着琉璃用晚饭的时候,琉璃便说了第二天要去拜望宋夫人的事情。 沮渠牧健有些惊讶地看看琉璃。叔孙恭才刚跟她说了请宋夫人做伴礼夫人的事情吧?她这么快就要去宋府拜望,一点准备也没有? “琉璃,凡事不能操之过急。你要请宋夫人做伴礼夫人,却不知道,她是极难请的。初次登门,若没有十足的把握,后面便不好再强请了。” 琉璃笑了笑,说道:“我去拜望,是因为听月满说了宋夫人,对她颇有些好奇又存着几分敬意。她肯做伴礼夫人当然好,她不肯,我与她坐一坐,说一说话,也是好的。” 沮渠牧健迟疑了一下,说道:“你既然问了月满,有些事情,怕她不好对你说出口。宋夫人,对我一直有些成见,我只怕你去登门,她因着我的关系,会对你态度不善。” 琉璃便笑着说道:“凉王如今是一国之主,宋大人是她的夫君,在凉王任下效力,她若对凉王存着成见,岂不是与宋大人背逆而行?她若因着对凉王的成见对我不善,便是她小肚鸡肠,果真如此,她便也不值得我尊敬,我更不会找她做伴礼夫人!” 沮渠牧健愣了一下,下意识想开口说宋夫人与李敬爱的旧事。然而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心里虽然明白,李敬爱的存在琉璃肯定是知道的。然而他并不想和琉璃提起李敬爱。更不想当着琉璃评判李敬爱。毕竟他膝下,还有一个他和李敬爱的儿子。 沮渠牧健动了动嘴,话到嘴边,便改成了:“宋夫人,是父王在世时都曾出口敬佩的女子。你去见一见,也未尝不可。只是她若出口什么不中听的话,你不要往心里去。” 琉璃便笑了笑:“我身后有凉王和王后,宋夫真敢对我说什么不中听的话,倘若说得对,我非但不生气,还会分外佩服她!” 沮渠牧健愣了一下神。脑海里立刻想起当初出使大魏前宋繇力劝他的话,“世子此去,大魏公主任性惯纵,非为和亲良选。若得能选,世子可选高公秉淮之女。此女年纪虽幼,然聪慧大气,心性宽容,非一般女子可比。” 他当时还颇不以为然。高公视女如命宠女无度的事情天下皆闻。被宠出来的女子,和那个任性惯纵的大魏公主有什么区别? 他当时并未将宋繇的话放在心上,后来求娶琉璃,完全是因为大魏公主那句任性又带着恶意的对琉璃的奉承。当时心里忽然一动,想到的竟然是,能被崔浩看中的女子,多少总有一些与众不同之处,至少比眼前的那位大魏公主强上许多罢? 沮渠牧健想到这里,回了神,说道:“宋繇的夫人素喜花草,昨日刚巧有人进了一个奇异盆景,你明天便带过去罢。” 琉璃一听,当下歪着头说道:“凉王说是奇异盆景,那盆景想来是稀罕的了。既然稀罕,便留着罢。明日我去见了宋夫人,她若对我和气客气,盆景回头便送她。她若如凉王说的一般,因着对你的成见对我不善,那盆景我才舍不得给。” 沮渠牧健才觉得琉璃极有容人之量,没想到她出来这么一句,哭笑不得地说道:“东西再稀罕,也只是个玩物。既然有求于人,自然要厚礼相待。” 琉璃接道:“我知凉王厚意。然而厚礼与否,因人而异。我送一颗至诚之心,懂我的人必知是我至高之礼,世间无可比拟。不懂我的人,只道我缩手畏脚,不肯重礼相待,将我看得寒酸小气。宋夫人值不值得我大礼相请,只看明天她如何待我!” 第258章 异国为己乡(13) 琉璃出宫门,行的十分低调。叔孙恭应她的要求,特意备了姑臧城内街上常见的棕木的马车,车顶用遮阴的黑色油布罩住。家仆打扮的侍卫充当车夫,里面坐了琉璃、聂阿姆和云裳三个。 外面的大街正是琉璃入城时走的那一条,只是当时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并未细看这街。今日因在车内,琉璃便打着车窗的帘子,往外面瞧了瞧。这街上倒是十分热闹,满街传来的是带着浓浓羊膻的抓肉的味道。 云裳便说了一句:“难怪北凉人身上总是一般羊膻味,这满大街走哪里都被熏着,身上没有味道才是奇怪。” 琉璃便看了看云裳,笑着问道:“你见过多少北凉人?” 云裳说道:“那几日王妃守在灵前,一个个前去哭祭的,哪一个身上没有味道?” 聂阿姆不觉失笑道:“所谓一城一地一风俗。由此可见一般了。” 云裳看到外面有人牵着马,几个人围在一起,对着马又是摸又是瞧地,竟像是在卖马,且不止一处。不觉有些奇怪道:“这当街卖马的都有。万一那马惊了,岂不是会冲撞了人?你看这街上还有小孩子在嘻闹,偌大的姑臧,好歹也是一国都城,竟然没有马市么?” 琉璃说道:“北凉向来产骏马,北凉人从小会走路起便开始跟马打交道。寻常七岁小儿便可驯服烈马,想来不是夸张。”顿了一顿,说道,“如今看姑臧城内,一片繁华热闹,北凉的王宫,里外也是一片绚丽奢华。北凉自建国到现在,也不过十几年时间,城内能有如此景象,可见上位者兴国有策。” 云裳看了看琉璃,只见她眉间微皱,若有心事的样子,不觉看了看聂阿姆。 聂阿姆便对琉璃说道:“王妃,咱们来的时候,皇上已经明说过,王妃只管过自己的太平日子便是,不必想太多。” 琉璃在心里叹了口气。北凉对外向来以弱相示,以此搏了大魏的同情,借着和亲,将北凉护在翼下。然而真正在姑臧城里走上一走,便知道北凉远不是对外所展示的那样柔弱。如此北凉,必不会肯屈居大魏之下太长时间。也许不久的将来,北凉得了合适的时机,便是第二个秦王赫连昌。如果北凉和大魏翻脸相抗,到那个时候,自己是何等尴尬的境地,又会何去何从呢? 她和沮渠牧健相处过几次后,深觉此人藏锋敛芒。她知道,沮渠牧健一定不是他在自己面前表现出来的那个样子。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能从沮渠牧健身上看到崔浩的影子。很多时间,他在对自己逗弄的时候,活脱脱便是崔浩的风格。然而崔浩和她有十年的感情,因此对着她,从来不吝展露自己,也因着对她的喜欢,清冷之外,又总对她调侃逗弄。 然而沮渠牧健之前跟她素未谋面,两不相闻,一照面看跟她调侃逗弄,这实在是有些不寻常了些。如果不是本性使然,便是故意做作。琉璃自然不会相信,数位王子里,能最终成为世子的沮渠牧健是坦荡爱逗弄人的性子,那他故意装出那个样子是为了什么?讨好自己? 琉璃想了想沮渠牧健现在的处境,他这个时候,也许的确需要自己背后的大魏来做他的支撑,帮他压制某些居心叵测,伺机而动的异心者。然而他也实在没必要做出这番姿态来讨好自己,他其实只需面上对她客气些,面子上对她照顾些,让众人看到他对这门亲事的满意,便可达到目的。 琉璃很奇怪的是,她自入北凉王宫后,除了头天晚上不请而至的那位大王子夫人李氏提及了前世子夫人李敬爱,后来的沮渠牧健也好,北凉王后也好,居然都如同约好了一般,对李敬爱只字不提,仿佛那个人根本没有存在一样。琉璃不觉得沮渠牧健和北凉王后是在对她避讳什么。一个真实存在过,外面名声还不错,听说也还颇得北凉上下赞誉的前世子夫人,既然不是北凉王室的耻辱,便不该成为话题上的禁忌,何况真正挤走前世子夫人的,又不是她,而是北凉和大魏双方的得益需要。 琉璃在心里想,如果北凉王后不愿提及李敬爱是因为出于对自己的爱护,她倒也能接受。毕竟从目前北凉王后的态度看,她倒确是对自己满是疼惜。不提李敬爱倒也说得过去。然而沮渠牧健不提李敬爱,是不是有些反常?毕竟是外人口中曾经相处极谐的夫妻,且还共同有一个儿子。 琉璃想,如果一个男人不愿在口中提起一个与自己同床共处了数年的女子,要么是他对这个女子极其厌恶,如聂阿姆对那个前任夫君郭凭。要么是太爱这个女子提及这个自己忍痛舍弃女子会让自己心痛,如她对崔浩。 琉璃觉得沮渠牧健对李敬爱,应该是后者。她实在找不出沮渠牧健讨厌李敬爱的理由。这个想法让她安心,让她觉得,沮渠牧健如果对李敬爱有哪怕一丝真爱的话,那么他在心里,必定对李敬爱有至少那么一丝的愧疚。这一丝愧疚,至少能说明,沮渠牧健还值得她将后半生倚靠。或者说,当有一日北凉和大魏翻目成仇的一天,沮渠牧健至少不会为难她,至少可以允许她像李敬爱一样,抽身请退,保全自己吧? 琉璃心事复杂地想着事情,街上的情形便没有再注意。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听到外面的车夫说道:“王妃,宋大人府上到了。” 琉璃恍然回神,马车已减了车速,缓缓地停了下来。 车夫隔着车窗说道:“王妃且稍候,容属下去跟门子说一声,让他传了进去。” 说着话,身子往车下一跳。 琉璃张口喊住:“且慢!” 云裳甚有眼色地连忙上前打起车帘。 琉璃对已经跳下车云的车夫说道:“宋大人乃北凉名士,才高德旺,乃是读书人俱都敬服的人物。今天我们前来拜访,原是慕名而来,怎可大摆架子?” 一边说着,一边起了身,从车里出来。云裳连忙跟着起身,先一步到了车边缘,车夫着手扶着她,先跳到车下。然后为琉璃置了下马凳,扶着琉璃从车上下来。然后下来的是聂阿姆。 琉璃随手整了整衣衫,对车夫笑道:“这招呼,该我亲自上前去打才对。” 一边说着,一边向宋府大门前迈步。 宋繇这府第,看着门楼高大,府内宽阔的样子,然而门前并无奢华装饰,只顺着墙边住了数株阔叶杨树,枝干挺直已过了高高的墙头,巴掌大的叶子将整面墙边遮了一大片荫凉,有几个不知谁家的小童子在墙边嘻闹玩耍,合手抱着光光溜的枝干利索地攀援上下。 琉璃扫了一眼门边的几棵树,发现那几棵树上一人高的地方都有一个圈印,像是被绳子靳出来的一样。更有趣的是,那圈印的上下,有几处树皮似是被啃掉了一样,参参差差,依稀还有马齿的痕迹。 琉璃往宋府的大门口走,大门口处的门子竟然正坐在巨伞一样的杨树下面的荫凉里,靠着光溜的树背,打着轻巧的鼾,竟是睡觉的样子。 琉璃微微一笑,也不着急,回头对车夫做个手势,指了指墙边的一棵杨树,然后又指了指马。车夫会意,回头去将那马拖着马车牵了过来。 马车的轱辘辘辘地响,响声不大,很快到了那门子旁边的一棵杨树前,车夫将马的缰绳往树身上绑,绳子堪堪正好压住树身上的那个圈印。 马从太阳底下站到了树荫里,大约是觉了清凉,一下子欢快起来,抬起头来,看了看身边的环境,不知是这杨树的树皮太过清香了还是怎样,那马张嘴对着树身啃了过去,下嘴的地方竟然正是之前被其它马啃过的地方,树皮未啃下来,只把从前因被啃露出来的光溜溜的树芯处又啃出了几个宽宽的牙印子。 那马倒并不恼怒,也不着急,拿舌头在牙印子的地方舔了舔,然而轻快地打了个响鼻。这个响鼻打得极是清响,顺带喷出几滴鼻水来,正冲着树下那门子的方向。 那门子不知是听到了马的响鼻,还是被马的鼻水喷到了脸上,一个激灵身子抖了抖,睁眼便看到了眼前冲着他喷鼻子的马。 “哎哟,来客人了!” 门子一个跳身站了起来,动作十分利落。一边拍着屁股底下的土,一边随意地说道,“只是不巧地很,我们老爷出门了,少着要过半月过能回来……咦!” 看清眼前的琉璃时,讶然地出了一声,上下打量着琉璃,态度随意,却无倨傲之意,对琉璃拱了拱手:“这位小姐,府上向无女客选访,敢问小姐此来,是来访我家老爷还是访我家夫人。” 琉璃抿嘴笑了笑,说道:“本是访宋府而来。刚才听你说你家老爷出远门半个月才能回。既然宋大人不在,能否劳烦禀报一声,见一见夫人也是好的。” 门子有些为难:“我家夫人,向来是不见外客的。这位小姐……” 琉璃便笑道:“我本也不算外客。劳烦跟宋夫人通报一声,大魏武威公主琉璃素和夫人雅好香茶,故而前来会一会同道中人。” 第259章 异国为己乡(14) 宋夫人听了下人禀报,亲自迎接了出来。 琉璃看这宋夫人,微微怔了一下。 这位宋夫人,并不是多么令人惊艳的妇人,眼角尚见了几丝皱纹,衣衫是寻常舒适的细棉。身上全无艳丽的色彩,更无刻意的装饰。然而整个人站在眼前,自然而然带出来淡雅随意的气质,一张脸只嘴角淡淡含着一丝笑意,不见得有多热切,却自然带着亲切。 这位宋夫人,初见并不是多么令人注目,然而她站在那里,却是不能忽视的舒适存在,让人看了第一眼,还想看第二眼。第三眼再看过去,便已为她的气质所吸引。 琉璃有些怔怔地看着这位宋夫人。她自认从前到现在,还是第一次见到宋夫人这样的女子,她并不对你热情示好,然而你却能感受到她的善意。 琉璃怔忪着,上前两步,宋夫人先开了口,说道:“近几日常听我家老爷提起公主。不想今日竟然自家门口见了。公主请往府里请!” 琉璃自报“大魏武威公主”,宋夫人开口称呼“公主”。这的确是有些意思了。 琉璃抿嘴笑了笑,领着聂阿姆和云裳,随着宋夫人往宋府里面走。 这宋府和她想像中的一样,花草盆景,摆得颇得几分趣味,假山亭台,做得也很有几分模样,就连那一池浅水,也做得曲折幽回。更令琉璃惊讶的是,她于浅水池边,竟然看到了一丛细竹,长得并不茁壮,却也透着青绿的清凉之意。 琉璃万分诧异这位宋夫人手下布置出来的府第,竟然充满了江南的味道。 琉璃一边走,一边心中暗暗持疑,不由打量着这位宋夫人。说实话,这位宋夫人,从娇小的体形,到表露的体质,都和北凉女子大大不同。更何况这位宋夫人,居然还爱品茶。 琉璃一边走,一边状若随意地笑着说道:“一路走来,看这府第中的景色,恍然竟像回到了儿时的江南一样。” 宋夫人回过脸来,微微一笑:“我幼时长于江南,后来到了西凉,对故土难忘,因而常爱置些花草,弄些山石。唯觉遗憾的是这翠竹,精心养了几年,夏季还好,冬季冷风峻雪一打,十棵要坏七棵。努力养了这些年,如今才勉强得了这一丛。” 微微叹了口气,露了些许的无可奈何。 琉璃说道:“这翠竹最喜热喜湿,我阿爹曾在大魏的宅子里养过,也是养得不得法。只能养在深盆里,天气一冷,便往室内搬。常常叹家里实在是过于狭小了些,否则弄出一个温房来,专门伺弄花草,夏天的宅子便会更有江南的味道。” 宋夫人点头说道:“弄个温房不失为一个好主意。只是倒不怕搬来搬去,北凉的冬天实在也是冷得煞人,温房只怕难以暖和起来。” 说着话,又叹了口气,说道,“北地种竹子,不易生叶,枝干也难养粗,叶子稀稀疏疏,只生些枝枝叉叉的碎枝,样子到底不比江南的好看。” 这位宋夫人一片爱花草之心,其实完全是思念故土的心使然了。 琉璃心里了然了几分,面上并不挑明。只是微微一笑:“养竹子除了人力,还要看天时。天时不给便利,也是无可奈何。不过夫人能养得这般翠绿,也是一片精心难得。看这竹子养得这般青翠,若是对竹饮茶,想来是极好的兴致。” 宋夫人说道:“高公素有识茶知茶懂茶的盛名,想来你耳濡目染,也是颇得茶理的。我府里尚有些去年制的竹叶茶,天气炎热,正好拿出来与公主品一品,清一清燥热。茶虽不比高公的好茶,在这北凉的荒蔓之地,拿出来也勉强算得上佳品了。” 一边说着,引着琉璃左拐右穿,琉璃过了几处回廊,看了几处假山盆景后,便到了一个亭子间。这个亭子间却是建在一处浅池旁,青白的细石铺地,朱红的木质亭身。亭子一侧临水,水中是贴着水面而生的成片莲叶,那莲叶大大小小,间或冒出一朵或雪白或嫩粉的莲花的花瓣尖来,倒是颇得意趣,看着十分有趣。 琉璃细看到那莲叶,发现那莲花并不是生在水中的,而是被种在陶土盆中,再沉到浅水底。这莲花养得倒确是不错,叶子青葱一片,倒是分外精神。 这莲花显然也是宋夫人的得意之作,看琉璃认真细看的样子,不觉笑道:“院子里养的许多江南的花草,这莲花养得还是不错的。” 琉璃便笑了笑,说道:“这莲花确实养得好。夫人有心,心意必达。想这花草也是通人心意的。” 宋夫人笑道:“我家老爷说你会说话,果然没有虚夸了你。公主且请稍坐。这亭子向来是我和老爷赏花饮茶的佳处,靠着这亭子,看看水中的莲花,引一引水中的游鱼,再浅饮几杯清茶,人生在世,夫复何求!” 琉璃笑道:“夫人果然是性情淡然又极求雅致的人。” 琉璃稍坐了片刻,便有丫环端了茶盏上来。 琉璃看到那盈绿的茶盏,初时没有注意,及至丫环将那茶盏放到她面前,要给她倒茶时,她一错眼,竟透过茶杯看到了一丝金线。愣了一下神,将头偏了一偏,再往茶盏里面看,那金线便没有。她又调个角度,还是没有。忍不住将茶盏拿起来,在手里稍稍倾斜,从茶盏的侧面,透过光线,看过去,很快发现,果然是一条金线,像嵌在茶盏身上一般,清晰又完整地呈现出来。 琉璃看了看宋夫,宋夫只是微微一笑:“想不到公主竟然识得这杯子。” 琉璃说道:“从前曾听家父提起来,只是没有想到今日会在宋府见到。这一线金,据说存世仅有三只,想不到夫人出手便是拿出了两只。” 宋夫人看着琉璃手里那茶盏,淡淡笑了笑,说道:“那第三只,已然作了陪葬,世间再也见不到了。” 琉璃微微一愣,看了看宋夫人。 宋夫人便问道:“公主既然识得这杯子,想来也知道它们的出处了的。” 琉璃点点头,说道:“听说江南有名士蒋周,在女儿出嫁之日曾烧制了三枚茶盏,光透两面,可见腰封金线,便是这一线金。” 宋夫人笑道:“其实原是烧制了四只的。烧制出来当日,那蒋周拿到妻子女儿面前献宝,谁知道被刚出生几天的女儿一脚蹬翻地地,当场便碎了一只,因此存世仅有三只。又因蒋周妻子过世,蒋周便为妻子陪葬了一只。因此,如今,世人能见的,也只有两只了而已。” 琉璃正在惊讶,站在琉璃北后的聂阿姆失声叫了一声,说道:“夫人原来是蒋周蒋老爷的小姐。怪不得瞧着夫人有些眼熟,刚才未敢冒然相认。” 宋夫人有些讶然地抬头看聂阿姆。聂阿姆眼中一黯,片刻之间,换了神色,说道:“我曾在江南郭府呆过数年,夫人还是女娇娘的时候,曾随令母到郭府拜访过,因此我对夫人有些印像。只是夫人那时年纪尚幼,到现在变了许多模样,因此不敢冒然指认。” 宋夫人十分惊讶地说道:“我确实幼时数次随母亲去郭府拜访。尤记得郭府当时的少夫人话语不多,人却十分地好。诗文刺绣,都精通得很。这位阿姆当时是在郭家少夫人身边伺候的吗?看你的长相,竟让我觉得与那些少夫人有几分相似。” 聂阿姆苦笑道:“实不相瞒夫人,我便是当时郭家的少夫人。不过是时过境迁,有些事情与当时有些许的变化而已。” 宋夫人明显十分地吃惊:“十几年不见,郭少夫人竟然……” 聂阿姆说道:“夫人年幼之时,因着种种原因,随着家人离了江南,去了西凉。我同样也是,因着种种原因离了郭府,先被高公高夫人收留,后又随高公一家去了魏地,如今又随着公主,来了北凉。可见人生际遇,不是谁可以预料。只是看夫人在这宋府过得十分悠闲惬意,和儿时的志向并无多大的更改。也算得偿所愿!” 宋夫人便笑道:“人生无常,多有不如意,原也是寻常事。只看如何对待是了。我看阿姆一脸平静,想来也是看得明白,想得尽开了的。” 聂阿姆便笑了笑,说道:“自从遇到公主,人生一切不如意,都如过眼云。机缘巧合,竟然在北凉之地,看到夫人。忽然想,人生无常,随遇而安。夫人是,我是,我们公主也是。所谓是,唯有心境淡然者,方能守得一片天。” 宋夫人说道:“从前在郭府里,我便喜欢听少夫人说话。如今阿姆未变,恍然还是我从前认识的那位少夫人。” 聂阿姆便笑道:“我早已不是郭家的少夫人了。如今我是公主的阿姆。” 宋夫人便笑道:“不管你是什么身份,我心目中的那个你总是没变便是了。今日难得遇故人,公主言语又深得我心,请容我尽地主之谊,款待两位!” 第260章 异国为己乡(15) 琉璃在宋府呆了多半时辰,告辞回宫,到宫门口,便有宫女报道凉王已经过来在宫内坐着。琉璃多少有些诧异。沮渠牧健这般急切地过来,自然是等她的消息来的。只是他竟然将大婚看得这般重要吗?她原以为,大婚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样子而已。 琉璃心里诧异着,人往宫里走。她平时还算和气,也喜欢和下面的宫女逗弄几句,宫里虽不算热闹,好歹气氛活泼些。今日行走在宫里,便觉得宫女们一个个都拘谨了许多,恭恭敬敬地站在两侧,都不敢出气带声的样子。 琉璃恍然有种错觉,竟有种身在崔府的感觉。在崔府,只要崔浩在,府里的侍女下人,轻易是不敢开玩笑的,不要说大声喧哗,连站立呼吸都似乎小心谨慎了许多。琉璃曾经开玩笑地问崔浩,为什么他总要作得一派严肃,将府里的下人侍女吓成那个样子。崔浩也颇有些无奈地说道,哪里是他严肃,只是气场而已。 沮渠牧健几次在她面前,都是一副随和爱调侃的姿态,然而下面的宫女庄严紧张成这般样子,可见本人并不是随和之人。不过是为一个表面上的大婚,沮渠牧健这般讨好她,到底是处境艰难到了什么地步? 琉璃心中想着,人已到了廊下,宫女施礼问好的施礼问好,打帘子的打帘子。琉璃走进去,聂阿姆和云裳便特意留在了外面。 沮渠牧健正端着茶盏喝茶。看着倒是一副悠闲随意的姿态。 那茶盏,是琉璃从大魏带过来的青白瓷的细盏,平日里常摆出来的用的。 琉璃的脚步在门口顿了一顿,再往里走,多少有些意外。 她的印像中,沮渠牧健并没有喝茶的习惯,依稀记得来之前,曾听说,他也并不好茶。因此沮渠牧健来宫里的几次,她都没有奉过茶。如今一进门,看到这景像,竟然恍然有些走错门看错人的错觉。 沮渠牧健抬起头来,放下茶盏,对走过来的琉璃轻轻一笑,说道:“你昨天说和宋繇夫人去论论茶,今日在书房里处理些事情,想起你说的话,忽然来了喝茶的兴致。这王宫之内,大约只有你这里能喝到茶了。” 琉璃脸上收起诧异的表情,说道:“并不知道凉王喜欢喝茶,否则便让阿姆为凉王备些出来。” 沮渠牧健微微一笑,说道:“本来并无喝茶的习惯。上次在大魏喝过几次茶,回来后便找宋繇喝过几次茶,方知茶之一味,不止于喝。” 琉璃正想听沮渠牧健的下文,没想到沮渠牧健竟然收了口不再往下说。一转话题,问道:“我手中的茶,入口微涩,品后回甘,起始并不习惯,然而喝过两杯后,愈觉口内生香,不知道是什么茶。你的宫女似乎也说不上所以然来。” 琉璃上前两步,细看沮渠牧健茶盏中已经泡展的茶叶,只见那叶子形似卷笋,颜色青绿带着微黄,泡出来的茶水清而见了棕红。 便开口问道:“凉王除了甘甜之味,还品出来了什么?” 沮渠牧健便说道:“依稀有些烤制的味道。” 琉璃便点点头,说道:“是了。这是我在来之前,摘了三月柳枝新冒出来的嫩尖炒制了做出来的茶。因放在最上面,宫女大约因着凉王要茶,不及细辨,便将它拿出来泡了。这柳尖茶不易快煮,最易长泡,最好和九月白菊制成的茶同泡,更能泡出茶中的清香味道。下面的人不懂泡茶,浪费了这茶的清香味。” 沮渠牧健有些诧异:“这茶还有这么多讲究?” 琉璃便笑了笑,说道:“所谓的讲究,不过是无聊人打发时间琢磨出来的究讲究。所谓茶道,饮者所喜而已。这茶能泡出凉王的欢心,便是它的道之所在了。” 沮渠牧健笑道:“这话说的甚是聪明。想来你这般与宋夫人论茶,定是讨了她的欢喜了罢?” 琉璃便说道:“宋夫人确是通茶理的人。与她小谈有半个时辰,相处甚欢。” 沮渠牧健立刻便说道:“想来你所求之事,也是得了她应承了。” 琉璃说道:“只顾论茶,一时谈得投入,倒把其它事情给忘了。告辞出来的时候才想起来,却又不好开口了。因此这便回来了。” 沮渠牧健:“……” 无语了一息,颇有些无奈的哭笑不得状,“你的心的确是大,这么重要的事情,你居然只顾着谈茶给忘记了。离大婚之日已近,我看你还要去一趟宋府才好。” 琉璃沉吟一下,说道:“我明明有事相求,上门先论茶,后送茶,讨了主家欢心,回头便出口相求之事,颇有钓鱼的嫌隙。与人相交,最忌耍的就是这种心机。如今宋夫人识我如友,我若此时提出相求之事,宋夫人未必会拒绝,然而心里就会对我的为人存了成见。成见一起,百事难消。这个时候,我倒不好出口相求了。” 沮渠牧健有些愣怔了一下,然后说道:“如今整个北凉,无论从身份还是声望上讲,宋繇当之无愧为众人心中名士。他的夫人若能做你大婚的伴礼夫人,对你日后定有助力。你若错过了宋夫人,后面又能找谁做伴礼夫人呢?” 琉璃也有些为难,说道:“是我处理事情处理得不周。原是为求人而去,最后竟然忘了正事,只顾着和宋夫人交忘年友。只是宋夫人既然视我为忘年友,我便不能为自己利益向宋夫人使她为难做她不情愿的事情了。” 沮渠牧健见琉璃这个态度,本有心想劝她两句,然而转念一想,开口说道:“能得宋夫人见面投机,说话交心,与你相处和谐,且视你为友,这份面子若是说出去,也足以令人刮目相看了。你既然不好再开口强求宋夫人,便只能另找其他夫人了。此事你依旧还去找母后为你提点吧。” 琉璃连连称是。又对自己处事不周连连道歉。沮渠牧健再坐了片刻,便说前殿有事要处理,起身走人。 琉璃将沮渠牧健一路一直送到了宫门口,才往回返。一到室内,聂阿姆便走了过来,责备她说道:“王妃明明与宋夫人相谈甚欢,她看样子对你必是有求必应的意思。却为什么还要对凉王那般说?王妃竟然不想请宋夫人做你的伴礼夫人么?” 琉璃轻声说道:“阿姆,伴礼夫人谁都可以当。身份高不高,声望好不好,都不要紧,左右大婚,也只是个给人看的形式而已,实在不必要为了大婚而惹得宋夫人与我们离心疏远。且阿姆也明明知道,宋夫人肯与我交心,一多半是因了阿姆从前与宋夫人有旧的缘故。宋夫人对阿姆有旧时情份,我更不能因为大婚,伤了宋夫人和阿姆这份难得的情份。毕竟在这人地两生的北凉,能和我们知心交心的不多。” 聂阿姆没想到琉璃竟然将大婚看得这样淡,不由有些大惊地说道:“大婚原是王妃一生中的大事,王妃怎会这样想?不管怎样,凉王看样子对大婚重视得很,王妃这个态度若是叫凉王看出端倪,日后你和凉王,还如何相处?” 琉璃淡淡一笑:“阿姆,凉王如果真得看重大婚,便不会在我面前装出一副陌生的样子来哄骗我。这大婚,我看得也极认真,然而不一定非要是凉王要的那个样子才是重大的仪式。他是做给别人看,我也是做给别人看。他是为了巩固他的地位,叫北凉的那些别有居心者知道,他的新王妃背后,有大魏在撑腰。不管我身边有没有宋夫人做伴礼夫人,只要我是大魏的公主,只要我能在气场上镇住那些人,他的目的便能达到。阿姆难道连这个理儿都没有想明白吗?” 聂阿姆没想到琉璃短短几日,心里竟是这样想的。更没想到,她竟是这样看大婚的。惊怔了一刻后,压着声音说道:“所以王妃今日去宋府其实只是为了去拜望宋夫人去的,根本没有打算请宋夫人做伴礼夫人?” 琉璃轻轻叹了一口气:“阿姆,宋夫人,说起来,也算是前世子妃夫人李敬爱的婶婶了。不管宋夫人和李敬爱母后的关系如何,她对李敬爱的态度怎样,她能几次三番拒掉别人上门相求,足以说明,她不会打脸李敬爱,至少面上不会。既然如此,她怎么会去做我的伴礼夫人呢?更何况,与我大婚的,本就是她的侄女原本的夫君。凉王和王后让我请宋夫人做伴礼夫人,是因为他们想到的都是利益,而无人情。而对于宋夫人,显然人情大于利益。既然如此,我怎么可能为了一时利益去伤害宋夫人重视的人情呢?” 聂阿姆愣愣地说道:“王妃心细,想得周全。是我一时疏忽了。” 琉璃说道:“阿姆不是疏忽了,而是因为阿姆的心都在我身上,关心则乱而已。临来之前,阿爹阿娘一再教我,无论何时何事,万要先又己身度他人。设身处地为想一想,我若是宋夫人,我也不会做出打脸自己侄女叫人笑话的事情。” 第261章 异国为己乡(16) 北凉王后听说琉璃并未向宋繇夫人提及伴礼夫人的事情后,第一时间赶来琉璃的宫中,询问缘由。于她,自然是万分看重沮渠牧健这次的大婚,一方面自然是因为沮渠牧健目前的处境,正需要一场有大魏背后支撑的和亲来脱困。另一方面,她的确喜欢琉璃,真心希望这一次的大婚能风光些,虽然大婚因着沮渠牧健的孝期诸事从简。 琉璃早已预知了北凉王后的来意,也早已淡化了心境,只是安静地笑了笑,说道:“王后须知,我自然是希望宋夫人做我的伴礼夫人。然而与宋夫人相处一时之后,宋夫人与我话甚投机,我对她,本心里存了三分敬意,她对我,心底里也存了几分真诚。我若是开口,想来她虽为难,却也不会拒绝。然而将心及心,我便不忍为难她。我宁愿自己的大婚上缺失一个伴礼夫人,也不愿失去宋夫人心目中对我已存的好感。” 北凉王后立刻明白了琉璃的意思,不由叹了口气,说道:“你确是个体贴细致能为他人着想的孩子。我明白你的意思。既然你与宋夫人投缘,也是极难得的事情。宋夫人其人,我是知道的,寻常并不是谁随便就能入她的眼被她另眼相看的。她肯与你交好,实属难得,外人若是知道,必会对你刮目相看。” 琉璃便笑道:“外人怎么看我,我倒没有去想。我只知道我与宋夫人论茶论得投机,说话说得投缘,人生难得遇到宋夫人这样聪慧有见地又有人生阅历的女子,堪为我的老师。我敬且来不及,怎能因一己之私,叫她行为难之事?我知道我多少有些任性,伴礼夫人这么大的事情,凭自己一个心情,便扔在了一边。还求母后提点我,除了宋夫人,北凉还有哪家的夫人可以与宋夫人相提并论,颇得声望的?” 北凉王后听了琉璃的话,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地说道:“认识了一个宋繇夫人,你没舍得开口,却将你自己的胃口养刁了,选个人的标准也拔高了。全北凉,也只一个宋繇夫人,你跟我要能与她相提并论的人选?除非老天肯再给我一个与宋繇夫人相貌性情一模一样的人出来。” 琉璃一听没有,心里并不在意,面上却做出来几分失望,说道:“竟然没有么?” 北凉王后有些被琉璃轻描淡写的反问气得笑了,说道:“听起来你倒挺失望似地,难道北凉出个宋繇夫人一样的妇人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不说别的,单说宋繇夫人会品茶这一点,全北凉就没有几个。你还敢要跟她声望能相提并论的?这不是诚了心地来为难我吗?” 琉璃立刻陪笑道:“哪里敢为难母后。只是随口问了一句,没有非与宋夫人相当而不可的道理。” 北凉王后叹了口气,说道:“北凉的女子,论武,说起来,个个是个中佼佼者,然而说到文诗书礼,果然汉人的女子才更胜一筹。宋繇夫人知书、达理、通史、知今、懂琴、善棋又兼会茶饮之道。这样的女子,连我都有些佩服。只可惜,全北凉,也只一位宋繇夫人而已。” 琉璃说道:“这么说来,这伴礼夫人竟是不好找的了。我年轻,不知事,有些任性妄为。然而有一语,不知道该不该问母后,更不知道说出来,是不是大逆不道。我说出来,母后若是觉得我说得有违常理,还请不要生我的气。” 北凉王后又好气又好笑地说道:“这个时候你的聪明倒用上了,说话之前先给我挖空,生怕把自己埋了?” 琉璃便笑着说道:“我知道母后疼我,即使我说得不对也不会与我计较。有些话,我也只敢在母后面前不加掂量地放肆。” 一下子说得北凉王后软了心,想起了自己和亲远嫁去了大魏的那个女儿兴平公主。异地他乡,嫁的又是皇宫,又没有亲人在身边,最怕的,不正是一语不慎,招来祸事么? 对着琉璃,态底一下子软了下来,轻声说道:“傻孩子,有什么话只管对我讲便是了。我从来拿你是不当外人的,你这般年轻,便远嫁到这王宫里来,我对你,只有疼惜。” 琉璃便轻声说道:“不知道王宫里的大婚,是不是一定要有伴礼夫人?” 北凉王后一下子明白了琉璃的意思,有些惊讶地说道:“你还想不要伴礼夫人了不成?大婚上敬的酒,你难道想一人照盘全收?寻常男人也难保不醉,何况你滴酒不沾,沾酒即醉。” 琉璃说道:“俗话说,宁缺毋滥。母后不给我推荐其他夫人,想来是真没有再够资格的了。既然如此,我宁愿不要伴礼夫人,也省得请的人不能服众,反而被人事后议论,还边累凉王大失面子。” 最后一句话触了北凉王后的心。她自然知道这场大婚对沮渠牧健有多重要,如果她的儿子不能从这场大婚中得到助力,甚至因为这场大场让她的儿子被人指点议论,那么这场大婚对他有什么意义呢? 北凉王后沉吟了一下,说道:“王宫大婚,也并不是一定要伴礼夫人。我的确知道前朝有王妃在大婚上不设伴礼夫人的,然而却是因那位王妃酒量太好,寻常男子尚拜下风,她将所有酒都全盘受了。” 琉璃微微一笑,说道:“既然有不要伴礼夫人的先例,我不要伴礼夫人,便不算是破了常礼。至于别人要敬的酒,我是喝酒还是喝茶,并不一定非要他们说了算的,母后,你说是不是?” 北凉王后疑惑地看着琉璃:“大婚上你还想拿茶代酒应对吗?只是众目睽睽,你怎么个应对法?” 琉璃只笑,说道:“我还没有想好。只是母后相信我,我决不会给凉王丢脸的。” 北凉王后狐疑地看着琉璃。琉璃只笑不答。 琉璃不想设伴礼夫人事情经由北凉王后之口传到沮渠牧健耳中,沮渠牧健先是一愣,继而疑惑地看着北凉王后。 北凉王后便说道:“不设伴礼夫人,我原是带着疑惑不想同意的。然而一来,这伴礼夫人我们不敢随便用谁。二来,琉璃说的也并没有错。若是以己一时之私勉强宋繇夫人,她应了一时,也许会在心里怨上一世。宋繇是你的股肱之臣,得力帮手,为一个伴礼夫人使你和他生了隔阂,原也是不应该的事情。何况宋繇夫人与琉璃难得投机,琉璃上门的来意她必是清楚的,琉璃闭口不求,她必也是疑惑的。等她清楚了琉璃的心意,也必是感动的。琉璃表面上看是失了一个伴礼夫人,然而实际了,却会深获宋繇夫人信服。以后长长的时间里,只要两人不起嫌隙,外面诸人看着她们日渐亲密,也会在心里忌惮三分,毕竟宋繇是你的左右手。” 沮渠牧健听完北凉王后的话后,沉默片刻,开口说道:“母后说的,自然十分有道理。只是琉璃若不设伴礼夫人,这大婚可不好过。她那点酒量母后也是知道的。至时候真在大婚上醉得烂死,才更会叫人背后议论。我只怕别人更会说请不出伴礼夫人,所以才勉强上阵。” 北凉王后沉吟一下,说道:“我觉得琉璃那孩子年纪虽轻,处事却是极稳的,心思又是周到的。你所想,未必她没有想到,想来她早已有了应对的法儿,所以才敢对我说不敢伴礼夫人。” 沮渠牧健说道:“母后知道这场大婚于我意味着什么,于北凉意味着什么。我怎敢轻易放手让琉璃胡闹,毁了好好一场大婚,对我对北凉,都不利?” 北凉王后心里虽然愿意相信琉璃,然而更心疼的,当然是自己的儿子,何况这大婚,系着沮渠牧健和北凉的命运走向。有些迟疑地说道:“或者你和琉璃谈一谈。她年纪还小,你语气多少温和些。我看她是个知轻重的孩子,并不是真正的任性妄为。你也听一听她的思量。” 沮渠牧健微皱了一下眉头,说道:“她不想设伴礼夫人,不找我想办法,也不与我商量,不是母后问起,竟是要自作主张的样子。我只怕若是纵容了她这一次,便会助长她的脾性,以后不知道她还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北凉王后便没有说话。她本心里,并不觉得琉璃是个会被纵容得无法无天的孩子。然而她是不会因为一个外人对自己的儿子反驳的。她下意识选择了沉默,想着儿子愿意去敲打一番,便去敲打一番是了。高公虽教女有方,然而宠女也是不争的事实,因此琉璃心里有了主张并不想着去请示,而是先自己拿了主意。她不敢说这样的性情到底是好还是坏,然而既然儿子有了担忧,她便没有再为琉璃辩解。毕竟她了解自己的儿子,却并不真正了解琉璃。 沮渠牧健思索着怎样委婉又不失敲打地跟琉璃提一提伴礼夫人的事情时,宋繇从大魏返回了。不仅带回了大魏为他和琉璃的大婚加诸的封号,再带回了大魏的使臣。 第262章 异国为己乡(17) “……北凉沮渠氏,世子牧健,姿仪和雅,行言有度,今承凉州辖权,特封河西王,督凉州、沙州、河州三州以及西域羌戎各地事务,着宋繇为北凉右丞相,佐河西王牧健。今妻以大魏武威公主琉璃,适逢大婚之际,封河西王后,愿助夫妻和美,共促大魏北凉两国太平友好。原北凉王后称河西国太后……” 琉璃静静听着大魏使臣李顺的宣读,恍然意识到,自今起始,自己身份已定,从此便真正成为沮渠牧健的妻子河西王妃了。尽管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还是在这一刻愣了神。直到李顺宣读完毕,才恍惚地和沮渠牧健一起谢了恩。 李顺将大魏的圣旨卷了,奉到沮渠牧健手中,殷勤客气几句,便对琉璃说道:“公主远在北凉,皇上对公主甚是惦念。虽知河西王不会薄待公主,然而总会念起往日情份。每每提及,总如公主还在大魏一般。从今起,公主在北凉便是王后了,然而在大魏,公主仍是大魏的公主。” 琉璃回了神,说道:“皇上从前对我颇为友爱,如今又如此惦念。皇上对我的兄妹之情,我必常记于心。” 李顺便笑道:“临来之时,皇上念及公主,特意着我为公主带了些公主素日的喜爱之物。稍待便让人为公主送到宫中。” 琉璃客气谢过,沮渠牧健自然设宴招待李顺,琉璃因着大婚未成,自然不便出面,于是便告辞回自己宫中。 才出了殿,听到后面有人轻喊。一回头,却是沮渠菩提走了过来。 琉璃略愣了一下,自她来的那日沮渠菩提半路将她迎护回姑臧,两人也只在守灵时碰过面,然而并无交流。那几个小王子似乎对她存着某种成见,或是敌意,对她并不是很友好,当然也没有找到面前来闹事。但对她的态度,她却是心里清楚得很。 琉璃轻轻施了一礼,说道:“四王子喊我,可是有事?” 沮渠菩提站在琉璃面前五步开外的地方,抱了抱拳,带着几分认真地说道:“一为恭喜,二为表谢。” 琉璃觉得这沮渠菩提的态度实在有些奇怪。 他口的恭喜,说的自然是她被封河西王后之事。她得了这封号,全是因为沮渠牧健的河西王一职。沮渠受了这封号,便等于自甘屈居大魏之下,做大魏的属臣。之前北凉王再难,好歹也是与大魏平起平坐的一国之主。从与大魏平起平坐,到成为大魏的属国,她实在不知道这里面有何可恭喜的。沮渠菩提是候恭喜还是真讽刺,她却是看不清了。 淡淡地一笑,说道:“这王后之称,原也是河西王求来的,意料之中,也算不得意外之喜。不过四王子有心,我这里表过谢意。” 沮渠菩提又说道:“前些日子王后派人送过去的鱼做得甚是鲜美。一直没有机会当面道声谢,今日得见王后,想着总要当面谢过一声,才是正理。” 琉璃当时送鱼,全因为做的鱼多,吃也吃不完,又有沮渠牧健和母后同在跟前,索性便做个人情,大家有福同享一下,实在不是出于什么好心好意,于是说道:“那鱼,不是我捞的,也不是我做的,我不过是拿来借花献佛,实在当不起你这般郑重的一声谢意。四王子不必如此放在心上。” 沮渠菩提见琉璃如此淡然,看了看琉璃,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琉璃并不在意沮渠菩提的欲言又止。沮渠牧健下面的几个王弟对自己看着都不似友好,她也没有要刻意讨好哪一个的打算,至少现在,短时期内,她不想放低自己的身段去讨好谁劝哄谁。因此并不想特意做出多么样的友好姿态来,后退了两步,浅浅一笑:“四王子没有它事,我这便回宫了。” 沮渠菩提在心里叹了口气。琉璃对他明显有些防备。然而想想也正常得很,毕竟她初来乍到,那两个弟弟言行之间对她也不是很礼貌,背后甚至有些微词。她但凡有些许聪明,便不该轻信自己。 淡淡苦笑了一下,说道:“你只身离家到此,原也不易。只是既然来了北凉,便时时劝慰着自己些,不要想太多了。” 琉璃多少有些诧异沮渠没头没脑地出口这句话。自己何曾想过什么,他居然觉得自己是想太多? 然而也不打算回应沮渠菩提。只是口中客气地说道:“多谢四王子宽慰。” 沮渠菩提听到琉璃越发地客气疏离,苦笑着也退了两步,想自己到底是多余,说出这番话来,也只会叫她觉得莫名其妙吧? 他记忆中那个在雪地上对他张口厉斥的女孩子,是那般直接率真,眼前长大的她,明显藏了城府,再不是从前那个情绪直接的女孩子了。其实何止是琉璃,十年过去,自己不也一样,敛了率真,藏了城府吗? 心下叹了口气,看琉璃轻轻转身,迈步离去。有些自嘲地问自己,自己提醒她是想告诉她什么呢?这几天听说王兄天天都过去陪她用饭,而她也分外讨好王兄。难道这个时候告诉好,说王兄并不是真地喜欢她,对她好只是别有用心?还是说她和亲到北凉王宫,实在是为难呆惜了她?还是说…… 沮渠菩提心里想着,耳边恍然还响着十年前那个恼怒清脆的指责声。心里一股冲动,张口喊住了琉璃,脱口说道:“王后可知,崔浩已于昨日完婚了。” 琉璃听到崔浩的名字,心里斗然一刺,及至听到完婚两个字,整个人一木。带着一股冲动,她倏然转过身来,下意识冲口就想大声驳斥一声“不可能”。然而出口的刹那,理智制止了她,张开嘴,出来的话却是:“我倒不知原来四王对崔家兄长甚为关注!” 她说话的时候,虽然努力压了情绪,然而还是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在抖。这消息太突然,她不知道消息到底是真的,还是沮渠菩提在拿崔浩试探自己。 她下意识里,第一个反应到的是,原来沮渠牧健很在意崔浩的存在吗?婚事是他强行求的,明知道她和崔浩已订婚在先,还是一意求了。现在却如此在意崔浩的存在了吗?他当然不是在意自己与崔浩的感情,他是怕日后会被人拿来说项,令他大失面子吧? 只是沮渠牧健若真那样想,不觉得自己有多么可笑吗?他若是在意别人的目光和议论,当初为什么不选没有婚约在身的始平公主呢? 而琉璃潜意识里,知道自己被沮沮渠菩提这个不知真假的消息刺疼了心。她知道自己疼的不是崔浩对自己的背叛。这叫什么背叛,自己已是河西王后的身份,最后走开的那个,分明是自己。何况崔浩本已经到了婚配的年纪,娶妻完婚,难道不是应该的事情吗? 她只是没想到这么快,自己离开大魏到现在,也不过月余的时间。临走的时候,他那般情深,自己那般绝情。如此看来,真的是自己让他彻底死了心罢? 她听见自己有些空洞的声音在回廊里响起,说着自己都不知道说着什么的话:“崔家兄长早已到了婚配之年,完婚娶妻,原也稀松平常。只是我身在北凉,未得半点消息,竟然连份像样的薄礼都没有机会送过去。不过谢谢四王子让我知道这个消息。” 琉璃不知道自己怎样回的宫,一路上心神都有些恍惚,忽然才发现,原来自己是如此在意么?她原以为,半年的时候,她已经想的尽明白,可是听到崔浩成婚的消息时,为什么心里那样地空洞又疼痛呢? 她不是应该为崔浩高兴的吗?这样的结果,难道不正是她当日狠着心不肯回头的目的吗? 琉璃回到宫中的时候,感觉脚步都踉跄了。身子悠悠地晃着,云裳带着左右宫女着慌地上前来想扶一把却被她拒掉了。她并不想任何人来碰触一下自己。她甚至希望身边的这些人都立刻消失得干干净净,好让她痛痛快快地流一场眼泪。 琉璃一进门,聂阿姆迎上来,一看琉璃的脸色,先是吓了一跳,及至看到她神思恍忽的样子,一把抢上来,将她扶住,着慌地将她往室内扶,一边带着恼怒地数落道:“外面这样毒辣的太阳,出门好歹该撑把伞,就这么大辣辣地一路晒回来,看看样子这是要中暑了。这是什么时候,王妃还不爱惜自己的身子!” 一边吩咐云裳:“赶紧让人备些消暑汤,这是什么时候?生病可不是闹着玩的!” 云裳一激灵,急忙叫人去告诉月满备消暑汤,亲自跑到室内,将琉璃的紫玉凉席铺了,和聂阿姆扶着琉璃往上面躺了。 琉璃有些倦怠地说道:“一路晒过来只是有些累,中暑倒不至于。想来这几日晚上热,睡得不安稳,有些缺精神。阿姆且让我好好躺一躺,只别扰我。” 聂阿姆一听,连忙对云裳挥挥手,云裳有些迟疑地看了看聂阿姆,聂阿姆轻轻点点头。云裳才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顺手带了门。 琉璃听着云裳一走,脸往墙里一转,泪水便流了下来。 聂阿姆站在床边,轻轻叹了口气,说道:“王妃想来是听说了崔家阿郎的消息。” 琉璃默默地流着泪,轻声说道:“阿姆已经知道了。” 聂阿姆说道:“本来还在想如何跟王妃说起,没想到王妃前面走一趟,却是知道了。”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 请收藏本站阅读最新小说! 第263章 异国为己乡(18) “我心里本知道,崔哥哥成了亲,才能让崔伯父崔伯母放下心来。我也本知道,崔哥哥应该……成亲……” 聂阿姆看着琉璃强忍难过的神情,心里深深地叹口气,轻声说道:“听叔孙将军派过来的人说,崔家阿郎,娶的是郭家的小姐郭妍。” 琉璃一愣,甚为吃惊地看着聂阿姆:“妍妹妹,也不过才……” 郭妍比她小两岁,平素与崔浩交集并不多。她再想不到,崔浩竟然娶了郭妍? 聂阿姆叹道:“秦王赫连昌自犯了事,皇上并没有为难始平公主,依旧送回了太妃身边,没想到倒成了崔家阿郎的烦恼,日日去纠缠崔家阿郎。一个失夫,一个未娶,太妃也是拿始平公主没了办法,试探皇上的意思,意欲将公主下嫁。崔家阿郎的性子王妃是知道的,回头不声不响遣媒人去了郭府,说定了郭家的小姐。又因着崔家太爷病危,想着去前能见一见孙媳妇,这便成了婚事。” 琉璃呆坐良久,一时忘了心痛,怔了半响,低声说道:“妍妹妹心思单纯,天真烂漫,又是乖巧听话的,定能讨得崔伯母喜欢。且郭氏名门旺族,崔哥哥娶了妍妹妹,也确是门当户对,崔家太爷定是欢喜的。” 聂阿姆看着琉璃怔忪的样子,却是心疼得很。然而实在劝不了别的话,只是说道:“咱们如今已在北凉王宫,从前的那些人那些事,咱们还是少提少想,顾好眼前才是要紧。” 琉璃苦笑了一下,说道:“阿姆说的是。我原以为我已经想得十分明白,被四王子轻易一试,便失了态。” 聂阿姆吃了一惊:“四王子拿崔家阿郎的婚事来试王妃?是凉王的意思?” 琉璃被问得一愣。 刚才因着沮渠菩提一句话,心便乱了,未及想他的意图。现在再想,沮渠牧健一直在招待李顺,想来没有时间吩咐沮渠菩提试探她才对。那么是沮渠菩提故意拿话来试探她?沮渠菩提为什么要试探她?是为沮渠牧健还是别有用心?琉璃与沮渠菩提见面不多,但印像中他沉稳,对她也颇和气。之前难道是做出来的样子? 聂阿姆见琉璃不说话,心里没底,说道:“咱们自入了这王宫,我旁眼瞧着,凉王的那位前夫人颇得上下喜欢,想来人心本恋旧,何况再有受过前世子夫人恩惠的,对我们些许敌意本也正常。然而不怕有人心怀敌意,只怕有人心存恶意,蓄意挑拔。那大王子夫人,提起咱们,话里话外,都带着不忿之意,只是没有咱们的把柄。咱们在这宫里,原无根基,万事还是要小心谨慎才是。” 琉璃一听,心里一凌,正襟坐了起来:“是我任性了。阿姆说得对。” 聂阿姆心疼地说道:“咱们远嫁来此,本来也是为难你。” 琉璃说道:“没什么为难不为难,原是我自己应下的,这个时候,不该有抱怨的心思。皇上刚给了凉王河西王的封号,凉王不管心里对我是何观感,至少短时期内,面上会尽量维护我。” 打起精神,又说道,“阿姆为我拧个帕子来让我擦擦脸,稍待大魏的使臣李大人会派人往宫里送东西。” 聂阿姆急忙去拧了帕子过来。 不一时,云裳又送了月满做的消暑甜汤来,琉璃平复了心情,慢慢地喝了几口,外面便报说大魏使臣李顺派人送东西来了。聂阿姆便叫人往里送。几个大箱子依次抬进来,都开着箱口,办事的侍卫一一报过,都是一些金银珠玉的赏赐,外加一些滋养补品。东西确是不少。 最后抬上来一个箱子,箱口却是扣好的。 侍卫报道:“这口箱子皇上交待说是公主素日里的喜爱之物,特地为公主送来,若有思乡思家之时,拿出来看看。权当见了家人。” 琉璃对那些金银之物,本来并不上心。听到这个,心下一愣,想自己素日有何喜爱之物,皇上竟让人这般慎重地运了过来? 让人开了箱子。发现里面都是她在家时平日习的字、雕的玉件。不用说,是从家里装来的。或许,是阿爹阿娘亲手为她装的这些。 琉璃一层一层拿出来,细细摩梭,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拿到最下面,竟然看到一个皮匣子,匣子有些陈旧,皮质已带了斑驳之意。 琉璃和聂阿姆看到这个匣子,都愣了一下神。这匣子,是琉璃初到大魏,崔浩送的一些小孩子家玩的物件,许多都是崔浩亲手制的。 琉璃看着那匣子,发了一下愣。第一反应是,这匣子必不是阿爹阿娘装的。她既然狠心要断了崔浩的过往,阿爹阿娘不可能装与崔浩有头的任何东西过来。如果不是阿爹阿娘,唯一会装这匣子的,便只能是崔浩了。 他已经成婚娶妻,为什么要装这个皮匣子给她送过来? 琉璃伸过手去,按在那个皮匣子上,泪珠一颗一颗滴落了下来。 聂阿姆看到那个皮匣子,先已经了然了几分,看到琉璃落泪,身边站的是大魏的侍卫和凉王身边的人,如果传到凉王那边,怕不会多想? 连忙上前一步,对琉璃温声劝道:“这些本是王妃从前手边常有的东西,皇上派人运过来,本是为慰藉王妃思家之情,王妃怎么倒是这般失态了?” 这话说给琉璃听,也说给在场的人听。 过来送东西的大魏侍卫略带些尴尬,急忙说道:“公主远嫁来此,睹物思亲,乃是常情。属下东西已送到,且告退!” 大魏侍卫说了退,凉王身边的人自然也不好留,急忙也随着告退。 聂阿姆顺水推舟,客气地让云裳将人送出宫去。 聂阿姆知道琉璃心里难过,不好强劝,一边将琉璃拿出来的习字雕件往箱子里回放,一边笑着对琉璃说道:“王妃见到这些东西,该高兴才是。回去侍卫大人跟皇上说了王妃睹物落泪,竟不是辜负了皇上一片好意?” 她嘴里说的是皇上,其实指的是琉璃父母和崔浩。崔浩对琉璃的心,别人不知,聂阿姆却是知道的。本来一心盼着他们两个成婚,没想到沮渠牧健求娶,断了两人的亲事。听到崔浩成婚的消息时,聂阿姆心里又是难过又是心酸。她自然知道崔浩等琉璃到现在,早已违了律法,皇上因着对他愧歉,一时不说什么,满朝大臣总会有人议论,崔浩成亲,原也正常。 然而崔浩特特装了这个匣子运过来,她一下子明白了崔浩的用意。有些为崔浩的用心感慨,然而理智上又知道,崔浩送这个过来,明明是在害琉璃。琉璃远嫁北凉,正应该断掉从前,才不至于给自己招祸害。 她这边劝着,琉璃轻轻擦了擦脸边的泪水,手里摩梭着那皮匣子,却没有放手。 聂阿姆已将外面的东西收得七七八八,眼见就要压住了这皮匣子,一边往里放,一边笑道:“这些东西放在王妃身边,有的是慢慢看的时候。再不济,王妃摆出来放在桌上日日瞧着也使得的。” 琉璃轻声说道:“皇上为我送这些过来,实是用心,对我疼爱。这些东西且好好收着罢。” 聂阿姆听了琉璃的话,知道她将自己的话听了进去,暗暗地松了口气,心里感慨完了,便有些埋怨崔浩,刚刚成婚的消息已经让琉璃伤心,好不容易平复了心情,竟然用这么个皮匣子又招惹琉璃。明明已各有所归,何必还要苦苦相记?好在琉璃是个听劝的,想的也明白。 聂阿姆急忙便将那些东西一起全放回箱子里去,亲手合了箱盖,让云裳叫人送到库房里去。心里想着,这东西万也不能再拿出来了。 一时之间跟前退了人,琉璃不等聂阿姆说话,先开了口,哑声说道:“我知道阿姆想说什么。阿姆什么也不必说,我知道该如何做。” 聂阿姆倒不好再劝,只好说道:“王妃从小就是个聪慧懂事的,既然王妃……” 话才说到这里,便听到门外一声尖细带媚的:“这又是金又是银还带封号的,王妃今日真是大丰之日!” 却是大王子夫人的声音,人伴着声音,便出现在了门口。 后面跟着云裳,一脸的隐忍不快,不好发作,强忍着恼怒说道:“大王子夫人腿脚好生地快,本想先进来为大王子夫人通报一声,没想到竟然落了脚。” 大王子夫人看也不看云裳,说道:“你们汉人就是繁琐,同在王宫,都是妯娌,通报什么?” 聂阿姆笑着迎过云,说道:“大王子夫人且请里面坐。” 一边让座,一边说道,“夫人和我们王妃同是妯娌是不假,然而宫里的规矩我们也不敢废,凉王前两天还跟我们王妃特意说起此事,叫王妃管住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一定不能失了规矩。今日夫人进宫,云裳原该为夫人通报一声,方才显敬意,没有来得及通报,是她失职,晚上凉王过来,是要罚她的。” 大王子夫人一听凉王还要罚云裳,立刻开口说道:“多大的事情就要罚罚的。凉王事务本来忙,你们宫里这点小事还要跟凉王禀报让他来掌事不成?王妃,不是我说你,你刚刚得了封,这宫里的事情迟早要掌起来,虽说你年纪小,可也不能事事要凉王操心不是?再说了,这通不通报,也得看看是谁。你这宫里,我从前本来便是走惯的,几曾何是生分地要人通报了?还是说你们大魏汉人做的王妃,和西凉公主做的王妃,规矩不一样?”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 请收藏本站阅读最新小说! 第264章 异国为己乡(19) 大王子夫人上一次提起李敬爱,琉璃没有接话,那件事情便算是过去了。这一次,竟然直接当着琉璃的面拿李敬爱的身份质问起了王宫里的规矩,如此不掩不遮还带着盛气凌人,连下面的云裳都有些惊了,不知道这大王子夫人到底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底气。 琉璃刚刚心情正难过,勉强忍了,还未完全平复,被大王子夫人当头一问,立刻便皱了眉头,冷冷地看了一眼大王子夫人,毫不客气地说道:“夫人刚刚提到西凉公主,请问西凉公主是谁,竟然也在这宫里不成?我自己信的这宫里,规矩竟然是她说了算不成?连凉王交待下来的规矩也要经了她许可不成?云裳!” 不等大王子夫人的回答,直接喊云裳。 云裳应了一声:“王妃有何吩咐?” 琉璃恶劣着一腔心情,摔着脸说道:“咱们来了这北凉王宫已有数日,竟然不知这宫里另有主事的公主,访也未访过,听也未听过,这是怎么说的?你亲到王后面前去问一声,大王子夫人提的这位公主到底是谁?咱们入宫以来从未拜房,可是失礼?应该以何礼相见?记得问得一清二楚了再来回我!” 云裳应声是,退身便往外走。 可吓坏了大王子夫人。前世子夫人李敬爱的事情,原是沮渠牧健和北凉王后下了令要封口的。虽然心知琉璃不可能不知道李敬爱的存在,然而怕是嘴上并不愿提及也不愿承认的。她话里带话地对琉璃说出来,本来便是要给琉璃添堵。没想到琉璃竟然让宫女去王后面前求证。这一求证,可不是将她卖了?王后虽然不至于将她怎样,但惹恼了王后,凉王那里她也不得好。 张口就喊住云裳:“回来!” 有些着慌地对琉璃说道:“多大的事情,张口就要问凉王,问王后的。想来你小孩子家,从前万事靠着家里靠习惯了的。入了宫,已经作了王妃的人,怎么能事事去麻烦王后和凉王?王后因着父王过世,正心里难过。凉王事务繁忙,百事不得脱身,你竟然是半点不曾体谅,一心里只有自己么?” 她倒是倒扣的一把好耙,琉璃若不是心里难过,几乎要被她给气笑了。这时对大王子夫人突得生了厌恶之情,嘴上没了半分客气,冷冷地说道:“我是年纪小,初来乍到也是真。然而夫人闯的是我的宫里,居然要教我立我宫里的规矩。我不知道从前这宫里是什么规矩,我在大魏活了十余年,却是从未见过这样的规矩。王家无小事,既然我有困惑,自然不能自作主张,当然要找王后和凉王问过,才能稳妥行事。夫人且在我这里稍坐,王后心里难过,我是知道的,正好借着这机会,将王后请过来,请教完了你我也陪着王后说说话,宽解宽解王后,尽尽孝心才是。” 大王子夫人一听居然还要将王后请过来当面请教?人一过来,岂不是就知道她当面挑事了?立刻有些急了,带着些许的气急败坏,说道:“说你年纪小不晓事你还不爱听。知道王后难过你还打扰王后。该劝的我劝了你,你只不听,偏要打扰王后,我可不能和你一样!” 抬脚转声,招呼一声跟来的宫女,竟然就这样走了。 云裳看这大王子夫人看得目瞪口呆,当初在大魏皇宫,始平公主也算刁蛮,然而礼数上向来是周全的。大公主别怀坏意暗害华阴公主,那也是私底下行的事,好歹还知道掩遮。这大王子夫人竟然一副坏小孩儿的做派,挑拨的话说了,恶心思露了,一看没成事,居然撤身这就走了? 聂阿姆带着几分啼笑皆非,感叹了一下,说道:“她心思虽恶,然而实在也没有什么城府,就这么出两声吓一吓,人便给吓走了。这种人,倒是好防得很。就怕那些笑里藏刀绵里藏针的,叫你看不出真假,分不清敌我。” 晚饭的时候,沮渠牧健照旧过来用饭。便提起了伴礼夫人的事情:“听母后说,你因着与宋繇夫人交好,不愿跟她提伴礼夫人的事情,怕勉强她。然而你是北凉王妃,以王妃的身份请她,对她已是莫大的恩典,想来她也不会有勉强之意。” 琉璃听得一愣。想这沮渠牧健,果真不是面上传的那样和雅有度。宋夫人为什么拒做伴礼夫人,别人不知道,他难道心里不清楚?明明知道宋夫人不愿做打脸侄女的事情,他这竟然是要强提此事吗? 心里对沮渠牧健的为人有些失望,面上沉吟了一刻,缓缓说道:“凉王如此说,我便出言试试。宋夫人是个睿智之人,初次相见我便与她甚为投机,且我来北凉时,又得宋大人亲迎亲护,因此对她,更是存了几分敬意。若宋夫人愿意,自然是好的,若果她不愿,我也不愿勉力强求。” 沮渠牧健不动声色地看着琉璃的神情,听着她说话。 琉璃并不太会掩饰情绪,尽管她已自认将情绪压得非常好,沮渠牧健却从她的话语中很明显地听到了不悦赌气之意。倒不生气,笑了笑,说道:“宋繇夫人,确是有些性情之人。她祖籍宋地,后来因着家中变故,才去了西凉。说起来,和你也能攀些故地之亲。你和她说话投机,倒也不奇怪。” 顿了顿,又说道:“宋繇原是西凉旧臣,又与西凉国主为同母所出的兄弟。李歆承继西凉国主后位,刚愎自用,对宋繇许多建议并不听从,以至于误国亡国。宋繇才德俱备,后来虽然归了北凉,他的夫人因着从前的关系,并不愿意做北凉人的伴礼夫人,为的是不叫宋繇被人诟病。” 其实宋繇若真被人诟病,凭他以西凉旧臣身侍北凉,已是最好的污点。然而李歆当时实在是昏庸刚愎,不仅大兴土木修建宫殿,更不自量力地数次发兵,对北凉用兵。宋繇即使勉力相劝,终于无济于事。西凉被李歆败得国力虚微,直到李歆被北凉王沮渠蒙逊所杀,最后亡国。世人说起来,对西凉以及李歆的亡国,都道是天道所使。因此对宋繇归于北凉,分外宽容。又兼宋繇礼贤下士,深得士人盛赞,因此诟病他的人,少之又少。 琉璃看了看沮渠牧健:“凉王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勉强她为我做伴礼夫人?” 沮渠牧健笑了笑:“我以为,你在宋繇夫人眼里,多少会不同。” 琉璃可不会相信沮渠牧健的说辞,便说道:“宋夫人自有她的立场,然而却必定从未做有损北凉的事情,否则凉王不会容着她。既然如此,为何凉王要我来做恶人,要引人诟病宋大人呢?” 琉璃最后一句话带着质问,莫是别人说来,多少带了对沮渠牧健的不敬之意。然而琉璃从前跟崔浩是调笑惯了的,说话自来带着几分调皮,虽是质问,却带着玩笑之意,并不让人真觉得冒犯,反而更觉她话里几分俏皮的孩子气。 沮渠牧健便笑了笑,反问道:“这恶人你不做,难道要我来为你做不成?” 琉璃说道:“莫若你不做我不做,伴礼夫人另找他人便是了。凉王是一国之主,指了谁便是谁,这天大的恩宠,我不信还有哪个如宋夫人一般敢不接着的。” 沮渠牧健便笑了起来,说道:“你倒懂得将事情往我头上推。” 看了看琉璃,说道,“这伴礼夫人,原也不是必要有的。然而你酒量实在不行,没有人帮你挡酒,只怕大婚的时候一杯酒你便人事不知了。莫要存糊弄人的小心思,北凉不比大魏,酒都是武士们亲自抬了,大碗盛来敬的,且自来大婚上用的酒,都是极烈的酒,你即使酒里兑了水,一碗照样也能醉倒了你。” 