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腔孤勇》 第1章 楔子 面太烫,俯身下去扑一脸热气。 电风扇固定在墙上,铁丝的外框上是落了千年的灰。 也没人在乎那灰会不会吹进碗里,一个个闷头吃,无声无息就是一碗。 比利山道下一家不知名的店,同这城市几万家路边食肆档口一样,狭小拥挤,一张台要坐两拨人。 乔美丽知道杨呦呦有洁癖,于是掏出纸巾帮她擦筷子。 杨呦呦拿胳膊轻轻碰她,嘴里说:“别擦了,纸巾说不定脏过筷子。” 乔美丽和杨呦呦坐三年同桌,中四分道扬镳,一个做进护士学校,一个继续读书升学。乔美丽读书极烂,业务普通,但人情世故无师自通。 她常年脸上带笑,谄媚的嘴脸底下压着一肚子的脏话,碰上杨呦呦倒是麻烦,太熟了,拍马屁张不开口,不拍又觉得太过可惜,谁让她在呦呦妈咪手下工作,沾亲带故总能有些通融 “哪里有你这样麻烦的人,爱吃不吃!” 乔美丽嫌杨呦呦多事,一把将筷子拍在了杨呦呦面前长着油污的桌面上。 杨呦呦不回嘴,抿着嘴冲乔美丽笑,一边笑一边去抱她胳膊,亲昵的很。 乔美丽名叫美丽但长得够呛,颧骨太高,嘴巴太大,一双眼睛远得要得相思病,地理学老师说这是典型两广人长相,杨呦呦小声问乔美丽是不是有壮族血统,乔美丽回嘴说去去去。 ”我家三代渔民,本埠资格最老原住民!” 杨呦呦哈哈大笑,学她也说去去去,可声线太细,欠气势。 两人当年做同桌时就曾大吵过,乔美丽觉得杨呦呦自视清高鼻孔看人,杨呦呦觉得乔美丽俗气讨厌不学无术。杨呦呦骂乔美丽是乡下人,乔美丽骂杨呦呦是狗东西。 狗东西一出口,杨呦呦立刻知道这场骂仗她会输,骂人的时候不能想太多阶级身份辞藻排比,要得是气势,一出口就得气概山河,压倒一切,所以一开场,她就输了阵。 吵完之后,俩人又和好。 杨呦呦其实不嫌店脏,可她天生口舌不调,不会嘬面,只能挑几根面条一点一点往嘴里送,送到最后还得扬起脑袋往上拉,不期想,目光里出现一个人,黑黝黝的瘦高个,左眼下头一块黑,先头以为是乌青,等他拿手背蹭了,才知道是油污。 杨呦呦抬头望着他,嘴里叼着面。 像只狗,偷吃的时候被主人抓现行。 贺海楼也是来吃面的,他来过好几回,每回都点一碗云吞面,老板娘记性好,一看见贺海楼就说知道你要什么,自己找地方坐啊。 他往店面里走,找到一个空位坐下,目光不经意间往前,一眼瞧见了杨呦呦。 他笑笑,迎着那目光肆无忌惮地打量她,斗志昂扬,半点都不知道退。 杨呦呦悄悄变了样了,小时候黑黑瘦瘦,不想三年不见居然白润许多,像元宵,咬开来会流出一嘴香芝麻。 目光不足魇,看得杨呦呦心里虚,她知道自己的脸长得没意思,五官没一官值得拿出来品评,这辈子做不了大美人。不过乔美丽安慰过她,说她的脸第一眼不行,可以看看第二眼,多看会儿似乎能琢磨出一点不同。 于是她想了想干脆把脸送给贺海楼看,希望他一眼两眼三眼之后,能看出点她的好来。 一根面条还挂在嘴唇外头,牙齿在嘴皮子下头悄悄地动,咬断了掉下去,溅起面汤烫着了乔美丽。 乔美丽抬头要骂人,可等她顺着杨呦呦的目光漂洋过海落在贺海楼的身上之后,突然决定不骂了,她有些迟疑,又有些不确定,于是附在杨呦呦耳边轻轻问:“那边那个是不是贺海楼?” 贺海楼名声太响,中学时便是风云人物,他大她三届,所以他已开始做成人时她还尚未发育,不入男生的眼。 杨呦呦没回答,只管想着该怎么和贺海楼打招呼。 她该问,你回来了啊,还好吗?可那样问就普通了,谁会记得那样普通的重逢? 于是她吞下嘴里的面,隔着中间那个低头嘬面的阿伯,用清清凉凉的嗓音问一声。 “贺海楼,你从牢里出来了啊?” 周围瞬间鸦雀无声,剩下头上的电扇还在呼拉拉地摇,就像用锅盖扑油锅里的火,霹雳巴拉都在肚子里面炸。 贺海楼太像牢里出来的坏小子,黑瘦面凶,邋里邋遢,最要命头发来不及长,铁青的发根贴头皮包着脑瓜壳。 这一区都是本分人,朝九晚五,替人打工,一月赚的钱交租卖粮,所剩无几,可他不是,他一看就是棉花上的蚜虫,樟木上的孔,世所不容。 人人都张嘴看着他,他却一径看着杨呦呦。 杨呦呦抿着嘴巴笑,佩服贺海楼与众不同,连她都沾光,做一回坏女孩。 “你认出我了没?” 她问他,笃定他不生气。 面上来了,端面伙计的目光偷偷往贺海楼脸上溜,换了谁脸皮薄,说不定落荒而逃从此销声匿迹。 不过贺海楼正相反,他脸皮厚,话都开了匣,还有什么好躲,不如回应她。 只见他突然站起来,个子太高,逼仄的空间里容不下这样的人,端着面几步走到杨呦呦跟前,不多问自顾自在她对面坐下来。 “是阿,我出来了,你呢,书读完了?”他从筷筒里抽出两根筷子,没有擦,直接□□面里准备吃。“好看了啊。果然女大十八变,连说话都不一样了。” 贺海楼随随便便地讲,低下头痛快吃了第一口面。 “毕业已是明日后日的事情了。”杨呦呦冲他说,筷子捏在手里不动弹,顿一顿,又说道,”我谢谢你夸我好看,违心的吧。我啊,这辈子只能靠灵魂美一美。” 杨呦呦心里知道自己算不得美人,但贺海楼是真好看,不是皮肉生得好,而是有邪性,像大染缸里过了七道色,没有一丝土腥气。 “你父母应当高兴,总算安全长大,可以送出门嫁作他人妇了。” 贺海楼笑得不走心,他低头吃面时忍不住想,她真好,灵魂都能美一美,不像自己,灵魂似一滩烂泥,无药可救。 身边阿伯喝完了最后一口汤,看看贺海楼忍不住问,后生仔,你犯过什么事儿?贺海楼抬起头想一想,然后答自己年少轻狂,伤人性命。 杨呦呦坐在一边看阿伯叹气摇头,她笑笑,突然扯开话题说。 “你错了,无人为我高兴,我太普通,不值得谁为我引以为傲,这辈子只能过过平凡人生。大学毕业后找份工,工作之后等结婚,然后生子老死,一万分的无趣。” 讲到这里停一停,看着一段面条被贺海楼吸进了嘴里,好本事,不见出声,也没甩起半点油花。 他低头又去夹,发根底下□□的头皮干干净净。杨呦呦暗自想,所以他贺海楼始终还是贺家的少爷,习惯骗不了人,哪怕在这脏面店里吃上一百碗落了灰的云吞面,他每天晚上依旧洗澡,吃饭时依旧无声,笑的时候还是叫人怀疑是不是嘲讽。 学书法画国画都得练幼功,他贺海楼的幼功是养尊处优,养出来的不是细皮嫩肉,而是骨子里的傲慢,嘴里吐把刀,不停作践自己,那也只能他自己来,容不得别人假手来造次。 “贺海楼。”杨呦呦轻轻叫他一声,鼻子眼睛都皱起来,有点心虚,因为话实在太多。“我说太多了吧,有点烦,是吧?” 贺海楼抬起头,先看她一眼,随后才是笑。 “快点吃,热死了。”他说。 “吃完你回去吗?” “我返工啊。” “你在哪儿做工?” “话真多。” 贺海楼数落她,他吃完了,可杨呦呦的面还在汤里泡着,天太热,她吃不下去,鼻梁上还有汗,一小颗一小颗地紧密排列着。 “你真有趣,不像我,从里到外,加粗的无趣。”贺海楼自嘲着,他是这样的,似乎永远玩世不恭,不知人生五味。 他将筷子放下,起身掏出几张钱币放在桌面上,一共是三碗面钱。 “难得重遇,请你们吃面。” 说完转身走了出去,天气太热,熏得人汗流浃背。 树叶绿得流动,知了藏在枝丫里声嘶力竭地喊,一声一声,叫的是“伏熙,伏熙。” 贺海楼想起来,他出生的时候是这样的天气,十八岁考上大学也是这样的天气,再往后,站在法庭里听法官宣判同样也是一个热到静默的日子。 这叫三伏天,酷热邪暑,告诉你一年一年。 只有他,多年之后偏坐在黑暗的一角,无动于衷地看着大家的悲欢离合,而自己的故事,可能无人会提起。 不过,人也就是这样的。 第2章 贺海楼 家中有人,灯光映出影子,有人拉开窗帘,露出窗后一个痴肥的男孩儿。 老式唐楼,沿街拐弯都是长而弯曲的阳台,铁栅密封,围一个蜿蜒的牢。 贺海楼的家只占一半的阳台,另一半分给了不相干的隔壁。 他刚放工,浑身的油污,连身的工装服脱到腰上,露出里面一件半旧的白t。娥婶从二楼下来,手里拎白色塑胶袋,里面放着一只发黑的保温桶。 她看一眼贺海楼,闷声不响从他身边擦过。 唐楼里的人不讲客气,环境越艰险,戒心越高铸。 贺海楼侧身避开,然后拔腿往三楼跑,楼道里的感应灯坏了,只能摸黑往上,借楼外的月色照脚下的路。 才到二楼,楼上已有人应声开门,吱呀一声,推开锈迹斑斑的安全门等他。 女人的脸在这样陈旧阴森的环境里发光,腐质中长出的蘑菇,格外艳丽。 “这样迟。”进门时女人开口,但并不责怪,口气里有女主人的自若。 贺海楼放慢脚步,看着女人的脸有片刻迟疑。 “你今日这样早。”他进屋,放下手里的钥匙去看阿正,阿正下午五时从托管中心回来,教会义工总会寻些新巧手工教他们做,今日是皱纸折康乃馨。阿正太胖,一根手指已粗过□□,做手工着实为难。 “洗手吃饭。”贺海楼从阿正手中抽出那只残败纸花丢到一旁,顾自去厕所洗脸,家中有女人,不好意思脱到赤膊,只能关起门囚在厕所里换一套干净衣裤。腌臜的衣服随手丢进了角落里一只旧塑料篓里。 阿正在外头叫他的名字,先头是哥,哥,渐渐变成喽,喽。 他饿了。 贺海楼并不应,出来后拍拍阿正后背坐进四方桌旁,桌上已摆菜,菜从外卖盒子倒进盘子里,可怜一只滑蛋已经碎成三份。 温家遥拿来碗筷分给他们,自己捧着空碗坐在贺海楼的对面。她不吃饭,因为要时不时出现在少女床头的海报和少男□□的梦里,所以她必须要保持现下妖娆身姿。 阿正不知道这些,他不看电视,也不看杂志,他不知道日日给他送餐的女人时不时能搏到头版。 “阿姐,吃。”他用手拿起一只油鸡腿放进温家遥的空碗里,然后要去找另一只腿给贺海楼。 贺海楼拿碗接过,不一会儿又将鸡腿放回阿正碗里,阿正无知无觉,并不知一只鸡不该有三只腿。 “你这些日子不开工?这么多闲暇时间来我这里。”贺海楼问,他吃三分之一滑蛋,剩下的,再没碰。 温家遥剥掉鸡皮,只啃白肉,再多夹三口素菜,便是她今夜的晚饭。 “明日要去上水公园拍一只mv。” “刘德华?” “没福气让这样的大牌赏识。说出来你也不识得,叫momo,是个混血儿,小有些名气。” 现下艺名也都时兴用英文,几个字母组合在一起,像是代号,如同007。 “这名字不像能红长久。” “何以见得” “无先例。” “有d!”温家遥仰起头,鲜嫩红唇微微一撅,不服气。 贺海楼笑了笑,低头吃饭,再无半句闲话。 等到吃完住筷,贺海楼才抬头道。 “明日我带阿正一道上工,省得你麻烦。” 温家遥柳眉倒竖,一句话唤她变脸,可美人到底是美人,生起气照旧明艳动人。 “什么意思?是嫌我多事?” 暖白光下她一双眼黑白分明,英气十足,配红唇让人不得忤逆。 “贺大少同我讲一讲,我何处做得不周到,不讨你欢喜。”她恃靓行凶,一张嘴前一刻撒娇,后一刻索命,故意叫他昔年名号贺大少。 贺海楼看她一眼,又转头去看阿正,阿正有肉万事足,吃到唇面发光。贺海楼抽纸巾给他,他不接,倒是温家遥伸手抢去,替阿正从面颊擦到下巴。 “讲啊!可是觉得我犯贱,巴结你倒叫你失胃口?” 她历来如此,漂亮的太炙,会烧到人。贺海楼习惯,所以不怒反笑。 “你是大明星,该我巴结你。” 他起身,六十尺不足的客厅,起身就进厨房,打开冰箱取水,饮时目光落在窗外,对街一楼沿街食肆生意正旺,后厨里热火朝天,时不时腾起一声抽风机的巨响。 厨师穿白衫出出进进,经年累月落下的油渍凝结在衣袂,一辈子洗不掉。贺海楼咽下一口冰水时突然想,不知厨师老婆同他温存时是否也嫌弃他满身油污气渍。 他人生前二十年从未踏足过食肆摊档,后二十年怕是要日日吃外卖盒饭,猪扒饭配冻鸳鸯,或者叉烧双拼配冻柠茶,翻来覆去这两样,吃到胃酸过敏,闻到就会想吐。 命真有趣,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他后三十年尚未开始,却已回到起跑线上,重新开始。 温家遥心情不愉,兀自坐在方桌旁生气,气得是贺海楼,可又时不时又用眼风去瞟他,盼望他能回转身同她说两句好话。 女人的气来得快,去得更快,三分钟后,她知道等他无望,便起身去找他。 “那我明日不来,后日也不来,再也不来。” 她威胁他,可心比他虚,生怕他一口答应,于是未等他开口便又抢先道。 “你难保不会想我。” 贺海楼回头,有些无奈地笑。 千万人期待温家遥一记青眼,可她偏偏只要眼前人一笑,便忘记矜持,忘记自己贵为大明星,应当叫人求而不得。 “你笑我?”她撅起红唇问他,雨夜里开起的一朵花,等晨光来吻。 可贺海楼如今活在夜色里,没有那美好的情绪来怜香惜玉。 “你靓绝五台山,谁人不想?” 这一句赞她,她便已足够,乐得转身回去照顾阿正吃饭。 阿正心无旁骛,他此生无人会爱,也无人可爱,一切男女情爱上的事情都不如碗里一块油鸡重要,他吃得满脸亮油,抬起头不忘记笑,让人知道他满足。 贺海楼对他不冷不热,同他讲一句,速度快些。 天太热,冷气机坏了半月还无暇去修。这城市一入夏便热得如火上的蒸笼一般,人肉架在笼篦上水油齐流。 贺海楼一顿饭下来流掉半斤汗,人皮在湿热里浸泡着,坐立不安。 他喝光一瓶水,穿过客厅去洗手间拿冷水冲头,水珠从发梢流到脖颈,又一路往下从胸肌之间流向了下腹。 他当年也是白面书生,三年牢狱之宅加车房日日苦力,松弛的*如今已经是另一番精壮光景。腹上浅浅六块肌肉,不显山露水,却恰到好处。 温家遥无声无息推门进来,靠在门背后看他用浴巾擦头。 “你还未回答我问题。”她用肩膀向后顶住门,前胸凸起,好一对浑圆漂亮的乳。 这姿势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大约做明星日日被人拍照,总知道自己哪个角度最为诱人。 贺海楼的脑袋从浴巾下露出,目光从一堆乱发下看见温家遥,顿时觉得浴室里气温又升几度。 “哪个问题?” 他明知故问。 “我若再不来了,你可会想我。”温家遥习惯了贺海楼装傻,他一路往后,她便一心向前,不信那条路最后不会有终点,她迟早追上他,他迟早要转身。 不论如何,她要在那里,叫他第一眼便看见她。 “你不答,我不会放你出去。” 她仰起下巴,冲他倔。 她画长长的眼线,仰头时眼皮下垂,便看见弧度优美的一道眼波,眼波里有爱,也有欲,顺着贺海楼湿润的喉结一路下行。 不过她不伸手,只抬眼用神色去勾。 最好的诱惑从来不在行动上,要似一缕青烟,叫人抓不住,才最挠心。温家遥不知哪里听来的,她天赋极高,一点即通。 一屋子水汽蒸腾,贺海楼一步过来,双臂按在温家遥双颊之侧。 “你真犯傻。”他为她下批语。 “可不就是。”她笑笑,头又上扬,离他又近一寸,“奈何我就乐意。” 贺海楼被她逗笑,手肘微曲,面孔倾向她。二人鼻尖相碰,呼吸里全是对方气息。 “对我太好没用,我不会还。”他警告她,嘴唇都要遇上她了,但最后一刻却停住不动,听见她喉咙里急喘一声,似等待落空。 她动气,伸手推他。 “谁要你还,我只恨你不肯收。” “听上去像是你要包养我做姑爷仔” 他离开她,哈哈大笑,仿佛刚才都是玩笑,仿佛她对他,也不过都是玩笑,这态度最气人,惹得温家遥抬腿踢他膝盖。可他身手灵敏,抓住她□□的大腿往下一推。 “你不适合动粗,要时时记得你是红人明星。” “大不了不做。” “太任性。” 贺海楼笑起来,将浴巾从脖子上一把扯下挂到墙上,墙上两只挂钩,令一只上挂阿正浴巾,上面有卡通人物,贺海楼不识得是谁,只觉得又蠢又丑。 他转身抓起温家遥肩膀将她挪开,走出去等阿正吃饭。 “快些啊,吃完给你冲凉。” 他抽张板凳坐阿正身边看,温家遥走过来,从背后抱住他脖子,温温柔柔地说:“那我明日还来?” 贺海楼叹气,在她臂弯中回头。 “你日日不是带烧鹅就是带猪扒?阿正已经痴肥一个,再吃下去不知要肥成怎样。” 她只当他答应,喜笑颜开,暖黄灯光下笑得露出十六颗白牙。 “嫌我不会做饭吗?那我推掉几份工作去报名学厨咯。” 他骂她痴线。 “你歇歇啊。阿正要人帮忙洗澡,你帮不帮?” 温家遥舌尖一伸吐出一声嘁,松开贺海楼站起身骂他。 “疯疯癫癫。我是他大嫂,要避嫌,你懂不懂!” 第3章 杨呦呦 杨呦呦在餐桌上问她父亲,船王的遗产最终归其私生子所有,这是否荒唐? 杨慎德正看这一日的早报,听女儿这样问,有些奇怪,他这个女从来对时政新闻毫无兴趣,政治律法更是一窍不通,今日不知吹什么风,竟有这样的闲情来关心一桩遗产争夺案。 他推一推眼镜,耐心解释道:“船王有遗嘱,而他毕竟是亲生,于情于理都不为过。” “那船王女儿呢?空手而归?” “这不至于,她有她的信托基金,这一生只要不穷奢极欲,在钱财一事上不会发愁。” 杨呦呦哦一声,似有些同情,低头喝粥,心想这官司真是win-win,到最后不过有钱与更有钱的分别,连带她家也鸡犬升天,赚足律师费,此生不愁。 不一会儿杨呦呦又抬头问道。 “所以那个于志贤如今最信任爹地你,是不是?” “何出此言?” “毕竟你替他打赢了这场官司。” “他将来要掌管一个帝国,那帝国太庞大,一个人算不得什么。” 杨慎德有那一辈人的美德,谦逊全是发自内心。他帮船王私生子赢得关键诉讼,一时间成为全城红人,秘书一日要接上百电话,只只都是标的巨大的诉讼官司。 好在杨慎德并非急功近利之人,一切照旧,按致电顺序一一接待当事人,不因任何人贫穷而故意怠慢。 父女两人谈话未尽,仆人玛利亚便端来黑咖啡,杨呦呦知道母亲要下楼来,她素来惧怕母亲,抱起书本想要走,却被刚下楼的兄长一把抓住,重新按回了餐椅上。 “你等我,我送你去学校。” 杨一帆新买了一辆双门轿跑,虽不是最好的厂牌,但却无比拉风,开到学校门口定然有许多女生回眸。 “你拿我当幌子。”杨呦呦冲她哥哥笑起来,但并不执着要走,依着他的话坐下等他。 “你开这样的车去律师楼,可有人说你招摇?”杨呦呦问他,看他一口气喝干牛奶,放开了肚子去吃点心。 杨一帆大学时开始锻炼肌肉,半年下来,手臂已是大学时两倍粗。不过他长一张瘦长脸,因此并不显得蛮横。 “无论我开不开这辆车,他们始终觉得我是浪荡公子。” “为什么?”呦呦问。 “母亲是医生,父亲是律师,这样的家庭听起来就很不好亲近。”杨一帆说话时看见母亲下楼。 杨太姓高,虽然也读到博士,学了新派文化,却循旧派的风气在姓名前面冠上夫姓,几十年下来,叫人忘记她本名为何。 杨太年轻时不是美人,人到中年却又生出几分成熟女性的魅力来,不过这魅力展现的十分克制。她刚五十,脸上没有皱纹,头上也没有白发,长发绾成一丝不苟的髻低低地压在脖子上头。她的髻随着年龄的增长一点点往下挪,大凡学术上有成就的人,在生活上也极有章法,杨太觉得得体是为人的基本,行事、说话、打扮,都必须得体,因此连她的髻都很得体。 由于这份得体,总有传言她将接任仁爱医院董事一职,不过这行政职务她并不十分热衷,每一年年初传言兴起,到年中时传言又消失,周而复始。 杨太坐进椅子里,端起黑咖啡仔细抿了一小口。 杨呦呦从来不喝黑咖啡,她认为一日晨起就要饮用黑咖啡的人,生活一定十分紧张辛苦,而她的人生大部分时间都可用消遣二字概括。 这是她母亲最不喜欢她的地方。 “你父亲托人为你寻了工作的地方,是夏小姐的画廊。” 杨太口中的夏小姐,是于志贤的未婚妻,独具慧眼,在于志贤尚未发达时便同他定下鸳谱,此时遗产一案大获全胜,世人都暗暗赞她押中了这世纪最大的□□。 现世已无人相信真情,夏小姐纵然在人不得志时不离不弃,也无人信她爱他,可见钱财有多蒙蔽人眼,一旦与钱财相关,别的事情一概落入尘土,无关紧要。 “本市是文化沙漠,也只有夏小姐的店算一点点绿洲。” 杨慎德合起报纸,同女儿玩笑。 呦呦回头说:“说到底还是托了于志贤的福。” 似乎因为这个人,杨家多出无数人脉来。呦呦心里暗想,却并不说。她听见母亲正清嗓子,知道母亲有话要讲,一时间正襟危坐,做出认真的模样。 “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你是否真心喜欢艺术。”杨太慢条斯理道,“不过既然你选择艺术,就必须把这当成终身职业善加学习。” 杨太是研究科学的人,凡事都讲学习。呦呦心想,这不对,艺术无法学习,只能领会,不过她不好意思去反驳。 家中只有她不学科学,如同被排除的异类,杨一帆本科学的物理,研究生时转了方向去学法律,他学习起来游刃有余,而杨呦呦则同书本永远隔了一层,学艺术,总被认为是天分不足,不得已为之。 家境优渥之女子总有学习艺术之人,华而不实的学科,花许多钱财耗许多时间,但似乎并不能改变这个世界。 杨太同样这样觉得,她对女儿十分的失望,时不时表现在面上。 并非不爱她,只是想起时会叹气,心里忍不住自责,不知是dna出现问题,还是教育方法不对,竟放任她在学业上如此马虎。 大约是笨。 哎,那时难产,奶水不足,先天未能补足,后天便来不及了,杨太暗自心想。她如此讲科学的人,碰上自己的事,也开始迷信老话,认为杨呦呦智商欠奉与未能吃饱人奶有莫大关系。 这一边杨一帆终于吃饱,用餐巾擦嘴,顺便拍呦呦后脑。 “走,我送你回学校。” 他最好,总在最要命的时候拯救呦呦。 可杨太突然想起什么,突然发话叫二人重新坐下。 “过几日柳露要来,你若是有空便去接接她。”话是对着杨一帆说的,可呦呦先抽一口气,心里暗暗叫苦。 又是一个聪明脑瓜,她心想,来了之后,一屋子里她的智商排名又要往后挪上一挪。 “她来读书?”杨一帆问。 “是,她考上了交换名额,来这里做实习医生。” 杨呦呦肺里起泡,因为看见母亲脸上有笑容,似乎为这不同姓的外甥女感到异常骄傲。女儿欠了她的骄傲,现在有人送来填补了,再好不过,证明她那一支的智商始终是高级的,出错在杨家一脉,怨不得她。 “她住家里?”呦呦问,她有些小脾气,因此口气不善。 杨慎德扭头望过来,轻轻同她摇头,提示她不可以这样。 “学校有宿舍,但我担心那边环境糟糕,还是希望她能住家里。” “家中还有间空房,让她住吧。”杨慎德接过话题,但隔一秒,又转话题问杨一帆。 “你同贺海楼是否还有联系?” 杨一帆皱一下眉,苦恼得十分明显。 “他似乎不愿意同原来的朋友再有联系,我打过电话给他,可他并不十分热络,所以现在也不太来往。” 他说着拿出手机,找出贺海楼电话,收件箱里寥寥存着几封短讯,不外乎有空聚,好,到时候见。 杨呦呦想起不久前才见过贺海楼,突然面红,像是藏了糟糕的秘密。 “找他有事?”她听见杨一帆问。 “倒不是,前几日碰到他的母亲,说起贺海楼近况,而我居然一无所知,似乎有些失职。” 杨太不满,抢话道:“你不过是他律师,并非生身父母,管得太多倒显得奇怪。” “可他也是可怜的孩子……” “你太感情用事。” 杨太叹一口气,评论道。 拿惯手术刀的女人有时候会十分的冷酷无情,并非性格使然,全因职业,躺在手术台上的人多多少少都有可怜之处,若外科医生时时感怀掉些眼泪,反倒让人担心他手抖。 呦呦不爱她母亲的论调,忍不住开口反驳。 “他与我们做了十年邻居,叫妈妈阿姨也有十年,是妈妈你太无情。” 杨太气结,瞪着女儿几乎难以置信。 “那男孩就有这点糟糕。”她隔了半晌才缓过神,“我瞧见他时就觉得他十分要命,会叫女孩儿为他离经叛道。” 杨呦呦面色更红,因为被母亲说中了心事。 “胡说八道。”她顶嘴,“你若是这样讲别人,我一样帮腔。” “别人不同。”杨太道,目光始终追在自己女儿身上,讲出来的话似乎只有女人才懂。 杨一帆并没有察觉不妥,抓住妹妹出门去。 女仆玛利亚站在玄关收信,看见二人出门,便顺手将一封请帖递到了杨呦呦手中。 “是什么?”呦呦问,直接用指甲划开了封口。 玛利亚在一旁倒吸一口凉气,说小姐你真是太不像大家闺秀。 杨呦呦因此得意,她并不愿做大家闺秀。 “是温家遥的生日邀请。”杨呦呦翻开请帖递给杨一帆看,“要我去。” 杨一帆接来看上一眼,忍不住笑起来。 “不过是生日派对,怎么弄得这么正式,怪吓人的。” “这不是温家遥的风格,一定是她的哥哥做的。”呦呦折起请帖塞进包里,发现忘记记下日期时间,于是又糊里糊涂翻出来再看一遍。 “温家遇吗?”杨一帆问道,他按下遥控锁,坐进驾驶座,等杨呦呦坐进来时又问她,“他并不是她亲生的哥哥是吗?” “你们为什么总这样猜。” “他们一点不像。” “那是因为他大她十二岁。”杨呦呦说,话里对朋友总归是维护的,“他很爱她,但并不是你想象的那种爱。” “是吗?”杨一帆说,“也不是我爱你的爱,对吗?” 杨呦呦抿起了嘴,等杨一帆将车开出车库时才又开口。 “也许如你所说,他并不是她亲生的哥哥。我认为他更期望那样,那样他便不用挣扎。” 他们彼此看了一眼对方。 “真可怕。”杨一帆说。 “是的。”杨呦呦佯装颤抖,“太可怕。” 第4章 温家遥 杨呦呦在温家遥生日派对上想起母亲说得那句话,“那男孩糟糕在能叫女孩为他离经叛道。” 这在杨太眼中是莫大的罪名,中产阶级讲求实际与平稳,离经叛道较愚笨无能更为可怕。 不过温家遥并不属于中产阶级,她出生极好,又已是最红的新人,日进斗金,穿这一季最新款的fendi鬼脸短裙,上身一件玫红色小衫,露出平坦又纤细的腰肢。 她推开人群走出来,拖住杨呦呦的手将她带进人潮里。 “门外好像有许多狗仔。”杨呦呦扯着喉咙对温家遥说,音乐声盖过她,传到温家遥耳朵里只剩下狗仔二字。 温家遥不以为然,耸起圆润的肩头撇嘴道:“由他们去,今天我需要他们。” 杨呦呦脑中四个字:离经叛道! 她不知不觉中了母亲的毒,尚未进入膏肓,但潜移默化,已在慢慢向杨太靠拢。 “你哥哥不来?”温家遥问。 呦呦奇怪,反问道:“你邀请函上并没有写他名字。” 温家遥在光怪陆离的灯光下大笑起来,露出美白过的牙齿,漂亮的让人晃眼。 “他依旧这样自尊自爱,绝对不肯不请自来。” 呦呦不愿意听人这样笑话一帆,转头假装去看今晚的装帧。 如今作派对策划是桩极赚钱的买卖,遇上客人大方,可极尽奢华,叫人叹为观止。温家遥今年二十四岁,并不是了不起的年纪,但生日宴会却如同庆贺新生或是百岁,整个屋子被银色幕帘扮成冰雪奇景,二楼天花板上挂下来一串串水晶雪花,像施华洛世奇的广告大片,冷气打得奇足,穿一件身的连衣裙会冷的瑟瑟发抖。 人群里有人喊家遥名字,形成声浪,一波高过一波。 温家遥背靠着吧台望向那声音来处,轻蔑一笑,显然知道自己是女王。 “你不过去?” 呦呦问。 “那里没有我感兴趣的人。” 家遥答。 呦呦一瞬间知道温家遥等谁,那从来不是秘密,中四时她已同他很好,放学时他骑摩托在一条极长的坡道下等她。 机车上放两枚头盔,她的是白的,上面绘有米字国旗。 她同呦呦告别,跑下去,先吻他嘴唇,再由他帮她带上头盔,扬长而去。 杨呦呦一个人慢慢下坡,走到他们相会之处,还能听见机车引擎留下的一阵轰鸣。 “他会来”呦呦忍不住又问,“一帆说他如今离群索居,不爱热闹。” “一定来。” 温家遥答得斩钉截铁,越是如此,杨呦呦便越是笃定她其实一样心里打鼓。 她离开主人去餐台拿点心,巧克力喷泉新近时髦,她插一块棉花糖去浇巧克力糖浆,含在嘴里有一丝苦涩的后味。 人群里多是时髦男女,杨呦呦穿牛仔蓝一件式的连身裙,头发扎成马尾,始终像是学生。 有男孩挤到她身边同她搭讪,问她可是温家遥的朋友。 她嫌这问题愚蠢,但却好脾气地反问:“不然呢?” 男孩也笑,拿一瓶啤酒塞进她的手里。 她同他碰一碰,喝下一大口,泡沫溢出来,急得她弯腰去躲。 男孩大笑,拿纸巾帮她擦拭,她由他,只是擦到胸口,才扭身避开,另取一张纸巾自己动手。 “你叫什么名字?”男孩在音浪里凑近她耳边问她。 她不想答,对这样的露水情缘毫无兴趣。 “去问家遥。” 她说。 一转身,撞进别人怀里。 那人极高,有张清俊的脸。 “不如,我叫你mary。” 男人听见了他们的对话,扶住呦呦接话道,呦呦在昏暗里看清那张脸,忍不住笑出来。 “被砍头的那一个mary吗?” 她问他。 “不,做女王的那一个。” “做女王也一样被砍头。”她同他拌嘴,被他牵住手走出了人潮。 “这里有一个女王。”温家遇的眼神晃过男男女女,专心地盯住他细妹,“无数人等着被她砍头。” 呦呦一瞬间有些妒忌,妒忌温家遥得到那么许多的爱,各种各样的爱。 “那你千万别做那其中之一。” 她丧气说道,一时间想到温家遥正等的那个人,黑心肠地希望那人永远不来,送女王一株枯萎的玫瑰。 “你妒忌了。” 温家遇回神,拉住杨呦呦去二楼。 盘旋的楼梯尽头用红色丝绒绳索扣住,警告宾客止步。 可他不是宾客,解开挂钩绕过去,转身再一次封锁了城池。 他们走去露台,音乐声被甩在身后,渐渐凋敝。 杨呦呦熟门熟路,温家遇跟在她身后解开衣袖,一寸一寸往上翻折。 他是绅士,折袖口也有绅士派头,不疾不徐,每一下都力求平整。 杨呦呦靠在露台的栏杆上往下看,陆续还有人来,狗仔守住□□大炮,远远地按动快门。 明日八卦报纸上又有头条,“温家遥夜宴群魔”! “我想起方才那个人是谁了!”呦呦突然站直身子,恍然大悟,“我在崇光百货门口见过他的大幅广告,脸上用碳粉抹一条黑,假装足球运动员。” 温家遇的笑声从后头传来。 “他会伤心的,你花这么许多时间才记起来。” “毕竟我不看电视,也不爱电影。” “许多电影都很优秀。” “但他演的应当不属于优秀。” 温家遇又笑起来,他走到杨呦呦身边,拨她发丝,替她将一缕被风吹乱的发丝勾在耳后。 “你说对了。”他赞同道,“他是一年之后就会消失的那种漂亮男孩。” 杨呦呦的脸蛋在他手下静默着,他这样唐突,但因为气质卓然,居然并不让人讨厌。 “我还是可惜,应当告诉他我的名字,同他谈一场为时半月的恋爱。报纸上会有我的消息,称我为他的‘新欢’。” 温家遇被她逗乐,斜倚着望着他,目光里映入灯火,如同星光在夜色里闪耀。 “你会谈很多场恋爱。” “并不会。”杨呦呦否认道,“我并不漂亮,恋爱是属于漂亮的人的。” “但你有趣。” “我宁愿漂亮。” “肤浅!”他说她。 而她笑起来说:“啊,你们最爱漂亮又肤浅的女人。” 温家遇不急着驳斥,他皱起眉认真地想了想才开口道:“不全然如此,那是种喜欢,不是爱,像喜欢小猫小狗似的喜欢。” 他看着她,又一次伸手去拨弄她鬓边的发丝。 “会有人爱你。”他和善地说,像一个长者祝福晚辈。 杨呦呦这时才想起他大她那么多,男人真好,一过三十,岁月便在面孔上缓慢行进,人们习惯性地忽略了他们的容貌转去关注他们的仪态,仪态优雅的男人,似乎永远年轻。 “那需要等待。”杨呦呦望住温家遇的一双眼,轻轻说道。 楼下传来机车引擎声响,杨呦呦一颗心挂起,知道希望落空,女王的骑士终究还是来了。 她扭头往下看,瞧见温家遥奔出去,跳入贺海楼的怀里紧紧地搂住他。 “她爱他。”温家遇看一眼,转头抽烟,不知何处摸出来的打火机,在夜里发出轻轻的刮擦声,随后燃起一簇黄绿色的火苗。 他叼住香烟偏头凑过去点燃,随后仰起头朝空气里吐出第一口烟。 杨呦呦点点头,目光往下,盯住贺海楼的面孔。 他比之前看起来体面许多,脸上没有油污,身上穿着干净的衬衫配最普通的牛仔裤,连头发都长了些许,看起来不再突兀。 他正冲温家遥笑,笑得十分疲惫。 温家遥同他说了些什么,转身要拉他进去,但他往后一靠,屁股坐在机车座凳上不肯顺从。 ============================================== “我要同全世界人说,我是你女朋友,你是我男朋友。”温家遥高傲地说,她已做好准备,要同全世界开战,昂起的头颅是这场战役的第一声号角。 贺海楼浅淡地笑,他抓住她的手将她拉回来。 “你不是。”他无情地说,“你算不上我女朋友,我也不是你的男朋友。” 温家遥仿佛听说了一个可笑的故事。 “你在胡说什么?” “我在同你说一个事实。” “你不爱我?”她不信有这样可笑的事情。 贺海楼知道她不信。 “我依旧喜欢你,不过称不上爱你。” 他就事论事,连情绪都没有波动,不笑了,一对嘴角下挂,似乎对谁都有不耐。 温家遥在他跟前站着,目光挪开去寻找焦点,不一会儿又挪回来。她着急气喘,好比一只不倒翁,寻不着重心,正在四下晃动。 “你送我好大一份生日礼物。”温家遥斜起嘴角冷笑一声,“我要多谢你。” 他讲不必,起身要走。 可她又叫住了他。 “真没有生日礼物?”她问他。 他摇头说没有,可她不信,扑过去在他口袋里寻找,找到最后,手从他口袋里滑出去,抱住他,用力捶他背脊。 ================================================= “你瞧,家境优渥的女孩子最好骗。” 温家遇抽着烟,他保持着最先头的姿势,斜倚着,时不时往下瞧一眼,如同看一场糟糕的电影,大部分情节都烂俗得叫人没有兴趣。 杨呦呦转过身,背靠着栏杆,目光向内,看空荡荡的露台。 “他骗她?”她胡乱问,失去了方才的机灵,问出来的话都不似动过脑子。 “见惯金银珠宝的女孩子最好骗,走极端,以为不值钱的小物才代表真爱,以为我为你付出才是爱里的真谛。” “是。”杨呦呦渐渐醒转过来,“幻想里那才是用力的爱情。” “行动上太用力,会适得其反。”温家遇说,他转到了杨呦呦的方向,同她看同一片寂寥的风景。 “你为何由着她去,我以为你会妒忌。” “正因为妒忌,所以什么都不好做。妒忌时头脑发昏,做出的事情之后一定后悔。” “真的?”她问,“他只要答应她,你便毫无希望。” “我原本就毫无希望。”温家遇看着她笑,夜风吹起他的衬衫,空荡荡地膨胀着,他有颀长的体态,但并不强壮,剧本里的男二号总是这个温雅的样子,可女人不爱他们。 杨呦呦看看他,温柔地抱了抱他。 “你真可怜。”她说,“比我更糟糕。” 第5章 她也许懂 杨呦呦出去时蛋糕上的蜡烛才刚点燃,人群闹哄哄地聚在客厅里,等寿星公许愿。 她从后门走,对里头的热闹已经全无兴趣。 车子停在最外头,一辆绿色的per。父亲送她的成人礼物,杨太并不支持,但支票已经签出,也没有收回的道理。 她叮嘱呦呦一定要小心开车,杨慎德好生奇怪,说呦呦从来没有做过越轨之事,怎么就这样担心。 杨太心里叹气,认为男人始终天真,女孩子时时刻刻都有叛逆的可能,万万不可大意,以为青春期过去了就是太平盛世。 杨呦呦青春期过得太过太平,以至于杨太心里发慌,觉得那都是暴风雨之前的宁静,总有大风大浪在等着他们。 门卫为杨呦呦开启大门,心想这是第一个离席的,居然这样的早。 杨呦呦同人点头谢过,右转车头往凼环道方向开去。 别墅区里只有这一户热闹,其余各处均冷清凄凉,车子驶过去,看见硕大的落地玻璃窗内亮着灯,每一家都有一只豪华的水晶吊灯从二楼一直垂到一楼,不知每日佣人要打扫多久,才能维持这一屋子窗明几净。 这里住着本城最为富庶的人家,温家是其中之一,他们有的是老钱,躺在银行里吃利滚利便已够他们兄妹挥霍,人总说老钱最为干净,那是因为后人无需将双手伸进肮脏的人血盆里,只需优雅地躺着,选择一处两处谨慎投资即可此生无虞。 人有选择时,总是异常雍容的。 杨呦呦没有那么多的选择,杨家家教甚严,屋檐下不可提钱。杨呦呦这一生未曾为钱发过愁,但也始终不知道自己能纨绔到一个什么地步,是否可以养尊处优不事生产直到寻得下一张饭票。 啊,要命。她突然想,自己算不得美丽,这已是最大的弱点。 车子与她同心同德,一瞬间也泄了气,猛地耸动一下,仪表盘上突然亮起了灯。 杨呦呦顿时惊慌,将车停至一旁,从副驾驶翻出用户手册临时抱起了佛脚。 她对机械一窍不通,顺着用户须知找到对应条目,发觉是发动机出现故障,总觉得是好大的毛病,于是愈发的慌乱。 坐在车里给杨一帆去电话,他已关机睡觉,这时候又不敢叨饶父母。于是急中生智打查询电话问来一家拖车公司的号码。 车已熄火,车厢里逐渐闷热,她推门下车,不停拨那一只无人应答的号码。拨十遍之后知道无望,几乎要哭起来,悲切之情在心中停留半分钟,仿佛半场考试中途的小憩,休整一番接着奋斗。 她关门下锁,打电话给租车公司叫一辆车来此处接她,车子明日丢给杨一帆,他是男人,男人理所应当会处理这种属阳之事。 电话港刚挂断,就有引擎声由远及近,她回头,看见一辆机车停在她跟前,一同停下的还有她那颗噗通噗通不停跳的心脏。 她看见贺海楼拿下头盔,露出黝黑消瘦的面孔,一时间再不想哭,反倒放下心来。 “我的车坏了。”她告诉他。 他点头说看到,随后翻身下车,走去驾驶室那边,示意她开车门。 杨呦呦像只尾巴跟着他,从驾驶室跟到车前端,跟着贺海楼仔细观察引擎盖下的每一处细节。 贺海楼扭头,看着她发笑。 “你在看什么?”他问道。 杨呦呦笑咪咪回答:“不知道,我只是对它尽尽心。” 贺海楼摇摇头,指着一处冒烟的地方同她讲。 “看见吗?节温器坏了,所以发动机温度过高。不是大毛病,换一只节温器就好。” 杨呦呦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素来心大,一件事若是有人在做,她便再不费心去想。 “那我该怎么办?”她问他,“还可以驾车去车房修吗,这一路上发动机还撑不撑得住?” 贺海楼伸手问她拿她的钥匙。 “再开下去发动机过载,会爆炸。”他危言耸听吓唬小孩,“明日我载同事过来拖车。修好后给你电话,你自己来提。” 杨呦呦觉得这一句话里有无数令她欢欣鼓舞的消息,一时间竟不由自主地笑出来。 贺海楼瞧着她,极有耐心地等她笑完之后方才拿起手机问她号码,她一个数字一个数字报给他。 “我听讲现在已不再发放机车牌照。”她装出平常的样子,去看他停在一旁的车子。 “谁说的”他问她。 “忘记了,只听说原来有机车牌照的人都已经撞死的差不多,剩下的,都是好命的,你是其中之一。” 他低头在手机里打呦呦二字,听见她的话,目光自下往上抬起来,悠然地望着她。 好久没人讲他好命了,换个人说,他会以为那是讽刺,不过杨呦呦有她本事,说每句话都像真心实意,好像她不会有坏心眼,她不过一个平凡迟钝的女孩,说一是一。 “说不定是没轮到我,下一次你开电视,就能听到新闻上播我撞山而死。”他在漆黑夜色里开一个不合适的玩笑,夜风寒凉,吹得杨呦呦打一只冷战。她回望他,忽然觉得他同她千山万水,有一辈子的距离,如果他真有一日车祸出事,她也无法去葬礼上治丧,因为她连他朋友都不能算。 “别瞎说。”她闷闷道,心想她都没有来得及同他有些什么,怎么可以任他死去。 贺海楼看出自己的玩笑不合时宜,不声响,把手机插回裤带。 “帮你叫车。”他说。 杨呦呦摇摇头,一屁股坐在路边,垂头丧气说:“已经叫好,你早来五分钟,我就不会急到痴线。” “那不好意思。”他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坐下前从屁股兜里摸出一包皱巴巴的烟,食指一弹掉出一根。 他问她意见,她耸肩。 “无所谓。”她说,“蛋糕分完吗?你有没有吃到最甜那一块?” 他用一次性打火机点烟,也是偏头,下巴收紧嘴唇用力,将那细白条送入火焰之中。 “不错啊。”他答,两颊伴随吸气凹进浅浅一道。 杨呦呦分不出香烟的优劣,但直觉他指尖夹着的那根不好,太呛人,吸进喉咙里像吸进了一把沙。 他敷衍她,她也当真话听,回他纵容地笑容。 对面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门口贴着一款新出的冰淇淋招贴,北海道牛乳制品,一定昂贵又美味。 “请你吃冰啊?” 杨呦呦没头没脑突然问,打开巴掌大的手包找钱,可惜统共才摸出一张十元,一张二十。 “好穷困,请你吃完冰,便不够车费。” 她笑说,将一张张票子展开了铺在膝盖上,话没说完就来一阵妖风,卷起钞票就跑,杨呦呦伸手捉住了一张,剩下一张跌在远处的水泥地上不停翻滚。 “哎,算了。“ 她懒得动,支着脑袋冲贺海楼说。 “要不你请我吃吧。“ 一边说一边将剩下的零钱放回了空荡荡的手袋里。 贺海楼掐了烟,隔着一层烟雾看着杨呦呦,杨呦呦正好低头,露出一只圆润的发顶。她的头发很黑,油亮有光,垂在肩膀上像一条小猫的尾巴,让人忍不住想摸一摸,贺海楼着魔似得伸出一只手,挨近些,又近些,只差一点点。 距离,他永远拿捏得很准,像抽烟,最后一口燃尽刚好烧到过滤嘴。他改变主意收了手,起身去便利店买冰淇淋。 店里孤零零一个男孩子,正低头偷偷玩游戏机,见有人来,便将游戏机塞进柜台起身欢迎。 贺海楼在冰柜里随便捡了一只冰淇淋,又买了两瓶水,付钱出门,回去路上捡起了从杨呦呦怀里飞出来的一张旧纸币。 他不知道杨呦呦正看着他,看着他弯腰低头,伸出修长漂亮的手指把那张纸币拾进手心里。这举动一下让她红了脸,心脏突然长出了小兔的腿,一下一下鼓动着往胸前顶。 贺海楼不一样了,杨呦呦古怪地着了迷,似乎喜欢他为那十块钱折腰,然后又像个男子汉坦坦荡荡地站起来。 “呶。” 贺海楼走回来,把冰淇淋连同纸币一道送进了杨呦呦的手里。杨呦呦仰头冲他笑。心想他也许要回去了,她不想一个人待着,也不想看着他走,于是开口求。 “你要走吗?不着急就再陪我坐一会儿,等车来。” 她求起人来直接了当没皮没脸,有人天生会读书,有人天生会作妖,杨呦呦天生会求人。 贺海楼吃一惊,低头盯着杨呦呦,突然发现这女孩有张奇怪的脸盘子,巴掌上长肉下巴上骨感,不笑的时候圆圆的,笑眯眯惨兮兮的时候尖尖的下巴就会凸出来,像神话里不安分的小妖精。 贺海楼不知道她哪里好看,可目光却始终不移,看了一会儿突然笑出了声。 “行吧。”他又坐回到她身边的水泥台阶上,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修剪得极短的指甲,放在鼻子闻一闻还有铁锈和烟草味“那你起个头。下一次我们聊天又不知什么时候了。” 杨呦呦皱起眉头心想贺海楼记性真差,他们以前从不聊天,大家性别不同年龄不同,聊起来鸡同鸭讲眼碌碌。不过她只记得以前贺海楼的成绩和杨一帆不分伯仲,杨一帆靠的是努力,可他贺海楼成天在外疯,拿全a大概全靠神仙托梦。 有一次半夜起来上厕所,听见杨太在书房里和杨慎德聊天“我看贺家那一个可能今后比一帆作为更大,他天资好,要成事十分里面九分天资,没天资,再努力也无用。” 所以在杨太心里,那时的杨呦呦和贺海楼有云泥之别。也不知道杨太现在怎么想,大概会叹口气,觉得庸才也有庸才的好,上不了天入不了地,永远就那么回事。 “你还会回广屿道吗?”杨呦呦开口问他。 问完了他却不答,两人之间隔着一段漫长的沉默,好在没人着急,你不看我我不看你,极有耐心地等待着。 贺海楼有烟瘾,急匆匆抽完一根又从口袋里摸出一根来,不点火,只衔在唇上。 “偶尔回咯。” “都没有遇见过你。” “你们都好忙。” 她惊讶,问他:“我忙什么?” “忙读书,忙恋爱,忙着奔前程啊。” 他一样都没说对,杨呦呦不读书,不恋爱,也毫无前程可言。 她不纠正他,反正这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情。 “下次你回家吃饭告诉我啊。” “告诉你?” “是啊。”她剥开冰淇淋的包装纸含在嘴里轻轻地咬下一块儿,一下子,冷气上头,痛得她皱眉,“给你看布鲁特,它已经长得好大,最近得耳螨,无精打采。” 贺海楼停住了一切的动作,他记起了那只狗,他从海边捡回来的,呦呦喜欢,他便送给她养,哦,原来那只狗还在。他以为他同前半生已经说拜拜,一前一后中间被狠狠劈断,原来不是,居然还有一只小狗在时间里等他。 他笑出声,烟从嘴里掉下来,急忙拿手去接。 “好啊,我应承你。它好丑,不知现在怎么样。” “一样丑。”呦呦说,“不过如今是家中霸主,客厅里一只沙发永远被它占住。” “所以讲它最好命,去到了好人家。” 贺海楼对杨家的看法同千千万万人一样,好人家,再体面不过的好人家,比富贵人家更难得,从来无人敢低看。 “它好命是遇到你,然后你遇到我,把它给我。”杨呦呦说话时忍不住拿手指按住脑门,顶那一点的凉痛,“你记得回去吃饭,要记得打电话叫我出来。” “偶尔回家吃顿饭都ok,如果再要多一点,那就是贪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和她说这个,真要命,上一句和下一句都没关联。 “算了,你不懂。” 贺海楼嗤一声笑自己,一扭头,发觉杨呦呦也正回头看他,她没躲也没逃,嘴角微微扬着,像是三十岁的女人历经人事后平静一笑。 她没说自己懂,可他突然想,她也许懂。 第6章 沈崇 第二日一早,报纸上果然有温家遥夜宴的消息。小报记者极其可恨,暗夜里打起强闪光灯,一个个来宾都照成青面獠牙,如同一只只陈年的鬼。 照片里没有杨呦呦,可见她平凡到不值得浪费菲林。心里有些悲伤,恨不得钻回母亲肚子里再轮回一次,智商、家境统统不要,只想换一张好脸,不要叶玉卿的那一款,要王祖贤,要邱淑贞,美得古古怪怪,叫人一眼瞧得出哪里不好,却偏偏又挪不开眼。 翻一页,半只版面都献祭给了温家遥。 彩色的油印描画出少女侧面,双手抱住一个高大男人,旁边有行绿色夺目的圆润字体:寿星公夜会车房仔,相士批明年嫁得! 杨呦呦一口粥呛进气管里,笑得花枝乱颤,难怪本城人如此热爱八卦杂志,两块钱便能买无数笑料,光看标题都值回成本。 杨一帆这一日起床又迟过妹妹,下楼来看见杨呦呦笑到上气不接下气,便夺过报纸去看。 不一会儿还回来,坐下去顾自吃他的三明治。 “我手机里有三只未接来电都是你,是昨晚上有事?”杨一帆问呦呦,只见妹妹神思恍惚,抬头想了半天才哦了一声。 “不是大事,回来半道车子坏了,已处理好。” 计程车来的不早不晚,在杨呦呦与贺海楼无话可说之前悄然驶来,杨呦呦同贺海楼道别,他还有半根烟未抽完,同她摆手再会时有烟飘起遮住他的脸。 呦呦这一日醒来时总恍惚那是个梦,同他在路边吃冰闲聊,怕是今后不会再有。 拉开窗帘,又是一日晴好,天气预报有高温预警,城市像篝火上慢慢炙烤的一只羊,刺啦刺啦,滴下油水。杨呦呦抬头看刺目阳光,知道夜晚已经过去,她必须很努力才能记得住那时的每个细节,等一年两年,时光荏苒,记忆荒芜,才告一段落。 杨一帆吃一惊,转头问:“你何时这么能干?” 呦呦学报纸上的称呼回答道:“遇见车房仔,请他帮的忙。” 这一次轮换杨一帆来哦。 他心情无故低落,一只餐蛋三明治吃到一半便停下手,仿佛食道受阻,吞不落去。 杨呦呦顾自说道:“我这么许多同学里,妈咪最不喜欢温家遥,我猜是因为她漂亮,漂亮又不用功,妈咪最不喜欢。” “妈咪喜欢牛津剑桥毕业生。” “上帝给家遥一张好脸,不是让她浪费时间读书进剑桥牛津,那样一张脸,天生应当去造男人的孽,然后又被男人造孽。” 杨呦呦大言不惭,自有她的理论。趁母亲未下楼,折起报纸塞进一旁废纸堆里,她今早要去夏小姐画廊见工,所以穿重磅丝白衬衫,包身黑色裙,脚底下一双三寸高跟鞋,连头发都仔细打理过,一把头扎在半高处,垂顺发亮。 杨一帆对女人不敏感,妹妹对他来说不属于女人,愈发忽视,可这一日也忍不住多看两眼,发现杨呦呦如同四月里一只樱花,突然一夜之间吸饱了水,开始抽枝发芽,只待春暖日照,便开一树荼蘼。 “哇。”杨一帆赞叹,“今日你真精神,也可以出去找人造孽。” 呦呦得意忘形,走回来时一脚踩歪,原形毕露,惹得杨一帆大笑不止。 “呐,不要笑。”杨呦呦不许人笑,自己却笑,仰起脖子笑得肚皮发颤。 “好艰难,做女强人天天生活在半空中。” “好过做家庭主妇,每月问人伸手要家用,仰人鼻息。” “如果男人爱她,不等她伸手便会给她。” “始终是一个给,一个拿,不能平起平坐。” 杨呦呦渐渐停下嬉笑,她今日方知杨一帆心里对婚姻也有自己的准绳。 “哥哥要平起平坐,互敬互爱的婚姻,像爹地妈咪,是吗?” “他们俩是真正相爱的一对,你见他们何时红过面。” “教养所致,即便吵架,也不会恶语相向。”呦呦道,不自觉又想起和贺海楼同温家遥。 “那他们俩,一个是耀眼明星,一个是车房小弟,一个在天上,一个却在土里,岂不是一世无可能。” “那未必。”杨一帆道,“温家遥有些不同,若她觉得配,便是配,旁人说什么,她不会理。在她背后指指点点的人较在我俩背后指手画脚的人多上千倍万倍,可她做得到置之不理,我同你,却都做不到。” 杨一帆讲话时声音温柔,说起那女孩名字便又低下八度,杨呦呦心头一震,突然想:啊,他爱她。 ========================= 夏小姐抬头,露出一张美得窒息的面孔。 杨呦呦自惭形秽,愧为女人。 女人有不一样的美法,温家遥美如太阳,招摇放肆,夏小姐年长一些,原先定然也热烈地红过,现在已经沉淀,成了酒窖里最贵的一支波尔多。 她站起来同杨呦呦握手,身上带着铃兰淡香,衬衫是最男人款式,配一条阔腿的黑裤。 不要讲女人穿得像男人不好,真正的女人,穿什么都叫人迷醉,穿男人衣服只是调皮,让你知道她不乖起来,比男孩还要坏。 捉住她,打她屁股。 呀,不知道哪颗心又被撩动了。 “无需紧张,识得画,识得人,这工作就容易做。” 夏小姐带杨呦呦四处参观。 本市寸土寸金,一栋楼里挤几十间公司,偏偏夏小姐的店大开大合,面积超过威灵路上的路易斯威登旗舰店。 “若艺术也挤在笼屋里看,那还有什么滋味。” 夏小姐说话没有口音,偶尔开口讲本埠方言,也十分标准。可见优秀的人,做什么都是优秀。 “挤在笼屋里的人,恐怕也无心观摩艺术。艺术这东西最最势利。”呦呦感慨。 “哦?”夏小姐极有兴味地回眸一笑,褐色眸子盯住呦呦,她的艳色并不灼人,“我也正是这样想的,起码此间大屋里的艺术,相当势利。” “若有穷人来看,可要轰走?” “不必,我只对买画的人势利。” 呦呦微笑,当下知道,这个老板相当有趣。 画廊当日并未有特殊展出,但门口已有雅致三角立架搁上蛋奶黄硬板纸,提示两周后将有约翰斯当代艺术展。 那名字如雷贯耳,五十年前他的作品《白旗》如今已是收藏界身份象征。呦呦越发佩服这位夏小姐,品味上流外加手段高明。 “混迹艺术品市场的上流人士无所谓钱,反正人人有钱。但如何证明自己最为富有?”夏小姐开启红唇大谈金钱,但声音平和,绝无市侩之感,“便是拥有旁人所没有的作品,他们无所谓喜欢不喜欢,只要独一份便好。” 她说到此处停了一停,门口穿黑西装的门卫欠身四十五度,迎进两个男人。 杨呦呦顺目光看去,不觉吃了一惊。 温家遇今日休闲打扮,半截的渔夫裤,佩亚麻衬衫,似乎方才出海归来,身边的男人带着墨镜,白衬衫敞开两颗扣,下身卡其色直筒长裤。 呦呦觉得他像一个人,火石电光间,又觉得是自己入了痴,看谁都似他。 “呀,崇少、家遇,稀客稀客。”夏小姐迎过去,同两位男士贴面行礼。 她来去都有一阵温和的风,如同画里飘出一个人物,不自觉轻拿轻放。 “我路过,听说夏小姐你又有新店开张。”温家遇同她客套,似乎并未看见呦呦就在不远处。 “是于先生送我的新婚礼物,过几日你要叫我于太太。” “那真伤心,请你一辈子做我的夏小姐。” “你这样的话会耽误我一生。” 他俩熟稔地*,但每一句里都没有情。 戴墨镜的男人终于拿下眼镜,叫呦呦倒吸一口凉气。 真像,她忍不住感叹,眼前人同贺海楼真有八分像。 夏小姐转身为他们介绍。 “这位是杨小姐,父亲便是杨大状,为志贤打赢世纪遗产之案,是我与志贤的恩人。她屈尊来我店里帮忙,我求之不得。”说完将头扭向呦呦指着男人道,“这一位油嘴滑舌的,是温家遇先生,至于那一位冷面冷心的,是我的房东。” 男人同杨呦呦握手,自报姓名。 “沈崇。” 呦呦口道幸会,再愚钝也知道沈家坐拥这条街一半的地产。 温家遇再不装作陌生,抱住呦呦赞叹:“你今日真叫我刮目相看。” 呦呦皱眉,佯作不悦。 “这样说,足见我平日里有多么邋遢。” 沈先生有他的涵养,温家遇同女孩胡说,他只当听不到,清淡的抬一抬嘴角环顾四周。呦呦得空再看他,突然又觉得不像。 这一位是上流社会里的典范。 衣着讲究,发型精心,兴许读金融,讲英文,闲时没有不良爱好,只一个人读书,或应朋友之邀打十八个洞的高尔夫。 他同贺海楼,山南水北。 但那一瞬间确实晃了眼,不知道哪一下微不足道的表情,让她失心疯。 这二人不过是路过,画廊开在酒店一楼,而酒店属于沈家名下。夏小姐客客气气送走二人,云淡风轻订下改日的约。 走回来时同杨呦呦说:“可惜都不是买家。” 呦呦问:“沈家温家都不爱艺术?” “沈家早十年还有案底留在差馆,如今好不容易黑翻成白,最最刻己,只想钱再生钱,绝不做无谓的浪费。” “温家是老钱。”呦呦说,她与夏小姐对看一眼,笑了笑,“所以无法最最有钱。” 这一句话极对夏小姐的胃口,简直令她惊喜。 “孺子可教。”她说,随即又改口,“不,你完全不用我教。” 她同她走回办公室,桌上摆着秘书送来的一块金属名牌以及用信封封好的入职须知。 “沈崇新近回港,要同哥哥沈卓一同管理沈氏。听说沈家老人喜欢他多过他兄长,不管如何,如今报上已封他做本城前三的黄金单身汉。” 她将一干杂物递给呦呦,嘴里在做另一面的提点。 “我同他算是老友,不过不算亲密,他是个极友善的伴侣,所以我说不上他有什么坏处。” 呦呦静静听,此时才插话:“那反倒叫人有些害怕。” 夏小姐笑着点头,转瞬又抬起头。 “啊,他有一桩最坏的喜好。” “是什么?” “最爱飚车。” 呦呦心里叹气,觉得自己功力到底浅薄,看错了他。 第7章 心想事成 电话下午三时打来,不过不是手机是一只陌生座机号码,杨呦呦猜到是谁,面热心动,如同血管里爆了一颗雷,炸得气血上涌。 她思忖自己并未爱上他,但这人有本事叫人着迷,神志不清,不过一只电话,便叫她魂不守舍。 不想接太快,让他以为她正在等这只电话,又怕响过三声之后他便不耐烦挂机,真矛盾,不要再想,按下接听键,心平气和对着话筒讲一声hello。 那边也回一声hello,随即说。 “车子修好,过来拿。” 他言简意赅,于是杨呦呦也有样学样。 “好啊,地址报我。” 贺海楼报出一处位于北角的地址,二人约下班之后见,随即挂机。 呦呦耳内轰鸣,暗自想,真要命,这人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有这样大的能力让人心烦意乱,若是知道,又该有多得意。 她五点半准时从画廊出发,叫一部的士按地址找过去,一条路上好多机修铺,寻半天,才发现贺海楼打工的车房就在马路对面。 杨呦呦付钱下车,正准备过马路,却看见一辆房车沿对向车道驶来,稳稳停在车房门口。 房车四面黑色玻璃,主人下车时,不远处有快门声响起,是温家遥,她下车,直接入内找人。 有人影在门口闪过,高大消瘦,侧面看嘴角往下,似乎不悦。 杨呦呦停下脚步,往后退,站在人行道上注目三秒,随后举起手招来一部的士坐进去。 “去钟古广场啊,麻烦。”她同司机说好目的地,随即拨电话给乔美丽,“美丽,陪我逛街好不好。” 贺海楼看见一个身影从对面消失,眉头微微皱起,怀疑自己眼花。 温家遥以为这记皱眉是不欢迎自己,哼哼着靠过去,拿头顶蹭贺海楼下巴,她今日不做艳女,改做猫咪,决心不同他吵,要用乖顺软化他的心。 “我不会打扰你啊,不过想你,要见一见你。” 她低声下气,叫人如何怪罪。 贺海楼叹口气,一双沾满油污的手举过头顶,做投降状。 “拜托,大小姐,我还未放工啊。” “都讲不会打扰你了。”温家遥似乎看见一点点希望,回头招呼经纪人把几大袋茶点小食拎了进来。 “给大家加餐。” 她话音未落,已有年轻车房仔高声欢呼,还有人吹口哨,要贺海楼代他们亲一亲温家遥,表示感谢。 家遥毫无明星架子,斜起脸凑上去,要贺海楼赶紧赶紧。 “痴线。” 贺海楼手指一帮少年骂道,他错身走开,忽略了凑在眼前那张上帝花好大力气才捏成的杰作。 温家遥气得跺脚,忘记来时自己的承诺,不好耍脾气不要讨人厌。她抢上前一步,挡住贺海楼。 眼睛瞪着他,倔得眼眶都发红。 “你做那么绝?” 她问他,声音不大气势却足,一瞬间气温下去十二度,三伏天里都能让人感到冷。 贺海楼弯腰从工具箱里捡出一根长扳手,淡然道。 “不是绝,是忙。” “忙到我给你十只电话你一只也不复吗。” “我要赚钱,妹妹仔。”贺海楼站在地沟举升机前等机器将一辆jaguar轿车升到半空,随后走下地沟,半只身子消失不见。 温家遥恨得牙痒,转身看见阿正正坐在远处同她笑笑,手里捏一只皱纸做的花。 她恩怨分明,走去坐在阿正身边,递他一杯奶茶。 “你阿哥好坏,成日只知道欺负我。” “阿哥欺负你?我打阿哥。” “你打得过他?” “谁欺负你,我就打谁。” 温家遥又犯有钱女孩儿惯有的毛病,痴人的话最为感人,一时间感动到心已揉碎绞烂。 “你最好了,有你保护我,我好满足。” 温家遥搂住阿正肩膀,像中学里半吊子的大姐头,摇来晃去,目光在这摇晃里看见一部车,绿油油,引擎盖上贴两道黑色杠,再去看车牌,一下便认出来。 “贺海楼!”温家遥坐在位置上大声嚷,无人理便又喊一声,“贺海楼!” 贺海楼从jaguar车底盘下不冷不热应一声。 “那是呦呦的车?”温家遥问。 “是。”贺海楼答。 “她特意找你来修车?” “偶遇。” 好一个偶遇。 女人有女人的第六感,情报组织要是都由女人掌握,那这世界少一半战争又多一倍战争。 温家遥脑中有雷达警报,杨呦呦杨呦呦!她不声不响,无声无息,为何会出现在贺海楼的生活圈里。 “呦呦同以前不一样了。”温家遥语气傲慢,夜风吹起她背后长发,阿正闻见了,居然有薄荷香。 “呦呦。”阿正学舌,“呦呦。” 贺海楼钻出来,扳手丢进工具箱里,又去寻其他工具。 “女孩子长大了,总要不一样,cup都会升两个号,难道一辈子飞机场。” 他讲话咸湿,嘴角含住轻佻笑容。 可鬼信他的伪装,再扮下流,也吓不跑温家遥。 “这么说你仔细看过她咯,连cup都观察到。” “你我也观察到啊。c咯。” 众人哄笑,贺海楼同人一同也笑,他狠心起来真是不留情面,从人自尊上头碾过去,留下两条车辙印。 温家遥突然起身,冷笑起来。 “本来都是你的,可惜你现在也没福享用咯。” 她说走就走,一点也没拖泥带水。 车房老板刚过五十,饮茶用一只拳头大紫砂茶壶,早年混过社团,如今肚皮当中还留有一条当年纹的眼镜蛇。不过人胖了,眼镜蛇跟着一起胖,细长蛇脸如今圆成蛋饼,看去以为卡通图案。 “这么索的妹妹仔,你怎么舍得赶人走。你以为自己是靓仔就有恃无恐?无人日日行大运。” “为她好,跟住我说不定一世没办法住大屋,着靓衫,尽吃苦头能好到几时。” “妹妹仔是大明星,拍张照片也顶你一月人工,你吃她住她不就行了。”老板同贺海楼开玩笑,含住壶嘴喝一口茶,又沉下面认真讲话:“你难道一世不出头,一世不结婚?我混码头的时候我老婆就跟住我,如今不也日日牌局shopping,十指都不沾阳春水,日子过得舒舒服服,女人比男人爱赌,她押你将来大赢家,你随她就是。” 贺海楼笑一笑。 “我讲同她一起太热闹,我不喜欢,你信不信。”他脱掉手套丢去一边,汗水顺后颈流下脊梁,“心不静,怎么拍拖。” 老板且一声,骂他痴线。 房车开到文华酒店,温家遇等在门口,见车子过来,便从后门上车。 温家遥半躺在座位上,面色晦暗,昏昏欲绝。 “又去见了贺海楼?”温家遇问,目光朝前,看见经纪人坐在副驾驶不住地摇头叹息。 “都同她讲了一万遍,不要去不要去,就不听。温先生你帮我劝劝她,天天有狗仔拍,拍到都讲她倒贴,不知道多难听。” 温家遇抬起一道眉。 “你何时见她听过我?”气定神闲,仿佛这事已过去,同他毫无关系,“你要我帮你约了沈先生,我帮你约好,吃饭时你这幅尊容,当心气得他掉头就走。” 温家遇手机不断地震,接起来,一个月前结交的模特女友知道自己气数已尽,声嘶力竭在听筒对面大骂温家遇是王八蛋。 温家遇听完一串诅咒辱骂之后,慢条斯理地回话道:“方小姐还有没有别的事没有的话我们改日再聊。” 他挂了电话,转头同温家遥说:“你再继续下去,会同这方小姐一样叫人难堪。” 温家遥震一震,因为知道兄长说的是大实话,越发觉得丢人恼火,头扭向车窗,气得牙齿打架。 “我哪里不好?” “这问题最蠢。”温家遇冷笑,“brikinbag哪里不好?你不是一样不中意,一定要买蓝色kelly。” 温家遥先是一笑,随即发现有泪水滑过脸颊。 温家遇并未看见她的脸,但知道她在哭,手臂一伸将她揽入怀里。 “你爱追继续追,女人最喜欢自己可怜自己,然后让全世界都来心疼。”温家遇别开头,不看细妹的眼泪,任她哭去。 片刻之后才说:“沈先生讲,他其实中意你做代言,不过他哥哥同钟宝意似乎有私,他不好意思去驳哥哥的情面。” “沈崇如今已接掌家族生意?”温家遥听完了回头问。 “渐渐上手,珠宝公司不是什么艰难的买卖,用来学习上手再好不过。” 温家遥哭片刻也已收声,自己找纸巾擦干眼泪,坐起来打开顶灯开始补妆。 “这年头都肉偿人情。”她抱怨,“世风日下。” “你拍广告拍电影不过是游戏,人家指这些钱养家糊口鱼跃龙门,大家需求不同,自然肯付出的也不同,你心想事就成,她们不是,所以要争。” 温家遥从粉饼镜中抬头,脸上已没有泪痕,但眼睛还有红肿。 “谁说我心想事成,心想事成一双眼还会为男人哭成桃核?” 经纪人见温家遥开口自嘲,知道她心情阴转晴,顿时放心不少。 “我的大小姐,你想要个东西什么时候没要到,贺生一碌木,迟早知道你好,回心转意。” 温家遇靠在后座上闭目养神,听到这句话忍不住抬起嘴角又一次冷笑。 “你们这群人宠坏她,让她真以为自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玛丽·斯图亚特特是真女王,头都保不住,她不过普通女孩子,为什么想什么,就一定要得什么。” 经纪人不敢得罪温家遇,缩起头转向前再不敢讲话。温家遥不知兄长为何突然动气,细想想顿时觉得可笑。 “说到宠我,你是第一个。” 她啪一声合上粉盒,依旧是女王模样。 第8章 安明理 乔美丽已在泛亚影院门口等足一刻钟,她站在原地,看杨呦呦跳下出租车飞奔而来,黑衣黑裙,脚下一双三寸高跟黑鞋。 “哦,你是要同我去奔丧?” 乔美丽轮过两个夜班,有二十四小时自由时间。她身上穿着t恤同热裤,脚下踩着夹趾拖,不过依旧化妆,半截手指长的假睫毛直冲云霄。 “只是想你。”杨呦呦口中说假话,脸上有笑容做陪衬,竟叫人觉得真诚。 乔美丽早已习以为常,挥挥手同呦呦挽在一起。 “先寻地方吃饭,我肚饿。” “这一代你的地盘,你选地方我买单。”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乔美丽拧着嘴角哼哼不信。她并不贪心,选一家韩国料理店吃烤肉、拌饭,进门时遇见司机在门口卸货,驾驶室伸出一只稚嫩的头,冲后厨喊话。 “快些啊,还有三家等我送货,你们拖拖拉拉我很难办!” 乔美丽顿住脚步,手臂松开了杨呦呦。 “安明理!”她叫男人,哦,不是,不是男人,是男孩,至多不过二十岁,下巴上干干净净,怕是胡须都未长成。 男孩回头看一眼乔美丽,又去看她身边杨呦呦。 “做什么啊?”他懒洋洋,一只胳膊挂在车门上,看见后厨有人出来,这才跳下车,开门卸货。 呦呦挡道,他便毫不客气拿手一推。 “借过啊,阿婶。” 嘴比人更坏,杨呦呦心里想,往后退一步想要进去,可乔美丽不肯,她站在外头追着安明理问话。 “你又换份工?之前不是在市场里做?” 安明理扛住一箱海鲜跟人往后厨走,路过乔美丽,嘴里骂一句:“管你屁事。” 乔美丽又气又急,等人出来又上去一步,人几乎贴住安明理后背。 “阿爸同我说你又与人打架,看来是真的。” “你好烦啊,学什么不好学死八婆,让开啊,我赶下一家。” “你混社团迟早出事。” “我有叫你收尸?麻烦要你烧纸?都没有,那关你屁事。” 安明理搬完东西,关门上车,见乔美丽还在车外站着,回头吊儿郎当冲她一笑。 “怎么?中意我?关心我啊?” 乔美丽咬住牙关从鼻孔里喷出一声气。 “放你狗屁。” 转身拉住呦呦进门,坐下后一句话不讲,只顾自己生气。 杨呦呦也不问她,点完菜才为她倒茶递水。 “那是谁?”她问美丽,“要不要同我讲,不讲就算,不过不许再气,毁我们一顿晚餐。” 乔美丽抬起头,她修细长的眉,这时候拧成一团,眉头犹如抬起的蛇首,“你不认识?” 呦呦也奇怪,反问倒:“我应当认识?” “我以为你同贺海楼很熟。” “你的意思,贺海楼同他有关?” “何止有关,估计是死敌对头。” 杨呦呦呀了一声,手抖,自己斟得这杯茶漏出一半。她依稀想起什么,脑子转的极快,三年前一桩一件,哪怕报纸上一具标题都记了起来。 “姓安”她问。 乔美丽知道她已经猜到大概,点点头道:“就是姓安,贺海楼失手错杀的便是他大哥。” 这一回,换杨呦呦缄默不语,倒不是吃惊这城市这样小,只是听讲错杀二字还是觉得惊心。 一个人手里有另一个人的命,想来就心寒,三伏天也入坠冰窟。 不识得的人,不过觉得只是一只故事,报上一桩奇闻,听过便忘。 可若发生在身边,才知道,哦,原来是活生生带温度的,贺海楼错手一推,便害死一条人命,一个活生生的人就此消失。多大的孽,吃斋念佛一生一世也未必消除。 她同他不亲近,也觉得沉重。 “他大哥原是贺海楼父亲手下,贺父因公殉职不到半月,安明理大哥便也离职。” “好像说是有渎职的嫌疑。”呦呦脑中还有三年前报上的消息,听到这里忍不住道,“不过谁知道到底为什么,事情过去后便再无真相。” 服务员端来一瓶米酒,二人便默契地闭上了嘴,待人走后,乔美丽开口道:“他家原本情况不错,这些年每况愈下,于是书也不读,出来打工。” 呦呦听下应下,像是并不在意,用玻璃杯为乔美丽倒一满杯。 乔美丽觉出她心不在焉,突然有些气恼,觉得杨呦呦冷漠无情。 “喂,贺海楼害人家这样,你居然毫无反应。” “我应当什么反应?”呦呦反问,“我与贺海楼并无关系,也不好代他回应,那个男孩再可怜,我也无法帮他救他,说几句漂亮话也不过是虚情假意,你要听这些假话干什么?” 乔美丽心里不痛快,往后一靠,双手抱在胸口不忿道:“你们这群人,为富不仁!” “我又不住半山别墅,何富之有。” “你起码妆奁丰厚。” “那倒是,不过在这座城市里,还是杯水车薪。” “你这样讲,叫我怎么办。” “嫁给真心爱你之人,或者身价不菲的男士。” “真心爱我的人,要是可怜没钱呢?” “那便看你怎么选,嫁给他大约心情愉快,但一个月总有几天发愁,入不敷出。也许为了他,忍忍也可以。” “你可以忍?” 杨呦呦仔细想了想,看肉在烤盘上孜孜作响。 “我前半生托父母的福,从来不曾为钱这一字发愁,今后也不想。即便说那是万恶之源,但也是幸福之本,有足够的钱才有足够的可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所以你不会嫁给一个你爱的穷光蛋。” “但愿我爱的人身家丰厚。”她长长呼出一口气,“也希望我心硬些,不要爱上一个穷光蛋。” “原来你杨呦呦竟这样市侩。”乔美丽大惊。 杨呦呦浅浅笑道。“我确实是这样的人。” 可她看上去并无半分羞愧,仰头喝掉了自己杯中满满的米酒。 二人话题偏开,将方才那可怜男孩忘在脑后。乔美丽这时候幡然醒悟,似乎领会了方才杨呦呦的意思,那不过是一件同自己无关的事情,一点愤怒一点不平看起来正义凛然,其实转瞬即忘,虚伪的很。 “你又在想那男孩儿?”杨呦呦将几片烤好的五花肉从烤盘上取下,尽数给了乔美丽,又新取一些放上去,她支着脑袋等待着,手里握着一杯新酒,一点一点的抿。 乔美丽用生菜包起一块送进嘴里,一边吃一边叹息。 杨呦呦眼睛望着烤肉,嘴里却道:“那男孩一不爱你,二不富足,你不如早早忘掉。” 这直白叫人生气,乔美丽着急吞咽,张开嘴分辨道:“那你不是一样,属意贺海楼,他如今也什么都没有。” 说完,想一想,似乎又有不对,讪讪补充道:“哦,不对,他尚有些家产可以继承。” 杨呦呦抬头冲乔美丽笑笑,她长一张素雅面孔,今日上过淡妆,眉目嘴唇都清晰明秀,这样的面孔一眼之下不会惊艳,但可以抗住时间考验,供人看上一个钟头,也并不生厌,如清粥小菜,吃上十年八年,以为厌倦,离开后却又想起胃里暖融融的滋味。 “他并不注意我,大约也不会想起我。”杨呦呦道。 乔美丽也点头应道:“确实,他有温家遥,报纸上成天有他俩消息。” 路边小报也爱贺海楼这样的人物,像都市里新的灰姑娘,因为长相英俊,所以有奇妙艳遇也属应当,对他用词居然难得地并不刻薄。 “你觉得他有温家遥,所以不会爱我,对吗?” 乔美丽依旧点头:“别和我说你相信男人会爱女人灵魂,他们总爱漂亮面孔。” “可他并不爱她。” “哦。”乔美丽从杨呦呦手中接过烤肉的夹子,帮她取下烤好的牛肉放进碗里,“那也不代表他会爱你。” 她说话时负气,因为记得刚才杨呦呦毁了她的幻想。 杨呦呦并不生气,只淡淡地说:“其实未必。” “你什么时候这样有信心?”乔美丽啐,撅着嘴,十分不屑,“温家遥漂亮有钱又爱他如痴如狂,你没一样比得了。” 啊,确实如此,呦呦心里暗暗想道,她没有一样比得过温家遥,哪怕爱起来,她都没有信心能如温家遥那样如痴如狂,不计后果,所以连她自己都承认,自己远不如温家遥那样可爱。 “你说的极对,不过我始终不信。” 杨呦呦低头吃起来,想到今日在车房门口,又见过他们。她始终像看客,不远不近地观察着,那滋味并不好。 二人吃完一顿饭,出来时已是九点,无处去,便沿马路闲逛,期间又见过安明理一次。 他大约已送完货,正同几个年轻男人坐路边栏杆上大声谈笑,年轻男人们的手臂上青花一片,看见有靓妹路过,便吹口哨或干脆追上去调戏一番。 只安明理没动,他到底年轻还轻,少年人的手臂□□在袖口外头,白白软软,干干净净,连脸上的笑容,也一样干净,看人调笑他便也跟着笑,只是笑起来十分孤独。 杨呦呦同乔美丽道别,她看着乔美丽走过去,像只小火球,直滚过去,吓得人四下逃窜。 这人最热闹,杨呦呦心想。她的手机铃声此时响起,摸出来,看见了熟悉的一只固定号码。 她接起来,听见自己想念的声音,酒足饭饱,不再激动,带着微醺的醉意听那人说。 “你最擅长消失。” “你讲什么?”她笑着问。 “一次在露台,一次在对面。” 原来他看见她,不知为何,这竟让她开心。 “有些事不应当知道,便还是不知的好。”杨呦呦回答道,仰头喘气,呼吸里都是城市的闷热。 他没说话,过一会儿突然开口。 “过来拿车。” “现在?” “现在!” 第9章 只一个吻 她喝过酒,皮肤毛孔散发淡淡的香甜,那气味如酒,闻到了一样会醉。 贺海楼从引擎盖下起身,回头望见杨呦呦,似笑非笑地从鼻孔里叹一声气。 “我来了。”她对他说。 米酒后劲这样大,到了这里她才头晕,不过不好意思显出来,只能用尽全力站得笔直,像留堂听训的女学生,很乖很乖。 四周没人,都已收工回家,贺海楼急着赚钱,于是不吝加班。 “坐啊。”他踢一张小板凳过去,示意她坐,小板凳低矮,并不适合穿套装的女人,不过她挨不住,一屁股坐下去,入坠天堂。 “酒量这样差,待会怎么开车。” “可是你叫我来。”她仰起头,无辜地笑,将罪责推到了贺海楼的身上。 他递她一瓶水,可她又递回来。 “杨呦呦你何时学的这样矫情。” “今时今日。”她依旧笑,饮过酒人都变样,面色微红,行为乖张,所以说微醺最好,可以做不一样的自己。 他替她打开,再一次递过去。 杨呦呦一口气喝下半瓶,可只解渴并不解酒,依旧半梦半醒,棉花云上飘飘欲仙。 贺海楼不再理她,也不给她钥匙,转身回去钻在引擎盖下拨弄他的器械。 车房有一个极小的院子,在寸土寸金的城市里已属难得,院子里长一颗奇怪歪脖树,根在墙外,身子却在墙内,即便这样,一样绿叶亭亭,将小院覆在阴影之下。 工作间在里头,雪白的灯光照得妖魔显形,贺海楼背朝着她,那背影有些陌生,他似乎比以前壮实,蓝领人群总是这样的身板,像是很辛苦。 杨呦呦见不得狗流浪,也见不得人吃苦,因为见到了会觉得异常无助,于是索性选择不见,不见便不想,做一个冷漠的城市人。 可贺海楼就在她面前,穿牛筋布的工装,身上都是油渍,好像在落难,让她分外心疼。 “你何时学的修车”她出声问他,想起他大学时学的机械,应当是触类旁通,但她无话找话,渴望他能回头让她看一看他的脸。 “你何时学的饮酒?”可他不遂她愿,弯腰拿一根螺丝起去拆一只她叫不出名的部件。 “会不会觉得苦?”她追问。 “不会。”他答她。 “要惩罚自己?” “你电视看太多。”