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兰毓秀》 第一章 死生 闪电,像是一把极利的镰刀,将铅云密布、黑沉沉的天幕扯裂一道口子,光,泄了进来,映得昏暗的房内一亮。那乍然亮起的明灭间,低垂的帐子里,兰溪嘴里发出一声短促的低叫,双眼陡然而睁。 闪电过后,屋内又黑沉下来,兰溪动也不动,双目茫然而空洞,虚无缥缈地在纠缠的死死生生之间,在似永无止尽的黑暗之中游移。窗外,伴随着轰隆隆的雷声,酝酿多时的雨,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敲打在竹叶上,沙沙作响。 窸窸窣窣的声息传来,似有人捧着灯走动,极轻巧却也极快地走到填漆床前,撩开了帐子。 “姑娘,可是做噩梦了?” 兰溪极慢地转过眼,晃悠的烛火明明灭灭,灯影下的娴静面容写着关怀,可在那张脸映入眼中的顷刻,兰溪的眼瞳一缩,怔然无语。枕月,她不是借口将她与奶娘一道支走了吗?她怎么又会回来,又会在这里?可是,面前的这张脸,眉目仍然婉约柔顺,却较生死别离之前,年轻了些许,兰溪恍惚,只觉在梦中。 枕月见她家姑娘一声不吭,只是愣神地盯着她,不由越发急了。连忙捧了灯,将填漆床一侧高几上的烛火点亮,烛光透过秋香色霞影纱的罩子洒下一霎晕黄,驱淡了室内的暗色。 “怎的一头的汗?可别是发烧了吧?” 枕月蹙着眉心,心疼地捏了帕子擦拭着兰溪汗涔涔的额头鬓角,一边柔声缓语道。 “姑娘可是挂心着太太的病?稍早时老太太不是说了,若还是不见好,就去信托舅老爷拿了帖子请江太医来一趟,有江太医妙手回春,太太又知姑娘这般孝顺,定然会慢慢好起来的……” 枕月叙叙说道,抬起头来,却见她家姑娘仍是愣神地瞅着她,那双眼黑沉沉的,瞅得人心里发憷,不由急了。 “怎的了?这……这莫不是惊着了吧?奴婢这就去叫董妈妈!” 枕月满脸急色,说着便忙不迭转身欲走,却被人从后拉住。 “枕月——”兰溪的声音尖而促,扯住了枕月,却死死盯在自己揪在兰溪袖上的手,幼细白嫩,一夜之间缩小了数倍,这是她的手?意识到什么,兰溪茫然地抬起头,借着晕黄的灯光在室内打量。 床前挂的帐子是藕荷色的缠枝葡萄纹,窗下摆了张雕红漆镂岁寒三友的矮榻,榻上一床被褥半掀开,应是方才枕月所宿之处。矮榻边,黑漆雕如意的琴桌上放了一把琴,梧桐木为身,琴弦之上松香古朴浓郁,她记得,琴身底端用篆书刻了鸣泉二字。帐子外,与外间相隔的多宝阁上,有一对粉彩花卉赏瓶,她很喜欢,可是那年进京时不知收到了哪里,再也没有见过。高几上插着两支错落有致的丹桂的汝窑白瓷花觚那年因为谁嚷着太太怎么了,失手从手中摔落,跌了个粉碎...... 这里.....这里......这里分明是她在青阳祖宅的闺房。可是怎么会......怎么会?兰溪突然有些晕眩。 “姑娘——”枕月急得连忙伸手将她扶住。 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兰溪原本揪在枕月袖上的手,狠狠掐在了她的腕上,“枕月,我睡糊涂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她的嗓音紧涩,甚至不由自主地打着颤,令人发憷的目光死死盯在枕月脸上。 姑娘这不是被魇住了吧?枕月骇得嘴脸俱白,“今日是八月二十四了。姑娘,要不,我还是去叫董妈妈......” “什么年份?”兰溪死死咬住牙,仍能听见嘴里的咯咯作响声,掐在枕月腕上的手却越发用力。 枕月被掐得生疼,却没有喊出声来,就怕惊着看似很不对劲的兰溪,“今年是辛丑......姑娘!你这到底是怎么了?”枕月急得眼里冒起了泪花,思忖着是不是不顾姑娘的意愿,快些去叫了董妈妈来。 辛丑年?刹那间,兰溪只觉天旋地转。 “姑娘——”枕月慌忙扶住险些栽倒的兰溪,语调里已带了哭腔。 兰溪死咬着牙关,一张脸已苍白得不见半丝血色,额上冷汗密密的一层。枕月将她扶躺下,转过身,便要唤人。 兰溪却突然开了口,嗓音虚弱,“别叫人!我只是做了个噩梦,被惊着了。我还想睡会儿,你也去歇着!” 枕月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见着兰溪合了眼,侧过身,面朝了床里,一副疲惫至极的模样,她终究没有说出口。咬了咬唇,应了声“是”,帮兰溪掖了掖被褥,放下帐子,将灯熄了,这才轻手轻脚回了窗边矮榻上躺下。 直到细碎的窸窣声归于平静,兰溪才在黑暗中,虚脱般睁开眼来。屋外,雨还在下着,沙沙的雨打竹叶声不绝于耳。兰溪觉得头有些痛,双目无神地盯着帐顶的缠枝葡萄,那葡萄的藤蔓像是绳索一般,密密将她胸口方寸之间缠绕,越缠越紧,片刻之后,竟连呼吸也觉生疼。 辛丑年!大庆真武二十二年。真武二十年的冬月,一场风寒,夺去了她高居宰辅的祖父性命。几位叔伯和父亲按律守制,兰府在京城相国寺做了三七二十一日的水陆道场,祖父在京城居处停灵七七四十九日之后,便扶棺回乡,到了青阳祖宅关起门来守孝。如今已是真武二十二年,他们孙辈自是已经出了孝,几位叔伯和父亲的孝期仍尚有几月之余。真武二十二年,这一年,她应该年方九岁。可是怎么会?怎么可能? 她记得,明明是永清元年,怎么会是真武二十二年?明明她应该已经二十有五,又怎会还是垂髫幼龄?明明方才不久,她刚饮下断肠毒药,喉咙和肺腑被毒药蚕食时的烧灼痛感仍残余体内,怎么一醒来,她却安然无恙地躺在多年前自己的闺房里,无痛无灾?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兰溪死死闭上眼,听着窗外夜雨洗竹,却没有办法让心绪平复半分。 凌乱的画面在脑海中翻腾,恍惚中,她瞧见了二十五岁的自己倒映在鎏金酒杯中那张惨白的脸。 她蜷缩成一团,用力地抱紧自己,还是止不住浑身的颤抖,牙齿打着颤,咯咯作响,她怕枕月听出端倪,只能死命地咬住下唇,直到嘴里尝到腥甜的味道。一梦南柯,她已匆匆走过一生。 半生荣华一朝休,众叛亲离,万念俱灰,魂断凄清,怨悔冲天! 脑袋里,像是有人拿了锯子在拉扯,那些本就凌乱的记忆被拉扯成碎片,锋利的断口割疼了脑仁。 她的意识渐渐模糊,但感觉却越发清晰,恍惚间,脑袋撕裂般的剧痛和鸩酒滚下腹中,烧灼般的疼痛纠缠在一处,难分彼此。 梦中,鎏金酒杯坠地,清脆决绝,一口猩红的血箭喷出,悄然在大红遍地金的艳红裙摆上绽开一朵暗湿的花……带着怨悔,死不瞑目,眨眼间,那双目间被血舞充斥,晕成一片猩红…… 第二章 重活 “你也是!姑娘不好,你就该来早些来知会我,就算夜了,我不能做主,也能禀了太太,请她定夺。这一脑门子的汗,好在额头不烫,否则还不烧出个好歹来?” “姑娘不让喊人!我......我也是没法。守了半夜,眼也没敢合,就见着姑娘一直睡不安稳,嘴里说着胡话,这才没法,赶紧遣了人去叫妈妈。” 兰溪犹自挣扎在凌乱的梦境之中,忽而,是自己穿着大红遍地金的裙子在妆台前描眉的样子;忽而又是太后跟前的元公公捧着摆着精雕的鎏金酒壶与酒杯的金漆托盘,端到她跟前时的情景;再一转眼,她已经颤抖着手,捧起了酒杯,好几次,几乎将杯里的酒洒了出来,仰头一口饮尽断肠酒,肺腑烧灼,分筋错骨般的剧痛,面容因疼痛而显得扭曲、狰狞。她正痛得痉挛时,耳边便忽远忽近响起两把刻意压低,但仍觉熟悉万分的嗓音。 “唉!姑娘性子恁得很,你也是拗不过她!”上了年纪的嗓音略略沉吟着叹了一声,兰溪却胡乱想着,奶娘这一遇事儿就不由自主唤她“姑娘”的习惯还是不改,只是枕月今日怎么也跟着糊涂了?她可是早在她嫁了的翌日,便改了称呼的,今日怎的又换回姑娘了? “妈妈,现在怎么办?姑娘虽然没烧,却是一直说着胡话,怕是魇着了,你看要不要禀了太太?” “这还有一会儿才天亮,太太身子不好,不到万不得已,还是别惊动了。我搅了帕子,给姑娘敷敷额头,若能见好那倒万幸,若是不成,再禀了太太不迟!” 哗啦啦的水声过后,额头被一抹冰凉所敷,兰溪舒服得想要叹息。可下一瞬间,却陡然如同醍醐灌顶般一个激灵。 太太?太太?王氏?一种铭刻进了骨子当中的戒备与惊惧流窜过四肢百骸,她倏然双目大睁,自绣着百花穿蝶的锦褥上弹坐而起。 “姑娘,你这是怎么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小心翼翼地将她环住,像怕吓着她似的,轻声细语着问道。 兰溪抬眼便瞧见近旁半坐在床沿,将她搂在怀里的正是个三十如许的妇人。身上披了一件秋香色的八宝纹湖绸褙子,用一根素银镶玉的梅花簪子将头发随意挽了个纂儿,显见是仓促间起身,鹅蛋脸,眉眼柔和,略带担忧地望着她,目光中满是柔和与关切,这可不就是她最为亲近的奶娘董妈妈? “奶娘——”兰溪展笑,刚唤落口,便陡然惊觉不对。不久之前分别之时,奶娘因日日关切她的处境,殚精竭虑,两鬓早已因操劳染上霜白,怎的,却又年轻了这么许多?狐疑的当下,余光瞥见旁边也是一脸关切地看着她,还有些不安地轻咬下唇,不过十一二岁模样的枕月,心头“咯噔”一声。 难道......这不是做梦?都是真的?她真的不过九岁? 那之前经历的那些呢?那完整清晰的记忆,那让她从不知世事的少女变为一个在深宅内院当中心机算计的妇人而一日日度过的时间,遇过的人,经过的事,包括那一场栩栩如生的鸩杀,难道都只是一场噩梦吗?兰溪突然不知道自己是刚从噩梦中醒来,还是堕入了真正的噩梦之中。 董妈妈瞧见兰溪的脸色变得怔忪苍白,眼中忧色渐浓,嘴角却牵起,若无其事笑道,“可是有哪里不舒服?还是做梦魇着了?” 兰溪只觉得脑中思绪缠绕不清,但她与奶娘朝夕相处的二十多年,她佯装若无其事的********,哪怕装得再像,又怎么可能瞒得过自己的眼睛?知道让奶娘担心了,兰溪只觉得心头一堵,似乎她这一生,总在让奶娘担心! “奶娘——”她握住董妈妈的手,触手果真比记忆中细滑了些,想来,那双手的苍老与粗糙,除去岁月的痕迹,也有几分是因她吧?这般想着,兰溪的心又暖了两分,只是却伴随着些许难以描述的酸楚。“我做了个不太好的梦,有些吓着了,这会儿还觉得乏得很!” “离天亮还有些时辰呢,那就再睡会儿!”董妈妈蹙眉,心疼道,扶了她躺下,然后转头对枕月吩咐道,“前年太太在相国寺求的那块儿牌子你不是收起来了吗?寻了出来,给姑娘戴上!” 枕月诶了一声,连忙取了钥匙,开了妆台上一个三层的紫檀木镶螺钿的百宝妆盒,自底层取出一个黑底八宝螺钿匣子,在里面翻找了片刻,最终拿了一个牌子走回床边。那是在相国寺开过光的桃木平安牌,刻了竹报平安,背面则是她的生辰八字,是前年三太太傅氏自相国寺求来的,这会儿用来压惊却是再好不过。 兰溪知道奶娘的心思,便也不做声,由着枕月麻利地取了条早就打好的石青色络子,将那平安牌挂在她脖子上,又掖在衣襟中妥帖地放好,便一脸疲惫地合上了眼。 董妈妈和枕月瞧罢,低声商量了两句,两人谁也没走,只是枕月歇在了脚踏上,董妈妈歪在了矮榻上,便都是寸步不离地守着她。帐子内的光线很暗,兰溪呼吸清浅,像是睡着了一般的均匀,眼睛却是睁着,了无睡意。 看来,这一切,都是真的!她真的还在真武二十二年,真的还是九岁,那场噩梦中的一切都还未来得及发生。只是那真的是一场梦吗?梦,真的会真实到挨过的每一日,吃什么,做什么,都历历在目吗?眸光流转,虽然这一切多么的荒谬,多么的让人不愿相信,但是......或许用她重活了一遭来形容这离奇的一切,或者更为贴切吧? 前世的兰溪香消玉殒在她二十五岁的那个滴水成冰的冬季,然后,重生在一切还未发生,她九岁这一年的秋天。 真武二十二年?真武二十二年! 像是想到了什么,兰溪差点儿惊得坐起,刚刚......迷迷糊糊中听董妈妈她们说太太,太太.......真武二十二年,母亲......母亲还未故去,所以奶娘她们口中的太太指得是...... 天啊!兰溪胸中思绪翻搅,母亲还活着! 这一刻,兰溪由衷地感激起老天爷,给了她再一次的机会。哪怕是还能见到活生生的母亲,能够再跟奶娘和枕月她们重聚,这一切,于她,都是天赐的礼物。而后来的事,还未发生,也就是说.......这一次,她还来得及......来得及阻止母亲的早逝,来得及改变自己的命运...... 兰溪激动得屏住了呼吸,直到胸口憋闷得发疼,她才醒过神来,然后像是向自己起誓一般,坚定地握住了拳头,这一次,她绝不......绝不重蹈覆辙! 第三章 晨起 脑中思绪纷杂,那些散乱的画面缠绞在一处,让她不得安生,她用力地深呼吸着让自己平静下来。既然已是事实,她该想的不是那已成为梦境的过去,而是怎样改变,不再重复前世的轨迹。只是,究竟该从哪里开始呢?兰溪想了很多,不知何时,在窸窣的细雨声中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翌日天光微亮时。昨夜想了太多事,这番醒了,觉得脑仁儿闷疼,但精神却很是亢奋。 睡眼惺忪中,只见熹微的天光里,那藕荷色的软烟罗帐子影影倬倬,有着靑布裙衫的少女背对着床榻,正在窗前桌案上伏头擦拭,动作熟练而轻巧,几近无声。 “枕月——” 她在帐中半撑起身子,嗓音有些微的低哑。 那青衣少女听闻声响,放下手中物什,很快回转过身来,几步行至填漆床前,撩开了帐子,光线一刹那间明朗起来。 “姑娘,枕月姐姐昨个儿值夜,这会儿回房去歇了!你有什么事吩咐奴婢便是!奴婢虽然比不得枕月姐姐能干,却也不会吃白饭的,不是?” 兰溪看着面前的人,却又是愣神。逆光的脸儿虽犹显稚嫩,但随着年岁渐长,已然长开,显出几分明媚靓丽,微微噘着的红唇俏皮中带着倔强,黑葡萄似的眼珠子光彩熠熠,宛如星子,再过得几年,定然出落得漂亮。 可不是么?兰溪扯扯嘴角,带着几许苦味,散乱的记忆里,她可还记得面前的人再长几岁之后,那让人眼前一亮的姝妍丽色。 “流烟——” “可不是奴婢么?姑娘一张口就叫枕月姐姐,可见枕月姐姐才是姑娘心里的贴心人儿,奴婢就是个碍眼的!奴婢虽然没有枕月姐姐伺候得好,但也是尽心尽力的,姑娘可得看在眼里了,奴婢没有功劳,这苦劳却是不少的。” 眼见着流烟的小嘴儿翘得更高了,兰溪只觉得方才还笼罩在心间的无力与阴郁,刹那间拨云见雾一般消散无踪,不由低笑了一声。 “怎的?你这丫头还吃起枕月的醋了不成?” 眼见着较最后印象中年少了几岁,但却活生生的流烟,兰溪觉得所有的一切真实起来,不管是噩梦惊醒,还是重生,切切实实地,都在她的身上发生了。只是,还能瞧见这般活生生的流烟......真好!兰溪的眼,微微湿润。 “奴婢就是吃醋了怎么着?反正姑娘早说了奴婢是醋坛子,奴婢还不只做坛子了,要做就做那醋桶,看下一回不直接酸得姑娘牙倒!” 流烟很是傲娇地哼了一声,嘴上惯常的不饶人,却也没有蛮缠,反是回过身,将找出来的一叠衣裳抱了过来。 “姑娘可是要起了?” “起吧!” 脑仁儿疼,却也不是赖在床上就能解决的。兰溪想着,便由着流烟服侍着穿衣。 换好了衣裳,流烟将她扶坐到妆台前,一方能照人半身的西洋镜搁在妆台上,镜中映出兰溪已快遗忘了的,九岁的自己,稚嫩的模样。 兰溪无疑是个美人儿,但却不是流烟那种明媚到有些许妖娆的美,除了那双遗传自母亲的微微上挑的丹凤眼偶然间会带着几许天生的妩媚,兰溪浑身上下便是透着大家世族最为欣赏的那种端庄大气,贞雅娴静,一动一静间,恰到好处,而这样的恰到好处只会让人不经意地,忽略了她的长相。 不过活了一遭,如今的兰溪可不觉得太过美貌是好事,何况,说美不美的,尚言之过早,如今的自己,不过只是一个八九岁,尚未长开的小丫头罢了! 流烟和枕月一样有双巧手,虽然刺绣和打络子这些女红赶不上枕月,但却有一手梳头的手艺,撇不开家学渊源的缘由,流烟的娘就很会梳头,兰溪的母亲三太太傅氏嫁过来后,将她调到身边,专管梳头、衣裳和首饰,后来又给配了个管事,一直伺候着,直到现在。 流烟在五岁时,便被派了差事,在兰溪身边伺候,她较兰溪长了两岁,如今,却也有六年的光景了。 但是纵然流烟有再好的手艺,如今却也在兰溪身上使不上。还未及笄的姑娘家梳的不过是最简单不过的双丫髻或是双平髻,对流烟来说更是小菜一碟。 就见着她木梳一挑,两手穿梭在兰溪发间,挽了两挽,兰溪头上已经多了两个可爱的包包,再别上两朵银质镶珍珠的小珠花,这便是大功告成。 “可惜了!姑娘那么多的首饰,如今却也只能锁在匣子里。上回太太给的那对红宝对蝶宝钏最衬姑娘的,还有年前舅太太捎来的那对黄玉攒心梅花的,姑娘还一回都没戴过呢!” “无妨!这银的也很好!素淡!” 青阳兰氏素来标榜仁孝,虽然孙辈已经出了孝,但因着长辈尚处在孝期中,他们这些晚辈们便也自觉地以孝期礼仪规范自身,衣食起居都是素淡从简。 素淡?是暗气吧?流烟撇撇嘴,其实那珠花却也是很精致的,京城宝银楼的老师傅打的,样式和做工那都是一等一的,怎么可能不好?只是她家姑娘可是最爱漂亮的,小姑娘家家最是该打扮的时候,却天天素淡得很,可也是没办法。 兰溪听流烟叹气,小小年纪就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不由好笑。 “别愁了!这不是在孝期么?那首饰锁在匣子里还能跑了不成?” 流烟本就是欢脱的性子,那烦闷的情绪不过一会儿便没了,伺候着兰溪洗漱好,又用香膏抹了脸,已经又欢喜起来。 “今个儿秋婆子做了翡翠饺子和薏仁小米粥,姑娘这会儿可要用?” 兰老太太出身世家,治家的规矩极严,却也不是苛刻的老太太。在大事情上不含糊,生活上,却也愿意给媳妇儿们松快些,便由着各房治了小厨房,若非年节大事,需得全家聚齐,便是各房吃各房的,只是这开销,却也得各房承担,不从公中账面上走。 三太太傅氏出生平城望族,家族中在朝为官者不在少数,虽然傅氏父亲身上并无官职,却是管着傅氏嫡支的庶务,而且管得风生水起,每每赚得盆满钵满。因着这个,傅氏出嫁时,那六十四抬的嫁妆可是装得沉沉的,货真价实得很。母亲有钱,还能待自己的亲生女儿小气了不成?所以兰溪吃得用得,还真没短过。即便是在孝期,这吃食穿用上,虽然简单,却也往精致了走。这邱婆子,便掌着三房的小厨房,南北菜系都能拿得出手,更是做了一手的好点心,不仅外形精细,那味道自也不必说。 那翡翠饺子便是用新鲜的菠菜碾出汁来,跟鸡蛋调好后和在面里,揉得劲道后,擀成薄得透明的面皮儿,再包上什锦菜蔬的馅儿,上屉蒸到过心便起锅,那透明的面皮儿趁着内里的菜蔬馅儿,鲜脆欲滴,可不就是翡翠么?就连那看似简单的薏仁小米粥也都是精选细熬,极费功夫,兰溪平日里,可很是爱吃的。今日,却出乎流烟的意料,轻轻摇了摇头。 “不了!先去给祖母请安,如果时辰还早,就去母亲院子里用便是!” 第四章 请安 脑仁儿还是闷闷的疼,但是却不是偷懒的时候,既然不想重蹈前世的覆辙,那就得改变。稍早时,兰溪想了很多,不管从哪里开始,她的战场都在这个内宅。而祖母,虽然已经孀居,是个看似随和的老太太,却是这兰府后宅中真正的明白人。何况,就冲着前世祖母对自己的善意,她也该对她老人家好好敬孝心才是。 那边,流烟正满面狐疑地瞅着她,她家姑娘可是从来不爱请安的。姑娘本就是清高骄傲的性子,在老宅守孝的这两年,却更是由着自个儿,性子也愈发古怪孤僻了,平日里总是以着头疼脑热,不愿去老太太和三太太那两处院子请安。 三太太还好,毕竟是自个儿的亲闺女,哪儿有怪的理,便是老太太,自来便偏疼三老爷,对姑娘这三房的嫡长女说不上多宠溺,却也还是疼爱的,越是如此,姑娘便越是越性儿,后来索性便不去了。 平日里若非必要,连院门也不出一步,跟姐妹们更是说不到一处去,倒跟她们这些院子里的丫鬟还要亲近些。今个儿却不知道怎么的想通了,竟是主动说要去请安? 兰溪又岂会不知突来的转变会让人生疑,但她没有时间再等,好在,她早已找到了借口。 “昨日夜里,梦见了祖父!” 流烟啊了一声,半张着小嘴,不知道说什么。眼见着自家姑娘暗淡地半垂下小脸,不由在心里暗骂了一声,又心疼起来。 “昨个儿夜里刚下了雨,只怕外边儿有些冷。既是要去请安,可得穿暖和了!” 说着便急匆匆从柜子里翻了一领雪青色素面杭绸披风给兰溪披上,又唤了廊下的小丫头嘀咕了两句,主仆俩才一前一后走了出来。刚走出里间,便对上一人。 也是十二、三岁的年纪,同流烟一般穿了身靑布裙衫,但在裙摆却绣了一株老梅,虬枝疏影,襟口袖口都散落着梅花瓣,心思巧妙,绣工也算上乘,这么俏生生立在风口,便似能让人闻见梅香。再一细看,那眉眼疏淡细致,却暗含一丝孤高冷傲,可不是如这梅般,傲雪寒霜?俄顷间,那人已经福下身去,低低唤了一声。 “姑娘!” “嗯。” 兰溪应了一声,瞄了一眼她手中托盘,盘中放了刚裁好的两叠纸,左边一叠泛着浅黄,细薄柔软,是罗纹,右边一叠白润如玉,质细而厚,是玉版宣。兰溪抬起头再望向半垂着眼的那人,勾唇笑了。 “煮雪就是个心思巧的,这同样的靑布裙衫,总是能穿得比旁人雅致!” 流烟撇撇嘴角。 “姑娘,煮雪不一直就是个雅致人儿么?” 说完,却又想起虽然自己跟枕月姐姐占了这一等的名头,可这煮雪却才是姑娘跟前第一得意人,不由暗暗后悔,垂了眼,怕兰溪怪责。 谁知兰溪却像是没听到一般,只是笑笑,没有多言,扶了流烟的手,主仆俩便出了明间。 刚一踏出门槛,一股清冽中带着潮气的风扑面而来,一帘夜雨洗清秋,院中的树木涤尽了尘埃,越发绿得透亮。但正是一层秋雨一层凉的时候,青阳地处偏南,还不见什么秋色,若是换了在京城,此时已然是满目秋色欲碎。 廊下的两级石阶早被院子里扫地的小丫鬟清扫干净,不见落叶积水,但仍然有些湿意,阶下已经停了一顶青帷小轿,两个轿夫正朝着兰溪躬身行礼。 如今的兰溪可不像从前,万事不过心。瞧见轿子,自然就明白了方才流烟跟那小丫头嘀咕了些什么,微微笑着瞥了她一眼。后者却恍若不见,兀自眼观鼻鼻观心。 既有轿子,流烟便也没有伺候着兰溪换那木屐,只自己穿了,随着那顶两人抬的青帷小轿,晃悠悠踏进了那满园的雨后清凛之中。 世族女子最重规矩,哪怕是在自己家中,兰溪也丝毫没有掀开帘子往外看的想法,这园子都是自家的,还怕以后寻不着机会好好逛逛么?这般想着,坐在轿子里,越发的安然。 轿子晃晃悠悠行了约莫一刻钟,便到了老太太的院子。院门上的楠木牌匾上书“松泉”二字,便是院名,出自“泉萝两幽映,松鹤间清越。”之句,取其松鹤遐龄之意。 这松泉院落于兰氏历代家主住处清正堂的右后方,是兰老太太如今的孀居之所。这牌匾却是十余年前翻修老宅之时,由祖父亲手所书,正是银钩铁画,内敛锋锐,不负祖父两朝帝师,一代宰辅之盛名!可惜字犹在,风骨犹存,书写之人却已魂消逝去,可不就是物是人非! 就在兰溪概叹唏嘘之际,耳边响起一道柔缓带笑的嗓音。 “五姑娘来了!” 来的是老太太屋子里的大丫鬟宝瓶,笑吟吟的望着兰溪不见半点儿诧异的模样,就像是每日里都见着兰溪一般,再自然亲切不过。 “这下了一夜的雨,五姑娘身子一向有些弱,老太太挂心着,今个儿早起就一直念叨着姑娘,姑娘这就来了,可不是祖孙连心么?” 好一张巧嘴!兰溪在心里赞叹着,面上也展出笑来。 “让祖母挂念是我的不是!这不,觉着今日身子骨爽利了些,就赶紧过来了,一是怕祖母挂心,二是惦念着祖母。倒是要谢谢宝瓶、宝簪几位姐姐,若非你们精心伺候着,我们这些儿孙也不能放心!” “五姑娘哪里的话,伺候老太太可是我们奴婢的本分。再说老太太疼我们,我们都知道呢!” 宝瓶一边说着,一边将兰溪迎进了院子,心里却在暗暗纳罕,这五姑娘有些时日不见了,今日怎的却像是换了一个人?往日她可是对她们这些丫鬟爱答不理的,更别说有个笑影儿了,今日却自始至终都是个笑模样,嗓音柔软带笑,说的话也中听。 却哪里想得到,如今的兰溪,已非从前那不知世事的女孩儿,在后宅中浸淫多年,见识过的污秽腌臜不知凡几,别说这般笑语迎人,更难为的事,她也做过。 眼见着就要到明间,宝瓶连忙敛起纷乱的思绪。 “大太太、二太太还有几位姑娘都在,五姑娘快些进去,也好陪着说话!” 一边低声说着,一边打起了帘子。 里面想来已经有人进去通报过了,兰溪方踏进门槛,便听着老太太慈缓带笑地唤她。 第五章 祖母 “溪姐儿来了!这刚下过雨的天儿,路不好走吧?” 这个时候的人惯常的早婚早育,如今的兰老太太虽然孙儿孙女一大堆,大的已经到定亲的年纪了,但她也不过是五十来岁,因为保养得好,看上去更是年轻。若非前年兰老太爷病逝,她一时经不住打击病了一场,憔悴了些许,鬓边也添了几根白发,只怕如今更是年轻。 这会儿兰老太太正坐在居中的酸枝圈椅中,穿着一件黛色绣暗黑万字纹的褙子,头上戴了一条同色嵌和田白玉的抹额,发间也不过堪堪插了一根和田玉的竹节发簪,并两枝的卿云拥福的银钗,再家常不过的模样,正笑吟吟地望着兰溪。 刹那间,兰溪本已平复的心绪却又翻搅起来,记忆中,那较面前苍老了些许的兰老太太用那只瘦而有力的手,紧紧握过她,对着嫁衣如火的她语重心长地嘱托,“闺阁之中,兰家和你父兄可荣你,护你,助你,可今日起,盛衰荣辱,溪姐儿,你只能靠你自己!” 那个时候,兰溪没有想过一向与自己并不亲近的祖母为什么会对她说这样一番话,为什么握住她的手明明很用力,却又发着抖,为什么看着她的眼神,有些难以言说的哀伤。直到很久很久之后,她才明白,不,或者是在那场真实的死亡之后,或者就是在刚刚,她才突然明白了,这双慈爱的眸子背后,这个老太太未曾言说的,血浓于水的疼爱和关切,还有,无能为力的内疚与伤怀。 兰溪的眼便不由有些湿润,望着老太太的目光柔和而孺慕,直到对上老太太关切的双眸,她才醒过神来。短短的顷刻间,她心里,已转过百般滋味,深吸一口气,饮下喉间的哽咽,她福下身去,将那一声被阻隔在时空那一头的呼唤喊出,“祖母——” 再深吸一口气,兰溪的情绪更平稳了些,声音也恢复了清脆。 “孙女给祖母请安!祖母近来可康泰?” “好!好!有你们孝顺惦记着,祖母哪里都好!” 兰老太太寻思着溪姐儿这孩子可是受了什么委屈,方才怎么眼里含着两泡泪,这会儿却又欢欢喜喜的样子?莫不是她看错了?面上却是不显,微微笑着道好,两年来好不容易养回了一些的肉团在脸上,越发地显得慈眉善目。 “哪能不孝顺母亲?只怕我们做得不够!” 边上三个妇人,年长些的看上去都是三十上下的年纪,一个着牙色绣缠枝纹褙子,一个却是雪青色卷草纹的,年轻些的着一件月白方胜暗纹湖绸褙子,瞧上去却不过二十三、四岁的模样。兰溪很快将人与记忆中的对上号,又上前福身请安。 “大伯母、二伯母、四婶婶安好!” 语罢,又转向旁边几个大大小小的女孩子。 “三姐姐、四姐姐、六妹妹、七妹妹、八妹妹好!” “溪姐儿快别多礼!今日过来,可是身子骨爽利了?” 着牙色绣缠枝纹褙子的是兰大太太吴氏,出自翰林府,也是清贵之家,现在掌着府中中馈,略略有些富态,面上总是带笑,一派端庄和善之相。 她膝下有二子二女,大爷兰滔、四爷兰渤、已经出嫁了的大姑奶奶兰泠,还有如今不过七岁的八姑娘兰滢便是她所出。大老爷也有几个姨娘,却没有庶子,倒是有两个庶女,四姑娘兰湉和七姑娘兰涴便是大老爷姨娘所出。 “多谢大伯母挂念,已是大好了!” “溪姐儿真是孝顺,这病刚好就急慌慌地来请安,可别再又病了才好!” 说话的自然是那穿雪青色绣卷草纹褙子的二太太王氏了。兰府四个老爷,大老爷和三老爷都是兰老太太所出,正经嫡子,四老爷虽是庶出,生母却是良妾出身,唯独二老爷,生母不过是个通房丫头,生下他后才提了姨娘,却是福薄,不过一年就丢下幼子撒手西去。 兰老太太怜二老爷年幼丧母,便将他养在跟前,但毕竟不是嫡出,二老爷说话行事间总是难免的畏手畏脚。加之二太太凶悍,新婚起便将二老爷拿捏住了,在二房是说一不二的,老太太处且不说,到了大房、三房处难免也要时时做低伏小,二太太心中自是郁气难平,逮到机会,总是想要刺上那么几句。 二太太的心思兰溪自是知道的,于是也不恼,反而笑笑回道, “多谢二伯母担心!侄女往后定然多加小心,不再轻易病了,免得令长辈担忧挂怀!” 二太太只觉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气恼得反而是自己,一口气被堵在喉咙口,上不去下不来的,噎得慌。 “母亲,让几位姑娘陪着母亲乐呵乐呵,儿媳就先下去了!” 大太太掌着府中中馈,见天儿的忙,自然没有闲暇在此逗留。 “你忙就先去吧!” 兰老太太挥挥手,浑不在意。 “母亲,府中事多,倒是累着了大嫂,儿媳也去搭把手!” 二太太忙不迭道。 兰老太太笑着应了,大太太和二太太这才躬身退了出去,四太太也寻了个借口,跟着走了。 “溪姐儿来!上祖母身边儿来!” 兰老太太朝着兰溪招手。 兰溪之前便想好了,要跟兰老太太亲近,闻言便也没有犹豫,笑着便挨到了兰老太太身上。这般的亲近让兰老太太僵了一瞬,虽然心中有些疑惑,但面上却是不显,笑呵呵搂了兰溪。 “这天儿刚下了雨,外面凉着呢!祖母瞧瞧我们溪姐儿可冷着了?” 说着,抓了兰溪的手,只觉温软,便又笑开了。 “这小手倒是暖和!但怎的觉着这小脸儿却是瘦了一圈儿?可怜见儿的,可别再病了!” 哪儿瘦了?说得都是场面话!她的病是怎么回事,这整个府里还不都是心知肚明?但兰溪既存了要跟兰老太太亲近的念头,自然不会吝惜顺着她的话,圆她的面子。 “那是祖母心疼孙女!孙女这病好了,胃口也好了,总能胖回来的!昨个儿晚膳,我可是吃了两碗呢!” 晃了晃两根手指,她将眼儿笑眯成了两弯月牙,还状似得意地微扬了一下小下巴,心里却对着卖萌的自己吐了吐舌头,很是鄙视了一番,真是可耻呵!这两世人生,加起来都得多大岁数了? 打住!打住!从头来过了,如今她就是一个九岁的小女娃!卖萌怎么了?姐就是个萌物啊! 第六章 姐妹 兰溪都觉得自己可耻,却没想到,兰老太太还真吃这一套! 本来上了年纪的老人就爱热闹,更欢喜小辈在跟前,她当然也喜欢孙子,但青阳兰氏的规矩素来是男孩一满七岁,无论嫡庶,都要搬去外院,就怕生于妇人裙边,长于妇人之手,难堪大任,到最后累人累己。兰氏男儿皆身负家族兴衰重任,自是不可荒废于内院。 而孙女虽多,但兰老太太骨子里是个极重嫡庶之人,嫡子的庶女她不见得多喜欢,更遑论庶子之女,虽然面上不显,但兰老太太真能看上眼的也不过是大房和三房的几个嫡女。 自从大姑奶奶嫁后,兰老太太便是膝下空虚,冷清了不少,偏偏五姑娘兰溪是个性子别扭孤僻的,并不爱亲近。 九姑娘兰沁虽然是个可人疼的小人儿,但年纪小,自来又身体弱,却有大半的时间被拘在了三太太的院子里,偶有节庆之时才能见上一面,平日里她能疼的,最疼的也只有大房的八姑娘了。 这会儿,兰老太太见素日并不亲近的孙女这般作态,虽然有些疑虑,但却是打心底里高兴! 何况再看看兰溪,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上眉眼弯弯,尽是喜色,左边脸颊上浅浅一个梨涡,那神态竟像极了幼时的三老爷。后来再一想,这血浓于水,闺女肖似父亲却是再自然不过。 三老爷自来便是兰老太太的心尖尖,如今看兰溪这副小模样,老太太登时心软得一塌糊涂,一把将兰溪搂进了怀里,肝啊肉啊的一通揉。 兰溪没有料到这祖母还能这么热情,作为一个伪萝莉还真是有些不能适应这样的热情,于是便有了那么一点点的不自在。但不适应也得适应啊,她想改变首先也得学会妥协不是? 咯咯笑着,可劲儿的卖萌,可劲儿的腻歪吧!卖萌不可耻,腻歪更是个技术活儿,谁让在兰府,祖母的大腿儿可是最粗的,不抱紧点儿可怎么对得起自己? 那祖孙俩笑闹成一团,底下却有人看得双目泛红。 “祖母偏心!祖母就疼五姐姐,不疼我们!” 这酸溜溜的话除了出自二房的六姑娘兰滟之口还能有谁?她那副又爱出风头,又小家子气的做派倒是跟二太太如出一辙,谁能不说有其母必有其女呢? 兰老太太却像是没有听出那酸溜溜的意味,仍然笑得见牙不见眼,“都疼!你们啊,祖母都疼!” 兰老太太心里怎么想的不说,但她面上却是尽量摆出一碗水端平的姿态, “今个儿高兴,难得你们姐妹也到得齐,不如就留在松泉院,哄着我这个老太婆吃饭?” 今日不过多了一个兰五,旁日里也不见少了谁,怎么就叫到得齐了?兰滟撇撇嘴角,心里很是恼火,母亲说得对,老太太的心都偏到三房身上去了。 兰溪原先是打算到三太太院子里用饭的,但听老太太这么一说,却是不行的,她却也没有纠结,笑呵呵在兰老太太怀里一滚。 “祖母可一点儿都不老!祖母是孙女见过的,最和蔼可亲,也最雍容华贵、最好看的老夫人了!” “说得你见过多少人似的,你个小人儿,就想着哄祖母开心呢!” 兰老太太嗔道,却听不出半点儿怒意。 “反正祖母就是最好看的!” 兰溪汗颜地想着,当萝莉就是好啊,说不过的时候,还可以耍赖! “好!好!好!祖母的溪姐儿也是最好看的!” 这个兰五,今天嘴上就跟抹了蜜似的!兰滟狠狠瞪着这边,手里的帕子只差没有被她扯烂了。 那边,宝瓶和宝琴早就不用兰老太太吩咐地去安排摆饭了,兰溪在老太太怀里仰起头来, “祖母这里的饭食最是精致。如今孙女胃口也好了,祖母可不能舍不得!” “好!好!宝琴,去说说,给她们姐妹几个一人蒸上一碗酥酪,免得说我这个老太婆舍不得!” 宝琴自是笑着答了,兰老太太眉眼舒和,笑着给兰溪理了理皱了的襟口, “那东西又软和,又爽口,只是却要放凉了才好入口。咱们祖孙几个慢慢吃着,等用完了饭,那酥酪也该凉了,正当得吃!” 兰溪高兴了,今日跟祖母亲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多谢祖母!” 兰滟却是不高兴了!兰府蒸酥酪向来是用羊奶,那味道膻得很,她从不吃的,只是老太太确是记不得的! “祖母,滢儿也要吃!” 软糯的嗓音出自真正的萌娃——八姑娘兰滢之口,在孝期没法穿鲜亮的颜色,但兰滢也才六岁的年纪,本就长得白嫩圆乎,可爱的小模样就像一尊瓷娃娃,兰溪见了都是欢喜,更别说兰老太太了,自是又喜得一把搂过去腻歪了一番不提。 老太太跟前有四个大丫鬟,宝瓶、宝琴、宝簪、宝钏,并四个二等的,璎珞、琳琅、珍珠、玲珑,还有些粗使的小丫头,也都俱是取得喜气的名儿,老太太上了些年纪,确是最爱求个则个。 原先管着这松泉院的,是老太太陪嫁的富妈妈,只是也上了年纪,慢慢地就将手中的权放了出来。几个大丫鬟都是出息的,这宝瓶更是能干,管着这院子里大半的事,俨然成了丫鬟之首,偏偏不骄不躁,人利落,又会说话,很是得老太太的欢心。 宝瓶很快张罗着摆好了饭桌,老太太这里的吃食自然都是精细的,兰溪虽挂着还要伺候老太太,却也吃得很是满足,一顿饭吃了半个时辰,又吃了那碗允诺过的酥酪,才算罢了。 用过饭,又略坐了会儿,几个姑娘便请示了老太太,各自出了院子。 之前还热闹无比的松泉院转眼安静下来,兰老太太斜倚在椅靠上闭目假寐,半晌,却不由轻叹了一声, “你说,这溪姐儿是怎么回事儿?” “许是五姑娘想通了,老太太可是她的亲祖母,还能不疼她?五姑娘本就是聪明的!” 说话的是兰老太太身边的富妈妈。她在老太太还是姑娘时便伺候起,后来也陪嫁到了兰府,是老太太身边儿的老人儿了,更是心腹,许多老太太即使对着儿子媳妇也说不出来的事,都能对她说,因此,在这府中,富妈妈也是极有地位的。 “是啊!说起来这溪姐儿像滢姐儿、沁姐儿这般大的时候,也是极讨人喜欢的,后来却不知怎的成了个别扭的性子!” “还不是那件事儿…..” 富妈妈刚一开口就发现自个儿说错了话,连忙住了嘴,那边兰老太太的脸色却已经阴沉下来,富妈妈连忙干笑着补救, “老太太也别多想了,不管怎么说,这五姑娘转了性子,终究是好事!” 兰老太太也没有说抓着不放,只是冷瞄了富妈妈一眼,便已算是敲打,玉芬(富妈妈的名字)这人啊一生谨慎,可别临了临了却落个晚节不保,哪个府里没有些事儿,不能提的都是毒疮,就该永远地烂在肚子里。不过这玉芬说得也不错,终归是桩好事。 “若这溪姐儿当真能想通了,也是她的造化!” 第七章 母女 且不说那边兰老太太和富妈妈正说着兰溪,这边儿兰溪出了松泉院,与几个姐妹道了声别,便是与三姑娘兰湘一道,一前一后上了青帷小轿,往松泉院西侧三太太的院子而去。 家主所居的清正堂坐落在兰家老宅的中轴线上,不偏不倚,足显尊贵,一左一右分别住着大房和三房,大庆向来以东为尊,因此大房住在东边的泊明院,三房住西侧的宁远居,二房和四房则在更远些,二房在东南边儿的不器堂,四房则是西南边儿的九思院。 听这几个院名儿,泊明、宁远自是出自“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之句,而不器取“君子不器”,九思取“君子有九思”之意,便足见兰氏家风,静以修身、俭以养德,尚君子之风,行君子之为。 宁远居离松泉院并不远,青帷小轿走上半柱香的功夫,便到了。 兰溪和兰湘姐妹俩被丫鬟引着直接进了里间,三太太傅氏正歪在窗下的软榻上闭目养神,不过初秋时分,身上竟盖了一条厚实的毯子,三太太瘦弱的身躯缩在毯子里,甚至见不着多大的隆起,兰溪看着,不知为何,就觉得鼻头一酸。 丫鬟在三太太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便见着三太太极快地撑坐起身,目光带着些许迫切地直朝兰溪望来。 “阿……溪姐儿……咳!” 语未成句,却是一连串的咳嗽。 兰溪却再是待不住,冲到软榻边,便伸手顺着三太太的背。三太太又喝了口茶水,这才缓过劲儿来,那双与兰溪极其相似的丹凤眼抬起,望见坐在身边的兰溪,有些迟疑,却分明升起明晰的喜悦。 “溪姐儿……还有湘姐儿也来了?” “给母亲请安!” 兰湘福了福身,音调舒缓有致。 “这刚下了雨,天儿又冷了,你们姐妹住的院子也不近,我这里却是不需过来的。再说,我这病着,若过了病气,可怎么好?” “母亲。” 兰溪略一迟疑,还是握住了傅氏的手,那手即便是捂在厚实的毯子里,却也算不上多暖和,瘦削得能轻易被骨头硌到,兰溪只觉又是心口一酸,下一瞬,却又安慰自己道,至少......至少母亲还活着。傅氏却是被她握着手,有些僵硬,甚至有些不敢置信地望着兰溪。 “我跟三姐姐在祖母院子里用了饭,祖母特地让厨房给我们做了糖蒸酥酪,很好吃呢!” 被母亲那样看着,兰溪只觉得心中五味杂陈,抽了抽有些发酸的鼻头,却是把傅氏拉得更紧,故作欢快。 兰湘只在一旁微微笑着,并不做声,就跟平日里一样,安然地扮演着一个如同影子一般,可有可无的角色。 “那是你们祖母疼你们!” 这么一会儿,傅氏像是感觉到了兰溪的亲近之意,错愕慢慢退去,倒是切实地开心了起来,转而伸出另一只手拉住兰溪。 “今个儿怎么想着出来了?可是大好了?” 听了兰溪应是的声音,更是心情大好地笑弯了眼,但也没有忽略了兰湘。 “湘姐儿呢?近日可有好好练习女红针黹?过些日子沈娘子就要回来了,可也别把功课落下了。”沈娘子,是兰氏女学的教习,总管着闺学的事宜,还教授诗书和字画,前些日子,告假回乡,不日便是归期。至于教习女红针黹的却是另一位教习,出自锦州刺绣名家陈氏的弟子颜妈妈。 这般又说了一会儿,兰湘起身告辞了,想来,却也是个通透人,想让人母女俩说会儿体己话。 这三姑娘的生母是三太太的陪嫁,三太太有孕时,开了脸在房里伺候,直到三太太后来生了长子,才停了她的避子汤,隔了半年光景,就有了身子,十月怀胎后产下一女,抬了姨娘,那产下的孩子,自然便是现在的三姑娘。三姑娘与她姨娘惯常的进退有度,三太太自是不会为难她。 “湘姐儿就先回去吧!你姨娘也才刚走一会儿,这天儿凉了,她那头疼的毛病又有些犯,你留心着,用了往日的方子若是还不见好,就得请大夫来瞧瞧!” 兰湘自然又是表了一番感激,这才退了下去。 “娘——” 兰湘刚一走,兰溪便如乳燕归巢一般,扑进了傅氏的怀里,唤的还是“娘”,而不是母亲,倒是让傅氏惊得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 只是听着那一声久违的“娘”,傅氏陡然湿了眼眶,是有多久了?多久没再听大女儿这般唤她?一时间,方寸间酸楚难当,却又软得一塌糊涂,微颤的手抚着兰溪鬓发,千言万语只能梗成一声。 “阿卿——” 阿卿!这一声,像是开启记忆之锁的钥匙,让兰溪泪盈于睫。可不是么?她的小名就叫阿卿。这名字,印象里,却只有父亲、母亲,还有两个哥哥唤过,只是,忘了从何时起,她不再唤母亲“娘”,母亲也不再唤她“阿卿”! “怎的哭了?阿卿,乖!阿卿,不哭!” 傅氏语无伦次地劝说,抬手给兰溪抹泪,却是怎么也抹不干净,劝着劝着,自己也是哭得不能自已,各有心伤事,却最是相连母女心,便是抱头哭了个酣畅淋漓。 没有人打扰,不知道哭了多久,哭声渐渐低落,只剩几许哽咽之声,此起彼伏,却是觉得心里的郁结也随着泪水冲淡了不少。 “太太,姑娘!洗把脸吧!” 林妈妈不知何时已经悄然立在了软榻边上,手里端着一盆温水。待三太太点头,她便将水放下,亲自绞了布巾,三太太却自个儿接了过去,先为兰溪擦起了脸,嘴边弯起柔婉疼爱的笑意。 “瞧瞧你,哭得跟个小花猫儿似的!” 那语气中的疼爱,兰溪听得分明,只觉得那已恍如隔世的暖涨溢满心扉,就要把整个胸腔撑爆了一般。她由着傅氏为她擦脸,脑中却已是心思电转。 好些年,她已经渐渐模糊了脑海中母亲的影像,甚至避免去想起母亲。因为每每想起母亲,那些复杂的情感便扭绞着心扉,但直到今日,那些残留的感情让她明白了,哪怕是再复杂都好,有一点却是再纯粹不过的,那就是爱。 兰溪爱着自己的母亲,而在这一刻,兰溪真正庆幸起自己,重活了一回,还能来得及,与母亲重聚。 如果,这是上天,对自己,也是对傅氏的一次补偿。那么,她一定要抓住这样的温暖,并为了守护这样的温暖,而战斗。 可是……可是要从何处着手呢? 兰溪努力地在纷杂的回忆中寻找着,试图去抓取那些惊恐、悲伤,如同噩梦一般的碎片,一切,究竟是怎么开始的? “娘——” 一声软糯稚嫩的呼唤响起,一道娇小的身影窜进里间,映入兰溪眼中时,她双目惊恐地瞠大,死死咬住了嘴唇,才止住了那一声尖叫—— 第八章 噩梦 小小的人儿,个头不大,也没有稍早时见过的兰八圆润,小脸蛋瘦削,泛着不太健康的白,愈发显得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大而有神。原本欢快的笑颜在瞧见兰溪时,瞬间收敛,小身子一扭,嗤溜一下躲到了落后一步之遥的某个丫鬟身后。 “九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丫鬟扭着身子想将身后的小人儿扯出来,却又偏偏不敢太用力,结果没把人扯出来,自个儿反而急了一头的汗,登时,满腔尴尬在脸上。 三太太的脸上的笑容有些僵住,瞄了两眼躲在丫鬟身后的小人儿,又带着两分小心翼翼瞅了瞅兰溪的脸色,见她咬着唇,瞪着那丫鬟,或者是瞪着丫鬟身后的人儿,脸色也说不上好看。 兰太太说不上是失望还是怎么的,脸上有些灰败,但很快又打起精神来,扯了笑对着那丫鬟身后的人招了招手, “阿久,来!到娘这儿来!” 呼唤似乎有了些效果,兰溪见着一双犹如小鹿一般纯净灵动的眼睛从那丫鬟身后探了出来,怯生生地看过来,却在触及她的视线时,陡地一缩,又藏回了丫鬟身后。 “阿久,这是怎么了?莫不是几日不见姐姐,所以有些生疏了么?前儿不还跟娘问起姐姐怎么不来,怎的姐姐来了,你又怕起羞来了?” 兰溪又岂会不知三太太这话是在打圆场?且不说那几日之说让她自己都汗颜,更别提印象中,这同胞两姐妹之间的感情可绝没有好到让兰九跟三太太问起她的地步。 只是兰溪这会儿心绪烦乱,也理不出个头绪,更对眼前这情况无能为力,深吸了一口气,她强扯出一抹笑, “阿久年纪小,有些时日没见,怕生也是有的!娘,我这一早出了院子,董妈妈还没起呢!这耽搁了一上午,也该回去了,不然一会儿董妈妈该着急的让人满园子的找了!” “这就要回去了?” 三太太的语气中不难听出失望,在兰溪看过来时,她又连忙强笑, “董妈妈是个好的,自来照顾你也是上心,有她在,娘才算放心些!” 兰溪张了张口,却只觉得心绪不稳,脑中纷乱,无从说起,索性站起身来。 “娘,你好生将养着身子,女儿改日再来看你!” 话落,她举步而走,抬眼间,又撞上兰九那双惊缩回去的双眼,微微一怔,又瞧见那被兰九当成了挡箭牌的丫鬟正一脸尴尬地望着她笑,兰溪瞄了一眼,皱了皱眉头,终是迈步而去。 谁知,刚出了明间,兰溪只觉双腿一软,若非流烟反应极快地拽了她一把,只怕她这会儿已经栽倒在地上了,即便这样,也唬得流烟白了一张脸,只是她刚想喊,手背就被人掐了一记。 “别嚷!” 兰溪白嘴白脸,却还记得给流烟使眼色,瞥了瞥身后,示意不要惊动了三太太。 流烟眼中流露出几许担虑,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终究是没有说出口,只得扶着兰溪上了青帷小轿,催促着匆匆出了宁远居。 谁知,回了院子,兰溪也不让她嚷嚷,反而把她往门外一推。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望着在面前关上的房门,流烟脸上几乎可以挤出苦色来,她满腹忧虑,但没有主子的吩咐,她便不能嚷嚷,甚至是主子一句想静一静,她不但自己不能去烦她,还得替姑娘把着门儿,让别人也不能去烦她,谁让自己是个丫鬟呢! 如果兰溪此刻有心情理流烟的话,只怕也要替她叹上一句,这年头,做丫鬟也是个技术活儿啊! 兰溪这会儿是自顾不暇,从见到兰九的那一刻,她就像是坠入了千尺冰潭,刺骨的冰水堵住了她的眼耳口鼻和所有知觉,她甚至连抱住自己颤抖的力气也没有! 兰九姑娘,兰沁!她一母同胞的妹妹,今年不过五岁!五年前,她出生的那一天,就是噩梦的开端。 先是从来都算感情好,做什么事都有商有量的父母之间爆发了一场史无前例的争吵,然后母亲动了胎气,早产下未足月的兰九,父亲在得知母女平安的那一刻,甚至看也没有看上一眼便拂袖而去。 兰九生下时,便有先天不足之症,大夫甚至不敢断言能否平安长大。林妈妈想瞒却终究没有瞒过爱女心切的三太太,本就又痛又伤的三太太听闻这一噩耗,下体本已止住的血开始崩流,若非三太太娘家嫂子为防万一请了太医院中有名的妇科圣手到府中,只怕三太太早就... 只是虽然保住了命,但毕竟亏损了元气,三太太便从此不好了,常常缠绵病榻,渐渐地,连房门也不出了,而这期间,三太太与三老爷之间的关系更是降到了冰点,真正地相敬如冰起来。 这些还不算,不管如何,那个连大夫也不敢断言能不能养活的兰九总算是平安长到了五岁,这一点,便足以给三太太安慰! 然而,真正的噩梦却还没有放过他们! 真武二十三年的正月,兰九不知何故,与身边的大丫鬟双双跌入湖中溺亡,当把兰九冰冷僵硬的尸体从湖中打捞起来时,三太太尖叫了一声便昏死过去,自此大病,然后再未好转。 三个月后,她与两个哥哥还未守完祖父的孝,身上又多了母丧的重孝。 三年复三年,当她终于离开这座孤冷的老宅,重新回到繁华的京城,回到那座她出生成长的兰府时,正是父亲续弦的时候,此后,便又是另一串噩梦的开始。 这些带着灰暗色彩的记忆碎片让兰溪有些喘不过气来,她用力地握紧拳头,指甲深嵌入掌心中,她却丝毫感觉不到痛,只是死咬着牙,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冷静!兰溪,你要冷静!可是…该怎么办?该怎么办?该怎么… 不知不觉被惊惶的泪染湿的双眸陡然睁开,是了!那一切,不过是一场太过鲜明,所以如同真实的噩梦!既然她在,就不会让这一切发生。刚才她不是在想一切是怎么开始的吗?既然知道了,她一定得阻止! 真武二十三年正月… 现在已经是真武二十二年的八月下旬… 兰溪甩了甩头,像是要摆脱掉那些不好的情绪和想法。不是才八月下旬么?她还有时间,还有近半年的时间来改变这一切! 兰溪用力地握拳,登时生出一种遇神杀神,遇佛弑佛的气魄来! “流烟!你进来!” 第九章 决心 兰溪凑近流烟,附耳低语了两句。 流烟惊愕地望向自家姑娘,却见她那双清泠泠的妙目望着她,不见丝毫闪躲,沉静而平稳,突然,还有些惶惶然的心便安定下来,点了点头,便转身出去了。 兰溪轻吐一口气,放松自己倚在椅背上,这大宅深深,她要改变这一切,看来不只需要遇神杀神,遇佛弑佛的气魄,还需要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沉着与冷静。 她不知道上天让她重生的意义,只是,如今的她,在日复一日的深宅算计的浸淫当中,已非昔日吴下阿蒙,何况是守护自己在乎的人与事,她可以升起无限勇气,也定然会用尽一切手段。 不一会儿,流烟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三个小丫头。流烟没有说话,径直走到兰溪身旁站定,兰溪便好整以暇地看着那几个或慌张、或强自镇定,或扭着手指局促不安的小丫头。 “都各自说说,叫什么名儿,干的是什么差事!” 三个小丫头面面相觑,一时间,都没有动作。片刻后,还是那强自镇定的一个咬了咬唇,朝前迈了一步,屈身朝兰溪福了福。 “回姑娘的话,奴婢叫花儿,不是府里的家生子,是早前从府外买来的,去年才学完规矩,派了差事在姑娘院子里,现在跟着邱妈妈在厨房!” 兰溪赞许地瞄了流烟一眼,自然明白她选这丫头的用意,不是家生子,在府中便没有盘根错节的关系,用得好,便是一把利刃,何况这丫头,虽然只是短短的几句话,却是条理分明,胆子也还算大,可堪用。 有了开头的,后面的两个似乎也胆儿大了,那原本还绞着手指的小丫头怯生生地行了个礼。 “奴婢…奴婢叫芳草!在董妈妈跟前伺候!” “芳草有个姐姐,叫晴川的,在大太太房里管针线!” 流烟低声解释,兰溪挑眉,难怪了,不过一个粗使的丫头,也能捡个轻省的差事。 “奴婢叫茗儿,在院子里洒扫的。” 那丫头眼珠子咕噜噜转着,甚是灵活,微圆的脸蛋红扑扑,一笑起来,就让人觉得可爱。 “这丫头平日里最爱碎嘴,跟丫鬟婆子都说得来,各个院子里都有她的小姐妹儿。” 听到此处,兰溪已经忍不住眼睛一亮,流烟找的这几个丫头,还真是各有所长。 “你们几个,今日起要跟着枕月和流烟好好学着在我跟前伺候,能不能得用,就得看你们自己了!” 几个小丫头都是又惊又喜。那边,流烟在兰溪的眼色下,轻眨了一下眼,表示明白了,然后,便领了几个丫头下去,准备和枕月因材施教去。 可惜兰溪这儿来不及消停,又有事儿了。 “姑娘,说是你要了几个小丫头到跟前伺候,可是枕月和流烟他们伺候得不好?” 董妈妈望向兰溪,眼眸深处全是诚挚的关怀。前世走到尽头时,留在身边的人并不多,董妈妈就是其中之一,哪怕是在她最艰难的时候,董妈妈也对她不离不弃,关爱如一,兰溪当然知道董妈妈待她好,可是… 目光在瞟向董妈妈身后,垂首立在门边的煮雪时,她目光缓了缓。可是,正因为董妈妈待她好,她更不能让旁人利用董妈妈。心底腾起一丝狠意,她面上却是笑了开来。 “妈妈,你多虑了!我是想着还有一年就要除服,而我身边二等的除了盈风、煮雪,还有两个空缺,三等的也只有一个听雨,倒不如找几个资质不错的,让枕月她们慢慢教着,也总比到时回了京城,无人可用的好。” 兰溪那一眼并未刻意遮掩,自然落在了董妈妈眼中,她也不是糊涂的,眼角余光瞥了煮雪一记,轻敛眉心,面上却作恍然大悟,笑道,“姑娘连这些都想到了?老奴真是老了,这脑子就是转不过来。” “所以啊,妈妈旁日里还要帮枕月她们教着那几个小丫头,可一定得让她们得用才好。” “那是当然。对了,姑娘前几日不是说想吃老奴做的油堆儿么?老奴今日正好去占了邱婆子的地儿,给姑娘做了来。” “妈妈别累着就好。” 董妈妈乐呵呵地挽了袖子,豪气干云地去小厨房给兰溪做油堆儿去了。兰溪却是抬眼,瞄着煮雪,但笑不语,直到把煮雪都看得有些不自在地悄悄挪了一下脚,她才开了口。 “前几天下了好几场雨,我看明儿该放晴了,书房里的书是不是该翻出来晒晒?还有……我箱子里那几册孤本,要誊抄的话,煮雪你的那一手簪花小楷最好不过,加上那些缺页少字的,也需得一个心思灵巧的整理,我这屋子里,若论心思,可是无人及你。” “有事姑娘吩咐便是,奴婢担不起姑娘这般夸赞。” 煮雪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兰溪冷瞄着她,瞧见那还直挺挺的背脊,眼底泛起冷意,好一个不卑不亢,可惜,前世的兰溪就是错看了这样的不卑不亢,才以为这是个清高孤傲有气节的丫头,直到这样的气节让她悄无声息爬上了自家父亲的床,成了她的庶母,她才知道,自己小看了。 如今的她,不是从前的兰溪,自然不会再为这假象所蒙蔽。必要时,就该让她知道,什么叫主子,什么叫奴才,虽然不是人人都似那话本里的人物,有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命数,却也容不得她一个奴婢,算计了主子。 “行了。你忙,就下去吧。” 煮雪低头退了下去,仍然沉静的姿态,瞧不出半点儿异样,兰溪却已经倦怠去看这样的戏,扭过了头看向窗外的翠竹幽幽。 兰溪这一连串的动作对于偌大的兰府来说,不过是一颗小小的石子投进了汪洋大海,波澜不兴。但对于小小的院子来说,却还是一番不小的震动,丫鬟仆妇们私底下偷偷议论的不少,也有些在默默揣度着小主子的意思,也有抱怨的。 比如兰溪身边的一等大丫头,流烟姑娘是也,在翌日晚膳过后,便在无人的地儿,对着自己的好姐妹枕月不无抱怨地如是道,“你说姑娘这是想什么呢?她怎么就想起让我跟煮雪学什么写字了?我跟煮雪就是一个水,一个火,天生不容的,姑娘把我们俩搁一块儿,算是个什么事儿啊?” 枕月不这么想,往日里,总觉得自家姑娘年纪还小,处处孩子气,可是今天的一桩桩一件件,她却总觉得别有深意。不过,要在这宅院深深中活着,便要有自己的耳朵、眼睛,这本就没错。姑娘虽有亲娘,但这些年三太太都是得过且过,什么时候却又管过自己的闺女?姑娘如今明白过来了,倒是好。 至于煮雪......枕月一时虽然没能想到透彻,但略略沉思了片刻,便转向流烟,嘱咐道,“姑娘都已经发话了,你还能怎么着?我们虽是下人,却是最近着姑娘的,她平日里对我们也好,别说主子的意思咱们本就不能违拗,你平日里也自己多琢磨琢磨,姑娘的心思,咱们这些同她近的人,虽不见得能一猜一个准,但也别半点儿不上心的好。” 流烟张了张嘴,本来还有些不服气,但终究没有说出口。她平日里便对比她沉稳的枕月很是信服,加上虽然性子直率,却也并非愚笨之人,虽然一时片刻还没能想得清楚,但也似乎明白了些,终是闭嘴自个儿思虑不提。 此乃后话此处暂且不提,倒是还要先说回头一晚上,流烟莫名其妙得了这么一件差事说起。 第十章 夜话1 用过晚饭,兰溪便随手取了本游记,歪在榻上翻看。轮到流烟值夜,可是今天这丫头却像是有心事,始终轻蹙眉心,心不在焉的样子。兰溪看在眼里,却没有开口,有些事,流烟得靠自己想明白。兰溪已经决心要改变前世的轨迹,前世的一切,那也便包括了身边人的命运,而流烟,在忠心不容置疑的前提下,就是她做事的左膀右臂。而在这之前,流烟必须自己开窍,才能成为兰溪的助力。 夜风徐徐,隐隐传来三下打更声,流烟从自己的沉思中清醒过来,连忙快步走到雕红漆镂岁寒三友的矮榻边,“姑娘,夜深了,你该歇了!” 兰溪目光仍定在书上,浅粉嘴角轻弯一缕上扬的弧度,“我还要等人!” 流烟眉心一蹙,这个时辰,别说二门,就是各个院门都已经上了锁,姑娘却说要等人,等什么人?她家姑娘今天行事还真是有些让人捉摸不透。 流烟正这般想着,门上便响起两声轻叩,小丫头惊讶的视线望向投射在镶了冰裂纹琉璃门扇上的人形暗影上。 “姑娘可睡了吗?” 原来是董妈妈!她奶了姑娘一场,一向把姑娘看得重,平日里哪怕是睡下了,不放心过来瞧瞧也是有的。流烟自觉没什么,可回过头,却瞧见她家姑娘微微勾着粉唇,莞尔笑着,那分明还有些稚嫩的面容之上像是有些别有玄机的深意,她张了张唇,满腹的疑虑终究没有问出口。 那边厢,兰溪却丝毫没有瞅见流烟变了几变的神色,轻轻合上手中的书册,她等的人,可不就来了么? “流烟,还不请妈妈进来?”青阳兰氏自来便重规矩,兰溪自八岁后,在人前便只这般唤董妈妈,只有私下,偶尔还唤奶娘! 流烟低低应了一声,开了门,将董妈妈让进房内。 “姑娘,你这昨夜里不舒服,老奴这心里实在放不下,就过来看看!你还没歇着,可别是又不舒泰了吧?”董妈妈已经换了件家常的青布交衽短衫并藕色素面裙,外罩一件秋香色八宝纹的褂子,头发也只是随意地绾了一个纂儿,可不就是一副已经歇着了,但挂心着又来瞧瞧的模样?兰溪看在眼里,便不由微微一笑,心中暗赞还是奶娘做事妥帖。 “无事,不过就是还没有睡意,所以随意翻翻书。既然妈妈来了,就陪我说会儿话吧!流烟,稍早时小厨房做的小点怕是还有,你去瞧瞧,不拘什么,捡了两碟来,再给我和妈妈沏两杯玫瑰蜜。” 这是要支开她?难道姑娘要等的人还真就是董妈妈?流烟心头思忖着,面上却不显,应了声,便快步出了房门,轻悄地将房门拉上。 “姑娘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还得给老奴透个音儿啊!”轻悄的足音在廊上远去,兰溪敛了衣襟,从矮榻上半坐起身,示意董妈妈在榻前的绣墩上坐了。堪堪坐稳,董妈妈便也不耽搁,将心头已掩了半个日头的疑虑问出。她可不相信姑娘那番调教丫头的说辞,还有,之前,姑娘瞅煮雪的那一记眼神,可很有几番深意。 “我就知道,奶娘定会来问我,所以便也等着奶娘,就是为了跟你说说。”若非有了这番默契,她也不会夜深了还在这儿等着了。至于该怎么说,稍早时,她也已经有了大致的想法。“奶娘,你说,我在这深宅大院之中,虽然都是骨肉至亲,血浓于水,但我一向与祖母算不上亲近,父亲又管不着这内院中事,叔婶姐妹们终是隔了一层,唯一能够依靠的只有母亲。若有朝一日,我连母亲的庇护也失去了,又当如何?” “姑娘,你怎么会突然.....”董妈妈很是诧异一贯目下无尘的兰溪会突然明白了自己的处境,还想得这么深,这么远。 “奶娘,这并不突然,你我都知道,以太太现在的样子,什么......都有可能发生。”至于那个什么是啥意思,他们都心知肚明。“其实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很害怕。或许就是因为太害怕了,所以昨个儿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母亲她......后来,父亲娶了新太太,新太太很会做人,明面儿上对我好得挑不出一丝错,就连父亲也夸过她,说她善待子女,堪为贤惠......”可是背地里......那当然不是梦,所以兰溪再清楚不过单纯如同一张白纸的她,在那些手段下遭受的一切,想起王氏,想起在她手下艰难喘息的那几年......兰溪不由打了个冷战。 董妈妈却已经煞白了一张脸,兰溪虽然没有说得很明白,但是董妈妈在这内宅中浸淫多年,又有什么不明白?即便兰溪说了那只是一个梦,但是董妈妈也清楚,倘若三太太当真......那就可能噩梦成真。 不行!别说在面慈心狠的继母手底下讨生活,生死好坏全凭人拿捏,便是丧母长女不娶这一条,她家姑娘要想嫁个好人家,就难如登天。董妈妈激灵着用力摇头,不行!绝对不能让自家姑娘走到这一步。 “姑娘,那你打算怎么做?” “我也不知道!”兰溪无助地摇摇头,“至少不能在这内院中当聋子,当瞎子......还有,我得跟祖母亲近,关键的时候,她能护着我!可是最重要的是,母亲她.......我不能让母亲出事!” 三太太......三太太那是心病!她若铁了心要去,又有什么人能拦住?这几年来,她不就是挨日子么?连儿女的事情也再不如从前上心。三太太......说到底,其实就是个自私得只想到自己的人,全然不顾儿女的死活。只是这话,董妈妈只在心头囫囵了一遍,终是咽下不说,只是略略沉吟了片刻,“姑娘,你放心,再不济,还有老奴呢!” 董妈妈一边宽兰溪的心,一边暗暗琢磨着自己手里的人脉,还有各个院里那些沉寂了多年的老关系,有哪些可以先动起来。总之,既然连姑娘小小的年纪也意识到她们以后处境堪虞,那该预备的,就得预备起来,至少,不能过于被动了。 兰溪暗暗松了一口气,面上又显出两分笑影来。 “姑娘,煮雪那儿......你是不是有什么安排?” 第十一章 夜话2 董妈妈可还记得方才姑娘瞄煮雪时,那一记有些异样的眼神。她琢磨了半下午,稍早时是煮雪那丫头来跟她透气儿,说是姑娘找了几个小丫头放到屋里,莫不是姑娘因这事,而有了想法? 兰溪早料到奶娘会问煮雪的事儿。这些年,她一直对煮雪高看了一眼,加上这丫头闷声不响的,虽然院子里的丫头们看不惯她的清高,她倒是很会讨好奶娘,奶娘对她倒还算看重。 这个时候兰溪自然不知道,董妈妈对煮雪可是有所期望的。煮雪颜色还算好,由着让她读书写字,学些本不该丫头学的风花雪月,可不就是董妈妈知道,宅门里的男人,都好这么一口红袖添香?以她家姑娘的出身,将来要嫁的人多半也是读书人家,有了这么一个煮雪,她家姑娘不方便时,也能算个助力,好歹将未来姑爷的心拴在正房处。 兰溪没有想到奶娘早就把煮雪朝着通房的方向培养,如果知道的话,大概得叹上一句奶娘真是料事如神。上辈子,这煮雪可不就走得这条路么?可惜,不如奶娘意的是,她可等不到兰溪嫁人,有了姑爷,就率先爬了兰溪老子的床。再说这煮雪,许是这辈子对她生了戒心,怎的不过才一日,便发现了上辈子从未觉得出格的这么多处不妥来?既然她已经存了心,兰溪可不会由着她把谁当了傻子,至少得让奶娘远着她些。这么想着,兰溪便将之前就琢磨好的说辞,以一副欲言又止的语气道出,“奶娘,我只是觉着,煮雪这些年随着我多看了些书,呃......好像把这心看大了.......” 心不大,她会想着把奶娘当枪使?心不大,她日后会想着爬她爹的床,还处处想得妥当,没给她自己留下半点儿话柄?兰溪在心底冷笑。 可这话听在董妈妈耳里,却变了一个意思。看书看多了,把心看大了?煮雪一个丫头,心能往什么地方大去?董妈妈想着,煮雪跟流烟一般年纪,今年也是十三岁了,正是小姑娘情窦初开的年纪,她又长得好,又读过些书,会些酸词歪诗的,如今这院里,大房二房的几个哥儿都大了,就连他们三房的灏哥儿、洵哥儿也到了知人事的年纪......想着想着,董妈妈煞白了脸色,沁出一身的冷汗来,直透衣背,生生打了个寒战。 “姑娘说得对!既然有那个苗头,就得把她看死了,掐没了,可不能让那小贱蹄子污了姑娘的名声!”董妈妈的神情郑重中带了一丝狠意。 兰溪当然不知道她一番掐头去尾的话,只把董妈妈绕得慌了边儿,只是听着这话点了头,妈妈晓得戒备就好。那丫头心大着,只是她却不怕带累了名声,真要算计到那一步,以煮雪的心机与隐忍,她也会如同前世一般,步步都算计好了,不想落人话柄,到时,她只怕更想摆脱兰五姑娘身边伺候的丫头这个名头。只是,这辈子,兰溪却是打定了主意,绝不由着她算计的。她想要如愿,还得看她主子同意不同意呢。 董妈妈错着牙,心里想着,好不容易瞧中煮雪这么一个好苗子,想着从现在开始教起,留待以后为姑娘备着,可是如今......还是再看看好了。这通房的人选,脸蛋够不够漂亮,有没有本事勾住男人还是其次,忠心才是顶顶重要的。心大了,就容易出乱子,要知道,一个生了自己心思,又对你很是了解的通房可比别的敌人要可怕得多。 “奶娘,煮雪那儿,我的意思是,暂时先找人看住就是了。”看着奶娘的表情,兰溪心里有些毛毛了,终于是不放心地叮嘱了一句。她还得看看,煮雪这颗棋子是不是有人一早就布好的,可不能现在就被奶娘给废了。 “老奴有分寸。”董妈妈沉吟着,想起另一桩事,面有难色,却终究还是开了口,“姑娘......你别怪老奴多嘴,都说解铃还须系铃人。三太太的事......只怕你还得从三老爷那儿下功夫。” 兰溪轻敛下眉睫,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她对父亲的感觉都太复杂,说不清,也道不明。 董妈妈也是知道的,自从九姑娘出生起,她家姑娘,对兰三老爷,就有了心结。可是......“姑娘,不管怎么说,你与三老爷终是亲生父女,血浓于水啊!” 兰溪又何尝不知?这宅院深深,她要想活得轻松些,除了找祖母作依靠,父亲这条大腿也是很有必要抱上一抱的,若得了他的看重,这内宅中的人即便想动,也要顾忌上几分。何况,她和董妈妈都知道,如果不能保住三太太,其他的种种筹谋只怕到了最后,都是徒劳,而保住三太太的关键,就在三老爷身上。只是......要去亲近父亲......兰溪略略苦恼地敛起了眉心。 董妈妈是知道自家姑娘的心结的,在心底暗叹一声,面上也有些讪讪。不过在这宅院中能生存下来,并且能在主子跟前得用的,那都是人精,所以,董妈妈略一沉吟,便驾轻就熟地转了话题,“姑娘,煮雪那边儿老奴有个想法!你看,不如让流烟去看着她!明面儿上就说让流烟跟着她学学认字、写字。其实不只流烟,枕月、盈风她们几个也可以跟着学学。” 兰溪眼儿一亮,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奶娘就是奶娘,她不过提了这么一个话茬子,奶娘转眼就有了法子,而且,还是个好法子。既让人盯住了煮雪,还能不耽误功夫。枕月、流烟她们几个都是她跟前得用的,往后即便她嫁了,也会跟着她陪嫁到夫家,日后就是她的左膀右臂。平日里,她们几个简单的字和账目都是能看懂的,但日后若要堪大用,如今就她们几个肚子里的墨水儿却是远远不够的。奶娘这主意当真是好!煮雪平日里不就觉得自己读过些书,又得了她高看一眼,就跟旁的丫鬟不一样了么?那正好,她那一手簪花小楷,还真得好好教教枕月她们不可。 兰溪心里是一百个乐意,正在这时门扉传来两记轻敲,流烟端了个红漆托盘走了进来,兰溪不由一笑,“奶娘这主意是好,就怕有些丫头平日里野惯了,吃不下这苦头来,我可不做这坏人,奶娘还是自个儿给她说吧!” 那边厢,流烟不干了,将托盘搁在雕红漆的彭牙圆桌上,小嘴儿便噘了起来,“奴婢按姑娘的吩咐去端茶点,邱婶子灶上给姑娘煨了盏燕窝,奴婢巴巴地取了来,偏偏姑娘却在这儿跟妈妈编排奴婢呢!” “得!你这丫头我可惹不起,奶娘还是自个儿跟她好好说说吧!”兰溪乐了,索性当了甩手掌柜。 董妈妈虽然知道流烟这丫头不过是跟姑娘笑闹,平日虽然性子泼辣了一些,但该有的规矩却是半点儿不差,但少不得也要意思意思地训斥两句。 流烟本就是有口无心的两句,平日里在兰溪跟前也没规矩惯了,低头吐了吐舌头,就坡下驴地忙上前来将盛了燕窝的汝窑白瓷盅端倒兰溪跟前,兰溪接了,又手脚麻利地将那半旧不新的雨过天青色绣忍冬的湖绸大迎枕塞在自家姑娘腰后,服侍她舒舒服服地半坐了下来,拿了条薄薄的毯子盖上她的膝头,这才由了董妈妈将她拉到一边言传身教去了。 兰溪本就在京城出生,不过是守孝才回了南地的青阳,即便前世在这里住了整整五年有余,但后来却又嫁在京城,生活了十来年直到前世尽头,所以,她仍然习惯北地的生活。好在,她一直如此,流烟便也知道她的习惯。这不,她就将这矮榻当成了炕,就着迎枕,舒舒服服地半躺着,时不时舀了一勺燕窝喂进嘴里,当真是舒服惬意得很。 那边,董妈妈和流烟低低的话语声断断续续地传来,却是过耳不入。兰溪觉着,这是她重生这两日以来,头一回觉得轻松。许是给奶娘透了个话音,奶娘的本事兰溪却是再清楚不过的,有了奶娘做帮手,兰溪突然觉得自己不再是孤立无援的,所以便不由松了一口气。将燕窝粥喝完,她又取过方才翻的游记随意看了起来,只是如今这具身体不过才堪堪九岁,殚精竭虑这两日,如今又放下心来,她很快便觉得困倦,掩嘴打了个呵欠,兰溪觉着眼皮重得直往下坠。 待得董妈妈和流烟谈完,也不过两息的功夫,自家姑娘已经在矮榻上憨沉睡去。董妈妈心疼地将小小的身体抱起,轻巧地放上填漆床,睡梦中的兰溪似乎也知道,裹紧软软的被褥,粉唇弯起,在梦中甜甜一笑。 这一刻,不只是董妈妈,就连边上的流烟,也心疼起了自家姑娘小小年纪就要为自个儿筹谋思虑,暗暗打定主意,一定要赶快多学多想,好为姑娘分忧。 夜风徐徐,人们渐次睡去,自是一夜无话不提。 第十二章 攀比 这几日,兰溪的生活过得简单而快乐,每日里,不过就是去给老太太和三太太请安,余下的时候,也就吃吃喝喝,写写字,做做针线。 这一日,兰溪再往松泉院请安时,带了花儿和茗儿前往,行至院门,兰溪随了来迎她的宝瓶进了明间,花儿带着向松泉院那些妈妈和姐姐们讨教的针线,茗儿兜里则装了满满的糖块儿,笑嘻嘻地朝着主院后的那排下人房而去。 而同一时间,芳草则去了大太太的泊明院,找到了姐姐晴川,说起了悄悄话。 夜里,待得一一汇报完,兰溪对三个小丫头的首次出战成果还算满意,让枕月取了三个银花生各自赏了。 “我屋子里的人只要用心做差事的,我自然不会亏待了她。” 几个小丫头连忙敛了面上的喜色,屈膝福礼。 “多谢姑娘赏赐。” “你们下去吧!听你们枕月和流烟两位姐姐的吩咐,把各自的差事办好。再给茗儿房里多备些吃食,出去寻你那些姐妹们玩乐的时候,空着手可不好。那些东西可别省着,只要能换回我要的东西,不拘多少,我都替你担着。” “是,姑娘。” 枕月领了三个小丫头下去,兰溪沉吟道。 “那个在阿久身边伺候的叫柳絮是么?柳絮……” “祖母,孙女既然已经大好了,就想明日便进学了。” 连着几日请安都没有遇见姐妹们,兰溪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进学的事。青阳兰氏这样的书香世家,自然是有自家族学的。虽然是女孩子,但也聘了数位先生,分别教授文学、针黹、礼仪、才艺、厨艺,每上十日课,才休沐一日。 今日正好轮到休沐,兰溪一边卖乖地给兰老太太揉着肩,一边顺势提起。话未落,那边已经有好几双眼睛齐齐看了过来,其中那两道火辣辣的不用说,除了兰滟,不做第二人想。 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里得罪了兰滟,不过兰溪也知道,兰滟怕是一辈子也不会跟她做好姐妹的。只是想到她跟兰滟做好姐妹的样子......兰溪也不由恶寒地打了个哆嗦。 “哦?” 兰老太太挑起眉,自从兰溪“病”后,这学堂便鲜少踏足,即便是好的时候,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今日倒难得,她居然自个儿提起进学的事,不过,倒是好事。 “既是病好了,也该进学了。只是溪姐儿,你记着祖母的话,这女孩子啊,认得字就是了,那些个酸腐的诗词可别入了心,整日里伤春悲秋的,可不是好的作态!” 兰老太太此话并非空穴来风,前世的兰溪骨子里确有点儿伤春悲秋的做派,兰溪不由有些讪讪,那边兰滟却是轻嗤了一声,明显为着兰溪受了敲打而幸灾乐祸。 “祖母,孙女知道!定然在针黹、礼仪和厨艺上多下功夫!” 兰溪如今已经不再是从前不知世事的闺中少女,她嫁过人,掌过家,当过皇亲国戚,和那些宅门里形形色色的妇人都打过交道,她已经知道,什么才是她该学的,该擅长的。 诚如兰老太太所言,文学一课,重在识字懂理,诗词什么的,能懂得基本的平仄,出去参加闺秀之间的诗会什么的,不至于闹笑话便也够了。才艺对于世家女子来说,也只是锦上添花之物,多了反而容易落得个华而不实,有个一两样能拿出手的便是。 而针黹、厨艺、礼仪这些才是世家女子立足根本,当然,待得她们长大些,嫁人的前两年,还会由家中长辈亲自教着处理中馈家事。这些都是后话,此处暂且不表。 总之,兰溪达成了自己的目的,笑弯了眉眼。其实昨日在从茗儿那儿听来了两则关于三老爷的八卦之后,兰溪不得不承认,她无权无势无人,要想阻止一切,在兰府过得好,除了祖母这儿,父亲那根大腿也是很有必要抱一抱的。 而既然要抱父亲的大腿,自然就要投其所好。印象中,那位父亲可是很喜欢有学问的人的,她虽然不能表现太过,被人当成妖怪,淋上狗血给烧了,但让父亲觉得她是个好学的,这也是起码的吧? 走出松泉院,兰溪仰面朝天,莞尔而笑。果真是晴空万里,秋高气爽啊,真是好天气! “五姐姐今天真好看!” 兰滢偏着小脑袋,眨巴着眼睛,那模样,看得人心都软乎了。可惜,兰溪几人不知道后世对于这副模样,有个贴切的形容,唤作萌,否则,只怕个个都要叹上一句,真真是个萌死人不偿命的小萝莉了。 “是啊!五妹妹这一身虽然素淡,难得的却是清雅。” 就连一贯安静的兰二姑娘兰湉也难得地开口赞了一句。 兰溪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裳,自然是出自枕月之手,尚在孝期,自然不能穿得过于鲜亮,这身衣裳枕月很是费了些功夫。 水青色的交领上衽短衫,藕色织暗纹的半臂,下撘白色的挑线裙子,配色上便如一支清凌凌的荷,偏还用了几种不同的青绿色丝线,绣了满满一裙摆,深浅不一的荷叶,可不就是一身清雅么?可惜,兰溪如今不过九岁,身量还未长高,更没有什么曲线可言,出彩的也不过就是这配色的巧思和枕月的绣活儿了。 “是呀!这颜色也就五姐姐能衬得起!”兰滟笑着称赞,那语调听着却不甚对味,“五姐姐这一身,若是你的活计,明日颜妈妈瞧见了,准得夸,可惜......”可惜什么,在场的人都是心知肚明。兰溪素来心高气傲,最不将这些女红针黹瞧在眼中,平日自是少下功夫,能绣个平整的针脚已是出奇,谈什么绣花?至于兰滟.....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轻扯了扯腰间缀着的香囊,雪青色的素绫为底,上面精绣了两朵牡丹,只是因在孝期,颜色不好过于出挑,用的是银线,一朵盛放,一朵含苞,正是兰滟的绣活,虽然色调不算鲜亮,却多了两分巧思。活计虽然说不上多么出众,但在她这个年纪,倒也算得上是不错的。 第十三章 姨娘 兰滟这么一番话后,姐妹几人俱是沉默,都想着,这兰滟最是容不得人,怕是瞧着这几日兰五在老太太跟前得了好,气不平,就想着踩上一脚呢,还偏挑着旁人的短处下脚。其实这又有什么好气不平的呢?说开了,人家才是老太太嫡亲的孙女儿,人家祖孙俩一慈一孝,却跟你有什么相干?这一番挑事儿,只怕又是一场口角,兰府姐妹俱都知晓,兰六蠢笨骄纵,可这兰五也是骄恣,都不是好惹的主儿。偏偏在场的几个大的,大房的兰四,三房的兰三,四房的兰二,名义上虽是姐姐,却都顶着一个庶字,这个当口,谁敢开口相劝?一时间,就连年幼却古灵精怪的兰八也沉默下来,眼珠子滴溜溜在两人面上打着转。 姐姐妹妹都想着这兰五还不知要怎么发作,却见着她忽而一笑,气色平淡,不愠亦不怒,反而赞同兰六之言般点了点头,“六妹妹说得是,姐姐也觉着我那一手活计实在粗浅得拿不出手,这不?禀了祖母明日进学,可不得好好跟着颜妈妈用功?就算比不得六妹妹手巧,可也不能让日后旁人在咱们兰氏女的教养上落人口实不是?” 一番绵里藏针让姐妹几人都是暗暗纳罕,这兰五莫不是当真转了性子?更是噎得兰六涨红了一张脸,这话里的意思,不就是一番连消带打,警告她,不管如何,在外人眼中,她们都是兰氏女,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么? “今日难得休沐,想来姐妹们都想借机松泛松泛,我也要去宁远居给母亲请安,明日起进学,可就没这般松快了!三姐,可要同行?” 兰湘自是应了。两人便转而出了月洞门去了。 剩下的几个姐妹纷纷寻了个由头,也转而离去。余下兰滟一人,气得揪下近旁一朵初开的雪白龙爪菊,将花瓣扯了个七零八落,扔至地上,又狠狠踩上了两脚,这才作罢。 今日天气好,兰溪和兰湘姐妹两个也就没有坐那青帷小轿,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一路往宁远居而来。只是兰湘本就惯于沉默,兰溪也不是个多话的人,说了几句不咸不淡,也就渐渐不知该说些什么了,于是姐妹二人俱都沉默下来。好在,这园子里不少菊花都开了,颜色品种繁多,一路走来,赏景看花,倒也说不上尴尬。 前面不远处就是宁远居了,转过一排茂盛的修竹,前面花影扶疏中,远远行来几人,应是刚从宁远居中出来。当前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子作妇人装扮,上身着一件藕色交衽短衣,系了一条丁香色绣缠枝纹的六幅裙,外罩一件天青色云雁细锦的褙子,一头青丝以两根素银镶珍珠的梅纹如意簪挽在头顶,眉眼素淡,神色平和。她身后尚跟着两人,一个是丫头,着一件牙色掐丁香色牙边的比甲,另一个妇人装扮,应该是个奶娘,怀里还抱着一个雪粉一团的娃儿。 那几人像是也瞧见和兰溪姐妹俩并她们身后几个丫鬟一行人,便停下了步子。一边走近的时候,兰溪一边还在心里琢磨着这是何人,那边,那妇人并丫鬟和奶娘都已经福下身去,“三姑娘、五姑娘!” 电光火石间,兰溪从回忆的角落,挖出两个快被自己给遗忘到后脑勺去的人物。若说兰溪对兰沁这个亲妹,有些难言的心结,那这两位对三太太傅氏来说,怕就是一根隐刺了。兰沁出生后不久,兰三老爷收用了书房伺候的一个丫头,不久后有孕,提了姨娘,十月怀胎后产下一女,便是如今一岁多,还未取名的十姐儿。至于兰溪为啥对这两人记不太清了,只是因为前世,在三太太病逝之后,不知何故,这两人便淡出了兰溪的视线,身边也不曾有人提及,竟就这般遗忘了。 应该是.......芳姨娘吧? 兰溪还纠结在一团云山雾罩的记忆当中,旁边的兰湘已经侧过身子,虚受了半礼道,“姨娘好!”兰溪眨眨眼,反应也不慢地随之跟着做了。这妾室在宅门中实是一个矛盾的所在,对于奴才来说,她们是半个主子,对于主子来说,她们却又是半个奴才,哪怕是从她们肚子里爬出来的孩子,她们在人前也只能当成主子来称呼。 直起身,刚好瞧见被奶娘搂在怀里的十姐儿正眨巴着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自己,眼神里满是好奇。一瞬间,兰溪只觉得心口一软,她喜爱孩子,尤其是前世两次的失去,最后的求而不得之后,这一回,许是血浓于水,兰溪看着十姐儿,只觉得喜欢得紧,不由朝前一步,笑着探出手去,“这是十姐儿吧......” 探出去的手落了空,芳姨娘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拉了奶娘一把,而奶娘这会儿紧紧地抱住怀里的十姐儿,面露戒备地盯着兰溪。 戒备?呵!兰溪冷笑,这样的情形她见过的多了。那时在王府,妾室们的孩子一个个的出生,她自己没有孩子,只要稍稍靠近哪一个,那些女人都担心她在嫉妒,或是有什么打算,会害了人,偏偏又不敢明目张胆地违背她,可不就是用这样的眼神戒备着她,好像她会一口把那些孩子给吞了,咬了? 可是,这位姨娘又是为什么?凭什么?据她所知,她娘可没有谗害过这些妾室的子女,否则又怎么会有三姐、四哥和如今的十姐儿? 于是,兰溪怒了。像是她在旁人印象当中的那样,拉沉了脸,瞪向神色有些仓皇的芳姨娘,“姨娘这是做什么?” 许是芳姨娘也发觉自己方才的举动有些失态了,脸色苍白的厉害,却还算镇定,略略低了头,“五姑娘勿怪!十姐儿近日有些不好,怕过了病气给你!” 解释得还算好,可惜兰溪不信。越是下意识的作为,越反映了自己的内心。 “是啊!五姑娘!方才去给三太太请安,姨娘也怕过了病气,和十姐儿一直站在门外,没有进去呢!” “轻红——” “一个奴婢,主子说话,哪儿有你插嘴的份儿?还有没有规矩?” 两声斥责一前一后响起,前者是芳姨娘,后者是兰溪。 “好了!好了!五妹妹,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她一个丫头,没规矩姨娘回去自然会罚的。”旁边,似乎终于反应过来的兰湘连忙打起了圆场。 “轻红无状,妾回去后自会罚她。还请五姑娘见谅,实是妾思虑不周。”芳姨娘垂头俯身,姿态低到了极点。 兰溪想着刚才自己的表现也像足了她平日里给人的印象,遂板了脸,硬邦邦地道,“既然十姐儿不好,姨娘还是先带着回去了吧!” 芳姨娘松了一口气,脸色和缓了一些。“是!方才太太已经用了早膳,两位姑娘这会儿去请安正正好!妾就不耽误两位姑娘了!”说着,带了人转身走开。 兰溪回头,望着芳姨娘的背影,眼中略过一抹沉思。 第十四章 选布 进了宁远居,刚走到厅门,迎上来的梅香还不及给兰溪、兰湘姐妹俩打起帘子,厅内便已传来三太太压抑着怒火的嗓音。“我都说了,既然病了,那就回去歇着。她非要在门外站着,到时,孩子体弱,又受了风,病得愈发深沉,又是我的不是!再说了,咳......若是累着了她,在老爷面前说上那么一嘴,我又得背上个善妒不贤的名声。你说,她安的到底是什么心?咳......” 三太太一边低吼着,一边咳嗽,听得兰溪直皱眉。她转头看向一旁的兰湘,她低垂着头,一副什么都没有听到的样子,反而是梅香,面色有些尴尬。一边打起帘子轻咳了一声,一边提高了嗓音,“太太,三姑娘和五姑娘来了。” 厅内,安静了一瞬,兰湘和兰溪姐妹俩又等了片刻,这才跨步进了门。转过多宝阁,便瞧见三太太和往常一样,裹着厚厚的毯子半卧在雕红漆镶灵山石靠背的矮榻上,身上穿着一件家常的蜜合色四蒂纹半旧杭绸褙子,小小一团窝在她怀里的正是兰沁,正抬了小手,在三太太脸上抹着,林妈妈站在一边,半低着头,像在低声宽慰些什么,瞧见兰溪两姐妹进来,这才直起身来,笑开,“两位姑娘来了!” 三太太抹了把脸,苍白的脸色衬着红肿的眼,让兰溪看得心口一缩。缩在她怀里的兰沁瞥见兰溪,不等对上兰溪的视线,便身子一缩,从三太太怀里挣了出来,如老鼠见了猫儿一般,哧溜便钻进了多宝阁后的内间。 三太太刚醒过神来,便被她的举动弄得一愕,而后小心瞥了兰溪一眼,见她面色无异,才讷讷道,“这孩子,什么规矩,见了姐姐也不晓得问安。她还小,你们别跟她计较!” “既是姐姐,自是该教她,哪能与她计较?”兰溪笑应,装作没瞧见三太太愕然的表情和那明显哭过而红肿的双眼,神色自若地上前挨着她坐下,“娘的药可有按时吃了?若还不见好,是不是得让大夫斟酌着换个方子试试?” 从愕然中醒过神来,傅氏暗骂自己,不管如何,阿卿如今这般的转变自是好的。她可不就盼着有朝一日,她们能姐妹情深?既是如此,何须介怀?这般想着,再加上看兰溪和兰湘两姐妹都面色无异,心下松快许多,就连提到她的身子,也没如之前那般冷脸,只是语气清淡地敷衍道,“我这都是老毛病了,方子也是吃熟了的,哪用得着费心去换?”其实,她这病,都是心病,她知,兰溪亦知。不愿再在这上头打转,傅氏很快转了话题,“你们姐妹俩来得正好,这些日子就要预备着做冬衣了,你大伯母差人送来了料子,你们先各自挑选出来,还是按照往常的惯例,自行领了回去,让你们屋里的人做吧!” 既然母亲不愿再说,兰溪便也撩开不提,转而同兰湘一起挑起了衣料。如兰府这般的世家大族,外面不管是绸缎庄、綉庄还是珠宝铺子,都是殷勤地亲自送货上门,以供挑选,带来的自然也都是上品,所挑的无非就是款式与花色。如今她们又正处孝期,倒省了眼花缭乱,送来的俱都是些素淡的颜色。兰溪最后挑了一匹月牙色回字纹的织锦缎,一匹烟翠色的素面出云绸,并两匹斜纹暗织的素绫,一天青,一藕荷。兰湘则挑了一匹丁香色的素缎,一匹水色素绫,和一匹竹青色的织锦缎。 傅氏瞧了,不由叹息,“你们姐妹正是小姑娘爱俏的年纪,本该穿得粉嫩些才好,偏偏......母亲还在宝银楼给你们姐妹各订了几样首饰,只是孝中,也只有朝着素淡了置办,但求能够精致些,费些银子却也值得。” 宝银楼在大庆朝算是老字号,除了京城总号,在不少地界都有分号,这青阳城中便有一处。楼中的首饰款式新颖,做工精巧,几乎包揽了大庆朝所有有权有钱的名门淑媛、富家千金的生意,兰溪就曾暗中腹诽过,这宝银楼的东家只怕比大庆朝堂高高在上的那一位还要富有!只是宝银楼出的首饰,精巧还是其次,最出名的就是——贵! 所以兰溪和兰湘两姐妹自然是要谢过自家母亲的大方。 一时选罢了料子,兰湘着丫鬟抱了,福身而去,兰溪又挨坐在傅氏近旁,还没来得及说上两句体己话,就见着林妈妈快步上前,在傅氏耳旁低声嘀咕了两句,便是兰溪挨得近,竖起了两耳,也只约莫听得了什么“想开点儿”、“便宜”几个字眼,却见着傅氏本来还略带笑意的苍白面容彻底淡了下来,“让梅疏把冬衣的料子挑拣上几匹,按分例给她们送去,照好的拿,可别让别人抓了由头,说我苛待妾侍,善妒不贤!”这个话里的怨气不小,至于那个别人说的可不就是兰三老爷? 兰溪在联想到之前的事情,便知道娘亲对这些个姨娘都是耿耿于怀。 那边林妈妈咳了一声,示意傅氏兰溪尚在一旁,说话需得避忌。 傅氏这才觉着不对,讷讷片刻,转移话题道,“秋云那里,从我自己的分例里再拨两匹!”秋云便是兰湘的生母,母亲的陪嫁丫鬟,如今的秋姨娘。 兰溪也很是尴尬,自家父母之间的那些个情绪,知道是一回事,亲耳听得母亲的怨语,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加上三太太有些恹恹的,情绪不高,兰溪也知道她心事仍重,于是,兰溪寻了个由头,辞了母亲预备回房。 刚出了厅门几步,便瞅见檐下候着一个小子,十三四岁的模样,一身细布短褐,眼珠儿转动极为机灵,一副猴精猴精的模样,瞧见兰溪,便笑呵呵凑上前来,“五姑娘可出来了!方才我家六爷来给三太太请安时,没有瞅见姑娘,还以为姑娘又病了,就忙去了您房里。到了才知道您去老太太那儿了,遣了小的去松泉院寻,结果晚到了一步,跟您又走岔了。小的又赶忙到了这儿,这回好歹是寻着您了。我家爷在姑娘房里等着呢,说是有好东西给您!” 兰溪好一会儿才恍惚着想起来,这面前能说会道,猴精样儿的小子正是自家六哥跟前最得用的裕丰。却是在刚到京城的那一年,便不知为了什么惹恼了父亲,被按着打了三十板子,撵去了庄子上,之后便再没见过。 见到他,自然就想起了六哥。六哥......脑中突然出现那个时候已至而立之年,却满脸沧桑颓败的男子,深幽幽的眼望着她,眼里是即便醉意也掩不住的苦涩,“妹妹,我真觉得这日子,好没意思......” 脑袋有些眩晕,兰溪险些栽倒,好一会儿后,晕眩散去,她才瞅见焦急望着她的裕丰和扶着她满脸忧色的枕月。有什么醍醐灌顶般涌入脑中,她倏然清醒,是了!她回到了她九岁的时候,一切都还来得及,六哥......也还来得及! 第十五章 扇面 兰溪的闺房就在宁远居西进的娴雅苑,中间以回廊相连,两进的院落,前面一进住着兰溪,后面住的却是兰湘。两侧的厢房除了一间公用的茶水间,其余的便归了两位姑娘身边伺候的婆子和丫鬟,其他粗使的就住了条件略差些的后罩房。正屋都是一明两暗并两间耳房的格局,正中的明间被布置成待客用的花厅,清一色的黑漆家具,跟用作书房的一侧用多宝阁隔开,跟卧房中间却摆了一座六扇的沉香木透雕绣海棠春睡的屏风,两间耳房,一间作了值夜丫头的住处,另外一间跟内室打通,做了净房。 房外种了一棵高大的青枫,已经很有些年头,枝干粗壮,枝叶繁茂,到了节气,满树的叶儿已经渐染秋色。兰溪回来时,太阳已经能够照入房中,透过那些晃动的叶间缝隙,匀匀筛落在厅内,那柔和的阳光笼罩着窗边椅上坐着的少年,如同光晕。眼前的一切,安静、美丽得如同一幅画,可就一瞬间,画面被打乱。 “五妹妹,你可回来了!我这茶都喝了三盏,如厕两回了,你也忒慢了些!”一身细布直裰的少年可不就是兰溪一母同胞的二哥,在兰家却排行第六的兰洵?基本上来说,兰洵是个非常没有耐性的孩子,方才坐了那么许久已快让他本来就不多的耐性告罄,所以一瞧见兰溪,便再也坐不住了,三两步冲上前来,还满嘴抱怨。 原本还有些恍惚的兰溪瞬间醒过神来,那种血脉相连的悸动让她没有半点隔阂地熟稔回嘴,“那是你太耐不住性子了,就这,你被父亲和先生打的还少?怎么就不见有长进?” 闻言,兰洵也不介意,呵呵笑了开来,还有些青涩的面容虽然更肖似其父,但却与兰溪也有相似之处,与兰溪的白皙不同,他皮肤晒成小麦色,咧嘴笑开一口白晃晃的牙,爽朗而阳光,与记忆中的沧桑与萧瑟截然不同。看着这样的六哥,兰溪再次庆幸老天让她回来,让她还来得及改变一切。这一回,一定要想办法保住母亲,那么就不会有王氏,就不会由着她给哥哥找了一门表面看来再合适不过,内里却不相衬的婚事,让本就不得志的哥哥回到家,也得不到半刻安闲。 “五妹妹,你上回不是说,想要画几把扇子玩玩儿么?今个儿我给你寻摸了几把来,你瞅瞅?”兰洵本就耐不住性子,被妹妹说了也不恼,反而笑嘻嘻地扭身从身后抓了几样物事,献宝一般推到兰溪跟前。 “这都入秋了,这扇面就是画好了,也只能明年......”这自然是之前兰溪随口提过的,当年六哥究竟有没有给她寻来这扇面,她也记不得了,不过六哥有这个心,她是真高兴。只是原本随意的话,却在瞄见那几把扇子时,戛然而止。 这几把扇子还当真不是随便寻来的,那几柄白面描金的川扇倒还罢了,虽然难得,以他们的家世要寻来也不是难事,倒是当中有一把以珊瑚红漆为骨,扇头呈大勾如意状,扇面却是一层薄如蝉翼的黑纱。现时,人们多以白绢或者浅色素绢作为扇面,所以那黑纱扇面才尤为显眼。兰洵或许只是觉得特别才为兰溪寻了来,但兰溪却是知道的,几年后,这蝉翼扇可是风靡了整个大庆朝。那年的宫宴,兰溪已经成了平王世子妃,是以得以出席。当时的宠妃丽贵妃在出席宫宴时,拿了这么一把,据说是异域进贡,由绘画大家唐老以****画了数枝细竹的蝉翼扇,见之脱俗,入手清凉。可是,既然真是异域进贡,那现在,兰洵就不是这么轻易能寻来的。 想到此处,兰溪脸色微变,却只是不动声色地翻看那几柄扇子,状似不经意地问道,“这扇子确实有些特别,做工也很是精巧,只怕六哥要寻来,很是费了番功夫吧?妹妹真是愧受了!” “功夫没怎么费,倒很是费了番唇舌。”兰洵本就爽朗无心机,对自己妹妹更是全不设防,轻易就钻了套,连挣扎都不带的。 “哦?”兰溪挑眉,一脸的好奇。 兰洵挠了挠后脑勺,一脸的不好意思,“其实你跟我说要画扇面的时候,我就想起了,我在三哥那儿见过几柄,其中就有这特别的。当时我就想去讨了来给你,结果三哥怎么都不肯,我还当他小气,不肯舍了这扇面给亲妹子,莫不是想要留着讨好未来三嫂呢?很是费了番唇舌,原本三哥都是不肯的,还是我一再地追着讨要,他昨个儿才问我到底是你要画这扇面还是你身边那个丹青不错的丫头画来着。本来你之前说要画扇面的时候说过,你画不好,便让煮雪画,可是也不知怎的,好像三哥不太喜欢你那个丫头,我就不敢说实话,说是你要画的。” 兰溪听着,心口紧跳了两下,三哥这是......前世可是没有这一茬的,“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三哥就把那几柄扇子给我啦!这扇子还是三哥在国子监的一个同窗那儿淘换来的,就是一门双侯的那个耿家!五妹妹你知道耿家吧?就是那个当年力抗北翟来袭,一门双烈,如今镇守荆门关的耿家!”兰洵先是一脸莫名其妙,后来却不知为何,双眸亮得出奇,一脸的孺慕和敬仰。 可惜,兰溪没有瞧见,她只是一脸紧张地问道,“三哥没有说其他的了?也没有问别的,就这么把扇子给你了?”三哥......印象当中,少年老沉的三哥难道是瞧出煮雪有什么不妥了吗?还是......只是单纯的不喜欢这丫头? “没有啊!只是三哥身边的福顺说了一句,说是煮雪现在忙着帮你誊书,怕是没时间画扇面,后来三哥就把扇子给我啦!” 福顺!奶娘家的二小子!兰溪双眼一亮,三哥似乎真的在防着煮雪!那么......“六哥,这会儿三哥在哪儿呢?” “往常休沐时,三哥都会向父亲请教制艺,这会儿应该在父亲的书房吧!” “父亲也在?”兰溪先是迟疑地皱眉,片刻后,却豁然笑开,之前不还说得去抱抱父亲大腿么?这不,机会就来了啊! 第十六章 父兄 “你有什么事要找三哥,非要这个时候去?父亲还在呢!你是不知道,父亲最讨厌旁人在他做学问的时候打扰了,一会儿准有一顿好骂!你可别扛不住哭鼻子!”慢吞吞地拖着步子,兰洵的脸色很是难看,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扛不住,一时心软就答应了跟五妹妹一同到外院父亲书房来,这个时候,肠子都要悔青了! 兰溪在心底闷笑,别人不知道,她还能不清楚吗?自个儿六哥最最害怕的就是父亲。父亲注重学问,又望子成龙,对自己的两个嫡子并一个庶子都严厉教导,幼时便由他亲自启蒙,现在也随时会检查功课,偏偏自家六哥,骨子里喜欢的就是那些舞刀弄枪的,偏偏这个她家老爹是绝对不可能赞成的,于是乎,兰六爷成了老鼠,兰三老爷这只猫若非到了非见不可的时候,他是能躲则躲的。 虽然心里清楚是一回事,兰溪可不会笨得说出来惹得自家六哥恼羞成怒。清了清喉咙,勉强压下喉间因强抑笑意而起的痒酥,兰溪扯了扯自家六哥的衣袖,装出一脸的无辜加信任,“这不是还有六哥在么?我就是害怕,才非让六哥同我一起呢!” 兰洵被妹妹信任的小眼神看得心头软软的,突然觉得就算去见老爹也不再那么可怕了,仍显单薄的胸膛稍稍往前挺了挺,平添一股小小男子汉的气势。 兰溪抿嘴偷笑了一下,一边扯着兰洵往前走,一边道,“这扇面虽然是六哥寻来的,却也是三哥舍了的,自然要去道声谢。我也好久没见父亲了,可不就得见见?还有啊,我明日就得进学了,听说父亲那里珍藏的笔墨纸砚再好不过,就不知道他舍不舍得赏我一套......再有那画扇面的事儿,我的功底可不敢去糟蹋了好东西,父亲最擅丹青,倒不如赖着他给我画上两幅......” 兄妹俩一路絮絮叨叨着,很快就走到了外院三老爷书房外。庭院中,一棵两人合抱粗的梧桐树隐蔽着这处房舍,时序已入秋,满树的叶子已是桂色渐染,但也依稀能想到盛夏时,这里浓荫遮蔽的凉爽,虽只一树,但也贴合门廊下玄色匾额上“知梧轩”三字。正门五间,一色水磨群墙,白石台矶,红漆门窗镂岁寒三友,各图不一,俱镶着冰裂纹的琉璃,轩明敞亮。进得门来,当前一架六扇的原色镂流云绘山水川河的紫檀屏风,敞亮的厅堂里整齐地摆放着待客用的桌椅,一水儿的黄花梨。厅堂左右皆有通处,兰溪几乎从未来过兰三老爷书房,自然更谈不上熟悉,遂只能跟在自家六哥身后,往右行去。 穿过落地罩,眼前一亮,兰溪恍惚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三扇红漆冰裂纹琉璃窗半敞,掩映着窗外翠竹幽幽,一阵风起,叶影摇晃,沙沙作响,响动中显清幽,寒碧满眼。三壁书架直高至屋顶,每一层都摆满了书册,甚至北边一架的上三层,都是竹简,不见灰尘,可见常有人打扫,悉心看护,书架前摆放了一张特制的高高的竹梯,应是为了取上层的书册所用。 这边,兰溪有些咋舌,她从未见过这么多的书,没想到,她爹的书房居然会是这个样子的? 那边,兰三老爷兰栋蹙了蹙眉梢,望着兰溪,半晌不语。 有人在轻扯她的衣袖,兰溪回过神来,对上兰洵挤眉弄眼的太过明显的眼色,这才醒过神来,她可是带着任务来的呢,怎么能走神呢!目光轻扫,便定在窗下当中那张黄花梨大案后。那里站着两个男子,年少的,刚刚束发不久的年纪,面目虽然俊美,眉眼间仍显青涩,穿一袭月白,腰间藕色宽腰,别无赘饰。年长些的,瞧上去也不过三十过许,墨发美髯,因着尚在孝期,一眼望去极为素淡,不过着一身半旧的青莲色团花暗纹的细布直裰,可偏偏就是这简单与素淡,却透着极致的清雅与文气,一举手一投足间,夺人眼球,那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气度,正是那句腹有诗书气自华。 这就是她那熟悉而又陌生的父亲了。兰溪心中百味杂陈,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她对父亲的感觉始终无比复杂。可是这一刻,兰溪以一个有过经历的女人的眼光看去,终于有些明白三太太的执迷不悟,这个男人,身上有一种让女人化身为飞蛾,执意扑火的魅力。还有煮雪......想到煮雪,兰溪心中突然一动,悄悄瞄了一眼兰三老爷,正值壮年,长相俊美,家世傲人,一身才气......那煮雪难道是......其实不只煮雪,还有王氏......她也是后来才听说,王氏是在一次赏花会上见过父亲一面,就上了心,当然,这些都是私底下的小道传言,明面上自然都是天作之合,媒妁之约...... “阿卿......溪姐儿来这里,是有事?”兰三老爷对这个女儿的感觉又何尝不复杂,略微斟酌了一下,还是将称呼换了换。 兰溪眨眨眼,在心头囫囵着兜转了一下心思,弯起唇笑着,就如同她这个年龄,本该是的天真与烂漫,“父亲还是唤我阿卿吧!这个名是父亲取的,往日里也是这么叫的,我听着习惯!父亲想了半天,才想起我的名儿,怕是也习惯叫我阿卿的!” 兰栋半晌没有说话,他自然不可能记不住自己女儿的名字。无论是大名还是小名,都是他取的。溪,取其世代长久,明澈溪流之意,求的不过一世顺遂,终生畅快。这是他的嫡长女,他自然在她身上寄予了厚望。加之,彼时他们夫妻情意正浓,从那个小名的“卿”字,便可窥见一斑。但也正因为如此,如今这般情形,再唤这个“阿卿”,却觉得有些不自在了。 父女两人俱都沉默,书房内的气氛便显得有些诡异了。 兰三兰灏轻咳一声,打破了沉寂,“五妹妹还是头一回上父亲书房来吧?那可得好好转转了,父亲这里,可是有不少的好东西!” 有人打圆场,兰溪自然就坡下驴,“三哥这话可真是正中下怀,我明日就要进学了,可不就是想跟父亲讨些好东西来着。”只是,她印象中的三哥一贯少年老成,虽然不至于沉默寡言,但也从未有过这般鲜活跳脱的一面,而且是当着父亲的面......想到此处,兰溪悄悄的,若有所思地看了兰三老爷一眼...... 第十七章 训女 “行了!行了!这话你们私底下悄悄地说说也就得了,当着我的面儿,就明着惦记我那点儿东西,可有点儿太过了啊!”出乎兰溪的意料,她印象当中,那个不怒而威的兰三老爷非但没有生气,神色反而较方才和缓了不少,俄顷间,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兰溪竟从父亲身上,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亲切。 就连每次见到兰三老爷就如同老鼠见到猫一般的兰洵这一刻似乎也放松了不少,悄悄靠近兰溪耳畔,小声地跟她咬起耳朵,“父亲珍藏了一方紫金石砚,石色淡紫透亮,飞燕衔泥的样式,小巧精致,最合你用......” 音量刻意压低了,不大,偏偏兰三老爷还是一字不漏地听在了耳里,两声轻咳,兰洵又成了那只见了猫的老鼠。 “阿卿——”经过开始的踌躇,兰栋终于还是唤了这个名字,目光静静落在兰溪身上,这才发觉些许时日不见,女儿似乎长高了一些,神色间的娇恣似乎少了两分,说不上来是有什么地方不同,但却又真正感觉到有些不一样了。“明日要去进学的话,可是身子都大好了?” 有那么一瞬间,兰溪方寸间觉得有些诧异,却又带着奇异的淡暖,她一直以为父亲对内院的事从来都是漠不关心,却原来也是知道她一直“病”着的。只是说到她的“病”,兰溪难免有些不自在,双颊不由飞上两朵红云,低下头,悄悄咬了咬下唇,含糊地应了一声,“嗯。” “那便好!既是如此,到了学中要虚心跟先生们请教,你现在正是学东西的年纪,多学点儿总是没错的!另外,既然要学,就要踏实、认真、坚持地学,切莫再如从前一般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了!” 兰三老爷的神色严肃而认真,字字句句语重心长,兰溪听着听着,脑袋越垂越低。 “对了!你在闺学中的日子也算不上短了,除了女红针黹这些且不说,其他可分出些主次了?” 兰溪被训得有些发蒙,听了这问,也只是眨巴着眼睛,茫然地望着兰三老爷那张明明俊逸却让她有些发憷的脸,神色再无辜不过。 兰三老爷默默咽下一记叹息,有些后悔自己的心血来潮,女儿家本来就轮不着他来管,可是如今既然提起了话头,却又不能就此撂开。罢了!这是他的嫡长女,能够教导着更好些,日后能有个好前程,与她兄弟间守望相助,如今多费些心思也是值的。这般想着,他便耐着性子给兰溪解释道,“我的意思是,女红针黹是必然要学的,其他的,你有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特别想学的?如若有,便该分出个主次来,多花些心思,专精其一或二。” 兰三老爷的意思兰溪其实也明白,只是方才脑袋有些发蒙,一时没有转过弯儿来。那些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的虽然不能太看重,但像他们这样的清贵名流,书香世家,总得有个一两样拿得出手的才艺,在那些个闺秀的聚会上,不至于丢了颜面,也能为日后的说亲增加些好的名头。这事儿,兰溪稍早时也想过,心里有个模糊的想法,只是,她没想过兰三老爷会问她,一时间,支吾难言。 兰三老爷将她的神色看在眼里,有些不乐意了,“有什么话跟父亲还不能说的?” “我想......我想学画!”兰溪小声地将偷偷在心底做的决定宣之于口。对于才艺,她前世还真没有好好学过,母亲还在时,便由着小性,任自己一直“病”着,闺学都没上过两日。后来落到王氏手里,被她算计着捧得自以为是,整日拿捏着那些个酸诗腐词地端着“才女”的架子,直到后来从假象的高空狠狠坠落到现实的泥沼中,她才明白,她那些被称颂过的,自以为了不起的东西根本什么都不是。至于画画这个爱好,那还是后来有一回她进宫为太后侍疾时,偶然发现的。 太后画得一手好丹青,犹以花草为最。她闲时喜爱侍弄花草,兴致来了便会使人伺候笔墨,画上几笔。某一日,太后养的一丛野菊开得正好,她正兴起作画时,瞧兰溪在旁边很是感兴趣的模样,便笑言让她也画上一幅。兰溪推说不会,太后不信,反而说虎父无犬女,兰景芝的女儿还能不会画画的?她推脱不得,只得硬着头皮努力回忆着幼时将将入学时,丹青先生教的入门技巧,勉强描了一幅。也不知是她当真天赋了得,还是太后说得客套话,总之,太后见了她那幅劣作,却给了几字评价——技巧全无,魂魄俱全。 从那以后,她就喜欢上了画画,闲来无事时,就会自个儿画上几笔,无人教导,她也不知自个儿画得究竟如何,只是却真是喜欢画。如今,既然有了机会,她当然要好好学学。 “你想学画?你喜欢丹青?”兰栋很是惊讶,眼瞧着女儿有些害羞地红着脸点了点头,他这才收起了满心的诧异,再望向兰溪时,目光中多了两分期待,“平日里可有画过么?让人去取了来,给为父瞧瞧?” “父亲稍待!”兰溪轻福了个身,便转身出了落地罩,不一会儿后,回转而来,手里端着一个红漆绘寒菊傲霜的托盘,当中铺卷着几张纸,隐约可见斑斓的颜料色泽。 “五妹妹好快!”兰灏惊呼,兰溪离开,不过两息的工夫,还走不出知梧轩的院门呢。 兰溪赧然地半垂眸子,“今日本就想请父亲指点一二,所以一早便备了几幅平日的涂作,若是入不得眼,父亲就当女儿蠢笨吧,可还得费些功夫把女儿教导得聪明些!”从打定主意要抱父亲大腿开始,兰溪就已经作手做了些准备,这画自然早已备好,方才便让盈风从娴雅苑一路端了过来,就候在廊下,这才能这么会儿工夫就取了来。 “若是画得不好,重新画过便是,直到为父觉得好了为止,你怕是不怕?”兰三老爷笑着打趣。 “不怕。”兰溪眨眨眼,神态坚定,粉嫩的小脸上镶嵌着的那双丹凤眼像极了某人,兰栋的神色有一瞬的恍惚,嘴角一抿,才醒过神来,“拿过来吧!” 第十八章 摹画 兰栋擅画,更擅于鉴画与品画。青阳兰氏在数十年前出过一个闻名大庆的丹青大家,正是已故兰老太爷的亲叔父,也就是兰栋的二叔祖,兰慎。据说,那位老人家画的山水画那是惟妙惟肖,不过寥寥数笔,淡淡水墨,便能勾勒出栩栩如生之景,高山之险峻,江流之湍急,溪水之灵动,河湾之宁谧,尽数跃然纸上,仿佛只要瞧着那画,便能听见那高山流水之音,直敲观者胸臆。他的画作,都是有价无市,就是大内与兰家也所存不多。兰栋的画技便是启蒙于这位传奇大家,画到如今,画作虽已小有所成,但较之这位二叔祖的成就,却还是天渊之别,山水画更是兰栋不敢轻易尝试的,但这不妨碍他鉴画、品画。所以,当翻看手中那几张涂作时,兰栋不得不惊讶了。 兰溪瞧着自家老爹锁紧眉,不发一言低头翻看她那些涂作的样子,紧张地咬了咬唇。她不擅长于写意山水,前世也几乎从未画过。她画过最多的就是平日里见得最多的花鸟虫鱼。但她心里有数,她那水平,就算入得了兰栋的眼,不过也就博个有点儿天分的说法,所以,她只得赌了。五幅画,两张花草,一张双鱼戏水并一张黄鹂鸣柳,最后一张,却是山水。 兰溪不错眼地盯着兰栋的表情,瞧见他翻看最后一张画纸时,明显怔了一下,沉默着看了良久,终于抬起头来,她悄悄吁了一口气,来了。 “宜山秋行图?你几时见过?”兰栋问得有些惊讶,却又满腹狐疑。 宜山秋行图!那位兰姓大家生平最为得意之作,画罢宜山秋行,他自觉再画不出超越之作,便就此封笔,所以这幅画也被传为这位大家的巅峰之作,那当真是有市无价。兰家将之视为家宝便也不足为奇了。平日里这幅画都收得妥当,即便是身为兰氏子孙,也并不是各个都有幸一见。兰栋自然是见过的,而且印象深刻,才能在第一时间便认出兰溪的这一幅。这幅图看似宜山秋行图没错,但又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一样,具体哪里不一样,兰栋一时间又说不上来。 “也许见过吧?也许……在我小的时候?我只是画的时候觉得很熟悉,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就这么画出来了……”兰溪早料到兰栋会有此一问,吞吞吐吐地道出一早便已想好的托词,在兰栋狐疑地盯视中,她紧握着小拳头,力持镇定。就算父亲怀疑那又怎么样?再怀疑他也决计猜不出真相。 她的这幅图临摹的是宜山秋行图没错。却不是他们兰家的那一幅,而是当今太后寝宫,寿安宫中收藏的那一幅。她也是在前世寿安宫陪伴太后时,才得知原来这世间共有两幅宜山秋行图,都出自兰慎之手,却是绘于不同时期,乍一看去,并无不同,但当中包含的情感却又可谓南辕北辙。 兰栋又盯着兰溪看了好一会儿,除了看出她有些紧张之外,却再瞧不出其他端倪。心想着,兰家虽然宝贝那幅画,有的时候却也会拿出来看看的,兴许阿卿在什么时候真的见过也说不定。她能临摹出来,一是说明她记忆力超群,还有就是…….兰栋想到此处,双眸陡然发亮,“阿卿,你擅长临摹?” 兰溪张了张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那幅宜山秋行图她是看了很长时间,才能临摹得象模象样,至于其他的,她还真没有把握,但看着兰栋一脸像寻着宝似的神情,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再说了,她也不知道,对于学画来说,会临摹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那边,兰栋却已经兴奋地拉着她道,“来!阿卿,你来!你试着临摹一下这些,还有这些……”黄花梨大案的右后方,放着一个一人合抱的青花瓷大缸,里面参差不齐地插着十多幅画轴,兰栋一股脑抱了出来,摊在案上,朝着兰溪招手。 兰溪愕然,回过头,想跟两个哥哥搬救兵,哪晓得,那兄弟两个在父亲和她说起画时,已经自动自发挪到了边上的圈椅小案处,做起了功课。搬救兵不成,兰溪苦笑着,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唤了候在外间的盈风进来伺候笔墨,瞧着平整摊铺在面前的宣纸,还有那些陈列在一旁,满满二三十碟,色彩斑斓,品种齐全的颜料,兰溪突然觉得被赶鸭子上架也没有那么难受了,撩高了衣袖,在自家老爹的“虎视眈眈”下,摊开了第一幅画轴,那是一幅工笔细描的庭院春景,自是出自兰栋之笔,画的正是京城兰府园中“拢翠亭”一景……. 兰溪细细描着,兰栋在旁边看着,不时出声指点两句。父女俩就这么一个画,一个教,时间过得飞快,转眼,便到了用午膳的时辰。 兰栋跟前伺候的人早就极有眼色地将午膳备妥,四人份,殷勤伺候着三老爷父子几人在右侧小厅内用罢了午膳。 兰溪堪堪簌了口,正捏着素面的茧绸帕子擦拭唇角,便见着三老爷跟前的松茗快步走到兰栋跟前,在他耳边低语了两句,兰栋目光微闪。转而笑望向兰溪,稍早的生疏不在,那神态柔和慈爱,较多年前的宠溺中似乎更多了些什么。 兰溪恍惚,不及深究,兰栋便已轻笑开,“不忙着走。不是说明日要进学了吗?旁的不说,笔墨纸砚为父这儿倒是不少,都收在后头的小库房里,你两个兄长都是熟的,让他们引着你去挑。只要看上眼的,不拘什么,拿去便是。” 兰溪笑得开怀,“多谢父亲。”出师告捷,怎能不高兴? “先别忙着高兴,为父的话还未说完。既然你说了要学画,便不可半途而废,在闺学中,要跟着陈先生用心学,课后先生布置的功课也要认真完成,为父会定期检查。另外,今个儿这幅画尚未画成,你一并带了回去,放学后再用用功,五日后,将画作带来。” 兰栋一一安排,兰溪乐在心里,神态温顺地点头。 兰栋满意地点点头,拂了拂直裰,站起身,“你们兄妹自去罢!为父尚有些事需处理。”语罢,站起身来,随在松茗身后,一并出了小厅。 厅门开合间,兰溪眼尖地瞄到廊下垂首立着一道人影,身上那件牙色掐丁香色牙边的比甲瞧上去有些眼熟,她垂下眼,眸中幽光暗闪。 第十九章 眼药 兰栋就跟人在外间的花厅里说事儿,想来也不是什么要紧的,并没有刻意避着人,更没有遣人守着。所以,兰溪朝通无阻地走到了落地罩处,轻易地听起了壁角。 “十姐儿可要好些了?”兰栋的声音传来,带着淡淡的关切。 “回老爷的话,吃过了药,已经睡下了,大夫说出了身汗就该见好了。姨娘不放心守着呢,又怕老爷等得心急,所以遣了奴婢来跟老爷回话。” 丫鬟的嗓音恭敬柔婉,跟稍早时的尖脆无礼不太一样,却分明是同一个人。兰溪撇撇唇,果然是她。走神的片刻,兰栋似乎又说了句什么,兰溪一时没听清,再竖起耳朵,便又听得那轻红的嗓音。 “……因着十姐儿病着,姨娘怕过了病气给太太,所以并没有进得正房去,只是在偏厅里候了一会儿,听得太太用过了早饭,这才离了正房……” 声调不高不低,舒缓有致,语气卑微恭敬,还带着一丝丝欲言又止的为难,听在兰溪耳里,却很是不得劲。轻红代芳姨娘来向父亲回话,回的便是这一番了,像是关乎母亲。兰溪狐疑地挑挑眉梢,父亲这是……不过,先抛开父亲的用意不提,之前首次交锋还以为轻红这丫头是个鲁莽的,可是如今这番话回得却让兰溪不得不刮目相看。这么一般掐头去尾,不是明摆着地上眼药吗?她父亲可不是她们这些在宅门里打滚儿的女人,心思九拐十八弯的,兰溪又不太了解他到底是个什么性格,还真不知道他听了这话,会是个什么反应。 但是,很快兰溪便知道,这个轻红,或者说是指使她说这一番话的人,那个芳姨娘要比她这个女儿,对她的父亲了解得多。 这么一番话后,花厅里便安静下来,轻红仍然低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一动不动,兰栋的鼻息却有些粗,好一会儿没有说话,再开口时,那声音却有些发紧,“太太可知道十姐儿病着?” 兰溪一听这动静,心里暗叫不好。 那边,轻红却像被吓坏了,扑通一声双膝跪下,仓皇道,“太太…….昨个儿夜里,十姐儿不好,是秉了太太,取了对牌奴婢才能出门去请了大夫来的,太太自然是知道。所以,太太也一早便发了话,让姨娘不必请安。是姨娘于心不安,说是向太太请安是她的本分,便在偏厅候着了,太太知道了,还让梅疏姐姐送了两个炭盆来,是……是十姐儿……不,是奴婢有点儿受不得那碳味儿,犯了咳嗽,姨娘一贯心疼奴婢,就做主开了一小会儿窗户,就那么一小会儿,谁知道,谁知道这一回去,十姐儿就发起了热,姨娘本来要亲自来老爷这儿回话的,这也就走不开了…….老爷,十姐儿病重,这都怨奴婢,如果不是奴婢犯了咳嗽…….” 这一番话说得可真是…….半点儿没有沾三太太的不是,反而全是她们的错,可是细究起来却全然不是这么一回事。不过堪堪入秋,哪就用得上炭盆了?兰溪嘴角挂起一丝冷笑,心思飞转。 兰栋半晌没有说话,只觉得胸口那团邪火烧得厉害,越烧越旺,就要化为火苗,窜出胸口,窜出喉咙,喷发出熊熊烈焰……. “父亲,我看上了这块鸡血石,您赏了给我刻个小印可好?”兰栋的怒火被骤然打断,兰溪红扑着小脸从落地罩后跑了出来,粉雕玉琢的小手里拽着一根墨条般粗细的鸡血石,那石头红得很是纯粹,还带着丝丝透明,一看便知品相极佳,那耀眼的红衬着雪白,煞是惹眼。而那冲进来的小人儿,不过九岁年纪,尚未抽条,矮墩白胖,加上那灿烂的笑,如星子般耀眼的双眸,要在自个儿亲爹面前装上一回可爱,还真是半点儿压力都没有。 果然,兰栋方才还觉得胸口烧灼的怒气刹那间,如汤沃雪,消失了大半。神色柔和下来,刚想开口,兰溪已经看到了一旁跪着的轻红,一脸的诧异。 “这位姐姐是来找父亲讨罚的?我不是说了,让姨娘自个儿罚了便好,如若不然,去母亲那里也好啊,母亲没有父亲这么凶的,你瞧你,都吓成这样了。”上眼药谁不会啊?先发制人,你是来讨罚的,而且一个内院姨娘的丫鬟犯了错,讨罚不到主母处去,却来了这里?呵呵,坑不死你! 轻红根本没有料到五姑娘居然在这里,张嘴愕然着,眼角余光瞥见兰栋沉着脸,却是满脸狐疑地瞪着她的方向,突然就觉得嘴里犯苦。 “阿卿,这是芳姨娘房里的轻红,你在太太屋里见过了?”兰栋微笑着看向女儿。 “今早是见过了,不过不是在太太房里。父亲,女儿向你求个情吧,这个姐姐虽然不是那么懂规矩,不过她毕竟是姨娘房里的人…….”话至三分便停,让人猜啊猜,那是内宅妇人惯用的伎俩。姑娘她如今小小年纪,还不懂。面前的人,是她爹,亲生的那种,用不着装。所以啊,她直接有话说话,不用遮掩,也用不着添油加醋,至于一早把话题带歪,那不废话吗?这就是她的目的啊。 “五姑娘——”轻红一听,急了,下意识就开口想要自己申辩。 “你又犯了!这位姐姐,你这没规矩的插话怎么一犯再犯呢?上一次还没罚过呢,你又再犯了一次,如今在府里若不能让你长个记性,他日,出了府,你也没规矩地随时插话,岂不是要人说我兰家没有规矩?”兰溪早料到这个轻红不会任由她自说自话,所以,早就准备了回击,况且,兰溪前世掌平王府中馈十几年,积威犹深,板着脸的模样直让轻红不知为何,背脊生寒。 轻红蔫了,不敢再轻易开口。 兰栋目光闪动,对眼前事状猜了个大概,挥了挥手,沉声道,“五姑娘的话可听清了?自个儿回去回禀了你们姨娘,该怎么罚自个儿领了,若是再犯,那就不是你们姨娘罚你能了事的了。” 轻红一颤,终是半句不敢吭,唯唯应喏,低头俯首,快步而去。 兰溪一口气还没来得及松,兰栋已经笑眯眯地朝她招起了手,“阿卿,来!到底怎么回事儿,跟为父说说!” 第二十章 娘说 “阿卿,来!到底怎么回事儿,跟为父说说!” “……”兰溪默默在心里腹诽着自个儿老爹居然这么八卦,但还是乖乖地挨到他身边,把今早她与芳姨娘说话时,轻红没有规矩插话的事儿说了个遍,只是没有提她之前心血来潮想要逗十姐儿,跟芳姨娘起了冲突这一茬。 兰栋听罢,只是微微笑着,看不出喜怒。 反而是兰溪,一脸局促地绞着手指,吞吐道,“父亲,我刚才…….是不是太凶了?可是……娘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这规矩便是我们世家的颜面。若是没有了规矩,那这家里,上下不分,尊卑无别,就会乱了套的,所以…….” “阿卿做得对,防患于未然,你是兰氏的子孙,为家族的颜面着想,这样……很好。”兰栋像是没有听到兰溪口中那个“娘说”,只是轻笑着,语带鼓励,夸赞她。 兰溪呵呵笑开,小脸上飞起两朵红云,像是不好意思。片刻后,又像想起了什么,欣悦不再,语带踌躇,“父亲,芳姨娘…….是不是不太喜欢我?” 兰栋一愕,不解道,“阿卿怎么会这么想?” 兰溪既然是个直白的孩子,就算上眼药也很直白的,既然已经做好了铺垫,那就直白地把早上的事告诉了兰栋。眼见兰栋听着,没有吱声,只是沉默着,眼神深邃地望着她,兰溪不犹有些不安,“父亲,我真的只是见十姐儿可爱,所以想跟她亲近,可是芳姨娘她…….她是不是不喜欢我跟十姐儿亲近,可是我娘说…….”这回,兰溪没有一气说完,顿了顿,犹豫地看着兰栋,神色有些张皇。 兰栋将女儿不安的神色看在眼里,才在心底对自己嗤笑道,兰景芝啊兰景芝,你是多想了,阿卿才多大点儿人,哪儿就知道跟你耍心眼儿?就算跟你耍了小心眼儿,她又怎么可能瞒得过自己?这般想着,对她说的稍早的事,心里便有了数,面上的笑真了几分,“你娘还说什么了?” 小姑娘果然高兴了起来,眸子一亮,语调又轻快起来,“我娘说了,兄弟姐妹们即便不是同母所出,也都是父亲的骨肉,血脉相连,便要守望相助,父亲,守望相助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就是说,即便三姐、四哥还有十姐儿他们不是母亲生的,我跟哥哥们也要对他们好,他们也该对我们好?”掰扯吧,使劲掰扯。至于三太太有没有说过类似的话,她可不怕兰栋去核实。 兰栋的神色果然又柔和了两分,轻揉了揉兰溪的头顶,“阿卿真聪明。” 兰溪笑,笑得心满意足却又如她这个年纪本该有的天真无邪,笑得五官精致的小脸仿佛沁出蜜来,笑得那双与三太太极为相似的凤眼弯成两抹月牙儿,笑得三老爷的心软乎乎。 稍晚时,兰溪带着大包小包回到娴雅苑,倒把董妈妈唬了一跳,听得是从知梧轩回来,心里就乐上了两分,再看兰溪带回来的笔墨纸砚,件件都是好物,当下便是乐开了怀。小主子听得进她的劝说,而且这么快就付诸行动,去讨好三老爷,还初见成果,她怎么能够不高兴呢?但很快她就笑不出来了。 兰溪屏退了其他人,将董妈妈独留下,把她早上遇到芳姨娘发生的,后来在知梧轩轻红给三太太上眼药,以及她是怎么反击的事,一桩桩一件件都告诉董妈妈,听得她面色发紧,再也笑不出来。 董妈妈当下只觉得她家姑娘今日做得确实好,滴水不漏,不过她才堪堪九岁,之前的时候,都还是不知世事,不懂烦忧,怎么突然之间思虑周祥,行动果决,好像就是一夜之间就长大了似的? 兰溪又岂会不知把她所做的一切暴露在董妈妈眼前,会让她怀疑,可是她没有时间了,而且她相信董妈妈,她必须早日去接受她的改变,习惯她的改变。 “奶娘,这个芳姨娘是什么来头?她是家生子吗?我看…….父亲好像对她很信任。” 董妈妈毕竟是聪明人,很快便收敛起了自己的心思,回道,“老奴下去会安排,姑娘宽心。” 兰溪点点头,没有出声,只是她想着,今日她回敬了芳姨娘一回,不知道,对方会有何反应? 兰栋目前有四个姨娘,分住宁远居的东西跨院,东边住的是四爷生母陈姨娘和无子的葛姨娘。芳姨娘则和三姑娘的生母秋姨娘住在西跨院。掌灯时分,十姐儿的热度总算降了下来,芳姨娘刚刚松上一口气,却在听完轻红带着怨怒的一番话过后,锁紧了眉头。 “姨娘,你说这五姑娘才多大点儿年纪,怎么鬼精鬼精的?该不会是那位教的吧?”轻红朝着正房的方向努了努嘴。 芳姨娘摇了摇头,据她所知,那位没有心思管儿女的事,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了。她之前跟五姑娘接触得少,但也听说过这位姑娘的性子古怪,执拗并且骄纵,就是个被宠坏了的千金小姐,今天的事…….“在园子里遇上是巧合,知梧轩…….也应该是巧合……”不过两回巧合,就让她吃了两回闷亏…….这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 “姨娘,五姑娘不是从不往三老爷跟前凑的么?今日,奴婢在知梧轩见着,她倒是跟三老爷亲近得很呢。” “毕竟是亲生父女,要亲近也无可厚非。”怕就怕这位五姑娘在三老爷心中的地位足以左右他的一些想法,本来,一个不到十岁的丫头,用不着她去忌惮,可是她总觉得有些不安,希望这位五姑娘,不会是她计划当中的变数。 晚膳时,整个宁远居都闹腾了起来。数年没进过正院,就连老太太施压也没有妥协过的三老爷居然在正房用了晚膳。这消息像是长了翅膀一般飞出了宁远居正房,飞入宁远居的各个角落,姨娘们,下人们各自思量不提。 兰溪刚听到这个消息时,先是愕然,随之恍然。她就说嘛,她老爹分明是找了芳姨娘帮他留心正院,虽然在她看来,有点儿所托非人,方才她提到娘,也不见兰栋明显的抵触,如今看来,果真是大有可为啊。 不过,兰溪倒是怕了她娘犯了倔劲儿,三老爷好不容易下了台阶,又被她搞成僵局。一直提心吊胆着,直到听说三老爷在正院用过晚膳,又歇了盏茶的功夫,才回了知梧轩,她这才放下心来。还好,她娘没有犯傻!问她为什么她爹没在正院过夜她还那么高兴?天老爷,她可没忘记,她爹身上还背着孝呢。 第二十一章 妻妾 兰溪因着出师告捷,讨好了父亲,还顺带将了芳姨娘一军,虽然仍有隐忧,却如同去了一桩心事一般,心情很是放松,正是一夜无梦的好眠。 翌日醒来,由着枕月她们伺候着梳洗完毕,用了早点,眼见时辰差不多了,便着盈风抱了装着书本笔墨的包袱,先往正院去请安,然后便去上学。松泉院却是不用去的,昨个儿老太太早遣了宝簪来告知她,让她同其他姐妹一般,只沐休时去请安,平日里怕耽搁了,就不用去了。但三太太那里,却是无论如何要去一趟的。 只是到了正院,兰溪却很是惊讶。花厅里两侧的红木圈椅上,各坐了两人,身后又站了些丫鬟,当中坐在右侧下手的,算得上是兰溪的熟人,可不就是昨日才打过交道的芳姨娘么?挤挤挨挨一屋子的人。这么一看,兰溪心中有数了,默默数了一下,一、二、三、四!呵!乖乖!居然全到齐了。这还是她重生回来头回瞧见他爹的小老婆们聚得这么齐全。稍稍想了想,兰溪便也寻着了因由。这后宅中的人还真会见风使舵,不过是用了顿晚膳,这试探的、巴结的、虚情的、假意的,就通通上门了。 心里腹诽着,兰溪面上却半点儿不显,跟三太太请了安,跟几位姨娘见礼的空档,便悄悄以余光打量着几人。往日里,是从未上过心,如今的形势,她深知这深宅中看不见的推手处处都是,为名为利,熙熙攘攘,说不准谁会在暗地里捅你一刀。何况,这些女人,跟她娘,妻与妾,那就是天生的矛盾,不可调和。而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她可别临到头,连谁是谁都搞不清楚,那才是笑话。 最先见礼的,是姨娘中资历最老,也就是最先被兰三老爷收用的秋姨娘,也就是三太太的陪嫁,兰湘的生母。这位相较其他几位而言,兰溪还算熟悉的,只是想当然,面前的妇人一眼望去,三十如许,却较她记忆当中,年轻了好些岁。她略略有些发福,瞧上去有些富态,身上穿了件中规中矩的靛青色团花暗纹的褙子,梳了个元宝髻,别了把银镶白玉雕百花穿蝶的发梳,容长脸,五官堪堪只算清秀,兰湘倒是与她有几分相似,面上始终带笑,神态安和。 再来是葛姨娘。兰溪对她还真是没什么印象,只觉得这妇人本来该与秋姨娘差不多的年纪,却好像生生老了十岁。淄色方胜纹的褙子衬得她那张瘦长的脸愈发形销骨立,肤色微微发黄,两只眼睛深深凹陷进去,嘴角抿直,没有半点儿笑意,嘴角的纹路深褶,让她看去更加的古板严肃,倒是那一头头发似乎保养得特别好,乌鸦鸦地盘在头顶,插了两根素银簪子。兰溪想着,这一位没有儿女傍身,只怕是在这深宅当中日复一日地消耗着生命,才成了这么一副模样,就连自己给她见礼,也只得了一个硬邦邦的点头,连声“五姑娘”都没捞着。 陈姨娘要比秋姨娘和葛姨娘年轻些,是在兰三太太生了兰灏后聘的良妾,是个乡绅的女儿,在几位姨娘当中算是出身最好的一个,加上她是几个姨娘当中唯一生了个哥儿的,所以难免腰板就要挺得直一些。但在兰溪这个三老爷的嫡长女跟前,她倒还懂得收敛,自始至终神态恭顺,并不因兰溪还是个孩子便有所轻慢,当然,这也不乏昨天那顿晚膳的功劳。 再来,兰溪转向芳姨娘时,对方已经半侧下身,先行向她行了半礼。兰溪凝目看去,也只瞧得见她低垂的侧脸和拉长的脖颈,耳垂轻晃着一粒银铛,却洞悉不了半分她面上神色。兰溪却也不在意,来日方长。 将人认了个遍,兰溪欢快地奔到三太太跟前,再仔细一看自家母亲,不由笑了。看来,父亲还当真是灵丹妙药。 瞧瞧,今天的三太太虽然面色仍有些苍白,犹带病容,但眼神中却光华闪动,嘴角噙着笑,浑身透着一股精气神儿。她倚着一个松绿色绣西番莲纹的大迎枕半歪在矮榻上,穿了件鸭卵青镶玉兰团花襴边的褙子,下搭一条月白的挑线裙子,一头青丝斜斜挽了个堕马髻,只插了一只白玉雕芙蓉的簪子,但那玉色均匀通透,水头极好,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兰溪这些日子还是头一回见着这般的母亲,只觉得她当真是光彩照人,本就出色的五官在这雍容的气度映衬中便显出灼灼风华,在兰溪看来,那些个姨娘远远比不上她。可兰溪经历过,对男人的劣根性再了解不过,不管拥有的女人再怎么优秀都好,他们都会一个接着一个地纳,只想坐拥形形色色的女子,囊尽天下秀色,永不餍足。 “母亲今日可用过药了么?早点吃了些什么?可还进得香?”其实见着这般的母亲,兰溪是觉得高兴的,却又有些莫名的伤怀,她的母亲,还当真是把所有的喜怒哀乐都系于了父亲一身。她不是不看重他们这些儿女,只是在她心里,父亲要远远比他们重要得多。 三太太心情很好,所以瞧着女儿,目光便也格外的柔和,一边回答着女儿的问题,一边含笑打量着她的妆扮,隔了这么久,头回去进学,可马虎不得。眼瞧着哪哪儿都妥帖,她才暗暗点了头,放下心来。 “太太慈爱,五姑娘孝顺,当真是母慈女孝,羡煞旁人啊!若是日后十姐儿能学得五姑娘一星半点儿,婢妾于愿足矣。”恰到好处的羡慕与恭敬,不疾不徐的语调,听来便觉舒服,但三太太的笑容却淡了下来。她不喜欢这些姨娘们,其中尤以芳姨娘为最,哪怕她口言恭维之词,也改变不了分毫。 兰溪今日倒是表现得很好,挨在三太太身边,没有言语,只是眨巴着一双眼,笑看着芳姨娘。 “十姐儿日后要孝顺那孝顺得也是老爷太太,妹妹倒不需那么羡慕。”陈姨娘捏了帕子掩嘴笑了,几个姨娘中,芳姨娘年纪最轻,也最得宠,所以用不着三太太出手,自然有人先坐不住。 “孝顺得自然是老爷太太。”芳姨娘的目光与兰溪对上,只一瞬,便移开,垂下头去,那脖颈弯曲的弧度刚刚好,优美而恭顺,像是唱着一曲哀歌,亘古不变。 芳姨娘这么快就认输,陈姨娘有些悻悻然,撇撇唇,复又笑开来,“要我说啊,我们五姑娘如今真是长开了,这眉眼越发精致好看了…….” “她小孩子家家的,当不得你们夸!”三太太淡笑着打断她,抬手理了理兰溪已很是平整的衣领,目光柔和下来,“时辰不早了,快些上学去吧!一会儿下了学,就到正院来用晚膳,我让邱婆子给你做你爱吃的。” 陈姨娘住了嘴,神色有一瞬的僵硬。芳姨娘微微笑着目送兰溪走出厅门。而秋姨娘和葛姨娘却自始至终沉默着未发一言,如同泥塑,只是一尊是弥勒佛,另外一个,却已隐在阴翳中,融成了一道影。 第二十二章 进学 清蕖园里一座小楼,五开的明间,红漆冰裂纹的琉璃花窗,窗几明净。当中一间檐下挂着一块黑漆牌匾,上书“慧雅静和”四字,字迹与松泉院中牌匾之上如出一辙,都是出自兰老太爷之手。这里便是青阳兰氏女学所在。 这清蕖园已近兰府的西北角门,出了角门,再过一条丈宽的巷子,就是兰氏其他族人的居处。只是如今兰氏族人也是参差不齐,有过得好的,自然便也有过得差的。家分过一次又一次,没能力的且不说,有条件的却也不愿另辟居处,就这么一代代地挤着住,房子越分越小,自是再也寻不着大长房这般宽阔的宅子。不过这也与长房自来便待在京城,在京城中置产分不开来,其中种种,暂且不表。 且说兰溪此刻站在那“慧雅静和”的牌匾之下,心绪却是有些复杂。说来,她前世虽在这老宅中一待数年,对这闺学却很是有几分陌生。如今重活一回,吃得了教训,却怎么也得跟这一处熟悉起来才是。想到此处,兰溪深吸一口气,园中那方荷塘中的荷花已经谢尽,采摘后余下的莲蓬已经有些泛黄,沉甸甸的压弯了花茎,自是闻不到那清雅的荷香了,但兰溪只觉得清晨的空气沁人心脾,提神醒脑,让她从未有过的清醒,她给自己鼓气一般莞尔一笑,轻拎裙摆,抬步,跨过那小楼的门槛…… “五姐姐可算来了。你再不来,我还以为你又病了呢。”这酸中带刺的语调,除了兰滟还真不作第二人想。 “有劳六妹妹关心了!往后啊,姐姐日日跟你作伴儿,六妹妹可高兴?”兰溪不愠不恼,反而笑着冲兰六眨了眨眼,直眨得兰六心口憋闷,偏偏一口气堵在胸口,吐不出,咽不下,直憋得她小脸通红。 兰溪在心里偷笑,却也没想着把人气出个好歹来,便也不再搭理,从盈风手里取了包袱,将笔墨纸砚一一取出,摆在属于她的那张书案上,兰滟自讨了个没趣,鼻间哼了一声,扭头走开。 “溪姐姐早先病了?”清脆如黄莺初啼的女童嗓音婉转在耳侧,兰溪突然双眸一亮,是了!她怎么忘了?抬眼,转头,看向立在她书案前,比如今的她还要矮上半个头,穿着水蓝色拱玉兰花短衫搭月白挑线裙子,梳着双丫髻,用浅蓝色缎带系了个花结,模样娇俏可爱的女孩儿时,笑意从兰溪眼底漫溢开来,她笑弯了唇角,朗朗唤道,“芸芸!” 因为宋芸芸的关系,兰溪的心情很是好,好到就连沈娘子嘴里念叨的那些个《女则》也不再那么难以入耳,循例学了两页,沈娘子便让她们抄写。兰溪将裁好的纸铺好,用镇纸压平,取出墨条、砚台、笔洗、小号的紫霜毫,一一归置好,磨好了墨,便专心致志习起字来。 重活了一遭,兰溪对于那些《女则》、《女书》加诸在女子身上的枷锁早已不以为然,她看似专心致志地抄着书,那些字却只是字,过眼不留心。既然决定学画,书画一体,她就得花功夫把字练好,如此而已。 倒是一旁的沈娘子见这念书没个定性,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兰五姑娘居然乖乖地抄书练字,还有些暗暗纳罕。再瞧她写的字,虽然年纪尚小,笔力不足,却也整齐清秀,大有可为,不由在心底暗暗点头,对兰溪改观了一些。 沈娘子的想法,兰溪自是不知,她只是安静地练着她的字,横竖撇捺,一笔一划,待得沈娘子宣布散学时,她鼻尖已微微冒汗。 接下来是才艺课,兰滟学的是琴,好歹总算是没有凑在一块儿,也就不用担心出什么幺蛾子了。 教画的陈先生是个年近花甲的白须老者,慈眉善目,却不是那么会讲课。只拿了幅画作,让学生们自个儿观赏,末了,随口点拨了几句画作中几处特别的画法,过后,便布置了临摹的作业,十日后交上便是。一堂课上得了无新意,虽是波澜不兴,兰溪却不由有些淡淡失望,好在,她还有个父亲!兰景芝的画技只怕要比这位陈先生还要高出许多呢! 用过午膳,这日下午的课却是兰溪发誓要学好的女红了。虽然下定了决心,但毕竟不是有了决心,她那手绣活儿就能突飞猛进的。在数不清第几次扎到手指之后,颜妈妈终于是宣布散学了,只让五日后,每人交上一方绣帕。慢吞吞收起手里那连针脚都不齐整的帕子,兰溪无视兰滟那嘲讽、炫耀与挑衅并存的眼神,恁是留到了最后,凑到了颜妈妈跟前。 “妈妈,我的活计实在是太差,想要赶上姐妹们只怕是不可能,却也不好落下太远的。所以……往后可能要麻烦妈妈了。”兰溪没有客套,直接有事儿说事儿。旁边的盈风在心底默默的腹诽,姑娘也真是的,既然要求人办事,好歹得送些礼才是,她倒好,见着人,连客套话也没有半句,直切主题,也不怕得罪了人。毕竟这颜妈妈是兰府请的教习,可不是兰府的下人,而且据说她那出自锦州刺绣名家陈氏的手艺可是千金难求呢。 兰溪这般行事却绝不是鲁莽,她前世虽跟颜妈妈没什么交情,可她身边的枕月却是跟着颜妈妈很是学了一阵,枕月这丫头看人最准,她说颜妈妈不喜欢人跟她绕弯子,那她就直截了当,而且兰溪也觉得,对于颜妈妈这样的人,送礼不但达不到讨好的目的,甚至是辱没了她。 颜妈妈眼中飞快地掠过一抹诧异,瞟了一眼面前粉雕玉琢,微微笑着,尚是满脸稚气的九岁女童,淡淡挑起眉梢,“这活计也就是个练,老身只怕是帮不上五姑娘。” “妈妈放心,不过是我平日里多做些活计,取了来让妈妈看看,帮着指正罢了。倘若妈妈太忙也没关系,可否麻烦曹娘子?”兰溪笑弯一双丹凤眼,尚有些婴儿肥的双颊粉嘟嘟的,乍一看去憨态可掬。 刚抱着几匹布料走进来的女子却骇得变了脸色,慌忙放下手里的东西,摆手道,“不行的……五姑娘,我粗手笨脚的,怕是不行…….” 颜妈妈的脸色变了几变,心思已经几个回转,“巧慧,五姑娘看重你,你还不多谢五姑娘?” 兰溪的笑,便更真诚了两分,颜妈妈,果真是个聪明人。 第二十三章 一家 下了学,兰溪回了宁远居正院,刚刚走进垂花门,便瞥见廊下一道小小的身影,是兰沁。她手里拿了个玉制的九连环,正坐在一个绣墩上低头摆弄,身边站着个丫鬟,着一件牙色掐丁香芽边的比甲,藕色长裙,容长脸,眉眼恭顺,可不就是那个唤作“柳絮”的?兰溪立在原地皱了会儿眉,便走了过去。 兰沁一直低着头摆弄那九连环,丝毫没有注意到兰溪和盈风主仆俩,倒是柳絮在兰溪走进芜廊时,便注意到了,俯下身凑在兰沁耳畔低语了两句,兰沁小小的身子一僵,抬起微白的小脸,小声地唤了一声,“五姐姐——” 让她出乎意料的是,兰溪没有像往常一般当做没听见,更没像见仇人一般狠瞪着她,反而笑了,如同一个寻常的,爱护妹妹的姐姐一般,笑得温暖柔和,于是,小小的兰沁有些惊悚了,五姐姐…….吃错药了? 她偷偷听到的,有一回院子里的辛妈妈主动给了她儿媳妇一角银子,她那儿媳妇就在背地里小声嘀咕说辛妈妈吃错药了,可没过多久,就听说辛妈妈的儿媳妇跟旁人赌钱,输了个精光,被她家男人揍了个够呛。据说那之前,她们婆媳俩每日里要吵上个三四回,辛妈妈的儿子总是向着媳妇儿的多,可从那以后,那儿媳妇儿,就夹起了尾巴做人,再不敢跟辛妈妈吵嘴了,因为她稍稍过了火,她家男人就是一顿揍。有一回,她没有睡着,偷偷闭着眼睛听柳絮姐姐她们说,辛妈妈那儿媳就是拿那一角银子作的本钱,谁知输了,越捞越深…… 所以,五姐姐今天这样,兰沁实在是……不安。 兰溪当然不是吃错了药,她只是想通了,既然要好好过,当然也就包括要当个好姐姐。这些日子,瞧这兰九时时躲着她,她也觉着,是时候该好好修复一下姐妹之情了。想到此处,她又让面上的笑深刻了两分,放缓了音调,像怕吓着她这小白兔似的妹妹一般,“阿久,在玩儿九连环呢?解不开?五姐姐解给你看?” 兰沁这回无处可躲,因着那声阿久,小心肝儿又颤了两颤,但小孩子对于旁人所怀的善意恶意却很是敏感,何况,成长情况本就特殊的兰沁?她小小年纪,却早已学会看人脸色,五姐姐虽然奇怪了些,整个人看上去却很是柔和。兰沁想着这些日子娘亲一直在耳边唠叨的,五姐姐长大了,懂事了,她要乖乖听姐姐的话,跟姐姐亲近,踌躇再踌躇,终究还是递出了手里的九连环。 兰溪笑笑接过九连环,就摆弄了几下,突然就……. “咦?”这就解开了?兰沁眨巴着眼,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没有看清楚?那我再解一遍,你看好了。”兰溪三两下将已经解开的九连环恢复原状,放缓了动作,重新解了起来,兰沁看得很仔细,也不过一会儿功夫,兰溪又解开了。这回,兰沁再看向这个从不亲近,甚至还有些畏惧的同胞姐姐时,双眸闪亮,终于有了些不一样的神色。 兰溪看着兰沁那双发着光,黑白分明的眼睛,心便觉得又暖和又软乎,将九连环递了过去,“要试试吗?” 兰沁轻咬下唇踌躇了片刻,接过了九连环,按着兰溪方才的步骤,认真地摆弄起来。兰溪不时低声引导上两句,姐妹俩,就这么一站一坐在芜廊下解着九连环,当真有那么几分岁月静好的意味。 晚膳将至时,兰三老爷突然而至。三太太在惊讶之余,心中作何想不知,但面上却是再平淡不过,却还是忙活了一番,一边差人去外院将两位少爷请来,一边马不停蹄去了小厨房,亲自督促着整治出一桌子的美味佳肴。 待得席上,兰溪一看这一色菜肴,酱肘子,梅菜扣肉,香酥鸭,白斩鸡,呵!可不样样都是自家爹的心头好?娘,说好的做我爱吃的呢?说是这般说,看父母有和好的苗头,兰溪心里却很是高兴的,至少说明,她的努力还是有效的,如今,已经有偏离前世命运轨迹的迹象了,不是吗? 食不言,寝不语。一时餐罢,三太太着人上了茶,却是没兰溪兰沁姐妹俩的份儿,小孩子家不能喝茶,姐妹俩能得一杯玫瑰蜜,兰溪已经很知足了。 说来,这还是兰溪“回来”后,他们一家人头一回坐在一处。只是,回头瞧瞧神色淡淡,连眼神也没对上过,更谈不上交流的父母大人,兰溪默默叹了一声,敢情别扭还在进行中,离冰释前嫌尚远着呢?兰溪望着木偶般坐在一旁不置一词的三太太,有些风中凌乱了,娘啊娘,你要跟人和好,服服软能掉块儿肉吗?人三老爷自个儿回了正院用晚膳,还一连两天,这就已经表明态度啦,你还是赶紧就着梯子就下吧!只是想着方才那一桌子的菜,兰溪又默默地…….默了,默默地低头灌她的玫瑰蜜,一口再一口,这娘老子当真鹣鲽情深过,从前,是谁呕过了谁? 气氛确实算不上好,于是,三老爷坐不住了。再将几个儿女都关爱了一回之后,他站起了身,三太太没有半分挽留之意,挺直了背脊坐在椅上,并无起身相送的意思,如同稍早三老爷来时一般,看似冷淡却透着两股怨气,三老爷却像浑不在意,没有向她看去一眼。 兰溪有些急了,这两人,究竟是怎么回事?她抓心挠肺,却又无计可施,耷拉着双肩随着三老爷出了花厅,心头不由有些憋闷,不高兴地想找茬,“父亲,你答应给我的鸡血石呢?该不会是舍不得了吧?” “你瞧中的可是上品,让你糟蹋了就可惜了。你要刻小印,待得为父空了,慢慢给你雕着,到时刻了你的小字,再行给你。”三老爷说完,跨步而去。 兰溪额角抽抽,小字?那还得等几年?敢情…….三老爷心情也不太好呢? 心情不好的当然不只她们父女俩,父母这般相敬如“冰”,做子女的能开心起来才怪,所以兰灏、兰洵兄弟俩面色也有些讪讪。寻了个由头,各回各屋,临去前,少年老成,沉稳持重的兰三少在对着妹妹欲言又止好一会儿后,终于叹息着丢下一句,“你那丫鬟给你誊书,这……很好。”然后,飘然而去。 兰溪恁是过了好一会儿才眨巴着眼回过神来,敢情自家三哥还真是防着煮雪呢?只是哥……我那丫头到底把你怎么了? 一阵秋风起,卷落了树梢黄枯的叶。这内宅之中的争斗,从来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如今,正院的风已起,别地儿的风,只怕也就要刮来了。 第二十四章 重阳 兰溪的日子过得很是充实,每日在闺学里跟着先生上课,跟宋芸芸两相交好,时不时拿话刺得兰滟跳脚,寥作消遣。 散学后,练字女红两不误,每日里练字总要练到手腕发酸,鼻尖冒汗,每每看的董妈妈、枕月她们心疼不已,但那字确是一日好过一日。 女红她也较往常不知用功了多少,又常得那巧慧的指点,良师得之,勤能补拙,倒还真能看出些进步,至少,从前连针脚也绣不齐整的她,如今绣朵花儿像花儿,绣片叶儿像叶儿了,董妈妈看着,不由欣慰。大家小姐,虽然用不着靠着绣艺吃饭,但也不能拿不出手的,往后给家中长辈的心意,自家夫君贴身的衣裳、物件儿,无论如何还得自个儿经手得好。好在姑娘懂事了,知道自个儿努力了,照她往常那样,捏个针都嫌不耐烦,董妈妈真不知还得愁白了多少头发。 充实的日子总是过得特别快,时间,就这么悄悄地从指缝间溜走了,转眼,便到了九月九,重阳节。 因为重阳节,学里放了三日的假,今天是不用进学的,兰溪却是已经习惯早起,一到往日的时辰便自动醒来。一时盥洗梳妆罢了,流烟捧了身银蓝色门襟绣半开玉兰的对襟小袄,并一条沉绿色的八幅湘裙伺候着兰溪换上,早已梳好的双丫髻上绑着同小袄一般颜色的银蓝花结,流烟又给插了两朵银镶珍珠的珠花,小小年纪却是不用涂脂抹粉的,不过用了香膏抹了手脸,便算成了。 不算出挑的颜色穿在小人儿身上,却愈发显得出水般的沉静,董妈妈瞧着满意地点头,姑娘果真是懂事儿了,这般沉静的模样,才该是世家女子的典范。一边在心里颔首,董妈妈一边张罗着摆了饭,两个素包,一碟翡翠饺,一碗小米粥,一碟脆辣萝卜,两个素炒时蔬,一色早点都是按着兰溪口味来的。 “姑娘快些用点儿,待会儿祭祖还不知要饿到什么时候,不垫吧垫吧,可不就遭罪了?” 兰府尚在孝中,这重阳佳节自是不用出游赏秋,登高远眺,但这祭祖却是免不了的。青阳兰氏传承了上百年,真正的钟鸣鼎食,礼仪传家,规矩大,女眷进不了祠堂,却更为悲催的得等在祠堂外,不得喧哗,不得失仪,那才是真正的遭罪。好在前世兰溪是皇家的媳妇儿,比这更严苛的祭祀参加过不只一回,如今却还不太在意,但如兰沁这般从外到里,真真正正的小娃儿却是满心打鼓的。 兰溪在娴雅苑用了早饭,寻了兰湘一道到了宁远居正院时,三太太已经穿戴妥当,正抱了神色惶然的兰沁在怀里哄着,瞧了这姐妹俩,忙笑着问起早饭的事。兰沁从三太太怀里探出眼来,目光刚跟兰溪对上,便又惊又惧,一扭头,直接将脸深埋进了三太太怀里,再不肯起来。 兰溪狐疑地,轻轻皱起了眉。 “阿久夜里魇着了,没有睡好,这会儿还怕着呢。”三太太干巴巴地解释着,却还是叫了奶娘把兰沁抱了起来,这样的日子,即便是平日里病着的三太太也不得缺席,何况是兰沁?一时,母女几人收拾妥当,便乘了青帷小轿往祠堂而去。 果然,这在祠堂外一站,便是一个多时辰。好在天气不错,兰溪偷空在阳光筛落的光线中半眯着眼,惬意地望着檐下几盆正在盛放的秋菊,祠堂肃穆,并无灿耀的颜色,一色的玉白,头两盆却是玉翎管和瑶台玉凤,想来被花房的人照看得极好,今年花型开得甚美。兰溪恍惚想着,这盆瑶台玉凤是母亲出嫁的次年舅舅送来的,前世,却在母亲去世后,莫名枯死,都说草木无情,但真正无情的,却是人啊。 祭完了祖,几房人齐聚老太太的松泉院,吃了重阳糕,便先各自散了。毕竟还在孝期,该守的规矩还得守。老太太却也应景地各房赏了一坛菊花酒,便算是应了节气。 到了晚膳,就摆在了宁远居的正院,三房的人齐聚一堂,一屋子的妻妾,父子,嫡庶,各怀心思,偏偏还摆出一副和谐友爱的模样,兰溪都替他们累。 好在,三老爷似乎也对这堂妻妾祥和,姐妹情深,兄友弟恭的戏码不那么感兴趣,更没有演上一角儿的兴致。用罢了饭,便叫了一众子女浩浩荡荡去了外书房。 三老爷一走,三太太也不耐烦跟这些个姨娘相看两相厌,推说累了,下起逐客令。能在这内宅中占有一亩三分地的,再傻也有限,话都说得这么明白了,自然都各自识趣,回了自个儿房里,既不碍人眼,还乐得自在逍遥呢。 方才还热热闹闹的宁远居正院霎时安静下来,颇有那么两分喧闹过后人走茶凉的荒芜之感。 兰溪随着三老爷一道出了垂花门,便朝着今天一整日都没怎么开过口的兰沁伸出了手,笑道,“阿久,一起去吧!” 