琉璃被沮渠牧健戳破了心思,心虚地辩解道:“谁要酒里兑水了,我原打算着水里掺酒的。” 沮渠牧健一下子失笑起来:“你倒也敢实话承认。伴礼夫人的事情你不用操心了。” 顿了一顿,说道,“今日被大王子夫人李氏招惹了?” 琉璃没想到沮渠牧健竟然会过问大王子夫人,原以为这是王后才会问的事情。见问了,便实话答道:“今日李大人送来了一箱子我幼时常用的物件,本来睹物思情,想起了我阿爹阿娘,心里正难过,大王子夫人便不经通报直接进了宫。我一时心情恶劣,说了几句话不中听……” 声音一顿,话断在那里。 却是沮渠牧健这时伸过手来,覆在她的手上。 这只手宽大粗粝,扣住她的手背,隐隐觉到了手背被那掌心的粗茧划过,带着些许的刺痛。 这只手,和沮渠牧健和雅的气度全然不搭。琉璃记忆中,似乎元韬的手才像如此粗砺。 琉璃愣神的工夫,听到沮渠牧健轻声说道:“琉璃,你是这王宫里的一宫之主,凭你想罚谁,想立什么规矩,都不必跟我解释!你心思坦荡,诸事都不瞒我,这一点很好!”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 请收藏本站阅读最新小说! 第265章 异国为己乡(20) 琉璃大婚的伴礼夫人,最后由北凉王后出面,请了当朝东宫侍从程骏的夫人。 琉璃在大魏时,曾听阿爹说起过程骏,祖上曾为晋都水使者,因犯了事,流于凉州,少以孝闻,师从北凉名儒刘暎?彼淠晁溆祝?谎远?铣桑?醯昧鯐钟爱。程骏幼时,机敏好学,极为勤奋,师从刘暫螅???2穑?愕檬15??胨??钡母?姓耪俊114跣恕7吻铡17匀幔?迦硕嫉镁谇?两∈3樗?耄?诔?形?陨?巍3炭ジ?蜓?识创铮?隽司谇?两〉氖雷泳谇?馓车睦鲜Α 琉璃大婚前,在北凉王后宫里见了见程骏的夫人,那位程夫人,人在中年,体型微胖,然而谈吐之间,很有教养,举手投足,也甚有礼节。果然是一代名儒的夫人。 琉璃细细观察了那位程夫人一番,实在看不出来是个能喝酒的。然而北凉王后既然定了她,想来自有她的道理。因此对程夫人客气而亲热,相谈倒是甚欢。 到了大婚当日,琉璃才真正见识了那位程夫人的本事。原来不仅是个能喝的,还是个特别能说的。琉璃之前虽然被北凉王后亲自面传身教地详细说了北凉大婚的流程和规矩,然而到了正日子,还是有些慌乱。 北凉和汉家的婚俗不同,与大魏的婚俗也不同。 因着天气炎热,大婚之礼都是在晚上举办,且北凉人因着是马上生马上长,大婚更是在户外举办的是露天的仪式。太阳落山,热意一散,凉意初上,四野便是一派乐起。数名武士骑着马围起一圈,场中竖着靶心,搭张射箭,表演着骑射。 琉璃穿着大魏皇上亲赐的河西王妃的喜服,被程夫人和众宫女引着从事先搭好的帐篷中走出来的时候,便看见远远数道火把远远排开两排,虽然隔得远,然而仍然感受到了数把炎把的热意,被晚上空旷的风一吹,火把舞动,又带着些许的凉意。身上因着礼服捂出来的汗倒是消了不少。 许是因了这处地的空旷,琉璃不用抬着脸,便能看到远处天幕上的繁星点点,地下是火把通明,天上是繁星闪烁。 琉璃从小到大,却是第一次身处如此空旷的野外,看这天与地的交接,火把与繁星的交辉。恍然之间,觉得似乎世上的一切都瞬时消远,只有自己在这空旷天地之间的存在。 愣神之间,便听到一阵此起彼伏的欢闹呼喝之声,却是在欢迎她的出现一般。 再回神时,才发现眼前摆了长长宴席,两侧坐的,应该便是北凉的朝臣及家属了。俱都站起来,对着她张口呼喊。 程夫人引着琉璃,从两侧酒席中间已经铺好的长长毡毯上走过去,两侧的人便开始端着酒杯,拿手指蘸了酒,往她身上弹来。不过一时,琉璃身上已是浓浓的酒味。 这样的场合,琉璃虽然之前已得了北凉王后的提点,却还是有些不习惯。汉人的女子出嫁,是从来不会这样露面于大庭广众之下的。何况还是这么多的人。 恍神之间,便听到有女子高亢的歌声响起来,呼喝之声渐去,那歌声愈发地清晰起来。唱的是“矫健之雄鹰,飞翔靠双翼;健壮之骏马,奔腾需四蹄;神武之勇士,今日得伴侣……” 琉璃初听,心里觉得有些好笑。想前这歌,唱的前后类比似乎有些怪异。然而听着听着,忽然想道,原来勇士的新娘子,就如同雄鹰的双翼,骏马的四蹄么?那么如果勇士没有新娘子呢?北凉人将男人的妻子,看得这样重吗? 她却还是第一次意识到,女子在男子的生活中,竟然是如此重要吗?她从小的认知里,仿佛女子永远是男子的附属品,虽然阿娘和阿爹是个例。 恍神的工夫,已经到了沮渠牧健的良案前。沮渠牧健在歌声之中,从座位上站起,向她迈步走过来。程夫人笑着将琉璃的手交到沮渠牧健手里。琉璃下意识地回头去找聂阿姆,却发现聂阿姆远远地跟在后面,眼里闪着泪影,对着她点头示意。她恍神的工夫,手被沮渠牧健一拉。回过头来,正被火把的光照到脸上。火光里,看到沮渠牧健一脸喜色的笑脸。 琉璃不由怔怔地想,这笑脸,是真的还是假的?他这一脸的喜色,是为这婚事还是别有所喜? 正出着神,听到有人大笑着呼喊道:“我们的王妃,是天下最美的王妃!” 然而便有人跟着呼喊起来,后来不知道谁带了头,开始喊“河西王”“河西王后”,很快喊声呼成一片。 琉璃身处在这一片呼喊之中,不知道为什么,总是集中不起精神来,心思总会飘到别处去。这样的大婚,这样的场合,于她是如此陌生,明明身处其中,却不知为何,有些渺远,仿佛是在梦境中一般地不真实。 不知道什么时候,等她再醒过神来,发现自己举着硕大的酒杯,对面站着不知道是谁的男女,似乎是正在敬酒,而程夫人在为她圆转作答。前一次见程夫人,只知道这位程夫人极有教养,且甚为健谈,此刻才发现,她不光健谈,且甚会圆转,对方举着大酒杯敬过来,她客气有礼地应着,与对方熟稔地说笑,且面色自然地喝酒。 琉璃维持着微笑着的姿态,听到程夫人称呼对方“骁将军”“骁夫人”。琉璃对北凉有限了解的印像中,并不记得有哪位姓骁的将军,思考无果,索性也不强求。她确乎有些不能集中精神,心思总在飘。每次回神时,眼前便是不同的男女,程夫人在熟稔有礼地和对方交谈,然而和对方碰杯喝酒。 沮渠牧健确乎是个酒量极盛的人,或者是高兴的原因,和程夫人一样,一杯一杯地喝着不同的男妇敬过来的酒。琉璃基本上滴酒未沾,然而敬过来的酒似乎是太烈了些,被浓浓的酒味包围着,琉璃最后竟然也有些晕飘飘起来,站到最后,人便有些晃,下意识便伸手拽住了沮渠牧健的袖子。 沮渠牧健觉到袖子上一沉,低头便看到琉璃眼神迷离的样子。灯光里的琉璃,一张嫩白的脸带着微微的潮红,被浓浓的酒味薰得半醒半醉,眼神恍忽,带着几分妩媚姿态,又有几分天真懵懂,再加上一分柔弱。 她是太娇小了,这样的姿态一表露,已让人情不自禁,生了几分怜爱。 沮渠牧健愣了一下神,下意识地伸手,回手握住了琉璃的手腕。她的手腕纤细而柔软,被他握住的时候,木木地转过头来,有些醉酒的僵硬。表情带了一分疑惑。 沮渠牧健便忍不住笑了。他这一笑,旁边的人都发觉了琉璃的姿态,先是微微一愣,及至明白过来,都哄笑起来:“我们的王后滴酒不沾,居然被酒薰一薰都能醉么?怪不得找了程夫人做伴礼夫人!” 语气里多的是调侃,并无多少嘲笑。一来因着琉璃是大魏下嫁来的王后,身份在那里。二来琉璃的样子实在娇媚可爱,北凉多风多沙,女子多粗养,琉璃这样娇嫩白皙的美人儿,在北凉几不多见,因此自然得了人怜惜,居然舍得嘲笑她。 琉璃已是头重脚轻,大脑有些僵钝,心里知道自己在这种场合不能醉过去,强撑着精神。然而沮渠牧健的袖子已经不能支撑她,她只好往沮渠牧健身边一靠。身边的宫女一见,急忙上前去扶她,沮渠牧健伸臂将琉璃一拢,揽在身边。手臂在她腰间围了一圈,她的腰实在是细,他兜臂围了一圈,手绕过来,顺便托住了她已经握不稳的酒杯。 一边在琉璃耳边轻轻笑道:“你真醉倒了,大约从此便成了我们北凉唯一个被酒薰醉的王后了!” 琉璃很想让自己清醒些。然而脑子实在是不能命令不动,只在嘴边重复着说道:“我不醉!我不醉!” 她嘴里说着不醉,身子仍往沮渠牧健怀里软。 聂阿姆在后面看着,有些着急,唯恐这大婚上琉璃失了礼成了别人说嘴的话柄。然而她到底不敢上前,只拿眼睛望着席上的叔孙恭求助。 叔孙恭却是冲聂阿姆轻轻摇摇头,示意她不用慌张。他并不担心琉璃会因醉酒失礼,或是被人说项。琉璃自进北凉的这些日,与北凉王后相处颇好,沮渠牧健表面上对琉璃也甚为宽和。琉璃多会使性子他清楚的很,心里有多少小心思他也很明白。崔浩那样清冷高傲的人都对她一软再软,沮渠牧健除非心里对琉璃过份防备,否则是个男人都不会忍心对琉璃太冷漠。况且琉璃背后是大魏,而现在是沮渠牧健最需要大魏的时候。 这大婚后续如何,琉璃完全没了印像。只记得耳边一片嘈杂,有人叫欢叫,有人在哄笑,还有人轻声细语,然而说了些什么,她并不知道。 她想着,这大婚,本来便是北凉和大魏双方利益的权衡,沮渠牧健起码要当着叔孙恭和李顺的面,表个态。起码要对着北凉的众朝臣,说一下两国永好,至少表面上会做到如此。 然而这些,与她有什么关系呢?她也只是这场权衡里的一个棋子。两国即使和平友好,只怕也是暂时的,等哪一日大魏腾了手出来,或是北凉强大了起来,这个平衡总会被打破。到时候她何去何去,谁能说得清楚呢?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 请收藏本站阅读最新小说! 第266章 鸳鸯梦难成(1) “王后,世子过来请安来了!” 琉璃正准备用早膳,听到之后微微愣了一下。她自入北凉,除了北凉王灵前见过那位世子沮渠封坛,其余时间都未见他露面。即使她大婚三日,她未看见其人,原以为心中是对她有怨恨,没想到一大早,竟然过来请安?是沮渠牧健的意思还是他主动要来的? 琉璃心里思忖着,嘴上说道:“快请世子进来。” 云裳于是转身去请。 人还未进,便听到门外丝路请安的声音:“世子功课繁重,莫不是特意起了个早过来请安!” 琉璃看了看聂阿姆,两人都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琉璃自那日询问丝路沮渠牧健的食好,丝路左右不答后,回来便闲置了丝路。大婚之后,她和沮渠牧健因着守孝,虽然并不曾圆房,然而沮渠牧健吃住都和琉璃在一处,丝路是沮渠牧健指过来的,总要让他看到人才好,于是便让聂阿姆将她置在室外,室内也并不要她伺候。 丝路每日对沮渠牧健迎来送往,殷勤备至,然而不知沮渠牧健是没有觉察到她的委屈,还是不好插手内务,对丝路的事情并不过问。 云裳将沮渠封坛迎进来,沮渠封坛进门便往地上跪拜行礼,口中说道:“封坛为母后请安!” 琉璃刚刚十四岁,被七岁的世子喊得脸上一热,急忙口中说道:“世子不用如此大礼,快快起来。” 聂阿姆亲自过来扶起沮渠封坛,说道:“世子想来还未用早膳,王后刚刚让人为世子备了筷子,置了座位,世子请席上坐罢!” 沮渠封坛倒也没有推辞,口中谢着,往琉璃身边坐了。琉璃大婚三日,见那几位王子一起一坐动作粗犷,一言一语声音洪亮,完全不像沮渠牧健的温文尔雅。那些武士将军,更是言行豪放。今日见这世子,起坐行止,居然文绉绉,甚有规矩,不免有些诧异。想来沮渠牧健教子甚是严格。 琉璃亲手为沮渠封坛递了筷子,聂阿姆已盛好了一碗细粥奉了过来。 琉璃推过来一碟腌肉脯,说道:“这细粥是拿白米慢火熬的,你父王最爱这腌肉脯,佐着这细粥,不知道这口味你习不习惯。” 这腌肉脯是聂阿姆教月满拿牛肉做的,沮渠牧健极爱这口味,早上起得早,要去上朝,便在早膳常常备了。 沮渠封坛一听是父王喜欢的,便夹了一口。那肉脯腌得劲道辣口,咸中带着微甜,很有嚼劲。小孩子多是喜欢甜口的,吃了一口,便说道:“这肉脯果然美味。全宫里都在说母后善制美食,果然是不假的。连父王都喜欢母后做的吃食。” 琉璃便笑道:“哪里是我制的,不过是借了个好厨娘罢了。你爱吃便多吃些,趁着月满在,让她多多腌些。你平日里功课繁重,最耗脑力,拿这个当零嘴吃,也是可以的。” 说着话,云裳又端了两碟菜上来,往席上摆了,对沮渠封坛说道:“这是王后特意让月满为世子加的菜。” 却是北凉人素日里常爱吃的手抓肉,外加一碟腌姜。 沮渠封坛是认识姜的,然而却从未见过姜做菜的。不由多看了那姜两眼。 琉璃便笑道:“这姜也是腌过的。肉吃多了,总会腻,这腌姜酸甜解腻,佐餐也是好的。世子吃完手抓肉尝一尝这腌姜看看便知道了。” 沮渠封坛看席上的菜品,简单是简单,然而粥白菜绿,再加上肉脯抓鱼,色清而味香,倒是怡目开胃。各夹一口尝一尝,虽有一两样并不觉得美味,然而如琉璃所说,肉腻多油,姜酸解腻,吃起来倒觉得口舌清爽。 他从前吃饭,母后总是盯着他要他规矩,然而这一餐下来,琉璃只是温温劝他多用,并不说多的话。让他吃得很是放松,连对琉璃的生疏都忘记了。 吃到最后,沮渠封坛慢慢放了碗,一边拿过聂阿姆递过来的帕子擦手,一边对琉璃轻声说道:“初见母后,甚觉亲切。在母后身边用餐,甚觉安心。可惜我与母后相坐用餐时机无几了。” 琉璃默了一默,知道沮渠封坛再过几日便要随叔孙建回到大魏都城,从此客居大魏了。一个七岁的孩子,远国离家,客居他乡,实在是难为了他。 琉璃沉默了一下,轻声说道:“世子,我们都有我们不能选择的命运。我们不能抗拒,只能满怀希望地迎上前去。世子也许现在觉得心里难过不舍,然而世子这样想,如果你接受了这个你并不喜欢的命运,换来了两国的和平无战事,是不是会觉得心里安慰许多?也许,世子到了那个陌生之地,会慢慢喜欢上那里,也说不定。” 沮渠封坛沉默了一下,问道:“母后会慢慢喜欢上这里吗?” 琉璃对着沮渠封坛微微一笑:“会的!” 心里加了一句,至少我会努力。既然是不能抗拒的命运,喜欢上它,总比厌共它,会让你好过一些! 沮渠封坛出了一会神,问道:“如果我无法喜欢那里怎么办?” 琉璃轻轻说道:“世子说初见我便觉亲切。大魏有我的亲人,他们像我一样可亲。世子喜欢的这早膳,是我在大魏常用的早膳。世子相信我,你会喜欢上那里的。” 沮渠封坛对琉璃轻施一礼:“谢母后如此安慰我。今日与母后用餐甚是愉快。” 琉璃说道:“世子若是喜欢,这几日尽可过来,与我共用早膳。” 沮渠封坛应了一声,说道:“我功课时间将至,老师向来遵时严格,不敢再多耽搁。容我告退。” 琉璃说道:“世子勤勉守时,你父王必为你高兴。明日我会备好早膳等世子过来共用!” 沮渠封坛应一声,起身离开。 琉璃吩咐云裳:“云裳,你和丝路送世子出宫门!” 云裳应一声,引着沮渠封坛又往外走。 聂阿姆过来,说道:“世子刚才话里的意思,竟是要王后为他求情么?” 琉璃淡淡地笑一笑:“皇上不放心北凉,要着世子过去做质子,我有什么面子能为他说情?他太看得起我了。” 聂阿姆轻声叹道:“世子小小年纪,竟然有如此心思,居然过来求王后为他说情免去当质子,难不成是受了他人的教唆?” 琉璃按按额头,说道:“阿姆是怀疑大王子夫人么?即使真是她,我们又能怎么样?大王子以世子身份征战而死,身后未留一子半女。大王子夫人除非犯了大逆不道的重罪,否则谁会治她的罪?她那个样子肯定不是一年两年,王太后不是照样对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么?况且她再想兴风作浪挑拔世子,世子也不过几日便前去大魏。她现在做这无用功,除了让我对她增添恶感,实在也没有什么益处。” 聂阿姆说道:“王太后和凉王看着对她多有纵容,我只怕她会愈发嚣张没了忌惮起来。” 琉璃轻叹了口气,说道:“真要发作她,也要哪天她果真闯了大祸,且我们抓了她的把柄才好。像她这样背地里挑唆的,没有实证,别人眼里也只是捕风捉影,还说咱们容不下人。” 聂阿姆看了看琉璃,调侃说道:“前些日子因着她闯进宫来,王后还气得要将她整治一番,现在倒心慈手软了。” 琉璃默了一默,说道:“自来了北凉,我越发觉得自己的主意一日三变。” 聂阿姆说道:“可不是一日三变。当日找月满过来打听宋夫人喜好时,我以为王后怎样都要出手将宋夫人说服了。谁知去一趟便改了主意。最后还是王太后出面请了程夫人。来的时候,王后信誓旦旦说要在这里好好过,然而我看王后心思不定,时时存疑,又处处自劝。王后刚才跟世子说的那番话,说的便是王后自己罢。” 琉璃苦笑了笑,说道:“我知道万事瞒不过阿姆。大魏还有我的阿爹阿娘,为了他们,我自然要好好过,让他们知道也能宽上几分心。然而凉王心思难猜,我到现在都不能了解他是怎样的人。” 聂阿姆说道:“叫我说,难得糊涂。凉王面上对王后体贴周到,也时时愿意与王后逗趣两句。他愿意作出亲和的样子来,总是好的。不管是真是假,王后只管接着。两人能安安乐乐地这样过下去,自然是好的。” 琉璃笑了笑,说道:“阿姆说的是。我本也是这样想的。他愿意作出样子,我愿意就此接着。感情放的越少,将来才越是会心平气和。” 聂阿姆听到琉璃说这话,心里一酸。知道琉璃心里一时半时是放不开崔浩了的。 琉璃这时又说道:“大婚已经过了。我们已经借了月满这么长时间。宋大人虽然未出口讨要,也该将人还回去了。” 聂阿姆便有些不舍。开口才要劝琉璃多留月满几日,想了想,觉得月满性子纯净,这宫里的纷争不要哪日扯上她才好。便改了口,说道:“哪里还要王后亲自去还人。这一两日,宋夫人和那些夫人们少不得会入宫来拜见王后。只等她过来领人便是了。” 琉璃笑了笑,才要开口,外面送了世子回来的云裳进来禀道:“各府里的夫人进宫来给王后请安来了。” 聂阿姆说道:“真是说什么来什么。这一大早的,北凉的夫人们倒是真不偷懒,个个都起得这样早么?” 琉璃笑道:“现在虽然已是夏末,然而早晚清凉,正是出门的好时候。且这姑臧原也没有大魏都城那样大,各府都是近王宫的,可不到的就早了。既然来了,就请罢!”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 请收藏本站阅读最新小说! 第267章 鸳鸯梦难成(2) 云裳得了琉璃的话,去请各府夫人,再回来时,居然引了十几位夫人进来。琉璃完全没有准备,一时间有些发愣。大婚的时候是见了不少夫人,可也不用这样齐刷刷地都来入宫拜见吧? 前面的汉平王妃和宋繇夫人以及程骏夫人琉璃是认识的。她是一国王后,自然不必起身去迎。然而聂阿姆知道云裳与宋繇夫人投机,程骏夫人是做了伴礼夫人的,而汉平王当下暗里与沮渠牧健较着劲,他的夫人,面上也不能怠慢,于是亲自上前迎了。 汉平王妃没有说什么,程夫人倒是先发了话,笑着对聂阿姆说道:“阿姆是王后的奶姆,连王后都尊一声阿姆,我们怎敢劳阿姆相迎!” 聂阿姆笑道:“凉王昨日还跟王后说,各位大人们都是朝中的栋梁,能安心为国效力,正是因了家中有夫人们的安心相靠。冲这个,怎能不迎一迎?” 众位夫人得了聂阿姆的奉承,面上甚觉有光。 程夫人笑道:“阿姆好一张嘴。” 这群夫人里,汉平王妃身份自是最高,宋夫人次之。宫女们搬来了座位,众夫人依次坐了。汉平王妃与宋夫人分别坐在琉璃左右。 汉平王妃看了看琉璃,先开口说道:“看王后气色分外好,果然是汉家的女儿,娇俏惠美,与北凉女子不同。” 在大魏,汉人并不比鲜卑人高贵。琉璃一家能得皇上看重,全仗了秉淮的一身才气。汉平王妃这个时候将琉璃的出身点出来,明面上是捧,暗里却带着贬斥的意思。 琉璃微微笑了笑,还没有说话。汉平王妃对面的宋夫人开口说道:“王后出家高家,说起来也是名门之后,历经几朝,奇才能者辈出。这家蕴,说起来,莫说是在北凉,即便在大魏,想来也不是哪一府哪一族能比的。” 琉璃心里当然知道,高家因着前朝掺和了皇家之事,抄的抄,罚的罚,几至没落,也因此,东高家和西高生了嫌隙,自此难睦。大魏一朝,汉族名门旺族如崔家、郭家、柳家,都是高家所不能比的。 然而琉璃知道宋夫人是在回护自己,因此便没有出声。 程夫人这时接了宋夫人的话,笑道:“宋夫人也是自谦。你的娘家,听说在宋地,也是一大家族了。” 宋夫人淡淡一笑,说道:“中途败落,后继无人,和高公一家实在不能比。” 汉平王妃因着刚才宋夫人出口,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忘了,宋夫人也是汉人,自己贬低琉璃的同时,竟是连宋夫人也捎带上了。这宋夫人,平日里自带清高,并不大能看得起北凉的女子,坐在人前,轻易不出声响。然而人人却又都知道,这位夫人是个不肯吃亏的。只要不招惹她,她便懒得跟人打交道。一旦对她有半点诋毁,口舌上便半点不肯容情。 汉平王妃碍于宋繇是朝中重臣,颇得威望,虽然对宋夫人心中不喜,面上却不想作难,转口说道:“今日见王后着便服,恍然才觉有了威严之意。大婚之日,那王后礼服想是太过繁琐了,倒将王后的人衬得越发娇小,俨然孩子模样。” 琉璃原并不想和这位汉平王妃起摩擦。毕竟沮渠牧健现在刚刚承位,根基并不稳固,这个时候,她使不得什么力,总不要给沮渠牧健找麻烦才好。然而这位汉平王妃看样子,进宫就专为了找她的麻烦,压制她的身份一样。一会儿是她出身汉女,并不高贵;一会儿是她娇小年幼,像个孩子。叫众位夫人听着,是她说当不得这王后之位么? 琉璃看了看汉平王妃,微笑着说道:“记得刚进王宫里,是王叔亲自到宫门迎的我。王叔相貌威严,望之生恐,寻常人直视不得。大婚上见过王婶,觉得王婶甚是和顺,想来王叔那样威严之人,正好有王婶的和顺相补。今日再见王婶,觉得王婶比之前再见健谈了许多。” 宋夫人听了,微微一笑。心里想,这新王后年纪不大,真是不吃亏的性子,几句话不冷不热地便将汉平王妃呛在那里了。 程夫人因做过琉琉璃大婚的伴礼夫人,且性子又是爽直,较其他夫人随意些,笑着对琉璃说道:“今日我等入宫,一是为贺王后入主王宫,二是讨王后一个喜庆。大婚之时不及与王后亲近,想来在府的许多夫人,王后还不认识。” 琉璃自然知道,自己做了王后,这些夫人们怕是以后少不了打交道。北凉虽然和大魏一样,并不许女子干政,然而北凉向来推行一夫一妻制,女子在家宅里面地位并不低。作为一宫之主,与诸府夫人人情往来,闲坐聊天,即使作作样子,也是免不了的。认一认各府夫人,却是应该。 于是笑道:“不怕夫人们笑话,实在是我酒力浅微,不及与众夫人认识,便醉了过去。今日正好借着机会,与众夫人们熟一熟。” 程夫人笑道:“王后酒力浅微是真,然而人虽醉,却能一派安稳地撑完大婚,倒让人意外地惊讶。当时看王后醉眼迷离的样子,原想着凉王要将王后送回帐子的。” 琉璃这才一怔。想起那日一早醒来,沮渠牧健说的那句小瞧了她。便是指的这个么?那晚她被那浓浓的酒味薰得大醉后,许多事情便不记得了。听程夫人这么说,那晚的整个大婚仪式,她原来是撑下来了? 笑了笑,说道:“我正是因着酒力浅微,才求了王太后请了夫人做伴礼夫人。说起来,我该好好谢过夫人为我挡酒。也幸好那日我能撑住,不至于让凉王太失面子。” 顿了一下,又说道,“我知北凉素有奶茶待客的规矩。我这宫里原也备了奶茶的。然而夏末之际,天气虽转凉爽,也只一早一晚。偏午之际,仍显烦热,正好我这里有解热清躁的凉茶,备出来请各位夫人品一品。喜欢便多喝一些,不喜欢,便依旧让人上奶茶便了。” 出声唤云裳上茶。 云裳便笑着回道:“凉茶奶茶原都备了的。王后和各位夫人且稍待。” 不一时,数名宫女捧着几个小巧玲珑的白瓷茶壶进来,那白瓷烧制得实在是好,远远看着晶莹剔透,如能透出光来一般。 北凉王宫内,多用金银之物,这样白皙光洁造型又优美的白瓷几乎少见。那些个夫人都好奇又眼羡地看着那白瓷,不说东西好坏,只那玲珑剔透的样子先招了人,尤其炎日已升,渐渐有了热意的现在。看着那光洁的白瓷,先心里一片清凉了起来。 那些夫人只看着那白瓷好看,不识货。宋夫人看得却是眼睛一亮,脱口叹道:“我在宋地那些年,居然从未见能将瓷烧制得这般晶莹剔透白皙如玉者。” 琉璃便笑道:“爱茶之人,必爱茶具。说起来,我自来北凉,多亏了宋大人自我委屈,借我月满,才使我至北凉而今,饮食无碍,如在自家。受了宋大人如此人情,便还夫人一套茶具也使得。” 宋夫人眼中立刻带了笑意,说道:“我原自诩非贪心贪利之人。然而听到王后赠我茶具,心中暗喜,兴奋异常。可见我自认的不贪心,也只因物而别罢了。” 琉璃看了看众位夫人,说道:“这茶具是我从大魏带过来的,统共也只两套。夫人们不要怪我偏心。” 便有夫人说道:“我等粗人,不比宋夫人,也并不懂茶,哪里敢贪要王后的茶具。” 琉璃对宋夫人又说道:“说起月满,已在我身边呆了不短的时间。听说宋大人从前吃食从来是离不得月满的。今夫人既然来了,走的时候便让月满跟着回府吧。总不能让宋大人为凉王为国事操劳之余还百般委屈肠胃。” 宋夫人却带着几分不在意地说道:“人是他借出去的,要还便还到他手里就是了。” 琉璃微微一怔。 汉平王妃这时半笑半冷地说道:“一个厨娘而已,遍北凉难道还找不出个能做菜的了?倒让王后和宋夫人一个还一个拒地像是什么不得了的宝贝。” 琉璃轻轻一笑:“说起来,月满确实能当得一宝。她做的菜,连凉王都是喜欢的。” 汉平王妃又被琉璃不冷不热地呛一口,心里有气,冷笑一声,说道:“想来王后初来北凉,吃食上并不习惯。听说初入王宫不久,为使王后吃得舒心,那位叔孙将军几乎将城外池塘里的鱼捞绝了。北凉本来地处偏僻,不比大魏。虽然知道劝王后节制些吃鱼是委屈王后,然而总不能将鱼赶尽杀绝,还是给日后留些余地的好。” 琉璃便带着几分歉意,说道:“原是我的不是。叔孙将军城外骑马,偶然见了塘中有鱼,便捕了一些给我。因着天热,鱼不好放,索性将鱼全做了,宫里各处送了些,大家分而食之。没想到凉王和王太后吃得大赞,下面人意图讨好,竟然纷纷到城外塘里逮鱼去了。幸好凉王及时制住,才免了一场鱼的灭顶之灾。回来凉王还跟我感叹说,几时下面人能将心思放在认真做事上而不是妄自揣测上司喜好,意图讨好才好。很多时候,别人以为的意思,并不是我们自己真实的意思。他们却不知道宁愿相信自己的揣测,也不愿认真做些事情出来!”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 请收藏本站阅读最新小说! 第268章 鸳鸯梦难成(3) 琉璃说着话,云裳这边便带着几位宫女给众位夫人分茶。先分了汉平王妃的茶,然后是宋夫人、程夫人及其他夫人。 云裳挨着走了一圈下来,要退回琉璃身边时,汉平王妃开口说道:“我自来未出过北凉,这凉茶是肯定喝不惯的,且我听说你们汉人的茶喝起来几多繁琐,还是依旧换了奶茶自在些。” 云裳看了看琉璃,琉璃表情不变,笑着说道:“正怕王婶不惯。王婶喜喝奶茶,便为王婶换过来。” 示意云裳过云换茶。随口又笑道,“哪位夫人喝不惯的,也不必勉强,只管开口让宫女换过便是。” 下面有几位夫人尝过凉茶后,果然是喝不惯,要求换的。 程夫人尝了一口,笑着说道:“从前只知宋夫人精于茶道,今日尝过这凉茶,清凉爽口,这个时候喝,倒的确觉得不错。往后若是在王妃和夫人面前,定要讨一杯来喝。” 宋夫人轻轻一笑,说道:“王妃这茶,原本也是特为今日备的。这茶,我从前却是从未喝过。程夫人爱喝,哪一日去府上,我煮了热茶也与你尝一番。初品者,多觉涩苦,然而提神去腻,却是佳品。” 程夫人笑着应道:“宋夫人见请,他日一定登门讨茶!” 汉平王妃喝着换的奶茶,听着程夫人和宋夫人套近乎,冷笑了一声,说道:“说起茶道,宋地汉人多居,品茶自成一派。兴许过不久,咱们再来一位宋地嫁来的新王妃,说不定能与宋夫人论到一起去。” 琉璃听着汉平王妃话里有话,心下一愣。 汉平王妃却是眼睛一直看着琉璃,见她表情怔忪,心中暗自冷笑。想着到底是年纪小,这脸上要想藏住情绪,还要练上几年。 笑着开口又说道,“王后还不知道么?宋地的皇上得知咱们凉王与王后大婚,特意派使者送了贺仪,封了贺表。人家示好,礼尚往来。谁敢说咱们王宫里不会添一位宋地的王妃呢?” 琉璃心里狠狠吃了一惊。汉平王妃的意思,难道沮渠牧健竟然派人去宋地求和了?这边刚与她大婚,那边就急于讨好宋地了?大魏的使臣李顺还在,叔孙建还未将世子带走,沮渠牧健竟然派人去宋地了?还是汉平王妃故意挑拔,意图让她和沮渠牧健疏离? 琉璃心下想着,面上不觉露了震惊的表情。 程夫人这时出声说道:“凉王和王后大婚,宋地送来贺表贺仪的事情我的确有听说,然而我也听说咱们凉王对宋地的示好并不热络,毕竟当初我们被夏国威力相胁的时候,宋地可是做好了坐壁上观的姿态。汉平王妃这话说出来,怕是没有考究的。” 琉璃这时回了神,笑着说道:“凉王无论如何回应,必是深思熟虑,一切以凉州为重。国事我不懂,帮不上忙,唯有顾好后宫,不叫凉王分心。” 宋夫人看了看琉璃,琉璃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看着些许的天真单纯。然而她知道,这位王后年纪也许的确小了些,然而冰雪聪明,并不是随便几句话就能糊弄挑拔的。她所欠缺的,不过是生活的阅历而已。 汉平王妃这时左右相顾地环视了圈,开口问道:“王后初掌王宫,听说凉王怕王后不熟悉宫中的事务,特意安排了丝路相侍。丝路是自小服侍凉王的,凉王的所喜所好无一不知,且人又聪明伶俐,平日里王太后也颇喜爱她。从前我来宫里,也都是她殷勤服侍。为何今日却未见丝路?” 琉璃看着汉平王妃,微微一笑:“原来王婶入宫都是丝路服侍。我一时不察,竟然是怠慢了王婶。” 转脸对云裳说道,“你去将丝路请过来。王婶既然是她侍候惯的,便请她来仍旧服侍王婶。” 她连用了两个“请”字,在场的多数夫人脸色微微一变。丝路再受喜爱,也只是个宫女,堂堂王后要召她来,居然用个“请”字,还是派身边的大宫女亲自去请,这是多大的派头! 相熟的几位夫人面面相觑,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里面有事情了。不是那位丝路侍宠而骄看不过这位王后,便是这位王后使坏给丝路使绊子。不管是哪一种,丝路和王后关系不睦却是真的了。 下面的夫人都不敢说话。 汉平王妃却看着琉璃,笑道:“她不过是个宫女,若有做错事说错话的地方,王后该责责,该骂骂,她向来是个知进退的,还敢忤逆王后不成?凉王既然将她派给了王后,只管跟前用着让她伺候着,何必端得这样客气?她一个宫女,倒叫外人不知情的嚼舌头说她轻狂。” 琉璃真是服了这位汉平王妃,自己身份都没有摆对,倒一副王太后的语气教训起她对宫女的态度来了。她是跟丝路有多么深的渊源,还是故意给她找霉头?或者是平日里汉平王嚣张跋扈,连带着她这个做王妃的都摆不对自己位置了? 琉璃笑了笑,依旧对云裳说道:“去请丝路来吧!王婶如此喜欢她,亲生女儿一般地托付。好歹叫她殷勤些,才不枉了王婶这般回护她!” 云裳忍着笑,一个宫女,被王后一句“亲生女儿”一般塞给汉平王妃,这汉平王妃若是还听不出来,还真是叫人无语了。一个宫女,回护成这个样子,话里话外居然教训王后。不知道,还真以为一个是亲生女儿,一个是外来媳妇呢!想着王后促狭成这个样子,也忒地是有些调皮了。 云裳一走,汉平王妃的脸色便没有挂住。琉璃的话说来不酸不辣,却是呛人。当着这么多夫人的面,这是在说她自贬身份,为一个宫女出头说话? 琉璃才不会等着汉平王妃更摆不正身份的话撂出来,笑着对众位夫人说道:“我初来乍到,原本心怀忐忑。然而今日见了众位夫人,甚觉亲切。夫人们知书知礼,皆是朝中重臣妻眷。我虽年轻,身无长物,然而却真心想与夫人们结好。但得上下和谐,凉王安心国事,北凉才有兴旺之日。” 琉璃话音刚落,便听门外有人笑呵呵说道:“王后这话说得极好!” 却是王太后的声音。 琉璃和众夫人听见,急忙起身到门口相迎。 王太后被赤珍曲珍扶着,笑容满面地进来,一边对着率先迎过来的琉璃说道:“我一个人在宫里呆着没意思,知道你这里人多,便过来凑凑热闹。” 琉璃笑道:“本来要带着夫人们过去陪着母后聊聊的。母后先过来了。” 王太后笑道:“我那边可没有好喝的茶水备着。自然要在你这里才好。” 赤珍笑着接话对琉璃说道:“王后莫要笑话,刚才在园子里碰见云裳,说王后这里有好喝的茶水招待众位夫人们,王太后这便要过来。” 琉璃刚刚被汉平王妃嫌弃了那茶,尝都没尝便换了奶茶,这会儿王太后竟然因着这茶蹭过来了。心里知道这是在为她找场子。笑着说道:“因着是甜茶,听丝路说王太后不爱吃甜,因此没有给王太后送些。倒是我想的不周全。” 王太后笑着说道:“哪里是我嘴馋。明明是这两个丫头嘴馋。我这些年得这两个丫头左右侍候着,功劳没有有苦劳,想着那甜茶姑娘家都会喜爱,索性便过来了。” 琉璃伸手接了王太后的胳膊,扶着往里走,送到主位坐好。 众夫人急忙给王太后见礼。 王太后挥挥手:“你们坐下只管热热闹闹地聊。” 拉了琉璃的手坐在自己身边,对那些夫人们笑道,“你们别小瞧她年纪轻,人聪明又懂事,知书又知礼,对上上下下随和不摆架子。王宫里有这么个王后,是凉王的福气!” 转脸又对汉平王妃笑着说道,“我见到她第一眼,就觉得十分投眼缘。这样貌自不必说,莫说整个北凉,算上大魏,也是难得一见的美人。性子又随和,哄人的那股调皮伶俐劲头,冷不丁瞧着像极了兴平。我嫁了一个女儿,换来一个更美更聪明的。” 汉平王妃脸色僵僵地笑,心里有些窝火。当年北凉王能坐稳位子,汉平王从中出了多少力?出生入死地为他征战,临终了,却想削掉汉平王的兵权。若不是汉平王平时积威已久,沮渠蒙逊差点就得逞了。这口气,汉平王能忍?沮渠牧健那文绉绉的样子,做了凉王能守住北凉?北凉王在的时候,几时对外人卑躬屈膝过?北凉到了沮渠牧健手里,才几天,好好的凉王成了大魏皇上下封的河西王!做了别人膝下臣子,还想着利用外人的积威压制汉平王!眼前这个王后,也不过是汉人的女儿强封的公主,凑个数嫁过来,母子二人倒上赶着讨好了? 汉平王妃心里恼怒着,然而当着王太后的面,又有众夫人在前,到底不敢发作,叫人落下不尊上的话柄。于是脸上假着笑,说道:“兴平的聪明伶俐,我可没见过第二个能比的了。” 怎样都不肯说一句琉璃的好。 琉璃不以为意地淡淡一笑。有些不明白,这位汉平王妃到底哪来的对自己如此大的敌意。 这时去请人的云裳回来了:“王后,丝路来了!” 脸上带着几分迟疑为难。 琉璃问道:“人呢?” 云裳无奈地回道:“在门外。” “为何不一起进来?” 云裳有些尴尬地回道:“今日丝路的衣装,实在有些失礼……” 琉璃一愣,看着云裳无奈的样子,心下一动,对着外面说道:“丝路,你且进来!” 不一时,丝路走了进来。 在场众人只见她衣衫褴褛,沾尘带土,俱都一愣。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 请收藏本站阅读最新小说! 第269章 鸳鸯梦难成(4) 丝路一直低着头,进来在宫室当中一跪:“王后!” 琉璃眉头一皱,表情冷淡了下来:“丝路,找你过来,是因为汉平王妃喜欢你,因此召你过来伺候。云裳竟是没有跟你说清楚吗?你穿得这样一身褴褛地过来。” 丝路低着头,声音细微,带着些许的唯诺:“奴婢园中收拾花草,脏了衣服,无可更换,因此这般不体面地过来。唐突了王后和众位夫人,是奴婢的不是!” 琉璃神情冷冷地说道:“如此说来,倒是我苛待了你?园中自有花匠收拾花草,何时却成了你的份内之职?且我虽初掌王宫,却也还知道,这宫内常服,四季都是有份的,且都是双数,你一句无可更换却是何意?做了我的宫女,竟是连衣服都没得穿了不成?云裳,丝路园子里的活是谁派的?她无衣可换是怎么回事?” 云裳急忙往地上一跪:“王后,丝路是凉王特意派给王后的,奴婢哪里敢怠慢,平日里除了在迎送凉王,不曾给丝路派过任何活。今日奴婢奉命去请她,到处找了半天,才在园子里找到了,她只说那园子里的花草是她的旧主人惯常喜爱的,还说旧主人对她恩泽甚厚,不敢擅忘……” 丝路身子往地下低了一低,叩首道:“王后见谅。常话说知恩图报,奴婢眼见那园子里的花草荒去,心生不忍,因此才去园中收拾,也是奴婢对旧主人的一片感激之情。” 王太后在旁边听得脸色一变。 丝路跟在凉王身边,多是听李敬爱调派。所谓的旧主人,自然说的便是李敬爱。凉王之前一再言明下面的人不准在琉璃面前提及李敬爱,丝路竟是如此胆大妄为! 琉璃并不生气,微微一笑,说道:“知恩图报,这四个字说得好。你有这一片心,说明你自有良知,我怎会怪罪?” 王太后这时冷哼一声,说道:“既然如此有良知,怎好渎了你一片知恩图报的心!” 丝路乍然听到王太后的声音,身子一哆嗦,豁然抬头,看到王太后双目冰冷地盯着她,吓得一个挫身,失声叫了出来:“王太后!” 她本来是想当着众位夫人,给琉璃一个难堪,再想不到,王太后居然正坐在当中。一下子脸色变了。 王太后脸色转淡,说道:“凉王念在你服侍多年的份上,特意将你派到王后面前听命,只当是对你的抬举,他到底不解你的心思,却是误了你知恩图报的心。既然你有恋旧之心,我便全了你念旧之义!赤珍,把丝路引下去,这个样子出现在王后的宫里,实在是不成体统!” 丝路一下子脸如死灰。王太后当着这许多夫人的面将话说出来,自然是不可能收回的了。前世子夫人对她是不差,然而她对谁何曾对谁恶声恶气过?外人知不知道,她常在前世子夫人面前伺候却是知道的,前世子夫人不是对人和气,而是对谁都不在意,懒得计较太多,所以只要不出大差错,向来是不去动声训斥的。前世子夫人自请退后一直居住在酒泉,从前自掂身份,持着一身高贵,然而自移居酒泉后,郁郁寡欢,过得并不如意。王太后要送她过去,她在前世子夫人面前岂不是自找无趣? 况且在凉王身边伺候,好歹她有个出头之日,哪一日入了宫室做了妃子也说不定。而离了凉王,她什么也不是,前世子夫人是个心思重的人,且没有回转王宫的可能,她过去能伺候出什么好来? 丝路一腔惶恐,有心为自己争辩两句。然而赤珍过来,对她客气地说道:“丝路,王太后和王后面前,又有汉平王妃和众位夫人,如今都知你知恩图报。王太后施恩,叫你得偿所愿,这便跟我下去吧!” 赤珍说得不冷不热,客客气气。然而丝路却知道,赤珍是个有手段的。当年王太后还是凉王后的时候,随着北凉王东征西战,赤珍护着王太后的安危,数次险里求生。自己今日若是反抗一分,赤珍都不会让自己好过。 身子绵软地站起来,不得不跟赤珍走了。 王太后看了看汉平王妃,喊身边的曲珍说道:“曲珍,汉平王妃喜欢丝路,如今人走了,没得伺候了,你去汉平王妃身边伺候着。好歹是我身边得力的人,不会比丝路服侍得差。” 汉平王妃之前给丝路高高地戴了帽子,没想到却被丝路结结实实打了脸,正自气恼,听到王太后的话,一张表情尴尬得僵在那里,连笑意都是艰难挤出来的:“王太后的人我怎敢用……” 王太后看了看汉平王妃面前的奶茶杯子,老实不客气地说道:“王后身边的宫女都是从大魏带过来的,北凉与大魏本来许多规矩生活习惯便不一样,对你伺候不便也是常理。我身边的是得力用惯的,叫曲珍在你身边站一站,好歹是我的儿媳妇,有不到的地方我不兜着谁兜着。你这个做婶婶的,也莫跟小辈一般较真,她年纪小着呢,有什么事情,我且慢慢教着,你也耐心些。” 汉平王妃脸色更是难看。 琉璃倒是恭恭敬敬对王太后感激又亲热地说道:“原是我的疏忽与不周,叫母后为我担待着。以后我常往母后跟前学着,免得总要母后出面为我收拾摊子。” 王太后便笑道:“不用这么自谦自责,你不过是初来乍到,生疏罢了。你看看你面前这些夫人们,包括你王婶,哪一个不是从新妇做起的?只是你如今是一国王后,别人对你期许高,自然要求也高。不用往心里去!” 王太后这般护短发了话,汉平王妃哪里敢再挑起话端?下面那些夫人们,本来就不是好事之人,一看王太后对琉璃是如此回护的态度,更不会有哪个傻的再出风凉话。王太后的是凉王的亲娘,凉王平时甚是孝顺,她的态度便是凉王的态度。一时间对琉璃多了几分敬畏,哪些个心里欺负琉璃年纪轻,等着看笑话的,再不敢露出心思来。 因着王太后的态度,那些夫人们接下来的态度中平和中多了拘谨。对琉璃说话多了几分小心翼翼。琉璃虽然心里多少别扭,然而心里着实感激王太后的出面维护。 约摸多半个时辰,众夫人起身告退。王太后对琉璃叮嘱了几声,便也回了宫。 琉璃才问聂阿姆说道:“丝路毕竟是凉王亲口派到我面前的,送她到酒泉去伺候那位前夫人,是不是有些过了。” 聂阿姆说道:“我看王后是得了王太后的维护,一心思的感激软了心倒不想事情了。人是王太后要送的,且丝路做的事说的话王后也看到了,留在王后身边,除了二着心起祸害,对王后能什么好处?” 琉璃苦笑道:“我倒不是软了心。只是想着我身边现在都是咱们从大魏带来的人,凉王特意派了丝路,难说有没有别的意思。” 聂阿姆愣了一下神,立刻明白了琉璃的意思,说道:“王后想的却是有些多了。凉王即使真要在我们身边安插耳目,也不会急在此时,做得如此明显。且凉王若真有安插的意思,王太后对丝路最多是狠狠斥责一番,怎么会一个恼怒便将人发到酒泉去?” 说完了,有些尽疼琉璃,说道:“王后从前并不是这样多心的人,自从入了北凉,心思不定,有些过于紧张了。” 琉璃沉默了一下,过了一会儿,轻声说道:“阿姆,如果凉王果真将人派到宋地求好,我该如何自处?” 聂阿姆也默了默。如今沮渠牧健果真派了人去宋地,那也只能说明,他对大魏求和的心不但不诚,且还存着脚踩二船的心,那琉璃的这桩婚事,真便成了笑话,琉璃对于沮渠牧健,真便成了摆设。 琉璃看聂阿姆沉默不语的样子,淡淡笑了笑,说道:“我果然是天真,果然是高估了自己。我对于凉王,不过是个大魏对北凉不加侵犯的保证吧?然而凉王的用心,却不会因为我的到来有丝毫更改。” 聂阿姆听琉璃的话,心里一疼,说道:“凉王对宋地有没有派人,我们并不知道。王后实在不必空自揣测。且来时,老爷对王后已然明白说过,王后只管过好自己的日子,家国之事,王后不须考虑太多。” 琉璃苦笑了一下,说道:“我即使想考虑太多,谁又会买我的账?” 聂阿姆说道:“王后自来北凉,心思过于沉重了。依我看,王后这几日好好静一静心,清一清思绪才是。虽然防备之心不可无,然而王后刚刚大婚,就这样猜忌不定,对王后有害而无利。眼下王后最该想的,最重要的,是想一想应该如何和凉王和谐度日才对。” 琉璃一听,便默了声。 聂阿姆心里叹口气,苦口婆心地劝道:“王后年纪轻,总不能一成婚便和凉王隔着心。这北凉的王宫,以后的岁月且长着,王后现在要考虑的,是如何过好自己的日子才对。猜忌易伤,人心易凉。凉王如今愿意哄着王后,总是好事。王后且做个懵懂之人,认真受着便是。这王宫中的岁月,我们只好让它变得简单些,才有好好过下去的希望不是?”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 请收藏本站阅读最新小说! 第270章 鸳鸯梦难成(5) “王后,世子过来辞行了!” 琉璃停了手中正写字的笔,说道:“请世子进来!” 聂阿姆轻叹了口气说道:“世子年纪尚幼,只身前往大魏,实在有些难为了他!” 然而心里却是想道,沮渠牧健为了让大魏皇帝安心,亲妹嫁了过去,世子也都舍了出去,然而却依旧存着异心,暗里派人去了宋地面见宋帝。北凉一朝,为兴国旺邦,真是舍得出来。 心里叹着,沮渠封坛随着云裳进来,与琉璃见礼:“我今日就要随大魏叔孙将军前往大魏,特来与母后辞别。一别不知时日,望母后保重!” 琉璃上前将沮渠封坛扶了起来,说道:“大魏是我自幼生长之地,你此番前去,不必担心。你平日读书勤勉,若有学问上的疑问,只管前去向我的父亲询问。我已修书一封,你且带去,以你的资质和勤勉,但凡潜心学习,必有所成。” 说完,从桌上拿起自己刚写完的信,吹了两吹,说道:“刚刚写完,笔墨尚湿。”粗略折了两折,从桌上又拿起信封,说道,“知道你要看时辰启程,来不及等墨干掉。你且先分开收着,等墨干后再装信封。” 沮渠封坛将信封装到怀里,信纸拿在手里,对琉璃又施礼:“我素闻外祖盛名,今有母后的书信,外祖必会对我格外宽待。多谢母后为我考虑周全。母后的叮嘱,我必放在心间,时时自醒,不教心有旁骛。” 琉璃便笑着说道:“你能听到心里去,我甚是欣慰。叔孙将军曾在我阿爹门下修习,一路必会照顾你。他为人纯正,你可与他多多相交。” 沮渠封坛恭敬答道:“谢母后提点。” 擎着琉璃写的信,告辞了出宫。 聂阿姆等沮渠封坛走了,说道:“世子面上看着,对王后没有半点嫌隙,一口一个母后,一口一个外祖。小小年纪,竟然如此屈伸自如,叫人看不出真假。” 琉璃心里想道,常说有其父必有其子。她又何曾看到沮渠牧健的真假?她听聂阿姆的话,努力让自己不去猜疑沮渠牧健的种种,然而那个人面上做得越是随和亲切,她越是心里没有底。纵使因为她大魏公主的身份,沮渠牧健面上对她客气有加,他总还是一个正常人,总该有他的喜怒哀乐吧?一个男人,你永远只看到他对你的温柔,从来不在你面前流露一丝的恼怒与难过,忧愁与为难,正常么? 琉璃正想着,云裳进来禀道:“王后,大王子夫人来了!” 自从丝路被王太后发落到酒泉,宫中上上下下明显对琉璃敬畏了许多。大王子夫人也不觉收敛了起来,不敢太过肆意了。 琉璃看了看聂阿姆,笑了笑,想到这位大王子夫人真是会捡时候。专捡着能落进下石的时候来,还真是没有长够记性。 “请大王子夫人进来!” 说完了,回身往书案前一坐,对聂阿姆笑道:“阿姆也坐。” 聂阿姆说道:“宫里自有宫里的规矩,王后这是故意让人嚼舌么?” 琉璃便笑道:“大王子夫人上门,不过是妯娌之间串门聊天,阿姆还要像客人一般正经伺候不成?我看阿姆昨晚还在灯下为我缝衣服。趁着天光大亮,阿姆正该这个时候做活,以后晚上莫再要累眼睛了。” 聂阿姆看着琉璃动了调皮,笑了笑,说道:“依你!” 拿了针线,往琉璃对面一坐就着昨晚的针线缝起来。 大王子夫人一进来,一个写字,一个做针线,一刹那几乎怀疑自己错了眼睛。 聂阿姆看到大王子夫人进来,拿着针线,站起身来,先行了一礼:“夫人且坐。我们王后自来北凉,琐事繁忙,许久不曾写字,趁着今日得闲,赶紧捡起来,免得时间长了手生。” 云裳过来,给大王子夫人置了坐垫。大王子夫人上一次跪了半天,腿脚都麻了,再不肯跪那个垫子,一扭身,坐了书案下面的一个胡凳。 说道:“王后倒是有闲的心思。我原想着,今日是大魏叔孙大人启程回朝的日子,王后想来多有不舍,唯恐王后心里难过,因此过来陪着王后说说话。” 琉璃这时抬起头来,笑了笑,说道:“我不舍叔孙将军是真。然而倒也没有夫人说的那样难过。我既嫁了凉王,这王宫便是我的家。我安好地坐在自己的家里,好吃好喝,再生难过,哪来的道理?况且叔孙将军为送我过来,离国去家已久,终于能得以回去,我为他高兴还来不及!” 抿嘴笑了笑,说道,“不过仍然谢夫人好意。如此贴心地过来陪我说话。我自来王宫,母后对我甚为关照,不让我受一点委屈。如今又有夫人如此体贴,以后在这宫里,我只会过得越来越开心。” 大王子夫人气得心中发狠,脸上假笑了笑,说道:“你能想得如此开,总是好事。在这宫里,只有心大些,万事少计较些,才能过得舒心。说起来,你比我命好,一嫁过来,就是王后,且四下安定。想当初,父王初为河西王,北凉四面皆是强敌,伤了不知多少人。我的夫君,便是迎战柔然的时候被杀的。眼下北凉能好好地不起战争还好,否则……” 叹了口气,低声说道,“王后不知有没有听说,凉王派人暗里去了宋地面见宋帝,求好求和。凉王此举,实在有些不智,我真是担心呢,王后真该劝劝他……” 琉璃见大王子夫人如此大胆,竟然将沮渠牧健暗里派人去宋地的事情说给她听。沮渠牧健本来便是瞒着她做的这件事,她若出面去劝,沮渠牧健会怎么想她?她是大魏和亲来的公主,这个时候,远离政事避开嫌疑才是正理,这位大王子夫人真当她是傻子吗? 淡淡笑了笑,说道:“夫人说的事情,我倒并未听说。不知道夫人是从哪里听的消息。且我想着,凉王费尽心力,只为北凉安定,不再有战乱。必不会不经思虑,冒然做出决定。” “所以你这是不信我了?凉王派去宋地的事情虽是暗里进行,却也并不是做得天衣无缝……” 琉璃不等大王子夫人说完,截道:“夫人如何知道,我并不想问。我不是不信夫人,夫人既然听说的途径,想必也该明白,凉王一心为北凉安定,决不会做置北凉于内乱外斗的境地。真若有派人去宋地的事情,也必是有所考量。我虽于国事朝事并不通,但我相信凉王不是意气用事之人,否则父王焉会将北凉交到凉王手里?” 大王子夫人冲口说道:“你哪里知道,父王更属意的世子人选本来是四弟……”话风出口,忽然便收。急急转了口,说道,“凉王有没有考量我不知道,但我听说宋地对我们北凉向来没有存着好心。北凉和大魏,本来已互相和亲公主,结了盟友,何必再招惹宋地?凉王这一举措,很是让汉平王生气,最近为此事,和凉王闹得十分僵。咱们北凉的大半兵权在汉平王手里,凉王实在太意气用事了。” 琉璃心里吃了一惊,斗然想到上一次汉平王妃在自己面前的嚣张。汉平王不会就着这个缘由,结党拉派,对沮渠牧健不利吧?汉平王妃能在她面前,不将她这个北凉王后放在眼里,那汉平王反沮渠牧健的意图是不是已经十分明显了? “哎哟!” 做着针线的聂阿姆此时忽然痛呼一声。 琉璃骤然回神,看过去。只见聂阿姆捏着手指,手指上已有血珠冒出来。急忙凑过去,拿了桌上的手绢便捂了过去。 聂阿姆一边接了手绢按着,一边自责说道:“上了年纪,眼神到底是不济了。不过是走了针扎了一下手指,倒惊了王后。” 琉璃说道:“阿姆以后万不要晚上在灯下做针线了。叫我说,这针线上的活,阿姆只管丢给青萍和红笺。她两个针线都是不错的。” 聂阿姆将手指往嘴里含了,吸了吸,说道:“王后从前的衣服都是我缝的。原是做习惯了的,一时放不下。到了这岁数,这眼神刺绣是不成了,由着青萍和红笺做去,贴身的衣物,总还是我来做的好。王后从小身子就娇气,贴身的一衣物不能有半点不舒适的地方。这宫里,还有哪个比我更了解王后的?” 这两人说着,倒把大王子夫人给晾到了一边。 大王子耳朵里听着,心里却泛起了酸来。她自从夫君被杀后,再也不是什么世子夫人,前凉王和王太后虽然因着过世的大王子,处处容让着她,然而说到真心相待,是远远没有的。且她身边也并没有聂阿姆对琉璃这样,贴心又宠溺的人待她,不过是一些对她面上敬畏,心里不以为然的宫女。 心里一时酸起来,便待不下去了,起身说道:“我的话王后且想想。北凉若真因凉王一时行差起了乱子,我便是前车之鉴!” 说完了,便起身走了。 聂阿姆对琉璃说道:“这大王子夫人,也太大胆了些。她说这话,不是在咒凉王么?只是王后别把她的话往心里去,如今王后送封家书都要不能装信封里让人带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琉璃轻声说道:“不管她什么心思,我们只别理她便是了。阿姆说的对,这个时候,我们更好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过我们自家的日子才是正理。”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 请收藏本站阅读最新小说! 第271章 鸳鸯梦难成(6) 叔孙恭和沮渠封坛启程回了大魏,沮渠牧健便直接回了王宫。琉璃正在写字,有些惊讶沮渠牧健这样早便过来。 沮渠牧健往书案前一坐,伸手拿过琉璃写的字,高公有盛名在外,对琉璃言传身教,是一定的。然而却没想到琉璃的字写得这样好。视不错目地看了一会儿,赞叹道:“这字写得真是字字珠玑,我素知你极有才气,没想到字写得这样好!” 琉璃便说道:“许久不曾写了,因着世子去大魏,才动笔写了一封信给家里,好歹世子过去,能有个照应。” 沮渠牧健说道:“你对他有心,封坛已对我说了。我原也担心他过去孤单无依,有高公照应他,我放心得很!” 琉璃便笑着说道:“我阿爹向来性情不羁,多少任性行事,然而向来又是爱才之人。世子于学问上甚是勤勉,且行事为人歉逊有礼。世子若是随了凉王一般聪明,必能入我阿爹的眼,对他照应有加。” 沮渠牧健听了琉璃的话,笑道:“原来在你眼里,我也是个聪明之人了。” 琉璃便拿拇指和食指捻在一起,比出一点点的距离,笑道:“和我阿爹差了那么一点点而已。” 沮渠牧健便失笑道:“你如此高看我,倒叫我虚荣顿生,有些飘然欲忘形了!”笑了一会儿,说道,“你今早起得早,听说一群夫人在宫里乱了一上午,到现在还未睡个回笼觉吧?” 琉璃说道:“第一次正式招待那些夫人们,生怕出了差子丢了凉王的脸,只顾着紧张,便没觉得困。倒是母后特意过来坐镇,让我安心了许多。” 沮渠看着琉璃俏皮的样子,笑道:“我可没有觉得你哪里像紧张的样子。” 琉璃说道:“我在家里人面前,一向是放肆一些,跟外人便些许拘谨。阿姆事先已经教过我说,能入宫来拜见的,都是皇上跟前的重臣家眷,在众夫人面前,宽和亲切为要。宽和亲切我能装装样子,倒不是什么难事。阿姆又教我说,我到底年轻,不好镇住场子,怕别人看轻了我,给凉王丢脸,因此若真有不开眼的人,稍加严厉,来个下马威,放放威风见好便收。在别人面前放威风的事情我真做不出来,幸好母后知我,众夫人面前一坐,威风自显,看在母后的面子上,那些夫人们对我十分恭敬客气。” 沮渠牧健看着琉璃,笑道:“你也是个报喜不报忧的。” 琉璃一笑:“母后能帮我处理的事情,都不叫事情,无所谓忧不忧。而且母后答应了我以后会常常提点我做事,有母后背后靠着,宫里能有多大的事情?况且我背后,还有凉王为我撑腰!” 沮渠牧健笑起来,拿食指蘸了书案上的墨,在琉璃额间轻轻一点,琉璃根本没有躲得及,一点黑墨团点在白皙透亮的额间。 沮渠牧健看着那一点黑,笑道:“我已经按了手印,以后谁不服你,敢对你顶撞,只管照你的心意去罚,再不服气,只管将这手印示给别人看!” 琉璃一听,连忙叫聂阿姆拿镜子来,自己从书案上拿了一张纸,对着镜子将额间的那个印团拓在纸上,一边说道:“凉王话出如金,我是当了真的。以后谁不服我,我拿着这纸上的印子去罚他!” 沮渠牧健看琉璃认真的样子,笑了起来,从桌上拿过琉璃拓墨印的印,说道:“一个黑团团的印子你便当真了?” 从怀里掏出一个印盒里,打开,拿出一方私印,在那黑印旁边,规规正正地按了下去,再收回印来,纸上便多了一方朱砂方印。 沮渠牧健看了看那印痕,笑着将纸推给琉璃:“你这手好字,代笔写个旨意也不为过。” 琉璃欢喜地将那纸拿在手里细瞧,一双眼睛开心得弯成月牙一般,笑道:“圣旨我不敢写,这无字的印章我要留着是真!谢谢凉王!这是奖励我今日会众夫人表现得好么?” 沮渠牧健眼神飘忽了一下,微笑着说道:“这是奖你今日让我开心!” 琉璃的眼睛从纸上抬起来,看着沮渠牧健,轻声问道:“凉王今日有不开心的事情吗?” 沮渠牧健轻叹了一口气,说道:“听说今日王婶对你说话十分嚣张?” 琉璃微微一笑:“她是长辈,我该敬着她,她再嚣张,有母后压着她,她总不敢对母后怎样。她也只是王婶而已。” 沮渠牧健说道:“只怕她现在不止想做王婶呢!” 琉璃一愣,看着沮渠牧健,轻声说道:“朝里的事情我并不懂。凉王有不开心,只管跟我倒一倒,我都听着。凉王需要我做什么,但我能做,必为凉王尽力尽心。” 沮渠牧健轻轻握住琉璃的手,说道:“你年纪还小,远嫁到王宫里,做了我的王后,原该让你过舒心无忧的日子。然而北凉当前内乱将起,我不能给你安定的日子,还要将你扯到朝事中去,实在是我的不是。” 琉璃认真看着沮渠牧健,说道:“我是凉王的妻子,所谓夫妻一体。凉王荣,便是我荣,凉王损,便是我损。我若能为凉王出一点力气,替凉王解一点忧虑,是我的心甘情愿。我没有什么事情不能做,只怕我不能做好,丢凉王的脸。” 沮渠牧健说道:“母后常对我夸你性情柔婉,知礼懂事。我知道母后不是虚夸。阿璃,王叔其实早有称王之心,身边也早已结有党羽,只是迫于大魏的积威,不敢冒然行事。前几天,他暗自派人去了宋地,欲向宋帝求好,谄媚结盟。” 琉璃惊得“啊”了一声。 “王叔竟然如此大胆!” 沮渠牧健说道:“好在有人提前得了信儿,在我面前揭发了他,我派的人赶在他的人见宋帝之前,了了此事。” 琉璃轻轻松了一口气,然后又紧张地说道:“王叔失了人手,必是警觉了吧?” 沮渠牧健说道:“王叔自然是警觉了,且我手里也没有他逆我行事的真凭实据,他若来个矢口否认或是反称被人陷害,我一点办法也没有。因此只好压下此事。且王叔以北凉的名义跟宋帝结盟的意图已知会了宋帝,我派的人只好将错就错,面见了宋帝,假意结了盟意。” 琉璃又惊“啊”了一声,问道:“这件事叔孙兄长可知道?” 沮渠牧健苦笑道:“我不知道叔孙将军知不知道此事。但我猜宋帝必会将我与他结盟的事情透给大魏,到时候只怕我解释,大魏都不会相信。” 琉璃轻轻皱起了眉头,说道:“若真如凉王所说,宋帝行事奸诈,必不会给凉王辩解的余地。” 沮渠牧健叹道:“我如今已是两难。因此今日叔孙将军带封坛走,我不敢作出任何不舍之词,且当着叔孙将军的面,对封坛叮嘱一番,但愿大魏皇上能看在我肯舍封坛作质子的份上,相信我的一片诚意。” 琉璃想了想,说道:“皇兄倒确是个讲理之人。凉王慷慨送世子过去,皇兄身边又有左昭仪受皇兄的宠爱,想来皇兄不会听信宋帝的片面挑拔。凉王可要我写信给皇兄,细说一下事情原委与无奈?” 沮渠牧健摇摇头说道:“我知道大魏皇上对你素来照顾有加,然而私是私,国是国。他并不是公私不分之人。只怕你写了信,不会起什么效果,反而事得其反,对我愈加怀疑。” “那凉王打算怎么做?总不能任宋帝一味挑拔,不得对抗?” “信还是要写,不过不是你来写,最好由李顺来写!” “李顺?”琉璃惊讶地看着沮渠牧健,“李顺不是皇兄派来的使臣吗?他不是跟叔孙将军一起回了大魏吗?” 沮渠牧健说道:“北凉荒僻,大魏与北凉从前少有往来。我与李大人交谈过,从他口中得知,大魏对北凉地形风貌所知甚少,因此大魏皇上对北凉多有猜忌,疑心北凉对外封口甚严,不肯教外面知道北凉的底细。我为消大魏皇上猜疑,已经修书一封给大魏皇上,请求将李大人作为使者留在北凉,北凉一切风貌,他均可向大魏皇上报告。” 琉璃没想到沮渠牧健为了求得大魏信任,不仅送世子为质子,连主动留取大魏使臣为内应的事情也能做出来。愣了一下,说道:“凉王诚意至此,皇兄没有理由不信你才对。凉王的诚意李大人看在眼里,也定会向皇兄据实而报,必不会叫皇兄平白受宋帝的挑拔,对你产生误会!” 沮渠牧健说道:“因着王叔,生了这许多烦恼事。我心中虽恨怒,然而王叔手中握有兵权,现在不是清算的时候。眼下最要紧的,是向大魏皇上解释明白其中的缘由,不教两国生了嫌隙。” 琉璃点头说道:“凉王说的是。” 沮渠牧健又说道:“今日宋繇特意跟我说,你远嫁来北凉,饮食上到底不容易适应。月满便留在你身边,照顾你的饮食。我看你很是喜欢月满,便替你应了。