他丢开工具,终于回头,一边走过来一边脱手套,然后用手套轻轻打她的头,“我只是养家糊口。” 她的脖子微微缩起,然后又伸长来扭去找他:“你哪里来的家” 她真毒辣,这样的话也会讲。可她讲出来并不让人生气,这是她特有的本事,并非人人都有。 他走到她身边,低头看着她。 “杨呦呦,你这样口无遮拦,迟早被人打。” 他知道不会,但他这样说,似乎喜欢自己可以这样斥她。 她摇摇头。 “不会啊。” 她不会对别人说这样的话,因为她也无心让别人记得住她。 “我一向是乖女。” 她站起来,同他面对着面,贺海楼五官锐利,抬眼看人时露出眼白,那模样显得很坏,但女人只喜欢坏男人,幻想里总有一个坏男人与自己爱得昏天暗地痛彻心扉。但这梦做不了很远,知道自己能力有限,无法让坏男人为她改邪归正,所以她最终一定嫁给行为端正的好男人。 “乖女还会饮酒?” “只是少少一点。” 她想去吻他,因他嘴角往下,并不快乐,这让她忍不住幻想,用舌头同他缱绻,令他嘴角因为她微微上扬。 可是她又没有醉到那样的地步,多后悔,应该再醉一些,醉到可以名正言顺地不用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你来不来看画展”她突然问,舌根下压,抵住了翻起的*,她说不相干的事,以为自己能清醒过来,但真徒劳,热浪卷过她全身,体温诚实得一塌糊涂。 贺海楼双手轻松搭在胯上。 “画展?” 他嗤笑,鼻孔里钻进了有她气息的甜,女孩儿的气息浅淡地叫人心虚,担心大口呼吸会显得咸湿,男人多可怜,连呼吸都是罪。 “你看我像看画展的人?”贺海楼张开手,露出袖子下面黑褐色的油渍,连自己都觉得狼狈。 杨呦呦又开始心疼他,她怀疑这是酒精作祟,不然她一定说他是活该,自己选的,不怪别人。可现在她醉了,于是她就是心疼,心疼到想去抱一抱他。 “以前的你会是,穿当季最型的西装,带漂亮的女伴一道去,现在你只是没有西装和女伴。” 贺海楼说:“我以为你是女伴。” 她越发想吻他。 “我不是。” 她不知在傲气什么,似乎因为生气,生气他这样子撩拨她,像是知道她不堪一击。 他拿手指刮她鼻子,她打掉。 轮到他错愕,不声不响地站了一会儿才冲她道。 “跟我来。” 他带她去看她的车子,打开引擎盖指给她看新换的节温器。她顺着他的手指弯腰,但是始终没有看明白到底节温器到底是什么。 贺海楼知道她没懂,也没有指望过她懂,女人对机械永远隔了一片大西洋,不是没有横渡过去的可能,只是望而生畏,算了算了。 他不知道自己此时才是杨呦呦心里的那片大西洋,她渡不过去,所以急得生气。 “车子积碳严重,不过也没有办法,城市里开得久就是这样。”贺海楼合上引擎盖,终于把钥匙递给她。 她接过来,将那圆圆的钥匙捏进了手心。 她知道自己应该走了,可走了之后未必还能见面,这城市就是这样的,总会巧遇一些无足轻重的人,但你真心期待的人,一辈子也遇不上。 那会是遗憾,杨呦呦心想,她抬头,秀气的双目含着□□,贺海楼不傻,他看出来了,一瞬间想起温家遥今天下午同他说的话。 杨呦呦同原来不同了。 一夜之间,这姑娘长大了。 酒后的皮肤格外苍白,但面颊上却聚着绯色。 贺海楼猜杨呦呦不知道自己的神色几乎露骨,乖女孩儿的诱惑带着禁欲的色彩,叫人不敢轻举妄动,但不敢与不想是两回事,一根神经上的两头,牵扯着往不同的方向角力,贺海楼胸口突然发虚,像踩空了一节楼梯。 “你为什么不喜欢温家遥?”杨呦呦突然问,问完了自己都吃惊,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世上比她好看可爱的女人不多,你不可惜?” “我倒是不可惜,但你看起来比我可惜。” “我?那关我什么事。” 她嘴硬,他知道,贺海楼被太多女孩儿喜欢过,即便他不曾留心,可她们的反映代表什么他已成本能。 “好。”他轻巧答。 杨呦呦僵直着身体,半晌说不出话,她知道拖不下去了,再拖下去就会招人讨厌。 “走了。”她同他拜拜,绕过他去驾驶室,可心有所想,脚下一不留神踩到扳手,脚弓翻转,连累人也往一旁摔去。 那一瞬间,贺海楼眼疾手快,转身扶住她,听她叫痛,看见她平滑的前额上瞬间激出一层冷汗。 她痛到无法站立,在他臂弯里龇牙咧嘴。 “酒醒了?”贺海楼冷冷地问,突然弯腰将她一把抱起重重放在了汽车的引擎盖上。 杨呦呦后背发汗,一半因为疼,一半因为他离她太近。 她并未酒醒,坐下来依旧头晕,什么都看得见,什么都听得懂,但偏偏行差做错,事事古怪。 贺海楼脱掉她的高跟鞋,将她左脚捏进手心,这手掌粗糙,像一帖膏药,在杨呦呦皮肤上发热发烫,那热度顺着血管神经传进身体里头,捏住了她的心脏,越攒越紧。 “不严重,扭伤而已。”他看一眼便知道大概,抬头同她说,“回去找你妈咪,她会处置。” 说完忍不住抱怨:“细路女就中意胡闹。” “我没有。”呦呦抗议,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他,但她心中也忍不住怀疑,那一下是自己故意。 只听见贺海楼低沉地笑起来。 “谁知道呢。” 他站在她跟前,低头去找她的鞋子,而她突然抓住他的衣襟令他靠过去。 “这是故意的。” 她吻上了他。 一切发生得太快,来不及想到底是谁先燃起的这一把火。 贺海楼被她拽住往前,双手分在她身侧撑在了前车盖上,然后像个男人一般地回应她。 这吻引爆了深埋血管的雷,炸得双耳嗡鸣,只听见心跳声渐渐沉着。 可谁管这些。 呦呦用手困住贺海楼的面孔,承受他舌头的索取,他直捣入她口中,同她纠结缠绵。若能言语也只剩两个字,还要,还要。 她舌尖香甜,惹他重重吮吸,直到她窒息惊喘。 终于停下来,两人都觉出胸口发紧,空荡荡像突然被烧出个硕大的洞,呼吸都有风漏。 唉。她叹息,这时才知道害羞,低下头用额头顶住他胸口,突然听见他也心跳过速,一记一记突破壁垒。 贺海楼忍不住纳闷,不知道为何对她有一时的情迷,他不缺女人投怀送抱,但从未动摇,还以为自己定力深厚,原来不过是没有遇上合适时间合适地点。 或者合适的人选。 怪事。他心想。然后任由她靠住不动。 他高大的身躯遮住了光,杨呦呦得以在这阴影里休养生息。若无人停下,她会同他在这里做/爱,她知道她会。 这认知令她脸红,用双手捂住脸发出一声长长的吟叹,脑门一下一下磕在贺海楼的胸口,像耍赖的小孩儿。 “我以为我不算个很坏的kisser。” 贺海楼摸她的头顶,用他的声音抚平了她心里无数的皱褶。 “不,你很好。”杨呦呦在手心里笑起来,“是我古怪,我不知道我怎么了。” 她抬起头来,双手放在膝盖上。 “我没有爱上你。” 这是她第一次对贺海楼说这句话。 “为什么?”贺海楼低头问,他厚薄得宜的唇上残留着她的颜色,那是她肆虐后留下的痕迹。 “我只是不想。”杨呦呦说,心跳又一次快了起来。 贺海楼习惯性地低沉发笑,对她说的话似乎并无所谓。 “随你。” 他让开身子,扶她下来,态度一如平常。 “有劳。”呦呦谢他,像地铁里被人让座。 她左脚受伤,右脚依旧可以踩油门刹车,坐进车里时突然贺海楼突然走过来敲窗。 于是她按下车窗看着他,而他弯下腰,手臂架在了车门边缘。 “画展几号?” 他问她。 第10章 浊世 第二日早上,杨呦呦被隔壁人家的一阵哭声吵醒。叠排小楼,也算独门独户,哭声能传过来,可见是有多大的动静。 她穿睡衣睡裤下楼,发觉母亲已经端着咖啡立在窗口。 杨太即便看热闹,也有居高临下的派头,绝让人体会不出这是一件不体面的事,仿佛是热闹自己闯进她眼眶,她不过屈尊一就。 “脚好了?”杨太看见女儿,开口问。 杨呦呦初醒时浑身发僵无知无觉,这会儿一顿,忽然觉得脚踝发酸。 “能走。”呦呦道,“应该无碍。” 杨太点头,并不当这是一桩大事。 “今后不要喝酒,酒后失态叫人看见一辈子都要留下笑柄,女孩子不该成为笑料。” “那是多老的想法,妈妈就是古板,如今又有谁家女孩不会饮酒。” “有些事背上古板的名头就以为是错的,其实再对不过。”杨太威严,令杨呦呦不禁想起一次乔美丽同她闲聊,说医院里她最怕杨太,眼里容不下沙子,行动上也无可指摘,这样的人,连讲是非的机会都不留人,最最最可怕,全因无人可以企及。 当真如此。 呦呦蓬头垢面,伸懒腰站到窗边,见邻居院外有女人哭喊。 那女人原本要称贺太,如今冠了新的夫姓,改成梁太,但仓促间,总有人喊错。 “什么事”呦呦突然后退一步,因为看见那位梁太太跪在院里,男人踹她大腿,然后兀自离去,情形太可怖,让旁观的人都尴尬。这样的年纪,还叫人可怜,似乎比笑料更为尴尬。 “男人昨日又去赌场,想来输光,今日临晨开始便吵得不可开交。”玛利亚端来早点,看见呦呦蓬头垢面,于是赶她。 “快去洗脸刷牙,快去快去,女孩子不可以这样出来见人。” 呦呦敷衍应过,但人依旧在屋里转圈,不愿意上楼,也不愿意再往外看。 那位曾经的贺太一年之内老了不止十岁,分手时得来的这一幢屋不久前也已在中介处挂了名,加急出售。 售屋本就难堪,挂上加急二字,等于昭告天下,经济堪忧。 杨慎德坐在餐桌前,报纸停在社会版面,他是男人,不好意思张头探脑。 “那位梁先生实在有些不像话。”他说得极其客气,叫人想不出庭上又是怎样咄咄逼人。 杨太看不上她这位邻居,言语里丝毫不肯收敛不屑:“她本就没有男人活不下去,倒不稀奇。” “妈妈又胡说。”呦呦轻轻反驳,因为脚上的绷带还是杨太昨夜为她打的,这时候说这样的话,显得忘恩负义。 杨太不同她计较,开口道:“女人过了五十尚有余力去情情爱爱,可见年轻时看过许多罗曼史小说,受了不好的影响。” “你母亲年轻时从来不看这些,三岁通读古今正史,七岁开始钻研科学。”杨慎德开杨太玩笑,换得杨太一记嗔怪的白眼。 呦呦瞧见了,顿时羡慕母亲,哪里有活得这样顺利的女人,事业有成,家庭幸福,连老公都这样爱她,所以她不知道别的女人不顺起来会有多么绝望。 杨呦呦突然泄气,坐在椅子上一声接一声悲鸣。 她鲜少伤春悲秋,这个样子让父母都吃惊起来。 “他们原本是极好的家庭。”呦呦说,拿起桌上的勺子捏在手里把玩。 杨太目光炯炯,盯住女儿:“可见一个家庭里孩子有多重要,要是孩子叛逆,会毁了一个家。” “这样说不公平,他们夫妇当年离婚,怎么是贺海楼的错。”呦呦竭力说得心平气和,壮着胆子去看母亲,她心虚,不自觉想起昨夜那个吻,印证了她母亲的说法,那男孩最糟一点,让女孩儿为他离经叛道。 杨慎德宠爱呦呦,伸手去拍呦呦的背。 “你母亲是希望你乖,她总觉得你会叛逆。”但杨慎德始终不信,他笃定女儿乖巧懂事,所以只当作笑话在讲。 “你父亲只会看表面,还要笑话我杞人忧天,真是被他气死。” 他们无心在意隔壁的天翻地覆,家中这样平和,多少有些得意同庆幸。 杨呦呦站起来,拿臭烘烘的面孔去贴杨太的脸。 “啊,知道知道。”她嘴里应承,心里却在想那个男人。 她吃过饭,穿平底鞋去画廊上班,夏小姐看见,如同看见公牛闯入瓷器店。 “扭伤了。”杨呦呦解释道,她猜夏小姐身怀六甲一样能脚蹬恨天高健步如飞。 夏小姐呼出一口气,显然受了惊。 “平底鞋至少让女人体态丑陋一半,那是我们的天敌。” 杨呦呦点头说是,转身从玻璃镜面里看见自己,也觉得姿态懒惰,不如夏小姐一半曼丽。 门口有厢式货车停靠,夏小姐同杨呦呦一道出去。 年轻司机下车递来签收单,看见美女格外高兴,笑起来露出一边虎牙。 他隔一会儿才注意到杨呦呦,笑容收了一半,似乎觉得眼熟。 杨呦呦故意掀起眼帘斜眉一挑,随后不再理会,指挥安保打开货仓抬出价值不菲的三幅画作。 “我见过你。”安明理凑过来,声音里很是得意,“乔美丽同你是朋友。” “但我们不是朋友,所以请你靠后。” 她用手臂挡开他为画作让出一条路。 “今日你不送海货,改送艺术,事业一飞冲天。” 杨呦呦低头在表格上打勾,嘴里同安明理胡说八道。 安明理今日穿衬衫黑裤,显得白净好看,应当活在日本韩国,叫人挖掘去做万千少女的偶像。 “你老板姓什么”安明理笑嘻嘻问,“有没有男友?这样靓,一定很多人追。” 呦呦忍不住对他侧目,赞他雄心壮志,赞过之后同工人走回店里,走路时一瘸一拐,听见背后安明理大喊。 “怎么那样小气啊,跛脚妹,你不高兴,追你也可以啊。” 杨呦呦发笑,心想他大约故意想要招人讨厌,显得自己无所畏惧。 夏小姐站在一旁接电话,听到这一句回头望向安明理。 她举起一只手指竖在红艳艳的嘴前,圆撅着示意他收声,安明理瞬间脸红,手脚都无处安放。 夏小姐并未留神自己一不小心多收服一个信众,她收线,将签好字的单据还给白衣少年。 “你得留下。”她说,“等开箱验损之后你再离开。” 安明理只知点头,多希望这句话只有前面半句,他低头努力辨认,终于在货单上看清一个夏字。 夏小姐转身要回画廊,看见不远处温家遇与沈崇正从酒店正门出来。相隔不远,三个人点头致意,夏小姐转身叫来杨呦呦,让她将邀请卡送去。 “我以为他们不是买家。” “他们不用买,他们只用来增光添彩。”夏小姐说,拿起发烫的手机接又一只电话。 杨呦呦再没有比此刻更狼狈的,她跛脚走过去,感觉在做世上最丢人的事。 温家遇挑起眉毛,滑稽地表示心酸,沈先生倒是不动声色,转头望过来,嘴角带一点点笑。 杨呦呦觉得无所遁形,最糟糕脚上穿平底鞋,仿佛衣衫褴褛见到了国王,简直罪该万死。 她心想夏小姐一定也经历过这样的悲惨,不然不会对平底鞋深恶痛绝。 温家遇收起邀请函责怪她没有第一时间记起他。 “我请了你不愿见的人,所以不打算为难你。” 温家遇有些吃惊,不过他修养太好,那一点惊讶被锁在眼睛里,哪儿也逃不去。 “真叫人妒忌他的魅力,不过他承受不起这些作品,从做生意的角度说,你在赔本。” 呦呦点头。 “不过当时我只想创造机会可以再次见他。” “如今后悔了。” “少许。”杨呦呦承认,“有些害怕,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温家遇笑起来。 “所以好女孩更可怕,你玩人,而人不自知,以为是自己的错。” 他说这话时,头偏向沈崇,沈崇正低头点烟。 他点烟时极有腔调,眼睑低垂,侧着脸就火,露出挺直的鼻梁线条和深而上扬的一道眼皮。 少顷,沈崇回头,递出一张名片给杨呦呦,上面只有一个名字同一只号码。 “我喜欢约翰斯。”他简短说道。 杨呦呦并不信,先他笑起来。 “我赌沈先生不知道约翰斯是哪国人士。” 沈崇挂下嘴角做一只鬼脸。 “所以需要你到时候给我讲解。”他笑笑道。 司机将车停在门口,下来拉开后座车门,沈崇同杨呦呦点头道别,剩下温家遇还有话同她要讲。 “下周我要同家遥出国。” “出国散心?” “她有拍摄行程,我刚好去美国处理一些账目上的事情。” 杨呦呦点头,心想这日子真是逍遥快活。 “大概多少时日?” “你在算够不够你抢走贺海楼?” 杨呦呦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不是家遥的,当然也不是我的。”她顿一顿,继续道,“我有自知之明,知道他这个人我要得却要不起。” “像橱窗里的昂贵珠宝” “明码标价的东西倒是不难计算与它之间的距离,就怕已成收藏品,又同你说是王妃用过的经典款式,让你心痒而无用。” 温家遇听懂她的意思,并不评论,大概知道,感情上的事情,多说无益,转身要上车,突然又停下来。 “啊,还有一事。”他微微仰起下巴,恨自己险些又忘,“要同你要一下你母亲的电话,之前有事想与她预约,却弄丢了她的号码。” “这样的事情应当找你的秘书来做。”杨呦呦说着报出母亲私人电话供温家遇记录。 “那样也太过傲慢,还是自己致电过去的好。” “是为自己,还是别人?” “为一个朋友。” 温家遇轻轻一笑。 杨呦呦半信半疑。 “你心窍太多,真叫人害怕。”温家遇瞧出她眼中疑惑,忍不住感慨。 “女人都是如此。” “你还不是女人。”温家遇坐进车里时同她说,“等你哭得心碎过之后才叫女人。” “那倒难了。” “何以见得。” “我这人心冷。” “瞎说,你只是现实。” “一个意思。” 杨呦呦道,退后一步,正看见沈崇此时回头,望着她的眼神闪过一丝兴致。她歪头垂首,行一个可爱的告别礼。 第11章 隔岸的火 杨呦呦走回去,手中捏着卡片,看一眼,放到一旁。夏小姐已接完电话,只远远瞥一眼便看出了端倪。 “他鲜少同人主动,你似乎有吸引他的地方。” 杨呦呦吃一惊,转头道。 “那就古怪了,我今日这样的不迷人。” 理智让她不信,但内里却又有虚荣作祟,忍不住得意,心里升起一面高扬的旗。 “男人本就古怪。不过话说回来,你爱上一个男人的瞬间,也往往不是他最体面潇洒的时刻。” 夏小姐一语道破,看见保安请走方才那个年轻司机,司机回头看她,退着走,走到门边还不忘记挥手。 有意思。她心想。因那司机模样可爱,所以并不讨厌。 “沈家实力非凡,不是人人都有你这机会。” 夏小姐说话务实,谈论婚姻如同谈论买卖,杨呦呦心想,她大约得到太多爱,所以对这东西早已厌倦,又或许命运极佳,恰好于志贤便是她真心所爱。这令呦呦突然生出一点冲动,想要问一问夏小姐,若于志贤输了那场官司一穷二白,可还会与他谈婚论嫁。 只可惜她二人关系尚未亲近到那一步,这问题实在失礼,问不出口。 “我资质平凡,并不适合嫁入豪门。”杨呦呦道,她心知肚明,连说这话时都觉得已是托大,“崇少也许一时兴起,明日便忘。” “沈崇那种人,不会随便将私人电话当小广告随处发放。”夏小姐提点道,“你不必想太多,他们这样的人家不需要门当户对,因为没有强强联合的必要,只要求女方身份体面,而你再体面不过。” 杨呦呦一笑,心想,又是托了杨生杨太的福。 “说穿了,我怕输。”杨呦呦坦诚,“沈生英俊潇洒,爱上他非常容易,万一我爱他,而他只当我是一个消遣,那就糟糕了。” “女人总是这样,冲锋号还没吹便在想溃逃的路线。” 夏小姐悠闲一笑,这话题也就算过去了,她中午有约,担心会迟,决定提早出门,临走时见呦呦还在,便让她忙完手头工作便回去休息。 她玩笑道:“我这里也不是血汗工厂,怎么能那样的不人性,脚好了再来就是。” 呦呦感念她的客气,忍不住暗暗佩服,也不知道夏小姐这品性姿态是如何炼成,为人处世这样漂亮,她也希望耳濡目染可以学得一二。 呦呦今日不负责外间事务,转去仓库整理,看见有詹姆斯·肯利工作室送来的一副波普风人物肖像,画中人年轻可爱,有一张温柔面孔同一对娇媚梨涡。杨呦呦端详半晌,抬头看见玻璃里印出的自己,对比再三,竟觉得有几分相似。 她问身边同事,画中人是谁。 同事回她,是沈家大少奶,卓少妻子。 呦呦心里咕咚一声,觉出诡吊滋味,但也不敢细想,仿佛踢一颗石子入井,坠到深处听不见回声,阴森古怪。 转头包装封箱,按规矩准备店内感谢信函插在包装外头,准备改日由专人登门送去。 下午三点,呦呦提早收工,本打算叫车,但恰逢今日体育场有演唱会,道路一片拥堵,的士也供不应求,不得以,只能搭地铁再转一路巴士回家。 地铁站口,巴士异常准时,人不多,但全都一身汗水,车里空调打足,可惜潮气太重,黏黏嗒嗒并不舒服。 杨呦呦寻得靠窗座位,耳朵里塞上耳机听一只老歌。 歌中吟唱: “弥漫了烟气面前看不清的你, 未能看穿的天机,悲中乍喜。 无论那样神秘每一生都会等你。 谁是你或忘记信必总有再会期。” 车窗外阳光明媚,歌声里却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枉思愁绪。阳光斜射进窗口,*辣烧得她半张面孔发红发烫。所以阳光也并不是时时叫人欢喜,炙烈时总叫人心烦意乱。 车子沿比利山道往南开,停在圣心医院门口,车门打开,陆续上来几人。 耳塞里那一首歌唱到正酣,她抬起头,第一次知道什么是精诚所至,不由自主笑起来。 贺海楼投了币,黑面神一般走了过来。 杨呦呦没想好该怎么对他,本能害羞,应当低头。但又觉得矫情,况且舍不得不看他,也想看看他打算怎么对她。 可贺海楼的外皮是铜墙铁壁,并不容易看穿,他顺着狭窄的通道往后,坐到另外一边,并没有理杨呦呦,像是用沉默来逗她。 于是她也不叫他,抿着嘴,扭头望窗外,看无数路人在烈日下奔忙。 有学校提早放学,三两个女学生靠在一起,说笑打闹。 日头再大,也总有人高兴,一首歌唱到尾声,下一首随机播放,不知道曲调忧愁还是喜悦。 杨呦呦的笑容映在车窗上,被阳光晃了眼。在玻璃的阴影里,她瞧见了贺海楼的侧面,他面无表情,但显然并不高兴,这认知压住了她心中冒头的喜悦,继而又开始疑心他其实并未看见她。 她回头,望着前方,露出了端正的侧面。她希望贺海楼会看见她,不然,这一次的偶遇便毫无意义。 时间有限,机会难得,每一次的相遇都应该有趣一些,留下一些似是而非叫人无限遐想的举动供将来追忆。 但他什么也没有做,既没有看她,也没有叫她,只是望着前方,目光没有焦点。 车子过熙云路的时候,杨呦呦已猜到贺海楼的目的地,他们要回同一个地方。汽车停下来,他先她下车,独自往广屿道方向走去。 杨呦呦落在后面,移动身子从过道里挤出去,迈下一只脚踩进上人行道,然后才小心翼翼挪下来那只受伤的脚。 烈日当空,直射下来,杨呦呦瞬间蒸出一身薄汗,没一会儿,更觉发心冒烟,如同火烧,偏偏脚踝发胀,跑不得,只能慢慢挪。 杨呦呦气结,心想今日天公与我作对,只想看她如何可怜。 抬起头,前面并无人等她,可见电影小说都是虚假,或者她杨呦呦始终平凡,并无机会做一做迷人主角,总有英雄会转身前来救她。 失望到家,只能拿手遮在前额,慢慢吞吞走回去。 玛利亚打开大门迎她,忍不住一阵大呼小叫,看得出十分心疼。杨呦呦坐在玄关换鞋,汗水顺着鬓角流进脖颈,布鲁特从里面奔出来,冲呦呦摇尾乱叫,呦呦伸脚凑到布鲁特鼻子下头,开口逗他。 “布鲁特,闻闻我的臭脚。” 布鲁特伸出爪子抓她大腿,亲热地舔她面颊,正玩得高兴,从里面又走出两个人。 先头的,是个瘦高女孩儿,从头到脚瘦得一致,脸面孔上的肉也一同流逝,不过如今流行骨感,无数少女希望能同她有一样身材。 “表姐。”女孩开口,满面笑容。 身后杨一帆也是兴高采烈,他同一般男人无异,大大咧咧天性热情。 只有杨呦呦反应平淡,微笑着去同柳露拥抱,心中却烦,觉得她故意叫她表姐,以显示自己年轻可爱。 “这天气真热,露露一路辛苦。”呦呦开口,她穿好拖鞋,同一帆、柳露走回客厅。 杨太今日在家,穿着素色棉布衣衫,看见呦呦狼狈模样,便催促她上楼洗澡更衣。呦呦依言上楼,冲凉洗脸,随便找一条短裤一件卫衣套上作罢。 一楼客厅里,柳露正与杨太聊得热络,杨太询问柳露功课情况,又问她是否已定好今后主攻方向。 杨呦呦懒得听柳露回答,从楼梯下来直接拐入厨房,倒一杯柠檬茶慢腾腾饮。倒是布鲁特还记得她,蹭过来,坐在地板上,冲她龇牙讨好。 呦呦捡一块饼干给他,听讲外头柳露声音。 “表姐呢?是否还要升学?我有学欧洲艺术史的同学,已申请英国的学校进修。” 呦呦掀起一层鸡皮疙瘩,真讨厌,她心想。随即听见母亲回答。 “之前也有在准备,不过这些日子去了本埠一家知名的画廊工作,看样子是已经放弃进修的打算了。” “呦呦不该读书,她总三心二意。” 杨一帆戳穿妹妹老底,被人拿手从后脑狠狠抽了一记。 杨呦呦站在他身后瞪他,咬牙问:“那我该做什么?做只猫做只狗?” 杨一帆无知无觉,并不知道呦呦真的生气,还以为那一下只是玩笑。 “你应当走标准名媛道路,出入社交圈,嫁得如意郎君,相夫教子。”杨一帆哈哈大笑,从桌上拿焦糖饼干塞进呦呦手里,“多吃些,你最近似乎瘦了,脸上胶原蛋白流逝,不利于出去造孽。” 他还记得呦呦不久前的那句玩笑,不过旁人不懂,也懒得理会,只听杨太道:“你们父子真是共享一套dna,连思路都是一致,你爸爸也说一样的话,说呦呦可能生来就该游手好闲,嫁人生子是最佳出路。” 他们谈论她,好比谈论一盆无处安放的盆栽,到底是绿色植物,可以装点居室,不过又不够昂贵优雅,放在哪里还需要再三斟酌。 “哦,承你贵言。”呦呦坐在一帆身边扶手上,隔起一条腿悠闲饮茶,“改日出嫁,封你前所未有的贵重红包,让你此生再也无需辛苦工作,也得闲做一做想做的事。” “听上去有八卦可追。”一帆凑过来,俊朗面孔上一对漂亮眼睛,“是哪家公子。” 呦呦不答,因为想起崇少那一张卡片,笑得高深莫测。眼睛瞥去看柳露,发现柳露也正同她笑,嘴角弧度扬起得恰到好处。 可呦呦不信她,心想她一定也讨厌自己。 玛利亚端茶进来,回厨房的路上嫌室内阳光太炽去拉纱帘,随后顿住脚步,接连念出几句上帝呀,我的上帝呀。 呦呦心里闪过糟糕念头,跳下沙发跑去窗前。 从窗户看得见隔壁花园,只见贺海楼拖住梁先生衣领,将他一路拽出家门,梁先生手脚向天,艰难挥舞,像一只翻了壳的乌龟无依无靠。 梁太追出来,抓住梁先生一只大腿,挥手去打贺海楼的手肘。 窗户隔音,听不清她嘴里的呼喊什么,只看见贺海楼因她这一叫松了手。梁先生龟壳翻身,缓慢爬起来,随手捡起地上一根花铲挥向贺海楼。 杨呦呦尖叫出声,后退一步撞进一帆怀中。 杨一帆抓住她肩膀稳住她,转身跑出去,可杨呦呦未动,她望着贺海楼举起拳头砸向梁先生下颚。 那一下,她心脏充血,几乎无力跳动。 第12章 落寞无归 “出手这样凶狠,哎呀,那位先生下颚怕是错位。” 柳露惊呼,捂着嘴,看男人出手。 杨呦呦已转身离开,坐回单人沙发里,继续饮那她那一杯茶。她手心有汗,贴在玻璃上,涩得挂手。 窗边杨太也不住叹气:“怎么会这样,唉呀,真是糟糕。” 她回转身,不忍看那位梁太太在大太阳底下左拉右劝。那女人与她同龄,这样隔窗相忘,一个享福,一个受难,多少有些凄凄然。 沙发里,杨呦呦正同布鲁特亲昵,小丑狗拿鼻子顶呦呦的手掌,要她为它挠痒。呦呦平日最懒惰,能逃则逃,今日一反常态,手指在布鲁特下巴上来回抚弄,既温柔又耐心。 杨太看出呦呦反常,便开腔问:“怎么了,古古怪怪?” 杨呦呦皱眉,感觉心脏受潮,跳动起来绵软无力,似乎供血不足,前额叶隐隐作痛。 她摇头道:“没事,只是看人家家事,自己反倒不好意思,不如不看的好。” 杨太也点头,心想是这个道理,回来同呦呦一道坐着。布鲁特平日便与杨太亲近,见杨太过来,立刻改弦更张,将头靠在杨太膝上。 窗口只剩柳露一个人,她看着杨一帆冲去阻拦,扣住年轻男人的肩膀将他拉开,随后挡在二人之间。 听不清他说什么,但他身强力壮,梁先生显然受到威慑,不敢再动,只是年轻的一个到底气盛,还要再往前冲,却被杨一帆用肩死死顶住。 柳露看得瞠目结舌,回头问。 “那年轻男人是谁?怎么这样凶悍。” 杨呦呦觉得这话听着刺耳,故意不答。身边杨太叹口气,解释道:“那是那位梁太太与前夫的儿子,继子与继父,总有些龃龉。” 杨太避重就轻,并不欲与晚辈多传闲话。柳露大概听出弦外之音,点点头不再问,不过还舍不得回来,人站在窗边,身子朝里扭,头却向外张,呈一个变扭的形状。 “表哥会不会被误伤,我看那男人似乎不打算就此作罢?” 柳露问,目光落在杨一帆脸上,时不时又滑去看贺海楼,她尚不知他姓名,但觉得这人面恶手狠,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杨呦呦此时已起身,布鲁特的脑袋也跟着她立起。 “不要紧。”她说,“家中有两个医生,只要不打到要害,总不会有性命之忧。” 她话里有讥诮之意,柳露如此聪明,怎么会不懂,讪笑一记不去答茬。 杨呦呦去厨房洗茶杯,慢吞吞擦干放好,然后走去玄关换鞋,布鲁特跟出来,大约以为呦呦是去玩,吐着舌头十分向往,呦呦骂它多管闲事,但还是取来狗绳给它套上。 隔壁一场骂战未歇,梁先生受了屈辱,如今发现这屈辱居然被隔壁邻居看去了,一时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只找最可怕的词句往贺海楼身上扔。 “你食饱无屎疴啊!衰仔!有什么资格来对我说三道四,替你死人老豆报仇她如今是我老婆,我骂得说得打得,你不服气就报警啊,你不报警?哦,我忘记你老豆就是差佬,做二十年养出杀人犯儿子,光荣啊!” 话音未落,贺海楼已冲过去,揪起梁先生衣领将人狠狠往地下一摔。梁太太哭嚎起来,扑过去张着双臂拦在丈夫面前。 “算啦,海楼,算啦,不要把事情闹大,你心平气和些啊,妈妈求求你,你不好这样子,不好这个样子啊。” 哭声太大,闹得四邻不安,一个个关紧窗门,躲窗帘后悄悄窥探。杨呦呦在梁家大门外驻足,布鲁特不知是认出贺海楼,还是担心杨一帆,喉咙里发出呜噜呜噜好斗之声,身子已往前冲,可惜被杨呦呦用狗绳一把拽住。 那边贺海楼终于看见她,这一日第一次正眼看她,真是要大唱上帝保佑,终于终于。只可惜此时已没有风花雪月的心境,他额头挂彩,鲜血汩汩而出。 一时间,无人开口,只有梁太太抽泣之声,贺海楼也不理会,踢开脚下男人,自顾自离开。 呦呦站在门口,恰好挡住他去路,她低头不看不语,侧开身让他走。 只有杨一帆不甘心,追过去抓住贺海楼,不料被他一下甩开。 “无论如何,动手总归你错。”杨一帆低声冲他喝道,“看你母亲这样求你,你于心何忍。” 杨一帆总是好心好意,他是这世界上少有的正人君子,总把世界想得尊卑有序,善意满满。贺海楼不耐烦听他说教,抖开杨一帆又一次伸来的手掌,朝车站方向大步走去。 夕阳西下,他背影拖成老长一道,像八十年代电影里的孤胆英雄,落寞无归。 杨呦呦走到哥哥身边,同他道。 “由他去吧,他哪里是听人劝的人。” 一句话刚说完,布鲁特突然挣脱绳索狂奔而去,一帆要追,却呦呦一把抓住。 女孩儿生气道。 “这狗真没心肺,养它三年,它却还记挂那个人,不如丢了算了,一对孤寒佬。” 可她是典型的口是心非,话讲得那么绝,讲完就忘,让一帆回去,一个人跛着脚去追狗。 追到车站,果然看见布鲁特在同贺海楼亲昵,贺海楼蹲在那里摩挲布鲁特的脑袋,五个指骨已全部破皮,红彤彤挂着彩。杨呦呦心疼,心上的肉在颤悠,可脸上却平静如常。 “走了?”她走过去问他,弯腰捡起布鲁特的牵引绳绕在手掌心里。 贺海楼嗯一声,手背去蹭额头的血,身边有人路过,纷纷避让,以为是哪里的古惑仔同人械斗,心里暗暗感叹世风日下,白日里也有鬼魅行。 杨呦呦不看贺海楼的脸,他脸上有伤,而她有心软的毛病,看一眼便弱一分,所以宁愿不看。 “确定?”她问他,“打完收工,挥挥手万事大吉?” 贺海楼双手挂在胯骨上,盯住杨呦呦问:“你要讲什么?” “他会打你母亲。”杨呦呦回答他,“把你揍在他身上的伤变本加厉还给你母亲,因为都是她的错。” 贺海楼眉目紧锁,一瞬间黑面。 “那是她的事情,她嫁的男人,她自己做的选择。” “但她没有让你加倍去折磨她。” “是我折磨她?” “是。”杨呦呦答得毫不客气,声音里没有任何悲悯,好比电视台那位播新闻的女士,声调从来不会起伏。“你母亲是那种可以被任何人折磨的女人,那个人可以,你也可以,她习惯了生受着,她认为那都是自己的错。” 贺海楼死死盯住杨呦呦,目光灼灼,仿佛能烧穿眼前那一张鲜嫩面孔。 “你真是自作聪明。” “哦?是我讲得不对”呦呦问,“你心里是否这样担心?” 她讲每一句话都对,正因为对,所以讲出来叫人愈发愤怒。 “唔关你事。”贺海楼恶声恶气。 “是。”呦呦道,“唔关我事,所以要同你说声不好意思。” 她牵起布鲁特转身,突然想起什么,又转身回来,一只手指向贺海楼的脑门。 “铁器伤的,记得要打破伤风。”她淡淡提醒,不见得忧心,更不见得紧张,说完就走。 方才追得急,这会儿脚又开始痛,好不容易挪到家门口,看见玛丽亚正在安慰梁太太。 “年轻人脾气暴躁,只是一时冲动,过几日就会回来同你道歉,太太不要哭了,哭坏身体得不偿失。” 玛利亚在杨家做了十年工,如今中文日臻精进,竟然会说四字词。可惜梁太听不进去,还是一味得哭,白费别人一番苦心。 “他同梁生一贯不和,我知道他是恨我改嫁,可他不懂我一个人孤苦日子多难熬。” 梁太太边哭边抹泪,鼻头嘴唇都被泪水泡的红肿透明,活像福尔马林里浸了一宿。杨呦呦想起母亲讲这女人离不开男人,话不好听,但如今想想,却是实话,不过无关对错人品,只是有人生来就是这样,怪她不得。 “阿姨进去吧。”呦呦劝她,“等不回他的。” 可梁太太不动,她这时又念起儿子的好来,抓住玛丽亚的手瑟瑟发抖。 “是我不好,不该让他看见手臂上伤口,他年轻气盛,只想帮我出气,是我不好,真的是我不好。。” 杨呦呦缺乏耐心,看梁太自怨自艾就好比看电视机里苦情剧集,任台词感人,哭腔动听也无法感同身受,于是干巴巴又安慰了一句两句,留玛利亚同在外头,自己先行回屋。 屋里有人说话,杨一帆大约在同母亲柳露描述方才情境,聚精会神,居然没有发现呦呦进来。 “他以前不是这样,虽然也叛逆爱玩,但绝对不是暴躁的人。” “到底坐过牢,那是另一个世界,不狠些估计熬不住,环境改变人,所以害的人也变糟了。你还当他是朋友?还是小心些好。”这话是柳露说的,呦呦听得心头一紧,说不出得难受,看来故事前情都已介绍完了,贺海楼三年牢狱之灾在旁人嘴里也就不过就是一句闲话。 “小隙沉舟,说得也就是这个道理。”杨太发话,抬头看见呦呦,微微一愣,母女连心,只是无意一瞥也看得出女儿今日有异。 呦呦懒得理人,将布鲁特送回院子,独自上楼回房。 关起门,与世隔绝,她滑坐到地毯上,无精打采发着愣。窗外有一颗梧桐,正是枝繁叶茂的时候,落日的余晖从树叶间溜进来,落进房间里,留下斑驳的影子。 杨呦呦看着那光影浮动,想起柳露那一句“你还当他是朋友?还是小心些好。” 不知怎得,居然委屈地落下泪来。 第13章 夜遇 那日夜里,布鲁特反常,半夜不睡觉,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偶尔还发出几声狗吠,吠完之后头拖一长串悲伤的呜咽。 杨一帆睡得昏头昏脑,跑出来说肯定是阉割时没阉干净,发情呢。一家人只有杨呦呦不困,她脚疼,心又烦,辗转反侧半宿无眠,于是索性下楼去陪布鲁特。 一人一狗坐在院子里发呆,杨呦呦手里捏着狗饼干,布鲁特抬一抬左边的爪子给一块,再抬一抬右边的爪子,又给一块。 吃完了,布鲁特还不满足,院子里绕圈,最后扒着大门站起来,接连地发出哀鸣。 呦呦长叹一声,以为真是发情,只得起身带它出去散步消耗体力。 一点半光景,路上空无人烟,人行道上两排黄橙橙的路灯照出一条幽僻的路。无人行走,连路也沉睡,关门时发出吱呀一声,回声淹在空旷里。 杨呦呦蹑手蹑脚,像做贼,又像是怕惊醒了夜里的鬼。 “就一圈啊,走完这一圈回去睡觉。”她害怕走夜路,于是和布鲁特聊天壮胆,“有坏人劫色,你保护我啊,冲过去咬他。” 她轻轻同布鲁特说,可布鲁特如饿鬼出笼,话没听完就拽着杨呦呦往前冲,杨呦呦拽不住它,只能跟着往前,最后停在一辆老旧车前,呼哧呼哧大声喘气。 车子前车盖上坐着人,影子微微一动,惊得杨呦呦往边上一跳,弹起来,只见暗地里一粒红色火星,有人比她捷足先来,早已坐在这里抽烟。 布鲁特朝那人扑过去,前腿趴在那人大腿上,一只丑脑袋也凑过去贴住,谄媚得叫人看不下去。 杨呦呦一时僵着,脑子比身体反应还慢,总以为自己在做梦,这会儿大概是要醒了。 那是贺海楼。 他摩挲布鲁特的脑袋,转过头冲杨呦呦瞥一眼。 “过来。” 他命令她。 于是她就过去了,听话得就像非洲平原上那些没地位的女人。 “你来了?”她问他,就好像知道他会来,可其实她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 贺海楼的手离开了布鲁特的脑袋,指指地面,说一声坐下,布鲁特立刻后腿一缩,身子一挺,坐直 了。狗学主人,都是没尊严的家伙。 杨呦呦有点吃惊,觉得贺海楼半夜里作妖,差不多要成精了。 “我来看看。”贺海楼同杨呦呦说,声音哑着,大约因为疲惫。 “还是担心了?” “你是对的。”他认了错,态度真诚,“他会因为我对她更坏。” 杨呦呦嗯一声。她终于醒过神,知道一切都是真的,他确实来了,实实在在在她跟前站着,大马金刀地坐在那里,两条长腿往前伸着,连同影子铺就了一地。 “打算在这里坐一夜?还是以后夜夜都来?” “就今天,今天的事儿因我而起。” “那倒不是,他打你母亲,是他的错。”杨呦呦提起一只脚踢地下的石子,骨碌碌滚开去,然后又去踢第二颗,“不过没办法,很多事情,都没办法,什么都做不了,做了也都无用。” 贺海楼没回应,但杨呦呦知道,他同意她的说法。 他们俩沉默着,夜风是凉的,海上带来了潮气,在皮肤上粘连不去。 这座城市安静的时候很少,他俩偷来了这一夜,于是肆无忌惮地挥霍着。 “去缝了针?”片刻之后,杨呦呦终于抬起头,人靠过去一些,目光流连在他额头的伤口上。 “打过破伤风。”贺海楼说,黑夜里吐出一口气,将烟蒂丢在地上踩灭了。 “伤口深,会留疤。”呦呦说。 “我知道。” 贺海楼应道,他空出了手,拍拍身边空着地方示意杨呦呦坐一下。 这一条路静悄悄的,从巷口吹来的风温柔无声,就连地上坐着的布鲁特都不再淘气,趴下去,脑袋别向一边。 杨呦呦的心里有一块地方陷下去了,软软地落不到地。她软弱着,敏感着,隔开一小段距离坐到了贺海楼的身边。 贺海楼手里空了,仿佛缺点什么,十指交握住,垂下去。 “杨呦呦。”他问她,“我凶不凶?” 杨呦呦微微一愣,想起今日下午从窗口看见的贺海楼那张脸,愤怒让五官都扭曲,像一头食人的兽冲出去。 她的呼吸岌岌可危,极浅地喘息,从回忆里脱身出来。 “有一点。”她讲道,“从窗户里看见你动手的时候,有一些惊到。” 她扭头看他,而他也回头,二人目光撞在一起,黑夜里有一道光,谁也没躲,就那样坦然地看着彼此。 “你自己看不见,当时你五官都扭曲,我第一次知道什么事凶相。那一瞬间,要是有人同我说你会杀人,我一点不会奇怪。” 她在说危险的话题,而他并不介意。此时此刻,贺海楼并不狰狞,他长清秀的五官,合在一起却是坏男孩的脸,再凶恶,都无人相信那凶恶已吃掉他的灵魂,始终有人会等他回神,做回那一个坏一些的好男孩。 “我确实杀过人。”贺海楼说。 “是误杀。”杨呦呦纠正他。 “结果都一样,有个人因为我丢掉一条命。”贺海楼道,“律师辩护的时候理由是误杀,他们讲得所有人都信,只有我自己不信,我总在想,也许那时候我是想让他死的。” “欸!”杨呦呦突然提起声调,冷清的夜色里徒然拉起一声弦,“你也许只是想说服自己,自己罪有应得。不过不要这样说话,我会害怕。” “怕我变身?真做暴力狂?” “有一点点。” “剩下怕什么?” “怕黑怕鬼,怕有人从角落窜出来,劫财劫色。” 她开玩笑,笑声压得低低的,知道自己真的在怕,而这怕里多多少少是针对他的。 “你今日讲唔关你事的时候,也很凶。你知不知道你眉心有一道纹,凶的时候纹路深陷,像刻在肉里。我心想你当时应该是很讨厌我。” 那想法让她伤心,回去掉眼泪,也有这里的缘故。 贺海楼兴许这辈子都不会知道杨呦呦为他哭过,他同她非亲非故,无情无爱,但她却为他哭过一场,只可惜他看不见,也没可能心疼之后帮她擦掉泪水。 “其实我讨厌别人多管闲事。”贺海楼说。 “而我最不愿意的,便是管人家的闲事。” “那你管我闲事。” “你帅啊,管你闲事算是我占便宜咯。” 杨呦呦半夜里胡说八道,逗得贺海楼低声发笑,他格外放松,笑得露出一口白牙,衬得皮肤愈发黝黑。 “杨呦呦,你真有趣。”他同女孩说。 “温家遇也好像这样讲过。”杨呦呦忍不住皱眉,她不知自己眉心同样有一道深深的纹,“女孩儿不好看,又要想办法夸奖她,只能说有趣。若是好看,就说美丽,如果不够好看,但别有滋味,就说风情万种。而有趣是最最差的。” 她讲完同他一道笑,声音如同精灵的步伐,在这一条路上蹦跳着远去。 杨呦呦目光向前,正对着面前那栋楼,楼里熄了灯,每一个窗口都似一个黑暗幽深的世界。 “贺海楼。”她突然说,“以后不要冲动好不好。我知道我没资格讲这样的话,像是又多管闲事,不过冲动始终对你没好处,对谁都没有好处。” 她不敢看他,害怕他笑容会消失,然后沉下面同她又说一遍“唔关你事。” 不过他没有,隔了很久贺海楼才开口。 “你讲很多事都没办法,而我讲很多事,都没好处,但也一样要做。” 杨呦呦问:“所以再来过,你一样打他是不是?” “是。”他答道。 “有人会往你身上贴标签,说你变了,变成暴力分子,堕落无望,你也不在乎” “我要是还期待所有人都当我天之骄子,那我一天都活不下去。” 贺海楼说的是实话,实话永远叫人难以接受,杨呦呦突然意识到,贺海楼已经不是原来的贺海楼,她以为他本质上还是,但她错了,贺海楼从里到外都变了。她希望他维持原样,也并非因为原来的那个他更好,只是原来的贺海楼是体面的,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 但新的这个贺海楼却不是,他成了海面下的暗礁,叫人捉摸不透。 杨呦呦知道他是对的,他不能像以前那样活,那日子是空中楼阁,梯子被抽掉后便再也回不去了。 “所以你不接受温家遥,是不是?你不再是天之骄子,而她始终还是公主,你不想看她跟住你在尘世里打滚?” 贺海楼笑一声,烟瘾作祟,从口袋里摸出半包皱了的香烟,食指轻弹,用嘴叼出一根。 “你们总把我想得太好。我没那么伟大,不过普通男仔,喜欢女人就会想要追她抱她亲他。不喜欢,就不要。”他低头点烟,烟丝燃烧第一口,漂来属于那呛鼻的气味,“不过跟住我会吃苦,吃一年两年,还是吃一生一世,都不好说。” “家遥不怕。” “她都没吃过苦,怎么知道不怕。”贺海楼停一下,突然又问,“杨呦呦,你怕不怕?” “怕什么?怕吃苦?” “怕爱一个叫自己吃苦的人。” 杨呦呦站起身,问题太尖锐,她承受不起,只能落荒而逃。 “我怕。”她回答他。“我真的怕。” 她弯腰牵起布鲁特,站在那里同贺海楼道别。 贺海楼看着她,突然想到他们总在夜里见面,然后再夜里道别,靠夜色遮掩了行迹。 “无所谓,不过不要怕我。”贺海楼笑着说。 杨呦呦立在哪里,低头浅笑。 “好难讲。”她说,“你温柔些啊,一皱眉就好凶煞,正常人都会怕。” 贺海楼的嘴角紧抿,笑一笑,带着香烟往上去。 “对你温柔你也会怕。”他对她说。 “瞎说。” 杨呦呦反驳。 目光不敢看他,因为知道他是对的。 第14章 戏谑 凯莉请事假,这一日店里人手短缺。 夏小姐在办公室里发愁,走出去对正在布展的杨呦呦说。 “你替凯莉去一趟山顶沈家,卓少为他太太定的画今日一定要送去。” 司机同工人一道帮呦呦将画抬上车,遇上今日来又来送货的安明理。 “你没希望。”杨呦呦今日心情不愉,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安明理嘿嘿一笑。 “不好讲,二十一世纪,一早一晚都有变化。” “她过两个月就要披婚纱,你买张海报贴床头就好了,何必天天眼巴巴地看。” “贴海报,她又看不见我,怎么爱上我。” 安明理油腔滑调,面对渺茫希望依旧使出十万分的力气。杨呦呦看他心烦,挥挥手讲。 “我祝你马到成功,让一让路啊。” 司机带她走环海路去山顶,一路上同她聊今日股市,哪一只涨,哪一只跌,哪一分钟他身价百万,哪一分钟他又打回原形。 这座城市就是这么犀利,干坐着行一路,身价都会变换好几十番,大少爷有可能做车房仔,失业者花两块钱也能中□□,不到终点,谁都不知自己一生如何,不过人生就是如此,若能预测,大约也就离死期不远。 “杨小姐有没有男朋友啊,那么靓,一定好多人追。” 司机讲完股经在红灯前头停下来换一个话题。 杨呦呦因为他开口夸她靓,所以不好意思不理,只能答:“无人追啊,情人节注定一个人过。” “有没有中意的人?” “有啊。” “他不中意你么?” “是他中意我还不够。” “一定穷,没钱买车供楼,连时间都抠不出来。” “是啊,不过好帅,帅过广告里一般明星。” “帅没用。”司机说得兴起手舞足蹈,“我年轻时候也帅过梁朝伟,如今梁朝伟去英国喂鸽子,我还不是在这里开车,他老婆一只戒指就顶我一间屋,所以帅没一点用。” “人人都这么讲。” “人人都讲的一定是真理。” 杨呦呦知道,她这么现实,怎么会不知道,光是穷,已经是好大的问题,算上其他,简直没有一点好处。 车子环山往上,在沈家大门口停住,门房进去通报,得到确认才放车进去。 沈太太从花园里走过来,轻渺渺地一个女人,听讲已同卓少结婚五、六年,可依旧圆圆面配软软的身。 她穿蓝色裙子,头发松松地扎在后头,留一缕发丝飘在面孔旁边。 “有劳你们。”她迎人入客厅,走路说话都似一缕要飘散的烟,进门时心不在焉,绊一跤,辛亏被人扶住。 杨呦呦假装没看见,等沈太落座才戴手套拆开包装。 一排四联的画,每一张都是沈太的脸,笑了哭了怒了哀了。 沈太站在画前迟疑,她美得极其温柔,看画时微微颦眉,不知道想起什么,唇稍启,似乎要哭。 “沈太太是否喜欢?” 杨呦呦问,担心横生枝节自己不好交差。 话说完,有人从楼上下来,她抬起头,看见沈崇,沈崇第一眼没有看她,盯住沈太背影一路下行,末了注意到杨呦呦,当她是一桩额外的惊喜。 “又见面。”他同她讲。 于是呦呦颔首回应:“是,又见面。” 沈太太回头看见沈崇,似乎松一口气,又仿佛找到了依靠,同他说:“是沈卓,你大哥有时候……” 她只讲半句,后半句在那翘起的唇里逡巡不出。 沈崇站一旁笑笑,目光落在几幅画上。 “他用心起来,无人可比。” “是。”沈太太答,她依旧颦眉,目光从画上离开,一时间无处安放。杨呦呦心里猜,这也许是丈夫的道歉礼物,他应当让她非常伤心,所以并不能一时间就原谅他。 沈太太签字收讫,让管家送人出去,杨呦呦站在门边等车,看见沈崇开一辆新款跑车从车库驶出。 他经过她身边时摇下车窗。 “上车啊。”他叫她,“带你去一个新奇地方。” “我还没收工。” “夏小姐是我朋友,我帮你请假。” “谁喜欢这样狐假虎威的员工?你会害我被开除。” “你真小看你老板,她不知多喜欢自己员工有自己的社交圈,那对她有百利无一害。”沈崇说完下车,帮呦呦开门,请她上车。 杨呦呦脱去西装外套搭在手上,同司机交代一声坐进了沈崇车里。 新车还有皮件气味,车上没有装饰,干干净净没来得及留下任何主人的痕迹。沈崇坐进来,倾身靠来,帮杨呦呦系上安全带。 靠近的一瞬,闻见古龙水带来的植物清香,男人的味道也分三六九,这一类,也许算高级。 安全带同一般车辆上的不一样,扣在身前成一个x形状。 杨呦呦忍不住发笑。 “像□□刑具。”她说。 沈崇也忍不住同意:“意大利人,总是这样。” 他一踩油门,车子呼啸而去。 一路上,杨呦呦安安静静,沈崇同样没有开口,两人居然有默契,一声不响关在寸方的空间里。 沈崇开车极快,变道时呼啸着,只留下刹车尾灯的一道光晕。车子下山后往北角去,半小时后开进一条小路上突然缓缓停下。 “我找人改装,陪陪我啊。” 他同杨呦呦说,呦呦心想他大约当她是普通女伴,陪一陪他,得一挂珠宝,有价有偿,谁都不亏。 她无所谓这个,只是看见车子拐入一间熟悉车房,顿时紧张。 “你是常客?”她忍不住问。 “老板以前是我老豆司机,替我老豆挨过十七刀,鬼门关上捡条命回来,从此衣食无忧,当恩人供奉,我见他,也要叫他一声洪叔。” 杨呦呦听过记住,目光却透过车窗寻找贺海楼。 她看见他,正同人讲话,弯腰敲车轮轮毂,手指指出几处,并未察觉有人看他。 沈崇停车下去,呦呦也一道下去。 那位洪叔从里面出来,看见沈崇的车大声笑起来。 “意大利的车最难改,你偏偏中意。” “测评都说好,所以买来试试,不过油门太软,不是我那杯茶。”沈崇递洪叔一根烟,自己不抽,随手将烟丢在车顶,“上一次动力套件是谁动手装的?” “不满意?” “好满意,下压力有加强,过急弯时终于不再发飘,这一次还让他来。” 洪叔点起烟,转身叫人。 “海楼,过来,崇少有新生意点名找你。” 贺海楼回头,第一眼,便看见杨呦呦。 她穿衬衫西装裙站在一辆新款玛莎拉蒂旁,不合衬。 他脱下手套□□裤兜,走过去,同沈崇打招呼,沈崇讲车,他应声,目光却看杨呦呦。 杨呦呦浅浅一笑,退到阴凉地里无所事事。 大树荫下坐着一个穿背心的胖男孩,手里捏着彩纸,折过来,又翻过去,男孩目光涣散,显然智商同正常人不同。 有人叫“阿正,拿瓶水。” 男孩起身去冰柜拿水送去,然后高高兴兴回来,又坐下继续折纸。 杨呦呦往一旁站些,不去理会,也无心招惹,可是男孩注意到她,他肥胖的手指抓起一张板凳递给杨呦呦,请她坐一坐。 呦呦吃惊,连声道谢。 男孩笑笑,汗水从他额头一直留到面颊,一颗一颗落到肩头肉上。 “你等人吗?”男孩问她。 她说是,我等人。 男孩又说:“我也是,我也要等人。” 她问他,等哪一个。 男孩举起手指指向贺海楼。 “呶,那一个,我阿哥。” 呦呦忍不住追问:“你确定是他吗?” 男孩很用力地点头:“是啊是啊,那是我大哥啊。” 她哦一声,收了声。 那一边沈崇已经交代好,换一把钥匙,让人从车房开除另一部车出来,随后转身冲杨呦呦招手。 呦呦起身,发觉贺海楼正在看她,她朝他走过去,脸上带笑,像店员对待客人。 “我见到你阿弟。”她说。 他点点头:“叫阿正。” “一只新故事。”杨呦呦突然想起那位沈太太,也这样,说话只有半句,沈崇懂那位沈太太没出口的下半句,而贺海楼也许懂她的。 “都是老套故事,我没空讲,你没空听。” 是,是。这里叫亚城,人人都好忙。忙到叫人生气,忙到生气也没功夫去琢磨,到底为什么。 杨呦呦同贺海楼错身,上沈崇的车。 车里男人看着她笑。 “你同那个车房仔认识?” “是,认识好多年。他叫贺海楼。”她回答他,然后突然转头盯住沈崇问他,“你到底知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她今日出来便心情不好,现在更是糟糕,语气犯冲,并不在乎沈家是否富可敌国。 沈崇有一些些吃惊,不过不生气,反倒高兴,觉得她这样肆无忌惮才有趣。 “我记得啊,杨小姐。” 呦呦无火可发,沈崇依旧过来帮她绑安全带。 靠近时一回头,两张脸近在咫尺。 “如果我此时亲一亲你,你说车房仔会不会在意。” 他逗弄她,像逗一只关在笼里的鸟。 杨呦呦纹丝不动,垂下眼睑盯住眼前男人。 “试一试啊。”她答得云淡风轻,不紧张也一样不向往。 沈崇靠过去,手掌捉住她的下颚,轻轻吻她。 第15章 失意人 温家遥今日心情同样糟糕,拍硬照广告遇见讨厌的意大利摄影师,说英文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往外蹦,像兔子的腿长在了舌头上。 摄影师站在imac面前连连摇头。 高兴一些,baby。你看上去像是被人抛弃rup!我的小美人! 再没有人比意大利男人更喜欢夸奖女人,耸着肩膀走过来,捧住温家遥的面孔仔细端详。 美丽!非凡!你要爱上镜头,不要恨它!它也会爱你。 温家遥怒火中烧,她不是第一次拍硬照,她的照片在亚城飞了五六年,张张美若天仙,怎么就他不满意! 两人针尖对麦芒,拍摄越发不顺,最后幸得沈崇开口,说歇一歇,让我看看已有的成品。 温家遥穿金戴银地从聚光灯下走开,一屁股坐在了杨呦呦的身边。 “你同沈崇什么时候认识。”张开口,没一点好气。 “今日。”杨呦呦答。 “立志要做沈家少奶奶?” “看缘分。” “好大口气。” “女人总该要高嫁,不是吗?” “是是是,你说的是。” 她们像夫妻拌嘴,莫名吵起来,又莫名止战争。 “杨呦呦你有时候真讨厌。”温家遥气鼓鼓道,工作人员过来调整她的发型妆容,灯光放大瑕疵,镜头里要有一个完美无缺的神。 杨呦呦点点头,吸管□□气泡水里,咕嘟咕嘟喝一肚子气。 “我是那个样子的,你又不是沈崇,今日才认识我。你到底为什么生我的气,给个理由先啊” “杨呦呦你喜欢不喜欢贺海楼” 杨呦呦吞一口水下肚,感觉胃里都被气体充盈。 “痴线。” “讲实话!” “喜欢。” 温家遥瞪住杨呦呦,不知怎样应对她的诚实。杨呦呦倒是坦然,她才二十三,大部分时间都活泼可爱,同寻常的年轻女孩没有不同,可总有那么一时半刻,杨呦呦会突然地成熟,她冷酷地坐在那里,脸上没有表情,眼睛里也没有笑。 “只是喜欢,还没喜欢到要同你抢。”她转脸,面对温家遥。女人同女人开战,最要紧的不单单是最后男人归谁,还要漂亮,从一开始气势就要漂亮。 杨呦呦这一眼,无疑还算漂亮。 “他拒绝过你,你何必还痴心继续。” 皇位上的女王有两种,一种成功即位,顺风顺水,一种是披荆斩棘,心狠手辣。 温家遥是前一种,太多人宠爱她,以至于兵临城下时不知所措,还妄想有人来救。 “唔关你事。”她咬牙说。 杨呦呦笑一笑。 “我以为这是他口头禅,结果你也学去。” 温家遥大怒,声音提高,冲出一口气吹散了桃腮旁的发:“杨呦呦你要做什么?” 沈崇听见动静,回头朝这边望过来。 杨呦呦皮肉松动,回他一个无关痛痒的笑容。 “你知不知道贺海楼多出来一个阿弟啊?”问题是冲着温家遥问的,不过目光还望着沈崇,杨呦呦眨了一下眼,睫毛垂下去,斜出一道很温柔的阴影。 “知道啊,叫阿正,其实是他狱中朋友的阿弟,托他照顾。怎么?你见过了?”杨呦呦听见温家遥的回答,像是看见了一张一百分的考卷,所有的题目都答对了,叫批卷的老师得不到任何的乐趣。 她感到无趣,因为她的谜团在温家遥这里只不过是一杯清水,温家遥早知道了,温家遥和贺海楼的生活是一整副拼图,合成一幅画,而杨呦呦知道的贺海楼是少了无数碎片的,他无意给她看完整,而她也不会主动去寻找那些碎片。 杨呦呦在这无趣中沉默了一会儿,生了气,但又迅速地平静下来,因为她知道自己没什么生气的资格,做没资格做的事情,毫无意义。 “我羡慕你啊。家遥。”她的声音低沉,同笑容两样,亦阴亦晴。 “羡慕我?” “羡慕你风风火火,想爱就爱。他爱你,皆大欢喜,他不爱你,你便勇敢去追。” 温家遥冷笑着:“怎么,你不敢?” “我不敢。我连喜欢他,都不太敢。”杨呦呦道,“我怕引火烧身,最后只剩一捧灰。” 杨呦呦吐露心声,说出来自己都脸红,真是个无胆匪类。她不怕同温家遥说这些,说出来温家遥不会笑她,就像她不会觉得温家遥这样追求贺海楼是不知矜持。 她俩因为喜欢同一个人,有了一点共同点。这共同点会让女孩子迅速地亲密,成为另一个她,然后理解彼此。女人需要男人,但女人更离不开的,还是女人。 温家遥气息渐渐平顺,她一旦不生气,样子又好看起来,吹乱的头发垂下来,显出一份不经意的风情。 “因为他坐过牢吗?”温家遥问杨呦呦,“所以你怕他。” 杨呦呦讲不清楚,那大概是原因之一,但又不是最最要紧的原因。 “看不懂他。”杨呦呦说,“就是好麻烦,同他恋爱会很麻烦,想同他结婚会更麻烦,真结婚了之后,大概是无穷无尽的麻烦。” 谁说不是,连温家遥都忍不住点头。 生活助理从外头进来,手里拿一捧花,外带一个漂亮的礼物盒子,温家遥脸色大变,站起来走过去,同助理一同进到化妆间里不再出来。 杨呦呦觉得奇怪,不过没有去问。 沈崇走来找她,她坐着不起,于是他居高临下看她。 “你看上去无精打采。” “你叫我时说要带我去新奇地方,在哪里?” “车房咯。”沈崇玩世不恭,说话时半开玩笑地耸起一边眉毛。 杨呦呦心里咯噔一下,忍不住想,唉呀,就是这个角度,他真像他。 “送我回去吧,好闷。”她开口,视线留恋沈崇眉骨。她不知道这一刻她目光如水,人影在水中晃成波纹,让看得人心颤。 “不如带你去具记吃晚餐。” “我对食物毫无兴趣。” “只当是陪我。” 沈崇拉起她,手指绕过杨呦呦的手心,松松握住。杨呦呦猜他是孤单的人,所以不过半日,已经说了两次陪一陪他。不过反正她也无处可去,陪着他像是陪自己。 ===================================== 温家遥敲门时已经过午夜,敲门声不敢太响,持续一分钟之后,才有人过来应门。 贺海楼已经睡下,开门时一脸怒气,看见温家遥也同样没收敛。 “拜托你看看时间,大明星。” 温家遥手臂伸进来,用力推开他自顾自进了屋。 贺海楼打开一盏壁灯,暖黄光罩在人脸上,无端笼上一层哀愁之色。 温家遥在屋子正中站着,没一会儿,开始在方寸之地来回走动。她有事要讲,不过还没想到如何开口。 贺海楼察觉到她的不安,不去劝,也不多问,坐下来等着。 温家遥转够了,终于停下来。 “安明声还魂了!”这是她第一句话。 顶上的吸顶灯突然闪灭一记,滋滋地发出电流声。温家遥害怕,她扑过去,坐在贺海楼的大腿上扭身抱住了他的脖子。 半夜讲鬼,于是鬼来寻她,故事里都是这样的,温家遥心中发虚,忍不住瑟瑟发抖。贺海楼感觉得到,于是拍拍她的后背,低声呵斥:“胡说什么。” “不是胡说,是真的。” 温家遥带着哭腔,但是没哭,下一句开口的之前长吸了一口气,把呜咽噎回了嘴里。 “好几日都有人送花来,每次都有卡片。” 她把随身带的一只包打开,从里面掏出一刀小卡片递给贺海楼。贺海楼接过去,手臂绕开温家遥,一张一张翻看。 字是手写体,很平常的笔记。 第一张:还记不记得我,三年未见,是否挂念? 第二张:还没想起来多无情。 第三张:我拍许多你的照片,都好靓,但最最喜欢的,你不喜欢。 第四张:大明星,不好行错做错,会被人骂死,我不想你死,不过也不想你活得那样快活。 第五张:要不要一起看看照片,回忆一下当年你的模样? 贺海楼看到这里,抬起了头。 “他死了。家遥。”他顿一顿,继续拍她后背,“不是他。” “那又是谁”家遥突然跳起来,声音徒然攀上一座峰,又坠下来,“你说那会是谁?为什么没完没了要纠缠我。” “要钱。”贺海楼说,如今的世界简单的很,大部分事情归本溯源离不开钱。 温家遥喉咙里挤出一声冷笑:“或者要我的命?” “不会。”贺海楼答得斩钉截铁,“要命也是冲我,不会找你。” 温家遥惊得喘息,捂住嘴,眼泪从手指边缘挂下来。她终于哭出声,又不敢放肆,于是在夜里呜咽 贺海楼递去纸巾,示意她擦擦。 “不要胡思乱想。”他安慰她,但这句话实在无力。 “我想报警。”家遥哭着说,她盯住贺海楼看,目光里的意思,大约只有贺海楼懂。 灯光靠后,贺海楼的脸被阴影遮住了大半,看不清神色,事实上他脸上也没有神色,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学来的这个本事,无论在想什么,面皮上绝对不会透露半分。 “我没办法帮你做主,只不过你要想清楚,担不担心有些事会被捅出去。” 温家遥精疲力竭,脚跟发软,跌坐在椅子上。 “尸体总会浮上水面。”她低声道,“真有事,也是天注定。” 贺海楼不应声,他知温家遥今晚丧气,觉得老天同自己作对,既然斗不过,那大不了一拍两散,这情绪他有过,所以也知道都是负气话,做不得数。 “想清楚,报了警便没有回头路走,警察来必然会调查,你要想好说辞。” 贺海楼进厨房开冰箱取出一瓶冰水,拧开盖子递给温家遥。温家遥接过去小口小口地喝,喝完之后用冰冷的手去抓贺海楼,手心里湿漉漉,不知道是水还是汗。 “抱一抱我啊。海楼。”她出声哀求, 贺海楼微微一怔,他应当抱一抱她,女孩子失落无助,总需要男人一点身体上的支持,但他始终没有行动,仿佛只是个普通的朋友,听一桩普通的事故,最后给一点不痛不痒的意见。 “抱一抱你不解决问题。”他叹气,不过还是走过去,搂住温家遥的肩膀接纳了她,“先请私家侦探查吧,总有些蛛丝马迹留下来。” 温家遥嗯一声,同意了,她坐着,脑袋刚好贴住他的腹部,像是终于寻得依靠,可以肆无忌惮地闹一闹,闹得百鬼夜行也不怕。她撅嘴,泪水洇在了贺海楼的旧t恤上。 “我真恨那个人,我真恨他啊。” 佳瑶突然闷在贺海楼怀里叫出声来,这一声是启闸的信号,之后是汹涌而下的潮水,濡湿了贺海楼胸口的一片。 “人都死了,你还恨他做什么。现在他不会做错什么,要错也只有我们错。” 贺海楼开口劝道,他轻抚温家遥的后脑,提起嘴角平静地笑了一下。 面前的柜子上竖着一面古旧的钟,秒针一格一格往前,并没什么可以阻挡。 第16章 报复 安明理每一次都能遇上杨呦呦,他咧开嘴说,缘分缘分。杨呦呦气的发笑,反问他,你同我有缘又有什么用,这缘分也不长脚,走不到夏小姐的身边。 安明理耸耸肩,依旧满面笑容,世界上怕是不会有比他更快乐的男孩,可他不过每日开俩货车,赚可怜的薪资,过平常的日子。 夏小姐早已知道那个男孩爱她,她怎么会不知道,男孩子每日趴在车窗上痴痴望她,见她抬头,便冲她微微摆手。 多可爱。 见惯世间真情假爱的夏小姐自私了一回,回报给那个可爱男孩无数美丽笑容。笑容鼓励了男孩明日再来,她喜欢见那男孩,纯净简单,应该出现在伦勃朗的画里,用明朗的颜色勾勒出年轻饱满的轮廓,这令夏小姐心旷神怡。 再过两个月,她的此类行为将会被视为不端,不过现在还不要紧,她还是未婚的身份,还有仅剩的一点资格,让未婚夫以外的男人来爱她。 杨呦呦今日同乔美丽约好去她家吃饭,搭安明理的小货车去乔家。一路上同安明理闲聊逗乐。 她说自己第一次见安明理,觉得他就是个古惑仔,坏得很。 安明理大笑说自己就是,乔美丽太烦人,不对她凶悍些她没完没了,不过对她凶悍也没有用,乔美丽简直是海边潮水,一波未退一波又来。 说到这里,安明理回头同杨呦呦相视一笑,原因大家心知肚明。不好讲穿,讲穿了乔美丽会矢口否认勃然大怒。 车子到一处老楼,遇上刚下班回来的乔美丽。 “安明理,你居然换锁!”美丽没等车子停稳便冲安明理大声嚷嚷。 “不换锁我怕你夜里偷袭我,夺走我贞操。” “安明理你胡说八道,你的衣服哪一次不是我帮你洗。” “求求你不要,放过我内裤啊。” 二人一人一句没完没了,突然插过来一辆破旧老式三厢轿车,车里几个黄毛男孩冲安明理叫嚷。 “走啊,带你去报仇。” 安明理不明所以,站在原处发愣。 “你仇家出狱你都无知无觉吗?你底下大哥要被你气活转。走啊!大佬帮你出气,要那个衰仔跪地和你求饶。” 杨呦呦同样吃惊,她看出安明理不情不愿,但无奈有报仇二字压住,不去似乎对不起天地良心。 他坐上那辆小破车扬长而去,剩下杨呦呦同乔美丽站在原地。 “是去找贺海楼?”乔美丽问,听得出着急,不过是急安明理,怕他惹是生非,被抓住要蹲班房。 “亚城三面海,人情债,逃都没处逃。”杨呦呦应声道,她也着急,急得是贺海楼。摸出手机给贺海楼去电话,电话长久无人应答,最后被一个冷酷的机械女声狠狠掐断。 怎么办,杨呦呦放下手机望着眼前一条川流不息的马路发愣。追过去,不解决问题,报警,害了安明理。 怎么办。 她又拿起手机,这一次打给了温家遇。 嘟嘟声响过三轮,温家遇便接起。 “帮个忙。”杨呦呦开门见山,急得没工夫同人寒暄。 温家遇疑一声,让她讲下去。 “有古惑仔去车房找贺海楼麻烦,我怕他有事。” 话到这里就停了,知道温家遇懂得下半句,果不其然,那头传来一声轻笑。 “你为何觉得我会在乎。” “你不会在乎,但家遥会在乎,贺海楼受伤,家遥会心疼,越心疼越爱他,你不会希望这样。” “你也心疼。” “我想到他会皮肉受苦就急得心急火燎,恨不得去帮他挡一挡,女人都这样没用。” 杨呦呦觉得心里一阵翻滚,急得委屈急得上火,按捺不住啊,那种感情犹如火山喷发,岩浆顺着血管流向全身,那边还没动手,这里一出大戏早已鸣锣开场。其实不过是皮肉之苦吧,不会有性命之忧,可是也不行,似乎苦在了她的身上,她在疼。 “呦呦啊。”温家遇在电话那头感叹,“你别犯傻。” “我尽量。人人都犯傻,你也在犯傻不是吗?” 温家遇坐在私家车里低头一笑,是,谁不犯傻。他对着话筒说了一声知道了,示意司机掉头。 杨呦呦依旧心神不宁,去看乔美丽,知道她也生了气。 “你就知道贺海楼,安明理怎么办。”她同她生气,居然是因为这个原因。女人同女人,总因为男人吵架,哪怕不是因为一个男人,也能吵得起来。 一顿饭没法吃了,一个上楼,一个回家。 可回家也不好,要面对杨生杨太,还有柳露一帆,杨家如今热闹非凡,杨呦呦此刻最不需要的便是多一个人多一张嘴。她坐车去购物中心,一个柜台一个柜台逛过去,往常逛街,时间过得飞快,今日却慢得发指,买东西时心不在焉,拉了卡转身就走,卡和钱包都落在柜台上,掉头回去找,专柜的小姐已恭候多时。 杨呦呦坐下歇口气,终于接到了温家遇的电话。 电话那头是温家遇一年四季温暖如春的声音。 “没事了。”他说。 杨呦呦一颗心终于沉了底,但落得太快,人都跟着往下坠。 “嗯,好。”她回应得也简单,假装并不在意,假装之前的魂不守舍都与此无关。 她挂上电话, ============================== 贺海楼沿着墙壁坐到地上,用手腕子擦掉了嘴角的血。 “靠!”终于发声,喉咙一沉,涌上一口血腥,于是侧开头吐到了一旁的泥地上。 温家遇掏出烟给他,他迟疑一下接过来,张嘴的时候疼得皱眉。 “知道疼,还不还手。”温家遇戒烟了,兜里的这包是他的定海神针,时不时摸一摸,算过瘾。 “怎么没还手?没看见那只黄毛怪被我打成猪头。”贺海楼伸手问温家遇要打火机,温家遇递过去一只,金属材质上还带着他的体温。 “就是不打那个姓安的小子”温家遇问。 贺海楼疼得呲牙咧嘴,抽一口冷气,斜着眼看温家遇。 “我做人还知道要点脸,他打死我,我没话说,我打他?有什么资格” “命都要丢了,还讲道义?” “不是道义,是讲做人,我一个车房仔,不混社团拜关公,哪里来得那么多道义。” 贺海楼抽起了烟,时不时用拇指去按自己的嘴角,还有血在往外渗,安明理那一拳不算有力,但嘴唇最柔软,撞在牙齿上,内壁破了一长条口子,每抽一口都像是用酒精煞毒。 车房里乱糟糟,这地方打架太危险,随手捡起来的都是致命武器,贺海楼能活命,真算是本事。温家遇找一张板凳,用手抹了抹才坐下去。 “不过那小子看起来并不想伤你。” “是。”贺海楼笑起来承认道,“同他哥倒是不一样,小白脸人畜无害。” 笑完了,他又想起什么,追问道。 “你怎么知道的?” 温家遇也笑。 “我有线人。”他开玩笑。 但贺海楼不吃这套,他昂着头,后脑心顶在墙上,那角度看过去,他颧骨下的青紫格外明显。 “你线人叫什么?” 温家遇往前倾身,手肘架在膝盖上望住贺海楼。 “杨呦呦。”他讲出这个名字,看见贺海楼的一只眉毛飞上了天。 “杨呦呦?”贺海楼笑起来,笑得时候也痛,发出一声无奈的呻吟。 温家遇说:“你真是祸害,引那么多无知少女为你心心念念。” “多?多在哪里?” “杨呦呦,温家遥。都是好女孩,都为你牵肠挂肚,我真看不出你好在哪里,衰仔。” “好在我够衰。”贺海楼也开玩笑,目光避开温家遇,低头看他自己的拳头同沾血的手指。 “家遥不是爱我。”他低声说,“她是觉得亏欠,又以为那桩事只有我知道,所以依赖我。” 温家遇不出声,半晌之后也只有一声嗯。 贺海楼说:“有人寄恐吓信给她,她有没有同你讲。” 温家遇摇摇头,摇头的意思是她没有讲,但是他知道。 “我已经让私家侦探在查。”温家遇说,“之前怀疑是安明理,不过又觉得不是他做的。” 贺海楼也摇头。 “不是他,行迹鬼祟的人不会喜欢光明正大报仇。”贺海楼开口道,但随后又说,“其实只是个直觉,直觉不是他。” “花都是通过网络定的。卡片直接寄过去,让花店的人一道送来。” “这人对家遥行踪了如指掌。” “你落伍了,家遥有粉丝俱乐部,行程都透明。” 贺海楼听见后,又一次笑起来,他没追过星,不知道如今的粉丝能量有多大,只能认输,承认三年一个代沟。 “她是你细妹,你有责任保她周全。” “你不帮她?” “我帮她?我自身难保。” 贺海楼爬起来,扭动肩膀的时候感到肋骨处一阵发酸,他环顾四周,看见二楼亮着灯,洪叔还在打电话,声音隐隐传来,到底底子硬,五十岁的人还声如洪钟。 “他们买棺材不知死,我洪叔金盘洗手不干,这些未戒奶够胆来闹事?我叫一声全城兄弟都会帮忙。我们只是收了火,不是收了炉。” 温家遇没报警,也没找人,直接打电话给洪叔,江湖不是那个江湖了,但兄弟情谊还是有人讲的。 贺海楼不是青头仔,无事不生非,但有事他也不会躲,一对四,没残已经是大幸,牢里学的招数狠,招招都要命,打得金毛怪哭爹喊娘,只是不肯动安明理,最后那一拳,是贺海楼送给安明理打的,欠他条命,还他也应该。 “记得看医生。” 温家遇在背后说,目光盯着那只含在贺海楼嘴里的白长条上。 烟瘾上来了,有只手在神经上来回抚摸,烟雾后面传来贺海楼的声音。 “我不想再做原来的贺海楼,也不想惹是生非,你问我现在最想做什么,就是赚钱,赚多点钱,送阿正进一间好些的疗养院,然后给自己存多点老婆本。” “听起来不难实现。”温家遇说。 贺海楼笑一笑,不置可否。 第17章 一次机会 屋里一盏吊灯染了太重的烟火气,漏出的光照不清任何一张脸。 安明理在靠墙角的一张椅子上坐着,不吭声,他母亲从厨房端出一碗甜汤让他解暑,顺便数落他不学好,成日成日同人鬼混。 “你阿哥像你这么大就开始吃皇家饭,稳稳定定。你再看看你自己,懒懒闲。收心定性啦,衰仔!那些社会烂仔,没一个好的,迟早害死你啊,你是不是想阿妈再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 安明理伏在桌边老老实实听训,闷头喝完糖水,一个人进了屋。屋子不大,空间捉襟见肘,一张床靠墙放着,床脚下堆着两只纸箱子,他低头看看,发现封箱的胶带已经松开了,于是扯开来,重新贴一道。 有人敲门,开门看,是乔美丽,穿着睡衣睡裤,露出黑瘦细长的两条腿。 “你没事吧。”她冲进来,抓住安明理的手腕上下打量,目光急切,像久旱后的土地,裂开一道道纹,“你真有病,同那些人一道出去混,会出事你知道不知道!” 乔美丽呜呜哭出来,甩开安明理的手用手指擦眼泪。 “你要是伤人坐牢怎么办,你妈怎么办,我怎么办。” 安明理皱褶眉头看她。 “怎么你也关我事?” “就关你事。” 乔美丽不讲道理,扑上去抱住安明理,身子往他怀里扎,手臂绕过安明理的腰死死的扣住,任凭那男孩怎么拉都不肯松开。 “乔美丽,你有病啊!”安明理手臂反转去抓乔美丽的手,可两下之后,就泄了力气。 “你找别人啊,我又穷又没希望,你缠住我做什么。” “你管我!” “我懒得管你,我要睡觉,你睡不睡,要不一起睡,要不睡滚出去啊。” 安明理大声嚷,终于又生出一点力气,抓住乔美丽的手将她推开去。乔美丽跌了一个趔趄,随即站住,看安明理和衣躺在了床上。 男孩的身体像春天的枝丫,笔直的,细嫩的。不可以亵渎把玩,只能耐心得等,等他长成,做她的参天大树。 乔美丽心里生出一番爱人的豪情,她坐到床沿,拿手推安明理。 “你别同那些人混了,你之前不是说想盘一只店卖模型吗?我入你股啊,我们一起开啊。” “开店?你知不知道现在店租贵过你一层皮,哪里来的钱。” “我有些积蓄。剩下的,去借就是了。”乔美丽狠狠心,小手一挥道,“你别管,总有办法。” 安明理看一看她,哼了一记,转身面向墙壁,对墙的位置贴了一张温家遥的海报,温家遥的头脸被画花了,大大的一个叉从脖子一直划到胸脯。安明理的眼睛头正好对住温家遥的胸,那圆鼓鼓的弧度被固定在平面上,失去了该有的温度。 “你少管我的事。”安明理朝着那一对白花花的鸽子闷声道,“你好好的上你的班,赚你的钱,少来我这里发花痴。” “我没发花痴,我是关心你。”乔美丽翻脸不认帐,忘记刚才自己是怎样扑过去扣住他的。 她老老实实坐了一会儿,目光在安明理背后一条突出来的脊柱上来回上下,过了好久,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你都没受伤,那贺海楼一定惨啦?” 安明理又哼了一声:“四打一,你以为他是神,逃得掉?” 乔美丽哦了一声,一下子没了刚才的厉害,像童养媳一般垂首伺顺从着。 “还有下次?”她小心翼翼地问。 安明理心烦,她这么问他更心烦,扯过被单罩住头,整个人都蒙在了里头。乔美丽不敢惹他,悄悄地起身准备走,却听见被单底下的安明理又开口。 “我第一次看见贺海楼的时候才高中,和大哥一起去贺家参加新年庆,贺海楼也在,他看我喜欢模型,就把自己的一只高达限量版送给了我。