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汴京开茶铺》 第一章 受辱 元符三年的上元节远没有往年热闹了。诺大的东京城里虽也是人头攒动,熙熙攘攘,但放眼望去,见不到一个奔跑嬉闹的童子,瞧不见一个游街串巷的小贩。 朔风紧迫,夹杂着凄厉的哨子。人们都低着头,缩着脖颈,抄起来的手臂不时还要抬起来遮挡一下这如割的冷风。 黄昏时分,落日残红洒在大相国寺前那宽阔的御街上。 御街长二十里,阔约两百步,如此宽敞的御道,比起大唐长安城的朱雀大街也是不遑多让。 不过此时的御街空空荡荡,两侧鳞次栉比的各色店铺也颇是寂寥。莫说今天是上元节了,就算是寻常日子里也不会是这样的萧条。 去岁入冬以来,官家就传出了“圣躬不豫”、“龙体欠安”的坏消息,直至今年也未见好转。 渐渐地,坊间就传出了些议论。“官家春秋鼎盛,如何会害这样难愈的大病?”、“听说有道人夜观天象,窥见天狼褫夺北辰。那必是有奸邪祸乱朝纲了。” 于是,兵马皇城司的人日日在城中巡逻,无论是汴河上的州桥、天街两侧的道路,还是城门、宫门,金明池还有各条大街,时常可见巡逻的皇城司顶盔掼甲的兵丁。 也正因如此,即使是在上元节这样喜庆的日子里,民间也显得暮气沉沉,哪有半分过节的味道? 不过,倒也有一处酒楼热闹非凡。 御街向西,出了宜秋门,沿着西大街行至顺天门,便可见一座昂然耸立的酒楼。这座酒楼呈六边形,有三层。第一层是寒酸酒客们纵酒呼垆的大厅堂;二三层则是富贵人家的雅间,可凭窗远眺,城外金明池的风光和城内繁华的市井尽收眼底。 时人有话本题词:“长风酒楼高入天,一饮不惜费万钱。樊楼门前闻鱼醉,烹龙煮凤味肥鲜。招太白,引谪仙,玉楼笙歌列管弦。茗楼香盏取一叶,王母娘娘换蟠园”。 长风楼、樊楼、玉楼和茗楼乃是东京最负盛名的四家正店铺子。说是铺子,其排场也不输王府别苑了。就在前年,樊楼整修,新盖的斗拱甚至都漫过了皇城紫宸殿去,足可见其煊赫的威势。 而此时,长风楼内热闹熙攘,酒客们高谈阔论、饮酒掷骰,那些斗蟋蟀的,不时高声叫好或是拍腿惋惜,与整个东京城的静谧相比,倒像是个与世隔绝的所在。 只因最近东京城里出了一桩趣闻,引得人们街谈巷议,但又偏偏遇着官家“圣躬不豫”,城内皇城司的人抓得紧,没人敢在内城造次,便都纷至沓来,在这顺天门下的长风楼一逞口舌之快。 “嘿!你们谁可想到了,那莫云潇也能有今天!”一位酒客“啪”地一拍酒桌,接着将袖子撸了起来,对同桌的人说:“‘宁碰开封府,不碰莫云潇;宁吃三斗醋,不见莫荷露’。嘿嘿,宋家公子敢在这位‘女阎罗’头上挠虱子,只怕是没什么好果子吃!” 他一口气说完,便端起酒碗来将最后那点子残羹一饮而尽了,然后才意犹未尽的用手擦了擦嘴角,露出极惬意享受的笑容。 同桌的两个酒友互相瞅了瞅,其中一人说:“莫云潇虽然刁蛮,但这宋公子也不是等闲人物。樊楼宋家,在咱们东京城里也是响当当的字号。莫云潇也不能不有所顾忌。” “嘿!袁二郎,你这可是书生之见了。”另一人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若是论起远播的声名,樊楼宋家,茗楼莫家,那是不分伯仲。不过,这件事却不是声名能遮盖得了的。想那莫云潇自幼舞刀弄枪,常常纵马在闹市奔驰,谁人见了不得惧她三分?可眼下,宋家大郎决然退婚,可大大拂了这女大王的颜面。她又岂能善罢甘休?哼!即使是寻常人家遇着这等事,也会视为奇耻大辱,更何况是莫家!更何况是莫云潇?” “唉,可惜呀可惜……”先前说话的那个酒客倒是感慨了起来。他没了刚才那顾盼自雄的傲气,倒像是霜打的茄子一般没了精神。 “成哥儿,你怎么啦?”那个被唤作明允的轻轻推了一下他的手臂,轻声问道。 他抬头将二人扫了一眼,又嘿嘿笑了,说:“这莫云潇花容月貌,却是个河东狮的性子。唉,我是替宋家公子可惜呀!” 一言甫毕,三人哈哈大笑了起来。 但笑声未毕,整个酒楼“唰”地一下都静了下来。他三人觉得异样,便纷纷向门口望去,这一望不得了,直教他们浑身汗毛倒竖。 站在门口的是一高一矮两个女子。高个的女子头戴毡帽,微微遮挡着容颜,身上披着一件狐狸皮的外袄,白色的绒毛外翻,贴着她雪白的脖颈,下身是一件肥大的喇叭长裤,足蹬绣花白面朝天鞋,极为华贵;而那矮个的女子身着一身青衣,脚下也是寻常的女鞋,看样子是个侍女。 两个女子站在门口,酒客们面面相觑,只有那激战正酣的蟋蟀在瓦罐里旁若无人的厮杀。一时间,酒楼上下静谧似水。 那搀着自家小姐的侍女抬头一望,含嗔叫道:“长风楼的人呢?也不来支应一声?” “来了来了……”一名酒楼小厮躬着腰快步跑了来。他来到阶下,弓腰低头,十分恭敬地说:“荷露姑娘大驾光临,小底三生有幸能来伺候。” “行了。”带着毡帽的女子冷冷地问:“我要见的人到了没有?” “回荷露姑娘的话,人到了,就在楼上风月间候着。小底这就为姑娘引路。”小厮说着就轻轻闪过一旁,做出了个请人入内的手势。 女子没有应声,只是在侍女的搀扶下迈开双足,踏上了长风楼的地砖。 酒客们的目光被他们所吸引,谁也不敢多说一句话,甚至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声。“噔噔噔……”小厮引着这两个女子踏上楼梯,传来错落有致的踩踏声响。不一会儿,他们便消失在了酒客们的视野中。 小厮在一间雅间门口驻了足。他抬头一望,望见门口挂着的木牌,上书“风月”二字,便轻轻抬手敲了敲门,道:“宋公子,荷露姑娘到了。” 很快,门“吱呀”一声打了开来,一个丰神俊秀、目光矍铄的俊朗男子现入眼帘。他浓眉深目、皮肤白皙,就像是从画中走出来的仙人一般,那站在一旁的侍女瞧见了也不禁是面颊飞红,匆忙低下了头去。 只是男子望着眼前的人,一时竟也有些慌乱,愣了半晌才说:“莫家妹子,快进来。” 带着毡帽的女子微微侧头,对身旁的侍女说:“我有些话要与宋哥哥说,你且在门口守着。” “是,大姑娘。”侍女也是微微屈膝,答应了一声。 小厮见势不妙,忙陪笑道:“两位稍待,小底这就去厨房预备吃食。”他把话说完,便一溜烟地跑了。 毡帽女子大踏步走进了屋来,边踱步边环顾四周,只见这间小屋子虽是不大,布置却也精巧。两扇悬窗分在东西两侧,可分别眺望金明池和城内闹市。窗前是一张圆桌,桌上架着烫酒用的小火炉,一壶酒还坐在上面,只是炭火将尽。 桌前的一侧是一扇红木屏风,屏风上绘着西楼望月和一阙苏子瞻的《破阵子》;另一侧放着几个柜子,上面摆放着一些珍贵的器玩,虽入不了赵明诚那样人的法眼,却也是珍贵极了的。 女子来到桌前坐下,轻轻取下自己的毡帽,一张俏丽白皙的脸显露了出来。 只见她两眼如含波碧湖,两眉似弯月银钩,高耸的鼻梁下是一副点着口脂的朱唇,唇肉饱满,似是娇艳欲滴的花朵。 不过此时,她双目含嗔带怨,冰冷的目光似利箭一般直射那正向自己走来的男子。 男子在她身前站定,长作一揖,道:“莫家妹子,哥哥我这厢有礼了。” “哼!”女子双眉一聚,双眼一眯,冷冷地反问:“谁是你的妹子?” 男子一愣,便又改口,轻声唤道:“荷露。” “荷露?难道你只记得我的表字,忘了我莫云潇的大名?”女子提高了音量,死死地盯着他。 男子摇头苦笑,道:“宁碰开封府,不碰莫云潇;宁吃三斗醋,不逢莫荷露。呵呵,哥哥我怎能不知东京城里的这句俏皮话?” “啪!”地一声,莫云潇重重地一巴掌拍在了桌上,震得酒壶、酒盅,连同那小火炉都是一跳。 “那你该知道我的手段!”她的语气越发凌厉,眯着眼睛说:“我念在与你宋明轩竹马青梅,也念在莫家与你们宋家有通家之好,才与你好生相待。你对我无意,想要违背自幼定下的婚约,我原是该体谅。可你为何要当众毁约,让我成了这东京城里的笑柄?” 她说完又是“啪”地一声,重重地、狠狠地拍了桌子一巴掌。 宋明轩呆了一呆,然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荷露,这件事是我对不起你,也是我对不起你们莫家。不过,我确有难以言说的隐衷。我若不当众如此,只怕日后更难交代。” “隐衷?”莫云潇仰天一笑,道:“难道你不洁身自好,染了花柳?” “不不不!”宋明轩急忙摇手,道:“我可从来没有……没有去过那种地方!不过,我的隐衷比起吃花酒却还要难以启齿。” “哼!”莫云潇嘴角一瞥,道:“你有什么隐衷,不说我也知道。” 宋明轩闻言一惊,顷刻间汗湿后背。他急忙迈上步子去,盯着莫云潇的眼睛问:“荷露妹子,你说什么?” 面对宋明轩如炬的目光,莫云潇不闪不避,仍是高傲地扬着头,望着他的眼,说:“你为何执意退婚,又为何在此支支吾吾,哼!我心里头一片雪亮,全都知道的清清楚楚。” 宋明轩双眉一挑,道:“不……不会的,这件事极为隐秘,你怎么可能知道?” “你要我亲口说出来吗?”莫云潇身子微微前倾,傲然问道。 听了这话,宋明轩像是丢了魂儿,只能呆呆地望着她,似聋似痴,不发一言。 第二章 约定 莫云潇含着几分狞笑,斜眼瞧着这个俊俏男子。男子却是一脸地惊惶,进退失据、手足无措。 “荷露,你真的知道?”宋明轩的声音略显颤抖,不觉伸手拽住了莫云潇的衣袖。 她冷哼一声,说:“我若不知,为何要将环儿留在外面?我这是给你留着体面呢。” 宋明轩双目瞳孔紧缩,又追问道:“你从何处知道的?莫不是时雨他……” 他话还没说完,莫云潇的双目顷刻射出两道厉芒,直刺宋明轩的面颊,令他脸上一红,再没有说下去了。 “你还跟我提时雨?”莫云潇脸色渐渐转青,声音也愈发低沉尖锐:“你可知道,时雨来年是要参加大考的。你别为了一己之私,误了他的前程。” 宋明轩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时雨与我说过,叫我不要担忧他来年的殿试。而且我并非是一己之私,时雨他也……” “好了!你们的事我不想知道。”莫云潇忙抬起手来,止住了他的话。她的脸上第一次现出了狼狈之色来。 她端起酒壶为自己斟了一杯酒,然后举杯就唇,正要喝下去的时候思绪一起,像是想起了什么来,又说:“宋哥哥,你表字家兴,想是令尊也愿你能够参加科考,搏一个功名好光耀门楣。这些年来,你为何执意不肯?” 宋明轩尴尬一笑,微微直起腰杆道:“我的字是家兴不错。但要家兴,未必非要做官。像我和姊姊一起操持着樊楼的家业,不也赚了些微名,蓄了点薄财吗?” 莫云潇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然后将唇边的酒一口饮下,摇头说:“贱商终归是贱商,上不了台面。你看,三年一次的科考,多少富贵人家的女儿盯着那些登了龙榜的学子。将来,我家时雨一旦高中。只怕也免不了演一出榜下捉婿的闹剧,官家赐婚又是常例。到了那时,他不想成家立业就难办得很。这些事,你可曾想过?” 宋明轩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说:“想过。到了那时,他一定比我更煎熬更难过。” “夫妻二人琴瑟和谐,相濡以沫。”莫云潇眉头皱起,似是峰峦叠嶂:“你又怎知他煎熬难过?” “没人比我更懂他。”宋明轩望着窗外的风景,状若出神一般。 眼见他如此,莫云潇也是呆了半晌,终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苦笑连连:“今儿我本是来兴师问罪的,眼见你如此,再要数落你,我倒成了恶人。也罢,你们的事你们自己料理。不过……” 她话锋一转,语气瞬间变得阴冷了:“我家里那边,你总得有个交代。不然,我们莫家的脸面可就扔到爪哇国去了。” “是,这是一定。”宋明轩如获大赦,连忙又作一揖,感谢道:“荷露你大人大量,为兄可先谢过你了。” 莫云潇将手一抬,说:“先不忙谢。我不追究可并非是宽宥了你。我不揭你的隐衷,也不是为你着想,我为的是时雨。若你能依从我三件事,你毁约退婚的事就暂且揭过去。你若不依,哼哼!你该知道我不是好惹的!” “哪三件事?”宋明轩急迫地追问。 莫云潇却是不急,缓缓地给自己斟满了酒,轻呷一口,任凭酒香在口齿间激荡,倒也不急咽下,倒教宋明轩越发着急了。 “这第一件,便是你要督促时雨刻苦读书。”莫云潇缓缓地说:“你该知道,时雨虽非我的嫡亲弟弟,却也是我莫家的男丁。将来登得龙榜,光耀祖宗也只能靠他,而他自己也有鸿鹄大志。你若当真为着他好,便也要时时规劝,不能叫他逞性子,只一味贪玩。” 宋明轩长舒了一口气,笑道:“这是自然,哥哥我也愿他能博得一个功名,一展报国之才。” “嗯。”莫云潇点了点头,又轻呷一口酒,继续说:“第二件,便是你要在樊楼张贴告示,和你阿姊一起为我莫家赔礼谢罪。” “这……”宋明轩心头一紧,有些为难,轻声道:“牵连家姊,终究不好。” “哼!”他话还没说完,莫云潇火气就腾了起来。她怒目一张,厉声道:“你只顾着你们宋家的脸面,我莫家的脸面又上哪找补?依我大宋的法度,杀官造反的尚且株连,我不要你和令姊跪下磕头已是恩惠,哪里又来的这些啰嗦话?” “可是……”宋明轩本想辩解,但望见莫云潇那怒中含嗔的双眼,纵使有万分的不甘和不愿也只能压下来了,只得低头叹了一声:“唉,是我不孝,牵累了阿姊。” 莫云潇一声冷哼,继续说:“这第三件事……”她欲言又止,目光由凌厉转向了柔顺,脸上浮现出了一丝诡异的笑容:“这第三件事,就是要你……” 莫云潇欲言又止,宋明轩更加心惊胆战。他不觉向后退了两步,颤声道:“荷露,你照直说了吧,这第三件事要我做什么?” 莫云潇缓缓起身,面含微笑,抬步向宋明轩走了来,说道:“宋家哥哥何必害怕?难道我真如那些市井泼皮说得那样,是个‘女阎罗’?” 她渐渐迫近,宋明轩却是连连后退,忽然身子一紧,后背撞到了那镂空屏风上,而莫云潇则已逼了上来,四目相视,鼻尖眼见就要触到宋明轩的鼻尖了。 莫云潇呵气如兰,入嗅鼻中直教人心旷神怡。但此时,宋明轩却是手心冒汗,避无可避。 他只得将头侧过去,怯生生地说:“荷露!青天白日,你当自重!” “嘭”地一声,莫云潇一只手掌重重地按在了屏风上,叫他不能逃遁。 “宋家哥哥,你长得这么俊俏,奴家可爱得紧了。”莫云潇凑近他的脸,学着娇柔女子的语气说:“恰巧左右无人,哥哥何不略作成全,一解奴家的相思之苦?” “啊?这……”宋明轩浑身发抖,眼睛也紧紧闭着,说:“荷露,你该知道我……知道我……若是被人撞见,岂不坏了你的名声?” 听了这话,莫云潇和悦的面色忽地一变,本还春光明媚地表情立即罩上了阴云。 她将身子疾转,衣袖从宋明轩的面上扫了过去,一抹清香也从他的鼻端一扫而过。 “你还在乎我的名声?”莫云潇的语气又变得冷峻了。她一边踱步一边说:“满东京城的人都知道,我与你是指腹为婚。你在订婚的当日毁约,日后我该怎么嫁人!” 说到这儿,她脚步一停,忽地转过身来,双目紧紧盯视着宋明轩,露出一抹狞笑:“这第三件事说来也简单,我要你在一年之内帮我找到一个我能瞧得上眼的夫君。” “啊!”宋明轩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件事哪里是“说来也简单”,简直是千难万难、难如登天了! 宋明轩愣在当场。莫云潇也渐渐收了笑容,步步靠了过来,问:“怎么?你不答应?” 此时此刻,他若不答应,只怕自己都不能囫囵个儿的走出风月间的屋子。所以,他连忙摇头,说:“不……不是的。” “那你是答应了?”莫云潇重新换上笑容,将一只手缓缓立了起来,接着说:“口说无凭,击掌为誓。上有苍天,下有黄土。如你违背誓言,该当如何?” 宋明轩一阵慌乱,真是比死了还要难受。他的心里有着万分的后悔。“宁碰开封府,不碰莫云潇;宁吃三斗醋,不逢莫荷露”。早知这“女阎罗”如此难缠,当初若不悔婚,而是虚以为蛇,或许还有转圜的机会。 但眼下,说什么都没用了。莫云潇就站在自己面前,含着一分颇具自信的微笑,立着手掌等自己表态。若自己显出了一丝一毫的勉强,只怕会更糟。 “男子汉大丈夫,不要婆婆妈妈的!”莫云潇催促了一句,小嘴一嘟,又迈步靠近了一步,那立起的手掌也离自己近了一步。 这细腻的、白里透着熏红的掌心,像是一位美人醉酒后的脸。但在宋明轩的眼里,却更像是森罗殿前判官的生死牌。 但他也只好将自己略显颤抖的虚弱的手举起来,苦笑一声,说:“不错。苍天在上,黄土在下,如我违背誓言,定死无全尸!”说着,两掌相交,发出一声脆响。 莫云潇满意地转身走开,回到座位前重新坐下。而宋明轩则像是被抽了骨头一样,浑身绵软无力,只得依靠着屏风,勉力站着。 “我虽蛮横,却也并不恶毒。”莫云潇自斟自饮:“死无全尸倒可不必。不过,你若不尽心,别的地方我不敢说,在这东京城里,你就别想逃过我的手掌。” 她说完便将酒杯重重地掷在桌上,起身而走。宋明轩已是头冒虚汗,只听得一声“嘭”地闷响,知道是莫云潇摔门出去了。他这才将强打的精神泄掉,瘫坐在了地上,心里暗暗叫苦:“怎么就偏偏招惹上了她?” 第三章 游湖 黄昏,冷风,寒鸦,夕阳……金明池上龙舟竞技,杨柳岸边游人喧嚣。 莫云潇举目四望,望见的依旧是沉静如水的东京城,灌入两耳的依旧是凄厉料峭的寒风。她的手是冷的,像一块冷冷的玉,轻轻搭在侍女环儿的腕子上。 环儿侧头望了她一眼,虽然隔着毡帽,但主仆相交多年,也依然能感受到她内心深深的孤独和悲凉。 是呀,在这个繁华又世俗的人间,谁甘愿做一个只叫人怕不叫人爱的人,谁甘愿做一个真正的“女阎罗”? 长风楼本是熙攘,但因为自己的到来,一锅热水竟似忽然结了冰一样。此时她背对长风楼,心里感受到的依旧是自身后而来的那股寒气。 “姑娘,外面冷,咱们回家去吧。”环儿轻声问了一句。 莫云潇向前走了两步,望着来往稀疏的车马,喃喃地说:“只怕家里更冷,云湘和云溪都等着瞧我的笑话呢。” “哼!”环儿冷眼一瞥,显得极是不屑:“她两个哪里是咱家姑娘的对手。咱姑娘呵出一口气去,就得掀她俩一个跟头。” “环儿!”莫云潇微微侧头望了她一眼,继续道:“小心分寸,她们毕竟也是父亲的骨血,是我的女弟。” “是。”环儿讨了个没趣,便不再说下去了。 这时候,远处传来一阵车轮滚动的“吱呀”声。主仆二人抬头一望,只见一驾车马迎风而来。车,是华盖紫纱车,马,是大宛白毛马。车的帷裳上挂着厚实的绒毛帘子,帘子上悬着宝石吊坠,随着车马丁零当啷的响个不停,声音极为悦耳。 环儿嘟起小嘴,发了一句牢骚:“姑娘您瞧,财神不到瘟神到了。” “吁!”健壮的车夫也瞧见了莫云潇和环儿,急忙一拉缰绳,马便停了下来。 “怎么停了?”车里传来一个娇滴滴的声音,细腻而又婉转。 车夫忙下了车来,两手抱拳,躬身回道:“二姑娘,是大姑娘在此。” “呦!原来是女兄啊!”说着话,帷裳外的绒毛帘子被掀起了一角,一个女子露出了头来。 这女子面容俏丽,不让莫云潇半分。她肤若凝脂、一张俏脸吹弹可破,就像是个刚刚破了壳的鲜荔枝,在这夕阳的映衬下更显得白里透红、美不可言了。 “女兄,真真儿的赶巧了。我正要去游金明池呢。女兄可要同往?”这女子含笑问道。 莫云潇也是淡淡一笑,答道:“不必了,你去游你的湖。我要回家去了。” 她说完就要走,却听车里的女子一声冷笑,半是嘲讽半是质问地说:“女兄来此,可是来会宋家哥哥的?” 莫云潇闻言,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她愣了半晌,不知该如何回答。环儿是个急性子,有些按捺不住,正要回嘴,却被莫云潇轻轻用手按住了。 车里的女子见状,更激起了几分醋意,说:“我说呢,今儿我去樊楼找宋家哥哥玩,宋五嫂只说他去了长风楼,去喝什么酒见什么人却是不知了。” 她不禁望了眼长风楼那大大地门匾,细长的丹凤眼一瞥,重新落在了莫云潇的身上,说:“宋家哥哥来见的人,难不成就是女兄了?” 莫云潇也抬起头,望着她的眼说:“是也好,不是也好,与你又有什么关系?今儿是上元,你只管去游湖赏灯,却来管我的闲事?” “哼!女兄可真好肚量!宋家哥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退了婚,已是对你无意。你为何还要来讨这个没趣?”车里的女子更是生气,这一通话说得掷地有声,就像是断了线的珠子,稀里哗啦地全部掉落在了地上。 “二姑娘!”环儿也向前迈了一步,高声道:“你莫要欺人!” “嘿!该死的贱婢!”车里的女子将眼一眯,露出了凶恶的表情:“不知死活的东西,我和女兄讲话,与你何干?如此没规矩,还不掌嘴!” 这话说完,那驾车的车夫就像是被施了咒一般,便转身向这主仆二人走来,然后冲莫云潇施礼道:“大姑娘,请您行个方便,小底代姑娘惩治下人。” 莫云潇忽将眉眼一瞪,话从牙缝里挤了出来:“谁敢动她一下试试!” 这车夫与莫云潇目光一触,竟是浑身冒汗,连忙后退,唯唯诺诺地说:“小……小底不敢。” 莫云潇既起了火,便不那么容易平息。她索性走到车前,对车上的女子说:“莫云湘!你把我的话记着,回去也转给莫云溪。宋明轩负我不假,我也定要他十倍百倍的还回来!这件事你若再有半句尖酸的话儿,我准叫你俩没个好受!” 莫云湘登时变了脸色,叫道:“怎么?你还能杀了我俩不成?” “杀你?哼!你也太小看我了。”莫云潇将身子一转,便向回走边说:“我对付人的法子可多着呢,一旦施了开来。莫说是你,就是十个八个的魁梧汉子也要告饶。你说的不错,我莫云潇就是这东京城里的女阎罗、女霸王,所以,你最好不要来惹我!” “你……你……真是个悍妇!”莫云湘伸出玉手指着她,说:“怪不得宋家哥哥不要你,就是换了乞儿、泼皮、王八龟儿也不会要你!” 莫云潇面色也是一变,脚步忽地停住了。环儿和那车夫都呆在原地,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她。莫云湘心里既怕也悔,说出一句尖酸的话来容易,但要不惹得自己这位女兄生气却是难如登天了。 可莫云湘也是个不服输的性子,要她认错道歉也是万万不能。于是,四个人就这样僵住了,陷入了可怕的安静。 莫云潇背对着他们,没人知道她心里在盘算着什么。 忽然,她忽地转身,飞起一脚,踢中了脚边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子。那石子如箭矢一般直飞出去,似流星闪电,正中莫云湘的额头。 “哎呦!”莫云湘娇叫一声,“噗通”一声跌到在了车里。 “姑娘!姑娘你怎么了!”车里又一个声音响了起来,那是莫云湘的贴身侍女绿玉。 “莫云潇!”莫云湘再度探出头来。她一手捂着自己的额头,一手掀着帘子,连哭带骂:“你这浑王八,我真恨不得……恨不得把你丢进金明池里淹死!” 绿玉还在一旁劝慰:“姑娘莫要动气,咱们回家告状去!” 环儿却是反唇相讥:“二姑娘好大的志气,您若真有那个本事,只管来丢。只怕我家姑娘这座大山岳,你挪动半厘也是不易!” “哼!”莫云湘将帘子一甩,钻进了车里,气急败坏地说:“不玩了不玩了!回家去!快!” 车夫连忙答应,一路小跑地回去,重新驾车,拨转马头,照着原路返回了。 环儿捂着嘴嗤嗤地笑着,说:“真是自找的不痛快。”她说完便向莫云潇走来,挽过她的手,说:“姑娘,你早该惩治惩治二姑娘了。你看她骄纵得,简直没了样子。” 莫云潇也笑了,轻轻拍拍她的手,问道:“我的样子真像一个悍妇吗?” “哪儿的话!”环儿笑着说:“二姑娘的胡诌之言,您也当补药吃了。什么悍妇,咱家姑娘不撒泼不闹腾。就是当街打人,打的也是无赖泼皮、市井小儿。这才叫女英雄嘞,哪儿是悍妇!” 听了这话,莫云潇心头的郁结去了一大半。她含笑捏着环儿的脸蛋,说:“就你这张小嘴儿厉害。走!二姑娘不游湖,咱们游去。” “好呀好呀!”环儿拍手叫好,说:“今儿是上元,金明池有龙舟竞技,还有花灯、糖人……咱们快去瞧瞧吧。” “好,就依你的。”莫云潇说着,便挽着环儿的手折转方向,朝着外城金明池的方向去了。 此时,太阳几乎就要落山,金明池碧波池水泛着粼粼霞光,美不胜收。诺大的湖面平静没有波澜,两岸龙舟停靠在岸边,壮实的水手们三五成群地聚集着。他们有的在挥动手臂热身,有的坐在石墩子上休息,还有的在凉亭边上喝茶谈天。 两个泅水健儿“噗通噗通”两声,伴着游人的鼓噪声跃入水中,随即荡起一条白色浪花的直线。他们游到湖中央,将锦标旗高高竖起。这旗正迎风招展,尽显气派。 而岸上就更热闹了,各色花灯、风筝一应俱全。不少童子小儿拽着风筝线四处跑着,嬉笑打闹。半空中正是他们放起来的风筝。有龙王、有观音、有大鹏、有仙女儿,无数富家子弟由青楼歌姬伴着,或相携伴游,或踏歌歌唱。 要论唱歌,当属东京城有名的角儿张真奴。此女正被无数游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流莹一般的歌喉在这鼎沸的人潮中依然清亮婉转。 随着太阳渐渐落山,昏暗的大地上现出了点点灯火。花灯被纷纷点亮,更突显节日的气氛。 环儿挽着莫云潇的胳膊在这游人当中穿行。环儿是个小孩脾气,不时要踮脚张望,看看附近有什么好玩新奇的东西。而莫云潇却是持重,一路走着半句话也没有说。 “姑娘你看!是相扑!”环儿信手一指,正指向了一处人群聚拢的地方,从人群的缝隙中可以看到,两个健壮的力士正在赤膊摔跤。他二人两手搭在对方的大臂上,就似两鹿相争,颇有趣味。 莫云潇顺着环儿的手指望去,首先望见的则是两个同样看相扑表演的倭人。倭人的长相与汉人相同,但衣冠服侍却大为不同。 他们穿着长袍,手里抱着一柄唐刀,面容整肃地观赏着相扑表演,一望之下,便知是海外的倭人。 莫云潇不禁笑道:“我大宋承自前唐,向来列国来朝。而我宋人却很少外出去游览别国。只怕时日一久,我国好玩有趣的物什都叫他们学了去。” 环儿掩口一笑,道:“那才叫慑服四夷,长我朝威严呢。” 莫云潇冷眼一瞥,笑道:“长不长我朝威严是不知道,但你瞧,那两个倭人看相扑如此出神,想必归国后定会将相扑之技宣讲给他们的国人。呵呵,或许千百年后,我国中人也不懂相扑,而倭国却引此以为国技了呢。” 她说完,便与环儿一起哈哈笑了起来。 第四章 落水 月已东升,华灯初上。静谧了一整日的东京城总算有了些节日的气氛。兵马皇城司的人不知何时没了踪影。 大相国寺前人声鼎沸、天街两边游人如织。而这金明池上更是喧闹非常,摩肩接踵。 新一轮龙舟比赛就要开始了。那些龙舟形态各异,但船头都是怒目龙王的形象,被巧匠们刻画得栩栩如生,令人骇目。 划舟的水手们已摩拳擦掌,已有几人已经跳上了龙舟,随时准备竞技了。 这时候,锣声忽起。一个骑着快马的少年飞驰而来。他穿的是青紫袍,足蹬朝天靴,两只靴子上各镶嵌着一颗碧绿宝石。他胯下所骑乃是日行千里的青骢马,神骏非常。 这骑马少年一边敲锣一边纵马飞奔,足见其骑术非同一般。而他这身打扮满东京的人都看得出,此乃是端王府的家奴。所以纵使游人再多,也没有敢不退让的。 他骑马奔至水手们休息的凉亭边上,一勒马缰,那马长嘶一声,收住了四蹄,只在原地打转。 少年人尖声尖气地说道:“端王大驾即刻便到,传口谕,王驾未到,龙舟不启。” 水手们互相瞅瞅,便都折身而拜,齐声称是。莫云潇和环儿瞧在眼里,也不禁是相视一眼,苦笑连连。 “这端王也是个小孩脾气,专挑热闹的瞧。”环儿小声嘟哝着:“他不来,人家龙舟就不能划。唉,那他要是不来了,今儿的比赛不就歇了?” 主仆二人坐在一家茶楼的二层,正能从窗户望见外面的人群马队。 “你哪来这么多的牢骚。”莫云潇噎了她一句,又说:“端王的性子谁不知道?咱们也不是非看龙舟不可。上元节,好玩的东西多着呢。他看他的,咱逛咱的。” “唉,不然又怎么样呢?”环儿叹息了一声。 话音未落,只听远处传来一声声呼喝:“端王驾到!百姓退让!端王驾到!百姓退让……” 众人寻声望去,只见两路身穿鲜红长袍的人马开道,整齐地敲着锣鼓,后面是一顶华贵的橙黄大轿子缓缓驶来。 “是端王了!”环儿伸着脖子叫道。 “端王吉祥!”百姓们纷纷躬身行礼,无有不敬。尚在远处的莫云潇和环儿从一所茶楼的楼阁中下望,但见百姓熙熙攘攘,端王的大队人马汹涌澎湃,似是江流汇入大海一般。 这时候,茶楼的店主轻手轻脚地踱步过来,笑眯眯地唤了一声:“莫家娘子。” 莫云潇回过头去,问:“怎么?” “嘿嘿,莫家娘子能光顾小店,叫小底心里头高兴得很。”店主一边搓手一边笑着说:“端王待会儿要到湖心亭去看龙舟。人们自也会都跟了去。那小店的生意可就……” 莫云潇将他上下一番打量,心中起了几分疑虑:“依你的意思呢?” 店主一拍胸脯,说:“小店虽不显眼,但地势却很好。从娘子所站的位置可居高临下观赏金明池。嘿嘿,虽说远了些,看不真切,但煮上一锅好茶,却也是难得的。所以小老儿有个盘算,也借着娘子可巧儿来光顾的当口斗胆提起来……” “你是想用我们茗楼的叶子,是不是?”环儿打断了他的话,颇为自傲地问。 店主先是一呆,随即两手“啪”地合起来,叫道:“哎呦,这位姑娘也是玲珑心思,猜得对极了。咱茗楼的叶子是出了名儿的。‘茗楼香盏取一叶,王母亲来换蟠园’。嘿嘿,王母娘娘为了得咱茗楼的一片叶子,整个蟠桃园都能舍了,这该是多大的排场。嘿嘿,咱茗楼家大业大,自然看不起小老儿的货钱。不过,咱的摊子在这金明池里头,端王也时常来访,说不准哪天就起了品茶的心思来光顾本店,那不也叫咱茗楼的声名更显赫些吗?” 莫云潇含笑点头,缓缓抬头望向了他:“你话倒说得中听。不过你也知道,我们茗楼的叶子虽好,分茶、点茶的功夫更是独步海内。说穿了,茗楼不只卖茶,还卖功夫。东京城里用我们叶子的茶摊不少,但他们的茶博士都要去我们那学徒三年,方可出师。而这,还仅仅是个面儿上的,远不到家。前唐陆羽有言,煮茶泉水为上,井水为下。这是粗话。就说这泉水也得分得精细些,方能见功夫。至于说到煮茶的火候、时辰,那更是熬人。你老人家少说也是六十开外的年纪,哪还能经得起这个折腾。” “经得起的经得起的。”店主连连作揖,赔笑说道:“莫家娘子难得来一趟,小老儿的点茶功夫不到家,却也不是白丁。俺这就去点两碗来,您且瞧瞧花色,若入得了金眼,还请娘子回去多多美言。” 他说着就要走,莫云潇却叫住了他:“慢点!”店主一愣,又回过了头来。 莫云潇叹了一口气,说:“难得你有此诚心,也罢。明日你可去试试。不过,我家也是有规矩的。当学徒没有汤茶钱,食宿也要自理。若是中途人跑了,或是病了死了的,那与茗楼可没半点干系。” 店主闻言如获大喜,又是两掌一拍,哆哆嗦嗦地说:“大娘子真是活菩萨,小老儿感念您得恩德!” “好了,我们要去看赛龙舟了,你这里没人,也早些收摊歇息吧。”莫云潇说着便起了身,与环儿一同走了。那店主在他们身后仍旧连连作揖:“多谢娘子恩德、多谢娘子恩德……” 这时候,端王的大驾已随着一只只小舟向湖心亭而去了,岸边又恢复了喧嚣。 莫云潇和环儿一同走着。卖花灯的、捏糖人的、耍把式的、玩相扑的都有吸引了无数游人围观叫好,只有这主仆二人并没驻足观看。 “姑娘,您瞧那店主那么大岁数了,他能受得了那个苦吗?”环儿一边走一边说:“回头他要是出了个什么岔子,外面的人会不会议论咱们以势压人了?咱们家虽然富贵,可也不比侯门公府,若是名声坏了,茗楼的牌子也就跟着倒了。” 莫云潇点点头,道:“你说得在理。不过,那老头有句话倒点醒了我。” 环儿眨巴着眼睛问:“什么话?” “端王时常来游湖,若是真有一朝兴之所至,到他的摊子前喝茶也不是不能的。”莫云潇道:“若是端王喜欢咱们茗楼的叶子,说不准,对时雨的科考也有助益。” “啊?”环儿颇有些扫兴,说:“原来姑娘存的是这个心思。” 莫云潇笑道:“这个心思不好吗?时雨苦读十数年,不也就为的是明年的大考?” “可他毕竟是二姑娘的亲哥哥。”环儿嘟着小嘴说:“二姑娘和三姑娘本就和您不对付。若是她的哥哥点了进士,那她还不得骑到咱们的头上去?” “以我莫云潇的本事,她能吗?”莫云潇笑了笑,便又抬眼向湖心亭的方向望去,只见人影丛丛,看不真切。 “唉,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吧。”环儿也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便将目光投向了别处,正巧望见有卖风筝的。那些风筝造型各异,有大力金刚、有嫦娥仙子、有鲤鱼跃龙门…… 她不禁拍手叫道:“姑娘快看,那些风筝多漂亮。咱买一个玩玩吧。” 莫云潇噗嗤一笑,便伸手入怀,掏出一个荷包来,然后重重地塞进了环儿的手心里,说:“拿去吧。不过,钱可得省着点花。” “哈!谢大姑娘赏!”环儿拿过荷包,便朝卖风筝的地方飞跑而去了。 环儿的性子毛躁,见着了好玩的东西就压抑不住的欢喜。她一路小跑,跑到风筝摊前,仗着自己人高些,挤进小孩堆里,冲卖风筝的小贩说:“给我取个最好的!” 小贩嘿嘿一笑,说:“要论好,俺的风筝都好。就看娘子看上哪个了?” 环儿放眼一瞧,风筝五花八门、琳琅满目,各种形态、颜色尽入眼帘,真是挑花了眼。 “就要那个……那个金甲将军吧!”她说着就把手里的荷包向前递去。 她身旁的几个孩子大声叫嚷着:“欺负人……欺负人……那个金甲将军是我先看上的!” 小贩却是哈哈笑了,一边伸手接钱一边说:“就是金甲将军也用不了这么多的钱。这么着,咱再给您补上一个嫦娥奔月的花灯。上元嘛,添个彩头。” 环儿不住地点头,说:“嗯,是这话。” 就在小贩将要接过她手里的荷包时,只听身后一阵叫嚷,人群也骚动了起来。 环儿听得异动,也连忙回身问:“怎么了?” “落水啦!落水啦!有人落水啦!”、“快救人呀!”、“一个娘子落水啦!”…… 环儿倒吸一口凉气,又从人堆里挤了出来,那小贩连声招呼:“娘子!娘子……”环儿却是充耳不闻,一路向回跑去。 这时候,湖水当中已有几个健壮的小伙子“噗通噗通”的跳入水中,激起层层白浪。环儿放眼四望,早已不见了自家姑娘的踪影,心里也有些发毛,便大声呼喊道:“姑娘!姑娘……” 她一边喊一边张目寻找,望见的只是慌乱的人群,哪里还有自家姑娘的身影? 她将荷包紧紧捏在手里,小声嘟囔着:“阿弥陀佛,但愿落水的不是我家姑娘……” 可就在这时,两个跃入水中的划舟水手已将那落水的女子捞了起来。有眼尖的便撕声喊道:“哎呦!是茗楼莫家的大娘子!” 环儿双目一瞪,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湖边,含着哭声叫道:“大姑娘!” 幸得有人将她拦着,不然她真会跃入水中去不可了。 第五章 问罪 金明池边纷扰异常,却不是因过节而喧闹,而是因有人落水而惊呼。 随着落水女子被那两个水手拖上了岸,前来围观的游人也是越聚越多。人们品头论足,议论纷纷。 “这不是茗楼莫家的莫大姑娘吗?这姑娘一身好武艺,怎么会失足落水?” “唉,只怕是宋家大郎悔婚,叫她面子没处搁,才跳湖自尽的。” “看样子不像寻短见的,这儿的人这么多,跳下去八成也给捞上来了,未必死得了。” “死不了?只怕冷风一吹,不死也得大病一场。唉,可惜呀可惜,这么样的一个姑娘。” …… 被围在核心的环儿早已六神无主,哭成了泪人。莫云潇被那两个壮士抬上了岸,依旧昏迷不醒。 环儿扑上去,一边推搡一边叫:“姑娘!姑娘!你快醒醒!我的好姑娘,我的小祖宗!你快醒醒呀!” 但无论她怎么推搡呼唤,莫云潇就是没有半分反应,就跟死了一样。 冷风乍起,直吹得人们浑身打颤。莫云潇刚从冷水里出来,自然更冷。环儿连忙将自己的青色外衣脱下,将莫云潇紧紧裹住,边哭边哀求似的望向众人:“求各位大爷大哥行行好,想法子救救我家姑娘吧!” 众人都是一阵踌躇,只是互相观望,无人上前。只因这莫云潇早有着“女阎罗”的诨号,人们平时都是敬而远之,多看她一眼尚且不敢,现在要如此近距离的接触,更是心中胆怯了。 那两个水手互相瞅一眼,便齐齐蹲下。其中一人道:“外面太冷,得赶快送你家娘子去医馆才是正法。” 一语点醒梦中人。环儿连忙点头,道:“这位哥哥说得是,要送医馆……可……”她又哭了起来:“可我人小力弱,医馆又在内城,我哪里扛得过去呀!” 那二人对视一眼,齐声道:“我们来扛!” 环儿破涕为笑,连忙跪下向二人纳拜:“多谢两位哥哥,多谢两位哥哥……” 可也就在此时,锣鼓声又响了起来。“端王起驾!端王起驾……”那骑马少年一马当先,急匆匆地向金明池外飞驰而去。在他身后,是端王的大队人马紧紧跟着,都显得步履匆匆。 这日来游湖的人本就很多,再加上端王的人马这样一进一出,更显拥挤。人们不知道端王遇着了什么急事,但也只得闪避。而这一闪避,就将环儿他们挤在了身后,叫他们动弹不得。 环儿急得直跳脚,真恨不得插上翅膀从人们头上飞过去。那两个水手将昏迷着的莫云潇抬着,也是一筹莫展,只能等待。 ,端王的车驾徐徐而行,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才腾出路来。路面略一宽敞,环儿他们便立即夺路而走。 出了金明池,便入了外城。外城的城墙根底下有无数租借骡马车辆的。环儿快步跑上前去,将手里的荷包甩给那租车的伙计,说:“我们租车救人!” 那伙计一脸茫然,说:“那也得登记。只收大钱儿不要票子……喂!” “要钱去茗楼!”环儿将车马套好,便和那两个水手一起将莫云潇送到车上。然后她挥起鞭子赶着车就向城里去了,只留下那一脸茫然的伙计,小声嘟囔了一句:“茗楼的也要给钱呀。” 内城的州桥西侧,有一处医馆声名不错。也赶着路近,他们就在这里停下了车。 医馆的小徒弟见有人急匆匆地驾车而来,便也急忙迎上去问:“这是什么人?” 环儿先跳下车来,急躁地说:“没工夫解释了,你们当家的在不在?” 这徒弟放眼一瞧,只见两个水手打扮的男子抬着一个姑娘从车上下来,便知是人命攸关的大事,连声说道:“在!在!快里边请!” 他说着也迎步上去,和那两个水手一起抬人。 他们进了医馆,入了内室,另有两个小徒弟将柔软的褥子铺在地上,莫云潇就被轻轻放在了这褥子上。 室内火炉熏熏,暖气盎然,加上几人都是一路小跑,此时也发出了汗。 环儿还不待叫人,一个目光矍铄、白发白须的老人便走了进来。环儿一瞧,这大夫仙风道骨,宛如仙人,提着的心便放下了一半。 她这才顾得上来谢那两个水手。水手也是一番客套,便告辞而去了。 就在他们寒暄的空儿,老大夫在徒弟的搀扶下坐在了地板上,伸手搭在莫云潇的脉上,细细思索着。 环儿站在他的旁边,两手不断地捏着衣服,心中的忐忑一望可知。还有那三个小徒弟也是垂首恭立,静静地望着师傅。 老大夫把过脉,又伸出干枯的手来,轻轻翻开莫云潇的眼皮,细细看察,又伸手将她的脸扶过一边,二指搭在她的脖颈处思索着。 “大夫,怎么样?”环儿忍不住问了一声。 老大夫抬起浑浊的眼珠将她一瞧,问:“你家姑娘是怎么落水的?” “不知。”环儿茫然摇头。 他一捋长须,淡淡地说:“寒气入肺,六象俱脱。这是凶征。” 环儿闻言犹遭五雷轰顶,脊梁骨阵阵发凉。“没救了?”她怯怯地问。 老大夫缓缓点头,没再说什么。 环儿愣了片刻,便一声嚎啕“老天呀!”,接着身子发软就要瘫倒在地。两个小徒弟急忙上前将她搀住,纷纷劝慰。 老大夫却是坐如磐石,动也不动。他垂着头,思索了一会儿,便侧头对身边的这个小徒弟说:“跑一趟茗楼,叫他们来领人。” “诺。”小徒弟应了一声,便起身离开了。 环儿已是痛哭不已,纵使有两人搀着也是搀扶不起。“大郎临走前特意嘱咐我,要我好生服侍大姑娘,不成想几天的光景就……老天呀!我可怎么交代呀!呜呜呜……” 环儿哭得撕心裂肺,老大夫依旧是不动不语。他只偶尔会侧头望一眼莫云潇那已苍白的面容,发出一声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叹息。 不一会儿,一个女子冲了进来。环儿抬眼一瞧,原来是莫云湘的贴身侍女绿玉。她见了这副光景,也不禁掩口吃惊。 环儿两眼迸发出了厉芒,喝问道:“绿玉!你家姑娘呢!” 绿玉见她头发散乱,两眼含着无尽的怒火,心中已怯了几分,但仍强壮着胆子,说:“这就来,怎么啦?” “怎么啦?我……我要找你家姑娘问个明白!”她说着便纵身朝绿玉扑了去。 绿玉“啊!”地惊叫一声,就往外跑。但她还未及转身,环儿已飞身扑上,重重地将她扑倒在了地上。 “环儿!你……你干什么?”绿玉一边叫嚷一边和环儿撕扯。 环儿两手一通乱抓,直抓得绿玉头上的簪子叮叮当当掉落一地,衣服也“嗞啦嗞啦”地被扯破了。 医馆的两个徒弟急忙上去分解,却哪里分解得开。 环儿只知一味撕扯,那顾得上别的,引得绿玉惊叫连连。“二姑娘!二姑娘快来救小人呀!” “这是谁呀!在人家医馆撒泼!”一个女人的声音传了来。 环儿心头一紧,抬头望去,只见一个身穿五彩绫罗,脚蹬“错到底”的中年美妇走了进来。跟在她身后的便是莫云湘,同样穿着一双“错到底” 这美妇虽上了年纪,但华美不让年轻姑娘。无论是饰品妆容还是衣裳,都极为考究,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的命妇呢。 环儿终于收了手,缓缓起身。绿玉也连忙爬起来,飞也似的朝美妇和莫云湘的身边跑去。。 她头发散乱,衣裳破碎,看上去极为狼狈。她来到莫云湘身边正要哭诉,哪料莫云湘先训斥了一句:“没用的东西,还有脸哭!躲后面去!” 绿玉讨了个没趣,只得强忍哭声,答了声“是”,诺诺地躲到了莫云湘的身后。 环儿抱的是一不做二不休的心思,即使见了主人也毫不收敛。她将自己身上的灰尘拍落,只敷衍地说了一句:“环儿见过二奶奶、二姑娘。” “放肆!”那美妇上前一步,训斥道:“看看荷露都把女使娇惯成了什么样?当着人家的面就厮打起来,莫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环儿将眼一抬,说:“二奶奶要是瞧着奴婢不顺眼,一顿棒子打杀了便可。只是我家大姑娘已没了气。这事儿要是让大郎知道了,二奶奶、二姑娘,还有三奶奶、三姑娘,你们统统都得吃瓜落!眼下还是想想如何处置为妥吧!” 这妇人仗着美貌受夫君喜爱,哪里受过这样的气,尤其让她受气的还是一个女使。于是她伸手指着环儿,口气颤抖地说:“这是反了!这是反了!家门不幸,哪里出了这么个孽障!快拖出去打杀了!” “慢着!”环儿一声厉喝,叫在场的众人都是一惊。 “怎么?你还不服?”妇人胸口起伏,想来是气愤至极了。 环儿却是不急不缓,幽幽地环顾四周,说:“我卖给你们莫家当女使,做错了事该杀该罚自有法度在,做小人的不敢多嘴。但朝廷既然有法度,杀人者也理应偿命!” “偿命?偿谁的命?”美妇瞪着眼睛追问道。 “当然是偿我家姑娘的命!”环儿咄咄逼人。 莫云湘叫道:“胡扯!女兄是自己失足落水,与人无尤!你叫谁来偿命?” “哼哼!”环儿一阵冷笑,道:“我家姑娘自幼习武,身手矫捷得很,哪里那么容易就失足落水?只怕是有人暗中捣鬼,才害得她丧命!而这个人,就是二姑娘你!” 这话出口,众人更惊。这美妇和莫云湘都是脸色发青,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血口喷人!”莫云湘伸手指着环儿,叫道:“女兄武艺高强,我哪害得了她?再说,她用石头丢我,打我一个大大的包,害得我不能游湖,又怎么害她?” 环儿步步紧逼,道:“我家姑娘就是用石头丢了你,你当时说了什么话?你说真恨不得把我家姑娘丢进金明池淹死!是也不是!” “这……”莫云湘一时语塞,竟说不出话来。 美妇也是一惊,连忙问道:“湘儿,你可说了这话?” 莫云湘气急败坏,急得淌下了泪来:“娘亲,孩儿那是一时气话,怎么能当真呢?再说,孩儿也不知道她会去金明池呀!” “是呀!”绿玉也跟着帮腔:“二姑娘是一时气愤才说的话,当不得真的。” 这美妇气上心头,“啪”地一巴掌重重地落在莫云湘的脸上。“啊?”绿玉一声惊呼,连连后退。莫云湘也是一声惊叫,然后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那两个医馆的徒弟只能呆立在旁,目瞪口呆。 “娘亲?你真的不信孩儿吗?”莫云湘似乎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伸手紧紧拽着自己母亲的裙摆,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我信你?只我信你有什么用?”美妇叉腰气道:“若此事传扬了出去,人们都会以为是你莫云湘嫉妒女兄,才起了杀人害命的心思。若是你爹爹知道了,还不扒了你的皮!一时气话,也足可成可畏之言呀!” 莫云湘呆了半晌,才又“哇”地一声抱头痛哭了起来。 美妇见她如此,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烦躁地来回踱步。 “上午还好好地,这又是怎么了?”又一个声音传了来。几人寻声望去,一个同样美艳动人的中年妇人挽着一个年轻姑娘的手走了进来。她们穿着的仍然是小巧玲珑的“错到底”。 这妇人一边走一边用手绢抹眼泪,那年轻姑娘更是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喘。 跟着她们的还有两个青衣女使,同样低着头缓步而来。 第六章 痛陈 环儿将散乱的头发撩起来梳在耳后,两眼冷冷瞧着这对不断用手帕抹泪的母女。 “环儿,大姑娘她是怎么落的水?”这妇人个头比先前那位矮了几分,显得娇小,不那么盛气凌人。 此时,她一边抽泣着,一边巴巴地望着环儿,眼中含着凄楚悲伤,就连站在她身旁的那个和她有几分相似的年轻姑娘也是不住地抹眼泪。 环儿却从牙缝中挤出几声尖酸的笑,提高了嗓门说:“三奶奶,我家姑娘怎么落得水还得问二姑娘。” 这三奶奶泪眼一抬,有意无意间望向了倒在地上的莫云湘。莫云湘也是一愣,登时一个激灵,扯着嗓子嚷道:“女兄落水,与我断无关系呀!” “这……”美妇也是一阵疑惑,嘟囔道:“咱家这三个姑娘素来不合我是知道的。可无论怎样,也扯不到杀人害命上头去。或许……另有别情?” 她说着,眼神一瞥,瞥向了莫云湘的娘。她眼神闪烁,语气也不甚坚定,话虽听着是为莫云湘辩解,但语气间似乎也有迟疑。 “哼!好我的妹妹!”二奶奶气得跺了一脚,转头就对她说:“你休听环儿瞎说。荷露落水的当儿,湘儿还在宅子里呢,哪会去害她?” “是呀,二女兄驾着车马回家来我是见着的。若说是她害了大女兄,可怎么叫人信服?”说话的是三奶奶的女儿莫云溪。她和自己的母亲一样泪眼婆娑,声调也显得哽咽。 她说话极温柔,但字字落地有声,再加上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直教人心疼,这话也不由得让人不信。 于是,众人的目光便又落回到了环儿的身上。这时的环儿已抱定了必死的决心,再也无所顾忌。 她迈上一步,两手叉腰重重地啐了一口:“呸!满东京的人谁不知道,你们姊妹俩是一个鼻孔出气儿的!要说起来,咱们二奶奶张芸儿原也是金玉做的身子,父兄都是为官的,只因朝廷变法受了牵累,不得已做了莫家的妾室!只是莫家人丁不旺,二奶奶才撺掇着大郎把自己的贴身女使也收了房,这便是咱们三奶奶李仙娥了!你们既是这样的关系,互相包庇又有什么奇怪!” 环儿扯着嗓子叫嚷,把莫家的家事一股脑地抖落了出来,那两个医馆的小徒弟也是面上一阵滚烫,急忙折身进了内堂。 张芸儿气得脸色通红,大声叫道:“来人!把这口没遮拦的腌臜货拖出去打杀了!” “不可呀!姐姐!”李仙娥忙迎步而来,轻轻把手搭在了张芸儿的肩上,一边抹眼泪一边说:“今儿是上元,家里已殒了一命,再要杀生只怕神佛怪罪,大是不详。” “哼!”张芸儿将肩膀一抖,怒道:“我又不吃斋念佛,没你那么宽的肚量!” 接着,她又侧头斥责身后的女使们:“你们都聋了不成!还不动手!” 两个女使对视了一眼,也纷纷屈膝答了一声:“是!”然后并排走上去拉环儿的胳膊,嘴里还说着:“环姐姐,咱们可对不住您了。” 环儿哪是肯轻易就范的。她大叫一声:“给我滚一边去!”说着便伸手一推,这两个女使全没防备,当场就给掀翻在了张芸儿和李仙娥的脚下,直“哎呦!”、“哎呦!”地叫着。 “你们莫家仗着家大人多就想灭我的口吗?哈哈!你们胡乱杀人,他日开封府追究下来,谁也逃不了干系!”环儿状若癫狂,本已梳理好的头发又披散了下来。这两对母女连同在场的女使们都愣住了。她们这些女眷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一时竟也呆若木鸡。 张芸儿轻抚胸口,声音终于软了下来:“莫家待你不薄,你何必苦苦相逼!” “待我不薄?”环儿将袖子一撸,冷冷地笑着:“莫家上下,真正待我好的只有我们大姑娘一人!你们这两对母女打的什么算盘别以为我不知道!哼哼!我们大姑娘嫡母去的早,这些年来大郎迟迟不立主母。你们的眼睛窝子盯着这位子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想当主母,却是过不了我大姑娘这一关!于是……于是二姑娘就动了杀心……” 她越说越激动,伸出手来指着依旧卧倒在地的莫云湘,说到最后,声音也含混不清了。 莫云湘连忙摇头,惊慌地大叫:“我没有!我没有!我是冤枉的呀……” 仿佛在这一瞬间,环儿成了大理寺升堂审案的官,而莫云湘成了女犯。 “你若当真疑心此事是湘儿所为,大可去敲开封府的登闻鼓,也不必在此聒噪。”张芸儿也是气得声音颤抖,话都说不利索了。 “哎呀!敲什么鼓。”李仙娥又拽了她一把,望着这一圈的女眷说:“家里的事已经够烦人心的了,还愁事儿不够大,非得惊动了官府不可?依我说,这鼓就不必敲了,自家的事自家了。大姑娘既已去了,咱们还是快些报丧,家里的亲朋故旧还有四司六局的人都得支应到了,再派几个可靠的小厮去西蜀找大郎,叫他快些回来。等大郎回来了,咱们就有主心骨了,事儿也就好办了。” 她一抹眼泪,又转过头来对环儿说:“你仔细想想,大姑娘落水前后可有什么可疑的人物,虽说不能一口咬定是二姑娘所为,但咱们也得闹清楚了。” 李仙娥这话出口,张芸儿先变了脸色,侧过头来说:“金明池每年落水溺毙的人不知凡几,哪能个个都查得清楚的。你这么说,分明还是怀疑湘儿!” 李仙娥闻言如获重谴,忙退了一步,矮了几分身子说:“妹妹万不敢存这个心思。只是……只是荷露她毕竟是大郎的掌上珠,可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总得有个交代。” “交代?这交代要着落在谁的身上?”张芸儿气往上冲,嗓门恶不觉提高了。 她面红耳赤,双目如两个铃铛紧紧逼视着李仙娥。而李仙娥就像是领受责罚的女婢,颔首弯腰,大气也不敢喘,只得连连说着:“妹妹多嘴……” 眼见母亲受气,莫云溪便一个箭步迈了上去,插在了李仙娥和张芸儿的中间,一双怒目望着张芸儿,中气十足的说:“二奶奶莫要动气。我娘只是问环儿有无可疑的人物,可没说二女兄怎么地。” 环儿也果真定下了心性,还不待张芸儿说话,便抢着说:“要说这可疑的人物倒是有一个,只是这人非比寻常,咱们家轻易惹不得。” “谁?”李仙娥瞪圆了眼睛急急地追问。 环儿望着她,淡淡地回答:“端王。” 众人闻言都不禁倒吸一口凉气。端王乃是官家庶出的兄弟,那是云尖儿上的人物,如何又要害这素不相识的莫云潇?于是,在吃惊之后,大家也觉得环儿的话说得极是荒唐。 张芸儿气极,指着环儿对李仙娥说:“疯了!这妮子保准是疯了!腹诽皇家已是不敬,更遑论这样明目张胆的嚷出来,若是叫外人听去了,还怕不是泼天的祸事?” “你当我胡说的吗?”环儿怒目将她一瞪,随即转脸对李仙娥说:“端王本也是来金明池观赏龙舟竞技的,可也不知何故,忽然起驾离去。他是何等样人,一来一去携风带雨,无数的随从小厮,还有开道的骡马仪仗,把个金明池入口塞了个结实。大姑娘被两个心好的哥儿捞了上来,竟也一时不能出去,只得等着端王的人马车驾走干净了才能走。您瞅瞅这天儿,穿着袄子都直打哆嗦,我家姑娘在那冷水里泡着,寒气入肺,又迁延了时辰,这才……这才……” 说到最后,她又哽咽了起来,便用帕子捂着口鼻呜呜哭了起来。 “好个不要命的狗东西!真是越说越荒唐,难道你还要去告端王一状不成?”张芸儿大声呵斥着,极是愤怒。 李仙娥却只是轻声一叹,道:“或是咱家大姑娘命中有此一难。莫说是端王咱惹不起,就是惹得起,人家也是无心之失,就是把官司打到大理寺去也不能判个死罪。唉……” 她摇摇头,又对身旁的张芸儿说:“还是叫些小厮家丁们来把大姑娘抬了回去吧。再吩咐四司六局的人,丧礼绝不能马虎。” 张芸儿心头窝着一股火不好发泄,只好冷冷地抛下一句:“妹妹想的周全,照你的话去办就是了。”说完便扭脸转身,带着绿玉和两个贴身女使走了。 莫云湘脸上的泪珠还没干,也只得悻悻地爬起来,捂着脸颊跟着走了。 就在莫云湘出门的时候,一个男子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重重地撞在了她的肩上。这男子吓了一跳,急忙折身行礼,道:“女兄恕罪。” 莫云湘却不言语,只是瞧他一眼,默默地走了。 此时,众人的目光都落在这年轻男子的身上。他呆在门口,望着环儿,久久才颤声说道:“大女兄她……” 环儿含泪点头。男子愣了一下,便冲进内堂去,接着便传出一阵撕心裂肺地痛哭之声。环儿听在耳中,再度啜泣了起来。李仙娥和莫云溪也捏着手帕,暗自擦泪。 第七章 吊唁 天蒙蒙亮时,满地的碎皮纸屑、还有那被人反复踩踏而至变形的风筝都随风飞了起来。 无论是马街、西大街、东大街还是天街御道,都是空荡荡的没有人踪,只听得远远传来清脆的锣声,伴随着一个嘹亮但略有沙哑的男人声音:“天色隐晦,五分有雨……” 而此时,十几个衣衫破旧的乞儿跪在茗楼大门口的台阶前痛哭流涕,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台阶上,一个身着素衣的年轻女使也是一边抹眼泪一边将手里的铜钱洒向乞儿们。 但这些平日都会为了一个铜子儿大打出手的乞儿此时竟是只知一味磕头痛哭,对洒向自己的铜钱毫不在意。 “大姑娘……大姑娘她怎么就宾天了呀!”一个年老的乞丐一边哭一边仰着头问那女使。 女使也是哽咽抽泣,断断续续地说:“大姑娘是落水……然后受了风寒。” 众乞儿闻言更是悲声大放,一边哭一边叫嚷着。 “好人没好报呀……” “上天怎么也不垂怜,就把这么样的一个好人给收了……呜呜呜……”一时喧嚷非常。 女使听在耳朵里更加难过了,只得用手绢将头脸捂住幽幽地哭了起来。 她只哭了一会儿,肩膀就被人轻轻晃动,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杜鹃!杜鹃……” 女使一个激灵,忙扬起头来。虽然泪眼婆娑,但眼前人依然看得真切。她轻咬下嘴唇,叫了声:“宋家哥哥!”然后便一头扎进了宋明轩的怀里。 宋明轩身子微微一颤,一边摩挲着杜鹃的肩膀一边说:“真是世事无常,昨天荷露还气冲冲地来向我兴师问罪,谁想到一炷香的光景,她就……唉。” “说这些惹人伤心的话有什么用。”一个女子的声音在宋明轩的身后响起,语气里带着几分责备。 杜鹃侧目一瞧,只见一个皮肤白皙、五官周正的年轻女子站在宋明轩的身后。 说是年轻,但她眼角已有些许皱纹,看上去已有三十上下的年纪,或许也是脸上未涂脂粉的缘故,脸上疲态略显, 杜鹃急忙退了一步,从宋明轩的怀里出来,然后恭敬地向这女子行了屈膝礼,说:“宋嫂嫂,小的一时失态,冒昧了。” 这女子便是与茗楼齐名的樊楼掌柜宋五嫂。她做的一手好醋鱼,东京上下没有不知道的。 此时,她笑颜一展,说:“又不是外人,怕什么。”她又微微仰头望了一眼宋明轩,继续说:“更何况家兴他也有负荷露。我们今天来,一是吊丧,一是谢罪,只巴望想个周全的法子,让家兴一赎罪愆。” 她说着便微微折身向杜鹃行了一礼。杜鹃急忙将她扶住,说:“宋嫂子是龙凤一样的人物,小的可受不起您的一拜。” 接着,杜鹃将两手在粗糙的裙子上抹了抹,又说:“小的带宋家哥哥、宋家嫂嫂进去吧。” 大门徐徐打开,茗楼的富丽堂皇登时乍现在了眼前。从门口一眼望去,有精致的桌椅、镂空雕刻的楼梯栏杆、精美的屏风和满墙的花鸟字画。桌椅与桌椅之间有屏风遮挡,将整座大厅隔成了若干小间。 桌上陈列着茶壶、茶碗,还有煮茶用的小锅以及香料包。这些东西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每张桌子上,一丝一毫的偏差都没有。 不过此时,四处烛台上均燃着白蜡烛,天色虽亮,但阴晦的阳光无力穿透窗户,平日里那热络缤纷的气氛荡然无存,换上的则是如此这副萧条阴郁的样子。 杜鹃领着宋家姐弟正穿过屏风之间的甬道向里边走着,说:“事儿来得急,大郎又不在,家里上上下下都忙着操办丧事,虽是叫了四司六局的人,但毕竟还得自己上手。茗楼里的摆当还没顾上收拾呢。” 宋五嫂一边抹眼泪一边说:“是呀,就这么样儿摆着吧,收拾了倒叫人心里难受。” 说话间,他们已穿过了大厅,走进了庭院。这个院子不大,是供伙计和下等小厮奴仆住的地方,只几间鳞次栉比、高矮不一的房子,中间还有一棵高大挺拔的杨柳。 院子尽头有一处门,过了门便到了莫家内眷居住的院子。他们人还未到,哭声就先已听见了。 比起之前那院子,这座庭院便大多了。长长的一条甬道直通中厅,两侧是家里高等女使、小厮还有一些上了年纪的老妈妈的住所。而在中厅后面则是一个更大的院落,有曲径,有镜湖,有假山,有楼阁,屋舍井然,交通阡陌。 无论是山是水,还是楼阁亭台都是按着苏杭一带的风格建造的,十分考究。 莫家人就住在这里。 再后面便是一个跑马场。有草垛堆起来的练剑用的标靶和射箭用的箭靶。这是专供莫云潇练武用的。 演武场的一侧是一个马厩,二十多匹纯色好马正在这里休息。平日小厮照看得好,使得整个马厩一点异味都没有。 不过此时,演武场空空荡荡、院落间栖栖遑遑,女使、小厮、妈子们都是一身素服,聚集在中厅前后。有在外面迎接客人的,有在屋里伺候照看的,虽然忙碌但也井然有序。 门口两个上了年纪的老妈子虽是一宿没睡,但精神依旧矍铄。她们一眼就瞧见雾气中的宋家姐弟,忙迎上去招呼。 “这不是轩哥儿和五嫂子吗?”一个老妈子连忙赔笑说着:“亏着两位贵人有心,天才刚明就来了。我家大姑娘泉下有知,该当高兴。” 她说着便又哽咽了起来。 宋明轩刚要说话,宋五嫂却抢着说了:“哪是什么贵人。唉,家兴不懂事,一时冲动伤了咱们莫宋两家的和气。本想着上元节过去了,我再带着家兴来负荆请罪,可没想到……没想到……” 宋五嫂越说越哽咽,直到最后语不成句,只得用手帕捂嘴,幽幽地啜泣着。 那老妈子也是重重地一叹,说:“天可怜见的,那大姑娘也是老婆子我看着长起来的。忽然间出这么一档子事,搁在谁身上能好过?行了,老婆子不能绊着您,您和轩哥儿还是快进屋去暖和暖和。” 宋五嫂一边啜泣一边连连点头,很自然的携了宋明轩的手一起进了中厅。 厚重的帘子掀开,一股暖气就迎面而来,哭声和女使们的劝慰声彼此交织,听得也更真切了。 屋中满堂皆是素服。正中停放着还未盖上板子的棺材,莫家唯一的男丁莫云泽跪在棺材旁边,低头啜泣着。 莫云湘、莫云溪坐在左侧,表情各异。莫云湘一脸忧愁,眼神中满是惊慌之色;而莫云溪只顾着颔首拭泪,看不真切。站在她俩身后的分别是她们的贴身女使绿玉和丹珠。 右侧坐着的是张芸儿和李仙娥。她们身后同样是一些年轻女使和上了年纪的妈妈们。 宋五嫂一眼瞧见这棺椁,心中悲愤已极,三步并作两步就奔了去,扑倒在棺椁前,哭道:“荷露呀!我的荷露妹子!” 她这一哭,众人都是一惊,坐着的也都纷纷站起身来。莫云泽抬起头来,哽咽道:“宋家嫂嫂……” 宋五嫂连连点头,哭道:“时雨,你好生跪着,送你家姊最后一程。” 莫云泽“嗯”了一声,便没再说什么。 两个老妈子快步跟上来将宋五嫂搀了起来,连声劝慰着:“嫂子不可自苦,伤了自己的身子。” 宋明轩也迎上来,跪在棺椁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头。张芸儿和李仙娥对视了一眼,均露出疑惑的表情。 宋五嫂站起来整理好头发,便来到张芸儿和李仙娥面前施了一礼,说:“两位奶奶好,拙妇宋氏来看荷露了。我们家兴退婚的事……我这个做姊姊的心里也着实不安,没少说他。唉,这事儿千错万错都是我这个当姊姊的错。我们爹娘去的早,我那男人也不长寿。这孩子是我一手拉扯大的。说到底还是他没福气。” “哦。”张芸儿从鼻孔中挤出了一声,说:“原来是家兴和他的阿姊?唉,要说福气,就属我们家荷露没福气。满东京城谁不知道,咱们轩哥儿可有着‘小潘安’的诨号。而我们的荷露呢,却得了个‘女阎罗’的诨号。呵呵,俩孩子也不配。” “二奶奶这么说可抬举家兴了。”宋五嫂回头望了一眼宋明轩,继续说:“什么‘小潘安’、‘女阎罗’的,都是市井小儿的酸话,咱们当家的可不能认了真。荷露这孩子,性子是刚强了一些,但自古烈女多有,我虽没读过书,但话本演义还是看过一些的。像什么红拂女、聂隐娘,比起咱们荷露只怕还差一截呢。这孩子,我是喜欢得很呀。” “哎呦,话都说到哪儿去了。”李仙娥忙迎上步来,扶着宋五嫂的胳膊肘抹着眼泪说:“咱们自家人不说那些场面话。如今荷露去了,退婚的那档子事也就揭过去吧。家兴是个好孩子,模样俊,人品也端正。就看宋嫂子嫌不嫌咱们是庶出,不知道我家云溪有没有这个福分。” “啊?这……”李仙娥的话说得唐突,让宋五嫂吃了一惊,一时也不知如何回答,只得侧目望向张芸儿。 张芸儿面色也是一变,对李仙娥说:“好我的妹妹,原来你看中了轩哥儿?这要论嫡庶,湘儿和云溪都是庶出,念在两家之好,结亲也该年长的在前面。” 宋五嫂听她话里头藏着话,忙打圆场:“两位奶奶看得起我家家兴是他的福分。只是今儿不是日子。结亲的事以后再说也无不妥。” 李仙娥连连点头,含笑道:“是,是咱们冒昧了。” 这时候,又有一个小厮快步跑来,说:“魏夫人到了。” 张芸儿这才暂时咽下这口怒气,顷刻就换上一副谄媚地笑脸去迎魏夫人了。 第八章 复生 “哎呦!好我的亲妹子!”魏夫人刚迈过门槛就大放悲声。她年岁与宋五嫂相当,模样却不如宋五嫂标致,但一身素服下的她从头到脚仍散发着难以遮挡的贵气,令人不得不侧目仰视。 张芸儿矮着身子陪在旁边,小心翼翼地托着她的手,脸上还带着几分不自然地笑容。 李仙娥不免侧目望了眼宋五嫂,有些不解地说:“这个魏夫人是……” 宋五嫂还没来得及说话,一旁的莫云溪便迎上来埋怨她:“娘,您怎么连魏夫人都不知道呀?她可是咱们曾布曾枢密的发妻,朝廷的一品诰命夫人呢。” “哦!怪道是!”李仙娥吃惊地嘴巴微张,叹道:“我常年足不出户的,竟不知道荷露结交了这么显赫的朋友。” 宋五嫂擦掉眼角的泪痕,摇头苦笑:“‘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她侧目望向李仙娥,补了一句:“苏子瞻这句自嘲的话,放在荷露身上倒也合适。” 说话间,魏夫人已在张芸儿的搀扶下来到了棺椁前。她也跪在蒲团上拜了三拜。见到如此尊贵的人拜莫云潇,李仙娥颇是不安,本想劝阻,但转念想到礼法,便也只是默默看着。 “荷露呀荷露!咱们本说好要去踏青的,你如何却先走了这一步呀!”魏夫人拜完之后,在女使的搀扶下站起来,坐在了张芸儿坐的上首。 张芸儿赔着笑脸,说:“魏夫人,我家荷露只不过是个没长大的丫头。她能得魏夫人的赏识真是叫人惶恐,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您看看这……。” 魏夫人斜眼瞧着她,见她这局促的样子才渐渐收了哭声,说:“荷露人虽不大,但好在身上有那么一股英雄气。我欢喜的,就是她的英雄气。” 这时候,女使适时地端来了几碗茶汤,分给魏夫人、宋五嫂和宋明轩。 魏夫人轻呷了一口这热茶,接着说:“二位奶奶若是有暇可去外面瞅瞅,不知多少乞儿布衣在痛哭流涕.唉,这些人都是受过荷露恩惠的,总算没忘记。” 她说完便“咕咚咕咚”将一碗煎得香气扑鼻的茶汤喝得干净。 “魏夫人说得是。”张芸儿笑着说:“不过丫头终归是要嫁给别人做浑家的。呵呵,荷露不像她的两个妹妹,不裹足,不习文,只知道舞枪弄棒的,也难怪人家轩哥儿……” 她话没说完,一旁的李仙娥就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提醒她言多必失。她也是悚然一惊,半截话就这样生生咽了回去。宋五嫂和宋明轩不免对视了一眼,双双流露出惭愧之色来。 “裹足之风起于近世,不过是酸腐文人调笑青楼歌姬的话头,咱们是好姑娘,何必裹足!”她说着便将两脚一伸,众人看得明白,她穿的是一双素色平底鞋,并非是姑娘们裹足后穿的“错到底”。 魏夫人心直口快,这番话说得虽是有理,但也让张芸儿、李仙娥这两对母女难堪。她四人面面相觑,但又不敢得罪眼前人,只得强忍着尴尬。 只有莫云湘性子烈些,一张粉脸被羞得通红,忍不住重重地跺了一脚,娇嗔一声,扭头便走了。 当着宾客的面就这样负气而走是极为失礼的。所以张芸儿心头也是大急,忙叫她:“湘儿!回来!”却哪里叫得住。绿玉也是惊慌失措,急忙跟着去了。 魏夫人望了一眼莫云湘的背影,又望向莫云潇的棺椁,忍不住淌下泪来,说:“荷露你瞧瞧,我又说了不该说的话了。唉,日后可还有谁能谅我懂我呢?” 张芸儿尴尬地一笑,说:“夫人哪里话,是我们湘儿不懂事。我这就去教训她!”她抛下这句话也急匆匆地走了。 李仙娥见状如此,也只得迎上来陪魏夫人说话。她抿了抿嘴,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想了半晌才说了一句:“魏夫人消息也够灵通,天刚破了白就来了。” 魏夫人叹了一口气,说:“不到四更的天儿,就有宫人来家里叫老爷去了。他这一去,我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生怕着朝里有什么事,便披衣上街来。刚一街门儿,听见有四司六局的人报丧,这才知道荷露的事。” “哦!”李仙娥也只附和了一声,接着便没话了。 莫云泽忙赶过来问:“曾枢密连夜入宫,可是和官家的龙体有关?” 魏夫人木然摇头,说:“不知呀不知。但……总归不是好事。唉,常言道福不双至,祸不单行。还真是没错。” 她说完之后便扬起头望着莫云泽,流露出几分赞赏的神色,说:“你是时雨吧?以前总听荷露说你,说你胸藏万卷,大有当年苏子瞻年少时的风采,来年的殿试可是志在必得?” 莫云泽抱拳行礼,说:“女兄谬赞了,云泽不过是荧荧之光,怎敢与日月同辉?来年的大考……尽力便是。” 魏夫人点头,说:“荷露对你给予厚望,只盼你能中个进士光宗耀祖。不过嘛……咱说句扫你兴的话,如今这大宋的官场是小人当权。朝里的章惇、蔡卞哪还有仁宗时富弼、文彦博的半点气象?我也常劝我家老爷,叫他乞骸骨,不要在这浑水里摸鱼吃。但他就是不肯。所以时雨,你要考科举我不拦着,但你当官就要当范仲淹、韩琦那样的官。文能经世治学,武能安邦定国。现在的大宋朝,要的是这样的人。若你只是图个功名富贵,那可大大不必这样折腾。你们茗楼的富贵也耀人眼得很呀。” 莫云泽心头热血翻涌,两眼都噙满了泪水。他一撩长襟,跪在了魏夫人面前,抱拳道:“夫人的教训云泽谨记在心,不敢或忘!” 接着,便重重地一个头磕在了地上。 魏夫人欣慰地点了点头,说:“你知道就好。如果荷露听见我的这些话,想必也会击节赞赏吧。” 她不由得抬头望向了那孤零零地棺椁。也就在这时,那棺椁“咯噔”响了一声。魏夫人双眉一皱,露出了惊疑之色。 李仙娥见她面色有异,便探着身子小心翼翼地问:“夫人,可瞧见什么了?” “那边响了一声,你们可听见了?”魏夫人伸手指向了棺椁。众人也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那棺椁仍旧那么摆着,纹丝不动。 “人多眼杂,许是有个狸奴跑来偷果子吃。”李仙娥忙招手叫来一个老妈子吩咐道:“去那边看看。” “是。”这老妈子有六十上下的年纪,生老病死见得多了,便也不觉得害怕。 她大步走了过去,两手扶在棺椁的边沿用眼睛里里外外地检索,生怕遗漏掉了什么。 穿着寿衣的莫云潇就那么平平地躺着,两手交叠在腹前。她双目紧闭,眼睫毛浓密而修长。 老妈子轻叹一声,正要转身走开,但余光一瞥,仿佛瞧见莫云潇眼皮动了一下。她不禁浑身汗毛倒竖、两腿发麻。 她又幽幽地转过头来瞧了一眼,莫云潇还是那么躺着一动不动。她紧张的情绪才稍微有了几分缓解。 “老了就是老了,眼睛都花了。”她在心里这样叹息着,又一次要扭脸走开,可忽然,莫云潇的手指动了一下。 “啊!”这次她瞧得真切,不禁惊呼了一声。她两腿打颤,两手紧紧攀着棺椁,显然已是支撑不住。 “什么事大惊小怪!”李仙娥回过头来训斥了一句。李仙娥本是个不爱发脾气的人,但张芸儿母女失礼在前,一向稳重的老妈子失态在后,又是当着魏夫人的面,可太折损莫家人的面子了。 “大姑娘她……”老妈子一句话没说完,就已跌倒在地,爬也爬不起来了。 大家这才察觉有异,一些胆小的女使已经惊呼着向后躲,宋五嫂也不禁退了两步。就连莫云泽和宋明轩都愣在当场,不知所措。 魏夫人却从座位上一跃而起,说:“待我去瞧瞧。” 李仙娥忙将她拦住,一脸惊慌失措地说:“怕不是尸变?夫人是千金之体,哪能犯这个险。” 魏夫人嘴角一瞥,说:“荷露生前与我是莫逆之交,就算是尸变也不会不认得我!” 她说着便重重地推开了李仙娥,就要迈步上去。就在这时,只听棺椁里发出了声音:“哎呦!这是哪儿!” 众人先是一愣,接着便“哇”地一声大叫,满屋的人就像炸开锅的热水,从李仙娥、莫云溪到下面的妈子、女使齐刷刷地向外跑去。 中厅大门虽宽,可也不能拥下这么多人。于是乎,女眷们你推我搡,哪有半分体统?“哎呦”“哎呦”地娇声四起,就连莫云溪也给人重重地推倒在了地上。 只有魏夫人、宋五嫂和莫云泽、宋明轩四人略微镇定。但他们心里也犯嘀咕,不知莫云潇究竟是生是死。 四个人,四双眼睛齐齐地盯着那棺椁。也不知是恐惧还是激动,莫云泽两膝一软,“噗通”跪在了棺椁前,叫了声:“女兄!”接着泪流如注,哽咽得不能言语了。 “谁?谁在那儿?”棺椁里传出莫云潇的声音:“我的头好痛,外面怎么这么吵?” 魏夫人和宋五嫂相视一眼,均露出了喜悦的神情。她们并排奔了过去,同时叫着:“荷露!”“莫妹子!” 莫云潇的一只手正向虚空举着如同是梦游一般。魏夫人一把就将她的手牢牢地攥住,只觉她的手冰得像石头,但润得像宝玉。 “荷露!你快睁眼看看我!”魏夫人激动地流出了眼泪,声音也越发颤抖了。一旁的宋五嫂也是两手紧紧攀着棺椁边沿,流下了眼泪。 莫云潇眉头一皱,缓缓睁眼,说:“哎呀吵死了,不就是掉水里了嘛,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她睁开眼睛,但两眼却没什么神采。她只愣愣地巡视房顶,自己躺着的棺椁还有眼前的人。 魏夫人一抹眼泪,哽咽地说:“天可怜见的,咱们荷露从判官手里逃回来了!” 莫云潇眉峰聚起,一脸疑惑地望着魏夫人,问了一句:“你是谁?” 第九章 迷惘 “好了二姑娘,咱们不跟她一般见识。”绿玉微微弯腰,轻抚着莫云湘的肩膀,几乎是脸颊贴脸颊地说话。 “让她走!让她走!那魏夫人和莫云潇一样,都是狗眼看人低的家伙!”莫云湘爬在床上的炕桌上连哭带嚷。 绿玉杏眼一瞪,柳眉皱起,急忙仰头向悬窗外望去。若是这话让别有用心的人听了去,只怕又是一场祸事,她心里这样想着。 不过还好,悬窗之外柳枝飘摇、湖水荡漾,却不见半个人影。但她心有余悸,半带埋怨地说:“二姑娘小心说话了,那魏夫人地位显赫,她的丈夫可是执掌枢密院的宰执。” 莫云湘忽然止了哭声,猛地回过头来死死瞪着绿玉,哭道:“怎么着?这就嫌弃我们家想另攀高枝了?你要是有这个心思又何必在我这儿啰嗦,快去快去,我不绊着你富贵!” 她说着便起身将绿玉向外推去。绿玉手足无措,匆忙辩解着:“二姑娘!小的哪敢有这个心思?” 但莫云湘不容她辩解,只是一个劲地推她,嘴里说着:“快去快去……” “小的自幼伴着二姑娘长大。心是一条心,命也是一条命,哪有舍了姑娘去另攀高枝的道理呀!”绿玉也是越说越急,最后也哽咽了起来。 这时候,一阵急匆匆地脚步声传来,伴随而来的是粗重的呼吸声。听闻此声,莫云湘和绿玉头皮都是一麻,急忙抬眼去瞧。果然,迎面而来的是二奶奶张芸儿。 张芸儿步履匆匆地走来,在芷兰居卧室的门口停了脚。莫云湘和绿玉也是一愣,分别向张芸儿行礼。 张芸儿面色铁青,两手叉着腰来回踱了几步,鼻孔中传出粗重的呼吸声。 莫云湘和绿玉对视了一眼,都是一副怯生生的样子。 张芸儿脚步一停,忽然就将手举起来作势要打。莫云湘吓得惊叫一声,急忙跪下,缩着脖子说:“娘亲恕罪!女儿知错了!” “知错?你知了什么错?”张芸儿怒气冲冲,声音却在颤抖。莫云湘抬头一望,只见自己的母亲眼圈泛红,两眼泪珠莹然。所谓母女连心,她这才知道母亲原来不是在责怪自己,而是疼惜自己。 天下间有哪个母亲愿意别人将自己的女儿和青楼歌女相提并论?有哪个母亲眼见女儿受了这样的委屈还能忍心责骂?但她面对魏夫人却又无能为力、无地自容,只能将一腔怨气咽下化作眼前的悲愤。 莫云湘重重咬着自己的嘴唇,叫了声:“娘!”然后和身扑了出去,抱住了张芸儿的腿,幽幽地哭了起来。 张芸儿也轻轻地摩挲着女儿的额发,哽咽道:“湘儿,为娘的不争气,在这莫家里也只能委屈当一个妾室,才让你受外人的奚落。湘儿,你恨为娘吗?” 莫云湘匆匆地摇了几下头,一边抽泣一边说:“女儿不恨娘亲!女儿只恨……只恨莫云潇!女儿从小就恨,为什么莫家三个女儿中,只有……只有莫云潇有表字,只有莫……莫云潇不用裹脚。她若待我好,我自……自也待她好。可她……仗着爹爹的宠爱,就会欺辱我和云溪。我们……呜呜呜……” 张芸儿连连点头,也已是泪水纵横。“为娘的懂,为娘的懂。”她说:“现在她死了,魏夫人日后想必也不会来了。咱们母女总算熬出头了不是?” 跪在一旁的绿玉也在抽泣着,抬头说道:“不过二奶奶,大姑娘落水和咱家姑娘可没关系。二奶奶要明鉴呀!” 她说着便重重地磕下头去。那真的是以头抢地,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护主之心昭然可见。 张芸儿心头也是一阵温暖,忙对绿玉说:“快些起来吧。我自然相信湘儿。” 她一边说也一边将跪在自己身前的莫云湘扶了起来。 就在这对主仆缓缓起身的当口,一个老妈子快步跑到了悬窗外,气喘吁吁地说:“二奶奶!二姑娘!原来你们在这里!还是快去中厅瞧瞧吧,大姑娘她……大姑娘她……” “难道还能活过来不成?”张芸儿一边整理自己的裙摆一边没好气的说着。 谁知这老妈子竟是点头如捣蒜,叫道:“正是呀!” “什么?”屋中三人齐刷刷地望向了这老妈子,异口同声地说着。 此时的中厅是混乱一片,莫云潇在两个女使的搀扶下坐在了当家主君该坐的椅子上。 她面色苍白,细眉微蹙,就像是一池碧波被微风吹皱的样子,气色虽然不好但也依然美得不可方物。 她放眼一打量,只见眼前站着的全都是女性,有年轻的有年长的,所有人都表情复杂的望向自己,或关切或惊喜,或狐疑或惊骇,但有一点是相同的,就是都瞪着一双滚圆的眼珠子,瞠目结舌。 宋五嫂忍不住向前迈了一步,唤道:“莫家妹子。” 莫云潇将眼一抬,却问道:“这算不算事故?” “什么?”宋五嫂似乎没听懂,同样是轻轻皱眉,不禁又靠上了两步。 莫云潇望着她,语气依旧虚弱:“你们是怎么做生意的?玩个剧本杀差点玩出人命。你们……你们总得给我个说法!” 听了这话,宋五嫂疑惑更甚,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木然回头,望向身后的魏夫人和宋明轩、莫云泽。 “女兄!”莫云泽三步并作两步扑到莫云潇身前,紧紧将她的两腿抱住,幽幽地哭了起来。 莫云潇被吓了一个激灵,正想说话,却又听厅外一声哭嚎传来。众人纷纷回头望去,只见是张芸儿带着莫云湘快步而来。 “哎呦!我的荷露!”张芸儿以手帕捂嘴,边走边哭:“我苦命的荷露,你终于活过来了。你可是救了我们娘俩的命。荷露呦……” 她哭着还不忘拉过想走开的莫云湘的手,对她说:“你看,女兄福大命大,本已投了阎罗殿的都能给放了生。你们姐俩以前的磕磕绊绊可不能作数了。” 莫云湘想要挣扎,但张芸儿拽得紧哪容她脱身,便也只好在母亲的拉拽下上前来,屈膝行礼,叫了声:“女兄大难不死,湘儿深觉欣慰。” 她颔首低眉,声音哽咽,瞧不出半分的欣喜之情来。莫云潇一脸迷茫地望着她,她则呆立在眼前,久久也不言语。 李仙娥忙凑上来将莫云湘拉了开,笑呵呵地说:“这下可好了,这下可好了,咱们大姑娘转危为安,丧事变喜事了!还不到门口去放上几挂的炮仗,给它冲一冲。” 两个老妈子对视了一眼,同时答应道:“是,这就去。”然后转身出去了。 莫云泽也站起了身,一抹眼泪,说道:“大女兄,我定不负你的所托,好好读书,考个功名回来。” “我……”莫云潇正要说话,却又被张芸儿打断了话头:“妹妹说得对,咱们家今儿可是热闹了,丧事变喜事。来的都是客,咱们得摆上好几桌子酒菜来。魏夫人、宋家妹子,你们可得留下来好好地喝上几杯。” 宋五嫂和魏夫人对视了一眼,两人双双苦笑,暗想道:“这二奶奶谢客的说辞倒也不高明。” 于是魏夫人上前说道:“多谢好意,荷露死而复生可喜可贺,不过她身子尚弱,还需休养。我们就不恋栈打扰了。” 她说完便又转身朝莫云潇走去,轻轻握起她那依旧冰凉的手,说:“好妹妹,你暂且养着,过些日子我再来看你。” “哦。”莫云潇似懂非懂地点了下头。 魏夫人刚走开,宋明轩便又迎步上来。莫云潇与他目光一触,但见眼前男子皮肤白皙,五官周正,尤其是那双深邃的眸子熠熠生辉,极富神采。 莫云潇不觉娇羞地低下了头,一颗心砰砰直跳,心里想着:“呀,这个帅哥是谁呀,他又要来说什么?” “荷露妹子……”宋明轩顿了一下,继续说:“总之是我对不起你,我答应你的事绝无反悔,就算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低着头的莫云潇现在才明白了,如果这不是一个玩笑,那自己就是穿越了,彻彻底底的穿越了。 而且,还是网络小说里常见的“魂穿”。也就是说,她的灵魂寄居在了一个和自己同名同姓的人身上。按理说,古人的口音现代人是听不懂的,但或许是魂穿的缘故,自己也继承了这副身体原有的生存本能,唯独记忆没有继承。 想到这里,她浑身冒汗,两手紧紧拽着衣摆,心里想着:“糟糕糟糕!好不容易去玩一趟剧本杀怎么就穿越了?我的画还没画完呢,下个月的画展可怎么办呀!” 她越想越是心焦,低着的头也久久不愿抬起。 宋明轩见她对自己不理不睬,也只能轻声一叹,道:“荷露,我知你不愿见我。可我终究……” 他话还没说完,宋五嫂便迈步上来将他的胳膊一拽,连忙说:“荷露,千错万错都是我这个当姊姊的错。待你身子大安了,我定带着家兴来请罪。” 莫云潇这才抬起头来,说:“我没事了,你们都回去吧。” 魏夫人和宋家姐弟依次拜别。尔后纷至沓来的宾客在得知莫云潇死而复生之后,也是啧啧称奇,一边谈笑着一边吃了杯压惊酒,折身回返了。 第十章 质询 茗楼的大门前四挂鞭炮轰鸣,噼啪声中扬起无尽的烟雾。前来吊唁的宾客也是惊讶莫名,难以置信。 “哎呀!天下竟有如此奇事!待我进去瞧瞧荷露侄女去!”“您老可慢点!我家大姑娘身子还弱着,见不了外客。” …… 喧闹声、欢笑声、鞭炮声彼此交织,不亦乐乎。即使身在这门窗紧闭的中厅大堂也隐约可闻。 而与外面的热闹不同,中厅之中却是一副压抑沉闷的气氛。莫云潇坐在上首的椅子上,张芸儿和李仙娥分坐她的两侧。莫云湘、莫云泽和莫云溪则带着各自的贴身女使和小厮站在下首。 张芸儿板着一副面孔,一手端着茶碗一手握着汤匙。汤匙在茶碗中缓缓地搅动着。这茶碗热气滚滚,散发出一股奇异且浓郁的玫瑰香味。 再瞧另一侧的李仙娥。她眼泛珠泪,一只手紧紧地攥着莫云潇的手,看上去极为可亲。 莫云潇在心里打鼓:“这两个女人究竟是谁?和我的关系,或者说和这副身体主人的关系究竟是好是坏、是亲是疏。看她们表情各异,只怕心里都藏着难以言说的心思。她们两个,到底谁姓蒋谁姓汪?” 莫云潇在心里盘算着,只听“咚”的一声,张芸儿将茶碗重重地落在了茶几上,众人悚然一惊。 她放下茶碗,好整以暇地用手帕擦了擦嘴角,不冷不热地说:“大姑娘,这屋里的没有旁人,也幸得你落水之后安然无恙,咱们才能说着话。” 她扫了一眼众人,继续道:“在你昏迷的当儿,你的女使环儿铁口直断,说是湘儿害得你落水。现在我就代湘儿问问,你究竟是失足落水还是被人推下去的?若是推下去的,你可曾瞧见推你的人是谁?” 这时,所有人的目光都齐聚在了莫云潇身上。她怯怯地巡视一圈,才咽了口口水,说:“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张芸儿双目一瞪,冷冷地笑了:“那我湘儿的嫌疑何时才能洗脱?” “唉,要我说,咱们还是把环儿叫来。”李仙娥道:“环儿总是跟着大姑娘的,咱们说大姑娘的事儿不能把她抛开。” “哼!那个环儿是失心疯了。”张芸儿仍旧愤愤不平:“把她叫来,再叫她在这儿撒泼?我正打算找个人牙子把她发卖了呢。” 听了这话,李仙娥竟然激动起来,叫了声:“万万不可!”众人都觉惊诧,异样的目光都向她投了去。 张芸儿更觉得疑惑,便问:“我卖环儿,妹妹你又何必心焦?” 李仙娥尴尬地一笑,说:“事情还没有弄清楚,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把她发卖了,只怕出去说三道四,于莫家的名声不好。” 张芸儿也点点头,吩咐跟前小厮:“既然如此,你就去把人带上来吧。若她再有半分逾矩的行为,立刻就叉出去抽二十鞭子。” “是。”小厮应了一声便退了出去。 不一会儿,一个女子被两个小厮抬了上来,放在中厅的地上。莫云潇伸着脖子一瞧,只见这女子手脚都被绑着,嘴里也塞着一团破布。她躺在地上不断地挣扎着,嘴里也是“唔唔”的叫着。 张芸儿一瞧,便又冷笑一声,眯眼骂道:“好个倔蹄子,都捆成这样了还不知收敛。” “快给她把嘴里的玩意儿拿掉吧。”李仙娥吩咐了一句,头一个小厮便俯下身去将环儿嘴里的布条去掉了。 就在布条去掉的一瞬间,环儿就大声叫道:“二奶奶你做贼心虚!暗害我家姑娘不成,又要来杀我灭口?你的眼里还有王法没有?” 环儿怒目咆哮,如同奔腾的洪水有着万钧之力。在场众人听了无不凛然。 只有张芸儿气得脸色发青。她重重地一拍桌子,同样厉声咆哮:“你个大胆泼才,可知诬陷尊长是重罪!你……你不想活了吗?” 环儿却是痴痴一笑,说:“依着我大宋的律法,你是妾,我是婢,咱们一样,都是莫家的奴婢,又何谈什么诬陷不诬陷?” “放肆!放肆!”张芸儿一跃而起,咬着牙说:“来人,把这厮拖出去打!狠狠地打!” 李仙娥也站了起来,捏着手帕说:“还是先问话吧。看她是……” “还问什么?”张芸儿猛地回过头来,冲着李仙娥怒吼了一句。她面红耳赤,额上青筋外暴,显然是愤怒已极。 莫云湘和莫云泽忙凑上去劝慰:“娘,莫要动气,小心伤了身子。” 兄妹二人一个安抚一个倒茶,张芸儿轻呷了一口儿子递上来的茶汤,怒气才稍有平息。 张芸儿端着茶碗的手仍在剧烈地抖动。她强抑心头的怒火,说:“这婢子如此无礼,若不严惩岂不叫人笑话?以后我莫家还怎么管教下人?来人,叉了出去打,先打五十鞭子。” “是!”那两个小厮正要将环儿叉出去,沉默半晌的莫云潇却又站起来说了句:“等一下!” 两个小厮一愣,目光投在了张芸儿身上。张芸儿气血上涌,转过头来望着莫云潇,问:“怎么着?大姑娘要护这婢子?” 莫云潇眼珠滴溜溜一转,随即笑道:“无论怎么说,她也是我的人,即使是出言不逊要请家法,那也是我请。二奶奶你越俎代庖,怕是不妥。” 张芸儿一愣,追问道:“那依大姑娘的意思呢?” 莫云潇望了望气急败坏的张芸儿,又转头望了望焦虑难安的李仙娥,已判断出这姐俩是貌合神离,于是笑着说:“不是叫她来问话吗?要杀要打,总得问完了再说。” 她重新坐了下来。张芸儿和李仙娥见状,也只好重新落座。 “大姑娘!原来你真的没死!”环儿面露喜色,随即淌下了泪来:“大姑娘,小的绝不相信您是自己失足落的水,定是有人害您的,对不对?” 莫云潇板着面孔,说:“你且说说,害我之人是谁?” 环儿将目光投向了张芸儿身后的莫云湘。莫云湘心头一急,气得直跺脚,说:“你乱嚼舌头,我没有害女兄!” 莫云潇缓缓转头,一副凛然目光望向了莫云湘。莫云湘与她目光一触,不禁是浑身汗毛倒竖,急忙低下头,不再说话了。 “大姑娘!当日二姑娘说要把您丢进金明池里淹死,是你我亲耳所闻。”环儿说:“若是大姑娘遇着了不测,二奶奶又有一子傍身,便大有机会升为主母。二姑娘这样做也并不奇怪。” “荒谬!”张芸儿怒斥道:“你纯属臆测,有没有真凭实据拿出来!” “哼!杀人灭口,毁尸灭迹,哪有什么凭据。”环儿不屑地一甩头,望向了另一侧。 张芸儿冷冷发笑,说:“既无凭据,也无证人,那你便是信口污蔑!走!咱们到开封府说理去!” “二奶奶稍安勿躁。”莫云潇侧过了身子,手轻轻按在了张芸儿的手上。 她含笑对张芸儿说:“常言道家丑不可外扬。开封府就不必去了。害我的人不是湘儿,我已猜着了他是谁。”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什么?”大家都瞪圆了眼睛,目光如利箭一般向莫云潇射来。 张芸儿不免和莫云湘对视了一眼,然后轻声问:“凶手是谁?” 莫云潇再一次环顾四周,含笑说道:“此人我心中有数,但不宜在此说出来。总之,这件事我自己会料理,大家就不必挂记了。” “哎呦!那可不行!”李仙娥颇为关切地说:“在这冷风正紧的月份,推人入湖乃是存了杀人之心,不可不堤防。荷露你要知道是谁,咱们就上开封府告状去,官府为咱们做主总会安稳些。” “不妥!”说话的是莫云泽。他从张芸儿身后闪身出来,走到三人面前分别向李仙娥和莫云潇行了礼,说:“女兄既不便明言凶手的身份,必是未掌握确凿的证据。难怪,昨儿是上元,金明池人满为患。就算女兄确知那贼人,咱们告上开封府,人家也有开脱的余地。大不了就说是人多拥挤,总不会判个死罪。” 环儿听了也是连连点头,忙补了一句:“云泽少爷说得有理。看来此事须得暗中调查。‘宁碰开封府,不碰莫云潇’。咱家姑娘对付人的手段多着呢,本就用不着开封府节外生枝。” 张芸儿狠狠地瞪了环儿一眼,斥道:“没规矩的腌臜货,哪有你说话的地方!” 李仙娥有些悻悻然,接过话头来说:“不过,这终究是场人命官司。虽说咱大姑娘有老天庇佑,活了过来。但这么大的事,咱们就这样瞒着,怕也是不妥。” “外间有人问起,我就说是自己失足跌下湖的也说得过去。”莫云潇答完李仙娥的疑虑,便又转头望向张芸儿,笑着说:“二奶奶,环儿这婢子不懂规矩,几次三番地冲撞您,那是我管教不严。这次回去我定好生训斥,不许她再生事端。所以,还是请二奶奶将她放了吧。” “放她?哪有这么容易!”张芸儿忿忿地说:“咱们莫家也是清正人家,哪能出这么恶毒不守礼的女使?今日若不严惩,他日必有别人效仿,那日后还怎么约束!” 莫云潇淡淡一笑,说:“环儿随我多年。若因她失言而受惩处,只怕不能叫人心服。” 张芸儿眼睛一瞪,问道:“如何不服?” “她一口咬定是二姑娘害我,无论真假,若她因此受罚,难免让人以为是二奶奶有徇私之意。”莫云潇不急不缓地说:“而今二奶奶放她一马,倒显得心胸坦荡,不怕嘴碎的人嚼舌头。呵呵,所谓‘周公吐哺,天下归心’。还望二奶奶卖我个薄薄的人情。” 张芸儿愣了一愣,随即苦笑连连,道:“老身没读过书,可不懂什么‘周公吐哺’。环儿说得对,我是妾她是婢,说穿了,我们都是莫家的奴婢,而大姑娘你是主子,这个人情我不卖也得卖了。” “二奶奶言重了。”莫云潇说着还微微颔首以示尊重,继续道:“只是环儿跟我日久,我又是大病初愈,跟前得有个使得顺手的人。如若不然,环儿我便交给二奶奶处置了。” “哈哈!”张芸儿仰天打了个哈哈,说:“打狗须得看主人。我懂。” 话说到这儿,她面色一沉,正要出言驳斥时,中厅大门却是“嘭”的一声被一个小厮撞了开来。 这个小厮脚下在门槛上一绊,“哎呦”地叫了一声,重重跌倒在了地上。见着他的狼狈样,厅里的一些婢女也不由得掩口笑了两声。 张芸儿面红耳赤,厉声骂道:“哪来的龟孙子,如此不成体统!” 小厮慌忙从地上爬起来,仍旧一副仓皇地狼狈模样:“小的刚刚得到信儿。官家……官家崩了。” “什么?”所有人都大吃了一惊。李仙娥用手帕捂嘴,一脸地惊慌失措;张芸儿同样愣在当场,两眼发直。 莫云潇不禁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追问了一句:“是哪个官家?” 莫云湘瞥了她一眼,自顾自地说了句:“我大宋还有几个官家,自然是元符天子了。” “元符?”莫云潇暗暗念着:“元符天子?啊呀!那不是宋哲宗吗?接下来登基的可就是史书上大名鼎鼎的宋徽宗赵佶了!” 想到这里,她手里握着的帕子也从指缝间滑落,缓缓地坠落到了地上。 第十一章 去疑 东京城陷入了一片沉沉的死寂。大宋皇帝突然崩逝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全城,在不久的将来也会传遍宋境的每个角落。辽国、西夏、高丽、倭国、安南也都会知悉,并派使者前来吊唁。 也因此,东京城内百业俱寂。勾栏瓦子空空荡荡,茶楼酒萧萧岧岧。 樊楼上下只有寥寥几桌食客在默默地品咂着宋五嫂的鱼羹。他们的身旁早已没了唱曲儿的青楼歌女;而茗楼依旧闭门谢客。莫家大姑娘虽然起死回生,但正好赶上“国丧”不敢庆贺。茗楼大门前的两尊石狻猊依旧怒目咆哮,炮仗纸屑也早都被仆人清扫了。 莫云潇呆坐在榻上,两眼直愣愣地望着卧室中的陈列。 她举目四望,只见正对着床的是一架红木妆台,一面清晰明亮的铜镜镶嵌在了上面发出熠熠光彩。 铜镜之下,是三个颇为精致的小抽屉,上绣着彩云图样。抽屉两侧,是两排小木栏成怀抱之势将妆台收拢。这小木栏纤细短小,若仔细观瞧,还能观察到上面雕刻着龙凤呈祥、百鸟朝凤等图样。 在如此细小的木栏上做如此精细地雕刻,也不知是怎样心灵手巧的工匠可以完成。 妆台的右侧斜上方是一扇悬窗,此时正是朔风料峭的季节,悬窗便紧紧闭着。床的另一边是一个檀木的挂衣架。莫云潇放眼观瞧,这挂衣架高约两米,上面的铜钩可挂衣物,腰处则镶有一个圆形铜圈,上面放着一个梳洗用的脸盆。 在这脸盆旁边,还有一个小小的铜制火炉。这火炉四四方方,上有通气孔,可将暖气从孔中输出,底座也有可拉伸的托盘,以便更换炭料。 莫云潇将这房中打量了一圈不觉苦笑,心里想道:“唉,莫云潇呀莫云潇,没想到你落了个水,穿了个越,居然还叫莫云潇。只是,此莫云潇非彼莫云潇。我可是一个年轻有为的女画家呀,下个月要办我的首个个人画展的。而这个莫云潇却是个怎样的人呢?什么叫‘宁碰开封府,不碰莫云潇’?又为什么会有人叫她‘女阎罗’?” 就在这时,房门“吱呀”一声被推了开来。莫云潇举目一望,环儿正面容凄楚地向自己缓缓走来。 她眼窝深陷,眼中含泪,鼻翼也微微泛红,牙齿也轻轻咬着鲜红的嘴唇。 莫云潇见她向自己走来也有些紧张,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双目炯炯地望着她。 “大……大姑娘!”环儿哽咽地叫了一声,随即扑倒在莫云潇的床头,呜呜大哭了起来。莫云潇猛然一惊,身子也不由得一颤。 环儿哭着说:“大姑娘!你终于活过来了!终于活过来了!老天有眼呀!” “我……呵呵,是呀,我活过来了。”莫云潇苦笑一声,便也轻轻抚了抚环儿的云鬓,然后搀住她的胳膊将她扶了起来,拍拍床边说:“坐吧。” 环儿一愣,连连摇手说:“不可不可。小的可不敢和姑娘同坐。” “哎呀,没关系的。”莫云潇一把将她拉过来。她“哎呦”一声,身子失重,只得坐在了床边。 莫云潇顾盼左右,才小声说道:“你叫环儿是吧?是我的贴身丫鬟?” 环儿露出了狐疑之色,嘟囔道:“丫鬟?” 莫云潇眼珠一转,随即改口道:“就是婢女,侍女,女使?” 环儿这才点头,道:“是呀。环儿是姑娘你亲自从人牙子那买回来的。” 她说完之后便侧着头细细打量着莫云潇,问:“大姑娘,前日你说已知道推你入湖的人是谁。不知道你是拿话诓二奶奶的,还是确知其人呢?” “唉,我怎么会……”莫云潇话说到一半却猛然警觉,嘀咕着:“这家人上上下下都不知道是什么来路。听她们昨天的说话,好像只有这个环儿陪着莫云潇去游湖。那她也有可能是杀人凶手了?” 想到这里,她浑身肌肉紧绷,眯着眼睛,冷冷地说:“环儿!你不要装傻了,推我入湖的人,旁人不知道,难道你也不知道吗?” 环儿杏眼一瞪,惊道:“大姑娘,您这话小的怎么听不明白?” 莫云潇将身子前倾,逼视着环儿说:“当时去游湖的只有你和我,二姑娘和三姑娘都有不在场的证据。眼下最有嫌疑的便是你了!” “啊!大姑娘!”环儿立即翻身跪地,哭着辩解道:“大姑娘是环儿的救命恩人,是一辈子都报答不完的金身菩萨。大姑娘落水昏迷,环儿也没想着活,这才拼命地指摘二姑娘和二奶奶。环儿固然是莽撞,但护主之心可昭日月!还望大姑娘明鉴呀!” “哼!你还狡辩!”莫云潇重重地一巴掌拍在了床边上,发出“嘭”地一声闷响,震得她手掌剧痛,忍不住连连甩手。 而环儿只得匍匐在地,头也不敢抬,没看到她如此狼狈且滑稽的一幕。 “大姑娘!”环儿哭得更是伤心难过。她一抹眼泪,扬起头来望着莫云潇,说:“在这冷如冰窖的莫宅里头,在这无情的人世堆里,环儿只以姑娘为管鲍。可如今,姑娘也对环儿生了疑窦。试问普天之下,哪还有环儿的容身之地?哪还能存环儿的清白之躯?” 话说到这儿,她已是泪眼婆娑。泪水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光。她露出了一个苍白的微笑,说:“大姑娘,环儿唯有一死明志,方可报答姑娘的知遇之恩!” 她说着便要甩头撞向右手边炭炉的一个角。这炭炉金属材质,边角也是凌厉尖锐。她这样撞上去必死无疑。 莫云潇也是大吃一惊,叫道:“不要!”接着身子一跃而起,紧紧地扯住了环儿的衣领。但环儿是报了必死的决心的,只听“嗞啦”一声,衣裳破碎,环儿也因失了准头而撞在了自己身后的红木妆台上。 “咚”的一声闷响,妆台上的铜镜只颤了一颤,而环儿却跌坐在了地上,吃惊地望着莫云潇。 莫云潇也因为扑得太猛同样失了重心。她“啊!”地一声惊叫,便从床上跌倒下来,翻了两翻,滚到了环儿脚边。 “哎呦!这可摔死我了。”莫云潇扶着自己的腰缓缓站起身来,不停地揉搓着。 环儿望着她,忽然也奋起身子,紧紧将莫云潇的两腿抱住。莫云潇脚下一个踉跄,险些又被她拽到。 “姑娘!姑娘!环儿绝无害姑娘的意思,请姑娘明鉴呀!”她一边哭一边说着。 “好了好了。”莫云潇将她扶了起来,亲手擦去她脸上的泪痕,说:“我知道不是你。我之所以要这么说是因为……”她故意一顿,望了望门口和悬窗的方向,接着说:“是因为隔墙有耳。” “哦?”环儿也本能地侧目去瞧,但她还未转头,莫云潇就又将她的脸扶了回来,耳语道:“陪我把这戏演下去。” 环儿如梦方醒,连连点头,说:“好,姑娘怎么说,环儿就怎么做。” 莫云潇满意地点了点头,便又踱步回到床边穿好鞋子,重新坐了下来,看上去宛似是审案子的官员。 她含笑道:“你刚说我是你的救命恩人,那你倒是说说看,我怎么救了你呀!” 环儿拉扯了一下已破碎的衣衫,悲悲戚戚地解释:“七年前,官家……哦不,如今该叫先皇帝了。先皇帝亲政伊始便改弦易辙,恢复了王相公的新法,朝中的苏家兄弟和一干旧党或流或贬,星散各地。家父曾在兰台做刀笔吏,只因照顾过下狱的苏东坡,此时也是秋后算账,便也落了个抄家刺配的下场。咱们城外的楚员外垂涎环儿已久,得此机会便疏通门路要将环儿买去。恰在这时,是姑娘花了三倍的银子将环儿买下,才保住了环儿如今的清白之躯。所以大姑娘,您对小的这不是救命之恩是什么?” 她说到最后终于抑制不住内心的苦楚,双手捂脸“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莫云潇沉吟了一句:“王安石变法影响深远呐。” 然后她又扬起头来,问环儿:“你本也是官宦人家的姑娘,遭此剧变沦落为婢。这么多年来你就不恨吗?” 环儿一抹眼泪,露出了一个狰狞的笑容:“我恨!我恨官家!恨大宋的朝廷。也恨楚员外和王相公!但……”她长叹一声,摇头苦笑:“我终究是一个弱女子,自己能活下来已是莫大的幸运,救不了家严家慈,也救不了成宇。” 莫云潇眼睛一亮,问道:“成宇?” 环儿无奈地笑了:“成宇,环儿的表兄。我们两家是通家之好,早已定下婚约。只是他们家也受我家的波及,全家刺配福建路,永世不得回籍。” 莫云潇愣了一愣,喃喃道:“可也真够狠的。” 环儿双手向两侧抹去眼泪,苦笑连连:“是呀,真够狠的。家父小小职厮,受此波及至多也是刺配。而二奶奶她们家就难过了。她的父亲曾受王相公的提携,当上了两浙转运使。可后来神宗崩逝,先皇帝冲龄即位不能理国,于是高太后垂帘。那高太后却是心向旧党的,将司马相公召回朝廷不说,还将新党的许多人一并罢了。这其中就有二奶奶的父兄。” “啊!”莫云潇大吃一惊,左右望了望,然后压低声音问:“那她也是被人牙子卖到莫家来的吗?” 环儿一声冷哼,摇头说道:“高太后还算宽仁,只是将她父兄罢官,并未流放。是二奶奶厌弃了老病的父亲和自暴自弃的哥哥,早想着攀高枝。恰逢咱家大郎去西川采摘茶叶与她遇见。她巧意逢迎,博得大郎欢心,才买她回来做了堂下之妾。” 莫云潇点了点头,喃喃道:“看她一副媚相,猜也猜得到了。” “只是报应好还。”环儿轻蔑地一笑,说:“偏偏是二奶奶的贴身女使李仙娥也学着她的样儿,在大郎面前卖弄了几许风情,也就给收房去做了三奶奶。这件事的原委细节,外人不曾得知,就连与咱家交好的宋家姐弟也不甚了了。但莫宅上下,没一个人不知道的。只是……” 环儿顿了顿,叹道:“好人却不长命。大姑娘的母亲,莫家的当家主母却因难产而殒了命。” 莫云潇轻咬嘴唇,若有所思地点着头:“原来是这样。她们姓蒋还是姓汪,我心里可有底了。” 环儿见她讷讷地出神,便上前一步,低声问:“大姑娘,外面的人还在吗?” “啊?哦!”莫云潇这才反应过来,忙说:“应该都走了,但咱们以后还要常演下去。” 第十二章 暗流 张芸儿坐在芷兰居的上首正座,顺手端起手边的一碗热茶。她轻轻晃了晃,只见茶汤色浓味重,虽是青白的成色但沾着了碗边却又立即消退。 张芸儿两道细眉微蹙,嘟囔了句:“这才几天儿没开张,茶就不咬盏了。”她美睫一抬,问身旁的一个傍身老妈子:“是哪位茶博士点的?” 老妈子颇有些不安,连忙赔笑说:“是服侍咱家多年的刘先生。” “传下话去,扣他半个月的茶汤钱。”张芸儿将茶碗缓缓放下,说:“越是老人就越该知道,莫家能有今日乃是因为大郎无一日不谨慎,无一日不勤勉。若是稍有懈怠,只怕茗楼的名声就要坏了。” 老妈子答了声“是”,便转身向外走了去。正在她跨过门槛要出去的当儿,绿玉火急火燎地奔了进来。 “二奶奶!二姑娘!”她跑进了中厅,也只得佝偻着身子,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莫云湘也一挑帘子,从卧房中走了出来。她不禁和张芸儿对视了一眼,然后迎步上去问绿玉:“怎么样?” 绿玉也算机警,微微侧目用余光瞥了眼早已走远了的老妈子,这才说:“二奶奶、二姑娘,小的可探听到了。大姑娘许是得了健忘病,以前的事儿统统不记得了。” “啊?”莫云湘十分吃惊,叫道:“怎么会?她真的什么都忘了?” 绿玉连连点头:“是呀。她竟然怀疑是环儿推她下水的。这……不是失心疯了吗?” 张芸儿和莫云湘对视一眼,也都露出了一丝笑意。 “这么说来,她并不知道推她入湖的究竟是谁了?”莫云湘忙问。 “是呀二姑娘。”绿玉颇为得意地一笑,说:“昨天她说得那样言辞凿凿,小的还真以为她了然于胸呢,原来也都是在唬人。” 张芸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然后缓缓坐下,侧头又对莫云湘说:“湘儿,荷露的落水真个与你无关?” “娘!”莫云湘面颊登时发红,急着说:“都到现在了,您怎么还不信我。我是恨她,但又哪来的虎胆敢去做这杀人害命的勾当!” 绿玉瞅了瞅二人,忙搭腔道:“二奶奶,上元节人多拥挤,谁又知道她是怎么落得水。反正与咱家姑娘无关,那就万事大吉了。” 莫云湘心中仍是忿忿难平。她一跺脚,说了句:“早知你们都怀疑我,当时还真不如下个黑手,把她推到金明池里去。” 她这话出口,绿玉惊得急忙捂嘴,连连后退;张芸儿更是双目瞪圆。她忽地从椅子上坐起,“啪”地一巴掌狠狠地甩在了莫云湘的脸上,直打得她几个踉跄,险些摔倒。 “二姑娘!”绿玉忙迎上去将她扶住,又转头对张芸儿说:“二奶奶,咱家姑娘蒙冤委屈,说得都是气话,您可千万别当真呀?” 张芸儿面红耳赤,怒道:“气话?上次就是因为一句气话叫环儿那贱婢逮住了把柄,像疯狗一样的咬你。你还不知收敛?” 她越说越气,抬起手来指着莫云湘警告:“我可告诉你,我张芸儿虽然时刻都想当莫家的主母,但是伤天害理的事绝不能做!你记住了没有!” 莫云湘捂着自己火辣辣地半边脸颊,眼中噙泪却也不敢哭出声来。她只默默地点了两下头,小声道:“是,娘亲的话不敢不听。” 张芸儿这才长出了一口气,重新坐了下来。 绿玉望了望这对母女,便笑着向张芸儿迎了上去,说:“小的说句冒昧的话。大姑娘她死而复生,却又失了忆。这对咱们来说最好不过。” 张芸儿瞥了她一眼,冷冷地问:“何以见得?” 绿玉见她颇有兴致,受了鼓励,便微微一笑,大胆卖弄了起来:“二奶奶您想,大姑娘可是大郎的掌上珠、心头肉。她生母去得早,大郎本就心有愧疚。若她真个死了,等大郎回来只怕没咱们好果子吃。”话到此处,她微微一顿,露了笑容:“可如今她活过来了,这场祸事便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张芸儿连连点头,接着她的话茬说:“这些年来,茗楼的生意也都是由大郎和荷露一同料理。若她真个是失忆了。那……” 她抬起头来与绿玉四目相对,主仆二人不禁会心一笑。 莫云湘眼珠子滴溜溜地一转,一瞬间就把脸颊的疼痛抛到了脑后。她几步迎上来,说:“娘!您大可趁此机会夺下掌管茗楼的大权。到那时,上位当主母还不是顺理成章?” 张芸儿思索了一会儿,始终没有回答,只是伸手端起了茶碗轻呷了一口,笑着说:“这茶味道香浓,没想到凉些喝才更有味道。” 三人都嗤嗤地笑了起来。 此时,猎风阵阵,压抑的乌云渐渐笼罩,竟然响起了隆隆的闷雷。 三奶奶李仙娥正站在宜兰居的窗口仰望黑云,讷讷地出着神。站在她身后的便是莫云溪和她的贴身女使丹珠。 一阵风拂面而来,吹拂着李仙娥的面庞。她微微闭眼,感受着这冷风的吹拂,几缕发丝迎风飘扬,渐显散乱。 莫云溪拿着一件狐狸皮的围脖迎上来,轻轻地搭在了自己母亲那雪白的脖颈上。 李仙娥回眸将女儿一望,露出了和蔼的笑容。 “娘,起风了。”莫云溪说:“咱把窗关了吧。” 李仙娥没有回答,只是转身走了开去。丹珠急忙快步上去将悬窗关了。 她一边踱步一边问丹珠:“你确信荷露没有发觉你?” 丹珠弄好悬窗,转身答道:“是。大姑娘没有发觉小的。” 跟在母亲身后的莫云溪展颜一笑,说:“如此说来,大女兄真的得了健忘病,以前的事完全不记得了。” 李仙娥却是冷冷一笑,说:“锦衣夜行,欲擒故纵。”她脚步一顿,转过身来对紧跟着自己的莫云溪说:“难道你不觉得荷露是在做戏给我们看吗?” “这……”莫云溪一脸茫然,不禁侧目和丹珠对视了一眼,似乎是在向她征询。 丹珠还未回答,李仙娥就又补充道:“荷露自幼习武,耳聪目明。哼哼!丹珠的身影脚步,她会一点也没察觉?” “许是大姑娘她苏醒未久,神智还有些含混,因而未曾发觉小的。”丹珠试着辩解。 李仙娥含笑摇了摇头,踱步到了椅子前从容落座,说:“若你并无夸大虚浮之词,那荷露的表现未免过于反常。” 她顿了一顿,望着身前的二人,继续说:“荷露性子刚毅沉稳,即使是神智未复,也断无因阻拦环儿自尽而自己从榻上摔下来的道理。她这么做,只怕是做给屋外人看的。” 莫云溪边思索边点头,道:“如此说来,大女兄的心机还真是深沉。唉,真是可惜,本来都死的透透地,这怎么说活就活过来了呀!” 李仙娥丹凤眼一翻,说:“她不死才是好消息。她若死了,上位的也必是张芸儿。她是二奶奶,又有一子傍身,母凭子贵,理所当然。咱们?哼!谁又在乎咱们的荣辱。” 莫云溪皱起了纤眉,快步走过来坐在了李仙娥的旁边,又轻轻攥住了她的手,半似哀求地说:“娘!无论如何请您想个巧法儿,女儿……女儿也想让人叫一声莫家嫡女呀!” 李仙娥将她的手甩开,冷冷地说:“难道我不想让你做莫家的嫡女吗?只是事不由人,荷露和张芸儿那一房始终压咱们一头,这些年若不是为娘的巧妙周旋,只怕咱娘俩还在芷兰居里给人当老妈子和女使呢。” “那……”莫云溪一时语塞,不知这话该怎么接下去,只有低头不语了。 李仙娥望着女儿那张俏丽可人的脸庞,也不禁起了怜惜之情。她淡淡地一笑,说:“你放心,为娘的总会想办法让咱们翻身。” 莫云溪眼睛一亮,又兴奋了起来:“娘!您可是有什么筹划?” “哼!她莫云潇不是韬光养晦、装疯卖傻吗?”李仙娥笑道:“但她也别忘了,自己可还掌着茗楼的财权。若大郎回来发现她是个痴傻的,即使再是心偏也不能不有所考虑。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张芸儿一房垂涎茗楼也不是一两天的事儿了。到那时,莫云潇必定要露出真面目来。而张芸儿也必是要将她痴傻失忆的症候做实。咱们大可左右逢源,然后火中取栗。” 她一边说着一边拿过女儿的柔滑的嫩手,轻轻在艳红的掌心上一拍。莫云溪身子为之一颤,带着艳羡的语气说:“娘!您真是女诸葛呀!” 第十三章 机要 “国丧”期间本应一切从简,但毕竟赶上莫家嫡女的死而复生,也赶上新官家御极定策的诏书下发,因此茗楼重新开张的第一日便茶客盈门,三层高楼都给人塞得满满当当。 诺大的一楼大厅繁忙喧嚷,格挡之间十来名店伙计健步如飞。“来咯来咯!来热汤咯!”他们一边吆喝着,一边高举着铜制大茶壶四处奔走。 莫云潇站在走廊上瞭望整个熙熙攘攘的大厅,一时竟也百感交集。 她瞥见一个茶客将手中的木牌插在了格挡上的凹槽中,然后继续与友人品茶聊天。不消半刻,便有一个店伙计手提大茶壶飞跑而来。 这铜壶大而圆,壶嘴更是翘得又高又直。店伙计吆喝一声:“热汤来咯!”格挡里的茶客便将格挡开了一个小缝,给店伙计一个容身的空间。 莫云潇瞳孔紧缩,只见这店伙计背对茶客,高举茶壶,以一个下腰的姿势将壶嘴下压。一道热气滚滚的白色液体自壶嘴中喷薄而出,直入那茶客桌几上的小小青釉纯黑茶壶。 “哇!真是好身手。”莫云潇不禁赞叹了一声。 她身旁的环儿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也是得意地一笑,说:“大姑娘,咱们茗楼的拿手活儿,这个您总该记得吧?” “啊?哦!”莫云潇未置可否,再次放眼全局,只见店伙计们倒热水的方式千差万别,下腰倒水尚不算难。还有单手托壶倒水的、头顶茶壶倒水的、两脚夹着倒水的……总之是千姿百态,各有胜场。 但万千姿态中只有一样不变,就是热水从壶嘴中一经涌出便是源源不断,绝无中途断绝、淅淅沥沥的情况。倒完之后的地上、桌上也未见一滴溅洒。这份拿捏茶壶的功夫非是妙到毫巅不能做到。 莫云潇一边下楼一边侧头问身旁的环儿:“我看咱们铜壶里倒出来的水呈乳白色,不像是清水,那是什么?” 环儿一愣,以异样的目光望向莫云潇:“大姑娘,你连咱们的药茶方子也不记得了吗?” 莫云潇又警惕的向四周望了望,然后以手掩口,压低了声音说:“咱们现在危机四伏,不得不装糊涂。现在,我问你什么你就回答什么,万不可泄了底。” 环儿闻言也警觉了起来,本能地也向四周望了望,赞叹了一句:“大姑娘果然聪颖,小的就为您讲讲。” 她伴着莫云潇在大厅的格挡间踱步察看,徐徐解释:“这东京城里茶坊、茶铺多达百家,至于挑着扁担沿街叫卖的茶贩子更是多不胜数。在这许多以茶为业的铺子中,唯有咱们茗楼可拔地而起,有大厅有雅座,有回廊有布置。也只有咱们茗楼远近闻名,茶叶子更是远销大宋四京,每年光是卖叶子就有千两银子之多。” 说到这儿,她脚步一顿,侧过头来笑着问莫云潇:“大姑娘可知是为了什么?” 莫云潇笑道:“自然是咱家的叶子与众不同。” 环儿噗嗤一笑,说:“不错不错。咱家的叶子都是大郎亲自前往西川、苏湖一带看察,精挑细选。像扬州的白云、杭州的龙井也只卖给咱家,别处轻易尝不到的。” 莫云潇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想着:“看来这家人的茶叶生意确实做的不小,形同垄断啊!” 环儿望了眼莫云潇这副难以置信的表情更是得意了,便含笑吟诵道:“‘茗楼香盏取一叶,王母娘娘换蟠园’。这说得便是咱们茗楼莫家。这显赫的声名可不是随便来的呢。” “不过,单是叶子还不足以撑起这诺大的家业。”环儿继续说:“刚才姑娘问咱们的茶壶里倒出来的汤为何呈乳白色?那是因为,咱们的热汤可不只是把水烧熟这么简单。咱们烧的不是水,而是药。” “药?”莫云潇愣了一愣,又环顾四周,问道:“难道咱家也兼职看病吗?” “呵呵,医理博大庞杂,哪是咱们寻常人就能做得了的。”环儿笑道:“咱们的药不拿病理只取其味。百草百味,有的味甘,有的味苦,有的味涩,有的味滑。无论何种滋味,只要悉心搭配调教,便可与咱们的茶叶子相融,创出自己的独特味道来。也正是有这个味儿,才真正让茗楼的牌子立了起来。” 莫云潇越听越奇,不禁感叹:“原来是这样,没想到古人早已把茶叶和水玩出花儿来了。唉,我们那个时代的人哪还有半点品茶的风雅?” 环儿接茬道:“可不是?今人品茶的风雅已淡漠了许多了。相比于唐朝时人们煮花茶,今天的人们只会用水冲泡,确实不及风雅了。” 她说完便将面孔一板,侧目望向了莫云潇:“不过大姑娘,咱们茗楼赖以维系的正是这配茶的药方子。一年四季,寒暑周转,不同的季节、节气甚至是时辰,要用的方子也都不同。因而,这方子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而知道这方子的人,除了大郎就是姑娘你了。万万不可泄露了出去,这可事关茗楼的兴亡荣辱呀!” “啊?”莫云潇听她这么说,一时心虚,竟露出了为难之色来。“这……”她挠了挠头,不知该怎么回答。 环儿着起急来,忙拽着她的袖子说:“我的小祖宗,你不会把方子也忘了吧!” 莫云潇慌忙摇手:“没有没有,这么重要的东西我肯定忘不了。” 环儿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嗔笑道:“好我的姑娘,你可吓死个人。” 她话音刚落,只听大门前一个店伙计高声叫道:“宋家哥儿到!” 众茶客也都纷纷向门口望去,宋明轩正和莫云泽在一起。二人对视一眼,都流露出几分尴尬的神色,然后肩并肩跨过门槛走了进来。 那店伙计将肩上的毛巾“啪”地一甩,迎上去冷冷问道:“宋家大郎还是老样子?” 宋明轩淡淡一笑,说:“我今日来不为品茗,只为来看望一下你家大姑娘。” 店伙计“哼”了一声,便转头走开了。 “该死的东西!谁教你如此放肆的!”莫云泽迎上前去,厉声斥责这店伙计。 店伙计只好转过身来向宋明轩敷衍似的行了一礼,说:“托大郎的福,我家姑娘已能料理店中常务了。”说完仍是头也不回的走了开去。 “岂有此理!”莫云泽更是生气,正要上去斥责他几句,却被宋明轩拦住:“算了,是我失礼在先,怨不得旁人。” 茶客们也自起了一阵议论。 “呦!这不是宋家兴吗?听说他公然退婚,让莫家大姑娘颜面扫地,这才一时气愤投了金明池了。怎么还有脸来?” “不对不对!”立即有人打断:“莫大姑娘是失足落水的,与宋大郎无关。” “哪是这话!我可听说是莫家的二姑娘……” 议论声犹如是林中群起的鸟雀一般,叽叽喳喳吵闹了起来。 环儿迈步上前重重地咳嗽了一声。众茶客一呆,又都自顾自地低头品茶,不再言语了。 环儿不屑地将眼睛一翻,然后快步向宋明轩和莫云泽的方向走去。二人又对视一眼,心中都有些忐忑。 环儿上来先行了礼:“宋家哥哥、云泽少爷午安。”接着她将眼一抬,对宋明轩说:“我家姑娘好得很,不劳哥哥挂念。哥哥在这儿瞧上一眼就请回吧。” 莫云泽有些尴尬,愠怒道:“环儿!哪有刚请人进来又轰人出去的道理。别人不懂规矩你也不懂了吗?” 环儿冷笑一声,回答得不卑不亢:“要说规矩,可是宋家哥哥先坏了规矩。莫宋两家是通家之好,既是自幼定下的亲事又哪有单方反悔的道理?宋哥哥既然不念这个情分,咱们莫家又何必念旧情?” 宋明轩越听越是惭愧。他抬头向环儿身后的莫云潇望了去,才发现莫云潇也正眼巴巴地望着自己。但莫云潇此时的眼中满是脉脉的女儿情,往常所见的冰冷杀气竟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也有些吃惊,不禁多望了一会儿。 莫云潇见他这样痴痴地望着自己也觉得面皮发烧,含羞似的将头扭了开去。 宋明轩可曾见过这样的莫云潇?仿佛此时的莫云潇更令人畏惧似的。他也急忙将眼睛避开,心“砰砰”地狂跳不止。 他的神情变化全在环儿的眼里。环儿嘴角一瞥,笑道:“宋哥哥,人你也见到了。我家姑娘的身子已大安了,你也请回吧。” 她说着就要转身离开,宋明轩却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腕,说道:“且慢!” 环儿柳眉一皱,怒道:“宋哥哥不守规矩!青天白日的竟轻薄于我!还不放手!” 宋明轩恍然一惊,忙将手松了开来,说:“环儿恕罪,是我失礼了。不过,有些话我还想和你家姑娘说。”他低头沉思了片刻,又道:“只我两个人说。” 听了这话,莫云泽、环儿和莫云潇都向他投来异样的目光。 “上元那天,在长风楼的雅间。我和……”他话还没说完就被环儿打断了:“那天你们说了什么我可不得而知。不过,宋哥哥既然已退了婚,那就一了百了,日后不要再来纠缠了。否则……保不准有人出去说闲话,污了我家姑娘的清白。” 莫云泽也有些不解,问道:“是呀!你有什么话要和女兄单独说?” 宋明轩正要解释,环儿就抢了先。“好了好了!”她有些不耐烦,就要伸手去推宋明轩:“日后来品茶、斗茶茗楼自然欢迎,若是来纠缠我家姑娘那可不许了。” “环儿你别急!”宋明轩一边挣扎一边仰头叫着:“荷露荷露!” 莫云潇也急了,忙迎上去将环儿推了开来,斥责了一句:“咱们莫家家大业大,这样拉拉扯扯又岂是待客之道?” 听了这话,环儿竟张口结舌地愣在了当场,就像个木头人似的。 莫云潇这才转过头来,冲宋明轩点头一笑,柔声问道:“宋哥哥,你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莫云潇美目婉转,眼光神采奕奕,就像是期待心仪的对象表白一样。 见此光景,宋明轩和莫云泽第三次对视,双双惊讶莫名。 第十四章 萌动 莫云潇面上带着点点微笑,一双清澈如水的眸子闪烁着的奕奕神采。 宋明轩面红心跳,忙不迭地低下了头,说:“荷露,你……你看上去果真已大安了。” “所以呢?”莫云潇又向前迈了一步。她笑容生花,眼泛似水柔波,轻轻地问:“你专程来看我,是要来跟我说什么?” 宋明轩见她靠近心头着慌,急忙就向后退去。他心慌意乱,那还想得到自己刚才下了台阶。他这一退,脚后跟磕在石阶上,发力又重,身子顿失重心,不免“啊!”地叫了一声,就向后倒了去。 在这须臾之间往往不及反应。莫云泽和环儿都猛吃一惊,要想伸手拉他却是不及。 但莫云潇眼疾手快,急忙唤道:“当心!”身随声动,莲步一迈,伸手一抄就扶住了行将倒下的宋明轩的肩。 从茶客到店伙计再到莫云泽和环儿,无不眼睛瞪圆,嘴巴微张,犹如是被施了法咒一般定在了当场。只是那壶嘴中淌出来的热汤早已灌满了茶客的紫砂茶壶,滚滚热浪向外翻涌也都无人问津了。 莫云潇就这样将他扶着,一缕飘香的头发垂下来在宋明轩的脸颊上轻轻拂动着。她静默了一刻,才轻声笑问:“宋哥哥,你没吓着吧?” 宋明轩也望着她愣愣地出了半晌神,听她说话才回过神来,忙说:“多谢……多谢荷露妹子搭救,我还好。” 莫云潇婉转一笑,说:“哥哥可要当心些。你若是在茗楼受了伤,传扬出去人家该说我们待客不周了。” 宋明轩连连点头,忙说:“荷露……荷露说得是,还请你扶我……我起来吧。” 莫云潇美目一转,怏怏地应了一声:“哦。”才将宋明轩扶了起来。 莫云泽和环儿对望一眼,双双露出疑惑之色来。莫云潇的这番举动的确有失往常的稳重和矜持,更是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更显得轻佻,哪还有半分莫家掌珠的仪态。 于是莫云泽眉头一皱,以眼神询问环儿。环儿更是不知所措,连忙摇头,一副如坠云端的样子。 宋明轩脸颊通红,只得低着头说:“荷露,咱们可找个僻静的地方好好地谈一谈。” 听了这话,莫云潇喜上眉梢,连连点头说:“好呀!那咱们去雅间谈吧。” 她转身就要走,莫云泽却迎上来,颇为激切地叫了一声:“大女兄!” 莫云潇脚步一停,一脸疑惑地望着他。他望望莫云潇,再望望她身后神情狼狈的宋明轩,一时间激愤难当,说不出话来了。 环儿也忙迎上来,挽着莫云潇的手说:“姑娘,您这唱的又是哪出戏?”她再警惕地望望左右,压低声音继续说:“宋明轩不顾莫家的颜面强自退婚,这件事已成了东京城里的笑柄。姑娘你去见了他一次已是大大地迁就,现在为何还要单独约见?” 莫云潇两道纤细地眉毛一扬,也不禁抬头望向宋明轩。宋明轩也急忙将头低下,避过那锐利如箭矢一般的目光。 “正是为此,我才要和他谈。”莫云潇的语气瞬间变得冰冷。她冷目一转,就像吩咐随从小厮似的对宋明轩说:“走吧。”接着她便大踏步向二楼雅座的方向走去。 “姑娘……”环儿还想再拦,可她刚一开口莫云潇就将她的话截断:“你不要跟来。”话锋凌厉,在场众人都是悚然一惊。环儿也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 宋明轩心头更是紧张,踌躇了半刻,便也只好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莫云泽呆呆地站在原地望着二人上了二楼走廊,回头问身后的环儿:“大女兄她……”“她还是她。”环儿也愣愣地回答着。 莫云潇将一间雅室的门打开,然后给宋明轩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先进去。宋明轩重重地咽了一口口水,才迈步进了屋子。 茗楼的雅室虽不及长风楼的宽敞,也不能凭窗眺望金明池。但论起风雅来,却是无出其右者。 宋明轩放眼一望,映入眼帘的便是苏辙手书的“品茗第一”的匾额。这四个字本是挂在一楼大厅的,但莫云潇偏又觉得扎眼,便叫人拓了印,做成匾额挂在了每一间雅室当中。既成全了苏辙的好意,也不让茗楼显得过分招摇。 与别家不同,茗楼的雅室没有高脚桌椅,只有自古而来的叠席。叠席上放着短腿的桌几。 桌几上放着茶壶、茶盅和茶碗,还有温茶用的小火炉、点茶用的茶筅,煮茶用的小镊子…… 莫云潇坐在柔软的席子上打量着四周。桌上这些泡茶的器具她自然不懂,但墙上的花鸟、屏风上的雕刻却引起了她的注意。 这时候,宋明轩走过来行礼道:“荷露,我有要紧的事和你说。” 莫云潇正想起身去细细观摩一下这些字画,但宋明轩却将她的思绪打断了。 她目光一转,望着宋明轩说:“你和我原本是定了亲的,但你中途反悔?” “啊?这个……”宋明轩低头沉吟:“这件事就先揭过去吧。” 莫云潇嘴角上扬,露出了一个颇为倨傲地笑容:“哪有那么容易揭过去!” 宋明轩一愣,也只得摇头苦笑:“也是,这件事没那么容易揭过去。” “是我粗俗貌丑,还是我们茗楼寒酸?”莫云潇冷冷地说:“你退婚总该有个缘由吧?” 听了这话,宋明轩更是吃惊。他警惕地向四周望望,然后迎上来说:“荷露,我的隐衷你最是清楚的。现在怎么又……” 莫云潇也有些狼狈,细细一琢磨,便笑着说:“我当然知道。你是另有心上人了。” 她本无意取笑,但这话中却满是嘲笑之意。宋明轩愈发窘迫,额头上也渗出了滴滴汗水。 莫云潇不见他反驳,心中也起了几分醋意。她暗暗想着:“这位宋哥哥容貌如此俊俏,一定很受女孩子们的喜欢。可是,这个莫云潇和他是青梅竹马,感情非同一般,颜值也是很高的。他为什么还会喜欢上别人呢?” 她这样想着,越想越是烦恼,禁不住长叹一声,说:“算了,感情上的事勉强不来。”说着,她抬眼望向宋明轩,补了一句:“我祝你们白头到老。” 宋明轩又吃一惊,同样在心里盘算着:“荷露一向反对我和时雨。为何今日一反常态?难道这是她的先礼后兵之计?不行,我需得反守为攻。” 于是他呵呵一笑,忙说:“多谢荷露美言。就先让我来为荷露点一碗茶吧。” 他说完也不管莫云潇同意与否,便坐在了她对面的软席上,然后打开放茶叶的青釉蜜罐,用小镊子夹取了几片干瘪的茶饼。 这小茶饼漆黑如墨,形态褶皱像老树的树皮。宋明轩细细观瞧了一番,才放入泡茶的一个圆柱形的汤瓶中。 莫云潇本想打断他,但转念一想,自己既然不懂宋代人的泡茶之法不如就这样看看,以后也不会太露底。于是她看得也是聚精会神。 宋明轩提起早已备好了热汤的小壶,压低壶嘴,乳白色的药汤倾泻而出,直灌茶罐。他左手提壶倒水,右手拿过一个小扫把似一样的东西在茶罐中来回冲刷搅拌。 莫云潇看得两眼发直,忍不住微微探身向汤瓶望了去。那瓶中的热汤在小扫把的冲刷下泛起层层泡沫,茶色也由浓转淡,渐显青白。 “哇!”莫云潇不禁赞叹了一声。 宋明轩也察觉到了她的惊叹之色,便笑道:“让荷露妹子见笑了。这点茶的技法也是妹子教我的,比起师傅来,小徒班门弄斧,不胜惶恐。” “是吗?”莫云潇伸手指向那个形似扫把的东西,笑道:“那我且来考你。这个东西叫什么?” “哈哈哈……”宋明轩忍俊不禁,笑出了声来。他将倒水的壶放下,但右手仍旧在来回搅拌,答道:“妹妹见谅。凡是饮茶之人都知道,这是茶筅呀。妹妹如此考我形同嘲弄,简直无地自容了。” “不不不……”莫云潇连忙摆手,然后又将双手撑在桌几上,托腮笑说:“我也是一时不记得了。不过宋哥哥的点茶技法确是大有进境,让人叹为观止。” “果真?”宋明轩又嘿嘿一笑,说:“这些日子为兄惭愧莫名,别说点茶了,就是吃饭也吃的没滋没味。我还怕这技法生疏了,叫荷露笑话呢。” “啊?”莫云潇娇羞一笑,又问:“你惭愧到了吃饭也没有滋味?可是因为我?” 宋明轩手上忽然一停,似乎听出了她话里的深意,便也不答,只是将茶筅放到一边,将这点好的茶徐徐注入小砂壶中,然后再端起砂壶注入了莫云潇那侧的茶碗中。 “点茶之道和我们做饭食的大同小异,都是从色香味入手。”他一边收拾桌上的器具一边说:“荷露妹子也请品品,为兄这碗茶是何品次。” 莫云潇低头一望,见这碗中的茶颜色青白,荡漾之间清澈干净,茶水边缘挂在碗壁上也不轻易褪色,而是一点点地消退。虽然她不懂茶,但看一眼也知道这茶是很好的了。 接着,她将茶碗端起凑近鼻端轻嗅,一抹温暖地茶香扑鼻而来,就像是留有淡香的牡丹花,一嗅入肺,心脾爽利。 “好香。”她望向宋明轩,说:“那我不客气了。” 宋明轩呵呵一笑,道:“请用。” 她朱唇微启,贴着茶碗的边沿轻轻地尝了一口。这茶果然清香爽口,芳香之中还夹有淡淡地药味。只是这药味并不让人觉得苦,反而是在清香之余添了几分回甘。 这茶如此清冽,她也真想一鼓作气将它喝个干净。但她又想到古人品茶都讲究意境,虽然自己不懂茶但却十分懂画。她曾在台北故宫博物院观赏过文征明的品茶图,知道古人品茶是要矜持稳重的,绝不能像个粗人那样牛饮。 于是她也学着古人的样子,将茶碗徐徐放下,用桌几旁放的帕子擦了擦嘴角,笑道:“宋哥哥点的茶色香味俱佳,不是凡品可比的。” 宋明轩含笑拱手,道:“荷露谬赞了。这算是赔罪茶,但我也知道,仅以茶赔罪还远远不够。就如荷露所言,明日我和阿姊在樊楼大宴宾客,布施四方,然后郑重地向荷露还有莫家人赔罪。” “哦。”莫云潇似懂非懂地点了下头。 “还有……”宋明轩顿了顿又说:“这里没外人,有些话我便直言了。前些日子妹妹落水险些丧命,阿姊和我愧疚难当。但那件事或许也就此放下了。可谁料得到,妹妹你又……” “等一下!”莫云潇不想漏过任何一个细节:“你刚说的‘那件事’,是什么事?” 宋明轩叹了口气,答道:“自然是……茗楼樊楼并店之事了。” “并店?”莫云潇有些费解。 见她如此,宋明轩也有些茫然,说:“是呀。此事我没有参与,是荷露你和我阿姊相商的。” “哦。”莫云潇这才有了几分清醒,说:“你是说并店呀!就是两家并作一家?” 宋明轩点了点头,半似哀求地说:“我退婚毁约,自是该死。但樊楼牵系着我们宋家的荣辱,不能并呀。” “我的乖乖……”莫云潇在心中暗想:“原来这个莫云潇野心不小,竟然想吞并人家樊楼?” 于是她心思打定,说道:“你既不参与此事,我也与你说不着。明日见了你阿姊再说不迟。” “可是……”宋明轩还要说话,莫云潇就已起身向外走了去。他望着莫云潇远去的背影,也只能长叹一声,连连念叨着:“孽障……孽障……” 第十五章 赔罪 这日的东京城依旧冷意逼人,街上的行人稀稀落落。但进了皇城,尤其是在大相国寺周围人马就多了起来。 而自大相国寺向北眺望,可以望见鳞次栉比的楼宇巍峨耸立。这些楼宇坐落在宫城宣德门外,却比宫城还要高耸入云。 这些楼宇高低不等,最高的有五层,最矮的也有三层。每层之间有虹桥廊榭相连,而在桥外更有辽东一带上等的兽皮包裹,里面有暖炉烘着,使得无论桥上、廊上还是大小厅堂、单间都是暖意熏熏。养在里面的各色花卉也是常年不败,香气迷人,更显得生机盎然了。 这些楼宇有一个共同的名字—“樊楼”,乃是宋家姐弟的产业。 这天的樊楼热闹非凡。食客们摩肩接踵、纷至沓来。他们穿着厚厚的袄子,头戴珍贵兽皮缝制的帽子,两手交互抄在颇为宽大的衣袖之内,望见了熟人便嘻嘻地迎上去打招呼,嘴里哈出阵阵的白雾。 “刘二郎,今儿宋五嫂大摆宴席,尽请咱们这些大肚皮的食客,为的是什么事呢?”一个胖乎乎的中年男子向身旁的友人打听着。 这刘二郎用胳膊粗劣地擦了擦鼻子,笑着说:“老兄你都不知道,我哪里知道去?不过现在可还在‘国丧’内,宋五嫂如此招摇就不怕兵马皇城司的人来找麻烦?” “嗨!你看你操的这份心!”中年男子颇为鄙夷地一笑,解释:“人家樊楼就在这宫城边儿上,耳目不比你我灵通?再者说……”他向宫城的方向一努嘴:“里边儿不是传出信了嘛,端王今日正式御极,正在紫宸殿接受百官朝贺。宋五嫂这个时候摆宴席,也有个祝贺新皇登基的说辞。皇城司的人又不傻,何必走这一趟。” 刘二郎听的连连点头,笑呵呵地说:“倒也是倒也是。只不过樊楼一向费银子,今日却是分文不取,可叫人有些着慌。” “嘿!穷命!”中年男子揶揄了一句,二人对视了一眼,都哈哈大笑了起来,接着便互相拱手,一同跨进了樊楼的大门。 樊楼正门的一楼厅堂华贵大气,比起长风楼和茗楼来不知宽阔了多少倍。尽管如此,此时也已经高朋满座,一派热闹喧嚣的景象了。 “鱼来咯!”一声接一声的吆喝,几个四十来岁的焌糟端着热气腾腾的鱼盘在人群中穿梭着。她们脚步极快,身形稳健,嘴里还不断地吆喝着:“醋鱼!醋鱼!汴河里头新鲜的鱼!”有的两手各托一个鱼盘,有的是单手托盘,但无论如何都端的四平八稳,无一滴汤汁洒溅。 再看这鱼鲜红透亮,鱼眼圆睁,鱼嘴微启,轻轻一嗅香味扑鼻。鱼的四周更有细小的葱花、雕刻成花朵的红萝卜作为点缀,更衬托这色泽好看。 “嘿!宋五嫂的醋鱼名震京华!平日里花不起这银子,今儿咱可有口福了!”食客们也是高声叫嚷着,欢笑声、吵闹声响作一团。 一个年约五十上下的老焌糟也不知是从二楼的什么地方走来,跟在她身后的还是数十名身姿曼妙却都穿着素衣的年轻女子。 老焌糟站在二楼的回廊边上,女子们则像水纹一般朝两翼散开,绕着二楼的回廊形成了一个扇形排列。她们居高临下,可俯视整个一楼的厅堂。 “曹妈妈!今儿是什么日子,宋五嫂把人唤来吃喝,却也不出来见人,究竟是什么道理?”楼下已有食客在高声询问,引起一片附和之声。 这曹妈妈会心一笑,步子微微上前,单手扶着栏杆,先是一句揶揄:“就你赵大郎话多。与君同姓,还不该持重些?” 这是一句玩笑话,众人也都“哗啦啦”地笑了起来,笑声沸腾,如同是放炮仗一样震人耳朵。 她的话经由那些年轻女子层层传递,传达到了这足可跑马的一楼大厅的任何角落,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你们的五嫂子会出来的,我呢不过是个走过门的。”曹妈妈笑着说:“想必大伙都知道,前些日子茗楼莫家的嫡女莫荷露不慎失足跌下了金明池去,险些害了一条性命。而就在此事的前不久,咱们五嫂子的胞弟才谢绝了与莫荷露的婚事。这件事整个东京城闹得沸沸扬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不过,这论起理儿来,到底是咱们樊楼的话短。所以今日,咱们五嫂子特意在樊楼摆开这河鱼宴,宴请四方宾客,只为向莫家赔罪道歉。” “哦……”曹妈妈一番话说完,楼下起了一阵阵闷雷似的呼声。大家彼此张望,但都没人出声议论。 曹妈妈“啪”地一拍手掌,又提高了嗓门说:“好了好了,我的戏可就演这么多。后面的话还要让五嫂子和我们轩儿哥来说。” 她说完便转身离去了,那些跟随她而来的女子们也都莲步婀娜地徐徐而去,宛似是仙女一般。 待曹妈妈和这一班女子退走,迎上来的是百余名乐工。他们聚集在回廊的正面,一楼无论是在什么方位的食客,只要抬头就能看见他们。 乐工们穿着素衣,手里握着笛子、胡琴、筝、瑟、琵琶之类的乐器,却也都斜靠在肩,没有立即演奏。 只听“哗啦”一声,同样是在二楼的一间雅室的门忽然被打了开来。这间雅室就在乐工们的正对面,坐在里面的人可以最清楚地欣赏到乐工们的演奏。 于是众食客又都纷纷扭头朝这屋子望了去。在这屋子里,坐着的是两个女子。一个坐着,一个站着。 坐着的女子头戴毡帽,身穿一件青白色外袄,下身穿的是绯色喇叭长裤,足蹬一双银白花靴,腰间还系着香罗带。 