若是得闲,你顺便替我照顾一下李大人的饮食!”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 请收藏本站阅读最新小说! 第272章 鸳鸯梦难成(7) 沮渠牧健说了李顺的事情,又说道:“你若有不明白的事情,宫内的事情可找宝靳尔,宫外的事情便吩咐平吉。但你吩咐,他们不敢不办。” 宝靳尔琉璃是知道的,是凉王身边的女侍卫。琉璃见过两次,跟在凉王身边,常做男子打扮。凉王一开始来后宫,都是宝靳尔随着来的。琉璃只知道她的名字,并不清楚她的来历。只记得她一派严肃,不怒而威,看人的时候不凶却有些吓人。 平吉倒是琉璃见的多的一个。平吉看着比宝靳尔活泼一些,神情也略显平和,并没有宝靳尔看着吓人的样子。 上一次平吉去叔孙恭那里送鱼,回来云裳便私下里也送了他一尾鱼尝鲜。倒是一下子跟云裳熟了起来,沮渠牧健过来宫里,平吉不跟在身边的时候,私下里会和云裳聊几句。断断续续,云裳便知道了他的身世。平吉原来家境并不富裕,好在有一身蛮力,骑射功夫又佳,十四岁入了兵伍,大小也立过几次功劳,跟随北凉王攻西凉的时候,因其奋勇,被沮渠牧健相中,从嘴便跟在了他身边。 琉璃听到平吉的故事时,不知为什么,竟然想起元韬身边的李盖。平吉和李盖无论相貌还是身材,并无相似之处,然而听到云裳讲平吉,鬼使神差地竟然想到了李盖。她模糊记得,李盖似乎也是因为家境不裕而甚有功夫,才去投了侍卫选拔,最终被元韬选在身边的。这两人,倒是都颇受信任。元韬无论去哪里,身边总有李盖的身影。而沮渠牧健无论在何处,也总有平吉相随。 琉璃得了沮渠牧健的话,回头便让云裳去找了平吉,让他去打听李顺的饮食所好。她对李顺其人,并不了解,之前几乎没有听过他的名字。 倒是聂阿姆,知道些李顺的事情,说道:“李顺李大人,原为先帝朝旧臣,博涉经史,极有才略。曾跟皇上从征柔然,夏国,颇有战功,皇上封其为征虏将军,又为四部尚书。北凉王在位时,李大人曾多次出使北凉,很得北凉王厚待。” 琉璃听了聂阿姆的话,有些奇怪地说道:“从前竟是未听说过李大人。” 聂阿姆说道:“从前王后哪里在意朝中之事?说起来,这位李大人,与崔家有些姻亲之旧,崔家老爷的亲弟,娶的便是李大人的亲妹,两家关系表面上看着,算是亲近。然而崔家老爷不知何故,对这位李大人颇有几分轻慢,而李大人对崔家老爷,也甚为不服气。因引两家的关系,实际上并没有那般亲近。” 琉璃说道:“阿姆竟然知道这许多渊源。” 聂阿姆失笑道:“王后从前年纪小,心思里只是贪玩,哪里会去在意那些与你无关的事情?然而我们一家从宋地迁到大魏,要想立稳脚跟,外面的事情多少总要打听些。” 然而琉璃心里却想,聂阿姆之所以对知道李顺和崔家的渊源,大约也是因了她的缘故。当初谁都以为她会嫁给崔浩,聂阿姆平时对她的事情最是上心,自然会对崔家的人际来往留意一二。然而没想到,她最后竟然是嫁到北凉来了。 心里想着,不觉有些心里难过。面上并不显露。笑着说道:“亏得阿姆知道他。否则我再问平吉李大人的生平,才真是被人笑话了。” 平吉办事情显然是得力的。回来不仅将李顺在北凉的常用饮食打听得一清二楚,连他在大魏的喜好也摸得清清楚楚,更打听到他平日里素喜食鸡。 琉璃听了,心中立刻有了主意。她在大魏时,阿娘针线的工夫不行,做菜的手艺却是一绝。一只鸡能做出三十六种吃法来,样样皆精。 当下便叫人备了两只鸡,一只肥母鸡,一只初打鸣的公鸡,送到厨房里。她虽然从未下厨,然而从前阿娘做菜却是看了不少,步骤程序都是精通的。又有聂阿姆在旁,更是胸有成竹。 月满听说琉璃要亲自指导拿鸡做菜,也是兴奋异常。她从小因着身世不能被承认,受尽歧视,后来到了宋繇府上,才最终找到了乐趣,最爱钻研厨艺。自从上次被琉璃教着做了数道鱼后,对琉璃只剩了敬佩,恨不得将琉璃所有会的菜式都学到手。 琉璃这边在厨房里教着月满做全鸡宴。那边沮渠牧健便听平吉说了琉璃着他打听李顺饮食所好的事情。回头去了王太后的宫里,说道:“琉璃确是个聪慧的。她知道我要什么,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有她哄住李顺,接下来的事情便好办了。” 王太后心里叹口气,说道:“她有为你做事替你解忧的心,你也莫忙了,她年纪还小,正是要人哄要人宠的年纪。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感情用事的时候比理智做事的时候多,是断然伤不得的。” 沮渠牧健便笑道:“母后担心我对她不好?她若一直是这个性子,清楚自己的处境,知道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我何至于薄待她?” 王太后看了沮渠牧健一眼,说道:“她给家里写信让高公照应封坛,亲自下厨做菜为你讨好李顺,站的可不是大魏公主而是北凉王后的立场。她能做到如此,已是十分难得,将心比心,你对她,不要太猜疑。至少面上,不要让她觉得你防着她。她性子再纯真,到底是高公教出来的女儿,若真是不谙世事,高公岂会放她远嫁和亲?” 沮渠牧健笑了笑,说道:“她聪慧得很,这一点我很清楚。母后不必担心,我既然求娶了她,自会待她好。” 王太后张了张嘴,开口想说李敬爱也是他求娶到手的,最后又如何?然而到底不想在儿子面前提起李敬爱,便收了口。 沮渠牧健并不傻,知道母后要说什么,便说道:“敬爱当初怎样嫁的我,母后是最清楚的。宋繇的夫人为此和她生了数年嫌隙,她到最后也不肯放下她公主的架子。然而她自入主王宫后,宫里事务打理得还算出色,又生下了封坛,前事已毕,我不想再去多提,毕竟她若不嫁我,便只能等着被父王收到宫中。琉璃为什么答应嫁给我,母后大约只知道其一不知其二。” 王太后愣了一下,说道:“难道不是因为你求娶,她违不得大魏皇上的旨意?” 沮渠牧健笑了笑,说道:“我听说,大魏皇上原本有意纳她入宫,却是被高公拒了。母后想一想,高公连大魏皇上都能拒,他若不想琉璃嫁给我,一样也可以拒掉。” 王太后狠狠吃了一惊:“竟然有这种事情?” 沮渠牧健说道:“这亲事,是琉璃亲口应的。因为她清楚,她若拒了和亲的婚事,北凉和大魏起了战事,她的阿爹便是罪魁祸首,大魏的那些鲜卑贵族们,早已在暗地里想着法子想要将她阿爹扳倒,好去掉崔玦的一个臂膀。所以她答应和亲,不是为大魏,更不是为了大魏皇上,而是为了她的阿爹不成为别人算计的把柄。” 沮渠牧健笑了笑,说道,“所以我说,她是极聪慧的,知道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她为了她的阿爹答应和亲的时候,我便不疑心她了。” 王太后愣怔了一下,说道:“既然你不疑心她,便对她好些吧。她小小年纪,全无骄奢任性,如此聪慧懂事,实在难得。李顺的事情,你也不必太过担心了。” 沮渠牧健说道:“李顺的事情,我本也没有担心。我们结盟宋地的事情,大魏皇上不管信还是不信,他现在正集中兵力征伐北燕,南北又有宋地和柔然对大魏虎视眈眈,他这个时候是绝不会分开兵力征伐我们的。李顺聪明一些,不用讨好,他也会主动在奏折里劝大魏皇上不与我们作难。” 王太后惊讶地说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多此一举……” 沮渠牧健说道:“一来,可以拿李顺来试试琉璃的心意,看她到底是拿自己当大魏公主还是北凉的王后。二来,能哄住李顺,在奏折中为我们一再美言,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何必平白和大魏皇上生出嫌隙?” 王太后沉吟了半响,说道:“你父王说你心思深沉,甚有谋算,因此最后定了你承继王位。现在看来,你父王果真是深思熟虑。” 沮渠牧健说道:“父王原本想为四弟求娶琉璃,借此拉拢高公,为己所用。然而高公岂是一个姻亲便能拉拢的?真有那般好拉拢,当年的盛名岂不是成了虚名?如今琉璃做了北凉的王后,高公顾及他的女儿,不能替我们北凉说话,总会劝大魏皇上以和为贵,两国不起伐战。” 王太后说道:“你所虑甚多,我一个深宫妇人,是想不到那么多的。看你做事这般有城府,我便放心了。琉璃那个孩子,我甚是喜欢,只你好好对她,不要辜负了她便是了。” 母子二人说了会儿话,沮渠牧健要走的时候,外面赤珍进来,禀道:“凉王,王太后,酒泉那边来了人,因知凉王在此处,便过来回话了。” 沮渠牧健一听酒泉,皱了一下眉头。 略一思忖,说道:“宣他进来。”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 请收藏本站阅读最新小说! 第273章 鸳鸯梦难成(8) 赤珍去宣酒泉来人,沮渠牧健脸色淡淡带着几分恼意对王太后说道:“前日无讳才从酒泉递了话过来,说她身子不大爽利,我已特意着了宫医过去,为她察看。今日居然私自派人过来,且直接报到宫里来,也是自作主张了。” 王太后说道:“她是个心思重的,一向又在意身份地位。叫她退去酒泉,本来也便是委屈了她。” 沮渠牧健说道:“且听无讳派人来说什么吧!” 赤珍将来人引进来,那人往地上跪拜下去,施礼问安。沮渠牧健和王太后看过去,竟然是李敬爱身边侍候的侍女阿善,并不是沮渠无讳派来的人。 沮渠牧健一皱眉,问道:“你不在酒泉伺候公主,只身进宫却是何意?” 阿善眼圈通红,跪拜在地,哭泣道:“公主自去了酒泉,整日里郁郁寡欢,不思饮食。前些日子自病后,近两日却是越发不好了。凉王派去的宫医束手无策,只说公主再如此下去,只怕时日不长。奴婢实在看公主可怜,没有别的法子,只好冒死回来进宫,求凉王看在往日的情份上,对公主宽慰一番吧!” 沮渠牧健说道:“你此番回来,公主可知道?” “公主和夫人都不知道奴婢回来。是奴婢自作主张,知会了丝路照顾公主,私自回来的。” 沮渠牧健面无表情,说道:“你私自回宫,公主和夫人俱不知道,反倒是丝路知道?” 阿善跪伏在地:“凉王恕罪。是奴婢一时情急,知道公主和夫人必不会同意奴婢回宫,因此自作主张。” 王太后温声说道:“凉王哪里是怪你?你照顾公主尽心尽力,凉王自是知道你对公主的心。自知道公主染恙,凉王甚是忧心,亲派了宫医过去,只盼公主有所好转。然而你不知会公主,未得许可,私离酒泉,私自回宫,如此大罪,丝路如此不知轻重,竟然不加劝阻?” 阿善连忙答道:“丝路为公主病体担忧,常常对奴婢言恨不能回宫求凉王再找良医为公主医治。奴婢想她初到酒泉不久,若是冒然回宫,必被人疑心不肯安心侍奉公主于酒泉,因此奴婢才知会了丝路执意回宫来的。” 王太后说道:“你一向是个心善的孩子。一路奔波,苦了你。曲珍,你且带阿善下去歇息,稍后凉王会再派良医与你回酒泉!” 阿善感激连连,连忙叩谢。跟着曲珍下去了。 沮渠牧健冷着眼神说道:“丝路果然是个不安分的,怪不得琉璃几番冷着她。母后已将她发到酒泉,她居然不思反悔,还敢撺掇阿善回宫。” 王太后说道:“丝路从前跟在你身边,心气甚高,早已是养就了的。只是她自作聪明,也太心急了些。不过眼下,且把丝路的事情放一边,敬爱那边,你打算如何处理?” 沮渠牧健说道:“她是封坛的母亲,自该好好为她医治……” 声音一顿,思忖一下,说道,“阿善此番入宫,想必很快宫里便都知道了。” 王太后立刻明白了沮渠牧健的意思:“你不打算再对琉璃隐瞒了?” 沮渠牧健说道:“我不提,她便真的不知道么?我原有王妃,本来也不是藏着掩着的事情,她若不知道,才是古怪。她只是不问而已。如今既然阿善回了宫,这事便让她作主吧!” 王太后皱了一下眉头,说道:“之前将敬爱的事情在宫中下了禁口令,从未对她正式提起。现在你居然要她出面处理敬爱的事情?” 沮渠牧健微微一笑:“她若聪慧,便知道此事如此处理。母后难道不想看看,她能不能胜任一国之后?” 转脸对赤珍说道:“你找个机会把阿善进宫为公主求医我甚为难的事情递到王后身边人耳朵里去。” 赤珍连忙应道:“是。” 沮渠牧健一走,王太后在位子上坐着便轻轻叹了口气,对赤珍说道:“凉王既然吩咐了,你便去说罢。易早不易迟,阿善在宫里耽搁的时间若是太久,反而显得咱们对公主不尽心力了。” 赤珍应了一声,说道:“奴婢这便去跟云裳悄悄知会一声。” 王太后说道:“去吧。” 赤珍转身要走,王太后张口又说道,“等一等!” 赤珍回过身来:“王太后有何吩咐?” 王太后张了张口,怔了一下神,到底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摆了摆手。 赤珍想了想,说道:“奴婢顺便跟云裳说,王太后有心派人过去慰问一番……” 王太后叹了口气,说道:“随你吧!” 赤珍这才走了。 琉璃很快从云裳那里得知了李敬爱的事情,愣了一下,问道:“赤珍说凉王很为难?” 云裳应道:“赤珍是这样说的。说李公主的侍女阿善私自从酒泉跑回宫来,求凉王开恩,凉王原来对她的自作主张十分恼怒,然而听到李公主病重,不治只怕时日不多,便为难起来。王太后有心派人过去慰问一番,然而又想到王后必定很快会听说此事,觉得不该对王后隐瞒,因此让赤珍悄悄让奴婢跟王后知会一声。” 聂阿姆说道:“我猜想借你的口传给王后知道此事的,不是王太后,而是凉王吧?” 云裳一怔。 聂阿姆对琉璃说道:“宫里上下原是凉王对李公主的事情封了口的,不教在王后面前提起李公主。前次王太后之所以发作丝路,正是因为如此。不过几日,王太后居然亲自让赤珍借云裳的口给王后传知,本就不合情理。想来李公主的事情,若无凉王的示意,王太后也是不敢私自跟王后提及的。” 琉璃愣了一会儿,说道:“所以凉王是想看看我的贤惠大度么?” 顿了一顿,淡淡笑道,“李公主原也是因了我的到来才避居酒泉,本该是她的王后之位,却换成了我。我既占了她的位子,如今她重病,自该良医相请,尽心医治。宫中想来不缺良医良药滋补佳品,以凉王的名义派送过去便是。” 聂阿姆心中叹了口气,说道:“这些事情,王后身为一国之后,自是做的。然而依我之见,王后派送之前,和凉王知会一声才好。” 琉璃反问道:“凉王派了赤珍暗示我,而不是正式告知,岂不是不想我将事情做在明面?” 聂阿姆说道:“凉王之前在王后面前一直对李公主的事情闭口不提,如今李公主重病,总不好这个时候乍然提出来,一来怕惹王后不快,二来怕自打脸面。王后如今知道了这件事,便该放低姿态,主动到凉王面前将此事挑明,以表对凉王的体谅之意,同时消解凉王的左右为难。再者,王后如今已是凉王的妻子,事该做只管去做,嘴上原也不必表现得太过大度贤惠。” 琉璃一愣,看着聂阿姆:“阿姆竟是叫我在凉王面前兴师问罪一番不成?” 聂阿姆说道:“兴师问罪倒不至于。只是王后若是凉王面前拈些醋意,想来凉王更受用。” 琉璃惑然不解。 聂阿姆对云裳说道:“你去找宝靳尔,以王妃的名义领些滋补良药,若是见问,只说是凉王的意思。” 云裳领命去了。 聂阿姆才对琉璃说道:“王后请容我唐突,设若如今凉王换成崔家阿郎,若是知道他心里还在眷顾前一个夫人,王后心里是何滋味?” 琉璃听到提崔浩,心里一酸。前一次听到说他娶了妻子,虽然明明知道他早该娶妻成亲,她心里却依然难过不已。她对与他成亲的郭妍并无恨意或是排斥,然而心里爱的那个人终于成了别人的丈夫,心里的难过却是无以复加。 聂阿姆轻声说道:“王后上次也说过,求不得凉王的真心,然而毕竟还要好好过下去。王后想要好好过下去,就须存心算计心思。我知王后并不在意凉王之前有那位李公主,只因王后对凉王没有那份心意。然而贤惠大度要装样子,温柔亲昵也要装样子。凉王求娶王后,对王后,不一样也在做样子吗?” 琉璃默然了一会儿,低声说道:“我懂的。阿姆说的是。” 聂阿姆说道:“大多夫妻,并不能像王后和崔家阿郎那样,从小便在一处,感情深厚,彼此相知的。王后和凉王,之前未曾谋面,互不相闻,感情不深,原也寻常。总在相互扶持中感情会慢慢深起来。许多夫妻,正是这样慢慢磨合出来的。” 琉璃笑了笑,说道:“我信阿姆的。” 背过脸去,悄悄擦了眼角的泪影。 聂阿姆装作没看见,笑着说道:“我们的王后,从小人见人爱,多少人家想要上门求娶的。如今成了一国王后,好日子且在后面呢。” 然而心里知道,沮渠牧健到底是个凉薄之人。与李公主夫妻多年,又育有世子,外面都传他们夫妻和美。然而为了依靠大魏,李公主无奈避居酒泉,让位给琉璃,如今身子沉疴,凉王居然连派个宫医都左右为难。对尚且发妻如此,对琉璃又能如何呢? 聂阿姆自来了北凉,无数次会忍不住拿沮渠牧健对比崔浩。她知道这是种心魔,崔浩与琉离青梅竹马,两情相投,而沮渠牧健对琉璃,本来便是利益当先,无从谈及感情。然而越是明白沮渠牧健的算计薄情,便越在心里深深地失望,为琉璃嫁给这样的男人锥心。 然而她也知道,这不是琉璃选定的命运,而是琉璃躲不开的命运。不管沮渠牧健怎样算计利用,琉璃长长的日子,终是要好好走下去。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 请收藏本站阅读最新小说! 第274章 鸳鸯梦难成(9) “王后,大王子夫人来了。” 聂阿姆皱了一下眉头。她实在不喜欢这位大王子夫人,先前还能面上客气地应和,然而那李氏来了几次,次次都是些锥心挑拔的话。虽然每次都被琉璃不冷不热的顶回去,然而琉璃心里,怎么半点不往里面去? 琉璃淡淡地笑了笑,说道:“不过是听说了凉王几次往酒泉派人又送东西,过来幸灾乐祸来了。想来这位大王子夫人的日子,当真是闲得荒寂!” 聂阿姆皱眉道:“王后不想见她,只管拒了她便是。王宫里事务多,王后哪里有时间听她胡说八道!” 琉璃说道:“她可不是胡说八道。她对朝中的事情知道得门清,我们就算打听都打听不来的。让她进来吧。反正近几日王宫中的事情忙得头疼,听她说话解解闷也是可以的。” 聂阿姆一听,便劝道:“王后何必听她拈酸捻醋地刻薄?王宫外的事情,不听也罢。” 琉璃淡淡一笑:“阿姆怕什么?她一个没有教养的妇人,听她几句酸话还能将我怎么样不成?这王宫里,有她拈着酸,才显得我过得舒坦!将人请进来罢!” 云裳便应声去请大王子夫人。 聂阿姆心里叹了口气。 琉璃笑着说道:“我如今好歹是一国之后,凉王面上对我还算客气,能给面子都给着,外人看着也是百般体贴着,这不正是咱们要的日子吗?阿姆有什么发愁的?” 端了手边的茶,轻轻地抿了一口,又笑道,“这几日天越发地凉了。北凉的秋天真是来得又快又急,煞冷地熬人。左右在王宫里也闷着出不得门,自寻乐子不叫闷着自己才是真的。” 说着话,大王子夫人在云裳后面走了进来。 一进来,看到琉璃,先吃惊地说道:“几日不见,王后看着竟然是清瘦了。是月满做的饭菜不合王后胃口了,还是心里有事太过思虑伤了身子?” 琉璃笑着说道:“听这话,夫人倒是盼着我生病呢!” 大王子夫人连忙说道:“岂敢存盼着王后生病的那个心思?只是近日听说凉王往酒泉那边频繁派人又是送东西地,怕王后多了心,因此过来陪着王后说几句话。” 琉璃笑道:“那边的李公主生了病,于公于私,都该尽心照顾,凉王派人送东西,原是应该,我何来的多心?若真说多心,也是日日想着怎样能让李公主的身子快快好起来。夫人刚进来的时候,正跟阿姆说起此事,那边李公主身边得力又忠心照顾的,也只一个阿善,一个丝路,想着是不是应该替凉王选了几个得力的侍女送过去,李公主病体沉重,那两个照顾起来,总是吃力。阿姆正说,不知道这王宫里哪个从前李公主亲近些,倘若能过去跟李公主说说话,宽宽心,想来李公主的能见些起色。我正寻思着,夫人从前好像多次提及李公主,貌似与李公主甚熟的样子……” 琉璃一口气说了许多,根本没有给大王子夫人回口的余地,说到最后的时候,声调放缓,慢慢悠悠,半是思考半是迟疑的样子。 大王子夫人一听,吓了一跳,琉璃不会以为她和李公主很熟,所以打算奏请凉王将她派过去与李公主宽心吧?酒泉那地方好是好,然而她可不想去,宫里的王太后、凉王、包括眼前的这个王后,怕是早就盼着寻个借口想将她移出宫外吧?一旦自己出了这王宫的门去了酒泉,要想回来,怕不是由着自己说了算的了。 急急忙忙地为自己开脱说道:“李公主从前在宫里的时候,面上待人客气,实则为人高冷,她不过是看在我孤身一人的份上对我关照些,然而我与她,并没有过多说过话。且王后不知道,我素来认床认地,身子骨也是弱,禁不得折腾,这许多年,在王宫里没有在外面待过一晚!” 说着叹了口气。 她的身段比起北凉本地的女子,是窈再加上有些尖细柔媚的嗓音,琉璃如果不是对她生厌,几乎也忍不住觉得这是个尤物。 琉璃心里暗笑了笑,觉得这大王子夫人委实是有些意思,尖酸的话说起来直白又扎心,完全不带掩遮,推脱起来也是这样地幼稚,连小孩子一样认床认地的话也能说出来,完全不管别人信或是不信。 笑了笑,说道:“夫人在王宫里呆的时间长,想来知道王宫里哪个与李公主平日里亲近一些?” 大王子夫人一听不是要自己去酒泉,心里松了一口气,说道:“她是西凉的公主,出身高贵着呢,哪个能看在眼里?能跟谁亲近?她素日里常亲近的,也只是她自己的母亲了。” 明明之前说的一派话都在对琉璃明里暗里地表示李公主从前是多么宽和待人,多么得人心,多么得凉王宠爱,现在居然话锋大转,李公主竟然成了高冷高傲之人了? 琉璃心中好笑,面上不动声色,说道:“说起来,派人过去与她宽心,原是凉王的意思。夫人也知道,凉王近来事务繁忙,这些许小事,自然由我来操心。” 大王子夫人脱口说道:“我看那李公主有心机得很,到底身子如何,王后未有亲见,只听别人传话,哪里能听得准话?王后可莫要被她钻了空子!” 琉璃一愣,说道:“夫人这话,我却是没有听明白!” 大王子夫人被琉璃一问,猛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急急忙忙地说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随口说说。王后莫要当真。哦,这刚刚说上几句话,忽然才想起来,近些日子天气越来越冷,趁着今日天气好,该叫下面的人尽快将过冬的衣物拿出来晒一晒晾一晾才好。王后慢坐,我得回去了!” 这便起身,竟然是急急地走了。 聂阿姆看了看琉璃。 两人都有些愕然地想,这是说了什么兜天的机密一样的话,竟然就这么急急忙忙慌慌张张地走了?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聂阿姆说道:“王后觉得李公主的病是假的么?” 琉璃淡淡一笑:“那边有无讳这个酒泉太守往回传信,真的是真,假的也是真。李公主的病当朝已经传遍了,总要派人过去侍候医治,真假有什么要紧?” 琉璃吩咐云裳道:“李公主从前身边服侍的旧人,你去找宝靳尔,叫她挑几个细心能干的,跟她们说是凉王的意思,派到酒泉去服侍李公主,但凡李公主病好了,她们想留想回,由着她们,王宫里必不亏待她们。跟宝靳尔言明,不要提我半个字。” 聂阿姆说道:“凉王已经派了几次人过去侍候,王后何必多此一举?” 琉璃微微一笑:“衣不如新,人不如旧。王宫里不缺几个侍候的人,派了旧人过去,也叫她知道凉王心里对她还存着顾念,想来她心里能好受些。” 转过脸对云裳说道,“去吧,挑完了,叫宝靳尔直接回凉王一声,越早派过去越好。” 云裳应着声去了。 聂阿姆叹着气说道:“那李公主也是心事太重了些,她身边还有母亲尹夫人相伴,哪怕想一想无可倚助的尹夫人,难道不该心境放宽一些,何必将自己为难成这个样子?” 琉璃说道:“有些人爱父母甚过爱自己,有些人爱自己甚过爱父母。从前听宋繇夫人说起过李公主的点滴,今天又听大王子夫人少许言及,我想李公主,怕是连自己都不爱,一味耽于出身和清贵,所以才熬成这个样子。” 叹了口气,说道,“都说人各有命,自个儿的命运,难道不是因为自己的性情造就的?” 聂阿姆听了,担心地看了琉璃一眼,说道:“王后近来思虑似乎过于多了,人又清瘦了一圈。若是叫老爷夫人知道,该是多么担心难过!” 琉璃笑道:“我知道阿爹阿娘对我时时记挂,怎敢作践身体?阿姆且放宽心!” 两人说着话,青萍进来,说道:“王后,世子从大魏来了信,有专门给王后的一封,凉王因着脱不开身,特意叫平吉送了过来。” 琉璃一怔,她并没有想到沮渠封坛会给她写信。 那个少年,年纪是小了些,然而少年老成,颇有城府,想来给她写信,也不是什么意外的事情。他和她关系亲近了,对他在大魏,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心里想着,脸上一笑,说道:“难得世子这么快就写了信回来,想必在大魏呆得还算舒心。叫平吉进来吧!” 青萍于是出去,将平吉喊了进来。 平吉一进来,先行跪拜。奉上来的,除了一张折着的信纸,还有一个箱子。 琉璃看那箱子,却是个皮质的箱子,上面钉着一排排铆钉,那箱子看着是新的,然而样式和手法却和当年崔浩送她的那个旧皮箱子如出一辙。 愣了一下神,下意识地问道:“这里面的是什么东西?” 平吉答道:“这箱子也是世子送来的。说是偶得了王后的旧物,送过来给王后留个念想。凉王便让属下送过来了。” 琉璃“哦”了一声,听见自己声音空灵地说了一句:“世子有心了!替我谢谢凉王!”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 请收藏本站阅读最新小说! 第275章 鸳鸯梦难成(10) 聂阿姆见琉璃看着那箱子黯然出神,当着平吉的面,总是不好,便笑着说道:“王后睹物思家,箱子还没打开,人倒先在这里魔怔上了。叫我说,这箱子,还是先收起来罢。” 琉璃回了神,说道:“世子一片心意,为我运了旧物过来,怎能不打开来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旧物,竟然给世子找到了?” 平吉在眼前,说不定是要给凉王回话去的。即使是世子送来的东西,这个时候,想来凉王也是不放心的,毕竟她来的时日短,凉王疑心她正常得很。 聂阿姆近前看了看那箱子,上面竟然落着锁,笑着说道:“也不知道是什么贵重之物,竟然是落了锁,世子倒是有心得很。只是这箱子要怎么打开?” 平吉这时笑道:“随信附来的,确有一把长钥,属下带来了,还未来得及奉给王后!” 从怀里掏出那把长钥,奉给琉璃。 聂阿姆接了,转给琉璃,笑道说道:“既是世子的心意,又是王后的旧物,王后说不得亲自开了才好。” 琉璃接了长钥在手里,握了握,从座上起身,来到箱子面前。长钥进了锁孔,轻轻一拨,便听到里面“咔哒”一声,却是锁开了。琉璃摘了锁,将箱子打开,看到里面竟是一张硝好的鹿皮,看样子是片整鹿皮,叠了好几叠,整整齐齐放在里面。 琉璃一愣。 聂阿姆讶然道:“世子大老远竟是给王后送鹿皮?为何又竟说是王妃的旧物?咱们从前在大魏并没有……” 忽然想起一事,声音断在那里。 从前琉璃在大魏,原是养过一头鹿,原是皇上送的。后来因着越长越大,园子里跑不开,崔浩便求了皇上的同意,将那鹿送到了崔家的庄园里。 琉璃因着养了那鹿数年,颇有感情,从前也常去崔家庄园里探望。 这鹿皮不会就是那鹿吧?好好的鹿,为什么沮渠封坛送了它的皮过来? 聂阿姆当然不会以为沮渠封坛射杀了那鹿,剥了皮给琉璃送过来留个纪念。 琉璃展开平吉奉过来的沮渠封坛的信纸,沮渠封坛在信里除了说起自己在大魏的生活,果然提到了那鹿。 原来那鹿在园子里没看住,跑到了园外,被人射杀了吃肉,庄园的庄丁找到的时候,也只找回了剥下的鹿皮,一怒之下,便将那家人拘了起来去见官。行了凶的那家人一听是皇上赐的鹿,当场便是吓傻了,适逢大将军李盖路过,问清了事情缘由,奏明了皇上,为那家人求了情,责打了几大板,便放了人。沮渠封坛恰在皇上跟前,听了此事,知道那鹿是琉璃从小养大的,便为琉璃将那鹿皮求了过来,皇上便着李盖为沮渠封坛将那鹿皮硝了。 聂阿姆听到那鹿居然被射杀了,怕琉璃心疼难过,说道:“世子实在是有心,我让人将这箱子好好收了罢!” 琉璃轻声说道:“阿姆务必将它收好了,不要让它着了虫咬。” 到底是心疼难过了。 将那锁收在手里,说道,“这鹿皮锁在箱子里不透气,怕不是要发霉的。阿姆收的时候务必让箱子透气些。” 平吉没想到那箱子里的竟然是鹿皮,且还有这来历。看琉璃有些心情低落,不敢久待,连忙告退。心里觉得世子这事情做得有些冒失了。设叵这鹿皮不送过来,琉璃不知道这鹿的事情,不是便不会伤心难过了么?他虽然觉得堂堂一国之后为一只鹿如此动情,实在有些说不过去,然而想一想,大约琉璃养鹿与自己养猎狗是一个道理。 聂阿姆收了那箱子回来,琉璃已到去了左右,到寝室躺了。云裳和青萍守在门外,都有些小心的样子。 聂阿姆轻声说道:“那鹿原是皇上赐的,王后从小养到大,十来年的感情,如何不难过。你两个不必守着了,我去看看王后便是了。” 聂阿姆与琉璃情份不同,面上是奶姆,实则如同亲母一般,云裳和青萍是知道的,一听聂阿姆如此说,于是便齐齐告退。 聂阿姆进了寝室,只见琉璃半躺半靠地坐在榻上,手里拿着那柄长钥发呆。那长钥像是青铜做的,长柄如簪的形状,钥尾带成做成细环状,钥身刻着细密的花纹。聂阿姆再看琉璃另一手中的那锁,刚才在箱子上没有看得太细,且她眼神近来视物模糊,此刻近前仔细看了,才瞧清楚,那锁却是做成了长命锁的形状上面一侧雕着的是吐姿傲放的牡丹花,另一侧是龇牙努目的貔貅兽。 聂阿姆一怔,细一品,登时有些脸色转变。 刚刚那皮箱子,与琉璃那个旧皮箱子做得如出一辙,不过是一新一旧,一个精致,一个略糙。那旧箱子原是崔浩幼时亲手所做,这一个,除了崔浩,谁还能做出相同模样的箱子来? 沮渠封坛为何竟然用了崔浩做的箱子运过来不得而知,然而这锁做得实在有些深意,实在不该琉璃拿在手里,若是被人知道了,琉璃百口莫辩,竟不是给人自造话柄? 心里一急,上前两步,脚步便重了。 琉璃听到声音,抬起头来,眼里尚带着几分失落与黯然。 聂阿姆心里一疼,脸色便缓了下来,语气变得柔软起来,说道:“王后可是心里难过了?” 琉璃眼圈一红,说道:“生死原由命。” 聂阿姆便走过来,坐在琉璃身边,不开口劝慰,反而转移话题,说道:“刚才听王后读世子的信,竟然称李盖为大将军。李盖原是皇上身边的侍卫,何时竟然去做了将军?难道大魏还有第二个李盖不成?” 琉璃轻声说道:“他那样的人,一看便知不是池中之物。听说皇上一直在发兵征伐燕国,他有机会一展身手,立下战功,也未可知。” 聂阿姆说道:“说起来,李将军那个人,我对他倒有几分好感,好歹前后帮过我们。” 琉璃想起当初自己一时心直口快,失言伤了李盖的名声,他却从未计较。便开口说道:“不知道他现在可续了新夫人否!” 聂阿姆便说道:“当初大公主想借李盖中伤王后,以至连累他被都城数家嫌弃,有女皆不肯嫁。不过他如今既然当上了将军,想来即便没有续弦,婚事也应不远了。” 琉璃说道:“阿姆说的是。” 余下便没有再说话。 琉璃靠了一会儿,觉得眼皮发沉,有些困倦起来。 聂阿姆连忙放了枕头,轻声喊着琉璃躺下,不一会儿,便听到琉璃轻鼾入梦,竟是睡着了。 聂阿姆守了一会儿,从琉璃手边拿过那枚锁和那根长钥,眼睛凑着那根长钥看了看,那长钥虽细,上面却是雕工细腻,刻画精美的缠藤。聂阿姆下意识将手握紧,顺手将那锁和长钥往袖子里袖了,悄悄从寝室退了出来。喊了云裳和青萍,叫她们两个在外面守着,自己又去了库房。 过了一刻,从库房出来,捧着一个盒子去了厨房,对月满说道:“王后近来操心得过了,眼瞅着又见了消瘦。我从库房里拿了片燕窝,并些许雪蛤,你且架了火,拿锅慢慢熬着,等王后一觉睡醒了好用一些。” 月满一听有燕窝雪蛤,十分欢喜地说道:“燕窝我从前是炖过两次,雪蛤却是从未见过。阿姆好好讲明白了与我,免得被我熬坏了,糟践了东西!” 说得聂阿姆失了笑,说道:“什么稀罕的东西!看你小心翼翼的样儿。” 月满笑道:“宋夫人从前倒是教我炖过两次燕窝,说那东西极贵重,可惜北凉难有此物,得之甚稀。那雪蛤我也只是听宋夫人说过,见都未见过,宋夫人说那东西更是难觅,比燕窝还要稀罕。” 聂阿姆笑道:“不过是物以稀为贵!那雪蛤生于极寒之地,不好寻罢了。” 一边笑着,便将熬制之法细细说与月满听。看月满听得小心认真的样子,便又笑道,“得了,反正王后睡了,我左右无事,便在这里陪你一起熬制便是了。” 月满满心欢喜,迅速忙碌起来。 聂阿姆便坐在厨房里的胡凳上,一边看月满忙碌,一边状若随意地说道:“我听你时时提起宋夫人,看来你在宋府,过得也是十分惬意。” 月满便笑道:“夫人人是极好的。我在宋府里,只管做好饭菜,旁的事情一概不要求我。闲的时候,也会煮了茶邀我共品。外面传的夫人如何高冷,其实不过是夫人做出来的样子罢了。” 聂阿姆点点头,说道:“见过宋夫人,倒真觉得你的话甚是可信。你常在宋夫人身边,如今李公主病着,不知道宋夫人那边意思如何?我看王后也是有些为难,摸不准宋夫人的意思,不知该不该让她过去探一探。” 月满倒是认真地想了想,说道:“这个我真不好说,不过当年夫人自和李公主置了气,连李公主生世子的时候都没有前去祝贺一声。” 聂阿姆点了点头,叹道:“说起世子,王后刚刚得了他写自大魏的信。李公主如此病体,世子若是知道了,不知道又会如何难过!” 月满有些诧异地看了聂阿姆一眼,说道:“阿姆不知道么?世子并不是在李公主身边长大的。”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 请收藏本站阅读最新小说! 第276章 鸳鸯梦难成(11) “先北凉王称王后,便立了大王子为太子,没想到数年后大王子迎战柔然兵败被杀,消息传到王宫,正逢世子降生,大王子夫人便说是世子之生克了大王子之命。先北凉王与孟皇后本对大王子寄望颇高,悲痛之余,竟然信了大王子夫人的话,因此对世子态度极为冷淡。大王子去后,先北凉王又立了二王子为太子,却在攻打西夏国的时候被擒,还娶了西夏的平昌公主,没想到西夏不久被赫连定所灭,二王子被当成人质,押往北凉欲使先北凉王就范,没想到半路为吐谷浑所袭,赫连定被擒,二王子也深受重伤,吐谷浑将二王子送回北凉,然而几日后不治而亡。二王子临去前,世子不知为何正在跟前。由此更惹得先北凉王恼怒,对世子愈发冷淡。” 琉璃听了聂阿姆的一席话,沉默良久。 她来之前,当然是多少修了些北凉的史事。知道二王子之后,先北凉王原是立了四王子沮渠菩提为太子的,对外的说法是沮渠菩提是孟皇后的儿子,名正言顺,然而四王子年纪本幼,当时并没有多大建树,如此越过沮渠牧健而立沮渠菩提,真的没有别的原因么? 且先北凉王立沮渠菩提之时,听说也是遭到了上下反对,都言是因为沮渠菩提太过年幼。不久,孟皇后因连失二子,忧伤而故。先北凉王最后到底是改立了沮渠牧健,到底是因为真得听了众臣的意见,还是别有原因? 沮渠封坛生下来后一直不受先北凉王喜欢,连他的生母李公主都未能将他护佑,居然是被奶姆一手带大的。亲情如此冷漠,而沮渠牧健一继承王位便立了沮渠封坛为世子,似乎对世子的态度与先北凉王和李公主都不同。然而她在宫中的这些日子,除了刚开时的灵前相守,实在也并未亲眼见到两父子的相处。照她的想法,世子这个年纪,正该是偎在父亲身边撒娇的年纪,然而世子早熟得异常,对沮渠牧健似乎是敬大于爱,两人实在并不像是平常父子的亲昵。 这的确是有些古怪了。 琉璃沉吟了一会儿,聂阿姆低声说道:“我实在是不想跟王后说这些,然而这王宫里,若是我们连起码的一点内情都不知道,说不定哪天行差了事情说错了话惹了祸事还不自知。万事还是心里有个谱才好。然而面上,该怎样便还得怎样,王后千万心里要能存住事情才好!” 琉璃省了神,淡淡笑了笑,说道:“阿姆说的是。” 心里却叹了口气,觉得这王宫里,越来越错综复杂,令她生了一种厌恶的窒息感。她并不喜欢现在这样的生活,从前在大魏的家里,她的日子原是简单透明又快乐的,东阿候夫人也好,大公主也好,虽然偶尔会使个心绊了,坑害一把,然而比起现在来,实在算不得什么大事,毕竟她的身边,自有为她处理事情要她开开心心无忧无虑的人。 聂阿姆当年还在宋地郭府做着郭凭夫人的时候家宅里虽然也有些龌龊,然而和王宫里比起来,实在是小巫见大巫。且这么多年她在高家,人事已经清静了许多,王宫里的枝枝节节弯弯绕绕,她自己都觉得心累,何况琉璃。 便温声劝琉璃说道:“王后从前在大魏,宅里街外,也是常走动的。如今到了北凉,却是从未出去走一走过。叫我说,趁着天气转凉,寒冬未到,报过凉王,出去走一走才真。” 琉璃便笑着说道:“来了北凉,想来是人地两生的缘故,竟然没了出去走动的兴致。不说阿姆提起来,出去走一走看看北凉的风光,也未尝不可。” 聂阿姆知道,其实哪里是人生两生的缘故,不过是不喜这个地方,不惯这种生活,所以提不起走动的兴致而已。 琉璃又笑道:“近日天气是越发地凉了,我看出王宫要趁早,正好请了王太后一起去走走转转。” 聂阿姆连忙笑道:“王妃这般说,我要尽快赶出一件衣服来才好。咱们来的时候,带的多是夏季的衣物,这才多久,早晚出门天气竟然凉得有些煞人了。且王后如今身份不同了,做衣物也要依着定制来。” 她们来的时候,并未料着先北凉王去的那样突然,因此备的衣物都是依着公主的位份制的。没想到一入北凉就成了王后,宫里虽然四季都有专人制衣,然而北凉人做的针线,聂阿姆实在是瞧不上。琉璃从小到大,衣服未必穿得多华丽,然而料子必是最好的,且都是她亲手缝制的,贴身的衣服针脚细密处连个线头都看不到。 两人说着话,听到外面青萍恭敬地喊了声“凉王”。聂阿姆连忙站起身来,琉璃也从榻上起了身,到门口迎出去。 才走了两步,沮渠牧健却是大踏着步子进来了。面色温和,略有喜色,琉璃想着是不是因着沮渠封坛的信,如果真的是,那他这个做父王的,好歹是对世子有些父子之情。 笑了笑,问道:“凉王今日看着心情甚好。想是有喜事发生?” 沮渠牧健笑道:“封坛初到大魏,言说一切习惯,又得了你父亲指点读书,他能如此,我倒是放了心。亏了你写的那封家信,封坛有你父亲关照,我再无担心了。” 琉璃笑道:“也是他知礼懂事,又爱读书。我父亲自来喜爱读书的人,且他又是极聪明的。他在那边过得好,我倒也为他高兴。” 沮渠牧健拉着琉璃的手,仔细看了看她的脸,说道:“封坛送了那箱子给你,实在是有些欠考虑。我若是知道内中何物,便不会让平吉送到你面前了。倒惹得你一场伤心,眼睛现在都还有些红着。” 琉璃连忙拿手背蹭了蹭眼睛,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说道:“世子做的原没有错。不是他替我要回那鹿皮,旁人拿去,不知道会怎样糟践。我虽然为那鹿伤心难过,然而如今鹿皮安安稳稳地被我收了,也算留了个念想,总比被哪个拿去作了他用,我时时想起来更加难过强。世子年纪虽小,却是懂我!” 沮渠牧健抬起琉璃的脸,看她的眼圈又红,自责道:“我原本不该再提起此事。倒惹得你再伤心一回。你喜欢养鹿,过两天我带你去狩猎去,捕一头幼鹿你养在宫里!若是喜欢养旁的,一并也猎了回来养着。” 说得琉璃红着眼圈一笑,说道:“王宫里本来是清静的地方,哪能被我养鹿?阿姆今天刚劝过我,说我这性子,是不能养活物在身边的,太容易动感情!然而凉王哄我的心,让我是极开心的。凉王要带我出去玩,我更是求之不得。” 沮渠牧健便笑道:“委屈了半天,原来是嫌我不带你出去玩么?” 琉璃便也笑道:“我知道凉王近来事情多,忙得很,不敢过分要求。然而凉王自己提出来了,想来是得了闲的,说话要算话的。” 沮渠牧健连忙应道:“自然算话。我的王后近来为**持了许多事情,只要我带着出去玩一玩,这点小小的要求,自然是要应的。” 琉璃忙道:“这可不是我要求的,是凉王自己提出来带我的。” 沮渠牧健看着琉璃孩子一样较真又带着狡黠的表情,忍不住笑道:“确是我自己提出来的。你若还有要求,只管提出来便是了。” 琉璃想了想,说道:“现在想不出有什么要求。但我要存着这个机会,先在凉王这里报备过,万一哪一天有了要求,凉王记着给我兑现,这样可不可以?” 沮渠牧健被琉璃一番孩子气逗得失了笑,拿手指在琉璃鼻尖刮了一下,说道:“我真没见过哪个女子像你一般孩子气了。依你!你且在我这里存一个要求罢!” 拉着琉璃往里面走,一边又说道,“你近些天看着又清瘦了。明天让你的侍女去宝靳尔那儿领些补品,回来让月满为你时时炖着。且你吃得太过清淡,应该学北凉的女子,多吃些荤才好。那抓羊肉你肯多吃几口,过一个冬天你就胖起来了。或者让月满为你熬些肉汁也好。” 琉璃一听,连忙说道:“我这个头若是长不起来,还是不要胖。否则长着没有长起来,倒是横着来了,这人便看不得了。” 沮渠牧健被琉璃一下子说得笑岔了气:“什么叫长着不行横着来?你这个头儿,我看也就这样了。我倒是想看你长几斤肉,只是照你现在操操心就瘦的样子,怕胖起来也难。都说汉人女子窈窕,我去了一次大魏,也未见哪个如你一般纤细了。” 琉璃便指了指自己的头,说道:“我人是纤细了一些,然而这里却聪明了不知多少呢!我阿爹可是教了我许多东西呢!” 一副孩子模样的洋洋自得,作出来并不觉得是狂妄自大,反而带着几分俏皮。 沮渠牧健忍俊不禁地笑着:“你说这话我却是信。我求娶你的时候,都说你是大魏的才女,又有着倾国倾城的容貌。” 琉璃便笑着问了一句:“那凉王是为了哪一个才要求娶我的?才还是貌?” 沮渠牧健愣了一下,看琉璃笑吟吟地看着自己,便笑着说道:“才并不难求,貌也并不难得。然而才和貌兼而有之的,却实在为数不多。” 琉璃听了,便歪了歪头,笑着说道:“我知道了。凉王爱才,但也确是好色之人!”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 请收藏本站阅读最新小说! 第277章 鸳鸯梦难成(12) 沮渠牧健听了琉璃的话,先是微微一愣。琉璃说这话,委实是有些大胆了。他从小到大,没有任何一个人跟他开过这样的玩笑。他印像中,更没有人敢跟父王开这样的玩笑。 然而琉璃的神情看着实在是俏皮天真的,这话说出来,又带着些许的亲昵。似乎是只有对亲近的人,才会如此说的话。 沮渠牧健记得自己还是太子的时候,曾经过到宋繇府上与之谈书,宋繇与宋夫人似乎便是这样半是玩笑半是亲昵地谈笑的。 他与西凉公主李敬爱还是夫妻的时候,李敬爱时时处处总是一副尊贵荣华,然而两人相处起来,总像隔着一层。夫妻之间,相敬如宾,也只得一个敬字。外人看着两人和谐融洽,然而私下里,并无夫妻间的亲昵。孟皇后在时,父王和孟皇后夫妻情深,对母后相对冷淡,然而即便如此,两人在一起时,也会亲热地说一些家常的话。他和李敬爱,却从未有过。 沮渠牧健觉得自己活过三十多年的人生后,仿佛忽然之间,才体会到夫妻之间的那种亲昵。这个人,她是你的妻子,她无所顾忌地与你亲昵说笑,带着些许的撒娇,索要你的娇宠。似乎这才是夫妻间该有的相处方式。她在你为难的时候为你分担操持,在你开心的时候欢笑娇嗔。她会对你笑,也会对你哭。她是这样真实,与你没有一分距离和隔阂。 沮渠牧健愣过一瞬间后,伸手将琉璃的手握紧。 琉璃有些疑惑,不知沮渠牧健的紧握中为何竟像带了些许的激动和紧张一样。她确乎并没有说什么过分的话,只是平常的说笑而已。 “琉璃!” 沮渠牧健双手将些许疑惑的琉璃的手扣在手心,将她拉在自己面前。他比琉璃高了一个头不止,北凉的男子和大魏的男子体格相似,都是一样的魁梧高大,尽管仍是通和的和雅。 这个男人此刻,仿佛变了某种神情,带着些许的动容和某种喜悦,看着琉璃,认真的表情让琉璃更是有些摸不到头绪。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说了什么话,让沮渠牧健的情绪忽然一下子有了波动。这个男人,平常跟她说笑的时候,和崔浩简直是一般模样,他的调侃也罢,微笑也罢,都是极尽冷静的表现。他心里也许是愉悦的,也许不是,然而能给你感觉到的,永远是那种云淡风轻一般的雅然。 然而此刻,她确乎是感觉到,这个男人的心底,终于起了情绪的变化,如一口深潭的潭底,终于涌动了暗流一样。她并不明白,然而却从沮渠牧健认真又闪动的眼神里知道,此刻的他,应该是开心的。 “琉璃!” 沮渠牧健又喊了一声。认真地看着琉璃,语气很是轻柔地说道,“人之好色,如人之口欲。然而君子之于食色,应皆有度,止于一个贪字。我非贪色之人,这王宫里,更非纵欲之辈,这王宫里,除了你,我不会再行纳妃,你且放心就是。” 琉璃绝没有想到自己无心的一句玩笑,竟然会得到沮渠牧健如此承诺。她更没想到,沮渠牧健竟是如此认真地对她承诺。这一时的情绪,竟然有些恍惚。她并不怀疑沮渠牧健此刻的真心,一个人的心意真假,在他的眼神里总能分辩明白。然而沮渠牧健一直以来,对她不是表面上的哄劝吗?为何突然之间,竟然会给她如此深重的承诺? 琉璃想,这样的承诺,莫说放在一国之主的身上,即使寻常的平常百姓,也实属难得了吧?宋地的事情她多已不记得,然而她在大魏,不纳妾的男人也实属少见了吧? 而琉璃此刻,更觉晕懵的是,她自入北凉以来,对沮渠牧健时时疑心,时时小心,时时应对,一切都只在表面。她对于沮渠牧健此人,连基本的信任还都未有,更谈不上爱,只因他求娶了她,她嫁了过来,皆耽于两国之间的一个利字。然而竟然是这样的境况下,他给了她这样的承诺。 此时此刻,不光琉璃有些晕懵,连默默退在一旁的聂阿姆都听得呆愣了。一瞬间有些怀疑自己是听错了,还是入了梦境。她和琉璃一样,不曾信任过沮渠牧健,甚至暗里,还在怀疑他的用心,之前看他利用琉璃,心里暗暗还有些不能对琉璃言说的耿耿于怀。然而此刻,沮渠牧健却是震惊了她。 琉璃发懵的表情在沮渠牧健眼里,却是激动欣喜的不敢置信的表现。他见多了琉璃的各种表情,不管乖巧还是顽皮,或是有母后在眼前时的撒娇无赖,都显得异常娇俏可爱。这是与时时刻刻端着尊贵架子的李敬爱完全不同的鲜活真实,让他心里失落的某一处终于有了实地。 沮渠牧健拿手指在琉璃额头轻轻点了点,将蒙得有些发傻的琉璃点得醒过神来。 “怎么,这是不信我的话,还是太吃惊听到我的话?” 琉璃其实是不知如何应对。她对沮渠牧健没有那份感情,忽然被给了这样的承诺,表现不出欣喜,反而有些震惊。 然而好在是反应快,被沮渠牧健点醒,便笑着回了一句:“这惊喜来得太快,凉王好歹给我个心理准备!” 说完了,换口气又笑着补了一句,“今天跟凉王存的那个要求,拿这个兑了!看样子,还是我赚了的!” 沮渠牧健笑起来:“刚才还要我存着你那个要求,一时三刻这就兑了!你这心思变得真快!” 晚膳后,琉璃却有些心神慌乱起来。照以往,沮渠牧健在用完膳后,都会在灯下看会书,琉璃也习惯了描几张字帖。然而今天沮渠牧健反常地没有看书,在琉璃坐下来描字帖的时候,移身也坐了过来,靠在她身边。 虽说入了秋,这个时候天光还尚亮,云裳却依旧为琉璃掌了灯,在案上摆了,照着亮。灯下晃不出人影,琉璃却感知了沮渠牧健身子坐过来的温热。这种情景和两人同床而枕不同,两人平时,除了晚上睡在同一张床上,并没有如此无距离地靠近过。从前即使如崔浩,也从未如此贴近地靠着她过。 琉璃握笔的手禁不住一抖,一个墨点滴在纸上。好在她反应快,立刻笑着说道:“凉王一坐过来,好似从前阿爹监督我写字的架式,让我好生紧张!” 沮渠牧健笑着:“我可不信高公对你那般凶。” 琉璃说道:“平日里,阿爹在许多事情上都是极宠我的。然而一旦涉及到作学问的事情,比最严厉的先生还凶。我小时候,因为顽皮不好好练字,还被阿爹打过手心,肿了好几天才下去。” 沮渠牧健有些不相信地说道:“高公竟然舍得下手打你?” “就那一次,却叫我一旦想起来,次次都害怕。”琉璃老实地说道。 其实那一次,阿爹打她的手并没有太过用力,只是她较常人手嫩,肿了好几天,饭都是聂阿姆一口一口喂的。 看沮渠牧健还是不相信的样子,于是说道,“我那时年纪小,阿姆为我喂饭,我一边吃,一边流泪,手肿了几天,就哭了几天。我在屋里哭,阿爹在屋外落泪,顿顿如此。我手好了之后,阿爹便再也不教我习字了。” 琉璃说着,眼圈忽然一红,不期然地,一滴泪便落在纸上,正晕开了纸上的那团墨。 因此,后来她习字,都是崔浩教的。崔浩对别人不耐烦,教她却甚是耐心。他人生得俊雅,对着她性子又百般地好,字无论描出来什么样子,她无论顽皮成什么样子,从来都是夸她,因此后来便学得老老实实。 这些话,当然是不能跟沮渠牧健说的。 沮渠牧健从琉璃手里拿过她的笔,将她面前的纸移到面前来,就着那团被泪晕开的墨,笔婉转而动,很快画了一只一边奔跑一边回头张望的鹿。他这画笔势颇有奔放之意,将鹿的奔跑之态画得极有张力,然而回首张望处,又见了依依之情。 沮渠牧健轻声说道:“为人父母者,皆有生养之恩,为人子女者,皆有恋家之情。原是人之常情。” 将手中的笔再蘸了墨,轻轻交还到已经平复了心情的琉璃手中。 琉璃已觉自己失态,好在沮渠牧健并未注意的样子,给她留了脸面。握了笔,便在旁边题了一章四句的《鹿鸣》。 看得沮渠牧健失笑道:“我画这鹿,本想哄你开心,你为何却题了这个?” 琉璃笑了笑,说道:“凉王觉得这诗难道不欢乐吗?” 沮渠牧健却是喜欢那诗的,笑着说道将琉璃落了引了诗句的画纸拿起来,一边晾纸上的墨,一边赞道:“这一手的好字,清丽婉转,每每见了都忍不住要赞一句。”顿了一顿,又说道,“我在大魏住过数日,见过许多人的墨宝。这字,颇有几分崔直郎小楷的俊秀。” 琉璃听沮渠牧健提起崔浩,迟疑了一下,答道:“我小时候练字曾得过崔家兄长的指点。” 沮渠牧健笑了笑,说道:“难怪了。他的小楷秀丽清隽,又兼飘逸淡然,实在是难得的好字,想来大魏没有几人能与他比肩了。” 琉璃知道,任何关于崔浩的话题都是极敏感的。她摸不准沮渠牧健提崔浩的心思,更不敢与他言有崔浩。 便轻轻哼了一声,说道:“我阿爹的字莫说在大魏,即使在人才济济的宋地,也是难得的佳品了。他刻的碑,不知道多少人争着去临摹!” 把沮渠牧健一下子说得笑起来。高公的字自是好,然而琉璃这语气,明显是不忿自家阿爹被外人比下去的不服。一时间心情愉悦难当,伸出手臂,从琉璃背后圈了她的腰,要整个拢到怀里的意思。 琉璃下意识身子一僵。 这一天从沮渠牧健走进她的宫门到现在,忽然与她之间的亲昵越来越随意。然而她却完全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去应对这些。如果沮渠牧健再做出进一步的亲热,她简直不知如何是好。这个时候,即怕婉拒会惹得沮渠牧健多心,又怕自己露出的不适惹沮渠牧健不快。 琉璃心里矛盾着,身子一斜。她人实在娇小得过份,沮渠牧健手臂轻轻一兜,她整个人便已在沮渠牧健的怀里。柔软的身子合着淡淡的清香,再配上眼前的人一脸的娇美,沮渠牧健想也没想,顺手便将她搂在腿上,抱孩子一般,合围住了她。 琉璃前是书案,后面是沮渠牧健高大的身子。空间如此狭窄,她与沮渠牧健如此贴近,如果沮渠牧健要做进一步的动作,她完全反抗不开,且不能反抗。琉璃一下子慌乱起来。 “禀凉王!王后!” 云裳的声音忽然在门外响起。 沮渠牧健因为心情愉悦,并不放开琉璃,只是扬声问道:“何事?” 外面云裳迟疑了一下,然后才缓缓回道:“李公主于今日午后病重不治去了!”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 请收藏本站阅读最新小说! 第278章 鸳鸯梦难成(13) 沮渠牧健和琉璃听到云裳的禀报,都默了下来。 过了一时,沮渠牧健才张口问道:“是谁来报的信?” “是四王子!因着天黑,四王子不便入凉王和王后的寝宫来,因此叫奴婢传的话。” 琉璃一愣,四王子沮渠菩提?李公主的白丧,怎是他来报?她自上一次见到沮渠菩提,一直以为他在城内,原来居然是在酒泉吗? 沮渠牧健一听是沮渠菩提报的信,立刻问了一声:“四王子可还在宫门外?” “正在宫门外。” 沮渠牧健一听,回头对琉璃说道:“你且先歇着,我去去就来。” 琉璃有心问问李公主的丧事如何操办,然而想到李公主身份特殊,她还是不要插口的好。于是说道:“李公主是世子生母,我与李公主虽未谋面,然而世子敬我,他不在身边,能为他尽心处,我当为他尽心。凉王但有吩咐,需要我所做,只管对我开口。” 沮渠牧健点点头,捏了捏琉璃的手,对云裳说道:“你们且服侍王后早些歇息!”说着,迈步出门,走两步,又回头道,“母后那里,我会叫人过去说一声。你安心歇着便是。” 见琉璃应了,才迈步出门。 聂阿姆听说了李公主的事情,急忙来看琉璃。 云裳正为琉璃回话:“四王子行色匆匆,神情很是着急,像是从外面急赶回来的的样子。我原要请四王子进宫门候着,四王子却说天黑避嫌,并不肯进宫门,因此我便只好进来给凉王禀报。” 聂阿姆心下奇怪,嘴上却说道:“他知道避嫌,行事如此细心,却是对的。” 琉璃轻声说道:“然而如此一来,李公主过世的事情全王宫怕是都知道了。” 聂阿姆道:“这么大的事情,能瞒过谁?且本也没有瞒的必要。四王子匆匆赶回来,怕是为难李公主身后以何名义下葬。这却不是王后能插嘴的事情,凉王说的倒是,王后还是不要过问,早早歇了吧!” 琉璃自然知道自己是不能插嘴此事的。李公主是世子的生母,然而却是辞了正妃之位远避的。葬的礼薄了,世子面子上过不去,然而礼若是太厚了,现守着李顺,大魏那边交待不过去。 琉璃愣了一愣神,说道:“我一时半时睡不下,天气尚早,索性描几张字,看凉王何时回来罢。” 聂阿姆一听,便说道:“既如此,王后写字,我且做做针线,陪王后坐一坐。” 云裳于是又点了一盏灯,将灯拔得明亮,两盏灯齐照,室内如白昼一般。 一切都置好,琉璃说道:“你们累了一天,外面也歇会儿。李公主的事情只怕一时三刻就会在王宫里传开,晚上除非是王太后宫里来人,否则便是谁来,也只说是凉王的交待,今晚不会客!” 云裳一听便知道说的是大王子夫人了,她向来是个会挑时候幸灾乐祸的人,听说了李公主的事情,不过来酸凉一番怕是不可能的。于是应了一声,说道:“王后放心。凭是谁,奴婢都一句‘凉王不许打扰’拒了。”说完,退了出去。 琉璃描了几个字,然而心思不定,总沉不下来,索性便搁了笔。 聂阿姆看了她一眼,说道:“李公主心事重,心思多,听着说又是个自忖清贵的,处处为难自己,那病便没得治。她过世,与王后没有半分干系,王后莫要多想。” 琉璃说道:“我懂的。” 琉璃说不上对那位李公主是怎样的感觉。李公主的病体和心思,说与她无关是自欺其人,多少与她的到来有关。然而她和亲远嫁而来,又岂能是她能决定的?她对李公主,并无负疚之情,然而在听到她去世的消息时,心情却忽然低落了下来。 她想这世间的女子,是如此地可怜。她从前知道的女子诸如大公主,诸如华阴公主,诸如柳元元,诸如大魏皇宫里那几位公主,诸如现在的李公主,诸如她,有哪个是真正嫁得了如意郎君呢? 她初闻自己被沮渠牧健求娶的时候,最一反应是要像大公主那样为自己反抗一次,然而她到底不比大公主自私。她曾想过如果自己顺从命运,会不会像柳元元那样,嫁给一个无良夫婿。然而她知道,即便对方真得无良,那也是她不能抗争的命运。诸如大魏皇宫里的两位赫连公主,如果她们当初反抗过,降祸怕不至她二人吧?而那位忘国的李公主,终于为自己寻了一个归宿,连世子也生了,最后照样逃不过两国之间的利益权衡。 有一刻,她恍然得觉得,李公主的今日,仿佛就是她的明日。当某一日,或者大魏或者北凉,毁掉前盟的时候,才是她最终的命运。 所以这个男人,其实还是不要爱上的好。这个身份,还是不去贪恋的好。不曾奢望过,最后便无所谓伤心失落。 聂阿姆看琉璃的神情,便知道她在想什么。心里叹了一口气,说道:“王后,嫁夫随夫。如今王后已是北凉的王后,凉王又有示好的心,连不纳妃的承诺也肯给。王后若想过得如意,唯有以北凉为家,以凉王为念。” 琉璃吃惊地看着聂阿姆:“阿姆是叫我忘掉自己是大魏的公主?” “王后,咱们来的时候,老爷一再嘱咐王后莫参朝事。王后难道还不明白么?王后只有一心做北凉的王后,凉王才能不怀疑心地善待王后。” 聂阿姆压了压声音,“王后喜没喜欢上凉王不要紧,要紧的是王后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琉璃愣愣地看着聂阿姆。 云裳在外面禀报的时候,她知道自己有一刻是松了一口气的,不为别的,只为有一个极好的借口支走了沮渠牧健。她对那个男人的亲昵本能有一丝抗拒,她即使能装出表面的善意和气,也装不出对另一个肢体的亲昵的接受。 聂阿姆在心里叹口气,转了话题,说道:“朝事我们虽不参与,然而该知道的事情王后定要心里有个底。据我所听,四王子和李公主生前并不亲近。今晚居然是四王子来丧事,还毫不避忌地让云裳传话,我觉得有些不寻常呢?” 琉璃想起四王子前一次曾拿崔浩刺中她的伤心事,低声说道:“也许四王子看我不顺眼,想拿李公主的丧事为我添堵!” 聂阿姆诧异地看了琉璃一眼:“王后怎会这样想?” 琉璃说道:“凉王的那几个王弟似乎对我有些成见。” 聂阿姆沉吟了一下,说道:“王后可知,先孟皇后共有三子,大王子和二王子都是做太子的时候因战而亡,因此先北凉王和孟皇后对四王子极为疼爱,一度立为太子。与四王同年生的有两位王子,比他小的也有,然而先北凉王来却习惯将四王子称为幼子。” 琉璃轻“啊”了一声,想起先北凉王登门为幼子求娶她的事情。 聂阿姆说道:“据我所知,那几位小王子与李公主,也并不亲近,他们与王后又素无仇怨,对王后有成见说起来全没道理。想来因着四王子,他们多受先北凉王冷落,因此对四王子有些积怨,波及到了王后也说不定。” 琉璃一下子明白了。她曾是先北凉王为沮渠菩提相中的妻子人选,那几位王弟因着对沮渠菩提积怨,因此怪怒到她身上,即使她最后嫁了沮渠牧健,那积怨竟是一时难消了。 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 聂阿姆说道:“王后自从嫁到王宫里来,四王子从未有踏进宫门的时候,且也多数不在王宫,我私下里听着,平时四王子多是在王宫里的。这样想来,倒是避嫌的可能大些。他知道避嫌,便是不想凉王多心。若是存了恶意,怎么避而在外?” 沮渠牧健这一夜并未回来。琉璃早上醒来,便有平吉过来传话,说沮渠牧健一夜谈事,宿在书房,直接便去了早朝,叫琉璃不用等他用早膳。 琉璃先是疑心难道李公主的追谥不得众臣认同,所以谈了一夜。然后很快便知道,原来不是追谥的事情,而竟是因为李公主的母亲尹夫人在李公过世的当天逃了。 