那一年,我哥刚考进商业调查科,贺海楼老豆是他顶头上司,很看中他,说他机灵又吃苦,他说,年轻人机灵的多,但是吃苦的少。” 安明理停了下来,蒙在脸上的被单因为他的呼吸轻轻的起伏。乔美丽又坐了回去。 她推推他,叫他的名字,让他别说了。 可是安明理不听,他遮着被单,像一具尸体,诉说着生前的往事。 “那时候多好,家家都美满,人人都幸福,我们家过得不如贺海楼那么富足,不过也够满足,大哥有好前程,让我专心读书,今后出来做金融才俊。” 他突然笑出声,被单上出现一个深色的水印,慢慢向下延伸开去。 “不过老天真是坏,好日子总不会太长,后来的事你都知道,贺海楼老豆因公殉职,然后我大哥被炒鱿鱼,说是渎职,再然后,我大哥死了,他坐牢,我也不读书了。” 安明理终于停下来,他哭出了声,翻转身,面孔死死地压在枕头里,乔美丽伏上去,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发,不停地说。 “过去了,都过去了,你好好活啊,连你大哥那一份,好好地活啊。” 柳露今日独立做了第一个盲肠手术,全家人都为她高兴,她之前小学连跳两级,所以是那班学生中年纪最小的,人最小,却最聪明,更加值得骄傲。 杨太太送她一本厚厚的专业书籍,附赠自己当年的外科笔记,高兴道:“我知道如今资讯发达,我这些笔记都是老古董,你只当是收件老古董,兴许里面有些内容算是沧海遗珠,可以一用。” 柳露接过笔记搂在怀里,高兴地又跳又叫,张开手臂拥抱杨太,恰好呦呦进门,看见此情此景。 一帆坐在沙发里回头,解释了来龙去脉,最后还说:“快,你也来祝贺祝贺柳露。” 呦呦歪头一笑,她手上大包小包皆是衣衫包袋,看看柳露,看看自己,云泥之别。 她翻翻购物袋,找到一只madewell的tote包包,于是送出去给柳露。 “适合你,很务实,有好多东西可装。恭喜你这样犀利,以后杨太衣钵靠你继承。”讲完就扭头,跳过母亲去拥抱父亲,推说太累,一个人上楼休息。 磨磨蹭蹭洗头洗澡,穿一件旧t恤同小短裤盘腿坐在地上擦头。手机响起,凑过头去看,随即心头一窒。 贺海楼三个字出现在屏幕上,老老实实地三个字,没昵称没代指,就这三个字,代表他同她之间也是这样简单明了。 杨呦呦按下接听键,将手机夹在颈项窝同面颊之间。 “喂?”她轻轻打招呼,假装不吃惊,假装不在意,假装自己还有闲下的力气继续一点一点地擦头。 “找我有事?”她开口问。 “是,我要谢谢你。”电话那头传来熟悉的低沉嗓音。 “谢我?”呦呦问,停下手,毛巾落进怀里,她又捡起来,让自己有个事儿做可以分心。 “是,谢谢你。”贺海楼道,“不是你通知温家遇,可能我更惨。” “现在不惨?” “还好,总算能忍。” 杨呦呦低头,淡淡地笑了笑。 “那你谢过了。” 她应当心疼的,如果回家那一瞬间没有看见她母亲拥抱柳露,那她现在应该还是相当柔软的一个人,可因为看见了那一幕,她突然地变得强硬起来,她的心和她的人都成了一块光亮铁板,冷冷地反射着贺海楼的各种不好。 电话听筒里安安静静,杨呦呦耐心地等着个贺海楼同她道别收线,但他没有,好半天之后,突然听见他问:“杨呦呦,做什么要帮我?” 杨呦呦愣住了,心想他明知故问,只是想听她对他说出真实答案吧,这男孩习惯了被人爱,习惯了别人将爱送到他的眼前鼻下。 而杨呦呦最恨他的这份得天独厚。 “我要是知道你会来道谢,我就不打那个电话了。”她冷酷地说,额前掉下一根湿漉漉的发丝,捋上去,夹在耳朵后头,“不要再找麻烦了,你本身就是个麻烦。” 贺海楼笑出声,电话里传来打火机开合的声音,随后是短促的一声嘶。杨呦呦猜他嘴上一定有伤,抽烟时扯到伤口,换来这一声吟。 “是。”她听见贺海楼承认道,“我是个大麻烦。不过杨呦呦你知不知道,你自己也是个大麻烦。” 她心想,她是的,她是很大很大的麻烦,所以他们两个大麻烦不能撞在一起。 “我知道啊。”杨呦呦也一样诚实,她从地上站起来,躺上床,仰面望着雪白的屋顶,“我喜欢你,就是最大的麻烦。” 她以为他会笑,但他没有,他只是在抽烟,吐烟的时候有呼吸声从线路里传来,低低柔柔,像一段靡靡的曲萦绕在她耳畔。 “我不够努力,不够乖,时不时会想作乱,我是个麻烦,但我在努力不让自己成为大麻烦。”杨呦呦继续说道,她知道自己应当像柳露,做这个家的骄傲,做不成,就做安静乖巧的女孩儿,不给任何人添麻烦,那样母亲想起她的时候才不会后悔那十个月的痛苦,她好险会做不到。 “我喜欢你,贺海楼。”她终于向他承认,“也许会越来越喜欢你,但我不想那样?你懂吗?” 贺海楼懂,他知道杨呦呦这样的女孩儿应该有更好的前程和更好的归宿,他不是好选择,他甚至不能算一个选择。 他放下烟,让它空烧出一段银白的灰。 “明日画展开幕,对不对?”他问她。 杨呦呦想起那日她邀请他,失心疯一样地想要再见他。 “你不要来。”她绝情地说,“我不应当再见你。” 随后,她听见贺海楼又笑了,他笑起来总是很吝啬,一闪而过,要用心听才抓的住。 “好。”她听讲他答应道,“不过只有这一次机会。” “什么?”她追问。 “你只有这一次机会不爱我。” “贺海楼!”她叫他名字,可电话里只传来嘟嘟忙音。 第18章 衰仔 桌上铺着报纸,隔壁茶餐厅叫来的盒饭堆在上面。洪叔从里屋晃出去,招呼一班人进来吃饭。 阿栋做什么事情都吊车尾,唯独吃饭最积极,拆盒饭时瞄到报纸上温家遥的珠宝广告,忍不住咂嘴,冲进门的贺海楼感概。 “海楼你赚到了,条女好索,有波有萝。” 贺海楼扬手抽走报纸,手掌拍阿栋后脑:“索女没有,有菠萝包,吃不吃。” 他取一份饭一份汤出门找阿正,少年在树下捉虫,西瓜虫卷成一颗球,被阿正用肥手指捏起来,聚在手心里。 贺海楼递去一只空纸盒,让阿正把虫子放进去,随后拿湿毛巾帮他擦手。 洪叔坐在一旁饮茶,看见贺海楼端水递饭,忍不住替他抱怨。 “你一个大男人怎么做得来这样婆婆妈妈的事,子建真是要命,这桩事拜托你。” 贺海楼男人里算细心,打开汤杯晾在院中一张石桌上,顺手将饭匙塞进阿正手中。 “我不过喂饱阿正三餐,其他事情一概没管,不算辛苦。” 洪叔道:“哪里那么容易,洗澡换衣都是事情,还有他的病鬼老母,也拖累你。” “等子建出狱就换他接手。” “等出狱有的等啊!死小子坐牢还要坐足六年整啊!” “那就等六年,我又不赶时间。”贺海楼轻描淡写,回去又取一份盒饭出来,坐在阿正身边吃。 从阿栋手中抢来的报纸铺在石桌上,花花绿绿一整版,标题又大又彩,只只博人眼球。 有富豪偷食,也有女星走光,一座城里活着日夜颠倒的两群人参商不相见。阿正饮汤,烫到舌头疼得哇哇乱叫,海楼从他手中夺下汤杯放到远处。 “等一下再饮,没人同你抢。”他教训阿正,低头时瞥见报纸右下端登着一张方寸照片,小报记者难得手下留情,男人女人都形容体面,沈崇正开车门,身边杨呦呦侧身扶门,仰首同沈崇讲话,露出一张只小巧下巴。 照片下端一行小字:崇少夜蒲,送新女伴返屋。 杨呦呦说到做到,开启新生活的大门,准备觅得豪门佳婿,可惜失去姓名,成一件物品,唤作“新女伴”,不再独一无二,用旧了便换新的,十分便宜。 贺海楼兀自笑了一声,坐下吃饭。一顿饭吃得草草,五分钟收场,不过还要等阿正,阿正一日三餐是大事,要吃得干干净净颗粒不剩。 贺海楼同洪叔一人坐一边看阿正吃饭,痴傻之人也有过人之处,再多人关注也依旧只专注自己。 “鼻窦癌也是癌,开刀割掉五年十年还是复发,无底洞啊。”洪叔仰头含住紫砂壶嘴嘬上一口,他眯着眼看天,七月下旬,正是多雨多风的时节,洪叔老了,可以坐看风云,年轻人还在奔命,一个个都是天边的云,裹着风雨而来翻滚而来。全都不听劝,全都以为自己能立地成佛。 他叹口气,冲贺海楼道:“月底我让会计多开一份人工给你,算是我帮子建。” 贺海楼不拒绝,点头道:“我替子建谢谢洪叔。” “衰仔跟了我十几年,算他安家费让他提早退休。” “子建总说洪叔你为人仗义,对一班兄弟都多有照顾,他讲自己最服洪叔。” “放他狗屁,他服我就不会不听我话,他还真以为古惑仔真是义字当头,靠一把西瓜刀拼尽一条街那是老黄历,现在杀人要坐牢!法治社会!” 贺海楼笑笑,拍阿正的头示意他快些吃,随后起身说要去医院看一看,今日樊婶化疗,无人在身边总不方便。 “你真可以算半个张家子。”洪叔直起身,胳膊挂在扶手上,又叹气又喜欢,贺海楼这样的人品,放十年前他一定好好栽培他,不过话说回来,时光真倒转,那小子也未必会沦落到同他们吃一碗饭。 “钱够不够?不够你告诉我!”洪叔道。 贺海楼应声,说子建账户里还有些钱,仔细点用,不至于短缺。 他进屋换一件干净衣衫,出来时,看见前后一辆跑车一辆房车进门,跑车下来个人,是南城燕窝大王的儿子,人称太子蒋。 太子蒋二十出头,不读书不经商,生下来只一个功能,便是帮他老豆花钱,他叫住贺海楼,随后指示人将后头房车上绑得结结实实的安明理丢了下来。 少年人单薄得像一根柴,被人一推便侧倒在地,他嘴上贴着胶布,想发声也只听见几声呜鸣。 “做什么啊!杀人放火不要脏我地盘!”洪叔有话事人风范,立时起身拿手指指住太子蒋放话,“前几天吃早茶遇到你老豆,他讲你一日疯过一日,再惹是生非就把你送去非洲挖矿。” “我替我的车报仇,难道不行?”太子蒋说着用脚踹安明理心窝,再抬脚却被贺海楼拽住了一边的手臂。 “算了。”贺海楼出声劝道,“他不过小喽啰,踢死踢伤你还要坐牢,何必呢。” 太子蒋几辆车都经由贺海楼的手改,他卖贺海楼这个面子,摸出一包烟递去一根,二人各含一条在嘴里吞云吐雾。 “我又不傻,能不知道他是为了寻你仇来这里捣乱?”太子蒋穿一身虎头休闲衣,脖子上挂金链,脑袋上反带一顶平檐迷彩棒球帽,全身花里胡哨差点将他瘦小体格都一并淹没,他蹲到一旁石阶上,夹烟的手指着地上的安明理大声说,“你报你的仇,同我无关,不过你瞎了狗眼砸烂我的车就是你自作孽不可活,我的车前引擎被你砸出大洞,今天我就在你肺上戳个大洞……” 他话还没说完,头顶便结结实实挨了一记。 洪叔老脸上热得挂汗,又因为动气,满面通红,犹如正月里蒸笼上刚出锅的猪头。 “臭小子,口气那么大,当我死的啊。” “洪叔你干嘛打我,我也有小弟要养,多丢脸!” “养养养,你做鸭去养吗?还不是用你老豆的钱。” 贺海楼笑笑看二人争吵,不声不响走过去扶起了安明理,帮他死掉了嘴上的胶布好透一口气。安明理耸起肩膀挣扎,挣脱开贺海楼扶着他的手,鼻孔里发出一声装腔作势的哼。 贺海楼不理他,转头冲太子蒋道:“你的车被砸有保险公司赔,大不了我帮你再改辆车,按你心愿装最大马力引擎顺便帮你改装死气喉,算补偿你咯。” 他讲完随手一指安明理背后的绳结,“叫人松开吧,法治社会,报警了没办法收场,我有案底,再来一桩糊涂事我罪上加罪吃不消。” 太子蒋说穿不过闲来无事,此时贺海楼说帮他改车,便立刻失去了对安明理的兴趣,手指今日开来的跑车得寸进尺道:“一言为定啊,这辆车你也帮我调校调校?” “知道。”贺海楼不慌不忙,抽几口将烟头揿灭在了一旁的树干上。他看见太子蒋的人帮安明理解了绳索,便扬起下巴示意安明理走。安明理瞪住他,似乎恨他救他,又恨自己想冲他道谢。 贺海楼佯装看不见他面上纠结神色,抬手推他后背一把将他往门口推去。 “车子我一会儿回来搞,现在有事,不同你聊了。”他打个招呼出门,坐地铁到圣心医院,樊婶在病房做化疗,医生将贺海楼叫到一旁,说术前放疗已使癌肿缩小,病灶周围血管与淋巴管闭塞,播散机会减少,建议用手术切除剩余恶性肿瘤。 贺海楼送走医生,进病房同樊婶聊天。 “医生讲肿瘤有变小,是好事情。” “医生一日一个*,都不可信。” “也没有别的选择,医生现在是上帝,他们讲还是要开刀。” “不如把钱省下来留给阿正。”樊婶起身,坐在那里喘气。 贺海楼递杯水过去,开口道:“我周日去看子建,让他给你做主如何?” 樊婶听见后,鼻孔里喷气哼了一声:“千万不要提他,提他不如让我早死。” 这话没人当真,贺海楼一样没当回事,护士过来发了费用清单,多退少补,还要再住几天医院,所以押金还要再舔。 “哎呀呀,医院里都坑钱,不如不住了。”樊婶感叹,拿拳头敲胸口,像是因为钱上短缺而心痛。 贺海楼笑笑没理会,拿着单据出门缴费。 缴费窗口在医院入口,路过急诊室,里头人头攒动,护士、医生外加救护车上推下来的担架,一众人乱成一团。 一个年轻的医生从里头冲出来,冲门口一个已经换好衣服准备下班的小护士呼喝道。 “乔美丽!去叫王医生。” 小护士着急转身一下子撞到了贺海楼,他来不及扶她,眼睁睁看她撞在小推车上,碰洒了一整瓶消毒水。 小护士看着眼熟,不过贺海楼一下子想不起来。 不过她倒是认出了他。 “贺海楼?你怎么在医院里?唉呀,不同你讲,我有事要做。”她跑开去,随手抽几张纸巾一边跑一边擦着被消毒水弄湿的提包。 贺海楼终于记起来,他请女孩儿吃过一碗面,在比利山道下的那家破旧面店,当时还有杨呦呦,杨呦呦鬼头鬼脑,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像在同人玩打鼹鼠的游戏,你气得牙痒,她却一缩头失踪了。 贺海楼并不多愁善感,但想到杨呦呦时依旧涌起了异样的情绪,比如想见她,比如想让她坐在身边同她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胡话,她是个很好的倾听者,不过远不止那样,杨呦呦的好处不值这个,她大概自己都不知道。 贺海楼不自觉笑起来,他顺着长廊走到大厅,缴费处侧对着大门,医院是见惯生死的地方,气氛总不愉快,一张张脸上都有乌云萦绕,缴费处排起长队,前头一个戴帽的女人低头整理单据,不小心漏了一张飘落到贺海楼脚边。 他低头帮忙去捡,起身时看见了女人的脸。 像同拳王激战了十个回合,左面半张脸已经青肿难辨,女人看见贺海楼,啊呀一声,低下头去。豁口的嘴唇开始颤抖,用嶙峋的双手捂住了自己的面孔。 她遮住了自己的双眼,所以并没有看见贺海楼的手掌一瞬间捏成了拳。 “又是他?”她听讲儿子开口问,可她不敢回答,她被人打了,却比那打人的要羞愧,仿佛这是她的错,她才是没脸见人的那一个。 “不要讲啦,不要在这里讲啊。”曾经的贺太今日的梁太,曾经养尊处优的妇人如今哭得如同糠筛,她松开遮脸的手去抓儿子的胳膊,如有必要她还会去捂他的嘴唇,只要他不将家丑外扬,这比那只青紫的眼眶更叫她难堪。 其实她不用着急,贺海楼并没有任何吵闹的意思,他母亲如今太不了解他,将他想象成了一个冲动的莽夫,他不是,他吃够了冲动的苦头,三年时光足够他洗心革面。 他将母亲掉落的单据递过去,一切动作平静稳当。 “梁太你放心。”贺海楼冷漠地开口,“你觉得ok就好,我无话可说。” 他只当不认识他母亲,一句话也不再同她言语,排队付款办妥转身便走,沿着方才那长廊走回病房去。 第19章 乱象 杨太遇见贺海楼,第一眼,是吃惊,第二眼,便知他心情不好。 年轻人的心情都写在脸上,等学会掩藏的时候,人也老了,人一老,就高兴不是高兴,难过不是难过,什么都左右模糊。 贺海楼停下脚步,毕恭毕敬冲杨太打招呼,自己都觉得好笑,大概杨太正气太足,这些年过去了,他见她始终如同小学生见到师长。 “身体不舒服吗?”杨太和声细语,回头让跟在身后的两个科室主任各自去忙,似乎是有话要对贺海楼说。 贺海楼摇头解释:“不是,朋友的母亲住院,过来帮忙。” 杨太说:“一定是很好的朋友。” “坐监时认识的。”贺海楼说,目光对上杨太双眼,坦坦荡荡,“刚进去那会儿不懂规矩,差点被打死,是这个朋友帮我,所以出来想还他这个人情。” 杨太点点头,望着贺海楼微微一笑。 “人一辈子好多人情要还,永远还不完,所以有些事情虽然义不容辞,但量力就好。” 杨太讲话点到为止。贺海楼知道她不会有第二句,听不听全在自己。他突然笑起来,眉目瞬间松懈。 杨太问:“怎么?觉得阿姨这句话不对?” 贺海楼摇头说:“不是。只是想到当年我同一帆偷偷开汽车出去,回来后你罚我们打扫车库,我那时候叛逆,谁都不怕,偏偏阿姨你说的话我不敢不听,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杨太记得这一桩事,她开口道:“因为你是聪明小孩,哪一句对哪一句错,你心里有数。” 贺海楼心里突然陷下一块,难得此时此刻还有人这样讲他。 “我明白阿姨的意思。”他说,“放心吧,再不是二十出头的冲动少年了,不会再给自己惹无谓的麻烦。” 杨太信他,同贺海楼一样,她也不知为何。 “你朋友的母亲情况如何”杨太岔开话题,听贺海楼将情况讲了一遍,他有条不紊,连化验数据都记得一清二楚。 “是否手术还等我朋友决定,我一个外人不好做主。” 杨太同意,告诉他自己的意见。 “作为医生不能说百分之百,不过我也赞成主治医生的意思,如果手术,现在较佳时机。一会儿你带病例来我办公室,我帮你联系专家,你可以再去询问专家意见。” 杨太话音刚落,就有小护士过来找她。杨太将办公室楼层告诉贺海楼便又去奔忙,贺海楼回病房又痛樊婶聊了几句家常,等到五点才带病例上去找杨太,行政楼层门口坐着一个年轻秘书,抬起头问贺海楼姓名。 贺海楼说与杨院长有约,那女孩立刻回应道:“哦,是贺先生吗?院长在办公室,不过也杨小姐也在里面,你可能要在外面稍稍等下。” 贺海楼谢过秘书朝里走去,杨太办公室外有长条沙发,他刚要坐下,办公室的门突然大开,杨呦呦气呼呼从里面走出来。 “这简直可笑透顶。”她往外走了几步,突然又转身回去,压低声音,用顶在喉咙口的声音冲杨太怒冲冲道,“妈妈,她是成年人,她有她的家,那是她的事情,她家的事情,不单单是钱,我不在乎那些钱。” “那你在乎什么?”杨太坐在办公桌后一动未动,冷眼看女儿怒到头顶冒烟。 杨呦呦被这一问扼住,她顿一顿,站直了盯住母亲,有人讲,女人之间最知道如何互相伤害,不够准确,最准确是母女之间。 杨呦呦轻蔑笑出声:“我知道妈妈你一直觉得我做的不够好,不够好到做你的女儿,所以你真该收养她,她才配做你的女儿,不如让她来取代我,这样一来,不要说学费,所有遗产都是她的,或者现在就把她加进遗嘱里,她一定会愈发爱你。” 说完她摔门而出,震得手中一副墨镜落地,被她的抬脚踢得老远。 她追过去捡,看见一双板鞋鞋尖。 随即抬头,发现贺海楼正低头看她。 “发烂渣”他问她。 “别和我说话。”杨呦呦捡起东西心烦意乱地说。 贺海楼依从她的意思让到一边,但这一步反倒激怒了呦呦。 “凭什么觉得我是在乱发脾气?一开口就定我罪,可见我在所有人心里都是又蠢又坏。” 贺海楼注视她,不发一言。 “难道我讲错”她发怒,像野外弓背竖尾的猫,但这怒气对贺海楼无用,他别开头看别处,将她当作一团青烟。 “你无权对我大声讲话,杨呦呦。”贺海楼留了一副侧面给她,嘴角紧闭,每一寸肌肉都不怒自威。 杨呦呦自知理亏,原本烧起的便是无名之火,被他一句话熄灭一半,但尚有余灰未烬。 “讲得对。”她说话时冷笑起来,声音听上去都有些陌生,同样把头别开,因他不看她,所以她也决心以牙还牙,“所以你也这样看我?” “你在意?”他回身低头,目光同杨呦呦撞上。 佛有个世界向她袭来,令她不自觉倾身向前,本能要迎上去,同那个世界撞得粉身碎骨。 呦呦开口,又狠又坏:“别明知故问。” 贴太近,闻见对方身体的气息,该接吻,正如上次所为。只是下一秒,突然被他捏住手腕抓到一旁,这一处原本就是视线死角,办公室同前台视线范围内的一座孤岛,杨呦呦在孤岛上被人挟持,没有反抗,忘记呼吸,直到贺海楼抱住她的腰将她轻轻往上一推,令她臀部坐上窗台。 肾上腺素直冲大脑,仿佛光天化日之下的一次偷情。 “你二十三?”贺海楼低声问,不待她答又道,“知不知道只有幼稚鬼才摔门?” 她知道,但不敢开口,一开口声音软弱,全是荷尔蒙的错。 “方才同你母亲说的话,这一秒有没有后悔?”他接着问,“你肆无忌惮不过是仗着她疼爱你,你以为母亲永远会原谅女儿,对不对?” 杨呦呦安静听着,不回嘴,不申辩,方才的举动幼稚,这时候连回想的勇气都没有。 “你有杨太做母亲,是福气。”贺海楼说。 “我知道。”杨呦呦终于开口,声音被憋成沙哑,“所以我恨柳露分我母亲的爱。” “是恨她分爱,还是恨她比你优秀太多” “恨她让我母亲觉得,若自己女儿同她一样,又该多好。母亲爱我是因为血脉相连,若能有选择,答案一定不是选我。” 杨呦呦在贺海楼面前彻头彻尾暴露,她不怕他看低她,宁愿叫他看见一个真实小器的自己。 贺海楼听她讲完,良久后开口。 “不会。”他说,“你母亲并非自私自利的人,她期待你更好,只是希望你的人生因此愈发顺利,绝不会想用你来增光添彩。” 杨呦呦低头默默承认:“我知道。如有可能,我也希望成为母亲的得意门生。我试过,不过不行,那不是我。” 她发出一声细细的笑,贺海楼听见了,于是同她打趣。 “细路女上一分钟张牙舞爪,下一秒又人情练达?” 一句话说得杨呦呦面红,叫人发现她面红时鼻尖会被连累,圆圆的一点冲在最前。 “我年轻,还有大把时间等我成熟,不急在二十三岁狐狸成精。”她昂着下巴反驳他,心脏砰砰直跳,每一次下沉都像要落穿她的皮囊。 贺海楼双手撑在她两旁,身体围成一个牢,将杨呦呦死死困住。天花板上的出风口吹来阵阵冷风,带起贺海楼额前发丝,钻进了呦呦的心里。 他在青天白日的明晰光线里仔细端详她,少女开始成熟,紧绷的五官会被岁月揉散,人也一样,十年后的杨呦呦不会突然暴怒,也不会沉不住气反唇相讥,她的人会像五官一样,逐渐松弛,知道如何气定神闲地应对这浊世,那时的杨呦呦,也许有别人来爱,但贺海楼,却只在时间长河里的这一点,喜欢此时此刻尚不定性的青涩女孩。 “你说得对,大把时间。”贺海楼轻轻一笑,“慢慢来。” 杨呦呦被他一笑乱了心,目光游移开去,始终寻不到可以依托的焦点。 “你简直像无底洞。”她低声喃喃,“掉进去找不到尸体。” “你把我想得那样糟” 她说是:“所有人都会这样想,而我不打算同流言对抗。” 贺海楼这一次真正笑出声,他直起身,手指钩住杨呦呦下巴令她仰面朝他。 “我也不会这样要求你。”他对她说。 “我有更好的路走,有更好的去处,所幸此刻我并不爱你,所以我还不至于为你离经叛道。” 她第二次这样对他说,突然明白,原来这句话不是讲给他听,而是提醒自己。 贺海楼松开手,捡起放在茶几上的病例信封。 “快走吧。”他对她说,似乎忘记了方才是他出手留下的她。 杨呦呦站起来,没同他道别便匆匆离去。 等电梯时突然反应过来,不知贺海楼为什么会出现在医院里。有一瞬的心优,不过转瞬又想,那是他的事情,她既然决定不去爱他也就不该多问。 医院大厅外有轿车在等,杨呦呦躬身钻进后座,看一眼正在等她的温家遇。 “你打算瞒到几时?”杨呦呦问,脑子里分左右对垒,一半想着贺海楼,另一半处理眼前事。 “你母亲同你说了?”温家遇问。 她不言语,一转头,露出发红的眼眶,让人以为她伤透了心。 “不如你同我老实地说。” 杨呦呦又一次追问,她自知这泪水不是因为温家遇,千愁万绪一道袭来,全靠这一点点泪水来发泄。 温家遇张开手臂拥抱呦呦。 “不至于这样的戏剧化,我并没有要死,只是需要手术,然后再等一颗合适的心脏。” 她终于听到了实情,眼泪便得到了允许扑哧扑哧顺面颊滚落下来,好在无人得见,二人只是耳鬓相贴。 呦呦开口,声音带着鼻音:“你是最好的人,不该有这样的可怜的际遇。” 温家遇拍她后背安抚她,仿佛得病的是她。 “其实你母亲什么都没同你说对吗?你只是看见我从她办公室里出来便十分怀疑,是不是?” “那日你问我要我母亲电话时我就已经怀疑,干嘛不继续骗我” “我说过你心窍太多,真有心要查,也有各种办法,不如拉你做同谋,好过辛苦瞒你。” 杨呦呦放开温家遇,望着他的眼睛问他:“你是让我帮你一道隐瞒家遥” “是。”温家遇应道,“我要离开一段,但不能让家遥知道,你做我的幌子,算帮我一个大忙。” 杨呦呦愈发奇怪,于是问他是什么样的幌子。 温家遇同她解释:“我想带你一起去纽约。” 一句话十个字都不到,可意思却蔓过千山万水,遥不可追。 “同我去?”杨呦呦缓缓重复念着这三个字,随即又问“什么身份?伴侣?朋友?情人?” 温家遇无所谓,他总习惯性去帮呦呦别耳边碎发,今次一样,冷冰冰的手指在耳廓划过一个弧度。 “你来定。”他说,“你应当去纽约,世界上没有哪个城市像纽约那样热爱现代艺术。” “但我可以自己去,我家境优渥,并不需要任何人的资助。”杨呦呦心里抵触,顿时觉得温家遇只当她是付钱即可得的一个女伴,随后想沈崇,终于找到借口,“那不合适,我有男友。” 温家遇露出古怪的神色,似乎听见不可思议的新闻。 “他不是真的。”他对呦呦说,“你也不是。” 呦呦没有反驳,同样也没有生气。 “我不是资助你。”温家遇不急不躁,声音温和,“我是在求你呀。” 第20章 画展 杨呦呦早起化了一个完整的妆,花样年纪,再苗条面孔也是圆鼓鼓的,阴影无处下手,只在笑肌上打团团腮红,看上去干净可爱。 穿黑色包身裙,罩黑色小西装,晚上酒会时脱掉外套也不失仪。 下楼遇到杨一帆,也是西装革履,头上喷二两发胶,向右抹出光亮高耸的分头,这一年突然流行这样的发式,时尚杂志戏称大光明,留得好看的人必须有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不然显傻,像民国时病弱的少爷。 杨一帆生得一只好鼻子,俊秀面孔上画龙点睛一笔,同那发型相得益彰。 “这样帅,是要约会?还是有大客户要见?”呦呦问,手上拎着一双昨日新置的红底高跟鞋。 杨一帆也回头打量细妹,自那一次说起造孽与被造孽,他突然发觉丑小鸭悄悄褪去了绒毛。女人的美需要脂粉衣衫衬托,幸得杨呦呦终于开窍,一日一日竟出落出半熟的青涩韵味。 “沈氏集团要外聘律师团队,今日面谈。”杨一帆抬手看表示意呦呦快些,“来得及送你,快些快些。” “大买卖!”呦呦笑道,坐在椅子上换鞋,站起来时摇晃一记,说新鞋杀人。 “换双旧的。”一帆催促。 呦呦嘁他一声。 “你不懂,每一双合脚的高跟鞋都是用肉磨出来的。” “还说女人是水做的,分明可怕,为美丽不惜以肉搏皮。” 呦呦大笑,跟着一帆出去,随口追问。 “沈氏集团的项目可有把握?” 话音刚落,看见门口有黑色奔驰s型轿车停住,下来一名穿制服的司机,隔着铸铁院门冲杨呦呦行礼。 “杨小姐,崇少让我来接你。” 司机四十出头,但身姿笔挺,目光落在杨呦呦面上,等她回应。 杨一帆愣半晌,问呦呦是哪个崇少。 呦呦回头笑笑:“就是我们方才提起的那家崇少。” 说完又转头问司机:“接我去哪里?” 司机回话道:“码头。” 呦呦吃惊起来,方才心里有一些些得意,但此刻已经褪去,忍不住懊恼起来。 “我今日要上班,无法陪崇少逍遥,麻烦同他说声抱歉。” 杨呦呦转身上一帆的车,后视镜里看见那司机并不执着,微微欠身致礼,将车从杨家门前开走。 杨一帆一边扣安全带一边望住自家细妹,眼中尽是不信与佩服。 “竟然有这样的本事,让沈家二少上门来请,更厉害居然驳了他的面子。啧啧啧。” 杨呦呦此时才露出真相,举起一只手给一帆看。 “看,我在抖,真是紧张。”她一脸惊恐,方才的大义凌然全是装的,细路女遇见这样的浮华美事哪里能做到淡然处之。 一帆看表,发现时间吃紧,一脚油门将车开出车库,朝广业街方向驶去,不过时不时回头端详呦呦,忍不住再次叹服。 “沈家崇少真在追你?” “不知道。” “什么时候开始的?” “不知道?” “你可动心?” “不知道。” 杨呦呦一问三不知,答得烦了,猛抬头冲杨一帆苦笑。 “我这不是撞大运,是撞了邪。” 一帆挑眉,示意她说下去。 “我从未同这样家庭出身的男人谈情说爱过,他若每一次都这样大动干戈,我岂不是要手抖一辈子。” “多几次也就习惯了。” “哥哥像是喜欢他。” “胡说,我不认识他。” “但他是良夫佳婿之选是不是?” 杨一帆加油门闯过一只闪动的绿灯,口中道:“你不缺钱,倒是没必要选择这样有钱的人家,嫁入豪门听上去总会吃苦。” “不是钱的问题。”呦呦纠正道,“是名声。” “名声?” “是朋友的羡艳,旁人的妒忌。所谓豪门吃苦,在我看来也都是求而不得之后自我安慰的说辞,嫁给普通的男人一样有发愁的时候,说不定发愁的地方更多,豪门妇离婚后得半壁江山,普通妇人只得一张黄脸。” “你对婚姻的期待可真低,没听说过有情饮水饱?” “你信?” “我信。” “若我明日买不起christianlouboutin,我会哭。” 杨一帆并不信自己的妹妹会那样的市侩拜金,他猜她并不了解自己,或者只是自以为了解。 “说傻话。” 一帆伸手拧呦呦面颊,气得呦呦抬手打他,打完翻开遮阳板上的镜子查看妆容,一边又问。 “你的谈判是否要我帮忙同沈崇说一声,加一点人情砝码?” “你俩之间都已经有这份人情了?”一帆开玩笑,见呦呦又要恼了,连忙沉下脸来认真道,“算了,还是算了。你这回帮我讨了个人情,下一回便不能理直气壮地拒绝他,我宁愿看你理直气壮些。” 呦呦看他,心有暖意,竟然觉得鼻子泛酸。 “呀。”她冲他说,“iloveyou.” 那一日,杨呦呦并未见着安明理。 夜间酒会开场,夏小姐手持香槟同人交谈寒暄,杨呦呦脱去外套,黑色连身裙包裹年轻身体,每一寸曲线都是老天赏赐。 有客人注意到她,问她索要名片,这让她有几分吃惊,意识到自己兴许真有些些诱人。 酒会提供冷餐,穿马甲打波呔的服务生手持托盘在人群里穿行,人群分出缝隙,露出一副现代艺术作品,满屏的灯泡,从边缘往内心渐渐晦暗。 杨呦呦猜亚城几千万人口未必有千万分之一能懂这作品表达什么。不过没有关系,它自有它的销路,就像纽约高古轩画廊里一条风干的鲨鱼可以身价过亿,有钱人只需要这些东西代表的商品价值——向全世界证明他们富有。 有人在作品跟前转身,一眼看见杨呦呦,皱起了两道浓长的眉。 杨呦呦朝他走过去,就像走向一条身家过亿的鲨鱼。 “崇少。”她招呼他,双手背在身后,轻轻贴在翘起的臀部上,合体的裙子和合脚的高跟鞋都会让女人觉得信心百倍,杨呦呦此刻感觉良好,并不因为早上拒绝了沈崇的一次邀约而感到紧张,她知道他并没生气。 沈崇喝光了杯中酒,拦住过路的使者往托盘上放上空杯。 “你是扫兴的人。”沈崇道,他有一副懒洋洋的嗓子,看人时目光冷淡,让人觉得轻慢。 杨呦呦并不辩解,心想他并不爱听。夏小姐在大厅的彼端看见杨呦呦,举杯致意,眼睛里有女人才懂的狭促。 “同我来。”沈崇开口,揽住杨呦呦的腰将她带向展厅深处,那里站着一对男女,女人呦呦见过,那像一缕烟似得沈太太。男人转过身,望向杨呦呦,半秒的冷酷之后,将目光挪向沈崇。 沈太太记得呦呦,但她开口时还是有一丝迟疑,大约忘记了呦呦的姓,圆脸上露出羞涩又为难的神色,简直让人心疼。 “又见面。”呦呦抢先开口,救沈太太于危难之中,转身将手伸向沈太太身边的男人,“幸会,我是杨呦呦,这间画廊的雇员。” 男人眯起双眼,伸手同她握住。 这男人身份并不难猜,他同沈崇一样,有窄瘦面孔,不过阴郁许多,一双眼压在眉骨之下,像栖在悬崖下的鹰,冷冷观察他的猎物。 “沈卓。”男人报上姓名,收回了手,“令尊是杨慎德大律师?” 呦呦点头,心想名声是帆,靠船王私生子吹出那阵好风,父亲的名望一路乘风破浪。 沈卓终于露出一丝笑容。 “久仰大名。”他道,“听说令尊要去船王公司任高管职位。” 沈卓开门见山,几乎无礼,杨呦呦背脊刺痛,感受到眼前人无形压力。 “家父从不与我讨论事业上的决定。”她礼貌回应。 沈卓点头,带着沈太太转身离去,他一定做惯了王者,因此无视旁人所有正常的情感,杨呦呦甚至感觉自己无法责怪他如此无礼,无礼是他生就的一部分,同他的身份、性格贴合得完美无缺,她无法说自己遭到了冒犯,若她反抗他,那才是冒犯。 沈崇在她身边冷眼看着。 她回头吐一口气,悄悄感叹:“他真吓人。” 沈崇无声地斜着嘴角,一双留白的眼露出玩味的神色,那一瞬间,杨呦呦突然想,他骨子里同他哥哥一样冷酷。 “待会我送你回家。”沈崇说道。 杨呦呦笑得随意:“行啊,如果你等得住。” 她在报复他的冷酷,将从他们这里受到的不公待遇用随意的笑容甩了回去。 她离开他,走向别处。 最先头问她要名片的男人又一次找到了她。他说他对西面展厅里的那幅用碎玻璃拼贴成的作品十分喜爱。 杨呦呦歪着头耐心听着,她断定那个男人撒谎,因为他说话时目光紧紧盯住她的嘴唇。 他不喜欢那作品,谁会喜欢碎玻璃,碎玻璃让人脚心发凉。 他只是对她感兴趣,这个看上去毫无社会经验的小东西,也许会落进他的蜘蛛网里做他今晚的宵夜。 杨呦呦恶毒地揣测着男人的心理。 “让我去问一问夏小姐,如果您真的那么喜欢,我一定会说服她为您保留这幅作品。” 杨呦呦善意地冲男人微笑,看着男人的面孔一点一点僵硬。那就耗费太多了不是吗?为一个小东西花几十万买一副碎玻璃渣,不值得不值得,亚城的男人都是最好的会计,他们算得出等价盈亏。 男人找借口离开了,杨呦呦望着他的背影微笑。 她找侍者要一杯香槟,目光在不经意间找到了沈太太,那个女人落了单,正急匆匆地走向展厅尽头的长廊,推开长廊的门可以一直通往酒店西翼。 门开了又合上,轻轻摇晃着。 杨呦呦举起杯子抿了一口,她扭身,看见沈崇从人群中走过,他从另一个方向过来,握住那还在晃动的门把手,跟了进去。 第21章 shit 杨呦呦穿上外套从画廊里走出来,看见沈崇如他所言等在外头,背后靠着一部低矮跑车,引擎发出稳定的轰鸣,似乎已经做好准备要冲出去疯天疯地。 杨呦呦打量沈崇,因他方才去向可疑对他有了不好的揣测,但随即又觉得这样猜忌也十分费神,她对他远还不是愿意费神的感情,况且没理由假定人性本恶,个个都是阴谋分子。 杨呦呦开口问道:“是要去哪里?” 沈崇为她开门,站在门边皱眉想了想。 “你早上欠我一次,所以晚上还我一回。” 杨呦呦轻轻发笑,知道他一定有荒唐的主意。 “快说出来。”她催促他,坐进副驾驶将一双腿收进车里。 沈崇绕去另一边上车。 “带你去感受刺激。”他冲呦呦含糊地解释,说完之后将车从金塘区转上城市高架,驶往海滨大道。 二人断断续续聊天,时不时陷入沉默,沈崇无意去寻找话题,而杨呦呦也在这沉默里乐得自在。 时针转过午夜,海滨大道上车辆稀少,偶尔有车呼啸而过,不用测速光凭耳听便知道超速一倍有余。 杨呦呦此时醒悟,想起夏小姐说沈崇有一桩最坏的癖好。 “是带我去飚车?”她开口问,手臂架在车窗上,懒洋洋地回头。 飙车比许多事情都要可怕,吸毒伤身叫鸡伤肾,飙车则是立时毙命,每一次都有回不转的可能。 可惜那句话被风吹散了一半,沈崇心不在焉,许久之后也没发觉错过了杨呦呦的问题。 呦呦没有再问,似乎懒得去费这个力气。 我们真是无趣的一对儿,她心里想,但是兴许可以终老,反正十年二十年后大多数的夫妻也不过就过这样的生活。 车子拐入公路旁的一处凸起的空地,已有人在那里聚集,闲来无事寻求刺激的富家公子带着手下围在一起,时髦漂亮的女人是点缀,坐在引擎盖上或者男人怀里。 杨呦呦也下车,耸起眉毛冲沈崇做了个怪相。 “我穿得像来抓女儿回家的古板老妈。”她冲沈崇抱怨。 沈崇脱掉西装外套丢进后排座椅,松袖扣时有人过来递烟,来人同他年龄相仿,看样子颇有地位。沈崇为二人介绍,管男人叫皮特,随后跟来几个年龄小些的,开口称沈崇为崇哥,听上去居然有些江湖兴味。 呦呦擅于同人交际,哪怕听不懂半句机械引擎,也能笑得大大方方。 一个穿虎头t恤的男孩不过二十出头,但是窜上跳下十分活跃,挤过来同沈崇挑衅,说今日新车已调校完美,一定能赢过沈崇。 沈崇斜着嘴角轻飘飘一笑,讲他还未断奶,口气倒不小,顿时引得旁人哄笑。 呦呦也随众人一笑,眼前突然有车灯晃过,拿手挡光,从指缝间看见又有车辆驶入。 年轻男孩急匆匆跑去,拍车门迎人下车。 车子灭灯熄火,里头的人推开车门。先时踏出一条长腿,随后将钥匙抛给男孩,那一抛,露出瘦长的手腕。 杨呦呦瞬间窒息,因那条腕子,认出了那个还没露出正面的人。 “温柔点,天那么热,你一脚狠油门下去,车胎磨损严重,越发飙不过别人。”