谁知,兰沁却像是被吓着了一般,小脸刷白,惊惶地望了她一眼,一扭头,便栽进了旁边丫鬟的怀里,闷声高喊道,“我不去!” 兰溪皱紧了眉头,那丫鬟一脸尴尬地望着兰溪,“五姑娘,九姑娘可能累着了,她身子弱,三老爷方才也说了,九姑娘可以不过去,您看……要不,奴婢先带九姑娘回去歇着可好?” 兰溪的脸色不太好看,神态恹恹地点了点头,那丫鬟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忙不迭抱了兰沁往回走。兰溪望着她的背影,眸色一点点暗下,怎么又是她? 三房的孩子不多,嫡庶加在一起也不过堪堪六个,这当中兰沁没来,其余的兰灏、兰洵、兰溪都是三太太所出,一母同胞,四爷兰涛,三姑娘兰湘虽是庶出,却也不是兰滟那般挑事儿的人,一时相聚,倒也相安无事。三老爷例行考校了一下功课,又各个训诫了一番,便挥手让他们下去了。 转出落地罩,刚好瞧见松茗和一个丫鬟端着托盘进来,盘上摆着些茶盅,布巾之类的,想来是去服侍三老爷梳洗。松茗和那丫鬟与他们兄妹几人见了礼,便鱼贯而入。待得那丫鬟与兰溪错身而过的瞬间,兰溪只觉得一股奇异的幽香掠过鼻端,兰溪微怔,再仔细去闻时,却只闻得稍早他们都用过的那菊花酒清淡绵软的味道,如今过了些时候,从毛发体肤间散发出来,带着些许令人迷醉的微醺。微微疑虑地望着那转入落地罩,雅致的山抹微云色泽的身影,兰溪失了神。 “姑娘?”这会儿随在兰溪身边的是流烟,瞧着自家姑娘怔忪立在一旁,忙低声唤道。 兰溪回过神来,却想起了另外一事,眼神蓦地暗阒,“找人盯紧了九姑娘身边那个叫柳絮的。”前些时日,她与兰沁之间的关系明明已经缓和了许多,兰沁不再如同从前那般怕她,排距她,可是偏偏今天却又……她小小年纪,尚未懂得掩藏情绪,若说这一改变跟她身边的人没关系,兰溪还真不信。 一阵寒意钻进颈窝,兰溪紧了紧衣领,抬起头,见知梧轩外梧桐树叶已枯黄了大半,正有几片如同断翅的蝶般晃悠悠从枝头坠落,翩跹落至阶下,风,乍起,卷着落叶,呼啸而来。 第二十五章 厌香 香。那精致的镂空暗刻花纹三足香炉上的缠枝莲花藤蔓无限地延伸,像是将她的喉咙一圈一圈地缠绕,密密匝匝。藤蔓的两端似乎被两只手紧扯着,越扯越紧,像要掐断她的呼吸。袅袅腾起的白烟弥漫着清甜的香,熟悉而陌生的味道,却不知为何带着一缕血的腥甜。 她知道,那是她的血,不,那是她肚子里未成形的孩子的血。痛,无边的疼痛从下腹传来,像有人拿着剪子在她腹中扭绞,有热烫的液体不受控制地从两腿间流出,转瞬湿了她身上雪白杭绸的挑线裙子,晕染出一朵硕大的,血红的花……她跌倒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喊着人,求着佛,可是没有人,没有人来救她,也没有人来救她的孩子。 那香,夺命。那香,追魂。 她失了她第一个孩子,就在她从前喜不自胜的一室甜香里。 那股香带着血的腥甜钻入眼耳口鼻,兰溪紧揪着胸口喘不过气来,就在窒息的前一刻,灵明一清,陡然从床上弹坐而起。床,还是那张填漆床,藕荷色缠枝葡萄纹的帐幔在晨风中轻轻拂动,屋外隐约传来压低了的说话声,听嗓音应是枕月和董妈妈。兰溪额上满是汗珠,神色却是微微一松,原是梦。已许久再未做过的梦。 可是,下一刻,目光不经意地一个清扫,撞上窗下案几上正腾袅着白烟的茄皮紫釉暗刻麒麟纹的三足小炉时,刚放下的心又跳到了喉咙口。兰溪惊惶得脸色煞白,铭刻进了骨子里的疼痛和畏惧顷刻间夺去了她所有的镇定和从容,她尖细着嗓音叫了起来,“谁点的香?谁让你们点的香?拿走!快给我拿走!” 正在外间的董妈妈和枕月听得这一串尖叫,连忙抢步而进,便见着自家姑娘蜷缩着身子在床上瑟瑟发着抖,另一手还指着那三足香炉迭声尖叫。两人皆是唬得变了脸色,董妈妈疾步上前,将兰溪抱在怀里,枕月也是白嘴白脸,却还算手脚利落地将香炉挪了出去。 “姑娘,乖!姑娘,没事了啊!”董妈妈拍抚着兰溪的背,心中满腹的忧虑却不敢泄露分毫,只是缓着嗓音在她耳边低声安抚着,一遍又一遍。 枕月将香炉挪出之后,又开了窗,待得那一室的甜香在晨风中终于散尽时,兰溪总算稍稍平复了情绪。 “往后,我的屋里,不准再用香!”兰溪回过神,木着脸丢下这么一句。 董妈妈和枕月不敢问,姑娘明明最喜欢这些,前些日子是董妈妈觉着姑娘前一阵儿夜里魇着过一回,还有些发热,才不敢用。这些时日却是好些了,这才嘱咐枕月将姑娘最喜欢的木樨香寻了出来点上,却不想,闹了这么一出。 这会儿兰溪松了一口气,却只觉着浑身发软,又倒回了枕上。她没有解释一句,也不知作何解释。 从前的兰溪喜欢香,刚嫁进平王府时,她身边有个伺候的二等丫鬟,叫作喜鹊,是平王府的家生子,但是长得讨喜,嘴又甜,她还算欢喜。而且那丫头手里有个绝活,制得一手好香,兰溪正好喜欢这份雅致,倒很是重用她。谁知,就是这个丫头,就是这香,夺去了她孩儿的命。 想到此处,兰溪心口又是一阵紧缩的疼,血肉剥离,还有什么,比这更痛?那样的痛,即便是她后来将那喜鹊打得血肉模糊,即便如今已是隔世经年,也减不得分毫。 又过了好一会儿,听得董妈妈在帐外小心翼翼地询问道,“姑娘,可是身上有什么不舒坦?若是的话,老奴这就去给三太太回话,咱们就歇着,不过去了吧?” “不用!收拾收拾,还是过去吧!”今日既然不用进学,却是该去请安的。只是老太太处发下话来,说是昨日祭祖乏了,便免了今日的晨昏定省,但平日里上学,能免的都免了,今日既然沐休,三太太处,她倒是该过去的。 谁知,刚刚梳洗妥当,便见着流烟行色匆匆走了进来,脸色不太好,径自走到兰溪跟前,俯下身,凑至她耳畔,低声道,“姑娘,出事了!” 兰溪心下“咯噔”一沉,好端端做了这么一个梦,她本就有些不安,这就出事了?挑眉望向流烟,却见一贯心直口快的她一脸的欲言又止,瞧得兰溪心里更是火急火燎,“说!” 主子发了话,即便再难以启齿,流烟也只得豁出去了,“昨个儿上灯时,知梧轩伺候笔墨的玉茗端了茶水进三老爷卧房,之后就再没有出来……” 兰溪一愕,还没反应过来,董妈妈已经一巴掌拍了过去,“死丫头,怎么什么脏的臭的都敢在姑娘跟前说?也不怕污了姑娘的耳朵?” 兰溪却还是有那么些不敢置信。这……尚在孝期,父亲就有这么…….这么急吗?兰溪不是货真价实的小姑娘,她当然知道男人的生理需求有的时候不受控制,这朝中上下也不乏在孝期犯戒的,只要不闹到明面儿上,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可是她父亲?若是从前,兰溪可能还会将信将疑,可这一世,就她与父亲接触时的了解来看,他绝不是看重女色之人,何况如此急色? 等等!刚才流烟说,是知梧轩伺候笔墨的丫鬟?突然,兰溪便想起了昨日知梧轩中偶遇的那一袭山抹微云色调的迤逦身姿,还有那转瞬便无迹可寻的奇异幽香,冷笑一声。还真是会算计。只是不知这位玉茗姑娘是单枪匹马作战,还是背后有这院中哪一位的推手? “听雨去拿了饭菜来,你们就吃吧!枕月,你随我去正院。”发生了这样的事,只怕三太太是没胃口了,兰溪知道再大度的女子,都不会高兴给自家夫君纳小,何况三太太对三老爷……叹息一声,她娘可别又堵了心。 谁知刚走到正院廊下,便听着屋内三太太带着咳嗽的嘱咐声,“让人回去吧!既然伺候了老爷,总得给些赏赐,只是如今时候特殊,只怕委屈了她,伺候着她把那碗汤药喝了。” 兰溪愣愣站在原处,还好……母亲,总算还没有糊涂。这般想着,兰溪却觉得心里酸涩得厉害,掺杂着一丝隐隐的痛,扎在心口,寸寸疼。 “姑娘——”梅香正打了帘子,回头见着兰溪愣在那块儿,没有动作,不由压低嗓音低声唤道。 兰溪回过神,却冲着她淡淡一笑道,“我就不进去了,有劳姐姐们伺候着母亲。” 第二十六章 求助 却说出了这么档子事儿,兰溪就是再豁达,心里也有些不自在。一整日里就恹恹地歪在矮榻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一本游记,到了用晚膳时,也不过堪堪翻过了几页,至于看进去了几个字,她更是一无所知了。待得稍晚,流烟回话说三老爷进了正院,将一众伺候的都撵了出来,夫妻两关在屋里小声说了半晌的话,至于说得究竟是什么,却是探不出来。 彼时,兰溪正端了碗在喝薏仁小米粥,听了这番话,愣是瞪着眼走了好一会儿的神,最后,却什么都没说,挥了挥手,把眼巴巴瞅着她的流烟给撵了出去。然后,慢条斯理地把那碗粥喝完,又让听雨再盛了一碗。 当夜,三老爷歇在了正院。 兰溪听得了这么一个惊动整个宁远居的消息,也只是打了个呵欠,掀被,侧躺,合眼,睡觉。一夜无话。 三老爷一连在正院歇了几夜,宁远居乃至整个兰府因着这事蠢动了几日之后,又归于沉寂。不管私底下有没有什么想法或者打算,至少表面上看来风平浪静。兰溪虽然也知道暴风雨前的宁静之说,心有忧虑,却也并未过分担心,不管怎么说,三太太的身子一日好过一日,就连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终是好事一桩,至于其他的,也只能静观其变,见招拆招了。只私底下将她身边的人招了来,将眼下的情形与她们分说了一遍,交代了该看紧的看紧,该低调的低调,该警醒的警醒,务必要把院子管瓷实了,更要把眼睛放亮,把耳朵放明,把清这府中的事向。 董妈妈、枕月她们听得这么一番说,心下暗暗警醒,行事愈发小心谨慎不提。 这一日上灯之时,兰溪换了件家常的半旧藕荷色弹花暗纹交领短袄,执了饱蘸墨汁的小号玉管羊毫临前朝赫连氏的帖子,一笔一划,写得仔细,微微泛黄的纸面上,一溜儿的簪花小楷,清秀端正。 枕月足音轻巧地走近,在她一步之遥处站定,轻声道,“姑娘,颜妈妈和曹娘子来了。” 兰溪闻言微怔,半举的羊毫笔端倏地滴落一滴浓稠的墨汁,污了这张已写好一半的字,好在兰溪练字时用的只是一般的毛边,否则光这一张纸,可惜了,也得心疼上半天。搁了笔,兰溪在边上早就备好的温水中净了手,顷刻间,心底已转过了百般心思,“请颜妈妈和曹娘子进来说话。” “是。”枕月应了声,垂头出去了。 最近这段时间,身边的丫头都长进了不少,兰溪并不担心,只是暗暗思忖着颜妈妈所为何来,既然曹巧慧也来了,怕是与她有关吧?这么一想,兰溪便在久远到已经模糊的记忆当中逡巡起来,倒是想起了一事,难道……眉梢微动,她用布巾拭了手,面色平淡地举步绕过多宝阁。 到了外间花厅,果然,枕月已经安排妥当。颜妈妈和曹巧慧就坐在椅子上,近旁的桌几上已摆放好了精致的茶点,枕月亲自招呼,盈风则领了两个小丫头站在门外廊下。兰溪弯唇,满意地微笑,很好,她要把眼睛和耳朵开在别人的屋里,可她屋里的事,不想别人知道的,却是半句也不能透出去。 “妈妈和曹娘子今日怎么有空到我这儿来?”兰溪笑笑在上首落座,须臾间,已将两人打量过了,颜妈妈微微皱着眉,曹巧慧却是满面焦切之色,果真有事。 可不是么?曹巧慧见着兰溪,似是微微松了一口气,而后一咬牙,像是鼓足了勇气一般,蓦地双膝着地,跪在了兰溪跟前,“五姑娘救我。” 兰溪目光微闪,这可是前世没有的事儿。当然了,前世,别说曹巧慧了,就连颜妈妈,她也是半点儿不熟的。想来,这一世,她打了主意要好好学女红,又存了拉拢颜妈妈的心思,从曹巧慧这儿入手,与她相处倒也不错,这才让她有了难处时,生了向她求助的心思。 “曹娘子别这样,莫要折煞了我。快些起来,有话慢慢说。”一边将人扶起,兰溪一边已是心思飞转,颜妈妈算是个油盐不进的主,她也是前世时,偶尔听枕月提及,她与这个曹巧慧情同母女,这才有处着手。而这曹巧慧,前世还真有一桩让兰溪有些印象的事,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就在这不久之后,她因着什么事,跳了河。事后,颜妈妈独身去到她夫家将人家闹了个翻天,说是他们肆意殴打虐待,言语侮辱,将人逼死了。那事当时闹得挺大的,青阳本就不大,可算是人尽皆知。但人死如灯灭,闹得再大,又能如何?她又是自个儿跳的河,难道还能让人赔命不成?只是那之后,颜妈妈就一病不起,没多久,便请辞了,从此杳无音讯。这回,她们来求助于她,只怕是与曹巧慧夫家有关的,只是却不知,究竟是什么事,她又能帮什么忙? 曹巧慧脸色微微白着,枕月忙上前来帮着将她扶坐回椅子上,她目光空洞着,似是没有着处地落在虚无缥缈之地,似乎打定了主意要寻兰溪相帮,便也顾不得面子,将心上的伤疤撕扯开来,血淋林的伤口就这么毫无遮掩地显露在兰溪眼前。 “五姑娘不知,我少时由于家父经商,家中虽然算不上大富大贵,日子也算富足。可谁知,家父突患重症,用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典当了铺子,还欠了一屁股的债,我走投无路,只得嫁了陈家三郎,成了冲喜之物。” 冲喜?兰溪挑眉,这倒真是出乎她意料之外。 “谁知,陈家三郎在成亲翌日病情突然加重,不治而亡。陈家怪我克夫,日日刻薄打骂,我实在苦不堪言,可又苦无脱身之法。后来,我随颜姨在府上挣几个银钱度日,大头都上缴了,日子总算好过些。日前,我与从前邻家的兄长说了两句话,被婆婆瞧见,便说我不守妇道,不由分说将我打骂了一通,更说我水性杨花,要将我绑了沉塘,颜姨为我百般奔走,他们终于同意,与我一封放妻书,却……却张口就要二百两银子。”说到后来,曹巧慧似觉得很是羞愧,憋红了一张脸,微红的眼避开兰溪的视线,不敢与她对上。 兰溪诧异地挑眉,居然……只是为了银子?这二百两对于寻常百姓家来说,自然是个了不得的数字,但是对于颜妈妈来说……. “颜姨的银子为了给我爹治病,已经用光了,不然…….” 不然她也不会到兰府来当教习了。原来如此,兰溪点着头,心下明了,她本就存了拉拢的心思,如今不过是银子的事情,当下便大方地道,“曹娘子不必说了,这银子,我借你便是。” 第二十七章 援手 兰溪爽快地答应了下来,便让枕月取了钥匙,开了妆台上那只三层的紫檀木镶螺钿百宝妆盒,从里取出几个银锭递与曹巧慧。后者颤抖着手接过银子,又是激动又是感激地迭声道谢,就连颜妈妈也难掩感激地朝着兰溪躬身致谢。 只是到了晚间,兰溪躺在香软的被褥间,却是辗转难眠。前世,不管是颜妈妈还是曹巧慧,都没有来跟她借过银两,至于有没有向兰府其他人借过,她也不得而知。但曹巧慧既然跳了河,想必是所谋并未成事,那究竟是没有筹够银两得到那封放妻书,还是……陈家又变卦了? 这么一想,兰溪便躺不住了,左思右想,索性披衣而起。这天正好轮到流烟上夜,听到动静,打着哈欠快步走至床边,刚好瞧见兰溪掀开帐子。“姑娘,你怎么起来了?是要去净房,还是渴了要喝水?有什么事你唤一声便是,作甚起来?” 兰溪却是理也不理,自趿拉着鞋下了地,一边拢着头发,一边冲流烟道,“把灯拨亮些,随我来!” 流烟满腹狐疑,是真不知自家姑娘大半夜的不睡觉是要干什么,但也不敢耽搁,连忙依言将灯拨亮了些,便捧着那盏罩云影细纱,绘秋菊傲霜的彩釉雀鸟灯紧随在兰溪身后。便见着自家姑娘直直出了卧房,绕过多宝阁,过了花厅,又绕进了那座六扇的沉香木透雕绣海棠春睡的屏风,她才有些明白过来,原来是要去书房。 兰溪铺了纸,磨了墨,略略沉思了片刻,便取了惯用的玉管羊毫,蘸了墨,在纸上写了起来。匆匆一封信笺写就,抬起头,便见流烟正用手掩了唇打呵欠,湿意氤氲了双眸,微微泛着红,天将欲雨般的朦胧,“这些日子跟着煮雪认字,有没有长进些?瞅瞅这信上的字可都认得全了?” 流烟木着一张脸,睡意了无,额角几不可见地抽了抽,有些无奈地望向自家姑娘犹显稚嫩,却满面认真的脸孔,“姑娘快别逗我了!奴婢有几斤几两重你还能不知道?就算有长进可也看不得你的信。” 真不好玩儿。难得有些玩兴的兰溪悻悻然撇撇嘴角,意兴阑珊地耸了耸肩,“哎!看来你得更认真些才是,也许……你可以每日交给我一篇大字一篇小字,你觉得如何?” 流烟脑门生寒,这回是当真木了一张脸了。 兰溪忍俊不禁地微微一笑,将手里信纸叠好,装进信封,又在信封上端正写上“宋芸芸亲启”五个字,这才递给了流烟,道,“芸芸这风寒也好几天了,也不知见好没有,我猜她明日怕是还不会来。明日一早你打点一下,去看看她,再把这封信也带去。” “是。”流烟恭敬地应声,心里想着姑娘与宋四姑娘一向交好,这么大半夜的不睡觉起来写信,怕是担心着宋四姑娘的病了。 兰溪却是知道宋芸芸这场病并无大碍的,不消几日就可以痊愈无余,只是如今,她却是想着芸芸的堂兄就在县衙里当县丞,这户籍之事事托付给芸芸,应该是万无一失了吧? 翌日一早,流烟便带着一些药材补品和那封信,去了城南的宋府。兰溪却在想了又想,还是有些不放心之后,又带了枕月,走了一趟知梧轩。 三老爷在听了兰溪的请求之后,沉默着锁了会儿眉,才道,“这事与你却是没什么相干的,哪怕求到你跟前来,银子你也给了,也算尽了你的心力,却何必还去操这份心?” “父亲跟前的松茗算得上是您的心腹了吧?若有什么难为之事,父亲只怕也是敢放心交予他去办的,想来,他的忠心父亲是半点不怀疑。但是人心最难测,这忠心二字,得来绝不容易,可是只用银子便能笼络得了的?”来之前,兰溪就已经想好了,瞒不过父亲,至于说几分,留几分,却还是可以把控的,只要能够说服父亲伸伸手,那便足矣。 “若只是为了颜妈妈手上的活计,却是无需做到这一步的。”这些时日的接触之后,三老爷对于兰溪的早慧早已心中有数,听得这番话,也不觉多震惊,兰溪所求,于他虽就是伸伸手的事,但俗话说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他仍是心有疑虑。 “自然不只这些,不过都是些内院琐事,父亲可有兴趣听我一件一件说?”兰溪微微笑着。 三老爷挑眉,没再追问,却也仍是蹙着眉,半晌未置一词。 “父亲,这陈家与曹娘子的是非街头巷尾都在传,孰是孰非一问便知。即便这次女儿行事有所不周,就权作买次教训,但于曹娘子而言,却是一桩救她性命的大事,父亲——” “好了!为父知道了!”三老爷抬手打断她,无奈地叹息一声,“也罢!就让二管家拿我的名帖走一趟吧!” 兰溪喜出望外,脸上笑开了花,笑吟吟福了福身,“多谢父亲。” 这般又过了两日,宋芸芸的风寒终于好了,到了清蕖院,见着兰溪的头一句话就是,“你怎么管起这些事来了?瞎****心,却不见得能得好,可别是亏本的买卖!” 宋芸芸家也算是青阳的富户,虽然比不得兰氏,却也还排得上号。但她家最开始是经商起家,到了宋芸芸祖父那一代才考了功名,跨入了“士”的行列,但毕竟底蕴尚浅。青阳地界儿不大,这些个人家之间总有些沾亲带故的关系,讲究一些的人家也会给家里的女孩子请先生,但都是在家里教,兰府女学却是不一样的,各科的先生齐备不说,就是跟兰家的女孩子一处上学,这当中的好处就不言而喻。所以,这些人家只要能跟兰氏攀得上关系的,就千方百计地将家里的姑娘送进来。宋芸芸不是唯一的一个。 但对于兰溪来说,宋芸芸却是不一样的。因为她是前世,自己因为遭人算计,虽然如愿嫁进皇家,成了平王世子妃,却被兰家抛弃的时候,唯一对她一如往昔的人,所以,这一世,兰溪愿交这个朋友,祸福共担。何况,明年的这个时候,芸芸父亲就要升迁进京,彼时,她们真可守望相助。 兰溪听得宋芸芸一番话,却也不恼,只是呵呵一笑,当然有好处,却不是现在能说的。“瞧你说的,我还真成了无利不起早了?还不许我做桩善事么?”这倒是实话。这一桩事,她虽是存了拉拢颜妈妈的心思,却也是因着自己重活了一回,明知曹巧慧的结局,终是无法冷眼视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吧!倘若佛祖有眼,便也能将这一桩算为功德,多多看护她的父母兄长,还有幼妹。不过……她也不是活菩萨,“放心吧!这事了了,自有好处。” 第二十八章 收服 夜里,又下了一场雨,细密无声。兰溪清早推开窗时,便觉满鼻的清冽,鼻间一个发痒,便“阿嚏”了一声。这一声落在董妈妈耳里,却是了不得,连忙抢步上前,一边将兰溪拉离窗边,一边嘴里喋喋不休道,“姑娘,这俗话说一场秋雨一层凉,如今这风却是吹不得的,若是着了凉可怎么好?” 兰溪由着董妈妈在耳边念叨,她只是微微笑着,听着,不愠亦不恼。今个儿起得稍早了些,用罢了早饭,兰溪也没急着就往清蕖院去。谁知,堪堪铺好了纸,预备临上一张帖,外面小丫头就来报说,颜妈妈和曹娘子到了。 兰溪眉梢微挑,这么早?怕是事情已经成了吧? 可不就是成了么?见着颜妈妈和曹巧慧,前者虽然神色淡淡,但眉眼柔和,嘴角含笑,后者却是激动得双眼泛红,兰溪悬了几日的心,总算才在这一刻,安然落地。见了兰溪,曹巧慧便是不由分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谢五姑娘活命之恩。”这短短几个字中凝注了曹巧慧满心的感激与恭谨,话毕,俯下头去,扎扎实实一个响头,铿锵有声。 她这一连串动作太快,让其他人都来不及反应。待得她第二个响头又要磕上去时,董妈妈已经连忙将她扶起,“曹娘子快别这样,姑娘年纪还小呢,哪儿受得起这个?” 闻言,曹巧慧才反应过来,羞窘得红了一张脸,支吾难言。 还是颜妈妈接过了话头,圆了过去。“巧慧也是实在感激五姑娘,思虑不全,唐突之处,五姑娘千万见谅。” 兰溪点头,“曹娘子是性情中人。”将人引入坐,枕月领着两个小丫头上了茶点,兰溪这才问道,“事情可都妥当了?” “还要多谢五姑娘援手,否则,巧慧如今也不会好端端坐在这里了。”曹巧慧话中毫不掩饰的感激,她之前所言的活命之恩半点儿不假。 原来,当日,曹巧慧从兰溪处筹措到了那二百两银子,当下便寻到了陈家,用以交换那封放妻书。本就是说好了的事,何况曹巧慧与那陈家也是相看两相厌,这般行事于双方都是解脱,可不就是好事一桩么?陈家早就想好,得了这二百两银子,便也依言写了那封放妻书,便是予了曹巧慧自由。坏就坏在,这陈家太太是个心胸狭隘,偏又极为爱财之人,这二百两算不得小数目,原本她就没料到曹巧慧能这般快就筹措到银子,给时还那般痛快。曹巧慧给银子给得痛快了,陈家太太却不痛快了。当日也是三媒六聘,八抬大轿抬进大门的,如今急吼吼地想要出去,可不就是嫌弃自个儿的儿子是个短命鬼,让她守了望门寡么?可自己儿子短命是因着谁?还不是因为这克夫克亲的扫把星么?而且,整整二百两,曹巧慧跟不是银子似的,眼也不眨就给了,半点儿不带心疼的,只怕是要少了吧? 这么一不痛快,陈太太就起了心思。当下便让长子去寻了平日便有些交情的县衙中管理文书的小吏,花了一顿酒水钱并二十两银子,买通了对方,刁难曹巧慧。翌日,曹巧慧到县衙更换户籍的时候,却被告知那封放妻书无效,更是收了她那张放妻书,还说要去请了陈家来人,可要告她一告?陈家来人,自然是死咬着不放,还要拉了她家去。急得曹巧慧白了脸,额上一个劲儿地冒冷汗,当下只觉满心的心悦,被人兜头一桶冰水浇下,浇得透心凉,刹那间,万念俱灰。 就在那个时候,宋芸芸的堂兄,宋县丞赶了来,板着脸问清缘由之后,从那小吏处讨要了那封放妻书,细细瞧过,当下便黑了脸。一再质问小吏这放妻书究竟是真是假,那小吏拿了陈家的好处,又不俱势单力薄的曹巧慧,死咬着说是假,陈家人也迭声喊着自家并未写过这么一封放妻书。直到宋县丞威胁道,要将那放妻书拿了去问过县令大人,再请了人来一一验对笔迹、签章,那小吏和陈家人这才慌了。 双方正在较劲的时候,陈家的管家匆匆而来,说是兰府的二管家亲自上了门来,还带着三老爷的名帖,说是要在他们陈家的铺子里订一批上好的纸笔。陈家可从未跟兰府打过交道,唯一的交集便也就是在兰府做工的曹巧慧了。这么一联系,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难怪这曹巧慧那么快便拿了二百两,就连宋县丞也帮着她说话,原来,人家是有兰府做靠山啊。 陈老爷当下白了嘴脸,恨不得扇惹祸的陈太太两个大耳巴瓜子。佝偻着背脊连连作揖,给县丞老爷告罪,向曹巧慧道不是,这才总算将这桩事作了个了结。 听完这来龙去脉,兰溪不由唏嘘,还好,当日自己多想了那么几回,否则,还当真是好心办了坏事,只怕曹巧慧又得走上前世的老路,魂断一江水了。 “五姑娘,那银子…….我只能慢慢攒着还你。我别的本事没有,只能给五姑娘做了两双鞋,聊表谢意,还请你千万不要嫌弃。”曹巧慧囧红着一张脸,从怀里掏出一个包裹得仔细的蓝底碎花包袱,里面齐齐整整放着两双鞋。都是家常的平底小头凌鞋,一双上面的一对蝶儿活灵活现得似乎振翅便能从那朵半开的芙蓉上飞起,另外一双的两只蜜蜂细腻到连触角上的绒毛也清晰可见,何况那鞋底就跟兰溪平日所穿的一样,哪处薄些,哪处却需厚上半分,当真是毫厘不差,当中所下的功夫可见一斑。 兰溪见了,自是心中欢喜,也不推辞,让枕月将鞋接了,嘴上真诚地赞道,“好水灵的活计。曹娘子真是巧手,我这辈子若是能学得一二,也就受用无穷了。” 曹巧慧的脸更红了,这回却是被羞的,“姑娘命好,这些锦上添花的活计,会当然是好,若不会却也不打紧。再说了,五姑娘聪慧,若要学,哪有学不会的?” “那曹娘子和颜妈妈可得用心教我,不许藏私喔!”兰溪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 谁知,这回表态的,却是颜妈妈。她半垂下了头,神色恭谨,淡声回道,“五姑娘若要学,我必倾囊相授。” 第二十九章 好处 颜妈妈这番作态,却还让兰溪有些诧异。只是想想,她与曹巧慧情同母女,又能用尽积蓄,只为给曹父治病,当中情分可见一斑。她帮了曹巧慧这么一回,颜妈妈将她视为恩人,倒也说得过去了。 “妈妈既然这么说了,那我可就当真的,听了,信了。”兰溪含笑的双眸与颜妈妈对视片刻,这才缓缓移开,又望向曹巧慧,“曹娘子,那银子你不用急着还我,如果令尊的病需要银钱,你只管来找我,能帮的,我一定帮。”颜妈妈的绣艺非同一般,她年轻时想必也攒了不少的银子,但曹父的病既然能把这些钱花完,足以说明是个无底洞,也难怪她们二人要在这府中靠着绣艺糊口了。想到此处,兰溪双眸突然一亮,“令尊的病可有找大夫仔细瞧过?” 问到这个,曹巧慧便是面上凄凄,轻轻点了点头,“自是瞧过的。青阳地界儿有些名气的大夫都看过了,却都没有法子,只得用药养着……” 后面的话没有说出,但兰溪也猜得到,那些药,必定都不便宜。 “我偶然听说,池州府有间保和堂,那里有一个草药郎中,偏居乡野,姓于。这于大夫是家传的绝学,却只每十日才到保和堂中客座看诊一回,但他医术高明,妙手回春,甚少有他束手无策的疑难杂症,你不如带了令尊去试试?” 说起来,这于大夫前世到兰溪嫁入平王府时,已声名鹊起。他当年确实是乡野中一个不起眼的草药郎中,但是后来得贵人相助,被靖北侯世子耿熙吾举荐给了太后。彼时,太后因喉痈之症苦不堪言,又并有严重的头风,每每头痛欲裂,却又食难下咽,睡不安枕,不过十来日,便形销骨立。太医院中诸太医却是战战兢兢,惧怕担责,只敢持中庸之道,徐徐治之。谁知病症猛烈,来势汹汹,太后眼看着就是不好。就是这个时候,于大夫出现,治好了太后。太后就此将之奉为神医,出入宫廷并京城权贵之家,风头一时无俩。前世,兰溪在宫中侍疾之时,曾与这于大夫有过数面之缘,让人没有想到的是,这位于大夫不过堪堪而立,盛名所累,却不怒不喜,淡然处之,泰然若定,其风骨不由让人钦佩。重生的这些日子,兰溪日日忧虑着这府中的勾心斗角,其余的,尽皆抛诸脑后。若非对这于大夫印象深刻,这时,她还真想不起来这么一个人。 原本,兰溪这番话毫无凭据,但偏偏,经了放妻书这么一出,颜妈妈和曹巧慧对她都很是信服。这话出自兰溪之口,两人当下便信了几分,心里自然想去试试的,但是……颜妈妈垂首不语,曹巧慧张了张嘴,终究没有吐露半字,神色艾艾,目光黯然。 兰溪看在眼里,心中有数。小声吩咐枕月开了匣子,亲自取了几张银票,递了过去,“池州府不近,这一路过去,少不得盘缠。再说,还得备着诊费,我这里银子也不多,你先拿着,不管怎么说,去试试。若能将令尊的病治好了,那就怎么算都是值的。” 曹巧慧霎时红了眼眶,踌躇了好一会儿,想给父亲治病的愿望还是占了上风,抖索着手接过那几张银票,可这么一看,她脸色又变了,“这么多?” “再多我也没有了!都说穷家富路,你就安心拿着,没用完到时再拿回来还我便是。”兰溪无所谓地笑笑,她年纪尚小,用钱的地方不多,吃穿用度一有公中,二有父母补贴,平日里的月钱和长辈们给的零花钱都存了起来,这才有了这么些。之前花了二百两,如今这一百五十两就是大头了,给了她们,她余下的除了一些不能动用的银锞子,就只有些散碎的银子了。 听罢,曹巧慧已是泣不成声,捧了那银票,哽咽着再说不出话来。 兰溪微微笑着,转过头,与颜妈妈四目相接。颜妈妈可不比曹巧慧,自然知道兰溪这般,定有所求,不过,她也没有什么怕被别人图谋的,所以,她仍然感激兰溪,由衷的感激。 兰溪当然不只是为了积德行善,也是想要些好处。就连宋芸芸,也在几天之后,才终于明白兰溪口中的好处究竟是什么了。 每日的刺绣课后,她会留在兰溪的娴雅苑用晚饭。然后,颜妈妈会亲自教导她们两人刺绣。宋芸芸很激动。为什么激动?笑话,这可是开小灶啊,不同于之前刺绣课上,颜妈妈只教她们一些普通的绣法,这一回,教的可是锦州陈氏不传于世的绝活,她能不激动吗?虽然她们这些官家女子不用靠这绣艺挣钱,但技多不压身嘛!一手好的绣活儿,日后要讨好未来婆家和夫君,也很是不错的呢。 宋芸芸对女红本就还算得上喜欢,在颜妈妈的悉心教导,她自个儿也足够用功的前提下,进步飞速。反观兰溪,毕竟基础摆在那儿,差了宋芸芸不只一星半点儿,但总算是在进步,而且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她学画的缘故,画出来的花样子恁是比旁人的多那么几分灵性,花草活灵活现,那些个鸟兽虫鱼更像是活物。她的花样出色,配色上更是有天赋,虽然绣艺上差了一些,但绣出来的东西却让人一看便是喜欢,就连宋芸芸也嫉妒得酸过她不只一回。 兰溪却是不骄不躁,面上云淡风轻地浅笑着,心里却是默默地汗颜,她这也算是投机取巧的一种吧?如若她的活计赶得上芸芸,她也用不着在这些上头花费这么多心思了吧? 宋芸芸却也不是小心眼儿的人,嫉妒过了,酸过了,又厚着脸皮讨要了几张别致的花样之后,便也消停了。两人就这么互相比较着,学习着,日复一日,却切切实实地进步着。 到得九月底,三太太预备给兰溪外祖母送寿辰礼时,兰溪送上了一条亲手绣的额帕,三太太看那鲜亮的活计,精致的绣样,当下喜不自胜。自家女儿能够做得一手好女红,较从前不知好上多少倍,她岂能不喜?但她也有所考量,并未大张旗鼓地在府中宣扬,来日方长,以后有的是机会让那些个曾经嘲笑过溪姐儿的人对她刮目相看,如今暂且按下不提。 第三十章 冬衣 忙碌的日子,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似乎不过是稍稍没有注意,秋天便已走到尽头。天气很快冷了下来。昨夜又下了一场小雨,今个儿起来便觉得寒意直往骨子里透。好在,新做的冬衣前几日刚好发放了下来,便见着整个院子里人人都穿着新作的衣裳,精神干练,一派新气象。 兰溪也换上了冬衣,艾青色西番莲暗纹薄袄,白色的挑线裙子,中规中矩,不见半点儿出挑。于是,流烟有些不乐意了,一边给她梳着头,嘴里一边嘟囔着道,“昨个儿颜妈妈才拿来的那套多好看!就是枕月姐姐前几日做的那一身儿也比如今这一身儿强,姑娘怎的偏偏要穿这一身?” 说来,流烟这番话倒还有些个缘故。这些日子,颜妈妈常来娴雅苑教导兰溪和宋芸芸,枕月也跟着沾光学了不少。她的绣活儿本就出众,于刺绣一道上又很有天赋,常能推陈出新,颜妈妈发现之后很是惊喜,常常有意地传授她一些比较难的针法和技巧,两人也常常讨论。那一日,她们两人正好说到衣裳怎么做得好看的事儿,兰溪在边儿上听着。 女人对漂亮的衣裳天生就没有抵抗力,兰溪也不例外。何况,她前世嫁入皇家,旁的不说,吃穿用度上,赵屿是半点儿没有亏着她。毕竟她出去就代表着整个平王府,代表着他这个平王世子,若是丢了脸丢得也是他赵屿的脸。所以,在兰溪的穿戴上,赵屿很是舍得花银子,兰溪又是自个儿掌着平王府的中馈,更没有亏着自个儿的道理。那个时候,京城流行什么,兰溪就穿什么,戴什么,她的衣裳全是京城挹锦居的盛娘子亲手所制,首饰都是出自宝银楼,件件精品。 所以,当兰溪随意说了两样前世后来流行的衣裳样式时,颜妈妈和枕月这两个在做衣服这行当中算得上行业翘楚的两人,登时如同饿了许久,面前突然出现一块儿肥肉的饿狼一般,双眼冒光地盯紧了她,兰溪,悲催地,就成了那一块肥肉。又被拉着细细说了一番,兰溪便也把这一出抛在脑后了。谁知,这两人都是较真的主,居然没消几日,一人给兰溪做了身衣裳,兰溪一看,这样式怎的这么眼熟呢?再一看,这可不就是她前两日说得那两个样式么?得!虽然细微处不同,但这两人居然琢磨了个七七八八,还给做了出来,那绣活儿比盛娘子的也不差。 流烟几个一看,个个都是喜欢得不得了,就差没有不顾主仆之别,当场把兰溪扒个精光,把那两身儿衣裙一一换了给她们瞧了。 这一日,正好是三太太的寿辰。虽然尚在孝期,不宜大肆操办,宴请宾客,但老太太发了话,一年一个寿辰,总得应个景的,不请外人,就在宁远居摆上几桌,办个家宴寥作庆贺。 所以,流烟觉着这样的日子,她家姑娘有好看的衣裳不穿,实在是罪过。 兰溪却不这么想,她自然知道,那两身衣裳,无论是哪一身,今天穿出去都必然出尽风头。但她是重活一世的人,经历得多了,再明白不过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理。虽然这是在家里,且不说那些背地里暗藏坏心的人,就是兰滟都不知道会因为嫉妒把她酸成什么样,今日既是母亲的寿辰,开开心心便好,为了一身衣裳闹得不愉快,当真犯不着。 虽然心里这么想着,兰溪却也没有跟流烟明说,这丫头,还得历练。不过,她若非重活一世,也绝不可能想得这般透彻。所以,成长,有的时候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在心里默默叹了一声,兰溪伸出手指轻戳了一下流烟的脑门,“你这个憨丫头!如今还在孝期呢,哪能穿那么鲜亮的颜色?还有啊,说你不长心思,你还不认,你就没见着那两身衣裳,颜妈妈和枕月做的时候就故意放了尺寸,那就是留着出了孝期才穿的呢!” “嘎?是吗?”流烟木愣愣地傻了眼,她那会儿只注意着那好看的样式和精致的绣活儿了,哪儿还留意到衣裳的大小?只以为是做给姑娘的,以颜妈妈和枕月的手艺,还能做差了不成?却没想原来人家考虑得多周到,反观是她,如果不是姑娘提醒,她都忘了还在孝期呢,那海棠红,葱黄色现在穿还真是不合适呢。 那边,枕月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董妈妈也很是无奈,“流烟这丫头是憨没错,可姑娘你个小小的人儿,戳着她脑门教训她,倒像是你反比她大多少似的?” 兰溪心里“咯噔”一沉,呵呵傻笑了一回,敷衍过去。心里却直嘀咕,她这内里可不就是比流烟大着好些了么? 流烟哼了一声,手脚利落地把兰溪的头发打理好,枕月亲自捧了装着给三太太寿礼的红木托盘,叫了流烟一道,跟在兰溪身后,出了娴雅苑,径直朝宁远居正院而去。 主仆三人刚刚进了垂花门,前面便迎来一人。青绿色绣折枝花的短袄,下面系着一条月白色八湘裙,耳垂银丁香,头簪素银钗,眉眼俱笑,望之可喜,正是三太太跟前最为得用的梅香。她快步走到兰溪跟前行了礼,嘴里笑着道,“五姑娘就是孝顺,太太刚念叨着,可巧你就来了。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今个儿五姑娘瞧着这么精神,待会儿太太见了肯定欢喜。” “听听梅香姐姐这嘴甜的,怕是喝了****?”兰溪笑着打趣,身后,流烟已经极有眼色地递上了一个红封,“我喜欢姐姐嘴甜,往后也多多买些蜜甜嘴才好。” 今日本就图个喜庆,梅香也不推辞,笑呵呵接过红封,掖进袖中,便引了兰溪主仆穿过院子,门边的小丫头挑起帘子,兰溪并枕月进了花厅,流烟却被小丫头引着去了茶水房边上收拾好的另一处暖间。 进了花厅,兰溪见三太太坐在酸枝圈椅正中,身边不见父兄的身影,不由笑道,“呀!我居然是最早到的,母亲可得赏我!” 第三十一章 寿辰 “呀!我居然是最早到的,母亲可得赏我!” 兰溪噘着唇,小女儿娇嗔状,三太太看得乐呵,迭声应道,“赏!赏!赏!你看上了母亲这里的什么,直管说,母亲还能亏了你不成?” 今日是三太太寿辰,兰溪只是应景说着讨喜的话儿,逗人一乐,自然没有追着讨要东西的理儿。当下,呵呵一笑,挽了三太太的胳膊,道,“还是母亲疼我!不像父亲,不过给了我些笔墨纸砚,就跟割了他的肉似的,那心疼劲儿……” “你个小白眼儿狼!给了你好些东西还换不来你一句好话了?只是些笔墨纸砚?你也说得出口?也不看看,笔是什么笔,墨是什么墨,这纸和砚又哪样是随便捡了给你的?” 听到这声音,兰溪在心里暗暗吐舌,果真是不能在背后说人的么? 一袭青莲色团花茧绸直裰,三老爷大步流星走了进来。剑眉下一双朗目如星子,这会儿却是灼灼如火焰般瞪着兰溪。他身后,不远不近跟着两道身影,一道修长清瘦,一道略微矮上一些,却偏壮些,一个着山间轻岚,玉中带青,一个着夜空星曜,蓝底黑纹,正是兰溪的两位兄长。 兰灏和兰洵站定,便双双在三太太跟前跪下,扎扎实实三个响头后,朗声道,“恭祝母亲福海寿山,北堂萱茂。” “快些起来。母亲不在意这些虚礼,倒是你们兄弟俩,这天冷着呢,快些起来,可别跪伤了。”外面天儿是有些冷,但这花厅却笼着三个火盆,上好的银霜炭烧得旺旺的,不见炭气,却将整个花厅熏得温暖如春,哪里能跪伤得了人?只是,三太太不过是做母亲的心,生怕儿子受罪罢了。 三太太忙不迭将两个儿子唤起,三老爷已经落了座。梅香早已沏好了茶,三老爷却还没有喝,就跟兰溪算起了账。“你个小白眼儿狼!刚才编排为父什么呢?这会儿怎么不作声了?” 兰溪方才是有那么一咪咪心虚,但一听了这话,可就不乐意了,她如今可不是从前,半点儿不怵父亲,敬畏嘛,还有,但也所剩无几了。所以,当下便回了过去,“父亲可是两榜进士出身,翰林学子,日后还会成朝廷肱骨之臣,这说话怎么也不好好斟酌?” 三老爷气笑了,“你倒说说,为父这话怎么了?” “父亲说我是小白眼儿狼,那父亲自个儿成什么了?” “溪姐儿!”三太太轻斥一声,这孩子,说话这么没分寸,可别惹恼了她父亲。 没想到,三老爷听罢,却大笑了起来,半点儿不见生气的模样,“不错!不错!你若是小白眼儿狼,那我自个儿岂不成大白眼儿狼了?不成!不成!日后说话…….尤其是对着你们兄妹几个说话,为父还真得好好斟酌,别临到头来,骂着自己,岂不是划不来?” 三太太之前没有见过三老爷和兰溪相处的情景,如今见着这么一出,还真是又惊又奇,圆睁着眼,好半会儿才回过神来。 说话间,奶娘抱了兰沁进来。兰九姑娘怯怯地瞄了眼面上还带着笑意的父亲,又偷偷看了看姐姐,在兰溪望过来时,又如同受惊的兔儿般,飞快地闪开。她小小的身子跪了下来,奶声奶气地贺起了寿,“恭祝娘亲松柏常绿,福寿安康。”话落,她站了起来,叫着两个有把子力气的婆子抬了个花盆进来,是给三太太的寿礼,一棵盆栽的素心腊梅,算不得多名贵,只是想来是养在暖房中,所以已经开了花,满室的清香。不过兰沁年纪小,有份心意便也足够了,瞧瞧,可不就乐得三太太笑开了颜,把她搂在怀里,肝儿啊肉儿地狠亲了一通? 兰溪看着笑得慈和灿烂的三太太,微微有些出神,阿久还真是母亲的心尖子,难怪那些人当日会从阿久身上下手。怕是也看出了阿久在母亲心中的地位,才铤而走险,进而一击即中。否则,她一个病怏怏的小孩子,即便是兰府嫡出的姑娘,又能碍着谁的路? 兰溪想着便出了神,没有看见兰沁过后,兰灏也上前送了寿礼。直到有人用手拐子撞了一下她,她才醒过神来,兰洵却已经凑到了跟前,在她耳边轻声问道,“你备得什么寿礼?” 兰溪抬眼,刚好看见兰灏的寿礼,一本手抄的金刚经。 兰灏的字是三老爷手把手教的,自然差不了。何况,这纸上一笔一划都是他的孝心,三太太自然很是高兴,嘴角一再地上翘,望着长子的眼里几乎能够汪出水来。 兰溪看着,目光微微闪动。兰洵瞧她又走了神,很是有两分不满,又给了她一手拐子,“问你呢。” 兰溪斜看他一眼,这小子有时还真是幼稚。她送什么他想知道,耐着性子等上一会儿不就能看着了么,作甚非得问她?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重活了一世的缘由,如今她看兰洵是哪儿哪儿不像哥哥,反倒是她像姐姐多一些。兰溪觉得还是因为兰洵自个儿的缘故,她对着三哥可半点儿没有当姐姐的感觉。 兰洵张了嘴,还待追问,兰溪朝他努了努嘴,“到你了!” 兰洵一愣,扭头一看,果然,自个儿三哥的礼都送了出去,可不就是到他了么?他悻悻然走开来,将一早备好的寿礼递出,一本古籍孤本,还不知从哪儿淘换来的,倒也算花了几分心思。 到得兰溪,她自枕月手中接过红木托盘,亲自捧了,送至三太太跟前,“母亲,女儿方才还未给你拜寿呢!女儿恭祝母亲芳华永驻,岁月无忧!这是女儿亲手做的一件毛坎肩,母亲身子弱,最受不得寒,这么一件衣裳,权作女儿的一片孝心,就盼着母亲身子能慢慢好起来,福寿安康!” 三太太迭声叫着好,接过那毛坎肩拿在手上细细一看,兰溪的针线活儿已是今非昔比三太太是知道的,但如今看这件坎肩,她仍是惊讶莫名。那衣裳料子选用的是漂色的素面杭绸,内里细细缝合了裁剪好的整张灰鼠皮,细密的针线几乎看不出来,仿佛那毛皮和绸缎本身便在一处的,毛茸茸的触感光是看着已觉得暖和。最特别的是衣领微微竖起,呈半圆弧状,襟口也与一般的衣裳不同,弯弯曲曲带着弧度,盘扣做的是各色形状的蝙蝠,取其“添福”之音,也不知是怎么编的,精致难言。腰身细细掐过,上身足显苗条。坎肩右下摆绣了一藤迎春,嫩黄的色泽捎带着春的气息,顺着藤蔓在衣襟处延伸,偶尔有一两只探过衣襟,长至左肩,最终隐没在肩头,偏偏那色泽衬着衣料的颜色,半点儿不显扎眼,融合得恰到好处。更妙是那迎春的花样,清丽脱俗,鲜活无比,仿佛那就是在衣裳上开出了一藤迎春,在这初冬时节,渐冷的天候里,也隐约瞧见了一丝春光。 三太太瞧着真是爱不释手,“我的儿!做这个花了不少功夫吧?真是苦了你了!” 第三十二章 寿辰2 却说三太太瞧了兰溪做的那件毛坎肩,爱得不行,将那衣裳放下,转而捧了兰溪的手,温温切切道,“我的儿!做这个花了不少功夫吧?真是苦了你了!” “能见娘亲这么高兴,那便不苦。”兰溪笑着回答,那双镶嵌在还略有些婴儿肥的脸上的明眸,扑闪着,如同天上的星子,直望进三太太心里,扎得心肺有些疼,有些涩,却又偏偏暖着,甜着。“娘——”兰溪反握住三太太的手,又唤了一声,切切的一声娘,让三太太双手微颤,兰溪恍若未觉,定定与三太太四目相对,万分认真地道,“能见到娘健健康康,开开心心,我…….是真高兴!” “是啊!娘还是笑起来的时候,最好看了。”跟兰溪感情最要好的兰洵听了,忙不迭地顺着话道。 听到次子也唤了多少年没曾唤过的娘,三太太心里又酸又软,鼻头酸溜溜,更又见着就连一贯内敛的长子也腼腆着微微点了个头,刹那间,三太太便觉着眼眶一热。今天之前,她总觉得她的四个孩子当中,两个儿子长大了,长女对她有心结,有没有她,他们都可以过得很好。除了最小的阿久,其余的几个孩子,他们都不需要她。可是直到今天,她才发现,似乎,是她错了? 三太太当然不知,这是方才兰溪瞧见兰灏给三太太拜寿,三太太那触动的神态时,突来的灵机一动。她总怨着母亲把父亲看得太重,重过了他们兄妹几个,但她忘了,前世,压垮母亲的最后一根稻草是阿久的夭折。如果……如果能让母亲多些牵挂,不要对她和哥哥们那么放心,有些事情,是不是就可以改变了? 母子几人之间的气氛温暖而融洽,偏偏三老爷看得不太爽,总觉得自个儿像是被排距在外呢。于是,他很没风度地……咳嗽着打断了他们,在妻儿们转过头望他时,板着一张脸道,“这样的日子可不兴这般作态,你们娘几个还不收拾收拾,这时辰也不早了,怕是要来人了。” 三太太也知道确是这么一个理,便收敛了情绪,用帕子轻轻按了按眼角,又进到净房略略打理了一下妆面,堪堪收拾妥当,才回到花厅,厅外便传来一阵喧闹。原来是姨娘们并四爷、三姑娘、十姑娘来了。四爷和三姑娘给三太太叩了头,就连十姑娘也被奶娘抱着应景地拜了拜,各自送上寿礼。四爷的是支有些年头的老山参,三姑娘的是一双自己做的鞋子,十姑娘的是支玉钗,都算中规中矩。姨娘们也纷纷给三太太拜了寿,今天的日子特殊,何况三老爷就坐在哪儿,谁也不敢找不痛快,遂个个安分守己。 兰溪瞧着,不由忖道父亲这尊门神,原来还有这么好用的时候呢。 这方刚刚拜罢,不一会儿,大房、二房和四房的女眷和晚辈们都来给三太太拜寿了,一时间,宁远居热闹非凡。兰溪帮着三太太招呼伯母、婶娘和姐妹们,就连梅香她们也带着一众丫头布置茶点果品,忙得脚不沾地。 这么说了一会儿话,三老爷跟兄弟侄儿们一众男宾都去了别处说话,三太太则引了女眷们进了小花园那方荷塘上的花坞中。那花坞四周都是红漆冰裂纹的窗户,窗明几净,室内早已笼了好几个火盆,温暖如春,桌椅茶点一色俱全,因是初冬,窗外无甚景可赏,屋中便摆了些应时的花草。当中几株名品茶花却是三太太的陪嫁,因着青阳本就地处南边儿,气候要比京城暖和,兰府花房中又专门建有暖房,请有花匠,这几盆花被照顾得很好,如今竟是尽数开了花,一时花团锦簇,倒也可为一观。 大太太一瞧,最特别当中一棵十八学士,她们都知道,已是好些年没有开花,如今却是开了。那十八学士树形优美,乍一看去,便如一临水梳妆的婀娜美人,浓绿的枝桠间散布着十来朵朱红的硕大花朵,花瓣层层叠叠,娇美妖娆,还有好些个半开的花蕾,或堪堪绽开几许花瓣,好比美人犹抱琵琶半遮面,或堪堪从花萼间裂出一丝朱红,正好奇地往外探头。 大太太瞧了,越瞧越喜欢,便赞道,“三弟妹这株十八学士真不愧珍品,开得漂亮极了。” 这一声过后,众人皆纷纷望了过来。兰滢正在边上不远观赏一棵朱砂紫袍,听自家母亲这么一说,便好奇地凑上前来,眨巴着眼问道,“这就是十八学士么?怎的不是十八个颜色?” 大太太听了,又气又好笑地伸出食指轻戳了幼女脑门一记,嗔道,“往后可不许再看那些个杂书了。这十八学士可不是传言的一树十八朵,一朵一个色,而是因为它的花瓣层数很多,可以达到十八层,你来瞧瞧。” 大太太拉了女儿凑上前,兰滢一看,只见那盛开的花朵硕大,呈六角塔状,花瓣层层叠叠,却层次分明,排列有序。兰滢扳着白胖的小指头仔仔细细数过,便叹道,“真的呀!刚刚好,十八层。” “有的不只,还可能会有二十层,滢姐儿再数数?”三太太笑着接了话,兰滢本就在兴致上,当下便又去数花瓣不提。 “三弟妹娘家一贯的财大气粗,不然,谁见哪家陪送这么多个花儿草儿,又不能吃,又不能用的。三弟妹这些花以后不会又随着溪姐儿和沁姐儿去夫家吧?”说这酸话的除了二太太自然不做第二人想。 除了挽着母亲手臂,半仰着头,看上去很是骄傲,眼中却难掩嫉妒的兰滟。其余人神态都有些讪讪,这二太太,怎的从不看场合说话?就算妯娌之间再不和,今日是三太太的寿辰,该做的表面功夫也得做的漂亮些吧? 好在,三太太却不愠不恼,仍旧微微笑着,“二嫂说笑了。不提沁姐儿,就说溪姐儿,年岁也尚小,哪就能提这些?莫不是二嫂已经在给滟姐儿打算了?”三太太一张嘴,讶然道,“滟姐儿可还比溪姐儿小上几个月呢?” 二太太咬牙,打算什么打算?这尚在孝期呢,她就为女儿打算,是想被唾沫星子淹死,还是当真想嫁女儿想疯了?她女儿可才九岁呢。这个傅氏,当真是面软心黑。当下,死死闭了嘴,不再开口,一张脸却如同泼了墨般,黑沉得很。 大太太连忙打起圆场,“哎呀!我好不容易托三弟妹的福清闲了一日,你们可都得陪我好好松泛松泛。” 四太太忙出声附和,“只是如今尚在孝期,不能请了戏班子,也不能玩玩儿叶子戏,若就这般说着话,却是没甚趣儿了。” “请了四喜茶楼的女先儿,这就让她来给大家说几段儿。”三太太扭了头,不看二太太母女,笑道。 一时,请了女先儿来,众人各找了地儿坐,一边吃着茶点,一边听着说书,时不时聊上两句,倒也热闹欢足。 正听到兴起,梅疏匆匆从门外进来,道,“太太!老爷打发了人来说,亲家太太派来给你送寿礼的人到了,表少爷也跟着来了。” 第三十三章 表兄 “太太!老爷打发了人来说,亲家太太派来给你送寿礼的人到了,表少爷也跟着来了。” 听得这一番话,众人都有些惊讶。傅氏寿辰,她娘家嫂子给她送来贺礼也是情理之中,但这天南地北的,路途遥远,派个得用的婆子或是管事便也成了,这回,怎的,却是亲家表少爷也来了?要知道,如今当家的傅大太太命好,进门有喜,十月怀胎后,便生了如今的傅家表少爷,之后又陆续生了一个姑娘,两个少爷,在夫家的脚跟是站得稳稳的。都说小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心尖子,傅家也不例外,这傅家的大少爷可不就是傅家老太太的宝贝疙瘩么?今回怎的放心他出门,还一走就是这么远? 三太太却是既惊且喜,迭声道,“怎的耘哥儿也来了么?怎么也没有捎信来说一声?还不快请了表少爷进来!” 兰溪却有些愣神,表哥来了?前世可没有这一出!前世时,没有她去三老爷那儿给台阶,三老爷始终站在高处不肯下来,没有跟三太太服软,两人到三太太死都没有和好。三太太寿辰时,身子虚得不行,寿宴不过走了个过场,就被扶回房里歇着了。印象里,舅母倒确实是有遣人来送寿礼,但她确信,表哥却是从未来过的。 “太太莫急。老爷只是差了人来先跟太太知会一声,说是他亲自领着表少爷先去松泉院见过老太太后,就进来见太太。知道太太心急,老太太那儿也不会多留人,指不定这会儿已经过来了呢。” 梅疏话音放落,便听着花坞外隐隐传来人声,这不就来了么? 三太太很是激动,毕竟已经两年多没有见过娘家人,她又病重,一度以为自个儿怕是不成了。平日里,就是来的是个婆子,她也要亲自见见,好好问话的,莫说这回来的是亲侄儿了。嘴一张,便要开口让人进来。 “母亲——”兰溪忙按住三太太的手,给她使了个眼色。 三太太一愣,左右一望,这才反应过来。虽然是自家亲戚,但这花坞中毕竟都是女眷,小辈里大些的几个都到了避嫌的年龄,她虽不在意,可却不能替人做决定。于是,三太太面有难色地向大太太询问道,“大嫂,你看这…….” “都是自家亲戚,来的是你们傅家表兄,你们这些妹妹见见也无妨,四弟妹,你说呢?”大太太表了自个儿的观点,又问四太太,毕竟在场的姑娘当中,四房的嫡长女二姑娘居长。 “大嫂说得是。都是自家兄长,倒不用太过拘礼。这耘哥儿,咱们还是在他幼时见过,那时便是粉雕玉琢的,如今怕已是翩翩少年郎了吧?三嫂还是快快将人请了来,咱们都见见。”四太太也是个八面玲珑的主,一番话说得极为顺耳。 只是顺了三太太的耳,就顺不得二太太的耳了,便听着她冷冷哼了一声,似是嘲弄,又似是不屑,但终究却也没有说让自家女儿回避的话。 三太太这会儿高兴,却是没有跟她计较,得了大太太和四太太的准话儿,便忙不迭让梅疏去将人迎进来。 兰溪扶着三太太手臂,心里却在想着前世时自个儿的这个表哥,傅修耘。少年探花,才貌俱全,当年可是京城众多权贵世家心目中的佳婿人选,当时,她在王氏手下过活,却是与舅家来往不多,跟这个表哥有过数面之缘,却很是不熟。只是听说他娶的是彭阳李氏之女,又甚得帝心,官运亨通,当真是春风得意,前世兰溪逝去那一年,不过而立之年的他,已官拜大理寺少卿,正四品,而且手掌实权。 当然,即便今世他仍能这般,那也是十多年后的事了。如今的傅修耘,不过还是个十四岁的郎当少年。不消一会儿,三老爷领了人进来。众人望去,便见着三老爷身后半步,走着一个少年,身量同兰洵一般高,却要清瘦上许多,一身宝蓝色掐云纹杭绸直裰衬得人面如冠玉,腰间坠一流云百福佩,随着步伐微微晃动,通体莹绿,水色悠荡,一看就不是凡品。而再看这佩玉之人,剑眉星眸,鼻梁笔挺,双目炯炯,顾盼间自有一番世家积蕴数代的气度,端得是翩翩佳公子一名。 但如今看在兰溪眼里,这千好万好的少年郎却不过一个如同兰洵一般,乳臭未干的臭小子罢了,除了一个表哥的身份,她还真生不出旁的想法来。再看看边上的姐妹们,除了小的几个,大些的,都是红了耳,半垂着头,状似矜持,却又没有矜持到底,拿眼角偷偷瞄着。再看那兰滟,居然双颊生晕,面飞红霞,一双平日里一见兰溪就瞪得溜圆的眼,这会儿像是两汪秋水,含情脉脉…….呵!兰溪一阵恶寒,兰六姑娘,你这春心……也动得过早了吧?丫的,你才九岁啊九岁! 青葱少年郎一进花坞,目光就落在双目闪动泪光,激动看着自己的三太太身上。抢步上前,便是躬身跪下,道,“姑母!姑母安好!今日恰逢姑母寿辰,小侄给姑母拜寿了,恭祝姑母天母长生,福海寿山。” 一别数年,记忆中的小童已长成翩翩少年郎,日日夜里思念娘家人,情切切,痛噬心肺,三太太不由红了眼眶,连忙亲身上前扶起拜倒跟前的少年,“耘哥儿,快些起来!”姑侄俩的手交握,对视一眼间,似有万语千言。三太太心中激动,却还没有失态,捏起帕子按了按眼角,便携了傅修耘转向一屋子的人,道,“来!耘哥儿,先见过长辈和兄弟姐妹们。” 一时,厅中一片热闹不提。那傅修耘涵养极佳,一举手一投足间,斯文中见优雅,亲切处不逾矩,对长辈恭敬礼貌,对亲戚家的兄弟姐妹客气亲切,端的是儒雅俊秀,难掩风华,俄顷间,便已收获了几名女性长辈言语间的赞不绝口,和眼神间的柔和亲切。至于兰氏女们,平日里难得见外男,又是这么个翩翩佳公子,方才还真是芳心萌动,但毕竟教养在身,纷纷收敛了情绪,当成自家兄弟般相处,便也不见异样了。 一时一屋子的人见过了礼,寒暄罢了,众人也都识趣,知晓三太太与侄儿定有话讲,便各自听说书,吃茶点,间或聊两句东家长,西家短。三太太这才得了空,终于能够跟傅修耘单独说会儿话了。 第三十四章 叙话 花坞的一角,放着一株高大的盆栽不老松,枝蔓横生,苍翠如春,倒像是一座屏风一般,挡住了厅中的喧闹,辟出一角安谧来。 桌椅茶点都已备好,三太太领着人刚刚落座,便忙不迭地将装着糕点的碟子往他跟前推,嘴里还说着,“耘哥儿,一路舟车劳顿的,累着了吧?渴不渴?饿不饿?先喝口茶,吃两块儿糕点垫垫,姑母待会儿便让人去知会厨房,晚膳早些开。” 边上的兰溪看得额角直抽抽,娘啊!你看表哥这光鲜亮丽的样儿,哪儿像渴着饿着了?咱们这样的人家,难道还能随随便便就上旁人家做客的?即便表哥再赶时间,那也是收拾妥当了,这才敢登门啊,哪就会缺了这么一口吃喝?不过,兰溪倒也能理解自家娘的心情,所以,虽然额角抽抽,但也只是腹诽在心底,面上仍是微微笑着,沉静温婉,世家女子本该的模样。 至于你问兰溪为什么不走开?实在是,她因为这个前世没有出现,如今却不远千里来了青阳,为母亲祝寿的表哥,感到既惊奇,却又不安。惊的是,前世的轨迹果然已经偏离,不安的,却也恰恰是这偏离。她想要改变前世的一切,却又偏偏怕极了这改变,未至福,反酿祸。 傅修耘忙不迭笑道,“姑母,莫要为了侄儿多费周折。这一路上,若非顾着我,二管家也不会刻意放慢了行程,一路走走停停,侄儿是当真半点儿苦也不曾吃得,倒是还贪看了不少沿途风光,地方风土人情。否则,也不会到了今早才堪堪赶到青阳。但侄儿也是先拾掇了一番这才敢登门拜寿,所以,姑母当真不用担心侄儿的肚皮,不会不合时宜唱起空城计,扫了姑母的兴,丢了傅家的脸的?” 兰溪听罢,心里默默腹诽。呵!敢情这位表哥还长了一副好钢口,能说会道得很呢?瞧瞧,这不就把自个儿娘亲哄得笑成一朵花儿了么? “你这孩子,尽胡说!”三太太哭笑不得地轻拍了傅修耘一记,实则那表情看在兰溪眼里,却无疑是被逗乐了的畅快。 于是,兰溪醋了。娘啊,我才是你亲生的吧?刚才我那么卖力地彩衣娱亲,不惜跟老爹据理力争,怎么也不见你这么开心?还有啊,我给你做那件衣裳,可是两只手,十根手指头都给扎满了针眼子呢,你是不是忘了你女儿我,不擅女红,非常不擅啊?再于是,兰溪看这表哥莫名地……不顺眼了。 偏偏,三太太看人家却是顺眼得很,笑眯眯地看着,乐呵呵地问着,“耘哥儿,这么大老远的,你怎么来了?这一路南下,坐船快得话也得大半个月呢,你祖母和母亲哪儿能舍得你遭这份儿罪?之前捎信来,怎么也没说一声?” 兰溪悄悄支起耳朵,对啊,为什么来?她可也想知道呢! 谁知,事情却似乎并没有兰溪所想的那么深有内情,从傅修耘口中说出,原因再简单不过。“不过是因为前些时日祖母寿辰,收到姑母的寿礼和来信,她老人家叹了句南方人杰地灵,风景灵秀,人物才俊。先生也常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侄儿深以为然,所以便生了出来走走看的心思。这回姑母寿辰,母亲遣了二管家前来,他行事向来妥当,祖母和母亲都很是放心。祖母又甚为挂念姑母,所以侄儿这便随着一道来了,也代祖母好好看望姑母、姑父、表兄、表弟和两个表妹,盼着你们一切安好。” 傅修耘三言两语带过因由,只差把这回南下之行说成了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半句也不提为了走上这一趟,他费了多少周折,又花了多少功夫和气力这才说服了祖母和母亲,得以成行。 兰溪龇牙,敢情这一出是心血来潮啊?不过表哥啊,敢问前世,你怎么就没来上这么一回心血来潮呢? 兰溪百思不得其解,当然也不会知道,这不多不少还真跟她有那么一文钱的关系。若非她今世存了学好女红的心思,后来又拉拢了颜妈妈,从她那儿学了点儿活计,又在三太太给傅老太太准备寿礼时,送上了亲手做的一条额帕以表孝心,只怕还当真就没有如今这一出心血来潮了。 原来,傅老太太对这个外孙女的不擅女红也是心中有数,所以在瞧见那条额帕时,很是惊讶了一番。那出挑的配色,精致的绣工,当真是出自她那个两年前离京之时,捏针都捏不像样的外孙女之手?如果真是,那还真是进步神速啊!感叹了一番,傅老太太将之归功于南方刺绣闻名天下,能人更是不知凡几之上,这才有了那一番刚好被傅修耘听见,又让他滋生出“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的伟大理想的关于南方人杰地灵的概叹来。 三太太听闻老母,心中一酸,眼里倏然有了湿意,“母亲…….你祖母可还安好?” “祖母吃得好睡得香,身体还算不错,只是毕竟上了年纪,精神头没有往前足,心里又很是挂念姑母,不消几日,总是要念叨上几回的。”傅修耘其实知道,祖母总觉得这个小姑姑性子过于执拗,就怕一个过刚易折。 这么一说,还得了?三太太眼里的泪便是关也关不住地涌了出来。 边上兰溪听得傅修耘方才那一言时,目光微微闪动,如今见三太太情状,便走上前,挽了三太太胳膊,娇声道,“母亲莫哭,你哭着可不更让外祖母挂心么?都说儿行千里母担忧,母亲既为人女,也为人母,外祖母的心你应该最是懂得才是,你平安康泰,才能让她老人家真正宽心呐!” 傅修耘有些惊讶地抬头看向面前的女孩儿,他们虽是表兄妹,从前在京城时,两府也常有走动,但毕竟男女有别,甚少聚在一块儿玩耍,他与兰灏、兰洵倒要熟些,与这个表妹,还真是算不得熟稔。印象中,这女孩儿脾气有些古怪,总爱板着张小脸,不太理人,偶出狂言,很是骄恣。如今再看,那张略带婴儿肥的小脸上镶嵌着一双灵透的眼,像是星子般闪耀,扑闪着直直望进你心里,一下,便软乎了你的心。何况…….想到她方才那番话,再看如今自家姑母那时而羞愧,时而恍然的神态,傅修耘微微一笑,好个聪慧狡黠的表妹! 第三十五章 寿宴 冬日的日头短,虽然堪堪初冬,不过今早起,天就阴着,方才酉时一刻的样,天居然就暗了下来,到了上夜时分。 梅香几人早张罗着摆好了桌椅,因着是家宴,倒也不用男女分席,刚好摆了三桌。四房的老爷、少爷们一桌、太太、姑娘们一桌,姨娘们再一桌。三太太嫁妆银子厚厚的,有钱也舍得花钱,这寿宴自然是往好了去办,酒席是邱婆子亲自整饬的,味道自是不错,色香味俱全。本就是好日子,各房的爷们都在席上,就连老太太也赏脸亲自到了宁远居,谁敢挑刺儿,触霉头?所以,一顿饭,吃得是风平浪静,宾主尽欢。 兰老太太吃得笑容满面,不为别的,就为着三太太今天一直挂在脸上,并未断过的笑容。说来,三太太这媳妇儿当日是老太太亲自瞧中的,虽然脾气骄恣直率了一些,但像他们这样的人家,女儿家哪家不是娇养着长大?有些个娇气倒也算不着什么,毕竟她不是聘这傅氏做那长子长媳,她也担不起世家宗妇之责,但配自个儿的三儿却是不错的。大的规矩不错,长得不错,家世良好,又识得些诗书字画,要管自个儿的小家,有那本事,夫妻俩情志来了,要来个红袖添香,碧纱待月也不差。后来,这傅氏嫁了进来,倒也证实了她的眼光不错,老三夫妻俩很是琴瑟和鸣,蜜里调油了好几个年头,若不然,这兰三爷、兰六爷、兰五姑娘三兄妹一个比一个小了一岁多却是怎么来的? 所以说,三太太进门这些年来,兰老太太对这媳妇儿倒也算得上满意。但谁知,前几年,那一桩事后,她却成了那个样子。平日里病怏怏的,也见不着个笑容,自个儿房里的事没怎么放在心上,儿女的事也不太上心,不想着怎么留住男人的心,却尽想着个拈酸吃醋,怄气拿娇。这些年,见着自家儿子不太顺气,老太太自然是心疼儿子的,对三太太便也有了那么点儿想法。 但今天看三太太,也不知当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还是别的原因,总之,今日始终笑着,一双眼带着神,虽然面色仍还有些白,却似乎将那病气扫走了许多。想到近几日听说老三又常往正院走动用膳了,老太太心头微微一动,面上就带出几分笑来,赏了三太太一套内造的赤金镶羊脂玉的头面,三太太自是乐呵呵地接了。 兰溪站在边上,目光扫过一屋子或面露嫉妒,或不动声色的女人时,几不可察的,轻轻叹息了一声。 宴饮过后,人慢慢散了,林妈妈一手揽了收拾的活儿,催促着兰溪回屋歇了。兰溪也确实觉得累了,便也没有推辞。回了娴雅苑,董妈妈早就知会过了几个丫头,净房里备妥了热水,兰溪美美地泡了个热水澡,舒舒服服歪在榻上,由着枕月拿了帕子轻轻柔柔地给她绞头发,不等这头发绞完,兰溪已经歪在枕上,会周公去了。 一夜无话。第二日早上,兰溪起了个大早,收拾妥当了便去了正院。想着昨日一番忙乱,只怕母亲今日是要给那表哥接个风的,怎么说,也是嫡亲的表哥,总得去表表地主之谊。谁知,到了正房花厅里却没见着一个人,守门的小丫头忙领了五姑娘穿过芜廊,绕到二进用来做库房的跨院,才见着三太太坐在库房当中空处摆的一张红木圈椅上,而林妈妈正领着梅香、梅疏并两个小丫头在整理昨日随船到的,傅家送来的东西。 见着兰溪,三太太朝她招了招手,“我正理着你表哥带来的东西,我瞧着有好些个不错的皮子,怕是你大舅舅寻摸来的。我理了下,把给老太太的留出来,再给你几个伯母、婶娘一人备上一两张,还余下不少好的,等腾出手来,你便自个儿挑点儿回去让枕月看是给你做件大氅,还是做两件袄子穿,这好的皮子,冬日里穿着再暖和不过。” “母亲,我年纪还小呢,哪儿就用得着这么好的皮子?”兰溪见着那满满两大箱硝好的皮子,不是狐皮,也是上好的灰鼠皮,毛色亮丽,都是上好的,但兰溪前世见的好东西多了,便也没放在心上。倒是看着三太太,觉得心头透亮,三太太今日穿了兰溪昨个儿送的那件毛坎肩,内搭了一件杏色袖口圈绣了折枝花的短袄,下系一条鸭卵青的挑线裙子,头发松松挽了个堕马髻,插了两支玉色匀称,翠****滴的竹报平安簪,淡扫峨眉,绛唇点朱,端的是雍容华贵,气韵端雅。 最让兰溪心头一喜的是,母亲已经好些年没有自个儿操持过这些个琐事了,平日里都是让林妈妈看着办,今日怎的却自个儿亲自动了手?是因为表哥来了,心情好,所以突然兴之所至,还是……. 兰溪在心底默默忖道,面上却不露分毫,眼色一转,便调转了话头,“母亲,哥哥和表哥他们人呢?我还满心以为有表哥在,今晨能在母亲院里吃顿好的呢。” “你这孩子,什么时候短了你吃的,怎的就成了一副小家子气的模样?”三太太哭笑不得地嗔了她一眼,理了理裙摆,一边站起身,一边道,“你哥哥和表哥一大早就出门去了,说是要领着你表哥在城里转转,看看这处的风土人情,市井百态,我说啊,不过就是贪玩儿罢了。偏偏你父亲说什么少年心性,不必过分拘之,让我由着他们去。所以这会儿就我一人陪你吃饭,却也少不了你一口好的。” 兰溪忙过去挽了三太太,笑道,“还是母亲疼我。” 梅香们摆饭的当下,三太太差人去叫兰沁,谁知没能叫了来,差去的丫头回话说九姑娘昨个儿玩儿累了,这会儿还睡得沉,早饭等起了再用。三太太倒不觉得有什么,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只是嘴里嘟囔了一句这孩子身子就是弱,兰溪却轻轻蹙了下眉头,若有所思。 食不言,寝不语。一时饭罢,林妈妈已经把要送去松泉院的物件儿都规整好了,三太太喝了两口茶,略歇了歇,便望向兰溪,道,“走吧!我今个儿觉得身子爽利了不少,也该去给老太太请个安,你今日过来得早,先随我去一趟再去学里也应没甚要紧吧?” 兰溪这会儿却是一股欣喜直冲肺腑,当下便是笑开了颜,挽了三太太,想也不想便道,“自然是陪着母亲。” 第三十六章 妯娌 到得松泉院,她们母女俩算是来得早的,宝瓶几个见几年没来给老太太请过安的三太太居然出现了,比当初见兰溪来请安还要震惊。只是这些个在老太太面前得用的,哪个心里没有两分成算?即便心里再多的惊讶,面上也没有显出半分来,兀自笑着,恭敬客气地将三太太母女俩迎入厅中。 老太太见三太太来请安,也是惊疑不定,但这当中又真真切切透着两分欢喜。再看三太太,虽然仍是清瘦,面色泛黄,但一番拾掇,却透着一股精气神,这欢喜便又多了两分。“今日怎的过来了?身体可好些了?” “这些年让母亲操心了!媳妇儿这病……”三太太略略踌躇,微咬下唇,抬起头来,目光对上老太太那双因岁月的历练与沉淀而敛藏着睿智的双眸,话语轻柔中却透出几许坚定来,“媳妇儿这病会好的,一定会好的!” 兰溪挽着三太太,母女俩双手交握,兰溪能感觉到三太太那微微的轻颤,不知为什么,那一瞬间,原本的欢喜被一缕酸涩冲淡,她抬眼望着母亲,眼前,倏然模糊。母亲,在改变了,可她知道,这样的改变是要付出代价的,虽然,她乐意看到这样的改变,心却微微疼着,她知道,母亲从前极为看重的某样东西正在她心底发酵,慢慢变质,也许终有一天,会慢慢死去。 老太太听闻这番话,却是半晌无言,那目光不曾稍挪,定定望着三太太,像是要一路望到她心底,将她看穿。好一会儿后,老太太终于移开了视线,嘴角噙起了一丝欢喜的笑痕,“你能想通,这很好!能想通,病,自然会好!” 那话中深意,兰溪能听懂,三太太自然也能听懂,母女俩,不约而同,微微垂下了眼,那两扇眼睫毛,如同敛翅的蝴蝶,将翼下的世界掩得密密实实,不容旁人窥探分毫。 瞬息间,老太太已经笑着转了话头,“你这病得久了,怕是身子亏损得厉害,怎么也得费时调养些时候的。玉芬,待会儿你去库房里,那些人参、鹿茸、阿胶的,不拘什么,挑些上好的,给三太太送去。还有,前几日刚得的那几两极品血燕,也给三太太匀出二两来。” 富妈妈眼皮也不眨,低头应是。 “多谢母亲赏赐。”三太太朝老太太道过谢,又转向边上老僧入定般的富妈妈,“有劳富妈妈。” 这一出,刚刚作罢,三太太便提起了今日来的另一桩主题。“母亲,昨日我娘家侄儿耘哥儿来给媳妇儿拜寿,随船带了些礼。不过是些料子、药材、吃食什么的,媳妇儿挑拣了些,借花献佛,还请母亲千万别嫌弃。” “你有心了。”这本是常理,老太太遂只点了点头,并未推辞。 说话间,大太太、二太太并四太太几人前后脚到了,一一朝着老太太请了安,刚刚站定,几人心头都是诧异居然在这儿瞧见了三太太,但都是各自把话在喉头囫囵着打了几转,却没有人开口。只是猜疑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兜绕在三太太身上,再一转,便落在了三太太今日的装扮上,那一件有些个与众不同的毛坎肩落在几人眼里,四太太的眼睛便先一亮。 “三嫂今日穿的真好看,这件毛坎肩样式很是别致,这花色和绣活儿也配得好,倒衬得三嫂越发光彩照人了。”四太太是妯娌几个当中最小的,而且她虽是庶出,但毕竟是官家出身,倒要比二太太有底气些,平日里,虽总是一副年纪轻,不太世故,反而几许天真的模样,但却实实在在是个八面玲珑的主儿,这话爽利一出,大太太和二太太,甚至老太太的目光都不由落在三太太身上新衣上,俱是眼前一亮。 这妯娌四人,大太太自不必说,世家宗妇,不是一般人能当起的,这大太太自嫁入兰家以来,掌家理事,上孝公婆,下抚儿女,体贴夫君,友爱兄弟,几乎可算让人寻不着半点错处,足见厉害。二太太出自富贾商家,虽然有钱,在兰府这样的清贵之家,却硬生生多出两分铜臭来,加上二老爷本就是姨娘所出,出身卑微,二太太便觉着在妯娌面前矮了一头,偏生她却是个凶悍不服输的性子,掐尖要强,又从不遮掩,像昨日在三太太寿宴上拿话刺人的事儿,那是屡见不鲜。至于三太太,出身不差,偏生在家中娇养着长大,大事上不糊涂,却是受不得委屈,人不坏,小心思不少,有手段,却不够心狠,性格却也是个要强的,所以,跟大太太、四太太面上都还过得去,唯独跟二太太不对付。这几年都还好,三太太养着病,平日里连院门也难得出,妯娌二人难得碰上,倒还相安无事。倒是听说,从前,这两人一碰上,总免不得要掐,你刺我一句,我还你两句,那真是针尖对麦芒,各有胜负。 “你还别说,这毛坎肩的样式确实好看,这颜色花样也搭配得好,做工也很是精致,瞧瞧,这小腰掐的……啧啧啧,当真是不盈一握啊!”大太太笑着应道,在老太太面前,却也没有遮掩,很是玩笑了一番。 兰溪却暗叹大伯母果真是个人精,她却是知道的,祖母这把年纪,最盼一个家和万事兴,可不就爱看他们兄弟友爱,妯娌和睦么? 这不,老太太便弯起了嘴角,笑骂道,“瞧瞧你们几个,不过是件好看些的衣裳,看着就走不动路了,可真有出息。若是喜欢,回头让老三家的把样子给了你们,自个儿让你们房里的人做了,到时,一起穿了,也到我老婆子跟前美上一回。” “三嫂,这母亲都发了话了,你可不能小气了。不过这花样却是不能重了的,我看你这花样别致新颖,怕是三嫂房里藏着能人,不如也一并请了,给大嫂、二嫂和我一人画上一个,到时做了,一起穿了,相似却不似,那才妙呢。”四太太挽了三太太另一条胳膊,笑道。 第三十七章 争端 “这样子管我要,却是没有的。不过你这做婶婶的都开了口了,我家溪姐儿也不会小气了。”三太太微微笑着说道,这目光便落在了身旁默不作声的兰溪身上。 兰溪额角尽抽抽,得了,这叫个什么事儿,一件毛坎肩引发的口水案? 三太太此话一出,在场其他人俱是一愣,就连老太太也是一样,“你这衣裳,莫不是溪姐儿……” 三太太笑着点了点头,欣慰地拍着女儿挽在她臂间的手,“这孩子孝顺,平日里功课本就多,她父亲又拘着她学画,为了赶我的寿辰,愣是挤出空闲来,没日没夜地赶,这才做了这么件衣裳出来,说是天气渐冷,给我添这么一件坎肩,免得着凉。” 做母亲的,没有不希望旁人夸自己孩子的,偏偏从前兰溪不懂事,还真没有什么值得旁人夸赞的,即便是夸,三太太也清楚不过是敷衍,当不得真。何况,从前兰溪女红不上心,虽算不得什么大事,可她不是聋子,二太太母女俩拿这个当话茬可没少在背后说些酸话,三太太早就憋着一口气了。如今她家溪姐儿懂事了,能干了,她想要显摆女儿如今的绣活儿,这么个好的机会,还能不抓住了? “哟!咱们溪姐儿都能做衣裳了?快些走近来,让我瞧瞧?”老太太乐得直招手,唤了三太太母女俩到跟前,细细看过了,点头道,“不错!不错!前些日子你说要好生练习女红,祖母还当你说笑呢,可如今看你进步神速,想来是用了功的。不错!知道用功就好,虽然这女红于你也不过锦上添花之物,但不管往后如何,知道用功的人就不会把这日子过差了!” “祖母快别夸了,再夸,可是要把孙女羞死了。谁不知道咱们兰府的姑娘个个都是出众的,大姐姐还没出嫁那会儿,咱们家的门槛就差没被求亲的人给踩没了,现在再看看姐姐妹妹们,个个都是好的。偏偏孙女笨,哪个都比不上,再不知道用功,这只笨鸟别说先飞了,怕是怎么也飞不起来了吧?到时拖了姐妹的后退,堕了咱们兰府的名声,祖母还不恼死了我?”事到临头,兰溪可没有藏着掖着的打算,何况,这已经学到的东西,就是自个儿的,她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给旁人听的? “瞧瞧这张嘴哟!我家溪姐儿若是个笨的,这世上怕是就没人敢自说聪明了。”老太太面上笑开了花,将兰溪揽在了怀里一通揉。 “溪姐儿几时起,绣活儿这般出众了?我这二伯母却是不知道。”二太太心里不痛快,自然又刺了起来,话里的酸味都能呛死人。 “难怪颜妈妈每日里都要亲自上娴雅苑,想来还就是看重了咱们溪姐儿的灵气。”虽然他们各房过各房的,但大太太毕竟掌着府中中馈,颜妈妈日日到娴雅苑的事,自然瞒不过她。 “颜妈妈亲自教的溪姐儿?”二太太讶然追问。 四太太的脸色也微微变了,“还是三嫂有本事,是怎么请动的颜妈妈,她可不好请呢。”原来,四太太膝下的二姑娘已经十三岁,这出了孝,眼看着便该慢慢相看起来。早几年,颜妈妈刚到府里时,她就动过念头,但却没能请动人,这回见人去了三房,不免便有几分不自在。 “你请不动,不代表人家请不动。咱们三弟妹当年嫁进来的时候可是十里红妆,嫁妆丰厚,舍得银子还能请不动一个绣娘?”二太太一番话,不但刺了三太太,也扎了四太太的痛处。谁都知道四太太不过一个六品小官的庶女,家中嫡母手段了得,她能为自己博了个前程,嫁入兰家,已很是本事。虽然父亲嫡母也想要巴结兰家,奈何家中清贫,还有几个弟妹的嫁娶那都是银子,最后,四太太的陪嫁虽是六十八抬,却是轻飘飘的,不过凑数而已,哪儿比得上三太太,实打实的六十八抬,每抬都塞得满满当当,要四个身强体健的小厮才扛得起? 于是,四太太的脸色便愈发得不好看了,“三嫂既然请动了颜妈妈,不如再说说情,把涓姐儿、湉姐儿、滟姐儿她们姐妹几个聚在一处,一并教教也不多费什么事儿不是?最多,我们商量着把颜妈妈的供奉往上提一提?” 兰溪听着,只觉着四婶婶果真是个妙人儿。她当然不会是为了大伯母和二伯母家的几个侄女着想,却偏偏要把大伯母和二伯母都拉在一处,成为一个阵营。好在,这事儿,兰溪一早便有所打算,如今却也不惧。 这边兰溪这么想着,那边三太太已经面露难色道,“四弟妹这话自然是没错的。不过……实不相瞒,我家溪姐儿其实也不过是沾了宋家姑娘的光,才能得颜妈妈指点一二。颜妈妈也不知是不是看上了宋家姑娘的资质,便要收她为徒。因颜妈妈吃着咱们家的供奉,再去宋家多有不便,加之宋家姑娘本就在咱们这处上学,所以便定了就在这里教她,又因着我家溪姐儿与她一贯交好,这才顺带着也指点上溪姐儿,其实不过就是为了借娴雅苑一处地方。虽然唐突,倘若咱们家的姑娘定要再得颜妈妈另外指点的话,不如备上礼物,咱们走一趟宋府,走走宋家姑娘的路子?” 四太太几个哪成想这当中还关着一个宋家姑娘,关着一个宋府?还没有来得及想个明白,那边,老太太已经沉下脸来,道,“哪用得着多费这些周折?这颜妈妈本就在闺学中教习,平日里认真学着便是,哪儿用得着什么额外的指点?能教的人家肯定会教,不能教的那是人家看家的本领,即便你请了人额外指点,人家也不会教。宋家姑娘在咱们学中求学那是宋家老太太亲自求上门来,我亲口允了的,这乡里乡亲的,本就是举手之劳。她能得颜妈妈亲眼,那是她的造化,带着一个溪姐儿已经是承了她的情,却没有再带着旁人的理。这话,以后不得再提,更别说找上宋府门上去了,没得让人觉着咱们兰府挟恩求报。” 一番话说得四太太和二太太脸色怏怏,却终究没再敢多言。 老太太训斥了一番,转向兰溪时,才柔和下神色,道,“溪姐儿,时候差不多了,你怕是该去学里了吧?” 兰溪看戏也看得差不多了,便顺势应着,辞了一干长辈,出了松泉院,一路朝着清蕖院而去。 第三十八章 告假 早上的课,兰溪一如既往地将那些个女则、女书,过耳即忘,倒是认认真真写了两篇小字,一水的簪花小楷,越发的清秀端雅。唯一让兰溪觉得有些奇怪的是,今日兰滟居然没有找她的茬,反而是神神秘秘地不时与那两个兰氏族中与她交好的小跟班儿小声嘀咕着什么,有的时候呵呵傻笑两声,兰溪不经意瞟到一眼兰滟莫名红艳的脸蛋,当下恶寒着转过了头。 心里还在腹诽着兰滟今日怪异是怪异了些,但如若往后都跟今日一般,不要老是拿话刺她,互不理睬,相安无事倒是好得很。 谁知,兰溪的这番感叹还在上空中飘荡,未曾散去,兰滟的幺蛾子却来了。 不过各回各房,各找各妈地用了一顿午膳回来,兰六姑娘刚才还晴空万里的脸色眨眼便成了乌云密布,电闪雷鸣,两只眼珠子像是钉子一般,狠狠盯在兰溪脸上,像是恨不得在兰溪脸上瞪出两个洞来。 宋芸芸轻轻碰了碰兰溪的肩膀,凑到她耳边,低声问道,“你什么时候又惹着她了?” 兰溪耸耸肩,无奈笑道,“谁知道呢?”兰滟跟她,不就是一直的水火不容么?她就是没惹着她,兰滟也从未给过她好脸色。不过今天这一桩……兰溪若有所思,她也许知道是为了什么。 兰溪有些佩服如今的自己,定力非常人可比,居然可以完全无视于兰滟杀伤力如此之强的瞪视,还能学会一种新的针法,并在某人“热切”的关注下,绣出一朵栩栩如生的花儿来。今日的刺绣课告一段落,盈风正收拾着兰溪的针线,颜妈妈却走了过来,“五姑娘和宋姑娘请稍带片刻。” 兰滟“热烈”的目光扫了过来,横扫千军的气势,咬着齿,错着牙,磨刀霍霍,恨不得吃兰溪的肉,喝兰溪的血,顺带再啃啃硬骨头。 兰溪却是回过头,冲着兰滟笑着咧开了嘴,晃出一口整齐白皙的贝齿。兰滟先是一愕,反应过来之后,一张脸便沉得死青,冷冷哼了一声,怒气外泄地摔帘而去,她的两个小跟班自然快步跟了上去。旁的人也察觉出此处气氛有些怪异,纷纷加快手中动作,很快便收拾好,一一告辞而去。不一会儿,偌大的绣房内,就只剩下颜妈妈、兰溪、宋芸芸,还有盈风,以及宋芸芸身边的大丫鬟秋菊五个人。 “六姑娘这是……”颜妈妈踌躇着道,望向兰溪的目光略带忧虑。 兰溪却是无所谓般微微一笑,“不过是气不顺,她一贯如此,妈妈不必挂心。妈妈还是说正事吧?留我跟芸芸,是有话要说?” 听兰溪这般说,颜妈妈便也放下了心中忧虑,本来这些日子的相处,对这个五姑娘颜妈妈也是有些了解的。兰滟那样的,还真不会给她造成什么困扰。遂也不再多想,转而说起正事,“因为家中有事,所以想跟两位姑娘告个假。” “可是曹娘子回来了?”兰溪却是想着颜妈妈的为人,若非紧要的事,怎会轻易告假?这便想到了曹巧慧身上。月前,曹巧慧带了家中病重的老父,雇了四个镖师,上路去了池州府找那于大夫瞧病去了,这一走,已是月余,怕是也该有消息了。 “多谢五姑娘挂怀。前几日确是收到了巧慧捎来的信,他们已经寻着了于大夫,说是这病还有治,只是还需在那处待上一段时日,说到这个,还没有向五姑娘致谢。”颜妈妈说着,便弓身拜了下去,“多谢五姑娘救命大恩。五姑娘引荐于大夫,于我,于曹家,都是大恩,我不说什么来世结草衔环的空话,虽然五姑娘的大恩无以为报,但但凡五姑娘有所差遣,我必定竭尽全力,在所不辞。” “妈妈快别折煞了我!快些起来。”兰溪连忙倾身扶起颜妈妈,“妈妈当真不必如此,这恩,自然是有机会报的。” 兰溪毫无遮掩,在颜妈妈这样的聪明人面前,也用不着遮掩,她们彼此都知道,兰溪不管帮的什么忙,都不是白帮的,她为的便是彻底收服颜妈妈,要收服她,自然是因有用得着她的地方。 所以,听了这话,颜妈妈没有半点儿异样,边上的宋芸芸神色尚有些迷糊,兰溪已经笑呵呵转了话题,“既然不是为了曹娘子家的事,妈妈这会儿告假却是为何?可是有了什么难处?” “这倒不是。”颜妈妈神色淡淡,没有详说,却也没有隐瞒,“我从前的一个极为要好的同乡已经离家几十了,前几日回了青阳,可早些年她家出了变故,此处早已没了她家人,她应该是辗转打听到我的下落,所以托人捎了信来给我,约我去见上一面。” 兰溪听罢,倒也没有多想,既是从前要好的同乡,几十年没见,如今有了机会,自然是要见的,便也爽快地点了头,道,“原是这样,那自是该去的。这么一桩小事,妈妈差个人来告知一声便是,却是用不着这般周折。” “总不能让两位姑娘空等。”颜妈妈半垂下了眼。 “妈妈既然有要事在身,便自去忙吧!我跟芸芸…….芸芸,你是要回府,还是同我一道,先回娴雅苑?”兰溪这才想着还没问人宋芸芸的意见呢。 “我这些日子都在你的娴雅苑吃惯了,我们府里都不备我的饭了,不在你这儿吃了,回家去指不定就得饿肚子了呢。”宋芸芸这话当然当不得真,但当中跟兰溪不见外的爽快却让兰溪欢喜得很。 “我那娴雅苑还能少了一口吃的不成?”娇嗔着横了宋芸芸一眼,兰溪这才望向颜妈妈,“如此,妈妈便放心去吧!一会儿我跟芸芸用今日所学的针法琢磨着绣方帕子,算是今个儿的功课,待妈妈空了,再行指教。” 颜妈妈自是求之不得。颜妈妈忙着出府,兰溪和宋芸芸便也没有多待,把话说定这便辞了颜妈妈出了绣房。谁知,出了清蕖院,堪堪走入花园当中的假山近旁,便传来一道尖酸的话语,“如今看来,五姐姐果真是颜妈妈的得意门生呢,怪道这手上的活计一日千里。” 第三十九章 争吵 “如今看来,五姐姐果真是颜妈妈的得意门生呢,怪道这手上的活计一日千里。”这般话语,自然是出自兰滟之口,不作第二人想。 兰溪和宋芸芸一同循声望去,便见着兰滟就站在假山旁那棵高大的槐树下,身上水青色的拱玉兰花湖绸披风在微风中轻轻摆动,眉眼间的神色有些让人辨不分明,额前的发丝被风浮动,略略遮掩了她的眉眼,五官尚辨识不清,一股浓郁的酸醋味儿却已扑鼻而来。 兰溪和宋芸芸对视一眼,两人眼中俱是无奈,不约而同叹息一声。 那边,兰滟已经走近,神色不善,眸光中压也压不住的妒恨,“听说妹妹给三婶婶做了件坎肩,样式、配色、绣活都很是出彩,连祖母也夸了?看来还是颜妈妈会调教人,要不然怎么会原本连针都不会拿的人,不过短短几日的功夫,不但能绣花儿,就连衣服也会做了?五姐姐真是好本事,拢得住人,宋家四姑娘肯帮你,颜妈妈肯教你,当真是好本事,好手段!这不,学了手艺,转眼就把妹妹我都比下去了。” 这话,听得宋芸芸直皱眉头,兰溪却像是没有听出半点儿不妥来似的,仍然微微笑着,不动声色。 兰溪这般的沉静和那双像是含了嘲讽的眼眸激怒了兰滟,她沉了脸色,咬牙道,“五姐姐怎么不说话了?莫不是心虚么?” 兰溪乐了,“心虚?六妹妹这话说得倒是有意思了。我一向愚笨,听不太明白,倒是要请教六妹妹了,我为何要心虚?” “你为何不心虚?你不知道使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拢住了颜妈妈,让她私下指点你,偏偏当着祖母的面却撒了谎,把事儿都推到宋芸芸的身上,不就是不想让府里的姐妹沾这个光,你自个儿好独占鳌头么?分明是自私自利,偏偏要装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被我看穿了,你能不心虚?”兰滟说得那叫一个义正言辞,疾言厉色,手一扬,食指差上分毫便能戳上兰溪鼻尖。 兰溪目光骤冷,“啪”一声脆响,毫不留情地把兰滟的手拍开。“六妹妹最是姐妹情深的一人,怎的却这般没大没小?哪怕就是大了几个月,我也是姐姐,对着姐姐大喊大叫,指手画脚,难道就是六妹妹习得的言行,就是我们兰家的规矩?” “你!”兰滟捧着被拍红了的手,却有口难言,兰溪占住了理,她怎么辩?又羞又恼,更是委屈,眼圈便微微泛了红。 “早上在松泉院说的话,六妹妹这会儿就得了消息,看来六妹妹这耳朵可是灵光得很啊!既然六妹妹消息这般灵通,想必也知道我能得颜妈妈指点,不过是沾了芸芸的光。倘若六妹妹也想一起来的话,正好,芸芸就在此处,你不如求她一求,芸芸一贯心软,定会把六妹妹也一并带上的。”兰溪说着,便将一旁的宋芸芸扯到了身前。 宋芸芸正在腹诽兰溪不厚道,不仗义,便又被推到前面,做了挡箭牌,心里一片寒凉,束手束脚,却不知道说什么。这个兰溪,曹巧慧的事虽跟她有些关系,但还不是因为兰溪么?如今这好处是拿了,却不想后患无穷啊!这一刻,宋芸芸深深地感悟到上了贼船的悔不当初,奈何,上船容易下船难啊!只是…….待会儿这兰六若是当真求她,她该怎么办?是应还是不应? 兰滟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色泽鲜艳的水墨画般,精彩万分。半晌后,沉着脸色狠狠一咬牙,“不必!你能瞒得过祖母,却休想骗过我!刚才颜妈妈对着你和宋芸芸的态度我可看得分明,谁是主,谁是次,我还分得清!你用不着把宋芸芸推出来搪塞我!” 兰溪心忖,原来这兰滟却也还不笨嘛!莽撞骄横,偏偏粗中有细。得!既然被拆穿了,那这戏索性也不演了。轻弹了衣袖,兰溪面上笑容尽数消失,转瞬冷冷一哼,道,“是我请动了颜妈妈那又如何?你跟我很要好吗?就冲着平日里六妹妹对我的‘好’,我就不让你沾这个光了,那又如何?” “你——”兰滟当真是没想过兰溪居然会把那层遮羞纸给捅破了,直接撕虏开来,当下只觉又羞又恼,一张脸憋得通红,咬牙切齿了半天,终究无力还嘴,狠狠瞪了兰溪一眼之后,扭头跑走了。 “你又何必将她得罪到底?不管怎么说,你们平日在这府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她这人心胸又窄,这回,她怕是把你恨到骨子里了。”宋芸芸一脸的担心。 兰溪无所谓地挑眉,“即便没有今天这一出,她也早就把我恨到了骨子里。”想到前世,她嫁入皇家,外表看着光鲜,却被兰家彻底抛弃。偶然在某些场合遇见兰滟,心想着在家时虽总是不对付,但毕竟是堂姐妹,总该打声招呼,每每兰滟却像没看见她一般,扭头便走。 有一回,她偶然听见旁人问兰滟,“刚才跟你打招呼的平王世子妃,是你堂姐吧?” 兰滟却嘲讽回道,“她?我们兰家从不与皇家联姻,她既入了皇家,便不再是兰家的女儿,自然也就不是我堂姐了。” 就是那一番话,成了一把利剑,插在她心肺方寸之间,将那一处慢慢扭绞着,一寸寸碎裂,终至血肉模糊。也是到了那一刻,她才真正明白出嫁那一日,祖母给她说的那一番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嫁入皇家非她所愿,却是别无选择,但从凤冠霞帔,走出兰府大门的那一天起,她就已被兰家抛弃,成为了无根的浮萍,只能紧紧攀附着赵屿,直到与他一同坠落,万劫不复。 走过了一遭,前因后果,便更加的清晰。她不恨父亲,不恨祖母,不恨整个兰家的抉择,兰氏的祖训向来如此,就是因着那一条条祖训,兰氏才能屹立不倒,而她,为了不落入王氏的算计,奋力一搏,为自己搏得了一个前程,却输了所有的靠山与退路。到了最后,她终于想明白一切,也终于不得不承认和佩服王氏的手段。那个让她又惧又恨的女人!每每想起,她总恨得咬牙。可直到了如今,她才发现,前世不知什么时候,她无形中把那个女人当成了标杆,行事朝着她靠齐,在王府暗无天日,不见血光的拼杀中,一日日成长起来,屹立不倒。 想到过往的一切,兰溪觉得胸口有些发闷,脸色便有些不好看。身旁的盈风连忙扶住她,宋芸芸也是担忧地看着她,“溪姐儿,你没事吧?怎么脸色突然这么差了?” 第四十章 忧患 兰溪深吸一口气,让自己从回忆中抽离出来,摇摇头道,“我没事!我与兰滟大概是前世的冤家,今生便只能这般针尖对麦芒,甭指望会有姐妹情深的一天!” 宋芸芸叹息,“兰滟倒也罢了!但这些话若是传到你那些个姐姐妹妹耳朵里,可怎么好?你总不能把每个人都当成兰滟,得罪透了也无所谓。” 兰溪眸色微冷,“做姐妹,有今生无来世的,如果她们非要听信那些话,与我生分,那我也无可奈何。总之,旁人怎般对我,我便怎般对别人。”回过头,瞧见宋芸芸满脸忧色,兰溪心头一暖,面上便又浮出两丝笑意来,“放心吧!这事啊!我有分寸!” 稍晚的时候,兰府的姑娘,包括刚刚跟兰溪闹了个大红脸的兰滟,各个手里都多了几张精致的花样子和衣裳样式的草图,并一张记录着几种针法的纸。兰溪来这么一出,兰府的太太和姑娘们倒是不好意思再揪着这事儿不放了,虽然免不了时不时有两句酸话冒出来,但总算无伤大局,这事,便也就这般揭过去了。 其实说到底,人都有私心,就像不管是二太太还是四太太,即便平日里看着再亲厚,伯母婶娘侄女的喊得再亲热不过,但也只会为自己亲生的女儿打算。但这事自己若做了,那就有千百种理由归为理所当然,落在了旁人身上,却总觉得是旁人过于小气,藏着掖着,占尽了好处。 不管心底怎么想,大家面上终究是过去了,又开始和和气气,亲亲热热,相亲相爱一家人了。 除了兰滟,倒是愈发的变本加厉了。每日里,都把目光变成两把小刀,对着兰溪戳啊戳,无奈,兰溪视而不见。带刺儿的话更是没有断过,她那俩小跟班儿不时还要附和两句,你来我往,偏偏兰溪听而不闻。结果,兰溪每每不痛不痒,却把兰滟气了个够呛,但兰滟实在也是个坚韧的主,屡战屡败,仍然屡败屡战,周而复始,乐此不疲。 天,愈发的冷了。在京城待惯的兰溪习惯了北地的冬天,烧得暖暖的地龙,热热的炕头,温暖如春的室内,哪怕是室外,雪下得大极,满眼都是纯粹的白,很冷,但那冷也是干脆爽直,毫不矫情的。比不得南方,明明还没有落雪,偏偏那冷却是沁着湿意,一路直透到骨子里,缠缠绵绵缠缠,直窜进你四肢百骸,每一寸肌理,每一根毛发,让你冷得浑身潮乎乎的不自在。 清早起来,兰溪换了身较厚的冬衣,藕色西番莲暗纹短袄,袖口和领口滚了雪白的兔毛,毛茸茸的,衬得她脸儿越发粉雕玉琢,下身系了一条竹青底墨绿缠枝花纹裙边的十二幅湘裙,外面还罩了一件毛坎肩。与那****做给三太太的样式差不多,只是却是乳白色的杭绸,用冰蓝色的丝线在襟口,袖口,绣着散落的梅花,或含苞待放,或花开半朵,或孤傲绽放,便如那雪地寒梅,提鼻间,仿佛能闻得那悠远梅香,若有似无。乌压压的头发梳了个双丫髻,点缀了两朵银镶珍珠梅花式样的小珠花,耳垂上小小一对莲子米大小的珍珠耳珰,便再无他物。清晨走在园中,枕月怕她冷了,又特意寻了一件素色冰梅暗纹的斗篷来给她披上。 原本兰溪还在小声嘀咕着枕月小题大做,谁知,刚走出门,便觉一股冷意直往脖颈里钻,兰溪缩了缩肩膀,再走了几步之后,已经悄悄将手中镂空喜鹊绕梅的紫铜手炉抱紧了些,心里暗叹了一声,还是枕月懂得未雨绸缪啊,这般想着,心中愉悦了两分,不由连带步子也多了两分雀跃。 然而,兰溪这番模样落在兰滟眼中,却成了一根刺,“五姐姐今日心情甚好啊!” 兰溪看着立在路旁的兰滟和她身边的大丫鬟福儿,轻挑眉梢,二房的不器堂可在东南边儿,这里可不顺路,敢情这六妹妹是特地在这儿等她的? 兰溪思忖间,兰滟已将她打量了个遍,那一身穿戴虽然不是名贵得很,偏偏搭配起来却很是好看,兰滟心口的酸便翻腾起来,扭缠成一股妒恨,“五姐姐这一身衣裳倒是好看,不愧是颜妈妈亲自教导过的。只是五姐姐,若说这府中针线活儿好的,除了颜妈妈,便是那曹娘子了,偏偏这两人…….颜妈妈据说是一生未嫁,而曹娘子刚刚和离,而且闹得满城风雨,常言道‘与不善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亦与之化矣’,五姐姐可莫要因小失大,为着学些没甚要紧的手艺,反倒是误了自个儿的名声,到时若如颜妈妈或是曹娘子一般,那就悔不当初了。颜妈妈自是好的,但咱们女子……” 兰溪心想着这兰六莫不是疯魔了?难不成这一大早的拦在路上,就为了说这么一番话?但这话她却是听不下去了,也没有必要再听下去,“六妹妹慎言!六妹妹莫不是忘了自幼祖父便教导我们,兰氏子孙,须得尊师重道?”故去的兰老太爷是皇帝的老师,若是自家的人都不懂得尊敬老师,又怎么能指望自己的学生能尊重自己呢? 兰滟脸色一变再变,被噎得半晌无言,最后却仍有不甘道,“祖父说过的话,五姐姐倒是记得清楚。却不知这一句可还放在心上?‘丹之所藏者赤,漆之所藏者黑,是以君子必慎其所与处者焉’。” 兰溪微微笑道,“六妹妹对姐姐果真是情真意切,妹妹的好意提醒,姐姐铭感于心。”一扭头,望见不远处一道身影时,眉心一蹙。 兰滟顺着她的目光,也瞧见了前方拐弯处的一道人影,眼儿一转,便朝着那人笑着招手道,“九妹妹,我正跟五姐姐说话呢,你快些过来!” 可不就是兰沁么?谁知,兰滟这一声,却像是吓着了她一般,她惊惶地朝着兰溪望来一眼,便一溜烟儿跑了。 兰滟神色古怪地望向凝眉沉思的兰溪,“九妹妹这是怎么了?她这是怕我,还是怕你?你们可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怕你……不应该啊!” 兰溪一言不发,沉了脸,越过兰滟率先离开。 她身后,兰滟笑得一脸得意,只要能给兰五添堵,那她这早上吹的冷风就还算值得。 因着这一桩事,兰溪一早上的课都是恍恍惚惚,散学后回了娴雅苑,将流烟唤到跟前,劈头便问道,“我之前让你找人盯紧了阿久跟前那个叫柳絮的,可有瞧出什么不妥来?” 第四十一章 防患 上回书说到兰溪把流烟叫到跟前,劈头便问了是否有让人盯着兰沁跟前那个叫柳絮的大丫鬟,可有瞧出什么不妥来。 流烟虽然心中怪异今日小姐为何这般急切,却也不敢怠慢,忙回道,“姑娘交代的,奴婢自然一直让人好生盯着,但是…….却暂时没有瞧出什么不妥来。” 兰溪闻言,眉心紧蹙,“一点儿不妥也没有?她平日里就没有跟别院的什么人有走动?特别…….特别是那芳姨娘?还有……你找的什么人看着她,可能听见她平日里与九姑娘说话?说的是些什么话?”兰溪迭声问了一长串,稍稍歇住,这才发觉流烟一直没有出声,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眼观鼻,鼻观心。兰溪一窒,蓦地顿住话头,愣了一会儿神,挥了挥手,道,“罢了!是我太急了,你先出去吧!” 流烟抬起眼,见姑娘面有颓色,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终究没有出口,略略踌躇了片刻,终是悄悄退了出去。 流烟一走,室内顿时一静,兰溪像是被抽干了力气一般,跌坐在近旁的矮榻上。今日,自己当真是过于急躁了。流烟想必已经尽力了,那柳絮是阿久跟前贴身伺候的,除非与她一般,是阿久贴身的人,旁的人又怎能轻易听到她们说话?而这些贴身的人,都不可能随意成为别的人,能够近身伺候主子的,日后的前程都不会差了,谁愿意去冒那个险,行那背主之事?除非有人能给她的代价太过优厚,让她无法拒绝。 想到此处,兰溪眼中精光暗闪,那么这个柳絮是不是也是这样呢?有人给她开出了足以让她背主的条件?是什么样的条件?开条件的又会是这偌大宅院中的哪一个?可是转念间,兰溪又想到,前世这人是跟着阿久一同溺毙在湖水之中,哪怕是再好的条件,她又哪能享到分毫?这当中到底有什么蹊跷?兰溪突然觉得无力,自重生以来头一回的一筹莫展。 那个柳絮,她着流烟让人盯着这么许久都没瞧出不妥来,到底是她藏得太深,还是真是她想错了?可是阿久对她的态度,若说这当中没人从中作梗,兰溪却是绝不相信的,那事到如今,她又该怎么办? 兰溪自认她并不是什么聪明绝顶之人,也从不敢小看这内宅中女人的智慧,当初即便是手掌平王府中馈,又已经习得了不少手段,尚且吃了不少暗亏,何况是连敌人究竟是谁,她都一无所知的现在?她唯一能依仗的不过是自己经过了一事,知道许多旁人不知道的会发生的事罢了。兰溪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绪,如今,她要做的最要紧的就是让自己冷静下来。阿久那一处她暂时没有旁的办法,只能盯紧了阿久,盯紧了柳絮,静观其变。最好,当然是能防患于未然,但再不济,她也得设法护住阿久的周全,只是如何行事…….兰溪若有所思地拧着手指,思绪陷入汪洋之中。 兰沁和那个柳絮的事儿兰溪尚未理出个头绪来,好在她如今心绪已不比从前,悄悄掩了心事,面上无碍,倒也能吃能睡,没有半分不同。 这日晚间,兰溪刚练完了两篇小字,伺候笔墨的盈风早就备好了温水,兰溪将有些酸痛的手掌和手腕一并浸入温水中,盈风小心地给她按揉着,酸痛酥麻,兼而有之,但慢慢的,那酸疼却消了许多,兰溪不由舒服地叹息了一声。 枕月碎步走近,低声道,“姑娘,颜妈妈来了。” 兰溪目光微微闪动,面上展出笑来,“快些请妈妈进来。” 枕月出去不消半刻,便迎了颜妈妈进来。兰溪与颜妈妈相交这么些日子,彼此已算得上熟悉,加之兰溪又有意亲近,平日里待颜妈妈自然便有那么两分不同。枕月是兰溪身边得用的人,对兰溪的心思不说一猜一个准,但该了解的也心中有数,所以,她没有将那颜妈妈当客,而是直直将人领进了内间。 兰溪朝枕月望去一眼,微微笑着,目中赞许。枕月只是垂眼束手,未见半分情绪,不骄不躁,兰溪心上不由又添了两分满意。 兰溪亲迎了颜妈妈入座,盈风已经极有眼色地看了茶,上了点心,退到一旁去站定,不动不言,如同影子。 “妈妈不是家中有事出府去了么?这个时辰过来,怕是有事要说吧?”略略寒暄了两句,兰溪笑着入了正题。原来自从颜妈妈那日跟兰溪和宋芸芸告假之后,又因着家中有事,连着告假几日,连学中的绣艺课也暂停了,算来,兰溪与颜妈妈倒是几日未曾见了,颜妈妈这会儿来,必然是有事的。 颜妈妈与兰溪相处这么些时日,对这个兰家的五姑娘自然也是有些了解的,来的路上便已想好了章程,所以这会儿兰溪一问,便也没再绕弯子,顺着话回道,“五姑娘可还记得前几日,我向你和宋姑娘告假,曾言说,我有故友来访?” 兰溪点头,“自是记得的。妈妈的事跟你这位故友有关?” “五姑娘蕙质兰心。”颜妈妈赞了一句,“说来也巧了。我也是在与我那位故友见面之后才知道,她原是因故搭乘了傅家给三太太送礼的船南下,倒是与兰家,与姑娘有几分缘分。” 这话…….?兰溪挑高了一道眉,笑问,“哦?原来当中还有这么一段渊源?倒当真有几分巧!妈妈这位故友既能搭乘了傅家的船南下,那自是从北地而来了?” “正是!我这位故友一直随傅家表少爷一道,自京城而来。”颜妈妈言罢,抬起头来,目光不曾闪躲,直直与兰溪对望。 四目交接,兰溪目光闪动,自京城而来?心中思绪千千万万,兰溪转瞬间,已经转过多个念头,好一会儿后,不曾掩去眸中的若有所思,那双清澈明净,偏偏又像是能洞穿一切的凤目微微笑眯起,“妈妈有什么话,还请明言!” 第四十二章 意外 “妈妈有什么话,还请明言!” 听得这一句问,颜妈妈不知为何,觉得松了一口气。目光撞见兰溪的眼,清澈中见犀利,仿佛能直直看到你的心底,看穿你极力想要掩藏的一切。颜妈妈突然觉得自己真正可笑,这兰家的五姑娘,早慧得不像是个孩子,她原不该还这般弯弯绕绕,遮遮掩掩。 这般想着,颜妈妈便也不再踌躇,直言道,“五姑娘,实不相瞒。我这位故友是我儿时的玩伴,与我一般,也是青阳人士。当年,她因家贫,父母实在没了办法,本打算将她卖给牙婆。也算她命还好,这个时候宫中突然下旨海选,她被选入了宫。这么一去,便是多年没有消息,当年我因绣艺出众,辗转到了京城,后来机缘巧合,也有过那么几回进宫的机会。却没想到,偌大的皇宫,我们居然还能重逢。那时,她已经是贵人跟前的大宫女…….” 听到此处,兰溪悚然一惊,她从前是嫁入皇家的人。她当然知道,那金碧辉煌的重重宫苑深处,却不过是吃人的牢笼,看似金妆玉裹,雕梁画栋,却只是一个外表美轮美奂,用权欲勾引无数人前仆后继,为之癫狂的坟墓,埋葬了多少女人的青春、真心与良善?那里的战争要比兰溪身处的宅院还要残酷,还要血腥,而作为这些争斗当中的局内人,一个宫女,没有成为权欲底下的牺牲品,反而能够脱颖而出,站在主子的身边,成为一等一的大宫女,那只能说明,这个人绝不简单!她可以是那深深宫苑内层出不穷的阴谋算计,局中之局中的某一个局,甚至无数个局的谋划者、帮扶者、执行者,而她能平安出得宫来,更说明,她还是个胜利者! 而这样的一个人,居然是颜妈妈的故友?而颜妈妈此时在她面前说起此人…….兰溪闪动的目光中极快地掠过一丝什么。 而颜妈妈似乎也无意再兜圈子,三言两语将她这故友的从前说了一番,便转到了当前,“如今,她上了年龄,宫里的贵人给了恩典,放她出宫荣养。她一路随傅家表少爷回了青阳,谁知,却再也寻不得半个亲人。她父母早已去世,而唯一的弟弟很多年前,便已经离开了青阳,不知去了何处。” “所以?”兰溪眼里有喜悦如星星之火闪耀,会是她想的那样吗? “她年纪大了,没有亲人在身边,所以想要寻个托身之所!”颜妈妈明言道,兰溪眼中的喜悦眨眼便溢了出来…….“我蒙受五姑娘大恩,又与你相处这么些时日,自是知道五姑娘蕙质兰心,善待于人,便在她面前提了姑娘,她便有所意动,只是姑娘这边,我还得来求个准话!” 兰溪不言,敛目沉思。颜妈妈也不急,同样沉默着,等待着。 似乎过了很久,却又仿佛只是短短的一刻,兰溪深吸一口气,从椅子上站起,却是深深地,朝着颜妈妈拜了下去,“兰溪……鸣谢妈妈挂念之恩。” 颜妈妈唬了一跳,连忙要将兰溪扶起,“五姑娘使不得!快快起来,这不是要折我的寿么?我哪儿敢当姑娘这般大礼?” 兰溪却不肯,执意拜了下去。“就凭妈妈为兰溪着想,兰溪这一拜,妈妈就受得起!”兰溪说得坚决,拜得坚决,颜妈妈略一思索,便也未再阻,由着兰溪一拜到底。待得兰溪拜罢,直起身来,再望向颜妈妈时,颜妈妈才察觉兰溪望着自己的眼神,微乎其微地变了。怎么说呢,那些客气的,疏离的,云山雾罩的,似乎慢慢散去,变得真切了几分,温暖了几分。“颜妈妈,请你转告你那位故友,如若她不嫌弃,便请她屈居我这小小的兰府娴雅苑,我为她供养,不说锦衣玉食,但求个衣食无忧,平安康泰,待她百年之后,自有人为她披麻带孝,一年三节,三牲果礼,清香一柱,侍之如亲!” 刚刚兰溪执意要拜她时,颜妈妈便已隐约猜到答案,如今听兰溪这般一言,心头大石落了地,却又不得不概叹这位兰五姑娘真真是个妙人,阿柔能得她庇护,成就一场主仆,也算得上是幸事一桩吧!想到这儿,便点了点头,“五姑娘若能应了这一桩,那也是我那故友的福气。” “对了,颜妈妈,还不知您这位故友怎么称呼呢?”兰溪微微一笑,婴儿肥的圆嫩小脸边儿竟晃出两旋梨涡浅。 “我这故友姓秦,唤作阿柔,在宫中却得贵人赐了个云霓的名儿,姑娘叫她秦妈妈便是!” 颜妈妈轻描淡写的两句话,听在兰溪耳中,却恍若惊雷。怔愣片刻,才促声问道,“妈妈口中的这位秦妈妈早年可是在毓华殿伺候?” 颜妈妈蹙眉,狐疑道,“姑娘难道识得阿柔?”可是,兰五姑娘年龄尚小,就算有机会入得宫,怕是也不太有机会去到有些荒僻的毓华殿吧?或者这当中有些什么别的缘故?难道这当中有些什么不同寻常的因由? 兰溪这才发现自个儿这话多么引人怀疑,脑中思绪纷乱,一时寻不着由头,只得胡乱编道,“这倒没有!不过是早前听谁提过一句,说是毓华殿有位嬷嬷是我们的同乡,是谁说的却记不得了,该是哪位长辈吧!” 听得这么一说,颜妈妈想想也是,兰府百年世家,如今与京中清流权贵之家姻亲往来,如今已是盘根错节。这当中,不乏与宫中常有往来者,当中有识得阿柔的,却也不奇怪。又都是青阳人士,随口提了那么两句,落在五姑娘耳中也是有的,这位五姑娘又是记性极佳,记得这般清楚倒也不奇怪。想到这儿,颜妈妈忽而一笑道,“这般说来,五姑娘与阿柔倒是真有几分缘分。” 兰溪面上展颜一笑,将心中惊涛骇浪尽数掩在平静的表象之下,微微笑应道,“可不是么?当真是有缘呢!” 第四十三章 之喜 兰溪面上波澜不惊,惯常的淡定从容,但有谁知道,她心中已因颜妈妈提到的这个来自京城宫中的秦妈妈而掀起了惊涛骇浪。这当中自是有一番缘故的。 这秦妈妈兰溪虽然不是很熟,但她的大名于兰溪来讲,如雷贯耳也不夸张!原来,这秦妈妈前世时,是兰溪继母王氏娘家母亲跟前得用的人,后来王氏嫁后,曾随王氏到了京城兰府三年,帮扶王氏在兰府站稳了脚跟,内掌中馈,拿捏妾侍,外持庶务,打理嫁妆,端得是好本事。王氏的手段有不少都是从她那儿学来的,不过短短三年,想来,她即便是学得了皮毛,却也可以独当一面,所以秦妈妈才被王太太召回。兰溪虽没跟这秦妈妈正面交锋过,但在王氏手下吃过的亏却数都数不清,所以,这一刻,在颜妈妈口中听到秦妈妈的名字,而且她还有意成为自己的供养嬷嬷,兰溪当真是心里打翻了佐料瓶,五味杂陈。 心中念头转了数个弯,兰溪笑道,“秦妈妈怕是要先见过我的吧?这样,这件事我下来先禀过母亲,待她应了,再劳烦妈妈,选个日子将秦妈妈领进府来,彼此见上一见。” 这一番话,在情在理,颜妈妈自是没有不应的理。点头应下,见兰溪似是面有疲色,颜妈妈便收了话头,辞了兰溪离开。 笑着目送颜妈妈走出房门,兰溪目光才微微沉敛下来。 翌日一早,兰溪虽然眼下微微泛着青,却心情甚好。瞪了一眼刚想念叨的流烟,威胁着她稍稍用了些香粉把那没有睡好的痕迹盖住,收拾妥当,兰溪便迫不及待地往正院而去。 你当兰溪为何心情这般好?这还得从昨日她对那秦妈妈的纠结说起。要说兰溪对这秦妈妈一点儿心结都没有,那还真不可能。前世,她在王氏手下吃的亏太多,包括她后来的下场,那或多或少都拜王氏所赐,而这王氏的手段从何而来,那可都是从这秦妈妈这儿学来的,所以,这秦妈妈还真就是害她的间接凶手。 但兰溪纠结着,纠结着,突然就醍醐灌顶般想到。前世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曹巧慧的死,导致颜妈妈的伤心离开,所以便更没有秦妈妈什么事儿,如今前世的轨迹已经因为自己的努力而有所偏离,那她之后跟王氏有没有交集那还两说,前世的一切毕竟已如前尘旧梦,重要的是当下和未来,却不用老纠结着过去不放。何况,你如果被刀所伤,该恨的也该是持刀的人,怎么也怨不着刀太过锋利。如今有人把这把锋利的刀递到了她的手里,她还真没有不接的道理。既然这秦妈妈这么厉害,那如果能为她所用,那于她而言,岂不是如虎添翼? 将这事儿告诉了三太太,三太太是又惊又喜,“还真没想到,这颜妈妈不只手上的活计了得,居然还有这等人脉?”三太太心里想着,这般想来,为了这么个人,当初险些得罪了其他几房,倒也还算值得。 要知道,宫里放出来荣养的这些个老人,可不多。这些个人在规矩和手段上都很是了得,通常都是各府争先抢夺的教养嬷嬷人选,如今女儿若能得了这么一个宫里出来的教养嬷嬷,往后说亲的时候,都要被人高看两眼。而且,听女儿的意思,这位秦妈妈只怕以后就都跟着女儿了,也就是说,即便是女儿嫁了,也会跟到夫家去的。这些个嬷嬷都是人精,有她在,女儿可就有所凭恃了,所以,你让三太太如何不欢喜?她还当真没有料到,女儿竟还能有这般运气。 相较于三太太的喜形于色,兰溪却淡定得很,“母亲若是同意了,我便让人去给颜妈妈回了话。过两日,让颜妈妈选个时间把人领了进来,互相看看,母亲觉得如何?” 三太太点点头,心想着女儿如今果真是大了,思量问题也越来越周全,“正该这般!这秦妈妈既然是从宫里放出来荣养的,有本事是一定的。但这教养嬷嬷可是举足轻重,光有本事不行,这人品和忠心,缺一不可。这忠心,当然不是一时三刻便能求个完全,但这人品怎么也得相看一二。” 兰溪点头,“还要有劳母亲费心了。” 待事情说定,兰溪便也没有多待,辞了三太太便出了宁远居,她可还要去上学呢。 谁知,刚出了垂花门,便见着当先石道上走来几人。当前两个少年,一个着蓝,一个袭青,一个清瘦,一个健硕,可就不就是兰洵和傅修耘们。身后两步外跟着的两个小厮,一个是兰洵跟前的裕丰,另外一个则是傅修耘的贴身小厮,至于叫个什么名儿,兰溪却是不知的。 几人面对面撞个正着,自然是没有避让的道理。何况,兰溪如今的年岁,也还没有到跟自家表兄也要远远避讳的时候,当下,便也没有过于纠结,落落大方地招呼道,“六哥,表哥!这几日玩儿得可还尽兴?”可千万别说不尽兴啊!不尽兴就见不着人影了,尽兴那还了得? 兰洵呵呵一笑,他这几日可是奉了父命尽地主之谊,带着傅修耘四处逛逛看看,光明正大地不用进学堂,可是乐坏了。可是,这青阳县城就这么屁大点儿的个地方,几日里该逛的,能逛的,也逛得差不多了。这不,他跟表哥商量着便来了宁远居,看能不能说动了母亲,同意他们往苏州府去玩儿上几日。 兰溪一看哥哥这笑,就瞧出了两分端倪,目光扫了自家只顾着傻笑的哥哥两眼,才落在身后负手而立,只是微微笑着,不置一词的傅修耘身上,“六哥,不管你有什么主意,相信我,借表哥的口要比你直接去说要管用!” “咦?妹妹,你知道我想跟母亲说去苏州玩儿几天的事儿?”兰洵一脸的惊讶。 哦!原来是要去苏州!兰溪点头,表示理解。 哎!这个直肠子!傅修耘摇头,表示叹息。 目光再望向对面不过穿着家常的银蓝色冰梅暗纹小袄,外罩灰鼠披肩的女孩儿时,傅修耘的目光转为若有所思,这个表妹…….比起率直的表弟,可是要有趣得多呢! 兰溪不喜欢傅修耘那副探究的目光,微微蹙了眉,道,“两位哥哥有事找母亲,这便去吧!母亲这会儿正好歇着,待会儿就吃不准会不会有事忙了。妹妹还要去上学,少陪了!” 话落,兰溪带了盈风,越过两人离开。 她身后,傅修耘用手指轻轻摩挲着下巴,有些委屈地道,“阿洵,我怎么觉得表妹好像不喜欢我似的?” 兰洵愕然,“有吗?不能吧?是你多想了,五妹妹平日里很少见生人,所以有些害羞也是有的。” 害羞?傅修耘额角抽抽,兰六爷,多想的人应该是你吧? 第四十四章 异常 秦妈妈的事兰溪既然做了决定,便也不再纠结此事,反而盼着秦妈妈能早些进府来。这府中魑魅魍魉,神鬼同行,兰溪虽然仗着重活一回,知道之后会发生些什么,也想尽早防患于未然。奈何,如今,许多事因着她的关系,已经偏离了前世的轨迹,之后的事,还会不会同前世一般发展,或是如何发展,她真是半点儿底也没有。偏偏,即便是按着前世一般发展,前世的她也不过是个半大丫头,又是万事不过心的主,只凭知道的那些个一星半点儿,也没什么大的用处,不过还是连蒙带猜的,无异于瞎子找路,两眼抹黑啊!所以,这本事极大的秦妈妈若是能早日进了府,再得她相助,兰溪就是要放心得多了。 过了两日,颜妈妈带话来说,后日学中休沐,她便寻了空,领了那秦妈妈来见见。兰溪闻言,不由轻松一口气。谁知,还没等着这秦妈妈进府来,就出了事。 这一日,兰溪下了学,同往常一般绕道后花园,想要穿过林中小径回宁远居。途经那形如两弯月牙相抱的双月湖,忽闻对岸有人大声喊道,“五姑娘!五姑娘稍等!” 兰溪停下步子,极目望去。这双月湖可不小,她正站在其中一弯月牙的圆弧凸起处,隔着湖水和中间逶迤的曲桥亭阁,堪堪可瞧见对岸树林边上立着几道人影,但因隔着有些远,一时却没看清是什么人。当中有一道粉白的身影快速地踏上曲桥,朝着自己这边小跑着过来,待得跑近了些,枕月才靠在兰溪耳畔低声道,“姑娘,是大太太跟前的燕蘅姐姐!” 兰溪挑眉,对面的人,是大伯母?据她所知,大伯母掌着府中中馈,平日里可不清闲,这双月湖在宅院后方,一弯当中种了大片的荷花,另外一弯却植的是各色睡莲,到了花开时节,莲叶田田,荷亭玉立,菡萏香铺,倒算得上是兰府中一处不错的景致。加上湖边上的树林都很有些年头了,不乏些参天古木,夏日里很是凉爽,兰府众人在盛夏炎热时,倒甚喜在此处消暑。可如今却已入了冬,这湖中自只剩下些枯枝残荷,那树林虽大多是常绿的,但冬日却也没什么看头,这处于兰溪而言,不过是回宁远居的一条近道,但于一贯忙碌的大太太,居然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么一个地方,还隔着一个湖就叫住了她,就很是耐人寻味了。 思忖间,那燕蘅已经跑到兰溪跟前,略略喘着气,道了个福,“五姑娘,大太太请您过去一趟说两句话。” 兰溪微微笑着,自是没有不应的理。当前迈了步子,踏上曲桥,蜿蜿蜒蜒着朝对岸而去。对岸的树林即便是冬日仍是浓浓得墨绿,只是在这个季节看着仍觉有那么两分清冷,大太太穿了身秋香色万事如意团花杭绸褙子,外罩了一领蜜合色折枝花暗纹的披风,被一个小丫头虚扶着立在一棵高大的柏树边上,盈盈笑望着兰溪走近。 兰溪走至一步开外处站定,先行了礼,圆润的小脸儿上噙着讨喜的笑,“大伯母安好。” 大太太赶忙让燕蘅把人扶了起来,面上带着笑,“今日难得偷个闲,在屋里闷得慌,便起了兴出来透透气。” 这大冷的天儿,还出来逛园子,可不就是兴致好得很么?如果换作兰溪的话,她倒宁愿一直窝在屋里,暖和着靠在矮榻上眯一会儿,即便不能,练练字,绣绣花也是好的,总比出来吹冷风的强。兰溪从骨子里就厌憎南方的冬天,若非得上学,她只怕连房门也不愿出上一步。 只是心中思虑万万千,兰溪面上却半点不显,兀自呵呵笑着,一副天真不知世事的模样。 大太太目光微微闪动,伸出手来携了兰溪的,握在手中,道,“你身边的人倒还照顾得仔细,这小手被这炉子烘得暖和,回头告诉了你母亲,可得好好赏赏。” 兰溪听罢,爱娇地撅嘴道,“大伯母快别夸她们了!再夸指不定明日就得把我裹成了个粽子才肯让我出门了,到时一个粽子要挪到清蕖院可不得猴年马月了?先生们还不罚死我?” 大太太听罢,笑得前仰后合,伸出食指轻戳了一下兰溪的脑门,“瞧你这猴儿一张利嘴哟,也不知三太太怎生养的,这么个伶俐的闺女儿,可稀罕死我了。” “大伯母这话心里说说便罢了,若落在大姐姐和八妹妹耳朵里,她们可得找我掐架了呢。”兰溪一脸怕怕地连连摆手,嘴角努力抿直,还是忍不住微微上翘,一副我很谦虚,我不骄傲的模样。 大太太又乐了一番,这才携了兰溪的手,慢悠悠沿着湖岸走动,“我平日里忙着府中琐事,分身乏术,心里念着你母亲的身子,却一直抽不出空来去看她,她这些日子可好些了?” “多谢大伯母挂心了。母亲近日要好得多了,偶尔她也去祖母那儿请安的。”所以,你们要当真碰不上那才是稀奇。 大太太却半点儿异样不见,只是笑着道,“那你们院中的事,可是你母亲在打理?这眼看着快出孝了,可让她千万别松了手,若是这当头闹出点儿笑话来,倒是不美。那些个欺上瞒下的奴婢,上串下跳没有规矩的,该治就得治,可千万莫手软。倘若有什么不好办的,回头让人来知会过我,我定会帮。” 兰溪敛目,掩去眸中深思,干脆地笑应道,“就怕到时麻烦了大伯母。” 这般不咸不淡又说了几句话,有婆子来寻了大太太回话,大太太便领了人匆匆离去。兰溪和枕月沿着林中小道往宁远居的一路上,兰溪沉默不语,揣摩着今日大太太特意等在这处,寻她说了这么一番话,究竟用意何在? 这般异常自然不可能是巧合,何况她那番话,怎么想怎么都是别有深意。这般一想,兰溪心上便多了两分不安,回到娴雅苑时,就从脸色中带出两分来。董妈妈瞧见,担心地跟进了内屋,兰溪将她招到跟前,三言两语将方才大太太怎么拦她,又跟她说了些什么一一告知。 听罢,董妈妈的脸色也有些不好看了,“老奴这就去问问!” 第四十五章 改变 董妈妈匆匆出去了,兰溪掐着手指将大太太今日的行事和那番话拆开了,掰碎了,一个字一个字的推敲,还是觉着,大太太今日怕是示警来了。只是三房究竟出了什么事,居然惊动了大伯母?听她那话,什么奴婢,什么没规矩的,这乱子怕是出在下人身上。如果她没有猜错的话,怕还就是在母亲身边儿。 只是大伯母既然要示警,却为何不亲自告知母亲,反而要特意等在她下学的路上,跟她这么一个半大的丫头说了这番话,而且还语焉不详? 兰溪又想了片刻,忽而冷笑了一下。执掌中馈多年,从未行差踏错,大伯母果真是个了不得的人。只怕她此番来示警,一是因着她与三太太妯娌之间一贯亲厚,她既知晓了端倪,不来示警,说不过去;二来她与三太太都是老太太嫡亲的儿媳,自然该走得近些,三老爷当年两榜进士出身,身处翰林院,日后前程自然不会差了,能在恰当的时候卖个好,日后大房和三房更加会同气连枝,相互帮扶;三来,大伯母此人思虑周密,自然知晓万事留一线之理,谁也不知道谁才能笑到最后,大伯母不愿明摆着的得罪人,所以挑上了兰溪,说了这么一番语焉不详的话,既尽了告知之义,又不损自己分毫,端得是好算计。至于兰溪能不能听懂了,这话能不能传到三太太的耳朵里,那就两说了。话我是说了,至于你女儿听不懂,没有传话,那可怪不着我。 再一想,兰溪倒也能理解大太太,人有私心,那是理所当然的。何况人有亲疏远近,毕竟对于大太太来说,三太太不过是妯娌,兰溪不过是侄女,能做到示警,大太太已算有心了。这般一想,兰溪便也释怀了。只是想到大太太话中深意,兰溪却有些坐不住了,董妈妈出去打探消息,一时半刻也回不来,兰溪心中焦躁,四处看了一下,目光定在一旁随意搁置的针线簸箩里。里面放置着一双刚刚裁剪好的鞋面,兰溪眼中倏地掠过一丝亮光。 刚走进垂花门,兰溪却见着正院花厅处,居然是梅香亲自守在门外,不由挑了挑眉。若是换了平日,兰溪便也不忙着过去了,或是由着梅香先通禀了再说,今日,兰溪见这情状,心中却是微微一动,带着流烟,快步走了过去。 梅香张了张口,刚要通禀厅内的三太太,谁知,却见着五姑娘朝她扫来一眼。不知为何,就是那么一眼,梅香便觉得被什么束缚住了般,不敢动弹,待得回过神来,五姑娘已经悄没声息地站定在了她旁边,梅香这才惊觉,短短顷刻间,自己后背竟沁出了密密匝匝的一层冷汗,目光偷偷瞟了身边个子不过到她腰间的五姑娘,梅香陡然生出了一丝敬畏。 兰溪站在那儿,目光再没有看向梅香,只是盯着门上垂下来的厚实帘子,像是研究那帘子上的绣花,出了神。冬日的帘子虽厚实,但再厚实却也只是一块布,能稍稍遮挡住寒意,却隔绝不了话语。兰溪静静站在那儿,便听着三太太的声音即便刻意压低了些,但还是清清楚楚地从帘子内传来。 “怎的会出这样的事?那汤药她确实喝了吗?”三太太的声音带着隐隐的怒意。 “那药是老奴亲自送去,亲眼看着她喝下去的,确实不知在哪里出了纰漏。不过怎么说,也是老奴办事不力,请太太责罚。”林妈妈的嗓音中却带着两分羞愧,“扑通”一声,林妈妈怕是已经跪下去了。 果然,这便听着三太太迭声道,“妈妈这是做什么?快些起来!这事也怪不着你,怕是人家筹谋已久,咱们也是防不胜防。” “自然是筹谋已久的。不然那药也不只咱们三房在用,其他几房用的也都是同一个方子,这么些年了也没有出过什么纰漏,怎的偏偏到了她这里就没效了呢?而且,她确实是有心瞒着的,若非太太交代了我们的人不能掉以轻心,这也不会发现她拿去浆洗房的裤子上抹的是鸡血,她只怕还当真能瞒过三个月去。”林妈妈恨得咬牙切齿。 屋外的兰溪听得心头“咯噔”一沉,难道是? “这也是她的命,不过那么一回,她肚子里就能揣了这么一块儿肉。”三太太冷笑道。 “太太,如今事已至此,你可千万别伤心,气大伤身,想想几个哥儿和姐儿,你千万要顾惜着自个儿的身子!不过是个贱人贱种,太太若要处置,也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儿,老奴定会办得妥妥当当。”林妈妈的语调急切中带着满满的担忧,像是当真担心急了三太太因着这事伤了心,伤了身。 “妈妈,你别担心!这些天,我其实想了很多,有些事想通了,便也看淡了。就像你说的,我得多想想几个哥儿和姐儿。妈妈有没有觉着,阿卿似是变了许多?” “五姑娘懂事了,像太太,聪明!” “妈妈不必夸我,你奶了我一场,心自然向着我。可我自个儿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自个儿清楚。”三太太的话语中透出两分酸苦与自嘲,“阿卿从前确实像我,骄纵、率直,没有半点心眼儿和算计,可是如今却变了,这孩子,心事重得很。她变了,或许是好事,在这深宅大院中过活,本就容不得我这样的浅白。早些年,因为那事儿,母亲就言说,她后悔了,后悔把我宠得不知世事,后悔当年还未嫁时,没狠狠心把我教好一些。所以,如今看阿卿这样,我是该高兴的,但是,偏偏我又觉得心疼。说到底,阿卿变成这样,不过是迫不得已,不过是因着我这个母亲,太过无用!” 兰溪将这番话听在耳里,只觉得心像是被谁揪了一把,揪疼得厉害,那疼直往上冲,冲至鼻头,便是一阵酸。原来,母亲都看在眼里,原来,母亲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正在悄悄地改变着,再也不如前世一般,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独自悲伤与哀怜,将他们兄妹几个通通阻隔在她的世界之外。 而这,正是她万分期待着的,改变! 第四十六章 母心 正院花厅内,三太太与林妈妈主仆二人一坐一立,正叙叙说着话。听得三太太这一番话,林妈妈不知如何劝,只能宽慰道,“太太,你千万别这样说。五姑娘最是孝顺的,可见不得太太为她忧心。” 三太太摇摇头,面脸苦涩,“是啊!我家阿卿是最懂事的,比我这个当娘的还要懂事。从前我总觉得除了阿久,他们其他几个都大了,都不需要我了,倘若……倘若有一天我当真没了…….” “太太!”林妈妈显然不想三太太竟说这般的话,连忙高声打断。 “妈妈,你先别激动,你听我说完!那是我之前的想法了,那时候,我满心觉得这个世间都对不住我,满心为着那些本就是强人所难的事灰心丧意,那时候,我知道自己是活不长的。倘若我当真没了,以三老爷的为人,不会亏待了他们兄妹几个,我也能放下心,不怕去得不安心。可是后来,我才觉得我错了。阿卿这孩子怕是早看出来我的心事,便逮着机会就拉着两个哥哥一道,让我知道他们离不开我。这孩子…….”三太太说着,已是目中带泪,“她的用意,我又哪会不知道?可是,也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明白了,原来对于几个孩子来说,我这个母亲,即便失败,但却还是重要的,还是被他们需要的,所以,我不能就这么抛下他们,不能就这么死了,至少不是现在!哪怕是要死,也得等他们各自成家立业,儿孙满堂之后。” 听到此处,林妈妈总算松了一口气,缓下目光,神色略带动容,“三太太这么想就对了。旁的且不说,咱们灏哥儿眼看着大了,这出了孝也该慢慢相看起来,这长媳的人选太太能放心交给旁人决定?洵哥儿最是不省心,从来又跟三老爷不对付,若没有太太看着,哪****要是跟三老爷杠起来,他又倔得死不认错,三老爷那脾气,还不把他打出个好歹来?九姑娘更不必说,年纪小,身子弱,跟兄姐们又不太亲,太太不看着她,她可怎么过活?就是咱们五姑娘,如今看着,这般聪慧的人,但是倘若太太没了,光是一个丧母长女不娶,咱家五姑娘还能寻着个什么好亲事?” 其实这些话,林妈妈不知已经说过了多少遍,然而从前三太太不觉得有什么,如今每听一句,心口便狂跳一下,仿佛那些个事情当真就到了眼前,三太太听着听着,便不由惨白了脸色。 林妈妈瞧着有些心疼,但想着三太太今日好不容易能够听进去些,便狠了狠心,又下了一记猛药,“再说了!咱们三老爷如今可还年轻着,若是太太果真想不开,就这么去了。过得个两年,老太太必然会为三老爷续弦。这继室进门,若是个心善的,倒还罢了,若是个面甜心苦的,咱们几个哥儿和姐儿落在继母的手里,嫁娶亲事全拿捏在人家手里,两个哥儿大多时候在外院还好些,两个姐儿在内院过活,与那继母抬头不见低头见,哪个继母看得惯前头的孩子?还不知会把两个姐儿磋磨成什么样儿呢。再坏心些的,把心思动到亲事上,那是当真要毁了两个姐儿一辈子的。” 兰溪听着,不由暗暗点头,这林妈妈倒是看得透透的。前世她所说的这一桩桩,一件件,不就差不离了么? 那边,三太太已经被吓了个够呛,“不能吧?老爷的为人……不会眼睁睁看着几个孩子……那毕竟是他的亲骨肉啊!” “太太,俗话说得好,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林妈妈轻描淡写一句话,彻底将三太太的希望破灭于眼前。 三太太惨白着脸色,道,“从前是我想岔了!是我想岔了!我自个儿身上掉下来的肉,放在手心里捧着、宠着长大,哪能交给别人磋磨?妈妈说得对,哪怕是为了几个哥儿和姐儿,我也得好好活着。只要我活着,那些个贱人再有手段,便也只是个妾,外头的人,也别想伸手,几个哥儿和姐儿的婚事,就越不过我,总要我过了眼,满了意,点了头才行!” “太太能这么想……老奴真是高兴!”想到这些年眼看着自小奶大的姑娘寥无生气,天天挨着日子,林妈妈是日日担惊受怕,这眼里便止不住湿了,嗓音也微微哽咽着。 三太太心里也不好受,“奶娘,这些年……苦了你了。” “不苦!不苦!太太能想通,把日子过好了,老奴就不苦!” “奶娘放心,既然我想通了,自然就会把日子过好的。”三太太捏起帕子擦了擦眼角,嘴角微微弯起,眼神却沉敛下来,“只是如今这桩事却得先拿个章程才是!” 林妈妈也连忙收敛了情绪,“这事太太是怎么想的?” “奶娘,我确实想通了很多事,所以原先觉得过不去的,放不开的,也看淡了很多,从前有过四爷和三姑娘、十姐儿,再多一个,我也能容下。她想要靠着肚子里的那块肉在兰家争得一席之地,母凭子贵,我可以理解,但绝不会纵容。她要怪就得怪自己,没有选对时机。”说到后来,三太太坚决的语气当中透出了两分果决。 林妈妈点头,“是啊!这尚在孝期之中,为了老爷的前程,这孩子留不得。”这守孝禁欲之说,于许多人家而言,不过都只是做做样子。哪儿真能守上个整三年的?只要不弄出个明晃晃的证据,让人拿捏就好,大家都是心照不宣。特别是要在官场上混迹的人物,若是留了这么一个把柄,日后你的政敌就可能凭这个整死你,所以,这回三太太还真用不着为难,打着光明正大为大局着想的旗帜,就可以轻轻松松把人给处理了。 三太太轻轻叹息一声,“这样,奶娘,你交代下去,赐她一碗汤药,这回,你得亲自守着。” 门外的兰溪听得这一句,却暗叫了一声糟糕。 第四十七章 蹊跷 上回书说到三太太让林妈妈去赐人一碗汤药,亲自盯着熬,亲自送去,亲眼看着人喝下去,在门外听壁角的兰溪却暗暗觉得不妙,在心底叫了一声糟糕。虽然那人肚子里的这块肉确实来得不是时候,三太太这般行事也是为三老爷好,光明正大,没有差错。三老爷为了自己的前程,自然也不会舍不下这么一块血肉,三太太要赐这么一碗药本没有错,错就错在没有事先知会过三老爷,没有跟三老爷商量过。这看似只是小小的差别,却可能让三老爷和三太太之间有了龃龉,甚至结成死结,那块还没有成形的血肉,毕竟也是三老爷的骨血。 兰溪心下暗暗着急,思绪飞转,目光刚好落在方才拿来做借口的一双鞋面儿上,眼儿瞬时一亮,给一边愣神的梅香使了个眼色。 梅香片刻后,才眨眨眼回过神来,连忙扬声喊道,“太太,五姑娘来了。” 门内的话声倏止,梅香打起了帘子,兰溪整了整神色,微微笑着走了进去。 “怎么这会儿来了?”三太太招手让兰溪到她跟前坐了,细细摸了摸她的手,觉得触手温热,这才满意了。 兰溪笑笑,没有半点儿添油加醋,将稍早时大太太找她的事,跟她说的话,一五一十,巨细靡遗地跟三太太学了一回舌。 三太太静静听完,目光闪动,片刻才笑着道,“你大伯母倒是有心了。林妈妈,回头你去库房里寻摸两样老物件儿,给泊明院送去。这眼看着要出孝了,等回了京,渤哥儿的亲事怕是也要预备起来了,就权当是我做婶婶的一片心意吧!还有,记得跟大嫂说,她的心意我领了,我谢谢她!” 林妈妈连忙低声应是。 三太太这才微微笑着朝林妈妈使了个眼色,道,“你有事就自忙去吧!” 有事?可不就是那桩赐人汤药的事么?兰溪可不能由着林妈妈就这么出去,忙道,“妈妈且先慢着!今日倒有一桩事,想要请妈妈帮忙。” 三太太和林妈妈都是一脸诧异,还真想不出兰溪会有何事要她们帮忙。 那边,兰溪将那双鞋面儿拿了出来,有些羞赧地笑道,“是这样。我这些时日针线活儿进步了很多,便琢磨着给父亲,哥哥们,还有阿久做些东西,但又不知道他们都各自喜欢些什么。父亲的喜好,母亲自然是清楚的,哥哥们和阿久都是妈妈看着长大的,所以妈妈必然也能帮上忙。” 三太太听罢,不由笑道,“你这孩子,我还当是什么大事儿呢,这般的郑重其事。你倒不必这般费心,既然是你的心意,做什么不行?你父亲、哥哥们还有阿久都必然欢喜。” “那怎么能一样呢?”兰溪反驳道,“虽然都是我的一片心意,本也是好事一桩,但是若是不能投其所好,却不美了。比方说吧,我想给阿久做双鞋,这鞋子的大小形状且不说,自然是要合脚才行,就连这花色也一样。倘若阿久喜欢的是芙蓉,我偏自以为是给她绣了梅花,那不就美中不足了?而这分明就是一问就可以解决的事情,不过在绣之前费了些事儿,既能表了我的心意,又能送了阿久心头欢喜,何乐而不为呢?” 兰溪说罢,悄悄抬眼看了三太太,见她垂下眼睑,若有所思的模样,而林妈妈更是微微白着脸,神色略有仓皇,兰溪不由微微松了一口气,这么一说,母亲应该会三思而后行了吧? 把该说的说了,兰溪便回了娴雅苑。董妈妈已经回来了,上前将打探到的消息悄声告知兰溪,与兰溪在三太太门外听到的一致。那个重阳节爬了三老爷床的玉茗怀了身子,悄悄瞒着想要瞒过了三个月,但还是被人发现了,而且,据兰溪所知,知道的人还不少,至少大太太和三太太一早就已察觉,想着想着,兰溪蹙起了眉心。 “她倒是个会算计的,不知道怎么让三太太赐的那碗避子汤失了效,呵!以为肚子里揣了块儿肉就能一步登天?做梦去吧!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罢了。算计来算计去,怎么就忘了这还在孝期呢,就凭这个,别说三老爷和三太太,就是老太太也容不得她。”董妈妈冷声说着,眼中流露出毫不掩藏的不屑。 “对啊!大家都知道尚在孝期中,这孩子留不得。这玉茗又不是傻子,她会不知道吗?大费周章的躲过了这碗避子汤,哪怕真让她瞒过了三个月,那又如何?还不是保不住?”这事细细思来,还真是蹊跷。 “姑娘——”董妈妈听完,脸都白了。 “这样,妈妈,你让人把正院和知梧轩两处都盯紧了,有什么动静马上来回我。另外,你再去寻了林妈妈,把这蹊跷之处与她分说分说,还有,提醒一下林妈妈,那玉茗既然能在她眼皮子底下躲过了那碗避子汤,走得是什么路子,怎么躲过的,总得有个交代。”兰溪一一交代道。 董妈妈每听一句,脸色便变上一变,虽然早已不敢把自家姑娘当成如她这般年纪的小姑娘看待,但这一刻,她仍然震慑于姑娘的城府。 目前,也只能静观其变。把能交代的都交代了,兰溪有些无力地摆摆手。董妈妈低声应了一句,便疾步而去,兰溪缓缓坐于椅上,侧过头,就着暮色渐起的天光,望着窗外出了神。 正院和知梧轩都很安静,没有半分的异样。平静得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安静得让兰溪心房紧绷得险要窒息。之前三太太交代的那碗汤药,林妈妈还未送出,兰溪心想,母亲听了她那一番话,应该是有成算的,不管这当中的蹊跷,至少不能自己给自己下套。待得上灯时分,董妈妈来回说三太太请了三老爷回屋,夫妻两人关了房门,由林妈妈和梅香亲自守在门外,谈起了话,兰溪心里那颗高悬的石头才总算落了地。 果然,正院的灯亮了半宿,这一夜,三老爷就歇在了正院,而直到二门上了锁,林妈妈也再未出过正院的那道垂花门。 第四十八章 真假 直到二门上了锁,正院的灯熄了,兰溪这才算是真正放了心。草草梳洗了一番,便累极了地躺下。明明已经累极,困极,偏偏却难以入睡,脑海中翻腾着种种思绪,缠绕着,纠结着,寻不到由头,找不见出路。直到后半夜,兰溪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才觉着堪堪闭上眼,耳边便传来一阵吵嚷。 兰溪睁开眼,便瞧见董妈妈脸色极为难看地候在一边,心,便是“咯噔”一沉,倒还算镇定自若地听得董妈妈道出那一句,“姑娘,出事了!” 正院花厅,三太太正褪了镯子,净了手为三老爷亲自摆着早点,一屉热气腾腾的小笼包,一碗浇了鸡油的三鲜馄饨,清亮的汤头上洒着鲜绿的葱花,一碗熬制了整一个时辰的山药百合粥,两碟冬日里比肉价还贵上两分的清炒时蔬,并一钵什锦豆腐煲。 “老爷,你从前应酬时喝酒伤过身子,这山药百合粥最是养人,妾身昨夜就特意吩咐邱婆子熬上的,整整熬了一个时辰呢,正当得吃。”三太太着一身素雅的淡蓝色冰蓝暗纹滚灰鼠毛边的长袄,乌发松松挽了个髻,淡扫蛾眉,眼角含情,素日的端庄中透着两分少见的慵懒与妩媚。盛着软糯白粥的定窑白瓷碗衬着素指纤纤,一色的粉雕玉琢,三太太眉眼含情脉脉地望着三老爷,后者便不由想起昨日帐中风情,浑身一热,不由忙接过那碗粥,也顾不得还有些烫,唏哩呼噜喝了个见底,才一歇嘴,叹道,“这粥经了太太的手,果真香甜无比啊!” 三太太斜眼一瞪,娇嗔道,“方才那碗粥里邱婆子莫不是放了蜜?让老爷喝了嘴甜成这般?” 三太太那一眼瞪,瞪得三老爷浑身酥麻,呵呵傻笑着,拽了三太太的手握在手里搓来揉去。说来,三老爷跟三太太两人从前当真是宅门中少见的鹣鲽情深,不过三太太性子骄纵,又是个受不得半点儿委屈的,平日里总爱使些小性子。三老爷爱重她,一是少年夫妻,两人算得上是志趣相投,三太太为他生儿育女,操持家务,待他那是一心一意,三老爷心中有数。加上三老爷自持身为男子,胸襟宽广,平日里倒多是让着三太太,宠着哄着,所以两人之间虽有小打小闹,但都无伤大雅。但谁知,兰沁出生时,会出了那档子事,三老爷当真是怒了,这才冷了三太太这么些年。偏偏三太太又是个从不会低头的主,两人之间的关系才会一冷再冷,直到冰冻三尺。这么些年,他也不太好过,毕竟三老爷从骨子里来讲,是个极重嫡庶之人,虽然世间女子千千万万,但能站在他身边的,却只有那么一个啊,而且夫妻十几年,两人共育了四个儿女,感情自然是不浅的。所以,那日兰溪给他搬来了梯子,他别扭了一下,便也顺势就着梯子下来了。奈何,三太太却是一直不冷不热的样子。 倒是昨日,也不知三太太是不是想通了,就因着玉茗背着人怀了身子的事,将他请了来,好声好语的商量。说是为他着想,必然得处置了,偏偏又心疼那毕竟是他的骨血。眼里噙着泪,那个欲语还说的委屈模样,直看得三老爷心疼得不行。当下,也顾不得别扭前些日子三太太的不冷不热了,赶忙抱了人进怀里,柔声宽慰。待得晚时,自然而然便留下来了。小别胜新婚,三太太又心存讨好,小意温柔,自然便是芙蓉帐里春宵暖,鸳鸯被中成双夜了。 所以今儿个三老爷那叫一个春风得意,看着三太太哪儿哪儿都好,哪儿哪儿都可人。若兰溪瞧见三老爷揉搓三太太小手,火辣辣直盯着人看的模样,只怕会戳瞎了自个儿的眼睛,谁跟她说的,她老爹不重女色,稳重自持的?这分明是欺诈啊! 三太太适时地红了脸,半垂着眼,又喜又羞地推开三老爷的手,“老爷快些再用点儿,天儿冷,东西一会儿就该凉了。” 正好,林妈妈亲自端了托盘跨进门槛,三老爷轻咳了一声,便也没有造次,坐直了身子,装模作样地举箸夹起一筷时蔬喂进嘴中,慢慢咀嚼着。这冬日里,蔬菜难得,倒比肉价也不差什么了。三太太从不是差钱儿的人,又惯会享受,自然买的都是上好的,邱婆子又是个手艺好的,所以即便只是一个清炒时蔬,三老爷也觉得可口爽脆得很,当然,这也不排除他心情舒爽的缘由。 只是待他看着林妈妈将托盘放在桌上,捧起一碗盛着黑乎乎药汤的药盏递到三太太跟前时,他先是不解地一怔,待明白过来,眼底便现出两丝愧疚,目光如水将三太太笼了个密密实实,道,“锦如,委屈你了。” “老爷,你我夫妻近二十载,说什么委屈?老爷好了,妾身才能好!再说了,这汤药的方子是咱们府中用了几辈人的,还能对身子有什么妨碍?”三太太笑应,话落,端了那碗避子汤,仰头,喝了个干净,罢了,才捏了帕子轻轻擦拭嘴角。 “锦如,来!快些用点儿早点,再不吃,可真凉了!”三老爷夹了个小笼包放在三太太碗中,又朝边上候着的梅疏道,“还愣着做什么?快给三太太盛碗粥来!邱婆子这粥啊,熬得真不错,软糯香滑,入口即化,又是山药,又是百合的,最是养人。你身子惯常的弱,可得多喝点儿,” 三太太笑应着,那笑容却疏淡在眼底,心底隐隐掠过一缕悲哀。她曾在他面前喜怒哀乐毫无遮掩,恣意无伪地活着,而如今,为了儿女,她居然也能戴上面具,微笑着敷衍他,讨好他,真情或是假意他一无所觉,而自个儿也再分辨不清。这一刻,三太太终于明白母亲曾经告诉过她的那句话真正的含义,至亲至疏夫妻。 三老爷极为开怀地用着早点,只是,这开怀却没持续上多长时间,便被匆匆而来的他的贴身小厮松茗打断。 听罢松茗的话,三老爷铁青着脸色半晌无言,而后,将碗重重一摔,扭头疾步而去。 三太太慢条斯理用帕子擦净嘴角,仪态万千地缓缓站起,林妈妈和梅疏极有眼色地上前,一左一右扶住她。“走吧!咱们也瞧瞧去!” 第四十九章 处置 这玉茗是三老爷的通房丫头,这会儿出了事,兰溪即便得了消息,做女儿的也不好明目张胆地掺和进去。所以,兰溪是到下学之后才得知了此事的始末与进展。 昨夜三太太和三老爷商量妥当了,今日清早便着人煎了一碗打胎药给玉茗送去。虽然不是林妈妈亲自送的,却也叫了三太太身边叫梅清的,随煎药的小丫头一同去了知梧轩,务必要亲眼盯着玉茗将那碗药喝下肚去。 兰溪思忖着这事儿三太太怎的就放心交给了其他人?也是到了后面,兰溪才恍然明白了三太太的用意。总之,这药送去了,谁送去的没什么要紧。那玉茗见了药,才知道自己这盘饺子没有煮好,露陷儿了,马上变了脸色,说要去求见三老爷和三太太。自然是被拦着没去成,又哭闹了半天无用,被梅清让人押着硬是把那碗汤药灌下了肚。这事,本也就告一段落了,谁知道,玉茗用了那药一会儿之后,居然血流不止,梅清吓得面如土色。事情闹大了,这才着人去禀了三老爷和三太太。 三太太得知之后,便马上叫了人出门去请大夫,这才随了三老爷一道去了知梧轩。玉茗本是知梧轩伺候笔墨的丫头,因着在孝期被三老爷收用,不好明目张胆,便仍居从前旧处。三太太却早早就送来了两个粗使的小丫头供她使唤,并暗地里将她屋中的摆设焕然一新。所以,她虽仍顶着丫鬟的名头,却早早享上了姨娘的福,因着这个,不知惹了这府中上下多少丫头眼红,有心思的暗自盘算着怎么效仿不提。 三老爷和三太太前后脚到了玉茗屋外,便见着一盆又一盆的血水被端了出去,房内玉茗的呼叫已很是虚弱,几不可闻。三老爷脸色不由更加难看,三太太沉敛下眸子,默默不语。不一会儿,梅香领着个背着沉重药箱的半百大夫匆匆赶至,这大夫还算得上有两分本事,一看玉茗脸色和那一盆盆的血水,不用把脉,便已暗叫不好。连忙取了银针,刷刷刷扎了几针,又赶紧写了个方子,让人抓药、煎药。扎针过后,那血流得慢了些,少了些,待得那药熬好,浓酽酽的一碗灌了下去,半刻钟后,那血,终于是止住了。 大夫抹了一把汗,三老爷和三太太不由松了一口气,这孩子自然留不得,但闹出人命来却又另当别论。 既然保住了命,接下来就是追究责任了。玉茗腹中胎儿月份尚浅,一碗正常的打胎药是不会造成这般生死一线的局面的,所以这当中必然有蹊跷。果然,这大夫一看药碗当中的残药,便道当中有大量红花,这不是要打胎,简直是要一尸两命,用心之毒,可见一斑。 床上躺着的,刚刚缓过气来的玉茗一听这话还了得,当下便不管不顾,挣扎着从床上下来,跪倒在三老爷跟前,声泪俱下,求三老爷救命,又冲着三太太死命磕头,喊着太太饶命。 三太太神色惊愕,似是不知这话从何而起。三老爷面色铁青,双眸含怒,看在玉茗眼里,便觉得愈发有了希望,哀哀泣道她是鬼迷了心窍,太想有一个三老爷的孩子,这才犯下大错,但她肚子里的不管怎么说都是三老爷的骨血,太太若是容不下她,大可将她远远打发去了庄子,眼不见为净,却还请大人大量饶她一条贱命。 一番话说得那叫一个委曲求全,如泣如诉,三老爷听得额角直抽抽。若是之前,三老爷说不准便也信了,三太太惯常爱嫉妒,他是知道的。但如今玉茗这一桩,倘若她当真要这般做,却又何必与他商量?再说,这玉茗也算不得得宠,除去她腹中胎儿便是,三太太又何至于连一个不那么受宠的通房丫头也算计在内?再来,三太太今早没有半分怨色,心甘情愿饮下那一盏避子汤,足见她当真心系他的前程,又怎会刻意将此事闹大,留下话柄?毕竟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若传到外边儿,那便是把捏在旁人手里明晃晃的刀,三太太,不会这么蠢。 三老爷当下变了脸色,言明彻查到底,吩咐下去,但凡接触过这碗药的人一一拿来问话。边上梅清吓得面如土色,身子抖如筛糠。不一会儿,奉命彻查的二管家沉着一张脸来回话,三太太院里负责煎药的一个小丫头失足跌进湖里淹死了。这么一来,玉茗又是一通的哭嚷,求三老爷做主,求三太太饶命,话里话外认定了此事与三太太脱不得干系,那小丫头哪是什么失足?分明是杀人灭口。 三老爷额角直蹦,半晌没有说话,深深扫了三太太一眼之后,沉着脸甩袖而去。三太太垂眼不语,又在玉茗房里待了一会儿,半点儿不理会玉茗那些个话中有话,将人安置好,又软语安慰了一番,这才离开。 众人皆以为三老爷刚才那番作态,哪怕不会彻查到底,也定然会与三太太有一番龃龉。谁知,傍晚时,那玉茗却被送回了她娘老子在的庄子,一同被送去的还有三百两银子并一些布匹、首饰。三日之后,二管家几年前死了老婆的儿子上门给玉茗提了亲,两家定在府中除服后的四月初六办婚事。第二个月,玉茗的妹子悄无声息进了府,顶替了玉茗的位置,仍留在知梧轩伺候。 三老爷这是重重拿起,轻轻放下,让人瞧不分明。但三老爷待三太太一般无异,更是连着几日都歇在正院,于是,这桩事,再也没人敢提半个字,那些个从前暗中猜度过的,有几分成算的,个个夹紧了尾巴,专心差事,更是不敢对三太太有半点儿怠慢。 兰溪见这事这般落幕,不由松了一口气。边上流烟随着主子旁观,仍觉云里雾里,“姑娘,老爷这般行事,究竟为何?他对太太,究竟是信还是不信?” 第五十章 分说 上回书说到因为玉茗一事,流烟有许多疑惑,遂开口问了兰溪。在她看来,她家姑娘虽比她小上两岁,但比她不知聪明了多少倍,更是懂得比她多得多,这事儿,问姑娘准没错。 兰溪听着流烟这番问话,没有马上回答,反而是微微一笑,不答反问道,“那你呢?你信不信太太?在你看来,这药里的红花到底是不是太太的手笔?” 流烟一咬唇,眼睛偷瞄着兰溪,却是支支吾吾着,没句完整的话。 兰溪听着,这可不像那个有话说话,性格有点儿泼的流烟啊。斜眼一看,才瞧着这丫头一脸尴尬的笑,兰溪心思一转,突然明白这丫头在别扭些什么,噗嗤笑了一声,道,“你放心大胆的说!你这丫头居然也跟我耍起心眼儿来了?我既让你说,还能因这个怪你不成?枕月,你也听着,看看这丫头能不能说出朵花儿来!” 流烟等的可不就是这句话么?当下把心揣回了肚子里,清了清喉咙,道,“若要说三太太因着妒忌,暗中让人在药里下了过重的红花,那也不是不可能。毕竟这药是从正院端过去的,一路都有梅清不错眼的看着,按理不会出差错才是。