这个消息却是从王太后处听来的。琉璃吃过早膳,想着李公主的事情她虽插手不得,然而毕竟是世子的生母,不闻不问说不过去。索性去了王太后面前去听主意。坐下不过一时,便有沮渠无讳派来报信的人将尹夫人逃走的事情报了过来。 王太后当场变了脸色:“公主过世,她做母亲的竟然当天逃了?居然有这样的事情?凉王可是知道了?” “四王子昨夜已经报知了凉王。凉王已经下令让人追缉了。昨日因着李公主忙乱,五王子过于忙乱,一时疏忽了尹夫人。想起来的时候,人已经不见了。五王子自知失职,凉王怪罪原是正常,然而只怕……” 王太后挥挥手:“我知道了。凉王急怒之下,怪罪是难免。然而李公主去的突然,他一时忙乱,也不能全怪他。叫他且尽心寻人,往凉王面前将功赎罪便了。” 琉璃坐在旁边,却甚是不解地想,李公主过世了,她的母亲如此匆忙地逃走却是因何?沮渠牧健一夜未归竟是为尹夫人逃走的事情,这件事竟然如此严重,以至于五王子竟然怕被沮渠牧健重责?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 请收藏本站阅读最新小说! 第279章 鸳鸯梦难成(14) 王太后挥退了报信的人,坐着发了一会儿呆,叹了口气,说道:“国无太平日,家无宁静时!” 琉璃心里一动。国无太平日,李公主的过世竟然还牵扯到了朝政不成? 她从前对朝中之事并不过问,偶尔也只是听别人闲说起,因此对于朝事并不敏感。看王太后撂完了话也没有解释的意思,想着王太后和沮渠牧健都是不希望自己参事的。 因此轻声说道:“我不懂朝事,有力无处可使,惟有近前宽解几句自知是无用的话,叫母后不要担心。凉王处事有方,定会处理好事情。母后不要太过担心,安心养着便是了。” 王太后笑了笑,拍拍琉璃的手:“你说的是。咱们娘俩个,的确也帮不上什么忙,也不过在这里发一番感慨罢了。” 话音刚落,忽听外面一阵喧哗,声音虽大,却有些远,听着像是宫门口传来的,闹喳喳好不烦人。 王太后脸一沉:“外面什么事情?” 赤珍正要出去看,外面便听着一阵尖声叫“母后”的声音,带着慌张与害怕。却是大王子夫人的声音。 王太后正要出声训斥,大王子夫人已经夺门跑到了近前,见礼也不曾,衣衫都未整刘,直接王太后近前一扑,连哭带喊地开着口嚷嚷:“母后,了不得了,王叔带兵竟然围了都城,王宫门口都被堵了!这是要打到宫里来了!王叔这是要杀到宫里来了!母后!母后!这可怎么办!” 王太后和琉璃同时大吃一惊。 汉平王带兵围城还堵王宫?这是造反了! 琉璃心里一沉。她虽然不知道汉平王实力究竟如何,但先北凉王和沮渠牧健都颇忌惮他,多么嚣张都极力忍着,且她见过汉平王,看他一脸的煞气也知道惯是个心狠手辣之人。这一造反,怕不是要血流成河? 大王子夫人还在抓着王太后又哭又喊,整个人受惊过度,怕得要死的样子。 王太后眼一瞪,厉声喝道:“闭嘴!” 这一声莫说大王子夫人,连琉璃都被喝得心里一哆嗦。平日里见王太后都是和所细语地,几曾见过她如此凌厉的样子? 大王子夫人立刻戛然止了哭喊,默了一默后,转而低声哭泣,却是不敢说一个字出来。 王太后冷冷扫了大王子夫人一眼,说道:“就你这没出息的样子,不等被杀死,先被自己吓死了!打打杀杀的事情你少经了?外面什么状况还没弄清楚,先在这里闹得人心惶惶!” 大王子夫人抽抽噎噎地哭,畏畏缩缩地辩:“因着打打杀杀我已经没了男人!难道现在连我也搭进去?当初要娶我的时候,父王说只要我阿爹肯为他出力,便让我做安安稳稳的太子妃。成了亲不陪我聊天说话也罢了,结果没几年,我阿爹打打杀杀中死了,我男人打打杀杀中死了,我年轻轻守着寡,看着二弟做太子,打打杀杀中死了,看着四弟做太子,战战兢兢推让了。看着三弟做了世子,让一个亡国的公主在我头上作威作福,瞧不起我。又来一个大魏的公主做了王后,满宫室的金银珠玉,处处拿来寒碜我!住这没滋没味的王宫我忍了,谁知道到头来安稳日子都不给我过,竟要被王叔的人给杀了!我就知道当初是哄我,嫁个短命的,最后还要我去陪葬!” 琉璃听到最后,简直有些哭笑不得。这大王子夫人与其说是害怕,不如说是满腔的怨气,这怨气来得四面八方,竟是哪里都觉得自己不如意。对丈夫没有半点眷念之情,字里行间便是一个人的寂莫之意。 心里为那个死去的大王子有些可惜。想来被先北凉王寄望甚高的大王子必是个有为太子,娶这样一个妻子,真是难为了他。 王太后被大王子夫人絮絮叨叨的一番话听得不耐烦,然而到底是死了丈夫的女人,且向来是没脑子的蠢,也不好跟她计较,外面又有大事发生,哪里有耐心理她,于是向赤珍说道:“去看看外面到底怎么回事?” 赤珍还没有出门,曲珍倒是进来了,后面跟着脸色有些发白的聂阿姆和一脸严肃的平吉。 琉璃一看但明白了,定是沮渠牧健叫平吉去宫里为她报信,她不在,聂阿姆便跟着一起过来了。 平吉不等王太后问话,见了礼,直接说道:“汉平王昨晚借着李公主过世,结了一帮朝臣要求凉王以王后礼葬李公主,被凉王拒绝。汉平王出言不逊,惹恼了凉王,幸得朝臣劝解,汉平拂袖出了宫。没想到半夜便召了兵马围城,将当值的兵士全杀了,及至今早兵堵了宫门,凉王才得了信,如今正在王宫门口和汉平王对峙。” 王太后一下子白了脸。 汉平王半夜兵围都城,那是有备而来。宫里才几个人,凉王居然单枪匹马地宫门口对峙去了? 大王子夫人一听,当下便尖声叫了起来:“为什么要对峙!为什么不闭宫门!母后!母后!凉王可不能放王叔的人进来啊!咱们逃不出去,不能叫王叔打进来啊!” 王太后气得直想一巴掌抽过去,将大王子夫人打晕。 聂阿姆已到了琉璃身旁,白着脸紧紧抿着嘴唇,将琉璃的手紧紧握住。 琉璃从小到大,最危险的一次便是被北凉劫走的那次了,不害怕是假的。深深吸了一口气,问平吉说道:“昨晚四王子曾经到宫门报丧。现在四王子何在?我知道五王子在酒泉,六王子在做什么?” 平吉说道:“四王子陪着凉王在宫门口与汉平王对峙,六王子昨晚被凉王派出去办差事。如今朝中许多朝臣被汉平王派兵困在府中,来去不得了。” 琉璃立刻想到,六王子大约是被派去找尹夫人去了。 大王子夫人一听,立刻尖声叫道:“快叫人给五弟送信叫他带兵杀过来!” 琉璃看了大王子夫人一眼,说道:“信是一定会送的。只是夫人这时候嚷出来,叫人听见了给王叔透了信,咱们还得救吗?” 大王子夫人吓得连忙闭了嘴,惊慌得左看右看。 琉璃心里却知道,这个时候派人给五王子送信?大王子夫人这么简单的脸子都能想到的事情汉平王会想不到么?王宫和都城怕早被围得水泄不通了,送信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么?除非凉王早有准备。 然而沮渠牧健有准备吗? 琉璃心里没有底。 她不相信沮渠牧健不会对汉平王做防备,毕竟从先北凉王开始,就已经忌惮汉平王多时了。然而她也不知道,沮渠牧健能不能与汉平王抗衡。同时她也在想,李顺还在北凉都城的地盘上,汉平王要杀进王宫来,要伤了她,除非连李顺一起杀了,除非他想冒着得罪大魏引来征伐,否则他应该不敢杀了自己。 大王子夫人对琉璃向来是有妒嫉之心的。曾经李公主做世子夫人的时候,虽然不大瞧得起她,对她也不大理会,然而她对那位李公主除了不忿,却没有半点妒嫉之心。再怎么装得清贵,也不过一个亡国的公主而已,且李公主怎样嫁的凉王,别人不知道,她却是十分清楚地。 然而对于琉璃,她却有种深深的酸妒。当她听到琉璃进都城内,满城皆传的端庄尊贵,当她看到琉璃宫中不经意间的金银珠玉,当她听说凉王和琉璃是如何地谈笑和谐,似乎无一都不在对比着她的孤单与寒酸。甚至每每她想挑起一二话题刺伤琉璃的时候,琉璃或淡然或反驳,都让她有种无从着力的感觉。 她见不得包括琉璃在内的任何一个在这王宫里的幸福快乐,因为在这王宫里,她从来就没有幸福快乐过。被琉璃呵斥过后,稍稍冷静了下来,带着心里的不甘与发狠,她忽然想到,如果琉璃在这场造反中丢了性命,那是多么大快人心的事情。李公主死了,琉璃被杀,王宫里没了王后,只剩下独守着儿子的王太后,和失了世子夫人又失了王后的凉王,大家一样的寂莫! 大王子夫人心中豁然一开,竟然开口对琉璃说道:“凉王与汉平王宫门对峙,王后与凉王夫妻一体,王后这个时候难道不该前去凉王身边,与凉王共历危难!此次危难若是过去,王后必为北凉臣民所赞誉!” 琉璃听到大王子夫人的话,十分讶然地看过去。 她唯一确定的是,这位大王子夫人说的这番话绝不是为她着想,然而大王子夫人是怎样的心思,她也未能明白。她是绝不会想到,大王子夫人是怀着怎样的恶意撺掇她去前面的。 王太后看了大王子夫人一眼,严肃地说道:“前面本是男人的战场。王后本该坐镇后宫!岂能胡言乱语!” 琉璃一下子明白了王太后的意思。北凉其实并不需要一个被臣民赞誉的大魏公主。这场危难不管能不能过去,王太后,凉王,还有一些朝臣,大约都不希望看到她这个王后成为北凉臣民在这场危难中的记忆。况且,她手无缚鸡之力,这个时候过去,帮不上忙只怕会添乱才是真的。 琉璃一下子豁然开朗了。伸过手去,将手放到王太后手里,对王太后坚定地点点头,转脸对平吉说道:“平吉,你现在回到凉王身边去,凉王的安危重于一切!而且,你转告凉王,王太后这里有我,王宫里面有我和王太后!”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 请收藏本站阅读最新小说! 第280章 鸳鸯梦难成(15) 王太后曾经一度拿琉璃只当孩子一样看,年纪小,性子又活泼,时常撒个娇又带着小无赖,让她恍然仿佛见到了曾经在膝下顽皮的女儿。 她却从未想到,这一天,内焦外困,琉璃会悠闲地用红泥小炉煮着一壶茶,再拿白玉茶盏一一分来,且不说那茶香清幽,只那行云流水一般的动作,也只叫人看得如何赏一幅生动的画。 此刻的琉璃,脱了活泼,整个人换了一片沉静,这一片沉静,正如清幽午后,有细细风吹,有暖暖光落,有艳艳花开,有徐徐叶落。 这一刻的闲静,连浮躁的大王子夫人都不觉呆怔了下来,坐在茶案旁,看呆了整个人。她曾经觉得琉璃不过是和她从前一样,是被家里宠大的女孩儿。不过是她比自己命好,平白得了公主的封号,一步登天地升了身份。不过是比自己幸运,在北凉战争已止的现在,嫁给了北凉的继位者。 她妒嫉琉璃,却从未服气过琉璃。然后现在,看着一举一动随意又娴静的琉璃,无形中便生了一种自惭形秽。这个女子,她的一举一动,她的明媚娇艳,似乎都是上天对她的分外眷顾,叫她心中无端生了不平之意。原来上天真有不公的时候,它给这个女子一切美好,美貌,才气,身份,地位,还有丈夫的宠爱。 琉璃分了一杯茶,双手捧给王太后,笑着说道:“这茶若要煮到最佳,最好用冬雪化水后的清凌来配,只是这个时候,冬雪是难能得了。不过王宫里的地下泉眼也水清凉,自有甘甜之意,煮出这茶来,倒也别有一番香甜,这也算是地心插柳了。母后尝一尝。” 王太后笑着说道:“从前只听说宋人好茶,引得大魏贵族纷纷仿效,总是不解,不知道为何一口喝来苦涩的茶水为何人人趋之如骛。如今看到你煮茶,才知道从前误解了茶之道所在。只这煮茶的动作,已足够人赏心悦目了。无怪乎人说,宋人往往齐聚,煮茶必梅下取雪,所煮者必出众美人儿。” 琉璃听得笑道:“我懂!母后这是夸我呢!” 回手来又擎了一杯茶给大王子夫人,说道,“我素知夫人不好饮茶,这茶难得的佳品,喝一口便少一口了。夫人勉为其难,勉强也用些。” 大王子夫人十分不情愿地接了茶盏,看了看里面的茶水,茶盏是小巧玲珑的口杯,两侧皆有环形小茶耳,雪白清透,如白玉一般。里面的茶水浅黄,光下一打,隔着茶杯,隐隐能见面里的茶水晃动,要溢出来一般。 大王子夫人哼了一声,说道:“宋人爱茶,却也实在让人搞不懂。这一小杯,也不过是口抿一口,哪里有我们的热奶茶大碗喝来大气。这杯子好看是好看,可也只是看个样子罢了,这样一口一口抿着喝茶,实在不敢恭维。” 琉璃也不生气,自己捻着茶耳,将茶盏送到口边,轻轻抿了一口,然后笑着问王太后说道:“母后刚才说茶苦味涩,刚刚抿过一口,母后觉得这茶可苦可涩?” 王太后刚刚抿完了那盏茶,正叫云裳添茶,便笑道回道:“你这是故意煮了这香茶来回顶我的不成?我从前只道凡茶必苦,想不通宋人为何钟爱此物,今日方知,原来世上真有一种叫做香茶的。看来从前是有人哄了我!” 琉璃笑道:“这茶趁着茶温稍退,烫而不伤的时候喝下去,是味道最好的时候。王太后喝对了时候,所以才觉得这茶香。” 大王子夫人本来拿着那耳杯,东看西看还想挑剔一番,一听琉璃说的话,好东西自然不能叫它错过好时候,于是急忙将耳杯往口边一送,一仰脖,喝酒一般一口气干了杯中的茶。 那杯子虽小,茶水实是也烫。大王子夫人因想着是好茶,琉璃刚刚又说了喝一口少一口,急着要将那水咽下去,只觉那烫茶像烙铁一般,顺着喉咙便一路烫了下去。不觉尖厉地痛叫一声,几乎扔了手中的耳杯。幸好旁边正好站着聂阿姆,眼疾手快地从她手中接了耳杯,才算保住了杯子不碎。 大王子夫人却是被烫坏了,身子又跳又蹦地从座位起来,扯着嗓子便是一阵尖叫,捂着脖子只恨自己的手伸不进去不能将烫过的地方捋一捋。 王太后和琉璃都没想着大王子夫人说喝茶居然这样着急地一口便灌了下去,先被她的尖叫吓了一跳,反应过来急忙叫人去取清凉水。然而再清凉的水,又怎能解大王子夫人的烫意? 大王子夫人又跳又叫地呼着痛,指着琉璃,又是疼又是恨,嘴里的泪几乎都要掉下来了:“高琉璃,你为何拿滚茶害我?!” 她这个时候,竟然是完全将外面宫门围困的事情抛到了脑后,一心一意找起茬来,要跟琉璃清算清算。 琉璃未及回答,王太后将脸一沉:“这是我在跟前,焉敢胡说!一个茶壶里倒出来的茶,你和我是一样地喝,怎么偏偏就是琉璃害你了?且对一国之后指名道姓,即使你身为长嫂,也断没有如此诬陷的!况且琉璃是北凉王后,岂是你能随口提名道姓的?” 大王子夫人因着对琉璃素无喜欢之心,又因着刚才的一烫,一时火冒三丈,出言便有些不逊。被王太后一训斥,自知理亏,虽然不服气,却也不也太造次,只在嘴里嘟嚷道:“一个杯子来出来的茶,别人都不烫嘴,偏我就被烫成这个样子!” 王太后沉着道:“再好的茶,也要细细慢慢品。你一口猛灌下去,岂会不烫嘴?我看你真是不惯喝这茶,索性喝你的热奶茶罢了!” 转脸叫曲珍,“曲珍,去将宫里的奶茶为大王子夫人煮上一碗,要大大的碗喝着大气的那种。煮出来晾在碗里,不烫嘴了再拿给大王子夫人,免得再烫了痛,再出口胡乱攀咬他人!” 王太后说的这话便有些这客气了。只因她虽然喝着茶,心却想着宫门口的沮渠牧健,不知道现在情况如何。素来对大王子夫人便有些不喜,今日被她一闹,发现这大王子夫人是如此没心没肺,刚才还在为性命担心,一时三刻竟然去攀咬琉璃去了。 琉璃笑了笑,说道:“这茶水原是烫的,是我考虑不周,原该对大王子夫人提醒一声。这茶母后喜欢,我为母后再续一杯。” 正在这时,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响动传来。听这声音,并非女子脚步,确是男子无疑,且不止一人。 大王子夫人大惊失声,顾不得嗓子火辣辣烧痛,尖声叫道:“他们闯进来了!王叔人的杀进来了!母后!咱们要没命了!” 王太后和琉璃对望一眼,王太后冲着大王子夫人便冷喝了一声:“闭嘴!” 大王子夫人这个时候却是不管不顾了一样,只管尖着嗓子对外面叫道:“别叫他们进来!别叫他们进来!快些关了宫门!将他们挡在外面!” 一边叫着,一边慌慌张张地就往园子后面跑。这里本是王太后的寝宫,她也不管后面跑过去是什么地方,失不失礼,只觉得躲得越后面,被抓住的可能性越小,这宫里纵纵深深,亭台楼廊,比她住的那寝宫大了许多,总比她的宫里好躲藏。 大王子夫人的侍女一看主子向后面跑了,面面相觑一眼,并不能置主子于不管不顾,且本来也是害怕。于是抬脚向那边也追了过去。 王太后看也不看那边,对琉璃说道:“她就是这样的性子,倒叫人看笑话。” 琉璃笑了笑,觉得大王子夫人实在有些叫人好笑。外面的脚步虽响,可听起来步履齐整,并不杂乱,且外面也没有慌乱之声,真是汉平王的人杀进来,喊杀声早震了天,还能这样齐整着走近? 然而她心里也在猜测外面来的到底是谁。 这后宫里面,本不该进了男人。 这个时候,沮渠牧健正守在王宫门口,除非他力不支,被汉平王破了宫门,然而汉平王又不敢对后宫动杀机,以免被人传出去说他无情无义。或者是沮渠牧健派了兵士过来守卫,如果是这样,那只能说明王宫门口已抵挡不住,沮渠牧健准备率人撤退到宫里来了。 琉璃想到了后一种可能,心里不觉一沉。 汉平王能造反,集结的兵士必是不少。沮渠牧健想靠着王宫的宫门与汉平王抗衡,本来也只是拖延时间,等着外面五王子的救援。如果这么短的时间便抵挡不住,那不等五王子的兵力来,这王宫便是陷落了。 琉璃正在思索之间,听着外面有小碎步跑进来的声音,守宫门的宫女气喘吁吁地进来,直接往地上一跪,不及拜礼,直接禀道:“王后,外面四王子和大魏的李大人来了,正在宫门外,要求见王后。” 琉璃和王太后俱都一愣,四王子过来不奇怪,李顺怎么过来了?照正常,他应该在来使驿馆才对,却又是如何得了汉平王的许可,竟然放他进了王宫的? 琉璃听着李顺是专门来求见自己,心里正是奇怪。汉平王肯放他进来,必是知道李顺对他没有恶意。李顺进宫来,见她又是什么意思? 琉璃愣神的工夫,听到王太后缓缓说道:“李大人来了,自然不能怠慢。请李大人进来!”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 请收藏本站阅读最新小说! 第281章 鸳鸯梦难成(16) 李顺进了王太后的宫,被引到园中,先看到亭子间外的红泥小炉,旁边放着灰承、笤、碳挝、火筴。炉子上烧着紫竹节提手的玲珑铁壶,上面刻着秋日泉边共饮图。低案上摆着水方、瓢、竹夹、熟盂,旁边又有盛放着精盐的玉白小碟。王太后和琉璃正坐在案旁,手里擎着白玉玲珑的清透茶盏,茶的香气一时园子便已闻见,若不是知道外面剑张弩拔生死存亡,简直让人误以为这是到了一处世外桃源地。 李顺微微愣在那里,连一同进来的四王子都有些面色异样地看了看琉璃。他自然知道,煮茶品茶定是琉璃主张起来的。王太后素来没有饮茶的习惯,也并不喜茶。平吉到凉王面前传琉璃那番话时,他原以为是后面宫中是何等的慷慨激帛,热血果决。 王太后轻轻抿了一口茶,看了看李顺,微微一笑:“外面兵围马困,李大人冒着危险进来,想来是有要紧的事情。” 李顺弯腰施礼:“王太后明鉴。身为大魏使臣,如此非常时刻,自有责任一护公主的安危。因此冒死前来一探,不知可否允我与公主借室一叙。” 王太后轻轻点点头,抬头唤赤珍:“你带王后和李大人到后面密室相谈。” 琉璃这时开口说道:“汉平王集兵相逼,李大人冒死来探。我为北凉王后,李大人乃大魏使臣,北凉与大魏,早已前有盟约,本不该有避人之事,且我与李大人无私无旧,何须密室?王太后但借我一室便可。” 王太后看了看琉璃,琉璃笑着说道:“我本不是身有大志之人,做不来谋划之事,外面的兵围马困,也只能仗凉王去解。母后借我密室,可不是白瞎了那等严密之地?” 王太后倒被说得笑了。 李顺连忙说道:“原是我表述有误。王太后有所不知,我皇对武威公主向来是着紧的,临来之时,特意嘱我但公主有难处,必得尽心尽力为公主排忧解难。然而如今汉平王异心突起,王宫被围,不是我力所能及。唯能进宫与公主一叙,以示宽慰。只是我皇些许贴已之语,不好当面明说而已。实不必密语相谈。” 王太后笑了笑,说道:“倒是我想差了!” 对赤珍笑道,“那你便领王后和李大人去花厅吧。” 琉璃听了,站起身来,向王太后告声退,伸胳膊将手往云裳手中一搭。云裳愣了一下,连忙扶住琉璃的手。 琉璃便对聂阿姆微微笑道:“阿姆且代我为母后添着茶。” 聂阿姆连忙应一声。上前执着茶壶恭身为王太后添茶。 琉璃被云裳扶着,跟着赤珍,后面随着李顺,直往茶厅而去。到了花厅口,赤珍停了脚步,琉璃便笑着对她说道:“刚才大王子夫人不知道跑去了何处,她向来有些随性,劳烦你门口为我站一站,万一被她闯了,好为我拦一拦。” 赤珍愣了一下,立刻恭身说道:“谨遵王后吩咐。” 琉璃笑了笑,扶着云裳的手,迈步便进了花厅。这花厅原是拿木料搭起来的一个分外宽敞的篷,四面窗子大而宽,通风极好,采光又佳,里面摆了许多花草,都是沮渠牧健从各处搜了来孝敬王太后的,夏日坐在里面,赏花纳凉,倒是十分舒爽。 琉璃径直走到里面的高桌旁,在一株青绿不知什么花旁的圆脚高几上坐了,拿下巴示意了一下云裳,云裳便会意搬了一个圆几放到琉璃几步开外的下首,对走过来的李顺说道:“李大人请坐。” 李顺谢了座,半个身子坐了,开门见山地说道:“我闻听汉平王领兵围了王宫,唯恐公主受屈吃亏,因此便急急地去到汉平王面前质问交涉,才允了我进来一探公主。如今看着公主无恙,我心暂安。” 琉璃微微一笑:“大人如此危难时刻,还顾念我的安危,叫我很是感动。说起来,汉平王自先凉王起,一直备受爱重。到凉王承了王位,一则念他劳苦功高,二则与他血缘亲情,对他更是尊敬有加,没想到汉平王年纪越大,性情竟是越是火爆,一言不合,竟然起了围宫之意。凉王素来了解汉平王的脾性,良言相劝,想来他还不至于要做下这等逆天之罪!” 李顺叹了口气,说道:“我去见汉平王之时,只觉他怨意满腔,强悍蛮横。好在我与他交谈后,他并无伤公主之意,更大方放我进来一探公主。皇上早有嘱咐在前,公主安危重于一切。因此我斗胆前来,请公主随我暂出宫一避!待事态平息,再回到王宫来不迟。” 琉璃心里知道,随李顺出宫,能去哪里?她如今已是北凉王后,汉平王会许她一个北凉王后出宫任意来去?再者说,沮渠无讳若救助不及,沮渠牧健必难以阻挡汉平王逼宫,等她再回来,北凉的王宫是沮渠牧健的王宫还是汉平王的王宫不难猜出。如此再顺着猜下去,李顺与汉平王做了怎样的交涉便不难猜出来。 与大魏结盟的是北凉,这个北凉,是沮渠牧健的北凉还是汉平王的北凉都无所谓,只要她是北凉的王后。这样一想,李顺如此自作和张委实有些大胆。然而琉璃想了想,如果是元韬面对此事,他是不是也会如此权衡?大魏不可能抽出兵力为沮渠牧健平定汉平王,一来大魏连征连伐尚且兵力不足,二来远水毕竟不来救近火。元韬根本不会在意谁来做这个北凉王,他唯一在意的,便是大魏与北凉暂无战事了。 政治本来便是如此现实而残酷,阿爹说得半分不假。 琉璃沉吟片刻,对李顺淡淡笑道:“说起来,我是凉王的妻子,北凉的王后,李大人的话,我本可即时回绝。然而想一想,我尚且是大魏的公主,行事说话,自然要为皇上着想几分。我在心里权衡犹豫,试问皇上若知我所临困境,会做如何决定?我想及,当初我被凉王求娶,皇上一意成全,既成婚配美事,又利两国安定。我想及,幼时因着宋地战乱频仍,随父离家远走定居大魏。想来下到百姓,上至国主,所求所盼,不过是国之安定,民之安宁。既然如此,我岂能在凉王危难之刻,独自离宫避难,一负凉王之情,二负皇上之意?我知李大人是为我着想,一片好心。然而于公于私,我却不能在此刻独善其身,只身脱困。” 李顺听了琉璃的话,本想要再劝两句,然而抬起头来,正好看到琉璃笑微微看过来的眼神。她此刻的眼神里装尽了了然和洞穿一般,完全没有刚见到时的天真单纯。 李顺微微一愣,忽然明白了。 琉璃果然不是轻易被沮渠牧健几句好话便哄得的单纯女子。怪不得临来之时,皇上要他凡事多为琉璃着想,但要顺从她的意思。她知道自己现在的困境,也知道自己当下的意思,却依然选择了沮渠牧健。 李顺劝说的话在嘴边转了转,改口说道:“公主有情有义,我不能勉强公主。然而我看汉平王气势汹汹,情势并不容乐观,公主还是早做准备的好。” 琉璃微微一笑:“汉平王卓有功勋不假,然而脾性火爆,为人嚣张,一时能唬得下面人跟他行事,待下面人稍有省醒,怕他也不是如此容易便能成事。凉王虽继位时间短,然而平日做人以诚,处事以公,和雅有度,多为人所称赞,会凉王乃是世子继位,得过大魏皇上亲封,名正言顺。世上自有野心空生者,然而我却不信人人都是汉平王,愿意背着谋反忤逆的大罪被世人诟病。” 李顺叹道“公主所言,虽然有理。然而公主实在小看了人心。” 琉璃淡淡说道:“我知我不是有远见卓识之人,胸中更向无大志,不过凡凡耽于生活之女子。我做不得助凉王力挽狂澜之人,也做不来山河一呼警醒愚人之事,然而我却可以尽一个妻子的本份,站在丈夫身后,默默为他助力。他知也好,不知也罢,只我本份所在,便是心安。” 李顺听到这里,站起身来,对琉璃弯腰行礼,说道:“公主所言,叫我汗颜。公主执意和凉王共进退,我乃外臣,插手不得北凉内事,然而却会尽力劝汉平王保全王宫,不教伤了公主。” 琉璃便知道,汉平王看来并不想和大魏为敌。他对李顺尚且有几分客气,对她恐怕也不敢擅下杀手。 于是站起身来,对李顺说道:“若得李大人劝解汉平王,待此事平息,凉王必会李大人高座相待!” 将手再次往云裳手里一搭,说道:“咱们这里坐的时间也不短了,那茶想来也该凉了。李大人远离大魏,想来平日难饮好茶,且去前面饮一杯茶再出宫罢!” 她心里知道,李顺若是劝不得她,再出去汉平王怕是不能放他回使臣驿馆了。汉平王再鲁莽,这个时候换了谁都会草木皆兵。李顺劝不得她,除非他自己弃了大魏投了汉平王,否则汉平王怎会对他有半分信任放他走人? 然而她断然也不能将李顺留在王宫之中。一则惹恼了汉平王,沮渠牧健那边会更吃力,二则王宫真若被汉平王攻破,因着着恼李顺,依着汉平王的暴虐,只怕他便没有好下场了。 这样一想,李顺当真是冒着凶险进的王宫。 当下轻轻说道:“李大人今日冒死进宫探我之恩,我铭记在心。现在安危不能自知,但有脱困,必厚报之。” 李顺说道:“护卫公主安危,本是我份内之职。公主实在不必挂在心上。” 到了花厅门口,赤珍还守在那里,看到两人出来,先施了礼。然后对李顺说道:“李大人,四王子等不及大人,已先往王宫门口护卫凉王去了。只叫我转告大人,外面情势不明,大人不如暂留宫中,静观情势再出宫。” 李顺摇摇头,说道:“四王子有心。然而我被汉平王放进来,若不出去,只怕汉平王疑我诳他,为王宫招祸。” 话音刚落,忽听王宫门口一阵喊杀声起,几乎震了天。 这声势如此之大,连李顺的脸色都变了,脱口叫道:“难道汉平王独见四王子出去而不见我,恼怒之下便行强攻了!”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 请收藏本站阅读最新小说! 第282章 鸳鸯梦难成(17) 王宫外面是否是汉平王强攻王宫里面并不得而知。然而喊杀声这样近又这样烈,因着王太后和琉璃的镇静而一直强行镇静的那些宫女却是慌了神,王太后和琉璃近前的几个还好些,闲散各处的宫女纷纷奔走起来,想找个稳妥的地方躲了避了,然而王宫再大,也不过一隅之所,汉平王的人真得攻进来,又能逃脱哪一个? 一时间只见宫内宫外惊叫连连,慌成一片。 琉璃对李顺说道:“外面虽不知什么情况,然而大人现在出去却是太危险了。” 李顺抱拳说道:“所谓言而有信。汉平王放了我进来探公主。我怎能耽在宫中避而不出?我虽惜性命,然而身为大魏使臣,自有大魏的气节。正如公主执意守在宫中,与凉王共生死一般。” 琉璃听了点点头,说道:“大人既如此说,我自不能叫大人为难。” 两人先回了王太后面前,四王子自然是已经走了,连王太后身边的曲珍、琉璃带过来的聂阿姆和青萍竟然也不在。 李顺辞过王太后,由四王子留下的护卫引着,一路出宫而去。 王太后对琉璃说道:“外面喊杀声一片,能有几个不害怕不慌神的?我叫聂阿姆和青萍回你宫里安排一下,也顺道去将李氏宫里叮嘱一番。大王子这个夫人,平日里没有她也要挑起几分事情来,如今有了事她逃得比谁都快。她那个宫里,想必此时人人六神无主。宫里各处,叫曲珍带了人巡走一遍,凉王在前面,最怕是王宫里面乱起来。若有挟带私逃或是通风报信的,一律拿了问罪!” 琉璃说道:“母后比我想得周全。我年轻,心里也怕,然而有母后在跟前守着,才觉得有了定心丸一样。” 王太后对琉璃招招手,琉璃走到王太后近前,倚着坐了。 王太后对跟着琉璃回来的赤珍说道:“你带两个人,宫里各处绕一绕,看看大王子夫人藏在了哪里。她行事虽也叫人着恼,好歹看在大王子的份上,不能叫她在咱们宫里出事。找到了,带到我面前来!” 赤珍应了一声,带人便去了。 琉璃轻声说道:“茶水已凉,我为母后重新煮一壶吧。” 王太后拍拍琉璃的手,叹了口气,说道:“凉王到底是年轻气盛,有时候未免沉不住气。你父王忍了汉平王十来年,都没有动他,凉王登位这才多长时间,就将汉平王逼反了。” 琉璃轻声说道:“凉王雅量和气,再沉不住气,也是一国之主,王叔一言不和,竟然起兵逼宫,这才叫人心惊胆战。母后,王叔既然敢起兵,定是早有反心,蓄谋已久,凉王即使再能沉得住气,挡不住他野心已动,蓄势而起!” 李顺进宫的事情,谁都没有提及。 外面的喊杀声起一阵歇一阵,琉璃先是心惊胆战地听着。她对李顺说得再义正言辞,然而她自己心里知道,她其实十分害怕。她心里想的,是身在大魏的阿爹阿娘,若是她在这一次汉平王的谋逆中失了性命,世上最难过的,便是阿爹阿娘了吧。她并不想就此丢了性命。她远嫁和亲,即使再不情愿,再勉强,她也仍旧想的是如何让自己安稳快乐一些。 她本心里很希望李顺出宫是顺利的安稳的。只要李顺无恙,她至少可以相信,汉平王再暴虐,还尚有理智,知道大魏这个时候不能得罪。那么至少,他不会伤自己的性命。她知道,自己可以以北凉王后的身份被汉平王擒拿,但绝不能以大魏公主的身份独自脱身而去。 大王子夫人被赤珍找了回来,被赤珍带去的人一左一右挟着,头发散乱,带着气急败坏。 王太后看了大王子夫人一眼,气不打一处来,厉声说道:“你也是堂堂的大王子夫人,外面一点风吹草动你就吓成这个样子?被人看见成何统!赤珍,你且为她梳一下妆!” 大王子夫人使劲挣着那两个人的挟制,显然是不得成功,不由尖声叫道:“王太后心都偏给了外人,眼里几时有一个我?你再偏心她,王叔也不会因为她饶了你的性命!王太后你尚且不知道罢,那个大魏的使臣,是得了王叔的承诺来给她派定心丸的。咱们一王宫的人全被杀光了,也不会动她分毫!她假模假样地要与凉王共患难,王太后你倒上她的当!” 琉璃没怎么样,赤珍倒是有些尴尬起来。 琉璃让她守在花厅口,意思她自是明白。她是王太后面前得力的人,琉璃里面说什么,她在花厅口不敢说听得一清二楚,也能听个大概,不瞒着她等于不瞒着王太后。她守了半天,没防着原来大王子夫人不知身藏何处,竟是也听着了。一下子觉得自己失了琉璃的信任,有些心里生了恼怒。 立刻往王太后面前一跪,说道:“王太后,李大人与王后所言所说,奴婢句句听真。李大人此番进宫,确是担心王后安危。然而王后一再表明,虽然身为大魏公主,更是北凉王后,凉王之妻,决心与凉王共生死。奴婢句句是真,不敢妄言。大王子夫人所言,实是颠倒黑白,侮辱王后!” 王太后冷冷看了大王子夫人一眼,说道:“王后是怎样的脾性,我比你明白!你是怎样的脾性,我也明白!如今危难之际,外面情况不明,你不好好守着你的宫院,不好好看着你的人,倒在这里攀咬生事,挑动是非,真是唯恐不乱了!好歹你也是经过大风大浪的,如今外面未明,你倒吓得失了理智,胡言乱语了起来!你这般模样,没得出去也只会搅乱人心!赤珍,将大王子夫人安置到我的偏房去,安排两个侍候着!” 大王子夫人一听竟是要软禁自己,万一被汉平王的人杀进来,自己逃都逃不走,岂不是白白等死?摔着胳膊要从那两人挟制中挣脱出来。那两人得了王太后的话,哪里就容着她挣了?赤珍一个眼色,连拖带拉地便将人弄走了。 王太后转过脸来,对琉璃叹了口气,说道:“李氏便是这样混的人,你别跟她计较。大王子好歹曾是你父王亲定的太子,她再混,看大王子的份上,你父王都分外容忍她。” 琉璃说道:“我省的。凉王已经嘱咐过我,要善待于她。” 王太后轻叹着气,说道:“咱们娘俩个,就如同坐钟和尚一般,只能在这里空等消息。外面喊杀声这样地烈,你若能有出去的法子,脱了身我才更安心!” 琉璃便轻轻笑了笑,说道:“我虽少有志气,但也浅知人理。哪有夫君有难,做妻子的脱身独安的?且我嫁到了北凉,王宫便是我的家,凉王和母后,对我百般疼护,我已把凉王和母后看作是我至亲之人。我即使脱身,没了家,又能去哪里?离了至亲,出去又有什么意思?我虽力薄,却甘愿站在凉王背后,让他知道背后有我。我虽非母后亲生,然而愿意陪在母后身边,共患此难!” 王太后捏住琉璃的手,眼眶轻湿,动情说道:“凉王得妻如你,他日我即使身去,也放心了!好孩子,如今,我们且耐心等一等,只要无讳能及时赶来,我们便是有救了!” 琉璃便知道,沮渠牧健果然是做了准备的,沮渠无讳怕就是专门为了对付汉平王才被沮渠牧健派到酒泉去的。如今只看沮渠无讳那边传的消息及时不及时了。想到这里,心里一动,忽然想到,沮渠安周昨晚被派出去寻尹夫人,这时间赶得也太巧,难不成是沮渠牧健早已探知了汉平王要返,所以借故将沮渠安周派出都城报信?或者,汉平王今日的造反,根本就是沮渠牧健故意逼出来的? 琉璃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她不敢确定这是不是真的。然而细细一想,从事发到现在,王太后似乎是太过镇静了些,正理来说,即使再镇静,难道不该想想后路?她并不相信,既然先北凉王对汉平王就早已有了提防之意,这王宫里,不可能不安置密道或是出口作为退路。而王太后对于逃走的事,到现在提都未提,完全一副坐以待毙的样子。这正常么? 想到这里,琉璃之前惶惑的心忽然安定了下来。 如果真如她所想,汉平王此次造反,实是一场闹剧,她虽不知道这场闹剧会持续多长时间,然而总会被压制下去便是了。 近午的时候,月满却是过来了。 “王太后,王后,将近午膳时间,不知道应该准备些什么菜式,聂阿姆和各位姐姐都忙着,因此我过来讨个话!” 月满的表情却是真得过来问菜的,满脸的认真,看得王太后和琉璃都有些失了笑。 王太后说道:“这个时候了,唯有你还一门心思琢磨饭菜的事情了!” 月满很是认真地说道:“宋大人将我交付给王后,本是要我好好为王后做菜的。既然是我职责所在,自然要尽心尽力!” 王太后满口夸道:“好丫头!这话平时任谁说了,都只觉平常,如今情形下还能说出来,才见大气!” 对琉璃笑了笑,说道,“这个好丫头挑得好!” 琉璃说道:“是宋大人教得好!且月满心地本来也纯净!” 王太后点头,说道:“月满尽责,这午膳确也该用。宫里此时越是过得平静,才越能压得住人心。否则咱们先慌了,日子不正常过了,下面的人心里能不慌?” 琉璃便说道:“母后既如此说,我作主让月满做几个菜式。我想着,凉王和四王子带领众兵士护卫了这一上午,也该用些饭,是不是让厨房大锅烧些饭出来送过去?” 王太后说道:“你说的不错。咱们在王宫里面,别的力气使不上,埋锅造饭犒劳军士的事情还是能尽几分心力!赤珍从前是跟过军的,叫她去知会宫里的大厨房准备便是了!李氏我且先扣在这里,你也便回宫里去罢,不用在我这里守着了。” 琉璃想了想,说道:“月满做得了菜,我让人给母后送过来!” 王太后这边安排着赤珍去大厨房指挥。 琉璃便带着云裳和月满回了自己的宫室。聂阿姆和几个大宫女管束着宫里的人,个个都守着规矩,如从前一样行事。 月满得了琉璃的话自去厨房去忙,聂阿姆跟着琉璃进了室内,才说道:“打听来的消息说,汉平王原是结兵围了都城,逼到了宫门口,然而不知何故,竟陆续有兵士临时反了水,那一阵有一阵无的喊杀声,便是汉平王叫人镇静的动静了。” 压了声音对琉璃说道,“汉平王拉拢了朝中许多大臣,我估摸着,凉王怕是借着这机会清算呢。” 琉璃心里一惊,此时才算想透了。沮渠牧健果然是早做了防备的,然而故意逼着汉平王起事造反,原来是存了这个心的。这样看来,这上午,又是反水又是镇压,沮渠牧健显然是在示弱,等那些怀着异心的人都靠向了汉平王,便该是他反击的时候了。所以沮渠无讳的迟迟不来,原来并不是消息到的不及时,而是在等沮渠牧健给他的信号而已。 想到这里,琉璃忽然出了一层冷汗。如果李顺来的时候,她惜命,胆怯了,自私了,应了他出了宫。沮渠牧健会怎样清算她呢?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 请收藏本站阅读最新小说! 第283章 鸳鸯梦难成(18) “王后!” 琉璃被乍然的喊声惊醒,发现眼前昏黄,已是暮色时分。回了回神,才发现自己竟是坐在库房之中。她午后过来,竟然坐到了现在么? 琉璃抬起头来,看着向自己走近的聂阿姆,愣怔地出了一会儿神,轻轻喊了一声:“阿姆。” 聂阿姆轻声说道:“眼见着是晚膳时分了,王后该回去了。” 琉璃“嗯”了一声,问道:“可知道外面情形如何了?” 聂阿姆说道:“从午后到现在都没有再听见有动静。凉王至今未有回到后宫,也不见前朝有信儿传过来。咱们宫里谨遵王后的吩咐,只把宫门闭得紧紧的,并没有出去打探消息。” 琉璃又坐了一会儿,站起身来,说道:“那便回去罢。” 琉璃走出库房,外面廊柱上挑着灯笼已经亮了起来,天色微阴,灯光将夜色打得一片朦胧。只是这夜色显得太过静寂,灯笼四周的空气浮尘隐隐可见,随着被晚风轻吹的灯笼晃动,竟叫人生了恍惚。 白天的胆战心惊过后,心底生出来的冷意此刻在夜风中都有些清寒起来。 云裳正站在库房门口,见琉璃和聂阿姆出来,连忙上前扶了琉璃的手,感觉到她指尖的凉意,轻声说道:“入秋时分,早晚生凉,王后该加衣了。” 她的声音已是十分轻悄,仍然在静寂的夜色中传了出去,连她自己都忍不住抬起头来,四下里张望了一下。换作平常,这个时候,正是各宫里忙忙碌碌来来往往准备晚膳的时候,今日却显得分外清冷了。 琉璃回到宫中,饭菜已摆上桌案。月满却是用心,即使外面乱成那个样子,丝毫也没有影响她做菜的心情。琉璃却没有胃口,聂阿姆虽然殷勤布菜,她吃得却并不多。 聂阿姆刚想劝两句,便听到门口处青萍和云裳低声说话,云裳带着迟疑为难之意,低声说了一句:“你也是太过自作主张了!” 琉璃一扭脸,问道:“什么事情?” 云裳和青萍门口听见,急忙进来,地上一跪,青萍小心地说道:“桃影去打探外面的消息,已有半个时辰,至今未见回来。” 琉璃手中的筷子啪然落桌。 桃影是四大宫女之一,向来是个寡言少语的,少往琉璃跟前凑。做事却是心细,琉璃只道她性子如此,一些私物都由着她去打理。她从前在高宅,事事并不靠人侍候,跟前也只有云裳用得多。桃影她却是半点不了解。 聂阿姆完全不知道桃影出去的事情,不由恼怒道:“打不打探,王后自有主意。非常时期,你们焉敢自作主张!” 青萍一见琉璃变了脸色,急忙求情道:“王后息怒!桃影是怕王后着急外面的情形想着外面动静渐悄,因此才大着胆子出去!” 琉璃默默看着青萍和云裳,表情陌生,眼里带着失望,半天说了一句:“你们也太心急了些!” 青萍和云裳脸色微变:“王后……” 琉璃摇摇头,制止两人的话:“外面情况不明,又没有消息传来,如今只有这闭紧的宫门里面是安全的!你们听我所令,各保平安。” 云裳和青萍急忙道:“我们是王后的人,岂敢不听王后所令!” 琉璃将手拢在眼前,没有说话。 聂阿姆却是十分生气:“王后再三言明闭紧宫门,任何人不得外出。桃影私自外出打探,你们明明知道,却不制止,放她出去,却不禀报。如今人不见回来,倒来跟王后讨主意!她出去若是被事情绊住还好,只怕被人误当了奸细,那才是百口莫辩,不光王后,你们谁能脱了猜疑?我看你们倒不是来侍候王后的,竟是来给王后招祸的!” 云裳和青萍伏身拜下去,连称惶恐。 聂阿姆却是气坏了。她活到现在,经了不少事,刚才琉璃的话一出,她便明白了。这四大宫女,怕皇上当初赐的时候便是带着任务在身的。琉璃已经是千万谨慎地避嫌避祸,桃影这一出门,若真是被事情绊住还好,倘若被凉王的人发觉,必会疑心到琉璃身上。 才要怒斥两人一顿,外面的宫女隔着门禀道:“王后,外面有四王子的人叫门!” 琉璃一愣,下意识便看了看云裳和青萍。 云裳和青萍脸上齐齐变色。 琉璃心下叹了口气,说道:“开门让四王子进来罢。” 又对地上的云裳和青萍道,“你们起来罢。我还是那句话,听我所令,各保平安。你们好自为之罢!” 沮渠菩提被宫女引进来,一身疲态,浑身污浊,带着血腥气,对琉璃施礼,直接开口道:“王后面前,衣衫不整,有失礼仪。刚才外面有宫女被流矢所伤,因身上有王后宫里的腰牌,因此将人送了过来。” 琉璃一听,便站了起来。 沮渠菩提说道:“王后心慈,血腥场面,不看也罢。便让身边人代王后到宫门口认一认罢。” 云裳和青萍立刻脱声说道:“奴婢代王后去认罢!” 云裳和青萍去了一刻,便哭着回来了,对着琉璃哽咽难言。 琉璃虽然怨桃影自作主张,然而一条性命,好歹与自己朝夕相处过,对自己又尽心。心里难过,不觉拿手拢了双目。 沮渠菩提说道:“外面反兵已清,王宫暂安,为保万一,凉王命我带兵各处巡查,且给王后带话,要王后务要闭好宫门。” 琉璃语气艰难地说道:“多谢四王子,我知道了。我会谨遵凉王吩咐,闭紧宫门约束宫人!” 沮渠菩提点点头:“宫内陈尸不详,且宫门四闭,想来王后也不好置办后事。且由我先为王后处置了罢。” 琉璃点了点头,有气无力地说道:“那宫女是我素日里倚重的,有劳四王子……” 沮渠菩提抱了抱拳:“一切暂安后,必交还给王后。” 这一夜于琉璃而言,煞是难熬。 桃影究竟是被误伤还是射伤?她到底到了哪里打探消息?她想打探什么消息?沮渠菩提如果对沮渠牧健说了桃影的事情,沮渠牧健会怎样想她? 琉璃辗转反侧,一直到后半夜,才渐渐地迷糊起来,然而闭眼便是桃影若有似无的身影在她眼前飘来飘去,口中反复只是一句“我对王后没有恶意”。 琉璃睡得极不安稳,数度醒来,又恍惚睡去。清醒时知道桃影已经死了,然后入睡时恍惚又觉得桃影还在,一切只是梦。 反反复复来来去去中,琉璃恍然听到一声门响,然后有轻碎的脚步声传来。 琉璃本能地一睁眼,隔着厚厚的朦胧纱灯,看到一个人影从纱帐外飘过。身上寒毛一竖,裹着被子惊吓地叫了一声:“谁!” 门口传来聂阿姆关切的声音:“王后可是醒了?是凉王回来了!” 琉璃一激灵,伸手将纱帐一掀,看见沮渠牧健的一脸疲态,表情却仍是温和地,压着声音作的很是轻悄:“这一天兵慌马乱,是不是惊吓了你?” 琉璃怔怔看着沮渠牧健。 她已分不清沮渠牧健的表情到底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她想像中,沮渠牧健不该是这样一副神情。桃影若是不被疑心,怎会被射死?沮渠牧健既然知道了此事,居然还能做出这般温和关切的表情? 沮渠牧健没有听到琉璃的回话,将纱帐撩开,随手挂在一侧,挫身坐在床边,语气极尽温和地说道:“菩提说了桃影被误伤的事情,我便担心你受了惊吓。进来时听你睡得不安稳,果真是吓到了!” 琉璃一愣。沮渠菩提跟沮渠牧健说,桃影是被误伤? 沮渠牧健伸臂,将琉璃连同被子一起,往怀里揽了揽,轻声劝解道:“白天王宫外面,情势实是危急。我因担心被王叔的人潜到宫里行不轨,便命菩提宫内巡查,却是一时疏忽,忘了菩提在外面杀红了眼,有些失了理智。他误伤了桃影,事后十分后悔,到我面前一再告罪!你不要记恨他!” 琉璃知道事情必不是如此。沮渠菩提若真是一时误伤,定会在她面前直白说出来。他竟是将事情都揽到他自己头上,将桃影私自打探消息的事情遮掩了过去么?沮渠菩提为什么要替她遮掩? 沮渠牧健见琉璃低着头,缩在被子里不出声,只道她是在伤心,将手放在她头顶,轻轻抚着她的头,说道:“你今日叫菩提为我传的话,叫我十分感动。琉璃,我从前只当你天真调皮,孩子一样,从未想到生死关头,你有如此气度。我在王宫前面,面对王叔一再相逼,竟是十分安心!” 琉璃怔怔地听着,不知道此刻是该侥幸还是该难过。然而她的心里,听着沮渠牧健的话,却完全没有感动。她知道沮渠牧健并没有信任她。他的感动是真是假,她甚至没有心思去分辩。 过去的一天里,她的情绪起起伏伏,经历了许多事情,忽然一下子变得迷茫起来,然而心里确乎又比从前多了一丝清透。 她想的是,她与元韬,说起来,也算得上青梅竹马,她曾经把元韬看作除崔浩外最信任最可爱的兄长,她一直以为元韬是疼爱她的,然而利益当前,她还是和亲嫁了,他送的宫女差点为她引来祸事。 元韬尚且对她如此。沮渠牧健对她的情份,能比元韬深吗?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 请收藏本站阅读最新小说! 第284章 鸳鸯梦难成(19) 汉平王案后,沮渠牧健面上对琉璃似乎更亲近了几分。然而琉璃心里,却对沮渠牧健又疏远了一分。云裳三个对她越发恭谨起来,她对她们三个,却是越发客气了起来。 琉璃一夜着了凉气,不久便病了。北凉秋短冬长,琉璃终于精神起来的时候,正赶上北凉第一场落雪。 这雪突如其来,下得铺天盖地。琉璃自病后便一直未出门,听着外面下了雪便想看看雪。聂阿姆哪敢让她出去,将几盆炭烧得旺旺的,厚厚的狐裘给她披了,让她靠在榻上,远远着开了小扇窗子。琉璃透过窗子望出去,只见一片白茫茫,真是四野干净净。 聂阿姆待琉璃看过几眼,生怕寒气进多了琉璃身子受不住,便关了窗子。 外面云裳隔着门禀道:“王后,大王子夫人来了。” 大王子夫人自那日汉平王兵变后,不知是被王太后教育了还是经了一番生死自己想开了,琉璃病的这些日子,她倒不避病气的来了几次,说话虽也见得刻薄,人却添了欢喜之气,连面色都好了起来。 聂阿姆皱了一下眉头,很不喜欢这位大王子夫人。 琉璃淡淡一笑,说道:“请她进来罢!” 过了一时,外面便是脚步踏着积雪的厚响。大王子夫人尖细的声音先响了起来:“王后病了,你们竟然越发讨懒了。这么厚的雪,竟然也不知道扫一扫!” 一副教训的语气,不知道是不是琉璃的错觉,只觉得那尖细的声音中带着些许她说不上来的意味。 云裳便应道:“王后因要看雪,说这样看着干净。因此雪未扫去。” 大王子夫人随着云裳的话,扭腰进来。外面披着黑色的长长狐裘,一进来便说热,随手解了狐裘,后面跟着的宫女急忙接了。里面是水红的薄缎贴身长裙,金色束腰勒出来的腰线被丰胸圆臀的曲线衬得格外妩媚。走路的时候腰肢轻扭,裙摆微抖,看得琉璃一愣,直觉一股媚惑之姿扑面而来。 琉璃上一次见大王子夫人,还是半个月之前,好像并未有如此张扬的媚惑之姿。数日不见,竟然见了另一个人一般。 大王子夫人看见琉璃倚榻的慵懒状,便说道:“王后这身子也是弱了些,入秋病到入冬,有赏雪的兴致叫我说不如外面冰天雪地走一走。” 这说话的语气,越来越拿她自己当个王宫之主了似地。也不得琉璃允许,直接榻前的凳上一坐。因挨得琉璃近了,便闻到她身上一股似花非花的香味,这香味不难闻,然在却让她有些不舒服,不期然便打了个喷嚏。 大王子夫人便看了琉璃一眼,说道:“王后这身子,也是太过娇气了,瘦得没有几两肉,握一握看着便要腰折的样子,这可怎么是好!” 语气中多有幸灾乐祸。 聂阿姆听得听着大王子夫人说话不妥当还罢了,竟然是在咒琉璃的样子,当下便有些着恼。 琉璃淡淡笑了笑,说道:“是啊,倒不比夫人这一身鲜亮红艳,乍一看,倒像个新嫁娘一般。” 大王子夫人脸色一变。 北凉自来有女子亡了丈夫,可守可嫁然而从此不再穿红的习俗,何况大王子夫人身份特殊。琉璃虽然病了一个秋天不曾理事,毕竟是一国王后,想要拿捏她,也不过是开口说说话的事。 大王子夫人哪里敢招惹琉璃,连忙说道:“本是我从前做姑娘时的衣服,偶尔翻了出来,扔掉可惜,便上了上身。在宫里穿着原是不合规矩的,只我不拿你见外,才这样随随便便地穿了出来。哎哟,你这里站了一会儿,竟是有些着冷了。要回去换过厚棉衣才好!” 托着辞,急急忙忙地便从琉璃宫里走了。 琉璃微微笑着,对聂阿姆说道:“阿姆何必为她动气?不值当的!” 聂阿姆蹙着眉头,说道:“哪里是跟她置气,只是那话说出来,太也不妥当!” 琉璃淡淡笑道:“我都不气,阿姆气什么!她不过是想逞个口舌之快,我不想让她,她还能讨了便宜不成!” 说得聂阿姆破颜而笑。 近午时分,沮渠牧健竟然过来了。汉平王案后,收回了兵权,他明显繁忙了起来,有时通宵批折,更加琉璃身子不适,为照顾她清静,索性睡了书房。 坐到榻前,看了看琉璃,未及说话,琉璃先掩鼻一个喷嚏出来。 沮渠牧健连忙站起来,近了火盆边将衣裳烤着,一边说道:“是我疏忽,你身子正病着,我这一身寒气,倒冲了你!” 琉璃接过聂阿姆递来的帕子,轻声说道:“凉王近来事务忙,不必特意过来瞧我。我这几日已经见好了。” 沮渠牧健便温声笑道:“的确是特意过来见你,却不是为了探病!” 聂阿姆听了微微一笑,悄然退了下去。 外面云裳正在外面候着,便叮嘱云裳听着吩咐,自己去厨房交待月满加菜。去了一圈回来,云裳却跟她说凉王走了。聂阿姆一愣,这才说了几句话,凉王竟是走了? 疑惑地进了室内,琉璃从怔神中扭过头来,微微一笑:“阿姆定是让月满加菜了,如此便往凉王书房送一送罢。” 聂阿姆说道:“凉王既然过来关心看望,便该留了凉王一起用饭才是。” 琉璃笑道:“凉王事务本忙,我又病着,他是好意,我却怎能任性。” 聂阿姆心里叹了一口气,想道,如果是崔浩,琉璃只怕早撒娇耍赖地要陪着了。到底感情上还是隔了一层。 这天用了午膳,琉璃便笑着撒娇道:“阿姆近些日子照看我,操劳了许多。云裳在这里便好,阿姆要为了我好好养一养精神!” 琉璃这些日子对云裳几个很是淡了几分,如今知道用人了,聂阿姆自是心里高兴,想着她的任性总是过去了。于是痛快地依了。 聂阿姆一走,琉璃让青萍去外面将门守着,开门见山对云裳说道:“你这查了凉王哪些事情,倒是跟我说一说。” 云裳一愣,扑通跪倒在地:“王后……” 琉璃淡淡笑道:“我虽不比你们在宫里呆过数年,然而好歹也不是个愚木的。你不知从何说起,不妨跟我先说说大王子夫人。” 云裳愣愣地看着琉璃,见琉璃神情淡然,眼神渺远,垂下头,说道:“奴婢不敢欺瞒王后,大王子夫人,近日与五王子常有往来。” 琉璃转过脸来,看着云裳:“你说五王子?” 云裳伏首道:“奴婢不是有意瞒着王后,只是怕所言污了王后的耳。先北凉王在时,曾十分宠信一个叫昙无谶的僧人。此人颇有法术,尤通房中术,北凉所有外嫁的公主都曾跟其修习,连大王子夫人都曾亲受过此术。李公主之所以厌恶大王子夫人,正因此事。” 琉璃愣了一下。她虽不大通男女之事,然而云裳所言已极尽微妙,胸口一闷,只觉一片恶心,强忍了,问云裳说道:“那僧人,是什么人?” “那僧人本是罽宾国人。以方术惑人,骗了许多女子,后又得了鄯善国王之妹曼头陀林公主私宠,被鄯善国王知道后,要杀之泄愤,便逃到了北凉。近两年一直居于酒泉,与五王子过往甚密。” 琉璃隐着心底的冷意,又问道:“李公主去世后,酒泉报说尹夫人逃了,怕逃的不止是尹夫人,还有那僧人吧?” 云裳抬起头来,惊愕地看着琉璃。 琉璃淡淡说道:“李公主既然厌恶大王子夫人,难道不厌恶那僧人?她既然退居酒泉,凉王再薄情,总不会将那僧人安置到酒泉让她膈应。想来那僧人,是因知道太多,所以被禁在那里了罢?李公主一去,那僧人得了机会,趁着五王子万事着忙,脱身逃走才是真吧。或者他根本便是尹夫人放走的,好为她引开追兵。凉王既然早防着那僧人了,想来他的下场好不了。” 云裳低低说了声“是”。 琉璃又问道:“凉王既然防着他,为什么不早杀了他,反而将他置在五王子眼皮底下看着?” 云裳低声道:“北凉外嫁的那些公主,因受了那僧人的房中术,在外邦多如鱼得水……” 琉璃忍着恶心,挥手打断了云裳。 她从前只觉得沮渠牧健对她总是虚假作态,再想不到,他居然还存着这样龌龊的心思。大魏宫里的那位兴平公主,也不过如她一样的年纪,为父为兄的,为了一国利益,竟然能使出这种手段!她心里生着冷意,下意识就想到了王太后。王太后可知道这些事情?她好端端的女儿,说起来也是一国公主,居然被教得…… 琉璃厌恶地捂了捂嘴,这种事情,想一想都觉得恶心无比,沮渠蒙逊和沮渠牧健父子居然做得那般坦然! 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底的不适,声音分外冷清地说道:“想来该知道的,你都是知道的。那便跟我说一说凉王和大王子夫人的事情罢。” 云裳愕然变色:“王后!” 琉璃面无表情地说道:“我既然已是北凉的王后,除非有一日如李公主一般有自求请退的机会,否则你以为我还有反悔的机会吗?我不过是想活得明白些,至少不要被人当傻子一样地骗来骗去!”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 请收藏本站阅读最新小说! 第285章 鸳鸯梦难成(20) 大雪过后,很是冷了几天。琉璃足不出户,脸上倒养出了圆润。 这一日将到傍晚,云裳从外面进来,说道:“王后,园子里的几株梅花开了。” 琉璃正在喝每日例补的汤水,抬起头来,问道:“我的确记得园子里有几株梅树,可是近大王子夫人宫门?” 云裳便笑道:“是。王后好记性。” 聂阿姆一听,便说道:“王后许久不曾出屋,外面冰天雪地,冷得伤脸。这个时候出去可不是闹着玩的,叫我看,梅花改日再赏不迟。” 琉璃便笑了笑,说道:“哪里就那样娇生了?我在屋里闷得也够久,出去走一走,赏赏梅花便回来,并不多耽搁!” 聂阿姆有些发急:“王后这一病从入秋到了现在,天气暖和也罢了,这天气出去,不去找病都要病的!何况天将入黑,光线暗淡,能看到什么。” 琉璃看着聂阿姆,依旧笑:“夜里赏梅才见兴致不是?我在屋里闷了这许久时间,百事不闻,百事不问,再闷下去岂不成了傻子?” 聂阿姆一愣:“王后……” 琉璃轻声说道:“阿姆疼我,我也敬阿姆。我的身子,我在意得很呢!” 聂阿姆张了张口,到底是没有说出话来。默默地去拿了衣服来。 琉璃笑道:“小的时候,每每出门,阿姆总是将我裹得里三层外三层地暖和。为嫌狐裘太招摇,阿姆总是将狐毛做到衣服里面去……” 聂阿姆眼圈一湿,急忙别过脸,一边为琉璃披衣服,一边说道:“那么远的事情,王后还记的。” 琉璃说道:“从小到大,我身边的亲人,全心全意为我的,也只那几个,怎能不记得?” 聂阿姆手一顿,站到琉璃后面为她掸衣领,顺便看了云裳一眼。云裳垂下头,拿着狐裘上前一步,轻声说道:“外面风冷如冰,王后千万穿得严实些。” 琉璃说道:“我在大魏,难道少经过了风雪?且更不是弱不禁风的身子,有什么要担心?北凉这雪天,不过是比大魏来得早了些,也不是全无准备。退一步讲,真冷得受不了,大不了闭了门户,眼不见为净便是。” 聂阿姆再不说什么,默默为琉璃穿戴停当,不仅狐裘披了,连兜帽也戴了,将口鼻都遮得严严实实,只露着两只眼睛。 琉璃对聂阿姆笑道:“幸好是入了黑,否则叫人看见我这个样子,不知道会笑成什么样子。我在园子里随便走走,云裳陪我便好,火速便回,阿姆不要担心我。” 就这样被云裳扶着出了门。 聂阿姆目送着琉璃出了院子,眉头紧锁,回过头来,看青萍正低头站在身后,便问道:“王后到底是知道了?” 青萍说道:“王后但问,不敢相瞒!” 聂阿姆在廊下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最后长长叹了一口气。 琉璃带着云裳走得极慢,云裳怕琉璃着了冷,不时将琉璃的狐裘掩一掩。琉璃不由失笑道:“里面厚厚地穿了几层,哪里就能进了寒气?且这雪后的天再冷,也不过初入冬,比大魏最冷的时候差远了。你不用着忙,咱们且慢慢过去便是了。” 云裳迟疑了一会儿,轻声说道:“王后何必和凉王撕破此事?” 琉璃抬脸看了看头顶已经夜色黯淡的天,幽幽出一口气,然后反问道:“你觉得我该像李公主那样,只要坐着王后的这个位子,任凭别人背后欺骗,自己只作不见吗?” 琉璃轻轻摇了摇头:“你知道我和李公主的不同之处中哪里吗?李公主已失家国,无所依靠。而我,不必靠着这虚设的王后之位欺骗自己荣华犹存。” 云裳默默地走了一会儿,轻声说道:“我总是觉得,王后偏于任性了。” 琉璃淡淡一笑:“那也只说明,我比李公主幸福。起码我能任性,她却不能。” 两人缓行慢走,近那几株梅树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这几株梅树再往前走数十步,便是大王子夫人所居宫室,远远看着,门口正挑着灯笼,灯下有宫女呵着手,翘首而待,似是等人的样子。 琉璃站在梅树下,这边黑着,那边亮着,一眼望过去,灯下的人能辨个六七分。 琉璃半仰着脸,站了一会儿,隐隐看到远处有隐隐绰绰的人影,冲大王子夫人的宫门走过去,轻轻开口,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对云裳说话。 “记得从前大魏的皇宫里,也有几株梅树。” 慕容夫人还曾特意带她去看过。那时慕容夫人频频示好,几番出手帮她,她对那位慕容夫人,满满的好感。然而人心,到底是她看不透的东西。 云裳默默地没有说话。 琉璃站了一会儿,看那两个人影一前一后走到大王子夫人宫门口,看门口的侍女恭恭敬敬行礼。 琉璃等宫女将人引进去,动了动身子,往前迈步。 “王后!” 云裳迟疑地跟上,“王后要去大王子夫人宫里坐一坐么?” 琉璃淡淡一笑:“我可不是自讨没趣之人,想来大王子夫人也无暇招待我。只是我自从进了这北凉的王宫,从来没有踏进过大王子夫人宫里一步,今日倒有些好奇,不知道大王子夫所居之地是个什么样的所在。” 一边说着,一边缓步往前走。 云裳心里七上八下地跟着。低声说道:“王后这个时候,还是不要跟凉王撕破脸才好。” 琉璃低声笑了一下:“你放心。我只要不提走,撕破了脸我也还是北凉的王后。” 云裳张了张口,到底什么话也未说出来。默默地跟着琉璃往前走。将将到大王子夫人宫门口的时候,听到脚步声响,一抬头,对面走过来几个人。 那边光暗,待那人走得近了,琉璃发现前面走着的,却是沮渠无讳。琉璃心下一愣。沮渠无讳自汉平王案后,在姑臧呆了一段日子才走。前次云裳说沮渠无讳与大王子夫人常有过往,她以为是说前一段时间。这个时候,沮渠无讳本该回了酒泉才对。他这是临时回来了,还是根本没有走? 琉璃和云裳已站到大王子夫人宫门口不远处。因着琉璃掩得严严实实,沮渠无讳并未认出来,只以为是大王子夫人派人候着,近前几步的时候,便开口笑道:“你们夫人这便是迫不及待地让你二人过来迎着了么?” 琉璃听这话说得轻浮,将脸一转,后面的云裳便上前了两步。 沮渠无讳看清云裳的样子,先是一愣。云裳他自然是认识的,转脸便细瞧琉璃。琉璃即使捂得再厚,这宫里身形娇小的,除了她也难找第二个了。