贺海楼下车,扶住车框同太子蒋说话。 “日本车不是美国r,油门踩到底无脑往前冲就万事大吉,看懂起步转速同红线换挡比你用十六缸活塞引擎更加要紧。” 太子蒋年轻性急,一句话也不愿多听,急吼吼坐进去,转头冲沈崇大叫:“玩一圈啊,崇哥!” 贺海楼回头,又一次在沈崇身边看见杨呦呦。他想起报纸上称呼杨呦呦为“新女伴”,确确实实名至实归。 想到这里不由自主露出嘲讽微笑,眼神只在呦呦身上稍作停留便挪去别处。 呦呦同样不愿见他,听见沈崇问要不要一道试试便反射性回了一声ok。 沈崇让她上车,随即坐进驾驶室里。两部车从空地处驶出,缓缓开上海滨大道。贺海楼的身影从窗外滑过,呦呦目光滞留,本能想要回头,却听见沈崇在她身边笑了起来。 “你当真喜欢那个车房仔,他一出现,你便僵硬得如同一只机器人。” 杨呦呦机灵反问:“那你呢?是否有人能让你魂不守舍?” 她盯住他等他答案,一双猫眼在黑暗里放光。可惜沈崇是只滑头狐狸,只见他收起笑容,手指竖在嘴唇外头示意杨呦呦不要说话。 “等我赢这一局。”他顾左右而言它,耐心同呦呦解滨赛道规则:“这里起这里终,滨海大道向前七公左转回头,马嘉林道中段有最难的一只发夹弯,一年总有两三个车手在那里丧命。” 说道这里停下来,扭头看一眼杨呦呦寻她开心。 “怕不怕?说不定命中注定我是今年丧命的那一个。” 杨呦呦顿时后悔,觉得自己不该拿命来玩笑。 “怕。”她老实承认立刻认怂,“黄泉路上还不想同你做伴。” 说完想要下车,可沈崇已经踩下油门,车子瞬间冲出。杨呦呦的身体被惯性拽住往后猛地一倒。 她立时闭嘴,知道自己的命全在沈崇一双手上,因此再不敢多话让他分心。 速度带来恐惧同肾上腺素的激流,沈崇的车子跟在正常行驶的车辆后面,超车时车子全速滑出,在身体适应那一瞬的偏转之前又向右并线,越了过去。 引擎转速冲上六千,仪表盘上的指针撇入红色区域,路面上细小的凸起都会引发地盘剧烈的震动,杨呦呦面色凝重,仿佛送人入葬,瞪着眼看车子一瞬间冲入隧道。 引擎声在密闭空间里掀起音浪,即便恐惧但也有一丝的欣喜,每个人身体里都有疯狂的因子,解放它,便能沉溺在速度的快感里。 沈崇对这段路十分熟悉,他重踩油门,在进入弯道时突然松开,同时降档,转移车身中心。 那一连串动作做得杨呦呦心里发虚。 她闭上眼,恶狠狠在心中骂了句脏话。 ======== 有女孩过来搭讪,问贺海楼是不是同太子蒋很熟,贺海楼回头问女孩借火,点上烟后才同她说。 “熟,怎么不熟,讲好今日我为他收尸,你说熟不熟。” 他那张脸不笑的时候太凶煞,所以讲这样的话立刻让女孩面孔变色转身逃跑,跑远后躲在一旁与同伴窃窃私语,依旧问“到底哪里来的男人,真是讨厌。” 真讨厌,便不会目光粘连,盯住贺海楼的背影,看他往前几步,站到了靠近马路的海堤之上。 负责通风报信的小弟挂下电话,冲同伴大声吆喝。 “他们时间够不够,有巡警出更!” 立刻有人回他:“绰绰有余,至多四十秒就应该回来。” 贺海楼听见讲话,忍不住又往前走了几步,肉眼可以望见发夹弯,沈崇的车已经冲了进去,太子蒋紧随其后,少年人求胜心切,不听劝,油门到底,发出沉重的过载轰鸣,眼见要超车,却被沈崇一记斜摆封住角度。 贺海楼有糟糕预感,突然提腿往前跑去。 他尚未跑出三米,便看见太子蒋的车头狠狠撞上沈崇车尾,两辆车同时打滑齐齐冲出道路撞向路基。 一瞬间,迸发巨大声响。 贺海楼伸出手臂挡住了飞来的残片,车胎摩擦后散发难闻气味叫他呼吸困难,更要命心里破出一个大洞,呼呼往里灌着冷风,任何情绪都无着无落。 “杨呦呦!”他冲去副驾驶门外拼命拍击车门,车厢内安全气囊已经弹开,杨呦呦尚有知觉,但行动困难,整个人被挤压在气囊同椅背之间,可笑得如同一块碎肉做的汉堡。 “杨呦呦!” 贺海楼继续喊她名字,试图让她意识清醒些,片刻之后看见呦呦手指攀上车窗,隔窗轻轻一敲同他示意自己安好。 她望着贺海楼,眼角兜不住泪水,一道一道往下流淌,也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痛苦。 “去叫救护车!”贺海楼转身冲围观人士大声叫道。他看见沈崇自驾驶室爬出来,尚能行走,可见伤得不重,皮特过来扶沈崇,随后将他交给别人转而去帮贺海楼一道拉驾驶室的车门。 贺海楼心里有火,抬起一脚揣在车门上,门栓焊点已经开裂,接连十几下后摇摇欲坠。 皮特找来钢筋钳撑开车门,示意贺海楼将人抱出。 杨呦呦神志不清,但眼前依稀有模糊的影象,突然伸手,如回光返照一般抓住贺海楼的衣袖紧紧攥在手心, 贺海楼来不及看呦呦,手掌托住她的后颈将她抱至空地,身后车辆开始零星起火,最末一记爆炸,激起了火舌逼贺海楼向前一扑,用身体罩住杨呦呦将她护在了身下。 气流灼伤贺海楼的后背,火燎一般疼了一路,不过他顾不上自己,慌忙低头检查杨呦呦伤势。 “杨呦呦你活见鬼!”他恶声恶气,但手上动作轻缓,因为担心杨呦呦脊椎受伤,所以用手掌按住她的额头不让她动,随后检视全身,发现杨呦呦左边手臂撕开了三寸长的口子,皮肉大开,露出里头鲜红的嫩肉。 “你最好求老天保佑要你死的痛快些,否则断手断脚后半辈子毫无指望。” 贺海楼急躁起来,用另一只手压住杨呦呦手臂动脉,无人帮忙,都一步步后退,一个个都在想,这会不会是今年发夹弯里死的第一个人。 “贺海楼。” 杨呦呦突然叫出他的名字,有气无力,因为失血口舌发干,说话十分艰难。 贺海楼想也不想,开口只有两个字:“闭嘴。” 他脸上挂着汗水油渍,污糟糟越发凶煞,不过杨呦呦不在乎,她心跳还在,呼吸未停,所感所念全是眼前这个人。 “我总对你讲大话。” 她对他说,还留半句,不是不想说,是再没力气得以继续。 第22章 心虚 杨慎德从病房走出来,看见太太正朝他走来。 “同呦呦谈过了?”杨太问他。 正巧有医生路过,毕恭毕敬同杨太打声招呼,余光看见杨慎德面目严肃,便省下了一声问候,干笑一记快步走开。 粗看去,杨慎德一如既往仪表得体,只是左边脸上多出一道细长伤口,那是早起剃须时不慎留下的。男人偏疼女儿,杨呦呦突然闯出这样莽撞愚蠢的大祸自然让他满腹愁云。 “她嘴里倒是答应了,不过不知道会不会照做。”杨慎德长叹一声,肩上仿佛压着千斤重担,再难打的官司也没见他这样心急火燎。人过中年经过大小无数沟坎,可若让他再经历一次夜半的惊魂电话怕是要老命不保。 杨太体谅丈夫,劝说道:“你又不是不了解呦呦,她要是心里不愿意,你无论如何是说不动她的。只要舌头还在她嘴里,她就会同你嘴硬到底。” 杨慎德一听,多少被太太说动,终于稍稍放松下来。 “但愿如此。”杨慎德道,“再不希望她嫁入富贵豪门,宁愿她同平庸胆小的男人谈一百场恋爱。” 这话杨太听而不信,不过也不拆穿。 “你早点回去,回去同玛利亚说,不用再送汤水来了。呦呦又不是动了什么要紧的大手术还要人床上床下伺候来伺候去,都是皮肉创伤,用不着大惊小怪。” 杨慎德点头应下,不过心不在焉,还在为女儿这恼人的恋情发愁,他皱眉问道“那我勒令她分手,会不会让她心情不佳,导致伤口恢复缓慢?” 杨太对丈夫的天真有些无奈,心想成百上千的案例他都能研究得透透彻从,怎么偏对女人始终一窍不通,竟以为女人的心情是会被他的一番道理影响。 杨太讲道理是因为她没有执着胡闹的理由,而呦呦不同,她愿意听令分手绝对不是因为被道理说动,那个叫沈崇的男人离她心门十万百千里,分手对她不痛不痒,自然懒得同父亲争执吵闹,哪怕心绪欠佳也绝对不是这个原因。 不过杨太不愿同先生讨论这个问题,她是从来不做无用功的人。 “我是专家,我讲不会就不会。你早些回去,我再去劝劝呦呦,让她不要胡思乱想。” 杨太终于送走先生,回头走进病房,看见女儿老老实实躺在病床之上,脖子上圈着颈托,所以不能动弹,只能一双眼向天,看天花板上一色的雪白。 “你父亲真是爱你,到现在还是觉得你最乖巧听话,这次出格疯狂全因为交了糟糕的朋友。” 杨太站到床尾,抽出病床记录翻看了今日数据,偶尔抬眼看一眼呦呦惨相,也禁不住心疼。 杨呦呦二十多年来风调雨顺,哪里受过这样的苦难,身上大小创伤二十多处,好在颈椎只是轻微神经挫伤,不至于令她手脚瘫痪。 这是大幸! “以往说你你都不听,这次吃了苦头,终于知道做事不能行差踏错?” 杨呦呦心烦委屈,听杨太这样数落,鼻头发酸忍不住要哭。 “妈咪你为什么还要讲我!”她出声抱怨,嗓子沙哑,同人一样支离破碎。 可怜倒是真可怜,杨太纵是铁娘子,也受不了女儿这几滴眼泪,走过来抽张湿纸巾帮呦呦擦泪,同描红一般,小心翼翼避开左脸上的青肿。 “那天夜里接到医院电话,你父亲简直急疯,冲下楼时摔了一跤,腰上撞出手掌大的瘀伤。你看不见,不知道他是心痛肉也痛,魂都散掉了八分。做儿女的真应当体谅体谅父母,少让我们担心发愁。” 呦呦慌忙点头,可杨太按住她的额头让她不要乱动。 “你吃苦记苦就好,年轻人疯一次是长教训,再来一次,我一定赶你出门。” 杨太嘴里说得凶狠,可手上动作愈发轻柔,收起白袍下摆坐到床沿,湿纸巾裹住手指帮呦呦清理眼眶嘴角。 杨呦呦好些日子未得杨太这样的呵护,感觉心口发胀,柔情堵住胸腔连气都喘不过来。 “妈咪,我知道错了。”杨呦呦带着哭腔同母亲发誓,泪眼模糊,但目光十分诚恳,“我后悔到今天,以后再也不敢了,我讲真的,同你发誓我再也不会头脑发昏做这样的蠢事。” 杨太轻轻一笑,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 “我相信的。”她对呦呦柔声说道。 “以后也不再同妈咪吵架,气妈咪了。”杨呦呦趁机赎别的罪,典型的国人,心机十足,乘病打劫。 不过杨太不是一般女子,哼一声,反驳道。 “这个我不信,病好之后你照旧这个性子。我宁愿你是一座活火山,什么动向都□□在外头,可你偏偏是座死火山,肚子里滚岩浆,山头上连烟都不冒,真叫我心慌。” “妈咪你为我心慌吗?” “我怎么生下你这样蠢的女儿,哪一个妈咪不爱自己女儿,但这爱要是一天到晚挂在嘴边,要我一天到晚夸你吻你,那绝不行。” 呦呦已经心满意足,像小孩子,抿着嘴憋眼泪。 杨太捏她鼻尖,顺便检视她手臂上的伤口。 “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伤口太深,有留疤的可能。” “无所谓,反正伤口不在脸上,不会影响观瞻。”杨呦呦大大咧咧满不在乎。 门口有护士敲门,提醒杨太四点的会诊就要开始了,杨太一如往常忙得脚不点地,连照顾女儿的时间也只能见缝插针。她刚迈出一步,突然想起什么,回头对呦呦说:“待会一帆来看你你让他顺便去办公室等一下我,我有东西让他带回去。” “他都不关心我,两天才来一次。”杨呦呦因为得到杨太满满的爱,顿时趾高气扬,感觉自己如珠如宝,调门也不自觉高了起来。 杨太狠狠瞪了她一眼说:“枉你是你父亲的女儿,不知道夜里在公路上飚车已经触犯法纪了吗?你哥哥的事务受聘于沈家,这些日子他都在帮沈崇处理这桩案子,同检察官做不成辩诉交易沈崇是要进去坐班房的。” 杨呦呦顿时醒悟,随后想到按照律法规定,自己也应向沈崇索赔。 “一帆是我哥哥,做沈崇的代理律师算不算有利益冲突?” 杨太点头:“不过沈家人并未让他回避,只是你的索赔案子不由他来对接。” “这下更该分手,都要对簿公堂了。” 杨呦呦开自己的玩笑,头不能动,只能斜着眼睛看杨太反应。杨太可怜她,所以不再训她。 “还有一桩事。”杨太走回来,站在病床前看着呦呦。 “你记得要同贺海楼亲自道谢。” 她顿一顿,同呦呦认真说道。 杨呦呦顿时失神,仿佛被母亲一眼看穿无处躲藏。她住院一周,日日有人来探望,可她唯一想见的人一次也没有出现。 杨呦呦其实是个冷清的人,有人来看她,她也不感激,负累的很,索性装成虚弱的模样送人早点离去。她不想被人可怜或者遭人同情,这可怜和同情她只想留给贺海楼,让他来心疼,让他因为心疼爱一爱她。 可老天不肯遂她的意。 杨呦呦从满怀希望躺到心灰意冷,精力养分都随着时间流逝,两周之后面色如土,化成一具风干千年的女尸。 探病的事情也讲究新鲜,几天之后门庭渐渐冷落,连杨太都不再多来,只剩乔美丽时不时趁上班时间过来同杨呦呦聊天解闷。 这一日乔美丽心血来潮推来一张轮椅,她扶杨呦呦坐进去,说是杨太的命令,要呦呦去外头晒晒太阳。 杨呦呦心不甘情不愿,她如今发如杂草面容枯槁,应该藏起来才对,干什么还要出去丢人现眼? 乔美丽看出她的心思,从兜里掏出一只口红给她。 “擦上!”乔美丽命令杨呦呦,“我送你一件大礼,记得将来还我大恩。” 呦呦半信半疑,那口红不是她钟爱的色号,所以擦上之后反倒显得脸色暗黄,如同中年失婚的半老徐娘。 “去哪里?”呦呦问。 乔美丽让她安心,推着轮椅走过病房长廊去等上行的电梯。 “你只管信我。”乔美丽笑得极其自信,电梯开门,她将轮椅推进去按下四楼按钮。 呦呦越发好奇,仰脖子去找乔美丽的脸,一下用力过猛,只觉得头昏眼花。 “怎么?医院还有空中花园?” “我保准你比见到空中花园还要开心。” “我见到空中花园不会开心,只会觉得关我屁事。” “杨呦呦你给我识相一点!” 电梯门打开,正对肿瘤科病房。乔美丽握住轮椅扶手将杨呦呦送到左手第三间病房门口。 “记得谢我。”她轻拍呦呦肩膀随后转身离去。 杨呦呦一头雾水,随后听见病房里有人说话。 “医生说手术相当顺利,明天后天是危险期,安全度过就算大功告成,到时候我把阿正带来,他这几天总说想你。” 那声音钻入杨呦呦耳朵,一瞬间令她心慌意乱,失去浑身的力气。 她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停一停,房门大开。 杨呦呦仰头望过去,一瞬间想起自己丑陋干枯,恨不得转身就逃。 不过来不及。 他已经看见她。 目光对上去,寻到一对无情的眼。 第23章 该死 他靠在窗台上,不慌不忙地点起一根烟,手上的擦伤还没好全,手指弯曲时指节上的伤口便会扯动神经。 杨呦呦看了一眼,撇开头,不吱声。 轮椅停在阴影里,下午下过一场雨,雨停后有清风徐来,给人一种错觉,以为三伏天已经走了,剩下的都是秋好时节。 “妈咪让我同你道谢。”杨呦呦拿出杨太来当幌子,可说完这一句话之后只剩沉默,幌子不够大,连头上的一个洞都挡不住。 “那你谢啊。” 贺海楼笑一声,冷笑。 他斜睨着看她,样子不凶,但阴沉沉的,像午后憋闷的天,不知道下一阵是风还是雨。 杨呦呦有些怕他,可又不是那种怕。 她不想逃,但是又承受不起他那样的目光,好像他鄙视她,可以肆无忌惮地用目光来轻贱她。 杨呦呦害怕这个,怕从今以后自己在贺海楼心里一文不值。 “谢啊!”贺海楼用轻慢的语气催促杨呦呦,他吐出一口烟,嘴角的抽动被白雾遮掩了。 杨呦呦回头看他,看见许多烟,许多雾,许多飘摇不定的心。 她开口,对他郑重地说“谢谢。” 她打算好了,要用一万分的诚心,一万分的感激,可是两个字从嘴里流出来,也不过一秒钟。 她谢完了。 谢完了,似乎就该走了。 “真便利。”贺海楼在这尴尬的时候开了口。他不看杨呦呦,目光向前,一个一个数着坐轮椅出来的人。 “牙关碰两下,就算完事了,最多再加三个字,对不住,是不是?” 贺海楼问杨呦呦,他似乎只抽第一口烟,第一口才是他的瘾,剩下的长长的一截都在空烧着,烧出一段灰掉进了草坪里。 杨呦呦想说点什么,没开口,已经哭了。 眼泪掉在她粉白色的病号服上,滴答一颗印记,像血珠子,越染越红。 贺海楼还是不看她。 “对不住什么呢?对不住自己做蠢事?对不住要麻烦我救你?不过也就三个字,照样很轻松。”他讥讽道,终于想起那只烟,随手按在窗台上掐灭了,烟头塞进烟盒里放到一边。“要是我死了呢?去坟头给我点香?烧纸说谢谢?” 杨呦呦拼命摇头,贺海楼只用余光去看。 傍晚的太阳从云层后头透出一点光,照在院子里的喷泉上。这地方寸土寸金,喷泉都造得小而精致,螺蛳壳里做道场,闹着玩儿一般。 太多人喜欢闹着玩儿了,杨呦呦也一样,可她玩大了,玩得差点回不了头,成一具孤魂野鬼。 贺海楼想到这里心口发紧。 “你真是该死啊,杨呦呦。”他哼出一声笑,依旧不看她,“你拿自己的命开玩笑不要紧,是死是活你自己定,不过不要害别人,别人还想长命百岁逍遥快活你知不知道。” 杨呦呦哭得视线模糊,用手背去擦,泪水滴滴答答汇成另一条河。她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那么多泪水,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了什么在哭。 她从小就爱哭,谁说她两句,她都会委屈,不过从来没有这样子哭过,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光是失去的水分就能让她站上体重秤时轻上三斤。 以往她在家里哭,一帆会哄她,在外头哭,朋友会劝她。 可在贺海楼面前哭,他却根本就不理睬她。 不理睬也好,杨呦呦不是想让他心软才哭的,她怕他觉得她用眼泪去讨他的心疼。她已经在他心里已经渺小可笑了,不能再多一点的看不起了。 路过的护士认识杨呦呦,看见她哭得那样伤心都觉得奇怪。奇怪也没用,到头来也没人敢过来问上一句。贺海楼就靠在那儿,谁过来,就拿他那双锐利的眼睛悠悠然地瞥一眼,什么也没说,可意思很清楚。 都走开,这不关你们的事儿。 不关他们的事儿,其实也不关他的事儿,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这里听杨呦呦哭,哭得他心烦意乱,心想算了算了。 杨呦呦哭累了,眼皮也已经泡肿,抬起来的时候颇费力气。 她可怜兮兮地去看贺海楼,只看见他的下巴,下颚骨咬得那么紧,耳朵后头有一根吊起来的筋从骨头上凸起。看样子,是真的生了她的气。 杨呦呦知道自己可气,但是还没想明白他为什么那么生气。脑袋里一泡水,从眼眶里流出来,像个愚蠢的废物。 “我错了。”她只剩陈词滥调可说,需要动嘴皮子的时候嘴巴反倒笨了,一句有用的都想不起来。 贺海楼喘了口气,是口好长的气,长到喉结上下的幅度超过了平常。 他终于肯回头看一看杨呦呦了。可这一眼看完,心里反倒后悔。 杨呦呦简直可怜的不成样子,像劫后余生的幸存者,被□□后又丢进了水里,这会儿捞出来了,水还没沥干,再多待会儿差不多就该断气剧终了。 贺海楼没办法,他到底还是为她心疼,还以为自己心硬,结果也只是嘴硬罢了。 他懊恼自己,捏起香烟盒弹出里头最后一根烟。 “用不着和我说。”贺海楼答得粗声粗气,烟嘴送进嘴里含着,可是连往里吸气的劲头儿都没有。他心里被什么堵着了,有什么东西在他心口来回得踩,那脚步没规律,所以他的心疼也没规律,一会儿在这儿一会儿在那儿。 杨呦呦没听见,她哭得没了尊严,没尊严是最难的第一步,走完了这第一步,剩下都是下坡路,闭上眼睛直往下滚。 “你别讨厌我。”她开口求他,话音未落就听讲贺海楼烦躁地吼了她一声。 “杨呦呦。”他叫她的名字。 寻常三个字,旁人叫只是名字,他叫出来,入木三分。 “够了!” 贺海楼蛮横地说,她求他那一句好像狠狠在他胸口踹了一脚,让他说不出的光火。 他瞪她一眼,又把头扭开去。 烟叼在嘴上没点燃,取下来塞进了烟盒里。 天边最后一朵云散了,夕阳正大光明地投射在人身上。杨呦呦的脸在红彤彤的光线里发胀。 贺海楼猜她又要哭了。 “杨呦呦。”他叫她,走过去半蹲在她跟前。 杨呦呦原本有张很生动的脸,如今麻木了,青黑的颧骨下头是浮肿的嘴唇,那是被泪水给泡的,新的一波正从眼眶里往外挤,一滴两滴顺着旧得痕迹往下落。 “行了。” 他的口气软下来,那只撑在膝盖上的手微微一动,叫杨呦呦生出了一丝希望,但那希望很快就破灭了,他没有为她擦一擦眼泪,不是每个男人都会在眼泪跟前服软服输。 杨呦呦张开嘴,用她湿漉漉的眼睛看贺海楼,她开始打嗝,一声一声紧挨着。 贺海楼不管这些,他只盯住杨呦呦,记住了她的这幅丧气的可怜相。 “你同讲你有更好的选择,说的就是这个?”贺海楼问她,“有些人选钱,有些人选感情,都无可厚非,你选的是什么?” 她什么也没选,她只是自作聪明在红尘里来去了一场。 蠢啊。 “蠢啊。”贺海楼张口说出她心里的话。 他们望着彼此静默了一刻,杨呦呦知道这场戏要结束了,她看着贺海楼直起身子,在他离开之前喊他。 “贺海楼,你不要走!” 他居高临下,有些无奈地看着她。 杨呦呦怕得嘴唇发抖,怕他真认为他蠢,认为她俗,怕今后再见他时他只当她是个普通人。 她绝望地冲他耍赖。 “我没有力气,我手臂不能动,你推我回去啊,我回不去。” 那都不是理由,不过耍赖的时候谁管理由。 所以贺海楼也不管,他不理她,绕过轮椅走回病房大楼,拐弯时没有回头,但知道杨呦呦一直在看他。 他穿过门廊去等电梯。 电梯门在他跟前打开,他往后退一部,等该上的人都上完了,就剩他一个还站在外头。 有人问他上不上,他摇摇头,转身去了护士站。 一个年轻的小护士认得他,他来来往往很多次,而她每一次都会多看他几眼,红一红脸。 小护士站起来,客客气气地问:“有事?” 贺海楼回答她:“那边那个女病人要人帮忙,麻烦找个护工去看一看。” “哪一个?”护士疑惑,探头往外看了一眼,转头又问“在哭的那一个?” 贺海楼点点头,心里懊恼起来。 又哭! 第24章 无药可救(小修) 那天之后,杨呦呦很是消沉了一阵。她腿部骨折,正经历血肿期,之前一个礼拜情况良好,可这天夜里却白细胞上升,有发炎的趋势。 入夜时医生巡房,看见杨呦呦苦不堪言,咬住嘴唇说痛,忍出一脑门的汗珠。杨太也闻讯赶来,重新抽血化验,发现各项指标都比昨天要糟上许多,只是不知道是何缘由。 只有乔美丽一人心知肚明,晓得杨呦呦这是心病勾起的恶化。细算起来她是始作俑者,所以只能闭嘴不敢声张。 医生开了阿司匹林同抗生素,断言今晚杨呦呦可能要吃些苦头。乔美丽去药房配药,刚出电梯,便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 那张脸叫人过目不忘,眉目深刻,一双眼锁紧七情六欲,故而有几分阴郁。这模样的男人叫女人爱则极爱,不爱则往往嗤之以鼻。 乔美丽恰是后一种,因此哼上一声,煽动眼睑,流露傲慢厌烦的态度,有护士推着行动病床过从旁经过,将乔美丽同贺海楼逼到了一侧。 她伫立着,直挺得如同一颗乔木,贺海楼在她身边,并未同她打招呼,却又让她无法忽视。 “你这么晚还不走?”乔美丽低声问,目光却不去看贺海楼。 贺海楼应一声,人在夜里神经便会松懈,白天不会理会的问题,夜里倒是有闲心来回上一回。 “要陪房。”即便回答,也是简单,三个字便解释了缘由。 乔美丽不知杨呦呦为什么失心疯一般喜欢这个人,在她看来面前的男人简直难搞又讨厌。 “真不去看看杨呦呦?”乔美丽最终还是为朋友尽了尽心,“她开始发烧,今晚难熬了。” 贺海楼突然低头看着乔美丽,沉声问:“怎么了?她出什么事?” “谁知道呢?兴许哭太多眼泪出来,伤身了。”乔美丽懒得多讲,手掌拨开贺海楼朝里走去。 她准备好一次性针头同挂水皮管重新走进病房,杨太还在,看着乔美丽将针头插入女儿筋脉随后调整滴液速度。 “您去休息吧,我会照看她的。”乔美丽悄声对杨太道。 杨太缓缓抬首,冲乔美丽草草地笑道:“没事,让我陪一会儿。” 她那一笑藏着母亲的疲惫同忧心,乔美丽此时才发现,原来杨太也有柔软一面。 ============================= 贺海楼在樊婶婶房间坐到半夜,见樊婶安然入睡这才出门。 坐电梯去骨伤科楼层,趁值班护士进护士站交班的空挡走进病房区域一间间找过去。 杨呦呦住单人间,床头和地上花团锦簇,显然有不少亲朋好友都来表过惋惜同情。活动桌板上放着半杯清水同两只橙子,橙子被切开来放进盘中,不知是为了待客还是为了解渴。 贺海楼掩上门走过去,床头只剩一盏夜灯,照出杨呦呦眉间山川同额上的冷汗。 贺海楼看着她抿紧嘴唇,艰难地吞咽。身体无意识地曲起,将头撇向一边。 “疼。” 她在梦里□□,令贺海楼心理崩塌,后悔白天对她太过严厉。 他坐到床沿,用手背贴住杨呦呦额头,汗水濡湿他的皮肤,很长时间后,温度才透过液体传来。 杨呦呦高烧不退,此时神志不清,仿佛置身一片混沌的海洋,周身被无处不在的温热水流困住。 张嘴说话,只能听见干涩的嗓音,带刺的气息一路向上割伤了她的喉咙。她从未受过这样的苦楚,痛得连呼吸都是负担。 宁愿死掉。她在混沌丧失了斗志。 绝望中,有人温柔地扶起她的脖颈往她嘴里送进一根吸管。她艰难吮吸,感觉空气中流淌一股淡淡烟草气息。 贺海楼扶起她的脖子,将水递过去,她吮吸几口便摇头拒绝,垂首睡去,像无害的孩童。 贺海楼其实没有照顾人的经验,樊婶那里,他也只是看着,真有需要,还是要按铃找人。 他骨子里有大男子主义,支持男主外女主内,照顾人他历来觉得是女人的责任,所以无论照顾樊婶还是照顾阿正都只粗糙了事。他不是干这个的人,从来也没想过做床前的孝子贤夫,只是此时此刻,却又有想为杨呦呦做点什么的冲动,喂水?擦身?还是帮着翻身? 可他毫无头绪,只能站在一旁发愣。 杨呦呦睡不安稳,总在半梦半醒之间喊疼,她原本是椭圆脸,躺了这些日子居然消瘦许多如流沙消失,只剩下寡淡消瘦的一轮骨。 贺海楼胸口被温柔填满,勾起一根手指沿呦呦下巴轻轻抚过,然后是手臂,最后到手掌。他握住她,手指留在她的掌心,用手掌包裹她的手背。 贺海楼不知道杨呦呦正在梦中见他,她不停地想起贺海楼转身走掉的样子,心想这一走大约再也见不着他了,人人都说这城市是弹丸之地,但又是钢筋丛林,吞没一个人的痕迹简直易如反掌,她可以不停寻他,但似乎预感到悲凉结局,后半生哪怕迷失也再也寻他不着。 杨呦呦手心发汗,本能地回握,仿佛求生之人抓住最后的希望。 幻觉里有人低头吻了她的额角,温热的嘴唇在皮肤上久久停留,她又闻到烟草气,这气息令她梦境变得真实。她紧闭着眼不敢睁开,害怕睁开后气息同想象都一并消失。 ====================== 杨太在病房门外看见海楼,她推开门,走廊上的灯光漏进来,惊扰了那男孩。 贺海楼扭头看见杨太,不急不忙回身同她打了一记招呼。 杨太开口:“不用担心,恢复期总会有这样那样的麻烦。发炎不是什么要紧问题,只是会让她难受而已,多吃些苦头,兴许就愈发记得住教训。” 她示意海楼轻声,带他去走廊说话,顺手带上房门。 贺海楼心想,她大概并不愿意我来,道谢是一回事,真有了感情上的牵扯又是另一回事,大概没有哪个母亲会希望女儿同有案底之人过从甚密。 “她没事就好。”贺海楼说,他转身要走,却被杨太叫住。 “明日会来看呦呦吗?”杨太突然问道,她观察男生,走廊的灯光被他瘦长结实的身体挡住,面朝她时,流露疑惑的神情。 “我知道呦呦喜欢你。”杨太说,她熬夜不睡,眼眶下头已留下浅黑印记,可抬头同贺海楼微笑时依旧让人觉得优雅,“她以为自己藏的很好,但哪里有女儿瞒得过母亲,即使说你名字,她都会眼神闪烁,真应那句老话,爱情同感冒,是绝藏不住的两件事。” 贺海楼并不理解杨太同他说这个的理由。 他点头,态度平静:“我知道。不过她始终是杨太您的女儿,就算喜欢也不过分,充其量也不过就是半杯的红酒,并不会冲昏她的头脑让她做出不够理智的事情。这一点您大可放心。” 鲜少有年轻人以这样的温和方式进行回击,杨太心里暗想,那时候只觉得他以外表同华而不实的酷劲吸引女孩,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难怪呦呦对他另眼相待,不是没有理由。 “之前我自觉有十分的理由来阻止,但现在并不肯定。”杨太说道,她语气坦荡,已将贺海楼当成一个成年男子对待,“你救了她,也没有滥用她对你的感激同喜爱,所以我想我还是应当向你道谢。” “谢太多次,受不起。”贺海楼看着杨太认真说道,“但阿姨始终不愿让呦呦同我接近,是不是?” 他一针见血,说出了叫人尴尬的事实,夜深人静不该浪费时间,大家都应当早早休息。 “你不是寻常意义上的乘龙快婿。”杨太笑道,想到什么,忍不住又补充一句,“当然,那位沈先生同样不是,那一位才是真的糟糕。” 贺海楼并不接话,他想到今后杨呦呦可能又会面临无数社交场合,见无数青年才俊,最后选一个合适的,来做杨家的乘龙快婿,这事情同他无关,他并不向往也不生气,杨呦呦同他生活在两个世界,他若过不去,只能让她过来,不论如何都是一场艰难跋涉。 “我明日后日直到她出院之前都不会来看她,杨太放心。”贺海楼仰头说话,只用目光往下,他并不想灰溜溜地走掉,仿佛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或着有了不该有的期待,在情感上他并不喜欢不可一世,同样不能低三下四。 杨太看着海楼,幽幽叹气:“你误会了,我并不想阻止,这事情阻止不了,你见过谁在感情里听劝。她若真爱你,再多的阻止也都是螳臂挡车。不过我也不鼓励你们相爱,原因只是出于母亲的直觉,觉得你将来会让她伤心。” “杨太。”贺海楼开口,声音里有夜的沉吟,“我从不同人讨论感情,因为我怕麻烦。不过杨呦呦说得对,其实我才是□□烦,像个计时炸弹随时爆炸。能看住就看住她啊,杨太,这一点上我同你一样,希望她一辈子永不知愁滋味。” 他说完,同杨太微微一笑,转身离去。 第25章 心瘾 律师为杨呦呦争取到许多利益,从此次损伤,到今后因损伤导致的可能风险及支出一并由沈家负责。签字纳印,沈家送来了大额支票,令杨呦呦突然成了富有人士。 杨呦呦知道,功劳不在律师。沈家对这九牛一毛的赔偿并不在意,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对他们来说从来不是问题。 所以杨呦呦对他们来说也从来不是问题。 沈崇来医院看过她几次,这车祸来的太不是时候,二人一炉火尚未点燃就被泼上一盆冷水。 再见面已是夏小姐的婚礼,杨呦呦除了手臂上的伤疤还要做几次整形外科手术之外,其余均无大碍。 于志贤过来同杨家人寒暄,六尺一寸的身高走在亚洲人当中实在是鹤立鸡群。他同杨呦呦握手,微微欠身风度翩翩。最难得脸上笑容真诚,冷峻面孔也因此显出几分可亲。 杨呦呦至此相信夏小姐是真心爱他。 沈家人也在邀请之列,呦呦到时候他们已前脚入内。 从酒店后门出去,是婚礼现场,草坪上摆着自助茶点,半个亚城的鲜花都在此处盛放。 沈太马艾娜坐在一柄遮阳伞下休息。杨呦呦不久之前才知道她的名字,有了名字,这个女人便有血有肉起来。 如今要了解一个人无需四处打听,只要将那名字输入网络便跳出无数真假消息,马艾娜出生富庶商贾之家,二十三岁时从南洋来亚城读书,再往后便是寻常千金嫁公子的故事,两年前意外流产之后便深居简出,连狗仔队都对她失去了兴趣,认为这位沈太太简直无料可挖。 不过杨呦呦并不这样想。 她看见沈崇走过去,在马艾娜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阴影笼罩在沈崇突出的眉骨上,留下一个凹陷的阴影。 杨呦呦听不见他们的对话,但她看见马艾娜扭头望向沈崇,那只是一个遥远的侧影,却叫人臆想出无限的可能。 也许她在阴影里冲他绽放笑容,也有可能给他一个愈发抑郁的眼神,但不管怎样都吸引了沈崇的目光,他始终望着她,仿佛就算今日生命终点,他依旧会这样望着她。 呦呦脑中臆想出一出真假难辨的情感大戏,转身退回屋内,遇上沈卓迎面走来。 沈卓气势非凡,穿三件式西装,手中一只水晶方杯,里面盛烈性威士忌。杨呦呦心想他大概有多于常人的烦恼这,所以白日便开始饮酒。 沈卓在她面前停住,窄长的脸上毫无表情。 “你看上去已经痊愈。”他陈述事实,并不为她叹息,也没有恭喜的意思。 杨呦呦承受过太多可怜同悲悯,被他这样打量反倒觉得舒心自在。 “确实。”她说,“总算雨过天晴。” 沈卓不置可否,下巴朝外微微一扬同她说道:“你是好解决的,他就糟糕了。” 呦呦知道他指什么,于是问:“何时上庭?检察官是怎样的态度?” 沈卓看她一眼,嘴角耸动,露出一个冰冷的笑容。 “若是付出的条件合适,检察官自然不会为难,只是这故事太有料可挖,媒体闻风而动大做文章。如今动笔的才是无冕之王。” 呦呦许久不看报,不知道记者编出怎样的故事,不过大众爱看浪荡公子锒铛入狱,所以猜想对沈崇一定竭尽贬损之能。 “一定非常麻烦。”杨呦呦不知该做怎样的评说,只能说一句无用的客套。 但沈卓不爱这些废话,他喝光杯中酒,随手将杯子交给侍者。 “是,也总得有人来解决麻烦,我就是那个为他们擦屁股的人。永远是我。”他依旧冷笑,离去时脊梁挺直,至始至终都给呦呦囚困之感。 杨一帆找到呦呦,说刚刚在吧台见到家遇。本城是弹丸之地,名门望族数来数去就这几家,抬头不见低头要见。 “家遥呢?”呦呦问,“不在这里?” 一帆说:“你与世隔绝太久,不知道家遥也有麻烦事情。” 呦呦说自己真不知道,已经有许多时间没有看八卦新闻。 “似乎有疯狂粉丝骚扰她,所以已经接连推了好些工作在家休息。”一帆好心替她解释。 “报警了?” “似乎没有。” “为什么不报警?” 一帆耸肩,这问题的答案他也无从得知。 “你去问她,她是你的朋友。”他说完又去同其他人寒暄应酬,留呦呦一个人独坐发呆,她心想若干年后一帆应该也是人物,从律师起步,做法官做议员,靠他支起杨家体面的大旗。不过到那时不知她在做什么,也许替人煲汤,也许一人孤老,谁知道呢。 杨呦呦歪嘴做一个无趣的鬼脸,抬头时,看见沈崇向她走来。 二人再见,居然都不尴尬。 沈崇同她拥抱,在她身边坐下。周围人声在沸,所以说话时他上身偏斜,靠近了呦呦。 “明日又会有新闻,说你我旧情复燃。” 他咧嘴一笑,同呦呦玩笑。 呦呦附在他耳边问他:“报上说了什么?有没有说我是最失败的golddigger?” “不,大多说你跳出火坑,是不幸中的大幸。而我劣迹斑斑,应当付巨额罚款,然后做一辈子社区服务。狗仔等不及拍我身穿黄色马甲去清理公共厕所的场景。” 沈崇拿他的官司开玩笑,漠然地叫人心惊。有些人不过假装洒脱,沈崇却是骨髓里的纨绔,杨呦呦不知道该鄙视他骄奢淫逸,还是佩服他举重若轻。细说起来眼前人几乎害她送掉性命,但她始终没有怨恨过他,也是奇妙。 她刚要开口,听见门外有噪杂声音,不一会儿,夏小姐的身影闪过。原来于家的祖辈道场,夏小姐亲自出来迎接。 夏小姐本就出身亚城名门,但此时也要做小伏低,只听沈崇突然开口:“之前一次你说你十年之后想做夏小姐那样的人物?” 呦呦说:“是呢。论做事做人,她都无懈可击。” “要我说,你还是做你的好。”沈崇笑眯眯的,眼中含着意思,看够了才说出来,“做夏小姐可是个辛苦活。她要是不爱于志贤,日子会简单些,偏偏还爱他,那就糟糕了,你见过谁的日子能两全其美。” “照你的意思,这样的婚姻里最好不要爱?”呦呦回他一句,想起了什么,便又问,“像你大哥阿嫂那样?” “你做不成夏小姐了。”沈崇斜唇一笑,“夏小姐什么都看得见,但只看见,嘴里从来不说。” “那我是说对了?” “他们并非没有爱,只是爱久了,又不能期待我哥哥那样的人一心一意。” “他正帮你处理麻烦,你却说他坏话,简直狼心狗肺。” 呦呦骂她,他却冲她微笑,两人历来有奇怪的默契,出事后愈发相敬如宾。她说什么他都不气,听着受着,耳朵里温一温再钻进肚里。 “所以事情才难办。”他说。说完了握起杨呦呦的手放到嘴边轻轻一吻。 “真可惜。”他对她说,“一开始便觉得你特别些,所以试一试,希望自己能爱上你,如果成功,皆大欢喜。” 他如今什么都不管不顾了,连这样的话也说得明明白白,杨呦呦由他握着,不急着抽手,给谁看见了她也不在意。 “那几乎不可能,是不是。”杨呦呦打破他的美梦,“你上了瘾,给你八辈子的时间和绝色的美人都没有用,靠一个瘾去救对抗另一个瘾,永远不行。” 