加上如今那煎药的小丫头被灭了口,梅清被关了起来,她又是三太太身边得用的,若为三太太开脱,不管说什么,旁人都不会采信,这桩事,如今也算得上是死无对证了。不过不管三太太到底有没有做,抵不住咱们三老爷不信啊!只要三老爷摆明了不信,这府中又有谁敢信?三老爷站在三太太身边,那这事就揭过去了。” 兰溪点点头,那是,她也是过了好久之后,才明白,在这内宅当中,女人能依靠的,除了身份、地位、娘家、手段,最最重要的却是能不能笼住男人的心。只要你笼住了男人的心,再加上手段,那即便你的身份、地位、娘家都比不上旁人,那也能立于不败之地。当日,她之所以能在平王府立足稳稳的,最重要的不也是因着赵屿这人最为看重嫡庶么?不过,兰溪微微一笑,没打算就这么轻易放过流烟,“你还没有说,在你看来,这事儿究竟是不是太太所为?” “要我说来,不太可能。一来,太太事先与老爷商量这步棋走得极好,那孩子已经保不住了,太太大度一些,老爷反而会觉得玉茗瞒着怀了身子是处心积虑,反而会厌弃了她,一个没了孩子,又失了老爷欢心,连姨娘都还未抬的通房丫头有何惧?太太何苦多此一举,惹得一身腥?二来,这药是太太赐的,在太太院里熬的,太太的人送去,又亲手灌下去的,那出了事,自然矛头便指向了太太,没有半点儿疑虑。而就是因为这样的证据确凿,反而成了破绽,太太要治死了一个奴婢,有千万种方法,即便做了,也能让自己不沾一点脏,岂会落了这般的下乘?但我还有一点儿想不通…….” “哦?”兰溪挑眉,“说来听听!” “唯一让我想不通的,便是三太太为何偏偏遣了梅清去做这事。按理说,那几个梅都是三太太的心腹,为了一个玉茗折进去,未免划不来。” 兰溪眼中笑意更甚,这丫头,果真是长进了,这般想着,目光瞟向房内另外一人,“枕月,你说说看!” 枕月自从流烟侃侃而谈起,便沉默无声地立在一边,不动不言,恍如影子。这时,听姑娘问到了自己,她目光微微闪动,略略沉吟了片刻,便娓娓道出自己的看法。“太太之所以遣了梅清去,无非三种可能。一种是太太也不确定有没有人会在这碗药里做手脚,梅清是她身边得用的,派她去看着这事,合情合理,也就是说梅清是无辜的,无意中卷入了这场风波,如果是这样,太太必然会保她。第二种,那就是这个梅清和那个煎药的小丫头是一伙儿的,两人合伙在药里做了手脚,那梅清便是背叛了太太,不管她是谁的人,那个人都是得她效忠的,哪怕是赌上她的命。第三种,梅清和那个小丫头不是一伙儿的,但她是别人的人,被太太发现了端倪,而太太大约已料到这回会有人在打胎药的事情上做文章,便顺势推了梅清出来,借这件事了了个祸患。” 兰溪听得眉眼带笑,追问道,“那你觉得,应该是哪一种?” “究竟是哪一种,现在奴婢还说不好,得看这梅清最后的下场。” “也就是说,倘若太太保了她,那必然是第一种,倘若太太没有保她…….”流烟在边儿上听出了点儿意思,便顺着枕月的话道。 “倘若她未得善果,那必然是她咎由自取,自作孽,不可活。”枕月淡淡结论。 兰溪听罢,脸上的笑容如盛放的花,灿烂舒展,不错!不过短短的时日,这两人都很有长进。果然,人是需要训练的。前世这时候的枕月和流烟,可绝对不会想到这些,顶多八卦一下爬主子床的丫鬟下场都不太好之类的。这点,兰溪倒是确信她们两人与煮雪完全不同,否则前世枕月也不会一直未曾婚配,到最后宁愿许给没什么大本事,但本分老实的董福安,流烟更不会以死明志。 想到此处,兰溪心中难免唏嘘,面上的笑容便淡了两分。这番情状落在枕月和流烟眼里,两人心中一惊,低头默默回忆刚才自己的话,可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兰溪当然不知道这两人想岔到哪里去了,更不知道在这两人心里,如今的自己是往那高深莫测靠边儿去了,片刻后,已经笑了,“能想到这些不错!往后遇事也要这般,多想想,不要只看表面,还得往深处想想。人有千万种,事有千万面,只有深处的东西才是不会骗人的。” 流烟和枕月见姑娘夸了两人,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将兰溪的话听在耳里,又暗自警醒自己一番,日后遇事愈发三思不提。 “好了!你们也累了,下去歇会儿吧!晚上让厨房给你俩加两个菜,算是嘉奖。“今晚是盈风值夜,所以枕月和流烟无事便可以歇着了。谁知,兰溪却见两人神色踟蹰,流烟甚至悄悄撞了枕月一下,给她使了个眼色,似是有话要说。兰溪挑眉问道,“怎么?还有话要说?” 第五十一章 私话 兰溪察觉枕月和流烟两人怕是有话要说,便脱口问道,“怎么?还有话要说?” 枕月和流烟两人默默对望片刻,交换了一个眼神,枕月一咬牙,率先开口道,“姑娘,奴婢们听说…….颜妈妈给姑娘荐了一个教养嬷嬷,姑娘已经准了,再过几日便要入府?” 兰溪挑眉,倒是没想到居然是为了这件事。兰溪心里暗自转了几个念头,面上却微微笑着点头道,“不错。” 这话一出,枕月和流烟再对望一眼,这一眼中却较方才的踟蹰多了两分焦切,兰溪看在眼里,微微抿嘴笑了,兀自端着,倒要看看这俩丫头是为着哪一出。这回,流烟忍不住了,稍稍跨前一步,不顾枕月拦阻的拉扯,牙一咬,心一横,便是促声问道,“姑娘这是为了什么?这些年来姑娘屋里屋外全凭董妈妈一人操持,从未出过半点儿差池。董妈妈是姑娘的奶娘,对姑娘忠心耿耿,姑娘这般做怕是要寒了董妈妈的心。” 眼见越说越不像样,姑娘的脸色也冷了下来,枕月又阻不了流烟,急得不行,双膝一软,便跪了下去,“姑娘恕罪!姑娘知道的,流烟她一贯的心直口快,她如今只是担心董妈妈,绝对没有半分冒犯姑娘的意思,还请姑娘万万不要怪罪!”说着,伸手将流烟的衣角一扯再扯,流烟虽面上仍有两分不情愿,终究还是跪了下来。 兰溪半垂下眸子,冷眼看着跪在自己跟前的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道,“这话……是董妈妈让你们来问的?” 枕月连忙摇头,“没有!董妈妈只说姑娘做事自有姑娘的用意,不是我们做下人的能随意揣度的,是…….是奴婢跟流烟自作主张,还请姑娘责罚!” “既是如此,你们却还是问了。流烟说怕我寒了董妈妈的心,只怕我当真这般做了,也会寒了你们俩的心吧?“ “奴婢不敢。”枕月和流烟听罢,骇得变了脸色,深深俯下首去。 兰溪轻轻叹息一声,“你们起吧!这事我已经有了决定,断然不会改变。方才刚刚夸了你俩有了长进,如今却又想当然了。事关妈妈,她都能安之若素,偏偏你俩却焦上心头。你们与妈妈亲近,难道我待妈妈还能比你们差了?枕月说过的,妈妈是我的奶娘,她奶了我一场,难道我还能待她不好了?教养嬷嬷这事儿我非做不可,至于为什么非做不可,你俩回去仔细琢磨了,琢磨透了若是还觉得我做错了,到时再来分说!下去吧!” 枕月和流烟垂着眼,不敢吱声。直到兰溪扭头走进了内间,两人这才瘫软在地上,愣了半晌的神,才相互搀扶着站起,与候在屋外的盈风交接了差事,这才紧锁着眉,走了。盈风见刚才还跟姑娘热热闹闹说着话的两人如同蔫了一般,想着方才守在门外,听得的只言片语,不由长叹一声,心底对自个儿的姑娘愈发多了两分敬畏。 到得夜里,董妈妈听说了这事儿,不由长长叹了一口气,对着愁眉苦脸的枕月和流烟道,“我知晓你们是担心我,但这事,你俩办得糊涂啊。” 枕月和流烟犹然不解,虽然当时看姑娘的脸色,两人也觉忐忑,但始终未曾想明白,尤其是流烟,她性子本就执拗,觉得自个儿没错,反而便愈发的不服气,便从面上带出两分来,董妈妈见了,不由对自个儿奶大的姑娘又多了两分叹服,姑娘说得对,这两个丫头,尤其是流烟,虽然有了些长进,还得磨练啊。 想到此处,她长舒一口气道,“姑娘说得对,你俩啊,是得好好想想了。”话落,董妈妈起身离开,留下枕月和流烟面面相觑。流烟嘀咕着她和枕月是为董妈妈抱不平啊,怎的姑娘那儿被斥责了一番,在董妈妈这儿也没得着个好。而枕月,却默默垂下了眼,若有所思。 兰溪虽然斥责了枕月和流烟二人一番,但心中不由也有些没底,便悄悄观察起董妈妈来。但见她行事仍然周全,神态平和,不怨不怒,不由松了一口气,在心中暗地点头,奶娘果真比那两个丫头有成算。如此看了两天,也不见董妈妈有半分异样,转眼就到了颜妈妈领人进来的头天晚上,兰溪叹息着想,有些话,不管怎么说,还是得跟奶娘说开了才好。 “奶娘,你坐!”盈风将董妈妈请来,便极有眼色地出了房门,亲自守在门外。兰溪携了董妈妈入座,先是寒暄了几句。问了问奶爹董大牛身体可好,奶兄董福安差事办得如何,听说福顺在三哥那儿很是得用,家中可有什么难处。 董妈妈是个聪明人,岂有不知今日姑娘找自己私话的目的何在?但听兰溪兜兜绕绕了一圈儿还未入正题,不由叹息一声,直言道,“姑娘,家中一切都好。姑娘和老奴都知道,今日姑娘要问的,要说的,都不是这些。姑娘,你放心,你的心,奶娘知道,你的难处,奶娘恨不得帮你担着,所以,你用不着有半点儿为难,倘若姑娘当真要让老奴出去,老奴也绝无二话,更不会有半点儿怨言。” 兰溪听了这番话,便也不再绕圈子,顺着话问道,“奶娘这话说得。我知奶娘的心,可奶娘可知我的心?我是要将那秦妈妈收为己用,却也没有要舍弃奶娘的意思,奶娘这一番话听上去没什么,可在我看来,可不就是被我伤了心?可我没有这意思,奶娘这番话,却也是伤了我的心。” 董妈妈涨红了一张脸,连连摆手,“姑娘快莫瞎想,老奴当真是心甘情愿。老奴知道,咱们如今在这府中不容易,这秦妈妈是宫里出来的,手里本事比老奴不知强了多少,她能帮姑娘的,要比老奴多得多。姑娘不必担心老奴,老奴都想好了,你奶爹虽然只是个把式,如今咱们府上尚未出孝,没什么活计,赏银是少了些,但月钱是一文没少的。你两个奶兄也都领着差事,福顺在三爷跟前更是得脸,常得些赏赐,他们俩要娶媳妇儿也还得几年,如今存着,等用的时候也够了。而老奴这些年得了三太太和姑娘多少赏赐,即便是出了姑娘这院子,也饿不着。所以,姑娘,你的难处老奴都知道,老奴这儿你当真不必顾虑。” 第五十二章 坦言 董妈妈一番话将自个儿往后的退路都说了个清清楚楚,兰溪听得却是哭笑不得。“奶娘,你奶我一场,哪还真能因为一个后来的而丢了差事?莫非在奶娘眼里,我当真就是那忘恩负义之辈了?”兰溪心想着,之前见奶娘宠辱不惊的模样,她还暗地夸着奶娘到底经的事要多些,比那两个多了两分成算,哪晓得她是把这前前后后想了个遍,闭眼自欺欺人呢。 “姑娘啊,你的心奶娘都明白。可是,一山不容二虎啊。即便奶娘不去争,旁人也会把我当成了绊脚石。”这个旁人是谁,兰溪和董妈妈都是心知肚明。 兰溪很是无奈,这人还没进府呢,怎的一个个都想到日后争权的事情上去了?“奶娘!这秦妈妈你见都还没见过,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咱们也都一无所知,你怎么就能断定了她会把你当成绊脚石,怎么断定了你们就不能好好相处了呢?”兰溪那两个“断定”刻意加重了音量,掷地有声,董妈妈张了张嘴,却又沉默下来,敛了眉心,若有所思。兰溪缓了一口气,这才放柔了语调,道,“奶娘,你也是在这宅门当中过活的人,你的本事不比别人差多少,所以不必妄自菲薄。正因为奶娘聪明,所以料到了我请这秦妈妈的用意。前几日,玉茗那事儿奶娘也看到了,这当中的蹊跷我不说想必奶娘也都看在眼里,强敌环伺啊!这宁远居有多少双眼睛暗中盯着太太的正室之位?偏偏太太那人你也知道,如今看着是明白了许多,但指不定什么时候又因着父亲犯了糊涂。我请这秦妈妈来,自是让她帮忙的,但这个忙怎么帮,咱们还得走一步看一步。” 兰溪略歇了歇,抬眼见董妈妈兀自敛眉沉思,不言不语,心知董妈妈是将她的话听进去了,不由微微松了一口气,才继续道,“奶娘,这秦妈妈是在宫中待过的,手段自然是有,但这手段得不得用,咱们还得看看。奶娘是再不可说走的话,我这院里是万万离不得奶娘的。一来,这秦妈妈初来乍到,手段咱们且不说,这人怎么样,心思正不正,咱们都是一无所知,奶娘得替我盯着她。二来,这秦妈妈到了府中,就一个人生地不熟便足以让她落了下风,即便是有再多的手段,再大的本领,无从施展那也是枉然。奶娘却不一样,你是兰府家生子,府中关系脉络盘根错节,谁是谁的亲戚,谁又跟谁有过节,你都门儿清,有你在,那秦妈妈才能尽快理清府中繁杂,而且要说这消息灵通,她绝对及不上你。三来…….奶娘,算是我的私心,你还得跟我几年,待得奶兄成了亲,要你带孙子了,我才放你走!” 董妈妈听了这一番话,哪儿还有半点儿想走的心思,她本就舍不得姑娘,不过是为了姑娘着想,强忍着心酸说走,却哪里真正想走?再听得兰溪最后那句话中的依恋,不期然,便红了眼眶,哽咽着唤了一声,“姑娘——” 兰溪见状笑嗔道,“奶娘快别!你若红了眼睛,待会儿出去了,那些个丫头定然要以为我欺负你了呢。” “她们不敢!”董妈妈又哭又笑地道,“那些个妮子,都是些没有成算的。特别是这流烟和枕月两个,平日里看着是个好的,姑娘也看重她们,怎的却给姑娘找起了不痛快。就该好好骂骂!” 兰溪一听,乐了,“奶娘,枕月跟流烟听了,该哭鼻子了。这才当真是戏文里唱的,那什么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了。” 董妈妈一听,也乐了,可不是么?说到底,枕月跟流烟也是跟她亲近,这才在姑娘面前帮着说话,若她这话出来,倒当真让她俩里外不是人了,那可不是个事儿。董妈妈一拍大腿,哎呀叫了一声,“我的姑娘喂!这话你可得帮老奴保密,若当真传到那俩丫头耳朵里,老奴这脸也甭要了。” 兰溪乐得捂嘴偷笑,一双眼儿笑得眯起,像是一只快乐的小猫,“奶娘可得给我点儿好处才行。” 董妈妈心想着你一个姑娘家能看得上我一个下人的什么东西?心里这么想着,嘴里却是道,“好!好!好!姑娘想要什么,只要是老奴有的,只管开口便是。” “先欠着,等想到了再管奶娘要,到时奶娘可别舍不得。”兰溪笑言,片刻后,想到了什么,她神色稍稍一敛,“对了,奶娘,说起这些丫头,不知最近煮雪怎么样?” 董妈妈一愣,醒过神来,却皱起了眉头,“我按姑娘的吩咐,将她拘在书房里誊写那些个孤本古书,流烟她们几个轮流着,每日去向她学字,她倒是没有半点儿推脱。每天晨起便誊抄那些个古籍,有的时候,连房门也不出,给了点儿银子让个小丫头给她送吃食,就差没有住在书房里了。今日若非姑娘问起,我都快忘了这么一个人了。” 兰溪听罢,眉头也是一皱,这煮雪,还当真是不能让人小瞧了。若非她是重活一世的人,还真半点儿看不出她的心思。只是这样的人,要么当真是别无所求,要么,便是有所求,而且能忍,能藏,百炼成钢。煮雪当然是第二种,也是极为难以对付,防不胜防的一种。 “姑娘,这毕竟也不能一直将她拘在书房里,你看,要不要寻个由头,把她打发出去得了。” 兰溪却摇了摇头,“奶娘,这事儿暂且搁下,回头再说。”她还想透过煮雪,揪出她背后那只手,所以暂时不能动她。目光微动,兰溪已经转了话头,“对了,奶娘,听说那梅清被灌了哑药,送去了庄子上?” “是啊!三老爷本是要乱棍打死的,是三太太求了情,这才留下了一命。”董妈妈话语中不乏唏嘘,毕竟都是做下人的,难免有兔死狐悲之感。“老奴听说枕月这丫头分析了三种可能,如今看梅清的下场,却还当真说不好是哪一种呢。” “那依奶娘看呢?”兰溪微笑着询问。 董妈妈摇头,“老奴愚钝,看不明白。不过,不管是哪一种,至少有一点,那就是咱们太太今非昔比,至少,有些事,已经想通了,便也用不着姑娘日日提心吊胆了。” 兰溪笑意更甚,奶娘啊奶娘,还说自己愚钝,我看啊,你若愚钝,这世间还真就没有聪明人了。 第五十三章 神交 第二日,因着是学中休沐,用不着早起,兰溪虽然醒了,却也没有着急着起,舒舒服服地躺在温暖的被窝中养神。自从天气越来越冷,兰溪便有些赖床,所以董妈妈和一众丫鬟都没觉着奇怪,由着她赖了好一会儿,直到兰溪张口唤人,这才张罗着端热水的端热水,烘衣服的烘衣服,取吃食的取吃食,堪堪将姑娘伺候好了,流烟便快步进来,在兰溪耳边低语了一句。 兰溪目光闪动,颜妈妈把人领进来了,这会儿就候在外面呢。兰溪抬眼,跟听雨说了声,“撤了吧。”一直在边儿上候着的听雨和两个小丫鬟便手脚麻利地将桌上的杯碗和剩菜剩饭收拾好了,将桌面擦了个干干净净,枕月很快便带着人摆好了茶点。 兰溪瞄了一眼屋内的几人,暗笑在心底,呵!难得到得这么齐呢。吩咐了流烟将人请进来,兰溪也没有撵人,兀自站起身来,低头欣赏着矮几上一钵已然含苞待放的水仙,摆着个高雅的姿态——消食。 候在门外的小丫头打起帘子,兰溪适时地侧了个身,目光望向房门,第一眼便瞅见了走在当前的颜妈妈。然后,目光便是越过了她,落在身后。那是个与颜妈妈一般年纪的妇人,穿一身石青色宝相花暗纹细布长棉衣,腰间用尺宽的雪青素色细布腰带束住,显得端庄而干练,头发盘了个简单的圆髻,不过插了两根素银簪子。容长脸,五官平和,堪堪只算清秀,眉目安顺,不见半分锐利与盛气凌人,平常得就像一个邻家妇人,甚至及不上这府中得脸的婆子来得富贵。 兰溪心头一动,前世今生,说来,她对这位秦妈妈算得上是“神交”已久,但今日却还是头一回见,而这位秦妈妈,与她想象当中的很不相同,太寻常普通的一个妇人,让人寻不着半点儿厉害的气息。可是就是这个妇人,教出了王氏那样的人,眼前的妇人当真是前世那个秦妈妈,兰溪突然有些怀疑了。 从门口走到兰溪跟前,不过短短的几步距离,兰溪心中已经翻腾了万千思绪。 待得颜妈妈两人站到了兰溪跟前,她犹自还在晃神,而下一瞬,她却被颜妈妈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回了魂。 “颜妈妈,你这是做什么?快些起来!”兰溪是当真不明白颜妈妈怎么到了跟前,二话不说便跪了下去,当下,便是一个又重又响的响头。骇得兰溪连忙喊道,边上的枕月也连忙上前来,将颜妈妈扶起。四目相对,兰溪才瞧见颜妈妈神色激动,居然是满眼的泪,不由一惊,道,“颜妈妈,你这是怎么了?” 颜妈妈的回答是失态地紧握住兰溪的手,抖颤着双唇道,“我真不知道……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五姑娘。今早我刚收到巧慧从池州府捎来的信,说是……说是她爹的病见好了。” 兰溪听了,这才明白过来颜妈妈的失态所为何来,便也有了两分高兴,“哦?这可真正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啊!”那曹巧慧的父亲缠绵病榻数年,看过多少大夫,吃过多少药,硬生生把一个还算小富的家拖成了赤贫,让女儿为了银子给人冲喜,而颜妈妈,兰溪虽不知她与曹父究竟是何关系,但也能猜出一二,颜妈妈为了他的病,也是用尽了积蓄。花了那么多的银子,这病却始终不见好,不过是用着些名贵的药材将养着罢了,如今,居然说是病见好了,怎能让颜妈妈不欣喜若狂呢? “可不是吗?”颜妈妈不好意思地捏了帕子按按眼角,稍稍平复了一下心绪,这才道,“若非五姑娘给我们引荐了那于大夫,又给盘缠又备药费的,巧慧她爹的病也不会见好,巧慧在信上就说了,五姑娘对我们的大恩当真是无以为报,往后五姑娘若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尽管差遣便是,我们绝不推脱,我也是这个意思。” 一番话说得真挚无比,兰溪知道,颜妈妈也好,曹巧慧也好,因着这恩情算是彻底备她收服了。所以,她笑笑地谦虚道,“这也是曹娘子孝感天地,曹家伯父命中有贵人相助,还有那于大夫妙手回春,可不能让我将这功劳给全揽了。” “那贵人可不就是五姑娘你么?”颜妈妈惯常严肃,倒是难得说上一两句笑语,如今看来,却也不是不会说,只是不愿说罢了。 “那贵人可也少不了颜妈妈才是。”兰溪笑应,眼看着颜妈妈一张脸涨了个通红,她呵呵傻笑了一下,她小姑娘一个,说的话就是话而已,可没有别的意思啊。 颜妈妈老脸一阵阵热烫,却是辩不上一句。目光左右逡巡,瞥见身后的人,这才蓦然想起今日来此的目的,一个巴掌轻拍上自己的脸颊,道,“瞧我这记性!竟忘了这一茬!”说着,便一把将身后的秦妈妈拉上前来,往兰溪跟前一推,道,“五姑娘,这就是我那故友阿柔,你唤她秦妈妈便是。阿柔,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兰府三房嫡出的五姑娘!” 兰溪目光正正与秦妈妈相对,眼见那双眼似是柔和带笑,却又仿佛罩着一层纱,让人看不真切,偏偏那笑容却又温暖亲切得恰到好处,看上去便让人舒缓。心中暗想着,好在这一世,到目前为止,她们是友非敌。而且,往后,兰溪也只打算与秦妈妈是友非敌。 这般想着,兰溪便弯唇笑了,那笑容与秦妈妈脸上的有些相似,温暖而亲切,“秦妈妈,久仰大名!我对你,可是神交已久了!” 秦妈妈自然只当这话是客套,只是微微一笑,屈膝行了个礼,“老奴见过五姑娘!”这一番,却是正正经经的礼,便是认主了。 兰溪微微一怔,道,“妈妈这般人物,当真愿意屈就我这小小娴雅苑?” 秦妈妈同样笑着回应道,“五姑娘方才也说了,神交二字,老奴心想,与五姑娘之间便是有缘吧!一见而如故!” 第五十四章 新仆 上回书说到兰溪在颜妈妈的引荐下,算是与这前世起便甚有渊源,用兰溪的话说叫做“神交”的秦妈妈正式打了个照面。谁知,这秦妈妈一上来,便是毫不含糊地认了主,唬得兰溪一愣一愣,询问过后,却得了秦妈妈一个有缘,一见如故的回答。 一见如故!兰溪心想着,可不就是故么?心里这么想,兰溪面上可不敢露出分毫来,重活一回的事,只能是她一个人往死里咽的秘密,任何人都不能告诉。否则,她还不被当成个妖孽被人给烧了?这么想着,兰溪面上展出笑来,跨步上前,亲亲热热携了秦妈妈的手,“秦妈妈若是能看得起我这愚钝的,那便是我三生有幸了。” “五姑娘若是那愚钝的,那老奴就是那雕不成物件儿的朽木,扶不上墙的烂泥了。”秦妈妈回以一记无懈可击的微笑。说来,这在宫里能熬出头的,哪个肚子里没有些弯弯绕绕,哪个不是有一双会看人看事的眼睛?方才,兰溪在打量秦妈妈的时候,秦妈妈又何尝没有打量兰溪呢? 初见时,只巨觉面前的女娃粉雕玉琢的模样,却独有一种凌然众人的气度,偏偏那种气度却不让人觉得盛气凌人,反而透着与生俱来的高华,秦妈妈当时心里就赞了一句,果真是百年世家的底蕴,一个八九岁的姑娘也能养出这般气韵。再后来听兰溪与颜妈妈的一番往来,小小年纪便已是滴水不漏,又琢磨了一遍从颜妈妈口中听到的那些事,秦妈妈是聪明人,心里如何想的不知道,但显然,她不想为一个蠢笨愚钝的人卖力,所以,兰溪便入了她的眼,略一琢磨,以她如今的情况,兰溪已是她最好的选择。所以,当下,便也没有多扭捏,上来便认了主,端的是干脆利索。 兰溪听得秦妈妈说话,便知此人果真不凡,他们世家当中主子跟前得用的奴才,识字的不在少数,但能引经据典,信口拈来的毕竟少见。而这位秦妈妈,据颜妈妈所说,幼时家中清贫,一个穷到可以卖女儿的家是绝对不会有余钱给女儿上学堂的,所以,秦妈妈的学问定是入宫后所学。一个能在深宫那样的地方,习得学问,熬出了头的人且不说她的手段,至少,心志便较旁人强上许多。而一个心志坚强的人,遇上什么样的逆境,也绝不会退缩。 这么想着,兰溪对秦妈妈便又多了两分满意。“稍早时,我请颜妈妈带了两句话给妈妈,不知妈妈听了可还满意?” “姑娘开出的条件太好,太高。老奴如今不过是寻个栖身之所,至于其他的那些,老奴究竟值得还是不值得,姑娘还请看看再说。”这话,说得谦卑,但却透着两分不显露于外的自信。 兰溪听了,也不多言,莞尔点头。“既是如此,那妈妈什么时候能够进府?” “自然是宜早不宜迟。如若可以,老奴下晌便可以进来。” “那好!妈妈自京城而来,一路舟车劳顿,我早已让人给你收拾好了屋子。奶娘——”兰溪一声唤,边上候着的董妈妈便当前一步,兰溪这才微微笑道,“秦妈妈,这位董妈妈是我的奶娘,你们先彼此见过吧。” 两个妈妈各自行礼,打了招呼不提。兰溪又一一引荐了身边的几个大丫鬟。这才又道,“奶娘,还有你们几个都听好了,外祖母疼我,这才遣了秦妈妈来帮我,助我,所以你们,都不可以怠慢了秦妈妈,明白了?”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一愣。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纷纷应是。 秦妈妈眼睑半垂,目色瞬时转暗。好聪明的法子!一大家子住在一起,难免磕磕碰碰,莫名其妙多了一个教养嬷嬷,若是不能有个好的说法,一个处理不好,又是争端。把这推在外祖家,那就再理所当然不过。旁人即便有些想法,也不敢蛮缠。人家不过是心疼外孙女,所以送来了一个教养嬷嬷以供使唤,你羡慕嫉妒啊?羡慕嫉妒你也可以让你外祖家送一个啊。而秦妈妈本就随傅家的船一路南下,只要与傅家通过气,那就没什么问题了。而傅家,自然会帮自家的外孙女。 兰溪的这番话自然不是心血来潮,其实早在从颜妈妈口中得知秦妈妈的事,知道她可能要进府,也知道她是随傅家的船一道南下时,兰溪的心思就活了。前一次,因着颜妈妈的事,二伯母和四婶婶已很是闹腾了一回,这一次,若再来一个秦妈妈,还指不定又争成什么样呢?还有那个兰滟,还不生吞了她?若说秦妈妈是外祖家所赠,那就不同了,堵了悠悠众口,又来得名正言顺。母亲那边自然是帮她的,如今,也只需再知会一声表哥那边便也妥帖了。这么一想,兰溪寻思着表哥到了这么几日,她这个表妹是不是太过冷淡了?或许该让枕月开一回她的小库房,搜摸些东西,下晌无事的时候,再唤上六哥一道,走一趟外院? “奶娘,给秦妈妈准备的房间是你看着布置的,又刚好就在你屋子旁边,就劳烦你领秦妈妈过去看看吧。你们两位妈妈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日日一起做事,正好趁此机会亲香亲香。”兰溪这边一落口,那边又转向秦妈妈道,“秦妈妈,你去看看,若有什么不合意的地方,或是缺了什么,直管告诉董妈妈便是。” 董、秦两位妈妈自是躬身应是,前后脚出了花厅房门而去。 兰溪在人前一贯唤董妈妈为妈妈,如今却也不知是为了与秦妈妈区分开来,或是为着别的原因,总之,枕月和流烟在旁边听了,却觉得很是舒坦,不由有两分喜上眉梢。兰溪看在眼里,却是没有分说,反而是笑着对颜妈妈道,“前几日绣了点儿物件,妈妈可得空?能帮我看看么?” 颜妈妈自然没有不应的理。两人便凑到了一处,对着兰溪新做的几样物件儿嘀咕起来。 枕月和流烟两个丫头互相使了个眼色,便将屋里的事交代了几个小的,双双出了房门。 兰溪自然知道,像秦妈妈这样中途进来的,而且一来便在主子跟前得了脸,委以重用的,都会被人排斥。她看在眼里,却没有想要插手的意思,倘若连这点儿小事也摆不平的话,那就当真是她对秦妈妈期许太高了。 第五十五章 字斗 秦妈妈的事,目前为止,算是尘埃落定。兰溪便想着确实该让枕月寻摸点儿东西,去外院走上一趟,谁知这东西还没寻摸好,兰洵身边的裕丰就上门来了。 “五姑娘,六爷差小的来跟您说一声。他得了三太太的同意,明个儿就要跟三爷还有表少爷一道去苏州府了。您有什么想要买的,带的,列个单子出来,小的这就带回去给六爷。”裕丰还是那副猴精猴精的模样儿,小眼儿滴溜溜转着,直冲着兰溪乐呵呵地笑着。 “母亲还当真同意了?”兰溪很有些诧异,三太太有着天下所有母亲都有的通病,自己的孩子在她跟前永远都是孩子,需要保护,总是担心这个,担心那个,两个哥哥从出生至今,还当真没有离过家门,更别说这儿还有一个在家做客,舅家待之如珠如宝的表哥,母亲怎会同意他们几人出远门? “是啊!表少爷亲自跟三太太求的情,后来又说动了三老爷也帮着说了话,三太太这才同意的。” 兰溪挑眉,还果真是表哥去找母亲说的啊,该不会是一番声泪俱下,说什么出来一趟不容易,往后还不知能不能再南下,再有机会游一游园林甲天下的苏州府,说得忒可怜,才说软了母亲吧?兰溪想象着那幅画面,轻打了一个哆嗦。居然还找了父亲当帮手,果真是有谋略,有手段。 “那他们几时启程?什么人跟着?”兰溪心中有那么一丝羡慕,身为男子要比女子幸运何止数倍?大庆虽然对女子的限制不如前朝那么多,哪怕是世家女子也可偶尔在坊间走动。嫁人之后更要多些自由,兰溪从前也是嫁过人的妇人,也曾领略过这所谓的自由,但每每出行,去的不是绣庄就是银楼,再不然就是去寺庙进香。如同哥哥、表哥他们这般畅游一个地方,是她从前想也不敢想的。但是这一刻,兰溪突然有了一丝野望,或许……未来的某一日,她可以像这些男子一般,游一方宝地,哪怕是穷乡僻壤,也自有美景可赏,自有美食可品,赏心便是乐事。 “几位爷身边得用的贴身小厮都跟着去,另外,三太太点了梅心嫂子,三老爷点了禄管事。” 兰溪听罢,暗暗点头。梅心是三太太从前的大丫鬟,几年前便已经许给了三老爷身边管着外务的心腹,正是裕丰口中那位禄管事。如今这夫妻二人,一个管着三房的外务,三老爷许多官面上的,私下的事儿都是他在处理,另外一个是宁远居正院的二把手,很得三太太和林妈妈的信任,俨然林妈妈的下任接班人。这两人都是经过事,也稳得住事儿的,那禄管事更是常年往来苏州府与青阳两地,有他二人跟着,应是万事无虞。 “既是如此,你回去跟六哥说,让他好好松快便是,我这里什么都不缺,倒是无需他惦记。” 裕丰恭身应是,刚想退出去。兰溪却又扬声叫住了他,“哎!先等等。” 兰溪略一思忖,起身快步走至右侧的书案前,铺了纸,研了墨,执了笔,润了毫,却在快要落笔的前一刻,又顿住了动作。沉思片刻,将玉管羊毫重新搁回砚台边上,抬起头,冲着流烟笑得一脸灿烂,“流烟,来!姑娘要写封信,我念,你写!正好让我检查检查,你最近有没有好好练字,这字有没有长进。” 两刻钟后,傅修耘从裕丰手中接过这封信时,犹在狐疑,这表妹…….怎会写信给他?展信而阅,只一眼,傅修耘额角抽抽,面有难色地踌躇道,“表妹这手字……真是与众不同啊!”狗爬似的。哪儿像个世家女子的手笔?还是书香名门,俨然清流之首的兰府嫡出姑娘所写?说出去都不嫌丢人的?傅修耘想着,虽然与这表妹见面的次数不多,但也是个机灵乖巧的模样,怎的就写了这么一手不搭调的字? 边上兰洵听了,好奇地探头瞄了一眼,便“噗嗤”笑出声来,“这哪里是妹妹的笔迹?怕是让她身边哪个丫鬟代笔的罢了。表哥也用不着说什么与众不同,这字……至少能够认出是什么,已经不错了。” 傅修耘脸色有些难看,嘴角僵硬地扯了扯,才勉强牵起一丝弧度,“表妹既然写信给我,怎的却叫丫鬟代笔,忒没诚意了吧?” 一直默默坐在窗边看书的兰灏,终于半抬起了眼,淡淡吐出几个字,“男女有别,表弟勿怪!” 去他的男女有别。你妹妹写信给我,怎么你就不说男女有别了?傅修耘额角青筋跳了两跳,望了望兰灏,再看了看兰洵,终究是认命地忍住了没有破口大骂,这些日子相处,他是看出些道道了,这两兄弟都是恋妹成狂,他要是想全须全尾地回京城去,还是别在这两人跟前说什么表妹的坏话了。 低头快速地看完信,傅修耘轻嗤一声,自己这个表妹还真是个狡猾的主,收一个教养嬷嬷,为了少些麻烦,居然就这么四两拨千斤地推到傅家了?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傅修耘自然没有不应的理。只是垂下了头,他心底却难掩震惊,那个在船上相处过些时日,滴水不漏的秦妈妈居然屈居了表妹手下?姑母从未在他跟前提及过此人此事,那必然不是走的姑母的路子。难道还真是表妹……. 兰洵虽然好奇,但终究没有开口问信中所言何事,只是心下无声嘀咕着,妹妹有什么事需得写信给表哥的。 兰灏没有言语,兀自沉默专注地翻看着书。 傅修耘思虑片刻,让小厮伺候着笔墨纸砚,他提起饱蘸墨汁的狼毫在白纸之上挥洒,一蹴而就。提起笔,傅修耘看着纸上自个儿的墨宝欣赏了片刻,满意地微笑。 兰洵凑上前来,专注地欣赏片刻,点了点头拍着傅修耘的肩膀赞道,“表哥的字写得不错,虽然比我五妹妹的,还差了那么一些,但很有些前朝张大家的风范。” 傅修耘听罢,脸色瞬间黑沉如墨。什么?你说小爷的字还不如一个小丫头片子?还有张大家的风范?表弟啊,我写的是行书,那张大家是草书名家,你这话,是损我呢?是损我呢?还是损我呢? 兰洵表示很无辜。表哥,我真是在夸你。 稍晚,兰溪瞧见傅修耘回信上那几个行云流水的大字,尤其是那“来而不往非礼也”上那个比其他几个字都要大上几寸的“礼”字时,连眼皮也没撩上一撩,便将那封信扔在了一旁,置之不理了。 第五十六章 惊惶 秦妈妈果真是有手段的人。兰溪有意想见识一下她的本事,所以没有给她任何的帮助,即便兰溪再清楚不过的知道这院里上下的人,无论是婆子,还是丫鬟,都对这个中途插进她们当中,还一来就在姑娘跟前很是得脸的秦妈妈颇有微词,尤其是枕月和流烟这一干跟董妈妈感情甚好的更是打心底里排斥她,但兰溪没有对此说过只言片语。 但也不知道这秦妈妈具体究竟是如何做的,不过短短几日的时间,兰溪便明确感觉到院里的风向有些变了。 秦妈妈和董妈妈之间,兰溪并未做明确的分工,兴许是这两位妈妈私下商议了一番,便由着董妈妈仍旧管着院子里的琐事,并外边儿那些个消息的来源,而秦妈妈则管着姑娘屋里的事。也就是说,除了兰溪上学的那几个时辰,但凡她在屋里,秦妈妈就伺候在跟前,甚至是兰溪各处走动,只要不是特意说了不让她跟着的,她都跟着。平日里也不多话,只是默默看着,但很快兰溪便发觉,她竟弄清她的爱好。比如,兰溪的房里从不用熏香,她便让丫鬟们摆放些时令的水果或是鲜花,让屋中果香充盈,清新中却又见雅致,甚得兰溪欢喜;比如,兰溪每日早膳吃得清淡,但却精致,不挑食,却独独不吃葱,所以兰溪每日的早膳定然都是精心搭配好的,既合兰溪的口味,又很是营养,而且绝对不会出现兰溪讨厌的葱;再比如说,兰溪习惯每日晚膳后练会儿字,每天一到时辰,书案上便已是笔墨纸砚齐整,她临的帖子更是已翻开到她前日习过的第二页,从未出错。甚至是,兰溪渴了,刚想开口让沏茶,一杯温度恰好,不烫不凉的花茶便已递到了跟前。 总之,这秦妈妈很是用心,伺候得兰溪那叫一个舒坦和熨帖,简直是无可挑剔。 而且兰溪发觉,这院中诸人居然都还听她差遣,最开始两天或者还存着两分敷衍,如今对待秦妈妈,却是与对待董妈妈一般无二,一听差遣,便跑得溜快,不敢耽搁,更不敢怠工,就连枕月和流烟二人对着秦妈妈,也从最初的讪讪变得恭顺起来,更别说那董妈妈了,居然不过这么几日,就跟秦妈妈推心置腹起来,两人时常在一起说笑,好得跟亲姐妹似的。兰溪见状,虽好奇她是用了何种手段,却也没有多加垂询,只是看着这样的转变,心中既满意又欢喜,看来,她果真寻了个了不得的帮手呢。 又到一日休沐时。天气愈发的冷了,老太太和三太太也心疼孩子们大冷的天儿还要走远路去请安,索性大手一挥,免了小辈们的晨昏定省。兰溪怠懒得不愿出屋,早膳后,便寻了本游记歪在软榻上翻着,枕月拿了针线坐在榻前绣墩儿上,主仆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屋内燃着两个烧得旺旺的火盆,温暖如春,不过一会儿,兰溪便被这暖意熏得昏昏欲睡起来。 枕月抬眼,见自家姑娘撑着一双带了惺忪睡意的凤眼,一手拄着腮,却目光迷离的模样,不由莞尔而笑,将针线搁下,取了一张毯子给兰溪搭上,缓声道,“姑娘若是倦了就闭上眼歇一会儿,左右也没什么事。” 兰溪掩唇打了个哈欠,雾湿着双眼点了点头,将身子往毯子深处缩了两缩,便合了眼。睡意很快侵袭而来,她就要舒舒服服会周公之时,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喧嚷声,兰溪在睡梦之中皱了皱眉,那喧嚷声却又一阵高,她叹了一声,有些无奈地睁开眼来,睡意,已了无。 枕月倾身上前,一边将她扶坐起来,在她腰后塞了个大迎枕,让她坐得舒服些,一边低声道,“秦妈妈出去看了。” 兰溪点了点头,便垂着眼,专注地研究起毯子上的花纹来。秦妈妈很快悄声走了进来,站定软榻边,弯腰凑近兰溪耳畔,低声道,“姑娘,是九姑娘跟前的柳絮,说是有要事要禀过姑娘。门口的婆子待要回禀,她却等不得,闷声往里冲,门房的几个丫头和婆子去拦,这才吵嚷了起来。” 兰溪皱了皱眉,柳絮?这个柳絮找她有什么事?念头只一转,她便已开口问道,“人在哪儿?” “我让她在廊下候着,先来禀过姑娘。” “让她进来吧!” 秦妈妈恭身称是,转身出去,亲自唤了柳絮进来。然后她才又退出门外,对着流烟道,“你去看看,今日门房当差的是哪几个,不管是因着什么,吵了姑娘也是她们失职,一人罚半个月的月钱,管事的妈妈罚一个月的。都给我把皮子紧紧,若是还有下一回,自个儿来找我领板子,若是再有第三回,那我自会回禀了姑娘,咱们娴雅苑可养不起闲人。” 流烟心中一凛,低头应了声,便疾步而去。秦妈妈这才撩起帘子进了花厅。刚一抬眼,便见着面前跪着一人,半旧的青色比甲,不就是九姑娘跟前那个唤作柳絮的?秦妈妈见她垂着头,白脸白嘴,满面惊惶,眼里的泪水啪啪往下掉,不觉微微皱了眉头。谁知眼角余光一瞥,却见自家姑娘脸色更是苍白,一双眼死死瞪着柳絮,咬着牙,嘴唇却微微哆嗦着,秦妈妈心下不觉“咯噔”一沉,这是出什么事了? “你再说一遍!”兰溪咬着牙从齿间挤出几个字,自己都能清晰地听到口里牙齿相撞的咔哒声。 “九姑娘不见了。九姑娘嫌屋里闷得慌,非让奴婢领了她到园子里玩儿。就在双月湖边儿上,九姑娘瞧着林子里有株腊梅开的好,便让奴婢去剪上两枝好给太太插瓶,九姑娘一直跟在奴婢身后。奴婢不过打了一个转身的功夫,就……就不见了姑娘。”柳絮跪在地上,只觉得心里的冷在五姑娘的瞪视下更盛了,一股股地直窜背脊,让她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秦妈妈惊得眼儿一抬,九姑娘不见了? 第五十七章 惊魂 上回书说到兰九姑娘跟前的柳絮突然来了娴雅苑求见兰溪,引起了一番骚乱。总算见着了兰溪,当头便来了一记晴天霹雳。说是那兰九姑娘在园子里突然不见了踪影。只把兰溪吓得三魂七魄丢了个七八。本来一时不见了踪影也算不得什么,兰溪怕的不只是柳絮白嘴白脸来了娴雅苑,那定然是该找的地方都找过了,没有兰沁的踪影,眼见着兜不住了,这才匆匆来报。兰溪更怕的是走失的地方偏偏就是双月湖。随着时间一天天的逼近那个可怕的日子,兰溪虽然看上去若无其事,但心中那根弦已经绷得死紧,而且偏偏又是双月湖,前世兰沁和面前这个柳絮就是在双月湖中溺亡的,你让兰溪怎能不怕? 若是兰沁出了什么事,柳絮自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她怕是应该的,但兰溪的脸色半点儿没比她好看。死死咬着牙,仍止不住满口的牙齿发抖着格格作响,“好好的人,怎么就会走失了?” “是啊!你就没有好生找过?近旁的园子?湖心亭?林子里?还有净房呢?兴许九姑娘只是刚好内急,所以走开了?”秦妈妈见兰溪脸色都全变了,心念微转,便跨步上前,促声问道。 柳絮一脸快哭了的表情,死咬住了牙,不敢哽咽出声,只是用力地摇了摇头,“该找的地方奴婢都找过了,可是就是没有九姑娘的踪影,奴婢实在是没了法子,又不敢去告诉太太,所以这才来求五姑娘,还请您拿个主意。” “太太身子不好,这事最好还是先瞒着,姑娘说呢?”秦妈妈先是点了点头,而后望向兰溪询问。 兰溪连连深呼吸,告诉自己,千万得冷静下来,如今已经出了事,责备和质问都是于事无补,若是因此耽误了时间,当真造成严重的后果,那才是追悔莫及。好一会儿后,兰溪总算捏紧了拳头冷静下来,僵硬着脸点了点头,“先别惊动太太,把人找着再说。这样,妈妈先去正院悄悄寻了林妈妈说话,让她务必帮着稳住母亲。” 秦妈妈点头,待会儿要找人,自然得动用人手,再怎么悄悄的,那也会有动静,既然不想惊动了三太太,自然便得从她身边的人着手。 “另外,你再悄悄让她抽调些人手,这园子可不小,如果就用咱们院里的人,得找到什么时候去。”末了,兰溪又凑到秦妈妈跟前,用仅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低语了两句,便见着秦妈妈神色微动,而后神态慎重地点了点头,急急迈步而去。 兰溪的目光转向屋子里的几个丫头,而后在跪在地上的柳絮身上停留得久了些,“你们也都听到了,都跟着秦妈妈去吧。” 都是主子跟前得用的,这些个丫头们自然都知晓今日这桩事的利害,如今的当务之急就是寻着九姑娘,这般想着,纷纷行礼后,鱼贯而出,寻秦妈妈去听她差遣。屋内,就只剩下这会儿当差的听雨和兰溪主仆二人,登时便得异常安静起来,呼吸可闻。 摆在房内一角的更漏一声再一声,兰溪听在耳里却觉得愈发的烦躁,本来不过过了短短一刻,兰溪却觉得度日如年,当下一咬牙,便冲了出去。听雨连忙取了雪青色镶灰鼠皮的披风跟了上去,“姑娘!先披上衣裳,外边儿冷着呢。再急也得顾着身子,莫着凉了。” 兰溪略缓下步子,由着听雨为她披衣,一时穿妥了披风,她一刻也没法多留,迈开步子,急急地出了娴雅苑,直朝园子中去。 园子里已经四散着三房的丫鬟、婆子,四处寻着九姑娘的踪影。虽然没敢太过大张旗鼓,但这般动静又怎能瞒过当家大太太的眼睛?兰溪此时已经是心乱如麻,自然顾虑不到这许多,好在,秦妈妈却是个心细的,早早料到了会惊动兰府中其他人的眼睛,这事要瞒却是瞒不过去的,即便是三太太处,知会了林妈妈,有她拦着,也不过只是拖得一时。所以,秦妈妈便也没有想瞒,索性大大方方地让枕月几个大丫鬟各自到其他几房亲自说明情况。 如今,除了松泉院和宁远居正房还没有惊动之外,整个兰府内宅是都惊动了。大太太、二太太和四太太先不说心里是怎么想的,面上该到的还得做到,便都纷纷遣了身边的人手跟着一块儿早,一时间,因为天冷而有些冷寂的园子里登时热闹起来,说句劳师动众也不为过。 兰溪到的时候,园子各处都有人去寻,一时半刻,却仍没有兰沁的消息。兰溪立在原地,默默皱了会儿眉,便转过身,带着听雨拐了个弯儿,朝着某个方向而去。 听雨咬了咬嘴唇,想说姑娘,那边的小花园已经废弃了,几乎没什么人去的,下人们私下还说那里闹鬼,九姑娘小小的人儿哪儿来的胆子去那里?只是,话在喉咙口囫囵了一个圈儿,又咽了回去,听雨咬了咬牙,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跟了上去。 主仆俩越走越偏,园子当中的喧嚣慢慢地被抛在身后。久未有人走过的小道边上野草疯长,有些已经没过腿弯。高大的桦树已经落尽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在冷风中显得愈发萧瑟,树下积了厚厚一层落叶,脚踩上去,细碎的声响在脚底蔓延。听雨不知为何觉得背脊有些发寒,刚想劝说姑娘往回走,抬起的眼望见前方某一处,却骇得眼儿骤睁,一声尖叫从腹中窜起,还来不及破口而出,就被一只手捂住,硬生生堵在了喉咙口。 兰溪死捂住听雨的嘴,朝她轻缓无声地摇了摇头。这才转过头,朝着方才视线所及处望去,那是座满是枯石杂草,与这颓败的小花园相得益彰的假山,并无半点儿出奇之处,可是偏偏,那假山顶上却有一道稍显鲜活的色彩,淡淡的藕粉,腕上的银铃铛在风里轻响,可不就是让满府的人找得心急火燎的兰九姑娘么?可再看她这会儿,小小的身子在冷风中微微颤着,正半蹲着身子,探着手想要够什么,如同半挂在那假山之上,颤颤巍巍得随时可能落下来。 这也是兰溪方才捂住听雨不让她叫出来的原因,就怕惊着了兰沁,反而让她从假山上摔下来。 第五十八章 惊怒 兰溪寻着了人,却见兰沁危险地半挂在那假山上,颤颤巍巍的,随时可能摔下来,心,非但没有放下,反而提了到了喉咙口,顷刻间,兰溪似是能听到心房紧促的急跳,一下一下,直敲得胸口生疼。 只是也许是因为见着了还是活生生的兰沁,兰溪总算冷静了下来。她很快地评估过眼前的形势,而后,又快速地打量过周遭的情况,然后凑近听雨耳畔低声道,“千万别大声吓着了九姑娘。” 听雨这会儿也想明白了自家姑娘捂住她的用意,刚才若非姑娘捂得及时,她若叫了出来,惊着了九姑娘,如果九姑娘从假山上摔了下来,那……想到此处,听雨后怕地出了一身冷汗,连忙点头如捣蒜。 “你绕到后边儿想办法上去,我从这边儿上,注意着别惊了她。” 五姑娘的意思是要人上去,将九姑娘带下来。她小小的人儿,半挂在上面,很是危险,偏偏又不能出声,这地方又偏僻,要去叫人来怕是要耽搁好些时候,思来想去怕也就是这个法子最为妥帖,可是……“姑娘,要不,你在这儿看着,奴婢上去带了九姑娘下来。” 九姑娘的安危重要,可也不能让她家姑娘去犯险啊! 兰溪没有看听雨,目光一瞬不离假山上摇摇欲坠的小人儿,听雨的话更是没有听进去半个字,眼见着兰沁探手一捞,身子往下一斜,她再也等不得了,撩起裙摆快速地穿过两丛灌木,朝着假山处奔去。 听雨硬生生忍下呼喊,眼见着姑娘已经过去了,便也不敢再多想,一咬牙,扭头按着刚才姑娘的吩咐,绕道假山后面去找上去的路。 兰溪手脚并用,姿势绝不优雅,更谈不上半分好看地攀爬上了假山。眼看着兰沁背对着她,就在几步开外之处,兰溪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一边稳住自己的步子,一边悄悄地往那边挪着,不过一步的距离,她就能拉住兰沁,将她安全地带下去。然而,就在这一刻,突变,陡然而生。 “啊!九姑娘!你怎么到上面去了?你小心啊,千万别摔下来了!”不知何处而来的一声尖叫陡然划破冷寂的小花园上空,那嗓音尖利得似是能刺破耳膜。 兰溪心中“咯噔”一声,便见着兰沁果然被吓着了,脚下一个晃荡,身子一斜,便朝着边儿上倒去。兰溪惊得眼瞳一缩,来不及多想,已经顾不得其他,迅疾地往前一扑,单手一捞,堪堪抓住了兰沁的手臂。谁知兰沁虽然瘦弱,但也绝不轻,何况兰溪也不过才是个九岁的娃儿,能有多大的力气,那往下一坠的力道直带着兰溪也往前扑跌了好几寸。求生的本能下,兰溪空出的一手四处一抓,倒堪堪抓住了一块儿凸起的石头,才止住了跌势,却已半个身子悬在了半空中,兰沁更是滚出了大半个身子。睁眼间,一道灵巧的花色从眼前一掠,在假山的几块儿石头上跳跃过后,窜进林中,不见了踪影。 惊变,不过一瞬间,兰沁这会儿才回过神来。瞧清自己吊在半空中,登时吓得苍白了一张小脸儿,下意识地踢了踢腿,想要寻找落脚的地方。这一动,可不得了,兰溪又被带着往下掉了两寸。若非她死死地扣住那块石头,只怕她们姐儿俩当下就摔了下去,不死也讨不着好果子吃。于是,兰溪怒了,劈头骂道,“兰沁,你脑子进水了吗?你再动,我们俩都得摔下去。” 兰沁这才扭头,瞧见自家姐姐,先是愣了一瞬,然后突然便张嘴,“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当下,当真是天地变色,日月无光。 兰溪无语问苍天。咬牙切齿道,“闭嘴!” 却说绕道假山后面的听雨,正往上爬的时候,便听得了那一声尖叫,当下心中便暗叫了一声“糟糕”,却不敢多想,连忙往上爬。赶到时,却见着这般凶险的一幕,喊了一声姑娘,便连忙奔了过去。 兰溪见着听雨赶到了,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在听雨的帮忙下,先将兰沁弄了上去,这下,兰溪轻松了许多,用不着听雨来扶,便自个儿蹭坐了起来。劫后余生,兰溪也顾不得其他,一屁股往地上一坐,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一番折腾,兰溪已是衣衫凌乱,灰头土脸。一阵喧闹的人声由远及近,今日园中本就处处都是人,这处虽然偏僻些,但这么大的动静,当然不可能没人听到。 兰溪狠狠瞪了兰沁一眼,然后恶狠狠地望向听雨,脸上的表情像是要吃人。“刚才是哪个叫嚷的,把人捆了,到太太跟前去。” 如今人找到了,接下来,自然便是追究责任的时候了。 听雨见自家姑娘的模样,显然是怒了,而且是大怒,当然不敢说什么,应了声是,心中默默地为那个倒霉的人鞠了一把泪。 兰溪心头火正旺,转过头,却见着兰沁一双怯生生的眸子,偷偷地瞄着她,当下也不客气,更不如平日里的轻声婉语,劈头便骂了过去,“看我做什么?今日的事,即便是父亲母亲不罚你,我也绝不饶了你。” 兰沁默默地垂着头,没有说话。眼角余光却悄悄瞄着兰溪的右手,那绣着玉兰暗纹的衣袖已不太瞧得出衣料的颜色,更是破了两道口子,隐隐透出里边儿的一丝肌肤,原本雪白的色泽,却布着几道擦伤,狰狞的伤口,血的猩红。还有那只手玉白的指尖,也因方才紧扣凸石而被磨破了,衬着那粉嫩的肌肤,倒显得愈发的触目惊心。兰沁看着看着,垂下了眼,眼睑下,目光却在微微闪动。 人找到了,三太太却已稍早之时便得了消息,正火急火燎地要往园子里赶,却说人找着了。谁知,却见到姐妹两人都是一身狼狈的模样,当下眼前一黑,险些晕倒。白嘴白脸地让丫鬟给两人清理梳洗,那边,其他几房的太太听说人找着了,纷纷上门关心,好一番折腾,这才一一将人送走。三太太松了一口气,兰溪和兰沁也收拾得稍稍能见人了,兰溪瞧见听雨对着她点了点头,这才冲着三太太道,“母亲,今日这桩事还得好好审审才是。” 第五十九章 恼火 上回书说到兰溪向三太太进言,说是兰沁今日这桩事需得好好审审,这原也不只是兰溪今日确实怒了的原因,她心中还略有些旁的打算。只是今日这事着实让她很受了一番惊吓,心中很是气怒,这个中种种,却是怎么都得分说清楚了才好。但三太太近些年来,惯于的息事宁人,兰溪还真怕自家母亲将这事轻轻放过,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呢。本以为还要费一番唇舌说服母亲,谁料想,三太太闻言,却是冷笑了一声哼道,“确是该好好审审。” 兰溪很是有两分惊讶,你道三太太今日为何没有半点儿息事宁人的心思,却还要从稍早之前说起。 兰沁在园中玩儿的时候,突然不见了踪影,身边的大丫鬟到处找了个遍,没有寻着人,又怕惊动了三太太,这才求到了兰溪跟前。兰溪一边安排人去找,一边让秦妈妈知会了林妈妈,让瞒着三太太。林妈妈一把手管着正院里里外外,自然是将事情瞒得密不透风,但挡不住人家借力使力,居心叵测啊。 三太太半点儿风声没有听着,用过饭后,便心安理得地躺在榻上午睡。谁知就听着有人高声喊道,“太太!太太!你可千万不要太过担心啊,伤着身子可怎么得了?九姑娘不过是在自家的园子里走失了,能当得什么大事儿?兴许一会儿啊,人就找着了。” 正是午后,因着三太太素来有午睡的习惯,正院里众人行事都很是小心,不敢弄出什么声响,因此,院内说是悄无声息也不为过,所以,那声音便愈发的清晰刺耳,即便是三太太在里间躺着,睡梦当中也听得清晰。 将将惊醒,将那半梦半醒间听得的话细细一琢磨,三太太当下便变了脸色,忙不迭地起身穿鞋,门外却已响起林妈妈刻意压低,却满是怒意的嗓音,“陈姨娘这是作甚?你不知太太每日里必定要午睡的么?你这般吵嚷,若是扰了太太……陈姨娘,你要干什么?不是说了太太正在午睡么?” “林妈妈,你唬谁呢?九姑娘人都不见了,那么一个小人儿还不知遇着了什么事儿,太太一个当亲娘的哪儿能睡着了觉?除非是你瞒着太太这事儿呢!你好大的胆子!这么大的事儿你也敢瞒着,还要你拦着我不让我告诉太太,你又是何居心?若是九姑娘因着你的耽搁出了什么差池,你担当得起吗?”陈姨娘一边在两个丫鬟的簇拥下一路往里闯,一边理直气壮地指责道,声量没有半点儿降低,反而愈发高亢起来。 林妈妈自然不可能由着她闯进去,一边跟梅香几个拦着,一边听着这番倒打一耙的话,只气得一个倒仰。 正在双方推攘僵持之际,三太太冷着一张脸撩开了帘子,冷冷喝道,“还不住手?” 林妈妈和两个丫头悻悻然收了手,那陈姨娘连皱了的衣裳也来不及整理,便一个跨步上前,期期艾艾地道,“哎哟!太太呀,你这脸色不好,果真是担心着九姑娘呢?不是婢妾多嘴,这下人啊,就得时常敲打着,你平日给了她点儿脸面,她就当自个儿了不得了,这起子刁奴,可不个个都是欺上瞒下,恃宠生骄的主儿?太太心软,可也不能让个下人爬到了头上拉屎吧?哎哟哟!瞧婢妾这张嘴哦!婢妾也是为太太抱不平,心里又担心着九姑娘,一时急了口不择言,太太原谅则个。但是这话糙理不糙,让个下人当了家做了主,咱们兰府可自来没有这样的规矩。” 欺上瞒下?恃宠生骄?爬到头上拉屎?当了家,做了主?这一字一句都是诛心的话。林妈妈听罢,只恨得咬牙切齿,却因三太太就在跟前,强忍着没有开口。 “陈姨娘,你还是住嘴吧!”三太太果真是好教养,那样一番话也由着陈姨娘说完,这才斜斜瞪了她一眼,“一个姨娘未经允许,自个儿闯了当家太太的院子,还想往屋里闯,大声喧哗,没有半点儿女子仪态,不经行礼,反而数落起我跟前人的不是,我们兰府可也没有这样的规矩。” 陈姨娘吓得僵住了身子,方才三太太虽然苍白着一张脸,但从眼缝里瞄着她的那眼神透着一股子不屑,行露于外的气势让陈姨娘打了个哆嗦。心里却在纳闷,这太太往日里都是得过且过,她们这些个妾侍偶尔做点儿出格的事,她都是睁只眼闭只眼,从来不带管的,怎么今日听着九姑娘的事,她不着急,却反而发作了她一回。 “得了!我这些日子一直病着,也懒得管你们,却没想反而放纵得你们越发没有规矩了。陈姨娘,自今日起,你禁足三个月,好好在屋里待着,把这为人妾侍的规矩给我一条一条想清楚了,给我刻在了骨子里,如若不服,你尽管去老爷跟前告我的状去,三个月禁足,一日不能少!”三太太慢条斯理地理着袖口,仍是轻声缓语,但每说上一句,便让陈姨娘的脸色白上一分,堪堪说完,陈姨娘只觉得浑身力气都被抽尽了一般,双腿一软,便跌跪在了地上。 三太太垂下眼,冷冷地瞄了她一下,这才对着陈姨娘身后紧跟着跪下,已是吓得面无人色的两个丫头道“还不伺候着你们姨娘回去?” 两个丫鬟平日里跟着陈姨娘作威作福惯了,三太太从来不管,渐渐地没将三太太这正房太太看在眼里,今日却经了这么一遭,完全被震住了,忙不迭地点头应声,一左一右扶了陈姨娘,主仆三人落荒而逃。 三太太冷眼看着几人走出垂花门,这才转头看向一旁静立的林妈妈几人,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妈妈跟我进来!” 梅香几日平日里见多了三太太的和言细语,几时见过这般的疾言厉色,当下只被吓得僵了身子。林妈妈更是嘴里泛了苦,却也不敢耽搁,随着三太太身后,进到花厅内。 三太太背对着门口,立在花厅正中,清瘦的背影在空旷的厅内,愈发显得纤弱。听得细碎的脚步声停在身后一步之遥处,三太太目光微微闪动,道,“说吧!阿久出了什么事儿?” 第六十章 询问 林妈妈这才将九姑娘在园子里失了踪影,柳絮怎么求到兰溪跟前,兰溪又是怎么安排的一桩桩一件件说给三太太听,三太太听得阿久不见了踪影,到处找了也没找着,便白了一张脸,又听得兰溪桩桩件件都安排得妥当,心下不知为何,便放下了一半的心,余下的一半,却非得见着小女儿平平安安归来才能完全放下。略微思虑了一番,她也没有急着到园子里去,她身子还在将养当中,毕竟病得时日长了,内里虚着,这几日天气越发的冷,她这么火急火燎地追去了园子里,受了冷风,着了凉又病了反而添乱。只是冷着脸训了林妈妈一番,却也知道她和兰溪是为自个儿着想,终是没有忍得下心过于责备。说来说去,还是自己这不中用的身子给拖累的,想着这些,三太太越发对自个儿从前的执拗感到厌弃,越发坚定了自个儿得彻底改变的心。 经了陈姨娘闹的这么一出,耐着性子等了半晌,却等到了两个女儿浑身狼狈的归来,兰溪的右手臂和指尖更是伤得惨不忍睹,三太太自是气难平,你让她心中如何不恼怒? 兰溪听罢,却暗暗皱起了眉。先是兰沁失了踪,莫名其妙跑去了那已经荒废了的小花园,再来她就要安全地将兰沁带下假山,关键时刻却有人出声惊了兰沁,害得她们姐妹两个险些从假山上滚落下来,就连她特意嘱咐了林妈妈,瞒得密不透风的母亲这里,也能因着一个陈姨娘,将事捅到母亲跟前,若非母亲这些时日,已变了许多,依着她以前的性子,要么是当下便被吓晕,要么不管不顾去了园子,担惊受怕,又吹了冷风,怕也逃不过一个大病一场的后果…….兰溪越想便越是心惊,眼里便越发的冷,看来,这事儿还真就得审得明明白白! 这方刚说罢,秦妈妈便隔着帘子求见,兰溪目光微闪,心里明白她暗地里交代秦妈妈的事,必然已经妥当,这才朝三太太道,“母亲,今日这事阿久房里的人都逃不得干系,所以稍早时,女儿便擅作主张让秦妈妈将人一并叫来,好让母亲能问得个仔细。” 三太太一愕,片刻后,才反应过来,“难为我儿想得周全,那便让秦妈妈把人都叫进来吧!” 一时,秦妈妈带着兰沁房中一众仆妇丫鬟进到花厅,朝着三太太和两位姑娘行过礼,兰溪冷眼扫过去,见个个脸色都是惶恐不安,不由冷笑一声,看来,都知道出了什么事儿了,就不知,哪些是无辜池鱼,哪些又是罪有应得了。 三太太这才招手将兰沁唤了过去。兰沁经了这么一遭,显然吓坏了,自梳洗清理,换了身干净衣裳后,就赖在被特意唤来的奶娘怀里,脸整个埋在奶娘胸口,没有吭过半声。这会儿三太太将她小小的身子抱在怀里,却见她小脸苍白,神色仓皇,不由心中一痛,有些不忍,却又知道今日之事若不能弄个清楚明白,将背后的牛鬼蛇神处置了,再不济也得杀鸡儆猴,否则,日后才会酿成真正的大祸,遂咬咬牙,狠狠心问道,“阿久,你告诉娘亲,你今日怎的会不跟柳絮说一声,就自个儿跑了?还爬到假山上,你知不知道有多危险?” 三太太问到后面,难免有些急,那语调了带了两分锐利,兰沁便愈发的瑟缩了,不只不说话,反而扭过身子,哭着要扑到奶娘怀里。 兰溪看了,不由叹息一声。走上前,道,“阿久!阿久!” 兰沁望着兰溪,愣神了片刻,小眼睛偷偷瞄着兰溪的右手,那里的伤口已经被清理过,上了药,但兰沁死死望着,小小的心房里却没有忘记方才伤口的触目惊心。兰溪见兰沁终于又平静下来,不由偷偷松了一口气,抬手轻轻将她环在怀里,放低了嗓音,柔缓地问道,“阿久,不要怕!你告诉五姐姐,怎么想到跑到假山上去了?又是为了什么离开柳絮姐姐身边,母亲不是教过我们,要做什么,去哪里,都得先跟身边的人交代过了,有人跟着才能去吗?阿久是不是忘记了?” 兰沁仍然只是愣神地看着兰溪,也不知听进去没有,就在众人都以为又问不出什么的时候,却听着一道细弱的嗓音低低地响起,道,“我…….是忙着去追小花,所以忘记了……娘亲,阿久错了!阿久不该没有知会柳絮姐姐一声,就自个儿跑开,更不该爬到假山上去…….我只是看着小花爬上去了,所以忘记了娘亲交代过阿久的,不许爬到高处……对不起!娘亲。阿久知错了,你别生阿久的气!” 三太太见了那噙着眼泪,懂事的小模样,心软得一塌糊涂,展开双手将香软的小人儿搂进怀里,眼里的泪便落了下来。 兰溪听了,眼中灵明一闪,问道,“小花?莫不是那只花色的小猫?”她还记得差点儿滚下去的时候,见到过那么一眼。 兰沁窝在三太太怀里点了点头,轻嗯了一声。 这时,跪在下边儿的柳絮道,“九姑娘一直喜欢这些猫啊狗的,前些日子便央着太太要养一只,太太说九姑娘身子弱,怕这些个猫狗不干净,不允她养。谁知,前几日,姑娘在园子里玩儿的时候,遇着了一只也不知从哪里跑来的花色小猫,便爱跟它玩儿在一处,因为那小猫是只花色条纹的,所以九姑娘便唤它小花。” 兰溪听后,脸色却不好看,厉声喝道,“你既知道,方才为何不说?” 柳絮瞬间涨红了脸,嗫嚅道,“奴婢……奴婢不知道……”天啊!眼前不过九岁的五姑娘,那气势竟比三太太这个当家的太太还要厉害上两分。 “五姐姐,你别怪柳絮姐姐,是我见着小花太欢喜了,忘了跟柳絮姐姐说一声!五姐姐——”兰沁在边儿上小声地求情道。 兰溪额角紧绷,沉着脸色不置一词,末了,狠狠地扫了柳絮一眼。目光转向一排红木圈椅边,被捆成了个粽子的人,“你又叫什么名字?在哪处当差?” 第六十一章 审问 “你又叫什么名字?在哪处当差?” 兰溪刚刚劫后余生,便吩咐听雨,将那在小花园处突然出声,惊着兰沁的人给捆了来,现下就倒在花厅一侧,那排红木圈椅的底下。因着兰沁的求情,兰溪暂时没有直接发作了柳絮,而是转头,将怒火喷到了另外一人身上。 那人被捆成了个粽子,身上的衣裳已经因为尘土脏污而看不出花色,嘴里被塞了布团,听得兰溪的问话,在地上扭动了半晌,嘴里直唔唔个不停。兰溪略皱了皱眉,边儿上的盈风已经极有眼色地快步上前,将那嘟嘴的布团取了出来,又蹲身将那绳索解了开来。 那人方得了自由,稍稍动了一下已有些麻木的手脚,喘了一口气,便连忙跪下,急声喊冤道,“五姑娘!奴婢冤枉啊!奴婢当时只是见着九姑娘挂在那假山上,很是危险,一时心急,这才喊出声来,却没想着反倒惊了九姑娘,险些害了两位姑娘,奴婢虽是罪该万死,但也请姑娘瞧在奴婢一心为主的份儿上,饶过奴婢这一遭吧!”说罢,便是砰砰砰磕头不止,见兰溪神色不见半点儿松动,只是冷眼瞧着她,也不作声,她又咬着牙膝行几步,扑倒在三太太跟前,声泪俱下道,“三太太,奴婢…….奴婢实在是无心之失啊,还请三太太饶命!” 兰溪冷哼一声,兰府果真是书香世家,这些个仆妇丫鬟,尤其是近身的,个个都还能拽点儿文的。这么想着,兰溪的脸色却愈发的冷了,“你用不着又跪又求的,如今不管是我,亦或是太太,都没说上半句怎么处置的话,你要求,也求早了。倒是我在问你话呢,你若是没有听清楚,我再问一遍,你叫什么名字?在府里什么地方当差?” 兰溪将审问的主动权全握在手里,三太太也不恼,也不吱声,只是抱了兰沁,端坐在椅上,默默地看着,听着,做一个看客。 那丫鬟被问得浑身一抖,顿住了正要磕头的动作,片刻后,才有些瑟瑟地道,“回五姑娘的话,奴婢叫做柳黄,跟柳絮姐姐一样,在九姑娘跟前当差,领得是二等的月钱。” 兰溪心里想着,总算老实了,只是那面色只和缓了一瞬,转眼又厉色满脸,喝问道,“好你个柳黄!你老实说,是谁告诉你九姑娘在那小花园中?又是谁指使你故意出声惊吓九姑娘,险些害她从假山上跌下?” 柳黄吓得一屁股跌坐回地上,又赶忙爬起,拼命地往地上磕头道,“奴婢没有!奴婢冤枉!奴婢不过是听柳絮姐姐说,九姑娘在园子里走失了,心中担虑,所以跟其他丫鬟婆子们一道,在园子里四处找,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那小花园里,抬眼便见九姑娘挂在那假山顶上,一时着急,也没有多想,就喊了出来。吓着了九姑娘是奴婢的不是,可是要说奴婢是故意要害了九姑娘,奴婢实在是……冤啊!” 条理分明,伶牙俐齿,倒也算得上个伶俐的,偏偏……真是可惜了。兰溪在心里惋惜着,可眼里却显出两分讥嘲,“你既已经背了主,却还喊什么冤?” “奴婢真是冤枉的。九姑娘,九姑娘,你说句话呀!平日里奴婢对你可是忠心耿耿,今日也不过是因着担心姑娘,无心之失,还请姑娘看在平日里的情分上,饶了奴婢这一回吧!”柳黄跪着匍匐到兰沁跟前,真真一个声泪俱下。 兰沁小脸怔忪,望着姐姐,似是张了张口,却还来不及出声,便被兰溪打断,“你用不着求九姑娘,今日这事儿,她怕是作不了主。”话落,她看也没看那柳黄瞬间颓败的脸色,转向三太太道,“母亲,今日这事,不管是柳絮还是柳黄,都有错处,虽然最后阿久没什么损伤,但不代表就此揭过,有功当赏,同样,有过也得罚。” 三太太点了点头,表示赞同,“阿卿说得有理,却不知你想要怎么个罚法?” “母亲,原本这是阿久房里的事,我这当姐姐的,也不好越过她去管。但她毕竟年纪尚小,又不知世事,这事自然该由母亲代管。如今既然母亲问了,我便也说上两句。”兰溪说到此处,抬起头来,目光清扫地上跪着的两人,只看得柳絮和柳黄都是心中不安得很,她才移开了视线,道,“母亲,且不说柳絮是不是失责没有看好阿久,也不说柳黄是不是受人指使,如今事已至此,谁是谁非且用不着分说,这样的奴婢却决计不能再留在阿久身边的,母亲说呢?” 此话一出,柳絮跟柳黄都被吓得面无人色,柳黄自然又是一个劲儿地哭叫饶命,而那柳絮,在怔愣片刻之后,膝行着扑倒在三太太和兰沁跟前,哭道,“太太!九姑娘!奴婢不想走,奴婢不能走啊!奴婢知道,奴婢犯了错,让姑娘遭了罪,奴婢愿意受罚。怎么罚都可以!就是不要赶奴婢走!奴婢不能离开九姑娘!奴婢答应过我娘,定要守着九姑娘,哪怕是当个粗使丫头也可以的,太太,你知道的,若是奴婢不能看着九姑娘好好的,便是死了,也无颜去见我娘啊!” 那柳絮不过与枕月一般的年纪,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兰溪便有些预感不妙地瞧着自家母亲和妹妹的神色都动容了,果然,下一刻,兰溪心中的不安就得到了印证。 “阿卿,这柳黄倒也罢了,毕竟惊着了阿久,差点儿害你们姐妹俩从假山上跌下来,不罚重些我都气难平。这样,就将她罚到浆洗房去吧!”三太太轻描淡写地定下了柳黄的去处,当下那柳黄便变了神色,哭喊起饶命来。那浆洗房是个什么地方,那可是府里最差的差事,活计又累没有出路,更没有油水,柳黄怎么可能想去?谁知,三太太轻飘飘一句,“或者你想让我找来,将你卖去别家,你才觉着我是饶了你?”便让她满腹不甘,也只有往肚里咽。 这番处置,兰溪还算满意,可下一瞬,她就不满意了。听听三太太怎么说的吧!“可柳絮这么些年来精心照顾着阿久,没有半点儿懈怠,今日这事,也怪阿久顽皮,她却没有多大错处的。罚她两个月的月钱,便就此罢了吧!” “母亲——” 第六十二章 难平 稍晚,兰溪气愤难平地冲进自己的卧房,几个丫鬟被自家姑娘难得的怒火给骇得不敢吱声,个个低眉垂眼,恨不得能逃了出去才好。随后跟了进来的秦妈妈抬头看着那方才被兰溪用力地摔出,过了好半会儿,仍在用力晃动的珠帘,低低地叹息了一声,轻摆了摆手,几个丫头对视一眼,如释重负地悄悄退了出去。屋内,便只剩下兰溪与秦妈妈二人,秦妈妈立在原地默然了片刻,这才走上前去。 丫头们泡好的茶稍放了片刻,不冷不热,堪堪入口。秦妈妈亲自捧了茶盏递到兰溪跟前,后者垂眼看了那茶盏片刻,终是抬手接了过去,用茶碗盖轻撇着茶汤面上漂浮的茶叶,面上的怒火收敛了许多,那动作也是不疾不徐,没有方才的怒形于色,秦妈妈却不自觉更添了两分小心。 “不管怎么说,姑娘与太太都是亲生母女,骨肉血亲,那柳絮算个什么?不过是个丫头,姑娘又何须为了这事跟三太太置气?”秦妈妈左右思量了片刻,这事却是不能不劝,所以斟酌了片刻,还是开了口。 兰溪低头看着汝窑白瓷茶盏中黄绿清亮的茶汤,没有言语,但想起稍早在正院的事儿,仍觉怒气难平,在胸臆间翻搅。 原来,今日这桩事,兰溪是打定了主意定是要审个清楚明白的。然而一交手,她便发觉对手是个高人。无论是看似无辜的两个丫鬟,还是那只不知何处而来的花猫,还有这些个时机,都拿捏得极好,那柳絮的无辜不管是真是假,至少表面寻不到半点儿破绽,那柳黄行事如她的托词,虽有错,但也是无心之失,可谓滴水不漏。明明知道当中有问题,却寻不到突破口,因为不知对手到底是何人,兰溪当下便知今日这事难以如她所愿。这两个丫头且不说是不是无辜,但既然对方敢将之作为棋子,便一定确信这棋子会为她所用,那么即便兰溪能严刑拷打,只怕也问不出什么。既然如此,兰溪很快权衡了利弊,既然抓不出幕后的黑手,她至少可以借此拿住柳絮和柳黄两个丫头的把柄,借机将两人从兰沁身边撵走。她一直让人盯着柳絮,也没找出什么破绽,这柳黄更是今日才进到她的眼里,兰溪可不管这两人究竟是不是无辜,还是藏得好,藏得深,既然寻得了这个机会,那便处置了,也好落个安心。 谁料得,这番打算偏偏因着三太太而落了空。三太太就因着那柳絮的几句哭诉,便心软将她放过,让兰溪一番盘算落了空,你让兰溪如何不气?兰溪想着自己日日殚精竭虑,为着他们母子几人谋算,偏偏自个儿母亲却拆起了她的台,兰溪心里当真不是个滋味。但是,秦妈妈那句话,何尝不是道理?说到底,她与三太太终是亲生母女,骨肉至亲,难道还能当真因着这么个事儿置了气,然而便各自不理,老死不相往来了么? 兰溪知道,自己气归气,却是万万不会不管三太太的,就因为这样,她反而更气。总之,就是觉得委屈,觉得心绪难平。这番心事,兰溪却是不知该如何说,更不知该对谁说。 好在秦妈妈是个识趣的,哪怕是瞧出了些端倪,却也没有追问的意思。她将自己的位置摆得很正,如今的她,甚至还没得到兰溪的认可,遑论信任?如兰溪要在这内宅当中步步为营,她也要在兰溪跟前赢得一席之地,那就得拿出点儿本事来,才能让兰溪认可,并最重看重她。 “姑娘对柳絮之事似乎耿耿于怀?是觉得今日之事她是幕后推手?” 兰溪略一沉吟,终究还是对着秦妈妈将她从兰沁的态度转变,怀疑她身边之人作梗的事儿一一吐露。 秦妈妈听罢,却面露疑色,“即便如此,那也只能说明九姑娘身边有人居心叵测,怎的姑娘却就认定了是柳絮呢?” 兰溪一愕,眉头微皱,她当然没有办法告诉秦妈妈,那是因为前世这个柳絮是和兰沁一同被溺毙在双月湖中,所以她便先入为主地对她有了怀疑。而且,听了秦妈妈这番话,兰溪也不由踌躇了,一直以来,她对柳絮的怀疑到底是毫无根据的,当初她和兰沁一同落入湖中,到底会不会另有隐情?倘若她是忠心救主,未能救起,反而搭上了自己的性命呢?兰溪不知道,前世的事也再无从考证。可是这一刻,兰溪突然对自己在柳絮一事上的决定感到了怀疑。 “姑娘可知,这柳絮是何人?据奴婢所知,这柳絮的母亲冬宁是三太太的陪嫁,一直很是忠心。三太太怀着九姑娘时,身子一直不太好,那冬宁早于三太太一个月产下一女。到三太太快分娩时,由于发生了些事,惊动了胎气,以致早产。冬宁刚刚坐完月子,便回来当差,日以继夜地守着三太太,谁知她的小女儿却因病夭折了。三太太感念她的忠心,便让她奶着九姑娘。因为九姑娘与她夭折的小女儿差不多年岁,可能是移情的关系,她对九姑娘当真是视如己出,精心照料,谁知两年之后,她因病故去,临死前还交代了大女儿柳絮务必要好好照看九姑娘,也是从那时候起,柳絮才到了九姑娘房中当了差。”眼见兰溪面有疑色,秦妈妈又添了一把火,在她看来,姑娘对柳絮,实在多了两分偏见。而偏见,很容易影响一个人对事情的判断。 兰溪有些惊讶,她还真没料到秦妈妈来了不过短短几日,居然能将柳絮的底摸得这么清?而且最让兰溪觉得惊奇的是,她并无在秦妈妈跟前提到过半点儿关于柳絮的事儿,就连这个名字也没露过半个字,秦妈妈却花了心思去查她。那只能说明秦妈妈当真是观人入微,心细如发。“依妈妈看,这事儿该怎么办?”兰溪想着,是时候了,秦妈妈也该露露她的手段了。 第六十三章 撞见 上回书说到兰溪就柳絮的事儿上向秦妈妈问计,秦妈妈深知这是兰溪抛来的第一次考验,自然没有藏拙的理,略略思量片刻,便道,“依奴婢看,那柳絮有太太护着,九姑娘也很是舍不得她的样子,不管忠奸,失了这次机会,姑娘要想动她,也不是一时三刻的事儿。二来,这柳絮究竟是忠是奸,姑娘既然一直派人看着,却没寻得半点儿破绽,要么,是她当真表里如一,要么,是她心机之重,掩藏过深,无论是哪一种,姑娘心中既然存了疑虑,为了九姑娘,那必然是要弄个清楚的。而这柳絮这一回虽然逃过一劫,未被撵离,但她没有看好九姑娘,让九姑娘险些出了事儿,她便有错。有错就得罚。姑娘之前找的人因着未能近身,探听的有限,如今,却可以借着这个机会,放进去一双眼睛一双耳朵,而且就放在那柳絮跟前,让她躲无可躲。” 听到此处,兰溪的表情蓦地变得有几分微妙,“妈妈是说…….” 秦妈妈微笑着垂下眼,“奴婢是说,有错当罚,有功当赏。今日听雨救两位姑娘有功,可咱们屋里,大丫鬟的名额已经满了,可九姑娘那处,却还缺着一个!” 兰溪听罢,没有马上应允,但面上却多了两分沉思,她将已经半凉的茶盏搁回几上,“妈妈觉着听雨比着枕月、流烟如何?” “听雨平日里管着姑娘的吃食,自然是个细心妥帖的。若说和枕月、流烟两个比,自然比不得枕月通透,流烟爽利,但这丫头却有个好处。她够听话!”秦妈妈刻意在那听话的“听”字上加重了音量。 兰溪目光微微闪动,可不就是听话么?今日这事,若是换了枕月和流烟不定就能这么听她的话,去那小花园,明明有些不妥,听雨能不知?但兰溪发了话,她便半字也没吭,默然跟着就是,她让她绕道假山后去也是一样。秦妈妈看人倒当真是一看一个准,不过……“是听话没错!不过既然要放到阿久房里,放到那柳絮跟前,光听话,却不够伶俐的话怕是不成的吧?” “原来,在姑娘眼里,听雨还不够伶俐?”若是不够忠心和伶俐到让你足够细心的话,你会让她管着吃食?那可是要命的关口!她不是傻子,姑娘更不是啊! 兰溪轻挑起眉梢,没有回答,嘴角勾起,道,“妈妈去把听雨叫进来吧!” 兰溪房里的几个大丫鬟心里都在嘀咕着,今日到底在小花园里发生了何事,怎的姑娘从太太房里回来,就发了大火?她们虽跟着去园子里找九姑娘,却没跟着姑娘在一处,到底出了何事,清楚的除了姑娘跟前的秦妈妈,再就是一直伺候着姑娘一道的听雨了。奈何听雨这人对姑娘的吩咐那是一丝不苟,若没有姑娘的吩咐,恁是你平日与她再要好,她的嘴也紧得跟蚌壳一样,你别想撬开听得一字半句。在一起这么几年了,谁还能不知道谁啊?所以,谁都没费那个功夫问听雨什么,反正问了那也是白费劲儿。这会儿再见着秦妈妈亲自出来,唤了听雨进去,几人除了互相交换了个眼神,便也索性撩开了手,不再去想,自去忙各自的了。 谁也不知道姑娘为什么将听雨叫了进去单独说话,更没有人知道姑娘到底跟听雨说了些什么,只知道当时是由秦妈妈亲自把着门,足足谈了两刻钟,待得听雨出来时,眼圈儿居然泛着红。 晚膳后,兰溪领着听雨,一道去了正院,又跟三太太关在房里说了半晌的话。第二日,宁远居内便传开了。昨日九姑娘在园子里走失的事儿,那个险些害得两个姑娘从假山上跌下来的柳黄被撵去了浆洗房,怕是再无翻身之日了。而那个柳絮,三太太虽饶了她,却还是降了等,罚了两个月的月钱。这还不算,也不知是不是因着这事,三太太和五姑娘都对她不太放心,各自从自己房里拨了一个跟前得用的二等丫鬟到九姑娘房里顶了两个一等的缺,管到了那柳絮的头上。一个是三太太房里的穗儿,另一个则是五姑娘房里,那日救了两位姑娘,立得一功的听雨。 兰溪房中几个大的,听了这个消息,各自思量,倒是再证实为真之后,摆了一桌酒席请了平日交好的几个,算作为听雨践行不提。 待得第二日下学途中,兰溪这两日的事情讲与宋芸芸听,只让宋芸芸听得唏嘘不已,末了,又心有戚戚焉地叹了一句,“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谁家里不都是外表看着光鲜亮丽,实则内里腌臜得很?” 兰溪见她神色不似作伪,又思及他们宋家那些个事,她却也是知道一二的,可不就是谁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么?穷困潦倒尚能因着一口吃喝勾心斗角,何况是富贵门里,权贵府邸?涉及到钱和权,那一屋子的嫡庶妻妾,哪一个又会是省油的灯? 想到这个,兰溪心下也是暗自唏嘘,两人都觉这话题有些沉重,转了话头不提。说着说着,便说到了这眼看着天愈发的冷,而且也就一个来月的光景,就该过年了,怕是用不了多久学中的各位先生便要预备着散学了。而学中散学之前历来的规矩便都有一回考试,如同那些个官员考绩一般,若能得个优,那自能两般皆好,若是不能,那不但放假期间作业会多出许多,就是长辈跟前也不太好交代。两人一边猜测着先生们各自会出些什么考题,又一边商量着该怎么准备,可得考好些,不能丢了人云云。 走着绕过两丛灌木,面前豁然开朗,映入眼帘的不是什么无边光景,而是有些难以言说的……美丽画面。一架枝蔓粗壮的忍冬藤,根茎被花匠盘成了柱子,枝蔓在顶上攀沿缠绕,密密匝匝,长成一个偌大的凉棚,若是炎炎夏日,定能带来一棚清凉,即便是在这冷天儿里,那一架的浓绿仍让人觉得可喜。更可喜的是花架下紫衣少年背身而站,微微垂着头不知在说什么,面对着的女孩儿微微仰着脸,满脸的笑意,眸光闪烁如同星子,那张脸,兰溪和宋芸芸都不陌生,可不就是她们的冤家对头,兰六姑娘兰滟是也么? 第六十四章 暗语 兰溪和宋芸芸散学的路上一路说着闲话往娴雅苑去,谁知转过两丛灌木,便撞见了前方兰滟和一紫衣少年站在一架忍冬藤下,那脸上的笑容可不比对着她们时的皮笑肉不笑,真诚不说,更是充满着小女子的娇羞情意,兰溪再一次概叹兰滟情窦开得过早的同时,心里默默腹诽起了某人,这是要做什么。再看两人的丫鬟和小厮,虽没有离得远,但也是垂首立在一旁,默不吭声,那小厮低垂的眼珠子甚至滴溜溜转着,四处乱瞄,那神态分明就是太过习惯而给无聊的。谁知一个不小心,兰溪的目光便跟那小厮给撞了个正着,那小厮明显一愣,兰溪却有两分头皮发麻的不安,登时额角一抽,手便伸了过去,扯住宋芸芸便走。 宋芸芸正在研究那背对她们的紫衣少年是兰府少爷的哪一个。在她看来,兰府内宅当中,当然便只有几位爷能畅行无阻,青阳县城就这么大,有头有脸的人家转来转去也就那么几户,平日里有个什么花会游湖的,聚在一处,宋芸芸年岁又不大,远远不到守男女大防的时候,与兰府的几位爷倒也都是见过的。如今见这人的年岁和身长,便只与兰溪胞兄,兰六爷兰洵想到一处,可是…….“溪姐姐,那是你家六哥吧?怎的几日不见,似是瘦弱了许多?诶……溪姐姐,你拉我去哪儿?” 兰溪听罢宋芸芸的嘀咕,只觉着额角青筋不受控制地蹦了两蹦,她家六哥那壮实的身板儿,身体倍儿棒的别说是病了,平日里连个喷嚏也难得打,哪儿是随便便能瘦下来的。 “表妹——”身后传来一声呼唤。 宋芸芸愕然回首,紫衣少年已转过身来,面若冠玉,温文尔雅,哪里是兰六?宋芸芸突然想起前几日兰溪曾提过一句娘舅家的表哥特意南下来给三太太贺寿的事儿,再听得这一声“表妹”登时恍然大悟。 兰溪却似没有听见,只脚步迈得更快,宋芸芸个头本就比兰溪矮了半个头,当下被拉扯得有些踉跄。 “表妹——”又是一声。 宋芸芸偷瞄着兰溪神色,只见她小脸绷了个死紧,脸色不太好看,抽空给了宋芸芸一个眼色,宋芸芸了然地点头,配合着迈开小碎步,眼看着两人并两个丫鬟转头便要奔进来路的树林当中,谁知……. “表妹啊!秦妈妈可还安好?” 宋芸芸是当真不知身后那位“表哥”这句再平常不过的问话里是有什么暗语,总之兰溪听了这话,猝然停了步子。她身边的宋芸芸将她的脸色看得很清楚,挣扎中带着两分扭曲,而后有一抹不甘一闪而没,再然后一咬牙,她转过了身去,就在转身的那一刹那,脸上变戏法似的展开了一朵笑花,“哎呀!表哥,六妹妹,真是好巧啊!这园子这么大,咱们居然也能在这里遇见!你们若有什么话,接着聊好了!我跟芸芸还有些事儿,就先走一步了啊!” 兰溪不抱什么希望地想着,也许表哥只是见着她,打声招呼便是,她可不想掺和进兰六的事儿里。 “无需如此!”傅修耘眸色清冷,偏偏嘴角含着笑,不温不火,端得是一派世家公子的气度,双手背负身后,缓缓踱至兰溪身侧,道,“我与六姑娘不过是凑巧碰上,问候上两句便是,毕竟是一家子的兄妹,六姑娘年纪又尚幼,便也没想着守那些规矩。倒是表妹,见着了表哥,怎的也不招呼一声便走了?敢情是忙着往回宁远居呢?正好!我也要去宁远居,咱们一路可好?” 兰溪默默地腹诽着,动了念头想要问候某人的祖宗,但转念一想,那可不也是自个儿的祖宗?这么一想着,便作了罢,只是心里憋气得厉害。“妹妹看表哥跟六妹妹相谈甚欢,不便打扰。表哥何不与六妹妹同行,一路上还可以畅谈一番?” 傅修耘仍然微微笑着,那嘴角的弧度都没变上分毫,“表妹说笑了,咱们跟六妹妹可不顺路。” 咱们?谁跟你是咱们?再一看,那边厢,兰滟双眼如刀,死死瞪着自己,恨不得在自个儿身上戳出两个血窟窿来。兰溪表示自个儿无辜又倒霉。然而,却也被这瞪视瞪出了两分血气来,当下敛了面上的不甘愿,甜甜笑了开来,挑衅似的瞄了兰滟一眼,道,“那既然这样,六妹妹,我与表哥就先行一步了。去不器堂的路跟咱们宁远居的,却是不怎么顺路呢。”说罢,也不管兰滟是不是气得冒了烟儿,转头,望着傅修耘,笑得那叫一个灿烂,偏偏后槽牙咬得发酸发痛,“那么走吧!表哥!” “如此,六姑娘,告辞了!”礼貌地点了头,告了辞,傅修耘这才转身,随兰溪和宋芸芸一道离开,将兰滟抛在身后。 直到眼前再也看不见人影,兰滟愤愤地一跺脚,脸上的神色再无遮掩地显露出来,咬着牙,错着齿,满脸狰狞,过了好半天才从齿间迸出两个字,“兰溪——” 一路无话,走了约莫一刻钟,离方才撞见兰滟的地方已经远了,兰溪便停了步子,“表哥,无论你是要去宁远居,还是别的地儿,都请自便吧!” 语气不善,宋芸芸挑了挑眉。 傅修耘神色不变,拱手作揖道,“表妹,我今日是来向姑母请安的,真是不小心才遇见了六姑娘,她略尽地主之谊,问了我些日常诸事,我也不好不答,还要多谢表妹为我解围。” 其实今日这事,从傅修耘嘴里说出“秦妈妈”三个字时,兰溪已猜出了个大概,这人当真是被兰滟缠住了,不好脱身,他既挟恩求报,她也如他所愿报了,那便两不相欠了。不过…….“那里离宁远居可远着呢!” 傅修耘的脸色登时变得有些微妙,白玉似的面颊被那困窘的红云染红,就在兰溪和宋芸芸都是狐疑地一再看来时,他才似憋不住了,破罐子破摔道,“我不太认得路!” 兰溪和宋芸芸皆愕然,无语。 傅修耘的小厮长泰默默望天,何止是不太认得路,爷,你根本是个不折不扣的路痴好吗? 第六十五章 冬至 傅修耘说他不太认得路,兰溪不知作何反应,只是把目光默默地递到长泰身上。表哥,就算你不认得路,你带的小厮是干啥用的? 长泰表示很无辜。我家的爷不只不认路,他还好面子啊!你敢跟他说,爷,你走错了!他就敢跟你急!不然他大爷带了一堆的随从,要去城北的醉香楼,却在城南溜达了一圈儿,你当是为了啥? 傅修耘面上一板,突然便一本正经了,只是不再正眼看兰溪,“表妹,我前两日跟表兄、表弟去了一趟苏州府,带了些小玩意儿,本来想请姑母代为转交,如今既然遇着了表妹,便一并给了你,也算不错。还有这位……” “宋家姑娘!”兰溪淡淡提醒。 傅修耘面上却无一丝尴尬,“宋姑娘,初次见面,这小玩意儿也不值当,拿去玩玩儿吧!” 话落,长泰已经极有眼色地奉上两个锦盒。兰溪也没有推辞,宋芸芸朝她看来,她轻点了点头,于是,两人的丫鬟上前接过了锦盒,两人又朝傅修耘道了谢。 傅修耘点点头,然后带着长泰转身离开。 兰溪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扬声问道,“表哥去哪里?不怕走错啦?” 傅修耘脚下一绊,险些跌倒,长泰连忙扶住他,他一把甩开长泰扶持的手,大跨步而出,走得又快又急,再未回头。 兰溪和宋芸芸则再也忍不住地呵呵笑了起来,直笑得前仰后合,幸好无人看见,否则定要责骂二人无规矩,无仪态了。 稍晚的时候流烟带来了消息,说是老太太不知为何发作了兰六姑娘,罚了她一个月的禁足,连学也不用去上了。兰溪却是知道是为了什么的,想着一个月,一个月等兰滟的禁足解了,她家表哥也早就返京了吧?在暗暗赞叹着老太太还是宝刀未老的同时,兰溪只是想着那兰滟只怕又会以为是她告的密,转而恨上她了吧?不过她还真不在乎,就是……对兰滟大冷的天儿不用上学,不用伤脑筋应考,还能待在暖和的屋子里想干啥就干啥,兰溪表示……很是羡慕嫉妒恨啊。 天气一日冷过一日,很快,便到了冬至。 俗话说,十月一,冬至到,家家户户吃水饺。 青阳兰氏虽祖居江南,但大长房扎根京城已几代人,兰溪这一辈更几乎都是生在京城,长在京城,习惯的,是京城的天气,喜欢的,也是京城的风俗。所以说,冬至这一日,兰府上下都是按着北地的规矩来的。 都说冬至大如年。这学,自然是不用上的,只消这一条,便让一众哥儿、姐儿们乐开了花儿。晚饭摆在了老太太的松泉院,同三太太寿辰时一般,因都是自家人,便也没有隔开,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们齐聚一堂。小的们一见桌上热气腾腾的羊肉锅子,各色鲜肉、蔬菜,还有馅儿料齐全的饺子,牛肉白菜的、猪肉芹菜的,韭菜鸡蛋的,三鲜虾仁儿的,还有素馅儿的,个个都乐得欢呼。 老太太一看,可乐了,这一屋子的儿孙,齐齐整整,热热闹闹的,她能不乐么?当下一摆手道,“好了!也别拘什么礼了,一年一节的,自个儿爱吃什么,自个儿便敞开了吃。老爷子在供桌上也吃着、看着呢,见你们吃得开怀,他才高兴呢!” 一屋子的儿孙、媳妇儿们自然齐声笑应,一时举箸,屋内安静下来,食不言,寝不语,便偶尔只闻杯碟落座的声响。一时用罢了饭,松泉院中的几个丫头纷纷捧了酒壶送到各桌上,宝瓶伺候在老太太跟前,为老太太斟上了一杯。老太太举起那小巧精致的白玉杯,道,“咱们往年在京城没有兴过这事儿,前两年重孝在身,这节啊年的,都不过应个景,如今这不过几月便要除服,你们父亲、祖父又最是个通透的人,你们过得高兴便是对他最大的孝顺。所以,今日这杯酒,咱们都得喝!” “祖母,我和九妹妹也能喝吗?您平日里不都说我们还小,不能喝么?”兰滢眨巴着眼,问道。 老太太乐开了颜,“今日都能喝!不过滢姐儿和沁姐儿确实还小,所以只能尝尝!” 兰滢当下便觉得又新奇又高兴,笑着拍了拍手,边儿上的丫鬟极有眼色地为八姑娘斟了小小一杯,兰滢低头一看,却又是一疑,“咦?祖母,这酒怎么是乳白色的,像是那牛乳一般?跟平日里父亲他们喝的不太一样哩!” “是啊!老太太,这酒可有个什么说法?”各桌的侍酒丫鬟纷纷给桌上人斟了酒,傅修耘一看杯中之物,也是奇道。 老太太笑笑不言,那边大老爷便已笑道,“贤侄有所不知!咱们苏州府一带自来便有冬至夜饮冬酿酒的习俗。这冬酿酒说到底也只是米酒,不过掺了些桂花一起酿造,冬至夜里饮上一杯,暖人心脾,香气宜人,既可除秽,更为祈愿!” 那些个不知当中典故的小辈们听罢,个个点头表示受教。傅修耘更是拱手作揖道,“多谢世伯赐教!”话落,将那白玉酒杯举至鼻端,轻轻一嗅,一阵淡雅的香气喝着酒香沁入鼻端,不过一嗅间,便已觉微醺,不由赞道,“果真是香气宜人,沁人心脾啊!今回南下,所见各地风土人情不知凡几,所见所学那是久居京城绝对见不到,学不了的,当真是不虚此行!” “古人言之,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又有这见多识广一说,自然有他的道理!贤侄小小年纪,便能有此气度与见识,已是不凡,来日前途定然不可限量。”大老爷抚须赞道。 傅修耘自然又是谦虚地直道哪里,不敢。 边上三老爷微笑沉默着,自酿自酌了一杯,半垂下的眼帘遮掩了眸中深思。 那边女眷桌上,兰滢已经迫不及待喝了一口酒,便赞道,“哇!又香又甜,怪道与父亲平日里喝的那马尿不一样呢!” 众人闻得这童言童语,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个个忍俊不禁地哈哈大笑起来,意味深长的目光纷纷落在呵呵尴尬笑着,给大家劝酒的大老爷和红着脸轻拍了女儿一记的大太太身上。 你道为何有这一出?原来这大老爷平日里就爱这杯中之物,孝期当中已收敛许多,偶尔嘴馋了偷喝上一口,总要被大太太训上一出,言辞间便常带出“马尿”一词,这事本在府中也不是什么秘密,如今被自家女儿道出,却惹得兄弟妹、甚至侄儿、侄女们笑了一回,大太太自然便恼了。 “有女儿承欢膝下就是好啊,我呀,真是羡慕大嫂!” 第六十六章 是非 一家子齐齐整整、热热闹闹地过节,加上冬酿酒这么一出,因着这傅修耘和大老爷的一问一答,再因着这兰滢的一番童言童语,这堂中一时间是欢声笑语,其乐融融。偏偏,这番欢笑落在有些人耳里却觉得很是刺耳,于是便突兀地响起了这一句听似羡慕,却又酸又刺的话,“有女儿承欢膝下就是好啊,我呀,真是羡慕大嫂!” 众人一听这话,男人们讪讪地没有搭话,又见吃得差不多了,这席上的话题也偏得没了边儿,索性寻了个由头,一伙儿人吆喝着去了别处,这厅堂当中便余了一堆女眷。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如今这堂中女人可比三个多得远了去了,这戏,怎么着也能唱得起来了,只怕,还必定唱得精彩,欲罢不能呢。 至于女人们,虽然不想去搭话,但这话直接丢到了大太太跟前,她不接还真不成。大太太面上飞快地闪过一丝恼怒,只一瞬,便消失不见,转而笑盈盈地对着二太太回道,“二弟妹这话可不是寒碜我么?我这猴儿每日里让我.操碎了心,有甚可让人羡慕的?二弟妹若欢喜她,那感情好,快点儿将她要了去,也省得我日日头疼!” “呀!母亲嫌弃我了呢,二婶婶对我好,快些领了我家去吧!”兰滢一扭头,冲着二太太急嚷道。 兰溪见罢,暗笑在心底,好个小人精! 二太太脸色一僵,没有接话,似模似样地叹息一声道,“大嫂才是寒碜我呢!这么一个宝贝疙瘩,你哪儿能舍得?我可比不得大嫂的好福气,养了这么个聪明伶俐,讨人喜欢的。我那个才是真正来要债的,每日里不知要为她白了多少头发,不过上个学,她也能出个幺蛾子,我这当娘的真是…….”二太太说着说着,便哽咽了起来,捏了帕子轻按眼角。 女人们互相交换了个眼色,那些个姨娘们心里作何想且不说,至少大太太、三太太、四太太几人很是有几分无奈。 “哎哟!二弟妹,这大过节的,可不许这样呢!”大太太忙喊道,实则心底恨得直咬牙。 三太太和四太太也不由捏紧了手里的帕子。 几人何尝不知二太太今日这番做派是为何事?六姑娘前些日子不知因为什么事被老太太发作了一番,勒令禁足,即便今日过节,老太太也未曾让她出来。二太太今日一大早就往松泉院闹了一回,未能如愿,这会儿可不就是借题发挥了么?大太太方才那番话便是不想将这话题往六姑娘身上带,偏偏……哪儿就能敌得过人家一.门.心.思往这儿使力啊!只是这样一来,妯娌几人心中不约而同在这无奈中又掺杂了两分怒火。大家好好地过节,你非要闹上这么一出,是想做什么?那人是老太太亲自下令关起来的,她老人家不愿松口,谁还能迫着她把人放出来么? “大嫂,让你笑话了!实在是见这屋里大家好吃好喝好玩儿的聚在一处,偏偏我那讨债的…….虽然是她犯了错,可这大过节的,把她一个孩子拘在屋里,冷冷清清的…….我这想着,心里就不是个滋味儿……”说着,眼里又滴出两滴猫尿来。 大太太小心地瞄了一眼上座老太太的脸色,暗叹了一声,哎哟!我的个二太太呢,你这是明摆着对老太太不满呢。 “大嫂,你不知,我这心里实在是苦啊!我家那个滟姐儿实在是个不省心,不争气的,哪儿比得上你家的滢姐儿,四弟妹家的涓姐儿,更别说三弟妹家的溪姐儿呢。”二太太哭得那叫一个伤心,兰溪听到自个儿名字,默默挑了挑眉,果然,闹这一出,原是在这儿等着她呢。兰溪微微一笑,继续看着二伯母表演。 “……那才当真是聪明伶俐,敏慧好学,学里先生哪个不夸过?我家滟姐儿只能被禁了足,人家溪姐儿呢,老太太高兴得赏了多少好东西…….这真是羡慕也羡慕不来的…….” 二太太这番话实是有两分缘由,原是兰溪这回算得是让全兰府的人都觉得刮目相看了。这么冷的天气,她居然日日都坚持早起,上学日日不辍,而且功课也进步很多,尤其是陈先生的书画一科,以及颜妈妈教授的女红,更是进步神速,这两位先生在老太太跟前可没有少夸,就连一向要求甚高,难得开口夸人的沈娘子在那日老太太询问起来时,也赞了五姑娘一句“聪敏慧思,勤学不辍”,喜得老太太笑得见牙不见眼,重礼谢了几位先生不说,到了晚间更是让富妈妈亲自到了娴雅苑,赏了兰溪满满一箱子的物件儿,都是老太太压箱底的好东西。 二太太再一看,自家女儿被禁了足,连她哭闹了一回,老太太也没有心软,大过节的,连顿饭也没得出来吃。而老三家的溪姐儿呢?不但得了夸奖,更得了赏赐,而且滟姐儿还说她被禁足都是这溪姐儿告的密,二太太本就护短的人,这一听还了得?若能忍下这口气,还就当真不是二太太了! 听二太太的话攀扯上了自家的女儿,三太太沉了脸色,可是,还用不上她反驳,上座,老太太已经怒声斥道,“你给我住嘴!大过节的,你哭哭啼啼的,给谁找不痛快呢!我还好生生地活着,用不着你哭丧!”老太太这番话说来有些重了,但她也实在恼火得很,今日这老二家的,已经一大早上就到她的松泉院闹了一回,她想着不过才禁了几天的足,这滟姐儿也实在有些不像话,得趁此机会吃点儿教训,长长心。若是个懂事识礼的,好生生把节过了,有什么事过后再说,谁知这二太太居然就这么胡搅蛮缠了,这不是摆明了不服老太太么?人是她发令禁的足,你这儿哭哭啼啼地诉委屈,那是打谁的脸?老太太平日里对这老二家的媳妇儿便有些看不上,如今更是恼上心头,想也不想,便板起脸,说了重话。 一听这话,二太太先是哭声一止,而后,便是“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起来,“老太太,您这是要冤枉死人啦!” 第六十七章 闹剧 大太太妯娌几人犹在惊讶老太太居然说了狠话,那边厢,二太太居然毫无仪态地拍着大腿嚎啕大哭起来,声势浩大,大有掀翻屋顶之势。大太太一看这阵势,心知这一位今日是铁了心要把事情闹大了,这么一想,便越发的心烦,大过节的,还真是不让人安生啊。于是,再劝时,那话语便有些干巴,“二弟妹,老太太年纪大了,都说老小老小,你还能跟她老人家当真啊?只是啊,这大过节的,有什么话何必非得这个时候说?你呀,也怨不着老太太生气!” 二太太一听这话,更是不依了,“大嫂!你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咱家老太太说话向来在咱们府上都是一句一个坑,今日这般说我,那是当真要冤枉死我的,我往后在这府上可怎么有脸哟?还有,我怎么了?我不过是见不得我女儿委屈了,大嫂也是当娘的,难道这当娘的心,大嫂就懂不得么?想到我那苦命的女儿,我就……为了我家滟姐儿,我把这条命搭了我也没啥好舍不得的。只是……我的滟姐儿啊!要怨你就怨你娘没本事,让你白白受了委屈啊,更怨你为啥没有溪姐儿那么好命,偏要投生在你娘的肚皮里!” 说到后来,二太太悲从中来,哭得愈发大声。 “你给我住嘴!”老太太这回当真是怒极了,用力一拍桌面,站起身来,富妈妈赶忙扶稳她,她却一把挥开富妈妈扶持的手,稳稳地站着,一只手直指二太太眉头,“不依不饶,忤逆长辈,这就是你王家的规矩!你这般的没规矩,难怪的把女儿也教养得没有规矩!你是王家的人,王家没有教养好你,却不能让你祸害了我兰家的姑娘!这滟姐儿还就得好好的管管,若是再养在你手里,那才是要误了一辈子,嫁了人,若是如你一般,那可就是要毁了我兰氏一族的声名了!” 老太太这话竟有不再让兰滟养在二太太跟前的意思,在场众人一听这话,心中各有思量不提。 二太太却一抹泪,站起身来,道,“老太太,你说媳妇没规矩,媳妇认了!却不能说我家滟姐儿没规矩!我家滟姐儿怎么没规矩了?若说她跟耘哥儿在园子里巧遇上了,聊了两句又有什么了不得的?弯弯绕绕的,那也得叫一声表哥,唤一声表妹,而且,滟姐儿年纪尚幼,哪就需要这般顾忌男女大防了?若滟姐儿需要避忌,难道比滟姐儿还要大些的溪姐儿却用不着避忌了?老太太为何不罚溪姐儿,却偏偏罚了滟姐儿?” 大太太眉心一蹙,这王氏今日当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还是觉着如今的老太太没了老太爷撑腰,不过是拔了牙的老虎,没什么可惧的?不过,二弟妹啊二弟妹,你是不是忘了这兰府的内宅,谁才是说了真正算的人?我能安安稳稳掌着中馈,当我的兰府大太太,不是因为我生儿育女,更不是因为我手段了得,而是因为我在老太太跟前,一直摆正了自个儿的位置,心里畏着,面上敬着,才得了放心与看重。你却要不管不顾与老太太对上,凭恃的是什么? 四太太眉峰一挑,心里想到,这二嫂倒也是一番慈母情怀,为着女儿还能挺身而出。滟姐儿之所以被禁足的原因自然瞒不过这内宅当中的有心人,只是四太太也没料到,不过小小一桩事,今日却会闹了这么大一出戏。 一出闹剧!兰溪垂眼,玩着自己胖胖短短的手指,心想着,这虽比不得纤细修长的好看,却也很是可爱呢! 三太太怒火燃眉,为何却又扯上她家溪姐儿? “你这话里话外是在挤兑我偏心?”老太太气了个倒仰,多少年了,她老人家几时受过这般的气,即便当年还是媳妇,在婆婆跟前做小伏低的时候,她也有的是手段让自个儿过得舒心,今日,却着实被自己这个一直不太看得上的庶子媳妇儿气了个够呛。老太太出身世家,见惯的都是面慈心苦,暗自排兵布阵的那一套,偏偏对上二太太这直来直往,没有弯弯绕绕,而且还带了两分不顾后路的做法,一时间,还真是没有法子。 “媳妇不敢!”二太太梗着脖子,硬梆梆地回道。嘴上说着不敢,但那神色一看,却不就是明摆着说了,是,我就是挤兑你偏心呢。 四太太默默腹诽着,三房的溪姐儿不过得了先生两句夸,便喜得跟什么似的,好东西不要钱似的赏,这跟傅家表少爷在园子里遇上说话,这五姑娘和六姑娘可都有份儿,偏偏只罚了六姑娘,可不就是偏心么?果真啊,隔了层肚皮便是隔了重山,平日里面上再亲厚,那心里,也是亲疏有别。四太太有些物伤其类,却清楚知道,这不过人之常情,二太太争,又何苦去争? “那你倒是说说,我要怎么做了,才叫不偏心?你那女儿小小年纪,已是这般,若就这么放任不管,那大了还了得?” 老太太气得胸口发痛,脸色有些不好看,唬得大太太几人皆是变了脸色,连忙迭声让她息怒,富妈妈连忙帮她抚着胸口顺气,又亲自取了药丸服侍老太太服下,过了片刻,老太太脸色这才稍稍缓了过来,再开口时,语气平缓了不少,但望着二太太的目光却有些暗阒得难解。 “母亲,媳妇说了,不敢说您老人家偏心!只是这既然都是同一回事,你因着此事罚了滟姐儿,却对溪姐儿没个说法,往后里,溪姐儿若是大了,更加没规矩,丢的可是咱们整个兰家的脸。” “二嫂!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同一回事儿,罚了你家滟姐儿,就得对我家溪姐儿有一个说法?我平日里何时对你不起?你今日非要咬着我家溪姐儿不放?”一听这话,一直没有开口的三太太便也忍不住了。 “三弟妹这话说得,我这也是为了你家溪姐儿好,如老太太所说,有些规矩,还是尽早教得好,若大了,吃亏的,可是溪姐儿!” 老太太静静看着二太太,没有说话。 兰溪抬起含着泪水的双眸,偷偷看了一眼,便垂下头去,那短短的一抬眸间,白嫩的小脸上惧怕和委屈的表情,看得三太太心里一疼,手里攥着的茧绸帕子被死死捏住,皱成一团…… 第六十八章 交锋 “哟!瞧瞧,溪姐儿,这眼里都包着泪呢!可怜见儿的!”大太太心里本来就不待见二太太,更是觉着她今日闹这一出实是疯魔了,再看兰溪小可怜的模样,当下便皱了眉,心疼地将小人儿搂在怀里,看着二太太的目光很是不赞同,“二弟妹,你嘴里说着什么做娘的心,怎的却忘了溪姐儿好歹也要叫你一声二伯母,你做长辈的,这般不依不饶,为难一个孩子,真是好生有气度啊!” 不等二太太回嘴,那边四太太已经掩唇轻咳了一声道,“大嫂,你这话我可不同意了!二嫂的话虽不好听,这理儿都是正理儿,都是兰府的女儿,就该一样的规矩,一样的教养,否则老太太的话说得好,年纪尚小时不教好了,待得年纪大了,吃亏的是自个儿,丢的,却是整个兰氏的脸。所以,溪姐儿啊,你可别怨四婶婶不为你说话,四婶婶觉着啊,先苦后甜,总比那前头甜津津,后边儿却苦深深的要来得好。如今罚罚没有什么,长了教训,往后不再犯了,对你才是真正的好呢!忠言逆耳,你大了,自然便知,四婶婶是为了你好!” 好一个为了你好!若真是好,为何不让你家的二姑娘也罚上一罚?兰溪冷笑在心里,偏偏四太太这一番话,冠冕堂皇,还真让你寻不出半点儿错处来,仿佛她当真是没有私心,就是一个一心为了侄女好,哪怕得罪人也不怕的好婶婶。果真是人嘴两张皮,上下一碰,翻来覆去都是你的理! 三太太气得脸色发青,偏偏四太太这番话,即便是她,也反驳不得。 大太太目光微闪,啧!这老四家的,偶尔跟老二家的也不对付,今个儿却是摆明了站在了那一头。得了!这府中平日里看上去再和气又如何,嫡为嫡,庶是庶,内宅当中,从来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这妯娌不比妻妾,平日里倒是亲香,一旦触及到各自的利益,那便另当别论。老太爷在的时候,这内宅自然是老太太说了算,可如今却是不好说。这一回合,既是试探,更是占位,而且……这孝期将完,这二房与四房怕是也有了些打算。 大太太都能想明白的事,老太太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想不明白?不过短短的顷刻间,老太太心中已经有了计较,冷冷一哼,那目光如同钉子一般,先是冷冷扫过低眉垂首,一脸恭顺的四太太,而后便是死死盯在了挑事儿的二太太身上,“你今日不过是想我顺了你的意,要么,解了滟姐儿的禁足,要么,将溪姐儿也一并罚了?” 三太太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便觉着袖子被人扯了扯,她回过头,便见着兰溪朝她轻轻摇了摇头,三太太眸光一闪,终是将到嘴的话,又生生咽了下去,学着那四太太的样儿,低眉垂眼,却是反手一握,将女儿微凉的小手包裹在她掌心之中。 兰溪微微一愕,三太太久病未愈,她的掌心并不暖和,可那一瞬间,不知为何,兰溪只觉着,有一股暖意,从相触的指掌间一路蔓延至心底,她如大冷的天儿泡在了暖汤里,浑身暖洋洋,说不出的舒服自在。 老太太问了话,二太太没有应声,但那沉默,便已然是回答。 老太太又是冷冷的一声嗤哼,脸上怒色流露,“若我今日,偏不照做,你待如何?” 兰溪闻言,悄悄抬头看了老太太一眼,怒形于色,这一番话更是说得简单粗暴,我今日就是偏心了,就是护短了,你待怎么着? 二太太和四太太都是一愣,显然很是惊讶平日里面上都是一碗水端平,即便偏心也是暗地里,明面儿上怎么都能过得去的老太太居然会把这层遮羞布给直接掀了。 兰溪嘴角情不自禁地微微上牵,祖母真是睿智果敢,令人佩服。 你道如何?这二太太和四太太今日突然改了做法,便如同那大太太所想一般,一来是因着老太爷不在了,这孝期之中一家子关起门来过日子,最不济就是吃食银两上吃些亏,可如今孝期一过,眼看着便是盘算前程的时候,老太爷又不在了,二房和四房这是借此事试探老太太的态度,进而希望借此在这府中占得一席之位,争得话语权。而老太太何尝不是如此?平日里一碗水端平,说白了,那也是做给外人,更重要是做给老太爷看的。如今老太爷不在了,今日又无外人在场,本来你们继续孝顺,我就继续慈爱着,偏偏你们要先出幺蛾子,便也怪不得我见招拆招了。人心本来就是偏的,不过大家都是心知肚明,未曾宣诸于口罢了。我不偏着我怀胎十月,一朝分娩,辛辛苦苦生下来的亲生儿子,难道还要偏心你们这两个庶出的不成?你们又何曾将我当做真正的生身母亲敬着爱着?隔层肚皮那就是隔了千山万水,各自盘算着各自的,想不到一处去。今日是你们先挑事儿,我便借势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就凭一个嫡字,我还压服不住你们了? 四太太脸色变了几变,一咬牙,住了嘴,反正她未曾与老太太正面冲突,即便对着兰溪,那也是苦口婆心,忠言逆耳,进可攻,退可守,不损分毫。 二太太却是不一样,那脸色如同兰溪画画时的那些个摆了一桌案的颜料碟子,五颜六色,精彩纷呈。眼中情绪翻腾,她便是不管不顾地喊道,“母亲,儿媳不服!” 老太太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唇,“不服?那好!富妈妈,你亲自去一趟,将几个老爷一并请回来,我倒要看看,除了二太太,这个家里还有多少人对我不服!” 那一桌子妾侍在这边起了冲突时,便个个束手而立,噤若寒蝉,这神仙打架,百姓遭殃啊!她们既劝不了,还得防着被谁当了出气筒,那才是冤死了,哭都没地儿哭去。这会儿,一听老太太这话,当中威势透话而出,有那胆小的,担惊受怕许久已是强弩之末,如今,直接双腿一软,便扑通跪了地。 第六十九章 巴掌 也不知是哪位老爷的姨娘,被老太太话语间的威势吓住,双腿一软,便跌跪在了地上了。可惜众人这会儿都没有心思去看一个摔倒的小小姨娘,个个都转头望向上座方向。 二太太像是失了神般喃喃念着什么,兰溪瞧那模样,只觉得说不出的怪异,忍不住微微皱了眉。而就在这时,二太太突然大喊了一声,“老太太!这不公平!你太不公平了!”喊着,居然从椅子上“腾”地站起,如同疯了一般朝着老太太扑了过去,用力过猛,居然将椅子撞倒在了地上。那实心的红木椅子结结实实撞在大腿上,想来都是疼,二太太却像是没有感觉,只是狰狞着脸,红着一双眼,一心一意朝着老太太那处扑过去,涂着猩红蔻丹的双手在半空中挥舞,如同话本中让人害怕的妖怪般,张牙舞爪。 “啊——”不知是谁,吓得尖叫了一声,兰溪也吓得站起,脸儿煞白,然而一切发生得太快,众人甚至都来不及反应。 只有忠心护主的富妈妈在反应过来之后,不由分说,展臂挡在了老太太的跟前,“二太太,你这是做什么?” 二太太却似没有听到一般,甚至没有停下步子,满眼里似乎只看得到富妈妈身后的老太太,那冲势直撞得富妈妈站立不住的一个后仰。那边,宝瓶终于回过神来,千钧一发之际,将老太太往旁边扶开。富妈妈连连往后跌撞,撞翻了两张椅子,才仰面摔在了地上。 “二弟妹,你这是干什么?疯了吗?”大太太从几步之外,一边往这边快步走来,一边喊道。 二太太却仍是充耳不闻,整个人如同疯了一般,又朝着老太太的方面扑去。兰溪被秦妈妈护着,也朝这边赶过来。 还没赶到前方,眼前黑影一闪,斜刺里冲出一道人影,冲到二太太跟前,不由分说,一巴掌挥了出去。“啪!”,好不清脆的一声!用力也不轻,直扇得二太太身形一个趔趄,脚下踩滑,便重重摔在了地上。 而且,不偏不倚,就摔在了兰溪跟前。秦妈妈目光微微闪动,悄悄捏了一下兰溪的手背,然而,连忙蹲下身去,扶起二太太。“二太太,你还好吧?”扶起人的同时,秦妈妈鼻头微微一动,眼底极快地掠过了一抹幽光。 “你这疯妇,怎可对母亲这般无礼?”那人一手指着二太太鼻尖,怒骂了一声,便回转过头,扑通一声跪下,一脸羞愧地道,“母亲,这妇人只怕是喝多了酒,糊涂了,冲撞了母亲,实在是该死!儿子管束不力,请求同罚!还请母亲千万不要气坏了身子!” 来人可不就是兰府的二老爷,兰桦么? 兰溪目光微微闪动,那边,富妈妈伤得不轻,怕是扭着了腰,没法动弹,在老太太得吩咐下,几个腰粗膀圆,有把子力气的婆子七手八脚地将人抬了去。富妈妈尚未走出这松泉院找人,二伯父就自个儿回来了,来得够快呀!眼角余光再瞄向二老爷时,便多出了那么一分深思。 这还是兰溪打有记忆起,头一回仔细地打量自个儿的二伯父。印象中,自己这个二伯父便是个懦弱得让人瞧不起,卑微得如同影子的形象,幼时养在祖母身边,畏惧嫡母,长大娶妻之后,二太太凶悍,又被拿捏得连头都抬不起。可是,面前这个男人,一身麻灰色的细布直裰,墨发美髯,就连长相,也与三老爷很有两分相似,倒果真是血缘亲兄弟,虽然神态略显卑微,可是却也是个长相不俗的,而且……兰溪觉着,刚才那一巴掌甩得可是半点儿都不带犹豫的,怕是气急了吧? 再说……瞄了一眼在秦妈妈的搀扶下,摇摇晃晃站起来的二太太,脸上那明晃晃的五指印……啧啧啧!二伯父这一巴掌可是丝毫没有手下留情啊? 二太太似乎迷迷糊糊,刚刚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便是“嗷”的一嗓子,便推开秦妈妈,朝着跪在老太太跟前的二老爷扑了过去,“兰岳华,你敢打我?你居然敢打我?”推、抓、挠、掐,女人打架的十八般武艺,二太太一招都不落下地直往二老爷身上招呼,二老爷手忙脚乱地抵挡,但不过一会儿功夫,衣服被扯皱了,头发被抓乱了,脸颊……更是被呼啦了一条口子…… 二老爷夫妇俩在众目睽睽之下,上演了全武行,虽说大家都知道二房这二太太是凶悍得很,却还从未见过这般阵势,今日一看,怎一个目瞪口呆? 兰溪看着自家二伯父脸上那道血淋林的口子,为他感觉疼一般,瑟缩了一下脖子。 而那边厢,许是二老爷也觉着这众目睽睽之下,尤其还是在自家嫡母,自己的小老婆们,他兄弟们的大老婆、小老婆们,他大老婆、小老婆生的女儿们,他兄弟的大老婆、小老婆生的侄女们跟前被自个儿的老婆揍成这样,真是丢脸丢大发了。于是,兰二老爷黑沉着一张脸,怒了。 “你这泼妇,还不住手?真当我不敢打你,是不是?”怒吼一声,二老爷忍无可忍,用力将二太太往地上一推。 屁股落了地,疼痛感传来,二太太先是一愣,反应过来之后,便索性一拍大腿,便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好你个兰岳华!我自嫁进你兰家门,为你操持家事,生儿育女,我哪儿对不起你了?你居然这么对我?你一个大老爷们,有力气怎么不朝别人身上使,居然把拳头往自个儿女人身上招呼?一个大男人居然学会打女人了,你真是出息啊!哎哟!我这什么命啊,真是苦啊…….” 众人被二太太哭得一愣一愣的,得!敢情这二太太的本事都快赶上京城那些知名戏班儿里的名角儿了,唱念做打,样样一落,样样好手啊! 二老爷被二太太这市井泼妇般一哭二闹三上吊,一言不合就往地上一坐,拍着大腿哭你不是男人,问候你祖宗十八代的做派给气得脸色铁青,呼啦起了手掌,就要再往二太太脸上招呼。 “行了!” 第七十章 暂歇 且说二老爷因二太太这番举动,觉得愈发没脸,心里更是火起,抬起手就要再招呼二太太一巴掌。 二太太却像是被二老爷又抬起来的巴掌吓住了,居然白了脸,张着嘴,忘了哭。 老太太被宝瓶扶着站在上座边儿上冷眼看着这出闹剧,面色从稍早的怒火中沉淀下来,黑沉得厉害,却终是在二老爷再抬起手要打时,开口制止道,“行了!老二,我们兰府向来诗礼传家,你媳妇儿今日酒气上头,确实闹得过了些,可咱们家也没有男人打女人的规矩!” 二老爷闻言,尴尬地放下高举的巴掌,讪讪道,“母亲,儿子这不是被这泼妇给气急了吗?儿子平日里也没动过她一手指头,哪儿晓得愈发惯地她不知天高地厚,今日居然在母亲跟前撒野,儿子……儿子真是没脸见母亲!” “得了!既然是喝多了,那便也怪不着!你自领了你媳妇儿回去,该怎么管教,你自去管教便是。”老太太淡淡道,至此,老太太已占上风,却没有半分得理不饶人之势,反而就着二老爷递上的台阶,优雅从容地从高处施施然而下,顺便再用一个轻飘飘的“喝多了”,将今日这出闹剧掩上一层遮羞布。 二老爷听了这话,却是愈发诚惶诚恐,“母亲哪里的话?母亲是她的婆母,她今日失态,在母亲跟前撒野,这般没有规矩,自然该由母亲重罚,哪儿有轻轻放过的理?” 老太太却是冷冷一哼道,“这些好听的话却是不必再说了!往后,你房里的事儿,若非太过,我也不想插手太过,至于你这媳妇儿,我这老婆子也不敢轻易说个罚字,否则知道的,说我是管教媳妇儿,不知道的,又该给我安个偏心的罪名了。” “母亲,不管怎么说,这该罚的,还是得罚啊!”二老爷干巴巴地道。 老太太一脸倦极地摆摆手道,“罢了!罢了!我如今也老了,没得还要插手管到儿子媳妇儿的房里。管得多了,只会招人嫌。今日之事,全由我罚滟姐儿禁足而起,若是你也觉得这滟姐儿我罚得重了,你尽管放了她出来便是,我这老婆子绝对没有二话!” 二老爷一听老太太这话,了不得,这事当真动了真气了,连忙便是跪下,又是一个响头,“母亲,你可千万别再说这样的话了,儿子…….儿子真是没脸了!”话落,再转向二太太时,已变了脸色,疾言厉色道,“你这妇人,不孝不悌,不敬母亲,我便是休了你也是使得的。” 二太太一听“休”这个字,骇得脸色惨白,浑身像被抽了力气一般,瘫软在地。她身边的婆子费了浑身的劲儿,这才将她堪堪扶起。 二老爷见吓住了二太太,再看老太太神色略略缓和,不由自主稍稍松了一口气,续道,“母亲,这王氏今日虽在母亲跟前放肆了,但母亲大人大量,看在几个哥儿、姐儿的面上,念在她这些年为咱们兰家开枝散叶,今日又是多喝了些,心疼女儿,不过是情之所至的份儿上,就饶过她这一回吧!儿子这回定然重重地罚她!”话落,他也不等老太太有所反应,便先发制人道,“王氏,自今日起,你便禁足房中,日日抄写我兰氏祖训,直到除服之后,若是你知错了,母亲也同意了,才可出来行走!” 现在到除服,仍还有三月有余,二太太是二房的当家祖母,禁足三月,意味着也不能当家理事,要交出三房中馈之权,这个惩罚不可谓不重。若是换了平日,二太太定然不依,但今日也不知是后知后觉到自个儿确实闹过了,还是因着那一巴掌,有些怵了二老爷,听得二老爷这番话,虽然面有不甘,竟难得地没有吱声。 老太太抄着手,从眼帘下瞄了一眼委顿在地上的二太太,叹了一声,道,“罢了!先把人领了回去,煮完醒酒汤,给她喝了!罚不罚的,也得等人酒醒了再说!” 二老爷一听老太太这是松了口,当下喜出望外,忙不迭地应是。然后吩咐了婆子和丫头,扶好了“喝多了”的二太太,一行人带着从未有过的急切,简直是一路小跑着离了松泉院。 二房的人一走,老太太便摆着手道乏,其余几房人便也都识趣地纷纷告辞离去。 待得人都走了,老太太便让宝瓶扶了,赶紧去了富妈妈房里。刚刚已经请了大夫来看过了,说是断了一根肋骨,扭伤了腰,背后也有几处挫伤,虽无大碍,但富妈妈毕竟上了年纪,这伤好起来也不如年轻人利索,需得好好将养,只怕是这个年也得躺在床上过了。 老太太听罢宝簪的回话,也顾不得富妈妈一个劲儿地说什么老奴无事,只是沉默地坐在富妈妈床畔良久,这才叹息着离开。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兰溪带着秦妈妈和流烟回了娴雅苑,一边走一边吩咐流烟道,“去找枕月拿钥匙开了库房,看看还有没有活血化瘀的药材,若是没有,明日一早,让奶娘拿了银子到外边儿药房去买一些,再备上些补品,明日你亲自给富妈妈送去,请她务必好好养着。” “是。”流烟应是,然后便快步出去寻枕月去了。 秦妈妈则一路随着兰溪进到屋里,末了,还亲自反手关上了房门,这才走到兰溪跟前。 兰溪挑眉,见秦妈妈的举动,便知她定然有话要说,果然,秦妈妈走到她跟前,堪堪站定,便道,“姑娘,今日之事,有些古怪!” “妈妈发现了什么?”兰溪很是有些诧异,其实回来的一路上,她也暗自揣摩了今日的事,若说二太太心疼女儿闹上这么一出,本来也是情理之中,可怪就怪在二太太之后如同疯魔了一般,一心要往老太太跟前扑,还有…….二伯父也来得太快了。再来,就是横插了一脚的四房,兰溪只能猜测,之前颜妈妈的事儿还是在四婶婶心底留了一根刺。不过随口一句话,就能让三太太和自己不痛快,四太太何乐而不为?何况那番话有理有据,情理俱全,端的是让人寻不得错处,她可是苦口婆心,忠言逆耳,日后三房的人若是因此对她心生怨怼,反成了三房的不是。 “姑娘!老奴所说的古怪,这头一处,在二太太身上!” 第七十一章 同情 今日好好的过节,却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兰溪回来一路,便也想了一路。谁知回了房,秦妈妈却一路跟了进来,还反手掩了门,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儿。而秦妈妈劈头就来了一句,今日之事有古怪之处,倒是让兰溪又有了几分疑虑,今日之事她已翻来覆去想了个遍,虽觉有些蹊跷,却又说不出蹊跷在何处。听秦妈妈这一说,当然便反问秦妈妈发现了什么。 秦妈妈便言道,“姑娘!老奴所说的古怪,这头一处,在二太太身上!” 兰溪蹙眉,有些不解,回身端坐于红木圈椅中,这才抬手示意秦妈妈继续。秦妈妈倒也不急,上前为兰溪倒了一盏茶,这才道,“姑娘方才可曾发现,二太太的情况有些不对劲,竟是如同癫狂了一般。” 兰溪点头,她怎能没发现?方才二太太面目狰狞,双目浑浊泛红,满心满眼只有与她作对的老太太,不管不顾地扑了过去,就是撞上了那实木椅子,也像觉得不痛似的,竟真如癫狂了一般。“二伯母方才那模样当真吓人!妈妈所说的古怪之处,莫非便与这有关?” 秦妈妈微笑着点头,“正是!起初老奴便觉得二太太今日行事有些太过,说话也很是没有分寸,原想她是气急了才会这般。谁知二老爷的那一巴掌,将二太太扇倒在了姑娘跟前,老奴不得已这才去将她扶起。谁知,就在将她扶起的时候,偏偏嗅得她身上有股奇异的香味。” “香味?”兰溪先是一愕,随即恍然,原来如此。 兰溪举手让秦妈妈坐下,秦妈妈便也没有推辞,搬了个绣墩到兰溪跟前,侧着身子半坐下,“姑娘知道,老奴从宫里出来,那里头腌臜的手段不知多少。这药和香都是司空见惯的,若是配得高明,那可杀人如无形。老奴有幸见得多了,这鼻子也还算得灵光,所以嗅出二太太身上那香味当中有那么几味凑在一起,若长期使用,将好能让人情绪躁狂,易燥易怒,一旦怒起,便不受控制。” “就像方才二伯母那样?”兰溪问,没有人比她深知香味若是成为了杀人的利器,会有多么可怕,所以这一刻,兰溪突觉背脊发寒。“看来,今日二伯母怕也是被人操纵如棋子,成了旁人手里的刀了!” “嗯。”秦妈妈点头,面色也有些凝重,“这还算不得是最古怪的。” “是了!方才你说过,这只是头一处!”兰溪再没有比这一刻更加了解到自己所面临的对手有多么的高明,多么的可怕,可在明白的同时,却没有畏惧,反而更多了一种棋逢对手的跃跃欲试,想要迎难而上,想要看看算到最后,究竟谁更胜一筹! “这古怪的第二处,是这香味,二老爷身上也有,而且比二太太身上更浓!” 秦妈妈掷地有声的话,只听得兰溪不由坐直了身子,眼中思绪翻腾,只问道,“今日二伯父可有情绪失控的时候?”就是那一巴掌,看上去也只是怒极而为,而并非癫狂所致。 秦妈妈没有直接回答,因为这个问题,姑娘与自己皆是心知肚明,“二老爷身上的香,若是从二太太处沾上的,那不可能比二太太身上的浓郁。而且,那香味,在老奴嗅来,分明是新染上的,就在这衣裳之上,并未透入体肤。” “妈妈,这香……用了对身子可有害处?”兰溪问罢,才觉得自己问了个蠢问题,是药三分毒,何况能致人癫狂,若是没有半点儿害处,又怎么可能?说罢这话,兰溪半晌无言,只是种种思绪纷杂,纠缠难辨,好一会儿后,她才道,“妈妈,你说我这二伯父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图的是什么?居然连自己的发妻也可以利用?” 兰溪这话自然是有些出处的,也不仅仅因为今日这桩事。原来,之前兰沁那事,虽然没能查出个具体的原委,但流烟却查到了陈姨娘是受了二太太院里的人挑唆这才到了宁远居正院,就想给三太太找不痛快。兰溪初初听闻这事,当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她娘说白了跟二太太不过是妯娌,而且一个是嫡,一个是庶,在地位根本不算平等的前提下,当真算不得有什么了不得的利益冲突,难道就因为平日里的一些龃龉,她就不让三太太好过了吗?虽然在跟兰滟的交往中,兰溪隐约明白了些这母女俩的性子,但仍然不相信,同是兰家人,怎能在兰沁出事的当口,落井下石呢?彼时,秦妈妈在身旁,轻吐二字“嫉妒”,兰溪便默然不语。虽然,她仍有些不明白二太太有什么好嫉妒三太太的,她们原本就是不同的出身,不同的阶层,哪怕是嫁入了一家,一个嫁的是嫡子,一个嫁的是庶子,本就不存在可比性,可也许就是因为这样,二太太这“嫉妒”才到了极致。谁知道呢?这世间最难测的,便是人心。 然而,更让兰溪难以置信的是,二太太的身后也有人挑唆,而这个人明面上是二太太的心腹,很得她的信任,而实际上,其实是二老爷的人。 所以,再加上今日的一桩事,兰溪便愈发觉得二太太有些可怜,那么嚣张跋扈的背后,她可知道,她竟被自己那个看似懦弱无能的丈夫当成棋子一般的利用与操控,甚至不惜将那致人癫狂的香毫不迟疑地用在了她的身上? 这同情,本不该有,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前世且不说,今回重生以来,二太太于她,于三太太,从来来者不善。可这同情,却也由不得她的理智,仍然来了,了解部分真相,因而为着一无所知的二太太而心酸,却也想着,也许一无所知,反而是一种卑微的幸福。 秦妈妈那般通透的人,即便兰溪不说,看她的神色却也能猜出一二来,心里不由叹息,自己如今跟的这主子聪明不比旁人少上分毫,却比那宫墙深深中,那些人多了一丝人性,一丝善良,原本,这在争斗之中是致命伤,可不知为何,秦妈妈这一刻却觉得心有些软,连带着望着兰溪的目光也柔和了许多。“姑娘,这世上形形色色的人何止万千,多的是为了所得,不择手段之人,所以二老爷究竟是不是如同我们所想暂且不说。倒是姑娘可知,咱们这府里,何人是制香高手?” 第七十二章 万幸 “倒是姑娘可知,咱们这府里,何人是制香高手?” 听到秦妈妈问到这个,兰溪突然冷笑了一声,“说到这个,我倒想起一事来。”说着,便将稍早玉茗的事儿跟秦妈妈说道了一回,末了,又有些遗憾地叹道,“只是可惜,没能查到这香究竟源于何处,也不知这玉茗背后是不是还有人,这人,又究竟是谁。说来,还是我太没用了。” 秦妈妈原本听得眉头紧皱,如今一听兰溪这般遗憾,反而笑着劝说道,“姑娘可千万不要妄自菲薄。我们在明敌在暗,姑娘小小年纪能做到这般已经很是了得,倘若是老奴处在姑娘这个位置,做得未必能比姑娘好!” 兰溪听得有些想笑,秦妈妈这是怕她受挫,在鼓励安慰她呢,心里不由泛起暖意,笑道,“妈妈,你不知,我真正觉得,迄今为止,我最大的幸运便是能得妈妈相助,真是上天厚待!” 秦妈妈根本未料得会在此时此地,听得兰溪说出这样一番话。这些日子以来,她知道,姑娘始终还对她存着疑,时时处处虽不说提防,但却一直试探、旁观,直到这一刻,秦妈妈对兰府,对兰溪这个主子头一回生出从未有过的归属感,不由动容地轻声唤道,“姑娘——” 兰溪却是乐呵呵地一甩手道,“妈妈,这一天给闹腾的,先下去歇了吧!旁的事也不用过于忧心,总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不能日日忧心着不吃不睡吧?那还不得先饿死困死了?” “姑娘说的是,为今之计,以不变应万变方是上上之策。”秦妈妈得了兰溪这一番话,似乎说话也多了两分底气,当下便也不再烦心这院中各处的牛鬼蛇神,不是有句话还叫,养精蓄锐么?“如此,姑娘就先歇着吧!老奴先告退了。” 兰溪点头,目送着秦妈妈出去,微微松了一口气。也许秦妈妈觉着她方才那番话不过是为了收服她而编出的客套之词,但只有兰溪自己才知道,这一刻,她有多么庆幸自己没有因着前世与秦妈妈的总总牵绕,而摒弃了秦妈妈这样好的帮手。能得秦妈妈这样的臂膀,于她而言,当真万幸! 今日的事与秦妈妈恳谈了一番,谈完了,兰溪便也彻底撂开,想也不带想的,用了宵夜,洗漱完毕,又看了一会儿书,很快便睡了过去,一枕黑甜。 相较于兰溪的没心没肺,宁远居正院三太太屋里的灯一直亮着。三太太特意差人去寻了三老爷回来,夫妻二人关在房里说起今日男人们离开之后,松泉院发生的那桩闹剧。说到今日二太太的一再相逼,还有四太太那一番“忠言逆耳”,三太太犹觉胸口憋闷得发疼,话语里便不由带出两分怨气来。 “我这算是看出来了!平日里嫂嫂弟妹的,叫的那叫一个亲香,背地里,却往侄女儿身上使坏,咱们家溪姐儿怎么得罪她们了?让她们一个做伯母,一个做婶婶的,这么死咬着不放?二嫂因着滟姐儿的事,心里有怨气我还能理解,可这四弟妹……你说她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咱们平日里也没有对她不起,她怎的却使起了软刀子?” 三老爷自从听三太太说起这桩事,便一直只是听着,一直没有吱声,只是眉头始终蹙起,不知在想些什么,手指轻轻敲击在几面上,如今听得三太太这番抱怨,总算开口道,“俗话说得好,亲兄弟,明算账。不到利益相关的时候,自然兄友弟恭,但一旦有了各自的心思,这心不往一处想,力不往一处使,这自然便有了分歧。” “老爷的意思是……”三太太听罢这话,心房沉了沉,面色也带上两分凝重。 三老爷点点头,深想了一番,也不由叹息,“这眼看着不过三月就要除服,只怕是二哥和四弟都有了盘算!” 三太太却是不解,“老爷的意思是圣上可能会有恩典?即便如此,这恩典只怕也落不到二房和四房头上呀!何况,这恩典即便是有,要落在他们身上,老太太却是也能说话的,他们今日却直接逼到了老太太的头上!” 三老爷微微叹息,心想,自个儿这发妻在这政局大事上终究还是看得过浅了,只怕是他那早慧的长女,与之相较,也要强上一些。末了,又暗叹自己真是可笑,三太太自来如此,自个儿不也心折于这样永远单纯如少女一般的憨然么?再说到长女,虽然在很多事情上表现得很是聪慧,但这类事情她从未接触过,却又怎么可能看得分明? 想到此处,三老爷无奈地摇了摇头,在三太太狐疑地望过来时,他才清了清喉咙,解释道,“大哥丁忧前在礼部当差,不过是个闲职,但那不过是因为当初父亲在朝高居官位的关系,今上才刻意晾着他。但大哥他毕竟是嫡长子,加之也是有本事的,这家业自然该由他承继,今上对父亲自来敬重,哪怕如今父亲故去,只怕也是会顾及一二,待得除服后,我估摸着,大哥的位置该往上挪一挪了。至于我,两榜进士,翰林学士,无论是入六部,还是外派,那差事必然都差不了。至于二哥和四弟…….咱们青阳兰氏在今上跟前向来有两分薄面,依我看,圣上不会再吝惜给个恩典。二哥居长,但一向高不成低不就,并无功名在身,反观四弟,至少是个同进士出身,而且又一直管着家中庶务,相比二哥,总是要好些……” “所以,只怕二房和四房都如老爷一般猜到了一二,觉得圣上只怕还会再给个恩典,而二房自觉不敌四房,所以便借了滟姐儿的事儿闹了这一出?可是……又不对呀!今日这事,二房可没有讨着半点儿好处!” 三老爷点头,“今日这桩事,我看有些蹊跷。明面儿上看来是二房挑的事儿,但是……搞不好二嫂也只是旁人手上的刀!你且看,如今二房闹了这么一出,非但滟姐儿没能出来,二嫂也被禁了足,更是打了母亲的脸,实在是没得了半点儿好处。” “所以说……是四房?” 第七十三章 各方 “所以说……是四房?” 三太太越听三老爷的话,越觉得背脊发寒,一种从骨子里渗出的恐惧蔓过指尖,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头一回觉得,四房那看似和善的两口子居然都是心机深沉到可怕的人,便悄悄白了一张脸。 三老爷敛眉沉思,即没点头,也没摇头,半晌之后才道,“今日这事,如隔大雾,我也不敢肯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总之,这事只是开端,只怕这府里还有的闹了。” “四房……这是要争什么?” “四弟同进士出身,若能得个恩典,在这南地当个小官也是使得的。他又一直管着家中的庶务,正好可以留在老宅,管着族中的祭田,还有青阳这些大大小小的庄子和铺子。我们兰氏在青阳地位超然,受人推崇,手中有权又有钱,还可以将文姨娘好生供养起来,这不比要在京城母亲跟前做低伏小要来得舒坦逍遥?” “老爷的意思是,四房两口子要谋的是青阳的缺?” “却也不拘是青阳的缺,只要能留在南边儿,既离了母亲的眼皮,又于情于理都比京城近,管着青阳的事务也是顺理成章。再说了,他们就是要谋青阳的缺,却也不是不可能,你别忘了,四弟妹虽是庶出,她父亲又只是个六品小官,但她家毕竟还挂着南阳李家,同宗同源,而那李家的大老爷,四弟妹要喊声叔父的,如今正当任吏部尚书!” 吏部!掌管百官任免、考课、升降、调动,还是个吏部尚书,同族的堂侄女若求到他跟前,不过小小一个地方官,动动嘴皮子的事儿,这么个顺水人情他岂能不送?这四房,果真也是一步步谋算得当啊! 三老爷想到自家兄弟个个心有算计,连血脉亲情也抛开不顾了,不由伤怀叹息,但也心知这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这样的戏码从来不缺,不同的只在于争的是什么,百姓们或许只是一亩田,一间屋,一口粮,权贵人家的,却是官印、是权力、是财富。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名往。从古至今,一直如是。 由人度己,三老爷的叹息又多了两分概叹,“兄弟们都成了家,有了妻子儿女,为自己的小家盘算本也无可厚非,只是兄弟血脉,这般算计,想来总是心寒。” “人家都盘算上了,老爷呢?老爷可有什么打算?” 三太太这一问,似是问到了三老爷的心坎上,他目光一亮,却又转瞬如同沉入深海的星子,暗阒难辨,只是语焉不详道,“这事……我还得再想想!” 松泉院内,老太太自去看了富妈妈回来后,便将自个儿关在了房里。一个多时辰过去了,没有半点儿声息,只把伺候着的宝瓶和宝簪两个急得团团转,偏偏又不敢轻易去打扰,正嘀咕着是不是硬着头皮该去敲门看看时,门终于开了。 兰老太太站在门内,脸容半隐在门扇投下的暗影里,让人看不分明,但她的声息却平稳慈和一如往常,“宝瓶,文姨娘在家庙为老爷祈福也好些日子了,那庙里的日子清苦,她也上了年纪了,可遭不得这份儿罪,让大管家去准备准备,明日一早便去将她接回来。对了,富妈妈伤着了,不方便,便让王妈妈跑一趟吧!” 宝瓶和宝簪两个见了老太太平安出来了,正高兴着,自然忙不迭脆声应是,然后一个去了外院寻大管家,另一个则便快步往后罩房寻王妈妈去了。 夜深人静,大宅另一头,四房所处的九思院内却传出一声“哐啷”,一只汝窑白瓷绘踏雪寻梅的细颈花瓶在地面绽开了一朵花。平日里总爱笑脸迎人的兰四老爷,兰枫,此刻怒容满面,咬牙切齿,“我这个好二哥,看来,我平日里当真是小瞧了他!” 坐在另一侧的四太太脸色也不太好看,“二嫂是帮凶?今日,使的是苦肉计?” 四老爷阴沉着脸思忖了好一会儿,终是摇了摇头,“以二嫂的心性,你觉得,她能忍得住?” 四太太想到二太太那如同炮仗一般,一点就着的性格,睚疵必报,半点儿亏也不肯吃的霸道性子,今日这事,若说她使的是出苦肉计,四太太头一个便不会相信。那么,今日这一出,全是那懦弱无能的二老爷策划?但是二太太……“这么说,二老爷还有帮手?” “是哪一处的人,你有没有眉目?” 四太太摇了摇头,在四老爷看过来时,她敛眉道,“妾身马上让人去查!” 四老爷疲惫地靠向椅背,“今日平白无故得罪了三哥三嫂,实在是得不偿失啊!” 四太太想起今日走错的这一步棋,也是满心懊恼,心里因四老爷的话有一丝委屈,却又不得不压下,“妾身自会想办法弥补,老爷放心。” 且不提兰府中人因着冬至那出闹剧各作何反应,时间,仍然不为任何人驻足地朝前流淌着,很快,便到了冬月中旬。从青阳到苏州府坐船经苏州河,再经京杭大运河行船回京城若是路上顺利得话,也得十天半个月,如今又是隆冬,就怕路上不好走,所以傅修耘想要赶回去过年,就不得不准备启程了。 这几日三太太忙得脚不沾地,张罗着带回傅家的节礼,吃的、穿的、用的、玩儿的,既要是北方少见的,新鲜的,却也少不了要合个人心意的。三太太真是恨不得将整个青阳,甚至是整个苏州府都打包带回京城的好,兰溪见识过一回她娘的癫狂劲儿,当下打了个哆嗦,险些被她娘抓了壮丁之后,这几日,她是能躲着三太太多远便是多远。 至于傅修耘,则是忙着四处道别,顺便…….呃,收些长辈们馈赠的程仪。偏偏这家伙也不知怎的,特能讨人欢喜,这兰府上下,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大方的,抠门的,居然都不约而同为他慷慨解囊,而兰府这样的人家送上的程仪自然不可能只是银两,往往还有些个风雅的物件儿,这个送上一卷前朝书法大家的真迹,那个送上一方上品的紫金端砚,很快,傅修耘便不得不向自家的管事吩咐,回程时,得再多备一条船了。 而这一日,兰溪到了傅修耘房中,看着那屋子当中的盛况,不得不泛酸地道,“表哥,你这一走,我们兰府各房的库房怕都空了不少了!” 第七十四章 临别 上回的事,兰溪虽然最终没有被罚,但她还是长了教训。不能仗着年纪还小,就不去避讳那些个规矩,若是有人硬要把不守规矩的帽子往你头上安,听到的人也不会先问过你是不是年纪小,才传你的闲话。三人成虎,这世道,女子的名声,半点儿也伤不起。 所以,今日即便是正大光明地来为自个儿表哥送别,兰溪也先拉上了两个哥哥作陪。兄妹三人一齐到了傅修耘在兰府外院客居之处,刚进垂花门,便见傅修耘带来的几个随从小厮,还有三太太派来的人个个忙的脚不沾地,进进出出,收拾箱笼。兰溪一看规整出来的那一大堆兰府各个长辈送的程仪,当下便忍不住酸道,“表哥,你这一走,我们兰府各房的库房怕都空了不少了!” 傅修耘微微一笑,虽然像是在谦虚,兰溪却分明嗅到了好不自得的味道。“那还得多谢长辈们的厚爱!表哥、表弟还有表妹,既然是来为我送行,想来也不会空着手来吧?” 兰溪倒抽一口气,呵!好一个厚脸皮!面上腹诽着,兰溪面上仍然带着笑,安心地扮演着不知世事般的天真表妹,心里却再一次叹息起,传言果然不可尽信。虽与这表哥没有相处过几回,但怎么看怎么也不像前世那个传闻中风度翩翩,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温文尔雅,谦和温煦……总之,所有美好的形容词都能往他身上套,让整个京城的大姑娘小媳妇儿甚至是当了祖母的妇人,一提起来都赞不绝口的傅大公子。 兰灏和兰洵两兄弟在京城时,便与傅修耘说得到一处,如今相处了些时日,更是好得跟亲哥儿仨儿似的,好兄弟要走,兄弟俩自然不会吝惜,恁是掏出了自个儿压箱底的好东西当作了程仪送出。兰灏的是一副上品的云南云子,黑白子皆细腻如玉,白子晶莹剔透,如羊脂白玉,黑子耀耀生辉,却又并不十分张扬,沉敛柔和,触手温润,坚而不脆,沉而不滑,在云子中也算十分难得,是兰灏素日里极为喜爱之物。 傅修耘自然知晓,他与兰灏都甚为爱棋,深知兰灏将这副棋子赠与他,真正算得上是割爱,当下感激道谢不提。 相较于兰灏礼物的中规中矩,珍爱贵重,兰洵奉上的这程仪装在一个精致的锦盒里,没有打开,直接递到了傅修耘的跟前,递出时面露不舍,却又对着后者挤眉弄眼,一脸你知我知的神情,就显得很是耐人寻味了。 傅修耘见兰洵这般,自然心中有数,接过了锦盒,还特意瞄了一眼兰溪,后者却是一副一无所知,还踮起脚尖,好奇地想要探看锦盒中究竟是何物的模样,连忙略带不自在地干咳了一声,然后将那锦盒递给身后的长泰,使了个眼色,让他收好了,丝毫没有当面打开的意思。眼见着长泰会意,将那锦盒抱妥在怀中,傅修耘稍稍松了一口气,才朝着兰灏、兰洵兄弟俩拱手作揖道,“多谢表兄、表弟割爱!” 兰溪见状,面上不显,却暗笑在心底。这两小子以为他俩那作态,旁人看不出来呢?若她当真是个寻常的小姑娘,便也被他们蒙过去了。可偏偏她不是啊!神神秘秘的,当她不知道啊?那一盒子多半啊,就是这些个男人们最喜欢的那什么图,只怕还是珍藏版的,看兰洵刚才那肉痛的模样。兰溪轻扣着指尖,很认真地思考起来,是不是该在父母那儿上上眼药,紧一紧兰洵的用度,这么半大的小子最没个定性,他有那闲钱买这些玩意儿,可别学坏了。 眼见着傅修耘的目光朝她看过来,兰溪忽而一笑道,“表哥,我年纪尚小,家当可比不得两位哥哥,小小心意,表哥可千万别见怪!”锦盒半开,露出当中一方鱼儿戏莲的碧玉笔洗,聊无新意,但却寻不得半点儿错处,那玉是好玉,翠色.欲.滴,碧绿通透,那雕工也甚是精致,几支莲茎缠绕,两朵莲花半开未开,两尾鱼儿在莲叶下嬉戏,端得是活灵活现,生机盎然。 傅修耘说不上来自己心中为何有一缕淡淡的失望,片刻后,又哂然一笑,“多谢表妹了!对了!听说表妹自来喜欢些精致的小玩意儿,前些时日到苏州府游玩儿的时候,有幸淘换了几块石头,还不错,就送给表妹了,可以刻些小物件儿玩玩儿。”话落,长泰已经极有眼色地奉上了一只锦盒,递给兰溪。 兰溪接过一看,锦盒内陈列了几块石头,两块鸡血石,一块儿灵山石,都是雕刻签章的好料,兰溪微微挑起眉头,“表哥,你上回从苏州回来,已经送了一份儿表礼给妹妹了,怎好意思再要一回?再说了,这回是来给你送行的,哪儿兴从你那儿要礼的道理?无功不受禄!表哥还是快些收起来吧!” 盒盖一压,转眼又递回给了傅修耘。 后者双手背负于后,并不接过,目光沉沉,定定看了兰溪一眼,半晌后,才道,“表妹直管收下便是,否则便是看不起表哥这小小心意了!” 话说到这份儿上,再推拒下去反而就当真生分了,兰溪心思一转,伸出去的手收了回来,面上已展开一朵笑来,“如此,便多谢表哥馈赠了!” 兰溪话方落,便见着一个婆子快步走了进来,到了傅修耘跟前低声说了句什么。后者闻言,略一沉吟,便道,“将人请进来吧!” 那婆子快步出去了,傅修耘这才朝兰溪三兄妹道,“是四太太跟前的吴妈妈!” 四房的人?兰溪挑眉。 一个爽朗的声音便已在身后响起,“三爷、六爷还有五姑娘也在此处呢?表少爷这儿可真是热闹!”来人正是四太太跟前最为得用的吴妈妈,收拾得干净利落,圆脸带笑,望之可喜。见兰溪兄妹几人,当先便行了礼,也没有多说,笑盈盈地让身后几个丫鬟将备好的礼盒送至傅修耘跟前,“表少爷,这些是我家太太亲自备下的,小小心意,还请表少爷笑纳!” 傅修耘自是没有推辞,接了礼物,又是一阵寒暄,这才将人送走。 吴妈妈离去前,却笑着对兰溪道,“五姑娘,我们二姑娘平日性子闷,不爱玩耍,心里却甚是念着你们姐妹,若是得了空,可得多到九思院转转!” 吴妈妈是四太太的乳母,各个主子跟前得用的奴才代表的都是主子的颜面,所以听了这话,兰溪自然是笑着应好。 第七十五章 有鬼 四房的示好,兰溪自是心里有数。不说傅修耘这里,就是自己,昨日也得了四婶婶让人送来的一床价值不菲的鲛纱帐。前几日的事儿,是四房理亏,四房打的是什么主意,三太太和兰溪也都清楚,所以三太太让兰溪只管收着,兰溪便也心安理得的收着。如今,傅修耘这里也是一样,卖的不过是三太太的面子,哪怕这几只盒子里真有什么了不得的物件儿,那也收得。何况打开一看,虽然比二房的要厚上三分,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更是收得安心。 出了傅修耘的住处,兰溪眼光瞄到身后落后半步的盈风手里捧的锦盒,目光微动,便一脸苦恼地道,“哎!这表哥送我一盒子的石头是做什么用?两位哥哥方才也不拦着些,这几块儿石头可要花不少银子的吧?” 兰洵大大咧咧地一摆手,不在意道,“五妹妹,放心吧!咱们表哥的荷包厚着呢,几块儿石头还买不穷他!” 兰溪想问的重点自然不是这个,眼看着又被这直肠子的将话带歪了,暗自咬着后槽牙,想着怎么把话题兜回来。 那边兰灏弹了弹衣袖,轻笑道,“阿卿且安心!我猜,不过是因着前几日耘哥儿在父亲书房瞧见了你临摹的那幅二叔祖的宜山秋行图,知晓你素日爱作画,自然少不了签章,正好,舅父也喜欢这些。所以前些日子,在苏州府游玩的时候,耘哥儿特意寻摸了好些,不过匀了几块儿给你,耘哥儿的一片心意,你只管安心收着便是!来日回了京城,见着了舅母和表妹,礼备厚些便也是了” 兰溪听着,越发觉得自个儿的三哥是个了不得的聪明人,既观察入微,又心思敏捷,当下笑开了脸,“妹妹知道了!” 这般又过了几日。傅修耘的行李全都装了船,青阳虽也有水路可通船,奈何这里吃水浅,大船却是进不来的,所以只好乘小船到了苏州府再换上备好的大船。傅修耘来时是三艘小船,回去时,却硬生生多了两艘,可谓是满载而归。兰府众人聚在一处,吃了一顿践行酒,翌日,便到了傅修耘启程的时候。 三太太不放心,恁是送到了码头。直到见着船行得远了,这才含着两泡泪回了府。 稍晚,兰溪回了娴雅苑,不一会儿,兰洵跟前的裕丰屁颠颠儿地跑来,手里拽着一封信,信封上是兰洵的字迹。兰溪还在纳闷自个儿的六哥这是闹的哪一出,将信拆开一看,却是挑起眉头,又好气又好笑。就知道那盒石头不是白收的。 “姑娘?”边上伺候的流烟不小心瞄到一眼信笺,也瞧出那信上的字迹与信封上并非出自一人之手,前些日子自家姑娘方因着规矩二字,被二太太很是挤兑了一回,流烟不觉有些不安。 兰溪却是不在意,将信递给流烟,道了一句,“烧了。” 流烟自是忙不迭应是,将那信接了,就在房里灯盏上取了火,点着了信笺,放进香炉之中,眼看着那纸烧成了灰烬,这才放下了心。 回过头,却见自家姑娘已经歪在矮榻上睡着了。流烟不觉叹息了一声,掩了门,悄无声息地出去守在了外间。 苏州河的码头,傅修耘立在极致的风口,极目远望。边上的长泰很是有些愁绪,“大爷,说是要给老爷寻摸一件称心的寿礼,如今太太给的银子你都花了个七七八八了,可这寿礼却还没影子,回去可怎么交代?” 傅修耘却是毫不在意地笑道,“怕什么?你瞧瞧,这满满两船的东西,还怕寻摸不出一件合适的做寿礼么?” 长泰垮了一张脸,我的爷,这些旁人送的物件儿,哪儿能随随便便转送的?何况,老爷的寿礼,又是整寿,正是你表孝心的时候,你这么敷衍塞责,真的好吗? 傅修耘见长泰愁眉苦脸的样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抬手便给了他一个脑瓜蹦儿,“放心吧!你家爷是这么没有成算的么?这寿礼啊,自然已有着落,而且必然会让你家老爷百般满意,万分称心!” 长泰狐疑地瞅着他,这个主儿,又在打什么主意? 傅修耘却理也没理他,兀自神清气爽地踏上甲板,河风夹杂着寒意扑面而来,他却心情甚好地展颜而笑,“时辰不早了,启程吧!待会儿让船把式的媳妇儿用这鲜鱼入菜,鲜美可口,再烫上一壶咱们特意带来的冬酿酒,美酒佳肴再加这江上美景,可不是人间乐事么?” 长泰抬眼望天,乌云低垂,天将欲雪,哪儿来的美景可赏? 船离了港,一路北行。 青阳兰府的三太太却不知是不是之前送傅修耘的时候,在码头上吹了风,着了凉,当夜便病倒了。请了大夫回府,一把脉,只说三太太病得久了,这底子弱,小病也大意不得,需得好好调养。 兰溪有些忧心,想着要留下来侍疾。三太太却是不肯,挥着手将人撵去了上学。好在,不过小小风寒,兰溪便也没有太过在意,只嘱咐了伺候的人精心伺候着,便日日上学,一心扑到不久后的学中考试上。 是夜,冷风呼啸,吹得树影缭乱,吹得人直冻到骨子里头。正是月黑风高的时候,两道身影相互搀扶着,手里拎了一盏气死风灯,鬼祟地在这暗夜之中穿行。 一股寒意直往脖子里钻,当中一人忍不住压低了嗓音啐道,“这什么鬼天气?都快把人给冻死了!刚才多快活,烤着火,吃着酒,耍耍牌,再不济往被窝里躺躺也是好的,偏偏咱们还得值夜!哪儿像太太,有个头疼脑热的,往床上一躺,直吭吭便能让男人心疼了。”嗓音听上去略略粗哑,是个婆子。 