他对琉璃,素有不喜之心,当下也不客气,冷笑一声,说道:“倒不知道王后有夜里出游的雅兴了。” 琉璃淡淡说道:“倒也不知道这宫里前一拔后一拔也如此热闹了!” 沮渠无讳脸色一变:“什么前一拔后一拔!” 琉璃淡淡说道:“这夜色一冷,再好的梅花看着色也淡了。云裳,咱们且走吧!” 云裳应一声,向沮渠无讳告声退,跟着琉璃便走了。 沮渠无讳在门口愣了一下,便听门里面有宫女说道:“五王子终于到了!” 沮渠无讳心急,几步上前,进了门里,开口便问道:“凉王先已经过来了?几时到的?” 那宫女道:“刚刚到的。刚烫了酒,夫人特意让奴婢出来迎五王子。” 沮渠无讳脸色大变。琉璃过来赏梅,定然是早就来了。凉王过来,她岂会看不见?且听她刚才话里的讽刺之意,明明是知道了的。他再不喜琉璃,然而大魏皇上对她极为纵容他是知道的。大魏刚刚扫平了燕国,琉璃一个恼怒,折子递到大魏皇上面前,北凉便是第二个燕国。 沮渠无讳心一急,颇有几分气急败坏,推开宫女便往里面大步急进。 沮渠牧健正锁着眉头,被大王子夫人劝酒,沮渠无讳闯进来。大王子夫人迎上前,才要说话,沮渠无讳先已经嚷道:“大魏的威武公主刚刚从门前走开,我看她可不像李公主那般好脾性。” 沮渠牧健霍地站起身来:“你说什么?琉璃刚刚在门外?她自从病着一直足不出户……” 沮渠无讳说道:“她人娇气,性子只怕更娇情。病成那个样子,还要赏什么梅花。汉人女子多的是娇情,当初父王要送宋繇妾室,他那个夫人将宋繇逼得有家不敢回,最后迫得跟父王苦苦哀求,收回了那妾室才算。我看那威武说话阴声怪气,只怕回去便要跟大魏皇上告状去了。” 沮渠牧健脸色大变:“我去看看!” 起身就要走。 沮渠无讳伸手将沮渠牧健拉住:“凉王去看她作甚。先派人将她的宫门守着,让她无处报信便是。” 沮渠牧健却是着急地将沮渠无讳一甩:“她定是闹了误会。只管说开便是了。” 沮渠无讳冷笑一声:“哪次是误会?三哥想要跟她解开哪次误会?” 沮渠牧健一愣,看了沮渠无讳一眼。 沮渠无讳挑着眉说道:“三哥不会真喜欢了她吧?她是什么身份?三哥当初为什么娶她?她父母亲人都在大魏,将来她能跟三哥一条心?” 大王子夫人这时脸上变色,尖细着声音,不可置信地问沮渠牧健道:“凉王真得喜欢了她?”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 请收藏本站阅读最新小说! 第286章 鸳鸯梦难成(21) 琉璃回到宫中,刚刚脱了狐裘,便听到外面青萍喊了一声“凉王”。 聂阿姆和云裳,一个为琉璃解棉服,一个为琉璃递手炉。都微微愣了一下。没想到沮渠牧健来的这样快。齐齐看向琉璃。 琉璃神情和回来时一般无二,镇静又无绪地脱了棉服,接了手炉,捧着便往门口去迎沮渠牧健。 “凉王!” 一路想了各种解释的沮渠牧健被琉璃一声淡然噎住。他原想着,不管琉璃或是哭,或是闹,或是怒,他都会好言解释一番。却未料琉璃居然是如此平静已淡然的神情。 愣了一下神,对聂阿姆和云裳挥了挥手。聂阿姆和云裳看了看琉璃,便知趣地退了下去。 沮渠牧健上前两步,想拉琉璃的手,琉璃退了两步,垂着眼睑,带着几分疏离,轻缓地说道:“凉王不该这个时候过来。” 沮渠牧健没想到琉璃这般直接。想到她到底是年纪小,并不恼怒她对自己这般冷淡的态度,说道:“你对我有误会,我自该过来说得分明些,免得你胡思乱想。” 琉璃抬起头来,静静地看着沮渠牧健:“凉王,我并不是小孩子。” 她的目光并不犀利,然而却看得沮渠牧健有些不自在。怔了一下神,说道:“你这般轻信你看到的么?” 琉璃微微一笑,轻声问道:“凉王初入大魏前,与我素未谋面,为何不娶公主,反而要求娶我?” 沮渠牧健噎了一下。他求娶琉璃的用意,两人心知肚明是一回事,他自己亲口说出来,又是一回事。他有心说一番冠冕堂皇的话,然而却知道此刻说出那些话,只会让两人之间更虚假。 沮渠牧健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与李氏,便如你与崔浩。” 琉璃有些惊讶沮渠牧健居然会提到崔浩。然而很快轻着声音说道:“我幼时,因着家里与崔家伯父甚有情份,两家相往甚密。阿爹本不急着为我择婿,却因父王上门求亲,阿爹不想我远嫁,因而托辞与崔家兄长有婚约,拒了父王。却也因此弄假成真,然而又因凉王求娶,终于婚事未成。我与崔家兄长,从始到终,严守礼节,不曾做过逾举之事。凉王与李氏,哪里像我与崔家兄长?” 沮渠牧健被琉璃一番直白说得有些哑然。 他自然不能说他与李氏之间清清白白。早在李氏出嫁之前,他们便早已不清白了的。北凉男女,原本比汉人要开放得多。况且那个时候,他和李氏都以为,他们两个迟早是要成婚的。却没想到,父王为丰大王子的羽翼,为他求娶了李氏。而他后来为了抬升自己的地位,娶了已经亡了国却依然身份尊贵的李公主。大王子去后,他本可以将李氏纳到自己府中,然而母后却极力反对,因为大王子是父王和孟皇后极为看重的儿子,大王子的被杀成了两人的心头痛,连后来被立了太子的二王子都没敢提纳李氏,他自然更不敢触父王和孟皇后的心头痛。 琉璃看着沮渠牧健的神情,微微笑了笑,说道:“我原想着,我是留是让,这一夜会理个头绪,好明日对凉王说个清楚。然而凉王这般迫不及待过来,为大王子夫人开脱,而我情绪正盛,怕是说话有些冲撞,还请凉王见谅。凉王与大王子夫人青梅竹马,情谊深厚。而我和亲而来,本为两国平安无战事。我理得很是清楚,自当谨守本份,不敢奢求良多。我既来了北凉,这王后,我可虚做,决不清扰凉王与大王子夫人的情份。凉王若觉这王后之位不需我来坐,我可学李公主,自请身退,避居他处……” 沮渠牧健皱了一下眉头:“琉璃,我未料你如此任性!” 琉璃淡淡笑了笑:“凉王如果明天过来,或许我平了情绪,能沉稳些。这决断本来该由凉王来下,我确是逾越了。” 对着沮渠牧健施了一礼,说道,“是我失礼在先,凉王恕罪。只是此时天色已黑,凉王想来是来不及下意旨了。且我病躯虚弱,不敢着了凉王病气,请允我失礼先退,凉王但有决断,我明日平心而受。” 沮渠牧健原要安抚琉璃一番,被琉璃抢白了几句,颇有逼迫之意,一时着了恼,沉了脸说道:“你这般任性,总有吃亏的时候!既然身子虚弱,便好生养着吧!” 转身便气冲冲地走了。 聂阿姆几个等沮渠牧健一走,急忙进来。聂阿姆先开口道:“王后确是任性了。凉王是一国之主,你这一番话说出来,让一国之主的脸面往哪里放?” 琉璃垂着眼睑,往榻上坐了,懒懒靠了,说道:“换作是阿姆,嫁了这样一个男人,阿姆愿意日子就此过下去么?” 聂阿姆噎了一噎,说道:“凉王是一国之主,寻常人家怎能相比?” 琉璃默了一默,说道:“一国之主,多出来的权利,便是为他的利益求娶了我,却又如此践踏我么?明明心里念着别人,他若是对我冷冷淡淡,或是将李氏大大方方纳了,我还能高高地看他几分!闭宫门罢!” 聂阿姆心里叹了口气,嘴上仍是劝道:“咱们如今是在北凉,不是在大魏,王后如此行事,这宫里没了凉王作倚仗,只怕日后会艰难起来。” 琉璃淡淡一笑:“我本来便是虚设的王后,凉王是来哄我还是淡着我,只要他一日需要借着我维系与大魏的关系,我是顺着他还是逆着他,他都会容着我。哪一日咱们日子艰难了,只能说明,他不再需要维系与大魏的关系了。” 看了看云裳和青萍,说道,“什么时候报给皇上,想来你们心里自有算计。如今我与凉王说开了话,也不过是从此他不再假意奉着我,我不必再虚意迎合他而已。” 聂阿姆看琉璃的意思,明明就此要与沮渠牧健泾渭分明了,张了张口。然而话未出口,想起自己当年出郭府的事情来,一个男人,他不管是假意地哄骗也好,冷淡地疏离也罢,只你知土豪平板他心在别处,便是永生扎在心上的一根刺,与其日日受着刺伤,不如索性连根拔起,从此远离。 沮渠牧健这样对琉璃,她一开始也是愤怒的。然而他是北凉之主,她并不想琉璃与他反目,日子难过。不过既然事已至此,趁着琉璃对沮渠牧健尚未用情至深,及早断开也未尝不是好事。 最后改了口,说道:“明日凉王大约还会过来规劝王后。是就此揭过还是立意决裂,王后今晚再想一想罢。” 沮渠牧健此人,她自进北凉到现在,从未见他在琉璃面前发过一次火,变过一次脸色,从来都是温文尔雅又间或宠溺。 心里明明装着一个人,在琉璃面前还能作得那般深情温柔,城府必是极深的。如今北凉还未强盛,尚要靠着大魏暂缓喘息。这个时候,自然不希望大魏皇上耳朵里听到一丝这般的闲言碎语。今晚因琉璃一时出言不逊而着恼,然而回过头去,稍加权衡,便知道和琉璃闹僵不是得利的事情。 琉璃淡淡笑了笑:“阿姆,我不是因为今日一时冲动才动了要分明的念头。那日凉王过来,身上染了李氏身上的香气,我便开始思考要如何解决此事。今日亲自去印证,不过是给自己一个分明的理由而已。” 聂阿姆这才明白,琉璃为什么会知道沮渠牧健和大王子夫人的私情。 琉璃淡淡地说道:“如今尚是孝期,他去李氏那边还知道便服而去,五王子去得却是大摇大摆,毫无忌讳。那一宫的人,不知道掩遮还则罢了,还做得那般明目张胆。这北凉再说蛮夷,也该有些礼法。这北凉,不是我们故居所在,凡事我们也不能左右,闭了宫,眼不见为净便是。” 聂阿姆听了,知道这是没有圆转了余地了。 心里叹了口气,觉得沮渠牧健实在是有些瞎了眼。李氏那样的人,除了一身妖艳,实在看不出有什么长处,他竟然也能惦上数年,牵缠不断。想来他那样的男人,贪的不过是一个色,图的不过是一个利。只可惜了她的琉璃,原还指望着他二人慢慢处出感情来,好好过过几年太平日子。 到底是狐狸的尾巴藏不住! 一面又有些担心,一旦和沮渠牧健闹僵,面上他也许不敢太过分,暗地里若是使些手段,琉璃的日子便真是难过了。 这一夜闭了宫门,聂阿姆却是没有睡好。琉璃却一夜没怎么翻身,也不知是早已想得明白了不在意了,还是压制着情绪不肯让别人猜出来。 第二天一早,好不容易有了朦胧睡意的聂阿姆在琉璃旁边的榻上才迷糊了几眼,便觉得耳边有吵闹声。聂阿姆勉强睁开眼,那吵闹声竟似是宫门口传来的。不由得心里冒了火,看了看依旧在熟睡的琉璃,轻手轻脚起了床,拿着衣服,到外间披了,青萍正从外面进来。 “怎么回事?” “宫女过来传话说,大王子夫人一早过来砸门要见王后!” 聂阿姆冷笑一声:“她是个什么东西,说见王后就要见?还敢砸门?”将衣服一裹,就要出去。 里面传出来琉璃的声音:“她跟咱们什么干系,何必跟她一般见识!青萍,去叫人拎一桶水照着她泼过去!从前念在她丧了丈夫,不和她计较,如今便惯得她半点礼数不懂了!我这宫门,要砸也是凉王叫人来砸,还要给我个罪名,名正言顺地砸。她算个什么?当我是从前的李公主,百事忍着不跟她计较?”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 请收藏本站阅读最新小说! 第287章 鸳鸯梦难成(22) 大王子夫人被泼了一身,最先闻声赶来的是王太后。到了琉璃宫中,大王子夫人正裹了不知哪个宫女的棉服在炭盆旁烤,显然是被惹恼了,不依不饶地边烤边骂下面人腿脚慢,半天不曾拿了衣服来。琉璃半倚半躺地歪在榻上,只叫下面人将炭盆里的炭再烧旺些。 王太后未许人禀报便进了屋,琉璃急忙起身要下榻。王太后上前制止:“身子骨一直未见大好,只管躺着便是!” 琉璃到底还是从榻上起来,见了礼,笑道:“哪有母后过来我躺着不动的礼。” 王太后看了看烤火盆的大王子夫人,对琉璃说道:“一大早听着报说你这里一早闹哄哄。想着什么人如此大胆,凉王早吩咐了旁人不要扰你养病,竟然还有人前来寻事!” 大王子夫人一边烤着炭盆,一身发着抖,很是恼怒地说道:“王太后为我作主,如此冰天寒地,王后纵容下人倒泼我一身水,明明是存心不良!” 王太后皱了皱眉头,温和地看了看琉璃,拉着她坐在榻上。 琉璃说道:“说起来确是我宫里人做事不小心。因着阿姆昨日说静了一晚上的泉水煮茶最好,下面人想讨我欢心,大早去泉眼处提了水,回来正碰上大王子夫人在门外。下面人只说我要静养,怕开正门惊动了我,便请大王子夫人稍候再来。话却未说得欠当,起了推搡,一桶水便泼在夫人身上。天寒地冻,这人岂不是要冻坏了?我的衣服夫人都穿不得,只好拿了宫女的衣服暂时裹一裹。这边烧了炭盆,给大王子夫人烤着。” 王太后拿眼斜了一眼大王子夫人。 大王子夫人气急败坏地说道:“什么不小心!偏我今天过来,你就让人去取泉水?明明是你支使!” 王太后脸一沉:“这一大早地,宫里都还不到起的时候,王后又要静养,宫门正门不开,叫你稍候再来,原也不为过,你好歹也是一宫的夫人,竟然跟王后宫里的下人起了推搡,却又是何道理?” 大王子夫人一噎。 琉璃淡淡笑了笑,说道:“我请大王子夫人进来烤火,大王子夫人满口怨忿,仿似我这宫里藏了人一般。正好母后来了,一大早宫里尚未有人进出,当着大王子夫人的面,母后使人往我宫里查一查,看看我这宫里到底藏没藏了人!” 王太后脸色大变,厉目往大王子夫人一射:“这又是怎么回事?无端地竟然对王后起了诬陷!你行事素无章法,胡言乱语竟然趁着王后身子病着跑到王后宫里来闹?却是存的什么心思?” 大王子夫人被王太后几句斥责,一下子泛了急,张口说道:“她的病全是假装的!她口口声声病得沉重,昨晚却有心情跑去赏梅,凉王……啊!” 大王子夫人忽然一声尖叫,伴着一声厉“啪”,王太后一巴掌挥在她脸上。这一巴掌却是使了十足的力气,王太后年轻的时候,随着先北凉王东征西战,本也不是柔弱之人,这一巴掌打下去,大王子夫人妖艳的脸上立刻显了清晰的指印,红红地肿了半边,嘴角很快有了血迹。 这一巴掌,不光大王子夫人被打蒙,琉璃都被吓了一跳。 王太后带着几分怒不可遏,指着大王子夫人厉声喝道:“听你的意思,王后的行踪倒在你掌握似地,谁给你的胆子和权力去过问王后的行踪?你还胆敢在我面前诬陷王后装病!王后从秋天病到现在,宫里的太医时时看着,身边的人时时侍候着,凉王时时叫人照拂着!你是个什么东西,张口闭口就是王后装病!还胆敢一大早前来王后宫里砸门!我看你的脑子是宫里闷烧得糊涂了,一桶水居然也没有将你泼醒!” 琉璃静静听着王太后的话,这时轻轻说道:“母后何必生这般闲气。大王子夫人既然心里疑我,定是我这里做得有不妥当之处,叫人生了疑惑。我自是问心无愧,然而却不能将此事一语带过,叫人背后指点议论。我已经让人去请了凉王前来,正好母后也在此,今日且请大王子夫人当面将话说清楚,我这里这宫里,也当着众人在前,当面将事情解清楚。” 王太后说道:“她就是个脑子不清醒的,她的话怎能当真,谁又会信?你身子还不大爽利,千万别往心里去。” 琉璃微微一笑,眼里带了泪影,看着王太后,说道:“我知道母后疼我信我。然而三人成虎,最怕以讹传讹。我自己名声坏了不要紧,最怕叫人以此事及他事,胡乱猜疑。毕竟我身份不同,既是大魏的公主,又是北凉的王后。大王子夫人既然疑我,我自然该当场自辩清白,以正视听。” 王太后手心握了握,轻声劝慰琉璃道:“你这个孩子,我平日只道你心大气方,怎么竟然如此较起真来了?你病了这么长时间,最不该将这些无聊无谓的事情往心里去才对。” 琉璃轻声回道:“母后放心,我绝不会像李公主那般的。” 王太后心里一震,愣愣地看着琉璃。 青萍这时在外面喊了一声“凉王”。 琉璃在里面听见,从榻上又站起身来,对大王子夫人淡淡一笑:“凉王过来了!夫人有什么怀疑,有什么疑虑,对我有什么成见,只管当着凉王的面说出来便是!” 王太后说道:“你也是太较真。这宫里,几时轮得到她说话了!凉王还会听她一面之词不成?” 沮渠牧健这时进了屋,后面跟着云裳。一大早云裳前去相请,说琉璃有要话跟他说。他立刻想到,定是琉璃为昨晚说话太冲动后悔了。心里稍安,二话没说,便过来了。 没想到一进来,发现不光王太后在,连李氏也在,竟然裹着宫女的衣服,几分狼狈,几分怨忿。而王太后一脸怒容,在他进来的时候,眼神里带着斥责。 微微一愣,立刻觉得琉璃请自己过来,不是自己以为的缘故。 再一看李氏那张肿了半边带着鲜红掌印的脸,心里咯登一下。 琉璃娇小柔弱,这一巴掌自然不可能是她打的。这个宫里,敢呼李氏巴掌的,也便只有母后了。母后这些年来对李氏一忍再忍,今日竟然当着琉璃的面如此掌掴她,定是李氏做了过份之事,触了母后的底线,这个底线…… 沮渠牧健心里一紧。不去看大王子夫人,先跟王太后问安,再跟琉璃温声说道:“你身子还未好利索,有什么为难的事情,只管交给母后处置便是。” 伸手过来要扶琉璃坐回榻里去。 琉璃轻轻避开沮渠牧健的手,淡淡说道:“只不想母后为我的事情徒生闲气。” 王太后这时看了沮渠牧健一眼,眼里带着警告,说道:“琉璃自入王宫以来,对凉王多有体贴,事事周到妥当。然而总有心怀不轨之人,恶言中伤。王宫想要清静,断是容不得搬弄是非之人的。大王子去后,李氏在宫里独居已久,我看还是将她放还回家,愿守愿嫁,一切由她!” 大王子夫人一听,立刻便急了:“王太后要送我回家,竟是说话不算话了么?凉王,你来说句话!我不回去!” 沮渠牧健略一迟疑,皱眉问大王子夫人:“王后养病,原要清静。王后宫中,怎是你该来的地方?还不回去!” 琉璃淡淡一笑:“大王子夫人一早砸门,迎面便质问,说我宫里藏了人。我这宫里,也只有昨晚凉王来过。然而我想着,纵使我说出来,旁人也只怕是疑我自圆自说。这般罪名,我自然不能往身上揽,因此请凉王来过问一番。我这宫里,自开了正门,便留了大王子夫人身边的宫女守着,一早到今,也只有王太后和凉王来过,宫里藏没藏人,一找便知!” 沮渠牧健脸色一沉,转脸盯向大王子夫人:“怀疑王后宫里有人?这样的话你也敢往外放?” 大王子夫人身子一缩,争辩道:“我保曾怀疑王后宫里有人?明明是王后听差了!只是昨夜凉王……啊!” 大王子夫人惨叫一声,另一边的脸被王太后狠狠一巴掌又掴一次。 “王后听差了?疑心王后的是你,自毁自话的也是你!这是王宫,不是别处!也不看看你对着谁说话!不过从前看在过世的大王子的面子上,对你容让了几分,倒惯得你无法无天,连王后都不放在眼里了!” 王太后这一巴掌掴得更狠,指甲过处,在大王子夫人脸了划了数道印子。 大王子夫人完全被吓呆了,左右脸颊火辣辣地尖灼生疼,不知道该捂哪一侧才好。 王太后不等她开口,先喝道:“还不将她拉走!杵在这里给王后添堵不成!” 别人不及动,赤珍和曲珍上前,挟了大王子夫人,往外连拉带拖地扶走。只听着大王子夫人支吾之声,却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王太后等眼前清静了,对琉璃说道:“李氏确是有些不像话了,这一两日便将她打发走,不叫再在你面前胡言乱语!” 看了沮渠牧健一眼,说道,“从前因着大王子,你总有恻隐之心,然而她素来不知轻重,留在宫里,早晚惹祸……” 琉璃这时接话说道:“母后若是因我将大王子夫人打发出宫,外人也只会说我容不得人。今天既然是一场玩闹,此事便揭过罢。总不能叫凉王的和雅大度,因着我被人诟病!” 对王太后拜了一拜,又说道,“叫母后为我劳烦生气,是我的不是。” 王太后本待要说什么,又怕说多了叫琉璃疑心。只拿眼神扫了沮渠牧健一眼,对琉璃叮嘱了几句,便走了。 王太后一走,琉璃脸色一淡,说道:“凉王事务繁忙,本不该劳烦。只大王子夫人别再来我面前搅闹,我也不会旁生他事,令凉王为难。” 退后一步,对沮渠牧健施一礼,“还请凉王转告大王子夫人,些许玩笑话,以后还是莫要开了!我自入秋以来,颇着寒气,为防传了病气,从今日起自闭宫门。为己康健着想,望大王子夫人好自为之罢!”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 请收藏本站阅读最新小说! 第288章 鸳鸯梦难成(23) 沮渠牧健听了琉璃的话,皱了皱眉,从前琉璃诸事大度,行事有方,没想到此刻竟是不依不饶了。他和李氏,原是不宣之秘,然而现在若是闹开去,难保不会传到大魏皇上耳中,徒生枝节。 于是说道:“李氏鲁莽无礼,母后已为你惩戒过她。你若不喜她,便依母后所言,将她送出宫外便是,何必赌气!你是一国王后,闭宫门的话,说出来太过任性了!” 琉璃听了沮渠牧健的话,冷冷一笑。 果然这便是喜与不喜爱与不爱的差别了。 淡淡一笑,说道:“凉王放心,我受大魏公主封位和亲北凉,自会安守本份,不叫凉王为难!” 沮渠牧健脸色一变:“你执意如此,我也无可奈何!”当下拂袖怒去。 聂阿姆急急对琉璃说道:“王后竟然和凉王当面闹翻,实在是有些过了。这一闹,可是没了回转的余地了。” 琉璃抬着头不语。过了一响,缓缓说道:“他对我本无情意,我本也不奢求。他背地里与人苟且,我本也无所谓,然而想想那个人是他的长嫂,他们兄弟……” 琉璃没有说下去,挥了挥手,说道:“我可以做他的王后,然而却再也不想见到他的人!闭宫门罢!” 琉璃闭宫门的消息传到王太后那里,王太后默然而坐,半晌无语。 赤珍小心地说道:“王后到底年轻,一时任性,和凉王闹翻。也许冷静几日,便后悔了。” 王太后摇了摇头,说道:“你小瞧了王后。她年轻是真,任性未必。凉王失了她的心,迟早会后悔!” 叹了口气,“我身子一天不如一天,操不起那个心了。凉王如今是一国之主,也不是我能管教的了。” 大王子夫人听了琉璃闭宫门的消息,披了狐裘,一路跑去了前殿。 且渠牧健听了传报,心情正在不佳处,眉头一凝,说道:“前殿重地,自来后宫女子不准擅入!让她回去!下不为例!” 沮渠无讳听了,不觉失笑道:“凉王何苦迁怒于她。原是武威公主仗着有大魏撑腰,太过嚣张。叫我说,她闭了宫门才清静,省得左不顺眼右不顺心!兴平在大魏皇宫里过得如鱼得水,大魏皇上心疼哪个还说不定呢!” 沮渠牧健心里生烦,说道:“兴平也是个任性的,你叫她收敛着些!” 沮渠无讳看了看沮渠牧健,说道:“武威公主既然想靠着身份任性,且让她冷静几日便是了。我不信她真能闭宫门闭到死!” 沮渠牧健脸一沉:“你胡说什么!” 沮渠无讳看沮渠牧健动了怒,起身道:“三哥心烦,我便不自讨没趣了。” 沮渠牧健看沮渠无讳走到门口,忽然开口说道:“你再回酒泉,把安周一并带走。叫他远着些李氏!” 沮渠无讳看了沮渠牧健一眼,转身走了。 琉璃闭宫门之后,却过得十分轻松自在。外面天冷,每日便在屋内写一写字,修一修花枝,更多时候是发一发懒,倒过回了从前的日子。 这一日才写了一张字,忽觉案上落下阴影,一抬头,眼前竖着魁梧的身影,沮渠菩提。不觉一愣:“四王子是如何进来的?” 沮渠菩提打量了一下琉璃。闭了几日宫门,她病容尚带,气色似好了些。 开口说道:“跟着你的侍女从角门进来的。” 琉璃放了笔:“四王子进我宫来,该当传报一声。” 沮渠菩提道:“你宫门已闭,我哪里找人传报?” 径自往案前走近,与琉璃对面坐了,伸手拿过琉璃写的字。看了一眼,先是一愣,然后低声说道,“我在大魏,曾见过崔浩的抄文,这字,颇有崔浩之风。” 琉璃伸手将军取了回来,神情自若地问道:“四王子过来,可是有事情?” 沮渠菩提抬眼端详琉璃的神情,并未瞧出懊恼来,说道:“凉王即使有错,你也不该当面闹翻。过一两日,去跟凉王认个错罢。” 琉璃失声笑道:“四王子原来是凉王找来的说客么?叫我认错,怎么不问一问我的意见?” 沮渠菩提心里叹了口气,说道:“琉璃,天底下没有第二个崔浩,能百般对你容让了。” 琉璃正色看着沮渠菩提:“四王子直呼我名,再三对我提及崔浩,却是何意?” 沮渠菩提站起身来,不发一言往门外走,走到门口,回头说道:“这里是北凉,太过任性,吃亏的是你自己!” 琉璃看着沮渠菩提,眼里带着笑:“我若是请退了王后之位,让给李氏,四王子以为如何?或者这就是李氏的意思?” 沮渠菩提面无表情的脸上有了恼怒之意,回瞪了琉璃一眼。 琉璃轻声笑起来:“看样子是我误会了四王子。” 沮渠菩提闷了一口气在嘴里,扭头要走,抬脚却又回头,**扔了一句:“你若是想等着李顺奏请大魏皇上为你讨回委屈,劝你是别等了!” 说完闪身出了门,这次是真得走了。 云裳听到有动静,赶了过来,只看到怔怔出神的琉璃。 “王后?” 琉璃抬起头来,问道:“说起来,月满最近是否给李顺送过吃食?” 云裳说道:“前些日子,凉王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个厨娘,听说是宋地江州人士,烧得一手好菜。” 琉璃“哦”了一声。 云裳说道:“咱们在宫里的事情,只怕凉王早封了消息。” 琉璃淡淡一笑:“就是不封消息,难道我能要李顺奏请皇上,为我讨回委屈不成?我和亲而来,为的是什么,我自己清楚得很!” 云裳看着琉璃,心里一酸,张了张口又咽了回去。站了一时,又开口轻声问琉璃道:“王后觉得现在,真得快乐吗?” 琉璃看了看云裳,笑道:“每天不用戴着面具示人,不用端着情绪说话。除了不自由一些,倒也没有什么不快乐了。” 停了一停,问道,“今日你们哪个出宫门了?为的什么事情?” 云裳讽刺地一笑:“宫里的人向来踩高走低。王后闭宫门的消息一出,这才几天,炭便领不来了。青萍出去专门要了一趟。” 琉璃虽早有所料,却还是惊讶了一番:“人尚未走,这茶凉得倒如此快。下次让青萍拿着我的牌子去要。我虽闭了宫门,可还是王后。李氏我能泼一身水,宝靳乐身上我能让她冻一层冰,打量着我该给人欺负呢!” 琉璃说话这般横,倒叫云裳惊讶了一番。 琉璃笑道:“有什么可惊讶的?从前我软着性子,不是想息事宁人,不过是没有必要计较。受天大的委屈,我能找王太后,找凉王。如今宫门一闭,靠山倒了,咱们再软着性子,不是成心叫人来欺负?凉王再恼我,他能将我禁于这王宫之中,总不能废了我的王后之位。只要他不想和大魏闹翻,总得叫我过得舒坦些。” 李氏听说了青萍气势汹汹领炭的事情,气恼万分。她先前被沮渠牧健从前殿斥回,心里已经窝了火。大觉自琉璃入宫之后,沮渠牧健对自己再也不似从前。李公主在的时候,虽然端着高贵的架子,百般看不起她,然而沮渠牧健总也是护着她的,即便李公主生了世子,沮渠牧健的心也从未偏移过。然而自从琉璃入了宫,沮渠牧健已经当面斥过她数次。说是作作样子,然而样子做多了,总是叫她心里不痛快起来。 “她一个闭门思过的人,宝靳尔还拿她当什么王后?这宫里,她来当王后本来便是个摆设!如今恼了凉王,谁还惯着她?她那宫里,一进门热得冒汗,一天不知道要烧多少炭,宝靳尔倒任着她!李公主世子都生了,不一样请退去了酒泉,她一个半路封起来的公主,倒摆的架子比李公主还大!谁给她的权利!谁惯她的任性!不过是手里有些许个宝贝,不过是大魏皇上送过来给她充门面罢了!当年我嫁大王子的时候,嫁妆比她只多不少!父王当年打仗的军饷,说起来有我一半的嫁妆!我为北凉失了丈夫,献了嫁妆,她一个魏国送来的公主,为北凉做了什么,就敢骑在我的头上?” 李氏含酸带恨地发泄,下面的人一个个默着声儿,不敢说话。 大魏的这位公主是不是像大王子夫人说的这般,气恼了凉王要被废掉,谁也不知道。且这位公主,和那一位李公主,却是不一样的。李公主背后是亡掉的西凉,武威公主背后可是国务强盛的大魏。这几年,大魏先收了夏国,再扫平了燕国,连那般强悍的柔然都是大魏的手下败将。凉王自己,不都甘愿称臣,受了大魏河西王的封号吗? 大王子夫人发泄了一通,无人响应,终是累了。气哼哼坐下来,意识到,宫里有琉璃一日,自己终要被她压制,连凉王都对自己都不像从前热络。她背后有大魏,凉王不想跟她撕破脸,那么便由自己来想办法解决便是。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 请收藏本站阅读最新小说! 第289章 鸳鸯梦难成(24) 琉璃的宫门一闭,转眼已是春来雪融。北凉的冬日长,春天来得晚,宫中万树吐绿时,已是四月。虽依有寒意,琉璃却已脱去了狐裘。偏午时分,开着窗子,太阳晒进来,去了炭盆,仍觉暖意。琉璃倚着榻,盖着薄毯,被太阳暖暖晒着,倒添几分慵懒。 因觉无聊,随手拿边榻边的书册来读。 忽然眼前落下阴影,罩住了日光。 琉璃已是见怪不怪,也不抬头,开口问道:“四王子这次走的是门还是墙?” 来人正是沮渠菩提,听着见问。也不急于回答,缓步到了榻前,才开口说道:“王后的门哪是轻易开的。” 说着话,伏身将琉璃手中的书拿过来。扫了一眼,微微一怔,有些好笑道:“王后竟然看小儿识字的画册?” 琉璃伸手将画册抽回来,放在身侧的枕下,才不客气地说道:“四王子不请自来,又是无聊所至?” 沮渠菩提并不生气,低头端详了一下琉璃的脸,说道:“你脸色不佳,听说最近胃口不好,是为王太后的过世么?” 琉璃听沮渠菩提提到王太后,脸色黯然下来。去年冬天,王太后病逝,没能熬过新年。这个王宫里,人人势利,多有冷漠,王太后却是真心对她的一个。 声音低哑了下去,说道:“母后对我,疼护有加。” “既然如此,王后为何不遵从王太后所愿与凉王和解?” 琉璃抬起脸来,反问:“我与凉王和解,能改变什么呢?” 沮渠菩提默了默,坐在琉璃榻前的凳上。 过了一会儿,开口说道:“去冬以来,李顺数次往返于大魏与北凉,未有一次为王后诉说委屈。王后可觉心寒?” 琉璃淡淡一笑:“李顺为凉王也罢,为皇上也罢,自有他的考量。我委屈也罢,不委屈也罢,和亲而至,自有我的使命。” 沮渠菩提看着琉璃,不再说话。他人高大皮肤又黑,沉默地坐在那里,深沉中总有一股心事重重,郁闷不解之意。 琉璃本不欲理,然而他次次出现,皆是如此,到底忍不住好奇,说道:“我跟凉王和解对四王子有何好处?李顺为我诉说委屈,对四王子又有何好处?” 沮渠菩提先是沉默,过了一会儿,慢慢开口:“会让我心里好受一些。” 沮渠菩提自去年不请而来的那次后,仿佛成了习惯,隔长隔短,便会显一次身。次次说话随性,要么答非所问,要么又叫人摸不着头脑。琉璃到底也不知道他存的是什么意思,却也懒得问。 然而沮渠菩提回的这话,实在叫她奇怪,便问道:“我闭宫于此,于何处妨碍到民四王子?” 沮渠菩提又默默坐了一会儿,才缓缓说道:“王后自来北凉,已近一年,这一年间,崔浩频被攫升,如今已位居太常卿了。” 琉璃一愣。 太常卿官居四品,阶位并不高,然而崔浩以六品直郎,一年而升四品太常,实在不可思议。他从前于官事上极淡,随着元韬东征西战,立功不少,却不曾要过封赏。为何居然热衷起官位来了? 沮渠菩提观察着琉璃的神色,缓缓说道:“大魏平燕国,崔浩出力不少。魏帝对他极为信任,动辄出入同车,非常亲密。” 元韬与崔浩,有从小的情份,关系本来便亲密。同车同马并不稀罕。然而琉璃震惊的是崔浩的官位居然攫升那般快,到底是为了什么? 而沮渠菩提,似乎很习惯在她面前提起崔浩。是想揭她的伤心事,还是有其它用意? 沮渠菩提又道:“燕国平定,魏帝雄心正盛,已有西伐之意。北凉与大魏,不知还能安宁几时?” 琉璃愣愣地听着,沮渠忽然又转了话题,接着说道,“王后与凉王僵成如此,若有一日大魏不再成为凉王的顾忌,吃亏的,终是王后。” 说完不等琉璃的回答,站起身来,便往外走。 琉璃已习惯了沮渠菩提乍来乍走,并不出声。沮渠菩提刚刚说的几番话,让她沉思起来。如果皇上动了伐北凉的心思,她在这北凉王宫,要待到什么时候?如果两国开战,沮渠牧健会怎样对她? 沮渠菩翻墙出了琉璃宫中,沮渠无讳正在墙下相候。身靠宫墙,脸带嘲讽,说道:“四哥这飞墙之能近日越发炉火纯青了。只是这墙内不过几息工夫,四哥如何能亲近那武威公主?” 沮渠菩提不理沮渠无讳,迈步便走。 沮渠无讳在背后慢悠悠说道:“凉王召四哥前殿叙话。” 沮渠菩提默默脚步顿了一顿,转身便往前殿走。 沮渠无讳耸耸肩,沮渠安周从旁边闪过来:“四哥又去看那武威公主?” 沮渠无讳哼了一声。 沮渠安周抬头看了看高高的宫墙,说道:“说起来,这武威公主闭了宫门至今,敢跟三哥僵持得这般硬气,真有几分血气!” 沮渠无讳看了沮渠安周一眼:“怎么,你也对那公主感兴趣了?” 沮渠安周若有所思想了想,说道:“可惜她是大魏的公主!”见沮渠无讳抬脚走了,急忙后面赶上。 沮渠菩提去了前殿,沮渠牧健正在封书信。 “柔然自上次被大魏重创,一直伺机以待,一心复仇。如今大魏平了燕国,下一个要伐的,不是柔然便是我们。柔然欲与我们结盟,共抗魏帝。” 沮渠菩提皱了皱眉:“柔然向来反复无常,只讲蛮力,不守承诺,凉王居然信他们的结盟之词?” “大魏在当,柔然已无实力相抗,除了联合我们,再无别路。我虽不愿与魏帝正面相敌。李顺虽然几番托辞,阻止魏帝出兵,然而崔浩力主出兵,越加强硬,对李顺早生了不满之意。上一次他向魏帝揭发李顺受我贿赂,魏帝未肯信。然而三人成虎,我们不能总靠着李顺。我已修书一封,你亲自去柔然,定下盟约。但有战事,互援互救。” 沮渠菩提默默接了书信,装在靴筒里。要走之际,沮渠牧健问一句:“你去了琉璃宫中?” 沮渠菩提回过身来,面无表情:“想来侍卫已经跟凉王报告过了。” 沮渠牧健看着沮渠菩提:“我早告诉过你,你逾矩了!” 沮渠菩提还是面无表情,缓缓开口:“凉王但有一点点对她的在意,为何不将李氏打发走!?” 沮渠牧健脸上带了怒意。手放在案桌上,握了握,又复了平静,脸色温和,淡着声音说道:“我是北凉的王,她是大魏的公主,她如果仗着背后有大魏相靠,觉得任性地跟我闹一闹,我便该服软,是大错特错!” “凉王居然是这样想她的?她跟凉王僵到现在,是因为觉得背后有大魏?是她任性所至?” “菩提,我知道你对她别有心意,然而她是我的王后!” 沮渠菩提这时脸上才有了表情,带着嘲讽之意:“我知道我该叫她一声嫂嫂!我怕凉王不知道!” 沮渠牧健变了变脸色:“菩提!” 沮渠菩提的手握了握,带着几许愤怒:“她自嫁到北凉,从来都委曲求全。凉王为什么不能对她好一点?” “因为她是大魏的公主,我不能允许她任性!” “如果凉王不执意求娶她,她完全可以不做大魏的公主!凉王娶了她,却嫌弃她是大魏公主?” 沮渠菩提越说越怒,挥了挥拳,到了沮渠牧健面前,颓然又收了回来,看了看沮渠牧健,呆立了一刻,转身大踏步走出去。 沮渠牧健失了平日的和雅,挥手扫落案上的纸笔。愣了一会儿,扬声烦躁地喊:“平吉!” 平吉从外面进来:“凉王!” 沮渠牧健张张嘴又闭上,冲平吉挥了挥手。 平吉迟疑了一下,又退出去。 不一时,沮渠牧健从里面走出来,平吉急忙跟上,却是一声不出。 沮渠牧健在信步而走,一时到了园子里。泉眼从假山石中流出来,尚带着清寒,然而所经之处,却已是绿意一片。 沮渠牧健在假山石前站了,良久不语。过了一会儿,平吉在后面轻声说道:“凉王,大王子夫人让侍女送鱼汤来了。” 沮渠牧健听到鱼汤二字,心里一阵烦躁,想也未想,手往后一挥:“叫她拿走!” 后面不闻动静。沮渠牧健一回身,那侍女几步开外站着,手里捧着提盒,带着几分战战兢兢。 沮渠牧健皱了皱眉,不耐烦地斥道:“回去告诉你们夫人,本不是她擅长的事情,不要空学他人讨巧!画骨不成反类犬!” 侍女脸色苍白退走。 沮渠牧健往前走了两步,回过头来看平吉。 平吉低着头,说道:“四王子每次到王后宫中,不过几息工夫……” “闭了一个冬天,她过得便十分安闲?” “……自王太后去后,王后心情低落,近来又见消瘦。然而每日移花种草,读书写字,确是安闲。” 沮渠牧健心里没来由一阵烦闷,带着几分赌气便又往回走。 平吉后面跟了,便不再说话。沮渠牧健有心再问几句,到底碍于面子,没有开口。 傍晚时分,晚膳刚刚上桌,暗里守在琉璃宫外的侍卫大惊失色地跑来:“凉王,王后不好了!”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 请收藏本站阅读最新小说! 第290章 鸳鸯梦难成(25) 沮渠牧健人一顿:“什么叫不好了?” “刚刚王后宫里传出来的话说,王后用完晚膳,呕吐不止,顷刻晕了过去。王后宫里此刻乱成一片……” 沮渠牧健未听完禀报,起身便往外走。 琉璃所居宫室宫门大开,沮渠牧健奔进去,未进室内,便听聂阿姆的哭喊:“太医来了没有?太医呢?为什么还不来?” “阿姆,云裳已经去请了!” 后面便是捶床的声音,夹着聂阿姆的悲愤:“他们都是捧高踩低的,请了又怎样!指着他们能来,我的阿璃焉能有命!绿豆汤煮了没有?煮了没有?” 沮渠牧健推门闯进去。 聂阿姆正伏在床前落泪,一回头,看见沮渠牧健,眼中尚带着泪,怒而起身,拔了头上的簪子就往他一刺过来:“你害了我的阿璃!是你害了我的阿璃!” 沮渠牧健伸手将聂阿姆的手腕捏住,并不跟她解释,只将聂阿姆往旁边一拉。身后平吉拖着气喘吁吁的太医一把拽到琉璃床前。 太医站也站不住,喘气的工夫都没有,趴在琉璃床前,先察琉璃脸色,再探琉璃鼻息,手颤颤歪歪,再去翻琉璃的眼白。 沮渠牧健等得不耐,急喝道:“到底是什么病因,你倒说个清楚!” 太医战战兢兢,声音颤抖:“王后的症状,像是中毒。小医不敢胡言,凉王请容小医再看。” 沮渠牧健一怔,然而不及追问,急躁地说道:“既是中毒,还不赶快用药!王后的身体岂能耽搁!” 太医慌慌张张地说道:“小医并不知是何毒,且容小医先为王后用些药。” 然而聂阿姆并不相信沮渠牧健,一听用药,立刻问道:“什么药?” “清毒的药。” 聂阿姆冷笑一声:“你是救是害,我不清楚。连王后中的什么毒你都不知道,倒敢给王后用药?” 太医为难地看沮渠牧健。 沮渠牧健耐着性子说道:“阿姆,我知你心急。然而琉璃的毒却是等不得。你信与不信我,他都是宫里的太医。你且先让他为琉璃治着,琉璃中毒的事情,我必会清查,问个水落石出!” 聂阿姆自然知道琉璃等不得。太医是沮渠牧健亲自带来的,不让他治,云裳真找来了太医,也未必靠得住。 两相为难,最后没了办法,咬牙发狠道:“你若真存了害阿璃的心,我便跟你将命拼了!” 也不知太医用的是什么药,几粒药丸从琉璃嘴里按进去,又叫聂阿姆喂了水。 然后迟迟疑疑对沮渠牧健说道,“小医已尽力施为,稍后为王后开一个清毒的方子,熬来喂下。” 沮渠牧健说道:“王后未醒,你便在这里候着。” 抬脚往琉璃床前走。 聂阿姆两步追上去,在琉璃床前一拦,冷笑道:“王后好的时候凉王不曾来看,如今被人暗害中了毒晕厥,实在没什么好看的!” 琉璃闭宫门许久,虽然面上过得修闲自在,然而聂阿姆一想到琉璃舍了崔浩,远嫁和亲而来,竟是这样的结果,心里恨透了沮渠牧健。既然琉璃与他撕破了脸,对他便再无敬畏。 沮渠牧健看了看床上的琉璃,到底不想跟聂阿姆计较:“你护琉璃心切,我不与你为难。琉璃年轻,多少任性,你多经世事,难道要跟她一样胡闹?这北凉的王宫,我若愿意护着她,谁也不敢动她半分。我若是失了耐心,她便唯有受人欺负。你意下如何?” 明明是沮渠牧健做下丑事,不思反省,居然话带威胁。聂阿姆听得心中冒火。然而她到底是人老心稳,虽然愤怒,却知道沮渠牧健说的是。 心中压着气,对着沮渠牧健低头施了一礼,僵着身子站在床边。 沮渠牧健坐在床边,拿起琉璃的手。那手冰凉,没有半丝温意。他下意识地将她的手一包,带着几分恼怒,冲聂阿姆说道:“拿被子来!她手凉如此,你们居然是如此照看她的!” 聂阿姆绷着脸,下面立刻有宫女慌慌张张说道:“奴婢马上去取被子来!” 一旁喘气的太医小声说道:“凉王,王后是中毒所致。” 沮渠牧健哪里管?手凉若此,唯有死人!琉璃怎能死! 宫女抱着被子过来,沮渠牧健伸手去接,入手沉重。琉璃气息正虚,身子正弱,这被子压上去,岂不是要压断了气?立刻将被子一丢:“王后的狐裘拿来!” 宫女于是慌慌张张又去拿狐裘。 沮渠牧健为琉璃暖着手,问聂阿姆道:“王后用完晚膳便不好了?” 聂阿姆**说道:“王后近几日胃口不佳,晚膳并没有用多少,然而确是用完之后呕吐晕厥的。” 沮渠牧健一扫平吉:“将月满带过来!” 聂阿姆冷笑道:“月满心思单纯,每日里只知做饭做菜,且她对王后敬爱有加,怎么会给王后下毒?查案子如凉王这般查法,真凶不知道袒护了多少个!” 沮渠牧健不理聂阿哥姆,只对平吉道:“去带月满!” 月满很快带来了。显然已经了然发生的事情,且已经哭过,眼睛红肿像桃子一般。 沮渠牧健开口问道:“你为王后晚膳做的什么?” “清炒鲜佛豆,清蒸的白薯,调了一份豆乳,熬的清粥,还清炖了一个鱼汤。” 沮渠牧健一怔:“这么清淡?” “王后近些日子胃口不好,因此只做些清淡爽口的。” “严冬刚去,哪来的鲜佛豆?” “宫里自种的。因着王后室内暖和,花盆里便种了些青菜,偶尔日常清炒。白薯和豆子是宫中份例领的,豆乳是我拿豆子现磨的。那鱼……” 沮渠牧健一扫月满:“我朝自来冬日禁渔,鱼哪儿来的?” 云裳这时从外面进来,跪在地上,说道:“鱼是我找宝靳尔跟前的冬斤要的。王后近些日子胃口不好,阿姆十分担心王后的身体。我因前两天看到冬斤放到缸里两尾鱼,便厚颜去要了一只。” 沮渠牧健眉头一凝,说道:“冬斤什么时候这般大方了!没少收了你的好处罢?” 云裳垂着头不说话。 对太医说道:“你在这里守着王后,王后若有意外,你便为王后殉命!” 太医吓得一哆嗦。 沮渠牧健沮渠牧健站起身来:“王后若是醒了,及时报知我!”也不知道是对谁说的。带着平吉便往外走。 出了宫门,并不回前殿,反而向大王子夫人的宫室去。 平吉下意识往身后看了看,没有看到有人出来,才悄悄松了一口气。 王后中毒还在晕厥,凉王出了王后的宫去大王子夫人的宫,确是有些过份了。 平吉默默地跟着,到了大王子夫人宫门口,守门的宫女一见乍喜:“凉王!奴婢这便报与夫人!” 沮渠牧健挥挥手,宫女退在一旁。 沮渠牧健抬脚往里走。进了正院门,停住脚,抬头看去,对面廊下高高挑着数盏艳红的灯笼,将廊下打得一片光亮,里面的人不知道在做什么,屋内透过窗缝飘出来一股浓浓的异香,在院子里散开。 沮渠牧健站的时间长了些,平吉有些担心地小声喊道:“凉王?” 沮渠牧健淡淡“嗯”了一声,也不回头,只是淡淡说道:“你去宝靳尔跟前说一声,冬斤的命不必留着了。她管教不严,自省自罚!” 平吉一愣,应了一声“是”。退身而去。 沮渠牧健听着平吉的脚步声远了,抬脚便往廊下走。门口的宫女看到,齐齐施礼:“凉王!” 隔着窗子,房内一片慌乱之声。 沮渠牧健面无表情地往廊上走,到门口时,站了一站。两边的宫女大气不敢出地蹲着,不敢出声。 不一时,里面脚步声响,门一开,大王子夫人一袭薄薄束身红衣,站在门口,颊上绯红,额带微汗,浑身透着浓浓的香气。 对着沮渠牧健欢喜开口:“凉王!” 沮渠牧健伸手,一巴掌扫在大王子夫人脸上,将大王子夫人打得跌跌撞撞,两个宫女花容失色。 沮渠牧健对两个宫女冷喝一声:“下去!” 两个宫女慌慌张张脚步踉跄地退走。 沮渠牧健一脚迈进屋,对着跌在地上的大王子夫人怒喝道:“为什么要对她下毒?” 大王子夫人一愣:“你,你知道了?” 捂着脸,却有了喜色,从地上爬起来,“这么说她已经死了!她死了是不是?” 沮渠牧健脸色铁青:“为什么要下毒?为什么要害她?” 大王子夫人满脸喜色:“她仗着背后有大魏,对凉王那般不敬,凉王不能动手,我便替凉王动手!” 沮渠牧健眼神一冷,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下的什么毒?” “为了不叫人看出来,我把手里几种毒都混合了一点,她就算找了太医,太医查不出来,一样救不了她!” 沮渠牧健额头青筋乍起:“如果琉璃死了,你便为她陪葬!” 大王子夫人脸上喜色一僵,不可置信地看着沮渠牧健:“凉王不想她死?你叫我为她陪葬?她还没有死?你救了她?你为什么要救她?你真喜欢上了她?你忘了她是谁?她是大魏和亲来的公主!是大魏派来的奸细!你说过她只是个摆设!你说她和李敬爱一样,只是摆设!” “她是奸细也好,摆设也罢,你都没有主作主张对她下毒的权利!”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 请收藏本站阅读最新小说! 第291章 与君两相绝(1) 琉璃缓缓睁开眼,眼前一片昏黄,影影绰绰,有模糊光影闪动,努力眦目却看不真切。她疑心着,有些急,一张口,声音未出,出来的是一口低叹。 “阿璃!阿璃!” “王后!王后!” “醒了!王后醒了!” …… 琉璃只觉耳边一片嘈杂,黑压压一片阴影压过来,使得她胸口发闷,身子发僵,喉间像闷着一口气,立刻喘息不定起来。 “都退开!”一声低喝。 黑影散开,琉璃觉得手被紧紧一握,带着本能的排斥,想抽开,却是没有半分力气。 “琉璃!” 琉璃听着这个声音,下意识地皱起眉头。然而身子十分疲惫,即便这皱眉的动作也耗了她许多力气。 视物不清,口不能言,动一动却没有力气。 沮渠牧健终于察知了琉璃的异状,转脸怒问太医:“怎么回事?” 太医战战兢兢:“王后刚醒,想来余毒未清……” “还不快为王后清毒!”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清毒一事,尚需时日……” 聂阿姆在旁边发了急:“要多长时间?” 太医迟迟疑疑:“看王后身体而定。凉王不必太过担心。王后虽中毒,所幸当日胃口不佳,那鱼汤未进几口,如今醒来,痊愈只是迟早,王后只需耐专,慢慢将养才是。” 太医话已至此,沮渠牧健也没了办法。所幸琉璃是醒了,性命无碍已是万幸。 “既如此,那清毒的药方,阿姆且耐心为王后多熬几日,慢慢将养罢。” 聂阿姆冷淡地说道:“不劳凉王吩咐。王后的身体,我自会好好照顾,只烦请凉王让那些不安好心之辈离我们王后远些。” 那日沮渠牧健问起那鱼,隔天下面便有人报了冬斤失踪,再听说大王子夫人被禁足的事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那大王子夫人对王后下毒这样的事情都能做得出来,这是王后胃口不佳,那鱼汤未吃几口,否则现在焉能活命?沮渠牧健一个禁足,拿冬斤做个替死鬼,就想了了此事? 聂阿姆看明白了这个,想起当初琉璃执意闭宫门时自己尚觉任性。此时再想,真是无比庆幸琉璃想得通透,早早看透了沮渠牧健的用心,否则一颗心陷进去,岂非成了第二个李公主? 因此上,对沮渠牧健的态度再也不能好了。 沮渠牧健一走,聂阿姆立刻对云裳说道:“那太医,我看着医术差得很,王后被他医治,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好。得想办法从大魏找个靠谱的过来我才放心。” 云裳苦笑道:“阿姆还没有看明白么?凉王那边挂着大王子夫人不肯惩治,为什么跑来这边医治王后?不过是怕王后有个好歹,消息传到大魏,惹了皇上大怒问责不好交待。慢说去大魏请医,只怕我们连消息都递不过去!” 聂阿姆便是急了:“难道王后就只能日日拖着?那李氏忒是歹毒,凉王不肯惩治,便是变相地纵容。这是北凉的王宫,凉王的心思不在咱们王后身上,那些人想动些手脚,咱们防不胜防!” 云裳沉吟道:“王后刚醒,不好这个时候挑衅凉王,还是等王后稳一稳,看看情况。过三两日,王后若是不见好,咱们再想办法。” 聂阿姆没有别的法子。她这个时候,只要琉璃活着就已经念佛,心里虽然着急,却真如云裳所说,这个时候真惹怒了沮渠牧健,才是害了琉璃。 聂阿姆发着狠为琉璃熬了两天药,琉璃别说见好,基本上闻药即吐,食欲差得很,两天下来,药吃不进,水喂不进,整个人气息微弱,没了一点精神。 沮渠牧健过来看了几次,连换了几个太医,然而开的都是一样的药。连向来对琉璃颇有成见的沮渠无讳听说了,都有些担心起来。 正如云裳所说,他再不待见琉璃,那是大魏和亲来的公主,若是被魏帝知道他好好的公主在北凉被人下毒害成这个样子,不知道会怎样清算北凉。且魏帝自年后以来,早动了征伐北凉的心,缺的只是合适的借口而已。北凉这个时候,哪有跟大魏相拼的实力? 琉璃若是能无恙还好,若真有个三长两短,北凉的安稳日子只怕真得到头了。大王子夫人这一闹,真是将北凉逼到了绝路,不怪凉王发作她。 沮渠无讳忧心着,一边在外面急召医术高明的医者,一边催促沮渠牧健急发信函与西域诸国速订盟约,以抗大魏。虽也知道那些西域小国,弹丸之地,根本不值一击,然而多一份抗衡之力,总是好的。 北凉这边做着最坏的打算,大魏却是派使者来了北凉。 沮渠接到消息时,使者已至城下。急忙派人去迎,来的却不是李顺,而是叫做李盖的将军。 原来李顺在北凉短短半年,受了沮渠牧健重金贿赂,处处在奏折中为北凉美言。元韬自伐下燕国,便动了伐北凉的心,每每欲发兵,相询李顺,李顺皆言北凉地偏人稀,贫瘠之地,无可征伐,实在不值劳力出兵。李顺是先帝旧臣,颇得元韬信任,因此听后作罢。然而崔浩熟读史志,知道北凉并非如李顺所言,便跟元韬进言,北凉水草丰美,李顺所言不实。说得多了,元韬将信将疑,这一次,终于派了李盖取代李顺,出使北凉,一探究竟。 沮渠牧健接了李盖,心中虽然吃惊,仍然热情地设宴将李盖招待了一番。然而很快发现,这李盖,和李顺自是不同。李顺熟通文史,讲话引经据典,侃侃而谈,说话也懂得避重就轻,极有技巧。然而这李盖,却是默多话少,且面无表情,无论旁人说什么,多的是“嗯”“哦”“啊”,看得人心里没底。 酒过三巡,李盖说道:“入都之时,在城门口听说王宫在招医者,又听人议论,说是王后有恙在身。我皇素疼武威公主,临行一再叮咛,务要到公主跟前看望一番。还请凉王允许我去探望公主。” 沮渠牧健心里一沉。 沮渠无讳先笑道:“面见王后自是不难。只是使者刚到,一路风尘辛苦,只该歇息过了再去看王后不迟。” 李盖说道:“既闻公主有恙,哪里还有心思歇息。请凉王允我进宫一探。” 李盖面色本黑,不言语时自带严厉,且说话斩钉截铁,不带任伤回旋余地。 沮渠牧健知道,李盖不论是现在去看琉璃,还是明日再看,琉璃都不能有多好转,只好说道:“王后前几日吃食不甚,伤了肠胃,她本瘦弱,将养得有些艰难。太医言尚需时日,因心急王后身体,故而广招医者。使者既然执意,我便陪使者过去探望一番,兴许公主见到家乡来人,心情一舒,病能好些。” 沮渠牧健亲自带了李盖前去琉璃宫中。 聂阿姆听说李盖竟然来到北凉,且要过来探望琉璃,又惊又喜,几乎是泪流满面地出来迎着,却发现沮渠牧健竟陪同而来。强忍了委屈,却仍抑不住哽咽:“请将军原谅我失态,只因王后近来身体沉疴,我担心过甚。一见将军,欢喜激动,不能自已。” 李盖凝神看了看聂阿姆,开口说道:“阿姆请引我去见公主!” 聂阿姆垂着泪,引着李盖往里面走。 未进室内,先闻到一股浓浓的药味。 走进去,只觉里面热得冒汗,一下子让李盖想起当年进琉璃的闺房,热意难当,琉璃让自己靠窗而坐的事情来。 聂阿姆哽咽道:“北凉虽已是春来回暖,却因着王后体虚,因此遍烧炭盆。” 李盖往前两步,只见纱幔之下,床第隐见。 李盖行礼起声:“李盖奉旨出使北凉,听闻公主染恙,特来看望公主!” 里面不闻有声,连呼吸的气息都不曾听闻。 李盖心一沉,回头看沮渠牧健,再看聂阿姆。聂阿姆只是垂泪。 李盖猛地起身,一把将纱幔拉开,一下子便愣在那里。床上的琉璃,面色蜡黄,颊上无肉,整个人如脱了水一般,半昏半迷,几乎没了人形。 李盖伸手去探琉璃的鼻息,气息尚存,游丝一般。 李盖回身大怒道:“公主染病至此,难道不是庸医所误!北凉若无良医,只该向大魏请医才是!” 沮渠牧健苦笑道:“若非使者前来,原也要向大魏请医!” 李盖急步出门,喊过外面跟过来的一个侍卫:“快马疾奔回大魏,速请良医前来为公主医治!要快!” 待那侍卫一走,李盖回过身来,对沮渠牧健冷笑道:“凉王,我常跟我皇行于军中,颇识医理,公主这般情状,是病是毒,你我自知。这北凉的王宫,我不能信任,请将公主移向驿馆,我派侍卫日夜护卫!” 沮渠牧健脸上变了脸色:“我北凉的王后,岂能出宫住驿馆?且使者此言,是说我有意加害王后?” “凉王有意无意我不知,公主断没有自行服毒的道理。我受我皇相托,必要公主安好。我所为者,乃是公主安康。凉王所虑,只在自身颜面!凉王不放心,可派人随我同回驿馆,然而公主万不能留在宫中!”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 请收藏本站阅读最新小说! 第292章 与君两相绝(2) “琉璃身虚若此,不宜搬离。使者请放心,王后所居宫室,我已派侍卫四面把守,绝不会有人敢图谋加害!” 李盖冷笑一声:“凉王若能守得公主太平,何以致公主若此?公主若由我带回驿馆,生死我担!公主若是留在宫中,生死凉王来担!” 沮渠牧健一下子为了难。 沮渠无讳这时带人闯进来,冷笑道:“这里是北凉的王宫,王后是北凉的王后,使者竟然要从王宫里带离王后,岂不是说笑!” “无讳!”沮渠牧健低喝一声,沉着脸,皱眉看着沮渠无讳。他素知沮渠无讳蛮野,却未料他竟会带兵闯进琉璃宫中不说,连琉璃的居室也闯了进来。 “退下!出去!”沮渠沉着脸,喝斥兵士。 那些兵士看了看沮渠无讳,迟疑未动。 李盖对沮渠无讳冷笑道:“五王子好大的威风!凉王尚在此,五王子竟然领兵围王后宫室,目无凉王,竟然是要造反不成?且外男之身,私闯王后居室,置公主颜面何在!” 转脸看聂阿姆,聂阿姆已在沮渠无讳闯进来之际,急急放了纱幔。此刻正双止怒火地看着沮渠无讳。她素来不喜这位五王子,今日看他行事,简直是野蛮粗暴,毫无教养,且完全不顾琉璃身体! 李盖看琉璃床上已下了纱幔,转过头来,眼神含冷:“凉王,五王子,咱们外面说话!” 率先往外走。 沮渠牧健沉着脸,看了沮渠无讳一眼,也往外走。沮渠无讳便对兵士一挥手,跟着走出去。 聂阿姆留在屋内,几乎气个倒仰。对云裳说道:“那五王子心怀叵测,这王宫无论如何是不能呆了!” 话音刚落,听到屋外数声闷哼。青萍跑到门前,开门一看,脚下一软,急忙关了门跑回来,脸色苍白。 原来李盖在外面,一个招呼,手下护卫齐上,三下两下将随着五王子入了琉璃室内的兵士解决个干净。 李盖收了血淋淋的剑,看看了气炸了沮渠无讳,冷笑道:“若要动武,你不是我对手。若想伏击,你只作好和大魏决裂的准备!” 对一脸阴沉的沮渠牧健说道:“公主出身诗礼之家,最重名节,五王子不知礼数,私闯公主居室,此罪请凉王来罚。今日我观五王子行径,蛮野粗暴,可知对公主素无敬意,且心怀恨意。公主身体虚微,五王子这般行事,凉王叫我如何相信公主在宫中安危?我带公主回驿馆,是为公主身体安康。凉王允与不允,我都要带公主回驿馆!” 沮渠牧健想想床上奄奄一息的琉璃,又看看沮渠无讳,迟疑片刻,将手一挥,说道:“你带琉璃回驿馆罢!” 沮渠无讳不可置信地喊道:“凉王!” 沮渠牧健不看沮渠无讳,对李盖说道:“公主自染病以来,我甚为焦心。然而宫内太医,医术低微,延误公主病体,我自含愧。望使者早日召来良医,好使公主早日康复,得回王宫。王后不能坐车,我会吩咐送一顶软轿来,将王后平躺置于轿内,送往驿馆!” 李盖黑着脸抱了抱拳。 聂阿姆在里面听见,喜而落泪,立刻吩咐云裳几个去收拾东西,特特叮嘱道:“库房里金银不要,定要将前次世子送来的那两个箱子收了。” 这边李盖在院里守着,等里面收拾东西。 那边沮渠无讳跟着沮渠牧健出了琉璃宫中,十分不满:“三哥,李盖不过带了数人,不何可惧,你居然要他带走王后?” 沮渠牧健站住脚,盯了沮渠无讳一眼:“李氏给琉璃下毒,是你主张的罢?李氏再胡闹,却还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毒害王后!” 沮渠无讳没有否认,开口便认了:“武威公主只是和亲来的公主。三哥你当日原也只说只拿她做个摆设,然而她进宫才多久,三哥却对她动了心。她是大魏派来的奸细,假以时日,三哥迟早被她所惑!” 沮渠牧健又气又怒:“只怪我没有早日料到,你居然会如此自作主张!” “自从她闭了宫门,三哥纠结迟疑,再不如从前果决刚断!父王当日为何决定将王位交给你,三哥难道忘了?” “你不了解琉璃且还罢了,怎会想不到,你伤了琉璃,便是触怒了大魏?你想置北凉于何地?” “当时只要她中毒身亡,身边那些人一清,只跟大魏来个武威公主水土不服了事。谁知道她福大命大,竟然未死!” “你!”沮渠牧健大怒。指着沮渠无讳,“我自知愧对李氏,又知你素喜爱她,才留了她性命。琉璃是北凉王后,你要对她下手,为何不先问过我?” “我问过三哥,三哥会舍得对她下手?” 沮渠牧健怒道:“我苦心经营,北凉终将坏在你手里!大魏正愁没有借口对我们发兵,你竟然自送把柄!” “三哥听我所言,即刻下令,将李盖等人清杀殆尽,不正了事?” “你只知清杀!大魏皇帝派来使者,过时不回,相询无信,你以为大魏皇帝不会怀疑?你指使李氏毒害琉璃尚可遮掩,清杀使者,等同挑衅,你要置北凉于死地不成!李氏毒害琉璃的事情大魏皇帝很快就会得知,定会要求交出李氏,你保不得李氏了,只管将事情推到她身上罢!” “我已经将李氏送到酒泉了!” “你说什么?” 沮渠牧健不可置信地看着沮渠无讳。 大魏派来的太医两日急驰后到达时,琉璃奄奄只剩了一口气。太医施治出来,对李盖说道:“公主身子虚弱已极,不能用全药,公主所中之毒,须分步清除,若无妨碍,三日可行,视公主身体而定。” 聂阿姆听后,放声大哭。这些天来,眼见着琉璃日渐虚弱下去,她日日看着,直至绝望。此时终于听到佳信,仿似自己往鬼门关走了一趟一般。 云裳都跟着掉了眼泪。她们自然知道,琉璃真若不治身亡,她们便也没有活路了。不论凉王还是魏帝,都不会放过她们。太医救了琉璃,等于救了她们性命。 聂阿姆哭过了,回头再谢李盖:“幸亏将军及时赶到,阿璃才有活命的机会。从前而今,阿璃承将军再三施手搭救……”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李盖想想从前琉璃的活泼俏丽,再想想现在的虚弱不成人形,心中不免一酸,说道:“阿姆不必谢我,公主命里自有福在,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聂阿姆泣道:“我不指望阿璃有大福,只望她开心安康便已经知足了。” 李盖道:“我已将事因一一报给皇上。皇上必有定夺。沮渠牧健所作所为,实在太过了!” 聂阿姆道:“如此虚伪薄情之人,只愿阿璃能早日离了他,再不要回到那个王宫里去。” 李盖张了张口,没有说话。 元韬再收到李盖琉璃被大王子夫人下毒之事,勃然大怒。果如沮渠牧健所料,写信将沮渠牧健怒斥一番,并严令他三日内交出李氏,锁拿至大魏,听候发落。 然而沮渠无讳早将李氏安置于酒泉别宫,拒不交人。沮渠牧健百般劝说无效,只得写信给魏帝,据实以告。 魏帝怒不可遏,一边传旨李盖带琉璃回大魏将养,一面召来崔浩,要他一一列出沮渠牧健罪状,意在出兵,征伐北凉。 李顺听说,奏请道:“北凉水草贫乏,大军前去,粮草无以为断,如何是好?