虽然毡帽的纱帘微微下垂,几乎将她的整张脸都遮盖了起来。但食客们还是一眼能够认出来,她就是莫家长女莫云潇。而在她身旁站着的就是贴身的女使环儿。 莫云潇正斜斜地坐在桌前,手里握着一只酒杯细细地品咂着,望也不望食客们一眼。 众食客都是一脸茫然,甚至还有人生起了几分微微地惧意。但也就在这时,一个熟悉地声音传了来:“诸位贵客大驾光临,我樊楼蓬荜生辉呀!” 众人寻声再扭头,只见宋五嫂携着宋明轩的手一同出现在了乐工们的身旁。 宋五嫂穿着粗布衣裳,腰间还系着围裙,头上缠着农妇一样的粉色头巾,样子极为朴素。不过即使如此,她的满面红光和端正俏丽的容颜也足以惹人注目。 宋五嫂前趋几步,手握栏杆,说道:“唉!今天摆开这排面,真是叫人笑话了。樊楼宋家和茗楼莫家是几代人的交情,我爹娘他们原本是和莫家订了婚约的。可是我这弟弟……” 她说着顺手指向了身后的宋明轩。宋明轩也低着头向前走了几步。 “我这弟弟不识好歹,竟然要拒婚。”宋五嫂懊恼似的一拍栏杆,叹息道:“这莫大姑娘容貌端丽清秀,就是赵飞燕、杨玉环见了怕也得给比了下去。况且她身为女子,却古道热肠,颇有古时游侠之风尚。这样标准的人才,家兴却不知疼惜,反而是雷霆一击,大大地折损了莫家人面子,也大大伤了我们两家的和气。” 她稍微一顿,仰头望向对面不语的莫云潇:“荷露妹子,我和家兴就在樊楼为你赔罪了!” 她说完便将长裙一撩,双膝跪了下来。宋明轩也紧随宋五嫂跪了下来。 就在他们下跪的一瞬,乐声乍起。这音乐就像是群起振翅的飞鸟,呼啦啦响了起来。乐声虽响,却也婉转动听,让人流连。 莫云潇望着跪在对面的宋家姐弟心中十分不安。她想着:“人家得罪的是那个莫云潇又不是我,我又怎能受这个大礼?” 于是她侧目望向身后的环儿,说:“去替我将宋家姐弟搀起来吧。” 环儿仍有忿忿之意,嘟嘴道:“就这么容易饶了他们?” “那还怎么着?”莫云潇说:“人家也挺不容易的,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下跪赔礼,又摆了这么大的排场。咱们再不原谅倒显得小家子气。” 环儿“噗嗤”一笑,说:“大姑娘,这可不像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话。” “哦?”莫云潇问道:“那我该说出什么样的话呢?” “那依着您的性子呀,保准一句话不说,就这么晾着他们。”环儿笑道:“不然不足以显示莫大姑娘的威风。” “嗨。”莫云潇苦苦一笑,说:“威风不在这个时候使。还是听我的,去搀他们起来吧。” “是。”环儿应了一声便缓步向那边走了去。 随着环儿的渐渐走近,乐工们的奏乐声也由强变弱。一楼的食客们都瞪圆了眼睛,屏住呼吸望着环儿,不知她走过去是要有意刁难还是出语嘲讽。 环儿来到宋家姐弟的身侧便站住了步子,那奏乐声也是若隐若现,若不仔细也几乎听不见了。 环儿扫了一眼廊下的众食客,才缓缓开口:“我是来传我家姑娘话的。姑娘说,宋家嫂嫂和家兴哥也都不易,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下跪赔礼足可见着了诚意。来,我搀嫂嫂和家兴哥起来吧。” 她说着便俯身弯腰,将宋五嫂和宋明轩搀了起来。 第十六章 并店 樊楼的大堂吵闹依旧,尤其是刚刚宋家姐弟给莫云潇赔礼道歉的这一幕足可让食客们谈论不少日子了。 宋五嫂望着环儿的背影,见她轻轻地将房门关上然后插上了门栓。宋明轩和姐姐对视了一眼,便端起一杯清酒来,对坐在桌前的莫云潇说:“荷露妹子,我宋明轩不识荆玉,确实是有眼无珠。幸而荷露宽大体恤,我才……” “好了。这些场面话还是留在外面说吧。我不喜欢听。”莫云潇抬眼望了一眼他,但见他神清器宇,两眼熠熠生辉,心下不免又是一荡。 于是她也端起酒杯一饮而下,然后用衣袖擦了擦嘴,说道:“爱情本就是两个人的事,你敢于打破政治婚姻的藩篱也确实可佩。不过我想知道,那个人到底有何种魅力能够让你如此的不计后果?” “那个人?”宋明轩剑眉一展,当即面红耳赤、尴尬至极。就在他抓耳挠腮之际,宋五嫂连忙迎上来陪着笑脸:“都怪我没把家兴教好,才让他做出这样的事来。唉,事已至此,除了恳求荷露你网开一面之外,我……我也再无别求了。” “来咯!热腾腾的汴河醋鱼来咯!”一个年轻的“大伯”端着鱼盘推门走了进来。这鱼盘很长,需要两手托着。鱼盘上是一尾肥大鲜红的河鱼。 “大伯”将鱼放在桌上,笑呵呵地对莫云潇说:“莫大姑娘,这是五嫂子的手艺,您快尝尝。” 莫云潇正要说话,环儿却抢先应了一声:“谢谢大伯。” “大伯?”莫云潇一脸狐疑地转头望向环儿:“怎么?他是你大伯吗?” 她这一问让在场所有人都有些不明所以。环儿笑着解释:“店里的伙计,男的叫‘大伯’,女的叫‘焌糟’,难道姑娘连这个也忘了不成?” “哦……”莫云潇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但她茫然地脸色却被宋家姐弟看得清楚。 那“大伯”也有些尴尬,微微欠了欠身便要退出去。和他错身而来的是店里的管事曹妈妈。 “哎呦,怎么都愣着?”曹妈妈手里端着一个小铁盒走了来。莫云潇看在眼里,却不知这铁盒是什么东西。 曹妈妈将铁盒放在窗边的柜子上,笑着对莫云潇说:“大姑娘,五嫂子这回可下了本钱了。这是‘韩公浓梅香’,轻易不熏的。只有大姑娘这样的贵客到访才舍得熏上几丸。怎么样?可还清幽呀?” “哦,原来是香薰。”莫云潇轻轻一嗅,果然觉得淡淡的香气扑鼻,颇有梅花的味道,便回答:“多谢曹妈妈,这香名贵得很,费在我这儿着实叫人不安。” “哎呦!”曹妈妈笑得直拍手,忙说:“大姑娘何时也讲究起来了。宋莫两家有通家之好,又何必这么客套。” “曹妈妈!”宋五嫂柳眉一皱,说:“你放下香就出去吧,外面的宾客还得有个知趣的人照应着。” “是了是了,我这就去。”曹妈妈一边应和着一边向外走,但目光始终停留在莫云潇身上,带着丝丝笑意。 “环儿。”宋五嫂目送曹妈妈出去才将目光收了回来,对环儿说:“我有些事要和你家姑娘讲。你可否……” 她没有将话说完,但环儿已经会意。她也含笑说道:“是了五嫂子。我家姑娘病体初愈,五嫂子还多费些神照看。” “那是当然。”她也应了一声,然后侧目望向了宋明轩。宋明轩自然也明白她的意思,便向莫云潇一拱手,说:“荷露,我也先去了。” 宋五嫂跟着二人的步伐将他们送了出去,然后才将门关上,上好门栓。 莫云潇见眼前这鱼外焦里嫩,层层热浪翻涌,还夹杂着沁人心脾的鱼香。于是她摘掉毡帽,旁若无人地吃了起来。 这鱼表层虽然焦黄,但筷子一夹,嫩白的鱼肉外翻,汤汁溅在上面,犹如墨染绢帛,渐渐晕了开来。 莫云潇不禁瞳孔放大,看得瞠目结舌。这样好看的鱼,这样鲜美的香味自己还是第一次见到。于是她迫不及待地夹了一筷子,缓缓送入口中。牙齿咀嚼,鲜嫩的鱼肉似雪片层层破开,香嫩酥口,夹杂着大葱的香、生姜的辣的汤汁伴着鱼肉一起流入喉头,让人神清气爽,精神也都为之一振。 宋五嫂踱步回来,面上带着淡淡的微笑。“怎么样?嫂子的鱼可还好?”她坐在莫云潇对面,轻声问道。 莫云潇连连点头,说了句:“吃到这样的美味,当下死了也值得了。” “呵呵呵……”宋五嫂也被逗得掩口娇笑,道:“荷露难得夸人。金口一开,比官家封我个一品诰命还叫人欢喜。” 莫云潇目光抬起,正看见她在摆弄桌边的茶具。这套茶具虽然不像茗楼的茶具那样名目繁多,但看那青白相交的色彩也必是名器了。 宋五嫂也抬起眼睛,见她正望着自己手中的茶具,便笑着说:“这还是去岁荷露你送给我的汝窑,我一直宝贝着呢,轻易不拿来用。” 莫云潇也笑了,说:“茶具不用便没了价值,就像人不做事同样没了价值。” 宋五嫂思索着点了点头,说:“有理有理。嫂子我没读过什么书,叫荷露笑话了。” 莫云潇一阵迟疑,轻轻放下了手中的筷子,问:“嫂子,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和我说?” 宋五嫂也是一愣,笑着说:“我也以为是荷露有话要和我说。” “若是家兴退婚的事,就揭过去吧。”莫云潇也苦笑了一声。 “荷露,这儿没外人,你又何必跟我装糊涂?”宋五嫂将身子向前微微一探,说:“难道你忘了,去岁九月十八我的生辰。你冒着大雨为我送来这套汝窑茶器。” 她一边说一边摩挲着手里的一只汤瓶:“这茶器名贵得很,不是官宦人家轻易用不得。你送来给我,我原是感激涕零的。可谁知,你是先礼后兵,大大地摆了嫂嫂一道。呵呵,这件事你也忘了不成?” 莫云潇细细一思索,试探性的问:“难道是并店的事?” “是。”宋五嫂坚定的点了下头,说:“当日你来祝贺我的生辰,与我和家兴一道纵酒呼垆也颇是尽兴。而你在临走之前拉我进房间里,告诉我你要将茗楼、樊楼并作一家。我本该央求你,但见你心思坚定,也只说思量思量。这一思量便是几个月的光景。在这几个月里,咱们两家发生了很多事。先是家兴不顾情面地退婚,再者是你意外落水,险些害了性命。唉,今日我一来是代家兴向你赔罪,二来也是要和你说说这并店之事。” 莫云潇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笑问:“嫂子打算怎么说?” “这……”宋五嫂一阵踌躇,才无奈地一笑,说:“你也知道,我们宋家是自打太祖开国时就在此经营的,到如今也是百年老店,因此才赚得了些声望。樊楼宋家说起来气派,但到我和家兴这一代却也只剩些浮名,勉力维持而已。呵呵,樊楼远不似曾经那样风光了。” “这么说来,嫂子还是不愿与我茗楼合并?”莫云潇又问。 宋五嫂着了急,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荷露,我知道你心怀男儿之志,力图做出一番事业来。但我也不能对不起宋家的祖宗。家兴退婚的事,我当众给你下跪磕头不在话下,唯有并店一事,恐怕难以成全你呀。” “嫂子……心意已决,不肯退让了吗?”莫云潇笑问。 她的笑透着阵阵的寒意,让宋五嫂头皮发麻。但她也毫不示弱,长出了一口气,说:“宋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就供在楼内,我若退让了半步,只怕死后无颜见祖宗于地下了。” “嫂子,你这是拿死人来压活人呀。”莫云潇重新拾起筷子来吃着鱼:“东京城里谁不知道,我莫云潇想办的事就没有办不成的。我既不杀人,也不越货,只是两店并作一店,似乎也不触犯大宋律法。” 莫云潇这番话说得杀气腾腾,宋五嫂更是紧张,正要再说些软话,却又听莫云潇将话锋一转:“不过,我也不打算那样做了。” “什么?”宋五嫂有些吃惊,心里盘算着:“难道她这么轻易就放弃了?这可不像是‘女阎罗’的做派。” 莫云潇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地微笑,却一句话也没再多说。 第十七章 运河 此时若有人站在州桥上凭栏远眺,便可以望见不远处大相国寺的人头清风徐徐,夹杂着淡淡地栀子花的香味。今日的天气晴朗,空气清新。攒动。 莫云潇从樊楼出来,怀着一颗激荡而又热烈的心来到了州桥上。她站在桥头纵目远望,心里盘算着如何在这人口稠密、商业发达的东京汴梁建立起现代型的股份责任公司。 但她建立公司的初衷是复杂的。樊楼的富丽堂皇、雄伟壮阔让她不能不惊叹;宋五嫂的示弱怀柔也让她不能不心动。于是,一套并店的方案渐渐在她的脑海中成型了。 不过此时,她望着这繁忙甚至有些拥堵的纵横街道,心思也放松了下来。道路不宽,却人流如织,骡马、牛车参差交错。还有那些沿街店铺所迎风招展的幡子。幡子飘在当空,鼓鼓作响,就像是飞上了天的风筝。 她眼睛一转,目光从忙碌的街道转向了同样忙碌的水路上来。时值初春,宽阔的汴河上的货船络绎不绝。一片温暖的阳光透过厚实的云层洒在水面上,泛起粼粼波光,煞为壮丽。岸边的纤夫齐声喊着高低起伏却让人听不太懂的号子声。船上的掌舵人也在彼此呼叫着,及杂乱又热闹。 “走呀!你个龟儿孙!叫你先走怎地又停了下来!”“成哥儿!今年第一批江南的香橙!汁水可足咧!”“嘿!是哪个王八龟儿!把个小舢板挡在水路当间儿!真真是缺德!” 莫云潇听着船上人的大呼小叫,忍不住笑出了声来,心里想道:“原来‘路怒症’也并非现代人的专利。” 身为一名知名的青年画家,莫云潇不会不熟悉《清明上河图》。在这幅风俗画中,汴河上的船只往来频繁,州桥上人来人往,拥挤不堪,与此时的景象颇为切合。 莫云潇不禁感叹:“若张择端在此时作画,会不会将我也摄入画中,然后流传后世?” 环儿有些奇怪,忙问:“张择端是什么人?” 莫云潇淡淡的一笑,并没有回答她,而是提了一个令她颇为疑惑的疑问:“环儿,汴河是东京城的水路要道。但冬季以来冰河封冻,本不该走船的,为何汴河的船只却不受季节的影响呢?” 环儿笑道:“大姑娘说得可不错。在我朝神宗以前,到了冬季汴河确实要封冻的。那原是因为黄河要封冻。但神宗皇帝大手一挥将汴河改道。从此汴河不再封冻,再加上沿线也有专人清理河冰,这才使得汴河可以周而复始地运转。” “哦!”莫云潇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喃喃道:“原来是这样。” 环儿接着介绍:“其实咱们东京城里也不止汴河一条运河,还有蔡河、金水河、五丈河三条旁支,同样是穿城而过,每年从这三条河上卸下来的货物不可胜数,其水力也不比汴河逊色多少。” 莫云潇笑着说:“如此说来,咱们东京城里靠这四条河养活的人也是不计其数了。” “那是当然!”环儿越说越是兴奋,掰着指头算了起来:“姑娘您想想,旁的不说,光是城里的七十二家正店,年年运货还不都走这四条河?城里主办婚丧嫁娶的四司六局也要靠运河供应,甚至像什么新来的歌女、小厮也都是坐船来的。还有沿河的铺子、船坞、瓦子;拉纤的纤夫、卸货的船工,疏浚运河的河工……那可是数也数不清了。若是这运河一断,这些人的生计可就没了着落。那大宋的江山可就……” 她说到这儿连忙捂嘴,再警惕地左右张望一下,才调皮似的嘿嘿一笑。尽管她没把话说完,但话中含义已是不言自明。 “大宋绝不会亡在这小小的运河上,你大可放心。”莫云潇说完转头便向桥下走了去。 环儿快步跟上,笑道:“姑娘说得是。咱们的运河繁荣富庶,哪有断绝的道理。不过自打汴河改道以后,可就多了些许的是非。说他们杀官造反那是不敢,不过聚众械斗、因争运河之利而大打出手的却是不少呢。” “他们?”莫云潇步子一顿,回头问道:“他们是谁?” 环儿望着她,一脸地疑惑:“不就是漕帮吗?” “漕帮?”莫云潇露出了不解地神情,仰头望着远处。环儿更觉得奇怪,说:“在东京城里就连牙牙学语的童子也知道漕帮的。” 莫云潇尴尬地一笑,忙说:“大名鼎鼎的漕帮我如何能忘。” 她说完便不自觉地将毡帽压低了些,步履匆匆地走下了州桥。她紧紧咬着下嘴唇,眉头微皱,一脸地窘态。但好在她戴着毡帽,跟在身旁的环儿尽管以余光瞥她,却也看不真切。 “姑娘,咱们这就要回家吗?”环儿有些难为情地问。 “啊?”莫云潇有些猝不及防,有些慌张地问:“你……你什么意思?” 环儿嘻嘻笑着,忙拉过莫云潇的双手,带着几分撒娇的口吻说:“我的姑娘,好姑娘。自打上元节那天,我就没出过门,可把人闷死了。咱们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还不去逛逛?” 莫云潇有些心虚,不禁呵呵一笑,说:“东京城这么大,你不怕迷路的吗?” 环儿格格地笑了起来,说:“咱们都是从小在这儿长大的,就是闭着眼睛走也没有迷路的道理呀!哎呦我的姑娘,求求你了,就带我去吧。” “呵呵……”莫云潇尴尬地一笑,再放眼四望,目力所及都是各色飞檐斗拱、铺就琉璃瓦的楼阁,人们摩肩接踵,店伙计的叫卖声、扁担小贩的吆喝声充耳可闻。 她的眼中渐渐泛起了光彩来,恐惧、害怕、心虚的情绪竟也被一扫而光,代之以好奇和兴奋之情。 “‘宁碰开封府,不碰莫云潇。’”她眺望远处,喃喃地念了一句。 环儿立即接上了下一句:“‘宁吃三斗醋,不逢莫荷露’。” “也罢。”莫云潇将目光收了回来,目光坚定地望着环儿,说:“反正我是个‘女阎罗’,在这东京城里也绝不会有人欺负。” 环儿喜出望外,拍手叫道:“姑娘可真是个大善人。” 莫云潇笑而不语,只是将环儿的手挽了过来,沿着天街向皇城的方向而去了。 距离大相国寺最近的一家瓦舍门口并没有张贴今日的节目单和表演者的名字。或许是在“国丧”期间,像瓦舍这种单纯娱乐地场所就不能不有所收敛。 不过话虽如此,莫云潇和环儿进了场就嗅到一阵浑浊的空气。莫云潇抬眼一瞧,只见四周聚集着各种各样的人。有围坐在一起掷骰子的、斗蟋蟀的、也有聚集在中央戏台下磕着瓜子聊天等待节目上场的。在这诺大瓦舍场里来回穿梭的还有卖膏药的、卖小吃的,而在角落之中隐约还能见到剃头匠在给人刮胡子。 莫云潇眉头微皱,带着几分调侃的语气说:“瓦舍里面还真是各路神佛样样俱全呀!” 环儿笑道:“这有什么稀奇。咱们来的这家瓦子可不算很大,最大的得数宣德楼前的那家,占地百里,有廊桥回环、雅座交椅。那儿的戏台可也比这儿的大多了,名伶优人就更多了。” 接着,她话锋一转,语气也有些沮丧了:“只是国丧之内,又在皇城脚下,自然不敢招摇待客。” 莫云潇带着环儿慢慢向里走去,两旁的人见着了莫云潇都是微微一怔,避让的避让,无需避让的也紧紧地望着她,就像是瞧见什么不速之客似的。 莫云潇却不搭理他们,继续问身旁的环儿:“那你可知瓦舍为何叫做瓦舍?” 环儿眉头一皱,深深地思索着,说:“这个……小的倒也不知了。” “回莫大姑娘,瓦舍的‘瓦’字取瓦合瓦解之意。”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忽然从旁响起。“啊!”环儿忍不住惊叫了一声,回头望去,原来是一个清秀面庞的小厮正佝偻着身躯,跟在她们身后。 “环姐姐,我吓着你了吗?”小厮一脸嬉笑地对环儿说。 环儿抚了抚胸口,说:“我呸!下次你再这么不言不语的跟着人家,看我不打你!” 她说着就抬起手来作势要打。小厮连忙将身子一闪,笑着说:“环姐姐息怒呀!” “哼!”环儿将手放下,含嗔带怨地说:“少耍嘴!快去安排个好位置给我家姑娘。” “是了是了。”小厮连连点头,又冲莫云潇一拱手,说:“莫大姑娘安好,小的这就去安排。” 谁知他刚一转身迎面就撞上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落魄乞儿。这乞儿虽然落魄,但看身形却也魁梧。他猛地一撞,小厮竟没站稳,一连踉跄了几步,幸好扶在了一处栏杆才没有摔倒。 莫云潇和环儿都吃了一惊,但环儿仍是胆大,忙拦在莫云潇身前,斥责道:“哪儿来的无知乞儿就这么横冲直撞的?若是撞着了我家姑娘,看有你好受的不!” 这乞儿还没说话,小厮就先迎了上来,怒道:“你这王八龟儿,是怎么溜进来的?要讨施舍去外边讨去!瓦舍哪是你能来的地方!” 他一边说一边就向外去推这个乞儿。乞儿却是一脸地惊恐和无辜,扬起头来对莫云潇嚷道:“莫大姑娘!小的斗胆向你讨碗水吃!” “讨什么水吃!快走快走!”小厮越发奋力地推他了。他也不挣扎,任凭小厮推着,但也仍不停地叫嚷:“请莫大姑娘赏碗水吃吧。” 环儿一脸鄙夷地望着他,嘟囔了一句:“真是越来越大胆了,哪有这样莽撞的来讨水吃?”然后才又对莫云潇说:“姑娘以后也别对这些人太慈悲。你心下慈悲了,他们就得寸进尺了。” 莫云潇却说:“你看这人身材魁梧,不像是能轻易被人推动的。可瓦舍的小厮推他,他为何不反抗?” “哼!他敢吗?”环儿说:“这场子里家丁打手可不少咧。瓦舍里头醉酒闹事、输钱寻衅的什么人没有,不养些打手可怎么行?” “可是……”莫云潇仍有不解:“他为什么单单向我讨水吃?乞丐虽说吃不饱饭,喝一碗水倒也不成大问题吧。” “唉,我看呀!他就是存心来捣乱的。”环儿叹了一口气,又转过头来对莫云潇说:“姑娘你是活菩萨,接济过不少可怜的乞儿。只是这帮人是没读过圣贤书的,廉耻不及方寸,便也越发无礼了。” 那小厮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推了出去,然后才回转过身来,又笑眯眯地迎了来。“莫大姑娘,这可抱歉了。”他拱手说:“许是我们看门的人一时疏忽才叫那厮溜了进来,惊扰了姑娘雅兴实在心有愧疚。我们正好还有一个二楼的雅座,请姑娘随小的来吧。” “哦。”莫云潇懵懵懂懂地点了下头,便跟着小厮一同走了去。 第十八章 瓦舍 相比一楼的浑浊气息,二楼就好得多了。莫云潇在小厮的带领下,坐在了一把缠着金丝的交椅上。摆在她面前的还有一张茶几,上面放着一壶茶和一碟龙眼瓜子。 小厮笑呵呵地说:“姑娘难能来咱们小店一次,小的也做回主。除这清茶和瓜子之外,送您一盘杏肉果脯,您瞧如何?” “呦呵!小林子也变大方,肯给咱家姑娘添彩头了?”环儿半是揶揄半是欣喜地说着。 小厮有些难为情,摸着自己的脑袋说:“‘国丧’期间,店里烟火不旺。这不巴望着莫大姑娘能给咱小店多攒些火气嘛。” 环儿满意地点点头,说:“知道你有心,快去吧。日后我们还常来,多承你的照顾。” “环儿姐姐这可折煞小人了。”他一边嬉皮笑脸地作揖一边说着,然后转身便离开了。 莫云潇从远去的小厮身上将目光收回,又投去了一楼的戏台上。此时,演出的伶人还未登台,但围坐在四周已有稀稀落落地观众。 “那个伙计,嘴巴可真甜。”莫云潇叹了一句。 环儿站在她的身旁笑着一挥手,说:“这不自然?瓦子里当伙计的,哪个不是八面玲珑、正话反说的主?”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小厮就又“噔噔噔”地上了楼来。他手里端着一盘肥嫩新鲜的果脯走来,脸上带着久经训练地笑容。“莫大姑娘,环儿姐姐,这是孝敬您二位的。”他将果盘放在桌上,信手向戏台的方向一指,说:“今儿演的是‘参军戏’,您保准欢喜。” “参军戏?”莫云潇一脸迷惑地望着这小厮。小厮也是一呆,同样抬起头望向了环儿。 环儿愣了一愣,连忙笑着解释:“我家姑娘可有日子没来了,一时没反过味来。行了行了,这儿不要你伺候,忙别的去吧。” “是了,小的先去了,您有什么需要再唤小的。”他说完便点点头转身离开了。 “环儿。”莫云潇回过头来望向了环儿,一脸茫然地问:“这参军戏是什么呀?” “这……”环儿想了想,又笑了起来,说:“大姑娘您可真是谨慎得很。也罢,索性咱们就把戏做到底。这个‘参军戏’源于前唐,由两个伶人表演。一个演军爷,一个演仆人。仆人拿军爷做戏,说笑话逗闷子。总之是一庄一谐,一正一反。” 她说着还将手掌来回翻转,然后眼珠子一转,两指夹起一片果脯忽然就塞进了莫云潇的嘴巴里。 莫云潇猛吃一惊,下意识的按住了环儿的手。但细细咀嚼,只觉得这果脯芳香四溢、酸甜可口,也不禁笑了起来,说:“很好吃,你也吃一片。” “是了,谢大姑娘的赏。”环儿也不客气,也笑嘻嘻地拿起一片果脯自己吃了。“嗯!姑娘!参军戏开始了,快看!”她一边嚼着果脯一边含混地说着。 莫云潇有些六神无主,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也放眼瞧去,果然见到一个军官打扮的人大踏步地走上了台。他身着金甲,头戴兜鍪,脚下是一双小牛皮革靴,踩在木制的戏台上“噔噔”作响。 “有巴!”台下登时起了一阵欢呼之声。莫云潇仍是皱眉,问环儿:“何为‘有巴’?” 环儿也正扶着栏杆,踮着脚尖向下张望着,便敷衍着回答:“这是咱们东京人叫好的话呀!呼!有巴!”她说着也拼命地向台下挥手,大声叫着。 莫云潇望着她这欢呼雀跃地背影,不禁现代的追星族女生们。虽然时光荏苒、沧海桑田,但有些东西始终没有改变过。 这军官走上台来,手里握着的马鞭“啪”地一甩,发出一声脆响,顿时就把人们的欢呼声压了下去。 待四周安静之后,他才徐徐说道:“本军爷受官家所托、宰执嘱咐,特领兵十万发去燕云,誓要从辽人手里夺回我燕云十六州,竞太祖太宗未竞之功业、全十六州汉儿未全之心愿!” 这将军声若雷霆,舌似霹雳,这一段话说得铿锵有力,令观众们兴奋非常,不得不大声拍手叫好。 可就在这时,一个瘦小的仆人跌跌撞撞地上了台来,大声嚷着:“不成了不成了!大事可不成了!” 军官转身怒目而视,问道:“蠢材,叫你去点兵这点子小事都办不成吗?” 仆人答道:“回将军,不是点兵的事不成了,是咱府上的黄皮狗不成了!” 此话一出,整个瓦舍哄堂大笑。“哎呦!黄皮狗……黄……”环儿也哈哈笑着。 莫云潇也觉得有趣,心里想着:“原来相声的雏形可以追溯到参军戏?若不亲来走这一遭,还真长不了这个见识。” 也正如环儿所说,戏台上的两人一庄一谐、一正一反,将一出北伐辽国、收复故土却又惨败而归的闹剧演绎得绘声绘色。将军出丑时,众人捧腹大笑;战争失败时,又都扼腕叹息。 环儿已笑得是前仰后合、泪水横流。她一边擦眼泪一边说:“哎呦!可真是有趣得紧。若是我大宋朝的将军们都如这将军一般糊涂,不仅故土难以收复,只怕自己的江山都守不住了。” 莫云潇苦笑一声,若有所思地说:“只怕你这话是一语成谶呀。” 环儿一呆,忙问:“姑娘是何意?” “哦,没什么。”莫云潇将茶碗里最后一点残羹饮了,然后站起身来整理了下衣裙,说:“时候不早了,咱们走吧。” “是了。”环儿也收拾了下衣裳和仪容搀着莫云潇向楼下走去。她一边走还一边意犹未尽地说着:“姑娘,咱们明日还来吧。听说这出戏今儿还没演完,小的很想知道这将军屁股上的箭拔下来没有。” “屁股中箭?”莫云潇呵呵一笑,说:“难道你不觉得他在影射太宗皇帝吗?” “哦。”环儿思索了一下,喃喃道:“当年高粱河一战,太宗大腿中箭,仓皇之下坐着一辆牛车才逃得性命。而这戏里的将军是屁股中箭,被一头病驴驼了回来。呀!可也真是!” 莫云潇见她一副认真的样子颇觉得好笑,便说:“瞧你这样子,大宋朝不是法度宽容吗?这出戏能这样不加掩饰地做出来,想来朝廷也不会加罪得了。” 环儿嘟嘟嘴,说:“这可没准。当年苏学士只是写了几首诗就被朝廷拿了去,险些害得一条性命。而我爹爹他……”说到这儿,她眼圈一红,声音也哽咽了起来。 莫云潇也紧紧握住她的手,温言说着:“今日高兴,不提这些。就依你,咱们明天再来,看那将军屁股上的箭簇拔出来没有。” 环儿也是破颜一笑,正待回答时,一个男子迎面直冲上楼,重重地撞了环儿肩膀一下。 “哎呦!”环儿身子柔弱,那经得起这重重地一撞,一下子失去重心跌坐在了台阶上。 那人头也不回,登楼如履平地,“噔噔”几下就上了二楼回廊。环儿回头怒目瞧着他,骂了一句:“哎呦!什么人这样莽撞,走路不长眼睛的吗?” “小娘子俊俏得紧,在下得觅芳踪,怕日后思念,特取娘子一块帕子,勿怪勿怪!”那人一边在二楼飞奔一边说着。 环儿眼睛一瞪,气恼交加。她自入了莫家以来也颇为得势,从没受过这样的调戏欺辱。她粉面通红,又气又急,叫了声:“腌臜泼才!还我帕子!”她说着就纵身一起,向那人追了去。 “环儿!”莫云潇正想拉她却没拉住,眼见她向那人追了去,一时也着了急,目光紧紧随着二人的追逐片刻不离。 “小娘子追我追得紧,是芳心大动,要给我做浑家了吗?”那人说着就将手里的一个小包裹向楼下一抛,大喊道:“接着!” 莫云潇目光一晃,只见接住这个小包裹的便是之前那个向自己讨水吃的乞儿。他接住了包裹,又冲莫云潇嘿嘿一笑,转身便向瓦子外跑了去。 “啊呀!”环儿扶着栏杆叫了一声,手指那人说:“姑娘!那人跑了!跑了呀!”她跳着脚叫道,急得泪水四溢。 莫云潇一时也没了主意,忙说:“环儿不要急,咱们回去我再送你一个帕子便是了。” 环儿却急急地摇头,说:“那是成宇……成宇留给我的……” 莫云潇两道柳眉一轩,心底明亮了起来。原来环儿追的不是那帕子,也不是要惩治口齿轻薄的浪荡子,而是在意心上郎君留给自己的信物。 想到这里,她将自己的毡帽重重地一丢,怒道:“敢惹我莫云潇的人,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一语甫毕,她便似离弦之箭一般冲了出去。 环儿举目再望,之前那人已是无影无踪,便也只好奔下楼去,向莫云潇的方向追了去。瓦子里的人们都是一副莫名其妙地表情,静静地望着她。 直到她跑出去很久,才有一个人嘟囔了一句:“敢惹这位‘女阎罗’,怕不是外地来的?” 而莫云潇也自奇怪,身为一个养尊处优的富家千金,自己的体力竟然如此之好。她和那乞儿前后追逐,跑过了金梁桥、太师府,直奔西教坊而去。沿路的行人一眼望见莫云潇,纷纷避让,有些在桥上的避让不及,竟然纵身跳了河。而骡车、太平车上满载着货物,也急忙掉转车头。 但他们动作迟缓,而那乞儿也是好身手,纵身一跃,往往就能跃了过去。但在情急之下也有失手的。一个满载着林檎和萝卜的太平车就和他撞了个正着。“哐当”一声,车翻人倒,圆滚滚地林檎和萝卜四处滚落,满地都是。 乞儿也是就地滚了几滚,起身再跑。而莫云潇的身手就矫健得多。她左让右闪,忽而纵身跃起,忽而矮身避让,有时还要跃上房屋的屋顶,脚下瓦片“咔嚓”作响,耳畔虎虎生风。 而这乞儿似乎是慌不择路折身跑进了一个小巷弄里。这个小巷子偏僻狭窄,最重要的是它是一个死胡同,除非原路返回,否则无法逃得出去。 他回头一望,莫云潇已挡在了巷子口。她两手叉腰,一边喘气一边说:“跑呀!你倒是跑呀!我看你还能跑到哪儿去!” 她说着就朝这乞儿走了来。乞儿有些慌张,连连后退。莫云潇呵呵一笑,道:“现在你该知道我的厉害了吧!” 可这乞儿忽然换了一副奸笑面孔,道:“嘿嘿,小的知道莫大姑娘不好惹,不过我们丐帮却也不是软柿子。” “什么?丐帮?”莫云潇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不以为然地说:“你当你是在拍武侠片吗?” 话音未落,她的眼前忽然一黑。她心下慌乱,正要挣扎,只觉脖颈处猛一震荡,便跌入了沉沉的昏迷中。 第十九章 绑架 “莫大姑娘,该醒醒了。”一个浑浊又沙哑地声音在莫云潇的耳畔响起,伴随着这一声音的是阵阵剧烈且昏沉地头痛。 她颇为勉强的睁开眼睛,但眼前的五光十色皆是朦胧幻影,不能看得真切。不过很快,她的神智渐渐恢复,眼前所见也就明晰了起来。 褐色的是油灯,漆黑的是桌椅,还有一个人坐在上首的软榻上。这人面目黢黑,身材魁梧,鬓角处留有一道深深的紫色刺青。他的上身披着一件白色外袄,领子外翻,里面似乎是一件短衫;下身着一条厚实的棉裤,足蹬黑皮靴。 此人深目鹰鼻,无眉无须无发,在烛光的照映下,一个光头光亮十足。他此时他的手里正把玩着两个叮当作响的文玩核桃。他一颔首,两道深邃的目光直勾勾地射向莫云潇。 莫云潇与他对视一眼,不禁是头皮发麻。这人的长相、眼神都十分地阴森可怖,在扑朔昏暗的灯光下更是令人胆寒。 于是,“劫财绑架”这个念头便在莫云潇的头脑中浮现了出来。她身子一颤,心里想道:“不都说北宋汴梁城是繁华富庶的吗?怎么治安这么差?” 这时她才察觉到自己是被人装进一个大口袋里。只不过口袋口松了开来,露出了上半身,而自己的下半身仍旧在口袋里。她正以一个似跪非跪、似坐非坐的奇怪姿态匍匐在地,就像是跪坐在地上时被人推倒了一样。 她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所在的是一间颇为华丽的厅堂,桌椅板凳、柜子屏风都一应俱全。而在那屏风上镂空雕刻着的朱雀图案十分传神。这是她在这陌生环境中唯一能感受到些许慰藉的东西了。 除上首这阴森可怖的男人之外,另有三三两两的男子站在周围。他们有的狞笑着、有的两手环抱颇为自得,也有的面无表情,只是淡淡地望着自己。 他们的打扮也是各异,有的是衣衫褴褛的乞儿形象,有的则穿着汗衫短打,像是做苦力的,还有的穿着丝绸制成的袍子,似乎是有钱人或者体面的读书人。 如此三教九流汇聚一堂本就令人奇怪,而他们奉上首这光头男子为首领就更是奇上加奇。 于是她壮着胆子问了一句:“你们是什么人?”听了她的话,这些人都呵呵地笑了起来。 光头男子也露出了一个狰狞地笑容,说:“早知道莫大姑娘如此轻易地就被请了来,我也不必大费周章,设下这许多套了。” 男子的话语带轻佻,显然是极大地看轻了自己。这让莫云潇内心的愤怒之火顷刻间就盖过了恐惧之情。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莫云潇环顾四望,颇为严厉地说:“你们该知道,我莫云潇绝不是好惹的!” “哈哈!我们当然知道莫大姑娘不好惹。”说话的是站在她身旁的一个乞儿。此人就是在瓦舍里向她讨水喝,后来又引诱她至小巷而落入陷阱的。 他踱步而来,蹲在了莫云潇身前,说:“‘宁碰开封府,不碰莫云潇’。呵呵,莫大姑娘的名头如雷贯耳,我们哪敢不知?” 莫云潇怒目而视,问道:“那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我们不过是想向莫大姑娘讨一碗水吃。”他笑着说。 莫云潇显然是没有听懂他这句江湖黑话,一时有些茫然,问道:“讨什么水吃?”这句话又引得在场众人阵阵发笑。 上首那男子缓缓站起身来,迈着惬意地步伐向茶几走去,边走边说:“莫大姑娘要和咱们打哑谜。那也好,咱们这虽比不上富贵的茗楼却也不愁吃穿,莫姑娘可在此长住下来,好生商量。” 他说着就坐在了桌旁。两个仆人打扮的人也缓步走了来。他们一个手里端着一个大大的猪肩,一个捧着一个酒壶。他们将酒肉放下才欠身而退。 光头男子从靴筒里拔出一把匕首来。这匕首在烛光的映照下闪烁着刺目的光芒,匕首把也缠着金丝,看上去绝非凡物。 莫云潇看着他用匕首切下一块猪肩肉,再用刀尖扎着送入口中咀嚼。他吃下几口便端起酒壶来,口对口的“咕咚咕咚”地喝起了酒。 “哼!想那鸿门宴上,楚霸王给樊哙送了一条生猪腿,樊哙竟能吃得下去。茹毛饮血,实乃蛮夷。”他一边吃一边感叹着。 莫云潇瞧在眼里,冷不防地肚子“咕咕”地叫了起来。她颇有些尴尬,忙用手捂着肚子。 光头男子侧目将她一瞥,嘻嘻笑道:“莫大姑娘恕罪,是我们待客不周。”然后他给两侧的人使了个眼色。 两个手下便走上来说了声:“得罪了。”然后一个将套在莫云潇身上的口袋褪下,一个轻轻将她扶起来。 “请坐吧。”光头男子说了一句,莫云潇便走过去坐在了他的对面。 “来人,也给莫姑娘上一个猪肩和一壶酒。”他扬声吩咐,那两个仆人便也不敢怠慢,拿着同样的东西送了上来,另外也递给了她一柄匕首。 莫云潇接过匕首一瞧,桃木的刀柄,朴实无华,刀刃虽然也十分锋利,但比起光头男子手里的那把却是不及了。 光头男子见她发愣,便笑着说:“莫姑娘不比咱们这等粗人,怎么能用匕首进膳?还不换了箸来!” “不必!”莫云潇环顾四周,周围的这些人都以一副鄙夷的目光望着自己。如果此时自己换了筷子来,岂不更让他们看不起? 于是她笑盈盈地说:“区区一把刀,我还是玩得起的。”说着,便动作娴熟地切起猪肩肉来。 光头男子哈哈大笑,道:“莫姑娘果然是豪爽的人。我们这些人不比你莫姑娘,只能在这刀口上舔一口肉吃。” 他一边切肉一边说:“你莫姑娘生在富贵之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而我们只能在这繁华的东京城里苟且偷生而已。” “哼!”莫云潇冷笑了一声,然后抬眼将他一瞧,说:“别跟我卖关子,有话直说!” 现在的她渐渐镇定了下来。这些人对自己如此恭敬,说起话来又有这许多铺垫,看上去不像是绑架劫财的。所以她要尽可能地迷惑他们,扮演一个原本莫云潇该有的样子,似乎才能让他们有所忌惮,也才能护得自己周全。 果然,她这一句不客气的话收到了效果。光头男子含笑点头,道:“果然是本性难移。莫姑娘你装不了懵懂无辜之人,做回自己才够坦荡。宝成,是你诱莫姑娘来此的,还不快来赔个不是。” “是了。”之前那个乞儿打扮的人依旧带着轻蔑地笑。他徐徐走来,将莫云潇眼前的酒壶塞子去掉了,笑着说:“莫姑娘,咱多有得罪……” 莫云潇只觉一只手从身后搭在了自己肩膀上,心房不免一颤,接着便将左手一转,五指扣住了他肘关节的麻穴。“哎呦!”他叫了一声,身子也因痛苦而扭曲。莫云潇抬腿一压,正压在了他的肩膀上。 莫云潇看上去身材苗条,但这一腿之力似是有千斤之重。这个叫宝成的“唔!”地哼了一声,不由自主地跪伏在了地上。 众人一瞧纷纷大惊。“你做甚?”“做甚?”须臾间,他们就要冲上来与莫云潇动手。但他们步子刚一迈起,光头男子就断喝一声:“休得放肆!” 他声如洪钟,这一声断喝震得人耳膜生疼,不能不让人有所忌惮而却步。一众手下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呆在原地动也不动。 莫云潇再看被自己的腿压在地上的宝成,一颗心砰砰直跳。从她抬手反击到最后将宝成制伏的电光火石之间,她的头脑中是一片纯然地空白。她没有多做思考就完成了这些动作,就像与生俱来的本能反应一样。 到这一刻她才明白,原来这副身体的主人会武功,并且已经练成了自己的本能反应。 所以,她也只是有一瞬间目光的游离,然后便从目光中透出了凶光来。 光头男子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咚”地一声响,他手里的匕首入木三寸,狠狠地插进了这茶几里。 莫云潇心头再一次起了惧意。这个男人魁梧高大,看样子也不是善茬。他若跟自己动手可又该怎么办? 但眼下也只能继续扮狠,如炬地目光死死地盯住他。而他也缓缓地站起身来,却没有向莫云潇这边走来,而是折身向自己的手下走去。 手下们见他迎面而来心中都有些忐忑,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两步。 光头男子走到最前一个人的身前,抡起拳头狠狠地打在了他的脸上。“啊!”那人一声凄厉地呻吟,翻身倒地。众手下都打了个哆嗦,惧意更添了几分。 “莫姑娘武功卓绝,你们这几个臭鱼烂虾想跟她动手吗?”光头男子环顾众手下,中气十足地说了这句话。众人也只能默默地低着头,一言不发。 见此情景,莫云潇提着的一颗心才放了下来。 “莫……莫姑娘……”宝成抬起头来,语气间、眼神里皆是哀求之情。 莫云潇冷冷一笑,说:“该死的东西,你当我的肩也如同这猪肩一样,是你随便就碰得的?” “是,小人知错了。”宝成低下惭愧地头,唯唯诺诺地回答。 光头男子转过身来,赔笑说道:“莫姑娘,宝成有得罪你的地方,你教训他我没二话。但也请你看在我的面子上,给他一点小惩大诫吧。” 莫云潇将宝成一望,将腿一抬一踢,正踢中了宝成的下巴。“啊呀!”宝成大叫一声,翻身摔倒在了地上。 莫云潇面上波澜不惊,但在心里暗暗欢喜:“可真了不得,这一脚踢得得心应手。” “承谢。”光头男子向莫云潇拱了拱手,又重新坐了回去。 第二十章 比箭 光头男子将匕首从茶几的缝隙中拔了出来,继续从容地切肉吃。“常听市井传言,说莫姑娘自幼练得一身精熟的拳脚功夫。起先我还不信,但刚刚所见确实令人佩服。”他边吃边说,活像是在西餐厅切牛排。 莫云潇将他一打量,也笑着说:“你绑我来,可也不是为了考较我的功夫吧?” “呵呵呵……”男子阵阵发笑,说:“我们这些人都是浮浪子,哪里请得动莫姑娘的大驾。只能以此失体统的方式请姑娘前来,还请姑娘恕罪则个。” “到底是什么事?”莫云潇渐渐失去了耐心,又追问道:“你们又是些什么人?” “我们?”光头男子含笑做起了自我介绍:“在下姓刘,大名刘大刀。呵呵,大刀斩虎豹,大刀斩玉皇。而这些人都是些落魄子弟和亡命徒,大家聚在一堆儿无非是讨口饭吃,讨碗水喝。” “大刀斩虎豹,大刀斩玉皇。”这些形形色色的下属打手们也都齐声诵读了一遍。 莫云潇听在耳中,只觉得浑身汗毛竖立。她不禁想到了汉末的黄巾军,想到了清末的义和团。 “你们究竟是……”莫云潇感到了隐隐地不安。她迫切地想得到一个答案。 “丐帮。”刘大刀回答着:“你看我们这些人的扮相还不明白?” 莫云潇心下登时恍然,两宋时丐帮已成气候。他们聚拢在一起,奉一人为首领,称其为团头。看做派,这个刘大刀定是团头无疑。不过,先前的莫云潇也只是知道宋代有这样的组织,却并不深刻地了解。如今坐在自己对面的就是一位团头,岂不令她有些不可思议之感? 于是她强作镇定,笑言道:“茗楼与丐帮向来井水不犯河水。青天白日之下,你们公然绑架,若是触怒了官府,又该如何收场?” 刘大刀哈哈一笑,说:“多谢莫姑娘周全的考虑。不过我们猜,令尊绝不会惊扰官府的。” 莫云潇眉头一皱,正想问一句“这是为何?”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眼前这人正带着一副成竹在胸的微笑望着自己,似乎是对自己的父亲有比较深的了解。如果自己这样冒失地抛出问题,恐怕会大大地露怯。 于是她想了想,便又问:“那你们绑我来的目的呢?” “不打哑谜,不妨直言。”刘大刀将匕首放在了一旁,收起了笑容,说:“我们兄弟想要接管漕运码头,这件事还望莫姑娘不要插手。” “什么?”莫云潇本来已有些清明的头脑立刻又陷入了一片迷惘中。刘大刀想争夺漕运码头,这与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刘大刀似乎看出了她的疑虑,继续说:“不过姑娘也不必动气。东京城里有蔡河、汴河、五丈河三条运河。我们只要一条蔡河,汴河和五丈河是漕帮兄弟的命根子。咱无论如何不能掘人生路。这个道理咱们还是知道的。” 莫云潇头脑一转,似乎在这一片迷乱纷飞的思绪中捕捉到了一丝光亮,便笑言道:“刘大哥好大的口气。自古以来运河归漕帮,从无旁人插手的道理。怎么?刘大哥想黑吃黑不成?” 刘大刀身后的几个下属勃然作色。刘大刀将手一抬止住了他们的发作,沉吟半晌才又嘴角一瞥,说:“莫姑娘不肯卖这个面子了?” 莫云潇也略一思索,答道:“今日我卖了你们面子,只怕明日漕帮的弟兄就要来取我的人头。” “哼哼!”刘大刀将眼一眯,笑道:“莫姑娘是存心与咱们取笑。你何槽帮的底细咱们可都一清二楚。既然姑娘不肯赏面子,就不如来场公平的较量,你若赢了,漕运之事我再也不提;但若哥哥我胜了一招半式,就烦请姑娘去漕帮说和说和。” 听了这话,莫云潇不觉手心冒汗,看眼前这人高大魁梧,若是比武只怕自己难有胜算,便轻轻地问了一句:“不知刘大哥想比什么?” 刘大刀将酒壶中的酒一饮而尽,用手臂擦了擦嘴角,说:“你我都是勿入呢,不过若要比拳脚,哥哥我占了身沉的便宜。嗯……这样吧,君子之争,无非射术。咱们就比射术如何。” “射箭?”莫云潇愣了一愣,心下更是慌张。现在可以确定的是,这副身体的主人有拳脚功夫的底子,但是射术如何却是不知。万一她从未练习过射箭,这可如何是好。 刘大刀站起身来,双手背在身后,一边踱步一边解释:“你我男女有别,若是比拳脚功夫,只怕人家说我胜之不武,以力压人。比试射术最是公平合理。怎么样,莫大姑娘,你可赏脸?” “这……”莫云潇低头沉吟,心里却是不断地埋怨:“唉,莫云潇呀莫云潇,你怎么这样叫人不省心。兼并樊楼也就算了,怎么还和黑社会牵扯到了一起,现在你也不知道去了哪,倒叫我来收拾这烂摊子。唉,只求老天爷保佑,只要让我渡过这一关,我以后一定多多供奉香火钱……” 刘大刀见她表情怪异,便也侧过头来问:“莫大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啊?我!”她猛然一惊,慌慌张张地站起身来,只听“咚”的一声,本来坐着的凳子也因自己的慌张而被带倒了。 刘大刀不禁皱眉,心里嘀咕:“这个莫云潇有‘女阎罗’的诨号,却怎么如此脓包?难道市井传言都是夸大其词?可也不对,若此人是个不顶事的,漕帮为何又与她如此亲近?莫非是她有意将我作弄?” “比就比!难道我还怕你!”莫云潇一边整理自己有些杂乱的衣裳一边说。 “哈哈哈!那就请吧!”刘大刀将手一抬,指了指大门之外。莫云潇回头一望,只见门外是一个狭小的庭院。她默念了三声“阿弥陀佛”,便大踏步向外走了去。 出了中厅大门,转过庭院便是一个足可跑马的演武场。 莫云潇放眼一望,诺大的演武场上四周点着火把,将夜空映照得十分明亮。 些许穿着短打衣裳的人在摔跤嬉戏,或是玩弄着兵器架上的兵器。他们见着了刘大刀和莫云潇纷纷都聚拢了过来,起此彼伏地叫着:“团头!”“团头!” 刘大刀面含微笑,对身旁的莫云潇说:“请姑娘不要见怪,我这里的兄弟都是些粗人,不懂你们富贵人家的礼数。” 莫云潇心中紧张慌乱,只能勉强一笑,没再说什么。 “去,拿两个箭靶过来。我要和莫姑娘试射三局。”刘大刀这样吩咐着。 “是了。”一众下属答应着,然后如浮云一般星散而去。不一会儿,他们就扛了两个箭靶过来,放在了两百步开完的地方。又有人递来一副弓弩和一只装满了箭簇的布袋。 刘大刀举起弓弩向着天空一拉弓弦,只见他肌肉松弛,但弓已被拉满。接着,他便轻轻放松,弓弦徐徐收紧,恢复了原样。 莫云潇看在眼里更是胆战心惊,心里盘算着:“糟糕糟糕,这个家伙力气这么大,拉这硬弓就跟闹着玩的一样。我一个弱女子,可怎么比得过他?”她越想越怕,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翻滚而下。 刘大刀侧目将她一望,笑问:“姑娘怎么出了汗?” “哦,热!太闷热了。”她强颜笑着,一边用手擦额上的汗水一边说着。 刘大刀也是会心一笑,说道:“这张弓有三百石,一箭发出,可百步穿杨。莫说是上山打个山鸡野兔,就是在战场上也足以令人骇惧。” “是!是!是……”莫云潇有些心不在焉的附和着。 “姑娘是客,请先试三箭如何?”他说着便将弓弩向莫云潇的手边一送,希望她接下。 莫云潇却是向后退了一步,忙说:“刘大哥不必客气,不如你先射吧,小妹不敢僭越。” “哈哈哈!”刘大刀爽朗地笑着,然后弯弓搭箭。他似乎并未用力,那弓就已被拉满,发出“支支”的声响。 “莫姑娘太客气了,在下不过是区区一乞丐头儿,有什么僭越不僭越的。” 在他说话的当儿,那箭簇“嗖”地一声,犹如流星划空,飞一般地直射前方箭簇。 莫云潇看得眼睛发直,还没缓过神来,刘大刀的第二箭已搭了上去。 “姑娘叫我一声大哥,我便拿你当了妹子。”刘大刀边说边放箭:“你可知道这天下是谁在粉饰太平,是谁打着为官家分忧的幌子做尽丧尽天良之事!” 说到这儿,他怒火腾起,又是“嗖”地一箭直追靶心,也让莫云潇心头一颤,大大地吓了一跳。 刘大刀从箭筒里拿第三支箭来,重新搭上,说:“姑娘说得对,自古漕运没有旁人插手。不过,我们这些兄弟也得有口饭吃。若这天下真是个清明世界,我们又何苦去和漕帮争个你死我活。”他眉头一皱,第三箭也伴着一声凄厉地呼啸射了出去。 远处传来一个声音:“三箭射毕,两箭中靶心,一箭低半寸。” “哦?”刘大刀似乎对结果不太满意,露出了些许狐疑之色。 莫云潇笑着说:“大哥射三箭时心头烦闷,失了准头。不如你重新射一箭,定能中靶。” 刘大刀将她一望,仰天大笑,道:“我须眉男儿,哪有毁约作弊的道理。三箭就三箭,接下来就请莫大姑娘一展射技吧。” “啊?”莫云潇让他重射,原本是想略作拖延,但他却不上道。自己无可推脱,只好伸出略微颤抖的手来将这强弓接了过来。 第二十一章 纷乱 入夜的汴京城华灯初上,沿着汴河两岸的各色小吃铺展开来,灯火彼此相连,犹如长长地火龙。 环儿走在繁华的马街街头,就像是吃醉了酒的人一样失魂落魄。她一路步履蹒跚,行人见了也都匆忙避开。 “姑娘!姑娘你在哪里?”她不时地念叨着,忽儿抓住一个行人的肩膀拼命地摇晃着:“你可见着我家姑娘!” 那人猛地一挣,将她挣了开来,骂了句:“哪来的臭娘皮!净说疯话!” 环儿并不在意路人诧异而又戒备的目光,仍旧迎着璀璨的灯火走着。她走过孙羊正店、曹婆婆肉饼店,还在汤包玉楼大门前盘桓了片刻。 也不知她走了多久多远,忽而听到前面一声呼唤:“环儿!”她悚然一惊,忙叫道:“是姑娘!”抬头望时,本已热络的心顷刻间又跌入了冰窖。那个叫她的人是掌管莫家账房的杜鹃。 杜鹃细眉一皱,重重地跺了一脚,便快步迎了过去。她拉过环儿的手,关切地问道:“你带着大姑娘哪里去了?大郎回了家来瞧不见人正气着呢。” 话说到这儿,她便察觉不对。环儿发钗散乱,失魂落魄,再看看她的四周却不见莫云潇的人影。她心觉不好,又急急地问:“大姑娘人呢?” “杜鹃姐姐。”环儿抬起头来望着她,忽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她扑到她的怀里,边哭边说:“是我……是我把大姑娘弄丢了!” “啊?”闻听此言,杜鹃脚下发软不禁两个踉跄。 她的心也登时慌了起来,但环儿扑在自己怀里正哭的伤心,便也不好责怪,只能抚着她的背安慰道:“你别急,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细细地说了来。” “我……我……”环儿欲言又止,滂沱泪水已浸透了杜鹃的衣衫。她扬起头来,微微将杜鹃推开一些,说:“我要去和大郎说清楚。大不了……大不了我拿自己的命抵了去!” 杜鹃更觉惶恐,正欲再劝,但环儿却不等她说话便一把将她推了开来,已大踏步迈上了台阶向茗楼里冲了去。 “环儿!”杜鹃急忙跟了上去,但此时的茗楼一层大堂已是茶客盈门,不好大声喧嚷,只得紧紧追了去不再叫她。而环儿跑得更快。她避过茶水小厮直奔后堂而去。 此时,莫成林正端坐中厅上首。他的身后是两具琉璃灯盏,正燃着熊熊灯火,他那清瘦而又棱角分明的脸映得一片火红。 下首分坐的是张芸儿和李仙娥。她们的女儿莫云湘和莫云溪则恭敬地站在自家母亲身后,微微低着头不敢言语。 张芸儿端起茶碗来先轻呷了一口,然后扬着嗓子说:“大郎,这些日子你不在家,风风火火地出了好些个事。荷露落水,先死后生。后来樊楼宋家为退婚的事赔礼谢罪,荷露一去便再也没回来。唉,就像荡秋千似的,一会儿好一会儿坏,真叫人省不下心。” “嘭”地一声响,莫成林将手边的茶碗在几上重重地一顿,厉声道:“你身为庶母,不好好看护子女,怎么还有脸在这儿说嘴!” 张芸儿闻言一惊,以一副不可思议地面容望着莫成林,颤声道:“大郎这叫什么话?妾……妾哪敢说嘴。在这个家里,说好听的妾是庶母,说难听了也不过是个供人玩乐的家婢,而荷露她自幼骄纵惯了,哪是我能管得了的!” 莫成林脸色一变,指着她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没看好家,没有过错难道还要论起功来不成?” 张芸儿站起了身来,不卑不亢地回答:“过错妾自然是有的,但依着荷露的性子,莫说是妾,就算是荷露的亲娘又有什么法子?如今她被纵得无法无天,俨然是这东京城里的一霸。她要出门去,难道妾还敢拦着吗?” 听了这话,莫成林脸色顷刻就是一片惨绿。 莫云潇的母亲因难产早逝,这件事一直是他心头的隐痛。莫家上下对此讳莫如深。而张芸儿似乎觉得受了天大的委屈,竟这样口没遮拦地嚷了出来,焉能不气人? “娘!”莫云湘见势不妙,急忙迎上来将她袖子一扯,连番劝慰:“娘你少说几句。这些天我们给爹爹寄去的信颠三倒四的,爹爹自然担忧。在此枯等一个多时辰也见不着人有些气恼也是平常的。” “是了是了,云湘这话说得极是呢。”李仙娥自打坐下就不住地用手帕擦着眼泪。她将手帕一捏,缓缓地起身而来,对莫成林说:“荷露这些日子在家休养,恐怕是憋得烦闷了,好不易得了空出去撒撒欢。东京城是天子脚下,王孙贵胄聚集之地,定有圣眷庇佑,想来不会有事的。” 莫云湘扶着母亲,怀着忐忑的心情回首一望,正望见了站在李仙娥椅子后面的莫云溪。她的一丝笑意一闪而过,却被莫云湘捕捉到了。 莫云湘眉头一皱,露出了狐疑之色。她心知,要想请这个妹妹出面说话是不行了,便只好转过头来重新望向了面容冷峻的父亲。 “爹爹。”她蹑手蹑脚地走到上首的茶几旁,轻轻端起茶碗再走回来。 她将茶碗举过头顶,哽咽着说:“爹爹,娘亲是一时情急才胡言乱语的。女儿代娘亲赔罪了。” 莫成林没有言语,只是伸过微微颤抖的手将茶碗接了,一双怒目直逼张芸儿。张芸儿站在一旁瑟瑟缩缩,一句话竟也不敢说了。 莫成林将女儿敬的茶一饮而尽,对张芸儿说:“若再有一次,你提起荷露的娘,我定扒了你的皮!” 他这番话说得杀气腾腾,不禁让张芸儿母女身子一颤,连连点头。“知……知道了。”张芸儿噤若寒蝉,仿佛她面对的不是自己的丈夫,而是罗刹、是夜叉,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契丹铁骑,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北方的雪狼。 “大郎!大郎!”环儿的声音似是鼓点一般传来。众人心头都是一凛,想到莫成林正是气愤难当之时,环儿如此失礼地冲来岂不火上浇油? 但大家还来不及思量,随着“哗啦”一声大门被冲开的声音,环儿已合身扑倒在了地上。紧追在她身后的便是跑得气喘吁吁的杜鹃了。 她二人冲进屋来,在场众人都是一惊,不自觉地都靠上了几步来。 她一眼瞧见莫成林,忍不住用手掩住口鼻,接着便跪下说:“大郎,都怪小的不好,没能拦得住环儿。” 莫成林双眼望着环儿,两道剑眉似麻团一般紧皱,问:“荷露她人呢?” “大姑娘……失踪了。”环儿讷讷地回答。 “什么?”莫成林的眼睛中就快要喷出火来。 张芸儿和李仙娥两对母女同样是瞠目结舌,围在周围的女使婆子们更是嘴巴张得老大,一双惊诧地眼睛四处望着,竟发现同伴与自己一样惊恐。 莫成林一步步靠过去,将环儿扶着,追问:“荷露她是怎么失踪的?” “大郎!”环儿双眼噙泪,嘴唇颤了几颤,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叫道:“都是我不好,我该当千刀万剐了才是,怎么能把姑娘给弄丢了呀!” “快点说!”莫成林怒吼一声,重重地将环儿摔在了地上。杜鹃在一旁惊叫了一声,忙道:“大郎,人口失踪是大案。咱们还是尽早报官才是呀!” “谁敢提报官,我打断他的腿!”莫成林转过头来望向了杜鹃,似是有千万把利刃从眼睛里飞出来直刺杜鹃。她被这一喝也不禁是微微后退,诺诺地说了声:“小的多嘴。” 莫云溪和李仙娥对视了一眼,忙迎上去扶住了莫成林的胳膊,柔声道:“爹爹,您既不想报官,不如快些叫人出去找。好在咱们茗楼家丁小厮人手多,全撒了出去也未见得跑不遍东京城。” 第二十二章 逃兵 一阵清风吹来,卷起了些许地风沙,火把的火焰也随着风势左右摇摆,似是翩翩起舞的伶人歌姬。刘大刀面色铁青,身后的一众下属也都是或惊恐或不甘地复杂情绪。 莫云潇将高举着的弓弦缓缓放了下来,一抹额头上的虚汗,心中想着:“这个莫云潇真是了不起,不仅拳脚功夫厉害,射术竟也一流。” 她抬眼望了眼那草靶,只见三支利箭正中靶心,未差分毫。她转头望向了刘大刀,笑道:“团头承让了,妹妹我侥幸得胜。您金口一诺,可不能反悔。” 刘大刀双眉一挑,也哈哈大笑了起来,不禁抬起一只粗糙厚实地大手抚摸着自己的下巴,说:“也罢,今日之事权且揭过去,你走吧。” “大哥!”宝成那些人十分不甘,跟着都叫嚷了起来。但刘大刀锋利地目光一划,犹如利箭刺在了自己的面颊上,便也不敢再言语了。 莫云潇将手中的弓弩递给一名破衣乞丐,笑道:“既然如此,小妹就告辞了。” 她说着便扬着步子走了。可她还没走几步却又被刘大刀叫住:“莫姑娘且住!” 她步子一顿,回眸望了来,眼神中满是胜利者的惬意与温柔。众人望着她,竟也都微微心动,似乎眼前的女子不再是无人敢惹的“女阎罗”,而是堪比赵飞燕、杨玉环的绝世美人。 但刘大刀神色不动,淡淡地道出了自己的疑惑:“以莫姑娘的身手完全可以避得开宝成的偷袭。你又为何要假装被捉,来到我这里呢?” “因为……”莫云潇细细想了一会儿,才笑着回答:“我想知道在这东京城里,敢来抓我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刘大刀望向了她,又问:“如何?我可叫你失望?” “团头英姿飒然,令人好生佩服。”莫云潇将他一番打量,便又快步走了过去,宝成忙叫道:“你干什么?” 但莫云潇和刘大刀都置若罔闻。她走到他的面前,踮起脚尖对他耳语道:“我也看得出来,你是个逃兵。” 刘大刀悚然一惊,不禁退了两步,问:“你如何知道?” 莫云潇得意一笑,说:“莫某不才,曾看过一个关于宋代的考古纪录片。你脸上的刺青表明,不是罪犯便是军卒,你穿的靴子是大宋西军才配有的马革靴,你切猪肩的匕首上缠着金丝。此物奢侈,多半也是西军高级将领所有。照此推断,你定是行伍出身了。” 刘大刀赞赏似的点了点头,说:“不错,你猜得一点也不错。我确实是个逃兵。不仅我是逃兵,宝成、永祥、福泉、袁璐,他们也都是逃兵。” 说着,四个人就依次站了出来。这四人身材魁梧,身姿挺拔,面颊颧骨突出,眼神深邃而矍铄,不是常年当兵的人绝不会有专业的气息。 莫云潇将他们匆匆扫了一眼,又笑着问:“按照我朝律法,逃兵要黥面发配。你们就不怕我去朝廷告发?” 众人先是一愣,随即都哈哈大笑了起来。周围的一干乞丐也都跟着笑了起来。 莫云潇环顾四周,有些恼羞成怒,喝问道:“有什么可笑?” “莫姑娘可真是恨我们入骨,竟然要不惜如此大的代价去告发我们?”刘大刀边笑边说。 莫云潇有些迷惘了,追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还是回去问问你的老子爹吧!”宝成扬声嚷了一句。“不得无礼!”但刘大刀也轻声斥责了他一句。 “难道我父亲……也是逃兵?”莫云潇眼珠子一转,便将手一拱,说:“话不多说,在下告辞了。” “莫姑娘!”刘大刀再一次叫住她,说:“今日你替漕帮出头,我们丐帮愿赌服输。但这河运之利,我们就是拼上性命也要分上一杯羹去。莫姑娘,咱们来日方长。” 莫云潇也回眸一笑,说:“小妹奉陪便是。” 在宝成等人的带领下,莫云潇离开了演武场,跨过两重大门,穿过了一个花园才到了门口。“这座宅子好阔气,不像是你们乞丐能住得起的。”她边走边四下打量着。 宝成将她瞥了一眼,然后跨过大门的门槛,向一个小乞丐吩咐:“带云骢来。” 小乞丐应了一声,转身离开了。他这才转回身来,对莫云潇说:“云骢是我们团头的爱马,在军中时就常伴着他。此马甚有灵性,可以带莫姑娘回东京城里去。姑娘到家后,将它放开,它自己就会回来的。” “哦。”莫云潇也应了一声,再放眼看时,只见一匹一人多高的纯色白马在小乞丐的牵引下“咯哒咯哒”地走了来。 “哇!”莫云潇忍不住赞叹了一声,走过去轻轻抚摸着这马的脖子。它的毛发柔顺细腻,手指触碰上去就像是在摸上等的绸缎。 宝成也走过去,对马耳朵说:“你带这位莫姑娘回家,一定好生照料,不可造次。” 这马打了一响鼻,粗重的气流从鼻孔中冒出来,化作了白色的雾气。 莫云潇也不客气,一脚踩上马镫,脚下用力一踩,身子腾起,非常顺利地上了马。她对自己的上马技巧也有些自鸣得意,便含着笑对宝成说:“代我向你们团头道谢。” 宝成也是微微一笑,说:“今日我和弟兄们绑姑娘到此,理应送你回去,不必道谢。” “哈!”莫云潇笑道:“你总算说了句中听的。咱们以后准还有再见的时候,今天先拜拜了您呐!” 她说着便一抽马鞭,云骢马一声长嘶,奋起四蹄就向沉沉的夜色深处奔了去。 宝成目送她离开,直到她的身影完全吞没在了黑暗之中,才微微一叹,转身回去了。刘大刀又重新回到中厅,一边喝酒一边吃着自己切的猪肩肉。 他抬眼看了一眼身边的宝成,问道:“人送走了?” “是,送走了。”宝成答道。 刘大刀点了点头,又问:“你看这个莫云潇如何?” “这……”他望了望身旁的永翔,说:“果然是个‘女阎罗’,名不虚传。” “哼!”刘大刀哂笑了一声,对他的回答似乎不以为然。他端起酒壶来又牛饮了一大口,才继续说:“只怕这位小娘子比阎罗更不好对付呢。她握住了你我的把柄。” 宝成有些着急,迎步上来说:“难道漕运的事就此搁下了不成?” 刘大刀望了他一眼,只是微微地一笑,说:“宝成呀,这么多年你还是心浮气躁。你该学学永翔才是。” 宝成不自觉地抬头和永翔对视了一眼,不再说话了。 “我知道你想给弟兄们谋个好差事。但……”他顿了一顿,又说:“我们是逃兵,莫云潇也已经知道了。所以就更不能急,若是让朝廷知道了,你我刺配事小,耽误了东京城千儿八百的弟兄事大。” “是谁让我们当逃兵的?”宝成又激动了起来,怒吼了一句:“是官家!是朝廷!” “宝成!”永翔和福泉急忙叫了一声,刘大刀反应更是神速。他忽地站起身来,一记耳光就打在了宝成的脸上,直把他打了个踉跄。 “团头息怒。”福泉也不自觉地站到了刘大刀的身旁,但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刘大刀的一双怒目死死地盯着宝成。宝成捂着自己发烫的面颊,也说不出话来。 接着,他环顾四周,对身边的人说:“从今往后谁要再提以前的事,就不要认我做团头!” “是是是!”福泉急忙去拉宝成,劝他道:“快去给团头赔个不是。” “不必了。”刘大刀冷冷地说了一句,然后踱步到了宝成身边,对他说:“咱们从永乐城逃出来,是为了给弟兄们谋条生路的。若是你一言不慎惹来了官府,那你就是我们大西军范字营的罪人!” “是、是……”宝成脸色一片惨白,只得连连点头。刘大刀怒瞪了他一眼,接着便大踏步出了大厅向门外走了去。 宝成跟上几步,大声说:“团头!此时夜已经深了,你就留在我这里吧。” 但刘大刀脚步不停,只是说:“永翔、福泉,你们带着人和我走,今天咱们去袁璐那里。” 永翔和福泉对视了一眼,勉强应了一声“是”。 宝成急忙抓住正要从身边走过的福泉,带着恳求地语气说:“夜深了,就让团头留下来吧。我一定好生招待。” 福泉望了眼刘大刀的背影,说:“宝成兄弟,不是我不帮你,只是咱们团头的脾气……你比我清楚。不过,团头的火气虽大,但来得快,去得也快。你且缓一缓,我和永翔、袁璐再为你说些好话。云骢不是还要回来的吗?呵呵,这马可是团头的命根子,肯定要回来取马。” 听了福泉的话,宝成慌乱的心这才安慰了不少,便冲着他深作一揖,说:“有劳了。” “哎呦!”福泉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自家兄弟,说这些干嘛?团头不等人,我们先走了。” 刘大刀来到宅子的大门前左右一望,像是在打量什么,其实是在等福泉和永翔。不一会儿,二人也跟着来了,顺便也牵来了三匹马。 “团头,这马虽比不上云骢,但也聊胜于无。”永翔笑着说:“袁大哥住在城里,咱们总得有个脚力。” 刘大刀点了点头,便第一个翻身上了马。永翔和福泉也分别上了马。 “团头保重!”宝成迎出来深深地作了一揖,声音也有几分颤抖。刘大刀驱马前走,永翔和福泉紧紧跟在两侧。 “团头,宝兄弟也是一时情急,莫要怪罪。”永翔说着。 刘大刀面无表情,淡淡地回答:“莫云潇握住了咱们的把柄,宝成又是个心浮气躁的。我不能不这样做呀。” “依团头看,莫云潇会把咱们的事抖出来吗?”福泉跟着问。 刘大刀呵呵一笑,道:“莫云潇不会拖自己的老子下水。” “可……”永翔说:“都人常言‘宁碰开封府,不碰莫云潇’。这姑娘怕是有些手段,不可不防呀!” 听了这话,刘大刀眼中迸发出一丝厉芒。“若真是如此,”他沉沉地说:“我定要将她碎尸万段!” 福泉和永翔面容都是一凛。刘大刀话语中的层层杀气直教人不寒而栗。 第二十三章 见血 月黑、风急,杀人夜。 本还静谧的旷野传来一阵“咯哒咯哒”的马蹄声。朦胧月色下,一个孤身女子骑着一匹雪白健马一路奔驰。 在云骢马的颠簸下,莫云潇的身子已有些晃动。虽然她可以借用自己这副身体那已化为本能地驭马本领不让自己跌落下来,但她也失去了对方向的掌握,无数树枝从自己脸上刷过,将面颊抽打得生疼。 “云骢!”她忽然大叫了一声,与此同时,身子也失了重心,从云骢马的背上摔落了下来。“哎呦!”她在地上一连翻了几滚,却也不觉得怎么疼痛。 她睁眼看时,原来自己是摔在了一大片积雪上面。这雪软绵绵的,摔上去就像是掉在了棉花堆里,哪里会觉得痛呢? 她从雪地里站起来,张目一望,云骢马正在不远处站着,鼻孔中呼出浓重地雾气。“好啊你,居然把我甩了下来。”她一边走一边说着。 但也就在这时,一抹亮光从左侧闪过,紧接着的是一阵整齐地马蹄声。莫云潇心头一紧,忙拔开眼前凌乱的树枝放眼望去。这一望可让她吃惊不小。 只见一队队官兵高举着火把飞奔而来。在这些步卒的身后还有几十名骑着马的兵士,其中一人披着鱼鳞甲在火光的映照下映衬出道道令人骇目的光来。莫云潇急忙将身子压低,生怕让官兵们发现自己。 “快!快!快!贼寇若逃了,盛老爷定拿你们是问!”说话的似乎就是那个披着链子甲的将官。 “贼寇?”莫云潇躲在漆黑的树丛之中,官兵们也只是一味赶路并没有发现她。她细细听着,不一会儿众官兵的脚步声和呼喝声就渐渐远去了。整个旷野再度陷入沉寂之中。 “难道……”一个可怕的念头在莫云潇的头脑中升了起来。她再一次拔开眼前的树丛望去,心里想着:“官兵们去的方向不就是刘大刀他们的居所吗?呀!难道他们逃兵的身份被人发现了?” 想到这里,莫云潇顿感不妙。她慌忙爬起身来,牵过云骢马,颇为艰难地爬了上去,然后俯下身子对它说:“马儿,你的主人有难,咱们要快点赶回……啊!” 话音未落,云骢马已经奋起四蹄沿着原路疾奔而去。幸好莫云潇的手紧紧抓着缰绳,两脚死死地踩着马镫才没有被它甩了下来。 或许是云骢马对莫云潇有了几分熟悉,或许是这副身体的驭马之术渐渐被唤醒,相比于刚刚的失魂落魄,这次骑马就从容多了。 但现在她的心里并没有想着这些,而是在想:“官府是怎么知道刘大刀他们住这里的?看官兵们的架势也一定是突然得知消息,可透露消息给他们的又是谁……”种种疑问盘旋在她的脑海中,让她既焦虑又紧张。 她还没来得及想太多,眼睛就已经能在这一片墨色的旷野中捕捉到一点微弱地亮光了。她揉了揉眼睛,才确信这亮光不是萤火虫,而是刚才自己大踏步走出来的庄子。 此时,莫云潇骑着云骢马在一个山坡上,向下望去,只见这宅子十分宽阔,围墙向两侧延展而去,宛似两条又长又壮的手臂将宅中的屋舍揽在怀中。 也就在这时,官兵们慷锵有力的脚步声徐徐逼近。穿着红色铠甲的步兵们就像是从火山口汹涌而出的岩浆,到庄子前就分流而去,将这并不算大的庄子围了起来。骑兵则在庄子的大门前列阵,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莫云潇急忙下马,隐在了高大的灌木丛后面,所以她虽然站得高,视野很好,但却不容易被底下的人发现。 那个穿着鱼鳞甲的军官摸着自己的下巴打量着这座庄子,一副鄙夷不屑地神情。他的副官便扬声叫道:“庄里的人听见动静了没有?有官兵出动,还不迎接?” 这时候,才有一个老仆人急匆匆地来把庄门大了开来,然后冲着这军官和副官各施了一礼,用一口浑浊且低沉地声音问:“不知军爷深夜造访敝庄,有何见教?” “少废话,把你们当家的叫出来。”这军官将下巴颏一扬,颇为傲慢地说着。 他话音未落,只见一伙家丁高举火把自庄内鱼贯而出。他们出门之后列成两队,与官兵形成对峙的局面。 官兵们本以为“贼人”会束手就擒,没料到竟然会公然拘捕,不禁都有些慌神。 这时候,军官将眼睛一眯,在影影绰绰地火光下,见着一个身穿短打布衣的男子从庄里缓步走了出来。军官呵呵一笑,说:“宝成兄弟,果然是你。刘大哥呢?何不叫他出来,咱们兄弟叙叙旧情。” 宝成也是一笑,回敬道:“仇伍长,多年不见,你竟也高升了?怎么,如今攀了盛府尹的门楣,倒与咱们兄弟为起难来了。” “咦?他们两个是旧相识?”听了他俩的对话,莫云潇更是疑惑起来。宝成和这姓仇的军官定然是相熟的,但看他们神态不善,语气中又夹杂着嘲讽,像是冤家路窄,仇人相见。 她刚想到这儿,那仇军官果然变色,怒气冲冲地说:“宝成!你别装糊涂!依着我大宋的律法,你们和刘大刀叛逃永乐城是刺配的大罪。在下不过是依法行事,请你叫姓刘的出来,咱们开封府走一趟,兄弟我尚可念在昔日袍泽之谊,为诸位开脱几句,或许还可有转机。” 听了这话,宝成却是一阵肆意地仰天狂笑。他笑声乍起,四周的鸟雀也呼啦啦地惊走了一片。 仇军官觉得自己受到了轻视,便冷冷问道:“你笑什么?” 宝成哼了一声,从容回答:“我一笑你不自量力,以为仗着朝廷便可与天下苦命人为敌;二笑你目光短浅,为着刻薄寡恩的朝廷卖命,只怕将来无人收尸;三笑我等识人不清,竟将你这贪图富贵、卖友求荣的小人引为知己!哼!仇锋!我老实与你说了,在这庄里的只有我一人。刘大哥和众兄弟早已离去,恰似鱼归大海、虎上深山,凭你的府尹和官家有再大的神通,也捉他们不到了!” “猖狂!猖狂!”骑在马上的仇锋怒不可遏,随即将手一抬,一排弓箭手昂然出列,锋利地箭矢在火光的映照下反射着刺目的光华。 这光华不仅映在宝成和一众家丁的眼里,也映在了山坡上莫云潇的眼里。她不自觉地将拳头攥紧,双目片刻不移地望着宝成。 宝成却是昂然不惧,骈指指向仇锋,厉声道:“你杀我容易,且看将来谁人与你收尸!你这变节无耻的小人,当初若不是你贪图富贵,我们兄弟何至于此!” “放箭!放箭!”仇锋怒不可遏,还不等宝成把话说完,便扯着嗓子吼了起来。在他一声令下,数十支利箭破空而出,插入了宝成的身体。众家丁也是一阵骚动,说着就要冲上去与官兵厮拼。但宝成却是踉跄着一声大喝:“莫动!” “啊!”莫云潇惊呼了一声,但立即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将身子压在了草丛之下。但她眼神慌张,仍旧目不转睛地望着宝成。 宝成只冷冷地哼了一声,身子登时发软,仰面倒了下去。家丁们一拥而上将他扶住,其中一人在他鼻息一探,发觉他已经气绝。 仇锋只是轻蔑地一笑,丝毫不顾家丁们愤怒地眼神,下令道:“进去搜!就是掘地三尺也得把刘大刀给我找出来!”官兵们应了一声,就列成两队破门进了庄子去。 “东屋没有!”、“西屋没有!”、“厅堂没有!”、“回廊没有!”……一声声军士的叫喊起此彼伏。仇锋只是骑在高头大马上,不住地摸着自己的下巴。 而此时的莫云潇早已是泪如雨下。但她不敢放声哭泣,只得捂着嘴小声呜咽。虽然宝成用计将她捉来,让她气愤难平,但和这些人相处下来似乎也感受到了他们骨子里的忠义和节烈。这是只有古人才有的优良品德,是现代人极其缺乏的。 宝成这人虽然有些油滑,但仍然不失为是一位真正的大丈夫。可他就这样被人杀害,而自己却是没有办法救他。在这生死之际的仓皇和震惊之后,莫云潇陷入了难以自拔的惭愧和自责当中。 不一会儿,官兵们退了出来,纷纷禀告:“虞候,庄内除了几个老拙家丁再无他人。” 仇锋目光一亮,问道:“可都探查清楚了?”官兵们互相看看,齐声说:“虞候有令,不敢怠忽。” 仇锋握着的拳头在空中重重一挥,似乎是怀着极大的懊恼之情。“刘大刀一定走不远,咱们先撤兵回去。”他说着就要拨转马头,回转而去。 他身旁一位副官将他一拦,瞅了眼倒在地上的宝成,问:“虞候,这……可如何收拾?” “他?”仇锋冷冷一笑,说:“不过是个小鱼虾,管他做甚。这些家丁仆从全带回去审讯,他们一定知道刘大刀的去处。” 官兵们来时如乌云汇聚,压迫得让人喘不上气来。去时也如狂风骤雨,转眼间就带着一众“犯人”消失在了黑色的旷野之中了。 第二十四章 夜宴 官兵们离开了。他们显然是带着几分惬意的心情离开的。 或许在他们的心里以为,来到这里捉拿凶徒难免会有一场恶斗。但实际情况大大出乎了他们意料,也让他们得了一件极其便宜的功劳。 莫云潇已经涕泪横流。如果说此前她还对宝成有所芥蒂,那在此刻所有的芥蒂都已瓦解冰消,空留下难以言说的愤懑与悲哀。 “宝成兄弟……宝成兄弟……”她不住地呼叫着,从山坡上一路疾奔而来。不管这个山坡如何陡峭,也不管多少松软地泥沙会随着这一踩之力倾泻而下,总之她就是这样摸爬滚打一般地奔了下来,身上的衣服早已沾满了污泥和衰草。 “宝成兄弟!宝成兄弟……”莫云潇跑过来将他的头轻轻扶住,声音哽咽地呼喊他的名字。但此时宝成嘴角淌下的血已经凝成血痂,脸色由红转青,额头更是现出一大块黑色。 莫云潇知道,这是人死之后血液停滞的表现。无论自己如何呼喊,宝成都不可能再回应了。 就在莫云潇伤心难过,六神无主的时候,只听得一声马嘶。她心头微微一怔,听出来是云骢的叫声。 当她抬头四望时,又听见一个人的说话:“好马!好马呀!看来这就是刘大刀的云骢马了。想必仇虞候已经大功告成。” “这匹马为什么会在这儿?难道仇虞候没有将它一并带走?”另一个人这样说着。 莫云潇擦了一把眼角的泪水,视线变得清明了起来。顺着说话的声音,她望见了两道红光,似乎是两个红灯笼在黑夜中摇曳。 随着来人渐渐走近,模样也清晰了起来。这是两个三十岁左右的消瘦男子。他们穿着锦袍,留着两撇胡须,似乎是富贵人家。 他们见到莫云潇也大大地吃了一惊,其中一人厉声喝问:“你是谁?这……你抱着的是什么人?” 莫云潇将他们一瞧,反问:“你们又是谁?来这里干什么?” “放肆!”另一人迎步上来,说:“哪里来的刁妇,竟这样不知礼法。老爷问你,你便回了,哪有你问老爷的道理?” 莫云潇气得将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她轻轻将宝成放下,站起身来,说:“本姑娘偏不爱回你的话,偏爱叫你先回话!” 两人对视一眼,均叫道:“岂有此理!”其中一人快步迎上去说:“看老爷不打你!” 但他话没说完,伸出去的手已被莫云潇扭住反关节,痛得他“哎呦哎呦”地叫了起来。 另一人更是大怒,飞跑过来就要踹莫云潇。但她哪容得他抬脚?已先他一步奋起一足,重重地踢到了他的肚皮上。他也“哎呦!”地叫了一声,爬倒在了地上,半晌起不来。 二人见这女子露了这一手功夫都有些慌张,那个被她扭着胳膊的颤声问道:“你……你可是‘女阎罗’?” 莫云潇冷然答道:“正是你姑奶奶!” “啊?”二人又对视一眼,连连告饶。那个爬在地上的更是磕了几个头,说:“怪道是,俺哥俩瞎了眼了,竟瞧不出莫家大姑娘的尊容。该打!该打!不过咱们……咱们可是大水……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如何打起一家人来了!” 另一人接口道:“是啊是啊,俺们是楚家大员外的两个帮闲,平日里虽见不着姑娘,但姑娘威名是如雷贯耳的。您和咱们员外的关系,俺哥俩也是知道的。要是俺们知道是姑娘你在这儿,就是给俺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放肆了。” 听了他俩的话,莫云潇眼珠子一转,心里想着:“难道楚员外和这莫云潇似乎很要好?可前日不是听环儿说,自己曾花了三倍的价格从楚员外手里救了环儿吗?照理说来,他二人应该是有积怨的。这里面到底有什么蹊跷?” 她一时半会儿想不清楚,便问道:“你们来这儿干什么?” 那个跪倒在地的回答:“俺哥俩是来瞧瞧这刘团头被捕去之后,宅子里还有什么值钱的玩意儿……”他似乎也觉得不大光彩,便低下了头不再说了。 听了这话莫云潇心头更是一震。看来楚员外和官兵的骤然到来也有很大的关联。 “哼!”莫云潇重重地将抓着的那人推了开去,说:“原来你们是来趁火打劫的?不过也算你们倒霉,既然遇着了我,横财是发不了了,但命总归还是有的。现在就带我去见你们员外。” 二人面面相觑,似乎是心有不甘的样子。于是其中一人陪着笑脸说:“是了,这庄里的东西既然是您莫姑娘瞧上的,便由着您来挑,只是给俺哥俩留点脚钱就是。” 莫云潇怒目一张,喝道:“呸!区区一个乞丐头,哪有什么宝贝,快带我去见你们员外,若再有半个字的废话,小心你们的舌头!” 这人碰了一鼻子灰,只得将脑袋压低,说:“夜深了,员外他早已睡了。” “那还不简单,把他叫醒了,就说是莫云潇来见他。他不给我这个面子吗?”莫云潇说着。 “不敢不敢。”二人一同磕了头,起身说:“小的为姑娘引路就是了。” 楚员外的宅子并不远,相距此地不过十五里,虽住在城外,但其家财富贵可也直追茗楼莫家、樊楼宋家。其田产千亩,农户数百,帮闲买办亦有百人。 其宅邸更是富丽堂皇。门是朱漆红木门,门上六横六纵的门钉醒目非常,而那高高的院墙亦遮不住墙里的玉宇琼楼。 他家有一座观星楼,五层楼宇拔地而起,楼顶飞檐斗拱、雕梁画栋。这座楼与城里的长风楼遥遥相望,站在楼上可远眺金明池,东京城内的繁华市井更是尽收眼底。 此刻,在这观星楼上肉香飘散、琵琶乐声会聚在了一起;弦歌青萝,嘉宾荟萃,更是一派热闹非凡的景象了。 一个胖乎乎的中年男子正坐在上首主人的位子上。他颇为得意地捋了捋自己的两撇小胡子,扭头望向右手边的客人。这个客人不是别人,正是杀死宝成的仇虞候。而在仇虞候对面坐着的则是一个清瘦男子。此人也是面带微笑,十分惬意地欣赏着歌女唱的曲子。 他们三人各摆着一个精致的小火炉。不过这火炉不是取暖用的,而是烤肉用的。火炉上架着铁网,网上放着的则是用铁签子串起来的肉。 这肉在炙烤之下,油水外溢,层层起泡,发出“滋滋”的声响。 “承蒙楚老爷看得起,咱这**子也附庸起了风雅。”仇虞候笑着对那胖乎乎的男子说话,这人必然就是楚员外了。 楚员外颇为得意地一笑,说:“仇虞候调来东京不久,就捕了一伙流窜多年的逃人。老哥我是此地的东家,请虞候来此一聚,想必也不坏规矩吧。” 仇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惭愧得很,这伙逃人有个为首的叫刘大刀。此人武艺不凡,曾在西军种老相公帐下做一名武官。小弟此次去捕人,捕的正是这刘大刀。唉,只可惜叫他跑了。” “所谓狡兔三窟,仇虞候不必气恼。”说话的正是坐他对面的清瘦男子。他轻轻转动烤肉的铁签子,继续说道:“‘大刀斩虎豹,大刀斩玉皇’。东京城里的大小乞儿都会吟这句话。” “哦?”楚员外略吃一惊,瞪大了的眼睛向那清瘦男子望去,时候:“章兄,如此说来,这个刘大刀似有反志。斩虎豹尚且说得通,可要斩玉皇便是犯上的言语。” 仇锋说:“实不相瞒,在下也曾在西军当差。士卒们对朝廷……似乎颇有怨言。这刘大刀口出狂言,却能呼者云集,想来也不可小觑了。” “哼!”姓章的一声冷笑,颇为自傲地说:“虽然小弟不才,只是一介贱商。但吾兄尚在朝中有一席之地。除掉几个乱民还不是易如反掌。” 楚员外和仇锋都是一愣,却也只能呵呵赔笑。 原来这姓章的便是当今宰执之一的章惇之弟章淳。章淳与章惇不同,向来无心科举,只对经商有兴趣,便借着父兄在朝中的声望,建起了这辉煌鼎盛,足以与茗楼、樊楼、玉楼并称的长风楼。 “呵呵呵,庙堂之上有章相公,江湖之远有章掌柜,咱们还怕什么?”楚员外说完哈哈笑了起来。得意之余,他袍袖一展,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银瓶。 他将银瓶举起来,笑问:“两位见多识广,猜猜我这瓶中是什么?” 章淳含笑埋怨了一句:“楚老爷就别卖关子了,快快说出来吧。” 楚员外又是一阵大笑,说:“想必两位也是头一次见。也罢,我就老实说了。这可是个稀罕物,是波斯客商从西域带来的一种香料,取名茴香。此味非苦非辣,非咸非酸,其味绵绵,尤其是撒在烤肉之上,高温助其味道蒸腾,嗅之尝之,令人心神俱爽。” 他说着便让随从将小银瓶拿去,一一撒在了章淳和仇锋的肉上。果然,火焰炽热,烤得这肉更散异香。 仇锋早已安耐不住,将铁签子上的肉剔了下来,用小刀扎这送进口中咀嚼。 “虞候,味道如何?”楚员外问道。 仇锋咀嚼着肉,时而皱眉时而张目,似乎是有万千难以言说的滋味在口中挥洒。过了良久,他才颇为艰难地将一口肉咽下,说:“楚老爷,这茴香确是天下第一奇味,十分惹人流连。” 楚员外被他一捧更为得意,哈哈笑了一阵,便又转头望向章淳,问:“章兄以为如何?” 章淳也笑着说:“员外所言非虚,这茴香的滋味确实奇特。纵使苏东坡那样的美食名家,恐怕也尝不到如此美味。” “哈哈哈……”楚员外大笑道:“实不相瞒,这茴香得来不易,小老儿我才有这么一丁点,非是贵客,轻易不肯用呀。哈哈哈……” 章淳眼珠滴溜溜一转,问:“楚老爷人脉广博,不知能否弄到更多的茴香。在下高价收购,在钱财上绝不吝惜。” 听了这话,楚员外微一皱眉,沉吟道:“这……怕是不易。我也是费了许多手脚才弄到这么一点的。” 章淳笑道:“在下长风楼常年被樊楼所压,若是能得这茴香,便可在这东京城里独树一帜。到那时,自然少不了老爷你的好处。” “章兄的意思小老儿何尝不知,只是这……”楚员外颇是为难。他话还没说完,就有一个青衣小厮“噔噔噔”上了楼来。小厮向众人鞠躬施礼,然后对楚员外说:“老爷,莫姑娘来了。” “哦?莫云潇?”楚员外吃了一惊,但也因此,使得他暂时不必应付章淳,心里也是一宽。 “正是。”小厮回答。仇锋只知吃肉,而章淳却微微皱起了眉头,心里想着:“怕是来者不善。” 楚员外也将目光转向了章淳,说:“我知章兄与莫姑娘结过梁子,不如还是让她走吧。” 话音未落,只听莫云潇的声音已传了上来:“楼上灯火辉煌,如何又要下逐客令?” 章淳摇头苦笑,说:“我们的所结的梁子无非是生意场上的事,咱们今日只叙私谊,不谈生意。就让她上来吧。” 他话刚说完,莫云潇已大踏步上了楼来。歌女们忽然见到这个著名的“女阎罗”,一时惊慌,琴声、歌声都戛然止住了。 莫云潇站在楼梯口向内环视,冷笑一声,说道:“野草间上血已冷,观星楼中酒尚温。好啊,好得很,真是好一群豺狼!” 第二十五章 虎穴 一阵微风吹过,吹动了莫云潇的衣襟和她额前秀发,但吹不动她的凛然正气和这眼神中不怒自威的杀伐之气。 在场的三人都愣住了,歌女们也都呆立在当场,怯生生地不敢言语。只有那烤着的肉散发着浓郁的异香和“滋滋”的声响。 楚员外和章淳对视了一眼,前者只是尴尬地笑笑,后者的脸上隐隐显着怒色。 仇锋两眼直愣愣地瞅着莫云潇,就像是给抽了魂一样。他心里不住地想:“原来世上竟有如此标致的美人儿。” 不过莫云潇却只是对他投之一瞥,冷冷地说:“想必这位就是仇锋仇虞候了。今日你杀了一个乞儿,如此大功我可要敬你。” 她说着便端起楚员外桌上的酒壶,对着嘴喝了一大口。 仇锋慌忙起身,也端起酒杯说了句:“莫……莫姑娘言重了。”然后也是一饮而尽。 难道他听不出莫云潇是在故意嘲讽他?非也,只是一时为美色所迷,乱了方寸而已。 章淳鄙夷地瞅他一眼,心里想着:“好色之徒,怎么成得了大器。” “哈哈哈……”楚员外一阵大笑打破了几人的遐想。他站起身来吩咐:“快,给咱们莫大姑娘看座。” 几个小厮端了一张矮脚桌来放在章淳的旁边。桌上架起了火炉烤肉,中断了的琵琶乐曲再次演奏了起来。 莫云潇望了望楚员外,发觉对方也正含笑望着自己。她也不客气,大马金刀的坐了下来。 虽然自己深入虎穴,但“女阎罗”的诨号似乎可以震慑住这里的魑魅魍魉。因此,她决不能表现出丝毫的怯懦。 “楚员外好雅兴,在这月黑风高杀人夜,还有闲心秉烛夜谈。”莫云潇率先开了腔。 楚员外呵呵笑着,说:“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莫姑娘。不过姑娘有所不知,那伙人不是良善之辈。他们都是西军的逃兵。而且,丐帮向来和咱们漕帮争运河之利。如今朝廷把他剿了,既张国法,又徇私情。岂不是大家都好吗?” “咱们?”莫云潇略吃一惊,暗暗想着:“原来楚员外和漕帮是一伙的,可这莫云潇……又如何与他们纠缠到了一起。” 莫云潇踌躇不定之时,又听一个沙哑的男子声音从楼梯口传了来。“啊呀呀,员外呀员外!” 众人侧目一瞧,只见一个穿着粗布短打的中年男子登上了楼来。 此人身材健硕,皮肤黝黑,脸上更是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看上去像是个做苦力出身的。 “哦?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了。”楚员外呵呵一笑,说:“万兄弟,今后这运河上的生意可再没人跟你争了。” 这人抱拳鞠躬,用他那沙哑至极的声音说:“可多谢员外的恩典了。这些年俺们漕帮多亏了您老的照拂。” 楚员外更是开怀大笑,携了这人的手向莫云潇他们走来,说:“来,我为万兄弟引荐。这位是茗楼莫家的大姑娘莫云潇。” 这人闻言颇吃一惊,也抱拳向莫云潇拱了拱,说:“宁吃三斗醋,不逢莫荷露。这句话三岁的娃儿都听过。俺……俺是个粗人,不会说话,还请莫姑娘不要怪罪。” 莫云潇淡淡一笑,说:“好说好说。” 楚员外带着他再去介绍仇锋和章淳,而莫云潇却是暗自寻思:“看来这儿的人没一个是好人,而莫云潇是他们的座上宾,看来也并非良善之辈。唉,可是环儿又是怎么被她买去的。难道楚员外就不忌恨?” 她这边正百思不解,那边介绍的也已经完了。只见这姓万的将手一拱,对众人说:“没成想今儿来的都是显赫人物。俺万乃林不过是汴河里的一条泥鳅,也能登堂入室,真是让各位笑话了。” 仇锋哈哈一笑,说:“万老哥自谦不会说话,其实我看你这张嘴可厉害着呢。” 万乃林笑道:“嘿嘿,俺就是不会说话,只知道拉纤运货。小半辈子都是这么过来的。” 章淳也笑着说:“咱们东京仗着有运河之利才如此繁荣富庶。而在运河上奔走的漕帮,虽干得是下贱的活计,却是一日也不能缺了。日后长风楼的货物,也还请万老哥多多照拂。” “不敢不敢,俺就是尽力而已。”万乃林回答着。 “那是最好了。”莫云潇也插口说道:“既然大家都仰仗着运河,日后可要相互帮衬着些。” “哼!”章淳冷眼一瞥,说:“自打你莫大姑娘掌了茗楼的权,我们长风楼一半的酒客都变成了你的座上宾。莫姑娘还说什么帮衬。” 莫云潇也打了个哈哈,说:“脚长在客人自己身上,人家想光顾谁家便光顾谁家。茗楼也从没有拒人于门外的道理。” “莫云潇!你不要欺人太甚!”章淳忽然怒气勃发,厉声道:“我们的客人是如何跑掉的,你心里清楚!” 莫云潇一愣,暗自想道:“难道这章淳吃过莫云潇的亏?” 她还没来得及细想,就听章淳愤愤然地说:“我们长风楼的玉髓、花酿是出了名的好酒,就连先皇帝也是大大的称赞。可是你莫云潇干得好事,居然派人买我的酒,去送给死刑犯人喝,还取名叫‘断头酒’!你如此行事,过于卑鄙了吧!” “原来如此。”莫云潇虽然也觉得这种做法不妥,却也暗暗称赞:“这招倒是妙。” 于是她微微一笑,说:“章掌柜若是有气,也大可买了我们茗楼的茶去给犯人们吃。” “废话!”章淳拍桌大怒,喝道:“你见过哪个犯人是吃茶的!” “好了好了。”楚员外急忙来打圆场:“哎呀,就看在我楚某人的面子上,两位不要争了。章兄不是刚还说,今日只叙私谊,不谈生意的吗?” 几人说话间,给万乃林的桌椅酒食也都备齐了。 “呵呵,来来来,咱们一起吃这平生从未吃过的烤肉,呵呵呵……”楚员外说着也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万乃林问道:“俺可不懂了,这烤肉俺也常吃,员外怎么说是平生从未吃过的呢?” 仇锋解释道:“肉没什么稀奇,稀奇的是这配料。万老哥你仔细品品。” 万乃林俯身用鼻端一嗅,赞叹道:“哦!果然是一股难得的肉香。确实平生第一次见。若是哪家酒肆饭舍能得了这东西,还不怕食客踩破了门槛?” “确实是人间至宝呀。”章淳也感慨了一句。 “哼!这有什么稀奇,不就是孜然吗。谁家吃烤肉不放孜然的!” 莫云潇此话一说,竟是语惊四座。 章淳呵呵冷笑,道:“莫姑娘你净吹大气。这茴香乃是西域而来,即使是大内禁宫也不多见。你竟说这没什么稀奇?” “这是没什么稀奇啊!”莫云潇说:“这个东西叫孜然,是烧烤必备的调味品,亏你们还把它当成宝,真是坐井观天。” 楚员外面色一变,只能幽幽说道:“如此说,莫姑娘有法子弄到这香料了。” “我没法子。”莫云潇回答的爽快。 章淳双眼直直地盯着她,心里却在盘算:“这妞儿说得气定神闲,不像是装出来唬人的。都说茗楼的茶叶方子秘不外传,莫非其中就有一味茴香?” 楚员外又是一笑,说:“莫姑娘见多识广,佩服佩服。姑娘是个爽快人,有话直说,从不绕弯子。这也是在下愿意交你这个朋友的原因。” 仇锋眼睛一亮,侧头问道:“员外,却不知你与莫姑娘是如何相识的?” “哈哈哈,这可说来话长了。”楚员外一捋自己的八字胡,说道:“那年我看上了一个罪臣家的女儿,想买她做个妾室。可莫姑娘偏偏拦了一道。我自然恼怒,但莫姑娘说了一番道理,在下才恍然大悟,不仅不恼姑娘,还很感激她了。” “哦?”仇锋笑问:“莫姑娘说了什么道理,竟让员外弃美人于不顾。” 说到“美人”二字,他还不忘瞅了莫云潇一眼。 楚员外徐徐说道:“当日莫姑娘告诉我,罪臣家小不可凌辱。他们今日被抄家,明日或许就会官复原职。这些年来,这样的例子还见得少吗?听了这话,我如梦方醒,才知莫姑娘是来救我的。殊不知,若我就这么糊里糊涂的把那女子强买了来,他日朝廷风向一变,我岂不是给自己招祸?” 他说完又望向莫云潇,问道:“姑娘,我说得可对?” 莫云潇含笑点头,说:“不错不错。”她心中又一个疑团被解开了,但新的疑问又升了起来:莫云潇为什么要帮楚员外? 仇锋也凝神思索,说:“莫姑娘果然见识不俗。” 章淳却不以为然地冷笑一声,说:“却没想到,许多年过去了,那些被罢官的人再也没得到录用的机会。” 仇锋却争辩道:“章兄此言差矣。如今新官家意气风发,难保不会赦免以前的罪臣。” 楚员外也陷入了沉思,说:“只是这些年我始终不明白,那个罪臣不过是个兰台的刀笔吏,连品级都没有。就算官家要行新法,无论如何也牵扯不到他呀。” 章淳略一思索,说道:“除非有人告发。” “告发?”莫云潇转过头去望向章淳。 章淳却不睬她,只是跟楚员外解释:“官家要变法,自然是雷厉风行。寻常小吏虽不能入官家法眼,但若有人告发,那便小罪大治,小题大做了。不如此,不足以慑服人心。这是杀鸡儆猴,给自己立威。” 章淳的哥哥章惇就在朝中为官,所以他对官场的规则还是十分熟悉的。 “哦!”楚员外恍然大悟,说:“却也不知是什么人要告发他们一家。” “自然是仇家了。”章淳回答着。 而听到这番话的莫云潇心中却十分难受。她抬头望向楼外的天空,已是隐隐能见到东方发白。 “天亮了。”她淡淡地说了一句。 第二十六章 归来 这个夜晚莫云潇没有睡,莫家上上下下的人也都没有睡。 东京城向来繁华,即使三更也是人流不息。尤其是从马街至天街上的一路,饭店食肆灯火辉煌,各色招徕生意的招子也都迎风而展,伙计站在店门口发力的叫卖,叫卖的词儿也都颇为讲究,再配上他们经过专业训练的声调呼出来,别具一番特色。 莫家的仆从使女也都夹杂在这川流的人群中,焦急地目光四处张望。然而,四处红火热闹,却是不见莫云潇的影子。 莫成林呆坐在中厅。他的颧骨突出,脸颊凹陷,眼睛中不见半分往日的神采。张芸儿和李仙蛾坐在下首,双双垂泪。 张芸儿哭得尤其伤心。她不断地用手绢拭泪,哭嚎着:“天杀我也!天杀我也!荷露呀!你为何要这样戏弄我呢!” “妈!别哭了……”莫云湘蹲在她的身旁,不时地劝慰她。但她自己却也忍不住的流下泪来。她当然不是为莫云潇的失踪而流泪,而是为自己和自己母亲莫测的前途感到惧怕。 李仙蛾也用手绢擦了擦自己红肿的双眼,然后侧身对身旁的云溪说:“去,劝你爹爹吃口点心去。” 莫云溪嘟着小嘴,点了点头,端起桌边的一盘蜜饯果子,迎上去说:“爹,您先吃点东西吧。” 莫成林神情木然地摆了摆手,说:“荷露不回来,我哪有胃口。” 莫云溪一呆,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惶然转头望向李仙蛾。李仙蛾激动了起来。 她站起了身子,哽咽道:“大郎,你是这家里的柱子,你要是倒了,可让我们娘俩……还有这家里上上下下几百口子,怎么活呀!” 说到最后,她一声凄厉地呼喊,跪倒在了地上。莫云溪身子一颤,也跟着跪了下来。 莫成林眼珠转动,呆呆地望着这母女二人,毫无波澜地说:“这儿没你们的事了,都回去吧。” 李仙蛾急忙抢上前去,一把拽住了莫成林的胳膊。众人都是一呆,莫云湘更是惊呼了一声。 “大郎!我不走!除非我看着你把这果子吃了,不然我是不会走的。或是……或是你够狠心,一顿棒子把我打杀了!”李仙蛾死死地拉着莫成林,眼睛瞪得鼓鼓的,似乎是要和眼前这人拼命一般。 莫云溪也吓了一跳,急忙起身来拉她,急着说:“娘!您这是做什么!别惹爹爹气恼!” 但莫成林似乎并不气恼。他只是呆呆地望着她,忽然一声苦笑,说:“女儿都这么大了,你的性子还是不改。” 李仙蛾这才将拽着莫成林的手放开。她从容地整理云鬓和衣裳,没好气地说:“大郎恕罪,贱婢一下生就这个性儿,可改不了了。” 莫成林摇头笑道:“你呀你,又是何苦如此。好,这果子你且放下,片刻我就吃了。” 莫云湘和张芸儿不禁对视了一眼,双双感到了一丝惊讶,但惊讶过后,又都恢复了平静。 当年李仙蛾之所以能从一个小小侍女一跃而成莫家的三奶奶,靠的可不仅仅是姿色。 莫成林是个严肃且杀伐决断的人。家里上下没人不怕他。他似乎也觉得身为一家之主就该让人怕,就像官家就该让群臣怕一样。 但是李仙蛾却不怕他。不仅不怕,甚至还会拿他取笑。有一次他去张芸儿的宜兰居小坐,李仙蛾献茶时,莫成林心不在焉,竟用手去接滚烫的茶盅。他一痛之下竟把茶盅打翻。 张芸儿吓得急忙跪倒,嘴里还叫着:“请大郎息怒。这该死的婢子太大意了。” 莫成林一双怒目瞪向李仙蛾,见她只是站着,嘟着小嘴似乎心有不服的样子,便问:“你怎么说?” 李仙蛾瞥了他一眼,说:“回大郎的话,小的没错。小的用茶盘托着茶盅献上来,大郎该接茶盘而不是茶盅。所以错的是大郎。” 听了这话,张芸儿更是吓得魂飞天外,厉声喝道:“该死!该死!这没规矩的东西,来人拖出去打!” 李仙蛾柳眉一竖,也提高嗓门说道:“大郎也不是圣贤,焉能不犯错!小的虽不会点茶的花样,但煮一碗还是可以的。小的守着规矩,是大郎掀翻了茶盅,为何要迁怒在小的身上!” 这时候,已经有家丁冲进来拉扯李仙蛾。“放开我!这次不就是大郎的错,为何要打我!”她一边挣扎一边大声抗议。 “好了!”莫成林忽然说了一句,众人便都止住了。他从未体验过被一个下人顶撞的滋味,然而这种滋味却并不惹人恼火,反而令他觉得新鲜。 他点了点头,对李仙蛾说:‘不错,是我的错。你再去帮我煮一碗可好?’ 李仙蛾只是瞥了他一眼,便微微行了一礼,扭头就走了。张芸儿不明所以,还在怒骂:“不懂规矩的东西!” 可令张芸儿没想到的是,几天之后,李仙蛾就被莫成林收了房,还赐了她独立的屋子,取名“芷兰居”。张芸儿自然醋意大发,总是骂她吃里扒外,会什么狐媚子的功夫。 可李仙蛾哪里是会魅惑人的呢?她只是比张芸儿更懂男人的心而已。只是这个道理,张芸儿一直都不明白。 所以此刻,张芸儿在醋意之外更添了一分敬佩,敬佩李仙蛾这高超的“狐媚”功夫。 就在这时,“咚咚咚”传来一阵敲门声。“父亲!父亲!”莫云泽的声音也传了进来。屋外是一片通明的火把,将几个人影清晰地映在门窗上。 莫成林的眼睛忽然放出了光彩,忙叫:“快让他进来!” 莫云泽气喘吁吁地进了屋来,还没开口莫成林已经几步追了上去,急急地问:“怎么样了,可找到你的女兄?” “没有。”莫云泽一边擦汗一边摇头,说:“我带着家里的家丁小厮从州桥到西大街,来来往往走了三趟,问了无数的人,还是没有女兄的音讯。” 莫成林重重地一巴掌拍在了茶几上,恨恨地说:“那你回来干什么,还不继续去找!” 莫云泽望了一眼哭泣着的母亲和云湘,才说:“父亲说过,此事不可报官。可我们如此大张旗鼓的找人,难免不被官府发觉。若是开封府派人来查问,岂不更糟?” 莫成林转过身来,说:“那依你的意思呢?” 莫云泽低下了头,说:“孩儿只是斗个机灵,不知道这个法子成不成。前日大女兄假死,当朝宰执曾布曾枢密的娘子,哦,也就是颇有才名的魏夫人曾来吊唁。魏夫人和大女兄是知己好友。咱们不如去找她帮忙,她为人豪爽,又是官眷,如此岂不两全?” 莫成林幽幽地回过头来,问:“时雨,你是想趁机结纳曾布?” 莫云泽大惊之色,急忙跪倒说:“父亲明察,孩儿万万不敢存这个心思。” “那你是什么心思?”莫成林怒喝一声,说:“难道莫家的规矩你不懂?我绝不许你们结交权贵!” “是,孩儿知错。”莫云泽只得跪着,头也不敢抬。 张芸儿见儿子受罚,便腾起了怒火,冷冷说道:“大郎真是好公道。莫家的人不许结交权贵,难道荷露就不是莫家的人了?荷露与魏夫人结交在前,时雨不过是救人心切又不想坏了咱莫家遇事不报官的规矩才出此下策,大郎又何必责骂他!况且时雨来年是要参加大考的,若是登了龙榜,又怎能不结交权贵呢?” “娘!你少说两句吧。”莫云湘拉着张芸儿的手,说:“爹爹也是关心则乱,不是要责骂时雨。” “你懂什么?”莫成林怒目一瞪,对张芸儿说:“时雨要真中了榜,结交大臣便在情理之中。而若眼下攀附,只怕会给莫家招来祸患!” 张芸儿也站起了身来,说:“在东京城里,哪个富商大贾的没有几个官场上的朋友?也就是咱们莫家和姓宋的樊楼落了个清白。可就这点子清白也让荷露一把抹了。她和那魏夫人好得就跟一个人似的。莫家上上下下这么多双眼睛,哪个没看见?你不许时雨找她帮忙,倒也省得,只不过荷露也得和这人断了。” 莫云湘更是着急,忙拉着张芸儿说:“娘,眼下大女兄下落不明,你说这些作甚呀!” 莫成林怒气上涌,喝道:“来人!把二奶奶带回宜兰居去暂歇!没我的话,不许出门半步!” 张芸儿闻言一惊,忙道:“大郎!你是要我禁足了?” “哼!”莫成林一甩袍袖,索性转过了身去。 张芸儿嚎啕哭了起来,边哭边嚷着:“老天爷呀!我的命如何这样的苦法!天杀我也!天杀我也……” “娘,咱们就别气爹爹了,快些走了吧。”莫云湘搀着张芸儿一边哭闹一边出门离去了。 莫成林叹了口气,自顾自地说着:“家门不幸,家门不幸……” 李仙蛾微微一笑,迎上来说:“大郎也不必气恼,我知我那阿姊的脾气,言语莽撞,但是有口无心的。” 莫成林回转过身来,握住了李仙蛾的小手,说:“唉,我只求她能有你一半的体贴便好了。” 李仙蛾脸颊飞红,含羞道:“好没正经的大郎,当着两个孩子,说些什么话。” “大郎!大郎!”杜鹃的声音也从外传了来。众人循声一望,只见她虽然叫得紧急,但面上带着喜色,精神也都是一振。 莫成林急忙松开李仙蛾的手,迎上去问:“怎样?” 杜鹃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两只手撑在膝盖上呼呼喘气,说:“大姑娘她……回来了。” 第二十七章 断臂 莫云潇心中十分忐忑。 她低着头,跪在莫成林的面前。莫成林坐在正中的藤椅上,一脸肃穆地望着她。 在莫云潇身后的是云湘、云泽姐弟;李仙蛾、云溪母女,杜鹃则恭恭敬敬地站在莫成林身侧,随时听候差遣。 张芸儿本也该在场的,但一个多时辰前莫成林大发雷霆,将她禁足。 “爹,我回来了。”莫云潇轻声说了一句,然后微微抬头瞅了父亲一眼。 她不知道以前那个莫云潇会不会惧怕自己的父亲,但自己确实有一些怕。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莫成林,对他的脾气还不是很了解。 “荷露,何以一夜未归?”莫成林郑重地问道。 “我……”她说:“有人抢了环儿的帕子,我追那人去了,结果追到城外天就黑了,一时找不着路就耽了。” 她将这段故事掐头去尾,把最精华的部分隐瞒没说。 “荒唐!”莫成林怒喝了一声,说:“一个侍女的帕子也要你去追吗?你是何等身份,她又是何等身份?” “是,父亲教训得是。”莫云潇说着。 莫成林微微叹了口气,问身旁的杜鹃:“环儿呢?她人在哪里?” “回大郎,已经叫人绑了,扔在柴房里。”杜鹃回答。 莫成林徐徐说道:“大姑娘一次落水,一次走丢,都与她脱不了干系。此女断不可留,还是早日发卖了。” 听了这话,众人都吃了一惊。只有莫云湘露出了一丝快意的笑。 杜鹃惊慌失措急忙跪下,说:“大郎开恩,环儿跟随大姑娘多年了,若就这么发卖了,叫人不忍。” “哼!”莫成林怒气汹汹地眼睛一瞪,说:“不就是一个婢子,有什么忍不忍的。只怕留着她,早晚是个祸患。” “爹!”莫云潇颇为急切地叫了一声,才徐徐说道:“当年女儿是以高价将她买回的,如今就这么卖出去是要蚀本的。不如咱们在家里罚一罚,也好给其他人做个榜样!” 莫成林冷笑一声,说:“蚀不蚀本的,我可不在乎。我只要我的闺女不再惹是生非。那个环儿我也是见过的,天性顽劣,好玩不好静。我看,你是给她全然带坏了。” “爹,我……”莫云潇还要再说,莫成林却将手掌一立,止住了她的话,说:“此事不必再议。明天就叫人去找个人牙子来。” 莫成林语气坚决,不留丝毫的余地。莫云潇也楞在了当场,不知该说什么。 莫云湘看到眼里,却是喜上眉梢。环儿是大女兄的臂膀,如今将她一卖,或许自己也可安插进一个亲信。 于是她抽噎了两声,迎上步去说:“爹爹,环儿虽是犯了大错,但她追随女兄多年,是个称心的人儿。若是将她卖了,一时半刻的哪里有合适的人去照顾女兄呢。” 莫成林目光一闪,问:“那你的意思呢?” 莫云湘微微一笑,说:“妈妈房里有个叫彩衣的姑娘,是月前张婆子在相国寺买的。虽说来了不够一月,好在年纪小,好调教。不会像环儿那样的没规矩。” 莫云潇听了这话,暗道不妙。“这岂不是要断我的臂膀,安插自己的棋子?”她心里这样想着。 莫成林点了点头,笑道:“难得你有心,只是你娘那边可就少了个人儿。” “不打紧,不打紧。”莫云湘眼看大计可成,十分兴奋得意,连忙说道:“我和娘住在一块,有个绿玉就够了。日后见着好的了,再买一个就是了。” 听莫云湘的口气,买卖人口就像是贩卖宠物一样毫无负罪感。她不禁是摇头叹息,替这个时代的穷人感到悲哀。 莫成林颇为赞赏的一笑,说:“我的湘儿看来是长大了,也懂得疼人了。好,为父就成全你这份孝悌之心。” 莫云湘含笑屈膝,答了句:“谢爹爹。” 莫云溪却是急在心头,不觉轻轻地捏了捏李仙蛾的手腕。李仙蛾的另一只手轻轻盖在她的手上,拍了三拍,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好了好了,无论如何荷露总是没事。这才是最紧要的。”李仙蛾连忙上前,对莫成林说:“大郎,荷露也跪了许久了。孩子身子虚,不能久耽,还是让回去休息了吧。” 莫成林将目光移向莫云潇,说:“听你三娘的话,回去早些歇了。不要再生事。为父的还想多活几年呢。” 他这次说话语气和缓了不少,显然是怒气已消,莫云潇抬头望了他一眼,说:“哦,知道了。” “去吧,折腾了一夜,为父的也要睡会了。”莫成林说着便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腰肢。 李仙蛾轻轻将他扶着,笑吟吟地说:“我那熬了增补气血的芍药汤。大郎要不要吃一碗?” “哦?你倒是心细,也罢,去吃一碗吧。”莫成林说着就大踏步地走了。 李仙蛾冲莫云溪报以一个成竹在胸的微笑,连忙也跟了上去。莫云湘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却是替自己的母亲吃醋,重重地跺了一下脚。 “哎呦!”莫云潇跪得久了,起身的时候发觉腿脚酸麻,一时不能走路。杜鹃和莫云泽连忙上前将她馋了。 “姑娘可无碍吧?”杜鹃颇为关切地问。 莫云潇含笑摇头,说:“没事。” “杜鹃,茗楼还有你的事要忙,且去了吧。我扶女兄回去。”莫云泽对杜鹃说着。 杜鹃应了一声,便向众人施礼而退。随后是莫云泽扶着莫云潇离开了中厅。 而莫云湘还呆呆地望着父亲和李仙蛾的背影,讷讷地出神。 “二女兄又何苦气恼。”莫云溪迎上来对她说:“难道二女兄担心我娘给爹爹喝的不是芍药汤而是迷魂汤?” “哼!”莫云湘瞪了她一眼,然后环顾左右,才质问道:“当日那环儿像疯狗一样的咬我,你为何不替我辩解?” 莫云溪装作一副惶恐的样子,说:“女兄息怒,当日……当日我眼见大女兄断气,乱了方寸,说话颠三倒四的,如何替女兄你辩解呢?” 莫云湘知道多说无益,只能狠狠地将她一瞪,转头就走了。 李仙蛾拉着莫成林的手来到了自己的芷兰居里。“你们都出去吧。”她随声一唤,侍女们纷纷退了出去,并将屋门关好。 她端起一碗还在泛着热气的汤来,笑着说:“大郎,可叫奴家喂你否?” 莫成林瞧她一眼,笑道:“堂堂丈夫,何用人喂?”他自己接过汤碗和汤匙,不断地搅拌着。 李仙蛾小嘴一嘟,埋怨道:“大郎你可真不解风情。这儿只有你我,你还怕我喂你吃,损了你的男子气概?” “谁说只有你我。”莫成林抬头一望,正对着的便是一尊观世音菩萨像。他边吃边说:“无论如何,不能当着菩萨。” 李仙蛾玉手一抬,轻轻勾在莫成林的肩膀上,笑着说:“那咱们不如去内房去。前些日子奴家读了《黄帝内经》,颇学了些舒筋活血的法子。大郎你且来试试。” 就在这说话的须臾,莫成林已经将汤喝完了。他把汤碗放下,说:“容后再说吧。我要去瞧瞧账目。” 他说着就要走,李仙蛾忙将他的手一按,说:“大郎,也不差这一时三刻。” 莫成林又瞅了一眼观音像,说:“你整日拜佛,心中当有神明。这光天化日的,如何能……” 他话还没说完,李仙蛾就重重地拍了下桌子,没好气地说:“奴家心里装着神明,谁还为你这没心肝的生儿育女。如今你儿女双全,就嫌我老了,是不是?” 莫成林呵呵一笑,连忙迎上去将李仙蛾的腰肢揽入怀中,好言劝道:“娘子又说哪里话?咱们莫家就只时雨一个男丁。我还想着娘子能为我开枝散叶,再添一丁呢。” 李仙蛾转过身来,一本正经地说:“我且问你,刚刚在中厅,云湘说要把她娘房里的婢子支给荷露。她这是派人去监视荷露,你可知道?” 莫成林点点头,说:“我知道。” “你知道?那你也允了?”李仙蛾皱起了眉头,将话锋一转:“这家里头的是非还嫌少是不是?” 她这话说得极高明,轻描淡写的就将私心变成了公心。 莫成林笑着说:“云湘没瞒过你我,难道还能瞒过荷露?待我百年之后,茗楼这副家当还得交到她的手里,若她连一个彩衣都不能收服,如何能收服茗楼上下一众人口?” 李仙蛾已绕到了莫成林身后,帮他按揉着太阳穴,说:“不过话说回来,一个女儿家抛头露面的做生意总叫人戳脊梁骨。咱们还是尽早为荷露找个好人家嫁了,才是正理。” 莫成林闭眼假寐,说:“樊楼的宋五嫂不也是做生意的吗?” “哪能一样?”李仙蛾反唇相讥:“她是孀居之人,咱们荷露可是清清白白的姑娘。大不了,咱们招个金龟婿上门。让一个男人打理茗楼,总归方便。” 莫成林沉默了一会儿,淡淡地说:“只怕荷露心高气傲,瞧不上人家。再说了,咱们茗楼的茶药方子可不能落到外人手里头了。” “在理在理。”李仙蛾笑道:“这次荷露落水,我可听到了些闲言碎语,说是荷露失忆了,这茶药方子若叫她给忘了,岂不糟?” 莫成林忽然将眼一睁,紧紧握住李仙蛾的手,说:“此话当真?” 她摇摇头,说:“不知真假。明日大可找荷露问问。她要是记得方子,那可便了。若是有个闪失,不如就先叫她养病,大郎你居少离多,方子总得另托人保管。” 莫成林点了点头,说:“不错不错。”他再一次将李仙蛾揽入怀中,说:“看来你总得再给我生个儿子才行。” 李仙蛾轻轻将他一拍,含羞笑道:“净说疯话,你不是说还要去看账目吗?” “你不是说不差这一时三刻吗?”莫成林一笑说完,便将李仙蛾抱了起来。李仙蛾也将头轻轻靠在莫成林那健硕的胸膛上,两手勾住了他脖子,说:“你可不能把我扔了。” 莫成林哈哈大笑,说:“这是自然。”然后就抱着她信步向内房而去。 第二十八章 夺权 莫云潇坐在床上,不断地打量着站在眼前的彩衣。 彩衣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就像一个没长开的花骨朵,含苞待放,蕴含着无限青春的活力。 她被莫云潇看得有些不自在,只能低着头,两手揉捏着衣裙。 “你原是二奶奶房里的人,到我这边来,你可愿意?”莫云潇淡淡地问了一句。 “小的是签了契的,不敢有怨言。”彩衣回答。 “是不敢,还是不愿。”莫云潇又问。 彩衣一愣,抬起头来看着她。她原以为会看到一张极为严肃且冷峻的脸,就像二奶奶张芸儿时常甩给自己的脸色一样。可她没想到,莫云潇竟带着浅浅的微笑,目光柔和的像冬日里的阳光。 她只看了一眼又连忙低下头去,回答:“小的是奉命来的,只知道把大姑娘照顾好,可没想过旁的。” “好。”莫云潇似乎对她这个回答十分满意,又说:“那你帮我洗漱。” “是了。”彩衣应了一声,忙去打水。她打好了热水,将毛巾在水里浸湿,然后拧干递给莫云潇说:“姑娘先擦把脸。” 莫云潇用热水浸过的毛巾敷面,感觉脸上每一个毛孔都舒张看开来,十分舒服。 擦过了脸,彩衣又递上一个小茶盅,盛着的是淡盐水。她将茶盅和一个短小的牙刷递给了莫云潇,说:“请姑娘漱口。” 莫云潇一瞧,笑着说:“这是牙刷吗?” 彩衣面上一红,忙说:“这是个稀罕物。” 莫云潇浅浅一笑,夸赞道:“你可真细心。” “谢大姑娘夸赞。”彩衣回答。 莫云潇一边刷牙一边说:“咱们待会儿要去看看环儿。我绝不能让爹把她卖了。” 彩衣说:“小的虽来得迟,但也听说咱家大郎是说一不二的,姑娘还是不要触这个霉头了。” 莫云潇点点头,说:“这个我省得。咱们先去瞧瞧,容后再议。” 莫云潇洗漱完毕,披衣下床,在彩衣的陪同下去了柴房。 环儿靠在柴草堆上,幽幽地哭泣着。杜鹃瞧着她也不觉眼眶泛红。她递上去一个馒头,说:“无论如何,你也吃一口吧。” 环儿摇了摇头,头发也散乱了。“我好悔,杜鹃姐姐,我好悔。”她说着:“都是我要出去玩,去逛什么瓦子,才惹出这些事端来。” 杜鹃低头沉吟道:“大郎一直将大姑娘视作心肝,宠爱之甚尤在时雨少爷之上。这次也难怪他光火。” 这时,柴房的门“吱呀”一声打了开来。一道刺目的阳光照射进来,映在环儿的脸上。环儿眯起眼睛一瞧,只能瞧见两个黑影站在门口。但她看得出来,这其中一个黑影就是莫云潇。 “姑娘!”环儿哽咽地叫了一声,然后纵身扑了上去,重重地抱住莫云潇的脚,哭道:“姑娘!都是我不好,险些害了姑娘!” 杜鹃见了她,也是连忙行礼。 莫云潇蹲下身来,轻轻将环儿扶起,也哽咽了起来,说:“可我还是没有追回你的帕子。你可怨我?” 环儿咬着嘴唇摇了摇头,说:“姑娘待环儿恩重如山。环儿如何敢怨姑娘。恨只恨环儿自己命苦,所爱之人不能相守。唉,也不知成宇又在何处受苦。” 说到最后,她又忍不住幽幽地哭了起来。 在场的都是女子,在此的女子哪个不是伤心之人?杜鹃和彩衣彼此瞧瞧,也都暗自垂下泪来。 莫云潇吩咐道:“杜鹃,彩衣,你二人且先出去,我有话和环儿说。” “是。”二人应了一声,一同出去了。 莫云潇目送她二人出去,然后才低声说:“环儿,这次我的经历十分曲折,但有一件事便是与你有关。” 环儿也是一愣,忙问:“什么事?” “就是你家抄家的事。”莫云潇不顾环儿惊讶的表情,接着说:“你们家被抄家实是被人所害。你仔细想想,你们家有没有什么仇人?” 环儿苦思了一阵,说:“家父向来待人和善,在官府里也不过是个小吏,哪有什么仇人呢?” 莫云潇眉头一皱,喃喃道:“这可就怪了。那到底是谁要害你们家呢?” 就在环儿一头雾水的时候,屋外忽然起了一阵嘈杂之声。“闪开闪开,我们来提人了!”几个粗豪汉子这样说着。 “你们不能进去,大姑娘还在和环儿说话。”这是杜鹃的声音。她说得极为严肃,却也不能阻挡这些人。 “俺们是大郎叫来的,大姑娘也不能违背!” 莫云潇忽然起身将门一开。众人见着了她,就像是小鸡见着了老鹰,纷纷垂手低头,不敢放肆了。 莫云潇盯着他们,冷冷问道:“你们要将环儿卖到哪去?” 家丁门互相看看,都不敢回答,只有其中一个领头的说:“自然是卖给人牙子,由人牙子再发卖。” 还不待莫云潇说话,就有一个声音从旁响起:“女兄好兴致呀。” 说话的正是莫云湘。她趾高气昂地走过来,绿玉跟在身后也高高地扬着头,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 莫云潇知道她们来者不善,于是冷眼一瞥,说:“这儿还有你说话的份儿?” 莫云湘也是一声冷笑,说:“只怕女兄已是泥菩萨过江,难道还想保环儿那贱婢吗?” 莫云潇一愣,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莫云湘嗤嗤一笑,迎上去说:“女兄,听说你落水之后记忆大是不好。咱们茗楼的茶药方子可只有你和爹爹记得。若是你忘记了,这茗楼的财权可就……” 听了这话,莫云潇心头一震。她倒是不曾忘记茗楼的茶药方子,而是根本就不知道这方子的内容。 于是她柳眉竖起,厉声问道:“我失忆了?你如何知道?” 莫云湘见她变色,急忙后退了几步,颇有些心悸地说:“女兄莫要使性儿。这天底下哪有不透风的墙?女兄若真是不记得方子了,不如就跟爹爹直说了,把茗楼的财权交出来,也省得以后啰嗦。” “哼哼,我把财权交出来,你接得了吗?”莫云潇带着嘲讽的语气说。 莫云湘怒气上涌,正要和她吵几句,但绿玉忙从旁拦住了,说:“姑娘,何必与大姑娘斗嘴。咱们找大郎说理去。大郎虽是宠大女兄,但也不能不顾茗楼的前途!” “哼!不用你找,我自来了。”说话的正是莫成林,李仙蛾扶着他缓缓而来。 莫成林忽然到来,令在场众人措手不及。绿玉更是吓得张嘴结舌,期期艾艾地说:“大……大郎,小的失……失言了。” “爹爹。”莫云湘也是一脸地惊恐,微微行了一礼,不敢抬头。 而莫云潇反剪双手的站着,神情不卑不亢。 莫成林瞪了她一眼,没好气地说了一句:“你带的好下人!” “女儿一定严加约束。”莫云湘噤若寒蝉,多一个字也不敢说。 莫成林大踏步走了上来,一个家丁搬来一张长条凳子放在面前。他一撩长襟,坐了下来。 “荷露,我本去你房里找你却扑了个空,料想你一定在此了。”说到这儿,莫成林瞥了一眼柴房里的绿玉,不禁叹道:“倒是个重情义的孩子。” 莫云潇上前走来,说:“爹找我是关于我失忆的事吗?” 莫成林侧目和李仙蛾对视了一眼,幽幽说道:“荷露,为父对你不住。你母亲临去前要我好好照顾你。而我常常怠忽,还要你担起掌管茗楼的大权。唉,你可曾怨我?” 莫云潇没想到父亲会这么说,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莫成林见她不说话,便接着说了:“为父本不欲你像樊楼的宋五嫂那样操劳。况且,你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这次你落水有惊无险,为父明白,这是上天示警,要我不可再让你做本该男子做的事。这茶药方子……” “爹。”莫云潇打断了他的话,顿了一顿,才说:“茶药方子我不记得了。” 听了这话,环儿、杜鹃和彩衣都瞪大了眼睛;莫云湘、绿衣和李仙蛾则是暗中欢喜。 而莫成林却是眉头紧锁。他最不愿看到的事还是出现了。 这茶药方子是茗楼所以能够振兴的秘技。所以整个茗楼也只有莫成林和莫云潇两人知道。为了保险起见,他们也绝不会将这方子落在纸上,都是口耳相传。 如今莫云潇忘记了方子,而莫成林又要常年在外奔波,就势必要再找一个人传她茶药方子。可这个人又是谁呢?在这一时三刻,他在脑子里将莫家的人统统过了一遍,除了莫云潇之外,他还真无一个放心的人。 莫云潇似乎也知道,茗楼的管理大权从此就旁落了。但她也感到了一丝轻松快意。因为她本来就不想担这副担子。 于是她便说:“茗楼的财权女儿愿意交出来,只求爹能饶恕环儿。” 莫成林面色铁青,沉吟了半晌,才喝了一声:“来人!快将那贱婢带出去,找个人牙子发卖了。” 第二十九章 夜谈 月上枝头,宣德门前的行人的影子被四处灯火拖得老长。樊楼上下食客渐渐多了起来。 宋明轩独自一人在书房中踱步。他手里捧着一本书,桌上放着一张琴。他本是懂音律的,只是自退了和莫云潇的婚事以后就时常郁郁不乐,也难有心情抚琴了。 “荷露呀荷露,终究是我对你不起。”他想起自己答应过莫云潇的三件事。前两件事尚还好说,可这第三件事是为她寻觅一个佳偶良人。这可太难太难了。 他倒不是因这件事难以完成而忧愁,而是怕耽搁了莫云潇灼灼年华而忧愁。自打退婚的那一天起,他就背负起了这深深的负罪感。 再想起自己和莫云泽的“孽缘”无论如何不能为世人所谅。莫云潇说得对,莫云泽来年大考,若是高中,必有官宦之家来捉绿衣郎。到那时,自己和他还能天长地久吗? 他越想越是忧愁,不觉轻声一叹,走到琴边坐下,那如女子般修长的手指轻轻拨动了一根琴弦,发出“当”的一声脆响。琴声悠扬,绕梁不绝。 这琴声也深深地感动了他。于是他两手抬起来,幽幽地弹起了琴来。 宋明轩将满腹的愁怨借由手指倾泻到了琴弦之上。琴弦跳跃,音乐婉转流出。且听这琴声,时而悲愤时而幽怨,时而如大江大河奔腾不止,时而如涓涓细流绵绵不绝。 这一曲还未奏完,忽然一声异响传来。他手指一颤,原来是一根琴弦断了。 弦断而人心伤。使得宋明轩本就忧愁的心情更加忧愁。他叹了一口气,正要离坐而起,忽听有敲门声传来:“轩哥,莫家大姑娘来了。” “哦。”宋明轩微微一怔,忙道:“快请进来。”于是莫云潇推门而入,跟在她身后的还有稚气未脱的彩衣。 莫云潇穿着一身紫衣和萝裙,显得身材修长,格外婀娜。她戴着帷帽,面容被遮住了大半,只能看到一点朱唇和尖尖如春笋的下巴。 “荷露,你……”宋明轩站起了身来,显得十分紧张。 莫云潇站住了步子,问道:“怎么?你很怕我吗?” “哦,不。”宋明轩忙说:“只是你来得突然,恕愚兄招待不周了。” 莫云潇没有说话,只是惨然一笑。她虽笑了,但这笑容却透着几分凄凉和落寞。宋明轩从未见过这样的莫云潇,不禁有些慌张。 莫云潇坐了下来,说:“我本早来了,只是适才听家兴哥哥在弹琴。琴声婉转动听,不忍打扰。” 宋明轩腼腆的一笑,说:“叫荷露见笑了。我也是枯坐无聊,弹琴来排遣而已。” 莫云潇也是一笑,淡淡地说:“闻弦歌而知雅意。家兴哥哥心中似有万千愁绪?” 宋明轩闻言一惊,大是意外。他所认识的莫云潇是那个对琴棋书画毫无兴趣的“女阎罗”。可如今端坐在面前的竟是一个出口成章,恬静尔雅的女子。她,怎么会是莫云潇?可她偏偏就是莫云潇呀! 在宋明轩愣愣地当儿,莫云潇已转过头来,注视着他,说:“家兴哥哥有什么烦恼不如对我说了?” 宋明轩苦笑一声,道:“我的烦恼,荷露你该是最清楚的,又何苦再问。” 莫云潇低头沉默了。她很想知道宋明轩为何忧愁,她很想走进他的世界里去一探究竟。可是他,仿佛在心中筑起了一道高高的篱笆,将自己隔绝在外。 莫云潇游目一望,只见在书桌上笔墨纸砚俱全。于是她站起身来,幽幽地走了过去,提笔蘸墨,一拢衣袖,在纸上写了起来。 这位穿越而来的莫云潇自幼学习国画,书法造诣也是极为了得。她十岁时参加市里举办的青少年书法大赛就以压倒性的优势夺得第一。老师的评价是:“字迹刚劲,有东坡遗风”。 宋明轩看在眼里却是大为惊诧。这是他第一次见莫云潇提笔写字。他忍不住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眼花了。 莫云潇一挥而就,抬头冲宋明轩笑了一笑,说:“家兴哥哥,你且来瞧瞧。” 宋明轩满腹狐疑,但也禁不住好奇心的驱使,便走过来看了。原来她写的是一首小词。 只见这词写道:“昨夜寒蛰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街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 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这是南宋开国将领岳飞的《小重山》。这本是岳飞抒发壮志难伸的一首词。而莫云潇写在这里,却也极为贴切了。 宋明轩幽幽一叹,抬起眼来,已是泪水斑驳。莫云潇瞧在眼里,也觉得伤心。只因他的伤心勾动了自己的伤心。 “荷露。”宋明轩身子微微颤抖,声音也哽咽了:“难得你如此知我懂我。愚兄感激不尽。”他说着便双手一揖,深深地鞠了一躬。 一旁的彩衣瞧见了,也是心头一颤,暗想道:“都说莫家大姑娘是个不通人情世故的河东狮,今儿个亲眼所见,市井传言倒有九成是假的。” 莫云潇一边踱着步子一边说:“你有你的忧愁,我有我的忧愁。只不知,你我二人的忧愁能否彼此交换,或许就可以彼此化解,反而成了欢喜。” 宋明轩一愣,便问:“不知荷露有何忧愁?” 她脚步一停,转过身来,说:“我被父亲夺去了掌管茗楼的大权。而环儿也被发卖了。” “什么?”宋明轩大吃一惊,忙迎上来几步,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莫云潇惨然一笑,摇头说:“都是我落水造成的。父亲以照料不周为名,将环儿卖了出去。唉,从此之后,我在茗楼更是孤立无援了。” 宋明轩沉默了半晌,才又说:“荷露,这次你落水,性子倒是变了许多。” “我变了吗?”她问。 “是。”宋明轩说得斩钉截铁:“这样的你多好,可以让人亲近。” “唉。”她叹一口气,又说:“最烦恼的就是这‘可以让人亲近’了。” “这又怎么说?”宋明轩问道。 莫云潇微微低下了头,不知该怎么说出口。彩衣却冲口而出:“三日后,大郎要为大姑娘选婿。” “选婿?”宋明轩又惊又喜。惊的是这事太过突然,喜的是如果选婿顺利,那莫云潇终身就有靠了。 可惊喜过后,他又起了疑虑,问道:“只不知如何选法。” “爹爹说,我家是卖茶的,自然是要以茶艺为先。”莫云潇说:“爹爹要办一场斗茶大会,选出最心仪的人儿来。” “啊?这……”宋明轩觉得这个主意十分荒唐,便说:“婚姻是大事,岂能以茶艺来定?若有一人茶艺高超,却是个浮浪子弟,难道伯父也将你嫁了给他?” 莫云潇苦笑摇头,说:“不,不是我嫁他,而是招他为赘婿。” “哦……”宋明轩楞了一愣,又说:“可为何要这么仓促的选婿?” “或许是爹爹不愿再纵容我了吧。”莫云潇说这话时透着几分萧索的意兴。 宋明轩也有怅然若失之感,苦笑道:“荷露,是我对不起你。但愿此次选婿,你能觅的佳偶。” 莫云潇把眼一抬,激切地说:“家兴,我可不是要听你这些话。” “那你要听什么话?”宋明轩不明所以。 莫云潇抬头望着他,轻轻摘掉了自己的帷帽。宋明轩发现,她眼眶泛红,黑眼圈也很浓重,虽然仍是十分美丽,但面容有几分憔悴。 从小到大,莫云潇的脾气都倔强得很得。宋明轩从未见她流过眼泪,可今天,她似乎欲哭无泪,更是惹人怜爱。 莫云潇逼视着他,说:“在那个家里,我没了财权,就是虎落平阳,任人欺辱。父亲又要给我找一个我从未见过的、从未相处过的男子成婚。你可知道我心里的苦。” 宋明轩惶然不知所措,但听她这番话说得感人至深,心中也酸楚了起来。彩衣在一旁看着,更是不住地抹眼泪。 “家兴哥哥,你先前退婚,我绝不怪你。但今天,我只想问你要一句话。”莫云潇望着他说。 “什么?”宋明轩问。 “在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莫云潇如此直抒胸臆,在那个年代倒也并不罕见,但这话出自莫云潇之口可大为不寻常了。 宋明轩吃了一惊,忙把眼神避开,说:“荷露你对我的一番情谊,我自是明白。但你也懂我,不然你不会写那样的词给我。你知道我的苦衷,你知道我无法和你成婚……” “我不知道。”莫云潇打断了他的话,带着哽咽地声音说:“难道只因我是‘女阎罗’,所以你怕我?” “不不不……”宋明轩连忙摆手,连连后退,又叹息一声,说:“荷露,你又何苦这样逼我。” “我若不逼你,只怕我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和别人成婚了。”莫云潇说:“在我所见的人里,只有家兴哥哥是个可靠的男子。若你心里也有我。那我大可抛下茗楼,与你去找一个没人相识的地方,过男耕女织的生活,那岂不是很美好吗?” “啊?”宋明轩眼睛一瞪,忙向窗外望去。他左右望望,见四下无人,才将窗户关闭。 莫云潇瞧他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热切的心也就凉了半截。 “荷露请恕罪。”宋明轩手扶悬窗,心有余悸地说:“你可以抛下茗楼,但我不可以抛下樊楼。” “只因樊楼是你吗宋家的祖产,是吗?”莫云潇问道。 宋明轩不置可否,只轻轻摇了摇头,苦笑道:“荷露,你也放不下茗楼的。你又何苦这样为难自己。” 莫云潇嘴角一瞥,说:“家兴哥哥,我懂你的心事,可你却不懂我的心事。” 她说完,缓步走到窗边,将窗户轻轻推了开来。宋明轩一惊,本能地想要上前拦阻,但抬起的手终究没有伸过去。 莫云潇望着天边的月亮,淡淡地说:“我与你说的话没什么见不得人的,难道你还怕别人偷听了去?” 宋明轩尴尬地一笑,说:“荷露你言重了。” 莫云潇望着月亮,讷讷地出着神,说:“苏东坡有词云‘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家兴哥哥,你觉得这两句好不好?” 宋明轩当然明白她的心意,便接口说道:“荷露,这首词当然是很好的。但并非好在最后这两句,而是‘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唉,人世间的事大抵如此,你我不过是凡人,如何强求呢?” 听了这话,莫云潇已完全明白了他的心意,本来热切的心此刻已经完全冰凉了。于是她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强颜笑道:“‘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家兴哥哥,我懂了。” 她说完,对着宋明轩惨然一笑。宋明轩竟是羞愧得无地自容,只能低着头,不去瞧她。 第三十章 公子 这天的茗楼熙熙攘攘,热闹非凡。一楼大厅的茶客络绎不绝,比起往昔来还要热闹三倍不止。无数的青年才俊云集在此。他们互相攀谈,彼此问候,即使是素不相识的人也各自拢袖行礼,表现得极为谦恭。 “呦!这不是柳家二郎吗?”一个身材微胖的年轻人上前一步,对刚刚跨进门槛的男子打着招呼:“怎么着?兄弟你去年才娶了第三房小妾,又想娶那‘女阎罗’做浑家吗?” 柳家二郎哈哈大笑,说:“陆大哥说笑了,‘女阎罗’哪是我娶得了的,只不过听闻今日办斗茶大会,特来一观。” “是了是了。”陆大哥也笑着说:“我与兄弟也是一般的心思。听说今日是莫大掌柜的挑女婿。斗茶优胜者方能入得了那‘女阎罗’的法眼。” “嗨。咱兄弟那点子功夫,大哥你是知道的。”柳二郎笑着说:“这好茶如美人,不得精心雕琢便上不了席面。可惜兄弟我只会整治美人,却不会整治好茶。”说完与那陆大哥一起哈哈大笑了起来。 他得意忘形,身子一退,猛然撞到了一个人。他还没回头,那人就重重将自己推了一把,喝道:“可小心着点!” 柳二郎心头火起,转头一望,只见迎面站着的是两个少年。那个推自己的穿着颇为华丽,墨绿色的绒毛袄子配着纱裤;而另一人就更为贵气。他穿着襟袖单衫,外套一件棕色鹤氅。所谓鹤氅,便是用鹤毛编织而成的外套,极为贵重华丽。下身则是一件深色绫裤,足蹬白底朝天靴。 白鞋易脏,收拾起来颇为费事,所以寻常人家轻易不穿。所以穿白鞋出门的大多是些非富即贵的人物。 此人皮肤白皙,面如温玉,五官棱角分明,气度神态颇为不俗。他手里紧紧握着一柄折扇,正含笑望着自己。 柳二郎本是要发火的,但看这两人贵不可挡,想来定是官宦之家,也就不敢轻易发作了。 推自己的那个少年目光如炬,说了句:“兄弟,当心看人!” “是。”柳二郎收起了轻浮之象,颇为谦恭地颔首示意。 那贵公子用折扇在自家小厮肩头一敲,说:“人家也不是故意的,各走各的吧。” 他一边说话一边放眼打量着茗楼的布置,但见古玩瓷器、屏风雕刻都十分讲究。饶是他见多识广,也不免有些心折。 小厮引着这贵公子向大厅里边儿走去,边走边说:“市井便是如此,公子在外还需小心。” “小心什么?”贵公子一边打量四周一边说:“市井市井,便要的是这众生百态之相,若是都像家里那样,所有人都低眉顺目的,还有什么兴头。” 这时,一个伙计迎上来说:“敢问贵客,可是来斗茶的?” 贵公子和自家小厮对视了一眼,随即笑道:“不,我们只是四处走走,见这里热闹便来看看。唐突之处,还请海涵。” 伙计也笑了,说:“哦,既是进店里来的都是客人。小的斗胆替您做主,开一间二楼的雅室,为您备上小店新到的桂花龙井和绿豆糕,不知如您的意否?” 伙计见眼前这人十分贵气,说话也是温文尔雅,料想一定来自豪门之家,手头定是阔绰,便要大大地赚他一笔。 贵公子却笑道:“这龙井可是产自江宁?” 伙计呵呵笑了,说:“正是。看来客官正是品茗的高手。” 贵公子将折扇一展,挡着自己的嘴巴打了个哈欠,吟道:“‘一杯永日醒双眼,草木英华信有神’。也罢,困倦时品香茗一盏,也是一大雅事。” “是了是了,您老这边请。”伙计引着二人便向二楼的楼梯口走了去。 他们正在上楼,只听门外又是一阵喧哗。“呦!这是谁呀!”人们议论纷纷。 贵公子回头一望,只见一顶华贵的轿子落在门口,从里走出来一位穿着同样华贵的美妇人。 “荷露呢?”她拉住一位店里的伙计问着。 伙计被她捏得胳膊疼,也只得小声说:“小的……小的不知。” “哼!”她一把将伙计推开,大踏步走进了茗楼。杜鹃连忙迎上去行礼,笑着说:“魏夫人,这是什么风儿,可把您吹了来。” 魏夫人将她一打量,说:“杜鹃,我记得你。荷露人呢?” “在自己的正气轩呢。”杜鹃回答。 “正气轩?”魏夫人眉头一皱,颇为费解。 杜鹃略一颔首,解释说:“我家大姑娘生母的住宅名叫‘英兰居’。大姑娘十岁那年,忽然不喜欢这个名字,便改成了‘正气轩’,取自‘浩然正气’的典故。” 魏夫人点点头,赞道:“这才是我认识的荷露。”然后又转眼对杜鹃说:“快带我去见她。” 杜鹃眉头一皱,忙赔笑说:“小的斗胆问您一句,您此刻找我家大姑娘,是为着什么事?” 魏夫人双目一瞪,道:“怎么?难道你还要替我通禀了才能见吗?” “不敢不敢。”杜鹃连忙后退,解释说:“只是今儿是我家大郎为姑娘择婿的日子。夫人您如此风尘仆仆的赶来,怕是……怕是……” “怕我阻挠你家姑娘的婚事?”魏夫人替她说了出来。 杜鹃只是低着头,没有说话,便等于默认。 魏夫人仰天打了个哈哈,说:“不错,我就是要找你家姑娘问个清楚。像我们这样贵重的身子,岂能轻易委身于人?快!带我去见她!” 魏夫人说话嗓门颇大,在场的才俊们都听得清楚。