另外一个显然也是婆子,听了这话,连忙骂道,“你这老货,两杯黄汤下肚,什么话都敢说了?三太太对咱们已经够不错了,不然你方才赌钱的本儿从哪儿来的?你这话若是让旁人听了去,有你好受的。” 之前那婆子确实是酒气上了头,如今一听这话,当下便蔫了,“我……我这不是随口那么一说么?哪就真是在编排太太了,富贵家的,你可得替我保密啊!” “得了,少说两句。都怨你,让你走你非得捞本儿,这会儿才抄这近道,又不是不知道这地方晦气。” “你是说这儿闹鬼吧?富贵家的,你不会是怕了吧?” “闹不闹鬼两说,但死过人倒是真的,你难道不觉晦气?” “倒也是,那咱走快些吧!” 两人说着,加快了步子,谁知,方一会儿,那盏气死风灯从手中松落,两声尖叫一前一后响起,“有鬼啊——” 第七十六章 闹鬼 第二日,小花园那儿闹鬼的事儿便传遍了兰府各个角落。 兰溪是在下学之后,才从流烟嘴里听说了这个事儿。彼时,大太太已经拿住了一个传话的婆子,杀鸡儆猴狠狠敲打了一番,总算让一干子仆妇丫头们有了个怕劲儿,稍稍封住了众人的口。然而,私底下传说却仍是有的。 兰溪不一会儿,就从流烟嘴里听了好几个版本。当中最靠谱的一个便说是昨个儿夜里两个值夜的婆子因为贪杯聚赌误了时辰,所以只得抄近路往院里赶,谁知走到那小花园的时候,先是觉得阴风阵阵,直吹得人背脊生寒,然后,便听得一阵女人的哭声,在暗夜里直哭的人毛骨悚然。两人吓得浑身哆嗦,手里的灯提不住落在地上,眼里一片黑。不一会儿,前方传来一声尖利的笑,两人一抬头便不约而同瞧见树林里有白衣女鬼飘来荡去,说是脸青生生的,双眼凸起,七窍流血,恐怖之极。那两个婆子吓得尖叫声声,连滚带爬,这才惊动了人。人聚拢时,那鬼自然是不见了,偏偏这些个下人听说闹鬼,谁都不敢去看个究竟,而那两个婆子一个已经吓得厥了过去,另外一个也没见得多好,吓得哆嗦着,直接尿了裤子。 这些人虽然不敢去看个究竟,但私下却议论起这两个婆子见鬼的事儿。一传十,十传百,这不过半天的功夫,这话便传到了大太太的耳朵里。大太太一听,可了不得,这是乱家之源啊!大太太惯常的雷厉风行,当下便差了跟前得用的妈妈和丫头将昨夜那两个婆子拿了来,奈何这两人昨夜被吓了个够呛,问起话来,都是两眼发直,语无伦次。大太太眼见暂时问不出什么,只得暂时作罢。只让把这两人看了起来,然后让燕蘅先到大房院里去听听,有些什么人在造谣生事。 也算得那被罚的婆子倒霉,正在说的时候便被燕蘅撞见,当下便被绑了个结实,扭送到大太太跟前。大太太训诫一番,不尊家规,造谣生事,让人取了家法,当众杖责三十,还让全院子的仆妇丫鬟们都看着。这打板子自然很是讲究,但今日大太太亲自守着,无人敢放水,那板子自然是实打实地落在肉上,那婆子被打得声声哀嚎,血透过裤子渗出来,十几板下去,已是晕了过去,那些看着的,尤其是私下也传过话的,个个吓得面如土色。 大太太这一招杀鸡儆猴,使得甚妙。当下,便止住了满院的流言。私下传说当然有,但却无人敢明目张胆的谈论了。 兰溪听罢,心中赞叹,大伯母不愧执掌中馈多年,果真好手段。“那小花园便是之前我寻到阿久的那处小花园?” 流烟点头应是。 兰溪挑起眉头,“那小花园似乎荒废了不少时日了,只是从穿过那小花园却可以直接到琼华厅,是不是?”兰溪也是在那日到了那小花园,才偶然发现那小花园居然是个四通八达之地,往北是双月湖,往东便是宁远居,而往南走,便到了琼华厅,而那琼华厅就位于二房与四房之间。见得流烟点头,兰溪目光微微闪动,小花园、琼华厅、二房、四房、闹鬼……这会不会太巧了? “姑娘……今日的传言当中还提到了我们三房……” 兰溪却是没有在意,“因为那两个婆子是咱们三房的?母亲不也发了话,让大太太处置便是?” 流烟却是摇了摇头,欲言又止,在兰溪狐疑地看过来时,她才一咬牙道,“那小花园当年是划给我们三房的,姑娘或许没有瞧见,那假山后有条幽径,转过去之后有两进院子,当年是有人住的。只是后来,听说有人投了那院里的井,三太太嫌晦气,这才封了后面的院子,那小花园也才慢慢荒废了。” “住过人?住的是什么人?又是什么人投了井?”兰溪敛眉,很快抓到了重点。 “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不过听说好像是咱们老爷的两个姨娘,哦,好像当中一个就是现在的葛姨娘。” “还有一个,可是投了井?所以传言里便说是那个投了井的姨娘阴魂不散了,是么?” “姑娘都猜到了?”流烟的语气既感叹又惊奇。 兰溪却是拧紧了眉头,半晌之后,才道,“去!把秦妈妈和董妈妈一并叫了进来。” “小花园闹鬼的事,两位妈妈都听说了把?”兰溪其实丝毫不怀疑两位妈妈的消息要比流烟的还要灵通,董妈妈本就人脉极广,各个院落都布有她的眼睛,至于秦妈妈,虽然来的时日尚短,但她的手段兰溪是知道一二的,这个消息她必然也有她的渠道得知。 果然,两位妈妈对望一眼,俱都点头称是。 “这个事情,两位妈妈怎么看?” 两位妈妈又是互视了一眼,董妈妈便当先道,“大太太敲打了一番,这流言若能就此打住那是好事,若是愈演愈烈,只怕就得闹大了。” 秦妈妈点头,“如今看这阵势,只怕是冲着咱们三房来的。“短短半日,流言便传遍了整个兰府,还将三房一个已经死去多年的姨娘牵扯进来,说什么阴魂不散,那必然是来者不善。“既是如此,对方必然还布有后手!” 兰溪这才松了一口气,她是重活一世的人,对鬼神之事抱有敬畏,但今回她却是不信的,她就怕自个儿身边的人信了,那这仗,还没有开打,便已输了一回合。“奶娘,你到府中当差得早,可知道那位投井而亡的姨娘的事?” “老奴是在姑娘出生之后,才进到内院当差的,稍早时,是在外院回事处伺候茶水,所以,内院的事并不是特别清楚。而这位芙姨娘是在姑娘出生的前几年便已经不在了。老奴只是听了一耳朵,说是这芙姨娘与如今的葛姨娘都是老太太赐的,原本便一直伺候在老爷房里,是咱们太太怀着三爷时不方便,老爷这才收用了二人,彼时还没有提成姨娘,是后来两位姨娘都有了身孕,老太太高兴,这才提了两人为姨娘。” “葛姨娘从前也怀过孩子?” 第七十七章 应对 兰溪问了自个儿院中资历最老的董妈妈,有关那位投井而亡的姨娘的事,奈何董妈妈也不是特别清楚,只能尽力地回忆着自己知道的部分,当中提到葛姨娘,兰溪很是诧异地问道,“葛姨娘从前也怀过孩子?” 兰溪想起那个异常消瘦与沉默的妇人,默默无言,有没有都不重要了,因为那最后,必然是失去了。 董妈妈沉默着点了头,略过了这一处,继续道,“只是后来没过多久,两个姨娘先后滑了胎,那芙姨娘想不开,这才投了井。” “两个都滑了胎?”兰溪惊问,同时想起了什么,倏地,沉默下来。 董妈妈和秦妈妈都是人精一样的人,这个当口自然不会开口,不约而同闭了嘴,眼观鼻,鼻观心。毕竟两个姨娘都滑了胎,谁的嫌疑最大?面前姑娘的生身母亲可就是当家主母,她若容不下庶出子女,要动手脚当然最有可能,只是这话,哪怕是心中已有猜测,甚至是定论,又有谁敢开口? 兰溪也没有开口,她也不敢确信是不是母亲做的。毕竟她也是女人,她了解哪怕是再大度的正妻,要容下另一个女人,容下另一个女人为自己夫君生的孩子,那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何况以三太太的性子,以三太太看重三老爷的程度,即便是后来有了四爷、有了三姑娘,甚至有了十姐儿,兰溪也没有办法肯定说,这两个姨娘滑胎必然与三太太无关。 “这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这当口扯出来,存的是什么心?”兰溪抛开心中杂念,让自己尽量地专注到当前的危机当中。 “不管存的是什么心,那必然都不会是好心。”秦妈妈应道。 “两位妈妈觉得,会是什么人?是咱们三房的人,还是其他房头的?”经了前几日的事,兰溪才知,伸至他们三房暗中的手,要比她原以为的,要多得多。 “就目前来看,老奴觉着,这事怕是咱们三房内里的乱子。如果再闹大了,那就不好说了。”不管这事是谁挑的,但难保没有趁乱打劫的。 果真是内忧外患!兰溪凝眉苦笑。 “姑娘不必过于忧心。若是咱们三房的家务事,旁的房头不好插手。但倘若是冲着整个三房来的,大太太和大老爷必然不会袖手旁观。”秦妈妈眼见兰溪愁眉深锁,连忙道。 兰溪这一想,可不是么?说到底,大房与三房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何况,他们身后,还站着一个老太太呢,怕什么?天塌不下来!这么一想,兰溪觉得有了些底气,心也不再悬得那般厉害,“流烟没有提到,两位妈妈也没有说,那必然是其他各处都还没有什么动作吧?既然如此,一动不如一静,咱们也静观其变便是。” 董妈妈却是不解,“姑娘不想去查查是谁在捣鬼么?那小花园中必然会有些蛛丝马迹。” 兰溪却是摇头,“还不到明刀明枪的时候!何况,就算去查,也未必查得到什么,就算查到了,就怕也只是旁人想让我们查到的。” “既然如此,只能交待下去,这两日,各处务必都要盯紧了。” “两位妈妈觉着,咱们三房该注重在哪一处?” “姑娘这是考校老奴呢,自然不是哪一处,而是哪几处。”秦妈妈笑应道。 兰溪眼底掠过一道亮光,秦妈妈果真是个妙人儿。“奶娘,你再去细查查看,咱们院里,尤其是那几位跟这位芙姨娘可有些什么牵扯,务必要查个清楚明白,但要小心些,不要打草惊蛇了。” 董妈妈却是有些踌躇,“全都查吗?姑娘!咱们如今怕是人手不够,短时间内,哪儿能当真查个清楚明白?再说了,芙姨娘都不在十几年了,这陈姨娘还有芳姨娘都是后来才进府的,应该不会有什么牵扯吧?” 兰溪闻言,却是笑了,“应该?奶娘,我之前不也以为我与那芳姨娘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更没有半点儿为难的意思,应该与她无什么利害冲突,可她却偏偏防备着我,不允我碰她那宝贝十姐儿一个指头呢。” 董妈妈听得这话,面色一整,轻打了一个激灵,“老奴这就去查,定然查得明明白白!”话落,便疾步而去。 眼见着董妈妈离开,兰溪回过头,却见秦妈妈锁着眉立在原地不言不语,不由问道,“妈妈这是怎么了?可是觉得我方才的安排有什么不妥?” “姑娘做的自然是对!这深宅大院,戴着面具的人很多,不到最后,你永远不知道,谁才是你真正的敌人。也许,是那个总是对你和颜悦色,甚至帮过你的忙,救过你的命的人,不过转眼,就要害了你的性命。都防着,很对。可是姑娘,不要忘了之前柳絮的事儿,有的时候,直觉很重要,可千万不要因着自己的偏见而过于武断了。”语罢,秦妈妈行了礼,转身离开。 兰溪怔在原地半晌,这才回过头,目光复杂地望着再也瞧不见秦妈妈人影的房门洞开处。 静。万籁俱静,整个娴雅苑,整个宁远居,甚至整个兰府,都静着,寻常得没有半点儿异样。 也许是几个大丫鬟都知道今日姑娘有心事,所以,兰溪将自己关在房里也没有人敢来打扰。直到天色暗了下来,房内没有点灯,兰溪兀自独坐在幽暗的窗边,门,终于被推开。枕月捧着灯,徐步而进,那一瞬间,兰溪恍惚想起这一世,她初初醒来的那一夜。枕月也是如同现在这般,捧着灯走近,撩开帐幔,将那烛光洒满了她本来黑暗虚无的世界。 “姑娘——”枕月像怕惊着她一般,轻声唤她,“天色晚了,你可饿了?想吃些什么?”等了半天,也没听兰溪说话,枕月敛下眸子,道,“如果姑娘这会儿还不想吃,那什么时候想吃了,告诉奴婢一声…….” “去煮碗面来吧!”兰溪眨眨眼,笑开来,在枕月惊讶的回视中,那双凤目在烛火下,美若天上星子,“我有些饿了!” 枕月忙不迭笑着道,“是!”,心想着,她家姑娘看上去心情很好,那心事,怕是已然了了。 第七十八章 动了 除了那一下午的异样,之后的两天,兰溪都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按时进学、请安、用饭、练字、做针线活儿。直到这天的下午,董妈妈脸色不太好地进了姑娘的书房,紧接着,枕月去将秦妈妈也寻了来,枕月亲自把着门,主仆三人关在房里,不知商量什么,商量了半晌。 两个妈妈神色平和地出来之后,姑娘又将流烟唤了进去。也不知流烟做错了什么,刚进去一会儿便听到姑娘地训斥声,不一会儿后,流烟抹着泪出来了,不发一言闷头扎进了房里,半晌没有出来。 不一会儿,一贯在姑娘跟前得脸的流烟不知为何,被姑娘给训哭了的消息就如同长了翅膀一般,在整个娴雅苑不胫而走。 第二日,不该流烟当值,倒是轮到了她去跟煮雪学字的时候。一大早,她红肿着一双眼,没精打采地进到了兰溪置在娴雅苑右侧竹林小楼中的书屋内。空旷的楼内摆了几个高至屋顶的书柜,只是却没摆几本书,兰溪的书不少,尤其是三太太的陪嫁颇丰,当真是琴棋书画样样不缺,而且都是价值不菲的。三太太年少时也喜欢,只是后来嫁人生子之后,慢慢便落下了,后来见女儿喜欢,尤其是那些诗词歌赋的,便索性一并给了她。但那些书都搁在京城兰府中呢,这回回乡守孝,兰溪倒也带了几箱子,当中就有一箱,全是孤本古籍,还有不少缺字少页的,这也便是兰溪将煮雪困在这书楼中誊抄的借口。 书楼只燃了一个火盆,而且半开着一扇窗,真不算暖和。但窗下桌边伏案而坐的人,却像是没有感觉到冷似的,低头专注地抄写着什么。待得听到推门声,抬起头来,瞧见流烟走了进来,却没什么精神的样子,往椅子上一坐,便垂了眼,没了声息。 煮雪目光微微闪动,搁了手里的笔,站起身来,几不可见地轻搓了两下有些冻僵了的手指,轻声问道,“流烟,你怎么了?生病了么?瞧你没什么精神!若是真病了,便去跟姑娘告声假,她待我们一贯宽和,定会许你歇息一日的。” 若说煮雪和流烟虽同在兰溪跟前伺候,一个是一等,一个是二等,却自来都是相看两相厌的,平日里话也难得说上两句,说了,也多半是不欢而散。偏偏,今日煮雪也不知怎么了,居然关心起了流烟。若换了平日,只怕流烟也是不理她的,但不知今日是不是因为流烟有些憋不住了,特想找人说说,听了煮雪这话,非但没有冷嘲热讽回去,反而是一撇嘴道,“姑娘待你自来宽和,我可比不得你!昨个儿刚被姑娘训了一通,说我记个账记得乱七八糟,通篇的错字,你说我这才跟你学了几日啊?哪儿能真跟你比啊!我看啊,姑娘没说出来的,就是我不如你了!” 话里话外,可没少对煮雪的怨气,说完,还瞪了一眼煮雪,便扭过头去不看她,显然当真是气得很。也是到了这会儿,煮雪才瞧见,流烟眼下重重的黑影,想必,昨夜定是没有睡好。煮雪眼中掠过一丝亮光,面上却半分不露,道,“流烟,你千万不要妄自菲薄!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罢了,我读书写字不过占了早些的便宜罢了,可你和枕月的手巧,也是我羡慕不来的。你和枕月能待在姑娘跟前贴身伺候,我却只能在这儿,整日与笔墨为伍!” 说罢,煮雪弯弯嘴角,有些自嘲地笑了。 流烟狐疑地看了她好几眼,这才道,“你就别这儿猫哭耗子假慈悲了,我还能不知道你?你能同我一样么?姑娘平日里,最亲近的就是你了,我看你这些个孤本古籍也快抄得差不多了,难道姑娘还能不让你回去了?而且我看姑娘啊,被我气了个够呛,心里指不定就盼着你回去呢。” 煮雪张了张嘴,原本还想再说些什么,但看着流烟看也不看她,怄气的侧颜,目光微微闪动了片刻,终是闭口不言。 这几日,因着快要考试,学中诸人都很是用功。因着日头太短,天黑得早,两人一些基础的针法已经掌握,平日里不过多练习罢了。所以宋芸芸月前便将针线活带回家做,与兰溪几日一次,将颜妈妈布置的功课交来检查,不足之处,再由颜妈妈指正,留待下回改进。宋芸芸如今对女红一科可是成竹在胸,便将所有的精力都扑到其他几科上,硬是拖着兰溪在学里又陪她一块儿多练了一篇小字,才肯放人。 兰溪和抱着包袱的流烟走进宁远居走时,天色已经微暗。走了约莫半刻钟,前方转过一个弯儿,便该到娴雅苑了。谁知,一抬眼,便瞧见了前方两道人影,于兰溪而言,都很是熟悉,却从没料得这两人会站在一处。一个,正是煮雪,而另一个,却是芳姨娘跟前的轻红。兰溪微微挑起眉,停下步子,静静看着,也没吭声。 那边厢,轻红脸色不太好,狠瞪了煮雪一眼,恶狠狠丢下一句,“下回小心些!”然后,便扭头朝着小道的另一方而去。煮雪见轻红走了,半垂的头抬起,似是松了一口气般,兰溪目光微微闪动,身后流烟已经喊道,“煮雪,你在这儿做什么呢?” 煮雪这才发现兰溪居然在此处,脸色微变,快步走了过来,行礼道,“姑娘!” “这个时候,你怎么会在这儿?” “回姑娘的话,姑娘让奴婢誊抄整理的这些书,奴婢已经完成,正打算交了给姑娘过目。”煮雪垂首,恭敬答道。 兰溪这才看见煮雪端着一个托盘,盘里堆了厚厚的两摞书稿,乍一看去,字迹端秀,墨迹犹新,再看煮雪身后,可不就是从书楼而来的小径么?想到此处,兰溪神色柔和了些,“你这么快就整理好了?” 煮雪躬身应是。 兰溪似是心情极好,笑道,“你这动作倒是麻利,这字迹也端秀,你放心,我定然好好赏你!” 煮雪慌忙婉言推拒道,“姑娘,这不过是奴婢分内之事,当不得姑娘的赏。” 兰溪却是笑应道,“赏!赏!赏!当然得赏!” 第七十九章 试探 兰溪似是极为满意煮雪办事的效率和那恭谨的态度,迭声笑道,“赏!赏!赏!当然得赏!” 煮雪这回没再推辞,只是低眉垂首,不语。兰溪的个头较她要矮上一些,眼儿一撇,刚好能瞧见她状似淡定从容,却很是喜不自持,睫毛微颤的表情,嘴角不由也半勾起,道,“好了!天色不早了,咱们还是往回去吧!” 兰溪说着,亲自携了煮雪的手,这原本在从前也是常有的事儿,但今日煮雪却觉有些受宠若惊,流烟更是不乐意了,眼儿一转,便道,“姑娘,刚才煮雪可是跟芳姨娘跟前的轻红在一块儿呢!煮雪这些日子都关在书楼里闷头抄书,怕是不知道,这个轻红从前可是对姑娘不敬过。” 此话一出,煮雪的脸色微乎其微地变了。 兰溪先是淡淡瞥了流烟一眼,这才望向煮雪,问道,“煮雪平日里常是独来独往,与一个院子里的姐妹也没什么要好的,什么时候与轻红相熟了,我却是不知道。” 煮雪却像是被吓着了一般,微白了脸,被兰溪握住的手微微发着颤,“奴婢……奴婢与方才那位姐姐并不相熟,甚至不知道她是哪个房里的人,也不知道叫做什么名儿,不过是急着送书去给姑娘,路上不小心冲撞了,被训斥了两句。” 兰溪听罢,不仅信了,而且怒了,“这个轻红,一贯的没规矩,上回罚了也不见改过,居然连本姑娘跟前的人也敢训斥。煮雪别怕,来日我定会给你讨个说法,让她给你好好赔不是。” 煮雪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心想着,姑娘果然还是从前的姑娘,上一回,不过是撞上她心情不好,所以才发作了她。往常,她若不舒坦了,也常拿身旁的人撒气,只是,那个人从来不是她,而那天却是她自个儿不经心,倒霉撞上罢了。这么想着,煮雪面上便展出笑来,“奴婢不觉得委屈,姑娘也别为了奴婢大费周章。” 兰溪感叹地拍了拍她的手,“还是你懂事!” 第二日学中休沐,却又到了三老爷给兰溪规定了的五日交一次作业的时间。一大早起来,兰溪洗漱收拾妥当,盈风便已收拾好兰溪这五日画的画作,候在了一旁。谁知,主仆两人一前一后步出花厅,兰溪一抬眼便瞧见了垂首立在廊下的煮雪,目光微微闪动。 煮雪躬身行礼,堪堪站直,兰溪便已笑道,“只穿这么点儿,不冷么?” 相较于兰溪又是袄子,又是大毛衣裳的,煮雪果真穿得单薄,上身一袭水青色掐丁香色芽边,绣淡黄腊梅的比甲,下系了一条松绿的挑线裙子,腰间用尺宽的丝绦腰带束住,细细地掐出腰肢,不盈一握。再仔细一看,那发髻和妆容也是细细打理过的,发间不过一支腊梅吐蕊的银镶珍珠的步摇,随着臻首摆动轻摇,眉如远黛,唇若朱丹,在这冷寂的冬日里,便如同一株柳,端的是清丽脱俗,婀娜多姿。 听得兰溪的问话,煮雪微微红了脸,“多谢姑娘关心,奴婢不冷。只是多日不在跟前伺候,奴婢有些不安,所以早早候在这儿,看看姑娘有什么吩咐。” 闻言,兰溪目光微闪,笑道,“我正要往知梧轩去!既是你忙着寻事做…….盈风,把东西给煮雪吧!让她陪我去!” 盈风自是二话没有,点头道是,而后将手中托盘奉上。 煮雪更是喜不自胜,笑开了一张脸,将那托盘接过。兰溪见她笑颜,也是微微一笑,当先迈开步子,主仆俩一前一后往外院方向而去。 到得知梧轩,兰溪如今已是常客,无人拦她,更无需通禀,她领着煮雪径自进到书房内。三老爷正伏案练字,手中一管提斗狼毫,正在摊开的宣纸之上笔走龙蛇。兰溪见他写的专注,自然不会出声扰他。悄悄走了过去,见他运笔如飞,那笔锋墨香阵阵,一顿一收,笔意沉沉,厚德载物四字赫然纸上,力透纸背,待得三老爷顿笔,兰溪再也忍不住拍手赞道,“父亲这几个字笔法遒劲,铁钩银划,倒是有几分祖父遗风!” 三老爷这才发现女儿来了,听这番赞美,没有多高兴,反而笑骂道,“刚开口,这马屁便拍上了?怎么?这回的画自个儿没信心了,所以怕挨骂,先给为父灌迷汤了?” “父亲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是真心实意的赞美,怎的从你嘴里说出来,却成了谄媚?”兰溪不依了,反唇相讥道,“再说了,我这画画得不好,父亲若骂我,我受着便是,下回改了于我也是好的,作甚要多费周折。何况,父亲还未看过,怎就知道我画得不好了。快把画拿过来!” 这后一句,却是对着身后的煮雪说的。回过头,兰溪瞄到煮雪正没有规矩地抬眼偷瞄着,双颊生晕,眼角泛春,若兰溪当真只是个小女孩儿,自然不知,但如今的兰溪可一一看得分明。当下目色一沉,嘴角冷冷一勾,但只一瞬,便和颜悦色起来。 煮雪娉娉婷婷走上前,将画在案上展开。父女俩低头看画,不时你一言我一语的交流,煮雪恭立一旁,看似束手而立,那双眼却时不时落在俊美风华的三老爷身上。她自以为隐秘,却不知全都落在兰溪眼里。奈何,三老爷却似半点儿不知,自始至终连眼角也没瞄过煮雪一眼。 不管心中做何想,兰溪对着煮雪始终笑眯眯。待得回了娴雅苑,煮雪奉命将画送回书楼,门一关上,兰溪的脸色就沉了下来。 到得稍晚时,董妈妈听说此事,一张脸更是黑沉如锅底,咬牙道,“这个贱人,果真存着这样龌蹉的心思。之前姑娘说起,老奴还不信。真是……姑娘,既然她存着这个心思,又跟那边有牵扯,怕是留不得了!不若寻个由头,将人远远打发了的清净,若是她做出什么糊涂事来,到时不但污了姑娘的名声,太太还有老爷那儿,姑娘可怎么交代?” “不!暂且留着她,我还有用!” 第八十章 接二 这回兰溪带煮雪去知梧轩,本就是存心试探。之前兰溪告知董妈妈,煮雪打着三老爷的主意时,董妈妈犹自不信。在董妈妈看来,三老爷虽然才貌俱佳,风华卓绝,然而毕竟年纪已可以当煮雪的父亲了,煮雪即便有些个心思,只怕也是冲着府里的少爷,而不是老爷。然而,兰溪却推说这事是三爷警告的。其实,这话也没有错。 从前的兰溪懵懂不知,没有察觉到煮雪的异样,但今日一见,破绽诸多。兰灏本就是个观人入微,心细如发的,他要发觉还真没什么大不了。所以才会对煮雪心存提防,甚至经由兰洵的口,提醒过兰溪。毕竟,女儿身边的丫鬟,却打着父亲的主意,若是往后当真有了个什么牵扯,那便是落人话柄。兰溪的名声有损,三老爷更要被人诟病。 董妈妈和兰灏不像兰溪重活过一回,自然不知,煮雪是个甚为聪明的人。她既然打了三老爷的主意,要朝姨娘的方向奔,就不可能给自己留下后患。前世,她想必也是找着了后路,先是使计离了她的娴雅苑,脱了她这兰五姑娘跟前丫鬟的名头,才爬了三老爷的床,名正言顺挣了个姨娘的名头。 如今,不只兰溪,便是董妈妈也断然容她不得的。当下便提议,将人处置了。如今大错尚未铸成,念着往日的情分,倒还可以给她一条活路。 然而兰溪却轻轻摇了摇头,“不!暂且留着她,我还有用!” 董妈妈先是不解,略略思忖,才反应过来,“姑娘是想…….” 兰溪点头。 过了两日,小花园闹鬼的传言再一次甚嚣尘上。 这一回,却是因着大太太。只怕前一回小花园闹鬼的事,大太太也听到了些许风声,觉得事有蹊跷,那些个惯常弄些魑魅魍魉的小人怕是还有后招。所以便让寻了十来个膀粗腰圆,有把子力气的婆子,编了个班,每夜四个人,每两个时辰换一回岗,在小花园处值夜。因着闹鬼,起初有一两个倒是不愿,其他的虽然没有明说,但心里也不是很乐意。偏偏大太太这人雷厉风行惯了,说是好吧,你不愿意,那自然有人愿意。当下,便卸了那带头闹的差事,包括之前领的差事也换了人。这样一来,谁还敢吱声?个个喵喵的闷声干活。好在,大太太惯常是打一棍子给个甜枣的主儿,当下便说这一班在小花园值夜的婆子除了月钱,每一晚另有一人一百文的赏钱,由大太太自个儿掏腰包给。一百文,这可不是小数目,毕竟那些个粗使婆子很多一个月的月钱也不过八百文,这干一晚上就有一百文,而且有人换班,余下的时辰还可以眯眼歇会儿,说白了,也不过半晚上便能有一百文的进账,这下还有谁不乐意的?之前拒了这差事的那两人这会儿是捶胸顿足,气炸了心肺,悔不当初,却也无济于事啊,余下的,个个乐颠颠儿的,虽然还是担着心,却很是心甘情愿。 起初两夜,都是相安无事,这一班婆子便愈发觉得这赏钱挣得那叫一个轻松愉快啊。谁知这一夜,却出了事。 值夜的一个婆子尿急,便想要寻个死角解了三急。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解着裤腰带,谁知一抬眼,便见着前方树梢上挂着一道白影,长发覆面,从间隙间露出半张脸,青白泛黑的脸色,眼珠直朝外凸,当下便吓得失了禁,喊也喊不出来。另外一个婆子见同伴久去不回,找了过来,当下便也见到那鬼影一闪,便不见了,早先那婆子这会儿也才醒过神来,两人抱做一团,一边发着抖,一边尖叫,将整个兰府都吵嚷开来。 这一回的流言,却不是那么好压下去的了。大太太又气又急,当真是愁眉不展。谁知,在这个时候,却传出三太太夜里被不干净的东西惊着了,一病不起的消息。一时间,府里的传闻愈发离奇起来,私下里便有人说,那投井而亡的芙姨娘只怕是死得冤,你瞧瞧,这不是阴魂不散,找三太太来了么?不过,“她”平素里出现,都在小花园,这回却直接去了宁远居正院找三太太,只怕当日的事跟三太太也脱不开关系吧? 兰溪听闻这个消息,旁的都没法多想,只是沉着一张小脸,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到了宁远居正院。一看三太太的脸色,心中原本的不信成了将信将疑,心房微微一沉。只见三太太前些日子已经好看许多的脸色似乎在一夕之间便变得灰白憔悴,好不容易养出些许的肉又不见了,消瘦得如同兰溪刚刚醒来的那些时候,眼窝深陷,双目充血无神,一碰她的手,触手的冰凉,似乎没有半点儿的温度。 兰溪当真是吓到了,有那么一瞬间,她真的相信了,怕是冤魂作祟,缠上了三太太。“娘,你这是怎么了?”开了口,兰溪才察觉自己的嗓音有些哽咽,眼里极速地涌出湿意,模糊了她的视线。 见兰溪哭了,三太太也被吓住,连忙捏了帕子给她擦泪,迭声道,“阿卿,莫哭!莫担心!为娘不过是病得久了,底子太弱,所以一个小小的风寒才老是不好,这几日夜里又老听着猫叫,夜里惊悸,老是睡不好,这才看着憔悴了一些,不碍事的。待再把这两副药吃完,也该见好了!” 猫叫?兰溪抽泣一止,脑中思绪如同网成一团的丝线,缠缠绕绕,她却还是从这当中寻得了一个由头。兰溪一边自取了帕子拭泪,一边脑子飞快地转动,“娘,你说你听到猫叫惊悸,所以睡不好吗?” 三太太见她似乎冷静了些,微微松了一口气,苍白的脸上展开一抹笑来,“是啊!许是吃药的缘故,我这夜里汗多,觉也浅,一点儿动静就会惊醒。也不知是哪里来的野猫,怕是饿着了,所以夜夜哀叫,林妈妈已经让人晚上在院子周遭好好地找上一找,今夜应是无事了。” 第八十一章 连三 兰溪听罢三太太的话,心中冷笑,野猫,哪里来的野猫?这已是冬天,又不是春日,居然也有猫叫春么?眼见着三太太不无担心地看了过来,兰溪连忙展颜一笑道,“若只是睡不好倒是没事的。正好,前几日枕月她们给做了个药枕,说是能宁神静气的,说不定枕了能对母亲有所帮助呢!流烟,你回去一趟,将那药枕寻摸出来,若是秦妈妈在的话,让她亲自过来一趟。这方子是她给的,她来给母亲解释最好不过!若换了旁人,怕是解释不清。” 流烟听着有些不解,那个药枕做是做了,不过也只是做着玩儿的,秦妈妈虽说定然有效,但她家姑娘尚小,却是用不着的。拿来给太太用倒是正好,但这方子不过就是些宁神静气常用的药材,哪儿用得着向太太一一解释,还得让秦妈妈亲自过来一趟。只是很快,流烟便反应过来,姑娘这般说定然别有深意,她不懂没关系,回去说给秦妈妈听,她能懂,那便是了。 这般想着,流烟垂首应了声是,躬身退了出去。 三太太却有些不好意思,“你院里的琐事也多,秦妈妈忙着,就不麻烦她跑一趟了吧?” 兰溪微微笑着安抚道,“没事儿,我请妈妈来一趟,自有我的道理!” 三太太听了这话,自然不好再多说什么,这孩子惯常的主意正,秦妈妈又是她的人,便由着她去吧! 只是母女两说了一会儿闲话,三太太体力不支,便有些犯了困,兰溪便劝了她去歇会儿。待得秦妈妈来时,三太太已经沉沉睡过去了。 秦妈妈稍早时听了流烟传的话,便猜到太太这儿怕是有什么不好,如今一见自家姑娘的脸色,心下便知这事怕是有些厉害。兰溪一见秦妈妈,深知以她的聪明,定然已经洞悉了一切。将林妈妈也叫到了跟前,也没有赘言,只是沉着脸色道,“太太这风寒一直不愈,我看着反倒是更加严重了的样儿,说是夜里听到猫叫,多汗惊悸,睡不踏实,只觉得浑身劳累,我看着有些不对,所以叫了妈妈过来。妈妈经的事多,还请妈妈帮着掌掌眼,但凡是经了太太的手和口,吃的、穿的、用的,让林妈妈带着,妈妈一一过过目。” 林妈妈听罢,心下“咯噔”一沉,姑娘这是怀疑? 秦妈妈也是满脸凝重,点头垂首道,“姑娘且放心。” 兰溪拧着眉,坐于椅上,看着林妈妈叫了梅香、梅疏进来,低声吩咐几句过后,便率先在屋内搜索开来。秦妈妈看得很仔细,无论是胭脂、香粉、衣橱,还是茶壶、香花,但凡是三太太平日里会接触的,都一一查验过。兰溪也不懂,觉得房中有些憋闷,便先行避到了内室。室内检查完之后,又去到外间。待得三太太醒来时,几人刚好又回到了此处,唯独剩下的,只有三太太的卧房。 “太太,你的被褥该换了,正好,秦妈妈给你拿来了药枕,就劳烦她同我一处,布置布置,这会儿你就跟五姑娘挪到外面去说话吧!梅香刚去了药房,怕是不一会儿就会把药端来了。”林妈妈早已想好了支开三太太的借口,便如是道。 三太太的被褥一向都是林妈妈在打点,从不假手他人,但扯上了秦妈妈,三太太直觉还是不好意思。这个从宫中而来的教养嬷嬷,三太太一直觉得对女儿是个助益,便一直对她礼遇有加,所以张了张嘴,本想说不必劳烦秦妈妈,可看自己女儿和秦妈妈都是面无异色,那话到了喉咙口囫囵了一圈儿又吞了回去。 兰溪便借机扶了三太太从卧房内出来,让两位妈妈方便查验。 一刻钟后,两位妈妈一前一后从卧房内出来。当先一步的林妈妈眉眼低垂,看似平和,但却双拳紧握,脸色微白,兰溪一看,已是心中有数。再见着后面出来的秦妈妈对着自己几不可见地轻点了一下头,兰溪目光微微一变,嘴角勾笑道,“母亲,你这病着,身边伺候的人虽然精心,可我总不放心。你不让我侍疾,但总得有人时时刻刻在跟前,又稍稍能做主的才好。” 三太太可不笨,自然听懂了兰溪的意思,却是不在意道,“我这儿一直病着,倒是从未劳烦过她们。我也不耐烦见着她们一个个的在跟前晃,没得更心烦。” “母亲,该立的规矩,还得立起来!”兰溪目光定定望着三太太,嘴角勾笑,语态柔和地道,偏偏那一字一句,却极是掷地有声,声声敲在三太太心坎上。 三太太神色变了几变,而后,深吸一口气道,“稍后,我会跟你父亲商量。” 兰溪一听,稍稍放了心,经了上回的事,母亲果然聪明了许多。“如此,母亲好生养着,今日夜里,定是不会再有夜猫扰你清梦!” “你不要担心,母亲定然好好的。” 兰溪点头,掩下眸中忧心,与林妈妈对望一眼后,这才领着秦妈妈离开。回到娴雅苑,枕月亲自守了门,兰溪与秦妈妈一前一后进了内室,堪堪站定,兰溪便迫不及待问道,“怎么样了?” 秦妈妈略一沉吟,便从袖中掏出一只香囊,递到兰溪跟前,“这个是在夫人房中找到的。” “这是夏日防蚊虫的,如今却为何还挂着?”兰溪接过那只香囊,略有不解道。 “老奴问过了,说是前几日,夫人的衣橱里发现似有蛀虫,所以才取出了这香囊来挂上。” “这香囊寻常人家都有,装的无非是些藿香、紫苏、薄荷、香茅、菖蒲之类能祛除蚊虫的药草,却不该有什么问题吧?这味道……像是薄荷,也该是没有不妥才是!”兰溪心系母亲,虽然厌憎这些个香,但还是将那香囊举至鼻下,仔细地闻了闻,也未觉有什么异常,不由拧了眉,愈发的不解。 “姑娘有所不知,这香囊便是正院夜间有野猫哀叫的缘由!” 第八十二章 怒极 兰溪将秦妈妈拿给的那只据说是从三太太房中得来的香囊,仔细地看了又看,闻了又闻,仍然未觉不妥,已是不解。这个时候,却惊闻秦妈妈说道这香囊便是正院夜间有野猫哀叫的缘由,更是大惊失色。 秦妈妈微微一笑,将那香囊从兰溪手中取过,解开后,倒出当中物件,不过是些晒干切碎的药草,兰溪真的是无从辨识。秦妈妈却道,“这药草乍一看去并无不妥,甚至闻起来也与薄荷之类的极为相似。其实这药草叫作拟荆芥,与荆芥有异曲同工之妙,都可防治风寒,但偏偏,这药草却还有一个别名儿,唤作猫草。” 兰溪一听这名,便已然明白了个大概。 “这猫草的气味很受猫儿喜欢,它们喜欢抓咬它的草叶,偏偏,如果吃了这个草叶,那猫儿短时间内就会很是躁狂,不仅会一直叫,甚至还会翻滚、撕咬,老奴不仅在太太床幔前发现了这个香囊,还发现太太窗下也长有几株猫草,土壤翻新,想是才种下没有几日,偏偏这猫草极好养活,不过几日,已然成活,但那草叶却分明有抓咬的痕迹,周遭的泥地上也有猫爪印。想来,那人是用猫草的气味引来了野猫,野猫抓咬草叶,又因这草叶而发狂,这才让太太夜里便能听见猫儿哀叫。” “原来如此。”兰溪这一刻,是又庆幸又后怕,庆幸自己察觉到了当中的蹊跷,庆幸自己身边有秦妈妈这样的人相帮,庆幸一切发现的及时,还来得及,却后怕得很,倘若晚发现几日,或是一直没有发现,母亲岂不是要多受几日的苦,会不会就此……想到此处,兰溪心房一缩,目光也沉冷下来,“那这香囊……” “姑娘放心,老奴与林妈妈已然换上了一个一模一样的,里面装的是薄荷,这两种药草味道乍一闻来极为相似,应是不会有人发现。老奴给了林妈妈一剂安神香,夜里待得太太睡时燃上,定可保她一宿安眠。另外,林妈妈也与老奴商议过了,为防打草惊蛇,夜里会由她、梅香、梅疏、梅心几个轮流守夜,再装作太太仍然夜间惊悸的假象。” 兰溪听秦妈妈一桩桩一件件都安排得甚是妥当,这才觉得紧绷的心弦得以稍稍放松,轻轻松了一口气。 谁知,下一刻,秦妈妈却又抛出了一记惊雷。“姑娘,太太的病,老奴觉着很是蹊跷,要说太太之前虽然一直病着,但前些日子已经好了很多,小小风寒不该久治不愈,稍早时,老奴观太太面色,便觉得不太对劲。太太如今的状况不太好,但绝非就是因这猫草的缘故,所以老奴就很是留意,果真让老奴找着了端倪。” 兰溪闻言色变,“还有什么?” “那人藏得很是仔细,老奴把该查的都查了,药渣、熬药的药罐、盛药的器皿,屋内的摆设,太太惯用的香膏、脂粉,皆是一无所获,若非老奴一直觉着蹊跷,只怕当真要以为是自己多想,就此放弃了也说不定,那太太就当真是危险了。” “是什么出了问题?”兰溪犹显稚嫩的脸绷得死紧,显出她这个年龄绝不该有的复杂与深恨。 “水。” “水?” “是!三太太自小金尊玉贵地长大,生活起居惯常的细致。咱们府中用水大多取自院中水井,但三太太每日清早,却必饮一杯由泉水冲泡的花茶。这是她还在做姑娘时,便有的习惯,很多人都知道。这青阳兰氏祖宅中刚好有一汪从山中引来的活泉,为园中一处造景,府中众人只作观赏,只有三太太在那处取水来烹茶。老奴与林妈妈一路寻去,在那眼泉的岸边发现两株新种的夹竹桃。” “夹竹桃?”兰溪一惊,夹竹桃,兰溪却是知道的,这花有毒,中毒者可心悸,若中毒过深,可致死。 秦妈妈点头,续道,“也不知是不是这泉水较井水要暖和些的缘故,那两株夹竹桃竟还在开花,花粉扬落在水中。三太太饮了用这水泡的茶,自然便中了毒,所以才会夜里惊悸,面色憔悴。” 兰溪听到此处,已是面色黑沉。香囊是几日前才拿出来挂上,猫草是新栽,就连这夹竹桃也是新植,这一环套一环,却是环环相扣,为三太太布了一个死局。想到这些,兰溪只觉得心房像是被一只手紧紧捂住,难以呼吸而憋闷得发疼。今日若非她觉得不对劲,特意叫了秦妈妈去查验,若非秦妈妈足够细心,那么会是什么样的后果?会不会跟前世一般,到最后,她仍是救不了母亲,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去死?那她,岂不是白白重活了一遭?从醒来的那一刻开始,兰溪就从未想过要复仇,她前世的悲剧虽然有那么多人的推手,她也恨他们,可这样的恨却抵不过她想要救母亲和妹妹,想要改变他们一家的命运,想要平平安安、快快乐乐,重活一世的愿望。所以,她早在爱和恨之间,做了选择。可是,背后的那只手,却一再想要破坏她极力保护的一切。 “姑娘,老奴猜,若是太太之前没有好起来的心思,那人只怕也有耐心等着太太慢慢熬着。可是如今太太想好起来了,也慢慢好起来了,甚至跟老爷之间也和好如初,恩爱非常,所以那人便等不及了,看不下去了,这才布了这个局。” 兰溪狠狠咬牙,用尽了全力双手紧握,却仍忍不住颤抖,惊惧、深恨,在心间缠绕,纠缠,将她的理智一寸寸割裂成破碎的瓷,割伤了自己,血,一点点,挣扎着流出体外。好半晌,她才抖颤着双唇轻吐四字,“欺人太甚!” 秦妈妈沉默良久,她知道,这个时候的兰溪,需要发泄,更需要沉淀。许久之后,她才叹息着问道,“姑娘如今有何打算?” 兰溪因这句问,陡然惊醒过来,一伸手,牢牢握住秦妈妈的手,双目闪烁着亮光,紧紧盯视着她,“妈妈,你帮我!” 第八十三章 抓鬼 翌日一大早,兰溪带着秦妈妈和流烟到了正院时,才瞧见三老爷的几个姨娘,包括正在禁足的陈姨娘在内,全都候在花厅里。兰溪便微微笑了,看来,母亲已将事情办妥了,只怕这事还是经了父亲同意,由他发了话的,否则只怕不会一大清早的,便到得这么齐。 果然,不一会儿,便见着三老爷和三太太一前一后自内室出来。三老爷双手背负身后,面色沉肃端凝,兰溪偷偷瞄了眼身后的三太太,见她脸色果然要比昨日看着稍好些,这才悄悄松了口气。 “我今日去老太太处用早膳,已经吩咐过了厨房,给你做些清淡的。胃口不好,也多吃些。”三老爷柔声对三太太道,边上兰溪看得有些愣神,还没反应过来,便瞧见她爹的冷眼已经扫了过来,一个不留神,被冻得正着。缩了缩脖子,兰溪迷迷瞪瞪想到,原来自家老爹还有这般柔情的一面呢。 可惜,兰溪还没有感叹完,短暂柔情的三老爷便已然不柔情了。“太太病着,跟前不能没人。太太宽厚,往常总是纵着你们,但你们也不可没了规矩。自今日起,你们自个儿商量个章程出来,轮流在太太跟前侍疾,直到太太病愈。” “是。”不管心中作何想,几个姨娘面色都很是恭敬地应道。虽然三太太是个甚少摆主母谱儿的正室,但架不住三老爷骨子里是个极重嫡庶规矩的士大夫啊。即便心中不乐意,有三老爷挡在跟前,谁敢叫板? 三老爷听罢,自是极为满意,“唔”了一声,对着兰溪道了一句,“给你母亲请过安,便好生去学堂!” 兰溪自然连忙点头应声,端得是干脆利落。于是,三老爷愈发满意了,沉肃的脸上总算流露出些许笑意来,抬手揉了揉兰溪的脑袋,这才举步而去。兰溪僵着脸很是嫌弃,作为一个伪萝莉,爹爹,你这样的状似疼爱,当真是来得太晚啊,太晚。 “阿卿!娘不是说了让你不要担心的吗?怎么一大早的又过来了?可别耽误了你上学!”三太太微微敛了眉道,眉眼间的欢喜却也藏不住。 兰溪咧开嘴,笑得一脸天真烂漫,“母亲,你病着,偏偏女儿要上学,不能在你跟前侍疾,心中很是不安。所以,思来想去,便想着让秦妈妈在你跟前伺候着直到你病愈,也算女儿敬了些许孝心。” 秦妈妈是女儿跟前得用的人,三太太自然不肯。很是费了一番唇舌,这才说服了三太太将秦妈妈留下。兰溪带着流烟出了正院花厅,站在廊下,轻轻松了一口气。抬眼,见冬日难得的日头破云而出,朝阳下,兰溪微微一笑,道,“流烟,走吧!咱们早去早回,下午的女红课,考试的绣品我已完成,倒是可以跟颜妈妈告个假,早些回来养精蓄锐,到了晚上,咱们才好活动!” “晚上?活动?什么活动?”流烟拧眉,不解问道。 兰溪抬头望天,在阳光之下恣意微笑,那张粉雕玉琢般的婴儿肥小脸被阳光染成粉红,那双眼笑得半眯起,却还是没能遮住目光中流露出的狡黠,那一刻,流烟想起了话本子里常提起的一种属性狡猾的动物——狐狸。 流烟暗暗腹诽着只怕姑娘又有什么坏主意了,兰溪却已经笑笑吐出两个让流烟闻之色变的字眼,“抓鬼!” 黑咕隆咚的夜,寒意刺骨的风,两道瘦小的身影蜷缩在墙根下,躲在暗影中,窥视着在暗夜中显得愈发诡谲的小花园,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从四面八方兜绕过来,将她们笼罩其中,流烟总觉得仿佛下一刻,就会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从暗夜中钻出,张出血盆大口将她们吞噬。 “姑娘…….”终于是忍不住了,流烟轻轻扯了扯兰溪的衣袖,音量低的仿佛一开口,便被夜风扬散在半空里。“姑娘,咱们还是回去吧!这儿天冷的,你身子本就弱,若是冻坏了可怎么好?而且……就算要抓鬼,就咱们俩,哪儿抓得到呀!到时候可别鬼没抓到,白白吹了一夜的冷风不说,还打草惊蛇了。” 兰溪一边概叹着流烟如今说话也愈发出息了,一套一套的,一边嘴角牵起一丝笑弧,道,“你说对了,姑娘我就是要打草惊蛇!打的就是这丛草,惊的就是那条蛇。” 流烟脸上的苦色几乎可以滴出来,姑娘如今说话行事愈发让人摸不着头脑了,每每总透着一股高深莫测的味道,倒是越发衬得流烟蠢笨起来,“可是姑娘——” “流烟,你该不会是怕了吧?”兰溪笑眯眯打断流烟可能即将开始的长篇大论般的劝说。 流烟果然被噎住了,然后便是涨红了一张脸,有些吞吐道,“奴婢……奴婢自然是不怕的,可是姑娘…….” 可惜,兰溪上回便没给她机会把话说完,这回自然也是如此,“既然不怕,那便闭嘴!你听……来了!”兰溪侧耳倾听了半晌,突然弯起嘴角,意味深长地笑了。 而刚才还说不怕的流烟,再听见那幽幽咽咽的哭声之后,当下惨白了脸色,小腿肚子直打颤,原本揪在兰溪衣袖上的手改为了扯,而且是一扯再扯,越扯越紧,扯得兰溪不耐烦地回头瞪她,她白嘴白脸,两眼愣神地道,“姑娘,真……真的有鬼啊?” 兰溪见她这样,不由皱眉,这丫头,当真吓着了呀!可是怎么办呢?开弓没有回头箭,她总不能这会儿为了个流烟打退堂鼓,再回去换个不怕的来吧?叹息一声,她微笑道,“流烟不怕啊!你家姑娘啥时候打过没有准备的仗?你放心吧!管她什么鬼,你家姑娘都不怕。”说着,拍了拍自个儿挂在腰间的小包袱上,笑得一脸成竹在胸。 流烟瞪着自家姑娘腰间的那个袋子,恨不得瞪穿了它,好瞧瞧里面有些什么了不得的宝贝,然而不等她看清,兰溪已经兴奋地指着黑暗中某一处,道,“流烟快看!鬼来了!” 流烟闻声转首一望,险些两眼一翻,就地晕倒。 第八十四章 打草 流烟跟着自家姑娘大半夜地守在小花园内吹冷风,等着“抓鬼”,流烟本就已经吓到不行,如今听兰溪一句“流烟快看!鬼来了!”,下意识地转头望去。却见小花园那疯长及腰的草丛中,一道白影轻飘飘地晃来荡去,隔得有些远,鬼脸是看不清的,但就那飘忽的身形,配着几乎将脸都遮没的头发,还有那幽幽咽咽的哭声,便让流烟骇到了骨子里,浑身哆嗦着,就差没有立时晕倒了。 “走!流烟,咱们过去瞧瞧,这鬼到底长个什么样!”兰溪却似没有半点儿怕忌,反而兴致勃勃地道。 流烟愣神着还没反应过来,待反应过来时,却是连忙一把抱住兰溪,急嚷道,“姑娘不能去!姑娘不能去啊!”一边喊着,流烟一边想着,什么时候她家姑娘的胆子居然这样大了?这是当真要去抓鬼么? 深夜俱寂,流烟这番叫嚷便显得很是突兀,兰溪显然没有料到流烟居然来了这么一出,先是一愣,待得反应过来之后,却是面色大变,“你乱叫什么?鬼都被你吓跑了!”扭头一看,可不是么?那白衣鬼影显然也听到了这处动静,抬眼望过来,兰溪恍惚间觉得,似是与对方来了个四目相对。隔着不算近的距离,兰溪是没有瞧清对方,但对方似乎却在看见兰溪的那一刹那,愣了一下,然后,便动了——飞快地朝着兰溪这处飘来。 流烟一看,吓得面如土色,那一瞬间,却不知道何处来的力气,直抱着兰溪的腰肢将她往后拖。兰溪却是扭腰蹬腿,不肯配合。眼见着那鬼影一点点飘近,睁眼间,似乎都能瞧见青苗獠牙,满目狰狞了,流烟怕得要命,却还是没有丢下兰溪先逃,只是闭了眼,一径将兰溪往后拖。兰溪一边用力挣脱流烟的怀抱,一边往腰间摸索,见得那鬼已飘到离两人不过几步之遥处,兰溪从布袋里抓出一个瓶子,拔了瓶塞,大叫一声,“管你什么鬼,还不速速现形!” “刷”一声,瓶中的液体成箭状泼洒而出,不偏不倚居然全泼在了那飞扑而至一步之遥处的鬼影身上,一头一脸全是粘稠的液体,其余的,溅在那身白衣之上,借着不远处的灯光,能勉强分辨出颜色,竟是血般的猩红。这样的场景,这样的画面,若是不知情的人瞧见,只怕不被吓疯,也得吓得尿裤子。而场景中的几位当事人,鬼影因突然遭了袭击,猝然急停了步伐,兰溪没有料到能泼个正着,流烟也因这突发状况而怔住。一时之间,场面僵凝,两人一鬼面面相觑,俱是沉默。 好一会儿后,流烟才抖颤着嗓音,低声问道,“姑娘,你带了朱砂?”那应该没事了吧?不都说朱砂能辟邪吗?鬼还能不怕这个?你瞧,这鬼这会儿不就动弹不得了么?姑娘真是厉害啊!平日里还是小瞧了姑娘,这院子里的魑魅魍魉算什么?姑娘当真是连鬼也不惧啊! 朱砂?不知是不是错觉,鬼“姑娘”黑发遮掩后的鬼脸有些扭曲。 兰溪短促地“呃”了一声,才偏过头在流烟耳边低声道,“什么朱砂?我是让门房的刘婶儿帮我从外边儿寻摸来的狗血,不都说辟邪的效果也不错吗?” “狗血?”流烟惊叫了。 狗血?鬼“姑娘”错乱了。 “诶!等等!别走啊!”鬼姑娘转身便跑,兰溪愣了,想也没想,便跟着追了上去。流烟一边概叹着她家姑娘真是胆儿肥,一边小跑着跟了上去,方才的满心惊惧不知在何时,悄然消失无踪。 那鬼“姑娘”此刻定然是满心无措,只见过鬼追人的,何时见过人追着鬼跑的? 兰溪和流烟主仆俩一前一后,紧追不舍,鬼姑娘慌不择路,逃得有些狼狈。然而,那鬼姑娘确实是兰溪这些肉体凡胎可比的,几个起落,终是不见了踪影!兰溪和流烟两人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谁知,就在这个时候,两道黑影如风一般窜过两人头顶,朝着方才那鬼姑娘消失的方向追去。 流烟还来不及喘匀了气,便忙问道,“姑娘,刚才那是…….” 兰溪刚刚跑动过,小脸粉扑着,灿笑如花,眸中满是狡黠,“早告诉过你了,你家姑娘从不打无准备的仗!” 流烟听罢,却是沉默了,思忖片刻便陡然明白了姑娘的用意,却又思及方才自己做的蠢事,当下额角冒汗,道,“姑娘,都怪奴婢,险些坏了姑娘的事儿。” 兰溪正好不经意瞄到脚下某处草丛中一个在夜色中也泛着光的物事,弯腰将之拾起,掬在掌中,低头一看,又正好听到流烟这句话,便不由笑了,“错有错着,如果不是你闹这一出,也许就没有这意外的收获。”说着,晃了晃手里的物件儿,流烟这才瞧见,那居然是一只落单了的珍珠莲子米。 流烟正在高兴,居然还得了这么一个把柄的时候,兰溪已经往四周看去。方才,那鬼姑娘慌不择路,她们紧跟着追来,竟没发现,不知不觉竟跑到了那座被封起来的院子前。 “姑娘——”眼看着兰溪往那院门走了过去,流烟本想出言阻止,后来转念一想,却是咬着牙也跟了上去。 院门锁着,门上一把生锈了的铁将军把门。兰溪低头看了一会儿,又把那锈迹斑斑的铁将军捧起仔细端详了片刻,深深拧紧了眉。 “姑娘,怎么了?”流烟看了半晌没有看出个端倪,还是忍不住问了。 兰溪放下铁锁,笑笑,没有言语。一阵极为细微地风扬衣角声后,兰溪主仆二人回头,被无声无息站到她们身后的两个黑衣人吓了一跳,好在兰溪还算镇定,拍抚了一下急骤跳动的心房,这才问道,“都跟上去,看清楚了?” 两个黑衣人都蒙着脸,只露出眼睛的部分,当中的一个,无声地点了点头。 兰溪这才笑了,“那好!你们可以回去给你们主子复命了!” “我们先送姑娘回去。”黑衣人当中的一个道。 兰溪没有推辞,欣然点头。往回走的路上,流烟已经丝毫没有方才的害怕,虽然好奇这两个身手很好的黑衣人的来历,但她很识相地没有开口追问,反而好奇起了另外一件事,“姑娘,刚才你淋的当真是狗血么?” “哪有什么狗血?那就是朱砂!” “啊?那你为什么说那是狗血啊?” “因为把朱砂说成狗血的话,恶心,也能把人恶心个够呛啊!” 流烟默。姑娘,你腹黑了! 第八十五章 惊蛇 兰溪这一回“抓鬼”,按流烟所说,无异于打草惊蛇。殊不知,兰溪打的主意,也真就是打草惊蛇。如今,打了这丛草,当真也惊着了那条蛇。 宁远居西跨院的某间厢房内亮着灯,门“吱呀”一声开启,一道身影极为灵巧地闪入房内,堪堪合上房门,房中便已有人问起。“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怎的弄得如此狼狈?”那嗓音娇柔,偏偏语调却惊讶莫名,还带着些许的忧心。 来人似乎也没有想到屋内居然有人,先是骇了一跳,反应过来之后,松了一口气,这才道,“姨娘怎么在这儿?十姐儿可睡熟了么?” 说话的人一袭血迹斑斑的白衣,长发覆面,脸上的妆容甚是骇人,不知涂抹了什么,脸皮泛着青白,双目眼角以及唇角都画了血迹,若是在暗夜当中示人,那还当真是鬼气深深。这人自然便是方才的那“鬼姑娘”了。而她称作姨娘的人,一身家常的白底青花长身滚毛褙子,又提到了十姐儿,不是芳姨娘又是哪个? 芳姨娘一看鬼姑娘衣裳上的血迹,登时骇得变了神色,“轻红,你受伤了?” 听到此处,众位看官有的是惊讶莫名,怎么这鬼姑娘居然是轻红么?有的却是意料之中,果真是轻红啊! 轻红一听芳姨娘是急了,连忙道,“不是!不是!这些是……狗血!”后面两个字有些扭曲,只要一想到这两个字,头脸、发间的粘腻和周身的血污登时变得有些难以忍受起来。轻红不适地扭动了一下身子,面色有些尴尬地道,“姨娘,奴婢这样实在是不合适,要不,姨娘且先等等,待奴婢洗漱一番后,再跟你细说。” 芳姨娘虽然急于想知道一切,但见轻红难受的模样,再想到她被人淋了一身狗血,也有些了解,便点头应了。轻红得了应允,连忙取了干净的衣裳,扭身出了房门。一刻钟之后,再回来,湿着发,卸了妆容,换了干净的衣裳,已是彻底清理干净了。 “来!先坐下,喝杯热茶慢慢说。”在轻红洗漱的当口,芳姨娘自取了茶壶,烧开了水,沏了一壶茶,倒了一杯,热气腾腾,递到了轻红跟前。 轻红也没有推辞,过去坐下,接了那茶,轻啜了一口,略缓了一口气,这才将今夜在小花园遇着兰溪和流烟主仆,本想顺势吓她们一吓,谁知人没吓着,却猝不及防被淋了一身狗血,又被人一路追着逃回来的事,巨细靡遗地向芳姨娘说了一遍。 轻红见芳姨娘听罢自己所言,拧着眉头半晌无言,小心翼翼地斟酌着用词道,“这五姑娘倒是胆大得很,兴许她只是刚好不怕鬼,又贪玩儿,所以才有了今天这一出。”这话说得有些心虚,不只说服不了芳姨娘,就是轻红自个儿也不信。 芳姨娘铁青着脸色摇头,“头一回便因着这小丫头坏了我的事,却以为只是巧合,没料到,一个九岁的丫头,竟比傅锦如还要难缠。这个当口,她莫不是发现了什么,所以才来一探究竟吧?若是再被她捏到些把柄,岂不是又要坏了事?” “姨娘,想那么多做什么?事到如今,咱们也不怕她什么,到时傅氏一死,便万事大吉。如今哪怕是真被她看破了,又能如何?” “你懂什么?”芳姨娘沉着脸色斥道,“别说咱们现在尚未成事,若是透出风去,事情便愈发难办。即便是成了事,若是有了这些破绽拿捏在那丫头手里,传到老爷的耳朵里,以他的性子,你我只怕都没有了活路。” “到时傅氏已死,难道老爷还能为了一个死人将姨娘怎么了?他就一点儿也不顾及十姐儿么?何况,当年的事,老爷也是知情的,傅氏那是死有余辜!” “他当年就知情,不也一直装聋作哑,让姐姐枉死了么?姐姐沉尸井中,死不瞑目,她傅锦如不还一直做着她的兰府三太太,锦衣玉食,儿女双全,富贵无双么?”芳姨娘因着心中翻搅的心绪,而红了眼睛,“老爷这个人,最是看重嫡庶,在他眼中,我一个卑贱的姨娘竟敢谋害主母,那必然是罪该万死。何况……老爷虽然不说,他心里,有多看重傅锦如,天知,我知。” 轻红见芳姨娘神色间隐见悲戚失落,不由心中闷疼,姨娘为了复仇,不惜接近三老爷,几年如一日的做着戏,同床共枕,锦被合欢,生儿育女,到头来,这戏中情是真是假,只怕连姨娘自个儿,也分不清了吧?“那姨娘……事到如今,咱们怎么办?” 芳姨娘恍惚着回过神来,眼中闪过一丝狠意,咬牙道,“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做了,咱们就没有回头路了!原本还想先慢慢吊着傅锦如的命,让她挨过这个年,如今是她女儿不愿让她多活些时日,便也怨不得我了!” “那……我去知会那头,加大药的剂量么?” 芳姨娘却是阴恻恻地笑了,“让她就这么舒舒服服地死了,未免太便宜她了!当年她赐我姐姐的,痛失骨肉,生不如死的滋味,我必然也得让她尝尝!” 这样的暗夜中,轻红看着芳姨娘的笑容,轻轻颤了下身子,“如果这样,那老爷那边……” 芳姨娘的面容有一瞬间的僵硬,片刻后释然中带着自嘲地,微微笑了,“那就看看吧!他若狠得下心,那我去陪姐姐,也不错啊,不是吗?” 夜空的另一头,三老爷披散着头发,身上随意披了件大毛衣裳坐在床边,听得黑衣人的回话之后,沉默良久。直到脚边火盆里的炭火爆出一记“噼啪”声,火星跳跃闪耀,他才醒过神来。抬起手,轻挥了挥,那一直跪在地上,不敢言语的两个黑衣人这才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黑衣人出去之后,三老爷仍然没有动作,好一会儿后,才拿起火盆边的钳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炭火,沉思着。火边上铁壶里煨的水涨了,白烟腾袅,直冲得壶盖作响,三老爷从沉思中惊醒过来,却是拎起了茶壶,一倾,热水争先恐后从壶嘴中涌出,浇洒在烧得极旺的炭火上,冒着白烟,发出“滋滋”的声响,不一会儿,水覆灭了火,屋内,最后一点儿光隐没,三老爷黑沉的双目也一并没入夜色之中…… 第八十六章 抉择 “你怕是一早怀疑的便是芳姨娘吧?为何不直接告诉为父,偏还要拐弯抹角,来跟为父借人?”翌日一早,三老爷便让人去叫了五姑娘来,父女俩关上了门,悄悄说起私话。 兰溪一早便料到三老爷定会找她来这一遭,所以听得这一问,早有所备,笑笑答道,“口说无凭!我与芳姨娘有过节,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但在父亲眼中,女子向来小心眼儿,这么个小小的过节,没准儿我就偏偏记着了,还一直记到了现在。只怕父亲听了我的话,多想一二,觉着我是故意找她的麻烦,诋毁于她。但如今,是父亲的人亲眼所见,亲身所查,亲口所说,父亲,应该没有疑虑了吧?” “偏你多想!小小年纪,人却鬼精。”三老爷沉着脸斥道。 兰溪却不在意,兀自笑着,目光暗闪,“父亲为何不问女儿,为何会怀疑到芳姨娘的身上?” 三老爷低垂下眼,道,“何需问?自然是你母亲告诉你的。” “是啊!那****来找父亲,告知父亲有人在母亲身上布了死局,当时见父亲神色不定,便觉着这当中必有蹊跷,只怕父亲却是知道些什么的,但想着问父亲必然得不到答案。料想定与前事有关,所以便起了心思,回了正院,找着了林妈妈。偏林妈妈是个忠仆,没有母亲发话,无论我威胁利诱,皆未吐露半字。我没有他法,本想另寻法子打探。偏偏我寻林妈妈问话的事,没能瞒过母亲,她把我叫了去,亲口跟我讲了从前的一些事,当中就包括了阿久出生时,你们因何争吵大闹,因何彼此置气,互相冷着这么数年。”说到此处,兰溪偷偷瞥了三老爷一眼,见他神色略有些不自在,不觉勾唇微微笑了。 “你母亲没说其他的了?”三老爷被女儿的目光看得愈发尴尬,轻咳了一声,这才问道。 “说什么?说那位表姑母的事儿么?”兰溪笑问,眼看着三老爷神色愈发尴尬,她面上的笑却淡了些许,“父亲,事情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在母亲心里结成了死结,还是母亲当真已经想通了,放下了,她说,她再也不会去想那件事,也再不会去问父亲心里是不是还记着那位表姑母。” “你母亲……她说她不会再想,也不会再问了?”一瞬间,三老爷似乎觉得心慌得没边儿,像是空了。 将三老爷的神色看在眼底,兰溪目光微闪,“是!父亲,人都是会变的。你不能指望着母亲永远跟从前一个样儿,就像你记忆当中那位表姑母比谁都好一样!” “你母亲她当真……其实都是误会,我许久未曾与你表姑母联系,那次不过是收了她一封信,见她死了丈夫,孤身抚养一个女儿,婆家又未曾善待她,这才让人去接了她来。我只是想着帮她一把,旁的心思当真没有。偏偏你母亲……我没想到她会那般在意,居然趁我不在家,偷偷将她们母女送走了。”三老爷急了,也不顾是在女儿跟前,一股脑地道。 兰溪却听得目光幽冷,就因为如此,你便动了肝火,不顾母亲身怀六甲,与她大吵了一架,这才让她动了胎气,九死一生早产生下不足月的阿久么?得知真相的那一刻,兰溪真的觉得很可笑,前世今生,这么多年,她始终纠结的真相居然就是这般?那一刻,她对三老爷有了怨,也有了恨。明明理智告诉自己,所有的一切怕都是有人暗中推波助澜,明明知道母亲处事也有不周之处,明明知道那个时候,父亲也还年轻,父亲也是个男人,他有他的自尊,他的骄傲,他的底线……可是兰溪管不住自己的心。因为就是知道了这一切,兰溪才明白,三太太当时是死了心的,一个嘴上总说没将旁人放在心上,却可以为了这个旁人不顾自己妻儿的男人,你让三太太怎么想?前世,她的妹妹,她的母亲,归根结底,都是因自己的父亲而死,你让兰溪如何心平气和? 深吸一口气,兰溪让自己饮尽满腔的复杂,“这些话,父亲不必对女儿说,女儿也不想听。我们……我和母亲为了过好现在已经是殚精竭虑,从前怎么样,我们没有多余的力气去纠缠,真相到底是什么,父亲心里是怎么想的,我不想知道,母亲也不想知道。” 抬起眼,见三老爷愣神了一般,怔怔看着她,兰溪不知为何,在觉得痛快之余,却又多了两分不忍。“父亲,母亲说,对于父亲而言,那位表姑母一直是你记忆当中最美好的样子,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最珍贵的。父亲可以缅怀过去,情深意重,可是还有一句话,叫作‘不如惜取眼前人’,何况,除了母亲,还有阿久,她本可以平平安安的出生,健健康康的成长。我原先总嫉妒母亲对阿久太好,后来才知,那不过是因母亲对阿久,除了本有的爱,还多了一分愧疚。” 这话一出,如同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三老爷身形一晃,瘫坐在椅上,如同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失魂落魄。 兰溪目光微闪,心中不忍更甚,但她握拳咬牙,让自己狠下心来,“父亲,从前的事,已经过去了,也追不回来!母亲不想再去想,不想再去问,可现在呢?父亲,摆在你面前的又是两难,这一回,你是不是还会抛下母亲,还有我们。我,两个哥哥,还有阿久。” 三老爷沉默着,没有吭声,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听进去。 兰溪无声地叹息,“父亲不用马上给我答案,还有时间,父亲可以慢慢想。”话落,兰溪举步而走,走到门边时,却又想起了什么,略顿了步伐,这才道,“对了,母亲让我告诉你,这些年,她一直没有跟你说。当日是将表姑母母女俩送回了杭州老家,给她们买了三进的宅子安置,到现在,母亲也会让人给她们送吃穿用度和银两,她们一直过得很好,父亲若是不信,得闲了,可以自己去看看!” 门,轻轻合上。兰溪回首,从缝隙里瞧见父亲似乎一瞬间苍老了十岁的容颜,目光黯然。 “姑娘…….这么逼老爷,好么?”枕月扶住她,面露踌躇。 兰溪深吸一口气,幽幽苦笑道,“我必须逼他,他也必须抉择!” 第八十七章 变数 “是啊!我不得不逼他!”兰溪的声音渐渐低落下去,那一句,恍若自语,不知是为了说服枕月,还是为了说服自己狠下心来。片刻后,她抬起头来,叹息一声,“走吧!” “姑娘——”枕月唤了兰溪一声,给兰溪递了个眼色。 兰溪挑眉,顺着枕月的目光看去,这才瞧见知梧轩用作茶水间的耳房门前,娉娉婷婷站着一人,穿得有些单薄,在这冬日里愈发显得苗条清丽,长相秀雅,眉眼间似笼着千愁万绪,居然还算得上是个熟人。“她来干什么?”兰溪低声问了一句。 兰溪方才和三老爷说话时,枕月就候在门外,屋内的动静能听到些,屋外的事情却也看得分明。当下上前一步,凑到兰溪耳畔,低声道,“好像是之前她老子病了,说是还病得不轻,太太听说后就让人给送了几味药材,她今日是进府谢恩的。” 兰溪挑眉,太太送的药材,却来了老爷这儿谢恩,安的什么心?“她不是定亲了吗?太太给她老子送药材不过是看在二管家的面子上,难道她还以为是老爷还念着她么?”这话,枕月自然是不好回的,便闭紧了嘴不吱声。 须臾间,那边松茗已经快步朝那人走了过去,道,“老爷说了,这药材是太太送的,他不知情,你要谢恩也谢不到他的头上,他,你就不用见了。你若是真心诚意地谢恩,便自个儿到三太太跟前去谢,宁远居的路你应是认得。” 这话说得毫不客气,倒颇有两分三老爷的风格。何况,三老爷这会儿的心情可不见得好,你这会儿非往枪口上撞,那可是自己找死啊,还能指望他给你好话了? 那人,自然就是重阳的时候,使了些手段爬了三老爷的床,没有喝三太太赐的避子汤,偷偷珠胎暗结,后来东窗事发,被灌了一碗打胎药,去了腹中血肉,又被三老爷亲自发话撵去庄子上的玉茗了。那玉茗听得三老爷这番话,似是极为受伤,瞬间便红了眼眶,一副受了好大委屈的模样。 兰溪却看得心情畅快,觉得她家老爹这番回话颇有些大快人心,面上便不由带出两分笑来,不再看那玉茗一眼,径自迈开了步伐。枕月自然紧步赶上,主仆二人一前一后出了知梧轩的垂花门。 兰溪的步伐却缓了一缓,心想着,这个节骨眼儿,这个玉茗怎么就进府来了?心中略略有些不安,但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近日事情太多,兰溪觉得头有些发疼,便不得不抛开这件事不再想,腹诽着自己有些草木皆兵了啊! 谁知,不过两个时辰的功夫,这刹那间的不安就得到了证实。 “秦妈妈,你怎么过来了?可用过晚饭了?我们正吃着呢,你要不嫌弃,将就着同我们一道吃点儿?”伺候着兰溪用过了晚饭,枕月几个将饭菜撤到耳房里摆上,刚要准备用饭,便见着秦妈妈疾步而来,流烟连忙笑着招呼道。 秦妈妈勾起嘴角,笑得有些牵强,“不了!你们吃吧!姑娘呢?” “在房里呢!”流烟几个也看出有些不对,纷纷收了笑容。 秦妈妈匆促地点了点头,便撩开帘子,疾步进了内室。室内,兰溪正拿了本游记歪在矮榻上翻着,但到底又经了这么些事,倒是要比之前更加的稳重了,见秦妈妈神色凝重,她已然明白定是出了事,但还能平静地问道,“妈妈,出什么事了?” “姑娘,方才那个叫玉茗的,来宁远居给太太谢恩。太太本说自己有病在身,不便相见,奈何这姑娘认死理,非要见太太一面不可,否则便不走了。太太没了法子,这才请了她进去,才没说两句话,太太不过言说她眼看着就要出嫁,便给了她些料子、首饰、银两什么的,权作添妆,那姑娘便突然变了脸色,抹着眼泪就往屋外冲。老奴还是怕出了什么事,当下派了人让跟着。谁知,却跟丢了,老奴便着人到处去找,谁知,刚才找着了,却已是投了井。”秦妈妈连气也来不及匀上一匀,便忙不迭地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讲给兰溪听,却是越说面色越是黑沉。 兰溪听罢,再也坐不住,撂下书,从矮榻上站起,“投了井?人可救起来了?”见着秦妈妈面有难色地摇头,兰溪只觉心一沉再沉,“投的什么井?可是小花园中,那芙姨娘投过的那口井?” “姑娘果真一猜便中,正是!”秦妈妈点头,语态却没有半点儿轻松。 兰溪也是面色凝重,“原来……这才是她们的后手!” “姑娘,如今咱们如何应对?” 兰溪摇头,变数来得太快,一时间,她还真没想出应对之策。哪知,这边尚愁眉不展,那边又来了新的问题。董妈妈几乎是小跑着冲进内室,身后还跟着同是神色匆匆的枕月与流烟。 “姑娘,老奴刚来的路上,听到府里都传开了。说咱们太太善妒,不容人,害死了从前的芙姨娘不说,如今就连一个已经撵出府去了的通房丫头也容不下,还有人把从前葛姨娘和芙姨娘双双落胎的事也拿出来说,全都推到咱们太太头上,都在传说咱们太太手里不知沾了多少姨娘和庶子女的血,是个再善妒阴毒不过的了。” 善妒,这是七出之条啊。还有谋害子嗣,那可是会彻底毁了一个女人的。这一招,太狠,且致命。 “姑娘,这一环扣一环,若是连兰氏族中也有被她们买通的人,到时只怕就会以此为借口逼迫咱们三老爷休妻了。”秦妈妈看得通透,也习惯将事情最坏的发展都考虑到,当下顺着事态的发展,揣摩对手的后招。 “难道就凭这些空口白话就能定了咱们太太的罪么?就算咱们太太当真犯了七出之条,不还有三不去吗?咱们太太可是给老太爷守了孝的呀!”流烟这回反应极快,马上反驳道。 “可是守孝期尚未满。”枕月较流烟,更加冷静。 “而且你们莫忘了,咱们太太的性子,且不说休不休的话,咱们太太若是知道自个儿被扣了这善妒,谋害子嗣的名头,她还能活得成么?” 第八十八章 应变 “而且你们莫忘了,咱们太太的性子,且不说休不休的话,咱们太太若是知道自个儿被扣了这善妒,谋害子嗣的名头,她还能活得成么?”秦妈妈本就甚会识人,如今虽然不过在三太太跟前伺候了几日,已将她宁折不弯的性子琢磨了个透。而同样的,那个布局之人也将三太太看得透透的,所以一出手便是杀招,务求一击必中。 秦妈妈这话一出,房内登时一静。兰溪不说话,是因为她早已明白对方的用意,她再清楚不过的知道,秦妈妈的设想极有可能发生,她的母亲,本就是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而董妈妈、流烟和枕月不说话,是因为她们根本没有料想到这些,但从秦妈妈口中听出,对方出手之狠。 好一会儿后,董妈妈才抖颤着嗓音道,“好毒的计!她们这是要活活逼死咱们太太啊!” “秦妈妈,为今之计,没有别的办法!最主要的,是你一定得看好了母亲,千万不能让她做傻事!告诉母亲,如今一切尚未成定局,若是她不战而逃,那我看不起她。而且她若当真因旁人的手段而自个儿不要自个儿的性命,那就是正中了别人的下怀,只会亲者痛,仇者快,让那些想要害她的人得意,让我们几个儿女伤心,无母可依,日后受人欺凌。”事情闹得这般大,再想瞒住三太太,怕是不可能。正如秦妈妈所言,三太太性子刚烈,宁折不弯,但从另一个角度看,却也可以说是心性坚强,只要是她认准了的事,再苦再难,她也不会轻易撒手,兰溪吃准的也是这一点。 秦妈妈闻言,双目一亮,自家的姑娘果真让人不得不刮目相看,这样的状况,即便是她,一时间也是一筹莫展,姑娘小小年纪,身在居中,还能这么快冷静下来,从容应对,就凭这一点,她日后的前程便不会差了。这样的女子,不管嫁给什么样的人,不管处于什么样的境地,都能把自己的日子过好了,过美了。 秦妈妈一边心中赞叹着自己跟对了主子,一边应得干脆,这本就是应当应份之事,何况,依她对三太太的了解,姑娘这法子十之八九能成。 这般一来,一屋子的人似是都找回了主心骨,不再彷徨无依。然而,还来不及松上一口气,又出了状况。 “姑娘,玉茗家娘和老子来了,直吵嚷着要见太太,被林妈妈着人挡在了二门外,偏这两人闹将起来,这会儿人越聚越多了。”大冷的天儿,梅香跑到兰溪跟前时,却是红扑着一张小脸,满脸的汗。 兰溪神色一紧,“来得这般快?”愕然过后,兰溪冷笑,当真是一步一局,环环相扣啊!“董妈妈,让人去把玉茗家娘和老子,对了,我记得她好像还有个妹妹,好像叫穗儿的,之前顶了她的缺,进府伺候,如今也就在知梧轩当差?”董妈妈点头称是。兰溪这才继续道,“你去知会松茗一声,就说我说的,将这穗儿连同她的老子,娘一同请去喝茶。他们必然不肯随便被你请走,所以,为防万一,带几个帮手,一定把人给我请到了,看牢了。” 董妈妈领了差事,着急忙慌地出去了。 秦妈妈却仍难掩忧心,“就算拿住了玉茗的娘和老子,但府外和族中……” 话未说完,未尽之意,兰溪却是心知肚明,目光微微一暗,“暂且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府外和族中,我却是插不了手,但是旁人可以。”三老爷,还有老太太,只要能请得他们出手,那便可万事无虞。 秦妈妈点头,也明白了兰溪的意思。“那好,老奴先回去守着太太,务必把姑娘的话带到。” “嗯。” 谁知秦妈妈还没走出房门,兰溪这儿却又来了人。今日,兰溪这儿进进出出的,倒当真是热闹得很,偏偏来来往往的人都没有那个热闹的心情。这回来的,却是三老爷跟前的松茗。 “五姑娘,老爷请你立刻到知梧轩去一趟。” 秦妈妈与兰溪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挑起眉来。 夜,已经深了。娴雅苑内仍然灯火通明,董妈妈、流烟、盈风几人都候在花厅内,没人言语,就连呼吸也有些小心翼翼,偏偏,那气氛却很是凝重,仿佛连从厅内穿过的风也僵凝冻结。日落时分,兰溪被三老爷请去了知梧轩,枕月也随着去了。可是已经一个多时辰过去了,到现在仍未回来。三老爷请她们姑娘,必然是为了稍早时发生的玉茗的事,只是究竟是个什么章程,几人心里越是挂怀,这会儿便等得越是焦心。 “姑娘,你回来了?”门外,隐约传来声响,却是那煮雪的声音。董妈妈几人先是一愣,却由不得多想,纷纷掀帘而出。 帘外,两盏气死风灯在夜风中轻轻晃荡,晕黄的灯光堪堪照亮跟前一隅,兰溪正在枕月和煮雪一左一右的扶持下跨上石阶,从黑暗中一步步走到光亮处。抬眼见董妈妈几人都是一脸急色,她不觉微微一笑,道,“进去再说。” 一行人簇拥着兰溪进了花厅,枕月伺候着她脱下身上雪青色镶灰鼠皮的斗篷,兰溪施施然刚在椅上落座,一杯沏好的热茶已经递到了跟前,“姑娘,先喝口茶,暖暖身子。” 兰溪抬起眼睑,望了一眼面前笑咪咪的煮雪,也没有推辞,接过茶碗,轻啜了一口,温度,恰恰好。送罢了茶,煮雪顺理成章地站到了一边,除了流烟瞪了她两眼,其他人见兰溪没有开口撵她,便俱都闭紧了嘴。 “姑娘,老爷怎么说?”董妈妈等不及了,连忙开口问道。 兰溪先是苦恼似的蹙了蹙眉梢,“今日的事,父亲很是震怒。稍早时,因为听到院子当中的传言,当场便让人杖毙了一个碎嘴的小丫头。” 杖毙?在场几人一听,都是吓得脸色一变。 “经了老爷这一出,府中传言可稍止。但老爷觉着府中最近诸事不顺,怕是小花园中冤魂作祟,所以已经禀了老太太,过两日便自灵台寺请来高僧做法,不管是厉鬼也好,冤魂也罢,都要将她除了去,还府中清明。” “那太好了。”董妈妈几人皆是欢喜,就连煮雪也弯起唇,跟着笑了起来。 第八十九章 布局 不出兰溪和秦妈妈所料,那背后之人在府外和族里果真也有所动作,幸好她们应对得快。三老爷和老太太伸手将起先传话之人压服下来,表明了兰府看重三太太的态度,好歹将事态稳定住了。那些个人闹事,自然是有人许了他们好处,如今见兰府三老爷及老太太的态度,一时有些摸不准,便也暂时按兵不动。 兰溪见状,从事发起,就一直紧绷的心弦总算稍稍松了一些。不一会儿,秦妈妈也来回过话,说是她将兰溪的那番话带给三太太之后,三太太虽然气怒难平,但好歹还能冷静下来,还让秦妈妈转告兰溪,她不会轻易去死,让处心积虑害她的人称心如意。兰溪这才算是真正松了一口气。 谁知这口气没有松上多久,正院便传来今早三太太用过药后,突然吐血昏迷的噩耗。兰溪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瞬间刷白了脸色,刹那间,脑中一片空白,只晓得跌跌撞撞地往外冲。当时,枕月和流烟就在边上,见自家姑娘这样,哪儿还来得及多想,连忙跟了上去,扶住险些栽倒的兰溪,主仆三人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往正院去。 往正院去的一路上,兰溪脑中思绪纷杂,但总算能思考了。心房紧绷得生疼,她一再地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想想,她得好好想想。一定哪里出了错,一定是!母亲那里有林妈妈和秦妈妈看着,秦妈妈的本事她知道,但凡母亲要接触的东西,她都会过眼,只有确定没问题了,才会拿给母亲。之前装有猫草的香囊,还有母亲每日早起会喝的被人下了夹竹桃花粉的花茶,都已经被偷梁换柱,不该有问题。而既然前面出了这样的事情,如今又是这样的局势,不管是林妈妈也好,秦妈妈也罢,都会比平常更加小心。除非那人的手段当真如此了得,能瞒过秦妈妈的眼睛。但兰溪深信,这样的人,有!但也不多,所以,这事究竟出错在哪里? 一路走,一路想,待得到达正院时,兰溪已经彻底地冷静下来,再看见面色虽然凝重,却亲自候在垂花门外,显然是在等她的秦妈妈时,兰溪悄悄松了一口气。秦妈妈走过来,替代了枕月和流烟的位置,一边亲自扶着兰溪往里走,一边低声道,“今早的时候,太太喝了那碗药,便吐了血,晕过去了。老爷刚好在这里,动了怒,当下下令严查,所有接触过药的人全被押在柴房里,由老爷的人看着。老爷亲自请了大夫来,为太太诊脉,这会儿还在里面呢,知道姑娘着急,快些进去看看吧!”说话间,两人已走至花厅廊下,守门的小丫头打起帘子,秦妈妈在衣袖的遮掩下,轻轻捏了兰溪手背一记,兰溪目光随之微闪,一言不发,苍白着脸色,锁紧了眉,步进房门。 进到屋内,见三老爷锁紧了眉头坐在床沿,三太太紧闭双眼,面色灰白地仰躺在床上,看似没有意识,边上一个年过半百,头发花白,大夫模样的人正捏了寸长的银针往三太太身上扎,兰溪一看,心头一揪,快步过去,嘴儿半张就要喊。 三老爷听见动静,抬起头来,瞧见兰溪,轻一摆手,道,“出去再说。” “母亲怎么样了?”父女俩一前一后走出卧房,兰溪便迫不及待地问道,即便秦妈妈给了她暗示,但刚才看见三太太聊无生气地躺在床上,兰溪心口仍是揪心的疼,那画面与前世的某一幕重叠,她几乎没有办法呼吸,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那噩梦般的过去中挣扎出来。 “放心。”三老爷轻描淡写两个字,不知为何,却让兰溪满心的惶然登时消失无踪,她轻轻松了一口气。“阿卿…….”三老爷双手背负身后,兰溪茫然抬起头来,对上那双眼,兰溪其实从没有那么认真的端详过父亲的眼睛,那双眼睛很漂亮,如黑曜石般的纯粹深邃,可这一刻,却冷若寒星,“敌动,咱们也动!” 三太太病弱膏肓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般传遍了整个兰府,众人众象皆做何想暂且不得而知,不一会儿,却又听说芳姨娘被三老爷下令禁足屋中,她的居处里里外外被十来个家丁围了个水泄不通。于是,众人心中多了两分了然,三太太的病,莫不是与这芳姨娘有关? 午后,宁远居的东跨院与西跨院截然不同的安静,好似所有的人都跑去了西跨院,人人都去看芳姨娘的热闹,尽管无一例外都被手拿刀兵的家丁拦在了垂花门外,却仍是乐此不疲。相较于西跨院的人声鼎沸,东跨院如同被人遗忘了一般,安静而沉寂。左边厢房的窗户被推开了一条缝隙,一双眼睛从窗后探了出来,见对门也是门窗紧闭,异常安静的样子,便又缩了回去,窗户,重新关严实了。 “不能去!你不能去!”秋姨娘紧紧拉住兰湘的手,白着脸,哀求地看着她,迭声道。 兰湘不发一言,只是咬了唇,用力地挣扎,想要摆脱秋姨娘的拉扯。 秋姨娘却是半点儿不肯放松,噙了泪压低嗓音道,“湘姐儿,你不知道,她有多厉害。你若是跟她作对,被她知道了的话,她定然不会饶过我们母女俩的。再说了,你也听到了,老爷下令看住了芳姨娘,所以,你去了也是白去。你把这话说给谁听,谁会相信你?” “姨娘,就是因为太太命在旦夕,就是因为父亲下令看住了芳姨娘,我才不得不去这一趟。姨娘,太太待咱们母女俩不薄啊!”兰湘一贯柔顺的面容此刻却是从未又过的坚定,不想伤了姨娘,她一时挣脱不开来,便试图晓之以情。 秋姨娘神色略略动容,片刻后,又一咬牙道,“太太是对我们不错,可咱们母女俩在这兰府之中,毫无凭恃,别人要对付我们,不过是捏死两只蚂蚁,我们谁都得罪不起,也只好对不起太太了。” 第九十章 变局 兰湘听得秋姨娘这句话,却是一脸的不敢置信,她不相信,她印象当中的姨娘,善良而温顺,今日,她怎么可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姨娘,你跟我说过,你自几岁起,便伺候在太太跟前,这一转眼,已经是三十年了,你当真要当聋子,做哑巴,眼睁睁瞧着太太去死么?” 秋姨娘眼里的泪倏然落下,却是一扭头,道,“太太如今已是这个样子,你去说了又能改变什么,不过是得罪她,待她腾出手来,再对付我们母女俩罢了。姨娘是无所谓,可你不行,你要平平安安地长大,顺顺当当的出嫁,为了你,为了我们母女俩能够在这宅院当中安身立命,这十几年,我做低伏小,装聋作哑又有什么?如今,不过我袖手旁观,又有什么做不到?湘姐儿,你听姨娘的,就当作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不要去多事,关上耳朵,不去听,闭上眼睛,不去看,自然便过去了。太太若能度过这一关,那是她的运,若是……那也是她的命,与我们无关。” “姨娘——” “小声些,隔得这么近,千万不能让她听到。”秋姨娘一把捂住兰湘的嘴,待得她冷静了些,才放开她,低声道,“湘姐儿,你还小,你不曾见识过她的手段,可是姨娘知道。我知道她有多厉害,太太绝不是她的对手。其实,若非前些年,她神志不清,这几年,太太又一直病着,她只怕早就动手了。可是你看,哪怕是现在,太太出身高贵又怎么样?有老爷护着又怎么样?她想要太太的命,不也一样神不知鬼不觉的,就做到了吗?” 秋姨娘面上惧色全无作伪,兰湘看得心头一酸,秋姨娘的谨小慎微她不是不懂,她不过是为了她们母女俩,奈何,兰湘却不敢苟同。“姨娘,你糊涂啊!你是太太的陪嫁,当年的事,你难道就半点儿没有沾手么?你怎能确定她只恨太太,不恨你?又怎么确定她对付完太太后,不会调转过来对付我们?还有,我已经十二岁了,这眼看着孝期将满,若是太太在这个当口……我还得再守三年。再说,太太对我们尚有两分顾惜,若是太太不在了,父亲必然还会续弦,进门的人是个什么性子,又会不会为你这原配的陪嫁打算?姨娘想看我顺顺当当的嫁,就不知道我那个时候还能寻着什么样的好亲事?” 兰湘每说上一句,秋姨娘的脸色就难看上一分,待得兰湘说完,秋姨娘已经完全失了神,沉默了好一会儿,她突然双肩一垮,“咱们只能尽力,不能惹祸上身。” 兰湘这才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总算说服了秋姨娘,当下弯起唇角,微微笑了,“姨娘放心,我知道怎么做。” 秋姨娘这会儿虽然还是担心,但却镇定了很多,“你是打算偷偷提醒你父亲?” 兰湘却是摇了摇头,“我平日里与父亲便不太亲近,这个当口,特意去找父亲说话,未免太扎眼,倒不如去寻五妹妹。” “五姑娘?”秋姨娘很是惊讶。 兰湘点头,“我最近冷眼观察,五妹妹如今行事比从前长进了不少,找她说话,一来,姐妹之间交谈几句再正常不过,不会惹人注意,二来,我觉着五妹妹很是聪颖,这话不用说得太明白,她也定然能懂得我的意思,于我们母女俩反是好处。” “五姑娘……当真能行?”虽然有些道理,但秋姨娘仍有疑虑,她实在没有办法把自己印象里的那个五姑娘跟兰湘口中那个聪明能担事儿的形象上靠。 “姨娘,你就信我一回吧!” 秋姨娘想着,这孩子毕竟是长大了,之前那一席话,就说明她比自己看得要深远,罢了,既然决定了要做,那便信她一回吧! 在宁远居和三老爷深谈了一番,兰溪觉得有些倦了,被三老爷板了脸撵回了娴雅苑。谁知,刚走到门口,便撞见正要出门的盈风,后者见她,微微松了一口气,“姑娘,三姑娘来了,奴婢正要去正院唤你。” 兰湘来了,兰溪不觉得有多惊讶。三太太病入膏肓的消息已传遍整个兰府,没道理,同是三房的秋姨娘母女会没听到风声。偏偏三老爷一早就下了死令,正院谢绝来客,各方来表关心的,一律被挡在了垂花门外。兰湘不得其门而入,到她这个三太太亲女跟前来表表关心,也是有的。 兰溪点点头表示知道了,整了整脸色,快步进了花厅。“三姐姐来了好一会儿了吧?让你久等!” 兰湘从椅上站起,见兰溪面色有些倦态,心想到重病在床,生死未知的三太太,不由心有戚戚焉,“你我姐妹,五妹妹何必与我客气?不知母亲可好些了?本该亲自去看看,偏偏父亲下了令,我却是进不去,只好到妹妹这里来瞧瞧。” “三姐姐有心了。母亲那边,已经找大夫来看过了,施了针,应是要好些了,只是尚未苏醒。” “这样啊!母亲她吉人天相,定然没有大碍,五妹妹莫要过于忧心了。” “承三姐姐吉言了!” 这话撂下,室内有一瞬的沉寂。片刻之后,兰湘略带难色地道,“五妹妹,我心里挂心着母亲,回去了怕也是坐立不安,若是妹妹不嫌弃,可否留姐姐在妹妹房里多待一会儿,咱们也好一处说说话,心就不那么慌了?” 兰溪有些愕然,这三姐姐在印象里,一贯都非常识相,兰溪本以为今日来表过关心之后,她也该告辞了才是。怎的,却说了这么一番话?抬起眼,兰溪见兰湘微微笑着,目光诚挚,突然便想到,许是三姐姐怕她胡思乱想,所以想留下陪她吧?不管前世,还是今生,兰溪跟自家姐妹间的感情都只是过得去,待得嫁入平王府之后,更是彻底断了往来,如今见兰湘示好,兰溪倒有些开心,便也顺势道,“那自是敢情好。只是光说话未免无聊,咱们还是找些事儿打发时间吧?听说姐姐打得一手好棋谱,偏偏妹妹于棋之一道开了六窍,尚是一窍不通,怕是不能陪姐姐尽兴了。” 兰湘微微一笑道,“那不如一起做针线活儿吧!” 兰溪欣然应之,“如此甚好!” 第九十一章 迷局 “呀!五妹妹这芙蓉绣得真好,跟真的似的,难怪能得颜妈妈的青眼。”兰湘的丫鬟回后面一进院落取了兰湘的针线,姐妹两个一人坐在矮榻的一头,各自绣着手里的绣帕,时不时闲话上两句,气氛算得不错,兰溪倒真觉得心中烦闷去了不少。兰湘侧过头见兰溪正在绣的芙蓉花,便不由赞上了两句。 兰溪回头看看兰湘绣的,一株兰花,叶儿柔长,花朵娟美,端的是灵动幽静,不由笑道,“三姐姐千万别夸妹妹,妹妹这样的朽木若非得了颜妈妈的教导,便真是不可雕也,而姐姐这样的心灵手巧的,却是用不着锦上添花了。” “五妹妹好巧的一张嘴,我可说不过你。”兰湘笑笑投降,“说起这个刺绣,我听说芙姨娘的绣活儿可也是出了名的。我听我姨娘说,她就是因为绣得一手双面绣,才得了祖母的亲眼,后来才被祖母赐给了父亲。” 兰溪半垂的眼儿微微一闪,捏针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顿,复又若无其事地穿针引线,“是了,芙姨娘与秋姨娘应是差不多年纪,那个时候,该是相熟的。” “若是相熟,自然是比不得葛姨娘的。葛姨娘与芙姨娘都是从祖母院子里出来的,据说还在祖母跟前时便是情同姐妹,一个擅绣,一个擅香,又都是花容月貌,温柔可人,我家姨娘还记得,当时富妈妈都说了,祖母就是偏疼咱们父亲,什么好的,都留给了小儿子。” 兰溪从兰湘提到“擅香”二字起,便骤然抬起双目,眸光定定望住兰湘,后者却没有半点儿惊慌与不自在,甚至抬起眼来,与兰溪对望着,嘴角带着笑。 “葛姨娘已经许久未曾制过香了吧?”否则,她让奶娘查过,怎却没人提起这一桩。 兰湘没有正面回答她,而是答非所问道,“妹妹可知道,我之前一直以为葛姨娘姓葛,后来才知道原来不是,不过是因着芙姨娘唤作翠芙,而葛姨娘唤作翠葛,旁人为了区别开来,这才叫了后面的一个字。可惜久而久之,大家都就以为葛姨娘是姓葛的了!而且,葛姨娘的性情与从前也变了许多,很多人甚至都忘了她跟从前老太太院里那个会制香的翠葛是同一个人了。” “总该还有人记得吧?秋姨娘不就记得么?否则三姐姐也不会这么清楚了。”兰溪兀自微微笑着,目光却很是锐利。 兰湘的笑容微微顿住,在兰溪的目光下有一瞬的不自在,她和姨娘一直缄口不言,是事实。不过,至少她现在选择说出来了,不是么?“葛姨娘十几年前滑过胎,五妹妹应该听说过吧?听说,滑胎的时候已经五个月了,那是成型的男胎,葛姨娘因为受了很大的刺激,有很长一段时间,神志不清。前几年才清醒过来,据说却是忘了怎么制香了。” 据说?兰溪冷笑,据谁说? 兰湘却整了整衣袖,站起身来,“唉!坐了这么一会儿,我有些乏了,准备回去歇歇了。妹妹也该歇会儿,这针线活儿最费眼,可别做得太久。母亲若是好些了,我再来寻妹妹一道去看她。” 该说的话,说完了,兰湘便也没了逗留的理由,整了整衣衫站起。 “我送三姐姐吧!”兰溪微微笑着站起。 门外候着的几个丫鬟听得动静,纷纷进门来。兰湘的大丫鬟,叫茉莉的,很快上前来将兰湘的针线收拾好,众人一齐往屋外走。出门前,几个丫鬟忙给各自的主子披上大毛衣裳,姐妹俩这才相携出了房门。 “三姐姐,多谢了。”姐妹俩站在檐下,兰溪笑望着兰湘,淡然平常地道了一句。兰湘回头,朝着她点了点头,二人相视一笑。 目送着兰湘主仆俩远走,兰溪突然低低地笑出声来。“姑娘?”流烟不解地望她。 兰溪一边笑着掀起帘子,一边往里走,“流烟,我怎么会忘了?同样是没了亲人,你说若是芳姨娘恨母亲的话,葛姨娘会不恨吗?” 流烟的眉皱得更紧了,真是不明白的,好端端的,怎么又扯上了一个葛姨娘?帘子在眼前垂落,流烟还在帘外皱眉苦思,帘内已经传来兰溪的吩咐,“流烟,你跑一趟正院,请秦妈妈抽空过来一趟。” “妈妈,今日三姐姐过来,找我说了会儿话,当中提到了葛姨娘,说是,她擅香。”待得流烟将秦妈妈寻了来,兰溪便没有绕半点儿弯子,直言道。 秦妈妈一惊,而后垂目凝思片刻,却略有踌躇道,“其实关于这个葛姨娘……老奴也有个事儿想跟姑娘说,奈何,因着玉茗的事儿,倒是耽搁下了。” “哦?”兰溪挑眉,静待秦妈妈的下文,谁知等了半晌,却不闻其声,抬头却见秦妈妈面犯难色,欲言又止,不由愕然,“妈妈这是怎么了?有什么话直言便是,无需顾忌。” 秦妈妈心想,也是,本就不能把面前的姑娘当成一个寻常的九岁孩子来看待,何况,如今的情况,这桩事却是不得不说了。想到这儿,秦妈妈牙一咬,心一狠,不管了,“姑娘,就老奴所知,三老爷应已数年未曾进过葛姨娘的房了吧?” 兰溪一头雾水了。 秦妈妈心想,果真还是个孩子,该说得明白些。于是,秦妈妈眼一闭,破罐子破摔了,“不瞒姑娘,老奴在宫中待得久了,跟着从前一个老嬷嬷学会了一种掌眼的本事。日前,葛姨娘为三太太侍疾,老奴见过她两面,她虽穿着老沉,面目消瘦,然而,老奴观她面色,却是眼角含春,那身段儿也绝非久疏情事之人。” 这回,简单利落。这回,清楚明白。这回,兰溪总算是听懂了。 于是,兰溪目瞪了,口呆了,惊抽了。 秦妈妈的意思是,她爹的头巾可能绿了一角,是不是这意思?是不是? 好一会儿后,兰溪才从惊愕中,稍稍醒过神来,吞了吞口水,斟酌了一下说辞,这才干巴巴地问道,“妈妈……能确定吗?” 第九十二章 困局 秦妈妈说出她发现的葛姨娘的不对劲之处,兰溪只觉如同天降惊雷,不可思议,有些不敢置信地问道,“妈妈……能确定吗?” 秦妈妈垂首不语,但兰溪却从这沉默中听到了笃定。 “会不会其实是父亲……”话刚出口,兰溪便觉得可笑,三房只有这么大,葛姨娘又是父亲的妾侍,父亲若是去她房里过夜,天经地义,还需藏着掖着么?而既然没有藏着掖着,只要父亲去过,那必然就不是秘密。然而事实就是,整个三房,甚至整个兰府,都清楚地知道,三老爷已经数年未曾进过葛姨娘的房门了。而这样一个自家男人许久未曾进过她门的姨娘,还能眼角含春,除了她给兰溪她爹戴绿帽了,还有什么可能? 可是怎么可能呢?不是兰溪自夸,她家老爹虽然已经不是翩翩少年郎,但也是个魅力无边的中年大叔啊,想想她娘从前的痴迷,看看连煮雪那么水嫩的小姑娘瞧见了,也是暗地里流口水,便可窥之一二了。要钱有钱,要才有才,要貌有貌,又是名正言顺,怎么也该好过外边儿的野路子吧?说实话,兰溪还当真想不出能让葛姨娘舍了她爹而就之的男人长得什么样儿。而且,葛姨娘深居简出,这深宅大院外男一般不得进,她到哪里偷人去?不……兰溪眼神一凛,目光中流露出寒意,也不是不可能! “姑娘?”秦妈妈见兰溪失了神,连忙低声唤道。 兰溪的思绪飞转,似是没有听见秦妈妈的呼唤,就在秦妈妈担忧得不知如何是好,忧心自己是不是吓着了姑娘,犹豫要不要大声叫她时,兰溪却突然开了口,“妈妈,有没有可能最开始所谓的闹鬼不过是一次意外,只是因为有些人撞见了不该撞见的事,所以旁人为了遮掩,才扮了个鬼出来。当时不过是偶然为之,后来却觉得可以顺势为之,以达她们的目的?” “姑娘是怀疑……” 兰溪点头,“其实,今日与妈妈一说,我倒也想起一事来。那日,我与流烟一道到小花园捉鬼的那日,我们一路跟着那只鬼进到了小花园里,到了那院子跟前,见那院门被锁着,我当时瞧了就觉得奇怪,只是没有深想。如今想来,确实是有问题。” “门有什么问题?”秦妈妈满脸的疑虑。 “院墙、屋顶,甚至门枋上都是满满的灰尘,唯独那把锁,还有把手,虽然锈迹斑斑,灰尘却很少,而且我看过,那锁孔当中没有锈。” “老奴之前听董姐姐说,当年二老爷和咱们老爷回乡秋闱,二老爷刚跟二太太新婚燕尔,便带着二太太一道,而太太尚未过门。那次秋闱,二老爷落了榜,咱们老爷却高中解元。之后两位老爷都被老太爷勒令留在了祖宅中读书,后来,老爷和太太也是在祖宅成的亲。三老爷本准备待到春闱时回京,谁知,刚好赶上了太皇太后仙逝,朝廷免了那一届的春闱,老爷又等了三年。算起来,前前后后,三老爷竟在祖宅待了六年之久。而那芙姨娘也是在祖宅时出的事,所以太太才会封了她原先住的院子。后来,两房回了京,留在祖宅中的下人没得了主子吩咐,自然不会轻易去开那院子。而这回回来,若非闹鬼一事,只怕兰府众人都早已遗忘了那处院子,试问又有谁会去开呢?锁了十几年的锁锁孔居然无锈,这本身便有猫腻。姑娘,那院子,可要去查查。” 兰溪轻轻摇头,“如今哪儿能腾开手来?” 秦妈妈想想也是,如今芳姨娘那边,老爷已经布好了局,葛姨娘这边,竟是难以兼顾,可是……“姑娘就不怕她们本就是联手的?” 兰溪呵呵笑了一声,“即便是联手又如何,如今芳姨娘大势已去,换作你是葛姨娘,你会怎么做?” 秦妈妈脸色变了几变,“弃车保帅!” “若芳姨娘是只过河的卒子那还算值得,就怕,在别人眼里,她不过是枚棋子,而今,成了弃子罢了。秦妈妈,若你是芳姨娘的话,咬出葛姨娘的可能有多少?” 秦妈妈沉默良久,才道,“那得看芳姨娘对太太的恨,有多少了。” 兰溪微笑,可不是么?如今这个局势,似乎也只能如此了。洞悉得太晚,只能暂且当作不知,放过那条漏网的大鱼。 “姑娘,姑娘,不好了!”流烟苍白着脸,咋咋呼呼着跑了进来,“听雨被九姑娘的奶娘砸破了头,那奶娘抱着九姑娘跑了。” 兰溪本来还微微笑着的脸庞瞬间变色,“什么意思?什么砸破了头?什么奶娘抱着九姑娘跑了?听雨现在在哪里?” “她浑身的血,怕吓着你,所以枕月便把她带去了我们房里清洗包扎去了,她让我先来禀报姑娘,她很快就过来……” 流烟话还未说完,兰溪已等不及径自奔出屋去了,秦妈妈紧随其后。到了枕月、流烟的房间,便见听雨似是已略略梳洗了一番,但身上仍有血迹斑斑,脸色惨白着,枕月正将白布往她脑袋上缠,想来定是脑袋上破了个口子。 听雨一见兰溪,连忙挣扎着要起来,兰溪赶忙上前,道,“别动,先把伤口包扎好了再说。” 听雨却是等不及了,“姑娘,奴婢有负姑娘嘱托,没有照看好九姑娘。”说着说着,便红了眼眶。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兰溪其实早已心急如焚,如今见听雨的血似已止住,精神头也还好,料想并无大碍,如今听她主动提起,便也顺势问道。 听雨深吸一口气,憋住眼中的泪,这才娓娓道来,“姑娘吩咐说近日非常时期,定要看好了九姑娘,不得让她离开视线半步。奴婢句句谨记在心,一直不敢离开九姑娘半步,一切原本也都好好的。谁知,今日,奴婢不过是去了趟官房,回来便见着奶娘神色惶惶地抱着九姑娘往外走。奴婢见她神色不对,连忙去拦,她却是不肯,奴婢便与她纠缠起来。奴婢看自己一人拦她不住,又怕伤着了九姑娘,处处顾忌,便想着叫人来帮忙,谁知,刚刚开口,她顺手抄起边上的花瓶就砸了奴婢的脑袋。也怪奴婢没用,顷刻就晕了过去,再醒来时,九姑娘……九姑娘已经不见了。”说到此处,听雨再也忍不住,泪珠儿滚滚而下。 第九十三章 对局 兰溪听到此处,已是惊涛骇浪,她之前一直怀疑柳絮,竟不妨还有个奶娘?提到柳絮……“当时柳絮人在何处?她在吗?” 枕月已经将伤口包扎好了,但眼见着听雨摇头,几人还是连忙阻止。听雨有些尴尬,半晌后,才道,“没有。当时柳絮去了厨房,只是我醒过来之后,在院子里找九姑娘和奶娘的时候也没有瞧见她,她必然也是不在的。” 兰溪一听,更是急了,不管柳絮与那奶娘究竟是不是一伙的,如今阿久的处境都不太妙,先是三太太,再是兰沁,好像不管她怎么努力,命运还是将一切推往了前世的轨迹。兰溪怕了,上一回她能从假山上救下兰沁,那这一回呢?会不会来不及?会不会一会儿她就只能见到从冰冷的湖水中,打捞起来的,僵直的尸体? “姑娘!姑娘!”连叫了两声,都不见兰溪有反应,再看她面色惨白,双目飘忽,竟是失了魂,落了魄,秦妈妈紧皱双眉,提高了嗓音,喊道,“姑娘,你醒醒,九姑娘还等着你呢!” 醍醐灌顶,灵明一清,兰溪哆嗦着清醒过来。连连深呼吸,才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暂时不去想那些可怕的可能。“枕月,董妈妈不在,你马上去召集人手,分散到园子中去找。流烟,你去松泉院找老太太,告诉她阿久的事儿,请她老人家示下。盈风,你辛苦些,多跑几处,求大伯母、二伯母、四婶婶相帮。最后,秦妈妈,劳烦你马上回正院去,找着父亲,跟他要些人手,最好是有功夫在身的…….”略略顿了顿,兰溪像是想起了什么,目光一动,“都往双月湖去!园子太大,要处处都找到,需时太长,可我们必须尽快找到阿久,多耽搁一会儿,阿久就多一分危险。园子里便请其他几房的人帮忙,你们都往双月湖去。” “是。”虽然流烟几人都不太明白,为什么姑娘别的地方不说,偏偏就让她们往双月湖去,但这些日子姑娘的判断几乎从未出过错,所以几人心中虽有疑虑,却是没有半点儿犹豫,纷纷领命而去。 秦妈妈落在最后,欲言又止。 兰溪自然知道她心中所想,强扯出一抹笑道,“这事怕是瞒不过母亲去。毕竟她们掳走阿久,定然是冲着母亲来的,你且与父亲商议着,能拖得一时是一时,那边,我先去问过。” “姑娘万事小心。”秦妈妈郑重道完这一句,亦是举步匆匆而去。 兰溪回过头,却见听雨正扶着头起身,“你要干什么?” “姑娘,奴婢也要去找九姑娘。” “你都伤成这样了,怎么找?你安心躺着,阿久定会平安无事地归来。”最后那句话,掷地有声,可是就连兰溪自己也不确定,自己究竟是信心十足,还是想要多那么点儿底气来说服听雨,也说服自己去相信。 宁远居西跨院,芳姨娘的厢房内,燃着烧得旺旺的火盆,除了窗户留了一条缝透气之外,门窗紧闭,门外不时还有规律的脚步声来回和低低的交谈声,正是三老爷派来看守的家丁。即便身陷囹圄,芳姨娘却没有半点儿焦躁之意,兀自眉眼舒泰地拿着一把剪子站在一株茶花前,修剪枝叶花型。与芳姨娘一并关在房里的,还有轻红,虽然她眉宇间略见焦灼,但看芳姨娘安之若素的样子,不知为何,也稍稍平复了狂乱的思绪,静静坐在一旁出神。 门,吱呀一声开启。一道身影逆光走来,跨进门槛之后,那房门又在她身后紧合。 “这个时候,五姑娘居然还有空来看望婢妾,婢妾真是受宠若惊。”芳姨娘抬头瞧了一眼来人,复又垂下头去修剪花枝,嘴角含笑道。 “这个时候,姨娘还有心情莳花弄草,怕是因着虽身处牢笼,却笃定自己仍能运筹帷幄,操控全局吧?”兰溪左右看了一下,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嘴角也是微微含笑。 “看来,我步的后手是奏效了,否则,也不会此时此刻便见着五姑娘。”芳姨娘抬起眼来,清丽佳人,姿容秀美,笑意盈盈,偏偏那笑,却不及眼底,更暖不及人心。 兰溪嘴角的笑容一点点消失,目光也一寸寸冷了下来,“阿久在哪儿?” 芳姨娘却是哈哈笑了两声,“九姑娘不该好好待在房里么?怎么?她不在?怕是贪玩儿跑园子里去了吧?那可不妙,这么大冷的天儿,她这么一个单薄的小人儿,若是一不小心跌倒了,摔了,那还不心疼死了三太太?” “事到如今,姨娘还用得着在我面前打马虎眼儿?你掳走阿久是什么目的,你知,我知!”兰溪自椅上站起,一步一步朝着芳姨娘走近,分明不过九岁的小丫头,身上的威势却很是摄人,她冷冷盯视着芳姨娘,一字一顿,道,“我再问你一次,阿久在哪儿?” “咔嚓”一声,剪子合拢,一朵开得正艳的茶花被折断,从枝头坠下。芳姨娘笑望兰溪,“五姑娘看来知道得不少,你倒是说说,我为何掳走九姑娘?” “故去的芙姨娘是你的亲姐姐,你卖身进兰府,给我父亲做妾,阿久出生前那封表姑母的信只怕也是你的手笔,你做这一切,不过是为了给芙姨娘报仇,你觉得她的死与我母亲有关。” “难道与她无关么?”芳姨娘的冷静从容瞬间破功,面目狰狞,目露凶光。 兰溪恍若未见,也没有与她争论,只是续道,“我猜你掳走阿久,不过是因为芙姨娘死前曾滑过胎,尝过痛失骨血的苦楚,你便也想让我母亲尝一尝,我与哥哥们都大了,下手不易,所以,你便朝年幼体弱的阿久下手。” 芳姨娘又笑开来,但那笑,却有两分阴沉,“真没想到,五姑娘小小年纪,聪慧若斯,若是多给我些时间,也许向你下手,才更让傅锦如痛不欲生吧?” 兰溪勾起嘴角,冷笑,“每个孩子对母亲来说,都是同样重要的。失去哪一个,都会都是一样的痛。姨娘也是为人母亲,这种心情,应该会感同身受才是。” 芳姨娘的了脸色微乎其微地变了,“你……什么意思?” 第九十四章 破局 兰溪这一番话让芳姨娘突觉不安,脸上伪装的笑容也再挂不住,冷若寒冰的目光中,悄悄掠过一缕忧虑,“你……什么意思?” 兰溪微微一笑,不答反问,“阿久在哪儿?” 芳姨娘望着兰溪,一瞬不瞬,试图从这个年龄不大的五姑娘脸上寻出些蛛丝马迹,奈何,兰溪面上只是带着笑,而那笑,恰到好处,让她寻不得半点儿异样,偏偏,心里的不安一波又一波地加剧,她目光微微闪动,“五姑娘既然对我的心思了解得如此透彻,那么凭什么认为我会告诉你,九姑娘在哪里?” “你当然可以不告诉我,只要你可以舍得下十姐儿的性命!”兰溪犹有两分婴儿肥的小脸上展开一抹笑来,凤目弯成新月的形状,颊边遗传自三老爷的两个小酒窝平添了两分甜美。 天真甜美的微笑,看在芳姨娘眼里,却如同催命的阎罗,可怖可憎。她苍白着脸色,狠狠瞪着兰溪,咬牙道,“你敢?” 兰溪将笑抹去,身上收敛的威势一瞬间大张,“你大可以试试,我是敢还是不敢!” 芳姨娘咬着牙,目露凶光狠狠瞪视着兰溪,那目光化成了两把小刀,直往兰溪脸上戳,偏偏后者却是恍若未觉,一动不动地与芳姨娘对视,目光中的坚定甚至是狠意,在一个九岁女孩儿的身上,让人骇然。反而,芳姨娘知道,她敢!自己若将兰沁怎么样了,她就敢把自个儿的十姐儿怎么样! 率先移开视线,芳姨娘败下阵来。垂下眼睑,敛去眸中深思,她沉吟了片刻,终是道,“五姑娘派人去双月湖吧!只是,只怕是来不及了。这事与十姐儿无关,你若非要撒气在她身上,我虽无可奈何,但你若要她的命,有老爷在,却也不容易。”抬起头,却见兰溪不急不恼,反而神色较方才放松了一些,也没有叫人立刻赶往双月湖,芳姨娘反而不解了,疑惑地紧蹙眉心,半晌之后,却像是想通了什么,却又不敢置信地问道,“莫非你……你是如何知道的?” 兰溪当然不会说因为前世兰沁就是在双月湖出的事,今日她不过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心态,猜上一猜罢了,没成想,倒果真是猜中了。 然而,兰溪的沉默却让芳姨娘会错了意,她双腿一软,跌坐到身后椅上,苍白着脸色,失神般呢喃道,“难道是她……不!她不可能!” 兰溪目光微微一闪,却是没有追问,举手扣了扣窗户,屋外家丁推开门,恭敬地问道,“五姑娘有何吩咐?” 兰溪微微一笑,“我有些渴了,芳姨娘也说了半晌的话,让人沏壶花茶来,我们润润喉。另外,劳烦你跑一趟正院,告知老爷,就说一切妥当了。”那家丁抱拳应是,领命而去。兰溪便沉默下来,兀自坐回椅上,百无聊赖地打量起屋内摆设。芳姨娘兀自失神,轻红却已经挪到她身边,扶着她,小心安慰着什么。 不一会儿,茶沏来了,兰溪倒了一杯,轻啜了一口,笑望向芳姨娘,“这茶清香盈润,甘甜可口,还不错,姨娘不来上一杯?”芳姨娘没有反应,轻红狠狠瞪她一眼,兰溪耸耸肩,算了,不喝她自己喝,想罢,很是自得其乐地饮起茶来。 不消一刻,房门再度开启,两道身影相携而进,却是三老爷与三太太。 原本失了神的芳姨娘却在见到进来的两人,尤其是见到三太太时,刹那间变了脸色,“不可能!你怎么会……不是说已经病入膏肓了吗?你……” “芳姨娘是想说,我娘明明该是已经中了那夹竹桃花粉的毒,日积月累,形容消瘦,今日,一碗加了砒霜的汤药,更是可让我娘毒入骨髓,无药可救了是吧?怎么会现在却还活生生地站在这里,对吧?”兰溪笑着为芳姨娘补充,而后,又为她解惑,“对了,还有那只装了猫草的香囊,窗户下新种的那些猫草,芳姨娘果真是处心积虑啊。” 听到此处,芳姨娘还有什么不明白,处心积虑布的局,原来早被人悄无声息地破了。关键是人家破了局不说,还将计就计,请君入瓮。再看三太太,穿一袭藕荷色绣宝相花出风毛的长身褙子,外罩了一件漂色素面杭绸斗篷,虽然稍显瘦弱,面有病容,但哪里是什么病入膏肓的样儿,反而多了两分端丽雅致,站在三老爷跟前,活脱脱一对璧人,这一项事实更加刺激了芳姨娘,她冷冷笑道,“太太真是好命!婢妾棋差一招,认栽了!” 那话中的嘲讽听得兰溪和三老爷都是皱眉,三太太却不知是不是没听懂,还是不在意,轻叹一声道,“我却是今日才知,原来你是芙姨娘的妹妹。” “若是早日知道,太太怕也不会允我活到今日吧?”芳姨娘再不掩藏眼中的恨意,那恨,如烈火,像是转瞬便要将三太太吞噬。 三太太蹙了蹙眉,却道,“我为何不允你活?不管你听到什么,以为什么,你姐姐的死,我问心无愧。” “好一个问心无愧!姨娘家当年遭逢巨变,家破人亡,就独独剩下姐妹俩相依为命,却是一夕之间,从千金小姐变成了奴婢。后来,姨娘姐姐被送入了兰府,姨娘因为年纪尚小,便被留在了教坊,从此后,姐妹俩天各一方。姨娘以为她们姐妹再无相见之日,谁知,几年后,却收到芙姨娘的信,说是成了兰府三老爷的侍妾,已是身怀有孕,特来接妹妹相聚,随信附上的,还有赎身的银票。姨娘欢喜得不行,赎了身,雇了船南下,日日盼着姐妹重聚,谁知,刚到青阳地界儿,便听说三老爷的芙姨娘滑了胎,又投了井,姐妹俩非但不能重聚,竟已是阴阳相隔。”轻红扶住芳姨娘,双目泛红,也是怨恨地望着三太太。 “你与她一同入府,又对这些事知之甚详,看来,你们早在入府之前,便已有渊源。” 第九十五章 定局 兰溪听轻红将芳姨娘与芙姨娘的过往说了个大概,倒听出了些道道,遂开口问道,“你与她一同入府,又对这些事知之甚详,看来,你们早在入府之前,便已有渊源。” 轻红目光一闪,没有言语。这回回答的,倒成了芳姨娘,“轻红原先也是好人家的孩子,她祖上是开镖局的。后来,家乡大旱,她流离失所,辗转到了青阳。我遇着她时,她正为了一口吃的,被十几个花子围殴。” “是姨娘用身上仅有的银钱买了好些包子给那些花子,才救下了我的性命,姨娘于我有救命之恩。”轻红补充道。 兰溪点头,难怪了,原来是救命之恩,看轻红的性子,便知她是个知恩图报的,难怪后来芳姨娘卖身进兰府,她也跟了进来。“原来轻红姑娘祖上是开镖局的,难怪耳目灵光。那日在园中相遇,只怕隔了老远,你便已听到我与流烟的脚步声,这才刻意呵斥了煮雪两句,偏偏却又当作没瞧见我们,转身就走吧?只是……”只是那一回,在知梧轩中,却不知轻红当真没有听见自己就在门外,还是刻意让自己听见那番话,试探于自己呢,不过如今,再去求证这些却已是无意义。 轻红听罢,鼻间冷哼一声,“原来五姑娘便是从那时起对奴婢起了疑心,这才有了抓鬼这一出吧?至于那个煮雪……那个说什么三老爷要请人来做法的话,也是五姑娘想要传给我们姨娘听的吧?目的,就是要我们等不及,先动手。” 兰溪笑笑,没有应答,轻红见了,却是怒气愈重,很是不能相信,她跟姨娘居然栽在这个九岁的丫头手里。 芳姨娘轻掐了轻红手背一记,让她暂且不要说话,她向前两步,目光一瞬不瞬,如泣如诉,却是完全忽略了三太太,直直落在三老爷身上。“老爷下令让人将婢妾看了起来,定然是已经证据确凿了?” 三老爷紧蹙眉心,倒没有回避她的视线,两人四目相对,相较于芳姨娘目光中情与怨的纠缠,三老爷的目光清冷漠然得似是没有半分感情,即便是兰溪这个局外人看了也为芳姨娘感到心寒,何况是芳姨娘本人。她本就苍白的脸色又灰败了两分,满腔的痴缠与哀怨却也只能凝结成抖颤着双唇轻吐的二字,“老爷…….” 三老爷已经收回视线,不再看她,转而望向身边的三太太,目光柔和,嘴角含笑,话语露情,“锦如,站了这么会儿,累了吧?我扶你过去坐会儿。”话落,便轻手轻脚扶了三太太到兰溪方才坐的椅子边上落座。 芳姨娘看着这一幕,浑身僵硬,眼里明明已经有了泪,但她死咬住了唇,硬是不肯示弱,硬生生将那泪含在眼眶中,不让它坠落。 兰溪见了,在心里幽幽叹息。即便面前的人是她的亲爹,她还是不得不承认,男人,真是这世间最为无情与冷血的动物,他与你欢好时,可以对你笑语温柔,耳鬓厮磨,百般怜爱。他厌弃你时,却可以连多看你一眼,也觉多余。 轻红担忧地看着芳姨娘,见她浑身颤抖着,却倔强地硬撑着,一双眼死死钉在三老爷与三太太身上,不曾挪移,但与轻红交握的手,指甲因过度用力,已经深深嵌进了轻红的皮肉里,有些疼,轻红微蹙了眉心,却是不在乎,只是心疼地想着,姨娘满心满眼都是三老爷,如何能够忍受三老爷如此漠视她,还要偏偏在她跟前对她最恨的三太太这般温存体贴?轻红心里不由有了两分怨怒,那怨和怒便化为了一股邪火,促使她不管不顾道,“老爷,很多事都是奴婢瞒着姨娘自作主张,姨娘却是不知道的,老爷还请念在姨娘伺候你一场的份儿上,念着十姐儿,多看顾我们姨娘一些。” “轻红!”芳姨娘几乎是尖叫着打断轻红,目光却仍是死死望在三老爷面上,后者,却连眼皮也没撩上一下,“你担不起,老爷……也不允你替我担起!”他的态度,已经说明一切,是她太傻,还以为可以赌上一赌。他早已做了抉择,和十几年前他舍弃了姐姐一样,如今在傅锦如和她之间,他仍是选择舍弃她。 三老爷终于转过头来,看向芳姨娘,可那目光冷若寒冰,“玉茗的老子娘都已经招认,是你用手段拿捏了他们一家,玉茗才不得不走上这条绝路,用她的命往太太身上泼脏水。之前,溪姐儿抓鬼,随行的有我的人,一路紧跟着那鬼,亲眼见着那鬼进了你住的地方,溪姐儿还在草丛里捡到了一只落单了的珍珠耳珰……”三老爷说着,抬起手,亮出手中那只珍珠耳珰。 珍珠内敛的光华,却映衬着轻红的脸色惨白如雪。 三老爷恍若未见,只是继续道,“相信有不少人能够指认出,这只耳珰是何人所有。最后,方才我来之前,沁姐儿和她的奶娘已经找到了,奶娘受不得板子,交代了你用她的小儿子要挟她对沁姐儿下手。一桩桩一件件,证据确凿,确实无人能替你担,即便你自己,也未必担得起!” 芳姨娘呵呵低笑两声,“那不知老爷打算如何处置我?” “谋害主母,迫害姑娘,更是扮鬼装怪,弄得整个府里人心惶惶,桩桩件件,都没法轻饶了你。” “老爷,十姐儿毕竟还小……” “傅锦如,你闭嘴!我用不着你假好心替我求情!”芳姨娘终于爆发出来,扭曲着面容朝着三太太嘶吼道,眼里的泪蜂拥而至,“为什么?老爷,我不懂,为什么?这个女人她到底哪里好?居然让你这么护着她!”手一扬,她的食指直指三太太的鼻尖,目光中的恨意如海,几乎能将人溺毙其中,“她善妒,她跋扈,她心狠手辣,她容不下妾侍,容不下庶子女,可即便这样,你仍然护着她!难道就只因为她有娘家可靠,只因为她是明媒正娶,八抬大轿抬进你兰府大门的吗?”芳姨娘哭喊着质问,声音一声尖锐过一声,目光如同淬了毒的针,一针又一针戳在三太太身上。 “当年那碗打胎药,是我逼你姐姐喝下的。” 第九十六章 后怕 “当年那碗打胎药,是我逼你姐姐喝下的。” 芳姨娘似是被刺激到了,怨毒地数落着三太太,质问着三老爷,那嗓音一声比一声尖锐,面容狰狞。谁知就在这个时候,三老爷突然开了口,嗓音略略拔高,却仍是清冷,然而那句话,却让室内陡然一静。 在场的其他四人,无论是三太太、兰溪也好,芳姨娘、轻红也罢,都是满脸的不敢置信,怀疑自己听错了一般。 直到三老爷又面无表情地重复了一遍,“当年,你姐姐之所以滑了胎,是因为我让人煎了打胎药,我亲手端去给她,亲自逼着她喝下去的。” “老爷——”三太太神色复杂地望向三老爷,这些年,对芙姨娘莫名滑胎的事,她一直心有疑虑,她知道,所有的人都觉得是她,她也有理由,有可能那么做,但是,她却觉得冤枉,因为,她确实没有做过。可是三老爷说是他做的……三太太直觉地不相信,可是,他的表情那么认真,他们夫妻这么多年,至少,她不会错认他这一刻表情甚至是眼睛当中的真假。 芳姨娘先是愣住,反应过来之后,却是又哭又笑,激烈地反驳道,“老爷,你胡说!这怎么可能?你不过是为了帮傅锦如这个贱人顶罪,你为什么要那么做?那是你的亲生骨肉!这太可笑了,你以为别人会相信吗?” “你可以不相信!”三老爷冷声应道,“不过,请注意你的措辞,若再对太太无礼,就当真别怪我半点儿情分不念了。”话毕,三老爷扶起三太太,道,“该问的,该说的,都问完说完了,我们回去吧!” 兰溪和轻红俱都沉默,芳姨娘发疯般的哭闹,其实何尝不是,三老爷的认真与坦然她们都看得分明,他……没有说谎。可是…… “为什么?”芳姨娘嘶声痛哭,可是三老爷却理也未曾理她,只是扶了三太太,三两步,便出了房门,兰溪紧紧跟上。“为什么?老爷,你告诉我,你到底为什么呀?”芳姨娘扑跌上前,想要拦住他们,脚下一绊,却狠狠摔在了地上,她顾不得痛,急急爬起,还想再追,门,却在眼前,轰然关闭。 兰溪几人出了厢房,站在廊下,仍能听见门内芳姨娘惊怒交加的哭问声,“为什么?那是你的亲骨肉,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这么狠心?” “把人给我看好了。短时间内,想必她不会自杀,不过难保没有人杀人灭口。”三老爷冷冷吩咐完,回头见兰溪表情呆滞地望着他,不由蹙眉道,“看我作甚?难道芳姨娘不是还有同伙未落网么?看她的样子,却是不愿说的,即便有所怀疑,也没有证据,只能暂时稳住,再静待时机了。” 兰溪半张着嘴,一脸“原来如此”的表情。那敢情刚才那一番没头没尾的话,只是为了稳住芳姨娘?还有,您老人家是从哪里发现芳姨娘还有同伙的?心中有疑虑,但是没有证据,难道你也猜到是谁了不成?怎么猜出来的? 奈何,兰溪的修行尚未到家,心里想什么都写在脸上,于是,三老爷不爽了,冷冷哼了一声道,“阿卿,为父还不傻。芳姨娘还没有那个本事能把手伸到庄子上,拿捏了一个奶娘,还拿捏住了玉茗一家。再说了,还有……”三老爷的神色一顿,却硬生生将到嘴的话,又生生咽了下去。“罢了,如今暂且如此吧!锦如,咱们也回去了,阿久今日定是吓着了,刚才也没来得及先瞧瞧她。” 兰溪一听,也连忙抛开脑中杂乱的思绪,一边小跑着跟上父母,一边迭声问道,“对啊!阿久怎么样了?有没有受伤?是不是吓坏了?她有没有哭得很厉害?” 到了宁远居,才知兰沁今日果是受了惊讶,林妈妈一直抱着,哄着,好不容易才睡了过去,睡着之后也一直说胡话,还好没有发热。三太太见了,心疼得直抹泪,就这么坐在床边,无论谁劝,都不肯离开。手,还一直温柔慈爱地拍抚着兰沁,说也奇怪,也许当真是母女连心,在三太太的拍抚中,兰沁竟安稳了下来。三太太不肯走,三老爷不放心,无奈,只得也陪着。兰溪见了,微微笑着出来,从兰沁失踪起,就一直悬吊的心总算落了地。 “柳絮这会儿在何处?”出了厅门,见着候在一边的枕月,兰溪开口便问起了柳絮。 “就躺在那边梅香姐姐房里,姑娘可要见她?” “自是要见的!”话落,兰溪也不用枕月带路,率先迈开步子,朝着西边耳房而去。进得房内,只觉一股热气扑面而来,三个燃得极旺的火盆全放在床边,柳絮嘴脸青白,裹在两床极厚的棉被当中,仍在瑟瑟发抖,见着兰溪来,她掀了掀被子,想要下床行礼。兰溪连忙抢步上前,压住她,道,“别动!你好生捂着,定要捂出汗来才好!让她们多给你喝点儿姜汤,驱寒发汗。” “让五姑娘操心了,秦妈妈和枕月姐姐她们将奴婢照顾得极好。奴婢不过做了点儿分内之事,实在受之有愧。” 说到这个,兰溪却是有些尴尬,她隔着棉被轻拍了拍柳絮肩头,道,“好丫头,之前是我错怪了你,委屈你了。” 原来,今日奶娘砸晕了听雨,抱着兰沁急冲冲出了门,刚好被柳絮瞧见,她见奶娘神色惶然,姑娘又是不停哭闹,便觉不对,连忙跟了上去。也幸好她跟了上去,在瞧见奶娘居然想将兰沁往那湖里扔时,才能及时出来阻止。两人很是扭打了一会儿,扭打间,柳絮抱住了兰沁,却被奶娘一道推进了湖水中。千钧一发之际,兰溪派去寻人的一众家丁赶到,当中不乏有些功夫在身的。柳絮将兰沁往岸上一推,便有轻身提纵功夫极佳的,几个起落在半空中将小主子接住,虽然受了些惊吓,却总算有惊无险。但柳絮却跌进了湖水中,这个季节的湖水,冰寒刺骨,即便家丁侍卫们一些将那奶娘拿住,另外一些七手八脚将柳絮捞了起来,但仍是冻了个够呛。 想到这些,兰溪就觉得后怕,若是当初她执意将柳絮从阿久身边调开,今日阿久是不是就在劫难逃了?前世,柳絮同阿久一道溺毙在湖水中,只怕就是因着忠心护主,结果却被她误会了,以为她才是害人之人,现在想来,果真如秦妈妈所言,自己险些因偏见所误,犯下大错啊。 柳絮闻言,却是摇了摇头,毫无怨气道,“奴婢不委屈。奴婢知道,五姑娘也是为了我们姑娘好。只要我们姑娘没事,那便最好了。” 兰溪又是愧疚又是欣慰,拍抚着柳絮肩头,半晌后,千言万语却只凝成了一句,“有你在阿久身边,是她的福气。” 第九十七章 拣豆 这几日,兰府当中关于芳姨娘的传言那是甚嚣尘上,偏偏主子们似是有心放任,于是,传言越传越广,越传越欢。 听说,芳姨娘居然是芙姨娘的亲妹妹,进府给三老爷做妾,就是为了给她姐姐复仇。 听说,闹鬼和三太太病了的事,都是她搞出来的。她不但用了些手段引了些野猫到三太太屋后,夜夜哀叫,弄得三太太睡不好,还在三太太的饮水中下了毒,所以三太太一个小小的风寒才会久治不愈,还一度病入膏肓。 听说,她还买通了玉茗一家和九姑娘的奶娘。玉茗才会投井自杀,九姑娘的奶娘甚至还意图谋害九姑娘。 有人说,这芳姨娘看不出来啊,平日里看着挺温顺和善的一个人,动起手来却都是狠招,不容小觑啊。 另外一些人便不服了,再不容小觑又怎么了?还不是功败垂成了?说到底,还是赶不上三太太厉害啊。也不知道这三太太是一早便洞悉了这芳姨娘的阴谋,还是怎么的,居然不只死里逃生,还能险中求胜? 有些人同意了。是啊,没想到三太太这些年一直病怏怏的,却是个这么厉害的主呢?看来,这宅门当中的女人还真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啊! 传言仍热,事态便有了新的发展。据说三老爷大怒,一怒之下叫了牙婆进府,便将芳姨娘身边的下人尽数卖了,还交代定要卖得远远的。至于芳姨娘,却是被发配到了青阳三十里外的一个庄子里,怕是回府之日遥遥无期了。十姐儿暂时被抱到正院养着,众人暗地里猜测着,十姐儿的亲娘想要三太太和三太太亲闺女九姑娘的命,如今养在三太太跟前,三太太见着能不来气的?怕是日子不好过喽。 又有人偷偷想道,三老爷平日里看着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的,却居然也是个心狠的。伺候过他的女人,说打发就打发,先有一个玉茗,再有一个芳姨娘,别以为爬床成功就万事大吉了,芳姨娘还有一女傍身呢,结果呢?说到底,还是得自己安分守己啊! 这事一出,阖府打着三老爷主意的丫鬟都暂且偃旗息鼓,静观其变了。旁的,却也暗自警醒着,三老爷和三太太都是不好惹的主,往后,这三房,还得多敬着些啊。 这种种传言,兰溪却是半点儿没听进耳里,更是未放在心上,她只是日日忙着上学,应对考校。事实证明,几个月的努力没有白费,其他虽然成绩平平,但兰溪下了苦功的书法、绘画与女红都拿了个优,倒当真让人刮目相看。这哪儿还是从前那个一进学堂就叫头疼,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就是不爱读书,不晓上进的兰五姑娘啊?人家如今当真是长大了,懂事了,也晓得用功了。当然了,除了因为禁足未能参加考校的兰滟,兰家其他几个姑娘的成绩也都不错,兰涓擅琴,兰湘擅棋,兰湉琴棋书画成绩都平平,但规矩进退最得沈娘子赞许,兰涴和兰滢刚入学不久,还没定性,倒还看不出喜好和特长,再小些的兰沁和十姐儿更是连学也未上。 不管怎样,老太太见自家的姑娘们都长进,乐得笑不拢嘴,当下便让富妈妈开了库房,赏下了一大堆的东西,就连兰沁和十姐儿也跟着沾了一回光,得了些老太太的好东西。 少爷们见了不依了,扭着老太太一通的闹,老太太直喊着头疼,却是笑得见牙不见眼,又被打劫了一堆的笔墨纸砚,名家字画不说。 待得考完了试,学堂放了年假,却已是腊月初了。兰溪最近没事,便窝在三太太的屋里,与兰沁一道玩耍。经过之前假山和这回差点儿没了小命的事,兰沁跟兰溪之间的心结似乎悄悄解开了,兰沁不再排斥兰溪的接近,随着日日的相处,姐妹之间愈发的亲近,三太太见着也是高兴。 还有两日便是腊八,姐妹俩今日突发奇想,要自个儿熬回腊八粥。一大早,便将枕月、柳絮几个差遣得团团转,将各色豆子都搬到了正院花厅里,摆了一地。小姐妹俩毫无规矩地半跪在花厅的毯子上,挑拣起了豆子。要说这么多的品种,要挑个八种应是件容易的事,偏偏在这两姐妹这儿,却是难啊,很难。原因为何,诸位看官先请别急,且慢慢看来。 “小米养胃,红枣补血养气,还有这核桃,补脑的,吃点儿才聪明,你该多吃些。” “五姐姐才该多吃核桃呢!我不喜欢核桃,我喜欢白果和红豆。把核桃还有桂圆换了,桂圆干一股子药味儿,我不喜欢。” “不行,前面几种都是你选的,总也得选些我喜欢的吧?” “我是妹妹,你是姐姐,该让着我才是。” 争着争着,两姐妹有些脸红脖子粗的架势了。三太太瞧在眼里,却觉得欢喜,不说兰沁,平日里怕生得很,她在兰溪跟前这般霸道,那便是真正的亲近了,而兰溪呢?平日里一贯早慧,在她这母亲跟前都是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儿,偏偏在自个儿妹妹跟前,却才像是个孩子,知道争抢,知道赌气。 “好了,你们两个,怎么想起一出是一出啊?这腊八粥还用得着你们操心?大厨房早就备好啦!按照咱们苏州府的规矩,这甜的,咸的都少不了。” “腊八粥还有咸的啊?”兰溪很是惊讶。 “我喜欢吃甜的。”兰沁表示。 “我也喜欢吃甜的,而且喜欢咱们在京城吃的腊八粥。母亲,这苏州府的甜的腊八粥跟咱们京城的难道不一样么?” 三太太虽然不是苏州人,但毕竟曾随三老爷在青阳住了六年之久,对这里的风俗倒也能信手拈来,听得这一问,便微微笑道,“各方各俗,自然是不一样的。京城的腊八粥最为讲究,白米里掺的东西较多,并不只拘于八种,你们喜欢的红枣、莲子、桂圆、花生、白果都可以往里搁,像咱们从前府里,一锅腊八粥里搁的东西可不下二十种。” 姐妹俩都“哇”了一声。三太太续道,“你们平日里只觉着这腊八粥软糯香甜,好吃得很,却不知它熬制起来极费功夫。这初七晚上就得洗米、泡果、拨皮、去核的,半夜时分就要上锅用小火慢慢熬,直到熬至初八清晨,这腊八粥才算得了。” 第九十八章 神医 三太太向兰溪姐妹俩说起京城腊八粥里的道道,姐妹两人听得津津有味。末了,兰溪却不满足了,“母亲,你还没有说这苏州府的腊八粥跟咱们京城的有什么不同呢。” 三太太听得乐了,笑着伸出食指轻戳了兰溪脑门一记,斥道,“你这孩子,尽胡说!什么咱们京城,你是兰氏女,地地道道的,青阳才是咱们的根!这话可别在你父亲和祖母跟前说,若讨了骂,可别到我跟前哭。” 兰溪吐了吐兰舌,耍赖地笑望三太太。 三太太哭笑不得,但也晓得兰溪是在京城出生长大,于她而言,京城更像她的家乡。无奈地摇了摇头,三太太笑着带开话题,“至于咱们苏州府,腊八粥甜咸都有,甜的也加红枣、栗子、松子仁,但却也加茨菰、荸荠、芡实这一类的,我听说啊,有些还加青菜呢?” “啊?那怎么吃啊?”姐妹俩都是一脸嫌弃的表情。 “母亲不是说还有咸的吗?那咸的加什么?” “咸的自然是加盐啊!姐姐真笨。”兰沁说完,便歪倒在三太太怀里,捂着嘴笑,三太太也跟着笑起来。 兰溪:“……” 母女三人正说说笑笑着,好不热闹,枕月却迈着碎步进来了,“姑娘,有客来访!” 原来是带着老父到池州府寻医的曹巧慧父女俩,赶在腊八之前,回了青阳。今日父女俩一道进府来给兰溪请安了。兰溪听罢,自然没有二话,辞了三太太和兰沁,一路赶回了娴雅苑。 刚刚走进花厅,便见着立在厅门口朝外张望的曹巧慧。 “五姑娘——”眼瞧着曹巧慧一见到她,便是起身拜倒,兰溪立即猜到她要做什么,连忙使了个眼色让枕月将她扶起。“曹娘子千万别这样,我不过帮了点儿小小的忙,哪儿当得起你和颜妈妈一再的谢?” “五姑娘这话却是过谦了,于五姑娘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于老夫却是活命之恩,何况若非五姑娘相助,之前我家巧慧如何能跳脱陈家那个火坑,只怕以她刚烈的性子,早已做了傻事也说不定。不说巧慧,便是老夫,也合该拜谢。” 兰溪这才注意到左侧椅上还一坐一立着两个人。坐着的是一个灰袍老者,知天命的年龄却已是两鬓斑白,因为久病而面容清癯消瘦,但一双眼睛却透着亮光,神采奕奕,兰溪便知,这位便是曹巧慧那位久病的老父了。至于站着的,却是个一袭青衣的青年,不过侧面,兰溪觉得有两分眼熟,然而来不及细看,曹父便已站起,朝着她拜了下去,她只得移开视线,连忙去扶,“曹老丈,不必如此多礼。我不过动了动嘴皮子,借了点儿路费和诊金给你们,当真不过举手之劳,何况,你是长辈,你的礼,我还受不起。” “大恩不言谢。五姑娘不愿受这礼,便也罢了,只是日后但凡有用得着我们父女的地方,只管开口,老夫虽没有什么本事,却也会尽绵薄之力。” 兰溪自然是点头应是,一边将老人扶坐下,一边问道,“看来曹老丈的旧疾果真是痊愈了?那位于大夫果真是妙手回春,倒是不枉曹娘子和曹老丈跋山涉水之苦。” 兰溪这话一出来,曹巧慧神色略有不自在地垂下头,而曹父更是尴尬地干咳了两声,兰溪不解,“怎么了?” “多谢五姑娘谬赞。说来,于某不过山野之人,略通岐黄之术,稍稍喜欢研究些奇难杂症,每十日才到保和堂看诊一回,也不过就在池州附近有少许名头,却不想贱命竟能入了五姑娘的耳,这妙手回春的名头实在不敢当。”那站着的素衣青年这时突然朝着兰溪拱手道。 兰溪半张着嘴,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你……就是于大夫?” “在下于南星,见过五姑娘。”半垂的头抬起,露出一张五官平平,却让人一眼望去便觉平和的脸容,虽然年轻了些许,却切切实实与兰溪记忆中,那个曾在寿安宫有过数面之缘,淡泊安然,风骨铮铮的于大夫融合在了一处,果真是于大夫。 “于大夫怎会来了青阳?”兰溪真是又惊又喜,一时间,到时忘了如今她与于大夫不过头一回见面,这话,实是问得有些唐突。 然而曹家父女和于大夫似都没有注意到,那曹巧慧更是霞飞双颊,面露羞色。兰溪一看,心中有了两分猜测,却有些不敢相信。于大夫和曹娘子…… 那边于南星已经再度拱手作揖道,“说来,于某也得谢过五姑娘才是,若非五姑娘一言,于某也不会有幸与巧慧相识相知。多谢五姑娘大恩。” 这话一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兰溪当下便笑道,“这是好事,天大的好事啊!什么时候办喜事,可一定得知会一声。这喜酒我是喝不成,但枕月她们倒是可以去凑凑热闹,还有我这添妆可也不能少啊。” 枕月几人自然免不了跟着起哄,一个个直朝曹巧慧恭喜,直闹得曹巧慧越发羞得头也不抬起来了。好一会儿后,兰溪假意呵斥了两句,几个丫头这才稍稍收敛了些,兰溪又与曹家父女和于南星纷纷落座。 曹巧慧拿出两个包装还算精致的锦盒,道,“去了一趟池州府,囊中羞涩,也没什么好给姑娘带的,就几两九华佛茶,并几个在甘露寺中求得的护身符,听说很是灵验,姑娘若是不嫌弃,便也代为交给三太太与九姑娘。” 礼物虽然寒薄,但却是一片真心,兰溪自然笑着接过,“你有心了!都说‘相逢桥上无非客,行尽江南都是诗’,比起我来,你要幸运得多,还能有幸一游九华。” “五姑娘,日后你也定有机会的。”出了趟门,曹巧慧似乎变了好些,兰溪知道,这果真是应验了那一句,见多识广。 “也许吧。”兰溪低低应了一声,目光暗下,她和曹巧慧都知道,这句话,不过是安慰,她出身兰氏,享受了荣华富贵,就必然会付出一些代价,她这一生,不过是从一座深宅大院搬到另一座。出游对于平民女子来说,可能还要容易一些,对于她来说,却是几乎没有可能。 第九十九章 惊喜 因为说到了曹巧慧的九华之行,因而触动到了兰溪心中隐藏的那丝愿望,偏偏她知,这愿望得以实现的可能微乎其微,所以,她有些黯然。但兰溪如今已经很是擅于控制自己的情绪,很快她便从黯然的情绪中抽离出来,笑着转移了话题,“曹娘子与于大夫成亲之后,是留在青阳,还是要回池州府?” 曹巧慧与于南星对望一眼,前者沉默,后者答道,“于某父母双亡,孑然一身,在池州府已经没有什么亲人,也没有什么家当,不过一身医术,一份真心,日后便与巧慧一同在青阳奉养老父。” 此话一出,曹巧慧霎时红了眼眶,就连兰溪也不免动容。这个男人,或许是老天对曹巧慧的补偿吧?“如此,待你们大婚,我定然奉上厚礼,先预祝二位琴瑟和鸣,早生贵子了。” 兰溪虽然早慧,但毕竟年龄摆在那儿,被一个九岁的小丫头祝早生贵子什么的,实在是说有多奇怪就有多奇怪。 于南星不自在地动了动脖子,曹巧慧微红了脸,却也不是很得劲儿,硬生生转了话题,而且转得很有两分生硬。“只是姑娘借我得银两还得缓上些时日,不过姑娘放心,如今我爹身子慢慢好起来了,有南星为他调理,却也不需什么太过名贵的药材,这钱就能省下一大笔。等我爹再好些,他也可以去找份工来做,加上南星可以找家药铺坐诊,很快便能把钱筹出来还给姑娘的。” 兰溪听得目光微动,心中有些念头呼之欲出,但这一刻,她只是微微笑了,“不急。这眼看着要过年了,先把这个年过好了再说。” 想到于南星的医术,兰溪本想请他为三太太和兰沁都把下脉,看看有没有更好的调养的法子,但转念想到于南星的医术自己是信的,但他如今毕竟没有什么名气,三太太却不见得会信他。兰溪从前就曾听这位于大夫说过,于医患一道,倘若患者不信大夫,那药效便会大打折扣。于是,兰溪便觉着不如徐徐图之,反正三太太和兰沁也不过是身子弱些,好生将养着,却也无大碍。 一时又说了好一番闲话,因着曹家父女刚从池州府回来,颜妈妈虽休沐时会回家略作整理,然而家中还有许多琐事需得打点,几人便起身向兰溪告辞。 兰溪也并未多作挽留,只是早已命董妈妈备了厚厚的回礼,不顾几人的推辞,只说是年礼。几人知道她是怕他们没有余钱过好年,这才暗地补贴,虽然收下了那礼,但又在心中暗记下一恩不说。兰溪直将他们一家送到二门外,这才和董妈妈往回走。 谁知走在路上,董妈妈却长长地叹了一声,“这曹娘子能遇着于大夫也是她的造化,算是姑娘你结了一桩善缘。只是不知道颜妈妈这老货等了这么些年,只那会儿人都快不行了,她还死守着不离不弃,怕连棺材本儿都赔进去了。如今人是好了,她也老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得偿夙愿。” 颜妈妈的事,兰溪自然也猜得一二,如今与曹父一见,倒也瞧出这是个不错的男人,难怪颜妈妈为他,做到这个地步,但是这世间,最难捉摸的,便是这男女情事啊。“我看那曹老丈倒很是个知恩图报的,但倘若他只是因着恩情,颜妈妈应是宁可不要吧?” 董妈妈心想,这倒是,那老货可是个执拗的主。可惜,董妈妈的头点到一半,却倏然僵住,脸色奇怪地转头看向兰溪,很是懊恼。她真是疯了,怎么会在姑娘跟前提这事儿?都怪她家姑娘平日里太聪明太能干,她都快忘了她还是个小孩子呢?不过,她家姑娘居然也能一本正经地回应她,而且还说得有几分道理,这是几个意思? 兰溪看董妈妈的脸色,差点儿没笑喷。清了清喉咙,咽下喉咙里升起的痒酥,道,“好了,妈妈,你库房里还有一堆的事儿呢,你自去忙你的吧!我还得去趟老太太那儿,让枕月随我去好了。” 去了一趟松泉院,得了一个大惊喜。回来告诉了三太太和兰沁,乐得兰沁在厅里一劲儿地撒欢,倒是累得新来的奶娘一边迭声唤着“姑娘慢点儿,姑娘小心”,一边追得满头大汗。 三太太看着也是高兴,但却又有满心的不放心要交代,“往年在京城的时候,每年法宝节我们一大家子都会去相国寺烧香,如今因为在孝期,前两年都没去。今年想来是老太太觉得已是最后一年,你们孙辈更是早已出了孝的,把你们拘了这么长时间,正好趁这机会出去透透气。只是我身子还虚,却是去不成的,你大伯母带着你们去,记得千万听话。法宝节上,灵台寺里肯定也是人山人海,不要乱跑,还要看紧了你妹妹。” 兰溪自然点头,如今重活一回,她可一点儿不觉得母亲唠叨,反而一听这唠叨,心中就泛着暖。 三太太却仍是不放心,“不行。待会儿我还得交代你两个哥哥,可不能光顾着自己玩儿。要不,还是让秦妈妈跟着你一道去吧?她行事素来妥当,有她跟着你们姐妹俩,为娘才能放心。”这么些时日的相处,三太太对秦妈妈已是深信不疑。 兰溪却是毫不犹豫地拒绝,“不行,我说了,母亲彻底痊愈之前,秦妈妈都要留在母亲身边。也不是说林妈妈不仔细,但是她要管着这院里大大小小的事,总有忙不过来的时候,有秦妈妈照看着最好不过,母亲就当作是女儿的一番孝心吧!再说了,秦妈妈手里那些个宫里的药膳方子,很是管用,能帮着母亲早日康复。”这都是明面上的说法,在将那人揪出来之前,三太太这里是半点儿不能放松。只是关于那人的事,兰溪和三老爷不约而同都选择了瞒着三太太。 三太太见兰溪坚持,便也没了办法,只得妥协道,“那好吧!那让董妈妈和几个丫头千万仔细伺候着,该带的都带上,再多带点儿银子,不管是要买什么,或是捐香油钱,也不至束了手脚。”说着,三太太又忙不迭让林妈妈取了一千两银票给兰溪,兰溪正缺钱,当下毫不客气地收进荷包,放得妥妥帖帖,冲着三太太笑得一脸猫儿般的可爱讨好,惹得三太太又是一通笑。 第一百章 出行 明日居然能够出府了。兰溪到现在仍觉在梦中。虽然只是去寺里进香,但毕竟是她重活后头一回跨出这府门,你让兰溪如何不高兴,如何不兴奋?稍早时,她还在羡慕曹巧慧得以一游池州九华,这会儿,她就得知明日可以出府了。虽然只是青阳城外的灵台寺,但兰溪此刻,已经很是满足。 一路笑着回到娴雅苑,却见着流烟几人正忙着一盆盆地往院子中间端水,不由奇道,“你们这是干什么呢?” “姑娘忘了,明个儿就腊八了,妈妈正领着我们一同冻冰呢。”流烟一边呼哧呼哧地搬水,一边抽空答道。 兰溪这才想起这一出,董妈妈对这些个习俗记得最清,每年腊八都要敲一小块儿碎冰给她吃了,非说腊八的冰吃了,一整年也不会肚子疼。可是……兰溪抬眼看了看天色,“咱们在京城的时候还好说,青阳这天儿,这水能结冰吗?” “这可不好说,得看老天爷的了。咱们来青阳这几年,前年就冻上了,去年吧,就水面薄薄的一层,刚一动盆子就碎了。”流烟叹了口气,很是忧心的样子。 兰溪见她这样,便不由乐了,“你们搬吧,别弄太晚了。枕月,待会儿你跟妈妈合计着把东西收拾好了啊!”话落,兰溪迈着轻快的步伐进了屋。 流烟狐疑地一挑眉,凑到枕月跟前小声问道,“收拾什么呀?还有,有什么好事么?我许久没见姑娘这么高兴了。” 枕月笑笑,凑到流烟耳朵边低语了一句,然后…….流烟炸了。“真的啊?”这一声,可惊飞鸟雀,见得枕月点头,更是不得了了,一边如同离弦的箭一般冲向屋内,一边嚎道,“姑娘啊!你可不能丢下我呀!你得带上我,必须得带上我啊!” 翌日清早,天刚蒙蒙亮,兰府中门大开。阖府女眷,除了老太太,禁足的二太太、六姑娘,还病着的三太太,尽数出动,七辆马车鱼贯而行,并有不少骑马的爷们儿和护卫,一路浩浩荡荡地往城外而去。 兰沁自一上了车就激动得不行,这儿碰碰,那儿弄弄,唧唧喳喳说个没完。兰溪被吵得头疼,便蹙紧了眉心,拿出姐姐的款来,道,“到灵台寺可还得一个时辰呢,你这会儿闹腾够了,待会儿到了寺里,我看你还哪儿来的力气。趁着这会儿,先好好闭着眼睛养会儿神,一会儿才有精神。可别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你一路睡过去了,那还不悔死你?” 兰沁觉着姐姐说得也有道理,小脸上却还是有些忧心,“那到了姐姐可得叫醒我!” 小孩子的世界还真是复杂。“放心,忘不了你。” 兰沁这才满意了,往后挪挪,窝进了奶娘怀里,刚刚闭上眼睛,不过一小下,又睁了开来,道,“可是我睡不着怎么办?” 小孩子真难缠。兰溪有些怒了,“你刚闭眼,怎么就知道睡不着了?” 一旁的兰湘笑笑,“沁姐儿睡不着啊?睡不着的话,跟着三姐姐打络子好不好?”兰湘变戏法一般拿出好几根色彩鲜艳的粗丝线,自己拿了一根,就见着她手指灵活的在那丝线让穿绕,不过一会儿,就打出了一个梅花络。那络子既小巧,又精致,在这冬日里又是应景,兰沁一看来了兴趣,直吵着让三姐姐教她。兰湘便递了一根丝线给她,自己又拿了一根,一步步耐心地教着。 兰溪仔细端详了兰湘片刻,突然笑得促狭道,“三姐姐今日好生漂亮,莫不是去了寺里要去拜一拜那姻缘树啊!”不同于兰溪还是个矮冬瓜,十二岁的兰湘已经抽条,显出两分少女的窈窕端丽来。难得出门,她今日自是仔细打扮过的,雪青色拱碧兰花出风毛的褙子,下搭一条月白色绣冰蓝色梅花裙边的湘裙,头发挽了个三丫髻,戴了个牙雕的茉莉花发箍,耳垂上就戴了一对莲子米大小的珍珠耳环,端得是清新雅致。 听兰溪这么一说,兰湘却是瞬间羞红了一张脸,啐道,“你尽胡说。多大点儿人,这一天天尽瞎想些什么?” “我哪儿瞎想了?三姐姐今年已经十二了,明年开春除了服,也该相看起来了。如今去拜拜那姻缘树,求求姻缘怎么了?虽然孝期还未过,但祖父他老人家最是豁达不过,咱们这些小辈的幸福安康才是对他最大的孝顺呢。” 兰湘张了张嘴,本想反驳,偏偏兰溪这番话却说到了她的心坎儿里,女子到了年龄,最重要的不就是终生大事么? 兰溪见状,知道自己说中了兰湘的心事,不由笑了。心想着,前世王氏给三姐姐寻了门亲事,似是给京里哪个六品小官儿做续弦的,明面儿上挑不出什么错。但三老爷还算是个靠谱的父亲,对子女的亲事也都比较看中,尤其王氏是续弦,兴许他也防着王氏会在子女的婚事上做文章。所以每个子女的婚事,无论嫡庶,他都要先看过,同意了才行。只是兰灏和兰洵是娶媳妇儿,人家养在深闺的女儿三老爷无从相看,只能从暗地打探人家闺女的风评。但这京中,除非当真行事出格的,又有几家的闺女声名差到哪儿去了?所以,三老爷这才走了眼,不知那是王氏特意给他两个儿子选的媳妇儿。 话说回来,那个要续弦的,三老爷没看上,转而看中了一个举子。家境不算很好,是寡母养大的,家中人口简单,又是低嫁,本以为那家人定会对三姐姐好。谁知,不过一年的时间,那寡母是个厉害的,便处处教唆着儿子跟媳妇儿闹,具体的,兰溪倒是不知,却也听说三姐姐的日子过得不太好。现在,因着之前兰湘来给她示警得事儿,兰溪与兰湘亲近了许多,便也想着定不能让三姐姐重蹈覆辙,定要让母亲费点儿心,给她谋门好亲事,这之前,拜拜姻缘树倒也不错呀。 “三姐姐,你不用害羞。到时候啊,咱们找了大哥、二姐他们,咱们一道去拜。不只是你们大的,就连阿久也可以拜啊。反正这姻缘迟早得求,宜早不宜迟,你说对吧?阿久?” 谁知,一回头,兰溪、兰湘姐妹俩却是一愣,而后,便是不约而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原来,刚才还在闹着说睡不着的兰沁,已经歪在奶娘怀里呼呼大睡过去了。 第一百零一章 姻缘 灵台寺建在青阳县城南郊灵台山上,山道以青石台阶铺就,一路延伸至山腰庙宇。山寺古朴,算不得大,更比不得苏州府的寒山寺来得恢弘壮观,但却更有两分古朴禅意。清晨山间有雾,马车行至山脚下,只得寻了宽敞处停下,兰府众人下马的下马,下车的下车,留下几人看顾马车,其余人便一路沿着青石台阶,往山上走。太太、姑娘们难得出一趟府,虽然得自个儿走路,倒也还算新鲜。一路走着,山间微冷的风撩动帷帽上垂下的轻纱,冬日的清晨,不闻鸟语花香,却能嗅得一鼻山间独有的清冽。 行至寺中,虽然时辰尚早,但因着是法宝节的关系,所以寺中已有不少信徒。大太太先领着一众小辈们到大雄宝殿中拜过了菩萨,捐了些香油钱,叮嘱了几句,便允了小辈们自行逛逛。小辈们早就不耐烦拜佛烧香,虽然仍有礼有度地告退,但心中已甚是欢喜。大太太和四太太则因着那丰厚的香油钱,早被知客僧有礼地请至寺中为贵宾备下的禅房中稍作休息。 灵台寺中有棵古槐,据说已经两百多年了,枝干粗壮需两人合抱,其枝虬龙,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便被传为姻缘树。说是凡有求姻缘者,取红绳系于此树树枝之上,若是还能诚心默念心上人的名讳,莫不灵验。 小辈们单独逛逛之后,因着兰溪年纪小,方才又在兰湘面前承诺过,当下言语鼓动哥哥、姐姐们到姻缘树下系根红绳。兰渤、兰灏这些个爷们,毫无例外地对这婆婆妈妈的玩意儿嗤之以鼻,兰涓几个却是红着脸支支吾吾,扭扭捏捏,兰溪看得眼角直抽抽。好在兰府的爷们怕是也看出了自家姐妹们的小心思,找了个理由,去了别处。兰涓、兰湘几个这才稍稍放开了些,纷纷去取了红绳,来到了姻缘树下。 虽然说是要诚心默念心上人的名讳,更为灵验,但她们都是世家女子,常常都是要到议亲之时,才知道自己最终定了哪家,未来夫君姓甚名谁,如今自然是不知的,但这丝毫不妨碍她们祈求姻缘树赐予她们好姻缘的诚心。 兰溪站在那经年垂挂了无数的红绳的姻缘树下,看着那些红绳在山风中轻摇摆动,曼妙翩跹,却很是有两分无奈。再看看兰涓、兰湘、兰湉几个大的,都是将那红绳捧在手中,双手合十,闭目虔诚地祈祷着,而后面带羞红,眼含期盼地踮起脚尖,就想将那红绳系得高一些,好像这样,就能多得些姻缘树的庇佑一般。 “五姐姐,你不用许愿的吗?”小萝卜头之一兰滢歪着头看傻愣着的兰溪,好意提醒道。 兰溪望了望自己手里的红绳,两分无奈成了十分。她也不过九岁,就因着是她提议的这事儿,便硬是被塞了这么一根红绳。她很想说,姐姐们啊,妹妹是嫁过人的,如今对嫁人这事儿可是半点儿不期待,我可以不拜这姻缘树么?四方几道殷殷切切的目光告诉她,不行。兰溪叹息,果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啊!好在,她既然对姻缘无期待,意思意思拜拜倒也无所谓。 “五姐姐,你是够不着系么?”小罗卜头之二兰沁望着她,一脸“你好可怜”的同情。 兰溪直觉地对自家亲妹的话表示嗤之以鼻,抬起的眼却刚好瞄到树枝的高度,默默地估量了一下自己仍处于矮冬瓜称谓的身高,再默默地回想了一下,方才那几个已经比她高了一个头甚至还有多的,二、三、四姐姐们仍然要垫高了脚尖才能把红绳系上,于是,兰溪满心的不忿,也只得默默地默默了。 兰溪这人吧,一旦决定了要做什么事,那就不会轻易打退堂鼓。既然被明白了自己身高的硬伤,她便积极地寻找解决之道。目光四处逡巡了一下,而后,定格在脚下地面某一处,她笑了,就说嘛,不就系个红绳么?能有多难? 眼看着兰溪将那红绳的一端绑了颗石子,乌鸦嘴之一兰八姑娘表示有些不靠谱,“五姐姐,你这行不行啊?” “对啊!可别砸着人!”乌鸦嘴之二兰九姑娘也甚会补刀。 兰五姑娘额角抽了两抽,四周看了个遍,除了她们几个,这周围没有别的人,砸着人?砸着鬼倒当真有可能。鼻间哼哼了一声,她扬起手臂,用力一挥,手中一端系着石子的红绳飞了起来,直朝树冠那枝条繁茂处而去。 眼见那红绳穿越了几根枝条,突然停住了,兰溪在心头道了一句,“成了!” 那边,兰滢和兰沁已经拍手跳了起来,“挂住了!挂住了!五姐姐的红绳挂得比其他几个姐姐都高,五姐姐真厉害。” 话方落,兰溪的得意还未上脸,便乐极生悲。那红绳堪堪挺住那么一刻,也不知是不是绑在一端的石子过重了,居然往下滑去。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那树下不知何时站着一个人。 隔着些距离,又只是匆匆一眼。因着兰溪站的角度,只依稀能看出那似乎是个如同兰洵一般年龄的少年,清癯挺拔,穿了身玄色衣裳,正半仰了头看着姻缘树上成千上万条随风轻摆的红绳。兰溪见了,却是面色一变,完了!这回当真是砸着鬼…….不!砸着人了!