且北凉气候寒冷,行进途中,若北凉于山中筑坝蓄雪储水,水淹大军,更是难以抵挡,徒伤性命。实不易征伐。” 崔浩本来厌恶李顺,听他先后数次为北凉说话,心中生怒。更兼琉璃在北凉被下毒,几致身亡,更是怒火难抑,冷笑道:“诚如李大人所言,北凉水草贫乏,北凉的大军难道吃的都是黄土不成?汉书本云,北凉水草丰美。连李盖派回来的人都说,沿途虽黄沙盖地,却有冰源分布,北凉无水,哪来冰源?李大人分明是受了北凉的好处,处处为他们说话!” 李顺勃然变色。连众臣都道崔浩年轻,出语失言。 李顺乃先帝旧臣,曾因功被赐金数千,李顺不受,只取书卷数千,先帝因此对李顺甚为看重。 崔浩见群臣不信,便奏道:“如今逢春之际,北凉虽寒,冰面始开,春草初绽,有无水草,皇上派人一察便知。” 元韬道:“当日琉璃顾念大局,慨然应下和亲,北凉偏僻之地,一去千里,我每每想及,总觉心中含愧。如今她在北凉受尽委屈,几至丢了性命,我不曾在她身边维护一二,该当亲自出面,为她找回委屈。此番片伐,我亲自前往!” 往下看看李顺和崔浩,“北凉水草丰与不丰,何须他人报告?我自亲眼去印证!” 李顺脸色一白,知道局面再难挽回,北凉与大魏一战,终于在所难名,不是他能阻止了。低头说道:“皇上既然执意已决,臣无话可说。”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 请收藏本站阅读最新小说! 第293章 与君两相绝(3) 琉璃缓缓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头顶一挂青玉做的风铃。风铃在轻巧地晃动,轻轻碰出一片清越的脆声。 琉璃的眼神定在那里,好半天未得回神。 这风铃,是幼时挂在她房檐下的。去北凉的时候,阿娘为她收拾了所有物什,都封在王宫的库房里,从未打开,为何竟然挂在了这里? 这风铃,据阿娘说,是阿爹在阿娘怀她的时候就做好了的,从宋地带到大魏,直到她和亲北凉,一直挂在她的房檐下。她尚记得,阿娘为她收起这风铃时,眼泪婆娑,湿了玉片。到北凉后,她再未动过这风铃,只怕触物伤情。 琉璃定定地看着,眼睛眨了眨,泪珠挂在睫毛上,抖了一抖,终于淌落了下来。 “阿璃醒了!阿璃!阿璃!你终于醒了!” 琉璃听到聂阿姆的声音,转过脸来。眼角尚带着泪,隔着泪湿的眼,看到聂阿姆喜极而泣,笑中带泪的脸。聂阿姆身后,是红红的细绒布壁。 琉璃终于意识到,这不是她在北凉王宫的居室。这是个相对狭窄的空间,不像房间,更像是在车里。 “阿姆,这是哪里?” 聂阿姆噙着泪笑,想开口回答,眼中泪却流得太猛,只得先伸手去擦泪。 这时,车帘一掀,一道魁梧的暗影落在琉璃身上。一抬眼,看到一张沉默严肃的黑脸。 “安熹子大人?” 琉璃怔怔地看了看聂阿姆,疑心自己是在做梦。出现的人怎会是李盖? 聂阿姆擦着泪,笑着说道:“李大人如今已是卫将军了。” 李盖看了看琉璃,说道:“我们刚刚出了北凉国界,进入大魏境内了。” 出了北凉国界?他们出了北凉国界?他们回大魏了? 琉璃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有些疑心自己是在做梦。她这是……要回家了? 李盖再说道:“皇上听闻公主受了诸般委屈,大为震怒,特命我带公主返回大魏。皇上如今已带兵十万,兵发北凉,讨伐沮渠牧健去了!” 琉璃脑子里不断回响着“返回大魏”四个字,再也没有注意其它。 她可以回大魏了?她终于回大魏了?她能回家了! 琉璃的泪不期间又映了出来,颗颗淌在枕上。 恍然觉得,入北凉,出北凉,如做梦一般。 李盖看着琉璃,问道:“车外碧草万里,春光正好,公主可要看一看外面景色?” 琉璃迫不及待想看一看车外的景色,然而太过激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李盖侧过身子,打起车帘,一片明媚入目,然后一片无边绿色远远伸展开去,直到天地相接的尽头。空中偶有飞鸟闪过, 琉璃躺在车内,乍惊乍喜,怔怔地看得出了神,好半天,回过神来。见李盖看着自己,便开口问道:“一别经年,将军别来无恙?” 李盖不知道在想什么事情,乍然被琉璃一问,怔了一下神,随口答了一句:“托公主的福!” 话一此,一顿。大约意识到自己失言,收了口。 神情一正,说道,“天气晴暖,便为公主打起帘子,边走边看罢!车行极缓,公主便有所需,只管开口!” 果真将车帘拢起,才闪身从车旁离开。 马车果然行得极缓,琉璃躺在车内,只见头顶风铃轻轻晃动,身下极是平稳,并无颠簸。她想起来坐一坐,到底身无力气,只好作罢。 聂阿姆擦了擦眼睛,说道:“公主能得活命,全亏了李将军!常说大难之后有大福,公主此番能回大魏,终于苦尽甘来了。” 一边将琉璃中毒之后的事情跟琉璃一一细说一遍。 “李将军入宫看望公主之前,我原以为公主不得活了!可恨沮渠牧健,掩着所有的消息,一再拖延为公主医治!不是李将军到的及时……” 琉璃想的却是,北凉和大魏,终于起了战争。那她这一年的和亲,就是为了给大魏争取一年扫除临国的时间么? 聂阿姆咬牙切齿说着沮渠牧健的种种不是,琉璃很奇怪地发现,自己对这个名字,这个人,居然并无怨恨,甚至觉得,他也不过是个无奈的可怜的人。心里明明装着一个人,却因为利益权衡,一次又一次娶了自己并不喜欢的人。而他在面对自己的时候,是如何做到那般温柔和顺呢? 琉璃一路想着心事,一路看着外面的春景。想了一路,睡了一路。到天黑驻扎下来的时候,李盖送来一袭狐裘:“虽已入春,夜里仍寒,公主身子正虚,这狐裘晚上用得着。” 李盖一走,聂阿姆遗憾地说道:“公主许多旧物,都在北凉王宫的库房,走得匆忙又强硬,可惜了那些东西!” 琉璃心中虽然也觉可惜,然而她人能回来,已觉万分侥幸。 聂阿姆将狐裘给琉璃盖在身上,又道:“这一路行来,李将军看着,倒也是个妥贴心细之人。怎地之前对他那位过世的夫人,倒是那般呢?” 琉璃一怔,想起当年,李盖为孝敬母亲委屈妻子,以至其小产身亡的事情来。自己当初无心之语,累得他被全都城议论。以至于家有女儿者,皆不愿续弦给他。不知道他后来娶到妻子没有。如果没有,便是自己的罪过了。 怔了一会儿,答道:“我们并不了解李将军,内里究竟,谁又知道呢?” 聂阿姆说道:“不管别人怎样诋毁他,他救了公主的命,还带咱们回大魏。为这个,我宁愿相信那些人都是误传诽谤。” 琉璃想起当年自己也曾隐诲问过李盖,然而他似乎并不在意别人如何看他。 琉璃身子虚着,跟聂阿姆说会儿话,很快又睡去。 聂阿姆在车里坐了一天,喊过云裳守着琉璃,披了厚衣服出来走走。 晴朗星空下的夜幕带着春草的清新,虽有些许的清寒,却格外叫人舒畅。 聂阿姆信步走了两步,抬头看着星空闪烁的远处。她自跟琉璃入了北凉王宫再未出去过。这一年来,却是第一次,处身空旷之下,霍然如身缚枷锁终见自由。 不远处,几个值夜的侍卫正坐在火堆旁,低声议论。 “皇上这次亲征北凉,若得功成,整个北方便是咱们的了。” “那是自然。河西王这一次,简直是自绝门户,皇上正愁没有西伐的借口。” “只不知皇上平定北凉后,如何处置河西王。” “当年征伐夏国,擒了赫连昌,皇上礼遇甚厚。河西王只要识时务,不像燕国国主一般一意对抗,皇上想来也不会亏待他。” 李盖在不远处听见侍卫的议论,看了看琉璃入睡的马车。他尤记得第一次见到琉璃,是在南山,大眼灵动,俏皮活泼,明明还是个孩子,被人劫掳,犹不慌张,尚有心思质疑他的身份。 她和亲走的时候,他奉皇上之命为她奉茶送行,她泪眼盈目伤心回首的情景犹在眼前。 想不到短短一年,再见到她,却是奄奄一息,命几断绝。 皇上的后宫中,诸如夏国的赫连两位公主,北凉的兴平公主,燕国的冯公主,或为亡国,或为家国。琉璃到底算是和亲公主中不幸的一个还是侥幸的一个? 皇上果真优待沮渠牧健,琉璃是不是依旧要做他的妻子? 李盖站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实在杞人忧天,皇上如何处置沮渠牧健,岂是自己能置喙的事情?且琉璃虽被他接回,并未与沮渠牧健断了夫妻关系,皇上也未明旨收回琉璃和亲的旨意。至少现在,琉璃名义上,仍是沮渠牧健的王后。 这一路因着琉璃的身体,行走缓慢。到达大魏都城,已是一个月之后的事情。这一路有良医在侧,又多得照顾,琉璃的身体慢慢养继起来。到达之日,身子虽然仍虚弱,却终于丰盈了起来,脸上也终于有了红润之色。 琉璃并未回高宅,皇上早已特意叫备了武威公主的府第,琉璃一回都城,便直接被安置了进去。 琉璃对李盖说道:“麻烦李将军转路高宅为我转告,待我身体得复,定回家门探望,让他们安心度日,不要为我担心。” 李盖怔了一怔,说道:“必为公主将话带到。” 回头聂阿姆难过道:“公主明明已经十分想念老爷夫人,如今就在门前,为何不让老爷夫人上门来见?” 琉璃轻声说道:“阿姆知阿爹阿娘素来宠我如溺,若是看到我这般模样,不知心里疼上多少倍!我远走和亲,不能在膝前尽孝,如今还要阿爹阿娘为我伤心,是为不孝。我如今身子已见大好,只待些许时日,完全养断了,再见父母也不迟。” 聂阿姆听得泪水掉落,不由失声泣道:“即使不见公主,老爷夫人的心难道就不疼了么?” 琉璃难过地摇摇头:“阿姆且打起精神来。我虽不要阿爹阿娘来见。然而这几日上门的,必也不少。迎来送往,全仗阿姆。” 话音刚落,青萍过来报说:“公主,始平公主来看望公主!” 聂阿姆一听,立刻怒道:“当初就因她多了一句话,害得公主和亲远嫁。公主远嫁,也是替她嫁的,如今她倒来做什么?” 琉璃摇摇头,淡淡笑道:“阿姆想差了。自北凉王上门求婚之日,北凉就动了要求娶我的心思。并不关始平公主的事情。她既然前来,倘若不在意我不能起迎,便让她过来吧。”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 请收藏本站阅读最新小说! 第294章 与君两相绝(4) 始平公主明显变了许多。从前毕竟是受宠的公主,又有太妃护着,颇有几分凌人之气。如今再见,神情沉静,眉头轻攒,竟是变了许多。 琉璃后来只听说因着赫连昌欲图逃脱终被追兵所杀,皇上并未降罪始平公主,依旧接回宫中,跟着太妃居住。后来似乎对崔浩仍不死心,然而崔浩到底还是娶了别人。 琉璃记得,从前始平公主爱穿华服,人又张扬,叫人看着,在有皇家公主应有的居高临下之意。然而如今,衣服偏了清淡,神情偏了沉静。从前她像一枝火红张扬的山榴,如今像敛了光华,默然静开的池莲。 所谓相由心生,这位始平公主看来经过了许多事情,终于变了心境,失了从前的张扬,然而也没了从前的活力。 只是她这样快便上门来见,倒出乎琉璃的意料。始平公主从前对她,并不多热切,甚至存着些许的敌意。因此全没想到,她一回来,第一个上门的,却是她。 始平公主进门,默然不语,仔细打量榻上懒懒歪着的琉璃。琉璃任她打量,也未开口。过了一晌,始平才开口说道:“你居然还是从前的样子。” 她说话的时候,不自觉压着声,像心中有无限心事的样子。让琉璃又是一番讶异。从前的始平公主,声音清扬,些许任性,可不像现在这个样子。 微微一笑,开口说道:“公主却似乎变了许多。” 始平公主苦苦一笑:“我知道你会笑话我,然而却还是前来自取其辱。” 琉璃微微笑道:“公主看着,比从前成熟沉稳了许多。原是好事,何来我笑话公主一说?” 始平公主说道:“人不是平白无故便成熟沉稳的。我变成这个样子,只能说明从前我过得并不顺遂。” 琉璃摇头笑道:“我却不是这样想。逆境也并非会让所有人成熟,有的人或因逆境愤世嫉俗,怨天尤人。公主能变成熟,证明公主用心思考之人。” 始平公主看着琉璃,便问了一句:“你过得也并非顺遂,却性情与从前无异,难道是未曾思考么?” 她这话一出,旁边的聂阿姆便生了恼怒。琉璃过得不顺遂,难道没有她的缘故?琉璃受了诸多苦楚,差点失了性命,她全无愧意,还在这里说的风凉话? 琉璃却并未生气,开口回道:“我并非全无改变。不过是因着终能再回故地,重见父母,心存感激,不忍憎恨而已。” 始平公主却似乎被琉璃的最后一句刺激到,情绪带着激动:“你怎会不憎恨?” 她想说“你失了崔浩,他娶了别人。你嫁了沮渠,他装着别人。你守着一个空空的人,还被人毒害。为什么居然不憎恨呢?” 琉璃看着始平公主,微微笑道:“如果公主也像我一样,历过生死,便知道,世上一切的不如意,都不及你能重回人生重见亲人来的恩赐。公主且坐!” 始平公主因着琉璃的心平气和,忽然落下泪来。这一哭,竟是出声难止,当着众侍女的面,颇有些不管不顾起来。 琉璃先是一呆,急忙冲聂阿姆和云裳几个摆摆手,示意她们回避。堂堂公主,人前失态,回头平静下来,她自己难堪,云裳几个以及跟着始平公主的几个怕也会受连累。 云裳几个都是宫里出来的,这点眼色还是会看。急忙悄悄地从始平公主身后撤走,随手体贴地带上了门。聂阿姆在门外,却是不肯远离。她十分不喜欢这位始平公主,心里更怀着警惕,总怕她会伤害琉璃。琉璃自被大王子夫人下毒,差点失了性命,她一度万念俱灰。如今琉璃终于安然无恙,她说什么也要盯紧了,别人别说再伤害,即便是难听的话她都容不得半分是对琉璃的。 里面始平公主哭了一会儿,琉璃不劝慰也不出声,始平公主的哭声终于慢慢低了下来。琉璃才开口说道:“公主站得久了,还请坐下来说话。” 半点不提始平公主哭的事情。 始平公主依旧是没有坐,站在那时看着琉璃,眼圈红红,带了些许的委屈和幽怨,一抽一噎地说道:“我看你这个样子,简直有些恨你。你明明比我更不顺遂,却比我过得快乐!” “快乐不快乐,全看公主怎么想怎么看。公主如果把得失看得分外重,注定会不快乐。公主如果能将得失抛开,懂得感恩,不用别人规劝,自然便会快乐!” “如果想一想你本该不必过成这般,你难道心中就不怨恨毁了你命运的那些人?” 琉璃笑了笑:“公主,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该或不该。该发生的,迟早要发生,那些人,不过是做个推手而已。然而想一想你活着,有人在你落难之际出手相救助你脱困,有人在你身侧一心在呵护你惦念你,有人为你曾经遭受过的心时难过愧疚,你是要继续憎恨下去还是让自己开心下去?” 始平公主愣了一会儿,低着声音发了一句狠:“我真是好讨厌这样子的你!” 一边说着,使劲抽了抽鼻子。 琉璃微微笑道:“公主刚才说话的气势,倒有了从前的影子。” 始平公主擦了擦眼睛,说道:“我从前想起你来,心里总是别扭。知道你回来,特意跑过来,想看看你和我一样不如意的样子,谁知道你居然和从前一样气人。” “我却不知道,原来我从前居然总让公主生气来着。” “你因着李盖被人谣传的时候,我虽觉那些人过份,却也在心里暗喜,想你总是落拓一回。没想到,事情被你轻易回击过去。李盖那个闷头葫芦到现在都娶不到妻子,居然也不怨恨你!” 琉璃讶然地“啊”了一声,说道:“李将军,到现在,都没能……” 始平公主没好气道:“好好的妻子他不知道疼惜,一心里只有他那个母亲,孝归孝,他做的,却也委实过份了些。他那样的男人,谁家愿把女儿嫁给他?因着你那句话,都城里那些势利人家也不敢松口向他嫁女儿,再势利的人家也是要面子的!” 琉璃默了一默。心里想到,李盖将自己从北凉王宫强硬地带出来,一路又护送回大魏,尽心尽责,又处处体贴周到,连聂阿姆都开口夸他。自己明明害得他不能续弦,他居然半点怨恨也没有吗? 再想起他那句“托公主的福”,不觉心中俱是惭愧。 始平公主坐了一会儿,又跟琉璃发了一回狠,才起身走了。 琉璃歪在榻上,想着李盖的事情,心里愈发愧疚。想他自丧妻至今,已有几年,孑然只身,府中只有老母相奉。 聂阿姆进来,看琉璃的那个样子,说道:“公主若是对李将军心怀愧疚,其实好办得很。都城中无人肯向李将军嫁女,咱们可以去求皇上为李将军赐婚。始平公主也说了,都城总势利的人家,不是不愿嫁女,只是要面子怕别人背里议论而已,但李将军相中了哪家姑娘小姐,公主只管代他向皇上求娶便是。” 琉璃想了想,盘算聂阿姆话可不可行。 聂阿姆却自己先已心动,觉得自己的说法极是可行,热心道:“皇上去讨北凉,再回来也要几个月。我看这期间,侧面打听一下李将军的意思,看看他对哪家小姐中意,公主才好替他向皇上开口求赐婚。” 琉璃看聂阿姆如此上心,显然对李盖的感激之情已经盖过一切。笑了笑,但没有阻止。 过了两天,没见聂阿姆再提起李盖的事情,原以为她说说便忘了。没想到第三天,聂阿姆忽然对她叹道:“这李盖真真是气死了!好心跟他打探他对别家姑娘的看法,竟然不声不响地走了。” 琉璃好笑道:“阿姆敢是将他吓到了。他去了哪里,叫阿姆这般恼火?” “去了北凉!这一去只怕几个月。看他年纪已经不小,好心为他张罗一番,居然就这亲跑了!跟着皇上去的,多的是精兵良将,哪里就显了他?都说他孝母孝母,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看他才是真正的大不孝!” 琉璃轻声叹道:“说起来,李盖娶不到妻子,都是我害了他。他的母亲,心里定也是非常着急的!” 聂阿姆说道:“李将军的妻子过世后,他的母亲确是张罗过要为他娶新妇,那时李将军的夫人过世并不长,因此还招了外人另一番议论,真说他薄情。他那母亲也是着急了些。其实李将军哪里薄情?我听人说,李将军至今都供着那位先夫人的牌位,留着那位夫人生前住过的屋子。” 琉璃一愣,倒未料到李盖如此长情。 聂阿姆叹道:“明明心里有那位先夫人,也是满心里惦着。当初若是能疼怜一些,何至于……” 琉璃愣了一会儿,心里愈觉愧疚。轻声说道:“阿姆若是有心,哪一日备些厚礼,替我上门去看望一番那老夫人罢!” 聂阿姆迟疑道:“不知那老夫人好不好说话……” 琉璃轻声说道:“李将军娶不到妻子,确是我的过错。老夫人果有怨恨,也实属正常。她若骂随她骂,若恨随她恨。阿姆只为我尽一份心意便是了!”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 请收藏本站阅读最新小说! 第295章 与君两相绝(5) 聂阿姆第二天便去了一趟李盖府上,回来跟琉璃说道:“那老夫人身子甚是硬朗,送了礼物过去,那老夫人倒是客气,对从前的事情只字未提。那李府看着,狭窄如咱们从前宅子,不过家里人丁倒是简单,除了老夫人身边服侍的一个丫头,李将军还有一个妾。我在外面打听了一下,那妾却是那位原配夫人的陪嫁丫头,李夫人过世后,老夫人便作主将那陪嫁丫头为李将军收了房作了妾。” 琉璃愣了一下,倒没想到李盖还有妾。 不过听到李府的老夫人并未为难聂阿姆,便说道:“那礼可是收了?” “原是百般推辞不肯要。只说保护公主是李将军职责所在,份内之事,哪里肯要公主的谢礼。是我一再坚持,才勉强收了。我看着那李府,人丁也着实是太简单了些。我试探着问了问那老夫人李将军续弦的事情,那老夫人只叹气,她倒是有心张罗,只是看李将军心里惦着前妻,外面又是那个情形,一拖再拖,便拖到了现在。” 琉璃说道:“等皇上回来,我且为他求一道赐婚的旨意罢。” 这一日,郭妍上门来见,一同来的,还有卢绽和柳炎。 柳炎刚刚成了亲事不久,人比从前看着稳了许多。卢绽长了个子,看着比从前瘦了许多。 郭妍还是从前单纯的样子,看到琉璃歪在床上,眼圈一红:“才一年不见,姐姐变成这个样子了。” 琉璃笑了笑:“不过身子虚了些,养一养便是好了。倒没得叫人心疼。” 柳炎沉默着看着琉璃,没有说话。 倒是卢绽,上上下下将琉璃打量了一番,说道:“阿璃姐姐还是从前的阿璃姐姐!” 说得琉璃失笑:“我可不便是我么。还能变成别人不成?” 聂阿姆拿了点心过来,笑道:“从前都是夫人和两位阿郎爱吃的,闲着无聊,便做了一些,不知道现在还合不合口味。” 郭妍虽不见外,却矜持一些,谢过聂阿姆拿了一个,包在手绢里。 卢绽却是毫不客气,从前最爱去高宅蹭些吃食,如今见着了,甩着腮帮子吃得很是大口。 柳炎见两人都拿了,也默默地拿了一个。 琉璃看郭妍的样子,笑了笑,对柳炎说道:“果然成了亲的人稳重。” 柳炎便说了一句:“成了亲的人,远没有绽弟一样快活自由!” 他倒像有感而生,不是随口说笑。 琉璃心里一动,不知道柳炎是在说他自己,还是说柳元元。她知道柳元元终于嫁了高门,然而过得并不自在,成亲不长丈夫便纳了妾,夫妻又时时有些口角,想来日子过得并不是那般如意。 脸上笑了笑:“这老气横秋的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却是不该。” 柳炎默了默,没有再说话。 郭妍说道:“来的时候,母亲叫我拿了许多滋补之品,叫姐姐好好调养身体。母亲说等你好些了,和高家婶婶一起过来看姐姐。” 琉璃知道郭妍口的母亲便是崔夫人人,心里一酸,脸上笑道:“我如今下不得床,来了人也不能出迎。等我好些了,自会上门去见崔伯母。” “姐姐一定早些养好身子。母亲听说你病重在身的时候,难过了好久。后来又听说李将军护送你回来,才欢喜了起来。” 聂阿姆在旁边笑道:“替我们公主谢崔家夫人如此惦念。我们公主自知身子不便,连老爷夫人都不肯让过来,只怕他们见了心里难受。不过到底是咱们大魏的天气好,逢春必暖,水土又好,公主照这样养下去,身子康复不过是一两个月的事情。夫人替我们公主转个安,叫府里放心便是。” 郭妍一听,开心了起来,说道:“果真如此,母亲便更开心了!” 聂阿姆笑道:“公主回来的路上,原备了些礼物,只是身子不便,不能一一送到府上去。夫人既然来了,合该去挑几样。” 琉璃笑道:“妍妹多去挑几样,替柳家弟妹也挑出来。绽弟也用心读书了,去挑些纸墨砚台。” 郭妍和卢绽都有些孩子心性,一听,便跟着聂阿姆走了。 琉璃才笑着问柳炎道:“那笔墨纸砚原也有你的份,都是打了包的,走的时候直接拿着走便是。” 柳炎闷闷地应了一声,说道:“你在那边过得不如意,回来还惦着准备礼物。” 琉璃看着柳炎:“你今日话少不说,倒像还存着心事?” “我知道你为什么病着。大公主已将你被毒害的事情传遍了,也只阿妍不知道而已。” 琉璃没想到大公主居然还不消停。微微一笑:“传遍了又怎样呢?她不过是过得不顺遂,为自己寻个平衡。倒是你,才多年纪,这一张脸愁云惨淡地,看着都能掉下来压住天。天大的事情又何至于?” 柳炎懊恼地说道:“我想着成了亲的,如你,如我,如阿妍,如我姐姐,过得并不开心。早知如此,人何必要成亲?” 说得琉璃笑起来:“你见过几家成了亲永远就是和和美美的?背地里红脸白脸的时候你又见过了?夫妻之间,不过是互相迁就相互体谅。私心人人皆有,只莫相互算计。不跟说见外的话,你看我阿爹阿娘如何?吵闹红脸的时候你又见了?” 柳炎眉头微凝,不说话。 琉璃笑道:“女孩儿家都是父母宠在心头的宝,哪家的女孩儿不娇养任性些?然而再使小性,她与你成了亲,满心里也只有你。使些性子,也不过是想你多宠着她些。真闹了别扭,你是男子,难道还能跟她一般计较了不成?你只心宽些,该哄的时候知道哄着,你倒看她对你是不是温柔似水?” 柳炎低了头。 琉璃笑了笑,又道:“女孩子家好哄得很呢。今日你只把阿妍为你挑的那些物件拿回去,好好送出去,倒看看她对你是什么态度?两个人,她是针尖,你是麦芒,相互地刺,相互地伤。下次她若是针尖,你便做一声布,任她扎任她刺,说不得她能给你扎出一朵花来!” 柳炎被琉璃说得一时失了笑。 笑过了,笑容一收,低声说道:“阿妍过来,你是不是心里难过?崔家伯母正是虑及这个,才未一起过来。” 琉璃笑容收了收,轻声说道:“人常说,人各有命,不能强求。我想得很开,不必为从前的事情觉得遗憾。阿妍和你我从前一起玩,一起闹,她的性子你我都懂。崔家伯母人好,阿妍在崔家不会过得不开心。” 柳炎说道:“崔家兄长在你走后这一年,步步高升,朝中多有妒忌。你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琉璃正奇怪崔浩为什么忽然变了性情。 “他本有才气,从前跟着皇上,立功不少,升到现在的位子,并不奇怪。只是完全不必做得这般心急,徒惹妒忌。” 柳炎默了一默,说道:“崔家兄长如果早早做到高位,也许你便不必远嫁和亲了。” 琉璃先是惊讶地看着柳炎,崔浩居然是那样想的?觉得他坐到高位,便能阻止她和亲?很快失笑道:“他也才多大年纪?更到高处能高得过崔家伯父?能高得过朝中那些重臣?且我应下和亲,并不是因为我阿爹官小职微不能推拒。当初设若我不和亲,北凉一旦结盟宋地,两相夹击,大魏便没有太平之日了。” 柳炎说道:“崔家兄长虽然嘴上从未说起,然而心里却始终耿耿于怀。东阿候府这一年吃了他不少亏,大大不如从前了。” “东阿候府?” “东阿候原有一妾,后来犯了错,被东阿候夫人卖给了新兴王,那个妾不堪忍受新兴王折磨,自尽了,家里人告了官。新兴王被皇上责罚,东阿候也被免了爵位。” 琉璃默了默。 一个妾侍,家里能有多大本事,敢到官里告新兴王?那妾早已转给了新兴王,跟东阿候没了半点关系,最后连东阿候也被牵连上,没有人在里面推波助澜,怎会害得东阿候连爵位都被免了?想来皇上早有厌了东阿候,正缺借口,现成的送上门,便顺水推了舟。 不过皇上对崔浩,竟然那般言听计从了么?连征伐北凉,都是崔浩一力主张的,数次驳了李顺。 短短一年,崔浩竟然如此强势了么? 琉璃心里存了事情,郭妍几个一走,立刻对聂阿姆说道:“咱们刚回来,诸事不明。阿姆去悄悄打听打听,崔哥哥近一年,都做了些什么事情?” 聂阿姆吃了一惊:“崔家阿郎可是有什么事?” 琉璃苦笑道:“只怕他跟皇上走得太近,掺和的事情太多,最后反受其累。听柳炎的意思,他近一年,颇有些张狂得泛不管不顾了。” 聂阿姆吓了一跳:“崔阿郎可不是那般重名重利的人!” “他若重名重利,倒反而是好事。只怕他心里想的不是名利,而是存了太多好恶!人在官场,最怕意气用事。私心太重,好恶太强,终会招来祸事。他为人清傲,少有放在眼里的人,不居高位还则罢了,若居高位,必遭人忌恨!曾细的西高家,便是一例!”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 请收藏本站阅读最新小说! 第296章 与君两相绝(6) 聂阿姆打听回来的消息,却是叫琉璃大吃一惊。 这一年中,崔浩在元韬身边甚是勤勉,处处为元韬谋划。元韬与他,本有幼时的情份,这一年中,更是对他信任有加,恩宠甚过,许多事都不避忌,甚至出则同车的事情也时有发生。 无怪乎短短一年,崔浩便从六品直郎升四品太常卿。 琉璃忧虑了半天,叹道:“急功近利,终致覆身。崔家伯父立在朝堂,本已招人嫉妒,兄长不敛光华,急升冒进,只怕祸多于福。” 聂阿姆说道:“公主和崔家阿郎,已各自成家。崔家阿郎从前看着是极妥当之人,他如今冒进,必有他的缘故,公主还是安心将养身体才是。” 她自经了琉璃中毒几致丧命之后,将琉璃看得比任何人都重。并不愿意琉璃去过问崔家的事情。何况崔浩如今娶的是郭妍,琉璃与崔浩从前亲近,郭家是熟知的。郭府多不多想,外人总会猜测一二,于琉璃名声总无好处。 过了几天,阿原上门来探望琉璃。见了琉璃,眼泪便止不住地掉。 琉璃笑道:“我不过去了一年,如今安好地回来,阿娘该高兴才是。” 阿原勉强止了眼泪,说道:“我知道你在北凉过得并不如意。阿娘面前,并不需要强作无事。” 琉璃只浅浅一笑:“也没有多么不如意。不过是没有防着别人的恶意,才累得身体这般。不过如今已经好了大半,无碍了。” 阿原握了琉璃的手,一看再看,恨声说道:“当初你一走,我便是后悔了。我宁愿自私自利一些,强过眼睁睁看你远嫁和亲,被人欺负!” 琉璃轻声说道:“阿娘是疼我,所以觉得一丁点的不如意都是委屈我。然而我并没有阿娘想的那般不开心不如意。凉王再心存算计,面上也要照顾我几分面子。阿娘莫要伤心了。且我走了这一趟,才不好叫说阿爹的不是。” “你阿爹知道你是为他,你走后,常常暗自难过……” 琉璃听得心一酸,差点掉了泪,轻声说道:“阿爹阿娘当初若不是为了我,何必从宋地迁来大魏?来大魏后,几番又为了我,与东阿候府结怨,与大公主结怨。乱世如此,不是谁拖累了谁,若我当初执意不嫁,皇上也许不会强逼,然而别人总会说三道四。两国若起征战,民生涂炭,我便是罪魁祸首。我如今能再回大魏,面见阿娘,已觉命运百般厚待。阿爹阿娘实在不必做无谓的伤心难过。” 阿原说道:“我知你心性豁达。北凉一年,你心性未变,乐观依旧。知道你如此,你阿爹才会为你高兴。” “阿爹呢?” “你阿爹自升了中书侍郎,掌管国史一应编撰,书院那边他又不曾放下,两边着忙。” 琉璃笑道:“编史本来便是阿爹喜做的事情,书院又是他的心血,阿爹终于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我也替他高兴。” 阿原轻声说道:“你阿爹本心想着,他在朝堂上立得稳了,北凉忌惮着,能对你好些……” 琉璃心里一动,说道:“阿爹用心良苦。本不愿为官,为了我却偏偏还是列了朝堂。听说这一年,崔家兄长步步高升,颇招人忌恨?” 阿原叹了口气:“从前只觉那孩子冷性儿,你走后才知道那孩子心痴。你阿爹也劝过他,然而少年心性,总是有些赌气的成份。你崔伯母也暗自担心,然而他便是极有主意的性子。从前你被叔孙恭劫掳那般大事,都能一瞒几年,半丝口风不露。如今更是心意坚定,别人说什么,他是也不肯听的了。” 琉璃吃惊道:“崔家兄长,从前并不像这样。” 阿原张了张口,心里想说,崔浩从前除了肯对琉璃柔软,又能谁正眼瞧过?然而崔浩已是成了亲的人,琉璃这次回来,身份又敏感,免被人传闲话,还是不要跟她说崔浩的好。 于是便说道:“你如今虽回了大魏,名义上还是凉王的王后。崔家的事情,还是少说为妙。皇上从前为笼人心,厚待赫连昌。想着这一次,如果平了北凉,想来也不会亏待北凉王。你与他到底如何,还要皇上回来定夺。这期间,还是避讳一些,不要引话柄上身的好。你崔伯母原要一起来看你,被我劝住了。这一年来,为你崔家兄长与阿妍,她已经尽够操心了。” 琉璃一愣:“崔家兄长对阿妍不好么?” 阿原苦笑一下:“你道你崔家兄长为何会娶阿妍?原是他为了绝始平公主嫁他的念头。他对阿妍,倒也和气,然而更像兄长对妹妹一般。郭家知道崔府没有亏待了阿妍,因此不出声。然而时间长了,两人夫妻不像夫妻,郭府不会有意见?” 琉璃未料,这一年,竟然生了这许多事情。崔浩若是对郭妍那般,自己倒真不好跟崔府里的人见面了,更别说去规劝崔浩适可而止。 心里沉重了一分。然而当着阿娘的面,又怕她多心难过。转了话题,说起李盖来:“这次能回来,多亏了他。回来才知道,因着我从前的无心之语,害得他多年未曾续弦。但有合适的人家,阿娘操心受累,为他寻看着些。总要见他娶了合意的妻子,我心里的愧疚才能安上几分。” 阿原见提起李盖,便说道:“说起李盖,从前打交道的时候少,自从你阿爹位列朝堂后,倒是与他交谈过几次,他也曾到家里请教过你阿爹用兵之道。见的多了,才知道,他原来可文可武,是不可多得的将才。当初皇上亲选他做贴身侍卫,确是眼光独到。且我见他,从未计较你当年之事,几次见面,都恭敬有礼。你阿爹与他谈论过几次之后,对他颇另眼相看。” 说得琉璃心内愈加惭愧:“前几天让阿姆去李府走了一趟,回来说那老夫人面上也是十分地客气有礼,言语之间,对我也无记恨之意。然而越是如此,才越是叫我心内不安。只想着等皇上回来,只得他相中了哪家小姐,便求皇上赐个婚。” 阿原说道:“你阿爹说,李盖能得皇上青眼,确有过人之处。他那样的人,不会缺了妻子,不过是时间早晚而已。我看你是操心太过,该专心将养身子才是。皇上此去讨伐北凉,大约要几个月时间,你安心养着身体,何去何从,也认真想一想,但你不想做北凉的王后,你阿爹必会想尽办法说动皇上,再不让你委屈!” 琉璃这一将养,一直养了三个月,直到消息传来,说北凉顽抗三个月后,终于不敌,沮渠牧健不得已率众投降。沮渠无讳却是带兵逃了。 又数天后,元韬终于率兵回都,随同大军回来的,还有北凉数万臣民。 琉璃想起自己入北凉都城姑臧时,满街夹道相看的百姓。那个时候,姑臧也是一城繁华,然而短短一年,人去城空,从此将为废城一座,不久便会成为苍原的一部分。 那个时候,沮渠牧健甚至对自己许诺要说骑马城外观瞧一番。言犹在耳,物是人非。 琉璃知道自己很快就会与沮渠牧健见面。她最后一次见到他,还是那一年冬天,因着大王子夫人的事情,两人话不投机,她自闭宫门,即使后来王太后病重,她到床前伺候,也从未与他碰过面。再后来,她中毒,有知觉的时候也只听到他的声音。那个人,当时她是那般觉得厌恶,现在想一想,竟然已经无感。没有了恶感,也全没有好感。 琉璃最先见到的,却是元韬。 正是春夏之交,琉璃经过三个月的调养,已然复了从前的活力。这一日正在池边闲坐喂鱼,听到身后有响动,一回头,却是元韬站在身后。一身劲装,风尘仆仆,显然是一路急奔而回。 琉璃猜,他并没有来得及回宫去休养一番。 急忙站起来要行礼,元韬已上前两步将她扶住。握着她的手,打量再三,才开口说道:“若当日不是李盖将你强行带离北凉王宫,我不知会如何愧疚!” 琉璃仰头看着这一年似乎又见高大了的元韬,微微一笑:“和亲是我自愿,我对皇上,从无怨意。人心多变,命运多桀,人人皆如此,皇上也无须自责。” 元韬拉着琉璃的手,于池边坐了,想是有些累,半靠着栏杆,微闭了双目,说道:“是我思虑不周,才累你受尽委屈。本是我曾经捧在手心要疼爱的人,却被北凉如此慢待。阿璃,沮渠牧健已被我擒回,我先行赶回,只跟你要一句话。你是否还想跟他过日子?” 琉璃一愣。一路急赶而回,只是为要她这样一句话? “阿璃,你不必考虑任何旁的事情,只说你自己的心意,你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皇上为何要问我的想法?” “我曾经勉强过你一次,让你受尽委屈。这一次,我要你遵照自己的心意来选择。阿璃,从此而后,我不叫你有半点委曲求全。你只回答我,你对沮渠牧健,有无感情?” 琉璃轻声说道:“我在北凉,他对我,也还照顾。然而他自有心爱之人,我不自讨没趣,更不想横刀夺爱。” 元韬睁开眼,看着琉璃,温和说道:“我知道了。阿璃,从这一刻起,你是大魏的武威公主,跟北凉,再无半丝瓜葛!”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 请收藏本站阅读最新小说! 第297章 与君两相绝(7) 轻易便去了北凉王后身份的琉璃分外诧异。然而元韬得了她的话后,施施然地走了。他明明是疲累的样子,琉璃也不好细细追问。 三日后,征伐北凉的大军回了都城,随行一并回来的,自然有沮渠牧健及一班臣子。 隔日,李盖却是上门来见,随同来的,居然是宋繇。 李盖走时,琉璃还病恹恹卧床不起,三个月过去,见她行走自如,神态平和,才说道:“因听说公主在此休养,宋公执意来见。不得已,便带他过来了。” 琉璃便知道,皇上只怕是要对宋繇重用了,否则一国降臣,哪里有为难李盖的道理。 笑了笑,说道:“宋公执意前来见我,必是有要紧的事情。李将军于我并不是外人,宋公有话,但请讲!” 宋繇施了礼,开口说道:“王后……” 琉璃开口,淡淡笑道:“这是大魏,宋公还是称我公主罢。” 宋繇叹道:“王后居然憎恨凉王如此了么?” 琉璃微微一笑:“从前诸事,不必再提。我能再回大魏,已托天福。只愿余生微得安宁,再不生波折。凉王此来大魏,但凡放下家国,必得皇上厚待。我与凉王,所求不同,原本也不该绊在一起。我在北凉时,蒙王太后对我一片爱护,已求了皇上,各寻自由,再无羁绊。” 宋繇吃了一惊:“王后居然……” 脸色一黯,叹道,“未料王后竟然如此心急。” 琉璃笑道:“我在北凉时,与宋夫人相谈甚得。还请宋公代我传话,若得日后宋夫人得闲,请来公主府一叙!” 宋繇道:“必为公主将话传到。” 顿了一顿,又说道,“王后和凉王,到底夫妻一场。凉王如今人在难处,王后竟然半丝情份都不肯念吗?” 琉璃一脸诧异地看了看李盖。 李盖神情微恼,对宋繇说道:“宋公言差!公主向无谋害凉王之心,更无怨怒之意,何来不念半丝情份?反而是凉王轻慢公主,纵人下毒,意图谋害,公主险些丧命。如今大难得脱,公主对凉王不怨不怒,不恨不恼,不过是求皇上脱了王后身份。宋公何来指责之词!” 李盖虽有怒意,说得却已极尽克制。 聂阿姆在旁边却是动了怒:“宋大人,公主自和亲北凉,所言所行,可有半点差池?公主谨小慎微,处处容让,步步体贴,连王太后都满口称赞。凉王亲口求娶了公主,即使对公主无喜欢之意,又怎敢存相害之心?公主步步退让,已经闭了宫门,不去相扰,却为何仍不肯放过,竟致施毒?不是李将军及时赶到,强带了公主出宫,公主几无活命!公主自回来,一心养断身体,外事一概不闻不问,更从未到皇上面前哭诉委屈。如今不过是求着皇上免了王后的身份,怎就成了不念情份?” 宋繇苦笑道:“我若说来,王后或许不信。然而于王后下毒之事,凉王之前并不知情。大王子夫人身份特殊,凉王不好处置,只能将她禁于宫内。王后一直疑心凉王指使下毒,实则深深误会了凉王,真正主使之人,却是五王子无讳,凉王对此,一无所知。” 聂阿姆冷笑道:“是哪个指使,这个时候再追究,有何意义?公主中毒后,意识不清,生死一线,凉王一拖再拖,可也没见为公主求个一医半治。若不是李将军到了近前,公主便是只有等死的份了。下毒的事情凉王指使没指使且不去细究,只他宁肯看着公主等死也不肯向大魏求医,便是对公主有情有义了?” 宋繇还待要说什么。李盖一抱拳:“宋公,公主既然已将话说清楚,从此与凉王,再无瓜葛,凉王的事情,便不必再到公主面前细说了。公主病体初愈,不能劳心费神。我这便送宋公出府!” 宋繇一走,聂阿姆说道:“这宋繇好生奇怪,没头没脑跑到公主面前指责公主无情意。从前看他也是一方名士,又有治国辅政之能,礼贤下士之德,今日这般作为,实在有污他盛传之名。” 琉璃沉吟了一下,说道:“阿姆去看看,李将军可是走了?” 聂阿姆奇怪道:“他走不走,公主难道有话问他不成?” 琉璃说道:“常理来讲,宋繇说话这般无理,他该当到我面前来解释一番。倘若径直也走了,想来必是不想让我知道的缘由。” “宋繇出言不逊,缘由还不能让公主知道了?” 琉璃默了默,轻声说道:“皇上怕是不会留着凉王了。” 聂阿姆一愣:“皇上……” 琉璃低了低声:“皇上大约想着赫连昌的前车之鉴,不想再留后患。他说不会再叫我受委屈,如果我还是北凉的王后,皇上多少还会顾忌一些。如今我已求他去了我的王后身份,与凉王再无干系,皇上便再无顾忌了。” 聂阿姆惊道:“从前厚待赫连昌,封了秦王,是为了笼络人心。凉王已是降王,皇上如果动手除去,不是叫天下人非议?” 琉璃淡淡笑了笑。皇家要想除去一个人,怎会缺借口理由? 聂阿姆也想知了,沉默了一下,然后说道:“凉王有今日,原也是他咎由自取,公主莫要动了恻隐之心。况且皇上既然下定了心意,也是你能改变的。我听说,皇上带兵临到姑臧城下,凉王假意投降,却拖延时间不出,原是等柔然的救兵。皇上大怒,叫人强攻,北凉不敌,凉王才勉强束手出城投降。我还听说,凉王投降之前,先开了库房门,藏了一批珠宝器物。投降之后,却只字未提那批珠宝器物的下落。皇上定然早已生了恼怒,因此便不想留着他了。” 琉璃听后,默然良久。 她对沮渠牧健,说同情谈不上。然而毕竟一起生活了近一年。沮渠牧健其人,她到现在也不了解。听了聂阿姆说的事情,觉得他实在是自找死路。然而一国之主如他,兵临城下,死守严防,本也不是过错。亡国之际,总会悲情难舍,想要留一些物什作念想,也情有可原。然而事情做得如此不隐蔽,也实在不是他的风格。 再往后,琉璃便不断听到了关于沮渠牧健的消息。 先是说元韬赐了他宅第,依旧还是河西王的封号,待他甚厚。 然后不久,便有人说沮渠牧健背后常自不甘进而愤恨,说些大逆不道之言。甚至于家中藏有毒药,只待时机,便会投毒。 琉璃听到消息时心一沉。回头果然听说元韬派人从沮渠牧健宅第里搜出了毒药,数量甚巨。 再几日,便有人告发,说沮渠蒙逊曾宠信术僧昙无谶,北凉的诸公主及众王子的夫人,都跟昙无谶修习过房中之术,更以此来妖媚上主。 元韬听后大怒,召了右昭仪亲自责问,右昭仪皆据实承认。元韬怒不可遏,当场令右昭仪自尽,更派人诛杀沮渠家族。 琉璃听到消息,心惊胆战地想到,元韬近几年来,东伐西讨,大业初成,手腕越来越冷硬了。这样的元韬,终于像一只羽翼丰满的赤虎,展现出了他的强硬和凌利。 外面的消息连聂阿姆都听得不安起来,带着几分惶恐,悄悄地跟琉璃说道:“皇上和从前,大是不同了。手腕如此冷硬,直叫人心里生恐。老爷位列朝中,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琉璃苦笑着摇摇头,朝堂便如沼泽,一旦入了来,哪里是轻易说拔足便拔足的?她倒不担心阿爹。从前到现在,阿爹看得都十分明白,既不争高位,又不众臣面前独秀。她担心的是崔浩。 然而崔浩自回都城后,一次都没有在她面前露过面,更不曾捎来片言只语。她原本悄悄松了一口气,然而现在,心里却揪了起来。 右昭仪自尽后的十数日,都城里因着沮渠家族的诛灭带来的威慑终于缓了过去,琉璃觉察到身边的侍女们终于不是屏着气息小心翼翼的时候,李盖上门来了。 琉璃自回到大魏,从未出过公主府一步,外面的消息都是聂阿姆和云裳几个往跟前传。知道李盖这次回来后,更得元韬看重,几次在众人面前开口称赞。然而看他一张面无表情的黑脸,并没有春风得意的意思,难道是还没有实现吴起之志? 琉璃正想着,李盖施了一礼,说道:“公主,请随我河西王府走一趟。河西王想见公主一见。” 琉璃一愣,本能地觉得那个“见一见”有种别样的意思。忍不住开口说道:“是皇上的意思吗?” 李盖答道:“河西王想见公主一见,皇上准了。” 琉璃便知道了,这见一见,便如断头饭了。皇上终于动了杀机,这一天终是来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木然站起来,说道:“走罢。” 李盖看了看琉璃,迟疑了一下,开口说道:“河西王暗中与旧臣往来,被人揭发。皇上震怒非常,念他曾为一国之主,不忍他众目之下行刑难堪,已经诏令他服毒自尽。公主此去……” 琉璃不知道是该为元韬心惊,还是为沮渠牧健悲哀,或许更悲惨的,是无辜受牵连的其他人如沮渠封坛。他小小年纪,被送到大魏当质子,本不是他的是非,却也随着沮渠家族的诛杀而丧命。天家自来多白骨,不为王者即冤魂,由来如是。 她听见自己木然着声音说道:“我知道了。走罢!”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 请收藏本站阅读最新小说! 第298章 与君两相绝(8) 琉璃自和亲远嫁后,第一次见崔浩,居然是在河西王沮渠牧健的府第。 他神情沉静,对上琉璃时,并无惊讶之意,仿佛早已在等着这一刻。 李盖跟在琉璃身后,看琉璃停了脚步,开口说道:“皇上派太常卿前来督刑。” 崔浩过来监刑? 琉璃愕然看着崔浩。皇上为什么偏偏派了崔浩来?还是崔浩自求而来? 她以为,所有的朝臣里,皇上最不该不派的,便是崔浩了。 难道他不怕外人说他私怨公报? 崔浩迈步下了台阶。一年多未见,他忽然身量显了颀高。然而也或许是消瘦的原因,比之从前,他的脸见了棱角,颧骨见了突起。还是从前的俊美模样,然而眼神中,终于见了凌厉。 琉璃愕然望着,想着一年多的时间,一个人竟会改变如此之巨么?还是他跟在元韬身侧,东伐西讨,受了影响? 琉璃愣神的工夫,崔浩已经浅施一礼,口中恭称:“公主!” 这本不是琉璃预料中两人会见面的样子。没来由让琉璃想起崔浩曾经对着始平公主冷清疏离,品称“公主”的情景。崔浩对她,有冷清,无疏离,然而恭敬之中,见了客气。 曾经嘻笑玩闹的两人,忽然之间,犹如陌生。 然而琉璃知道,他二人再见面,本该如此。 敛了敛眉目,说道:“听说河西王要见我。” “河西王称有身后遗言要对公主言讲!” 琉璃抬了抬脸,看了看这院子高高挑起的房檐。 那一日宋繇找她,是因早料到元韬不会留着沮渠牧健的性命罢?连宋繇都知道,如果她还肯做北凉的王后,皇上必会顾忌一二,至少能饶过他的性命。然而这么长时间,沮渠牧健并未让人传她一言半语。他是恨她的吗?北凉被伐,她恐怕已成了别人口中亡国的红颜祸水。 然而琉璃对于那个红颜祸水,总不是真得太乎。沮渠牧健当初对她,不过是存着一心利用。她本也不欠他什么,不过是他目的未达,反爱其害而已。 琉璃抬步往台阶上走,身后崔浩和李盖跟着向上。到了门前,守门的兵士急忙推开了门。 崔浩上前两步,先琉璃走了进去,然而说道:“公主请往里面走!” 琉璃顿了顿脚步。 心里想的是,崔浩完全不必这样体贴。沮渠牧健能对她做什么呢?左右都是守卫的兵士! 李盖在琉璃身后,眼神闪了一下。原来对一个人的好,真得可以成为习惯么? 脚步一停,自动留在了门外。 琉璃敛着眉,随着崔浩往里走,忽然听到低哑的一声:“我原以为,你不会肯来!” 琉璃脚步一顿,抬眼,对面繁花锦被铺就的床边,坐着沮渠牧健。一如从前一般和雅,神情也是万般沉静。拿眼上下细细打量着琉璃,仔细将她看了遍后,才开口说道:“你的身体已经大好!” “是。已经大好了。” 沮渠牧健抬着眼,望进琉璃的眼睛,看了一会儿,轻声带着些许的疑惑,说道:“一年过去,人人变了模样,你却竟然还是从前一样。我原以为,你是恨我的。” 琉璃一愣,开口说道:“和亲是我自愿,我本也未曾奢望过什么,何来怨恨?且生死一回,大难得脱,我能回到大魏,再见父母,已百般感恩,更无从恨起。凉王找我来,不知有何话要对我讲?” 沮渠牧健看了一会儿琉璃,不知道出神在想什么事情,有一段时间并未回答。琉璃原以为他并没有听到自己的话,或是根本无意理睬自己。然而过了一刻,便听到沮渠牧健说道:“记得你在北凉时,时常到库房里去看一看旧物,那个时候,是十分想家的罢?如今终于回来,也算偿了你的心愿。而今看你心态平和,果然对我并无怨恨。” 琉璃没有说话。 沮渠牧健要见她,就是为了确定她不恨他么? 沮渠牧健看琉璃沉默着,也默也一刻,再开口说道:“我之将去,没有什么可为你做。尚有一些遗物,你带回去罢。” 琉璃一怔。他的遗物,要自己带回去做什么? 刚想开口说不要。沮渠牧健已站起身来。向琉璃走了两步。崔浩立刻将身子往琉璃面前一挡,淡淡说道:“河西王有何物要交付,只管开口便是。” 沮渠牧健看了看崔浩,微微一笑:“我知你怨恨我。然而却不必如此提防。太常卿步步相逼,到今天,我已全无反抗之力,又有何惧呢?” 崔浩淡着表情,冷着声音,说道:“不知河西王要交付何物?” 沮渠牧健说道:“床底地下三尺,太常卿挖出来便是了。” 崔浩冷冷看了沮渠牧健一眼,冲门口的兵士示意。 然而对琉璃说道:“屋内要移床深挖,公主且请外面相候!” 琉璃点点头,沮渠牧健忽然开口说道:“我已无多少时辰,阿璃可否与我多呆片刻?” 琉璃迈起来的步子一顿。 崔浩冷眉一凝,才要说话,外面李盖走了进来,站到了琉璃身后。 大床很快被移开,四个兵士各拿铁锹,扬土开挖。过了约半柱香时间,只听铁锹触碰到异物的声音。再过一会儿,四个兵士吊了一口大箱子上来。 大箱子抬到琉璃面前。各人看去,分明是家里用的座柜,想来沮渠牧健是将府里的柜子埋了。柜子并没有上锁,却扣得十分严实,扣去浮土,除了些许划痕,并没有半分损坏。想来埋的时间短,地下又干燥,因此保存得好。 李盖将琉璃拉后了两步,看似随意地将身子上前两步,对着兵士一点头:“开箱!” 一个兵士直接拿手中长戟往箱盖缝隙里一撬,箱盖跷起。另一个兵士过来,将箱盖掀去。里面的东西一露出来,琉璃和崔浩都愣在那里。 那箱子里的东西,琉璃熟悉,崔浩也熟悉。正是琉璃临去北凉时,收拾起来的常用之物,连那两个紫玉凉席也在。 当初李盖强行带琉璃出北凉王宫里,因走得匆忙,聂阿姆只来得及收拾了必用之物,许多旧物便落在了库房,因着都是琉璃从前用过的旧物,聂阿姆还为此遗憾懊恼。没想到竟然全都在这里了。 琉璃愣愣地看着,忽然想起聂阿姆那日说,沮渠牧健临出城投降之际,先开了库房收拾了些金银珠宝,之后只字未提其中下落,为此招了元韬猜忌。 他开库房,不会是为了这些物事吧? 沮渠牧健这时开口,缓缓说道:“我知你素来珍爱这些旧物。一直收在身边,未能有机会当面交你。如今将旧物当面转交,再无遗憾。” 这就是沮渠牧健要见她的原因?将他招了元韬猜忌收起来的她的旧物交还给她?沮渠牧健为何要这样做?这些旧物,于她自是万分珍贵,然而于他,又有什么意义,值得他冒险在降城之际将这些旧物收了,一路带在身边? 琉璃愣了许久,觉得有些理不清头绪。 崔浩神情暗沉,带着几分冷意,说道:“河西王惯会拿捏人心。你送了这些旧物,便以为阿璃从此会心里难安么?” 沮渠牧健看了看琉璃,说道:“你当初带着这些旧物远嫁北凉,睹物思亲,常自难过。如今我将它们一路从北凉带回大魏,从此你再也不必远家离亲……” 李盖这时忽然打断沮渠牧健的话,对崔浩说道:“时辰已到,公主该回去了!太常卿,还烦请将箱中之物清点之后面呈皇上知道!” 转身对琉璃说道:“时将至午,公主不宜在此地久留,我这便送公主回府!” 琉璃心里烦乱,往门口走了几步,又回头。见沮渠牧健望着她的方向,神情怔忪,脱口问道:“凉王可有何遗愿?” 沮渠牧健低声缓道:“国已亡,家已灭,并无所愿。” 琉璃怔怔看着沮渠牧健,他表情虽沉静,然而语气中带出来悲怆苍凉,让她心里难过起来,仿佛这里面有自己的错处。 李盖低声说道:“公主,该回府了!” 琉璃出了河西王府,回头看了看兵士把守的府门,叹了口气,说道:“北凉已灭,沮渠已诛,从此便太平了么?” 李盖说道:“北凉虽亡,然而却走了五王子沮渠无讳,如今占了酒泉国求自保,下毒谋害公主的大王子夫人李氏也被他护在酒泉。此人蛮霸,颇有沮渠蒙逊之风,未来数年,必为大魏祸患。” 琉璃愣了一下,问道:“北凉尚有四王子沮渠菩提,现在何处?” “四王子自破城后,便不知所踪。当年沮渠蒙逊本有意立他为太子,然而河西王兄弟相持,四王子独木难支,颇受排挤,且年纪又轻,沮渠蒙逊迫于群臣压力,不得已才立了河西王。不过沮渠菩提向来无意朝政,功利心极淡。从此后若是隐姓埋名,也算他一场造化。” 琉璃默默地听了,说道:“回府罢!”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 请收藏本站阅读最新小说! 第299章 与君两相绝(9) 过了几天,李盖着人抬着一个大箱子,来到公主府。 “奉皇上口谕,箱子之中,乃是公主遗失在北凉王宫的旧物。如今清点出来,物归原主。” 琉璃便知道,那箱子之中,便是当日沮渠牧健处挖出来的箱子之中的旧物了。换了箱子,变了说辞,也依旧还是承了沮渠牧健的情。 琉璃默默叫人收了,向李盖道谢。 道谢临走之时,迟疑一下,对琉璃说道:“河西王行事,虽叫人意外,然而他人既已伏法,公主还是莫要多想此事了。这些旧物,原该物归原主,即使河西王不为公主带出来,皇上最后也还是要为公主清点出来的。” 琉璃淡淡笑了笑,说道:“将军放心。河西王当初求娶我,不过是利益权衡的思量。若不是背后有大魏,我不过是另一个李公主罢了。他心有所爱,又迫于情热,爱而不得。他当初若肯坦诚相告,我又岂会强求他倾心于我?他对我有所愧疚,对大魏有所畏惧,因此才迟迟疑疑,行事如此。他为我带回了这些旧物,我承他的情。我在北凉,也曾尽心为他分担过,对他并不含愧。” 李盖说道:“公主既然想得明白,我便安心向皇上禀报了。” 琉璃点点头,忽然想起一事,说道:“我几番承蒙将军出手相救,每每感激于心。从前幼时曾出口不逊,累得将军至今未得续弦,今日开口一问,若得冒犯,请将军恕我出言无状。” 李盖愣了一下神,开口说道:“公主想请何事?” “不知将军可有心仪的女子。我愿到皇上面前为将军求旨赐婚,一堵外面悠悠众口。” 李盖看着琉璃,说道:“我在世人眼中,已是薄情寡义之辈。敢嫁我的女子,必得心性淡然,不为外传所动。公主好意,我自心领。婚嫁之事,必得机缘。公主从今往后,不必再为此事耿耿于怀了。” 琉璃叹了口气。 “我一时妄言,致将军至今伶仃一人。若得世上有药可悔,我必尽食前言!” 李盖微微一笑,说道:“我也愿这世上有药可悔!” 说完告辞出府。 聂阿姆对琉璃按额道:“公主也是太过大胆,你比李将军还数岁,哪有张口便问有无心仪之人的?这是李将军,换个人,被你吓了吓跑了。换个多心的,还以为是公主待嫁,要找托付之人。” 说得琉璃自己也失笑起来:“果真如此,我倒真是将他吓到了。” 聂阿姆笑了一会儿,正了脸色,说道:“有一事,须说给公主,好叫公主心里有个章程。自北凉一灭,整个北方已在大魏辖下。昨日皇上召了老爷,命和侍郎公孙质、李虚、胡方回一同议定律令,俗律行全朝。皇上如此看重老爷,崔家阿郎又连连得升,那些个胡臣恐怕心里早起了不满之意,只恐这一两日,闲言碎语又要传出来,累及公主也说不定。” 琉璃说道:“每每阿爹或是崔家得势,那些个胡臣总会闹上一场。这天下是大魏的天下,汉人再得势,也不过是为了这天下更加安稳升平,他们眼中倒宁可这大魏天下这口糕招虫招蝇也不愿别人掸拂相拭。眼界如此之短,心胸如此之窄,也真是叫人大开眼界。且如此小人行径,只会以恶言造谣来这诋毁别人名声,也是叫人无奈!” 撇了撇嘴:“他们传什么,我只不出府,也不露面,充耳不闻,入目不视便是了。” 过了两日,果然听到了传言。竟然说的是琉璃薄情寡义,当日河西王服毒伏法,琉璃本该与之同罪,然而为免罪责,才向皇上求脱去北凉王后的身份。什么河西王在北凉指使他下毒,完全是误传,真正指使之人,乃是五王子,与河西王根本无关。而琉璃之所以能轻松脱罪,全是其父倚仗皇上看重,一再求情。 更有人提到了崔浩,说河西王服毒自尽,是他主动请缨,前去监刑,原是结有私怨,公报私仇。行刑当日,更找了琉璃前去河西王面前,共同羞辱。 琉璃听到传言的时候,不怒简直想笑。这样的谣传,三岁小儿都觉可笑,亏他们好意思编出来。 然而谣传竟然将崔浩也扯进来,还提及了前事,让琉璃多少有些愤怒。崔家与郭家结亲,崔浩与琉璃的过往郭家都是清楚的。那些旧事,本该忘却,崔浩与郭妍,本该避开过往,安心度日。却因着这谣传,要避的不能避,要忘的不能忘,两人怎会不尴尬?郭妍怎会不介怀? 然而琉璃再愤怒,却也知道,她不仅不能出面跟郭妍说起前事,甚至对郭妍连崔浩都不能提一提。甚或,她觉得,自己最好连郭妍的面都不要见。 而秉淮,听到传言后,一反常态地到元韬面前告了一状。 他的女儿,远家离国,和亲北凉,不曾得半点温情相待,反险遭毒害,几致丧命。终得救治,返回大魏,深居简出,不问外事。避世若此,尚且被人恶言相传,其行可唾,其心可诛!一定要请皇上作主。 元韬听说,勃然大怒。 河西王当年明知琉璃有婚约,坚持求娶。大魏当时正受宋地威力相挟,力求后方安稳,不能强言相拒。琉璃正是虑及于此,才慨然应婚。柔弱女子尚且如此识大体,知大局,孤身远嫁。如今居然被朝野恶言相传,蓄意诋毁! 当下叫人查办此事。不几日,竟查出,关于琉璃的谣言竟出自丘穆府上。 原来大公主自因中伤琉璃,被皇上夺了公主封号后,在丘穆府上过得越发不如意。从前大驸马因着大公主的身份,还有几份忌惮,行事还知道避着些。自从大公主被夺了封号,全无顾忌起来,府里的妾纳了卖,卖了纳,竟是成了家常便饭。大公主气急了,两人争吵起来,大驸马便花楼里一住,数天再不着家。大公主原还端着架子,最后气不过去花楼里逮人,闹到最后花楼砸了,满城皆知,大驸马自觉失了颜面,越发对大公主恼恨起来。 大公主过得不如意,自然发泄到了琉璃身上。不敢明目张胆地招惹武威公主,暗地里恶言却说了个遍。 元韬对大公主本已厌恶之极,听说了又是大公主生事,当即派人到丘穆府宣旨,大公主妇德不修,恶语传人,毁人名声。已有前车,却不思鉴,着其寺中侍佛修行,以正其心。 琉璃听说后,摇头叹道:“大公主当年见识短浅,为避和亲使奸,倒成就了华阴公主的好事。后又识人不清,下嫁非人,落得如今要青灯古佛相伴。” 聂阿姆说道:“已所不欲,勿施于人。哪个公主想和亲?万不该为了自己脱身将别人拉入深坑。到头来别人幸福自在,她自己反而深渊自埋。叫我说,万命皆由已,是她心地不纯,用心不净,才步步走到今天。公主为她叹惜,实在不应该!” 又说道,“这大公主,人已落难,尚且不思悔改。这一点,东阿候夫人倒比她强了许多。自从东阿候府被免了爵位,她倒深居简出,一意教导着子女,再未见出来闹过妖蛾子了。只是那东阿候,我瞧着,与大驸马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整个人混帐得不像话了!” 琉璃心里想,东阿候成为这个样子,却是老太君教导有失之过了。慈母多败儿,如东阿候,如大驸马,从前骄纵了,后头便是一府的灾难。大驸马再闹下去,只怕丘穆府步东阿候府的后尘也不远了。 八月中,元韬喜得一子,朝野皆贺。 琉璃因着公主的位份,也备了贺礼,先到宫里看望了产子调养的贺夫人。坐着说了一会话,看贺夫人有些显乏的样子,忙告辞出来。 聂阿姆悄悄跟琉璃说道:“我看贺夫人的脸色不大好。想来她比公主并不大多少,这个年纪产子,是太早了些。公主日后,可不能这般早生孩子。” 说完了,意识到失言,禁了声。她跟琉璃向来也不见外,又叹了一口气。 琉璃正值如花年纪,北凉走了一遭,多了一个北凉王后的身份,虽然最后免了,然而朝里谁敢娶? 琉璃却是知道聂阿姆的心思,笑着说道:“阿姆不必发愁。大公主前番那般恶传,我已是名声在外了。如此薄情寡义,不肯与夫同难之人,哪个敢娶?”忽然想起那日李盖说的那番话来,笑着说道,“敢娶我的男子,必得心性淡然,不为外传所动。” 聂阿姆又好气又好笑,随口便道:“照这样说,你和李将军倒可成就一对了。” 说完一怔,竟愣了一下神,口中喃喃说道,“从前未觉得,今日忽然想着,李将军确实堪为公主良配!” 琉璃失笑道:“阿姆这话若是叫李将军听见,是真要吓到了!” 两人正从宫中往外走,一个转角,过了一处花池,绕过假山,竟然迎面撞上了李盖。 “公主!”李盖施礼问安。 琉璃乍见李盖,吓了一跳。两人刚才还说着他,这便是撞上了。刚才的话他未听见还好,若是听见,这脸面真不知道往哪里摆了。 偷眼瞅了瞅李盖,看他面色如常,想来并未听到,镇静自若地点了点头:“李将军还在宫中当值么?”