于是大家又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杜鹃环视四周,只觉得要是她再这样嚷下去只怕情况会更糟,便连连行礼,说:“是了,小的这就带夫人进去。您且随我来吧。”于是杜鹃和魏夫人一前一后像后厅走了去。 这贵公子站在楼梯口瞧了半晌,侧头问身边的伙计:“你们家大姑娘要择婿?如何择法?” 伙计答道:“实不相瞒,今日宾客盈门,确是我家大姑娘择婿的日子。至于这择法嘛……您也瞧见了,就是在茶艺上见高低。” “哼!真是怪哉!哪有这样选女婿的。”贵公子身旁的小厮不以为然地说了一句。 贵公子低声提醒:“张迪,不得无礼。”然后才又赔笑继续问:“不知你家大姑娘姓甚名谁?” 这伙计觉得奇怪,到茗楼来的茶客,可以不认识莫成林,但无一人不认识莫云潇的。但客人既然问起,也不能不答。于是他说:“我家大姑娘姓莫,芳名云潇,小字荷露。” “莫云潇?”张迪没有忍住,不禁叫了一声。但他一叫出声,立即觉得不妥,连忙用手将自己的嘴巴捂住。 “你嚷什么?”贵公子略微不悦地训斥了一句。 张迪忙凑近他的耳边说:“公子可听过这东京城里的一句俏皮话。‘宁碰开封府,不碰莫云潇;宁吃三斗醋,不逢莫荷露’。” “哦?”贵公子倒有些吃惊,同时也是好奇心起,便问:“此话从何说起。” “公子,小的也是之前上街听人这么说过,确切的也不知了。”张迪这样回答。 那店伙计尴尬的一笑,忙催促道:“两位还是随小的来吧。” 他将二人带入了一家雅室,介绍道:“二位客官想必是头一遭来。咱们茗楼不比其他的茶铺茶馆,没有歌姬舞乐。只有上好的茶和点心。不过……”他顺手指向右手边的一个书桌,说:“这倒是有围棋、象棋,两位若是有暇,可以对弈一局。” “有劳有劳。”张迪连连作揖,顺手从怀里掏出一块小银锭,塞到店伙计手里,说:“小小润费,不成敬意。” 伙计却急忙将手一推,忙说:“使不得使不得。您老不知,咱们茗楼可不兴这个。” 贵公子本还在打量着房中的布置,忽然听到他这句话也是悚然一惊,忙转过头来问:“怎么?” 伙计苦涩地一笑,说:“咱大姑娘立下的规矩,只收茶钱,旁的一概没有。” 这贵公子眼神一亮,自说自话:“有趣有趣。” “您老稍待,小的这就去为您备茶去。”他刚要走,却又被贵公子叫住:“稍待,你刚说今日是你家大姑娘斗茶选婿的日子。那底下的那些人都是来选婿的?” “正是。”店伙计回答。 公子又问:“他们所斗的是什么茶?” “是峨眉山特产的雪芽茶。”店伙计回答。 公子点了点头,说:“我的桂花龙井不要了,也给我这雪芽茶吧。” 店伙计和张迪闻言都是一惊,双双睁大了眼睛望着他。 公子笑道:“怎么?我不配来斗茶吗?” “不不不,小的这就去。”伙计说罢就急急地退了出去。 张迪忙将房门关好,迎上来说:“公子,莫非你也要参加这斗茶大会?” 公子含笑踱步,说:“这莫云潇倒是让人好奇。我是想见一见此人。” “此女可不好对付呀。”张迪提醒道。 公子点了点头,转头又问:“适才在大厅大呼小叫的,可是曾布的妻子魏夫人?” “想必是她。”张迪说:“这魏夫人跋扈得很,和莫云潇一般无二。” 公子呵呵一笑,踱步来到了屏风前,欣赏上面的画作,不再言语了。 第三十一章 斗茶 中国人的饮茶之风兴于唐代,盛于宋代。相比于唐人的煎茶法,宋人的煮茶技艺更为纯熟。而在文人士大夫的眼里,茶更与琴棋插花并列为“四大雅事”。 饮茶在宋代成为自贵族到民间通行的休闲方式,甚至是生活必备。而他们还不仅满足于此,调制一碗色香味俱佳的茶汤更是一个人君子品格和个人修养的体现,因此“斗茶”之风油然兴起。 斗茶也有两种不同的斗法。一曰点茶,一曰分茶。所谓点茶,就是各自调制茶汤,品评人从色香味三点去评价。宋人尚白,因此茶水越是泛白而经久不衰者是为上品。 而分茶则要复杂许多,需要调制者在茶水的表面点出花色来。谁的花色好看、鲜艳就获胜。 此刻,茗楼的斗茶之战也才刚刚开始。一楼大厅被三十六扇精致的屏风隔开,形成了三十六个独立的小格子间,就像是围棋棋盘一样错落有致。在这偌大的“棋盘”中,上百爱好品茶的俊雅之士就像是一颗颗棋子,放置在了“棋盘”的不同位置。 他们或两人一间,或三人一间,或四人一间,由屏风隔着,彼此斗茶比试。每一个格子间里都有一名茶博士作为裁判,不时传出茶博士的吆喝:“玄武间,袁郎胜一水”、“白虎间,李三郎胜半水”……伴随着茶博士的吆喝声,随之而来的是落败者的哀叹和胜利者的得意之声:“哈哈,承让了,承让了。” 杜鹃身为总裁,稳稳地坐在过道中间,一张杏脸含着微笑,不时转头观察四周战况。 而在内宅的正气轩中,莫云潇正黯然坐在桌边,自己为自己斟了一碗茶喝。坐在她身旁的魏夫人自然没有她的气定神闲。 她“啪”地一拍桌子,豁然起身,说:“荷露,这可不像是你的性子。” 莫云潇苦笑一声,说:“不如此,又该怎样?” “哼!婆婆妈妈的。”魏夫人来回踱了几步,没好气地说:“你可知道,对我们女子来说,婚姻乃是天大的事。焉能以一场斗茶的胜败来论?你们是选姑爷还是选做茶的博士?” “我丢了我家的茶药方子,环儿也不知去了哪里。”莫云潇叹道:“如今可真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 魏夫人一愣,随即迎上来,紧紧握住莫云潇的手,说:“荷露,我知你艰难,在这个家里头孤立无援。但是,这桩荒唐的婚事你万万不可答应了。否则,只怕你会遗恨终身的。” 莫云潇淡淡一笑,说:“谢谢阿姊的关心,我自有分寸。” “阿姊?”魏夫人眉头一皱,说:“怎么,你倒与我生分了,不肯叫我的表字?” 莫云潇也是一愣,茫然说道:“阿姊的表字……” 彩衣忙接口道:“我家姑娘落水之后,好多事都给忘了。” 魏夫人略吃一惊,蹲下身子来,说:“那你也绝不该忘了我。我是魏玩魏玉如呀。” 莫云潇豁然一笑:“阿姊,我怎会忘了你。你乃是曾布之妻,我朝数一数二的女词人。” 莫云潇本来并不知道这个魏夫人是谁,但听她报上了姓名,便知其身份。虽然魏玩没有同时期的李清照有名,但在当时也是名噪一时,莫云潇的国学功底深厚,自然是知道的。 魏夫人听了这话才露出笑容来,用半是撒娇的语气说:“算你还有几分良心。”不过笑后,她也忧虑了起来:“难怪你父亲要这么仓促的把你嫁出去,想来是因你失忆,想找个精通茶道的人帮你打点茗楼的生意。” 莫云潇轻声一叹,说:“是呀。所以我即使为了茗楼,也该服从父亲的安排。” 魏夫人点点头,表示对莫云潇的理解。她缓缓起身,说:“不过这可委屈了你。” “阿姊怎知是我受委屈?”莫云潇破颜一笑,说:“也许还是我那上门的姑爷受委屈呢。” 她说着,彩衣都不免笑出了声来。 魏夫人叹了一口气,说:“妹子你且放心,我定去找天下最好的大夫,医好你的失忆症。” 莫云潇心头一暖,禁不住泪湿眼眶。在这孤独、错乱的时空里,魏夫人就像是一只明亮的火炬,给予了她以温暖和光亮。 莫云潇正要说话,却听屋外有人言道:“荷露,还不随为父去前厅瞧瞧。” 众人一回头,莫成林已站在了正气轩的门口。 莫成林一见魏夫人也略微吃惊,迎上来拢袖行礼,说:“原来是魏夫人大驾来看小女,小女何德何能,真是令人惶恐。” 魏夫人淡淡一笑,说:“老爷子,你也不要客气。荷露是你的闺女,同样也是我的知己。她要择婿,照理儿来说,我为外人不该置喙。但我不愿我这小朋友日后悔恨,因此也要来瞧上一瞧。” 莫成林呵呵笑着,说:“魏夫人肯赏光,那是再好没有。” 魏夫人点了点头,转头对莫云潇说:“荷露,你且在此安坐。我与你家老爷子去前厅瞧瞧去。” 莫云潇有些紧张,不知不觉就站了起来。莫成林面色有些难堪,但也只好挥挥手,说:“既然魏夫人发话,你就先坐坐吧。” 这时,前厅的战况已进入了白热化阶段。半数的参赛者已经淘汰。落败之人灰头土脸地摇摇头,络绎离开了。剩下的人重新分组,继续对战。 魏夫人和莫成林在过道中穿行着。魏夫人眼望着这些人,不禁叹道:“真料想不到,这气势都快赶上科场了。” 莫成林笑道:“让魏夫人见笑了,小女自幼在东京城里厮混,得了‘女阎罗’这个诨号。我本以为不会有多少人求亲呢,却也没想到来了这许多人。” 魏夫人叹道:“老爷子你太小看令爱了。东京城里,上至王侯公卿,下至清白之家,谁家的女儿不求个知书达理,恪守妇节?可荷露偏偏与她们不同。她们是牡丹,是海棠,而荷露是梅花。梅花自有一份独到的霸气。自古以来,不知多少文人墨客赞颂梅花呢。荷露得这许多人的垂涎,也不足为怪。” 莫成林呵呵笑着,说:“是,是,魏夫人说得是。” 这时,魏夫人把眼一瞧,正好瞧见了张迪。他正在各个格子间中间穿梭游走,看着人家调制的茶汤,不时撇嘴摇头,似乎人家调制的茶汤都入不了他的眼。 魏夫人指着他问道:“咦,这可是你们茗楼的伙计?” 莫成林一看,也是摇头,说:“不是。” 魏夫人觉得蹊跷,便迎上去问:“这位小哥,你可是来斗茶的?” 张迪给吓了一跳,却仍是十分高傲,扬着头说:“非也,来斗茶的是我家公子。” “哦?你家公子却是哪位?”魏夫人继续追问。 张迪面色一窘,匆忙说:“说了你也不知。”然后转身就要走。魏夫人一把将他的肩按住,笑道:“那么,你是来做探马,刺探别人的虚实的吗?” 这话一说,斗茶的茶客们纷纷回过了头来,一双双眼睛直刺张迪的面颊。 他面上一红,奋力将魏夫人的手甩脱,说:“我家公子点茶技艺冠天下,哪还需要来刺探?我只是一时心痒,自己出来瞧瞧而已。” “那你瞧出了什么?”莫成林问道。 张迪一笑,指着左手边最近的一碗茶汤说:“就看这位兄台的茶,茶色泛青,且不咬盏,不能算是上品。还有这位先生的,茶色倒是白净,不过云脚散乱,不能持久,也不能算是上品……” 张迪一连点评了七八碗茶,都举出了其中的瑕疵,令这些茶客们大为不悦。 “哼!如此说来,看来你家公子是周郎顾曲,点茶的技艺要高明得多了。。何不请他出来比一比呀。” 一位茶客这样叫嚷着,引起了众人的连声附和。 张迪一时下不来台,便大声叫道:“罢了罢了,我这就去请我家公子下来,让你们这帮凡夫俗子开开眼界!” “我这就来了。”二楼一个雅间的门应声而开,一位书生打扮的年轻人摇着折扇翩翩走了出来,跟在他后面的是一位茶博士。茶博士托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碗茶,跟在这年轻人的身后小心翼翼地下了楼来。 茶博士将这碗茶放在了柜台前的圆桌上。众人渐渐围拢,凑鼻一嗅,温润的茶香沁人心脾。 茶博士看了又看,不禁啧啧称奇:“这茶茶色透亮,生气勃勃,而且咬盏不散,香味浓郁。”说到这儿,他抬起头问那公子:“小可冒昧,但求一尝。” 年轻人点了点头,笑答:“请便。” 茶博士小心翼翼地端起这黑鼬茶碗,凑近唇边轻呷了一口,品咂半晌,才不无赞赏地说道:“口齿留香,确是极佳的上品了。” 第三十二章 谈婚 谁也没想到,一场茗战,竟让一个毛头小子拔了头筹。但他们都是品茶的行家,见这少年的茶汤青里泛白,碗壁咬盏不散,且能嗅到这缕缕茶香。大家嘴上不说,但心里也都各自佩服。 莫成林仔细将这少年一番打量,但见他衣着华贵,器宇不凡举手投足之间透着几分贵气,再看他的仆从张迪,也是眉清目秀,脸蛋白净,与城里那些恶少的仆从迥然不同。 他的心里也生起了几分欢喜,心中暗想:“看这少年人不像是个膏粱子弟,或许荷露的后半生便有了依靠,而茗楼也……”可是,他仍然有几分顾虑。如果对方是官宦子弟,那这门亲事可万万结不得。 于是莫成林上前一步,笑着说:“小老儿不揣冒昧,敢问公子的姓名。日后有缘,小老儿登门拜访,也还说不定。” 众茶客也都耐心听着,他们也很想知道这个点茶高手到底是谁。只要他通报了姓名,互相打听,多半能探听得出他是谁家的人。 这少年也颇为谦恭,微微折身向莫成林一拜,笑道:“在下名不见经传,说出来只怕也无人知道。”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写了起来。“蔽姓赵,与国同姓,与有荣焉。单名一个庞字,草字人吉,取吉人天相之意。” 众茶客互相望望,彼此都是一副茫然面孔,似乎都不认识这个赵庞赵人吉。 莫成林也皱眉思索,不禁回头望向了魏夫人,似是向她询问。魏夫人知道他的意思,于是也摇了摇头,表示不认识此人。 “哦,原来是赵贤侄。看贤侄年轻,却有这样一手好的茶艺功夫,确是难得。”莫成林客套了几句,然后转头对杜鹃说:“这位赵公子是非凡人物,还得用心伺候着。” “是。”杜鹃两手叠在腹前,躬身行了一礼,然后含笑对赵庞说:“公子请随小的来。” “劳烦姑娘。”赵庞行了一礼,却见身旁的张迪直望着杜鹃的背影出神,便用折扇在他脑袋上一敲,轻声斥道:“看什么,不怕人笑话!”张迪摸着脑袋“哦”了一声,便随着自家公子去了。 莫成林回转过头来,笑着问魏夫人:“以夫人之见,此人品貌如何?” 魏夫人呵呵一笑,说:“此人文雅,倒像是个赶科场的书生。好是好得很,只是荷露生平最不屑的就是与这样的人打交道。” 莫成林拂然不悦,心里想着:“你懂什么,交朋友和选夫婿哪能同等看待。你如此这般的不拘小节,可你的丈夫曾布不也是个温文尔雅的君子?”但毕竟碍着面子,只得说道:“总得让荷露见了才好。” 魏夫人淡然一笑,说:“好,我这就去唤她。”说罢扭头便走了。莫成林望着她的背影不由得一叹,想道:“这个魏夫人和荷露的性子可真是一模一样。” 魏夫人推开正气轩的房门,正见到莫云潇双手反剪,背对着自己,观赏着墙上的一幅画。魏夫人心中一动,不免心生怜悯:“唉,可怜的妹子。我知你不想嫁人,可也不用假装看画来强作镇定。” “玉如,外面的情形怎样?”莫云潇回过头来问道。 魏夫人剑眉一竖,快步上前来握住了她的手,说:“妹子,我只要你一句话,你到底愿不愿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和人成婚?如你不愿,你父亲那里自有我去周旋,也不必在这儿看什么劳什子的画了!” 莫云潇吃了一惊,问道:“这话可怎么说?” 魏夫人气得重重地跺了一下脚,急道:“你还啰嗦什么,你父亲已吊上了一个金龟婿。现在就要你出去相见呢。若那厮是个猴急的,搬来三书六礼,见过了天地祖宗,那时你要后悔可就晚了!” 莫云潇先是瞪大了眼睛,难掩惊慌的神色。可很快,她便又镇静下来。 她苦苦一笑,轻轻脱去了魏夫人握着自己的手,说:“我爱之人,心中另有所属。我嫁人与不嫁人又有什么分别?难道我真的为了他,要独守空闺,红烛伴老吗?” 魏夫人闻言一惊,禁不住问道:“你所爱之人是谁?” 莫云潇的目光忽然变得坚定了起来,她直视魏夫人的眼睛,说:“便是那不顾一切要退我婚的人。” “啊?宋明轩!”魏夫人又是一惊,随后又摇了摇头,说:“宋明轩虽是俊美,却生性仁懦。荷露你与我一样,是个潇洒肆意的人,如何会中意他?” “只因他是我穿越以来,对我最好的男子。”莫云潇讷讷地说了一句。 魏夫人没有听清楚,侧耳问道:“什么?” 莫云潇这才回过神来,忙笑着说:“没什么,不提这伤心事了。玉如,你来陪我看看这幅画,像是米芾的真迹吗?” 魏夫人抬眼一瞧,见这墙上挂的是一副描绘怪石的山水画。画中怪石嶙峋,姿态万千,虽有小溪潺潺,但怪石喧宾夺主,占据了最中心的画面。画的右下角盖着一方印章,上书四个隶书大字:“米芾之印”。 魏夫人点了点头,说:“这的确是米芾的真迹。” “何以见得?”莫云潇笑问。 “我虽不懂画,但于书法还略通一二。”魏夫人说:“米芾的字形神兼备,熟而不俗,奇而不怪,相信世上没有人可以仿冒。” 莫云潇也点头笑道:“不错,米芾的字确是上品,但他的画也同样出色。这怪石用的是皴法和泼墨相结合的笔法,既有骨感又透着几分丰腴姿态。除了米芾这个鬼才以外,恐怕没人敢这样用笔。” 魏夫人有些狐疑,侧目问道:“荷露,你何时也喜欢上书画了?这可不像你呀。” 莫云潇微微一笑,说:“人都是会改变的。若我以后做了别人的浑家,岂不也要相夫教子,哪能再像以前那样胡乱地闯祸?” 听她这么说,魏夫人越发担心了。她不无关切地说:“我知你心里苦,可你也不必这样作践自己。我只求你能随心而活,不必顾忌什么。无论是茗楼、你父亲还是宋明轩,你都不必顾忌。我只要你做回以前的你。” 莫云潇将魏夫人的手一挽,笑道:“玉如的话我记住了。走,咱们去见见父亲吊到的金龟婿去。” 此时天色接近黄昏。赵庞和张迪还在雅间中等待。张迪有些焦躁地在来回踱步,赵人吉却是气定神闲,摇着折扇,眺望窗外的风景。 “张迪,你可得改改你的性子。你若总是如此,日后我怎么敢再带你出来?”赵庞淡淡地说了句。 张迪迎上来说:“公子,这莫家人未免太傲气了,让咱们等了多时,也不见人影。” “你急什么?”赵庞笑道:“那么多人为了莫云潇特来斗茶,想必此女非同寻常。嘿嘿,女儿家,矜持些也是要的。” 张迪大不以为然,暗想道:“这个莫云潇连天王老子都不放在眼里,哪还懂什么矜持。”不过他也只在心里想,不敢说出来。 只听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似有人走了进来。这主仆二人同时回头去望,却见眼前的门仍旧关着。他们还来不及纳闷,就听屏风后面传来一个女子的娇滴滴的声音:“公子久候了,小女子来迟,失礼怠慢,望请公子海涵则个。。” 赵庞循声一望,这才明白。原来这间房子有两个门。一个正门一个侧门。侧门在屏风之后,赵庞和张迪也没有仔细察看,所以一直没有发现。 细细一想,如此安排也颇是合理。毕竟双方都是未婚男女,同处一室多有不便,所以用屏风隔开比较妥帖。 赵庞心想:“原以为商门之家不重礼法,没想到也如此规矩,倒是个清正人家了。” 于是他上前拱手一拜,说:“小生赵庞,草字人吉,今日偶然路过,一时技痒参与了斗茶大会,不成想侥幸胜出,同样也是惶恐得很。” 屏风后的女子偷偷从屏风的缝隙望出去,只见此人贵气逼人,肤如白玉,举止也是落落大方,看得出定然是世家大族之后,一颗心也是扑扑地跳,不觉面泛红霞。 只听她说:“公子可知茗楼何以办这场茶会?” “听说是为茗楼长女荷露姑娘择婿。”赵庞回答。 女子笑道:“我瞧公子并非轻薄之徒。公子既知原委,还能来参加茶会,想必也是有凤求凰之意了?” 赵庞笑道:“今日来的仓促,倒未曾想过高攀。只是小生也常听荷露姑娘的大名,因此特求一见。若是投缘,彼此引为知己,婚配之事嘛……也可从长计议。” “公子!”张迪听到最后这一句,不禁是勃然变色,似乎是要劝阻他。但他将折扇一辉,挡住了张迪的话头。 “不知公子家住何方,双亲以何为业?”女子问道。 赵庞略一思索,回答:“小生是个游商,居无定所,目下只在大相国寺暂居。双亲也早早谢世,无所挂碍了。” “哦,竟是这样。”女子的声音有些低沉,像是对他的回答很失望似的。 赵庞又说:“既然姑娘要择婿,小生也赢了茶会,何不交换一件信物,他日可好相见?” 女子沉吟半晌,说道:“也罢也罢,那就换一件吧。”语气听起来极为敷衍,与刚才大不相同。 这时,从屏风后面走出来一个黄衣侍女,手捧一个玉坠,缓缓走到赵庞面前,笑着说:“请先生收下。” “多谢。”赵庞抱拳一拱手,拿起玉坠,在阳光下一照,只见上面刻着一个小小的“莫”字,另一面则是一朵山茶花。这玉坠虽是做工精致,却也是个凡品,七八吊钱就可打造一对儿。 但赵庞也不以为怪,回头对张迪说:“这是莫家姑娘送的信物,你可要收好。” “是。”张迪小心翼翼地将玉坠接下,但表情却是大为不屑。 “小生来的仓促,身无长物,只有这柄扇子可还精贵。”他说着就把折扇递给了侍女,说:“还请莫姑娘不要见怪。” 侍女屈膝一礼,笑道:“哪里的话。小的自也会用心收藏。”说完就退了回去。 赵庞作了一揖,又说:“既然如此,小生暂且告辞。” “茗楼待客不周,公子勿怪。”女子淡淡地回答。 第三十三章 乞儿 此时夕阳西下,落日余晖透过悬窗映进了屋里。屏风后的莫云溪叹了一口气,神情十分失落。 “怎么是个游商?”她皱着细眉,喃喃说着。 “莫三姑娘,你做得好事!”一声断喝自侧门外传了来。莫云溪悚然一惊,仔细分辨这声音,虽然中气十足,但却是个女子的声音。试问在莫家,除了父亲还有谁敢这样呼喝自己。 她脑子一时转不过来,但她的侍女丹珠却是明白的。丹珠瞪大了眼睛,微微张口,轻声提醒道:“是魏……” 莫云溪恍然大悟,还没来得及慌张,魏夫人已携了莫云潇的手快步自侧门而入。莫云溪做贼心虚,慌忙站起了身来,有些手足无措。 魏夫人目光炯炯,骈指将她一指,说:“好呀莫三姑娘,你如何这样大胆,假冒你的女兄来此与男子相会!” 丹珠有些害怕,忙解释道:“魏夫人息怒,我家姑娘原是好奇,想来看看是谁家的公子能技压群雄,在茶艺上如此了得。谁想到,我们来时大姑娘却还未到,那公子是错将我家姑娘当成了大姑娘了。” 魏夫人锐利地光芒向她射来,反唇相讥:“你没长嘴巴吗?不会与人解释,还是不愿与人解释?” “这……这……”丹珠一时窘迫,正是心慌意乱,不知该如何处置,一张杏脸涨得通红,只得急急地拉莫云溪的裙摆。 莫云溪是自幼骄纵惯了的。她是莫成林第二得宠的女儿,也是女承母贵的缘故,向来蛮横。 此时她虽也有点心慌,但想到这是在自己家里,魏夫人就算地位尊崇,也不能插手别人家的家务事,因此便也强壮着胆子,将手一挥,说:“怎地怎地啦!我就是想来看看,替女兄物色物色那个公子而已。反正没人知道啦,又怕什么?” 魏夫人咬牙冷笑,说:“三姑娘既然有意,就让荷露将此人让与你吧!”她说着就回头对身后的莫云潇说:“荷露,这门荒唐的亲事咱不结也罢!” 莫云溪却是一惊,瞪着眼睛说:“我才不要那个游商嘞!” “游商?”魏夫人眉头一皱,又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莫云溪也是一声冷笑,说:“原本我以为点茶功夫如此了得的,该是个官宦之后,顶不济也得是富贵人家。可谁想到,那小子不过是个游商,终年奔波,也赚不到几个铜子儿。所以我就把他打发走了。哼!如此出身还想入赘我们莫家,真是痴心妄想。” 魏夫人沉吟了一刻,忽然露出了一丝笑容,转头对莫云潇说:“荷露,你怎么看?” 莫云潇面上波澜不惊,只淡淡地说了一句:“既然走了,就随他去吧。” 魏夫人略微一呆,没说出话来。莫云溪却欢喜了起来。她与自己的女兄不合,生怕莫云潇在父亲面前告自己一状。可看莫云潇的神色,似乎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一场大祸消弭于无形,怎让她不欢喜? 于是她忙拥上前去,拉过莫云潇的手,撒起娇来:“好我的女兄,女弟我也不是有心毁你的亲事,只是此人寒微,哪里能够进咱们莫家的门。女兄你该能体谅吧。” 莫云潇淡淡地一笑,说:“自然能。” 莫云溪立即拍手叫好:“那爹爹那边也烦女兄帮我遮掩。这一页咱们可就揭过去了。丹珠,咱们走。” 莫云溪心头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这才心无旁骛地招呼了丹珠,径直向正门的方向去了。 魏夫人的眼里简直要冒出火来。她望着郁郁不乐的莫云潇,埋怨道:“荷露!你这是怎么了!难道你看不出,你的女弟是打算捷足先登的吗?” 莫云潇仍是一笑,说:“她若喜欢,就让给了她吧。为什么一定要争斗呢?” 魏夫人愣了半晌,喃喃说道:“你还是以前我认识的那个荷露吗?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软弱可欺!” 莫云潇踱起步来,说:“我眼见一个人死在我的面前,而我不能救他;我的贴身侍女被人发卖,我也不能救她;甚至我自己的夫君也不能由我选择。阿姊,我落了水,忘记了我们茗楼的茶药方子,所以,我斗不过她们的。” 她说到最后这句话时,猛地回转过身来,魏夫人看到她的脸上已是泪水纵横,不禁微微心颤。 “荷露,你就如此认输了吗?”魏夫人问道。 莫云潇摇了摇头,苦笑道:“不认输,又如何?” 魏夫人的眼神忽然从关切转为了严厉,说道:“可你本不是个会认输的人。我喜欢的荷露是那个骨头硬过铁、志气高过天的豪杰,绝不是一个怨天尤人,整天哭哭啼啼的娘儿们!荷露,你若还认我这个朋友,就该当打起精神来,把你丢失的东西重新拿回来!” 莫云潇坐在了刚才莫云溪坐的凳子上,凄然笑道:“阿姊,你认识的那个荷露已经死了。” 魏夫人呆住了。她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但自己偏偏又不是在梦中。在她面前的莫云潇意志消沉、满脸泪痕,哪还是曾经那个意气风发,叫市井小儿闻风丧胆的“女阎罗”? 这一刻,她的眼中也蕴了泪。透过婆娑泪眼,莫云潇在她的眼中竟变得如此陌生,就好像自己从来都不曾真的认识过她一样。 魏夫人叹了口气,说:“罢了,你的事以后我不再管。荷露,念在你我一场知交,只愿你不要后悔今日做的决定。”她说完将披风一抖,扬长而去了。 彩衣从侧门缓缓进来,只看见莫云潇一人坐在凳子上,发着呆。 再说莫云溪闯了这样一个祸,也不敢立即就回芷兰居去,便带着丹珠去逛街了。 莫云溪本就生得端丽,丹珠也有几分难得的姿色。这一主一仆走在西大街上也颇惹人注目。莫云溪很喜欢这种被人流连注目的感觉。因为在这一刻,她可以暂时走出大女兄的阴影,将自己幻想成众星捧起的那轮明月,是如此皎洁而美丽。 “姑娘,今日咱们这着棋下得可着实险极了。”丹珠颇有些后怕,忙用手帕擦额角的汗水:“若不是大姑娘她不计较,恐怕又免不了一场麻烦。” “唉,也是。”莫云溪将小嘴一嘟,说:“本想抢在大女兄前面钓下一个金龟婿,谁可想到那小子出身如此低微。唉,真是不值得冒这个险。” 她又转念一想,说:“不过大女兄她像是转了性,不似从前那般咄咄逼人了。” 丹珠捂嘴一笑,说:“这便是她知难而退,愿赌服输了呗!” “哈!那我以后岂不是不用怕她了?”莫云溪嗅到一阵花香,不禁驻足一瞧,原来是一个香草摊,出售各种香料、香囊。 莫云溪心情大好,便拉过丹珠的手说:“来看看!”两个女子来到摊前仔细看着这些琳琅的货品。 店主瞧她们打扮不俗,便也陪着笑说:“娘子惠顾,荣幸之至。不知娘子平日喜欢花香还是草香?” “都可都可。”莫云溪拿起一个制作的颇为精致的小香囊,对丹珠说:“你看这个,花儿绣得倒是精致。”然后凑近鼻端一嗅,称赞道:“味道也浓,却不霸道,像是栀子花的。” 店主眉开眼笑,说:“是了是了,正是栀子花的。” “丹珠,你瞧怎么样?”莫云溪含笑问丹珠。丹珠也是一笑,还没来得及回答,忽然听得一声嚎啕:“娘子救命呀!” 莫云溪和丹珠悚然一惊,回头一望,只见是一个年约三十的粗衣男子怀抱一个婴儿忽然跪倒在了她们的面前嚎啕大哭了起来。 两个女子哪见过这种场面,不禁都往后退了两步,连话也不敢说。 “小的唐突,但小的认得您就是茗楼的三姑娘!”这男子抬起头来说:“小的曾在茗楼做过短工的。三姑娘未必认得小的,但小的还记得三姑娘。” 听了这话,二女才渐渐定下了心神。莫云溪便问了一句:“那你这是做什么?” 男子哭道:“求三姑娘开恩,再收小的去茗楼做工吧。小的家乡遭了蝗灾,一家尽数饿死,小的念着茗楼莫家的恩典,只带着这个女儿一路乞讨而来,望三姑娘乞怜收留。” “啊?这……”莫云溪有些为难,但她张目四望,周围已围了不少路人。那香草摊的店主本是想将这男子赶走的,但眼见他可怜,周围的路人又是议论纷纷,自己冒然赶人只怕也会遭人忌恨,只得不说话了。 莫云溪说:“你倒是可怜得很,不过我们茗楼收杂役也看天分的,不是人人都收的。况且,我不掌财权,恐怕不能擅自做主收留你了。” 这男子急着说:“小的不图月例银子,只求每日都有几个窝头吃。小的贱命一条死不足惜,但这可怜的娃儿却……姑娘既不掌财权,那小的就跟随姑娘鞍前马后做个小厮也成。” 这时周围不少人都议论了起来:“茗楼家大业大,就给人一条活路呀。”、“是呀,既然是莫大掌柜的掌上明珠,收一两个仆役也不碍事的吧”…… 这议论声一起来,莫云溪也没了主意。丹珠眼珠子一转,小声对她说:“姑娘,不妨收了这人,以后对付大姑娘和二房的母女,总是用得着。” “可是……”莫云溪皱眉道:“他一个大男人,跟着咱们走前走后的,又成什么体统。” “这个好办。”丹珠笑道:“咱们把他送给大郎。这些日子大姑娘失宠,姑娘若能进一点孝心,此消彼长,或许……” 丹珠没有把话说完,但莫云溪即使再痴傻也该明白了。她破颜一笑,说:“正是如此哈!” 第三十四章 受责 莫云溪哼着《望江南》的小曲儿回家而去。丹珠跟在她身后,也是满面的笑容。 姑娘今日高兴,送了一只绢丝香囊给她,因此她的心情也格外地好。而尾随她二人之后的那个男子是否开心,她们就不再关心了。 想必他也是高兴的,自己本来要饿死街头的,但遇上了莫家三姑娘这个活菩萨,这才赚得了一条性命。 这个念头也只是在莫云溪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并没有做过多的停留。因为现在,她还徜徉在大女兄失势的喜悦之中。 可她们刚到茗楼的大门前,眼尖的杜鹃便遥遥地望见了。杜鹃叹了一口气,追步上去埋怨了一句:“三姑娘哪里去了,大郎可正在心焦呢。” 莫云溪闻言一愣,问道:“爹爹怎么了?” 杜鹃望望左右,颇为谨慎地说:“三姑娘可是冒认大姑娘去见了那少年公子?” 莫云溪吃了一惊,嗔怒道:“哼!大女兄还是去告状了。” 杜鹃更是着急,忙说:“不是大姑娘说的,是二姑娘说的。不过,这可不是拿人问罪的时候。大郎在芷兰居候着呢,叫三姑娘你回来了即刻就去见他。” “啊!这……”莫云溪心头发慌,丹珠赶忙迎上来宽慰:“姑娘不怕,大郎在芷兰居,想必三奶奶也是在的。大郎向来听三奶奶的话,姑娘你只要诚心认错,想必大郎不会重责。”她顿了一顿,回头一望那男子,又说:“况且,咱们收留了一个苦命人,大郎或许会念在姑娘心善,从轻发落。” 听了丹珠的话,莫云溪定下了心神来,不断地说着:“不错不错,是这个理儿,是这个理儿……”但心下毕竟慌张,便又对丹珠说:“你带着这汉子从咱家后门进去,切不可招摇。” “是。”丹珠应了一声,便转身带着那男子绕道走了。 莫云溪长舒了一口气,这才迈过茗楼大门的门槛,径直向里去了, 莫成林端坐在芷兰居的正厅,面色铁青,李仙蛾的眼神间也闪过一丝紧张和焦虑。莫云溪推门进来,一眼就瞧见了父亲这严肃的目光,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她小心翼翼地走进来,像一只受了伤的小鸟那样,恭恭敬敬地跪在了莫成林的身前,轻轻叫了声:“爹爹。” “哼!你生养得好闺女!”莫成林怒气勃发,但这话显然是对李仙蛾说得。 “是,是妾教女无方,才让她惹出了祸事。”李仙蛾用手绢抹了抹眼泪,又叹息说:“谁叫咱家三个闺女,却是姓同命不同。倘若云溪也有个如意郎君,自然不会去瞧那个热闹。” 莫成林眼睛一瞥,说:“你是埋怨我偏袒荷露了?” “妾不敢埋怨大郎。荷露是主母嫡出,又是长女,理应排在前头。”李仙蛾说:“只是云溪和云湘到底年岁小,经的事儿也少,见了斗茶大会那么大的阵势,哪有不去瞧瞧的道理。那个公子叫……” 李仙蛾一时想不起来,云溪忙插言到:“赵庞赵人吉” “是了是了,就是这个赵公子认错了人。”李仙蛾继续说:“云溪是冒失了一些,但终究是一场误会,可不能全赖在了咱姑娘头上。” 莫云溪跪着喃喃嘟哝了一句:“什么公子,不过是个游商。” 莫成林死死地瞪着她,斥责道:“游商如何?你爹爹我从前就是游商。哼!英雄不问出处,焉知贫贱之家不能出龙凤之人!” 李仙蛾巧目一瞥,立即破涕为笑,说:“原来大郎是相中了那赵公子。这也好办,咱们既然知道姓名,总能查访得到。到时再把他请来,原委说清楚就行了。” 听了这话,莫成林的怒火也已有些消退,但仍是悻悻地说:“你当我是恼她坏了荷露的婚事吗?我是恼她不知轻重,一个女子竟然私见外男,传了出去成何体统!” “那就闷在肚子里,谁也别传了出去。”李仙蛾说完又斟了一碗茶,捧到莫成林的身前,娇声笑着:“大郎,妾会好好地罚她,叫她知道厉害。不过这一页可就翻过去了。荷露的婚事,妾就当是自己女儿的婚事,大郎且宽心。” 莫成林冷冷一笑,说:“你会罚她?我只求你不把她宠坏了。”他说完便端起茶碗来一饮而尽,然后正准备起身而走。 莫云溪却忽然叫住了他:“爹爹!女儿有件事还要和爹爹禀明。” “哦?”莫成林和李仙蛾对视了一眼,二人都现出了疑惑的神情来。 “你还能有什么事儿?”李仙蛾有些不解地问。在她眼里,莫云溪从没干过什么正事,但却见她如此郑重,实在有些奇怪。 同样感到奇怪的还有莫成林。“什么事?”他重新坐下,微微皱起了眉头。 莫云溪却是破颜一笑,说:“今天女儿出门去逛,偶然见着一个抱着婴孩的男子在当街乞讨。那娃娃哭得惨,叫人听了揪心。女儿让丹珠去问,一问才知,原来他的家乡遭了灾,全家饿死,只有他和这个娃娃逃了出来。女儿瞧他可怜,便斗胆替爹爹做主,将他领回家来了。” 李仙蛾笑逐颜开,忙对莫成林说:“大郎你瞧,咱的闺女真个长大了,也知道体恤穷人了。” 但莫成林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问:“这人叫什么名字?” 莫云溪没料到父亲有此一问,有些意外,也有些失落,只好说:“不知。” “他家乡在何处?”莫成林又问。 “不知。”莫云溪越发沮丧。 莫成林怒气又起,斥责道:“哼!你连人家的底细都没问清楚就敢领回来,你不怕给家里招祸吗?” 李仙蛾忙劝道:“大郎莫急,人既然已经来了,大郎不妨亲自去问问。云溪也是心善,想来神佛庇佑,出不了大事。” 莫成林瞪了她一眼,说:“你就护着她吧!”说罢便一甩袍袖,匆匆起身而去。 莫云溪这才松了一口气,虽是跪着,但身子一摊,斜着坐了下来。她嘟起小嘴,望着母亲,一脸的楚楚可怜。 李仙蛾轻声一叹,这才去将女儿扶了起来,说:“以后可不许这么鲁莽了,知道吗?” 莫云溪含着几分委屈说:“那个男人着实可怜,而且他缠着我和丹珠,一时也摆脱不了。” 李仙蛾有些不耐烦,轻轻拍打了一下女儿的手,说:“哪是这个事。我是说你冒认荷露的事。你想捷足先登,为娘的明白。只是你也不想想,你是以莫云潇的身份去见那姓赵的。你二人隔着屏风,谁也瞧不见谁。他日婚事谈妥了,不也是莫云潇与他成亲,与你何关?你呀,切不可空空地劳碌一场。” 莫云溪重重地点了几下头,说:“那娘的意思呢?” 李仙蛾邪魅一笑,倒是一副成竹在胸的神情,边踱步边说:“这个赵公子想必是个不俗的人物。你放心,娘会想办法把他收过来,给你做夫婿。” “真的?”莫云溪颇为惊喜,但随即又有些失望,说:“这公子倒是风雅得紧,只是出身不好。” 李仙蛾站住脚步,回转过身来,说:“你爹爹说得对,贫贱之家也能出龙凤一样的人物。况且,咱们是招赘婿,若是大户人家,焉肯上门!只要他这个人好就行。” 莫云溪心头一喜,迎步上去,又是一脸地羞怯,说:“人是好得很呀!” 第三十五章 事发 这天晚上,同样是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莫云潇独自一人坐在凉亭中,望着天边的明月。 宝成被杀的那个夜晚。同样的夜风飒然,同样的月明如昼。莫云潇望着皎洁的月亮,思绪纷飞,心乱如麻。 她暗笑自己痴傻,竟真的想借助别人的身体和所谓的邪恶势力做斗争。真是造化弄人,这副身体原本的主人或许正是邪恶势力的一份子。想到这里,她哑然失笑。 正在她胡思乱想之际,忽然听到一声婴孩响亮的啼哭。她精神一震,回头向声源处望了去。这啼哭之声似乎是来自庭院中的假山之后。 “大郎,你可别太凶,吓坏了这娃儿。来,让我抱抱。”说话的是李仙蛾,来自同样的方向。 莫云潇好奇心起,便方轻了脚步,蹑手蹑脚的向假山的方向走去。 “你当我们茗楼是安济院吗?”莫成林的声音向来严峻:“你骗得过我那无知的女儿,可骗不过我。哼!你这样一个体魄强健的男子,哪里像是逃荒的?就算是逃荒,来到了东京也该去开封府报备,自有官府安置流民,却来我这里做什么?” “老爷明鉴!”这男子双膝一扣,跪了下来,连连下拜,说:“不瞒老爷,如今的官府层层盘剥,朝廷拨的救济粮到了俺们手里,不过几粒糙米,如何得活?小的就这么一点儿骨血,实在不忍断送,这才来投茗楼的。”他说的感情至深,说话之后又“咚咚”的磕头,即使是李仙蛾也有些不忍。 她一边安抚着孩子一边说:“大郎,瞧他说的不像是假话。” 莫成林又问:“既如此,你身强体壮,怎么不去运河上拉纤谋生?” “小的也确有这个想法。”男子回答:“只是小的这一去,怀里的娃儿却是无人照看。这是个女娃儿,听说漕帮在城外有个什么鬼樊楼,专收女子,小的怕这娃娃被他们拐了去。” “鬼樊楼?”莫成林眉头一皱,颇是不解,说:“樊楼就是樊楼,为何叫鬼樊楼?” 男子一声叹息,说:“在东京,没人不知道樊楼的。但樊楼挣的也是干净的钱。可那鬼樊楼却是个十足的恶店。他们或拐或买或骗,将良家女子诓去,做那苟且的事。每到夜里,灯火连天,女子哭,男子笑。只因他们只做夜里的生意,所以人称鬼樊楼。而且……而且……” 男子欲言又止,莫成林不禁气恼,追问:“而且什么?” “他们还扬言,终有一日也要将莫家的三个姑娘绑来,做什么头牌公主!”男子如此说。 莫成林听罢,“啪”的一掌拍在石桌上,瞪着一双怒目,喝道:“没想到天子脚下竟是如此藏污纳垢!盛章就不管吗?” 男子唯唯诺诺地说:“只怕盛老爷也常光顾呢。” “真是岂有此理!”莫成林从石凳上一跃而起,反剪着双手,来回踱着步子,看上去一脸的愤慨。 躲在假山后面的莫云潇瞧在眼里,心中也是五味杂陈:“想来老爷子确实是疼爱自己的女儿。不过那鬼樊楼也确实是可恶得很,居然做这伤天害理的事!” “宝宝不哭,宝宝不哭……”李仙蛾安抚着怀中的孩子,又仰头对莫成林说:“大郎,何必去管别人的闲事。天下不平之事多有,哪能样样都管得过来!” 莫成林却不睬她。他步子一顿,回转过身来问这男子:“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名叫袁璐。”男子回答道。 “袁璐?”莫云潇一惊,寻思着:“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一时半会却又想不起来。” 莫成林又说:“好,你随我去一趟这鬼樊楼。我倒要看看他们谁敢绑我的女儿!” 李仙蛾也忙起了身,劝道:“大郎,可不要意气用事。闲汉们讨一句嘴上的便宜,咱们又何苦与他们闹去。” 莫成林将她一瞪,说:“你在家好生待着,我去去就回。”说罢就走。 莫云潇忙迎了上去,叫了声:“爹爹!” 莫成林和袁璐都是一呆,彼此对视了一眼。莫云潇瞅着袁璐,也觉得他十分面熟,但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但他此刻无暇顾及别的,只对莫成林说:“爹爹,女儿拦你不住,不如咱们一同去吧。我会些功夫,还可护您周全。” 莫成林的眼神中闪出一丝怜爱,但这分怜爱转瞬即逝,变成了如利刃一般坚毅的目光。 “你也留在家里,哪儿不要去。待我回来,还要为你准备婚事。”莫成林又走了几步,忽而又说:“万一……我即使到了地下,也无颜见你的母亲。”说完之后便带着袁璐大踏步地走了。 听了这话,莫云潇心里感动,不知是喜是悲。她望着莫成林和袁璐的背影,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 “荷露。”李仙蛾缓步迎了上来,忧心忡忡地说:“我怕你爹爹这一去凶多吉少。” 莫云潇勉强一笑,说:“三奶奶宽心,爹爹自有分寸。” 李仙蛾轻抚着怀中婴孩的后背,这孩子已经沉沉睡去。她也淡淡地一笑,说:“愿菩萨保佑,让大郎诸事顺利。” 莫云潇笑道:“三奶奶信佛?” 李仙蛾有些尴尬,说:“惭愧,供奉菩萨已有十年了。” “哦。”莫云潇说:“想必菩萨念在三奶奶一片赤诚,定会保佑爹爹。” 李仙蛾没有说话,心中仍是忐忑不安。 在这一刻,李仙蛾和莫云潇似乎化敌为友,两人之间的嫌隙就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东京城的夜市辉煌如昼,从天街到马街再到西大街,尤其是汴河两岸当真是游人如织,店伙计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莫成林和袁璐各牵一匹坐骑,在这人流中辗转穿行。他们面色冷峻,走得又快,与周围的环境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们过了州桥,行人骤减,也都各自骑了马向朱雀门的方向而去。 朱雀门前有几个稀稀疏疏的兵士把守。莫成林也没放在眼里,纵马就要过去。那兵士却将长戟一亮,喝道:“何人闯门!”莫成林将马的缰绳一勒,那马一声长嘶,便也停下了步子。 莫成林有些奇怪,平日里城门大开,商贾游人都可以随便出入,今日却为何要盘问。 但他仍然没有下马,居高临下的回答:“军爷,在下是茗楼的掌柜莫成林,出城去办一点事,还望军爷行个方便。” 士兵一听是莫成林,不禁狞笑了起来:“哦,原来是茗楼的莫大掌柜。听闻前些日子您的掌上千金要选婿,闹得满城风雨。怎么?莫不是新姑爷不愿伺候这‘女阎罗’,跑出了城去,莫掌柜亲自去追?” 一言说完,众士兵哈哈大笑了起来。 莫成林心头怒起,但对方毕竟是禁军,却也不好得罪,只得说:“非也,我出城是会一位老朋友。这都不许吗?” 兵士大笑道:“若是别人,自然是许了,可莫掌柜,却是不许。” 莫成林两眼一瞪,问道:“这又是为何?” “嘿嘿,那您得问俺们的仇虞候!”兵士说着向身后一指,果然见到一个军头一边啃着甘蔗一边从阴影中走了出来。此人留着两撇小胡子,眯眼笑着。 莫成林吃了一惊,情知不妙。“袁璐!袁璐!”他张目四望,却已不见袁璐的影子。 “哎呀!我上当了!”莫成林这才恍然大悟。那个袁璐分明就是与这仇虞候串通好要陷害自己的。 “行了,别嚷了。”仇锋嚼着甘蔗,有些不耐烦地说:“莫掌柜一向谨小慎微,若不是爱女心切,也不会冒然来此。在下还真有些动容。” 莫成林冷哼一声,说:“我乃合法良人,就算官府要害我,总得有个罪名。” 仇锋猛地将手里的半截甘蔗一摔,怒道:“你还敢猖狂!你本是西军小校,三十年前趁兵乱逃脱,尔后才做起了茶叶生意。哼!我说得对也不对!” 莫成林一惊,喝问:“你说我是军中逃人,可有凭证!” “你的坐骑就是凭证!”仇锋厉声一喝,忽而又冷冷一笑,将这白马一番打量,说:“如我所料不差,莫掌柜胯下所骑的分明是军中所用的大宛名驹!” 听了这话,莫成林心中竟有了几分慌乱。他的确是军中的逃兵,而且还带走了十多匹好马。平日里,他的这些马就在马厩中饲养,偶尔莫云潇会骑着到城外奔驰。只是这马虽是神骏,但认识的人并不多,就连开封府尹盛章也未曾见过如此好马。所以数十年来也从没出过事。可这仇锋偏偏也是出自西军。他把眼一瞧,便知这是军马。 仇锋见他不言语,才又得意地说道:“如何?莫掌柜是自己和我们走呢?还是兄弟几个请你走?” 莫成林忽然将眼睛一瞪。他的目光似箭似戟,包括仇锋在内的兵士们无不骇然退步。 他忽然仰头哈哈大笑,说:“没想到我半生谨慎,最终竟会载在这竖子之手!也罢!我就成全你们一件功劳!” 第三十六章 官兵 夜已三更,东京城里的夜市也已悄然而退,空留下满地的纸屑。 但莫成林迟迟未归,莫家上下也无一人能够安睡。杜鹃坐在茗楼大门前的石阶上,嘟着小嘴,两手托腮,眼巴巴地望着左右,但见雾浓叶落,好一条大街空空荡荡,寂静无声。 她坐得久了,不禁打了寒战,忽然,肩头一沉,原来是一件狐狸皮的外套披在了自己身上。 杜鹃吃了一惊,急忙站起身来,对来到身旁的莫云潇说:“大姑娘,你怎么来了?外头冷,您还是进屋里去吧。” 莫云潇淡淡一笑,说:“只怕屋里比这儿更冷。” 杜鹃不解其意,便说:“可叫彩衣生炉子。” 莫云潇摇了摇头,笑道:“不必,那妮子熬不了夜,爬桌上睡了,还是不扰的好。” 杜鹃有些动容,感叹道:“大姑娘,您真是越发仁慈了。那……”她急忙将身上的狐狸皮外套取下,说:“还是大姑娘披着吧,您身子金贵,万一着了风寒可就是小的的罪了。” 莫云潇将手一推,说:“你披着吧,家里店里,都要你操持。这莫家,可以没有我莫云潇,却不能没有你杜鹃。” 杜鹃瞪大了眼睛,连忙说:“大姑娘言重了。杜鹃何德何能,大郎不在时,您才是这家里的主心骨。虽然这些日子出了些事,但小的知道,终有一天,大郎还是会把茗楼交托到大姑娘手里。” 莫云潇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坐在了石阶上。杜鹃也随着她一起坐了下来,耐心地听她讲话。 “我从未想过要做生意。”莫云潇望着天边的月亮,说:“或许你还不知,我从小到大只有一个愿望,就是办一场属于自己的画展。” “画展?”杜鹃有些疑惑,不禁皱起了眉头。 “对呀,画展。”莫云潇露出了幸福的笑容:“咱们中国的文人画历史绵长,自唐代的王维始,诗书画印便融为一体,这是中国所特有的现象。一个优秀的画家,也该写出一笔好字,填得一阙好词。到了宋代,苏东坡、米芾、还有那风流天子宋徽宗,都极大的推动了文人画的发展,到了元代,更有黄公望、赵孟頫为首的元四家,将文人画推向了新的高度,而在明代,文人画更是繁荣,有了董其昌、唐寅、石涛……” 说到这儿,莫云潇从自己沉醉的幻想中蓦然惊醒,望了一眼身旁一脸茫然的杜鹃,不禁哑然失笑道:“我说的这些,你是不是闻所未闻?” 杜鹃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说:“苏学士小的知道,小的也读过《全唐诗》,知道王维,而像什么黄公望、董其昌却不知是谁了。” 莫云潇笑着说:“总之,这些人都是我十分推崇的前辈。倘若有一天,我的画作也能像他们那样流芳百世,也就不枉此生了。” 杜鹃楞了一愣,问道:“可为何从未听姑娘你提起过这事?” “还不是因为茗楼。”莫云潇一拍膝盖站起身来。她来回踱着步子,说:“爹爹每次出差,都要我管理茗楼,那真是让人心力交瘁。如今爹爹收回了我的财权,我本有些难过,但转念一想也有好处,我终于可以提起画笔,用心钻研画作了。” 杜鹃也跟着站了起来,拍手叫好:“既如此,我大宋又要多一位才女了。呀!您不是说中国的画是诗书画印一体的吗?到时您画了画,大可请魏夫人来填词呀。她是咱们大宋首屈一指的女词人。她的词,您的画,融为一体岂不妙哉!” “是呀,那可太好了。”莫云潇也开心地叫了起来。但她又一转念,才想道前一天自己和这位闺蜜闹了意见,又不禁神伤。 “不好了!杜鹃姑娘!不好了!”一个家丁急匆匆地跑了过来。杜鹃和莫云潇心上都是一紧,不约而同的想到莫成林迟迟未归,恐怕是凶多吉少。 家丁跑了来,先向莫云潇见了礼,然后对杜鹃说:“杜鹃姑娘,小的本在巷子口等大郎回来。可谁知,大郎未来,倒是来了一队官兵。” “官兵?奔哪来的?”杜鹃忙问。 家丁说:“像是奔着咱茗楼来的。” “啊?”杜鹃心头大惊,急忙转头望向莫云潇。 莫云潇凝神一听,果然听到远处隐隐有阵阵马蹄之声,与宝成被杀的那天极其相似。她无暇细想,急忙吩咐杜鹃和这家丁:“快回家去,叫所有人各自回房,无论怎样都不要出来。你们两个也一样。” “姑娘!”杜鹃一把扯住莫云潇的衣袖,顿时泪如泉涌,哭道:“可姑娘你怎么办?” 莫云潇轻轻攥住她的手,莞尔一笑,说:“你且听我的,安顿好家里。我自有办法与他们周旋。”听了这话,杜鹃心下稍安,这才与那家丁一起进了楼里。 他们刚走一会儿,那马蹄声便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了。莫云潇回转过身,两手背后,静静地望着来人。只见是两队骑兵自左右两侧齐头并进,在茗楼的大门前碰头驻足。莫云潇举目一望,约莫来人也有五六百人。他们甲胄鲜明,看上去竟是东京的禁军无疑,高高举起的火把也将半边天空映照得犹如白昼。 莫云潇站在石阶上,心下也颇是慌乱。但她强打起精神,只是静静地望着,不露声色。 为首的一人笑吟吟地催马上前。此人留着两撇胡须,手不住地抚摸着自己的下巴。他正是仇锋仇虞候。 莫云潇将头一抬,语气冷峻地说:“仇虞候,观星楼一别不过几日,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要来看我。” 仇锋嗤嗤笑着,说:“是啊,观星楼一别,你莫大姑娘叫我思念得好苦,所以今日特来寻你来了。” 他这话说得倒也认真。自从那日在楚员外的观星楼上见过莫云潇之后,仇锋就睡不安寝、食不甘味,日日想着如何才能将此女讨到府上,但又想到此女有“女阎罗”的诨号,怕也不好对付。可没想到今日走运,恰可借莫成林的案子趁火打劫。此刻,他便认定莫云潇已是自己的笼中之鸟,心下一片得意之情。 莫云潇却是呵呵笑道:“难得虞候挂念。你若想我,随时可来茗楼吃一盏茶,小妹自然出来相见。可你如此明火执仗,吓着了我的弟妹,岂不太煞风景?” 仇锋冷冷一笑,说:“莫大姑娘,你不要装糊涂。你的老子已被押进了大牢。他身为西军兵卒,居然私逃,按我大宋律法,理应判个抄家流放之罪。本官念在与你曾有一面之缘,不愿相逼,但你也不要自视甚高,不把我等放在眼里。” 莫云潇眉头一皱,暗叫不好。父亲是西军逃兵,她早已猜到了。只是为何这样巧,偏偏父亲今日出城,却撞在了这仇锋手里?难道……是那个袁璐?! 莫云潇忽然眼睛一亮,猛地惊醒:“哎呀,我怎么忘记了。这个袁璐是刘大刀的手下,是丐帮中人。那天在宝成的家里分明见过的,怎么就没想起来呢?可他为什么要陷害我家?” 莫云潇思绪纷乱,一时也理不出个头绪来。仇锋见她久久不说话,以为是她害怕了,便哈哈笑道:“莫大姑娘勿慌,既是我来办差,自也不会让姑娘吃亏。只要姑娘审时度势,那你父亲的案子也可大事化小,打上一百鞭子也就是了。” 莫云潇急急地问:“你们把我父亲如何了?” “你放心,明日盛老爷才升堂审案,今日只是将令尊羁押,不会难为他。”仇锋话锋一转,又说:“不过姑娘也该识时务,不要和官府对着干。不然,可没你好果子吃。” “啊!爹爹被抓了吗?我要爹爹!”莫云湘的声音忽然从大门里边传了来。 “吱呀”一声,大门被推了开来,莫云湘和绿玉还有杜鹃一齐冲了出来。绿玉和杜鹃自然要奋力拉着莫云湘,但她一股子蛮劲使上来,那两个弱女子如何拉得动。 莫云湘边哭边嚷:“我的爹爹呢?我的爹爹呢?” 众士兵一瞧,不禁都是一喜。原来这莫云湘虽是比不上她女兄的绝艳,但也称得上花容月貌。尤其她这一哭,泪水从白玉般的面颊上流下,更是动人。 仇锋本是浪荡子,见了莫云湘心头大喜,拍着手说:“妙哉妙哉,这莫老儿生养得好闺女。走,咱先带了回去。” 莫云潇心头大急,重重地一巴掌打在莫云湘的脸上,喝道:“这儿哪有你的事,给我滚回去!” 莫云湘捂着火辣辣地面颊,定下心神一瞧,眼前的这些士兵都是一副如狼似虎的模样,这才感到害怕。她正要往回走,但士兵们已纷纷涌了上来。莫云潇眼睛一瞪,喝道:“谁敢上来!”说罢拳脚挥舞,几个冲在前头的士兵被她打落石阶,“哎呦哎呦”地叫起来。 仇锋一瞧,怒道:“莫云潇!你可知拒捕是灭门之罪!” “是你的手下放肆,我不过替你管束。”莫云潇这样说着。 “哼!”仇锋冷眼一瞥,心中虽然气愤,但怕若是轻薄过分,日后事发也有麻烦,便对身后的士兵说:“咱们是兵,不是贼,不可放浪!” “是!”士兵们应了一声。 于是众人下马,在仇锋的带领下步入茗楼大门。莫云潇带着莫云湘和杜鹃绿玉走到一边。莫云湘和杜鹃心头紧张,两人四只手紧紧地攥着莫云潇的两条臂膀,目送官兵们鱼贯进入茗楼之中。 第三十七章 入狱 兵卒们分成两队进入莫家的内宅,看家护院的大黑狗立时瞪起一双凌厉地眼睛,朝着他们“汪汪……”地叫喊起来,但见这些兵卒身上环佩叮当,手上握有明晃晃的利刃,一时也不敢靠近。 随着一声声的惊呼,内宅中的家丁、侍女、老妈子以及二位奶奶和云溪都仓促地站了出来,幸而莫云泽为了来年大考,早在太学苦读,每月只有初一和十五才回家,因此才侥幸逃过。 云溪云鬓散乱,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正茫然四顾,却见来者身披甲胄,面容凶神恶煞,这才惶然一惊,急急地往李仙蛾的身后躲。 一个士兵一脸轻佻的朝李仙蛾母女俩走过来,笑吟吟地说:“莫老头真是艳福不浅,浑家风骚得紧,女儿也是不俗。” 他说着,就要伸手去摸莫云溪的脸蛋。莫云溪吃了一惊,忙缩头躲避,叫道:“娘!” 李仙蛾虽然慌乱,但此时怒火战胜了胆怯。她伸手抓住了这兵卒的手腕,喝问:“军爷深夜闯民宅,惊扰百姓,总得给老身一个说法!” 这兵卒面色一变,反手“啪”地就是一巴掌,狠狠地打在李仙蛾的脸上,直打得她脚步踉跄,跌倒在了地上。 “娘!”莫云溪哭嚎一声,也扑在了李仙蛾的身上,嘤嘤的哭了起来。张芸儿在一旁瞧着,也不禁闭目垂泪,心下甚是难过。 “放肆!”仇锋一声断喝,那兵卒本欲再上前调戏,但骤闻暴喝,急忙回头来看。 仇锋和莫云潇一同走来,莫云湘和杜鹃胆子小,怯生生地跟在二人身后。 仇锋面色冷峻,喝道:“本官刚刚有令,不得轻佻,不得侮辱,你当本官的话是耳旁风吗?” 那兵卒忙跪下赔礼,说:“小的知罪。” 仇锋叹了一口气,吩咐道:“拖下去,打五十鞭子。” 于是,另两个兵卒便将他叉了出去,不一会儿就听见鞭子的“噼啪”响声,伴随传来的则是那个兵卒的呼号声。 莫云溪缓缓将李仙蛾扶了起来,但在她们一起身的时候,赵庞的那柄扇子从莫云溪的怀中掉落了下来,跌在了地上。 她“啊!”地惊叫一声,正要去捡,但仇锋眼疾手快,抢在她前捡了起来。 仇锋是个粗鲁的武将出身,哪见过画功如此精湛的扇子。他把玩了半晌,抬头见莫云溪眼挂珠泪,便呵呵笑了起来,问她:“赵庞?谁是赵庞?” 莫云溪只是往后躲,不敢回答他的话。 仇锋却更是得意,冷笑一声说:“附庸风雅的酸儒!”然后将扇子随手丢了。莫云溪急忙捡了起来,重新塞进衣兜里。 仇锋环顾四周,问自己的贴身副官:“茗楼的人可到齐了?” “是。”副官答道:“只有莫云泽尚在太学读书。” “嗯。”仇锋点了点头,径直步入莫宅的大堂,一同被带来的还有李仙蛾母女、张芸儿母女以及莫云潇。只是莫云潇走在最后,本有两个兵卒要上前推搡她,但她回眸一瞪,他二人竟然怯了,只得低头跟在后面。 仇锋坐在大堂前,副官拿过茗楼的账本来给他翻看。仇锋不懂生意,看了两眼也看不出什么道理,便将账本一抛,问堂下诸人:“你们可知罪?”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该怎么回答。 “你们的父亲、丈夫曾是一名逃兵,你们可曾知道?”仇锋追问道。 “啊?”莫云溪和莫云湘同时惊呼了一声,一脸茫然地望向自己的母亲。李仙蛾和张芸儿表情也是各异。张芸儿楞了一愣,随即羞惭的低下了头去;而李仙蛾在短暂的惊恐过后仍是一副懵懂的表情。 仇锋察言观色,已洞悉她们的心思,于是冷冷一笑,说:“莫要装糊涂,若是现下坦白,本官在府尹老爷那还有周旋的余地。若你们不吐实情,日后再要查出,只怕是官家出面都难保你们。” 张芸儿双膝一软,立即跪倒在了地上,哭诉道:“上差明鉴,我家大郎他原先在西军任职,后来脱离军籍。可奴家不知他是个逃兵!” “哼!”仇锋重重地一拍桌子,喝道:“还要狡辩!你们二位夫人侍候他多年,难道就不知他的来历?老实告诉你们,莫成林已在狱中招供,你们再要隐瞒,只误自己!” 仇锋这话是惯用的逼供手段,张芸儿果然上当,只得再三扣头,哭道:“上差恕罪,我两姐妹隐瞒不报,罪有应得,只是我们的儿女的确不知情,还望上差开恩,宽宥了他们吧!” 仇锋斜眼一瞥,笑道:“宽宥谁不宽宥谁,那可不是本官说了算。不过,你们既已招供,本官也不会多所为难。就请诸位一起去见你们的父亲和丈夫吧。” 此话一出,大家都知道这是要逮捕入狱的意思。莫云溪和莫云湘哪受得过这个惊吓,一时和自己的母亲抱在一起,嚎啕大哭。 李仙蛾不住抚摸着女儿的后背,劝慰道:“不怕不怕,咱们一家人在一起,又有什么可怕?” 副官问仇锋:“外面的下人们如何处置?” 仇锋想了想,说:“依我朝惯例,男子卖为奴隶,女子嘛……充配教坊司。” 莫云潇听到“教坊司”三个字不觉一怔,她知道这是古代官办的青楼,罪犯的女儿一般都会充配教坊司,得一贱籍,终身不能摆脱。 莫云潇想到杜鹃、彩衣这些年纪轻轻的女子和自己甚为相投,她们被人卖作奴婢已经十分可怜,还要充作官妓岂不是灭顶之灾?还有丹珠和绿玉,虽然自己也不太喜欢她俩,但好歹也是十来岁的姑娘,在自己生活的那个年代,这样的女孩子还在学校读书,还在为暗恋和减肥而苦恼。唉,时代不同,人的境遇真是天壤之别。 想到这里,她冲口而出:“不可!” 仇锋一呆,笑问:“大姑娘可有话说?” 莫云潇冷冷地说:“你将她们发卖了吧,但不许卖给教坊司。” “可这是我朝惯例。”仇锋笑答。 莫云潇也是冷冷一笑,说:“虞候带兵前来,这里的一切自有虞候处置。隐没几个女子,又有何难?” 仇锋哈哈大笑,立时起身向莫云潇走来。那两对母女眼巴巴地望着他,心里暗怪莫云潇多事,只给自己招祸。 仇锋来到莫云潇身前,伸手来托她的下颌。莫云潇将头一转,退了一步,却又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仇虞候,如今是你为刀俎,我为鱼肉。我们莫家上下的生死不都是您一句话的事?又何必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儿折煞我呢?” 仇锋闻言心头热血一涌,暗想道:“我还以为这‘女阎罗’是多么地刚强,原来也有服软的时候。嗯,也对。她既已屈服,我也不能在此冒然调戏,否则士卒们定有不服。” 于是他又是一笑,说:“莫大姑娘言之有理。来呀,用笔将莫家侍女们的名字勾了,只要发卖给寻常人家,不必做官妓了。” 副官应了一声“是!”然后就退出去了。 不一会儿,庭院中就传来一阵女子们的啼哭之声。莫云潇闭起了眼睛,心似乎都抽搐了起来。 仇锋笑道:“我答应姑娘的可做到了,不知姑娘可要如何报答我?” 莫云潇还未回答,跪在地上的张芸儿猛拽了一下她的衣裙,充满忧虑地说:“荷露!不可!” 莫云潇冷眼将她一瞥,然后也是伸手一拽,将衣裙从张芸儿的手指间拽脱了。 她踱了两步,忽然回头斥责道:“二奶奶、三奶奶。你们嫉妒我是莫家嫡女,因此千方百计的要害我。哼!如今可好了,不仅我被你们害了,就连莫家也受了这天大的灾祸!如今,却要充起好人?我会信你的吗?还有你们两个……” 她说着就指向了莫云湘和莫云溪,声色俱厉的控告了起来:“一个推我入湖,险些害我性命;一个冒充我去和男子幽会!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如今天道好还,你们免不了抄家灭门,而我有仇虞候傍着,倒是看看咱们谁笑得到最后!” 张芸儿目瞪口呆,颤声说:“荷露,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自己心里清楚!”莫云潇越说越气,又一转头对仇锋说:“仇虞候,这儿的人没一个是好人,我可以请你帮我把她们料理了吗?” 仇锋不觉齿冷,暗暗想道:“真没想到,这个莫云潇如此的无情无义。这么快就要和家人划清界限?”于是他问:“莫姑娘要我如何料理?” 莫云潇目光一转,忽然对他耳语道:“不如杀了干净。” 仇锋一惊,忙道:“不可!罪人家属要交官府发落,岂能随意杀死?” 莫云潇将她们冷眼一瞧,又说:“仇虞候发了慈悲,还不拜谢?” 张芸儿她们自然是一脸的怨恨,而仇锋也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此女如此薄情寡义,他日若我遭了难,她岂不更是落井下石?”这个念头一起,有再多的柔情蜜意也随风荡然了。 “好狠的心肠!”仇锋说了一句,然后才吩咐手下一名亲兵:“将她们都带走。” 那亲兵问道:“莫大姑娘呢?” “也带走!”仇锋双目爆火,怒喝了一声。 听闻此言,莫云溪和莫云湘又是一阵啼哭之声。莫云潇听着烦躁,轻声斥责道:“别哭了!莫家的女儿绝不在外人面前流眼泪!” 她说罢,就转身推门出去了。那两对母女也都各自含着怨愤的心情与她一起走了。 牢房中弥漫着阵阵腐朽的臭味。这臭味像是死老鼠身上发出的,又像是粪便堆积产生的,放眼望去,四下昏黑,中间一条狭窄的通道,两边皆是上锁的牢房。地上、墙上污秽一片,呈灰褐色的污浊物布满地面,像是污泥又不似是污泥。 莫家的几个姑娘从小娇生惯养,哪来过如此肮脏的地方。一时间,她们都举起衣袖遮掩口鼻,而且凝步不前,十分不愿意自己那绢丝织成的“错到底”踩在这污秽上面。 “愣着干什么!走!”捕快一声呼喝,举起手中的鞭子作势就要打莫云溪。“啊?”莫云溪心里一怕,只得迈步向前走去。她脚踩在这满地的泥泞上面,登时溅起泥水,沾在了自己的裙摆上。 她只得提着裙子,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跟在她后面的是同样提着裙子的莫云湘,再后面是李仙蛾和张芸儿。莫云潇并没有提自己的裙子。尽管她见到眼前这场景,也是阵阵反胃。但在此时,她更在意的是自己的尊严,于是便大大方方地走了上去。 “快走!磨磨蹭蹭的!讨打!”捕快大声呼喝着,莫云溪忙叫:“别打!”忽然脚下一滑,“噗通”一声跌倒在了泥泞滩里,一阵冲天恶臭直冲鼻端,几乎令她窒息,再看身上,一身漂亮的绿纱萝裙和羊毛大氅也沾上了泥水,羊毛被这泥水一激,登时拧在了一起,眼看是不能再穿了。 莫云溪瞧了一眼自己的身上,回头望着那捕快,又嘤嘤地哭了起来。而这捕快却也无半点怜香惜玉之情,举起皮鞭便打,“啪”地一鞭子重重抽在莫云溪的身上。 她“啊!”地叫了一声,身子缩成了一团,李仙蛾爱女心切,急忙冲过去,护住女儿,哀求道:“别打了别打了,我们这就走。” 莫云溪和李仙蛾站起身来,正要再哭,李仙蛾却急忙捂住她的嘴,说:“你还想吃鞭子吗?” 莫云溪急匆匆地摇头,便继续向前走去了。 她们走到尽头,是一所单独的牢房。捕快将锁门打开,冷冷地吩咐:“进去吧。”于是大家鱼贯而入。 最后一个走进去的是莫云潇。她走到门边,对这捕快说:“你可知道,鞭子怎么打人最痛?” 捕快一愣,反问:“怎么?” 莫云潇淡淡一笑,说:“没什么,我来教你。”她说罢便伸手夺过了捕快手里的鞭子。捕快一呆,正要喝止,莫云潇反手就是一鞭抽打在了他的手指上。 捕快“哎呦”叫了一声,再看自己的手指是一片红肿。捕快大怒,喝道:“岂有此理,哪来的刁妇!” 他说着就挥拳来打,莫云潇上前一步,反手拿住他的反关节,只是轻轻一扭,如此壮实的一个男子竟也“哎呦哎呦”地叫起来,眉头紧皱,看上去难过异常。 莫云潇说:“我们虽是犯人,但也不可过分相欺。你可知道,你们仇虞候与我是好朋友” 捕快闻言不觉浑身汗毛竖立。他知道,仇锋这个人极为好色,如此美丽的女子他怎能不动心。若是有一日,这个莫云潇被他收了房,再反告自己一状,那可怎么受得了? 于是他连连告饶:“小的有眼不识真人,请莫姑娘高抬贵手吧。” 莫云潇这才松手,将他扶起来,说:“日后还蒙你多多照顾。” 捕快面上一红,现出了尴尬的神色,只得点头说:“好说好说……”然后就匆忙退了出去。 莫云溪知道大女兄是在替自己出气,却不知她对待自己的态度差别如此之大。 张芸儿却嘲讽了一句:“荷露,你不是想攀高枝吗?怎么又掉下来了?” 莫云潇这才回转过身来,说:“二奶奶、三奶奶、云湘、云溪,我若要保全自己,就不能不出此下策。在这里,我给大家赔罪了。”她说着便向四人深深鞠了一躬。 这两对母女细一琢磨才明白了过来,一时都说不出话来。只有莫云溪问道:“大女兄,你这一招可险极了。若是那仇锋果真听你的呢?” 莫云溪摇了摇头,蹲下身子对她说:“自古酷吏都没有好下场。仇锋做的坏事很多,必然心虚。若是将我这么一个无情无义的人放在他的身边,岂不更让他寝食难安?他不会有这么傻的。” 四人互相看看,都对莫云潇的急智佩服得五体投地。 第三十八章 嘱托 “荷露!”一个沙哑地声音从牢房的角落传了来。牢房本就昏暗,骤然听到这样一个怪异的声音,女孩子们都吓了一跳,发出“啊!”地一声尖叫,忙向相反的方向跑去。 “娘!这牢里有鬼魅不成?”莫云湘难掩恐惧之色,紧紧地抱着张芸儿说着。 张芸儿也是强打精神,安抚她说:“不怕不怕,你三姨娘供奉菩萨多年,身上有佛光,就是有鬼也不敢拿咱们如何。” 莫云潇也有些慌乱,但在这种时刻她越发明白,自己不能怕,或者说不能表现出自己怕。因为自己身后的那两对母女嘴上虽然不说,但心里已经隐隐将她视作主心骨。她一旦动摇,只怕整个莫家就要垮了。 这时,她只有壮起胆子,一步步向那声音的方向走去。地上铺着的柴草在她的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能够给她慌乱的心一丝安慰。 莫云湘和莫云溪见她过去,更是将身子蜷缩得紧了,一双惊恐的眼睛片刻不移地望着她。 “荷露!荷露!”黑暗的仿佛有一只手伸了过来。莫云潇压低身子一瞧,原来那是一个衰弱的老人。她的心神稍稍安定,问道:“老爷子,您唤我?” “荷露!你过来。”老人轻轻地说着。 莫云潇一呆,再走近两步一瞧,借着昏暗的灯光,她总算瞧清楚了。这呼唤自己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父亲、茗楼的当家人莫成林! “爹?”莫云潇又惊又喜,急忙冲上去,紧紧握住了父亲颤抖的手,叫道:“爹爹!您怎么变成这样了?” “爹?”莫云溪和莫云湘也对视了一眼,随着自己各自的母亲一齐拥了上来。“大郎!”、“爹爹!”的哭叫声响彻整个牢房。 此时的莫成林半卧在柴草堆上,眼睛凹陷、脸上带伤,尤其是自己的一双腿,似乎是受了夹棍之刑,虽然未断,但也伤痕累累、鲜血斑驳。 她们将他这一番打量,哭得就更厉害了。莫云潇同样双眼含泪,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大郎!谁将你害成了这样?”张芸儿将他扶着,连哭带喊地问。 莫成林颇为无奈地一笑,说:“苦也,都是我那张茶药方子惹的祸!” 大家都有些错愕,互相对视了一眼。张芸儿又问:“这和茶药方子又有什么关系?” 莫云潇替父亲回答:“仇锋他们明面上是执行大宋律法,暗地里却是因公徇私,想要套出咱们的茶药方子。” “可是……”莫云溪一抹眼泪,说道:“他们又不开茶楼,要这方子有什么用?” “哼哼!自然是资源置换了。”莫云潇冷笑一声,解释说:“仇锋借着国家公权力捕人,一旦让他拿到咱们的方子,便可卖给有所需的人。” “啊?”大家都有些惊愕。莫成林却是含笑点头,虚弱地说:“一点也不错。” “大郎!你可给他了?”张芸儿又问。 “若爹爹给了他,怎能受如此酷刑?”莫云潇继续替父亲解释:“爹爹绝不会给他。” 张芸儿有些着急,忙埋怨:“大郎!你怎么这时糊涂起来了!咱们要的是命,不是那方子。你尽可把方子给了他,你少受些痛楚,咱们也……也能早回家也说不定。” 莫成林叹了一口气,说:“我既是军中逃兵,罪名一旦坐实,又岂能轻易放过?那方子我给与不给,结果都毫无两样。只是……只是苦了你们。” “啊?”张芸儿倒吸一口冷气,楞了半晌,才哭叫起来:“我的命可真苦呀!先……先是父兄遭难,如今夫君也落了抄家之祸!上天为何要如此戏弄于我啊!” 张芸儿捶胸顿足,哭得死去活来。莫云湘也是泪水滂沱,将她扶到一边慢慢安慰。 莫成林望着低头不语的李仙蛾,问道:“你为何不说话?” “奴家心里在想,咱们家的主母当真是好福气。”她这样回答。 莫成林有些诧异,问道:“这话可怎么说?” “主母她入得莫家来,不仅为大郎生了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好女儿,更得了大郎的欢心。”李仙蛾说:“而且,主母早早地去西天侍奉佛祖,不必受我等这样的委屈,”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也哽咽了起来,最后终于忍不住,幽幽地哭了起来。 “娘!”莫云溪也扑到她的怀里,不住地哭着。 望着这对母女,莫成林也垂下了泪来。“苦了你了……苦了你了……”他喃喃地说着。 “儿啊,你可要记住娘的话。”李仙蛾将莫云溪扶起来,说道:“若有一日你侥幸得获自由,就该时刻念着你的大女兄。她是女中豪杰,你该向她学的。” 李仙蛾就像是交代后事一样,莫云溪咬着牙不住地点头,最后又一次扑到母亲怀里哭了起来。 莫成林也望向了自己的长女莫云潇,莫云潇也正呆呆的望着自己,不知她在想些什么。 “云溪,你也扶你娘去一旁歇歇,我有话要对你的大女兄说。”莫成林这样吩咐。 莫云溪应了一声,便扶李仙蛾去了另一个角落坐了下来。 莫云潇那寒玉一般的手被父亲紧紧地攥住,她感觉到父亲是拼尽了全身的力气来握自己的手。 老实说,她对面前这个萧索的老人并无多少特别的情感,父女之情更是寡淡。从小生活在孤儿院的她,“父女之情”在她的生活经历中天然地缺失了。 可是,当她看到眼前这个老人一脸忧愤地望着自己,心中也是五味杂陈,自然而然生起了几分对他的怜惜之意。 “爹爹,你要跟我说什么?”莫云潇这样问。 “荷露啊!”莫成林哀叹一声,说:“我真对不起你母女俩。你的母亲难产而死,那时我尚在泉州采茶。听稳婆说,你母亲临死前始终叫着我的名字,直到断气眼睛也没合上。唉,她想见我,可我却……” 莫成林摇了摇头,调整了一下呼吸,继续说:“好在你活下来了。你自幼没了母亲,所以事事要强。你八岁那年,见我在校场射了一箭,便缠着我,要跟我学武。我纠缠不过你,便教了你一些粗苯的拳脚功夫。可后来你竟然自己摸索,学会了骑马射箭,甚至还学会了军中的相扑之技。后来,你的性子越发刚强,常常纵马在闹市疾奔,人们见了避之不及。为此,我没少训斥你。可你呢,就是不听。于是,我寻思要收收你的性子,便开始教你如何打理茗楼的生意。你从伙计干起,又做过茶博士、账房先生,竟都出色当行。呵呵,曹孟德说,‘生子当如孙仲谋’。我权且补上一句,‘生女当如莫荷露’呀!哈哈哈……” 莫云潇扶着父亲坐正,听他继续说:“咱们父女俩经历了不知多少风浪,可眼下这一回怕是抵挡不了了。荷露,你会不会恨我?” 莫云潇苦苦一笑,说:“造化弄人而已,我怎能恨爹爹。” “唉!”莫成林重重地一拍女儿的手背,说道:“先前我怪你忘记了咱们的茶药方子。但如今看来,忘了正好。你果真忘了,也不必吃我这些苦。” “只怕另有苦头等我去吃呢。”莫云潇无奈地摇摇头。 “我儿看过来。”莫成林语气郑重,莫云潇也是一惊,忙仰头望着他。 莫成林目光矍铄,一字一顿地说:“你虽是女子,但你却可做咱们莫家的柱石。”他说着还不忘望一眼莫云潇身后的那两对母女,续言道:“我知你们三姐妹不合。然你是个知轻重,识大体的孩子。若你们一旦脱困于此,云湘和云溪,还有你的二娘、三娘都是极其寻常的妇道人家,毫无谋生之术。那时,你可得把这个家撑起来。” 莫云潇双眉一挑,问道:“爹爹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咱们还有活路可走?” “我自己盘算过了……”莫成林说:“依我大宋的律法,军中逃人当判抄家流放之罪。然,而今正是先帝晏驾未久,新皇登位之初。依照成法,该当大赦天下才是。” “大赦天下!”莫云潇眼神一亮,兴奋地说:“正是!每每新皇帝即位,都是要大赦天下的。我怎么把这个给忘了!” “不过,虽说如此,却也不能保准。”莫成林说:“有人觊觎咱们的茶药方子,只怕不能轻易放过。若要让你们从这里出去,眼前只有一个保准的法子。” “什么?”莫云潇柳眉紧皱,颇是紧张。 莫成林凄然说道:“我死。” “啊?这……”莫云潇大吃一惊,但又急忙捂住嘴巴,生怕惊动了自己身后的那两对母女。 “咱们犯的毕竟不是谋反大罪。主犯死在狱中,他们也绝无再为难你们的道理。”莫成林说:“再赶上新皇登基,无论如何,都得放了你们。呵呵,只怕到时,仇锋还得受一顿斥责,责问他是否用刑过重,以致人犯死亡,使得国法不能伸张。” “爹爹,绝不可!”莫云潇大惊之下,也能压低声音,不让云湘、云溪她们听到。但她仍是回头望望,继续说:“若爹爹自裁,更会落人口实。仇锋他们会以畏罪自杀来谋害咱们。” 莫成林惨然一笑,说:“这我明白。所以我在受刑之后,问一个老捕吏讨了点东西。咳咳咳……” “什么东西?”莫云潇忙问。 “大黄,一味药而已。”莫成林解释说:“这大黄虽是药,但吃得多了,便会中毒而死,且不能用银针探出。就算仵作验尸,也验不出什么。我既无致命外伤,又无中毒迹象。就算盛章和仇锋有天大的胆子,也只得自认倒霉。” 他说完见莫云潇只是一脸惊恐的望着自己,并没有接话,便轻轻拍打了一下她的手腕,像是安慰她:“服大黄自尽乃是牢中的隐秘。熬刑不过的人若是遇着了心善的牢头,给些大黄,自己了断便可。” “爹爹!”莫云潇紧紧抓住莫成林的肩膀,不住地说:“不可不可,怎能用父亲的命换子女的命!” 莫成林惨然一笑,用手轻抚莫云潇的云鬓,说:“舐犊之情,天道如此。你要记得我说的话,他日出了牢狱,也该好生待你的两位女弟和两位姨娘,绝不可因从前之嫌隙,将她们抛弃或者冷落!” “爹爹!”莫云潇两手紧紧抓住了他破碎的衣衫,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莫云潇的脸上带着泪水,她也忘记自己是何时流下的泪。 莫成林特紧紧抓紧了她的手臂,拼尽最后一丝力气说:“荷露,你要记住!出去之后,要将咱们茗楼的招牌重新立起来。还有,还有!要讨咱们家茶药方子的人,你也要暗自查访,不要让我在九泉之下,不知仇人是谁!荷露!我说的话你可记住了吗?” “嗯,女儿记住了。”莫云潇重重的点头。她的心理防线已全然崩溃,泪水似决堤的洪水一般汹涌而出,让她的声音也哽咽了起来。 莫成林挣扎着微微坐起身子,两手仍旧抓着莫云潇的胳膊,眼睛大张,但瞳孔中已没了神采。“荷露!荷露!”他叫着,声音越发大了。莫云潇越发悲伤,也越发的感到无助。她慌忙答道:“爹爹!我在这儿!” “荷露!荷露!”莫成林仍是叫着,两眼呆呆的望着半空。他的声音大了,那两对母女也察觉到了异样,也都围拢了上来。 “大郎,你这是……”张芸儿大吃一惊,更是慌上加慌。“爹爹!你怎么了?”云溪和云湘也都分别围上来询问。 莫云潇一把将父亲抱在了怀里,大声说道:“我在这儿!我在这儿……” “我交代的事你都记住了吗?”莫成林的声音沙哑,几乎让人辨认不出。 莫云潇一边流泪一边点头,说:“记住了记住了。” “让你……让你做这些事,真是委屈你了。”他说着。 “不,女儿应该做的。”莫云潇回答着。 这一次,莫成林没有回应她。她觉得抱着莫成林的手忽然一沉,这才轻轻将怀中的父亲放下,只见他嘴巴微张,双目圆睁,两只手伸向半空,不知要抓什么东西。 他,已经死了。 第三十九章 密启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拂照在宣德楼上时,大相国寺前还是一片寂静,但沿街小贩已经挑着扁担、推着太平车来到了宣德门和大相国寺的两侧,开始了沿街叫卖。 “炊饼、汤饼、桂花饼,五文钱饶您一勺糖水嘿!” 虽说此时街上行人还不多,但来上朝的文武大臣大多在此聚集。正是乍暖还寒的季节,大臣们穿着宽大的朝服,乘坐着轿子来到宣德门前。仆役们揣着几贯铜钱来到早点摊前为各自的老爷买早点。而官员们则少不了彼此问候。 平日里,宰执之一的曾布会走出轿子,两手揣在宽大的衣袖当中散步张望。有沿街的小贩见到了他,都会招呼一声:“曾相公来了!” 曾布也是点头微笑,说:“来了来了。”作为朝廷大员,竟然毫无大官的架子,因此也赢得了百姓爱戴,臣僚信任。 可今日,他却迟迟没有走出轿子。 就在前一日,他给官家上了一道密启。 所谓密启,就是并不公开的奏章,只有他和官家知道。这是曾布为官以来第一次上密启,因此心中颇有些惭愧,觉得损害了自己清正官员的声名。 他身为朝廷的枢密使,本不该管这样的事,但却拗不过自己的夫人魏玩,这才不得不硬着头皮写下了这道密启。 当魏夫人得知莫云潇一家被抄,举家入狱而大为惊愕。这才有了这番举动。 密启昨天递上去,今天就该有所回音。他不知道官家是会勃然大怒,还是会不以为然,心里惴惴不安。 直到轿夫为他买来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麻油汤饼,才让他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这汤饼是将面片煮熟,再淋上肉沫肉汤而成的面片汤,是东京城最常见的早点之一,也是后世面条的雏形。 曾布接过汤饼,用筷子一搅,笑着说:“老朽未发迹时,就常吃汤饼,如今侍奉天子,近得天颜,却也还是欢喜这民间的食物。” 轿夫笑了一笑,说:“夫人也常言,咱们老爷平易近人,想来是与饮食有关。” 曾布嘿嘿一笑,便“呼啦啦”地连汤带面一齐鲸吞入腹。“好啊,天冷时,一碗热汤足以暖身。”他畅快地一抹嘴角油渍,将碗筷放到了一边,然后才缓缓走出轿子,伸了个懒腰,向宣德门前走了去。 进了宣德门,迎面便是上朝议政的大庆殿。这是只有两府重臣才有资格进入的大殿。 站在大殿石阶之上一名年约四十的内侍宦官见大臣们已陆续来到,便扬着嗓子喊了一声:“今日官家略感风邪,身子乏力,目迷耳塞,暂罢朝议。望诸臣工克己奉公,不负官家之所托,且自去吧。” 这宦官虽然声音尖锐,但中气十足,似乎并不费力,就将声音传得很远。 他说完之后便又含笑步下石阶,对围拢上来的二府官员们说:“各位老爷、相公,今日官家圣躬不豫,不便上朝议政,让诸位白跑一趟,实在歉疚。”说着便两手抬起,向众人施了一礼。 众官员也是纷纷还礼。其中御史侍郎李清臣上前问道:“官家向来淸健,何以会突然生病呢?” “正是天有不测风云。”宦官答道:“官家虽是天子,但在人间,也不能免俗。” 李清臣点了点头,又说:“既然如此,我等就先告退了。请老公代为传奏,就说我等均盼官家早日康复。” 宦官笑答:“是,咱替官家谢过诸位厚意。不过……”他游目一顾,对曾布说:“曾相公,请你留下。” “哦?”曾布一愣,心里也不免咯噔了一下。臣僚们都向他侧目而望,但无一人敢上来询问的。 这宦官带着曾布缓步向大内走去,路上不发一言。曾布却有些不安,便问:“安内官,不知官家何以独召我?” 官宦一笑,说:“曾相公这可叫做问道于盲了。咱只是官家随侍的一名仆从,只知道奉命行事,哪能上问天心?官家就在御花园相候,曾相公自可当面询问。” “是。”曾布应了一声,便也不说话了。 他们绕过大庆殿,中书省,直奔大内而去。而紫宸殿、垂拱殿、集英殿是大内三座并立的宫殿,然而官家也不在此处。 他们走了多时,穿过这三大殿,又绕过宝慈宫、崇政殿等殿宇,来到了内苑门口。 此时,太阳当空,曾布的身上已微微发汗。宦官也在内苑门口止住了步子。 官家的贴身内侍张迪笑嘻嘻地迎面而来。他和这年长的宦官以及曾布先后见礼,然后才对曾布说:“曾枢密,官家久候了。” 曾布见他语气和善,紧张的心情也缓解了许多。于是应了一声“喏”,便和他一起步入了内苑的御花园。 春花烂漫,但今年的春天却格外寒冷,所以不少花骨朵迟迟不开。曾布一眼望去,见四周都是尚未开放的花蕾以及还未长出新芽的枯树,心里也有几分奇怪,不知官家为什么要在这儿接见自己。 年轻的赵佶正在一所凉亭之中。这亭子不大,一张石桌上铺着文房四宝,官家正提着画笔凝神苦思。他的四周站在几位身披藤甲,手扶腰刀的侍卫,看上去威风凛凛。 “官家,曾枢密到了。”张迪走上台阶,向赵佶鞠躬禀告。曾布也急忙鞠躬行礼,说:“臣枢密副使曾布叩见陛下。” 赵佶回眸冲二人一笑,说:“此乃内苑,不是朝堂,先生不必拘礼。”然后又招手说:“我在等先生时,闲暇无聊,便作了此画,还请先生品鉴。” 曾布移步过去,张目一瞧,原来这画的是高山瀑布,瀑布下怪石嶙峋,边上坐一抚琴书生。只是书生周围有些空旷,想来是作者还没有画完。 “确是好画。”曾布赞道:“官家有此慧根,天所赐之。只是似乎尚未作完此画,臣也不敢枉加议论。” 赵佶似乎也对自己的作品十分满意,便也直起腰来,细细观赏着,说:“先生不来劝谏?” 曾布一呆,问:“有何可谏?” “太后和御史们常说,天子应以国事为重,不能经营此等奇巧之术。”他说:“他们还要援引五代时,南唐后主李煜来做例子。” 曾布说:“大臣们所言不错,若陛下耽于书画,朝政必定废弛。然书画诗词也可陶冶人的性情。孔子尚且编《诗三百》,陛下偶作一画,也无不可。” “哈哈哈……”赵佶扬天一笑,说道:“曾先生的话让人茅塞顿开。”不过,他又皱起了眉头,苦苦沉思着:“只是这画还未作完,书生身旁是画怪石还是老松,是溪水还是花草,啧啧,怎么画都似太俗,出不了新意。” 他沉吟片刻,转头问曾布:“先生可有巧儿法?” 曾布尴尬地笑了,说:“臣可不精于此道。” “听说魏夫人文采风流,这话可真?”赵佶又问。 “内子倒是会做几首酸词,只是格调不高,恐配不上官家的画。” 赵佶微微一笑,说:“这倒无妨。这画先生可以带回去给夫人瞧瞧,参详参详也是好的。若是夫人有了巧思,可命画工画上,如若不然嘛,唉,就权当是朕的一时涂鸦,给先生和夫人添一负累。” 他说完便将画笔放下,转身踱步而去了。张迪急忙上去将画小心翼翼地卷了起来,装进了画筒里。曾布也不好推辞,谢过之后只得信步跟在了皇帝身后。 赵佶忽然说道:“魏夫人与那茗楼的莫云潇相交甚厚,这次定是夫人劝先生给朕上的密启吧?” 曾布心头一紧,不禁冷汗涔涔。他伸手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忙说:“官家圣断,这……确是内子的意思。” “呵呵,你当我如何知道?”赵佶颇为得意,笑着说:“我与那莫云潇虽无相见之缘,却也有相识之雅。那日在茗楼,尊夫人也在此。”他说完将步子一顿,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玉坠,转身递给了曾布,笑着说:“你瞧,这是莫家娘子送我的信物。” 曾布接过玉坠一瞧,一面雕着一朵茶花,另一面刻着一个“莫”字,那定然是莫家女儿的东西了。 曾布吃了一惊,不禁瞪大了眼睛瞧着赵佶。赵佶倒有些难为情,说:“那天我也是一时兴起,参加了茗楼的斗茶大会,不料却拔得头筹。呵呵,后来我也想过,若是此女品行端正,容貌尚可,不妨纳进宫来……” “陛下……”张迪打断了赵佶的话,失声叫道:“商人之女怎可……” 赵佶向他挥了挥手,示意他稍安勿躁,继续说:“可没想到这么快他们家就出了事。” 曾布沉吟了片刻,问道:“陛下可知她家所犯何罪?” “说是他父是西军逃兵。”赵佶回答。 曾布点了点头,暗自佩服这位少年天子的耳聪目明,徐徐说道:“陛下登基未久,正要给天下臣民做个新的表率。其父虽有罪,但并非十恶不赦的大罪。陛下是否可以遵循惯例,大赦天下?” 赵佶叹了口气,来回踱着步子,说:“宽恕莫家子女尚可,但若要宽恕莫成林……只怕此例一开,将来戍守边关的将士都要做逃人了。” 曾布忙说:“天子坐天下,在德而不在险。倘若军饷供给充足,将士有功则赏,有罪则罚,必不会出现陛下所担忧的事情。” 赵佶冲他一笑,又扭头对张迪说:“且去开封府大牢瞧瞧,莫家人的状况如何?” “是。”张迪应了一声,将手里的画筒交给另一个小宦官,自己躬身退走了。 “来来来,曾先生不妨与我在这里走走,当作是消遣了。”赵佶说着便向前走了去。 曾布跟在他的身后有些惴惴不安,问道:“今日官家托病,难道只是为了此事?” “是呀。”赵佶笑道:“不知怎的,我对那个莫云潇倒甚是好奇。” 曾布沉默不答,是因为他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赵佶继续说:“‘宁碰开封府,不碰莫云潇;宁吃十斗醋,不逢莫荷露’。呵呵,想来此女定是刚强。不过我那日所见,却有几分羞涩,不知这是何故?” 曾布答道:“毕竟是女儿家,总会怕羞。” 赵佶的笑容一敛,似乎有些失望,便说:“我倒希望她是个至诚至性的人。就像米芾那样,一生放浪不羁,即使见了我也是一样。这样的人才叫你喜欢。” 曾布依旧不答,同样是不知该怎样回答,只能陪着皇帝散步。 过不多时,张迪气喘吁吁地回来了。“官家……官家……”张迪一路小跑,过来说:“那个莫成林……死了。” “死了?”赵佶和曾布同是一惊。 “怎么死的?”赵佶忙问。 张迪答道:“听说在狱中忽然死了,想来是熬刑不过。” 赵佶皱眉沉思,说:“西军将士岂能如此羸弱?” “莫非官家疑心他是畏罪自杀?”曾布问道。 赵佶恍若失神,问张迪:“仵作验尸了吗?可有外伤?” “没有。”张迪答。 “可有毒迹?”赵佶再问。 张迪仍然说:“没有。” 曾布略一思考,说:“如此,盛府尹和仇虞候免不了一顿申斥。” 赵佶若有所思似的点点头,说:“我大胆猜度,莫成林定是想了个不落人口实的自尽法子,好让一家老小脱罪。” “这……”曾布有点紧张,便问:“若果真如此,官家又如何处置?” 赵佶无奈一笑,说:“没有证据,还能如何处置?只能依他。” 曾布心头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半晌才说:“官家真是宽仁之主。” 赵佶微微一笑,又有些忧虑地说:“只不知莫家骤失主君,这一家子女眷,又该如何过活?” 曾布想了一想,答道:“内子定会接济。” 赵佶点点头,对他说:“替我好好照顾莫云潇,或许有一日我还要去看她。” 张迪一惊,插话道:“难道官家真要纳她进宫?” 赵佶含笑问道:“有何不可?” “哎呀!”张迪将两手一甩,焦躁地踱了两步,说:“商人之女,哪能进得了宫门?再说她父是罪犯,若纳进宫来,可怎么向天下臣民交代?” 赵佶呵呵一笑,用扇子指着他说:“腐儒之见,不值一驳。范文正公就有‘商人何其罪,君子耻为邻’的话,时隔百年,言犹在耳。至于她父亲嘛,人死罪消,如何能将死去的人的罪责强加于活人头上。如此说来,天下人犯罪都要株连子孙,地藏王菩萨的‘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之语只怕就成了空谈。” 赵佶说完,便和曾布一起哈哈笑了起来。 第四十章 葬父 莫云潇从轿子中迈步出来,抬头一望便望见了曾家的门匾。她忽然觉得有些尴尬。虽然她知道,以前的那个莫云潇是绝不会有这种情绪的。她是一个极度自信的人,自信到可以从容将弱点暴露在任何人的面前,并不会觉得羞耻。 她回头望望身后的云湘、云溪,还有张芸儿和李仙蛾。她们的衣裳破旧,云鬓散乱,脸上也是深一道浅一道的灰泥,极度狼狈。而她自己也同样如此。 就在这时,曾府大门打开,魏玩一步当先跨出门槛,快步走下了石阶。 “荷露!”“玉如!”两个女子的两双手紧紧握在了一起。“荷露,你受苦了!”魏夫人哽咽地说了一句,接着她又转身问接莫家人出狱的康婆婆:“怎么不跟我妹子换身衣裳?” 康婆婆颇为为难,说:“夫人,狱中皆是男子,怕是不妥。” 魏夫人一想也确是道理,便又对莫云潇说:“可怜我的妹子,快快进来,我为你们备了压惊酒。今日咱姐俩喝个痛快!” 莫云潇含笑摇头,说:“玉如的心意我明白,只是现在不是时候。” 魏夫人侧目望见了一具棺椁,这才想到莫成林已经死了。如今的莫家人都是戴孝之身。她自觉失言,便走到棺椁旁行了一礼,对身旁的张芸儿说:“二奶奶,这丧事就在我家办了吧。” “哎呦!这可……”张芸儿原意也是如此,正想客套两句再答应下来,却不料被李仙蛾抢了先:“这可不好。” 李仙蛾上前见了礼,说:“我们莫家的丧事在曾家办,会招来晦气。魏夫人待我们不薄,怎能忍心加害?” 魏夫人笑道:“什么晦气不晦气的,我可从来不信这些。如今茗楼没了,两位奶奶、三位妹妹无处安身,又如何办得了丧事?难道就让你们家老爷子久久不能入土吗?” “这……”李仙蛾有所顾忌,又问:“只不知曾相公知道此事吗?” 魏夫人笑道:“此事正是我家老爷托我办的。” “哦哦。”李仙蛾连连点头,沉吟了一会儿,才说:“我们都是妇道人家,遇到这样的大难早已乱了方寸,一切就依魏夫人说的办吧。” 魏夫人点点头,便将莫家人请进了家里,棺椁也置放在了后院,然后准备了素衣孝服,在曾家的大堂办起了灵堂。魏夫人还嫌不够,又在大相国寺请了三百僧侣来念往生咒,另花了五百贯的香油钱,给大相国寺的菩萨重塑金身。 只是,这葬礼在府中虽办得热闹,但来吊唁的人却很少。来的也都是曾布的同僚,却不见往日莫家的朋友。 原因不言自明,如今莫家遭难,谁也不想受此牵连。不过对于莫云潇来说,这倒是件好事。反正这些人她也都不认识,从此之后,她就可以名正言顺的不与这些人来往。 “哼!大郎平日结交的那些朋友,此时竟一个也不来。”张芸儿坐在椅上,颇为不平地说:“真是人心隔肚皮。” 就在这时,一个家丁来报:“樊楼的宋家姐弟前来吊唁。” “哦?”跪在灵前为父亲送行的莫云潇吃了一惊,忙说:“快请他们进来。” 宋五嫂和宋明轩快步而来。这姐弟俩眼睛红肿,面容憔悴,看上去是一副倦容,想来也是为莫家的事而焦心不已。 张芸儿忙上前招呼,说:“哎呦,到底是亲的。旁人不来,宋家嫂嫂和家兴还是来了。” 宋五嫂望了眼跪着的莫云潇,坐在两旁啼哭的云湘和云溪,也是鼻头一算,忙握住张芸儿那有些冰凉的手,说:“叫二奶奶您伤心了。真是旦夕祸福,不可预料。” 魏夫人一眼就瞧见了宋明轩,信步走了来,说:“你就是宋明轩?” “晚生正是。”他这样回答着。 魏夫人将他一番打量,冷笑说道:“果然是一表人才。的确是有胆略退我们荷露的婚。” 宋明轩尴尬莫名,只得低头说:“惭愧。晚生福缘不厚,不配荷露。” “哼!好个福缘不厚。”魏夫人说:“那你可知,自你退婚之后,荷露便性情大变,日益消瘦了?她往日的英雄气概都哪去了?” 宋明轩望了一眼莫云潇,莫云潇也自眼巴巴地望着他。他心头一颤,忙将目光移开,说:“魏夫人,我自知对不起荷露,所以也和阿姊一起在樊楼大宴宾客,郑重向荷露致歉了。” “哼!”魏夫人将身一转,坐回去说:“如此你便要置身事外了?” “不不不!我定会尽力弥补。”他连忙解释,十分的仓促慌张。 宋五嫂忙迎上去替弟弟解围,笑着说:“魏夫人,我们家兴的确是配不上荷露这么好的孩子。我也叫家兴立誓,日后定要视荷露为亲妹妹一般好生照顾。我这做阿姊的也能略放宽心。” 魏夫人侧目一望莫云潇,见她仍是出神一般地看着宋明轩,不觉叹息:“我多么好的一个妹子,竟会接二连三的遭难。唉,宋明轩说他福缘不厚,依我看,他的福缘倒是比荷露厚得多了。” 宋五嫂尴尬的一笑,说:“老话儿说得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荷露心地善良,好打抱不平,定有神佛护佑。” 她说完又连忙吩咐宋明轩:“还不去给你莫伯父磕头?” “是。”宋明轩应了一声,便去灵堂前跪下,郑重地磕了三个头,说:‘莫伯父,家兴来看您来了。’ 莫云潇就跪在他的斜对面与他相望。她也正望着他,眼中含着泪水。 宋明轩抬起头来的时候正好与莫云潇眼神一触,心中无限痛惜。 “荷露,我……”宋明轩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说了一句参加丧礼时的场面话:“叫你伤心了。” “不,你没有叫我伤心。”莫云潇含泪说道:“是我自己叫自己伤心的。” “爹爹!爹爹!”门外几声嘶嚎传来,众人寻声一望,原来是莫云泽闯了进来。门口的家丁却不认识他,拼命地阻拦。 魏夫人却一眼就认出了他,高升叫道:“这是莫家的小官人,不要怠慢了。” 家丁门一听,这才停止了撕扯,匆忙来行礼。但莫云泽哪还顾得上他们,径直冲了进来,跪倒在父亲的灵堂前,大放悲声:“爹爹!不孝子时雨回来了!” 他跪伏在地,不断的用拳头捶打着地面,哭声也是呜呜咽咽,令人不能不悲伤。 李仙蛾用手绢擦去眼泪,说:“云湘、云溪,去把时雨扶起来吧。” 于是二女起身,从左右两侧搀住莫云泽的胳膊。云溪说:“兄长,不要伤心过度,伤了自己。” 莫云泽泪如雨下,哽咽道:“我在太学读书,忽然就被人囚禁,竟说父亲是逃人。待我今日归来,却不料父亲已经仙去,这叫我如何能不伤心呀!” 张芸儿闻言也是一阵难过,忙说:“你父亲见你平安回来,也该欣慰了。你快起来歇着吧。” 他这才在云湘和玉溪的搀扶下站起了身。魏夫人早已为他增添了座椅,可以让他坐下缓缓心神。 这一场葬礼办得轰轰烈烈。曾布夫妇特意在城外的墓园买了块风水极好的地,便将莫成林葬了。 不过,莫成林虽然葬了,但莫家子女仍要守孝。尤其对莫云泽影响巨大,因为守孝的原因,他便不能参加明年的大考。 为此,魏夫人没少劝慰他。“如今的官场是宵小当道,不比从前。” 这日在晚饭的饭桌上,曾布还握着他的手说:“老朽也是在勉力维持,终日惶惶。时雨,你还年轻。若咱们的官家有用人之明。三年之后必定阴云散尽,那时你再投考为时不晚。” 莫云泽勉强一笑,说:“多谢曾枢密开解。时雨记住了。” 张芸儿叹一口气,说:“要我说,倒也不必去考什么科举了。时雨,害死你爹爹的不正是那官府中人吗?你还要与他们为伍?” 李仙蛾忙咳嗽了一声,提醒她不要乱说话。 张芸儿望了曾布和魏夫人一眼,忙赔笑道:“哎呦,我一个妇道人家,不会说话,冒犯了曾老爷,掌嘴!掌嘴!” 她说着就轻轻用手拍打自己的嘴巴。“娘!”莫云湘有些尴尬,忙从旁拉她。李仙蛾也觉得面皮发烧,向张芸儿投去了一个颇为鄙夷的眼神。 曾布淡淡一笑,说:“二奶奶也没有说错,不过官场上的事本就盘根错节、是非难断。咱们今天就不谈这些了。”他说完就侧过头去,向身旁的仆从低语了几句。仆从应了一声,转身去了。 曾布又说:“前些日子,官家赠了一副画给我。咱们的这位官家少年风流,书画诗词、蹴鞠茶艺无所不精。今日难得大家齐聚在一起,不妨一起欣赏一番如何?” 李仙蛾笑着说:“我们都是草民百姓,却也能见识官家的墨宝,那是何等幸事。只不过老拙这半辈子只知道吃斋念佛,对书画一道却不甚精通。我们家这几个孩子也没那个见识,只怕不识得官家的妙笔,贻笑大方了。” “三奶奶谦逊。”魏夫人笑着说:“要论书画,我也不懂,我家老爷也不懂。咱们看看而已,权当是无聊解闷。” 说话间,那仆从已将画筒取来,小心翼翼地将画取了出来,画轴一展,“哗”地一声,长卷落在地上。 众人放眼一瞧,只见这画甚是风雅。高山上瀑布奔腾而下,雾气缭绕之间,溪水潺潺,怪石凸起。一个少年书生正盘溪坐在一个高高的石头上,两手抚琴,神态甚是怡然。 “好画,确实是好画。”莫云泽不禁赞叹:“官家确是天纵英才,十分精于此道。” 莫云湘和张芸儿不明就里,看了两眼也就继续吃菜,并没有议论。而莫云溪皱眉瞧着,似乎觉得这画十分费解似的。 曾布瞧了莫云泽一眼,笑着说:“不错。官家聪颖,学什么都很快。若官家能专心朝政,必是苍生之福,若是沉迷于书画丹青,只怕……” 他没有说下去,但大家也明白了他的意思。魏夫人见丈夫现出了忧虑的神情,便为他斟了一杯酒,笑着说:“所以老爷要时刻规劝,辅佐官家走圣君的道路才是。” 曾布开怀一笑,说:“不错不错。”说罢,二人对饮了一杯。 魏夫人回头望去,见莫云潇正愣愣的看着这画,便问:“荷露,你能看出此画好在哪里吗?” 莫云潇笑道:“此画取笔骨法,笔画勾勒中又有米芾书法的底子。嗯,确是是好画。不过,似乎没有作完。这抚琴书生身旁显得颇为空旷,这是何道理?” 众人一听,都有些惊讶。 李仙蛾问道:“荷露,也不见你平日钻研此道,怎么竟也懂得几分?” “我非不钻研,只是三奶奶不知而已。”她这样说着,李仙蛾有些羞惭地低下了头。 曾布笑道:“官家将此画赠我,也是给我出了一道难题。他要我将此画补全,不知莫大姑娘有何高见?” 莫云潇离坐起身,踱步到这画前,细细看着,反问曾布:“老爷以为如何?” 曾布捋须大笑,说:“我若有妙法,安能问计于姑娘?不过官家倒有几个巧思,一曰怪石,一曰花草。” 莫云潇摇摇头,手指着画中的怪石,说:“官家这石取自米芾的笔法。米芾以擅画怪石闻名,但此画的中心并非怪石,而是这抚琴书生。如果这俊雅书生身旁全是怪石,未免不伦不类。” 听到“不伦不类”这话,曾布的脸色微微一变。 莫云潇却没有察觉,继续说:“若是添上花草,则也必须是败花枯草,否则与全画气象不符。然而,若是败花枯草,着色便要注意。太艳则俗,太淡又了无生趣,所以也并非上策。” 曾布心里暗暗惊奇,想着:“官家少年英才,也觉得怪石和花草不好,但没有说明哪里不好。而这莫云潇一番谈论,竟让人有豁然开朗之感。” “荷露,依你之见,该当如何?”魏夫人高声问道。 莫云潇望着画沉吟良久,忽然眼神一亮,转身对曾布夫妇说:“曾老爷、玉如,小妹斗胆借文房四宝一用,不知可否?” 大家都吃了一惊,尤其是曾布夫妇。二人也一同站了起来,互相望望。“莫姑娘,你要在此画上添墨?”曾布有些不可思议的问。 莫云溪点点头,说:“不错。我已有构思,可以将这画补全。” 张芸儿忙说:“荷露!这可不好。这画是官家所作,岂能是咱们平头百姓随意改动的。若是画的差了,官家盛怒,只怕咱们家又是灭顶之灾!” 曾布却一抬手,说:‘这倒无妨。若莫姑娘真的补的不好,老朽可以一肩挑起。官家念我是三朝元老,定没有怪罪的道理。只是……还需谨慎呀!’ 他这样一说,等于是答应了。于是魏夫人便吩咐下人:“去取文房四宝来。我亲自为荷露研磨。” 第四十一章 作画 三四个婢女抬桌子、挪板凳,将端来的笔墨纸砚一一铺陈在了宽大的桌上,然后将赵佶这副画也小心翼翼地铺了上去。 莫云潇和魏夫人来到桌前。莫云潇卷起衣袖,两手撑在桌上,凝神望着这幅画,而魏夫人则在一旁为她研磨。曾布和莫家人都站在大家饭桌的一侧,颇为紧张的望着她俩。 “坏了坏了……”张芸儿跺脚绕步,埋怨着:“好不容易脱身出来,这……岂不是自取其祸吗?” “娘!稍安勿躁!”莫云湘有些焦躁地劝着她。 魏夫人将墨磨好,侧目对莫云潇说:“荷露,你且好好画。” “嗯。”莫云潇点了一点头,提笔蘸墨,又说了句:“谢谢玉如。”魏夫人也点了点头,含笑走开了。 莫云潇握着画笔,笔走龙蛇,作起了画来。 莫云溪忽然对李仙蛾小声说道:“娘,这幅画我看着有几分眼熟。” “别胡说!”李仙蛾瞪了她一眼,说:“这是官家墨宝,你上哪见去。” 魏夫人也对曾布说:“我与荷露相交多年,却不知她还有此才能。” 曾布颇以为然的点点头,赞道:“此女深藏不露,不简单呐。” 但看莫云潇,时而纵笔疾驰,时而凝笔沉思,一副认真投入的样子。 曾布瞧着她,不绝赞叹:“此女果然是绝色,难怪官家有意纳她为妃。” “什么?”魏夫人吃了一惊,说:“官家要纳荷露为妃?” 曾布点头,说:“官家表露过此意,不过或许也是戏言。” 魏夫人嘴角一瞥,说:“一入宫门深似海,若真是如此,以后要见荷露可就难了。我可不许她这样做。” 莫云溪忽然低声叫道:“呀!我记起来了。我看这画的笔法,和那赵庞赵公子送我的折扇极其相似。娘!我拿给你看。” 李仙蛾却十分不耐烦,训斥道:“不要胡言乱语!你懂什么字画,在这儿乱嚼舌头!” 莫云溪被母亲一番训斥,自然不敢再说了。 不一会儿,莫云潇将画笔一收,颇为自得的欣赏着自己和宋徽宗赵佶共同完成的这副画,说:“可惜这支笔并非画笔,用起来并不很顺手。不过也无伤大雅。” 众人前呼后拥,纷纷涌到桌前来看。只见画面中的那书生身旁卧了一只凶猛健壮、张口怒吼的老虎。这老虎毛发竖立,胡须如戟,目瞪如铃,利齿如刀,看上去栩栩如生,真如活的一般。 “啊!”胆小的莫云溪吓了一跳,不禁向后退了两步。 魏夫人笑道:“云溪姑娘,这是假大虫,不必惊慌。” “哦。”莫云溪惊魂稍定,偷眼一瞧,才说:“女兄画功竟是如此精湛,画得太像了。” “哼!少见多怪!”莫云湘忍不住讥讽了一句。 大家再看,原来这卧虎并非此画唯一的妙笔,在那汹涌而下的瀑布之中可见升腾的雾气,水帘背后可隐隐见到龙鳞。而在瀑布的两侧,也可在缭绕的雾气当中似有龙头龙尾,同样是栩栩如生, 莫云潇介绍说:“书生身旁卧虎,瀑布水中藏龙。此乃卧虎藏龙也。这是帝王之象,曾先生将此画献给官家,官家定然欢喜。” 曾布不禁拍手称赞,叫道:“妙哉妙哉。卧虎藏龙,果然比怪石花草更有新意,也更具帝王气象。呀!莫大姑娘真是有惊世骇俗之才,不在官家之下呀!” “先生过誉了。”莫云潇微微一笑,欠身致意。 魏夫人更觉惊喜,忙迎上来握住了莫云潇的手,说:“荷露!我常自恃才情,不在秦少游之下。却不知我的知己好友不仅是个侠女,更是一个才女。荷露!这么多年,你如何瞒得过我!” 莫云潇淡淡一笑,说:“哪里能够。我只是以为自己的画功粗糙,羞于见人。今日也只是感念曾先生和玉如的恩情,才斗胆一试。” 莫云潇补了赵官家的画,也算是了却了曾布的一桩心事。于是大家又是一阵的推杯换盏,尽欢而散, 晚风拂窗。莫云潇正要脱衣休息,却听一阵敲门声传来。她忙把衣裳穿好,问道:“谁来了?” “是我,大女兄。”莫云溪的声音有些仓促,但也可以辨认。 “云溪?”莫云潇有些奇怪,不知她为何深夜来找自己。于是她重新点了灯,开门将莫云溪迎了进来。莫云溪愁眉不展,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莫云潇请她坐下,问道:“夜深了,怎么还不休息?” “大女兄,你可得救救我。”莫云溪忽然一把抓住了莫云潇的手,满眼尽是哀求之色。不过她这话说得没头没尾,让莫云潇更是奇怪了。 “怎么了?”莫云潇问道:“出了什么事?” 莫云溪急得几乎就要哭出来了,哽咽说道:“大女兄,你还记得上次来咱家斗茶的那个赵庞公子吗?” “嗯,记得。”莫云潇问:“他怎么了?” “我怀疑,他是官家!”莫云潇这话一出,真是石破天惊。莫云潇“啊!”地惊叫一声,站起了身来。 莫云溪忙拉她坐下,说:“他上次送了我一柄折扇。我瞧这扇上画的画儿倒是好看,就一直装在身上,幸喜抄家时没被他们搜去。” 她说着就把那折扇拿了出来,递给莫云潇说:“女兄请看。这画功与你今日所补的那《卧虎藏龙图》是否是出自一人的手笔?” 莫云潇将折扇一展,仔细看了起来。只见这扇上画着的是挺拔的松竹和天边的大雁,意境高远,笔力雄浑,果然与那《卧虎藏龙图》是同一种风格。 莫云潇将折扇放下,喃喃道:“赵庞!赵庞!呀!他果然是官家!” “啊!”莫云溪忙问:“这怎么说?” 莫云潇抓起女弟的手掌,用手指在上面一笔一划的写着:“你看,‘庞’字不是一个‘广’加一个‘龙’吗?庞者,广大之龙也。而他取字人吉。当今天子名叫赵佶。这个‘佶’字拆开来,不正是一人一吉吗?那他不是官家还能是谁!” “那这……”莫云溪惊慌失措,泪水夺眶而出,说:“那我岂不是犯了欺君大罪了吗?” 莫云潇略一沉吟,按住她的手,说:“话虽如此。但不知者不罪。他来参加斗茶大会,并没有言明自己的身份。还有,堂堂天子居然到民间去戏弄未出阁的姑娘,岂不荒唐!他若是怪罪,咱们也就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抖落出来,看他敢与不敢!” 莫云溪吃了一惊,忙道:“咱们怎能胁迫官家?” “哼!官家不是人吗?”莫云溪轻蔑地一笑,说:“是人就有弱点。云溪,你且回去安睡,不必怕他。” “哦……”莫云溪仍有些慌乱地说:“既然如此,这件事就你知我知,请女兄不要泄露出去。” 莫云潇微微点头,说:“那是自然。你放心吧。” “一定!一定!”莫云溪离坐而起,还不忘叮嘱女兄。“一定要帮我守住这个秘密呀!”她人往门外走,头却向后看,不料被门槛一绊,“哎呦”叫了一声,险些摔倒。莫云潇忙上去将她扶住,又劝慰了几句,这才目送她渐渐离去。但即使如此,莫云溪仍不时的回过头来,不知是出于感激还是愧疚,或者是对自己“欺君之罪”的担忧。 直到她消失在了莫云潇的视线中,她脸上的那一点微笑才渐渐散去。她望着繁星璀璨的夜空,听着小鸟的“啾啾”鸣叫,忽然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没想到我和大画家宋徽宗擦肩而过?”她忍不住笑了,笑自己命运的荒诞,笑这时代的无常。 她退回了自己的屋子,轻轻关上了房门。她来回地在房中踱步,心中思绪纷乱:“真实的宋徽宗是一个怎样的人呢?他到底是不是如史学家所说的那样,是个十足的昏君?但无论他是不是昏君,他的‘瘦金体’书法,还有大力发展的‘画学’都对中国后世的美术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甚至说是‘流芳百世’也并不过分。 她想起了仇锋抄家那天,似乎就是他捡起了这把扇子,然后说了句:“附庸风雅酸儒!”这句话不正是骂这扇子的主人吗?这主人是谁?正是当今天子呀! “要报仇,正好可以借刀杀人!”莫云潇忽然产生了这样一个大胆的想法:“我要借宋徽宗这把刀,杀仇锋这个人!” 她一边踱步一边思考着如何将这个计划实施,忽然,她的眼神一亮,立即披上外套,出了门去…… 很快,天就亮了。这一天本是休沐,也就是大臣们的“休息日”,不用来上朝的。可是,曾布仍然坐着轿子来到了宣德门前。 “今日不要汤饼了。”轿子落地时曾布掀开轿帘说了一句。“是了是了。”轿夫应了一声,又笑嘻嘻地说:“咱今儿来得早,稍后老爷出宫来再吃不迟。” 曾布下了轿子,对宣德门前的守卫拱手行礼,说:“老臣曾布,已将官家的画补齐,特来求见。”说完又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侍卫们当然认识他,迅速去通报了之后,便放曾布进去了。 曾布在大押班张迪的带领下来到了御书房,见赵佶身穿燕服捧着书本在预案前绕步。于是他上前一步,在进入内间前的门槛前鞠躬行礼,道了声:“臣曾布见过官家。” 赵佶看书看的投入,不料曾布已经来到了身边。于是他放下了手上的书本,迎上去将曾布扶起来,说:“先生何必多礼。听说先生将我的那幅画补全了?可是尊夫人的创思?” 曾布一笑,说:“还是请官家先看过画再说。” 于是他将画筒捧给张迪,张迪趋步走过去,和另一个小太监一起将这副竖版的山水画展了开来。 赵佶凑近一瞧,不禁眼放光辉。画中的少年本是一个书生打扮,但身旁雄踞一只猛虎,便又增添了几分霸道之气,再看那瀑布中隐约可见的龙形,更是让人向往。 “妙!妙!妙!”赵佶不断用折扇敲打在自己的手心,说:“如此虎踞龙盘,真乃帝王气象!相信此画绝非是一般画工可以完成的。能做此画者,必是胸有甲兵的大丈夫。” 他说完便又转过身来,怀着满腔的惊喜问曾布:“先生,到底是何人补了此画?” 曾布有些惶惶然,欠身说道:“臣不敢欺瞒,作此画的……”他看了一眼张迪,才说:“正是莫云潇。” “莫云潇?”赵佶和张迪同时一声惊呼,不禁对视了一眼。 “是的。”曾布解释说:“官家也曾有言,要臣好好照顾莫家人。内子便将她们全都接了来,无意中看到了官家的墨宝。” 赵佶呵呵一笑,问:“她可有何评论?” 曾布略一回忆,想起了莫云潇的话,便说:“她说,官家此画取法骨笔,有黄庭坚的底子。” “哦?”赵佶眼睛一亮,有些不可思议的回过头来,追问:“她真如此说?” “真如此说。”曾布呵呵一笑,说:“臣不懂风雅,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赵佶沉吟半晌,才又露出了笑容,边踱步边说:“真是妙哉!此事越来越有趣了。张迪,你说是吗?” 张迪呆呆的望着这画,也顾着惊叹了:“有趣有趣。真没想到那‘女阎罗’也有如此才华!” 赵佶笑着问他:“既然如此,我纳她进宫可好?” “这……是两回事!”张迪又将面孔一板,说:“贱商和罪臣之女怎么能进宫呢。” 曾布见缝插针地说:“张内官说得是。”当着年轻的皇帝和内侍张迪,曾布特意避开了“老公”中的这个‘老’字。 “莫家虽得官家洪恩赦免,但毕竟是戴罪之身,冒然入宫只恐朝政非议。”曾布说:“况且民间女子粗鄙任性,不懂礼数。尤其是这莫云潇,年有二八,却仍是‘天足’,喜欢骑马乱闯闹市。这样的女子若进了宫来,只怕后宫不服,惹出不必要的宫闱之争。而后宫向来是非多,只怕日后没有了宁日。” 到底是大宋朝的枢密使,分析起问题来比张迪有条理得多,也深刻得多。赵佶一时也无法反驳,便叹了一口气,说:“那倒是可惜了。” 曾布又说:“不过臣倒有一个两全的方法。” “哦?”赵佶眼光一亮,连忙问道:“什么方法?” “此女一时进不得宫,但官家可以微服出宫呀。”曾布这样一说,赵佶哈哈一笑,说:“对对对!我可以出宫去看她。” “啊?”张迪一惊,他可万没想到曾布会有此一着。 第四十二章 初见 曾布暗觉惭愧,自己身为士大夫,应该千方百计的规劝皇帝要勤于政事,不能沉湎于声色犬马。可如今,他却要撺掇着这位年轻的天子出去玩。这和他的政治操守大大的相违了。 若不是莫云潇和自己的夫人交好,若不是莫云潇偏偏落了难,若不是她和夫人的连番恳请,自己绝不会这么做。 赵佶略一沉吟,便说:“好极,明日晚上我便上府叨扰。” “是。”曾布应了一声,又说:“臣一定用心布置。” 赵佶却将折扇一挥,说:“何须布置,若是让太多人知道了反倒不妙。” 曾布点点头,说:“是,臣明白。”之后他便悻悻然的告退了。 在第二天晚上的戌初时分。大相国寺前的游客、香客熙熙攘攘。微服出宫的赵佶和张迪走在“天街”上,像是散步一样向曾布的府上而去。 他们来到曾府门口,张迪便上前去拍门。门子出来问:“谁人?” 张迪恭恭敬敬地递上拜匣,说:“曾先生的朋友赵庞赵公子前来拜会。” 门子接过拜匣,也回了一礼,说:“还请稍后。” 张迪道了声“有劳。”门子也一拱手,便关门进去了。赵佶摇着折扇,打量着曾布家的大门,没有说话。 不一会儿,那门子才将门打开,行礼说:“我家老爷有请。” “烦请小哥带路。”张迪说着。门子呵呵一笑,说:“这是应该的,” 他将赵佶和张迪带到了大堂前,曾布和魏夫人特来相迎。魏夫人已从丈夫口中知道,赵庞正是官家,这日再见倒也不怎么吃惊,只是随丈夫一同见礼。 “这是内子玉如。”曾布向两位介绍自己的夫人。 赵佶也是拱手一抱,全不提之前在茗楼相遇的事,只是说:“久闻魏夫人词章华美,文采风流,今日有幸得见,果然生得俊秀,非寻常女子可比。” 魏夫人性格旷达,虽然夸赞自己的是皇帝,她也没有丝毫的忸怩神态,只是呵呵一笑,说:“赵公子谬赞了,我们府上可还有一位更加俊秀的人物呢。” 赵佶将折扇一展,哈哈笑了起来,说:“夫人不可过谦。今日本公子来找曾先生论画,画中又怎少得了词章?” 他们说着便入了大堂。在曾布的引导下,赵佶坐在了上首,曾布和魏夫人坐在下首一侧。张迪则站在赵佶身旁。 侍女上了茶来,赵佶正要品尝,却隐隐约约听见屏风后有窸窸窣窣的声响。赵佶察言观色,忽嗅得一阵淡淡的清香,会心的笑了。 他知道,这是曾府中的女眷在屏风后偷看。自己是天子的身份难免引人好奇,因此也不加怪罪。只是曾布有些尴尬,忙重重的咳嗽几声,示意女子们收敛。 魏夫人忙说:“赵公子消息可真是灵通,我府上近日的确来了一位善画的书童。赵公子既有此意,不如就唤他来一见。”她说完便向身边的一个侍女吩咐:“去将咱们那位善画的小先生唤来。” “是。”侍女屈膝一礼,便徐徐退了出去。 不一会儿,一个身长六尺、身着长衫,头缠方巾的少年人缓缓地走了进来。未出阁的女子不便见外男,因此莫云潇才做这样的打扮。 不过尽管如此,莫云潇由内而外散发的独特气质仍是给人眼前一亮的感觉。 她微微低头,来到赵佶身前,抱拳行礼,用那银铃一般的声音说道:“小的莫大,见过曾老爷、夫人、赵公子。” “你抬起头来。”赵佶摇着扇子说道。 莫云潇抬起头来,纵目一瞧。这双清澈如泉水一般的眼睛直透出傲人的光辉。 整个东京城,乃至整个大宋的天下,恐怕再也找不到一双这样的眼睛,这样一双令人又爱又怕又敬的眼睛。 赵佶不禁悚然一惊,摇着的折扇也不由自主的停了下来。张迪却喝了一声:“放肆!” 无论是曾经的端王时代,还是如今的天子时代,绝没有一个人敢这样直视赵佶。这眼神中蕴藏着无限的傲气,就像喷薄欲出的火焰。 而如果用这种眼神去直视身份高贵的人,无疑会被视作一种冒犯。 但赵佶似乎很欣赏她这样的眼神,甚至是有些享受如此被她直视的感觉。于是他侧目对张迪说:“在别人的府上,不要无礼。” “是。”张迪应了一声,不再说话了。 赵佶回过头来重新打量着眼前的人。她虽是书生打扮,但文眉眼神,以及清秀却不俗气的脸庞都清楚的告诉人们,这是一个女子,而且是一个美丽的女子。 她穿着长衫、布鞋,但由内而外散发着贵气和傲气,既让人喜欢又给人以不可亲近之感,不免让人想起周敦颐赞赏莲花的名句“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果然是一位奇女子。”赵佶在心里暗暗赞叹,于是又问:“听说我的那幅未完之画是由你补的?一藏龙,一卧虎,确实形神兼备,有大家之风。” 莫云潇拱手抱拳,笑着说:“公子过奖了,其实画龙画虎都不难。龙,凡人所不能见,大可肆意挥笔;虎,凶猛有威严,只要抓住其如此特点,便也可作一好画。” “哦?”赵佶露出了笑颜,问道:“既然画龙和画虎都不难,那画何物最难呢?” “寻常之物可见妙法,是为最难。”莫云潇略一沉吟,说:“南北朝时的画家谢赫曾总结出绘画六法,即为气韵生动、骨法用笔、应物象形、随类赋彩、经营位置、传移模写。只要这六法同时具备,便是传世的好画。” 赵佶点了点头,又问:“依你看来,我的画可具备这六法吗?” 大家的目光都投注到了莫云潇的身上。曾布更是紧张,生怕她说出不得体的话来。 莫云潇徐徐回答:“不瞒公子,公子天赋异禀,于画学又有多年造诣,确实已达到很高的境界。不过,依小的看来,只要公子肯用功钻研,将来书法造诣或许还在画学之上。” “哦?”赵佶眼睛一亮,这个回答确实让他有些惊讶,便问:“何以见得?” 莫云潇微微一笑,冲曾布说:“老爷,小的斗胆请文房四宝一用。” 曾布一呆,不自觉的向赵佶投去目光。赵佶挥了挥手中的扇子,表示同意。于是曾布便吩咐侍女去取来了文房四宝。 莫云潇一边研磨一边说:“小的从公子的画中可看出几分柳公权和黄庭坚书法的味道。此二公的字笔锋雄健,饱含力量之美。公子的构图勾勒也与之相似。不过,此画法若用在书法上,似乎也可再往前走一步,从而自创一派。” “自创一派?”赵佶越听越是出神,不自觉的站起了身来,就像磁铁被磁石吸引一样,缓缓向莫云潇走了过去。 莫云潇研好了墨,提笔就写。她手腕急抖,运笔如飞。赵佶在她身旁细细地看着,就像一个学生看着老师在演示。 曾布、魏夫人还有张迪都楞在了当场。想这赵佶以才学自恃,向来自傲,却没想到他也会如此谦恭。 莫云潇所写的是南宋诗人辛弃疾的那首著名的《破阵子》:“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莫云潇所用的字体便是宋徽宗赵佶所创的“瘦金体”。这种字体似连似断,笔锋瘦硬,起承转合之处棱角分明,极富力量之美。 不过在此时此刻,年轻的赵佶看到这首几十年后才会出现的词,十几年后才由自己所创的字体,不禁是百感交集。 他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望着莫云潇,忽然在心中生起一种错觉,觉得她是高山仰止一般的伟岸,自己就像蝼蚁一般只能匍匐于她的脚下。 曾布和魏夫人也围上来看,也不免是交口称赞。“好词,竟然作的如此好词!”魏夫人不禁赞赏了一句。 莫云潇笑着说:“公子请看,这字筋骨外露,所以可以取名为‘瘦筋体’,但筋骨的筋不登大雅之堂,不如改成黄金的金。” “瘦金体!”赵佶十分惊喜地望着这字,说:‘真是妙呀!先生这字确实是自创一派了。嗯,这首词也很好,大有沙场上的征伐之气。看来先生也有一腔报国热血?’ 莫云潇说:“我朝自开国以来,燕云十六州便失陷于辽国。不少仁人志士自然是想要励精图治,恢复旧日山河的了。” 赵佶精神又是一振,不禁哈哈大笑,说:“高山流水遇知音。今日得见先生,在下受益匪浅。若他日有缘,还要再来讨教。” 他说完便带着张迪大踏步地向大堂外走去。曾布有些猝不及防,忙上去留客,说:“赵公子,何必这么匆匆离去?不如小酌一杯可好?” 赵佶步子一停,回过头来,那双极为有神的眸子向莫云潇投了去。莫云潇也正望着他,二人四目相视,居然让莫云潇羞红了脸。她有些慌乱,忙将脸侧了开去。 赵佶淡淡的一笑,说:“来日方长,不必急于今日。”他这话是说给曾布的,但似乎又是说给莫云潇的。 曾布呆了一呆,也只好说:“老拙待客不周,还请公子海涵。” “不,今日是我生平最快活的一天。曾先生,就此告辞。”赵佶说完便扬长而去了。 赵佶走后,躲在屏风后面的莫云溪才静悄悄的走了出来。她耷拉着脑袋,嘟着小嘴,像是受了欺负一样。 莫云潇回头将她一望,投之一笑,问:“云溪,你怎么了?” “女兄,你还是骂我吧。”莫云溪走过来,颇为沮丧的说:“我要知道这个赵公子就是当今的官家,就算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跟你抢了。” 莫云潇迎上去握住她的手,说:“你这又是何必?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你呀!” “可是……”莫云溪觉得十分愧疚,说:“可是你本有机会去做妃子的。” 莫云潇有些惊讶,不禁和魏夫人对视了一眼,二人都呵呵地笑了起来。 魏夫人搂过莫云溪的肩膀,对她说:“傻妹子,你还不懂你的女兄吗?她呀,可不想进宫去做什么妃子。在雪山顶自在翱翔的鹰,怎能像画眉一样被关进笼子呢?” 她说完便也将笑容一收,扭头对莫云潇说:“不过荷露,我瞧官家似乎对你极为欢喜。只怕他日圣意难违。” 莫云潇也颇为赞同的点了点头,踱步到自己写的字旁,细细观瞧着。她不禁摇头苦笑,说:“自己一时的卖弄,只怕会招来些许麻烦。” “荷露,人无远虑必有近忧。”魏夫人也走过来,问:“你有何打算?” 莫云潇略一沉吟,想到赵佶离开时意气风发、如获至宝的神情,便知自己已给他种下了心锚,只是如此还远远不够。她要让他思念自己,到处去寻找自己,那样才能加深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印象。 所以,曾府是不可以再住下去了。 于是她便微微一笑,说了一句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话:“玉如,我不想给你惹麻烦,我们还是搬出去为好。” “什么?”魏夫人和莫云溪不禁异口同声。莫云溪更是慌乱一些,追问道:“搬去哪里?” “咱们家是卖茶的,自然要搬去一个可以卖茶的地方。”莫云潇说:“咱们茗楼的招牌总得再立起来。” 魏夫人也紧张了起来,说:“荷露,你不要担心。官家若是要强纳你进宫,我便和老爷拼死劝谏。朝廷里也有一些大臣正直敢言,定然不会允许官家如此胡闹。” 莫云潇温和的笑了,说:“玉如,我要走和官家没有关系。多谢曾枢密的成全,让我见着了官家。如今心愿已了,我们岂能长久在你这里住下去?这又成何体统?” “可是……”魏夫人正要反驳,却又被莫云潇截住了话头:“茗楼是我父亲多年来的心血。我不能将它抛下。” 这时曾布走来见这三人神色各异,便问道:“你们在谈些什么?” “老爷,荷露要走。”魏夫人对他说着。 曾布自然也吃了一惊,正想劝她,但见莫云潇神色坚定,到了嘴边的话竟然又咽了回去。 莫云潇叹了一口气,说:“我家遭逢大变,若没有曾枢密和玉如仗义出手,只怕我们全家都要去做乞儿了。我莫云潇感激不尽。不过,我们毕竟姓莫,若是长久住下来,岂能心安?” “大女兄也真是过分!”莫云湘的声音忽然从后厅传了过来。她与张芸儿一起走了来。张芸儿在不断的抹眼泪,莫云湘是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 莫云湘板着面孔说道:“女兄果然是把自己当做了一家之主。我们的去留也听凭女兄的一句话了是不是?” “云湘。”莫云潇顿了一顿,又说:“你我的恩怨日后再说。只是眼下,于情于理,我们都必须离开。” “哼!女兄说得好轻松!”莫云湘说:“离开?在这东京城里还有我们莫家人的立足之处吗?如今谁不知道咱们的父亲是逃兵,就算把茗楼的招牌立起来了又怎么样,还会有人来照顾咱的生意吗?” “云湘!”莫云潇收起了以往盛气凌人的姿态,变得温和了许多。 “无论如何,也该咱们全家一同商议,决不能只听你大女兄一人的。”莫云湘说得蛮不讲理。 “哼!没见识的泼才。”莫云溪骂了一句。 莫云湘柳眉一竖,喝道:“你说什么?” “我说你怎么?”莫云溪也反唇相讥:“赖在别人家里,你还如此蛮横!” “岂有此理!看我不撕了你的嘴!”莫云湘说着就要冲上去和妹妹扭打。 曾布和魏夫人还来不及劝,就又听一声娇柔的断喝:“好了!”众人一瞧,是李仙蛾了出来。 李仙蛾将众人巡视一圈,才对莫云湘说:“你不是要商议吗?好,我和云溪都听荷露的。” 第四十三章 借钱 张芸儿将哭声收了。她抬起自己的婆娑泪眼向李仙蛾瞧了去,见她目光锐利,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一时心怯,竟然不敢多言。 莫云湘忙说:“我们还有时雨呢!时雨若是站在我们这边,咱们是三比三。况且曾枢密是朝廷大员,哪有将请进门儿的客轰出去的道理。” 曾布脸上一阵尴尬,忙是期期艾艾的说:“哎……是了,二姑娘没说错。荷露是玉如的知己,也该是我的知己,绝不能让大家这么仓促的出去。” “哼!二女兄真是不知羞耻!”云溪骂了云湘一句,说:“曾枢密是看着大女兄和魏夫人的面子才收留咱们的,哪有你说话的份儿!” 莫云湘眼睛一瞪,正要回敬一句,但魏夫人却抢先说了:“诸位不要吵了。” 她走到大家的中间,微笑说道:“荷露说的有理,二姑娘说的有情。一个有理,一个有情,确实难以抉择。不如我们再重新商议一番。就算要走,也该有个妥善的安排,绝不能让三位姑娘和两位奶奶受苦。” 魏夫人这番话说得有礼有节,双方也才都没有争执。莫云湘狠狠的瞪了云溪一眼,和张芸儿悻悻然的转身走了。 这天晚上,莫云潇和魏夫人在花园中漫步,但闻鸟鸣啾啾,也凉风飒飒,颇为惬意。 “荷露,我真是该生你的气的。”魏夫人这样说着,坐在了凉亭边的石凳上。莫云潇却是一愣,同样坐了下来,问:“玉如这话却是如何说起。” “你画功精湛,不让官家,填词作诗也把我比了下去。”魏夫人带着几分嗔怪的语气,说:“但你从来没有提起过,难道我从来都没有走到你的心里去过吗?” 莫云潇低头笑了笑,说:“玉如,我并非有意瞒你。只是我家……你也知道的,我虽是家里的长女,但我爹爹始终只让我学习如何做生意,并不许我画画。所以这些年来,只有隐忍,连你也瞒了。不过我希望你不要怪我,你该体谅我的难处才是。”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不禁让魏夫人感动。她轻轻握住了莫云潇微凉的手,说:“荷露,是我过于小人之心了。唉,不过说起你家来,也真是一言难尽。” “今天你也看到了……”莫云潇苦笑摇头,不知不觉间已把这个茗楼莫家真的当成了自己的家。她说:“我们这几个姐妹、姨娘,都是各有各的心思。云湘她们想长久的赖在你家,这又怎么行?唉,都是爹爹没把她教好,让她如此的不顾羞耻。” 魏夫人沉吟道:“原也不能怪她。你们茗楼经此一劫,本是高枝上的仙桃骤然落在了泥潭里,任谁也受不了。云湘那母女俩,是怕出去了衣食无着。” 莫云潇点头,说:“所以我就更要出去了。我爹爹临终前嘱托我,要我把茗楼的牌子重新立起来。我不能不听命。而且,害我们家的人,我也要一一找他们算账!” “荷露!”魏夫人颇为紧张的叫了她一声,带着忧虑的神色说:“不是我泼你冷水。你是民,那仇锋是官。他的背后还有开封府尹。开封府尹的背后便是宰执章惇。你如何斗得过他去?” 莫云潇眉头一皱,反问:“依玉如的意思,我的父仇不能报了?” 魏夫人有些狼狈,忙又说:“仇当然是要报的。只是我不想你铤而走险。” “放心吧玉如。”她站起身来,望着花园中尚未盛开的花朵,说:“不过,我还想请玉如帮我一个忙。” “什么?”魏夫人问。 莫云潇转过身来望着她,笑道:“我的侍女环儿不知被人牙子卖去了哪里,你能帮我找找吗?” “这……”魏夫人略一迟疑,但见莫云潇一副坦荡的神情,心中豪气陡生,一拍桌子说:“好!就算是天涯海角,我也帮你把环儿找回来。” “多谢你了,玉如。”莫云潇迎上来,紧紧握住她的手,说:“我要重振家业,环儿才是我最好的帮手。” 魏夫人笑道:“我还要再送你一样礼物。”她说着就将手上的一个玉镯取了下来,递给莫云潇说:“这个镯子是太后所赐,价值连城。你若拿去当了,至少可兑五百贯钱。那你重振家业可就有底气了。” 莫云潇却将手一推,说:“不可不可,玉如。你的好意我明白。只是,我定要凭自己才可。” “凭自己?”魏夫人有些不解,问:“如何个凭法?” 莫云潇“噗嗤”一笑,说:“难道你忘了我还会写字画画的吗?我可以拿出去卖呀!只不过要费你点墨块,你不会心疼吧?” 魏夫人哈哈笑了起来,指着她说:“你倒是个精灵虫!不过,就算是一副好画,也抵不过一百贯钱,你要卖多少才足够开店呢?” 莫云潇胸有成竹的一笑,说:“你放心,我自有办法。” 第二天早上的寅末卯初,天也才蒙蒙亮,只有曾布坐着轿子去上朝了。魏夫人送走了丈夫,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走过回廊,正要再去睡一觉,却发现莫云潇穿戴整齐,拿着一个卷轴正要出门。 魏夫人揉了揉眼睛,忙迎上去问:“荷露?你去哪里?” 莫云潇笑了笑,说:“去会一位老朋友。” “老朋友?”魏夫人抬头望了望仍旧黑漆漆的天,说:“何须这样早?” “不早不行,今天我可还有很多事要去办呢。玉如,你黑眼圈很重,快回去睡吧。”她说完笑了笑,便绕开魏夫人继续了。 同样睡眼惺忪的还有楚员外。自从他听说莫家被抄之后就没睡过一个好觉。若只是一个莫云潇的死活,他倒并不很关心,但他关心的是莫云潇和自己共同支持下的漕帮会不会受影响。 而若只是运河受了影响,于他而言倒也非太大的损失。但真正的大损失便是漕帮所做的一桩大生意,那就是“鬼樊楼”。 “鬼樊楼”是漕帮的人做的,但背后给予金钱支持的便是楚员外。因此他很怕,他怕因为莫家的被抄,而一连串的连锁反应。他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悲剧发生在自己身上,更怕莫云潇会把自己供出来,那可就是一个天大的麻烦。 这些日子,仇锋和章淳也不来他这里了。他想打探一些消息都不可得,因此也就更加焦虑。 这个时候,他正独自一人坐在观星楼上,眺望着这还未苏醒的东京城。 他看着看着困意袭来,梦境正要在眼前展开时,忽然一个仆从叫醒了他:“老爷,莫大姑娘来了!” 楚员外猛地一惊,忙问:“谁来了?” “莫姑娘。”仆从说。 楚员外大惊失色,忙叫:“哪个莫姑娘?” “自然是莫云潇莫大姑娘了。”仆从答复。 “啊?”这一惊可非同小可,他直接从座位上翻倒在了地上。“哎呦老爷!”仆从也吓了一跳,急忙将他扶起。 “莫云潇!莫云潇!她……她不是被关起来了吗?”他惊慌失措,说着:“她一定是来索命的!她一定是来索命的!” 莫云潇“噔噔噔”上了楼来。她将帷帽一摘,笑道:“我还没有死,怎么会来索员外的命呢?” “啊!你……”楚员外见到她更是害怕,忙说:“你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 莫云潇却是步步靠近,说:“员外,我带了好东西来给你瞧,你为何要拒人于千里?” 莫云潇笑颜如花,语气也与从前一样。 而这时候,一捋阳光刺破云霞直透过来,正照在莫云潇的身上。楚员外看得清楚,阳光下的莫云潇就像是一尊天神,身体的边缘镶着一圈金边。 他惊魂稍定,但仍是心有余悸的站起身来,围着莫云潇转了两圈。莫云潇就笔直的站在原地,动也不动。她只是将眼珠一瞥,问道:“员外,你要看什么?” “哦,你果真还活着。”楚员外抚摸着胸口,埋怨道:“莫大姑娘,你可吓死我了。不是听说你们全家被抄了吗?你又是怎么出来的?” “宁碰开封府,不碰莫云潇。”她眼神一转,笑着说:“一个小小的开封府,岂能困得住我?” 楚员外呵呵笑了,说:“姑娘真是好本领。不过你这一大清早就到我这里来,想必是有要紧事?” “倒也不是多么的要紧。”莫云潇踱开两步,坐在了竹椅上,将画轴举起来说:“只是我有一幅画请员外品鉴品鉴。” “哦?”楚员外疑惑地瞧她一眼,便走过去接过了画。两个仆从也迎上来将画展了开来。 楚员外定睛一瞧,也不由得吃了一惊。这是一副山水图,画面的中心都是竹子。这些竹子画的都极有傲气,无一不是仰头向天。画中的竹子高低不一,错落有致,而且看得出作者颇有书法功底,将这些竹子画得极为传神。 楚员外细细的观瞧着,一双眼睛就像是掉进了画里拔不出来似的。 莫云潇瞧在眼里,是又欢喜又惭愧。她欢喜的是自己来“敲竹杠”成功在望,惭愧得是这副画的原作者乃是清代才子郑板桥,这让她的心里有很强烈的负罪感。 “好画!好画!”楚员外不禁拍手称奇:“不知这是谁的墨宝?” 莫云潇笑道:“这副图名叫‘墨竹图’,自然是一位前辈高人的了。我家虽被抄,但这副图庆幸没给搜去。我嘛,藏也藏它不住,就打算来献给楚员外。” 楚员外心花怒放,忙说:“莫大姑娘真是看得起我。如此时候,还能记起我来。快快快,给姑娘上茶!” “员外风雅,小妹是知道的。”莫云潇说:“员外也知道,我家遭了难,全家老小衣食无着。倘若员外能行个方便,接济小妹一些银钱,小妹是感激不尽的。” 听了这话,楚员外心头一紧,有些飘飘然的心神也镇定了下来。 “莫姑娘交友广阔,听说曾枢密的夫人与你便是好友。”楚员外问:“姑娘如何舍近求远,不去找她借钱呢?” “员外当知,曾枢密是朝廷大员。我是罪人家属,他们自然是要避嫌的。”莫云潇说:“如今他们是避我唯恐不及,又怎会接济我?” 楚员外细细一想,又问:“那不知姑娘又是如何脱离虎口的?” 莫云潇将面色一沉,反问:“怎么?员外怀疑我什么?怕我借钱不还吗?” “不不不。”楚员外叹了口气,为难了起来:“姑娘勿怪,只是我升斗小民,若是有一步踏错,只怕也是灭顶之灾呀!” “呵呵。”