沈崇悄然抬眼:“你有时候太聪明。” “那么说是真的?” “何必知道那么多?知道了又无处去说岂不是痛苦。” 他们拌嘴,知道今后也不会是朋友,这一刻如何放肆都不为过。 “你也有你的瘾,是不是?”沈崇问她,随手从路过的侍者手上取过两杯香槟,他递给呦呦一杯,不管她是不是大病初愈不该饮酒,只消这一刻快活就好。 “他已经对我失望透顶。” 呦呦接过酒杯大口喝掉半杯,那名字在舌尖的气泡上翻滚。不能想,想起来便会情绪低落,愁肠寸断。 “你大概不知道那天他是怎样去救你的。”沈崇笑笑,心想再聪明的人对感情也都缺乏信心愚不可及。 “说给我听。”杨呦呦盯住他的眼睛求他多说一些,可他吝啬又坏,纵使不爱杨呦呦,但因为知道她的美好□□触手可得便又忍不住要故意使坏。 “为什么不自己去问他。” “他如今不愿意见我。” “因为什么?” “因为我蠢,坐你的车让你差点害我做一条丧魂夜鬼。” 沈崇大笑起来,旁人回头,皱着眉瞪他。 “胡说八道。”他也回瞪回去,随后转回头,贴过去,嘴唇几乎黏住呦呦耳垂,“你要是死了,他会杀掉我,你信不信?” 杨呦呦一瞬间酒精上头,神经都在跳舞。 “鬼话。”她骂沈崇,不过笑容泄密,突然生出一分可怜的信心。 第26章 自由 温家遇进门,看见家遥坐在玄关等他。 玄关处留有圆形的一块空间,正中放着牛皮长椅,供人穿鞋之用。温家遥坐在那里,像是等了许久。 温家遇朝她投去十分平静的一眼,收回目光,换上了拖鞋。 今日外间暴雨,气象台早已经挂上风球,入夏时节,这城市永远多雨潮湿。温家遇从车道进屋不过几步之遥,也被暴雨扫湿了半边。 “怎么了?”他佯作不懂不知,温声问道。 家遥望着他问:“你几时知道的?” 家遇不接,自顾自往二楼去。 “那你又打算瞒我到几时?” “我并没有。”家遥接口否认,但否认的太快,倒成了一种供认。 “是吗?”家遇讥讽道,“现在满城都知道你被人恐吓,而你打算让我最后一个知道?你我真是亲密无间。” “我不想打扰你。”家遥说。 “我得谢谢你,谢谢你这样体贴,不愿意打扰我。”他往上,在转角低头望向愣神的家遥,“说不清你是信我还是防我。” 家遥被这句话打败,追上去,跟入家遇的房间。 “我只是不想你总拿我当小孩,事事都要你来操办。” 她坐上他的床,看他走近更衣室里换衣,身形印在毛玻璃上,影影绰绰也看得出是修长有力的躯体。 家遥转脸避开,脸色淡然。 “是你让经纪人报警的,对不对?”家遥问,“为什么不问问我的想法。” 门打开,温家遇走了出来,他在家中穿普通t恤同棉质长裤,湿衣服随手丢进脏衣篮里等佣人过来料理。 “因为我知道你的想法,如果是那家人做的,你就打算如数付钱,算是补偿对不对。” 家遇厌烦地开口,似乎对她的麻烦感到无比厌倦。 “你心软,妇人之仁。”他说。 “可本来就是我亏欠了他们家。” “他偷拍你,你同他争执,人之常情。” “但他死了,如果不是我同他争执,贺海楼不会来帮我,不会帮我就不会失手推了他,不推他他就不会被来往的车辆撞死。我不仅害他丧命,还连累了海楼。” “愚蠢。”家遇听完冷冷说,“全是因为他死了,所以他成了最无辜的人。如果他活到今天,你照样恨他,照样会诅咒他死。” 家遇躺上床,拿起床头柜上的一本书,书的三分之一处夹着檀木书签,所以书页上也有檀香。 他是精致讲究的男人,温家遥习惯了这样精致的人,所以她不觉得有什么特别,转身要喜爱那个成日同油污机械打交道的粗糙男子,这世上果然人人都不贪好,只图鲜。 温家遥等了一刻,没有等到温家遇开口,那张脸藏在书页背后,慢条斯理地翻过一张。 “如果只是要钱,那就给钱,钱对我们不是大事。”她突然说道。 “这是凌迟,慢慢地折磨你。”家遇说,“我不知道你这样无畏。” 家遥突然跳下来绕过去,从哥哥手中扯掉书本,家遇的目光失去了终点,只能停在家遥漂亮的脸上。 他叹息,伸出手问家遥要他的书。 “你要做大人,为什么没有大人的样子,不要像小孩子闹脾气。” 家遥把书丢在地上,檀木书签掉出来,半个身子跌进了长绒地毯里。她发起了脾气,但又感觉自己对此无能为力,仿佛已经预料到这场争执的结局。 她会输给家遇,到最后像之前那样乖乖听从他的安排,相信这一切都是为了她好。每一次都是这样,她永远翻不出这只手为她拢出的一片天。 “这是我的事情,求你不要插手。”家遥徒劳地祈求,但声音高扬起来,一点儿也不谦卑,她想要在家遇面前狠狠地作天作地一番,但她随即又意识到这心理太幼稚,正应和了家遇说的,闹小孩儿的脾气。 “家遥。”温家遇看着她,“你被我宠坏了。” 他仿佛不知道这句话在家遥听来有多么可怕,一味认真沉重地看着家遥。那目光如同从天而降的一座山头,压在家遥的胸口令她喘不过气。她想起他对她的纵容,每一件没有道理的事情背后都有温家遇这挡墙,他撑起她的纸板城堡,还骗她,这是真实的世界。 “你故意的!”家遥指着他尖叫,“你故意宠坏我,让我不能离开你,对不对!” 她的控诉叫温家遇的心遭受重创,他否认他又这样的企图,但又不敢深究。疮疤里的烂肉,应该拿雪白的纱布遮一遮,这纱布有个好听的名字,叫□□。 温家遇对妹妹的爱。 “不要胡说八道。”他铁青着脸骂道,翻身坐起来,自己去捡起那本书,“这是最后一次,我最后一次帮你做决定,不会再有下一次。” 他生气了,语气愤懑,怒气在他周身游荡,找不到释放的口子。 “我不会再管你了。” 他开口同她说一桩他的决定,决定的背后藏着另外一个事实,不过那件事,他并不想对家遥说。 她开始反抗了。温家遇心想,这反抗来得那么突然,也许都是天意,老天注定她会在这个时候从他身边逃走。那就让她去吧,反正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像放凉的茶,无法回温。 “你可以去做你喜欢做的事,去爱你想爱的人,我都不会管了。”温家遇转身面对家遥,书本上留下了汗湿的手指按出的凹痕,他将所有的怒火和不甘都发泄到了这本书上,“但是那件事我坚持要报警,这不是你低头的好时候,有些事情不能心慈手软!” 温家遥诧异地望着家遇,她感觉到了他的异样,但说不清这种异样是不是因为他的怒气。 温家遇极少发怒,他养尊处优的生活里不存在多少值得发怒的事情。可现在他是真的生气了,他的眼眶里充满了血丝,从虹膜的周围向外放射。他看上去非常绝望,如同穷途末路的匪。 温家遥并不明白他的绝望从何而来,但清楚地知道与自己有关,她突然发现她是知道他对她的爱是什么样子的,她知道但是不抗拒,甚至的,有一点点得意。她滥用了他的爱,让他做旁观者做仆人,安安心心地陪着她。 她害怕起来,第一次明白过分的爱会带来难以言喻的恐惧,也第一次明白自己是有多自私。 她往后退了一步,坐到了温家遇的床沿,这个位置让她不太自在,但她没力气再站起来了。 “你已经知道是谁做的了,对不对?” 她把话题拽了回去,在这个话题上,他们俩都是安全的。 家遇站在原处,他控制住了自己走过去拥抱她的冲动,一个冷冰冰的,发自一方的拥抱,又有什么意思呢。 “这一点不难查。”温家遇说,“他们会处理的。” “那我呢?我该干什么?”家遥猛地抬起了头,想到当初那件因她而起的命案发生后,所有人的生活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唯独她例外。她被送出国去,被塑造成一个可怜的受害者,一个需要被保护起来的角色。安明声死了,贺海楼坐牢了,只有温家遥从国外回来后继续过她逍遥光鲜的日子。 她觉得这不对,觉得自己不该置身事外。但温家遇劝住了她,他让她相信这一切都不能怪她,他让她相信了自己的清白。 她无法拒绝这样的灌输,于是短暂地相信了,直到现在。 “但我是有罪的。”温家遥斩钉截铁地说,她漂亮的脸蛋上流露出了一种凶恶的神色,她在同内心里一个软弱的自己作恶,她要把那个自己驱逐出境。 温家遇温柔地看着家遥,他的温柔是一湖死水,墨绿的湖面下是飘着长发的鬼。 “我无话可说,你想要我说什么?你已经不相信我了,还想从我嘴里听到什么呢” 家遥抬头的时候眼眶发胀,她看见了温家遇的脸,灯光下泛着铁青,像是要死了,或者已经死了。她的哥哥被看不见的鬼怪打败了,最终输在了她的手中,可她丝毫体会不到胜利的喜悦。 “就让警/察来处理吧。”温家遥费力地站起来,“但这之后的事情,你都不许插手。” 温家遇古怪地看着家遥,惨淡地笑了一下。 “没有以后。”他说,“咱们没有以后了。” 家遥瞪着他,听不懂他此时的话。 她跑出家门冲进雨中,将自己的车从车库里开出离开了温家。 管家阻拦不住,上楼去寻温家遇。 “雨太大了,会出事的。” 家遇已经躺回去看书,听管家讲完后点头嗯了一声。 “让她去吧。”他说。 第27章 电梯 他们是在电梯里遇上的,贺海楼来接复诊的樊婶,上楼的时候,遇上了刚做完理疗准备上楼找母亲的杨呦呦。 贺海楼站在里头,杨呦呦站在外头。 他们极其迅速地看了对方一眼,并没有谁开口向对方打招呼,就像是两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有了一次偶尔的眼神接触而已。 杨呦呦在走进电梯的瞬间,感觉呼吸都一并停止了。她按下行政楼层的按钮,然后不自在地将肩包从一边换到了另外一边。她希望贺海楼不要看她,又希望他的目光在她的身上永久地停留,她希望他还能剩下一点对她的温情,哪怕一点点都行。 贺海楼靠在电梯壁上,目光居高临下越过几只黑黝黝的脑袋落在了杨呦呦的后背,他无意识地仰起了头,发觉自己的呼吸深沉起来。那头的杨呦呦露出一个凝固的侧面,脸颊因为缺氧而通红,他看了一眼,又一次将目光挪开了。 电梯向上,停在了三楼,杨呦呦侧身让后头的人走出去。她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扫了一眼,发现贺海楼正在低头看手机,仿佛对她的存在毫无察觉。 电梯门又关上,电梯里只剩下杨呦呦、贺海楼以及一个推着空轮椅的护士。护士认识贺海楼,同他打招呼,热情地询问他樊婶的情况 “没什么异常反应,剩下的事情都得靠运气了对不对?” 护士发出咯咯的甜笑:“是的,靠运气,你看起来是个运气很好的人。” 杨呦呦的后脑勺上没有长眼睛,但她听见了贺海楼的笑声,这笑声有一丝刻意,愉快地太用力了。 她在心里评判着,为什么那么用力呢?因为我吗?因为我让他也不自在了吗? 这似乎是个好消息。 电梯门又一次打开,杨呦呦的心脏也随之悬起,她害怕贺海楼会跟着出去,但上帝保佑,那个护士推着空轮椅走了出去。她站在电梯门外与贺海楼道别,就好像他们还会有下一次约会一样。 杨呦呦无情地按了关门键,她的手往下,在红色的制动按钮上迟疑了一秒钟,随后狠狠地按了下去。 电梯骤停,发出刺耳的警报。她在警报中转身,望住了一直站在身后的贺海楼。 她时间有限,维修部门很快就会发现这是次假警报,然后操纵备用线路让电梯继续上升,如果她不说些什么,那她很快就会丧失机会。 可是说什么呢? 杨呦呦望着贺海楼,着急地想着。她有很多话要对他讲,什么想他爱他之类的都是废话,他知道的清清楚楚。 那还有什么呢?哦,对了,她要告诉他她的打算,那才重要。 想到这里,杨呦呦猛地抬起了头,她看见贺海楼也在看着她,眼神如同幽暗丛林里的两簇火苗。 “别折磨我!”杨呦呦打算好的豪言壮语被抛之脑后,脱口而出的是一声低低的祈求。 她从没想过她会在感情里会心甘情愿地把身段放得那么低。 这让她感到委屈。 她努力不哭,但是眼眶还是鼓胀起来,泪腺正在充盈,随时随地就会爆发出来。 “贺海楼,你别不理我。” 她放弃了所有堂而皇之的辞藻,用大白话说出了自己此时此刻的感受。 贺海楼站在那个角落里瞪着她,目光穿过这嘈杂的警报声刺进了杨呦呦的心脏。 “见鬼!” 她听见贺海楼诅咒道。 “你能不能不要哭!” 贺海楼毫无征兆地走了过来,伸手一把抓住杨呦呦的胳膊将她拽进了怀里。 “我真是受不了你的眼泪了。” 他的嘴唇贴着杨呦呦的发丝恶狠狠地说,像是恨不得将她一口吞下去。 杨呦呦一下子控制不住笑着哭了,谁都不知道她身体里怎么会储存得了那么多的泪水。她抓住贺海楼t恤的后摆,紧紧攥在手心里,将脸埋进了他的怀里。 “我再也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了,我发誓我不会了。”杨呦呦将泪水蹭在贺海楼的前胸,低声说。 “真的?”贺海楼问,杨呦呦看不见他脸上的笑容,他的嘴角微微一咧,随后又强迫自己严肃一些,“你得知道,下一次你就算是用眼泪把这座城市给淹了我也不会原谅你。” “真的!是真的!”杨呦呦急急忙忙地说,“你信我啊。我一定不会再做危险愚蠢的事情,我一定长命百岁,活到人憎鬼厌!” 她从他怀里仰头,看见他贺海楼眼睛里的火苗正在燃烧着。 “收声啊!杨呦呦。” 他用粗哑的嗓音抱怨,随后低头封住了呦呦的嘴。 那是一个蛮横入侵的吻,不给杨呦呦任何反抗或是喘息的机会,她僵住,随后举手投降,放他长驱直入,用舌头直直捣入她的心底。 人都属兽,本能嚣张,放任去亲吻彼此,每一下都贪得无厌,像要用嘴将对方吞没。 “贺海楼……” 这个名字从杨呦呦嘴角溢出,低沉细密地像一只无形的手,抚摸着男人的神经。 贺海楼低吟一声,反身将呦呦压在了电梯的铁皮壁上。 “你真是蠢透。”他说话时不停用嘴咬她嘴唇,逗引她,舌尖卷起她脸上的泪水,令她后背窜过一阵颤栗直击身体的中心。 杨呦呦呼吸急促,面红腿软,不得不抓住贺海楼窄瘦的腰支撑自己,她用指尖掐入他坚硬的肌肉里,靠着这一点支撑自己的身体。 “我喜欢你。”她在某一个空隙向他认输,“哪怕你一无是处,我也还是喜欢你。” 他听完之后冲她笑,露出雪白的牙齿和眼角张开的纹路,他吮吸她的下唇惩罚她,嘴里淡淡的烟草气息渗入了她的味蕾,“杨呦呦,我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糕。但你要想清楚。我不会强迫你来我的世界,但是一旦你来了,我就不会轻易放你走。” 贺海楼松开她,妆模作样地给了她一些思考和后悔的空间。但杨呦呦并不上当,她抓住他的肩膀让他继续吻他。 “我也不知道。”她老老实实地说,“反正我喜欢你。” “这好像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是的。”杨呦呦毫不害臊地说,“非常了不起。” 她的眼泪还□□,睫毛上晃晃悠悠地挂着一滴。杨呦呦还没有学会女人那种优雅的哭法儿,她哭得像个小孩,歇斯底里的,直接的后果就是红鼻头和肿眼眶,那让她的五官在一瞬间放大了许多,显得软弱又可怜。 贺海楼忍不住用手指帮她擦掉了睫毛上和眼眶下头的泪水。 “我求你真的别哭了,我受不了眼泪。” “这我控制不了,有时候我听讲猫叫就会哭。”她露出一个湿漉漉的笑容,踮起脚尖又一次吻了吻贺海楼。 他抱住她,将她按在胸口。 “我想和你说一件事。”他含情脉脉的口气令杨呦呦不禁紧张起来,她心想他大约会说他爱我,一定是的。 “我想告诉你。”贺海楼吻她的额角,“电梯里有监控,我的傻姑娘。” 他听见杨呦呦猛地抽了一口气,伴随着这阵抽气,警报铃不合时宜地停了下来,空间里安静被放大了十几倍,尴尬也被无声无息地放大了。 “老天啊。”杨呦呦把头死死埋在了贺海楼的胸口,感受到他因为笑声而不停起伏的胸口。 然后杨呦呦也笑了,她感觉可能今后没有什么事情能让她着急生气了,就好像成仙一样。 她从贺海楼的怀里挣脱出来,迅速地整理自己,相较之下,贺海楼要气定神闲许多,但他还是帮忙用手指将她嘴角花了的口红给擦干净了。 “我妈妈会知道的。”杨呦呦说,他们十分默契地互相看了一眼,知道这是另外一个要解决的大问题。 不过贺海楼没有说什么,他抬起下巴示意门开了,有不少人聚集在外头狐疑地望着里面。 杨呦呦为她此生第一次的冲动付出了代价,她仰起头望着贺海楼,仿佛需要被拯救,当然,祸是她闯的,但她并不后悔。 贺海楼对大众奇异的目光已经习以为常,他冲杨呦呦笑了笑,随后拉起她的手走了出去。 第28章 余孽 从医院出来时雨又下大了,天气预报说台风已过境,但余威尚在,依旧要注意安全,减少出行。 杨呦呦依依不舍同贺海楼道别,她第一次见到樊婶,鞠躬乖乖叫阿姨。头一缩,又成乖巧礼貌的好女孩,轻颔首,嘴带笑,可惜刚刚哭过眼眶浮肿,不然真是完美。 樊婶之前化疗,头发脱落许多,所以室内室外都要戴帽,眼神从帽檐下面投过来,惊得嘴唇缩成一个圈,随即眉舒目展,高兴得不知所措。 “好哦,好哦。” 她伸手同杨呦呦握手,很是郑重地摇晃几下,转念觉得不妥,收回手只是一味地笑,嘴里不时重复那一声好哦。 杨呦呦传杨太的基因,本质是冷清疏离的人,同人礼貌客气毫无问题,但被人热情相待反倒僵硬无助。 她笑得干涩,转头向贺海楼求助,贺海楼撑伞扶樊婶出去,走下楼梯才回头看一眼杨呦呦,她还在那里看他,笑盈盈,仿佛独她头顶一片蓝天放晴,见他回头,便一扬下巴,说不出的得意。 贺海楼提起嘴角藏一记笑,他喜欢杨呦呦这种肆无忌惮的欢愉,越放肆越可爱,好像得了天大好处,恨不得呼天喊地让全天下皆知。他伸出拇指小指,示意回头电话,随后带樊婶离去。 杨呦呦转身上楼找杨太,身轻如燕面色红润,看见杨太的时候眉梢的喜色还未退去。 “什么事情?这么高兴?”杨太从文件里抬头看向呦呦,只见女儿将头一歪,笑眯眯说谎话。 “陈医生说恢复的很好,再来一次两次就大功告成!” 自己肚子里钻出来的鬼,自己最了解,杨呦呦的话,杨太一句不信,不过她不戳穿,起身换衣,让司机将车子开出地库。 杨呦呦跟杨太下楼上车,一路上目光都盯住手机,翻来覆去点开通讯软件。 杨太在车里又等一刻,接上柳露才让司机出发。 杨呦呦今日心情大好,看柳露都亲切不少,柳露当了两个轮班,已经疲惫不堪,看看呦呦,突然想起什么。 “今日乔美丽被警察叫去问话,你不知道?” 呦呦一惊。 “警|察?什么事搞这么大” 柳露摇头,显然对此毫无兴趣,转个身管自己在车上补眠。 杨呦呦拨乔美丽电话,无人接听,于是又连发几条短信,让美丽给她回电。 她的世界突然晴转多云,转头望向窗外,才发现窗外雨势渐猛,一片片斜着打上来。 她点开贺海楼的聊天框,想同他说这桩小事,随后突然反应过来,她与他什么都没发生,就已经开始依赖,女人真是弱小,身理心理都容易服输。 想到这里,她按掉了手机,嘴唇撅撅,决心要等贺海楼来第一支电话。 一家人回广屿道,进门时玛利亚迎出来对呦呦说:“温小姐来了,淋了雨,现在你房间里等。” “一个人?”呦呦问。 “是,刚刚到,好像不开心。”玛利亚进浴室抱出两块浴巾给杨呦呦,“湿漉漉的,像落汤鸡。” 杨一帆也出来,看着妹妹,似乎有话要讲,杨呦呦摇头示意不听,一个人抱着浴巾上楼。 “出什么事那么大雨还发神经来找我”杨呦呦进来,用脚踢上房门随口问道。 温家遥坐在地上,一头一脸的水,杨呦呦从未见她如此落魄,顿时呆住,随即闪过无数念头,头一个便无比自私,担心是自己同贺海楼的事情被家遥知道故而令她失魂。 杨呦呦气短,前一秒觉得自己并无错处,后一秒又觉得对不起家遥信赖。 家遥抬头看看呦呦,嘴角抽动,费尽力气才笑出声。 “同我哥吵架,没地方去。”她耸肩,“不来你这里就得去找贺海楼。你知道啊,找他每次都要我哄他,今天没力气哄他,求你哄哄我啊。” 呦呦终于放心,知道事不关己,但随即又不知足,心想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如早死早超生。 她坐下来,抖开浴巾帮家遥擦头。呦呦手轻,浴巾顺头发擦下来,落到底,露出家遥的俏丽脸蛋。 呦呦心里奇怪,男人都爱漂亮脸蛋,贺海楼也是男人,为什么不爱家遥,选择自己。 她一时想不起自己有什么优点能让人着迷,反倒对家遥入迷,看过一眼又是一眼。 “要不要进去冲个热水澡”呦呦起身去柜子里找出一套运动卫衣丢给家遥,“先换衣服吧,冻感冒了你的粉丝会心疼。” 她推家遥进浴室,随后下楼找玛利亚煮红糖姜茶。一帆走进厨房想要问些什么,可呦呦歪头瞥他一眼,立时令他放弃打算。 再上楼时,温家遥已经换好了衣服,但没洗澡,闻起来有一股雨水的甘咸味。 “想什么?”杨呦呦提起白瓷茶壶倒茶,茶水从绵延的壶嘴里流淌出来冲进茶杯,腾起的热气成了这屋子里唯一有温度的东西。 杨呦呦停下手,推过去一只瓷杯,温家遥依旧魂不守舍,手指在瓷杯上停留了一瞬,被烫得缩了回去,就好像那句到了嘴边的话,总在犹豫中不停地被吞进吐出。 “呦呦你识得美丽,能不能给我她家地址。”她突然开口冲呦呦道。 呦呦抬眼看看他,不讲话,外头打起闷雷,从人心上碾过。 “为什么突然要美丽住址?”她顿了一顿,又问家遥:“有人同我说美丽今天被人带走问话,同你有没关系?” 家遥看着呦呦,呼吸突然抢拍,鼓起胸膛按捺下去。 “不止美丽,还有安明理。”家遥笑笑,“有人写恐吓信,要钱。家遇报了警,查到安明理同江美丽。” 杨呦呦仿佛听说天方夜谭,惊得好半晌才恢复过来。 “疯了!”她跳起来,早已忘记一刻钟之前还觉得自己亏欠家遥,“怎么会是美丽?简直疯了,胡说八道!” 她在房中逡巡,家遥却坐在地上毫无动静。 “你放心,我会解决,不会再让人代我受过。”家遥轻声轻气,同往日截然不同,不过呦呦同她十年好友,默契深入骨髓,若家遥大吵大嚷指天发誓,杨呦呦一句不信,可她如今这样,杨呦呦却明白她心里已有决断。 杨呦呦停下来,想问家遥如何解决?可话到嘴边,被手机铃声打断了。 手机在床头柜上充电,呦呦跑过去,看见贺海楼的名字在屏幕上跳。 她拿着手机出去,跑到一楼厨房里才接通电话。 “温家遥在你那里?”贺海楼在电话里问。 呦呦沉口气嗯了一声,紧接着问:“是温家遇让你找她的?” “是。”贺海楼说,“我想大概来找你了,人没事就好,明天让她早点回去。” “她不会回去的,她问我要乔美丽的地址。”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依稀传来雨声,仿佛是在窗边。 杨呦呦也忍不住扭头望向窗外漆黑的雨夜,路灯照亮了一隅,雨水折射了灯光,四散着晃了眼睛。 “由她去吧。”那头传来贺海楼的声音,“你拦不住的。” 呦呦又嗯,缩坐在了窗台旁一张高脚凳上:“家遇拜托你照顾家遥?” “他请我费心。” “我讨厌这样的人情关系。” 贺海楼一瞬间想到了那天杨太同他说的话,有些人情,量力而行。 “因为担心我还不清?”他轻轻一笑,问呦呦。 呦呦在电话这边有些木讷地动了动嘴唇:“因为那让我觉得你属于她,她无论有什么事你都理所应当去关心,人人都这样想。” 他听懂了,但是没有说话。 于是她也没有。 电话就那样断了,不知道是谁先挂的线,或者可以怪一怪天气。 杨呦呦重新上楼,发现温家遥已经睡下,于是她也上床,睡到了温家遥的身边。 睡不着,尽量让呼吸平静,可越是这样,每一声听着就越是浓重。 温家遥翻身,黑色的眸子在夜里依旧有宝石一样柔软的光芒。 “是贺海楼的电话?”她问道。 世界上所有的女人在面对感情的时候都如同福尔摩斯,只用直觉便可以破案。 杨呦呦并不爱撒谎,于是应一声,说是他。 “他对你不同。”温家遥说,“他从不给我电话。” “不一样。”杨呦呦冷酷地说,“因为他喜欢我。” 温家遥身子一震,许久没有动静。 杨呦呦睁开眼,双眼适应了黑暗,看见床边的矮桌上放着的白瓷壶,她同温家遥背对背,脊柱上的神经似乎能够感受到来自另一具身体的温度。 她们在雨声中入睡,天亮时醒来,雨还未停。 呦呦转身,发现身边空空荡荡。翻身起床,从浴室找到厨房,始终没有温家遥的影子,路过窗口的时候她突然停住脚步,转身冲去车库,只见杨一帆那辆新买的小跑已不见了踪影。 杨呦呦转身冲上二楼去找杨一帆,房中无人,床单上还有身体的印子,摸一摸,尚有余温。 杨呦呦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杨一帆不会拒绝温家遥,他暗恋她这些年,终于有机会做一次黑马骑士,怎么会放弃。 死扑街。杨呦呦在心里骂,她拔腿上楼,抓起手机拨贺海楼的电话。 “家遥去安家了。”她冲电话那头愤怒地说,仿佛消失的是贺海楼,仿佛一切的错都是因他而起,所以他理当承受她的怒气,“还有杨一帆,温家遥拽着我哥同她一起去了。” “也许是你哥哥不放心让她一个人走。” 贺海楼的声音传来,冷硬得如同一块铁板,呦呦知道那有可能,但此时此刻听来却又像是贺海楼在替温家遥说情。 “你知道什么!”杨呦呦冲听筒那头低声呵斥,却随即想起贺海楼最厌她发烂渣,而她却越发的肆无忌惮起来。 “我过去看下。”贺海楼说,声音平静,杨呦呦看不见他的脸,猜不出他是否因她出言不逊而气恼。 “你来接我。”她命令他。 贺海楼不假思索地拒绝了:“不是看戏,不需要这么多人。” “你不来,我就走着去。”她威胁他。 “你用自己的命来恐吓我?”贺海楼惊讶地问,似乎笑了,杨呦呦从来没有这样讨厌过他的笑,他一笑便让她觉得自己愚不可及。 “是,我用自己的命来恐吓你,信不信我说到做到。我体重不足一百一十磅,六级台风就可以分分钟吹跑我。”杨呦呦喘口气,又一次冲贺海楼下了命令,“来接我,快一点!” 第29章 自私 杨呦呦逞口舌之快,挂下电话内心七上八下,贺海楼是古怪脾气,极有可能软硬不吃,她威胁他,实在没有胜算。 苦等两个钟头,还无消息,杨呦呦终于明白贺海楼说不行,便是不行,不会因为谁而改变主意,杨呦呦同样不行。 这让她顿感挫败,在家中坐立不安一天,到下午才看见杨一帆开车归来,她冲去车库,车尚未停稳便着急拉开车门。 “你真是疯了,大风大雨,还同温家遥去胡闹。” 杨一帆满面疲惫,下车时同呦呦说:“温家遥进医院了。” “被打了?”呦呦问,她成了悲观主义者,一早就对这次碰面不抱希望。 只见一帆摇头:“她淋了雨,又一夜未眠,到中午时撑不住晕了过去。送去医院里医生说是急性肺炎,现在还在医院里挂针。” 呦呦心疼家遥,却又怨恨家遥令一帆软弱,折磨得他整个人都丢了魂。 她同一帆一起进门,柳露正在厨房倒水,看见一帆吃了一惊,慌忙转身去叫杨太,可一帆叫住她,说想要先上去休息休息。 柳露同他不是亲生兄妹,所以不好违背他的意思,但呦呦不怕,她跟着一帆进到他的房间,随手关门,人靠在门背后等一帆开口。 一帆脱掉外头一件罩衫,牛仔裤懒得脱,就那样连水带泥地倒在床上。呦呦走过去,坐进床边一张带滑轮的椅子里,随手摸来一只原子笔捏在手里啪嗒啪嗒地按。 “她朝安家人下跪。”良久后,杨一帆才开口,大约这一幕让他心惊肉跳,所以说完便皱起了眉,用拳头去敲脑门。 杨呦呦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然后呢?”她轻轻问。 “我看不得这个,想要去拉她,不过贺海楼不让,他拽住我,说由她去,让她跪她才好过。”一帆说这话时有些生气,大概是气贺海楼不闻不问,呦呦看着一帆,心想难怪家遥不会爱他,他只是个好人,却完全不懂女人。 “那男孩轰她出去,拼命推她,说不稀罕她跪,难道跪一跪人就能活了,男孩母亲倒没说话,只是闷在一旁拼命掉泪。家遥也哭,一个劲说是自己的错。” 一帆顿了顿,扭头问呦呦。 “死的那一个偷拍了家遥是吗?所以才同她起了争执大打出手是不是?” 呦呦点头,猜想这是一帆在给家遥找理由,想要说服自己错不在家遥。她随即又说:“我从没有直接问过家遥这件事,总觉得问她会叫她难堪。所以这件事我知道的也并不比你多,至多也就是报上那些说法。” “男孩似乎更恨家遥,说她是狐狸精破……,是始作俑者,我听不下去……” 杨呦呦一惊,立刻猜到了大概。 “所以你动手了?打了那男孩?” “那些话实在太难听!” “难听也轮不到你去动手,你算哪一个超级英雄,要来替天行道?”杨呦呦气得站起,抓靠背上的抱枕去砸一帆的脑袋。 一帆不躲也不响,面朝着天花板不言不语。恰巧玛利亚推门进来问一帆要不要吃些什么,一帆摇头拒绝,只说想要睡觉。 呦呦当他说这话是在赶她,抬脚要走,却又被一帆叫住。 “家遥说,她会道歉,也会给钱,但求他们不要再折磨她。” 呦呦停下脚步,瞪大眼睛看着一帆。 “她还是觉得是安明理在威胁她?”她问他。 一帆躺在那里,挪动肩膀做出耸肩的姿态:“我不清楚,我完全不明白,但贺海楼知道,他很明显知道温家遥在说什么。” 是的,贺海楼知道。呦呦心想,贺海楼同温家遥都有许多的秘密,但这些秘密在他们彼此之间都是透明的。 她再一次感到了自己被排除在了那个世界之外,但那原本就不是她的世界,她没有理由也没有资格硬闯进去。 杨呦呦开门离去,窗外风雨渐歇,院子里一棵黄檀树终于停下摇摆的身姿,让滴水的枝芽得以喘息。 这是这个城市入夏以来的第二场台风,风雨肆虐后的城市有一种劫后重生的安静。 杨呦呦在家里吃晚饭,席间杨慎德问起家遥的事,一帆只得草草说送入医院后便不太清楚。 “之后的事情同你无关了。”呦呦放下碗筷对一帆说,“有很多人会关心她,多你一个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所谓。” 她讲出口的话极其残忍,一帆大约心上滴血,面孔也因此红到发涨。杨呦呦有些心软,但即便如此她也不愿意让自己的哥哥陷入毫无希望的爱恋。 杨太从始至终不喜欢那个漂亮的姑娘。 “台风天里这样胡闹简直太不负责,将自己和别人的性命都当作儿戏。” 她如此评价。 杨呦呦难得赞同母亲,当命是她的命时她并不太在意,可当有人——无论是谁——将一帆的命当作儿戏,她却勃然大怒。 在她的潜意识里,似乎一帆才是需要保护的那一个。 晚饭后她一个人打车去医院,一帆想去,但呦呦拦住了他。 “不是贺海楼,也不会是你,为什么要让自己难过?”她临走时候冲杨一帆说。 一帆皱眉望着呦呦。 “毫无希望的事情便不能去做?”他反问她。 可呦呦并不理会:“她不会在任何时候想起你,哪怕你在她身边,她的脑中也没有你。” 出租车在家门口等着,她独自出行。司机打开广播,百无聊赖中与她聊天。 “才雨停就要出门,看来是有好大的事情。” 呦呦坐在后座看零星的雨点打在窗上,城市在雨珠里变形放大,折射出华灯初上的美。 “阿伯你不是也一样,才雨停,就出来拉客。”呦呦回话道。 司机哀叹:“我养家糊口啊,后生女。” 杨呦呦望着司机后脑勺微微一笑,似乎看见一户烟火人家。不知道若干年后贺海楼会不会还在车房打工,到那时,她又是否会心甘情愿在家为他煲汤留炉。 人到医院,直接赶去住院部登记,看见登记簿前面写着贺海楼同温家遇的姓名,他们都在,如同骑士伴随左右。 单人间里不见贺海楼的身影。 家遥睡着,温家遇坐在一旁沙发上,暗沉的面色配铁青的眼圈,仰头舒展筋骨时看见呦呦。 “嘘。”他将手指贴近嘴唇示意呦呦不要作声,随即起身出来,轻轻地碰上了病房的门。 “给你们家添麻烦了。”温家遇冲杨呦呦道歉,他穿衬衫,但领口散开,露出了脖子底端一个浅浅的凹陷。 “这得怪你。”呦呦的责怪半真半假,“是你宠坏了她,让她变得这样不管不顾。” 温家遇惨淡一笑。 “说得对。放纵她让我觉得很有意思,我以前喜欢看她无法无天的模样,尤其喜欢她最后手足无措地来找我,知道我能帮她解决所有的麻烦。” “所以你是作茧自缚。” 呦呦同他一起坐在病房外的的椅子上,护士推门进去,过一会儿出来对温家遇说一切都很好,不必担心。 护士笑得很温柔,眼神里含着对他的偏爱,女人都会喜欢温家遇,因为他无可挑剔,可惜家遥习以为常,并不在乎这份无可挑剔。 “为什么不告诉她你爱她?”杨呦呦问。 “她其实知道,她一早知道她是收养,也知道我一直爱她,但她一直以来只当我是哥哥,突然的转变回让她混乱。”温家遇弓起身,食指微曲顶,用关节顶住嘴唇,“我感觉得到,她并不接受另一个身份的我。” “那就想办法让她接受。”杨呦呦突然不耐,“像所有男人追求女人那样,想各种各样的办法让她接受,不要把她推给别人,你宠出来的这个温家遥,你得自己来收拾。” 温家遇轻声笑笑,知道她嘴里说的别人是谁,杨呦呦因此脸红,但又有理直气壮的怒火要散。 “你爱她,不要逼着别人也爱她。” “我希望有人能帮我照顾她。” “她不需要照顾。”杨呦呦慢悠悠道,“她几年前就已成人,成人得自己照顾自己。” “杨呦呦……”温家遇叫她的名字,似乎有话要说,但杨呦呦毫不迟疑地打断了他。 “听我说几句。”她开口,目光盯住温家遇的双眼,坚定而且锐利,“你们对贺海楼太不公平,居然连转身离去的缝隙都没有给他留下,因为家遥爱他,所以他应该爱家遥对吗?家遥这样期待,你也这样希望,所有人都认为那是他的福气,若他不爱她便是不识好歹,你们合力织了一张网罩住了他。知道这叫什么吗?这叫自私!” 这番话脱口而出,没有留下任何停顿。温家遇挺起背脊,似乎因为自私那两个字而感到难受。呦呦望着家遇,内心里怀疑家遇已经开始讨厌她,她一时的冲动会让她失去这个朋友。 “我不会做你的幌子去骗家遥,那又是一件相当自私的事情,把你的病情一五一十地告诉她,把你对她的感情也一五一十地告诉她。别帮她来决定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她是我的朋友,当她难过的时候她会需要我,如果我也帮着你瞒住她,她会连最后哭诉的地方都没有,我不可以那样对她,也不想这样对自己。” 杨呦呦说完了她的长篇大论,深吸一口气,渐渐平静。 她不知道贺海楼站在不远处的白炽灯下,做了她这场华丽陈词的旁观者,也不知道有一瞬他曾轻轻微笑,随后长长久久注视着她。 第30章 父亲 贺海楼问:“什么叫‘做幌子去骗家遥’?” 杨呦呦歪着头反问:“你问这问题是为了家遥还是为了我?” 她怒气未消,对谁都没有客气的辞色,贺海楼不幸牵连其中,但他只是低头看看呦呦,回她包容一笑。 温家遇从这笑里看出许多内容,知道自己同家遥的念想已然一并落空。 “我本想将她带走,陪我去美国小住。”温家遇起身面对贺海楼站定,他同贺海楼一般高矮,只是略瘦一些,“一半为自己,一半为家遥,好让你心无旁骛地对她。” 温家遇将心思和盘托出。心思是自私的心思,可他这样坦坦荡荡说了出来,倒又不觉得他有多坏。 呦呦在一旁暗忖:大约温家遇哪一日犯下杀人的罪行,陪审团也会自动为他寻求脱罪的理由,逼不得已而已,错一定不会在他。 “以后你要带她走,哪怕只是动一动这样的心思,都不可以。”贺海楼说,口气不善,让人感到不容置疑。 他不比温家遇,从来不是好人气质,所以吃亏,总让人误会他蛮横无礼。 呦呦上前一步,还没开口,便被贺海楼抓住手臂拽到了身后。 “家遥有你照顾就好,我先回去。”贺海楼转身离开,身后拖着一个累赘。那累赘跌跌撞撞,嘴里低声抱怨。 “我腿上有旧伤!慢一些。” 贺海楼回头瞪她一眼,但却依言放慢脚步。等来电梯,二人上去,贺海楼一把将杨呦呦拽到跟前,用手臂将她圈进怀里。 “蠢。”他骂,骂完后俯首吻她发心。 呦呦在他怀中偷偷脸红,抓住他t恤两侧暗暗地笑。 “这一抱是为了什么?”她问。 贺海楼答:“不为什么。” 他说不清楚,只是想起她为他据理力争时的冲动模样,心里便有热流涌动。 “只有家遇看出你一早中意我。”呦呦仰头,目光对住贺海楼冒出青须的下巴,“他是得到成仙的人精,什么都瞒不住他的眼睛。” “你想太多。”贺海楼松开呦呦,“哪里来的一早,不过中意你三日五日而已。” 呦呦哼一声,并不信。 “你几时记住有我杨呦呦这个人?” “比利山道下那家破面店里,你突然开口同我说话,不就是想让我记住你?” 杨呦呦那卑微的小心思被贺海楼一语道破,她扬起眼帘,露出猫儿般的神情,平淡的五官靠这一抹神采飞扬为自己添彩。 “可见有效,从此后你终于记起世上有个平凡女孩叫杨呦呦。” 贺海楼笑笑:“谁说你平凡你古怪的很。前一秒自信缺乏,后一秒又自信爆炸,全在一念之间。” 