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 请收藏本站阅读最新小说! 第300章 门下凑鸳鸯(1) 大公主被罚佛寺清修,受此威慑,关于琉璃的传言渐渐息了下来。然而对崔浩的指点议论却大有愈演愈烈之势。甚至朝堂上,被当朝弹劾,更有人指他得皇上宠信期间,所提拔者,皆为汉人,所摒弃者,皆为鲜卑本族,且行事断公,皆以汉制立,明明欲将鲜卑大魏变为汉人天下,其心险恶。不仅奏请元韬查办崔浩,更是请求慎用汉人,以免专权。 琉璃听到的时候,便知道,崔浩终是心急了些。短短一年时间,他官位骤升,已是群臣共妒,又任人唯汉,简直是自送话柄。这一弹劾,元韬即便再强硬,对崔浩再宠信,也不能与群臣对抗,即使不责罚崔浩,断然也不会再由着他为所欲为。且这一闹,前些日子受命议定新律的阿爹等人必会受影响。 事情果然如琉璃所料。 元韬面对群臣弹劾,虽然并未正面理睬,然而借着皇子满月之际,大赦天下,更将崔浩派到佛寺为佛身铸金,为皇子积福。 聂阿姆听说后,对琉璃叹道:“崔家阿郎如今行事,颇有些偏激冒进,与从前的沉稳淡然全不相同。这样下去,只怕会得罪了全朝!” 琉璃苦笑道:“皇上对他再宠在一时,未必会盛一世。他不是不知,如今一意固执,却不是你我能劝的。他如此行事,阿爹定不会坐视不理,只怕他如今连阿爹的话都听不进去。皇上将他调离朝事,未必是坏事。只愿他能静下来心想一想处境,不要再一味冒进才好。” 聂阿姆说道:“阿郎到底年轻气盛,不吃一堑,难长一智。公主也莫太担心了。如今阿郎被人议论,风吹草动便会牵扯公主。别的不说,只怕郭府多心。这个时候,咱们置之事外,不闻不问才是上策。” 琉璃说道:“阿姆说的是。听说皇上之所以调离崔家兄长,是因为连张司空和长孙大人都生了不满,当朝弹劾。如今只怕连着阿爹等朝中汉臣都受了连累。” 聂阿姆道:“先帝时,因众臣作难,崔家老爷曾被放归闲居。阿郎竟是未得半分教训。这次总会学个乖,以后多少收敛。既然皇上是一片好意,公主也莫再担心了。” 隔了几天,琉璃却是被元韬宣召了过去。竟然说起她的婚事。 “你自北凉归来,一时深居简出,将养身体。我知你已经身体无恙,也该是时候考虑一下婚事了。” 琉璃有些意外,她刚刚脱了北凉王后的身份几个月时间,因着此事,更被大公主传了闲话出来。谣言初歇,慢说她还谈婚论嫁的准备,既然有,这个时候,不是自送话题于人吗?元韬这个时候忽然过问她的婚事,不单单是为了她自己罢? 心里一盘算,究竟不知道元韬的用意,便说道:“皇上关心我,先派良医到北凉为我去毒,又让李将军带我回来,如今又操心起我的婚事。我如今独居,为妹为女,,本不该叫皇上和父母为我忧心。然而非是我推诿,我私以为,这个时候谈婚论嫁,并非佳时,还是等一等再说罢。” 元韬说道:“你是顾忌被人议论罢?我却以为,人性本妒,往往以恶度人,不过是不忿己之不顺。你无论现在嫁,还是以后嫁,总有些许人恶意议论。若太在意人言,必心不得安,事不得成。高公自来大魏,勤勉办学,育人无数,皆为我大魏栋梁。又屡次助我征伐,出谋划策,排兵布阵,立功非常。我欲重用高公,唯你如意嫁了,方能教他心无旁骛地在朝堂做事。你性本聪慧,想来必解我意。” 琉璃心里一动。皇上谈起她的婚事,莫不是为了阿爹不受人排挤? 且她嫁了,对崔浩对郭妍,都未尝不是好事。 元韬又说道:“高公从前甚是宠你,当日你嫁去北凉,高公面上虽然不露,我却知他极是挂念。如今你自北凉归来,高公碍于你公主的身份,虽有心过问,却不好作主。我视你如妹,你的婚事,自是我来过问得好。你如今可有心仪愿嫁之人?若是有,你只管说出来,我必为你作主。你前次和亲北凉,多受委屈。这一次,我必为你选良婿佳偶以配之。” 琉璃无奈道:“皇上也说了,我回大魏以来,深居简出。哪里有什么心仪之人。皇上这一问,倒是难住了我。” 元韬笑道:“可要我将满朝显贵子弟都造了册拿到你面前你一一挑了?” 琉璃道:“皇上却是在与我逗弄了。” 元韬笑道:“你看李盖如何?他从前在我身边做近身侍卫,你与他也见过几次,也得他几番相救过。高公对他也颇有赏识之意。” 琉璃一怔。上一次聂阿姆还随口开了一句玩笑,今日皇上竟然要将她嫁给李盖了?不说应与不应,只是说道:“李将军对我有救命之恩,我自是感激。只是我听说李将军府内常设先夫人牌位,一片思念之情,全在其中。只怕这婚事……” 元韬笑起来:“我堂堂的大魏公主下嫁于他,他敢有什么不满?我看他对高公恭谨有加,能得你下嫁,只怕是求之不得。且他自丧妻之后,至今未娶,还是托了你的福。如今他左右娶不得妻子,你权且弥补过错,与他过日子去罢!” 琉璃不知这婚事,是元韬别有考虑,还是单纯赐婚,沉吟了一下,说道:“皇上赐婚,乃是福恩。只是皇上也说了,我一时妄言,才致他孤身难娶。我知他奉母至孝,只怕老夫人与我生隙,相处不睦,叫他左右为难。” 元韬笑道:“此事让他亲口与你说便是。” 琉璃心事重重回到公主府,与聂阿姆说了赐婚的事情,惊了聂阿姆一跳:“那一日本是玩笑话,转眼这便成了真?那李将军人自是好,与公主也算良配,然而他那般孝敬母亲,我只担心公主会步那位先夫人的后尘。” 琉璃叹了口气,说道:“皇上并未将话说死,也未正式赐婚。只看李盖是什么态度罢。” 聂阿姆再想不到琉璃的婚事来得这样快,完全没有准备。然而皇上能想着琉璃的婚事,不叫她如始平公主一般蹉跎着年华,她心里倒是欢喜。 想了想,问道:“公主对李将军观感如何?” 琉璃抚额道:“我自北凉回来,一意将养身体,满心只有庆幸,哪里想过什么婚事!李将军人固然是不错,然而要说婚嫁之事,我实在有些措手不及。不过皇上赐婚,除了为我,怕也是为阿爹考虑,因此这婚事,只能应着却是不能拒掉的。” 聂阿姆说道:“公主一路从北凉回来,我看他对公主倒也体贴照顾,不似寻常粗鲁汉子,只知道耍勇斗狠。且老爷也说他可文可武,颇多赏识。若他能对公主如同对老夫人一般上心些,我便无从挑剔了。” 说得琉璃倒笑了起来。 李盖第二日,却是上门来了。 琉璃知道他定是受了元韬暗示,便叫云裳将他请到花厅。 退了左右,花厅里只余了他们两个,琉璃才说道:“将军此来,想必是皇上授意。我与将军,不必委婉曲折,只须开门见山。当日我曾对将军说,必为将军求下圣旨,助将军娶到心仪之人。那话仍是作数。将军不管心意如何,只管直言。” 李盖看了看琉璃,说道:“先妻过世,实是我的过错,与公主无关。当日被人恶传,也不过是有人借我恶意诋毁公主,家母实在也没有怨恨公主的理由。公主请不要担心。公主身份尊贵,若与我成婚,可仍居公主府……” 聂阿姆在外面隔门听见,心里十分欢喜。觉得李盖自先妻去后,终是得了长进。琉璃不与老夫人住一个府里,自在随意,自然受不了委屈。 琉璃听了李盖的话,默默地在心里盘算了一下,究竟还是听不出李盖情不情愿的意思。他这一番表白,竟然像是前来交待事情一般,不知到底是受了元韬的命令,还是真心如此打算。 李盖见琉璃沉吟不语,不知琉璃到底在想什么,便说道:“公主若是有什么顾忌之处,还请公主对我直言。” 这话听着,更像是受命而来了。 琉璃抬起头来,对李盖说道:“将军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对将军心存感激,更不想有强求之心。将军若是心有不愿,我可到皇上面前求皇上收回赐婚……” 李盖惊讶地看着琉璃:“公主怎会这般想?” 琉璃听李盖这意思,他竟是愿意的?他这明明不像是欢喜情愿的语气。愣了一下,忽然想起李盖的吴起之志。她嫁了李盖,对阿爹有好处。李盖娶了她,有了阿爹作助力,又多了驸马的身份,是不是志向实现起来更容易了? 想到这里,琉璃说道:“既然将军没有被迫之意。便请将军回去备礼下聘罢。” 李盖迟疑了一下,抱拳告退。临出花厅之际,又回身问了一句:“公主嫁我,可是情愿?” 琉璃站起身来,笑道:“我如今薄情寡义,弃夫自保的名声已在外。将军不计较,愿意收着,我为什么不情愿?” 李盖却分明觉得琉璃是在避重就轻,明明是答非所问。他印像中,琉璃喜与不喜,可不是这般表态的。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 请收藏本站阅读最新小说! 第301章 门下凑鸳鸯(2) 元韬很快下了赐婚的圣旨。听说了琉璃的婚事,第一个跑来质问的竟然是始平公主。 “你居然要要嫁给李盖?你明知他是怎样的人!” 琉璃微微一笑:“公主觉得他是怎样的人?” 始平公主开口想说“薄情寡义”“慢待妻子”,看到琉璃微微的笑意,一下子着了恼:“即便你被人传了不好的话,也不该如此妄自菲薄。你嫁李盖那样的人,是要叫崔浩难过还是叫他自恨?” 琉璃见始平公主竟然提及崔浩,眉头一攒:“我嫁李盖,是为我自己,与旁人何干?公主其实并不了解他,怎敢讲定他就是那样的人?” 始平公主气得红了脸:“好歹你如今也是大魏的公主,想嫁谁不行,偏偏要作贱自己嫁给李盖。我虽不知皇上是怎样思量,然而你若不想嫁,我不信皇上会强逼你。你到底是怎样想的?” 琉璃看始平火冒三丈的样子,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公主这般气焰,是真心为了我好,还是私心厌恶李盖?” 始平公主恨道:“有他那位先夫人前车之鉴,你居然愿意重蹈前辙。我不知你如何想的,然而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你居然应了这婚事!长孙嵩的孙子,叔孙建的儿子,安颉的幼子,丘堆的侄子,哪个不比李盖强上百倍?” 琉璃有些讶异地看了看始平公主,心里想,刚刚提的这些,怕不是太妃要为始平说嫁的。笑了笑,说道:“他们家世的确不错,年少有为却是仗了祖辈父辈的蔽荫。李盖也许家族并不显赫,然而位列朝堂靠的是一己努力。如此相比,那些世家子弟比李盖强上百倍的说辞却是从何而起呢?” 始平公主被琉璃质问,十分生气。气呼呼说道:“也不知李盖给你灌了什么**药,你是认了死理要嫁给他便嫁去,回头受了委屈吃了亏,可别再后悔!” 起身气恼得走了。 聂阿姆对琉璃说道:“始平公主过来,原是一片好心,公主对她顶撞,惹她生气?” 琉璃笑了笑:“经了这许多事情,她还是如此任性。怪不得太妃头疼了。阿姆想一想,她过来找我,太妃知不知道?太妃处事向来圆转,哪里会任着她来我这里嫌弃我的婚事。且这婚事还是皇上为我赐下的。始平公主刚刚提了诸家子弟,想来都是太妃嘱意想要她下嫁的人选,若是入了她的意,哪里还能对我大大方方说出来?” 聂阿姆道:“当初公主嫁到北凉,还是她从中搅和。不跟她计较还则,罢了,公主倒对她施起好心来了。” 琉璃说道:“她和大公主不一样。除了有一些任性,心地却是不坏。说起来,除了和亲的那次,她真得从来没有害过我,连背里的恶言都不曾说过。太妃对我,也算亲切,能点一点她,算是回太妃的情。” 聂阿姆道:“你便是性子好,不记仇。” 琉璃便笑了笑:“咱们也不曾吃过什么亏不是?” 琉璃的婚期定在八月,回头李盖的聘礼便送到高宅门上。聘礼却是李盖亲自去送的,高宅院落本不大,聘礼摆满了院子,外人听说了竟是昔日安熹子大人来送聘礼,又惊又呆,想着这是攒了多少年的聘礼送不出去,竟然一股脑地都送到高宅来了。 聂阿姆从高宅走了一圈回来,顺便带回来一匹细棉青蓝的布,不是多么金贵,却是所有布料里面顶顶舒服的。 琉璃看了好笑:“阿姆上哪里寻了这细棉布,是要做什么?” 聂阿姆道:“哪里是我要做什么。明明是公主要做什么。” 琉璃一愣。 聂阿姆笑道:“李将军送了聘礼,一概回礼不要,只叫我将这匹布送来给公主。做什么,公主心里难道不曾有数?” 琉璃立刻抚了额头。她唯一动过针线的时候,便是当年给崔浩做两身长袍,花不会绣,边不会走,只拿最简单的针脚做了最简单的样式,做出来也是勉强能看,只好穿在里面,不能叫人外见了。 李盖这是…… 聂阿姆说道:“李将军那聘礼,送的实在是用心。知道公主素喜石刻,不知从哪里寻得了青田石的料子,也不知从哪里觅得了手艺上好的匠人,那石刻得实在是好,连老爷都不住口地夸奖。备的那些金银饰品,花样也做得精美,竟是市面上都难寻的精细物件。可见确是有心的了。” 琉璃笑了笑,没有说话。看了看那匹布料,有些泛愁。 聂阿姆已对云裳几个说道:“这衣服要的是公主的心意,李将军求的原也不过份,你们哪个都不许替公主动手!” 云裳几个都笑。看着琉璃在那里发愁的样子。 七月里,便听说李盖的母亲病了一场。李盖向皇上请了几天假,在家里侍奉,甚为经心。琉璃听说了,便派聂阿姆过去,带了些滋补之品,过去探望。 聂阿姆上了门,李盖亲自迎了进去。聂阿姆见李盖,几日下来,人见消瘦,想来照顾得甚是辛苦。便对李盖道:“不知府上老夫人病体如何,我看你分外辛苦的样子,不如招个得力使唤的。” 李盖道:“家母用不得生人,只怕招了人她也不得用。且只是暑热贪凉,伤了肠胃,养过了几天便会无恙。多谢阿姆挂怀。” 聂阿姆道:“公主心疼将军,但将军有用到之处,只管开口。” 李盖道了谢,聂阿姆看他的样子,想着他又要照顾母亲,又要招待她,两边分神,便未久坐,起身告辞。 回去对琉璃说道:“只说是贪凉伤身,想来并不是什么大病。我看李将军却是分外辛苦,整个人都显了憔悴。都说他府里子孝母贤,若我是老夫人,看着做儿子的这般辛苦,也该体谅体谅,身边再买个得力使的才是。” 琉璃说道:“听说他府上从前,也有些家声,不过家道中落,想来老夫人从前节俭惯了,不想白花闲钱也有可能。” “哪里花的是闲钱?李将军位列朝堂,总不能时时请假。她若想要儿子发达有个锦绣前程,怎可如此拎不清!” 琉璃失笑道:“你现在倒一副嫌弃的样子。李将军是孝子,看到你这态度,没得便后悔了这婚事!人上了年纪,总是有些固执,李将军不说什么,我们也不必闲话抱怨。且我嫁他,本也不是为他的前程。” 聂阿姆嘟嚷道:“话是如何说。然而想到他为了老夫人生病跟皇上告假,当初那位前夫人小产,皇上给了假他却也没休,我心里倒真有些不舒服。” 琉璃叹了口气,轻声说道:“阿姆这般较真是为什么呢?李将军是皇上身边的人,皇上能看得他,自有他的过人之处。” 聂阿姆看琉璃的样子,不觉忧心起来:“我原是十分中意李将军的。然而看公主不冷不热,并无欣喜的样子,却叫我有些心焦起来。” 琉璃笑了笑:“天下有几对夫妻是真正青梅竹马来的?我想着,不熟有不熟的好,期望少了,自然失望便少。想来婚姻原也该如此。并不是我不冷不热,只是不愿让自己多作奢求而已。阿姆也说过,李将军对我几番相救,又一路对我照看有加。不管别人如何看他,皇上总不会看错他!” 过了几日,李盖让人送到琉璃面前一只玉镯。说是家中祖传之物,一直收了多年,无意中才翻了出来。 琉璃看着那只镯子,若有所思。 聂阿姆道:“下聘的时候没有送,这个时候倒送过来?” 琉璃看了看聂阿姆,笑道:“想来前次我让阿姆登门叫他多了心。阿姆回来且发牢骚,怨他重母多于重妻。这是跟我表诚意也未可知。” 聂阿姆一愣:“从前倒不觉得他是个多心的。” 琉璃自己也有些奇怪,并不伸手拿那镯子,只对聂阿姆道:“他说这镯子收了多年,言下之意,这镯子竟然连那位先夫人都未曾送过吗?” 聂阿姆立刻呸呸地唾了两声:“公主说话如此没有忌讳。他果真敢拿旧人之物送公主,奏明了皇上,他吃得消?” 琉璃说道:“所以我才奇怪。这祖传之物,若是珍贵之物,岂有不拿给妻子保管的道理?若是凡凡之物,特意叫人送到我面前,也是不该。” “这玉一看,便是难得的好料。凡凡之物,自是不能。不管他怎样想,祖传之物送到公主面前,便显诚意了。他已是如此示好,公主岂不接着?” 琉璃笑了笑。喊过云裳,说道:“刚刚做出来的那件长衫,你拿去到李府走一趟罢。” 云裳笑着说道:“李将军一个祖传之物,就只换公主一件长衫,明明做了两年,公主还留着另一件做什么?” 琉璃说道:“好东西万也没有一次给清的道理。” 说得青萍在旁边都笑了:“照公主这般说,李将军手里难不成还留了一只玉镯不成?”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 请收藏本站阅读最新小说! 第302章 门下凑鸳鸯(3) 这一日,琉璃得了元韬的宣召进宫。显然是特意为她的婚事,不止元韬,太妃也在。 元韬叫人给琉璃看了座,笑道:“再有一个月便是婚期,你是不是该搬回宫来待嫁?那公主府也好叫人布置一番。” 琉璃忙道:“原也不必那般繁琐。公主府里一切如新。” 元韬笑道:“成亲自然要有成亲的样子。哪有不布置的道理?你不上心,太妃却是比你还着急。已经包揽了一应事情,只等你搬出来了。” 琉璃连忙向太妃道谢。 太妃笑道:“谢什么。你是大魏的公主,正逢好事,出些力原是应该,沾沾喜却才是目的所在。” 琉璃便知道,太妃虽是托辞,但也有始平公主早日出嫁的意思。 元韬看着琉璃笑道:“我说过,这一次成亲,必不会委屈了你。你有什么要求,只管提出来。” 琉璃想了想,说道:“能得回大魏,我其实已十分感恩。并无什么要求,然而却有一份私心,恳请皇上体谅。” 元韬笑:“说说看。” “我和亲之后,父母日夜挂心。回来之后,又长居公主府,未得与父母常聚。如今要出嫁,私心里想与父母多聚些许些时日。皇上待我一片爱护,我心里自知,然而想到一旦出嫁后,再无与父母常聚的机会,因此想从父母身边出嫁……” 元韬看了看太妃,对琉璃笑着说道:“到底是太妃比我了解你。” 太妃对琉璃笑道:“皇上找你过来,原也是问你想哪里待嫁的意思。我对皇上说,你只怕更愿意从高宅出嫁。” 元韬笑道:“我原想让让嫁得风光些,倒忽略了你的心思。出罢,我说了依你,自然都顺着你的意思。” 琉璃脸带欢颜,急忙拜谢。 秉淮和阿原听到琉璃可以从家里出嫁,自然是欣喜万分。卢郭两府听说,都纷纷上门来贺。崔夫人是带着郭妍上门的,看得出,对郭妍,十分维护。郭夫人看到,心里也十分安慰。 琉璃对郭妍,依旧十分亲热,拉在郭妍到后院说话。 郭妍进了院子,站在廊下,抬头看了看。从前挂青玉风铃的地方,如今挂了数只木雕的鹤,拿渔线吊在廊下,下面坠着汉白玉石珠。风一吹,鹤舞轻摇,却不乱飞,端的也是一种风景。 郭妍看了看头顶的鹤,对琉璃说道:“从前我常来姐姐这里逗鹿听风铃,现在想想,仿佛是昨日的事情。” 琉璃点了点头,说道:“只是世间的事情,总是莫测难料,当日谁又想到,昨日好好的鹿,已是别人腹中食。可不管怎样难料,你在我眼里,还是当日那个单纯可爱善良天真的好妹妹。” 郭妍展颜笑了笑:“我一直拿姐姐当我亲姐姐一样亲的。” 琉璃笑起来:“这话给婷姐姐听到,不怕她吃醋的么?” 郭妍笑道:“才不会!” 琉璃笑起来,当初卢静回府省亲,她也逗过郭妍的,郭妍也是同样的一句话。 琉璃笑道:“既拿我当亲姐姐一样,我自然要事事护着你。你在崔府,但凡受了什么委屈,只管来跟我说。” 郭妍俏皮道:“姐姐若是惹不起了怎么办?” 琉璃笑道:“我惹不起,崔伯母也惹不起么?崔伯母惹不起,崔伯父也惹不起么?果真他们都惹不起……又有什么怕的,你还有一个大将军的姐夫呢!” 一句话让郭妍笑起来。 临近婚期,元韬从宫里赏了许多嫁妆出来。太妃更是亲自派宫女登府添了贺仪。皇上起了表率,那些个等着看热闹的达官贵人们,自然不能不有所表示,一时间高宅和李府门庭若市,登门送贺礼的,几乎踏破了门槛,李盖还好,相熟的多是军中相识,不过是上酒上菜豪饮一番。阿原这边却是忙了个底朝天,有与秉淮朝中同僚的,更有各府夫人。烧火煮茶,数天都未消停。 崔浩为佛像铸完金身,却是回来了。早听说了琉璃要出嫁的消息,赶着婚期的前一天登门来贺。 琉璃看他的神情,清冷之下,仍有桀骜之色,心里叹了口气,脸上笑着说道:“听说兄长被皇上派去铸佛身,妍妹先将贺礼送了过来。兄长若要送双份,也是收的。” 崔浩便说道:“贺礼确是双份,早在佛身面前许下了的。阿璃日后只管跟神佛取用便是。” 琉璃眼窝一热,强自忍了,脸上笑道:“兄长的心意,我收着。兄长对我的好,我都好好还给妍妹,便是还给了你!” 崔浩笑了笑,说了声:“好!” 秉淮便拉着崔浩说些为人为官之道,琉璃便告辞了出来回后院。 聂阿姆看她脸上终于有了难过的表情,知道是为崔浩,避开话题不说,笑着将一个桃木匣子拿给琉璃:“姑爷刚刚叫人送来的。我私自为公主收了。” 琉璃强笑道:“里面是什么东西?” “公主找开看看才知道。” 琉璃打开匣子,不觉有些抚额,那匣子里,装着几张田产的票据,外加一张俸禄支取明细。不问也知道是谁的俸禄。 聂阿姆当着琉璃的面,翻了翻那几张田产的票子,又看了看支取明细,不觉摇头道:“这李将军,家境实在算得上寒酸。为官也有数年,到今天,田产虽有几处,然而俸禄能花得一文不剩,也算能耐了。” 琉璃微微一笑:“他常在军中,会笼络人心的将军,从来是不留俸禄的,正常的很。何况他素有孝名,想来除去孝敬母亲的部分,其他都用来招待下属了。这才是将军该有的样子。且咱们本来也不缺银子,哪里就算计他那点俸禄了?” 聂阿姆笑道:“知道公主不缺银子使。他家业不大,然而肯将一应所有都送过来给公主交付,足见诚心。这姑爷做得,也算仔细了。” 琉璃笑了笑,对聂阿姆说道:“劳阿姆去取一百两银子让人送到李将军手中,最好给他些零碎银子用。” 聂阿姆笑道:“知道。如今姑爷全部家当都在公主手里了,花用自然要公主给。零碎银子不仅备得足,连荷包也一并备了,好让姑爷明天打赏用。” 琉璃笑了笑。 聂阿姆去取了银子,让宗明去李盖府上跑腿。 回头找了阿原,悄悄地说道:“咱们从说定亲事到现在,都一直未见李府的老夫人露过面。虽说寡居之人,又上了年纪,然而儿子成亲,也该有个表示才是。我心里只想着,难不成是对咱们阿璃有怪怨之意?那日姑爷痛快地承诺成亲后住公主府,我心里便有些奇怪。” 阿原说道:“那府里的老夫人,我的确着人打听过,外面知道的不多,然而也听到了些消息。未曾跟阿璃说,说给你你心里有个谱,横竖阿璃嫁过去,你是常在跟前的。李盖过世的前夫人,听说是那老夫人的娘家侄女。” 聂阿姆吃了一惊:“从前从来没有听说过。如此说来,那老夫人对咱们阿璃,有怨恨之意却不奇怪了?” 阿原说道:“阿璃当日说的那话,确有些不中听,外面又恶意相传,夸大其辞,那老夫人有所误会,对阿璃有些成见,也不意外。你只叮嘱阿璃叫她时时做到孝处,不求太好,只求无过莫要被外人传出来不好的话,误了名声。阿璃人聪心慧,那老夫人若是明理的,总会瞧出阿璃的好的。若是固执之人,他们又不住在一起,面上尽到心意,平常少打交道便是了。你只记得提点着她些。” 聂阿姆说道:“这是自然。咱们阿璃,别的不敢说,若论识大体上,不是我夸海口,万里也难得咱们阿璃一个了。” 说得阿原失笑:“我不想跟阿璃说,只因怕她心里先生了愧疚,处处示人以软。那老夫人明白事理还倒罢了,莫是个不讲理的,只怕她要吃苦头。” 琉璃这一次出嫁,动了多半个都城。 都知道这是曾经和亲北凉的公主,前一次被真正的公主算计了一把嫁的。在北凉过得并不如意,受了人毒害,险些失了性命,终于回到大魏,立刻便求皇上脱了北凉王后的身份。有道她薄情的,也有道叹她命远多舛的。前一个丈夫位高情薄,这一个丈夫位尊义寡。有知道她和崔浩曾经有婚约的,为她叹气的,为她庆幸的也有。 大街上看热闹的议论纷纷,琉璃是听不到的。耳边是震天的鞭炮唢呐,让她真真切切地知道,自己这一次是真真正正出嫁了一次。隔着一道轿帘的前方,便是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李盖。她想,这个男人,从前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会与他有交集,然而数年之后,她竟然坐进了他迎娶的花轿中。 命运便是如此,莫测难料。是好是坏,都该平心静气地迎上前去。她不想徒自回望,如始平公主一般,纠结于一人,放不开过往。既然早已各有归宿,便该放过彼此,让所有人都心安地去过。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 请收藏本站阅读最新小说! 第303章 门下凑鸳鸯(4) 因着第二天要去李府敬茶,聂阿姆和云裳几个起了个大早。 云裳几个备饭的备饭,收拾的收拾,聂阿姆独去喊新人起床。 床外喊了两声,才一推门,便听到里面李盖低沉的声音传出来:“阿姆且门外稍候。” 聂阿姆停了脚,守在门外,便听着里面悉索之声。过了一会儿,李盖的声音又起:“阿姆进来罢!” 聂阿姆还是等了一下,才推门往里面走。 李盖已经穿好了衣服,正站在地下。琉璃坐在床边,昨日的喜服穿得也是一番整齐。满面娇红地坐在床边,半低着头,柔柔弱弱的样子,仿佛昨日未揭盖头前的样子。 李盖说道:“劳阿姆打水过来。” 聂阿姆连忙端了水。李盖亲手接了,湿了帕子,亲自拿到琉璃面前,竟是要为她擦脸的样子。 琉璃急忙伸手去接:“我自己来便好。” “别动!”李盖低着声音说道。当着聂阿姆的面,将琉璃的脸仔仔细细擦了一番,又为她擦净了手。 李盖又说道:“劳阿姆为她梳梳妆。” 聂阿姆噙着笑意,也不要琉璃动,拿了妆匣过来,就站在床边为琉璃梳头。 李盖想是怕琉璃不好意思,轻声对琉璃说道:“用饭便在房里用罢,我去跟云裳说一声。” 便走了出去,琉璃连喊住他的机会都没有。 聂阿姆看了看收拾得一番整洁的床上,床褥明显是换过了的。笑了笑,对琉璃说道:“看姑爷对公主这般细心,我才是放心了。” 琉璃垂着头,连脖颈都是一团粉色。 一大早坐了牛车出门,李府与公主相距并不远,到了李府,太阳将将升起来。守门的一见是李盖,急忙开了门。李盖直接让车夫将牛车赶进了院子,才小心扶着琉璃下车。琉璃到了车门口,云裳急忙要放踩凳,李盖直接伸手,将琉璃兜手抱了下来。 老夫人的院门却还在闭着。 李盖敲了敲门,不一时,里面传出开门声,侍女模样的女子“呀”了一声,说道:“将军来的好早,老夫人昨晚泛了夜,尚未起床。” 琉璃一愣。她原以为,作母亲的迫不及待会开门等着新人一早过来敬茶,没想到是这样的情景。嘴上没有吭声,心里却想着,难不成她婚后住公主府老夫人并不同意?或是心里到底对她有些怨意? 李盖也不出声,只拿眼看了那侍女一眼。那侍女眼神一缩,急忙笑着对琉璃见礼:“奴婢莲心,见过公主。” 琉璃笑了笑,一手搭在李盖臂弯里,一面回头看了看云裳,云裳笑吟吟递了一个荷包到莲心手里:“将军和公主大喜,红包人人有份!你在老夫人身边照顾,多有辛苦了!” 莲心捏着荷包里**几块,颇有些受惊:“谢公主厚赏!照顾老夫人,本是奴婢份内之事!” 琉璃笑了笑:“原是你该得的。”对李盖轻声说道,“我们本出门便早。母亲既然未曾起床,不必打扰。你我便在这里等一等罢。” 老夫人的院子门口,是一棵过了墙头的石榴树。 李盖便对莲心说道:“公主一直在将养身体,万不能劳累。你去为公主搬个圆凳来。老夫人几时起了,便来禀报。” 莲心应了一声,去了一时,果真搬了一只圆凳来。 琉璃看那圆凳,却是有些年纪,虽不破旧,却带着古朴,却是拿酸枝木的交藤做的。大约是入了秋,怕她坐着凉,又在上面加了一层棉垫子。 李盖扶着琉璃坐了,细心为她收好裙摆。那喜服却是宫里太妃让绣娘赶工赶出来的,红衣金线,走着无数只彩凤鸳鸯,映着初升的太阳,打出一片金灿灿的光亮。再加琉璃生得肤白如雪,稳稳地坐在那里,如九天的仙女下凡一般。 莲心看看呆了一呆。急忙告退一声,退回院子去守着老夫人的动静。 李盖轻声对琉璃说道:“你若是觉得累,咱们去我的旧院里坐一坐。” 琉璃微微一笑:“门外候一候,也是该的。” 李盖便没有再说什么。 坐了一会儿,老夫人未见起床,却听旁边有脚步声近。 琉璃抬起头,便看见一个挽髻女子碎步而来。 李府里人丁单薄,上次听聂阿姆说,老夫人身边照顾的,除了一个侍女,便是李盖纳的那个妾侍了。脸上微微笑着,坐着没有动。 那女子看见李盖,急忙几步上前,殷勤见礼:“将军!” 迟疑一下,又说道,“藤娘祝贺将军新婚之喜!” 李盖淡淡嗯了一声,说道:“见过公主罢!” 藤娘低着头,才往琉璃看了一眼,又低了头,轻声说道:“藤娘见过公主!” 琉璃看她刚才的眼神,分明有勉强之意,微微笑了笑,依旧看了看云裳,云裳再拿了一个荷包,上前两步,递到藤娘手里,笑道:“公主听将军说,你一直在老夫人身边照顾。辛苦了!” 藤娘的手碰到那荷包,下意识地手缩了一下。 云裳装作不见,笑道:“原是图个喜庆,莫嫌少了。” 将荷包往藤娘面前递了递。藤娘再伸手接了过来,头始终低着,没有再往起抬,只拿低声谢道:“谢公主赏。” 琉璃早听聂阿姆说过,这藤娘,原是那位先夫人身边的陪嫁侍女,那位先夫人过世后,老夫人便作主让李盖将这藤娘收了房。如今看着,不光老夫人对她轻慢,连这妾室都对她些许不喜。倒明白李盖为何主动开口让她婚后住公主府了。 琉璃心里奇怪的却是,都说李盖至孝,老夫人明明心里对她不喜,他为何竟然舍得忤逆老夫人的意思应下与她的亲事。她并不觉得李盖是碍于圣意难违。何况她之前对他有愧,明明说了可以为他在皇上面前代求。 昨晚宾客散后,李盖回到新房,带着微醺之意,问她“为什么应下皇上赐婚”。 她当着微笑着回道:“为了好好地将日子过下去。” 她从小到大父母的教诲里,都是让自己活得开心快乐。她并不是追着过去不肯放手的人,更不是执着于曾经不能往前看的人。在她看来,生活即使千般无奈,人总该逆境求安,看到明处。 她说完了那句话,还反问了一句:“将军难道不是?” 李盖短短默了片刻后,说了一个“是”字。 琉璃听聂阿姆说过李盖至今长供那位先夫人牌位的事情。不管他是对那位夫人多情,还是含愧,琉璃本能觉得,李盖是容易缅怀过去的人。这样的他,轻易便应下了婚事,让她多少有些吃惊。今日再觉察了老夫人和这位妾室对自己的态度,心里更是存了疑惑。 不由得想起了李盖的吴起之志来。在心里暗暗地叹了一口气。 因着李盖和琉璃都在院门外等老夫人起床,藤娘便也没有往院子里面进。捏着那只荷包,站在琉璃身旁几步远的地方,垂着头默声不语。 太阳自石榴的侧方升起来,将琉璃整个人映成金灿灿耀眼的一片。站在她旁边,拿臂弯搭着琉璃手的李盖被括到金光里,活活像立于菩萨后面的金刚。 藤娘看得眼睛一眯,急忙拿手去挡。 这时莲心跑过来,对李盖和琉璃施礼:“将军,公主,老夫人起了,叫往里面请呢。” 李盖先小心地扶着琉璃站了起来,云裳在后面将圆凳提了,往院里面走。 琉璃自进李府一路看着,这李府虽不大,比高宅还要大上几分。景致却是不错,依稀能看出当年李府的旧貌。 琉璃被李盖扶着,往廊下走,莲心挑着帘子,两人同步迈进去。 里面如琉璃所料,陈设古朴,虽不奢华,然而看那些摆设,多是古董。 老夫人端坐在榻上,手扶着榻上的矮几,衣裳穿得齐整,姿势坐得端正,满头见了花白,脸上微皱尚白晳,细瓣能看到几处暗斑。 琉璃进门,走到老夫人榻前,随着李盖往下跪,口称母亲。 老夫人笑了笑,面色慈详,并不如琉璃想的不喜之意,说道:“上了年纪,晚上泛夜,一早贪床,竟是叫你在外面久等了。” 琉璃一怔,一时未明这老夫人究竟是什么套路。 嘴上应道:“原是我和将军来得早了。母亲能睡,自是好事。” 莲心此时递了茶来,琉璃接了,奉给老夫人:“母亲请用茶。” 老夫人笑着接了,放在嘴边喝了一口,放了茶盏,从手边递了一只红色的匣子过来:“你从此便是李家的媳妇了。这里面一只缠丝玉的手镯,原是李家的祖传之物,今日便传给你,好生收着罢。” 琉璃应着,接了那匣,低着头扫了李盖一眼。之前才送了一只祖传的玉镯,今日又来一只祖传手镯。他们家祖传之物倒是多。 老夫人这时叹了口气,说道:“英玉那孩子没有福气。你两个以后相扶相持,相亲相爱,定要好好过日子,李府才有兴旺的一天!” 琉璃低着头,没有说话。 又听老夫人说道:“听超之说,你身体不好,一直都在将养。想来这子息之事,一时有些艰难。你只别心急,耐心养着身子便是。藤娘这几年在我身边,也苦了她,你身子不好,便将藤娘带回云,代你照顾超之罢。”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 请收藏本站阅读最新小说! 第304章 门下凑鸳鸯(5) 老夫人的话,琉璃未怎样,云裳和青萍都些吃惊起来。让妾室照顾将军没有问题,然而将妾室带回公主府,老夫人没有道理站出来做主吧?公主府的事情什么时候轮到这老夫人说了算的? 云裳和青萍互看了一眼。再看了看琉璃,琉璃竟然垂着头没有吭声。 这时李盖在旁边语气淡淡地说道:“藤娘照顾母亲尽力,又得母亲喜欢。我在公主府,不能时时过来照看,便依旧让她在母亲跟前尽孝吧!” 原本脸上带了喜色的藤娘听到李盖的话,大失所望,一脸幽怨。 老夫人听了李盖的话,脸一沉,手按在旁边的茶盏上,一下子翻了那杯茶。莲心低呼一声,急忙去收拾。这是琉璃敬给老夫人的茶,一下子翻了,实在是不吉利。 琉璃因跪在地上,不及上前,只是轻声问道:“茶水些许地热,母亲可有烫到?” 只是些许地热,自是烫不到。 李盖看着莲心手忙脚乱地要添茶,对老夫人说道:“父亲过世得早,未得亲口尝过儿媳妇奉的茶。今日泼地为敬,父亲地下有灵,也算偿了心愿。琉璃知书达礼,又性情和善,父亲必会为我高兴。” 老夫人脸色变了变,说道:“大喜的日子,还提你父亲做什么。没得吓到公主。” 琉璃轻轻一笑:“怎会?原该我亲自敬父亲一杯酒,母亲代为敬了,既成全了夫君情义,又成全了我。多谢母亲!” 云裳这时在旁边笑道:“公主、将军和老夫人只顾说话,却忘了时辰不成?咱们还要进宫里谢恩,将军再重孝意,耽误了进宫的时辰也是要被怪罪的。” 李盖一听,说道:“幸得你提醒。” 云裳道:“临出门的时候阿姆再三叮嘱,哪敢让公主和将军误了时辰?老夫人这边敬过了茶,公主和将军这便往宫里走罢。” 李盖于是琉璃对老夫人合身而拜。拜完了,李盖对藤娘和莲心说道:“你二人照顾老夫人一向尽心,今日添了主母,以后家里外的事情只管禀过公主!” 藤娘没有出声。 莲心轻声应了个“是”。 李盖拉扶着琉璃起来,对老夫人说道:“皇上怜恤公主,特准她婚后仍住公主府。儿子虽不能常在母亲身边侍候,却会常来看望母亲。母亲身边,自有藤娘和莲心,若有他事,只管让她二人去公主府。” 琉璃半垂着头,轻声说道:“将军说的是。” 老夫人半闭了闭眼,像是有些疲累的样子,说道:“既要进宫,便赶紧去吧,没得去晚了,叫皇上怪罪。” 又对琉璃说道,“你身子虚着,回头我叫莲心给你送些滋补之物,只好将养了身子,才能早日为李家开枝散叶!” 琉璃依旧半垂着头,轻轻应:“母亲说的是。” 再迟钝的人,这一趟走过来,心里也多少明白了,外面传的子孝母慈,原来并不是那么回事。大喜的日子,作母亲的一个照面就提过世的那位夫人,即使是为着不喜欢她,却也是令作儿子的太过难堪了。新婚的头天,不仅张口要送妾,还翻了她敬的茶,实在也不该是大家门户里出来的夫人应该做的。 琉璃忍不住想起当年东阿候府的那位老太君,那位心肠再恶毒,好歹明面上还极力做出大家的风范来。这位老夫人,完全地是不管不顾了。 想想当年传的那件安熹子为孝敬母亲一口燕窝用了银子委屈了妻子的事情。老太君要吃燕窝也许确有此事,然而说李盖为孝母委屈妻子的事情,如今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信的了。只是李盖不提,她自然也不会去问。不管怎样,李盖的前夫人小产失了孩子却是真的。 李盖扶着琉璃出了老夫人的院子,上了牛车。一直到出了李府,拐上了主路,都没有开口解释跟老夫人有关的任何事情。 琉璃便也不问,只是一派端庄地坐着。李盖伸过大手来隔着喜服轻轻按揉琉璃的膝盖,低声问道:“膝盖可是疼了?” 琉璃轻声说道:“确是有些疼了。不过还好。” 她身边的侍女都是宫里出来的,个个聪明伶俐,除了不能开口跟老夫人对上,事事都不会叫她吃了亏。 李盖大约也想知了这一点,沉默着没有再说话,只轻轻拿手为琉璃揉膝盖。后面车上的青萍低声对云裳不忿地说道:“这老夫人我看着哪里都不对劲,将军之前竟然未对公主透半点风声。我看外面传的李府的子孝母慈,水分大得很呢。怕不是那么回事。” 云裳轻声说道:“老夫人再不是,将军为人子的,总不能开口跟人说自己母亲的不是。且他今日并未一味护着老夫人,说话行事,很是为公主着想。只他这一点,已经很难得了。公主明白将军的心,所以说话都是顺着将军的。你难道没有看出来?” 青萍说道:“将军现在看着,对公主的心当然不差。我想着,幸好当初是许了公主婚后仍住将军府,否则对上那不阴不阳的老夫人,也是心里犯堵。我看这点,将军想的倒是明白。还有那个叫什么藤娘的妾,也不想想,公主府是她想进就能进的么?还指着老夫人一句话能将她送进去!” 宫里面,元韬却是特地歇了早朝,等琉璃和李盖进宫。 看琉璃一身大红,娇小又艳丽地跟在人高马大的李盖身边,眼神一恍,闪了一下神。 太妃已经笑道:“果然是一对璧人。这才是真正地男才女貌,男壮女娇。般配得很呢!皇上赐下的这桩婚事,果然是极有眼光的。” 始平公主坐在太妃旁边,对李盖却颇有几分不以为然。然而当着元韬的面,也不太敢露出来,只将脸堆起一抹假笑,仍然带着不喜之意。 琉璃和李盖给元韬和太妃见了礼。元韬笑道:“太妃刚刚还说,宫里难得地热闹,你们两个都不见外,便留着用午膳罢。” 琉璃笑道:“皇上赐饭,自然不敢不领。” 说得元韬一笑:“不敢不领,是不得不领?” 琉璃笑道:“宫里菜品俱佳,难得一尝,自然要领!” 太妃抿嘴笑道:“怪不得皇上总说最喜欢找你在跟前说话。” 这时有宫女进来,抱了皇子过来。元韬接了,托在膝上。那皇子实在是小得很,被他大手一托几乎托个整个儿。琉璃见元韬托孩子的手势娴熟,眼神闪动了一下。 贺夫人自产后,身子一直不好。这皇子一直是奶娘喂着。元韬看来对这皇子是极上心的,而且听说皇子生的时辰极好,贺夫人的家人都得了重封。她两个哥哥尤其受元韬看重,更委了重任外任。这明明是要为皇子清后族势力的意思,只是想着贺夫人身体不好,不好做大的动作,所以人都外放出去。 琉璃出着神,元韬双手卡着小皇子的腰,向她递过来。她只觉怀里一软,竟是多了一个孩子。吓了一跳,急忙上手将孩子托着,生怕跌了哪里。然而她确乎并不会抱孩子,且这孩子实在是软,她一时手忙脚乱,只喊元韬别松手。 元韬被逗得放声大笑。他声音自是洪亮,琉璃急得拿手示意:“轻声轻声,别吓到皇子!” 然而那小皇子看着,却并不是害怕的。在她怀里躺着,好奇地追着笑声望过去。似是感应到了什么,两只脚蹬得欢快,同时将一只手塞进口中,有滋有味地吸了两口,“咂咂”有声。 看得琉璃的心都化了。 太妃看着琉璃的表情,微微笑道:“你这般喜爱孩子,便早日也养个自己的孩儿。这人哪,一旦做了父母,多么硬的心肠都能化开。皇上征战无数,多么冷硬的人,只要小皇子手上一抱,整个人都变了神采。” 琉璃便笑道说道:“小皇子可爱,皇上自然喜欢!” 太妃说道:“天底下哪有不可爱的孩子?” 始平公主这时接茬道:“母亲眼里,我就不可爱!逮着机会,总是数落我!” 太妃笑道:“你多大的人了,再在我面前装孩子?” 因着小皇子,琉璃在宫里这一上午过得甚是愉快。皇上和李盖谈些用兵用将的事情,她便和太妃及始平公主在一旁逗小皇子。元韬有时候听到她们的笑声看过来,琉琉每每回看过去,便见李盖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也不知道他是在想什么。 近午的时候,小皇子闹起来,扯着嗓子哭得甚是伤心。几个人久哄不下,元韬回过头来,说道:“这是饿了!” 对旁边的宫女说道,“抱小皇子去奶娘那里罢。吃饱了,若是不睡便抱过来,若是困了,便让他好睡!” 宫女应着,小心翼翼地从琉璃怀里抱过嚎哭的小皇子。 孩子一抱走,始平公主将琉璃拉到一边,避开皇上和李盖,劈头就问:“你们去了李府,李盖没有说要将他母亲接到公主府里去住?” 琉璃还没说话,始平公主就连珠炮似地又说道,“我说你可别那般傻。孝敬婆母不是只有接过去一起住一条路可走。就这样眼里只有娘没有媳妇的,一起住了才是你傻!且我新听说,他那母亲,并不是亲生母亲,而是继母。比亲生的娘更隔一层,怪不得变了味地孝顺,只怕别人说他的闲话!”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 请收藏本站阅读最新小说! 第305章 门下凑鸳鸯(6) 琉璃听到始平公主的话,愣了愣神。 始平公主一看琉璃的神情,便皱着眉头说道:“这么大的事情,他都没有对你说?我早说他应下这婚事,明明是心存不端!” 琉璃复了神情,笑了笑说道:“恰恰相反,我倒觉得他为人忠厚得很!” 始平公主怪异地看着琉璃:“说的什么怪话?他为人忠厚?这是我生平从未听过的最可笑的笑话了!” 琉璃抿嘴笑一笑。 始平公主恼怒着神情,恨铁不成钢地嫌弃道:“再劝你倒像我做着坏人离间你们!你爱怎样想便怎样想,我是看不下你被瞒着骗着才提醒你!哪一日吃了亏,别到皇兄面前哭鼻子!” 回去的路上,李盖看琉璃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说道:“方才见始平公主将你拉到一边说话。她素来看我不顺眼,若说了什么难听的话,你莫要往心里去。” 琉璃看着李盖一笑:“她说的话再难听,说的也是你。我难受什么?” 李盖一噎,没有说话。 琉璃瞅着他眼中划过微微失落的表情,说道:“你哪里都好,只是人太闷,心里明明有话,却总不外道。吃亏也在这上面。你是我的夫君,始平公主说你的难听话,便是说我。我难道就任了她当面欺负我不成?好歹我和她平起平坐,都是一样的公主!” 最后一句话说得俏皮,带着几分玩笑。 李盖看了看琉璃,低声说道:“你没有受委屈便好。” 琉璃便笑道:“除了武力上别人欺负得我没办法,你从前见我受过谁的委屈?” 李盖便微微一笑,说道:“我倒真没见过吃过谁的亏。” 说完了,默了默,又开口说道,“今日去府里给母亲敬茶,我知你心里必定有许多疑问。你为何不问?” 琉璃笑着反问道:“我不问,你不说,别人便不告诉我了么?” 李盖又一噎,半晌开口说道:“有些事,与其从别人口中让你知道,不如我亲口告诉你。然而有些话,我委实讲不出口。” 琉璃便说道:“你不想说,便不用勉强。今日你百般护着我,我便知道你对我的心了。讲与不讲,都没有什么要紧……” 李盖听到琉璃那句“我便知道你对我的心了”,眼睛一亮,热切地看着琉璃。 琉璃却在想事情,并没有注意到李盖的神情。 马车这时忽然一顿,外面车夫说道:“路边是崔家的牛车,将军和公主可要下来说话?” 琉璃听到了,将车窗的帘子轻轻掀了掀,果然看到是崔家的牛车停在路边,崔夫人和郭妍正从里面出来。路旁正是那一家“金玉满堂”的首饰店。 前面崔夫人和郭妍下着牛车,后面便是崔浩骑在马上,缓踏而来。 琉璃放下车帘,笑了笑,说道:“不必打招呼了。走罢!” 李盖看了看琉璃,没有说话。 琉璃说道:“妍妹纯真娴静,崔家伯母极是喜欢她。想来今日趁着皇上放了朝事,约了出来买首饰。难得他们一家其乐融融出来热闹,便不必打扰了。” 李盖却知道,她定是因着崔浩在旁,一心避嫌。琉璃和崔浩从前的情份他是看在眼里的。两个人因着一场和亲,断了姻缘,崔浩性情大变,娶郭妍完全是赌气的成份。若不是始平公主一味纠缠,崔浩如果能等上一年,说不定现在琉璃和崔浩便能重续前缘。哪里还有自己与琉璃的婚事? 他知道自己怕终其一生,在琉璃心中的位置都不可能重过崔浩,更不可能比过琉璃与崔浩的情份。他并不嫉妒或是恼怒。因为他知道,若不是因为过去,也等不来琉璃下嫁他的姻缘。 牛车回了公主府,却是叔孙恭和几个军中的将军来访。军中的人自是性情不羁,也不管李盖正自新婚,仍像往常那般过来找李盖喝酒聊天。叔孙恭本想拦着,但想了想,便没有开口,这便是一起来了。 那几个人都是粗人,来的时候没有多想,一见到琉璃和李盖一起出来招待,娇滴滴带着几分柔弱的人往面前一站,几个大男人便傻了眼,瞬间才想起来,李盖昨日是成了婚的,这个时候,正该与新娘子软语温存着,他们几个冒冒然过来算什么?且这么娇艳又惹人怜的新娘子,换了谁不多疼几分?哪里还有心思与他们斗酒聊天? 琉璃从来都视叔孙恭如兄长,见了礼,才笑着说道:“夫君刚刚还说起几位,道说在军中最是性情相投。正在叫厨房准备酒菜,正逢园子里桂花开着,摆上酒席,诸位便于桂花畅饮一番罢。我与叔孙兄长情同兄妹,几位也莫要见外!” 几个粗汉子,看着娇柔甜笑的琉璃,张口结舌,向来粗犷豪爽的性子,竟是什么也说不出来,直憋得脖子都要红了。 琉璃一看,对李盖抿嘴一笑:“已叫云裳带人在园子里摆了席,夫君且招待着,若有什么需要,夫君只管唤我。” 跟几个粗汉子告了退,走了。 那几个瞅着琉璃出了门,脸一抹,出了一口气,才对李盖说道:“只道你娶亲,没想到是这般美艳的娇娘!怪不得你肯应这婚事!” 叔孙恭笑道:“既然公主已让人园子里摆了席,我们便不客气地搅扰一番了。” 李盖忙将几个人往园子里请。 且说琉璃回了后院,又对云裳吩咐了一番,叫多切了肉,多备了酒,才在廊下坐了,躺椅里一窝,就着廊下的太阳晒着。 聂阿姆拿过针线走过来,坐在旁边的矮几上。顺手拿起一旁的薄毯给琉璃盖在身上:“秋风已凉,公主还是盖着些。” 琉璃拉了拉薄毯,懒懒地窝了个舒服的姿势,才对聂阿姆说道:“阿姆瞒了我许多事情,竟然不对我讲。今日去敬茶,险些被拿了。” 聂阿姆看了看琉璃:“原是想对你说的。后来想一想,你不知道倒好,过去走一趟,才能看出姑爷对你的真心如何。” 琉璃说道:“他对我自是好的。敢对我不好,我一个口状告到皇上面前去。” 聂阿姆听得失笑:“夫妻两个要好好过日子,可不是天天告状能过下去的。皇上治了他,他心里存了疙瘩。皇上不治他,你心里存疙瘩,两人还有的过?公主又调皮了!” 琉璃便笑道:“阿姆倒是给我说说,李盖和老夫人到底母子如何?” 聂阿姆道:“此事倒来问我?公主问正主不是刚好?” “阿姆还没有看出来?他为人太过忠厚,受着那老夫人的气,却不肯说半句老夫人的不是。今日为了我顶撞了一番,也是极尽委婉克制,不愿撕破脸。我若问他逼他说,不是存心与他作难?” 聂阿姆笑道:“我倒没看出来公主竟然也知道心疼人了。” “哪里是欺负。他人太过老实,欺负起来没意思罢了。他家里到底是个什么状况,阿姆倒与我说说。” 聂阿姆叹了口气:“不过是老旧的故事。幼时丧母,母家为了这个孩子不受屈,另嫁了旁支的女儿做续弦。只是做继母的心大,并不甘心只作继母,对孩子也并不好。可惜努力了几年始终没有怀上一子半女,做父亲的却是连纳了几个妾。继母为了笼住正室的位子,自然要守住这个孩子。可惜她想修好的时候,继子早已知事。做父亲的很快败了家,家里一没落,那些个虎视眈眈的亲戚都想沾把便宜。继母为了站稳脚,自然要套牢继子,这便把娘家侄女强行说了亲。继子是个孝子,原也说不得什么。没想到那两姑侄并不一条心,今日斗,明日斗,家里斗得乌烟瘴气不说,最后倒把无辜未出世的孩子斗了进去,做侄女的小产,身子没有养继,跟着也便过世了。做继母的不死心,只恐继子硬了翅膀不受她控制,强行又将陪嫁丫环收了房。可惜做继子的被冷透了心,不是碍着面子说不出她的坏处来,早跟她撕了脸。” 琉璃静静地听完了,愣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说道:“当日阿娘说我轻断他人是非,其实并不了解他。我果然是轻断他人是非。老夫人那般欺负他,不过是看他忠厚。这般的老实人她也欺负得来,可别怪我不客气!” 说得聂阿姆失笑:“这是傻话。她再不对,也是你的婆母。你们分府住着,她不来祸害你,你还是少招惹她。说出去,做儿媳妇的招惹婆婆,与婆婆斗法,以为是多好的名声呢?” 琉璃撇撇嘴:“阿姆没听云裳和青萍说起么?老夫人今日作主要让李盖将那妾领回公主府来呢,还说我身子不好,不好生息,怕误了李家的子孙繁衍。” 聂阿姆听得大怒,当下眉毛一竖,整个人都要炸了:“居然这样说话?你新婚第一天,上门去敬茶,她居然是这般欺负人的?你身子再不好,一个妾生孩子还能生你前头?我上次登门,看她也是一派地知书达礼,还以为总归是有家风的人家,却原来不过是第二个东阿候府的老太君!” 琉璃一看聂阿姆如被点了火的炮仗一般,连忙劝道:“阿姆生的哪门子气?不用我发话,李盖自己便顶了回去。他对我有几分真心,我便能待他几分真意。这家门,不再惹是生非,大家相安无事还则罢了,若是搬是生非,我好歹也是一府主母呢!”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 请收藏本站阅读最新小说! 第306章 门下凑鸳鸯(7) “公主,老夫人那边来了莲心找将军。” 聂阿姆听到青萍禀报,先自笑道:“这哪里是找将军,明明是找公主。半早不晌地,这个时候将军在军营里正当值,公主府里去哪里能找到将军?” 琉璃说道:“知道来府里找我,总比军营里去找将军好。没得弄得所有人都知道府里我不管事,事事找将军。” 聂阿姆道:“她只还要这面子,便好应对。” 琉璃便对青萍道:“府里来了人,怎能怠慢,赶紧叫进来说话。” 青萍便笑着去叫人。 一时间莲心进来,进门慌得先行礼。这公主气派又阔气,可不是李府能比的,听说是皇上亲自派人修的园子,成亲的时候赐了许多物件。这一路进来,只转向晕头转向,不是有人引着,早迷了路了。怪不得藤娘心心念念要住进来。和公主府一比,李府实在是寒酸至极。 琉璃和颜悦色地说道:“将军这个时候在军营,皇上派的差事,向来是不能马虎的,老夫人想来也是知道的。有什么事你只跟我说罢,将军日日忙的是公事,哪里有闲的心思操心家里的事情?” 莲心连忙说道:“今早一起来,老夫人便说心口不适,也知道将军忙,并不想拿些许小病让将军分心。然而歇到半晌午,不仅未见好,气喘带咳,倒是严重了。藤夫人慌了神,这才叫奴婢赶紧府里来找将军。” 琉璃“哎呀”一声,站起身来,说道:“老夫人上了年纪,头疼脑热自该经心。藤娘做得极对,你来得正及时。” 连忙喊青萍,“老夫人不适,心口上的病,只怕有些不妥当。你赶紧去宫中走一趟,太妃跟前说一声,请了太医到老夫人跟前摸摸脉,问问病……” 青萍眼睑一垂,低下脸,忍着笑,道了声“是”。 莲心连忙说道:“太医却是不用。老夫人跟前,向来有李家大夫问诊,老夫人很是信任他。且老夫人向来也惯生人近身。” 琉璃“哦”了一声,问道:“那李大夫可是已经请了上门?” “奴婢来的时候,先请了李家大夫,才来的公主府找将军。” 琉璃点点头:“你做得极对。如此,你且先回去,我收拾些补品吃食,随后便来。哦,青萍,你先跟莲心过去伺候着,看李大夫如何诊断如何说。” 青萍应一声,带着莲心往外就走。 聂阿姆说道:“正想着这老夫人不肯消停,这便是来了。” 对那位老夫人有些大不以为然。 琉璃微微一笑:“她出了招才好。她这一病,若是轻了还好,若是重了,或者接她进公主府来伺候,或者我搬回李府就近伺候。不管她搬过来,还是我搬过去,只住到一处,再分开便是难了。那藤娘,将军接与不接,收与不收,还有什么区别?” 聂阿姆冷笑道:“别的不敢说。咱们也不是不能仗势欺人。公主得了这公主的封号,好歹也用一回,叫她们看看她们耍心眼算计的是谁!” 琉璃笑道:“阿姆不用担心。她们这些小算计,能得什么逞?她们从前欺的是将军忠厚,咱们难道是那和善的人家么?” 说得聂阿姆失了笑:“咱们若不是和善的人家,她们算计的时候还敢不忌惮几分?从前咱们就是太和善了,才……” 才要说和亲北凉的事情,急忙煞了口。于琉璃,那并不是什么好的回忆,且还是皇上的意思。 琉璃笑着对云裳说道:“去罢,库房里收拾些人参出来,再取几百两银子。咱们去那边府上走一趟。” 云裳便抿嘴笑道:“咱们走一趟,可还回得来么?” 琉璃笑道:“怎么不回来?真要住到那边,好歹屋子也收拾一番。” 她没记错的话,上次聂阿姆说,李盖住的院子里,至今供着那位前夫人的牌位。现在想想,自然是老夫人的意思。活生生的人住的屋子,放一个冷冰冰的牌位,这是李盖住,若是换个软弱胆小的续弦夫人,晦气不晦气且不说,吓也吓死了。 云裳收拾了停当出来,琉璃留了聂阿姆在府里,跟云裳上了车,往李府里面走。快到李府门口的时候,琉璃轻声对云裳说道,“上次去府里敬茶,看老夫人还好好的,精神气色都极佳。这才几天工夫,忽然就闹了不适。也不知道府里是不是有什么东西犯冲撞?” 云裳立刻说道:“公主提起来,奴婢才敢跟公主见说。那次去李府,进门的时候,我只觉身上生冷,仿佛那府里确有什么古怪。老夫人这病,我看来得突然,听说人上了年纪,有些东西便容易上身。” 压了声音,勉强外面车夫可以听见的声音又说道,“依奴婢之见,只该找个好的术士相看一下才好。只是不知道将军是什么意思。” 琉璃沉吟了一下,说道:“叫我说,还是老夫人的身子要紧。且将军素有孝名,知道老夫人不适,为老夫人身子着想,断然会应。只是这都城如此大,咱们去哪里找个术士来看才好?” 外面车夫听着,便应道:“公主若是找术士,却也不难。小的常在市井游走,倒是知道一个不错的术士,看宅观相是准得很。” 琉璃“哦”了一声,说道:“既如此,一会儿去了李府,你便去请一请,将宅子里的事情跟他说一说,看他这两日能否登门。银子少不了付他。” 车夫痛快应道:“公主见请,他有多大架子敢不来?” 云裳笑着冲琉璃点点头。 一时间,到了李府门外。 琉璃说道:“不用进去了,老夫人正不适,没得车进了声响大惊了老夫人。便在府门前停罢。” 车夫于是将车停在李府门外,放了脚踏,云裳先下了,扶着琉璃从车里下来。 云裳对车夫说道:“公主交待的事情你紧着先去办,最好明后日的便能过来相看。你知道公主一向大方,请得及时了,连你也一并有赏。” 车夫高兴地应。车便交给李府守门人看着。 云裳扶着琉璃进了府,直接去了老夫人的院子。刚一进院门,便听见老夫人一阵干咳,那咳声甚巨,连连不止。 琉璃心里叹口气,也难为她一把年纪,为了一点小心思,也能将自己为难成这个样子。要知道她这个年纪,精气神尤其重要。这一咳两咳地,最是伤肺。 云裳打了帘子,琉璃往屋里迈。看见莲心递着手绢,藤娘在老夫人背后拿着两只手不停地捶,青萍拿手在老夫人胸口顺气。三个人各有忙活,老夫人的咳好不容易便是止了。 琉璃便开口说道:“老夫人咳成这样子,刚才不是说有大夫过来瞧么?竟是没有给点药?” 一边说着,一边顺手端起桌上的茶,拿手试了试,温中带热,已不烫嘴。殷勤端到老夫人床前:“母亲且喝口热茶顺一顺。” 茶送到了嘴边,老夫人也不好不喝,就着琉璃的手,喝了一口。琉璃便说道:“听着母亲咳中发干,想来嗓子是缺了水,母亲再多喝两口。” 老夫人便只好又喝了两口。 藤娘看了看琉璃,说道:“大夫刚走,说是老夫人夜里着了冷,寒侵入肺,以至喘咳难停。这眼见着秋末,天是一天比一天地冷了,老夫人床被寒薄,才得这般。” 琉璃皱了皱眉:“将军一半俸禄给了府里,老夫人怎会床被寒薄?你们在老夫人跟前伺候,天冷了竟然不知道给老夫人做床新被不成?还是将军那一半的俸禄不够府里开销,以至于如此捉襟见肘,连老夫人的床被都备不出来?” 脸色一沉,有了怒意。 老夫人连忙摆摆手:“她们两个都贴心得很。不关她两个的事……咳咳……”掩口又咳上几声。 青萍连忙又为她抚胸顺气。 老夫人看了看青萍,说道:“这孩子手轻力柔,是个体贴的。” 琉璃说道:“宫里出来的,太妃亲自挑的人,自然是不错的。若不是皇上亲自赐的,便让她在母亲面前伺候几日。” 老夫人连忙摆手:“皇上赐的,我哪有那般的大福分敢收在身边伺候。” 琉璃笑道:“母亲想要手轻力柔的,有什么难的?人市上随便挑着好的买来伺候着。将军素孝,为母亲身边添个伺候得力的,不是应该?” 转脸吩咐云裳,“一会儿便照老夫人的要求人市上相一个去。务必要品貌周全,心慧手勤的。” 老夫人连忙道:“身边已有了她两个,还买什么人?再买哪里给她住去?没得还多花银子。” 琉璃笑道:“母亲这话可差了。银子挣到手里,便是为图自己买舒服的。攥在手里不图吃不图喝不图舒服,还要银子何用?何况一个侍女,又不是作主子的,能要多大地方住?全府除了母亲要住得宽绰自在些,下人能给间屋子便给间屋子,不行合住一间屋子,有什么不行?连宫里的都是两人一屋地住着呢。” 藤娘听了,脸色一变,这意思是,她都不算个主子而算个下人了?她可是老夫人作主将军应下的妾,琉璃这三言两语的,她半个主子都算不上了? 琉璃转手叫云裳往茶杯里添茶,对老夫人说道:“那李大夫,不知道给母亲开的什么药,医术可还可靠?我想着,母亲上了年纪,合该叫宫里的太医过来给母亲诊一诊,没有大碍最好,给几个好的方子,平日里也照着时时进补些。我让云裳拿了些参过来,母亲不要舍不得熬。” 老夫人连忙说道:“咱们哪里那么大架子,竟要请太医了?只是这几日不知怎地,头疼脑热总是不断,大夫看着也无大碍,倒跟中邪了一般。” 云裳差点笑出声来。这完全不用找话题,老夫人自己直接送个过来。 只听琉璃立刻接道:“母亲说到这个,我倒忽然想起件事情来,那日敬了茶去宫里,正碰上寇天师,迎面说我着了邪气,幸得我身上有一挂坠是皇上赐的,沾了龙气,因此邪气不敢犯,才得平安。寇天师还对我施法念咒一番,才驱了邪气。我正自纳闷,这邪气从何而来。刚才听了母亲一番话,瞬间觉得有些不妙。从前常听说,女体属阴,最聚邪气。咱们府里人丁稀少,怕是不什么不好的东西也是可能,母亲看看,要不要找个术士前来看看?没有最好,若是真有,正该驱了,才能保得安康。” 藤娘听了,立时尖叫了一声,仿佛着了鬼上身一般,吓得老夫一哆嗦,回身瞪她。 藤娘哆哆嗦嗦道:“一定是夫人!老夫人,一定是夫人!赶紧找个人来看看罢!”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 请收藏本站阅读最新小说! 第307章 门下凑鸳鸯(8) 李盖听说了老夫人有恙的消息,已是下午。赶过来的时候,满府里门门窗窗贴满了符纸,连府里的大小树木假山石洞都未放过。直把李盖看得目瞪口呆,未及开口问,藤娘先满面紧张地跑过来说道:“将军,咱们府里有邪物,明日早些找个术士来看看罢,或者找个和尚来念念经镇镇宅也行。” 李盖:“……” 拿眼睛不动声色地看了看殷勤劝着老夫人吃药的琉璃。 琉璃关切地说道:“看将军一身疲累,脸带倦色,可是公事太过忙累?