莫云潇站了起来,说:“员外可知这次去抄我家的是谁?” “听说是仇虞候。” “不错,正是他。”莫云潇顿了一顿,又说:“我出来,不出来,岂不也是他一句话的事?” “啊?这……”楚员外还是如坠云端,不明所以。 莫云潇逼上来,说:“老实告诉员外,这次来借钱的不是我,而是仇锋。他要救我出去,自然要上下打点。小妹略表诚意,才带了字画亲身来这一遭。若是员外不肯相信,那我也只有回去了。” 她说着就要去收自己的画。楚员外连忙叫道:“且慢且慢!”莫云潇步子一停,听他继续说。 楚员外沉吟了片刻,说:“我知道莫姑娘神通广大,不过近日我这银钱也周转不灵……” 莫云潇忽然转过身来,笑着对他说:“员外还要三思,你该当知道,我的背后如今是仇虞候。仇虞候的背后是开封府尹盛老爷。而盛老爷的背后便是宰执章老爷。这章老爷的背后嘛……” “是官家!”楚员外打断了她的话,连连摆手:“好了好了,老夫明白了。不然依我朝律法,逃人罪绝不能宽宥的。莫姑娘能站在我的面前,便已是明证。好好好,姑娘这画我买了。五百贯怕是不够,我再加两百贯,还望姑娘不要见怪。” 莫云潇淡淡一笑,说:“员外客气了。说是借的便不能不还。这幅画是仇虞候的一点心意,是送给员外的。” 她说完便吩咐仆从:“去拿纸笔来,我要立个字据。” 仆从得到了楚员外的点头默许,便去拿东西了。 莫云潇“唰唰”几笔就将字据写成,最后落款填上了仇锋的名字。楚员外也添上了自己的名字。 “好了,多谢员外慷慨解囊。三个月后,仇虞候会来还钱的。”莫云潇说罢便转身离去了。 第四十四章 搬家 茶酒司,顾名思义就是提供茶水和酒水服务的民间机构。一般的婚丧嫁娶,都少不了茶酒司的参与。平日里,他们也做酒器、茶盏的租赁生意。 在茶酒司迎来送往的客人里,有公侯高官,也有富商大贾,见到多么显赫的人物都不会觉得奇怪。不过今日来的这位客人,可叫掌柜的曹妈妈有些糊涂。 曹妈妈是一个身材略显臃肿的中年妇女。她的脸盘圆润,腰围宽阔,嘴角处还有一颗极为显眼的痣。 她笑着朝莫云潇走了过来,说:“这不是茗楼莫家的大姑娘吗?怎么有闲工夫到我这儿来?” “曹妈妈。”莫云潇淡淡的说:“谁不知道曹妈妈做生意是四四六局里最公道的。我便是来照顾您的生意的。” “呦!”曹妈妈干笑了一声,说:“茗楼可是家大业大,上好的汝窑茶盏都是一摞一摞的,咱们这儿能有什么好东西是你莫大姑娘瞧得上眼的?” 莫云潇知道她是有意挖苦。茗楼被抄家已经闹得尽人皆知,曹妈妈自然也是知道的。但莫云潇也没有气恼,只是微微一笑说:“咱们都是做买卖的。无论大小,开门迎进来的都是客。我有一笔钱正愁花不出去,难道曹妈妈就不想问问?” 听了这话,曹妈妈的眼睛果然放光。但她又想到,这莫云潇可是罪人之女,自己与她做生意只怕引火烧身,便呵呵笑着,说:“莫大姑娘,您生在大富之家,咱呢,不过是升斗小民。”她说着还亮出了自己右手的小拇指,表示自己身份卑微。“您就是有天大的买卖,咱也不该眼红不是。” 莫云潇先是一愣,随即也笑了。“曹妈妈不愧是老前辈,很懂得明哲保身呐。” 曹妈妈冷笑一声,将手里的抹布重重一甩,说:“大姑娘读的书多,咱可不懂什么叫明哲保身,只是知道,该赚的钱赚,不该赚的钱就是送上门来也不能赚。” “也好,曹妈妈不肯赏面,我只有另找他人了。”莫云潇站起了身来,说:“若他日曹妈妈有暇,也可到我们茗楼来坐坐。小妹定是好生招待。” 曹妈妈眼睛一瞥,不无挖苦地说:“茗楼香盏取一叶,王母亲来换潘园。呵呵,茗楼好大的排场。只是怕排场大了,是非就多了,是非多了,难免遭人嫉恨,最后落得个树倒猢狲散的下场。” 莫云潇仍旧不恼,徐徐说道:“不错。我们的树的确是倒了,但猢狲到底没散。曹妈妈该知道我们茗楼能在这东京城里立足,靠的可不是气派的门楼和名贵的茶器。我们有自己的茶药方子,这个呀就叫知识产权。” 曹妈妈心头一动,便又问道:“怎么?难道莫大姑娘还想东山再起?” “我们家的汝窑茶盏都给官兵们打烂了,这不来租借一些。”莫云潇几步赶上来,说:“若是曹妈妈肯做我这笔生意,将来茗楼的招牌重新立了起来,小妹绝忘不了您的雪中送炭之恩。” 曹妈妈有些犹豫了,但仍是面有难色:“可是你……” “我既能出来,罪责便已洗脱。”莫云潇又望望左右,凑近曹妈妈的耳畔,低声说:“咱们的买卖可以不走公账,曹妈妈闷声赚钱,神不知鬼不觉!” “这……”曹妈妈皱眉一想,又说:“若日后茗楼起来了,你可得送我几张茶引。” 所谓“茶引”,便是去采购茶叶的凭据。只因宋代饮茶之风大盛,所以“茶引”也是身价倍增。曹妈妈讨要“茶引”自然不是为了去折算成茶叶,而是要等待机会高价卖出,好赚一笔钱财。这个逻辑,就和现代的股票有异曲同工之妙。 莫云潇呵呵一笑,便一口答应了下来:“好!咱们一言为定。” 曹妈妈也真爽快,立即就和莫云潇签了字据,按了手印。曹妈妈心中欢喜,觉得是趁火打劫,占了一个极大的便宜,便将司里为数不多的几套青瓷拿了出来。 莫云潇却是连连摇头,说:“我不要这样名贵的茶器,就要最普通的,短工都用得起的那种。” 曹妈妈楞了一愣,便也欣然答允了。莫云潇付过了钱,却没有立即将这些茶器带走,而是暂存在曹妈妈这里,然后只身离开了。 她要寻找一个合适的落脚之处,既能安家又能打开门做生意的。她在东京城里转了又转,从马街走到州桥,横穿西大街,进旧宋门,来到了马行街。 戴着帷帽的她一边走一边四处张望,但见大街上到处都是人流喧嚷,太平车、骡车、马车彼此交织的热闹场景。她走着走着,竟是有意无意间,又回到了茗楼门口。 她驻足一望,这时的茗楼早已寂寥萧索。大门紧紧关着,上面贴着封条。挂在大门上方的硕大牌匾也扔在了角落里,裂痕满布。想想这里曾经的繁华,一股怆然之感在莫云潇的心中升起。她不忍多看,只有加快脚步匆匆离开。 而就在这条大街的尽头,是一个十字路口,四方百姓彼此交织。朝着左方走去,便会来到东京城的主干道—天街。 就在这路口,她望见有一家茶肆却上了门板。此时正当中午,正是人们吃饭、喝茶的当口,可这家茶肆为何不开门呢? 莫云潇心中好奇,便上去轻轻拍了拍门板,问道:“主人可在?主人可在?” “谁呀?”里面一个老人的声音传了出来。 “老人家,我是路过的,想讨碗水喝。”莫云潇这样说着。 里面的老人沉默了片刻,忽然问道:“可是莫家的大姑娘?” “正是!”莫云潇有些惊奇,忙问:“老人家居然通过声音就能认出我来,想必是极为熟悉的了!” “哎呀!如何能不熟悉!”老人的脚步声渐渐临近,将门板也拆了下来。他将门打开,正好瞧见了莫云潇。 莫云潇有些迷惑,一时还想不起他是谁。可这老人立即就跪倒在了莫云潇的身前。 “老人家,您这是做什么?”她吃了一惊,急忙伸手去扶。 老人却攀住她的胳膊,带着几分哽咽的声音说:“大姑娘,你还记得我吗?上元节你去金明池,还特意光顾了老小儿的茶摊呢。” “哦?”莫云潇想了想,记忆里却是一片空白。那时她还没有穿越而来,因此也就不认识这个老人。 老人哽咽着说:“难得姑娘开恩,肯让小老儿去茗楼学艺。这份恩情,俺可不能忘记!” “哦,原来如此,咱们里边说吧。”莫云潇将他扶起来,随他一起进了店来。 这是一家小店,大小几乎只相当于以前茗楼的一间柴草房。但莫云潇左右一望,但见这里桌椅齐全,心中暗喜:“地理位置不错,店里环境也不错。是个好地方。” 老人用衣袖擦去凳子上的灰尘,请莫云潇坐了下来,继续说:“俺去茗楼学艺之后,便将金明池的摊子收了。本想着在茗楼学三年手艺,出来再做。可惜……唉,老天爷不长眼呀,偏偏把霉头降到茗楼来了。俺也本是要和茗楼的伙计们一块被卖的,只是俺是学徒,不在店里吃住,侥幸逃过一劫。俺瞧这铺子还好,刚花光了积蓄将它买了。叶子、茶盏什么的都还没有预备,姑娘正巧来了。可真是救星来了呀!”他越说越激动,说到最后竟是呜咽不能自己。 莫云潇忙安慰他,说:“老人家不要太伤悲。” “俺不是替自己难过,是替姑娘难过。”老人抹了一把眼泪,说:“茗楼是莫家几十年的心血,就这么倒了。” “茗楼倒不了。”莫云潇说:“赶巧咱们遇着,不如一起重新把茗楼的招牌立起来吧。” 老人一惊,忙抬头说:“姑娘可是认真的?” “自然是认真的。”莫云潇说:“我已在茶酒司租了茶盏器具,现下就是出来找铺子的。我还正发愁手里的现钱不够,真是幸甚,叫我遇着了先生。这家店我想盘下来,只是这盘店的钱恐怕……” “哎呀!”老人急忙起身,向莫云潇作了一揖,说:“俺哪还敢收钱。这家店就归姑娘所有了。” 莫云潇心潮澎湃,也站起身来说:“这可万万不能。我们只能借用。老先生若是不弃,也请做我们的茶博士吧!” 老人惊讶莫名,说:“俺才学了不足一月,如何就做茗楼的茶博士?” “如今呐,只有您能做茗楼的茶博士了。”莫云潇摇头苦笑,便又问:“只是我们一大家子人,如何住得下?” “这个好办。”老人带着莫云潇来到了后院。这个后院不大,只有一棵老树和一间并不算宽敞的房间。房里有一张桌子,一张大通铺,再无其他什么了。 这房子也不算新,肉眼可见的蛛网四处都有,空中飞舞的灰尘也很呛人。 莫云潇眉头一皱,说:“只有这一间吗?” 老人有些不好意思,只得说:“是,只此一间,只怕是委屈姑娘们了。” 莫云潇掰着手指默数着:“云湘、云溪、二奶奶、三奶奶、我,嗯,挤一挤倒是够了。时雨嘛……可住在太学。”然后她又问:“那先生你呢?” “不妨事不妨事!”老人笑着说:“外面的桌子并起来,足够老汉睡一觉了。” “那倒也委屈先生你了。”莫云潇转身向回走,说:“说起来,这铺子是您的,我们这叫鸠占鹊巢,真是过意不去。” “姑娘说哪里话。”老人跟在她的身后说着:“姑娘的恩情,老汉总得报答。” 莫云潇走到门口,转身问道:“老人家,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小老儿姓周,排行老四,人们都叫俺周老四。”他挠了挠头,笑着说:“爹妈没读过书,起不了什么好听的名字。” “嗯,那我就以先生相称了。”莫云潇说:“周先生,你的情义日后我一定重重报答。现在,我要去接我的妹妹和姨娘了。” 于是当天下午,莫云潇一家人就都搬来了这个小店。这两对母女见了这屋子都是大为吃惊,云溪更是连连后退,说:“我不要住在这儿,我不要住在这儿……” “云溪!”莫云潇迎上去,对她说:“你不住也得住了。不仅是你,我也得住在这儿。” “荷露,不是我说你。”张芸儿凑了过来,指指点点的说:“你瞧瞧,这儿哪是人住的地方。” 莫云潇眼睛一瞪,说:“周先生不是人吗?他能住,我们为什么不能住?” “唉,我们和他又不一样的了。”云湘瞪了站在老树旁的周老四一眼,又说:“不行,我要回曾枢密那里去!” 莫云溪却是一阵冷笑:“你要回去?人家也得收你呀。大女兄和魏夫人是好朋友,和你又有什么干系?” 眼看两人又要吵起来,张芸儿忙是劝架:“好了好了,不要吵了。住的地方再另想办法吧。反正我们母女是绝不住这儿的。” “就是,我们可不住。”云湘也说着。 “你们不住也好,我和我娘还有大女兄住。省得跟你们挤在一块!”莫云溪这样说。 莫云潇双手环抱在胸前,倚门而立,静静地看着她们斗嘴,这时才扭头望着在屋里四处打量的李仙蛾,说:“三奶奶,你怎么说?” “这儿总比牢里好。”李仙蛾转过身来说:“荷露,就住这里吧。” “哼!慢走!不送!”云溪冲张芸儿母女俩扮了个鬼脸,便也进屋去了。 “娘!你看她!”莫云湘拉着自己的母亲还要撒娇,但张芸儿已是半张脸都给羞红了,只能重重将她的手一甩,斥责道:“你还嫌你丢人丢的不够是不是!”说完也悻悻地走了进去。莫云湘讨了个没趣,也只得跟着进去了。 李仙蛾走过来对莫云潇说:“荷露,这次咱们家能劫后重生,可全亏了你。没有你的话,我们……唉,惭愧得很,大郎在的时候,我们总想合起伙来整你,可如今……” “三奶奶,旧事不提。”莫云潇打断了她的话,说:“咱们得向前看,日子总会一天好过一天的。” 李仙蛾含泪点头,说:“是,日子总会一天好过一天的。” 第四十五章 新居 茗楼的招子重新立起来了。只不过与先前高耸的匾额不同。如今“茗楼”两个字写在一面幡子上,清风一起,幡子迎风飞舞,那两个楷体大字也就格外醒目。 “茗楼还真有股子韧劲,即使被朝廷抄了家也能重新立起来!” “还不是亏着莫家的大姑娘。听说是她一手把这新茗楼操持起来的!” 莫云潇穿着粗布衣裳,头发也用毛巾裹起来,腰间围着一块破旧的围裙。若是有相熟的人走来一瞧,哪里还能认出这位昔日的富家千金。如今的她分明就是一个粗鄙的村妇。 但尽管如此,莫云潇的美丽仍旧令人艳羡。她的美是一种从内散发出的魅力,自她落水苏醒以后,这种魅力就渐渐凸显了出来。 如今,她去除掉了浮华的外壳,将一个人最本真、最质朴的东西展现了出来,于是风采卓然,与之前的霸道狂傲完全不同了。 晚上睡觉时,她和云湘、云溪两对母女都睡在一张通铺上。她的左右两侧睡着云湘和云溪,她们的身侧睡着自己的母亲。 这两姐妹之间的嫌隙似乎比她们和莫云潇的还要大些,于是莫云潇就睡在了她们的中间,就像一个屏障似的将她们隔了开来。 此时的天空只是露出了一点光亮,云湘和云溪仍然熟睡着。 这两个姑娘虽也俊俏,但睡着的样子却属实不敢恭维。云溪喜欢张着嘴巴睡,云湘呢?样子倒是温婉许多,却是鼾声如雷,叫人哭笑不得。 莫云潇第一次见到她们这样的憨态忍不住笑出了声,但随即想到自己睡着后的样子恐怕也不会很美丽,所以傲慢之心也就渐渐收敛了。 她来到庭院中时,见到正在清洗茶具的周老四,便走过去,将衣袖一卷,笑着说:“周先生早安,这些就让我来洗吧。” “不可不可。”周老四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说:“大姑娘金枝玉叶,如何做得了这粗活。” 莫云潇蹲下身子,也拿起茶盏洗了起来,说:“茗楼如今已没有金枝玉叶了。咱们得一块把茗楼操持起来,不然,总有人看笑话。” “谁敢看大姑娘的笑话?”周老四半是疑惑半是愤懑地问。 莫云潇冲屋子里努努嘴,周老四立即恍然。她又说:“还有外面的人。长风楼的章淳,开封府的仇锋,那些和咱们面和心不和的人。” 周老四点点头,叹息道:“世态炎凉,以前茗楼红火,人家就都来攀附。如今呐,唉……” 莫云潇冲他一笑,说:“这不是还有周先生在吗?有您这位茶博士在,我的心里就有底了。” 于是从这一天起,周老四就负责点茶,莫云潇则当起了店里的“焌糟”,添水倒茶,擦桌子拖地板。 而当店真的运转起来,他们才发现欠缺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即使是像抹布这样的小东西都是完全不够的。还有炉子、水桶、收钱的罐子、算筹等一大堆东西都没有。莫云潇常常站在茶摊前,两手叉腰,皱眉沉思。 不过好在,店里的客人并不多,甚至一整个上午过去了,也没有一个人光顾。莫云潇便有了时间去慢慢添置这些东西。 然而又一个难题出现了。要买家当总得有钱。可她的钱几乎已经花光了。这时她才觉得,卖画的那笔钱根本就不够花。 下午时分,有两个好奇的客人走了进来。莫云潇立即满脸堆笑,迎上去招呼。 这二人却是两个轻薄之徒,见莫云潇容貌美丽,竟然出言调笑:“小娘子生就得好风姿,何苦出来卖茶?若是肯卖个身子,俺就是倾家荡产也要来光顾得了!” “哈哈哈……”两人一齐哈哈大笑。 当然,他们不知道自己调笑的人是“女阎罗”莫云潇。可如今的莫云潇已没有了之前的威严霸气,只是将两手在围裙上一抹,说:“村妇一个,哪来的什么风姿。” 他们听她说得是一口标准的东京官话,也是暗暗吃惊,再看这女子的眼神之间自然流露出一股凛然而不可侵犯的气势,他们轻薄的念头也就收敛了。 后来他们出去以后才听人说起,这个女子正是“宁碰开封府,不碰莫云潇的”那个莫云潇,不禁后怕,再也没有来过了。 不过莫云潇开张第一天做成了一笔生意,心中也有几分喜悦。她将那几个铜钱在手里掂了掂,规划着如何使用它。 从前的茗楼,一盏茶少说也要两百文,那可是一个“工薪阶层”一天的全部收入。而现在,她没了茶药方子,没了富丽堂皇的楼宇装饰,没了精美名贵的茶器,也没了服务周到的跑腿伙计,价钱自然就落了下来。现在的一碗茶也不过十文钱。 “唉,如果能把这些钱带到现代去,那还不卖个几百万?”她在心里想着,可在宋朝恐怕也只能买几个碟子几个碗了。 “荷露。”李仙蛾的声音从背后传了来。莫云潇吃了一惊,忙回转过头去,只见莫云溪和李仙蛾都站在她的身后。 李仙蛾的脸上带着笑,却笑得很勉强。莫云溪低着头,一副担惊受怕的样子。 莫云潇有些不明所以,问道:“三奶奶,云溪,你们这是怎么了?” “荷露,我有件事要和你商议。”李仙蛾望了一眼身旁的女儿,继续说:“我想让云溪放足。” “放足?”莫云潇一时没有明白。 李仙蛾点头说:“是呀!把这妮子的脚放了,也好给你打下手。” “哦。”莫云潇这才明白,原来是要将莫云溪裹起来的小脚放开,恢复原状。 莫云潇目光一转,望向了云溪裙下的那双小脚。而她也心虚似的,向后退了两步。 “云溪,你的意思呢?”莫云潇问她。 云溪抬起头来,眼泪像珍珠似的一颗一颗掉下来。莫云潇瞧在眼里,也十分地心疼。 “我听娘的。”云溪又将目光转向了自己的母亲,说:“娘,我怕痛。” 李仙蛾握住了她的手,笑着说:“不怕不怕,我听人家说过,放开不会很痛,没有裹起来的时候痛。” “可我……可我……还是怕!”云溪的声音颤抖了起来,紧紧握着母亲的手说。 “唉,你这孩子……”李仙蛾说了一句,转念又一想,忽然说道:“有人陪你一起放就好了。” 这时候,她们三人的目光都向后望了去,站在连接前厅和后院门口的莫云湘呆了一呆,随即浑身汗毛到竖,转身就走。 莫云溪迈着小脚赶了上去,叫道:“二女兄不要走!”云湘只当做了没听见,走得更加快了。 可她裹得小脚如何走快,还没走几步就脚下一崴,“哎呦”一声摔倒了。云溪几步冲过来,将她的胳膊抓着,说:“二女兄!现在家里有难处,咱们两个都放足来帮大女兄吧!” “我不要!”莫云湘无法放下富家千金的尊严。她冲着云溪嘶吼道:“女子三从四德,笑不露齿,行不摆裙。你要我放足,还要去低三下四的去伺候那些人?倒还不如拿刀把我杀了!” “我呸!”莫云溪骂道:“你摆架子给谁看?咱们的吃穿用度都得靠大女兄撑着,她要是累死了,你我都得当要饭婆子!到那时,你还给谁笑不露齿,行不摆裙!” “我不要!我就是不要!”云湘奋力将莫云溪推了开去,两手乱抓,两脚乱踢,不断的喊着:“不要不要!我宁死也不要放足!” 李仙蛾和莫云潇也正赶了来,见此状况也不知该怎么处置。云湘如此呼喊,自然也惊动了房里的张芸儿。张芸儿一路小跑而来,将女儿扶着,轻声问道:“怎么了云湘?什么人欺负你?” 云湘用手指着云潇、云溪还有李仙蛾,哭着说:“她们欺负我!” 张芸儿眼睛一瞪,正要发作,李仙蛾却抢先说话了:“姐姐不问问原委,就要训斥人了吗?” “哼!你这个贱婢!”张芸儿骂道:“你靠着狐媚子的功夫博得大郎欢心,才叫他收了房。如今你倒在我面前逞起微风了!” 李仙蛾也是将眼一瞪,一腔怒气强行压了下去。她说:“姐姐这话原也没错。不过我们修佛的人最是知道天道无常。昨儿还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女,今儿就成了粗布烂衣的村妇。姐姐该明白,如今大郎去了,茗楼没了。但活着的人总得活着。既要活着,就得有饭吃有衣穿。咱们总得帮荷露一把才是。” 张芸儿怒火腾起,骂道:“好你个贱皮子!居然敢这么和我说话?难道你忘了我还有一个儿子!他日时雨高中状元,我就要扒你的皮,抽你的筋!” “只怕还没到那一天,咱们都得饿死了!”莫云溪抢着说了一句。 张芸儿正要还嘴,莫云潇急忙来打圆场,说:“好了好了,大家不要争执了。不过是放足的事,何谈到扒皮抽筋。” 张芸儿一愕,忙问怀里的女儿:“放足?放什么足?” 云湘惨兮兮地说:“她们这些人都疯了,非逼着女儿放足。” “这怎么行?”张芸儿将眼睛一瞪,怒道:“荷露,你自己不缠足也还罢了,怎么能让你两个女弟也放足?这成何体统!” “如今店里缺人手。”莫云潇说:“若是两位女弟能进几分力量,咱们茗楼便更有指望了。” 张芸儿冷冷一笑,说:“简直是笑话!哪有未出阁的女儿抛头露面去做生意的?” 莫云潇沉默了。自从穿越以来,她就对这个时代的女性有了充分的“理解之同情”,尤其是贵族女性。 与她原先的想象不同,这个时代的女性大多都是自愿裹脚的。裹脚,就是她们的生活方式,是她们的尊严,是她们的脸面。 现在要让她们将这个脸面扔掉,那是千难万难的。这种观念冲突,绝不是一句简单的“封建糟粕”就可以概括的。 所以,莫云潇沉默了。 张芸儿见她被自己驳得哑口无言,便又得意了起来,继续说:“女子本就是要裹脚的,这样才能磨出贤淑的性子来。他日嫁了人,也能做个人人交口称赞的新妇。哼!荷露,恐怕就是你不裹脚,人家宋家哥儿才要退婚的。” 张芸儿忽然揭了莫云潇的伤疤,倒是让云溪大为光火。“爹爹还在天上看着你我呢,二奶奶你嘴下留德!”她说完之后也不顾张芸儿气得发绿的脸,扭头就对母亲李仙蛾说:“娘!我愿意放足!我不怕痛了!” 李仙蛾眼前一亮,轻轻理着女儿的秀发,说:“好,可太好了。我的云溪得好好争一口气,做出个样子给旁人看看。” 她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收起,泪水就先流了下来。 莫云潇瞧在眼中,痛在了心里。她也将牙齿一咬,说:“你们谁也不必放足,我一人足够应付了。” 她说完转身就要走,却不料云溪将她一把抓住,说:“大女兄!你就让我放足吧!我要帮的可不只是你呀!” 莫云潇一呆,转身问道:“什么?” 莫云潇低头抽泣了几声,说了一句:“爹爹死得冤枉。” 莫云潇和李仙蛾望着她,眼睛因吃惊而瞪得大大的。张芸儿母女俩也是一脸的错愕。 “我知道,只有你能为爹爹报仇。”莫云溪抬起了头来,说:“大女兄,你教我做生意吧。我学会了就可以照料店里,你可以去做更重要的事。” 莫云潇狠狠的将嘴唇咬着,紧紧地攥住了云溪的手,说:“我的好女弟。”之后两人紧紧拥抱在了一起。莫云溪爬在她的肩膀上,“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委屈、羞惭、沮丧、难过种种情绪交织在了一起,让她无法抑制自己的情感。 这天晚上,屋子里传来云溪阵阵杀猪般的惨叫。“啊呀!娘!痛……痛死我啦……”她拼命地喊着,采油灯下,影光绰绰。云溪就坐在床边,李仙蛾蹲在她的身前,就像是做足底按摩一样,为她摩挲着双足。 起初,莫云潇还在窗前看着,可看到后来,她也低下了头,不忍再看了。但那刺人耳膜的呼喊声却不得不听。她不自觉的用手攥着衣裳,越攥越紧。 直到满头大汗的李仙蛾走出来,长舒一口气,说:“妥了。”她这才发觉,自己的衣裳已经快揉碎了。 第四十六章 帮手 莫云溪再也不用穿那类似现代高跟鞋的“错到底”了。她已放了足,可以像男孩子门一样奔跑跳跃了。经过一阵剧痛之后,她感受到了灵魂重获自由的喜悦,但同时也深深地感到了丢失贞洁般的羞耻。 她侧卧在床上,两只有些红肿的脚耽在炕的边缘。她的眼泪还未流感,一滴一滴的淌了下来。 门“吱呀”一声响了。莫云溪侧目一瞧,是自己的大女兄进来了。 莫云潇是怀着有些沉重的心进来的。她的两道剑眉拧成了丘壑,看上去像风吹皱了的碧波湖水。 “云溪。”她轻轻坐在了莫云溪的身旁,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肩上。 莫云溪没有说话,仍然是那么躺着。 莫云潇望望她那双脚,轻声问道:“还疼吗?” 云溪抽噎了一声,说:“不疼了。” “真是苦了你。”莫云潇用被子盖住了她的脚,说:“我知道你做出这个决定十分不易。我莫云潇由衷的感激。” 云溪瞅了她一眼,又是幽幽地一叹,说:“如果环儿在就好了。” 这句话勾起了莫云潇的愁肠。她眼睑低垂,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回应云溪地说:“是呀,环儿在就好了。那样一来,你也不必急着放足。” “不!”云溪忽然坐了起来,一脸郑重地瞧着莫云潇,说:“即使环儿在,我也是要放足的。” 莫云潇有些诧异,问道:“这又是为什么?” 云溪顿了顿,回答道:“东京城里数不尽的富家千金,也不是人人都缠足。缠足的女子,走起路来的确是弱柳扶风,好看得很。但她们所承担的痛苦却少有人知道,每走一步都很痛。以前我有丹珠,云湘有绿玉,可如今我们没人伺候,走起路来更是疼痛,还不如早点放了的好。” 莫云潇凄然一笑,握住了她的手说:“我本是打算来安慰你的,这么看来,却也不必了。” 她话是这么说,但心中的凄凉之意却没有散去分毫。她望着眼前泪眼婆娑的云溪,愧疚难当。 “咚咚咚!”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莫云潇回头望去,见到门外的是一个男子的影子,便问:“是谁呀?” 果然是周老四,他回答道:“大姑娘你快来瞧,看看是谁回来了!” 周老四的语气中夹杂着几分兴奋之情。莫云潇心头也是一动,但她还是很从容的扶云溪躺下休息,独自出门去了。 这晚月色朦胧,破旧的灯笼散发着微弱的光。在庭院的那棵老树之下,李仙蛾、云湘和张芸儿正围着一个人。她们叽叽喳喳地说着话。 莫云潇在周老四的陪同下慢慢走过去。随着距离的缩短,她的呼吸声也越发急促了。 “你在哪里吃苦呢?佛爷显灵,可又让咱们见着了。” 李仙蛾的话音未落,莫云潇就已经靠了过来,颤声问道:“是谁?” 那人听见了莫云潇的声音,从人群里钻了出来,正好与莫云潇四目相视。 “杜鹃?”莫云潇惊讶地叫了一声。 杜鹃头发散乱,面容憔悴,但她的眼睛焕发出了别样的光彩。“大姑娘!”她悲愤似的叫了一声,然后就跪倒在了地上,双手捂面大哭了起来。 “杜鹃!你这是做什么!”莫云潇急忙将她扶了起来,问道:“茗楼被抄以后,你去了哪里?怎么又脱身出来了?” 杜鹃哭得梨花带雨,半晌也说不出话来。莫云潇蹲在她的身旁,不住的安慰她。“没事没事,苦尽会甘来的……” “大……大姑娘!”她哭着叫了一声,直接扑在了莫云潇的怀里,仍旧哭个不停。 李仙蛾他们也都暗自悲伤起来。张芸儿却是暗自思量:“没想到在家变之后,竟然还有如此忠心的下人。莫云潇平时一定没少笼络。” 杜鹃哭了好一会儿,心情才算平复下来。她看了看莫云潇,又看了看周围的几人,才说:“我是被人赶出来的。” “怎么回事?”莫云潇追问。 “家里被抄之后,我们女眷被官府一一记录在册,然后分发卖给了牙行。绿玉和丹珠最是惨了,给卖进了漕帮的‘鬼樊楼’。” “鬼樊楼?”莫云潇咬了咬嘴唇,恨恨地说:“又是鬼樊楼!” 杜鹃点了点头,说:“那地方小的知道,终日昏沉,臭气熏天。去那找乐子的都是运河上的纤夫,下里巴人,污秽不堪。唉,真不知丹珠和绿玉要受些什么罪。” 听了这话,云湘不禁起了兔死狐悲之感,转身爬在母亲的肩头嘤嘤地哭了起来。 “那你呢?”莫云潇连忙问道。 “比起丹珠和绿玉来,小的算是好的,只给卖进了朱雀门外的一家妓馆。”杜鹃说着:“这里的妓馆虽是北曲,但比起鬼樊楼却是好太多了。” “怎么……”莫云潇有些不解:“妓馆还分南曲和北曲吗?” “是的呀。”杜鹃抬头一望正望见了周老四,不禁面皮发红。周老四也有些尴尬,连忙说:“我去烧壶热水,给杜鹃姑娘泡茶吃。” 杜鹃见他离开,才从容的解释道:“咱们东京城里的妓馆分为南曲和北曲。南曲是上等妓馆,只有达官贵人才会光顾。这里的姑娘们也是琴棋书画,无所不精。当然,样貌也是极好的。只是她们并不纯然以色侍人,常常与客人吟诗作赋,倒是风雅。” “哦……”莫云潇点点头,说:“我明白了。北曲不及南曲风雅,只是操皮肉生意的地方。” “啊呀!”张芸儿忽然叫了一声,用质问的口气对杜鹃说:“那你可失了身没有?你若失了身,我们莫家是不要的。” 杜鹃连连摇头,说:“二奶奶,小的尚是清白之躯,不曾玷污。” “你既然去了北曲,怎么能保得住清白之躯?”张芸儿不肯相信。 杜鹃解释道:“自从小的进了他家的门,终日以泪洗面,不肯见人。那婆子生了气,便要将我送给一个家丁为妾。那家丁却是有夫人的。他的夫人善妒,见了小的便一顿棒子打过,将小的赶了出来。” 她又转过头来对莫云潇说:“小的兜兜转转,辗转听说姑娘你在此间开了茶楼,这才赶来。” 莫云潇苦涩的一笑,说:“哪是什么茶楼,不过是一个简陋的茶摊子。” 杜鹃又流下泪来,说:“只要有大姑娘在,茗楼就有指望了。” 张芸儿哂笑一声,说:“以前茗楼红火的时候,家丁婢女倒是养得起。只是这天底下没有不漏的烂瓦房,如今我们可使不起婢子了。” 听她这话,大有将杜鹃扫地出门的意思,杜鹃先是一愣,然后急匆匆地说着:“小的自幼受大郎照拂,账房、揽客都有门道。二奶奶,小的绝不会叫莫家白养的。” 张芸儿面容一端,说:“这些事荷露不会做吗?周先生不会做吗?现在家里已经有一个周先生了,已很艰难,如何再添人口呢?” 杜鹃只得转头望向莫云潇。她早已哭花了脸,眼睛红肿,泪水斑驳。 “难得你如此有情义,我不会赶你走的。”莫云潇说着。 杜鹃还没来得及感谢,张芸儿却先说了:“荷露你真是好大的手笔。你若是有闲钱何不去人牙子那买个侍女回来,何必还要逼着你两位女弟放足?如今云溪的足已放了,却又要添人,你到底做什么打算?” 莫云潇抬起头来瞧她一眼,问道:“二奶奶,算筹您会用吗?” “什……什么?”张芸儿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得鄙夷地一笑,说:“那些玩意儿我怎么会用?” “我也不会用。”莫云潇又低下头望着杜鹃,说:“咱们有了茶博士,有了招呼人的‘焌糟’,只是没有账房。杜鹃来的是好时候,正解了我的燃眉之急。” “姑娘。”杜鹃哭着说了一声,又一次扑到了莫云潇的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 张芸儿更是生气,不禁双手叉腰,质问道:“好!账房是杜鹃,你是迎客的焌糟,姓周的是茶博士。那云溪呢?她放了的脚还要再裹上不成?” “云溪我自有安排。”莫云潇搂着杜鹃一边摩挲着她的后背一边回答着张芸儿的话。 张芸儿气上加气,叉着腰的手没有放下来,而且还开始来回踱步。她本想做一个恶人将杜鹃赶走也好省一笔开销。可如今她做了坏人,却不仅没能将人赶走,反倒更让莫云潇笼络了一把人心,心中的恼怒可想而知。 这时李仙蛾也迎上来,蹲下身子说:“杜鹃留下来自然是好的。不过,咱们家可不比从前了,吃住都是问题。荷露,你可得仔细盘算。” “嗯,这倒是个迫切的难题。”莫云潇想了想,说:“杜鹃定要和咱们共患难,也必能和咱们一同吃苦头。一日两餐,稀粥加炊饼,至于住嘛……杜鹃也是姑娘,不便住在外面,也住进咱屋里来吧。” “什么?”张芸儿的愤怒已无法遏制,用颤抖的手指向那间小屋子:“荷露你瞧瞧去,这屋子巴掌大点的地方,你还要往里头塞多少人?再说了,哪有婢女和主人同榻而眠的道理!” 莫云潇微微一笑,将哭得泣不成声的杜鹃扶起来,说:“那张通铺是挤不下了,但也可以睡地上呀。这天儿转眼就要热了,睡地上也自在。” 杜鹃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有些尴尬地说:“二奶奶说得不错,主奴不该在同一间屋子睡的。” 莫云潇却掩助理她的口,说:“别再提什么主奴,我可从来没把你当奴才。你是我们茗楼的账房先生,专管银钱,就相当于我大宋朝的户部尚书。你说,官家会把户部尚书当奴才吗?” 杜鹃忍不住“噗嗤”一笑,又连忙掩口,说:“姑娘尽说笑话。” 张芸儿重重地“哼”了一声,便气呼呼的回屋去了。只听“嘭”地一声闷响,房门被她狠狠地关上。 杜鹃有些怕,但莫云潇紧紧握着她的手,温和地说:“别怕,如今这个家可是我在当。” 这时候,周老四也端了一碗热茶过来给杜鹃喝。杜鹃有些惶恐的接过茶来,说:“周先生,如今叶子宝贵,您怎么随意就泡给我喝呀?” 周老四苦涩的一笑,说:“都是些茶叶沫子,茶客们不要,扔了也怪可惜。” 莫云潇呵呵一笑,接着说:“他日咱们茗楼壮大了,我再请你喝好茶。到了那天,嗯……咱们一个月里,头十天喝西湖龙井,中间十天喝小龙团儿,后十天喝西蜀的茉莉!至于那什么香林、白云,咱们都是漱口用的,可不能喝下去。” 杜鹃越听越是惊奇,最后也忍不住破涕为笑,和莫云潇一起呵呵笑了起来。 李仙蛾在一旁瞧着,觉得这两个姑娘哪像什么主仆,分明就是一对感情深厚的姐妹。她望了一眼屋子里,想到莫家的这三个姑娘整日的拌嘴,对莫云潇又是佩服又感到愧疚。 “荷露,且让杜鹃喝口水,休息片刻。”李仙蛾有些欲语还休的感觉,但还是被莫云潇看出来了。 “嗯。”莫云潇放开了杜鹃的手,和李仙蛾走到了偏僻的地方去,问道:“三奶奶可有什么话说?” 李仙蛾侧目将周老四和杜鹃一望,说:“荷露,你可别怪我老婆子多嘴。杜鹃来了固然能为你分担,不过添一个人总是添一份负累。眼下店里生意不景气,来的又都是些粗俗茶客。你一个姑娘去出门揽客已是不雅,如今再要一个女账房,只怕会有人说……”她刻意压低了声音,继续说:“说咱们家做的是妓馆生意。” 莫云潇叹了一口气,颇为无奈地说:“添一个人便是添一个负累。这个道理我何尝不知。只是杜鹃情深义重,又是咱家的老人,于情于理,总不能赶出去。” 李仙蛾点了点头,表示赞同,又说:“话虽如此,可放眼这东京城也没有哪个茶楼是女子在外迎客的。” 莫云潇浅浅的笑了一下,又偷偷瞥了杜鹃一眼,说:“三奶奶,您知道什么叫差异化竞争吗?” “差异化竞争?”李仙蛾呆了一呆,才摇头道:“倒是没听说过。” 第四十七章 经营 早晨鸡鸣一声,莫云潇已翻身而起,兀自留下打呼噜的云湘和张着大口睡觉的云溪。 几乎同时,杜鹃也从铺在地上的草席上坐了起来。她望见莫云潇,含笑叫了声:“大姑娘早安。” 莫云潇下了床来,问道:“怎么样?这里还睡得好吗?” 杜鹃笑笑说:“这是小的睡得最踏实的一天。” 莫云潇带着她出门来打水洗漱,边走边说:“以后别总是‘小的小的’了。咱们荣辱与共,该当姐妹相称才是。” 杜鹃脚步一停,说:“这可不成,岂不坏了门风?” “门风?”莫云潇回头一笑,说:“把门关严实了就没有风了。” 杜鹃与她相视一笑,也不再说什么。 周老四也已起了床,开始“叮叮当当”的摆放桌椅,打扫卫生。莫云潇和杜鹃各自洗漱了,一起来到了柜台前。 莫云潇望着柜台上的算筹,问:“这东西是怎么用?” 杜鹃如数家珍,拿起这一个个小木板演示了起来:“姑娘你看,这一个板子就作一,两个就作二,一直到五都是此法。不过到了六,若要摆六个板子未免太多,迷人眼睛,于是就摆成一横一竖两个,这就作六了。七嘛,就在底下再加一横。” 莫云潇皱眉瞧着,看看这令人眼花的算筹,再看看杜鹃的一脸得意之色。她挠了挠头,说:“这东西可真不实用。” 杜鹃有些奇怪,嘟起小嘴问道:“姑娘,当初你也做过账房的,何以说这算筹不实用呢?” 莫云潇提起笔来,笑着说:“正因为我做过账房,所以才觉得它不实用呀。我呀,早已想到了一套更为简洁方便的计数方法了。” “啊?”杜鹃有些惊讶,瞪大了眼睛问:“那是什么?” 莫云潇不急不躁,在草纸上写下了从一到十,十个阿拉伯数字,同时也再下方写上了汉字的从一到十,起到一一对应的关系。 “杜鹃你看,这十个字符可用作数字,写起来是不是很方便?”莫云潇这样问杜鹃。 杜鹃流露出了和刚才莫云潇一模一样的表情。她挠了挠头,说:“大姑娘,我可没看出这哪里方便了。数字是有了,那零又该怎么记?” “问得好,零就画个圈。”莫云潇一边说一边写:“你看,一百,就是一后面有两个零,比你写一百方便吧?一千呢?就是一后面三个零。另外,我再教你一套乘法口诀,可以帮你运算。” 她说着就把自己之前写好的一张纸拿出来递给了杜鹃。杜鹃满腹狐疑地接过纸来读:“一一得一,一二得二……三七二十一……九九八十一。” 她读过一遍仍是不解其意,只能一边挠头一边皱眉思索,说:“姑娘,小的愚钝,参不透这里头的玄机。” 莫云潇一脸得意,说:“想你也参不透,其实这个很简单。你拿二十一个算筹来,是不是可以分成七个一组,总共三组。” 杜鹃手忙脚乱的摆弄着算筹,说:“是的。” “所以这个就叫三七二十一。” “哦。”杜鹃又提出了质疑:“未必每个数都是如此。” “你且随便试好了。”莫云潇说完一笑,便离开了,只留下杜鹃在反复验证这套乘法口诀。 可谁知,杜鹃这一验便验了整整一个上午。她反复摆弄算筹,对应着乘法口诀,不时瞪着眼睛赞叹:“诶!果真准确呀……哇,这个也对了!” 晌午时分,莫云潇一人站在店门口张望,只见其他的糕点铺子、酒馆、饭店都已陆续有了顾客,只有自己的茗楼还没有开张,不免也是心头焦急。 “女兄!”云溪的声音忽然从她身后传了来。莫云潇回头一望,只见她一边系自己的搭膊一边匆匆忙忙地跑过来。 莫云潇一瞧,忍不住笑道:“虽放了足也得顾着体面,要从容些,不能失态。” “是了是了……”她已来到莫云潇身旁,颇为潦草的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和衣领,说:“女兄,你看我这样成吗?” 莫云潇将她一番打量,见她身上穿着粗布衣裳,长长的裙摆被她剪短了一些。她已不穿“错到底”了,而是换上了一双普通的绣花女鞋,虽然谈不上珍贵,却也干净得体。 “倒是不错。”莫云潇笑着说:“你想学做生意,可知道做生意的第一课是什么?” 云溪一脸茫然,问:“是什么?” 瞧她这懵懂无知的样子,莫云潇忍俊不禁,“噗嗤”一声捂嘴而笑,连忙说:“亏你生在商人之家,这第一课当然是要和茶客们打交道了。茶客千千万,秉性各异,咱们既不能开罪了他们,也不能过于委曲求全。若是遇见了难缠的,咱们就得柔中带刚,叫他知道厉害。” 云溪还是茫然摇头,说:“不懂。” “这样吧,咱们今天就学如何招徕茶客。”莫云潇拉过云溪的手,指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说:“这儿的行人如此多,你且上去吆喝,就说茗楼来了新茶,又香又甜,价格公道。” “啊?”云溪有些胆怯,不禁退了两步,说:“我有些不敢。” “你看我的。”莫云潇清了清嗓子,大声吆喝道:“各位父老,各位乡亲,我莫云潇在此立柜,是为重振茗楼家业。我家虽经波折,但衣钵尚在。不如进店尝一口新茶,保您神清气爽,福禄双全!” 如是者三,她反复吆喝,也确实有一些行人驻足观瞧,其中有人问:“你就是莫云潇?” 莫云潇笑笑,说:“不错,我正是呀。” 那人倒吸一口凉气,邀着自己的同伴说:“这个‘女阎罗’咱们可惹不起,赶紧走了吧!” 莫云潇一呆,正要叫住他,但人群熙熙攘攘,哪里还找寻得见。 “哎呀,大女兄,这招不灵了。”云溪直跺脚,干脆坐在了门槛上,两手托腮,发起了呆来。 莫云潇走过来,板起面孔对她说:“自古商场如战场,胜不骄,败不馁。岂能因这一点小小的挫折就垂头丧气?” 云溪抬头瞧她一眼,说:“大女兄,你还是不要报自己的字号了,否则就都把人吓跑了。” “好呀,那你报你的字号。”莫云潇伸手将她拉起来,说:“你就说你是茗楼的三女儿莫云溪,因家中遭难,不得已在此立柜,还请诸位捧场。” “这行吗?”云溪十分胆怯,但看女兄“表演”了许久,自也有跃跃欲试的冲动。 “肯定行呀。快去说吧。”莫云潇将她一推,使得她向前走了几步。周围有些人正在瞧着她们二人,彼此谈笑议论。 云溪虽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但见他们各个面露轻浮之意,心中居然起了一阵无名火。 于是她放开胆子,期期艾艾地说道:“诸位……诸位父老乡亲,我是莫云溪。”但行人如织,没有一人因她的自我介绍而停下脚步。 “大点声!”莫云潇在她背后提醒着。 于是她又提高了声音说:“我是莫云溪,是茗楼莫家的三女儿。今日在此立柜,是为重振我家产业,还望各位进门来吃一碗茶,歇一歇脚!” 果然,有三两个人停了下来,问道:“只听说茗楼有个大姑娘莫云潇,却从未听说还有三女儿莫云溪。喂!你是冒名顶替的不成?” 听了这话,莫云溪更是气恼,立即反唇相讥:“我大女兄常年在外抛头露面,自然人人识得。而我嘛,就很少露面了。你们不认识也是自然的。” “哦,原来如此。”“看这位三姑娘的做派,却与那莫云潇大不相同,倒是娇俏可爱得多。” 云溪羞红了脸,一颗心仆仆直跳。“要是吃茶的话,不妨进来,我们……我们好生招待。” 她说话生涩,但好歹是说完了。 “你们茗楼怎么竟是女子?难道在这马街大道上也操起镇安坊的生意了?” 人群中难免有些无聊的市井小儿这样起哄。 云溪却是一愣,张着一双迷离而又大大的眼睛问:“这关镇安坊什么事?” 众人哈哈大笑,有人说道:“傻丫头,那是他讨你的便宜呢。镇安坊可不是你们姑娘去的地方。” 莫云潇忙迎上来,对她耳语了几句,又迅速离开了。 云溪才又说道:“我们……我们大女兄说了,这叫差异化竞争。别的茶楼都是大伯在外招呼,我们是焌糟招呼。不仅我们是焌糟招呼,就连账房也是个姑娘呢!” “哦?这倒是奇了。不过茗楼的叶子贵,我们可吃不起。” 云溪立即摆手,说:“不打紧不打紧,如今我们的茶客没那么贵了。一碗只要十文钱。” 这几人哈哈大笑,相互调笑着说:“好!既然如此,咱们就买莫家三姑娘一个面子!” 一旁的莫云潇立即迎上去,恭恭敬敬地将这几人请进了店里。不一会儿,她才出来,对云溪说:“你真棒!居然一次成功。” 云溪拍拍自己的胸口,小声嘟哝着:“我可差点吓死了。” “不怕不怕,我为你撑腰。继续吆喝吧!” 直到黄昏时分,店里陆陆续续进了不少人,虽谈不上宾客盈门,但比起前些日子的寂寥却好多了。 云溪吆喝了一天,虽然身体疲惫,但精神却十分愉悦。她和莫云潇手牵手回到店里,彼此谈笑着。 “大女兄,今天店里一多半的客人都是我拉来的吧!看来真是虎父无犬女,我与爹爹一样能干。”云溪颇为自得的说。 柜台后的杜鹃也笑着说:“是呀,今日三姑娘可真是大显神威了。” 莫云潇却在盘算着今天的收益,思索了一番说:“如今咱们有了客源,接下来就要考虑如何留住这些客源,让他们一而再,再而三的光顾咱们。我倒有个主意,咱们一起参详参详。” “什么好主意?”云溪颇有兴致。 “搞一个会员制。”莫云潇说道。 “会员制?”云溪和杜鹃异口同声。 “对呀。”莫云潇用笔在草纸上画了一个矩形,说:“你们看,咱们做这样一个积分卡。每来店里吃一次茶,就盖章做一个记号,攒够十个章,就可换一个礼品。” “妙极妙极!”云溪拍手叫好,然后又想:“可是换什么礼物呢?不如换一套茶器?” 莫云潇摇摇头,说:“不妥,咱们的茶客们都是平头百姓,茶器对他们用处不大。” “那……”杜鹃想了想,说:“那就送一包叶子。” 莫云潇仍是摇头,说:“不妥,他们得了叶子便可在家吃茶,岂不少了一笔生意?” “那该怎么办呢?”杜鹃和云溪对视了一眼,均是摇头苦笑。 “有了。”莫云潇灵光一闪,说道:“既然是平头百姓,识字的定然不多。我可以教他们的娃娃写名字。咱们准备一些小木牌,我将名字写在木牌上,孩子们就可以将木牌挂在脖子上,彼此印证,既能普及文化,又能为咱们做广告。” 二人听的都有些似是而非。杜鹃便问道:“好是好,但这木牌从何得来?” 莫云潇冲柜台一努嘴,说:“喏,这不是有算筹吗?” 于是第二天开始,茗楼便做起了会员服务。茶客们来消费一次,便得一张会员卡,只一日间,预备的几十张会员卡就分发一空。 而当大家听说消费十次就可以教自家孩子写字,一时间顾客蜂拥,甚至有人在一天之内连续光顾茗楼了五次之多。短短一个月的时间,茗楼就已经名声在外。不少七尺童子的脖子上挂着写有自己名字的木牌满街奔跑,一时也传为美谈。 莫云潇深知,随着纸张的普及,宋代的文化出现了大繁荣的景象。普通百姓也有意让自己的子女学习文化,只是家贫上不了私学,请不起先生。 可是他们只要在茗楼喝十次茶,便可让自己的孩子认识自己的名字,这种成本小,收益高的事人们自然趋之若鹜。 日子一天天过去,云溪的叫卖也越来越纯熟,甚至还向走街串巷的卖货郎学习,用昂扬的曲调将叫卖的词儿唱出来,加之地理位置的便利,也就越发引人关注。 以前莫云溪从没发现自己有歌唱的天赋。她的声音清亮婉转,说起话来已是十分柔美动听,而今一旦唱起了吆喝更能引人注意。 每天茗楼开张,都有不少人围拢在四周,只为听一听这位莫家三姑娘的歌喉。 也随着生意的日渐红火,莫云潇、云溪和杜鹃的默契和感情也就越发深厚了。到了晚上闭门谢客,她们三个常常聚拢在一起复盘这一日的得失。 说是开会,气氛却十分融洽。三人盘膝而坐,夹杂着欢声笑语,尤其是云溪的笑声爽朗,常常传到屋里去。 而这笑声叫莫云湘听到了却十分的气闷。自从她们搬来这里以后,她就没有出过门。一整日除了和张芸儿说两句话,绊几句嘴,也十分的无聊烦躁。 而如今,她一人形单影只,那三人热络欢笑,这怎能不叫她烦闷呢?有几次,她路过时也想凑过去听听她们在说些什么,但都被云溪那严厉的目光逼退了。她不敢,更不好意思加入那个三人小组,只能和自己的母亲吵架,常常一人在屋子里闷头哭泣。 而这一切都被莫云潇看在了眼里,只是火候未到,也就装作视若无睹了。 第四十八章 旁敲 这一天清晨,天刚刚擦亮。周老四就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将顶着大门的板子拆了下来。 虽说最近天气转暖,但这个时辰还是呵气成霜般的寒冷。他搓了搓手,张目一瞧,正瞧见一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站在门口。 书生手里握着一柄折扇,他的身旁还跟着一个身材略矮、面皮白净的仆从。 二人一同向自己投来目光。但他们的眼神却略有不同,书生面含一点浅浅的微笑,目光中尽是柔情,而那仆从的目光则显得茫然空洞,像是不知所为何来似的。 周老四也觉得奇怪,往常来店里的茶客都是极其普通的布衣,甚至是穷苦的力夫和工匠,却哪见过如此华贵的客人? 若说他是曾经的茗楼的常客,周老四自然不以为奇,可是如今的茗楼早已物是人非,这样的客人站在门口便显得十分突兀了。 就在周老四一愣神的功夫,书生上前几步,抱拳一礼,笑着说:“敢问老丈,这里可是茗楼莫家?” “是呀。”周老四见这书生举止得体、言语恭敬,也就放下了防备之心,说道:“公子可是莫家的旧相识?如今茗楼的门脸小了,想必您也费了一番功夫寻找吧。” 书生将扇子一展,笑道:“这四邻八乡的不知多少童子都在这里求得一个大名,寻来也不费事。只是小生确也费了一番周折。” 周老四一笑,说:“既是旧相识,老汉我这就去通报一声,不叫您枯等。” 他说着就要转身回去,书生却将他一拦,说:“不妨事,我们就在这里等,莫大姑娘何时有暇何时来见也不迟。我知道她现下一定很忙,老丈不要多言,切不可打搅了。” “这……”周老四脸上一阵尴尬,颇为为难地说:“小店还未生火,只怕一碗热茶仓促之间也不能敬上。” 书生身旁的仆从眼睛一瞪正要说话,书生却用折扇在他肩上重重一敲,抢先说道:“老丈且去,不必照应我们。” “可这未免失礼。”周老四说着。 “不妨事,我们来得突然,也没递拜匣,已是失礼在先。”书生张目向店内一望,笑道:“想必老丈还要预备热汤,那就快去吧。” “唉,这……”周老四只好抱拳一礼,说了声:“怠慢了。”便进店里去端了两个板凳出来给他二人坐。 书生谢过之后先坐了,然后也招呼自己的仆从:“张迪,你也来坐。” 张迪憨憨地一笑,说:“咱家不敢。” 赵佶将面孔一板,佯作发怒的样子,说:“你装什么蒜!快坐下!” “是了。”张迪没有犹豫,立即坐了下来,一脸的轻佻之态。 此时的街上还没多少行人,只有一个更夫和一队挑粪工经过。张迪是少年心性,坐了一会儿便有些不耐烦,再看赵佶仍是气定神闲的摇着扇子,就像是杂剧里演的诸葛孔明。 “小的真是不懂,区区一个商人之女,公子要见便宣来见了,何必这样低声下气。”张迪有些愤愤不平,但更多的还是抒发自己心里的不满:“公子衣着华贵,坐在这么一个脚店门口,未免太过不伦不类。寻常百姓也还罢了,若是朝廷大臣或是皇亲贵胄见了呢?那可真是贻笑大方了。” “你懂什么。”赵佶瞥了他一眼,说道:“米芾来见我时,不跪不拜,上次还诓去了一块我最珍爱的砚台。呵呵,朝中多有议论,但他们不知,对于这种有旷世之才的人,绝不该以俗礼约束,不然也就和光同尘,变得庸俗了。依我见,莫云潇之才不在米芾之下,更应谨慎才是。” “只怕公子谨慎,日后若娶进了门去,更纵得她无法无天了。”张迪说着。 赵佶呵呵一笑,说:“你之前不是说商人之女不能进宫门吗?如今又要反口?” “我……”张迪仍旧反对莫云潇进宫,但见这些日子来赵佶对她朝思暮想,几乎到了茶饭不思的地步,便也只得由他,于是说:“娶谁不娶谁,都是公子的一句话,小的哪敢插言?” “哈哈,你呀你,就是嘴硬。”他说完之后,脸上的笑容渐渐消散,似乎对自己和莫云潇的前路充满了隐忧。 不知不觉间,太阳已高高升起,到了寅末午初的时分,阳光渐渐温暖,路上的行人也渐渐多了起来。有推着车卖水果的,有挑着担子卖跌打药的,夏天大行其道的冰乳酪、冰引子也有零星的叫卖声。 除了沿街小贩,还有巡逻的兵丁、开封府、大理寺的衙役们走了过去。街上男的女的彼此穿梭,有三尺童子来回奔跑嬉戏,也有肉铺老板与隔壁小娘子的调笑,总之是市井繁华,尽揽无余。 赵佶饶有兴致的看着这街市,说道:“比起宫里来,这儿倒是热闹繁华了许多。” 张迪嘿嘿一笑,说:“大内虽好,但碍于礼法,不能饱览天下奇趣。这天底下最好玩的、最有趣的莫过于市井之间了。若公子有兴致,改日小的来引路,咱们到镇安坊一游,那里的美人姿色比起莫云潇来也是不遑多让。” 赵佶将面色一端,一双严厉的眸子向张迪投来狠厉的光来。张迪浑身汗毛到竖,自知失言,也不敢说话了。 赵佶望着街上的行人,殊不知行人也在望着他。他穿着一身华贵的衣裳,带着一个白净的仆从,必定是富贵人家的公子。 可这位富贵人家的公子偏偏坐在一家脚店的门口,既不进去也不离开,究竟是何道理,也颇引人遐想。 赵佶倒也不在乎他们的目光,就这样静静的坐着,不知不觉已过了大半个时辰。 云溪哼着叫卖的调子出了门来,她却大吃一惊,眼前正坐着两个男子直直的望着自己,定睛一看,这两个人便是赵佶和他的内侍。 这一惊可非同小可,云溪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慌忙向内里招手,说:“女兄!女兄!你快来!” “什么事?”莫云潇的声音从里面传了来。 “你快来看,你快来看呀!门口!门口!”云溪慌慌张张的,连比划带说。赵佶忍俊不禁露出了一点笑容。 “我还要整理咱们的会员卡。”莫云潇说:“杜鹃,你去看看。” “是。”杜鹃便出来看。她一看之下也是大吃一惊,同样向里面招手说:“大姑娘,你快来看!你看是谁来了!” “到底怎么了?”莫云潇只好放下手里制作会员卡的小木牌,迈着步子出来了。 她出门来一见,仍然是大吃一惊,坐在门口的竟然是天子赵佶。不过在短暂的惊慌过后,她是最先镇定下来的一个。 她拢了拢自己的头发,对赵佶报以尴尬的一笑。此时的莫云潇哪里还有在曾家时的风采卓然。那时的她虽然穿着男装,但自身女性的魅力依旧不可阻挡的散发了出来。可现在,她穿着粗布衣裳,头上缠着普通农妇缠着的头巾,她的脸上已许久没有涂脂粉,加上日夜的操劳,皮肤已不似当时那般白皙透亮了。 她想要藏拙,但在赵佶目光的逼视下,自己的窘迫又如何藏得住?她抬头望了赵佶一眼,见他仍是对自己报以淡淡的微笑,心中也不免宽慰了不少。 “这个……这个……”云溪伸手指着赵佶,话却是半晌说不清楚。 莫云潇眉头一皱,扭头训斥道:“什么这个那个,如此没规矩。”云溪退了一步,也不敢再言语了。 赵佶缓缓站起身来,笑着说:“原来你不是曾府的书童莫大,而是茗楼的莫大姑娘。唉,你真是骗我骗得好苦。” 莫云潇也笑了一笑,说:“公子你也不是游商赵庞,同样骗我骗得好苦。” 赵佶的脸色微微变了,于是哈哈一笑,说:“我跑了曾府数次,只为见姑娘一面,却都扑了空。因此我才说苦。难道姑娘也要寻我?” 莫云潇微微颔首,面带愠色,说:“我们全家破败,如何有脸面去寻贵公子?” “唉,国法如此,委屈了你。”赵佶这样叹息了一声,语气间满是同情。 莫云潇抬起头来与他对视了一眼,分明从他的眼中看出了几分怜惜之意。她的脸有些红了,但心里却不由得一暖。 她思索了一会儿,才将身子一让,说:“不过公子也不进来,只坐在门口,叫人瞧见了可是不好。我家可用不起您这么贵气的看门人。” “你真是……”张迪将眼睛一瞪,几乎就要开口训斥,却见赵佶正侧目盯着自己,便只能小声嘟哝道:“好没规矩。” 不过这话莫云潇还是听到了,她没有恼怒,反而讥刺了一句:“如今的茗楼只做下里巴人的生意,自然没什么规矩。” “你……”张迪又要发作,但还是不得不将这一口气咽了下去。 赵佶淡淡的一笑,说:“不做看门人,来做座上宾。张迪,咱们再进去端一端他们莫家的茶碗。” 说罢,他撩起长襟,迈步进了点去。张迪心中不忿,但也只好跟着进去了。 莫云潇也转头对杜鹃和云溪说:“他们我来应付,你们去吧。” 杜鹃和云溪对视了一眼,怀着几分忐忑的心情各自散去了。云溪自然还是在门口叫卖,招来生意。杜鹃便回到柜台后,继续练习用乘法口诀算账。 赵佶坐定,不一会儿,两碗热茶就由周老四端了上来。他小心翼翼地将茶放下,说:“您二老慢用。” “辛苦老丈。”赵佶欠身行礼,颇是谦恭。 周老四应了一声:“没有什么。”便退了下去。 赵佶端起茶碗来一嗅,茶香扑鼻,只是比起之前在茗楼自己亲手调制的那碗茶却是相差甚远了。他将目光一瞥,看见莫云潇正站在自己身旁,便又说:“没想到姑娘竟然在此立柜,可让在下好一番寻找。” “找我很难吗?”莫云潇两手交叉在胸前,带着一点轻松的笑意。 “难。”赵佶轻呷了一口茶水,说:“小生只当莫大先生不愿多见外人,我几次去曾府求教都无缘得见。不曾想,原来莫大先生竟是这样一位如仙子般的姑娘。” 听他夸赞,莫云潇脸上一阵发烧。她忙拿起手边的抹布来摆弄了几下,说:“这可叫先生失望了。站在你面前的不是什么仙子,而是一个粗鄙不堪的村妇。” “村妇也未必粗鄙。”赵佶笑道:“昔日武后为尼,穿着一身僧袍,高宗见了不也欢喜得紧?可见世间的美丑好恶,多半来自天然的造化。” 莫云潇侧目将他一瞧,一边擦桌子一边说:“膏粱子弟多半都是油嘴滑舌。” 赵佶呵呵笑了起来。他将碗中的茶一饮而尽,说:“莫大姑娘是女中俊杰,夸赞你的人必定不少。也罢,闲话不多说了。今日我来,是诚心与姑娘交朋友的。不知姑娘会不会嫌弃?” 莫云潇心中十分欣喜,暗自想道:“好一条大鱼,终于要上钩了。”但她也深知欲擒故纵的道理,仍然是面无表情的擦着桌子,冷冷回答:“公子说笑了。公子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奴家不过是一介贱商,何德何能与公子交纳?” 她望了望左右,继续说:“如今跟随我的只有两个女弟和一个账房婢子,哪像公子这般每次出门都有小厮跟随。” 赵佶从容起身,将茶钱放在了柜台上。杜鹃道了声“承惠”,然后小心翼翼地把钱收纳了起来。 他来到她的身旁,说:“这个好办,我可以将张迪留下,也好帮你分担这些俗务。” “啊?公子,你说笑了!”张迪立即紧张了起来。 “公子虽是好意,但奴家无功受禄,颇会引人议论。”她将抹布放下,用手肘一擦额头上的汗水,对他说:“而奴家偏偏也是个重情义的,曾经跟随的侍女如今下落不明,哪肯再要他人。”说完不禁一声叹息,再次拿起抹布。 赵佶点了点头,欲言又止。 他反复一阵思量,说:“姑娘有惊世之才,却也情深义重,倒是令人感佩。也罢,今日小生暂且别过,日后有暇再来叨扰。” 他说完之后就带着张迪走出了店门。柜台前的杜鹃时刻注意着,刚见他走便快步向莫云潇走来,云溪也退了回来。 “女兄,你们都聊什么了?”云溪十分好奇的问。 莫云潇望着赵佶远去的背影,淡淡的一笑,说:“没什么,环儿只怕是有救了。” “哦?”杜鹃和云溪又对视了一眼。她们均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出了几分疑惑。 第四十九章 查访 赵佶走在街上,饶有兴致的浏览各色店铺、各种行人。 张迪却是一脸的愤愤不平。“那个莫云潇如此无礼,难得公子纵容,要换了别人只怕有她苦头吃了。” 他一边走一边嘟囔着,赵佶就当是没听见,只自顾自的闲逛。 张迪抱怨了好一会儿才抬头向四周一望,只见左手边的方向正是巍峨耸立的宣德楼,赵佶却是朝宣德楼的左边走去的。 张迪有些奇怪,迎上去提醒道:“公子,家在那边。” 赵佶早已对他不耐烦,此时只狠狠地瞪他一眼,没好气地说:“我不痴不傻,难道不知道家在哪里吗?” 张迪更是疑惑,便又问:“那公子这是要去哪里?” “你且别多问,到了你便知。”他说着便将折扇“哗”地一声合上,向右前方一指。张迪本能的循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到兵马皇城司的司卫大门。 兵马皇城司是大宋朝廷的情报机构,负责监察百官和民间的浮议,类似于明代的锦衣卫。在王安石拜相的那几年里,兵马皇城司可谓是出尽了风头,无论是京官还是地方官,无论是富户还是贫民,只要有对朝廷新政的丝毫不满,立即逮捕,绝不宽宥。 大名鼎鼎的苏轼苏东坡也是被兵马皇城司的人拘拿,闹了一出“乌台诗案”。环儿的父亲也因为利用职务之便接济了苏学士几分,也落了个家败人亡的下场。 赵佶站在司卫门口,望着台阶旁那两尊怒目咆哮的石狻猊和高高的朱漆大门,也不觉心生寒意。 兵马皇城司不受宰相约束,直属皇帝管辖,所以也养成了傲慢自大的性子。两个站岗的兵卒怒目一瞪,其中一人喝道:“干甚的!还不速速去了!” 他这一声咆哮声如洪钟,若是一般百姓恐怕吓得腿肚子都软了。但赵佶只是淡淡的一笑,说:“皇城司果然是气派。” “知道是皇城司还不离去!”那兵卒喝道:“等着吃鞭子吗?” 赵佶将手一拱,笑着说:“劳烦这位小哥进去跟你们司卫老爷通禀一声,就说赵佶求见。” 赵佶这样一说,可把张迪吓了一跳。他急忙来拽赵佶的衣袖,说:“公子,皇城司可不是曾布家,岂能说通禀就通禀的?” 那兵卒果然怒不可遏,几步从台阶上下来,举起长戟就要来驱赶赵佶,说:“无知小子,竟把俺当做了门童?斗大的字你不识得吗?皇城司岂是你撒野的地方!俺瞧你是个书生,还是速速离去,不要在此闲扯,误了自己的功名。” 赵佶也不顾张迪的拉拽,继续说:“多谢这位小哥相劝,只是在下确实有事要见你们司卫老爷。” “岂有此理!好个不知死活的狂生!”这兵卒将眼一瞪,一把就抓住了赵佶的胳膊,说:“你既不识抬举,就怪不得俺手下无情!来!也将这厮拘了!一同去见司卫。” 于是他的同伴也几步奔下来,一把抓住了张迪的胳膊。张迪“哎呦”一叫,怒道:“你知我是什么人吗?我是内侍大押班张迪!” 这兵卒冷笑一声,道:“你若是张内官,俺就是官家!”他嘴上说着,手上却不容情,只将张迪的胳膊一扭,伸脚在他腿弯出一踢,便将张迪按倒在地。另一个也要来拿赵佶,但赵佶用折扇将他的手一挡,笑道:“不劳烦小哥,我随你走就是。” 这兵卒见此人温文尔雅,说不定是个官宦子弟,也就没有用强,只是说:“那就随俺来吧。” 于是这一主一仆便跟随兵卒进了皇城司的大门。有所不同的是,赵佶是自己走进去的,而张迪却是被人押进去的。 一旦跨进皇城司的大门,天色瞬间就阴暗了下来。一座诺大的楼宇,没有窗户,四周的烛台上燃着灯火,蜡烛外面罩一个防风罩。只是灯火迷离扑朔,给人压抑阴沉之感、 他们来到大堂前,等候了不多时,便有一个胖乎乎的官走了出来。他将自己的乌纱戴好,刚一落座便将惊堂木重重的一拍,喝道:“大胆狂徒!竟敢戏弄兵马皇城司的卫士!你可知兵马皇城司可绕过当朝宰执、刑部和大理寺,直接将你下狱的!到那时,你可悔不当初了!” 赵佶深施一礼,说:“确实唐突,但在下有一件紧要的事要和司卫老爷商量。” “大胆!”司卫又将惊堂木一拍,气得他胡须也抖了三抖:“本官直属朝廷,与你这厮有何事商量!莫不是失心疯了!” 赵佶从怀中摸出一个玉牌来,含笑说道:“老爷不要动怒,你先看过这块玉牌再说。” 司卫凝目一瞧,在灯光闪烁之下见这块牌子熠熠生辉,心中也不觉一凛,心想:“如此宝玉,不知这书生从何处得来。” 于是他也不敢怠慢,给身旁的司承一个眼色。司承便过去接过玉牌呈了上来。他只这么一瞧,便:“啊!”的大叫一声,脸色登时变了。 周围的兵卫还没反应过来,只见他已离坐起身,躬身趋步来到赵佶面前,说:“小臣不知官家驾到,狂悖之处还望官家宽宥。” 众人一听这话都大为吃惊,尤其是那两个带他们进来的兵卒,惊慌得双膝一软,纷纷跪倒在地,口称“该死”。 张迪伸了伸胳膊和腿,骂道:“王八龟儿,老子早就说我是大押班张迪,你说什么来着?啊!” 那个兵卒噤若寒蝉,自然不敢应答。 赵佶叫住了他:“不知者不罪,切不可挟私报复。” “是。”张迪应了一声,悄悄的退到了一边。但他心中却十分不忿,暗自想道:“敢情是你没被他踹一脚,按在地上。” “你们也起来吧。”赵佶对那两个兵卒说了一句,然后拿回自己的玉牌,向司卫的座位走去。司卫老爷只能恭恭敬敬的跟在后面。 他边走边说:“我这次微服出宫是为体察民情,不愿过分招摇所以今日之事切不可对旁人提起。” “是。小臣明白。”司卫回答着。 赵佶坐了下来,说:“我确实有事要司卫老爷帮忙。我想请你帮我找一个人。” “官家但有吩咐,小臣愿为牛马驱使,不敢谈帮忙。”司卫顿了一顿,稍稍抬起头来问:“不知官家要找什么人?” “一个侍女。”赵佶说:“曾经是茗楼莫家莫云潇的贴身侍女。” “哦……”司卫想了想,说:“茗楼莫家犯的是朝廷重法,家产充公,奴婢变卖,如今可不知卖去了哪里。” “所以才要麻烦你司卫老爷呀。”赵佶笑着说。 这司卫将身子又矮了矮,说:“不敢。” 赵佶点点头,说:“若此人还在东京城里那便容易找。若是不在了,也要想法子将她的确切消息报给我知。” “是。”司卫越听越觉得糊涂,怎么一个罪犯之家的侍女要让皇帝亲自过问。他怎么想都想不透,但张迪却是心头一片雪亮,暗暗笑着。他和司卫对视了一眼,眼神间充满了获悉答案的得意的光彩。 “小臣就是赴汤蹈火也要将此女寻来,亲自交给官家。”司卫说道。 赵佶却将扇子一摇,说:“不可。你只许将此人的下落告知于我,切不可轻举妄动,坏了我的大事。” “这……”司卫眉头紧皱,更是糊涂了。既然官家如此关心此人,寻访到了下落又为何不许开赦?难道这里面另有玄机? 而这一回张迪也糊涂了。他也不明白赵佶为什么要这样做。 司卫微微抬头,忍不住问了一句:“不知官家是何打算?” 赵佶瞥了他一眼,说:“你只要照我说的去做便是,其他的不必费心。” “是。”司卫又将头埋了下去。 赵佶满意的点了点头,然后起身说:“好了,我们这就回宫去,等候司卫的佳音。” 皇帝忽然驾临,自己还没来得及献殷勤他便要走。司卫一下子就慌了手脚,忙说:“官家可饮一碗香茶再走。” “香茶留着你自己饮吧。”赵佶说:“我们来时已吃了不少了。”他说完便大踏步地走了下去,招呼了一下张迪,一同离去了。司卫和一班兵丁都脱帽鞠躬,目送二人离开。 出了皇城司大门,张迪终于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说:“公子,您这就叫无事献殷勤……”后面半句他没敢说。 赵佶也呵呵笑了,不无调侃的说:“你呀你,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本公子这叫投其所好。” 张迪呵呵笑道:“公子不许兵马皇城司的人将人带出来,原来是要自取。” 赵佶也笑了起来,说:“就你话多。不如此,怎能博得美人欢心呢?” 说罢,这主仆二人哈哈笑了起来,一路上说说笑笑回宫去了。 就在赵佶回宫去的同时,兵马皇城司全员出动,满城搜索一个罪犯之家的婢女。当然,他们并不大肆声张,而是暗中查访。这虽然给他们的工作带来了一定的难度,但皇城司却非等闲机构,不出一天便有了眉目,到第三天就已确定这个婢女的下落。 当兵马皇城司的下属将办案的公文递给司卫时,只教他喜忧参半。喜的是此女并没有离开东京城,忧的是如今她的新主人可并非寻常人物,就连官家也要给他几分面子。 司卫老爷的眉头拧作了一团,手指“哒哒”的敲打着案几。一旁的司承先说话了:“老爷不必忧虑,官家不是只要消息吗?至于他得了消息做什么举动,那可与咱们无关。” “话虽如此说。”司卫的眉头还是没能舒展开,压着声音说:“若是寻常人物也就罢了,可偏偏是这位阎君。呵呵,不仅咱们惹不起,就连官家也未必惹得起呀。” “那依老爷的意思,该当如何?”司承问道。 司卫老爷想了想,眸子忽然一亮,说:“咱们倒不如行一招‘移祸江东’的计策。把这个消息透露出去,让别人去帮咱们淌这趟浑水。” 司承却疑惑了起来,问道:“只不知什么人肯冒如此危险,敢在……”说到这儿,他不免向左右看看,压低声音继续道:“敢在这位太岁头上动土。” 司卫点点头,说:“不错,的确没几个人敢在这位太岁头上动土。不过,你忘了莫云潇是什么人吗?呵呵,‘宁碰开封府,不碰莫云潇’。此女号称‘女阎罗’,我倒要看看她有没有这个胆量。” 司承眼珠子一转,说:“可咱们与她并不相熟。况且,她不过是一介小民,怎劳官府去为她传话?” “早有耳闻,莫云潇有一个闺中密友。”司卫说:“若是她的这位好朋友知道了,一定会告诉她。” 司承豁然开朗,与司卫异口同声的叫道:“魏夫人!” 皇城兵马司的司卫登门拜见,曾布并不奇怪,但他奇怪的是此人一向都摆着一张臭脸,只有见了官家时才会阿谀笑了几笑。但今天他却是满面堆欢,一张胖脸上两只并不很大的眼睛都眯成了两道缝。 “小弟冒昧,听说尊夫人与莫家交往甚厚,不知此事可属确实?”司卫敬酒的时候这样问了一句。 曾布心头一紧,心想莫家的案子已经了结,这个皇城司的司卫为何突然有此一问?难道官家又要翻案? 于是他只能呵呵一笑,反问道:“不知司卫说的是哪个莫家?” “在咱们东京城,自然是茗楼莫家了。”司卫见曾布又要辩驳,便挥手示意他稍安勿躁,自己接着说:“枢密勿忧,小弟此行绝非兴师问罪。只是小弟偶然探得,莫云潇有一个叫环儿的侍女被人买了去。承蒙官家体恤,那莫成林犯的是抄家之罪,如今得了大赦,这个侍女理当该放归才是。” 曾布一脸狐疑地问:“区区小事,竟也惊动了司卫大人?” 司卫哈哈一笑,说:“实不相瞒,小弟我在宦海沉浮十数年,却迟迟不能升迁。若此事办得漂亮,讨了官家欢心,或许也能有一番调动。” “原来司卫大人是想走一条终南捷径。”曾布不无鄙夷的瞧他一眼。 司卫也呵呵笑着,说:“枢密这话只说对一半。小弟有意钻营,但还缺几分胆色。枢密可知买走这个环儿的人是谁?” 曾布见他把话说得郑重,也不由得将面容一凛,问道:“是谁?” 司卫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淡淡的说出了四个字:“简王赵似。” 第五十章 池边 魏夫人一脸忧愁的坐在莫云潇的店里,直勾勾的望着对面的至交。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魏夫人的眼睛片刻不移的盯着莫云潇:“都是有关的环儿的,你想先听哪个?” 莫云潇的身子不觉往前探了探,睁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急迫地说:“反正都要知道,一道说了吧。” 魏夫人却是不紧不慢,端起面前的茶碗轻呷了一口,缓缓说道:“环儿找到了,天可怜见,她尚在东京,并没有被卖往别处。” “那坏消息呢?”莫云潇有些紧张了。 魏夫人面色一沉,说:“买走她的人是简王赵似。” “赵四?”莫云潇忍不住捂嘴偷笑。 “简王是官家的异母弟弟,尊贵至极。”魏夫人没有理会莫云潇的轻佻,只是为她介绍说:“先帝晏驾时春秋鼎盛,而且没有子嗣。故而这皇位只能在他的诸位兄弟里面挑上一个来坐。论亲缘、论法统,简王都要更合适一些。” 莫云潇面容一凛,说:“可即位的却不是他。” 魏夫人点点头,说:“是呀。因为有人故意泄露了消息给端王,才让他捷足先登,提早一步来到大内祭拜先帝、谒见太后。当简王知道消息时,群臣已在大殿向端王行了大礼。” “啊?”莫云潇挠了挠头,不禁感叹:“这个简王也够倒霉的。却不知将消息泄露给端王的人是谁。。” 魏夫人也是摇头叹息,说:“简王有一个诨号,叫做‘花中龙’。此人轻薄好色,据说每次去别人府上,都要挑选一两名长相姣好的舞女带回去。” 说到这儿,她抬眼瞥了莫云潇一眼,说:“这个太岁怕是不好惹。” 莫云潇也沉吟了起来,她明白魏夫人的顾虑。如果自己冒然去王府要人恐怕是引火烧身。 她不禁有些怯了。但她忽然又想,环儿的容貌虽称不上倾国倾城,但也是个十足的美人胚子。她陷入王府,又岂能保持清白? 更重要的是,她还要等意中人的归来,虽然遥遥无期,但也总归是念想。如果她一旦失身于简王,将来又该如何面对成宇呢? 想到这里,莫云潇心中豪气陡生。她再也顾不了太多,便冲口一句:“可我偏偏要去惹一惹。” 她这句话大大的出乎了魏夫人的意料。莫云潇的勇气她是从不怀疑的,但她也绝非是一个逞匹夫之勇的人。 况且自从她落水以来野性已收敛了许多,不成想今日又是故态复萌。 “荷露,你要三思。”魏夫人关切的握住了她的手,劝告道:“简王可不是官家。他一味荒唐行事,无论是开封府、兵马皇城司还是兰台,都只是默容。若你去见他,他必起占有之心。到那时,怕是麻烦得很。” 莫云潇宽慰似的一笑,说:“玉如,你的心意我自然明白。但是我待环儿,就如你待我一样好。她是因我而身陷囹圄的。我岂能坐视?若有一天,小妹我也被人抓了去,玉如你同样会来救我的,是吗?” 魏夫人沉默了半晌,才缓缓点头。 她抬眼望着她,忽然破颜一笑,说:“好妹子,你可算做回了你自己。不过,要对付那位‘花中龙’,可不能一味蛮干,总得有个计谋才好。” 莫云潇站起身来,背着两手,一边沉思一边踱步。不一会儿,她已计上心来,便对魏夫人一阵耳语。 魏夫人越听越觉得惊奇。她先是捂嘴偷笑,之后又一脸疑惑,忙小声对她说:“不行不行,成何体统。” “哎呀玉如,你听我说。”莫云潇也是边笑边说。 她讲完之后,魏夫人仍然是一脸惊奇的望着她,说了一句:“荷露,你这层层设计,真叫人刮目相看呀。” 莫云潇重新坐下,喝了一大口茶,说:“生在这个世道上,没点计谋还怎么活。” 魏夫人重重的点头,表示了对她这话的赞同。 这天晚上,金明池边。莫云潇望着这一池泛着点点灯火的涟漪湖水,坐在了一块假山石上。 天气仍旧有些冷,她也将自己的鹅毛外衣紧了紧。这里远离都市喧哗,给了自己一片静谧的小小天地。可若是这个天地只属于自己那给多好。她多想自己一个人在这里散步,感受着湿润的空气和微冷的晚风,将万千毛孔舒张,让心灵彻底放空。 可是,这个天地并不属于她一人,甚至根本就不属于她。除了上元节这样的重大节日以外,金明池是绝不对外开放的。她之所以能来到这里,全靠一面“过城金牌”。 说是金牌,其实也就是一个比较精致的小木牌而已。那是魏夫人托丈夫向官家赵佶讨到的。一面金牌在手,除了大内皇宫以外,莫云潇可以在东京城中畅行无阻。 此时,她仔细端详着这个金牌,正面用标准的楷书刻着“过城”二字,背面则用镌刻的方式写着“皇家所赐”四个大字。 “呵!做工也很一般。”她轻声调侃了一句。忽然,一个声音从她背后传了来:“比起莫大姑娘的‘瘦金体’,金牌上的字自然不过如此。” “啊!”莫云潇吓得一激灵。她回头一望,只见是赵佶站在自己的身后,与他一起来的还有提着灯笼的张迪。 莫云潇将他二人一番打量,颇为不满地说:“你们走路怎么都没声没息的。这大晚上要吓死人呀!” “公子,她也太……”张迪正要打抱不平,但赵佶却抢先对莫云潇说道:“我们见姑娘陶醉在这湖光山水之间,不忍打扰。” “哼!”莫云潇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然后又说:“我可只约了你一个。” 言下之意,便是张迪不该来了。 “岂有此理!”张迪已是压抑不住自己的愤怒:“莫云潇,你不要欺人太甚了!” 赵佶也帮着他解释:“我与张迪自幼就在一起形影不离。我一人来见姑娘,他也会于心不安的。” “总之,我和你说话,不喜欢有第三个人在场。”莫云潇望着湖水说道。 赵佶略一踌躇,便对张迪说:“你且去外面等我吧。” “公子,你真要听她的?”张迪是一脸的愤愤不平。 赵佶接过了他手中的灯笼,笑道:“去吧,和金明池外的侍卫们喝两杯酒,我很快就回来。” 张迪气得面红耳赤,手足无措。他的心中对莫云潇竟然起了一丝异性之间不太会有的嫉妒之心。 他狠狠的瞪了莫云潇一眼,发现后者是一脸无辜的望着自己,这更让他心中愤怒。“浪蹄子!装什么白璧无瑕!”他心中这样骂了一句,扭头便走了。 赵佶举着灯笼,眼见张迪去的远了,便悄悄靠近了莫云潇,问道:“莫大姑娘今日约我来见,是为了什么事?” 赵佶的目光炯炯,眼神中含着无限的春光。 莫云潇却有些心虚,狼狈的躲避着他的目光,说道:“或许,在未来很久的一段日子你都不会再见到我了。上次我从曾府离开,未曾告知与你,叫你空跑了几趟。那这次我可郑重的告诉你了,还望你不要见怪。” 她说完便低着头匆匆而走,含着满面的娇羞。这倒并非是她的故意作态,而是一个姑娘最寻常的表现。 赵佶有些纳闷,忙追上来问:“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莫云潇说:“这件事与你无关,我也不想把你牵扯进来。” 赵佶见她说得郑重,心中也是一紧,急忙伸手拽住了她的手腕,说:“天底下有什么事是我办不到的?你且说与我知,就是散尽天下之财,我也帮你办到。” 莫云潇侧目望向他,眼神中带着些许的感激之情。 但她还是挣脱了赵佶的手,摇头苦笑:“赵公子,谢谢你的情义。只是很多事不是只凭一腔热血就可以做到的。况且,我只是一个乡野女流,又怎能叫你如此费心。你若真想帮我,就请在我不在的这段日子里,多多帮衬我的弟妹们吧。” “那你呢?”赵佶现出了忧虑的神情,不禁逼近了一步说:“我又该去何处寻你?” 莫云潇淡淡一笑,抬头向月亮的方向一指,说:“你看,你可听过苏东坡的《水调歌头》吗?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有些事,是强求不来的。” 赵佶也是微微一笑,说:“你可知这阙词还有最后两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莫云潇已是热泪盈眶。这番话她与宋明轩讲过,只是当时的情景却是对调的。 如今,她听到赵佶说出“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这句话,心中也不由得一动。只是此刻,宋明轩的脸又浮现在了她的眼前。那张清秀而又带着些许悲戚的脸活灵活现,让她的心情又一次翻涌起来。 赵佶见她不语,以为是自己的真情实感触动了她,便轻轻的靠近了一步,伸手来握莫云潇的手。但莫云潇的手是冰冷的。赵佶刚一接触,她就急忙缩手退步。 莫云潇抬起自己的微微笑脸,说:“赵公子,你我还会再见的。只是不在今日。” 她说完便转身而走。但赵佶哪肯放过,急忙追了上来说:“你这样不明不白的走了,叫我如何心安?” 莫云潇步子一顿,赵佶猝不及防险些撞到她的身上,也只得赶紧驻足。 瞧见他这副狼狈的模样,莫云潇知道他是真的着急了,便说:“我告诉你也好,但你不可横生枝节,坏我的事。” “好,”赵佶一口答应了下来。此刻,他只求莫云潇告诉他事情的原委,别的都一概不顾了。 “你有一个兄弟,江湖人称‘花中龙’的,是吗?”莫云潇问道。 赵佶的脸色微变。简王与他曾经争夺过皇位,手足亲情早已荡然,但此刻也只得点头说:“不错。” 莫云潇也点了点头,说:“这就是了。前几日他偶然路过我们茶楼,见了我之后便露出一副猥琐之相,说是要纳我为王妃。” “有这种事?”赵佶勃然变色,十分郑重的问:“此话当真?” “我骗你做什么?”莫云潇也回答的干脆:“你这个兄弟的品行,只怕你比我更了解些。” “那你怎么说?”赵佶十分关切的问。 莫云潇叹了一口气,说:“他是皇亲贵胄,我不过是平头百姓,如何拗得过呢?” 她说着便又转了身缓缓的走着。 “那你……那你……”赵佶也跟在她的身后,显得手足无措:“你答应他了?” 莫云潇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的点了点头。 赵佶呆在了当场,浑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了一般。 若是别人,他一定会出面阻挠,可是简王他却不能不顾忌。虽然在皇位的竞争中他捷足先登,但毕竟时日尚浅,羽翼未成。若是为了一个女子就和简王决裂,只怕会生出不少事端。 可是,他又怎能眼见自己所爱之人嫁给自己的弟弟。而这个弟弟与自己又有十分微妙的关系。 赵佶陷入了痛苦的两难抉择之中。他的面容也因心情的激动而变得有些扭曲。 莫云潇却在一旁踱步,说着:“我知你对我情深义重,但我也深知你与简王之间的嫌隙。我不想你们兄弟反目,你可明白我的心事吗?” 赵佶沉默了。他第一次有了沉重的无力之感。 “唉,真是造化弄人。”莫云潇似乎还在火上浇油:“若是上天要我嫁给简王,又何必让我认识你?我认识了你,又何必又要简王见到我……” “莫大姑娘!”赵佶叫住了她。他的声调有略微的颤抖,显然是在极力压制自己激动的心情:“我绝不会将你拱手让人的。” “可你……”莫云潇现出了一副焦虑的神情,靠过来说:“可你该明哲保身的。又怎能为我……” 赵佶轻轻掩上了她的口,说:“我已明白你的心意。为今之计,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莫云潇眨着一双大眼睛,好奇的望着他。 “咱们先行周公之礼,将好事做成。简王纵然好色,也不该贪图他人之妻。” 赵佶这番话真叫人大跌眼镜。“啊?”这次轮到莫云潇手足无措了。 赵佶将灯笼放在一边,说道:“来,就在这里,正好今晚明月当空,湖水清澈、我们以天为被,以地为席,有了夫妻之实,也好叫别人知难而退。快来!” 他说着就要脱衣服。莫云潇急忙阻拦:“别别别,赵公子,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这么冲动。” “我不冲动。若是要我见你嫁入简王府,真比杀了我还难受。”他一边说一边也伸手过来脱莫云潇的衣服。 莫云潇“啊!”地大叫一声,奋起一脚正中赵佶的小腹,直接将他踹倒在地。 莫云潇苦笑不得,想要道歉却又结结巴巴说不出话,只得不顾三七二十一,拔腿就跑了出去。 张迪和侍卫们正在喝酒吃烧鸡,眼见莫云潇十分狼狈的跑出去,不禁一声冷笑,说:“如此不持重,还想进宫门?” 第五十一章 邂逅 莫云潇一路跑回家中,端起桌上的半碗冷水就“咕咚咕咚”喝了起来。 云溪、云湘和杜鹃侧眼瞧着她,各自疑惑。莫云潇呼呼喘气,脸颊通红,更是让人担心。 杜鹃上来用手一摸莫云溪的额头,不禁叫道:“哎呀大姑娘,你的脸忒烧了,莫不是着了风寒,” 莫云潇望她一眼,强颜笑道:“不碍事不碍事。” “姑娘你休要瞒我。”杜鹃更是担心了:“要是身子不舒服,咱们就去看大夫。现在店里生意好了,看病的钱还是有的。” 从刚刚的失魂落魄恢复过来的莫云潇,眼见杜鹃和妹妹们对自己如此关切,心中也越发温暖了。 她淡淡一笑,说:“真没什么,我没有生病。你们看,我好得很。”她说着就站起身来转了两圈。大家见她没什么异样也就放心了。 莫云潇一边喘息一边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中。 虽然赵佶的做法有些过于惊世骇俗,但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她已成功挑起了赵佶和赵似之间的矛盾,自己再去见赵似,就不怕赵佶不应援。 虽然如此,这样的行事也还是过于冒险。但眼下似乎并无别的路可走,即使是龙潭虎穴自己也要闯一闯了。 第二天一早起来,莫云潇就将店里的事情交代给了杜鹃、云溪和周老四,然后独自去了曾府。 魏夫人听说了她的计划不禁也是捏了一把冷汗。但莫云潇态度坚决,她无论如何不能拒绝。于是一个大胆而又缜密的计划就在二人的密谋中逐渐成熟了。 四月的天渐渐温暖了起来,道路两边榴花盛开,浓浓的花香随着泥土的芳香在空气中荡漾。人们走街串巷,无比热闹。 东华门外新上市的青杏吸引了无数游人的目光。摊主们奋力的叫卖着,同时还能和几位顾客讨价还价。大相国寺也热闹非凡。达官显贵们都会来到这里添香放生。 因为今天是“浴佛节”,是释迦摩尼佛祖的生辰。宋代民间崇尚佛教,所以大家也都无比看重这个节日。 既然是佛教节日,最热闹的地方无疑就是坐落在天街一旁,与宣德门遥遥对望的大相国寺了。 大相国寺本就繁华,每个月的初一和十五都有市集开放。卖古董字画的、卖鲜花水果的、卖布匹香料的,凡此种种不一而足。甚至还有西域客商来做些皮货生意。 而到了“浴佛节”这一天,就更是人山人海了。孩子骑在大人的脖子上好奇的四处张望,不时还会拍拍大人的头,说:“纸鸢!我要纸鸢!”僧侣们手持念珠在人群中穿梭着。他们大多是外地来的游僧,只为今日来进香。 大雄宝殿前庄严肃穆,高大的释迦摩尼像法相庄严。两旁是僧侣们诵经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歌曲的调调,但总给人一种威严的感觉。 香客们陆续步入大殿,在蒲团前跪下,添了香之后再恭恭敬敬的磕几个头,然后起身离开,后面的人会跟上再拜。 因为拜佛的人太多,那蒲团不出一天就会烂掉,小沙弥会及时的用新蒲团换下旧的蒲团。 偌大的放生池在今天看来会显得格外逼仄,人们放生在里面的金鱼、乌龟会十分拥挤,但还是前赴后继,乐此不疲。 莫云潇掀起僧房的悬窗向外一瞧,诵经声和人们叽叽喳喳的交谈声彼此交织,让她倍感压力。 “我的天呐……”她不禁感叹:“大型春运现场呀。” “什么现场?”魏夫人从她背后走来问道。 “哦,没什么。”她忙将悬窗放下,转头问魏夫人:“简王今天会来吗?” 魏夫人手里端着茶碗,点点头说:“他每年都会来。”然后又将穿着婢女衣裳的莫云潇一番打量,忍不住笑道:“荷露,这衣裳还真合你身。嗯,看来人长得标致,穿什么都好看。” “哎呀玉如,你不要再取笑我了。”莫云潇难掩心中的焦虑。她来回踱了两步,说:“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总是忐忑不安的。” 魏夫人也将茶碗放下,郑重说道:“荷露,你莫要担心。这次你混入简王府,我会在外支应你。若是简王敢动你一个手指头,我定要叫他好看。” 莫云潇心里一暖,握起了魏夫人的手,说:“玉如,可多谢你了。” 魏夫人却将她的手一推,说:“什么谢不谢的,你的事不就是我的事。” 话刚说完,一个小沙弥就将门推开了一个小缝隙,说:“魏夫人,莫大姑娘,简王的车驾到了。” “玉如。”莫云潇越发紧张了,紧紧攥住了魏夫人的手。魏夫人淡淡一笑,宽慰她说:“你见官家时都不怕,区区一个亲王,怕他做甚。” 莫云潇点了点头,说:“不错,我不怕他。我有一身武功,他要是敢无礼我就……” 魏夫人捂着嘴格格笑了起来,然后牵过莫云潇的手说:“走吧,依计行事。” 此时正是申末时分,太阳渐渐西斜。但大雄宝殿前的香客仍是络绎不绝。 这时,两队侍卫手里拿着藤蔓做成的鞭子涌了上来,大声呼喝道:“散开!散开!简王殿下到了!” 香客们自然识趣的向两边散去,大殿里正在进香的香客也是匆匆起身,从侧门出来。 因为人群被驱散,大殿前留出了一大片开阔地。一位穿着紫衣鹤氅,足蹬平素文底靴的男子阔步走了来。 而他,就是简王赵似了。 与他一同走来的是一位年约七十的老禅师。此人披着袈裟,手持念珠,一张脸红光满面,极富神采。 赵似来到大殿中,有一名小厮代为进香。他驻足凝神,望着高大的释迦摩尼像,问身边的老禅师:“‘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定光禅师,佛祖塑像不过是人塑泥胎,世人为何执着于此?” 老禅师用低沉而有力的声音回答:“只因世人过不了贪嗔痴三关。” “何解?”赵似追问。 “佛法高深,世人不能领会。只有借此宝像才能让人心生敬畏。敬畏之心既起,邪念便消。” 赵似点了点头,说:“定光禅师佛法精湛,本王疑窦全消。”他说完便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 老禅师两手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 赵似拜过起身,说道:“定光禅师一路陪驾颇为辛苦,去用些斋饭吧。本王还想去后面的花园中走走。” “是。”老禅师再躬身一礼,说:“老僧去了,王爷自便。” 赵似送走了老禅师,只带着一个小厮向后院去了。 每年他都会在进香之后到后院的花园中散步,因此老禅师也不以为意。 而这一天的人们大多都在大雄宝殿前后呼涌,后院反而人少,只有些许僧众匆匆而过。 此时微风拂面,赵似颇觉惬意。 他一边走一边四处张望着,见了擦肩而过的小沙弥也都抬手示意,颇为恭敬。 “来,这边,快来!”一个女子的银铃般的声音忽然传入了他的耳朵。他猛然一惊,循声望了去,只见一个纸鸢飞在了空中,那是一个观音菩萨形态的纸鸢。 赵似一呆,目光顺着那纸鸢的细细的线按图索骥,看到在一从花草后面果然有一个丽人的倩影。 他心头一动,忙招呼随从说:“过去看看。”随从也知道自家主子的秉性,只是偷笑一声,就跟了过去。 赵似转过花丛一瞧,只见两个婢女在此嬉闹。这两个女子猛然见到陌生男子也吓了一跳,不觉“啊!”地叫了一声,那纸鸢线竟然断了。随着微风,“观音菩萨”也渐渐飞远了。 这两个婢女站在赵似面前,双双低着头,两手捏着衣裙,一副含羞的娇态。赵似将她们两人扫了一眼,其中一人不过是平庸之姿,赵似的目光没有在她的身上多做停留。而另外一人却深深的吸引了他的目光。 只见她皮肤白皙,眼底有神,两道剑眉微蹙,一张杏口嫣红。她的脸庞就像是破壳而出的荔枝肉那般晶莹透亮,她的眼睛就像荔枝肉包裹的荔枝核那般乌黑明亮。 她,身材高挑,体态匀称,此刻正微微低着头,碎玉一般的牙齿轻轻咬着嘴唇。这样一位女子站在眼前,宛若是仙女下凡,赵似不觉看得呆了。 “王爷!王爷!”他身旁的小厮轻轻推了推他,他这才惶然一惊,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在这里放纸鸢?” “回公子的话,奴家是曾府魏夫人的婢女。”那个美丽的女子怯怯的回答着:“夫人去进香了,奴家姐妹两个讨了赏,便去买了个纸鸢玩儿。” “魏夫人?”赵似眼珠一转,说:“就是曾布的发妻魏玩魏玉如吗?” “正是。”女子回答。 那小厮没好气的说:“哼!当初就是曾布那厮和太后沆瀣一气,才将皇位从咱家夺了去!” “不可乱说!”赵似训斥了小厮一句,又补充道:“无凭无据,怎说是曾枢密?” 莫云潇此时虽低着头,但听他说话也已经明白了。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男子正是简王赵似。 于是她微微抬起头来,一副惊奇懵懂的样子,说道:“皇位?莫非公子是……是……” “大胆!见了简王殿下还不行礼!”那小厮说道。 莫云潇和另外一个婢女正要行礼,赵似却将手一挥,说:“不必不必,在外面多惹是非。” “呦!原来是简王殿下。”魏夫人含笑走来,微微施了一礼,望着莫云潇说:“我还正纳闷呢,不过是一转身的功夫,我的两个婢子怎么就不见了。敢情是遇着了简王,在此谈天说地呢。” 赵似淡淡一笑,说:“魏夫人,您可千万别误会。本王也是刚刚才到,偶然见到了尊府的人。多有冒犯,还请夫人包容则个。” “嗨!王爷您可说笑了。”魏夫人呵呵笑了起来,说:“王爷是皇亲帝胄,见多了知书达理的姑娘。我这两个丫头粗野,不懂礼数。我呀,还得请王爷包容包容呢。” 她说着就招手叫过二人,要带着她们一同离开。 赵似有些着急,忙跟上去解释:“夫人言重了。本王看,这两个姑娘性情温顺,看得出夫人调教有方。” “唉,都是卖身为奴的人了,还什么姑娘不姑娘。”魏夫人边走边说:“今日是浴佛节,当着佛爷的面儿,咱们可不能张口姑娘闭口姑娘的,只怕扰了佛门清净。” “是了是了。”赵似犹豫了一阵,又问:“不知这些日子曾枢密可还好?” 魏夫人笑容一敛,叹了口气说:“打今年开春儿就有些子不爽利,整日价的咳嗽,也看了几个大夫,吃了几剂药,久久也不见好转。老人说话儿是邪神压了身子。这不趁着佛爷的生辰,特来求个开了光的钵盂,只盼着把我家老爷那邪神抬了去。” “哦?”赵似眉头一皱,说:“竟有这等事?本王府上倒还有些人参雪莲,或许对曾枢密的病体有些帮助。” “哎呀,王爷,这可怎么是好。”魏夫人连忙推辞:“人参雪莲贵重已极,我家可不敢领受。” “如何不敢。”赵似说道:“曾枢密是朝廷栋梁。本王虽与皇位失之交臂,但毕竟是赵室子孙,能帮上忙的自然要帮。嗯,这样吧,明日一早,本王亲自带人过去。” 魏夫人微微一笑,说:“那我可先行谢过了。不过,您贵为亲王,结交大臣,如果传扬了出去,只怕……” 赵似也踌躇了一番,但抬眼见到莫云潇正一脸娇嗔的望着自己,不禁让他热血沸腾,于是什么都顾不上了。 “无妨。”他说:“我只当是拜访魏夫人。夫人的才学举世闻名,本王倾慕已久。” “不敢当,不敢当。”魏夫人连连说着。 赵似站住了脚,抱拳一礼,说:“夫人,咱们就此别过。” “王爷慢走。” 魏夫人望着赵似远去的背影,对身后的莫云潇说:“怎么样?花中龙的诨号,不是浪得虚名吧?” 第五十二章 舞剑 “真是焦心。”莫云潇说着:“简王看中了我,昨天在大相国寺怎么不向玉如你讨我呢?” 魏夫人噗嗤一笑,说:“无缘无故讨人家的婢女,这成何体统呀!就算是亲王也不能不顾这个面子呀。你放心,今天他肯定要来讨你,只是缺一个由头。” “玉如。”莫云潇忽然盯住了魏夫人,说:“他会不会没有看中我?” 魏夫人一愣,随即莞尔笑道:“怎么?莫非是你看中了他不成?” 莫云潇面颊登时红了,忙说:“哪有这种事!我是怕咱们的计策落空。” 魏夫人呵呵笑了起来,说:“你没瞧见他昨天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吗?只怕他这一晚上都是思忧佳人,辗转反侧。” 她说完又笑了两声,但很快将笑容一敛,颇为严肃的说:“荷露,不过当阿姊的可要告诫你。这个简王为人轻薄,是个十足的浪荡公子,你断断不可将一颗心托付给了他,不然就误了你终身。” 莫云潇见魏夫人说得郑重,便也重重的点了两下头,说:“玉如,你且安心,我进简王府只为救人,别无他求。” 魏夫人也跟着点了两下头,却又哀戚似的一叹,说:“作孽的老天,竟让荷露你犯如此大险。唉……” 莫云潇的心里也泛起一阵酸楚,正想劝解魏夫人几句,忽见门子快步跑来,说:“夫人、莫姑娘,简王殿下到了。” 二人对视一眼,双双喜上眉梢。“你瞧,我说什么来着。” 魏夫人颇为自得的对莫云潇说了一句,然后扭头对门子说:“快去请。” 门子应声而去,魏夫人也在一干婢女家丁的护持下向大门口走去。随着大门的徐徐打开,简王一行人缓步进来,正好与魏夫人碰了个正着。 今天的赵似一身寻常燕服,虽不及昨天去大相国寺进香时的华贵,却也不是凡品。在他的身旁跟着三个随从小厮,手中各抱有一个小木盒。魏夫人打眼一瞧,就看出这是上好的梨花木,里面所装的一定是很贵重的礼物了。 魏夫人迎上去就要参拜,赵似却双手将她扶住了,说:“不速之客冒昧叨扰,心中已是惶恐,夫人又何必多礼呢。” 魏夫人笑了一笑,说:“王爷这话可折煞了我们,堂堂千金之躯,怎说是不速之客?” “呵呵,曾枢密是官家殿下臣,本王是朝廷笼中鸟。”赵似不合时宜的发了一句牢骚:“我不是不速之客还能是什么?” “王爷这话可不对。”魏夫人携过赵似的手来,引着他向会客厅走去:“王爷是官家的手足兄弟,御极以来,不少封赏。王爷不该心生怨愤才是呀。” 赵似的面色略微一沉,随即哈哈大笑,说:“不愧是曾枢密的发妻。也罢,咱们今日不谈朝廷之事。” 说话间,他们就来到了大堂前,跟在赵似身后的那三个小厮依次站好,将盒子打了开来。 赵似指着盒子依次介绍道:“夫人请看,这是上好的天山雪莲,是西域一个什么汗国进贡的。这个是长白山的千年老参,是辽国皇帝耶律……耶律……嗯,反正就是辽国皇帝所赠。哦,这个是大理国皇帝进贡的银耳燕窝,据说有益寿延年之功效。” 他介绍完礼物,又说:“曾枢密身子欠安,正好可以补一补。欸?怎么不见曾枢密呢?”他说着便仰头四下张望,其实他所望的不是曾布,而是昨天那个让他一见倾心的婢女,只是他望了一圈也没望见,不禁有些失落。 魏夫人将两手一合,带着几分惶恐的语气说:“这可使不得,如此贵重的礼物我们可不敢收呀。” “小小礼物,不成敬意。夫人就不要推脱了。”赵似说完便大踏步在厅中走了几步,放眼四望却不见那个侍女,便又问:“怎么不见曾枢密呢?” “嗨,都是公事。”魏夫人打着哈哈说:“这不开春了吗?西边儿的羌人要南下劫掠,老爷他去枢密院和兵部的张大人谈防御之事。” “哦,原来如此。”赵似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其实曾布并没有去忙公事,只是他以清流自诩,不愿和妻子、莫云潇合起伙来骗人,因此也就远远避开了。 魏夫人见赵似有些失魂落魄,忍不住偷偷一笑,然后才迎上来,站在赵似背后说:“王爷初次登门就送如此大礼,我们也没什么报答的,不过正巧府上有一个婢子有舞剑之能,不知王爷有没有雅兴一观?” “哦?”赵似立即转过身来,两眼中放出了无限光彩,开心的说:“既如此,快请她上来舞一段吧。” “来人,给王爷上酒。”魏夫人吩咐了一声,从人都退了下去,几个侍女端着酒壶、酒盅和一些下酒的菜肴依次上来。 魏夫人请赵似坐下,亲自为他斟满了一杯酒,说:“王爷,这可是长风楼的好酒,您且品品。” 赵似喝了一杯,但觉酒香清冽,口齿留芳,不禁赞道:“确实是好酒。” 这时,一个身穿五彩绸缎衣,脚穿软底白绢鞋的女子踏着碎步迎了上来。 她低着头,只用脚尖点地,两手高高举在身前,捏着一把金光闪闪的宝剑。 她的长发下垂,遮住了面容,但身姿曼妙、卓尔不群。本来正要开怀痛饮的赵似一时竟呆住了。 女子将手腕轻轻翻动,那柄剑的剑尖也缓缓向上转动。待到剑尖指天时,女子忽将两足一错,横剑当胸。赵似更是一惊,只觉得眼前的女子豪气冲天,令人生畏。 在这女子的舞动下,这柄剑上下翻飞,闪闪剑光配合着女子柔软而有力的身段,时而纵跃,时而下蹲,剑光缠绕之间,宛似出水蛟龙,十分夺人眼目。 莫云潇穿越已久,对这副身体的本领早已驾轻就熟。因此这一套剑法耍下来也就格外得心应手。 她一边舞剑一边用余光瞥到了赵似,见他和赵佶果然是有几分相似,但他的眼神间却没有赵佶那种艺术家般的灵动之气。 想到赵佶,她又不免想到那天在金明池他的唐突行为。莫云潇感到强烈的羞耻,心中一团郁郁之气积压了许久。 她舞剑舞得兴起,恍惚间竟将赵似当成了赵佶。于是她剑眉一竖,一剑就朝赵似胸口刺来。 “啊!”魏夫人大吃一惊,不觉站起了身来。但赵似却还如坠梦中,一双迷离的眼睛直勾勾的望着莫云潇。 “不可!”魏夫人忽然大叫了一声,莫云潇的剑尖已触及赵似的衣襟。而莫云潇也被她这一喝吓了一跳,猛然一惊,这才回过神来,急忙撤剑回身。 这一剑要是刺了下去,不仅自己全家是杀头的大罪,还会连累曾布和魏夫人。想到这里,莫云潇冷汗淋漓,急忙将剑一收,单膝跪下,剑尖朝下,颔首说:“王爷恕罪。” “好好好!”赵似这才拍手叫好,仿佛刚才莫云潇当胸一剑他竟不知道似的。莫云潇和魏夫人都十分疑惑的对视了一眼。 赵似转头对魏夫人说:“夫人有这样的才女服侍,幸何如之。就算擅长舞剑的公孙大娘在世,也不免要汗颜了。” 魏夫人连忙赔笑,说:“王爷过誉了。” “诶?夫人,你何时站起来了?快坐快坐。”赵似缓缓起身,又对莫云潇说:“你的剑舞得很好,也起来吧。” “是。”莫云潇这才惴惴不安的站了起来。 赵似将她好一阵端详,果然是昨天在大相国寺后院见到的那个婢女。莫云潇的目光与他一触,又忙的将头低了下去。 她当然不是真的害羞,只是故作姿态,让赵似更加的迷恋自己而已。 赵似果然心潮澎湃,但在曾布的府上又不能失态,只能强自抑制内心的冲动,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莫云潇偷眼瞧了魏夫人一眼,才怯怯的说:“小的名叫玲珑。” 赵似正要再说,魏夫人却抢先说道:“玲珑,难得简王欣赏你的剑舞,去到管家那儿领赏吧。” “喏。”莫云潇心中偷笑,然后屈膝行了一礼,正要退下时,赵似却叫住了她:“且慢!” 他转身对魏夫人说:“此女子品貌俱佳,只是在贵府上做一个小小婢女,只怕是拿夜明珠来当灯笼,大大的屈了才。” 魏夫人呵呵一笑,问道:“那依王爷的意思呢?” 赵似一番踌躇,才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夫人你是知道的,本王从不轻易出门。出了门,端了别人家的茶碗,人家总是要表一表心意,送个歌姬给我。本王退却不得,渐渐也就成了惯例。我瞧这女子落落大方,又有舞剑之能,夫人不如做个人情,将她卖给本王。本王宴请宾客时,也好叫她出来舞一段,自然大大的增光。” 魏夫人却现出了为难的神色,皱眉说道:“书云‘来而不往非礼也’。王爷送了这许多珍贵的物件来,我该做这个人情。只是这女子是我家老爷买来的,若是不打一声招呼就让王爷把人牵走,我家老爷那也不好交代。” 赵似哈哈一笑,说:“这有何妨。本王府上的歌姬不下三十,这就差人送两个过来,以示交换。” “可这……”魏夫人还是为难。 赵似却着急了,伸出右手的五指,说:“五个!怎样?” “王爷,这不是多少的问题。”魏夫人在心里暗暗发笑,嘴上却说:“只是我家老爷就爱这个玲珑,旁人都入不了他的眼。” “十个!”赵似将两手摊开,伸出了十根手指,说:“十个换一个,曾枢密可不吃亏。” “王爷,这事只怕我还得和我家老爷商量一番。” 赵似咬紧牙关,狠狠地说:“翻了染料坊,做了五彩衣!本王将府上三十个歌姬全数送给曾枢密,只求这一个玲珑!” 魏夫人和莫云潇都大大的吃惊。她们确实有趁机解救这些女子的想法,说不定环儿就在其中。但万料不到能来个一网打尽。这让她们又惊又喜又忐忑。 赵似目光炯炯,瞪着魏夫人。魏夫人楞了片刻,才说:“好吧,难得王爷的一片深情厚谊。看来我再不放人,就太不近人情了。” 赵似的表情终于松弛了下来,笑着说:“本王府上的那三十个歌姬各个都是天姿国色。但……”他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莫云潇,又说:“比起这位玲珑来,却是庸脂俗粉,俗不可耐了。” “唉。王爷志在必得,我又有什么法子。”魏夫人说完便转头对一旁的管家说:“去,拿玲珑的身契来。一会儿跟王爷走一趟,把那三十个姑娘的身契也讨回来。” “喏。”管家应了一声便离开了。 赵似也是一阵阵的心疼,但转身望见依旧低头含羞的莫云潇,便又心花怒放了起来。 他来到莫云潇身旁,问道:“你与我回去,可愿意?” 莫云潇忸怩地说:“奴家全凭王爷做主。” “好!”他又对魏夫人说了一句:“多谢夫人成全。我们这就回去了。” “王爷难得来一次,不吃了饭再走吗?”魏夫人故意这样说。 赵似早已是心急火燎,连忙摆手说:“不敢叨扰了,就此别过,留步留步。” 依照惯例,赵似每次讨到一个姑娘都要用一顶轿子抬回去。这次自然也不例外。路边的店家、行人见了,便都交头接耳的议论了起来。“瞧,‘花中龙’又讨了个姑娘。”、“啧啧啧,艳福不浅呀!” 这样的场景人们见得多了,自然也就不以为怪。但是有一件事他们却没见过。一顶顶轿子居然从简王府中抬了出来。 在吃瓜群众们看来,简王的这个举动堪比太阳从西边出来一样的奇观,自然又引起了一番不小的议论。 “从来只见简王府进人,从没见过出人的。这是怎么了?” “嗨!谁知道呢,听说是这花中龙有了那种毛病,不得不割爱咯!” “胡说!我可听说了,是新来的那位娘子善妒,逼着花中龙把别的娘子撵走了。” “嗨!哪有的事,我的三外甥就在简王一个帮闲家里做工,他说是简王决心不再寻花问柳了,浪子回头,这才有此一举。” 第五十三章 进府 “押轿!”小厮一声高喊,载着莫云潇的轿子落了下来,轿杠一压,形成了一个陡坡,可以让里面的人顺势而出。 莫云潇走出轿子抬眼望去,只见四处屋舍巍峨高大,极具皇家气派。还有那亭台楼阁,假山流水,无数奇花异卉争奇斗艳。清风一扬,花香沁人心脾,十分的舒畅。 原来的莫宅也是足够富丽堂皇的,但比起这更加华丽的简王府却是相形见绌。即使是莫云潇这个千年以后出生的人,身处在这美丽的庭院之中也不禁大为赞叹。 “花草山石,倒有些苏州园林的样子。”莫云潇这样评价了一句,跟在她身后的小厮嘻嘻笑道:“想必玲珑姑娘也是见多识广的人,竟懂得这庭院的布置之美。” 中国的园林艺术起源于明代,在宋朝时虽未成熟但已经有了雏形。莫云潇从小学习书法和国画,对园林艺术自然也有些许的涉猎,因此一眼就能看出这是江南的风格,换了别人若是没有到过江南的,也一定不会了解。 莫云潇微微一笑,对小厮说:“我信口一说,不知对不对。” “对,对极了。”小厮弓着腰,一脸的谄媚样子。 莫云潇不喜欢他这个样,便向前走了去。小厮也急忙跟上,莫云潇甩不掉他,不由得起了烦躁之心。但随即又想到,这个小厮如此巴结,看来一定是王府里的老人了,想必他知道环儿的下落。 她主意打定,便旁敲侧击的问:“在我之前,有多少姑娘进了王府?” 小厮有些尴尬,忙说:“咱们大王他善于交纳,不少朝中的大臣、勋贵都曾来逢迎,自然有些进献,约莫有三十个左右。不过您也知道,就这一会儿的功夫,那三十个姑娘就都给送了出去。” “除了她们,就没别的婢子女使什么的?”莫云潇一边踱步一边追问。 “这……”小厮回答的吞吞吐吐:“有倒是有。王府里不比寻常百姓家,大大小小的事儿都得有人照应。不过小的可不管买人的事,具体进了多少人,又出了多少人,却是不知了。” 莫云潇点了点头,没有再发问了。但她在心里盘算着,最好的结果就是环儿身在那三十个送出去的姑娘当中。但这种可能很小。 自己是以曾府歌姬的身份进入王府的。以己度人,想必那三十个姑娘也是类似的。而环儿不会唱曲子跳舞,自然也做不了歌姬。所以她很可能是以普通婢女的身份买进来的。 不过这样也好。如果是普通侍女,赵似未必会刻意关注她。那她保住清白之躯的可能性自然大增。所以无论是哪种可能都是利弊相参。接下来,只需要静观其变,再做适当的反应就好。 莫云潇讷讷的出神,跟在她身后的小厮却小声唤道:“玲珑姑娘,玲珑姑娘。” 她猛然一惊,“啊!”地叫了一声。 小厮嘿嘿笑着,又抬头望了一眼天,说:“时辰不早了,小的送您回阁房吧。” 莫云潇应了一声,便说:“烦请小哥带路。” “好说。您随小的来”小厮便引着莫云潇来到了自己的房间。 这是一间宽敞而明亮的卧室。虽说是卧室,但却是一个套间,由书房、客厅和卧室三部分组成。其中卧室和客厅之间有一面屏风隔开。这屏风上雕刻的是一个盘膝而坐,面容和蔼的消瘦老者。老者闭着眼睛,面容狰狞,叫人不寒而栗。在他的身旁环绕着仙鹤和彩云。虽然画面略显诡异,但雕刻的手法还是十分精到的。 中国美术的重点在意境二字。可莫云潇在屏风前驻足了许久,却看不出这个图画想表达一种什么样的意境。 小厮嘻嘻笑道:“玲珑姑娘,您瞧着如何?” “我问你,你知道这个屏风上画的人是谁?”莫云潇忽然问了一句。 小厮一愣,有些尴尬了,不禁苦笑道:“这个小的可不知,以往的姑娘们可从没人问起过。” “哦。”莫云潇没有多说什么。 “玲珑姑娘,您一路劳累,小的这就叫人给您烧洗澡水。”小厮说着。 “啊?”莫云潇有些吃惊,也有些尴尬,忙说:“这就不必了吧。” “要的要的,每位新入府的姑娘都要的。珊瑚姑娘不必客气,稍等片刻就好。”他说完还不等莫云潇回答,就退了出去。 莫云潇想要叫住他,但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屋子里就剩自己一个人了。 她凝神四望,发现这房间的布置装饰也十分精致。再看床铺,铺着的是柔软的丝织的被单,床头上挂有纱帘,可以起到遮光和避蚊的作用。枕头也很柔软,内里是棉花和荞麦,外面由绢布包裹缝制,凑上鼻端一嗅,还有淡淡的清香。 她已经很久没有睡过这样的床了。自从被抄家以来,她几乎没有一天睡得踏实。 睡在那种坚硬的通铺上,还要和云溪、云湘她们挤在一起,即使翻身都十分困难,闭上眼睛就听见云溪的鼾声,好不容易睡着了,梦里却总能见到满身是血的莫成林,一遍一遍的拷问她:“你有没有替我报仇!” 她常常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浑身是汗,心也砰砰直跳。 而现在,她可以睡在柔软的床上,也不用和任何人挤,不用再听别人的呼噜声,而且也可以睡到自然醒。那是多么惬意的生活。 她坐在床边,手抚床头,不禁想道:“既来之则安之,不妨假戏真做,先好好的享受一番,也不枉走这一遭。” 正在这时,几个侍女依次走了进来,同时向莫云潇行屈膝礼,说:“小的来服侍玲珑姑娘浴洗。” 莫云潇一时没明白“浴洗”是什么意思。但看她们手里端着的托盘里盛着雪白的浴巾、不知装着什么的瓶瓶罐罐、花瓣和皂角,也该明白这是古人的洗漱用品了。 另有几个姑娘将装有热水的木桶拎了进来,然后依次倒入洗澡的大浴桶里,才恭敬的退了出去。 莫云潇将她们一番打量,不见有环儿,便分别问了名字和年龄,原来都是十几岁的小姑娘。 虽然不见环儿,但见有这么多人伺候自己洗澡也是美事一桩,莫云潇也不再客气了。 她先用手试了试水温,浴桶里的水滚烫却不伤肤,这才在几个姑娘的伺候下脱去衣裳。 一个姑娘帮她脱下鞋袜,见到了一双精致而美丽的“天足”,都忍不住哑然失笑。 莫云潇知道她们在笑什么,便说:“你们一定奇怪,简王为何喜欢一个天足的女子,是吗?” “小的们不敢。”姑娘们收了笑,扶她进入了浴桶里。她们有的撒花瓣,有的用皂角为她擦背,有的将那些瓶瓶罐罐打开,将里面的液体缓缓倒进了浴桶。 莫云潇有些奇怪,问:“这里头是什么?” “是蜂蜜。”那个姑娘回答:“还有一些药材榨成的水儿,大有白肤、留香的功效呢。” “哦。”莫云潇也是一笑,说:“古代的达官显贵也真是会享受。只是缠足的风俗可不好。” 姑娘们对视一眼,其中有大胆的问:“玲珑姑娘自幼没有缠过足吗?” “当然没有。”莫云潇说:“我可看过那些缠足女子脚骨的X光照片。她们要将趾骨活生生掰断,压在脚掌以下。啧啧啧,想想都痛死了。这样畸形的审美,我可不要。” 姑娘们先是一愣,有人疑惑有人偷笑。她们虽不懂什么是X光照片,但听莫云潇的描述,也觉得她漏洞百出。 “看来玲珑姑娘真是没缠过足,对此竟有这样大的误解。”为她擦背的那个姑娘说。 “误解?”莫云潇有些好奇了,不禁问道:“我有什么误解?” 这个姑娘解释道:“缠足之风起于近世,虽是将女子的脚裹起来,形若粽子。但也不会将趾骨掰断如此残酷。” “哦?是吗?可我看到……”莫云潇话还没说,就听另一个姑娘说:“唉,若是遇着了个心狠的婆子,掰断骨头也是有的。”她说完也做出了一个惨然的表情。 先前那姑娘也点点头,说:“这倒也是。我听我们村的张秀才说,前朝的女子都是不缠足的。她们可以骑马蹴鞠。而今的许多女子却要赶这个趟儿,说不准过个几百年,那时候的女子们缠得更紧,断了骨头也不在话下了。” 她们这样你一言我一语的交谈着,莫云潇终于明白了。原来宋代的缠足虽然痛苦,但还不至于像明清那样裹成所谓的“三寸金莲”。她仔细回忆了一下,云溪放足也无非就是将裹脚布去了,再加以按摩的手法,使得血液回流,经脉舒张。而如果她的脚骨已断,无论如何都是要请正骨的大夫的。 “嗯,幸好咱们都是穷人家的孩子,没那么多臭讲究。”姑娘们一边服侍莫云潇洗澡一边聊着天。 莫云潇忽然插了一句:“就算不是穷人家的孩子,也未必就有这么多讲究。” “哦?姑娘这话可怎么说?”一个姑娘问她。 “你们知道茗楼的莫云潇吗?”她忽然这样问。 姑娘们互相看看,然后哄堂大笑,一边笑一边说:“女阎罗呀,满东京您可打听去,谁不知道呀。” “嗯,你们觉得她怎么样?”莫云潇又问。 姑娘们咧咧嘴,回答:“不怎么样。听说她可是个河东狮,母夜叉。” “你……”莫云潇几乎就要从浴桶里坐起来。但她还是按住了心中的怒火,又问:“这话可怎么说起?” “人们都这么说。”一个姑娘回答,然后想了想,又说:“前段日子,他们茗楼被抄了家。罪名倒是不知,只知道一大家子都散了。好像……好像一个女使还给人买进了王府呢。” 莫云潇眼睛忽然一亮,忙爬过来问道:“什么?这个女使人在哪里?” 这个姑娘一惊,其他几个姑娘也连忙拍打她,示意不要乱说话。她也只能尴尬的一笑,说:“小的口不择言,玲珑姑娘可不要见怪。” “我不见怪,你告诉我,她在哪?”莫云潇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急急的追问。 这个姑娘更是害怕,不禁退了两步,几乎就要哭出声来。 莫云潇觉得奇怪,自己只是打听府上一个普通的女使,为什么她有这么大的反应呢? “玲珑姑娘,您且把心放肚里。”另一个姑娘说道:“虽说在王府里难免受点委屈,但大王既然能为您把那三十个姑娘送出去,还是心疼您的。” 这姑娘的话里有话。莫云潇却只是明白个大概。她也只能含糊的应一声,不再多说什么。 洗完了澡,姑娘们早为她准备好了新的彩绸做的衣裳。 本来,她们也为她准备了一双“错到底”,但见她是“天足”,那“错到底”无论如何是穿不了的,只能临时去换了普通的白绣鞋。 “玲珑姑娘,小的之前不知您是天足,一时半刻的无法措手,只得委屈您先穿丫头们的绣鞋。明日一早小的就差府里的小厮出去买绢丝鞋去。” 为她穿鞋的姑娘嘻嘻笑着,抬头望她一眼,又说:“您可别见怪。” “哪儿的话,你们这样伺候,我已是感激,哪敢见怪。”莫云潇也说:“所谓投桃报李,绝不能让你们白忙活。” 她说着就从头上取下一个金柳发钗,说:“这个给你,拿去当铺当了,换些钱花花。” 这个姑娘大吃一惊,竟不敢伸手去接。莫云潇却十分坚决,抓起她的手,把发叉赛在了她的手里。 姑娘们彼此望望,各个都是喜上眉梢。其中一个走过来说:“您倒是开通得很。不像以前来的那些个姑娘,颐指气使的,脾气发起来,能撅人一个跟头。” “说得是,要不咱家姑娘怎能得王爷的厚爱。” 相处不过半个时辰,“玲珑姑娘”就变成了“咱家姑娘”。可见这些女子对她已是十分喜欢的了。 莫云潇也自鸣得意,觉得自己收买人心也很有一套。这些姑娘们处理好浴桶和洗漱用品,都含着娇羞似的笑依次退了出去。 这时已是月上枝头,屋外只闻虫鸣,屋内烛光闪烁。莫云潇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正要睡觉。忽然门外传来一个人的声音:“银镜台前人似玉,金莺枕侧语如花。玲珑姑娘,如此良辰美景,一人独眠不觉寂寞吗?” 正在整理床铺的莫云潇忽然一怔,听得出这是赵似的声音,也明白他这话里的意思。 “糟糕!”她心想:“原来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家伙要来讨债了。” 第五十四章 简王 没有一丝丝防备,也没有一丝顾虑,他就这样出现了。 莫云潇愣了大约三秒,便着急忙慌地喊着:“别!你别进来!” 她的慌乱比起在金明池的那个夜晚有过之而不及。 “果然是兄弟,都这么轻薄好色!”她还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 但或许赵似是没听见,他轻轻的推开房门,一手提着纱灯,一手托着木盘,上面放着酒壶和酒盅。 “别,你别……”莫云潇透过屏风将他一望,只见他身着一件绯色立领对襟单衫,外套一件紫底罗袄,下身着同样是紫色的裳裤,腰间束带,脚上穿着镶着绿玉的长靴。 他带着浅浅的笑意,迈着四方步向前走来,然后将纱灯和托盘轻轻的放在桌上,朝莫云潇拱手行了一礼,说:“玲珑姑娘,小王这厢有礼。” 莫云潇看得呆了,虽说赵似的华贵她早有见识,但像今天这样彬彬有礼还是第一次。 在空气中,似乎还弥漫着一点淡淡的香气,应该是赵似为了今晚的约会而特意准备的。 赵似的这番举动倒不至于让莫云潇刮目相看,但也确实让她放下了防备之心。 “原来他也不是一个喜欢用强的人。”萌生了这个想法,莫云潇竟也有些忍俊不禁。 赵似不见她从屏风后出来,便探头一望,笑道:“玲珑姑娘,良辰美景莫要辜负了。与本王来共饮一杯如何?” 她一番踌躇,便一点点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赵似正含着温柔的笑望着她,让她的脸上一阵发烧。 她急忙避开他的目光,带着几分嗔怪的语气说:“大王这样唐突,是怕奴家这煮熟的鸭子飞跑了不成?” 赵似微微一笑,再施一礼,说:“本王给姑娘赔礼了。本王观姑娘品貌,原以为是个忸怩的娘子,却不成想也是爽利的人。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莫云潇望了一眼那壶酒,说:“大王要请我喝酒吗?” “正是。”赵似先坐了下来,将扣着的酒盅放好,亲自拢袖斟酒,说:“这是先皇御赐的桂花酒,美不可当。姑娘何不来尝尝。”他说着做了个请人入座的手势。 莫云潇含笑坐了,端起酒盅来凑鼻一嗅,果然一阵桂花的香气扑鼻,叫人心生畅快。 她抿嘴一尝,但觉舌尖微辣,芳香之中又带着几分淡淡的甘甜,虽然有回甘,却不会沉迷。 “果然是好酒。”莫云潇说了一句,又抬眼望着赵似,说:“大王怎舍得拿这样的御赐美酒来款待奴家?” “美人配美酒,岂不是两全其美吗?”赵似一面笑一面回答,身子微微离坐向前倾了倾,已能嗅到莫云潇身上的花瓣香气。 见他靠近,莫云潇也略略向后一仰,端起自己的酒盅凑到了赵似的嘴边,正好堵住了他的前路,说:“大王如此油滑,又傍着显赫的身份,天下间的女子岂不尽入你彀中?哼!只怕没个三天五天的,你便把奴家忘得一干二净了。” 赵似干脆低首将莫云潇酒盅里的半杯残酒喝了,只感觉在酒香之外还有女子口齿间的芳香,心中早已萌动,说道:“玲珑姑娘,自你以后,本王绝不再幸他人。” 莫云潇将他身子一推,嗔怒说道:“难道大王要立奴家做王妃吗?” 这是一句不成体统的话。任何人都不能这样冒然询问,不过赵似却不介意。 “本王正有这个打算。”他郑重其事的说。 但莫云潇哪里肯信他的话,便揶揄了一句:“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奴家虽不经世事,但也知道简王你有‘花中龙’的美名。王侯公子,本是多情。大王又何必用这样的酸话来哄我?” 她说完也大大咧咧的自斟自饮了一杯,但半晌不见赵似言语也有些奇怪。 她抬头一望,竟是吃惊莫名。原来赵似在暗暗的抹着眼泪。 “你怎么……”莫云潇有些后悔自己口不择言,但堂堂的王爷竟然会因此而落泪,倒也让她始料不及。 “玲珑姑娘,若不是一见如故,你也不会如此推心置腹的,是吗?”赵似这样问了一句。 “啊?”莫云潇有些尴尬,忙回答:“那就算是吧。” 赵似欣慰的一笑,说:“我也引玲珑姑娘为知己。虽然咱们只见过两次,但仿佛在梦中或是前世,你我是见过的。” 莫云潇瞥了瞥嘴,心想你这撩妹的话术可也太陈旧了。 赵似没有觉察到她表情的变化,只是自顾自的说着:“我是神宗之子,十一岁封为简王。百姓以己度人,想我锦衣玉食,好不快活?殊不知,我也寂寥落寞,注定要在这冰冷的王府中了此残生。玲珑姑娘,你说天底下的悲哀可有大过我的吗?” 莫云潇见他说的凄凉,也不禁有些动容,说道:“可你贵为亲王,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天底下多少人都羡慕不来。与他们相比,你岂不是莫大的幸运吗?” “幸运?”赵似惨然一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说:“是呀。我的确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不过,只有一样东西我却得不来。” “什么?”莫云潇好奇的问。 赵似盯着她的眼睛,回答说:“知己。” 莫云潇倒有些不以为然,笑问:“知己,就真的那么重要吗?” “我的确是锦衣玉食,华贵无比。可是,在我周围的都是婢子小厮,她们只有唯唯诺诺。当朝大臣见了我也只有‘王爷龙凤临凡,小臣仰望如旱地望云霓’这样的屁话。” 他把玩着酒盅,嗤嗤的笑着:“只有在镇安坊的妓馆,唱曲的女子们才会说两句酸笑话逗人一乐,有时还会无礼犯上,怪我许久都不来找她。呵呵,但我也知道,她们所爱的只是银钱,今日我给她钱,她就对我好,明日你给她钱,她就对你好。” “你放心,我不会给她钱的。”莫云潇一边说一边给赵似的酒盅里斟满了酒。 “许多年来,我读了许多诗。”他再次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打了个酒嗝,说:“什么叫‘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什么叫‘莫愁前路无知己,天涯谁人不识君’。呵呵,一介白丁尚有知己好友,可我贵为亲王,却是潦倒一生,苦闷也好,欢喜也罢,竟都无人诉说。如此还不悲哀吗?” “可你,不还有兄弟吗?”莫云潇这样宽慰他。 赵似将眼睛一瞪,说:“兄弟?去他娘的兄弟!”只听“哗啦”一声,酒盅酒壶连同那托盘都被他一把扫落摔在了地上。 外面的侍女们听到声响,,忙冲进来看。却见莫云潇一脸茫然,赵似醉意朦胧。“你们进来干什么?出去!” 他呼喝了一声,侍女们就依次退了出去。 “皇室之家,父子天伦已是淡漠,更何况什么兄弟之情?赵佶恨我与他争夺皇位,早想除之而后快。” 他趴在桌上,幽幽的说:“先皇与我是一母同胞的兄弟。而赵佶与皇兄不过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你说,论起亲疏远近来,是谁该继承大统?” 莫云潇本能的左右望望,见四下无人才说:“这样看来,的确大王你更应即位。” “可恨那赵佶与朝臣勾结,竟然先我一步去给皇兄发丧,坐实了名分。” 这时候,赵似已是泪如雨下,哽咽地说:“可怜我如今却要活在他的羽翼之下,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莫云潇的心头也涌起了一阵酸楚。她连忙拿过手绢来为他擦拭眼泪。赵似却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让她大吃一惊。 “大王!大王!你这是干什么?”莫云潇想要挣脱,却又不敢使力,生怕弄疼了他 。也不知从那一刻起,莫云潇已不把他看做是好色的纨绔子弟,而是一个受了伤的孩子。 赵似紧紧攥着她的手,眼睛迷离,口中呢喃,像是在说梦话:“玲珑姑娘,你可知我为何每次去别人家做客,总要讨一两个侍妾?” 莫云潇勉强的一笑,问道:“为什么?” “你听过……听过……”他强打起精神,说:“你听过萧何自污的故事吗?” 莫云潇点了点头,说:“这个故事我听过。汉高祖定鼎天下,萧何当居首功。不过高祖忌他功高,起了猜疑之心。萧何韬光养晦,干了许多贪污、侵夺百姓田产的事,使得民间颇有怨言。高祖见他如此志短,便也不再疑心于他了。” 赵似嘿嘿笑了起来,说:“玲珑姑娘也读过《史记》吗?不错,不错。我之所以也这样做,便是效仿萧何而已。不然,我哪还有命在。” 这番话说完,他竟趴在桌上哇哇大哭了起来。 莫云潇呆在原地,一时手足无措。她望着这个哭得像个孩子的王爷,竟勾起了自己本能的、原始的母爱。 她很想将他搂入怀中好生安慰一番,但碍于女性的矜持和颜面,她努力的克制住了这样的冲动。 “大王,原来你有这样的苦衷。”莫云潇叹息了一声,又暗暗咬牙,想道:“这个赵佶真是可恶,抢夺别人的皇位也就算了,还要杀人灭口,如此阴险毒辣,怎么做皇帝?等我救了环儿出去,还得再约他一次,叫他以后不可以再欺负简王!” 她又回过头来,轻抚赵似的肩膀,安慰道:“好了,哭久了伤身子。” 或许也是哭得累了,他渐渐的收了哭声。 莫云潇重新坐下来,问他:“既然如此,大王又为何要将那三十个侍妾送走?这样做,岂不更引人怀疑吗?” 赵似抬起自己泪眼婆娑的脸,露出一副恨恨的表情:“我就是要做给赵佶看。他抢夺了我的皇位,我何足惜!而我却有天下第一美人!他可远不及我了。” 莫云潇的脸蛋忽然羞红了。 即使她是个豁达的女子,但毕竟仍然是女子。异性夸自己貌美,即使言词过甚,也是叫人心生欢喜的。 “大王,你可折煞奴家了。小小舞女而已,哪称得上美人。”莫云潇谦虚的推让了一番。 “无论你是什么人,只要能日日与你厮守,即使赵佶拿皇位与我来换,我也是不换的了。”赵似说完又哈哈笑了起来,狂态毕露地说:“生平难得一知己,痛快!痛快!” 莫云潇见窗边有人影绰绰,想必是有侍女守在门外。她的脸一阵羞红,伸手一拉赵似的胳膊,说:“大王,你可小点声,叫人家听见了多尴尬?” “有什么尴尬?”赵似离坐而起,一边踱步一边吟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他这几句诗吟来,但觉荡气回肠,让人豪气陡生,与前面所吟的赠别诗意境完全不同。 他忽然转过身来,说:“玲珑姑娘!从今往后,你便是我赵似唯一的知己!有你便有我,有我便有你!” 莫云潇哭笑不得,急忙走过来拉住他,语带责备的说:“一个大男人,又哭又笑的,羞也不羞!” 赵似望着她,含笑说道:“大丈夫立于世间,当哭则哭,当笑则笑,有何不可?” 莫云潇一呆,心想:“皇室之家竟也有如此至情至性的人?” “可是……”她又说:“你我不过萍水相逢,在昨天之前还互不相识。你又怎能断定,我便是你的知己?” “钟子期和伯牙也不过是萍水相逢。”赵似轻轻的握住了莫云潇的手,而这一次她没有挣脱:“古人闻弦歌而知雅意。我们又何尝不可?今日在曾布府上,我看你舞剑,那剑就在我的咫尺,被你舞动起来万道金光的掩映下,青锋宝剑也变成了绕指柔。玲珑,你的舞蹈无人可比,就是整个东京……哦不,就是整个大宋的舞女都加起来,也不及你分毫。看你舞剑,我也知你一定有自己的故事。无论你的故事是美的是哀的,我都很想接纳过来,移花接木,给你明亮而温暖的前程。” 赵似的这一番表白情真意切,让莫云潇热血沸涌。从来没有人这样夸过她,即使是赵佶也没有。她已是深深的感动,却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抿着嘴望着他。 赵似的眼神中含着无限的柔情蜜意。而莫云潇的眼中却满是迷惘和困顿。就在赵似要俯下身来亲吻自己的时候,她本能的向后一退,大脑恢复了清醒。 “我是干嘛来的?对对对,救环儿!怎么跟这儿谈情说爱起来了?不行不行。” 她急忙甩开赵似的手,背转过身去,说:“王爷,奴家虽出身卑贱,但也把自己看得金贵着呢,不是那么随便就……就……” 赵似已明白她的意思,便也点点头,说:“我懂,是我酒后失态了。玲珑姑娘,今天你也累了,还是好生歇着吧。明日我再来看你。” 他说完转身就走,不作丝毫的停留。在他走后很久很久,莫云潇才敢慢慢转过头来,见他果然是走了,这才敢长舒一口气,心里暗暗后怕:“我的老天,他也太会撩了吧!” 第五十五章 夜谈 莫云潇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久久不能平静。 本来,她对赵似殊无好感,甚至有些厌恶。但从刚刚的相处看来,他也并非一无是处,而且也十分的惹人同情。 人就是这样,一旦赢得了别人的同情,就无法再恨或者厌恶起来。莫云潇现在就是这样的心境。 她一边踱步一边再回想刚刚与他的谈话。 他虽然言语上略有轻佻,举止也并非全无轻薄,但仍能知礼守礼,没有像影视剧里的纨绔子弟那样,说一句:“你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 他贵为皇亲,是这王府之中唯一的至尊。他若用强,纵使莫云潇有天大的本领也绝难保全自己。可是,他并没有那样做,而是像一个朋友那样如此真诚的剖白心事,发现自己失礼之后能够道歉。 在这个讲究尊卑有序的时代,封赵似做一个“最暖亲王”似乎也并不过分。 这天晚上,莫云潇又失眠了。她上次失眠是在自己补全了赵佶的画之后,竟生出一分和赵佶的惺惺相惜之感。而今天,她和赵似之间也有一点类似的情愫。 但她明白,对赵佶是好奇,对赵似是同情。这两种情绪无论如何都不是爱情。因为在她的心里,宋明轩的影子始终挥之不去。 就在此刻,她躺在柔软的床上辗转难眠的时候,她紧紧的闭着眼睛渴望入睡的时候,宋明轩的影子还是会悄悄地爬上她的眼帘。那个朦胧的幻影,像水中月、雾中花,像是一张像素不高的照片,又像是爬满雾气的镜子中的倒影。她想努力的看清楚他,却始终也看不清。 “荷露!荷露!”你听,他在呼唤她的名字:“你变心了,你不在爱我了,是吗?” “不!家兴!”莫云潇极力的想要辩解:“自从我来到这个错乱的时空以后,只爱你,也只能爱你。” “不,你不爱我了。你爱上了官家或是简王。他们可以给你锦衣玉食的生活,无比崇高的荣耀。而我,什么也给不了你。” “家兴!你不要说这样的话!”莫云潇面对他,已是泪流满面:“你该懂我的,我不是那样见异思迁、爱慕虚荣的人。对你,我从来没有变过。” “你变了,你变了……”宋明轩的声音还在耳畔,但人却已杳然而去。莫云潇扯着喉咙大声叫喊着:“家兴!家兴!” 但宋明轩并没有因为她而稍作停留,那清秀的面庞、温柔的眼神渐行渐远,如同水中倒影一般渐渐消散了。 “家兴!家兴……”莫云潇声嘶力竭,跪在地上幽幽的哭泣着。在她的周围,是一片黑暗。如同置身在虚无的宇宙当中,她茫然不知所措,想要站起身来四处寻觅,双脚却像是睬在棉花堆里,怎么也站不起来。 “你别走!你听我说!家兴!”莫云潇呼地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她惊慌未定,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她寻目一望,借着窗外朦胧的月光,可以看到那扇精致的屏风,窗台前放着一只花瓶。 她这才知道,原来这是一个梦,伸手一摸额头,手掌全湿,原来自己发了一身的虚汗。 但在她精神稍稍安定之后,一股浓烈而炽热的悲伤涌上了心头。 在梦中,宋明轩还会在意她有没有变心。那是她主观愿望的投射,她希望他在意。可是在现实中,宋明轩并不会关心这个问题。他对她唯一的情感只有冒然退婚而带来的歉疚。所以,梦中的宋明轩只是一个幻象,只要梦醒了,一切美好的寄托全都破碎了。 莫云潇明白了这一点,茫然四顾之下又一次哭了。但她怕引起别人的注意,因此不敢哭得太大声,只能用手捂着嘴巴独自呜咽。 自从穿越以来,她没有过过一天舒心的日子。突发情况总是接踵而来,让她疲惫、让她害怕。 在旁人面前,她必须要表现得坚强,这是生存在东京城的不二法门。可是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她要做一回自己,将自己这许久来的委屈、愤懑、伤心、失望全都用哭声发泄出来。 于是她哭得越来越大声,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滑过白玉般的面庞滴落在了被子和枕头上。 她哭了好一会儿,直到泪水流干,这才侧目望了一眼窗下的水漏。她是看不懂古人这种计时工具的,但比起刚才,漂浮在水面上的水漂有明显上浮的痕迹。她知道自己已经哭了许久。 此时的她瘫倒在床上。赵佶、赵似和宋明轩的影子彼此交织。她心乱如麻,索性披衣下床,去院子里散步。 她推门出去,却赫然发现在自己门口躺着四个侍女,正是服侍自己洗澡的那四人。她们正背靠墙壁和门板睡得正香。她知道这是赵似吩咐她们照顾自己的。 莫云潇本想叫醒她们,让她们回屋去睡,但又怕她们醒了阻止自己去散步,便只能小心翼翼的迈腿跨过她们,蹑手蹑脚的走了。 简王府的确是富丽堂皇的,但在这一片昏黑之中,什么样的气派也都是要打些折扣的。她走了两步,发现有一间房子隐隐还有灯火。她心念一动,便悄悄跟了上去。 原本在王府中也是有值守的下人的,但一来王府向来无事,二来四更天的时分确实难以坚持,值守的人也都在暗处休息,这才让莫云潇钻了这个空子。 她渐渐靠近,通过窗户的亮光可以看到屋子里有两个人,一个强壮高大,一个较为清瘦。 瘦的那个是赵似,这一点莫云潇是肯定的,但那个强壮的是谁,她一时还拿不准。 “大王,您可要三思。称兵犯阙乃是謀逆。” “刘大刀!”莫云潇悚然一惊,急忙靠了过去,蹲在了窗下静静的听着。 赵似眉头紧皱,不断的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刘大刀倒是好整以暇,举起酒盅来轻呷了一口,说:“俺们丐帮都是草莽,朝廷想要打灭俺们,却怎么也灭不了。大王您就不同了,一步不慎,满盘皆输。不说这富贵保不住,就连性命恐怕也……” “刘大刀!”赵似微愠地训斥了一句:“越说越不成话。你们丐帮不是有个口号,叫什么……” “大刀斩蝼蚁,大刀斩玉皇。”刘大刀为他补充道。 “不错。”赵似说:“现在叫你真的去斩玉皇,你倒是怯了?” 刘大刀哈哈大笑,说:“俺顶着刀子斩了玉皇,难道这宝座让俺来坐吗?” “你……”赵似剑眉一竖,问道:“你什么意思?” 刘大刀也将面色一沉,说:“俺们要接管漕运,给弟兄们讨一口饭吃。