那一刻,也不知是什么心态作祟,想也没想,兰溪便是一个回身,蹲了下去,把头埋在双膝间,作了掩耳盗铃状。 兰滢、兰沁两个也是吓得小脸泛白,不约而同“啊”了一声。眼睁睁看着那石子掉了下来,直往那人头上砸去。 兰滢心想着,自己当真是乌鸦嘴,好的不灵坏的灵么?这下好了,可真砸着人了。 兰沁则皱着眉回忆起方才自家姐姐绑的那颗石子可算不得小,砸在头上,可别砸出什么好歹吧?就算没砸个血窟窿,只怕也会好疼好疼的吧? 可事实上,人的一生中,总是在不断地出现转折。 “呀?” “哇!” 第一百零二章 赏梅 兰溪虽然抱着头,埋了膝,但耳朵却悄悄竖起,就怕漏听了身后的动静。再听得兰滢和兰沁先是一声惊讶的“呀!”,再一声感叹的“哇”之后,心里便有一只小手挠啊挠,挠得她浑身发痒,正在犹豫着要不要回过头去看看时,便听见兰滢的声音传来。这回不是感叹词,是一溜儿话,还满是惊叹和崇拜的那一种。 “哇!哥哥,你刚才好厉害!你使的就是话本子里说的功夫么?” 看来是躲过了?兰溪说不上是不是该松上一口气,只是听着兰滢问完,也没听见有人回答,正踌躇着怎么也该回头给人赔个不是才是,便听着兰滢又道,“哥哥,真是对不起,这条红绳是我家姐姐的,她太矮了,够不着树枝,这才想了这个法子,险些砸到哥哥,真是对不住了。” 兰溪已经预备好要起身了,又再度僵住,额角抽了两抽,又说她矮!就算是事实,用得着一再提醒么?你们俩小萝卜头,难道比我高么? “这位哥哥,真是对不住了。”这回开口的是怯生生的兰沁。 兰溪心想,真是够了,一时逃避便也罢了,难道还当真要让自己妹妹给自己当挡箭牌么?这么一想,兰溪一闭眼,一咬牙,起身、回头、迈步,几步冲到那人跟前,头也未抬,便是促声道,“这位公子,是我太过冒失,实在对不住了。” 兰溪因着年纪小,没有像姐姐们戴帷帽,所以少年眼中所见除了乌鸦鸦的发,便是头顶的发旋。玄衣少年挑挑眉,看了良久,也只见面前的女孩儿弓着身,垂着头,没有半分抬头的打算,目光微微一闪,便道,“确实有些冒失,姑娘……的两位妹妹既道了歉,这便罢了。” 兰溪听了,额角一抽,这话,也忒不客气了吧?那句冒失不过是自谦之语,你听听也就罢了,用得着附和么?还加一个确实?再说了,虽然晚了些,我这不是道歉了么?什么叫我的两位妹妹既道了歉,这便罢了?这是摆明了说姑娘我没有礼数了啊?我刚才是躲了那么一下,但你一个爷们,这么说我一个女孩子,又多有礼数了? 兰溪不由怒了,抬起头想要理论一番,谁知入目所及,却不过一个已经走远了的背影。于是,到嘴了的话只能呛在了喉咙口,呛出了一串咳,兰溪一边咳着,一边在心里遗憾着,可惜了,连长什么样都没瞧见,若瞧见了,下回再遇见,看姑娘我不喷死你! “你们俩干嘛呢?”满心的懊恼未去,回过头,却见兰滢和兰沁两个正仰着头看着树顶,小嘴半张,双眼瞪圆,一脸惊叹的模样,兰溪不由蹙了眉,问道。 兰滢一手朝着头顶那红绳飘动的树枝指了指,“五姐姐,刚才那哥哥好厉害,‘咻’地一声就飞了上去,把五姐姐的红绳挂在那最顶上了。” 兰沁这会儿回过头来,望向兰溪,小脸含笑,双目亮晶晶,“五姐姐的红绳挂得那么高,姻缘树一定会保佑五姐姐愿望成真的。” 兰溪心想着,傻阿久怕是还不知道这姻缘树是求什么的吧?再说什么愿望?你姐姐方才压根儿就没许愿好吗?不过……看着兰沁眼中毫不掩饰的关切和期盼,兰溪心中微微一暖,连带着对方才那人的怨气也在顷刻间如汤沃雪,消失不见了。罢了,能帮她将红绳挂上,还让两个小的这么高兴,也算得上有心了,那她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他刚才小小的无礼吧! 一直待在姻缘树另一边的兰涓几个,终于察觉到了这边不同寻常的动静,相携走了过来,问道,“怎么了?” 那个悄无声息出现的玄衣少年,早已悄无声息地走远,兰溪几个对望一眼,不约而同地达成了共识,兰溪摇头笑道,“没事!只是说起这会儿天色还早,咱们怕是要用过斋饭才会回去的,哥哥他们也不知道哪儿去了,咱们这会儿是就回禅房,还是到别处去转转?” 兰湉一听这话,目中一亮,道,“听说灵台寺后山有一大片的梅林,遍植各色梅花,咱们不妨一游?” 兰涓听罢,点头道,“倒也不错,这个时节,虽说见不到朱砂、榆叶,蜡梅该是开了,不妨去摘一些,做花茶或是熏香也不错。” 难得出来一趟,哪个不想好生玩耍一番才回府?一听兰湉提到梅林,兰氏姐妹个个已是心向往之,如今一听年纪最大的兰涓发了话,自然个个笑声附和,兰滢更是一个劲儿地拍手叫好。 问好了路,姐妹几个并仆妇、丫鬟,一行十几人,倒也算得浩浩荡荡地往后山梅林而去。蜡梅果真开了,远远的,便已闻到扑鼻的冷香。再行得十来步,眼前豁然开朗,一大片的梅林赫然呈现眼前。虽然有些品种尚未到花期,但蜡梅确实已是傲然枝头,兰滢一见,欢呼一声,便飞也般地冲进了林子里。今日跟兰滢已玩儿得很好的兰沁连忙追了上去,兰涓也不阻,难得出来玩儿一趟,何必扰了她们的兴致,只是交代了奶娘和丫鬟们务必小心伺候着,便由着她们去了。 兰湘和兰湉见了也是跃跃欲试,小声地商量了两句,便跟兰涓说了一声,双双采花去了。 兰涓望着留在原地的兰溪,不由奇道,“五妹妹不一同去?” “三姐姐、四姐姐同路,我还是留下与二姐姐一道,也好有个照应。” 兰涓闻言,笑笑,不置可否。姐妹二人便一路说笑着,漫无目的地走着。见得某处枝桠上的花开得甚好,兰溪停下步子,对身后的流烟吩咐道,“这枝花不错,剪了带回去给太太插瓶。” “五妹妹对三伯母真是孝顺。”兰涓笑笑赞道。 “没法子,我比不得二姐姐手巧,还能制个熏香什么的,就只能投机取巧,剪枝花回去哄我娘高兴就是了。倒是二姐姐,这熏香应该很厉害吧?” “能有多厉害,不过就是熏熏衣服和屋子罢了。” “那可不!我听我娘提过,真正擅香之人,就用这熏香便可控人心智,杀人于无形呢。” 兰涓听了,更是笑了,“哪儿有这么神奇?” “是真的。我娘说啊,冬至时候,二伯母那副样子就有点儿像是……” 第一百零三章 初见 “是真的。”兰溪孩子气地撅了撅嘴,像是无言地控诉说,我说的都是真的,你怎么就信我呢?眼珠子转了转,兰溪凑到兰涓耳边,像是怕别人听见一般,小声地说起了悄悄话,“二姐姐,我跟你说啊,我娘说啊,冬至时候,二伯母那副样子就有点儿像是……呃,这也不好说,我娘也只是提到这个,给我瞎举了个例,说是她曾听人说过被香控了心智的人,就很像是二伯母那个模样。” 兰涓听罢,心下“咯噔”一沉,蓦然惊抬双眸,目光一改惯常的沉静,犀利地往兰溪望去,后者却半扬着下巴,见她望过去时,还咬着下嘴唇,点了点头,好像让兰涓相信她,她说得是真话似的。 兰涓收回视线,垂下眼来,一时间,真有些摸不清头绪。五妹妹,说这话,究竟是有心,或是无意。若说无意,未免太巧,若说有心,她却又是为了哪般? 兰涓还没思量个透彻,梅林深处便传来几句人声,因为隔得有些远,听不清具体说些什么。但却分明是兰滢的声音,但当中却还掺杂了一把陌生的嗓音,却是个男子。 兰溪蹙了蹙眉,与兰涓对望一眼,兰溪便笑道,“八妹妹和阿久两个就在那边儿,也不知是遇着了什么人,出了什么事,我过去看看!啊!二姐姐就别过去了,你如今可不好再见外男的,我去把她们两个找回来。” 兰涓方才也是在犹豫这个,按理,她是姐姐,自然该过去看看。但她确实大了,若非还在孝期,早该相看起来了,确是不宜见外男。如今见兰溪主动提议,便不由松了一口气。眼看着兰溪带着流烟急急循着声源而去,心里想着,五妹妹倒果真伶俐体贴,也不知稍早那番话,是不是刻意说与她听的。可是,怎么看五妹妹,都只是个尚一团孩子气的孩子,她不过才九岁,哪儿就能有这么多的心思?应该只是巧合吧?因为提到了熏香,她这才想起了三伯母说过的一番话,倒是这一番话,仔细思来,当中倒很有些意思,回去该跟母亲说说才好。打定了主意,兰涓紧绷的心弦总算稍稍松了一些,便站定原处,一边赏花,一边等着兰溪。 兰溪生怕兰沁有什么,一路走得极快,在虬枝遒劲的梅树间穿梭,待终于从疏影绰约中瞧见兰沁和兰滢都好端端时,兰溪轻松了一口气。 “哥哥,就是那一枝!”远远的,听见兰滢的声音里透着满满的欢脱,隐约可见的,站在两人跟前的是一道玄色身影,兰溪的步伐略略缓了一缓,又是玄衣,又是哥哥,这位该不会就是刚才不小心被她给砸中,后来还言语讽刺她不识礼数的那只…….鬼吧?兰溪心中说不出的踌躇和复杂,就见着那道玄色身影足尖轻点,如同大鹏展翅一般轻盈跃上树梢,手在稍上一拂,一枝梅花已握在手中,再一个旋身,便已稳稳落在地上。那一连串的动作端的是流畅利落,而且半点儿不显粗鲁,优雅得一如他干的不是爬树采花之事,而是行的月下吹笛,雪中垂钓的雅事。 兰溪尚在恍惚,那边便已传来兰滢欢畅的嗓音,“多谢哥哥啦!” 兰溪挑了挑眉,迈开步子,行进间,便听着少年那把如同风过箜篌一般,极为清越好听的嗓音响起道,“下回可不许自个儿爬那么高了,太危险!” 兰溪一听,却是皱紧了眉,加快了脚下的步伐,转过两棵茂密的梅树,那边几人已近在眼前,那玄衣少年半蹲在兰滢跟前,一只手轻拍在兰滢的小脑袋上,额前的发丝略略遮掩了他的眉眼,兰溪乍一看去,只瞧见他微弯的唇角,柔和有度。听见脚步声,少年转过头来,一双流光溢彩,如同夜间星子一般璀璨的眼睛转了过来,四目相对,兰溪的脚步猝然僵住。 那是一张轮廓分明的脸,长眉入鬓,双眸如星,鼻若悬胆,望见她的那一刹那,唇角的弧度已然抿直,将原有的柔和尽数抹去,拉平成一条直线,衬着笔挺的下巴,乍一看去,便已感知生人勿近。 然而兰溪僵住了步伐,是因为面前这张脸虽然较记忆当中稚嫩了许多,但分明却是有两分熟悉的。耿熙吾!出身一门双侯的耿家。前世,兰溪曾见过他两回。头一回,是他带兵北征,大败北狄,凯旋而归时,兰溪曾随赵屿在道旁酒楼中,亲眼见他带兵入城,彼时百姓夹道相迎,欢呼着耿将军无敌,而他玄衣铁甲,面目沉凝,只看了一眼,兰溪便被男人身上沙场浴血,一次次拼杀中淬炼出来的戾气骇住,动弹不得。兰溪当时还想着,长得这么好看的男人,怎的却这么可怕?那记忆犹新的,却更是当时赵屿望着他一路走远,双手紧扣窗棂,指节泛白,神色复杂的模样。那时,兰溪便知,这个男人,与赵屿,与他们,是敌非友。 再见面,便是兰溪被鸩杀的那一天。彼时,平王父子已成叛臣贼子,头颅被高悬于午门城楼,而耿熙吾,已受封靖国公,袭一等爵,世袭罔替。耿熙吾带兵至平王府,将一众姬妾尽数关押,那时,兰溪已经知晓等待她的是什么,把该安置的都安置好了,梳妆打扮妥帖,端坐于花厅正座,冷眼瞧着耿熙吾与元公公一前一后进得厅门,带来了太后赐她一杯酒的旨意。 谕旨上具体说了些什么,兰溪已记不清了,但她仍然记得元公公念完旨意时,耿熙吾朝她看过来的那一眼,那一双眼睛深邃得让人辩不明当中的情绪,但那一刻,兰溪却分明从那双眼睛里读出了一丝同情,一丝不忍。是该同情!平王父子所做的一切,兰溪一无所知,但只因她是平王世子妃,是赵屿明媒正娶的妻,便注定她只能与他祸福共担,生死与共。可不忍?不管多么不忍,太后的旨意无人敢违背,没有人可以救她,到最后,她仍是只能饮尽那杯断魂酒,了却一生悲苦。 兰溪深吸一口气,觉得胸口有些闷疼,她本以为前世的一切已将她当成一出噩梦,却不知,原来有些事仍是这般清晰,哪怕细节也被铭记。 “五姐姐——” 第一百零四章 八字 “五姐姐——”那边,兰滢也察觉到了兰溪的到来,出声唤道。 兰溪恍惚着回过神来,再抬眼看去时,如今的耿熙吾,不过还只是个身上未觉戾气,只是有些冷淡和沉默的少年,然而不知何时,那双方才璀璨若星子的眼睛,此时已星沉大海,暗阒深邃。须臾间,兰滢和兰沁双双奔至,打断了少年与女孩儿之间莫名的对视,“五姐姐,你怎么了?你的脸色不太好呢!” 兰溪闻言不觉诧异,方才她浑身发寒,也料想得自己这会儿脸色定然不好看。低下头,见兰滢和兰沁两张小脸上都是关切,不由叹了口气,却是板了脸道,“自然是被你俩吓的!谁让你俩爬树了?阿久,你前几日刚答应过我的,这么快就忘了?” 兰沁憋红了一张小脸,揉搓着衣角,支吾不言。 兰滢忙道,“五姐姐,你别怪九妹妹,是我硬拉着她过来的。我看这梅花开得正好,便想亲手剪两枝回去给母亲插瓶,是我爬的树,我没让九妹妹爬的。” “燕飞和柳絮呢?”兰溪方才便注意到这块儿只有她们两人,却不见了随身丫鬟,便问道。 “是我把她们支开了!有她们跟着不许我们做这也不许做那的,烦都烦死了!”兰滢摆了摆手,没有半点儿的怕忌。 兰溪先是狠狠瞪了兰沁一眼,再望向兰滢时,却觉得有些头疼。兰滢说她把那两个丫头支开了,兰溪还当真是半点儿也不惊讶,这兰八姑娘,如今她是有些了解了,还真如大伯母所说,就是只猴儿,还是猴精猴精的那种。无奈地叹息一声,兰溪心想着,堂妹的教育问题还是下来再让大伯母这个当娘的操心吧,她现在先把自个儿得操心的,操心好了再说。这么想着,她眼一闭,转过身,冲着耿熙吾躬身行礼道,“多谢这位公子刚才搭救我两位妹妹,烦请公子告知府上所在,待我回去禀明家中长辈,定然会备上厚礼往府上致谢。” 兰溪这番话自然是在情在理,但她实在不那么想跟耿熙吾扯上关系,于是心中不由有些打鼓。 “不用了,不过举手之劳,倒不用如此放在心上。”少年单手背负身后,淡淡回道。 兰溪眼中掠过一缕喜色,果然不出所料,这厮要么是觉着麻烦,要么是不便透露身份,拒绝了。她不上门致谢,是她不识礼数,但他拒绝了,她也正中下怀啊!抬起眼,刚好瞧见前方梅林处,正有一群人徐步而来,兰溪看在眼里,心思转了两转,心想她们却是没必要多生周折的。这么想着,兰溪便道,“那便再谢过公子仗义相助了。”话落,又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弓身,堪堪直起腰,便道,“公子怕是有友人来寻,如此,那我们姐妹三人就先告辞了。” 耿熙吾自然也注意到了已经越走越近的一行人,朝着兰溪三姐妹点了个头。 兰溪如释重负,好在兰滢和兰沁两人这会儿倒是懂事,没有闹着不走,朝着耿熙吾行了个礼,姐妹三人转身而走。 然而,兰溪不知,那一行人中有一个身穿藏蓝道袍,须发花白的老者再对她惊鸿一瞥之后,面色一变,快步走来。但终究是晚了一步,待得他赶至耿熙吾身边时,兰溪三姐妹的身影已经被疏影横斜的梅树遮挡了大半。“四郎,方才跟你说话的那小姑娘是何人?” 耿熙吾正弓身朝落后老者几步之后的老和尚行礼,闻得这一问,先是狐疑地一挑眉,而后便道,“不过是几个来此赏梅的小姑娘,随意交谈了几句,我并不知她们是哪家的千金。” 那老者闻言一皱眉,转头望向那老和尚,不客气地道,“喂!老秃驴!能不能查出那是哪家千金?” 闻言,那老和尚面无异色,转头看了一眼身边跟着的一个知客僧,反倒是耿熙吾眉心紧皱,很是诧异地望了那老者一眼,那老者却恍若未觉,只是急切地紧盯着那个知客僧,后者被他瞪得有些头皮发麻,略一沉吟,便赶忙道,“那两个小姑娘方才贫僧曾远远见过,跟兰大太太是一道的,想必应是兰府的千金。” 那老者听罢,却挑起了眉峰,“兰府?哪个兰府?兰相家?” 禅房内,正在等着用斋饭的兰溪却是逮着自个儿的六哥数落了起来,“你还说我呢?出门的时候,母亲怎么说的,说你是哥哥,让你看好了妹妹们。结果呢?你倒跟三哥先跑得没影儿了。” 话一出,不只兰洵,就是兰灏也被堵得没了话,兰溪这才稍稍松了口道,“我跟二姐姐她们不过是去了一趟梅林赏梅罢了,谁知道八妹妹会那么顽皮爬树上去,人家救了她,我这做姐姐的难道一声不吭,连声谢也不道?再说了,我不过九岁,你们都数落我不该莽撞过去,难道二姐姐过去就合适了?” 这回,兰灏、兰洵两个是彻底无话了,兰溪火力全开,大获全胜。那边,大太太和四太太两个看得实在有些好笑,这两兄弟没成想却是个怕妹妹的,倒是没想兰溪这小丫头平日里虽说瞧着聪慧,却很改了两分从前的刁钻,不想对着两个哥哥还是一如从前般的骄纵任性呢。 “好了!溪姐儿,你两个哥哥也是担心你和阿久,说到底,今日这事儿,都是我家那个猴儿惹出来的,大伯母给你赔不是了。”大太太眼见兰灏兄弟俩一脸尴尬,忙出声打起圆场。 “是啊!溪姐儿,你要知道,滟姐儿如今还被禁着足呢!你两个哥哥也真是担心你,这才唠叨了一回,你啊,也就听听算了。”四太太也连忙道,且不说四房如今正对着三房陪着小心,就冲兰溪今日出头有那么一半是为着自家的涓姐儿,四太太也得说上句好话。 兰溪轻哼一声,如同给大太太与四太太面子一般,不再数落自己两个哥哥,却是一转头,扬高了下颚,那孩子气的模样看乐了一众人。 正在乐呵时,房门被人敲响,紧接着,一个身穿灰色僧袍的和尚进了禅房,先是行了个礼,宣了声佛号,便道,“空智方丈言说,他闭关参悟佛法数月,今日刚好出关,想是与府上有缘,所以特意想为府上的小爷、姑娘们卜算一回,还请大太太奉上小爷、姑娘们的生辰八字以供卜算。” 空智大师可是得道高僧,卜算吉凶极为拿手,听得这一说,大太太等人真是又惊又喜,连忙取了纸笔,将小一辈们的四柱八字一一写下交予那和尚不说。 第一百零五章 开锣 随着马车晃晃悠悠,一路回城的路上,兰溪仍然在想着今日的事,怎么都觉得空智大师突然来管他们要生辰八字的事儿,哪儿哪儿都透着一股不寻常,偏偏兰溪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正觉得头疼时,马车停了下来,流烟掀开车帘看了一眼,道,“姑娘,到了。” 兰溪点点头,跟对面的兰湘一样,轻理了理衣裙,在流烟的搀扶下,下了马车。如今已经是半下午的时候,来回坐了两个多时辰的马车,一行人都很是疲惫,而且一身的尘土,自是要先去清洗一番,至于年幼些的兰沁,早已睡沉在了奶娘怀中了。 兰溪目光若有似无地瞥向右侧,四太太和二姑娘母女俩正一边低声说着悄悄话,一边往府里走,四太太微蹙着眉,眼里隐隐有些怒气四溢,表情很有两分耐人寻味。兰溪看着,却不由心情极好地弯了弯唇,悄悄舒展了一下四肢,见着兰湘望过来,她眨眨眼笑道,“三姐姐先回去歇会儿,养养精神,稍晚可还有家宴呢。” 今日是腊八,一早起,兰府众人便都已经喝过腊八粥了。只是老太太如今上了年纪,便喜欢热闹,所以大太太商量着觉得借着过节应景,开了家宴,大家伙儿聚在一起热闹一回,也让老人家高兴高兴。 因着前些日子冬至夜里闹得那么一出,惹得老太太生了大气,最后二太太禁了足,老太太却下令将在家庙为老太爷吃斋念佛,诵经祈福的文老姨娘接回了府来,还就安置在了松泉院的跨院当中,这其中深意,府中众人皆是拆开掰碎,想了个遍,旁的不说,至少老太太宝刀未老这一点众人都还看在眼里,因此不管二房也好,四房也罢,如今行事都愈发小心不提。 前车之鉴,今日自是无人敢惹老太太不快,一顿饭在众人有心维护下,吃得那叫和和美美,其乐融融啊! 四太太本就是个八面玲珑的人,如今心存讨好,端着酒杯先是敬了老太太,说了一番好话,直哄得老太太露了笑影儿。又一一敬过大太太和三太太不提。末了,端了酒杯到了姨娘这一桌。众人皆知,四老爷的生母文老姨娘就在桌上,便也不觉稀奇,眼瞧着她给文老姨娘敬过了酒,又与桌上其他人共饮了一杯,这才算罢了。谁知,四太太敬完了酒,往回走时,却不知是不是喝多了,脚下一歪,就倒在了经过的那人背上。那人连忙将她扶住,四太太不由笑谢道,“多谢葛姨娘了!” 葛姨娘惯常是个沉默的人,听了这话,也没啥表情,只是淡淡一句,“不敢”便算揭过了。 谁知,四太太却不放过她,笑着挽了她的手,道,“呀!葛姨娘身上好香啊!这是什么香,你新制的吗?挺特别的,要不,我厚着脸皮给你讨要个方子?” 葛姨娘额角紧了紧,道,“四太太说笑了,不过是普通的熏香,哪有什么特别?” “葛姨娘才是说笑了呢!这府里上下谁不知你是制香高手,别说你身上这香味独特的香,我听府里的老人说,再奇异的香你也能制出,不是么?” 四太太笑眯眯地说道,边上做看客的诸人听得这话,却各自思量不提。那葛姨娘面色微乎其微地一变,而后撇了撇嘴苦笑道,“四太太,这阖府的人都知道,婢妾从前是擅香,但病了一场过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如今连这些香料都认不全乎,哪儿制得出什么香来?何况婢妾从前制的香也不过比外边儿铺子里卖的精细上一些,要说特别却是说不上的。” 四太太闻言也不恼,只是定定看着葛姨娘,笑容愈发的深刻,“都说葛姨娘不善言辞,我看,传言不可信啊!” “四弟妹若是喜香,待得出了孝,我做东请你逛回‘橘柚香’,你看上哪款,三嫂都送你如何?”三太太却笑着走了过来,挽住了四太太的手。 “三嫂真是大方啊!这‘橘柚香’的香可是不便宜,三嫂既舍得送,那弟妹便就厚着脸皮拿了!”四太太笑着挽了三太太的手,走回老太太、大太太她们那一处,目光却扫向男人们那一桌。别以为她不知,三太太过来之前,分明是三老爷身边的松茗到三太太跟前传了话的,再一看三老爷,一本正经地喝着酒,目光却不时朝着姨娘这一桌扫来,看得可不就是这浑身异香的葛姨娘么?四太太冷笑一声,敢情是久了不碰,被人一提起倒又来了新鲜劲儿了,在这儿怜香惜玉呢?再一看三太太,四太太便有了两分感同身受的怜悯,她们这些正妻,端着身份又如何,不很多时候还是敌不过那些或是妖媚或是天真的一瞥,一笑么? 彼时,兰溪正哄着兰沁喝汤,却还能一心二用地不时瞄着、听着,看戏看得津津有味。四太太往男人们那一桌瞧去时,兰溪也望了一眼,却不只看了三老爷一人,待看得旁人的脸色时,兰溪嘴角轻轻一扯,掀起了一弯笑弧,好戏,开锣了! 当天晚上,三老爷进了十几年未曾进过的葛姨娘的房,不一会儿,便熄了灯,直到第二天天亮,这才神清气爽地出来。翌日傍晚时,三老爷再度进了葛姨娘的房,与她一道用了晚膳,夜里,自然又歇在了那一处。 没多久,葛姨娘复宠的消息传遍了整个三房,就连其他几房也有所耳闻。四太太听得这话,冷笑了一声,男人啊!果真都是这般的贪新鲜,腻了,可以一扔十几年不闻不问,想起来了,又可以转眼柔情蜜意。只是不知,三老爷可知,这位葛姨娘背着他做了些什么事? 被禁了足的陈姨娘听得这消息,直恨得咬牙切齿,心想着,这个老女人又使了什么狐媚的手段,居然把老爷又勾搭去了。唯独秋姨娘,却是没有半点儿动静,一如从前一般,如影子一般安静无声。 兰溪听得这话,微微一笑,网,已经撒下去了,就等着鱼儿进局、收网。只是,她唯一担心的是……“妈妈,母亲怎么样?” 秦妈妈微微一笑,只说了几个字,却让兰溪彻底地松了一口气。 “姑娘,放心!”如今的三太太,已非从前的三太太。 第一百零六章 幕起 夜风捎来院墙外隐隐的打更声,“梆梆梆”接连三下,一慢两快,已是三更,夜正深沉。宁远居东跨院的某间厢房内,却仍然亮着灯。 葛姨娘穿着一件家常的藏青色素面长绸衣,腰间用同色丝带堪堪一束,袅袅坐于镜前,一头已至臀下,黑亮乌润的发丝垂在身后,她就着晕黄的灯光,有一下没一下地用木梳通着头发。都说灯下看美人,果真没错。夜里、灯下、镜前的葛姨娘敛去了白日里那刻意装扮的老态和沉肃,一种难以言说的慵懒和妩媚透骨而出,也不知是不是那烛光的关系,日间看着有些蜡黄的肤色这会儿却是晶莹剔透,抬起手梳发的时候,衣袖一个下滑,露出一截皓白的玉腕,肌肤衬着藏青色的衣料,宛若少女一般的滑润晶莹,哪里像个已经三十多的妇人,足见天生丽质之外,还保养得当! 一个穿水青色袄子的丫鬟走到葛姨娘身后,接过梳子,接替了葛姨娘手里的动作,轻柔地替她梳着头发,葛姨娘一头青丝乌鸦鸦、滑顺顺,一如一匹上等的丝绸,看得小丫鬟眼热不已,不由赞道,“姨娘真美!尤其是这头头发,奴婢还没见过谁的头发比姨娘的美呢,难怪能迷住咱们老爷,让他一连几夜都歇在姨娘的房里呢!” 葛姨娘听罢,却是眯眼而笑,那笑容不知为何,却让小丫鬟看了,心头有些发寒,“我青春少艾时尚未能迷得住他,难不成我如今徐娘半老了,反倒能将他迷得神魂颠倒了?” 小丫鬟一听,不好,怕是说错话了,脸色微微一变,忙道,“姨娘哪里就徐娘半老了?姨娘如今正是那盛开的花儿,娇美鲜妍,香气迷人!” “盛放的花儿用不着多久就会凋谢的。小蔓,你是不是觉着三老爷这么多年没有进过我的房门,如今一连歇在这儿几日,我就该受宠若惊,喜不自胜了?” 小蔓轻咬下唇,支吾着,不知该怎么答。却听着葛姨娘居然捂唇咯咯笑了起来,眼中的妩媚无形间流泻而出,欲酥透男人心。“怕是咱们的三老爷打的也正是这个主意呢!这么多年对我不闻不问,如今随便施舍一点儿,就让我感激涕零么?说吧!咱们的三老爷今夜怕是不会过来了吧?可是歇在正院了?” 小蔓方才本就是来回话的,却是怕姨娘听了心里不好受,这才转了话题,谁知却引来了这么一出,正悔不当初,如今一听,自然也不作隐瞒,忙道,“是!方才正院的灯已经熄了。”心里却想着,太太毕竟是正室,老爷又是个极重嫡庶的,一连歇在姨娘房里几夜已属罕见,太太那头,自然也是要安抚的。 葛姨娘放下捂嘴的手,嘴角仍然弯着,那笑意却不及眼底,“这么几天也该够了,说到底,还真有些难为咱们老爷了。” 小蔓听得稀里糊涂,虽然自家姨娘惯常的高深莫测,但今日说话却愈发让她摸头不着恼了,到底是什么意思啊?小蔓正在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葛姨娘已经慢条斯理地将发拢了拢,道,“小蔓,随便给我挽个纂儿就好。” 小蔓一惊,“这么晚了,姨娘不歇着么?还要出门去?”虽然问着,但小蔓手上的动作可不敢慢,连忙拿起梳子,按着吩咐,将那已梳顺了的发丝左绕右挑,不过片刻功夫,已挽好了一个纂儿。 葛姨娘自梳妆盒子里亲自挑了一支流光华彩,翠色.欲滴的金镶翡翠步摇,斜斜插入鬓中,那摇晃的翡翠珠子轻轻晃荡在眼角边儿,投射出明绿的光芒掩映葛姨娘眸中媚色,透出一丝诡异的华美,“我是想歇,就是怕人不让我歇着。” 小蔓正听得云里雾里的时候,一串轻悄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与小蔓打扮极为相似的丫鬟走了进来,微拧着眉,行至葛姨娘跟前,略略屈膝行了个礼,从袖中拉扯出一颗八角,却是被折断了,只剩三个角。小蔓见了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难怪这么晚了姨娘还要出去。她以为三老爷一连歇在姨娘房里这么几天,姨娘就算不会与那边断了,也该歇上些日子才对,结果这就要去么?小蔓不知为何,觉得有些不妥,心房不安地紧跳了两下。 葛姨娘却施施然从梳妆台前站了起来。后来的那丫鬟也面露不安,轻声道,“姨娘,这一连串的事,奴婢不信你看不明白,你当真要去?” 葛姨娘对着镜中的自己倏忽一笑,那笑端得是妩媚勾魂,“去!当然得去!旁人费尽了心思,不就为了让我走这一趟么?怎能让他们失望了?” 小蔓被姨娘笑得愈发不安,总觉得今晚会发生一些什么不好的事情。另外那个丫鬟却在蹙眉沉默片刻之后,无奈地叹息一声,然后走到一旁,自衣架上取了一件灰鼠斗篷,轻轻披上葛姨娘瘦削的肩头。 “小枝!你和小蔓跟我一场,我别的也没什么好留给你们的。桌上有只盒子,是我给你们俩预备的东西,你俩的卖身契也在里面,东西不多,但也足够你俩衣食无忧过一辈子……” “姨娘——”小枝和小蔓二人同声惊喊。 “小枝、小蔓!谢谢你们陪我这一路,今夜,你们就不必陪我一道了!后院角门的王婆子我已打点好,我走后,你俩想法子出府去吧!”话落,也不等两个丫鬟有什么反应,将斗篷上的风貌拉起,掩住大半面容,而后,转身出了房门,拎起方才小枝回来时搁在门边的气死风灯,头也不回地没入夜色之中。 “姨娘这是干什么去了?为什么突然让我们俩走?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小蔓急得迭声发问,回过头,却见小枝死死盯着黑暗中,方才葛姨娘离去的方向,手指甲用力地掐进小蔓手背上,已是泪流满面。小蔓只觉心头“咯噔”一沉,小枝已经死死咬着牙道,“去收拾东西,我们马上走!不能辜负了姨娘的一片苦心!” 宅子的另一头,一只手,轻轻推开了本该深锁的院门,幕起…… 第一百零七章 入瓮 夜风呼啸,寒意透骨。前些日子,方闹过鬼的小花园在这暗夜之中犹显寂寥,一抹灯影在暗夜中悠晃而过,若被旁人看见,只怕又要大呼有鬼了。那个全身裹在黑色斗篷中的人轻车熟路地在杂草丛中走过,穿过碎石小径直走到了小花园深处,那座被封起来的小院,平日里深锁的院门上,这会儿那把锈迹斑斑的锁却只是虚虚挂着。斗篷内,探出一只手,在微弱的灯光下,皓白若雪,放在门上,轻轻一推,门“吱呀”一声开启,裙摆在门槛上逶迤而过,那人闪入门中,那门,复又再度合起。 兰溪裹着被子,在被流烟从温暖的被窝中挖起来,一脸兴奋地告知,鱼儿上钩时,粉雕玉琢的小脸犹处梦中般的愣神,不敢相信,那个她曾感觉棋逢对手的葛姨娘会这般轻易地上当,一切,似乎有些奇怪。 相对于兰溪的疑虑,同样得到消息的四太太却笑开了颜。吴妈妈小心瞄了她一眼,道,“太太,这事情牵涉到二房和三房,又是这样的丑事,我们若是牵扯进去了,怕是不太好吧?” 四太太笑容未改,道,“谁说我要去凑热闹了?从一开始,这事儿就与咱们四房没关系。不过,妈妈,我是不想去掺和这腌臜事儿的,但有些人却不能不知道啊!” 吴妈妈看着自己奶大的孩子面上略带兴奋和恶意的笑容,哪儿还能猜不出的,不由在心底暗暗地叹息。 “想办法让我们的人把消息透到二嫂耳朵里,这事儿,她可不能被蒙在鼓里!”只是不知,二嫂那性子,若是知道了这一出,得闹成个什么样?呵呵,她不去掺和,倒可以让人备上瓜果点心,端茶看戏了。 那座已经荒废十几年的两进院子中确实是乱石杂草遍布,但葛姨娘却很是熟悉,左拐右绕,便穿过第一进,直直走进第二进的左厢房。房内,亮着灯,葛姨娘刚刚迈进门槛,还没有来得及抬眼打量,便被人一把拦腰抱住。她略吓了吓,但熟悉的气息扑入鼻端,她刚紧绷的心弦放松的一瞬间,对方炙热滚烫的吻便已烙印在她修长纤细的颈间、耳后,一下接一下。葛姨娘没有推拒也没有迎合,只是任由对方吻着,也不做声。 如此一番热吻罢了,男人伏在葛姨娘颈侧喘着粗气,好一会儿后,才平稳下气息,道,“翠葛,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葛姨娘微微一闪,“那你为何还是叫我来了?不是说好,最近暂时不要见面的吗?” 男人这才抬起头来,晕黄的烛光洒落在他脸上,也一并照亮了他的面容,不是二老爷兰桦又是哪个?二老爷那张与三老爷有些神似,即便已是中年,但仍显俊秀斯文的脸容上此刻略有些窘迫,似是局促一般瞄了葛姨娘的几眼,这才道,“我知道……三弟前几日都歇在你屋里,你定然心中欢喜。我也知道,不该这个时候约你见面,可是我忍不住…..我就是想见见你……可我以为你不会来见我的……” 葛姨娘望着面前的这个男人,目光深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二老爷被她看得很是不自在,抬起头,却见她忽然笑了,那一笑如春花烂漫,敛尽芳华,二老爷的目光一瞬间的惊艳,而后沉迷。还沉醉在那笑中,没有反应过来时,唇上倏然一热,葛姨娘已扑了过来,双手环住他后颈,热情地封住了他的唇。二老爷一愣,下一刻,却是回以同样的热情,两人死死缠抱在一处,唇齿纠缠,气息交融。 面前的这个男人,是这个偌大的宅院当中,唯一对她,尚有一份真心的人。她想过无数次为什么在她心上的不是这个人?如果是他的话,她也不会走到如今这一步吧?可惜,这世间,从来只有如此,没有如果!罢了,罢了,事到如今,她能还他的,竟只有这么一次的义无反顾。 这么久以来,葛姨娘从来对他都是半推半就,从未这般主动热情过,二老爷只觉得自己幸福得快要晕了,满心谷欠望叫嚣着要将怀中的女子燃烧,而他也切实在付诸行动。两人拥吻着,跌跌撞撞往厢房一侧的拔步床而去,帐幔低垂,烛影摇红,很快,屋内便响起令人面红耳赤的呻吟声…… 暗夜冷风,月黑风高,正该酣睡深眠之际,一串灯光却悠晃着直朝废弃了,前几日还闹过鬼的小花园而去。气死风灯在风中晃得厉害,那光线明明灭灭,投注在被一众丫鬟仆妇簇拥着的二太太脸上,形成一种鬼魅的暗影。当瞧见那留着一条门缝的院门时,二太太的脸色愈发难看了,边上一个婆子已经极有眼色地将院门推开,人多势众胆也粗,根本无惧满院的杂草乱石,阴森可怖,直朝里走去。循着灯光,一路走到二进的东厢房外,便已听见房内传出的那阵阵令人脸红心跳的喘息呻吟声,那一众丫鬟仆妇恨不得将脸深埋进胸口,当作自己什么都没听见,更恨不得自个儿能原地消失,从未来过此处。然而,二太太已经气得浑身哆嗦,咬着牙,怒吼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给我把门撞开,把这对不要脸的奸夫****给我捆了?” 厢房内,一番布置简单中见清雅,绝不是荒废十数年的模样,此时,那风影舒荷藕色轻纱帐幔后,一娇柔一刚健的男女躯体赤.裸.裸地交缠在一处,喘息未平,大战正酣。二老爷正待大展雄风之时,突闻屋外一声怒吼,那声音再熟悉不过,可不就是家中母老虎么?一吓之下,瞬间……偃旗息鼓。帐内男女顷刻间,大眼瞪小眼,还未反应过来,房门被人撞开,两人只来得及将棉被一裹,略略遮掩住赤.裸的身躯。 二太太一马当先,直冲了过来,二话不说撩开帐子。只一眼便看见自家的男人,再瞧眼前情状,霎时红了眼睛,“嗷”地一声,便扑了过去,“你这个贱人!” 第一百零八章 奸情 却说二太太听得了消息,专程带了一众丫鬟仆妇浩浩荡荡地来抓奸。如今一见自家男人赤条条地和女人滚在了一处,自是红了眼睛。她本就是个不会吃亏受委屈的性子,当下“嗷”地一声,便扑了过去,留着长指甲的手不由分说就往葛姨娘的脸上挠过去,“你这个贱人!勾人居然勾到老娘房里来了!看老娘今日不扒了你这狐狸精的皮,让你现现原形!” 眼看着那尖利的指甲就要招呼上葛姨娘被发丝遮掩的面容,千钧一发之际,二老爷却突然挺身挡在了她身前。 这一挡,却是了不得。二太太一愣,转眼之后,更是怒火更旺,尖声吼道,“好哇!兰岳华!前些日子你打了我一巴掌,我还没与你算账!今日你在这儿私会狐狸精,被我抓奸在床,逮个正着,你居然还敢护着?你是反了你了?”一边骂着,一边毫不留情地下手招呼,二老爷一手要护着裹身的棉被,还要顾忌着身后的葛姨娘,躲闪得狼狈,不一会儿,脸上又多了好几条被指甲划开的血口子。几人拉扯间,二太太也总算瞧清了“****”的面容,一愕之下,更是口不留情地讽刺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最近三弟房里受宠得很的葛姨娘啊!整个府里的人都在议论着,说你都徐娘半老了,怎的三老爷突然又被你勾住了魂。再一看,这浑身的狐骚味儿,难怪能勾着爷们的心魂了。只是,葛姨娘,你昨个儿还在三老爷的床上,一转眼,就又爬上了三老爷兄长的床,你倒当真是好不要脸的本事啊!” “王氏,你这个泼妇,还是留点儿口德吧!”二老爷一张脸被呼啦得有些花,又痛又怒,再听地得这一番话,当下便狠声道。 “我为什么要对一个人尽可夫的****留口德?你瞪我干什么?我没有说错吧?弟弟的姨娘,居然爬上了兄长的床,难道不是人尽可夫,水性杨花,反而是冰清玉洁了?或许咱们该去宁远居找三弟说上一声,好让他知道,他这顶上的帽子,被他的好二哥,还有这个臭不要脸的狐狸精给染绿了?” “二嫂若有什么话,此刻便可与我说。”门外,突然传来一记男嗓,清雅平和,不辨喜怒,一道身影逆光走进房内,却正是三老爷。 二太太登时不自在了,二老爷更是又羞又愧,尴尬地将头深深垂下。唯独葛姨娘,嘴角半勾,忽然笑了。三老爷正好抬眼朝她看来,四目相对,她冲着三老爷笑靥如花,三老爷却轻轻蹙起了眉头。 屋内的气氛诡异的沉默,一对奸夫****,并两方抓奸的,面面相觑,各自无言。正僵持着,门外又进来一人,裹着厚实的毛皮斗篷,打扮得倒与富贵人家的小姐无异,却是老太太跟前最为得用的大丫鬟,宝瓶是也。宝瓶徐步而进,像是没有瞧见床上那衣衫不整的两人,神态自若地朝着自她进来起,便面色各异的几人一一行过礼,这才道,“二老爷、三老爷、二太太、葛姨娘,老太太如今正等着,还请几位随奴婢走一趟吧!” 这事,怎的这般快,便惊动了老太太?且不说心中做何想,俄顷间,几人心中俱是惊疑。 一路走至松泉院,门外早已候着两个小丫头,一边撩起帘子,让几人入内,一边忙着帮几人脱了大衣裳。二老爷与葛姨娘虽堪堪穿戴整齐,但前者始终耷拉着脑袋,倒是葛姨娘没有半点儿异色,从容不迫,甚至微微笑着,乍一看去,比她平常那死气沉沉的模样不知艳丽几许,让人看了,只觉诡异。 “父亲。”三老爷拢着眉刚刚跨进门槛,近旁便已有一人朝着他脆声行礼。乌发鸦青双环髻,粉雕玉琢青绫袄,居然是兰溪。三老爷一看,眉心的褶皱又深了两分,狠狠瞪了兰溪一眼,不及说上两句,后者已经朝着他眨眨眼,一溜烟儿逃了。 这一幕,在厅中大多数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二老爷和葛姨娘身上时,并未入得多少人的眼,不过一息的功夫,兰溪已经藏到了那座紫檀木底镂岁寒三友山石屏风之后。三老爷见了,虽仍紧皱着眉,终究没有言语,沉着脸步进厅中。抬眼便见三太太居然也在座,他眉峰一挑,走了过去,在她身畔落了座,目光带着疑问扫向三太太,后者却只是冲着他微微一笑,并不言语。 “老二,你看看自个儿做的好事!礼义廉耻,道德伦常,你父亲教的规矩,你读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老太太当真没想过,自个儿家里居然会出了这么一桩丑事,从听说起,便沉着脸,一肚子的火,如今见着二老爷,自然是忍不住喷了,而且一开喷,就火力全开,毫不留情。 二老爷在老太太一开口时,便已经“扑通”一声跪下,垂着头,半晌不语。 倒是葛姨娘,却突然笑了起来,惊得一屋子的人纷纷转头看她,她却恍若不知,笑得前仰后合,愈发夸张,好半晌才歇住了笑,道,“老太太,这世间哪儿有不偷腥的猫啊?男人嘛,不都那样,漂亮的女人这轻轻一勾手指头,骨头就软了。何况,旁人不知道,老太太会不晓得?婢妾尚在老太太院里伺候的时候,二老爷便相中了婢妾,只是他晚了一步,老太太便已将婢妾赐给了三老爷。他对婢妾有心,有情,婢妾存心勾引他,那还不是手到擒来之事?所以,老太太,与其发作二老爷,还不如直接冲着婢妾来。归根结底,二老爷终归是老爷,这事儿,最终还得婢妾来背。” 葛姨娘此言一出,众人皆是面犯异色地望向她。兰溪在屏风后,轻轻锁起了眉,这个葛姨娘,到底想要做什么?若说她还有什么后招,兰溪实在想不出。但又总觉得她太从容不迫,像是今夜之事她早已料到,但既早已料到,她会没有半点儿准备,就这般束手就擒? 倒是没想到,原来二老爷与葛姨娘之间,还有这么一段渊源? 二太太瞪着葛姨娘的目光几乎喷出火来。 三老爷垂着头,百无聊赖地转动着左手拇指上的白玉扳指,似是出了神。 二老爷神色动容,幽幽唤道,“翠葛——” 第一百零九章 当年 老太太一脸怒气地当先数落起二老爷,谁知葛姨娘却笑着说了这样一番话,惹得在场众人面色各异地看她,有怒气,有惊疑,还有二老爷的动容。老太太回头,目光如炬,定定凝视着葛姨娘,后者却恍若未见,仍然泰然自若,甚至微微笑着,全然不似一个刚刚被人抓奸在床的一方。 好一会儿后,老太太终于移开了视线,也终于开了口,“翠葛,你是从我房中出去的。当日,我问过你,是你亲口说,你自愿伺候三老爷。这些年来,据我所知,无论是三老爷还是三太太,都并无对你不起,偏偏今日却出了这么一桩丑事。你身为女子,不守妇道,身为妾侍,不尊规矩,换作旁人家,早就直接堵了你的嘴,往死里打了,偏你还有话说?” 老太太心中其实是异常恼火的,这葛姨娘是她赐给三老爷的,偏偏这胆大包天的贱婢却给自己的儿子戴了绿帽子,老太太觉得丢脸至极,更是恨得牙痒痒,加上葛姨娘方才那番话,此刻老太太真是掐死葛姨娘的心都有。 葛姨娘听罢,却又是笑得弯了腰,笑罢之后,却是冷哼一声道,“并无对我不起?婢妾倒是要问问三老爷和三太太,当真并无对不起婢妾之处么?如果没有,敢问婢妾腹中那无辜的孩子是怎么没有了的?如果没有,婢妾为何会数年来都是神志不清?那一碗掺了红花的人参鸡汤难道不是太太赐下?还有,若非二老爷私下里为婢妾延医治疗,只怕婢妾到今日也不过是个疯傻之人,据那大夫所说,婢妾神志不清多年,并非只因受了刺激,还因有人曾在我入口的东西中做过手脚。痛失骨肉,数年疾苦,敢问三老爷和三太太,当真并无对婢妾不起么?” 这话一出,其余人不由屏住呼吸,不吭声了,老太太和三老爷都是蹙眉,倒是三太太不依了,“若我没记错,当日你确实是在我房中喝的人参鸡汤,但那碗鸡汤分明是厨房煮给我的,不过是因着你怀着身子,容易饿,彼时你正在我房中请安,恰好饿了,我才顺势将汤给了你喝。可你后来见红滑胎,不是因着你多食了寒凉之物吗?几时却又与那碗鸡汤有了关系,还怨到了我的头上?” 三太太神色疑惑中带着隐怒,葛姨娘听罢却是冷冷一笑,道,“三太太倒是一副再无辜不过的模样。不过什么寒凉之物?我当日怀了身子,日常起居都甚是小心,什么时候吃过什么寒凉之物。那时我天真过头,将太太视作好人,这才并未怀疑太太所赐的那碗鸡汤,谁知喝下不久,不过是在回房的路上,便腹痛如绞,见了红。不过一个时辰,我那可怜的孩儿便没有了……”说到此处,葛姨娘似心有触动,微微红了眼眶,但转瞬,恨意熏红了她的眼,她咬着牙错着齿恨声道,“我那可怜的孩儿,来不及出世便被人扼杀,太太好狠的心,不过一个庶出的孩子,能威胁到太太什么?太太不但下了狠手,彼时连面也没露,不过送了些补品,让人带了两句节哀顺变,好生将养的话,就算完了?那时,我便发誓,穷尽一生也要为我那可怜的孩子讨个公道,我所经历的,也必然让太太十倍、百倍的奉还。” 说到后来,葛姨娘虽然苍白消瘦,但却妩媚姣美的面容因着恨意而狰狞扭曲,话语中的怨毒化为淬了毒的利箭,直刺三太太的心房,不由自主,竟被骇得一个哆嗦。但三太太仍觉不甘,张嘴想要为自己辩驳两句,谁知手背上却传来一记轻拍,三太太愕然回头,望向身旁的三老爷。后者没有看她,目光定定望在葛姨娘身上,一只手却携着温暖与坚定,牢牢覆在三太太手背之上,三太太只觉得,一种久违的温暖与安心从相触的肌肤直蔓延至心底,方才的怒火与不甘突然便淡了许多。 三老爷却已经开口道,“所以你便挑唆着芳姨娘与太太为难,闹鬼、下毒、甚至是奶娘朝阿久下手,也都是你的主意吧?” 在场众人,除了二老爷之外,听罢这一席话,皆是变了神色。 葛姨娘嘴角半弯,道,“老爷果真什么都知道!难怪了,芳姨娘也能栽了,原来是栽在老爷手里,倒也不冤!太太真是好命!稳坐正室之位,心无所忧,还能得老爷全心相护!” 那话中的羡慕当真不假,但三太太却听得心头火起,“葛姨娘,这些种种,果真都是你在背后操控?你当日滑胎,之后重病,当真与我没有半分关系,你却这般算计我,甚至算计到阿久身上,当真歹毒至极!” 葛姨娘回以一记冷笑,“事到如今,太太还用得着藏着掖着么?反正有老爷巴心巴肝地护着,有正室的光环罩着,即便太太承认了是你所为,那又如何?我一个小小的妾侍,难道还能威胁到太太的地位不成?” “你……”三太太气得噎住,偏偏又止不住的委屈。 “你用不着挤兑太太,因为此事,她确实不知。”三老爷突然打断了两个女人的争执,淡然开口。 众人的视线回到三老爷身上,见他面色沉肃,很是认真,葛姨娘却是讥嘲地勾起嘴角,道,“老爷又要巧言诡辩为太太开脱?倒当真是鹣鲽情深得很呐!”偏偏这样的情深,却扎痛了她的眼,刺疼了她的心,从来如此,她也不甘,为何偏偏是傅锦如,能得他这般相待?他对一人的深情,却是对她们多少人的无情与冷血? 三老爷不理会葛姨娘的嘲讽,仍然淡漠着神色,续道,“当年那碗人参鸡汤中被人下了红花之事,是我下令瞒着太太,太太全然不知。” “老爷?”三太太愕然回望,当年那碗鸡汤当真有问题? 屏风后的兰溪眉眼倏抬,电光火石间,忆及那日三老爷对芳姨娘所言,芙姨娘所喝的堕胎药是他亲手所赐,不由心中疑虑重重,当年种种,到底有何隐情? 第一百一十章 真相 在与葛姨娘当堂对质之时,她一口咬定当年她饮下的那碗被下了红花的人参鸡汤是三太太所赐,是三太太害她没了孩子,所以她才会使出各种阴私法子,不择手段要向三太太报复。谁知,三老爷却在这时出言为三太太开脱说,她根本不知当年那碗鸡汤当中含有红花。 众人听罢,神色各异。 葛姨娘听罢,先是一愕,而后眼中冷意更盛,“老爷要为太太开脱,也该寻些好点儿的由头。那鸡汤明面儿上是做给太太的,她若不知那鸡汤有问题,却作何偏偏赐给了我?再说了,若太太不知那鸡汤有问题,没有赐给我,那岂不是她自个儿要喝了?那时虽然还瞒着,但太太怕是初初怀了六爷上身,尊着古礼要瞒三个月,但正院该预备的都预备起来了,吃食更是仔细,谁能轻易的动上手?又有谁会去动这个手?” “你都能买通了人在太太的药里动手脚,旁人便不能了吗?至于谁会动这个手,你说呢?会是谁?”三老爷转动白玉扳指的手一顿,抬起眼来,直直望向葛姨娘,嘴角嘲讽地一勾。 葛姨娘脑中灵明一闪,面上的笑陡然僵凝,“是她?”只一瞬,她白了脸色,却是用力摇头,不知是为了说服别人,还是自己地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是她!绝不可能!” 三老爷那嘲讽的笑纹又深刻了两分,“没错!你已经猜对了,就是你那好姐妹,芙姨娘!” 众人当中有料到了的,但更多的,听罢,都是不敢置信。 葛姨娘更是神色激动地反驳道,“这不可能!芙姐姐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别说当时太太有孕的事尚且瞒着,芙姐姐不一定知晓,就说她一个下人出身的妾侍,何必要跟太太过不去?而且,当时芙姐姐自个儿也有孕在身,她不会这么做的!就算……就算她当真动了心思,她也会……她一定会告诉我的!” 三老爷没有应声,只是微微笑着,看着迭声说着笃定的话,神色却越来越迟疑的葛姨娘。 葛姨娘心神大乱,思绪纠缠在久远之前的回忆中,那个总是埋头绣花,听着她说着闹着,包容温柔地微微笑着的纤柔女子,她视作亲姐姐一般的翠芙。她们在老太太跟前时,便感情很好,那时她还未遭逢大变,仍是天真烂漫,不知世事的性子,而翠芙,比她大上两岁,一直温柔亲切,不争不抢,上善若水一般的美好。可三老爷说,让她失去孩子的那碗汤出自这样的翠芙的手笔,不!她不信!她绝不信! “就算芙姐姐要对太太动手,当日,我们是一起去给太太请安的,我喝下那碗汤时,她就在旁边,她为何……”明明是那么的笃定,那么的坚信,可是为了什么,突然失了底气,连将话说完的力气也陡然消失了。 “是啊!她为何不阻止你?”三老爷笑着补充,那笑,看在葛姨娘眼里,如同利刃,将她的粉.饰.太平彻底撕裂。三老爷的笑容褪去,目光彻底沉冷下来,“事实上,她不只没有阻止你,当时的她,若无其事吧?眼睁睁看着你喝下她为太太准备的堕胎药,最后还能冷静地在你痛不欲生时,在你入口的吃食中动了手脚,让你因为失子之痛而神志不清。当时,你应是惊弓之鸟,谁也不肯相信吧?你只信她!可是偏偏就是她,利用你的信任,一手将你推入万劫不复。你猜,你是机缘巧合,替太太受过,还是她一早便打的是一箭双雕的好主意?” 葛姨娘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兰溪透过屏风,见着那个睿智果决,却也心狠手狠,就连方才与三老爷对峙也未显半分颓势的葛姨娘刹那间被这样不堪的真相打败,萎顿在地,泪流满面,嘴里喃喃,不知问着自己,还是问着黄泉之下的人,“为什么……你究竟为什么……” 回忆呼啸而来,那个时候,她总是羞红着脸,含羞带怯,满是甜蜜地在芙姐姐跟前说着,爷说喜欢她的单纯,喜欢她的孩子气,爷总喜欢疼爱地拍她的头,揉乱她的头发,爷为她画了一幅肖像,爷送了她一套宝银楼的头面,她好喜欢……那个时候,她很简单,从不掩藏自己的情感,尤其是在亲如姐姐的翠芙跟前,她总是无所顾忌,肆意地宣扬着她对爷的心意,她对爷的喜欢。那个时候,爷除了太太,就只有她们两个,而在她们两个中间,爷更偏宠天真烂漫的她。她在肆无忌惮说着爷与她之间的种种时,却忘了,芙姐姐也是与她一般,忘了那一日,听说老太太将她们赐给爷时,芙姐姐一瞬间闪亮的目光和甜美若斯的微笑…… 突然之间,葛姨娘有些明白了,翠芙是为了什么……她无力地闭上眼睛,却还是止不住泪,蜂拥而出。 厅内,霎时间诡异地沉默下来。兰溪望着萎顿在地,默默流泪的葛姨娘,想起三老爷对芳姨娘说的话,那碗灌下芙姨娘腹中的打胎药,是他所为,原来……都是真的。目光再朝三老爷扫去,有一瞬间,他目光复杂地望了一眼跌坐在地上无声流泪的葛姨娘,仅短短的一瞬,他收回了目光,朝着仍然处于怔愣中的三太太伸出手去,“我们走吧!”而后,回过头,冲着老太太行了个礼,道,“母亲,我们先回去了。” 望着父母相携而去的背影,兰溪头一回,模模糊糊了解到,父亲是个怎么样的人。然后,一刹那间,她曾经对他有过的怨气,就这么消散了,有些不可思议,偏偏却又这般理所当然。 “三弟,是哥哥对不住你!”二老爷不知何时,跪倒在地,朝着三老爷的背影吼道,后者没有停下步子,拉着三太太,头也不回地没入黑暗中。二老爷回过身,又朝着老太太的方向磕下头去,一下又一下,干脆利落,掷地有声,“母亲,儿子知道,儿子没有资格求原谅,更没有资格为翠葛求情。可是,母亲,儿子还是想要求一求,求母亲念在她不过是因着一番误会,鬼迷心窍才犯了错,便饶她不死吧!母亲——” 兰溪有些讶然,原来二伯父,对葛姨娘还有两分真心,但,二伯父这般为葛姨娘求情,二伯母却如何容得下? 兰溪叹息着悄悄走出花厅,果不其然,厅内便响起了二太太尖利的吵嚷声…… 第一百一十一章 落幕 事情暂告一段落,包括那些原本以为已经尘封了的往事也一并被翻了出来,那所谓的真相,彻底地打垮了兰溪本以为无坚不摧的对手。兰溪觉得有些可笑,原来不管前世,还是今生,三太太和阿久所遭受的一切,居然都只是一个误会。兰溪没有刻意去打听事情的后续发展,她甚至不太关心葛姨娘最后的下场是什么。 那一夜过后,整个娴雅苑的丫鬟仆妇们都发觉她们的姑娘似是了了一桩心事,便做什么也提不起劲,不爱笑,总是发呆。流烟几个私底下也悄悄讨论过姑娘这到底是怎么了,虽然有所猜测,却不敢断言。 这一日,当葛姨娘的消息再度传来时,几个丫鬟并董妈妈商议一番之后,还是派枕月去出声打扰了兰溪的发呆。 葛姨娘服毒自尽了。兰溪目光闪动,轻轻合上自打开后就没有翻动过的游记,沉沉叹息一声。这个结果,早在意料之中。或许,在葛姨娘哪怕明知是局,还是跳了下去,义无反顾的时候,兰溪已经隐约猜到了她的打算。也许是因着二老爷的求情,老太太最终饶过了葛姨娘一命,让人将她关在了小花园那所废弃的宅子里,只等着过了年再将她送往家庙。她却在今早要求见三老爷一面,三老爷去了,没人知道那短短的半个时辰内,他们究竟说了什么,只是守门的婆子悄悄传说,当中曾听见葛姨娘癫狂了一般又笑又哭。总之,半个时辰后,三老爷出来了,待得守门的婆子打开房门,给葛姨娘送午膳时,才发觉人早已咽了气。 兰溪听罢,久久不语,这一日,刚好又是五日交画之期,兰溪却窝在床上不肯起。最后推脱有些着凉,不太舒服,打发了盈风将画送去知梧轩。不一会儿,盈风回来了,只带回三老爷多多练习,不可懈怠的交代,却没有对兰溪托病之事言上半句。 这般又过了两日,便已是腊月二十了,眼看着要过年。兰溪在屋里冬眠了两日之后,今日终是起身出了门,往正院给三太太请安。谁知,进到屋里,刚好跟要出门的三老爷打了个照面,于是兰溪的表情不自在了。 一声干巴巴的“父亲”过后,便垂头不语,全然不似平日里亲昵到有点儿没大没小的样子,三老爷淡淡“唔”了一声,便出了门去。帘子落下,兰溪悄悄松了一口气,抬起头,却撞见三太太打量的目光,不由心虚地慌忙将视线躲闪开来。偏偏三太太却由不得她逃避,恁是将她拉到矮榻上一并坐下,摆开了长谈的架势。 “说吧!怎么突然跟你父亲别扭起来了?” 兰溪沉默着,半晌无语。她的心路太复杂,种种思绪纠缠在一处,成了一团乱麻,一时间,她自己也无从说起。三太太也不催她,只是静静等着。好一会儿后,兰溪才踌躇着问道,“母亲,你都不在意吗?” 三太太先是一愣,待得明白过来之后,却是摇头失笑道,“你这孩子,倒果真是长大了!你就是为着这个与你父亲别扭?” 兰溪垂首不语,是啊!明明不怨父亲了,明白了,却不能理解。其实在明白一切前因后果的时候,兰溪便知道,那一碗灌下芙姨娘腹中的打胎药,不只是为着三太太,更是为了葛姨娘。兰溪便知道,原来三老爷对葛姨娘并不是没有感情,至少在那时,他是喜欢那个天真烂漫的翠葛的。兰溪便知道,原来三老爷跟其他男人一样,他的心可以那般大,同时装下这么多女人,一直以来的那个表姑母,从前的葛姨娘,现在的三太太。说不清自己为何不舒服,总之,再见着父亲,便是别扭,再也做不到从前一般的坦然与亲密。 三太太见状,突然轻轻笑出声来,待得兰溪抬眼看她时,她才稍稍敛了笑,将兰溪的手握住,道,“母亲曾经很在意,还是你让我,不要那么在意的,记得吗?” 兰溪恍惚,是啊!那时,母亲太过看重父亲,太过执拗,放不开那一生一代一双人,至少是一心换全意的执念,因着求而不得,将自己逼至了绝境。是她,想方设法将母亲从那些无望的奢想中拉了回来,她重活一世,再明白不过男人的贪心不足,她劝回了母亲,却又为何让自己陷入了泥沼里,无法自拔? “阿卿,母亲如今是明白了。男子与女子本就不同,女子的心很小,而男人的心,很大,他们不只能够装很多人,还能装下家国与天下。与他们计较太多,最终伤心的不过自己罢了,于他们,无痛无痒,何苦来哉?无论是你父亲那位从前的表妹,还是葛姨娘,最终都过去了,始终陪在你父亲身边的,是我,而不是她们!” 兰溪很是有两分不信地望着三太太,真不知,母亲居然想得这般通透了。反倒是她,怎的,却突然钻了牛角尖。这一刻,作为内里年龄已二十多,经历过生死的兰溪,突感汗颜。 然而,兰溪的表情望在三太太眼中,却是会错了意,将怔忪的小人儿搂在怀里,三太太笑道,“当然了,母亲只是运气不太好,所以遇着了你父亲。但母亲没遇到,不代表我的阿卿也遇不着。母亲始终相信,这世间心中只放你一人的男子虽然少见,却不是没有,我家阿卿这么好,一定会遇见这样的好男儿。” 兰溪没有言语,这样的话,无论是三太太也好,兰溪也罢,何尝不知只是一种安慰?这世间当真有这样的男子么?兰溪不知,却也不信。何况,再没有如同这一刻这般的抵触着嫁人这桩事,即便还有好些年,但兰溪还是忍不住道,“母亲,我不想嫁人!我只想一直待在母亲身边。” 三太太却是笑了,“傻孩子,说什么傻话呢?哪儿有不嫁人,守着父母一辈子的?你呀,现在还小,待得再过几年,母亲若提起这话茬,只怕你就不乐意了。” 兰溪嘴角的笑容多了两分苦涩,却没有吱声,母亲,我说的,当真是真话!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不速 腊月二十二,已近小年,年味愈浓。 清早晨起,兰溪与三太太一道,乘了青帷小轿到松泉院给老太太请安。谁知,刚进垂花门,却见丫鬟仆妇往来,竟是忙着端茶倒水,送置瓜果糕点。母女俩一看这阵势,不觉对望一眼,这是有客?只是,什么样的客,会在年关来拜访,而且是这么一大清早的,看样子,还甚得老太太看重呢? 母女俩仍在疑虑,那边,宝钏已瞧见了她们,快步走近,行了礼。 “老太太屋里有客?”三太太笑问。 宝钏点头,“是位小爷,从京城来的,据说是老太太故人子侄,老人家高兴坏了。这不,让奴婢们把好吃的,都给端过去呢。” 三太太和兰溪母女俩再度对视一眼,虽然心中也难免好奇地揣度来客究竟是谁,更多的,却是迟疑。她们是来给老太太请安的,可既然有客在,她们是该进去打招呼,还是候在边儿上? 正在迟疑之际,宝瓶匆匆而至,“老太太听小丫鬟回禀说三太太和五姑娘来了,特命奴婢前来相迎。” 三太太自然是欣然而往,却是一边往花厅走,一边还是忍不住问道,“老太太有贵客来访吧?听说还是位小爷,那溪姐儿进去怕是不合规矩吧?” 宝瓶长着一颗玲珑剔透心的人儿,哪儿有听不出三太太弦外之音的,但也能了解她的苦心和忧虑,毕竟前些日子,刚因着这“规矩”二字闹了一出风波。于是,宝瓶笑着安抚道,“若是你们不来,只怕老太太也会派人去请你们来的,这不,已经吩咐下去了,不一会儿,老爷、太太、小爷、姑娘们都该过来了,您二位不过是来得早了些,巧了两分罢了。” 听罢宝瓶这番话,三太太总算放下了一颗心,悄悄松了一口气,心中却又不由好奇起来,来的究竟是何人? 兰溪也很想知道,来得究竟是何人?阖府相迎,好大的阵仗啊! 谁料得,下一刻,进到花厅,见到了贵客的面容,兰溪便懵了!一瞬间,理智尽失,兰溪不由自主便是胡思乱想起来。什么叫冤家路窄?这就是啊!只是,他是因为之前被她砸了,所以找上门来告状了?还是之前他帮了兰滢、兰沁一回,她耍了个心眼儿,口头谢了一回,所以找上门来要谢礼了? 原来,来人竟是兰溪以为,今生再不会有所交集的耿熙吾,同行的还有一须发花白,气度儒雅的老者。相较于那一日不过一身简便的玄衣,今日耿熙吾的装扮却要讲究了许多。因着习武,他本就比同龄人要高上些,一袭黛紫掺银素色杭绸直裰用略深些的丝线绣了流云纹样,腰间用石青色的络子垂挂一枚白玉镂空双鹤佩,虽然简洁却不简单,光看那玉佩的成色和水头,便知不是凡品。他仍然没有笑,但不知是不是刻意收敛了的缘故,较那一日在灵台寺初见时,望之要可亲了许多。 只是不知,几时起,这耿熙吾却成了祖母口中的故人子侄了。兰溪想破了脑袋也没有想出前世,兰家与耿家有何交集。一个前世全无交集的人,今生却来了兰氏的青阳祖宅,成了老太太的座上宾,兰溪难免又惊又疑。 在兰溪愣神的当下,三太太已经在老太太的引见下,与那老者见了礼。老太太回头,见自家孙女居然发起了呆,一敛眉心,道,“溪姐儿,还愣着作甚?还不来见过陆先生和你耿家哥哥?” 居然还成了哥哥了?兰溪心中腹诽着,却是听话地走上前,向那位陆先生和耿熙吾行礼,电光火石间,兰溪已做了决定。既然已经有所交集,未来如何现下且不说,如今却可敬而远之,但却万万不可得罪。 见兰溪见了礼,老太太这才笑道,“这便是老三家的溪姐儿,在姐妹当中排行第五,年纪小,还不懂事,让先生见笑了!” 兰溪扬眉一惊,不知这位先生是何许人也,居然能得老太太这般尊崇?忍不住心中好奇,兰溪悄悄抬起头来,往那位陆先生看去,谁知对方刚好也在瞧她,那是一双满是睿智与深意的眼睛,四目相对,兰溪锁了眉,对方却笑了开来。 “老太太过谦了!在老夫看来,五姑娘娴静聪慧,慧而敏思,日后必然有所造化。” 兰溪挑眉,这夸是夸,怎么夸得让她这般不得劲儿呢?然而,老太太却很是得劲儿,当下笑得见牙不见眼。“她小孩子家家的,可当不得先生这般的夸。不过能得先生的夸赞,便已然是她的造化了,溪姐儿,还不快快谢过先生?” 兰溪心中有所不愿,面上却不露分毫,乖乖听话屈膝行礼,口中称道,“多谢先生夸赞。”直起身,偷偷瞄了一眼面色冷沉的耿熙吾,兰溪心想着,不知这厮是当真忘了,还是特意装作不识的样子,但是这话不先提过,待会儿的兰滢和兰沁两个可没有先通过气儿,这话还得先说开了。心思一动,当下便朝着耿熙吾屈身行礼道,“方才一时没有认出来,还没有谢过耿家哥哥当日梅林相助之义。” 耿熙吾微挑了挑眉梢,沉敛着眸色看了兰溪一眼,未置一词。 这事,兰溪回府后却是知会过三太太的,如今她一愣后,便是又惊又喜道,“原来那日在灵台寺相助滢姐儿和沁姐儿的居然就是耿家侄儿么?那真是敢情好!那日溪姐儿从灵台寺回府,便告知了我此事,说是多亏了侄儿,否则我家那两个淘气的,只怕就要摔出个好歹来。我还骂了溪姐儿,怎的也不问问恩人的住处,我们也好备上谢礼,登门致谢,如今这般倒是方便了。” 当中缘故,老太太却是不知的,见三太太这一番,不由一头雾水道,“溪姐儿难道早先便识得耿家小子?” 三太太忙将事情的原委告知老太太,听罢,老太太忙道,“这自然是得好好谢谢的。待会儿滢姐儿和沁姐儿来了,我可得好好说道一回。” 那边,陆先生却是意味深长地笑道,“不想四郎与五姑娘早先便有这般渊源!” 第一百一十三章 之客 “不想四郎与五姑娘早先便有这般渊源!” 陆先生这一句话,老太太和三太太光顾着高兴,没察觉当中有什么不妥,兰溪听罢,却不由锁了眉。这话说得,耿四郎救的那是兰八和兰九,她不过是作为姐姐与他表了番谢意,说了两句话罢了,要说有什么渊源,那也该是跟兰八、兰九,却与她有什么干系?这几位长辈却是不知早在梅林之前,他们便有了一番牵扯,若是知道,这缘分,怕也就成了孽缘了。 只是,悄悄瞄了一眼陆先生,却见他微微笑着,神色平和,不见半点儿异样,兰溪又不由暗忖自己多心了,如今的自己,不过一个九岁的丫头,旁人哪儿就能有那么多的言下之意了? 兰溪悄悄松了一口气,却没有看见边上的耿熙吾目光扫了陆先生一眼,又落在她身上,轻蹙了眉心。 几人说话间,各房的女眷到了,双方各自见礼不说。兰溪偷偷瞄过,除了异常激动和热情的兰滢和微微红着脸,难掩高兴的兰沁之外,其他的姐妹都腼腆矜持得很,丝毫不见当日见傅修耘时,那桃花朵朵开的盛况。再偷偷瞄一眼耿熙吾,见他沉肃着一张脸,就连方才那一丝柔和也不知何时被收敛,整个一生人勿近,冰寒刺骨啊。兰溪煞有介事地暗自点头,难怪啊! 再过了一会儿,几位老爷带着府中的哥儿们到了。还未进门,便已听得三老爷爽朗的笑声,显是极为开怀,竟是不见其人先闻其声。 “平野兄,一别经年,可还安好?”三老爷走在前头,步伐迈得极快,进了厅中,甚至顾不得与老太太请安,便径自朝着那须发花白的陆先生走去,神色之间难掩激动。 兰溪还在诧异着自家爹爹这是怎么了,便听得那一声“平野兄”,便倏然一惊,双目如电直朝那面貌随和,风骨铮铮的陆先生望去。这位陆先生难道就是前世那位鼎鼎大名,恍若神祇的平野先生么?陆詹,字平野,当年新帝得以登基的大功臣,据说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医卜星算,权谋算计,无所不通,无所不能,当年立下了不世之功,朝中人人皆知平野先生之名。而这个人,如今,当真就在自己家中?还跟她家老爹称兄道弟来着?不过这位陆先生如今须发皆白,年纪看上去倒与故去的祖父相仿,父亲却称他为兄,岂不是传说中的忘年之交? 兰溪兀自愣神地胡思乱想着,那边陆先生却已笑着用手一拍三老爷肩头,道,“多年未见,景芝倒仍是风采俊秀,飒飒英姿啊!” 三老爷乐得大笑,道,“能得平野兄一句赞,兰某受宠若惊。若是来年一日,能得平野兄赞一句学有所成,那才是不枉此生。” “好啦!二位!知晓你们定有很多话要说,老三,自将人领去吧!省得你俩谈得忘我,却将我们这一屋子不相干的晾在一边!”老太太佯怒道,面上的笑容却是止也止不住。 三老爷一听,有些不好意思了,“母亲,儿子无状,您老人家原谅则个。” “母亲自然知道,你与先生多年未见,定有不少话要说。如今正好,母亲方才已做主留了先生与四郎过年,先生也应下了。来日方长,你们可说个尽兴。” 三老爷听罢,喜不自胜,“那真是甚好!” 兰溪听罢,晴天霹雳,这是要在她家过年? 陆先生很有两分不好意思,“景芝不要怪老夫与四郎唐突才好!实在是这个时节南下,事情又尚未办完,要回京过年已是不成,索性便留下了。好在,有故友在此,虽然叨扰了,却也自在许多。” “平野兄再说叨扰的话才真是见外了!平野兄与耿家侄儿尽管住下便是,也好让我尽尽地主之谊。”三老爷说得真诚,兰溪听得心肝儿滴血。别啊!爹!大过年的,你得让人家回家过去啊,哪儿能赖在我们家啊? 然而,兰溪的哀嚎只能暗藏在心底,无人听见,自是无人理会。她不知自己为何心生抵触,但一想起前几日在灵台寺,与耿四短短的接触,就觉得浑身不自在。还有,这位陆先生总有些意味深长的注视,也让她很是不得劲儿。但转念一想,他们都是男人,住在外院,平日里倒也与她没啥交集。再说了,不是之前便说了,敬而远之,但决不得罪么?倘若父兄能与耿四套套近乎,却也不错。这么一番前思后想之后,兰溪总算稍稍平复了心态。 如此又闲话了一番,三老爷亲自将人请去了他的知梧轩。兰溪又自我调适了一番,已很是平静,完全撂开不提,倒颇有两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意思。谁知,松茗却亲自来了一趟,说是三老爷有请。 一路思虑着叫她来的用意,到了知梧轩,被请进了花厅,却在书房外被请吃了一个闭门羹。 “妹妹,过来坐!天儿太冷了,先喝杯热茶暖暖身。父亲与先生有话要说,只怕还得好一会儿呢。”兰洵坐在椅子上,见着兰溪怔愣在门口,连忙朝着她招手。 兰溪走了过去,捧起那盏差,无可无不可地轻呷了一口,这才道,“六哥可知,父亲唤我还做甚?” 兰洵却是一脸无奈地摊手、耸肩,“父亲的心思我哪儿猜得出?你倒不如问问三哥!” 兰溪想想也是,自家六哥这么粗神经的,若能摸准她爹的心思,那才叫出奇呢!三哥倒还有两分可能。想到兰灏,兰溪目光便朝着窗下望去。窗下矮榻被当成了北方的热炕,兰灏与耿熙吾各自盘腿坐在一面,中间放了张黑漆镂福禄寿喜的炕桌,桌上摆了棋盘,二人时而屏气凝神,时而皱眉深思,时而举棋不定,正在棋盘上专注忘我的厮杀。 兰溪放下手中茶盏,徐步过去,站定在矮榻边上。一望盘上棋局,黑白子交错合围,棋布错峙,步步胶着,倒是一番棋逢对手之势。兰灏的棋艺兰溪是知道一二的,如今一看棋局,目光不由朝耿熙吾看去。 还没瞧出个究竟,有人凑到身边,拆起了台,“妹妹,观棋不语真君子,你可管好自个儿的嘴啊!” 第一百一十四章 说棋 “妹妹,观棋不语真君子,你可管好自个儿的嘴啊!” 能说这么没脑子的话的,当然除了兰洵,不作第二人想了。兰溪心里无声地腹诽自家六哥,额角抽搐着回过头来瞪向他道,“我几时说话了?倒是六哥,一来就说嘴,才是扰了三哥和耿四哥思虑,若是一会儿,他们谁因着你吵吵而输了棋,还真得找你要个说法。” “六哥是提醒你呢!上回,我与三哥下棋,你就一直在旁边儿指手画脚的,我与三哥都是你兄长,自然让着你,若是这回你再这样,岂不让耿四哥见笑了?”兰洵凑到兰溪耳畔,压低了嗓音低声道,似是怕伤着了她女儿家的颜面,对于惯常粗枝大叶的兰洵来说,倒是极为难得的细心体贴了。 然而,兰溪不领情。“六哥,那是你棋下得太烂,我若不提醒你,你早被三哥吃得渣都不剩了。” “听了你的提醒,我才死得更快吧?”小声地嘀咕完,眼见着平日里粉雕玉琢,甚是乖巧可爱的自家妹妹这会儿横了眉毛,竖了眼睛,狠狠瞪了过来,兰洵摸摸鼻头,抬头,看屋顶。 兰溪狠狠咬着后槽牙,直咬得酸了腮帮子。回过头来,对上两双打量的眼睛,兰溪尴尬得想死,“观棋不语真君子那只对你们男子有效,我是女子,可不是君子,也不愿当君子。” 一番歪理,倒说得甚是理直气壮。耿熙吾悄悄挑了眉,扫了一眼面前高扬着下巴,神态骄恣的女孩儿,倒当真与那日在灵台寺中,用绑了红绳的石头砸了他的身影重合在了一处。当下微微一笑,手往棋盘的方向一指,倒是难得地发话问道,“五姑娘可是要指正一二?” 兰灏却是忍俊不禁地轻笑道,“四郎见谅!我这妹妹下得一手臭棋,哪儿懂得什么指正?不过瞎说罢了。“ 原来,拆台的还不只一人。真是她的好哥哥……们啊!兰溪绷着脸,有些怒了。 兰洵却还嫌打击不够的,在兰溪身后又来了一记神补刀,“三哥,你这话也说得太谦虚了。妹妹那手棋何止叫臭,简直是奇臭无比好么?最要紧的是,咱们妹妹不只棋臭,这棋品更是臭不可闻啊!” “不就是赢了你两回么?赢了你,你就要编排我的不是,是六哥输不起吧?”兰溪彻底怒了,于是,出招,反击。 “哈?赢了我?你下一招反悔一招,还趁我不注意,动了棋子,这般也能叫赢了我?不过是让着你罢了。” 耿熙吾头一回觉着喉间莫名的痒酥,手握成拳头放在唇边略作掩饰,将到嘴的笑意化为一串轻咳,在兰溪恶狠狠地瞪过来时,他才板了脸,道,“之前,我与阿洵对过一局,赢他六子,五姑娘能胜他,这棋倒还算不上……呃,臭!起手必悔,兵不厌诈,倒也确实……是好棋品!” 起初,兰溪还以为是好话,待听到后面,当真气炸了心肺。起手必悔?兵不厌诈?再看看兰灏低垂着头,让人瞧不见表情,但双肩却极有规律地抖动着,敢情,这几人是联合起来笑话她呢? 那边厢,兰洵更是笑得前仰后合,直拍大腿,道,“好一个起手必悔,兵不厌诈,实在是妙极,妙极!” 兰溪眼珠子一转,怒极反笑了,“小妹的棋艺自然是比不得几位哥哥,不过小妹却有一招,几位哥哥必然不及。” “哦?妹妹会什么,倒是快些说来听听!”兰灏和耿熙吾只是微微笑着望她,兰洵却是一脸好奇地急嚷道。 兰溪面上的笑容愈发深刻了,“小妹知道,有一步棋,不管再怎样的困局,也能破!”话落,她手一个疾伸,手袖一拂,那盘上棋局瞬时,乱了。 三个少年个个愕然,半晌没能反应,好一会儿后,兰洵才跳了脚道,“妹妹,你怎么这样?君子动口不动手,你说不赢,怎的就动上了手?” “六哥太健忘了!妹妹方才就说了,我不是君子。再说了,谁说我说不赢便动手?敢问三哥和耿家哥哥,这一局,我是输,还是赢?” 耿熙吾目光微闪,自矮榻上站起身来,朝着兰溪拱手作揖道,“五姑娘这招釜底抽薪,使得漂亮,耿某甘拜下风。” 兰溪听罢,微微一笑,下巴轻轻一个上扬。 兰溪得意了,兰洵不依了,“分明是妹妹耍诈,怎的还她赢了?” “阿洵!方才我们可是说了妹妹兵不厌诈,如今,她不过名副其实了一回罢了。我们,只能认输。”兰灏淡淡一笑,慢条斯理地将散落的棋子一粒粒拾起。 兰洵这回蔫了菜,兰溪却是好不得意,孩子气地朝着他吐了吐舌头,扮了个鬼脸。 “四郎,接着下,如何?”兰灏淡淡勾唇,微笑道。 耿熙吾回头一看,眸光一亮,道,“三哥好记性!棋逢对手,自是要分出个胜负。”话落,一撩衣摆,落了座,捏起白子。 兰溪和兰洵一看,诈了舌。兰灏竟在那将棋子一一捡起之后,又悄无声息,将那盘被兰溪打破了的棋局恢复了,一子不落,一子不差。 兰溪望着两个少年郎俊秀专注的侧颜,一人执黑,一人执白,手起子落,一子赶一子,突然,便沉默了。 “你们几个孩子,倒是玩儿得不错啊!”突来的嗓音响在兰溪耳畔,她猝然回头,便瞧见陆先生不知何时,就站在了她的近旁。一双沉淀着睿智与深意的眼睛将她笼住,不知为何,兰溪便蹙了蹙眉心。 陆先生却恍若未觉,又再度轻笑道,“进去吧!你父亲在等你!” 兰溪强压下心中不知为何,乍然翻搅的思绪,屈膝行了个礼,而后,绕过陆先生,转进了落地罩。 屋内的光线,有些暗。天光西沉,室内没有点灯,三老爷逆光坐于大案之后,圈椅之中,沉寂得如同只是一个轮廓的暗影,倒映在兰溪眼中。 心中,疑与惑掺杂,缠搅,兰溪屈膝,轻声唤道,“父亲——” 第一百一十五章 交待 兰溪是真不知道三老爷叫她来是所为何事。直觉地,应该跟那位陆先生有关,但具体如何,她也说不清,道不明。毕竟,她与那陆先生今日才算头一回见。 偏偏,三老爷将她叫来了,却也不说话,只是沉默地打量着她。那目光,看得兰溪很是不自在。就在兰溪在三老爷的目光下坐立难安,就要忍不住开口的时候,三老爷终于说话了,“你耿家哥哥是陆先生的弟子,这些年一直跟着他四处游历,如今他们来青阳有些事要办,怕是会在这儿逗留一段时间。陆先生可以由为父陪着,但四郎那处咱们也得尽尽地主之谊。好在如今正处年节,你与你哥哥们都不必上学,便一道好生招呼四郎吧!” 兰溪闻言一惊,这招待耿四自然是要招待,可两个哥哥便已足矣,不行还可以叫上四哥,再不济还有隔房的堂兄弟们,却怎么也不该轮到她头上才是。她一个女孩子,虽然才九岁,还不到守男女大防的时候,但前些日子,还因着这“规矩”二字,被二伯母挤兑了一番,那傅修耘还是她嫡嫡亲的表哥呢,耿四可是不折不扣的外男啊!当初就是傅修耘也没得着这个待遇,这耿四何德何能啊?若是这事传到二伯母耳朵里,还不知怎么闹腾呢! 偏偏兰溪瞧三老爷的模样,却是半分没将二房放在眼中。兰溪想想也是,经了葛姨娘那一出,如今的二房对他们三房理亏着呢,何况二伯母怕是也自顾不暇了吧?好吧!就算二房不用考虑在内,那…… 兰溪眼珠子滴溜溜一转,道,“父亲,按说耿四哥是客,女儿自该尽地主之谊。在府中倒还好,无非是一处玩耍,照看些吃食穿用什么的。但只怕哥哥们定是会带着耿四哥在外转悠,女儿却是不太方便去吧?” 三老爷却是毫不在意地一摆手,似是丝毫没将兰溪担心的,放在眼里,“无妨!稍晚为父会亲自去老太太和你母亲处说说,这些时日允你同你哥哥他们一道随意出府便是!这青阳城中,你两个哥哥已是熟了的!好玩儿好吃的,尽管让他们带着你们去便是,待会儿我让松茗支点儿银子给你,你把着关,可不能由着你两个哥哥,尤其是你六哥。有你看着,却也不怕他们胡闹。” 兰溪心中喜悦的泡泡咕咚咕咚直冒,差点儿忍不住欢呼起来。俗话说的好,既来之,则安之。父亲这么做的目的何在,她不管。再怎么说,当爹的也不可能把自个儿亲闺女往死里坑吧?倒是她早想出去走走看看,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青阳县城,但总算得偿所愿,还是托了耿四这厮的福呢!只是……爹爹,你这话说得,有我看着,你不怕他们胡闹。您老是不是忘了,我不是姐姐,是妹妹呢! 怀里揣着厚厚一沓银票,整三千两,兰溪顿觉底气十足,笑眯眯地绕出落地罩。那边,兰洵一见她,立马一溜烟儿奔了过来,好奇问道,“妹妹,父亲叫你做甚?神神秘秘的说了这么半晌?” “也没什么。”兰溪笑应,“不过是交待我同哥哥们一道好好招待耿四哥,顺便管着你们的钱袋子!” 兰灏和耿熙吾都是不由自主地蹙眉。 兰洵一听,却是不干了,“我们几个爷们出去玩儿,带着你个小姑娘算个什么事儿?父亲怎么想的?这也太不合常理了吧?而且,还让你管着钱?” “准是你们上回跟表哥一道乱花钱了吧?只怕还去了些什么不该去的地方,父亲才让我跟着呢!有我跟着,看你们还敢不敢四处胡闹!”兰溪小腰板儿一挺,孩子气地一撅嘴道。 却是一针见血一般,兰灏被口水呛到了,干咳不止。兰洵尴尬了神色,摸摸后脑勺,无语望天。 “再说了!我好不容易得着这么一次机会,光明正大的出去逛逛,哥哥就带着我玩玩儿怎么了?我这一辈子能有几回这样的机会?若是被六哥瞎嚷嚷着,惹恼了父亲收回成命,我跟你没完!” 这话一出,兰灏和兰洵是彻底没了脾气。想想也是,妹妹是个女子,平日里,他们出门也只想着给她带点儿有趣的物件儿,却从未动过将她一并带出去玩儿的心思。如今,父亲发了话,可不就是正大光明么?父亲既发了话,老太太和母亲那边儿他定会办妥,如今青阳这么个小地方不逛逛,日后回了京城,妹妹也要大些了,规矩便愈发的大了,可不就是没有这样的机会了么? 这么一想,兰灏、兰洵两兄弟居然不约而同有了两分内疚。兰灏先发了话,“这几日街上热闹着呢,带你出去瞧瞧也好!” “对啊!老北街上有家醉仙楼,那里的松鼠桂鱼做得不错,跟苏州府一品居的比也不差什么了。还有,他家的腌笃鲜也挺好吃的,上回表哥吃得停不住嘴呢!对了,耿四哥,这两道都是地道的苏州名菜,你怕还没有吃过吧?” 耿熙吾自是点头道是。兰溪脸上也有了笑容。一时间,倒是和乐融融。耿熙吾的沉肃的脸色面具下,却有一分不为人知的忧虑。待得回了客居之处,他没有回房,反是直接叩响了陆先生的房门。 “师父,兰世叔不知是如何想的,竟是让五姑娘与她两位兄长一道招待徒儿。若是拒了,岂不拂了兰世叔一片好意,伤了双方和气?若是应下,倘若当中出了什么差池,累及五姑娘更是大错。师父,这该如何是好?”进得陆先生房内,耿熙吾便再也难掩满腹忧心,促声问道。 陆先生却是笑应道,“这事,你兰世叔已知会过为师,为师已开口应下了。” 耿熙吾闻言一惊,更疑,“师父,这是为何?” 陆先生却是笑得愈发高深莫测,“为师自有用意,放心!定不会祸及五姑娘,你只管安心游玩便是。”(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六章 出游 翌日,已是腊月二十三。都说“二十三,糖瓜粘”,这一天,正是祭灶、扫尘,吃灶糖的日子。一大早,整个兰府内就忙活开来,丫鬟仆妇们拿着扫帚,端着盆子,拿着布巾,扫地的,擦窗的,已是忙得不可开交。 因着说好了今日出门,兰溪早早起来便催促着枕月打点妥当,主仆二人一路出了二门,直往外院而去。兰灏几人已收拾妥当,正等着兰溪,眼见兰溪来了,正高兴得打招呼,谁知一看,却是不由诧异。 “难怪你昨日突然差人来我房里找什么旧衣裳,原来就是为了这个?”兰洵手指着兰溪和枕月身上的衣裳,半晌后,才有了声音。 原来,兰溪今日竟穿了一件暗紫金线团花的湖绸直裰,是兰洵几年前的旧衣裳了,昨日他的奶娘很是翻找了一番才找出来的。不只穿了兰洵的衣裳,兰溪头发也束在了头顶,一副男童的打扮。就连她身边的枕月也不知从何处寻了身还算合体的少年衣裳,扮成了小厮。 兰溪微微一笑,只是从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变成了玉雪可爱的小公子,她这个年纪,旁人顶多说一声这孩子长得漂亮,同女孩儿一般,倒不会多想其他。“扮成男孩子,在外边儿行走起来,要方便些。我已经请示过父亲了,父亲已然准了,我这才让人去六哥房里找衣裳的。” 兰灏想想也是,何况父亲都同意了,只怕也是有此考量,于是点了点头,道,“如此也好!出门后,你便是兰七爷了,你头一回出门,可别四处乱走!你别看这青天白日的,可也有拐子专门盯你这类长得好的,那拐子可不管你是男娃还是女娃。” 兰溪正是兴高采烈的时候,当然是兰灏说什么都是好,何况,她不是真正的小孩子,自然也知道这拐子的厉害,心里明白三哥也是真正担心她,心下受用,当下保证跟枕月两人定然跟紧了几位哥哥,寸步不离。 由于要带妹子出门,兰灏、兰洵两个也有了些压力,比平日要小心了许多,又交待了随行众人看好了姑娘,几人这才出了门去。 到了街上一看,果真很热闹。因为正处年节,置办年货的人很多,街上卖什么的都有,人群熙攘,摩肩擦踵,叫卖声、吆喝声、讨价还价声交织在一处,将一个小小的青阳县城也渲染得热闹非凡。 兰溪前世今生加在一起,出门逛大街,尤其是这般热闹的市井之处,还是头一遭。自打到了街上,便觉一双眼睛不够用似的,这处看看,那处瞧瞧,哪儿哪儿都觉得新鲜。枕月紧紧拉着兰溪的手,就怕她不小心被人群冲散了,其他几个小厮更是打起了精神,走在外围,将人群尽量阻隔在几个主子之外。 转过一条街,到了兰洵口中的老北街,人群一下少了很多。原来,这一处的商铺货品要比刚才那条街要高上一个层次,价钱自然便也要贵一些,惯常都是城内有些身份地位不缺钱的人花银两的地方,一般人是不愿进的。 眼见着到了这一处,兰灏才稍稍松了一口气,道,“四郎随先生四处游历,怕是见过许多各地风光,却不知我们青阳这小小地方的年关与别地有何不同?” “这几年,我虽然随师父一道游历,但每年也只出来大半年的时间,每年还是赶回京城陪祖母过年,在外边儿过年这还是头一遭。不过各方各俗,这过年各处应该都一样热闹吧!” 兰溪听罢,暗自羡慕,每年大半年的时间都在外边儿四处游历,怕是已去过不少地方了吧?真是好命。 “耿四哥真好,这么几年怕是已走过不少地方了吧?”不只兰溪,兰洵也很是羡慕。兰溪想起之前兰洵偶尔提起一门双侯的耿家时,语气当中的激动与尊崇,目光微微闪动。 耿熙吾却只是微微一笑,不置一词。兰溪望在眼里,却只觉得这厮的笑容里读不出多少开心的意味,不由蹙了蹙眉。 气氛有一瞬的冷淡,兰灏忙出声打起圆场,道,“别说这些闲话了,既然出来了,怎么也得四处逛逛!妹妹,青阳县城中也有一家宝银楼的分号,你可要去逛逛?” 女孩子里面就没有不喜欢珠宝首饰的,兰溪也不例外,自然是欣然应允。一行人往宝银楼转了一圈儿,兰溪逛了个尽兴,却是空手而出。而后,一行人又将老北街的几家绸缎庄以及成衣铺都逛了个遍,最后,兰溪还提议要去逛逛药铺。于是,一直强忍着的兰洵这回忍不住了。 “阿卿你到底要买什么呀?这珠宝首饰,绫罗绸缎你都逛了个遍,到了店里,你也就随便看看,反倒是拉着掌柜和伙计问些乱七八糟的,人家铺子一年租金多少,进余几何,倒是与你有何干系?” 兰溪却是一抿嘴,道,“我高兴我便问了,却又跟六哥有何关系?六哥昨夜还说要带妹妹好好逛逛呢,难不成今日就准备反悔么?” 兰洵直肠子,最受不得激将法,当下便道,“不就是去药铺么?走!走!走!前面转角就有一家杏林铺,我给你们带路。”话落,率先举步,大步流星。兰灏见他面有怒色,深怕他闯祸,连忙跟了上去。 兰溪微微一笑,略有得意。回过头,却刚好撞上耿熙吾深邃的眸子,那有些锐利的视线仿佛能够洞穿人心,直望穿人的想法。兰溪笑容微敛,略有些戒备地道,“耿四哥这般看着我做甚?” “小姑娘就该有小姑娘的样子,操心太多不觉得累么?”耿熙吾淡淡弯起唇角,在兰溪戒慎地朝他看来时,他抿直了唇瓣,道,“据我所知,不过几个月,你们一家就该除服。兰世叔是万万不可能留在青阳的,五姑娘有什么打算不如都暂且放上一放。毕竟各地界儿的情况都不一样,有些事,还是因地制宜的好。”话落,耿熙吾步下石阶,不疾不徐地追兰灏兄弟俩而去。 兰溪站在原地,瞪着耿熙吾的背影,狠狠皱了皱眉,这厮,还当真有洞穿人心的本事?(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七章 小年 兰洵的脾气向来来得快,去得也快,何况,他向来便与兰溪要好,最疼这个妹妹,不一会儿,气便消了。待得坐在昨日兰洵所说的那间醉仙楼二楼雅间中时,兄妹二人已经亲密的咬起了耳朵,讨论起了菜单。 耿熙吾见状,对着坐在旁边的兰灏道,“你们兄妹几个感情真好。” 兰灏一看那正低声咬耳朵的兄妹俩,不由笑道,“一会儿好一会儿吵的,不过还是孩子!你别看这会儿好着,指不定转眼又能吵开来。” 兰灏这边话音刚落,那边兰洵和兰溪果然便吵了起来。先是兰洵不乐意了,“你怎么尽点些酸酸甜甜的?那是娘们吃的,除了你,我们可都是纯爷们!” “六哥,今日出来可是招待耿四哥的,不能全由着你的喜好来吧?我们虽都在京城长大,要说还是喜欢京菜的味道,但耿四哥难得来一趟咱们青阳,父亲让我们尽地主之谊,自然要让耿四哥尝尝青阳的特色菜了,三哥,你说是不是?”兰溪这一番可是考虑得周到,有理有据,站得住脚,何况,兰溪可从不怕跟自家六哥打口仗,跟她斗,六哥自来还没有赢的时候。 果然,兰洵一听,有些蔫了。 兰灏却是笑道,“阿卿考虑得是周到,这特色菜自然是要尝一尝的,不过也不能吃不饱饭。阿卿只怕也是逗你玩儿的,她这不才点了几道么?余下的,你尽可以换着口味来点。只是,这青阳的酒楼自然还是本地的菜要地道一些。对了,不知四郎可有什么喜好?爱吃什么口味?” 末了,兰灏朝耿熙吾询问道。后者却是不平不淡,道,“我天南海北地走惯了,各地的吃食也尝了不少,却是没什么不能吃的。客随主便,我今日便尝尝青阳的特色菜吧。” 这话说得还算透亮,兰溪笑着朝兰洵递去一记挑衅的眼神。 后者鼻间喷了一口气,告诉自己,圣人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他家妹妹,既是女子,更是小人,无需与她斤斤计较。 一时,满桌美味佳肴上桌,苏州菜本就讲究个色香味俱全,品相俱佳,十数道菜肴或清蒸,或焖烧,或爆炒,用料讲究,配色和谐,香味扑鼻,引人食指大动。 兰灏和兰洵兄弟俩一左一右,忙着给耿熙吾介绍,这是糖醋排骨,那是花雕蒸童鸡,那道红绿搭配,颜色鲜亮好看的是碧绿樱桃肉,再那边那道便是兰洵说的,这家酒楼的一绝,松鼠桂鱼。介绍完毕,各人举箸,开吃。食不言,寝不语,一时餐罢,又泡上了一壶龙井,各自端了一盏,倒颇有两分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滋味。 “六哥,你说你们男孩子都不喜欢吃那些酸酸甜甜的菜品,我看不尽然吧?你瞧瞧我方才点的那些菜,耿四哥就很爱吃呢!” 兰溪说这句话时,耿熙吾正端了茶喝,一听之下,“噗”一声便将茶水喷了出来,呛得直咳。 兰洵满脸愕然,兰灏狠瞪了兰溪一眼,一边连忙让人进来收拾,一边促声朝着耿熙吾致歉。后者连连摆手表示不介意,咳嗽稍止,悄悄抬眼瞄了那一身男孩儿装扮的小姑娘一眼,却见她冲着他笑得梨涡浅浅,眼儿半弯,竟恍若偷了腥的小猫儿一般。耿熙吾见状,目光微微闪动,这只小狐狸,敢情是在报复他刚才一针见血,戳穿她的心思呢?真是睚眦必报,小心眼儿得紧呢!看来,下回可别轻易得罪了她! 用罢了饭,喝过了茶,闹了回笑话,几人这才出了醉仙楼,一路闲逛着往回走。途经一家店,见店门外人群熙攘,络绎不绝,竟很是热闹的样子。仔细一看,那门脸上挂着几幅对联,红得纯粹而喜庆,联上的字墨迹尤新,原来是家兼卖纸笔的书肆,这两天还卖起了春联。这一年一节,过年的时候,无论穷富,家家户户都要贴春联,市井之间,识字之人毕竟是少数,当中能写得春联的更是凤毛翎角。兰溪倒是知道的,寻常百姓家过年,大多自己买了红纸家去,附近总有会写的,给上点儿银钱,便也能得副联子了。但也有人像如今这般,直接在书肆里买成品。由书肆出纸、笔,找些穷书生代笔,用纸、用墨不同,自然价钱也有差异。但总不会太贵,寻常百姓还能消费得起,因此,生意倒很是兴隆。 兰溪看了一会儿,见那对联无甚新意,书法也只是堪堪,倒是看出了两分兴趣。“六哥,我记得,往年父亲也写过对联的吧?” 兰洵点头,“那已经是祖父尚在世的时候了。祖父故去后,家中守孝,是忌贴红对联的。不过……三哥,今年应是用黄纸了吧?” 兰溪听罢,更是兴致勃勃,笑道,“不如我们也进去买些黄纸,回家裁了自己写着玩儿吧?” 兰灏很想说,若是想要写对联,家中黄纸有得是,只怕比这小小书肆中售卖的不知好上多少,但见着兰溪开心的笑颜,这话终究咽了下去,笑着点了个头。 兰溪和兰洵两个登时欢呼一声,迫不及待地随着人流奔进书肆当中。不一会儿,几人抱着好几张纸卷从书肆内出来,说说笑笑地回府去了。 回府后,兰溪回了娴雅苑,洗漱后,换了装束,便正好赶上送灶神。供桌上三牲四果已然齐备,全是汤圆、饴糖之类的甜食。一时送罢了灶神,三太太携了她的手,低声问道,“今日出去可玩儿得好?”三太太虽然有些不放心,但却很是支持兰溪借此机会出去走走,女儿家有这样的机会,实在太难得了。 兰溪听罢,想起房中的黄纸,笑道,“母亲,我和哥哥们买了些黄纸,准备自个儿写对联,你可要一起?” 三太太听罢连连摇首,“母亲还是算了,不与你们小孩子一处折腾。” “自己写对联?这主意倒不错,景芝,要不,你我一道,同这些个小辈一同热闹热闹?”一道低沉的嗓音从母女俩身后传来,带着笑,不是陆先生又是哪个? 三老爷听罢,却是笑道,“平野兄之愿,景芝自是欣然奉陪。” 兰溪皱了眉,腹诽,两位,可问过我的意思?非礼勿听!非礼勿视啊!(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八章 春联 因着三老爷和陆先生临时来凑了个热闹,所以,兰溪一众人写春联的队伍陡然便有些庞大,索性便移到了三老爷的知梧轩中。兰溪因为心中存着气,当下毫不客气地搜罗了三老爷私藏的一堆好墨,拿出来写个春联,三老爷一看,当真是心疼得直哆嗦,却看着女儿那得意加挑衅的小眼神,生生咬着牙,咽下了这口气,只是板着脸道了一句,今年的春联该是造价不菲了。 兰溪一看三老爷那肉疼的模样,当下便乐开了花。张罗着让兰洵一会儿取砚台,一会儿倒水,一会儿磨墨,一会儿又裁纸的,支使得人团团转。 一时间,准备工作就绪。将裁好的黄纸平整地铺于大案之上,那一副应是裁作院门用的,约莫一尺多宽,长约两丈,三老爷先行来过,选了一支提斗狼毫,挽了袖子,蘸了墨,笔锋在黄纸之上笔走龙蛇,是他惯用的行草,端得是行云流水,力透纸背。 “好一个翰墨飘香光前启后,锦绣前程耀祖荣宗。景芝的字越发进益了,开年你兰氏子孙下场,定能搏个好彩头。”陆先生看罢,便开口赞道。 三老爷抚了抚颌下胡须,笑道,“承平野兄吉言了。平野兄也来上一副,好给我家这几个没见识的开开眼界。” “景芝休要过分自谦,你家这几位公子和姑娘,都已算得上是人中龙凤,你却忒不知足了。也罢,你要奉承老夫,老夫便也由着你奉承,老夫今日便借花献佛,赠你一副。”话落,陆先生铺了纸,比三老爷方才那副稍窄一些,短一些,将毫端浸入墨渍之中,待得饱蘸,才提起,一刻不停,在黄纸之上逶迤而过,一挥而就。一看那字迹,较三老爷的洒脱锋锐,却更多了两分平和与内敛,那是岁月久经的沉淀,低调藏锋的冷静与睿智。突然,兰溪头一回对这位从前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平野先生有了一分认同与尊崇。这,至少是个值得人尊敬的智者。 “读万卷书,还须行万里路;享百年寿,何如作百年师。” 咦?这副对联……兰溪犹自在狐疑,那边三老爷目光极快地闪动了一下,然后便如星子坠海一般只余深邃,再无波澜,“好了!我们两个老的已经给你们打了个样子了,接下来,该你们露露手了。” 一时,几个小的也纷纷来了兴致,各自取了纸笔,铺展开来。兰溪选的纸和笔都是小号,她擅长的是簪花小楷,这字要用在对联上,过大了未免失了大气,加上,自己的字要跟三老爷和陆先生相比,差得不是一星半点儿,她很有自知之明。她还是写一副,自娱自乐便好。 谁知,兰洵好奇,凑过来一看,当下便笑出声来,“妹妹,你这也太俗了吧?” 兰溪眉梢一挑,反驳道,“你懂个什么?大俗即大雅!你怎就觉着我这对联俗气了?那是因为你不知,这才是寻常百姓最为朴实的愿望。” 众人都是好奇地纷纷探头过来,便见那黄纸之上,两行端秀小字,上书“一年四季春常在,万紫千红花永开。”横批“风调雨顺”。当真是俗得不能再俗。 “阿卿这话说得自个儿多懂似的,你一个深闺女孩儿,接触了几个寻常百姓?”兰洵自然不肯轻易认输。 “六哥,咱们昨日到街上见到的,贩夫走卒,皆是寻常百姓。他们图的能是什么?不过就是吃饱穿暖,好一些的,丰衣足食,但这一切从哪儿来,至少得安享太平,还有一个,风调雨顺。咱们如今算得上是太平盛世,但也是因着占了个风调雨顺的便宜,六哥试想一番,倘若整个大庆这边旱,那边涝,什么地方再来个地动,处处天灾,地里颗粒无收,米价贵如黄金,你觉得还能有太平吗?”九岁的女童,身量尚未抽高,粉雕玉琢般的模样,这会儿却挺直了小腰板儿,说着再严肃不过的话,神态端凝认真。 兰洵僵住了神色,兰灏敛眉沉思,不语。耿熙吾目光复杂中带着惊讶地端详着面前这个玉雪可爱的小小女孩儿。 陆先生目光闪亮地凝视着小女孩儿,嘴角勾起意味深长的笑,“景芝,老夫方才便说你过于自谦了。不说两位公子,一位内敛博学,一位率直爽朗,便是五姑娘,小小年纪,便已聪慧至此,日后定然造化非常啊!” 三老爷的神色却很是复杂,“你莫要夸她!她小孩子家家的,知道什么?怕是在学里听先生们言说了两句,这便捡了东拼西凑来的。这话若传出去,可不好,总有点儿危言耸听之意。” 言下之意,让听到的几人都闭紧了嘴。 兰溪这才觉着有些后悔,怎的偏偏就逞了这口舌之快? 正在皱眉苦恼间,门外突然响起两记人声,当中一记,很是熟悉,兰溪一听,皱紧了眉。不一会儿,帘子轻动,被人撩起,一个身姿窈窕,曼妙娉婷的身影缓缓垂首踱了进来。 兰溪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你来做什么?”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煮雪。她垂首进来后,装作不经意,极快地朝着三老爷的方向瞄去。只是,还来不及生出别样的心思,便听着兰溪冷冷的质问声,她本就心虚,当下便双腿一软,跪了下去,道,“外面飘雪了。奴婢想着姑娘身子一向娇弱,怕你受了凉,所以给姑娘送件斗篷来。” 兰溪听罢,目光已彻底沉冷下来,“你家姑娘身子娇弱,却不知在煮雪姑娘眼中,娇弱到了什么程度?你都能穿得这么单薄,我这穿着皮毛袄子,带着棉布斗篷,这还不够,还需你巴巴地给我寻了件狐狸皮的大毛衣裳来?怎么?我们关在这书房里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外边儿便已经冰天雪地了?” 话语当中毫不掩饰的嫌恶与嘲讽化为利箭,直扎煮雪心房,扎得她面色惨白。兰溪一腔恼火,无法去在意在场其余人如何看她。只是朝着陆先生和耿熙吾屈膝行了个礼,而后,对着三老爷硬梆梆地道了一句,“父亲,女儿有事!先回了!”而后,看也没看跪坐在地上的煮雪一眼,径自迈步而去。 自始至终,屋内都是诡异的沉默着。煮雪愣在原地片刻,好一会儿后,才踉跄着追了上去。临去前,却很是哀怨地朝着三老爷望了一眼。那一眼,三老爷看得分明,看得分明之后,却锁紧了眉心。(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九章 成全 今日飘了雪,不算大,细雪纷纷,如盐细撒。 “姑娘这是怎么了?”董妈妈见兰溪黑沉着一张脸,闷声冲进屋内,而那煮雪却是不由分说跪在了外头,已然猜出了两分,但始终有些不敢相信,自己一手调教出来的丫鬟当真糊涂至此。 事到如今,兰溪即便如同吞了苍蝇一般恶心,还是不得不将事情的原委三言两语告知了董妈妈。 董妈妈一听,面色几变,最后终是恨得咬牙道,“只怕她是见她背后的靠山倒台了,一时着了急,这才出了坏招,预备来一招破釜沉舟呢!只是没料得姑娘早就看穿了她,防着她,如今也用不着她了,哪会还为了稳住她,虚以委蛇?” 兰溪所站之处,正面对着窗户,即便外边儿下着雪,因为屋里燃着火盆的缘故,窗也没有关严,兰溪透过那窗户间的缝隙,刚好瞧见门外中庭当中跪着的人。纤弱的身形,单薄的衣裳,在冷风细雪中冻得面目青紫,瑟瑟发抖的模样,还有……那一直挺得笔直,仿佛永远不会为了任何的事物弯折的腰板儿……稍早的怒气渐渐随着眉眼间的冷意一点点消散,兰溪定定望着那个人,道,“奶娘,你猜以煮雪的聪明,她能不能猜到我早已知道她的目的?” “依老奴看,这丫头确实是个有心思的。就算之前没有看出来,就刚才姑娘在知梧轩中那态度,她若再猜不出,便不太可能了。” “那奶娘说,既然已经猜出来她的心思我都知道了,她如今却还跪着做什么呢?”兰溪问得轻描淡写,董妈妈听罢,却是脸色一沉,兰溪如同叹息一般询问道,“奶娘你猜,煮雪待会儿会不会来求我成全?” 董妈妈此刻看着那跪在雪地中,不卑不亢挺直了腰背,偏偏却又透出一分楚楚可怜来的人,直恨得咬牙切齿,“这丫头果真是心大了,野了,再留下去怕成祸患。如今那边的事已然了了,姑娘留她再无用处,老奴这便去将人处置了。” “奶娘,她毕竟跟了我这么些年,打发去庄子上便好。” “姑娘还是心软了。”董妈妈叹息道,望着自己奶大的姑娘,是又喜又叹。 兰溪目光扫向雪地中的人,目光似是游移在虚空之处,“也要她领情才好!” 雪,似乎有渐渐下大的趋势。但江南的雪始终与京城的不同,京城的雪一直是干脆利落,下得如火如荼,漫天雪白。而青阳的雪便也揉进了江南的旖旎与缠.绵,细细柔柔地飘洒,只是,渐渐密集。 兰溪半卧在矮榻上,膝上盖着条薄毯,手里拿着的游记早已随手反扣在膝盖上,她望着窗外纷飞的细雪,出了神,只是觉得,在这雪中,好像世间都瞬间安寂了下来。 只是这安谧与祥和很快便被打破,门外的吵嚷声由低及高,兰溪神游的思绪被强行拉扯回来,她皱了皱眉。等了半晌,门外的吵嚷声非但没有平息,反而愈发的大了。兰溪终是不堪其扰,略一沉吟,扬声道,“奶娘,枕月,莫再阻她!让她进来吧!” 门外的喧嚷声霎时一止,紧接着,一个人影撩帘而进,下一刻,便已不由分说扑跪在了兰溪跟前,“姑娘!奴婢不想离开姑娘身边。奴婢自五岁起伺候在姑娘跟前,如今已经整整八年了。奴婢舍不得离开姑娘,请姑娘开恩,不要赶奴婢走!”话落,砰砰砰几个响头,铿锵有声。 兰溪垂眼看她,眼瞧着她将响头磕了一个又一个,目光沉冷,好一会儿后,才道,“煮雪,你先说说,我为何赶你?” 煮雪磕头的动作一顿,头没有抬起,仍然深埋着,却半晌没有吱声。 兰溪嘴角半弯,却是嘲讽的弧度,“你不吭声,是因为你当真不知?还是知晓了,不好意思道破?再亦或,事到如今,你仍想将我当作一个傻子般哄骗?” 煮雪又沉默了片刻,终是抬起头来。刚才那头,果真磕得结实,白皙的额头竟已红肿一片,还透着隐隐的血丝。而这一回,她终于不再闪躲,目光迎上兰溪的盯视,道,“如今的姑娘,当真聪慧敏思,奴婢怎敢奢望能哄骗姑娘呢?”她略略顿了顿,然后深吸了一口气,一咬牙,道,“是!奴婢是想委身老爷。奴婢不为名不为利不为财不为身份地位,奴婢只是打心眼儿里仰慕老爷的才华,奴婢只是真心地,想要伺候老爷,哪怕为奴为婢,也是心甘情愿!” “你要的,怕不只是为奴为婢吧?你想做的是红袖添香,碧纱待月的红颜知己才是!” “奴婢跟了姑娘这么些年,也算得上是尽心尽力,自问除了这一桩,并无对不住姑娘的地方。奴婢知晓,这事说到底有伤姑娘的脸面,但奴婢也实在是情之所至,情不自禁,姑娘如今还小,待得你大些,定然会明白的。奴婢实在是……” “住嘴!煮雪,你的规矩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吗?什么脏的臭的都敢往姑娘耳朵里说?”不等她说完,董妈妈已经听不下去了,连忙厉声打断她。 兰溪冷笑出声,“好一个情之所至,情不自禁!只是不知煮雪姑娘将你的情不自禁公诸人前,却又是为了哪般?” 煮雪目光微微闪动,而后又是骤然一个俯身,重重磕上一个响头,道,“奴婢斗胆,还请姑娘成全!” 此话一出,房内诡异地沉寂了一瞬。下一刻,董妈妈终于忍不住咬了牙错了齿,恨不得生吞了煮雪,“煮雪,你大胆!” 成全?果真是成全!大胆!可不就是大胆?兰溪眼中嘲讽的意味愈浓,“你倒说说,要我成全什么?又要我如何成全?” “煮雪,你想清楚了再说。”董妈妈仍然忍不住出声警告了一回。 然而,煮雪没有听进去,她早打了破釜沉舟的主意,不让自己回头,“奴婢想到老爷跟前伺候,请小姐代为周旋!以小姐的心智,定可想出两全之法,既成全了奴婢,又不损小姐分毫!”(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章 落空 上回书说到煮雪抱着破釜沉舟之心,将自己对三老爷的心思再无遮掩,尽数摊开在兰溪跟前。不只如此,还一如兰溪方才所料一般,厚颜求起了成全。 “奴婢想到老爷跟前伺候,请姑娘代为周旋!以姑娘的心智,定可想出两全之法,既成全了奴婢,又不损姑娘分毫!” 兰溪目光如箭,一瞬不瞬盯视着煮雪,后者却仍然跪着,头磕在地上,未动未移。屋内的风被诡异的沉默僵凝,好一会儿后,兰溪总算开了口,“如你所说,你自五岁起伺候在我跟前,这么多年的情分,你求了我,我若一口回绝,未免太过无情。煮雪,今日董妈妈与枕月皆在此处,你们也是多少年的交情了,我便请她们二位做个见证。不若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断了你的心思,以往如何我既往不咎,从今日起,老实本分的,便还留在娴雅苑当差;二,我去帮你问问老爷,他若应下,你自去他的知梧轩伺候他便是,他若不应,你便再也不是我兰府中人。但有一点,你若选了二,无论结果如何,你与我主仆情分,到今日为止,日后你是好是赖,与我,再无干系!” 兰溪说罢,便不再言语,与董妈妈和枕月二人一般,沉默着,等待着,等待煮雪最后的抉择。 煮雪也是沉默良久,不知有没有经过挣扎。她终是开了口,带着义无反顾的坚决,“奴婢想要伺候老爷,求姑娘成全。” 听罢这话,董妈妈和枕月都是大惊失色,未料煮雪当真固执、糊涂至此。 兰溪却笑了,果真……还是她前世真正看清了的,那个煮雪。“也罢!董妈妈,你亲自跑一趟知梧轩,亲口去问问老爷,就说我这儿有个对他痴心一片,哪怕为奴为婢也心甘情愿,只为伺候他的丫头,青葱年岁,品貌具佳,才情非凡,问他,可愿收上一收?” 董妈妈面色几变,狠狠瞪了煮雪一眼,心中百般不愿,但终究还是领命而去。 董妈妈一走,室内又诡异地沉寂下来。兰溪却像是终于了了一桩心事一般,再无包袱,笑着让煮雪起身坐下。又吩咐枕月一会儿给她沏茶,一会儿给她端茶点。反观煮雪,也不知是不是太过期盼的缘故,竟是满脸焦灼,如坐针毡。 等待的时间,总是异常的磨人。煮雪总觉得似是已经过了漫长的一生,但董妈妈仍然没有回来。事实上,兰溪已经慢条斯理吃完了两块儿甜而不腻的桂花藕粉糕,喝了半盏补血养颜的玫瑰花茶,估摸着,董妈妈该回来了吧! 兰溪捏了手帕,优雅地擦拭唇角,目光瞟了一眼一直望着门楣垂下的帘子,几乎望眼欲穿的煮雪,嘴角轻轻勾起,道,“煮雪,芳姨娘是承诺过你,待得事成之后,定让你得偿所愿么?” 煮雪闻言,面色陡变,猝然回头间,兰溪仍在微笑,然而那笑看在煮雪眼中,却如同夜叉修罗,面目可怖。“真是个傻孩子!你猜芳姨娘对我父亲如何?一个正常的女人,会不会给自己心爱的男人塞女人,还是个年轻貌美,极具才情,并且一往情深的?除非是傻子吧?你说芳姨娘她傻吗?” 煮雪白嘴白脸,两眼愣神,怔怔望着兰溪,无法言语。 这时,董妈妈掀帘而进,刚想屈膝行礼,便见着兰溪一摆手,道,“奶娘,快别。咱们煮雪姑娘可都等不及了,你还是先说说吧,老爷怎么说?” 煮雪也怔怔回过头来,一手紧紧拽在裙子上,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着白。 董妈妈看了看兴致勃勃的兰溪,又扫了一眼神色苍白中带着紧张焦灼的煮雪,轻轻叹息了一声,“老奴到了知梧轩,将姑娘的话一字不漏的带给了老爷,还顺带提了提煮雪。老爷说,他还没有急色到纳个通房也纳到自个儿闺女的房里。姑娘身边的几个丫头,枕月和流烟似是个好的,这个叫煮雪的,长什么模样他都没有印象,几时有了这般龌蹉的心思?老爷还让老奴给姑娘带话,做主子的,必须拎得清,什么人能用,什么人不能用,姑娘得心中有数。” 董妈妈每多说一句,煮雪的脸色便白上一分,片刻后,只是失神地喃喃道,“不会的!不会的,老爷不会记不得我。去年我帮姑娘画的九九消寒图,他还夸了呢。他夸我蕙质兰心……老爷他不会!” “这确实是老爷的意思。”一把嗓音响起,一个人撩帘而进,竟是三老爷身边的松茗。松茗进了屋,先朝着兰溪行了礼,这才道,“五姑娘,三老爷怕你心软,所以差了小的来说一声。就说,是老爷的意思,这样心大的丫头,万万留不得,这便让小的将人领了出去,看是撵去庄子上,还是卖了了事,却全凭姑娘做主。” 松茗这话,算是彻底打碎了煮雪的奢望。她如同失了魂的布偶一般,重重跌坐在椅子上,再听得松茗最后那句话时,却又突然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扑跪在兰溪跟前,哭求道,“姑娘,奴婢错了!是奴婢鬼迷心窍,是奴婢痴心妄想,奴婢知错了!奴婢改,一定改,求姑娘留下我,求姑娘不要赶我走!” “煮雪,你不必再求,你我,可是有言在先。”兰溪冷冷打断她的哭求,片刻后,叹息一声,凑上前,道,“煮雪,你稍早时说,你并无对我不住。你如今好好想想,当真如此吗?”煮雪不言,面上的最后一丝血色却被抽尽。兰溪没有怜悯,没有同情,只是不带半点儿情绪地望着她,继续道,“我给过你机会的。刚发现你心思的时候,发现你是芳姨娘眼线的时候,甚至是刚刚,我都给过你机会。可你,都自己放弃了。走到这一步,是你自己的选择,而煮雪,我对你,已是仁至义尽。” 兰溪慢慢直起身来,叹了口气,面上展了笑,“罢了!你我主仆一场,走到如今,谁欠谁,或是谁负谁,再说已无意义。就这样吧,日后哪怕遇上,也只当作从未相识吧。” 煮雪浑身上下最后一丝力气被抽空,她倏然重重跌坐在地,空洞的双眼却有一滴泪,悄然坠落。 满腔情思,几般算计,到最后,竟尽数落了空。(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一章 新桃 “你一个小姑娘,正是好动贪玩儿的时候,你哥哥们还有阿久都在外边儿撒欢呢,怎么就你一天天的窝在屋子里猫冬啊?还比不得我这久病的妇人?走!走!走!你哥哥他们今日张罗着要把你们前些天写的春联给贴上,正高兴着呢,咱们也去凑凑热闹!” 也不知是不是觉着危机已除,兰溪之前的斗志一瞬间消失无踪,骨子里的懒散便愈发彰显出来。因着连着下了几日的夜雪,虽然都不大,而且都是清早时便停了,待得午后便也差不多化尽了,但天气却是又较前几日冷了些。所以,兰溪便愈发地待在屋里不肯出门了。 三太太看在眼里,却满以为怕是跟前几日煮雪的事有关。毕竟煮雪这丫头曾经很长一段时间内,甚得兰溪的欢喜。三太太见状,不由急了。眼见过了几日,人仍然关在屋里不肯出门,生怕闷出了好歹来,今日索性亲自登了门,寻了个借口,硬是将人拽出了屋。 兰溪自然也知道母亲担心她,虽然有些不愿,但也是半推半就地跟着出了屋,但仍是说道,“母亲,你身子刚好些,可别吹了风又着了凉。” “于大夫说了,身子弱,也得常出来走动,身子才能慢慢健壮起来。只是注意着不要忽冷忽热就行。”自葛姨娘的事了后,兰溪便向三太太举荐了于大夫,三太太吃了两帖药,精神已好了许多,如今对于大夫的话可是言听计从。 兰溪听了这话,再看三太太兴致勃勃的样儿,便忽而笑笑,不再言语,随着三太太一路出了娴雅苑。 之后一路朝着最热闹的地方寻去,果然远远便瞧见了兰洵几人,正张罗着张贴春联,边儿上还围了一大群的下人。因为尚未除服,今年兰府的春联只能是黄色,虽比不得火红来得喜庆,但却也无碍于众人的兴致。一时,有人扶梯,有人登高,有人端浆糊,有人看位置,忙得是热火朝天。 “行不行啊?正了没?”兰洵攀在竹梯的顶端,两只手举着横幅,一边在门枋上比划着,一边向下询问。 “往左一点儿,对!对!不!不!又过了!再往右些!”裕丰在底下仰着脖子直瞅,一边指手画脚地指挥着。 兰洵随着他的话手忽左忽右,身子难免便往一旁偏,看在三太太眼里只唬得白了脸色,忙不迭放开兰溪的手,便急急往前去了。 兰溪笑看着,心下暗忖,这下兰六爷的耳朵可要遭殃了。唉!只是苦了裕丰。在兰溪看来,多半是兰洵威胁他,他才敢让兰洵自个儿爬了高,而自己在底下指挥呢。可是,三太太可不会管那么多。很多时候,护犊子的母亲心中是没有是非曲直的,不过,挨回教训,长长记性也是对的。这主仆俩,当真胆大。居然爬那么高,还两手都不掌着梯子的,若是摔下来,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果然,不一会儿,兰洵揉着被揪得通红的耳朵,嘀嘀咕咕地走了过来,一边往后张望,一边小声嘟囔道,“母亲真是越来越凶了!往日里最多念叨上两句便是,这回怎的还动上手了?我这耳朵,就差没被拧掉了下来,她也当真狠得下心!” 兰溪听了不由失笑,在兰洵不满地瞪过来时,她小脸一板,道,“怎么样?被训了吧?活该!谁让你爬那么高了?” “是母亲太瞎操心了好吧?我这么大的人了,难道还照顾不好自己?”兰洵却是半点儿不领情,半大少年总是如此。他不知,前世的他,不过再一个月,便要永远失去母亲的唠叨,然后,用了剩下的后半生来日复一日的想念和遗憾他如今恨不得逃开的种种。 兰溪笑笑,没有说话,六哥不会知道,他们如今还能听得母亲的念叨,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又是她努力了多少,才换来的。 兰洵抬起头,望着某一处,神色恍惚中带着满满的羡慕,道,“倘若我能有耿四哥那般好的身手,母亲该就不会不准我干这,不准我干那了吧?” 兰溪闻言一愕,抬起头,顺着兰洵的目光望去,便见着另外一扇房门上,一抹玄色身影凌然独立,手中的黄色春联的横幅利落地贴好,一个鹞子翻身,便自数丈高的门顶上旋身而下,不过眨眼的功夫已稳稳落在地上。隔着些距离,看不清楚面容五官,只是因着兰洵的话,兰溪能勉强辨认出那就是耿熙吾。只是恍惚间,兰溪心下却想道,只怕那****帮她挂上许愿红绳用的也是这一招吧?倒当真是利落漂亮。要是兰洵当真有这般身手,三太太虽然仍会担心,但至少不会像如今这般戒慎戒恐吧?只是,兰洵的口气中居然是满满的……羡慕? 兰溪想着,若是耿熙吾可以选择,不知他是宁愿如今这般得到兰洵甚至是其他人的羡慕,还是羡慕兰洵如今可以身在福中不知福地抱怨着母亲的关怀与唠叨?那个传说中神佛难挡,浑身煞气,如同杀神般存在的靖国公,早在尚未记事的年龄,便永远地失去了母亲的唠叨。 这是之前从未有过的感觉,前世,兰溪对耿熙吾仅有的印象,便是冷硬肃杀,她对他,只有畏惧。而今生不期而遇之后,她先想着逃避,后想着顺其自然,却是头一回,觉着,这个人,竟是有些可怜的。 何况,除了幼年丧母,兰溪所知的,他短短不过三十载的生命中,经历过太多的波折,经受过太多的磨难与苦楚,与旁人不同的是,他撑过来了,而且将他的意志磨练得愈发坚韧,所以,他成功了。只是,不知这样的成功,是不是又值得人羡慕呢?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兰溪想到此处,情不自禁如同自语般低喃道。 “啊?妹妹说什么?”兰洵正望着耿熙吾那处发呆,只听得兰溪似说了一句话,却没有听清说的是什么,连忙问道。 兰溪却是微笑着轻轻摇了摇头,“没什么。”(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二章 挨打 被三太太拉着在外面看了一会儿贴对联,又去赏了会儿花园一角的梅花,各剪了两枝回来插瓶,三太太总算肯放人了。兰溪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忙不迭地往娴雅苑赶,进了屋,温暖如春的感觉瞬时包围了周身,兰溪这才感觉舒爽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枕月轻手轻脚地为她卸下身上的大毛衣裳,将一只暖炉递进她手里。兰溪捧了那暖炉,舒舒服服地往矮榻上一躺,指挥着盈风和流烟两个将那两枝梅花插进那只粉彩花卉长颈瓶中,端的是休闲自在,可不知比在外边儿吹冷风强上多少倍。 谁知舒舒服服躺了不到一刻钟,幺蛾子来了。董妈妈气喘吁吁地奔了进来,兰溪一瞅,便知道,她的悠闲时光又到头了。虽然已经有出事了的预感,但董妈妈的话还是让兰溪很是吃惊了一把。 她腾地坐直身子,不敢置信地重复道,“奶娘,你说父亲让人把六哥绑了,自个儿亲自请了家法,说要狠狠揍他?” “不是说要狠狠揍,是老奴听说的时候便已经揍上了。说是老爷这回生了大气,谁都拦不住,直说要打死了六爷了事,老奴来的路上,听说老太太和三太太都已经赶过去了。”董妈妈一脸急色。 “这么大过年的,六哥是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儿,居然气得父亲非要揍他?”兰溪皱着眉,是真有些想不通,却还是赶紧下床穿了鞋,又赶紧让枕月把大毛衣裳拿来,匆匆披上,便火急火燎地往外院赶去。 到得知梧轩,便见着松茗一干贴身的下人都低眉垂首,噤若寒蝉地立在廊下,个个眼观鼻,鼻观心,恨不得自己是瞎子,是聋子,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见。当中果然还有老太太跟前的宝瓶、宝簪,还有三太太身边的梅香,就连秦妈妈也在。 兰溪进得垂花门,秦妈妈便眼尖得瞧见了,连忙快步过来,走到左边,虚扶住兰溪得手臂。几人一边往花厅走,秦妈妈便一边在兰溪耳边低声道,“起初,太太赶过来时,老爷还在气头上,说什么也不肯住手,手里拎了根手臂粗的棍子,很是起劲儿地朝六爷背上抽了好几下,心疼得太太直掉眼泪,又哭又闹又拦的,也没能让老爷心软,后来太太横了心,趴在六爷背上护着,老爷一时打不下去了,刚好老太太赶到了,一番呵斥,老爷这才住了手。这会儿,六爷被抬到厢房里暂歇着,那几下抽得可不轻,已经让人去请了大夫,就怕伤着了骨头。老太太、老爷和太太都在里边儿呢,老太太见老爷果真动了手,正气着呢。” 兰溪点了点头,说话间,几人已经走到花厅门前。守门的小丫头还来不及打起帘子,门内便已传出了老太太盛怒的斥责。 “老三,你老娘还没死呢,说话就不管用了是不是?洵哥儿是你儿子,你做老子管教儿子,谁也不能说什么。但要管你不能好好说么?用得着上手就打?而且是下狠手的打?那可是你儿子,不是你的仇人!再说了,这大过年的,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儿,非得让你现在就要教训他?” “母亲,你莫气了,儿子这不是气急了么?但再怎么气急了,这手底下还是有分寸的,就像母亲说的,那可是我儿子,我还真能把他打出个好歹来?”三老爷的语气听上去有些讪讪的。 “你下手有没有分寸你自己晓得,洵哥儿一个多么好动的孩子,方才就趴在地上直哼哼。你瞅瞅,别说我这个老婆子,那打在儿身痛在娘心,你媳妇儿这眼睛都哭肿了!你倒得说说了,洵哥儿到底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把你气成了这样?”老太太语调中的怒气却是没有半分松动,反而有愈燃愈烈之势。 “那小子今日也不晓得怎么了,平日里见着我,便跟老鼠见了猫似的,今日却自个儿主动来找了我。结果张口便说,他不喜欢读书,他想要习武。”此话一出,房内陡然一静,想是不管老太太,还是三太太,都觉惊异。三老爷略缓了一缓,这才继续道,“刚开始,儿子虽然吃惊,但也耐着性子,仔细问了他,为什么突然不想读书了?反而想要习武?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的?我们青阳兰氏子弟还没有弃文从武的,他平日里虽说书读得算不上好,可也算不上差,再努力上两年,没准儿下场便能成个秀才。即便两年不能,再努力几年,再考便是,咱们家又用不着他养家糊口,他安心念书便是。谁知,这会儿他就成了锯嘴的葫芦,问什么都不肯吱声,只是死咬着他就是不读书,就是要习武。儿子这才气急了,让人将他绑了,自个儿又去祠堂请了家法来。” 听到此处,兰溪目光闪动,其实她早知道六哥不喜念书,反而喜欢舞刀弄枪的,只是前世他却一直未曾在父亲跟前说破过,今日却为何有了勇气到父亲跟前说了这么一番话?可是,说破了,却又如何?父亲……只怕是万万不会应允的吧? 屋内也沉寂了一瞬,想是老太太与三太太也被兰洵今日所做的事,所说的话惊住,一时反应不过来。 好一会儿后,老太太沉沉地叹息了一声,道,“老三啊,你们兄弟几个幼时,为了你们,你父亲没有少跟母亲起口角。那时,母亲本觉着仕途艰难,你是幼子,不用担负家业,本想让你做个逍遥散人,悠闲度日便好。然而你父亲说,你读书有天分,不能耽误了你。我后来见你确实喜欢,虽然我心里不乐意,可便也由着你去了。你父亲病中,常说一句话,儿孙自有儿孙福。洵哥儿是你的儿子,我这个做祖母的,也管不了太多,只是要管教孩子,也不是一上来棍棒伺候便能行的,古话虽说棍棒底下出孝子,可光打却是没有用的,你自个儿好好想想吧!走!老三媳妇儿,快别哭了!我们俩去看看洵哥儿去,可怜的孩子,他这狠心的爹,下手可没留劲儿的,也不知打成什么样了。这大过年的,只怕都得躺床上过了,唉,算个什么事儿啊!” 兰溪闻声,退到一边,不一会儿,帘子撩开。老太太和三太太一前一后出来,前者神色略显疲惫,后者更是双目红肿,显是刚哭过。见得兰溪,两人都是一愣,而后,给兰溪使了个眼色,婆媳两个便往兰洵暂歇的厢房而去。(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三章 劝说 兰溪愣神地瞪着晃荡的门帘好一会儿,才长长地叹息一声,示意秦妈妈和枕月留在外头,让小丫头撩起帘子,独自一人进了花厅。 花厅内,三老爷独自一人坐在椅上,拧着双眉沉思,怕是方才老太太的那一番话对他很是触动,所以,他想的很专注,以至于兰溪进门来他也没有察觉到。兰溪也不出声扰他,静静站在一边等待着。 好一会儿后,三老爷总算发现了她,却是一拧眉,道,“什么时候来的?来看你六哥?那就罢了,自个儿去吧,就在西边儿厢房!”说罢,扭头,摆手,一副下逐客令的模样。 “父亲——”可惜,兰溪却没有走,反而自个儿拉开了一张椅子坐下,摆出了长谈的架势。在三老爷皱眉看过来时,她却笑出了两窝梨涡浅浅,甜美可爱,“女儿方才来时,并非刻意,但你与祖母的话却听得了两句。” “怎么?想为你六哥求情?”三老爷的语调拔高了。 “是不是求情不好说,女儿只是斗胆想要说两句真话。父亲从来观人入微,女儿都发觉了六哥不喜欢读书,难道父亲是今日六哥说破了,才知道此事么?怕是不然吧?父亲早就知道了,只是装作不知,不过是望子成龙罢了。” 三老爷的浓眉紧皱,神色沉肃,却没有出声打断兰溪。兰溪稍稍松了一口气,这才继续道,“可怜天下父母心!父亲自然是为六哥好,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士农工商,若非不得已,谁愿去做下等人?而咱们青阳兰氏本是仕宦之家,六哥有上好的资源,即便是日后当真难以取得功名,想办法谋个官职却也大有可为,总好过如他所说去习武吧!毕竟大庆虽说没有明显的重文轻武,但武安国,文治邦,太平年代,文官的地位自是要比武官高出许多。何况,咱们兰氏这些年虽因着姻亲关系脉络已是盘根错节,但毕竟威望只在清流文臣中,六哥若要走习武的路子,日后前程如何且不说,却不知要比父亲给他铺好的路难上多少。” 兰溪侃侃而谈,三老爷望着她的目光却是越来越复杂,待得她说完,三老爷才长长的叹息一声,满是遗憾道,“阿卿,若你是男儿,我兰氏有渤哥儿、灏哥儿,再加上你,为父可安心矣。” 若她为男儿,定不会受困于这深宅内院。天下浩渺,山川江河,尽可驰骋。可惜……她非男儿,而是女子。兰溪半垂的眼睑下,眸光点点黯然。 三老爷叹息完那一句,面上的怒色敛去不少,但眉心却仍深敛,肃然道,“没想到,我家阿卿小小年岁的姑娘家,居然看得如此通透,比你三哥也不差多少了。只是……阿卿,为父知晓你与洵哥儿兄妹情深,但你既已知为父苦心,哪怕是为了洵哥儿的前程,也该帮着为父规劝他才是。” “我自是明白父亲的苦心,明白父亲是为了六哥好,所以才更要问问父亲,在父亲心中,究竟是六哥的前程重要,还是快乐重要?” “说到底,你还是要为你六哥求情?”三老爷的目光转为锐利。 兰溪沉沉地叹息一声,在那样的目光下,几乎忍不住落荒而逃,死死掐住了手掌心,这才深吸一口气,重新抬起头来,直视三老爷的眼,“父亲,女儿敢问,当日若是祖母定要父亲放弃学业,如她所愿,做个逍遥散人呢?” “那怎么一样?为父是奔着好前程去的,你六哥却是放着为父铺好的路不走,非要自讨苦吃。” “父亲只说,倘若祖母当初当真执意如此,父亲又当如何?”三老爷闻言沉默了,敛眉沉思不语,兰溪悄悄松了一口气,续道,“父亲,倘若你不是那般喜爱作画,你如今能够孜孜不倦,日复一日的苦练,****精进,有今日的成就么?” “父亲,一块木头,它能做什么,雕成何物,取决于它的材质,颜色,甚至还有形状,孔圣人当年也说过,因材施教啊……” “父亲,六哥并不是笨,他努力过了,真的努力过了,我相信父亲也清楚。六哥是当真不喜欢读书,所以才会一看到书本便头疼,读书读得痛苦万分。他也不想让父亲失望,但他更想为自己真正想要的,喜欢的,努力一把吧!” “父亲,人很多时候很奇怪,父母说再多,也不如自己经历自此来得感悟深刻。与其两相僵持,伤了感情,何不放手让六哥一闯?” “父亲,都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六哥若走了这条路,自然要辛苦许多,艰难许多,但你又怎敢断言,他为自己闯不出一个前程来?” 一席话,一句赶一句,说得三老爷彻底没了言语。他沉默地坐在椅子正中,半张脸沉浸在光线的明灭里,看不真切。但兰溪真切地希望,她的话,父亲是当真听进去了,能够好好想一想。她如今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她不想让父亲失望,但更不想再看到前世那个郁郁不得志的六哥。六哥就该是永远阳光灿烂,飞扬跳脱的才是啊! 悄无声息地退出房门,还一室安谧予沉思的三老爷。 兰溪悄悄走到西厢房,大夫已经来看过了,上过了药,老太太和三太太二人却是不放心,围着大夫巨细靡遗地询问着该怎么调养?饮食可有什么禁忌?是不是该多吃些补品? 兰溪进到里间,原本趴在床上直哼哼的兰洵一见她,手忙脚乱地掀起被子往身上盖,谁知又弄疼了伤处,又是痛得龇牙咧嘴。兰溪看了直发笑,却也知道这回怕是当真伤得不轻,心中又疼又气,却是挥了手,不由分说便削了兰洵一记,嘴上毫不留情骂道,“你是傻子吗?居然正面跟父亲杠上?父亲是什么样的人物,你个小毛孩儿能是他的对手?亏你还想要习武,却是连‘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都不懂么?你就不会委婉一些,迂回一些?” 那训人的模样却更像是个姐姐,而不是妹妹。 而兰洵似是也习惯了,虽然疼得脸色发白,被人削了脑袋,指着鼻头大骂了一通,倒像是心情甚好地呵呵傻笑不止。(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四章 送药 跟兰洵两个擦科打诨了好一会儿,三太太见儿子笑得直打跌,一会儿却又扯疼了伤口,抽着冷气龇牙咧嘴,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冷着脸说要上药,将兰溪给撵了出来。兰溪站在廊下,想着方才自家母亲那副护犊子的狠样,仍觉忍俊不禁地噗嗤一笑。抬起头,却见前方垂花门下,一道身影踟蹰得来回踱着步,不时举目朝着这处看过来,居然是耿熙吾。 兰溪挑眉思虑间,对方正好看了过来,四目相对,看个正着。兰溪眉梢微动,得!想躲也没处躲了。兰溪一边举步往垂花门走去,一边腹诽着这厮这会儿在这儿,怕是想要进去看兰洵的才是,怎的却又在这儿犹犹豫豫地想进又不敢进的模样,这可跟传言中那个杀伐果断的靖国公不怎么相符啊。 思虑间,两人之间的距离已不过两步。耿熙吾早已停下来回转踱的步子,双手负于身后,长身玉立在一株落尽花叶的玉兰花树下,静静望着兰溪步步走近。 兰溪站定步子,朝着耿熙吾屈膝行礼,道,“耿四哥既然来了,怎的却不进去?”眼角余光瞄了一眼这人身上不过一件直裰,一件外袍,端的是单薄,在这儿吹了冷风,若是着了凉,可别怨他们兰府招待不周才是。 兰溪看不见,耿熙吾负于身后的两手轻轻转握了一下,目光踌躇地透过兰溪肩头望了望西厢房的位置,最终又落于兰溪身上。在后者狐疑地看过来时,他这才低声道,“今日之事,实是因我而起。” 这是什么意思?兰溪愣神了,目光直愣愣,茫茫然地对上耿熙吾冷若寒星的双眸,不知是不是错觉,这厮惯常冷漠肃然的脸色又一刹那的松动,一抹尴尬的赧红在耳畔发烧,兰溪略有些恶寒地打了个哆嗦,看错了吧? “今日阿洵与我说起他心中烦闷,我便言语支持他与兰世叔说明,却不想会惹得兰世叔生这般大的气,还累得阿洵白白挨了好几棍家法。我心中实是不安得很,却又心中愧疚,本该去向阿洵道个歉,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兰溪挑眉,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她就说嘛,前世怎么就不见她六哥有那个勇气直接跟她爹杠上呢?敢情这后边儿有个胆儿肥的穿掇着呢。要说不怨还真不可能,兰溪小心眼儿地暗地里将兰洵今日挨的打尽数算到了面前这厮头上。面上却展开笑来,没办法,谁让面前这厮即便讨好不成,也万万不能得罪了呢? “这事却怪不到耿四哥头上,说到底,你也是好心!”只不过偏偏办了坏事而已。“大夫刚来看过了,说是皮肉伤,没有伤着筋骨倒是万幸,只是需得在床上好好将养些时日,只怕这个年却是要趴着过了。耿四哥这会儿要进去看看么?” 听罢只是皮肉伤,耿熙吾总算稍稍松了一口气,“没有大碍便好。我就先不进去了,这儿有一罐儿药,治疗外伤最有奇效,还要劳烦五姑娘带给阿洵,待得他再好些了,我再来瞧他。” 人家的一片心意,兰溪自然是没有推辞的理,欣然接过那只盒子,心里想着这厮用的东西没准儿还是宫里的,肯定是好物件儿。兰洵这伤说到底跟这厮也脱不得干系,用他点儿东西,应当的。 见兰溪接过了东西,耿熙吾难能可贵地扯了扯嘴角,在兰溪看来实在是笑得有那么两分皮笑肉不笑,直笑得她毛骨悚然的。 好在也只笑了那么一下,耿熙吾便点了个头,算作致谢与道别,而后,转身走了。他步子一贯迈得大,才没走一会儿,便已出了宁远居的地界儿,身后却传来了一连串的呼唤,“耿四哥……耿四哥,请留步!” 耿熙吾回头,挑起眉,眼见着兰溪和流烟主仆俩气喘吁吁地一路小跑着过来,到得近前,兰溪小手叉着腰,弯折着身子一个劲儿地喘粗气。许是因着方才跑过的缘故,粉雕玉琢的小脸泛着健康的红霞,白里透着红,倒显得愈发可爱,耿熙吾看着只觉心头一软,竟想起了远在京城靖国侯府的妹妹。 兰溪待得气稍稍喘匀,便忙不迭抬起头来,道,“耿四哥,我有一事,还想请你帮忙。” 双眸灵动如天上星子,微微闪烁着亮光,眼角有一缕藏不住的狡黠悄悄流泻,凤目微弯,爱笑,嘴角半勾,看似亲切友善,但耿熙吾却能敏锐地从中察觉到一丝客套与疏离,甚至还有一点点不明所以的防备。不,这不是像他小妹那般的小女孩儿,面前的这个女孩儿看似可爱如同小猫,其实却是只狡猾的小狐狸。 待得回了客居的小院,一进门,便瞧见凌风立在廊下,似在极目远望的陆詹,即便耿熙吾知道,他若站到同样的方位,一眼望去所见不过就是重重屋宇,四角天空,但在师父眼中却是截然不同的世界,他总说,天地之广,不局限于一眼。丝毫不诧异陆詹出现在此时此地,如同等他一般,耿熙吾径自走过去,抱拳行礼道,“师父。” 陆詹“唔”了一声,“你去给洵哥儿送药?四郎,莫非今日之事,与你有关?” 耿熙吾自是没有隐瞒,将事情一一告知陆詹。陆詹听罢,却是一手轻抚颚下短须,若有所思道,“她请你帮了这个忙,景芝那处必然也是使过力了,小姑娘的心思倒是转得快,你说呢?四郎?” 耿熙吾蹙了蹙眉,道,“五姑娘确实聪慧。”那话中带了两分敷衍,很快,耿熙吾积累心中许久的狐疑一点点自眉眼间闪现,“师父,你似乎对五姑娘很感兴趣的样子。” “小姑娘很有意思,不是吗?”陆詹笑得有两分高深莫测。 耿熙吾还想说些什么,陆詹却朝他摆了摆手,示意他这个话题到此为止,不必多谈。耿熙吾皱了皱眉,满腹的狐疑只得又强行压下。 正在这时,垂花门外匆匆走来一人,行至二人跟前一一行过礼,站直身子道,“陆先生,我家老爷刚沏了一壶茶,特命小的请你过去共饮。” 竟是三老爷跟前的松茗。(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五章 人选 一方矮桌两张椅,一炉小火两盏茶。 知梧轩内温暖如春,白烟腾袅,三老爷举起茶盏轻呷了一口,这才望向对面的陆詹,问道,“平野兄向来擅于品茗,却不知小弟今日这盏茶可还入得平野兄的口?” “茶汤黄绿清亮,闻之香远益清,含之甘中微带一丝涩,这般极品的雨前龙井,怕是比宫中的也不差什么了,青阳兰氏不愧为江南望族。” 其实陆詹这话真正的意思是,这茶甚至要比宫中的贡品还要好上两分。都以为送进宫的便是最好的了,但是真正懂行的人都知道,真正的好东西因为太过稀少,而且不能年年都保证产量,所以会被瞒下,成为贡品的是稍稍次上一些的。 三老爷嘴角微微上翘,“要招待平野兄,自然不能随便。” 陆詹熟练地用茶碗盖轻撇汤面的茶叶,神态安闲,姿态优雅,“靖节先生曾有言‘醉翁之意不在酒’,今日只怕景芝之意也不在这茶上吧?” 三老爷目光暗闪,而后搁了茶碗,略有些尴尬地笑了,“平野兄果真是少有的明眼人,你我之间的交情,原本有些话也不必这般遮遮掩掩,实在是小弟觉得有些汗颜,难以开口。” “是为了洵哥儿?”三老爷欲言又止,陆詹却很是善解人意。 既然陆先生这般体贴地给了话头,三老爷自然顺势便叹息道,“是啊!我家老六当真是个讨债的,自小读书可没让我少操心,偏偏也没见有什么大的长进,得过且过罢了。说句不怕让平野兄笑话的话,小弟对他并未抱有什么大的期望,若是祖宗保佑,能够得个秀才的名头已是了不得,若是当真不成,便再想别的办法,怎么也得帮他安置个前程出来。偏偏人家不领我这情,非说不想读书了,要改习武,你说他年龄也不小了,平日里会的些拳脚不过都是为了强身健体的花架子,能抵个什么事儿?偏偏我见他这回是铁了心的,我这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就怕管得了人,管不了心。” “都说儿孙自有儿孙福,景芝也不必过于忧心了。依我看,洵哥儿如今知道自个儿真正想做什么,也并不是坏事,人说有志不在年高,洵哥儿还是少年郎呢,还有的是时间,说什么晚不晚的?他若铁了心要走这条路,你也拦不住,不如由他去。”陆詹是个什么样的人?岂能不知三老爷后边儿有话等着他呢,可却装作不知,打起了太极。 “话虽这么说,但总也得为他的前程打算打算。”三老爷叹息着悄悄瞄了一眼陆先生的脸色。 “我给你支个招,你给他请个好师傅,好生苦练几年,正正当当走武举的路子。你若舍得,将他放到军中历练历练,不用想别的路数,你们府中如今正住着的四郎,一门双侯的耿家,现成的路子。若是能历练出来,这前程只怕比你之前盘算的,可不知要好多少。” 听了兰溪的话后,三老爷关在房里想了半晌,自然不会漏掉如今客居府上的耿熙吾,可是……“平野兄应该清楚,如今虽然四郎就住在府上,我嘴上也唤他一声贤侄,但实际上我们家与两侯府都并未深交,若是贸贸然提洵哥儿的事儿,未免太过唐突了吧?” “因为跟耿家没什么关系,所以你就想着要让我也收了洵哥儿为徒,好跟耿家扯上关系是不是?景芝啊景芝,你倒是好盘算。”陆詹终于不耐烦四两拨千斤,率先将话挑了个明。 三老爷尴尬地一笑,“这不是最好的法子么?再说了,平野兄智计无双,博学多才,若能拜你为师,那才是洵哥儿三生有幸,那我,便也就真正能放心了。就怕平野兄嫌我那傻小子资质愚钝,不肯收下他。” 陆詹深望三老爷片刻,而后终于笑出声来,“景芝啊景芝,不想你倒当真是个慈父,为了孩子,也能这般煞费苦心。罢了,你知我在兵法上确实有些涉猎,若要指点洵哥儿一二,也不是不可以……”眼看着三老爷很是欢喜的模样,陆詹眼眸一冷,却不得不狠心泼上一盆冷水,“但是收他为徒,我却是不愿。” 陆詹拒绝得那叫一个直截了当,丝毫不留情面,三老爷脸上来不及展开的笑容尴尬地僵住,片刻后,才有些僵硬地扯扯嘴角,“我也知洵哥儿这孩子资质确实有限,平野兄看不上他也实属正常。” “洵哥儿虽然生性鲁直,却绝算不上愚钝。我不肯收他,也并非因这个原因,实在是我其实终其一生也并不愿收什么弟子,四郎已是一个意外。不过是推脱不开的故人请托罢了,有了一个再有一个也不是不可以,但我心中已另有人选。” 三老爷皱眉朝陆詹望去,虽然没有问出口,但心中不知为何,觉得很是忐忑。 陆詹却是微微一笑,像是怕惊不着三老爷一般,道,“景芝今日若是不找我喝茶,我也想请景芝下上一局棋。老夫观景芝长女聪敏慧黠,心思灵巧,不知景芝可愿意让老夫收五姑娘为徒?” 三老爷张了张嘴,本是愕然,可下一刻,又觉得本该如此。就连他自己,也不只一次的概叹过兰溪的聪慧,却也遗憾过她是女儿身。清高如陆平野看不上兰洵,反而看上了兰溪,其实想想,不过情理之中。可是……. 陆詹却是微微一笑道,“这事不急于一时,景芝可以慢慢考虑,不妨可以问问五姑娘自个儿的意思,这小姑娘可是有主见得很呢。” 三老爷目光复杂地凝望着陆詹,好一会儿后,语带艰涩道,“可是……溪姐儿是个女孩儿!” 陆詹神色一肃,“所以景芝才定要想好,仔细考虑,五姑娘若拜我为师,我要教她的自然不是一般闺阁女子会学的,那她日后也必然便不会是寻常的妇人,长于内宅,困于内宅,日后是好是歹,老夫不敢断言,景芝为父之心,老夫更是难以揣度。只是,五姑娘聪慧敏思至此,可甘心一生困守,不得洒脱?” 陆詹之言虽是平缓,却直刺心扉,三老爷不由惊愕了,也沉默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六章 遂愿 又过了两日,府中下人们愈发忙得脚不沾地,但年味儿却是越来越浓。这日清早,兰溪刚刚起身,兰洵便被人扶着,一瘸一拐,却是满脸兴奋地来了娴雅苑。兰溪一看他脸上关都关不住的笑容,便知定是有好事。 果然,兰洵一见兰溪,便甩开裕丰搀扶的手,一时间竟像是忘了疼痛,三两步上前,抓了兰溪的手,道,“阿卿,你帮我跟父亲求过情了吧?也不知道你是怎么说的,父亲居然答应过完了年,想办法给我请个教我习武的师傅,不过我也不会再说不读书的话啦!像耿四哥说的,学得一身好武功只能做个武夫,成为旁人手里的刀,只有熟读兵法,才能排兵布将,运筹帷幄。日后我定然会好生学的,我也跟父亲保证过了,定尽我所能,否则日后我岂不是连兵法所云也看不明白?” 兰溪听罢,微微一笑,看来那厮倒是将她的嘱托办得不错。对于这个结果,兰溪还算满意,见着兰洵兴奋的笑颜,她也不由心情舒畅。“伤可好些了?这么随意走动可以吗?可别伤上加伤啊!” 兰洵大大咧咧地一挥手,“痛还是痛,不过算不得什么。而且耿四哥给的那药真是奇效,每日涂抹三次,今早醒来,便觉得轻松了许多。前几日,连翻身挪动都难,今日裕丰扶着,我便能走动了。” 兰溪点头,“那可得多谢谢耿四哥。” “那是自然。” 兰洵不由起了兴致,当下拉了兰溪,兄妹两个讨论起该如何谢,送些什么才好,正说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又有人来了,这回来的却是知梧轩的人,奉了三老爷的命,特来请五姑娘过去一趟。 兰溪真不知,兰洵的事已算定局,父亲还有何事找她。兰溪来的路上想过各种可能,却没有料得到了,三老爷却拿了几幅画给她瞧。 “阿卿,你看看,这几幅画你能看出些什么名堂?” 兰溪皱眉,很认真地看了过去,先去看了一下签章落款,而后再去看画中内容。桌上摊开的共有三幅画卷,一幅花前月下,庭园静好,女子的背影倚树而立,似在望月,没有画出脸容,但却让人不禁想象她泪流满脸之像。另一幅,孩童嬉戏玩耍,童真欢快透画而出,女子的面容从窗内探出,望着玩闹的孩童,嘴角噙笑,眼神慈爱柔和。最后一幅是山水,高山笔耸,河流磅礴,巨浪翻滚,一眼望去仿佛能听到巨浪滔天的轰鸣之声。 “父亲这是考校我么?除了最后那幅山水出自二叔祖的手笔,画的应是巴蜀一带,长江上游,两岸逼仄,河水湍急。前两幅画的皆是闺中女子之态,出自同一人手笔,笔法细腻,笔触柔和,但却略显小家子气,怕是个女子所画,而且头一幅画的是人后的孤寂无奈,后一幅却是安享天伦的为母之心,两幅皆是女子嫁人后的常态,半是愁来半欢喜,画中情感丰沛,怕是作画之人深有感触之作。可能因着女儿是女子,所以有些偏颇,还请父亲指证。” 三老爷神色复杂地凝视着扑闪着双眸望着他的长女,她的那双凤目承袭自三太太,微微上挑的丹凤眼,天生的柔媚,但当中的慧黠,却每每让他也折服。“阿卿说得很好,为父已没有旁的好说。阿卿,画如人生,倘若可以选择,纵情山水,无拘无束,与前一种女子嫁人后的常态,相夫教子,或有孤寂,你怎么选?” 兰溪愕然抬头,父亲今日是怎么了?怎么会问她这样的问题?但只一瞬,她目光黯然,微微苦笑道,“父亲说笑了,女儿身为女子,哪儿有什么选择?” 那一抹苦笑似是刺痛了三老爷,他促声道,“倘若为父可以让你选择呢?” 兰溪眉眼惊抬,见三老爷居然面色踌躇。三老爷虽是个书生,却很是杀伐果断,兰溪唯一见他这般神色还是前几日因着兰洵之事。但如今兰洵之事已了,父亲却独独叫了她来,又问了这么一番话,难道是……?兰溪目光微闪,道,“父亲,有什么话,你还是直接说吧!” 三老爷这才叹息了一声,略带犹豫道,“昨日为父邀陆先生一道饮茶,本想替你六哥寻个师父。你可能不知,陆先生学识渊博,若说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也绝不夸张。他医卜星相,权谋兵法皆有涉猎,有他与你六哥为师,那你六哥必然可一日千里,受益良多。奈何,陆先生虽看在为父面上,答应可指点你六哥一二,却不愿收他为徒,反而提出想要收你为徒。” 三老爷一股脑将昨日之事三言两语交待清楚,兰溪即便在听三老爷这番话之前已有所猜测,如今这番话却仍是出乎了她的意料,难免惊疑地道,“收我为徒?”那个时不时笑眯眯,却又莫名其妙观察着她的陆先生竟要收她为徒? 平野先生的大名对于重活一世的兰溪而言,自然是如雷贯耳。且不说传言中他的学识是不是实打实的,只要有那神乎其神的十中有一,于她,已是了不得了。何况,拜平野先生为师,就代表着跟日后登上大宝的那位扯上关系,意味着她再不用刻意去讨好作为师兄的耿四,好处自然多多,但兰溪一时却不敢相信,觉得不过是三老爷的一时玩笑。 “父亲,我可是个女子!”那一句话,竟跟昨夜三老爷头先反应过来的那一句,如出一辙。“拜师之事,并非儿戏,陆先生当真是想好了么?还是不过是为了拒绝父亲让六哥拜师的推脱之词罢了,毕竟,我是女子,且不说老太太和母亲会不会同意,规矩容不容得下,就是当真拜了师,也有诸多不便,首先一点,我便无法如同耿四哥一般随陆先生周游各方。” 三老爷听罢,点了点头,深有感慨道,“阿卿真是长大了,这一点点都想得深远。为父也还有许多疑虑,但又不愿你错过此次机会。老太太和你母亲那边倒不用担心,倘若你决定了,那为父自会去说服。只是陆先生那儿…….” 顷刻间,兰溪心思已是千回百转,目光坚定下来,“还请父亲安排,有些话我想当面与陆先生谈谈。”(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七章 为何 晚膳时,陆詹接到了一张松茗亲手送上的帖子。他随手一翻后,将帖子递与一旁的耿熙吾,笑道,“你猜猜,这帖子是谁送的?” 虽然帖子是松茗送来的,但既然师父有此一问,想必这送贴之人便不该是兰三老爷才是。昨夜陆詹在知梧轩与兰三老爷品茗直至深夜才归,也是之前常有的事,耿熙吾并未放在心上。何况,与兰三老爷之言,陆詹回来后也并未对耿熙吾提及半句,所以,对陆詹主动提出要收兰溪为徒之事,耿熙吾实是半点儿不知情,只是将这当作师父随口而出的一次试炼,这本也是常有的事。 耿熙吾一边接过那张请帖,一边心思飞快地转动着,“昨日兰世叔刚请了师父品茗,自然不该这么快又再请一回,何况,兰世叔为人向来豁达,在师父跟前从不拘这些俗礼,下帖子相邀这般郑重其事,不该是他才对。而这帖子虽用的是素笺,但左下角用工笔细描了几朵疏梅……”将请帖举至鼻端轻嗅,若有似无的香气萦绕鼻间,“熏过香,蜡梅的味道,点到即止,很有分寸,并不浓郁,只是淡淡的,若有似无,既多了两分雅致,又添了一丝格调,可见用了一番心思。这般细心,送帖之人该是女子。而这女子能请动三老爷跟前的松茗亲自跑一趟,足见在三老爷心中举足轻重,所以徒儿猜,这该是五姑娘请师父赏梅的帖子吧?” 兴之所至就抛个题目考校自己的徒儿,一向是陆詹的一大爱好,如今听耿熙吾一字一句分析得头头是道,最后还答对了,陆詹一边觉着孺子可教也,一边自得自己教得多好,一个沉默寡言的木头也能调教出两分灵性来,真是了不得。一得意,面上就带出两分来,直笑得合不拢嘴。 好在,耿熙吾早已对自家师父的德性知之甚详,对他那与他高深莫测的外表极不相符的得意表情早已从一开始的惊讶,到后来的司空见惯,再到如今的视而不见了,自始至终,耿熙吾连眉毛也没动上一根。 嘚瑟了一番之后,陆詹轻咳一声,收起面上的得意,道,“那你再说说,五姑娘为何要请为师赏梅?” 耿熙吾眉梢一挑,“这个徒儿就不知道了。就像徒儿也不知,为何师父总对五姑娘之事很感兴趣一样!” 陆詹先是一怒,臭小子,这说得是什么话?只一瞬,却又冷静下来,冷笑道,得!用上以退为进啦?一不小心险些遭了臭小子的道。想让为师憋不住了,自个儿告诉你?我偏不!看不馋死你! “你很快就知道为什么了!”倏忽间,神秘地一笑,陆詹走了。 耿熙吾沉沉地叹息了一声,本不是好奇的人,却总对这事好奇。明知不该好奇,但总忍不住好奇。 “先生为何要收我为徒?”稍晚时,兰府一隅梅林内,四周皆镶了透明琉璃窗的花坞里温暖如春,一抬眼,便能见窗外疏影横斜,月影黄昏。兰溪为陆詹奉上一盏热茶之后,敛裙在他对面落座,张口,便也是一个为何。 陆詹就纳了闷了,难道他脸上就写着个为人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么?个个都要问他一句为何? 兰溪见陆詹没有回答,反而像是发起了呆,不由蹙眉,沉吟片刻,又问道,“先生,恕我愚钝,不知先生看中了我哪一点?” 陆詹垂眸,轻呷一口盏中茶,嘴角半勾,道,“若我说,是因你我有缘,你可信?” 缘?兰溪挑眉,是要她相信是为了这般虚无缥缈的缘由? 陆詹将茶盏放下,终于抬起头直视兰溪的眼,那双因岁月的历练而沉淀成睿智的眼眸锐利如箭,直刺兰溪心底,仿佛能洞穿她的一切秘密,让她不由瑟缩,不由想要退避。恍惚间,有低低的笑声响起,是陆詹,似是在嘲笑兰溪那一片刻间的迷惘与恐惧,却又仿佛带着一些更深刻的,兰溪一时间难以辨明的缘由。 好一会儿后,陆詹总算止住了笑,这才道,“你父亲与老夫相交已近十载,对老夫还算得上了解,老夫是怎样的一个人,他是如何告诉你的?” “父亲对先生推崇备至,说是,先生博学多才,医卜星相,权谋兵法皆有涉猎,可谓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兰溪虽不知为何话题转到了此处,但她还是如实答道。 “你父亲所言,自有夸张之处,不可尽信。医卜星相这四个字里,头一个,老夫不过知晓些皮毛,说在一起,只是为了个好听,后三个字,倒还算得上是小有所成。”陆詹抚须而笑。 后三个字?