母亲并无大碍,且这里有我,将军这便回去罢,我临出府已吩咐了青萍为将军熬些补汤。母亲和我,都指望着将军一人,将军身体安康,我和母亲才能心安。你这副疲累的样子,让母亲看着,如何不心疼?” 琉璃这般说了,老夫人不得不开口问道:“可是今日事情多,怎么累得这个样子?” 李盖走过来,坐在琉璃身旁,接了琉璃的药碗,说道:“军营中事情多,是常有。你身体不好,些许事情自有莲心,不必亲力亲为。” 琉璃轻轻说道:“你忙公事,母亲近前,自然我来代你尽孝。我原说在府里住几晚,陪侍母亲。如今看母亲确无大碍,倒是不必了。原打算喂完母亲吃了药,该交待的事情交待了,明天一早便过来。” 说着话,云裳进来,说道:“公主,按你的吩咐,人参老鸡汤已经熬好了,只等凉一凉老夫人便能用了。” 琉璃笑道:“这天气,不用凉,你只分了碗盛了,端出来便是能吃了。那一大锅的补汤,老夫人一顿定是吃不完的。藤娘和莲心近前服侍也多辛苦,给她两个也分碗吃一些,十几年的老参,有的补呢。” 藤娘一听,那十几年的老参熬汤居然也有自己的份,心里十分欢喜。她从前做侍女的时候,这府里拮据,慢说没有好东西,即使有,也都孝敬了老夫人,连前夫人都捞不着几口。如今琉璃随便出手就是十几年的老参,云裳熬的时候她旁边看着,那鸡汤的香味飘出来,馋得她直流了口水。 云裳听了,笑着去分汤。一时端着托盘进来,果真分了好几碗。 琉璃笑着对李盖说道:“知道你素来孝顺,人既然来了,自该让你尽尽孝心。这一碗被汤便亲自喂给母亲吃吧。” 从托盘里端出一碗来,递到李盖手里。 李盖接了,趋到老夫人面前去喂汤。 老夫人连忙摆手:“都忙了一天,一身累地,我又不是动不得身子,这汤还用你喂?放到这榻桌上,你也该歇一歇。云裳,那汤也给你们将军一碗,这一天也够他累的,正该补一补。” 云裳便笑着分了一碗给李盖:“将军慢用!” 琉璃抿嘴笑道:“果然心疼的还是母亲。” 看了看巴巴期望的藤娘和莲心,说道,“还有两碗,藤娘和莲心你二人也分了吧。只你们好好伺候老夫人,府里自然不会亏待了你们。” 藤娘和莲心连忙施礼谢过。两人一人一碗,端到屋子一角,悄默声响地去吃。 老夫人说道:“云裳熬了半天,一口没落到嘴里,倒成了她两个享用了?你这做主子的,没得偏心偏了外家?” 琉璃笑道:“公主府里哪就断了她的好处了?倒跑到这里争食?她这熬汤的手艺是一绝,宫里的时候太妃也是称赞的。母亲吃着好,下次还让她熬。” 各各一碗汤喝完了,天已将将黑下来。 琉璃对莲心说道:“老夫人新换的被子,大太阳晒过晚上睡觉必是舒服的。只是你晚上在老夫人身边当个值,看顾着些,若是不当心落了被子,口渴了要水,或是哪里不舒服了,好有个人在身边支个响。老夫人身边只你和藤娘两个,累了换个班轮个值,明早我过来,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只管跟我吱个声。左右一句,老夫人照顾好了,大家都便利!” 莲心得了哪一碗汤,心里高兴,连声地应:“公主放心,今夜我便在老夫人房里值夜!” 琉璃点点头。拿眼睛瞅了瞅李盖。 李盖对老夫人说道:“母亲晚上早些休息,要什么东西只管跟莲心说。我明天下了值便来看母亲。” 琉璃和李盖从老夫人房里出来,藤娘追到院子里来,喊住琉璃,别扭又小声地说道:“公主,明日,能否请个术士来府里相看相看?这府里一入了黑,只觉得阴森森清生生,我心里瘆的慌。” 琉璃迟疑了一下,看了看李盖。 李盖面无表情地说道:“老夫人病着,找个术士过来看看,给她个心安,也使得。” 琉璃便小声说道:“找个术士,想也花不了多少钱,没什么使不得的。只是那术士也不是满大街地有,也不知道哪里能找个来?” 李盖看了看琉璃,说道:“你平日里不出门,自然不知去哪里找。府里的车夫常在市井走,什么人都能见着。只管让他去找!” 琉璃连忙笑道:“还是将军明白。我晓得了。” 藤娘得了琉璃保证,才放了心。 琉璃和李盖出来,见府门口拴着一匹马,便知道李盖是骑马来的。车夫一见琉璃出来,急忙放了脚踏,琉璃才要往上踩,腰间一紧,身子被抱起来,往车里放进去。耳边听见李盖无情无绪的声音说道:“天黑,一脚踩空了,不是闹着玩的。” 这边车夫已经扶了抿唇含笑的云裳也上了车。 一路听着车外马蹄轻踏,琉璃几次想掀开车帘看看李盖现在脸上到底是什么表情。自己自作主张请术士的事情他到底是不是在生气。然而知道李盖习武之人,恐怕听觉灵得很,想了想又作罢,心里说道:自己这一应苦心全是为了他。他领情,算她心没白费,他不领情,便当是好心喂了狼! 终于回了公主府,聂阿姆和青萍已经将晚饭备好。 琉璃一边吃着饭,一边偷偷打量一眼李盖。从前自见他,便是一张黑脸沉得面无表情。不说话的时候,像被谁得罪了一样。 李盖见琉璃再次看过来,便开口说道:“母亲没有大碍,明日你不必亲自过去。若是不放心,云裳或青萍随便哪个代你走一趟便是了。” 琉璃没有说话。这是叫她不要去那府里自作主张?果然是嫌她多事了? 正想着,听李盖又说道:“你身子并不好,在那边一呆一天,连个休息的去处都没有。等明天术士看过了,清了那边的房子,你有了休息的去处,想过去便过去。” 琉璃先是一愣,然后带着几分心虚,看了看李盖。面上还装着傻:“房子有什么可清的?我想住,收拾收拾便是了。” 李盖默了一下,低声说道:“我只不想从前府里的晦气沾到你身上。” 琉璃:“……” 看了看李盖,“没有什么晦气不晦气的。你过得不开心,从前的种种我便清干净些。” 李盖默默吃了几口饭,说道:“该知道的,你都已经知道了。只她不撕破了脸,不要闹得太不像话,便让她好好地在那府里安稳着过吧。至于藤娘,你也不必担心,她只要安安分分地照顾老夫人,回头寻个不差的人家,给她个归宿便是了。” 琉璃笑了笑,说道:“我有什么好担心地?横竖我是公主,我想叫谁安稳着过,谁就能安稳着过,我不想叫谁欺负,就谁也不能欺负我!连你也不能!” 李盖看了看琉璃,没有说话。 他这一不说话,琉璃心里就没了底,不知道他心里到底是想的什么。这几日看着李盖,他和叔孙恭倒真有几分相像,一样地闷葫芦,一样地滥好心。 叔孙恭这几年一直未成婚。柳元元前几个月没了夫君,有意无意地跟叔孙恭凑起近乎来,今天有事找他,明天有事求他。叔孙恭万事应着,闷着头为她办事。琉璃问他是不是对柳元元旧情难忘,他说早过了那个时候,没了那份感情。问他为什么不拒绝柳元元,他只一句“只她不施坏心,不怀恶意,能为她做的便为她做了”。 柳元元真有那么难么?明明是想借机跟他重续旧情。步孙恭如今,日益得皇上信任,柳元元难道心里没有算计? 晚上睡觉的时候,李盖忽然问琉璃:“那补汤里面放了什么东西?” 琉璃好笑道:“有没有放东西你吃不出来?正是什么都没有放,才叫莲心和藤娘都吃了一碗。你不想老夫人生事,我也不想她生事。她再不好,名义上是你的母亲,她识些趣,我好好地待她。她不识趣,总不能叫她闹出事情来,叫全都城的人都知道。从前你被大家传得名声尽毁,一半是因为我,一半难道不是她背后作怪?” 李盖闷闷地说道:“你连这个也知道?” 琉璃道:“从前不知道,后来一猜不也知道了?她不想让你好着过,又想把你攥在手心里,可不是不想你续弦娶妻?她作母亲的,又不能跟外面说不让你娶妻,自然要想别的法子。” 李盖暗里叹了口气。 琉璃等了许久,没有听到他说话。追问道:“你到底是怎么个意思?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好歹吱个声!” 李盖便说了一句:“从前知道你聪慧,却未想你能想这般深。” 琉璃细品了品,说道:“这话里的意思,明明是不带喜欢的样子。” 李盖闷声说道:“并不是。只是觉得你在北凉一年,定是受了许多委屈,才会这般。”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 请收藏本站阅读最新小说! 第308章 门下凑鸳鸯(9) 第二天一早,却是聂阿姆带着云裳过去了李府。 去了老夫人的院子,藤娘竟然没有看到琉璃,不由十分意外,往聂阿姆后面看了又看,终于不觉有些失望。 脱口问道:“公主昨日原说了要请术士过来看宅,怎地人便没有过来?” 聂阿姆对老夫人说道:“说起看宅,公主实在是年轻,不知轻重。身子本虚,驱邪去鬼地,哪能在近前守着?云裳昨晚一说,给我唬了一跳。这万一有个不利,皇上那边如何交待?不光将军,咱们两府的人都得担着。因此一早,将军便强行让她在公主府歇了,支了我过来。” 老夫人忍着气,说道:“叫我说什么看宅不看宅。这府里我住了几十年,一直好好地,哪有什么邪气不邪气?不过赶着我生了场病,实在不必如此大惊小怪。” 聂阿姆道:“老夫人可说差了。越是古旧的宅子,才越是容易招邪。听说公主和将军新婚奉茶时老夫人还好好地,不过几天,便着了风,可是有些邪性。且我听说,老夫人之前隔三差五,总会偶染小恙。上次来看老夫人,气色红润、精神尚好,并不像卧病之人,然而小病迭起,滋扰不断,想来有些蹊跷。” 看老夫人张口欲言,根本不给她开口的机会,又说道:“这看宅一事,为老夫人,也是为我们公主。将军素孝,老夫人身有微恙,不便利处,自然我们公主代为孝敬,府上清静了,我们公主往来伺候,偶然留宿,才能踏实不是?昨日听了府里的事情,公主原想着请寇天师过来相看一番,然而将军说,家宅之事,哪里动得寇天师大驾,传出去,倒叫人说我们劳师动众。好在寇天师身边收有一徒,天师不便动用,请一请他的徒弟倒是可以。临出门的时候,公主已派了府里下人去天师府上投请帖。想必不时便是到了。” 老夫人一听,居然请的是寇天师的徒弟。 寇天师这些年为皇上观星占卜,每每出卦处,战事必吉。那寇天师又为人谦逊,十分得皇上看重。不仅为他建了行宫,连他从前的一众弟子都招到了都城,所到处,人皆敬拜,可谓八面威风。 她对别人再质疑,寇天师的徒弟却是不敢疑。 聂阿姆看老夫人默了声音不说话,脸上笑道:“公主惦记老夫人,临出门吩咐我务必督着老夫人的一日三餐两顿汤药。不知老夫人可用过早饭?先让云裳厨房里为老夫人熬上汤药,良药苦口,饭后用稍稍淡些口。” 云裳听了聂阿姆的话,立刻应道:“奴婢这便去厨房里熬着。” 告声退,熟门熟路便去了厨房。 老夫人听见汤药两个字,舌根发苦,嘴里立刻泛了酸。昨日被琉璃守着,一天两顿的苦汤药一共喝了两大碗,连个偷懒都不成。今日再喝,没有病真要喝出病来了。她自然不能跟聂阿姆说自己没病,只能眼睁睁看着云裳去了厨房。 聂阿姆便问莲心:“老夫人今早用了什么饭?胃口可还好?” 莲心忙道:“昨日公主拿过来的珍珠米,枸杞,燕窝,细细熬了一锅,老夫人吃了一大碗,加再一块枣泥糕。” 聂阿姆满意地点头笑道:“很好。老夫人有这好胃口,这病也就是一时半天的事情。” 聂阿姆陪着老夫人坐了一会儿,寇天师的徒弟得了琉璃的请帖,却是上门来了。聂阿姆急忙到门口去迎。藤娘一见,急忙也跟着往外走,只怕老夫人不应,走得飞快,老夫人连喊都来不及。 寇天师的徒弟不过二十几岁,相貌清正,十分客气:“得了公主的信,知道府上有些不便利,师父便让我过来看看。” 聂阿姆不及说话,藤娘先站出来说道:“有劳了师父!师父来的正是时候。我们老夫人最近频频染病,我夜里又觉得这府里暗影绰绰,极觉瘆人。寇天师法术高深,连皇上都深为看重。师父跟在寇天师门下,定是个不错的。赶紧施法驱了邪镇了宅,让我们过得安宁清静些罢!” 聂阿姆将寇天师的徒弟往里请:“因着老夫人染病,公主昨日床前伺候了一整天,身子虚弱,未敢让她前来。师父且请进来,待我替公主奉茶一盏。” 那师父道:“奉茶却是不必了。且容小道在府里走一走,看一看。” 聂阿姆忙道:“如此我便陪师父走上一走。” 又对藤娘道,“你是这府里的人,各处自是熟悉,还请你带一带路,引着师父四处走一走。” 藤娘求之不得,立刻应道:“使得使得。师父请跟我来!” 聂阿姆说道:“老夫人正病着,一时又要用药,且先绕过老夫人处,回头再过去。” 藤娘于是引着那师父往里面走。这李府,也只两进的院子,前面是李盖的住处,后院是老夫人的住处,老夫人院子旁边的两间小厢房便是藤娘和莲心所住之地。 几个人穿过正堂,便到了李盖住的院子。藤娘站在院子门口,迟疑了一下,脸上带着怯意,含着几分心虚,脚步缩了缩。那师父走得快,竟是走到了前面。藤娘脸上带着紧张,小心地跟在那师父身后,仿佛这院子里有什么不详之物一般,不敢踏步。 那师父进了院子,站在门口,往里面看,只见这院子一片落木萧索,竟然带了几分清冷之意。微皱了一下眉头。 藤娘在后面,迟迟疑疑地说道:“这是我们将军住的院子。这院子……将军已有数日不曾住过了。平常也少来人……” 小心地看了那师父一眼,轻声怯怯问道,“这院子,不会有什么邪物罢?” 那师父看了一眼一侧的厢房,皱眉道:“既然未住人,又少来人,这里面的香火却是怎么回事?” 藤娘看了看聂阿姆。 聂阿姆心里冷笑一声,脸上作得无情无绪:“师父见问,你明说便是。师父此来是为看宅子的,你只说得明白了,师父才好便宜行事不是?藏着掩着的,担惊受怕的,还是不你自家?” 藤娘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还是感知到了什么,忽然身子一哆嗦,怯怯往那师父身边近了近,几乎挨住了,才轻声说道:“那里面的香火,是老夫人让供的……” 聂阿姆挑了挑眉,脸上作着惊讶:“好好人住的院子,没得弄得跟香阁一般。老夫人这是供的哪路神哪路佛?偏生得要供在将军院子里?” 藤娘嗫嚅两下,说道:“供的是我们前夫人和那未能出世的孩子!” 那师父听了,皱眉道:“人死,便该往生。那鬼魂得了香火在此供奉,生生对人世留恋不去,既误新生,又误世人。老夫人这是要做什么?且那孩子既未出世,必心怀怨气,日积月累,岂不是妨害活人?” 藤娘吓了一跳:“怎,怎么会……真便有妨害么?那要怎么办?师父,这可怎么办?” 那师父沉吟一下,抬脚往廊下走。走到门前,一推门,后面的聂阿姆一抬头,便被唬了一跳。那门一开,正对着门口,竟是一个牌位。她素听外面说,李盖因有愧于心,常在房中供着那位过世夫人的牌位,却未料,这牌位竟然供在这里,推门便见。冷不丁撞上,简直是吓死人。 那师父脸一沉,喝道:“简直是胡闹!牌位自该于祠堂供奉,怎能与活人共处一室?我跟师父身边至今数年,竟是第一次见如此行事的!只说这宅子不便利,我看原是活人胡闹活活招来的!” 藤娘见了那牌位,脸色发白,手脚发抖,连忙接道:“既然连师父都觉得不妥当,就该劝一劝老夫人,将这牌位挪了地方才好。” 那师父沉着脸,显然是动了怒气。 聂阿姆道:“老夫人也是固执了。她再疼侄女,再怜儿媳,行事也须有章度。好生生活人住的屋子,怎能供着亡者牌位?这开门吓人地,莫说将军从前住这院子,如我第一次进来,都吓得魂不附体!哎,这果真是人上了年纪,做事也犯起糊涂来了。偏巧地将军又是极孝之人,老夫人说得对与不对,一概只知道遵着从着……” 叹了口气,对那师父道:“师父看如今这情景,该如何是好?我们公主担心的自是老夫人的身体。将军至孝,却难免有些缓急不分。都是为老夫人好,我们公主说,只府里清静了,老夫人身子爽利了,府里不再人心惶惶了,该如何处置,如今只听师父一句话。她作得主!” 藤娘频频点着头附合:“公主自然作得主!将军虽孝,却有些过于迂腐了,才弄得府里如今这般。求师父施施术,作作法,让那些邪物走了罢!老夫人若是病得安好,定也会十分欢喜!” 那师父道:“若听我处置,这院子里的一应物件,该清的清,该撤的撤。我来时,并未料得府里竟是这般,身上竟然未带足物事。劳阿姆着人去多多买些糯米,黄酒,金线,糯米泡酒,将整个府里薰洗三日。再着紫金之物,于清晨置于正东,连放九日,招一招紫气,破一破阴气。这院子,一个月内不要住人。” 聂阿姆点头应是。 藤娘听着,急切地说道:“师父处置完了这院子,再往别处也走一走罢。”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 请收藏本站阅读最新小说! 第309章 门下凑鸳鸯(10) “公主未亲见,再想不到那老夫人竟是那般恶毒之人!好端端日常居住的院子,生生弄成了供奉死人牌位的祠堂一般。这是将军心宽,换了他人,过到现在,早憋了一身的病出来。我原想着,人再坏,能坏过东阿候府的那位老太君?真正见识了才知道,人心恶处,令人发指!” 聂阿姆自李府回来,义愤填膺地对琉璃讲述了一番。 琉璃说道:“那术士,却是如何打发了?” “自然是给了十两银子封了口。将军忍了数年,还不是为了一个孝字?那老夫人再恶毒,也不能叫人外传了,叫外人看将军的笑话!那术士常年在外跑的,吃的便是这口饭,除了李府里的是非不能讲,凭他外面吹得天花乱坠谁又管他?拿他堵了老夫人的嘴,叫她知道自己理亏,该清的清了,该换的换了。那院子公主万是不能住的了,叫我说,进也别进!这人做坏事做多了,我就不信她心里不发虚。从前觉得将军担着孝名,离不得李府,如今将军再怎么着,她也是算计不着的!” 琉璃默了一响,想到自己当年一听别人提起李盖的事情,当时便是一句妄语感慨。到底是年轻少经是非,无意中竟然做了那老夫人的帮凶,致使李盖数年冷清,续弦无望。 聂阿姆又说道:“那藤娘,我看着是个不实心的。今日见她的样子,约摸是做过对那位先夫人亏心的事情。留着她在老夫人身边伺候两年,她能安分些最好,若是不肯安分,我看还是早些打发了的好。” 琉璃淡淡一笑:“当初强行要纳她的是老夫人,一意要将她塞到公主府的也是老夫人。既然老夫人偏疼她,便留在身边罢了。她安分不安分,操心的是老夫人,咱们犯不着为她烦恼。将军孝顺,此番敲打了她,只她再不起坏心,咱们也不亏待了她。” 聂阿姆点头称是。 琉璃又说道:“那府里要清,也先问过将军,这些事情,不需咱们作主。” 晚上李盖回来,琉璃便说了术士相看的事情:“那府里人丁本来少,莲心和藤娘都是胆小的,那府里弄得香火燎烟地,莫说是她们,大白天,阿姆都觉得瘆得慌。老夫人身子正不爽利,你看那边要怎么清一清?” 李盖看了看琉璃,说道:“寻术士看宅子你都作了主,清清院子便不作主了?” 琉璃一噎。不知道李盖的意思是生气还是在责怪。 低了一低声音,到底有些心虚:“毕竟是你住的院子……” 李盖看着琉璃,明明是理亏,存着小心思,偏偏作着委屈的样子,仿佛别人冤了她一般。似乎她从前,也总是这般,嘴上没有吃亏的时候。然而也并不是不讲理,明明白白将心思露给别人看。 于是开口便说道:“父亲过世得早,母亲虽然存着私心,对我总算有抚养之恩。她当初一意作主将慧心嫁过来,也是怕我与她离心,失了赡养。慧心……” 李盖顿了顿,似在斟酌语句,转眼看琉璃一双眼汪汪地看着自己,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改口说道,“我与她夫妻一场,她后来虽与母亲处得并不和睦,然而也并不尽然是她的错处。那院子你想怎样清便怎样清,不必问我。” 琉璃瞅瞅李盖,撇了撇嘴:“你倒放权放得大方,倒也不想想,原配的牌位,是我能动的么?我不动则罢了,只一动,回头外面便传我的不是。原是为你清静,这黑锅,我才不背!” 李盖拿眼将琉璃瞅回去,嘴角挑了挑:“你真想作主,那院子还用等你开口说清?今天藤娘怕是被那所谓寇天师的徒弟吓坏了,她想安宁地在那边府里过日子,这会儿只怕正在母亲跟前念经。” 琉璃抿着嘴一笑:“你早什么都料得准准的,还说什么放权给我的话。” 李盖认真说道:“夫妻之间,总要有些话放到明处。你如今是我的妻子,是李府的主母,那边府里的一切你皆可作主,不用心存顾及。” 琉璃有些诧异李盖竟然如此信任她。她和李盖成亲不过数天,他对她竟然放权到如此地步了?俸禄田产都给了她,那府里的主事大权也给了她。 她原以为,李盖娶她,不过是因为皇上一句赐婚他辞不得。 李盖被琉璃看得不好意思,微微侧了脸,说道:“那术士,我已经叫人警告过了,给了他路引将他打发得远了。且我已跟寇天师提过此事。” 琉璃有些讶然:“你连寇天师都打点好了?我本想着,不至于有人跑到寇天师面前去求证……” 在李盖的目光中悄了声。 过了一晌,强自辩解了一声,“反正有你在,我不用操心这些事情!” 李盖果然没有说错,藤娘不知道怎样跟老夫人念的,琉璃一到李府,藤娘已经嚷嚷着要撤掉慧心的牌位。更催着守门子的依着昨日术士说的,去置办糯米黄酒之物,只等清了该清的,就将整个府里酒扫一遍。 老夫人显然是不大情愿,一大早被藤娘念得一脸不耐烦。 琉璃进来,看到老夫人的样子,说道:“老夫人这里正病着,你要清哪里,扫哪里,只管外面吩咐着便是,倒搅得老夫人没有清静!” 藤娘一见琉璃,急忙上前:“公主来得正好。昨日公主未过来,那寇天师的徒弟可是说了,活人自有活人的世界,死人自有死人的天地,万不能混在一起共处的。否则死人不安宁,活人受冲撞,这一府里便是没得好的了。我只说近来府里晚上影影绰绰,阴森森吓人。如今连老夫人都受了搅扰,谁知道下一个受冲撞的是谁?这府里,势必要清一清才好!公主快说句话罢!” 琉璃责备道:“天师高徒说得虽然不错,然而清与不清,也该问过老夫人的意思,你怎好私自作主?” 藤娘受了斥责,犹自有些不服气,嘟嚷着说道:“前夫人是老夫人的亲侄女,老夫人自己说不怕,然而也该考虑一下我和莲心。这府里白天走着都瘆人,晚上哪个敢出门?公主住在公主府,自然不知道我们的担惊受怕。” 琉璃看了看莲心。 莲心正白着一张脸。她是个胆小的,不敢得罪老夫人。她心里无愧,原也并不害怕,然而这两日被藤娘大惊小怪地吓唬着,便多起心来,晚上为老夫人守夜,外面落了树叶的树影黑绰绰映上窗户,再被风一吹,连晃带响,自己也由不住害怕起来,再不知哪里来的野猫踩一下房檐,弄个声晌,一个人竟然不敢呆了。 琉璃便对老夫人说道:“昨日请的师父说的话,母亲想来是知道了,不知母亲是什么意思。我本意,为母亲住得舒适,原想着要找人各处修一修。这已是深秋,母亲上了年纪,也耐不得冷,受不得冻。正好找人为母亲盘个火炕,作个火墙,好歹冬天能住得暖和些。” 老夫人一听,原本不情愿的心思,一下子消了三分。从前她刚嫁过来时,李府日子过得不错,大冬天屋里都烧炭,从来没有冷的时候。后来过得拮据了,大冬天炭是烧不起的,当初没有盘火炕,厨房烧个饭的热气都凭白地放走了。年轻时身子骨好,还能熬一锹,这几年到底是上了年纪,身子越发娇生起来。由不得便想贪些舒服。 老夫人未开口,藤娘立刻欢喜地说道:“公主舍得花银子肯将这府里修一修,自然是好的。老夫人身子骨正是要娇生的时候,有了火炕,这可不是冬天的大福分了!” 老夫人便只好松了口,对琉璃说道:“既然那师父说了,便依着他的话,该清的清罢。” 琉璃说道:“死者为大。先夫人与将军夫妻一场,那牌位,叫我说,便往祠堂里收了罢。” 老夫人脸上露了尴尬之情。 藤娘插嘴道:“哪里有什么祠堂,早被先老爷典出去了。” 琉璃一愣。她还是第一次听说,自家祠堂被典出去的。那位先老爷到底是有多混帐,败了家,即便典当也该典当的是家宅而不是祠堂。 老夫人不好不解释,只好说道:“从前的李家祠堂占了好风水。” 琉璃:“……” 占了好风水的意思即,能典当的银钱多些罢?为了多出来的那几个银钱,却是自家的祖宗都不要了? 藤娘却是等得不耐烦了,一心要将那院子里的牌位清掉,催着琉璃赶紧派人去清:“公主,寇天师的高徒可是说得分明,晌午之前,阳气最足,正是清理的好时候。且那糯火泡黄酒,尚要些时候,倘大的府,真要洒扫起来,且要个工夫,咱们……” 琉璃说道:“这府里只你和莲心,并无人手,即便洒扫,又哪里去找人来?母亲以为,该去哪里找人手来才好?” 这府里缺人手,公主府难道能缺了人手?明明是不愿插手沾事。 老夫人没奈何,只得开口说道:“都城东市街口,常有待雇者,只需花一两银子即可。只是慧心的牌位不易叫外人见人,你先去叫人将那牌位收了,再去找人来。” 琉璃心里一笑,嘴上应了一声。 这明明是怕被外人说了。她既然要面子,这便是好说了。 “一二两银子不当什么。真能雇到人,自是好事。如此,我便叫车夫跑一趟吧。”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 请收藏本站阅读最新小说! 第310章 门下凑鸳鸯(11) 入冬以后,天气渐冷。琉璃因着之前中毒,身子比从前差了许多。早早在房中烧了炭,不是太阳晴暖的时候,便不出门。饶是如此,也常常地手脚冰冷。李盖只道她少动,趁休沐之时带着她出去过几次,原想着让她骑骑马,或者走一走,身子总会好一些。然而琉璃也不知是懒的,还是真得身子虚,稍一动就说累。李盖没了办法,叫云裳早早备了手炉,时刻抱着。许多事情也不叫她多操心,只一心叫聂阿姆盯着她补身子。 李府那边的老夫人自那日清了院子后,“病”很快便好了。琉璃雇的人修了院子,通了火炕,修了火墙,连莲心和藤娘也跟着沾了光。从前入了冬,屋里分外冷清,如今屋子里住着,有一日三餐外加熬汤的热气烘着,再时不时烧睦炭,顿觉暖和了许多。 大约是得了琉璃的好,老夫人近些日子再未出什么妖蛾子。 然而琉璃却知道,坏人是不可能一时变好的。大约安分过这一阵,那好处享受得心安理得了,便又开始作闹起来。聂阿姆也是知道的,因此一开始,就告诫琉璃,对老夫人,万不能掏心掏肺,可以对她好,但务必要拿上几分。人只有当觉得自己的命脉被别人捏在手里的时候,才真心会在心里生出忌惮。从前在北凉王宫,她们便是处事太过安然,对别人没有提防之心,才吃了大王子夫人的大亏。 聂阿姆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再允许那样的事情对琉璃重来一遍了。因此在琉璃冒出将李盖的俸禄悉数次给那边府里的念头时,立刻出言制止了她。借着让她养身子的由头,那府里的事情,能不跟琉璃说,便不再说给她知道。 琉璃悠闲地过了一段日子,天气却是越发地冷起来。元韬却是记着琉璃的身子,早早打发人送了全套的狐裘、滚着狐密密细绒狐毛的兜帽和棉靴来,顺还还叫宫里绣娘做了外皮里毛的护掌。 皇上如此厚待琉璃,倒叫那些对秉淮生着几分排斥的朝臣们掂量起来。 这天,琉璃正在近着炭盆看书,云裳进来说道:“公主,崔家少夫人来了。” 琉璃一愣。直觉郭妍并不是来串门。两人如今,再不是从前未嫁时的心无芥蒂。因着她和崔浩的前事,前几个月狠狠被人恶言传了一把,如今她虽然嫁了李盖,郭妍虽也不是心思多的人,然而要说全无隔阂,却是不可能的。 琉璃愣了一愣神,下意识问云裳:“崔府最近可是有什么事情发生?” 云裳笑了笑:“公主是知道的,崔府向来口风紧,即使有什么事情,不对外说,咱们又怎么会知道?” 琉璃想想确是如此。于是便说道:“如此先请她进来。外面冷,别冻了她。” 云裳抿嘴笑了笑:“刚刚入冬呢。” 如此说着,人便出去请郭妍。 琉璃离了座,迎到门口,云裳便引着郭妍进来了。 郭妍一看琉璃披着滚毛边的棉斗篷,捂得严严实实,先吓了一跳:“姐姐是病了么?我来的却不是时候,扰了姐姐养病。” 琉璃便笑道:“哪里就病了,不过是身子入了冬就吃不住冷,因此捂得严实了些。” 郭妍立刻想到琉璃从前在北凉身子中过毒,差点丧了命,想来身子不是一时便能养继的。前些日子外面传皇上赐武威公主狐裘,看来皇上也深知琉璃体弱。 立刻说道:“姐姐怕冷,不该迎出来。姐姐快些进屋罢。莫要着了冷!” 琉璃拉着郭妍的手进了屋。屋里烧着炭,很是暖和。郭妍见这样暖和的屋里琉璃居然还着那般厚的衣服,担心地看了看琉璃,有些迟疑起自己的来意来。 琉璃叫云裳奉了茶,又上了几块糕点,端给郭妍:“你素来贪甜,爱吃糕点。聂阿姆的手艺更胜从前,只缺你这爱吃之人。” 郭妍拿着糕点,却不似从前一般欢喜,往嘴里送了送,终于没有咬下去。 琉璃看她泫然欲泣的样子,关切问道:“我知你找我来,必有为难的事情。糕点只管吃着,天大的事情,也总有解决的法子。” 郭妍的眼泪便一颗颗掉下来:“我原确是有事情想求姐姐。然而看姐姐身子这般虚,本不该让姐姐再多余操心。” 琉璃笑道:“都让你哭成这个样子,看来确是为难的事情。操心不操心,且说出来看看。我能为你操心,便操心着。操心不起,便去能操心的。最不能委屈的,便是自己了。可知?” 郭妍擦擦泪,琉璃递了帕子过来。 郭妍接着,擦了眼睛,又擦擦脸,才说道:“夫君昨日惹了皇上大怒,被皇上狠狠斥责了一番。婆母今日劝他谨言慎行,他却一意固执,并不听从。我只怕他……” 琉璃吃了一惊。 皇上和崔浩有少时的情谊,两人素来兄弟大于君臣,这两年皇上对他更是宠信,出则同车,登堂入室,向来无所避讳。崔浩做了什么事情,居然让皇上能对他动了怒? “却是为了什么事情,他惹恼了皇上?” 郭妍垂泪道:“并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只知道是张司空在皇上面前告的状,皇上叫夫君叫去,怒斥了一番。连官职都差点免了。” 琉璃心里震惊着,沉吟了一晌,说道:“你为他担忧的心情,我能理解。惹恼皇上并不是小事。我心里想着,有这一番,于他也许并不是坏事。” 见郭妍愣愣地看着自己,又说道,“我从北凉回来后,听阿爹说,兄长近两年擢升甚速,已然引了别人不满与妒念。他与皇上有从前的情份,两人之间,甚少有顾忌之处,因此他在皇上面前,也时有任性,皇上也多有容让。然而君臣到底是君臣,尤其被人高高在上地捧习惯了,更容不得下面有违逆之意。兄长怕是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因此行事多有张狂之事。有了这一回,纵使他不听伯母所劝,心里也总会想一想,以后说话行事,便会有所忌惮!因此着我想,他被皇上训斥,未必是坏事。” 郭妍抹着眼泪道:“我不懂朝事。然而却知道外人每每提及他,都些许忌惮。真如姐姐所说,婆母便是能安心些。” 琉璃笑道:“兄长少有才名,从年幼便得先帝赞赏,又与皇上情份寻常,因此到现在,一路走得平坦顺达,难名有些理所当然。这一次犯了皇上的忌,动了皇上的怒,以后多少会收敛起来。所谓福祸相依,叫我说,这才是福份。” 温声劝了郭妍一会儿,郭妍慢慢心开,欢喜起来。两人便有说有笑地闲聊起来。 待郭妍一走,琉璃便喊云裳去叫备车。 聂阿姆听说,赶过来制止:“崔家阿郎的事情,即便劝,也不能公主出面。你这边风风火火出了门,却叫将军心里如何想?你果真到阿郎面前行了规劝,崔家少夫人果真会感激公主么?” 说得琉璃一迟疑。 聂阿姆便叫退了云裳,对琉璃说道:“公主自成婚后,一直对公主体贴有加。公主不管对将军是何心思,你如今是将军的夫人,便应多多站在将军的立场想事情。崔家少夫人来跟公主诉了苦,公主该劝的劝了,该慰的慰了,已然为她开解了心情,便应到此为止。崔家阿郎并不是三岁小儿,很早便心有城府,未必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有不当之处,自有崔家老爷提点。再不济,咱们府上老爷难道会看着他身落泥淖不成?崔家少夫人过来找公主,是心里存着从前情份。公主便应当得起这份信任才是。” 李盖下了值回来,先过来看琉璃。 琉璃正在看书,看见他进来,笑了一笑,说道:“阿姆说今日天冷,正在为你做肉汤泡馍。” 李盖挑了挑嘴唇,便问道:“阿姆怎么我爱吃肉汤泡馍?” 琉璃笑道:“自是我告诉的。” 李盖坐在琉璃身边,又问:“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自是问出来的。” 笑了笑,说道,“叔孙兄长说,征北凉时,你很喜爱北凉的肉汤泡馍。阿姆说要为你做一次。手艺是跟宋繇宋大人府里的月满学的,做得很是地道。” 李盖伸手握着琉璃的手,看了看琉璃盈满笑意的脸,又问道:“刚刚听云裳说,崔府的少夫人今日来过?” 琉璃叹了口气:“说崔家兄长不知什么原因惹怒了皇上,得了责骂。她自是吓坏了,唯恐皇上对兄长不利,到我面前来哭一哭。还是从前的性子,心性单纯,好哄又好吓。” 李盖一边暖着琉璃的手,低声说道:“崔浩近半年来,下面提拔,皆是汉人,大有与鲜卑诸臣一争朝堂的架式,本来已得了许多不满与忌恨。前些日子,他有一堂妹嫁去太原王氏,他数次当着诸臣称赞那堂妹夫,说‘王家男儿,乃是贵种’。” 琉璃脸色一白。崔浩这是不要命了?那王家,也是南边迁过来的。王家是贵种,那皇上是什么?朝中诸臣是什么?从前崔浩为人冷清,不爱理人,也算谨言慎行。如今说话为何这般没有分寸起来?这是皇上念着旧情,换了不相干的旁人,杀头也是够的!怪不得张司空要告他的状。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 请收藏本站阅读最新小说! 第311章 门下凑鸳鸯(12) 李盖看琉璃变了脸色,说道:“皇上几年征伐,北方初定。如今南边尚有宋地相胁,北面沮渠无讳自那日逃了之后,据守敦煌,伺机复国。皇上不会在这个时候动崔浩。你不必担心。” 琉璃默了一会儿,低声说道:“人各有命,不是我担心,便能更改。只是崔家兄长如今行事,偏激冒进,长此以往,只怕日后会连累崔氏一族。我曾听阿爹讲起高家前事,今日听了阿妍的话,不知为何,便想起曾经因牵涉皇家以至被灭门的西高家来。” 李盖拍了拍琉璃的手:“他少年得志,难免年轻气盛。吃过两次亏,便会有所收敛。你若担心……” 话未说完,被琉璃盈盈投过来的目光堵在嘴里。 琉璃看着李盖,认真说道:“我与崔家兄长,一起长大。他对我百般照顾,你也看在眼里。我和亲北凉,虽非情愿,却也自知使命所在,虽然只有一年时光,却也用心经营过。我非薄情,不过是自知回首无用,与其沉缅过去,不如善待当下。我与你既成夫妻,必不会存二心之志。” 李盖默了一会儿,说道:“你若用心看我,便知我并不疑你,且从未疑你!” 轻轻叹了口气,说毕起身,出了屋门。 琉璃发了一会愣,隐觉李盖竟是生了不快,不明白自己哪里说错或是做错。细细品了一番他的话,心中疑惑地想,莫非李盖是怪她不曾用心看他么?他们自成婚以来,她自问对他恪尽妻职,到底是哪里做得不够,他竟觉得她对他不用心? 疑惑了半天,到吃晚饭之时,李盖便有些沉默。他平日里沉着一张黑脸,显得严肃无比,然而从前饭桌上,总会为琉璃递个汤,挪个菜,话虽不多,却显体贴之意。然而这一次,他似乎心里沉了事,一直只是默默用饭,多余的一个字都没有。 惹得布菜的云裳在席桌旁,对琉璃看了又看。 以她看来,自家将军人是沉默少言了一些,然而心思却细,且性子又好,并不如外表粗犷那些粗汉子一般。想想自家公主促狭的性子,将军若是心里生了不快,十有**便是公主招惹的了。 几次拿眼睛示意过去,想将琉璃递个汤给将军。谁知琉璃聪慧是聪慧,向来却是别人宠,还从未宠过人,竟是没有明白云裳的意思。 一顿饭声息不闻地用完,琉璃自是备觉郁闷。第一次觉得嫁给李盖这样的闷性子,简直是叫人气堵。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倒是支个声出来叫人知道。这一声不吭地闷下去,竟是成了猜哑谜,猜不对便是不好好过日子了么? 琉璃想一想,自己也气了起来。对云裳示意的眼神,更是不理睬了。 一顿吃完,夫妻两个,一个自回了卧房,一个愣一愣,则去了书房。 云裳一看两人竟然是较上了劲,没了办法,只好去找聂阿姆:“将军回来的时候,两人还好好地在说话。用晚饭时,却是红脸白脸哪个都不出声了。我看倒像是公主在呕气,离了桌席,招呼也不打,抬脚便往卧房里去,生生给将军撂了个没脸。” 聂阿姆听了,先是皱了皱眉,然后站起身来:“我去看看公主。” 抬脚去了琉璃的卧房。 琉璃却是正在榻上歪着,就着灯,烤着炭盆,帕子搭在脸上,只听见出气的声。 聂阿姆暗暗好笑,往榻边的矮几上一坐,拔了拔炭盆里的炭。 琉璃听见动静,将帕子拉了拉,看是聂阿姆,便没有出声。 聂阿姆笑道:“从前便是这性子,越是哪个宠得紧,越是爱跟哪个耍嘴呕气。说起来,上一次公主呕气,都是两年前了。” 琉璃一下子将帕子扯了,气恼道:“阿姆哪只眼睛见到他宠着我的?好好地说着话,哪里听得不对了,起身就走人,话也不给撂一个。我见过犯闷的,却也没有见过他这般死闷的。” 从前崔浩也是闷,为人更是冷清,可也没有像李盖这般,一语不发将人往闷里逼的。 聂阿姆笑起来:“他不说,公主问一问有什么当紧?明知道他是个闷性子,难道你打算跟他比闷将他逼出话来不成?” 琉璃哼了一声。 聂阿姆在炭盆上面烘了烘手,说道:“这银骨炭,无烟,难燃,又不易熄,实在是难得的好炭,寻常都是往宫里供,宫里供足了,外面勉强能得些。且全都城,这样早烧炭的,可也没有几家。” 琉璃的脸色一下子便缓下来。这银骨炭,却是李盖在元韬面前求来的。他一个大男人,向来是要面子的人,为着她怕冷,竟然开口跟元韬要炭。 琉璃心里知道,元韬前几天能想着让人送狐裘,这炭,李盖不求,元韬一样也会叫人送来。她犹记得当年李盖的那位前夫人小产的时候,家里拮据,还是太妃叫人送去了银子过年。那种时候,都未见他跟皇上开口求过物事,却为她烤个暖竟然到皇上面前求这个…… 聂阿姆看琉璃垂了脸。笑着说道:“天气渐冷,公主也许久未拿针线了。我看整日闷在屋里也是无聊,不如动动手,正好前几日夫人送了几匹布过来。” 琉璃撅了撅嘴,却是什么也没有说。 聂阿姆知道琉璃自来不是爱钻牛角的人,坐了一会儿,看琉璃只不说话,轻声说道:“我第一次看到公主,还是襁褓中的婴儿。这些年,看着公主一日日长大,人都道公主聪慧又懂事,我却愿意看公主任性。北凉那一年,公主体贴得叫我心疼……”声音一咽,止了声音。 琉璃立刻是心疼了,伸手过来按在聂阿姆手臂上,轻声嗔道:“阿姆,我好好地回来了,如今也好好嫁了将军。得了将军这般疼护,阿姆该为我高兴才是。今日之事是我的错,我知道了。将军对我有心,我自然不是冷血之人。” 聂阿姆回拍拍琉璃的手:“夫人当初允我留在你身边照看你,我却从未敢想,有一日,公主出嫁后,我还能跟在身边。” 且说李盖,去了书房,兀自有些郁闷地拿了兵书,翻了两页,却是只字看不进去。有些气闷地将书扔在桌上。坐了一时,打开书案下面的一个抽屉,那抽屉里,却是一根手指粗的桃木,刻刀已经将外面粗粗加工过,却看不出是什么样图案。 李盖看了一会儿,又将那桃木放回去,关了抽屉,有些烦恼起来。 坐了一时,到底是坐不住,于是起身,站到窗子前面,打开窗子。风意挟冰,迎面扑来。外面树影孤枝零落,被风吹得影影绰绰。 不由叹了一口气,将窗子关了。自觉活到现在,从未如今天一般,被琉璃一语不吭的起身走人弄得失了心骨。 他也确知,他对琉璃说从未疑她之时,带了些许怨意和失落。 李盖正懊悔着,书房吱呀一声。一抬头,琉璃裹着厚厚的狐裘,手里擎着茶托走进来。 李盖一愣,急步上前,接了琉璃手里的茶托,触到琉璃的手,竟是冰凉。急忙放了茶托地书案上,先将狐裘为她裹了裹,然后拿手包了她的手。 “书房清冷,你怎么过来了?” 琉璃一笑:“你也知道冷,送壶热茶你好暖暖身子。” 李盖心里一热,再见琉璃一笑,只觉得方才的一切烦恼烟消云散,说道:“不过是翻翻书,一时便回房了。你身子本虚,夜里风冷,小心着了寒气!” 却是真得心疼。 琉璃甜甜一笑,反问一句:“我过来送茶,你不高兴么?” 李盖:“……” 想琉璃若不过来,若她真和自己僵起来,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房里去。 握着琉璃的手,沉着声音说道,“这里太冷,我送你回房里去!以后晚上,莫要这般在风里穿走了。” 琉璃瞅了他一眼:“早知道你就要回房里,我何苦送茶送到书房里来?” 李盖脸一热。脸色本黑,看不出来,然而自觉带了温意,不自然地将头扭到别处。 这时云裳从门外进来,笑道:“公主亲自煮的茶,岂能浪费?奴婢这便端着,公主和将军往房里喝茶也使得。” 李盖护着琉璃回到卧房,先将手炉里装了炭,温意透赤来,给琉璃握着。又叫她好好地歇到榻上,给她暖和地盖了一层,才坐在她身边。 琉璃笑道:“哪里就有那般冷了?不过出去一个来回。” 李盖低声说道:“当心些总没有错处。” 琉璃见李盖说得认真,便开起玩笑来:“从来没有问过你,你从前见我,我也是这般娇气么?” 李盖看了看琉璃,说道:“倒不是娇气。只是有些傻气。那些人传我的不好,其实是想坏你的名声,你倒一心要跟我道歉,见了我头也不好意思抬。” 琉璃诧异地想了想,挑眉道:“有吗?” 李盖挑了挑嘴唇:“有。” 琉璃“哦”了一声,说道:“早知道当初说你的不是成全了今日的我,我本不必跟你道歉来的。” 李盖:“……” 和好如初的二人这晚才熄灯歇下,忽然门外青萍急急的声音传来:“公主,将军,宫里来人了,请公主宫里去一趟!” 琉璃一听宫中来人,吃了一惊。李盖已经翻身坐起,问道:“可说了何事?” “说是贺夫人不行了。要见公主一面!”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 请收藏本站阅读最新小说! 第312章 门下凑鸳鸯(13) 贺夫人自生了皇子,身子便一直不大好。琉璃看了她两次,见她精神并不好,也怕扰了她休息,后来便未再去。却没想到居然这么快便是人济了。 李盖看琉璃慌慌张张的样子,一语不发地起来为她穿衣,最后厚厚地拿狐裘将她裹了,才带着她出门。 宫里特意派了马车正停在府门口,李盖叫下人备了马,先送琉璃上了车,然后上马要陪着同去。 琉璃想李盖已经累了一天,明天还要当值,便叫他回去歇着。李盖只是说道:“宫里不知道要呆到什么时候,万一有事,他们便是顾不得你了。” 言外之意,还是不放心的意思。 琉璃心里正没底。她与贺夫人从前见过几次面,印像颇好,也算相熟,关系算不错,然而至交好友实在是谈不上,贺夫人这个时候居然想见的是她,让她有些奇怪。 这样想着,车已经发动起来。夜里的街道空无一人,自是安静,琉璃在车内只听着车轮辘辘地响,陪着李盖座下软皮包的马蹄飞踏。虽然声音不算大,然而在寂寂的夜里还是传了很远。 马车一路驰向皇宫,一路的宫门开了一道又一道,终于停了下来。 琉璃还未动,听见外面李盖下马口尊“皇上”。 便知道元韬也在。 云裳扶着琉璃下了车,这里已是贺夫人住的宫室外。 琉璃一愣,皇上这个时候在哪里,都不该在这宫室的大门外,这是怎么个情况? 琉璃想不及别的,先上前见礼。 元韬伸手扶住她:“外面天冷,你身子虚。先进去罢!” 早有宫女过来,对琉璃说道:“公主请跟我来!” 琉璃跟着宫女往里面进,元韬未动身子,李盖便也留在外面。 贺夫人的宫里四处都亮着灯火,一个个宫女默然垂目,一脸肃穆,在夜色里透出了深深的压抑。 琉璃心里难过起来,进门的一刻,忍不住回头,看看来的时路,不知是不是错觉,只觉得远处的昏暗里,有种深不及思的清寂落寞浓得化不开去。 “夫人,武威公主到了!” 琉璃听到有宫女小声翼翼地禀报,仿佛是在叫醒沉睡的人,也仿佛是怕惊了微虚的气息。 琉璃恍然回神,发现自己已经站在贺夫人的床上。 屋里烧着旺旺的炭,她披着狐裘,已经有些冒汗。这屋子想来有一些时日未通过气,被这热意一烘,有种窒息的味道。 贺夫人躺要床上,在灯下一脸的焦黄。人已瘦得不成样子,再不见了从前的温婉清丽。 琉璃上一次来,已是几个月前,那个时候贺夫人虽然精神不济,脸颊却还有肉,脸色也还有些许血色。 听见宫女的轻唤,贺夫人微微睁开了眼睛。她似是攒着这口力气,只等琉璃一般,用力地睁大了眼睛,直愣愣地盯了琉璃一会儿。 琉璃鼻子一酸,眼里的泪珠掉下来。 “夫人!” 蹲了蹲身子,算是见礼,然后趋前两步。 贺夫人努力挑了挑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声音虚弱地说道:“李将军看来万分珍惜你!” 琉璃一愣。 贺夫人枯细的手腕动了动,终于没有抬起来。然而这个动作却是耗了她极大的力气,让她深深地喘起来。呼出来的气很大口,吸进去却似乎很费力。 琉璃下意识要伸手去为她抚一抚胸口,然而手伸出去,想到彼此身份不同,便停在那里。 贺夫人努力吸了一口气,艰难地将话送出来:“阿舒活泼似你……我聪慧似你……却都不是你……” 琉璃听得脸色大变,上前一步,急急说道:“夫人有何话想交待给我?” 贺夫人盯着琉璃:“我的晃儿……他最听你……” 使劲地将手动了动,手腕抬了头,手指往琉璃抓去,然而似乎终于用尽了力气,手腕摔在床边。大口大口地呼出气来。眼睛大大地瞪着,死死地盯着琉璃,似想求她一个承诺。 她确是太瘦了,脸上似乎只剩了腊黄的皮包着骨头,两只眼睛此刻看起来分外大得吓人,又是这样地瞪着她。 琉璃被她的样子吓到了,大骇,急忙回头,冲外面喊:“来人!快来人!” 一边喊着,身子抖着,有些站立不稳。 她大概知道,贺夫人约摸是不行了。第一次面对将死之人,又是这副模样。屋里点了数盏灯,亮得刺眼,却更觉瘆人。 随着琉璃的话,迅速有宫女跑进来。琉璃身子不受控制地抖着,明明在害怕,还是由不住去看贺夫人的脸。愈看却愈是害怕,整个人都软了下来。恍惚中觉得宫女在将她扶着往外推,宫女说了些什么,却是什么也没有听到。 琉璃是被冷风打醒的。 在屋子里面被热气裹了一层汗,风一打,整个身子更是抖起来。 很快有宫女跑过来:“皇上让把公主带出去。公主身子虚,小心别冻了公主!” 琉璃抖着,几个宫女扶着她便往外面走。更多的宫女则往屋里进,几个年纪大的捧着丧服往里送。琉璃回着头,只觉那一排宫女一一列队而进,仿佛是何时何时见过的某种场景,然而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琉璃被宫女送到宫室大门外,看见李盖站在那里,门口还站着元韬,不知是等她,还是等消息。见她泪流满面地抖着出来,元韬眉头一凝。 琉璃脑子已有些迟钝,还未反应过来,一个宫女慌地一跪:“贺夫人还未咽气,公主想是吓到了。” 李盖上前一步,接过琉璃,摸着琉璃的手,接口说道:“她是着了冷。想来室内温热,在里面出了汗,出来被冷风打了。” 元韬一听,随手解了身上的斗篷,迎面向琉璃罩过来。对李盖说道:“你这便陪她回去!她再病一场,这身子便是好不得了!” 那马车依旧在门口等着。正在听到元韬吩咐,急忙过来:“公主和将军请登车,里面一直拿炭烘着,暖和得很。” 李盖担心琉璃,辞了元韬便带琉璃一同登车。 出了宫门,已经很远,琉璃的眼泪又开始往下掉。李盖只是抚着她的肩,握着她的手,轻声说道:“你着了冷,回去让云裳为你熬些姜汤,否则只怕要风寒。” 他记得她上一次风寒,一头扎在他怀里,送她回去后,一直昏昏睡了三天三夜。 这一晚回去,公主府又是一番人仰马翻。都知道琉璃身子不好,云裳忙着去熬汤,聂阿姆要烧水为琉璃泡个热水澡,青萍急着去将被子热热地烘被起来。然而琉璃守着炭盆,睁眼闭眼都是贺夫人瞪着大眼的一张枯瘦的脸,仿佛对她有怨,又仿佛对她有求。 李盖守着她,见她只是不住发抖,最后将她抱在怀里。 过了许久,琉璃才慢慢开口:“皇上喜欢大皇子么?” 李盖默了默:“大魏皇宫素有立子杀母的规矩。” 琉璃的身子抖得更厉害:“贺夫人是皇上……” “贺夫人生完大皇子,身子便一直不好。也许她自己明白,即使能治好,不过也是一样的结果。” “大皇子还小……” “先帝生母刘皇后被赐死时,先帝已知人事,悲伤难奈,不能自持。先帝后来每每提及,都悲伤不已。皇上生母密皇后死时,皇上年纪尚虚,华阴公主已知人事,沉默寡言,性情柔弱。大皇子尚未知事,且贺夫人乃是病死,而非赐死,以后想来,心里会好受些。” 母亲亡故,对一个孩子,怎样都不会太好受罢。 云裳端来了姜汤,琉璃伸手接了汤匙,手抖得厉害,却是舀不到嘴里。李盖接了,舀了热汤往她嘴里喂。 云裳退了,琉璃才又问道:“贺夫人,对我有怨。” 李盖默了片刻后,说道:“她不是怨你。因为她知道不是你的错。” 看琉璃喝下多半碗姜汤,才又说道,“莫要胡思乱想,已是后半夜,明日宫里你不用去,好好在睡一觉。” 琉璃又喝了剩下的姜汤,才问李盖:“你为什么娶我?皇上为什么要将我赐婚给你?” 李盖默了默,最后答道:“我送你回来后,又去了北凉,北凉伐灭,皇上问我要什么封赏,我说,只愿得武威公主为妻,不再叫她受委屈。” 琉璃愣在那里,过了半晌,才低声问道:“那个时候,我还是北凉王后。” “是。” “皇上当初问我,原来是你的意思么?” “是。” 琉璃张了张口,想问为什么。然而话到嘴边,到底没有问出来。她其实记得的,从前与李盖的交集,并不多。印像最深的,不过三件。一件是她在南山失踪,是他先找到了她。后来是她无心之语,害得他被全城传遍,再难续娶。然后便是她掳掠,又是李盖找到了她,将她带回。 李盖将她从北凉王宫强行带走,她是后来听聂阿提起才知道,她真正清醒的时候,已在回大魏的路上。 她原以为李盖原是该恨她的,当初答应嫁他,她只是不排斥,想的是,皇上赐婚,自有用意。他孤身至今原是她造成的,嫁给他,权当补偿了他。 她却从未想到,这婚事,居然是他自己亲口求来的。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 请收藏本站阅读最新小说! 第313章 门下凑鸳鸯(14) 贺夫人下葬,琉璃因着了寒气,并未出门。只听李盖回来说,因着生了大皇子,贺夫人葬仪甚厚。贺夫人下葬后,皇上更厚封了贺夫人家人。 再几日,赫连皇后竟然派人到公主府慰问病情,并送了许多滋补药品。 琉璃对赫连皇后的印像,便是很久以前,元韬风寒不止,赫连皇后跪地祈福的情景。那时也只见了赫连皇后一个背影。她当日和亲北凉前的一夜,便是在宫里过的,然而赫连皇后也只赏了许多嫁妆,并未露面,一应事情,都是太妃打点。 琉璃收到赫连皇后的赏赐,虽则身子虚着,仍坚持下地,行了大礼,谢了赏赐,叫内侍转了谢意,礼数上半点不肯疏漏。 这天李盖回来,对琉璃说,大皇子暂时交由舒夫人抚养。 舒夫人和贺夫人从前便是闺中好友,琉璃记得两人入宫后,处得也十分融洽。皇上正是知道这个,所以才将大皇子交给舒夫人罢? 琉璃出一会儿神,便听到李盖说道:“宫里传出来的消息,舒夫人已有两个多月身孕了。” 琉璃一愣,贺夫人刚刚去世,这个时候传出却传出了有喜,居然还是舒夫人的? 下意识问了一句:“是谁先传出来的?”琉璃 “说是昨日赫连皇后无意中问起舒夫人的起居,听说舒夫人胃口不大好,便叫太医摸了脉,喜脉便传出来了。”看着琉璃有些恼怒的表情,又加了一句,“越夫人同时也传了喜脉。” 琉璃冷笑了声:“同时有喜,偏偏大家只传舒夫人,这后宫里,真是大家镇日里闲得太狠了,日日不得消停地挑是非!皇上将大皇子放到舒夫人身边,这是示宠的意思了?舒夫人自来没有贺夫人心思深,性子又爽直,皇上倒没想着,这是为她招祸呢。” 李盖说道:“她们再闹,也不敢对大皇子下手!” 琉璃默了一会儿,低声说道:“这宫里,真是日日没有清静的时候。况皇上后宫里,多的是各国和亲的公主,平日里高高在上,目中无人惯的,舒夫人在那宫里,我倒有些担心她了。”叹了口气,感慨了一句:“女人多的地方,总是是非之地。” 李盖捏着琉璃的手,低声说道:“你放心!” 琉璃一愣,她放心什么? 疑惑地抬头看李盖。 李盖被琉璃认真一瞧,表情有些不自然地将脸旁扭了扭,说道:“咱们府里,不会有什么是非之地。” 琉璃:“……” 这是说他不会纳妾的意思? 愣了一会儿,忽然问李盖道:“如果我生不出孩子怎么办?” 李盖认真看着琉璃:“如果能有孩儿,便是上天对我的福报。如果没有孩儿,便是我注定的命数。不必强求。” 他说这番话,没有半丝迟疑,明显是考虑过的。 居然连这个都考虑过了?什么时候?求娶她的时候?还是更早? 琉璃有些迷惑起来。 从那次知道李盖是自动求娶她开始,到今天他说不纳妾,不管她能不能生孩子。李盖为什么对她这般好? 这一天,琉璃早上起来,聂阿姆先笑着为她端上一碗面:“公主今日生辰,将军昨天便叮嘱了为公主做这一根一碗的长寿面,必要一口吃完了,不要断。” 琉璃全忘了自己的生辰。竟是李盖记得这般清楚。 看了看李盖,便俏皮笑着问道:“我的生辰,不是只有这碗面这般简单罢?” 李盖自成婚以来,被她调侃已成了习惯,当下便答道:“确实备了礼物,你先吃完了面。” 琉璃素来并不爱吃面食,何况这一碗面要一口吃完不许断。于是将碗端到李盖面前,笑咪咪说道:“我的福气便是夫君的福气。夫妻一体,夫君为我吃面,便如我吃面一般,可是这个道理?” 李盖:“……” 一碗长寿面,也能这样混赖的? 琉璃看着他,笑盈盈说道:“这面一碗长,我哪里能吃一口吃完?若得长长久久与夫君共度,自然要夫君将这碗面为我吃了。” 这话说得如此肉麻,李盖再黑的脸也现了红意。默默端过碗来,拿筷子将面挑出一头来,果真是一根不断地将那碗面吃了下去。 琉璃笑咪咪看完了,说道:“夫君果然吃得好面。如此,我便随夫君去收礼物了。” 李盖低着头道:“昨晚已放在你枕下。想你并未看见。” 琉璃素来有抱枕而睡的习惯,他原以为她一翻枕头,定会看见,没想到昨晚睡得却是老实,枕头竟然未翻动。 什么礼物这般神秘,竟然枕下藏着? 琉璃好奇地去枕下摸,触手摸出来,却是桃木雕的一根簪子,上面刻了数枚桃花,瓣瓣精致,细蕊可见,花瓣颗颗相叠,如祥云一般积在攒首。簪子上刻了两个字,细瞅却是“绸缪”。那字刻得旖旎婉丽…… 琉璃忽然眼一跳,下意识便去妆桌上拿自己的妆匣。开了盖子,里面先拿出当年元韬赠她的那枚青田石的兔子坠饰来,两个字体一比,果然像了八分。再拿出当年初来大魏,在金玉满堂和华阴公主起了争执的那个蜻蜓坠饰和发环来。雕工细致处,刻痕深浅处,更是像了十分。 李盖这时站在琉璃身后,说道:“阿璃,你可相信缘份么?” 琉璃一手拿着簪子,一手攥着那个发环,回过头来,愣愣地看着李盖,再想不到,自己与他,原来从很久,便有了交集。她记得阿爹看到这二物时,开口大赞,说他那刻字“流畅秀媚,内藏刚硬,婉转处又见犀利,然而收之有节,可见是个坚韧洞达之人”。 她在不认识他时,便已从他的刻物上知了他的为人。认识他后,却居然轻信了别人的传言,不仅对他无心诋毁,更叫外人视他如薄情寡义。 琉璃愣了一会儿,轻声回答道:“现在是信了的!” 她想她从嫁给他到现在,其实从来没有想过好好地去了解他,或者真心地去了解他。他给她的好,她受了。她自认他的好,她也回报了。然而现在才发现,他其实早对她用了心,而她,却从来没有真正使出过真心。 而她更想不到,某一日,她无意中打开李盖书房中的抽屉,里面整整齐齐码着的数枚一模一样的簪子,叫她再一次动容起来。 她想着,那个沉默寡言的男人,一年又一年,默默地雕着同样的簪子,然后一一收起,直到终于送出去一枚。如果是自己,自己会坚持着刻下去么? 她从来不是愿意沉在过去的人,阿爹阿娘教给她的,从来都是不记过往,活在当下。当年她是那般喜欢崔浩,和亲北凉的时候,虽然难过,仍然努力做着沮渠牧健的妻子、北凉的王后,因为那是她要过的生活,是她要走的路。嫁给李盖的时候,她虽然也迟疑过,然而她知道她的生活要继续,她应该走下去,因此尽心做着李盖的妻子。 然而她从来不曾像李盖这般,坚持着一份喜欢,从过去到现在,即使知道无望的时候,也依旧缅怀。 她忽然想到李盖的那句“如果能有孩儿,便是上天对我的福报”。 他这样长情的人,总该有福报。 他从前受了多少苦楚,从此便该享多少福报! 琉璃放下手中的簪子,关上抽屉,走出去。外面春光正好,正是万物勃发的时候。 云裳急急忙忙地寻过来,看见了她,松了一口气:“虽然回了春,仍有寒意。公主自该当心身子。且现在不比从前,公主一个瞧不见,阿姆能急出火来。还是回屋里罢,阿姆亲自看顾着熬出的补汤,哪个都不许擅动,正要往公主房里端,这要看不见了人,登时便能翻了脸。” 琉璃忍不住笑起来:“阿姆也恁地紧张了!我不过在屋里闷得无聊了些,想着出来走走透一透气!” 云裳忙道:“公主要透气,只管喊了我和青萍任哪一个跟着。喜信还未跟将军报。将军若是知道了,这公主府只怕遍地都要铺了细棉软毯都不够。” 琉璃由着云裳扶着往房里回。还未到门口,隔着门窗便听聂阿姆哼道:“我看她是近些日子过得舒坦了,又要出妖蛾子。你只跟藤娘说,她只断了妄想的心思,让那老夫人消停些,公主叫她做正经人家的正室太太。她若是存了妄想的心思,挑拔老夫人生事,不仅妾没得做,穷山僻壤的地界,那些多儿多子的人家,可是一妻共享的!咱们家不缺银子不缺人,可不指着她的卖身钱过活!跟她说,后面这话是我叫你转的,跟公主没有半分干系!” 琉璃和云裳相识一笑。 又听聂阿姆忿忿说道:“现在拿咱们将军当香饽饽了?从前狠的时候,也不看什么样的侄女,就敢配咱们将军!常说死者为大,咱们本不该再提那些丑事。然而做了那样的事情,还敢跟咱们张狂拿捏使架子,真当咱们是傻子了不成?跟藤娘说,她遮着掩着的那些丑事,咱们心里明白得很呢,不说出来,是给大家留面子!” 琉璃心里叹了口气,迈步进门,嘴上笑道:“又是什么事情,惹得阿姆生这般大的气?” 里面的却是青萍和莲心。 莲心见了琉璃,急忙过来见礼。 琉璃由着云裳扶着,安坐了,才对莲心笑问道:“老夫人如今可能下床了?” 莲心忙道:“虽则不大便利,正午的时候,也让扶着强走到廊下晒晒太阳。只说身子万分娇不得,越是不动,越是动不得。” 琉璃便笑道:“老夫人这般爱惜自身,是好事!她对将军虽无生恩有养恩。将军孝顺,我也感激。你和藤娘伺候都辛苦,我必不亏待了你们,耽误你们两年,必为你们将来择了好人家做了正经太太。我正寻思着派了人手到那边府里熟一熟,好将来你和藤娘嫁了,接了你两个的手。你回去罢,跟藤娘说,嫁妆我为你两个备着,若是愿意,最迟明年便为你们寻了好人家。” 莲心惊喜地对琉璃谢了又谢,这便是去了。 琉璃便对聂阿姆笑道:“阿姆受些累,这两日买两个嘴牢又心实的丫头去,不求模样好,但求人勤快忠心有一把子力气,能在老夫人如今腿脚不便利,正该配两个得力的才好。” 聂阿姆笑着应声是。亲手端了桌上的汤给琉璃:“如今身子不是你一人,千万莫要任性。夫人和老爷若是得了信,这公主府里怕是要翻天了!” 琉璃轻声笑起来。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 请收藏本站阅读最新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