另外,盛章盛府尹,仇锋仇虞候也要交给俺们来处置。” “只是如此?”赵似倒笑了,说:“难道你们就不想封侯拜相,光宗耀祖吗?” “呵呵,只求朝廷赏我们一世太平日子,旁的无敢望也。”刘大刀将酒盅一转,说:“只是……简王殿下是否意决?自古刺驾,意不决则计不密,计不密则事不成。” 赵似又踱了两步,忽然一拳头砸在了手掌里,说:“翻了染料坊,做个彩衣裳!也罢,我意已决,咱们何时动手!” 窗外的莫云潇听到这里,几乎要惊掉了下巴。简王竟然要刺杀赵佶,没想到他这么地恨他。 只听刘大刀哈哈一笑,说道:“殿下好魄力。不过官家身边也有十余万禁军,若处置不密大家都要葬送。今日俺来问明了殿下之意,回去也好跟弟兄们有个交代,具体事宜日后再商量。” 赵似又急急地走了两步显得十分焦躁。“那也好,不过此事你知我知,绝不可让不相干的人知道。”赵似提醒道。 刘大刀缓缓起身,说:“那是自然。殿下,俺先告退。”说完便要走。 莫云潇急忙躲到房间的拐角处,余光一扫,见刘大刀大模大样的走了出去。 莫云潇忽然心头一阵火起,她想到自己全家正是被刘大刀的属下袁璐陷害而家破人亡的。这等血海深仇她是绝不能忘的。“我且摸摸你的底!”莫云潇盘算好了心思,便悄然跟了上去。 王府很大,而这刘大刀在无人引领的情况下居然能驾轻就熟的七拐八拐,一会儿走湖边的虹桥,一会儿又走回廊,一会儿穿过朱漆的大门,一会儿又穿过无人的厅堂。 莫云潇跟在他的后面,一会儿躲在假山后面,一会儿躲在松树后面。她总是和刘大刀保持着一段不长也不短的距离。 直到她已能遥遥望见王府大门的时候,还以为刘大刀会从大门出去。可没想到他竟然在门前站住了。莫云潇也是一呆,急忙躲在了一块大花石的后面。 刘大刀用两指放在嘴边,像吹哨子一样发出一声形似乌鸦的叫声。这声音时断时续,起伏不定。 顷刻之间,一根麻绳从王府高大的墙头甩了下来。刘大刀却不急于攀援而走,而是回头叫了声:“后面的朋友,一起走了吧。” “啊!”莫云潇吃了一惊,本能的从花石后面站了起来。她还没反应过来,一个麻布袋已套在了头上,接着,眼前一片漆黑,直到失去意识。 他们跃墙而出之际,一个更夫正好从大门进来、他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嘟囔:“四更的天儿,哪来的老鸦。” 袁璐将麻袋口解开,打开来一瞧,也是大吃一惊。“怎么是她?”他忙抬起头来望向了刘大刀。 刘大刀回头一望,见到麻袋里躺着的是莫云潇也有些惊讶。他听风辨形,知道身后有人跟踪,却听不出这人是男是女,更听不出她就是莫云潇。 “不是冤家不聚头。”刘大刀冷笑了一声,坐了下来。 福泉一边磕着瓜子一边像看什么珍奇动物似的看了一眼,嘿嘿笑着:“她怎么跑简王府里去了?瞧这身衣裳,是个唱曲儿的,” 袁璐皱眉一想,说:“听说昨日简王又纳了一个姬妾,在城里也惹了不少浮议。难道纳进门的就是她?” 福泉说道:“俺们也别瞎猜了,把她弄醒了问问不就知道了。”于是他伸脚去推了推莫云潇的肩,说:“起来了起来了,太阳晒光腚了!” “福泉!你没个正经!”袁璐一把把他拉了开来,然后蹲下身去在她人中一按,莫云潇重重地咳嗽了一声,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她的视线渐渐清晰,只见袁璐正蹲在自己身前,一脸关切的望着自己。她心头一紧,怒火腾起,瞬间就清醒了。 “你这王八蛋!还我父亲命来!”她说着就合身朝袁璐扑了去。袁璐吃了一惊,两手抓住她的两手,说:“莫云潇!你安分些!” “呸!你害我家还嫌害得不够是不是?今天有你没我!” 莫云潇功夫底子不错,她手腕一翻,立即拿住了袁璐的两手关节。袁璐猝不及防,想要收手已经来不及。莫云潇扭着他的胳膊关节,只要一用力,他就有断臂之灾。福泉和永祥看出了端倪,急忙上来阻止。因为多加了两人,莫云潇不得不松开袁璐的手,一骨碌站起身来,恶狠狠地盯着他们。 “好个野丫头,你要翻天呀!”福泉骂了一句。 莫云潇目光一瞥,只见刘大刀不动声色的坐在不远处,手里转着两个核桃。他的目光深邃,就像是狼的眼睛一样,让人不寒而栗。 莫云潇再将四周一番打量。比起上次的郊外的庄园,这里就狭小许多。不过也还算是一个较为宽敞的厅房。 “莫大姑娘,咱们别来无恙。”刘大刀说道。 莫云潇恨恨地盯着他,说:“刘大刀,你使的好手段,害得我家被抄,我父亲被人逼死。我们一家老小吃了多少苦,险些活不下去。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如此害我!” 刘大刀嘴角一瞥,冷笑道:“莫大姑娘,你还记得你第一次是被谁抓来的?” 在场众人都发出一阵稀稀落落的笑声。莫云潇有些尴尬,忙说:“我不记得了。” “是宝成。”刘大刀镇定的说:“可他现在在哪里?”他面色不动,只是手掌来回一搓,那两个核桃就碎裂开来,坚硬的外壳像花瓣一样纷纷掉落。莫云潇看在眼里,心里也是一阵后怕。 “啪”地一声,他将碎了的核桃拍在桌上,说:“是谁害死了宝成?” “是仇锋!”莫云潇回答。 “不对!是你!”刘大刀忽然抬起头来,目光中射出锐利的光芒来。 第五十六章 情丝 莫云潇楞了一楞,也同样大声嘶吼:“你血口喷人!” “哎呦,我说莫大姑娘,敢做敢当,才是英雄本色!”说话的是正在嗑瓜子的福泉。 他将最后一粒炒瓜子扔进嘴里,拍了拍两手,继续说:“我们的人可亲眼看见你进了那姓楚的家门,杀害宝成兄弟的仇锋也先你一步去了他家。难道你们不是串通……” “胡说!你胡说!”莫云潇瞪着一双怒目,步步朝福泉逼了过来,边走边说:“我是去了姓楚的他家,那你知道我是因何而去吗?我正是要调查宝成被杀的幕后指使!” 福泉被她的盛气一逼,连忙后退,说:“怎么还冲我来了。” “莫大姑娘,你休要强辩。”刘大刀稳稳的坐着稳稳的说:“你与楚员外平素交好,也与漕帮有莫大的渊源。我丐帮与漕帮为仇多年,你不会不知,而当仇锋当了东京城的虞候,楚员外便似蠢蠢欲动,要借他之手将我等剿灭,以便巩固他、还有你在运河之利上的分润。于情于理,你都不会袖手旁观。” 莫云潇愣住了。刘大刀说得确实有道理,莫云潇、楚员外和漕帮是一伙的,以前之所以吃不下丐帮,那是因为没有朝廷撑腰。 而如今这个利益集团里又加入了仇锋。如此一来,强弱分明,莫云潇绝没有理由倒戈到丐帮一方来的。 莫云潇真是欲哭无泪。她很想说,那个和楚员外勾结的莫云潇不是我,我是穿越来的。可这种“鬼话”刘大刀会相信吗?除非他失心疯了。 于是,她冷笑一声,问道:“既然如此,那日你与我比射箭,不是无用之功?” 刘大刀身子略微向前倾了倾,眼神中透出一丝阴翳的厉光。他压低了声音,说:“莫大姑娘见面不如闻名。俺们以直相待,姑娘却使阴招。” “我……”莫云潇正要辩解,但她知道此刻辩解也没用,只能让他们更加看不起自己。 于是她微微一笑,走上前去拉开一张椅子坐下,说:“团头你的分析倒是有理,但是不是我勾结的仇锋,此话还在两可,你我且不必妄下判断。但你害我全家却是事实,这笔账可怎么算?” 刘大刀也笑了,反问:“姑娘想怎么算?” 莫云潇回头狠狠的瞪了袁璐一眼,说:“我会自证清白,也会为宝成兄弟报仇。到了那时,你就要把袁璐交出来,任我处置。” 袁璐激愤而来,大声说:“若是姑娘能够自证清白,无论你报仇与否。我袁璐的一条性命就卖给你了。” “好!”莫云潇站起身来,说:“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你我且拭目以待。” 她说完便是一个潇洒的转身,大踏步的就要走,但刚走两步便又停了下来,忽然想到自己是被人家绑来的,便问刘大刀:“团头,我可以走了吗?” “俺还有一件事搞不明白。”刘大刀侧目问道:“你怎么会出现在简王府?” “这……”莫云潇一时词穷,不知道该怎么言简意赅的回答这个问题。 福泉眼睛一亮,迎上来说:“哦!莫姑娘就是简王用三十个姬妾换来的美人吧?啧啧啧……” “啊?”、“哦!”在场的众人都是一片讶异。 莫云潇的脸烧得通红,忙说:“你啧什么啧!事情根本就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你为何去简王府俺可不管。”刘大刀提高了嗓音,望着她说:“但简王和俺说的话,你可听见了?” 莫云潇一个激灵,不由得担心起刘大刀会杀人灭口。 “我……没听见。”莫云潇说了句违心的话。 刘大刀微微一笑,说:“如此便好,莫大姑娘慢走不送。” 莫云潇紧张的心顷刻放松了下来,然后双拳一抱,说了句“告辞”便快步走出了大厅。 永翔望着她远去的身影,踱步到刘大刀面前,低声问了句:“团头,你真的相信她什么也没听见?” 刘大刀摇了摇头,说:“呆瓜才信。” “那你还……” 刘大刀只是沉思,没有说话。 “不好意思,这边怎么出去。”莫云潇又回来了。 刘大刀微微侧目,吩咐道:“福泉,你去送送莫大姑娘。” “得嘞!”福泉便撒着鞋和莫云潇一道走了。 莫云潇漫步在空旷的大街上,满地是随风漂浮的碎纸屑、烂纸鸢还有破旧的灯笼。虽说北宋的东京夜市繁华,但在四更天之后也都各自偃旗息鼓,空留下打更人若有若无的敲梆子的声音。 这条大街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只见雾气茫茫,左右寂静无声。莫云潇打了寒颤,心头也不免有些发毛。 她快步走着,希望能尽快找到一个标志性的建筑,好知道自己在哪。 好在这天月光明亮、群星璀璨。一路上虽无灯火但也可以看清前路。透过朦胧的雾气,她看到前方有一座高大耸立的三层楼建筑。这座建筑十分眼熟,她一定是认识的。 果然,这是樊楼。她曾是这里的常客。 平日的樊楼灯火辉煌,笙歌管弦好不热闹。而现在的樊楼就像一头沉睡中的巨兽,不声不响,毫无半点声息。 不过,莫云潇还是听到了一丝声音,似乎是有人在说话。她好奇心起,步步向说话人的方向走去。随着她越走越近,那说话之人的声音也越发清楚了。 “你怎么如此糊涂!我怎会负你?只是我答应过荷露,必要履约。”说话的人是宋明轩。 莫云潇一听这话眼睛登时放光,急忙又靠上去几步,身子贴在一个墙拐角,细细的听着。 “就是你答应大女兄的三件事?难道咱们的事她知道了?”这是莫云泽的声音。 不过他们这话颠三倒四的,莫云潇一时还听不明白。 “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宋明轩说。 “啊?这……这如何是好?”莫云泽急得团团转,又问:“既然大女兄知道了,为何不来训斥我?或者状告到父亲那儿去。” 宋明轩摇头苦笑,说:“还不是荷露她爱护于你吗?她望你能高中龙榜,博得一个好出身。因此,不愿在这种事上计较。” 莫云潇越听越糊涂,她不明白宋明轩口中的“这种事”究竟是什么事? “家兴,那你呢?我只要你一句话。”莫云泽说:“既然大女兄已知道了,我的功名也已化作泡影。咱们索性就开诚布公的和他们讲。” “你疯了”宋明轩突然大叫了一声,也吓了莫云潇一跳。“你太冲动了,难道你要自绝于你们莫家,我也要自绝于我的阿姊吗?他们如何能谅解呢?” 莫云泽目光一沉,说:“你怎么变得如此婆婆妈妈,以前你不是这样的。” “自从你大女兄落水以后……” “你别再提大女兄了!”莫云泽愤怒的打断了他的话:“你开口大女兄,闭口大女兄。我可问你,难道你后悔退婚了吗?” 莫云潇紧咬银牙,她也很想知道他有没有后悔。 “我……旁人不懂我,难道你也不懂?”宋明轩说:“我不会后悔的。当初你要我这么做时,我就说过我绝不会后悔。” 莫云潇一呆,心里暗骂:“好你个莫云泽,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这笔账我给你记着。” 莫云泽却是一声冷笑,说:“哼!你还说你不后悔?你总说你对我大女兄有所歉疚,可我今日看来,你对他何止是歉疚,只怕还有不少的爱惜。” “不!我没有!”宋明轩慌忙说着:“你该知道,除了你,我怎能再分心给别人?” 这句话的分量很重,压得莫云潇胸闷异常。她瞠目结舌,呆若木鸡。 “好。”莫云泽说:“那你为何不敢将你的龙阳之好公之于众?” “我……我是不敢。你我……定不被世人所容。”宋明轩羞惭无地,只是摇头叹息:“我跟你大女兄……我只是要偿还我的罪孽。” 莫云泽望了他半晌,然后轻轻的揪下一根发丝,说:“当日你对我说,人人心中都有一只心猿。只有用情丝系住,这颗心才能归属这个人。可我今天才知道,情丝根本系不住心猿。当日你送我一缕发丝,如今我也还你。从此,咱们各不相欠。” 他说完便将那发丝一抛,转头便走。宋明轩忙叫:“时雨!时雨!”但莫云泽并没有停下脚步。 “时雨,时雨。”宋明轩见他的身影已隐没在浓浓的雾气中,这几句有气无力的呼唤只是给自己听的。 他重重的叹息一声,两手抓着自己的头发,显得异常愤怒和痛苦。“我对不起荷露,又对不起时雨。我……我还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他重重的一叹转身就要走。 可他刚转过身来,却猛吃一惊。莫云潇就站在他的身后。此时,她靠着墙,已是泪流满面。 “荷露?你怎么在这里?”宋明轩惊恐的问道。 莫云潇望了他一眼,又绝望似的闭上了眼睛,不愿再多瞧他。宋明轩既尴尬又担忧,忙问:“我和时雨的话,你都听到了?” “今天晚上,我净听了些不该听的话。”莫云潇嘟哝了一句。接着,她缓缓睁开眼睛,透过朦胧泪光望着他,说:“我宁愿我没听到。你能不能骗骗我,告诉我这一切都是假的?” “荷露,我不能骗你。”宋明轩顿了顿,又说:“这是真的。” 莫云潇又一次闭上了眼睛,泪水翻腾肆虐,像是决堤的水。她轻轻咬了咬嘴唇,问道:“为什么?” 宋明轩只是低着头,没有说话。 但莫云潇想要得到一个答案,便又睁开了眼睛,声音哽咽着吟诵了一句李白的诗:“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我不敢说与你是青梅竹马,但也是自幼长大的玩伴。”莫云潇继续说:“为何……为何你对我无动于衷,而偏偏却我弟弟……这究竟是为什么?” “荷露!”宋明轩也激动了起来,但也随即落下了眼泪。他说:“我敬你爱你,但也怕你惧你。你有闭月羞花之容,沉鱼落雁之貌,但却偏偏性子刚直。我无法和你亲近,也不敢和你亲近。你不怒自威,盛气凌人,就连开封府的差役见了你都要礼让三分。我……” 莫云潇望着他,任凭泪水涌动,没有说话。 “从小到大,你事事都要欺我,我只得退让。可每当这时候,时雨他总会来安慰我。”宋明轩说:“你与时雨个性截然不同。他比你更……更懂得温暖人心。” 听了这话,莫云潇心中也是百感交集。“家兴,我……我不知道我给你带来了这么多的苦恼。”莫云潇强颜欢笑:“不过,一切都可以重新再来的不是吗?我已经改了,你看,我不像以前那样喜欢欺负人了。” “荷露!”宋明轩重重的一跺脚,十分懊丧的说:“已经太迟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已经陷入了对时雨的情愫中不能自拔了。” “你……你真的不愿再给我机会?”莫云潇含泪问道。 宋明轩同样望着她:“你我此生无缘,只盼来世吧。” “我不要什么来世!”莫云潇忽然将手一挥,激动了起来:“我就要今生今世,在这个该死的时代里,只有你才能给我力量,你懂吗?” 宋明轩一呆,然后又摇头,说:“荷露,你改不了的。你的性子改不了的。我见到你,就像是见到……见到……” “见到什么?”莫云潇迈步上来,步步逼近:“你说呀。” “就像见到罗刹鬼一样!” “你……”莫云潇一把揪住了宋明轩的衣领,另一只手就要挥起巴掌打他。 但这一巴掌终究没有打下去。宋明轩痛苦的闭着眼睛,但久久不见她打自己,才慢慢睁开眼睛,只见她眼睛红肿,满脸的泪痕。 莫云潇将他轻轻一推,冷笑了几声,说:“情丝系不住心猿。” 然后转过头去,失魂落魄的走了。 此时,远处传来一声鸡鸣。一缕霞光透过厚实的云层,将阳光投射了下来将晨雾驱散。莫云潇,消失在了茫茫的街道上。 第五十七章 生病 睡在门口的侍女们打起了哈欠。她们睁眼一瞧,天光已经大亮,这才觉得不妙,急忙起身去屋里瞧。 “玲珑姑娘!”她们前呼后拥,大呼小叫,拥挤到了门口。 莫云潇意态朦胧,慢悠悠地转过身来,一边打哈欠一边问:“怎么了?” 她的语气十分含混,显然是还没睡醒,侍女们彼此望望,各自长舒一口气。“小的们睡得跟死猪一样,怠慢了姑娘了。”一个侍女这样说:“大王一再叮嘱,不可怠慢了姑娘。”她轻轻咬了咬嘴唇,然后踏着小碎步迎了上去,半是撒娇地说:“姑娘,小的们这几条小命可攥在姑娘的手里,大王那边还求姑娘多多遮掩。” 莫云潇淡淡的一笑,说:“我这一觉睡得沉,刚一睁眼就瞧你们站在跟前。你们照顾周到,不曾怠慢于我。我又何须替你们遮掩。” 这侍女格格一笑,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她打眼一瞧,见莫云潇神态疲倦,眼睛红肿,尤其是眼眶边隐隐还有泪痕。 于是她关切的问道:“姑娘,莫非你哭过?” “啊?”莫云潇一惊,将被子裹得更紧了,连忙说:“没有没有。你一定是看错了!”然后慌忙转过了身去,说:“我还很累,你们先出去吧。” 侍女明明可以听到她有略微的抽泣声,但既然人家不说,自己也不好多问,只得应一声,转身离开了。 侍女们退出房间,就像一群小鸟似的在窗下叽叽喳喳的议论了起来。 “玲珑姑娘哭了?是为什么呀?”、“这有什么稀奇,之前来的姑娘们不都各个哭哭啼啼的,过不了两天就好了。”、“珊瑚姐姐,玲珑姑娘刚刚是怎么说的?” “好了好了,你们别瞎猜了。”说话的正是刚才上前来询问莫云潇的那个侍女:“人家的事人家自有主张,要你们在这儿嚼舌根!把自己的差当好了,才是正事。” 莫云潇蜷缩在被窝里,一边听着她们的谈话一边流眼泪。她闭着眼,泪水却难以遏制的溢出了眼眶。她发现,自从自己穿越来了这平行宇宙之后,泪腺就变得十分发达,就好像要把之前二十几年的眼泪一次性补回来。 就在侍女们醒来前的一分钟,她才匆匆赶回来,还没来得及脱衣裳她们就都涌了过来。自己只得合衣钻进了被窝里去,幸好没有露出破绽。 这一夜让莫云潇精疲力尽,也倍感难过。此刻,她才能稍稍放松一下心神,于是疲倦的身体又拖着自己的精神再次沉入了那无边的黑色的梦里,尽管她的脸上仍然带着泪痕。 可是,这个梦是澎湃汹涌的。她这一艘小船那样在这汪洋之中来回激荡。狂风暴雨霎时而来,伴随着可怕的凄厉的呼啸。 她含着可怕的梦呓,额头汗水涔涔。她喘息连连,不断在这梦里挣扎。一会儿,她像跌进了冰窖里,浑身的关节都在打战;一会儿,她又像是在奔向热浪翻涌的火山口,一股热气盘踞在胸口,让她透不过气来。 “不!不……”她忽然一声呼叫,猛地从这可怕的梦境中挣脱出来。她摸摸自己早已湿透的额头和胸口,再侧头看看透过窗户的那如血般殷红的阳光,原来又是一场噩梦。 她惊魂稍定,可是却是一身疲倦。她的身体就像是刚刚爬过山一样,从头到脚没有一块肌肉是属于自己的。 “玲珑姑娘,你醒了吗?”侍女珊瑚从屏风后走了过来。可她刚一过来便大惊失色:“呀!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莫云潇有些诧异,问:“什么怎么了?” “你怎么……怎么像从水里刚捞出来似的。”珊瑚忙走过来,用手背在她额头一搭,又忙不迭的叫起来:“呦!真烫!玲珑姑娘,你发热症了!” “啊?”莫云潇吃了一惊,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四肢乏力、遍体生寒,确实是感冒发烧的症状。 珊瑚却不能迟疑了。“我这就叫大王去。”她说完便快步跑了出去。莫云潇精疲力尽,连叫她的力气都已经没有了。 不一会儿,果然听到了赵似的声音。 “不是说要好生照顾的吗?怎么会发热症?”赵似的语气既焦急又带着几分责备,跟在身旁的珊瑚连忙告饶:“大王恕罪,是小的们一时疏忽。” “一时疏忽?哼!这顿鞭子权给你们记着,若姑娘无恙也就罢了,倘若出了岔子就加倍找补回来。。”他说着便已推门进来了。 莫云潇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嘴唇干枯开裂,重重眼袋挂在一对明珠似的眸子下面,见到赵似,她正要挣扎着坐起来,但却被赵似制止了。 “快躺好。”赵似坐在了她的床边,然后替她掖了掖被角,关切地问:“感觉怎么样?” 莫云潇苦笑一声,说:“若我说不碍事,大王信吗?” 赵似有些猝不及防,楞了半晌才问珊瑚:“去叫大夫了吗?” “喜鹊去叫了。”珊瑚回答道。 “只来了一个晚上,怎么会如此病重?”赵似像是在问莫云潇又像是自言自语。 “亏着大王挂念。”莫云潇顿了一顿,又说:“或许是我天生的劳碌命,受得了苦,却享不了福。” 赵似淡淡一笑,宽慰她道:“哪里扯得上这个,偶感风寒,常有的事。” 莫云潇侧头望了一眼珊瑚,说:“我生病是自找的,和珊瑚她们没有关系,望大王不要迁怒于她们。” 赵似和珊瑚都有点吃惊,不禁对视了一眼,珊瑚摄于赵似的威严,又急忙将头低了下去。 “好,我不罚她们就是。”赵似含笑答应着。 这时,屋外传来侍女的声音:“大王,宫里的刘太医到了。” 赵似忙站了起来,一边向外走一边吩咐珊瑚:“将纱帘放下来。” “是。”珊瑚应一声,便将莫云潇床前挂着的纱帘放了下来,可以起到一定的隔绝作用,维护了男女大防的传统观念。 莫云潇虽能透过纱帘看到一些模糊的人影,但相貌是看不清的,只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说:“卑职见过殿下。” “不必多礼,大老远的将先生请来不胜惶恐。”赵似一边和他寒暄一边引着他绕到了屏风之后。 珊瑚早已准备好了两个凳子和一个卷起来的毛巾。凳子自然是给太医和赵似坐的,而那毛巾则是来垫莫云潇的胳膊的。“珊瑚,去给先生备茶。”赵似这样吩咐了一声,便将珊瑚支应了出去, 刘太医缓缓坐下,慢吞吞地说:“劳烦姑娘,将右臂放在这毛巾上。” 莫云潇便依言将手臂放了上去。赵似见到她的袖口是昨天穿的衣裳,不禁纳闷:“她睡觉不脱衣服?”可随后一想,又是一阵怅然若失:“难道她怕我趁她睡着之后再行不轨?唉,她对我竟然忌惮如此?” 老太医轻轻将手一搓,让手掌微微发热,才小心翼翼地落在莫云潇的脉门上。 老太医浑浊的眼珠一转,随即又微微点头。赵似见他点头,便问:“老先生,如何了?” “回王爷,姑娘的病没有大碍。”老太医回答:“许是近期疲乏,又受了莫大的刺激,才会使风邪侵入。” “哦,没有大碍便好。”赵似对老太医的话没有特别注意。 可莫云潇却是一阵着慌,心想:“这个老大夫还真有两把刷子,把脉能把出我最近受了刺激?” 老太医又是慢吞吞的站起身来,一边整理衣帽一边说:“老夫留下一个方子,重在固本培元。一日三剂,四天之后便可痊愈。” “那就有劳先生了。”赵似对着老太医深深地作了一揖。莫云潇在帘幕后面也看得清清楚楚,也不觉感到一阵温暖。也不知怎地,她神经一放了松,便又沉沉的睡了过去。 而这次,她向一个很深很深的洞窟中坠落下去。这个洞窟深不见底,她就这么一直向下坠落。 “荷露!荷露!”她又一次听到了宋明轩的声音。她慌张的四下寻找,却都没有找到他的影子。 直到她向下望去,这才发觉原来洞窟的最底是一片湖,而宋明轩的脸正映在湖面上。“不!不!”她奋力地摇头,想要抓住什么,但周遭是一片虚无,她无从凭借,只有无助的向下坠落。 “噗通”一声,她跌入了黑暗的湖水当中,宋明轩的影子也支离破碎了。在这几乎是失重的一瞬间,她猛地睁开了眼睛。 她大口喘着粗气,耳边传来啾啾的虫鸣声,屋里灯火摇曳。原来已经是晚上了。她伸手一摸脑门,手指全湿,自己又发了一身的汗。 “玲珑?”说话的是赵似。莫云潇呆了一呆,匆忙答应:“大王?我在。” 赵似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走了过来。他依旧坐在床边,含笑说道:“幸好你醒了,要我叫醒你还真有些不落忍。” 莫云潇有些慌张,也有些难为情,忙说:“奴家不过一小小歌姬,大王如何亲自来照料?” “珊瑚她们,我不放心。”赵似笑着催促:“快起来喝药吧,待会儿凉了。” “多谢大王厚爱。”莫云潇挣扎着坐起身子,接过了药碗。赵似怕她冷,便将自己的狐狸皮披风取下,披在了莫云潇的身上。 从来没有人对自己如此温柔且深情过,她忍不住多看了赵似两眼,才带着几分腼腆的神色,轻轻地呡了一口这药。 但也就是这一口,让她脑袋一阵发麻。这药说不上苦,但却是一种极为奇怪的味道,还伴随着非常呛人的气味。她连连咳嗽,几乎将整碗药都洒了。 赵似连忙接过她手里的药碗,一边轻抚着她的背一边问:“怎么了?很苦吗?” 莫云潇用手擦了擦自己的嘴角,勉强一笑,说:“没关系,我能喝下。” 于是她一手端起药碗,一手捏着鼻子,脖子一仰,眉头一皱,“咕咚咕咚”的将药都灌了下去。 “怎么样?好些了吗?”赵似颇为关切的问。 望着他这深邃且温柔的眼睛,莫云潇忽然有点忸怩。她含笑点了点头,说:“刚睡了一觉,好多了。” 赵似也点了点头,沉默了半晌,才又说:“刘太医说你的病是急火攻心,是在受了莫大的刺激之下才让风邪趁虚而入。究竟是什么事会如此激到你呢?” “啊?”莫云潇吃了一惊,她原以为赵似没有很在意刘太医的话,现在看来是自己想错了,刘太医的每一句话他都认真听着。 是呀,她是受了什么刺激才会让风邪趁虚而入?答案是显而易见的,这一切的源头都指向了宋明轩。 她原以为自己的情敌会是哪个漂亮的大家闺秀,可没想到结果却是那样的让人哭笑不得,这个故事也太过荒诞不经。她宁愿自己永远都被蒙在鼓里,永远都不要知道事情的真相。 想到这里,她又流下了泪来,忍不住将头埋在被子中幽幽的哭了起来。赵似坐在她的旁边,凝神望着她。 “玲珑姑娘,你的身上到底有着怎样的故事,那一定是悲伤的故事。”赵似也不由自主的叹了一口气,然后站起身来,说:“我知道你现在不愿对我说,但是没关系。来日方长,总有一天你愿意对我说,我一定洗耳恭听。” 他说完转身就要走,“简王殿下。”莫云潇却将他叫住了。赵似又惊又喜,忙又转回身来,迫切的问:“你有何话说?” 莫云潇瞄了一眼放在几上的药碗,说:“劳烦殿下帮我把这药碗带出去。” 赵似双眉一挑,楞了半晌,但随即又哈哈笑了起来:“玲珑姑娘,你真是一个奇女子。”说罢,他就拿起药碗向外走去。 “殿下!”他又一次被叫住了。莫云潇冲他淡淡一笑,说:“谢谢你的照顾。” 赵似同样报以一笑,说了句:“早点歇歇着”就快步离开了。 往后一连几天,赵似都会亲自为莫云潇煎药、喂药,甚至要亲尝调羹,无比的用心。 在这几天中,莫云潇总是睡了醒,醒了睡,在梦中总能见到宋明轩,有时也能见到弟弟莫云泽。而这些梦无一不让她心力交瘁,浑身发汗。 直到第四天,她一觉睡醒,感受到窗外阳光明媚,自己的身体也轻盈了许多,不像前几天那样沉重了。于是她翻身下床,来到窗边将窗户支了起来,一阵含着栀子花香气的清风迎风扑来,轻轻的拍在她的脸上。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顿觉心旷神怡。 “我终于好了。”她这样说着。 第五十八章 答诗 莫云潇随手披了一件轻纱褙子正要出门时,又听见珊瑚她们在窗外叽叽喳喳的说话。 她侧耳一听,其中一个侍女带着羡慕的口吻说道:“唉,大王为姑娘亲尝汤药,日夜伺候,只怕是皇宫里的妃嫔也没有这等福气。玲珑姑娘真是交了好运。” “谁说不是?先前来的那三十个姑娘倒也受宠,只是无一人能像姑娘这样集万千宠爱在一身的。” 听了这话,莫云潇面颊微微泛红。不知从何时开始,她们已经用“姑娘”来称呼自己,看来在王府中,“姑娘”已变成了自己的专属,似乎也意味着地位的一次提升。 “呦呵,谁家的醋罐子翻了?大老远都闻到一股子酸味?”说这话的是珊瑚,听声音似乎她是从远处走来的:“你们有在这攀扯的功夫,倒不如进去瞧瞧姑娘她醒了没?” “珊瑚阿姊,俺们只怕进去搅了姑娘好梦。”其中一个侍女说。 “悄么声的去不行吗?”珊瑚反击了一句,又提醒道:“大王有事要出去,姑娘又是大病初愈,咱们都得千分小心、万分小心的伺候着。若是再出了岔子,别说是大王,就是我这儿就先过不去。” 这番言辞激烈的话说完,门外一片静谧。虽然没有亲眼见到,但莫云潇也能想到她们一定都低着头,一副噤若寒蝉的样子。 “萍水相逢而已,他对我竟如此用心?”莫云潇在略微的感动之余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难道真如童话中所描述的那样,自己遇到了一位一生只爱自己的白马王子? 不,这绝不会是真的,天上掉馅饼的事情绝对不会轮到自己的头上。他对自己好,也许只是贪图自己的美貌。不,准确的说应该是贪图莫云潇的美貌。 想到这里,她本能地去妆台前照了一下镜子。铜镜中的自己面色蜡黄,眼袋沉重,一点点的婴儿肥也因过分的消瘦而凹陷在了脸颊里。短短三四天的时间,自己竟然蜕了一层皮。 看到自己现在的模样,莫云潇心中泛起一阵酸楚。她毕竟也是爱美的,却没想到自己竟是如此憔悴,不知不觉两眼中已蕴了泪。 不过,泪水并没有流出来。她忽然又觉得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病容中自己憔悴的脸赵似不会没见过,甚至于,他见到的是一张比现在更为难堪的脸。 可他依然能为自己“亲尝汤药,日夜伺候”。一个养尊处优的亲王,不叫人来伺候自己已是难得,更何况要伺候别人? 若说他是个贪图美色的人,以他的尊崇地位想得到怎样的美人而不能,非要在自己身上花这样的心思? 她这样想着,已是哑然失笑。 “珊瑚姊姊,听说昨晚上官家叫人捎了书信来,是和姑娘有关的?”一个侍女这样问道。 “对,是有这档子事。”珊瑚顿了一顿,又补充道:“来的是官家身边得宠的大押班张迪张内官。” 莫云潇心中一动,纷乱的思绪顷刻收了回去,蹑手蹑脚的来到窗下静静的听着。 “珊瑚姊姊,你快讲讲,难道姑娘和官家也是旧相识?”侍女们立刻来了兴致。 珊瑚却说:“张内官倒没有提及姑娘,只是说奉官家之命给咱们大王带来一首诗。” “诗?什么诗呀?”侍女们都十分疑惑,也带着几分好奇。 珊瑚不紧不慢的吟道:“青女丁宁结夜霜,羲和辛苦送朝阳。丹丘万里无消息,几对梧桐忆凤凰。” 莫云潇听完不觉面红过耳,但心里却不由自主地涌出一丝丝甜蜜来。 这是唐代大诗人李商隐的作品,讲的是青女和羲和两个神话中的人物终日奔忙,只为有情人终成眷属。可是最终的结果却是翘首以盼而毫无结果。 这首诗既可以表达文人墨客的壮志未酬,也可以表达有情人追求的爱人而不得。很显然,赵佶送这样一首诗给简王,意图便是后一种。而他想要追求的对象不正是自己吗?正如诗里梧桐树对凤凰的思念一样。 可是,侍女们大多没读过书,不懂这诗里婉转隐晦的含义。“珊瑚姊姊,这首诗说的是什么呀?” “你们当我是个女秀才吗?”珊瑚回答:“你们不懂,难道我会懂吗?” “那,大王是怎么说的?” “大王也回了一首诗。”珊瑚吟诵道:“安石风流无奈何,欲将赤骥换青娥。不辞便送东山去,临老何人与唱歌?” 珊瑚博闻强识,居然能将两首诗一字不错的默诵下来。 莫云潇两手紧紧攥着,一颗心兀自狂跳不止。这首诗更是有名,唐代宰相裴度曾以名马向白居易换一名侍妾。白居易便以此诗回答,意思是说自己可以不惜将此人送去,但自己老了就无人作伴了。 这当然是一个托词,是拒绝别人委婉的说法。只是官家没有把话挑明,简王自然也不好挑明。双方像打哑谜一样互赠诗文,态度就已说得清楚。 可是,这两首诗的应和固然浪漫,侍女们却全然不懂。“官家和简王都是读过书的,也不知在讲些什么。” “听说是和姑娘有关?” “听谁说的?”珊瑚问道。 “听东房的环儿说的。” 莫云潇身子一震。她即刻就想推门出去,问她环儿的下落。可她还是用强大的理智压抑了即将爆发的情感冲动。 不过,她的手还是忍不住的在颤抖,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嘘,小心。”珊瑚压低了声音,提醒那个侍女。于是,这个话题就此终止。 莫云潇十分失落。显然,她们是不想让自己知道环儿的下落。可是,这究竟是为什么?一个小小的婢女为何要如此隐瞒?她在房中绕了几圈都是百思不解。不过有一件事她是十分确定的,环儿一定还在王府里。 “玲珑姑娘?”珊瑚说着便轻轻敲了敲门。 莫云潇如梦方醒,急忙应道:“哦,请进。” 珊瑚推门走了进来。她一见到莫云潇便展露了笑颜,说:“看姑娘的气色,是大安了。” 莫云潇也是微微一笑,说:“托大王的福,还有你们的细心照顾。” 珊瑚呵呵一笑,走过来拿起桌上的茶具,一边倒水一边说:“小的们可不敢邀功,姑娘这次生病可是王爷在鞍前马后的伺候着。这些日子,府上可都在议论,说姑娘非是月宫里的嫦娥仙子转世不可,不然王爷如何能这样的用心?” 莫云潇微微颔首,说:“大家说笑了。” 珊瑚捧着茶来到莫云潇身旁,笑着说:“古往今来,多少王侯将相风流薄情,不过是将女子视作一件衣裳,一个玩物。大概只有简王殿下,视姑娘如知己。这些日子,姑娘在病中,不知王爷他是何等的殷勤。” 莫云潇默然不语,只能把头低得更低,不让珊瑚瞧见自己羞红了脸的样子。 “他对我,的确是很好的。”过了许久,她才小声嘟囔了一句。 珊瑚却有些怅然若失似的,叹了口气,说:“倘若世上有一个人会如此用心待我,我也必将真心付于他。”一言说罢,又忍不住摇头叹息起来。 莫云潇接过茶来,笑着说:“你也长得标致,如何愁找不到意中人?” 珊瑚抬起略显忧愁的眼轻轻在莫云潇的脸上一扫而过,然后踱步走开,边走边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世上的事总是叫人难琢磨。况且,我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女使,行动尚不得自由,如何去寻觅一个有情人呢?” 这番话倒是让莫云潇在心中生起了几分同情。旧时代的女性就是如此悲哀,一生都品尝不到自由是什么味道。 于是她问:“可你们也不能在王府终老,总要出去的。” 珊瑚惨然一笑,说:“是呀,总要出去的。等我们年纪大了,大王会在下人中找一个顺眼的,然后将我们嫁过去也就是了。至于后半生圆满不圆满,那就只有天晓得。” 莫云潇眉头一皱,问:“可如果你们嫁得人自己不喜欢呢?” “大王赐婚,小的们哪敢言什么喜欢不喜欢?”珊瑚望着莫云潇,不禁又是一笑,说:“天底下,像玲珑姑娘这样命好的人真是太少太少了。” 莫云潇有些尴尬,只好轻轻呷了一口捧在手里的茶,带着怅然的语气说:“我的命怎么就好了。” “像我们这等凡俗的女子,不都是想嫁入王侯之家的吗?”珊瑚带着几分羡慕的口吻说:“哪怕只做一个侧室,也是让人艳羡的。唉,只是小的们都没这么好命。以前那三十个姑娘也没这么好的命,只有姑娘你,独得殿下宠幸,真是天大的好运。” “呵呵……”莫云潇不觉讪笑了两声。她心说:“真有这么好吗?我倒是分不清是福还是祸了。” 正在这时,一个侍女缓步走来,先向莫云潇行了礼,然后才对珊瑚说:“珊瑚阿姊,大王回府了,要叫你过去呢。” “哦?”珊瑚有些奇怪,不禁和莫云潇对视了一眼,又问侍女道:“大王没说是什么事吗?” 侍女抿嘴一笑,说:“阿姊你休问了,总之是有好事了。” “好事?”珊瑚更犹豫了,但是赵似点名叫自己,又是不得不去。所以她只是稍一犹豫,便答道:“知道了,这就过去。”然后转身对莫云潇说:“姑娘,小的可不能陪你了。” “你快去吧,我也想一个人出去走走。” 于是两人一同出了房间,一个向左一个向右分开走了。不过莫云潇想要独自散步却是不能,因为侍女们都小心翼翼的跟在后面,像是保护一种珍惜动物似的保护着她。 这种感觉并不十分的美妙。因为莫云潇从来没有被人这样照顾过,在自己想要独处的时候偏偏做不到。这让她生出几分焦躁的心来。 她越走越快,侍女们自然也就跟的越来越紧。不知不觉间,她想要散步的心情已经荡然,只希望能将她们甩开。 于是她大步一跃,藏进了花园中心的一片假山石中。这是一个假山阵,或高或矮的假山将半个篮球场大的空间分割成无数碎块。 莫云潇在这些乱石阵中穿梭,耳边还能听到众侍女们的呼叫声:“玲珑姑娘!玲珑姑娘你在哪?” 她躲在一个老虎洞中,暗自窃喜。“这儿倒是个玩捉迷藏的好地方。”她这样想着。 渐渐地,侍女们的呼叫声渐渐远去了。她知道,她们一定是去别处寻找自己了。她这才放心的从老虎洞里出来,但放眼再望时,却见周围乱石丛丛,完全辨不清方向。 “糟了,我又迷路了。”之所以说“又”,是因为就在前一天晚上,她就在东京的街头迷路,而今天是第二次了。 她绕了又绕,走了又走,却怎么也走不出这个乱石阵。 她不禁叉腰苦笑,颇为焦躁的踢开脚边的一块石头,说:“这儿还真不是我待的地儿。” 不过,她忽然低头一望,见到在阳光下一个拉长的影子渐渐从身后移动了过来。她两眼瞳孔一缩,急忙转身,一个硕大的身躯正面就扑了过来。 “哈哈!我逮到你啦!”一个清亮的男子的声音在她的耳畔响起。不过这声音绝不是赵似的,更不是赵佶的。 莫云潇心下一慌,急忙退了两步,而眼前那人已经紧紧抓住了自己的双手。 “咦?”眼前陌生的男子也是一惊,抬起一双茫然的眼睛望向莫云潇。 他只停顿了一秒,便迅速将她那温玉般的手松了开来。不过他仍然楞了片刻,两眼在莫云潇脸上打转。如此美貌的女子,他也是第一次见。 这个男子算不上英俊,但也白净体面。一双圆圆的脸看上去十分憨厚,眼神也比较清澈单纯。 莫云潇本来是有些生气的,但见到他也是一副惊慌的样子,怒火也就在瞬间平息了。 “你是谁?”男子问道。 莫云潇淡淡一笑,反问:“你又是谁?” 男子双眉一挑,说:“我先问你的,你先说。” “是你冒犯了我,所以该你先说。”莫云潇笑着回答。 男子挠了挠头,自言自语道:“也对也对。”然后对着莫云潇深深一揖,说:“小的冒犯了姑娘,请姑娘恕罪。” “不知者不罪。”莫云潇回答的倒也洒脱,然后又追问:“你是王府的家丁吧?” 男子呵呵一笑,说:“算是吧。” “你和心上人在这儿玩捉迷藏?”莫云潇显得兴致勃勃。 男子有些难为情,只是重重的点了几下头,没有说话。 “那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成宇”男子回答。 “成宇?”莫云潇心头一震,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 “姑娘?”一个熟悉的声音又从莫云潇身后响了起来。她急忙转过身去,看到了惊喜莫名,一脸不可思议的环儿。 第五十九章 婚约 她们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了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表情。 她们的惊喜溢于言表,而在惊喜之外,更有一丝慌张。 环儿愣了半秒,才冲过去紧紧握住了莫云潇的手,哽咽地说:“姑娘!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她说着,泪水已止不住的流了下来。莫云潇忙替她把眼泪擦掉,但自己的眼泪也已经在眼眶中打转。 “找到你了就好,看到你安然无恙我才放心。”莫云潇十分欣慰的说。 环儿眼神慌乱,一时手足无措。 “姑娘,我还有个好信儿要告诉你,”她急忙拉过一旁呆呆的成宇,说:“我找到成宇了,真没想到成宇也回来了,多亏了简王殿下。” “哦?”莫云潇再度将成宇一番打量。他有些腼腆,轻轻地把头低了下去。 环儿却噗嗤一笑,拉着他的胳膊说:“你怎么像个小娘子似的,快说话呀!” 莫云潇却没有环儿那样的轻松惬意,连忙问她:“你家的案子翻了吗?” 环儿怏怏地摇了摇头,说:“我家涉的是大案,岂能说翻就翻?不过我来王府之后,简王怜我,特意疏通,才将成宇召了回来。” “原来如此。”莫云潇这才展颜一笑,又对成宇说:“环儿对你一片痴情,你该好生对她才是。” “是,小的谨遵大姑娘的教诲。”成宇带着几分羞怯说着。 环儿格格笑了起来,忙对莫云潇说:“姑娘你不必叮嘱他了。成宇一定不会负我的。” 就在这时,莫云潇侧眼一瞧,只见一个小厮匆匆而来,四处探望着,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几乎在同时,他也望见了莫云潇。 他虽没见过莫云潇的真容,但见他身上披着的是一件华贵的狐狸皮外套,眉宇间英气逼人,想来定是最近让赵似魂牵梦绕的玲珑姑娘了。 于是他急忙作揖,说:“玲珑姑娘,您可瞧见了成宇小哥?” 成宇闻言也是一惊,急忙上前去说:“我在这儿。” 这小厮一抹脑袋上的汗珠,笑着说:“成宇小哥,你可让俺好找。王爷那边叫得急,还是快随俺去了吧。” 成宇一呆,一脸茫然的回头望着环儿。 环儿忙迎上去催促:“你还愣着干嘛?王爷叫你定是有要紧事,还不快去?” “哦!”成宇应了一声,又说:“那我去了。”然后又望向莫云潇,正在想说点什么,莫云潇却含笑打断了他:“快去吧,话留着以后说。” 他挠了挠头,又点了下头,就跟随那个小厮一起走了。 环儿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满眼是无限的痴情和欣喜之色。她望着成宇,莫云潇望着她,同样是感慨万千。 成宇随着那小厮穿过假山,走过小桥和流水,穿过回廊,来到赵似的书房门口。 赵似的书房由两个小间构成,中间是一个颇为精致的扇屏,成宇和小厮来到扇屏外就住了脚。守候在此的侍女抿嘴一笑,便进去通报了。 小厮压低声音对成宇说:“待会儿大王叫你,你进去就好。记住了,见着了人,只管多作揖,休要乱说话。” “是了,多谢小哥提点。”成宇连连点头。 他话刚说完,那个侍女就含笑出来了,对成宇说:“你进去吧,大王有客人在,休要乱说话。” “春桃,俺已告诫过他了。快叫他进去,咱俩也来说会儿话。”小厮笑嘻嘻的对那侍女说话。侍女白了他一眼,含嗔说道:“俺还要当差嘞。” 成宇没有理会二人的打情骂俏,小心翼翼的便走了进去。 他刚绕过屏风,迎面又撞上一个侍女。与那个春桃不同,她倒是一脸羞态,忍不住望了成宇一眼更是忸怩,急忙低下头快步走了。 成宇只是略觉得奇怪,就来到里屋的珠帘前,轻声说道:“小人成宇,见过简王殿下。” “哦,你来了。”赵似的声音传了出来:“不必拘礼,进来吧。” “是。”成宇轻轻挑开珠帘,迈步走了进去。他虽不敢抬头四处张望,但眼睛的余光一瞥,也瞥得见屋里有两人对坐。 两人中间是一张案几,上面摆着一些花色琳琅的糕点和茶具,茶香也在房间中幽幽的飘荡。 和赵似对坐的是一个年约四十的男子。他颧骨高耸,将整张脸皮撑了起来,唇边有两撇淡淡的八字胡。此人虽其貌不扬,但目光锐利,犹如鹰隼。 赵似笑着对他说:“这位是当朝的尚书令,章惇章相公。” 成宇连忙参见:“小人见过章相公。”他仍是不敢抬头直视。 “嗯,倒像是个踏实稳重的人。”章惇轻轻的点了点头。 赵似呵呵笑着:“凡我府上的人,最靠得住的就是成宇了。”然后他将目光转向了成宇,说:“今天叫你来没有别的事,只是问问,环儿是你什么人?” 成宇一呆,谨慎的回答:“我们是表兄妹。” “嗯。”赵似点头:“听她讲,你之所以刺配岭南,只是受了环儿一家的牵连,此事是真吗?” 成宇犹豫了一会儿,才回答:“是真的。” “当年苏东坡因乌台诗案入狱,环儿的父亲曾暗中照顾,惹恼了先帝。” 赵似这话是说给章惇听的。后者意味深长的点了点头。 “我还听说自家变以来,你的家人都已故去,只有你尚在人世。此事也不假吧?” “不假。”成宇回答时,两手紧紧攥着衣服,似乎内心怀着无限的恨意。 赵似点了点头,又说:“既然如此,你总该为你家的列祖列宗想想,香火总得延续下去。” “啊?”成宇吃了一惊。他没想到赵似忽然会把话题引到这上头来。于是他说:“小人戴罪之身,不敢妄求。” “你这是无妄之灾。”赵似说:“你不用害怕,我既能救你出来,就会为你洗刷冤屈。凡事有我做主,你不必多虑。” 赵似这话犹如甘霖雨露,让成宇那早已斑斑血迹的心得到了莫大的滋润。他的泪水夺眶而出,膝盖一弯,便跪在了赵似的面前。 “大王,小人但蒙大王恩典,就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了。”他带着哽咽的声音说完,然后重重的磕了几个头。 赵似却是一惊,连忙起身说:“虽有恩情,你报答就是了,何必行这么重的礼?” “大王于小人而言,犹如再生父母啊!”他扬起一张泪水滂沱的脸来说着。 赵似点了点头,又望着章惇说:“自神宗变法以来,我朝的国法愈来愈猛,不知多少百姓都似成宇这般无端受难。唉,真是令人嗟叹。” 章惇也频频点头,却并不说话。 “行了,你起来坐吧。”赵似说着,自己也坐了下去。 成宇本想推辞,但见赵似面容和善,语气温和,便道了声谢,起身坐在了旁边。 “我这儿正有一桩好事说与你知。”赵似含笑说道:“刚刚出去的那个女子,想必你也见了。她名叫珊瑚,在我府上多年,也算是劳苦功高。呵呵,你该知道,女儿家芳华易逝,我正打算为她寻一个可靠的男人。” 成宇有些惴惴不安,似乎猜到了赵似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只可惜我府上的男子大多粗鄙,配不上珊瑚。”赵似接着说:“而你却是不同,刚刚章相公也夸你踏实稳重,想来是个足以依靠的人。故而我打算……” “大王!”成宇忽然打断了赵似的话。赵似也是一呆,忙问:“可有哪里不妥?” “小人……小人……”成宇一时语塞,竟然说不出一句像样的话来。 “难道你嫌珊瑚貌丑,不愿她做你的浑家?”赵似颇为关切的问。 “不不不。”成宇激动的站起了身,连忙说:“珊瑚姑娘美得很,只是小人……小人已有婚约了。” “什么?你已与人有了婚约?”赵似有些吃惊,吃惊过后是深深的遗憾之情。 随后他又连连苦笑,说:“也怪我性急,刚刚已给珊瑚许诺。唉,我还答应给她出一份厚厚的嫁妆,为你们添置一处新居,看来倒是我一厢情愿了。” “哈哈哈!”章惇仰头大笑,说:“大王竟然失信于下人,这可怎叫人下得了台呀。” 成宇浑身颤抖,紧咬牙关,斗大的汗珠滚滚而下,似乎他的心正被千万蚂蚁啃噬一般。 “唉,章相公就不要取笑我了。”赵似为他二人斟上了茶,笑着说:“珊瑚确是个贤良淑慧的女子,虽是下人,但品行也算是高洁。一般的凡夫俗子可配她不起。” 章惇又扭头对成宇说:“你瞧,简王殿下是多么地看重那女子。你不妨将那婚约退了,来和王府结下这门亲事。他日简王必另眼相待,前途不可斗量呀。” 赵似连忙打断:“好了好了,章相公何必多言。既然成宇已有婚约在先,我们又岂能唆使他做个不重信诺的人?” 他说完又把目光转向了成宇,问:“与你订下婚约的,可是表妹环儿?” 成宇迟疑了片刻,忽然又跪倒在了地上。此时的他面色通红,汗如雨下。赵似和章惇对视了一眼,都显得有些惊异。 “大王,小人不敢欺瞒。”成宇期期艾艾地说:“小人……小人有婚约不假,但家变以来,与小人订婚之人早已……早已另嫁他人。小人……承蒙大王厚爱,回了京来已是感激,不曾想大王还有厚赐,小人一时惶恐,故而……故而未敢答应。” “你所言非虚?”赵似问道。 “小人……小人句句是实,绝不敢欺瞒。”他低着头,任凭汗珠滴答滴答地落在面前的地砖上。 “哦?既然他人毁约,也由不得你,如此也好。”章惇哈哈笑着:“看来简王殿下不必失信于人了。” 赵似含笑问道:“那你愿娶珊瑚为妻吗?” “回……大王,小人受宠若惊。一切但凭大王定夺。”成宇发觉自己的舌头在颤抖,紧接着身体也在颤抖。 赵似点了点头,说:“既然如此,我也实话与你讲了。你娶珊瑚为妻,自此便是我的身边人了。日后为我做事,少不了你的好处。” 成宇就像是撑着一叶孤舟在狂风巨浪中穿梭,纵然惊险万分,但内心仍然澎湃激动。他似乎看到黄金铺就的路已展现在自己脚下。他只要踏上去,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他仍在颤抖,不过此时的颤抖却是由极度的兴奋带来的。他连连磕头称谢。除了感谢赵似的再造之恩,他不知还能做什么。 “不过,我也要把丑话说到前头。”赵似语气凝重了起来:“若是你今日所言不实,隐瞒了婚约,或是日后有负于珊瑚,我也不能饶你。” 成宇的心微微扯动了一下。有负于珊瑚?那怎么可能。那个姑娘娇憨可爱,也是个十足的美人儿,况且她是王府的人,自己一定会对她千好万好。这件事他有十足的信心。 可是,自己身负婚约的事确实欺瞒了。这个谎言就像一朵乌云一样,深深的笼罩在了他的心头。 赵似见他呆在当场并不答话,便问道:“你听清楚了没有?” “是,小人明白。”成宇说完又深深的磕了一个头。 赵似颇为满意,随手拿起一块糕点来递给他,说:“但愿你不会叫我失望。来,吃一块点心吧。” “谢……谢大王。”成宇诚惶诚恐的将糕点接过来,两手还止不住的在抖。 “吃吧,不必拘礼。”赵似也拿起一块糕点吃了起来。 成宇望望他,又望望在品茶的章惇,不无矜持的咬了一口手中的糕点,随着牙齿的咀嚼,他紧张的心也渐渐平复了下来。 待成宇出去了半晌,章惇还在细细思索着,说:“此人倒是把利刃。” 赵似呵呵笑了起来,说:“是不是利刃尚且不知。我只知道,赵佶的命已经攥在我的手中了。” 章惇也笑了起来,说:“大王是要行荆轲刺秦的故事,却为何不用刘大刀的人?” “哼!一班草寇!”赵似不无鄙夷的瞥了撇嘴,说:“人心隔肚皮,他们与咱们毕竟不是一条心。今日我给成宇大恩,他必粉身碎骨以为回报。章相公,有时候,我们并不需要多少勇气,只是需要一些对他人的感激而已。” “忠诚比才能重要?”章惇笑问。 赵似捧起茶碗来,说了句:“正解。”然后才饶有兴味的品着茶。 第六十章 倾心 瑰丽的阳光下,绿油油的荷叶正绽放着炫目的光。在池边,偶尔有色彩斑斓的蝴蝶轻轻飞过,其中一只落在了环儿的充满芳香的发梢。 莫云潇想要伸手逮住它,但手掌带着的风仍是将它惊动,将它吓跑。她两掌打开,只有空空如也的空气。莫云潇一脸懊恼,坐在她身边的环儿却是捂着嘴格格的笑。 “蝶儿要飞走,又何必强留它。”环儿这话是安慰莫云潇的。她一边说一边用手轻轻挽过莫云潇的胳膊,将头靠在了她的肩上。 这哪里还是一对主仆,分明是极其亲密的姐妹。 莫云潇望着她,也露出了笑容。她原本以为成宇也是一个翩翩佳公子,今日一见却是平庸得很。以环儿的姿色,不知为何对他如此的情深义重?或许真的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吧。 于是莫云潇问道:“环儿,你究竟看中成宇哪一点?” 环儿抬起头望她一望,眼神中多了几分凄楚的神色。“他以前能说会道,可不像现在这样。” “那他……” “自从家变以来,他就像变了一个人。”说到这儿,环儿也伤感了起来, 莫云潇理解的点了点头,又说:“遭逢那样的灾祸,任谁都会受不了。这些年来,他对你就没有过……” 说到最后,她还是犹豫了。她本是想说“他对你就没有过恨?”但看环儿那陷入热恋的幸福模样,这话她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但环儿也已猜到了她的意思,于是抿嘴一笑,说:“他不会恨我的。他知道,害得我们如此的是朝廷和官家。再者,他这次能回来,也是我苦苦央求大王的。大王心好,被我说动了,才费了些力气将他召了回来。所以无论如何,他不会恨我的。” “你和成宇有婚约的事,也和王爷说了?”莫云潇追问道。 环儿粉扑扑的小脸一红,含羞似的低头说:“这倒没有,我只说他是我表哥,求大王救他。” “哦。”莫云潇应了一声,眼睛望向虚无的远方。不知怎地,她的心总是不能安宁。自从她看到成宇的第一眼,就从他闪烁的眼神中读出了一丝不安的感觉。 “大王是个好人。”环儿望着池塘,满面堆欢地说:“大王的大恩大德,我和成宇一辈子也报答不完的。” “可人们都说,简王是个好色轻薄之徒,有‘花中龙’的诨号。”莫云潇望着她,忽然一笑,说:“以我们环儿的姿色,难道打动不了他?” 这本是一句玩笑话,可却没有引得环儿发笑,反而令她的眼神黯淡了下来。“我不过是一个小小婢女,怎能得大王垂青?” 听她这么说,莫云潇的眉头忽然皱了一下。虽然她和环儿相处的时间并不很长,但她深知环儿是一个性格洒脱的女子,绝不会如此的自怨自艾。 “环儿,你……”莫云潇正想多问两句,却又被环儿打断了。她忽然扬起头来,开心的说:“这半晌尽说我了,姑娘你是怎么进来的?呀!刚刚那个小哥叫你‘玲珑姑娘’,难不成……难不成……” 莫云潇含笑点头,说:“是呀,我就是那个换回三十个歌姬的玲珑姑娘。唉,还不是因为要救你出去!” 她说着,便伸出手指在环儿的太阳穴重重的戳了一下。 环儿嗤嗤笑着,说:“姑娘待我好,我一辈子都记得。只是大王的恩情不能不报。所以,我现在还不能和姑娘出去。” 莫云潇无奈的一笑,说:“我懂。你是一个重情义的人。况且有成宇在这儿绊住你,你的心思早已不在我这了。” “哎呦,我的好姑娘!”环儿两手将莫云潇的手臂紧紧抱住,不住的撒娇道:“你就体谅我这一次吧。大王待我好,我自然得报答。成宇苦等我这许多年,我也不能一走了之呀。” 莫云潇的心里又“咯噔”了一下,问道:“倘若成宇变了心,那你……” “那我……那我……”环儿带着哽咽的声音说:“那我宁可投进这池里死了算了。” 莫云潇心头一紧,急忙用手捂住了她的嘴,说:“好丫头,不可说这种话。” “咳咳!”一声重重的咳嗽从二人的身后传来。二人回头一望,原来是成宇已经站在了她们的身后。 “大……大姑娘。”他轻轻的叫了一声。 环儿霍地站了起来,迎上去含笑问道:“你回来啦!大王叫你去干什么?” “啊?”成宇一呆,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期期艾艾地说:“哦,大王要重用我,说是以后为他做事,少不了好处。” “呀!这是真的吗?”环儿开心的拍了一下手,几乎就要跳了起来:“这可太好了。没想到大王对咱们两个这样的照顾。成宇,咱们得记着王爷的恩情,日后总要好好的报答。” “嗯,是了是了。”成宇低着头,两眼不敢直视环儿。 莫云潇在旁边看着,总觉得成宇的表现有些可疑。但她也在不断的检视自己的心,难道是因为环儿不再依赖自己而产生的嫉妒心理?如果真是这样,那自己未免太过小人之心了。 想到这里,她的心略微的痛了一点。她迫切的想为环儿做点事,可是环儿真的需要吗?答案或许是否定的。 于是她要改变计划,环儿不会这么快就跟自己走,所以她要留下来,再观察观察成宇。如果他真的没有变心,即使环儿永远留在王府里,自己也没什么好牵挂的。 “姑娘!”环儿一手拉着成宇,另一手来拉向莫云潇,并且对她说:“此刻我欢喜极了。不仅是因为能时常和成宇见面,而且也为姑娘你欢喜。” “为我?”莫云潇有些不明所以,问:“我有什么值得欢喜?” “大王呀!”环儿笑着说:“大王可不像外人说的那样,他是一位用情很深的人。听说这些天姑娘生了病,大王也都消瘦了。大王身份尊贵,怎样的女子得不到?但他仍能为姑娘倾注所有,如此良人,姑娘你打着灯笼也找不着呀!” 莫云潇斜眼一笑,说:“哈!你现在有了成宇,也急着想把我塞出去,是不是?” 环儿格格地笑了起来,说:“姑娘说哪里话来?我是替姑娘操心呢。千万不可为了女儿家的矜持误了大好的姻缘呀!” “唉!”莫云潇叹了一口气,又说:“倘若让他知道,我进府来另有目的,只怕就不会这样待我了。” 环儿也迟疑了一下,又说:“想来无妨。大王最是深明大义,以己度人,一定会明白姑娘的苦衷的。” “哈!你才和他见了几次呀,就这么替他说话?”莫云潇说着就要来拧环儿的耳朵。 环儿向后一躲,笑着说:“姑娘可饶了我吧。大王虽未深交,但言谈话语间也能捕捉一二。姑娘,你就信环儿吧,不会有错的。” “好了好了,你先管好你的成宇吧。我也要回去了。”莫云潇含嗔带笑的说着,然后轻轻推了推她。 环儿回头望了成宇一眼,嘻嘻笑了,然后对莫云溪说:“姑娘你可得记得我的话。这两天我们两个还会过去看你。” “好了,快走吧。”莫云潇佯作不耐烦的样子,让他二人远远的离去了。 莫云潇转过身来,再望着这一池娇艳的荷花浮想万千。在她的心中,宋明轩的影子已经渐渐的远去了,而赵似一点一点的走了近来。赵似虽不及宋明轩的英俊,但也物华风流,颇有一番动人的气韵。再想到他的命运是那样的惹人嗟叹,不由得让莫云潇生出几分同情之心来。 他对自己,也确实是十分的关切,就如珊瑚和环儿说的,古往今来,多少王侯将相不过是将女子看作一件玩物,像他这样真诚待人的又有几个? 忽然,她又想到了赵佶。那个可恨的赵佶,在金明池边居然想公然行苟且之事。她不禁咬了咬牙,心中气恼无比。可惜他现在不在眼前,否则非要将他骂一顿不可。 与赵似比起来,赵佶确实太过轻佻,既没有皇帝的威严,也没有恋人那般的安全感。说到底,他不过是一个稚气未脱的男孩而已。 可是,这个大男孩面临着一次生死危机。赵似似乎要联合刘大刀将他杀死,从而登上帝位。 赵佶虽然可恨,但也罪不至死。即使莫云潇清楚的知道,这个家伙日后会导致北宋王朝的覆灭,但在此刻,仍不希望他就那样悲惨的死去。 “看来,我该是时候向他坦白了。”莫云潇在心里这样想着。她要把自己的来历和赵似说清楚,并且要劝他放过赵佶。如果他真能放过赵佶,自己似乎也可以真正的结纳他。 纵使莫云潇对他已生出了几分好感,但这样的好感禁不起血腥的杀戮的冲击。她无法想象自己会和一个视他人性命如草芥的人共度一生。 她边走边想,不知不觉间已回到了自己的住处。一众侍女们急忙迎出来,问她去了哪里,怎么四处找也找不到。莫云潇只是敷衍了两句,并没有将遇到环儿和成宇的事说出来。 “玲珑姑娘,你可吓坏了小的们。”一个侍女说:“珊瑚姊姊不在,小的们没了主心骨。若是大王问起来,那可真是不堪设想。” 莫云潇报以抱歉的一笑,说:“是我太莽撞了,只顾着自己乱走,忘了你们。日后可不会了。” 就在这时,珊瑚回来了。但她有些失魂落魄,进了屋来险些撞到莫云潇的身上。 “珊瑚姊姊!”侍女们这样一叫,她才猛然惊觉,也不禁“啊!”地叫了一声,连连告罪,说:“小的冲撞了姑娘,罪该万死。” 莫云潇回头将她一望,见她面容憔悴,眼神涣散,心中不免有些奇怪,便问:“大王叫你做什么去了?” “哦,是宰执章相公来府上,大王要小的去伺候。”珊瑚这样说着。 她的回答倒没什么问题,但声音略微颤抖。众侍女们互相瞧瞧,也发觉了几分不对劲,但也只能互相望望,不敢多说什么。 莫云潇更是担心了,拉过珊瑚的手,说:“我看你气色很不好,可是病了吗?” “啊?没有没有!”珊瑚触电似的把手从莫云潇的手里抽了出来,说道:“谢姑娘关心,我没事。” “你真的没事?”莫云潇皱眉问道。 “真的没事。”珊瑚说完一笑,然后对众侍女说:“行了,都别傻呵呵的愣在这儿,姑娘大病初愈,也该歇歇了。” 于是,大家都随着珊瑚一起退了出去。莫云潇还想再多问她几句,然而她并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这一天过得很快,也是因为莫云潇所思所想比较多。吃过午饭之后,她只想浅浅地睡上一会儿,可没想到再睁眼时天色已昏。她有些懊恼时间的浪费,但也庆幸宋明轩没有再次闯入她的梦境中来。 当她披衣下床来时屋里已点了灯,一个长长的人影就在屏风后面闪烁着。 “珊瑚?是你吗?”她一边问一边探过身子来,却发现坐在桌前的不是珊瑚,而是赵似。 在烛光的映衬下,赵似的脸上洋溢着风发的意气。他正对着自己笑。这一次,莫云潇并没有觉得难为情。 “奴家见过大王。”莫云潇轻轻的行了一礼,并且颇为享受向他行礼的过程。 “一日不见,越发客套了。”赵似笑着说:“我带了糕点来给你尝,见你睡着也就没有打搅。” “大王费心了。”莫云潇缓步走过来,说:“大王每次过来我都是睡着,怪是难堪的。” “这有什么难堪?”赵似的眼睛片刻不离开她:“只能怪我照顾不周,害你生了病。不然你又怎能一直睡着。” 莫云潇淡淡一笑,说:“大王心细如发,叫人心暖。大王是不是待别的女子也是这般的好?” 赵似顿了一顿,便收敛起了笑容,说:“从今往后,我只待玲珑姑娘你一人好。” 莫云潇望了他许久,他也不苟言笑,同样认真的望着她。 莫云潇没有说话,只是站起身来,踱步来到打开了的悬窗边上,任由晚风吹拂在自己的脸上。 她闭着眼睛,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她能感受到赵似正从背后向她走来。一个男人的体温很快就会将自己笼罩。但此刻,他也只是轻轻的将手搭在了她的肩上。 “你能陪我出去走走吗?”莫云潇也伸手抚摸着他的手,两眼望着窗外说着。 第六十一章 坦白 今晚的风格外的温柔,吹皱了湖水,吹拂了柳枝。 莫云潇的裙摆也随着风泛起了阵阵涟漪。风力不强,才能让人心旷神怡。 莫云潇站在湖边,望着这一池绿油油的荷叶,几只青蛙“呱呱”地叫着,瞪着圆鼓鼓的眼睛好奇的四处张望。她轻轻地笑了一下,脸颊上现出了两个酒窝。 她感到一阵猛烈的暖意从身后袭来。一只温柔的手轻轻地搭在了自己的肩上。她侧目向身侧的赵似望去,带着一点淡淡的笑意。 二人四目相视,赵似也笑了。他用手轻轻揽着莫云潇的肩,而后者并没有抗拒。而当他想将她揽向自己的怀中时,莫云潇却微微的抬起手来,在他厚实的胸膛上一按。 这一按虽然不含力道,但意思已经明了。她还不能更多的将自己交付给对方。赵似也是性情中人,当然明白这层含意。于是他的笑容微敛,不过也只是短暂的一瞬。 莫云潇向他投去一个略含歉意的眼神,然后久久的仰头望着他,就像望着天边的月亮。 “你有话要和我说吗?”赵似轻轻的问道。 莫云潇点了点头,说:“只是,我怕我说了,你会怨我。” 赵似微笑,反问道:“你想我怨你,还是不想我怨你?” 莫云潇用含着嗔怨的眼睛将他一瞥,然后扭头走开了几步。赵似知趣的跟在后面。 “你是亲王,我是民女,纵然你怨我也是无法。”莫云潇边走边说:“世上的事大多都有曲折。我遇到你也是一样。” 赵似没有说话,仍然在默默的听着。 莫云潇忽然站住了步子,转过身来望着他,说:“是我骗了你,是我利用了你对我的好。可是,这并非我的本意,我也料想不到你的为人。” “玲珑,你到底想说什么?”赵似越听越糊涂了。 莫云潇摇摇头,说:“我并不叫玲珑。我的名字或许你听过的,我叫做莫云潇。” “莫云潇?”赵似楞了一愣,然后恍然大悟似的说:“呀!就是茗楼莫家的大姑娘,那个‘宁碰开封府,不碰莫云潇’的莫云潇吗?” 她点了点头,说:“正是我。” 赵似流露出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将眼前人上下打量着,说:“可我听说莫家犯了重罪,满门被抄。你又怎么……” “我父亲死在了狱中,又承蒙新皇大赦,我家才侥幸得脱。”莫云潇打断了他的话。 “原来如此。”赵似点了点头,又继续问:“你既已恢复自由身,又为何要混入我的王府?” “我为了搭救一个人。”莫云潇如实地说:“我家被抄,我的贴身侍女被辗转卖入了王府。我混进来正是要打探她的消息。” 赵似两道剑眉一竖,问道:“是谁?” “环儿。” “环儿?”赵似的脸上闪过一道奇异的光,似乎是很吃惊的。 莫云潇点了点头,继续踱步,边走边说:“我与环儿相交多年,名为主仆,实则姐妹。再加上……大王你在民间风评不好,大家都说你是‘花中龙’,风流成性。我怕环儿她……所以才冒险前来。” 赵似顿了一顿,笑道:“民间常有人说,茗楼的莫大姑娘侠肝义胆,看来传言非虚。” 莫云潇也忍不住一笑,回头望他,说:“我这乡野女子,大王你也听说过?” “整个东京城,谁没有听说过?”赵似笑答。 “那……你可怨我骗了你?”莫云潇望着池水,怀着几分惴惴不安的心问道。 赵似绕步来到了她的身前,挡住了她的去路。她略吃一惊,自然就止住了步子。 赵似望着她,说:“你为了区区一个侍女就能委身王府,胆略、气魄为我等所不能有。况且你情深义重,更是令人敬佩。我又怎能怨你?” 莫云潇展颜一笑,心中十分快慰。“你说的可是真的?” 赵似认真的点了点头,说:“若有半句虚言,就叫我直堕阿鼻地狱,永世不能超生。” “我只是随口问问,你又何必发这样毒的誓?”莫云潇面颊一红,含羞似的低下了头。 见到她如此神态,赵似也觉得胸中热浪翻涌,一颗心兀自狂跳,情感迸发而不能自抑。 “看来你并非像世人说的,是个可怕的‘女阎罗’。”赵似这样说。 莫云潇也抿嘴一笑,说:“你也并非是‘花中龙’。” 赵似也激动了起来,禁不住轻轻的握住了莫云潇那如玉笋一般的手,说:“你真的肯相信我吗?” 莫云潇的手被他握着,一阵激昂的暖意从手指传向了全身,再加上赵似的眼睛是那么美,那么温柔,一时间,让她忘乎所以。 “我当然相信你。”莫云潇说:“就如我相信自己一样。” “啊!玲珑,你真的是我的红颜知己。”他说着就展开双臂将莫云潇揽入了怀中。 这是莫云潇第一次跌进一个男人的怀里,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情感冲击。他的身上带着淡淡的薄荷的香气,精致的绸缎衣裳在她的脸上摩擦,让她产生到了一种奇特的安全感。 “你有没有把我的话记得?”莫云潇略带愠怒地说:“我不叫玲珑,我是莫云潇,表字荷露。” “哦,我倒是叫惯了口。”赵似继续搂着她,说:“你不会怪我吧?” 莫云潇没有说话,只是更加深入的将头埋进了他的胸膛里,感受着他燥热的体温。同时,她也用两手将赵似的腰轻轻抱住。 “荷露,你和环儿都留下来,好不好?”赵似说:“我还让环儿跟着你,然后我们此生此世再也不分离了。这样好吗?” 莫云潇点了点头,说:“这样当然是好。不过,还有一件事你可要答应我。” “莫说是一件事,就是有千件百件事,我都一一答应你。”赵似说着。 莫云潇心头一暖,然后离开了他的怀抱,说:“我知道你要刺杀官家,是吗?” 赵似一惊,登时面色大变。他张口结舌的说不出话来,莫云潇抢先说道:“不过你不要怕,我既愿许身于你,便只会与你休戚与共。” 听了这话,赵似紧张的心才略微缓和了一些。 “不过,我不愿你去冒这样大的险。”莫云潇说:“若你真的怜惜我,就不要做那样的事。一旦事败,你我性命皆休,还谈什么长长久久呢?” 赵似没有说话,但是眉头打结,颇为焦躁的来回踱着步子,对莫云潇的话不置可否。 莫云潇继续劝他:“我知你心有不甘,然千百年来因皇室争权而闹得民不聊生的事不胜枚举。就当是为了我,不要和他争了,好不好?” 赵似忽然将步子一停,侧脸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那日我……”莫云潇一阵踌躇,才说:“我晚上睡不着,在园子里散步,无意间听到了刘大刀和你的对话。” 赵似更吃一惊,瞪大了眼睛问:“你如何认识刘大刀?” “我与他有些过节。”莫云潇又迎上去两步,急急地说:“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我只求你将你对官家的怨恨放下吧。” 赵似冷笑摇头,说:“只怕我愿放过他,而他不愿放过我。” “有什么是不能开诚布公的谈的吗?”莫云潇望着他,眼神中满是真挚:“官家是纨绔了一些,不过应还不会滥杀无辜。你是他的手足兄弟,又韬光养晦了这许多年。他该不会对你起杀心的。况且,朝中还有像曾布这样正直的大臣,也一定会好好规劝他。” 赵似的脸色由红转白,渐渐地变成了青色。他听着莫云潇的话,牙齿紧咬,眉头紧锁,似乎内心有无限的痛苦与挣扎。 莫云潇见他迟迟不语,也是喟然一叹,说:“一支朱笔在手,主宰天下气运。这是何等的诱惑。我懂,若你不能将这争夺皇位的心放下,我也不该怪你,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赵似冷冷的问了一句。 莫云潇避开了他的目光,抬头望向了黑沉沉的夜空,说:“只是我便不能再与你厮守。” “难道你不愿母仪天下?那是何等的富贵,何等的荣耀。”赵似说道。 “可我不愿你做个弑君篡位的人。”莫云潇又转过身来,望着他:“你我在史书上留下的将是千古的骂名,你懂吗?” 赵似的眼神黯淡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反驳莫云潇,只能长长的一叹,又问:“倘若我不是简王,就是一个寻常百姓,你还愿与我厮守吗?” “倘若是个品行高洁的君子,我为何不愿?”莫云潇回答的十分洒脱。 赵似又苦苦一笑,说:“看来,江山和美人我只能择其一了。鱼和熊掌果然不可兼得。” 他一边说一边缓缓转身,向黑暗的深处迈了两步。 “若你能弃皇位如敝履,我又怎不能视富贵如浮云?王爷,你收了争夺皇位的心,从此你我安安稳稳的生活难道不好吗?”莫云潇迎上来,轻轻的从背后将赵似的腰抱住了。赵似一呆,本能的用手按住了莫云潇那温暖而又光滑的手。这一刻,他感受到了莫云潇带给他的万分温存,让他豪气陡生。 他对着虚空呐喊道:“好!我要让赵佶看看,我已拥有天下最美的女子,皇位于我而言又何足惜?” 听到他的话,莫云潇感到了无比的幸福和成就感。让一个男人放弃对权力的追逐难比登天,然而她做到了。所以,她紧紧地将自己的脸贴在了赵似的后背,隔着衣衫感受着他独特的男子气味。 在大学时,莫云潇也曾短暂的交往过一个男朋友。之所以说是短暂,是因为她十分厌恶男人身上的烟味。而她的男朋友偏偏又无法将烟戒掉。于是他们的感情只维系了两个星期就无疾而终。 短短两个星期,已是莫云潇迄今为止全部的感情经历。后来的她一心刻苦学画,就再也没有时间和精力去谈情说爱了。而更重要的是,这次糟糕的情感经历让她对恋人的选择更加谨慎。因为她怕烟味。 而宋代的男子身上是不会有烟味的。烟草作为一种美洲作物,是要到晚明才传入我国。所以现在,她可以肆无忌惮的感受着赵似身上这独特的男性味道。 忽然,赵似紧紧握住了莫云潇的手,说:“荷露,与你厮守,夫复何求。明日我就请赵佶来府上,就如你所说,我们开诚布公的谈一谈,好解了我们之间的恩怨是非。” 莫云潇点了点头,一点点放开了抱住赵似的手,走到他身前来说:“如此甚好。无论你们能不能做成手足兄弟,至少也不会再彼此猜疑了。” 她一边说一边伸手抚摸着赵似的脸,说:“你瞧你,都有黑眼圈了。不如尽早回去睡吧。” 赵似摇了摇头,说:“荷露,今晚我真是太欢喜了。我还不想睡,你陪我说说话好吗?” 莫云潇含羞似的一笑,然后点了点头。 赵似牵过莫云潇的手,来到池边的光滑的山石旁。他扶她在一块光滑的石头上坐了下来。这块山石很高,莫云潇坐上去双足悬空,个头便和赵似平齐了。 赵似也坐在了旁边,静静的望着她。在月光的映照下,莫云潇的脸更像是一块完美无瑕的玉。她的皮肤白皙,五官匀称,鹅蛋形的俏脸配上浑圆饱满的下巴,简直就像是从画中走出来的仙子一样。 再加上她此时的脸微微羞红,淡淡的微笑上有两个浅浅的酒窝,更让这份美添了几分小女生的娇俏与可爱。 赵似轻轻托起她的脸,尝试似的在她的唇上轻轻的吻了一下。就在他们吻的那一瞬,莫云潇本能地用手去推赵似。但她的手也只是搭在了他的手臂上,并没有用力。 这是她的人生初吻,所以格外紧张。她很希望能享受在赵似主导下的亲密行为,但同时也在心里生起了莫名的恐惧和淡淡的耻感。但她知道这是每个女孩子都会有的,所以自己也在尽力克制这种原始的本能。 赵似吻过了她,轻轻抬起头来,看到了莫云潇那似怨似痴的眼神。她轻轻的抿着嘴,同样一言不发的望着自己。赵似再度将她揽入怀中,彼此温存,感受着对方的体温。 赵似的手渐渐向下滑去,触及到了莫云潇的衣带,然后伸手一拉,衣带解开,系在她腰间的罗带顷刻就松了下来。 也就在这一瞬,莫云潇的头脑立即清醒,她立即起身,脱离了赵似的怀抱。赵似也有点吃惊,问道:“怎么了?” 莫云潇脸颊飞红,有些惊慌失措的说:“王爷,还不可以。” 赵似双眉一挑,随即会意。他也报以一笑,说:“矜持自守,这样的你很好。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是我唐突了。” 莫云潇急忙将衣袋系好,然后从石头上一跃而下,匆忙说道:“时候不早了,王爷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她说完便笨拙的行了一礼,然后匆匆离开了。赵似并没有阻拦她,只是目送她消失在了黑夜的深处。 第六十二章 宴会 莫云潇的心无疑是炽热的、激动的,但她却无法判断自己此刻的心情是欢喜的还是忧虑的。如此仓促的坠入一段感情,让她始料不及。爱情中的甜蜜和许身于人的患得患失几乎同时涌上心头,让她气喘吁吁,方寸大乱。 她只能快步走着,越走步子越急,竟没发现珊瑚就站在屋子门口。珊瑚面无表情的站着,目光呆滞的望向远方,同样也没注意到莫云潇。二人就这样在暗夜中撞了个满怀。 “哎呦!”她们同时叫出声来,再定睛看时,才看清对方是谁。 “姑娘?你……”珊瑚有些不知所措,连连行礼赔罪:“小的冲撞了姑娘,罪该万死。” 莫云潇扶住了她,说:“明明是我冲撞了你,该我向你赔罪才是。” “小的不敢。”珊瑚低着头,声音哽咽,一副怯懦的样子。 莫云潇微微皱了皱眉,第六感告诉她珊瑚一定有事瞒着自己。于是她拉过珊瑚的手,带着她进了屋子里来。屋中灯火明亮,倒省得让人再点灯。 “我不在时,又何必点灯。”莫云潇笑着对她说:“省些灯油不好吗。” 珊瑚说:“姑娘不在,小的们更是不敢怠慢,点着灯才好叫姑娘安心。” 莫云潇一笑,坐了下来,说:“你倒是心细。” 珊瑚勉强的一笑,说:“做奴婢的该是如此。” 莫云潇始终握着她的手,只觉得她的手冰凉而且还在微微的颤抖。于是莫云潇含笑又说:“珊瑚,你是个好姑娘。今日你对我照顾周到,日后我也必回报你。如果有人欺负你,你可要告诉我,我一定替你撑腰,替你主持公道。” 她本以为,自己的这番推心置腹的言语会让对方感动到热泪盈眶,可没想到珊瑚竟是吓了一跳,连忙将手从莫云潇的手里抽了回来,后退了好几步,然后一脸惊恐的望着她。 莫云潇也吃了一惊,她没有想到珊瑚会是这种反应。她更不知道珊瑚为什么会有如此反常的举止。“珊瑚在王府中十分受宠,到底谁有胆子敢欺负她。”莫云潇这样想着。 不过,就算莫云潇很想一探究竟,但也看得出,珊瑚的心里上了一把锁,而自己还暂时没有找到打开这把锁的钥匙。 “以后若是有人欺负你,你一定要告诉我,我会替你出气的。”莫云潇顿了一顿,又说:“夜深了,你快去睡吧。” “小的先伺候姑娘睡。”珊瑚匆忙说了一句,然后出去拎了一壶热水过来。她伺候莫云潇洗漱完毕,为她整理好了床铺,看她躺下才告退。 莫云潇并没有拦阻她,是因为她知道伺候自己正是珊瑚排解压力的方法。可当她躺在床上时,心里也同样是五味杂陈的。她牵挂的人太多了,自己不在家,店里的生意怎么样?云湘和云溪有没有吵架?成宇到底值不值得环儿依靠?还有珊瑚,她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对自己充满了戒备心? 所有的这些在她脑海中萦绕,不知不觉间就沉入了梦乡。 她这一觉睡得很沉,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耳边就传来婢女们叽叽喳喳的声音:“姑娘!姑娘!该起了,姑娘……” 莫云潇挣扎着从睡梦中醒过来,揉了揉自己朦胧的眼,才渐渐看清了眼前的人。侍女们都围在她的周围,有的手捧毛巾、有的拿着漱口水和牙刷、有的手捧衣裳。她们都带着轻松的笑容,笑嘻嘻的望着自己。 莫云潇有些奇怪,不敏白她们今天为何如此郑重其事,难道有什么大型的庆典要参加? 珊瑚忽然迎了上来,对她说:“姑娘,今儿官家要来赴大王的家宴。大王的意思,是要让姑娘作陪呢。” “哦?”莫云潇猛然想起,昨晚赵似的确说过要在今天请赵佶来做客,开诚布公的谈一谈他们之间的恩怨。没想到他的动作竟然如此之快,更让她没想到的是,自己居然还要作陪? 在这样的场合,以那样的身份去与赵佶见面,只怕场面会无比尴尬。这可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就在莫云潇一个愣神的功夫,珊瑚又催促了起来:“姑娘你发什么呆呀,还不起来梳妆打扮。今儿王爷可全仗着您撑面子呢。” “我?我能撑什么面子。”莫云潇有些心虚的一笑。 珊瑚笑道:“满东京谁不知道,咱们大王讨了您这么一位大美人做王妃。您要去见了官家,自然是大家都有面子了。” “啊?”莫云潇吃的这一惊可非同小可,“满东京的人都知道大王要娶我?” “是呀。”珊瑚有些不理解,如此好运当头,姑娘好像不是很高兴? “人们可都传开了,说简王不娶名门之女,可见心胸度量非等闲之人。”有侍女插嘴说:“女子们也都在议论,说玲珑姑娘真是好福气,虽出身贫贱,却攀上了高枝。她们呐,忌恨之心可是昭然若揭了。” 莫云潇咬着嘴唇,重重的一拳打在了床上,心里暗想:“简王呀简王,你的嘴怎么那么快呀!就不能低调一点吗?这可怎么办?” “姑娘,先不说这些了,你快起来梳洗吧。”于是在众侍女的簇拥下,莫云潇很不情愿的下了床。众人虽是七手八脚的再为她梳洗,但也井然有序。 有人用拧好的热毛巾为她擦脸,有人帮她刷牙,同时还有人给她穿衣裳、盘头发、涂脂粉,宛如大姑娘出嫁一般。 珊瑚拿来一面铜镜来给她照。“姑娘你照照,今儿可真是美死了人。”她不无兴奋的说着。 镜中的莫云潇果然是风姿卓然。她们给她化的是北宋最为流行的黛眉妆。两道柳眉弯弯,眉心一点红,眼睛四周点着淡淡的金粉,脸颊上涂着浅浅的一层脂粉,腮红也是淡的,几乎看不出来。 再看头饰,虽然别着一支名贵的玉钗,不过最耀眼的却是一朵淡紫色的杜鹃花。那是一朵鲜活的花,花瓣上还带着几点露珠。 饶是莫云潇这样的平时不讲究打扮的人,看到镜中的自己也不免心生欢喜,前后左右的多看了几眼。 珊瑚抿嘴一笑,说:“姑娘,你瞧怎样?” “好,是很好的。”莫云潇望向了珊瑚,见他喜笑颜开,昨天的戚容竟然一点痕迹都没有了。这可更叫她费疑猜,不过开心总比忧愁好,所以莫云潇也没再说什么。 珊瑚笑了笑,说:“姑娘你且在这儿等等,待会儿外面有人来传了,咱们就出去。” “好。”莫云潇点了点头,一颗心兀自跳个不停。她真有一种出嫁的感觉,虽然要见的是和自己颇有渊源的赵佶,但既然赵似已将名分确定,自己也就没什么好忸怩的。她知道赵佶对自己有一些想法,早点见也可以早点让赵佶死心。这个主意打定,莫云潇紧张的心也就渐渐安定了下来。 她们就这样等着,等了好久好久,也不见人来传。眼看着太阳渐渐升高,透过窗户的阳光也已变了方位。莫云潇倒没有心急,不过自己的肚子忽然“咕噜”地叫了一声,让她颇是尴尬。 “姑娘,你是不是腹饥了?”珊瑚问道。 莫云潇难为情的一笑,点头承认:“是有一点儿。” 于是珊瑚吩咐侍女们:“去拿枣泥糕来。”两个侍女应了一声,便匆匆而去了。 莫云潇笑了一笑,说:“我原以为你不许我吃东西。” 珊瑚一愣,反问道:“姑娘这话可怎么说?” “因为这似乎不合规矩。”莫云潇这样说。 珊瑚捂嘴一笑,说:“规矩是什么?人瞧见了才是规矩,人没瞧见那就什么也不是。姑娘先垫补一点,待会儿上了宴席也更能持守,不然姑娘你饥火攻心,当着官家的面胡乱吃起来,那才叫不合规矩呢。” “那倒也是。”莫云潇说着。 说话间,侍女已经将糕点端了来。莫云潇也不客气,接过盘子就吃了起来。也才吃了两口,就有一个小厮匆匆而来,敲门说:“玲珑姑娘,大王传您过去呢。” “来了来了……”侍女们乱作了一团,急忙拿过莫云潇手里的盘子和那半块枣泥糕。莫云潇交出去之前还不忘再咬一口,心里暗骂:“该死的赵佶,早不来晚不来,好不容易吃点东西偏偏这时候来!” 侍女们又是一阵七手八脚的折腾。有的帮莫云潇擦手,有的帮她补妆,有的帮她整理头饰,有的倒水来给她喝,好让她能把嘴里塞得鼓鼓的点心顺利的咽下去。 她咕咚咕咚的喝了好几口水,才勉强把把食物咽下。珊瑚急忙拿来胭脂膏,再帮她涂了一次。 “好了好了,快走吧。”莫云潇有些不耐烦的说。珊瑚一边帮她涂胭脂一边说:“姑娘是要去见官家,丝毫马虎不得。” 莫云潇也只能按下性子,让她帮自己把胭脂涂好。 此时在王府的会客厅门口,二十多名禁军士兵手扶佩刀,甲胄鲜明。他们身姿挺拔,面容整肃的分列大门两侧。 穿着燕服的赵佶一边摇扇一边大踏步向里走了来,跟在他身旁的还有大押班内侍张迪。 赵似也带着成宇也从门里向外走了来,一脸含笑,说:“皇兄肯屈尊来我这小小王府,真叫弟惶恐不能自胜。你我往日嫌隙甚深,弟真担心皇兄不愿赏光呢。” 赵佶呵呵一笑,说:“当年楚汉争于霸上,高祖尚敢赴楚霸王的鸿门之约,我又何尝不愿赴十三弟的约会?” 听了这话,赵似面色一凛,随即又哈哈笑道:“皇兄仍是风趣得紧,快快里边请。”他说着就做了给请客入内的手势。 赵佶“唰”地将折扇一合,吩咐这些禁军士兵道:“朕与自家兄弟进膳,不必护驾,都出去吧。” “喏!”众兵卒齐声一喝,声震屋瓦,然后齐刷刷的转过身去,踏着整齐的碎步缓缓而退。 见了如此威风凛凛的禁卫军,赵似和成宇不禁对视了一眼,眼神中满是复杂的情绪。 待士兵们全部退走,赵佶才又笑着挽过赵似的手,说:“如今可不比曾经,愚兄所到之处都有禁军跟随,哎,不得自由,不得自由呀!” 赵似脸色铁青,一只手紧紧攥着拳头,但在怒气勃发之际却又哈哈笑了起来,说:“皇兄既挑起了江山的千斤重担,就该受这约束之苦。兄弟我倒是袖手旁观,乐得自在了。” 两人同时哈哈笑了起来,携手进了大堂。随着他们入内,一道道珍馐佳肴也被侍女们端上了桌。二人坐定,成宇和张迪都分别站在二人的身后。 赵似先斟上了两盅酒,笑着说:“皇兄日理万机,还能抽出半日闲暇来我这王府一聚,弟感激涕零。来,弟先敬皇兄一杯,聊表心意。” “十三弟未免太过客气了。”赵佶酒盅就唇,忽又一想,说:“听说十三弟新近得了一美姬,有赛西施之容。何不请来与愚兄一见。若真是个绝世美人,愚兄这第一杯酒便敬与她了。” 赵似笑道:“皇兄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此女是弟最近得的不假,不过却不是什么美姬,弟要三书六礼,以匹嫡之礼迎娶之,做我简王的王妃。” “哦?”赵佶来了兴致,到了嘴边的酒并没有喝下。他将酒盅轻轻放下,说:“我十三弟风流俊才,阅女无数,可却从没有人能如此动你的心。想必此人定有非常之能,快请她出来一见吧。” 赵似呵呵笑着,说:“既如此,皇兄将小弟这杯酒先饮了。” 赵佶却大摇其头,说:“不可不可。既然是愚兄的弟妹,这第一杯酒自然是要敬她的。快叫她来吧。” 赵似顿了一顿,才又说:“皇兄客气了,也罢。弟这就叫她来。” 于是赵似派人去传话,不一会儿,莫云潇便在珊瑚的陪同下缓缓而来。 莫云潇上身穿着红绸长巾抹胸衣,上套一个绣着祥云托日的褙子,下身则是一条紫纱喇叭长裤,脚下是一双绣花白底履鞋。因为裤腿较长,一直盖住了脚面,很好的遮蔽了莫云潇“天足”的缺点。 她低着头,缓缓走到桌前,分别对赵佶和赵似行礼,柔声细语的说:“妾身玲珑见过官家、简王。” 这一刻,赵佶和张迪都愣住了。 第六十三章 怒气 望着眼前的莫云潇,张迪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把眼睛揉了又揉,始终是一副困惑、吃惊的表情。一旁的成宇看着他,也十分不解他有如此奇怪的举止。 不过他眼睛一转,又瞧见了站在莫云潇身旁的珊瑚。珊瑚也正望着他,而当两人四目相视时,珊瑚含着女子特有的娇羞急忙扭头避开了。成宇的心神同样为之一荡,暗暗想道:“不亏呀不亏,珊瑚比环儿还似更美些。” 莫云潇虽颔首站着,但眼睛余光已能瞥见赵佶。然而赵佶继续摇着折扇,带着几分微笑望着她。 “你叫玲珑?”赵佶问道。 “是。”莫云潇回答道。 赵佶点了点头,说:“果然是天姿国色,出身虽不高,品行倒也端正。好,难得我的十三弟如此看重你,你可要好生服侍。嫁入皇家慎言慎行,步步小心,不比你在民间自由。” “喏。奴家谨遵官家教诲。”莫云潇有些怏怏不乐的回应道。赵佶的话的确给她的心湖中投下了一颗石子。她在暗暗想着:“若我真和赵似在一起,果真就如他的皇兄所言,一生都要被困在这里不得自由了。” 想到这里,不禁有些伤悲。 赵佶说完便举起面前的酒盅,继续对她说:“日后你们成婚,你便是天眷。来,我敬你一杯,聊表心意。” ”多谢官家厚爱。“莫云潇也举起侍女早为她斟好酒的酒盅,两人对望一眼,双双将酒饮下。 莫云潇举止得体,谈吐有序,赵似已是喜欢,再看赵佶,更觉得他虽坐上龙椅,却孤单寂寞,倒不如自己幸运。 于是他对赵佶说:”皇兄,玲珑姑娘的确是弟的挚爱。我们成婚之后,便可不问世事,只过我二人的日子。到时还请皇兄重重的赏赐于我们才是。” 赵佶嘴角挂着一丝隐隐的笑,说:“这是自然的。难得我十三弟不再心猿意马,愚兄定当厚赏。” 赵似知道他话里别有所指,但也不再计较了。他只觉得在这次的宴会上,自己已是最大的赢家了。 于是他冲莫云潇一挥手,说:“爱妃,你也坐吧。” 莫云潇有些害羞,虽然她常在古装剧里看到“爱妃”这个称呼,但在这样的场合下被如此称呼,多少还是有点难为情。但即使如此,她也算是镇定,谢过之后也缓缓坐在了赵似身旁。 她坐下之后才注意到满桌琳琅缤纷的美食,轻轻一嗅,香气扑鼻而来。 她放眼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道色彩鲜艳的鱼羹。这鱼羹她是认识的,是樊楼宋五嫂的拿手好菜。 鱼羹旁仍是一道荤菜,看样子像是新疆的手抓羊肉,名为葱扒羊肉。 但她也知道这绝不可能是西域美食。鱼羹和羊肉两侧则是名为“肌肤胜雪”的嫩白豆腐。还有一只香喷喷的鸭子端坐在盘中,这便是东京人常吃的酱鸭。另有一盘类似包子的东西。 它的确与现代人吃的包子区别已不大,只是个头较小,类似上海的小笼包。 在北宋东京城,虽然皇家与民间尊卑悬殊,但在饮食上差别已不大。皇家所吃的菜也是从市场上买来的,只是这些菜价格昂贵,寻常百姓不易吃到。 赵似将袖子一拢,夹起一个包子放到莫云潇的碗里,说:“咱们先来玩个酒令。爱妃来猜猜这包子是什么馅的。猜中了我喝酒,猜不中爱妃喝酒。” 赵似和赵佶都含笑望着自己,倒叫她难为情了。但她又不能推辞,只好轻轻将包子夹起来,咬了一小口。虽是一小口,但汁水四溢,肉香混着汤汁在莫云潇的口腔中爆炸开来,像极了电影《食神》中的“撒尿牛丸” 汤汁饱满,莫云潇有些始料不及。她立即将嘴巴合拢,没让汤汁溅出来,不然可就太出丑了。 她轻轻的咀嚼着,感受这其中的肉的鲜美。但她又猜不出这是什么肉。 “如何,爱妃?”赵似带着期待的语气问。 她勉强将这一口包子咽下,然后抱怨了一句:“王爷害我。” “哦?这话可如何说起?”赵似笑问。 “这包子定是大王命人特意准备的,肉馅是平日的三倍不止。就这么一小口,险些害奴家出丑。” 赵似哈哈大笑,说:“这倒是我的错了。那你可知这是什么肉的馅吗?” 莫云潇摇摇头,说:“不知。” “哈哈哈,猜不出便要罚酒了!”赵似一边说一边为莫云潇倒上了酒。 莫云潇也是一笑,将酒喝了,说:“那请大王揭晓谜底吧。” 赵似摇摇头,说:“你再吃一口,再猜。若你猜中了,我喝酒,猜不中,你喝酒。” 莫云潇有些窘迫了,但望着兴致勃发的赵似,也只好再吃了一口。这次她倍加小心,汤汁虽然还是很多,但却没有很刚才的猛烈。她嚼了又嚼,只觉得肉很鲜美,不像牛羊也不像鱼虾,这可让她有点慌乱。她又摇了摇头,说:“奴家还是不知。” “罚酒!罚酒!”赵似得意之情溢于言表。莫云潇已有些不悦,但还是将这杯酒喝了。 “再吃,再猜。”赵似以一种近乎命令的口吻说着。 莫云潇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吃了,但仍没猜中。赵似爽朗的笑声不绝,第三次倒了酒,说:“罚酒!罚酒!” “啪”地一声,莫云潇已将筷子重重的拍在了桌上,一双含着怒火的眼睛直视赵似。 莫云潇原本是有几分傲气的,只是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收了起来。但这并不代表她会改了自己的性子。她这一拍,赵似也愣住了。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有些不知所措。 赵佶是了解她的性格的,这个女子可不简单,逼急了是敢把皇帝踹翻在地的。现在莫云潇对赵似怒目而视,就如一座活火山正在剧烈的运动,随时都又喷发的可能。 老实说,赵佶真有点怕她的爆发。即使这怒火不是冲自己而发,他也希望能尽量避免。 于是他连忙夹起一个包子咬了一口。 他嚼了半晌,才徐徐说道:“嗯,的确是费思量。十三弟是有心的。这肉馅是用鹌鹑裹着羊腿肉,还在鲜鱼汤里一起煨了半个时辰。如此错综复杂,难怪弟妹猜不到了。” 他说完这番话也在暗自思量,自己为什么要帮这个可恶的十三弟圆场,但话已出口,便也不能收回了。 不过,莫云潇仍是一脸愤怒的望着赵似。赵似的气焰压不过她,便有些心虚了。他的眼神略一闪烁,莫云潇便端起面前的酒盅,“咕咚”一口饮下,然后起身就走,跟着她的珊瑚一愣,只好也跟了上去。 站在后面的成宇看得是瞠目结舌。他从没见过如此大胆的女子。而当他惊异的眼神飘向了张迪时,后者不过是报以轻蔑的一笑,仿佛在说:“这有什么稀奇。” 莫云潇的决然而去,也将赵似的好心情完全败坏了。他呆坐在那里,冷笑一声,说:“粗鄙女子,不懂规矩。日后本王要好好教训才是。” “哼!只怕雄鹰不似家雀。”赵佶不无嘲讽的说了一句。 赵似面色一端,冷冷问道:“皇兄这话是什么意思?” “十三弟,看来你对你这位桀骜不驯的王妃还不甚了解。”赵佶笑着说:“日后你可有苦头吃了。” “难道皇兄与她是旧日的相识?”赵似板着脸问。 赵佶没有回答,只是笑着站起身来,说:“十三弟常享艳福,女子召之即来,辉之即去,自然不知如何读懂女子的心事。聪明的人要领会这一点,何须旧日相识。” 他说完便将折扇一展,招呼着张迪便走了。 赵佶这一番嘲讽让赵似怒火中烧。他原以为自己已俘获了莫云潇的心,可谁知赵佶只是见她一面便已能看出她的个性,而自己还茫然无知。他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 成宇见他气得颤抖,便迎上来问:“大王,接着该当如何?” 赵似忽然发一声喊,将满桌的珍馐菜肴尽数扫落到了地上,杯盘碰撞,叮当作响。众侍女和成宇也吓了一跳,不禁是一阵惊呼。 ”该死的东西!“他一脚便将成宇踹倒,还不解恨,便继续踹他,骂道:”腌臜泼才!王八龟儿!你也来瞧我的笑话是不是!“ 成宇诚惶诚恐,急忙告饶:“大王饶命,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他猛踹了成宇一阵,才气喘吁吁的吩咐家丁:“来人!把这腌臜货给我拖出去打!打够一百鞭子!” 两个家丁很快便将成宇拖了下去,尽管成宇连连告饶也于事无补。侍女们也是噤若寒蝉,聚在一起哭哭啼啼。 “你们哭什么?”赵似状若癫狂地大声吼叫着。侍女们吓得跪倒一地,连连叩首,说:“小的该死,求王爷饶命……” 这时候,珊瑚迈着小碎步而来,对赵似耳语道:“玲珑姑娘叫小的来传话儿。姑娘……姑娘……”她似乎有些不敢说。 “你尽管说,再放肆的话也不关你的事。”赵似发泄过后,怒火已渐渐平息。 “姑娘说,若是大王如此打骂奴婢,她就永远不见大王了。”珊瑚尽量将话语说得和缓,即使是重重的一拳打出去,也该是温柔的一拳。 赵似还是狠狠的瞪了她一眼,吓得珊瑚急忙低下了头。“好,你去吧。”赵似颇为不甘的说了一句。 珊瑚行了一礼,就匆匆退出去了。她从后门出去,来到回廊时已是手心冒汗。而正在这里等她的莫云潇急忙迎上去,问道:“怎么样?他没为难你吧?” 珊瑚摇了摇头,说:“没有。不过,最后那句叫大王好生反省的话,小的可没敢说。” “唉。”莫云潇叹了一口气,不住的摇头,说:“终究是纨绔公子,怎么好托付终身。” “其实,大王不过是一时激愤,平息下来也就好了。”珊瑚替赵似开脱。 “难道在宴席上戏耍我,叫我出丑也是一时激愤?”莫云潇反驳了一句,珊瑚无话可说,只好低下头不说话了。 莫云潇望着周围的绿荫花树,不禁叹道:“这王府里美是很美的,只是有时景物太美了,也叫人气闷。珊瑚,你陪我四处走走吧。” 因为这样一场并不愉快的饭局,让莫云潇对赵似的好感几乎全都烟消云散了。 她终于明白,在这个尊卑秩序森严的平行宇宙中,现代人憧憬的美好的爱情是不可能生长出来的。 因为爱情的基础源于彼此的尊重和欣赏,两人的休戚与共和同气连枝。可在这个时代,女人不过是男人的附庸,是王侯将相们互赠的礼物,是膏粱子弟任意戏耍的傀儡。 想到这些,莫云潇只感到脊梁骨一阵发冷。她对这个时代的所有的美好的愿望几乎全都落空了。“这个时代,是不许女子出头的。”这个结论就这样浮现在了她的脑海中。 但她也并不孤单,即使在这深邃的王府中,她仍然有一个好朋友,那就是环儿。她想立刻就到环儿的身边去,有她的陪伴,心也就可以暖一些。 她是知道环儿的所在的,就在上次见面的假山南面的一个小院中。那里有几排小屋,每间屋子都有一张大通铺,足以睡五六个人。不过像珊瑚这样的高级的女是不住这里的,她们有单独的房间, 珊瑚跟着莫云潇一路走来,眼见她似乎是奔着院子去的,便想要劝止她:“姑娘,这儿可不是您来的地儿,咱们还是回去吧。” 莫云潇轻轻摇头,说:“不碍事,这里有我的一个好朋友。” 珊瑚笑了笑,说:“姑娘来自民间,倒是可以和我们下人做朋友的。不过,这里的人……只怕姑娘……” 莫云潇一愣,随即问道:“怎样?” 珊瑚咧嘴摇摇头,似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不敢说出口似的。莫云潇心头一紧,不禁加快了脚步, 院门前有两个把守的家丁,见莫云潇过来就上前阻拦,说:“玲珑姑娘,这里您不可以来,请您回去吧。” “我来找人。”莫云潇说。 两个家丁也是对望一眼,似乎不明白莫云潇为什么要亲自跑来找一个下人。于是其中一个家丁说:“您要找什么人,小的可去传唤。” “不用,我自己去。”她说着就要闯。但家丁却将身子一横,像一堵墙一样挡在了她和珊瑚的面前。 珊瑚急忙扯动莫云潇的衣袖,劝她不要惹事。但她却以为环儿遭遇了什么危险,正好,她也正在气头上,于是提起一足,连续两脚将这两个家丁踹倒在地。 “啊!”珊瑚大惊失色,忍不住捂住嘴连连后退。她可从来没见过谁家的姑娘如此的骄横,再看那两个家丁,躺在地上哀嚎不止,却怎么也起不了身了。 第六十四章 哑女 莫云潇这两脚用足了十成力气,纵使是两个精壮的小伙子也经不住这突如其来的一击。 “姑娘!”珊瑚忙迎上来,几乎吓得就要哭出来了。她拽着她的衣服,埋怨道:“姑娘,您难道忘了官家的话了吗?他要您慎言慎行,步步小心。这不过一扭脸儿的功夫,您怎么就给忘了呀!” “我没忘!”莫云潇说了一声,然后大踏步的进了院门。珊瑚也不敢拦阻她,只得和她一起进去了。 此时,院子里的人并不多。大家都在外面当差,只有一些穿着粗布衣裳的女子在洗衣服或者给花草浇水。 莫云潇放眼一扫,却没见到环儿。不过眼前的这些女子也颇为引人注目。 似乎她们与王府中的其他侍女不同。她们穿的衣服十分破烂,大大小小的补丁四处都是,更谈不上什么梳洗打扮,而且她们的目光呆滞,见陌生的人闯进来不过是抬头看一眼,然后又各自忙碌起来。 珊瑚一把拽住她的胳膊,拼命地冲她摇头。她从珊瑚的眼中看出了几分恐惧。她不明白珊瑚恐惧什么,而这些可怜的女子也更引起了她的好奇。 于是莫云潇拨开了珊瑚的手,走过去问一个正在用皂角涂抹衣服的女子:“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只是抬起茫然的脸来瞅了她一眼,然后又重新低下头洗衣服。 莫云潇的火气再一次升了起来,于是又加大了嗓门说:“我在和你说话,你听不到吗?”女子依旧是抬头望她一眼,然后继续低头工作。 珊瑚忙来拉扯她,说:“我的好姑娘,我的好祖宗,咱们快走了吧!在这耽搁下去太不成话了。” 莫云潇只装作了没听见,然后一把抓起了那女子的右手手腕。她的这副身子自幼练武,那一双能开硬弓的手力道极大。她就这么轻轻一捏,那女子便痛苦的“啊!”地叫了一声,一双惹人同情的眼睛向莫云潇望来。 莫云潇望着她的这副样子,心瞬间就软了下来。她松了手,女子揉了揉自己的手腕,然后继续低头洗衣服,就像一个电脑程序似的,虽会被打断,但绝不会停止运行。 莫云潇抬头检索一番,发现这里的所有女子都是一样,表情木然的在工作着,连看也没人看自己一眼,就像她们并不存在一样。仔细想来,这个场景颇觉诡异。 “难道她们都中了邪?”莫云潇嘟囔了一句,随即又觉得自己的这个想法荒唐可笑。一个接受过现代教育的人怎么会相信怪力乱神呢? “姑娘,咱们走吧,就当小的求你,不要在这儿耽了……”珊瑚急得哭了出来,几乎就要给莫云潇跪下了。 莫云潇一把将她扶住,说:“好,我随你回去。但你要告诉我,这些女孩都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如此怪异?” 珊瑚只是在流着泪,然后拼命摇头,说:“小的不知,小的不知呀!” “你撒谎!你一定知道的!”莫云潇步步紧逼,说:“你要再不告诉我,我就把你的舌头割了,叫你永远也说不出话来!” “啊!姑娘容情!小的不要做哑子,不要和她们一样!”珊瑚慌不择言,说过之后才发觉不好,但为时已晚了。 莫云潇双眉一挑,眼神也变得凌厉了。她不再逼问珊瑚,转身来到一个正在给老树清理树皮的女子身边,捏开她的嘴巴,果然不见了舌头。 她松开手,这女子继续清理树皮,完全当莫云潇不存在。莫云潇更觉得诡异,一连查看了好几个女子,都是没有舌头的哑巴。 ”这是谁干的?“莫云潇又来问珊瑚,珊瑚已哭成了泪人,拼命摇头,却不回答她的问题。 莫云潇压抑着怒气,说:“好,你不说,我找大王去说!”她说着就要走,珊瑚急忙将她拉住,哀求道:“姑娘,不要去找大王,大王的心已经很痛很痛了。” 莫云潇步子一顿,用狠戾的眼神望着珊瑚,说:“那你就把你所知道的都说出来!一丝一毫也不要隐瞒!” 珊瑚闭着眼点了点头,然后拉过莫云潇的胳膊,说:“这儿不好说话,咱们先走吧。” 她拉着莫云潇来到了假山上,但这时已有侍女在四处张望,呼唤着莫云潇。于是二人又躲在了一个石洞里。她们彼此对坐,分别用双手抱住自己的双腿,各自蜷缩。 珊瑚思索了一番,才徐徐说道:“这些女子的命很苦。她们都是穷人家的孩子,或被拐或被卖来。人牙子心狠,见女子们哭,便是一顿打骂。大王瞧见了不忍,就花钱都买了下来。姑娘们都是知恩图报的。可她们哪见过王侯府上的规矩,犯了规矩还是要抽鞭子的。” 珊瑚顿了一顿,继续说:“那些婆子们忌恨这些姑娘,偏偏把小错说成大错,报到管家哪儿去,管家也不去通报大王,就老是加刑。大王在上面看不到,听不到,姑娘们举目无亲,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后来竟都一个个的失心疯了。人若是疯了,就胡言乱语了起来,说大王如何糟践她们,说府上的人如何欺负她们。管家和那些婆子们怕了,居然发了狠,将这些姑娘的舌头都割了。” 莫云潇一拳砸在了自己的腿上,又问:“底下人只手遮天,难道大王就一点也没察觉?” 珊瑚点点头,说:“察觉是察觉了,但发现时已晚了。大王伤心极了。他说自己只是想救人,可到头来竟是害了人。听伺候大王的牡丹妹子说,那段日子大王常说梦话,说什么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小的们不知谁是伯仁,想必也是和这些女子一样命苦的人吧。”说到最后,珊瑚又簌簌地落下泪来。 珊瑚这一席话叫莫云潇心里五味杂陈。她既同情这些女子悲惨的命运,也痛恨那些心狠的人的凶恶,而同时还有的就是深深的惭愧。 她本来对赵似怀着的是满腔的怨气,认为他是个十足的纨绔子弟,可没想到他竟还有如此善良的一面。 她又想起了前一日晚上自己曾对他说过的话:倘若你是个品行高洁的君子,我又为何不愿和你在一起?是呀,人有缺点不可怕,可怕的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拎不清,犯糊涂。 赵似虽然有着富家子弟的通病,但不妨碍他的人品端正,富有同情心和爱心。 不过即使如此,莫云潇仍然对他在宴席上对自己的刁难耿耿于怀。他的善良并不能完全抵消傲慢和无礼,更抵消不了他歇斯底里的对下人们的无端迁怒。 “那后来呢?”莫云潇继续问珊瑚,“后来大王怎样处置了?” 珊瑚一边啜泣一边说:“大王知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之后大发雷霆,将那几个婆子乱棍打死了,管家也给打得半死,叫他家人用太平车拉回去了。大王也觉得对这些姑娘们不起,就将她们安置在这院子里,每天只做些杂活,日子也就这样一天天过来了。” 莫云潇点了点头,说:“大王的处置也算妥当。” 珊瑚点点头,说:“大王是个仁厚的君子。我们不幸卖身为奴,是自己命苦,但遇上大王却又是天大的运气了。” “是呀,他是个仁厚的君子。”莫云潇的怨气和怒气已烟消云散了,剩下的只是对赵似深深的愧疚和对那些女子命运深深的悲哀。 “走吧,咱们回去吧。”莫云潇拉着珊瑚的手从石洞里出来,两人各自拍拍身上的泥土和灰尘。珊瑚一抹眼泪,说:“姑娘,今日小的跟您说的话可千万别传出去。” “这个我懂。”莫云潇笑了笑,说:“不过也谢谢你告诉我这些,让我知道了简王的另一面。” 珊瑚也跟着笑了,说:“就算小的不说,日子处得久了,大王的为人姑娘总能洞察的。” “嗯,这个倒是。”莫云潇赞同的点了一下头。 这时候两个眼尖的侍女已发现了她们,便急匆匆的跑了来,说:“玲珑姑娘,大王见不到你人正心焦呢,不成想您在这儿?既如此,就快随我等去吧。” “好,我也正想去见他。” 于是莫云潇和珊瑚就随着这两个侍女向赵似的房间走去。这还是莫云潇第一次进入他的房间。与她想象的不同,这间屋子并不如何豪华,虽然房间宽敞,是个三进三出的大房子。但屋子里没有多少珍奇的古玩,甚至连一副像样的字画都没有。至于说桌椅、画屏也都算简约。 如此朴素的王侯卧室,又增添了几分赵似在她心中的好感。 赵似正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睛苦苦的思索着什么。直到那个侍女叫了一声:“大王,玲珑姑娘来了。” 赵似忙睁开眼睛,果然见到莫云潇和珊瑚站在自己面前。而那两个侍女也退了出去。珊瑚规规矩矩的行了一礼,莫云潇只是报以一个矜持的微笑。 赵似先对珊瑚说:“今日我做错了事,将成宇责罚了。他此刻或许正要一个人照顾,你不妨带我去看看他吧。” “什……什么?”珊瑚一下就慌了神,匆忙应了一声,和莫云潇有一个简单的眼神交流,便迅速离去了。 莫云潇回头望着她快步离去的背影心中十分疑惑,便问赵似说:“为何要让珊瑚去看望成宇?” 赵似苦苦一笑,起身向莫云潇走来,说:“我只是想将她支开。”他张开了双臂,想要将她抱入怀中。 但莫云潇向后退了一步,避开了他的怀抱,低着头说:”大王是读过圣贤书的人,该知道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就算你不替成宇想,也该想想女儿家的清誉。“ 赵似一愣,又笑了,说:“他们之间还要避嫌吗?” 莫云潇抬起头来,正色说道:“既非夫妻,也非兄妹,自然是要避嫌的。” “那你我也是既非夫妻,也非兄妹,如何不避嫌呢?”赵似笑着对她说。 莫云潇脸颊一红转身就要走,赵似却一把将她的手攥住了。“荷露,我与你说笑,望你休要怪我。”赵似这话说得极轻极温柔,倒是这一天来最能入莫云潇耳朵的话。 “我与你说正经事,你总拿我戏耍。”莫云潇侧头望他一眼,说:“若再这样,今后我便真的不理睬你。” 赵似知道莫云潇已消了气,心中也欢喜了起来。他再次试图去抱她,而这次她没有闪避,任凭自己跌入他的温柔的怀里。 “荷露,我知错了。今后我再也不当着外人的面折损你的颜面。”赵似搂抱着她,感受着她的体温。今天他总算领教了莫云潇的厉害。“‘宁碰开封府,不碰莫云潇;宁吃三斗醋,不逢莫荷露’。原来这话一点也不假。” “是呀,整个东京城,只有你会给我气受。”莫云潇撒娇似的在他胸膛上轻轻锤了一拳。 赵似的热血沸涌,只觉得自己在宴会上的大发雷霆是那样的幼稚和鲁莽,赵佶对自己的伤害是那样的微不足道和不值一提。于是他轻轻捧起莫云潇的脸,深深的一吻落在了她的唇上。 她的唇本是干涸的,因这一吻才又获得了滋养。她闭着眼,两手轻轻揽住了他的脖子。赵似的吻是热切而深情的,所有的不快仿佛随着这一吻的到来全都烟消云散了。 “荷露,下个月,咱们择一个良辰吉日就成婚吧。”赵似对她说:“我总得给你一个名分。” 莫云潇有些猝不及防,她还不想这么快的就嫁人。她和赵似的相识相知满打满算也不超过十天,在这样短的时间里就决定终身,未免太过仓促了。 于是她想了想,说:”好是很好的。不过,我总得回家去,问问家中的两位母亲。“ 赵似将她放了开来,把她头上戴着的花扶了扶,说:”嗯,原是应该的。到时候,还需将你的家人也都接来,我一定好生照顾。” 莫云潇噗嗤一笑,说:“我那两个妹妹骄纵得很,只怕她们来了王府,更是无法无天了。” “你只管接她们来,她们有多高的眼界,我就有多高的门楣。”赵似这样说着。 莫云潇心头一暖,不知该怎么说。虽然赵似的话中还是透着无限的骄傲,但也足够让她微微的感动。 第六十五章 投湖 晚上,蒙蒙细雨拍打着屋瓦发出噼啪的声响。 成宇趴在床上,两眼无神。 他的后背一片通红,条条鞭痕还清晰可辨。环儿望着他的伤,眼泪止不住的流淌下来。 她一边为成宇擦药一边哽咽地说:“跟着大王当差,总得万分小心。你伤成这样,可叫人怎么才好。” “我怎么不小心了?”成宇含着万千的悲愤说:“大王只是在和玲珑姑娘生气。哼!到头来吃亏的还是我们。” 环儿用手绢掩了口鼻哭泣了几声,才又说:“话是如此,不过你可千万不可对大王有丝毫的怨怼。他是疼你才打你的。” 成宇吃了一惊,便侧头将她瞥了一眼,说:“你这叫什么话,大王无故迁怒别人,也是疼他?那若是恨上一个人,难道要好酒好菜的招待吗?” “哼!瞧你说的,只是跟我拌嘴。”环儿有些不满地说着:“大王宅心仁厚,怎会随意打骂下人?他打你,一定有深切的缘故。你要记住,万不可生大王的气,不然只会寒了人心。” 成宇有些生气,微微转过身子来,望着环儿那依旧可人的面庞,说:“莫不是你瞧上了大王,想给他做小?” 环儿双眉一竖,带着十分的委屈说:“怎么?你以为我要攀高枝吗?” “不然,你何故如此替大王说话?”见到环儿的样子,他也觉得自己的话说重了,只是嘴上不饶人。 “你……你……你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环儿骂了一句,接着掩面哭了起来。 成宇没有接着她的话头,也没有来安慰她,只是冷冷地说:“环儿,几年不见你变了好多。从前的你钉是钉铆是铆,是非对错心里头雪亮得很。可如今呢?你进了王府,得了富贵就忘了本。” 环儿没有理他,只是一个劲的哭。成宇觉得心烦,便说:“好了,你出去吧。我一个人待会儿。” 这时候房门被推开了,进来的是珊瑚。 珊瑚低头望了望手里拿着的药瓶和棉布,见到他二人这番景象也十分尴尬。 “珊瑚阿姊?”环儿急忙把脸上的泪水抹掉,问道:“你怎么来了?” “我……”珊瑚看了看环儿,又看了看面色尴尬的成宇,他二人的关系已猜中了几分,便说:“是大王叫我来的。大王说他今天做错了事,叫我来看看成宇小哥的伤。我本来即刻就要来,但想着王府缺药,出去买了药才来,便耽搁了。” “你瞧!”环儿又得了理,对成宇说:“大王是仁厚的,还惦记着你的伤呢。” 成宇心中紧张,生怕珊瑚说出赵似赐婚的事,只得装作发怒的样子对环儿说:“你总是有话说。你快走吧!不要在这儿碍我的眼!” 环儿楞了一愣,哭道:“好!从今往后咱们谁也不要理睬谁!”说完就哭着跑出去了。珊瑚还叫了一声“环儿!”本想拦住她,但哪里能拦得住呢? 珊瑚不放心的朝门外看去,见环儿越跑越远,渐渐地消失在了黑夜里。她有些揪心,但成宇却叫住了她:“珊瑚,你休要理她,叫她出去哭一哭也好。” 珊瑚走过来,说:“环儿性子烈,我怕她出事。” “哼!她能出什么事?”成宇也有些揪心,但当着珊瑚的面他不能流露出对环儿的丝毫关心:“她就像变了一个人,我完全不认识了,” 珊瑚走过来,将那药膏轻轻撒在成宇的伤口上。成宇后背肌肉一紧,轻轻的呻吟了一声。珊瑚柔声问道:“疼吗?” “有点。”成宇说。 珊瑚用手指轻轻地将药膏匀开,手法极是轻柔,比起环儿来不知叫人舒服了多少倍。 “环儿是你表妹,是吗?”珊瑚试探似的问。 成宇知道她想问什么,便说:“是,我们两家是亲戚。不过,她是她,我是我,我们可没多少相干的。” “你怎么这么说?”这话虽然有点责备的意思,但珊瑚语气十分温柔,一点不满的情绪都没有:“听人说,这次你能从岭南回来,全是环儿周旋的结果。你刚还说那么多伤她心的话,换了谁也消受不了呀。” “我告诉她,与你已有婚约,是大王许下的。叫她以后不要在来我这儿,怪惹人闲话。”成宇又叹了一口气,说:“是我的口气重了些,才把她惹哭的。” 他说这话时心里想着:“环儿,我知你对我好。可我如今却猜不透你的心思,不知道你是何种样的人。我为了我的前途着想,只能委屈你了。若你心里真的有我,就不要怨我。” 珊瑚淡淡地说着:“环儿对你也算是情深意重了。你我虽有大王的婚约,不过若你真心念着她,欢喜与她厮守。那我去与大王说,大王是个能够替他人着想的人,会体谅的。” “不,珊瑚。”成宇忙说:“今天你来看我,我心里比任何时候都欢喜。环儿与我一同长大,是我的好妹子,我也愿她能够找到一个值得托付的人,可那个人不会是我。” “可她对你的恩情,你就不报答了吗?”珊瑚也有些激动了。 “报答,我该报答。可是,我不能委屈了你,也不忍委屈了你。我报答环儿总有别的办法,可报答你只有此一条。”成宇咬了咬牙,心里却想着:“我发配岭南,吃尽了苦头,如今虽然回来也得卖身为奴。这些全都是拜环儿一家所赐。我为何要报答她?凭什么报答她?” 珊瑚有些羞怯了,含笑说道:“看不出这个人呆得像块木头,话倒是只会捡好听的说。” “我说的都是真的。”成宇说:“从今往后我只疼惜你一个人,大王和你的恩情我永远也不会忘的。” 听了他这番话,珊瑚感动得几乎要落下泪来。她强忍住泪水,说:“好了好了,药膏我放这儿,明儿我再来给你擦吧。” “你就要走了?”成宇问。 “不走怎的,听你说些酸话?”珊瑚抽噎了一声,掏出手绢来擦了擦眼角的泪。 成宇正想说话,门又一次被推开了。这次进来的是赵似。 二人见了赵似都有些窘迫。珊瑚急忙起身行礼,成宇也挣扎着要起来,赵似急忙过来将他扶着,说:“不必多礼,你好生将养着。” “谢……谢大王。”成宇忐忑不安,只能缓缓躺下。 赵似望了望旁边正低着头满脸透着羞涩的珊瑚,笑着对成宇说:“珊瑚是府里的老人了,我该为她用心挑选个夫君。起初我还担心珊瑚不愿跟你,但看你二人如此,我也就放心多了。” 成宇也有些难为情,说:“多谢大王的厚爱。” “好了,你先出去吧,我有些话要和成宇说。”赵似对珊瑚吩咐道。 “是。”珊瑚应了一声,一溜烟的跑了。 赵似将门关好,坐在了成宇的身边,问道:“怎样?伤口还疼吗?” “多谢大王挂怀,珊瑚给小的上了药,已不怎样疼了。”成宇惴惴不安的回答着。 “嗯,如此甚好。”赵似说:“今日我迁怒于人,害你受苦,我来给你赔个不是,望你不要忌恨于我。” 成宇诚惶诚恐,连忙说:“大王说哪里话?小的的一条命都是大王救下的,大王要打要罚,小的绝无半点怨恨。这一点子痛苦又算得了什么?” “你的功劳我是记得的。”赵似说:“你冒险在官家的酒盅上沾毒,做的很好。赵佶即使堤防了酒菜,却也没能堤防酒盅。他日我登基为皇,定封你个大大的官儿,叫你光宗耀祖。珊瑚嘛,也要给她个一品诰命的荣衔。” 听了赵似的这一番话,成宇的心中感动非常,即使有对他的怨恨在此刻也已烟消云散了,就算为了他去死,自己也甘愿了。 “大王,小人甘愿为大王去死。”成宇挣扎着要起来。 赵似抬手示意他躺下,说:“不必死,咱们谁都不必死。该死的人是赵佶。只有他死了,咱们才有好日子过。” “是。”成宇应了一声。 赵似将目光一转,又说:“明日玲珑姑娘要回家去,我委实放心不下。我想要你去跟着她。” 成宇说:“大王,这个玲珑姑娘便是茗楼莫家的长女莫云潇。这件事大王可知道吗?” 赵似点了点头,笑道:“我知道。” “那大王也当知,此人有‘女阎罗’的诨号,端的是东京城的一霸,向来只有她欺负人,从未有人敢欺负她。”成宇说:“大王又为何不放心呢?” 赵似笑了笑,说:“正因如此,我才要你暗中跟着她,不可打草惊蛇。” 成宇眉头一皱,说:“大王神机妙算,小人可有些不懂了。” “此人心机深沉,不可不防。”赵似收了笑容,一脸凝重的望向四周。这句话深深的震撼了成宇。原来赵似对莫云潇的所有爱恋都是假的,他对她仍是充满了戒心。 “我想看看她回家之后都做些什么,见了什么人。”赵似对成宇说:“这件事我想交给身边人去做,不过你的伤确实令人担忧。” “不打紧!”成宇一口答应了下来:“就算是粉身碎骨,小的也要报答大王的恩情。” 赵似满意的点了点头,说:“这样就好。今晚你踏实的睡一觉,明天就辛苦你了。不过,万事要小心,千万不要被她发现了。” “是,小人明白。”成宇说着。 “可若是被她发现了呢?”赵似试探性的问。 成宇一想,说:“小的就说是自己的意思,绝不牵扯大王。” 赵似笑了起来,说:“你倒是聪明。等你回来,我就先将你和珊瑚的大礼办了。有了家室,你也能安心为我办事。” “多谢大王成全。”成宇难掩他的喜悦之情。这时候,环儿对他的情意全都被抛诸脑后,想也想不起来了。 就在赵似和成宇相谈甚欢的此刻,环儿正独自望着一池湖水愣愣的出神。 她向前走了两步,闭上了眼睛,泪水仍止不住的往外流。 还不到夏天,但蝉鸣已经响起。湖中也传来阵阵蛙叫声。这是多么美妙的夜晚,可却有人要在这样美妙的夜晚结束生命,岂不太煞风景了。 环儿睁开红肿的眼睛,再抬头望了一眼这个漆黑的世界。这里已将她抛弃了,西方极乐才是真正的净土。三奶奶李仙娥常念叨这句话,此刻深深的映入了她的脑海。 “成宇,只有你无灾无难的过完这一生,我们才能再相会。”她说完之后纵身一跃,“噗通”地一声闷响,水花四溅,接着那湖水像沸腾的水一样滚起了层层浪花。 环儿的投湖引来了一双眼睛的注意。那双眼睛缓缓逼近,看到了水中挣扎的人。这双眼睛的主人是莫云潇。 她本是怀着惬意的心情来湖边散步的,却瞧见了这惊心的一幕。于是她也不假思索,纵身跳入湖中,费尽了力气才将湖中的人捞了上来。 二人上了岸来,都已经精疲力尽。莫云潇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看到不断呕水,不断咳嗽的环儿不禁吃了一惊,叫道:“环儿?怎么是你!” 环儿仍在流泪,说:“大姑娘,我活着没有趣味,只会碍人家的眼,只有死了干净。” 莫云潇双眉一竖,问:“你碍谁的眼了?谁这么告诉你的?是不是成宇?” 环儿摇头,说:“不用别人告诉我,我自己知道的。成宇不要我了,我活着的唯一指望就是成宇。他已将我抛弃,我还有什么趣味呢?” “他不要你我要你呀!”莫云潇攥住了她的手,说:“我虽不知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既然他伤了你,你也不必再眷恋他。明天和我一起回家吧,好不好?” 环儿却轻轻挣脱了莫云潇的手,说:“感激大姑娘的好,只是我不能离开王府的。” “为什么?就为了成宇?”莫云潇有些奇怪的问。 “不,不是为了他,是为了大王。”环儿哽咽道:“大王的恩泽我不能报答万一,就算是死了也只能死在这王府里。我是万万不能再去别的地方了。” 环儿的这番话大大出乎了莫云潇的意料。她久久的楞在当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第六十六章 回家 莫云潇那原本惬意的心情环儿投湖一事而完全败坏了。环儿的自尽叫她心痛,但更令她费解、疑惑的是,环儿流露出的陌生感。 环儿性格刚烈,敢爱敢恨,但也自重自爱。她不会因身份低微而过于的自轻自贱。这也是莫云潇欣赏她的地方。 可是,昨天晚上,莫云潇分明从她的眼中看出了几分从未有过的卑微。她对赵似、对成宇都怀着小心翼翼的谨慎的心,生怕在不经意间就会得罪他们。再加上她对赵似那种莫名的感恩更是叫人难以捉摸。 难道环儿真是在屡经变乱之后心灵上受到了难以挽回的打击?难道她真的依靠了赵似而与自己生分了?还是她另有苦衷,另有难以言说的隐情? 坐在马车里的莫云潇百思不解,只得长叹一声,将这事暂且放下了。她挑开车帘向街市上望了一眼,东京城的大街仍是喧嚣繁华,小贩的叫卖声和行人熙熙攘攘的声音此起彼伏。 “真不知道店里怎么样了。”她这么想着,不禁担心起来。担心因自己不在而使生意惨淡,担心云湘和云溪的争斗,担心不饶人的二奶奶张芸儿给杜鹃小鞋穿…… 莫云潇的手紧紧攥着,像个出嫁后第一次回门的新娘子一样心中充满了忐忑和不安。可是,当她脚踩马扎下了车来时,一切的担心都渐渐消散了。 茗楼还是那样的小的门脸儿,正在卖力吆喝着的云溪一眼就瞧见了她,然后喜笑颜开的跑了过来,说:“大女兄!你回来了!”她再一瞧,莫云潇一身华贵,远不似抄家之后的落魄样子了。 “大女兄,你去了哪里?可是做了哪个大户的娘子?怎么也不见听说?”云溪好奇心起,迫切地想要一探究竟。 莫云潇淡淡一笑,说:“这些日子,你可听过一个叫玲珑的姑娘?” “当然听说了呀!现在整个东京城都传开了,都说一个小歌姬居然被堂堂的简王看中……”说到这儿,云溪才反应过来,瞪着一双大眼瞧着自己的女兄,掩口叫道:“天爷!原来玲珑姑娘就是女兄呀!” 莫云潇捏住她的手,笑道:“小点声,不要惹是非。走,咱们进去再说。” 此时正是上午,街上行人虽多,但来吃茶的却不多,店里也还没有茶客。 云溪一边儿向里走一边吆喝着:“都出来啦!看看谁回来了!” 柜台上的杜鹃抬眼一瞧,也惊喜的呼叫起来。她快步跑过来,问东问西,周老四自然也被惊动了,忙跑出来瞧。莫云潇坐了下来,将她这段时间的经历大致讲了,众人也都各自称奇。一奇莫云潇的胆识和智慧;二奇简王赵似的为人纯良;三奇环儿的性情大变。 就在大家纷纷议论时,李仙娥和张芸儿也依次出来了。她二人与之前也没什么变化,只是越发地将浮华脱落,像个寻常妇人了。 李仙娥欣喜地笑了,还没来得及说话,张芸儿却抢了先:“呦!谁家的富贵娘子驾临小店了。我们粗鄙人家可招待不起。” 如此不合时宜的言语,让众人都有些怒形于色,只是人家毕竟是长辈,毕竟是主人,旁人不好说什么。 莫云潇却站起身来,含笑问道:“二奶奶近来安好,不知云湘怎样了?” 张芸儿的脸上立即现出了窘迫的样子来。李仙娥和云溪也是各自掩口而笑,并不说话。莫云潇觉得蹊跷,便问杜鹃:“云湘呢?怎不见她出来?” “二姑娘她……”杜鹃面颊一红,也不知该怎么说。 莫云潇心想不妙,立即拨开众人,径直去了后院。她进了屋子,边走边叫:“云湘!云湘……”看见云湘正坐卧在榻上,一张苍白的脸尽显疲倦。薄薄的毯子盖住了她的腿,一双精致的“错到底”还端正的放在床边上。 她本已有些昏昏欲睡,但骤然瞧见莫云潇眼睛又明亮了起来。但她的眼中透着无限的酸楚,嘴唇抽动了几下忽然“哇”地一声伏床痛哭了起来。 莫云潇吃了一惊,急忙问她:“云湘,你怎么了?有谁欺负你了吗?” 正在她说话间,李仙娥、张芸儿也都跑了进来,见到这份光景也都站住了,一双双的眼睛都向莫云潇投去。 “莫云潇!你满意了吧!如今我与你一样了!”云湘哭喊着说:“你休要来笑我!你们谁若笑我,我就悬梁死了,倒也干净!” “云湘!你在说什么呀!”莫云潇的语气变得严厉起来,她不明白云湘为何如此激动。 云湘大哭了一阵,渐渐转成了小声啜泣。她幽幽地抬起头来,仍是斜眼望着莫云潇,说:“你看!”她将毯子猛然掀开,露出了自己那已放了的双脚。她的脚也已恢复了“天足”的模样,而不再需要裹厚厚的缠脚布了。 莫云潇大吃一惊,但惊讶过后又暗暗的欢喜。李仙娥只是叹了一口气,而张芸儿却啜泣了起来。 “云湘,你终于想清楚了,愿意站到我们这一边来,是吗?”莫云潇欣喜地走过去,想要更靠近云湘一些。 可云湘仍是一脸哀怨的神情,叫道:“你站住!不要靠近我!”莫云潇一愣,只能站住了。 “我的湘儿,我可怜的湘儿……”张芸儿痛哭流涕,哭得越来越悲伤。 莫云潇环顾屋内三人,知道云湘的放足并非是她多么的心甘情愿,而是无法忍受被人孤立的痛苦。这对她来说确实是一个极艰难的抉择。 明白了这一点,莫云潇只感受到了深深的悲哀。 古人的确比生活在现代的人要辛苦。许多现代人可以轻松做出的决定,甚至都不用动脑子想上一想,在古人那里却要经过极其艰难的挣扎抉择,付出十分惨重的代价。 “云湘,我不会笑你,因为我和云溪都是天足。”莫云潇说:“你要哭就痛快的哭吧,哭过之后日子总还得过下去。” 她说完之后扭身出门去了。张芸儿忙迎上去安慰自己的女儿。李仙娥重重的一叹,一边说着“菩萨保佑”一边退出了屋子。 莫云潇怀着复杂的心情来到前厅。云湘的事暂且放下,现在她要看看店里的运营情况。她所担心的事的确是有限度的发生了。账本显示,自己不在这些日子,店里的流水几乎少了一半。茗楼的会员卡制度必须建立在教小孩子认字的基础上。可是,除了莫云潇以外店里没有人能承担起这个角色。 她的眉头微微皱起,又一次想到了环儿。环儿曾经也是在自己家里做姑娘的,不仅识字而且也读了些诗书文章,是这个年代少有的有文化的女子。 可是,如今的她仿佛变了一个人,让自己完全不认识了。 “虽然姑娘不在,但小的和三姑娘也能支持。”杜鹃说:“三姑娘可卖力气了,店里添了不少新客呢。” 莫云潇知道她是在宽自己的心,便也只能淡淡一笑,说:“辛苦你们了。” 云溪也走过来,有些忸怩的说:“女兄,其实店里的那些新客不是我吆喝来的,而是……而是……” 她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但想了想还是说了:“是赵公子叫来的。” “赵公子?”莫云潇现出了诧异的表情,问:“哪个赵公子?” “还能有哪个赵公子,是赵庞赵公子呀。”云溪回答道。 莫云潇更觉得奇怪,说:“他?他怎么会给咱们揽客?” 杜鹃接口说道:“自从姑娘你去了之后,赵公子每日都会来。他见店里冷清,便请了一些官宦贵人,每日来店里吃茶谈天呢。” “而且呀,各个出手不凡,一碗茶他们楞是给两碗的钱。”云溪又高兴了起来,说:“只是最近这两天不见他来了。” “哦?有这种事?”莫云潇细细想着,赵佶是前一天去简王府参加宴会的,照云溪的说法,他两天没来不正是宴会后的两天吗? “看来他本是想讨好好,却发现我已要做简王妃,觉得无望也就不再来了。” 莫云潇叹了一口气,心中五味杂陈,说了句:“随他去吧。”接着,她便转身坐在了一边,显得有些闷闷不乐。 云溪和杜鹃对视了一眼,便迎上去问她:“女兄,你怎么了?” “没事。”莫云潇淡淡的一笑,又说:“我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蛮不舒服。” 云溪也叹了一声,说:“是呀,原本是想借赵公子之手来报父仇的,现在只怕……” 莫云潇抬头望了她一眼,说:“你放心,仇一定要报的。” 这一天果然没多少茶客,即使是该上人的时辰也只是稀稀拉拉的几桌客人。 店里生意冷清,环儿琢磨不透,赵佶渐行渐远,几重复杂的事情压向莫云潇,更让她难过起来。 她只觉得自己很孤独,很无助,检索了一圈自己所认识的人,除了魏夫人以外竟无一个可以谈心的人。 环儿本来是可以谈心的,但她已经变了,不再像以前那样与自己亲热了;而魏夫人曾告诫自己不要爱上赵似,自己却没有听她的话。还有赵似,这个她正深切的爱着的男人,似乎也不是一个好的谈心的对象。 她觉得自己和他之间总是隔着一层什么东西。她不知道这层东西是什么时候形成的,是在环儿性情大变之后?是在宴席上不欢而散之后?还是那晚与他在湖边的坦白之后…… 她努力的思考着,不明白自己为何是如此的爱他,却又不肯完全的让他走进自己的心。到底是什么东西在阻挡着她呢? 不知不觉间,天色已昏,一抹红霞洒在茗楼的门前。莫云潇呆坐在店里,两眼直愣愣的望着川流不息的人群。她的脑子一片混沌,不知道该怎样摆脱这种糟糕的境况。 云溪见她一整日粒米未进也不免担心起来,便端了一碗热茶过来,说:“女兄,好歹吃盏茶吧。你回来大半日的功夫,还没吃上一口东西呢。” 莫云潇接过茶碗来,笑了一笑,说:“我知道了,你去吧。”云溪知道自己劝不动她,只好默默走开了。 莫云潇低下了头,用两手捋着头发,鼻端嗅着茶的香气。她的确没有胃口吃东西,就连喝一口茶的兴趣也没有。 就在她心神不宁的时候,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了两个人影。她抬起头,招呼道:“客官您是吃茶还是……” 话还没说完,她就住了口,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赵佶和他的“小跟班”张迪。 赵佶摇着扇子缓缓走来,不无调侃地说了一句:“真是巧,没想到在这陋室之内还能邂逅堂堂的简王王妃。” 莫云潇紧张了起来,匆忙站起身来,低声说:“你乱讲什么?” “难道我说错了?”赵佶笑问。 莫云潇不想与他争论,只说了句:“没个正经。” 杜鹃和云溪也瞧见了他,急忙招呼了起来。云溪快步迎上来,说:“原来是赵公子,今日想吃什么茶?” 赵佶重重的咳嗽了两声,说:“这两日在下偶感风寒,不想吃茶。” “哦,那您想要什么点心?”云溪又问。 赵佶笑笑,摇头说:“我也不要点心。” 莫云潇端起自己的茶碗,将热茶一口饮了,然后说:“他分明是来寻咱们开心的。”说完转身便走。 “莫大姑娘!”赵佶叫了一声,莫云潇便止住了步子。“我有些话想要与你说,只是苦于没有机会。不成想你今日却回来了,你我可否谈一谈?” 莫云潇转过身来,冷冷地问:“你我之间有什么好谈的?” 赵佶迎上来几步,说:“那日在宴席上,赵似逼你,可是我给你解的围。” “小女子承你的情了。”莫云潇有些不悦。 “我无需你承我的情,只是要你知道,我对你并无丝毫恶意。”赵佶这样说。 “哼!那日你在金明池……这不是恶意难道还是善意?”每次想起这件事都叫莫云潇羞愤难当,她抛下这句话转身便要走。 但赵佶马上说:“那日是我错了,是我太过鲁莽唐突了姑娘。这厢赔礼了。”他说着便朝莫云潇鞠了一躬。 莫云潇见他态度诚恳,心里的怨气已消了一大半,再重新审视自己的心,这才发现原来赵佶的不请自到于自己而言竟是一个小小的惊喜。她似乎正盼望着他的来到。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随我来吧。”她说完便大踏步地朝店外走去了。赵佶和张迪自然跟了上去,只留下一头雾水的云溪和杜鹃。 第六十七章 桥上 天已昏黑,州桥上的繁忙已经告一段落。 大小船只靠在汴河的两岸,打着赤膊的纤夫们正在忙碌的搬运着货物。即使是这样即将入夏的季节,夜晚还是有丝丝的凉意。但这些纤夫们仍然汗流浃背,在华灯的映照下反射着耀目的光。 一阵凉风吹来,吹在了莫云潇的脸上。她的刘海在风的吹拂下轻轻飘动,长长弯弯的睫毛随着眼睛眨动了几下,望向远处星星点点的灯火和忙碌的人群在汴河的两岸延展开来,宛似一副飘逸的水墨画。 莫云潇手扶栏杆,静静的望着。张迪却重重的咳嗽了一声,将她从茫然的遐想中拉了回来。而一旁的赵佶也在望着远处,对张迪说:“安静些,此刻该安静些。” 张迪讨了个没趣,只好闭嘴不说话了。 “你不是有话对我说吗?”莫云潇仍然望着远处,心中有些忐忑和不安。 赵佶望了她一眼,问道:“你在简王府……他待你还好吗?” 莫云潇白了他一眼,没好气的说:“好也罢,坏也罢,与你有何干系。” 赵佶有些难为情,说:“那日在金明池,我情急激愤,险些害了你的清白。这是我的错。不过,我骤闻他要来夺你,一时乱了方寸才有此下策。” 赵佶说得诚恳,也不由得微微的打动了莫云潇的心。她侧转过身来,望着他,带着讥讽的笑容说:“你弟弟可比你更怜香惜玉些。” 赵佶思索了半晌,才又说:“我知道,我说的话你不会全信,但也望你能择其一二而信之,或许能助你趋利避害。” “好,你说。”莫云潇认真的听着。 赵佶踱了两步,眉头微微皱起,才说:“无论你怎样看赵似,我只想告诉你,他不是一个值得依靠的人。” “哼哼!”莫云潇轻蔑的一笑,反问道:“他不是,难道你是?” 赵佶楞了一愣,才又说:“这与我无关。此刻,我只想说他。” 莫云潇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又转头望向了宽阔的汴河,静听着他下面的话。 “我这个弟弟自幼就比我有城府。父皇去的早,我和他从未见过父皇的容貌,更谈不上多少的父子亲情。可是,我们每次去祭拜祖庙,他总能对着父亲的牌位痛哭流涕,事后换上燕服,仍旧笙歌艳舞。这样的把戏,我见着他玩了许多年,已是清楚得很。” 莫云潇长出了一口气,没有说话。 赵佶不见她反驳,便又继续说道:“皇兄在位时,也曾动过给他赐婚的念头,他一口回绝。丝毫不留余地。可是,他又广纳姬妾,得了个‘花中龙’的诨号。他对女子总是尽情的玩弄,得了新欢之后便丢破鞋子那样丢掉。许多女子本不愿跟他,被他强纳过去,辱没了清白的身子,却又被他丢掉。我也曾听人说,不少女子因此得了失心疯,整日价的游荡,似孤魂野鬼一般……” “好了,你不要说了!”