兰溪眉眼惊抬。 陆詹却愈发笑得深意,“小姑娘无须这般看人,老夫绝非招摇撞骗的江湖骗子。当日灵台寺梅林中,老夫曾匆匆一窥小姑娘面容,一看你面相便觉不同,后来,以空智之名索要兰府女眷八字,也是老夫的主意。” 兰溪心房一跳,再也忍不住冒失地紧盯陆詹双眼,却悄悄白了脸色。 “一身双命,这样的命相老夫生平头一回见。得了五姑娘的八字,老夫便为姑娘卜了一卦,奈何如隔大雾,竟是难以窥视。后来再到府中,得见三太太与九姑娘,更是惊觉当中之诡谲,姑娘绝非常人。” 兰溪坐于椅上,已是浑身僵硬,搁在膝上的两手紧紧握成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了掌心里,那疼,入骨髓,这才让兰溪拼命忍住了,没有浑身颤抖。她死死咬着牙关,强扯出一抹笑,但那牵强的笑容映衬着此时没有血色的面庞,却显得很是苍白无力。 “什么一身双命?先生怕是说笑了吧?我的八字自出生起不知批过多少回,可从未听过先生这一说。” “命理之事,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之前那些人为五姑娘卜算的八字,已与老夫卜算的截然不同。不过,五姑娘不必紧张。老夫今日之言,出我口,入你耳,不会再有第三人得知。”言下之意,虽然揭穿了你的秘密,但我会为你保密。 然而兰溪这一刻,却没有半点儿的感激,她如同一只刺猬,竖起了周身的刺,想要与敌人殊死一搏,“先生这是威胁?”(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八章 决定 “先生这是威胁?” 重生以来,兰溪从未如同此刻一般,感到恐惧,甚至绝望。她从未想过,这世间,还有人能窥得她的秘密。这样的秘密,不承认又怎么样?只要有人相信,甚至是要有人有丁点儿的怀疑,就足以让她死无葬身之地。这世间的人,都害怕所有一切超于他们的力量,谓之鬼怪,谓之妖孽,从来除之而后快。 她不想好不容易扭转了母亲、阿久,他们一家的命运,转眼,她就被架上火堆,受万人所指,指点、唾骂,最后,被活活烧死。 顷刻间,那恐惧与绝望到了顶点,即便兰溪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还是止不住浑身颤抖起来。 陆詹锁眉,真没料到不过几句似是而非的话,竟将小姑娘吓成了这样。只怕是这事从来是她心中的结,只是平日里隐藏得太好,以为不存在罢了。陆詹不由长长地叹息一声,“老夫是真心想收你为徒,你确实就是为了你嗤之以鼻的那个理由,就是缘分二字。想收个徒弟,不让你见识一下本事,怎么能行?”说到后来,陆詹已在苦笑。 听了这话,兰溪却当真冷静了好些,抬起眼来怯怯望向陆詹,似是要评估他的话是否可信。 察觉到小姑娘目光中的探究与怀疑,陆詹嘴角的苦笑不由加深,只差没有为自己喊上两声“冤枉”了。“五姑娘,你当真不必怀疑老夫,老夫若有什么企图,又何必多费周章,再提出收你为徒?” 兰溪腹诽着,就是你执意收我为徒才可疑呢?要说你别无所图,谁信? 陆詹表示,自己从未又过跟姑娘,尤其是小姑娘相处的经验啊,当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好吧!老夫承认,老夫一身的本事,不过是要寻个合适的继承人罢了。” “你已经有一个徒弟了。” “四郎那小子,日后领领兵,打打仗还行,别的,指望不上。”陆詹一脸嫌弃地挥挥手。 兰溪这会儿已彻底冷静了下来,“你是因我命格奇特,所以想传我医卜星相当中的后三样?” 陆詹笑得一脸褶子,“老夫自然是有这个打算,不过瞧你好像……” “我不感兴趣。”兰溪毫不留情地拒绝道,“所以,我为什么要拜你为师?你能教我的,除了我不感兴趣的那些,还有没有别的?” “有!有!有!当然有,很多实用的,哪怕你日后深处内宅也能用得着。”陆詹忙不迭道。 “有没有用,也得学过了才知道。”兰溪皱眉,毫不掩饰的嫌弃。“还有一事,我想确认一下。” “什么事?”陆詹眼见这话有谱儿,连忙凑上前来,笑得一脸可亲,笑容不由带上了两分谄媚,只差长出一条尾巴,冲天直摇了。 “你收我为徒,可与兰氏有关?可与党争有关?可与那个位子……有关?”兰溪斜睨他,神色冷凝。 陆詹默默抹了一把汗,这小丫头,忒大胆,什么话都敢说啊?不过,这聪慧,这敏锐,他喜欢,不愧是他看中的徒儿,虽然确实有些杞人忧天了。“丫头啊,你未免想太多了。兰氏站不站位,党不党争,可不会因你一个小丫头而决定的。倘若你还是不放心的话,最多……对外隐瞒你与我的师徒关系。” 隐瞒了师徒关系,自然也就一并隐瞒了与耿四之间的师兄妹关系。兰溪挑眉,虽然对外隐瞒了,但他们彼此是再清楚不过的,日后,他们上位,她包括兰氏都可沾沾光,若他们有事,却也无碍,兰氏可保无虞。于她,倒当真是百利而无一害。 欲言又止望向陆詹,兰溪情不自禁皱了眉,“先生,你诚心诚意欲收我为徒,我却忙着与你撇清界限,先生可还执意如此?可会觉得不值,觉得委屈?” 陆詹的回应却是哈哈大笑了两声,“丫头啊!老夫收你为徒,本无所图,那么是否将你我师徒之名公诸于众,有何不同?难道旁人不知我是你师父,我便不是了么?我当你是徒弟,你当我是师父,那便足矣。何况,想想也是,嗣位之争何其凶险,胜负难料,若是胜了还好,败了那便是灭族之灾,何苦将你扯进来。你背负兰氏之名,为兰氏着想,实是人之常情,并无不妥。” 兰溪目光复杂地凝望着面前这个须发花白,神态却安闲爽朗的老者中的智者,心中的敬佩油然而生,“先生……不!师父真是豁达!” 陆詹正在哀叹着自己要收个徒弟,也得用求的,突然便听得这么一句,起先只是惊讶中犹带两分不敢置信,待得反应过来,须发皆白的老者却是孩子般的振臂欢呼着奔出了花坞,“兰景芝,你的女儿,我的乖徒儿可是答应了,还不赶快备了供桌,三牲果礼,让她磕头拜师啊!” 兰溪忍俊不禁地微微一笑,有这么一个师父,似乎也很不错啊!就连门外陆詹与三老爷的争吵声也变得美妙起来。 “拜师可不是小事,怎么也得选个良辰吉日吧?” “什么良辰吉日?我老陆最不吃这一套,我自个儿就懂,还能不知道?再说了,这大过年的,再喜庆不过,哪儿来什么不好?择日不如撞日,我看这会儿就很好。” “这天儿已经这么晚了,就是三牲果礼也得准备准备,这样吧,明日好了。” “那好吧,那我就再勉为其难等上一日好了。” 长夜过半,耿熙吾在院中练过一套拳法,收势时,轻声吐纳,正觉着浑身出了汗,不如去井边打桶凉水冲一下时,陆詹心情甚美妙地哼着小曲儿,踩着有些漂浮的步伐回来了。 淡淡的酒味扑入鼻端,耿熙吾轻蹙了一下眉,快步过去,搀扶住他。 陆詹脚下一个踉跄,几乎整个摔跌在看似瘦弱的少年肩头,醉眼迷离道,“我没事!清醒着呢,不过因着高兴,多喝了两杯罢了!臭小子啊,你不知,我今日是当真高兴啊!臭小子,你就要有师妹了,你可高兴?” 师妹?耿熙吾额角一抽,彻底风中凌乱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九章 拜师 翌日已是腊月二十九,倒果真如同陆詹所言,不必去看日子,择日不如撞日也是个黄道吉日。昨夜事情一定下之后,三老爷便如之前承诺一般做通了老太太和三太太两处的工作,今日婆媳两都高高兴兴地来参加了兰溪的拜师礼。 兰溪的拜师礼因着师徒两人达成了一致,对外隐瞒师徒身份,现在自然不好大张旗鼓。于是,很是低调地就设在了知梧轩的花厅之中,在场之人就老太太、三老爷夫妻俩,兰灏、兰洵两兄弟,耿熙吾,再来便是两主角,一师父,一徒弟了。 供桌已摆好,三牲果礼,香烛齐备。陆詹与兰溪依古礼敬告天地,三拜立约,敬茶成礼。待得兰溪跪于陆詹跟前,奉上那一盏热茶,道上那一句,“师父,请喝茶。”时,陆詹的嘴角止不住地一再咧开。 当下接了茶喝了一口,迭声地一串“乖!”,而后,拿出一个精致的紫檀木镶八宝螺钿的盒子,递给兰溪道,“为师出门在外,也没有带什么东西,这个物件儿是为师随身之物,在风水穴居养过,为师也戴了好些年头,比那些在庙里道观里求来的平安符不知强上多少倍,今日给了你,算作为师的一片心意,望能保你一世平安康泰。” 兰溪打开盒盖,只见正红色的茧绸里布上躺卧着一只小巧玲珑的玉葫芦,碧玉材质,那玉水润透亮,翠色.欲滴,绿得恍若一汪水,一看便是好玉。而且那玉葫芦想是好手雕就,端得是精致无双,几可乱真。 见到那葫芦,兰溪还好,只觉这玉可当真是块好玉,但耿熙吾在见到那只玉葫芦时,目光中极快地掠过一抹惊讶,皱了眉,若有所思地望了陆詹一眼。 这葫芦,葫芦取其谐音,乃为福禄之意,加上之前这一番话,足见陆詹用心。于是,兰溪不由微微动容了,这个师父不只是嘴上说说而已,是当真将她当作了徒儿看待。“徒儿多谢师父了。” 陆詹笑笑,抬手取了那用红绳穿着的玉葫芦,亲手为兰溪挂在了胸前,嘱托她,“万不可离身。” 兰溪将那只玉葫芦捧在手里,这才惊讶地发觉,这玉竟在这隆冬之中,仍是触手温润。“师父——”兰溪很是惊讶地抬眼询问,却只得了陆詹一个温和深意的微笑。 陆詹将兰溪自地上扶起,笑道,“为师听你父亲说,你有了乳名,唤作‘阿卿’,为师日后便也随他们唤你一声‘阿卿’了,可好?” “是。”兰溪应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既拜了师,她自会从今日起,便视陆詹为父,视耿四为兄。 陆詹听罢,不由满意地点头,扶了兰溪的手,将她往一边耿熙吾处引,嘴上笑道,“来!阿卿!先见过你师兄!虽都是认识的,但如今却是不同了,你唤他一声师兄,他自然也不好意思让你白唤。” 耿熙吾闻言,仍是面无表情,额角却是狠狠抽搐了两下,这是明刀明枪地要他给个见面礼啊。师父,这儿小师妹刚进师门,你这心就已经偏得没边儿了啊! 兰溪可一直没忘记要跟如今自己这个师兄打好关系的,当下二话不说便拜了下去,脆声唤道,“师兄。” 礼物,耿熙吾自然是早已备下。哪怕是昨夜方从陆詹口中得知此事,时间仓促,这礼,备得也让人寻不着半点儿错处。两只小巧精致的金镶红宝的蝴蝶腰铃,款式新颖,做工精致,那蝴蝶仿佛便要振翅飞起来,几可乱真,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多谢师兄。”兰溪屈膝谢过,高高兴兴地接过了礼,心里却在腹诽着自家这个师兄还当真是出手阔绰啊。否则这么短的时间,他上哪儿寻来这样的好物件儿?这样的成色,这样的款式,这样的做工,在青阳地界儿,只怕也只有宝银楼可能有,只怕还绝不便宜。 陆詹笑得见牙不见眼,一手拉住一个,道,“为师并无子女,你们二人既称我一声‘师父’,为师便会视你二人为亲生子女。而你们,也必要如同骨肉血亲,守望相助。” “是,师父。”耿熙吾和兰溪异口同声道。 陆詹叹息一声,转向耿熙吾,沉吟片刻后,才道,“四郎,为师想好了,今次为师便不与你同去了。” “师父?”耿熙吾显然没有料到陆詹这一番话,很是震惊,半抬起头来,刹那间,神色竟有些恍惚与无依。 “不谦虚的说,为师确有不少本事。如若可能,要我倾囊相授,我是一千个一万个愿意,然而,很多东西却是你不愿、不想学的,为师不想勉强你。如今,我能教你的,你想学的,都已经教完,接下来的路,得靠你自己走了。” 陆詹的话不知耿熙吾有没有听进耳里,他只是垂着眼,不发一言。 陆詹不由笑道,“好了,别像个离不开娘的孩子一般!你长大了,该学会担当,该学会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了。再说了,为师教了你这么些年,如今既然收了你师妹,也得好生教她几年才公平,不是么?你师妹是个女孩儿,自然比不得你,为师若带着她到处奔走,风餐露宿,只怕老太太和三太太就得找为师拼命了。再说了,走了这么些年,为师也有些累了,索性便歇上一歇,也好好调养身子。” 耿熙吾总算抬起头来,双眸冷沉若星,“兰世叔一家即将除服,世叔去向尚未明朗,倘若之后世叔返京,师父也会同往吧?” 陆詹转头,与三老爷对望一眼,后者目光暗闪,陆詹便笑了,笑得有两分深意,“为师跟着你师妹,你师妹跟着你兰世叔,所以,说到底,他去哪儿,我们便去哪儿。你不必担心,安心去做你的事便是。” 耿熙吾又沉默半晌,而后突然转过了身,朝着兰府一众人的方向深深拜了下去,倒是让老太太几人皆是一惊,连忙要将人扶起,他却是执意拜下,“诸位长辈千万不要推辞,还请受上四郎这一礼。日后,山高水远,四郎不在师父身边,就还要劳烦各位多多照看我师父了。”语毕,旋过身,又是朝着兰溪处深深俯下,“有劳师妹多多费心。” 兰溪看着躬身在自个儿跟前的少年,有些恍惚,想起灵台寺初见时的孤高冷傲,想起前世传言中的心狠手辣,突然,有些明白过来,人,原来从来都不只一个模样。而她这个师兄,看似冷硬的心肠,原也有柔软的一处。悄悄瞄了一眼陆詹,见他别过了头,掩饰微湿的眼角,不由叹息,名为师徒,情同父子啊!(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章 守岁 除夕夜,一家人,包括了客居此处,如今在老太太跟前,因着兰溪的关系,已算是半个自家人的陆詹和耿熙吾齐聚一堂。除了二老爷和二太太两个,一个很是有两分颓废,失魂落魄的模样,另外一个神色忿忿,拉沉着一张脸,恍若旁人都欠了她百八十两没还似的。其他的人都是乐得开怀,吃得畅快。 由于尚处孝期,兰府的年节倒是要简单了许多,灯笼虽要挂,却要避着红,不够喜庆,更别说炮仗之类的,那是不能放的。 一时宴罢,老太太留了几个老爷在房里说话。兰溪内瓤很是成熟的小姑娘便很不单纯地想道,开了年眼看着就要除服,何况,这接二连三的,府中又出了这么多事,祖母这般精明的人,也该找父亲和几位叔伯好好聊聊了。 几个太太约了就在暖房里玩儿叶子牌,一并等着老太太和几位老爷。三太太如今身子已好了不少,倒是难得的兴致,爽快地答应了。二太太想必也惦记着老太太不知要说些什么,脸色稍稍回暖,也没有反对。 其余的少爷、姑娘们平日里交好的,各自约了一处玩耍。兰洵来叫兰溪一同到他房里玩儿,兰溪一看,除了自个儿,全是些哥哥弟弟们,当下兴致阑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与其跟他们一道胡闹,还不如回宁远居看着阿久呢,只是阿久也很不好玩儿啊,她年纪小,刚才就已经窝在奶娘怀里直打哈欠了,这会儿别是睡着了吧?若换了从前,兰溪指不定也撑不住就去睡了,可如今她父母健在,却是无论如何都要守一回岁的,她还盼着父母能长命百岁,平安康泰呢。 眼珠子一转,她笑道,“哥哥自去玩儿吧。”而后,凑近兰洵耳畔,低声道,“我如今可是有师父的人呢,可不能怠慢了师父他老人家。我便陪师父和师兄好了。” 兰洵一贯崇拜耿熙吾,对陆詹也很是敬畏,听这话,仔细一想,可不是么?人家两个漂泊千里,在异乡过年,这心里得是个什么滋味儿?虽然旁人不晓得,但自己却是知道的,阿卿可是正儿八经磕了头,敬了茶,拜过师父的,这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可不就得将陆先生当成父亲般敬着?阿卿还真该去陪着。这么一想,便连忙点了点头,倒还记得被一再嘱托过,这事儿还得保密,便也学着兰溪的样子,凑到她耳畔,低声道,“那好,那你好生去陪着,让邱婆子整治几样好吃的茶点,别怠慢了。” “知道。知道。快去吧!”兰溪心里快笑翻了,点头如捣蒜。 兰洵这才离开去寻其他兄弟一道玩儿去了。兰溪转过头,面上笑容却是一僵。“耿四哥还没回去?” 耿熙吾端着一张脸,不置一词。就在兰溪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却是举步走来,却是越过兰溪离开,擦肩而过时,一道嗓音以仅两人可闻的音量响在耳畔,“我特意来接师妹的。师妹不是要同师父与我一道守岁么?倒是有心了!如此,便请吧!” 兰溪额角紧了紧,无语问苍天。师兄啊师兄,你当真不知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么? 陆詹见到兰溪时,当真很是高兴,这孩子,倒是难得的一片孝心啊!再一看,连茶点都准备得妥当,兴致一起,支使着耿熙吾将他随身带的好茶都拿了出来,给兰溪沏了一盏,今日本就要守岁,不忙着休息,倒是可以喝上一喝。自个儿又翻箱倒柜,拿出了一个物件,摆在了矮几中间,招呼着兰溪过去,与他一人一边坐下。 然而兰溪一看,却是傻了眼,“师父,这是什么?” 陆詹却是失笑道,“傻孩子,这还能是什么?长夜漫漫,枯坐无聊,你不如与为师手谈一局。也好让为师看看,于这棋之一道,你是何水平?” 兰溪额角抽搐了,水平?她能是个什么水平?眼角余光不小心瞄到耿熙吾挑眉,虽看似面无表情,眼中却暗掠笑意的模样,不由青筋暴跳,她的水平,师兄该是知道一二的,只是如今看来,师父却是全然不知啊。眼看陆詹兴致勃勃的模样,她实在不忍心扫了他的兴,但是还得先给提个醒啊,否则,别把师父给气出个好歹来。 “师父啊,我对黑白之道,不……呃……不太擅长。” “无妨。你师兄起初也是半点儿不会,如今偶尔还能赢上一局,即便输了,也不过一子,半子。”陆詹很是乐观,兰溪的聪颖可不下耿四,有他教,还能差到哪儿去? 兰溪神情悲壮地点点头,但愿师父待会儿也能这么好心态。“师父可得让着我。” “这是自然。”陆詹答得爽快而笃定。 耿熙吾双手环抱胸前,斜斜倚在一旁高几上,悠闲观战。眯眼一看,兰溪得逞得笑成了那只偷腥的小猫,小狐狸!希望师父待会儿不会后悔。 然而,陆詹很快就后悔了,而且悔得肠子都快青了。 “不算。不算。这步不算,我还没想好。” 悔棋,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 “师父,你看,师兄干什么呢?”好不惊奇的语气。 陆詹回头,却见大徒儿无辜回望他,没半点儿异常。回过头,小徒儿也笑得一脸乖巧,可总觉得有什么不对,一看棋盘,越看越不对。 “我这棋的位置怎么变了?” “哪儿有?师父你年纪大了,是不是记错了?” 眼看着再落一子,便是胜局,突然……一只小手一挥,盘中棋局瞬时大乱,小人儿却是掩着唇,打了呵欠,雾湿着一双眼,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师父,我有些犯困,今日就不下了吧?” 是可忍孰不可忍。自下棋起,脸色就一路铁青下来的陆詹终于暴走了,一拍桌面,怒道,“你这下的是什么棋?太不知所谓。” “师父,徒儿早就说过了,我不擅黑白之道。” 这是不擅么?这根本就是一窍不通好吧? “师父,你说过,会让着我的。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跟我爹下棋,他可总让着我的。”只是,下过一回后,三老爷打死也不肯再同她下了。 陆詹额角青筋暴跳,“览斯戏以广思,仪群方之妙理。你这棋之一道,必须得学,还得下苦功学,从明日起,跟着为师好好学学打棋谱。” “是。”兰溪应得很是爽快,她也知道,棋之一道,蕴含万千,若是能精通的话,于她,乃是大善。奈何,自从见识过她的一手臭棋之后,无论是棋课的先生,还是自家父兄,都无人肯教啊。 陆詹神色却仍是紧绷,这棋艺,还可勤能补拙,可这臭不可闻的棋品,该拿什么去拯救啊?陆詹表示很头疼。(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一章 拜年 陆詹一想到兰溪那手臭棋,尤其是那比棋艺还要臭,简直是臭不可闻的棋品,是越想越糟心,当下,便忍不住道,“阿卿啊,这黑白纵横之道,方如行义,圆如用智。动如逞才,静如遂意。小小方寸间,法于用兵,尽现于谋。然而三尺之局,却更关乎棋品,落子无悔,你可知?” 兰溪被绕得有些头晕,“师父,你用不着给徒儿拽文,你不就是说我棋品不怎么着吗?说实话,师父,我若是能下一手不错的棋,我也想做那落子无悔的真君子呢。” 陆詹一想,倒也是,若非下不赢,谁会去想那些个旁门左道。当下,却是来了兴致,“既是如此,你就要跟着为师下一番苦功了。这样,四郎,快些去将我那本《四子谱》给找出来,正好无事,我便教教阿卿打棋谱好了。” 兰溪哀嚎了,“师父,今个儿可是大年夜。”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陆詹淡笑。 兰溪浑身无力,要我这会儿打那棋谱,还真不如万事成蹉跎呢。 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在青阳县城内响起,被陆詹逼着打棋谱正打得昏昏欲睡的兰溪却是突然来了精神,从矮榻上一跃而起,趿拉着鞋跑到门边,果然能瞧见方才泼墨般的天际被满城的炮仗映得微亮,不时一朵烟花绽放在天幕,绚烂无比,瑰色的亮光映亮了兰溪的侧颜,也照亮了她嘴角欢快的笑颜。 新的一年了,回来已经好几个月,兰溪再也不会时时刻刻地忧心着三太太,挂心着兰沁,已经数不清有多少个年头,能如现在这般,单纯快乐地过个年了,搜遍记忆竟也只能追溯到三太太还活着时,久远到模糊的孩提时,恍若隔世。而如今,她相信,以后这样的年,她会一直过下去。 看着门口小女孩儿雀跃的背影,时不时一声感叹的“哇”,一声惊奇的“呀”,陆詹的心情也不由极好。转过头,见大徒儿也凝望着那道小小的身影,看似面无表情,但那烟花绽放天际,偶尔乍亮的光线中,却仿佛也柔和了他的眼底。陆詹不由目光闪动,笑道,“小孩子的世界总是单纯而快乐,四郎觉得呢?” 耿熙吾回过头来,对上陆詹笑眯眯的眼,眉心一蹙,咳嗽了,“师父觉得,小师妹像个孩子?”那可是只不折不扣,狡猾如斯的小狐狸啊! 陆詹却兴奋了,“难道你已经觉得你家小师妹是个亭亭玉立美少女了?” 耿熙吾额角抽了两抽,默了。 门边,兰溪似是总算看够了烟花,蹦蹦跳跳着跑了回来,却是手掌一翻,朝着陆詹和耿熙吾两人摊开了白嫩的掌心,笑道,“师父,师兄,压岁钱。” 陆詹,“呃……” 耿熙吾挑眉,“压岁钱?小师妹待会儿来拜了年,自然会给?” “干嘛待会儿?子时已过,这会儿已经是大年初一了。我这就给师父、师兄拜年。”话落,便是俯首作揖,笑呵呵道,“师父、师兄,过年好!万事如意!平安喜乐!”然后,直起小腰板儿,笑眯眯看着耿熙吾,师兄该不会还没准备这压岁钱吧?若是待会儿师兄拿不出这压岁钱,不知该怎么收场才好? 谁知,耿熙吾仍然面无表情,却是从衣袖里掏出了一个荷包,递给了兰溪,道,“多长身高,少长心眼儿。” 兰溪“咦”了一声,这话,怎么听着有点儿不对味儿?可只一瞬,那原本的两丝恼火却被递到手心中那只荷包沉甸甸的重量给惊飞了。 耿熙吾目光微闪,凑近她耳畔,低声道,“知道你缺钱,省着点儿花!” 兰溪悄悄掂了掂荷包的重量,满意了,呵呵一笑道,“师兄,谢了!”话落,却转向一旁一直没有表示的陆詹,“师父?” 陆詹呵呵干笑两声,很是尴尬,“那个,阿卿啊!这个压岁钱……天亮之后为师再补上如何?一定补上!” 兰溪挑眉,“原来师父忘了我的压岁钱?没关系,师父年纪大了,记性不好我知道,你放心,我不会生气了。” 可是陆詹气了,而且是恼羞成怒了,一巴掌呼上耿熙吾的后脑勺,“臭小子,为什么不提醒我压岁钱的事儿?” “往年过年,也没见师父给我准备什么压岁钱啊?我以为,到了小师妹这儿,这待遇也该一样才是。做师父的,这心,可不能太偏了吧?” 兰溪腹诽着,用一张面无表情的脸说着能把师父气到吐血的话,师兄也实在是人才啊! 手里掂着那只沉甸甸的荷包,兰溪心情极好地回了娴雅苑。一回房,迫不及待地打开荷包一看,金灿灿的,晃花了人眼。即便已经猜到荷包里的压岁钱不少,兰溪还是被惊着了。满满一荷包的金豆子,居然还有两张面额一千的银票,天啊!地啊!师兄真有钱啊!师兄真大方啊!师兄知道她真缺钱啊! 将压岁钱连着荷包一并收妥在了钱匣子里,兰溪心情甚好地倒在床上,兴奋劲儿一直退不下去,睡神便也一直不肯来找她。好不容易睡意上涌,似乎刚刚睡过去,天就亮了起来。 虽然还是犯困,但止不住兰溪兴奋的心啊。当下起身,换了新衣,洗漱完毕,风风火火出了娴雅苑。你当干什么去?大年初一,当然是到处拜年了。昨夜,师兄的压岁钱,可是给了她一个好主意呢。 各院拜年走了个遍,当然没有漏掉陆詹那儿。待得回了娴雅苑,兰溪将收到的压岁红包都一一拆开来看,一见自家爹娘给的,除了金锞子,居然还有几张轻飘飘的银票,当下乐得眯起了眼。父亲、母亲今年也是出手大方啊,莫非都看出来她缺钱?不过如今,银钱在手,万事不难啊!摩挲着下巴,兰溪想道,也许,她的计划可以开展了吧? 流烟几个见自家姑娘财迷的样儿,早心痒痒了,起哄着让兰溪发赏钱。 兰溪刚有大笔进账,心情甚好,手一挥,爽快道,“枕月,取钱去!咱们院里,在往年的惯例上,再翻一倍,让大伙儿高高兴兴过年。” 娴雅苑,举苑欢腾。(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二章 长亭 由于过年,又是稍早就得了三老爷的特许,加上,如今包袱全无,这几日,兰溪跟着兰灏、耿熙吾几个,很是在青阳城中疯玩了一回。就连三太太也甚少见着女儿的面,背地里,很是笑骂了两句疯丫头。但也知机会难得,便由着她去了。 然而,开心的时光总是飞快流逝,快乐的日子转眼到头。耿熙吾本来早就预定过年之后就返京,今日一早,因接到一封书信,当下便命人收拾行装,只来得及给兰府的几个长辈匆匆道了别,便要连夜启程返京。 跟傅修耘走时完全不同,耿熙吾这回来不及收获一件又一件的程仪,不过一个随身包袱,当真算得上是轻车简从。 将人送出兰府大门,其余人便回去了。兰溪兄妹三个并陆詹几人却是一道将人送至了城外长亭处。 十里长亭送别,无酒无柳,也没有离别依依,恋恋不舍。 耿熙吾又是与兰溪初见时的一身玄衣,仍然面无表情,神色端凝地望着陆詹,道,“师父如今不比从前,可少喝些酒吧!” 兰溪愣神,狐疑地瞄了瞄神色尴尬的老头儿,师父还喝酒的呢?怎么从未见过。 耿熙吾很快为她解惑了,“大夫让他少喝,我平日里也看着,所以他就背着我偷着喝,小师妹可得看紧点儿!” 兰溪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儿,当下一握拳,豪情万千地承诺道,“师兄放心!我定然看得死死的,让他滴酒不沾。”而后,转头朝着陆詹一咧嘴,笑出一口白晃晃的牙,一嘴寒光。 陆詹登时打了个哆嗦,浑身发寒,他这收的是徒弟,还是祖宗?当的是师父,还是龟孙子?连口酒也不让人喝了,人生还有何乐趣?这么一想,便是不满道,“你俩就是这么孝顺师父的?那大夫是危言耸听,不过两口酒,难道还能喝死人了不成?最多少喝些便是,你们放心,为师有分寸。” 然而,没人理他。耿熙吾正在对着小师妹面传心授,“师父的酒通常都藏得不太好,很容易找到,你每隔几日需得搜上一搜,还有,他若心虚了,就会顾左右而言他,不妨诈他一诈。” “师兄放心。” 耿熙吾点了点头,心想,有个狐狸属性的师妹,如今看来,倒也不错。抬头一看,日头往西斜,天色已不早。转头朝着兰灏兄弟俩拱手作别,而后,足下一点,轻盈地翻身上马。高坐马背,朝着陆詹和兰溪道了声“保重”,而后不再赘言,轻喝一声“驾”,双腿一夹马腹,打马而去。 端得是干脆利落,很是自家师兄的风格。 其余几个随从连忙打马追去,串串马蹄扬起一阵黄土。 兰溪望着那尘土飞扬中远去的几人几马,微微一笑,心想着,灵台寺初见时,本想着今生无交集,却不想,不过短短时日,身上便套上了师兄妹的名分,一段时间的相处过后,猝然的离别居然也会有淡淡的不舍。人啊,真是奇怪。缘分,真是奇怪。还有,人心,更是难测。 回过头,见陆詹一脸惆怅地望着耿熙吾离去的方向,兰溪目光微转,笑道,“师父莫非是舍不得师兄么?若是当真舍不得,如今追上去,却还来得及的。” 陆詹没有同从前一般,高声反驳,反而是皱着眉头,甚至没有收回视线,叹息道,“为师只是担心。” 兰溪目光微转,想起师兄那一大家子的飞短流长她从前也听过那么一耳朵,当真是复杂得很,师兄的处境,也并不容易,师父如今担心倒也在情在理。可是,她可不能由着他这么担心下去,当下便是一挑眉,笑道,“师父担心什么?师兄这回回去,该是要定亲了吧?师父该高兴才是,怎么却担心上了?莫不是害怕师兄定亲的姑娘配不上他不成?” 陆詹闻言,却是猝然回头,目光如电,定定望向兰溪。“那封信里,可并未提及议亲一事,阿卿是如何得知?莫非是四郎告诉你的?却也不对啊,这事,还是离京之前,耿老夫人与为师提过那么一耳朵,四郎也该不知道才是。” 兰溪被骇得一惊,连忙道,“我是猜的啦。师父想想,师兄比我六哥还要大些,如今也该到议亲的时候了,而且听师父和师兄平日里所说,这回师兄回京怕也呆不长,就要往西北去了吧?怕是耿老夫人心里着急,会趁着师兄这回在京,将他的亲事定下来也是可能的。” “是吗?”陆詹挑眉,神色难辨。 兰溪小心房一抽一抽的,在心里仔细想着,掐指一算,没错啊!前世耿熙吾头一回定亲便该在这一段时间啊,还记得定得是大理寺卿李长风家嫡出的姑娘,只是好景不长,不过定亲一年,李家便犯了事,举家入罪。不过,耿熙吾对那姑娘却怕是有意思的,前世可传说,他不惜一掷千金,将那姑娘自教坊中赎出,带在身边,京城中的妇人们一说起,还都赞他有情有义呢。 前世耿熙吾怎么样,说到底,跟兰溪可没有关系。可如今可不一样了,耿四是她师兄。若是他当真心仪李家姑娘,她可得想办法帮上一帮。待得过些日子,给师兄捎封信,仔细想想,怎样不着痕迹地提醒一下李家之事,若是能够助李家逃过此劫,让师兄和那李家姑娘有情人终成眷属,也算得上是功德一件吧?只是,究竟该怎么做呢?这师兄可也不是好糊弄的,不知道,说是她做梦梦到李家会出事的,师兄会不会信呢? 兰溪正苦恼着这李家的事,该怎么跟耿熙吾示警,那边,陆詹却是神色复杂地凝视着小徒儿好半晌,然后沉沉地叹息一声,意味深长道,“这姻缘一事,最是玄妙,命中不可能的,终究是不可能。” 兰溪一听这话,不由愣神。转过头,陆詹却已一言不发掉头往来时路去了,那路边上停靠着一辆马车,正是他们方才所乘。兰溪望着陆詹背手独走的背影,不由暗忖道,师父的意思是,师兄与那李家姑娘,是命中注定的有缘无分?(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三章 除服 耿熙吾一走,这时间似乎就由走变成了跑,溜得飞快起来。正月十五一过,学中复了学,还没有玩儿够的兰洵很是在兰溪跟前怨念了两日,然后还是不得不乖乖上学去了。兰溪也一样,白日进学,下了学还得到陆詹那块儿,学些杂七杂八,当真是杂七杂八,陆詹教学在兰溪看来,实属全无章法,什么都在教,什么都可以扯上一些,但兰溪也真正了解了三老爷口中所言,何谓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就目前来看,兰溪还真没发觉自家师父有什么是不知道的。 兰溪是不知,这些日子过去之后,自己是否有所进益,但见识却是当真增长了不少。陆詹四方游历,到过不少地方,各方民俗信口拈来,要比那些个游记不知生动了多少。兰溪听得是津津有味,心生向往。 陆詹爱给兰溪讲故事。或是历史故事,或是野史杂记,帝王将相有,精怪传奇也不缺,末了,爱给兰溪留问题,却从不给答案,只让兰溪思考。偶尔问起兰溪答案,听罢,也只是微微一笑,偶尔点评两句,总让兰溪醍醐灌顶。 好在,颜妈妈的教授变成了五日一次,否则再加上三老爷那儿,兰溪哪怕是生出三头六臂来,这时间也不够用的。总之,兰溪****过的日子那是异常充实啊。 这一日,兰溪又在陆詹处,可见着陆詹悠闲地躺在躺椅上,闭着眼哼着小曲儿,很是逍遥的模样,一咬牙,为远在千里之外的某人抱不平道,“都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当师傅的,坏了徒弟一桩好好的亲事,居然还开心得很。” 这一回,耿熙吾竟最终没能和李家姑娘定成亲,兰溪暗自猜想着这定然与耿熙吾走后,陆詹快马送去京城的一封密信有关。 陆詹闻言却是半点儿不恼,兀自笑得开怀,“不过议亲而已,尚未交换庚帖,亲事未成。再说,为师说过,这姻缘一事最为玄妙,在为师看来,这桩亲事可算不得好,趁早作罢,免得累人累己。何况,成家立业,为师却觉着,你师兄还是先立业的好,他如今已至荆门关,耿家扎根西北,他很得费一番功夫为自个儿争得一席之地,京城若有牵绊,反是拖累。” 兰溪撇撇嘴,反正怎么说,都是当师父的有理。想起远在西北的耿四,兰溪很是厚道地同情了一番,师兄真是可怜啊。 “何况,你师兄在军中,北狄又是蠢蠢欲动,难免会有战祸。战场上刀剑无眼,能全须全尾地回来已是不易,何必再多些挂碍?”说到此处,陆詹叹息一声,眼中难得的忧虑。 兰溪却是知道的,自家师兄不只能够全须全尾地回来,还必然有所建树。但见陆詹难得一见的担心,心中却也不好过,笑着安慰道,“师兄的本事如何,师父还能不知么?怎能对他没有信心?师兄定然会荡平北狄,一战成名的。” “但愿如此吧!” 稍晚时,回到娴雅苑,兰溪一进门,便见着枕月正领着几个小丫头忙活着,当下乐开了怀,冲了上前,笑问道,“枕月,你们回来啦?怎么样?婚宴热不热闹?新娘子可漂亮?宴席好不好吃?” 原来,今日是于大夫和曹巧慧的大喜之日。这喜宴,兰溪是不好出府去吃的,却早早送了厚厚的添妆和礼金,然后差了董妈妈、枕月、流烟几个去热闹热闹。这会儿一见她们回来了,兰溪便忍不住问道。 “热闹,热闹。新娘子今个儿穿的是姑娘赐的料子,正红的上品杭绸,曹娘子亲手绣的嫁裳,姑娘赠的赤金头面,自然漂亮得很。倒是这酒宴好不好吃,奴婢们却是不太知道的……”枕月笑应着,末了,却卖了个关子。 “这是为何?”兰溪奇了。 边上流烟不厚道地笑了,一脸贼嘻嘻地道,“姑娘不知,今日喜宴当真是热闹。于大夫全程咧着嘴傻笑,牵新娘子出门的时候,踢到了门槛,险些跌了个狗吃屎。喜宴上,旁人敬的酒那是来者不拒,结果不一会儿就醉了,直接从凳子上摔了下来,躺地上睡得那叫一个沉,大家都说,新郎官乐傻啦!” 兰溪想到恍若谪仙一般的于大夫这般出糗,也不由捂了嘴咯咯直笑。 董妈妈正好进来,见得几人笑作一团,便也知定是这两丫头又将今日喜宴上于大夫的事儿拿出来给姑娘说道了,不由笑骂道,“可乐够了么?乐够了,还不快些把要用的东西给整理出来,明日禫祭之后都要用上的。” 兰溪一看,满屋子里都摆着东西,有帐幔,有被褥,有花瓶,有摆件,零零总总,却是无一意外,俱都是鲜亮的颜色,兰溪这才想起,是了,明日就该除服了。刚才枕月她们就是在忙活着这事儿,好些个物件怕是都刚从库房中搬出来的。 “姑娘快看看,明日除服,该穿什么?好在三太太早有准备,给姑娘裁制了好几身衣裳备着,都是正合小姑娘穿的颜色,姑娘自个儿选选,看喜欢哪身?”董妈妈乐滋滋地将兰溪拉到床前,将收在柜子里的几身新衣裳拿出,一一摆在床上,由着兰溪自个儿挑选。 兰溪笑笑,自然也知道这除服算得是大事,想着如今虽然已是立春了,但仍是春寒料峭的时候,可别贪个好看穿得过于单薄了,着了凉难受的可是自个儿。于是仔细看了又看,最后挑了一身淡粉色方胜暗纹的杭绸夹袄,沉绿色镶忍冬纹襴边的十二幅湘裙,既算不得出挑,但却也是端丽雅致。挑罢了衣裙,又被董妈妈拉着选妥了首饰,董妈妈这才放过了兰溪。 第二日,春日晴空,丽日微寒。整二十七个月,今日,兰府除服。 庄重肃穆的禫祭礼后,阖府喧闹起来。下人们忙着将早已备好的一应陈设换上,兰溪见着整个兰府一点点鲜亮起来,觉得心情也随之飞扬,抬起头,在春风暖日中淡淡微笑,逝者已矣,来者可追,活着的人还得继续生活,也许,过不了多久,他们就该阖府返京了吧?(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四章 去向 兰溪从未想过除服之后,除了返京之外,还有别的去处。也从未怀疑过,在这件事上,会与前世有多大的出入。 所以,在除服第三日,圣旨到了兰府,摆设香案,阖府跪拜接旨,听得宣旨太监宣念旨意后,兰溪就彻底蒙了。 大老爷不出所料,被召回京,连跳两级,进六部,为户部侍郎。二老爷和四老爷争了一番,却没有等到任何的恩典,以今上对兰府的看重,对故去老太爷的敬重,这很是说不通,但兰溪想到冬至那日的那出闹剧,悄悄看了看前方老太太跪得端正的背影,心中却不由又是敬畏。祖母,毕竟是祖母,二房和四房总以为祖母是靠着祖父,祖父一走,祖母无所凭恃,却哪里知道,祖母所凭恃的,从来不是祖父,而是自己。 这些,兰溪并不是很意外。让她意外,不敢置信的,却是关于三老爷的旨意。湖州知府?这是什么鬼?按着前世的轨迹,除服之后,父亲不是该随之返京,再入翰林院,四年之后,入太学,再过六年,升任太学博士么?怎么,却多了湖州知府这么一出?难道是因着她的重生,因着她救了母亲和阿久,也一并改变了三老爷,甚至是他们这一房的命运么? 兰溪胡思乱想着走了神,被身旁的兰湘硬扯着伏跪下去,高喊谢恩。 悄悄送上一个厚厚的封红,恭恭敬敬将宣旨内官请走,老太太将几位老爷一并叫去了松泉院。 兰湘望着,叹了一声,扯了扯兰溪的衣袖,忐忑问道,“五妹妹,你说,父亲到湖州任知府,我们是会跟着去,还是随同祖母和大伯父一同返京?” 兰溪摇头,微微苦笑,“我不知道,怎么?三姐姐想回京了?” 兰湘叹息,“自是想的,难道五妹妹不想么?” “想,怎么不想?”说到底,她们都是在京城出生长大的,于她们而言,京城更像她们的故乡,离乡数年,思之念之,归心似箭。只是再迫切的思念都好,如今,他们一房怕是不那么容易回去了吧? 和三太太两人等在宁远居花厅,母女俩都是心思重重,随意聊了两句,意兴阑珊,便沉默下去,各自沉思着不提。待得三老爷回府,刚刚饮下一口茶,三太太便已经赖不住性子问道,“老爷,老太太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三老爷搁下茶盏,神色泰然,“圣旨已下,这便是铁板钉钉了。什么都别想,你这几日可有得忙了,好生打点行装,咱们怕是过不了几日就得启程了,三月得赶至湖州上任才好。” 三太太却是眉心紧蹙,“咱们一房人都跟着老爷去?” 三老爷挑眉,“怎么?太太不愿意去?” “妾身自然是要跟着老爷的,妾身愁的是咱们灏哥儿。今年他该去秋闱了吧?那他是随着老太太、大老爷他们一并回京城么?还有灏哥儿的婚事,他年纪也不小了,我本想等得除了服,返京后便该给他相看起来。这事又是急不得的,还不知要耽搁多少时候,如今却要如何是好?”三太太眉间的褶皱几乎能夹死苍蝇。 三老爷闻言,却是轻笑道,“你担心的这些,都不是问题。灏哥儿的事儿,我也仔细考虑过,他如今下场虽问题不大,但少负盛名,并非好事。倒不如随我在湖州再历练上几年,多见识一下,到时再下场,人的眼界和心胸皆会不同。至于他的亲事,你更是不必操之过急。太早了,反而会让他分了心,若是误了前程才是得不偿失。待得过上几年,取了功名,难道还愁相不着一门好亲事么?” 三老爷很擅长说服人,兰溪便见他说完这一番话后,三太太的面上忧心已平缓许多,只是仍有疑虑。“可是……” “别可是了。难道你放心灏哥儿,或是再加上一个洵哥儿跟着他大伯父上京去么?他们俩长这么大,可没离过你身边呢。” “妾身这就去打点。” 三老爷使出了撒手锏,三太太再没二话,当机立断地应下了。而后一点头,一扭腰,叫着董妈妈,唤着梅香、梅疏,忙活去了。 兰溪悄悄地朝着三老爷竖起了大拇指。 三老爷横她一眼,见她没有要走的意思,挑眉问道,“还有话说?” “这湖州知府该不是父亲自个儿求来的吧?”兰溪笑问,一双凤目微弯,笑吟吟看着三老爷泰然中带着淡淡顺意的神色。 三老爷如今对于长女的聪慧敏锐,已能坦然接受,丝毫不觉讶异。“那你说说,为父如此行事的缘由为何?”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兰溪笑言。 三老爷笑了,“好了,你也快些回你房里,该打点的,都打点起来。” 兰溪没有异议,笑笑站起身,一边往外走,一边心中暗忖道,也不知父亲这个念头是从何而起。是因着自己那位不着调的表哥的心血来潮,还是因着自家那个不请自来的师父的话中有话? 倒是短短的这么一会儿,她反而想通了。京城,总有一天会回去的。如今,去到别地,去看看不同的风景,倒也不错呀。 接下来的日子,兰府很是忙碌了些时日,好在,下人们都是得用的,虽然忙,但还算忙中有序,倒是不至人仰马翻。 三月初,一切就绪。初二,黄道吉日,宜出行、移徙。老太太并大房、二房、四房一道启程返京。三老爷亲自将人送到了苏州河码头,眼见着船离了港,这才打道回府。 又隔了四日,三房也打点就绪,启程离府。与之前设想不同,这回,大长房仍未留下任何一房留守青阳,余下的,不过就是从前打理老宅的一些下人,只是之前还热闹非凡的老宅,几日之间,主子们走了个干净,倒颇有两分喧嚣过后的寂寥之感。 说来湖州离苏州倒也算不得远,至少比不得京城似隔着千山万水。兰溪踏上甲板,倚着栏杆,望着两边在春风中渐绿的江南岸,深吸一口气,空气中似乎也带着春天里特有的雨水青草的清香,兰溪不由微微笑了,湖州,我来了。未来,正要起航。(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五章 流光 流光易把人抛躲,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夏去秋至,冬逝春来。转眼,又是一年江南春。 一弯溪水叮咚作响,园中景致恍似天然,不见半点儿人工雕琢痕迹。溪水两岸,柳树垂枝,枝上刚抽出嫩绿的枝叶,乍一看去,还当真如同碧玉妆成。雅致的小楼掩映在葱翠的竹林深处,寒碧幽幽,檐下垂挂的竹风铃在微风轻拂下,啷当清脆,悠扬一歌。春日的清晨,深宅僻静处的这一隅,恍若隐在深山,与世隔绝,静谧安好,不闻半点儿人世喧嚣。 只是好景不长,这样的静谧与安好很快被打破,一串煞风景的脚步声咚咚咚敲在竹梯上,然后一路蔓延至竹廊上,迈得既快又疾。随后,半掩的房门被推开,一把嗓音无奈地响起,打破一室安谧。 “我的好姑娘,这都什么时辰了,你这连衣裳都没换?太太都着人问了好几遍了,怕是等急了。” 竹屋内,是间书房,两旁都是高至屋顶的书架,架上满是书册,身处当中,便是一室书香。窗户半敞,微风徐进,面窗的地上摆了张黄花梨书案,一道纤细娉婷的身影背对着门,半伏在书案上,闻言,连头也未抬,手中所执的用于工笔画,特制的小管羊毫仍是不疾不徐在纸上勾勒,却不耽搁嘴上功夫。“我看急的不只是太太,怕是你比太太还要急上三分吧?” “即便奴婢当真是那太监,姑娘也不好将咱们太太比作皇帝。”丫鬟一手掩上房门,轻哼了一声。 “唔。看来,最近学问倒是长进了。”还能听懂她的言下之意了。 丫鬟面露急切,却是哪儿有功夫听自家主子调侃,当下一个举步上前,道,“姑娘就先别画了,快些回房去吧!枕月姐姐已经备好了沐浴香汤,衣裳首饰都已齐备,就等着你呢。”说着,便要伸手去夺姑娘手中的小管羊毫。 “诶!别动啊!若是弄花了我的画,看你拿什么赔?你那点儿月钱,不想要啦?”柔缓带笑的嗓音不疾不徐地如同悠扬一曲,甚是婉转动听,却让某人疾伸的手猝然僵在了半空中。 姑娘见状,嘴角微弯,牵起一个上扬的弧度,却是妆模作样叹了一声,道,“好吧!看在我家流烟急得把好不容易习得的规矩又给忘得一干二净的份儿上,姑娘我还是先不画了。”说着,将笔放入笔洗,慢吞吞站起腰。 那丫鬟,可不就是流烟么?只是,如今却已经是大姑娘的模样了,一身湖绿掐淡粉芽边的素面杭绸比甲,青丝半挽,一张几年前便可见一二的明媚容颜,已是如同盛放的花朵,长开了来,当真是姝颜丽色。然而,自听得那“规矩”二字之后,流烟便倒抽了一口冷气,一手急捂了自个儿的唇瓣,而后,一跺脚道,“都怪姑娘,若不是你一画着画儿,就雷打不动,我久唤你不至,我也不会急的把规矩忘了。若是被妈妈知道了,我又得挨罚了。” 被流烟唤作姑娘的,自然是兰溪了。如今的她,已是大变了模样,身形已然抽条,再不是从前矮冬瓜般粉嫩可爱的模样。她身形看去应是较为高挑的,如今不过十三岁,比长她几岁的流烟还高了半寸,腰肢纤纤,曼妙窈窕,虽然不过只穿了件家常的半旧衣裳,袖口处还沾染了些墨渍、颜料,素面朝天,发丝半散,但也掩不住那一股如同春日一般朝气蓬勃的青春气息。 闻言,兰溪笑着朝流烟眨了眨眼,俏皮道,“你放心,我定然为你保密,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妈妈绝不会知。” 流烟闻言,这才松了一口气,前两年,董妈妈因姑娘的安排,帮她管着府外的一些事务,而姑娘房中的事却尽数交到了秦妈妈手里。流烟后来才知道,这董妈妈比起秦妈妈来,当真是再亲和不过了,秦妈妈虽然也从不板脸,但是规矩那叫一个严啊,就连性子一贯跳脱的流烟也被管束得半点儿规矩不错,如今已是甚少能看见她横冲直撞的样子了,今回,实在是被逼急了,这才原形毕露。 流烟正想着,还是自家姑娘好,然而下一刻,那感动就被灰飞烟灭了。 “我替你保密,所以,流烟,你的银子可得分我一些!” “姑娘——”什么感动,那都是错觉?你一个当姑娘的,居然好意思分我一个奴婢的钱?而且这几年,姑娘暗地里有多少进账,别人不知道,流烟还能不知道么?这样的姑娘,居然还对着她说分她银子的话,即便只是玩笑的,也不可原谅。 眼看着将人逗炸了毛,兰溪心情甚好地笑弯了眼,唉!真是怀念这样的流烟啊!虽然秦妈妈的管束,是为她们好,但是偶尔,见见炸了毛,全无规矩的流烟,也是对身心再好不过的调剂了。 笑闹了一回,兰溪回首,见桌上画卷已在说话间半干,用物件将画卷四角压好,这才对流烟道,“走吧!否则待会儿太太真急得杀过来了。” 兰溪说到底,其实是个懒人,能偷懒的,她绝不勤快。所以,娴雅苑从青阳搬到了湖州,仍是叫作娴雅苑。 回到娴雅苑,由着枕月几个忙中不乱地替她洗漱、妆扮。两刻钟后,那个书房里,有两分懒散疏淡的兰溪,已是大变了模样。 秦妈妈见状,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姑娘快往正厅去吧,太太已经让人问过好几回了,如今就差姑娘一个了。” 自家亲娘就是这宅子里最大的那一个,兰溪如今大的规矩不错,细节上却早不如那时在老宅般谨小慎微,活得甚是恣意,甚至任性。闻言也只是“噢”了一声,嘴上却是咕哝道,“两位哥哥还没传信回来,怕是还没接到人呢,母亲怎的这般着急?”再姗姗来迟都好,她还能失礼于人不成? “太太也是思之心切。”离乡数年,除了那年在青阳,见过侄儿之外,三太太已数年不见娘家人,如今舅太太来访,三太太如何能不激动。 兰溪想想,可不是么?当下,对她娘的不淡定,也多了两分理解,叹一声,道,“走吧。”(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六章 来客 到得正厅,果然,一众人都已候在厅中,就差兰溪一人了。 兰溪一进门,三太太便瞪了过来,兰溪悄悄吐了吐兰舌,对着她娘露出一个甜死人不偿命的微笑,三太太满腔的气便如被扎破了的皮囊,眨眼,便瘪了。 若是换了从前,只怕还有人逮着这事儿刺上两句。但如今三太太却是今非昔比了,在这内宅中,三太太是说一不二,现在可没那自讨没趣儿的拿三太太的心尖子开涮。所以,安抚了她娘,兰溪便很是心安理得了。 边上有人拉了她一下,将她扯到一边,凑近她耳边低声道,“你怎么这么晚才来?莫不是又在书房里待得忘了时辰吧?” 兰溪转头看去,豆蔻芳华的少女,一身缃色联珠纹撒花缎的褙子,并一条白色杭绸挑线裙子,梳了个垂髫分肖髻,薄施脂粉,端得是端庄清丽,秀雅婉约,这会儿,望着她,却是满眼关切,不是兰湘又是哪个。这几年,姐妹两个的感情却是越发的好了,兰湘见兰溪久候不至,三太太又面有愠色,自然担心。 兰溪心头微暖,笑道,“是啊!知我者,三姐姐是也。三姐姐今日不忙着绣你的嫁衣,怎的也出来凑热闹了?” 一年前,兰湘由大伯父保媒,定了礼部尚书吴定洪的次子吴坤为妻,婚期就定在今年十月间。这些日子,兰湘都关在屋里埋头绣嫁衣,说来,兰溪也好些天没有见着她了。 兰湘霎时羞红了一张脸,佯怒道,“我好心问你,你却笑话我?” 兰溪忙道,“是妹妹错了!姐姐饶命啊!最多…….最多待给姐姐添妆的时候,我多添一些,算是给姐姐赔罪了?” “你还说!你还说!”兰湘当真是又羞又恼,不由分说下手招呼,两人你来我往地挠起了痒痒,银铃般的笑声不绝于耳。 三太太对家中的女孩儿一贯宽纵,满厅的人都已习惯,对于姐妹俩的笑闹也只是报之一笑。倒是兰沁在边上端着小脸,看了一会儿后,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声,道,“三姐姐和五姐姐真是越大越没规矩了,三姐姐还好,已经定了人家,可五姐姐这样……不知道能不能嫁得出去呀?” 兰溪闻言一僵,扭头瞪向小人儿,如今的兰沁正是当年兰溪的那个年纪,姐妹俩眉宇间很有两分相似,只是与兰溪那时雪团子般玉雪可爱的模样不同,即便锦衣玉食的养着,兰沁始终胖不起来,但这些年,在于南星的精心调养下,胎里带出的弱症却是好了许多,如今已不再动不动就病了。 “五姐姐瞪着我做什么?这话可是父亲常说的。” 可不是么?这话还当真是三老爷常说的,三老爷偶尔也会说,唉!我家阿卿这般聪明,谁人能配得上?可怎么嫁得出去?唉!我家阿卿这般猴精,谁人能降得住?得找个什么样的女婿?自从兰湘订了亲,类似的话便常被三老爷挂在嘴边。知道的,当然明白三老爷是挂心着给二女儿说婆家的事,不知道的,只怕还真当兰溪嫁不出去呢。天知道,她才十三啊十三,她不想嫁人啊不想嫁人。 于是,兰溪的脸色几变,如同她画画的颜料,精彩纷呈。厅内众女眷,却是再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就连三太太也是忍俊不禁,再瞧着兰溪不满瞪过来时,这才轻咳了两声,硬生生咽下了笑意,嘴角却仍忍不住上弯。 众人正说笑着,如今已经嫁了三老爷身边松茗,成了松茗家的梅香匆匆而进,道,“太太,三爷身边的福顺来报,说是已经接到了舅太太、表少爷和表小姐,正回府来呢。” 三太太听罢,激动了,“这就来了?那……咱们往二门处去迎上一迎?” 这话虽是询问,但自然没人有异议,当下一众女眷,穿红着绿,花枝招展的,一路浩浩荡荡朝着二门而去。 兰氏三房如今住的宅子,是三老爷在确认要至湖州任知府后,便派了得用的人先行至湖州置办的。五进的大宅子,住他们一房人,倒算得宽敞。秉承着江南园林一贯的精细,园中造景处处,流水淙淙,但与苏州府的不同,这处宅子因着地势,工匠巧思,倒是比青阳老宅更多了两分天然去雕饰。 傅大太太虽说是南方人,但久居京城,已是甚少得见江南园林。一路行来,见园中五步一景,十步一停,不由感叹,江南之富贵精细。从小长在京城的傅馨怡更是觉得眼睛不够看一般,虽是没有失态的出声惊叹,但一双眼睛却是东瞟西瞄,目光收也收不回来。 待得转过一座假山,眼前豁然开朗。远远便瞧见前方不远处的垂花门前站着不少人,傅大太太当下便激动起来,不由自主加快了步伐。 三太太也激动得不能自已,不由自主便红了眼眶,一声泣喊,“大嫂——”姑嫂两个便已走到了一处。当下你看我,我看你,当真是千言万语在心头,此时无声胜有声啊。 傅大太太打量小姑半晌,见她面色红润,神态平和,当下满意地点了点头道,“气色不错,看来日子过得很是舒心吧?母亲见你这般,定然欢喜。” “大嫂倒和几年前一样年轻,一点儿都没变老。”三太太虽听得母亲,神色动容,倒还记得不能晾着傅大太太。 傅大太太目光微微闪动,心想着,自家这个小姑子倒当真是长进了不少。若换了从前,她定然是不管不顾先问傅老太太才是,如今倒还甚有分寸。傅大太太其实对这个小姑子还是很有两分了解的,哪怕她方才当真先问了老太太,傅大太太也不会觉得奇怪,当然会有些不舒服,但也犯不着去生气。自家这小姑子从来都是任性自我,向来很少顾及旁人的感受,若总跟她生气,这气还当真生不完了。 这么一来,傅大太太反而有了两分欣慰,也难怪这两年能将日子过得有声有色,过来之前,傅老太太还很是长吁短叹了一番,就怕自家女儿是报喜不报优,毕竟以她从前的性子,若是能将日子过好了,那才叫奇怪呢。 “母亲,先请大伯母他们进去吧。”(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七章 待客 傅大太太犹在暗自思忖,便听着近旁响起一道女声,“母亲,先请大伯母他们进去吧。” 那嗓音柔缓舒致,如风过回廊,让人闻之便觉舒适。傅大太太转头看去,见一个容貌姣好,气度端雅的少女走至三太太近旁,将她虚扶住,再一细看,不由眼前一亮。面前少女十三、四岁的模样,身形高挑纤长,着一件葱黄色暗绣迎春藤的掐腰短襦,下系一条竹青底墨绿色绣满深深浅浅绿色竹叶裙边的湘裙,一头青丝梳了个双螺髻,不过用鹅黄的发带打了两个花结,插了两朵紫色珍珠串成的珠花,俏生生如同开在这春日里的一朵迎春花,当真是娇俏可人。再看那眉眼,柳叶眉、丹凤眼、玲珑鼻、樱桃口,竟与三太太有七分相似,剩下的三分也尽是遗传自三老爷的优点,虽然年纪尚幼,但已然是个美人。 “哟!这是溪姐儿吧?” “阿卿,还不快些见过你舅母?” “见过舅母。”兰溪微微屈膝,垂首的弧度与姿态都恰到好处,那一眼看过去,便是仪态万千,进退有度,就连挑剔如傅大太太也挑不出一丝瑕疵。傅大太太当然不知,兰溪身边有个宫中出来的秦妈妈,这些年,为了这些个规矩和仪态,兰溪可没少在秦妈妈跟前吃苦头,这才有了今日这效果。 “快些起来。”傅大太太连忙扶起兰溪,将她的手握在手里,端详着面前女孩儿,笑得很是慈爱,“我的儿,几年不见,都长成这大姑娘了。还是江南的水土养人,看这水灵灵的模样,妹妹真是好福气啊。” “大嫂快别夸她了,她父亲都说,这孩子性子本就骄纵,若再夸上几句,怕是就得上天了。”三太太神色间难掩骄傲,面上却是这般道,而后转而携了傅大太太的手,道,“大嫂快些进去吧!这一路舟车劳顿的,可得好好歇歇。再说了,这儿还有一堆的孩子等着给你见礼,唤你声舅母,顺带要点儿见面礼呢。” 三太太这般八面玲珑倒很是让傅大太太惊讶了一番,当下却是笑道,“妹妹话都说到这儿了,我这当舅母的若是不慷慨一回,倒还不行了。孩子们,放心啊,今个儿啊,舅母就还当一回散财童子了。” “母亲可当不成那散财童子。再说了,不还有哥哥、我和两个弟弟么?我们也等着给姑母见礼,要姑母的见面礼呢。”傅馨怡目光微转,笑着扶住傅大太太另一侧,爱娇地微嘟着嘴,道。 傅大太太听罢,乐不可支。三太太更是喜得一把搂过傅馨怡,笑道,“我家怡姐儿也大了,瞧这小嘴能说会道的。走吧!快些进去。姑母早给你们备妥了茶点,先试试看,能不能堵住你这小嘴,忘了向姑母要见面礼,让姑母省上一回才好。”说着,便搂着傅馨怡往垂花门内走。 “怡姐儿,在你姑母面前,可别太放肆了啊。”傅大太太一边不放心地叮嘱,一边快步跟上。其他人也鱼贯而入,反倒是兰溪落在了后边儿,见得母亲这般高兴,她也不由微弯唇角,笑了。 这抹笑容落在某人眼中,只觉一刹那的山花开遍,却是那人比花娇,更较花俏,那目光,便不由多了两分炽热。 兰溪敏锐地一挑眉,猝然转头望去。面前的男子褪去了少年时光的青涩,玉白银线团花的杭绸直裰衬得他愈发面如冠玉,单手背负身后,笑望着她,那目光中刹那的炽热已经自觉地敛去,但却仍然深邃而专注,对上兰溪的视线,唇边的笑纹深刻了两分,“好久不见了,近来可好啊?溪表妹?” 傅修耘,两年前,金榜题名,成大庆朝开朝至今最年轻的前三甲,才貌双全的探花郎。少年成名,才华横溢,风头劲劲。头一回,兰溪将面前的这个人与久远的记忆当中,人们口中那个风华无双的傅大才子联系起来。目光微微闪动,她朝着傅修耘屈膝行了个礼,低声唤道,“表哥。” 傅修耘应了声,刚想走近说些什么,却见兰溪已转过身道,“表哥,咱们还是进去吧!”而后,迈开步子,便率先踏进了垂花门中。 傅修耘站在原地,望着家人娉娉婷婷的背影,愣了神。片刻之后,才倏忽一笑,迈开步子,随之而去。 到得厅中,已是热闹一片,众人各自见礼寒暄。兰溪被唤着上前,又给傅大太太重新见过了礼,得了傅大太太一支精细的,金镶芙蓉石镂牡丹半开的步摇,款式新奇,做工精细,倒是很适合小姑娘带,只怕是早就选好了的,而且很是花了一般心思。兰溪自是领情,屈膝又向傅大太太道了谢。 那边,傅修耘也向三太太行了礼,同样得了一套可以作为珍藏的笔墨纸砚。 “溪表姐,我是怡姐儿,我们幼时还在一处玩耍过,表姐可还记得我?”一张讨喜的脸凑到跟前,兰溪望着傅馨怡微微一笑,“自然记得,表妹,这一路上可辛苦?”事实上,兰溪与面前的傅馨怡虽然是嫡亲的表姐妹,然而,前世傅氏故去后,她与外祖家几乎没什么交集,更别提这个表妹了。记忆里,竟当真只有模糊的孩提时代,两人似是一道玩耍的记忆,但今生,显然不同。 傅馨怡一听兰溪这么说,当下笑开了小脸,道,“这坐船坐久了,当真是无趣。不过这一路上,倒是长了不少见识。” 兰溪点头,“我也不爱坐船,当初从京城到苏州,可是闷得够呛。那时偏偏年纪小,也不觉得有趣,更别说什么增长见闻了。倒是表妹,虽然闷过了,但有所得,便也闷得值得。” “是吧?是吧?我也是这么想的。表姐,没成想,你居然能跟我想到一处。你挺有趣,我喜欢你。”傅馨怡很是爽快地宣称,而后,便已是一把挽住了兰溪的胳膊。 那边厢,三太太见了很是欢喜,“这两孩子倒是投缘。” 傅大太太也是笑,“亲表姐妹,可不就得好好亲近亲近?”(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八章 规矩 稍晚时,三老爷散衙归来,自是阖府欢宴,为傅大太太母子几个接风洗尘。宴罢,三老爷将几个儿子和几个侄儿一并叫去了自己的外书房。大舅子家这个大侄儿可是出息,如今已是探花郎了,更是已考中了翰林院的庶吉士。都说,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那怎么说,也是前途一片光明啊。三老爷本就惜才,自家的内侄有了出息他更是欢喜,自然要考校一番。 男人们一走,女人们更是放了开来。席间,摆了口味清甜,专为女子所制的花果酒,一时间,你敬我来,我敬你,一时间,推杯换盏,觥筹交错,欢声笑语,好不热闹,直闹到三更这才各自散了。 席间,兰溪贪那花果酒口味清甜,多饮了两杯,却不想,是酒都有后劲。一回娴雅苑,便倒头酣睡,直睡到日上三竿,太阳透过窗棂筛入房中,轻吻上她的肌肤。她乍然惊醒,一看天色,险些没从床上惊跳起来,一边撩帐子,一边高声唤道,“枕月、流烟,什么时辰了?怎么都不叫醒我?待会儿上学该迟到了,先生得罚的。” 除了三房,其他几房都回了京城,学中的有些先生愿意的,便跟着去了。留下的,有些跟着三老爷来了湖州,他又另外延请了几个,仿着青阳的女学也给办了一个学堂,供几个女儿学习。 枕月徐徐而入,手中捧着托盘,道,“姑娘,你忘了,今日刚好学中休沐。” 兰溪一想,可不是么?唉!真是睡糊涂了。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谁知,这口气一松,便觉着脑袋刺疼起来,直疼得她倒抽了一口冷气。 “怎么?这会儿知道疼了吧?喝酒的时候怎么就不知道节制了?一个姑娘家居然这么贪杯,你也没个怕忌?”这话自然出自枕月身后板着一张脸的秦妈妈了。 兰溪听罢,不好意思地赔笑了两声,“妈妈别恼,我这……我这不是一时高兴,便多饮了两杯么?下回保证不会了。” 秦妈妈的脸色却不见好转,“我看姑娘不是高兴,姑娘这是被人给带的。” 兰溪一听这话,不妙。连忙转着眼珠子,手指搁在唇上直比着噤声的动作,“妈妈快别说了,这话被老头听见了,可不妙。”也不知是不是天生的冤家,因着兰溪的教育问题,秦妈妈和陆詹是彻底杠上了,两个年过半百的老人一对上了,竟如那三岁孩童一般,非得呛上两句,争得脸红脖子粗的时候也不少。 “他在那三柳巷若也能听到我们说什么,岂不是顺风耳了?若能听到才好,正好也得想想他这师父怎么当的,姑娘这从前可是从不喝酒的,如今居然连酒也会喝了,不是他这酒鬼师父带的还能是谁带的?” 兰溪一听,秦妈妈这话怨气可大,暗叫不妙,呵呵赔笑道,“妈妈,这不是尊师重道么?这当师父的再不着调,咱也得敬着不是?”话方落,眼见着秦妈妈怒色未见缓,张嘴还想说些什么,兰溪眼珠子咕噜噜一转,当下伸手按了太阳穴,可怜兮兮地叫道,“哎呀!疼!” 秦妈妈一见,立马忘了到口的数落,上前道,“定是酒气上了头,这下吃苦头了吧?看姑娘下回还敢不敢乱来,快些躺下。”一边将人按躺在枕上,一边唤道,“枕月!” 边上枕月连忙将托盘里的醒酒汤端了过去,道,“姑娘快些把这醒酒汤喝了。妈妈一早便让人备着的,一直在炉子上小火温着,就等着姑娘什么时候醒了,就立马端过来。” 兰溪自然二话不说将一碗醒酒汤喝了个底朝天,末了,朝着秦妈妈谄媚地一笑,“还是妈妈对我好!” 秦妈妈对着这样一张脸可气不起来,板着脸不说一句话,转身出去了。 兰溪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那边,枕月却朝着自家姑娘竖起了大拇指,还是姑娘对妈妈有办法。兰溪挤眉弄眼,无声回道,过奖过奖啊! 那碗醒酒汤想必也是秦妈妈的秘方,那效果很是不错,不过喝下去盏茶的功夫,兰溪便觉得刚才还似有千斤重的脑袋轻松了起来,又窝在床上过了一会儿,眼见着时辰不早了,兰溪索性起了身。这边枕月、流烟两个忙着伺候她梳妆打扮,那边,前两年刚提拔上来,顶替煮雪和听雨缺的铃铛和芳草两个,则忙着张罗起兰溪已经较往日里晚了好一会儿的早膳。 谁知,这早膳堪堪摆上桌,兰溪还来不及吃,便见着流烟碎步悄声而至,在她耳畔低声回道,“姑娘,表少爷身边的长泰跟着六爷身边的裕丰一道来了,说是六爷问姑娘,说姑娘处的早点好吃,可能给他与表少爷多预备一份儿,让他们一并到娴雅苑来用过,也好一处闲话几句。” 兰溪凤目微挑,心想着,自家的六哥这是又被人忽悠着当枪使了呢,怎的,学了这么许久的兵法却不见长进?不过还能想着先来问过,而不是直接就闯进来,倒还算不着无可救药。只是自家那位表哥,如今可是更不着调了呢? 兰溪双目微敛,自顾自捧了晾得温热,刚好可入口的红枣薏仁粥,一边轻啜了一口,一边抽空道,“流烟,你去回了两位爷,就说不巧得很,我已经用过早膳了。既然两位爷看得起我房里的早膳,今日怕是不行了,不过明日倒是可以差人特意送两份过去,问过两位爷各自想吃什么,尽管报给你便是。” “是。”流烟对于自家姑娘睁眼说瞎话的本领已经是见怪不怪,眼皮也没撩地应了声。 “另外,你单独到六爷跟前,就问问他,可还记得‘规矩’二字?”兰溪一边姿态优雅,慢条斯理地喝着粥,一边柔缓着嗓音吩咐。流烟垂头应是,很快便退了出去,寻了两位爷的小厮说话,又一道出了娴雅苑,往外院回话去了。 而兰溪用罢了一碗粥,心情极好地微弯着唇道,“再来一碗吧!这粥熬得不错,软糯香甜,入口即化,看来,咱们花儿怕是快从邱妈妈处出师了。芳草,你们平日里走得近,待会儿从枕月那儿取个红封,给她送去,就说是姑娘我赏的。让她好好跟着邱妈妈学,务必把邱妈妈那一身本事都给学到手才好,姑娘往后的口福,可就全靠她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九章 巧遇 外院问武堂中,傅修耘目光复杂地见那个长相明媚,唤作流烟的丫头,娉娉婷婷走远,满心的不是滋味,道,“如今溪表妹的规矩倒是愈发的大了。”要见一面,说上一句话,竟是这般不容易。 兰洵刚在自家妹妹那儿挨了一记软刀子,听了这话,却不得不赶忙赔笑道,“阿卿如今最是个懂规矩的。”当然了,那只是明面儿上的,暗地里,规矩二字,对他家妹妹,那就是形同虚设。无奈,家丑不可外扬啊不可外扬,表哥和妹妹哪个亲,兰洵再糊涂也还是能分得清的。“说来,也是我考虑不周,如今毕竟不比小时候,阿卿已经是大姑娘了,即便是表哥,该避的嫌也得避着。虽说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但女儿家的名声总是大意不得。” 听到此处,傅修耘神色有些讪讪,却是无话可说。 而如今的兰洵,****研习兵法,也没少在陆詹那只老狐狸处受教,毕竟还是有所长进,早已不可同日而语。一见傅修耘神色,当下便笑道,“其实妹妹房里那丫头还是母亲手边儿的邱妈妈的徒弟,要说这早膳啊,还是邱妈妈做的当属第一。既然妹妹处你我不便,不如去母亲那儿?” 去姑母那儿?傅修耘本想拒绝,可转念一想,目光微闪,便笑着欣然应允道,“好啊!” 不一会儿后,傅修耘便庆幸起自己没有拒绝,而是抱着万一的心态心血来潮了一回。看,这不便是不期而遇了么? 然而,他高兴了,便有人不高兴了。怎么不让他们去她的娴雅苑,却在母亲的晴明居也能遇见?“表哥和六哥也在,真是好巧!” “是好巧!都说姑母这里的饭菜乃是一绝,所以今日便厚着脸皮来蹭上一蹭了,不知姑母会不会觉着侄儿叨扰?”傅修耘那张俊秀无双的脸容上展开一抹笑,目光如水,静望三太太,直望得三太太一颗心软得一塌糊涂。 “耘哥儿说哪里的话,怎么会是叨扰?你若愿意啊,天天来姑母房中吃,也是可以的。待会儿你去跟邱妈妈说说,看你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往后啊,就让她按着你的喜好给你做。” 三太太应得爽快,傅修耘目光微闪,笑容愈发深刻了两分,“多谢姑母疼爱。” 姑侄俩说得高兴,兰洵、兰溪两兄妹却在边上冰刀霜剑地对起了阵。兰洵毫无意外地再度败下阵来,一边摸着鼻头,一边无辜地腹诽道,唉!最可怜就是他了。当真是两头受气,还两头不是人。 傅修耘眼角余光已瞄到那兄妹两个的小动作,挑眉笑道,“表妹可要一起用?” 兰溪同样勾起唇一笑,道,“不了。我刚已用过,给母亲请了安,我还有事。” “今日不是学中休沐么?溪表妹似还有事要忙?”傅修耘顺势关心道。 兰溪挑眉,抱歉,不想说。 那边,三太太却是恍然大悟道,“呀!今日又是休沐啊!阿卿要出府去么?林妈妈,快些给阿卿拿对牌来,还有前几****让你整理出来的东西,一并带了去给先生。”三太太连忙吩咐,眼见着林妈妈听命去了后面,却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轻叫了一声,“对了,险些忘了,之前你舅母很是带了好些京城的名产,我这儿再去寻摸些,给先生送过去。”说罢,三太太便急匆匆跟着去了后面。 “表妹要出府?”傅修耘挑眉,很是惊异,按理说,官家女子,尤其是青阳兰氏这般世代官宦之家,女子的规矩一向甚严,很少有出府的时候,表妹居然能够出去,而且听方才姑母之言,却是司空见惯的,这让傅修耘不得不惊异。只是惊异过后,很快念头转过,他便笑了,“正好,我今日也想去城里逛逛,不如同行如何?” 兰溪一怔,这位表哥是要做什么? 那边,兰洵便已忙不迭道,“这可不行。”那音量可不小,让傅修耘不由蹙眉看他,兰洵这才察觉不妥,连忙牵强地赔笑道,“表哥啊,妹妹如今大了,却不好老是与表哥同进同出的,何况……表哥要进城逛,与阿卿却是不太同路的。” “客随主便,表妹要去哪里,我自跟随便是。” 这位主还是如几年前那般难缠。只是,姑娘她也如几年前一般,丝毫不惧。“表哥,抱歉。怕是不太方便。”话说得不客气,拒绝地,更是干脆利落,毫不留情。在傅修耘狠狠皱着眉头,望过来时,兰溪却只是弯唇,付诸一笑。 傅修耘见那笑靥如花,非但没有消了气,反而不知为何,莫名所以的恼火。刚张了嘴,还想说些什么,那边,三太太和林妈妈已经一前一后出来了,后者手里还捧着好几个锦盒。 兰溪见状,也没有话语,身边的流烟极有眼色地上前接过锦盒和三太太递上的对牌,听罢三太太“给先生带好”的话,便辞了三太太和傅修耘几个,出了厅门。 眼见着人走远了,傅修耘回过头,目光沉敛如深海,“洵表弟,不知溪表妹是要去什么地方?怎的这般神神秘秘的?连带着我们也不方便?难道跟姑母口中那位先生有关?” 兰洵在心里暗暗叫苦,这可怎么好?阿卿拜师一事,既是不能宣诸于众,自然也要瞒着表哥,可是他既然已经问到了,若是再行瞒骗却也不行,兰洵思绪飞转,片刻后,笑道,“表哥也知,我父亲对阿卿一向甚为看重,前前后后也为她找了不少先生,这位也是了。阿卿平日里去拜访先生,都是父亲应允的,所以她才能畅通无阻。那位先生很有些怪癖,阿卿也是得了他的眼,这才得他指点一二,旁人,他却是不耐烦见的。所以,平日里,阿卿都是独自一人过去,就是我,也从未同去过,我们要跟着确实不太方便。”事实上,兰洵还是常去三柳巷的,但还当真甚少与兰溪同路,实在是因为,他这个妹妹啊,当真是个大忙人,到哪里皆是来去匆匆,不像他,闲人一个,时间大把呀。 “哦?”傅修耘倒真没料到姑父居然这般看重溪表妹,居然还单独为她延请了先生,当年在青阳,他也只是以为这个表妹比较聪明,而且很会画画罢了。“不知这位先生教些什么?” 兰洵一噎,“呃,什么都有,比较驳杂。” “这么说,还是位学古通今,博闻广识的?”傅修耘语气微微变了。 兰洵有些汗颜,默默点头,“算是吧!”(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章 生意 兰溪的马车一贯比较低调,行驶在湖州城内,并不打眼。只是,马车出了兰府,却没有立刻往三柳巷去,反而是一路沿着大路驶向了湖州最为热闹的南城朝阳街,最后停在了朝阳街临街的一家三间门面的绸缎庄前。流烟先跳下马车,而后将戴着帷帽的兰溪扶下,主仆俩进了绸缎庄,而马车则被赶到了绸缎庄边上的巷子里,车夫半坐在车辕上,优哉游哉晃悠着腿,哼起了小曲儿。 兰溪、流烟主仆俩进了绸缎庄,本在柜台后正忙着盘账的掌柜一见二人,却是面色一肃,笑着迎上前来,口中称道,“小姐今日不知是要买布,还是要做衣裳?” “曹掌柜的,我们已是你们店里的常客了,今日自然也是老规矩。”流烟挽着兰溪的手,虽笑着,但却自显出一副大家气派来。 那槽掌柜也不恼,呵呵笑着,将手一伸道,“既是如此,二位请随我上楼吧。”话落,又冲着两个活计使了个眼色,便迎着兰溪主仆二人径自上了楼去。 上到二楼的贵客从来都是掌柜的亲自招待,何况这位姑娘当真算得是常客,每月里,总要来上那么一两回,每回都是大手笔的花销,可不只是贵客,更是大主顾,掌柜的自然要好生招待,那两伙计见状,不觉有半分奇异,兀自如往常一般,看店、打扫、招呼进门的客人不提。 兰溪和流烟两个一路被引着进了一间布置很是讲究的雅室,清一色所费不赀的黄花梨木桌椅,多宝阁上,不见太过耀目的珠宝摆设,但一棵翡翠白菜,白玉无瑕,碧色通透,价值不菲,一件青铜器,看不出什么名堂,但其古朴气韵浓厚,意蕴绵绵,另外还有些花瓶器件儿什么的,乍一看去,并不起眼,但都是有来历的。 然而,兰溪自跨进了这间房门,却是没往那多宝阁上看去一眼,反而极是熟悉一般,一路直走到了那黄花梨椅子的主座上,不由分说…….坐下了。 更奇的是,那随后走进来的曹掌柜见状也是不惊不疑,笑着将门轻轻掩上,这才走上前笑着拱手道,“算着今日姑娘该来了,却不想比往日迟了些,好在,如今这天气渐暖,这茶应该还未凉,正堪得喝,姑娘快些尝尝,顺便评评老夫这沏茶的手艺可长进了没有?” “曹叔你这可是难为我了,你明知道要我品茶,我只品得出个好喝不好喝,若要评,自然便也只有一个好与不好了。”话落,兰溪倒是举起那茶盏轻啜了一口,而后,笑着赞道,“好茶。” 曹掌柜听罢,不由笑了,“看来,这茶在姑娘品来,至少算得好喝,老夫便也知足了。” 兰溪丝毫不觉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呵呵一笑,左右顾盼了一下,疑道,“咦?颜姨呢?” “知晓姑娘今日要来,这不,她自个儿亲自去取衣裳去了,不让姑娘看过,她总怕这衣裳还不够好。”曹掌柜回道,话方落,便听得门外隐隐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不由又是一笑,“你看,这不就来了?” 门,“吱呀”一声轻启,一个微微富态的妇人端着一个红漆托盘走了进来,一眼望去,只觉这妇人眉眼间居然很是熟悉,再一细看,呵!这不是那颜妈妈又是何人呢?只是,如今的颜妈妈较几年前竟是胖了不少,连带着那一贯沉肃的脸似也因着这圆润的脸庞而柔和了不少。见得兰溪,颜妈妈双目一亮,道,“姑娘,你可来了。你再不来,我还真担心,咱们这个月的衣裳拿不出手了。” “颜姨,你真是对自己太没信心了。这几年,衣裳的事,我不过是动动嘴皮子,哪一回不是你一手办妥的?” “不管怎么说,总要你掌掌眼,我这心啊,才能安啊。”说着,忙将那托盘捧上前来,原来,那盘中竟整整齐齐摆放着一套叠好的女子衣裙。 兰溪叹息,“我能做的呀,也只剩看看了。” 颜妈妈笑了,忙和流烟两个配合着将那套衣裙在兰溪跟前展开。一件短襦,淡淡的嫩黄色,上臂收窄,下臂广阔,袖口绣忍冬纹收成波浪状,一动,便如蝴蝶展翼,衣襟处并未盘扣,反是用了几朵花,密密叠叠地将扣子掩在了花蕊处,不仔细看,都看不出痕迹。下身裙子是艾绿的素面湖绸,做百褶状,却在裙幅上用同色的丝线绣了百花穿蝶,乍一看去,并无出彩之处,但行动间,那蝶儿便会如同活了一般,自在那裙中百花间飞舞,举步间,便可闻花香,可见蝶舞。 兰溪见了,笑着点头,“颜姨的手艺真是越发的好了,这裙子,看得我都喜欢得不得了,这款‘蝶恋’定可风靡整个湖州。” “姑娘每回都是这番话。”颜妈妈心中欢喜,止不住的笑,却还是笑嗔道。 “那每一回可不就卖得很好吗?”呵呵赔笑了一声,兰溪连忙转向一旁的曹掌柜,道,“曹叔,过不了几日便是上巳了,按理说,该做衣裳的都做了,可咱们这款蝶恋一推出,肯定能引起轰动,届时做衣裳的只怕不少,这料子该备的可得备上。绣房那边的人手,颜姨也得安排妥当了。” 曹掌柜和颜妈妈自是没有二话,双双应好。几人又你一句,我一句,很是商量了一番。好在,这也不是头一回了,如何做都是驾轻就熟的,倒也用不着过分担心,反是说起上巳,颜妈妈很有些不满了,“要我说,这回姑娘不如索性穿了这身衣裳去赏春踏青,那还省得还得等到初五那日。” “这都是几年来第几回了?妈妈还是不放弃游说姑娘做咱们锦绣庄的活招牌呀?”流烟笑道。 兰溪却是苦笑道,“颜姨,我可不想被人猜出和‘锦绣庄’的关系。” 颜妈妈听罢,又是无奈地叹息,“罢了,罢了。姑娘的难处我也不是不知道,只是……唉!这些个衣裳姑娘若能穿上,定然艳惊四座,真是可惜了。” “我要那艳惊四座做什么用?我要的啊,是盆满钵满。”兰溪却是笑眯了眼,又是偷腥小猫般的小小财迷样。 于是,颜妈妈和流烟,都默默地默了。 看到此处,想必各位看官都已明了了,这间名为“锦绣庄”的绸缎在,就是兰溪的生意。(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一章 忙里 原来,这间名为“锦绣庄”的绸缎庄,就是兰溪的生意,而且只是之一。 从前兰溪对银钱这类“俗”事从不上心,但前世很是明白了有钱能使鬼推磨的道理,然后之前为了帮曹巧慧,手里能挪用的银两尽数挪用了出去,很是体会了一把缺钱,心里没底的滋味,便兴起了要赚钱的心思。 然后那年过年时,她亲爱的师兄怕是早已看出她的心思,给的压岁钱那叫一个丰厚,整整两千两的银票,加上之前三老爷给的三千两和很是丰厚的压岁钱,兰溪的本钱就出来了。 再来,也算兰溪运气好,帮了曹巧慧一把,赚回了曹掌柜和于大夫两个能耐而且忠心的帮手。曹掌柜和颜妈妈在曹巧慧成亲后不久,总算是修成正果,成了一家人。颜妈妈便辞了兰府教习的差事,到了外边儿。 曹掌柜从前本就是做丝绸生意的,颜妈妈的女红手艺又是数一数二的,兰溪便动了心思,开了这家“锦绣庄”。底下的门面,就同一般的绸缎庄无异,而楼上却算得是家成衣铺子,但却是走的高端定制的路子。每月,“锦绣坊”会出一款衣裳的式样,从来都会风靡整个湖州和江南,甚至会影响到京城,乃至整个大庆。 这要得益于兰溪前世的见识,不过是将后世要流行的衣裳样式先提前做了出来,然后,颜妈妈和枕月又是个中好手,得了灵感,很是擅于推陈出新。再加上,颜妈妈和她亲手调教出来的一班绣娘手艺当真是没话说,才能将“锦绣坊”的衣裙做得要比别家的更为精细灵动。这才能在每月高价售出那套样衣之后,订单仍能源源不断。而“锦绣坊”出品,从来都是独一无二,既是高端定制,便不只布料、尺寸,就连花色款式上也会作相应的调整,很是满足了女子们,尤其是有钱有权的那些女子们爱美虚荣的心理,所以,这几年,“锦绣庄”在湖州已算是声名鹊起。 虽然人说树大招风,但兰溪背后有个当知府的爹撑腰,她是半点儿不惧,只管大把大把地往怀里搂银子便是。 因着曹掌柜和颜妈妈为兰溪做事,自然他们一家人便都跟着兰溪来了湖州。而于南星的一手好医术,兰溪自然也不会荒废了。便在湖州开了家医馆,唤作“保仁堂”,一切事务由于南星夫妇俩全权负责,只是药材要用好的,诊费也只要持平便好,加上于南星医术确实了得,医德也不差,几年下来,在湖州城内也算得上小有名气。 只是兰溪一想起前世于南星的功成名就,总觉得有些心虚,她好像误了于大夫的青云之路吧?只是,她倒也送给了他娇妻佳儿,合家幸福啊。兰溪默默想着,前世于大夫走的便是师兄的路子,若是可以,往后寻个机会将他举荐给师兄,说不准也能还他一番锦绣前程。 想到此处,兰溪忙问道,“于大夫和曹姐姐一早便去了药铺?”这“锦绣庄”买的时候便专门寻了一处,前边儿是铺子,后边儿是宅子的铺面,花了两千两置办下,曹掌柜一家就住在后边儿的宅子里,兰溪来了,没见着那对年轻夫妻,遂这般问道。 “南星一早便去铺子里了,这两日着了风寒的人不少,药铺里挺忙的。巧慧倒是留在家里,虎儿有些发热,离不得人。” “虎儿也病了?不严重吧?”曹巧慧两年前生了个男娃儿,小名虎儿,如今已是两岁了。 曹掌柜笑道,“不碍事,不过是小小风寒,他爹就是大夫,开了方子,两剂药下去,已是大好了,只是巧慧不放心,还得守着罢了。” 兰溪想想也是,以于大夫的医术,自然没什么好担心的。这般想着,兰溪缓下神色,点了点头,“那便好,只是如今乍暖还寒的,曹叔和颜姨也得多注意身子,千万莫着凉了,铺子里的事儿,还要劳烦你们多操心了。” “姑娘说得什么话,这到年底,我们拿的分红可半点儿不少。”曹掌柜从前病得只剩一把骨头,后来病好后,在于大夫这个神医的调养下,如今脸盘微圆,面色红润,逢人便笑,很是讨喜,加上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当真是个再好不过的掌柜,兰溪每每总觉得自己是走了****运,捡到宝了。 “如此,我们便走了,我还得去趟三柳巷。”兰溪自然没有什么不放心的,说着,便施施然站起身来。 “姑娘,这上个月的账本你还没过目呢。” “哎哟!你饶了我吧,曹叔。你明知道我一看这账本我就头疼,还是等过两日,让奶娘送进府里,让盈风查看吧!”早在决定开铺子赚银子的时候,兰溪便决定从几个心腹里培养一个能写会算的,专门管着这银钱的进出。几个丫鬟里,盈风虽不爱说话,却是个稳重的,加上她识得的字本就比枕月和流烟要多些,兰溪便定下了她。专门请了个账房先生教她打算盘和记账、看账,那丫头也很是争气,用心地学,如今已是个中好手,兰溪更是省心,索性撂开了手,半点儿不管了。 至于董妈妈,则算是帮兰溪总揽着外边儿两间铺子的事务,若是有什么请示和传达,都由着她进府出府的跑。 “对了,忘了问曹叔,如今进货的事儿你都交给了我福安哥,他做得可还好?”铺子开起来后,兰溪便让董妈妈征得奶兄董福安的同意之后,将他放在了曹掌柜手下,跟他学本事。这董福安虽然人憨直,虽然学东西要慢了一些,但却老实本分,曹掌柜也很是欢喜,手把手地教了几年,如今已能独当一面了,直接将进货的活计尽数交予了他,反倒是兰溪仍有两分不放心。 “姑娘放心,福安做得好着呢。你别看他看上去老实,实则啊,这肚子里的学问多着呢。他如今的眼力、魄力,早已不可同日而语,哪怕是日后,姑娘要将这‘锦绣庄’开到京城去,这大掌柜的人选,他也足可担任。”曹掌柜笑呵呵地道。 兰溪听罢,目光微微闪动,这还真是只老狐狸。(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二章 偷闲 三柳巷,因巷子口的三棵柳树而得名。那几棵柳树都有些年头了,但可能此处水土利于它们生长,枝干粗壮,枝条繁茂,在春风轻拂下,抽了新绿,在午间的阳光下轻轻晃悠,当真如同一个婀娜多姿的美人,正临水梳妆。 马车停在巷子第三家的院门前,流烟搀扶着流烟下了马车,轻轻叩响了院门。门,“吱呀”一声开启,门内的人正是陆詹的小厮,唤作宝贵,兰溪当日还呛了一句太俗,而陆詹也回了一句,大俗即大雅。如今宝贵一见兰溪,便喜道,“姑娘总算来了,今天早起,先生就念叨着说今日姑娘休沐,定是要来的。” “他是害怕我来了没收他的酒,所以忙着藏起来吧?”兰溪一边笑言,一边跨进院门。小院内有个小小的花园,种了好些个品种的竹子,在这早春里仍是青翠挺拔,俊秀依然。屋檐下,竹廊里,摆放着一张太师椅,陆詹正仰躺在椅上,闭目假寐,听风过竹林,沙沙作响,竟很是恣意。 “偷得浮生半日闲,师父这日子,过得让人好生羡慕。”兰溪笑着走近,站定在那躺椅边上,投下的暗影遮住了日光。 “有什么好让人羡慕的,我这一****操不完的心,头疼个没完,哪儿来的什么偷得浮生半日闲?去!去!去!别挡了日头。”陆詹却不乐意了,睁开眼,虎着脸将人攘开。 “哎呀!徒儿来了,师父不高兴呀!莫不是……因为徒儿来了,你就喝不成酒了吧?让我去看看,师父这回把酒都藏哪儿了?”话落,也不等人招呼,便直接进了屋子。 “我这儿的酒不都被你收完了么?我这儿哪儿还有什么酒啊?来一回收一回,我这儿就是个酒窖,也经不起你这般收的。”陆詹神色有些不自在,一边满是怨气地道,一边跟着进了屋子。 兰溪一边看看书柜的暗格,一边看看宽口大肚的花瓶,一会儿拉开衣柜,就连床底下也没有放过,结果一无所获,抬起头,见陆詹故作淡然,却难掩得意的模样,不由叹道,“师父,你这回藏得很是隐蔽啊。”目光四处一移,望见地上某一处细碎的灰尘,便乍然抬头道,“长风,帮我个忙。” 纤指一扬,指着头顶的房梁,一道玄色身影恍若鬼魅一般越窗而入,陆詹的脸色瞬间慌张了。“喂!喂!臭丫头,好端端的,你让长风上梁做什么?长风,不准上去。” 可惜,没有人理他。兰溪单手叉腰,冲着他,笑得那叫一个甜美,那道玄色身影更是足下一个轻点,身子便轻盈如燕般窜上房梁,而后,再一个旋身,稳稳落地,手里,却已多了两个酒坛子。 陆詹扑将过去想要抢,漠然着一张脸的黑衣青年将手一个高举,让他扑了个空,然后,木着一张脸,不发一言,将酒坛子递给了兰溪。 兰溪笑呵呵接过,陆詹却气得咬牙,“长风你这个叛徒,这臭丫头给了你什么好处,你居然这么听她的?你既然要给她,却做什么方才又要帮我藏?” “呀!师父,你不知道吗?上回长风帮着你藏酒,我写信给师兄告状去了。师兄来信狠狠将长风臭骂了一通,还给了长风一条密令。我不在时,长风听你的,我在啊,长风就听我的。”兰溪得意洋洋地笑眯了一双丹凤眼。 “好你们两个孽徒,居然联起手来忤逆为师,说好的尊师重道呢?”陆詹如同被踩了尾巴一般,炸了。 兰溪却是半点儿不惧,道,“谁让师父为老不尊,我和师兄只好上行下效了。于大夫可是说了,你再贪杯,可就瞧不到师兄给你添徒孙了,偏你不知爱惜身体,总背地里偷喝酒,有道是有事弟子服其劳,为了师父长命百岁,我也只好当这孽徒啦。”话落,将手中的酒坛递给了那木然着一张脸,面无表情的黑衣青年道,“长风,你今日做得很好,我会跟师兄狠狠夸你的。这酒赏你啦!不过找个没人的地方偷着喝,省得这老头瞧见了又眼馋。” 耿长风将酒坛接过,朝着兰溪抱拳行过礼,然后,足下一点,又如来时一般,越窗飞出屋子,转眼,不见踪影。 “呵!这个闷犊子,居然看也不看我一眼,你师兄那臭小子,到底是给我派了个护卫,还是探子啊?”陆詹气急败坏地指着洞开的窗户骂道。 “长风嘛,自然是师父的护卫……师兄的探子!”兰溪笑呵呵道,见着陆詹回头,狠狠瞪她,她无辜地一摊手,道,“谁让人家姓耿呢。” “你还说,你这个臭丫头。为师这几年是怎么对你的?为师为了你,留在青阳,又从青阳来了湖州,你师兄呢?几年可就只有书信往来,到底是为师亲,还是你师兄亲?你倒好,居然跟你师兄狼狈为奸,转头就把为师卖了。”陆詹气得只差没有指着兰溪的鼻子骂了。 兰溪却很是不痛不痒,反正每回收了这老头的酒,都要被数落一回,她早已见惯不惊了。闲闲地掏了掏耳朵,兰溪想着,师父今日中气十足得很,看来,年后的那场风寒是大好了。“师父也太看得起我跟师兄了,以我们如今的本事,可还不敢在师父跟前称狼称狈。” “你个小没良心的!你跟你师兄那真是……真是教会了徒弟,饿死师父,居然跟为师玩儿起了三十六计,把为师也给坑了。”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嘛,多谢师父夸奖咯。师兄听了这话,应该也会很高兴的,师父夸他兵法学得好呢。”兰溪笑着眨了眨眼,一脸的天真无邪。 “我可没有夸你。可恶,可恶,我陆平野精明一世,怎的偏偏收了你们这两个徒弟?为师若有个好歹,都是被你们气的。你说你,多可爱善良的一个丫头,怎么就跟着你师兄学坏了?丫头啊!为师多疼爱你,你知道的,你怎么也该多向着师父点儿啊,你偏帮着你师兄,为师这心,多痛啊?”急转直下,语气渐缓,可怜兮兮,陆詹转眼打起了温情牌。 “师父啊——”兰溪神色很是纠结,“逢年过节,就连每年生辰,师兄可都不远千里地给我寄东西,压岁钱更是从没少过,师父啊,都说拿人家的手软啊,我这也是没办法。” “为师难道短了你的不成?”当师父的,又炸了。 当徒弟的,很无辜。“师父,你教过我,要懂得审时度势。我觉得吧,在师父和师兄之间,我还是选师兄好了。”毕竟,跟着师兄有肉吃啊!(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三章 礼物 毫不愧疚地说完师父和师兄之间选师兄的话,兰溪对陆詹黑沉的脸色视若无睹,只是转头看了看天色,于是,又不满了,“我说老头儿,这都什么时辰了?你还不让人备饭啊?该不会小气到连顿饭也不让我吃就要撵我回去吧?” “什么老头儿?没大没小的,师父也不会叫,就饿着你了,怎么?”陆詹狠狠瞪了不肖徒儿一眼,但话是这么说,他却是慢吞吞地朝着房门外踱去,嘴里却还在低声嘟哝道,“这会儿吃我的,就不怕嘴短了?” 兰溪当作没听见,只是笑着朝某人背后扮了个鬼脸,目送着师父清癯的背影转过回廊不见了,她这才收了笑容,道,“长风,悄悄叫了宝贵来见我。” 无人应声,一扇窗户却无风自关。不一会儿后,有人在门外请见,正是宝贵。 “这些时日,遵从于大夫的交待,先生的起居都很是规律,饮食清淡,酒,小的们已是看得很紧,先生要偷喝只怕也是不成的。何况,长风得了四爷的密令,每日晨起都要让先生打一套五禽戏,几日功夫下来,居然还很有些成效,如今见着却是好了。”宝贵垂首立在兰溪跟前,事无巨细地一一禀过。 兰溪听罢五禽戏几个字时,诧异地挑眉,转头望向边上恍若泥塑的耿长风,嘴角上弯,笑了,还是师兄有办法。 陆詹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又不喜动弹,身子本就弱,偏偏又喜吃大鱼大肉,更贪杯中之物,身体一直算不得好。年前年后,一场风寒直拖了数月,大病了一场,这回可把兰溪和远在千里之外的耿熙吾吓了个够呛,后者只差没有扔下手里的一切事务,飞身赶来。若非皇命在身,实在走不开身,只怕已经亲至湖州了。但他人没到,密令却到了,耿长风这个被他派至陆詹身边做护卫的亲信,要说他最听谁的话,头一个自然是耿四,第二个是兰溪,陆詹充其量只能排第三。 兰溪想象着自家师父不甘不愿,被冰块儿一般的耿长风逼着打五禽戏的画面,就忍俊不禁,但心中,却放心了不少,心情一好,连带着饭桌上也是胃口大开,加上陆詹这儿这位李婶儿的手艺也不差,一手家常菜做得那叫一个色香味俱全,就是兰溪这般挑剔的人也每每吃得停不住筷,这回自然又是大快朵颐。 陆詹见了,不由啧啧两声,道,“你这臭丫头,还是个馋丫头,这般模样,日后可怎么嫁得出去哟?” 兰溪对翻过年来,自家父亲和师父时不时将她嫁不嫁得出去的话题挂在嘴上,已是司空见惯,如今自然也可置若罔闻,师父说他的,她自吃她自己的。也是拜了师,上了贼船之后,兰溪才对自家师父有了更深的了解,这位恍若神人的平野先生,其实才是个最不懂规矩的人,什么食不言,寝不语,于他而言,那都是狗屁,比不上他的自在重要。然而,兰溪习惯了自家师父的不尊规矩,自个儿幼承庭训,这礼仪却忘不掉,仍是用罢了饭,这才漱了口,净了手,长舒了一口气,回道,“师父莫非是怕我嫁不出去,要赖着你养么?” “哈哈,笑话!你嫁不出去,怎么就能轮到我养了?要养也该是兰景芝那当老子的养。再说了,你自个儿平日里赚钱就跟用抢似的,那私房银子不知比为师厚多少,倒还好意思要赖着为师养你?”陆詹嗤之以鼻。 兰溪点头,表示认同,“这不就结了,那师父还担心什么?左右,我嫁不嫁得出去,师父都没啥损失。” 陆詹气结,张了张嘴,刚想反驳。兰溪已经很快地转了话题,“师兄可有信到?” “有!不过没你的份儿。”陆詹板着一张脸,语带挑衅。 “哦。”兰溪耸了耸肩,无可无不可,半点儿未受影响。 反倒是陆詹,又是一阵气闷,“没有信,不过有东西!喏!给你的,拿人的手软!”一个包袱被递到跟前,兰溪笑眯眯地接过,就说嘛,那么大方的师兄,怎么会捎一回东西,却把她给忘了? 打开包袱,里面不过就是些北地的特产,还有些江南这边难得一见,但在西北却很是寻常的稀罕物,唯独有一只雕工精细的黑漆八宝螺钿匣子,很是打眼。“咦?这是什么?” 兰溪一边狐疑地自问,一边将匣子打开。猩猩红绒毡上放着一只玉簪并一对耳坠,那花头就着玉质,或绿或白,竟雕成了数朵花,但那花却不是兰溪熟悉的,只是白绿间或,星星点点,竟似野地中不知名儿的花,偏偏却用这般名贵的和田玉雕成,耳坠也是同样的雕工,同样的花型。 兰溪左右将那玉簪和耳坠捧在手心,看了又看,却只是觉着挺好看的,旁的却看不出什么名堂了。再仔细一瞧,这才瞧见那绒毡底下压着一张白笺,取出展开一看,两行墨迹赫然纸上,正是兰溪已很是熟悉的行草走笔,耿熙吾的字迹,上面没有赘言,不过两句诗,“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看罢笺上诗句,兰溪突然笑了,“师兄这礼物送得倒当真应景。” 陆詹闻言,探头过来看,将那玉簪、耳坠和笺上诗句都看了个遍,末了,一拧眉道,“这是荠菜花?这么好的玉,却用来雕了朵野花,当真是暴殄天物。” 兰溪却是笑道,“是啊!这么好的玉,怕是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用来雕这不起眼的荠菜花了吧?那我这簪子和耳坠岂不是世无其二?” 陆詹望着小徒弟的笑颜,目光微闪,道,“再过两日便是上巳,你师兄这礼物送得确实应景,看来也很得你的心,倒是难为了你师兄那个榆木疙瘩,居然还晓得花心思了。” 自然是花了心思的。兰溪笑靥如花,三月三,荠菜当灵丹。远在千里之外的祝福,她收到了,多谢师兄。(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四章 相邀 兰溪将那玉簪捧在手里,看了又看,只觉越看越欢喜,越看越觉得这不起眼的荠菜花比那些个牡丹芍药还要顺眼,还要让她爱不释手。 陆詹见了,神色微动,道,“你师兄每回给为师捎东西捎信,总少不了你那份儿,只是倒累得你每回都要跑一趟,不如往后为师直接差人给你送府上去?” “师父,我总要常来看你的,来这儿再取就是了,做什么多费事儿?再说了,师兄把东西跟师父的一并捎来,也是为了我好,外人可不知道他是我师兄,这人言可畏,旁人的口水就能把我淹死了。我猜,师兄也是一早便考虑到了,他一贯考虑周到的。”兰溪一边应着,一边小心翼翼将那玉簪放回盒子中。 陆詹见了,却是叹息一声,低语道,“是啊!他对你,倒当真是周到,十分周到。” “师父啊!”陆詹正失神间,突闻一声哀嚎,骇得惊抬双目望去,但见兰溪一脸心痛地捧心道,“我未来的师嫂得多幸福啊?看师兄对我这师妹的种种,这细心体贴可见一斑啊。” 陆詹额角抽了两抽,默默无语,望天。 “对了,师父,后日便是上巳节了。我只怕会陪同我京城来的表哥、表妹他们去城郊踏青赏春,师父想必无事,不如与我们同去?”因着耿四的礼物,兰溪不由想到上巳节,心想,这一回尽地主之谊,应是躲不开的,索性倒可以借此机会带师父也出去溜达溜达。 “你京城来的表哥?”陆詹目光微闪,却只提到了表哥,“只有表哥,没有表嫂?” 兰溪一愣,心想着,自家师父有的师父还真像是住海边的,管得太宽。“定没定亲不晓得,不过现在确实还没有表嫂呢。师父啊,我归你管,我家表哥可不归你管,你呀,就少操点儿心吧!倒是你,当日去是不去?” “你我师徒身份暂时对外保密,却不知为师去了你要如何介绍?” 兰溪却是半点儿没有作难,“那有何难?不就是父亲为我延请的先生之一么?而且是父亲挚友,所以视如家中长辈,一同游玩也无不可。” 陆詹摇头,“未免牵强。”目光微闪间,却已是计上心头,笑得一脸狐狸相,“不如到时,城郊巧遇。” 兰溪点头,师父果真是只老狐狸。只是,往回让他出去走动走动,他向来是推三阻四,这回倒是难得痛快。难道是被长风的那五禽戏给训练的,突然爱好运动了? 陆詹却是望着小徒弟,暗忖道,什么表哥,他听着就觉得有猫腻,可得先去看看人,摸清楚情况才好。 暮色四合时,流烟抱着耿四捎来的包袱,和兰溪主仆两人高高兴兴回了府。谁知,刚进了娴雅苑的垂花门,枕月便闻信来报道,“姑娘,怡姑娘已经等了你好一会儿了。” 兰溪愣了一息的功夫,这才反应过来枕月口中这位“怡姑娘”是何许人也。微微挑起眉,对于傅馨怡的突然来访,兰溪居然不觉得该奇怪。整了整衣裙,款步进了花厅,坐在厅中百无聊赖吃着茶点的傅馨怡一见她,登时眼睛一亮,却是抱怨道,“表姐总算回来了,出府去玩儿,居然也不带上我?” 呵!这本该如此的语调,这抱怨的神态,还当真是如出一辙,果真是傅氏出品,别无分号,有其兄必有其妹啊! 兰溪眉梢轻轻一挑,面上却是笑道,“表妹,我可不是去玩儿,唉!你瞧瞧,先生还布置了一堆的课业呢?”手往流烟抱在怀里的包袱上一指,兰溪一脸的可怜兮兮。 抱着包袱的流烟面无表情地抽搐了一下额角,心想道,她家姑娘越来越会睁眼说瞎话了,只是可怜了陆先生这个一整日都忙着和小徒儿斗嘴斗法,鉴赏礼物,说大徒儿坏话的师父无辜背了黑锅,转眼就成了个加重学生课业负担的坏先生。不过,收了她家姑娘这徒弟,陆先生应该也早有这觉悟吧? 傅馨怡听罢,果然一脸同情,“表姐,你还有这么多课业啊?好可怜!”她方才还想着,那包袱里是不是有什么好东西呢。“不过,表姐,你这么忙的话,该不会上巳节那天也没空吧?我还想着来邀表姐一道出游赏春,虽然哥哥他们跟着,但有表姐一道,怎么也该方便有趣些才是。” 兰溪目光微闪,没成想,还真是为这事儿来的? 兰溪没有说话,傅馨怡看了不由没底,走上前,扯了兰溪的衣袖,左右摇晃着,嘟嘴撒娇道,“哎呀,表姐!你就一道去玩一玩儿吧,最多,我跟姑父求求情,放你一天的假,也好松快松快?” 兰溪瞄了一眼那表情与自家阿久没啥区别,正撒着娇耍着赖的表妹,心想着,这位在家里只怕也是个受宠的主。轻叹了一声,兰溪似是为难地蹙起了眉,好一会儿后,才一咬牙,道,“罢了,表妹远道而来,我也该尽尽地主之谊才是,那上巳节那天,我便陪表妹一道出游吧!至于课业……那只有回来再赶赶了。” “真的啊?表姐你真好。”傅馨怡小姑娘,简单纯粹得很,丝毫不知自己被一只狡猾的小狐狸狠狠忽悠了一回,兀自感激涕零,满眼的崇拜。 兰溪呵呵一笑,心想着,傻表妹,那一日,我本就预定要与你们同去的呀。目光一瞟,看向几上盘中空了大半的茶点,许是良心发现,兰溪笑道,“表妹看来挺喜欢我房中的茶点啊?芳草,你让花儿再做些,待会儿让表姑娘带回房去慢慢吃。” “谢谢表姐。”傅馨怡笑得眉眼弯弯。 “不客气。”兰溪笑得端庄优雅。 达成了目的,还得了一包美味的糕点,而且似乎跟表姐之间相处也不错,傅馨怡心情极好地一路哼着小曲儿从娴雅苑回到了三太太安排的住处,谁知一进门,却瞧见窗边椅上坐着一人,她不由挑眉讶然道,“哥哥,你怎么在这里?”(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五章 春日 “哥哥,你怎么在这里?” 窗下椅上,一道颀长清俊的身影斜斜倚靠着,檐下刚刚亮了灯,那晕黄的烛光倾洒下来,投射在他月白的直裰上,人,恍若笼在轻纱之中。闻声,那沉寂的侧颜有了波动,缓缓转过头来,那清俊的眉目方才还在轻纱中隐隐绰绰,转眼间明晰起来,当真是面如冠玉,清俊如画,不是傅修耘又是谁? 傅修耘见得妹妹,嘴角微弯道,“我来看看你上巳那天要穿戴的东西预备好了没有,若是没有,明日我陪你出府去买。” 傅馨怡甜甜笑道,“谢谢哥哥了,我还没有来得及挑选准备,不过想来应该是不缺什么的,离京之前,母亲不是才给我置办了好些么?应该够用了。” “我还以为你早就迫不及待挑选起来了,却不想你居然出去了。去了哪儿?看起来挺高兴的。”傅修耘暗垂下眼,很是随意地问道。 傅馨怡却是个直肠子,在同胞哥哥跟前,更是从不遮掩,当下想也没想便道,“哥哥稍早来我这儿,不是说了上巳节会一起出游的事儿么?还说虽然湖州要比京城新鲜,但是没有愉姐姐她们一道,怕我无趣,让我若是觉得不想去那便不去了。我想着,好不容易来一趟湖州,有机会自然要出去转转,没有伴儿,我去邀一个便好。所以,刚才我便去了溪表姐那儿,邀她与我们一道去。” “哦?”傅修耘挑眉,似有了两分兴趣,“那她可应下了?” “溪表姐人很好,也挺好说话的,自然是应下了。” 傅修耘暗垂下的眼中,暗影飞掠,好说话?那只是对你吧?不过……嘴角一个上牵,不由笑了,无论如何,好歹是应下了。 “栀子,把溪表姐给我的糕点装了来,端一份儿去母亲那儿给她尝尝。” “是。”傅馨怡身后的侍女垂首应道,而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怡儿这儿有好吃的?怎也不算上哥哥的一份儿?”傅修耘挑眉问道。 傅馨怡狐疑地蹙了蹙眉心,道,“是溪表姐给我的糕点,稍早时,表姐见我爱吃,所以特意又让人给我做了带回来的。哥哥不是从不吃甜的吗?” 傅修耘弯唇笑了,“偶尔为之,也不错。” 傅馨怡有些不愿,却还是撇了撇唇,道,“那好吧,待会儿让栀子也给哥哥房里送一份儿去好了。” “多谢怡儿割爱了。怡儿这般大方,哥哥自然也不会小气,明日我带你出府,湖州可也有宝银楼。” “真的?”傅馨怡瞬间高兴起来,“多谢哥哥。” 转眼便到了上巳节。这日清早,兰溪被秦妈妈从被窝里挖了出来,无论兰溪怎么抗议,愣是被折腾着换了新衣,梳洗妆扮,略施薄粉,眼见着镜中人儿已是焕然一新,秦妈妈才似终于满意地笑了。 兰溪掩唇打了个呵欠,转眼便雾湿了双眸,对上秦妈妈恨铁不成钢的眼神,她连连赔笑道,“妈妈,不过一个上巳节罢了,又不是过年,哪用得着这般如临大敌的?” “往年姑娘还小,自然无所谓。可如今姑娘大了,眼看着就要相看起来。像是上巳这样的日子,于女子而言,可以光明正大的出游玩耍,可是极为难得的。姑娘如果不好好打扮一番,过了节后,若是无人打听,那姑娘是不是当真要做那养在深闺人不识的?” “那也没什么不好。”兰溪小声嘟哝道,眼看着,秦妈妈利刃般的目光又扫了过来,她一耸肩,笑道,“我师父说过,姻缘之事,最是玄妙,妈妈着急也急不来呀!况且,难道上巳过后,便有人上门提亲了,妈妈会高兴吗?能在游玩儿时见了一面便相中我了的,只怕也是看中了我的颜色和家世罢了,妈妈能看得上?” 秦妈妈有的时候真是不明白,明明是个多么聪慧的姑娘,偏偏一提到这类事情,就跟脑子打了浆糊似的,就是不开窍。好多时候,秦妈妈都恨不得手里有把斧子,能给兰溪脑袋劈开来好好看看,里面到底在想些什么。“姑娘,颜色和家世,同样是你能觅得好姻缘的资本。” 如果这个时候,她跟妈妈说,她不想嫁,不愿嫁,怕是妈妈定会跟她急吧?兰溪眼珠子一转,在秦妈妈长篇大论之前,忙道,“好了,天色不早了,怕是哥哥、表妹他们已经等着了,我得走了。流烟——”唤了流烟,兰溪不等秦妈妈再说话,匆匆出了门。 秦妈妈见她虽然仍是优雅的举步间鲜见的匆促,不由皱眉,她又岂会不知,自家姑娘对婚事的排斥,可是……秦妈妈叹息一声,我的姑娘呀,不管你愿不愿意都好,终有一日,你仍是得嫁啊! 出了娴雅苑,兰溪拍着小胸脯,大大地吁了一口气,“流烟啊,咱们妈妈近来真是越来越可怕了。” “老爷和先生也常念叨着,夫人虽然嘴上不说,但姑娘今日身上的衣裳还有首饰,可是一早便都备好了的,说到底,姑娘如今大了,很多事情,也确实该预备起来了。” 兰溪狠狠一瞪眼,“你真是越来越不可爱了。”说罢,鼓了鼓腮帮子,转身走人。 流烟叹息一声,她家姑娘如今是一提这事儿就急呀。 一路出了二门,便见着道边停着一辆华盖马车,兰洵几个果然已经等在了那一处。傅修耘几乎在第一眼间便瞧见了那娉婷袅娜的佳人身影,上身着粉,下身穿绿,却不见半点儿俗气,反而俏生生如同春日烂漫枝头的一枝桃,灼灼其华。 眼见着一道幽静的目光扫视过来,傅修耘连忙收敛了眸光当中的炽烈,报以微微一笑,有礼有度。 兰溪款款走上前,屈膝行了个礼,道,“让几位哥哥和表妹久等了。” “表姐,你来啦?”傅馨怡笑盈盈上前来,不由分说,亲昵地挽了兰溪的手,“那咱们出发吧!” “妹妹,你可来了,你再不来,我都又快睡着了。”兰洵一脸夸张道。 “你不会刚起吧?一脸睡眼惺忪的样子,莫不是你今日偷懒没有去晨练吧?小心武师傅跟父亲告状。” “就是因为我卯正就起了,练了整一个时辰,这会儿才会犯困好么?你这小没良心的,别动不动就穿掇着武师傅跟父亲告状。”兰洵对上兰溪,无一例外,从未赢过,转眼又像是被踩着了尾巴,炸了毛。 眼看着,两人又要斗个没完没了,兰灏已经很是习惯地直接出声掐断道,“好了,时辰不早,出发吧。”(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六章 荠春 马车徐缓驶出兰府大门,晃晃悠悠地上了路,兰溪这才取下了头上所戴帷帽,抬起眼,便撞上傅馨怡灼灼的目光,不由一愣,笑道,“表妹做甚这般看我?”这样的目光,幸好表妹不是男子,否则怎能叫她不误会? “表姐今日真好看。”傅馨怡却是直言赞道。 兰溪听罢,却是佯怒道,“难道表姐平日里不好看?” 傅馨怡这直肠子,却被吓着了,以为自个儿说错了话,连忙摆手道,“自然不是。表姐一直都很好看,只是今日特别好看。表姐,你可别多心啊,我可没有别的意思。” 兰溪见唬得这孩子变了脸色,一个忍俊不禁,笑了开来,“好了,知道表妹是夸我呢。表妹今日也很好看啊。” 傅馨怡一愣,这才反应过来被人逗着玩儿呢,嗔道,“表姐你真坏。” “你前日还说我好呢,怎么如今却又坏了?表妹的心思才是那天上的云,让人捉摸不透呢,却不知到底是谁坏?” “哎呀!表姐忒伶牙俐齿,我说不过你,不说了。”傅馨怡这才发觉往日里怕是错看了这表姐,只以为是个端庄持重的,如今看来,却也是个笑闹大方的性子,而且嘴上功夫了得,不过,这性子还真很对傅馨怡的胃口,她喜欢。 车外,骑在马上的兰洵听得马车内两个妹妹的欢声笑语,不由也是心情极好地笑道,“这表姐妹俩倒是开心的很呢。” 傅修耘侧耳听罢,勾唇笑道,“出来玩儿,可不就是为了高兴?” 车内姐妹俩低声评价起各自的妆扮,今日两人都是仔细打点过的,又都是青春少艾,自然好看。 傅馨怡一身鹅黄碧柳,京城那边的流行总要较江南晚上那么两个月,但那短襦、裙身却绣了翠莺鸣柳,反倒添了两分清新活泼。头上首饰也不多,几朵珠花,倒很衬少女烂漫青春。 而兰溪今日被秦妈妈押着很是仔细的妆扮了一番,身上的衣裳是三太太一早便备好的,虽然不是“锦绣庄”所出,却也是出自颜妈妈和枕月之手,虽然款式并无太多新颖之处,但配色却很是亮丽,绣工也是出彩,上身粉红湖绸短襦,交领处绣了一枝桃花,那盘扣便做成了桃花状,隐在桃花灼灼之中,下身水色挑线裙子,乍一看去并无出奇,但却以深深浅浅的绿色绣了波纹,一走动间,便如同行走于水,可不就成了那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了么?腰肢掐得细细的,曼妙窈窕,一头鸦青的头发挽了个三丫髻,不过插了一支玉簪并几朵珠花。 然而那玉簪落进傅馨怡眼里,却让她一惊。方才兰溪戴着帷帽,没有看清,如今马车行进,兰溪身后的车帘子轻轻晃动,偶尔的光线明灭中,那玉簪衬着乌鸦鸦的发丝越发显得晶莹玉透,熠熠生辉。 “咦?表姐,你这玉簪看起来好特别啊!”傅馨怡一边说着,一边凑过去细看,这一看可了不得,不由惊叫道,“刚才看着便觉得有些像,这不是‘荠春’吗?” 兰溪一蹙眉,疑道,“荠春?什么荠春?” 傅馨怡却已看到了兰溪耳垂上挂的那对耳坠,也是同玉簪一般的花头,更是惊叹道,“果然是荠春。表姐难道不知,你这两样首饰的来历?我们离开京城前,宝银楼出了一批专为上巳节打造的饰品,这‘荠春’便是其中之一。这玉质是上好的和田籽玉,天然的白碧相间,这宝银楼的工匠当真巧思,便借着这玉色雕成了一支玉簪,一对耳坠,雕的却是这从未被人做成饰品的荠菜花。明明只是不起眼的野花,谁知雕成饰品却这般特别好看,而且还极应上巳节的景。我当时见了便觉喜欢,可是一问价钱,好贵的,我可没钱买,只好作罢。不过后来,听人说,朝阳长公主家的昭和郡主拿了银钱去买,宝银楼却说这‘荠春’已经卖了,昭和郡主还为此很是懊恼了一番呢。” 兰溪却是听得皱眉,沉思不语。 傅馨怡转头看她,狐疑道,“难道买了这‘荠春’的就是表姐吗?可是又不对呀,这‘荠春’是在京城宝银楼总号出卖的,表姐应该人在湖州啊!宝银楼总号售卖的珍品,从来都是独一无二的,这‘荠春’普天下应该只有一套才是。但是,表姐,你甚至都不知道这是‘荠春’。” 兰溪这时已经回过神来,扯出一抹笑道,“我这首饰是旁人所赠,所以我确实不知。” “哇!别人送给表姐的?这人好大的手笔啊,表姐你别看这不过一支玉簪,一套耳坠,要价可是八千两呢。听说,当时还有人竞价,最后被人一万两千两买走的。”傅馨怡的语气是又羡慕又惊叹。 兰溪却是心不在焉道,“是吗?” 马车外,傅修耘侧耳倾听片刻之后,紧皱了眉心,朝着兰洵笑道,“早知道兰家知交满京城,却不想,还有人连这小小的上巳节也惦记着,京城刚出的首饰,而且是这般高价的首饰,转眼就能到了表妹的手里。” 兰洵目光微闪,笑道,“总有那么几个亲戚。你知道的,阿卿甚得长辈们喜欢。” 傅修耘双目一暗,“不知是哪个长辈所赠,这般大方?来日阿洵回了京城,也带我一道亲近亲近,你知道,我也向来很讨长辈们喜欢,没准儿,也能得点儿好物件儿呢。” 兰洵听罢,呵呵一笑道,“这可不行,表哥可比我能讨长辈们喜欢,让你多去亲近讨好了,这好物件儿哪儿还有我的份儿啊?这亏本的买卖,我可不做的啊!”说着,一挥缰绳,策马疾驰,往前跑去。 傅修耘在他身后,见他打马跑远,目光一寸寸沉下,讳莫如深。本以为能轻易从兰洵这儿探出点儿消息,却不想,几时起,从前那个率直的洵表弟,居然也学会了弯弯绕绕,隐藏心思,还这般滴水不漏了? 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四年时光,弹指一挥间,无论是表弟,还是表妹,似乎神秘了很多。(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七章 亲近 马车一路徐行,出了城门,往城郊而去。一路上,却是行人如织,热闹非凡,不见半点儿平日的萧条之感。兰溪几人或骑马或乘车,见这情景都觉新鲜,不由将马车停靠路旁,下马的下马,下车的下车,沿着苕溪岸边漫步而行。 下车时,兰溪和傅馨怡各自取了帷帽遮面,须臾间,傅修耘特意定神往兰溪鬓边望去,果见那乌鸦鸦的青丝鬓边,绽放着一簇荠菜花,而且是价值不菲、永不凋谢的那种。说不出来的介意,说不出来的不安,就是因着这簇神秘的荠菜花,就是因着那神秘的送花之人。 傅修耘的目光因着纷乱的思绪,有了两分放肆,以着兰溪一贯的敏锐,她早该察觉。然而今日,自从听了那“荠春”的由来之后,她便很是心不在焉。直到傅馨怡兴奋地拉扯着她迈开了步子,她才堪堪回过神来。 “江南果然要比京城暖和了许多,每年京城的上巳,别说赏花儿了,有时连冰都尚未化尽呢,冷得直缩脖子,谁敢当真为了漂亮就只穿着单薄的春衫出门?” 兰溪还有些迟钝地想到,是啊,前世在京城,她也在上巳节时出门踏过春,那一年的三月三,还当真如同傅馨怡所言,河里仍然漂浮着碎冰,她穿的,仍是夹袄,身上还裹了一件斗篷,仍觉得冷风直往脖子里钻。可是,再看看现下周遭,草绿了,树枝上抽了新芽,甚至有几簇生命力旺盛的野花不惧春寒料峭,绽放出别样的色泽,当真是浓郁的春日气息。 看来,这江南也确有江南的好处。待得久了,竟也习惯了,如今想起京城的冬天,竟已有了丝丝的畏惧。 兰溪还在不懂自己突如其来的感慨,那边,傅馨怡已经因着一簇野花,开心地欢呼一声,放开挽住兰溪的手,笑着奔了过去。兰溪恍惚着回过神来,看着因着一朵花,笑得如同孩子一般的傅馨怡,嘴角半勾,不由莞尔。 “怡儿被宠坏了,有点儿任性,却没什么坏心眼儿,孩子气得很,若她有什么冒失之处,还请表妹见谅。”傅修耘信步踱至兰溪身边,与她一同望着傅馨怡,轻声道。 兰溪转过头,望向他,见他目光专注而柔和地凝视着傅馨怡,嘴角带笑,不知为何,一刹那间,兰溪本还窒闷的心房竟似黑沉的屋子透进了亮光,得以呼吸,“没想到,表哥还真是个疼爱妹妹的好哥哥。” “表妹这话的意思是,我不是一个疼爱表妹的好表哥?”傅修耘皱了眉望向兰溪,神色间居然有一丝丝委屈。 兰溪扭头望去,不知为何,突然觉着这样的傅修耘很是滑稽,似乎就这么一个表情,拉近了这四年的距离,哪怕四年前他们也算不得很熟,但这一刻,兰溪突然想起了那个方向感极差,总会迷路,却又偏偏爱面子不肯承认的少年郎,喉间痒酥,忍俊不禁,便是“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傅修耘见那轻纱绰约,微风轻拂间,如花笑靥若隐若现,也不觉随之而笑。 片刻后,笑声方歇,傅修耘眸光如水,静静投注在兰溪身上,“一直没有机会跟表妹道一声谢。” 兰溪眨眨眼,有些不解,“表哥,这谢从何来?” 傅修耘目光有一瞬的暗淡,却是稍纵即逝,快得让人难以捕捉,下一刻,他已若无其事笑道,“表妹真是贵人多忘事。当年,我离开青阳时,曾留信请表妹相帮一事,表妹仗义相助,自然该得我一声谢。” 兰溪这才恍然大悟,俏皮笑道,“表哥说的是那幅画的事儿吧?那算不得帮忙吧?之前表哥不是给了我一匣子的石头么?要算也只能算是银货两讫。” 傅修耘一愣,还有这么一说? 兰溪见咱们的探花郎居然也有这么呆头呆脑的时候,当下更是乐开了花儿,“表哥,你就别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儿了,你这样,若落在今上眼里,怕是后悔给你点了个探花郎了。” 傅修耘被这明显调侃的话,似是激出了两分气性,当下不客气地回道,“表妹好钢口。但出口之言还得慎重啊,说来,我这般玉树临风的外表有时也是一种负累,若是丑上两分,当日金殿之上点的便不是探花,而是状元郎了。” 这般自负到厚颜无耻的,果然也就是自家表哥了。兰溪惊愣了,摇头失笑。 “呀!你们快来看,那是什么呀?”傅馨怡突然指着近旁的水面,惊讶地叫道。 兰灏、兰洵兄弟俩本就走在水边,凑在一处不知低声说些什么,离得近,便也跟过去看。兰溪和傅修耘要离得远些,两人过去时,那三人已经俯身捞起了那水面上的物件儿,兰洵更是仰头喝了一口,赞道,“好酒。” 兰灏也跟着捞起一杯,喝了一口,细细品后,道,“似是京城丰味居的百香酿。” 兰洵将杯中剩余的酒喝尽了,展眉惊叹道,“我这杯怕是十年陈酿的女儿红了。” 兰溪两人已走到近旁,抬眼间几片载着陶杯的荷叶顺流而下,兰灏、兰洵两人方才就是取了那荷叶上的陶杯,饮了那杯中之物。两人走至时,刚好听清这兄弟两人言语,傅修耘很是感兴趣地走上前,也俯身捞起了一只酒杯,而兰溪,却轻轻拧起了眉。 “没想到这江南果真多佳话,居然还真有人仿这魏晋名士不羁之风,行这真正的曲水流觞,我们今日当真有幸。”傅馨怡眉眼俱欢,笑着赞道。 那边,傅修耘已经品罢一口酒,惊叹道,“这应是京城黄家酒肆的梨花白了,只怕至少是五年以上的陈酿,此间主人好生大方。” “这大方不够,刚是挥霍才是。”兰洵笑言,却是冲着兰溪挤眉弄眼,很是有两分怪异。 兰溪狠狠瞪他一眼,沉着脸迈开步伐,顺着水流往上游走去。 “表妹这是怎么了?”傅修耘皱眉问道,好好的,怎的突然便生气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八章 相请 “表妹这是怎么了?”傅修耘见原本大家正因着这曲水流觞说说笑笑,怎的就见着兰溪突变了脸色,似是生气了,而且还率先沿着河岸往上游走去,不由皱眉问道。 兰灏笑笑道,“表弟无须在意,就算是气,这气也不是冲咱们的。” “是啊!表哥。这酒是好酒,在咱们看来是大方,但落在咱们妹妹眼里,可就成了挥霍。咱们且不管这些,倒是可以跟上去,这么多好酒,尽可讨了喝个尽兴。”兰洵也是笑着挤眉弄眼,极尽滑稽。 傅修耘却疑道,“莫非,此间主人你们皆识得?” “表哥,高明啊!”兰洵夸张地叫了一声,一脸佩服地朝着傅修耘竖起了大拇指。 顺着河岸一路往上,只见苕溪两岸,芦苇正抽出新叶,嫩绿的色泽,在微风中荡起一阵波。不一会儿,几人在春风暖日中,寻到了那曲水流觞的源头。河岸边上一方草亭,亭内置了几椅,有一须发花白,一袭石青的老者单手支颐,拄在几上,一只手里端着一只陶杯,正举至唇边轻啜。岸边,两个童子正在一小厮的指挥下,从各色酒坛中将酒倒入陶杯中,再放置在荷叶之上,让之随波逐流而下。 傅修耘心道,这怕就是那位主人了。然后,不知为何,心下,便轻松了些许。 而兰溪,却已沉着一张脸,快步上了前。 似是听到了脚步声,那老者侧眸望来,见着了兰溪,似是又惊又喜,挥手笑道,“丫头,真巧啊!你也来这苕溪岸边赏春踏青么?正好,老夫今日学那王逸少,也行那一回雅事,既然来了,不如一起共襄盛举,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果然是先生您啊!我就猜这湖州城内,藏酒之丰,莫过先生。但这爱酒之痴,亦莫过先生,这么多的佳酿,先生如何舍得啊?”兰溪犹自未动,兰洵便已乐呵呵一笑,凑了上前去。 “你这小子在说风凉话呢?那老夫若是这会儿舍不得了,便不请你喝酒了,如何?”那老者自然便是陆詹了,闻言,横了兰洵一眼,顺势道。 兰洵一听,这还得了?连连作揖讨饶道,“我这张嘴啊,就爱胡言乱语,先生千万别跟我计较,原谅则个啊。往日里,哪儿能得了先生珍藏的好酒,别说喝了,就是闻一闻都是奢求,先生可千万要一直大方下去啊。” “你尽胡说八道!”一巴掌拍上了他脑门,兰灏长身作揖,道,“舍弟无状,若有冒犯之处,先生见谅。” “这小子什么德性,老夫还能不知道?若事事与他计较,老夫还活是不活了?罢了罢了,今日春风扶疏,杨柳轻舞,无双景致莫要因着闲话辜负,来!来!来!今日,老夫可带了不少酒,你们运气好,碰上了,那便敞开了肚皮喝,管饱管够。诶!那边那个小子……站着不动的那个,你也过来,一起一起,千万别客气。”陆詹那叫一个豪爽,末了,还朝着杵在边上的傅修耘甚是热情地招手。 傅修耘见这位先生与兰灏兄弟俩间的情状,便知定是兰府亲近之人,再看这洒脱不羁之态,竟对了两分胃口,起了相交之心,当下拱手作揖,应道,“恭敬不如从命。”便撩起衫摆进了草亭。 那边陆詹呵呵一笑,不着痕迹打量了两眼面前后生。只见一身白底银绣流云纹杭绸直裰,长眉入鬓,双眸清湛,竟当真是个面如冠玉,风采无双之姿。陆詹面上带笑,心里却冷哼一声,长得这般好,多半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京城中,就不乏这些个有些权钱,又有长相,故作风流的纨绔子弟。 “先生不邀请我们?”兰溪挽了傅馨怡跟着进了草亭,笑眯眯问道。 陆詹瞄了一眼,心想,笑得这么诡异,小狐狸生气了啊?老狐狸没在怕的,当下一摆手道,“这酒自然没你们的份儿,不过宝贵还带了不少的糕点,都是那些个甜得发腻的,你们小姑娘应该喜欢。” “这酒没我们的份儿,难道就有你的份儿了?”兰溪瞬间阴沉了脸色,劈手便夺过陆詹手中的陶杯,鼻间轻嗅,皱起了眉头,仰头就着陶杯将杯中物一饮而尽,而后,面色怪异地望向陆詹。 陆詹却是冷哼一声道,“怎么?还不许人闻着这酒香,骗骗自己在喝的是绝世佳酿啊?” 兰洵好奇地探头去看陆詹手边的酒壶,一看一嗅,又倒出一点儿,沾了一尝,惊道,“原来是茶水啊?如今先生这般可怜了?放着美酒不能沾,只能喝这寡淡无味的茶水?” “是吧?是吧?没办法,老夫如今就这般可怜。唉!若说这酒之一道,还是洵哥儿你最懂我。”陆詹一脸的可怜兮兮,就差没有抱怨被管得太严,再滴上两滴猫尿表示自己真的很可怜了。 “先生不能饮酒?”傅修耘挑眉问道。 “大夫不让喝。”兰灏笑笑答道。 “这般多的好酒,先生爱酒之人,能拿出与之分享,先生豪爽!”傅修耘笑赞道。 陆詹笑睐了他一眼,突然觉得这小子要顺眼了些,“反正老夫也喝不成了,这美酒藏着才是暴殄天物,倒不如拿出来,与真正懂酒之人共享,也是乐事一桩啊!” “难道先生置这曲水流觞,难道不是要学那阮籍嵇康?”兰溪笑问。 陆詹却是一挥手道,“小姑娘懂什么?去赏赏景,踏踏青,实在不行放放风筝,守着我们男人喝酒做什么?那边那个叫什么的……流烟,把你家姑娘带着走远些,宝贵那儿有风筝。” 这是要赶她走呢?兰溪目光微动,思绪飞转,却还是笑着站起身来,挽了傅馨怡的胳膊,道,“走吧!表妹,我们放风筝去。我们在这儿呀,怕是他们不能尽兴。” 陆詹心中却是一惊一疑,这小狐狸,今日怎这般爽快听话? 那边兰溪挽了傅馨怡,一边往亭外走,一边笑道,“我鬓边这几朵来自京城的荠菜花却是没有了,倒可以陪表妹到野地里去寻寻,这三月三,还是要戴朵荠菜花才来得应景。” 听得这话,陆詹突觉很是头疼。(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九章 登门 放了一会儿风筝,兰溪和傅馨怡回到草亭,便只见着傅修耘和兰灏两个正一边对饮,一边就着春风美景,不知是不是在出口成章,总之,很是相谈甚欢的样子。而兰洵,早已不知到哪里撒欢去了,但草亭里外看了个遍,却没了陆詹的身影。不只是陆詹,就连宝贵,并两个小童都不见了踪影。于是,兰溪的眉心悄悄地拢了起来。 “咦?那位陆先生呢?”方才放风筝时,傅馨怡还很是对着兰溪感叹了一番,这位陆先生洒脱不羁,当真很有些魏晋名士之风,很是有趣,谁知,回来了,却不见这位有趣的人,傅馨怡自然忙问道。 “先生有事,先走了。”兰灏笑言,末了,抬起头来,似有深意一般望了妹妹一眼。 兰溪挑眉,走了?她看,应是逃了才对吧? “先生临走前,邀请我们明日一道去他府中做客,说是他院子里一棵早开的海棠已至花期,可以一赏。”兰灏眉眼半眯,眼看着妹妹惊讶的目光扫视过来,微微一笑。 兰溪想到那几株檐下所种的贴梗海棠,确实已在盛放,可是老头子不是常说这贴梗海棠虽为海棠却更似梅,偏又没有梅迎霜赛雪的冰肌傲骨,更无西府海棠的清丽无双,怎的,却要请人赏上一赏?而且,居然还是一起?不由自主的,迟疑的目光便落在了傅修耘的身上。 后者也正好在看她,眼见着她看了过来,不慌不忙笑道,“先生亲自开口邀请的,这样,登门拜访不会不便了吧?” 傅馨怡乐得直呼,“也邀请了我吗?” 兰溪面无表情地抽了抽额角,老头儿这是要搞什么鬼? “自然是要一起的。”傅修耘笑眯眯地安抚了妹妹,转头望向兰溪时,嘴角半牵起,眼眸深处的笑意却似多了些别的意味,“倒是表妹,课业一向繁重,不知明日却会不会得空与我们一道去?” 兰溪深吸一口气,笑了,“自然是要去的。到先生那里也可以学着东西,父亲定然会准允的。” 翌日一早,一辆马车,三匹马,两个姑娘三个爷们,并几个丫鬟小厮,一道,与昨日上巳一般的队伍无二,浩浩荡荡到了三柳巷。宝贵早得令候在了院门前,见着兰溪几人,一径笑着招呼着一道进了门。门内,茂林修竹,苍翠森森,多是些常绿的植物,偶有些冬日落尽了叶子的,也在这春风中慢慢舒展开嫩绿的枝叶。 院子不大,自是比不得大户人家的院落,亭台楼阁,假山石桥,花木扶疏,但却颇有两分返璞归真的质朴。两株石榴树下,已经置放了竹桌竹椅,陆詹一身青灰色细布道袍,正闲适坐于椅上正在斟茶,手中动作舒缓有致,便见着他提起那茶壶,微微一倾,水从壶嘴处争先恐后地涌出,汇成一道白流,注入桌上茶碗中。霎时间,汝窑白瓷的茶碗里,嫩芽翻转,眨眼便有些黄绿的茶色四溢而出。听得几人脚步声,他未抬眼,只是有条不紊地继续着泡茶的动作,一边招呼道,“来了呀?那正好,我这茶刚刚沏好,正好用来待客,灏哥儿几个都不是头回来了,都自随意便是。倒是这位傅小哥儿和小姑娘两个头回来,可算得上是老夫的贵客,这头两杯,你俩先请。” 傅修耘没有半点儿推辞,轻掀了衣摆,落了座,将那茶碗端起,捧至鼻端,轻嗅了一下,只觉茶香扑鼻,沁人心脾,当下在心头暗赞了一声好。再看那茶色,轻挑了一下眉,轻抿了一口,眉眼间染上了疑虑,“咦?这茶……” “傅小哥儿怕是看不出个名堂吧?这不是什么名茶,自然看不出名堂,老夫这屋后就有几株茶,这是去年春上采摘,只取了当中最嫩的一叶,由老夫自个儿所制,算得上是粗制滥造,粗劣得很,就怕是不能入口。” “先生还自个儿制茶?倒当真是雅致得很。至于这茶,虽然茶汤不若龙井清亮,黄绿中带了微微褐色,但闻之清冽,饮之爽口,带着微微的涩,也是好茶。” 傅修耘赞得认真,陆詹听得高兴,当下拍着傅修耘肩头,笑道,“好小子,你是个识货的!我喜欢你!偷偷告诉你,老夫还藏着不少的好酒,待会儿啊,请你喝个够。” “呀!我这茶居然是花儿?这颜色……好漂亮呀!”傅馨怡捧着那茶碗,惊喜地笑道。 陆詹呵呵笑道,“你们这些小姑娘都不爱这青茶、红茶的,正好,往日里臭丫头喝的玫瑰花茶还有些,老夫就偷懒给你泡了这个,说是这花茶还有些美颜的功效,小姑娘喜欢就多喝些。” “原来表姐也喝这茶啊!”傅馨怡赞叹,眼睛挪不开地看着那茶汤桃粉的颜色一点点加深,两朵玫瑰花点点绽放开来,当真美得让人叹息,“这茶若是泡在琉璃碗里,怕是更美吧?” 兰溪额角抽了抽,道,“先生,你这茶,当真没有我们的份儿?” 陆詹眼皮都没撩上一下,不耐烦地一挥手道,“你们是客吗?想喝茶,自个儿去泡。” 兰洵扯了扯兰溪的衣袖,低声道,“先生让我们自个儿泡我们就自个儿泡吧?他那粗制滥造的,我们还真看不上。我记得前回先生还在显摆他这儿有几两极品的雨前龙井,妹妹你知道藏哪儿了吗?” 兰溪咧嘴笑了,笑开一口白晃晃的牙,“自然。” 兄妹俩相视怪笑了两声,不约而同扭身向后,往屋子里走去。陆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大叫着“你们这两个臭小子,臭丫头,当真是目无尊长,不准动老夫的箱子,否则,老夫一定找兰景芝告状,非让他好好管教你们不可。” “先生难道觉得告状很了不起吗?” “老夫就告状了,老夫就了不起了,非让兰景芝打得你这臭小子屁股开花不可。”陆詹的怒吼声从屋内传出。 “先生,非礼勿言啊。”兰溪淡定地道。 屋内吵嚷声热闹得很,兰灏很是汗颜地道,“他们闹惯了,表弟表妹勿见怪。” 傅修耘听得嘴角半弯,“哪里,这般闹,说明这位先生不是外人。”这回,倒果真是来对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章 棋局 “小子,黑白之道可在行?不若我俩手谈一局?”饮了一杯茶,说罢了一番闲话,陆詹让人在竹桌上置了棋盘,笑着招呼起傅修耘。 傅修耘挑眉,眼瞧着陆詹望着他的眼神,很有两分评估的神色,心思一动,笑道,“黑白之道,我只通一二,先生若有雅兴,我也不敢扫了先生的兴,只能硬着头皮上了,还请先生手下留情啊。” 陆詹听罢,抚须而笑道,“傅小哥儿该是自谦了吧?你执白,你先请。” “那就多谢先生相让了。”傅修耘拱手致谢,也不推辞,在陆詹对面落了座,从棋盒中取了一颗棋子,夹在两指间,轻落棋盘。 一方棋盘,小小方格,黑白纵横交错,无声厮杀。一会儿之后,陆詹笑道,“小子,我就说嘛,你果真是在自谦。年轻人懂得谦虚是好事,可是过于谦虚了,反倒觉得有些虚伪,让人不喜了。” 傅修耘一惊,抬头却见陆詹仍然笑着,不见怒色,稍稍松了一口气,却仍是不敢松懈道,“先生谬赞了。我当真不是谦虚,黑白之道,我确是不擅,不过是赖先生相让,还有便是运气罢了。” “好一个运气!老夫手下,可没有运气可言。小子,都说棋品如人品,你若再自谦,便当真有虚伪之嫌了。”陆詹笑道,但那笑却不入眼底。 边上兰溪见状,微微拧眉,心想着,今日老头儿怎的说话这般带刺?似是有心针对表哥一般?但昨日,甚至方才,他们都还相谈甚欢。兰溪一度以为,自家师父是有些喜欢表哥的,否则,怎会破例邀他上门?兰溪满心疑虑,当真有些不懂陆詹今日之行事,但这些年,该有长进还是有的,至少如今,兰溪已经很懂得藏拙,也懂得适时的做个观棋不语的真君子。 兰溪沉默不语,静观其变。傅修耘却觉着额角一紧,有些局促道,“先生,既是如此,请小心了。” “你是觉得胜券在握了?”陆詹笑着挑起一道花白的眉毛。 “围棋一道便在一个‘围’字上,如今形势,我虽不敢说胜券在握,万无一失,但我占据了优势,先生要突出去,反败为胜,殊为不易。”傅修耘说得谦虚,实则眉眼间暗藏的幽光已经泄露他心中思绪,如今整个棋盘上他可谓掌握了全局,须臾间,便可将黑子围死,黑子要反败为胜,何止是殊为不易,几乎算是不可能的。 “是吗?”陆詹笑得意味深长,那轻飘飘的两个字却像是带着万斤重量,倏忽砸向傅修耘心中的笃定,刹那间,便是不安。 而下一刻,这不安成为了现实。棋盘上,形势斗转。傅修耘死死瞪着,不敢置信,“这……怎么可能?” “小子,都说下棋便如做人,你喜欢万事留一线,却不知,说得不好听,那便叫作心慈手软。而你不知,这世间有些人,是可以万事不惧,连命也可以豁出去的。所以,便也可绝处逢生。”陆詹笑笑道,那几句话,让傅修耘心房巨震,半晌无言,只能盯视着那棋盘上胜负已定的棋局,愣愣出了神。 陆詹见罢,笑笑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好了,你们几个年轻人慢慢玩儿着,老夫去厨房看看,待客可不能马虎了,做不到宾至如归,怎么也得宾主尽欢才好。”笑着挤了挤眼,陆詹转身而去。 兰溪挑了挑眉,略略思忖片刻,便道了一句,“我也去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没有。”话落,她便追着陆詹而去。 “哥哥,不过输了一局棋而已,不要紧的。”陆詹和兰溪一走,傅馨怡见傅修耘仍然愣神着,不由出声安慰道,“而且啊,刚才那个陆先生说得话很是气人,君子自谦乃是品德,怎么到了他嘴里却成了虚伪?亏我之前还觉得他这个人很是有趣呢。”想起方才陆詹言语带刺,傅馨怡也不由多了两分怨气,为兄长抱屈道。 “怡儿不得无礼。陆先生言语耿直,不知比那些个棉里藏刀的好上多少倍。何况,他说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傅修耘连忙出声斥责道。 兰灏和兰洵兄弟俩却有些尴尬,“是啊,先生说话惯来如此,不过刀子嘴,豆腐心罢了,虽然话说得不留情,但却是半点儿没有坏心,表弟,表妹千万不要介怀啊。” “是啊,先生的脾气,若非他瞧得上的人,是万万不可能邀来做客的。像我这块儿榆木,先生可从来不与我下棋的,更别说教上两句了。”兰洵也很是乖觉地打起了圆场。 傅修耘想罢,可不是么?方才那几句话,虽在点他下棋之道,何尝不是在教他为人处事之道呢?这么一想,傅修耘突觉茅塞顿开,心中烦闷尽消,由衷地多了两分感激,“先生苦心。只是,先生这棋艺果真是非凡,我与他下,当真有两分不自量力。”看似占尽了上风,转眼就输了个干净,之前的优势,怕也是陆詹刻意相让所致,可笑他,嘴上自谦,心中却已在沾沾自喜,不过一招之间,输了个干净。 “这个表弟当真莫要在意,先生棋艺超凡,难逢敌手,我与他下,最好的成绩,也是输了三子,表弟已经很是不错了。”兰灏笑着安抚道。 傅修耘听罢一惊,兰灏的棋艺他是知道的,绝不在他之下,居然与陆先生对弈,最好的成绩也是输了三子,那他今日败局,还当真没有什么好在意的。 “是啊!就连父亲与先生对局,也难有胜的时候。先生的对手,也就耿四哥了。”兰洵取了桌上果盘中的干果花生,咬得咔嘣作响。 傅修耘却挑起了眉头,“耿四哥?” 兰灏不着痕迹瞪了兰洵一眼,这才轻描淡写道,“是先生的亲传弟子,这棋艺也是得先生真传,如今已与先生旗鼓相当。” “什么叫旗鼓相当啊?哥,你这话也太谦虚了,何况,你还是帮着耿四哥谦虚?先生方才可才说了,太过谦虚未免有虚伪之嫌,你帮着他遮丑,没有人会感激你的。”兰洵忙着吃,丝毫没有注意到兰灏的目光,拆起了台。 兰灏恨不得掐死了他省事。那边傅修耘却已惊道,“莫不是先生曾输过他这位弟子?”(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一章 抱屈 “莫不是先生曾输过他这位弟子?” 傅修耘方才说他不擅黑白之道,确实是自谦了。他父亲与祖父都擅弈棋,他三岁启蒙,幼承庭训,到得十岁上下,与兰溪的祖父,博弈之道可称国手的帝师兰相也偶能站成平手,之后,更是鲜有败绩。如今却在这位陆先生手下栽了跟头,再听得兰灏兄弟二人所言,就连兰三老爷与兰灏也不是对手,如今,陆先生的棋艺在傅修耘看来,已如高山仰止,可却听说他的弟子却能胜过陆先生,让他如何不惊? 然而,兰洵接下来的话,却让他不只是惊讶,而是惊悚了。 “何止是输过,据我所知,先生与耿四哥对弈,自耿四哥十二岁后,便已是十局九输了,如今却是不知了。而且耿四哥记性那叫一个好啊,我记得有一回,耿四哥与我哥对弈,妹妹捣乱,将棋局毁了个干净,他居然能凭借记忆,将棋局尽数恢复,一子不落,一子不错,之后,将我哥杀得那叫一个落花流水,我看啊,还是忍手了的,若是不刻意相让,全力施为,我哥啊,只怕一子也吃不着,当真是神人也。”兰洵一提到耿熙吾,那是一个双眼冒光,满脸崇拜啊,丝毫不介意将自家哥哥踩在脚底下,用力践踏,自然也没有瞧见兰灏已经黑沉成锅底,却又很是无奈的脸色。 “阿洵口中这位耿四哥年方几何?”傅修耘面色几变,终是问道。 “耿四哥应是与表哥同年吧,不过应该是大了月份的。” “洵表哥有点儿夸张了吧?是不是将人吹嘘得太过了?”傅馨怡在边儿上嗤之以鼻道,今日她哥哥下棋输了,姑娘她很不爽,再听得自家表哥这般吹嘘那个陆先生据说比他还厉害的弟子,她更是不爽。 兰洵哪儿容得他人诋毁自个儿的偶像?自家表妹也不行。当下张嘴就要反呛回去,却被兰灏死死掐住,狠狠瞪了一眼,只得咽下满嘴的话,哼了一声,扭头作罢。 “阿洵言语是有些夸张,所以,表弟、表妹,千万不要在意。”兰灏笑着打起圆场。 傅修耘却是神色复杂,“表弟虽然言语夸张了些,只怕陆先生这位弟子棋艺了得却是不假,来日若是有机会,我倒是想与他切磋一番。” 兰灏很是汗颜,面上却笑道,“定然有机会的。” “莫非表妹也是跟着陆先生学博弈之道?”傅修耘突然灵光一闪,问道。 兰灏和兰洵兄弟俩对望一眼,而后呵呵干笑道,“算是吧!” “师父,您老对我这表哥不太满意?”说是要去厨房的人拐了一个弯进了书房,兰溪自然是跟着进了,并且挑眉问道。 陆詹吧嗒了一下嘴,笑着一摊手道,“哪有什么不满意,不过是下了一局棋,顺便教了他一回怎么做人罢了。再说了,为师那要求高着呢,你几时见过我对人满意过?就是你跟你家师兄,平日里少挨为师教训了?不过一些不中听的话,你一个小姑娘都能挨得住,他若这便受不住了,那岂不是枉为男儿?” 兰溪朝天翻了个白眼,什么教训,什么教人怎么做人,您老人家那分明就是挤兑好么?只是啊,以兰溪对面前这老头儿的了解,你还当真不能与他较真儿,你越跟他较真儿,他越跟你来劲儿地变本加厉。所以最好的办法,便是置之不理。于是,兰溪心思一转,当下转了话题,“师父,师兄人在京城么?” 陆詹喉间一噎,脸色瞬间有些奇怪,而后摸了摸后脑勺,一脸疑惑道,“奇怪了!我那瓶十年的状元红藏到哪儿去了?都怪你这臭丫头,三不五时地来搜一回我的酒,尽顾着哪儿隐蔽往哪儿藏了,久了就连自个儿藏在哪儿都给忘了。”一边说着,一边扭头开始翻箱倒柜。 兰溪眉心一蹙,“师父,你用不着顾左右而言他,你越这样,越说明问题,师兄果真在京城,对吧?而且,这套‘荠春’,怡姐儿说是他们离开京城之前,宝银楼刚刚发售的,那怎么说也该是一个月来往的事儿了,一个月前,不过是二月初,本该在西北的人,怎么会出现在京城?是一过了年,便快马加鞭赶到了京城,还是本就回了京城过年?” “你师兄在京城有家有亲人,就是回京过年又有何不对?”陆詹终于回过了头,放弃了继续翻箱倒柜去找那瓶也许藏迷了,也许根本便不存在的十年窖藏状元红。 “去年冬上,西北大雪,冻害严重,北狄的牛羊几乎死伤大半,他们即便是过了冬,接下来的几个月,甚至是半年的粮食却仍没有着落,不是不少边境的村庄已经开始小范围的劫掠么?再这么下去,很可能会有大动作,正是建功的时候,师兄会笨得为了过个年,就在这个时候离开西北?”这些年,在陆詹的有意培养和三老爷有意无意的纵容之下,兰溪仔细看过朝廷的每一份邸报,不出房门,也尽能知天下事,西北的形势还瞒不了她,所以,她才会在得知耿熙吾这个要命的时刻,居然不在西北,而在京城时,不由感到焦虑。 陆詹叹息一声,“有的时候,徒弟太聪明了,做师父的也会很头疼。” 兰溪挑眉,收徒弟的时候都要捡着聪明的收,这会儿却又嫌人太聪明了,不带你这么当师父的。“师兄为什么这个时候回了京城?” “若是可以,他自然不愿回京城。他如今已经是四品都尉,那可是实打实的军功,在军中也是有些威望,若是这回再能借此机会立个大功,即便有人压着,也不碍什么事……” “所以,又是靖国侯坑了师兄?我就不明白了,再怎么说,师兄也是他亲生儿子啊!” “你别忘了,靖国侯可不只你师兄一个儿子,就是嫡子也不只你师兄一个,何况,你师兄只是个没娘的孩子。而且这回的事,说到底,却也怪不着靖国侯,即便父子不和,对外而言,还是一体,靖国侯虽然不想你师兄太过出息,争爵位时有过多筹码可以凭恃,但也不至于给他使绊子。这回,是那位……亲自发的话。”陆詹朝着高处指了指。 “这是为什么?”兰溪讶然惊问,她一直以为,那位该是向着师兄的才对啊。(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二章 棋子 “你是不知,这个在邸报上也不会写。两个月前,齐王妃刚刚诞下一子,这可是齐王的头一个儿子,也是今上孙子辈里头一个嫡出的,今上高兴得很,当下便赐了名为‘宸’。” “齐王妃出自耿家的定北侯府,是师兄的堂姐,而齐王的生母是已故的贤妃,也是出自耿家……” 眼见着兰溪的话说到此处,再看她脸色已晦暗不明,陆詹知晓她已想通其中关节,不由微笑着轻一耸肩。 兰溪神色莫名,片刻之后,却语气有些僵硬地道,“说到底,师兄不过成了今上权力平衡之下的牺牲品罢了。在那些上位者手中,其余的人不过都是棋子罢了。” “能被别人当作棋子,至少说明,你还有成为棋子的价值。再说了,究竟是谁是棋子,谁是下棋的推手,还犹未可知呢!你别忘了,你家师兄可是最擅于博弈之人,这世间,下棋能下过他的人,还不多。”陆詹笑道,末了,还朝兰溪挤了挤眼睛。 兰溪双眸一亮,“师父,你的意思是…….” “我什么意思都没有。只是,你要放宽心。你师兄是聪明人,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而你,也是聪明人,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兰溪很快笑了开来,“当然,快些找到你的酒,客人还等着呢。还有,你这番话,应该可以告诉三老爷吧?否则,我只怕,睡不着的人就不是我了。” “你呀,太小看景芝了,他可是你祖父中意的兰氏掌舵人,你祖父,那可是只老狐狸,他中意的人,还能差了?” “是!是!是!有你们这两只老狐狸带着,我若不成了只小狐狸,也挺对不住您二老的。” “臭丫头,没大没小,讨打啊!” 到得席间,傅修耘面色无异,仍是风度绝佳地谈笑风生,进退有度,仿佛稍早对局之事没有发生一般,反倒是小丫头傅馨怡面上仍有些讪讪的,兰溪见状,不由稍稍松了一口气。 用罢了饭,因着稍早的事,几人便也没有多留,便辞了陆詹回了兰府。到了二门处,兰溪和傅馨怡下了马车,兰溪心中不安,终还是寻得了一个机会与傅修耘单独说了话。“表哥,先生他说话一贯喜欢带刺,跟我们也是一样的,所以,他没有故意针对你的意思,表哥你也千万不要多心,也不要介怀。” 傅修耘望着兰溪认真的眼,认真的表情,却忍不住,低低笑出声来。 兰溪不解,皱眉,疑虑地朝他看来。他才笑着道,“能得表妹帮着解释,这位陆先生果然对于表妹来说,很是个亲近和敬重的长辈。”兰溪犹自不解,那边,傅修耘已轻笑开来,道,“其实陆先生说得本没有错,年少时,因着几分轻狂还我行我素过些时候,随着年纪渐长,在京城那个地方……你知道,不知不觉就将自己圈在了所谓的君子之道里。其实这君子之道何尝不是一个面具,隐藏着心底的真实,渐渐地,这个面具也就与戴的人融为了一体,再也摘不下来了。若说是伪装,或是虚伪,也没有错。只是,人活在这个世上,又有多少人能任性的只做自己呢?” 兰溪听着,心头巨震,也是到了这一刻,她才正视起面前这个已是探花郎的男子,也一并将他唇角的苦笑,眼神的深邃收入眼底,目光微动,终是难以成言。 气氛有那么一丝微妙的沉重,傅修耘突然轻笑了开来,“表妹也不说点儿话安慰安慰,莫不是表妹也觉着表哥这君子前头当真要添个‘伪’字才算贴切?” 兰溪拧眉思考了片刻,点了点头,道,“若说的是表哥明明不太认得路,还死要面子不肯承认的事,那倒也不算冤枉。” 傅修耘被自己口水呛住,兰溪见状,不由掩唇笑了,傅修耘也是莞尔,片刻之后,他才忍了笑,道,“你还记得?” “表哥的把柄,自然记得!为了表哥完美无缺的形象,表哥可要考虑给我些封口费?”兰溪俏皮地朝着傅修耘摊开手掌,笑着眨了眨眼。 傅修耘望着摊在眼前白嫩的掌心,当中纹路交错,据说,那便是一个人的命运,刹那间,心房像是被泡在了热水里,泛着暖,有些涨。傅修耘微弯唇角,眸光像是暗夜深海上空的星辰,刹那璀璨,“先欠着!这可是我的大秘密,这封口费自然也不能马虎了事了。” 本就是玩笑,兰溪自然也不会放在心上,笑笑应上一句,“那我便等着了。”也便就此接过了。 “表哥,其实你已经很好了,至少你对自己坦然。这世间,有很多人,哪怕是再清楚不过自己面具下的真实,却连对自己坦然也做不到,所以,你当真,已经很好了。”兰溪转头看了看,流烟垂首恭立在一步之遥处,而兰灏却已探头朝这边看了过来,当真是不能再多说了,在转身离开之前,她斟酌着,却仍是将这番话道了出来,在傅修耘眸光闪亮地朝她看来时,她已转过了身。 “表妹!”傅修耘突然在她身后唤道,兰溪回过头,便见着傅修耘笑着,重逢以来从未有过的灿烂飞扬,“明日我想带怡儿到城里转转,不知表妹可愿与我们同行?不管是尽尽地主之谊也好,还是帮表哥的忙也罢,我都希望你能答应。毕竟,你知道的,我真的不太认得路,何况这湖州……人生地不熟的,若没有个人跟着,我跟怡儿走丢了可怎么好?你说过的,要对自己坦然。” 兰溪面色几变,片刻后,却是笑着应道,“表哥也知道我的功课确实很多。不过,我可以试试看,能不能挪出空来,要尽地主之谊是行,却不能保证是明天。但是没关系,明天不行,还有后天。后天不行,来日也方长。” 听得这话,傅修耘总算安下了心,笑看着兰溪走远,心,被喜悦充盈。 身后,有人悄悄靠近,低声询问恍若惊雷炸响耳边,“哥,你喜欢溪表姐?”(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三章 同游 “哥,你喜欢溪表姐?” 少女的心,对某些事总是特别敏感,哪怕你平日里,再大大咧咧都好。傅馨怡还是从兄长最近几日的不同寻常中察觉到了一些不一样,眼看着,她那平日里对着京城多少名媛淑女,都是一张温文尔雅,谦和有度,就连喜怒都没有半点儿多余的哥哥望着表姐离去的背影,眉眼间显露的欣悦,其实不用傅修耘回答,傅馨怡对自己的那个答案已经有了答案。 “喜欢?”傅修耘如同自语般喃喃念着这两个字,沉吟着,半晌后,倏忽一笑道,“也许吧!” 刚开始,或许只是一个男子见着漂亮女子时,本能的惊艳,后来,便是因着刻意避让而起的因着自尊的不甘,而就在刚刚,那一瞬间的柔软与动容,便是喜欢了吧?喜欢,这种感受傅修耘还是头一回体验,感觉,似乎还不错。 “那你就不介意么?” “介意什么?” “表姐好像不怎么喜欢你嘛?”傅馨怡是个直肠子,在同胞兄长面前从不懂得遮掩心思,所以,有的时候很可爱,有的时候就不那么可爱了。 傅修耘额角抽了两抽,“你从哪儿看出来的?” “哥哥当我是傻子么?”