电梯门开,他不等呦呦回话便拉她出去,迎面遇上一个穿白大褂的女医生,医生已同他们擦肩而过,一瞬间反应过来,回头张望了一眼。 医院外面有狗仔蹲守,见到相关人士出来,便一拥而上探听消息。 “听说温小姐在同社团人士来往,是不是真的” “只是肺炎吗?还是有别的隐情?” “听说那人就是威胁恐吓温小姐的人,温小姐是不是被那人所伤?” …… 问题接踵而来,贺海楼同杨呦呦却保持默契三缄其口,好不容易挤出重围,去路边打车,坐进车里时方才仅有的一点欢乐气氛也烟消云散。 “家遥打算怎么做?”呦呦问。 贺海楼面朝窗外,看见方才散开的人群又如同水流一般汇成一排守在医院门口,如同食腐的蝇类一涌而上。 他们会吃掉温家遥,如同当年捧她时一样用心用力。 “她冲动起来会不管不顾。”贺海楼说,“大概想一了百了。” 呦呦扭头望去,看见贺海楼平静的侧脸。 “你会做什么?去阻止她还是袖手旁观?” “为什么是我?” “那是你们一起经历的故事,所以只有你才有资格劝阻她,旁人的话她不会听的” “你真了解她。” “同你不分伯仲吗” “妒忌了?”贺海楼突然问。 “有一些,但还不至于做出什么丢人现眼的事儿来。”杨呦呦笑笑道,“你若是想下车回去,我也不会怪你。” “又不是八点档的言情剧,没有这么多的drama。”贺海楼说,“明天温家遇会去警署同乔美丽签调解协议。” “那我明天去看她。” 贺海楼看着呦呦,问她道:“不好奇为什么?” 杨呦呦迎着贺海楼的目光,沉吟一会儿才低声道:“好奇也不必问,问了也不一定有真答案。人多少要为自己留脸。我没有那么高的道德标准,不管是不是美丽,她都还是我朋友。” 贺海楼听完一笑,突然倾身去吻呦呦,先是轻轻一碰,随后引发燎原的火,唇舌纠缠。 “你今日真奇怪。”下车时呦呦笑嘻嘻抱怨。 贺海楼低头付钱,只当听不见这一句揶揄。 二人在杨家门口道别,杨呦呦问贺海楼是不是要回家看望母亲。 贺海楼回答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放心,不会同那个烂人吵得翻天覆地。” “我不担心这个。”呦呦道,“你是动拳头的人,不屑动嘴。” 他们道别,呦呦走进去,突然又折返出来,抱住贺海楼送他最后一吻,随后不等贺海楼反应便又匆匆跑了回去。 家中有人,呦呦进玄关时便发现杨太正在客厅里等她。 玛利亚偷偷过来报信,问呦呦是不是闯祸,杨太似乎是专程回来捉她。 “是啊,闯祸。”呦呦同玛利亚寻开心,“闯了天大的祸,后半生大约都毁了。” “上帝呀。”玛利亚伸手在胸前划一个小十字,“不要拿这种事情来开玩笑。” 她忧心忡忡送杨呦呦进去,看见杨太从书页上抬头,摘下眼镜放到一旁。 “我早先一句话说的真对,那男孩会叫女孩儿为他离经叛道。” 杨太开门见山,没有闲暇同女儿玩猜心的游戏。 杨呦呦对话不服,不过态度还算恭敬,双手扣在身后开腔为贺海楼辩白。 “他不会引我深陷泥潭,他不是那种糟糕的男孩。” “我知道他不是。”杨太神色严肃,但在呦呦看来,并不算是一级警报,“但我知道你是。” 呦呦猛一抬头,发现母亲的目光钻入了心底。 “若真有泥潭,他无需引诱,你便先一步踏入。”杨太淡淡说道。 呦呦顾左右而言他,手指在背后勾缠:“你们又要来干涉我的感情,上一次是沈崇,这一次是贺海楼。” “沈崇不过是幌子,从头到尾只有这一个贺海楼。” 杨太一针见血,令杨呦呦溃不成军。 “是。”她承认,“从头到尾只是一个贺海楼,所以妈妈不同意,是不是?” 她想起方才门口那一个吻,想起这不过是他爱她的第二日,随后知道若是杨太真不同意,她也不会在乎。 母女对峙,平静里弓满弦断。杨太将书从膝上挪开,缓慢起身朝呦呦走来。 “我同不同意,在你心里并不要紧,所以我不会费这个功夫来阻止你。”她替呦呦抚平领口一寸褶皱,那是方才呦呦拥抱贺海楼时留下的印记。 “你要想办法说服的不是我。” 呦呦抬头,目光里满是疑惑。 “你说爸爸?可爸爸历来宠我。” “因为宠你,所以对你期望颇高。” “爸爸并不讨厌贺海楼。” “那是两回事。”杨太说。 玛利亚不知是不是想来拯救呦呦,手拿菜谱走进客厅,问杨太今晚是否在家吃饭,到时多炖一盅甜品。 杨太点头,往厨房走去,临了回头冲呦呦说道:“我会告诉你父亲,因为我同他是夫妻,不该有所隐瞒。所以你要想好如何应对,毕竟这世上的男人中,属他最最爱你。” 第31章 祸端 杨呦呦终于体会到什么叫做贼心虚,藏进屋里避风等雨。直到吃完饭,也不见父亲找她,于是在厨房偷偷靠近杨太,悄声问:“妈妈不打算说给爸爸听?让他来好好训我?” 杨太正在冲茶,听见之后连头也没回,轻声哼了一句:“居然知道心虚了?谈恋爱最好光明正大,偷偷摸摸三两日还行,日子一长会成负担。” 呦呦被人戳中软肋,羞愧地生气,伸手去抢杨太手中的磁壶,动作虽然粗鲁,可声音却是一味细小蚊弱,□□裸的心虚模样:“妈妈是要折磨我呀?” 杨太冷着脸瞥她一眼:“没有那么坏的心眼,我应当说给你父亲听,但又心软,怕他发愁,怕你难受。” “那就不要说,慢慢等机会好不好?”呦呦得寸进尺,抓住一切机会拖延时间。 杨太不想理会,可呦呦却紧追不舍,磁壶里漾出开水碰到她的皮肤,烫得她哇哇乱叫。杨太看她头疼,抓住她的手放在冷水下仔细冲凉。 “你瞧那边。”杨太突然示意呦呦看向窗外,隔壁梁太正送贺海楼出门,今日梁先生大约不在家,所以母子之间尚算和睦。 呦呦看着,几乎失神,即便隔了这么老远,贺海楼的身影也能叫她心慌,胸口一块地方如同流沙,软软地陷落下去成为一个空洞。 “我知道女孩子都喜欢那样的男孩儿,神秘些,冷酷些,能让女孩将活生生的心脏丢进火里烧成了灰也毫不后悔。” “说得妈妈爱过这样的人似的。”杨呦呦嬉笑一声,随即闭口,心想怎知没有呢,说不定母亲那颗钢铁心脏在做杨太之前也烧成过灰。她扭头端详母亲侧面,听讲母亲轻轻叹息一声。 “我鲜少有做不了决定的时候,但你的事儿确实让我难办。你说的对,贺海楼并不糟糕,他比现世里大多数男孩要好上许多。他起码知道担事也知道负责,只是命运不济。任你发展,说不定结局伤心,硬生生拆散了,你又大概会真的恨我们。” 话到这里,被杨一帆打断,他手里捧着手机在看视频,进来问呦呦一句:“我看有消息说温家遥周六要上访谈节目,她不是还在医院里吗?这么着急就有新的行程” 杨呦呦回头忧心地瞅向哥哥。 “不如你去做温家遥的经纪人,那就不用事事问我了。” 一帆瞪她一眼,扭头又走了出去。 呦呦同杨太说:“妈妈不如担心一帆,他才是会伤心的一个,我不会,我犟得很,即便选错了,我也会吞进肚里绝不抱怨。” 杨太笑笑不语,端起杨慎德喝茶的杯子走了出去。呦呦在厨房里重新泡上一杯新茶去找一帆,进门后将茶杯摆在了他的桌上。 一帆像父亲,老派习性,年轻轻已有茶瘾。 “做什么又来讨好我?”一帆问,他不记仇,笑眯眯地看着呦呦。 “哥哥喜欢家遥多久了”杨呦呦开门见山,突然想起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她不愿父母阻止自己同贺海楼在一起,却又来劝阻一帆继续爱慕家遥,人人都有一颗为别人好的心,鞭子伸不进别人心里,全落在背上,在彼此之间落下新仇旧疤。 一帆从来认真,连这样的问题都极其郑重地想了一想,台灯照着他温和的面容,暖色调里调出一个宜室宜家的好男人。 “久到记不起了。”一帆说。 “为什么不追”呦呦问。 “知道她喜欢贺海楼。” “可他们三四年前就已分手,你有大把机会。” “我追她只会是徒劳,其实我只能对她好,却未必能懂她,所以我可以做她最后的选择,却不会是中途里一长天昏地暗的爱恋。” 原来杨一帆早已经看透,他等在那里,默默无闻,不怨恨也不心急,固守着属于自己的那个位置,你可以大方来去,而他始终会在那里。 呦呦感叹原来哥哥才是情圣,所以口中那一句劝阻的话终于没有说出来,她玩一帆放在桌上的一只魔方,一面拼完之后突然同一帆说:“哥哥,我爱贺海楼。” “是爱还是喜欢?”一帆问。 “是爱。” 一帆笑了起来:“真羡慕他,居然得到我心里两个女人的爱。” “不。”呦呦说,“是一个。家遥对他,是需要,但不爱。” 一帆侧坐过来看着呦呦,听她说道:“家遥习惯倚靠,贺海楼、温家遇都是她的依靠。现在贺海楼是我的,温家遇会离开……她需要另一个人来依靠。” 杨呦呦的魔方永远只拼得出一面,她缺乏耐心,随手丢到一旁。 “我不能想象有人会让你伤心。”呦呦说,“不过我欠了家遥一个贺海楼,现在只能那你杨一帆去抵债了。” 一句无人当真的无耻之言,一帆没来得及开口反驳,外头便划过一记闪电。 “你当心被雷劈,女孩子喜欢乱讲话。” 一帆数落呦呦,拿起她丢下的魔方一一还原,呦呦坐在一旁安静看着,听见外头滚过一声闷雷,紧接着是倾盆大雨。 杨呦呦偶尔指一指某一块颜色,问一帆要几步归位,一帆算给她听,她便一把抢过,自己来试,三两下之后又丢给一帆,说太难太难,不适合她这样的笨人。 两人正笑着,房门突然被人敲开。 是柳露。 “姨妈叫你们下去。”柳露一脸厌烦,瘦长的庞面孔皱成一团,“隔壁又出事。” 呦呦嗖一下窜起来,着急冲到楼下。 玄关里站着梁家的女仆,看样子是冒雨冲来的,裤管里流出一条水渍,滴滴答答还在继续。 最近梁家新换了好些女仆,薪水给的太低,便只能招些新手,这一个不管中文英文都说得一塌糊涂,只有玛丽亚能同她正常交流。 “有人来讨债,但先生不在,只有太太在家。她害怕,便偷偷溜出来求救。”玛丽亚捡了重要的内容翻译,那女仆又说一句,她听完回头翻译,“她说那些人看上去好凶杀,不像是好人。” 呦呦已经急的不行,但这家是杨慎德做主,她不敢轻举妄动叫父亲看出端倪,目光送过去的时候,发觉母亲正在瞧着自己,那目光安宁,只是留了一段漫长的无奈。 杨慎德听完叹了口气,开口道:“呦呦你去报警,一帆同我过去看看。” 柳露先声夺人,说那太过危险,还是等警察来了再说。 杨呦呦心里两边发力,一头因为贺海楼的缘故担心梁□□危,一头又不愿意父亲因为不相干的人物去受累涉险。她一边拨号,一边看着父亲同一帆出门往隔壁去,匆匆忙忙同警察报出地址说明情况,拿起伞就要出门。 杨太一把抓住呦呦手臂,顿了一顿,只说一句小心。 杨呦呦跑到梁家门口,看见一帆同父亲站在门内同那几个混混两相对峙。雨水打在父亲后背,被发型师吹高的头发瘪瘪地贴在后脑勺上,居然显得苍老可怜。 杨呦呦一瞬之间恨死那位梁太,她此刻毫不顾念贺海楼,只觉得那位梁太永永远远只能做旁人的一个拖累。 她跑过去替父亲撑伞,随后听见杨一帆道:“我已经报警,这里是民宅,几位如果没有经过主人允许,最好出去,不然警察到了,大家都不好看。” 为首一个混混嘴里斜叼根烟,见来得都是斯文之人丝毫不具威胁,于是愈发肆无忌惮。 “同我*?好啊?我也请我律师来同你*好不好?我是梁先生的客人,梁先生不回来,我只好等咯,风大雨大,进来坐一坐也犯法?” “不要胡搅蛮缠。”杨慎德开口,他有师长气派,怒起来居然也叫人害怕,“这里不是你们逞凶斗狠的地方,要找梁先生改日约好再上门,梁太一个人也不方便招呼,如果嫌雨大,不如去警局喝咖啡?” 为首那一个顿时怒了,拿手指杨慎德鼻子怒骂:“你们算老几?开口闭口拿皇气吓我。呵,现在借钱不用还啊!差佬大晒,哪条法律说报警就不用还钱!没叫人淋红油已经好给面子姓梁的。你们几个和我耍花枪,买棺材不见眼泪阿!一个个看起来天下无敌,其实有心无力!有本事替他还钱阿!哦,一定是姓梁的放出的□□,大佬我食的盐比你们食的米还多!再不还钱就把姓梁的老婆拿去卖!” 他那根手指始终指向杨慎德,末了突然冷笑,指尖几乎戳到鼻尖。杨呦呦听着看着,顿时怒不可遏,想也没想伸手甩去一记耳光打在那人脸上。雨水吞掉那声脆响,手掌上却留下火辣辣的余威。 杨呦呦打完便知道自己太过冲动,可是哪怕时间倒转,她依旧会是如此。 被打的男人愣了愣神,三秒之后拧眉瞪眼冲杨呦呦阴森哼笑。 “死八瓶,找死!”男人逼了一步过来,却被杨一帆伸手挡住。 杨一帆不讲话,眼镜上落了雨滴,看人都模模糊糊,真打架他毫无胜算,不过此时此刻依旧守了做哥哥的本份。 杨呦呦知道情况一发不可收拾,于是去扶父亲,拽住父亲胳膊想让他回去。余光里看见梁太扶住大门一点一点往下滑去,这样黑暗的雨夜里,梁太的铁青的脸色如同另一道闪电凸现在人间。 呦呦脑中警觉,发觉梁太揪住胸口衣衫,痛苦喘息,下一秒,双目紧皱突然昏厥过去。 第32章 感恩戴德 杨呦呦走到长椅的那一头坐下,医院小卖部只有劣质咖啡售卖,奶少糖多,滋味不如街边奶茶。 不过聊胜于无,于是还是喝下去暖一暖胃。她听见遮帘后面贺海楼同梁太发怒,声音闷在肺里,每一声都咬牙切齿。 “和他离婚啊。我讲的话你可能不爱听,不过我只说一次。整个家有三个固执的人,阿爸是,我是,你都是。你嫁给他的时候我不管,现在我也无道理管。但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够了,这样够了。我不想在外打工的时候还要花一点时间去想,他有没有伤害你。我已经不麻烦你了,阿妈你都不要麻烦我好不好。” 梁太回答什么?当然只有哭泣,这武器她用得出神入化,信手拈来,呦呦爱哭,哭起来没完没了,不过也不如梁太,哭到五十岁,依旧收放自如。 “都是之前的债,他都讲会有办法还,他发过誓的……” “哦,你到现在还信他发誓?他发誓不会打你啊,不是照打?打死了一了百了,刚好卖你的楼去抵他的债!” 但愿这一句有用,起码无人回嘴,只剩下饮泣之声。 呦呦听到烦闷,丢掉空纸杯,坐在那里继续等待。 不是等贺海楼,是等杨一帆,她打人一个耳光,人还杨一帆一记拳头,还好差佬及时出现,不然谁知道结局如何。 柳露带杨一帆去急诊缝针,回来时颧骨上贴了止血绷带,十分扎眼。杨一帆做青年才俊五六年,外加十几年顺风顺水的求学生涯,从来没有一次打架斗殴的历史,头一次挂彩,居然是因为不相干的事,可见命运弄人。 杨呦呦站起来,手指去碰一帆的伤口,却被柳露制止。 “不想他留疤就不要去碰。” 柳露恶声恶气,没给杨呦呦一刻的好脸。杨呦呦难得听话,居然没有流露任何想要反抗的意愿。 “你们早些回去,我明日早班,今晚睡在这里。”柳露叮嘱,说完看见一个中年男人半身风雨从急诊室外冲了进来。 她扬起下巴,示意杨家兄妹回头去看。 呦呦听见梁先生的声音,心中又是一阵厌烦,她心想难怪柳露恶声恶气,哪怕自己再用一倍的诚心去爱贺海楼也无法忍受梁生梁太还有他们带来的一切闹剧。 梁先生问过护士,跌跌撞撞冲进急症病房,他不要脸,所以不知道天下有人要脸,刷一下扯开遮帘,让梁太同贺海楼□□裸暴露在惨白的灯光之下。医生护士纷纷侧目,看着他噗通一声跪下,抓住梁太的手声嘶力竭地祈求她原谅。 杨呦呦震惊万分,扭开头不想听也不想看,只是声音依旧钻进耳朵里。 男人的台词是最拙劣的编剧执笔写下的,先是忏悔,再是发誓,最后是硬挤出来的眼泪。 这男人真会审时度势,最开始一定也是绅士,所以吸引梁太,随后成为暴君,欺压这个女人,如今欠了债,便又轻松换上另外一副面孔。只要对他有利,他可以□□无数个他。 “你信我啊,美华,你要信我,我真的没有再赌。” 男人声泪俱下,女人也跟着一起伤心断肠。 “海楼……”杨呦呦听见梁太颤悠悠开口,她抓住儿子的手腕,不知道是因为依赖,还是害怕儿子会一时冲动出手伤害她的男人。 贺海楼甩开母亲的手。 “随便你。”他冷淡说道,转身要走,却被杨家的子女挡住了去路。 柳露并不正眼看他,侧身让出一条通道,她黑面傲慢,一个眼神便触怒了贺海楼。 “怎么?戏不好看?” 贺海楼出言讥讽,随即连这讥讽的兴趣也失去,径直朝外走去。 杨一帆望着贺海楼的背影,始终还是同情。 “算了,他心情不好,不要同他计较。”他开口安慰柳露。 柳露皱眉怨道:“简直不知好歹。”说完朝杨呦呦瞥去烦躁地一眼,似乎觉得一切都得怪她。杨呦呦魂不守舍所以并未察觉,她已兀自转身朝贺海楼追了过去。 她在雨中截住贺海楼,挡在他身前,用手狠狠在他胸口一推。 “你以为我们都有这份闲心来看你母亲演出的大戏?”她冲他大吼,愤怒得五官都已变形,“你没看见一帆脸上有伤?你不知道我父亲为了这事情在雨中淋足半个钟头?看戏?你居然说我们看戏?看你家的大戏吗?这出烂戏有谁会稀罕去看?” 她心想他不知道父亲一帆都是斯文之人从来不曾同人对峙,她心想他也不知她打人那一个耳光也许会导致她同她的家人都陷入不利境地,她心想贺海楼你什么都不知道。 “所以我应当感恩戴德?”贺海楼站定开口,口气如冷风冷雨钻进呦呦心底,“所以我又换来一点同情,我母亲又得人一点轻视,我得为这个来感谢,是不是?” 如果杨呦呦静一静,她会有一点理解,可她有她的不满同委屈,她无暇顾及他的感受,她想知道谁来顾一顾她。 “没人指望你感恩戴德,但你不能不识好歹。”杨呦呦张嘴大吼,雨水趁机流进嘴里,弥漫一口咸涩,“你无人可怪,于是来冲我发泄吗?那我无人可怪,只能怪你咯,怪你母亲让我讨厌,让我尴尬,让人瞧不起!让我父母觉得同你在一起是大错特错,你是麻烦,你母亲是更大的麻烦。” 贺海楼看着她,目光叫她发冷。 “杨呦呦你在担心什么?担心因为我母亲所以我也让人看不起是吗?” “是!是!是!”杨呦呦声嘶力竭,她知道父亲不会让她去靠近这样一个家庭,所以她知道一切十分渺茫。 雨水从头到尾冲刷二人,不过无人让步,也无人服输,僵持在那里,开口伤人。 “我没办法,她是我母亲。”贺海楼开口道,他异常冷静,也因为冷静让人觉得揪心,“即便我此时此刻烦透了,我也依旧不可能不管她,她还会被打,还会被人上门追债,一切照旧。可我还是得去看她,去帮她料理破事,没办法,因为她是我的母亲。” 目光穿过雨帘看见彼此都成了一个湿漉漉的虚影,杨呦呦知道自己哭了,不过泪水全都在雨水里被藏得严严实实。她突然明白,他们俩谁也没有生谁的气,他们只是不知道该去生谁的气,对于那一个让他们烦不胜烦的事实,他们无力改变。 杨呦呦绝望地冲过去扬手打贺海楼,就像她早先打那个混混一般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手掌带水,打人时发出一阵巨响溅起一片飞沫。 贺海楼受了她这一记,但抓住她的手腕令她平静下来。 “回去!”他命令她。 呦呦挣扎,心里发虚,她害怕贺海楼会说出让她不愿意接受的话来,若他说算了,杨呦呦算了,她会无言以对,然后大吵大闹,她不想那样,不可以那样。 索幸他没有,他只是丢开她的胳膊,一个人离去。 第一次(一更) 贺海楼坐窗台上吸完最后一根烟,捏扁了烟壳随手丢进垃圾篓里。 外头雨势不减,狂妄地封闭了这一座城,脑子里太多事,每一桩都叫贺海楼头疼不已,睡下去又起来,奇怪人居然那么抗压,带那么多烦恼居然第二日还能照常吃喝拉撒。 手机闪了一闪,有讯息进来。他以为是杨呦呦,打开看,却是第二日有客户约了拿车。 他懒得回复,随手将手机丢到一旁,可片刻之后又寻了回来,回讯息同人约好时间。他太缺钱,缺到连嫌烦的资格都还没有。 樊婶同阿正睡在隔壁,贺海楼睡小屋,空间拮据,只容得下一张床同一尊小小立柜。床头有张书桌,小到只能缩手缩脚坐进去,仿佛一夜回到小学生涯。 贺海楼毫无睡意,走出房间去喝水,夜深人静,只有窗外雨声不停,手机在桌上发出一声嗡鸣,打开看是杨呦呦,简短的两个字。 开门! 门外一个浑身湿透的杨呦呦,她红着眼闯进来,直接闯入贺海楼怀中,一把将他环住。 她身体冰冷,索他皮肤温度。 他任她抱住,许久之后才带她走进浴室。 沉默中两个飘摇的人。 贺海楼拿浴巾为她擦头,动作轻柔,从上到下,露出一双哭红的眼睛。他知道她习惯哭泣,泪水带来伤心喜悦或者惊慌失措。 她按住他的双手,踮脚吻他,激越如同月夜下的第一波浪。她不说爱,自有行动证明。薄薄一件全棉白衫被雨水打湿透明,她扯起下缘从头顶掀起,白衫下是少女的身体,象牙色的皮肤上只剩一抹黑色内衣当作屏障。 杨呦呦反转手臂去碰解内衣暗扣,手指发抖,几次都不成功。贺海楼静静看她,目光随她呼吸起伏,夜间的海,宁静温柔,不动声色吞没了所有。 他抓住她颤抖的手指,将她搂进怀中,吻落在她的颈肩、锁骨,往下到女孩尚未苏醒的胸脯。 杨呦呦用手遮掩,但随即顺从,冰冷的胳膊抱住贺海楼的脖颈,用力将他扣在怀中。 女人的*在呦呦体内蔓延,很多事情到了最后,已经没有该与不该,只有想与不想。她想要贺海楼,她想要体验他的温度,记住他的味道,如此明确,如此不顾一切。 贺海楼同样要她,一记拥抱一次深吻已经不够,还要更多,要尝她滋味,成为她身体一部分。手掌从杨呦呦腰间往下,掀起她的裙子,火热贴住冰冷,令杨呦呦本能颤抖,像电线的正负极突然接在一起。 他握住她的大腿,将她托起。 浴巾从她肩上滑落,可无人在意,杨呦呦双腿夹在贺海楼的腰间,任他闯进了这一方隐秘的空间里,用身体抵住了她。 她的胳膊绕着他的脖子,他又吻住了她的嘴唇,热烈饥渴,让她透不过气来。 杨呦呦在这一刻居高临下地看他,不过只是一眼,下一秒,换她吻他,手掌扶住他的下颚,令他引颈就她。 她做了一回主宰,许多东西都无师自通。知道要将头偏转,避开鼻梁,知道用舌头去勾引,浅尝辄止,随后扑涌过去索取更多。 *来得翻天覆地,从身体深处一波接一波地袭来。除了面前这个男人,杨呦呦忘却了所有的事情。他们融在一起,不自觉地一点点靠近, 贺海楼有一瞬间的停顿,似乎知道这一次走得太远,目光循着来时的路回去,找到了杨呦呦春山如笑的眼。 屋里没开灯,闷热的空气因为他们俩的喘息而愈发灼热。贺海楼压住杨呦呦,令她背脊紧贴在房门上。杨呦呦喘息未定,仰头时又遇上贺海楼的嘴,他继续吻她,嘴唇在她皮肤上流连。 他知道她害羞,也害怕,第一次在男人面前暴露自己,身体紧张地收缩着,因此他加倍温柔,加倍耐心,直到她能接纳他,哪怕只能一点一点。 杨呦呦知道这欢愉会叫她疼痛,不过她不在乎,埋首在他颈窝,低头一口咬住了他的肩膀。 他一点一点进入,沉入那狭小□□的世界纠缠抚慰。 呦呦初尝禁果,初入时痛到发颤,直到此时才摸到门径,配合他轻柔律动,仿佛舌尖甜蜜,浅尝则止,却也食之入髓。 当热潮退去,他伏在她肩上休憩,杨呦呦的面颊靠在他的额上,耳边是淅沥雨声,一场沉默里的相爱,若干年后想起这第一次,只记得雨声潺潺。 他帮她擦身,随后带她去床上,让她在他怀里入睡。 杨呦呦无心睡眠,觉得一分一秒都要记住,她用手指勾画贺海楼五官线条,记不起先爱上的是他的灵魂还是这副英俊面孔。 “原来真正的麻烦事爱你,想想都会很辛苦。”杨呦呦轻声说。 贺海楼说是:“大概你后半生只有百分之一的机会做富贵太太,无法带十只戒指同人打牌吹水。” 杨呦呦轻笑,听他说后半生,顿时心安,知道他并未放弃。 “如果辛苦就想放弃,那是喜欢,如果辛苦还要一起,便是爱情。是不是”她开口问他,“你有没有一瞬想要算了” “有。”他说,“只有一瞬。” 她同样也有,负气时想,算了算了,我有无数选择。可又能如何,贺海楼只有这一个,错过了,要拿半生来可惜。 “幸好只是一瞬。”呦呦笑道,她抱住他□□身体,又与他吻在一起,爱到后来,恨不得做成一人。 有些话谁都没讲,不过彼此心里清楚, 他知道她怕世人都不同意,需要一一去说服,他知道她一帆风顺,人生第一遭风浪便是他,他都知道,所以他格外气恼。可他无法让母亲改变,只得让呦呦承受,这对呦呦不公,令他有一瞬间软弱,心想不如让她重新选择。 但那只是一瞬。他记得比利山道下她开口叫他,笑嘻嘻毫无芥蒂,如同艳阳下一道耀眼的光。 贺海楼那一瞬间爱上她的笑容,人若厌恶他,他无知无觉,人若同情他才令他烦恼,别人的施舍要他来承受,还当是一种馈赠。杨呦呦从未如此,她只当寻常,也从不避讳。 于是那一瞬之后,他依旧不肯放手。 “妈咪说女孩爱上你,十有八/九会离经叛道。” “你今日就是。”贺海楼低头轻笑,“投怀送抱。” 杨呦呦又面红。 “我知道我也糟糕。” 她突然想,他有过之前,所以会有比较,大约她不会是最好,这让她突然生出失落。 贺海楼惜字如金,他知她想些什么,不过他不肯开口安慰,用嘴找到她的耳垂,咬上去,含在嘴里摩挲。 “蠢话。”他说,感到心中柔软,全因为她。 第34章 Karma(二更) 贺海楼在清晨叫醒杨呦呦,吻她额头让她起来。 “我送你回去,运气好,能避开你父母盘问。” 呦呦半梦半醒,费力坐起,轻轻问:“你怕他们?” “我不怕,你何时做好准备,我便何时冲锋陷阵。”贺海楼难得开句玩笑,转身去买早餐,桌上留下一套全新的毛巾牙刷。 呦呦心满意足,抱起毛巾去卫生间洗漱,一开门,撞到一堵肉山。 阿正也已起来,肥手正揉眼睛。 他看看呦呦,歪着头说:“我记得你,你来过车房。” 呦呦识得她,知道他思维不同常人,不管记得她还是不记得,都不稀奇。 “是,我去车房找过海楼。” 她不说你阿哥,称呼上极其执着,绕过阿正进去洗漱,心想突然奇怪阿正居然不惊讶有人留宿。 她将牙刷塞进嘴里,泡沫溢出,满嘴薄荷凉到心底,胡乱洗把脸出来,发现樊婶也已出来,看见她先是一愣,随后便又笑眯眯同她招呼。 “海楼去买早饭,你等他一下,一会儿就来。” 杨呦呦羞得无处躲藏,低声应了,在餐桌旁无聊枯坐。 樊婶一味帮着海楼说话,仿佛同人说亲,只捡海楼好处夸赞。 “现在少见了,那么好的男人,一个个都只知道自己完乐,哪里管家里有没有八十老母,我同他非亲非故,不过是子建帮过他一些,他就当我亲娘来养,人是真好啊。你看,连阿正都认他,阿正同人不亲的,原来门都不出,现在好啦,有海楼照顾,总算同生人不会置气撒野咯。” “子建是谁?”呦呦问她。 只听樊婶重重呸了一声,摆手气道:“我的不孝子啊,不要提他,让他牢底坐穿。” 呦呦当下不再说话,等贺海楼回来,便同樊婶阿正道别,与贺海楼一道出门。 他送她回去,门口同她道别,等她悄悄回到二楼,从窗口看见贺海楼依旧未走,她发短信同他确认无事。 他低头,最终回她一条“抱歉”。杨呦呦胸口如遭重击,鼻头发酸,不过好在忍住没哭。 杨呦呦重新洗头洗澡化妆收拾,八点正出门去画廊上班。 夏小姐蜜月延后,所以新婚之后照常上班。看见呦呦进门,突然想起什么,开口问她是否有兴趣去纽约进修。 “一个不错的机会,你若喜欢现代艺术,那世界上所有的城市里只有纽约不可不去。” 呦呦思忖片刻,还是回绝了夏小姐的好意。 “最近实在不愿意离开亚城,还有好多事情没能解决。” 夏小姐红唇一翘,问道:“因为男人?” 呦呦不愿在夏小姐跟前撒谎,于是大方承认:“是,因为男人。” 她以为夏小姐会不赞成,谁知她却笑了起来。 “都是这样。”她说,“女孩子总要为男孩子不管不顾一回才不枉费青春,不过这种事都大多只有一次,太耗精气,下一次想到就怕。” 呦呦终于鼓起勇气问夏小姐:“那于先生可得了你的这一次?” 夏小姐摇头说不:“可他叫我重新鼓足勇气又爱一回,大概今后我也会飞身为他挡枪,谁知道呢。” 呦呦仿佛明白,回头去做自己的事,下午时温家遇来过电话,同她说乔美丽已经没事,诽谤同威胁都是自诉案件,当事人可自行调解,他已同乔美丽签字落印,此后二人井水不犯河水。 呦呦沉默许久才说谢谢。 “你不为你朋友辩解?”家遇在电话里问。 呦呦摇头,随即想起,家遇瞧她不见。 “总有隐情。”她说。 “隐情是钱。”家遇回答,“钱是万恶之源。” 呦呦不语,心里同意,金钱能解决许多问题。 “今后很长一段日子你会见不到我。”家遇在电话那头感慨起来,“希望你在爱贺海楼的闲暇时间想一想我。” 呦呦笑出了声。 “恐怕无人能忘记你。”她说,“你会回来的,是不是” “那得看命运安排。”温家遇说。 “家遥呢?”呦呦问他,“你不再顾及家遥了吗?” 这一次换温家遇沉吟。 “她是成年人,这话是你同我说的。” “是。”呦呦说,“我知道了。” 他们相互道别,随后挂上电话,呦呦耳边还有电流滋扰的回声,如今一个人的离开都显得十分轻巧,哪怕飞去世界的另外一头,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 ============================================== 安明理找到贺海楼,递给他一只优盘,说里面的东西算是他谢谢他。 贺海楼并没去接:“为什么谢我?” “我知道你去帮乔美丽找过温家遇。” “你应当去谢温家遥,是她做的决定。” “那些照片底片我都给她了,所以她也不用担心以后有人拿去威胁她。” 安明理懒得再说,随手将u盘丢在桌上转身就走。 “喂。”贺海楼在背后叫住他,“我知道这话我来说没有资格,但不如大家都放过自己放过对方,重新好好活。” 安明理回头耸肩。 “我讲不是我,你们都不信。我讲美丽也只是一时糊涂,你们也都不信。你们始终觉得我们又坏又贪,不是吗。” 贺海楼明白安明理的意思,他以阶层论人,顺便还将贺海楼归类为那一群可以藐视他的族群。 可他早就不是。 “喂,我不是他们,我一个车房仔,做不了他们。”贺海楼说,“不过我知自己想要好好过,结婚生子生老病死,你也一样。有办法出人头地那就出人头地,没办法那就平平安安。” 安明理转头,皱眉道。 “做什么,煮鸡汤给我吃啊?道理我都懂,不用你讲。” 贺海楼嗤笑一声。 “你懂,你就照做啊。”他盯住安明理,片刻后转变话题,“u盘里是什么?同我有关?” “你自己看啊。”安明理说,“文件加密,但有你父亲名字。” “我父亲?” “是。我没打开,没兴趣知道再多秘密。你自己想办法去,看不看你自己决定。”安明理顿一顿,“不过我是你,我就不看,想想就知道是麻烦,不过你忍不住。” 贺海楼这边看去,安明理似乎一瞬间成人,说话居然有几分哲理。 “是,所以有句话是真理。” “哪一句?” 贺海楼已经收起东西放进口袋,抬起头,黝黑的脸上露出无奈笑容。 “h!” 第35章 女孩子(三更) 电视里在放家遥采访,如今访谈节目总爱在餐桌上进行,女明星化着浓妆却要去吃油腻扣肉,嘴上一层光亮,不知是唇彩还是猪油。 不过温家遥今日打扮清淡,头发随意束起,面色雪白,腮红若隐若现,是正正好的病娇模样。 “最近粉丝也是越来越疯狂,对你们来说,都是困扰是不是”主持人喝汤闲暇开口提问,看见温家遥已放下筷子,偏头想一想才回答。 “现在同以前不同,以前做演员,粉丝追着你跑,当你是天,大过一切,不过现在不是,反过来,我们要去哄粉丝,他们开心也好重要。” “因为自媒体太发达,推波助澜。” “是,所以一点点事情,发到手机上,一下子所有人都知道,粉丝同明星之间的距离也就比以前近上许多。” 杨呦呦正在餐厅结账,抬头看见墙壁上温家遥的脸,于是驻足,又看下去。 “不过之前有传那次恐吓是粉丝做的?” 主持人转入正题,脸上露出心疼表情,好像同温家遥极其相熟,所以格外心疼。 这是正题,呦呦心想,不自觉紧张起来。她看见家遥摇头,手指抓起发梢把玩,于是知道家遥心里发慌。 “其实不是,那是一桩陈年旧事。” 家遥顿了一顿,抓起桌上水杯喝水。 主持人掌握节奏,不紧不慢开着玩笑:“你一讲陈年旧事,大家越发有兴趣。” 家遥于是跟着一笑。 “好些年前啦,那时候刚出道,有点名气,于是突然有好多新朋友,然后各种夜蒲各种玩。你知道十八岁精力真的好好,一个晚上可以玩三场第二日照样七点起来赶通告。” “而且不用担心皮肤失水,永远好q弹。” “是啊。”家遥似乎放松一些,呦呦认出这记笑容是真的。 “那时候家里人也拿我没办法,就找人跟住我,两个要求,不要*,不要吃药。” 主持人低声长叹:“你不会不听话吧。” “当然不听话,哪里有那么听话,不*还ok,那时候有男朋友,所以做得到,不过真的有食药。” 餐厅里人声突然静下三度,原来一个个都一心二用,听到劲爆话题连忙抬头去看。 “家里人好生气,男朋友也生气,但我那时候就觉得他们好烦,干嘛来管我的事,照样同原来一般老友夜蒲,一个包房里面一半人认识,一半人都不知道哪里来的。” “是,晚上做妖,第二天一早洗把脸做人,谁都不认识谁。”主持人安抚人心,插一句话,等家遥继续讲。 “对啊,现在想想知道好傻,但那时候真是无知无畏。” “后来怎么迷途知返啊?被家里人关起来吊打?” “那不至于,后来一次出来玩,第二天三四点才散,走的时候只有一个女朋友叫不醒,怎么摇怎么拍都没用,后来发觉连呼吸都没了,只好报警。” “哇,好严重。”主持人低声感慨,已经全然忘记桌上靓汤已冷。 “我也知道严重,所以打电话向经纪人求助,经纪人气得头都炸掉,说着是大丑闻,捅出去就不用做了。” “不过你无所谓啊,你大小姐,不做回去享福啊。” “那时候是真喜欢做模特,所以也觉得好严重,然后又打电话给家里人,家里人派人从后门接我走,然后再去处理其他事情。” “所以没被拍到” “还是被拍到,狗仔就拿照片来要钱,说卖给我,多少多少。” “你买了?” “买啊,自己偷偷用自己的钱买,那时候好心慌,所以钱付掉底片没有收到,不知怎么又流到别人手里。” 主持人缓慢点头,她知道今日收视一定破表,所以再接再厉,小心翼翼追问下去“你从没讲过这个事情,今日为什么讲出来?” 温家遥已经全然无所畏惧,甚至有心情低头再吃一口冷菜。 “后来还发生过许多别的事情,但起头一个缘故始终是这个,我之前一直逃避啊,觉得啊,错不在我,是那个女朋友自己不好,食药过量,是那个狗仔不好,要做偷拍的事情,我从来没怪过自己,家里人宠我,也从没讲过我一句错。” “其实你不是不知道,就是这样比较好过一些,是不是?” “是啊,自己说服自己,哦,不是我的责任,都是他们的责任,他们自己要负责。说久了自己都信了,然后就可以大摇大摆继续做明星过日子。不过现在想想,真的不可以再继续这样,他们成年人要负自己的责,我都也一样……” 餐厅主人递来零钱,顺杨呦呦目光看墙上电视,忍不住感慨道。 “人红是非多,不如做普通人好。” 家遥微笑回应:“也未必,普通人一样好多是非麻烦。” 她站起来提起手袋离开,听见电视里主持人问:“所以讲出来好多了?” “是,好很多。”温家遥回答,“也会去道歉,会去负责……” 呦呦推开玻璃门从冷气间里出来,外头三十七度高温,瞬间熏得皮肤发烫。她原本知道故事的后续,却不知道故事的起因。现在前后连在一起,越发觉得贺海楼可悲,一个冲动男孩,一记不理智的拳头,然后害死一条人命。 命运从来不是直来直去,那是一道涟漪,扩散开影响到许许多多的人。 如今扩散到乔美丽的身上,她是要报复?还是单纯要钱?或者两者皆有?信寄出去一瞬间一定也后悔,不过那一瞬间又是一道涟漪波及扩散。 杨呦呦走到一件电器行门口停下,发现里头的电视里也在放家遥的节目。 “有想过去西部的地方……” “做慈善?” “以前讲做慈善就是捐点钱,这一次不是,单纯想去看看。” 杨呦呦站定了,看到这里拨电话给温家遥。 电话那头响了两下便有人接。 “喂。”杨呦呦开口,居然眼眶发红,忍不住开口骂她,“你真是喜欢作死啊。” 那头温家遥也笑:“无所谓,讲出来我好放松。” “明日你家门口一定狗仔齐聚,说不定去翻你的垃圾桶,要再写无数个故事。” 杨呦呦道,“你做好准备。” 温家遥长吐一口气,如同运动员站在起跑线上等那一声枪响。 “随便他们啊,我推掉好多工作,打算出去走走。” “我看见了。” 温家遥隔了片刻,笑着问道:“所以你同贺海楼会不会记得我啊?” 杨呦呦发出一声不屑的切:“你难道去十年二十年?最多一个月,我们想你做什么?” “你现在同他是我们了,不同我是我们了吗?”温家遥同杨呦呦玩笑,低声说,“我们好险没有撕破脸皮,闹得不欢而散。” 呦呦不答,再开口时声音都在发抖。 “你最好不要让我哭,温家遥,我在弥生道大马路上掉眼泪,活像失恋啊。” 她笑起来,听见那头女孩也有动情,声音呼哧呼哧。 “讨厌鬼。” 她说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