莫云潇忽然打断了赵佶的话。她手扶栏杆,气喘吁吁。赵佶望着她,心中有几分的疑惑,便问道:“你怎么了?” 莫云潇忽然想起那日在后院中见到的那些女子。 她们就是得了失心疯,像个孤魂野鬼一般。可是,她们的由来珊瑚已经讲得很明白了。珊瑚和环儿一样都是心地善良的人,没有理由要骗自己。看来是赵佶道听途说或者夸大其词。 “这些话你是听谁说的?”莫云潇一边喘气一边问道。 赵佶面色一红,说不出话来了。莫云潇见他不回答,心中已怒气横生,斜眼瞪着他,训斥道:“赵似再怎么说也是你弟弟,你竟如此栽赃于他!你的心为什么这么狠呢?” “不!我没有栽赃他!我说的都是真的!”赵佶也激动了起来。 “那好啊。你告诉我,这些话是怎么传到你耳朵的。传你话的人,又是怎么知道的?”莫云潇狠狠的瞪着他,质问道。 赵佶有些惭愧得低下了头,说:“我在简王府安插了眼线。” 他话音未落,莫云潇已是怒火腾起,步步逼近,说:“好呀你,你果然要害赵似是不是?” “我不是要害他!我只是……只是信不过他。”赵佶急忙辩解:“不过我只是监视,从未对他做过什么!” “哼!”莫云潇重重的一甩袖子。 “我安插了一个管家和几个烧水婆子,想探听探听赵似平日都做些什么,有没有图谋不轨。”赵佶说:“只可惜,这些人后来全都暴露,被赵似灭了口。” 他这番话再次扯动了莫云潇的心。在珊瑚讲的故事中,那些女子都是被府里的恶婆子和黑心管家害的,所以赵似才会对他们严惩。 “你是说,你安插了几个心腹去简王府,是他们将那些消息传给你,后来他们暴露被赵似杀害了?”莫云潇这样问道。 赵佶点头说:“正是如此。” 莫云潇又是一声冷笑,说:“你的谎话倒是精彩,不过漏洞却也不少。” 赵佶一愣,问道:“漏洞何在?” “府上的侍女奴婢都夸赞赵似是个仁厚的君子,就连我那被卖入府里的环儿也是对他赞赏有加。”莫云潇说:“别人我信不过,但环儿我是信得过的。” “收买人心而已,这又有什么稀奇?”赵佶皱着眉头说。 “那也不能人人都收买了。”莫云潇反驳道:“总有人会透出风来。” “哼哼!能透出风来的,早就被赵似割了舌头了。”赵佶带着冷笑说道。 莫云潇眼睛一亮,厉声道:“你说什么?”眉宇间不禁是杀气凛凛。 张迪在一旁瞧了也不由得不心惊,忙喝道:“莫云潇!你干什么!”但莫云潇用狠戾的目光将他一望,仿佛是千万利箭向他射来似的。他也略微心慌,只好怯怯的说了一句:“大可不必那样大声。” 莫云潇又将目光转回来。赵佶说:“这个消息也是我的眼线传回来的。” “你……你真是……可恶!”莫云潇气得浑身颤抖,但她也不明白自己在生谁的气,是赵佶还是赵似或者也有可能是自己。 “荷露,我……”赵佶正要说话却又被她打断了:“叫我莫云潇!” “是,莫云潇。”赵佶叫了一声,一旁的张迪暗暗好笑。在古代,直呼人的大名是一种十分不礼貌的行为。 虽然赵佶是皇帝,但除了朝堂之上,一般也都只呼人的字。可莫云潇却反其道而行之,确实是给异类。 但赵佶心中十分牵挂她,也在乎不了那么多的礼节,只得说道:“莫云潇,我说的都是实话,我可以向天赌咒,向祖宗赌咒。” 她气得面颊通红,说道:“死无对证,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赵佶有些着急了,忙说:“你为何总是不肯信我呢?” “我为何要信你,我凭什么要信你?”莫云潇反唇相讥:“就因为你是皇帝?” “不,你就当我是一个真正爱怜你的人。”赵佶说得十分诚恳。 “哼!你倒是深情。”莫云潇冷笑一声,说:“但就凭你夺他人皇位就叫人不齿。” 莫云潇望着他,继续说:“你已稳坐江山,天下珍宝垂手可得。你还在意我一个平凡的女子吗?反倒是简王,他失了皇位,意志消沉,终日沉浸在声色犬马之中,不惜自污才能保全自己。你是不是非要取他性命才肯罢休!你已坐拥天下,我只求你放过赵似好不好!” 莫云潇的情绪激动,赵佶却是出奇的冷静。他叹了一口气,抬头望着天边若隐若现的月亮,说了句:“清者自清。” “那就让时间来证明。”莫云潇说。 赵佶摇了摇头,说:“只怕到了你看清他真面目的那一天,你也像那些可怜的女子一样。” ”哼!那我真该承你的情!。“莫云潇讥讽了一句,再看赵佶时,他竟然流下了眼泪。这倒让她始料不及,也使得她原本硬起的心肠软了一些。 “我不需你承我的情。”赵佶说:“你若不肯信我,原也不该怪你。只是,我望你能斟酌一二,日后在王府之中多多小心。” 他说完转身就走。莫云潇有些手足无措,叫道:“等等!” 赵佶止住了步子,回过头来望向了她。他的眼中仍然带着点点的泪痕。 “那日在王府中,多谢你帮我解围。”莫云潇迎上去说:“只是我不懂,那样刁钻的玩意儿你是怎样猜到的。” 赵佶淡淡一笑,说:“我们生于皇室,自幼锦衣玉食,这点小把戏还难不倒我。” 莫云潇颔首一笑,说道:“总之是你帮了我,我要多谢你。” “这倒不必。”赵佶转头一望,说:“那日在王府中,赵似给我下了毒,这事你可知?” 莫云潇闻言一惊,说:“什么?他给你下毒?” “是,只不过这种毒需要前后吃两次才会毒发。”赵佶说:“我只吃了一次,所以还可以无恙的站在你面前。” 莫云潇咬着牙,说:“他答应过我不会害你的。” 赵佶笑了:“阴谋诡计,你不是他的对手。” “我不信他会害你。” “那倒也罢。反正我现在安然无恙。”赵佶说:“说到了吃,忽然腹饥了,我请你去吃樊楼的鱼羹可好?” 她摇了摇头,说:“我不喜欢吃鱼。” “就让我请你吃一次吧,你我恐怕是……”赵佶一顿,又说:“最后一次相聚了,从今往后,你做你的王妃,我做我的皇帝。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莫云潇抬起头来说:“我不吃鱼,但我可没说不吃别的。” 赵佶一呆,随即呵呵笑了起来,说:“那你要吃什么,只由你。曹婆婆肉饼?玉楼汤包?还是……” “你吃过路边摊吗?”莫云潇忽然打断了他。赵佶不解其意,“啊?”了一声。 莫云潇信手一指,指向了一家寻常脚店。哪儿正有收了工的纤夫和一些布衣百姓在吃饭。 莫云潇笑着说:“你是皇帝,我知道你不肯屈尊。” 赵佶哈哈大笑起来,说:“烹牛宰羊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好!咱们走。” “公子!那哪儿是公子去的地方。”张迪忙来阻拦,又瞪了莫云潇一眼,说:“真是越发过分了。” “朱元璋还要过饭呢,叫他吃一次路边摊怎么就过分了!”莫云潇反唇相讥。张迪有些害怕,直往赵佶身后躲。 赵佶笑问:“朱元璋是何人?” 莫云潇刚要解释,忽然想起这是宋朝,无法给他解释发生在未来的人和事,便敷衍道:“那不关你事,你去还是不去?” 赵佶笑笑,便大踏步向脚店的方向去了。张迪狠狠的瞪了莫云潇一眼,只得跟了上去。 三人落座,赵佶却把张迪支开了。他只能和一些纤夫坐在一起,两眼含着怒火望着莫云潇。 “你对我的好,我会记得。不过……”莫云潇用汤勺轻轻搅了搅面前的汤饼,说:“你耍阴谋诡计,篡夺人家赵似的皇位,这一点我可不能原谅你。” 赵佶第一次坐在这样的店里,十分的局促,也有些厌恶这样嘈杂和喧闹的环境。”哪个说皇位就是他的了。“ ”赵似是先帝同父同母的弟弟,而你是同父异母的弟弟。论血缘,岂不是他更近些。“莫云潇这样说。 赵佶点了点头,说:“这话倒也不错。只不过,这件事要比你想的复杂许多。当日,我正赶往金明池看龙舟竞技。却没料到宫中突然传了信儿来,说官家急招我进宫。那些日子官家已渐成不支之势,龙驭宾天是迟早的事。我得了消息,自然立即赶回。不过……” “不过什么?”莫云潇问。 “后来似乎听说,因我的人堵塞了金明池的口子,使得一个落水的女子不能及时救治而香消玉殒了,唉,真是作孽。” 莫云潇将胸中的怒气强压了下去,带着不悦的神色说:“不要转移话题,继续说。” “我赶回大内才发现官家已经晏驾,听说宰相章惇力主简王既统,却遭到了太后反对。” “为什么?”莫云潇有些激动的追问。 “哼!简王和先帝同出朱太妃一门。若让她的两个儿子先后继位,那太后她又何以自处?”赵佶摇头说:“而我其他的兄弟要么资质太浅陋,要么年岁尚小,唯一能继位的只有我。” “照你说来,篡位的不是你而是太后?” “不,这不是篡位。”赵佶说:“我们都是神宗之子,本都有机会。只是赵似他聪明反被聪明误,他自以为尚可扮演一个孝子贤孙,实际上他的为人秉性,满朝大臣和亲贵哪个不知?只是他自以为别人不知罢了。” “这又怎么样?”莫云潇皱眉问道。 赵佶望着她,正色说:“除了章惇这样的势利小人,满朝文武,没有一个是替他说话的。所以,就算没有太后,赵似也坐不上这皇位。” “你简直强词夺理!”莫云潇不禁提高了声音,但也引来了周围一些食客的注意,于是她只能闭口不谈,闷着头把自己的汤面吃了。 第六十八章 心魔 这天晚上,莫云潇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她靠坐在床上,听着云湘的呼噜声脑海中思绪纷飞。她那美丽的面庞沉静似水,看不出喜怒的变化。 有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小丑。赵似和赵佶,两个人说的话截然相反,却都能打动她的心,让她的意志动摇。在他二人中,一定有一个人说了谎,可他到底是赵似还是赵佶呢? 就在她左思右想难以入眠的这个晚上,赵似一样没有睡。他在自己的书房中来回踱着步子。他两手背在身后,眉头紧锁,一副全神贯注思考问题的样子。 成宇就站在他的身旁,眼神中迸发出完成任务的喜悦,同时也夹杂着一丝莫名的忧惧。 “你没有看错?”沉默良久的赵似忽然问了一句。 成宇回答:“是,小人眼尖,绝不会看错。” “州桥上人来人往,变幻莫定,你怎能确信就是莫云潇和赵佶?”他问道。 “那时候正值日暮,行人已稀疏了,他二人站在桥上亲亲热热,谈得十分投机。”成宇说:“小人就算不细看,也能确信那必是莫云潇和官家。” 赵似心头忽然腾起一股怒火,重重的一掌拍在了桌子上,骂道:“这个贼贱婢!本王不计较她出身寒微以正位许之,想不到她竟这般不知廉耻,背着本王在外偷汉子!” “没错!”成宇也是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说:“更何况她所偷的还是大王的仇人。” 赵似转过身来,颇为激动的说:“成宇!待她回来,我要将此女剥衣示众,否则难平我心中怒气!” “大王,依小人之见,咱们还是小心为上。”成宇说:“毕竟,她可是官家的人。” 赵似迈了两步,慢慢的坐下,边思索边说:“不错,不该意气用事,更应步步为营。咱们还是先不要打草惊蛇为好。” 他目光又是一转,重新落在了成宇的身上。成宇与他一眼对视,也急忙将头低了下来。 赵似凶狠的目光渐收露出了和煦的笑容。他温言细语的说:“成宇,前次因那贼贱婢使我迁怒于你,而今你又冒险为我办事,可见你对我是有一片忠心的。” 成宇急忙跪下,说:“小人这条性命是大王救下的,理应为大王尽力办事。” 赵似点点头,又笑道:“话是如此说,不过我先前也答应过你,这件事办完之后就预备你和珊瑚的婚事。若你无异议,就定在三日后,这样你的心也可以安定下来。” 成宇的眼眶中已蕴了泪,嘴唇微微抽动,哽咽的说:“小人受大王恩德,日后必愈发努力的做事才可报答。”说完之后“咚咚”的磕头。 赵似急忙将他扶住,笑着说:“你磕头磕得这样响,印痕久久不能消,可怎么做新郎官?” 成宇只是呜咽,泣不成声。 赵似扶他起来的同时自己也站了起来,说:“你不必如此,王府里上下都知我待仆从如亲人一般。在你的婚宴上,我还有赏赐,那时你和珊瑚再谢我不迟。好了,今日你辛苦,快些去歇息吧。” “是。小人且告退了。”成宇用袖子拭去泪水,转身走了。 望着成宇离去的背影,赵似的嘴角上扬露出了一个邪魅的笑。忽然,他面容一端,怒声喝道:“出来!”一个女子怯生生的从卧室中移步走了出来。她低着头,身子瑟瑟发抖,眼睛偷瞄了赵似一眼又立刻低了下去。 这个女子正是珊瑚。她站在赵似身后,赵似并没有回头看她,而是说:“刚刚的话你可都听到了?” “听……听到了。”她的声音因恐惧而渐渐颤抖。 赵似颇有些兴味,将两手环抱在了胸前,继续问:“那你可欢喜?” “欢……欢喜。”她的回答更加颤抖,步子也略微的退了一点。 赵似悠悠的转过身来,望着她笑了。但在珊瑚的眼中,他的笑是那样的狰狞恐怖,仿佛是一头恶狼瞧见羊羔时露出的贪婪的表情。 他缓步向她靠过去,珊瑚却害怕得向后退去。赵似似乎很享受这种猫鼠游戏,笑问:“怎么?你很怕我?” “不,小的不敢。”她低着头慌张的摇了几下。 赵似将她逼到了墙角,说:“很快,你就将嫁作他人妇。你可会想念我吗?” “小人……小人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王爷。”她这样回答。 赵似的眼光中忽然露出凶狠的光来。他一把掐住珊瑚的下颌,将她“咚”的一声顶在了墙上,珊瑚“啊!”地惊叫了一声,但又立刻止住了。她强忍着泪和面颊因大力卡住而带来的疼痛感,只能发出像老鼠叫那样的细碎声响, 赵似将自己的脸贴近了珊瑚的脸,强行让她注视着自己的眼睛。他的眼睛像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又像两个汹涌湍急的漩涡。珊瑚背紧紧的靠在墙上,脚跟在不安的挪动着,发出撞击墙壁的声音。 “你是不是也像那贼贱婢一样,背着我偷汉子?”赵似面露恶相,与平日里温文尔雅的贵公子模样判若天渊。 珊瑚的嘴巴张不开来,只得拼命的摇头,眼中流露出濒死般的恐惧。 “我告诉你,就算你嫁给了别人,这副身子也只能是我的,懂吗?”赵似说。 珊瑚又拼命的点头,仍旧说不出话来。 赵似满意的笑了,但他捏着珊瑚的脸的手却并没有放松。不过,他的眼神中也流露出了一丝温柔的爱怜。 “珊瑚,你可知,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赵似的手渐渐的放松了,锐利冰冷的钢爪变成了柔软的抚摸。他轻轻抚摸着珊瑚那细腻的皮肤,说:“我的苦心想必你不会懂。你将你自己的身子交给我,我才好为你洗涤污浊,百年之后才可早登极乐。你懂吗?如你这般美丽的女子,该当像朝露一样静静的卧在荷叶上,不该落在粪土堆里。那个成宇是什么东西,竟敢对你有非分之想,竟想要玷污你的身子。你说,他该不该死?” 珊瑚早已泪水滂沱。她因过度的紧张和害怕使得牙关打战说不出话了。她只得点头,含着泪不断的点头。 赵似嗤嗤笑了,说:“下个月我也要和莫云潇那贱婢成婚了。那时,赵佶小儿必然要亲来贺喜。第二杯毒酒我要让他吃下去,那样他就死了。而杀他的人,是谁?珊瑚,你知道杀他的人是谁吗?” “不……不知道。”珊瑚哭着说。 赵似双眉一竖,重重的一巴掌打在了她的脸上。珊瑚又是“啊!”地叫了一声,跌倒在了地上。赵似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拉了起来,笑得越发狰狞了。 “我再问你一遍,是谁杀死的赵佶?” 珊瑚已泣不成声,幽幽的说:“是成宇。” “再说一次,是谁!”赵似喝问。 “是成宇!”珊瑚的声音也提高了。 赵似呵呵一笑,又问:“成宇他干出弑君这种十恶不赦的事来,我该杀了他。我杀了他,只是因为我无法割舍你。而你偏要我割舍。所以,我要杀了他。珊瑚,我这样为你,你心中欢喜吗?” 珊瑚一边点头一边说:“欢喜,小人欢喜极了。” “那你该好好的报答我才是。”赵似说着便伸手一抓,粗暴将珊瑚的衣衫撕开,露出了她雪白的肩膀和手臂。珊瑚又失声叫了一声,而赵似已进入了癫狂的状态,犹如一只猛虎在毫不留情的撕扯着自己的猎物。 他一边撕珊瑚的衣裳一边纵声大笑,而珊瑚手忙脚乱,本能的想要伸手遮挡自己的身体,但这显然是徒劳的。赵似很快就将她剥得一干二净,像一个白净白净的萝卜,然后扛在肩上一边笑着一边进了卧室。 珊瑚没有说话,一整晚都没有说话。直到天蒙蒙亮时,意兴萧索的赵似才慵懒地从床上爬了起来,珊瑚睡倒在他的身旁,雪白的皮肤上多了许多或浅或深的鞭痕。鞭子正无力的从床边垂下,像一条精疲力尽的蛇。 “珊瑚,只有感受到疼痛你的心才能被打开,才能感受到人间的至乐。”赵似的手指在她的身上游走着,带着微笑好整以暇地说:“你的痛苦越深,感受到的乐趣就越深。你可呢能明白我的苦心?” 珊瑚点点头,说:“小的明白。” “那你可感念我的恩德?” “是,小的感念大王的恩德。”珊瑚抬起茫然的眼睛说:“大王宽仁慈爱,小的终身不忘,永世报答。” 赵似满意的笑了,又再次将香被卷起,将他二人卷在了里面。 莫云潇也已起了床,轻手轻脚的避过云湘、云溪和杜鹃,轻轻的打开房门走了出去。她望了望天,天光已隐隐发亮,不过四周仍是静静地,没有半点声响。 她披了一件薄皮袄子出了店门去,一个更夫正好路过,嘴里嚷着:“天色阴晦,或有雨。”莫云潇又折返回去拿了一把花伞。 她裹着袄子,夹着花伞大步走着。她穿过天街,走过马街,直奔曾布家而去。但是到了大门口她又有些犹豫,这个时候恐怕魏夫人还没有睡醒,自己冒然来扰是不是不太好,不过又一想,自己与魏玩的关系非常人可比,况且魏玩性格豪迈,绝不会为这点小节而耿耿于怀。 于是她将心思笃定,便微微提起自己的裙子,迈步踏上石阶,正当她要拍这朱漆大门时,门却轰隆一声,自己开了。 先走出来的是一个小厮,紧随其后的是两个轿夫抬着一顶软轿缓缓走出,接着便是衣冠整齐的曾布。二人相视,莫云潇腼腆的一笑。 下人们见莫云潇站在自己家门前也都有些惊讶,不免交头接耳说了两句。 “是荷露姑娘?哦,你是来找玉如吗?”曾布问。 “是。”莫云潇点了点头,说:“有些事我怎么想也想不通,想与她说。” “也好,玉如没有贪睡的习惯。”曾布笑言:“这几日来,她可时常念叨你。” 莫云潇苦笑点头,说:“意料之中的事。” 两人相视一笑,就此别过。曾布坐了轿子去上朝,莫云潇在老家丁的引领下穿过甬道进了大堂。魏夫人正一边吃着点心一边捧着一本《史记》在读着。 莫云潇走上来,叫了声:“玉如。” 魏夫人只侧目将她瞧了一眼,然后又继续读书吃东西。她的冷淡也在莫云潇的意料之中。于是她走过去坐在魏夫人的身旁,说:“玉如,我知你怨我。可世事无常,许多事都是我们难以意料的。” 她这才将书本放下,说:“荷露,我知你并非是贪图富贵的人。可你为什么要嫁给简王那样的人?你答应过我,进王府只为救人,绝不把自己搭进去。可如今呢?你不仅把自己搭了进去,要救的人也没能救得出。你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是那简王喂你吃了什么迷失心智的药不成吗?” “不,玉如,绝非是你想的那样。”莫云潇急忙辩解:“我是要去救人不假,可我要救之人却不愿随我出来。” 魏夫人眉头一皱,又问:“这是为何?” 莫云潇摇摇头,说:“我不知。总之,我再见到她时她已变了模样。她对我不像以前那样的亲热了,反倒对简王称赞有加,还口口声声说要报恩。” “报恩?报谁的恩?”魏夫人问。 “自然是报简王的恩。”莫云潇又是一笑,说:“还有一个叫珊瑚的丫头,人也聪明,她和环儿一样,都称赞简王仁慈,待她们极好,要一生一世的在那里做事。” “哼!”魏夫人将头一瞥,冷冷的说:“既然你肯相信这些丫头的话而不信我的话,那也由你。” “玉如,我不是那个意思。”莫云潇顿了一顿,才说:“昨晚上,我见了官家。” 这句话更是让魏夫人大为吃惊,“什么?你见了官家?私下见的?” “是,我们谈了很久,最重要的还是关于简王。” “哎呀荷露!你可真糊涂!”魏夫人忽然站起了身来,焦躁的来回走了几步,才又说:“荷露,你若还认我这个朋友,就听我的。今日,不要多做停留,快带着你的女弟和庶母逃出城去吧。” 第六十九章 探访 魏夫人的话让莫云潇大吃一惊。她楞了半晌,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而魏夫人面露忧郁之色,眉头紧紧的拧在一起,也不像是开玩笑的。 “玉如,我……”莫云潇站起身来,话还没说魏夫人就用手在她肩上轻轻一按,让她坐下,然后说:“你休要多言,你想说的话我懂,我都懂。” “不,你不懂。”莫云潇的语气极坚决,但语调又极温柔。她正在和魏夫人做一场艰难的辩论,犹如两位剑客,此时剑已出鞘,吐着寒光,但持剑的人却处处留情。 “玉如,赵似并不像你所说。我相信他不会害我。”莫云潇说:“世人对他多有误解,源于皇室争权的相互倾轧,并非是赵似的本意。他只有自污才可保全性命,已是极痛苦的了,我不该再怀疑他。” 在她说话期间,魏夫人起身去倒了一杯热水放到莫云潇的手边。她静静的听着,脸上没有表情。直到莫云潇说完,她才轻轻一叹,问道:“你如此信他?” “是,我信他。”莫云潇说:“我对他说过,信他就如信我自己一样。” “既然如此,你还来找我干什么?”魏夫人又问。 这一问真叫莫云潇哑口无言。没错,她这一夜辗转反侧,天刚蒙蒙亮就冒昧来访究竟是为了什么? “你想讨一个答案,一个我认可的、足以叫你安心的答案,对吗?”魏夫人说。 莫云潇矜持的一笑,说:“知我者,玉如也。” 魏夫人却摇了摇头,满含忧虑的说:“我信你的话,我也相信他是自污以求保命。此刻,你可安心了吗?” “你并不真的相信。”莫云潇也皱起了眉头。 “就算我真的相信,就算简王府里上上下下的人都相信,你的心还是不能够安定。”魏夫人说:“因为你不够相信他。官家的话叫你动摇了。” “不,我没有动摇。”莫云潇辩驳着。 魏夫人笑了,说:“我知道我说不服你,你文武双全,自比我有胆识有魄力,你总会有新的花样来驳我。我不与你作口舌之争。咱们不如就去探访一番,看看到底是你对还是我对。” “探访?探访什么?”莫云潇有些不解的问。 “你还记得那三十个歌姬吗?”魏夫人露出了一个胸有成竹的笑容,然后说:“我已将她们安置在了城外佃户的家里。咱们去听听她们怎么说。” 莫云潇细细一想,便一口答应了下来。 城外,村舍成群,小溪流水,三五个童子正围着一棵大树奔跑嬉闹,两个白发老人拄着拐杖坐在石墩子上振振有词的谈天。两匹枣红色骏马停在了路边,马上各坐着一个戴着斗笠的女子。 几个老妇迎上来,笑嘻嘻的行礼,说:“见过魏夫人。这不年不节的,您有什么宣召叫管家来知会一声就成,何苦要劳动身子跑一遭。” 魏夫人一笑,下了马来说:“我没什么宣召,只是来看看上次的那几个姑娘。她们还好吗?” “好得很好得很,也亏了夫人的银钱支持,姑娘们都吃得好,睡得好,消瘦的身子也福了一些了。走,老婆子这就带您老去瞧。”这个老妇边说边引着魏夫人和莫云潇向村子的深处去了。 “她们可住得惯?”魏夫人问。 “是,起初不太惯,不过日子长了也就好些了。”老妇说:“她们也感念夫人的恩德,唉,从那虎狼窝里逃出来已是大幸了,还奢求什么呢?” 魏夫人和莫云潇对视了一眼,又说:“如此甚好。她们都是吃过苦头的,我正愁不知该如何安置她们。倘若村里有娶不上媳妇的闲汉,也可找人来说和说和。” “这倒是敢情好呀。”老妇人说:“她们都在村西口那个旧院子里,咱们先瞧瞧去。” 来到院子口却也听不见丝毫的人声,三人对视一眼都觉得有些奇怪。老妇人有些尴尬,忙拍手叫道:“诸位小娘子,魏夫人来看你们了,快出来迎迎呀!”还是听不见丝毫的动静。 魏夫人和莫云潇的眼睛同时一亮,异口同声的叫道:“不好!”莫云潇飞起一脚便把大门踹开了。那老妇人吓了一跳,脸色变得铁青,五官也因恐惧而扭曲。 莫云潇和魏夫人快速走了进去,那老妇也跟在后面进去了。可她们刚一进去就又吃了一惊,这些已换上普通布衣的女子们都横七竖八的倒在地上,口中流血,一动不动。 莫云潇急忙上去探了探鼻息,发现她们已都死了,而且身体僵硬冰凉,应该是死去很久了。 那老妇人猛然见到这么多尸体也是吓得魂飞天外,大声叫道:”这……怎么会……怎么会……“ 魏夫人怒火中烧,一把抓住这老妇,喝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的不知……小的不知……”老妇神情慌乱,六神无主了。 魏夫人更是气恼,狠狠将她一推,呵斥道:“你办的好事!”老妇跌倒在地上,又急忙跪好磕头,说:“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死死死!你死了又有什么用!”魏夫人面红耳赤,真恨不得一刀就把这粗心大意的妇人杀了。 莫云潇忙来拦住,劝道:“玉如你稍安勿躁,你就是杀了她也于事无补了。”接着,她又问这妇人:“你上次是何时来的?” “昨日……昨日晚上。”老妇唯唯诺诺的回答:“小的每日要送两餐饭食过来,所以一日要见她们两次。” “昨晚来时,可有异状?”莫云潇追问。 “没……没有。”老妇忙又辩解:“若有异状,小的一定向夫人禀告。” 莫云潇想了一想,又问:“三十人的饭食,你一人如何送来?” “小的家里有驴车,可以一次拉来。”老妇回答。 莫云潇咬着嘴唇想了又想,试图寻找新的破绽:“可三十人的饭食未免太多了,你一人如何做得来?” 老妇偷瞄了一眼魏夫人,回答道:“小的怕怠慢了诸位娘子,加上夫人又给了银钱,小的便去城里买了饭食回来。” “始终是你一人,并无他人插手?”莫云潇继续问。 “那也不是。”老妇人说:“村里的张阿狗在城里当闲人,四处去送饭食,小娘子的饭食就是他送的。” 莫云潇知道“闲人”并非是现代人说得空闲的人的意思,而是特指“外卖小哥”。她正要再问时,魏夫人忽然叫道:“什么人?” 莫云潇抬头一看,果然有一个人爬在围墙边上贼头贼脑的向里望着,被魏夫人一喝便迅速低下去了。 莫云潇双眉一扬三步并作两步就冲到了门外,那人也正从墙头上摔下来。他瞧见莫云潇更是惊慌,拔腿就跑。此时,正好有一群小孩子在蹴鞠,毡球被他们高高的踢上了半空。 “休走!”莫云潇飞起一脚,正中那正在下落的毡球。她这一脚势大力沉,毡球似利箭一般飞了过去,正好打在那人的后背上。他发出一声低吟,摔倒在了地上。 众童子见那人出丑,也都拍手大笑起来,蹦蹦跳跳的齐声唱道:“小娘子,好脚法,罗刹鬼差满地爬;小娘子,好脚法,球儿滚滚到天涯……” 那人正“哎呦哎呦”的叫着半天爬不起来。莫云潇和魏夫人直奔过去,将他抓了起来。“你是什么人?”魏夫人喝问道。 那老妇跑出来,失声叫道:“啊呀!这不是张阿狗吗!” 魏夫人眼中放出两道厉芒,愈发严厉的问道:“你鬼鬼祟祟的,在这儿干什么?” 张阿狗抬头各望了莫云潇和魏夫人一眼,冷冷笑着,说:“俺一连几日在这些女子们的饭食来下毒,今日便要来瞧瞧成效。嘿嘿,果然都死了。死的好!死的好!” “是什么人支使你做的?”莫云潇问道。 “哼!今日俺被你们捉了也知道绝无生还的可能。俺怎会出卖主人!”张阿狗十分轻蔑地说。 魏夫人强压心中怒火,温和的说道:“我知你并非首恶,只要你交代出来,日后三法司会审,我和曾枢密可保你一命。” “哈哈哈……”张阿狗忽然大笑了起来,说:“你们当俺是个吃里爬外的吗?俺可老实告诉你们,这些女子就算不死,也不过是行尸走肉,每日都大呼小叫的,着实叫人心烦。俺送她们归西也是成全了她们!” 莫云潇一呆,忙问:“你这话什么意思?”就在她一分神的功夫,张阿狗猛然一甩胳膊将她推倒了,魏夫人也吃了一惊,忙叫了一声:“荷露!” 张阿狗也顺势将魏夫人的手甩脱,然后急步冲出去,一头撞在了院子的围墙上,一声闷响,鲜血四溅。那老妇哪里见过如此血腥的场面,不禁尖声叫了起来。 但魏夫人和莫云潇却顾不上安慰她,而是冲上去查看张阿狗的伤势。二人一瞧,张阿狗已是只有出气没有进气,虽还未死,但已不能言语了。 “算了,不能活了。”魏夫人懊恼的将他一抛,自言自语的说:“忠心用错了地方,只是误了自己。” 莫云潇也呆呆的站起身来,神情十分的沮丧和落寞。魏夫人瞧着她,问:“荷露,你怎么了?” 莫云潇摇了摇头,忽然头脑一阵眩晕,急忙扶住墙壁。魏夫人急忙上前将她扶住,问道:“荷露,你是病了吗?” 莫云潇闭着眼睛摇了摇头,念念有词:“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什么?什么不是真的?”魏夫人关切的问。 莫云潇喘了几口粗气,才解释说:“官家曾告诉我,赵似在他的酒杯中下毒,但这种毒需要吃两次才会发作。而刚刚那张阿狗说,他几日都在这些姑娘的饭食里下毒……” “你怀疑这二者是同一种毒?”魏夫人接着她的话说。但莫云潇并没有回答,而是继续说:“官家还说,赵似轻薄好色,将许多女子强纳进府里来,肆意凌辱,致人疯癫……” 她徐徐抬头望向了魏夫人,说:“在王府中,的确有许多疯癫的女子。” 魏夫人眉头一皱,又说:“张阿狗也说,这些姑娘如同行尸走肉,整日叫喊,岂非不是疯了?” “可是……可是……”莫云潇粗气连连,说道:“这不会是真的……这不会是真的……” 魏夫人叹了一口气,轻轻把手搭在她的肩上,说:“我原以为简王只是个好色之徒,可没想到他竟如此歹毒。这的确是难以令人置信。不过……” “玉如!”莫云潇忽然打断了她的话,然后紧紧的攥紧了她的手,说:“官家说,他曾安插一个人去简王府做管家。不过后来他事败被简王灭口。他或许还有家小。” 魏夫人叹了一口气,说:“也罢,咱们就去找找这个人,也好叫你看清简王的面目。” 那个人并不是曾布家的佃户,所以要打探也着实费了一番功夫。不过好在村落之间难免有些小道消息和闲言碎语,谁家有点新闻几天的功夫就能传扬得四处都是。 所以她们一路走一路打探,总算在一个偏僻的村子找到了这户人家。一个面容冷漠的女子正坐在家门口,一手捧着陶罐一手从里拿着碎米来喂一群叽叽喳喳的小鸡。 莫云潇迎上来先问:“这位大嫂,这儿可是刘大哥的家吗?他曾在简王府做过管家的?” 女子扬起一张含着怒气的脸,说:“你们还要赶尽杀绝吗?” “不,大嫂你误会了。我们不是简王的人。”魏夫人连忙说:“简王害死了刘大哥,我们是来搜集证据,为他报仇的。” “报仇?呵呵,免了吧。”女子苦笑着说:“简王是皇室的人,俺们可吃罪不起。俺男人死了,后来一个富贵哥儿也来看过俺,给了俺一大笔钱,叫俺搬走。” 莫云潇忙问:“他可留下姓名?” “他说他叫赵庞。”女子仍旧在冷漠的喂鸡,说:“他叫我走,是怕简王赶尽杀绝。可俺不怕。俺要守在这儿,守着俺男人的坟。” 第七十章 魔窟 魏夫人将目光转向了莫云潇,问道:“荷露,此刻你还信简王吗?”莫云潇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而是在不断的念叨着:“赵佶说得是真的……赵佶说得是真的……” 这一刻,她如坠冰窟。她浑身的汗毛竖立,身上起了一层肉眼可见的鸡皮疙瘩。她梦呓似的不断念叨着,魏夫人当然听得明白,也十分理解她此刻的心情。 “荷露,你既已知真相,接下来有何打算?”魏夫人这样问道。 莫云潇抬起苍白的脸来望着她,用十分虚弱但很鉴定的语气说:“我要回去。” 魏夫人心中大急,忙拉住她的手,说:“你已知那简王府是龙潭虎穴还要闯进去?” “正因如此,我才要回去。”莫云潇说:“我被那厮蒙蔽,但万幸无恙。可环儿还陷在里面,若不救她出来我心里着实难安。” “要救人也得从长计议,你切不可逞强,否则环儿没救出来,你自己也搭了进去。”魏夫人这样说。 那女子见她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虽不明白前因后果但也大概猜到她们的处境,于是便说:“两位娘子,请听拙妇一言。” 二人果然打住,齐齐将目光投向了这女子。女子叹息一声,才说:“自从俺男人死了之后,俺日思夜想的就是报仇。不过简王毕竟是皇室的人,俺一个寻常村妇也不知该怎么办。可喜今日见了两位娘子,俺算有了指望。虽然俺不能和娘子一样去做个聂隐娘那样的英雄,但也可稍帮一点忙。” 两人的精神果然是一振。魏夫人蹲下身子,问她:“老嫂子,您有何妙计不妨说来。” 女子淡淡一笑,说:“俺又不是军师,哪有什么妙计。不过,俺却知道,近日来那姓楚的员外极不安分,来他家里的不是什么章相公,就是章掌柜,还有一个什么什么虞侯的,姓仇。哦对了,还有一个,姓万,听人说是运河槽帮的头儿。” 莫云潇点了点头,对魏夫人说:“这几个咱们都认识,章相公便是章惇,章掌柜则是他的胞弟章淳,还有仇锋和万乃林。哼!一丘之貉,没一个好东西!” 女子继续说:“俺们就是他家的佃户,所以清楚一些。好像有听说,楚员外要将一半的产业让给章相公。” “哦?这又是为何?”魏夫人有些费解了。可这女子也是微微摇头,不明所以。 莫云潇细一思索,便说:“我大概知道了,姓楚的是要做简王的天使投资人。” 魏夫人和这女子都是一脸困惑。“什么是‘天使投资人’?” 莫云潇索性也蹲了下来,举起两个拳头说:“眼下的朝廷虽然风平浪静,但实则暗流涌动。玉如你看,官家、曾枢密、向太后就是我的右手,而简王、章惇、仇锋这一干人就是我的左手。左手欲取右手而代之,但又缺少十足的把握,所以他们需要拉人上船。而这个上船的人就是楚员外。简王要夺位,楚员外也要染指朝堂,可谓是各取所需。” 魏夫人和那女子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的眼中读出几分懵懂。魏夫人皱眉想了半晌,才说:“简王的确荒淫凶暴,但是他敢造反吗?这恐怕过于匪夷所思了。” 莫云潇摇了摇头,说:“简王的确有此打算。我曾亲耳听到他和丐帮团头刘大刀密谋此事。只不过,那或许是个障眼法。刘大刀被他骗了。他真正想借助的力量不是丐帮而是槽帮。” “理由呢?”魏夫人又问。 “第一,漕帮有章惇撑腰。章惇是当朝宰相,位高权重。简王借助了漕帮,就相当于借助了章惇。这样便宜的买卖他不会不做。”莫云潇侃侃而谈:“第二,漕帮在东京城世代为生,利益链条盘根错节。这可不是轻易能推翻的。而刘大刀他们就是要从运河之利上分润,如果简王与丐帮合作,未免节外生枝,妨碍了许多人的利益。” “既然如此,他又为何假意和刘大刀合作呢?”魏夫人继续问。 莫云潇说:“这也好解释。一来,可以探底,能用则用,不能用则弃之;二来,也可以借机将他们稳住,自己举事的时候,防止他们与自己捣乱。” 魏夫人想了一想,不禁笑了起来,说:“好我的荷露,果然是个智勇双全的女诸葛。这些道理你是怎么想到的?” 莫云潇无奈的一笑,站起身来说:“原本,我也有很多事想不通。我不信简王会谋害官家;不信他是那样卑劣的品性。正因为我的理智被情感所困,所以很多事都想不明白。可如今我从对他的爱怜中挣脱出来,便如清水中看鱼一样,十分明澈清晰了。” 魏夫人也欣慰的笑了,说:“荷露,你总算明白了。那你下一步要怎么做?” 莫云潇忽地站住步子,回过头来说:“我要去会一会万乃林。” “哦?为何不直接去找楚员外,你与他不是素有渊源吗?”魏夫人问。 莫云潇含笑摇头,说:“姓楚的不过是章惇他们手中的一枚棋子,章惇才是简王真正的左膀右臂。咱们打蛇打七寸,章惇的七寸正是万乃林。” 那女子立即接口道:“万乃林在城外有一处所在,只是……那是个腌臜地方,两位娘子只怕……” 莫云潇微微一笑,说:“‘鬼樊楼’嘛,我知道。我正要去那地方逛一逛。” 这女子听了这话不禁勃然色变,一张脸登时羞得通红,同时也流露出十分可怖的神态来。 魏夫人急忙劝解她,说:“老嫂子不必心慌,我这女弟就是这个秉性,天生的活夜叉,女阎罗。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女子更觉得惊奇,望向莫云潇,说:“难道这位娘子就是东京城里的‘女阎罗’莫云潇吗?” 莫云潇骄傲的点了点头,说:“正是我。” “啊呀!老妇眼拙,竟没认出贵人来。”女子慌忙下拜,说:“既如此,老妇斗胆请莫大娘子为我夫伸冤!”说着,她便重重的一个头磕了下去。 莫云潇急忙将她扶住,笑道:“大嫂不可多礼。你可知道随我一同来的这位娘子是谁?她便是曾枢密的内妻魏玩魏玉如。这件事由我们两个一肩挑了,你大可放心。” 女子激动得泪如雨下,也向魏夫人拜了几拜,嘴里不住的念叨:“多多拜托……多多拜托……” 辞别了这女子之后,她二人各骑骏马而去。“鬼樊楼”是在晚上才开业,故而得了一个“鬼”字。不过,像那样藏污纳垢的地方,若是两个贵妇去了未免太惹眼,于是她们决定改换男装。 只是此时天光已经大亮,若是回城再换衣裳未免引得简王的眼线注目。于是她们直奔附近的县城,买了布匹量体裁衣,天刚刚擦黑就能穿上身了。而换了男装的她们养精蓄锐,趁着朦胧夜色,纵马直向那“鬼樊楼”而去。 这鬼樊楼在东京城郊外的一处破桥附近,桥梁正好当作了顶棚,四周则用草席和泥土垒起来,围成了诺大一块场地,虽没有真樊楼那样高耸巍峨的楼宇,却也在这黑夜之中灯火相连宛似点点繁星。走得近了,里面的人纵酒欢笑,掷骰呼卢也能清晰可辨。 两个把门的精壮汉子手里各拎着一把明晃晃的刀,分立在大门两侧。他们赤裸着上身,下身也不过是粗布裤子,脚上一双草鞋,典型的槽帮打扮。 这时候,两个青年公子信步而来,他们身着长衫,头戴方巾,白衣飘飘,风雅十足。再看他们的形貌,其中一人手摇折扇,微微带笑。他的身材自是高挑,脸蛋也十分俊俏。而另一个虽然贵气逼人,举手投足都极儒雅,但在容貌上不及他的同伴了。那个摇扇子的便是莫云潇,而身旁的则是魏夫人了。 莫云潇模仿着赵佶的神态和举止,来到那两个守门汉子的身前将手一抱,说:“在下莫大,特邀了我这外地好友来鬼樊楼乐呵乐呵,还请两位小哥给个方便。” 那两个汉子将她二人一番打量,其中一个说:“城里镇安坊有南曲和北曲的青楼花街,两位像是读书人,可不去那风雅的所在,又何必舍近求远,来这污浊之地。” 莫云潇哈哈一笑,说:“实不相瞒,我这朋友是江南来的,江南物华风流,什么样的青楼妓馆寻不到?若是辛苦来一趟东京,所见所闻与江南无异,岂不虚赴此行?小弟曾向好友夸口,说这鬼樊楼是人间至乐的所在,江南决计不会有。他才肯与小弟走这一遭。” “放开我……放开我……”远处传来几个女子的哭喊声,由远及近,此起彼伏。二人回头一望,只见七八个大汉各扛一个麻袋向里走去,麻袋里装的女子在奋力挣扎哭喊却于事无补。 看到这一幕,莫云潇的脸登时红了。她本能的将脸别过去,一颗心也仆仆的乱跳。而魏夫人则怒目而视,一脸的愤愤之色。 那两个看门的汉子呵呵一笑,其中一个说:“怎么?没见过吧?鬼樊楼的姑娘都是这么来的。俺们干的就是伤天害理的勾当,两位是读圣贤书的,有辱圣听,还说速速去了吧。” “哈哈哈,霸王硬上弓,果然有趣,小爷在江南也是万花穿身过的,却也没寻过这样的乐子。”魏夫人忽然对莫云潇说:“这个鬼樊楼可比真樊楼有趣得多了。” “是吗?魏兄喜欢就好。”莫云潇尴尬的应和了几声,然后又对这两个守门的说:“小弟的这位朋友可是江南富商,手头阔绰着呢。两位当真要拒财神爷于门外吗?” “这……”二人一阵踌躇,对视了一眼,互相使了个眼色,其中一个说:“放你们进去也行,只不过须得有个看路费。”他说着便将手一伸,摆明了是要银钱。 魏夫人呵呵笑着,从宽大的袖子里摸出一张交子,说:“五十贯钱,不成敬意。” 这二人接过了交子一瞧,果然是五十贯钱的面额,眼睛都看直了。这鬼樊楼所招待的大多是纤夫、农户、地痞流氓之类的底层人,谁有这么大的手笔。 他们接了交子,果然就换了一副嘴脸,立即笑嘻嘻的问:“不知两位贵客高姓大名。” “名字就不必记了,我姓莫,这位大爷姓魏。”莫云潇这样说着。 “得勒!”这两个守门人立即高声叫道:“魏爷、莫爷造访!里边儿伺候着!” 莫云潇和魏夫人相视一笑,然后双双步入了鬼樊楼的这竹子编成的大门中。 鬼樊楼的大堂是个圆形的开阔场,四周是一圈台阶,无数张桌子摆在台阶下,在那圆形的正中场地。四周燃着煤油灯和蜡烛,整个大堂灯火通明。 大门对面还有三个小门,不知通向何处。大堂一侧还有楼梯,可以通向二楼的各个包房。那些房中,有的亮着灯,有的是一片漆黑。 莫云潇和魏夫人刚进来便嗅到一阵污浊的气息。一个醉汉迎面扑来,几乎就要将莫云潇扑倒,幸而一个小厮急忙将他扶住,拉他到另一侧去吐。 大堂之中,无数男客在饮酒摇骰子,大声的呼喝着。女子们衣衫不整,有的露着大腿,有的露着上半身,同样调笑着依偎在男人身旁。 见此情形,莫云潇感到一阵反胃。她只能用折扇遮住自己的鼻子,尽量不要闻到这种酒味和女子香粉气味的混合浊气。 “真是别开生面,我也算涨了见识了。”魏夫人对莫云潇这样耳语了一句。 莫云潇苦笑,说:“我有些后悔来鬼樊楼了。” 这时,一个顶着富贵包的驼子迎面而来,笑嘻嘻的说:“看两位公子是第一次来咱们鬼樊楼,小的为您引路可好?” 莫云潇抱拳一礼,说:“有劳。” 驼子转过身去,将两指在嘴唇间一戳,发出了一声极为尖锐的啸声,然后高声叫道:“没接着的客的姑娘们都出来,叫莫公子和魏公子瞧瞧!” 于是,二十多个女子笑盈盈的从楼上的房间中踏步而来,分作两列站在了莫云潇和魏夫人的身前。 第七十一章 故旧 这些女子的身上散发出一股极为刺鼻的香味,她们的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冲莫云潇和魏夫人娇笑着。 莫云潇只瞅了她们一眼,那娇媚之态便随着空气飘散而来,让她面颊发烫,心跳加速。 她急忙将眼睛避了开来,不断的挥动着折扇给自己降温。 魏夫人倒是不动声色的望着女子们,不禁摇头感叹:“这些女子就如那些被装在口袋里的姑娘一样都是被掳来的,自然千般不愿。可也不知过了多少光景,竟会丢掉廉耻,曲意逢迎。唉,她们虽可鄙,但也更可怜。” “这位玉面郎君,奴家不好看吗?你怎么都不肯看奴家一眼呢?”一个绿衫女子扭着腰肢缓步而来,轻轻的握起了莫云潇的手,只感到一阵温玉般的温暖软滑,那白皙细腻的皮肤简直比自己更胜几筹。 她还来不及吃惊,莫云潇已惊叫了一声,急忙将手抽了回来。后面那一排女子都格格地笑了起来,笑这个绿衫女白白卖弄了风情。 绿衫女回头望了众姐妹一眼,又羞又恼,但见莫云潇面如白玉、眼含秋波,比之潘安也犹有过之,再加上他又十分含羞,更合了绿衫女的心意,心中暗想:“原来是个没见过世面的雏儿,老娘略施一点手段,就不怕你不上钩。” 于是她又“哎呦”地叫了一声,脚下一软,香扑扑的身子就向莫云潇倒了去。莫云潇哪见过这场面,大脑登时一片空白,不知如何应对。 就在她一晃神的功夫,绿衫女已扑到了自己怀里。莫云潇也极无奈,只得将她抱着,带着尴尬的笑意,问:“这位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绿衫女只把头向莫云潇怀里埋,然后娇滴滴的说:“奴家吃酒吃醉了头好晕,玉面郎君,可好扶奴家去卧房休息片刻?” “这……”莫云潇十分窘迫,忙转头去望魏夫人,然后比了个“怎么办”的口型。魏夫人强忍笑意,也比了个“看看再说”的口型。 “郎君,你说好不好嘛。”绿衫女撒起娇来,芊芊玉手在莫云潇身上游走着,冷不防的碰到了她的胸口。绿衫女和莫云潇同时吃了一惊,前者愤怒地望了后者一眼,然后想摆脱她的怀抱。但莫云潇却伸展手臂将她抱住,扬声说道:“好啦好啦,随你随你!” 接着,她抱着她转了一圈,周围看热闹的人们也都哈哈笑了起来,那驼子也跟着笑着。绿衫女想要挣脱,但莫云潇双臂力有千钧,别说是个弱质女流,就算是个精壮汉子也挣脱不开。 “休要乱说,否则,我要你的命!”在众人哄笑之中,莫云潇贴着绿衫女的耳边说了这句杀气腾腾的话。绿衫女勃然色变,愤怒的情绪转变为了惶恐。 莫云潇手臂一松,绿衫女总算挣脱了开来。但她含着满脸的嗔怨,狠狠的瞪了莫云潇一眼,然后扭头走了。 围观的众人都十分不解,其中有人起哄道:“咦?怎么走了,玉面郎君不是答应和你去房里了吗?”接着,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绿衫女没有回应,只是疾步而走,很快就消失在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 魏夫人似乎察觉出了不对,马上迎上去问:“被看出来了?” 莫云潇苦笑:“是被摸出来的。” “那你放她走?”魏夫人又问。 “不然怎么办,众目睽睽之下,难道可以杀人灭口?”莫云潇说着。 这时那驼子迎上来,笑问:“先生勿怪,那妮子不知抽什么风,俺定好好责罚她。这不,还有这些标致的姑娘,两位可有中意的?” 魏夫人呵呵一笑,说:“小哥你当我花不起钱吗?这些寻常人物尚不及我在苏州时乡下的村妇,哼!尔等如此搪塞,莫不是把我小看了。” 驼子急忙告罪:“小的不敢,小的有眼不识贵人真是该死。不过,咱们鬼樊楼您老或有耳闻,咱们的姑娘都是标致极了的,可不比那镇安坊的差。您再仔细瞧瞧。” “瞧什么瞧!我不过与她戏言几句,她竟掉头跑了,哼!真是坏了兴致,魏兄,我看这鬼樊楼不逛也罢!”莫云潇怒气冲冲的说完转身就要走。 那驼子却急忙阻拦,说:“先生勿怪,先生勿怪。这的确是咱们没调教好。小的给您赔不是了。您且看看剩下的姑娘。” 莫云潇回头一望,那些女子各个含春带笑,媚态十足,她多看一眼都会引起强烈的不适。 “这些腌臜货俗得紧了,不要,一个都不要!”莫云潇说着。 驼子愣了一愣,只好给身边的两个汉子使了个眼色。那二人便像赶猪似的将那些女子们都哄了下去。众人见没什么热闹可看便也都散了。 驼子领着二人在一张空闲的桌前坐下亲自倒上了茶水,笑着说:“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看两位谈吐不凡,这些庸脂俗粉也不配伺候。这样吧,小的这儿还有两个上等货色,轻易不示人的,两位见见可好。” 魏夫人和莫云潇对视了一眼,双双点头,然后她抬头对驼子说:“见见可以,不过丑话可得前头说。若这两人我们再不中意,哼哼!那你可就留不住我们了。” “是!是!”驼子唯唯诺诺的应着,说:“两位稍待,小的去去就来。”他说完便退了出去。 见他离开,莫云潇才擦了擦脑门上的汗,说:“若知此地如此污秽,真就不该来。” 魏夫人也点点头,说:“这鬼樊楼名不虚传,也大大出了我的意料。咱们只有引出万乃林来,才能尽早摆脱这里。” 不一会儿,他果然带了两个姑娘过来。这二人与那些主动献媚的女子不同,只是低着头,还不时用手擦眼泪,似乎是刚来这鬼樊楼不久的。 “先生,小的也看出了,二位是读书人,不喜欢下贱皮子。这两个上等货色可不一样,是近来才收的宝贝,一直养着还未接过贵客呢。嘿嘿,两位瞧瞧可合心意?” 驼子说着就两手在那两个姑娘后腰一推,力道十足,发力的时机也拿捏得好,恰是在她们踏步上前,一脚抬起,一脚未落之时。 她们猝不及防失了重心,不禁是一声惊呼,分别向莫云潇和魏夫人跌了去。莫云潇和魏夫人同样大吃一惊,急忙伸手将她们抱住。这两个姑娘身子酥软,像绸缎一样跌在两人怀里,一股沁人心脾的芳香也猛扑鼻端。 “两位上眼瞧瞧,这两个怎样?”驼子笑着说。 莫云潇将怀中女子的脸庞托起来一瞧,不禁是大吃一惊。这女子本是在嘤嘤哭着,但一见莫云潇也瞪大了眼睛。“啊?是大姑……”她话还没说完,莫云潇已伸手将她的嘴捂住了,然后凑近她的耳畔说:“稍安勿躁,不要暴露我的身份。” 这女子泪眼涔涔,“呜呜”地叫了一声才缓缓点头,仍旧小声说着“救我!救我!” 她可不是别人,正是莫家二女儿云湘的贴身女使绿玉。几乎于此同时,魏夫人也发现自己怀中的人是云溪的贴身女使丹珠。魏夫人脑力极好,很多人虽然只是一面之缘,再见时必然还能记得。所以她也急忙捂住了丹珠的嘴,不要让她叫出声来。 那驼子左右望望,见她四人表情各异,便问:“怎样呀两位先生?” “就她了,你且下去吧。”莫云潇扶着泣不成声的绿玉说着。那驼子嘿嘿一笑,似乎甚为得意,又说:“要不小的去给两位开两间房间,咱们屋里好伺候。” “叫你下去你就下去,那么啰嗦干什么!”魏夫人训斥了一句,驼子也觉得扫兴,只好应了一声转身走开了。 再看绿玉和丹珠,早已将身子哭得绵软无力。尤其是绿玉,渐渐从莫云潇怀中滑落跪倒在了地上。莫云潇急忙将她扶起,问:“绿玉,你还好吗?” 绿玉摇摇头说:“大姑娘,这儿不是人待的地方。”她抽噎了一声,回头望去,确认四周没人偷听才继续说:“自从家变以来,我们就被卖到了这儿。我和丹珠两个,每日住在阴冷的地窖里,饿了只能吃发霉的胡饼,渴了就喝地窖里滴下的水。我们不想接客,槽帮那些人就用针扎我们。我们……我们……真想死了算了,可偏偏又下不去狠手,只得这么苟且的活着。” 莫云潇听的频频点头,眼中的泪水也在不断的打转。“那你们……可保住了清白的身子吗?” “大姑娘,在这鬼樊楼里,哪有女子能保住清白的。”丹珠继续说:“我们来了只一天,就给槽帮的那些王八龟儿给……”她再也说不下去,只得趴到魏夫人的腿上大哭了起来。 魏夫人也是心如刀绞,但也只得将她扶起,说:“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咱们得想办法出去。” “大姑娘,魏夫人,求你们救救我姐俩吧,求求你们了……”绿玉就要下拜又被莫云潇拉住。 莫云潇想了一想,然后凑近魏夫人的耳边说了一番话。魏夫人大吃一惊,连忙摆手,说:“不可不可,我怎能让你独自冒险?” 莫云潇笑了笑,说:“这鬼樊楼哪有简王府凶险。那汪洋大海我都趟过来了,这臭水沟我还放在眼里吗?” “可是……”魏夫人还是十分的担忧。莫云潇打断了她的话:“好啦,玉如你也不比我轻松。咱们分头行事,好事能做一件是一件。” 魏夫人的眼中也已蕴了泪。她望着含笑的莫云潇,心中凄楚无比,也为自己的无能而深深的惭愧。 莫云潇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然后高声叫道:“小哥!烦请过来一下。” “来咯!”那驼子听到呼唤便快步而来,满脸堆着谄媚的笑,说:“看二位面泛桃花,应是满意了?” 莫云潇笑笑,说:“是呀,我们都很满意。不过我这位魏兄总是喜欢和我争,总认为我怀中的姑娘才是最好的。我索性让了给他。” 她手臂一甩,便将绿玉像绣球似的抛向了魏夫人。魏夫人一手抱着丹珠,另一手接过了惊慌失措的绿玉,然后笑着说:“莫兄盛意拳拳,老哥我也不能不领你的情。他日莫兄到江南来,老哥再好生款待!” 驼子有些不解,挠了挠头说:“既然这位先生喜欢您的姑娘,那您二位彼此交换岂不两便,何必要一人独占两个呢?” 莫云潇潇洒的将折扇一展,一边扇着有些寒意的风一边说:“这你就不懂了。我这位魏兄不仅凡事喜欢和我争,而且总要一人独占,不许他人染指。嘿嘿,什么?你说你要在江南款待我?只怕到时还是我换个地方款待你吧。” 驼子嘿嘿一笑,心想:“这个姓魏的的倒是霸道得很。不过这样也好,他一人占两个,姓莫的再来一个,两人赚三人的钱岂不更好?” 驼子便笑了起来,说:“既然如此,那就请莫先生再挑一个姑娘吧。” “慢!”莫云潇和魏夫人对望了一眼,又说:“我这位魏兄还有一个规矩,那就是每次遇到心仪的姑娘总要带回家去享乐。我倒要问问,你们肯放人吗?” 一听这话,驼子的警惕心提起来了,板着面孔说:“这可对不住,咱们鬼樊楼可没有堂差的前例。” 虽然莫云潇不懂“堂差”是什么意思,但根据语境也可判断大概就是带人出去的意思。 于是她又说:“前例都是由人开的,我这位魏兄着实不好伺候。难得他今日高兴,我也乐得奉陪。若你们伺候好了,票子少不了你的。怎么样?肯不肯卖在下这个面子?” 驼子望望莫云潇,又望望魏夫人和她怀里的绿玉和丹珠,说道:“您老勿怪。这个面子不是小的不给而是鬼樊楼不比其他,咱的姑娘不是寻常路来的,只怕出去了就要生事。万一惊动了官府,小的可担待不起。” 第七十二章 寻衅 魏夫人重重的“哼”了一声,然后将绿玉和丹珠抛下,独自站起身来说:“我还道鬼樊楼真是个不怕玉帝不怕祖宗的安乐窝,不成想也是窝里横,不见光。呵呵,莫兄,你言过其实,老哥我先走一步了!” 她说着拔腿就要走。绿玉和丹珠不知这是激将法,生怕她真的走了,急得几乎就要叫出声来。那驼子也有些费解,正要追问, 见状如此,莫云潇担心穿帮,便“啪”地一巴掌拍在了桌上。这一掌力道不小,拍得桌子一摇三晃,成功将驼子的注意力转移到了自己这边。 “魏兄慢着!这儿的人不懂你的规矩,你也莫要见怪。”莫云潇同样站起身来,朗声说:“我应承过你要带你寻个痛快,便不能叫你扫兴而归。这件事儿我姓莫的一肩挑了。” 她这话是话里套话,绵里藏针,表面上是说给这位魏兄,但实则是说给那驼子的。 驼子的面色也有些不悦了,冷冷地说:“莫爷,您有所不知,咱家这鬼樊楼红火了这许多年,官兵不剿,朝廷不问,那便是咱们的造化。在咱的地界儿上您就得按咱的规矩。姑娘们开盘儿可以,堂差却是不行。您老若嫌姑娘貌丑,跳槽可以,出柜儿却是不行。咱家不比镇安坊,姑娘来去都得是东家说了算。您老既然来了,就得给兄弟们面子。总之,在这鬼樊楼里,您爱怎么玩怎么玩,但若是带人出去,俺兄弟可不能做主。” “不能做主?哼!好一个不能做主!”莫云潇说着便重重的一掌拍下,正打在这桌子的中间,只听“咔嚓”一声,桌面立时破了一个窟窿。这一声巨响也惊得四周的姑娘和男客都愣住了,整个鬼樊楼的大堂就像施了魔法似的陷入了沉沉的死寂。 这驼子又气又惊,但见了莫云潇这一手功夫也不能不有所顾及。“小子,看来你是来耍横的!”驼子狠狠地说。 莫云潇冷冷一笑,迎面走了过去。驼子有些害怕,不禁连连后退。这时候,十来个精壮汉子簇拥了过来。他们显然都是这鬼樊楼的打手。 “你说对了,小爷我就是来耍横的!”莫云潇用脚勾住一条长板凳,拉到身前来坐了,打手们纷纷涌了上来,将莫云潇围在了当中。 驼子来了帮手,胆气也就壮了起来,说:“那我看你是活腻了!这么些年来,还没人敢在鬼樊楼撒野!弟兄们,给俺干了这兔崽子!” 一声令下,众打手向莫云潇齐齐拥了上来。莫云潇侧身避过来人的一拳,然后抄起身下的板凳就朝一个打手的脑袋上抡去。只听“咚”的一声闷响,接着便是凄厉的一阵惨叫。与此同时,莫云潇一拳一脚又将两人打倒。 “莫兄!接着!”魏夫人将桌上装着沸水的茶壶向莫云潇的方向抛去。莫云潇听风辨形,飞起一脚踢在壶底,一壶沸水泼洒而出,几个迎面的打手身上、手上、脸上被沸水浇淋,顿时也“啊呀啊呀”的叫喊起来,原地打滚。剩下的几个打手见了同伴的惨状,傲气顿收,也不敢再冲上去了。 莫云潇冷冷一笑,缓步向驼子走来。驼子有些害怕了,但嘴头上仍不放松,说:“你这泼天的大胆,鬼樊楼你也敢惹,你可知道俺们东家是谁吗?” 莫云潇只是狞笑并不说话。驼子摸不清此人来路转身便跑。莫云潇一脚踢起那个茶壶,正好打在驼子的富贵包上。他“哎呦”一声,跌倒在地。莫云潇赶上去,提起他的衣领,将他整个人直接拎了起来,就像拎了一只鸡。 在众人的哄笑声中,驼子被莫云潇按倒在一张桌子上。她用手按住他的脖子,使得他挣扎不得。打手们围了过来,但也投鼠忌器不敢贸然进攻。 “你……你……你到底是谁!来这儿找谁的晦气?”驼子大声叫骂着。 莫云潇说:“我的兄弟看中了你那两个姑娘,要带她们去逛逛鬼市,吃几杯水酒。喂!你放不放人?” “鬼樊楼没这规矩!”驼子仍梗着脖子说。 “哼!很好!”莫云潇提起他的一条臂膀,两手一扭,驼子杀猪般的惨叫起来,身子像泥鳅一样不住的扭动。他的额上汗水涔涔,面色由红转白,看上去极为痛苦。 莫云潇又笑着说:“小哥,你这又是何苦。我既答应了我这魏兄要他带人出去,小弟我的面子可不能折在这儿。请你行个方便,若是你们的东家怪罪,在下一力承担。你看如何?” “这……这……”驼子气喘吁吁,虽然内心已经动摇,但碍于面子还是不肯松口。 周遭的男客们也都议论了起来。“算了吧,既然这位先生为你担起责难,你就做个顺水人情,何苦这样死撑?”“不错,好汉不吃眼前亏。人家执意要带人走,你何苦难为?”…… 其实他们的心思这驼子最是明白。只要堂差的口子一开,日后必定还有人要带姑娘们出去,那时候必然麻烦。可要是自己死撑,不仅性命可能要断送,似乎也无法真的拦下他们。不如就叫那个姓魏的把人带走,只要他二人有一个留下就好。 “唉,也好。既然这位魏大哥如此喜爱这两个姑娘,就带她们走吧。不过还请莫兄弟盘旋一些时候,免得悠悠众口,兄弟说不明白。” 驼子终于松口了。莫云潇一笑,手一松,他就像一堆烂肉似的跌倒在了地上。打手们忙上去将他扶了起来。 莫云潇说:“这儿的许多姑娘天姿绝艳,我可舍不得走。” 她说完就转身对魏夫人说:“魏兄,兄弟答应你的事可是办到了。改日咱们到了苏州,你也勿忘了刚刚说的话。” 魏夫人哈哈大笑,说:“这个自然。老哥我多谢兄弟成全了。”然后她一手携着绿玉一手携着丹珠,大踏步的走了。这二女还不时回头来望莫云潇,似乎是担心她的安危。但莫云潇只是淡淡的一笑一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待她三人走后,莫云潇才又抓过这驼子的胳膊,再用力一拧。他又是“啊!”地一叫,但脱臼的胳膊已经给装了回去。 “小哥,兄弟我得罪了。”莫云潇笑着说。 驼子满面愤恨,问道:“哪条道上的朋友,请划下万儿来。” 莫云潇环顾四周,见大家都望着自己。那些打手也将自己越围越紧,一个个杀气腾腾,显然是来者不善。刚才自己不过是占了气势上的优势,若现在再打,人家毕竟人多,自己是女子难免吃亏,现如今只能以势压人,唬一唬他:“怎么?挂花了想反咬?” “哼!小子,不管你是什么来头,在鬼樊楼闹事,总得叫你出个彩儿!”驼子用大拇指一指大堂后面的一道暗门,说:“有能耐的,咱到后头伸量。” 莫云潇好整以暇的倒了一杯水喝了,说:“好,咱们走。”然后从容起身,随着众打手和这驼子一道走了。 看客们开始了新一轮的讨论。“这小子什么来路,敢在鬼樊楼闹事,八成是丐帮的。”“丐帮可从不狎妓呀!俺看呀,是个不知死活的狂生。诸位看着吧,不一会儿那小子的断手断脚就得给送出来。” 暗门背后是数十级台阶,两旁燃着如小儿手臂粗的白蜡烛。莫云潇踏着台阶一步步走下去,女子们那有气无力的哀嚎声渐渐涌上耳畔。他抬眼一瞧,在这地下室中有无数间的牢房,关着的都是那些被掳来的女子们。她们披头散发,衣衫褴褛。莫云潇渐渐看去,她们有的在幽幽啼哭,有的在呵呵傻笑,有的蜷缩在一旁瑟瑟发抖,有的在朝他们磕头。 看在眼里,痛在了莫云潇的心里。但她仍然要忍耐,因为现在并不是解救这些女子的最佳时期,若是意气用事,只怕会把事情弄得更糟。 他们穿过幽暗的牢房,来到一个会客厅。这同样是一间牢房,只是布置的舒适一些,有桌椅家具,还有烧火用的炉子和沏茶的茶具。 莫云潇大马金刀的坐了下来,说:“我在你们的地界儿上,想要怎么干,就划出道来。” 驼子也是一声冷笑,问道:“小子,你可知道我们东家是谁?” “万乃林嘛,我怎会不知。”莫云潇的语气充满了蔑视。 驼子有些惊讶,万乃林虽然是槽帮的首领,但一向低调,外人轻易不会知道他的。或许此人来路与众不同。 于是驼子收了傲慢之心,又说:“既然先生知道俺们东家,看来也是旧相识。不过嘛,看先生的模样倒不像是寻仇来的。先生就请明言,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莫云潇又重重的一拍桌子,喝道:“你个有眼无珠的死罗锅!我是雄是雌你都看不出吗?亏你还给万大哥当家!哼!只怕真来了贼人,叫人家卖了还替人家数钱呢!” 驼子吃惊更甚,连连说道:“你……你……你是个女的?” 莫云潇将头上方巾一摘,一头乌黑的长发散落下来,更衬得这张俏脸美丽绝伦。她的眼神含波,眉目传情,任何一个男人看了只怕都会神魂颠倒。 那些打手们见她露出本相也都大吃一惊。虽然他们每日所见的女子不少,但如此美丽的还是头一次见,不禁各个双目圆睁,直愣愣的盯着她看。 “啊?你是……”驼子正迟疑间,莫云潇笑着说:“唉,我点你一句,我可姓莫。在这东京城里头,有几个是姓莫的?” “啊!你是女阎罗莫云潇!”驼子惊呼一声,脸色登时变得煞白,就像是见了鬼一样。他身后的打手们也都面面相觑,露出一副心虚害怕的表情。 “小的不知是您老人家大驾光临,惭愧惭愧。”驼子搓着手陪着笑说:“只是您跟小的开的这个玩笑未免大了些,若堂差的例子一开,日后必有人想循此旧例,那样的话麻烦可就大了。” 莫云潇冷笑一声,说:“你们干这些丧天良的事,还怕给人知道吗?” 驼子有些尴尬,一边给莫云潇倒水一边说:“咱们上头有章相公的面子,那倒是不怕。但也不好总麻烦人家,毕竟生意场上的事……” 话还没说完,莫云潇就将茶碗重重一顿,怒道:“你不提章惇还好,提了他我就气不打一处来。” 驼子不明所以,笑问:“章相公又哪里开罪了您?” “哼!”莫云潇瞪他一眼,说:“我问你,你们万头儿还有章惇、楚员外、仇锋合起伙来要搞官家,是不是?” 众人闻言无不大惊。驼子双膝一软就给跪了,颤巍巍地说:“小的不过是替东家暂管鬼楼,这等大事小的哪里知道?” “你还装蒜!”莫云潇怒喝道:“你可知道最近简王新得了一个宠姬的事吗?” “此事闹得沸沸扬扬,小的知道。”驼子回答。 莫云潇点头,说:“这就是了。那个宠姬就是我。我就是那个宠姬。” “啊?”众人又是一阵愕然。 “他日官家一死,继位的必然是简王。而我可就是皇后娘娘了。”莫云潇不无得意地一笑,接着说:“你们为简王做事,我原该谢你们。只是,你们不该瞒着我。行刺官家,那是何等重大的事。事成则金莽玉带,事败则人头落地。我若知道你们做这等大事,就不该和简王纠缠在一起。” “这……”驼子想了一想,说:“这事儿小的也说不上话,都是上头的拿主意。” “那好,你把万乃林给我叫来。有什么话我和他说。”莫云潇淡淡的说。 驼子一阵踌躇,说:“不是小的驳您的面子,只是最近东家忒忙,整日价的见不上面儿,就是小的也好几日不曾见他了。” “见不着是吧?那也好,我就回去找简王说去,就说姓万的不识抬举,王妃亲自来请都请不动他。” 她说着就要走,驼子哪能放她走,连忙说:“您老口下留情,小的这就去支会一声。”他说着便带着人出去了。 第七十三章 夜见 莫云潇一人在这密室中来回跺着步子,盘算着如何用自己特殊的身份瓦解他们的同盟关系。饶是她有急智,但一时三刻也没什么好办法,只能见招拆招了。 桌上的煤油灯已将燃尽,灯火扑朔,屋中忽明忽暗。 莫云潇有些心悸,不觉起了一胳膊的鸡皮疙瘩。“莫非他们是要把我困死在这儿?” 想到这个,她的心打了个颤。但仔细一想,又绝无这样的可能。自己是简王赵似的准王妃,这是铁一般的事实。他万乃林有多大的胆子,敢捋皇室的胡须? 就在她胡思乱想之时,听见门外传来“咣当”一声撂锁的声音,大门打开了。莫云潇回头一望,见到一个穿着粗布麻衣、脚蹬草鞋,头戴斗笠的中年男子赔笑走来,跟在他身后的还有那驼子。 莫云潇的嘴角露出了邪魅的笑。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漕帮头子万乃林。 万乃林露着谄媚的笑,佝偻着身子进来,说:“原来是莫大姑娘,什么风儿把您给吹了来。俺们这鬼楼可都是些下三滥的人来的地方。” 莫云潇冷冷一笑,将衣袍一抖,坐下来说:“万大哥好大的架子,我原以为自己请不动呢。” 万乃林忙迎上来,亲自为莫云潇倒上一碗热茶,说:“您老休要气恼。先吃碗茶润润喉咙。俺们这儿的茶不比茗楼,都是些茶叶沫子,权当解渴而已。” 见他态度恭敬,莫云潇也不好再说什么,便接过他的茶碗轻呷了一口,说:“我今儿来也不为别的,只问你一件事,你和章相公他们密谋好了要行刺官家,是也不是?” “啊?”万乃林脸色吓得惨白。他忙望向身后的那驼子,驼子也是一脸惶惧,匆匆的摇了摇头。 莫云潇用余光将他一瞥,接着说:“万大哥你也不必害怕,这事儿还是简王告诉我的。我既然要做简王的妃子,也该为他分忧。所以这事儿我不会宣扬出去。” 听了这话,万乃林慌乱的心稍稍安定,才又笑道:“那莫姑娘……哦不,王妃的意思是?” “我一个妇道人家,哪有什么意思。”她说着又呷了一口热茶。万乃林听在耳中却十分不以为然,暗暗想道:“只怕你这个妇道人家比多少男子汉都更难缠呢。” “只不过简王也有简王的打算。”莫云潇抬起眉眼瞧了万乃林一眼,笑道:“万大哥该知,刘大刀的丐帮可还在城里。他们可一直盯着您的运河呢。” 万乃林面色一变,说:“俺们有章相公撑腰,他刘大刀能怎的?” “是,你们有章惇撑腰。”莫云潇说:“不过,刘大刀也曾密会过简王,若是刘大刀的人搞掉了官家。那……” 万乃林眉头一皱,说:“那又怎样,他还要吞下俺们世代的运河?” “分润一些总免不了。”莫云潇说着便将茶碗放下了。 万乃林长出了一口气,背着手来回跺着步子。他转了两转,便又望了莫云潇一眼,颇为尴尬的一笑,然后扭头示意驼子过来。他对他耳语了几句,驼子点点头便出去了。 莫云潇一颗心也是七上八下的,不知他到底在盘算什么,但也只能强打起精神,装出一副傲然的样子。 驼子退了出去,万乃林又迎上来问:“王妃今日所来是简王的意思?” “不然呢?”莫云潇笑道。 万乃林又皱眉想了想,追问道:“王妃可有简王的信物?” 莫云潇面色一变,眼里发出狠戾的光来。“怎么?万大哥信不过我?” “不不不,王妃这说的是哪里话。”万乃林忙说:“只是事关重大,又牵扯着大位的归属。俺也不能不小心呀。” “好,你不是要信物吗?我便是信物。”莫云潇一扬下巴颏,说道:“你大可将我绑了送到王府去发落,看看是不是简王叫我来的。”、 万乃林心慌意乱,连连摆手说:“王妃息怒,王妃息怒。俺可不是这个意思。俺……唉,俺不会说话,您老休要气恼,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当了。” 莫云潇狠狠的瞪了他一眼,继续说:“大王叫我来是要告诉你,此次大事非同小可,搞不好就是掉脑袋的大罪。若是有人敢不尽心的,那可绝不能容他。” “是!是!“万乃林连连点头。 ”还有,刘大刀既然诚心投效,也有用得着他的地方。”莫云潇继续说:“大王也让我告诉你,日后大家要精诚合作,不可因往日嫌隙而彼此掣肘。” “啊?这……”万乃林一脸茫然,说:“俺们的密议十分周详,若再拉刘大刀入伙只怕会节外生枝,徒生变乱。还望简王三思呀。” “唉,你说的大王又何尝不知?”莫云潇也显出了忧愁的神色,说:“只是为策万全,大王不得不做两手准备。刘大刀他们不是王爷心腹,若出事不密,大可将他们卖了,丢卒保帅。” 万乃林还是觉得有顾虑,正要再说却被莫云潇打断了:“若事败,大家与船同沉,没什么好说的。可一旦事成,那功劳簿上总不能不添上丐帮这一笔。所以……” “所以大王要俺将运河让给他们?”万乃林咬牙反问。 莫云潇一笑,说:“倒也不必全送出去,东京城单是吐货量大的运河就有汴河、蔡河、五丈河,分条无关紧要的河给他们也无不可。” 莫云潇话音刚落,万乃林就断喝了一声:“不行!”不免也吓了她一跳。“运河是俺们弟兄祖祖辈辈的活计,莫说是让一条河,就是让一个码头也不行!” 莫云潇也动了气,重重的一拍桌子,站起身来喝道:“万乃林,你在跟谁说话!” 万乃林一愣,连忙告罪:“王妃息怒,小的一时鲁莽,冲撞了王妃,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哼!”莫云潇怏怏地重新坐下,带着不悦的神气说:“若不是大王用得着你,就凭你无礼犯上,我就可以把你这层皮扒了。” 万乃林跪倒在地,带着凄容说:“王妃不知,这运河是俺们漕帮弟兄们的命根子。让一条河事小,可弟兄们没了生计,反生怨怼。人家该说俺胳膊肘子朝外拐,偏着外人不帮自己人。到了那时,可真比您老扒了俺的皮还难受些。” 听他这样一说,莫云潇也默默的点头,这运河之利看似简单,实则凶险非常。漕帮在运河上盘踞日久早已形成了盘根错节的利益群体。如果刘大刀的丐帮贸然杀入,必然会引起一场火并。 不过,万乃林这个家伙仗着有权贵撑腰,竟然干起了“鬼樊楼”这种伤天害理的勾当来。想到此处,莫云潇渐渐平息的怒气又腾了起来。 “你若是有理,找大王说去,和我可说不着。”莫云潇冷冷的说。 万乃林一个头磕下去,说:“王妃您可要救俺!大王只听您一人儿的。” 莫云潇风眼一瞥,笑道:“你想让我帮你?那也可以,只是你总得有个表示。” 万乃林一愣,随即笑了起来,嘻嘻地说:“俺们是泥腿子出身,既没珍宝也无广厦,不过王妃厚爱,俺自也有一份孝心在。” “哼!”莫云潇冷眼一瞥,说:“我乃堂堂王妃,说不得日后还是国母,你的孝敬在我的眼里吗?” 万乃林一阵尴尬,搓着手,表情十分窘迫,只“这……这……”的语不成句。 莫云潇将碗中的茶一饮而尽,用袖子擦了擦嘴角,才缓缓说道:“万大哥,我绝不会叫你为难。你想保住运河,我想保住国母的位子,那你可要帮我,你帮我就是在帮自己。” 万乃林眼光一亮,凑过身来问道:“不知王妃有何指示?” 莫云潇美睫一抬,望着他的眼睛说:“我要见章惇。” “啊?”万乃林倒吸了一口凉气,瞪着眼睛说:“这可使不得……使不得……” “如何?难道我简王王妃不配见我朝的宰执?”莫云潇的脸上带着几分轻蔑的笑,但眼神中、眉宇间却又透着一股子傲人的怒气。 万乃林望着她犹如直视骄阳,急忙将头低下,却已是大汗淋漓。他匆忙用手臂擦了擦脸上的汗水,说:“若是平日,此事倒还易办。只是如今是非常之时,该当有非常的举措。简王举事在即,本就该千分小心万分小心。王妃若要此时见章相,只怕会……” “哼!”莫云潇将袖子一甩,站起了身来。她含着怒气踱了两步,才怏怏说道:“若不是非常之时,你就是拿八抬大轿来请我,我都不会去见他一见。非常之时该行非常之事。咱们做得本就是杀头的买卖,如此退缩畏怯,还能成什么事!” 万乃林被她说得莫名其妙,但也不敢反驳,只得问:“不知王妃去见章相为着什么事。小的传达也是一样的。” “万乃林!”莫云潇忽然转过脸来,万乃林仿佛心停跳了半秒,急忙低下了头去,不敢再看她。 莫云潇满眼尽是杀气,缓步逼上前来,万乃林只得向后退去,不知不觉就退到了墙角。他身子一颤,脊梁骨已触到了冰冷的墙壁。但莫云潇却没有停下步子,而是继续靠过来。 万乃林顿感压迫,犹如是一座高山迎面压来似得。随着“这座山”的逼近,一缕幽香也扑鼻而来。这是莫云潇身上的味道,但嗅在万乃林的鼻端,却令他惶恐至极。于是他只能将头扭开,呼吸也变得越来越急促。 莫云潇轻哼一声,忽然将一条腿高高抬起,“啪”地一声落在万乃林的眼前。莫云潇身子前压,万乃林瑟瑟发抖。 “王……王妃,您这是……俺可吃罪不起……”万乃林说话也是颤颤巍巍的,浑身颤抖个不停。 “你当然吃罪不起。”莫云潇说:“你这鬼樊楼伤天害理,又将本阁囚禁于密室,你究竟想干什么?” “啊?”万乃林腿肚子都吓软了,若不是靠着墙壁恐怕早就瘫倒在地了。“王妃,您高抬贵手,俺……俺不过是这汴河上的一条臭泥鳅,不知俺何处开罪了您,您要如此戏弄俺呀!” 莫云潇将面色一沉,阴恻恻地说:“我要见章惇,这个忙你帮不帮?” 万乃林点头如捣蒜,打结的舌头一时也捋不直,只能说:“帮……帮……帮!” 莫云潇这才满意的一笑,慢慢将抬起来的腿移开,再慢慢落下,笔直修长的腿分外妖娆,但万乃林却不敢多看,眼睛只能盯着上方,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万大哥,不是我说你,你早答应了大家都好,非得闹这么一出,又是何苦来呢。”莫云潇边走边说。 万乃林只得跟在她的身后,赔笑说道:“是。是……”待莫云潇坐下,他皱起了眉头:“可这事儿毕竟要待一些风险,章相那边总得知会一声,这一来一往怕是要费些功夫。再者说,王妃您身子可金贵着,若是这三更半夜的偷入宰相府邸,只怕也有不便。” 莫云潇呵呵一笑,翘起了二郎腿,说:“万大哥是咱东京城里的土霸王,这点子小事还难不倒你吧。” “啊?这……嘿嘿……”万乃林忽然被她一捧,也觉得心潮起伏,像是喝醉了似得飘飘然了起来,便说:“王妃放心,俺和弟兄们去办。” 约莫不到一个更次,打更的刚刚从宰相府走过,一辆蒙着车窗的马车便吱呀吱呀地向宰相府的后门而来。 在此等候的是一个坐在台阶上不停打哈欠的老头。见到马车到来,他的眼睛也是一亮,急忙举起灯笼就迎了上去。 赶车的车夫先跳下了车来,笑道:“曹管家,章相公吩咐,说是府上的花草败了,请我们花匠师傅来看一看。” 老人“哦哦”连声,忙说:“那就请先生下车来吧。” 说着,一个身披灰色罩袍的人从车厢里出来。罩袍将他浑身包裹,就连头上也兜着一个帽兜,不仅看不清长相就连雌雄都分辨不了了。 车夫打着哈哈:“我们花匠师傅可是咱东京城里出了名的,趁夜赶来,不愿招摇。” “哦,是了是了。”曹管家忙上去将这位“花匠”扶了下来,说:“先生,您随我来吧。” “花匠”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便随着这老人从后门进了章惇的府邸。 第七十四章 败露 章惇反剪双手,在书房中来回踱着步子,宽大的蜀锦织成的柔软睡袍拖在地上也浑然不觉。 他的眉头像是打了结一样紧紧皱在一起,面色也甚为凝重,像是在思考什么。 不多时,一个人影映在了门前。那人咳嗽一声,说:“老爷,花匠先生请来了。” 章惇步子一顿,侧头应道:“既如此,就请先生进来吧。” 于是曹管家轻轻将门推开,身穿罩袍的人向他点头行礼,然后迈步进了书房,只听“嘭”地一声,书房的门又被曹管家重重的关闭,着实吓了这位“花匠先生”一跳。 章惇将这人上下一番打量,见他身高不过六尺,身形纤瘦,露在袖管外面的手指白皙透亮,便知此人是谁。 他微微一笑,说:“先生深夜造访,令本相惶恐。不知本相宅邸的花卉草木可有不妥之处?” “哼!”罩袍中的人冷哼一声,说:“有客叨扰,既不让座也不奉茶,岂是待客之道?” “哦?”听她一数落,章惇倒是一惊,连忙赔笑说道:“先生勿怪,本相也是关心则乱。来来来,先生看座。”他说着就引着罩袍中人在书桌前坐下。 他缓缓落座,将头上的帽兜取下来露出了本相。这不是莫云潇是谁?虽然穿着一身黑漆漆的罩袍,头发也有些散乱,但仍然不改冷傲的神情。 她含笑说道:“章相公,你我男女有别,又是在夜里,所以不得不做此玄虚,唐突冒昧之处还请章相公海涵。” 章惇坐在了她的对面,细细将她打量,不禁也是心潮澎湃,心中暗暗想道:“怪道是,简王千金之躯甘心为此女驱使,此女容貌果然不俗,堪称绝艳。” 莫云潇见他只顾望着自己愣神也有些奇怪,呵呵笑道:“章相只盯着我的脸,难道我的脸上有什么蹊跷?” “哦!没有!”章惇如梦方醒,才说道:“王妃果然气度不凡,难怪能得简王独宠。” 莫云潇颔首一笑,说:“章相公休要捧我,你们谋划大事,反手之间就是灭族之祸。简王若真是宠我,就不该上这条贼船。” 章惇一愣,不得不压低了声音说:“王妃都知悉了?” “是,我都知悉了。”莫云潇顿了一顿,又说::“章相公莫欺我是女子,其实我可是有七窍玲珑心的。只是奴有一事不明,特来请教。” “王妃但说无妨。”章惇的面色渐渐沉重了起来。 “简王和先帝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依礼法看,先帝龙驭上宾,该由简王继统。简王愤愤不平也在情理之中。不过,章相公本就是前朝宰执,已是位极人臣的了。不知相公你为何也要趟这趟浑水。” 章惇想了一想,不禁是一声长叹。他站起身来一边踱步一边说:“王妃说得是,本相已是位极人臣,实在没有理由冒此大险。只是王妃不知,现如今本相和胞弟已是站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了。” “哦?”莫云潇也站起了身来,追问:“这是为何?” “唉,当日众臣工议政,讨论继承大统的人选。曾布和太后力推端王,而本相则力推简王。”章惇边走边说:“后来本相与曾布就争执了起来,一时激愤说了句‘端王轻佻,不可以君天下’。此言一出,惹祸上身呀。” 莫云潇柳眉一皱,狐疑道:“仅仅是为这一句话,官家就要对章相不利?” 章惇呵呵苦笑,转过身来说:“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本相早已不容于当今官家,所以,我要想保住一族荣华,只得扶简王上位不可。” “哦……”莫云潇恍然大悟似的点了点头。 章惇望着她也笑了起来,说:“王妃深夜来访,就是为了问本相这个?” 莫云潇一呆,才说:“当然不是。奴冒着清誉尽毁的风险来此当然不是为了听故事。章相,既然你已无后退之路,不如且听奴一言。” 章惇满脸的狐疑,一双警惕的眼睛上下打量着莫云潇,只见她面带微笑,言辞也确实恳切,便问:“不知王妃有何见教?” “相公试想,古往今来多少功臣不免兔死狗烹的收场?相公想要保一族平安才铤而走险,的确是无奈之举。不过相公或许没有想过,假使你们的大事成功,简王真的做了官家。那他一定会重用相公吗?” 听到这里,章惇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王妃此言糊里糊涂,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冷冷的问了一句。 莫云潇继续说:“相公已是位极人臣,就算立下了新功,官家也难以赏赐。这叫做功高震主,但凡功高震主之人,历来没有什么好下场。况且,谋朝篡位本是大逆不道。简王是不可以自污的,到那时恐怕只有借相公你人头一用,才可平息天下的非议。” 此言一出,章惇顿感脊背发凉,浑身的汗毛都竖立了起来。他瞪大了眼睛瞧着眼前的女子,再一措手发现,手掌已是汗水淋漓。 见他如此,莫云潇不无得意的笑了。或许,自己三言两语之间就能瓦解章惇和简王的同盟关系,可以让这场凶险的宫廷政变消弭于无形。或许,自己真的能成为苏秦张仪那样的人,凭着凌厉的口齿挽救国家社稷。 “原来,王妃是来做说客的?”章惇不无惊奇的说。 莫云潇掩口笑了起来,说:“做什么说客,只是肺腑之言,全为了相公着想。相公不可不谨慎呀。” 章惇点了点头,竖起了大拇指赞道:“好,果然是一个有任侠之风的烈女。不过,本相还有一事不明,还要请教。” “嗯,相公但说无妨。”莫云潇轻松的答应着。 “王妃既是简王的枕边人,难道不希望简王做皇帝,而王妃也可母仪天下吗?为何又要反其道而行之呢?” 莫云潇收敛了笑容,说:“不错,若我是个目光短浅的女人恐怕就会像相公所言的那样,日日盼望着母仪天下。只是,宫廷之变历来凶险,稍有不慎就是灭族大祸。奴只怕到头来连性命都不保。还有,简王就算做了官家,想必也是日理万机的处理政务,能用在奴身上的时间可就不多了,远不像现在这样,我们可以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 章惇点了点头,笑道:“王妃看得透彻。” 莫云潇踏上两步,望着章惇说:“相公你也是聪明人,这里头的关节并不难想。希望相公三思。” 章惇却躲闪开了她的目光,皱眉思索了半晌,却久久没有言语。 莫云潇一笑,又说:“相公,我知你还有顾虑。你怕就算不举事,也难逃当今官家的谴责,是也不是?” 章惇面露苦笑,说:“王妃真是有七窍玲珑心。不错,这正是本相最深的隐忧。” 莫云潇却是淡淡一笑,说:“此事不足为虑。不瞒相公,奴与官家也有几分渊源。说句不敬的话,在笔墨丹青上,官家只怕还要拜奴为师呢。” “哦?”章惇瞪大了眼睛,流露出十分惊奇的目光。赵佶的丹青功夫极高,这是众人皆知的了。可没想到这小娘子居然敢称是赵佶的老师,这不能不让章惇感到震惊。 “在官家面前,奴也是说得上话的。”莫云潇笑道:“若官家知道章相公对他忠心耿耿,自然会保相公一族的周全。这件事,奴会一力承担的。” “你……你有何为凭?”章惇有些慌乱的问。 莫云潇早知道他会这样问,便不慌不忙的从怀里取出一柄折扇,然后双手递上去,说:“这是官家赐予奴的,相公请看,是不是官家的手笔。” 章惇狐疑满腹,也顾不得礼节了。他一把将折扇拿过来展开一瞧,这画和字果然是赵佶的风格。这一下,他更是吃惊了。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莫云潇真是深藏不露。官家和简王,如今大宋朝最为尊贵的两个男人竟都为她马首是瞻,古往今来也绝没有过这样的事。 章惇忽然有一阵的心悸。莫云潇依旧带着微笑望着自己,可是这笑容背后或许就埋藏着凌厉的斧钺,自己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 他颤颤巍巍的将折扇还了回去,说:“王妃真是不简单。” 莫云潇淡淡一笑,说:“这也没什么,谁让咱们遇上的是一位风雅的天子呢。” 章惇身子发软,急忙扶住了墙边的书橱,一步步颇为费力的回到座位前坐下,又说:“既如此,本相也没什么好说的,且依了王妃便是。只是简王那边……” 莫云潇喜形于色,忙赶上来说:“那也容易,简王那边我去说,他最听我的话了。” 章惇点了点头,喃喃说着:“那就好,那就好……”同时还举起袖子擦脑门上的汗。 莫云潇十分满意,便说:“章相公真是个明事理的人。好了,我的大事已了,这就回去了。章相公,咱们后会有期。”她说完转身就走。 “且慢!”章惇忙将她叫住了,莫云潇一呆,回过头来问:“相公还有什么指教?” 章惇呵呵一笑,说:“倒也没什么,只是夜已深了,王妃孤身一人难免叫人担忧。若是再有多事的人看见了,只怕又生事端。本相斗胆请王妃在府上歇息一宿,明日一早,本相定亲自送王妃回王府去。” 莫云潇有些犹豫了。章惇的话是没错,但自己住在别人家里恐怕也不很方便。她思索间抬眼向章惇瞧去,见他笑嘻嘻的望着自己,不像是心存歹意的,便说:“也好,不过我可不喜欢有人打扰。” “那是自然。”章惇匆匆来到窗边,将悬窗支了起来,叫道:“曹管家!”守候在一旁的曹管家急忙答应着赶了过来。 “为花匠先生安排一间屋子,不要男子,派几个伶俐的丫头伺候着。”章惇这样吩咐。 “有劳了。”莫云潇出门前冲章惇点头致意,然后又重新将帽兜戴上,随着曹管家一道去了。 望着莫云潇远去的背影,章惇脸上的笑容渐渐消散了。他重新在屋子里皱眉踱步,苦苦思索着莫云潇刚刚和自己说的话。过了许久,曹管家回到窗前复命。他急忙问道:“安排妥了?” “妥了,三个丫头伺候,已睡下了。”曹管家回答道。 “嗯。”章惇点了点头,又说:“你再跑一趟虞候府,就说我有十万火急的事要与仇虞候商谈。” 这一夜,寂静无声,只闻虫鸣啾啾。很快,天色就亮了。花园中的花草沾着新鲜的露珠,鸟儿飞来飞去,彼此应和着歌唱。 莫云潇已收拾停当推开自己的房门一望,章惇和曹管家已站在门口等候多时了。 她欠身一笑,说:“章相公起得早。” 章惇却换了一副倨傲的表情,远不似昨晚那样的恭敬。他冷冷一哼,说:“莫云潇,你可真是胆大包天。” 莫云潇一愣,说:“章相公,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哼!本相险些中了你的奸计!”章惇说完将手一挥,一众打手从四面八方涌了上来就要将莫云潇擒拿。 莫云潇神经一紧,喝道:“你们谁敢!”她舌战春雷,这一声喝虽然不脱女子的娇柔,但也力道千钧令人胆寒。众打手就像是听到命令似的都停了下来。 她一双怒目瞪向了章惇,质问道:“章相公,这是怎么回事,请你讲清楚!” “莫云潇!你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仇锋从人群中缓缓走了出来。他带着一脸奸邪的笑,说:“你计划的周祥呀,先是在鬼樊楼闹事,引出万乃林那个楞头,然后又借他之利牵扯出了章相公。你处心积虑,煞费苦心,不就是为了破坏我等的大事吗?” “不!”莫云潇急忙将目光投向章惇,带着几分祈求的语气说:“章相公请听我一言……” “你不必再说了。”仇锋打断了她的话:“不仅万乃林和章相公被你利用,就连简王也被你玩弄于股掌。你做简王王妃是假,与官家私通是真。你千方百计的回护官家,用心就在于此啊。” 他说完便将目光投向了章惇。章惇恼羞成怒,便大声吩咐:“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把这贱婢拿下!” “慢着!”莫云潇又一次喝止住了众人,然后一边瞪着得意至极的仇锋一边举起了双手。 两边的打手对了下眼神,便上来用粗麻绳将她的手捆住了。 第七十五章 囚室 在这阴冷的囚室当中,莫云潇感到了强烈的懊悔。 她不该在章惇的府上过夜,不该轻言相信章惇的承诺,更不该低估了这些人泼天的大胆和深远的智谋。所以,她必须要承认,这次自己是一败涂地,不仅自身性命难保,恐怕还要连累家人。而赵佶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想到这些,她的心就像被撕开了一样的痛。 她想到,自己自从穿越以来所经历的每一次危难之所以都能化险为夷,并不是因为自己多么的足智多谋或者能言善辩,而仅仅可以归结为运气。 是的,她的运气很好,她的“前身”给她留下的财富足以笑傲整个东京城。无论是“女阎罗”的名气、高强的武艺还是超高的颜值,都让她成为东京城里众星捧月般的存在。 很难想象,如果她失去了这些外在条件,她还能不能与这些人相斗? 此刻,她终于明白,自己不过是一个寻常女子,一个除了画画什么都不懂的寻常女子。 她环顾四周,囚室那发霉的木门紧紧关闭着,门上爬满了青苔。墙壁湿漉漉的,不知是常年累积的潮气还是缭绕的雾气渗了进来。地上铺着干草,脚踩上去也不会觉得冰凉。 可是,她的脚并不能踩上去。因为她的手腕上还拴着粗麻绳,将她整个人高高的吊了起来。她已被吊了许久,手腕那嫩白的皮肤早已磨破,疼痛难忍。 她凌乱的头发披散着,泪水滑过白玉般的面颊滴滴落下。她的脸上没有表情,呆滞的目光久久的望着囚室的门。 就在这时,门开了。仇锋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饼走了进来。他笑嘻嘻的来到莫云潇的身前,将手里那碗汤饼凑近她的鼻端让她嗅了一嗅。莫云潇执拗的将脸别到了一边,不想嗅这汤饼的香味。 “怎么样?不想吃一口?”仇锋问道。莫云潇仍旧别着脸,没有回答。 “唉,莫云潇,我劝你还是松个口,咱们两边都方便。不然的话,可有你的苦头吃。”仇锋这样说,但莫云潇仍旧不理。 仇锋最恨人家视自己如无物。他满脸的肌肉顷刻间绷了起来,目光极为凌厉。“臭娘皮!”他将手里的这碗汤饼狠狠的泼到了莫云潇的脸上。莫云潇猛然受此一击,身子也略微抖动了一下,滚烫的汤汁泼在脸上让她面皮发烧,呼吸也变得局促了起来。 “莫云潇!”仇锋一把扯住她的头发,将她的头向下拉,拉到可以和自己对视的高度。二人对视,目光中均蕴藏着炽热的火焰。 仇锋恶狠狠的说:“你别不识抬举,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你千方百计的回护赵佶,究竟是为什么!你和他是什么关系?身上又为什么会有他的信物?” 莫云潇却笑了,轻声说:“你想知道?” “少卖关子,快说!”仇锋仍旧带着怨毒的口气。 “你想知道……”莫云潇拖了一个长音,继续:“我就偏不告诉你。” 仇锋脸色一阵青绿,但盛怒之下却忽然一阵大笑,说:“好!莫云潇果然有骨气。我倒要看看你能硬到几时!” 他说着,便抽出腰间的匕首割断了莫云潇左手上的绳子。“啊!”她不由自主的痛苦的叫了一声,身子也猛地向下坠了一坠。 如此一来,她的全身的重量都在和右手上的绳子“拔河”,麻绳将她那本就磨破了的手腕更加勒得紧了,轻轻一动就是钻心的痛。剧烈的痛苦让她的表情略微扭曲,但她仍然支撑着精神没有让自己垮下去。 仇锋饶有兴致的看着已经倾斜了的莫云潇的身子。这悬挂在半空的美丽的身体愈发玲珑有致,勾起了他心中无限的欲火。 曾几何时,莫云潇是天边的明月,是山巅的雪莲,是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仙子。可如今,她已成为自己的掌中之物,是自己的阶下之囚,也终将成为自己最宠爱的姬妾。 于是,他嘿嘿笑着,伸手在莫云潇的臀部一拍,莫云潇本就不平衡的身子忽然受力,便在半空中缓慢的转了起来。 莫云潇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可却无可奈何。她想呵斥他,不过她明白,自己越是表现的愤怒就越是能激起他的兽欲。于是她选择了沉默。 仇锋哈哈笑着,说:“莫云潇,你若是痛快的说了,那我不仅可以将你放下来,还会让你享受虞候夫人的富贵。可你若是不说,老子我照样可以一解相思之苦。” 他说着就从墙边拿过一条鞭子来,“啪”地将鞭子一甩发出一声脆响。 他恩威并施,本以为莫云潇会就范,可对方却仍旧闭目不答,脸色虽然苍白,但傲然之气始终不减。 仇锋恼羞成怒,狠狠的将鞭子抽打在了莫云潇的身上。莫云潇紧咬牙关,不让自己叫出声来。她的眉头紧锁,眼睛紧闭,牙齿咬着嘴唇,不言不语。 仇锋更是恼怒,第二鞭、第三鞭、第四鞭……犹如雨点般的抽打着莫云潇。莫云潇终于抵受不住,“啊!”地叫出了声来。可她叫出了声,仇锋却更显得兴奋, 仇锋面目狰狞,双目圆睁,宛然似一个吃人的恶魔。莫云潇越是痛苦的嘶吼,他越是发疯一般的抽打着她。那个高高在上的犹如圣女一般的莫云潇此刻正在被自己百般凌辱,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仇锋快意的呢? “我叫你清高!叫你清高……”仇锋越抽越起劲,莫云潇的吼叫越来越撕心裂肺。如此十几鞭子抽下来,仇锋也有些气喘吁吁。 他愤怒的将鞭子一扔,冲上来就撕扯莫云潇的衣服,大声说道:“今日我就要了你!看你还清高不清高!” 说话间,莫云潇左手的袖子已被他扯破,露出了雪白的手臂。莫云潇想要挥掌打他,无奈气力不济,手臂抬都抬不起来,所以也只能任凭仇锋凌辱。 仇锋贪婪的笑着,又是伸手一扯,扯下了她胸前的一片衣襟,从脖颈到胸前肚兜暴露无遗。莫云潇那雪白的皮肤上印着鲜红的鞭痕,蓝色的肚兜成为了她清白的最后一道防线。 不过,这也是一道脆弱的防线。仇锋在伸手一扯,她美丽的胸脯就会完全暴露在这头野兽的眼前。 莫云潇终于抽噎了起来,像是在做最后的抗议,又像是投降的宣告。她声泪俱下、涕泗滂沱,然后轻轻的摇着头。 仇锋按住了她的肩膀,扬起头来看她的脸,嘻嘻笑了起来,说:“怎么样?你也有求我的时候?” 莫云潇哭得更伤心了。尽管她仍没有回答,但这次的不回答倒像是在默认。 无论莫云潇是怎样想的,但仇锋就是这样理解的。所以他更加的兴奋。他一边打量着她美丽的身体一边说:“只可惜,你现在求我已经太晚了。” 他说着就要伸手去扯莫云潇的肚兜,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囚室的门忽然“嘭”的一声被人撞开了。 仇锋吃了一惊,忙回头去望,只见是章惇和万乃林冲了进来。他们见到莫云潇如此狼狈的模样面色都变得煞白。 章惇气急败坏,急忙呵斥万乃林说:“狗泼才,谁让你进来的,滚出去!” “是是是!”万乃林连忙应着,连滚带爬的跑了出去。章惇又探头出去看了看,见四下无人才缩回来将门关紧。 仇锋正在兴头上忽然被人打搅已不高兴,再见堂堂的宰辅重臣如此小心翼翼,也生了几分轻蔑之心。 “章相公,何须如此谨慎。”仇锋不无嘲讽的说了一句,踱步过来说:“这臭娘皮嘴巴紧得很,不给点厉害的不肯说。” “先把她放下来。”章惇说话毫不客气,是趾高气昂的命令口吻。 仇锋一呆,忙问:“这是为何?什么都还没审出来呢。” 章惇走上前来看了看莫云潇,两掌一拍,又是一声长叹,埋怨了仇锋一句:“虞候,你未免也太草率了些。” 仇锋面色一变,说:“不是相公你将此人交给下官审理的吗?难道下官动点刑都不行?” 章惇狠狠瞪了他一眼,说:“你知她是什么人?” “她是莫云潇,茗楼的女掌柜,这又怎样?”仇锋有些费解。 “哎呀,不止如此啊!”章惇忙说:“她还是简王的人,你知不知道呀!你这般将她凌辱,他日简王登基做了官家,能轻饶得了你我?” 仇锋先是一愣,随即又哈哈笑了起来,说:“这事儿嘛下官也知道。简王为了得到此女居然舍弃了自己豢养多年的姬妾。此事已是街谈巷议,无人不知了。不过嘛,这是在以前。如今,这臭娘皮和赵佶小儿勾结,身上又有那厮的信物。想来二人关系不一般。简王可不会做个绿帽王八,况且……那人可是赵佶呀。简王最恨的就是赵佶。” 章惇将两手一甩,焦躁的来回踱了几步,又问:“她说出什么了吗?” 仇锋一阵尴尬,说:“还没有。” “唉,这不就是了。”章惇解释说:“我要你审她,是为了拿到她和官家私相授受的口供。仇虞候,今时可不同往日。简王要举事,官家不会没有察觉。在这个当口,官家和简王的女人勾结在一起,岂只是男女风流之事,恐怕还大有玄机嘞!” 仇锋也有点慌神,忙问:“那眼下可怎么办?” 章惇也是原地转了几个圈,只得说:“先把她放下来。” 这下仇锋可不争辩了,急忙抽出匕首将莫云潇右手上的麻绳割断。在她身子坠落的一瞬间,章惇急忙上前将她抱住,没有让她直接甩在地上。不过章惇养尊处优的惯了,这忽然下坠的重力也让他有些吃不消。 “哎呦!”他叫1一声,顺势就将莫云潇放倒在了草堆上。二人仔细察看,原来莫云潇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晕了过去。 仇锋长出了一口气,说:“幸好她没有听到咱们的谈话。” 章惇摇头苦笑,说:“她听没听到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带着这一身伤如何去见简王殿下。” 仇锋一愣,问道:“简王还要见她?” 章惇点点头,说:“是呀。简王还要和她大婚呢。” “什么?此话当真?”仇锋瞪大了眼睛,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一般。 章惇瞥了他一眼,说:“自然是真。简王大婚,官家必然亲临。这既是简王的婚宴,也是官家的大限。只待官家一死,万乃林和虞候便可带各自人马杀进宫去,手刃了向老太婆,则大事可定。所以,这个莫云潇是整个计划关键的一环,绝不可失。若不是我及时赶过来,只怕虞候你要闯大祸了。” 仇锋楞了半晌,才急忙向章惇下拜,说:“相公,请相公救我!下官一时糊涂,才……才……” 章惇忙将他扶起,说:“事已至此,怪你也是枉然。这件事交由本相来处理吧。” 听了这话,仇锋悬着的心稍稍安定,才又问:“相公有何良策?” “眼下只有一策。”章惇望望左右,压低声音说:“将脏水泼到丐帮的身上去。” “丐帮?”仇锋有些不解。 “当日虞候捕杀了丐帮的一个头目,还记得否?”章惇笑道:“这个消息是楚员外多方打探才得知的。楚员外透了风给本相,本相又投给了虞候。虞候才立下了这个功劳。不过巧得是,当日莫云潇也在。丐帮误以为是莫云潇将他们的行踪泄露才招来祸患。而今丐帮要报仇,顺理成章。” “哦?”仇锋眼睛一亮,问道:“此事相公如何得知?” “莫云潇的父亲被探知是逃兵,这件事也是虞候你去办的。”章惇解释说:“而暗害莫家的正是丐帮的人。莫家因此全家被抄,莫成林在东京并无仇家,丐帮为什么要害他们?” 仇锋恍然大悟,说:“可这也不能说明那日莫云潇就和他们在一起。” 章惇哈哈一笑,说:“此事就不便与虞候多说了。总之,你将此人交给我,这场祸患便可消弭。” 仇锋心中大喜,又对着章惇拜了几拜。 第七十六章 婚礼 火辣辣的痛牵动着莫云潇的神经。 昏睡中,她感到自己像是在被火烧、被鞭打、被数不清的蚂蚁啃噬。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开始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她的额头上渗出了汗水,眉头紧锁,嘴里似乎还念叨着什么。 “不!不要靠近我!”她猛地喊了一声,双眼忽然张开,一双惊魂未定的眼睛轻轻转动,打量着这间屋子。 柔软的床铺,洁白的帷幔,这不正是自己在章惇府上所暂住的那间屋子吗? 她细细一看,帷幔外面似乎还坐着一个人。这个人身材清瘦,正坐在床前望着自己。莫云潇本想揉揉眼睛,但双臂酸软疼痛根本举不起来,只能用力眨眨眼,眼前人才略微清楚了一些。 这人也不是别人,正是章惇。 莫云潇吃了一惊,正要奋力爬起身子来,但浑身虚弱哪里起得来。 “娘子不可妄动。”章惇忙说:“伤口敷上了药,若是挣扎只怕伤口崩裂,那可不妙了。” 莫云潇无力的躺在床上,用十分虚弱的语气说:“我既已被你识破,又何必假惺惺的多此一举。” 章惇笑道:“你既已被我们识破,就该知道性命难保。我质问你,你还想活命吗?” 莫云潇耸然一惊,便问:“章相公此话何意?民女不懂。” “娘子是聪明人,若是让简王知道你与官家勾结,他岂能饶你?”章惇笑道:“莫不如把这脏水泼到丐帮头上,就说你在回王府的路上被丐帮的人所劫,恰好本相和仇虞候营救及时,否则娘子性命休矣。” 莫云潇惶然大悟,咳嗽了两声,笑着说:“章相公为了保仇锋,还真是用心良苦。” 章惇呵呵笑了起来,说:“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本相保仇虞候也是保自己。人的眼光还是要长远些。” “受教了。”莫云潇也无力的笑了。 章惇满意的点了点头,说:“娘子只管好生将养,这里有两个丫头伺候,本相这就派人去简王府。” 章惇说完起身就走了,两个侍女匆匆赶过来嘘寒问暖,莫云潇轻轻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什么都不需要,侍女只说了一句:“您想要什么只管吩咐。”然后就退下了。 莫云潇的身子十分虚弱,大脑更是一片空白,不一会儿便又睡了过去。 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时,天已完全黑了,屋子中掌了灯。莫云潇感到喉咙十分干涩,便叫道:“请给我一杯水。” 两个侍女先来将帷幔挑了起来,其中一个忙端过一盏热水过来,另一个则扶莫云潇坐起身子。她接过水来轻呷了一口,温水入喉,嗓子滋润了许多。 “我睡了几个时辰?”莫云潇的语气依旧十分虚弱。 “娘子,您睡了整整三天了。”一个侍女回答:“这期间,简王和章相公都来探望过了。” “哦?”莫云潇一愣,忙又追问:“简王可说什么了没有?” “就只问娘子的伤势,旁的就没有了。”另一个侍女回答。 “那看来是圆过去了。”莫云潇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对了,还有一件事要知会娘子。”先前说话的那个侍女继续说道:“章相公将娘子的家里人也都一并接了来。这……也是简王的意思。” 莫云潇吃了一惊,本来昏昏沉沉的神智忽然清醒了不少。“什么?我的家人?”她有些惊慌的说:“她们也来这儿了?” “是呀,简王说下个月就要和娘子大婚了,实在不该冷落了娘子的家人,本该是直接接去王府的。但最近王府多事,怕照顾不周,况且娘子身子抱恙,行动不便,所以简王才和章相公商量,将娘子一家接来章相公府上来好与娘子团圆。” 莫云潇皱眉沉思,心里想道:“或许这个谎并没有圆过去,赵似还是怀疑我了,否则不会将家里人扣下,这不明摆着是当人质吗?可眼下,自己又该怎么办呢?” 就在她苦苦思索的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龟丞相,海龙王,大水里面逞霸王。若是一朝上了岸,渔夫捉来做鲜汤!” 这是云溪的声音,莫云潇听得清清楚楚。 “莫云溪!你快还我!这是章相公送给我的纸鸢!”云湘的声音也传了来。 “借我玩玩怕什么,不就是纸鸢吗?他日阿姊做了王妃,我定要个东京城里最大罪气派的纸鸢!” 那两个侍女听在耳中也不免掩口而笑。莫云潇见她们笑,自己也忍不住摇头苦笑,说:“我这两个女弟就是如此,走到哪里都要争上一争。烦你们叫她们进来。” “是。”二女应了一声便一起出去了。不一会儿,云溪和云湘前后脚的来到了屋子里。那两个侍女也正要跟进来,莫云潇却止住了她们:“我有些话要和女弟说,请你们在门外相候。”二人又应一声,就又转身出去了,并且将房门关牢。 云溪的手里还拿着一个漂亮的龟丞相的风筝。这龟丞相正张开四肢,似乎正在水里游泳。它的头上还戴着一顶宰相戴的乌纱,看上去憨态可掬,十分讨人喜欢。 云溪和云湘对视了一眼,怯生生的走了过来。莫云潇正坐卧在床上,虽然眼神恢复了几分神气,但面色依旧苍白。 莫云潇淡淡的一笑,问道:“是谁把你们接来的?” “是章相公府上的人。”云溪顿了一顿,说:“听说这也是简王的意思。” “只留下周先生在店里?”她又追问。 二人并不回答,只是点了点头。莫云潇深深的出了一口气,又说:“既是在人家府上就该安分守己些,不要四处张扬,去说什么他日我做了王妃的话。那样的话不该说,很容易遭人忌恨,明白吗?” “是,知道了女兄。”云溪应了一声,便兴冲冲的跑过来,坐在了莫云潇的身边,轻轻的握起了她有些冰凉的手,笑道:“女兄,我们前日过来,你可真把我们吓坏了。后来医家先生说女兄性命无碍,我们才放了心。” 莫云潇又是一笑,说:“难得你如此关心我。我很感动。” “唉,只可惜我们不能去王府玩玩。”云溪又露出了怅然的神色。 莫云潇伸手在她太阳穴上一戳,笑道:“傻妮子,王府那也是好玩的地方?王侯之家不比寻常百姓,规矩多着呢。你们要是去了,准保得闷死。” “哼!才不是呢。这两天王府里就热闹极了。”云溪说完就又转头问身后的云湘:“二女兄,你说呢?” 云湘故作姿态,只是将眼一翻,并不回答她的话。 “哦?”莫云潇却拉过云溪的手,问道:“王府最近有什么热闹事?” “王府里面娶新娘子呢!”云溪十分兴奋的说。 “何人成亲?”莫云潇忙问。 云溪捂着嘴格格的笑了起来,忙解释说:“女兄安心啦,不是简王的大婚,而是手下家丁女使的婚礼。” “家丁女使?”莫云潇一下子就明白了,立即脱口而出:“成宇和珊瑚!” 云溪问:“女兄你认识他们?” “快!扶我下床来,我要马上赶回去!”莫云潇说着就要翻身下床,云溪和云湘忙过来搀扶。 “女兄,你这是做什么呀,喝喜酒也不必这么匆忙啊!”云溪慌张的问。 “没时间解释了。”莫云潇一边穿戴衣物一边说:“我是去救人的。” “救人?”云溪和云湘都倒吸了一口凉气,但看莫云潇慌张焦急的样子也不敢多问了。 莫云潇在屋子里四下张望,见与屋门相对的另一侧有一扇悬窗。于是她们把窗户支起来,莫云潇艰难的跨了出去,之后云湘和云溪也跟着跨了出去。 她们在黑夜的掩护下偷偷的溜到宰相府后门的围墙边上。莫云潇仔细一番打量,然后和云溪、云湘耳语了几句。二人开始有些犹疑,但后来也都各自坚定的点头。 云湘和云溪站在了墙下,四只手交叉相握,搭起了一个人肉马扎,可以垫脚用。莫云潇远远的站着,然后提起裙子来,问道:》“准备好了吗?” 二人都坚定的点了点头。于是莫云潇几步冲了上去奋力一跳,右脚在她们的人头马扎上一睬。二人陡然受力差点摔倒,不过她们都咬牙撑住了。 “使劲!”云溪十分勉强的说了一句,她们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才又将莫云潇向上送了送。莫云潇也借这一睬之力再度起跳,这一跳就紧紧攀住了墙头。 若是在平日,莫云潇只凭一己之力就可以翻越这围墙。而现在她手脚酸软,借着云湘和云溪的帮助也才勉强挂在了墙头,却已是骑虎难下。 “女兄!撑住!”云溪和云湘分别托住莫云潇的一只脚,同样也使了全力被她向上托。 当莫云潇翻越出宰相府的时候,云湘和云溪都已累得气喘吁吁,只能背靠围墙,跌坐在地上不断的喘气。 “大女兄既然是章相公的客人,为何不从大门走,偏偏要做这鸡鸣狗盗之举?”云湘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问道。 云溪冷笑一声,说:“你猜我们为什么会被章相公请来?” “为什么?”云湘问。 “因为我们是人质。”云溪不紧不慢的说着。 章惇绝料不到莫云潇会翻墙而走。因为他正在简王府中和仇锋、楚员外他们推杯换盏,不亦乐乎。厅堂上舞蹈的歌姬个个美艳动人,身姿婀娜,看得几人哈哈大笑,口水直流。坐在上座的赵似也与众人一同饮酒,显得十分喜悦。 今晚的简王府处处喜气洋洋,大红的灯笼随处可见,大门外的鞭炮放完一挂又接一挂,噼啪作响,久久不绝。而在大厅前,同样是张灯结彩,宾客虽然不多,但都是非富即贵之人。 歌姬们跳完一曲,纷纷施礼退下。与歌姬们擦肩而来的便是成宇和珊瑚了。成宇胸前挂着大红花,戴着一顶只有做官才会戴的乌纱帽,而珊瑚穿着大红的礼裙,头上盖着红盖头。成宇牵着她的手缓缓走了过来。 他们来到赵似面前双双跪下来磕了一个头。“好!”楚员外率先叫了一声,众人也都跟着拍手起哄。 赵似忙挥手叫众人安静,并说:“诸位稍安勿躁,成宇有话要讲。” “是。”成宇站起身来,说:“简王殿下,小的本是戴罪之身充军岭南,这辈子都不敢奢求回到东京来。可简王仁厚,不仅将小的搭救回来,而且还将珊瑚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许配给小的。小的真是……真是……”说到最后,成宇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幽幽的啜泣了起来。 章惇点点头,赞道:“好!果然是个知恩图报的君子。成宇,你既感念简王的大恩,就该忠心侍奉,不可怠慢。” “是,多谢章相公提点。”成宇又向章惇鞠了一躬。 赵似轻声一叹,说:“成宇,我对你有恩不假,但你对我也算是尽心,帮我办了不少事。今日是你的大喜之日,本王还有一件赏赐要给你二人。” 成宇笑了,说:“殿下已赏赐了新房嫁妆,小的再不敢奢求什么了。” “话可不能这样说。这件赏赐是一定要给的。”赵似说着就站起了身来,“啪啪”拍了两下手掌,两个侍女便将厅堂的大门关了起来。 成宇一脸含笑的望着赵似,心中半是喜悦半是忐忑。忽然,他感到自己牵着的珊瑚的手在发抖。他有些不安的望了望珊瑚。但珊瑚的头上盖着红盖头,他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隐约的感到她在发抖。 这应该是极度兴奋之下的颤抖,成宇也有些类似的颤抖。于是他的心更紧张了,完全猜不透这位对自己恩重如山的简王会给自己如何的赏赐。 这时,赵似缓缓走了过来,边走边对成宇说:“珊瑚是我身边最美丽的侍女。我将她嫁给你,还真有些不舍。” 成宇笑道:“小的一定粉身碎骨来报答。” 赵似挥了挥手,说:“粉身碎骨倒不必了,我给你的赏赐就在这里!” 他话音刚落,就重重的一把将珊瑚的盖头扯了下来。珊瑚吓得花容失色,不禁“啊!”地叫了起来。 第七十七章 离间 赵似的举动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同时也唐突了佳人。 就像是受了惊吓的小鸟一样,珊瑚瑟缩着身子向成宇身后躲去,满眼尽是惊恐之色。 成宇的心跳得快极了。他与赵似对视的这一瞬间,脑海中翻涌过无数个过往的碎片记忆。有他与环儿的甜蜜的过往,有发配充军的黑暗的长路,还有赵似对自己的恩典和匍匐在赵似脚下的那个卑微的身影。 赵似含着邪魅的笑,正颔首望着成宇。成宇思想混乱,刹那间也不知赵似想要干什么,只能呆呆的站在珊瑚和赵似之间,用身体护着珊瑚,也挡着赵似。 “让开。”赵似温和的说了一句。他的语气不重,但态度却十分坚决,给人强烈的压迫之感。 章惇他们都看得呆了,不禁也是面面相觑,却也不敢多问。 成宇只楞了一秒钟,便要挪动脚步让到一边儿去。 不过身后的珊瑚忽然将他的衣服扯住,幽幽的啜泣了起来。她似乎很怕赵似,似乎也不想让成宇让开。成宇本已挪动的脚步也就停了下来。 赵似也可以将他推开的,不过他不打算这样做。那是打手才会做的事情,而自己贵为亲王,只需动一动嘴皮子,任何人都要俯首帖耳的遵从。 他的目光中蕴含着无限的火光,语气也加重了一些:“我叫你让开。” 成宇的目光黯淡了下去。他不敢再与赵似对视,只能微微侧头,对身后的珊瑚说:“妹子,你不是常说大王是个宽厚的君子吗?大王对咱们的确是很好的了,大王有赏赐,你这样躲着像什么样子?还是叫大王看看。” 他说着就坚决的迈步走开了,珊瑚想要拉住他却也没能成功。不过成宇也相信,赵似绝对不会害他们,他既然赐婚于自己就绝不会伤害自己或者珊瑚。 于是他走开了,将珊瑚完全暴露在了赵似的面前。珊瑚看到了他邪魅的笑,看到了他充满火焰的眼。珊瑚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浑身的汗毛也都立了起来。这是她多年形成的几乎已成本能的反应,每次直面赵似时都是如此。 赵似向她步步走来,她只轻微的向后撤了半步就再也不动了,只是浑身颤抖,眼神中也充满了惶恐。 “看来新娘子是羞于见人了,哈哈哈……”说话的是楚员外。他捧起酒杯来大声说道:“来!我来敬新郎官一杯!” 成宇尴尬的一笑,目光很快又回到了赵似和珊瑚身上。 赵似轻轻扶住珊瑚的肩膀,笑着说:“珊瑚,你服侍我多年,今日就要嫁作他人之妇。好在成宇办事也还尽心,我答应过他,在他的婚礼上我还有一件赏赐。珊瑚,你知道是什么吗?” 珊瑚慌张的摇摇头,却不答话。 赵似忽然将珊瑚揽入自己的怀中,一脸狞笑的望向了成宇。成宇一呆,本能的想要去制止,但最终还是没有进行任何动作,仍旧呆呆的站在原地。 珊瑚更是慌张,但也不敢挣扎,只能咬着嘴唇,一脸悲戚的神情望着成宇。 “成宇,你知道我要给你什么赏赐吗?此刻你就知道了!”他说着拉着珊瑚到了摆满酒馔佳肴的长桌前。他一手拉着珊瑚一手将桌上的杯盘一扫而落,只听得“叮叮当当”一阵脆响。随着杯盘落地,他也将珊瑚按倒在了桌上。 他粗暴地将珊瑚的衣服扯破,也不顾她是怎样的呼喊哀求。章惇他们看得目瞪口呆,成宇也瞪大了眼睛,完全麻木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至于其他的侍女仆从也都纷纷将脸逼开,不忍看这过于刺激的场景。 赵似很快就将珊瑚的衣服剥净,珊瑚涨红的脸因羞惭而变得扭曲。她的两手不断拍打着赵似,两脚在空中胡乱的踢着,但她仍无力将眼前的恶魔推开。 “珊瑚,我要你丈夫知道,即使他娶了你,你也终究是我的,你只能属于我!” 赵似哈哈大笑,粗暴的蹂躏着珊瑚娇嫩的身躯,就像是在揉搓一个面团似得。 在这一刻,成宇在心中建起的人格的塔轰然倒塌了。 他的双腿打颤,终于跌坐在了地上。他的眼神空洞,嘴巴半张,不知是要呼喊还是抱头痛哭。他不知道这究竟是“恩典”还是对自己心灵的炮烙。 忽然,他的眼睛抬起,大厅那早已被关上的门忽然被推开了,两个人疾步走了进来。“莫云潇?环儿?”成宇轻声的念了一句。 章惇等人更加吃惊了,因为莫云潇和环儿赫然出现在了自己面前,就像是变戏法一样。“赵似!你伤天害理,多少良家女子都被你害死,你可知罪!” 莫云潇这样暴喝了一声,犹如雷震。赵似果然停了下来,珊瑚的身子就像光滑的绸缎滑落到了地上。 莫云潇望了一眼爬在地上的珊瑚,再巡视了一圈这大厅上的所有人,眼中含着无限的怒火,大有将他们生吞活剥的架势。而她身旁的环儿却是一脸的戚容,正低着头含嗔带怨的望着成宇。 “莫云潇!你怎么到这里来了!”章惇失声大叫,声音都有些嘶哑了。 莫云潇冷冷一笑,说:“这有何难!” “这……”章惇一时语塞,只得将求助的目光向赵似投去。 赵似却是不慌不忙整理好自己的衣襟,坦然笑对:“莫云潇,你的女弟和两位庶母都还在章相公府中,你又只身闯我王府,难道你不怕是飞蛾扑火,连累家人吗?” 莫云潇一呆,顿时有些窘迫。她这样孤身闯来似乎也是于事无补,而且更有可能致使全家受难。 不过当时,自己只是一门心思的想要阻止这桩婚事,却没有料到这样做的后果。她知道,如果成宇和珊瑚成婚,环儿必然会有轻生之念。莫云潇可以不在乎成宇,也可以不在乎珊瑚,但她不能不在乎环儿。 果然,她赶到王府的时候四下搜寻,果然找到了已经悬梁的环儿。庆幸她闭气不久,还能救得过来。不过环儿醒来仍旧是大哭了一场,这才在莫云潇的拉扯下闯进了大厅。 本来简王府戒备森严,闲杂人等是绝不可能闯进来的。 可是莫云潇并不是旁人,王府上下都知道这是简王用身边所有姬妾换来的美人,是要做简王妃的美人。家丁仆从谁敢挡路?她就仗着这个身份在王府中可以横行无忌。 可到了这儿,这个身份就失去了效用。赵似已经不再是之前那个赵似。他已撕下了虚伪的假面,露出了狰狞的真容。 莫云潇知道,在这里已经没有人可以保护自己了。她自己就像是砧板上的肉,只能任人宰割了。、 “莫云潇,你真有胆量,难道你不怕死吗?”仇锋恶狠狠地说道。 莫云潇目光一转,冲他一笑,说:“仇虞候,原来你也在这里,奴真是失敬。”她说着就向仇锋行了一个屈膝礼。 仇锋一呆,冷冷的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莫云潇拉着环儿的手缓缓向他走来,边走边说:“仇虞候怎这般健忘,昔日我家被抄,若不是虞候上下打点,我们全家都得落一个充军发配的下场。虞候的大恩,奴可千万不敢忘啊!” 听了这话,赵似的眼中先放出光来。他素知仇锋刻薄,怎会轻易帮人解这重大的危难,莫不是莫云潇以色侍他才换得如此? 想到这里,赵似不免冷冷地瞅了仇锋一眼。仇锋也有些心慌,忙辩解道:“你胡说!我与你可没半分瓜葛!” 莫云潇柳眉一皱,小嘴一嘟,含嗔带怨的说:“虞候,你怎这般薄情寡义,你不是说过要带我远走他乡的吗?难道你都忘了!” “我何时说过,莫云潇!你不要血口喷人!”仇锋骂完她后又转头对赵似说:“简王殿下,卑职可从没……” 赵似抬起手来止住了他的话,说:“我明白,莫云潇是要离间你我。哼!她以黔驴技穷,却以为我是个糊涂虫!” 莫云潇斜眼将赵似一瞥,冷冷问道:“你怎知我是在离间?” “仇虞候我是知道的,他这人虽然轻薄好色,不过也不会因为美色而自误前程。”赵似笑道:“有谁不知,天子脚下才可扶摇直上。他会和你远走他乡?岂不是笑话!” 一言说完,众人哈哈大笑了起来。 莫云潇的脸上略过了一丝慌乱,不过她很快镇静了下来,又是一声冷笑,说:“大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仇锋可是个武官,武官自然是要在疆场上建功立业,只躲在东京城里又哪里来的出头之日。” 赵似忽然将笑声一收,厉声喝道:“哼!他扶我登上帝位,安知不能富贵?”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古之殷鉴,他也知道!”莫云潇针锋相对。 “呵呵,真是可笑!”章惇露出一个十分鄙夷的表情,说:“莫云潇,你既然是要与情郎私奔,却又在此不加掩饰,这岂不是要将你的情郎置于死地吗?如此自相矛盾,多么愚蠢的人才会相信你的话!” 莫云潇冷笑一声,说:“不错,我就是要置他于死地。因为他是个忘恩负义的狗贼!他欠我的风流债可不能不还!” 赵似一惊,眼神也变得冷峻了起来。、仇锋的确是个好色之徒,当日查抄茗楼,以他的秉性很难不趁人之危,将这如花美眷私自享用。 赵似的拳头紧紧的攥了起来,一旦想起自己深深爱着的这个女人已先被他人糟践就已气愤难当。 仇锋似乎也已察觉到了他的心态,慌忙辩解:“大王,卑职从未动过这女子。她……她分明是在离间你我!” “哼哼!是不是离间你心里清楚!”说着,莫云潇就拉起自己的衣袖,露出了还未痊愈的鲜红的鞭痕,然后质问道:“仇虞候,奴家身上的伤是拜谁所赐呢?” “这……”仇锋更是慌张,忙说:“那是丐帮的人干的,与我无关!” “好!丐帮的人何时将我捉去的?”莫云潇又问。 仇锋慌忙回答:“三日之前!” “哼!如此说来,我当日被捉,你当日就将我救了出来?”莫云潇呵呵一笑,说:“丐帮那些废物做事如此不小心,竟能叫你如此轻易的得手?” “不不不!”仇锋立即改口,说:“那是在你回家当日被捉的。” 赵似心头更是一紧,他望了一眼身后坐在地上发呆的成宇,才对仇锋说:“莫云潇回家当天,我叫成宇去跟着她。成宇说,她去见了赵佶。你怎么说她被丐帮的人捉去了呢?” 章惇忙解释道:“莫云潇先见官家,再被丐帮捉去也未可知!” “笑话!”莫云潇撸起袖子说:“你们瞪大眼睛瞧瞧,我这可是新伤!” 赵似一双凌厉的眼睛直刺仇锋,厉声问道:“她身上的伤到底是谁弄得!是不是你!” “不是!”仇锋慌忙摆手。 “就是他!”莫云潇说:“他忌恨我要做简王妃而不与他私奔,便将我一痛毒打!哼哼!简王!你与这样的人为伍,简直是个千古笑话!” “我……我杀了你!”仇锋恼羞成怒,挥起拳头就向莫云潇打来。这一下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仇锋是行伍出身,功夫应在莫云潇之上。不过此时他气急败坏,一拳打出去不免老了。莫云潇倒是沉得住气,她只将环儿推开,身子一偏,脚下一绊,便将仇锋绊倒在地。 “这成何体统!”章惇忽然说了一句。 赵似更是双眼冒火,叫道:“来人!将这二人拿下!”话音刚落,数十个家丁便冲了进来,说话间就要来擒莫云潇和仇锋。 仇锋已爬起身来,莫云潇却已欺到他的身前,在他耳畔说了句:“还不快走,若被捉住,有理也成了没理。我来掩护你。”仇锋一愣,又恶狠狠的瞪了莫云潇一眼,便大声说了句:“王爷,卑职无礼了!”说着他便和众家丁打了起来。 莫云潇飞起两脚将两个从背后偷袭的家丁踹倒,又杀到仇锋身边将他跟前的几人打倒,为仇锋趟出了一条路来。 仇锋一把揪住她的衣领,问道:“你究竟想要怎样?” 莫云潇邪魅一笑,说:“你不就是想升官发财吗?辅佐官家诛灭叛党,同样是大功一件。” 就在仇锋愣神的功夫,环儿已被两个家丁扑倒在地,狠狠的按在了地上。莫云潇见状大急,然后一把将仇锋向门外推了去。仇锋也不敢停留,奋力推开眼前的人,连滚带爬的跑了出去。 第七十八章 受缚 莫云潇回头一望,仇锋已跑得远了,尽管他的身后还有十数个家丁在叫喊、在追赶,但她相信仇锋一定可以逃出生天。 只要他逃出王府去,追赶他的家丁门就不敢过于放肆。毕竟赵似的反迹未露,如果此时在城里惹出事端来只会对自己不利。 莫云潇松了一口气,不过她回过头来,自己的面前还有十多个目光炯炯的家丁正将自己围拢。 环儿被他们摁在地上拼命的挣扎着,成宇坐在角落里状若痴傻,还有蜷缩在桌下一丝不挂的珊瑚、面面相觑的楚员外和章惇。赵似的脸冷若冰霜,再也看不到从前的半分柔情。他直勾勾的望着莫云潇。 “把她放开。”莫云潇向环儿的方向歪了歪头,但话是对赵似说的。 赵似淡淡的一笑,轻轻的挪动着步子,说:“荷露,你从未用这样的语气和我说过话。你是怎么了?难道你不愿做我的王妃?” 莫云潇扭过脸去不再看他。 赵似来到她的身边来,轻轻的抬起手来想要抚摸一下她的脸。“不要碰我!”莫云潇向后退了一步厉声呵斥道。 “赵似,你伪装了这许多年,不知有多少人都被你蒙骗了。”莫云潇眼珠一转,瞥到了正瑟瑟发抖的珊瑚。“你怎么可以这样!”她的声音终于哽咽了:“你毁了多少良家女子的清白,你杀人不见血,真不愧是‘花中龙’。” “荷露,我做这些都是为了你,我是为了让你成为皇后,享受无上荣光。这些难道你不知?”赵似的话还没说完,莫云潇就厉声打断了他:“你不要再装腔作势了!你只会为了你自己,你的眼里从未装下过别人。” 赵似低头苦笑,说:“既如此,那你可也不能怨我。如今我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莫云潇一声冷笑,说:“仇锋已经逃了,你猜他会不会去官家那里揭发你!” 赵似一愣随即哈哈大笑。他这一笑,莫云潇的心也瞬间忐忑了起来。 “你当我真的那么在乎仇锋?”赵似一边踱步一边说:“仇锋区区一个虞候,如何去见官家?他只有将本王的反迹写成札子递给开封府尹盛章,再由盛章递送进两府。呵呵,章相公就在这里你也看见了。他收到这札子真的会上呈官家吗?” 莫云潇眼睛一瞪,吃惊的目光望向了章惇。章惇冷傲的将她一瞥,又一展奴颜向赵似笑了,说:“本相听简王吩咐。” 赵似又是一阵哈哈大笑。他走过来拍了拍章惇的肩膀,说:“章相公,只要你一心为本王做事,那么……”接着他又低声说:“你与仇锋罗织谎言的事,本王不会计较。” 章惇大吃一惊,瞪大了惊恐的眼睛望着他。赵似呵呵一笑,说:“章相公放心,日后我保你荣华富贵。”临走时他还不忘对楚员外说一句:“本王举事楚员外也出力不少,本王也保你荣华富贵。” “哎呦,小的多谢大王厚恩了。”楚员外呵呵的笑着,但他的笑声中透露着一丝不安。 赵似又转回来,对莫云潇说:“至于荷露你,真是自误前程。本本分分的做本王的王妃不好吗?他日我鸩杀赵佶,在紫宸殿接受百官朝贺的时候,你也会在后宫接受诰命夫人们的拜贺。那是何等荣耀,可如今呢?你只是本王的阶下囚、掌中物。你这又是为了什么!” 莫云潇狠狠的瞪着他,说:“赵似,你的奸计不会得逞的。” “莫非你能预知未来?”赵似不无戏谑的问道。 莫云潇忍不住笑了,说:“不错,我能预知未来。我知你定功败垂成。” 赵似哈哈大笑,说:“若果真如此,你今日就不会被我所擒。”他说完便吩咐左右说“还不快将王妃请下去!” “看谁敢动!”莫云潇一声断喝,家丁门果然都不敢动了。他狠狠的瞪了赵似一眼,说:“我自己走。” 她先不紧不慢的来到珊瑚身边,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了她的身上,将她扶起来,再喝令擒拿住环儿的家丁退下。那两个家丁果然听令,匆匆退下了。她两手分别拉着珊瑚和环儿的手离开了王府的大堂。 望着她三人远去的背影,赵似的眼神愈发阴冷了。楚员外迎上来说:“既然此女掣肘王爷,不如就地做了,落一干净。” 赵似摇摇头,说:“此女与赵佶交往甚密,不可轻易做掉。”他说完又吩咐身后的章惇:“章相公,将莫云潇一家好好看管,勿再出纰漏。只待赵佶一死,就全部杀掉。” “是。”章惇的脊背已透出了冷汗来。 赵似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又补充道:“听闻莫云潇的两个女弟也是花容月貌之姿,传言可实?” 章惇还没说话,楚员外就抢着说:“不错不错,那两个丫头虽比不上莫云潇,但也娇俏得很。事成之后,大王何不……” 赵似与他对视一眼,二人一齐哈哈大笑起来。 除了救下环儿一命之外,莫云潇所做的所有努力全都失败了。为此,她已懊丧了好多天。她被关在曾经住过的屋子里,对她来说,此时唯一的慰藉就是环儿和珊瑚也一同被关在这里。 只是,环儿终日以泪洗面,哭累了就睡,睡醒了接着哭,一双眼睛似核桃般肿大,鼻子也是红红的。 比环儿情况更糟的是珊瑚。她并不哭泣,只是呆呆的坐着,时而傻笑时而喃喃自语。 她的面容犹如枯槁,双目呆滞无神。有时她自言自语时,莫云潇也会凑过来听听,每次听到的都是“王爷恩典,小的无以为报”这样的话。 每次听到这样的话,莫云潇都有五内俱焚之感。莫云潇所痛恨的,不只是赵似玩弄这些姑娘的感情,而是他摧毁她们的自尊,给她们洗脑,让她们觉得自己惨遭蹂躏是一种幸运,是一种福报。 由此看来,之前那十多个歌姬与珊瑚都是这样。她们之所以疯癫完全是拜赵似所赐,是他在精神上将这些姑娘完全脔割的结果。 “不行,我们绝不能坐以待毙!”莫云潇一把拉过环儿的手,望着她的婆娑泪眼,说:“环儿,你该看清楚简王的真面目了。他是个恶魔,是个刽子手,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罗刹。他不仅害了你和成宇,也害了珊瑚和那么多无辜的姑娘,咱们一定要讨回公道的。” 环儿抽噎了一声,将手从莫云潇的手中抽了回来,说:“不必了,我们已成阶下囚,自身尚且难保,还怎么讨回公道。” 莫云潇眼珠一转,便在环儿耳边说了几句。环儿瞪大了眼睛,显得极为惊恐。“怎么样?干不干?”莫云潇问道。环儿咬着嘴唇重重的点了下头。 这天晚上,值守在此的家丁忽然听到环儿的大声叫喊:“来人呐!王妃悬梁啦……” 家丁们果然着了急,纷纷闯入房间里来,只见莫云潇的身子正悬在半空,一条白练牢牢的锁住她的咽喉,另一头挂在房梁上。 众人急忙将她救了下来,一边掐人中一边质问环儿:“为何不早报!” “我……我睡着了,这才发现。”环儿也是十分慌乱,急得眼泪直流。 众人对视一眼,彼此耳语:“不会有诈?”、“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若此女死在此处,咱兄弟没好果子吃。”、“可这一时也救不过来,怕是……”、“只有抬出去找大夫了。” 于是几人议定,其中一人背起莫云潇就出去了,除了一人跟随之外,其余的人都留下来看着环儿和珊瑚。 “要不要去告诉王爷?”、“你疯了!告诉王爷,咱们少不了吃一顿鞭子。再说,王爷正在厅中议事,咱还是不要去触这个霉头。”、“唉,真是,何人又来王府了?”、“听说是官家。” 听到“官家”二字,莫云潇的眼睛立即睁开了。另一个家丁还没说话,她的两腿一夹,背着自己的这人只“哎呦”了一声,立即摔倒在地。他还没来得及起身,莫云潇一记手刀正中脖颈,阻住了大动脉的血流,大脑骤然缺氧,便晕了过去。 另一人大吃一惊,转身就要逃跑,莫云潇焉能让他逃脱?只是三步疾追,在他身后又是一记手刀,于是他也晕了过去。 这时正有一个侍女经过,目睹了这一切不禁失声惊叫。莫云潇忙又赶上去,将她按在墙角,捂住她的嘴巴说:“我不会伤你,但你不可乱叫,否则一刀杀了,明不明白!”侍女惊慌失措,只有点头。 而此时,在简王府的大厅内,赵佶正与赵似推杯换盏,看上去气氛也十分融洽。 “皇兄政务繁忙,还惦记着兄弟的婚礼,真是叫人惶恐。”赵似含笑说道:“其实只要皇兄能在婚礼当天驾幸,某夫妇就已感激涕零了,实在不必如此费周章。” “你我兄弟,不必客气。”赵佶吃了一口菜,便张目四望,说:“怎么不见我那弟媳呢?” 赵似有些尴尬,忙说:“真是不巧,弟妻她偶感风寒,正卧床静养呢。” “哦?有无大碍?”赵佶忙站起身来,说:“既然身子抱恙,愚兄自然要去看看。” 他说着就要走,赵似慌忙将他拦住,赔笑说道:“皇兄万金之躯,怎好去看她?弟妻只是小恙,无碍无碍。婚礼当日,皇兄定能见着。” “不可不可,愚兄不知便罢,既然知道了,就该去看看,这也是礼数。似弟放心,愚兄只在帷幔外与她说两句话,不会伤了礼法。” 赵佶将赵似推了开来就要往内宅走,侍女们也慌了,急忙上前将他拦住。赵佶一呆,随即怒火陡生,说:“怎么?朕要去看看弟媳的病情都不可以吗?尔等如此拦驾,莫不是要造反?” 此言一出,众人都慌了。侍女们纷纷跪了下来,口称“该死”。赵似站在一旁冷冷的看着。他转过头给侍候在一旁的成宇使了个眼色,成宇立即会意。 “既然皇兄坚持,那去看看也无妨。”赵似陪着笑脸说:“只不过最近疫病多发,请皇兄饮下一盅解毒汤再去。” 赵佶的面色立即和缓了下来。他又重新落座,说:“难得似弟想的周到,也罢,饮一盅就饮一盅。” 于是,从屏风后走出来一个婀娜的侍女,两手捧着一个托盘,盘上放着一盅汤药缓缓走来。 侍候在旁的成宇瞪着眼睛看着,呼吸越来越急促,额头上汗水涔涔而下。赵佶从侍女的手中接过了汤药正要饮下,忽然见到成宇这副模样,不禁问道:“你怎么了?” 赵似回头将他一望也才发觉他的神情异常,于是厉声喝道:“没用的东西!见到官家竟如此失态,还不滚下去!” 成宇看了看怒气勃发的赵似,又看了看一脸迷惑的赵佶,忽然大声喊道:“官家!这药喝不得呀!” 话音未落,那捧药的侍女也将赵佶手中的小盅一扬,汤药随即向赵似泼去,泼得他满衣襟都是。 赵似骤然吃这一惊,急忙站了起来,喝道:“你是什么人!” 侍女将俏脸一扬,喝道:“要你命的人!” 这时候大家才都看清楚了,原来这个作侍女打扮的不是别人正是莫云潇。 赵似愤怒而震惊,赵佶却喜出望外,同样站起身子来握住了她的手,说:“荷露,真的是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岂有此理!来人!将这二人乱棍打死!”赵似刚一开口,成宇便发一声喊,纵身将他扑倒在地。 “你这腌臜泼才,放开我!”赵似奋力挣扎着,嘴里还骂不绝口。成宇将他紧紧抱着,同样大声嘶吼道:“你们快走!不然都得死!” 几个家丁立即冲过来将成宇拎了起来,只在须臾之间便将他制服。赵似恼羞成怒,夺过一把刀来,发疯似的砍在了成宇的脖子上。“腌臜泼才,猪狗一样的东西,也敢冒犯本王!” 成宇倒在了血泊之中,莫云潇和赵佶都是大吃一惊。赵佶厉声道:“赵似!你要造反吗?” 赵似拎着血淋淋的刀转过身来,说:“不错,本王就是反了。本王要亲自砍下你的脑袋,祭奠我阿兄的在天之灵!” “简王你失心疯了!”莫云潇也扬声抗辩:“先皇帝是病逝,与官家又有什么关系!” 第七十九章 平乱 厅外的家丁各个手握利刃纷纷向莫云潇和赵佶逼了上来。 赵似拎着仍在滴血的刀,眼中放射出骇人的光来,像极了孤狼盯视猎物的令人窒息的冷光。 “赵佶,今日你插翅也难逃了!”赵似的嘴角轻轻一瞥,不免发出一声轻蔑的笑:“早知如此简单,本王也不必大费周章。哼!赵佶,今日你敢只身前来,难道就不记得防人之心不可无这句话吗?” 这时,几十个家丁们已将莫云潇和赵佶围在了核心,当真是水泼不进,油浸不入。 莫云潇的心已悬在了嗓子眼,自己虽有一身好武艺,但要想杀进去恐怕也很难,要想保护赵佶更是难上加难。 饶是她有急智,这一时半刻大脑也是一片空白,真有些不知所措了。 赵佶却是不慌不乱,扬声对赵似说:“十三弟,今日我只身来见你,并非是不懂防备,而是要仿效郭汾阳单骑入回鹘大营的前例,盼你能悬崖勒马,及时收手。若你真能听我一言,今日的事我就当没发生过,你我还是同胞手足。可你执迷不悟,就别怪我不念父皇恩德了。” 赵似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众家丁也跟着一起笑了起来。“赵佶呀赵佶,事已至此,你还要摆你天子的架子?哼!只要我一声令下,你和这贼贱婢就要身首异处,我凭什么收手!我为何要收手!” 