傅馨怡很是不满地撅了撅嘴,“在京城的时候,那些个喜欢你的姑娘,不管是大胆的,还是矜持的,哪一个不偷偷看你,偷偷脸红,还有拼命讨好我的?表姐可从没这样过。而且啊,哥哥和那个陆先生之间,表姐好像更向着那位陆先生多一些吧?若是喜欢你,可不会这样。” 傅修耘怒了,“你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 “我怎么就小孩子了?下半年我就满十三了,表姐也不过比我大一岁罢了,若我是小孩子什么都不懂,表姐就能懂?”傅馨怡很是不喜欢别人把她当成小孩子,越来越不喜欢。似乎,人总是如此,没有长大的时候,拼命想长大。待得真正长大之后,才知道小时候的时光才真正是快乐无忧,想要回到过去,偏偏却已是不可能。 傅修耘很是有两分无力,理智地转移了话题道,“明日我约了你表姐一同出府游玩,你去是不去?” 傅馨怡一惊一喜,“要去!要去!出去玩儿自然是要去的!不过,哥哥怎么会想到要约表姐,表姐居然也同意了?灏表哥他们去么?会不会不和规矩?” “灏表哥他们已经好几日不曾去学堂了,他们来年都是要下场的人,姑父虽然没有说,但我们也不好太耽搁他们的功课。至于规矩,你表姐就是个最懂规矩的,她都同意了,还怕什么?” “懂规矩的可不只表姐一个吧?哥哥在京城的时候,可也最喜欢拿着规矩说事儿了。”尤其是拿着规矩教育她,那才是乐此不疲。 “我只是突然想通了。”丝毫没有注意到妹妹的话中有话,傅修耘心情甚好地微微笑道。 “想通了什么?”傅馨怡却是狐疑。 傅修耘面上的笑愈发深刻,显得那张清隽无双的面容像是沾上了人间烟火气,却越发显得真实亲切起来,“人活在这世上,难免会戴上各式各样的面具,这面具戴久了,便摘不下来了。我如今该做的,不是学怎么去戴面具,而是学会,在有些人面前摘下自己已经戴惯了的面具。” 傅馨怡被这一连串的“面具”给绕得晕头转向,那边,傅修耘已经笑着转身离开了,傅馨怡眉间疑虑更深,忍不住追问道,“什么面具?怎么突然说到面具了?这跟面具有什么关系嘛,哥——” 翌日一早,傅馨怡和傅修耘二人又同上巳节那日一般,候在了二门处,眼见着兰溪和枕月主仆二人一前一后出了门来,傅馨怡眼前一亮,便奔了过去,一把挽住兰溪道,“表姐,你果真来了呀?我还以为你功课那么多,今日怕是不行的,怎么也得等上几日才是。” “今日正好有空。”实在是昨日兰溪一想,今日不是正好初九了,预定了“锦绣庄”今日售卖那款“蝶恋”的日子,既然要出去,还不如索性今日,还可去看上一看。与那边的傅修耘点头算作恣意,兰溪和傅馨怡两个上了马车,晃晃悠悠,出府去。 路上,傅馨怡将那轻纱帷帽从头上取下,轻吁一口气道,“戴上这帷帽真是闷气,这还只是春日里,若换了夏天,那才叫难受。偏偏只要出门,还就得戴上。” “那你是宁愿戴上难受一下,还是为了不难受,就索性不出门了呢?”兰溪也取下帷帽,倒了一杯刚沏好的花茶,轻呷了一口,笑道。 傅馨怡立马将头摇成了拨浪鼓,“自然是要出来,哪怕是再难受都行。” 兰溪弯唇莞尔,这就是被关在那天空只有四角的深宅大院中的女子啊,哪怕是一次出行的机会,也不愿意轻易地放弃。 “其实这里已经比在京城自由很多了,若是换了在京城,我们哪儿能这样三天两头就出来的?” 傅馨怡点头,“这倒也是。我母亲昨日还说,都怕我一趟江南之行就玩儿野了,我也有些害怕回了京城会不习惯呢。” 兰溪弯唇笑笑,不予置评,本来,人向来都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对了,你想好没有,今日到何处去逛?”兰溪一边问着,一边轻掀起帘子,悄悄望向外面。马车已经走上了大街,晃晃悠悠中,车外人群熙攘,声息交杂,好不热闹。有父母正哄着哭闹的孩子,有面摊的老板娘正拿着布巾给擀面的老板擦拭汗渍,两人相视一笑间,明明是平凡中写着被生活所累的疲惫的面容,那一刻,却只余温暖与幸福。兰溪看着看着,不由出了神。 “上回哥哥带我到宝银楼时,说是他们上巳之后会上一批新货,不如我们一道去看看?”傅馨怡说罢,却见兰溪没有应声,不由好奇地凑上前去,透过车窗一角,望向外面,道,“咦?这里是什么地方?”(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四章 逛街 “咦?这里是什么地方?”傅馨怡好奇地问道,“居然挺热闹的?” “这里叫向阳街,算是湖州南北两城的分界,南城就像是京城的内城,而北城那便是京城的外城了。”说白了,也就是富人区和贫民区的界限。 傅馨怡听罢,有些遗憾道,“原来是这样啊?本来还想着去逛逛的,好可惜!” 是啊!好可惜!兰溪望着车外人群熙攘,凡世红尘,嘴角半牵,笑了,说不出是苦涩还是自嘲。这般平凡的热闹,却是他们永远只能远远看着,无法触及的世界。 “对了,表姐,我刚才说,不如我们一道去宝银楼吧?如何?”傅馨怡总觉着马车内的气氛一瞬间变得有些微妙,她连忙打破沉寂,又问了一遍。 兰溪微笑着点头,“好啊!正好,我也有事去宝银楼。” 湖州的宝银楼也坐落在南城朝阳街上,却跟锦绣庄隔着半条街,是间三层楼的五间门面。兰溪几人进了宝银楼,掌柜的迎了上来,应是识得兰溪,当下礼数周到的将几人迎至了二楼雅间。兰溪说明了来意,掌柜的道一声“稍等”,便率先退了出去。 傅修耘坐于椅上,端起茶碗轻呷了一口,心想,这宝银楼难怪生意能够做得这般大,分店几乎遍布整个大庆,人家这服务一点一滴都做到尽心,就是一口茶,也不马虎。 傅馨怡轻扯了扯兰溪的衣袖,低声道,“原来表姐来宝银楼,是为了给湘表姐订制添妆的首饰啊?” 兰溪点点头,“这算算也没多少时间了,早该来的,却一直没能得空。正好今日与你一道,你也可以帮着掌掌眼。” 正说话间,那掌柜的已经和两个小厮,更端着一个托盘重新进了雅间,未语先笑道,“让诸位贵客久等了。两位姑娘且看,这都是我们店里最是精细的款式了。”说罢,将几个托盘先后放在了兰溪和傅馨怡面前的长案之上。一时间,珠光宝气,熠熠生辉,兰溪都觉得被闪花了眼,傅馨怡却已经两眼发亮地惊呼道,“哇!好漂亮啊!宝银楼不愧是宝银楼。” “你看看怎么样?” “这支金镶百宝的卿云拥福簪就不错啊,表姐觉得呢?” 兰溪看了看,却轻轻摇了摇头,“只有一支簪子,不成套,反而不美。” “表姐要买一整套头面么?要论华贵的话,自然是这套赤金镶祖母绿的,不过湘表姐还年轻,怕是有些压不住吧?” 兰溪略一沉吟,道,“掌柜的,不如仿着这套的式样,将祖母绿换成了红宝,这样看着也喜庆。” 掌柜的自然点头称是。兰溪又看了看,道,“还有那套金镶芙蓉石镂蝶恋花的也不错,平日里戴也挺好。就这两套吧!” 掌柜的躬身退了出去,枕月跟着去交定金之类的,而傅馨怡却是一脸惊异地望向兰溪,道,“表姐,你好大方啊!看来,表姐的私房钱很多啊,而且,这湘表姐肯定跟你感情不错吧?”否则,两套金镶宝石的头面,说定下就定下,一个庶姐出嫁而已,不得不说兰溪当真大手笔得很。 兰溪却很是平淡,“女子出嫁,关乎一生,日子过得好不好且不说,这嫁妆却是底气。父亲、母亲虽然不会亏待了三姐姐,但这也是我做妹妹的一番心意,这两套头面哪怕她留着压箱底也好,偶尔拿出来戴戴也罢。若是用不到当然最好,但是倘若真有个万一,也许也能在关键时候帮她一把。” 傅修耘听罢,眸光微转,目光深邃地凝视着兰溪的侧颜。 傅馨怡更是一脸崇拜和感动,“表姐想得真周到。这样吧,我也送湘表姐一件首饰,就刚刚那支金镶百宝的卿云拥福簪吧?我的私房钱可没表姐多,自然比不得你出手大方,希望湘表姐到时可别嫌弃吧?” “怎么会呢?表妹一番心意,三姐姐定然欢喜得很。不过,这样一来,倒好像是我代三姐姐跟表妹讨东西似的。不过,表妹不用担心,你不会亏的。待得来日你出嫁,表姐也定然会给你备上一份儿厚厚的添妆,如何?”兰溪笑着转而携了傅馨怡的手,道。 傅馨怡点点头,半点儿不推辞地道,“那是自然的。湘表姐是你的姐姐,我可也是你嫡亲的表妹,你可不能厚此薄彼。” 兰溪却是一抽气道,“我说你怎么就不害臊呢?旁人家的姑娘听到婚事,都是一脸羞红,你倒好……不过,也对,这要懂得害臊反而不像你了。” “表姐,我怎么听不出来你这是夸我呢?” “呀?你居然听出来了,我没有夸你呀?” “表姐,你忒坏了。”傅馨怡噘着嘴,一跺脚,不由分说扑了过去,挠起了痒痒。兰溪连忙又闪又躲,连连告饶。 傅修耘眼看着两个女孩子欢声笑语,不由也微微弯唇,莞尔一笑。 为兰湘选好了添妆的头面,傅馨怡和兰溪又看了好些首饰,最后,傅馨怡选中了一副深海淡橙色珍珠的耳珰,一支金累丝嵌红宝石双鸾点翠步摇,而兰溪看中了一支云脚珍珠卷须簪,付钱的时候,傅修耘却凑上前来。 “银子我来出。”眼见着兰溪拧眉看了过来,他忙笑道,“表妹忘了?封口费啊!” 兰溪挑眉,却是将手中的发簪一收,道,“这个我自己出,表哥若硬是要给我买点儿什么,当作封口费的话,不如待会儿请我和表妹上飘香坞吃上一顿?”话落,也不等傅修耘反应,使了个眼色给枕月,枕月连忙掏出钱袋,连着傅馨怡选中的那两样,一并付了钱。 傅修耘轻轻蹙了蹙眉心,终是什么也没说,无声将钱袋收回胸前衣襟处放妥了。 傅馨怡很开心,“那就多谢表姐了。只是,这会儿天色还早,咱们这就去那飘香坞楼么?” 兰溪听罢,目光微微闪动,道,“这会儿去飘香坞是还早了些,不如再逛逛吧?朝阳街上有很多东西,倒是与京城的不怎么一样,表妹倒是可以看看,若是有合适的,也可以带些回京城去。” 傅馨怡自然拍手叫好。 几人在街上一路逛着,很快便走过了半条街,眼看着人群都朝某一处涌去,傅馨怡好奇地跟着过去了,“那是家什么店?好热闹呀。” “怡儿,人太多,你慢点儿,小心走散了。”傅修耘连忙跟上。 兰溪在两人身后,微微一笑,小狐狸般的模样,表哥,这封口费,自然是要给的。(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五章 游景 “真没想到,这家锦绣坊居然能做出‘蝶恋’的衣裙,难怪这样热闹了。这衣裳的质地、绣工还有款式那都是别出心裁啊,当真好看得紧。”隔着包袱皮,摸着栀子手里抱着的衣裙,傅馨怡面上的笑止也止不住。 相较而言,傅修耘那张总是风采奕奕的俊容之上此刻黑沉的面色就显得有些耐人寻味了。听得傅馨怡这般言语,傅修耘当下便是冷哼一声道,“这价钱也好看得紧啊。不够一套衣裙而已,就算款式出奇了一些,却也卖不到八百两吧?难道这衣裙还是金子做的不成?”傅修耘平日里已算得很是大方了,如今却一想到一套衣裙花了八百两,还是不由肉疼心疼浑身疼。 “哥哥真是好没意思。方才要给表姐买首饰可舍得了,怎么换了我,就舍不得了?”傅馨怡不满了,一句话,让傅修耘噎住了,无语了,让兰溪偷偷笑了。“再说了,贵点儿又怎么了?赖不住我喜欢呀!表姐,你说嘛,这套衣裙是不是很漂亮?” 她锦绣坊出的东西,自然漂亮。兰溪心中得意,面上笑得矜持,“确实很漂亮,表妹穿上更是漂亮,不如留到杭州参加婚宴时再穿,定可艳惊四座。”顺便,帮她的锦绣坊长长名气。 傅大太太母子几人此回南下,可不是专程来看望三太太的,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傅大太太娘家的侄儿快要成婚了,他们是来喝喜酒的。所以,兰溪估摸着,即便要尽地主之谊,也用不着多久了。 “听见没有?”傅馨怡因着兰溪这番话,更是有了底气,朝着傅修耘扮了个鬼脸,而后挽了兰溪的胳膊,爱娇笑道,“表姐,这款衣裳是好看,不过可惜了,只有一套,否则我跟表姐一人一套,那多好?” 傻孩子!如果不是只有一套,哪儿能卖到这个价钱?心中这般想,兰溪面上却是一脸感动,“表妹有这番心意就好,但你有所不知,每月只出一套衣裳,价高者得,这是锦绣庄的规矩,这回这款花落表妹手中,表妹又欢喜,这便足够了。” 傅馨怡听罢,不由更是美滋滋了。“没想到,这锦绣坊居然还挺有趣的。” 兰溪目光微闪,嘴角带笑。片刻后,才开了口,却已转了话题,“表妹,我之前就觉得我俩太投缘,后来才想起,你跟我从前的好姐妹宋芸芸这性子倒很有两分相似。不知表妹可识得她么?她前些年随她父亲升迁进了京,说来我们已好些年不曾见过了。对了,她父亲就是如今的户部侍郎,唤作宋恒的。” 傅馨怡起初听得疑惑,听到最后一句,却是恍然大悟道,“哦?是户部宋侍郎的千金宋芸芸么?她居然是表姐的好姐妹?说来,年前在赏梅宴上还曾有过一面之缘,只是未曾深交。下回啊,我定然会与她亲近些的。” “别忘了告诉她,你是我表妹,免得她欺负你。” “咦?表姐,我很容易让人欺负?” “难道不是吗?” “哎哟!表姐——” “呀!表姐,这里就是飘香坞啊?”傅馨怡撩开车帘,望着面前的建筑,惊呼道,这跟她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啊。 “是啊!难怪要叫坞了,这飘香原是一语双关,既指这菜香,更指这满湖芦苇香。”就连傅修耘望着眼前美景,也忍不住赞叹道。“只是可惜了,我们来的不是时候,这芦花尚未开呢,哪儿来的芦花飘飘?” 那话语中的遗憾让兰溪忍不住偷笑了一下,“表哥倒真是雅致得很,我这个俗人可看不出什么一语双关的,这芦花有没有香味我是不知,不过我知道啊,这飘香坞的大厨倒是做得一手好菜,尤其是老法虾仁和烂糊鳝丝那可是一绝,那香味…….只要想起,都忍不住垂涎三尺了。” “真的吗?真的吗?那咱们快进去吧,逛了这一上午,我还真有些饿了。”傅馨怡显然那对美食要比美景更感兴趣,听兰溪这么一说,登时觉得腹中大唱起了空城计,挽了兰溪的胳膊,两个人率先进了那坐落于太湖边上的飘香坞中。 傅修耘摇头失笑,有些无奈地举步跟上。 一时,几人进了雅间,点了菜,用罢了膳,傅馨怡是个好养的孩子,什么口味都能吃得惯,所以即便是头一回吃这湖州菜,仍是吃得停不住嘴,虽然仪态还是注意着,速度和食量却不慢亦不少。一时膳罢,小姑娘便直呼吃撑着了。 兰溪便提议道,“这飘香坞是依湖而建,这宅子后头就是太湖,景致不错,不如下去走走,也可消消食?” 傅馨怡却是眼珠子一转,道,“不行,我这会儿是撑得走不动了,我得先歇会儿。表姐和哥哥先去吧,我一会儿便来。” 兰溪皱了皱眉,刚想开口拒绝,傅修耘便已站起身道,“见不着芦花飘香,赏赏太湖春景也不错,便劳表妹陪我走上一走吧?” 双眸如星,真挚诚邀,兰溪再多的疑虑和不合适,似乎都不好在这个时候开口,于是,她只能报以礼貌地一笑。 宅子后,果真便是太湖的一处水湾,水色静渺,悠荡春.色,点点嫩绿正在春风中慢慢苏醒,提鼻而嗅,似乎都是春的气息。傅修耘脚步轻快,面上含笑,兰溪跟在他身后,落后一步的距离,不疾不徐。 “这里居然还有小舟,鱼竿,莫不是这店家之物?未曾想,这东家还是个雅致之人。表妹,泛舟湖上,赏这湖光山色,垂钓湖中,品这鲜美丰嫩,可愿一道行之?”水湾处,泊了一叶小舟,舟上防着垂钓的鱼竿,傅修耘见了双目一亮,回头相邀道。 兰溪微微一笑,“不想表哥还会划这小舟么?” 傅修耘自得一笑,“从前学过一二。” “那便罢了吧!这太湖看似平静,实则波涛暗涌,不熟悉水况,未免冒险。再说,若要垂钓,这湖边便可,我是个俗人,比起这泛舟湖上的风雅之事,我更想看看表哥能不能当真请我与表妹吃一锅鲜美鱼汤。” 傅修耘起初被拒绝得有些讪讪,再听得后一句时,便又豪情万丈起来,“一锅鱼汤算什么?咱们今日晚膳,便吃全鱼宴吧!表妹且看我大显身手。” “那就拭目以待咯。”(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六章 赏心 傅修耘四处看了看,索性就爬上了那叶小舟,就着舟上的鱼竿和鱼饵,坐在了船沿上垂钓起来。正思虑着虽然想与兰溪多相处一会儿,但毕竟不太合适,想开口让她先回去。却见兰溪伸手轻拍了拍小舟的另一端,然后就这么坐了上去。 傅修耘又惊又喜,便不由低低笑出声来,对上兰溪挑眉探询的眼神,他这才缓了笑,道。“表妹,我觉得,你真的挺矛盾的。明明看上去,是个再端庄不过的大家闺秀,偏偏有的时候却又……” 余下的话,没有说出,但兰溪又怎会不知,“表哥要想说我有的时候不太讲规矩,直言便是,我没那么小气的。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我呀,只是懂得适时地将自己的短处隐藏起来罢了。” 傅修耘闻言,却是笑了,“不是,我只是很羡慕表妹活得这般恣意而自在。就像陆先生说的,我近些年面具戴惯了,都快忘了自己真正的样子了。不过,往后,我会试着适时地将面具摘下来,至少……莫忘初心吧!” 兰溪望着这样的傅修耘,不知为何,突然响起已成模糊的前世,久远的很多年前,曾识得的一个书香门第的小姐在她面前提到傅修耘时所念的诗句,“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 “啊?你说什么?”傅修耘突然微微侧耳,转头问道。 兰溪恍然,这才发觉自己竟不小心将心中所想念了出来,有些尴尬地弯唇笑道,“没什么。”刹那间,万种思绪扭绞在心头,明知不该,兰溪还是开口问道,“表哥,你有没有想过以后要怎么样生活?你如今已经是探花郎了,又已在翰林院中供职,前途自然是一片光明的了,这般泛舟垂钓的闲情雅致,日后只怕也越来越难有空闲了吧?” “若是可以,倒还真相寄情山水,逍遥一世,奈何,人活在这红尘俗世间,总有许多推脱不了的责任,还有斩断不了的牵绊,牵着你,推着你,拉着你往前走,身不由己。”傅修耘没有回头,望着那浩渺的水面,嘴角甚至带着笑,但那一刻,兰溪却分明从那话语中听得了一丝苦涩与辛酸。 然而,不及深想,傅修耘已经回过头来,望向她,一瞬间的展颜而笑,似敛尽了风华,“表妹你呢?你有没有想过自己日后想过什么样的日子?”还有……想嫁什么样的人?后面那句,没有问出口,却尽数收敛于那双深邃却柔软的眸子深处。 兰溪却是不在意地笑道,“表哥说笑了。表哥身为男儿,尚且要叹一句身不由己。我,不过小小女子,又哪儿来的选择余地?”这一生,竟只有在拜师之前,父亲问过她同样的话,父亲给了她难能可贵的选择权利,而她已做了选择,却不知这样的选择是否能助她跳脱那牢笼似的宿命? 可是这样的疑虑,这样的不安,不足与外人道,何况……目光微敛,傅修耘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兰溪却指着水面处,面色隐忍的欢喜,低声道,“表哥!快!鱼儿上钩了!” 傅修耘回头,就着鱼竿往斜上方一扯,一抹银亮跃出水面,带出水花四溅,那是鱼儿银亮的鳞甲在日光的照耀下泛着晶光,晃了人的眼…… “你最近两天倒是挺忙啊!好像跟着你表哥和表妹出去过好几回了?”翌日,又到了检查画作的时间,三老爷一边看着兰溪的画作,一边状似不经意地问道。事实上,如今兰溪的画作,三老爷也再点评不了什么了,毕竟兰溪如今的临摹已到了惟妙惟肖,以假乱真的地步,而从两年前开始,她已经自己开始作画,也慢慢形成了自己的风格。与三老爷不同,她本擅花草,如今,画山水也自成一格。所以,这五日交画作的时间,更多的变成了父女俩交流画艺,还有其他事情的时间了。 兰溪一挑眉,“这个该不是春姨娘还是夏姨娘谁在你跟前嚼舌根了吧?”之前因着芳姨娘和葛姨娘的事,老太太是又悔又愧,偏偏还心疼自家小儿子跟前一下少了两个姨娘,会没有可心的人伺候,但又想着三太太一贯是个善妒的,如今好不容易看着好些了,可别又犯了倔。左思右想了个遍,还是将三太太寻了去,话里话外地说了一回,心想着,若是三太太能听懂了,照她的话办了那自然最好,若是没有,那她再来想办法。谁知,这回,三太太却是识趣得很,从老太太房里回去,便让林妈妈好生物色了两个良家子,抬了进来,给三老爷做了良妾,一个唤作陈春儿,为了与陈姨娘区分开来,便叫了春姨娘,而另外一个刚好姓夏,便叫了夏姨娘,再加上之前便有的秋姨娘,只差一个冬姨娘,三老爷便能凑齐个一年四季了,说起来,兰溪也是挺佩服的。 刚开始,这两姨娘也还安分,可是,三老爷本就不是个太好女色的人,又经了芳姨娘和葛姨娘的两桩事后,这心是越发的淡了。除了最开始新鲜时,很是宠了两位姨娘一段时间,新鲜劲儿一过,连还有这么一个人都难得想起。****不是宿在正院,便是歇在书房里。两个姨娘****倚门候君来,却是久盼君不至,难免生出些个怨妇的情绪来,还自然而然将这怨气都归在“霸占“了老爷的太太身上去了,大的动作不敢有,无伤大雅的小动作却是层出不穷,其中,嚼舌根,吹枕头风这一项,还当真是乐此不疲啊,兰溪都数不清,她这是第几回中招了,不过,往日里不过是她又偷懒没上学堂这类的小事,如今,可能涉及到“规矩”这个要命的问题,曾经吃过亏的兰溪一瞬间便打起了精神来。 “父亲,要我说,有些话,听听就算了,你若当了真,未免太有损你英明神武的形象。你想想,这么些年来,我什么时候让你操心过?” “你倒是什么时候让我不操心了?”三老爷从画上抬起眼来,注视女儿,轻轻叹息了一声,“阿卿,你想嫁你表哥么?”(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七章 传书 “阿卿,你想嫁你表哥么?” “嘎?”兰溪惊得险些掉了下巴,愣愣地抬眼看着神色认真而严肃的三老爷,苦笑道,“父亲,咱能不能不要什么事儿都扯到嫁不嫁上去?我不过是尽地主之谊,领着表哥、表妹到先生那儿,还有湖州城里转了转罢了,怎么在你看来,就能联想到我的终身大事上去?我与表哥一直以礼相待,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儿来吧?” 三老爷却像是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只是自说自话道,“其实为父也仔细考虑过,要嫁你表哥也不是不可以。毕竟那是你外祖家,你舅舅自来与你母亲感情甚好,自是疼你。你大舅母,虽然是个厉害的,但以你的聪明,应该还能应付得来,何况你外祖母如今尚健在,关键时刻还能护得你一二。而且你外祖父这一房,已同平城那一支分了家,你外祖从前管着庶务,手中银钱自然不缺,而你舅父出了仕,虽领的是闲职,但好歹身份上还过得去。最主要是你表哥有出息,这么年轻的探花郎和庶吉士,那是前途不可限量的,你若嫁了他,有咱们家帮衬着,日后他的前程自然也差不了……” 一句句的,分析得倒甚是有理又透彻,兰溪却越听越不是那么一回事,“父亲——” “为父只是告诉你,若将你表哥当成了一个可以成亲的对象来看,好处还是多多的。但是,最重要的是,你自己得搞清楚自己的想法,不要一时行差踏错,最后弄得自己没有了回头路。”三老爷却不听兰溪的话,兀自促声道,那嗓音中,多了两分难得有的疾言厉色。 兰溪在这两声厉语声中让自己冷静下来,沉默着点了点头,深吸了好几口气,这才平缓了语气,道,“父亲,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是我当真选中了表哥,你也就随着我吗?因为你刚才分析得那些好处,所以,我就选中了表哥,那也无所谓了,是不是?” “阿卿!为父知道,你排斥你的婚事,近两年来,更是如此。可是,这是你必须是考虑的问题。或者,当真把一切的决定权都交到为父,或是你母亲手里,你又愿还是不愿?” 兰溪点头,“是啊!这确实是必须要考虑的问题。那不如就表哥吧,父亲方才说了许多嫁给表哥的好处,应该也是赞成我嫁给表哥的吧?”眼睛一睐,却瞧见三老爷面色瞬间的扭曲,兰溪不由偷笑道,“其实在我看来,与其说是父亲担心我的亲事,说起表哥的好处,要成其好事,不如说父亲是在警告我,若是不想嫁表哥,最好约束一下自己,别跟表哥走得太近了,该守的规矩得守,否则到时候,三人成虎,不想嫁也得嫁了。” “这嫁不嫁,该守的规矩都得守。”三老爷憋涨红了一张脸,拔高嗓音低吼道。 兰溪却一脸了解地拍了拍三老爷,道,“父亲的一片苦心,女儿知道了。不过,如果我嫁给表哥,母亲应该是很高兴的吧?到时候,父亲和母亲为了我的婚事起了龃龉可怎么好?还有啊,女儿有一事不明。照父亲方才所言,嫁给表哥那是好处多多啊,为什么父亲却不太赞成呢?难道父亲偷偷给女儿相中了别家的青年才俊?”说罢,还凑上前去,眨巴着眼,笑成了小狐狸样儿。 三老爷当真悔不当初,哼了一声,将凑到跟前得脑袋一推,恨恨道,“为父可没那闲工夫,你不急,为父还能替你急么?” “我又不恨嫁,自然不急。”兰溪耸耸肩,笑得痞赖。 三老爷险些没被气个倒仰,却又拿她没有办法,从抽屉里抽出一纸信笺,往兰溪跟前一扔道,“拿了快走,为父看见你就头疼。” “这是?”兰溪拾起那信笺,展开一看,却是白纸一张,不由挑眉疑道。 “京城的密信。今早刚送到的。” 兰溪闻言,面容一肃。 回了娴雅苑,兰溪推说累了,将枕月几个尽数关在了外面,包括秦妈妈在内,无一例外。门一关上,兰溪便迫不及待点燃了蜡烛,将那张信笺放在火焰上边烘烤,一会儿后,那张本无字迹,空白一片的纸张上却现出几行字来,兰溪连忙低头望去,眉心,却悄悄攒了起来。 信中所提,不过两桩事。一桩是三日前,都察院御史褚长良上书,状告司礼监掌印冯振搜刮民脂民膏,纵奴行凶,在乡间伪制建造宅院,实乃大不敬之罪,求请陛下从严处置。陛下大怒,下令严查,半月过后三司会审。 第二桩于兰溪而言,本该是桩乐事。五城兵马司指挥空缺,兵部侍郎徐显保举如今赋闲在家的,前西北军中宣武都尉耿熙吾就任,今上尚未应允,折子却是留中不发。 本该是桩好事,但因着前一桩,兰溪却高兴不起来。那位姓褚的御史是谁的人兰溪不知,但司礼监的掌印太监是皇后的人,兰溪却是知道的。皇后的人如今被严令调查,不日就要三司会审,偏偏在这个时候,却有人保举耿熙吾就任五城兵马司的指挥,兰溪可不信这只是巧合。只是这究竟是双方的角力,还是一方的阴谋,兰溪尚且不知,但于耿熙吾而言,却是一场危局,总是不妙。 原本按照前世的轨迹,无论过程多坎坷,耿熙吾最后都会走上权力高峰。可是今生,因着自己的介入,改变了许多事情,原本全无交集的两个人成了师兄妹,兰溪真的很怕,因为自己的介入,会影响到耿熙吾,甚至会害了他。 眉间褶皱深深,兰溪一时间茫然无措。天色点点暗下,她恍若未觉,直到窗外风乍起,将窗户吹开一条缝,风灌进来,吹熄了跟前的蜡烛,她才恍惚着回过神来。就着烛光,她铺了一张信纸在桌上,略一沉吟,提了笔,蘸了墨,凝神在纸上一笔一划写道,“和光同尘,与时舒卷;戢鳞潜翼,思属风云。”(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八章 鸿雁 京城的天气,果然要比江南冷了许多,即便已经入春,河流里的冰大多已融化,但仍有少许碎冰漂浮着,仍是觉得冷,正是春寒料峭的时候,就算是平日里不怎么畏寒的人们也还穿着夹袄,不敢与老天爷较真。 天色微明的时候,门枋上垂挂的大红灯笼悠悠晃荡着,晕黄的灯光在渐明的天色中一点点微弱下去,散了朝的文武百官们三三两两的低声交谈着走出宫门。当中一道身影,没有穿官服,一身玄色暗绣流云纹的杭绸直裰,外边儿不过罩了件斗篷,在这微凉的晨风中徐步而出。不同于旁人的畏缩,他穿得这般单薄,似乎也没有察觉到半点儿寒意一般,步履从容,神态安闲,本就因没有穿官服而显得有两分突兀,如今更是显得尤为突出。 他没有言语,倒是他边上那人一路走着一路说着,他只是礼貌地侧头听着,不时点头,或者低低应上一声。到得出了宫门,那人住了步子,满意地望着他笑道,“耿都尉……哦!不!也许过不了多久,就该改称呼耿指挥使了。不过,以我们两家的交情,我就托大唤你一声贤侄了。贤侄啊!你年轻有为,又有军功在身,按理能留在西北军中自是最好,然而时不我与,你还不如顺应天命。这五城兵马司拱卫京畿,责任重大,非陛下亲信之人,不可胜任。虽这指挥使不过是个正六品,比不得你先前的都尉之职,但贤侄是个聪明人,应是懂得衡量这个中不可言明之处。如此,我便先告辞了。” “徐大人请。”拱手相送,渐明的天色中,玄衣青年的面容也一点点明朗起来,轮廓分明,长眉入鬓,朗目矍铄,鼻梁高挺,薄唇半抿,虽然似在笑着,但那眸色却很淡,竟是已经从少年长成伟岸男子的耿熙吾。 眼看着那身着官服的微胖身影略显笨拙地上了马车,耿熙吾收回了手,站直身子,唇边本就寡淡的最后一丝笑容也在瞬间被尽数抹去。 “这姓徐的真他妈好意思啊,这是来邀功啊?敢情爷你若当上了这狗屁指挥使,还得对他感恩戴德了?”那是个身材魁梧的汉子,一把浓密的络腮胡几乎将脸遮盖了个大半,却越发显得那双被怒火染红的双眼亮得出奇,他一边狠狠瞪着马车离去的方向,一边朝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 耿熙吾淡淡瞥他一眼,未置一词,只是背负在身后的两只手辗转交握在一处,迎着晨曦,一双眼,却深邃恍若暗夜。 “爷,五姑娘的信。”又来了一个人,如果兰溪在这里的话,定然会惊讶到不敢置信,因为,居然又是一个耿长风,无论是长相,还是那冷漠的气质,都如出一辙。 耿熙吾挑眉,将信接了过去,展开信笺,低头看过。不一会儿,嘴角便几不可见地半弯起,络腮胡好奇地凑过去一看,却是皱眉不满道,“这五姑娘写得是些什么?前面半句还好,字我都认得,但组合起来,我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至于后半句,得,这字都认不全了。你说这五姑娘,写封信不能写点儿能让人看懂的么?” 冷漠与沉默特质的人仍然如同木头般杵着,连眼皮也没撩上一下。心中却已在万马奔腾,那是写给你的吗?如果写给你的,自然会写得浅白,只要认字都能看懂。那是写给爷的好吗?你看不懂,爷也能看不懂吗? “早让你平日里多读些书,你偏不听。”耿熙吾的回应是将信卷成筒,狠敲上某人脑壳,奈何,那纸卷太薄太轻,某人骨头太硬,皮更厚,连挠痒痒的感觉都全无啊。耿熙吾很有两分恨铁不成钢,只是转念想起手中这封信,想起写信的人,嘴角便不由牵起,抬起头来,晨光刚好破云而出,似乎也在顷刻间倾洒人那双深邃如海的眸子当中,刹那间的风华无双。“走吧!长漠,老崔,今日天气不错,咱们许久没有赛过马了,不如比上一比?” “好啊!谁怕谁啊?输的请喝酒。”被唤作老崔的络腮胡子应得那叫一个爽快。 耿长风的双胞兄长耿长漠却悄悄敛起了眉梢,他家爷,这是唱得哪一出? 第二日,靖国侯府四公子,如今正被兵部侍郎保举接任五城兵马司指挥的耿熙吾纵马过闹市,扰乱京城治安,危害百姓安全,还冲撞了安郡王府马车中女眷的消息便传遍了朝野。据说,安郡王怒极,为此还翻出沉在箱子底,灰都积了一层的朝服穿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上朝向皇上告状去了。 开始兵部侍郎还辩解说是个误会,谁知让耿熙吾道歉,人家却梗着脖子愣是不肯。今上先前看着自家堂叔哭得凄惨,尚且还能不置一词,末了也是被这年轻人的犟脾气给惹怒了,怒声呵斥了一番,顺带驳回了先前兵部侍郎的保举,另点了贾皇后的侄子,在禁卫军中供职的贾俊峰接任五城兵马司指挥一职,而耿熙吾,因着之前扰乱京城治安和后一条殿前失仪,则被勒令回家闭门思过三日,三日后,听候处置。众人私下里猜议道,若非耿熙吾刚好姓“耿”,就这后一条就够他吃一壶的,也不会如同今日这般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了。 消息传回湖州时,已又过了几日,而兰溪听罢,悬了数日的心,却悄然落了地。看来,师兄还是很清醒的。不管怎么说,这个时候急流勇退也好,韬光养晦也罢,都比被架在火上烤要来得聪明。 只是,兰溪的这口气,却没有松上多久。不过两日,宝贵便神色惶急地上门来,说是陆詹突然病倒。兰溪想起年前年后那场延绵一月有余的风寒,仍觉心有余悸,当下变了脸色,一面交待秦妈妈、枕月几个收拾东西,一边赶去晴明居向三太太请准,待得得了准话,回了娴雅苑,更是一刻也没有多待,带上收拾好的东西和秦妈妈、枕月、流烟几个便匆匆出了府,往那三柳巷赶去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九章 婚事 “姑母,刚才跟怡儿一道在城中逛,偶尔吃得这点心很是不错。一打听,才知道,这是湖州名点桔红糕,想着平日里姑母也挺喜欢吃糕点的,所以就给带了些回来。”傅修耘笑着奉上一个纸包。 三太太笑道,“你这孩子倒是个有心的,出门一趟还惦记着姑母。”说话间,三太太身边那个顶替梅香的缺,唤作环儿的丫头已很是有眼色地接过那纸包,下去用只盘子盛了上来。雪白晶莹的糕点映衬着底下白底绘红杏的瓷盘,越发显得剔透如玉,玲珑可爱了。三太太姿态娴雅地捧起一块,放至唇边,轻轻一咬,一股清甜的玫瑰桔香在口中蔓延看来,“果真是软糯香甜,却是甜而不腻,应该是朝阳街老张记的吧?耘哥儿倒很是识货,这老张记呀,可就是湖州城中,做这桔红糕的行家。” “原来姑母知道?看来是平日里常吃的?”傅修耘挑眉笑问道。 “姑母呀,就爱这甜食,你几个表姐妹们也都爱吃,所以难免常买回来吃。”三太太笑道,“尤其是这桔红糕,我们府里也有会做糕点的,但做出来的总不如这老张记买的,怕是有什么秘方的吧,所以试了几回都不如人家,往后便也索性不做了,想吃了便去买,说来也已是老张记的常客了,我才能一吃这味道就猜了一个准。” “姑娘家都喜欢吃甜的,我家怡姐儿也喜欢得很,如今可是乐坏了,直嚷着江南好吃的多。我看呀,是合她口味的多。不过我看呀,这江南的糕点确实有独特之处,这精巧不说,味道也是不错的,否则我家耘哥儿往日里一口甜的也不沾,近日倒还喜欢吃这糕点了。”傅大太太顺势在边儿上说道,还特意往傅修耘递去一个有些深意的眼神,后者目光微闪,却仍是微微笑着。 “是吗?我这才想起来,耘哥儿好像是从小就不爱吃甜的吧?这一转眼这么多年,姑母都险些忘了。”三太太恍然道。 “如今倒有些爱吃了。”傅大太太也是笑,“对了,不是说,那几个姑娘都爱吃这甜食么?你看,是给她们分了送去,还是唤了来这儿吃?” “还是给她们送房里去吧,总是表哥的一份儿心意。只是如今,湘姐儿忙着绣嫁衣,两个小的在学堂呢,阿卿也不在府里,还是送去便宜。” “怎么?溪姐儿不在府里么?”傅大太太很是惊异,就连傅修耘也悄悄攒起了眉心。 “是啊!她父亲给她拜了个先生,就是那位陆先生,耘哥儿该是知道的吧?稍早时,陆先生跟前的人来报,说是先生病了,他无妻无儿,没人照顾,偏偏又是我家老爷的挚友,阿卿兄妹几个的先生,所以惯常都是当作家中长辈来看待的,所以,阿卿这会儿已经赶过去照顾了,想来,这几日都会待在那儿了。” 傅大太太轻轻拧了拧眉,望着三太太,却见她神色安闲,没有半点儿异样,沉吟了半晌,终还是开口道,“青阳兰氏果真是事孝之家……只是,妹妹,溪姐儿毕竟是个女孩子,由她去照顾那位先生,会不会有些不妥啊?” 三太太如今不比从前,岂有听不出傅大太太言下之意的,当下便觉得口中的桔红糕不那么美味了,将糕点轻掷回盘中,三太太牵起嘴角,笑容却再也不如之前的真诚,“大嫂,我家阿卿自小的规矩我都要求得很严,你知道,她身边那个秦妈妈,是从宫中特意请来的教养嬷嬷。至于照顾陆先生,不是阿卿的意思,是我与我家老爷的意思,不只阿卿,待会儿灏哥儿和洵哥儿也会过去,有两个哥哥跟着,总不再怕那些个闲言碎语了吧?” 这话说得不太客气,傅大太太神色不由讪讪,好在,她这个小姑,她还是知道些的,最是护短,她有些说她的心尖子不懂规矩,难怪她要跟她急了。只是,说到底,她也是好心提醒啊,毕竟,女孩子的名声那可是顶顶重要的。傅大太太心中不由有了分怨气,本想起身告辞而去,毕竟她可不想留下自讨没趣。可是,抬起的眼,刚好对上自家儿子失魂落魄的侧颜,当下狠狠一皱眉头,却是强忍着没有起身,端起茶碗轻呷一口,好一会儿后,才平复了心情,道,“溪姐儿的规矩自是好的。只是,我看妹夫和妹妹对溪姐儿甚是看重,我记得溪姐儿的生日是在端午过后不久吧?这么说,要不了多久,就是十四岁的大姑娘啦!不知道,你们对她的婚事可有想法了?” 三太太的脾气向来来得快,去得也快,又是娘家嫂子,而且也是好心,听得傅大太太头一句,便不由消了气。如今又问起她一直烦闷忧心在心底的问题,当下便不由吐起苦水道,“大嫂,你是不知,说起这事儿,都快愁死我了。你说,这姑娘家嫁人,那可是一辈子里头等的大事。你既要挑人,还得挑家世,一是要家世清白,孩子出息,这还得想着找个家里简单些的,往后处起来省心、清净,偏偏吧,我这当娘的是操碎了心,我家老爷却是摆明了态度,这阿卿的女婿啊,得他说了算。你说,我辛辛苦苦养大的姑娘,找个女婿我还插不得嘴了?而且,像大嫂说的,这眼看着,我家阿卿都十四了,我家老爷还没个说法,我怎能不急啊?偏偏再急又有什么用?” 傅大太太一惊,倒是不成想,这兰溪的婚事居然还关着这么一出,当下与傅修耘对望一眼,给他递了个眼色,这才忙道,“是啊!这事你再急也是急不去的。我想啊,这妹夫是太看重溪姐儿了,想给她找个十全十美的吧?你却无须着急,我看你家三姑娘也嫁得晚,溪姐儿又是个嫡出的,多留留旁人也不会说什么。而且,这眼看着妹夫这知府做到了第五年,年底回京述职,还不知是个什么说法。也许,他是要有了个定论,才好考虑溪姐儿的婚事吧?到时高升了,溪姐儿的婚事也能更上一个台阶啊。” 傅大太太一番话,说得那是一个有理有据啊,三太太一听,再一想,好像也是这么回事啊?当下,心中的烦闷去了大半,笑着握了傅大太太的手,感激道,“还是大嫂想得通透。” 傅大太太也笑,但那笑,较三太太的,却多了两分牵强。(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章 苦口 “你方才也听到了。溪姐儿的婚事,你姑母说了不算,得你姑父点头。我可是没脸到你姑父跟前去探口风啊!再说了,听你姑母的意思,只怕溪姐儿的婚事一时三刻是不会定下来的,你若当真有这个心,待得回了京,与你父亲商议过后,若他同意,我们再徐徐图之,如何?” 刚刚出了晴明居的垂花门,傅大太太就将傅修耘拉到一边,低声道。 傅修耘不置一词,神色却难掩失落。 傅大太太见了,不由心疼地叹息一声,拍了拍他的手道,“耘哥儿,咱们傅家人口简单,又是溪姐儿的外祖家,定然会对溪姐儿好。你又是大庆开朝以来最年轻的探花郎,那是前途无量,你姑父和姑母又不是傻子,那么疼溪姐儿,自然会知道把溪姐儿嫁到我们家那是好的,你呀,尽管放宽了心,倘若你确实有这个心思,回头知会过你父亲,哪儿有不成的?像你这般的,京城哪家不是争着抢着要把闺女说给你?” 傅修耘这会儿总算缓过了劲儿来,眼见傅大太太眉眼间难掩的担虑,他忙扯出一抹笑,安抚道,“儿子自然知道母亲是为儿子好。之前那些糕点还有些,我给阿洵他们也送点儿,回头再到母亲房中一道用晚膳。” “去吧!”傅大太太笑着拍了拍儿子的手,傅修耘这才笑着转身离开。目送着傅修耘的身影点点没入园中渐渐苏醒的绿色之中,傅大太太脸上的笑容却一点点的冻结,然后消失,最终叹息着道了一句,“冤孽!” “太太可是不愿大爷娶姑奶奶家的表姑娘?”傅大太太的陪嫁,也是她最为信任的王妈妈虚扶住她的手,道。 “原本我冷眼观来,这丫头还算不错,长相、家世都是上乘之选,性子也还算是过得去。谁知,如今看来,却只怕是个主意太大的,你看看,这成日的不着家,她父母也由着她想出府便出府,姑娘大了,主意也大了,可这主意大的,咱们傅家可养不住。”傅大太太冷着脸色,惯常的笑容与慈爱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是太太已经答应了大爷,要将这事告知老爷。老爷与姑奶奶兄妹从来感情不错,对表姑娘这外甥女也是疼爱有加,若是老爷也同意了……”王妈妈语气中不无忧心。 傅大太太反而笑了开来,“老爷那儿我反而不担心,我嫁给他这么些年,对他的这点儿了解自然还是有的。他最反感的就是这亲上加亲,总说什么近亲不宜通婚。你别看他平日里多么干脆大度一人,我从前也是提过我兄长家的茵姐儿的,他当时便虎着脸给我臭骂了一通,说是让我想都别想,我家耘哥儿绝对不会娶个表妹,小的两个也一样,就是咱家怡姐儿,日后也别想嫁什么表哥。既然茵姐儿这表妹不行,没道理溪姐儿却行吧?” “太太英明。”王妈妈一脸喜色地夸赞道,“咱家老爷的脾气都知道,平日里老好人一个,这真做起主来,那是说一不二的。到时,由老爷亲自拒了大爷,既让大爷死了心,也不会有损太太和大爷之间的母子之情。” 傅大太太闻言,面上的笑容微敛,若有所失地叹息一声道,“老爷处我是不担心,我就怕我这儿子一根筋,认死扣啊!” “不能吧?咱们大爷从小到大,最是听话懂事的,又很是孝顺,老爷、太太发了话,他哪儿就会忤逆了?至于表姑娘,不过是因着咱们大爷少年人心性,遇着个颜色好的,慕少艾,一时昏了头,待得离得远了,日子久了,又断了念想,还有什么忘不了的?到时,太太再给大爷寻个年轻貌美又知礼仪懂持家的大奶奶,小夫妻俩和和美美,过得两年,给太太添个大胖孙子,那不可就全乎了?”王妈妈笑着将话说得很是漂亮。 奈何,傅大太太一颗心,却沉甸甸的,末了,也只能牵强地一笑,道,“但愿如此吧!” 远在三柳巷的兰溪自然不知府中因着她的婚事,已让不少人纠结了一把。这会儿,她只是很是无奈又无力的,应对着她的难题。 “你自己说,那小子是不是想着送你发簪来着?我就知道,他是个不安好心的。”陆詹躺在床上,犹带病容,面色苍白,这会儿却是狠狠瞪着兰溪,气得吹胡子瞪眼。 兰溪默默地,转过头瞪了身后的枕月一眼,她身边这几个人看来该好好整治整治了,这嘴上都不把门的么? 枕月眼观鼻,鼻观心,接收到自家姑娘那记杀气腾腾的眼刀,却表示无辜而懊恼。姑娘,冤枉啊!奴婢真的没有乱说。不过是跟流烟聊天儿的时候,不小心说漏了一嘴。这便也是枕月不得不感到懊恼的原因了,她真是疯了,才会跟流烟那小妮子说呢? “老头儿,你可还病着呢?能不能少折腾点儿,安心养你的病啊?于大夫可是说了,让你少思虑,少动肝火,平心静气。”兰溪接过枕月手中的药碗,待得用小勺搅拌了一会儿,又吹凉可以入口之后,才递给陆詹道,“来吧!把药喝了!” “我这会儿哪有心思喝药啊?在说那姓傅的小子想送你发簪的事儿呢?你可别顾左右而言他啊!你倒是说说,他是不是居心不良?”陆詹却是半点儿不配合,兀自追问道。 兰溪翻了翻白眼,当真是无力,却也知道,以这老头儿的性格,若不回答他,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到时别说喝药了,这病也别想好了。“那哪儿是送啊,不过是因为……我答应帮他保守一个秘密,所以他感谢我罢了。” “什么秘密?你居然还跟他有秘密了?”陆詹听罢,脸色却更是难看。 兰溪偷偷咬了咬后槽牙,“是我帮他保守秘密好吗?至于你问我什么秘密,抱歉,我答应了帮他保守,即便你是我师父,我也不能告诉你!”眼看着陆詹就要张口,她手一阻,道,“言而有信,为立人之本,这可是师父你教我的!”(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一章 婆心 一句言而有信,堵住了陆詹的嘴,但他仍是不甘心道,“所以,你就由着他送了你只发簪?唉!我说丫头,你记得我教了你言而有信,怎么就记不住我也教过你,防人之心不可无呢?这发簪是能随便收的吗?他送你发簪不就是说……” “要聘我为正妻?”兰溪接过话头,续道,“我是不知道表哥有没有这意思啦,不过我知道这发簪不能乱收,所以我没让他付钱啊,那发簪,是我自个儿买的。所以,没问题了吧?没问题了的话,就把药喝了吧!” “原来是你自个儿买的啊?那还好!那还好!”陆詹拍着自个儿胸口,很是松了一口气,然而下一刻,却又面色古怪起来,“丫头……你不要他买的发簪,那你师兄之前买给你的,你…….” “师父,你别胡思乱想了好吗?”兰溪觉得脑袋一阵阵的抽疼起来,这老头儿,还有完没完了?“那是师兄送的好吧?师兄能和别的人一样吗?你老人家都说了,要让我们同骨肉至亲一般相处,既然是骨肉至亲,师兄便如同亲哥哥了。既然是亲哥哥,送我一支发簪怎么了?我还不能收了?师兄可还不只送我发簪了呢,他每年还给了我不少压岁钱,难道我还成了他养着了的不成?”兰溪说得那叫一个一气呵成,谁知,说完了,却见陆詹大受打击一般,面色灰白,捧着胸口,大睁双目,像是失了神般,吓得兰溪也变了脸色,将药碗往桌上一搁,疾声唤道,“师父,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啊!” 谁知,陆詹却突然大声干嚎起来,“道阻且长!道阻且长……” 眼见着人没事儿,兰溪松了一口气,松了口气的同时,怒火却燃了起来,这老头儿,居然还吟起诗来了,真是不知所谓。于是,兰溪怒了,虎着脸将药碗一递,冷声道,“喝药!” 陆詹仰头一看,小徒儿一张俏脸板得死紧,爱笑的凤眼被怒火燃得晶亮,总结,是真生气了。于是,乖乖接过了药碗,干脆地仰头喝尽,世界,瞬间安静了。 这般又过了几日,陆詹的状况好转,****都遣人来看的三太太自然也知道了。当下便派了林妈妈来,让枕月和秦妈妈继续在三柳巷伺候,而兰溪却被接回了府里。原来,那日,三太太虽然对傅大太太说的规矩一事不太高兴,而且毫不留情地呛了回去,但左思右想,却也觉得有道理,心中有了个疙瘩,这才等陆詹一见好,便将兰溪叫了回来。 兰溪起初还有些不解,在回府的路上,听得林妈妈说了两句之后,便也明朗了。回了府,兰溪自是先去了晴明居给三太太请安,谁知三太太却拉了她到一旁坐下,扭捏了半天,才吞吞吐吐道,“阿卿啊,那****大舅母问起你的婚事,我这才想起,好像你表哥也尚未定亲呢。” 兰溪还当真没想到居然是为了这一出,但也只是挑了眉,无声回望三太太。 然而三太太见状却是一喜,自家女儿有多聪明,她自然知道,她可不信阿卿没有听懂她话的意思,没有立即反驳,难道是……有戏?这么一想,三太太顿觉浑身舒泰,一种豪情充斥在四肢百骸,连忙打铁趁热道,“你表哥大你五岁,却也使得。而且他如今这个年纪,已是翰林院的庶吉士了,日后前程定然不会差。你舅父又是母亲的同胞哥哥,向来与母亲感情甚笃……” 三太太开始逐一向兰溪分析起嫁给傅修耘的好处,一条条罗列得清楚,让兰溪都不由有些心动啊。只是兰溪听着,却也不说话,只是想着,自家母亲和父亲不愧是夫妻,这说得话都是如出一辙的。只是她家父亲倒也罢了,只是苦了她娘,这得多少个晚上没睡,才能想得这么周全?难怪刚才就见她眼下黑影重重了,还以为是她不在府里的这几日,府上又出了一个从前葛姨娘那样的人物,将三老爷迷了个五迷三道,顺道让三太太吃了闷亏呢。敢情,却是为了这一出? 三太太说了一长串,该说的都说得差不多了,觉得有些口干舌燥,这才停了下来喝口茶。谁知,抬起头,却见兰溪木呆呆地望着某一处,似是走了神,她这才一皱眉道,“你这孩子,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听了,自然听了。所以,母亲的意思是,表哥是个不错的定亲对象?”兰溪赶忙点头,而且态度认真地询问道。 她的态度显然取悦了三太太,她这才舒展了眉头,笑道,“难道不是么?” “所以,母亲已经跟父亲商量过了?” 三太太一噎,神色有些不自在道,“还没有。不过你表哥这般的条件,你父亲不会不同意的,要不,你一会儿便亲自去问过他?” “母亲说得哪里话?哪儿有女儿家自己过问自己亲事的?母亲既然觉得表哥不错,母亲便自个儿去跟父亲说去吧!不过父亲却不见得这么认为哦!前几日,父亲还因为我前几日与表哥走得太近,把我叫去骂了一顿呢。总之,母亲自个儿去跟父亲说吧,我这几日都没秀秀好,先回房歇着了。”话落,兰溪也不等三太太反应过来,连忙起身走了出去。 “唉!你这孩子——”三太太连忙扬声喊道,然而兰溪早已脚底抹了油,溜得不见了踪影。 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出了晴明居,兰溪才弯腰歇在了垂花门外,但一想起三太太若当真去问了三老爷,三老爷会有的反应,兰溪不觉有趣,越想那画面越觉逗趣,便忍不住笑了起来。 “表妹?”那边厢,有人唤她。 兰溪直起身来,刚好看见前方小石子铺成的甬道尽头处,一道颀长的身影自春色烂漫中缓步踱来,宝蓝色的团花直裰,衬得人面如冠玉,腰间的玉佩随着他的步伐轻摇晃荡,不是傅修耘又是哪个。那一刻,兰溪不知为何,很是清楚地记起,似乎这一世,他们头一回见面的时候,傅修耘也是穿了一身宝蓝,只是那个时候,他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少年郎,而四年的时光倥偬,将那青葱的少年转眼拉拔成了挺拔的青年。 兰溪直起身来,大方笑着招呼道,“表哥!”(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二章 诉情 “照顾陆先生很辛苦吧?我看表妹,这几日都瘦了。”两人一道经由园中小路往娴雅苑的方向走,傅修耘望了一眼兰溪侧颜,便这般道。 兰溪挑眉,很是有两分哭笑不得,“表哥,我这几日吃好、睡好,说是去照顾先生,不过事情都有妈妈和枕月她们在做,我也没怎么辛苦,哪里就瘦了?不过是表哥几日没见我,又想着我是去照顾病人,便以为我瘦了而已。” “是吗?”傅修耘不好意思地笑了,“反正在我看来,表妹就是瘦了些,只怕也是关心则乱吧!” 这话一出,兰溪目光微闪,登时觉得有两分不自在了,连忙岔开话题道,“表哥刚才难道不是要去晴明居吗?反正这是在我家里,我认得回自个儿院子的路,反倒是表哥,还是快些回去吧,否则……” “怕我找不着路?”傅修耘半点儿不恼,笑应道,反倒是兰溪有些不好意思。傅修耘目光微闪,瞄过兰溪有些不自在的笑容,敛下眸色,目光却专注起来,“有的时候,我都在想,也许我该庆幸我有这么个短处,才能赖表妹记上这般久。” 兰溪越发不自在起来,胸膛里的小心房不受控制地扑通扑通直跳,这位不靠谱的主是要做什么?她怎么越听这话越觉得苗头不对啊?该不会是她以为的那样的吧?拜托!可千万不要啊!兰溪心里拼命地祈求天上的各路神仙保佑,然而,不知道是不是祈求时没有鲜花果品,清香一炷,显得不够诚心,还是刚好赶上天上在聚会,各路神仙都忙得没空理她,傅修耘在略一停顿之后,终于是说出了兰溪本不愿听到的话。 “表妹,那日在宝银楼中,我本是要将那只发簪当作相赠之物,赠与表妹的。奈何…….”傅修耘微微有些赧然,不若从前的自信,反倒有两分局促。 然而兰溪也是有口难言,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被人当面诉衷情什么的,即便她是重活一回,嫁过一遭的人,也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啊!接下来,该怎么办呀?或者,她干脆装作什么都没听到,直接跑了算了。难道她跑回了娴雅苑,他还能追过去不成? “表妹,你知道的,我们这回南下,主要是要到杭州我二舅家,参加我表哥的婚宴。在湖州,不过只是短暂逗留。眼看着日子近了,过不了多久我们怕是就要启程去杭州了。我想着,在走之前,有些话,怎么也得亲口问问表妹才是。” 还是别问了吧?兰溪在心底无声地呐喊,但最怎么也喊不出声来。只是低垂着头,半晌没有吭声。 “表妹……”傅修耘连连深呼吸了好几下,这才又能平缓着语气开口道,“我若送你发簪,你可愿收下?” “表哥,婚姻大事,向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哪轮得到咱们置喙?”兰溪终是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稍早,我母亲已经探过姑母的口风,说是表妹的婚事要姑父说了算。可旁人不知,我对表妹还是有些了解的,以表妹的性子,以姑父对表妹的看重,表妹的婚事,表妹可不是一句话也说不上的。”兰溪乍然抬起的脸上染着两朵红霞,神色难得一见的局促,目光堪一与傅修耘对上,便匆匆闪开,落在傅修耘眼底,却让他觉得心房一松,寻回了些许底气,至少,并不是他一个人在紧张。这么一来,傅修耘便又可从容地笑了。 兰溪的面色却不好,我的性子你清楚,那么你清不清楚我不愿嫁人啊?兰溪扭了头,没有说话。 傅修耘略一沉吟,还是道,“表妹,你若愿意接受我的发簪,那我回京之后,必然会禀明了父亲,请他亲自向姑父请求。你放心,倘若我能遂愿,日后定然会好生待你,如珠如宝。” “表哥喜欢我吗?”兰溪猝然抬头问道,面上的红霞未褪,但神色却很是严肃认真。 傅修耘脸色一愕,而后面上却瞬间潮红,嗫嚅道,“自然是喜欢的。” “那么表哥是喜欢我什么?是这张漂亮的脸,还是喜欢我年轻?若是脸,再好看的脸也终有一天会看厌,若是年轻,也终有一天会老去。而且这样的喜欢又能多久?如今,表哥喜欢我,所以千方百计要娶我,那么以后表哥若再遇上别的喜欢的人呢?又该怎么办?也一一全都纳回家吗?”不顾傅修耘神色焦急地想说什么,兰溪一个接一个地问道。 傅修耘沉默了,突然想起从前偶然听到的关于姑父与姑母之间的事情,突然间恍然大悟。而后,他便微微笑了起来,也一并柔和了双眸,“表妹可知,我的父亲,你的大舅父,到今日也并未纳过一个妾,自始至终,只有我母亲一人。” “什么?”兰溪愕然,不敢置信,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如果表妹担心的是这个的话,我想跟你说,我父亲给我与两个弟弟定了一条家规,四十无子方可纳妾。” 兰溪怔住,突然之间,不知该作何反应。她当真不知道,自家的大舅父居然会定下这么一条家规。 傅修耘也没有催她,只是微笑地注视着她,等待着。 好一会儿后,兰溪有些不自在地笑了笑,问道,“表哥不觉得委屈吗?不能……不能纳妾。不都说男子三妻四妾乃是寻常么?” 傅修耘却是笑了,“不觉得委屈,只是不得不慎重。因为没有第二次机会,所以,唯一的一次,怎么也嘚好好选一个心之所契,志同道合的才是。若是妻子除了相夫教子,也可红袖添香,又还纳妾做什么?” 兰溪轻咬着下唇,思绪一瞬间的纷乱,只觉得,脸很烫,烫得直烧耳根。半晌,她才听到自己吞吞吐吐地道,“我……我暂时还不想考虑婚事,我家三姐比我大四岁,要到今年十月才出嫁,我……我想……”兰溪狠狠一闭眼,就连自己都有些厌弃自己,究竟在说些什么呀? 然而傅修耘却自始至终微微笑着,神态专注,像是丝毫没有听出兰溪话语中的窘迫,“好!我知道了!那么,在你要考虑婚事的时候,可以先考虑我么?” 意思是,他会等她?兰溪不敢置信地抬头,入目是傅修耘的笑容,灿烂得让人不由晕眩,温暖得让人不由迷失其中。(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三章 夜雨 那一日过后,兰溪似是恢复了平日的作息,该起身时起身,该上学时上学,该做课业时便乖乖做课业。但枕月几个,还时敏锐地发现,自家姑娘平日里发呆的时候增多了。有的时候,就这么望着窗外的雀鸟鸣枝,也能看上好半晌。 那日过后,傅修耘兄妹俩都甚少再来寻兰溪一道玩耍。因着过不了多久,他们就要启程去杭州了,所以这几日都随着傅大太太一道,四处游玩,毕竟来了湖州一遭,该去见过的名胜,该去品过的地道美食,怎么都该尝尝的。 只是偶尔,娴雅苑会收到表少爷和表小姐派人送来的东西,有的时候,是吃食,有的时候,只是不怎么值钱,却还挺有趣的小物件儿。每回,兰溪都是看了两眼之后,便交待枕月收起,流烟是没有看出这当中有些什么蹊跷,但秦妈妈却开心得不得了,直说姑娘开窍了,而且,从那日开始,便偷偷使人去舅太太带来的那些个下人当中,变着法儿的打探起表少爷来,诸如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平日里性子怎么样,屋子里可有贴身伺候的之类,事无巨细。这么一来,流烟尚在狐疑中,枕月却品出了些许不同来,暗地里琢磨了一番,便也愈发留心起傅家一行人不说。 这一日晚饭后,兰溪正歪在矮榻上百无聊赖地翻着书,秦妈妈抬首看了看天色,对枕月道,“待会儿给院里的人说一声,我看这天色,今个儿夜里怕是有雨,都仔细着门窗,尤其是书房那处,可别让雨飘进去湿了姑娘的东西。” 枕月连忙应声,便听命下去传话了。兰溪听罢,微微一笑,当年真是走了****运寻得了秦妈妈这样一个厉害的帮手,她如今才能这般省心。 秦妈妈看天色看得很准,夜色笼罩下来时,外面果然飘起了雨。细密的雨丝如细针、如牛毛,在夜色中悄然潜至,默然无声。 流烟回来时,头发和衣裙都已经****,不由懊恼道,“这雨也是,****看着都像要下,结果****都不曾下下来,今日却是说下就下,害得我半点儿准备都没有,淋个正着。” 枕月却掩唇笑道,“妈妈下午的时候就说了,今夜怕是有雨,谁让你自个儿不备着伞了,活该!” “你说这天气也真是,这雨早该下了。偏偏年前冬上就没怎么下雪,立春后更是一滴雨都没下,这眼看着都快清明了,这才下第一场雨。这天气可真是怪。” “怎么就怪了?都说这春雨贵如油,若下得多了,那还怎么精贵得了?”枕月笑言道。 “枕月这丫头说得是。这开了个头,这雨就不会少了去,别一会儿又给下厌烦了。”秦妈妈也跟着附和道。 枕月噗嗤一声笑出来,“可不是么?每年一到雨季,流烟脾气都要暴躁好些,总埋怨这成天的下雨,自己都快发霉了。” 几人说说笑笑,本是常有的事,谁知今日,兰溪听罢,却不知为何,陡然面色惊变,血色瞬时抽尽,从矮榻上翻身坐起。几人正愣神间,便见着兰溪不由分说掀开了盖在身上的毯子,起身穿鞋。 “姑娘,怎么了?”秦妈妈凑上前来,却见着兰溪已经趿拉着鞋,还随手拿起搭在矮榻边上的外衫,往身上一披,就往外走去。“姑娘,这是怎么了?这个时辰,你要上哪儿去?”再看兰溪的脸色,秦妈妈更是急得直嚷。 “我突然想起一桩急事,我得去找老爷。”兰溪白嘴白脸地道,而后神色惶然地直直举步往外走去。 秦妈妈连忙拉住她,道,“姑娘,你糊涂啦?今日老爷不是去了嘉兴公干么?说是要后日才会回来呢。你能有什么急事?不能等着老爷回来了,再去说么?” 兰溪没有应声,只是纷乱一团的脑袋里不停地有一句话反复敲打着,老爷不在,那怎么办?那怎么办?兰溪苍白的脸色上满是不安,唬得秦妈妈、枕月几个皆是变了脸色。片刻之后,兰溪却是猝然抬头道,“让人去备车,我们往三柳巷去!” 秦妈妈不放心,亲自和枕月一道陪着前往。两人都知道,定然是有什么事,不然姑娘也不会一路上一言不发,眉头深锁,心事重重的样子。所以,虽然觉得有些不妥,秦妈妈却说不出劝阻的话。 谁知,马车到了三柳巷巷子口,一直发呆的兰溪却突然回过神来,叫了停车。自个儿下了车来,枕月连忙取了伞,和秦妈妈一前一后追下了马车。哪儿知道,兰溪却是站定在了巷子口,隔着一段距离,在夜雨中望着陆詹的院门,不动不移,也没有迈开步子。枕月连忙撑开伞,遮在兰溪顶上,小心唤了声,“姑娘——” 兰溪这会儿却丝毫没有听在耳里,只是有些懊恼地暗忖着。方才一时心急,又因三老爷不在,满心满眼里就想着师父,不管不顾地就这么来了,却不知道一会儿见了师父该说什么?又该怎么说?难道就直接说今年江浙地带会发洪水,百姓流离,死伤无数,还曾酿成小范围内的暴动么?即便是师父,又怎么会信她?难道又谎称自己能未卜先知么?那倘若因着她的重生,一切都改变了呢?师父会不会当她是胡说八道,或者干脆以为她中邪了? 一时间,思绪纷杂,兰溪踟蹰着,久久拿不定主意。秦妈妈和枕月两人不敢出声问,更不敢劝,只能陪着,等着。夜雨如幕,敲打在撑开的油纸伞上,沙沙作响,只闻雨声在夜色中细腻如歌,似是了无人息。 一会儿后,兰溪叹息一声,咬牙道,“走吧!回府!”话落,便转过身了,这场心血来潮,也终于无疾而终。 转身的刹那,前方雨夜的暗街上,几道人影无声而至。借着马车沿上垂着的气死风灯不太明亮的光线,隐约可以辨认出那是几个男人,身形挺拔,步履从容,都没有打伞,雨丝细密,将那些人浸沐在细腻的轻纱之中。为首那人穿了件斗篷,戴着风帽,帽沿低垂,遮盖了眉眼,就在慢慢走近时,那人轻轻抬了抬眼,电光火石间,兰溪惊唤道,“师兄?”(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四章 重逢 就在兰溪转身要走的时候,前面街上走来几人,正朝着三柳巷而来。都是男人,身形挺拔,脚步从容矫健,走在夜雨中,悄无声息。这样的撞见,让秦妈妈几个女子,不由紧张起来。随着那几人越走越近,秦妈妈和枕月一左一右扶住了兰溪,神色紧绷,如临大敌。 然而,就在这时,却听兰溪惊唤了一声,“师兄?” 暗夜里,为首的男人一身玄衣,像是将自己融入了夜色之中。身上的斗篷帽檐低垂,遮掩了眉眼,只露出刚硬的下颚和抿成一条直线,唇色淡淡的薄唇。就在走近时,男人轻轻抬了抬眼,往兰溪这边看来。短短的顷刻间,借着那晕黄的灯光,兰溪将男人半隐在暗影中的面容尽收眼底。长眉入鬓,双眸如寒星,只一眼,便能让人不寒而栗,刹那间,面前的男人像是穿越了时空,踏着与前世如出一辙的杀伐之气,浴血而来。 冷若寒冰的眸子有一瞬间的停滞,而后,先是惊讶地轻挑,再来便是将所有的冷硬与戾气尽数敛去,眸色柔和下来,笑着狐疑道,“阿卿?” 面前的少女早已不是记忆中圆润可爱,恍若雪团子一般的小女孩儿了。暗夜中,轻雨里,竹伞下,一袭家常的粉白半旧衣裙,衬着她身后暗夜无边,愈发显得纤弱娇柔,乌鸦鸦的发丝随意挽了个纂儿,巴掌大的小脸如白瓷般细腻无暇,镶嵌在脸容上,那双最为抢眼,如同猫儿般的凤目这会儿正圆睁着,愣愣看着他,神色很有两分呆呆的。若非此时此地遇见,若非那声“师兄”,若非她耳垂上挂的那对耳珰,正是前年她生辰时,他送的那对金镶紫英兰花蕾的,他还真不敢认。 “师兄?真的是你?”兰溪终于回过神来,却是不敢置信道,“你不是应该还有些时日才到的吗?” 因着殿前失仪那事,今上发了话,将耿熙吾遣至江浙都司下属的嘉兴卫所任卫指挥佥事,正四品,比他从前在西北军中任的宣武都尉还高些,偏偏,却是明升暗贬。前些日子,陆詹便是因着这个消息,一时急怒攻心而病倒。然而圣谕已下,不容置喙,不管多么不愿意都好,耿熙吾都只能遵从圣命。嘉兴离湖州不远,所以兰溪耿熙吾来江南就职时,必然会抽空来见过师父,却没料得,此时此地就这般猝不及防的重逢了,所以回过神来,才有此一问,而且语气略显急促。 耿熙吾却是毫不在意,嘴角略显僵硬地扯了扯,虽然比不得旁人的和颜悦色,满面春风,然而于他而言,已甚是难得,看得他身后一人直直瞪眼。“既然得了圣命,迟早得来,便早些启程了。一路快马加鞭,一不小心,就早了这么些时日,不过这样也好,到任之前,还可好好陪陪师父。” 兰溪这才瞧见他们几人风尘仆仆的样子,虽说他是这般说,兰溪却知道,师兄快马加鞭,星夜兼程,只怕还就是为了最后的那个因由,可是多陪陪师父。叹息一声,兰溪心房微软,面前的这个人,虽然四年前相处的时间并不长,然而四年来,一直通着信,每个年节,每年她的生辰,他的祝福都从未缺席,所以,兰溪到了这一刻才发觉,没有半点儿的陌生,或许最开始有,也在这么短短的两句话间,消失不见了。“师父与师兄情同父子,见到师兄这般风尘仆仆的赶来,就不知是会高兴还是生气了。” 圣命不过下了十来日,他人便已从京城到了湖州,这还真是年轻体壮,不把身体当一回事儿呢。 “放心。往日在战场上,奔波一个月也是有的,这回,休息一夜便可无碍。”耿熙吾说罢,望了望兰溪,和她身后不远处紧闭的院门,以及跟前的马车,目光闪动,道,“你这是刚从师父那儿出来?” 兰溪一愣,思绪一时纷乱,竟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道,“嗯。” 耿熙吾眸底极快地掠过一丝笑意,轻咳一声道,“既然如此,天色晚了,我先送你回去吧!” “那就多谢师兄了。” 上了马车,兰溪便咬着下唇懊恼,心想着,自己真是昏了头了,怎么随口就应了呢?她是不是刚从那院子里出来,师兄这么精明的人会看不出来?就算一时没看出来,待会儿一问师父不就什么都知道了?刚才她怎么就鬼使神差应了呢?就实话实说,她本来有事来找师父,到了近前却又忘了,而且天色也晚了,这才决定打道回府,就算师兄不信,那也没有证据啊。现下好了,平日睁眼说瞎话也就罢了,数年不见,头一回重逢,便被逮了正着,失策啊失策。 隐约听到车外耿熙吾在对他的随从吩咐些什么,却没能听清。不一会儿,哒哒马蹄声起,兰溪才恍惚想道,原来,师兄的马还没有累趴下啊! 马车晃悠着前行,枕月语带惊奇地道,“耿家四爷几年不见,变得不太一样了……刚才他瞧我一眼,连话都没说,我都吓得腿直打哆嗦了。” “耿四爷是上过战场的人,说是宣武都尉的官职可是实打实的军功升上来的,那得立多少功,杀多少人,那气势哪儿是你个小丫头能受得住的?往后啊,自己仔细着点儿。”秦妈妈压低嗓音道。 枕月连忙迭声应是。 兰溪却想着,今回今上明升暗贬,还不知师兄这心里怎么想的呢?说到底,这可是她的主意,若是师兄心里不好受的话,那……这么一想,兰溪心中登时既内疚又不安起来,暗忖道,不行,待会儿寻着机会一定得问问师兄。 思忖间,马车徐徐行进着,不一会儿,速度竟慢慢缓了下来,紧接着,耿熙吾低沉的嗓音在车外响起,道,“阿卿,前面就是府门,我便只送到这里了。今日已晚,待得过两日,我再上门请见兰世叔和太太。” 兰溪恍惚地想着,她还有事儿要问呢,马车却已再度徐徐而动,兰溪连忙撩起帘子,却见车后夜色中,一人一马伫立在暗夜之中,一点点倒退,一点点没入夜色之中,融为一体。 秦妈妈低声赞道,“耿四爷是个懂规矩的。” 兰溪眨眨眼,想道,是啊,师兄自来比谁都懂规矩。(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五章 碰面 直到睡醒了一觉,到第二日天光微亮时,兰溪拥被坐在光线略暗的帐幔之中,仍觉昨日暗夜轻雨中,与耿熙吾的重逢,像是一场梦。 直到流烟与枕月的交谈从屋外隐隐传来,“这雨下了一夜,倒是下透了,难怪都说春雨贵如油,你看,这盆瑞香,一夜之间,冒了多少嫩叶儿出来,看着就可人。” “可不是么?而且今日又是个晴天,都说朝晴夜雨,对庄稼最好不过。” 兰溪恍惚着微微笑了,原来,不是梦啊! 用过早膳,兰溪想着,昨夜本想问问师兄的,结果没有机会,今日正好休沐,倒是可以走一趟三柳巷。谁知,就在这时,流烟却来报说傅修耘兄妹俩到了。 “表哥、表妹!怎么这一大早的,就一起来了?不是说昨日你们方从苏州回来么?今日不用陪大伯母出门?”到得花厅,那兄妹二人已坐于椅上,兰溪便笑着问道。迎着晨光,兰溪的笑容灿烂耀眼,不若平日含蓄礼貌,今日是打从心底而起的开心。 傅馨怡挑眉望了一眼,表姐今日心情很好嘛!难道是因为……?然后又瞄了一眼边上的哥哥,见傅修耘也是面上带笑,目光含情地注视着兰溪,不由掩唇偷笑了一下,这两人还真是…… “连着跑了好些日子,也有些累了,索性先歇歇。想着今日你休沐,想来是要去三柳巷,便唤了怡儿一道过来了。上回陆先生病了,我们也不好上门叨扰,他这些日子好些了,我们却说什么也该上门探探的。”见得兰溪的笑容,傅修耘也是心情甚好地笑着答道。 兰溪却是一怔,他们今日也要去三柳巷?傅修耘提出要去看望病愈的陆先生,这本是该有的人情世故,理所应当,自然是好事一桩,可问题在于,三柳巷如今可不只陆先生一人,还有个耿熙吾。于是,一时间,兰溪踌躇了。 然而,兰溪的这一踌躇,看在傅修耘眼里,却变了调。他脸上的笑容也略略淡了,“怎么?不方便吗?” 看傅修耘的表情,兰溪哪儿还不能不知道人家怎么想?“倒也不是不方便,只是……” “姑娘,宝贵来了。”枕月一边笑着一边将人领了进来,不是别人,正是陆詹跟前那逢人便笑的小厮,宝贵。 宝贵一进门,先冲着在座几人行了个礼,这才转向兰溪笑眯眯道,“姑娘,先生说昨个儿下了一夜的雨,今早起床便见院子里那两株榆叶梅开得喜人。先生高兴得很,说是让请了姑娘,还有两位爷,并上一回一道去过的傅家小爷和姑娘,一同去院子里赏梅。先生还让王婶子备了菜,说是待会儿烫锅子吃,一并乐呵乐呵。” 兰溪听罢,不敢置信,头一回,师父与表哥算得上是不欢而散。这回怎的却要请人家?难道是师兄? 傅修耘笑得很有两分意味深长,“看来,我们倒是与先生很有两分心灵相通。” 兰溪呵呵笑了两声,罢了,去见见也好。“枕月,你去请两位爷。宝贵,你稍等,待会儿跟我们一道回去。” “是,姑娘。” 路上,兰洵疑惑地问道,“这先生怎么突然想起来请我们去他那儿了?他平日里可不喜欢我们扎堆儿的过去啊?应该不会只为了赏个花儿吧?” 兰灏挑眉斜睨他,淡淡笑道,“你不想去?” “不是!不是!当然不是!”兰洵连忙将头摇成了拨浪鼓,然后咧开嘴笑开一口白晃晃的牙,“就冲着王婶子做的锅子,我也得走这一趟。” “六哥,你放心吧!这一趟,哪怕是除了锅子,也不会让你白走的。”兰溪微微笑道。 “妹妹,你知道什么?”兰洵连忙凑过去,好奇地问道。 兰溪只是笑,眯着眼,弯成两弯月牙儿,成了偷腥的小猫儿一只。“也许,先生准备了惊喜给你呢!” 惊喜?兰洵蹙眉,很有两分嗤之以鼻。那个既怪且坏的老头儿?会给人准备惊喜?而且是给他?别白日做梦了吧! 到了三柳巷,刚走至院门,便听见陆詹中气十足,却偏偏气急败坏的叫骂声,“你个兔崽子,长本事了?居然一来就把老夫的酒搜刮了个遍,你想干什么?几时起,你也跟那个臭丫头一样了,偏偏跟老夫的酒过不去了?你怎么越来越不孝了?前几年你还到处给老夫搜罗天下好酒,这才多久啊?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那唱念俱佳,兰溪几乎都能想象得到老头儿捶胸顿足,痛哭流涕的模样,但只怕师兄却还是一张冰块儿脸,眼皮都不撩一下的吧?一想到那个画面,怎么想怎么觉得喜感,兰溪不由莞尔一笑。 “先生有客人?”傅修耘将兰溪的表情尽收眼底,又听得方才陆先生那番话,遂挑眉问道。 客人吗?应该不算吧?兰溪挑眉,笑着不知怎么回答。 那边兰洵先是疑惑,而后双眸一亮,“难道是……”话落,迫不及待循声快步而去。 傅修耘目光暗闪,兰溪却只是冲着他微微一笑,几人遂也跟着迈开步伐。堪堪走了几步,便听着兰洵惊喜的笑声响起,“耿四哥,居然真的是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阿洵,许久不见了。近来可好?”那是一把低沉的嗓音,没有带笑,很有两分漠然,却让人生不出不适之感,似是他本该如此说话。 转过那几棵似乎一夜之间,枝叶便繁茂起来的石榴树,傅修耘刚好瞧见兰洵和一个背对着这个方向的人站在一处。那人一身家常的半旧藏青色直裰,双手背负于身后,交握于一处,从背影看过去,颀长挺拔,不算壮硕,却很是精瘦有力,应是个年轻男子,怕就是刚刚说话之人。他唤兰洵为“阿洵”,而阿洵口中的耿四哥,不就是上回到此与陆先生对弈后,兰洵曾提到过的么?难道这位便是陆先生那位在兰洵口中很是了不得的入室弟子?黑白之道从来难逢敌手的那一位?傅修耘突然多了两分兴致。 似是听出了几人的脚步声,背对着他们的人缓缓转过身来,先是对着兰洵微微一笑,道,“三哥,别来无恙。”然后目光稍移,落在兰溪身上时,略略收敛了一些,客套中带了两分疏离,轻轻颔首道,“五姑娘!”(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六章 八卦 是他?那人转过头来时,傅修耘不得不惊讶了。顷刻间,思绪如浪潮,一径翻搅,是了,阿洵唤他耿四哥,应该是他没错。可他为何,会在湖州,在这里?他是陆先生的弟子,那陆先生岂不是……? 像是没有看到他面上太过复杂的脸色,耿熙吾礼貌地颔首道,“傅公子,人生何处不相逢。” 傅修耘连忙醒过神来,道,“久仰了,耿都尉。” “看来傅公子远离京都,消息不太灵通。如今,耿某已不是什么都尉了。” “耿四哥,莫非你高升了?”兰洵忙迭声追问道。 兰溪目光暗闪,悄悄往耿熙吾看去,却见他面色如常,其实她家师兄平日里就是个面无表情,若能从他的面部表情窥出些许端倪来的,都乃神人也。兰溪自问,自己还没有这般功底,只能默默想着,也许,她家师兄当真是不介意的吧? “嘉兴卫所指挥佥事,正四品,倒是较从前略升了一品。”耿熙吾神色果真没有半分波动,只是如同平铺直述一般,道出了一个事实。 兰洵是个直肠子,即便是这些年来,一直随着陆詹研习兵法,但有些骨子里的东西,却并没有改变多少。何况,耿熙吾对于他来说,更多的是高山仰止般的存在,所以,听得这句话,他根本没有多想,只觉得升了一品那就是好事,而且耿四哥那么本事,升官也是很正常的吧。于是,当下便笑道,“那还当真是要恭喜耿四哥了。”再想到耿熙吾就职上任的地方是嘉兴,笑容又更深了两分,“嘉兴的话,离湖州很近啊!往后倒是可以常常相聚了啊!” “是啊!”耿熙吾应道,这一回,不由让人有些觉得眼花了,方才,这人竟似勾了勾唇角,笑了?而且眼神,也比方才柔和了好些。 与兰洵的粗线条不同,兰灏与傅修耘二人都算得对官场之事了解一二的,听得这消息,各自皱眉,默默揣摩,心中各有揣测不提。 不及让他们多想,耿熙吾已笑道,“诸位来此,便是客。在这里说话算是个什么事儿,还请快些厅里坐才是。”说着,便迎着几人一边往里走,一边压低嗓音道,“方才寻着我师父好几瓶珍藏的佳酿,待会儿倒是可以好生畅饮一番。” 兰溪和傅馨怡两个落在了后边儿,傅馨怡望着那几个人的背影,拉扯了一下兰溪的衣袖,双眸闪亮地低声道,“我刚才还在想是什么人,居然识得我哥哥。听了半晌才明白,原来是他呀!” 兰溪微微一笑,不置一词,一门双侯,又是齐王外家的耿家,自来是京城中的焦点之一,何况耿熙吾自小便因着家事,在京城中众所周知。不过知道他的人多,真正识得他的人,却只怕没有几个,说起来,今日傅修耘竟识得耿熙吾,而耿熙吾显然也与傅修耘见过,已很让兰溪觉得惊讶了。 兰溪没有回应,却丝毫没有打击到傅馨怡的八卦之心,仍然双目闪亮,兴致勃勃地拉扯着兰溪道,“表姐知道他吗?就是耿家那个老四,说起来也是个可怜人,我们刚离京时听说他被召回了京城,我偷偷听我爹说,如今西北就要有战事,正是建功立业的时候,召他回京,就是要断他前程呢。说起来,他那个爹也太偏心了!虽然袁夫人早逝,可怎么说也是原配,人家可是正儿八经的嫡子,按理说,早该请封世子了,偏偏靖国侯迟迟不肯上书请封,都说是想越过他,把继室生的那个提上去呢,可又怕理不服众,所以才一直拖着,偏偏又怕这位风头盖过那位,一边想方设法为那位铺路,一边却压着这位,你说,这都是儿子,怎么就这么不一样呢?” 兰溪目光转暗,不知为何,突然想起前世的自己,“这就是有娘没娘的区别吧!”其实,说得更直白点儿,就是有没有人帮着吹枕头风的区别吧?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不是向来如此么? “他那位继母也过分。听说,在他幼时,就在他的吃食里下过剧毒,若非袁夫人还留着几个得用的,忠心护主的下人,只怕这位四爷早就夭折了。不过表姐你说,京城里,继室苛待前头子女的事儿也屡见不鲜,但都还顾着个面子,即便是面甜心苦,这该做的功夫还得做,这位却是明目张胆啊。这都下毒谋害了,整个京城都知道了,偏偏人家靖国侯当作什么事儿都没有发生似的,这到底是不是亲生的啊?这位耿四爷还真是个爹不疼,没娘爱,可不就是个可怜人么?”说到这儿,傅馨怡还很是同情地叹了一声。 这些事情,兰溪前世也听过,但那个时候,不过是觉着这个人,确实还是可怜的,虽然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毕竟,初见时的感觉太震撼,仍让她心有余悸,她是打心眼儿里害怕那个浑身戾气的男人的,害怕到连一丝同情也没有办法生出。可是如今,却是全然不同。原本没有交集的,原本觉得畏惧的,却成了亲近的,甚至是信赖的,于是,兰溪觉着心口像是扎了一根针,微微的疼,她不禁想,这些都是真的,师兄这些年过得必然辛苦万分,尤其是他还小的时候,那个本来应该是避风港的家,于他而言,只怕更像是炼狱般的存在吧? 可是,千种情绪,纠缠在一处,最后,却只凝为一句话,道,“好了,旁人的家事,我们还是少多嘴了。” “这倒也是。我母亲跟我说,这传言什么的,听听也就是了,毕竟谁是谁非,旁人哪里清楚?”傅馨怡倒也爽快,耸肩道。 “舅母大智慧。”兰溪笑赞,抬起的眼穿过那花影扶疏,望向已步上台阶的那几人,恍惚想着,今日怎么也得寻个机会跟师兄说上话才是。只是,想起方才那声“五姑娘”,兰溪突然不是很乐观了,难道邀请表哥和表妹一道来,还有这个意思在?(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七章 相约 “师兄,你在躲我?”她给他使眼色,他当没看见。他稍稍失陪,她找个机会也失陪,偏偏只看得他一眼,他又有事失陪去了。兰溪可不信,都是巧合,再加上今日一道被邀来的傅修耘兄妹,还有刚才那声“五姑娘”,兰溪要还想不明白,那才当真是要笑死人了。 扭头看了一眼小丫头,双眸都快喷出火来了,得!这是被惹急了。耿熙吾却只是双手背负身后,嘴角轻扯道,“连如个厕也能巧遇,五姑娘与在下是怎样了不得的缘分,不知那位傅公子见了,可会心生误会?” 这是什么眼神儿?兰溪不得不惊讶了,她也没有在人前表现出什么不同呀,怎么就被看出来了?“难道师兄不是故意把人一道邀来当挡箭牌的?” 小丫头双颊微微泛红,但一双眼,却因着倔强被染得晶亮,小手握成了拳头,像是只被激怒了,而竖起了浑身毛发,龇牙咧嘴的小猫。耿熙吾见了,却不知为何,低低笑了起来,看得兰溪直愣神,眨眼竟忘了还在生气,师兄,也会笑的?只一刻,恍若错觉,笑声消弭,耿熙吾却见着兰溪那圆瞪着眼,一脸见了鬼的表情,又是忍俊不禁地弯了弯唇角,这才道,“是有那么一点儿意思!不过最主要的是,听师父说起,所以想要见见人罢了。” “你们之前在京城不是早就见过了?”兰溪嘟哝,刚才可是傅公子,耿都尉的,你来我往,热闹得很。 “是啊!见过!只是见过,连话也没说上个半句,要谈了解,除了满京城那些不知真假的传言之外,那是半点儿也无,这样可不足以让人放心。不过,如今看来,却是我与师父心急了,你们似乎还没有到无话不谈的地步。至少,还没有到足以让你将我们之间的秘密告知的地步。” 敏锐洞察如师兄,自然早就看出来,对傅修耘,她仍有保留,事实上,有可能,一直都会有所保留。“这大半年来,我身边的人时时刻刻都在提醒我成亲的事。既然早晚要嫁,那何不嫁一个熟悉点儿的,了解点儿的,即便日后变了也不会亏待我的?” 兰溪说得理所当然,耿熙吾却听得皱紧了眉心,“我从来不知,你对婚事竟是抱持着这样的想法。” “这样的想法不好吗?”兰溪挑眉反问。 耿熙吾皱着眉,没有回答,反倒是轻飘飘将话题带开来,“今日说话不方便,如今我住在这里,你一个人来,也不好。明日兰世叔该回来了吧?我后日上府上拜访。过两日空了,我让人带话给你,约在外面见!” 父亲不在,明日回来?这些师兄也知道?兰溪又一次风中凌乱了,还来不及问怎么带话,约在哪里见,耿熙吾已自顾自转身离开了,兰溪有些泄气地垮下双肩,心想,也不必问了,师兄这般神通广大,还有什么他想办却办不妥的事儿么? “喂!臭小子,你这么心不在焉的,是不尊重老夫这个对手,还是又想‘礼貌’地刻意输给老夫?”那排石榴树的树影之下,此时又置了桌椅棋盘,陆詹和傅修耘又坐在了棋盘的两端,然而,陆詹在眼看耿熙吾和兰溪相继去如厕之后,便一再走神的傅修耘,终于是忍不住出声暗嘲道。 傅修耘连忙醒过神来,面前这位老者可不是普通人,陆詹,平野先生,那可是当今圣上也甚为尊崇的智者,也怪他,前些日子没有想到打听一下这位陆先生的身份,竟一个不小心,让他留下了不好的印象,如今,可万万不能再让他老人家不高兴了。这位先生似乎最讨厌下棋不专心,不尽力,刻意相让之人,所以,傅修耘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全心投入棋局之中。 兰溪回来之时,这一老一少正在棋盘上厮杀的你死我活,大战正酣。 “咦?”望着棋局,陆詹手中捏着一个棋子,皱眉沉思半晌,竟有了举棋不定的意思。 傅修耘稍微得以喘息了一下,回过头,便见兰溪竟已回来了,就站在他身边,再左右一看,耿熙吾却还未见身影,遂轻轻挑起眉来,但方才心中莫名而起的憋闷,却也莫名地松泛了些许。 “妹妹,你还是别看人下棋了吧?不然我怕你会忍不住。”兰洵靠近兰溪耳畔,低声道,末了,却朝着兰溪挤了挤眼睛,看在兰溪眼里,却是可气得很。 “忍不住什么?”傅修耘刚好听到这一耳朵,遂好奇问道。 即便兰溪恶狠狠地瞪着兰洵,施以威胁,奈何,兰洵根本不惧,眨眨眼,冲着傅修耘笑得一脸贼兮兮,道,“表哥还不知道吧?我家妹妹一看旁人下棋,就会忍不住……开口指点。” 此话一出,登时一静,兰灏忍俊不禁地弯了弯唇,傅修耘和傅馨怡兄妹两都是目光惊讶地望向兰溪,兰溪却是恼羞成怒,捏起粉拳道,“我哪有?六哥怎的胡言乱语了?看我回头告诉父亲去。” 几步开外,某人听罢,只觉喉间痒酥,嘴角情不自禁地一个上牵。 “你个小丫头,就只会告状!” “谁让你就怕父亲赏你板子?” 兄妹两一边斗嘴,一边打闹,兰洵躲开兰溪的拳头,已眼尖地发现某人,脚底抹油溜了过来,道,“四哥,你没有想到吧?这几年,妹妹的棋艺倒是长进了不少,可是这棋品嘛……唉!难怪人家都说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呢。” 耿熙吾目光轻掠,直觉朝傅修耘的方向扫去,果然瞧见,人面上的笑容多了一分牵强,不由在心底叹息一声,没有接兰洵的话,只是道,“这局可下完了?若是完了,便请移步花厅吧?我刚去厨房看过,午膳已备妥。” “已是下完了。”陆詹手一松,手中握着的棋子坠落在棋盘,也一并打乱了盘中之局,对上傅修耘投来的视线,陆詹微微一笑道,“再下下去,老夫也不过多苟延残喘一会儿罢了,这一局,是我输了。” “先生,承让。”傅修耘朝着陆詹拱手作揖道。 陆詹这回笑了,今日的笑容也似乎真诚了许多,“你小子,今日不错。” 傅修耘眸光亮了亮,看来,投其所好果没有错。 “四郎,待会儿你与傅家小子下一局。”(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八章 对手 “四郎,待会儿你与傅家小子下一局。”陆詹认了输,还顺带夸了傅修耘一句,后者正在暗喜投其所好,有所成效之时,便听得陆詹又道了这么一句。 顷刻间,思绪翻搅,下一瞬,他便转身,朝着耿熙吾,一拱手道,“之前便听阿洵说过,耿兄师承先生,棋艺非凡,从来难逢敌手,傅某不才,还请耿兄赐教。” 耿熙吾目光暗闪,嘴角轻轻上扯,道,“阿洵说话向来喜欢夸张,我的棋艺也不过尔尔。再说,傅兄既能赢了我师父,必然是深谙此道,反观我这些年,甚少有机会碰到棋子,怕是无力一战。” “切磋便是,胜负不足为重,还请耿兄莫再推辞。”傅修耘抬起眼,笑应道。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四目相对,似在默默较量。 片刻之后,耿熙吾先挪开了视线,道,“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不过,如今厅中已备好了午膳,你我先祭了五脏庙,再来切磋。” 这……似乎是剑拔弩张之势啊!可是……为什么?兰溪看看这位,又看看那位,不得其解,却是攒起了眉心,然后又转过头,狠狠瞪向始作俑者,都是这老头儿,没事儿干嘛挑唆着这两人下棋啊?这分明不是要下棋,而是要当真动手的架势啊! 然而始作俑者却是没有半点儿自己挑出一桩事来的自觉,兰溪的瞪视似乎于他也是不痛不痒,反而抚掌笑道,“是啊!哪怕是打架也要吃饱才有力气呢!走!走!走!吃饭去。”走了两步,见兰溪还在瞪他,一双眼睛亮铮铮的,都快喷出火来了,说实在的,陆詹都有些担心这小丫头会不会一个用力过猛,把眼珠子给瞪了出来。所以,他很是担心地拍了拍她的肩头,语重心长道,“虽然有些伤人,但毕竟是实话,忠言逆耳啊!你当初说什么棋品不好只是因为棋艺不行,我怎么就偏偏信了呢?” 我才不是为了这个瞪你呢!我是……我是……兰溪气结,还没有喷出火来,滋滋冒烟儿的小火堆便被兜头泼下的一盆冰水淋了个通透,透心凉,心哇凉!“走吧!吃饭去!生气也要吃饱了才有力气。” 到了花厅,喷火的,变成了陆詹。“臭小子,你搞什么?不过就是两个小丫头,你用得着又是分桌,又是隔屏风的吗?” 耿熙吾神色不动,道,“师父,礼不可废。” “狗屁!头回你没有来,我们也是一道吃的,怎么多了一个你,就得分开了?”陆詹骂了脏话还不只,就差吹胡子瞪眼了。 兰溪乐得作壁上观,闲闲看戏,总以为她已算是能气得师父跳脚的个中能手了,今日一见,才知她的功力比起师兄实在还是差远了啊! 然而,任凭你狂风暴雨,耿熙吾是我自岿然不动啊,连眼皮子也没撩上一下。 “迂腐!你就是迂腐!年纪轻轻的,比我个老头子还死脑筋。” “耿兄,先生不重规矩,我们也客随主便才是。再说,一处吃也更热闹!”傅修耘终于发话了。 沉默了良久的耿熙吾却是没再坚持,从善如流道,“既然傅兄也发了话,那自然没有问题了。宝贵,让人进来,把屏风撤了,两桌合在一处。” 宝贵自然很快领人进来忙活了,傅修耘却觉得有些不自在,怎么感觉,刚才人家就等着他发话似的? 屏风撤了,饭菜置于一桌,众人一一落了座。陆詹又高兴起来了。只是,这高兴没有持续上多久,老人家又再度炸了毛。 “你吃那么快做什么?赶着投胎啊!” 不只是陆詹,就是其他人,包括兰溪在内,也都为耿熙吾吃饭的速度而惊讶莫名。哪怕,平日里兰洵吃饭也叫一个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但比起耿熙吾,那都是……事实上,他的吃相并不难看,仍然保持着自幼铭刻在骨子里的教养,轻缓而优雅,问题就在于快,太快了。 耿熙吾似乎这才察觉不妥,放下竹筷,轻声道,“对不住,师父,我习惯了。在西北军中的时候,每个人吃饭都是有时限的。” 兰溪先是愕然,而后恍然。若是吃得不够快,那才是赶着投胎吧?毕竟敌人可不会等你吃饱了才来进攻。师父刚才也说了,哪怕是打架,也要吃饱了才有力气。 其余人,同兰溪一般,俱是沉默。军营、战场,离他们的生活都很遥远,也就是在刚刚,那么一句平平淡淡的“我习惯了”,就让他们有了瞬间的震撼。其中感触最深的,是兰洵,毕竟,那是他一直向往的所在,神色复杂而坚定,他望着耿熙吾,眼中的崇拜没有半点儿遮掩,“四哥,你是条真汉子!” 耿熙吾嘴角轻扯了扯,没有说话。 陆詹铁青着脸,沉默良久,末了,却是一拍桌子,虎着脸道,“为师不管你在军中如何,现在是在家里,你就得给我改!就连于大夫都说了,这吃饭得细嚼慢咽,可别以为自个儿年轻,就不当一回事。” 耿熙吾心中微暖,道,“我尽量。” 兰溪挑眉,笑了。师父和师兄还是那样,情同父子。老头儿还是那样口是心非,关心的话,非得带着刺儿说。 傅修耘看了看那师徒俩,若有所思,没成想,这师徒俩的感情倒很是亲厚。抬起的眼,刚好瞄见兰溪嘴角的微笑,眉心,便又悄悄攒起。 饭间一个小小插曲,轻轻翻过。一时饭罢,众人又再度回到了石榴树下,只是这回坐于棋盘两端的人换成了傅修耘与耿熙吾。 兰洵笑望向兰溪,道,“妹妹,你要留下来看棋么?那你是帮四哥还是帮表哥?” 兰溪的回应是狠狠瞪他一眼,道,“茶凉了,我去给你们重新沏过。”话落,寻了托盘来,将茶碗一一收妥,端着转身走开了。 兰洵望着她有些怨气的背影,笑得乐不可支,“看来妹妹是对自个儿也没信心啊!” 兰灏轻咳一声,横他一眼,“适可而止。” 傅修耘伸手入棋盒中,抓了几枚棋子,握住,冲耿熙吾道,“耿兄,请!”(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九章 输赢 “耿兄,请!”傅修耘抓了棋子,递到耿熙吾跟前,让他猜单双,定先后。 耿熙吾见罢,却是将手一推,道,“大可不必!方才傅兄已与我师父下过一局,我已占了便宜,这回便该傅兄先请才是。” “正该如此!这高手对弈,是极费脑力之事。虽说切磋,输赢不计,可若四郎侥幸赢了,未免有失公允,还是傅家小子执黑,最为妥当。”陆詹往边上躺椅上舒舒服服一躺,手里捏着一把不知何时,又从哪里寻摸来的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摇着,倒当真颇有两分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意味。 “既是如此,那我就不客气了。”傅修耘略一思忖,终是答应了,夹起一枚黑子,在棋盘的一角,轻轻落下。 局,伊始。 小小棋盘,方寸之间,便是缩略的战场,一会儿之后,傅修耘终于感受到了兰洵之前口中的那种所向披靡的凌厉。没有动武,没有真刀实枪,他也被硬生生逼出了一头的冷汗。 待得兰溪磨蹭又磨蹭,终于给他们沏好了茶,端来时,棋盘上的厮杀,已成定局。 “傅兄,承让了。” “耿兄方才所言,果真只是自谦之词。”傅修耘勉力笑道。开局之前,他还抱有一丝兰洵可能言过其实的希望,可是开局之后,他便不由打起精神来,耿熙吾攻势之凌厉,是完全不留退路,不备后手地进攻进攻再进攻,一时间,竟让他无招架之力。他预料到他可能输,却没曾想,输得这么快,而且输的这么狼狈。 “绝不是自谦之辞。我确实已很长时间再未碰过棋了。”耿熙吾听罢这话,也只是毫不在意,平静地回道。 “陆先生的棋风走中庸之道,偏中与缓而围,耿兄的棋风却很是不同。” “是吗?也许因为我是军人吧!”耿熙吾仍是面色未动。 兰溪看得微微皱眉,傅修耘轻轻测了侧头,刚好看见兰溪,遂轻轻笑道,“不管怎么说,今日是我输了,来日若有机会,再向耿兄讨教。” 耿熙吾礼貌地微笑了一下,并未言说什么奉陪的话。 兰溪端着托盘走上前,道,“既然下完了棋,便喝茶吧!” “我先失陪一下。”傅修耘笑着站起身来,转身离开。 兰溪眉心不由深攒。 “表哥。”绕过一条小石子路,傅修耘是朝着茅房的方向而去,四下里无人,随后悄悄跟来的兰溪终于是忍不住开口叫住了他。 “表妹也来方便?”傅修耘停下步子,转头笑望向她。 兰溪望他两眼,不确定他是不是早知道她跟来了,略略咬了咬唇,有些话,还是得说。“表哥,就是那个……” “怎么?有话要说?”微微笑着,傅修耘的神态柔和,但不知为何,兰溪却有些不自在。 “表哥,我是说,不过是一局棋而已,你也说了是切磋,输赢不重要,所以,你也莫要放在心上。何况,你也知道,陆先生这人最不喜旁人下棋时刻意相让,耿四哥是他的弟子,自然不会忤逆他的意思,所以……” “所以什么?”傅修耘截断兰溪的话,嗓音仍然放得很低,可却如同结了冰一般,冰寒迫人,兰溪这才发觉傅修耘原本俊秀温文的面容不知何时竟沉了下来,满布怒色,“你觉得我在生气?觉得我是那么输不起的一个人?” 兰溪一愕,怎么突然就生气了?“表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说……” “你跟耿熙吾熟吗?”傅修耘突然问道,兰溪一愣,对上傅修耘似要望穿一切的眼,霎时没了言语,“他唤你‘五姑娘‘,你们该是不熟的,可是为什么,我却觉得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就在刚刚,你似乎也在向着他说话,而且刚才也是这般,他有事道了声失陪,紧接着,你也不见了踪影,莫不是如同现在这般同我一样,也追上去同他说话了?” 兰溪心房一跳,是,猜得没错,像是亲眼见过一般,然而她听了却只觉得愤怒。“表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这是在指责我没有规矩,或者你的话里,其实还隐含着更不堪的意思?” “不想别人指责你没有规矩,平日里就该时常将这‘规矩’二字做到尽善尽美。” “你真是莫名其妙。”兰溪又是稀里糊涂,又是生气,真不知道,她好心来相劝,会演变成如今这般,当下也不愿再纠缠下去,撂下这一句话后,扭头便走。走了两步,却又不由幽幽苦笑,哪儿能想到,有一天,她也会不明缘由的,与人这般争吵? “是啊!莫名其妙!”傅修耘半勾起唇,有些幽苦地笑了,抬起的眼望向兰溪已经走远了的背影,目光晦涩不明,叹息刚刚溢出唇畔,转眼便被风扬散,“可是有的时候,男人那些莫名其妙的感觉,也是很灵验的啊……” 气氛有些不对了。大家都是聪明人,有谁看不出这两人自从去了趟茅房回来,便有些不对劲了。奈何,有些事情,不是旁人能够随意掺和的。于是,大家都刻意装出了若无其事,但偏偏陆詹却是个不会委屈自己的人,眼看闹得不成样,当下大手一挥,不耐烦地撵起了人,声称扫兴。 傅修耘和兰溪又岂不知都是因为他们,无奈,却也实在没有心情去斡旋。于是,都是讪讪着神色,依言接了这逐客令,辞了陆詹出来。 耿熙吾将一众人送到院门外,答应了一直缠着他不放,扬言让他校验一下他这几年是否有长进的兰洵,改日空了与他切磋,这才将若有所思的目光匆匆掠过半垂着眼,似在出神的兰溪之后,落在了傅修耘身上,轻扯唇角道,“傅兄,后会有期。” 不管心中作何想,至少这一刻,傅修耘还是礼数周到地拱手答道,“后会有期。” 马车缓缓行驶,傅馨怡瞄了一眼拉沉着一张俏脸,不发一言的兰溪,默默地咽下一口闷气,掀起帘子望向正在慢慢倒退的陆詹的小院子和院门前站的耿熙吾,嘟哝道,“我看啊!我哥跟陆先生的这宅子有些犯冲啊,每回来,都是不欢而散的。” 兰溪听罢,额角抽了两抽,姑娘,你真多想了。那宅子多无辜啊?跟你哥犯冲的哪儿是什么宅子啊,分明是我啊!(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章 命格 “臭小子,今天做的不错!狠狠戳了那傅家小子的锐气,不错!不错!”人一走,陆詹拍着耿熙吾的肩头,笑得那是一个见牙不见眼。 耿熙吾掉头若有所思地望着笑得那叫一个开怀的陆詹,目光微微闪动,“师父,你究竟为什么看傅修耘那么不顺眼?” 陆詹笑容微敛,却没有像对兰溪那般否认,反而爽快地承认道,“没错!老夫就是看他不顺眼。旁人看不出来,当老夫也是那没见过世面的?那头一回见面,老夫就看出来了,这小子不怀好心,以为别人没看见的时候,那眼珠子都快黏在阿卿身上了,摆明了的图谋不轨,老夫能看他顺眼了吗?” 耿熙吾却很是无奈,“这半年来,你信里总提阿卿的婚事,按理说,现在出现了一个傅修耘,你该高兴才是。毕竟,就条件来说,傅修耘已经很不错了,而且他又是阿卿的亲表哥,嫁了便是亲上加亲,傅修耘不会亏待她的。” “你要气死为师吗?”陆詹气急败坏地指着耿熙吾的鼻尖叫骂道,“肥水还不流外人田呢!从前一跟你提这茬,你就急,说什么阿卿不过是个小丫头,如今几年没见,你也瞧见了,小丫头已经长大了,可以嫁人了。” “师父,你是师父,不是红娘啊!”耿熙吾伸出两根手指,很是头疼地按了按额角,“事实上,我认识阿卿的时候,她就是个小丫头,如今,她再怎么变,在我眼里还是个小丫头。你说要让我们如同骨肉血亲一般的相处,我自认,这些年,我也把她当成亲妹妹一样看待,所以,师父,不要再做那些无谓的期待,我跟阿卿……不可能。” “那上巳节时,你送她发簪是什么意思?你长这么大了,难道不知道发簪是不能乱送的吗?这些年,逢年过节,她的生辰,你不管在哪儿,都从没有忘记过,妹妹?你对若姐儿也没有这么细心体贴过。一从我这儿听说这个傅修耘,你便迫不及待将人请了来。怎么?当真是想做个称职的兄长,帮着阿卿掌掌眼么?四郎,我是你师父,我是看着你长大的,就是因为如此,你骗不了我。” 耿熙吾无力地闭了闭眼,“就算你都是对的,那又如何呢?师父?”再开口时,语调轻柔得仿佛转眼便能被暮色四起的风吹散,“师父,那个曾跟我议过亲的李家,你还记得么?去年秋上,因贪墨之罪被抄了家,男子流放东北苦寒之地,女子尽数没入奴籍,算得上是彻底没落了,而李家,甚至只是与我议过亲而已,甚至这亲事也没能成。” 陆詹先是愕然,而后,却是一脸急色道,“那只是巧合,跟你有什么关系?若是手头干净,怎么会落到如此地步,说到底,还是自作孽不可活罢了。而且,为师我就说过,阿卿的八字不同于常人,定可无碍。这些年,你与她书信来往,不也没有半点儿事儿么?” “这朝中上下,有几个是真正干净的。就算只是巧合好了,就算阿卿的八字当真与常人不同,不会有什么害处都好,师父会拿阿卿的命来赌么?”陆詹被问得愣住,耿熙吾轻轻叹息一声,“或许,师父最开始收阿卿是为了我,可是如今呢?人心肉长,我不相信,为了我,师父可以让阿卿去冒险。即便师父肯,我……也不肯。何况…….”耿熙吾突然顿住了话尾。 “何况什么?”陆詹不解地蹙眉追问道。 “没什么。”耿熙吾轻飘飘将话带过,“师父,不论如何,我希望你那些无谓的奢想,能够就此打住。这是我们第一次开诚布公地谈这件事,我也希望能是最后一次。还有,我希望,这件事,阿卿永远不知道。”话落,他从缓缓迈动了步子,“屋子里有些闷,我出去转转。” “唉!臭小子!为师为你苦心打算,还错了,是不是?”陆詹在他身后不满地叫道。 也不知耿熙吾是不是没有听到,总之,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暮色渐渐低垂,夜,就要来了。 不知为何,那一刹那间,陆詹觉得徒儿的背影有两分萧索与孤寂,便不由叹息了一声,语调里也染上了一丝心疼,“傻小子啊,你这破军与计都双星入命的命格,若是错过了阿卿这样的一身双命,难道当真要孤老一生么?” “姑娘,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出去的时候还是晴空万里,回来就成了乌云密布了?秦妈妈将目光悄悄地递到流烟身上,后者轻轻摇头,表示,自己也还一头雾水呢。 “妈妈,我头有点儿疼,先睡了。”话落,门一关,将一众人关在了外面。 望着眼前紧合的房门,秦妈妈神色纠结,“流烟,你跟着姑娘去的,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了?” “妈妈,我真不知道。开始都好好的,不过是姑娘去了一趟茅房,回来就这样了。” “茅房?一同去的可还有别人?”秦妈妈皱了皱眉,忙问道。 流烟摇了摇头,“姑娘连我也不让跟着,倒是之前表少爷也去了茅房,又是在姑娘之后回来的,应该……”流烟一愕,对啊,刚才怎么没有想到?姑娘和表少爷应该…..不!他们肯定是一起去的。所以,是表少爷,惹了她家姑娘生气?流烟咬了咬牙,将拳头握得咯咯作响。 秦妈妈点了点头,虽然神色还有些担心,却稍稍松了口气,小儿女间,因着琐事也会拌嘴,过两日便好了,从来都是越吵越好,应该没什么好担心的吧?话说这般说,秦妈妈担心的目光却还是不由自主朝紧合的房门望去。 当天晚上,三老爷果然星夜赶回了湖州。而随后,三柳巷的拜帖便送到了。第二日,太阳初升时,耿熙吾依约前来兰府拜会。与三老爷在外院说了一会儿话,三老爷忙着公事,便差人领了他往内院来见过太太。 谁知,还未走至晴明居,便见着路旁蹲着一人,将头脸差不多都埋在了膝盖里,“怎么?地里有金子可捡?还是觉得蚂蚁搬家很有趣?”(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一章 别扭 “怎么?地里有金子可捡?还是觉得蚂蚁搬家很有趣?” 耿熙吾见道旁蹲着的那人,头脸都埋在了膝盖间,目光微微闪动,走上前,低声笑道。 那人抬起头来,被笼罩在黑影里的小脸儿当真是肌肤赛雪,明眸皓齿,美人一个,眼下却有两抹煞风景的黑影,不是兰溪又是哪个?耿熙吾眼中掠过一道暗影,轻勾唇角道,“都是大姑娘了,怎么还是一不开心就蹲在地上画圈圈,让旁人瞧见了可不好,会说你……” “没有仪态?没有规矩?”兰溪挑眉补充道,“师兄,我怎么记得我好像从来没有在你面前蹲地画过圈圈吧?怎么好像,你见过无数次似的?” “我偶尔也会跟阿洵写信,你不知道吗?”耿熙吾笑道。 “就知道是他出卖我。”兰溪咬着后槽牙道,“不过,那都是我小时候的事了,我现在已经……好吧!今天只是例外,我已经很久没再这样了。” 耿熙吾选择微笑着相信,“在等我?” 兰溪抬头望着头顶上逆光而站的人,阳光头他的头顶倾洒而下,颇有两分光芒万丈的意思,她眯着眼点了点头。知道他向来是个一诺千金之人,说了今日会到府上拜访,便一定会来。她辗转反侧了一夜,仍是觉得一团乱麻,所以,便一早候在了这路边等他。她知道,他会帮她理清思路,就跟过去四年当中的每一次,一样。 “那先起来吧!”说着,耿熙吾往侧边迈开一步,却并没有伸手扶起她的意思。 兰溪似也没在意,自个儿麻溜地起了身,站直了身子,刚好越过耿熙吾的肩膀望向他身后,那里站着两个人,一个已很是熟悉,四年如一日的黑衣如墨,面无表情,耿长风是也,另一个,也是低垂着头,如同影子瞎子聋子,是三老爷身边的心腹之一,都是信得过的人,难怪,师兄会就这么直接走过来。兰溪微微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暗笑自己的多虑,这么几年了,对师兄这点儿了解还没有么?在规矩上头,他向来拿捏得恰到好处,绝不会让人有机会说嘴的。 “昨晚没睡好?”耿熙吾一边意有所指地瞄了一眼兰溪眼下那碍眼的青黑,一边迈开了脚步,兰溪也随之跟上。“是因为傅修耘?你们昨日在三柳巷时便起了争执?” 兰溪连惊讶的力气都没有了,师兄,果真是四年如一日的,料事如神啊!叹息一声,她的双肩悄悄萎顿了下去,“师兄,你说,我是不是想错了?” 耿熙吾挑了挑眉,没有言语,只是静待她的下文。 兰溪苦恼地皱紧了眉,“我之前总觉得嫁人之事,能拖一日便是一日,若是最后能拖到不用嫁,当然最好。虽然我也知道不太可能。可是,就算拖到最后还是不得不嫁,那我至少可以选择一个日后能让自己活得自在些的人嫁。后来,表哥出现了。我原本也从没将他考虑进来,是他先跟我说想娶我,想要送我发簪,问我愿不愿意收。我父母也都说了,嫁给表哥的好处不少,我想想也是,他还真是个不错的人选。可是,我的本意是找个能让我自在的人嫁,可如今,这还没议亲呢,我们意见不合,就争论不休,他连让也不让我一下,日后若真成了亲,我还能自在吗?还有,从昨天到现在,他连面都没露过,想来是没觉得自己错,只怕还觉得都是我的错,所以,我就觉得是不是我想错了,其实,表哥其实也不是个适合的人选。” “这就是你苦恼了一夜,以至于没有睡好的问题?”耿熙吾很是惊讶地问道。 怎么师兄的表情告诉她,她在小题大做一样?兰溪皱紧了眉,难道这个问题不严重吗? “在我看来,你不过是在跟傅修耘闹别扭罢了。” “别扭?这哪里只是闹别扭这么简单啊?” “不然呢?”耿熙吾挑起一道浓眉,“你说了一长串,当中怨气最重的两句,便是说他昨日没有让你,而且一直没有露面,没跟你道歉,也没来跟你服软,说到底,你还是在意,若是不在意,你便不会别扭,不会怄气。可是,若要在意了,那就不可能有自在。” 兰溪愣住,所以,她对表哥……也是有分在意在的?兰溪不懂,前世她嫁予赵屿整整八载,后宅中那些龌蹉的阴谋诡计早已一点点磨尽她少女的期待,将她彻头彻尾地变成了一个精于算计,俗不可耐的女人,她早已忘了,她与赵屿起初是什么的模样,她有过那种期待,有过在意吗?兰溪竟无言以对。 耿熙吾叹息了一声,背负在身后的手轻轻转握了一下,几乎忍不住手痒地轻抚上兰溪的头顶,但最终还是忍住了。“傻丫头,这世间不可能有十全十美的人,与什么样的人相处都难免会磕磕跘跘。” “师兄的意思是,表哥还是不错的吗?”兰溪抬起头,像是茫然,又像是依赖,只想从耿熙吾这儿得到一个能让她安心,觉得自己没有做错。 耿熙吾目光微微暗闪,唇角的笑容几不可察地淡了两分,“他向你求亲了?” 兰溪略一思忖,而后点了点头,“虽然只是口头上的,但也应该算吧?” “只是口头上的,自然不算。难道你还会与他私相授受,无媒苟合么?阿卿,不管你心里是不是看重他,该守的规矩一定得守,否则你害到的只会是自己。其实,你担心的,忧虑的,现在都还没到时候,你起码得等到他家的媒人上了门,才开始考虑这些。” “可是,我已经答应他了。”兰溪面上显出两分迟疑。 耿熙吾的眉头却随之狠狠皱了起来,“你答应他什么了?” “我答应了他,若是我要谈婚事的时候,先会考虑他。”兰溪小心地瞄着耿熙吾的脸色,这个,应该没什么问题吧?构不成私定终身的吧?万不得已的时候,她还可以反悔的吧? 闻言,耿熙吾一愣,而后低低笑了起来。(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二章 和好 不过短短几日,兰溪发现自己心目中师兄是个万年大冰块儿,师兄根本不会笑的既定印象已被完全打破,事实上,她居然这么快就接受了师兄也会笑,而且还笑得挺好看,挺好听的。不过兰溪这个时候,只是有丝头疼地想着,师兄到底在笑些什么?莫不是她又做了什么引人发笑的蠢事了吧? 过了一小会儿,耿熙吾歇了笑,静默如海的双眸中却似闪烁着星子般的亮光,望向兰溪,仍忍不住嘴角半弯,“原来答应的只是这个。” “所以,没关系?”兰溪眼睛一亮,小心求证道。 “当然没关系。”这回,耿熙吾没有卖关子,答得很是干脆,兰溪不由自主轻吁了一口气,耿熙吾手心痒得发疼,若非死死扣住,可能当真会忍不住轻轻抚上兰溪的头顶,唉!记忆当中的小丫头眨眼间变成了面前的少女,也有了难解的心思,明明该觉得陌生,该觉得不适应,可这些年的距离好像都被那些一封封来往的书信给填满。他其实一直熟悉着面前的兰溪,一直陪伴着她成长,那个信里的兰溪,那个他印象中勾勒的兰溪,本就该是如今的这个模样,连同彼此之间的信任与依赖,也是如此。 “阿卿——”沉吟了片刻,虽然有些话,耿熙吾原本不打算多插手,可是这一刻,他还是选择了多言。“男女之间的事,我并不是很清楚。不过我曾听过一句话,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想说,你之所以觉得可以先考虑傅修耘,只是因为他比较合适,你认为他能够给予你,你想要的那种成亲后的自在,而并不是因为他是最好的。当然,旁人能看到的,只是你们外在条件的相不相配,就像这鞋子,合不合脚,舒不舒服,只有你自己才知道。” 兰溪怔住,与耿熙吾说了一番话,心里原本忧虑的一些东西似乎放下,但似乎心上又多了一些重量,让她似乎有些茫然,但似乎却也随着师兄的话,恍惚明白了出口在何方。 习武之人,惯常的耳力过人,那边耿长风在递过来一记眼色时,耿熙吾已察觉到了异样,目光微微闪动,道,“人来了,不知道是不是来跟你道歉的。不管怎样,有什么话可以当面说,我却不好在场。”话落,还不等兰溪反应过来,几个人就迅速离开了。 而兰溪尚在发蒙,便听着身后有人唤道,“表妹——” “表妹,昨日的事,我想了许多,确实是我不对。我没有针对你或者是耿兄的意思,更不是有心要说那些惹人误会的话,实在是……我有些介意……”春日阳光静好,暖人心扉,傅修耘站在兰溪面前,却略略有些局促,明明来之前,已经想妥当了,谁知到开口时,还是难免艰涩。 至于介意什么,傅修耘没有明言,兰溪却也是心知肚明。原本的怨气似乎在与耿熙吾聊过之后,如汤沃雪,消逝不见了,这一刻,兰溪居然能够这么平静的面对傅修耘,连她自己也有些诧异。“我与耿四哥不过是在几年前有过数面之缘,就算有什么,那也仅只兄妹之情,再无其他。至少,我从未考虑过嫁他之事。” “真的?”傅修耘喜上眉梢,他想过兰溪怕是会给他冷脸,却没想会听到这一番如同解释的话语。只是抬起头,却见兰溪神色淡淡地轻嗯了一声,点了个头,但他却不由稍稍收敛了面上的喜色,又沉吟了片刻,这才道,“我看得出来,你们兄妹三人都与陆先生很是交好,连带着对耿兄也很是亲近。可是,表妹,说到底,耿家到底是齐王的外祖家,如今储君之位空悬,日后怕是难免会有一番争斗,兰家一向只忠皇权,千万莫再这个时候行差踏错。我也不是说陆先生和耿兄怎么,要你们与他们划清界限,但不管怎么说,谨慎一些总是好的。” 兰溪听得微微皱起眉,这些她又岂会不知?这不就是她之所以不愿意公开与陆詹师徒关系的原因么?毕竟,有关嗣位之争,向来都是踩着尸身血海,一着不慎,赔上的不只全族的身价,还有性命。可是,这明明是她明白,也因此而做了妥协的,可这一刻,从傅修耘口中听到,还是让兰溪心里微微的不舒服。 “你……生气了吗?”傅修耘见兰溪皱着眉,久久不语,不由小心问道。 兰溪转念一想,笑着微微摇头,“不!表哥也是为我们着想,我都知道,又怎会生气?多谢!” 傅修耘见兰溪笑了,总算松了口气,安下心来,“这么说,我们算是讲和了?” 兰溪恍惚,讲和?应该算是了吧?虽然她到现在,对于这头一回与人闹别扭的事儿,还是稀里糊涂的,不过说开了,便是讲和了吧? “我要去给姑母请安,表妹可要一道去?”似是了了一桩心事,傅修耘面上的笑容刹那间如出云朝阳,霞光万丈。 兰溪眯了眯眼,直觉有些领受不住,摇了摇头道,“不了,不方便。” 傅修耘虽然有些失望,但隐约猜到兰溪怕是如同一般小女儿家一般,生了气总得绷上些时日,便也不再勉强。可是直到到了晴明居门口,与耿熙吾打了个照面,他才恍惚间有些明白兰溪口中的那句“不方便”指的是什么。 耿熙吾并未与他多言,点了点头,算是招呼,而后便随着引路的小厮出了垂花门。 傅修耘望着他背手徐步而行的背影,悄悄敛起了眉心。原本,经过兰溪方才那么一说,他心里的疙瘩已经松了好些,总觉得当真是他多心了。可是,就这么一个照面,甚至连话也没说上一句,那种莫名其妙的直觉又来了,傅修耘很讨厌这样的莫名其妙,总觉得自己不该介意,却又没有办法不去介意,男人,有的时候对于闯入自己领地的同类,总是有与生俱来的敌意。 但愿,是错觉吧?毕竟,男人,对于对手的强大与否,也有很强的直觉,与耿熙吾这样的人成为对手,甚至敌人,绝非幸事。(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三章 密令 “这是什么意思?”看着耿熙吾用手沾了茶水,在桌面上一笔一划地写着,兰溪终于是忍不住问道。 “你不是一直想问我,被发配到这嘉兴卫所,心里是怎么想的么?我这不是告诉你吗?”耿熙吾抬起眼,望向兰溪有些惊怕的脸色,悄悄掩去眸中的一缕狡黠。 “那你也不用连这些秘辛也告诉我吧?”兰溪指着桌面上,那两个水淋淋的“密令”二字,很有两分头疼。知道多的人,总是死得快啊。可不可以不听?“这么重要的事儿,你怎么张口就告诉我了啊?” “你问了,不是吗?”耿熙吾应得干脆,你问了,所以我告诉你了,就是这么简单。 兰溪一愕,一瞬间,心里有一丝奇怪的波动,却是讷讷不得言,“师兄……” “所以,你是不想听了?”耿熙吾嘴角半牵,神色有瞬间的暗淡。 还来得及吗?那明晃晃的“密令”二字,已经入了她的眼,难道还得让她戳瞎双眼不成?他们约在了锦绣庄的雅间,自己的地方,可师兄还是这么小心,不用说的,而是用手指沾水写在了桌面上,可想而知,这是多么了不得的秘密,为什么偏偏要告诉她呀?兰溪这一刻,突然悔不当初,她怎么就那么多事,想着师兄会不会因着这次明升暗贬而心里难受,郁郁不得志,想着这结果也有她的一分原因,所以有义务了解,并且加以安慰呢?现在好了,居然摊上了这么一个了不得的秘密,早知如此……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啊? 听了耿熙吾这一问,兰溪是真很想点头说不想,可是抬头一看,师兄惯常的面无表情,可是这一刻,嘴角半牵,却似有两分牵强,眼帘半垂,却从眼角露出两分黯然,这是……这是失望了? 是啊!既然是密令,必然是只有师兄一人知道,而师兄选择告诉她,那还不是因为信任她么?可她却将这份信任扔在了地上了。一瞬间,兰溪有了一种视死如归的心情,罢了,说就说吧,反正听了“密令”二字,再多听点儿别的,似乎也没啥差别了,都会在被灭口的行列。死得明明白白,总比死得一知半解的好。 “算了!算了!既然都说了,师兄还是都说了吧!” 耿熙吾挑眉,轻咳了一声,掩去喉间涌起的笑意,道,“逗你玩儿的呢!我告诉你,自然是有我的用意。” 兰溪挑眉,愈发不解。 昨日夜里,兰溪终于明白了耿熙吾口中会让人传话给她,约在外头是什么意思了。夜半三更,风吹窗动,不过一抹细微的风声之后,一封信笺就落在了她的枕畔,无声无息,连就在矮榻上值夜的枕月也没有察觉出半点儿的动静。 兰溪头一回生出,师兄幸好不是自己敌人的觉悟。也再一次感叹到,身边有长风这类身手如同鬼魅的人,做起坏事…呃…做起有些事来就是方便啊!这还是几年前从三老爷处借人“抓鬼”那一次就有的想法,可惜她虽然有了想法,却是无从下手,不知道能不能请她爹或者是师兄帮个忙,也能帮她寻一个这样的?只是想想后,兰溪又觉得不太妥当。虽然她也知道,这世间能人异士众多,当中自然不乏也有身手了得的女子,但是毕竟是少数,何况这样的人又怎么会甘心困于内宅呢?就算能够以金钱聘之,这忠心又是否会打了折扣?所以,动了动心思,兰溪很快便不再多想了,既不能成真,无谓多想。 虽说无谓多想,但一想起耿熙吾身边居然能有长风这样的人为他效劳,兰溪就很难不羡慕嫉妒恨,一想到,便微微走了神。 “阿卿……”耿熙吾真没想到,前一刻还在担心这担心那,无比纠结的人,转眼就能失了神,说到底,这也是一种了不得的能力。 兰溪忙回过神来,赔笑着给耿熙吾比了个动作,“师兄,您请!” 耿熙吾忍住唇边的叹息,道,“离京之前,今上密诏我入宫,给了两条密令。” 什么?居然还是两条?兰溪都为自家师兄感到肩头的重量,不可小觑。 “当中之一,你想想也该知道,这湖广一带,是安王的封地,又得贾家经营几十年,当中关系盘根错节,却都与贾家挂着勾。如今今上虽未立储,但说到底安王虽不为长,却是正儿八经的嫡子,内有贾皇后,外有贾家扶持,又有湖广富庶之地做依仗,更有户部这个钱袋子,要动他,怕是不易。” “你是皇上派来的,难道……皇上属意的不是安王?”之前,对于今上迟迟未立储,兰溪也猜测过,可是毕竟圣心难测,安王毕竟是嫡子,而且听说能力也不错,今上没有道理废嫡立庶,毕竟,这是乱根之源。兰溪一直以为今上也许也是同前朝汇隆帝一样,是想让安王多历练一下,如今看来,却似乎不是如此。而且……兰溪突然想到一事,脸色惊变,“不对!我父亲认湖州知府,也是皇上的意思,难道我父亲也是……” “圣意难测,皇上究竟是什么意思,我们谁也不知道。你们兰家向来是忠皇中立,兰世叔又是个心中有数的,你倒是不必过于担心。”耿熙吾连忙安抚道。 兰溪想想也是,自家父亲也不是个简单的人物,湖广一带遍布贾家势力,当初自家父亲即便是遵圣命接任了这湖州知府,只怕也不是那么好站稳脚跟的,但事实上,他悄没声息地站稳了,不只站稳了,这四年来,还做得不错。 “那师兄你呢?你是忠于皇权,还是……”兰溪语带保留,哪怕前世耿熙吾确实是因从龙之功,位居人臣,可这一刻,兰溪不得不问。因为清楚,她知道耿家人是怎样对待他的,所以她迟疑,他前世所做的一切,究竟是为权,为情,还是形势所迫,不得不为? 耿熙吾被问得一愣,抬起头,见兰溪神色认真,眸光专注,心头一暖,不由微微笑了,“阿卿,你多想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无论如何,我始终姓耿。”(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四章 藏宝 “阿卿,你多想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无论如何,我始终姓耿。” 这一句话,比更多的解释都要清楚明白,于是兰溪微笑着点了点头,“知道了。”将心中的种种担虑强行压下,毕竟兰溪知道,走上了这条路,成了自然好,若是败了,那便是万劫不复。她微微笑了起来,试图让自己轻松起来,“皇上交给你的这一条任务只怕不那么容易,都知道齐王既是你的表哥,又是你的堂姐夫,你觉得,贾家的人会不防你。” 见兰溪点到即止,转了话题,耿熙吾心里赞道,聪明的姑娘!“自然是会防的,不防才奇怪!” 兰溪挑了挑眉,没再多问,“不过,这个好像跟我没什么关系吧?不知道师兄刚才说的那自有用意,到底是什么呢?” 耿熙吾忍俊不禁地弯了弯唇,“别急,这不正要说了么?” “你说有两条密令,难道跟第二条有关?” 耿熙吾笑笑,不语,只是伸手从衣襟处掏出一只锦盒,打开后,里面放着一张帛画,叠放着摆在正中,只能隐约从后面看出几点透出的颜料色泽。“这个就跟你有关了?” “我?”兰溪很有两分愕然。 “这就是第二条密令。前朝皇室的一张帛画,据说跟前朝宝藏有关,根据之前的线索,就在这湖广一带。” “帛画?宝藏?这又跟我有什么关系?”兰溪是当真想不明白。 “因为都说这是一张藏宝图,奈何没有人能从当中查出线索,又不敢毁了这画。这回皇上让我带了这画南下,是要请师父出山的。你知道,师父虽然在绘画方面的造诣不如你二叔祖,但也算得上是个中能手,而且,最重要的是,师父懂风水。可是师父的身体……” “师父的身体自然不能再过于操劳,所以师兄便想到了我?” “事实上,是师父举荐了你。师父说,你这些年的画艺是大有长进,集你们兰家和师父的画艺于一身,已算大有所成。何况,这几年,你偶尔会随师父在周边行走,对于湖广一带的山水了解颇深,而且我听说,你还会画地形图,就连风水,起初不愿学,如今也算得上是精通了?” “怎么听师父和师兄的意思,这根本就是为我量身打造的任务啊?”兰溪没好气地道,想起这些年被那只老狐狸算计着学了这,又学那,于她,倒是没啥帮助,合着根本就是为了师兄准备的? 耿熙吾笑着双手合十,朝兰溪作了个揖。 兰溪略翻了个白眼,却悄悄松了口气,伸手将锦盒拿过来,却没有贸然去取那帛画,只这么看了看,而后,叹了口气道,“我只能试试。” 耿熙吾忙笑着朝兰溪拱手道,“有劳师妹了!” “就只嘴上说说么?师兄未免忒没诚意了。” “师妹想吃什么?今日午膳,师兄请客。” “如今我大了,该守的规矩得守,我知道师兄是师兄,旁人可不知道,只当你是外男,若瞧见我与你一道,那才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先欠着吧!”兰溪叹了口气,一脸的无可奈何。 耿熙吾笑得一脸纵容,“好!先欠着!” 聊妥了正事,兰溪一心惦记这锦盒里的帛画,便辞了耿熙吾,从锦绣坊出来,径自上了马车,一刻也没多停地回了府。进了府门,一边往里走,一边却在思考着前朝崇尚的画风,前朝著名的大家擅长的笔法,画法,还有着色的习惯等,神色很是专注。 直到前方走来一人,边上的流烟见自家姑娘似没看见,连忙咳嗽了一声,提醒道。 兰溪醒过神来,见着前方花影扶疏处,傅大太太与王妈妈主仆俩分花拂柳而来,兰溪连忙站定,待得两人走近,屈膝行礼道,“大舅母。” 傅大太太略略富态的脸上笑容满面,一边虚扶起兰溪,一边道,“哟!溪姐儿这是刚从外面回来啊?今日又上哪儿玩儿去了?说来,这湖州还是比京城好啊,像我家怡姐儿,从小到大,也就这些时日在湖州要过得松快些,往日在京城,别说十天半个月了,就是一年不出门也是有的。说到底啊,还是妹夫和妹妹两个太宠爱溪姐儿了。” 兰溪只是略略垂眼,微笑着没有言语。 傅大太太目光微微闪动,笑容不变道,“不过,妹夫和妹妹两个一片爱女之心也能理解,这不趁着现在松快些,日后回了京,可就没有这么自由了。不过溪姐儿,女孩子家,规矩上可一定要紧着,千万不能行差踏错了,你说是不是?” “大舅母说的是。”兰溪自然点头应道。 “唉!也怪我这大舅母又多嘴了,我也是把你当亲生女儿看待,这才多****这份儿心,忠言逆耳,你心里可别记恨大舅母。” “哪里会呢。”兰溪回以微微一笑。 傅大太太端详她半晌,不见神色间有什么异样,这才笑道,“好了,你有事自去忙吧!我就随意在这园子里逛逛,这会儿也逛得有些乏了,先回去歇会儿。” “大舅母慢走。”屈膝送走傅大太太与王妈妈主仆俩,兰溪直起身子,望着那两人的背影,悄悄攒起了眉。 身后,流烟面露疑虑与担忧地道,“姑娘,这舅太太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她怎么听着,不太对头,似在说她家姑娘不懂规矩似的。流烟也是前几日,得了秦妈妈提点,才知道,怕是表少爷很有可能成为她们未来的姑爷,可是舅太太又是怎么回事?前些日子不是还挺喜欢她家姑娘的吗?怎么一转眼,就话里就带了刺儿,莫不是知道了表少爷的心思,她不同意,所以就迁怒她家姑娘吧? 流烟的担心,兰溪也不知也没有听出来,听了这一问,她也没有回答,反而沉吟了片刻后,道,“流烟,回去收拾收拾,今天我就搬到书房去住几日。” 流烟一怔,姑娘这是又要闭关啊?不过,虽然诧异了一些,但也算不着惊奇,毕竟这些年,兰溪一作画,就常常搬去书房闭关,她们都已见怪不怪了,于是,连忙应声道,“是!姑娘。”(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五章 有贼 “呵!你从哪儿冒出来的?很吓人好吗?”夜半时分,刚想张嘴喊人,窗户便骤然从外被推开,一道人影从窗外飞了进来,即便这人算得上是熟人,还是很吓人好吗?兰溪拍抚着狂跳的胸口,终于是忍不住抱怨道。 相较于兰溪的愠怒,来人似有些尴尬,就连一贯面无表情的冰块儿脸似乎也有瞬间的崩裂,赧颜地微微红了耳根,膝下一软,已抱拳跪地,道,“属下无状,吓着姑娘了,还请姑娘责罚。” 从那日见过耿熙吾起,兰溪便搬到了书房。每日里,就顾着研究那张帛画了。奈何,这张帛画在兰溪看来,并不是前朝任何一位大家之作,那些笔法、用色的习惯,自然都无从考证,又怕弄坏了画,兰溪只敢自己揣摩。而兰溪这人,做事从来是不做则已,一做便很是专注,一头钻进去,便茶饭不思了。几日来,当真是日夜颠倒,人事不知,只一头栽进了那画里。若非流烟、枕月几个已很是了解自家姑娘一对上“画”就疯魔的模样,每日里定时定点地来送饭,盯着人喝下去。到了时辰,又来催着就寝,只怕,不消几日,就能把一个水灵灵的姑娘弄成个憔悴不堪。 这已是兰溪书房闭关的第三日,这时,三更的打更声刚过,兰溪正就着烛光仔细看着那张帛画,蓦然注意到那帛画一角色泽不同寻常的刹那转变,眼前一亮。放了帛画,正张嘴,准备扬声叫人。窗户便骤然从外被推开,一道黑影悄没声息地飞了进来,兰溪吓得变了脸色,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居然是耿长风,这才有了后来的那番对话。 兰溪这会儿看着跪在面前的耿长风,却有那么两分无力。前几日,她还羡慕过耿长风来无影去无踪的身手,可今日就险些没被吓个半死。“你怎么会在这里?” 耿长风没有起身,仍然跪着,将头半俯,“流烟睡着了,姑娘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属下便是。” 兰溪很想问,如果姑娘我去如厕,你也要同流烟一般伺候着吗?你行吗?“你怎么会在这里?”耿长风不语,兰溪目光微闪,而后便如星沉大海般沉溺下去,“该不会这几****一直都藏身在此吧?” “是。那日姑娘离开锦绣庄时,爷便命属下一路跟着。”耿长风终是答道。 果然如此。兰溪这一刻,真是说不出是气是怒,本想反身问一句为何,都觉多余到无力。是啊!这帛画如此重要,事关前朝宝藏,又是今上亲自交予耿熙吾的,他自然要派人保护。这样一想,兰溪要差使起耿长风来,就是没有半点儿顾虑和心虚了,“既然如此,你便帮我跑一趟腿吧!” “这大半夜的,这么折腾老夫这把老骨头,这丫头是故意的吧?”好梦正酣的时候,被人从温暖的被窝里拉扯起来,还一头扎进了这书山册海里,陆詹能有好脸色,那才怪呢。平日里,怎么没觉得自个儿这儿有这么多书呀? 耿熙吾正埋头在一堆书里翻找,闻言,头也未抬地答道,“兴许是有什么线索了吧!不过,师父,你那本《泾阳画集》到底放在哪儿了,你当真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么?你看看,你这么多书,我们得找到猴年马月去啊?” 陆詹虎着脸将刚刚翻找完的一摞书往边上一堆,道,“老夫这么一大把的年纪,记性哪儿比得上你们年轻人好。别说放哪儿了,老夫压根儿就没看过这么一本书。” “那难道是阿卿记错了?”耿熙吾狐疑地皱起眉,“你这里这么多书,难道不是你看过,推荐给阿卿看的么?” “为师哪儿知道啊?那丫头,看书之驳杂,别说是游记、画集、野史,就是策论、医书她拿着都能看得忘我,我这儿的书,多的是我没看的,只怕她都已看了个七七八八了。” 耿熙吾翻书的动作微微顿住,半隐在暗影中的双眸不知是不是因为悠晃的晕黄烛光,而显得柔和好好些。只一瞬,他又再度翻找起来,嘴角半牵起,道,“听得出来,师父为自己有个这么好学的徒弟,而骄傲得很嘛。” “为师骄傲的是为师目光如炬,有识人之明!不过说到底,丫头当真比你好学,你呀,根本就是那不可雕的朽木,扶不上墙的烂泥。” “是!是!是!我自然比不得师妹乖巧可人,聪敏好学。谁让这世间还有资质一说呢?天生愚钝,笨鸟也难飞。”耿熙吾一边回嘴,手下的动作可半点儿不慢,一边快速地在书堆里翻阅着。 “就算天生是只笨鸟,这还有勤能补拙一说呢。你先把这‘勤’字做好了,再来跟为师讨论笨鸟难不难飞之事。”陆詹却是咬着牙,恨铁不成钢。 耿熙吾笑笑,不再言语,加快了手里的动作,片刻之后,他眼前一亮,果然……“找到了!”拿起那本书,拍了拍灰尘,耿熙吾站起身来,烛光从他身后倾洒而出,似是将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朦胧的金光。 陆詹三两步跳过来,一看,愣了,“还真是。这么多书,你也能这么快找着,莫不是缘分?” 耿熙吾恍若未闻,只是笑道,“我只是碰巧瞧见方才有本《汀兰杂记》,前年阿卿给我写信是提过两句,想是看过的。然后见这书被重新包了书封,书的右下角画了朵茶梅,我这才起了心思仔细去看。果然又找着好几本一样包了书封,书角画了花的书,都是阿卿看过的。阿卿是个爱书之人,她看过的书她都惯常会包上书封,又因着她爱画,所以都在书的右下角画了花,只是因着书的类型不同,所以花色也不同。像是杂记,是茶梅,游记,是杜鹃,而画集,是她最喜欢的,画的是蕙兰。” 陆詹一边听着,一边也翻找了好几本有书封,又画了花的书册,一一翻看,果然都是这些年兰溪看过的,不由惊疑道,“居然是真的?你小子,行啊!” 耿熙吾挑了挑眉,没有对自家师父的夸赞有什么表示,只是将那本《泾阳画集》拿了过去,递给边上不知何时伫立在侧的耿长风道,“给五姑娘送去吧!别让她等急了。” 兰溪接过那本书,却是死死瞪着,有两分不敢置信,居然这么快就找着了?这是今早踩了****,走了万年好运了啊?抬起头,见耿长风正望着她,无声询问她是否还有什么吩咐,当下一股邪火起来,“早些蹲树杈去吧!还有,别有事没事就偷看流烟睡觉。”话落,手一扬,门一关,赏了一记闭门羹。 门外,耿长风万年不变的冰块儿脸崩坏了一条裂缝。姑娘,冤枉啊,就流烟那睡得四仰八叉,毫无气质的模样,谁耐烦看啊?(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六章 贿赂 又是夜半时分,又是窗户无风自开,又是黑影悄无声息地如同燕子般无声掠进,一个小巧精致的食盒递到眼前,兰溪却已连生气也无力。 “长风,咱们能打个商量吗?你下回能不能从门进?这里怎么说也是二楼,我怕摔着你。” 姑娘,你说笑呢?就这高度,能摔着我?耿长风冰块儿脸纹风不动,内里却在闷骚地腹诽。“五姑娘,我家爷交代过,为怕有损你的名誉,不能让人发现属下。”所以,不能走寻常路,只能从二楼飞窗而入。 兰溪连伸手支颐的力气也彻底没有了,“前天夜里,是燕窝粥。昨天,是杏汁雪蛤。这回又是什么?” “龙记小笼包,五姑娘您喜欢的。新出笼的,还热乎着呢。” 兰溪却险些跳了起来,“龙记小笼包?龙记不是早点店吗?现在都什么时辰了?而且,龙记每天可只卖一百笼,每回要吃都得排队的。你家爷使了什么手段,这会儿给我弄了一笼新出笼的包子来?”兰溪喜欢吃,尤其是爱点心,龙记小笼包算得是她的最爱,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一得知那食盒里装的是她最爱的小笼包,当下,便觉得熟悉的,引人垂涎的香味扑鼻而来,嘴里自觉地分泌出液体。奈何,只要一想到送这小笼包的人,兰溪就警觉地一眯眼道,“你家爷该不会是想用几顿宵夜就让我为他做牛做马吧?” “不是。”耿长风应道,声音硬梆梆。 “什么?”兰溪险些没有形象地伸出手指掏掏耳朵,怀疑自己听错了。 “爷说,若是姑娘问起,说是他是不是想要用宵夜抵了欠着姑娘的东西的话,就让属下代为回答,不是。这些,只是贿赂罢了。” 贿赂?兰溪挑眉,而后,突然笑了,“这还差不多。拿来!”话落,劈手夺了食盒,盒盖一开,那香气果然随着腾袅的白烟,扑鼻而来,萦绕不去。兰溪满足地深吸一口,而后,取了竹筷,愉快地埋头大快朵颐起来。 “表少爷请回吧!我家姑娘这几日怕是都没有什么时间与你们一道玩耍了。”流烟板着一张俏脸,对着站在石阶下,微微笑着,愈发显得清俊不凡的傅修耘也没有半点儿的留情。 遭此待遇,傅修耘微微一愣,但还是风度极佳地微微笑道,“不知表妹近日在忙些什么?我已好些时日没有见过她了。” 流烟脸色仍不见好转,“我家姑娘自然有自个儿的事要忙。” 这么明显的敌意,傅修耘若还察觉不出来,那还当真是蠢到头了。但他也只是略垂了眼,并未追问,只是沉吟了片刻,将手中一个纸包递了过去,道,“老张记的点心,你家姑娘爱吃的。烦请流烟姑娘替我送去,改日我再来。” 流烟接过,傅修耘微笑着点了点头,算是致谢,这才转身离开。 眼见着人走了,流烟转手却将那纸包递给了边上一个还没有留头的小丫头道,“老张记的点心,便宜你们了,拿去分了吧!” 那小丫头自然是没想到还有这等好事儿,当下喜出望外地接了那包点心,欢快地跑走了。 刚好秦妈妈和枕月两人正一边商量着为兰溪裁制夏裳的事儿,一边走至廊下,瞧见这一幕,枕月不由笑着问道,“老张记的点心可不便宜,你什么时候这么大方了?不知道有没有我跟妈妈的份儿?” “大方的哪里是我?大方的呀,是咱们表少爷。那是表少爷拿来讨好咱们姑娘的。”流烟鼻间哼了一声道。 秦妈妈和枕月听罢,却微微变了脸色。枕月皱眉道,“是表少爷送给姑娘的?那你怎么敢自作主张给了别人?就算姑娘现在在书房,那你也该去问过了才是,怎么说也是表少爷的一番心意啊!”而且,前些日子妈妈不还提点了自己和流烟,表少爷可能就是她们未来姑爷的事儿么?流烟这些年性子已收敛了许多,不该这么不知道轻重,今日这是怎么了? 流烟却半点儿怕忌没有,更是没有半点儿心虚的表情,反而理直气壮道,“我才不拿去给姑娘呢。让姑娘见了,只会堵心。” 秦妈妈本就觉得流烟的态度奇怪,如今一听,心下一惊,忙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流烟心里早就憋得慌了,当下将那日从锦绣庄回来,碰巧撞上傅大太太,傅大太太说了些什么话,一字不落地告知了秦妈妈和枕月,末了,还咬着牙道,“妈妈当时是没在场,没有听见舅太太那话,句句都带刺儿,就差没有直说咱们老爷和太太惯坏了姑娘,姑娘不懂规矩了。” 秦妈妈越听眉头皱得越紧,“你说的都是真的?” “当然都是真的。妈妈几时见过我说谎了?这话憋在我心里好些天了,今日总算说出来了,也算痛快。你们说,这舅太太之前看着是个好的,怎么却对我们姑娘这样?她怎么说,也是咱们姑娘嫡亲的大舅母啊!如今看来,只怕也跟咱们四太太一样,是个面甜心苦,不好相与的。”流烟想起那日傅大太太的嘴脸,仍是满心满眼的气。 枕月忙扯了扯她,斥道,“又这般口无遮拦了。妈妈教你的,都忘了,不管怎么样,可不能背地里议论主子,若是落在旁人的耳朵里,又该给咱们姑娘惹麻烦了。” 流烟这才吐了吐舌头,住了嘴。 枕月却难掩忧心地望向秦妈妈,道,“妈妈,不会是表少爷的心思,恰恰不是舅太太的意思吧?” 秦妈妈叹息一声,“只怕是了。” 这回,流烟又不满了,“我家姑娘哪儿不好了?她还看不上了?” 这回,几人俱是无言,这事情,说到底,不是好不好的问题。往常看着表少爷哪儿哪儿都好,而自家姑娘一直避谈婚事,表少爷出现之后,好像有些松动,可是如今…… 枕月紧蹙眉心,道,“妈妈,如果是这样的话……”未尽的话语,她们都知道。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之前的打算就要不得了,毕竟若是未来的婆婆对你喜欢不起来,这门亲可就不是好亲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七章 折腾 “哎哟!我的娘哎!你快叫流烟轻点儿啊,我这皮都快被擦掉了。”被按在浴桶里的兰溪盯着湿漉漉的头脸,可怜兮兮的叫道。 “叫娘也没用。流烟,给我使劲儿的擦,否则她还真忘了自个儿是个大姑娘了,每日里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弄得个不修边幅,蓬头垢面的,像个什么样?”边上三太太端了个绣墩坐着,眼也不眨地监着工,闻言也是冷着一张脸道。 流烟给自家姑娘使了个眼色,可怜巴巴地撇了下唇,像是在说,对不住了,姑娘。您跟太太之间,奴婢更惹不起的是太太,如今奴婢的月钱可都是从太太那儿领呢,太太实乃奴婢的衣食父母也,所以,只好对不住您了。而后,手里的布巾上下挥舞,擦过了手臂,又擦背,当真是一寸也没放过,而且一丝不苟地按着太太的吩咐,使劲儿的擦,不一会儿,那白玉琵琶般吹弹可破的背便泛了红,最后反倒是把三太太看得直皱眉。 边上林妈妈一看三太太的脸色,知道是心疼了,连忙道,“好了!好了!流烟,你这丫头也忒实诚了,姑娘细皮嫩肉的,哪儿经得起你这么擦的?”斥罢,又低头凑近三太太耳边劝道,“太太,依老奴看,姑娘毕竟大了,您在这儿守着,她怕是有些不好意思。流烟她们都是伺候惯了的,不如老奴扶您到外边儿等着也是一样的。” 三太太闻言有些意动,却还是狠狠瞪了浴桶里的兰溪一眼道,“你给我好好的洗,若是再给我溜回书房去,看我不真让流烟刷掉你一层皮。” 兰溪嘟了嘟嘴,没有说话。三太太则在林妈妈搀扶下出了净房,兰溪这才总算松了一口气,回过头,却见流烟望着她,讨好地笑,似在邀功,她没好气地斥道,“你刚才当真差点儿擦掉我一层皮,扣你半个月的月钱。” 流烟的笑脸登时垮下,姑娘,奴婢解救你于苦海,怎么还要被扣月钱?不您告诉奴婢,这兵法三十六计中,还有一招苦肉计的么?姑娘,别扣奴婢月钱,我刚看上宝银楼里一只银簪子,就等着这个月发了月钱,凑够了好去买呢。要不,扣下个月的? 兰溪却没空理她,将身子浸在热水里,有些懊恼地想起,怎么就把自个儿娘给惹怒了呢? 原来,这几日兰溪为着那张帛画,在书房里忙得个昏天黑地,不小心竟忘了日子,今个儿是经历余大人的太太摆寿宴的日子。虽然这经历不过是个八品小官,但耐不住人家余家是这湖州城的地头蛇啊,而且这余太太更是挂着个了不得的姓氏——贾,那可是正儿八经地与皇后出自本家,虽然只是个庶房的庶女,那也是跟皇后挂着亲,就是三老爷这知府也不得不给这个面子啊。 所以,这前些日子帖子送到兰府,三太太便专门让林妈妈给兰溪送了过来,兰溪原本也是记着的,如今却是不小心忙忘了。还好,知女莫若母,三太太还是有两分了解自家女儿的德性的,这才一大早就到了书房来逮人。哪儿知道,一进了书房,才瞧见兰溪一脸憔悴,脸也没洗,头也没梳,蓬头垢面,身上的衣裙沾满墨渍,竟是狼狈不堪的模样,看得三太太又是心疼又是气,这才彻底怒了。让人将她押回了娴雅苑,三两下剥了个赤条条,压在了早就备好了的热水里,还亲自监工,让流烟伺候兰溪沐浴。天知道,自她记事起,她还真没有跟自家娘亲这般“坦诚相见”过。 兰溪越想越是臊得慌,不由瞪了流烟一眼道,“我忘了,你跟枕月怎么也不提醒我?” 流烟却很是无辜,“不是姑娘吩咐的,你突然有了些灵感,让我们不许打扰的么?” 好吧!总之,都是她的错。兰溪连哀嚎的力气也没有了,闭眼将头倚在桶沿上,希望经过方才那一通折腾,母上大人的气已经消了吧! 你别说,流烟那招苦肉计,还当真有些用处。待得兰溪被刷洗完毕,出了净房时,便敏锐地察觉到她娘和颜悦色了很多。 “好了,快些去换衣服,梳妆,大家都等着你呢。”望着女儿,三太太满腹的气也发不出来,只能叹息了。 兰溪连忙谄媚地笑了,不敢耽搁,连忙随着枕月几个进了内间,由着她们折腾去了。一通收拾,兰溪总算是焕然一新了,三太太上下打量了一番,一直紧皱的眉头总算舒展开来,满意地点了点头。 “表姐,表姐,你收拾好了吗?”这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除了傅馨怡,不作第二人想。果然,这话音话落,便见着傅馨怡风风火火闯了进来,流烟见罢,狠狠皱眉,就表小姐这莽撞的性子,舅太太怎么就好意思拐着弯儿地说她家姑娘不懂规矩呢?当真是那句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啦? “收拾好了。”兰溪微微笑道,说实在的,见着傅馨怡,兰溪很有两分诧异,再一看她的打扮,就连前些日子,八百两购得的那身“蝶恋”也上了身,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敢情这位也要去? “你大舅母和怡姐儿她们还有些时日,就要启程去杭州了,便想着难得的机会,带她们一道去,认识几个人也好。余太太那边,我也早已去信问过,她说欢迎之至,所以,今日你大舅母、耘哥儿和怡姐儿都同我们一道去。”三太太对女儿解释道。 “是啊!多谢姑母想着我们呢!”傅馨怡笑呵呵地道。 三太太望向傅馨怡身上的衣裙,笑赞道,“呀!怡姐儿这身衣裳真漂亮!” “是吗?”傅馨怡眨眨眼,似有些不好意思,但眉眼间却很是高兴,“这还是前些日子与表姐一道逛街,在那家锦绣坊购得的,花了哥哥不少银子,他还骂我来着。” 听得锦绣坊,三太太轻飘飘瞅了若无其事的兰溪一眼。这锦绣坊的事,旁人不知,三太太还能不知么?这丫头,居然连自己人也宰?“这衣裳不错,今日,咱们家怡姐儿定是最漂亮的。” “姑母和表姐才美呢。” 姑侄两个互相吹捧起来,兰溪转头望着风里微动的帐幔,看着那缠枝葡萄的花纹一路蜿蜒,心里却想着,那张帛画上怪异的色泽变换…… 直到三太太终于发了话,“走吧!大家都等着呢!”(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八章 冤家 “溪姐儿今日很安静啊。”大户人家宴请一般都分内外两院,男子在外院,女子在内院。一路往内院而来,作为湖州知府夫人,来与三太太寒暄的女眷不在少数,三太太一边与人寒暄,便也一边顺势将傅大太太介绍给那些人,然而除此之外,这一路上,三太太便很少说话,兰溪更是,只是一直虚扶着三太太,不做声,傅大太太便有了这么一句话。 三太太瞄了女儿一眼,道,“这孩子是个懂事的,知道多说多错的理,在外边儿,还是安静为好。” “我还以为溪姐儿是怕生呢。”傅大太太掩唇笑道。 “怡姐儿倒是不怕生呢。”三太太也扯了扯嘴角,若有所指地望向那边正跟一个刚认识的小姑娘说说笑笑的傅馨怡。 兰溪挑眉,狐疑地望向三太太,母亲的态度怎么突然这样了? 傅大太太皱眉,望了望三太太,又望了望兰溪,难道是溪姐儿告了状?不好,当日逞一时之快,竟漏算了傅锦如此人最是个护短的,这溪姐儿又是她的心尖尖,惹恼了她,终是个麻烦。还有这溪姐儿,也是个心思狡诈的,明明面上看着恭顺,内里居然也这般有心机,难怪能将耘哥儿迷得五迷三道的,还真是个祸害,不行,说什么,也不能让她进他傅家的门,娶错一门亲,可会乱了一家的。 殊不知,兰溪还当真没有将那日之事告知三太太。而三太太今日之所以态度突变,还是因着在来的路上,林妈妈悄悄与她说了一番话。实在是秦妈妈左思右想的几日,觉着这事儿还是得告知太太,所以今日趁着林妈妈在娴雅苑,便将她寻了去,两人私下说了许多,倒也没有添油加醋,不过就是将那日流烟告诉的,一字不漏告诉了林妈妈。而林妈妈也是老人儿了,思忖了一番,便也尽数在来的路上告知了三太太。 三太太听罢,脸色便变了。傅大太太的态度太明显,不管是兰溪,还是三太太都不是傻子。捧在手心里的女儿被人嫌弃了,这人还是自己娘家的嫂子,你让三太太如何不气?亏她还好心想着带她们母女来认认人,扩扩人脉,之前总觉得耘哥儿哪儿哪儿都好,不也是看着他是自家侄儿,阿卿嫁过去不会受气么?可没成想,自家嫂子却是个这样的,既然如此,即便耘哥儿千般好,万般好,她也绝不会让她家阿卿去受傅大太太的气。还是自家老爷说得对,以她家溪姐儿的条件,找个什么样的没有?何必非要耘哥儿不可?没准儿到时还能寻个比耘哥儿更好的呢。之前老爷说这话,她还与他争辩不休,很是怄了一回气,如今想来,还是自家老爷有先见之明,怕是早看出自家嫂子是个什么德性了。反倒是她糊涂了,若是一心以为为阿卿好,却将她推入了火坑,来日,还不悔死了她。 所以,这一番心理路程之后,你还指望三太太对傅大太太能有好脸色?别做梦了。她在外人面前,还给她留着面子,便是仁至义尽了。 三太太的态度突如其来的转变,让傅大太太心里暗自叫糟,心想着,以三太太的性子,可别倔劲儿上来了,当众让她下不来台吧!不行,得想个办法缓和一下,傅大太太一时心思飞转起来。 气氛有些僵凝,然而不等傅大太太想出对策来,三太太已经笑着拍了拍兰溪的手,道,“你们小姑娘家家的,跟着我们做什么?