说到最后,他的话几乎是咆哮而出的,虽然胜利就在眼前,但他浑身肌肉痉挛,似乎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和压力一般。 “赵佶!我本可以让你多活几日,到我下月大婚时再取你狗命。”赵似抬起颤抖的手臂来,手中的刀也在微微发颤:“不过今日你送上门来,还如此的不识抬举。那本王也就留你不得。今日杀了你,明日本王就可以加冕为帝。哼!人生苦短,机会犹如朝露稍纵即逝。我岂能轻易放过!赵佶,你就认命。这完全是你咎由自取,不能怪我!” 赵佶叹了一口气,说:“你怎么就不想想朱太妃呢?她苦守后宫,事事小心,生怕给你惹出祸端来。你这样做岂不是陷她于不义?” “你不要跟我提母妃!”赵佶话还没说完,赵似已经嘶吼了起来。喊这一句话似乎用尽了他的力气,让他本来挺拔的身子佝偻了起来。他哽咽,他颤抖,手中的刀也“当啷”一声坠落了。接着,他跌坐在地上,抱头哭了起来。 他边哭边说:“我的母妃一生受苦,从未享受过真正的天伦之乐。虽然她的两个儿子,一个做了皇帝,一个做了藩王。可是,做皇帝的那个英年早逝,做藩王的这个只能终日纵情声色。母妃她……母妃她还要受那向老婆子的欺压。向老婆子仗着是父皇正室便目中无人,将本该给我的皇位给了你赵佶!所以,我不仅要杀赵佶,还要入宫去杀了向老婆子。我不仅要夺回属于我的皇位,还要一洗我母妃多年来的耻辱!” “十三弟!”赵佶见他越说越是激动,神情也愈发癫狂,便劝慰道:“自古宫门高深,朱太妃她所受的苦难亦是千百年来无数女子所受的苦难。你的母妃尚在,可我的母妃却已仙逝多年。你若有心尽孝,不如早早进宫去谢罪,朱太妃为人宽和,会体谅你的。” “赵佶你闭嘴!”赵似忽然抬起头来说:“事已至此,你已无路可逃!我杀你易如反掌。弓已上弦,不得不发了!” “赵似!你不后悔?”赵佶问道。 “哼!绝不会后悔!”赵似回答。 赵佶颇为无奈的点点头,不禁叹道:“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十三弟,我愿保你一命,是你自己不珍惜。这可不能怨我了。” 赵似哈哈大笑,指着赵佶说:“皇兄,你才是失心疯了!怎么净说疯话。” 莫云潇左看看赵佶又看看赵似,一颗心七上八下的,早已经被他们搞糊涂了。 赵佶闭目养神,缓缓说道:“时辰差不多了,也该进来了。” 这时,厅中众人仿佛听到外面隐隐传来喊杀之声。围在赵佶和莫云潇身边的家丁们也是左顾右盼,心神都有些慌了。 赵似也竖起耳朵来听,也听见外面传来阵阵的杀伐声,还有兵戈撞击的声音,似乎有两队人马在打仗。 不多时,门外火光冲天,无数人影映在了窗纸上。不用想也知道,那是有人举着火把守在了门外。 莫云潇望着门外的这番景象,不免是瞠目结舌。“原来你早有防备啊!”她小声在赵佶耳边说道。赵佶不无得意的点了点头。 “那你不是说你只身前来是效仿郭汾阳什么什么……” 赵佶呵呵一笑,说:“不这样说,怎么拖延时间呀。” “官家!宰相章惇、枢密使曾布、开封府尹盛章、侍卫马步军指挥使马有贤、禁军虞候仇锋前来护驾!问官家安好!” 屋外的人齐声呼喊着,声如洪钟,震人心肺。赵似听了这话更是三尸神暴跳。他跳起来大声叫道:“你们想吓我!我不怕!我不怕!赵佶就在我的手上,你们要是敢进来,我就先杀了他!” “简王殿下,大错已经铸成,不要再泥足深陷,只会自误前程。”说话的是章惇。 莫云潇有些奇怪,仇锋反戈一击还在意料之中,可这章惇为何会反水,他不是赵似的死党吗? 其实这个问题并不难理解。章惇帮助赵似只是因为自己说过一句“端王轻佻,不可以君天下”的话。他怕赵佶日后清算,所以才铤而走险。可他也有把柄落在了赵似的手里。他同样怕赵似日后清算。所以只有再次和仇锋合作,一起向赵佶告发赵似。这样一来,自己有功于赵佶,身家性命便也可以保全了。 可是,盛怒之下的赵似却想不到这一点。 于是他破口大骂:“章惇!你这吃里扒外的夯货,背叛我也就罢了,还来此耀武扬威!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宰了赵佶!” “简王!我劝你悬崖勒马,这局棋你已经输了,就不要再负隅顽抗了。”章惇在劝降。 他说着就吩咐手下家丁:“你们还不动手,还在等什么?” 家丁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踌躇不定。赵佶将他们环视一圈,然后正色说道:“简王犯上与尔等无关,朕不会加罪。若是尔等护驾有功,朕会厚赏。” 家丁们本来就人心浮动,听了赵佶这话心中的顾虑被彻底打消,几乎同时都跪了下来,口称“万岁”。 看到这一幕,赵似目瞪口呆。他愣了一刻,便抄起刚才的那把刀朝赵佶砍了过来。 可他哪里是莫云潇的对手,只见后者飞起一脚先踢飞了他手中的刀,又是一脚将他踢翻在地。家丁们一拥而上将赵似制服。 “上!”屋外的人似乎听到了动静,不知是谁的一声令下,加州鲜明的禁军士兵“嘎啦”一声破门而入。 不愧是训练有素的大内禁军,犹如潮水一般涌进了大厅。第一波人占据有利位置,手持机弩对准了厅中所有的可疑人物。“勿动!趴下勿动!”一声声喝令,厅中的家丁、侍女急忙趴了下来,惊恐的尖叫着。 接着,第二波人疾冲而来,像离弦的箭直扑关键人物赵似。另有几人也冲到了赵佶和莫云潇的身边,将他二人紧紧的围拢。 不消一刻,整个大厅的局势便已反掌。章惇、曾布一行人这才缓步而来。他们来到赵佶的面前纷纷跪下,口称“万岁”。 曾布说:“官家只身犯险,敢问无恙?” 赵佶点了点头,说:“诸卿平身,朕毫发未伤。” 可众人还是不敢起来。章惇犹豫半晌才缓缓说道:“官家,臣等有罪。” “章卿何罪?”赵佶问道。 “臣与简王沆瀣一气此一罪;护驾不利此二罪;身为宰执不能统御群官此三罪;臣……” “好了好了。”赵佶打断了他的话,说:“你虽糊涂一时,不过醒悟及时。若没有你和仇虞候上的密启,只怕莫家娘子就要身遭不测了。” 章惇和仇锋对视了一眼,双双下拜,说:“臣谢恩。”、“卑职谢恩。”莫云潇也有些脸红,但嘴角忍不住露出了淡淡的笑。 接着,赵佶转过身去,来到赵似平日的主人位子前坐下,开始了有条不紊的布置:“简王犯上,罪不可赦,权且羁押大理寺,改日由三法司会审,再议其罪。至于王府中的下人仆从,只是胁从,朕不加罪,可放了身契,去留自定。” 说完,他又将目光落在了早已气绝的成宇身上。成宇浑身是血,身子还不时的抽动。他嘴巴微张,双目圆睁,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也不知是死前的恐惧还是极度的愤怒所致。 赵佶望着他,莫云潇也望着他。曾布、仇锋、章惇也都望着他。莫云潇的眼里又蕴了泪,事情闹到这一步,她既替成宇不值,更替环儿伤心。 “这个人是赵似心腹,曾企图加害于朕,实犯不赦之罪。”赵佶徐徐说道:“不过,他也因救驾心切而死在赵似刀下。此人本心不坏,只是遭人利用。” 他说完又抬头望向了章惇:“烦请章卿将此人收敛,就以京里五品官的规格下葬。” 章惇欠身一拜,答应了下来,然后指挥士兵将成宇的尸体抬了出去。 赵佶的目光又落在了曾布身上,问:“魏夫人那边进展如何?” 曾布上前一步,回答:“拙荆正与……与……” “丐帮是不是?”赵佶笑道:“但说无妨。” “是。”曾布微微欠身,说道:“拙荆与丐帮的人正在查抄城外的鬼樊楼。” “报!”一个兵卒直冲进来,跪伏在曾布面前,说:“曾枢密,漕帮首恶万乃林已伏诛。楚姓员外也已被擒。” “好。”曾布又转头对赵佶说:“官家有何布置?” 赵佶略一沉吟,然后分派任务:“马有贤,立即带人去支援丐帮他们。鬼樊楼的一切银两财物全部收入国库,不得外流。女子也要登记造册,暂且安置在楼内,日后逐一放还。” “诺!”马友光应了一声,便转身离去了。 “仇虞候。”赵佶继续说:“你也带人去楚员外那里,将他全家全部羁押刑部大牢,不得有误。” “诺!”仇锋同样应了一声,转身离去了。 赵佶望了一眼站在一旁只呆呆望着自己的莫云潇,又望望被五花大绑、面如土灰的赵似,心中一点也不觉得轻松。 “十三弟,眼下你是阶下囚,朕是座上宾。朕问你,你可后悔吗?”赵佶正色说道。 赵似冷冷一笑,说:“成王败寇,没什么好说的。我处事不密才落得如此下场,我谁也不怨。” “你真的那么恨朕吗?”赵佶问道。 “不错,我恨你。”赵似抬起苍白的脸来,说:“我真恨不得生啖尔肉,睡寝尔皮!” “放肆!”曾布怒喝一声,训斥道:“简王为何如此执迷不悟,口出这大逆不道之言!” “哼哼!倘若坐在紫宸殿里的人是我,你还会这样对我说话吗?”赵似朝着曾布狞笑。 曾布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什么好。 “你为何恨朕,只因朕抢了你的皇位?”赵佶又问。 赵似将脸转了过来,笑道:“你不仅抢了我的皇位,还抢了我的女人!” 听了这话,众人都吃了一惊。莫云潇更是有些慌乱了。 赵佶瞥了一眼六神无主的莫云潇,问:“是莫家娘子吗?” “不错!”赵似怒目咆哮,若不是有人拉着,他真要冲上去:“我赵似一生风流,却只对莫云潇一人动情!可她……可这贼贱婢偏偏与你厮混!哼!因为你是官家,所以她才会巴结于你!” “简王!你……”莫云潇泪流如注,本想斥责他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掩面而泣。 赵佶叹了一口气,才说:“把他带下去。” 赵似一边被士兵们拖走一边还在奋力挣扎,吼道:“赵佶!就算你杀了我,我也要化作厉鬼搅得你日夜不宁!你与那贼贱婢不会有好下场……不会有好下场……” 第八十章 疯癫 “疯言疯语。”章惇一抖宽大的袖袍,又对赵佶说:“官家,此人冥顽不灵,不可教化,不过官家切莫伤怀,不日三法司会审,臣等定当用心审理,还官家一个公道。” 赵佶冷冷的瞅了他一眼,说:“审理亲藩,朕心中另有人选,章卿与他素有瓜葛,该避嫌的才是。此事就不必费心了。” 赵佶的言语十分冷峻,章惇抬头再看,他的目光更是暗藏锋锐,自己不免打了个哆嗦,只得悻悻退下,不敢说话了。 “兄弟同室操戈,朕心力交瘁。”他说着就痛苦的低下了头,感叹道:“只怕此事会流传千古,贻笑万年。” 曾布微微一笑,上前说道:“青史自有公论,人言虽可畏,不过是一时的,官家要做千古明君,又何必介怀这小小浮议。” 赵佶勉强一笑,说:“曾卿,你是饱学之士,朕说不过你。不过现在朕也不愿多说,今夜诸位辛苦,权且回去休息。这里的事明日上朝再议。” “既如此,臣等告退。”曾布说完,目光又望向了一旁正捂着脸嘤嘤哭泣着的莫云潇。 赵佶察觉出了他的意思,便说:“朕有几句话要与莫家娘子说。” 于是众人互相看看,只能一齐告退,连同那些侍女、家丁和禁军士兵也都一并退了出去。 莫云潇见众人纷纷退了出去,也不免跟上去了两步。赵佶似乎怕她真的走了,急忙叫她:“荷露!” 莫云潇站住了脚步,徐徐转过脸来。 她的脸依旧美丽,她的脸凄凄楚楚。她的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她的脸上写着无限的怨愁。 赵佶看到她的这张脸生出了无限的感慨。他的心一样很痛,尤其是看到莫云潇这张憔悴且悲戚的脸时。 “荷露!”赵佶轻轻的走过来。他想要牵莫云潇的手,但她躲了开来。 莫云潇退了两步,微微低着头,说:“官家,这里灯火通明,切莫相欺。” 赵佶笑了笑,迎上前去再次轻轻地握起了莫云潇的手。 这次她没有躲闪。两人四目相视,莫云潇看到了他眼中的柔情和对自己的疼惜。 这是一种久违了的眼神,曾经她在赵似的眼中看到过,她也曾认真的、热忱的爱着他。可是无常的命运却将她戏耍,爱情女神将她深深的愚弄。 此时,她虽望着赵佶,心里想着的却是赵似。不觉间,两行清泪缓缓流出,顺着眼角淌了下去。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赵佶念诵了一句柳永的名句,才又说道:“荷露,我来晚了,让你受委屈了。” 莫云潇深吸了一口气,哽咽道:“这都是我自作自受,不怨别人。”她说完稍微停顿了一会儿,又说:“谢谢你,还想到照顾我的家人。” 赵佶微笑道:“你是我的好友,照顾你的家人自然是义不容辞的事。” “真是新鲜。”莫云潇也笑了,说:“从未听过皇帝和平头百姓做朋友的。” “你不仅是我的朋友,更是我的良师。”赵佶笑道:“你在画学上的精湛造诣令我神往。等这里的事料理完了,我想请你入宫来,我们把酒谈画,岂不美哉?” 莫云潇望着他,同样也笑了起来。身为一位当代的青年画家,居然能和宋徽宗一起论画,这对她来说同样是一桩美时。这个约她不能不赴。 她的脸颊微微一红,含羞似的低下了头。“其实,在画学上你才是我的老师。”莫云潇颔首说着,语气间略带娇羞。 赵佶心花怒放,伸过手来轻轻揽住了她的肩膀。他想揽她入怀,一番温存、一亲芳泽,而莫云潇也并没有抗拒。他长久来的愿望终于要成真,不禁是热血沸腾。 莫云潇更有些神魂颠倒。这些日子的经历就像一场梦。 而现在正是这场梦最高潮的时刻。她的大脑似乎停止了思考,就在赵佶的牵引下向他的怀里倒去。 这可是宋徽宗赵佶,是那个开创了“瘦金体”的艺术家,是自己从少年到青年的精神偶像。 可是,就在这一刻,大厅之外传来一声刺耳的吼叫,“啊!”声音尖锐,直刺人的耳蜗。 莫云潇一惊,神智立刻恢复了。她急忙躲开赵佶的怀抱,本已渐渐放松了的心弦又一次紧绷了起来。 然而赵佶也并没有感到懊悔,或者说他没有时间懊悔,因为一个状若疯癫的女子已经破门而入了。 “啊!成宇!成宇他……”这个女子披头散发,手舞足蹈的呼喊着, 两个留守的侍卫想要拦住她却也十分勉强。三个人就在大厅门口撕扯了起来。 “哪儿来的疯婆子!休得无礼!”、“放手放手!我要找成宇!我的成宇!” 这女子不是环儿还是谁人?可眼前的环儿让人难以辨认。她拼命地和这两个侍卫撕扯,带着哭腔吼叫:“放开我!我要找成宇!” “不知死活!惊了圣驾,死罪一条!还不跟俺们出去!”这时侍卫已将她制服,就要将她拉出大厅去。 “等一等!”莫云潇却大声叫道,然后说:“这是我的侍女,请小哥放开她。” 那两个侍卫一呆,目光双双望向了赵佶。赵佶点头表示同意,侍卫们应了一声,这才放开了环儿。 环儿立即向莫云潇这边跑了来。“大姑娘!大姑娘!”她紧紧抓着莫云潇的手,脸上涕泗横流。 莫云潇也抓着她,关切的问道:“环儿,你怎么到这儿来了,珊瑚呢?” 环儿却并不回答她的话,而是含泪问道:“大姑娘,成宇呢?成宇呢?” “成宇他……”莫云潇稍微顿了一顿,才柔和的说道:“成宇救驾有功,替官家挡下了简王的刀。” “啊?”环儿愣了一会儿,才又问:“那他怎样了?” “环儿,你切莫过分伤怀。凡事总有定数,成宇他……”莫云潇还没想好怎么劝慰她,赵佶却脱口而出:“他死了。不过念在他悬崖勒马,准予厚葬。” “官家!”莫云潇责备的目光望向了他。但这已经晚了。环儿呆滞的目光中忽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仇恨来。她又“啊!”地一声尖叫,接着便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环儿!”莫云潇忙将她抱住,不断的呼唤着:“环儿!你快醒醒!快醒醒……” 赵佶也有些慌神。他靠过来想察看环儿的状况,莫云潇却狠狠的瞪了他一眼,说:“不用你发慈悲。” 赵佶一呆,正要说话时,又一名侍卫缓缓走来,说道:“官家,我们搜查王府,发现后院还有一名女子。只是此女神智不清,不能识人。小的不敢擅专,还请官家的示下。” “哦?”赵佶眉头一皱,问道:“可知其姓名?” 侍卫正要回答,莫云潇却抢着说了:“必是珊瑚无疑了。” “你认识她?”赵佶问道。 莫云潇点点头,说:“我在王府时多亏了她照拂。如今她受简王欺辱才会神智失常。” 赵佶略一踌躇,便吩咐这侍卫道:“立即去宣德楼找张迪。叫他请一名御医过来。” “诺!”侍卫应了一声,起身离去了。 莫云潇本想阻拦,但想到环儿和珊瑚的病情也就不再客套了。她抱起环儿放在了椅子上,让她可以靠着,然后探了探鼻息,依然能感受到空气的流动,莫云潇悬着的心也就放下了一半。 赵佶过来问道:“她怎么样?” 正在替环儿整理衣衫的莫云潇只侧头白了他一眼,才冷冷的说:“还活着,” “荷露,你生我的气了?”赵佶问道。 莫云潇没有回答,算是默认了。 赵佶轻轻一叹,说:“是我唐突了,可我也并不知道这女子和成宇的关系。” 莫云潇直起腰来,望着昏睡中的环儿,说:“她和成宇本是青梅竹马的一对,后来家中遭变,成宇全家被发配到了岭南。环儿只望有一日能与情郎再见。可没想到,再见之后却是永别。官家,你自幼生长的蜜糖罐里,哪里能懂得这些人的艰辛。” 赵佶沉默了一会儿,又说:“荷露,你生活在民间,大可多多提点于我。” “我?”莫云潇冷哼一声,说:“我可不敢当。” 赵佶眉头一皱,急急的说道:“你刚刚答应我的,要随我入宫去把酒论画,难道你忘了?” “我没忘。”莫云潇转过头来望着他,说:“只是我的好友病重,我不能不管。而官家你也要日理万机,仅仅简王的案子就够你操劳得了。把酒论画?呵呵,不知何时才有这闲情逸致了。” “可是……”赵佶正要说话,有一名侍卫大踏步走了进来,报告说:“官家,外面是曾枢密的夫人曾魏氏求见。” “不见!”赵佶一挥衣袖,十分烦躁的说了一句。 莫云潇却一脸严肃的望着他,说:“魏夫人不是和丐帮的人去查抄鬼樊楼了吗?她来此,一定有要事和官家说。官家为何不见。” 赵佶踱了两步,解释道:“一介女流如何能轻易面君?还是叫他把事情的详细经过写成札子,让曾布代呈。” “终究没有当面说的方便。”莫云潇仍是一脸严肃的望着他,与之前小鸟依人的样子简直判若天渊。 赵佶与她对视了一瞬才颇为无奈的点点头,才对侍卫说:“就让她进来。” 魏夫人进来时与莫云潇相视也露出了惊喜的表情,不过在赵佶面前,她并没有失态,行过礼之后,才说:“官家,鬼樊楼已被扫平。只是那些被掳来的女子不好安置。” 赵佶觉得有些可笑,这样的小事居然也要来问自己?于是他没好气的说:“这有何难?拿开封府的户籍册来,一一核实,发回家中不就可以了。” 魏夫人和莫云潇对视了一眼,又说:“这样做是很好,不过……女子终究不比男子。她们经受了这一劫,即使回家去了也不免遭人白眼,恐怕也难以让她们立身呐。” 赵佶细细一想也觉得有道理,不过苦思一番也没有太好的半办法,便问:‘那依你之见如何?’ “奴与丈夫商议过,此事不宜心急,权且将她们安置在那里,待简王一案尘埃落定才能从容商议。”魏夫人这样回答。 赵佶点了点头,说:“那就这么办。”他又一想,问道:“这次清剿简王一党丐帮出力不少。他们可还安分?” 魏夫人一笑,说:“安分,刘大刀带的人正守在鬼樊楼,护着那些女子们呢。” “哦?”赵佶冷冷一笑,说:“只愿他们不要监守自盗。” 莫云潇皱了皱眉,说:“官家,丐帮之所以出力是为了争夺运河之利。漕帮把持运河日久,此次虽然参与了简王一党,但要将他们连根拔除却也不易。运河上的事只怕比剪除简王还更麻烦些。” 赵佶颇以为然的点了点头。于是三人各自沉思,整个大厅安静得一根针掉在地上也能听到。 不多一会儿,有人来报:“大押班内侍张迪带康太医到!” 三人眸子都是一亮,只见张迪带着一个背着医药箱的老人步履匆匆而来。两名侍卫也带着呆若木鸡的珊瑚走了来。魏夫人这才注意到躺在椅子上的环儿,不由得吃了一惊。 张迪和康太医见了赵佶正要行礼却被他拉住了,说:“康太医,这有两个女子状若痴傻,不知可医治否?” 康太医作了一揖,用浑浊的声音说:“容老臣观了脉象再说。” 他坐在环儿身侧,珊瑚也被安排坐在了他的身侧。环儿虽然昏睡着,但呼吸尚且均匀;珊瑚虽然醒着,但犹如木偶,也和死了没有二致。 康太医先把起环儿的脉,两道剑眉深锁,眼睛紧闭,眼观鼻,鼻观心。莫云潇在一旁看着,紧张的两手和魏夫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汗水都浸透了魏夫人的衣袖。 “康太医医术深湛,荷露你也不要过分担心了。”魏夫人虽然这样安慰她,但自己的心里也是十分忐忑的。 “脉象虽乱,但仍有力。似乎小娘子内里有一股浊气未出,只要因势利导,浊气疏通,周身便可舒泰。”康太医这样说道。 莫云潇问道:“这么说,环儿没有性命之忧了?” “不错。”康太医回答过之后又转身来把珊瑚的脉。 莫云潇和魏夫人正在暗自庆幸时,忽听康太医一声呐喊:“不好!”二人又吃一惊。 第八十一章 香消 康太医的这一声喊着实惊悚,握着魏夫人的莫云潇的手忽然发力,捏得她“哎呦”一声叫了起来。 “荷露!”莫云潇这才发觉,魏夫人的眼中同样流露出惨然的神色来。 康太医仍旧握着珊瑚的手腕,面色渐渐凝重了起来。 赵佶就站在他的面前,正想开口询问却忽然身后着力,不自觉的向前扑了几步。张迪急忙上前将他扶住,一双含着怒火的眼睛朝莫云潇看去。 同样大吃一惊的还有魏夫人。 她瞪着愈发惊恐的眼睛,眼睁睁的看着莫云潇一把将赵佶推了开来。这一刻,她的心脏都有了骤停的感觉。 “康太医,珊瑚她怎样了!”莫云潇焦急的问。 康太医只是闭目凝思,并未看到刚才那匪夷所思的一幕,所以语气从容的回答:“这位娘子脉象散乱,似是风邪之症;然观其神态,有瞳孔上翻之状,又似是内气不匀,《黄帝内经》上说……” “太医,您就直说,她还有没有救?”莫云潇急急的问道。 康太医犹疑了片刻,摇摇头说:“创巨过深,莫说是医不好,就算是邀天之幸医好了,只怕也是这般痴傻。” 莫云潇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说:“那就请您老试试。” 康太医点了点头,然后俯身打开自己的医药箱,取出一卷银针。这银针在一个布轴里。布轴打开,各色银针都快速的抖动了起来,现出无数幻影。 康太医取出两根细小的银针,分别在珊瑚的左右两个手臂上扎了下去。康太医捏着银针轻轻转了几转,又取出两根扎在了她的脖颈上,照样转了几转。 四针下去,珊瑚仍然毫无表情。康太医取出其中最粗的一根,对莫云潇说:“这一针下去,生死难料,老臣权且一试。” “嗯!”莫云潇重重的点了一下头,神情十分凝重, 康太医手握银针对准珊瑚的眉心轻轻的扎了下去。忽然,珊瑚的身子急速的抖动了起来。“快,帮我按住她!”康太医慌忙说道。 莫云潇和魏夫人急忙上去将珊瑚的身子扶住,以二人之力勉强固住了她的身子。康太医的针又将银针向里推了一推,珊瑚的眼睛忽然焕发了神采。 “简王!你好狠呀!”珊瑚忽然大声叫喊了起来,吓得莫云潇和魏夫人急忙收手。“啊?”康太医大叫:“不可松手!”但为时已晚,珊瑚的身子猛然抖动,那根扎进她眉心的银针被她甩掉了。赵佶叫了一声“不好”但要上前去却也来不及了。 莫云潇吃了一惊,再要按住她时她却忽然站起身来放声大笑。这笑声十分诡异扎耳,让人不寒而栗。 “珊瑚!”莫云潇想上前劝阻却被康太医拦住了:“不可,已经太晚了。” 只见珊瑚大声笑着,边笑边说:“简王你好狠呀!好狠的心肠!你……你这个伪君子,坑害了多少良家女子呀!哈哈哈……亏我还将你当作好人!你将我配给成宇,却又当众羞辱于我!你……你这忘八端的腌臜货,我就算死了做鬼也不放过你,绝不会放过你……哈哈哈……” 她的声音渐渐模糊,笑声与哭声混杂在一起,只让人感到无限的悲凉与愤慨。 莫云潇同样哽咽了起来。“珊……珊瑚。”她想去叫住她,但声音颤抖,只能自己捂着嘴巴幽幽的哭了起来。 珊瑚仍旧癫狂,不断的咒骂着:“简王!你定要遭天谴的!莫家娘子是谁也惹不起的‘女阎罗’,她一定会为我报仇的!一定会为我报仇的!”这番话说完,珊瑚戛然而止,就像影片突然暂停了一样。 众人一愣,但还没反应过来,珊瑚就又摔倒在了地上。 莫云潇和魏夫人急忙上去将她扶住,不断“珊瑚!珊瑚的”呼唤她。但她双目紧闭,牙关紧咬,一点反应都没有了。 康太医蹲下身子来探了探她的鼻息,再把了把脉,由不得长叹了一口气,说:“已气绝了。” “啊!”莫云潇如遭雷劈,就像有一盆凉水兜头浇了下来,让她冰凉彻骨。 魏夫人擦了擦眼角的泪,语带悲戚的说:“康太医,若不是我们松手,只怕珊瑚也不会死。” 康太医摇摇头,说:“即使如此,这一针也未免有成效。天意如此,不可强求。也望两位娘子不必过于伤怀。” 莫云潇忽然抱住珊瑚的身子大哭了起来。 众人瞧着也不免心中酸楚。张迪看着莫云潇痛哭失声,心中也暗暗想道:“原以为这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没想到却也如此重情重义,倒是难得。” 莫云潇哭了一阵才缓缓抬起头来,两眼放出了从未有过的凶光。这目光令人畏惧,让人不寒而栗。 “官家,请你答应我一件事。”莫云潇站起身来冲着赵佶说道。 赵佶点了点头,说:“好,我答应你。” “我还未说是什么事,你怎么答应的如此爽快。”莫云潇反问。 “无礼!竟然这样和官家说话!”张迪训斥道。 赵佶却没有理会他,只是微笑着说:“莫家娘子是性情中人,不用说我也明白,你是要我厚葬珊瑚,是吗?” 莫云潇冷眼一瞥,对赵佶的自作聪明不屑一顾。她绕过珊瑚的尸体,望着大厅之外的一片漆黑,愤然说道:“我要你将简王问斩,以慰环儿的在天之灵!” “这……”赵佶望了望早已惊得瞠目结舌的张迪,答道:“适才你也听到了,我将赵似交于三法司会审,自会给环儿一个公道。” “不!”莫云潇毫不留情的说:“我要你亲自下旨,判赵似斩立决。你答不答应!” 饶是赵佶不重礼法,但莫云潇如此咄咄逼人也让他十分难堪,竟一时回答不上来。 魏夫人急忙上期劝慰莫云潇:“荷露,朝廷自有法度。你不要逼官家,这样做太失礼了。” “自有法度?”莫云潇冷笑一声,说:“朝廷的法度是用来惩治那些平头百姓的,就像我父亲那样的人。而章惇、赵似党羽众多,树大根深,朝廷的法度可奈何不了他们。” “莫云潇你得寸进尺……”张迪已是忍无可忍,正要和她大吵一架,但赵佶却大声说道:“好!我答应你!” 张迪一愣,急忙说道:“官家,如何可受一个乡村野妇的挟制!” “张迪,我没有受任何人的挟制。”赵佶一脸严肃的向莫云潇走来,说:“荷露说的不错,我大宋的法令绝不能只与百姓为难,更要天子庶民一视同仁。不如此,不足以树威。” “可是……”张迪还要反驳,赵佶却又抢着说:“当年商鞅变法时,太子犯罪,太子的师傅仍要受刑。所以,秦国才能扫灭六国,建立不世之功。今我大宋民生困苦,军力疲敝,正是有所作为的时候。” 莫云潇望了他一眼,冷冷的说了一句:“但愿官家说到做到。”然后便扬长而去。 赵佶忙叫她:“荷露!刚刚我与你说的约定,可还记得?” 听了这话,莫云潇脚步一顿,回头冲他嫣然一笑,说:“烦请官家替我照顾环儿。”说完之后仍旧决然去了。 望着她远去的背影赵佶也笑了,对身旁的魏夫人说:“她刚刚冲我笑,似乎这是她第一次冲我笑。” 魏夫人也不知该说什么,犹豫了半天只能说了句:“恭喜官家。” 赵佶却是一愣,问道:“何喜之有?” “女阎罗冲官家笑,难道不是天大的喜事吗?”魏夫人含笑说道。赵佶也跟着哈哈大笑了起来。 莫云潇出了王府大门,只见一条巷子漆黑无比,士兵齐步巡逻的重重的脚步声充耳可闻。 “莫家娘子,今夜街上不太平,要不要俺们护送娘子回家去?”一名打着灯笼的兵卒上前询问。 莫云潇一笑,说:“这倒不必,只是借你灯笼一用。” “哦,请便。”兵卒将手里的灯笼递给了莫云潇。莫云潇接过灯笼,道了一声谢便自顾自的朝回家的方向去了。 比起平日,街市已冷清了许多。街上偶尔可见几个乞儿匆匆而过,却不见逛夜市的游人。街道两旁的食肆酒馆纷纷上了门板,小摊小贩也没了踪影。 忽然,她的耳后传来一阵“得得”的马蹄声。她还来不及回头,一队骑兵已呼啸而过。幸好她及时闪避,不然真有可能会被马头撞上。莫云潇心头火起,暗骂了句“仗势欺人”,但对方已飞驰而过,只好自己生着闷气。 她越走越觉得幽深,虽然是宽阔的大街但却空无一人,偶尔传来几声野猫的叫声,更叫人心悸了。莫云潇也不由得有些害怕。 也就在这时,她眼睛的余光一瞥,一个高大的人影缓缓从身后逼近。 她心头一紧,飞快的转过身去一把扭住了对方刚刚举起的胳膊。那人“哎呦”了一声,连连告饶:“莫大娘子,饶了小的。” 莫云潇一手扭着这人的胳膊一手举起灯笼来一照,只见是一个尖脸高颧骨的年轻男子。 她眉头一皱,这男子颇有些眼熟,但就是想不起来在哪见过,便冷冷问道:“你是谁?为什么跟踪我?” 男子嘿嘿一笑,说:“莫大娘子不认得小的了?小的可认得您呀。” “少废话!”莫云潇没好气的说:“快快报上名来,否则有你的苦头吃。” “嘿嘿,宁吃十斗醋,不逢莫荷露。小的明白。”男子笑道:“不过小的的贱名实在不足挂齿,只斗胆问娘子一句,可还记得年初时在樊楼吃过的那道醋鱼?” “哦?”莫云潇更是疑惑,问道:“醋鱼是宋五嫂请我吃的,与你何干?” “小的正是为您上菜的那个‘大伯’呀。”男子回答。 “哦!”莫云潇这才想起来,年初时宋五嫂替宋明轩的退婚而给自己赔罪,当时为自己上菜的正是这个“大伯”。 莫云潇恍然大悟,忙将他的胳膊松开,抱拳一拱,说:“原来是樊楼的人,失敬失敬。只是这大晚上的,你独自跑来这里干什么?” 男子一边活动着胳膊一边笑嘻嘻的说:“娘子,今晚上城里乱哄哄的,我家东家请您先去樊楼歇歇。小的便是奉东家之命,去王府接您的。嘿,可巧在这儿遇上了。真是小的的造化。” 莫云潇有些奇怪,问道:“是宋家嫂嫂请我过去?” “是。”男子略一迟疑,又说:“东家还说,轩哥不懂事,以前得罪了娘子,望娘子……” 莫云潇忙抬手止住了他的话,说:“那件事已经过去了,都不要再提了。” 男子嘿嘿笑着,说:“您老是雅量。那就请您移步。” 莫云潇含笑摇头,说:“宋家嫂嫂的好意荷露受了,只是我家弟妹还有茶博士尚在家中守候,况且动乱已平,想来也不会出什么事。小哥请回。” 她说完正要走,男子却又拦住了她的去路,说:“娘子还不知,令妹和两位姨娘已在我家歇脚,哦对了,还有那位姓周的老先生,就是您的茶博士了。他也在。” “哦?”莫云潇眉头一皱,心中更加疑惑了。“宋嫂嫂已将他们接去了?” “是呀,现在就等您了。”男子回答道。 莫云潇摇头苦笑,说:“既如此,小妹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整条天街都是一团漆黑,只在靠近宣德楼的地方才有隐隐的光亮。这光亮的源头有两处,一处是宣德楼上灯火辉煌,执戟守卫的禁军士卒面容整肃;另一处便是巍峨耸立的樊楼。 在这一片黑暗之中,三层楼高的樊楼每一层都点着灯笼,更加的夺人眼球。樊楼的富贵奢华、大气磅礴也更加的突出。 莫云潇缓步走着,看着樊楼的金碧辉煌,心中忽然泛起一阵醋意和自卑。昔日的茗楼鼎盛繁荣,也可与之一较高低。可现在,别说是城里的七十二家正店了,就算是寻常的脚店,比他们门脸大的都多得是,想到这里,莫云潇暗自神伤。 第八十二章 斗嘴 “咱们樊楼就在宫城边儿上,无论城里怎样乱,咱们这儿可都是个安闲的所在。”樊楼的那“大伯”不无得意的向莫云潇介绍着:“樊楼是随着太祖创业时一同盖起来的,迄今也有百年的光景了。满东京谁不知道,咱樊楼不仅是响当当的字号,而且百余年来多少公侯大臣都曾惠顾樊楼,甚至官家也有驾临的时候。每到科举大比之年,那些青年学子们也都要来沾沾贵人的喜气呢。” “大伯”的讲解充满了炫耀的意味,尤其是在茗楼失意之时,就尤为刺痛莫云潇的自尊。 “你说完了吗?”莫云潇冷冷的说了一句,“大伯”一愣,随即陪着笑脸嘿嘿笑着:“小的多嘴了。” 莫云潇抬头望去,樊楼的辉煌灯火映照得漆黑的天空都为之变色,宣德楼上虽也有灯火,但相比之前也都黯然失色。 楼前正站着一个略微发福的中年女子。 这女子个高圆脸,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虽然不甚美丽但器宇轩昂,颇有几分独到的神采。她扎着高高的发髻,面上涂着淡淡的黛妆。 此人正是宋五嫂打理樊楼的好帮手,生活中的好闺蜜曹妈妈,也是樊楼有名的老“焌糟”了。 此时她目光一转,正看见一盏灯笼朝自己这边走来,细细一瞧,大灯笼的正是店里的“大伯”,而跟在他身旁的那不是莫云潇还是谁人来? “哎呦!莫家姑娘来了!”曹妈妈两手一拍,快步迎了上去。莫云潇与她一照面还有些彷徨,上下打量一番也没记起她是谁。 曹妈妈侧目笑着,说:“大姑娘真是贵人多忘事,曹妈妈都忘了?呵呵,上次姑娘来樊楼吃鱼,还是老身我伺候得呢。” 莫云潇秀眉一挑,惶然记起曹妈妈的音容笑貌。可不是吗?上次宋五嫂在樊楼大摆宴席为宋明轩退婚的事而道歉,莫云潇曾和这位曹妈妈有过一面之缘。至于在此之前,她们的关系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哦,原来是曹妈妈,失敬失敬。”莫云潇腼腆的一笑。 “哎呦,姑娘是个体面人,说话都文绉绉的。”曹妈妈笑得合不拢嘴,顺手拉过了莫云潇的手,边向楼里走边说:“姑娘莫要拘谨,就把这儿当作茗楼一样。你五嫂子和轩哥儿都候着姑娘呢。” 说话间,她们已进了樊楼的一楼大堂。 比起外面的流光溢彩,楼里更是绚烂夺目。高高的烛台将整个大堂围绕,一盏盏灯火外罩着色彩各异的防风罩,使得整个大堂光彩绚烂。 首先迎上来的是七八个薄纱女子。犹如仙女一般的容姿和身段,走起路来也无声无息的。莫云潇吃了一惊,忙叫道:“这是做什么?” 曹妈妈呵呵笑道:“姑娘踏着风尘而来,不先泡个热汤吗?” 莫云潇一脸狐疑的望着曹妈妈,但见她笑容慈祥,这些女子也都颔首微笑,在自己面前屈膝一礼,两手交叠放在胸前,显得十分恭敬。 “大女兄!”忽然一身喊从高处传了来。 莫云潇抬头一看,原来是云溪在二楼走廊“噔噔”跑来,奋力朝自己挥手。“大女兄你可算来了!快去洗洗身子。我们都洗了,那热汤可舒服了!” “就是呀荷露!”转眼间,李仙蛾、张芸儿、云湘、莫云泽还有宋明轩也都紧随而至。 “时雨?你也在这儿?”莫云潇有些惊喜的叫着莫云泽。莫云泽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说:“大女兄,这些日子家中变故不断。可恨我虽是男儿身,却只能躲在书斋中……唉,大女兄真是……” 说着说着,他便哽咽了起来。 曹妈妈急忙挥手打断了他的话:“莫家大郎,这些话可不好说的。今儿是你们莫家团圆的日子,怎么哭哭啼啼的?大郎非要惹你家姑娘伤心落泪不成?” 宋明轩接口道:“曹妈妈,时雨并无此意。”他说着,也不忘与莫云泽对视一眼,但两人的眼神中都带着戒备和矜持,相视的一瞬间又急忙转头避开。 莫云潇将他们一番打量,又问曹妈妈:“怎么不见五嫂子?” “五嫂子在后厨料理鱼羹呢。大姑娘还是先去浴洗一番,好与家人团聚呀,” 莫云潇想想也是道理,便也不推辞,随着这些侍女们去洗澡了。二楼的众人见莫云潇随着侍女们去了,也都各自感慨了起来。 “唉,流年不利,这才几个月的光景,咱们家都两次寄人篱下了。”张芸儿带着哭腔说着。 “娘。”云湘轻轻扶着她,想要安慰却也不知该如何说起。莫云泽靠过来说:“娘,咱们虽然两次破家,但都遇到了贵人。曾枢密、魏夫人在先,宋五嫂在后。苍天不佑,却有贵人相助,岂不也是幸运至极?” 李仙蛾手里掐着佛珠,淡淡说道:“这都是荷露的因果。唉,先前我们与荷露争斗,只为了夺茗楼的产业。而如今呢?我们却还要托庇于荷露,若没有她,只怕我们……” 她说着不免又哽咽了起来。云溪也跟着滚起了泪珠。“娘,我们一时糊涂,险些铸成了大错。大女兄她……她真是天下最好的女兄了!” 众人说着都各自落泪。宋明轩也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忙劝慰道:“适才曹妈妈说得对,今天是大家团圆的日子,何必哭哭啼啼的。来,咱们进屋里说话。” 在宋明轩的引领下,众人一边抹泪一边进了为他们准备好的雅间。一张八仙桌,桌上茶具酒水皆有,墙上挂有米芾的竹石图和黄庭坚的行楷。屋子里虽只有两盏灯,但光彩夺目,丝毫没有昏黑的感觉。 众人落座,宋明轩笑道:“诸位是客,家兴不自量力,为诸位点一盏茶吃。”他一边说一边整理茶具。 李仙蛾笑道:“久闻轩哥点的一手好茶,只是在名楼时我等皆在内宅无缘得见,今日算是有口福了。” “不错,咱们轩哥的点茶手艺可不比茗楼的茶博士逊色。”张芸儿望了望身边的女儿,又说:“只可惜这样的俊才不得良配。不过好在莫家女儿多,就拿我们云湘来说,云湘……” “娘!”莫云湘脸皮登时通红,忸怩的拉了拉母亲的胳膊,叫她不要再说下去。 云溪也瞥了这母女俩一眼,心想:“怕是想攀高枝想疯了,竟然如此失礼!” 张芸儿笑着说:“我这个女儿就是上不得台面。轩哥未婚,湘儿未嫁,咱们两家又是世交,关起门来说说又怕什么。” “哎呦!这是关起门来说的吗?”云溪带着几分醋意说:“二女兄人是标致的,那也是父亲给的,但这性子只怕……” 她故意没有说下去,而是将一双俏眼落在这母女身上。张芸儿面色微变,正要回敬几句,李仙蛾却来打圆场:“好了好了,云湘和云溪都还小,况且家中多事,缓上几年再议也是可以的。” “缓?哼!”张芸儿将对莫云溪的不满全都发泄到了其母李仙蛾的身上。 她带着几分嘲讽的语气说:“你们云溪能缓,我们湘儿可缓不得。若是遇着了良配,不伸手接过来,只怕呀,好鱼羹也喂到了狗嘴里。” 云溪脸色忽变,拍桌骂道:“你说谁是狗呢!你可话说清楚了!” 眼看这两对母女又要吵起来,呆坐许久的莫云泽终于忍无可忍,发了一次火:“好了好了!这是别人家宅,家丑外扬,不怕人家笑话!” 宋明轩将已调制好的茶汤先递给了张芸儿,说:“二奶奶,请用茶。”他的神色如常,似乎她们说得事与自己无关似的。 张芸儿道了谢接过茶来,轻轻一晃,青绿的茶汤咬盏,足见功夫,再凑近鼻端一嗅,清幽之气沁人心肺,十分舒爽。 “哎呦,真是好茶。”张芸儿媚笑着望着气呼呼的莫云溪,说:“这第一盏茶给谁可是有讲的。时雨,你说是不是?” 她忽然将目光转向了莫云泽,让后者略微有些仓皇。此时,宋明轩也将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莫云泽望望母亲,再望望宋明轩,还有怒气正盛的云溪,踌躇了一会儿,才说:“母亲所言极是,家兴有‘小潘安’之美名,我女兄文静贤淑,样貌也算俊俏。他二人是可配的。” 莫云泽这番话一说,不仅李仙蛾和莫云溪十分吃惊,宋明轩也呆在了当场,正在夹茶饼的镊子也“叮当”一声掉到了地上。 张芸儿格格的笑了起来,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之情,而云湘却也羞得抬不起头来。 “时雨,你此话当真?”宋明轩的眼里含着泪水,语气也变得颤抖了。 莫云泽重重的点了点头,说:“不错,这正是我的肺腑之言。” 他话音刚落,宋明轩的两行清泪就已落下。云溪和李仙蛾见状更吃了一惊,不知他为何如此伤心。 “在下忽觉目眩,少陪了。”宋明轩将茶具放下,起身便走。李仙蛾忙吩咐绿玉去拦他但也没有来得及。 “唉,这是怎么了。”李仙蛾叹息一声,再回头看来,见莫云泽也在默默的拭泪,不由得糊涂了。 云溪用筷子“当”的敲了下莫云泽的碗,说:“喂!你和宋家哥哥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一个黯然离席,一个哭哭啼啼。你们俩到底怎么了!” 张芸儿瞪了她一眼,斥责道:“什么‘喂’,我们时雨叫‘喂’吗?还有,大户人家的姑娘,哪有拿箸敲碗的。这要叫你爹瞧见,又要骂你。” “哼!爹要是看见时雨这般模样,只怕更得骂他。”云溪得意洋洋的说着。 张芸儿一呆,忙问:“你什么意思呀?” 云溪瞧着莫云泽,嘻嘻笑了起来,说:“他自己心里知道,时雨莫不是有龙阳之好?” “云溪!”李仙蛾忽然拍桌呵斥:“哪有这样说自家人的!” 张芸儿却一脸茫然,侧头问身旁的云湘:“什么叫‘龙阳之好’?” 云湘也是一副气呼呼的样子。她似乎没有听见母亲的问话,而是对着云溪咆哮道:“莫云溪,你少泼脏水!” 、这时,屋子里的门被推了开来,一个身高臂展的“大伯”端着一个大瓷盆边走边吆喝:“宋五嫂鱼羹到!” 一盆鱼羹放在了桌上,顷刻间鱼香四溢,刚刚的吵闹也随着这鱼香的弥漫而被完全稀释了。 “招待不周,各位担待了。”宋五嫂头上缠着包头巾,身穿粗布麻衣,两只袖子也是卷在了小臂的中间。 她的脸上未施脂粉,看起来就是一个普通的劳动妇女。只是宋五嫂人长得标致,又有着玲珑心思,所以也没有寻常村妇的庸俗气。 李仙蛾忙道:“五嫂子真是客气,不速之客劳烦您亲自下厨,我们莫家真是惶恐了。” “咱就是开门卖手艺的,今儿外面不太平,楼里本也没什么食客,正好咱们的故交来了,拙妇岂有不亲自料理之理呀。呵呵,快尝尝我的手艺呀!” “那我们不等大女兄了吗?”云溪一边吮着蘸着汤汁的筷子一边问。 “不等了,我为荷露另外预备了酒菜。”宋五嫂说:“我有话要与她说。” “那咱们就先吃。肚子早都咕咕叫了。”莫云溪迫不及待的下筷子去夹鱼吃了。 宋五嫂的鱼羹名满京华,众人一尝之下果然赞不绝口。宋五嫂满意的点点头,转身出去了。 她来到一间小点的房间,莫云潇正赤足站在屏风前,穿着宽大的衣裳,衣带还未系上。她侧着身子,一头湿漉漉的头发垂下来。她正用毛巾擦着。 “怎么不叫那些丫头们帮你?”宋五嫂坐下来问道。 “不喜欢,我自己来比较得心应手。”莫云潇说完便将满头乌发一甩,甩到了自己脑后也走过来坐下。 “五嫂子是有话要对我说?”莫云潇问。 宋五嫂点点头,说:“我要带你去见一个人。” “谁?”莫云潇面色微变。 “你穿戴好,随我到后院来。”宋五嫂说着便起身离去了。 不一会儿,莫云潇随着她来到了后院。 此时,月明星稀。一个高大健硕的人影正站在院中。这人缓缓抬头,露出了邪魅一笑。 莫云潇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叫道:“刘团头!”然后一脸狐疑的目光望向了宋五嫂,宋五嫂笑笑对她说:“今儿晚上,刘团头他们做了件大事儿。团头不愿和官府纠缠,就来咱们樊楼歇一歇。” 刘大刀从阴影中走了出来。两名女子分明看得出他手里拎着一个圆滚滚的包袱。他将包袱向莫云潇抛了过来,待她接住后才说:“打开看看。” 莫云潇和宋五嫂对视了一眼,狐疑的将包袱打开,就在这一瞬间,两个女子同时“啊!”地叫了起来,一颗血淋淋的人头从莫云潇怀里滚落。 第八十三章 清白 “刘团头!你这是做什么?”宋五嫂吓得面色惨白,却还没有糊涂:“我们可是清白人家,这若叫外人瞧见,可是要节外生枝了。” “所以,我才要在后院相见。”刘大刀不慌不忙的说着。 莫云潇惊魂未定、余怒未消,看着那颗滚落在泥土里的血淋淋的人头大口的喘息着。 宋五嫂也着实吓了一跳,但这里毕竟她是东道,不可太露怯,只得强打起精神来。 她白了刘大刀一眼,才带着几分歉意对身旁的莫云潇说:“荷露,你没给吓着?”说话的同时,她也握起了莫云潇的手,却发现她的手已冰凉,手心冷汗涔涔,再看她的眼睛更是慌乱。 宋五嫂的心“咯噔”了一下,暗道:“这可不是女阎罗的做派。” “区区一颗人头,会吓到女阎罗吗?”刘大刀含笑走来,两只如鹰隼般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莫云潇。 在他眼神的逼视下,莫云潇感到一阵窒息。但她清楚的知道,这个时候不能退缩,不然就会沦为笑柄,一旦自己露出了软弱的一面,在这个波谲云诡的东京城、在这个暗流涌动的开封府,自己一定会被许多的魑魅魍魉五马分尸。 想到这些,她的眼睛也重新绽放出了光彩,颇为勉强的顶住了刘大刀的目光压力。 刘大刀站住了脚,两手环抱在胸前,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你带一颗人头来樊楼,意欲何为?”莫云潇壮着胆子问道。 刘大刀含笑问道:“难道你不想知道这是谁的头?” “万乃林?”莫云潇猜测了起来:“楚员外?章淳?” 三个答案,刘大刀摇了三次头。他似乎很享受吊别人胃口的感觉,这让他有一种操纵他人情绪的快感。而莫云潇的眼里却冒出了火来,她有一种受到了愚弄的感觉,不禁恼羞成怒。 她狠狠的瞪了刘大刀一会儿,才要迈步朝那颗人头的方向走去。宋五嫂胆怯,忙攥住她的手,用眼神示意她不要过去。 但她一把就甩开了宋五嫂攥着自己的手,大踏步走过去。尽管看到这颗血肉模糊的头,让她一阵反胃。但她还是调整了几下呼吸,手轻轻抚在胸口,用右脚脚尖一拨,看到了这颗头的正脸。 她本以为自己可以看清这人的面目,但在昏黑的月光下也只能看到一张极度扭曲到难以辨认的脸。莫云潇眉头一皱,不自觉的用手揉了揉鼻子,因为人头散发出的腐臭味道渐渐散了出来,愈发作呕。 “荷露,怎么样啊?”宋五嫂两手握着,怯生生的问:“这人你可认识呀?” 刘大刀从莫云潇的身后靠了过去。他的手上多了一盏灯笼。明亮的灯火一照,莫云潇总算看清了这人的脸。她忍不住张大了嘴巴,又急忙用手将嘴捂住,眼神中也透着不可思议。 “没想到会是他。”刘大刀收起了笑容,仰头望向了看不见星星的夜空:“福泉跟俺也有十多年了,比宝成还久一些。不过,越是如此,俺就越不能容他。” “是他告的密,害了宝成兄弟?”莫云潇试探似的问。 刘大刀有些惊奇的瞥了她一眼,笑道:“不成想女阎罗还有断案的本事。不错,是他。那日俺本要在宝成的宅子里住下,只是后来与他吵了一架,不欢而散。不然,俺的人头早就挂在东京城的城头上了。” 莫云潇点了点头,说:“那你又是怎么发觉的?” 刘大刀望着莫云潇,又露出了笑颜:“在简王府,你随俺去了袁璐的住处,可还记得?” 莫云潇冷哼一声,说:“奇耻大辱,终身不忘。” 刘大刀呵呵一笑,继续说:“你与袁璐打赌,信誓旦旦的说你不是出卖宝成的人。俺信了。因为俺信了,所以俺才会放你走。” 莫云潇也笑了,说:“若你不信,是不是就要杀我灭口。” “是。”刘大刀没有丝毫的迟疑。一阵风吹过,莫云潇只觉得背脊发凉。 “这关乎丐帮几百号弟兄的性命,俺不得不如此。”刘大刀还不忘解释一句。 “我懂我懂。”莫云潇背着手低着头,不断用脚拨弄着一颗小石子,就像是一个与情郎约会般忸怩。 “那时,俺还没有怀疑福泉。”刘大刀继续说:“不过就在前几日,听说有一名神秘女子前去拜访章惇,依俺猜来,那便是你莫大姑娘了。” 莫云潇面色一红,说了句:“呵,你们丐帮消息可真灵通。” “那时我料到你凶多吉少,便派人出去多方打探,计划着如何营救你。”刘大刀说:“就在这时候,俺发觉福泉与章惇颇有来往。照理说,将你营救出来并不难。可最终你还是陷入了他们的掌握。那便是福泉将我们出卖,还将仇锋鞭打你的罪责推卸到了俺们身上。福泉,正是章惇安插在俺们身边的眼线。” 莫云潇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说:“如此一说,一切便都可以解释了。仇锋在我身上发泄私愤,章惇未了避免引火烧身,来了一招祸水东引,不仅甩脱了自己的罪责,还可以借简王之手将你们丐帮剪除,如此一来,便也没人会觊觎漕运码头。真是一石二鸟的好计策。” 说到这儿,莫云潇也不禁啧啧赞叹,只是刘大刀冷笑一声,说:“可惜形势突变,福泉的如意算盘也就落空了。” “哦?”莫云潇皱了皱眉头,不知刘大刀这话是什么意思。 “简王刻薄,不懂笼络人心,仇锋和章惇先后倒戈。他们联起手来向皇帝小儿上书,告发了简王的反迹。” “这我知道,可这和福泉又有什么……”莫云潇嘴巴还没合拢便已恍然大悟。 先前,章惇在简王的阵营,自然需要福泉这个丐帮中的卧底。可一旦他改变了阵营,那福泉就不仅不再是他的棋子,反而会变成一颗随时都会揭露他和简王密谋的人证。为了献上一份投名状,也为了杀人灭口,他只有将福泉供出来,这样才能取得刘大刀的信任,争取到丐帮一起来对付简王一党。 想到这里,莫云潇恍若失神的点点头,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刘大刀苦笑摇头,说:“只可怜了俺这兄弟,劳碌一场却为他人做了嫁衣裳,最后还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莫云潇一呆,问:“是你亲自动的手?” “不错。”刘大刀望着福泉的人头,说:“亲自动手,让俺这兄弟免受他人侮辱。” 莫云潇转过了头,背着手踱了几步,又问:“你告诉我这些做什么?” 刘大刀将手一挥,柴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两个丐帮的人推着一个五花大绑的汉子走了出来。宋五嫂又吃了一惊,忙问:“你们是什么时候进去的?” “宋五嫂,俺们都是粗人,未经允许便将弟兄藏在了你的屋子里,唐突冒昧之处,俺会亲自来请罪。” 刘大刀这样一说,宋五嫂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得闭口不言,紧紧盯着他们的举动。 “莫大姑娘!是俺冤枉了你!是俺害了你父亲的性命!”被绑着的人忽然跪在了莫云潇的面前。 听他嚷嚷,宋五嫂立即紧张了起来,忙摇手说:“莫声张!莫声张……”但她因为胆怯声音比较小,并没有人听见她的话。 莫云潇一瞧,这人正是袁璐。当初正是袁璐暗害,父亲逃兵的身份才会被揭露,最终不仅父亲被迫自尽,茗楼也彻底毁了。这样的血海深仇莫云潇如何能不介怀? 此刻,她看到袁璐,心中的怒火又燃烧了起来。一旁的刘大刀面色铁青,冷冷的说:“咱们有言在先,若你能自证清白,袁璐便交你处置。虽然不是你自证的清白,但你终究是清白的。俺们丐帮说一不二,袁璐就在这里,任杀任剐,绝无怨言!” 一个丐帮子弟递给了莫云潇一把匕首,说了句:“莫大姑娘,请。” 莫云潇接过了匕首,再望刘大刀,后者仍然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直勾勾的望着自己并不说话。 袁璐喘着气,一仰头,说:“大姑娘,是俺对不住你,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不过这事与俺们团头无关,俺死之后,望姑娘不要迁怒于团头。” 莫云潇冷哼一声,说:“死到临头还这么多话!”她握着明晃晃的匕首步步逼近,袁璐扬着头望着她丝毫没有恐惧的神色,她也不由得不佩服。 “荷露!”宋五嫂忽然叫了一声,声音嘶哑,显然是惊慌到极点才发出的声音。 果然,莫云潇抬头与她对视看到了她眼中的惊恐。 她朝着她不断的摇头,是在示意她不要杀人。但莫云潇并没有在意。她嘴角挂笑缓缓的绕到袁璐的身后,“我问你,你可曾后悔?”莫云潇问道。 “后悔!”袁璐回答的不卑不亢:“俺后悔没有早点发觉福泉这个逃奴!反而害了莫老爷子和……唉,俺死不足惜,姑娘就请下手!” “不急,我要先问清楚了,免得错杀好人。”莫云潇嘲讽了一句,不免使得袁璐面皮发烫。 莫云潇又忘了一眼刘大刀,说:“我知你害我父亲并非是自作主张,而是团头授意,对否?” 袁璐一惊,忙侧着头说:“不!此事与团头无关!都是俺自己的主意!” “哼!就凭你?”莫云潇嘴角一瞥,言语中充满了不屑。“是你团头也没关系,他武艺高强,又是丐帮首脑,我杀不了他。” 莫云潇顿了一顿,又问:“你做这个替死鬼,心中就没有怨恨?” “绝无怨恨!”袁璐回答的斩钉截铁。 莫云潇步子一顿,认真的追问:“这是为何?” “俺们都曾是西军小种相公帐下的兵卒。”袁璐说:“俺们情同手足,团头又待俺们不薄,读书人可有句话叫‘士为知己者死’?团头就是俺的知己,俺为他死,死得其所,有何怨乎?” 这番话说得大义凛然,不仅莫云潇内心钦佩,刘大刀也微微动了情。 “好一个义士!”莫云潇重重的在袁璐的肩膀上一拍,袁璐已是惊弓之鸟,本能的将肩一耸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莫云潇想了一想,便挥起匕首只“刷”的一下,匕首寒光闪过,袁璐双目紧闭,只觉得两手一松,额上汗水涔涔而下。 “莫大姑娘?”刘大刀向她投来疑惑的表情。 莫云潇说:“刘团头,你有义士如此还不好好珍惜吗?” 二人的对话都清楚的钻入了袁璐的耳朵。袁璐也是一惊,心中想道:“我还活着?难道莫云潇没有杀我?”他慢慢将眼睛睁开,果然一切如常,自己真的还活着。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刘大刀问:“你就这样放过袁璐了?” 莫云潇一笑,说:“古人以发代首,今日不妨从古。”她说着便又将匕首一挥,斩下了袁璐的一缕头发。她握着这头发来到刘大刀面前,然后手掌一张,轻轻一吹,掌中的头发随风而去了。 “刘团头,你可是个见证,我家的大仇已报了。”莫云潇说完又转头对袁璐说:“好了,你也起来,从此你不再是我的杀父仇人。” 袁璐惊得目瞪口呆,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做。 不一会儿,他的眼中就流出了泪来,哽咽着说:“莫大姑娘,俺这条命就是姑娘的了。那日姑娘要取去,姓袁的绝没有二话!” “哈!这倒不必!”莫云潇再次回转过头来,含笑对刘大刀说:“不过,仇是报了,咱们的账可还没清。” 刘大刀一呆,问:“什么账?” 莫云潇的脸色忽然从和蔼变成了铁青。 “哼!刘大刀你少跟我装糊涂!”莫云潇将他一瞪,边踱步边说:“我的杀父之仇是报了,但我家的产业也跟着毁于一旦。这笔账就这样轻易的揭过去了吗?满东京谁不知道我家是京华第一的茶楼。‘茗楼香盏取一片,王母娘娘换潘园’说得便是我家!怎么?团头想不认账了?” 刘大刀呵呵笑了,说:“有趣有趣,只不知这笔账,莫大姑娘要怎么个算法?” 莫云潇立定转身,正色道:“从今往后,你们丐帮的人要供我驱使,为我马首是瞻,直到我家的招牌重新立起来为止!” 这番话说完,该是刘大刀的笑容渐渐收敛了。 第八十四章 宴饮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刘大刀久久不语,面色也变得愈加阴沉。二人对视,一人沉着脸,一人面带得意的笑。 宋五嫂瞧瞧他,再瞧瞧她,一颗心砰砰直跳, 刘大刀是个心比天高的人,如何叫他向一个女子俯首称臣?这个问题同时盘旋在了莫云潇、刘大刀和宋五嫂的心头。 “莫大姑娘的事,俺一肩挑了。”忽然,袁璐的话像一支利箭穿过了静谧的夜。三人都为之一震,纷纷侧目。 莫云潇的目光中泛起了层层的狐疑,她将他上下一番打量,带着不无怀疑的口气:“就你?” “俺……”袁璐有些局促,他带着必死之心来到这里,不曾想突然豁免。 他的心情正在这激烈的风暴激荡中,便脱口而出了上面那句话。 刘大刀的头略向他一偏,笑着说:“袁璐可是我们丐帮的财主,弟兄们之所以能在这东京城里立足,全仰赖袁大财主的恩惠。” “团头,俺……”袁璐还想说话,刘大刀却举起手来止住了他的话。 “在这东京城里,袁璐有三间药铺,一家医馆,另有七八间裁缝铺子和一个茶摊。”刘大刀对袁璐的家当如数家珍:“俺还等着有朝一日登基做官家,封俺们袁大财主一个盐铁转运使当当。” 他走到了袁璐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莫姑娘饶你不死,你尽心也是应当应分的。不过,这份恩情不止是你一人欠下的,那是我们丐帮欠下的。”他又转头对莫云潇说:“莫大姑娘,日后在这东京城里,但凡你有了为难之事都可以来找俺。俺一定帮忙。” “我可多谢团头了。我家的店子……” 刘大刀呵呵一笑,说:“袁大财主做主,行商之事俺可不懂。”他说完便哈哈笑了起来,边笑边向外走去。宋五嫂瑟缩的闪过一边,给刘大刀让开一条路。 袁璐也拘谨的施了一礼,再次感谢莫云潇的救命之恩,也与那两个丐帮底子一起快步追了上去。 莫云潇也回头望了去,见到了他们几人的背影和站在一旁有些瑟缩胆怯的宋五嫂。 “五嫂子,他们有没有吓到你?”莫云潇笑问。 宋五嫂摇摇头,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她也笑了,说:“‘宁碰开封府,不碰莫云潇;宁吃三斗醋,不逢莫荷露’。谁不知道你莫大姑娘是个混世女魔王。” 莫云潇格格笑了起来,说:“好了好了,五嫂子你就不要拿我寻开心了。你让我见的人我也见过了,可以带我去吃鱼羹了吗?” 宋五嫂含笑拉过莫云潇的手,说:“走,五嫂子带你吃鱼去。” 她二人手拉着手从后院走出来,穿过熙攘的厨间,一起登上楼去。 不过,宋五嫂并没有带她去莫家人的那个雅间,而是奔了相反的方向。 她们穿过一个小回廊,来到了樊楼深处,好在壁上都点着灯,使得昏黑的回廊还可见到光影。 回廊的尽头仍是楼梯,宋五嫂带着她一起登了上去,直登到第三楼的楼顶。她们才在一间颇为别致的房间门口驻足。 莫云潇打眼一瞧,但见这屋子门窗的雕刻虽称不上雕梁画栋,但也十分精致,两个大红灯笼挂在门口,窗边还摆着一个小香炉。莫云潇细细一嗅幽香扑鼻。 “这间屋子倒是迥然不同。”莫云潇笑问:“这是五嫂子的闺房?” “哎呦,一个烧火做饭的粗妇人,哪还称得上是闺房。”宋五嫂说着便将房门轻轻推开,带着她一起进去了。 屋子里的布置也十分别致,有花鸟工笔画,有狂草书法;左手边是一个镂空雕刻的屏风,右手边是一个套间,两侧挂着纱帘,里面是一张长桌,上面摆着精致的茶具,中间则是一张吃饭用的圆桌;正对面是两扇悬窗,用支木支起来,可以眺望城中百态。 因为樊楼已是东京城最高的建筑,所以往常从这里向下望去,但见斑斑点点的灯火,穿梭如织的各种人群、各色车马。 还有那州桥上,太平车与骡车并行,健马与行人错肩。那是多么繁荣熙攘的繁华街景。 可今日,莫云潇站在窗口眺望只看到了空荡荡的街面,黑洞洞的五仗河,仿佛那澎湃的河水拍打河床的声音她都亲耳可闻。 “今天的风太冷了,把窗儿闭了。”宋五嫂的声音从她身后传了来。 莫云潇回头一望,只见曹妈妈和两个捧着托盘的小厮站在了桌前。曹妈妈在饭桌上架起一个小炉子,炉火正旺,烤着托盘里的鱼。鱼香四溢。“呦!有鱼吃了。”莫云潇开心的走了过来。 “莫大姑娘,今儿不光有鱼吃,还有好酒喝呢。”曹妈妈从身后第一个小厮的托盘里拿出一壶酒和两个小盅,放在了桌子上,笑着说:“这可是长风楼的玉髓,从不外带的,是长风楼看着咱五嫂子的面子才肯沽这几两。还有……” 曹妈妈转身从第二个小厮的托盘上端来一个小小的笼屉放在桌上,笑道:“这是玉楼的汤包,只是时辰晚了,只能买到这几个,权当给莫大姑娘尝个鲜。” 说完之后,曹妈妈又带着小厮走到了里间,说:“这儿有好茶,我叫小厮把水坐上,待会儿也请姑娘品一盏好茶。” “好了,我和荷露单独说几句话,曹妈妈,你们先出去。”宋五嫂温和的说着,曹妈妈应了一声,便带着小厮出去了,还不忘把门关好。 莫云潇的肚子早都咕咕叫了。 她也不客气,坐下来拿起筷子就夹鱼吃。宋五嫂坐在了她的对面,说:“荷露,嫂子我对你真是刮目相看,没想到你能深入虎穴,扳倒简王这个浪荡公子。” 莫云潇的筷子忽然一顿,大好的心情登时打了折扣。她想到了自己和赵似那美好且又短暂的一段感情不免悲从中来。 她不说话,只是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然后脖子一仰,一饮而尽。这酒醇厚香糯,说不出的柔滑,香而不腻,辣而不烈,一杯下肚令莫云潇精神为之一震。 她擦了擦嘴角,说:“我宁愿没有扳倒他。” 宋五嫂笑着点点头,不无感慨地说:“是呀。简王风流倜傥,本是个好男儿。唉,姻缘自古难定,扑朔迷离多有,荷露,你本心善良,又有任侠之风,佛爷想必也会保佑你找到好姻缘的。” 莫云潇的筷子在那已煎的很烂的鱼身上戳来戳去,问道:“五嫂子叫我来救为了给我宽心吗?” “那倒不是。”宋五嫂笑笑,说:“我请你来,一是感佩你以女儿之身做这等大事,嫂子我艳羡不已。这一杯酒我来敬你。”她说着便给她二人的酒盅里都倒满了酒,然后举杯碰杯,各自饮下。 “的确是好酒。”莫云潇赞了一声。 宋五嫂更高兴了,打开那小笼屉,用筷子夹起一个小汤包呈在碗里递到莫云潇面前,笑说:“来来来,尝尝玉楼汤包师傅的手艺。” 莫云潇接过小碗来,夹起这汤包来轻轻咬了一口。只是一口,汤包的汁水四溅,差点喷了出去。 莫云潇有些发窘,忽然就想到了周星驰的电影《食神》里的‘撒尿牛丸’。 宋五嫂忍不住“噗嗤”一笑,说:“慢点吃,这玉楼的汤包都是这样子,要细嚼慢咽的好。” 细品这汤汁,肉味中掺杂着桂花的香气,包子的肉馅既有牛肉的劲道,又能尝出羊肉的细腻,更难得的还有河鱼的鲜味。 这几种口感和味道融合在一起却不会给人错综复杂的感觉,反而有一种兼收并蓄的杂糅之美。莫云潇品了又品,不禁点头称赞:“玉楼汤包,名不虚传。” 宋五嫂含笑点头,说:“长风楼的酒,玉楼的汤包,我们樊楼的鱼和你茗楼的茶,在这东京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咱们将这四大名吃名饮都凑齐了,只怕是官家也没这样造化。” 莫云潇望着这一桌子的好酒好菜,再看看对面宋五嫂和善的笑容。 她的心里忽然泛起了一句俗语:“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不过,这个念头刚一浮现,她就烦躁的摇摇头,任其消散在空气中。 宋五嫂和自己是很好的朋友,即使曾经闹过退婚和并店的不愉快,但那毕竟都是过去的事了,如今自己落难,宋五嫂慷慨相助,自己如果再胡乱猜度人家,岂不真是小人之心了。 “五嫂子,这一桌子好菜可也太丰盛了。”莫云潇说:“我无功受禄,平白吃你这些好东西还真有些惴惴不安的。” 宋五嫂眉眼一瞥,轻轻拍打了一下她的胳膊,含笑骂道:‘你这小狐狸也忒耍贫,谁不知道你莫云潇是个只肯占人便宜从不吃亏的家伙。今儿怎么忽然转了性了?’ 莫云潇含蓄一笑,说:“这倒没有。只是嫂子你是个明白人。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今儿嫂子请我吃这一顿大餐,可不仅仅是为我压惊洗尘。” “怎么?你以为是鸿门宴?”宋五嫂笑道。 莫云潇一惊,筷子往桌上一拍,站起来说:“不不不,嫂子你可千万别多心,我从未这样想过。” 宋五嫂格格笑了起来。她拉过莫云潇的手坐下,说:“我只是说个笑话,你可别认真。其实,嫂子我还备了一份大礼要送你。在这份大礼面前,这些酒菜鱼肉都算不了什么。” “哦?”莫云潇的眸子里闪着奇异的光芒。 宋五嫂从容起身,绕到屏风后面,拿起梳妆台前的一个小盒子再折返回来。她将小盒子放到莫云潇的手边,说:“你自己打开看看。” 莫云潇一愣,便依言将这盒子打开了。里面是一张叠起来的纸,像是什么文书似的。她仍是不明就里,将这文书打开来一瞧,只见上书两个大字“房契”。 莫云潇吃了一惊,瞪大了眼睛望向宋五嫂。宋五嫂微微一笑,将这契约接过去,说:“你瞧,这是你茗楼的房契。我替你赎回来了。” “五嫂子,你这是做什么?”莫云潇颤声问道。 宋五嫂一笑,说:“傻丫头,我还能做什么。茗楼是你父亲的产业,决不能这样轻易的毁了。这张房契我还给你,茗楼还是姓莫的。” 莫云潇楞了一愣,然后霍地站起身来,说:“五嫂子如此大恩,我们莫家可怎么担得起。” “唉,这有什么担得起担不起的。”宋五嫂怅然一叹,说:“之前是家兴对不起你,伤了你的名节,我这做嫂子的也……” “五嫂子,这件事咱们都不提了。”莫云潇顿了一顿,才说:“我也不好,家兴是个知书达理的公子,可我……唉,只知舞刀弄枪,是个男儿性子,人家叫我女阎罗,却叫家兴小潘安。我们终究是不配。” 她说这话时眼泪在眼眶中打转,也不知是感动还是感伤。 “荷露,莫说这些,莫说这些。”宋五嫂也动了感情,重重的擦了一把眼泪,继续哽咽说道:“我知你是个好孩子,什么小潘安,什么女阎罗,都是浮浪子弟的无聊之谈。我向来是把你当亲妹子的,也着实盼望你和家兴他……唉,罢了,都是我们家兴不好,辜负了你。” 莫云潇也抹了一把眼泪,说:“我和家兴本没有情,谈何辜负。” “可你们有婚约。”宋五嫂这样说。 莫云潇低头苦笑,说:“既是结婚了,若没有情,也总是要分离的。” “唉,过去的事就此不提。”莫云潇也给二人倒上了酒,说:“不过嫂子你的大恩我是不会忘的。” 宋五嫂也是苦苦一笑,说:“荷露,之前你和我提过联合经营的事,你还记得吗?” “记得呀,股份有限责任公司嘛,怎么了。” 宋五嫂一笑,说:“我想牵这个头,将长风楼、玉楼、樊楼和茗楼都联合起来,办一个股份有限责任公司。” 莫云潇眼角的泪还没有流完,但听了这话顷刻间就完全干涸了。 第八十五章 暗潮 莫云潇愣在了当场。 如果用后世的一句流行语来形容她此刻的心情那就是“毁三观”,而用来形容宋五嫂的流行语也有一句,叫做“人设崩塌”。 不过,宋五嫂仍旧是慈祥的笑着,一双和善的大眼睛望着自己。莫云潇的脸红了,逃避似的低下了头。 宋五嫂虽是笑着,但不知不觉间眼眶中竟然又溢满了泪水。 “唉,只是可怜了我的荷露妹子。”她哽咽着说:“若不是你家横遭变故,这个牵头的人总得是你。嫂子我是个没见识的,凡事总得仰赖你呢。” 宋五嫂说得恳切,伸过手来轻轻地握住了莫云潇的手。莫云潇感到一股暖意从手心传遍了全身。她精神一振,说不清是感动还是惶恐。 她抬眼望着宋五嫂,幽幽的说了一句:“五嫂子,不是我驳你,只是你想牵头做股份有限公司,眼下不是时候。” 宋五嫂眼睛微微一眨,有些茫然地问:“怎么?” 莫云潇轻声一叹,起身踱步来到了悬窗前。她支起窗户,仰望着这墨一般深沉的夜,不无感慨的说:“暴风雨就要来了。” 宋五嫂有些糊涂,同样也走过来望了望天。 一阵清风吹过,吹拂在二人的脸上格外舒服。宋五嫂扶着莫云潇的肩,说:“我瞧明儿会是个晴天。” 莫云潇却笑着摇摇头,说:“这场暴风雨会席卷整个东京乃至大宋,朝堂上注定会有一番龙争虎斗。” “荷露,你……”宋五嫂顿了顿,带着几分小心的问:“你是说官家?” “是。”莫云潇望着她,正色道:“官家他要坐稳龙椅,必然要有一番大动作。” “可是,简王之乱不是已经平了吗?” 莫云潇笑着说:“是平了,不过掩藏在这背后的危机才刚刚爆发。” 她转身回返,来到了茶室中坐定,用镊子夹起一片茶饼放入了汤瓶中,然后一手提壶用开水冲击一边用茶筅急速搅拌,就像搅拌生鸡蛋那样:“五嫂子,你我都是生意人,朝廷里的事我本不该和你说。不过,你既然提到了成立公司的事,那小妹就要和嫂子说说了。” “你说。”宋五嫂带着焦虑的神情坐到了她的对面 “拥护简王的人里有不少两府重臣。”莫云潇一边点茶一边说:“宰相章惇就是其中之一,这还是我知道的,我不知道的还不知有多少。” “这和咱们的公司有什么关系?”宋五嫂问。 莫云潇抬眼将她一瞧,说:“难道嫂子忘了,章相公有一个胞弟,正是长风楼的掌柜。咱们要成立公司,长风楼要不要钠进来?若不纳,章淳耳聪目明,只怕会静急思动,对你我不利;可若是纳他,他日官家秋后算账,将章相外逐,章淳势必倒台,而我们也不能不跟着吃挂落。” 这番话说完,莫云潇的一碗桂花乌龙已经点好了。她双手捧着茶碗递到宋五嫂面前,说了声:“尝尝妹子的手艺。” 宋五嫂满脸的忧虑神情,只看了一眼这青绿的茶汤,幽香的茶汽直扑鼻端也不能引起她的注意:“不过听说这次平简王之乱也多亏了章相,若不是他……” “五嫂子,难道你没听过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典故?”莫云潇猛然抬起头,望着她的眼睛说:“况且,这章惇也并非是什么良善之辈。他勾结楚员外和漕帮,做起鬼樊楼那丧尽天良的生意。这样的人窃居高位是朝廷的不幸,也是官家的过失。若能将此人罢黜,岂不是天下同乐吗?” 宋五嫂想了想,又说:“那照你说来,这件事还得拖一拖了?” “拖?只怕没那么好拖。”莫云潇无奈的摇摇头。她这次是为自己点茶:“如今这朝廷里冰炭同在一炉。自打神宗变法以来,上至两府大员,下至升斗小吏都被卷入了这无穷无尽的纷争之中。章惇是新党,曾布是旧党。官家若真的外逐章惇,势必引起新党的恐慌。他们为求自保必会疯狂攻击旧党,而旧党也必要还招。届时朝政不稳,人心浮动,哪还有咱们生意人的活路?” 宋五嫂看着眼前的莫云潇,眼神中充满了惊讶、困惑、茫然、恐惧等多种情绪。这几种情绪彼此交织缠绕,让她心思纷乱,总也理不出个头绪。 “我向来以为荷露是个胆大刚毅的女子,却不曾想她对朝政也有如此精辟的见解。唉,这么多年,我还是看不透她。” 想到这里,宋五嫂黯然神伤。 她也苦笑一声,说:“荷露,只可惜你是个女儿身。你若是个去参加科考的男子,必登龙榜,做个光耀祖宗的绿衣郎。” 莫云潇一笑,品了一口自己点的茶,说:“我只想把茗楼这份家业撑下去,若是有人企图染指,我定叫他追悔莫及!” 宋五嫂一呆,连连笑着:“是!是……” 这一夜,莫云潇与宋五嫂同榻而眠,不过两人都没有睡着。她们都能听到彼此粗重的呼吸声。 “赵佶,你这个官家可真不是那么好当的。”莫云潇想到朝廷里的纷扰也禁不住为赵佶暗暗忧心。 忽然,她的手感到一阵温暖,一股力量将她的手攥住。她想要挣脱却没能挣脱得开。 “荷露。”宋五嫂忽然唤了一声,莫云潇一呆,才发觉那攥住自己的是宋五嫂的手。 别看宋五嫂经常烧火做饭,一双手却是细腻得像柔顺的绸缎一样。莫云潇有些恍惚,应了一声“嗯?” “你没睡着吗?”宋五嫂问道。 莫云潇长出了一口气,说:“你不是也没有睡着吗。” 宋五嫂笑了,闭目养着神说:“是,我睡不着。最近发生了太多事,我心里很烦乱。” “若要不烦乱,就要摒除杂念。”莫云潇顿了一顿,又说:“其实你们樊楼已经是东京城首屈一指的大铺子,食客上至王公下到庶民络绎不绝。嫂子你又何必贪多呢?” 宋五嫂把脸转过来,问:“你以为我要并了你家的茗楼?” 莫云潇没有说话,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她不说话也算作是默认了。宋五嫂攥着的她的手轻轻摩挲了一会儿,才又说:“荷露,我们两家有通家之好,你原该信我的。” 莫云潇点点头:“是,我原该信阿姊。不过……我也曾想过要并你的樊楼。如今你趁我落魄将我并了,也不是全无可能。” 宋五嫂稍顿一顿,正要说话,却又被莫云潇打断了:“阿姊切莫辩解,我还愿叫你一声阿姊,只因我记得你我两家的情谊。无论你的心思是怎样,我都不想多听,我怕我会厌恶你。” 宋五嫂握着莫云潇的手,轻轻的摩挲了几下,说:“好,我不说,日后你会明白的。” “阿姊你睡不着是为了这个?”莫云潇又问。 宋五嫂默认了,然后又反问:“你睡不着又为了什么?” “我?”莫云潇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不想承认自己是在为赵佶担忧,但越是这样想就越是心烦意乱。 宋五嫂没有等到她的回答稍有些失望,也只好转过头去睡了。而莫云潇的心情却久久不能平静。 这一夜对赵佶来说同样漫长,他辗转反侧的睡不着,赵似和莫云潇的影子交织在脑海出现,让他心烦意乱。 不知不觉间,天色已微微发亮,一抹清晨的日光透过窗来。“官家,起驾了,枢臣们在文德殿候着了。” 赵佶从软榻上坐起身来,摇了摇有些混沌的脑袋,问:“今儿不是上朝的日子?” “不是上朝的日子,不过昨晚官家邀两府大臣来文德殿商讨简王的处置事宜、”张迪回答。 “哦!”赵佶猛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恢复了几分清醒。 他幽幽的叹了一口气,抬眼正看见张迪推门进来,随他一起进来的还有三个宫女。她们手上分别捧着皇帝的燕服、靴子和洗漱的脸盆。 张迪露着一张嘻嘻的笑脸,躬身走来说:“恭喜官家,终于除了简王这个心头祸患。好在也没闹出什么乱子。” “哼!”赵佶坐在御榻上冷笑一声,说:“乱子还在后面呢。不信你就瞧着。” 张迪一愣,带着愤愤的语气说:“谁敢闹出乱子来?” 赵佶冲文德殿的方向一努嘴,说:“就是这帮枢臣。” “可他们……”张迪还要再说,赵佶已经翻身下床来,在宫女的侍候下边穿衣服边吩咐:“好了张迪,你也莫要在我面前聒噪,先去文德殿传我口谕,就说诸卿操劳了,特赏一碗莲子羹,安排安排御厨做了。” “诺。”张迪应了一声悻悻而退。 大宋自开国以来就设立政事堂和枢密院二府,分别掌管行政和军事。现今,政事堂的首脑便是章惇,官拜中书门下平章事,也就是俗称的“宰相”。副宰相的正式官名为参知政事,此时是由蔡卞担任。 这二人是政事堂首脑,亦是大宋实际上的百官之长,而枢密院的最高长官便是曾布了,枢密副使名叫许将。所谓两府重臣指的就是这一文一武,一正一副四位长官。 此时,他们都在文德殿内的交椅上坐着等候,茶几上各摆着四盏茶碗。章惇显得意气风发,端起手边的热茶碗来轻轻吹了吹,然后对坐在对面的曾布说:“曾相,简王虽是皇亲,但罪在不赦,待会儿官家来了,你我可有口径一致,不可有意偏袒。” 章惇的意思很明确,希望拉着曾布一起给赵佶施压,让他重判赵似。曾布当然明白他这个心思,于是微微一笑,说:“章相不必叮嘱,我大宋自有法度,在下直言相告就是了。” “是的,呵呵……”章惇干笑两声,转头望向了身旁的蔡卞:“其实给简王定罪自有三法司会审,倒是不劳我们多费唇舌。只是官家仁厚,怕是下不了决断。” “是。”蔡卞陪着笑脸说道。 曾布也轻呷了一口热茶,问道:“简王的罪责就交给三法司会审好了,在下另有一事还想问问章相的意思。” “曾相但说无妨。”章惇放下茶碗,专心听着曾布说话。 “简王并非一人造反,其他党羽如何处置,总得有个办法。”曾布说。 章惇的脸上忽然一阵发烫,错了措手,十分勉强的笑着,说:“此事嘛……此事也颇为思量!附逆之人也要分个亲疏远近。本相以为,首恶当诛,将功赎罪者当免,至于其他胁从,官家昨日已有口谕,可以不问。不知曾相可赞同?” 曾布呵呵一笑,说:“章相秉公而言,布自然遵从。” 这时,张迪带着两个宫女信步而来。四人见了张迪急忙起身,章惇躬身行礼,问:“张内官,不知官家何时驾到?” 张迪也还了一礼,说:“简王之事令官家精神大耗,休息片刻便来。官家特意嘱咐小的,说是诸卿操劳,特赏莲子羹一碗聊表寸心。” 四人纷纷鞠躬行礼,口称“不敢”。 张迪轻轻一挥手,他身后的那两个宫女便走了上来。她们手里捧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是两个景瓷小碗。宫女小心翼翼的把小碗放在了茶几上,小碗热气腾腾,里面盛的便是那加了蜂蜜的莲子羹。 “诸位稍后。”张迪依次向四人行礼。“内官请便。”曾布说了一声,张迪便点点头,带着宫女转身离去了。 “唉!”章惇摇摇头,将官袍抖了一抖重新坐下,目光落在了赵佶赏赐的莲子羹上,说:“看来官家对简王情深义重呀。” 蔡卞附和说:“是呀,官家仁厚,比起神宗来也谦逊温和了许多。这都是我们为人臣者的福气。” 章惇瞪了他一眼,说:“元度此言不妥。为人君者,最忌的便是仁懦中庸,若没有些凌厉手段,只怕简王的覆辙还会再来。” 一直没有发言的许将微微探身,笑问:“章相的意思,是要让官家重判简王?” 章惇点了点头,说:“谋逆是十恶不赦的大罪,岂能因其是皇室中人就开恩?” “哦!是了!”许将含笑点头,不无嘲讽的说:“章相倒学得一手落井下石的好手段。” “你……”章惇怒火腾起,但毕竟是在文德殿也就只好将怒火压了下来。 第八十七章 圣旨 黄昏的一抹余晖洒在宣德楼上金甲卫士的铠甲上,照射的那铠甲熠熠生辉,刺人双目。数匹快马就已从宣德门前奔腾而过。 马踏斜阳、霞光普照。 这几名骑士威风凛凛地沿着天街一路狂奔,人群惊慌失措,只得狼狈的闪避,大相国寺也腾起了一阵尘土。 莫云潇在宋五嫂的房中,透过悬窗看到了这一幕,不禁感叹:“官府真是霸道,”不过她转念一想,自己身体原先的主人也喜欢纵马在闹市奔驰,与这些人似乎也没什么分别。 骑士们在樊楼的大门前“吁”地一声,马儿们人立起来发出声声嘶鸣,骑士们纷纷下马,大声叫嚷:“樊楼的人呢!还不把马喂了!” 几个大伯急匆匆迎了出来,领头的一个陪着笑脸问:“几位官爷是有公干?”其余几人纷纷上前去替这些骑士牵马。 樊楼名满京华,时常有贵人来此宴饮,一般的公差官员这里的大伯焌糟也都不惧。 一个面皮白净,嘴上没毛的骑士扬了扬下巴颏,高举起一个明黄色的卷轴,说:“咱家是来宣旨的。” 他说话的同时眼睛往大堂里扫,又说:“你们掌柜的呢?”声调高扬,尖声尖气,一听就知道是个宦官。 大伯心头一紧,忙问:“俺家掌柜的犯了什么事,还得官家下旨捕人?” “去!咱家跟你说得着吗!”这宦官有些不耐烦,一把将这大伯推开,迈步就往里走,身后跟着七八名随从。此时大堂里已坐了不少食客,熙熙攘攘的声音纷杂,歌女轻柔的琵琶乐音缭绕其间。大伯们想要阻拦又怕冲撞了这皇帝钦差,一时投鼠忌器不知如何是好。 众食客见这一伙人来者不善,本来还喧闹的大堂渐渐的止了声息,就像一锅沸水忽然被釜底抽薪一样的平静。几个穿梭在食客间的焌糟和大伯也都愣住了。 这宦官将众人一扫,高声吐出四个字:“官家有旨!” 众人不觉都吃了一惊,也不管是食客还是歌女亦或是大伯焌糟,纷纷都跪了下来。 宋明轩和还在后厨忙活的宋五嫂也急忙赶了来。宋明轩手里还握着一支笔,宋五嫂还支棱着两只沾满油污的手。姐弟俩都是一脸的诧异。 这宦官一见了宋五嫂,本来板着的脸眉眼都笑开了,上前抱拳道:“呦!五嫂子,许久未见了,无恙乎?” 宋五嫂也是尴尬的一笑,一边将手在破旧的围裙上蹭了蹭,颇为不安的说:“原来是李内官,我们这可……” 宋五嫂正要招待,李内官挥手打断了她的话:“五嫂子不必忙活,今日是公事所系。您瞧,官家来宣旨,咱家宣过了旨还得回宫复命呢。” 宋五嫂和弟弟对视了一眼,又问道:“可是为了莫家人来的?” “正是!”李内官回答。 宋五嫂吃了一惊,忙说:“简王的事莫家人事先并不知道,如何就要来捕人?” “五嫂子!”莫云潇站在楼梯走廊上叫了一声,然后“噔噔噔”下楼来,说:“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曾与简王有过一段孽缘,不过这可不关宋家姐弟和樊楼的事。” 莫云潇神色凛然,显露出一副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由不得让人折服。 李内官先是一愣,然后哈哈大笑,说:“莫家娘子说的什么?咱家什么时候说要来捕你了?” 就在三人诧异疑惑的当口,李内官将圣旨徐徐展开,高声唱道:“官家有旨!” 宋五嫂和宋明轩急忙跪了下来,在二楼观望的莫家人也都纷纷跪了下来,只有莫云潇一人兀自站着。 李内官的脸色顿时有些不好看,又提高嗓音唱道:“官家有旨!” 她仍是站着,动也不动。 李内官涨红了脸,暗骂这莫云潇不地道,为何要在这里让自己出丑。 于是他只能再一次提高声音,瞪着莫云潇重复道:“官家有旨!” 一旁的宋五嫂拽了拽莫云潇的裙摆示意让她跪下。她这才悻悻然的跪了下来。 “你该说民女接旨。”宋五嫂从旁提点道。 莫云潇便又十分不耐烦的将宋五嫂的话重复了一遍,只是态度甚是倨傲。李内官强抑怒火,一字一顿的念道:“上谕,简王之乱祸起萧墙,幸有民女莫氏护驾保朕周全,朕心实慰。然简王虽已伏法,善后之事待举。朝廷余暇所不能顾及者,乃城外贼窟被囚女子耳。男女有别,事涉大防,故朕特命民女莫氏代行朝廷之权,拜城内外谴讨使,赐过关令牌,全权处置被囚女子事宜,事成之后朕不吝厚赏,还望民女莫氏体察朕心,解民倒悬,以慰京城百姓之心。钦此!” 李内官朗读完了圣旨,整个樊楼大堂仍是静谧似水,所有人面面相觑。 还有人小声问旁人:“如何?是给莫家娘子封了个官?” “不是官儿,是差遣。” “差遣?啥叫差遣?”又一人问道。 “差遣就是临时委派的,事成之后权柄就要收回去了。” “哦,竟是个白吃力的活计!” “什么白吃力!”那人鄙夷的看看身旁两人,解释说:“差遣不是官职没有俸禄,但却大有油水可捞。而且差遣不受百官节制,只有官家一人可以过问,故而权柄也大得吓人。像什么宣慰使、招讨使都是如此。” “啊?原来如此!”那人一脸惊愕的神情,说:“自古以来还未有女子做差遣?这真是奇闻呀!” 其实这时候,所有听到圣旨的人都是一脸的惊愕。莫云潇也不明白赵佶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因此也沉默着不说话。 李内官更是气愤,又强调了一遍:“钦此!” 宋五嫂如梦初醒,连忙用手肘撞了一下莫云潇。莫云潇才不慌不忙的举起双手,说:“民女莫云潇领旨,谢主隆恩。” “谢主隆恩”这四个字是莫云潇从电视上看来的,并非是宋代的惯例。不过她把这句加上倒也显得恭顺。 李内官见她前倨后恭怒气稍稍平息,只“哼”了一声便将圣旨交到她的手里,冷冷说道:“民女莫氏,官家开风气之先,厚恩在上,尔需时刻谨记,不可怠慢差事。” 听了这话,宋家姐弟都暗叫不好。莫云潇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脾气,李内官如此一番居高临下的训诫只得激起她的怒火。 果然,莫云潇缓缓起身,两眼直勾勾的盯着他,说:“官家倒是有恩于我,只是他问也不问就赏我一个差事不免让人惶恐。请李内官回复官家,就说这件事我办不了。” 这番话说完,她将圣旨往李内官怀里一塞转身便走。李内官固然气得面色铁青,一众随从也都目瞪口呆,而大堂的众人更是哗然一片。 大宋开国以来,封女子为差遣已是奇闻,而这个女子居然抗旨不遵更是古今未见的奇闻中的奇闻。 宋五嫂已吓得浑身汗毛到竖,急忙上去拉住莫云潇,厉声道:“荷露!不可意气用事!官家圣旨,怎能违抗!” “我做不了,为何要遵从?”莫云潇反问了一句。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圣人有教,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李内官也大踏步赶过来,指着莫云潇说:“你……你……这是抗旨!是欺君大罪!你就不怕抄家灭门吗?” “哎呀!官爷!”楼上的张芸儿见势不妙第一个冲了下来,连连哀求:“这位官爷,我家娘子不懂事,还请官爷宽宥则个。这个圣旨我们定要接的。” 李内官一把甩开张芸儿,怒道:“什么这个那个的,乡野村妇,懂得什么?你以为是在你们茗楼买茶吃呢?哪有商讨的功夫!” 张芸儿一个踉跄,只得扶住了楼梯扶手才没有跌倒。 “娘亲!”云湘和莫云泽异口同声的叫了一声,跟着也飞奔下楼,李仙蛾和云溪还有绿玉和丹珠紧随其后。 莫云潇心念一转,想到自己的举动可能会连累家人,便收敛了几分脾气,对李内官说:“官家的差事我办不了,倘若我明知自己办不了还要硬着头皮接旨,那就辜负了官家的一片苦心,那岂不更是欺君大罪?” 李内官一愣,又道:“办不了也得接旨,然后再从容商议。” “既接了旨,我找谁商议?”莫云潇眼睛一瞪,丝毫不退让:“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李太白仗着满腹诗才尚可拒绝天子召唤,我区区一乡野村妇,如何就要做这力所不能及的事?若是差事办砸了,耽搁了朝廷的大事,那时是我这乡野村妇来担待还是你李内官担待!” 莫云潇这一通抢白真叫无理辩三分,呛得李内官说不出话来,只得怒吼:“如此说来,反倒是官家的不是?” “这话可是你说的!”莫云潇环顾四周,作了个四方揖,脚踩在楼梯上高声道:“樊楼宾客满门,大家都听得清清楚楚,是李内官说这是官家的不是,与人无尤!” 她说完转身便要上楼去。“岂有此理!”李内官的肺腑都要气炸了,只觉得眼前一黑,险些栽倒。周围的几人急忙将他扶住。“女子与小人……难……难养也……”他浑身无力,举着虚弱且颤抖的手指着缓缓上楼的莫云潇。 大家正要劝慰他,却听大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炮仗声响,众人悚然一惊,纷纷举目望去,只见烟尘四起,夹杂着红色的碎纸屑。一队宫人徐徐而进。 他们手里都捧着一个托盘,托盘上各呈物什,虽看不清是什么但也必是极为华贵的东西。 宫人们站在侧,一个年纪苍老的宫人从正中走来,打开手里的圣旨,朗声读道:“官家有旨,今派民女莫氏为城内外谴讨使实为无奈,与忠不涉,义非不赏。朕特赏蜀锦五十匹、辽国进贡雪貂皮三张,鹿茸二斤、杏花酒一坛、吐蕃诸部进贡牦牛肉五斤、雪莲一朵、胡商进贡玛瑙手串一对,钦此!” 宫人读完圣旨,对周围呆若木鸡的众人浑然不理,只是踱步来到莫云潇身边,笑道:“恭喜莫家娘子,请接旨。” 莫云潇愣了半晌,还未说话云溪就先抢着说了:“大女兄!这些可都是极新鲜的玩意儿!快快接旨谢恩呀!” “我……”莫云潇话还没说出口,门外又是一个极为尖锐的声音传来:“圣旨到!” 人们条件反射似的回头望向门口,这次来宣旨的是一个少年内官,跟在他身后的则是两个年轻的宫女,其中一个宫女手上也捧着一个托盘,其中呈的是黄橙橙的一片像是衣服一样。 莫云潇与他对视一眼,不禁叫道:“张迪!” 张迪瞪了她一眼,站在大堂中央,展开圣旨读道:“女眷为官世所罕有,朕欲引前朝上官婉儿之例,然其时女主临朝,太阿倒持,朝纲崩坏。朕思虑再三,唯恐莫氏难以服众,特赐皇室披风一件,披风在肩,贵比公主,威如朕临。钦此。” 莫云潇一把拨开眼前的那个老内官,奔到张迪面前问道:“你怎么来了?” 张迪眼睛一瞪,拼命地给她使眼色,叫她按照规矩跪下接旨。可莫云潇却浑然不觉。 她望了一眼身后的那两个宫女,忍不住噗嗤一笑,竟然走过去拿起了那黄色的披风在空中一抖,那两个宫女不禁“啊!”地惊叫一声。 莫云潇像穿大衣一样将披风披到了自己肩上,系好绳子,那一片金黄之色在夕阳的光照下更显得熠熠生辉,光彩夺目。 “唯女子与……与小人难养也……”李内官还在不住的念叨着。 莫云潇走回来对张迪说:“替我转告官家,这个礼物我收下了,至于那些什么辽国、吐蕃、胡商什么的礼物我可不要了。替我谢谢他哈。” “莫云潇!”张迪忽然怒喝一声,指着她说:“你简直目无王法!” 那个老内官也走过来对张迪抱怨:“如此刁妇,官家为何一再偏袒纵容!” “荷露!”宋五嫂一路奔了过来,拽住莫云潇的胳膊,在她耳边说道:“差遣可是有很大权柄的,你不妨先将这个差遣接下来。” 莫云潇狐疑的望她一眼,问:“为什么?” “你不是要重振茗楼吗?”宋五嫂说:“还有,当初你蹊跷的落水至今未有结果,不如借此机会好好查一查。” “能查吗?”莫云潇又问。 “能啊!”宋五嫂说:“差遣权柄极大,满东京的大官小吏都要听你使唤,你说能不能查!” 莫云潇细细一想也觉得有理,便凛然跪下,说:“民女接旨。” 第八十八章 使者 莫云潇成为大宋朝第一位女差遣已在东京城传得沸沸扬扬,而她藐视圣旨的做法更被编成话本在勾栏瓦舍之间来回演绎。若不是宋五嫂的坚决禁止,只怕这样的话本也要在樊楼说起来了。 她被封为“城内外谴讨使”的事已经过去六天了,尽管她足不出户,但外间的浮议早已甚嚣尘上,让她不由得不心烦。 烦则生乱,她的心里是一团乱麻。 鬼樊楼里的一众失身女子的确可怜可悯,可赵佶将这样一口滚烫的豆腐喂到自己嘴里,真是咽不下吐不出,这样的苦只怕旁人是难以理解的。 所以这些天里她谁也没有见,就连宋五嫂和家人都被拒之门外、照理来说,身为客人这样的做法是很失礼的,但谁叫她是莫云潇,谁叫她是官家新封的“城内外谴讨使”。 此时,她坐在桌前,桌上是一套精美的茶具,高山紫云的幽香四散弥漫。她的手边是一本摊开的书。她正用纤纤玉指指着书上的字,随着目光的移动而移动。 这个年代的书都是由繁体字写成的,没有标点符号、没有注释信息,竖版的排列方式无疑让阅读难度陡然加大。 当然这还不是所有的障碍,窗外纷扰吵闹的街市更令她烦躁。她只能将悬窗紧闭,虽也能隔绝一部分声音但毕竟不能保证完全的安静。 莫云潇读的吃力,只能用手指着,一个字一个字的读下来。 就在这时,门外小厮轻声叫道:“莫家娘子,有人来看你了。” “不见,什么人我都不见。”莫云潇蹙眉说道,头也没抬一下。 “怎么,莫非娘子做了官儿就不认老朋友了。”一个声音幽幽的传了来。 莫云潇心头一震,脸上露出了一丝难得的笑容。她急忙去开了门,魏夫人站在门口也是一脸含笑的望着自己。 两人都是矜持的一笑。莫云潇对小厮说:“我有话与魏夫人说,你且去。” 小厮答应一声便去了。莫云潇目送他离开,然后才拉过魏夫人的手一起进了屋里来。 “玉如,你可来了,这些日子真是愁死我了。”莫云潇一边为魏夫人倒茶一边说。 魏夫人却呵呵一笑,冲她一拱手,说:“我倒要先恭喜你了,从古至今还没有哪个女子能做差遣的呢。” “哎呀玉如!”莫云潇端着茶盅来递给她,语带埋怨的说:“怎么连你也挖苦起我来了。” “我可没有挖苦你。”魏夫人坐下来轻呷了一口茶,说:“只是如今东京城里已传得是沸沸扬扬。大家伙都眼巴巴的看着你呢。” “看我出丑吗?”莫云潇问道。 “不乏其人。”魏夫人并没有反驳。不过说过这句话,她的笑容也渐渐收敛。 她用镊子重新夹起茶饼放入汤瓶中,说:“这几日不仅民间有此议论,朝堂上也吵翻了天。我家老爷带着许将、李格非、李清臣等老臣极力向官家上札子,希望官家能收回此成命。” “那官家怎么说?”莫云潇好奇的问道。 魏夫人苦笑着摇摇头,说:“官家力排众议,有一次吵得急了甚至都把龙案都掀了,吓得那些两府大臣跪了一地。” “他为何执意要我做这件事?”莫云潇皱着眉头,眼神中满是困惑。 “唉,咱们这位官家真是叫人琢磨不透。”魏夫人此时已将一碗茶点好,分给了自己和莫云潇,问道:“你有何打算?” 莫云潇幽幽一叹,说:“我还能有什么打算,权且一试。” 魏夫人品茶时目光一瞥,看到了莫云潇桌上的书,便也拿来一瞧,不禁笑了起来。 “呦!咱们的女差遣又打算做将军了?”魏夫人笑道:“怎么连《孙子兵法》都读起来了。” 莫云潇腼腆的一笑:“一筹莫展之时,只能聊以安慰了。” 魏夫人“啪”地将书本一合,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怠。荷露,要破眼前困局,你只需记住这一句话就够了。” 莫云潇仍是一脸迷惘,问道:“玉如你此话怎讲?” “以前那个杀伐决断的莫荷露哪儿去了,怎么如此萎靡阴循?”魏夫人半开玩笑的说了一句,才解释道:“官家要你处置鬼樊楼的迷途女子,此事的确难以措手。不过细细分析,我们有三利三不利。这便是知己的第一步。” “哦?”莫云潇来了精神,不禁将身子一挺,追问:“何为三利?” “一利在权。”魏夫人从茶盘里拿过一个小茶碗摆在桌上,说:“城内外谴讨使这个差遣可大有学问。城内外,指的是东京城的内外,也就是说,只要不离东京,你莫荷露的命令便如君命一样可以畅行无阻,即使是当朝宰执也无权干涉。如此权柄握在你手,岂不是一个大大的利好?” “那二利呢?”莫云潇继续问。 “这二利在民。”魏夫人又摆了一个小茶碗,解释道:“漕帮和鬼樊楼倒行逆施,丧尽天良,在这东京城里早已是天怒人怨。只是漕帮有章氏兄弟撑腰,百姓人人皆愤,却是敢怒不敢言。而如今有人能替天行道,解民倒悬,此乃顺应天地民心之事,只要办事得法,自然能一呼百应。” 魏夫人说完又咂了一口热茶,继续说:“至于这三利嘛,那就你莫荷露这个人了。”说着,她将大茶壶摆在了两个小茶盅的旁边。 莫云潇一愣,问道:“玉如,你这是何意?” “何意?嘿嘿!”魏夫人吟吟笑着,说:“你莫荷露自幼就与一帮浮浪子弟厮混,长大了更常纵马在闹市奔驰,人们谈你色变,送上了女阎罗的诨号。” “这又怎么样?”莫云潇仍是不解。 魏夫人笑道:“只怕在东京城里,出了官家也就你莫荷露最惹人注目。虽说你行事是乖张了一点,但这些年来也未闯过什么大祸。而这次简王这个花中龙被废,也有你的一份功劳。试问如此人物怎能不让人爱恨交加?怎能不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她说完才又伸出手来握住了莫云潇的手。莫云潇本能的想要闪躲,但魏夫人攥的紧没有叫她抽出手来。 “更重要的是,你是女子。”魏夫人收起了笑容,语重心长的说:“官家说得对,女子最能体谅女子。你以一介女子之身却能行许多男子未行之事,这样的胆魄和气度,天底下几人能有?官家力排众议,良苦用心或许就在此处。” 望着魏夫人诚恳的目光,莫云潇只觉得内心热血翻涌。 她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不免一笑,说:“玉如你这样说,反倒叫我不自在了。” “荷露,你莫要看轻了自己。”魏夫人收回了手,再为自己倒满热茶,说:“有此三利,这件事也并非不能办好。另外,只要你下定决心,我和宋家嫂子也会尽力帮衬的。” “那还有三不利呢?”莫云潇又忧心起来。 魏夫人顿了一顿,才缓缓说道:“不错,还有三不利。不过要是处置得法,也总有化解的法子。” 说着,她拿起茶碗的碗盖轻轻的放在了第一个茶碗之上,说:“一不利,便是悠悠众口。唉,这也是叫官家和朝廷为难之处。” “我朝不比唐代,女子守礼已成风尚。若一个女子失身于人,此恶名传播开来,就算亲族不怪责,恐怕也再难嫁人了。”魏夫人带着几分沉重的语气说:“更何况这些迷途女子大多来自乡野,其本人和父母愚昧混沌,一时想不开寻死的,被责骂虐死的,或是嫁人做妾委屈而死的只怕大有人在。” 莫云潇深以为然的点点头,说:“若是如此,救人便与杀人一样了。” 魏夫人点点头,说:“天下好事人多有,要让人们不妄议实是不能。所以这是一不利。” 她说完又拿起一个碗盖来盖在了第二个茶碗之上,说:“二不利便是漕帮和丐帮的纷争。丐帮只想鸠占鹊巢,而漕帮为求生计恐怕也要殊死一搏。城门失火,池鱼遭殃。这便是二不利。” 莫云潇默默的点着头,表情越发凝重了。 “至于这三不利,唉……”魏夫人也是一声长叹,说着便带着怅然的情绪将茶壶的盖子也轻轻的盖上了。 “朝中的斗争波橘云诡,你得了如此大的权柄,自然也会卷入这无聊且凶险的纷争当中。” 魏夫人带着几分忧虑说道:“我真怕你这横冲直撞的性子叫人捏住了把柄,到头来不仅救不了别人更会害了自己。” “关于这一点,我知你知,东京城里的大小官吏自然也都了然。”魏夫人说:“若是有人要害你,难免阳奉阴违,使你的威权不能伸张。” 听完魏夫人的一番分析,莫云潇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当中。她沉着脸闭着眼,能清楚的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和扑扑的心跳声。 “总之,这条路十分凶险,你若不愿走,我这就回去与我家老爷说,叫他即刻进宫以死相谏,或许官家能收回成命。” 莫云潇就这样闭目养神着,却说了一句让魏夫人始料不及的话。 “他,恐怕也很艰难。” 魏夫人一愣,问道:“他?哪个他?” 莫云潇这才幽幽的睁开眼睛,望着魏夫人说:“我是说官家。” 魏夫人倒吸一口凉气,颇为吃惊。毕竟她从未听过任何人胆敢把天子称为“他”。 “是,这些日子官家焦头烂额。”魏夫人调匀了呼吸,缓缓说道:“宰执们与官家争论你的事,简王在朝中树大根深,虽有三法司会审,一时也动他不得。还有丐帮和漕帮之间……唉,官家被这三件事左右牵扯,据我家老爷说,人都消瘦了一圈儿。” 莫云潇目光一瞪,说:“这三件事的症结大概就在我这里。若我能将鬼樊楼的女子们安置妥当,朝中的争论会平息,一切都会朝着明朗的方向发展。” 听了这话,魏夫人面露惊喜之色,说:“荷露,你肯干了?” 莫云潇微微一笑:“我从未说过不肯干,只是不知如何干起。当局者迷,幸而有玉如你为我指点迷津。如今疑窦全消,岂有不干之理。” “好!”魏夫人兴奋的一拍桌子,站起身来说:“我就知道我的荷露仍是那个不让须眉男子的好女儿!” 莫云潇也站起身来,淡淡一笑:“玉如你说的没错,知己知彼百战不怠。你的三利三不利也分析的入木三分,不过,眼下我们只是知己还未知彼。你若不弃,这就随我去鬼樊楼走一遭。” 鬼樊楼占地广大,屋舍众多。不过此时已显得破败,空荡荡的大堂之上到处是残垣断壁,地板上还有那时隐时现的洗不掉的血迹,楼梯的扶手、墙壁、木柱子上也都留有斧钺刀剑的痕迹,可见朝廷的扫荡也确是惨烈。 此时的大堂没有红烛香案,只有十数个兵卒在把守着。起先几天,兵卒们尚且能佩刀执守,可现在已经显出了疲态,佩刀扔在一边,或靠墙站着或席地而坐,一副无精打采、意兴阑珊的样子。 “我说,咱们这当的是什么差?”一个出去撒尿的兵卒对自己的同伴倒起了苦水:“整日价的守着这些婆娘,哭哭啼啼的还不让碰,也不知这样守到什么时候去。” “唉,这几天女阎罗都没来,她不来倒好,咱兄弟可以松快松快。她若是来了,只怕没咱好果子吃。”同伴也附和道。 “是了是了。”先前那个一扎裤腰带,头往鬼樊楼的方向一偏,笑着说:“横竖也没人,咱要不近水楼台……叫个婆娘乐呵乐呵。等女阎罗来了,可就没机会了。” 另一个人也一扎裤腰带,谨慎的望望左右,说:“能行吗?长官三令五申,不可轻薄。咱们……” “唉,也没人看见,你怕什么。”先前那个说:“大不了叫上弟兄们一起,大家伙都乐呵了,谁还说谁去。” 另一个细细一想也觉得有理,便说:“好!大哥我打头阵了。” 话音未落只听一阵聒噪的锣声传来,一个士卒高声喊着:“弟兄快来,令使来了!” 二人闻言一惊,不觉互相对视着,双双提着裤子:“泡汤了。” 第八十九章 童女 莫云潇在大堂中来回踱着步子,一个殷勤的小吏跟在她的身后,另有两个士卒拼命的用衣袖擦了两张凳子。 小吏一手接过一个凳子来,笑嘻嘻的走来说:“女令使上官,魏夫人,请坐。”说着便将凳子放好。 魏夫人柳眉一轩,说道:“令使就是令使,为何要加个‘女’字?” “啊!这……”小吏心头一紧,斗大的汗珠滚滚而下,只是偷瞄了莫云潇一眼,便不敢言语了。 “这什么这?”魏夫人继续高声说道:“莫姑娘可是官家御笔亲批的令使。怎么?只因我们是女流之辈,就要另眼相看了不成?” “小的不敢!”小吏慌慌张张地跪下来,撑在地上的两手瑟瑟发抖,声音也也有些颤抖了。另两个士卒看着也不免心悸。 “好了,你起来。”莫云潇一开口,便如一股暖风迎面而来,吹散了魏夫人语气中的冰霜。 那小吏一呆,缓缓抬起头来望了莫云潇一眼。但见她面含微笑,清澈如水一般的眸子灵光闪动,竟与东京城人们口耳所传的那个女阎罗截然不同。 小吏心中忐忑,一时也不敢妄动,只得原地跪着,轻声说着:“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魏夫人也是一呆,向莫云潇投来了诧异的目光。 “起来,地上凉,莫伤了身子。”莫云潇微微一笑,说:“今后我还要仰仗你们呢。” 听了这话,小吏心中不能不感动。他愣了一刻,居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周围几人也都吓了一跳。 魏夫人忙把莫云潇拉到一边,带着疑惑的语气说道:“荷露,你怎么了?你的威严都哪去了?对这些人可不能动慈悲。” 莫云潇瞟了一眼那兀自跪着的小吏,说:“玉如,你的心思我明白,新官上任三把火,可是,我更想以德服人,让他们真心诚意的为我办事,而不是惧怕我手中的权柄。” “唉,你呀!”魏夫人在莫云潇太阳穴上重重的一戳,含笑道:“如此,我可做了恶人了。” 她说完白了莫云潇一眼,转身踱步,来到那小吏身边,冷冷地说:“起来,令使体恤你们,你们更要用心办差,明白吗?” “喏!”小吏应了一声,一边起身一边说:“谢魏夫人、令使大人。” 魏夫人满意的点点头,这才拉莫云潇一起坐下。魏夫人放眼一瞧,一张面孔板正,冷如冰霜一般。 小吏恭恭敬敬的站在二人的面前,忸怩了一会儿,才说:“这儿简陋,没的好茶水,小的这就差人去城里买来给夫人、令使吃。” 莫云潇正要答话,魏夫人却将手一抬,冷冷说道:“我们可不是来这儿吃茶消遣的。再说,我们令使是茗楼莫家的姑娘,还少你这口茶吃不成?” “是,小的多嘴。”小吏一张脸红到了耳朵根,只好低下头来掩饰慌张和尴尬。 “还是叫人去买来,咱们在这儿一天,总得有水喝。”莫云潇这话是对魏夫人说的,说完之后才对这小吏报以一个微笑,轻声道:“这些日子大家值守在此也辛苦了,只待这里的事忙过,本令使定好好的犒劳各位。” 魏夫人上的是雷霆手段,莫云潇却如此的春风化雨。 “是了是了,小的惶恐,多谢令使大人体恤。”小吏又是忐忑又是感动,泪水似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扑嗽嗽的落了下来。 他一把将泪水抹去,然后转身吩咐身后的皂衣小厮:“快去城里买些好茶水好果子来。” 只待小厮一去,他又亲自将名册捧到莫云潇的面前,屈膝说道:“令使大人,这是陷在鬼樊楼的所有女子的名册,请令使过目。” 莫云潇和魏夫人对视一眼,便接过名册来草草翻了一下,皱眉说道:“怎么只有名字,全无别的?” 小吏一呆,问道:“还需什么,小的去问个明白。” “年龄大小有无婚配,家住何方,这些我都是要知道的呀。还有……” 她忽然一顿,露出了尴尬之色来,只得将手一摆,说:“好了好了,你去把人都带来,我们一个个的问。” 小吏本想再问句什么,但与魏夫人那严厉的目光一触立刻又颓了,只能答应一声,带着几个兵卒去了。 空荡荡的鬼樊楼的大堂,两张桌案摆上,桌上文房四宝齐备,莫云潇和魏夫人各自坐在桌前,两名小厮站在两人身旁,慢慢的研墨。 一缕缕墨的清香直透人的鼻息,莫云潇深吸一口,心情大好。 “快点!令使传唤还不老实点!莫要哭哭啼啼的,令使不欢喜!”兵卒们手握马鞭,十分严厉的对这些女子说道。 莫云潇侧头一瞧,只见女子们的队伍已渐渐站了起来。她们穿着如纱般精致的衣裙,排成的队伍蜿蜒迤逦,就像是天上的虹桥一样。 维护秩序的兵卒却各个紧握皮鞭,面露狰狞之色,女子们虽然穿着华丽,但无不低着头默默拭泪,有的啜泣几声立刻就会被兵卒训斥:“哭什么哭!丧气!” “令使,请用笔。”研墨的小厮已将一支狼毫饱蘸浓墨递向了莫云潇。莫云潇接过笔来又轻轻的放在了笔架上。这小厮有些吃惊,以为是自己的墨没有研好,神色也慌张了起来。 莫云潇没有注意到他,只是对众兵卒说:“不可欺辱!”兵卒们一愣,各个面面相觑,没有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莫云潇环顾众人,见他们都是一头雾水的模样,只能重重的叹息一声。 她知道,这个时代并没有人人平等的意识。平头百姓在官员甚至是普通小吏小兵的面前也是低人一等的。这种天然的不平等早已深入骨髓,一时也是改不了的。 “都把鞭子收起来,不许再打人。”莫云潇这话说得轻飘飘的,众人也觉得诧异。 那小吏赶过来劝道:“令使仁慈,不过若不约束,只怕这些女子难以管教。” 莫云潇抬眼将他瞧着,反问道:“你要管教什么?” “啊?这……”小吏碰了个软钉子,不免有些尴尬。 莫云潇瞪了他一眼,说:“怎么处置她们我心里有数,照我说的去做,不要质疑。” “喏。”小吏应了一声,转头对身后的兵卒们朗声说道:“都听到了吗?令使仁慈,不许加鞭。尔等女子亦不许造次。” 兵卒们仍然十分茫然,但命令不得不执行,只好将鞭子都收了起来。 几名女子见状,本还是小声啜泣此刻却都嚎啕哭了起来:“令使上官,您可要为小女做主呀!”、“上官,小女可是清正人家的姑娘,沦落至此,还请上官体恤呀!” 她几人一哭喊,其余的众人也都跟着哭了起来。哭喊声此起彼伏,一齐向莫云潇这里涌了过来。 兵卒们慌了手脚,忙大声呵斥:“不许造次!不许无礼!”但兵卒人数少,莫云潇又不许他们打人,所以也是投鼠忌器,只能以生拉硬拽的方式控制几个身边的女子。 但众女子群情汹涌,犹如溃堤之水一发而不可收拾。除了少数几人在和兵卒们撕扯之外,更多的人已涌到莫云潇的桌前,推的这桌子“吱吱”的响。 莫云潇也有些不知所措,急忙安抚:“好了好了,我们慢慢说,不要激动……” 但女子们哪里肯听,竟然有人抓住了莫云潇的胳膊用力的摇晃着,尽管身边已有不少兵卒在将众人阻拦,但眼看已经控制不住。 魏夫人双目一瞪,起身喝道:“官家钦点的城内外招讨使你们也敢放肆,想造反吗?” 魏夫人舌绽春雷,一声暴喝便将女子们的哭喊声压了下去。她的声音洪亮,众人也都听的清清楚楚。 女子们虽然激动但还不至于丧失理智,听到“官家”二字已是隐隐后怕,再看魏夫人那副生人勿近的冷峻面孔,更觉得惶恐,这才缓缓向后退了去,但是哭声、啜泣声仍旧不绝。 莫云潇和魏夫人对视了一眼,再整理一下自己有些凌乱了的衣裳,说:“我很明白大家的苦楚,我们都是女子,应该互相体谅。这也是官家的一片良苦用心。各位放心,如今乱党已伏法,今后不会再有人难为你们。” “令使上官,我们……我们都是清正人家的……如今落入这虎穴,今后可要怎么做人呀!” 一个女子这样说完便坐在地上哇哇哭了起来,众女子同病相怜自然也都围坐一地,哭了起来。 莫云潇想要劝止,却也无从开口,正有些手足无措。 魏夫人看着她们,一步步向莫云潇走了来。莫云潇苦苦一笑,问道:“玉如,你看如何?” 魏夫人将众人一扫,说:“既要顾全名节又要妥善安置,确实难办。” 说话间,她的目光落在了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的身上,不禁露出了狐疑之色。 小女孩就藏身在众女子中间,当大家都站着时还看不见她,此时女子们坐在地上互相搂抱着哭坐一团,而小女孩依然站的笔直,自然一眼就能瞧见。 小女孩身上披着一件宽大的白衫,几乎就要拖到地上,内里是一件紧身的褙子,下身是一件盖到脚面的已经浆洗的褪了色的喇叭裤。 小女孩的穿着有些怪异,但一双闪亮的眸子却是熠熠生辉,与魏夫人对视竟不闪不避。 她的脸上没有表情,但五官匀称,皮肤白皙,怎么看都是一个可爱的小姑娘,还要那一头及腰长发,柔顺得就像绸缎一样。 魏夫人与她对视,她竟毫无惧色,反倒是魏夫人从她眼中读出几分莫云潇才有的傲气。 魏夫人精神一振,好奇心冲淡了疑虑。她吩咐身边的小厮将小女孩带过来。 小女孩瞅了那小厮一眼,便落落大方的走了过来,仰着头望着魏夫人和莫云潇。 莫云潇正在一筹莫展之时,忽然见到这个小姑娘也有些诧异,不禁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王,不记得叫什么名字了。”小女孩答道。 莫云潇和魏夫人对视一眼,不禁笑了,说:“奇怪,怎么会有人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呢?” “我是不记得了呀!”小女孩说得理直气壮:“我四岁的时候爹爹就死了,从小长在北曲青楼里,哪还记得什么名字。” “你既然在青楼里,为何又来到这里?”魏夫人问。 “我年岁小,麽麽们嫌在我身上花的银子多,就转手卖给漕帮了。”小女孩说道:“这不没几天,官兵就打进来了,你们也就来了。” “放肆,什么你们我们的。”兵卒训斥道。 小女孩却不理她,却拉过莫云潇的手来,问道:“令使阿姊,你要如何处置我等?” 莫云潇觉得这小姑娘有趣,便蹲下身来捏着她的小手,反问道:“你希望我如何处置?” 小女孩摇摇头,说:“我不知,我只知道天底下女子最是命苦,若不生在富贵人家便要一生受苦。令使阿姊,你长在茗楼自然体会不到我等的苦楚。我等生就贫苦,即使是去茗楼或是樊楼做个俊糟都会嫌蠢笨。” 莫云潇双目一张,福至心灵。她说:“是呀,既然你不愿我草草处置,可愿我帮我?” “荷露,你……”魏夫人正要说话,却被莫云潇拦住了:“我有分寸。” 小女孩的眼睛里放出神采来,问道:“我可以帮令使阿姊做些什么?” “你会写字吗?”莫云潇问。 小女孩摇摇头。 “会用算筹吗?” 小女孩仍旧摇头。 “那……”莫云潇鬼魅一笑,说:“你去劝那些阿姊们不要再哭了,让她们排好队,我要登记名册了。” 小女孩重重的点了一下头,然后缓步走到女子们中间,大声说道:“诸位姊姊们,请听我一言。” 她的声音稚嫩,却十分洪亮。女子们也是好奇,便纷纷止住了哭声,齐刷刷的目光像这女孩投了来。 魏夫人望向莫云潇,问道:“你是不是已经有主意了?” 第九十章 童女(二) 女子们含着婆娑泪眼望着这个七八岁大的小女孩,眼中满是好奇的神色。 小女孩环顾四周,徐徐说道:“各位姊姊们莫要再伤心了。我等女流遭此不幸,真要为了保全清白的身子也该一死明志了。好在朝廷已将贼人剿灭,又有莫令使这样的女中豪杰来为我等做主,又为何还要哭哭啼啼的呢?” 小女孩的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得呆了。一时间,整个大堂鸦雀无声。 倒不是因为这小姑娘说的话有多么的深刻,而是她以这样小的年纪,却有这样冷静的头脑和这样强大的心理素质,的确令人叹服。 “我阿爷他……”一个女子幽幽地说着:“若他知道我的事,非杀我不可。” 说到最后,她又掩面哭了起来。 莫云潇走上前去,说道:“明明你是受害者,你的家人为何反倒要杀你?哼!这是礼教!吃人的礼教!鲁迅先生早就批判过的。” “荷露!”魏夫人也迎了上来,望了望泪眼婆娑的众女子,也冲莫云潇一笑,说:“既然你已成竹在胸,就将想法说出来。不要让人等的心焦。” 莫云潇也是一笑,扭头对众女子说:“茗楼莫家你们知道?” 众人先觉得有些迷惘,随后纷纷说了起来:“知道知道,茗楼莫家可是东京城里响当当的字号。” “这就是了。”莫云潇说:“我们莫家要拿回自己的产业,只是人手尚缺,你们可愿意去我茗楼做工吗?” 女子们愣了一愣,短暂的平静之后是山呼海啸般的欢呼。“我愿意……我愿意……”的叫喊声将整个大堂充斥。 借着激动的情绪,她们纷纷向前涌来,但在官兵和魏夫人、莫云潇还有那少年老成的小女孩的劝导下,大家开始有秩序的排队。 莫云潇和魏夫人开始登记女子们的信息,一直到深夜都没有登记完成。 此时,夜晚霜气已浓,莫云潇和魏夫人走出鬼樊楼的大门,正有一辆双马套辔的华盖宝车等在那里。车上挂着小灯笼,将整辆车映照得一片光亮。 驾车的是一个年岁不足二十的锦衣少年。少年见二人出来,便从车上一跃而下,拎起一个包裹就走了上来。 二人均是一呆,还不待发问,少年就先鞠躬行礼,说道:“小的是赵公子家里的仆从,知道二位娘子今日来此公干,特命小的驾车在此等候。” 莫云潇的脸上立刻现出了红晕,急忙将狼狈的目光移开,一颗心兀自砰砰直跳。 魏夫人却不怀好意的将她轻轻一拽,笑道:“你瞧,赵公子知道莫令使来公干,还派车来接,多贴心呢。” “玉如!”莫云潇耸了耸肩,将魏夫人的手抖落,但头依然没有回过来。 魏夫人呵呵笑了几声,又转过头来对这小厮说:“有劳了,我们莫令使劳烦你转告你家公子,就说拳拳心意,倍受感激。” 莫云潇吃了一惊,正要开口反驳,手却又被魏夫人一把攥住,被抢着说道:“人家赵公子盛情难却,你我又何必忸怩推诿?” 小厮已将包裹打开,取出了两件绒毛披风,笑着说:“夜晚天凉,马滑霜浓,请两位娘子披上此衣。这也是我家公子的一番心意。” “这个我们就不……”话已出口,仍是被魏夫人打断了:“这样美的大氅我倒是头回见了。” 她说着便含笑过去将其中一件接过来披在了身上。这是一件紫色翻毛披风,上有金线彩绘,虽然美丽也极为珍贵,但以魏夫人的眼界看来,也绝非如她所说是第一次见。 她原地一转,问身后的莫云潇:“好看吗?” 莫云潇拢了拢有些飘散的头发,点头说:“好看。”只是语气中带着一丝尴尬和忐忑。 “那你也披上。”魏夫人将另一件拿过来披在了莫云潇的身上,说:“这件是素色的,很衬你。” 素色就是白色。这件披风除了边上是鲜艳的红色之外,大部分面料都是纯白的,并无繁复的雕琢图案,倒也显得清晰雅致。 尤其是在这暗夜里,这样一件白色的披风披在身上,愈发抢眼愈发卓尔不群。 魏夫人替她系好颈下的带子,含笑说道:“让我瞧瞧,赵公子心心念念挂盼的人儿是多么的美。” 魏夫人越这样说,莫云潇的脸越发红了。她含嗔的眸子一瞪,说:“玉如,你再胡言乱语,我就不与你一道走了。” 她说着就要独自走开,魏夫人将她拉住,好言劝慰:“好了好了,我不再说话了。我也是与你同行才能坐得了这样华美的车子呀。” “你……”莫云潇瞪着她,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魏夫人已拉着她的手向车厢边上去了。 这小厮心中一片雪亮,也只敢偷偷笑着。他见二人要登车,急忙拿过登车用的小马扎来。 魏夫人道了声“有劳”,先登了上去。莫云潇刚踏上一只脚正要上车去时,身后却传来一个声音:“令使姊姊!” 莫云潇和小厮一同回头来望,但见灯笼光影的摇曳下,一个弱小的身影正朝自己这方奔来。 莫云潇心中一动,叫了声:“小王姑娘?” 这小姑娘正是那个姓王的小女孩,面对魏夫人和莫云潇丝毫不惧,在众目睽睽之下侃侃而谈。 魏夫人也挑起车帘来看,颇为惊喜的说:“原来是她。险些将她忘了。” 说话间,小姑娘已跑到了眼前。她两手扶着膝盖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说:“令使姊姊……你们……你们要走吗?” “是呀。我们要回去歇息了。”魏夫人笑着说:“你怎么追来了呀!” “那……”小姑娘将目光转向了莫云潇,带着十分诚恳的语气说:“请令使姊姊带我一同回去。” 莫云潇一呆,随即说道:“小王姑娘乖,不用几日我们就会回来接你们的。” 小姑娘连连摇头,说:“不,我……我想回去找我的爹爹。” “你的爹爹?”莫云潇和魏夫人对视了一眼,又问:“你的爹爹不是将已将你卖了吗?” 小姑娘眼眶红肿,竟小声啜泣了起来:“是呀,我爹爹将我发卖了。不过,我仍想回去见见他。自从……自从离开了家,我就没再回去过。今日有幸遇到令使姊姊、魏姊姊,就请你们带我回城里去,就让我再见见我爹爹。” 说到最后,小姑娘已泣不成声,啜泣变成了低声的哭泣。这小姑娘本就生得俏丽,尤其是那一双闪亮的眸子如清澈的湖水一样,不让莫云潇半分。 她这样嘤嘤一哭,愈发显得娇俏可爱,令人不能不油然升起强烈的保护欲来。 莫云潇望着她,不禁也被她的情绪所感染。“玉如,怎样?”她回过头来向魏夫人征询。 魏夫人叹了一口气,说:“这华车是为你而来的,带谁不带谁也该由你决定。”她说完就将车帘放下,坐了进去。 莫云潇也跟着叹了一口气,然后转过头来冲小姑娘微微一笑,然后伸手过来,说:“小王姑娘,我拉你上来。” 见莫云潇许喏,小姑娘立即破泣而笑。她胡乱的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伸出自己的小手来与莫云潇的大手紧紧握住。 马车徐徐开动,车上的三人却怀着三样不同的心思。 莫云潇靠着车窗,两眼呆滞的望着窗外黑漆漆的景物。小姑娘就坐在她的右手边,自己的左手仍与她的右手紧紧握着。 坐在最左边的魏夫人摸了摸小姑娘的头,怀着几分同情和关切的目光向莫云潇望去。 小姑娘时而望望莫云潇,时而望望魏夫人,一双炯炯有神的眸子忽闪忽闪的,十分灵动。 “玩笑归玩笑。”魏夫人将目光转向了莫云潇,说:“看来,官家这次是动了真情了。” 莫云潇仍旧靠着车窗,动也不动,说:“当朝天子,派一辆车来岂不信手拈来?玉如你如何就看出他动了真情?” 魏夫人叹了一口气,说:“这件事可没这么简单。” 她呼了两口气,整理了一下思绪,接着说:“自简王下狱以来,朝臣们的争吵就没有停息过。有人说简王乃先帝胞弟,该从轻发落;有人说简王罪在不赦,该当严谴。唉,官家夹在他们中间左右为难,早已是心力交瘁了。” 莫云潇的眉毛微微抬了一抬,侧脸过来说:“他是官家,一言九鼎,就不能自决吗?” 魏夫人苦笑着摇摇头,说:“朝臣们以此案争吵为虚,党争才是实。自王安石变法以来,朝政日非,只是借着这个由头攻讦异己罢了。如今官家能做的,唯有勉力维持而已。” 莫云潇点了点头,又重新把头靠了回去,由不得叹道:“他这样繁忙,还能想到我。” “是呀,所以我才说,这次官家是动了真情了。”魏夫人说道。 莫云潇的心忽然跳得很快。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慌乱。赵佶的爱是浓烈且火热的。即使他风流俊雅,却仍是皇帝身份。这样的爱令人窒息,令人惶恐。 莫云潇越想越心慌,只得侧头过来问魏夫人:“玉如,你说我该怎么办?” “这我倒要问你,你对官家有没有……” “没有!”莫云潇回答得干脆且直接。但魏夫人似乎也从她的神态中读出了一丝不安和虚弱。 此刻,魏夫人无法判断她这话是不是违心的,但既然她这样说,那至少从理性上来讲,她已做好了拒绝官家的准备。 于是,魏夫人也点点头,说:“荷露,你是对的。一旦入了深宫,就如苍鹰入笼,蛟龙离水。你这样有男子气概的人,是最难以消受的。” 莫云潇望着窗外的景物,感受着马车的颠簸,沉默了许久才说:“我只想把茗楼的家业守住。” 魏夫人点点头,没再说话。车上三人都保持着沉默的默契,直到马车缓缓停下。 车窗外的灯火已能照进车里来,沿街店铺的叫卖声、游人熙攘的喧闹声都入得耳来。 莫云潇捏了捏自始至终攥着的小姑娘的手,笑着说:“今晚你随我在樊楼歇息,明早我带你回家,可好?” 小姑娘露出惊喜的神色,说:“好啊!谢谢令使姊姊了。爹爹见我回来一定欢喜。” 三人相视而笑,然后鱼贯下车。道谢送别了青衣小厮之后,莫云潇和魏夫人各自拉起小王姑娘的一只手,三人并排走进了樊楼来。 此时的樊楼正是食客盈门的时辰。偌大的大堂灯火辉煌,座无虚席。男子们纵酒高谈,妩媚的女子浓妆艳抹,只星星点点的依偎在这些男人身旁,笑语盈盈的与人谈笑。 而在走廊边上,只有一个独身女子单独占了一张桌。桌上是宋五嫂的招牌菜汴河鱼羹,另有两道小菜和一壶酒。 这女子面容俏丽,双目有神。她化着淡雅的妆容,头发挽成发髻,仍留了两缕垂下来仿佛垂柳。 她身着绢丝衣裳,一只脚高高翘起踩着另一张凳子,以一个十分豪放且不太雅观的方式坐着。 看这女子的梳妆打扮和年龄,大约是个未出嫁的小娘子。这就奇了。 未出嫁的姑娘常常深居家中,很少在外露面。即使露面也要戴着帷帽将颜面遮住。 而这女子抛头露面不说,坐姿还十分不雅,而且一人就霸着一张桌子,在东京城里除了莫云潇恐怕也无人敢如此行事了。 魏夫人皱了皱眉,不禁笑道:“荷露,我仿佛见到了另一个你。” 莫云潇也望向了她,问道:“荷露可知,这是谁家的姑娘?” 魏夫人冷哼一声,说:“若我所猜不错,这姑娘姓李。这位李姑娘可是大名得报,只我还未与她谋面。” 她顿了一顿,又说:“荷露,我与你打个赌可好?若她是我所猜的那个李姑娘,你可要包我一年的汤茶钱。如若不是嘛,呵呵,我包你一年的宋家鱼羹。可好?” “啊?”莫云潇有些吃惊,忙说:“何必打赌,我们与人家也是萍水相逢,还是不要打搅得好。” 魏夫人哈哈大笑,说:“宋家的鱼羹可不比你家茶水便宜,你不吃亏。” 她说完便松开小王姑娘的手,大踏步向那女子走了去。 第九十一章 易安 那女子吃了两口菜,端起酒壶来对着壶嘴一仰脖子,“咕咚咕咚”喝了几口。 魏夫人笑盈盈的走了来,将手一抬,五指并拢指向这女子脚踩的这张凳子,笑着说:“娘子可否赏个光,让个位子给我坐?” 女子抬眼将她一瞧,见此人妆容甚丽,衣着也很光鲜,更重要的是此人由内而外所散发出的一股贵人之气不由得让人心折。 但这女子眼神中却带着几缕轻蔑,说道:“阿姊真是有趣,樊楼广大,上有厢房雅座百间,下有厅堂桌椅千张,为何单单要和小妹坐在一起?” “厢房雅座倒是清幽,不过也嫌气闷;这厅堂桌椅虽多,却也抵不过宾朋满座。” 魏夫人转头四望,笑着说:“看来看去还是妹妹你这里是个谈心的地方。” 这女子呵呵一笑,没有说话,目光一瞥,又见一个女子牵着一个幼女走来,心中有些狐疑。 莫云潇轻轻一扯魏夫人的衣袖,说:“玉如,还是走,这样打扰太冒昧了。” 魏夫人还没说话,这女子眼睛倒是一亮,带着几分欣喜的语气对魏夫人说:“怎么?你是魏玩魏玉如?” 魏夫人呵呵一笑,说:“你看我像不像?” 女子也是一笑,狡黠的目光望向了莫云潇:“如此说,这位便是女阎罗莫云潇了?” 莫云潇露出一点矜持的笑意,说:“不错,正是我。” 她本以为这女子会说上几句客套的话,没想到她眼睛一翻,冷哼了一声,把玩着手里的酒盅,说:“真是见面不如闻名。” 她略一顿,又抬头望向莫云潇,说了四个字:“沽名钓誉。”之后就继续闷头喝酒。 莫云潇也是一愣,一时间理不出个头绪来。 魏夫人也有点摸不着头脑,正要说话时却被那小王姑娘抢了先:“阿姊!你说莫令使的坏话了吗?” 小王姑娘目光灼灼,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望着女子。女子也略有些吃惊,含笑说道:“怎么?你要替你这位莫姊姊出头?” “吁!别乱说话!”莫云潇竟然有些心虚,拉着小王姑娘就要走。 可后者却一把甩脱了莫云潇的手,对这女子说:“我不过是个小孩子,能出什么头?只是我不明白,为何阿姊要那样无礼的对莫令使说话。” 女子一抬头,莫云潇和魏夫人也是静静的望着自己。她们也想知道其中的原委。 女子的脸色一沉,夹了一筷子鱼羹放入口中咀嚼着,徐徐笑道:“宁碰开封府,不碰莫云潇;宁吃十斗醋,不逢莫荷露。好啊,莫荷露是个令人胆寒的女阎罗。不过嘛,咱们的女阎罗却也是个俏红颜,嗯……果然生得标志,难怪简王和官家都为你魂牵梦绕的。” 见这女子轻佻的神色,莫云潇许久未爆发的怒火不禁上涌。她面色通红,眼里几乎就要冒出火来。 她拉过一张凳子坐到了这女子的对面,咬牙问道:“你到底要说什么?” “荷露!”魏夫人第一个紧张了,生怕她那倔驴脾气上来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 不过那女子却丝毫不惧,只是呵呵一笑,说:“怎么?动气了?” 她说着便倒了一杯酒递到莫云潇手边,说:“你把酒喝了,我才和你说。” 莫云潇没有犹豫,端起酒杯来一饮而尽,目光始终不离这女子。女子抚掌笑道:“好啊,是个爽利的人。” 她又吃了一口菜,才又继续刚才的话题:“莫云潇,简王为你将府上三十名姬妾放走,此事已成为东京的美谈。呵呵,简王固然风流,但你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樊楼宋家兴退婚在前,茗楼被抄家入狱在后。如此身份能入王府岂不是上天的造化?而你,却又和官家纠缠,哼哼,一根甘蔗两头甜,倒也有你的。” 莫云潇眼睛一瞪,怒道:“你说什么?” 女子傲然不惧,问:“简王谋反一事,你事先可知?” 莫云潇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踌躇了半天才说:“此事与你无关。” “不错,是与我无关。”女子一笑,又说:“前些日子,官家封你了个使职,叫你安置城外一些无家可归的女子。你可做了吗?” 魏夫人插口说:“我们今日便是去安置这些女子去了。” 女子轻蔑的一笑,说:“朝廷周转费用甚巨,安置人口这样的大事耽搁一日便有一日的花费。你接到圣旨之时就该立即动身,而不是过分惜身置朝廷大事于不顾。所以我说你,不过是沽名钓誉,做个女阎罗尚可,但要真做个上官婉儿那样的女中丈夫,只怕相差甚远呢。” “你……”莫云潇不禁拍桌而起,怒道:“我与你萍水相逢,而你屡屡口出恶言,真真是可忍孰不可忍!” 这女子也将眼睛一瞪,说:“莫云潇,你逞威风也要挑个场子。这可是樊楼,不是你家的茗楼。” 魏夫人正要打圆场,却见远处曹妈妈笑盈盈的快步而来。 “哎呦,我的李大姑娘,什么风儿又把您给吹了来。”曹妈妈一上来就奉承起这女子来。 莫云潇和魏夫人对视了一眼,仿佛是在说:果然是个姓李的。 曹妈妈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眼珠子一转便猜到是怎么回事儿,忙赔笑说道:“李大姑娘许还不知,这位是曾布曾枢密的发妻魏夫人,也是咱樊楼的常客。哦对了,魏夫人写的一手好词章,听说李大姑娘在词赋上也有不小的造诣,这可正巧了,以文会友,以文会友,呵呵呵……” 她顿了一顿,不见有人接话,便又介绍:“这位呢,是我们樊楼东家宋五嫂的密友……” “我知道,莫云潇嘛。”这李大姑娘依旧倨傲的坐着,眼睛不离莫云潇。 曹妈妈一愣,笑道:“是了是了,既然大家都是好朋友,今儿也是正巧遇着,老拙我不自量力,再给三位添一壶高粱酒,咱们有话慢说。” “好啊,我也承曹妈妈的情,咱们有话慢慢说。”李大姑娘说:“不过,我与这位莫姑娘没什么可说的了。倒是魏夫人,小妹我仰望你的词赋已久,不知今日可否即兴填上一阙呢?” 曹妈妈拍手称好,说:“哎呦那可太好了,咱东京城的两大才女互赠诗文,日后也能传为一段佳话呢。” 魏夫人冷冷一笑,拉着小王姑娘坐了下来,说:“其实说到词赋,我不过是赚些薄名,不成什么气候。倒是我这位好友能文能武,诗词书画无一不精。” 李姑娘和莫云潇对视一眼,露出了不屑的微笑。 莫云潇也有些心虚,忙说:“玉如,你休要抬举我。与不值当的人谈什么诗词。” 她说着就要拔脚离开,但李大姑娘却忽然起身将她一拦,说:“既然魏夫人说你诗词书画无一不精,不妨写一阙来瞧瞧。” “凭什么给你瞧!”莫云潇眼睛一瞪就要走开,魏夫人却抓住了她的胳膊,说:“荷露,既然这位李姑娘要看你的词赋,又何必推诿。” 魏夫人又转头对这李姑娘说:“只是我们今天忙碌过多,手腕酸痛。荷露的词章我来念诵,烦姑娘写下可好?” “好!”李姑娘一口答应了下来。 于是在樊楼这食客满坐的大堂,两张桌子拼在了一起,四座烛台移过来,烛台上面烛火辉煌,将四周映照得十分明亮。 桌上摆了文房四宝,一张大宣纸铺了开来。四周的食客也都渐渐聚拢,想看魏夫人会吟出怎样的词句来。 这李姑娘已将手中的狼毫蘸满了浓墨,等着魏夫人的念诵。 魏夫人清了清嗓子,徐徐念道:“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魏夫人一边念诵,李姑娘一边笔墨翻飞的记写。四周的食客也跟着默默念诵着。 不一会儿,魏夫人已将整篇词念完,李姑娘手下一停,也记写完毕。 莫云潇在一旁瞧着,瞪大了吃惊的眼睛望着魏夫人:“玉如,你竟然还记得……记得我那日在你府上……” “不错。”魏夫人笑道:“你写的这首《破阵子》还在我家的中堂挂着。我每日起来诵读,总觉得豪气充满胸间。” 这李姑娘也细细观赏着这首词,忍不住啧啧称奇:“好词!确是好词!” “这首《破阵子》英雄之气溢于胸间,与寻常的酒宴之词全然不同。”魏夫人走上来说:“这首词豪迈洒脱,不让苏东坡的《念奴娇》。更可贵的,写就这首词的是一个女子,是一个在你口中沽名钓誉的女子。” 李姑娘双眉一轩,说:“我看这词不像是莫云潇所作的。” 听了这话,莫云潇心头忽然一紧,手心冷汗涔涔。不过她也不知道这李姑娘是怎么看出来的。 魏夫人也笑问:“何以见得?” “这词固然豪迈大气,充溢着一股报国舍家的气息。”李姑娘说:“不过,这也是自军旅诗中脱胎而出的。若没有军旅生涯,只怕难写出这样的词句。而莫姑娘不过一节女流,怎么就能上过战阵呢?依我看来,这倒像是某位不为人所知的儒将所写的。” 李姑娘分析的头头是道,莫云潇听了也是暗中佩服,不曾想她对诗词竟有如此深刻的理解。 可魏夫人却是呵呵一笑,说:“那不如我来告诉你,莫家的当家人莫成林曾经就在永乐城与西夏人交战过。” “什么?”李姑娘有些吃惊,周围的一些食客也开始窃窃私语。 莫云潇的脸上一阵发烧,忙迎上来对魏夫人说:“家丑不可外扬,算了。” “哦。”魏夫人会意,想到莫家的事太过曲折一言半语也说不清楚,说多了反而引人误会。 于是她只能说道:“李姑娘,我只能说这么多,这首词确实是荷露所写的。信不信就由你了。” 她说完便携着莫云潇的手走开了,小王姑娘也跟了上去,三人一同上楼去了。 这李姑娘望着眼前的这篇词,看了许久终于点头称赞:“真是令人刮目相看呀。” 这晚深夜,樊楼的食客和酒客还未散去,二更的天儿正是夜市最火热的时候。不过那个李姑娘早已离去了。 莫云潇手扶栏杆站在回廊上向下眺望,但见歌女身姿婀娜,客人酒气满面,大伯和俊糟满大堂的飞奔着。 她常常的呼出了一口气,回想着那李姑娘指责自己的话。“难道,我真的是一个沽名钓誉的人吗?” 她正这样想着,只觉得身上一沉,原来是一件袄子披在了自己身上。 宋五嫂走过来说:“我听曹妈妈说了,你和那个李家的小娘子吵架了?” 莫云潇颇为委屈的点点头,说:“她说我沽名钓誉。” 宋五嫂微微一笑,说:“其实这李姑娘与你一样都是火爆脾气。她如此指摘于你,不过出于一时义愤,日后待她明白了事情原委就该晓得今天是多么鲁莽了。” “五嫂子,这个李姑娘到底是什么人,我看曹妈妈还挺怕的。” “这个李姑娘嘛,和你倒是蛮像。个性像,家事也像。”宋五嫂笑着说:“她的父亲在朝中为官,做的是吏部员外郎。据说,当然我也是听说啊,她的父亲曾经追随过苏东坡学习过,在朝中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呢。所以魏夫人也不敢怠慢于她。” 莫云潇眼睛一转,又问:“那她父亲叫什么名字?” “好像叫李格非。” “啊呀!”莫云潇忽然惊叫了一声,吓得宋五嫂一个激灵。 “怎么了你?”宋五嫂心有余悸的埋怨:“干嘛一惊一乍的?” 莫云潇抓住宋五嫂的肩膀,激动的说:“那这个李姑娘就是李清照了,是不是?” 宋五嫂笑了笑,说:“不错呀,正是她呀。” 莫云潇愣在了当场,久久回不过神来。 第九十二章 回家 “长风酒楼高入天,一饮不惜费万钱。樊楼门前闻鱼醉,烹龙煮凤味肥鲜。招太白,引谪仙,玉楼笙歌列管弦。茗楼香盏取一叶,王母娘娘换蟠园”。 几个童子们高举着手中的纸风车蹦蹦跳跳的,嘴里还在念诵着这首流传多年的词章。 昔日的那茗楼铺子已焕然一新,两个工人踩着梯子,正要将书写着“茗楼”二字的招牌挂上去。 茗楼的大堂内,陈设一切照旧。同样的格子间,同样的茶器摆件,同样的桌椅陈列。 只是,物是人非。那些会变着花样倒热汤的伙计们不见了踪影,内庭的老妈子们也不知去了哪里。现在有的,是十多名穿着朴素但容貌姣好的女子。 她们赤着双脚,裤脚和衣袖也都卷了起来。她们拿着湿漉漉的抹布,端着一盆盆的清水,在仔细的清洗地板、走廊、桌椅等等地方。 她们虽干着粗活,但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满足的笑容,打扫之间欢声笑语徐徐不断。 站在大门口的李仙娥望着那挂上门楣的“茗楼”二字,眼眶情不自禁的湿润了。 她用手绢轻轻掩着自己的口鼻。“终于回来了,佛祖保佑,终于回来了。”她默默的念着。 云溪和云泽扶在母亲的两侧,也都有些哽咽。“爹爹在天有灵的话,一定会很欣慰的。” “是呀,这一切都仰仗女兄了。”云泽这样说着。 绿玉也不断用衣袖擦着自己的眼睛,轻轻扶着云溪说:“少爷说得没错,这一切都是大姑娘的功劳。如果没有大姑娘,奴和丹珠还在那鬼樊楼里……” 话说到这儿,牵扯到了她自己的心痛处,又不自觉的幽幽哭了起来。 一旁的丹珠也有些眼睛发红,滴下了几滴眼泪,低头呜咽的说:“是呀,大姑娘的恩情俺们一辈子当牛做马的也报答不了了。” 张芸儿瞥了她一眼,没好气的说:“你既要给大姑娘当牛做马,那也不必回我们房里了,直去了大姑娘房里多好,还有环儿那贱婢跟你作伴。” 说到环儿时,她特意加重了语气,目光中闪现出可怕的光来,怨毒之深似乎溢于言表。 丹珠也觉得是自己说错了话,有些惊慌的说:“二奶奶,奴婢可不敢有这个心思。” “哼!”张芸儿冷冷的说:“是不敢有还是不会有,你自己明白,何须与我说。” “奴婢,奴婢……”丹珠诚惶诚恐,马上撩起衣裙就要跪下磕头,云湘忙将她扶住,转头对母亲埋怨:“娘,今儿是咱们回家的大喜日子,说那些干什么?” “是呀,亏了佛爷保佑,咱们才能回家,以前的事就不要再提了。”李仙娥也过来劝她。 张芸儿只是冷冷的出了一口气,没在说什么。 此时在茗楼的大堂内,莫云潇正坐在最中央的桌子前,带着浅浅的微笑。站在她身旁的是环儿,同样洋溢着笑容。 与这主仆二人相对而坐的是刘大刀和袁璐。袁璐将一张契约写好。 他凝神思索了片刻,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将契约递给了莫云潇,说:“莫大姑娘,请过目。” 莫云潇将契约拿起来递给了环儿。环儿接过来认真的看了起来。 “不愧是大财主,一掷千金,言而有信。”莫云潇笑着说道。 袁璐腼腆的一笑,说:“惭愧,在下有眼无珠,妄害了令尊,这点小小补偿与令尊的性命相比,便如滴水与江河。在下真是……真是……” 莫云潇也是微微一叹,反倒安慰起了他来:“人死不能复生,好在莫家的家业还在,家父在天有灵,该当欣慰。” 就在他们说话的当儿,环儿也将契约看完了。她低头对莫云潇耳语道:“姑娘,没问题。” 莫云潇点点头,拿过契约来签了字,然后说:“只需再誊抄一份便可以了。我莫家上下多谢袁大财主慷慨解囊。” 袁璐一张圆脸被羞得通红,连连说道:“不敢当……不敢当……” 刘大刀环顾四周,咧嘴一笑,说:“莫大姑娘想的果然周到。皇帝小儿叫你安置鬼樊楼的女子,你竟然将人收来了茗楼。呵呵,难道莫姑娘要将茗楼变青楼吗?” 这话一说,莫云潇立即变了脸。不说别的,单单是“皇帝小儿”四个字已足够令她恼怒,更何况他还将高雅的茗楼与烟花柳巷相提并论。 她正要发作时,环儿急忙在旁一拉她的衣袖,示意她不可轻举妄动。 她勉强忍下这一口气,说:“团头有何见教?” 刘大刀说:“鬼樊楼有百十来号女子,虽说有些已自缢而死,但仍有不少人苟活。茗楼虽大,但如何收纳得了这许多人?” 莫云潇眼睛一眯,问道:“那团头的意思呢?” 刘大刀身子前倾,意味深长的一笑,说:“莫姑娘知道俺们要什么。” 莫云潇的脸色变得凝重了。她冷笑两声,说:“只怕我做不了主。” “姑娘与官家渊源不浅。”刘大刀笑道:“是否可以一试?” “不可以。”莫云潇毫不客气的回绝了对方。同时,她的脸也已微微羞红。 但她的羞涩并不伴随着窃喜,而是一种恼羞成怒。刘大刀的眼神轻佻,仿佛早已看穿了她的心,甚至比她自己还要更清楚自己的感情。 刘大刀窥见到的这份感情,似乎也正是自己极力要回避、要摆脱的感情。他每次提到赵佶,总会让自己的心中生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 所以在这一刻,莫云潇感受到了尊严的冒犯,而刘大刀的下一句话更起到了火上浇油的作用。 “怎么?莫姑娘是顾虑后宫不得干政的祖训?” 莫云潇愣了半秒,腾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来喝道:“刘团头,请你自重!后宫与我莫云潇有什么关系?你再这样污人清白,我定不与你干休!” 刘大刀却不慌不乱,轻轻一笑,说:“莫姑娘稍安勿躁,刘某并无冒犯之意,只是怕姑娘多有顾虑而已。” “我能有什么顾虑!”莫云潇歇斯底里的喊叫着:“我与官家清清白白的,什么后宫,什么干政,那与我是风马牛不相及的!” “姑娘,姑娘!”环儿忙来劝她,耳语道:“若你再这样大喊大叫的,满东京的人都以为您和官家有染了呢!” 莫云潇心头一紧,再看周围打扫卫生的女子们,大家先是一愣,然后就都心照不宣的继续干活,就当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还有门外的张芸儿和李仙娥她们。虽然她们听不真切自己的话,但也都探头向里张望着。 莫云潇生怕她们听到些什么再出去以讹传讹,那可真就麻烦了。 于是她忙拢了拢披散下来的头发,重新坐了下来。 “我虽与官家有几面之缘,但国家大事启容我这小女子随意置喙?”莫云潇压低了声音,无奈的笑笑,说:“团头,这个忙我只怕帮不了你。” 刘大刀脸上的笑容不减,但语气中却夹杂着冰霜:“如此,那鬼樊楼的女子们可都要全靠莫姑娘一人处置了。若有什么不妥,只怕议论难免。” 莫云潇柳眉一轩,心中怒火熊熊燃烧。她也随即改了口气:“我莫云潇什么风浪没见过,刘团头要拿这件事来威胁,那也太小看我的手段了。” 刘大刀哈哈一笑,说:“莫姑娘果然是个不让须眉的女中丈夫。不错,俺是威胁不到你,但俺也要让莫姑娘知道,俺们丐帮要拿到手的东西,就从未失过手。” 抛下这冷冷的一句话,刘大刀起身补了句:“告辞”,然后大踏步的走了。 袁璐有些尴尬,同时起身向莫云潇鞠了一躬,告辞离去了。 望着他二人远去的背影,莫云潇有些心慌意乱。她忙抓过环儿的手来,问:“刘大刀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环儿皱眉一想,说:“大约是要和漕帮拼个你死我活?” “哎呀,这可麻烦了。”莫云潇有些焦虑了,真是一波刚平一波又起。 以莫云潇对刘大刀的了解,他绝不是一个放空炮的人。他既然能说出这样的话,就一定会做得出那样的事。 莫云潇彷徨无计之时,张芸儿和李仙娥这两房的人陆续走了进来。 张芸儿刚要落脚,一个擦地的侍女忙迎过来说:“二奶奶慢着!”她替她擦了鞋底之后,才让她步入大堂,尔后的几人也都是一般。 不过云溪天性调皮,连连摆手说:“要不得要不得,鞋底再怎么擦也是脏的,不如……” 说着,她也将鞋子脱了,拎在手上走了进来。侍女们见了都是大惊失色,哪有富家姑娘是这样干的? 李仙娥却只是小声责备了一句,再没多的话。 云溪拎着鞋走进来,笑着吟道:“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她快步跑到莫云潇身旁,紧紧搂住了她,说:“大女兄,你说我可比得上大小周后呀?” 莫云潇勉强一笑,说:“我的女弟自然比得上。” 云湘不无嘲讽的说了一句:“那不然教女兄与官家说说,纳你进宫好了。” “哼!”云溪眼睛一瞥,说:“我才不要和大女兄争呢,官家是大女兄一人的。” “哎呀,你乱说什么!看我不打你!”莫云潇也起了急,伸手就在云溪的腋下一抓,痒得她急忙闪身。 李仙娥将云溪拉过一边,责备道:“你也忒不懂事,没看到你大女兄正在想事情吗?” “想什么?”云溪邪魅一笑,说:“莫不是在想官家?” 莫云潇哭笑不得,索性说道:“对,我就是在想官家。我想他立即就到我的面前来。这下你可得意了!” 云溪还没说话,只听门外传来一个声音:“家业重塑,可喜可贺呀。” 众人寻声一望,只见站在门口的是一个摇着折扇的书生和一个身材略矮的童子。 打扫庭除的侍女们自然认不出来人,只觉得他贵气不可挡,必不是寻常百姓。但莫家上下都是认得的,这分明就是官家赵佶。 在这一瞬间,莫家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呆了一会儿才纷纷行礼参拜。 莫云潇更是慌乱,急忙起身来叫了声:“赵……赵公子。” 赵佶在被侍女擦了鞋底之后从容走来。 他带着一点温和的笑意来到莫云潇的身前,说:“莫家娘子,你我许久未见了。” “是,许久……许久未见了。”莫云潇尴尬至极,真恨不得找个地缝直接钻进去,一直钻到地球的另一端。 “那你……”赵佶见她始终低着头,便也弯下腰来瞧她的脸,问:“有没有什么话要与我说?” 莫云潇一个激灵,本能的后退了两步,说了句:“你来得正好!”然后一把抓住他的手就向楼上跑去。 莫家人都吃了一惊,不知莫云潇为何会做出如此有违礼教的事,张迪也吓呆了,正要跟去,却听赵佶在慌忙之下还不忙嘱咐他:“张迪你在此等候!” 莫云潇拉着他来到了一间雅间里。侍女们还没来得及打扫这里,所以桌椅屏风什么的都覆着一层细灰。 赵佶摸了一把这桌子,捻了捻这灰,感慨道:“时光易老,这才几月光景,这里就如此破败了。” 莫云潇却没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她的一颗心扑扑直跳。 她来到窗边,推开窗子眺望繁华市井,说:“我听玉如说,这些日子你过得很苦。” 她想另起一个话题,好转移开赵佶的注意力。 赵佶淡淡一笑,说:“是,为了简王的案子。” “即使三法司会审,也审不出个结果吗?”莫云潇接着问。 赵佶长叹一声,说:“朝中有人想保他,有人却想置他于死地。” “没想到,这件事竟如此难以错手。”说到这儿,莫云潇也有些黯然神伤。 赵佶却笑了,问道:“你拉我上来,就是说这个?” “不!”莫云潇忙转过身来,说:“刚刚,刘大刀来过。” “哦?”赵佶好奇的说:“那又怎么样?” “他……希望你能将运河交给他们丐帮掌管。”莫云潇还是诚实的将刘大刀的诉求转达给了赵佶。 第九十三章 乔装 莫云潇望着赵佶,赵佶的脸上始终挂着微笑,但却久久不发一言。 她看不透他的心,于是渐渐焦虑起来。 “你说话呀,干嘛总这样看着我。”莫云潇终于忍不住先说话了。 赵佶踱了两步来到一把藤椅前,用宽大的衣袖掸了掸椅上的灰尘,缓缓的坐了下来。 他仍是用极温和的目光望着莫云潇,这目光像冬天的太阳一样给人淡淡的暖意。 莫云潇同样也望着他,似乎是被他的目光攫住了一样,就像是一个漩涡将她毫不留情的卷了进来,就像一个黑洞将包括光在内的所有物质都吸附了进来。 然而,莫云潇绝不这样沉淀下去。她努力的向前迈了一步,打破了这维系了并不久的沉默。 “官家,你当做决断才是。”说话时,她的嘴唇也在微微的颤抖。 赵佶沉吟了片刻,终于说道:“荷露,今晚随我进宫好不好?” “啊?”莫云潇吃了一惊。她没料到赵佶会这样说,一股强烈的羞辱感袭上了她的心头。 “官家,请你庄重些。”莫云潇涨红了脸,显然是极力抑制住怒火的样子:“身为官家该当以天下为己任。” “今晚随我入宫。”赵佶仍是重复着这句话,脸上的笑容丝毫不减。 莫云潇真有些恼羞成怒。内心万千怒火喷薄欲出,点燃了两眼的瞳孔。 她狠狠的瞪了他一眼,说道:“章惇那句话果然没说错。官家安坐,民女少陪了。” 说完,她便大踏步向门口走去。赵佶终于起身来,一把抓住了莫云潇的手腕。 莫云潇回头仍是狠狠的瞪他一眼,说:“官家意欲何为?” 赵佶松开了她的手,却又反问道:“章惇的哪句话没说错?” 莫云潇眼睛一瞥,望着窗外的蓝天白云,说:“端王轻佻,不可以君天下。” “哈哈哈……”赵佶止不住的笑了起来。他笑得爽朗,似乎是兴之所至。 但莫云潇更是气恼,正色问道:“有何可笑?” 赵佶渐渐收了笑容,说:“今晚,你随我入宫。” 莫云潇的瞳孔放大,真恨不得在这家伙的脑袋上狠狠的凿上两拳。 但她还未发作,赵佶又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你干什么?”她吃了一惊,正要将手收回来。 但赵佶却抢着说了:“今晚你随我入宫,你会明晰一切。” 莫云潇的心微微一动,一脸狐疑的看着他,问:“有什么是不可以在这里说的吗?” 赵佶摇了摇头,说:“有些事,总得自己见过了才好下决断。” 赵佶深深的望着她,她总有些惴惴不安。莫云潇的眼神有些闪烁,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简王府你敢闯,鬼樊楼你敢去,我的家你为何又逡巡不决?”赵佶含笑问道。 莫云潇也是苦苦一笑,说:“你的家可是皇宫。” 赵佶放松了握着的莫云潇的手,一人踱步到了窗前。他眺望远处,街市上的叫卖声和人群熙攘声在耳畔回响。 “大内冷冷落落,比不上这世间的繁华。”赵佶这样慨叹了一句。 这一刻,莫云潇忽然觉得他的背影是那样的寂寥和落寞。不知不觉间,她竟也生出了几分惺惺相惜的意味来。 她也移动脚步,来到了赵佶身旁,说:“是呀,世间繁华,独独一人冷落。” “不过,若没有我一人的冷冷落落,哪来的世间万民的繁华。”赵佶侧过头来对莫云潇说:“茗楼的繁华亦是如此。” 莫云潇忙将眼神避开,说:“我乃草民,不敢与官家相提并论。” “可从没有哪个草民可以进入大内的呢。”赵佶带着几分轻佻的笑。 莫云潇立即正色说道:“我还没有答应你。” “你不是问我漕帮和丐帮的事吗?”赵佶顿了一顿,说:“今晚随我入宫。” “真是荒谬。”莫云潇快步向门口走去,不过这一次赵佶并没有阻拦,只是默默注视着她。 她走到门口却又停下了步子。她难以按捺激切的心情,转身回头,问道:“我要怎样才能混进去?” 赵佶笑了。他走过来,说:“今晚亥初,我叫张迪来接你。” “我只是……如你所想的。”莫云潇与他相视,会心的一笑:“我要看看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赵佶点了点头,说:“既然如此,你我说定,今晚等张迪来。” “你可不许放我鸽子。”莫云潇这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果然,赵佶疑惑了起来,不禁问道:“我为什么要放鸽子?” 莫云潇忙解释:“我是说,言而有信,可不能叫我空等一场。” “那是自然。”赵佶说:“那晚在简王府,我告诉过你,要带你进宫来谈诗论画。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我一定说到做到。” 他说完便推门出去了,空留下莫云潇独自一人发呆。 她的心仍然在澎湃激动着,北宋的皇宫早已毁于战火,没想到自己还能亲自走进这一千多年前的宏伟宫殿群,对于一个中国画的画家来说也是美事一桩。 她忽然发现,只要将自己从对赵佶的成见中挣脱出来,内心的欣喜之情便抑制不住的溢了出来。 而赵佶,对她来讲就像是一本很厚很厚的书,或者是一个很难猜的灯谜。她想要完全的了解他,看穿他,却总有阻隔将她拦阻。 这次悄然进入皇宫大内,或许是一个很好的了解他的机会。莫云潇是这样想的。 这天晚上,莫云潇已数不清自己打了多少个哈欠。她的黑眼圈已经很重,但还是两手托腮坐在大堂前。 大门外的梆子声又响了起来,更夫的影子映在门上缓缓的移动,就像是皮影戏的效果。 “环儿,现在什么时辰了?”莫云潇强打着精神问道。 趴在桌前已睡迷了的环儿忽然一惊,忙坐起来揉了揉眼睛,再看一眼账房旁的铜漏,说:“是亥时了。” 莫云潇点点头,说:“该来了。” 环儿有些疑惑,问道:“谁该来了?” “一会儿来了你就知道了。”莫云潇忍不住又打了个哈欠。 她望着眼前快要燃尽的煤油灯的灯芯,说:“这灯火太暗了,去换个亮的来。” “哦,是了。”环儿也一边打哈欠一边向内宅的方向去了。 她刚走没一会儿,大门口便现出了一个略微矮小的人影来。这人影獐头鼠目,似乎是要向里边瞧。莫云潇情知是张迪,便有心作弄他一番。 张迪举着灯笼一照,轻声叩门,唤道:“莫云潇、莫云潇……”半晌都不见动静,他细一琢磨,心说:“该不会是睡了?那我再大点声叫门。” “莫云潇!哎哟……”他刚喊了一声,大门忽然打了开来,门框重重的撞在了他的额头上。他头上吃痛,灯笼也掉到了地上。 莫云潇暗暗发笑,面上却装作不知,忙问道:“呦!是张内官,得罪得罪,没撞痛你?” 张迪“哼”了一声,说:“莫云潇,你莫要装糊涂,你是成心撞我的是不是?” 莫云潇两手背后,装着一脸无辜的样子,憋着笑说:“不是。” “你还不说实话!”张迪更加愤怒了:“你这般无礼,我怎能带你进宫去!” 莫云潇瞥他一眼,说:“张内官,是官家要你带我进宫的,你想抗旨吗?” “你……”张迪气急,说:“你休拿官家来压我。我与官家从小长大,情谊总深得过与你的交情。” 莫云潇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说:“既然如此,你不如奏请官家,叫他封你为妃呀!哈哈哈……” 张迪有些难堪。他忙向四周望了一望,见四周无人这才拉着莫云潇进了茗楼来。 “闲话少说,这套衣服,你换上。”张迪也不看她,将随手拎着的一个包裹放在了桌上。 “哦?这是什么衣服呀?”莫云潇好奇的将包裹层层打开,边打开边说:“该不会是小宫女的衣服。” 张迪只站在一边不说话,像是个赌气的孩子。 当她把包裹完全打开之后,拿起这衣服来一瞧又皱起了眉头。 因为她看不出这是什么职业的衣服。藏青色的一套衣帽套装。她见过张迪穿“工服”的样子,那绝不是自己手里这套衣服。而要说是宫女穿的,看起来倒也不像。 “喂!这是什么人穿的衣服呀?”莫云潇问道。 张迪瞪了她一眼,说:“这是净军的衣服。” “禁军?” “非也,是净军。”张迪扭过脸来看着仍旧一脸迷惘的她,解释道:“就是民间的夜香郎。懂吗?” “夜香郎?”莫云潇大吃一惊,忙把这衣服丢到地上,说:“那不是挑……挑……挑粪便的人吗?” 张迪嘿嘿一笑,说:“是呀,专为大内挑粪的人就叫净军。” 莫云潇倒吸一口凉气,原地转了几圈,说道:“岂有此理!竟然这样对待我?” “是呀,莫大娘子花容月貌,官家确实有唐突佳人之嫌。”张迪不无嘲讽的说道:“不过,要想混进这戒备森严的大内皇宫,只有扮作净军,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莫云潇回头头来,恶狠狠的看着他,说:“张迪,你是公报私仇!” 张迪也有些慌神,说:“我哪有!叫你扮作夜香郎,那是官家的意思,岂是我干预得了的。” 莫云潇强压住心头的火气,狠狠的踩了这衣服几脚,用充满厌恶的口气说:“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穿那些臭男人穿过的衣服,真是……真是脏死了。” “莫大娘子且宽心。”张迪这才不紧不慢的说:“这虽是净军所穿的衣服,不过我拿来的这一套却是新的,没有人穿过。而且,官家也是心有愧疚,特意叫人洗了三遍,再用熏香熏了半个时辰。莫大娘子不信可以闻闻,可有怪味呀?” 莫云潇半信半疑的将这衣服拿起来掸了掸,然后凑近鼻端一闻,果然有股淡淡的菊花香气。 张迪一边打哈欠一边说:“皇宫大内非寻常地方。莫大娘子肯定不想落人口实,所以还是万事小心点好。” 莫云潇想想也是这个理儿,便说:“那我去换衣服了。”张迪有些不耐烦的点了点头。 她拿着衣裤去到一个格子间里,不一会儿便换好走了出来,站在张迪面前还有些难为情。 她腼腆的一笑,问:“还合适吗?” “嗯,就这样。”张迪说完便将那顶小帽抛给她,说:“带上,随我走。” “慢着。”莫云潇来到账房前,说:“我一声不响的走了,总得给家里交代一声。” 于是她提起笔来在空白的账本上写着:“我今去办事,无需大家相随。只此一晚,明日便归。勿念勿念。” 写完之后,她将这页纸撕了下来,放在刚刚坐的桌前,然后用一个茶碗压住,这才放心的说了句:“走。” 他二人刚走,环儿便举着一盏更亮的灯走了出来,说:“姑娘,咱刚把店拿回来,好多东西都缺得很,这灯芯和灯油我找了好大的功夫……” 她抬起头来一瞧,哪里还有莫云潇的人影呢? 莫云潇边走边看着这高高的围墙。这高高的围墙将大内与民间相阻隔。围墙里面巡逻的禁军脚步声铿锵有力,十分清晰的传入了莫云潇的耳朵。 “张内官,咱们这是去哪?”莫云潇凑上来问。 “东华门。”张迪冷冷的回答。 “宣德门不是更近些?” 张迪步子一停,侧目望着她,说:“是呀,宣德门是更近一些。不过粪车可不从宣德门走。” 莫云潇一呆,心里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她追上走在前面的张迪,说:“你该不会是让我推着粪车进去?”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张迪回答。 “我可不推啊,那也太脏太臭了。”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张迪依旧仰着头,十分倨傲的说着。 在这昏暗的夜,东华门前执戟郎的铠甲在月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华。 不过,他们没有向那边去,而是朝相反的方向走去。走不多时,一处草庐中放出的点点灯光已隐约可见。 第九十四章 入宫 一个站在草庐门口,袒胸露乳的男子正扇着一个大蒲扇四处瞭望。此人肚子鼓鼓囊囊的,但一双眼睛却犹如鹰隼,十分锐利。 他正扇着扇子,忽然眼睛一瞪,忙转身向草庐中的同伴招手,低声道:“来了来了……” 同伴们本也是衣衫不整的或靠或假寐的休息,听男子这一声吆喝遍都开始换衣服。 张迪带着莫云潇走了来。那扇蒲扇的男子忙迎上来笑眯眯的说:“张内官万安。这位是莫家大娘子?久仰久仰。” “行了老孙。”张迪是一脸不苟言笑的表情,说:“这是官家金口的吩咐,万不可出半点岔子,懂吗?” 这男子连连哈腰,说:“省得,俺们弟兄都省得。做了十几年的净军了,这点事儿还是有把握的。” 他说完又意味深长的望了莫云潇一眼,然后拉着张迪的手走到一边,低声说:“张内官,俺看这莫大娘子是个白净的体面人儿,要她跟俺们厮混在一堆儿,只怕娘子她不愿意。” “哼!”张迪不以为然的冷笑一声,说:“有什么不愿意?她可是去见官家,莫说是推着净桶进宫去,就是让她钻净桶里也是一百个愿意。” 男子嘿嘿一笑,说:“那就是俺瞎操心了。只要有您这句话,俺就放心了。” 莫云潇在一旁看着,见草庐中的几人都换上了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衣服。 那男子笑眯眯的走来,对莫云潇说:“大娘子,俺们都是粗人,做的是下贱活计。大娘子还请委屈则个。” 他说着便作了一揖。莫云潇也连忙还礼,说:“不打紧不打紧……”其实心里是十分勉强的。 男子冲同伴们招呼一声:“都穿好了吗?” “好了好了……”众人纷纷从草庐中走出来,一边系腰带一边说着。 男子满意的点点头,说:“那就上家伙。” 众人纷纷绕到草庐后面,从一大堆稻草的覆盖下推出了一辆辆四轮的太平车。只是这车稍大些,上面放着一个个又高又大的圆桶。 “大娘子,您瞧。”男子引着莫云潇来到车前,说:“这是咱们的净车,上面放着的就是净桶。您只需随俺们一起将车推进东华门去就万事大吉了。” 莫云潇走近一瞧,只觉得一股恶臭扑鼻而来。她急忙捂着鼻子避开,一脸嫌弃的表情望着这男子。 男子有些尴尬,说:“委屈大娘子了。不过,这也是最安全的法子了。” “只需忍耐片刻,进了宫门就撒手。”张迪也这样说。 莫云潇瞅了瞅众人,说:“那我得找个东西塞住鼻子,否则会恶心死。” 张迪剑眉一竖,说:“凡是做夜香郎的都是父子相袭,哪有厌弃的道理。你堵着鼻孔岂不露馅?” “那……”莫云潇也着急了,她始终用手捂着鼻子说:“这味道也太大了,我怎么受得了。” “忍耐忍耐。”张迪说完转身就离去了。 望着他的背景,莫云潇心中充满了怒气和委屈。“这家伙,一定是公报私仇!”她嘟囔了一句,然后做了两次深呼吸,才过来将车推起。 “好勒,大家伙上路咯!”扇蒲扇的男子吆喝一声,带着这支“挑粪小分队”向东华门的方向而来。 一路行来,粪车的车轮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莫云潇只顾埋头推车,她的前面有三人,身后有五人,她夹在中间可说是最不易被盘查的一个。 她起初推车还觉得轻松,可没推一会儿就越发觉得吃力。净桶在车上左摇右摆,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随时都有倾覆的可能。 莫云潇暗暗叫苦,只觉得自己要进一次宫也太不容易,见了赵佶非把这无名火发到他头上不可。 还没到东华门的门前,莫云潇的两个手臂就十分酸痛了,斗大的汗珠也一粒粒从她额头上滑落。 不过她也明白,在这一刻千万不能松劲,否则就要前功尽弃了。 她的力气即将耗尽之时,忽听那带队的男子吆喝了一声:“停下!” 莫云潇忙喘了一口气,两个手臂全然已没了力气。她这才发觉自己的心跳得是有多么快。 她侧目一瞧,见那男子正与一名守门的侍卫交谈着。另有三名侍卫走过来检查粪车。 侍卫们会拎着灯笼登车,掀开净桶的盖子仔细瞧上一眼。莫云潇又是惊奇又是佩服。自己只是推车就已难以忍受这恶臭,他们居然还要探头来看? 侍卫看过莫云潇的这个桶之后,她还不忘冲侍卫报以一笑。侍卫却是不苟言笑,转身便走了。 检查完毕,带队的向侍卫们一一作揖谢过,然后又吆喝:“上路咯!”于是粪车们又“吱呀吱呀”的响动起来。 只是莫云潇的车忽然推不动了。她心头一慌,再奋力来推,这车也只是轻微的晃动了一下,还是没有推动。 她身后的几人也有些慌了,纷纷侧头来看她。 照理说来,夜香郎常年推粪车,两个膀子足有五百石以上的气力,尤其是给皇宫办差的更是百里挑一的精壮汉子,绝不会推不动车。 侍卫们遥遥看着,只见这车只是晃动而不前进便有些疑虑。两个侍卫对了一下眼色,其中一个便要过来查看。 那带队的却先一步赶了来。“来,使劲!”他与莫云潇一起将车推动了。一旦有了向前的势能,莫云潇便可以将车驾驭住了。 “嘿嘿,前面有个坑,陷进去了。”男子从侍卫身旁走过的时候轻描淡写的解释了一句。 进了东华门来,莫云潇张目一瞧,一个提着灯笼的人影急匆匆朝自己这边过来。 “莫云潇!”张迪已到了她的眼前,说:“你还愣着干什么,快跟我走。” 莫云潇还有些迷惘,就被张迪拉着一溜烟的走了,连向夜香郎们道声谢都没来得及。 一间漆黑的偏殿,殿门并未上锁。张迪拉着莫云潇走了进来,然后小心翼翼的关上了殿门。 整个大殿漆黑一片,莫云潇只看到张迪的人影匆匆而过。他用火折子点燃了一个烛台,总算是有了点光亮。 “那边有一套宫人的衣服,你去换上。”张迪指向大殿的一角,一张椅子上果然放着一套衣服。 莫云潇看看这套衣服再看看张迪,眼中满是惊异的神色。 张迪仿佛也看出了她的疑问,便说:“你穿着净军的衣服如何去见官家?更何况气味难免……” 莫云潇嗅了嗅自己的衣袖,果然隐隐沾惹了那净桶的臭味,也不禁是阵阵犯呕。 “那我换衣服,你要回避。”莫云潇说着。 张迪白了她一眼,说:“知道了,真是啰嗦。”他说着就转过了身去,不看她。 不一会儿莫云潇就将衣服换好。这套衣服也是被熏香熏过的,散发着淡淡的栀子花的香味,一嗅之下让她心旷神怡。 她过来一拉张迪的胳膊,说:“走。” “上哪去?”张迪疑惑的问。 “去见官家呀。”莫云潇眨巴着自己灵动的大眼睛说着。 “你先不急,待会儿有宫女过来,你听她们吩咐就是。”张迪说着就要走。 莫云潇忙将他衣袖一拉,问道:“你上哪去?” “你休要啰嗦了。”张迪有些不耐烦的说:“官家正在紫宸殿与宰执们议事。我要过去伺候。你听宣召就是了。” 张迪说完就独自走了,莫云潇还想再多问两句,但看他走得急也没好意思问。她望着张迪推门出去,只待殿门重新关上的那一刻,她的心忽然抽搐了一下。她忽然生出几分自己被打入冷宫的感觉。 与这偏殿的昏黑不同,此时的紫宸殿灯火辉煌。一脸疲态的赵佶还在左右踱步,两边坐着的依旧是曾布、许将、章惇、蔡卞。 “简王的事,日后再议也可。”赵佶一边踱步一边说:“今日朕倒想听听诸卿对运河的看法。” “运河?”四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赵佶将两手抄在宽大的袖子里,说:“丐帮觊觎运河已久了。这事儿诸卿不会不知。” 曾布起身说道:“官家,漕帮盘踞运河日久,世代相袭已成气候。若贸然将运河让给丐帮,只恐会引起更多的争端。” 赵佶连连点头,还没来得及说话时,张迪已推门进来了。他来到赵佶耳畔低语了几句,赵佶便露出了欣喜的表情。 “当真?”赵佶问他。 张迪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赵佶也点了点头,便对四位大臣说:“诸卿与朕议事辛苦过甚。朕命张迪备了羊肉羹,这就叫人送上来。” 于是他给张迪使了个眼色,张迪唱了一个喏,便又匆匆离去了。 “官家,臣以为……”曾布还要发言,但赵佶却挥挥手止住了他的话。 “吃完肉羹,再议不迟。”赵佶好整以暇的坐了。曾布有些无奈,也只有坐了下来。 不一会儿,宫女们端着托盘缓缓上了殿来。走在前面的两名宫女的托盘中各有两碗热气腾腾的羊肉羹,第三名宫女的托盘小些,只有一碗。 紧随其后的是几个拿着小茶几的宫女。她们将茶几摆好,先前的宫女才将肉羹分给了四位大臣。 那个捧着一碗肉羹的宫女步履婀娜的来到赵佶跟前将肉羹缓缓放下。宫女冲他嫣然一笑,只让他心情激荡。 他忘乎所以,紧紧握住了这宫女的手,却像是握住了一块石头似的冰凉。 “怎么这样凉?”赵佶关切的问。 宫女忙将手一收,含笑低头,对他说:“这笔账日后再跟你算。” 这宫女不是别人,正是莫云潇了。她说完这话便站在了赵佶的旁边。 章惇用汤匙搅动了几下肉羹,但觉肉味香浓。可他不经意间抬头一望正望见了莫云潇。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不禁揉了揉眼睛再看。那不是莫云潇还是谁?此时,她正含笑望着自己。 “啊?这……”章惇声音颤抖了起来。一旁的蔡卞见他失态,忙提醒他说:“章相,君前不可失仪。” “你看……你看……”章惇一脸惊恐地指着莫云潇。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女子如何混进宫来了。 蔡卞瞧了一眼,便问:“有何不妥呀章相?” 对于莫云潇,蔡卞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因此即使正面遇见了也认不出来,可章惇是认得的。他不仅认得,更有些忌惮她。 现在,她就活生生的站在赵佶的身旁,这让他如何不心惊肉跳? 章惇失态自然也引起了曾布和许将的注意。曾布一瞧之下也十分震惊。 不过二人是有默契的。莫云潇含笑点了点头,示意他不要声张。他却皱着眉头不断的摇头。莫云潇只是淡淡的笑着,表示自己胸有成竹。 “官家,这……”章惇终于忍不住要将事情揭破。 赵佶却明知故问道:“怎么?这羊肉羹不合章相口味吗?” 章惇一呆,只得说:“不曾不曾。” 赵佶一边吃肉羹一边说:“近来大家操劳,一碗小小的羊肉羹只能聊表寸心。待这些事毕了,朕另有赏赐。” “官家。”曾布起身说道:“运河的事急不来。漕帮首领虽与简王勾结,不过与万千帮众无关。朝廷若夺他人之食,恐怕于理不合。” “那么,丐帮该如何处置?”赵佶问道。 曾布想了想,回答道:“丐帮是军中逃人,依我大宋律法应当惩处。不过他们平乱有功,罪责当免,可做一般流民处置。” “曾枢密。”蔡卞说道:“在下以为,丐帮与流民有所不同。流民无人带领,不过是乌合之众。而丐帮不同,只要团头登高一呼,必然应者云集。况且又是在京师,稍有不慎,恐怕会有大乱。” 曾布稍一思考,又说:“漕帮与丐帮分润运河之利呢?” “不可呀!”说话的是章惇。 “哦?”曾布也将目光转向了他,问道:“还要请教。” 章惇吃下一大口肉羹,说:“漕帮绝不会与他人分润的。这是他们世代相传的规矩。” 第九十五章 火光 章惇这话说得掷地有声,曾布和许将相视一眼,都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因此,会谈陷入了僵局。 赵佶将最后那一点肉羹吃了下去,然后将碗重重的落在茶几上。 众人一呆,都像他投来小心翼翼的目光,也包括了莫云潇。 他面容严肃的环顾四人,忽而又是一笑,说:“这肉羹吃得人浑身舒坦。” “好了,今天就议到这里,诸卿辛苦,吃完就请回。”赵佶伸了一个懒腰,说:“朕也有些乏了。” 四人只得起身行礼告辞。曾布在行礼之后又瞅了瞅莫云潇,以眼神询问她所为何来?莫云潇只是淡淡一笑,没有别的表示。 曾布也只有徒然一叹,随着宫女和三位同僚一起退出了紫宸殿。 殿门轻轻关闭,只剩下了赵佶和莫云潇。莫云潇望着这大殿,就像好奇的孩子来到一个新奇的世界。 莫云潇边走边看,看这大殿的布置,看这柱子上雕梁画栋的装饰,一时竟也五味杂陈起来。 “如此精美的殿宇最终要毁于战火,真是可惜。”她在心里这样想着。 赵佶跟在她的身后,说:“荷露,我没有骗你,我真的带你进宫来了。” 莫云潇忽然驻足,扭过头来对他说:“你带我进宫来,就是让我推粪车,让我一个人待在冷宫里,是不是?” 莫云潇怀着愤愤然的语气说着。她望着他的眼神中也带着深深的埋怨之情。 赵佶不好意思的笑了,说:“这是权宜之计,大内守备森严,只能出此下策。不过,你说的冷宫又是什么意思?” 莫云潇的脸忽然就红了。那个换衣服的偏殿并不是冷宫,那只是自己的想象。 她只好又狼狈的回转过身来,含羞说道:“那个偏殿很冷很黑,想必与冷宫一样的。” 赵佶“呵呵”笑了起来,说:“冷宫也不是一定会冷会黑的地方。” 他绕到了莫云潇的身前,挡住了她的去路。他含着笑,轻轻的拉起莫云潇的手,说:“即使有一天你入了宫来,我也绝不会把你打入冷宫的。” 望着他,莫云潇的脸颊已微微发烫。她急忙将手抽了回来,含嗔说道:“官家,你可别会错了意。今日我来,并非与你幽会,是要与你说漕帮的事的。” “说漕帮的事,为何要进宫来说?”赵佶明知故问。 这可惹恼了莫云潇,只见她眼睛一瞪,说:“是你要我来的,不然我何必费这思量!” 她说完翻了个白眼,转身便走开了。赵佶忙跟在她的身后,道歉说:“荷露,我并非有意捉弄你,望你海涵。” “所以呢?”莫云潇边走边说:“你要我来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听你的两府重臣的这番争论?” 赵佶苦苦的一笑,说:“你能体会我的难处吗?曾布和章惇各执一词,我也不知该如何处置这些事。还有关于简王的判决亦是如此。” 莫云潇步子一顿,回过头来,正色道:“上次在简王府平乱的时候,我见你处置得当,考虑周详,本以为你是个有决断的人。可为什么现在反倒束手束脚了呢?” 赵佶一呆,竟有些慌张。“我……我……”他期期艾艾的说不出整话来。 莫云潇摇头一叹,感慨道:“也是难怪,你本是一个无忧无虑的亲王,忽然担起大任难免力不从心。” “荷露,我……”赵佶想要辩白什么,一时也不知该怎么说。 “怎么?你是想告诉我你有决断力的吗?”莫云潇问道。 赵佶向她投来求教的眼神,说:“那么,你能告诉我应当怎么做吗?” 莫云潇想了想,说:“漕帮和丐帮之间本也没有深仇大恨,不过是利益之争。朝廷只需调和,一定会有两全的法子。” 赵佶点点头,说:“不错,难以调和的并非是漕帮和丐帮,而是章惇和曾布。” “唉,朝廷的事,我一小小的女子也不知该如何处置了。”莫云潇将两手一摊,做出一副无奈的样子来。 赵佶点了点头,说:“你不用说,我心中已有决断。” “哦?”莫云潇冲他一笑,问道:“你有何对策?” 赵佶会心的笑了,回答道:“此事还不能说,日后你便知道了。” 莫云潇瞪他一眼,说:“你还瞒我。” 赵佶笑着走过来,说:“我并非有意瞒你,只是我总得深思熟虑。不过,今日听你点拨已教我茅塞顿开。” “哈哈,是吗?”莫云潇颇觉得得意。她将下巴颏一扬,摆出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说:“那你还不拜我为师。” 赵佶望着她,忽然两手将她的面颊捧住,一个热吻深深的落在了她的唇上。 在这一刻,她感受到一阵炽烈的温暖将自己包裹;她的眼睛瞪得很大,瞳孔中满是赵佶的影子;她的两手紧紧抓住了赵佶的胳膊,细细长长的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肤里。 不过,她没有挣扎,似乎是无力挣扎又似乎的不必挣扎。她只能瞪着滚圆的眼珠,惊骇的望着面前这个男人的脸。 赵佶的这一吻很深很沉,却出乎他二人意料之外的顺滑与温软。 这一吻过后,赵佶依旧凝视着她,感受着她来自鼻端的呼吸。她的呼吸变得粗重,她的目光充满怨忿,但她的耳朵已经微微发红,她的身子也在微微的颤抖。 赵佶扶着她的肩,看着她的眼睛。她也同样看着他的眼睛。赵佶在她眼神的逼视下有些狼狈。 他仓皇的避开她的眼神,问道:“荷露,你会怨我吗?” “我怨你什么?”莫云潇反问道。她的声音是颤抖的,是湿润的。 “我这样对你,你会不会怪我轻薄?”赵佶话还没说完,莫云潇已抡起手来打了他一巴掌,转身走了开去。 这一巴掌虽响却并不怎么痛。赵佶吃这一巴掌,心头却是甜滋滋的。 莫云潇背对着他,心头像是有万千小鹿在横冲直撞,直教她心烦意乱。 赵佶轻轻的走过来,手轻轻的搭在她的肩上。“别碰我。”莫云潇像一朵云似的又迅速的走开了。 “荷露,你真的怨我?”赵佶有些悲怆的说着。 “是,我怨你。”莫云潇转过身来,轻轻咬着嘴唇,说:“不过,我不是怨你这一次的轻薄。” “那你……”赵佶有些糊涂了,只能呆呆的看着她。 莫云潇的眼角忽然淌下一滴泪来。 她步步走过来,说:“那夜在金明池,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那夜金明池……”赵佶脑子一转,忽然想到那天自己的失态行为。 他哑然失笑,说道:“那日我听你说要进简王府,一时情急败坏才会胡言乱语,请荷露你宽宥则个。” “哼!”莫云潇又说:“你明知我在简王府凶多吉少,可你又为我做了什么?” 赵佶陷入了沉默,狼狈得无地自容。 “你不与我商量就以官家的名义封我做什么招讨使!”莫云潇步步逼近,说:“你真觉得这样我会开心吗?” “荷露,我真对你不起。”赵佶重重的叹了一口气,说:“我这样做也有我的苦衷。” “哼!你倒是有苦衷。”莫云潇不冷不热的说了一句:“天底下谁没有苦衷呢?” 赵佶淡淡的一笑,迎上来说:“荷露,你该知道我的心的。我做了许多对不起你的事,日后我都会报偿你。不仅对你,还有你的姊妹兄弟。” 莫云潇将他一瞥,说:“可你毕竟是官家。” “官家不好吗?”赵佶问。 莫云潇摇了摇头,说:“官家是要有很多妃子的,可我却不能见容于她们。若我将终身托付给一人,必也要将他的心完完全全的归属于我。” “我自然明白。” “不,你是官家,是皇帝,是天子,你怎么能明白呢?”莫云潇望着他说:“就算你能明白,你的臣子们也不会体谅。因为,这本就是一个不允许女人出头的世道。” 两人对视了许久,也双双沉默了许久。 在长久的对视下,莫云潇终于支持不住先将目光避开了。“所以……”她说:“刚刚你的轻薄无礼我不会怪你,也请你快些忘了。” 赵佶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让她陡然一惊。“你干什么?”她带着些惊异的语气问。 赵佶却含着淡淡的笑意,说:“荷露,你真是个奇女子。” 莫云潇摇头苦笑,说:“我只是错生了这个时代。这本就不属于我的时代。” 她说完缓缓低下头去,竟然忍不住啜泣了起来。赵佶心头一震,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她先后爱上了宋明轩和赵似,可都无疾而终。如今又与赵佶牵扯到一起,可碍于他的身份,这段感情注定是要失败的。在这个本就不属于自己的时代,恐怕她永远也无法获得一份属于自己的真的感情。 莫云潇越想越觉得伤心,渐渐地小声的啜泣变成了嘤嘤的哭泣。她的一只手被赵佶拉着,另一只手轻轻的捂着自己的嘴巴。 泪水滚滚而落,像饱满的珍珠、像晶莹的露水。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滑下,落在了脚下的地砖上。 这是赵佶第一次见她落泪。他并不知道她落泪的真实原因,满心以为是不能嫁入皇室的自卑自叹。 于是,赵佶的怜香惜玉之情便油然升起。他轻轻捧起她的脸来,发现她的眼睛已经有些红肿。他替她拭去泪水,说:“今后,我绝不会再让你受欺辱。” 莫云潇望了他一眼,内心升起一股暖意来。但她依旧不能接受他的好意。 她摇了摇头,用手拨开他的手,说:“你我不是说书先生,灰姑娘的故事也绝不会发生在我的身上。” “灰姑娘是何人?”赵佶不解的问。 莫云潇笑笑,说:“灰姑娘是天底下所有平凡的女子。平凡的女子大多想嫁入贵胄之家。可是,我不是这样的人。我只想与爱的人厮守。” “我会与你厮守。”赵佶说。 “可你是官家,你要承担的责任太重。”莫云潇深吸一口气,说:“你我是难以厮守的。” 赵佶再一次沉默了。莫云潇向殿门的方向走了两步,哽咽的说道:“官家,我多谢你的深情厚谊,不过,今夜的事还是早些忘了。” 莫云潇望着殿门的方向,忽然看到一阵诡异的光来。这光绝不是灯笼或者火把的光,而像是凶凶的大火。 可是,在这深宫大内之中又怎么会起这样一把火呢?莫云潇陷入深深的迷惑之中。 赵佶仍在低头沉思,并没有发现莫云潇的异动。 “荷露,我们……”他刚抬起头来就看到一片耀目的火光。他呆了一呆,还没反应过来,莫云潇却先失声叫道:“官家,失火了!” “走水啦!紫宸殿走水啦!”大殿外的人也大声叫喊着。 火光映了进来,莫云潇和赵佶都感受到了熊熊暖意。 “这是怎么回事?”赵佶还在发愣,莫云潇过来一把抓住他就往后面跑,急问道:“还有没有别的出口?” “有偏门。”赵佶拉过莫云潇的手就向大殿的深处跑去了。 此时,整个殿宇已黑烟滚滚。他们刚走过大厅,房梁已经轰然倒下。 他们向偏殿的方向跑去,过回廊的时候烟雾已经十分浓烈,呛的他们咳嗽不止。 “蹲着走!”莫云潇一手捂着嘴巴一手拉着赵佶矮下身子。他们一旦蹲了下去,呼吸就顺畅了许多。 可还没走多远,偏殿的窗户也已冒进了火来,滚滚黑烟就如妖精做法一样涌了进来。 二人再向后望去,身后同样是浓烟滚滚,一股股木头烧焦的味道弥漫在空中。 “门在哪里?”莫云潇问道。 赵佶伸手一指,边咳嗽边说:“荷露,我们……咳咳……只怕逃不出去……” 莫云潇纵目一望,见偏殿的茶几上还放着一套茶具。她飞身扑了过去,赵佶没能将她抓住,眼看着她冲进了这迷人双眼的烟雾中。 赵佶有些怅然,但又有些欣喜。“大难之前,两个人无法一起逃出去。她独自逃了也好,不过却不知救火的人会不会难为她。” 就在这时,前后两股黑烟渐渐合拢,将赵佶完全吞没在了这浓烈的烟雾之中。 第九十六章 同舟 莫云潇忍着剧烈的咳嗽,眼睛也被熏得泪水直流。但她仍努力的睁着眼,将眼前的茶壶摇了摇,庆幸还有小半壶的水。 她没做多想,撩起长裙就撕下了一片裙摆,幸而这衣裳是用丝绸织成的,较为好撕。 她用壶里的水将碎布浸湿,然后折返了回去。 “官家!官家!”她的咳嗽越来越剧烈,声音也变得嘶哑。然而眼前混黑一片,浓浓的烟气将四周塞满让她辨不清方向,也就无法锁定赵佶的位置。 此时的赵佶已被烟熏得头晕脑胀,目不能视物,耳不能辨声,只有自己重重的咳嗽声还依稀在耳畔。 就在他以为自己要命绝此处的刹那,仿佛听到莫云潇的呼唤,精神为之一振,奋起最后的一点力气叫道:“荷露!我在这里!” 一阵匆匆的脚步声传来,接着便是一片冰凉且湿润的感觉袭了上来。 他身子一震,只见莫云潇就蹲在自己面前。她的头发凌乱,眼睛红肿,但看着自己仍然露出了微笑。 “官家,这块布已被水浸湿。你用它掩住口鼻,尚能支持一段时间。”莫云潇又望望四周,接着说:“火势凶猛,你还是快些走。” 赵佶深吸了一口气,果然在这掩住自己口鼻的布料中散发出了颇为清新的空气。 “湿布为何只有一块?”赵佶这样问。 莫云潇明白他的意思,只能无奈的一笑,说:“只有这一点水,十分宝贵。官家你快走,不然水汽蒸发,一切就都晚了。” 赵佶一手捂着湿布一手攥着莫云潇的手,说:“我绝不能将你丢下,咱们一起走。” 莫云潇越发着急,将他一推,说:“不行,火势会越来越大。你带着我,只会……只会……是拖累!” 赵佶心头一震,不免大为感动。他将湿布再次蒙住莫云潇的口鼻,望着她一脸的惊恐的表情说:“这一块湿布,你我轮换,或许也能支持。” 莫云潇的口鼻被掩着,出于本能的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神清气爽,气力也脑力也恢复了不少。 “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你为救我而死。”赵佶说。 二人对视了一秒,莫云潇重重的点了下头。赵佶心里觉得欣慰,一笑之下便拉起她的手,两人一道向偏门走去。 他们交换着湿布,互相搀扶着艰难的向前走去。他们走过回廊,穿过了偏殿,伴随着越来越重的咳嗽声,湿布也渐渐由湿变成了半湿。 虽然眼前浓烟滚滚,但这偏门也能勉强看清。门前烈火熊熊,他们不得不望而却步。 就在这一刻,一声巨响传来,偏殿的房梁也已倒塌下来。二人急忙向后退去,险险没被砸到。 他们蹲下身来,捂着口鼻的布已经完全干了,再也起不到隔绝烟气的作用。 “荷露,看来咱们真的要一同死在这里了。”赵佶紧紧攥着她的手,语气中满是悲哀。 眼前大火蔓延,将莫云潇的脸照得火红一片。望着这火,她似乎陷入了从所未有的平静。 她无力的一笑,说:“世界真是奇妙。我溺水而亡,但却会莫名复生,今日又不免葬身大火。或许,这场火过后,我会回到原本属于我的世界。” “若那真是个无忧无虑的太平世界,就让我随你去。”赵佶这样说。 他的声音越发无力,但落在莫云潇的耳朵里却格外的清楚。她望着他,笑道:“只怕你无法适应那个世界。” 有意无意间,她也将自己的头轻轻的靠在了赵佶的肩上。赵佶眼睛微微闭着,胸口一起一伏,剧烈的咳嗽时不时的传来。 他似乎陷入了近乎昏迷的状态,莫云潇也倍感无力,只觉得自己的五官全都被黑烟塞满,无法呼吸,无从摆脱。 这渐渐蔓延而来的窒息感正在一点一点侵蚀她的生命。她的头靠着他的肩,手也紧紧相握。 这绝非是一对恋人死别前的爱抚,而是出于本能的彼此依靠。 就在他二人生命的意志几乎瓦解的时候,窗外人影幢幢,呼喊声此起彼伏。 “潜火队来啦!潜火队来啦……”伴随着太监宫女们嘈杂的吆喝,阵阵水雾扑上了门窗,发出“滋滋”的声响。伴随着一声呼喊,“呼啦”一声,门窗被破了开来。 莫云潇睁着迷离的双眼,见有三四个衣着厚实的人影冲了进来。他们头上罩着布,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有人!”互相招呼一声,两个壮实的汉子将他二人背起来冲破火光和黑雾,奔出了大殿之外。 此时,赵佶已不省人事。莫云潇虽然没有昏迷,但浑身无力,眼皮觉得十分沉重。她只是勉强的纵目一瞧,见周围无数官兵手握一个粗大的木管,吸饱了水后向火场激射而去,活像一个大号的针管。 不过也不可小看了这木管,只见一条条水龙蜿蜒而上,火势在水雾的浇灌下渐渐显出了颓势。 另有十数个官兵拉起麻绳做的警戒条,将整个紫宸殿封锁了起来。 “啊呀!是官家!”张迪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莫云潇侧目望去,只见赵佶已躺在担架上,脸面黝黑,昏死了过去。 张迪就在他的身旁,大声的呼叫着:“官家!官家!” 一个潜火队的队员用一个喷壶似的东西在赵佶脸面上一浇,赵佶立即重重的咳嗽了起来。 莫云潇也被潜火队的队员放了下来,但她已无力过去查看赵佶的情况,只能远远望着。 赵佶咳嗽了几声,眼睛缓缓挣了开来。张迪喜极而泣,忙说道:“官家,你可吓死小奴了!” 赵佶没有应声,只是轻轻将张迪拨了开来。因为他挡在了赵佶和莫云潇之间。这时,二人彼此相望,都忍不住笑了。 莫云潇精神一松,忽然觉得天旋地转,接着眼前一黑,意识丢进万丈深渊中去了。 朦胧之中,一抹微弱的光在混沌的黑暗中闪烁,像一只萤火虫,又像一只火蝴蝶。这光亮渐渐逼近,也越发明亮了。 她这才看清,这是一盏灯。一盏发着淡紫色光芒的纱灯。 她睁开眼睛,四下一番打量,只见自己躺在一张床上,床靠在墙边,另一边拉着帷幔。帷幔后面是一扇胡桃木制成的屏风。屏风后面灯火辉煌,隐约也可见到人头攒动。 “这是哪?”她这样问自己。 这时候,一个女人的声音传了来:“官家,这场火可来得蹊跷,所幸官家无碍,不过宫闱之中失火乃是大事,官家不可掉以轻心才是。” “喏。”赵佶毕恭毕敬的回答:“儿臣一定仔细盘查。” “哦?”莫云潇心里咯噔了一下,说话的那个女人是赵佶的母亲吗?她这样想着。 “官家保重龙体才是紧要的。”太后说道:“盘查的事还是哀家来做好了。带上来。” 赵佶抬头一望,见一个兵士拉着一个弱小的宫女走了来。这宫女脖子上套着一根绳子,兵士就像牵狗似的牵着她来到太后跟前,然后行了一礼,说:“太后娘娘,官家,纵火之人已经捉到了。” 这宫女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面容清秀,但此时面色惨白,嘴唇发紫。 她急忙跪倒在地,不断的磕头,说着:“太后娘娘,官家,小的罪该万死,最该万死!” 太后与赵佶并排坐着,与他相视一眼,然后不紧不慢的端起茶杯来浅尝了一口,说:“想你也没胆子害官家。说,是谁叫你这么做的。” “是……是……”宫女噤若寒蝉,只是抬头偷瞄了赵佶一眼便不敢言语了。 “哼!”太后将茶盏重重的一落,说:“难道那人还保得了你?” “太后饶命!”宫女一个头磕下去,颤巍巍的说:“是朱……朱太妃。” “朱太妃?”赵佶吃了一惊。不过太后早已预料到了,因此也并不惊讶。 “你可要想清楚,污蔑宫眷可是大罪。”太后不紧不慢的说。 宫女忙说:“小的不敢污蔑,是朱太妃特意叫人传了字条给小的,吩咐小的用猪油来烧紫宸殿。可小的万万不知官家在里面呀!” 说到最后,宫女泣不成声,只得不断磕头。 赵佶忽然站起身来,厉声说道:“朱太妃为人和善是人所共知的。她何以突然要害我?” “官家呀,你还在袒护她。”太后轻蔑的一笑,对这宫女说:“朱太妃不是写有字条吗?拿来给官家瞧瞧。” 宫女在怀中一摸,摸出了一个小竹签。一旁的张迪过去将竹签接了,然后呈给了赵佶。 赵佶拿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着“紫宸殿付之一炬,事成有赏”这样一句话。 这确乎是朱太妃的笔迹,赵佶看过之后怅然若失。太后也伸过手来,赵佶将竹签递了给她。 “哼!真是包藏祸心!”太后将竹签往桌上一拍,扭头对赵佶说:“官家,人证物证俱在,可容不得那贱婢不认。” 赵佶面色苍白,唯唯诺诺的说:“全凭母后娘娘处置。” 太后满意的一笑,吩咐道:“来人,将这图谋弑君的妮子押在刑部大牢,听后处置。” 两名兵士应了一声,将这宫女架起来就走。 “至于朱太妃那吗?先派兵看守着,不急处置。”她又吩咐了一句。 她喝了一口茶,重新露出了笑容,转头对赵佶说:“朱太妃是简王的生母。她这是司马昭之心,官家你难道不明白?” “母后是说,她要害我,让自己的儿子做皇帝?” “难道不是吗?”太后反问。 赵佶没有说话。 太后缓缓起身,一边踱步一边说:“先帝哲宗就是朱太妃的儿子。本来傍着儿子她也可享受一辈子荣华富贵。只可惜天不佑她,偏偏让哲宗英年崩逝。哼哼,对我来说这可是天赐良机,如何还能错过?” “母后,皇儿也很感念母后扶我登上皇位的恩德。”赵佶说。 太后转过身来瞧着他,说:“官家不是爱好画作吗?哀家手头正好有一副长卷,还请官家品评品评。” “哦?”赵佶有些奇怪,不知道太后为何会将话题转向这里。 于是,两个太监将一副长卷徐徐展开。赵佶走上来细细看着,但看画中的人物、车马。楼阁、城郭绘声绘色。 “笔法精湛,人物各不相同,如此长卷确实难得。”赵佶赞叹道。 “这画是哀家命一个叫张择端的人所作,幸而能入官家法眼。” 太后这句话让莫云潇精神陡然一振,难道这画就是著名的《清明上河图》吗?她真想爬起来一起看看。 莫云潇想的不错,这画就是日后大名鼎鼎的《清明上河图》。 太后一指画面中心的汴河,说:“官家且看,这河中有一运货的小舟,然而这舟似乎就要撞上州桥。船上的人大声疾呼,岸边也有人奔走呼号。可桥上的人却还茫然无知。” 赵佶细细一看,确实如此。不过他仍不知道太后这话中的含义。 太后笑道:“东京城处处繁华,但于这舟上的人来说,这舟就是他们的性命。若舟翻了,他们就要落水。桥上的人只会看笑话。官家,你我不正是这同舟之人吗?” “啊?”赵佶吃了一惊,茫然的望向太后。 “若是有人要掀翻咱们的船,咱们可要勠力同心,拼尽全力将这人除了才是。”太后继续说:“莫要让哀家一头使力,否则船也会翻的。” 赵佶已明白了她的意思,便说道:“皇儿恍然大悟,多谢母后指点。” 太后转过身来,又说道:“听说简王被三法司会审,大罪已定,可为何迟迟不宣判呢?” “简王在朝中多有势力,皇儿不敢贸然处置。”赵佶回答。 “你不贸然处置,却有人铤而走险。”太后呵呵一笑,又重新坐了下来,说:“这分寸,官家可得好好拿捏呀。” “是,皇儿明白。”赵佶毕恭毕敬的说。 太后一笑,说:“好了,那个舍命救你的宫婢还在后面睡着,你去瞧瞧,哀家也该回宫歇息去了。” “小的……小的已经醒了。”莫云潇从屏风后面小心翼翼的走了出来。 第九十七章 指婚 太后不经意的瞧了一眼,禁不住呆住了。她暗想:“世上竟有如此标致的美人儿吗?竟像是画里走出来的似的。” 莫云潇恭敬的施了一礼,说:“太后万安吉祥。” 太后向她一招手,说:“你过来,让哀家好好瞧瞧。” 莫云潇和赵佶心头都是一紧,但又不可不听。于是莫云潇移步过去。 慈祥的太后拉过她那温玉般的手,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赵佶可有些急了,正要开口抢白但又怕弄巧成拙,张开了嘴又不敢言语。 莫云潇也明白他的为难,便说道:“回禀太后,小的只是一介小民,蒙圣眷才得入宫来,凡俗姓名哪能污了太后的耳朵。” 这话说得极动听,太后不禁格格笑了起来。“哎呦,还是个口齿伶俐的丫头。”这话是对赵佶说的。 赵佶尴尬的一笑,随声附和道:“是,是……” 莫云潇自然也跟着笑了,漂亮的眼睛笑成了两道浅浅的月牙。 “那你……”太后接着问:“是哪个宫的?嗯,我看你像是刚进宫的,又是哪个嬷嬷领着的?” “诶……”莫云潇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她急忙将求救的目光投向了赵佶。 赵佶立即回答:“母后,这丫头归尚食局的李嬷嬷管。起火时她正巧送羊肉羹来。” 太后一笑,说:“就你话多,难道丫头不会自己讲吗?” 赵佶有些纳闷,何以太后的态度前后反差如此之大,但也确实不好说什么。 太后这才微微起身,对赵佶说:“你也累了,今日受这一场无妄之灾想必疲乏了,快些回去歇息。” “喏。”赵佶和莫云潇对视了一眼,对她说:“还不快一同退下?” “不急。”太后打断了他的话,也望了一眼有些茫然无措的莫云潇,说:“这姑娘我看着喜欢,让她多陪我说说话儿。” “这……”赵佶有些心焦,只得说道:“只怕这婢子不懂规矩,反倒惹母后生气。” “不会的。”太后拉着莫云潇的手始终没有松开,一脸祥和的说:“今日我高兴,总该宽免些。你快些回宫去,勿要扰了我们。” 赵佶叫苦不迭,但又无计可施。他向莫云潇望去,见她的神色中满是不安和惶惑,他只能微微一笑,徐徐告退了。 莫云潇本想叫住他的,但终于没有叫出口。 太后望望左右,又说:“这儿用不着这么多人,都退下去。”众宫女齐齐应了声“喏”,也都云从而去了,拿着画轴的女子也将画卷一卷,跟着去了。 莫云潇的眼睛始终盯着那画,见她们离去甚至都想再追过去看看。 “你也喜欢那画?”太后笑问。 莫云潇一愣,忙说道:“没有,小的可不懂什么画。” 最后两个离去的宫女将殿门关上,这偌大的寝殿之内就再也没了第三个人。 太后踱了两步,问道:“丫头,你还未告诉你叫什么名字。” 莫云潇有些心慌。 若是报上自己的大名,只怕自己假宫女的身份立即穿帮。因为莫云潇这个名字可是响彻京华的。太后大概率也听到过。可要是欺瞒,日后再调查出来岂不更是大罪? 不过,在这须臾之间,那容得她细细思量,只得答道:“启禀太后,小的名叫潇儿。” “潇儿?”太后回头将她一望,她心虚似的低下了头。 太后却以为她是害羞,便走过来说:“你不要怕,紫宸殿起火,你救官家时也不曾害怕过?” “那时……那时小的只想着救官家出火海,旁的都没有想。”莫云潇低着头说。 “你就不怕自己因此丢了性命?”太后又问。 “小的……”莫云潇一时不知该怎样回答。的确,这也是她心头隐隐升起的一个疑问,为什么自己肯冒着生命的危险去救赵佶?即使明知他是一个破国亡家的昏君。 “官家身系江山百姓,若有闪失只怕会生大乱。”她说完立即跪倒在地,说:“小的是口不择言,还请太后责罚。” 太后淡淡的一笑,将她扶起来说:“好孩子,难得你能说出这样的一番道理来。你既有此功,本阁也不能不赏。你说,想要什么?” “小的……”她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小的想要那幅画!” 可这话还是硬生生被她咽了回去。 “小的没什么想要的。”她只能咬着牙这样说。 太后格格地笑了起来,说:“你倒是高风亮节,但有功不赏,皇家岂不威严扫地?不如让本阁替你想想……” 太后踱了两步,重新坐回座位去,说:“你家中还有什么人吗?” “还有……”莫云潇想了想,说:“两个妹妹。” “听你口音像是东京人士?” “是,小的正是东京人士。”莫云潇回答。 “既然是东京人士,为何要进宫来做个小小的婢子?”太后笑问:“莫非是家中出了什么事?” 莫云潇咬咬牙,心里怒骂:“你查户口啊,还有完没完!”但嘴上依然恭敬的说:“小的家里本是经商的,只是后来生意不好做,只得变卖了家产。” “哦。”太后轻呷了一口茶水,说:“倒也是个可怜人。也怪道是,进宫来的哪个不是可怜人。” 莫云潇只低着头不说话。 太后望着她,继续说:“你既然是有功之人,本阁便不能亏待了你。这样,明儿本阁就叫官家下旨,赏你个才人的名分,你可欢喜?” “啥?”一种莫名其妙的荒诞感袭上了莫云潇的心头。但这话一出口她又觉得不对,立即跪倒说:“小的无礼,请太后恕罪。” 太后却并不打算追究她的无礼,只是笑着说:“无妨,本阁是个随和的人,念你进宫未久,又有大功在身,本阁亦不与你计较。不过,日后在这宫里头可得谨言慎行才是。” 莫云潇有些哽咽了,叫了声:“太后!” 太后笑道:“不必谢我,这是你该得的赏赐,快快起身。” “太后!”莫云潇更急了,说:“求太后开恩,宽赦了小的!” “哦?”太后有些纳闷,不禁问道:“怎么?你嫌才人品级太低吗?” “不不不!”莫云潇慌忙摇着两只手,说:“太后有所不知,小的在民间已与他人定有婚约,太后的美意只怕小的无福领受。” 她说完便一个头嗑了下去,但心中却愤愤不平:“该死的,我这辈子还没给人磕过头呢,倒是先给你嗑上了。” 太后呵呵一笑,说:“我当是什么,民间的婚约退了也就是你了。既然你入了宫来,那便是皇家的人了,你那未娶妻的夫家可管不着。” “哎呀,这可使不得呀太后娘娘!”莫云潇越发慌了,难道自己真要嫁给赵佶了,而且还是区区的一个什么才人?那还不憋屈死呀! 太后想了想,若有所思的说:“你说的倒也有理,如果执意叫你退婚,那倒显得皇家蛮横了。” 莫云潇笑了一笑,说:“正是呀,还是太后娘娘圣明。” “嗯,那就赏你那夫家些钱财。”太后说道:“不知他可有功名?如若没有,也给他个小官当当,没有不肯的。” “啊!”莫云潇的眼睛就像一盏熄灭的灯,失去了光彩。 “天下的男子无不想入朝为官,天下的女子无不想嫁入皇家。”太后笑着说:“只是女儿家要矜持,本阁明白。明日本阁会跟官家说,这是本阁的意思,如此便顾全了你的脸面。” “太后的确想的周到,可是……”莫云潇还想抗争一下:“小的却从未想过要嫁给官家呀。” “以前不敢想,今日起便可以想了。”太后微微欠身,用手捂嘴打了个哈欠说:“本阁也乏了,你且下去歇息,明儿就听好信儿。” “太后……”莫云潇话还没说,太后就冲她摆了摆手示意她出去。 莫云潇真是哭笑不得,只得起身告退。 她怏怏的出了太后寝殿,一队巡逻的太监先从眼前晃过,然后是两个宫女捂着嘴格格的笑着。 她再一瞧,原来张迪也在。他在讲笑话似的,逗的这两个宫女笑的合不拢嘴。 那两个宫女见她出来立即收了笑声,一张脸板的连一条鱼尾纹都看不见。她们白眼一翻,气呼呼的走开了。 莫云潇望着她们离去的背影,走过来问张迪:“她们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嫉妒你得了圣眷荣宠呗!”张迪望望左右,立即拉起莫云潇的胳膊就往外跑。 莫云潇忙问:“这是做什么?” “送你出去呀,难道你要在这过夜呀!”张迪拉着她边跑边说。 “可是太后说……”“太后说什么你都别当真,除非你真想留在这儿当个婢子。” 既然张迪有话在这儿,莫云潇也就不言语了。她也的确不愿在这气闷压抑的皇宫多待。 因为这一夜紫宸殿失火,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边。所以张迪带着莫云潇一路小跑倒也没人发觉。 直到他们来到东华门边上的一个墙角下,莫云潇忽然又到了夜香郎的那股子味道。 她打眼一瞧,果然又是他们。 夜香郎们推着粪车徐徐而来,那个带头的将一身衣服递给了张迪,说:“张内官,在这儿了。” 张迪又将衣服递给莫云潇,说:“老规矩,换上,推着车出去。” “又得推车?”莫云潇捏着鼻子一脸嫌弃的说。 张迪有些不耐烦,说:“不推车能怎地?守门的侍卫要数数的,少一个人怎么行。” 莫云潇勉强接过衣服来,望了一眼众人说:“难道你们就这样看着我换衣服?” “是了是了,女儿家,咱们都避过。”夜香郎们都纷纷转过身去,走到了远去。 “唉,毛病真多。”张迪也抱怨了一句,同样走远了。 莫云潇尴尬异常,但也只好将衣服都换了。接着,她便随着夜香郎们的车队一起推车向东华门的方向而去。 她满以为自己推着的车也装满了污秽之物,不过一推才发现重量并没有增加,心中的负担不免也轻了几分。 不过车仍然越推越觉得费劲,越推越觉得胳膊酸痛。好在这次侍卫没有盘查,他们也就没有停顿,一口气出了东华门去。 她推开茗楼的大门一看,环儿已趴在桌上睡着了。她蹑手蹑脚的向里走去,但腿不小心拽倒了一张椅子。“咣当”一声,环儿被惊醒了。 “姑娘!”环儿叫了一声,莫云潇尴尬的一笑,说:“原本不想惊扰你的。” 环儿揉了揉眼睛,过来拉过莫云潇的手问道:“姑娘你去哪里了?” “唉,一言难尽。”莫云潇苦笑着将她这一晚的奇幻经历都和环儿说了。 环儿越听越觉得后怕,听到最后不禁捂嘴惊呼:“太后赐婚!这可怎么推辞得了呀!” “唉!”莫云潇也长叹一声,说:“我也头疼,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呢。” “那官家他……”环儿有些疑虑的说。 “他?哼!他正求之不得呢!”莫云潇没好气的说:“他这样的风流天子,只愿将天下女子都网罗到宫里去,当个雀儿猫儿的养着的。” “是哦,天下男子莫不如此,就连简王殿下他也……”环儿说着,忍不住淌下泪来。 莫云潇忙攥住她的手,说:“你不要再留恋那个人,那个人外表虽是光鲜,但内心实在龌龊得很。” “可他救了成宇。” “他也亲手杀了成宇呀。”莫云潇毫不客气的反驳,顿了一顿,又说:“他是在pua你,你懂吗?” 环儿一阵迷惘,问:“什么是pua?” “就是人心操纵术。”莫云潇解释道:“他打破你的自尊,让你无条件的顺从他,从而达到他予取予求的目的。这样的人可谓罪大恶极。别说是你了,就连我都差点着了他的道。日后,可要擦亮眼睛了。” 环儿含泪点了点头,又强颜笑道:“姑娘,咱们不说他了。我去打水给姑娘洗脸。” 她说着就起身离去了。莫云潇并没有拦她。她知道,环儿是要找地方好好的哭一场,将心中的郁闷都哭出来。 “真是个可怜的妮子。”想到这里,她又不禁想起了赵佶:“他们是兄弟,那他会和他一样吗?” 第九十八章 判决 天光微微放亮时,紫宸殿仍冒着缕缕黑烟。周边的太监和侍卫拉着绳子不许闲杂人等靠近。 朱太妃早早的就坐在梳妆台前,望着铜镜中自己那雍容华贵的面庞。 和往常一样,朱太妃含着温和的笑容,镜中的自己依旧是那样的美艳和娇俏。 即使是年过四十的人,皮肤依旧白皙,皱纹也不多见。尤其是她的一双丹凤眼依旧是那样的勾人魂魄。 只是,那两个站在她身后为她梳头的侍女面容僵硬,手也在瑟瑟发抖。 一不小心,一个侍女手上一抖,扯动了一缕朱太妃的头发,那头发竟齐根断了,丝丝缠绕在了这侍女的手上。 “啊?”二人吓得面色惨白,双双跪倒在了地上。“小的莽撞,太妃息……息怒。” 朱太妃仍旧望着镜中的自己,不动声色的说:“你们看,本阁美不美?” 两个侍女对视了一眼,幽幽的回答:“太妃美丽不减当年。” 朱太妃咧嘴一笑,又说:“本阁这样的美,却要被献血喷溅,岂不太煞风景?” 侍女闻言不禁嚎啕大哭。 昨晚,就在昨晚,虽然紫宸殿的大火顺利点燃,但赵佶却侥幸逃脱。当朱太妃得知这一切便已预料到了自己的结局。 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纷至沓来。朱太妃目不斜视,依旧望着镜中自己精致的妆容。 一队侍卫簇拥而进,铠甲鳞片反射着耀目的光辉。那两个侍女瑟瑟的抬头一望,见领头的是一个年轻的内官,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赵佶的贴身内侍张迪。 她们两个也识相的退到了寝殿的角落边,互相簇拥着蜷缩颤抖。 张迪目光炯炯,上前一步,厉声对朱太妃喝道:“朱太妃!你可知罪!” 朱太妃缓缓转过头来,用那依旧温柔的声音问:“本阁有什么罪?” “刺王杀驾还不算罪吗?”张迪说道。 “本阁不懂什么是刺王杀驾。”她笑嘻嘻的在修剪自己的指甲:“本阁只是一个爱护乳子的母亲。本阁只想替自己的皇儿讨回原本属于他的东西。” 张迪当然知道她的意思,于是他冷哼一声,说:“大位既定,岂容你颠倒黑白!你已私情乱国法,更是罪上加罪!还敢在此饶舌聒噪!” 朱太妃冷冷一笑,说:“好一个大位既定。这话是端王教你的吗?他为什么不敢亲自来见我?” 朱太妃始终不承认赵佶的皇帝身份,仍以“端王”来称呼。 不过张迪也是毫不退让,高声说道:“官家日理万机,哪有功夫来见你这妖妇!此刻,官家要去大理寺监狱探望你的宝贝儿子呢!” 听了这话,朱太妃神色一动,眼神中露出了一丝不安。“你们要将似儿怎样?这件事是本阁自作主张,与他绝无干系,你们不要任意株连!” “简王也有反迹,岂能说任意株连?”张迪不无得意的笑着,说:“官家此去,正是要给你那宝贝儿子定罪呢!” “啊!你……”朱太妃的心理防线终于崩溃。她颤巍巍的站起身来,指着张迪说:“你们欺人太甚,无论如何,似儿也是神宗的子嗣,是太宗血脉!我朝自立国以来从未杀过士人,更何况是皇亲贵胄!端王有什么胆子敢坏家法!” “哼!是简王自己不知轻重!”张迪反唇相讥:“若他安分守己,官家岂能动杀心?谋反刺驾若不严惩,那大宋的国法又有何用!” 他说完之后,便从身旁一个侍从的托盘中拿起一条白练来,说:“朱太妃,我也劝你勿要逞强,念你服侍神宗有功,特赐白练一条,自决了。” 朱太妃眉毛一竖,用颤抖的声音说:“死!我就算死了做鬼也绝不会放过你!” 她说着就向张迪猛扑过来。张迪猝不及防,居然被她扑倒在地。朱太妃面目狰狞,两手狠狠的掐着张迪的脖子。 谁能想到这看似柔弱的女子竟能爆发出如此可怖的能量?侍卫们呆了一呆,随即一拥而上将朱太妃拉了开来。朱太妃奋力挣扎着,嘴里还在胡乱的叫喊:“赵佶!我死也不会放过你……” “好个刁蛮的妖妇!”一名侍卫骂了一句,拿起一块破布来就往她嘴里塞,另有两人已将白练套在了她的脖子上。虽然她拼命的挣扎着,但究竟身子柔弱,如何挣脱得了这些男子的束缚。 张迪在一名小宦官的搀扶下站起身来,一边咳嗽一边吩咐:“你们放开她。” 众侍卫一听都愣住了,朱太妃也愣住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的向他投来,尤以被堵着嘴的朱太妃的眼神最为犀利。 “都让开。”张迪一挥手,侍卫们只好都退到了两边去。 朱太妃瘫倒在地,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望着他步步走近。 “再怎么说也是先帝的生母,岂能折辱。”张迪望了她一眼,又对侍卫们说:“所有人都出去,我和朱太妃单独说几句。” “张内官,只怕是不妥。”侍卫长官说:“这妇人凶悍异常,万一她再对您不利,那俺们没法向官家交代。” 张迪眼睛一瞪,说:“区区一个妇人,我还应付不了吗?” “可是刚才……” “刚才是我大意。”张迪把手一挥,说:“快去,顺便也把她们两个带出去。” 他说着便指了指角落的那两个侍女。 侍卫长官无奈,只得应了一声,挥手带着众人退到了大殿外面去。 朱太妃衣衫凌乱,精致的妆容也已花了。她趴在地上,气喘吁吁的望着张迪,问道:“你还要干什么?” 张迪来到她的面前,蹲下身子,说:“太妃,你刚不是问我官家为何不来吗?原本官家是要来见你的,可临到出发时他却后悔了。” “哼!他做贼心虚,自然不敢来见我!”朱太妃倨傲的说着。 张迪没有接她的话茬,只是顿了一顿,说:“官家少了些杀伐决断之气。太妃,官家的心里一直有所歉疚。所以,他并不怨恨你,也不怨恨简王。” “哼!我已是待死之人,你们说什么都可以。”朱太妃十分不屑。 “还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张迪说:“官家亲口许喏,不会取简王性命。” 朱太妃眼睛一亮,但也没有多说什么。 张迪继续说:“临来时,官家对我说,论亲疏,这皇位应该归简王所有。只是朝臣不服,向太后又不愿见到太妃你两个儿子先后做皇帝,这才让官家得渔翁之利。官家说,这并非出自他的本意,但皇位之争历来血腥残酷,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你们少在这里装腔作势!”朱太妃质问道:“若他赵佶真的有所歉疚,就该退位让贤,扶我儿做皇帝。” 张迪摇摇头,说:“当初先帝崩逝,是曾布联络朝中大臣力主官家登基。所以,即使官家本人要退位,大臣们也绝不会同意,更不会转头去拥护简王。” 朱太妃怅然若失,问:“这是为什么?” “简王行止不端,在民间有‘花中龙’的恶名。”张迪解释说:“他四处搜寻美人以满足私欲。那些女子们稍有不满便会被他折磨凌辱。这样的人,如何做得了皇帝?” 朱太妃的身子微微的颤抖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张迪也是轻声一叹,说:“官家深知太妃你是爱子心切才会做出这等事来。官家还说,他很羡慕简王。因为他自己的母后很早就谢世了。他从未尝过被父母疼爱的滋味。” 朱太妃再也忍耐不住,“哇”地一声,伏地大哭了起来。 看着痛哭流涕的朱太妃,张迪也是百感交集。但此刻,他已无话可说,也无需多说。 他站起身来幽幽的走出了寝宫去。 几乎与此同时,赵佶坐在大理寺监狱的审案台前,一盏小油灯在闪烁跳跃,散发着忽明忽暗的光。他对面坐着的则是潦倒颓废的简王赵似。 赵似坐在一张椅子上,手脚都被铁链锁着。他低着头,长发盖住了那张不复俊美的脸。 大理寺监狱阴冷潮湿,少卿专为赵佶披上了一件绒毛大氅。 此时,在这狭小逼仄的房间里只有赵似和赵佶两人。 “昨晚,你的母妃朱太妃纵火烧了紫宸殿,此事你可知道吗?”赵佶阴沉沉的说。 赵似冷冷的说:“定是母妃知道官家也在殿内。” 赵佶露出了一抹笑意,说:“不错,我确实在殿内。” 赵似抬起头来瞧了赵佶一眼,又摇头叹息说:“只可惜烧你不死。” “我是被人救出来的。”赵佶向前将身子一探,说:“你想知道救我的人是谁吗?” “难不成是莫云潇?” “不错,正是莫云潇。”赵佶回答。 赵似的面部肌肉略微抽搐了一下,梗着脖子说:“莫云潇是民女,如何能进宫来?就算你纳她为妃,也绝不会出现在紫宸殿中。” “是我请她来的。”赵佶说:“我让她乔装成宫女混了进来。” 赵似松弛的面部肌肉瞬间绷紧了。他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说:“你贵为九五之尊,天下美色尽可收入囊中,却为何总是对莫云潇念念不忘?” “你难道不是对莫云潇念念不忘?”赵佶反问。 “哼!我与你不同。”赵似瞪大了眼睛,说:“我为莫云潇付出的一番真情。而你不过是欲壑难填!” 赵佶禁不住笑了。这是每一个胜利者都会露出的笑容。 “你花中龙也有一番真情的吗?”赵佶不无揶揄的说道:“你穷奢极欲,风流无度,不知多少女子被你折辱到疯癫。你还这样不知羞耻的说自己付出的一番真情?全天下只有你赵似最不应该说这句话!” “正是因为我纵身在群花丛中,所以才明白你的心思!”赵似也不甘示弱的吼叫道:“你赵佶与我不过是一路货色,你还记得章惇是怎么说你的吗?端王轻佻,不可以君天下!你这样一个轻佻的人,如何配得上莫云潇!” 赵佶“啪”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来瞪着一双怒目望着赵似。赵似也同样迎着他的目光,冷冷说道:“有本事你就将我杀了。但你永远也不会得到莫云潇!” 赵佶强压心中怒火,重新坐下,说:“你这样说,我倒不能杀你了。我要你亲眼看我如何以匹嫡之礼的将莫云潇迎进宫里来。” “哼!你自然可以将她强纳进宫来。”赵似不屑一顾的摇摇头,说:“但你可知,莫云潇最舒心惬意的日子是与我在王府的日子,绝不会是在皇宫的日子。” 赵佶不缓不慢地说:“她被你蒙蔽所以才会那样的爱恋你,依靠你。可你也当知,你并非是一个值得她依靠和眷恋的人。因此,她才会决绝而去。她离你而去,并非是因你成为了阶下囚,而是你从未真正的怜惜过她。” 赵佶话音未落,赵似就已咆哮起来:“你凭什么这么说!” “就凭那日在宴会上,你以她取乐,你让她出丑!”赵佶这话一说,赵似沉默了。 “就凭你骄奢无度,四处留情,就凭你薄情寡义,视他人如草芥!”赵佶眯着眼望着他,问道:“难道这些还不够吗?” 赵似沉默了许久,幽幽的问:“为了她,你能够弃天下如敝屣,去过那与世无争的布衣日子吗?” 赵佶摇了摇头,说:“我不能。” 赵似冷笑一声,说:“但我能。就凭这一点,我就比你更爱莫云潇。” “可你还是铤而走险。” “不错,不过我不是为了皇位,而是要告诉她,我可以为她做任何事!” 赵似瞪着眼睛,一张脸扭曲到狰狞恐怖的程度。 赵佶与他对视了很久,才慢慢的说:“这就是你我之间的不同。你从不会问你所做的事,是否是她想要的。你总是自以为是的一意孤行。” 赵佶耸了耸肩,站起了身来。这是要结束此次谈话的意思。但在临走之前,他还是多说了一句:“我不会为她弃天下,并非是我不够爱她,而是我懂得身为天子应该肩挑万民。” “赵佶!你休要张狂!”赵似歇斯底里的大喊着,身上的锁链因挣扎而铿锵作响。 赵佶没有理会他转身便走。他一直走到门口又停下了步子,侧头问道:“你的母妃为你火烧紫宸殿,难道你就不过问?” “我知她难逃一死。”赵似说。 赵佶又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叫张迪去为她送了一条白练。”说完之后他便推门出去了。 赵佶走在大理寺监狱那长长的甬道中,依稀还能听到赵似绝望的哭喊声。 第九十九章 兼并 这一天的东京阴雨绵绵,淅淅沥沥的小雨顺着屋檐落下,就像断了线的珠子。 从天街御道到马街,一路上行人稀少,只依稀可见几个色彩鲜艳的油纸伞在雨幕中缓缓移动。 这一次的寒潮让人猝不及防,所以各大店铺的生意都变得冷清了许多。 就在三日前,皇帝忽然下诏,将尚书令章惇外放为山林使,同时被放逐的还有都虞候仇锋及其一干党羽。 一时间朝野哗然,百姓惊愕。 “山林使”就如莫云潇的“城内外招讨使”一样是临时委派的差遣。只不过,这可是一个大大的苦差。因为他是要去给先帝哲宗修建陵墓去的。 人人都看得出,章惇被外放就是他失势的表现。虽然人人都看得出,自从简王之乱以来,章惇的倒台只是时间问题,但来的如此突然也叫许多人始料不及。 长风楼前,章淳一人坐在一张小马扎上。他两人抄在宽大的衣袖里,二目无神的望着这雨中的街景。 落寞的章淳坐在大门前,楼内更是一片萧瑟的景象。几个伙计收拾好桌椅,背起自己的行囊走了来。 他们只在章淳身边略作停留便快速的离去了。之后,十数个个侍女和背着乐器的歌女也一边啜泣着一边离去了。章淳呆若木鸡的坐着,没有任何的表示。 雨还在下着,柜台前的账房先生望了一眼木讷的章淳,忍不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他拿起账本来走到章淳的面前,说:“东家,账都已经结清了,还有结余三十惯钱,您瞅瞅。”他将账本递上去,但章淳只是讷讷的出神并不伸手来接。 账房先生也只能再叹一口气,将账本轻轻的放在章淳的脚边,自己也背起行囊撑起一把油纸伞离去了。 雨越下越大,清晰可见的街景也变得朦胧不清。就在这一片模糊之中忽然出现了一抹橘黄色。 章淳眼睛一眨,发现那不过是一顶撑起来的伞。不过这伞却是朝自己的方向而来的。 在这橘黄色的油纸伞下,是一位身材婀娜的绿衣姑娘。跟在她身旁的还有一位身材略微矮小的侍女。侍女同样撑了一把伞。两把伞一高一矮同时走来,身影渐渐映在了章淳的眼中。 “好一个长风酒楼,招子还是那么亮。”侍女用那银铃般的清脆声音说道。 话音落时,二人已到了屋檐下。她们分别收伞,还将滴着雨水的伞在门槛上轻轻碰了碰。 “店家,今日沽酒吗?”那侍女问道。 章淳也没有瞅她们,只是说:“叫两位娘子失望了,长风楼沽不到酒了。” 他的声音浑浊,再也听不出以往的风发的意气,仿佛有一口老痰卡在他的嗓子眼里。 两名女子跨过门槛走了进来,那身材高挑的女子淡淡地说:“章掌柜,难道你不记得我了吗?” 相比于侍女的清脆嘹亮,这女子的声音更加低沉些。章淳微微一怔,这个声音仿佛在哪里听过。 于是他抬头一望,望见的正是莫云潇和她的侍女环儿。她二人站在门前,遮挡住了那微弱的一点阳光。她二人的影子长长的拖在地上,越发显得高挑和挺拔。 章淳的面皮一阵发烫,很不自然的将眼神避开,说:“你来瞧我的笑话吗?” “我可没这闲情雅致。”莫云潇板着一张脸,缓缓走来说:“我只是来看看,你这家长风楼到底值多少钱。” 章淳咧嘴一笑,说:“长风酒楼高入天,一饮不惜费万钱。你说这酒楼值多少钱?” 莫云潇也笑了起来,一边四处打量着一边说:“自然是价格不菲。不过,如今你章家潦倒,还不快些变卖了抽身?” “哼!终有一日,我章家还会东山再起。”章淳十分倨傲的说着。 “好!我等你这一天。”莫云潇走过来,弯腰将章淳脚边的账本拾起来。章淳心中微微不快,可也并不阻拦。 “莫云潇,我可不是输给了你。”章淳一撇嘴,继续望着雨幕说:“是我的兄长输给了官家。” 莫云潇只是一边踱步一边翻看着他的账目,点头说道:“不错,你的酒楼从未亏空过。” “家兄忽然遭到贬谪,我也不明白是为什么。”章淳的眼神再度变得迷离:“似乎就像一场南柯梦,如今算是梦醒了。” “砰”的一声,莫云潇将账本放到了柜台上,问:“前些日子,宫内紫宸殿起火,你可知此事?” 章淳微微一歪头,说:“此事尽人皆知。” “那就是了。”莫云潇说:“恐怕是你的兄长将官家的所在透露给了朱太妃,朱太妃才会痛下杀手。” 章淳微微一惊,表情也变得僵硬:“即使如此也是先下手为强,官家早晚要对他动手。” “他想要官家的命,而官家只是将他外放。”莫云潇笑着翻看着账本:“这已经是宽仁了。” “哼!”章惇忽然站了起来,说:“既如此,你还跑来干什么?莫不是你看中了我这长风楼?” 莫云潇点头:“是呀。” “你……”章惇愣了一愣,万万没想到莫云潇会这样回答。 莫云潇将这大堂一望,说:“布置都还好,我要将你的酒楼盘下来,开个价。” “哼!我不卖!”章淳倔强的转过身去,重新回到马扎前坐下,说:“我兄长一定还会再回来。” “章掌柜,你可勿要自欺。”站在满口的环儿说:“官家正值年少,章相他如何耗得过?章掌柜,还不如趁官家尚未定罪,快将家产变卖了,还能得一善终。若是……” “环儿!”莫云潇打断了她的话,语气中带着几分责备。 环儿吐了吐舌头,便也不说话了。 莫云潇长出了一口气,说:“曾经我们茗楼也倒过,我亲眼见到我的爹爹死在狱中。章掌柜,我能够与你感同身受。” “哼!我才不信你有那么好心。”章惇冷冷的说。 莫云潇给环儿使了一个眼色,后者点头会意。“章掌柜,你看这是什么?”环儿从随身的荷包中掏出几张纸票来。 章淳一瞧,不禁两眼放光。“茶引?”他有些惊诧的望着环儿。 环儿嘻嘻一笑,说:“对了,这就是我们茗楼的茶引。” 莫云潇缓步走来,解释说:“章掌柜,我收你这铺子可不是为了搞兼并,逼得你无立锥之地。我是用这几张茶引来换你的铺子。无论你日后能否东山再起,我自信这几张茶引也够你活下半辈子。” 章惇望着环儿手里的茶引,流露出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来。 所谓“茶引”就是和茶农交易的票据。卖茶的人收了钱给对方一张茶引,对方可以凭此票据随时来提货。 不过随着宋代经济的繁荣,茶引、盐引、酒引这些票据已不再单单作为票据使用,而变成了类似股票一样的存在,一经出手便可获利千贯。 虽说这点钱在曾经的长风楼掌柜章淳的眼里不值一提,但眼下毕竟穷困潦倒。 莫云潇是完全把握住了章淳的困境所在。他所缺的是钱,但又不仅仅是钱。 因为他生意的失败绝非是经营不善导致的,而是他们家牵扯逆案。无论是官府还是民间,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在这样的情形下,大宗交易只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莫云潇以茶引的方式交易既隐蔽也不会因此太多人的注意,章淳自然乐得。 想到了这一点的章淳也不禁感叹:“莫云潇想的真是周到。”其实对于生活在21世纪深谙市场经济的莫云潇来说,这也无非是一点常识而已。 “怎么样?章掌柜!”环儿手里的茶引还在轻轻的晃动着。 此时,雨稍稍停了,阳光刺破厚实的云层洒下一片霞光。屋檐上还在淅淅沥沥的滴着雨水。阳光穿过水滴,折射出五彩斑斓的彩虹一样的效果。 这彩虹就映在了环儿手里的茶引上,更显得熠熠生辉。 章淳看了许久,忽然说道:“若是低于一千斤那可说不动我!” 环儿噗嗤一笑,拿着茶引一张张数了起来:“这一张是五百斤的,这一张是八百斤的,呦,这一张是一千斤的!这还有呢……” 环儿一张张数下来,总斤两超过了五千,其市场价值亦超过了万贯钱。 这样大面值的茶引即使是茗楼也一时吃不下来,看来莫云潇真是在割肉喂鹰啊! 章淳瞪大了充满惊愕的眼睛,结结巴巴的说:“这……这……你……” 莫云潇接过环儿手里的茶引,塞到了章淳的手上,笑道:“总之,我莫云潇要的铺子就一定要得到。收拾好你的东西,快些搬了!” 她说完便带着环儿扬长而去。章淳望望她们远去的背影,又看看手里崭新的茶引,忽然大声哭了起来。 此时,天空已经放晴。但街面上还是湿漉漉的,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草香气息。 街上的行人依然很少,但有些摊贩已将陆续将大大的伞盖收起来,一边整理自己的货物一边大声的叫卖起来。 “姑娘,咱们终于收了长风楼,得偿所愿啦!”环儿压抑不住自己的兴奋。但她又有些愤愤不平:“只不过便宜了章淳那小老儿。姑娘你给了他那么多茶引,足够他富甲一方了。” 莫云潇笑道:“从此之后,东京城再也没有了长风楼,只有咱们茗楼的分号。相比之下,那几张茶引又算得了什么?” “可他曾经害过咱们!”环儿说。 莫云潇一边望着街景一边摇头说:“害咱们的不是他,而是赵似。咱们既然已经赢了,就不要再落井下石了。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这个道理你该懂?” 环儿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又说:“那咱们要回去吗?小王姑娘还等着咱们呢。” 莫云潇忽然驻足一想,说:“说到她,我答应过给她买曹婆婆家的桂花饮子。呀!好久都没喝饮子了。环儿你要不要喝?” 环儿是个贪玩好吃的,一听到有饮子喝自然拍手称好。于是莫云潇一笑之下,牵过她的手向蔡河的方向去了。 穿越日久的莫云潇十分了解,饮子就是后世所说的饮料。只不过宋代的饮子完全是纯天然酿造的,既无防腐剂也没有化学添加剂。 而这桂花饮子更是曹婆婆饮子店的一大特色,虽说不及茗楼那样的趋之若鹜,但生意也向来兴隆。 因为这个季节还不是运河最繁忙的时节,所以蔡河上纤夫并不多,有的也只是一些修桥补路,修缮堤坝的河工。 莫云潇望着这水流并不湍急的蔡河,不禁又想起了丐帮和漕帮围绕运河的争斗,一时间也是感慨万千。 这时环儿拿了用纸杯呈的桂花饮子来。她递了一杯给莫云潇,自己也大口的喝了一口自己的那杯。 “哇!好解渴!”环儿忍不住赞叹了一声。 莫云潇也小呷了一口,果然清凉可口,其中还含有淡淡的桂花香气。 “给小王姑娘买了吗?”莫云潇问道。 环儿也望着蔡河,回答说:“咱们喝完了再给她买好了。” “也好。”莫云潇点了点头。 忽然,不远处传来一声锣响。“闲人避道!闲人避道!”的吆喝声传了来。 主仆二人侧目一瞧,见是一队官兵徐徐走了来,其中拥着一个骑马的官员。 这官员目不斜视,留着三绺长须,看起来四十多岁的年纪,像极了《红楼梦》中描述的贾政的模样。 环儿忙拉着莫云潇躲到了一边,嘀咕说:“当官的来了。” 当官兵们与她二人交错而过时,这官员不经意间瞅了莫云潇一眼。自然的,莫云潇也瞅了他一眼。 莫云潇从他的眼中看出了几分略微的吃惊。也难怪,在这年头哪个升斗小民是不怕官的?尤其还是这样的孤身女子。 正待他们擦身而过的时候,环儿忙拉了拉莫云潇的衣角,说:“姑娘,这样看着上官太失礼了。” “哦,是吗?”莫云潇有些不明所以。 “当然是呀!”环儿说:“咱们茗楼少不了得这些达官显贵们的捧场呀!” “茗楼?”这官员忽然回头将她二人一望,然后示意停下。 环儿给吓得不住往后退,但莫云潇还是一脸懵懂的神情 第一百章 知交 “糟了糟了!”环儿紧紧抓着莫云潇的胳膊,不住的向身后躲去:“想必咱们的话让上官听到了。” “那又怎么样?”莫云潇说:“你别忘了我还是官家御笔封的城内外招讨使呢。” 官兵们停下步子,那骑马的官员回头望了她们一眼,然后低声对身边的一个仆从耳语了几句。 仆从恭恭敬敬的应答着,然后一路小跑过来先向二人行了个礼,说:“小的李成,见过二位娘子。敢问这位可是茗楼大娘子莫荷露莫姑娘吗?” 莫云潇和环儿对视了一眼,回答道:“正是我。” 李成微微鞠了一下躬,说:“那正是了,我家老爷久闻姑娘大名,不成想今日在此想见确是有缘。不知娘子可否有意来舍下一坐,也让我家老爷聊表心意。” 他这话说得莫名其妙,引得莫云潇和环儿用狐疑的眼神上下打量他,也跟着打量那骑着马的官员。 那官员翻身下马,笑眯眯的走过来,行礼说道:“冒昧了,老夫一介皓首之人,竟邀两位芳华女子进府确有诸多不妥。不过,老夫久闻莫家娘子有男儿之志,也是圣上看中的人,因此才不揣冒昧来邀。还望海涵则个。” 这官员语气沉稳,举手投足也很得体,很有一副士大夫应有的仪态。这一点倒颇得莫云潇的好感。 莫云潇也跟着回礼,说:“官人实在是谬赞,小女只是与官家有一面之缘,难得官家信任才会得了个使职的封赏,远不能与官人相比。官人所邀虽然诚恳,但小女毕竟不能相应,也请海涵则个。” 她说完就拉起环儿的手要走,这官员却微微笑道:“莫姑娘过谦了。鄙人年逾天命之年,绝无男女私相授受之心。鄙人只是出于一片赤诚斗胆相邀,还望莫姑娘勿要推辞。” 莫云潇见他面含微笑,眼神矍铄,眉宇间英气散发,似乎也不像是个轻薄之人。 “敢问官人如何称呼?”莫云潇问道。 官员答道:“在下姓李,草字文叔,复名格非。”他说着便吩咐李成拿名刺来。 莫云潇却瞪大了眼睛,惊呼道:“原来您就是李……李文叔?” 她本想直呼其名,但考虑到古人是不可以直呼大名的,晚辈对长辈尤其如此。但她的惊骇之情却仍然溢于言表。 李格非递上名刺说:“不错,娘子也听过在下?” “当然听过了。”莫云潇笑道:“您的老师是东坡先生,而且您还有一位文采冠绝天下的女儿。” 李格非哈哈大笑,说:“在下的老师东坡先生的确是文采冠绝天下,至于那不成气候的小女嘛……哎呀哎呀,如何当得起莫姑娘的夸赞。” 莫云潇微微一笑,对身旁的环儿说:“既然李先生盛情邀请,咱们不如就走一趟如何呀?” “啊?”环儿有些惊讶的望着她。 她也不管环儿要说什么,便接下了李格非的名刺,说:“相请不如偶遇,我们随先生去就是了。” 李格非呵呵一笑,立即吩咐李成去租一匹马来。莫云潇本想再为环儿租一匹,但环儿说虽然情同姐妹,但毕竟是主仆的身份,万万不可废了,不然会让人看笑话。 莫云潇有些无奈和不好意思,但也只能独自一人骑了驴子来和李格非并肩而行。李成和环儿分别牵着自家主人的马步行,两边还有士兵护送。 莫云潇骑着马缓缓而行,只觉得视野一高看什么都十分的清楚。 不一会儿,他们就到了李府大门口。李格非和莫云潇双双下马,看门的家丁忙迎上来将马匹牵去后院吃草料。 李清照并不知道父亲带了客人来,正独自一人坐在房中苦苦思索着什么。 但见她两弯柳眉微蹙,眼神间满是幽怨之色。她本是十分美丽的,这样蹙眉凝思就更增添了几分娇媚之态。 她握着一支笔,草纸上已写成了一首小令。她望着自己所作的词,似乎有种难掩的哀婉之情。 就在这时,她的侍女离离端着一杯茶笑盈盈的走了来。李清照正在凝神思索,离离脚步又轻,自然没有留意到她的到来。 离离站在她的身后,偷瞄着纸上的这几句词,念道:“昨夜雨疏风骤……” 李清照吃了一惊,本能的用衣袖将草纸盖了起来。“离离!你干什么?” 她有些埋怨的回头望一眼。离离将茶放下,笑着说:“小的来看看我家姑娘又作了什么新诗。” 李清照叹了一口气,踱步到窗边说:“即使你看了又怎么会懂呢?即使你懂了又如何能真正明白我的心意?” 离离歪着头说:“姑娘有什么难解的心事不妨跟老爷说,老爷是做官的,一定能帮姑娘排忧解难。” 李清照苦涩的一笑,说:“即使爹爹是两府重臣恐怕也帮不到我。” 离离鼓起嘴巴,说:“小的不知姑娘遇着了什么烦心事,不过老爷回来时带了一位客人。老爷请姑娘出去见见呢。” “我不见。”李清照越发烦躁了:“无非就是爹爹在官场上的那些朋友。我为何要去见他们。” 离离笑道:“这次可不是了,老爷说您去见了必定欢喜。” 李清照眼睛一亮,回过头来问:“那是谁?” 离离笑着摇头,说:“小的还没有见到呢,是小成子来和小的说的。” “哦!”李清照抱着一丝欢愉,暗暗想道:“莫不是他来了?” 她的精神为之一振,匆匆来到梳妆台前坐下。她望着镜中的自己,催促道:“快来帮我梳梳头,我可不能这样潦草的去见客。” 离离捂嘴一笑,便过来帮她梳头和整理妆容。不消一刻钟,李清照就随着离离来到了家中的正堂。 她用一柄小团扇将面容遮着,脚下踩着细碎的步子缓缓而行。莫云潇正与李格非聊得不亦乐乎,忽然见到李清照这样走来,竟与那日在茗楼所见的情形截然不同。 她几乎就要笑出声来。李格非见她面容有异便回头一望,见状如此也是颇为无奈的笑着。 “小女清照见过……”她话还没说完,只是偷眼一瞄。她满以为所看到的会是一个俊朗才子,却不料是莫云潇。此时,莫云潇也正微笑着看着自己。 “怎么是你!”李清照将团扇拿开,以一副不可思议的口气质问道。 李格非训斥道:“婉儿,不得无礼!” 李清照吃惊得半张着嘴巴,问父亲道:“爹爹,您所请的客人就是她?” 李格非点头回答:“是呀。这位是茗楼的大掌柜,也是官家御笔亲封的城内外招讨使。婉儿,你休要放肆!” 莫云潇端起一杯茶来,笑着说:“其实我与清照曾有一面之缘,没想到今日又得令严盛情邀请实在不胜惶恐。我以茶代酒,先敬清照一杯。” 她说完便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李清照的面皮又烫又红,只能呆呆的看着,什么话也没说。 看女儿如此失礼,李格非也有些尴尬,立即教训道:“孽障!不会回礼吗?” 李清照心里本来就有气,又在莫云潇面前丢了一回丑更觉得没面子。李格非的训斥更起到了火上浇油的效果。 于是她银牙一咬嘴唇,“哼!”的一声将手里的团扇狠狠的丢向了莫云潇,然后转身就跑了。 离离几乎看傻了眼,忙叫着:“姑娘!姑娘……”也跟着跑去了。 “岂有此理!”李格非拍桌而起,气得面红耳赤,在客人面前尤其觉得下不了台。 莫云潇急忙站起身来劝道:“李先生息怒,令爱一定是有心事了。” “她……她……”李格非气得手指发颤,指着李清照跑去的方向说:“唉,真是子不教父之过。是我这个父亲没有做好,才叫她如此骄纵。” 莫云潇浅浅一笑,说:“李先生还记得小女的诨号吗?” “啊?”李格非一时没反应过来,但望着莫云潇满脸的笑容又觉得她不像是开玩笑。 “我叫女阎罗。”莫云潇说:“在东京城里,我的名声比令爱可糟多了。” 李格非更觉得惭愧。他并没有指桑骂槐的意思,连忙失礼道歉。 莫云潇止住他说:“李先生,让我去看看令爱。或许,我能帮到她一点什么。” “这恐怕……”李格非有些难为情,但又觉得姑娘之间或许更好交流,便点头答应了。 再说李清照一口气跑回自己的卧房中,扑倒在床上不断地用手捶打床铺。 “莫云潇!我恨你!恨死你了!”她一边流泪一边骂着。 离离已赶了上来,忙劝慰她说:“姑娘,您这是怎么了?” 李清照抬起头来望着离离,质问道:“刚刚你为什么不提点我?” “啊?”离离心惊胆战,忙要解释,李清照又说道:“你们合起来就是看我丢丑!” 离离有些着急,忙解释:“姑娘,这是什么话?小的哪敢诓姑娘去?小的……”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一个声音从李清照身后幽幽的飘了来。李清照一呆,随即起身走来将自己的稿纸从莫云潇手上一把夺过,说:“你不要念我写的词。” 莫云潇一笑,说:“女公子写得很好,为何要这般遮掩?” 李清照坐在一旁,冷冷的说:“比起足下的醉里挑灯看剑只怕还略逊一筹呢。” 莫云潇也坐在了她的身旁,凑近她的耳畔,低语道:“女公子可是有了意中人?” 李清照神色骤然一变,瞪着一双狐疑的眼睛瞧着莫云潇,仿佛是在说:“你是如何知道的?” 莫云潇笑着说:“我曾在我的那个时空里读过你的文集,其中就有这首小令。我还记得当时的评论是,这首小词抒发了作者少女情思萌动的感情。” 李清照更觉得不可理喻,说道:“胡言乱语,你莫不是失心疯了?” “我可没有疯,是你疯了。”莫云潇笑道。 “什么?”李清照心头气恼,站起身来说:“我不管你与我爹爹有什么交情,但我不欢迎你,也请你日后勿要再闯他人闺房。离离,送客!” 她说完就起身向床边去了,补充道:“我要歇息一会儿了。” 离离正要过来请莫云潇出去,不料莫云潇说道:“女公子暗恋之人可是姓赵?” 李清照刚刚将身子躺下,闻听此言又坐了起来,说:“你刚说什么?” “那位丰神俊秀的公子可是叫赵明诚?”莫云潇又问。 李清照讷讷的走来,问道:“你还知道些什么?” “我还知道,你刚刚出来原是以为来客是赵明诚,故而才要做出一副大家闺秀般得体的举止。”莫云潇说:“可你万没料到来人竟然是我。因此你恼羞成怒,将这误会产生的羞愤全部发泄在了我的身上,是不是?” 李清照呆了一呆,忙坐在了她的身旁,问道:“你与德甫相熟吗?” 莫云潇莞尔一笑,说:“我若与他相熟,你待如何?” 莫云潇的笑容中含着一丝狡黠,李清照愣了一愣,脸色又阴沉了下来,说:“莫非你与他是爱慕的?” 莫云潇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说:“我莫云潇是什么人?在这东京城里,有谁有胆子亲近我吗?” 李清照柳眉一皱,说:“原来你也是拿我寻乐子!” “不不不,女公子不要误会。”莫云潇忙说:“我认识赵明诚不假,可他却不一定认得我。我们可是素未谋面的呢。” “哦。”李清照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又摇头叹息:“只是我与他今生恐怕无缘再见了。” “嗯?这是为什么?”莫云潇问。 李清照低头沉思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家是旧党,他家是新党。自神宗以来,新旧两党便水火不容。我与他又如何能相知相守呢?” “哦,原来你竟是为此而忧虑。”莫云潇恍然的点了点头,又笑道:“无妨,我且与你想想办法。” 第一百零一章 说书 莫云潇和环儿离开李府的时候天色已昏,街上游人渐渐多了起来。李格非本想租一辆马车送她们回去,被莫云潇婉言谢绝了。 走在路上,环儿满腹的牢骚:“姑娘,你何苦牵这个红线?李家娘子如此失礼,看来绝不是好相与的。你帮她还指望着她念你的好?” 莫云潇淡淡一笑,说:“你有所不知,这位李家娘子日后可是大大的名人,而且会名留史册,千年之后仍旧被无数人喜爱。” 环儿的眼睛眨了一眨,问:“将来之事,姑娘你如何得知呀?” 莫云潇知道她一定会这样问,于是不紧不慢的回答道:“我看她写的词章典雅逸秀,可知其人文章饱读,假以时日一定会成为我朝一代词宗。” 环儿撇撇嘴,不以为然的说:“自古以来还没有哪个女子可成为词宗诗圣的。” 莫云潇望她一眼,笑着说:“李清照就是了。而且中国也从不缺女诗人、女词人,古有蔡文姬、近有薛涛、鱼玄机,还有我的好朋友魏玩魏玉如。她们都是名留史册的人物,何见李清照不会呢?” “唉!”环儿无奈的叹了一口气,笑道:“姑娘我可说不过你,但是你要帮她牵红线,这事可真不易办。且不说那赵小官人如何联络,就算联络上了,若他相不中那李清照也是无计可施。” “你放心好了,只要有我在,定保他们结为连理。”莫云潇说了一句,拉着环儿便走了。 这一路上车水马龙,走过通津桥时大小店铺越发多了起来。环儿吵着要吃糖人,莫云潇纠缠不过只好买了两个。自己拿的是关王爷,环儿拿的是一个身穿金甲的猴子。 莫云潇有些奇怪,便问她道:“你这个是什么?” “齐天大圣呀!”环儿开心的说着。 “齐天大圣?”莫云潇觉得有趣,接着说道:“怎么你也知道齐天大圣吗?” 环儿翻了个白眼,说:“当然知道了,齐天大圣、通天大圣、平天大圣是三兄弟吗?这三个妖猴法力无边,占山为王,甚至还打上了凌霄宝殿去,闹的天地变色,鬼神惊骇。咦?这些故事姑娘不会不知道?” 莫云潇尴尬的笑笑,说:“知道知道。我还知道,后来这齐天大圣被如来佛祖压在了五指山下,经观音菩萨点化,保护唐僧西天取经呢。” 环儿听的一头雾水但又觉得很有趣,便说:“后面的故事小的倒没听过了。” 莫云潇得意的一笑,说:“你当然没听过了,这可是只有我一人知道的。” 环儿立即搂住了莫云潇的脖子,央求道:“好姊姊,你讲给我听嘛,讲给我听……” “啊呀哎呀,大庭广众成何体统。”莫云潇挣脱开她的搂抱,说:“小心糖人!” 小王姑娘坐在茗楼门口的石阶上两手托腮,眼巴巴的望着人群熙攘的街道。 云溪正好随丹珠逛街回来,见着她便问道:“丫头,你坐这儿干什么呀?” “我在等莫阿姊回来。”小王姑娘说:“她答应给我买桂花饮子。” “哦,就是蔡河边上那家饮子铺哦?”云溪微微一笑,说:“那你随我进去,外面风大。” “我不!我要看着他们回来。”小王姑娘的脾气十分倔强。 云溪耸了耸肩,只好和丹珠先进去了。 不多一会儿,小王姑娘就瞅见了莫云潇和环儿的身影。她兴奋的跳起来,跑过去扑到了莫云潇的怀里,说:“莫姊姊你可回来了,我等你等的好心焦。” 她说着便在莫云潇和环儿四周打量,问道:“我的桂花饮子呢?” 莫云潇和环儿对视一眼,双双尴尬了起来。 莫云潇挠了挠头,蹲下身来说:“好妹妹,阿姊我忘了买了。” “啊?”小王姑娘吃惊过后便是一副沮丧的神情。她耷拉着脑袋回到石阶前坐下。 莫云潇觉得十分惭愧和自责,正盘算着如何补救,环儿却先她一步上前去,坐在小王姑娘的身旁说:“你看,我们买了糖人给你哦!还是齐天大圣呢!” 小王姑娘瞅了她一眼,说:“这是姊姊买给你的,我不要。” 环儿一呆,矢口否认道:“不是,这就是买给你的。” 莫云潇也上前来对环儿说:“小王姑娘聪慧得很,你是骗不过她的。” 接着,莫云潇也坐了下来,对她说:“这次阿姊的确是忘记了,不过也是事出有因的。嗯……很多事情即使我说你也未必想听。不如这样,我说一段故事给你听,就说齐天大圣随唐僧取经的故事如何?” 环儿第一个拍手叫好:“这个故事可精彩极了,咱们都没听过呢。” 小王姑娘眼眸一亮,侧过头来问:“那是什么?” 见她有兴致,莫云潇心头先是一宽,然后徐徐讲道:“话说当年女娲补天时,曾有一块五彩神石遗落在了东胜神洲傲来国花果山上。这块神石吸天地之灵气,日月之精华……” 在明朝中后期才成书的《西游记》就这样被莫云潇讲给了两个北宋时的姑娘听。 虽然齐天大圣、玄奘取经的故事在宋代已是家喻户晓,但毕竟只是原型。《西游记》更为系统的将这些神话故事总结在了一起,其中也不乏作者的发明创造。 因此,莫云潇徐徐讲来,两个姑娘很快就听入迷了。不少路人也停下步子来听。 起先,人们只是觉得茗楼门口坐三个女子是十分奇怪的事,忍不住驻足看了一会儿,但听到这个引人入胜的故事之后又不免为之吸引。 于是越来越多的人为之驻足聆听,不多一会儿,宽敞的天街御道已给人们塞得水泄不通,太平车和骡车都无法通过。 一段讲完,三人这才发现周围围了许多的人。莫云潇有些吃惊,忙说道:“诸位父老,我不是说书先生,所讲的不过是童子爱听的趣闻,诸位都散了。” “莫大娘子,这可不对了呀!”看客中有人说道:“这个故事如此引人入胜,当继续说下去,我等也不惜这几个铜板。” “是呀是呀……”附和声响成一片。 小王姑娘也跳起来说:“莫姊姊,不如就在楼里说。” 莫云潇回头往楼里一看,此时的茗楼茶客还不多。因为正是吃饭的时间,恐怕樊楼、玉楼的客人会多一些。 莫云潇点了点头,便招呼众人说:“既然诸位厚爱,就请移步茗楼。” 此言一出,众人沸腾。 不一会儿,茗楼的一楼大堂都坐满了人。莫云潇支起一张桌子,准备了一块醒木和一碗茶,这就开始说了。 “上回书说道,那可恶的刘洪害死状元郎陈光蕊,夺人之妻,冒名顶替,竟然充作陈光蕊上任去了……” 虽然莫云潇不能将《西游记》全文背诵,但大概的情节早已烂熟于胸,再加上她本有表演的天赋,这一段书说来,令在坐着的众人时而嗟叹,时而愤恨,时而频频点头,时而拍手叫好。 不知不觉间,日暮降临,茗楼里的听书人越聚越多,后来者都只能站在门外。 莫云泽也正巧回家,看到眼前这一幕十分惊诧。他踮着脚尖向里望去,却只见人头攒动,别的什么也看不见。 他问身边的人道:“老兄,这是怎么回事?” “你还不知?莫家大娘子在里面说书呢。”身旁的人回答道。 “说书?说什么书?”莫云泽问道。 “说得是《西游记》。”那人回答。 “西游记?”莫云泽一头雾水,又问:“这是什么新话本吗?怎么从来也不曾听说?” 那人被问的不耐烦了,只能说道:“当然,这段书只有在这才能听到。” 莫云泽还要再问,只听里边醒木一拍,莫云潇的声音传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满堂喝彩之后,意犹未尽的人们才鱼贯而出,还互相探讨着情节。 “想那陈光蕊也够倒霉的,苦读多年做了绿衣郎,却遇着刘洪这等泼才!” “是呀!不过那刘洪确也厉害。一介匪人竟能冒充官人多年而不露破绽,这又谈何容易!” 望着这些一边聊天一边离去的茶客,莫云泽的疑惑越来越重。他走门去正看到一片狼藉的杯盘碗碟,满地的瓜果皮壳。 女子们正在打扫,莫云潇坐在桌前大口喝着茶水,看起来十分疲惫。 他再一望,云溪、云湘还有张芸儿、李仙娥都坐在一旁,环儿和杜鹃正抬着桌子向后厅移动。 莫云潇一眼就看到了云泽,便招手叫他说:“时雨?你回来了?今日放假吗?” 莫云泽“哦”了一声,走来说:“是的大女兄,明日太学放假,我回家来看看。” 他说完便分别向张芸儿、云湘和李仙娥、云溪行过了礼,然后便问起为何要在这里说书的事。 小王姑娘便一五一十的说了。她说的绘声绘色、眉飞色舞,显然已将没喝到桂花饮子的遗憾丢到西牛贺洲去了。 莫云泽越听越觉得有趣,便说道:“既然如此,明日正好无事,我约几个太学的同学来一同听大女兄说。” 张芸儿笑得合不拢嘴,说道:“那好极了,你的同学可都是官宦之后了,日后还需小心巴结,也好给自己谋个好前程。” “娘!”莫云泽有些不悦,说:“三年之后我定要再考,凭我一己之力考上进士。我与同学是君子之交,不可如此。” 莫云潇点头称赞:“好!不愧我莫家的儿郎。” 莫云泽也不顾自己母亲有些戚戚然的表情,直接来到莫云潇身旁说:“还是大女兄懂我。我与几个好友相交甚厚,明日一定能约他们前来。” 李仙娥嘻嘻笑道:“好呀时雨,也叫你同学们看看咱们莫家娘子也是才貌双全的。若哪家小衙内看上了,不妨来提亲呀。” 这话一说,除了张芸儿之外,众人都哈哈笑了起来。莫云潇的脸有些红,急忙起身说:“你们就拿我打趣。” 说完之后带着环儿和小王姑娘就要走,却又听莫云泽说:“我那些同学大多已有婚配或是定过亲了。哦对了,还有一个不曾有婚配的。” “那是谁呀?”云溪调皮的问道。 “尚书左仆射赵老爷的公子赵明诚,字德甫。” 莫云潇还没走远,忽然听到赵明诚的名字不禁精神一振。她忙转身回来,急急问道:“时雨,你与赵明诚是同学?” 莫云泽有些奇怪,但仍是点头说:“是呀!” 莫云潇喜出望外,抓住他的肩膀说:“那你明日务必要约他来。切记切记!” 她说完便带着环儿和小王姑娘急匆匆的向后厅去了。 莫云泽更是奇怪了,自顾自的说着:“大女兄为何对德甫兄如此看重?” 云溪嘻嘻笑着,说:“这还看不出来吗兄长,大女兄她恐怕芳心暗许了呢。” 于是女子们又都爆发出一阵清澈的笑声,只有张芸儿和云湘有些怏怏不乐。 李仙娥一边掐着佛珠一边转头对张芸儿说:“阿姊,该是时候给荷露谈门亲事了。” “哦?那好啊!”张芸儿带着些酸气说:“那就让时雨搭搭线,看人家赵家公子能否属意咱们荷露。” 李仙娥却丝毫没听出她话里的酸意,便也跟莫云泽说:“是呀时雨,你娘都说话了,明日你先约他来看看。” “是的三奶奶。”莫云泽一口答应了下来。 张芸儿更是有气,只得站起身来说:“乏了乏了,湘儿、时雨,随为娘的来。” 她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向后厅走去。她的一儿一女也应着,跟在她的后面。 回到了芷兰居,张芸儿立刻就变了一张脸。她转过身来,面色凝重的望着莫云泽,说:“时雨,你这样帮荷露,是她给了你怎样的好处吗?” 莫云泽不明就里,但见母亲责怪也只能跪下来说:“孩儿惶恐,不知母亲何出此言!” “哼!”她坐了下来,说:“无论如何,明日那赵家公子来了,也得让湘儿的风头盖过莫荷露去。湘儿,即使你不成,也决不能让莫荷露成了。知道吗?” “啊?”莫云泽大吃一惊,转瞬便明白了母亲的意图。 云湘有些惶惶不安,但确也想着高嫁,便应了声“是”。 第一百零二章 柳边 这天一早,莫云潇就指挥着姑娘们开始打扫大堂。那些碍眼的屏风统统都撤掉,桌椅板凳都整齐的摆好,上面放着精心准备的水果拼盘和茗楼的茶水。 虽然没了茶药方子,姑娘们调制茶汤的手艺也都是初学,但茶客们并不挑剔。 一来,《西游记》的故事精彩纷呈,大多数茶客都是冲着听书来的。 二来,每桌茶客都有一个茗楼的姑娘相陪,亲自为客人们煮水泡茶。 这些姑娘都是出自鬼樊楼,在那种地方走上一遭自然是万种风情浮于面上,姑娘们巧笑婀娜,低眉含羞,自也惹得无数茶客折腰。 时近巳时,日头已烈,茶客们陆续来到,熙熙攘攘的坐了几十桌子。虽然莫云潇的书还未开始说,但有香茶美人作伴,倒也无人呱噪。 莫云潇出现在了二楼回廊上。她背着手来到栏杆前俯身一望,只见一楼大堂已是人头攒动,自己在上面瞭望不禁有“天下茶客尽入我彀中”的暗叹。 她之所以选择继续说书,本不是为了和勾栏瓦舍抢生意,而只是为了以一个由头邀赵明诚前来。 而此时虽然人多,但莫云泽和赵明诚都还未出现,所以她也不急表演。 不过一楼的茶客们也看到了她,有人叫道:“莫家大娘子,你在楼上作甚?太远了,叫俺们不能亲近呀!” 他这样一说,自然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莫云潇并不气恼,穿越这几个月来她已深知东京城民间的烟火气为何物。 因此她笑道:“杜子美有诗曰‘岱宗夫如何,一览众山小’。我站在高处才能将诸位尽收眼底呀。” 这句话十分盛气凌人,但大家却并不以为忤,反而又爆发了一阵响亮的笑声。 笑声未歇,又有两人走了进来。这是两个学子打扮的年轻人。莫云潇眼睛一亮,立即坐回到了准备好的桌案前。 因为这两个人其中一个是莫云泽,另一个就必是赵明诚了。他们在杜鹃的引领下坐到了一张空桌前。莫云泽还冲二楼的莫云潇笑了一笑。 看到这位古董收藏家,莫云潇心潮澎湃。她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赵明诚穿一件青色褂子,头缠方巾,衣着装扮上倒是朴素。他肤色略深,五官虽不精致倒也匀称。 莫云潇先轻呷了一口茶水,再偷眼观瞧,见侍女为赵明诚奉茶时他竟也回礼接过,举手投足温文尔雅,绝无半分垮裤子弟的风气。 莫云潇暗暗点头,心想:“李清照是识人的。这赵明诚虽然不及宋明轩俊朗,也不及赵佶风雅,但却最有君子之风,看上去是个值得托付的。” 这时已有茶客不耐烦了,大声叫着:“莫家娘子,今日的书还说不说了!莫不要把俺们诓来,只是在这儿吃这淡茶。”引起一片附和。 莫云潇面色一端,手里握着的醒木重重的一拍,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大声道:“好书不说,只是时辰未到。时辰既到,自然说来!” “有巴!”众人一片喝彩。 “有巴!”莫云泽也站起身来不断的拍手叫好。 赵明诚望望左右,有些不自在。他抖了抖袍袖,拉过激动的莫云泽说:“时雨,今日你邀我来你家,莫不是只为了听书?” 莫云泽坐下说道:“是呀,不然来此作甚?” 赵明诚更是费解,说:“既然要听书,为何不去瓦肆却来茗楼?况且……令姊的做派也有些不妥。一个女子登高而呼,这成何体统!” 莫云泽却哈哈大笑,捏起一个剜去果核的林檎塞进他的嘴里,笑着说:“德甫,收起你道学先生的那套。难道你没听过宁吃十斗醋,不逢莫荷露这句话吗?我阿姊她自幼习武,大有男儿之志,非寻常女子可比的。” “哦?”赵明诚望了一眼正滔滔不绝说书的莫云潇,又问:“此话从何说起?” 莫云泽呡了一口茶,狡黠的一笑,却没有说话。 赵明诚带着满腹的疑惑又向莫云潇投去眼神,见她在二楼雄辩滔滔,举手投足之间英气外露,果然是个女中豪杰的样子。 他的心头为之一振,细细的听了起来。 这次莫云潇讲到了孙悟空下东海借走定海神针,下地府勾去生死簿,还与牛魔王等一众妖魔称霸花果山,只闹得是天翻地覆。 因为这一节十分引人入胜,因此掌声也是从头持续到尾,用后世互联网的话来说就叫做“全场高能”。 赵明诚虽然比较矜持,没有像同坐的莫云泽那样鼓噪,但也暗暗惊喜,不知不觉间就听得入迷了。 直到这段书说毕,茶客们仍久久不愿散去。 “如何呀德甫?”莫云泽十分得意,一边吃着水果一边说。 赵明诚咋舌叹道:“奇书奇趣奇女子,凑此三奇,更是一大奇也。” 莫云泽呵呵笑了起来,说:“还有比这更奇的呢。” “哦?”赵明诚来了兴致,追问道:“何事更奇?” “德甫,今日家姊说得这段书你在别处听过没有?”莫云泽反问道。 赵明诚细细回想了一下,说:“齐天大圣的故事自然听过,但却无如此这般的跌宕起伏。” 莫云泽点头说:“那就是了。这个故事定是我大女兄自己所创的。” “竟有此事?”赵明诚忽然站了起来,一脸惊愕的表情看着莫云泽。 莫云泽正要说话,环儿手握卷轴含笑走来,先冲二人行了礼,说:“时雨少爷,赵衙内,我家姑娘听说赵衙内到来十分欢喜,特命小的取斗方一副相赠,不知衙内可否收下?” 赵明诚一呆,颇有惊喜之态,连忙问道:“你家姑娘怎知我素喜古玩字画?” 环儿掩口一笑,轻声答道:“赵衙内学富五车,又是我们时雨少爷的好友,我家姑娘怎能不知?小小一副斗方,乃我家姑娘亲作,还望赵衙内品鉴赐教。” 赵明诚连忙起身双手将画接了过来,欠身说道:“还请替在下感谢你家姑娘美意。” 环儿又是掩口一笑,屈膝一礼,转身便走了。 赵明诚回到家时日头已经西斜。父亲不在家,他独自一人呆坐屋内,将莫云潇送给自己的斗方徐徐展开来看。 这是一副十分工整的工笔画,描绘的是“汴京八景”之一的隋堤烟柳。 画面中,汴河水涛涛而过,岸边的杨柳鳞次栉比,一个独身女子在柳岸边漫步。 此时正是晨光破晓之时,杨柳低垂,花朵却大多凋零,只有绿油油的野草在顽强的生长,天边还有一道彩虹像鹊桥一般的挂着。 画面的右上方痛快淋漓的题写着一首小令: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啊?”赵明诚的心忽然跳得快了起来。以他之才一定能看得出这幅斗方的意思,分明是一个女子对自己有意,在天明时约自己在隋堤岸边相见。 想到这一点,他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起来。这是他长大成人以来,第一次有女子示爱,这叫他如何不慌? “德甫!德甫啊!”父亲的声音忽然传了来。赵明诚一慌,立即将斗方卷起来放进自己身后的书柜里。 几乎就在同时,父亲赵挺之也已挑帘进来了。赵明诚见了父亲,慌慌张张的行礼,叫了声:“父亲大人。” “嗯。”赵挺之一捋短须,只将爱子打量一番就知道他有了心事。 但赵挺之无意戳破,而是坐下来问道:“听你妈说一早你就出门了,如何不在家读书啊?” 赵明诚回答:“父亲大人,今早上莫家的独子莫时雨来约儿去茗楼吃茶。” “茗楼?”赵挺之略一皱眉,说:“就是那因逃兵之罪被查封后又在官家的护持下重新开张的茗楼?” 赵明诚点点头,说:“正是。” “呵呵……”赵挺之冷笑摇头:“那个莫掌柜可是个不饶人的。依我看,莫时雨你也少与他来往。” 赵明诚面上一红,争辩道:“今日我见了莫姑娘,其人不仅磊落,而且才华斐然,是个不输给李清照和魏夫人的才女呢。” 赵挺之抬眼将他一瞧,心中已明白了四五分。他叹了一口气,说:“德甫啊,明年就是大考之年,你可要把心思多用在学问上。那莫时雨家中有丧,三年之内不能考试。你可不能总与他学。” “是。”赵明诚应了一声。 在赵挺之和儿子谈心的同时,莫云潇也在李清照的闺房中讲自己如何搭上赵明诚的线的。 “婉儿,这条红线我可帮你牵上了,接下去可就看你的能耐了。”莫云潇说完忍不住笑了起来。 李清照红了脸。她略微的低了低头,说:“既是这样,我可要念你的情了。离离,帮荷露剥一个橘子来。” 离离应了一声,拿起一个橘子来很快就剥好了。莫云潇道谢之后接过来,边吃边说:“这个赵明诚赵德甫啊真是个仁厚的君子,婉儿你没有看错人。” 李清照含羞问道:“不知荷露你是如何将我的心意传达与他?又不知他是否会意?” 莫云潇呵呵笑了起来,说:“我的画你的词,他不会不懂的。” 李清照浅浅一笑,说:“真没想到荷露你真是侠骨热肠,颇有古风。以前我是错怪你了。” “嗨,这也没什么。”莫云潇大度的摆摆手,说:“咱们也是不打不相识。日后可就是好闺蜜了。” “闺蜜?”李清照有些不解。 “闺蜜嘛,就是闺中密友的意思。”莫云潇说着。 说罢二人都呵呵笑了起来。 这天晚上,赵明诚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不觉间,屋外已是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不断的念诵着《关雎》这首诗,闭眼听着屋外的雨声,心情陷入了十分自责的欢喜中。 他当然明白父亲对自己的期望,自己苦读多年也正是为了一朝大考。可是,偏偏在这个时候自己却动了情思。 若莫云泽也有资格参加考试,那他约自己去茗楼见莫云潇还可解释为“美人计”。 可他偏偏无法参加来年的殿试,自然也不用费这样的心机来坑害朋友。 赵明诚心思单纯,不愿也不会将自己的好朋友想象成是那样的龌龊小人。 他闭着眼睛,但莫云潇的影子却越来越清晰的出现在了眼前。她冲自己一笑,然后移步来到桌案前坐下。她轻轻拿起醒木一拍,然后继续说起了书来。 这次,她只有自己一个听众。她的眼睛含着无限的柔情蜜意,自己反倒有些不好意思。 可忽然间,狂风骤起,屋内顿时一片漆黑。莫云潇再没了踪影。自己放眼四望,本来亮堂堂的茗楼顷刻间就化作了一座破旧的庙宇。 他“啊!”地惊叫一声从床上坐了起来。他一摸脑袋,脑门上已是汗水涔涔。 这时,远处传来一声响亮的鸡鸣表示已经天亮。他立即披衣起床,再也没了睡意。 外面的雨还在淅淅沥沥的下着。他撑起一把油纸伞,撩起长衫,小心翼翼的走着。 隋堤烟柳是汴京八景之一,也是春秋两季青年男女踏青的好所在。不过今天下雨,又是清晨,所以柳岸边并无多少行人,只有一个穿着紫色衣裳撑着花伞的女子在岸边漫步。 这女子婀娜婉转,长发披肩。四周烟气缭绕,宛如仙境一般。 赵明诚望着她的背影不觉看得呆了。这女子真是从画中走出来的一般。 更妙的是,这画这小令也是这位女子所写。 在东京城,美女多有,但才华横溢的美女却并不多见。赵明诚是少年心性,真想冲过去报上家门,可又怕唐突了佳人,一时就有些踌躇。 不多一会儿,雨收云散,明媚的阳光洒下来照耀着汴河和柳岸边上的女子。 赵明诚看着她,但见汴河上波光粼粼,女子身上仿佛也披上 第一百零三章 误会 赵明诚有些尴尬,但也只好从草丛中走出来,先行礼说道:“小生并非有意偷窥,只是……” “只是什么?”李清照徐徐转过身来,明亮的眸子清澈透亮,高高的鼻梁下是一点朱唇,精致的五官搭配起来浑然天成,虽不及莫云潇的惊世之美,倒也有一番别样的娇媚。 李清照腼腆的一笑,行了一个颔首的半礼,说:“小女子李清照,礼部侍郎李格非之女,先前在上元灯会与赵衙内有一面之缘。” 赵明诚却是两眼发直,愣愣的说:“原来是李家姑娘,失敬。”他说着便作了一个揖。 看他守礼的样子有趣,李清照忍不住噗嗤一笑,说:“你这个人倒也有几分意思。明知是来会我,却又说得似巧遇一般。怎么?你们男人的面皮都这样薄吗?” 她边说边向赵明诚身边靠来,赵明诚更是着慌,忙是后退,说:“李姑娘玩笑了,在下如何知道姑娘在此……” 他又抬头四望,见周围只有汴河水滔滔,绿草成荫,柳树成林,烟气缭绕之下宛如仙境,不过目力所及也只有他二人而已,如何还有别人? 赵明诚面颊通红,又问道:“敢问姑娘,清晨这里就无旁人了吗?” 李清照两道细眉一挑,笑着说:“赵衙内,你我不过是倾心交友,又不是做些蝇营狗苟的事,怕什么人呢?” “李姑娘!”赵明诚正色的强调了一声,又踌躇了半晌,才说:“实不相瞒,今日在下有约在身,不能与姑娘多耽。日后有闲暇,方可一叙。” 李清照吃了一惊,不禁诧异的问道:“你还约了别人?” 李清照一副气恼的样子,赵明诚瞧在眼里也有了几分气。他心想:“你李清照好霸道。我是约了莫家娘子在此相会只是正巧与你撞上,你这样反复纠缠我还没生气,怎么你先气恼上了。” 他心里虽然这样想,但嘴上可不能这样说。于是他压了压心头之火,说:“不错,在下的确约了人,急切之间寻觅不到,心中焦急如焚,还望姑娘谅解则个。” 他说着就又施了一礼。李清照却已失去了矜持和温柔。 她不耐烦的一挥手,说:“莫要则个则个的,我问你,你约的人是谁?” 赵明诚一抖袖袍,望着汴河湍急的水流说:“此乃在下私事,不便相告。” 李清照听了这话焉能不气?她将赵明诚一番打量,见他腰间别着一副斗方,便又问:“这是什么?” 赵明诚冷眼将她一瞧,说:“在下还要去寻友人,恕不奉陪了。” “你还想走?”李清照一步上前,伸手就在他怀里一掏就将这斗方掏了过去。 赵明诚猝不及防,忙叫道:“李姑娘!快些还我!” 李清照跑远了两步将斗方展开细细瞧着,赵明诚也正好追了上来。 李清照抬眼望着他,问:“你所约之人是莫云潇?是不是?” 赵明诚不会说话,只得说道:“在下的事与姑娘无关,还请姑娘将在下的信物归还,休要再闹了。” “我闹?”李清照握着这画,冷冷笑着:“你跟莫云潇合起伙来诓骗我,竟然怪我闹?!” “姑娘,在下不懂你在说什么,但请你快些还我!”赵明诚也加重了语气。 李清照点了点头,厉声骂道:“好,我还你,我还你这龟儿子的!” 说着,她就振臂一挥,手里的斗方就径直朝汴河飞去。“啊!”赵明诚大惊失色,眼睁睁的看着画卷在空中飞舞,轻轻的落在了河水之中,也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就淹没在了奔流的水里。 “啊呀!糟了!”赵明诚就要撩起长襟下水去捞。李清照在一旁看着,冷冷笑道:“你去呀!你去问汴河龙王讨你的信物!” “你……”赵明诚不通水性,知道自己下水也是凶多吉少。他面色通红,指着李清照说:“李家姑娘,你也是出身官宦之家,墨香之府,如何比寻常的村妇更要刁蛮!那莫家娘子虽出身商贾,但品性高洁,文武全才更是让人敬仰。而你……” 赵明诚原以为,自己的这一番指责会引来对方更加猛烈的回击,不成想她只是呆呆的看着自己,两眼中竟然淌下泪来。 “故而……”李清照含泪哽咽道:“故而你从一开始就不曾想过要与我相见,是吗?” 见到李清照落泪,赵明诚的火气怒气登时消了,甚至还有些许的惭愧。 他带着一点歉然的语气说:“在下确实不知李姑娘在此。” 李清照咬着嘴唇,眼神中尽是苦涩的泪。她久久不语,赵明诚也尴尬莫名。 不一会儿,她就拿起自己的花伞掩面跑远了。赵明诚本想叫住她,但又不知叫住以后该说什么,只得目送她远远离去,留下心中无限的怅惘。 此时雨过天晴,街上的行人陆陆续续多了起来。莫云潇正在叮嘱云溪,让她带着侍女们去新店,也就是章淳原先的长风楼去整理家当,为日后的开业做准备。 云溪去后不久,莫云潇又与杜鹃对了对这几日的账册,对完了账茶客们也都陆续上门了。 莫云潇伸了伸懒腰,正打算回房休息片刻,准备今天要说的书。 可她刚要走时,就听一声暴喝从背后响起:“莫云潇,你给我出来!” 茶客、侍女还有莫云潇都是一呆,众人纷纷侧目,见站在茗楼门口的是一个握着花伞,身着紫色衣裳的曼妙女子。 莫云潇一愣,问道:“婉儿?你怎么到我这儿来了?”她迎上去望望四周,又问:“怎么?你们谈得不愉快吗?” 李清照含着烈火的怒气,狞笑着点头,说:“愉快!真是愉快极了!莫云潇,可真有你的,你们两个合伙诓骗我!我该来给你道贺了,贺你将我耍弄得团团转!” 莫云潇有些摸不着头脑,笑问:“婉儿,你这是从何说起呀?来来来,进来说。” 她说着就拉起李清照的手,但李清照一把甩脱,说:“何必假惺惺的,你既与赵衙内有约,何不赴约去!还在这与我攀扯什么?” “婉儿,你说什么呢?”莫云潇哑然失笑:“我怎么会和赵衙内有约。” 李清照更是生气,步步紧逼过来,说:“这话我也要问你!我知你有作画填词之才,你画了画就罢了,何必再用我的小令!哼!赵明诚赞你是个文武兼备的人儿,怎么也偷人家的词章?” “我……我何曾偷你的词章!”莫云潇也给逼得连连后退:“我那只是……只是想借你的词一用,好教他知是你心中思念。” “到底是我心中思念,还是你心中思念?”李清照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吓得杜鹃她们大气都不敢出。 “莫云潇!你开茶铺做生意,最该讲一个诚字!你若对赵明诚有意,我原该体谅。可你尽使些阴绊子,如何对得起你茗楼的招牌!” 莫云潇尴尬非常,连忙说道:“婉儿,你小点声,咱们之间一定有误会!” “哼哼!你怕我把你的丑事宣扬出去!”李清照瞅见一张空桌,便踩着板凳三两步登了上去。 她像发表演讲似得大声说道:“各位东京的父老,这位莫云潇莫掌柜是个十足的败德小人。她阳奉阴违,坏他人之事成自己之私。她还蛊惑官家……呃!” 莫云潇也一跃而上,一记手刀拍在李清照的脖颈上就像是拍到了她身上的开关按钮一样,瞬间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莫云潇忙将她身子扶住,和环儿和杜鹃的配合下将她抬到了内庭去。 茶客们面面相觑,过了许久才有人议论了起来。 “王家二哥,不知这来撒泼闹事的女子是谁呀?”一个小胡子的中年男子问同伴。 同伴是个略胖的光头男子,一撇嘴说:“不知,不过听莫家娘子叫她婉儿,又说什么诗呀词呀的,八成是礼部侍郎家的姑娘李清照啊!” “啊?就是那个诗名盖过魏夫人的李清照?”小胡子嘿嘿一笑,说:“河东狮遇上了女夜叉,有趣有趣。” 李清照静静的躺在莫云潇的床上,嘴里还在喃喃念着:“德甫!德甫!你莫走,你莫走……” 环儿为她披上一张薄毯子,来到莫云潇的身旁站着。莫云潇坐在窗下,自斟自饮了一杯茶,叹息道:“他们之间一定有什么误会。” 环儿撇撇嘴,说:“姑娘,依小的看,李家娘子与姑娘你才有更深的误会呢。” 莫云潇叹息道:“李清照虽然泼辣了些,但对赵明诚一片赤诚的心却是感人。唉,这样痴情的人少见了。” 这时,一个侍女急急的跑了来,敲着窗户说:“大姑娘,外面有人找?” “谁呀?”莫云潇问道。 “是赵家公子。”侍女回答。 环儿和莫云潇对视一眼,惊道:“竟来得这么快!”然后她就将悬窗支起来,吩咐道:“快叫他进来。” 莫云潇连忙拉住她:“别忙。” 环儿有些奇怪,问:“怎么了姑娘?” 莫云潇眼珠子一转,吩咐那侍女:“出去回话,就说今日我身子不适,不宜见客。” “哦。”侍女应了一声便去了。 莫云潇愁容满面,徐徐对环儿解释道:“刚刚婉儿在外面一闹,茶客们定以此为谈资不知都会说些什么。在这时候再叫外男进内庭来,更是火上浇油了。你说,咱莫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环儿点了点头,又说:“可也不能老这么拖着。” 莫云潇望了她一眼,说:“这事也不难办,只是不能急就章。等婉儿醒过来,先问她个清楚,然后再约赵明诚来,三人对坐才能将疙瘩解了。” 环儿点了点头,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是一声长叹。 赵明诚没有见着人自然沮丧,他只愣愣的站在茗楼的大门口。杜鹃捂嘴一笑,对身旁的一个侍女说:“你可知道,上一次这样求见咱家姑娘的是宋家的轩哥儿。” 那侍女瞪大了眼睛,一副不可思议的口吻说:“轩哥儿?是小潘安的那个轩哥儿吗?” “不是他还有谁?”杜鹃轻蔑的一笑,说:“咱家姑娘也不知道叫多少男子折腰下拜了。” 她说完便又上前去,对赵明诚说:“赵衙内,您是进来吃杯茶呢还是出门去?不过您站在大门口可叫俺们怎么做生意呀?” 赵明诚一愣,随即作揖下拜,说:“在下魂不守舍,烦请姑娘转告你家掌柜的,改日在下再来叨扰。” 杜鹃也回了一礼,说:“衙内盛情,小的替我家娘子记下了。” 赵明诚点了点头,转身便走。可他刚一转身却又与人撞了个满怀。 “哎呦!”一阵香粉扑鼻,赵明诚吃了一惊。而那撞向自己的女子更吓了一跳,本能的向后退去,却一脚踏空身子失重,说话间就要摔倒。 急切之间赵明诚也顾不上什么礼仪,径直奔出去揽过这女子的腰肢,将她稳稳的抱住。 女子失魂落魄,眨了眨灵动的眼睛,嘤嘤说道:“多谢公子。” 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莫家的二女儿,莫云潇的女弟莫云湘。而跟在她身旁的还有自己的贴身侍女丹珠。 不过此时,丹珠和站在店里的杜鹃都看得两眼发直。 赵明诚将她扶起,行礼赔罪:“姑娘,刚才危险事急,在下唐突之处还请姑娘不要怪责。” 云湘面颊一红,吟吟笑着,说:“公子可是我家的常客?” “你家?”赵明诚有些纳闷,一旁的丹珠说道:“这位公子大概还不知,我家姑娘芳名云湘,是掌柜的莫大娘子的女弟呢。” “丹珠!”莫云湘责备地说了一句,然后又望了赵明诚一眼,面颊立即飞红,说道:“公子救奴,奴无以为报,只想献上清茶一盏,不知公子可否赏光?” “这……”赵明诚本想拒绝,但见莫云湘笑语盈盈,竟也不忍拒绝,再加上她是莫云潇的女弟,自己也可多作打听,便应了一声:“且听姑娘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