自个儿去找你们那些小姐妹们玩儿去吧,带着怡姐儿一块儿,啊?” 兰溪自然笑着应是,唤了傅馨怡一道,两人便走开了,朝着小姑娘们聚集的湖岸走去。 “兰姐姐来啦?快些过来!”余家有一汪小湖,种了一湖的荷花,如今荷叶深深浅浅地绿满湖面,虽还未到荷叶田田的时候,一眼望去,却也颇为可惜。湖岸两边分别设宴,东岸为男宾,西岸为女眷。 兰溪和傅馨怡刚刚走至湖岸,便已人眼尖地发现了她们,遂正是今日的主人,余家的女儿,唤作余雅娴。一边招呼着两人,一边快步过来,将两人迎到了一座凉亭中。亭外两株玉兰正在盛放,枝桠横斜,花朵遍布,挤挤挨挨地遮盖了凉亭一角,倒当真颇有两分绰约新妆玉有辉,素娥千队雪成围之感。 “兰五,你总算来了,姗姗来迟可是对主人家的不敬啊!”刚走进亭子,便听得当中一人话中带刺道。 傅馨怡循声望去,只见亭子正中的石桌主位上坐着个与兰溪一般年纪的姑娘,身段健美高挑,穿一身茜红底冰梅暗纹的杭绸褙子,挽了个双螺髻,鬓边散落簪着落英缤纷翡翠珠花,耳边垂着红翡滴珠耳环,端的是清丽华贵。而再看那脸容,却是浓眉大眼,与时下的美人不太相似,却又说不出的好看,还透着一股女子当中少见的英气勃发。傅馨怡瞧了,不觉心生好奇,这人不知是谁?能做主位,必然身份尊贵,而听她方才言语,怕是与表姐不和,而敢于出言不逊,便是不畏兰家权势,傅馨怡眼珠子滴溜溜转着,心里对这姑娘的身份满是猜测。 兰溪心里默默地腹诽着,果真是冤家路窄啊。不过转念一想,方明珠在这儿,好像也不是那么奇怪。叹息一声,她似没有听出旁人言语中的刺儿,微微笑道,“我虽然也敬重咱们今日的寿星,奈何亲疏有别,自然比不得方大姑娘与余太太姨甥情深,为了给余太太祝寿,居然早早就从杭州赶了来。” 方明珠听得皱了皱眉,谁不知道余太太跟方太太虽都姓贾,一个却是嫡支长房嫡女,当今皇后的亲妹妹,一个却只是庶房庶女,说好听点儿是堂姐妹,但这地位差得可不是一星半点儿,平日里,这余家也多是巴结方家,要说两家有多么亲近倒也说不上。兰溪这话若换了不知情的人说了,倒也当成恭维,听过便是,然而兰溪这人可是出身青阳兰氏,真正的清流世家,自小耳濡目染,这大户人家之间的道道,她能不清楚?所以,这话由她说出来,方明珠还真就不能当成恭维了。 然而,她刚想说话,那边余雅娴已经眼尖地瞧见了边上的傅馨怡,惊呼道,“呀!这不是上个月锦绣坊出的那款‘蝶恋’么?居然是这位妹妹得了去?你同兰家姐姐一道来,莫不是京城傅家的妹妹?”(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九章 挑衅 “呀!这不是上个月锦绣坊出的那款‘蝶恋’么?居然是这位妹妹得了去?你同兰家姐姐一道来,莫不是京城傅家的妹妹?” 兰溪不由暗笑,这个余雅娴也是个八面玲珑的,不过一句话,就将众人的注意力尽数引到了傅馨怡的身上,不过想想也能释怀,无论是自己,还是方明珠,都是余雅娴不愿得罪、不敢得罪、不能得罪的,她只能打圆场,能做到这般,已是不易。 何况,表妹身上这“蝶恋”确实有些打眼,能够马上猜出表妹的身份,想来前些日子母亲捎来的那封信帮了不少忙。知道她京城来的表妹会一道来赴宴,既与她一道,又是生面孔,自然不作旁人想了。 “呀!这就是上个月出的那套‘蝶恋’啊?我当时受了风寒,我娘不让出门,所以没能见着,如今见了,果然很漂亮,难怪卖了八百两呢。”女人,从老到少,都对衣服、首饰情有独钟,其实方才便有人瞧见了傅馨怡身上这衣服,如今,余雅娴提了话茬,自然便有人光明正大地谈论起来。 “这两年锦绣坊出的衣裙哪一套不好看?不过这价钱也很好看就是了。”旁边有人也附和着开始谈论。 “不过,除了每月出的那一款特制的衣裙,其他订制的,价钱也还算合理。” “是啊!但总觉得没有特制的那款好看。” 听着众人都在谈论锦绣坊,兰溪仿佛看见了金子、银子啊,都飞向了自己的荷包,喜得微微眯起眼来。 方明珠却不太乐意了,“成日里的不是衣裳就是首饰,你们也不嫌烦。” 这话虽然算不上特别失礼,但却也不怎么客气好听,让傅馨怡稀奇的是在场众人居然在这一句话后,尽数沉默了,没有人反驳。她不由对这位方大姑娘的身份愈加好奇起来。 想起来的路上,表姐曾跟她提过,今日过寿的这位余太太娘家姓贾,是皇后的堂妹。而刚才表姐提到这位方大姑娘与余太太是姨甥情深,难道……傅馨怡目光闪动,突然想起,皇后同胞的亲妹妹好像就嫁给了姓方的人家,而且,据说那位从寻常百姓家来说,与皇上是连襟的方大人正是任的江浙都司都指挥使。 那可是如同土皇帝一般的封疆大吏啊,如果这位方大姑娘当真是那个方家的女儿的话,那在这江浙说是公主也不为过,众人对她的态度也就不足为奇了。可是……她似乎与自家表姐的关系不怎么好啊?这是为什么呢?傅馨怡悄悄望过去,便见着那方明珠正皱眉看着兰溪,面带挑衅。 “兰五,你来之前,我正跟雅娴说起。上一回诗会上,我想要与你比试一番,你偏说你不会作诗,只好作罢。今回机会难得,可能比上一回了?” 说实在的,兰溪很有些不明白自己与这方明珠不过见了几回面,怎么就能成了冤家?每回见面,从来都是剑拔弩张的架势,也许只能说,有些人就是天生的不对盘吧。“比什么?难不成与你比骑马射箭么?那我直接认输好了。” 方明珠听罢,嘴角讥诮地一勾,又想来这套?“今日是我姨母的寿辰,骑马射箭的未免有伤风雅,何况,我是武将之女,骑马射箭是自小便学的,你却不同,是个……弱不禁风的,若是比这个,且不说你认不认输的话,我都有恃强凌弱之嫌。所以啊,咱们今日不如借着给姨母祝寿的东风,比一回画技如何?” 兰溪一惊,骤然望向方明珠,这回看来是有备而来呀,要推脱,怕是不易了吧? 对上兰溪的眼,方明珠弯唇笑得一脸明媚,“这回我可是仔细打探过的,比画技你总不会再说你不会了吧?” 兰溪微微笑着,心思飞转,片刻后,笑道,“那就比吧!”兰溪此人,从来如此,她讨厌麻烦,但不代表害怕麻烦,既然躲不过,那便迎头而上吧,有何惧哉?“说吧!怎么个比法?” 兰溪这般爽快,倒是让方明珠也有那么片刻的诧异,但听得兰溪的问话,便放下心中疑虑,挑眉笑道,“这春日风光静好,又正逢今日姨母寿辰,宾客云集,便以此情此景入画,以一炷香为限,湖对岸便是宴请男宾之处,当中不乏懂行之人,将两幅画作隐去了作画者的姓名,送往对岸,请男宾们评出个高低来便是,如何?” “听起来,似乎挺公平。”兰溪凤目轻挑。 “应该算是公平吧!毕竟我仔细打探过了,兰太守今日公务繁忙,未能到场,其余的人应该没有那眼福曾有幸得见过你我的画作,既然分不出是谁画的,那就只能凭画作的优劣来评鉴高低,自然是公平。你若是有意见,也尽可提出。” 兰溪弯了弯唇,“既然这么公平,我为什么要有意见?” 方明珠见兰溪笑了,不见半点儿惶然,反而轻轻皱起了眉。难道传言中,她擅画莫非不是旁人为了追捧她,刻意地夸大其辞么? “既然要比,总得有点儿彩头吧?”突然有人发了话,兰溪循声望去,不是很熟,但是认识,承宣布政使陈肃嫡次女,陈欣瑶。从前没怎么打过交道,印象里是个不多话,却稳重大方的,今日突然掺了一脚,兰溪若有所思得望向方明珠,难道是她指使的?毕竟一个是布政使的千金,一个是都指挥使的掌上明珠,她们平日里应该常有交集才是。可是,这一看去,才发现方明珠竟是面露狐疑地皱起了眉心,兰溪不由目光暗闪。 “是啊!只是分出个高低,没有彩头,有什么意思?”有人附和了,这比试本来与旁人没有多大关系,但既然是看戏,有了彩头,观众自然更加兴奋。 “那你们倒说说,想要什么样的彩头?” “今日是余太太的寿辰,两位姑娘比的也是风雅之事,这彩头便也不能俗了。”这回开口的又是那陈欣瑶了,她微微笑着,落落大方,稳重娴雅,目光转而落在湖边上泊的一叶小舟,笑道,“不如这样,听说余府这湖水中有座小小湖心岛,岛上独有一种品种稀少的杜鹃,很得余太太喜欢。如今恰好就是杜鹃花期,今日又是余太太的寿辰,那输的人便自行撑了船到那湖心岛为余太太采来一束薄雪草,如何?”(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章 熟人 兰溪心想,自己应该没有在无意中得罪过这一位吧?难道这位跟方明珠一样,也是莫名看她不顺眼的?兰溪想着,偷偷朝陈欣瑶瞄去,却见对方正笑着朝她点头,目光和善,笑容温煦,不像有恶意的啊。难道当真只是凑热闹? “你有意见吗?”方明珠没有指名道姓,只是转头瞪向兰溪道。 兰溪目光轻轻闪烁了一下,笑道,“没意见啊!我不觉得我会输,你呢?难道是你怕了?” 方明珠眼一眯,“笑话!我会怕?谁会输还说不准呢!好吧!既然你没意见,那就这么定了吧!” “我是来祝寿的,这笔墨纸砚可全没备,当然更别说颜料了。不过我想,你应该都备齐了吧?”既然有备而来,自然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方明珠没有回话,不知为何,在兰溪的目光下,耳根微微有些发烧。 “哟!你们这些孩子在说什么呢,这么热闹?”刚刚说定,余太太打头,带着一大群的太太们过来了,一时间,老的少的女人们齐聚一堂,兰溪觉得,这是要拉开大幕唱大戏的节奏啊。 果然,那边,不等方明珠和兰溪这两个当局者开口,余雅娴已经迫不及待向她娘打起了小报告,“母亲,是明珠表姐和兰家姐姐,说是要给母亲祝寿,所以要比试作画呢!输了的人,便要自个儿撑了小舟到湖心岛去为母亲采一束红雪杜鹃。” 余太太听罢,还没有发话,兰溪已经被三太太狠狠瞪了两眼。兰溪表示很无辜,娘啊,我都被人挑衅地直指着鼻头了,我还不应么? 那边,余太太似心有疑虑,目光慈爱中却带着忧心地看了看兰溪,又望向方明珠道,“明珠和溪姐儿的心意我心领了,这要比试作画也不是不可,不过,这彩头便索性换了别的吧!这样,我那儿前些日子刚得了一盒子不错的南洋珍珠,你们谁赢了,便取了去,如何?” 方明珠听罢,却是一皱眉,道,“那可不行,来给姨母祝寿,哪儿还能拿姨母的东西?再说了,我们已经说好了,没有改的道理。这湖水又浅,不会有什么问题的,至多到时再让几个识水性的丫头婆子另撑一艘船跟着便是了。” “是啊!母亲,不过一个小小比试而已,这彩头也只是意思意思罢了,求个有趣风雅。到时,如明珠表姐所言,多差几个人跟着便是,不会有事的。你就别扫表姐的兴了。”余雅娴扯了扯余太太的衣袖,劝说道。 余太太仍然满面疑虑,往方明珠看去,见她神色间没有半点儿的缓和,不由叹息一声,为难地看向三太太,“兰太太,你看这……” 三太太不着痕迹地瞪了兰溪好几眼之后,收回了目光,笑得端丽优雅,“孩子大了,这主意也大了,总爱自个儿拿主意。罢了,由着她们去吧。” 听三太太发了话,余太太总算松了一口气,唉,这哪家都得罪不起啊。 那边傅大太太见了,心里想道,这溪姐儿果真是个胆大的,罢了,这样的姑娘他们傅家可养不住,即便为此开罪了傅锦如和兰家,让耘哥儿也不痛快,这门亲事也做不得。 湖岸凉亭,清风徐徐,玉兰飘香。两张临时搬来的桌案被摆放在凉亭前的树下,桌面之上,早已铺好了画纸,笔墨齐备,各色颜料齐全,就连好些难见的颜料也赫然在目,兰溪见了,不由一惊,只怕自己稍早时过于轻慢了,这方明珠只怕也是当真懂画之人。 “怎么样?还算满意吗?”方明珠挑起一道眉,问道,神色间,不难看出的骄傲。 兰溪微微一笑,“你果真都预备好了。” 一句话,方明珠又是瞬间的气闷,脸色微微憋红了,扭头不语。兰溪看了好笑,说到底,这位方大小姐也是个直率高傲之人,竟恍惚有些像前世的那个自己。只是前世的她,是被假象堆砌起来,用高傲来掩盖骨子里的自卑,方明珠却是自小的优渥,而铭刻进了骨子里的高人一等。 凉亭里,石桌上,置放了一只孔雀蓝釉暗刻麒麟纹三足香炉,一阵轻烟腾袅,香已燃起,比试,正式开始。 湖西岸,大幕拉开,戏上演。湖东岸,却也悄悄炸开了锅。 “听说了吗?湖对岸,不知是哪几家的姑娘正在打擂台呢!” “什么打擂台?你当那些大家姑娘还会舞刀弄枪的么?就是比试罢了。” “你别说,这江南本就是风流雅韵之地,女儿家也都很会些风花雪月,更别说今日来的,都是些官家姑娘。有些个家世的,哪家不请了先生教授些个琴棋书画,只怕还当真有几个才艺了得的。” “急什么呀?我听说待会儿会让咱们这边的人品评呢。” “真的啊?那挺不错啊!倒不成想,今日还来对了。” 讨论声愈发热络,傅修耘见罢,轻锁眉头,有些自嘲地笑了。是了,这便是自称君子的一众人,一转眼,也能将非礼勿言的圣人之言抛诸脑后,没了那张君子的面具,底下的脸容不过也就是寻常人的喜怒哀乐。 面具戴久了,也是会累的啊。叹息一声,他抬起头,却不经意瞧见一道有些眼熟的身影。 手里端了只酒杯,耿熙吾寻了个无人的角落,斜倚在一棵长歪了的柳树树干上,望着湖面,吹着湖风,隔着算不得浩渺的湖面,暗忖着,也不知道那打擂台的事儿,阿卿有没有掺和进去。 “耿兄,没想到,居然在这里也能碰见。”清越中带着两分儒雅的嗓音,有些熟,他听过,短短的顷刻间,耿熙吾将这嗓音和脑海中的某个人影重合,回过头去,微微笑道,“傅兄,耿某说过,人生何处不相逢。” 两个男子四目相对,无声而怪异,只刹那,又各自将视线移了开去。 “先生可来了?” “师父向来不喜这类场合,而我,只是免不了俗,既已被发配到了这里,自然要逮着机会,看能不能先结交一下日后的同僚。”耿熙吾没有笑,仍然神色漠然地道,望着水面波光粼粼,举起手中酒杯,轻啜了一口。 “表妹也来了。”傅修耘也喝了一口酒,似是无意般说道。 耿熙吾不知道有没有听到,但却终究一声未吭。(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一章 比画 “明珠表姐画技了得,我是一直知道的,没想到兰家姐姐也不遑多让啊!今日这场比试如今看来,倒是胜负难料了。” 香炉里的香已燃了一半,湖岸边上众女眷聚集在两张桌案四周,隔着些许距离,望着那专心伏案作画的二人。在场的人都还算有个出身,非富即贵,自小的教养自然都不算太差,眼力也有,好歹画的好坏还能分辨得出,所以,才不时有人唏嘘,就连余雅娴也忍不住出声感叹道。 “兰大家可就出自青阳兰氏,算来应该是兰五姑娘的二叔祖。兰太守这些年虽然都忙于公务,大家都慢慢淡忘了,他年轻时候的画作可就得过当今太后亲口称赞的,兰五姑娘幼承庭训,自然不会比自幼延请名师训教的方大姑娘差。”陈欣瑶在边上笑着补充道。 余雅娴与她对视一眼,各自笑了笑,不再言语,掉头继续安静地看那二人作画。 傅馨怡站在边上,望着书案前半垂着头,神态专注的兰溪,不由心生感叹,表姐果真是表姐,太厉害啦! 时间,过得很快,不一会儿,香已燃尽。而兰溪,也在最后一刻完成了画作,停了笔,不由悄悄松了一口气。方明珠几乎算得同时搁了画笔,但神色不若兰溪的轻松,眉宇间略见一丝懊恼。 兰溪信步走过去,低头一看,却很是诧异。方明珠画的便是这湖边景色,将众女眷不少人物都囊括其中,虽然因着时间限制,角落的几个人物尚未作色,但整幅画构图之大,人物之多,用色之广,让她不得不惊异。但想来,她也是因着时间限制而未能尽数完成,而心生懊恼,但兰溪看了,却打心眼儿里生出了一丝惺惺相惜,除此之外,却又有一丝遗憾。如果方明珠不是为了赢她的话,这幅画也许会更好,如果方明珠不是一直与她如同冤家的话,也许就画之一道而言,她们算得志同道合。 “方大姑娘这幅画,若是时间充裕,工笔细描怕是更为让人眼前一亮。”虽然心中有些遗憾,但兰溪还是难得地将心中所想道出。 方明珠不是傻子,自然听得出这话语中潜藏的一丝肯定,不由诧异地抬头望了一眼兰溪,她以为,兰溪这样出身清贵的世家女子一贯瞧不上她,哪怕她娘姓贾,也改变不了她是武将之女,她父亲更是寒门出身的事实。方家,在那些传承几代,甚至几百年的世家面前,毕竟底蕴尚浅,哪怕那些人都因着父亲的位高权重,因着母亲的身份尊贵而对他们奉承巴结,可私下里,哪个不是暗地里瞧不起他们,将他们看重那一夜暴富,却仍难掩粗劣的暴发户?而方明珠此人,聪颖非常,偏又性子倨傲,正因看得清楚,所以觉着你们看不上,我亦看不上你们。 所以,她一直瞧不上那些个自诩出身清贵,幼承庭训,知书达理的世家女子,她一直觉着,除了家世,她没有一样比不上那些人,琴棋书画,她哪一样不是比她们更用功,哪一样不是比她们更出色?而那些个世家女子,永远挂着一副端庄婉约的面具,妆模作样。而兰溪,更是个中之最。所以,她讨厌她,每一回她总是千方百计想要与她比试,只要能够在众人面前赢过她一回,哪怕是一回,方明珠心想,她也心满意足了。 自从与兰溪相识以来,她们之间说话从未有过心平气和的时候,可是刚刚,她却从兰溪的话里,听出了肯定,听出了称赞。是错觉吧?兰溪……那个出身真正的书香世家,清贵名流的青阳兰氏女,不是应该打心眼儿里小瞧她的吗? 方明珠还在愣神之时,那边一众太太们已从凉亭走到湖边,低头观赏她们二人的画作,当中一位太太惊呼道,“呀!这么多颜料,兰五姑娘居然都没用,淡淡用了墨么?” 方明珠闻言一惊,转头望向兰溪,后者微微笑着,她画的是水墨? 似是看出了方明珠未出口的询问,兰溪微一挑眉,笑道,“我擅长的是工笔,不是水墨,你备的颜料齐全,我虽手痒,奈何时间所限,只好舍繁就简。” “咦?这看上去好像又不是水墨。不过这画法挺好看的呀,兰太太,这莫不是你们兰家家传的技法?”开口的是承宣布政使夫人,也就是陈欣瑶的母亲,出自衡阳郑氏,也是百年世家,眼力自然了得。 与众人一样,方明珠听罢,哪儿还忍得住满心好奇,凑到兰溪桌案边一看,双眸惊得一缩。画卷之上,不过黑白二色,白为纸,黑为墨,线条果真舍繁就简,但却偏偏不是写意山水,而是用线描的方式所画,画的便是那凉亭,顶上繁花如盖,玉兰飘香。亭中几个妇人或坐或站,谈笑风生,当中便有今日的寿星余太太,还有兰溪母亲兰三太太,以及方才开口的陈太太和其他几位太太,人物就那么几个,但黑笔细描间,却将人的神态画得惟妙惟肖,最妙是无论是景是人,都不过用些黑白的线条斜斜交织在一处,却呈现出异常立体之感,与常见的画作不同,竟让那人啊景啊,仿佛都能从画上活过来一般。而这种画法,方明珠还当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莫非真如陈太太所说,是兰氏秘传之法。想到这儿,她不由目光复杂地往兰溪望去。 见女儿的画作被人称赞,三太太心中欢喜,忍不住笑道,“陈太太这话可问着我了,我是个心大的,这孩子平日里都跟着她父亲学,你说我能有什么不放心的,自然是万事不管。说实话,我是知道她跟着我家老爷学画,但究竟画得怎么样,平日里也只听得我家老爷说过两句,这画,我都是头一回见到,旁的,我就更不知道了。” “看来,这还得问过兰五姑娘了。” “这要说是秘技,也是傅家的,不是我们兰家的。这个呀,还是几年前,我大舅舅给我母亲画了一幅小象,我从那小象当中参悟到的。”(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二章 认输 “这要说是秘技,也是傅家的,不是我们兰家的。这个呀,还是几年前,我大舅舅给我母亲画了一幅小象,我从那小象当中参悟到的。” 傅大太太正觉得那画的笔法似有些眼熟,便听得兰溪道了这么一句,不由诧异地朝她看了过去。兰溪与她四目相对,微微笑道,“大舅母,这笔法还是几年前大舅舅随信说了两句,然后画了一张母亲的小象交予我,让我自个儿参悟,我参悟了这么些年,也不过略懂一二。今日因着时间所限,所以才斗胆试了一回,画得不太好,大舅母不要见怪,更不要回去向舅舅告我的状呀。” 本就长得漂亮的外甥女眨着眼,半哀求半撒娇地道,而且是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傅大太太能怎么样?当下,如同吞了一只苍蝇一般恶心,却还是不得不笑道,“溪姐儿说得什么话,你舅舅若知你将他教的笔法学得这般好,画得这般出众,自然是有高兴的,舅母即便回去说了,那也是夸赞,哪儿能是什么告状啊!”心里却在想着,是了,这笔法她确实见她家老爷用过,却不是用的毛笔,而是用柳条烧制的什么“炭笔”,画的大多是人的小象,五官立体,跃然纸上。他家老爷却说,他只懂得皮毛,而在傅大太太看来,虽然不是那么愿意承认,傅大老爷的那些画也不若今日兰溪的这一幅看上去顺眼。不过,让傅大太太有些不舒服的是,老爷送画,是什么时候的事,她怎么不知道? 三太太听罢,这才恍然大悟,“是你给你舅舅画了一幅宜山秋行图作为寿礼,你舅舅回赠给你的那一回?”想来,那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吧? “母亲总算想起来了,当时舅舅还在信里说了,若非他已几年未见我,不知我长成了什么样,否则,他画的就会是我的小象,而不是母亲的了。”兰溪笑道。 “父亲也给我画过的,画得倒是挺像,可我看着总觉得有些别扭。”傅馨怡道,而且有一回她还见过父亲的什么“素描本”里有长得很奇怪的,没穿衣服的人的画像……呃……想起来,真是羞死人了。当然,这是傅馨怡小姑娘永远不会告诉别人的,只属于她自己一个人的秘密,幸好当时没被父亲发现。 这边,几人倒是和乐融融,边上众人不管是真心也好,假意也罢,倒是个个都笑容满面的,似听得专注。 那边,方明珠却在看着兰溪那幅画时,脸色几变,而后在兰溪看过去时,她似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双肩萎顿般垮了下来,“我输了。”在今天之前,她一直以为兰溪擅画的传言不过只是旁人为了吹捧她而夸大其辞了,却不想,竟是名副其实。说到底,今日这场比试是她强求来的,却不想,竟是自取其辱。 “无论怎样,先把你的画画完吧!你只是时间不够罢了,否则,看惯了你这色彩缤纷的,谁还愿看我这幅暗淡无色的呢?”兰溪笑道,在对上方明珠不敢置信的眸光时,她弯起粉唇道,“你说你认输了,我何尝不也想要认输。说到底,我今日有些投机取巧了,若选一样的画风,我未必能画得比你好。而且,你我都是爱画之人,又哪能见得这样一幅好画缺了一角呢,所以,请你先把剩下的部分画完吧。” 那些等着看好戏的人,个个都为兰溪的表现感到惊诧,这两人不是一向不和么?方明珠多少次当众挑衅兰溪,这回兰溪终于应了战,方明珠又已亲口认输,她们还以为兰溪会顺势给方明珠一次教训呢,谁知,这情形却急转直下。 而长辈们显然却很高兴,那余太太当下笑道,“正是如此,这比画本为风雅之事,若非要揪着个输赢不放,未免不美。在我看来,这两幅画不过是春兰秋菊,风姿各异罢了,若当真要评出个输赢,也不过是各花入各眼。这样吧!明珠,你便听溪姐儿的,先将这画完成了,这两幅画可都是我的寿礼,你们谁也不能带走。” 方明珠又岂有不知这是在给她找台阶下呢。当下,目光复杂地瞟了兰溪一眼,而后,不发一言回到了桌案后,提起了画笔。 不一会儿后,最后那一角也上好了色,这一望去,当真是色彩斑斓,精彩纷呈,见之让人赏心悦目。兰溪见了,也不由双眸一亮道,“若得空了,方大姑娘当真可以将这幅画再工笔细描一回。” “到时送你,可愿收?”方明珠却骤然开口道,在兰溪惊讶的回望中,她有些不自在地别开头道,僵硬着嗓音道,“算作谢礼,我不喜欢欠别人。” 兰溪忽而一笑,突然觉得这位大小姐,也不是那么讨人厌呀。 一时,比画之事,暂告一段落,余太太领了一众太太们,回了摆宴的花厅。陈欣瑶笑着走上前来,道,“既然余太太已经发了话,这画也不用送去对岸了吧?自然这稍早说好的彩头也作罢便是。” 方明珠本来已和缓的脸色却是瞬间紧绷起来,“我已经认输,这画送不送都没什么要紧,说好了的彩头,自然不会作罢,我方明珠从来是个言而有信之人,更不是个输不起的。” 兰溪轻轻皱了皱眉,若有所思地看过面前两人,而后,笑道,“这画自然是要送去的,输或赢的,却还得稍等片刻。”言罢,兰溪招手叫来余家派来伺候的一个大丫头,笑道,“请这位姐姐亲自将画送去,若有人问起事情的始末,尽管直言便是。” 那丫头迟疑片刻,终是领命而去。兰溪回过头,却见方明珠和陈欣瑶都是神色莫名地盯视着她,她却浑不在意,只是微微一笑,转身走到凉亭内,倒了一杯茶。 “你为何要帮她?她明明已经认输了不是吗?而且若非你让她将画作完,即便这画送去了对岸,一幅尚未完成的画作,自然便已是必输无疑了。”陈欣瑶不知何时也走到了她身边,压低嗓音问道,“而且,据我所知,方明珠与你向来从无好话,不是吗?” “陈家姐姐,今日是余太太寿礼,我只是不想让自己在旁人的局里当颗棋子,更不想陷在了别人的阴谋里。我不是帮方明珠,我只是自保。”(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三章 暗助 “陈家姐姐,今日是余太太寿礼,我只是不想让自己在旁人的局里当颗棋子,更不想陷在了别人的阴谋里。我不是帮方明珠,我只是自保。” 面对陈欣瑶的诘问,兰溪自顾自喝着自己的茶,而后眉梢也没挑一下地,平静回道。 陈欣瑶一愣,笑道,“什么阴谋?不过是场比试和一个无伤大雅的彩头,怎么就能扯到阴谋上去了?兰妹妹,你在说笑呢?” “陈家姐姐,不要把别人当傻子!事实上,也没有谁是傻子。”有些饿了,兰溪自取了块糕点放进唇中,甜而不腻,还不错吃。 “你什么意思?”陈欣瑶面上仍带了笑,其余的人隔着一段距离望着她们,见她们一个闲适地喝茶吃糕点,一个笑容满面,端庄如故,还当她们正相谈甚欢呢。果然,这相同的背景才能将人往一块儿凑,世家女与世家女才是同路人。 “陈家姐姐……”兰溪有些不耐烦了,她讨厌在吃东西的时候,有旁人在耳边聒噪个没完,这让她想起自家那麻烦的师父。可是尊师重教,她得让着师父,敬着师父,却没有义务去敬着旁人吧?“你为何非要让方大姑娘上那艘船呢?”眼见着对方的笑容总算僵在了脸上,兰溪目光一厉道,“还需要我再说得明白些吗?” 陈欣瑶脸上的笑容终于消失,望着兰溪的双眼,却一寸寸冷了下来,冷若寒冰。 兰溪却恍若未见,转过身出了凉亭,未再都说一个字,话不投机半句多。 话不投机半句多的可不只是兰溪和陈欣瑶。耿熙吾和傅修耘在不咸不淡地寒暄了两句之后,气氛便冷凝下来,各人捧了酒杯沉默着,耿熙吾望着湖面,吹着湖风,似是半点儿不受影响,兀自安然自在。而傅修耘却很有两分尴尬,本来,他从见面前这个男人起,就直觉地有些面对劲敌的本能防备,今日过来,或许是因着明了面前这人与兰家的亲厚,有着那么一丝丝的讨好,但更多的,可能是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的试探。方才那一句关于兰溪的话,便是如此,奈何人家恍若未闻,理也不曾理他,这便让傅修耘很有一种自己在妆模作样,还偏早被人家看穿,人家连拆穿你也不屑的感觉。 傅修耘登时浑身难受,说是如坐针毡也毫不夸张。他心想着,与其在这儿自讨没趣,还不如找个借口离开,就算被人认为有失风度,也好过在这里自取其辱不是。正这么想着,十米开外的人群聚集处,突然热闹起来,就连边上的耿熙吾也被打扰了一般,蹙了蹙眉心,转头望去。 傅修耘双眸一亮,想着,这倒是个不错的借口。谁知,还来不及开口,便听着身边耿熙吾出乎意料地开口相邀道,“傅兄,不如一道去凑凑热闹?” 余府某一个得脸的大丫头,奉命领着两个小丫头一并捧来了两卷画作,正是方才众人传言要他们品评的比试之作。听得是画作,耿熙吾心头一动,傅修耘却已悄悄走上前去。两卷画作已经被徐徐铺展开来,耿熙吾尚未窥得一斑,便已听有人赞道,“好画!一幅色彩斑斓,人物鲜活,一幅虽说只水墨二色,但笔法新颖,话中人景竟如同活了一般,跃然纸上。不知是哪两家的千金,竟有这般画技,实在让我等叹服。” 耿熙吾一边徐步走至,一边在心底暗忖,既为比试,要评出个高低来,为以示公允,便会隐去为何人所画才是。可让他惊讶的是,那大丫头略一沉吟,却一屈膝,道,“回各位爷的话,是方指挥使和兰太守的千金。”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惊。 傅修耘心想着,果然有表妹。 耿熙吾皱眉,思忖着,这是为何? 其余众人则想着,本以为这世间真正能够得上才气的女子能有几人?说是比试,不过就是些小打小闹,他们也权作看戏一般,各自品评一番便是。谁知这两幅画却是出乎他们意料的好,而本是随口一问,没想着会得到答案,听得了答案,更是作了难,这两位,可都不是能随便得罪的起的啊?本以为是个轻松的活计,谁料想,如今却是左右为难,进退维谷,该如何收场? “表妹,你不是最喜欢吃糕点的么?这余府的厨娘手艺还不错,你尝尝!”兰溪纤指指了指几上两盘精致的小点,招呼着傅馨怡道。 傅馨怡望着泰然自若道还能慢慢品味小点的兰溪,神色既是担忧又是崇拜,很有两分复杂地道,“表姐,你都不担心的么?万一输了怎么办?” “输了就输了呗,有什么好担心的?”兰溪捏了块糕点放入唇中,似乎毫不在意。 “那艘船啊!”傅馨怡圆润的下巴朝着水边递了递,若有所指地瞄向那处泊着的小舟,她可不信表姐这般精明的人会没看出来有问题。 兰溪目光微闪,若有所思地瞄向傅馨怡,果然,这大家子里长出来的姑娘,就没有哪个是真正天真单纯的,何况,还有大舅母那般厉害的母亲,怎么容得下自己的女儿真正成那在宅门中无异于任人宰割的稚儿呢? 兰溪的目光看得傅馨怡有些不自在,“表姐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兰溪笑笑,答非所问道,“不用担心,我觉得总有聪明人的。”而且,就算没有别人,表哥和师兄不是也应该在的么?傅馨怡狐疑地皱起眉头,刚想张口说些什么,兰溪却已朝她使了个眼色,“来了。” 傅馨怡扭头看过去,可不是,方才那捧了画作去对岸的大丫头正施施然走来,身后的两个小丫头仍然低眉垂首,捧着两个托盘跟着。在场的众千金们,无论是在小声聊着的,还是在喝茶吃点心的,不约而同都矜持地扭头望了过去。 余雅娴左右环顾了一圈,自然明白大家都想知道答案,遂扮演起一个体贴入微的主人家,笑问道,“结果如何?”(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四章 池鱼 既然余雅娴发了问,其余众女便也抛开了矜持,屈服于八卦之心下,纷纷开口追问。 “是啊!结果到底如何了,男宾们是怎么说的?” “是谁赢了?方大姑娘还是兰五姑娘?” 兰溪、方明珠几个虽然还坐在椅子上,但哪儿有不关心的,个个扭头朝这处看来。便见着那大丫头略略屈膝行了个礼后,道,“诸位公子见两位姑娘的画作都是好,自然免不了一番争论不休,有说方大姑娘的画作人物鲜活,色彩多而不乱,堪为佳作,也有说兰五姑娘的笔法新颖,画技卓越的,倒当真如太太先前所说,春兰秋菊,各有千秋。最后诸位公子商议了一番,由傅公子亲笔提了一首诗,算作品评。” 兰溪心里赞叹道,果然,不管是哪个府上,能够得用的大丫鬟,都是能说会道的呀,还一副伶牙俐齿。那边,两个小丫头已经在那个大丫鬟的眼色下,将一幅字卷在众女面前铺展开来,清隽飘逸的字迹跃然纸上。傅修耘的字迹,兰溪从前也是见过的,但那毕竟是几年前,那字的笔锋虽然已经行走自如,但终究还稍显稚嫩,如今一看去,就连兰溪也不得不赞一句,字如其人,果不其然啊。 只是,再细看去,兰溪却不由弯唇,莞尔一笑。只见字卷上提了一首诗,却并非傅修耘所作,而是借鉴的前世前辈佳作,上云:梅雪争春未肯降,骚人搁笔费评章。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兰溪这下,总算彻底放下心来了。果然,这世间聪明人大有人在。不过表哥果真是表哥,探花才子之名倒是名副其实,不过一番品评,也要用这番题诗之法,倒很是雅致风流呢。 方明珠紧绷的神色稍稍缓下,侧过头,如同自语般喃喃问道,“傅公子?” “呀!这字写得很好啊!刚才说是傅公子,不知是哪位傅公子?”众女当中也有人眼前一亮,追问道。 “兰五姑娘的表哥便是出自平城傅氏一族,是上一届圣上钦点的探花郎,刚好今日也在我们府上做客,莫非……”余雅娴是知道傅馨怡兄妹俩底细的,当下,众女的目光皆转向了兰溪和傅馨怡,目光灼灼,恨不得将她们燃烧起来,就连方明珠的视线也转了过来,莫名的沉默与复杂,兰溪和傅馨怡登时很不是滋味。 那边,陈欣瑶却已冷哼道,“这不过是不愿得罪人的敷衍之法罢了。不让丫鬟禁言,那些个男宾定然会问作画的是何许人也,听说是方大姑娘和兰五姑娘,谁还愿意得罪哪一位,又不是傻子。何况,这位傅公子既然是兰五姑娘的表哥,定然也与兰五姑娘一般圆滑世故,八面玲珑,最怕得罪人吧?” 兰溪一挑眉,谁说她最怕得罪人?这不就得罪了一个么?火都烧到自个儿身上来了,这一刻,兰溪也不知道是不是该为自己这条小小的池鱼叹声无辜了。 方明珠紧蹙了一下眉心,“你究竟想如何?” 陈欣瑶却连忙执起手帕掩住唇,一脸惊讶道,“哪里是我想如何?方大姑娘是不是误会了?我方才真是为了好玩儿这才提了个彩头,如今不管是因为方大姑娘延长了时间也好,还是兰五姑娘八面玲珑,没有让丫鬟禁言,留了后手也罢,这比试都没能分出高低来,这彩头也只好就此作罢,我只是觉得有些扫兴,哪里就想如何了。总不能因着扫了大家的兴,就让两位姑娘不分高低,同乘船去湖心岛吧?” 兰溪嘴角一勾,笑了,原来在这儿等着她呢。看来,果真是把人得罪了,稍早,或许当真只将她当作了棋子,可是如今居然索性将她也一并拖下水了。只是,陈欣瑶哪里来的自信,认为她会答应?这个局既是针对方明珠布下了,便对她无效,因为她兰溪不是那只顾面子,不顾命的人。只是扭头望向方明珠,兰溪不知道,这个一向很聪明,但偏偏极爱面子的方大姑娘会不会明知是陷井,还是义无反顾地往下跳。 方明珠却只是沉默地望着陈欣瑶,目光阴郁,不知在想些什么。 陈欣瑶一摆手,笑道,“好了!今日都是我的不是,提什么彩头,反倒扫了诸位的兴,还请各位姐姐妹妹原谅则个。既然比试已有了结果,咱们也无谓在此多待,不如都移步往花厅去吧?” “快别。诸位先请留步。”余雅娴忙笑道,“这样吧!今日比试呢,没有分出胜负,我这做主人的,哪儿好意思让兰五姑娘和我表姐一道乘船去湖心岛摘那红雪杜鹃?我呢,既不想扫了大家的兴,也想尽一份孝心,还要谢谢陈二姑娘给出了这么个好主意,我母亲最爱湖心岛的红雪杜鹃,今日为她摘来一束,她必然欢喜。所以,便由我代表姐和兰家姐姐去走一趟便是。” “余姑娘倒是跟方大姑娘姐妹情深。”陈欣瑶笑赞道,居然默许了。 方明珠皱着眉望着余雅娴,也没有开口阻止。余雅娴朝着她微微一笑后,敛裙登了船,众女皆觉今日之事有些蹊跷,便不由都心生忐忑,偏偏不管方明珠、兰溪还是陈欣瑶,都不是她们能得罪的,遂个个不敢开口,但哪个不觉得那艘船有问题?所以,这会儿个个屏气凝神地望着那正慢慢朝湖心划去地小船,目不转睛。 兰溪徐步走至方明珠身畔,轻声道,“你说你表妹这一出值得还是不值得?可能会丢回脸,但却让你,也顺带让我欠了她一个人情。” 方明珠神色莫名道,“今日之事,是我欠你。” 兰溪微微笑着,不曾言语,说话间,船已划至湖心岛,不一会儿后,余雅娴手捧一束杜鹃花,再度登了船,然后安然无恙地朝这边划来,一路平安无事,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兰溪挑了挑眉,若有所思看了看端庄笑着的陈欣瑶,望了望即将靠岸的小舟,再望向身旁眉心狠狠皱着的方明珠,挑起唇角,笑得有两分讥诮道,“方大姑娘,今日这出戏很是精彩啊!看戏的人往往以为自己猜中了结局,可转眼剧情又急转直下,当真让人欲罢不能啊!”这写话本子的人,真乃高人也!(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五章 内情 给人祝个寿,祝到自己身心俱疲,兰溪很是无奈。说实在的,她已经很有些厌倦这些个似永无止尽的争斗,更厌倦了时不时被别人当作棋子入到局中。回到兰府时,已是暮色四合时,兰溪很有两分疲倦,只想立马倒在床上歇会儿。 在流烟的搀扶下下了马车,回过头便见着沐浴在晚霞下,如同镀上了一层霞光般两眼的傅修耘。他长身玉立在马车边,正望着她这一处,嘴唇翕合,似要开口说什么。而兰溪却瞧见那边傅大太太也下得马车来,面上含笑,却如同防贼一般望着他们两人,兰溪一瞬间觉得好笑,不知道倘若这个时候表哥果真开了口,或是她开了口,不知道大舅母会不会当众撕破脸来。 但是兰溪却突然兴致缺缺,不想知道了。于是,她收回了目光,朝着傅修耘礼貌淡然地点了点头,而后,回过身,徐步而去。 傅修耘眼见着兰溪转身走了,夕阳余晖倾洒而下,将她镀上了一层橘色的光,她身上月白色的裙裾随着她徐缓的步伐轻轻摇晃,在落霞的掩映中泛着水波粼粼般的色泽光影,让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看过去,而后,再也挪不开。 “走吧!”傅大太太今日很是受了一番三太太的气,就连方才马车到了府,三太太连知会她一声也不曾,扭头便走,心中本就不痛快,再看自家儿子和兰溪一幅欲言又止,含情脉脉的样,一口气早就憋在了心口,还是兰溪识相掉头走了,否则,她还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够忍住不爆发出来。可惜,这口气没有舒上多久,回头却见自家儿子如同丢了魂儿一般,傅大太太当下便是气不打一处来,好在,她还记得不能因此伤了母子般的感情,死死咬着牙根这才忍了下来,但脸色和语气都难免有两分僵硬,明显到让失了魂的傅修耘和一贯粗枝大叶的傅馨怡都没法不察觉到。 “母亲怎么了?”好像不太痛快的样子?傅馨怡偷偷问道。 傅修耘挑眉,反问道,“这话该我问你吧?今日可是你同母亲一道的吧?在余府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傅馨怡却突然笑得贼兮兮道,“我看哥哥你不是想问母亲在余府发生了什么事,而是想问表姐在余府发生什么事了吧?” 傅修耘狠瞪她一眼,“你这丫头在胡说八道些什么?难不成我当真是个不孝的,连母亲也不知道关心么?” 傅馨怡吐吐兰舌,“好了!好了!算我说错话了!哥哥你大人大量,莫要与我计较!母亲怎么了,我不怎么清楚,不过表姐在余府的事儿我倒是可以说给哥哥你听。” 谁知,傅修耘却是冷沉着一张脸,不发一言,扭头便走。反倒是让傅馨怡愣了一愣,这不会是当真生气了吧?一边惊讶,她连忙一边跟上,道,“哥哥,你当真不想知道么?就在刚刚下马车之前,表姐还让我给你带句话呢。” 急促的步伐骤然一停,傅修耘终是转过了头,问道,“什么话?” 傅馨怡不由得意了,就知道你不会不想知道的呀,装什么深沉。但这姑娘很懂得拿捏分寸,知道她哥心情似乎不那么好,也不敢再卖关子,清了清喉咙道,“表姐让我跟你说,今日的事,谢谢了。” 今日的事?今日什么事?耿熙吾先是一愣,待得反应过来,眉心却狠狠皱了起来。眼看着,没有多久就要离开湖州了,本想着,今日出府好歹能寻个机会说上两句话,没成想,到了最后却得了这么一句话。然而这一句谢谢,没能给傅修耘带去半点儿的安慰,反而让他打从心底的难受和不安起来。 原来,今日那幅题诗实在还有兰溪等人不知的内情所在。 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在傅修耘身上,当然也不会有例外。虽然两幅画各有千秋,但对于傅修耘来说,哪怕另外一幅画得千好万好,自然都比不上兰溪的那一幅。至于那会不会得罪人家都指挥使千金的顾虑,傅修耘是半点儿也没有,从某种方面而言,傅修耘此人,很有两分读书人的迂腐之气,不为权贵折腰的清高。然而,就在他准备要开口的时候,耿熙吾不知什么时候踱到了他身边,还以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低声问道,“看清楚了吗?到底哪一幅是兰五姑娘所作?可别弄错了,到时反而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傅修耘本就对耿熙吾抱着本能的敌意,听了这番话,很想反驳两句,我怎么就不知道哪幅是表妹的画了?可是,这话,他却实在没有底气说出。毕竟,他还当真没有把握,只是从前偶尔听兰洵提过一句,兰溪最擅长的是工笔花鸟,这两幅画却都不是工笔,于是,傅修耘犹豫了。 “何况,众人皆知,傅兄是兰五姑娘的表哥,你若出声赞她,旁人会如何想?”耿熙吾见傅修耘面露迟疑,遂打铁趁热道。果然这话一出,傅修耘的神色愈加的犹豫了。“所以说,依在下看来,未免兰五姑娘难做,倒不如取中庸之道,不偏不倚为好。” 就是这一番话,让傅修耘改了初衷,有了白日在余府时的那首题诗。这会儿,兰溪为了此事谢谢他,你让傅修耘如何能高兴得起来? 傅修耘几番心绪波动,便不由自面上带出两分来,傅馨怡看了,不由心生忧虑,小心翼翼问道,“哥哥,你怎么了?”傅馨怡一边问,一边用力回想着自己好像没有说错什么话吧?难道就因为刚才的那句玩笑,所以哥哥当真生气了?傅馨怡一时间有些讪讪,还是说,哥哥今日没能跟表姐说上话,所以心情不佳。说到底,傅馨怡对于自家哥哥的小心思还是知道一二的,这才会满心以为跟哥哥带了表姐的那句话,算是帮了忙,会让哥哥高兴,却没想,会是这样的结果。 傅修耘却显然没有回应妹妹关心的兴致,丢下一句“没什么”,便沉着脸,拂袖而去。 傅馨怡在他身后略吐了吐兰舌,叹道,你这样还说没什么,谁信呐?(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六章 夜访 “师兄,卫指挥佥事的俸禄太少了么?你是不是缺钱用?不然怎么做起梁上君子了?” “师兄,我一直以为长风是迫于你的命令,不得不如此行事。没成想,有其主必有其仆,这是师兄你的兴趣爱好吧?” “师兄,这话我跟长风说过,也得跟你说说。这里毕竟是二楼,咱总得小心些,生命脆弱,小心珍重啊!” 以上这一番话,兰溪是眼看着自家师兄脸色一层黑似一层,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说啊! 今日回府后,兰溪一直兴致不高,草草梳洗过后,硬被秦妈**着喝了一盏燕窝粥,便在娴雅苑歇下了。谁知,本来是困极倦极了,偏偏一时却是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待得华灯初上时,兰溪耐不住性子了,唤了枕月和流烟服侍着起身,又收拾了一回,主仆几个趁着夜色回了竹林里的书房,躺在书房的软榻上,听着窗外风吹竹叶沙沙作响,兰溪一直浮躁的心这才悄然落于归处,安定下来。 睡意如潮水般涌上来时,夜,已经渐渐深沉。谁知,就在睡意笼罩了灵明,兰溪就要整装待发,去找周公下棋时,窗户突然传来一声轻叩。自从耿长风头一回夜访之后,兰溪为防被人察觉,倒是不曾再将窗户从里拴住,而耿长风从那之后,倒也学会先礼貌地轻叩,得了她的允许之后,这才入得屋来。 听得这声轻叩,本已快要沉入梦乡的兰溪迷迷糊糊清醒过来,借着窗外的月色瞪着屋顶想着自己是不是睡得稀里糊涂听错了的时候,窗上再度传来第二声轻叩。原来没有听错!不过一敲再敲,就不怕将人吵醒么?虽然耿长风造访几回,都是交接了东西便走,也从未惊动过值夜的人,但兰溪仍是心存疑虑。当下,也不敢耽搁,连忙趿拉了鞋子,随手披上一件外衫,拉开了窗户。 窗户敞开的刹那,夜风灌了进来,携着初春的微寒拂过兰溪的发梢,将她的一头青丝带着飞舞起来,单薄的衣衫顺势在风中猎猎起舞,那单薄的衣料被吹得服帖在纤弱娇柔的身躯之上,勾勒出少女已显曼妙的曲线,宽大的水袖和裙摆在风中飘荡,刹那间,竟翩跹恍若展翅欲飞的蝶。身后,是室内铺天盖地的静谧与黑暗,绝美的人立在极致的风口,落在来人眼中,让他双眸骤眯,只转眼,却又狠狠皱起眉来。 兰溪也在这一个刹那认出来人,居然不是耿长风,除了诧异还是诧异,她家师兄可是最重规矩之人,怎会半夜三更的,自个儿上了她这儿来?莫非是有什么十万火急之事么?可是看她家师兄已垂下眼去,面上却看不出什么急色,又不像啊……风有些冷,兰溪哆嗦了一下,连忙紧了紧被风吹开的襟口,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自个儿似乎有些衣衫不整,连忙返身进屋寻了件厚实些的外衫将自己密密裹住。 回过头见耿熙吾仍半坐在那窗槛之上,望着窗外朦胧月光中不太分明的夜色,不知为何,气氛,陡然有些尴尬起来。于是兰溪这才有了那几句问话,哪怕是见着耿熙吾的脸色一回黑过一回,但万幸,那要命的尴尬,奇怪的尴尬,终于被打破,他们之间,又一如往常的轻松与亲近起来。 “师兄,你这么晚了,还亲自来这一趟,是有什么事吗?”活跃完了气氛,兰溪便将话转到了正题上,但问过之后,心思飞转,下一瞬,却已面露愧疚道,“是不是那张帛画的事?抱歉了,师兄,到目前为止,我还是没有什么进展。”兰溪,你真是笨呐!这帛画已经交给自己好些时日了,一直没有进展,师兄自然关心,虽然长风也常来关切她的“进度”,但只怕是师兄特意交代过的,他反而更像是给她送宵夜的,倒未曾对帛画的事追问过半句。但长风不问,却不代表师兄不急啊,毕竟事关重大。 兰溪说话间,耿熙吾正借着烛光仔细打量兰溪,方才竟没有注意到她较那日在锦绣庄时瘦了好些,就连眼下也有两团青黑,突然间,耿熙吾便有些后悔将那张帛画交给了她,眉心,便悄悄蹙了起来。“那个不用急。那么些个绘画大家都没有研究出个名堂来,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不过这么些时日就看出了个究竟,你让他们情何以堪?你不用着急,更不用有什么包袱,尽力便好。” 兰溪点点头,那既然不是为了这个,“那师兄你来是……” “今日在余府没什么事吧?”出乎兰溪的意料,耿熙吾问的却是这个。 不是吧?师兄会关心这些个内宅妇人之间的勾心斗角?兰溪心中思绪翻腾,一时间,却是不知该从何说起,讷讷难言,只是望着耿熙吾的双眼间却悄悄带出了两分心中的想法来,让后者一愣的当下,不由多了两分不自在。 轻轻咳嗽了一声,耿熙吾别过了头,促声道,“回去顺口说了两句,被师父听见了。他担心你,硬逼着我来问问。” 兰溪点点头,表示了解了,原来是这样,师父关心徒弟,天经地义嘛。 耿熙吾不着痕迹地将自己往暗影里藏,心想着,月色不太好,屋内没点灯,阿卿应该看不见他红透的耳根子,对!看不见的。 也不知兰溪究竟有没有看见,反正她挑了眉,开了口,有些不满,“所以师兄你大晚上的不睡觉,就是为了这么点儿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儿啊?这梁上君子你做得好像还不如长风来得称职啊!” “嘎?”耿熙吾愣愣抬头,朦胧月色下,惯常冷硬的面容那一刹那间竟是木呆呆的,让兰溪见了,喉间不期然因笑意而痒酥。 她却连忙轻咳一声,压下笑意,刻意板起脸道,“好歹你也给我带点儿宵夜啊!我的宵夜呢?”白嫩的掌心一个上翻,递到耿熙吾跟前,后者默默望了望那掌心,然后,摸了摸鼻头,无语,望天。 做完了梁上君子,而且是不太成功的一回,在往回走的路上,耿长风默默想着,自家爷有些挫败感吧。 然而耿熙吾却在这时,停下了步子,转过头来,两道目光如同钉子一般,盯在耿长风身上,让他这个身经百战,即便是百种酷刑加身也能面不改色的暗卫登时浑身不自在起来。这样的酷刑持续了好一会儿,耿熙吾终于开恩绕过了他,默默移开视线,却丢下了轻飘飘的一句,“长风,日后夜里到五姑娘那儿,切记不可开窗,有什么事儿,窗外说便是。”(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七章 践行 “长风,日后夜里到五姑娘那儿,切记不可开窗,有什么事儿,窗外说便是。”说完这一句话,耿熙吾背了手,在夜色里亦如闲庭信步一般溜溜达达走了。 而耿长风,莫名其妙被那比千年寒冰还要冷,比玄铁钢钉还要利的目光默默酷刑伺候了好一会儿,又被莫名其妙地接了这么一个命令之后,面无表情的脸容终于有了一丝丝的崩裂,千万只乌鸦嘎嘎叫着从头顶飞过。爷,你唱的这是哪一出?我干的是送宵夜的活儿,这宵夜,隔着窗户,怎么送?那可是二楼啊二楼! 许是耿熙吾夜里来访刺激到了兰溪,兰溪愈加迫切地想要快些解开帛画的秘密。于是乎,在余太太的寿宴过后,兰溪再度在书房里闭起关来。每日里饭点和休息的时辰一到,秦妈妈都会亲自来将人从书案前拎开,而夜里的宵夜更多的却成了补汤,还每每都只送到窗户外,从来见不到人。但是即便如此,兰溪还是在几天之内,又瘦了一圈。 充实的日子总是觉得过得很快,时间,悄无声息地就从指间溜走了。待得流烟来将兰溪唤醒时,她从书案间抬起略有些红肿的眼,才恍惚间反应过来,竟已到了傅大太太母子几个离开的时候,践行宴就订在这天晚上。 兰溪对着流烟“哦”了一声,表示知道了,然后便沉默了下来。微微蹙起的眉心,坐在书案后的椅子上,今日天上云多,不见日头,有风从她身后半启的窗户内吹进,拂起她的秀发和衣衫,轻轻飞舞,但流烟那一刻却觉得自家姑娘的背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寂寥和孤单,流烟突然便怀疑起了这几日她们拦着表少爷,不让他来寻姑娘到底是对还是错。可这样的迟疑只是一瞬间,便被流烟坚决地甩开了,不!这一回,不只是她,就是秦妈妈和太太都已否决了表少爷。 秦妈妈说,之前总觉得表少爷千好万好,可如今,只因舅太太一条,所有的好便都成了不好,表少爷已非姑娘良配。既非良配,让他们多相处便是无益,若让姑娘处出感情来,到头来,受伤的还是她家姑娘,这感情越深,伤害便越大,还不如就此了断,方能新生。 兰溪仍然孤坐在那一处,发着呆,不知在想些什么,就在流烟担忧起自家姑娘会不会静默成一尊雕像时,却见着她站了起来,回首朝着流烟微笑道,“走吧!回娴雅苑去!” 流烟眨眨眼,不解。 兰溪嘴角的笑弧扩大,自年岁渐长后,那便不太明显的笑窝现在颊边,“去赴宴之前总得打点一番,才不至太过失礼。” 傅修耘本以为哪怕是今日的践行宴,也见不着兰溪的面了,再看见兰溪出席的那一个顷刻,他总算稍稍得以开怀,但也只是刹那间,心情又沉寂了下去。 而兰溪在践行宴中,不过初始时与傅修耘略点了一个头后,剩下的时间,直到夜幕降临,众人散了,都未再与他有过哪怕一眼的交汇。与兰湘一道结伴回娴雅苑的路上,兰溪其实一点儿也诧异会见到等在路边的傅修耘。 但是兰溪不诧异,不代表兰湘也是。只是兰湘一向是个聪明人,又一直与兰溪交好,见这两人对望间,默然无语,便窥得了两分内情,但她向来识趣,只目光微动间,便笑道,“哎呀!我方才走得急,竟忘了有些事还没与姨娘交代。天色已经不早了,我这便返回去找姨娘,五妹妹不必等我,自行先回便是。”而后,便不等兰溪回答,转身便走,自始至终,都恍若没有见着傅修耘这个人一般。 直到兰湘走远了,傅修耘没有开口,只是目光沉敛,借着夜色的掩护,瞬也不瞬凝望着兰溪,而兰溪,却默默垂下了眼。一时间,两人皆无言,片刻后,却极有默契一般避开了小道,走至一旁的树林中。而随侍的枕月和长泰也忙紧步跟上,一左一右散在几步开外,为二人当起了眼睛和耳朵。 “头一回表妹与我作别,尚还费了一番心思为我备了礼物。今回,我等了又等,盼了又盼,最后却只盼来以阿洵名义送来的,据说有表妹一份儿心意的一方澄泥砚。”傅修耘终是开了口,低低笑言,听不出半分的埋怨,但却难掩失落。 兰溪目光微闪,她也是在方才回房梳洗之时,才从秦妈妈口中听得此事。她连傅修耘母子几人就要离开也才刚刚想起,又怎会还记得备礼之事?一切不过都是秦妈妈私底下的安排罢了。但兰溪却没有半点儿要解释的意思,只是轻轻笑道,“如今我们都大了,该避讳的还是得避讳。” 傅修耘面上的笑稍敛,安慰自己表妹这般也是为了保护自己,并无什么不对。只是,他的心却不由有些惶然,急切地想要确定,“表妹,等到我表哥成婚过后,我们就会直接从杭州回京城了。待得返家,我便会向父亲禀告我们之间的事,你等着我来向你提亲。” 傅修耘神色间的忐忑与期待都太过明显,兰溪看在眼里,哪怕是已经做了决定,刹那间还是觉得方寸之间有些闷闷的。但兰溪毕竟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懂得取舍,所以哪怕顷刻间不舍又不忍,她还是一咬牙道,“表哥,我看,还是……算了吧!” 傅修耘面上的笑容彻底僵住,好一会儿后,才讷讷问道,“什么算了?” 兰溪略略垂了眼,叹息道,“表哥,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我是说都算了,你不用去禀告舅舅,也不用再在我身上花心思。你年纪也大了,这回回京,便请舅母好生帮你相看着,找一个温柔娴淑的姑娘,早日成家了吧!” “你之前明明答应过我的,为什么要算了?”沉默着,好一会儿后,傅修耘才有些艰涩地问道。 兰溪眸中一缕暗光匆匆掠过,“不为什么。我之前是答应过你,若是有朝一日我要考虑婚事时,必将先考虑你。可是如今……我反悔了。表哥你就当我对不住你,失信于你吧!”(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八章 斩断 “不为什么。我之前是答应过你,若是有朝一日我要考虑婚事时,必将先考虑你。可是如今……我反悔了。表哥你就当我对不住你,失信于你吧!” 兰溪尽量让自己的语气轻描淡写,若无其事,但兰溪知道,再怎么轻描淡写,这些话语还是如同伤人的利箭,射出,便必然见血。 果然,傅修耘脸上的血色瞬间抽尽,神色茫然而无助,丝毫不见平日里的风流潇洒,兰溪于是心也略略疼了,然而,长痛不如短痛。无论是为了表哥,还是为了自己,兰溪都不会让自己后悔,也不能后悔。 然而傅修耘不这么想,他只是想着哪怕要死也该死个清楚明白。于是,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再睁开眼时,他死咬着牙,脸色不那么难看了,但双眼却亮铮铮,一瞬不瞬盯视着兰溪,一字一顿问道,“到底是为了什么?” 其实傅修耘自问,自己当真一无所觉么?不!事实上,在头一回被流烟拦在了娴雅苑外,那丫头对着自己没有好脸色的时候,在这些日子想见兰溪一面,偏偏一次又一次碰壁,从无意外的时候,在连姑母对待自己也再不如之前那般亲厚的时候,他其实已经隐约感觉到有些东西变了。只是,他不敢去想,更不敢去求证,仿佛这样,就可以掩耳盗铃,可以自欺欺人,假装一切仍如他期待的那般,没有变过。也是到了那时,傅修耘才认识到自己的这一面,原来,面对自己在乎的人与事,他可以如同他从前那般鄙视的胆怯。总说男子汉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可是他想,能这般潇洒从容的人,说到底,是因不够在乎,所以才能放下得那般轻易。 兰溪思绪种种翻腾,到了最后,却还是叹息道,“没有为什么。不过是突然觉得表哥不适合我,不是我要找的那个人罢了。” “是因为耿熙吾么?”傅修耘咬着牙问道。一切似乎就是从耿熙吾出现在湖州的那一刻开始变了。 兰溪一愕,一时间真没明白这一切怎么就跟师兄扯上了关系。抬眼间,借着远处的不太明朗的灯光,却间傅修耘神色间的愤恨与不甘尽收眼底,一瞬间,兰溪明白了,原来,表哥对师兄一直抱持着敌意,不是错觉。原来,他一直误会了,他一直介意,只是一直粉饰太平,假装大方罢了。突然兰溪便想笑了,深吸一口气,她轻声道,“如果你认为是,那便是好了。”对不住了,师兄,借你的名头挡一挡。 可是到了这一刻,哪怕是借耿熙吾的名头,兰溪也非要如此不可了。她没有如同这一刻般,这么清楚地意识到,她与傅修耘,从不是一路人。他们想不到一处,日后,自然便也过不到一处。 傅修耘神色却在刹那间灰败,原来……果真如此么?“在你眼中,他比我更适合你?”傅修耘仍然不信,耿熙吾本身很优秀没错,可是他的背景,他的家世,那都比自己复杂过百倍、千倍,要他相信兰溪会舍自己而就耿熙吾?他真的不愿去相信。 兰溪没有回答,但望着傅修耘的眼睛没有半点儿的闪烁,坚定如磐石。而傅修耘似乎便从这样的坚定中看到了答案,他神色惨淡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而后,便是回过了身,没有与兰溪告辞,便略略踉跄着步伐走了。 兰溪望着他的背影,眼里的坚定一点点崩裂。身后,有串急促的脚步声渐近,长泰指责的目光如箭般射来,兰溪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微微笑道,“快些跟上去吧!天黑了,你家爷又不认得路。” 长泰狠狠瞪了兰溪一眼,一言不发连忙跟了上去。 兰溪静立在原地,面上没有表情,目光空洞的落在某一处,不知在看些什么。单薄的背影在夜风中显得有些孤寂,看在枕月眼里只觉得心疼。她扶住兰溪,叹息道,“姑娘这又是何苦?何不直接将舅太太不喜姑娘之事告知表少爷呢?偏要自己担了所有的过?”何况,在枕月看来,不管舅太太如何,表少爷对姑娘还是真心的。如果姑娘将舅太太语出刁难的事儿告知表少爷,也许表少爷还会想办法去解决,可是如今姑娘这么一来,他们之间,便是彻底没戏了。枕月还是有那么一分可惜,毕竟,在枕月看来,表少爷与她家姑娘还是很般配的。 兰溪听罢,却是幽幽苦笑道,“表哥是个聪明人,即便我不说,他早晚都会明白,既是如此,我又何苦枉作小人,坏了他们母子感情?到时,大舅母还不更恨毒了我?” 枕月心想,现在也没差。之前还觉着舅太太最是和气不过,待她家姑娘也是疼爱,怎么转眼间,就成了这般,果真是世事如棋局局新,瞬间皆变。“姑娘这般好,怎的舅太太偏偏就……”枕月想不通,也有些不甘,多么好的一桩姻缘,就因着舅太太就这么毁了,还或多或少让她家姑娘难受了一回,真是…… 兰溪却笑得释然,“有人要讨厌你,那往往很简单,但要喜欢你,却需要很多原因。或许……我的性子,入不了大舅母的眼吧!” 只怕是姑娘的性子太强,在舅太太看来,不那么易于掌控罢了。其实,这事,秦妈妈私下也与她们唠叨过。姑娘有的时候主意过大了,有些人家找媳妇儿是最忌讳这个的。不过好在一般人家相看,不过都只见得几面,性子什么的多是打听,能了解个大概便不错了,她家姑娘的能干端庄那是有目共睹的,不深入了解,那她家姑娘可以得到不少婆婆的喜欢。这回吃亏吃在舅太太不是那些一般相看媳妇儿的婆婆,她还是姑娘的舅母,能够经常接触到姑娘,也就能将姑娘的性子摸得很清,所以这才不喜欢了。秦妈妈还说姑娘这性子不改,早晚还得吃亏。 枕月虽然很是忧虑,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让姑娘改改性子的话。 兰溪似没有注意到枕月的欲言又止,道了声“走吧”,便率先迈开了步子。 枕月在身后看着她背影,思忖道,算了,她家姑娘的性子也不是不好,哪里就需要改了去迎合别人?谁说姑娘就遇不见一个也懂得欣赏她的一切,保护她可以保留她的一切,活得任性而自我的人呢?(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九章 送行 “真没想到,耿兄会来送我。”傅修耘望着面前一袭玄衣,也能风骨卓然的男子,嘴角牵了牵,目光复杂着,不带笑意。 “相识一场,傅兄要走,自然得送。”耿熙吾却对傅修耘望着他的视线中那一丝郁色有两分好奇一分狐疑,今日的傅修耘,有些不对劲啊。 今日是傅大太太母子几个离开的日子,因着之前兰溪和傅修耘的婚事,三太太对傅大太太有了心结,偏她那性子又不是会委屈自己的。所以不过耐着性子将人送出了兰府大门,便罢了,其他兰府众人,看这情形,各自暗下都有猜测,但毕竟是太太的家事,都没有人自讨没趣地去掺和,遂傅大太太母子几个从兰府出来,不过几个得脸的下人奉命一路送出城门,倒还颇有两分凄清的意味。 傅大太太心中不由也存了气,再一看自家儿子,面色憔悴,眼下青黑,一副没有睡好的模样,心下一思虑,反而心情敞亮了不少。不管如何,这桩让她闹心的事,好像是彻底解决了,那么得罪了傅锦如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两个小的双胞胎倒没怎么,傅馨怡却觉得心里有些不舒服,毕竟这些日子姑母和表姐确实待她挺好的,如今闹成这般,有些不欢而散的感觉,她这心里还是不由堵得慌,一路便有些提不起兴致。 马车悠悠晃晃走着,清晨的湖州城除了卖早点的摊贩,倒算不得热闹,傅修耘一抬眼,透过晃动的车帘,一眼便瞧见了城门边上一棵柳树下的一人一马,居然是耿熙吾。他不由目光微微闪动,复杂地凝视着那道人影,他若想隐匿人群中,便不会让自己有丝毫的突兀感,偏偏,他要让人注意到他,旁人总能一眼就看见他。尽管心中心绪翻腾,傅修耘还是吩咐将马车停下,自己撩起袍摆下了车,略略吸了一口气,这才缓步朝那柳树下踱去。 耿熙吾没有笑,但神色间却难得地舒泰,沉默看着傅修耘走近。然而傅修耘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中,心绪却又翻搅起来,“真没想到,耿兄会来送我。” “相识一场,傅兄要走,自然得送。”耿熙吾深邃的眼底掠过一道幽光,傅修耘今日怎么了?好像有些不太对劲。种种疑虑划过心头,耿熙吾却不动声色尽敛心头,伸手从马鞍上取下两只酒坛,递给傅修耘道,“傅兄,我师父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太好,就没有亲自来送。这两坛酒是他吩咐我带来的,你们饮上一回,算作为你践行,祝你一路顺风。” 傅修耘似有些惊讶,而后,倏忽间,复杂地扯唇笑了,但终是在耿熙吾的目光注视下,接过了那一坛子酒,开启了酒封,仰头便是猛灌了一口,而后一抹嘴,笑赞道,“好酒。”竟是从未有过的豪爽,耿熙吾见状,不由轻扯了扯唇。 那一口烈酒似乎也带走了傅修耘满腔的愁绪,他再抬眼看向耿熙吾时,面上带一缕释然,眼神也清亮了不少,“多谢傅兄与先生了。这一趟来湖州,能识得先生与傅兄,不虚此行。” 耿熙吾目光闪动,随之,也仰头猛灌了一口烈酒,双眸如星,闪烁着难得的笑意,望向傅修耘道,“珍重!” “后会有期。”傅修耘微笑,哪怕那时从某个层面来说,他们已经成为敌人,但也不惧相见。 “后会有期。”耿熙吾似有所觉,淡然应道,乍一听去轻描淡写,但那四个字不知为何,却让傅修耘听出了两分厉兵秣马之感,于是,傅修耘眯眼笑了,而后不再赘言,将那坛中酒一饮而尽后,任由那空坛坠落地面绽开一朵花,潇洒地转身而去。 车轱辘再度转动起来,耿熙吾目送着马车缓缓驶出城门,半垂下眼,一双手无声无息背负身后,随着眼底的深思,轻轻转握。 那扇窗户在夜风中再度被人轻轻叩响时,兰溪正望着那纸傅修耘身边的长泰又回转送来的信笺发呆,信笺上的字迹是兰溪有两分熟悉的清隽风流,笺上没有抬头,没有落款,不过几句话“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兰溪见了第一眼,只觉好笑,但转念却又沉默下来,便就坐在桌边望着那张纸,发起了呆。 昨夜已然和傅修耘决绝斩断,今日,兰溪索性闭门不出,连送行也未。也不知是不是三太太也有些想法的缘由,并没有人来打扰她,兰溪倒是在书房中,很是怡然自得了一番。这封信笺被送到手上时,她眨了眨眼,很是诧异,傅修耘那般骄傲的人,居然在她断然拒绝之后,还没有放弃。反而是这个时候,窗上的那记轻叩,她就不那么诧异了。眨眨眼,她回过神来,却没有回身去开启窗户,只是轻叹一声,道,“回去告诉你家爷,我没事。” 话落,兰溪略一思忖,却是揭开了桌上那只灯上精描着蝶儿恋花的灯罩,望着那明明灭灭的火苗又发了半晌的呆,待得再醒过神来,却是执起那纸信笺,将它置在了火焰之上。火舌吞吐,很快卷上信笺一角,明灭的火光跳跃中,一寸寸吞噬着纸上的墨迹,火光映衬着兰溪青葱般的玉指恍若透明,也映衬着她嘴角的笑容。兰溪望着信笺一点点被火舌吞噬、燃尽,眼神清亮而坚定,对不住了,表哥,你愿做那镂金石的人,我却不愿做那金石。只愿你能早日放开执念吧!说到底,你我,不是彼此对的人。 那纸信笺终于被燃尽了,兰溪轻轻吁出一口气,却觉得心里堵了几日的郁气似乎也随着那信笺的燃尽而消失不见了,心下,刹那间敞亮开来。那晕黄烛火中,也一并明明灭灭的脸容间便展开笑来,一笑清甜,嫣然梨涡浅。 窗户,却再度被人叩响。兰溪挑眉,还没走么?方才静默了半晌,还以为人早已走了。却原来还在么?兰溪略一思忖,终是起身走至窗前,将窗户拉开。窗外,夜色如墨,风轻而柔,四下俱寂,却无人。兰溪四下望了望,蹙了蹙眉心,低下头,却眼前一亮。 窗槛往外探出的那一方寸间,放着一束花,灿金的色泽,不过开了一两朵,其余的都是含苞待放,在夜色里静静地绽放着瑰丽与芳香。(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章 忘忧 萱草。又叫忘忧草。正是忘忧花期,这束花显然是新采的,花瓣间还有露水的湿气。兰溪将之捧起,轻声喃道,“令人好欢,乐而忘忧。”抬起头,窗外仍是夜色如墨,不闻人声,不见人迹,兰溪却弯起唇,微微笑了。退回屋内,反手关窗,待得窗户关上,她低头轻嗅手中的花香,呢喃般的低语沉醉在花香中,旁人难以闻见,“谢谢你了,师兄。” 待得窗户合上,楼下深浓的夜色中,才辗转踱出一道人影。举目望着小楼之上,被烛火映得微亮的窗户,沉静如海的双眸中闪烁着星子般的柔光,“如此看来,倒果真没事了吧?” 傅修耘走后,日子又再度平静地往复起来。兰溪如今已经不必日.日到学堂报道,所以,这些日子更是一头扎进了书房里,不肯出来,哪怕是三太太亲自来说了几回,也不见有用。三太太后来便也索性撒手不管,由着她了。只交代了秦妈妈和枕月几个,务必要把人的生活起居给照看好了,千万别让她钻进画里,当真废寝忘食了。 然而,几日里,兰溪尝试过好些办法,翻阅了不少的前朝画集,都没寻着半点儿头绪,那张帛画的秘密,仍然是秘密。 虽然耿熙吾说了,不必着急,也让兰溪不要太有压力。可是随着时间一点点的前移,兰溪却还是不免焦躁起来。 这日,兰溪正散乱着头发,如同疯婆子一般扎在书堆画卷里时,枕月来了,轻声细语道有客来访。兰溪抬起头,瞪圆了那双被红血丝充满的凤目,不敢置信地问道,“谁?你说谁来了?” 枕月如今对自家姑娘的邋遢样,早就练就了泰然自若的本事,眉毛也没动一下地回道,“是方大姑娘来访。” 兰溪这回总算确认了自己方才没有听错,果真是方明珠来了?不过她来做什么呀?说实在的,她与方明珠虽实实在在是对冤家,奈何除了某些场合遇见了,便相见两相厌外,她们平日里实在没什么交集。所以,兰溪想破了脑袋也没有想通方明珠怎么会登她家的门。不会是跟余太太寿宴上那事有关吧?于是,兰溪想着想着便头疼了。 “姑娘?”枕月见她家姑娘只是锁着眉,却没有出声,遂张口问道。要怎么办,你好歹出个声,给个指示啊? 兰溪叹息一声,人都来了,总不能不见吧?“先让流烟她们好生招呼着,我打点一番就去见她。“ 兰溪若有所指地看了看身上衣裙,枕月点点头,万幸啊!自家姑娘好歹还知道自个儿这会儿的模样不适合见客呢。 方明珠显然对于到兰溪这儿来做客,也有两分不自在。兰溪到时,便见她轻锁着眉,双手规矩地搁在膝上,袖子掩藏下,手指却几不可察地微微动着。兰溪这些年跟着陆詹,学会了不少东西,这观人于微的火候虽还不如陆詹和耿熙吾,却也算是小有所成。当下将方明珠内心的不自在尽收眼底,心头多了一分明了,兰溪反而放松了些。若是方明珠来了她这里,还能泰然自若,担心的,反就成了自己了。 “方大姑娘真是稀客。”兰溪笑言,款款步进厅中。 见到兰溪,方明珠悄悄松了一口气,神色也轻快了些许,站起身来略略点头,算作招呼,“未投拜帖,贸然来访,还请你见谅。实在是来得仓促,本以为会在湖州多待些时日,奈何家中有事,我明日便要回杭州,只得今日便来了,希望没有打扰你。” 兰溪挑眉,居然这么客气?这可是她与方明珠之间,从未有过的啊?看来,今日并非来者不善啊!兰溪悬吊的心彻底放下了,面上也显出两分笑来,“方大姑娘来访,我这小小的娴雅苑可算是蓬荜生辉了。” 方明珠见兰溪也客气,这才彻底放松下来,也露出丝丝的笑。 兰溪抬手请方明珠落座,两人之间本算不上熟悉,平日里更不是交好的同伴,兰溪略一思忖,便直切入主题,问道,“不知今日方大姑娘所来为何?” 方明珠本就是个直率的性格,闻言也不觉兰溪失礼,反而觉得兰溪这性子倒是爽快,当下便回道,“我这次来,主要是跟你致歉还有道谢。那日在余府,险些连累了你,还有若非你出手相助,我只怕没有那么容易脱身。” 兰溪心想,果真是为了此事,面上却是微微一笑道,“我只是为了自己,你不用觉得欠了我人情。” 方明珠从前虽然讨厌兰溪,但却也知道,她骨子里是个很骄傲的人,自然不会挟恩相报,所以,对兰溪此刻的话也没有半分的诧异,只是微微一笑,有些赧颜道,“那日的事情,你多少听到些风声了吧?” 兰溪挑了挑眉,一时间,没有说话。其实,兰溪对于方明珠和陈欣瑶之间的恩怨,陈欣瑶之所以冒险要设计方明珠的种种,是半点儿兴趣也没有。奈何,这件事情后来闹得有些大,兰溪即便没有刻意去打听,也知道了个七七八八。毕竟,方明珠的父亲,现任江浙都司都指挥使的方伟业是个出了名的不怕事儿,又自来是个疼女儿的。方明珠在余府里险些吃了亏,他哪能咽下这口气?当下带了人直接杀到了承宣布政使陈敬的府上,讨要说法。 陈敬也是个八面玲珑的,而且跟贾家也很是亲厚,两府向来交好,对于自家女儿在余府做的事,他是半点儿不知。很是纠结了一番,才弄清楚,当下气的是鼻子冒烟儿,两撇小胡子上翘,让人拿了家法来,就要揍陈欣瑶,还是陈太太又哭又闹地死命拦住了。夫妻两个商量了一番,又备了厚厚的礼往方家道歉。奈何,方伟业是个执拗的,非让陈欣瑶亲自上门负荆请罪,才算了结。 陈欣瑶却是打死不肯,这下,方伟业好不容易缓和了的脾气又上来了。得,你不肯,我如今也不肯了。于是,天天带了人往陈府去讨要说法,陈府又不能闭门不见,一时间,闹得那是不可开交,很有两分下不来台。 事情闹大了,杭州的百姓也不是吃素的,七嘴八舌的,你来我往,也将事情的真相拼凑了个七七八八,街头巷尾传了个遍,陈方两家反应过来,想按时已是按不住了。 兰溪私下又概叹了一番三人成虎,防民之后甚于防川啊!(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一章 顺眼 方明珠似有些羞窘,道,“我只是没有想到,陈欣瑶那般针对我,原来就是为了一个我自己都一无所知的因由。” 兰溪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是啊!该头疼的是陈大人和陈太太,说到底,女儿大了,留来留去留成愁。”陈二姑娘,陈欣瑶,恨嫁了。 方明珠神色古怪地望着一脸认真的兰溪,突然便绷不住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指着兰溪道,“你这张嘴也忒损了。” 兰溪却是一脸理所当然道,“那日在余府,我已然得罪了陈二姑娘,她后来不是想将我一并拖下水么?我作何还要讲她的好话?再说了,即便我说了她好话,却是在你面前说的,你会把这话传给她吗?即便你当真传了,人陈二姑娘能信么?既然都是白费力气,我又何苦来哉?还不如顺着自个儿的心思,想说什么便说,至少自个儿痛快。” 方明珠听罢,只觉心头敞亮,对着兰溪悄悄竖起了大拇指,“兰五姑娘果然够爽快。”说到底,这个兰五,从前不知,如今看来,虽然是世代书香的兰氏之女,却有着那些个世家女少有的豪气大方,倒当真颇对她的胃口。从前,还真有两分看走眼了。 原来,陈欣瑶之所以这般恨方明珠,甚至为此设了个局,竟只是因为江南望族李氏的七公子与她议亲不成,转而向方家提了亲,虽然最后方家并未应允,她却转而迁怒,甚至恨上了方明珠。虽然方明珠自觉很无辜,她甚至都不知道那个李七公子向她家提亲的事,说到底,她与兰溪同岁,而陈欣瑶年前已经及笄,但婚事尚未议定,也难怪她着急了,倒真有两分恨嫁的感觉。 “我爹娘这回也是当真气着了。毕竟,那船她当真是动了手脚的,换了旁人,也许只是湿了衣裳,丢回脸罢了。换了我,却有可能要了我的命。”如今,真相大白,方明珠没那么恨陈欣瑶了,反而有那么一丝丝的同情她,但方伟业夫妻俩却显然是跟陈府杠上了。 兰溪有些惊讶地抬眸望向方明珠,她却毫不在意地微微笑道,“我十岁那年溺过水,虽然后来被救起来了,但从那之后,却很是怕水了。这本是秘密,知道的人本就少,母亲又下了严令,我想,陈欣瑶应该是不知道的,所以,她设那个局不过是想让我出回丑,为她自己出口气罢了。”所以,她不那么恨陈欣瑶。 兰溪却有些惊讶,这样的秘密要说没什么也行,但要是被有心人利用,于方明珠,怎么说都是个威胁,譬如说这次的事情。从方太太特意下了严令,让知情的下人守口如瓶便能看出来了。偏偏,这样的秘密,方明珠却没有半分隐瞒,就这么轻易地告诉了她。兰溪目光微敛,眼底很快地掠过一道亮光,“只是陈欣瑶却没有料到原来早有人看破了她的局,那艘被她动过手脚的小船早就被人调了包。唉!说到底,方大姑娘的表妹也是个妙人儿啊!”在自家府里调包小船,对余雅娴来说,当然是轻而易举,可是,调了包之后,还要演一出义气相待,余雅娴可不就是个妙人儿么? 方明珠的脸色便不由有些尴尬了,“雅娴她是有些小心思,不过心眼儿不坏。说到底,这回是她帮了我,就算我欠她一个人情,日后好还又能如何?只是,却不好意思,连累了你。” “是啊!你不说我都忘了她也顺带让我欠了一人情。可先说好了,这人情,得你帮我还。”兰溪挑眉道。 方明珠先是一愕,继而反应过来笑道,“自然。” 兰溪便也笑,两人笑了一通,突然都觉得之前还相看两相厌的对方,今日居然出奇的顺眼。 “这是我今日来的第二桩事。”笑声渐缓,方明珠使了个眼色给边上候着的丫鬟。那丫鬟递上一张请柬,方明珠亲自接了,又转而递给兰溪道,“每年端午,杭州都会办龙舟赛,这一回我做东,请你赏脸光临。” 兰溪很是惊讶,这请柬自然是早就备好的,所以,在来之前,方大姑娘便已决定了邀请她?很有两分受宠若惊的感觉,是怎么回事?兰溪将那请柬接了,拿在掌中细看,红笺为底,洒金暗花,低调中见富贵,不由笑道,“恭敬不如从命。杭州可不是我的地界儿,到时就有赖方大姑娘招待了。” 方明珠回以一笑,“荣幸之至。”这一回,似乎来对了。 两人又闲话了几句,方明珠便准备告辞,站起身来,她边上那个叫芬儿的婢女小声道了一句,“姑娘。”然后刻意望了望捧在手里的盒子,方明珠这才想起来,忙道,“险些忘了,还有这个。” “这是什么?”兰溪好奇地问道。 “你那日不是说,让我将那幅画重新工笔细描过么?我后来也说了,画好了送你,那****问了你,你没有回答。今日我再问一遍,送你,你可要?” “是那幅画呀?”兰溪很是惊喜,“你花费心思备的礼,我哪有不要的道理?自然是却之不恭了。枕月,快些,将画打开看看。” “是。”枕月应了声,快步上前,同芬儿一道,将那已装裱好的画卷徐徐展开。随着画卷的一点点展开,那日余府湖边的情景也一点点展现眼前。今日这一幅显见花了方明珠不少的时间和心思,无论是布局还是着色都比那日更加的大气自然,而且用工笔细描,就连女眷们的头发丝儿和衣服首饰上的花纹都很是精细。 兰溪见了,更是欢喜,“我就说这画若是工笔细描,只怕更加好看。日后,寻了机会,我可得跟你讨教讨教了。咦?”兰溪正恭维着方明珠,突然双目一凝,惊道,“你这湖水是怎么画成的?”那湖中水波似是随着光线的明灭活起来了一般,似当真有风,在随风波动,波光粼粼。 “这其实只是花了点儿小心思,这颜料和画法都没有什么特别,只是这画纸是特制的。就是在画湖水的这一段早早镶嵌了一些细碎的金箔,这才有了这个效果。”方明珠神色间不无骄傲。 兰溪恍然,“原来画纸是特制的呀!”双眸中,陡然掠过一丝亮光,她拍着方明珠的肩头,笑得真心而灿烂,“谢谢你啊!方明珠!” 方明珠很是无奈,为了一幅画,就当真让她这般高兴,一谢再谢的?看来,这兰五也是个很好相处的人嘛。(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二章 线索 “你这急急忙忙的,是要上哪儿去?” 一送走了方明珠,兰溪便再也忍不住,想着自己偶然得来的灵感得快些跟师父、师兄商议才是,该怎么办,还得他们拿主意啊。遂火急火燎地让枕月和流烟两个收拾着,一妥当,便往娴雅苑外冲,哪儿晓得却正好撞上听说方大姑娘来访,越想越不放心,过来一探究竟的三太太。三太太见兰溪神色匆匆的样子,遂蹙眉问道。 兰溪暗暗吐了吐兰舌,心说自个儿怎么这么倒霉?心思电转,兰溪眼珠子一转,道,“母亲,我有点儿急事要往三柳巷去一趟,这会儿来不及细说了,等我回来再跟你细细交代啊!”语毕,不等三太太反应过来,给流烟使了个眼色,主仆俩便脚下抹油,溜之大吉也。 待得三太太反应过来时,人已出了垂花门。三太太拧紧眉,面露疑虑地叹了一声,“这孩子!还是有事没事往三柳巷跑,平日也就算了。但如今四郎那孩子也住在那边,旁人可不知他们还有一层师兄妹的关系在,即便知道,他们如今年纪都大了,不比小时候,阿卿总这么没遮没拦地往那里跑,总是不好。” 在场的人这才弄明白,三太太叹的是哪一出。但是,却也没人敢劝一声,不必担心。 反倒是林妈妈眼珠子一转,垂首道,“太太,依老奴看来,却也没什么不好。”三太太皱眉望向林妈妈,后者却是略抬起眼,微微一笑道,“太太忘了?那位爷如今可也还没有定亲呢?” 四郎?三太太挑眉,沉思着不语了。 耿四爷?秦妈妈和枕月面面相觑,其实也不错啊!年龄、样貌、家世都匹配,又是知根知底,对她家姑娘也好,细细想来,竟没有一处比表少爷差。也许……秦妈妈和枕月,甚至三太太的目光都亮了起来,林妈妈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啊! 马车一到三柳巷,兰溪甚至等不及流烟先下车扶她,径自撩起裙摆从马车上一跃而下,竟连平日里的规矩礼教都抛诸脑后了,流烟看得心头一跳,忙叫道,“姑娘,你慢点儿!”兰溪却不知有没有听见,已经三两步便窜进了院门内。 耿熙吾正背手站在那排石榴树下不知和耿长风说着什么,耳根一动,便转过头来,刚好看见兰溪红扑着小脸,一脸兴奋难抑地奔了进来,心头一动。 “师兄!”兰溪一见他,更是乐得不行,双眸一亮,快步走到他身侧,笑道,“关于你交给我那件事,我今日突然有了个想法。” 耿熙吾却是皱眉看她,“你这些时日没有吃好睡好么?”是不是尽忙着那张帛画的事了?还是因为傅修耘……其实她说的没事都是为了宽他的心?她明明就有事,还很有事。否则怎么短短的几日没见,她竟又似瘦了好些? 兰溪被问得一愣,而后就是不在意地挥挥手道,“这个不重要啦!重要的是师兄你听清楚了没有?我说你交给我的事,我已经有眉目啦!哎呀!先不在这儿说了,你快些进来,我跟你仔细说道。”话落,便朝花厅走去,随即还欢快地高声叫道,“师父,我来啦!” 耿熙吾皱眉望着她的背影,叹息了一声,随即侧头对身旁的耿长风道,“去厨房看看。今日炖的应该是天麻乳鸽,若是火候足了,请王婶子先给五姑娘盛一碗送过来。” “是。”耿长风干脆地应了声,而后返身去了厨房。这几日,因着爷的吩咐,要给陆先生补身子,要给五姑娘送宵夜,这厨房里每日都炖着滋补的汤水,每日里的菜单都是王婶子亲自拟定,然后交给爷过目的,只是没想到今日这宵夜需得提前吃上了。转过屋角,迎面走来一人,与耿长风一般无二,黑发玄衣,面目冷凝,五官也是如出一辙,难辨你我。“喂!长漠!”耿长风唤住他,朝他挤了挤眼道,“五姑娘来了,跟来的是流烟,所以……我俩换班吧!” “所以说,你的突发奇想,还得感谢那个你很讨厌的方大姑娘?”耿熙吾刚走进厅门,便听得陆詹的调侃。 兰溪听了,却是不依道,“哎哟!师父!都说人要往前看啊,我都说了,只是以前很讨厌她罢了,如今看来,我倒是觉着她也没有那么讨厌了,而且啊,这回若成事了,还真得好好感谢人家呢。”说话间,眼角余光瞄见无声转过屏风,徐步走来的耿熙吾,兰溪眼一亮,忙招手道,“师兄,快来。” 耿熙吾不紧不慢走至案几边上落了座,然后将手里端的一个汝窑白瓷盅放在桌上,然后往兰溪的方向推了推道,“不急。先把汤喝了再说。” 兰溪一愕,而后抬了头瞄了一眼耿熙吾,见他虽然神色淡淡,但一双黑沉沉的双目却一瞬不瞬望着她,那目光专注而坚决,兰溪便知道了,今日这盅汤还非先喝了不可。默默转过了头,想要搬救兵,却见陆詹笑眯着一双眼看着他们,很是乐观其成的样子,兰溪便知道,师父不是帮凶已算好了,但是救兵,那就不必了。于是,兰溪叹了一声,很是识时务地端过汤盅,一揭开盖子,一股药味儿扑鼻而来,她嫌恶地皱了皱眉头,一捏鼻子,抱着视死如归的心情,仰头咕噜咕噜将盅里的汤喝了个干净,连忙拿出帕子捂住嘴,将打嗝声掩住,她这才抬起头,对上耿熙吾的眼睛,道,“现在可以说了吧?” 耿熙吾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的锐意终于缓和了不少,似还带了两分柔和的暖意,不再紧迫盯人,闻言点了点头,道,“可以。” 兰溪却很有两分气闷,她是帮他的忙耶!怎么弄得好像自己求着他似的?虽然心里有些不满,但兰溪还是叹了口气,心想自己可不是认怂,实在是她觉得跟师兄对阵,她即便赢了,怕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划不来,还是迂回作战、避实就虚的好。如今,可就该让师兄打心眼儿里感谢她了?这么想着,兰溪清了清喉咙,道,“今日方家大姑娘来访,带来了她的一幅画作……” 陆詹眯眼笑着,心情极好地看着一说一听的两人,心想着,这日子,真是越过越有意思,这人啊,也是越活越有滋味咯!(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三章 决断 “你的意思是,秘密不在画上,而在这张作画的帛上?”听兰溪将她的这个“突发奇想”的由来娓娓道来,耿熙吾终是蹙起眉心问道。 “是啊。”兰溪点头,“这些日子,我将这张帛画反复研究,作画的帛、颜料、画法,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我翻遍了前朝典籍,也没有找出半点儿蛛丝马迹。我尝试着临摹,即便是我自己,也分辨不出什么差别,可仍然对传说中的藏宝图没有半点儿头绪,直到今日,我见了方明珠的那幅画,画中湖水悠荡,随着光影的变换竟有波光涌动。她告知我说,那话湖水的一段画纸是特制的,当中嵌有零碎的金箔,我这才突发灵感,也许,我们一开始就想错了地方,秘密根本不在画上,而是在帛上。” 耿熙吾薄唇轻勾,倒是真敢想呐!“但这一切只是你的猜测。” “是,只是猜测。”兰溪丝毫不否认,“师父!师兄!你们来看。”兰溪小心地将那张帛画从锦盒中取出,轻轻抖落开来,迎着光,然后陆詹和耿熙吾都看见了,有光线从帛画后透进来,偏偏有几处却与其他不同,有莫名的光彩在流转,两人不由都是又惊又疑。 “这我早前便已经发现了,但却一直没有想通是因为什么原因,一直以为应该是颜料或是笔法的缘故,直到今日,我才有了不同的看法。我猜想之前皇上找来的那些人,在绘画方面的造诣绝对高过我,该试过的方法他们必然都已经试过了,如今想来,只怕还就是我这种可能性最高。” 兰溪说完这番话后,室内陡然一静,陆詹和耿熙吾师徒俩都选择了沉默,兀自敛眉细思着。 好一会儿后,陆詹才打破沉默道,“就算你的推测都是对的,但要看清楚这帛上的秘密,唯一的办法就是洗去这帛上的画,这样一来,未免要冒大险。”说到此处,陆詹和兰溪的目光都不由转向耿熙吾。 兰溪担心的何尝不是这个?“是!若是我的猜测都为真,要洗画,还得担心会不会将帛上的东西也给破坏掉。更何况,我这一切都是推测,若是洗了画,里面什么都没有,那这画也毁了,师兄更是没法交差。” 说来说去,起初的难题仍然存在,一切,都需要耿熙吾的决断。只是,这张帛画事关重大,稍一不慎,便是关乎脑袋的大事,又岂是那么容易决断的? 于是,耿熙吾的沉默和迟迟没有表态,兰溪都看在眼里,明白在心里,只是沉吟了半晌,她还是将心中的想法毫无保留地道出,“说实在的,师兄!这帛画的秘密若是那么容易解开,皇上也不用特意交到你的手上。既是难题,解不开也没什么打紧的,不是吗?倒不如不要冒这般大的险。” 耿熙吾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沉默了良久,终究是蹙着眉心开了口,“你所说的第一点倒是不用担心。” “嘎?”兰溪正绞尽脑汁想着该怎么让自家师兄将这烫手的山芋给扔出去,却突然听到这么一句,刹那间,脑袋一片空白。 “你方才说,若是你的推测为真,害怕洗画的同时将画上关于藏宝图的秘密也一并毁掉,这一点倒是用不着担心。毕竟既然煞费周章将这藏宝图藏在了这画里,便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被人发现,既然要将画洗了才能发现,那这秘密便必然已被妥善处理过,绝不会因洗画而毁掉。”耿熙吾倒是耐心地解释了一通。 兰溪听得直点头,对啊!师兄分析得有道理。可是,师兄说这话的意思难道是……兰溪的脸色微微变了。 陆詹却已出声反对道,“不行。这事风险太大,阿卿都是猜测,即便我们信她,可若猜错了呢?这画洗了可就彻底毁了。这宝藏什么的,我们是不在意,可紫宸殿里那位可在意得很,若是一个不高兴,下令砍了你的脑袋也不稀奇。所以,我不同意!你小子倒还不如同阿卿说得一般,直接推说自己尽了力,就是一无所获,哪怕是被人认为你没本事,也好过拿命去赌这一回。” “师父,你明知这事不管是对我,还是对齐王,都是个难能可贵的机会,放弃,太可惜。而且阿卿花了这么多时间和精力,如今好不容易有些眉目了,若是不试一试,那不是白辛苦了么?” “不辛苦!不辛苦!”兰溪连忙摇头道,“这点儿辛苦比起师兄的安危来说真的不算什么,所以师兄,你还是乖乖听师父的吧!他也是为你……”说着说着,兰溪的声音一点点低了下去,因为耿熙吾的目光扫了过来,不说冷若寒冰,那气势也足以让兰溪噤声了。得!往后师父和师兄争论的时候,她还是两不相帮,安静得当个影子得了,省得两面不是人。 “师父,这事我必须做,不管阿卿的猜测对或不对,我都想赌上这一局。不过,师父,你放心,我不是个鲁莽的人,我刚才之所以迟迟没有开口,就是在想后路。”耿熙吾放缓嗓音,改变了策略。 陆詹果然也缓了神色,“这么说,你退路已经想好了?” 兰溪也好奇地竖起了耳朵。 耿熙吾点点头,“方才阿卿说了,她临摹此画已能难辨真假,既然如此,在洗画之前,让阿卿临摹出一幅来,那便是万无一失了。” 兰溪震惊莫名,怎么会扯到她身上?临摹?临摹?她是很擅长这个。但说好听点儿叫临摹,说得不好听,那就叫造假,什么时候,造假也能办大事了? 陆詹也很震惊,然而他担心的却跟兰溪不在一个层面上,“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自然知道,这是我所能想到的最好的退路。师父,阿卿的临摹功力你知道,难辨真假,倘若将画洗坏了,补上一幅就好了。”相对于陆詹的震惊,耿熙吾那叫一个云淡风轻。 “那倘若被发现了呢?那可是欺君之罪。”陆詹拍案而起,双眸已经燃起了火。 “那就做到不被人发现。”耿熙吾言罢,意有所指地望向兰溪。 兰溪已经苍白了脸色,对上耿熙吾的视线,立马将头摇成了拨浪鼓,“不行。不行。我不行的。”(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四章 信你 兰溪害怕了,所以脸色便不由有些泛白,再听得耿熙吾这一番话,更是吓得将头摇成了拨浪鼓,迭声喊道,“不行。不行。我不行的。” 耿熙吾转过头,皱眉看向她,“你为什么不行?你方才不也说了,你临摹的画连自己也分不出哪张是真?哪张是假的么?方才那般自信,怎的临到头了,你却对自己这么没信心了?阿卿,你连自己也不信么?” 兰溪仍然摇着头,脸上血色尽失。不一样,怎么能一样?这可是关乎到师兄生死的大事,怎么能一样?兰溪一直以为,经过了一番生死,她已经无惧无畏了,却原来再听到欺君之罪时,她还是会怕。一路走来,她如果不够相信自己,那也扭转不了他们一家的命运,可是,是这些年日子安稳了,所以,她反而又胆小了吗?还是因为其他?反正,她是没那个信心去赌,拿耿熙吾的身家性命去赌。 “可是我信你。”突然,一道嗓音冲破那些笼罩在脑海中的浓雾,直冲灵明。 兰溪愣愣抬起头来,望向耿熙吾,目光相触,那双眼深邃一如往昔,却也认真、专注一如从前,让人莫名地想要相信,他说的都是真的。 “阿卿,我信你!所以,把我的命交给你!”耿熙吾定定望着兰溪,目光柔和但却坚定,一字一顿道。 那几个轻飘飘的字甚至没有加重语气,但听在兰溪耳里,却是掷地有声,敲在心房方寸之间,铿锵轰鸣。 耿熙吾见兰溪只是苍白着脸愣神,半晌都不置一词,目光微动,神色间极快地掠过一丝懊恼,清了清喉咙道,“其实,阿卿,你不用有太重的包袱。就照着你之前画的再随便…..呃…..仔细临摹一幅就好,表面看来没什么破绽也就是了。你师兄我命大得很,一幅帛画,还要不了我的命去。” “自然不能随便去画。要画,自然便要画得让人看了都觉得那才是真的。”兰溪却截过话头,开了口,转头对上耿熙吾略显迟疑的目光,兰溪还有些苍白的脸上却展开一抹笑来,方才被惶然充斥的双眸清亮有神,透着股坚定和自信,“既然师兄信我,那我就要全力以赴了,可不能辜负了师兄的信任不是?” “这作画的帛是前朝皇室惯用的宁州帛,手感细腻,但却细细浆过,均匀不洇,是作画的上佳之选,这般的品相,应该只出自宁州霍家。只是霍家早已没落,要寻得有些年头的前朝上品帛,怕也不易。”见两个徒儿这般行事,陆詹似也有了决定,很有两分无奈地细细查验起那张帛画后,叹息道。 耿熙吾挑眉,老头儿这是答应了? 兰溪弯唇微笑道,“师兄要寻得霍家帛只怕需时几日,这几****再好生研究一下那帛上得以光影变换的材料究竟是什么。只要材料齐全,那才能临摹得以假乱真呢。” 陆詹点了点头,走近两人道,“丫头说得不错,既然决定要做,便要做到最好,不能留下破绽。否则,还不如不做。” 耿熙吾叹息,他能说不吗?为什么事情明明按他所想的发展,他却觉得满腹无奈呢?“我马上派人去寻那霍家帛,几日便也够了。” “那这几****便加紧研究一下帛上的用料。对了,不如这几****便住在这里吧,我可以跟师父多多商量啊!宝贵,待会儿劳你跑一趟,告知一下我母亲,就说我这几日有事,就住师父这里了。”兰溪略一思忖,便这般道,丝毫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她从前偶尔也会在这里小住,陆詹还专门着人给她收拾了一间屋子,东跨院里便是她的住处。 耿熙吾眉头却狠皱了起来,“宝贵不用去。等用过了饭,我送你回去。” 兰溪皱眉,不解,“跑来跑去多麻烦,而且有师父在,我觉得要有底气些。” 耿熙吾看了她一眼,虽然面无表情,但额角却轻轻抽了两下,有些无语。这姑娘平日里都是个聪明伶俐的样儿,怎么偏偏就是有些事情上,就是神经大条,不开窍呢?“你住在这里,不合规矩。” “怎么不合规矩了?我之前也常住这里啊!” “之前我没在这儿。” 室内瞬间一静,兰溪沉默着,神色有了丝恍然。她一时都忘了这事儿,有师兄在,她住这儿确实不怎么方便,不过……“一提到规矩的事儿,师父就成了个老夫子,而且还是特别迂腐的那一种。” 耿熙吾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略略别开了头,“我也是为你着想。你如今都是大姑娘了,眼看着就要说亲,这名誉之事一定得当心,切莫大意,这可关乎你的一生。” 兰溪是不知道耿熙吾为何对规矩二字这般看重,但她却切实知道师兄是为她好。奈何,若说从前兰溪听到婚事只是心生抵触的话,经了傅修耘一事后,这抵触便成了扎在心口的一根刺。听耿熙吾一提说亲二字,兰溪顿觉心里一阵烦躁,“莫非师兄觉得今日我若在这里住了一晚,我日后的夫君便会心生猜忌,觉得我跟师兄之间不清白了么?” 耿熙吾皱眉不语,却听出了兰溪话语中的情绪有些不对。 “莫非男人都是这般小肚鸡肠的?即便日后知道了我与师兄的关系,也会猜忌?我日后要嫁的人,必然是要全心信我,绝不疑我。若连这点儿也做不到,我嫁他作何?不若自己一个人,倒还逍遥快活。”话落,嗔怒般瞪了耿熙吾一眼,而后便扭头小跑步走了。 耿熙吾“诶”了一声,没能唤住人,也没能接下话,很有两分莫可奈何。 身后“噗嗤”一声,扭头看去,陆詹正笑得不怀好意地眯眼瞅着他,神色间难言的意味让耿熙吾不由皱眉。“原来,这世上还有你拿着没辙的人啊?” 这话里说不出的嘲讽和幸灾乐祸,耿熙吾皱了皱眉,不发一言追了出去,不管怎么说,这小妮子可别一置气,当真就住在这里了,人,怎么都得送回去。 陆詹摩挲着下颚花白的短须,神色莫名地喃喃道,“丫头似根本没将四郎当成外人看,莫不是当真将四郎当成灏哥儿、阿洵他们一般了吧?那可不妙啊!”(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五章 得意 “你家耿长风不会是看中我家流烟了吧?”兰溪急急刹住脚步,望着廊下那对身影,神色莫名地问道。 耿熙吾默默地望了过去,然后默默地默了,竟是无言以对。 廊下栏杆处,流烟姿态闲适地坐在上面,一边悠闲地晃动着脚丫子,一边低头喝着捧在手里白瓷汤盅里的汤,还不时抬头跟伫立在身边的人闲话两句。奈何,身边那人不只是根冰棍子,冰层包裹下还是根不解风情的木头,至少兰溪看了半天,流烟说了不少话,那根木头却一句也没回过。何况那个汤盅…… 兰溪回头瞥了耿熙吾一眼,挑眉道,“倒是很懂得献殷勤。” 耿熙吾皱眉,不只会献殷勤,还很会借花献佛呢。 “可惜,想拐走我家流烟可不容易。”兰溪嘴角一撇,而后一边往外走,一边叫道,“流烟,咱们回府了。” 流烟一听自家姑娘招呼,忙不迭放下手里的汤盅,连往边上木头瞄去一眼的时间也没有,撩了裙子跳下栏杆,便急急朝着兰溪跑来。“姑娘——”扶了兰溪的手,流烟微喘着气,小心瞄着她家姑娘,怎么这表情有些奇怪啊? 兰溪哼了一声,扬高下颚,瞄了廊下杵着的高大冰棍子一眼,径自迈开了步子。流烟自然没有二话跟上,心里却在七上八下道,莫不是因为偷吃被逮到了,姑娘生气了吧?偷偷瞄了一眼自己胸前鼓囊囊的一团,流烟恨不得捶自己两下,枕月前日还说她又肥了,她还发誓要管住自己的嘴呢,怎的一瞧见好吃的,就又走不动道了? 眼看着那主仆两人走远了,耿熙吾的目光如箭一般射了过去,“你行啊!耿长漠!借花献佛这一招跟老崔学得很像嘛!往后,流烟若来了,自个儿把月钱交厨房去,自个儿的媳妇儿得自己养才有诚意。”话落,耿熙吾转过身,背着手溜溜达达走了。 留耿长漠站在原地,那叫一个悔啊!怎么就不会小心一点儿,偷吃还被抓个正着。这下好了,自个儿倒霉成了出气筒,依他家爷那股狠劲儿,他的荷包不全空了,也得瘪了。 “你说我们爷是养的自个儿师妹,还是自个儿媳妇儿?”身后探出一个脑袋来,宝贵好奇地眨着眼。 耿长漠嘴角一扯,救星来了,一摊手,道,“宝贵,把你的月钱借我。” 宝贵赶紧捂紧了自家荷包,悔不当初啊,我就看看热闹而已,这里又不是戏台子,不带收费的啊。 “你这么眉开眼笑的,莫不是已经成了?”又过了几日,兰溪再度到了三柳巷,陆詹见她弯唇眯眼,笑得一如偷腥的小猫,心头一动,便问道。 兰溪神秘地一弯唇,打开捧在手中的锦盒,取出当中叠放整齐的一张帛画,迎着光,展开。而后,又示意流烟打开她手上那只锦盒,也将那只盒子当中的另一张帛画取出来。 “不会吧?霍家帛送到你手里,也不过两日,这么快?”陆詹一边惊疑道,一边凑上前来瞧。 耿熙吾倒是没有多问,只是挑眉看了一眼笑得一脸自信而得意的兰溪,挑起眉,唇角勾起一抹几不可见的上扬弧度。 两张帛画已经迎着光展开,陆詹和耿熙吾一看,都是神色一端。 陆詹眉一挑,快步上前,凑近了看,仔细瞅了半晌,又伸出手细细摩挲过整张画卷,脸上的惊异之色再也忍不住地蔓延至眼底,口中啧啧道,“真没想到啊!阿卿你当真做到了,而且是在这么短的时间里。” 那两幅画画的都是旭日东升,峡涧奔流,色彩、笔法都临摹的一无二致,这于兰溪来说,本不是难事,就连神韵也模仿得很像,这已让陆詹不由感叹,这丫头临摹的功力较一年前,似乎又有了长进。而这些都不足以让陆詹惊异,真正让陆詹不敢置信的,正是之前他对这个法子心存疑虑的源头,也就是真正的那张帛画上也许困扰了无数书画大家的,莫名而来的光影波动。而兰溪做到了,她如她之前期许和承诺的一般,让这两张画真正的难辨真假。 “我还是头疼了几日的,后来只是突然想到,我们不知道真正那张帛上的东西是什么,别人也不知道啊。我们没有必要做得一模一样不是?只要看起来几可乱真就好啦!所以,我就借鉴了一下之前方明珠的那个方法。”兰溪略略顿了顿,卖起了关子。 “你还能在丝帛上签些金箔不成?”陆詹嗤哼了一声,让你卖关子,为师不卖你面子。 兰溪吐吐舌,师父真是越来越耐不住性子了。“我试过啊,我甚至还试过用金线、银线刺绣的方法。前者不可行,后者嘛,效果还行,就是手感凹凸不平。”她也是想破了脑袋,试过了各种各样的方法好吗?没有想象当中容易的。 “所以?”陆詹挑眉,他真正想听的是最后的重点。 “也是刺绣给了我启发,既然金线、银线刺绣的效果行,只是手感不行,所以我就把金线、银线改成掺了金粉的颜料,这回,果然便行了。”说到最后,兰溪的眼角也染上了几许小小的得意。 陆詹咋舌,这也行?“丫头,有你的啊!” 兰溪呵呵一笑,心中自得稍稍得以满足,末了,不忘朝某人拍了记马屁,“还要多亏师兄找来的霍家帛不少,否则也耐不住让我一试再试啊!” 陆詹惊异莫名,当中更多的是惊叹。而耿熙吾默默转过头,无言地凝视着面前的少女,她在笑,那种恣意畅快,自信而骄傲得笑,弯着唇,眯着眼,一如她从前财迷的那个模样,但却比那个模样笑得愈发神采飞扬。耿熙吾没有言语,深邃如同夜空的双眸中却悄悄掠过一抹难言的光彩。 “既然这后路已经备好,接下来是不是该动手洗画了?”陆詹从兰溪仿制的那张假画中醒过神来,似乎对耿熙吾的这个决定多了两分信心,主动问道。 兰溪却是诧异道,“这么快?” 耿熙吾皱眉道,“宜早不宜迟,如果可以,我还想在就任之前,先去一趟。” 去一趟?去哪里?师兄当真对我这般有信心?“若是那画洗坏了,却不如我所猜测的,根本没有什么藏宝图呢?”最后,兰溪还是不放心也不确定地又一次问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六章 执意 “若是那画洗坏了,却不如我所猜测的,根本没有什么藏宝图呢?”即便是将画仿制了出来,算是备好了耿熙吾所说的那条后路,但兰溪仍然心中没底,尤其是此事确实事关重大,兰溪真是没法不在意。 “你的猜测是全凭想象吗?”耿熙吾却是不答反问道。 兰溪一愕,而后摇头道,“当然不是啊!”她也是做过分析和推论的,好吧?说到底,若非不是这件事实在牵扯很深,她也不会对自己这么没有信心的。 “那不就结了?”耿熙吾轻扯唇角,挑起左边的眉梢,“我信你,也不是凭空而来,是因为我知道你值得我信。即便这一回,你猜错了,也没什么大不了,不过是我运气不好,赌输了,如此而已。” 耿熙吾轻描淡写的态度果然让兰溪也跟着镇静了不少,她深吸一口气,觉得悬吊无依的心是寻着了一处依赖,方才没有注意到,竟消失了的笑容又再度回到了她的唇瓣。“洗画的东西备好了么?要不,让流烟他们去办?” “那倒不用,我早先便预备好了。”这回开口的却是陆詹,早就预备好了?这么说,师父也信她一定能够将画仿制好?兰溪心中说不出的暖和。 “丫头这几日辛苦了,这洗画的活计就交给为师吧!你边儿上该吃吃,该歇歇,今天灶上炖的是鱼头豆腐,还不错,你先去尝一碗,等为师的好消息便是。”陆詹一手包揽了活路,看着丫头那张原本还有些圆润的小脸,这些日子下来,竟瘦了好些,那下巴尖得就跟锥子似的,陆詹也不由蹙紧了眉,臭小子不是每日里都在让人炖补汤、送宵夜的么?怎么肉还是没补起来点儿? 兰溪眨眨眼,将眼里的湿热掩藏在笑意下,俏皮地一举手道,“得令。”有人宠她,她也乐意被人宠着。 洗画当然不是用白水就可以了,需要特制的药水,兰溪见了那一锅黄中泛绿的水,具体有些什么她不清楚,材料都是陆詹备下的,兰溪只依稀认得当中有一种野菜,似是唤作“马齿苋”。当然,这洗画也是很细致的事情,因为还得保留画帛,尽量不要破坏他们认为的,会在画帛上的秘密。 虽说陆詹让兰溪下去歇着,但她哪儿歇得住?自个儿端了个绣墩坐在陆詹边上,屏住呼吸,紧张地看着陆詹小心地将那张帛画浸入那盆黄中泛绿的水中,过了一会儿,才取出一把羊毫制成的小刷子,沿着画笔走过的纹路细细地刷着。一点一点,颜料被从画帛上剥落,一点一点,那盆水的颜色变得丰富而浑浊,一点一点,那张画帛被揭去了色彩斑驳的外衣,展露出真实的表象,虽然不再洁白如新,却没有遮掩。 时间,一点点的过去了,陆詹的额头出了汗,却是不敢抬手去抹,只是小心翼翼地继续手里的动作,直到最后一点颜料被抹去,陆詹深吸一口气,将那画帛从已经辨认不出颜色的水中提了起来。 兰溪这才发觉自己紧张到似乎忘了呼吸,胸口憋闷得发疼。然而,她顾不得这些,只急急地看了过去…… “你们两个,一个敢想,一个敢做,都是胆儿肥的,没成想,还真被你们蒙对了。”陆詹望着烛光下终于露出庐山真面目的画帛,即便满头大汗,还是忍不住松了一口气,笑得开怀道。 兰溪眼里,蓦然便有了湿意,但嘴角却情不自禁地弯起,这是喜极而泣。回过头,她寻找着耿熙吾,目光相触,她满腹的话语却只凝成了一个笑容,师兄,谢谢你信我! 耿熙吾背手,只是勾了勾唇角,但目光却似揉进了烛光,变得柔和了许多,不破不立,阿卿,你做到了。 “今日已是四月十八,我五月初一之前要到嘉兴卫所就任,还有十来日的光景。事不宜迟,我明日便带着老崔他们走一趟。”用过晚饭,兰溪正准备辞了师父师兄回府,刚刚走至窗下,便听得房内传出这么一句,兰溪便不由悄悄蹙了眉。 “那图为师和丫头都仔细参详过,只能判断出在天目山以南,这到底是怎么个情况,谁也说不清,你却不好操之过急吧?”陆詹却很明显不太同意。 “我当然没想一次便寻着宝,我只是先去探探路罢了。” 陆詹沉默了片刻,才又道,“虽然有了图,但这藏宝之地只怕脱不开风水阵眼,你对此一窍不通,太危险了。罢了,还是为师同你走一趟吧。” “不行,你这身子骨,进什么山啊?我都说了,此回去我只是探探路,即便当真运气好,寻到了,我也不会贸然进去的,你放心吧。”耿熙吾却是断然拒绝了。 陆詹静静看了耿熙吾半晌,那目光似能洞察人心,直看得沉稳若耿熙吾也有了一丝不自在,陆詹才移开了视线,叹息道,“四郎,你拜我为师已十余载,你觉得,为师对你会连这点儿了解也没有吗?你既然孤注一掷洗了画,这回进山便定是势在必得了。你让为师如何放心得下?” “师父、师兄!不用争了!还是让我同师兄同去吧!”兰溪思忖片刻,终是拿定了主意,遂走进屋内,打断了两人争论。 耿熙吾不由懊恼,怎么一时大意,竟没有察觉到兰溪来了?听得她的话,师徒两人皆是皱眉,只是还来不及开口,便已经被兰溪打断道,“师兄不必拿什么不合规矩来压我,师父也不要担心。一来,师兄此去必然要与一个懂风水的人同行为佳,这个人还得是自己人,能让你信任的,除了师父,便是我。而师父如今的身子骨不适合远行,遑论进山。二来,我往日里也常与师父一道出门,府中都是安排妥当的,不用担心什么规矩、名声之事,不会有人知道我曾随师兄到别处去过,兰五姑娘只会不慎感染了风寒,在屋里躺上几日罢了。三来,为了师兄安危,为了师父安心,我必然要去。师兄也可以丢下我。但那图已记在了我的脑袋瓜里,我出门也很容易,师兄不带我去,我也可以自己去。”(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七章 妥协 听兰溪那一二三说得头头是道,耿熙吾却很是头疼,像陆詹前几日所说的,对兰溪,有的时候,他当真没辙。 而且,耿熙吾也知道兰溪说得在理,这是他最好的选择。内心深处,他也不是全然不愿,只是,他还是犹豫。她的安危,她的健康,还有她的名誉,他不得不考虑这些种种,哪怕,妄念一动,他其实想不顾一切。 陆詹默默看了两人半晌,将兰溪的坚决,耿熙吾的犹豫都尽收眼底,老狐狸眼一眯,不知想了些什么,而后,一拍桌子,道,“阿卿担心师兄,为师父分忧,真是乖!四郎莫要辜负了你师妹的一番心意。” 师父的意思,是同意了?兰溪瞬间得意了,朝着某人示威般眨了眨眼。 耿熙吾皱紧了眉心,却又莫名地松了一口气,心中泛起一丝欢悦与期待。 “不过,阿卿同你出去,可不比与为师一道。这件事,你还得亲自去同你兰世叔请示,他若同意了,那你们准备好了,随时出发皆可。” 耿熙吾没有表态,低眉垂眼沉默着,兰溪悄悄地回头看他,师父都发了话,这回,师兄应该没意见了吧? 耿熙吾最后终究是妥协了,用罢了饭,他亲自送了兰溪回府。两人在二门前分了路,他径自朝着外院书房而去,亲去拜见兰三老爷。兰溪也不知自家师兄是怎么说的,正在忐忑地等着消息时,松茗来了,传三老爷的话将兰溪唤去外书房见他。 进了书房,兰溪先四下看了看,没有见着耿熙吾,心想着师兄怕是已经走了,也不知道父亲同意了没有? 眼前的情形,有些莫名的熟悉。似乎是在几年前,就在陆詹提出要收自己为徒的时候,她也被三老爷叫到了书房,三老爷也便是如同现在这样一般,沉默地看着她,不发一言,那眼神却锐利而复杂,像是要看穿她,看穿一切。 但兰溪却不如那时的忐忑,这一刻,她竟难得的安之若素,或许是有恃无恐吧!因为这些年,兰三老爷的看重,让她渐渐忘了从前对父亲的生疏与敬畏。 “是你主动提起,要同四郎同去的?”兰三老爷沉默良久,终是开了口,语调平稳,至少兰溪没能听出当中是不是还有骨头。 “是。他是我师兄,如今师父身子骨又不好,我不帮他,谁帮他?”何况,那日师兄的那句“信你”,让她感触太深,前世今生,加起来快要三十年的生命里,她被何人信过?又真正信过何人?那一句信你,太重,太沉,压在心头,却像是冬日里的一床棉被,虽然重,但也暖。 兰三老爷又看了兰溪半晌,而后,沉沉地叹息一声道,“罢了。要去便去吧!只是,有些话,我跟四郎说了,也得再跟你交代一遍。这件事,你知道的,事关重大,不管办得好还是不好,都是件难差。兰家的五姑娘只会好好待在府里,明早出了门,你就是另外一个身份,跟兰府没有半点儿关系。这回出去,也不像你往日里同你师父出游那般轻松惬意,马车,自然没有,丫鬟,你也不能带。万事,你得靠自个儿,还有,这路上也绝不轻松。无论你师兄有多么照顾你,这苦,总是无法避免的。这些,你自己都想清楚了?” 兰溪眉心轻打了个褶,事实上,她之前确实没有想到这些。经三老爷一提醒,兰溪恍悟过来,是啊,这可不是出游,这一趟是带着皇上密令,事关重大,出不得半点儿差错,带在身边的人都是心腹,而且师兄就任在即,只怕会轻车简从,快马加鞭,这苦,自然少不得。这一刻,兰溪突然有些明白了稍早时,耿熙吾的犹豫。 可是,这些苦,能成为她打退堂鼓的理由的吗? 三老爷瞧着兰溪锁眉沉思,也不打扰她,也不催她,甚至自顾自端起茶碗,悠闲地轻呷了一口。 一会儿后,兰溪醒过神来望向三老爷,方才的茫然与挣扎被坚决所取代,“父亲,我自小读书就学过,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苦我虽然尚未吃过,但不见得就不会吃。”其实,再苦,哪儿又能抵过前世的家破人亡、心酸苦楚?三老爷会担心,是因为他将自己当成了自小养尊处优,从未吃过半点儿苦,娇养着长大的女儿,而兰溪却知道,自己不是。所以……“父亲,我是你的女儿,所以,请你放心。” 三老爷又凝望女儿片刻,突然复杂却也骄傲地笑了,“回去收拾吧!你房里自己去交代好,半点儿风都不能透了出去,你母亲那边,由为父去说。” “多谢父亲。”兰溪笑出两颊梨涡浅,每当这样的时刻,她总是很庆幸,老天爷给了她这样的父亲,还有母亲。 稍晚的时候,湖州兰府里都听说五姑娘受了风寒,叫了大夫进府的事儿。后来便听说不只是风寒,还有点儿出疹子,不能见风,也不能见人,怕过了病气。三太太亲自到娴雅苑坐镇,封了院子。这么一来,众人都觉得莫不是这回五姑娘病得厉害了?整个府里众人是心思各异,有暗自揣度的,也有真心挂念、担忧的。 起初,还有人悄悄打听,后来,被三太太拿住了一个,杀鸡儆猴过后,整个府里的声气便小了许多。待得晚间,三老爷沉着一张脸进了娴雅苑,没有进房,却在院子里将一众丫鬟仆妇训斥了一通,让她们小心伺候,看好门户时,无论是担心的,还是暗怀鬼胎的,这回,都彻底地没有了声音。 兰溪这回便不由庆幸这是在湖州,若是在京城兰府,几房人住在一处,各有各的利益,各有各的盘算,哪儿有如今这般的顺当和便宜? 只有正房里,正在帮着兰溪整理行装的秦妈妈几人知道,她家姑娘这回又要偷偷出门去了。 流烟很是怨念,姑娘这回连她也不带了,还说嫌她胖呢。 秦妈妈和枕月却暗自担心,下令封了娴雅苑,老爷和太太又亲自坐镇,连流烟也不带,姑娘这是要干什么去? 兰溪瞧着几人收拾的行装,却黑了脸,“不用带这么多,能不带就别带了,收拾几件衣裳便好。”她又不是去郊游啊!(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八章 心思 “五姑娘是不是病得很严重?怎么听说看也不给人看的呀?” “听说是出了疹子,不能见风。” “呀!这疹子是不是会过人?否则干嘛把院子给封了?” “应该不那么严重吧!太太已经搬去了娴雅苑,老爷也常去,若是真有那么严重,怎么也会透出风来的。倒是咱们五姑娘眼看着就要说亲了,这个节骨眼儿上出了疹子,若是留了疤……哎哟!那可怎么好哟!” “会不会留疤那也是人家的事儿,嫁得好不好也与我们没什么相干。倒是我们还是小心些,别往那处凑得好。若是真染上了,我们可不是人家千金小姐,亲爹亲妈上好的药膏供着,若是成了个满脸麻子,那才没人要了呢。” 虽然三老爷和三太太都出了招,府内明里的声音是没有了,但暗地里窃窃私语的,却是无论如何也杜绝不了。众人众象,其实三老爷早在放出兰溪出疹子的风声时,便已然有了准备,倒是三太太,却仍是忧心得很,夜深了仍然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最后索性一个翻身坐了起来。 “你这是怎么了?莫不是也出了疹子,浑身不自在?”三老爷和三太太已是老夫老妻了,岂能不知道三太太心里的顾虑,但三老爷自三太太翻来覆去,辗转难眠起,就权作不知,这会儿更是笑着调侃道。 那话语当中取笑的意味太过浓厚,三太太有些恼怒地横了嘴角噙笑的三老爷一眼,“老爷别再说什么疹子,一说妾身就来气。你说老爷你怎么就想出了这么一个疹子的辙?这人人都知咱们家阿卿出了疹子,背地里不还都幸灾乐祸地等着我家阿卿成了麻子?那小话还不知是编排成什么样呢。” 三老爷听了这话,却是不由笑了,心中腹诽了一句,妇人之见。面上却是未露分毫,很是耐心地笑道,“太太实在不必多虑。待得阿卿归来,适逢端午佳节,方指挥使千金不是邀请阿卿到杭州赴宴么?届时,这些个飞短流长自然不攻自破。退一万步说,就算我们阿卿的名声有了什么瑕疵,那也不怕。这都是因为谁啊?自然会有人负责的。” 三太太闻言,惊疑不定地猝然转过头望向三老爷,老爷这话的意思难道是……“老爷也觉得四郎好?”三老爷的这个态度可是之前从未有过的,就是之前三太太提起傅修耘的时候,也从未有过。说起来,当时三太太向三老爷提及傅修耘的时候,三老爷虽然没有明言拒绝,但是却是不置可否的样。三太太其实也知,三老爷其实是不赞成的,只是顾及她的面子,所以没有明说。可是,撇开傅大太太不说,傅修耘本身的条件却是极好的,而三老爷却不愿意,莫非是一早就打定了主意……三太太越想越是心惊,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难道是从阿卿拜师那时起便已动了心思? 三太太面上神色几变,三老爷看在眼里,却是不动声色,由着她想了良久,他这才慢吞吞,不答反问道,“太太觉得四郎如何?” 三太太神色有一丝不自在,“四郎这孩子虽然性子闷了些,但胜在稳重,待人真诚,又是陆先生的弟子,阿卿的师兄,自然是不错。可是,他家里毕竟有些复杂,那沈氏不是个省油的灯,嫁给四郎,这日子可不见得轻松。再来,就是我们家虽也与勋贵联姻,但耿家毕竟跟皇家挂着亲,这不太好吧?” 三老爷眯着眼望着三太太,这会儿倒是都不怎么好了,怎么之前他听说,有人还在暗地里打探四郎房里有没有伺候的事儿呢?清了清喉咙,三老爷可不会那么不识相地戳穿三太太,反正什么样的人到了三太太这儿,怕都能挑出一堆的不好来,唉!就是这样,他才愁,他家阿卿要什么时候才能嫁出去,又能嫁个什么样的人家啊。 “整个大庆的世家勋贵来来往往就那些,有哪几家没有跟皇家挂着亲的?咱家是有祖训,不与皇家联姻,但若连皇家的亲戚也都不行的话,咱家孩子的嫁娶那可就是大问题了,所以,这个倒是无须担心。至于沈氏,听说是个不好相与的,但四郎不也好好活到现在了么?而且拜了陆先生为师,与齐王交好,又简在帝心,如今看着是被流放到了这江浙贾家的地盘,可正正说明今上对他的看重呢,日后前途定不可限量。那沈氏只怕是机关算尽,也只会落了一场空,而且,咱们女儿你还不知道么?阿卿那孩子,九岁的时候就能护住你、护住阿久,难不成真嫁到了靖北侯府,就能任由着那沈氏磋磨了?而且四郎那孩子虽然常闷声不吭的,但心里明白着呢,他若真娶了我家阿卿,这后院的事儿,他可不会袖手旁观,没准儿,我家阿卿才是真正的省心了呢。” 三老爷说得笑眯了眼,三太太听得撇了撇唇,这说的,好像她家阿卿已经嫁了耿四郎似的。三老爷说的这些三太太又何尝不知?自那日林妈妈一番醍醐灌顶之话后,她是翻来覆去地想,没能想得如三老爷这般透彻,也是七七八八,差不多了。只是……“不管好还是不好的,我们现在就说这些是不是太早了?四郎他们家可是半点儿表示都没有?”要娶她家阿卿,没拿出十足的诚意,那怎么行? 三老爷目光微微闪动,“你也知道,耿家的情形复杂,而且老陆也说了,四郎这孩子心里有成算,但也还有些顾虑。” 顾虑?三太太不由皱了眉,娶她的阿卿还有什么顾虑? 三老爷目光微微闪动,笑着揽了三太太的肩,“好了!锦如,像你说的,咱们如今说这些都还太早。四郎可是个聪明人,即便他往日不曾想过,这回我二话没说,同意让阿卿跟着去,他也该好好想想了。” “反正老爷就算当真看中了四郎,也不能先开口,落了下乘。何况,这事儿,怎么样也还得看看咱们阿卿愿不愿意。”三太太想了想,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即便她也知道三老爷不会害了兰溪,但还是忍不住加了个但书。 三老爷自然满口答应,反正,八字尚没一撇呢。何况,他家阿卿惯常是个主意正的,确实也得看看她愿不愿意呢。(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九章 上路 天色将明之际,整个兰府还在安静地沉睡着。东南角门却“吱呀”一声轻轻开启,两道身影一前一后极快速地从门内掠出,悄无声息地在黎明前最黑的暗夜中穿梭。 疾走了几步,经过角门对面一条巷子前,那里站着一条人影,无声无息,墨发玄衣,几乎与暗夜融为了一体。 “阿卿——”有低沉的嗓音轻轻唤道,走在前方那条稍显纤细的身影脚步一顿,而后没有迟疑地掉头朝这处走来。 “师兄?”待得走近了些,那道纤细的身影有些迟疑地唤道,声音刻意压低了些,但还是能听出一丝轻柔娇脆,不是兰溪又是哪个?而被兰溪唤作师兄的,自然便是耿熙吾无疑了。待得又走近了些,虽然四周很暗,但兰溪眼神好,耿熙吾那张轮廓分明的脸映入眼帘时,她略略松了一口气道,“不是说了到城外汇合的么?” “唔。他们先去了城外,我来接你。”耿熙吾低声应道,语调里听不出什么情绪的起伏。 “其实不必这么麻烦的,父亲有派人送我过去。”兰溪意有所指地瞟了一眼身后如同影子一般的存在。 耿熙吾目光往后递了递,丝毫不觉得诧异。大庆朝中,哪家达官显贵没有养些见不得光的刀?何况是如青阳兰氏这般真正的钟鸣鼎食之家? 那人一直垂着头,待得耿熙吾的目光看了过去,他却轻轻抬起眼来,但只一眼,又将颈项低下,道,“老爷交代了,若是耿四爷亲自来接,属下便不必再送了。” 兰溪挑眉,父亲什么时候这般料事如神了?还是昨日师兄说过会来接她?兰溪满腹狐疑,悄悄抬起头瞄了耿熙吾一眼,但四下里暗得很,兰溪只能依稀看到师兄那个线条很是好看的下巴微微扬着,刚毅的弧度。 耿熙吾应了一声,“如此,请阁下回过兰世叔,请他放心。” 那人俯身作揖,而后脚步轻悄地退入暗夜中。 兰溪这才仰头问道,“师兄,你没有骑马来?”耿熙吾垂首看她,光线很暗,瞧不出颜色,但能依稀看出她穿了件男子式样的短褐,头发也尽束在了头顶,眼中不由掠过一抹笑意,竟是恍惚忆起数年前他们头一回一同出游的情景,彼时她也是一副男童的打扮,却是粉雕玉琢般的玉雪可爱。 兰溪见耿熙吾半晌没有吭声,不由皱眉唤道,“师兄?” 耿熙吾回过神来,向后指了指,道,“马,不是在那儿吗?” 兰溪连忙踮起脚尖,向他身后看去,这才瞧见他身后的巷子暗影里,正有两匹马儿悠晃着马尾,头碰着头,轻轻转跺着马蹄。当中一匹通体乌黑,高壮体膘,双目炯炯有神,看着兰溪望过去,很是倨傲地打了个响鼻,然后扭过头去,竟似不屑。 兰溪正在暗暗纳罕,目光又被边上那匹栗色的母马所吸引,双目一亮,便越过耿熙吾奔上前去,“师兄,这匹马是为我备的吧?” 说着,兰溪迫不及待伸过手去,那匹母马倒还好,温驯地待在原地,不动不移,那匹黑马却蓦地打了个响鼻,扭头看了过来,马蹄子一跺,就要朝着这边踢过来,兰溪脸色一白,刚想抱头闪躲,边上风动,一道黑影掠过,耿熙吾已掠向前,一手扯着缰绳,另一手挠着马耳,一瞬便让那马儿安静了下来。 转过头见兰溪仍然心有余悸般白着脸,不由扯了扯唇,放柔嗓音道,“追风是我三年前在塞外偶然撞见了的野马,性子烈得很,虽然被我驯服,但对着其他的人脾气就不那么好了,它对你不熟,慢慢应该会好些。” 兰溪惊讶又好奇,“师兄你还会驯马?”而且这匹马一看性子便是暴烈的,要驯服,只怕很是不易吧? 耿熙吾却只是淡然道,“跟军中一个兄弟学的,军营也是藏龙卧虎之地。追风可是野马群里的头马,所以性子暴烈也是常有的。不过如今已经好些了,日后你做了逐云的主人,它总得给你些面子,不会像今日这般失礼了。” “逐云?”兰溪先是狐疑地挑眉,而后恍然大悟般指了指旁边那匹母马。 耿熙吾嘴角半牵,“是啊!逐云是追风的媳妇儿,它刚才怕是以为你会欺负逐云吧!逐云的性子要温驯得多,你骑应该没问题的。” 兰溪还在震惊这匹马是那匹马的媳妇儿,那边便已被转开了注意力,“师兄是怎么知道我会骑马的?”问了之后,兰溪就觉得自己多此一问了,再看耿熙吾嘴角半勾的弧度,更是觉得自己蠢透了,嘴一噘,鼻间一哼道,“我身边的耳报神还真是多。这些年,师兄虽然不在,但还真没有什么能瞒住你的呢?”一边抱怨着,兰溪一边暗暗错着牙,也不知道这回是师父还是六哥告的密,害她想让师兄惊吓一回都没了机会。 耿熙吾见兰溪嘟着嘴的小女儿娇嗔模样,目光微微一暗,嘴角牵起道,“走吧!老崔他们还在城外等着呢。”话落,他蹲下身去,将手伸给兰溪。 兰溪倒也没跟他客气,一脚踩上他的手,借力轻轻一跃,便跨上了马背,一扯缰绳,勒转了逐云的马头,耿熙吾紧接着也跨上了追风的马背,马蹄声轻响,两人两骑一前一后出了巷子。 “对了,师兄,总听你提起那个老崔,是跟你一道从京城来的吧?怎么这些日子都没见过?”一边驱马前行,兰溪一边扭头问道。 耿熙吾起初还一直小心看着兰溪,后来见她骑得还不错,最开始还有些生疏,后来却是越来越熟练,跟逐云也配合得挺好,这才放下心来。听得兰溪的问话,挑眉道,“老崔是我在军中识得的,在西北军里是个老油头,懂得很多,身手也不错,但人懒,不喜欢去争功,所以到现在也是只是个伍长。有一回我救过他的命,他便私下跟我说要来我帐下,我也与他投缘,便去要了他来,他便一直跟着我了。这些日子,他都在到处溜达,所以,没住在三柳巷。” 兰溪听罢,点了点头,原来是救过人命的,难怪了,师兄带了一堆的姓耿的,唯独这一个,姓崔。那必然也是可以全心信任,托付生死的。(未完待续。) 第二百章 莽汉 “哎哟!我的爷,你这路走得也太慢了,路上的蚂蚁怕都被踩干净了。再不来,这太阳都要晒屁股啦!” 在见到老崔之前,兰溪一直认为哪怕是当兵的,也该是耿熙吾那样的。虽然人要黑壮些,身上有股子戾气,但该有的礼数都会有,绝不会将“屁股”这类不雅的词,直接挂在嘴边。然而,老崔这个人却彻底打破了兰溪心中的认定。 面前的人三十多的样子,一头乱糟糟的头发,蓬乱地顶在头上,一脸的络腮胡子,几乎将五官都给掩埋了,一双眼睛像是兰溪在画中见过的狼,亮铮铮的泛着凶光,身上衣裳脏而乱,腰带系得松松垮垮,襟口散开,甚至露出了里面脏污到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的里衣,袖口的线缝绽开了,像是老崔此刻一般,咧开嘴嘻嘻笑。 兰溪前世今生加起来近三十年的生命中,也从未见过老崔这样的人,一瞬间,兰溪觉得自己进入了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 老崔见着了兰溪,眼珠子咕噜噜一转,看着面前做小子打扮,但细皮嫩肉,白白净净的模样,昨晚被陆詹特意叫去说了一番话的他哪儿有不明白的?这就是陆先生的小徒弟,他家爷的小师妹了吧,这长得还不错,明眸皓齿的,不过……瞧瞧兰溪圆瞪着眼死死盯着他的模样,老崔皱了皱眉,想道,怎么看着有些笨啦?耿长风他们都不都说这位五姑娘聪明得很么?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嘛。 耿熙吾轻咳了一声,道,“阿卿,这位就是崔进辉,你也跟着我们一样唤他老崔便是。老崔,这便是我师妹……” “这位小兄弟怎么称呼?”老崔却是油皮地笑了,眯眼瞧着兰溪,人家姑娘都刻意一身男装打扮了,就是不想暴露真实身份,虽然他们这一群人都知道,但能让人家自在,该作的戏还得做。 耿熙吾目光一闪,转而望向兰溪,后者也醒过神来,因着老崔这声问,震惊过后,却是没了恶感,微弯唇道,“你们唤我小五就是了。” 还算爽快,老崔点点头,心里松了口气,若是个扭捏作态的,那这一路便辛苦咯。 “爷,时辰不早了,咱们还是上路吧?再晚,这太阳就当真要晒着老崔屁股了。”开口的是耿熙吾身边的人,兰溪还识得,唤做长劲。 “滚你娘的蛋。你个小兔崽子日子过腻了是不是,想给老子找不自在。”老崔当下便爆了粗口,一巴掌拍了过去,“呵!你还瞪眼了?不服气是不是?不服气咱俩比上一回。” “比就比,怎么个比法?”耿长劲也是个不服输地,梗着脖子回道。 “老规矩,看谁先跑到长亭。” “不设限?” “都说了老规矩了,你啰嗦个什么劲儿?比是不比?” “当然比了。”话落,一夹马腹,一马当先,如离弦的箭般疾射而出。 “小兔崽子,你使诈啊!”老崔急吼吼地一边叫骂着,一边翻身上了马,双腿猛踢,急追而去。 “老崔,是你说的老规矩,你往回可也使过诈,长劲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对啊!老崔,赶紧跑啊!不然输给长劲,这脸就丢大了。” 边上众人笑闹着起了哄,气氛很是热闹。兰溪见了眨眨眼,有些愣神,边上耿熙吾略显踌躇地看了她一眼,道,“他们一处没规矩惯了,没吓着你吧?” 兰溪摇摇头,“吓着倒没有。”不习惯是有的,不过……“看得出来,他们感情很好。其实这样……也不错。”这群汉子之间都是磊落坦荡,比起内宅里的勾心斗角,心里怕是要敞亮了许多,虽然不习惯,但与这样的人相处,应是不错的吧。 晨光微明中,耿熙吾见兰溪轻蹙的眉心舒展开来,唇边有了笑影,深邃眼瞳中的阴影点点散去,平稳的语调里多了一丝丝难以察觉的轻快,“走吧!再不走,这天色可真就晚了。” 兰溪回头瞅他,神色古怪,“师兄,你不用顾虑我的。事实上,你若想说那个……老崔说的那话,其实也挺应景的。”兰溪说罢,便轻喝一声“驾”,驱马往前奔去。 耿熙吾在她身后愣了愣神,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这姑娘说得是什么。眼中掠过一抹讶然的笑意,这姑娘,倒是适应良好啊! 耿长劲虽然使了诈,到最后却还是输给了老崔,嚷嚷着不服输再比过,一群人又是纷纷起哄,一路笑闹着,到得太阳升起时,已进了山。 山里的路不比官道宽敞平坦,速度便慢了下来,阳光从浓密的枝叶间筛落下来,虫鸣鸟叫,野趣横生。 “我见长风也来了,那师父身边就只有宝贵一人,若是有什么事,怕是照料不过来吧?”一路行来,兰溪已经将同行的人摸了个底,除了自己、师兄和老崔,耿熙吾还带了十个耿家暗卫,清一色的黑衣,清一色唤作“长什么”,当中有跟长风一般,面无表情的,也有跟长劲一般喜欢笑闹起哄的,当中甚至还有一名女子,只是那也是个冰块儿脸,一路上几乎眉听她说过半句话的。兰溪倒是对那姑娘挺好奇的,但却不好问,毕竟她只与长风相熟,奈何,见着了他,兰溪却是蹙起了眉,有些担心道。 耿熙吾目光暗闪,道,“长风自然是留在师父身边的。” “可是……”兰溪张大了嘴,虽然都是清一色的黑衣,但长风那张冰块儿脸毕竟看了好些年,前几日,她还看出他对她家流烟心怀不轨,夜里咬着牙想着他的脸,咒骂过一回,哪儿可能认错。 耿熙吾的表情却有些奇怪,“那不是长风,是长漠。” “嘎?”兰溪半张着嘴,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耿熙吾轻咳了一声,咽下喉间的笑意,“长风和长漠是双胞胎兄弟,长风被我派在了师父身边,而长漠一直跟着我。” 兰溪默默消化了这个让人震惊的消息,片刻后,一扭头,危险地眯起眸子道,“那对我家流烟心怀不轨的,是长风,还是长漠?” 耿熙吾扭过头去,不言语。 兰溪却一握拳道,“我就说嘛,这长风跟我家流烟识得也不是一两日了,怎么突然才看上了眼。敢情,这根本就是个美丽的误会嘛。” 耿熙吾额角抽了两抽,聪明的没有搭话。(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一章 野趣 越往上走,路越发的窄,林子也越发的密。又走了好一会儿,耿熙吾抬头看了看天色,下令停下歇息一会儿,用过午膳再出发。众人得了令,纷纷下了马来,一些收拾了个能够歇息的简单的空地,一些则去往林子里捡枯枝生火,还有一些去找水,而耿熙吾回过头,默默看了兰溪片刻之后,只是帮着她从马背上扶下,便走开了。 兰溪虽然会骑马,平日里兴致来了,也会偷偷跟着兰洵一道跑上一回,但她从未这般长时间的骑过。所以,即便她明知道耿熙吾已经是顾及着她,速度并不快,而且才这么一会儿就休息了,但是从马上下来的时候,她的双腿还是轻轻打着颤,大腿内侧隐隐的疼,她锁着眉,不敢吭声。 那边却已有人一言不发地搀住了她,兰溪有些诧异地望着那面无表情,冷若冰霜,唤作长柔的姑娘,好一会儿后,才不自在地咧嘴道,“多谢。”其实,兰溪在听说这个名字的时候,还暗暗腹诽了一回,这么一个冷若冰霜的姑娘,哪里就“柔”了,这名字取得还忒不合适。可人家这会儿却默默扶住了她,虽然表情仍然算不得好,但是兰溪暗暗想着,也许人家是面冷心热的吧? “小五用不着谢她,反倒是她该谢你才是。”笑眯眯的话语出自老崔,他不知从哪里寻摸了个酒葫芦来,正倚在近旁的一棵树干上,一边喝着酒,一边笑呵呵地望着兰溪两个。 谢她?为什么?兰溪不解地一皱眉,狐疑地望了望老崔,总觉得他脸上那油皮的笑容似是别有深意,没能寻得答案,兰溪又掉头将目光投注在长柔脸上。 长柔自然不会为兰溪解惑,事实上,她根本像是没有听见,眼皮都没有撩上一下。 而老崔也不是个能耐得住性子的人。“长柔你不是一直想跟着来么?这回若非小五一道,爷觉得有个姑娘家要方便些,也不会点了你的名,所以你得偿所愿,难道不该感谢小五么?” 居然还有这样的事?兰溪诧异的挑眉,随即,心里却是有一种怪怪的感觉,师兄是为了她,这才让这位长柔姑娘跟着啊?兰溪抬眼,目光逡巡着那道挺拔的身影而去,耿熙吾正同那些暗卫一道生火,搬东西,亲力亲为,半点儿架子也无。师兄从来都是这么设想周到啊!兰溪在心里赞着,但只一瞬,又轻轻锁了眉,但说到底,她还是拖累了师兄啊! 短短的顷刻间,兰溪心中思绪翻腾,五味杂陈。边上老崔笑得意味深长,长柔却自八风不动,就在兰溪以为这位长柔姑娘其实是不会说话的时候,她却开了口,“姑娘,属下扶你到边上坐一会儿吧!” 自己的窘态还是被人发现了啊!虽然不愿意麻烦别人,但是她若逞强,反而更是会拖累人家吧?兰溪从不是个矫情的人,所以,一想通之后,便也从善如流了,但仍是有些不自在地道,“劳烦你了。” 长柔又沉默下来,但动作却很是轻柔,兰溪几乎没有使上什么力,便被她连拖带拽地安置在了一棵树下。兰溪轻松了一口气,抬起头,便见这么一会儿功夫,那几个人居然已经生起了火,有人已经不知用什么叶子编了个大碗,装来了水,就连那火上也架了一个不知何处寻来的破瓦罐,那水盛来便倒进了罐里煨着。兰溪见了,不由微微咋舌,这眼前的一切,都让她觉得陌生而惊奇。 “是不是觉得他们挺训练有素的?”耿熙吾不知何时走到了兰溪身边,顺着她的视线望了过去,挑起了一道眉梢。 兰溪有些尴尬,“我只是没有想到,他们平日里也该跟着你在军营里的吧?在军营里不是操练就好了吗?难道还要做这些?”看他们的样子,便是常做的,否则也不会这么熟练。 耿熙吾的目光微微一闪,道,“行军打仗,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什么情况都可能碰见,懂得多一些,活命的机会便要多一些。” 兰溪恍然,便有些愣怔地看着耿熙吾,师兄口中的那个世界,兰溪没有办法想象,他口中的一切,似乎都曾离她很遥远,可是如今,从他的口中,从他的身上,那些原本与兰溪的认知和世界格格不入的一切,却一点点开始明晰形象起来。 耿熙吾自然将兰溪的神色变化都看在眼里,但他却没有说破。 那边几人突然高兴地嚷了起来,耿熙吾神色一动,虽然仍然不见什么太过外显的表情,但兰溪却能看出来,他这会儿心情不错,“看来长劲和长庆他们找着好吃的了,这些个野味长柔最会料理了,咱们快些过去,他们个个一遇上吃的,可都是恶鬼投胎的,去晚了,可就没了。” 兰溪自然欣然应允,由着耿熙吾亲自扶了她过去。长柔的手艺果然很好,几只烤的野兔和獐子外酥内嫩,就连兰溪这个不太爱吃肉的,都歇不住嘴连连吃了好几块儿,更别说那些个如同耿熙吾所言一般,饿鬼投胎的小伙子们了,你争我夺,一顿饭吃得那叫一个惊心动魄,但兰溪唇上的笑却自始至终没有淡过,猝不及防的,她竟喜欢上了这样毫无拘束的感觉。 烤肉什么的还好,兰溪最喜欢的是那锅用山间捡的蘑菇和骨头炖的汤,那叫一个鲜啊!兰溪狠喝了两碗才住了口。 大快朵颐之后,兰溪悄悄摸着浑圆的肚皮想着,本以为是来吃苦的,怎么出来这半日,虽说骑马辛苦了些,但吃好玩儿好心情更好,竟还出了些野趣来。低垂下眼,她嘴角半勾,却似甜似苦,说到底,还是特意照顾她的吧。但是,怎么也不能因着她一人耽误了事儿啊,毕竟他们这回出来事关重大,可不是来玩儿的呀。 所以,饭罢,稍稍歇息之后,兰溪在林子里的小溪边找着了耿熙吾,“师兄,咱们待会儿得加快些速度了,日落之前得赶到山顶。”(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二章 杀局 “师兄,咱们待会儿得加快些速度了,日落之前得赶到山顶。” 兰溪找到耿熙吾时,他正蹲在林间的小溪边,抄起水来洗脸。闻得兰溪的声音,他抬起头来,微湿的发贴在额上、颊边,残留的水珠被阳光照耀着,闪烁着晶亮的光,兰溪恍惚觉得眼被刺得有些疼,不由微微眯了眯眼。 耿熙吾回头见这姑娘的表情,嘴角轻牵,道,“加快速度,你受得住吗?” “自然受得住。师兄,我是来帮你,不是来拖累你的。”兰溪神色认真道。 耿熙吾这才点了点头,“好吧!不过你要记得,不要逞强。你若当真伤了病了,那才是真正的拖累。” 这个道理,兰溪自然知道。于是兰溪点了点头,松了口气,方才莫名而起的沉重便也随之消散,她嘴角又有了笑影。“那咱们就走吧!早些上路,也好早些上山顶。”上了山顶才能看清他们所处的地形,至少要找出那张地图上的某个点,那张图才算真正得用了。 只是话才说完,却见耿熙吾突然转头朝着身后某处望去,一刹那间,面色冷凝,双眸如箭,浑身戾气,他竟已恍似前世初见时那般,自血雨腥风、刀光剑影、尸山血海中拼杀而出的杀神。 兰溪打了个愣怔,刚想开口,却见耿熙吾突然冲着她比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一步一挪,往后退,拉住兰溪的手,刚喊了一声“走!”便不等兰溪反应过来,拉扯着她便往来时路窜去,一声轻啸,出自耿熙吾口中。 兰溪被拉着飞奔,还没反应过来,身后几道身影窜出,携着杀气的刀锋横切竖劈而来。这一连串的惊变于兰溪而言,不过是在短短的顷刻间,待得她被耿熙吾往侧边一推,堪堪躲过那把寒光迫人的剑,与死亡擦肩而过时,她才恍惚间明白发生了什么,也不由煞白了脸色。 下一瞬,她已被耿熙吾护在怀中,就地一个打滚,而他们方才短暂停留的地方已砍下数把剑来。声声轻啸不绝,一声比一声急。耿熙吾一边带着兰溪左躲右闪,一边试图冲出去。兰溪不敢挣扎,由着耿熙吾将她密密护在怀中,她甚至脑中已是一片空白,即便是已死过一回,但是这般直面生死,还是刀剑相加的生死,于她而言,还是头一回。 耿熙吾手中没有兵刃,又带着一个丝毫不会武功的兰溪,闪得异常狼狈。然而,那一声又一声的轻啸过后,本来离这儿并不算远的他们方才的落脚之处,却一直无人来援。耿熙吾目光中闪过一道狠烈,匆匆望了一眼怀中的人。兰溪正惨白着脸,圆睁着一双眼定定望着他,耿熙吾心头一痛,眸中便闪过一抹坚决,咬牙道,“把眼睛闭上。” 兰溪不知道师兄要做什么,但她还是乖乖地闭上了眼。漫天的黑暗中,声音似乎更加的清晰起来。她被抱着旋转,刀剑破空之声迎面袭来,即便闭着眼,兰溪也感觉到了杀气地逼近,下一瞬,那锐利的刀剑像是碰到了什么阻碍,发出滞涩的沙音,然后就在那一个刹那,时间仿佛静止了,一切的声音似乎都消失了。 但那也是似乎罢了。“啊!”一声闷声的痛喊,兰溪骤然睁开双眼,便见着一个黑衣人被砍倒在地。回过头,这才瞧见耿熙吾一手护着她,另外一手则握着一把钢刀,淬亮的刀身上正有血蜿蜒着淌过,从刀尖滴落,没入脚下的泥土当中,但那殷红的色泽还是穿越了时空到了兰溪眼里,一如那****喷吐在大红遍地金的裙摆上的,那朵暗红色的,血染的花…… 手里有了兵器,耿熙吾似再没有畏惧,倒提兵刃,恍若浴血修罗,那些个黑衣蒙面人竟被骇得一时不敢上前。 几道身影在这时冲了过来,左左右右将耿熙吾和兰溪二人围在了中间,是耿长漠几个。 “爷?”耿长漠一边警惕着周遭几人,一边抽空问道。 耿熙吾皱了皱眉,四周看了看,见人没有来全,而且这几个身上也个个不同程度的挂了彩,眸光不由暗了暗,“我没事。” “奶奶的,这些个狗杂碎是从哪儿冒出来的?老子的一条腿都险些被剁掉!今日非得跺了他狗娘养的几条腿老子才能咽下这口气。”老崔的头发更乱了,那件本来就破了口子的衣裳襟口被划拉开了一长条,散乱着星星点点的血迹,好在他还有力气跳着脚骂人,辞藻之丰富,应该无碍。 “好!今日便卸了几条腿来给你出气。”耿熙吾目光一冷,沉声道。话落,已冲了出去,手起刀落,近前那黑衣人侧身躲过,耿熙吾的刀锋却已从腋下穿过,直直戳进了他的心肺。 想来,应该是长久相处而形成的默契,在耿熙吾动的同时,耿长漠、老崔几个动作也同时拔地而起,从不同的方向冲了出去,手中的兵刃划出雪亮的光,刺目得让兰溪不由偏头闭眼…… 耿熙吾却没有恋战,在老崔几个分散开那些人注意力的同时,他毫不迟疑地抽出没入那人胸口的长剑,一刻不停,拉着兰溪拔腿便跑…… 不知跑了多久,似终于安全了,耿熙吾稍稍缓下步子。身后两串脚步声逼近,耿熙吾握刀的手紧提起来,待得看清来人,这才稍稍放松下来。 “长漠他们呢?” 来的人是老崔和长柔。 “应该是走散了。或者将人引开了。其实这种情况,分开走或许还好些。”一直话少的长柔接话道。 耿熙吾沉默没有说话。 老崔却气不过地一甩手叫骂道,“他娘的,一路上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啊,怎么就突然冒出来这么一群狗杂碎的。”骂了一通,他又泄气般一甩手道,“算了,你们在这儿等着,老子先去探探路,老子跟北狄军打了多少回都命大活着,总不能栽在了这儿。”说着,骂骂咧咧走了。 长柔自来便是影子一般的存在,不开口,便如同透明一般。 耿熙吾转过头,见着抱膝蹲在边上,脸几乎埋在双臂之间的兰溪时,却狠狠皱起眉来。(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三章 危机 她吓坏了。她在发抖。认识到这个事实,耿熙吾再也顾不得其他,从前那些让他不敢靠近的种种顾虑,在这一刻突然变得无关紧要。他快步走上前,却又在快要靠近时,慢了下来,在她身边蹲下,轻柔地、缓慢地展开双臂,却是没有迟疑地将抱膝蹲在地上,将脸尽数埋入双臂之间,还是无法抑制的打着颤的兰溪拥入了怀中。 “阿卿——”这一声“阿卿”里包含了多少的心疼,多重的内疚,还有多少难以言明的千言万语。 “对不起。”早知如此,哪怕是千万个再了不得的理由,他也不该带她来。耿熙吾心房隐隐抽疼,他不得不去想,这或许是上苍对他动了妄念的惩罚吧? 她是个自小娇养着长大的千金小姐,她的生命里,从来都只有锦衣玉食、和风细雨,几时见过这般的阵仗,刀剑、血腥、杀戮,该将她吓成什么样? 耿熙吾皱着眉,手放在兰溪背上,轻轻拍抚着,一下又一下,带着轻柔的安抚。掌下兰溪的颤抖慢慢的平息,她终于缓慢地抬起头来,虽然脸色苍白,但她没有哭,双眸中仍然残留着恐惧,但目光仍然有神。耿熙吾见了,便不由微微松了一口气。 “师兄——”兰溪总算开了口,嗓音有着微微的嘶哑,“那些人……是谁派来的?”一出手,便是杀招,竟是要师兄的命么? 耿熙吾却听着兰溪开了口,眉宇悄悄舒展开来,听得这话也不在意,回道,“你放心,我心中有数!只是这回是我大意了,想着我行事已足够小心,又远在江南,旁人该是鞭长莫及了才对。”而且那人这回也是长进了,派来的人居然都是不下于他身边暗卫的高手。想到这里,耿熙吾疑虑地皱起眉心。 兰溪抬头,复杂地抬眸望着神色淡然的耿熙吾,这样的暗杀,师兄竟好似习惯了。习惯?兰溪心底突然又苦又涩,要什么样的人过着什么样的日子,才会习惯这样的事儿?兰溪心中有了几分猜测,但她也看出耿熙吾不想说破,遂也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其实知道是何人所为又能怎么样呢?无论是因着这次皇命在身招来的杀身之祸,还是耿熙吾已经习惯了的那类暗杀,不管是为了什么,不管对方是什么人,既然对方有备而来,他们能不能安然逃出去都还成问题,遑论之后的事儿? “阿卿,对不住。”耿熙吾还是将心中满满的抱歉凝成了这样一句。 “师兄若当真还把我当成师妹的话,便不要再说什么抱歉的话。师兄曾说过,你命大,其实我也一样,所以,咱俩死不了的。”兰溪苍白的面容上浮现一抹轻浅的笑,双目里闪烁着坚定的光芒。其实要比命大,师兄又怎么能比过她这个重活一回的人?老天爷让她重活了一遭,总不可能让她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这儿吧? 耿熙吾见兰溪这样,紧绷的心弦微微放松,心底更是欣慰而欢悦,阿卿果真不是寻常的女子,唤作别的姑娘,遇着了这般可怕的事,还不知会吓成什么样呢。虽然阿卿也被吓着了,但她却没有哭,这会儿更是这么快就冷静了下来,真是坚强而勇敢的姑娘。 “好。再也不说了。”耿熙吾低沉着嗓音承诺道,目光却一寸寸柔下,甚至燃起了星星点点的笑意。 就在这时,林间突然响起一声轻啸,几人都猝然回头,望向密林深处。 “这是……”兰溪眉眼间染上两分喜色,这轻啸声之前兰溪听过,出自耿熙吾之口,所以……“是自己人吗?”回过头却见耿熙吾和不知何时出现的长柔都望着声源处,一脸的凝重,她打了个愣怔,心头一突,讷讷问道,“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在有敌人,又情况未明的时候,我们的人是不会轻易暴露自己的位置的。”长柔面无表情地道。 兰溪心下一沉,所以,那声轻啸不是为了传讯,那就是…… “那是示警。”耿熙吾沉声道。 “这么近?是老崔吗?”老崔刚刚走开,说是去探路,莫非是发现了什么不对劲的,所以以轻啸声向他们示警? 耿熙吾摇了摇头,“也有可能是其他人。”话落,他却是一弓身,在兰溪跟前半跪下来,将宽阔的背送到兰溪跟前道,“上来,我背你。咱们得赶快离开这里才行。” 兰溪很想有骨气地说她可以自己走,然而她却发现自己没用的双腿竟是软了,半点儿力气都没有。兰溪幽幽苦笑,如今命保不保得住都是问题,也不是讲什么礼仪规矩的时候,所以,还是只能劳累师兄了,想到这儿,兰溪也不再扭捏,略略站起后,趴上了耿熙吾的背,双臂环绕上他的脖颈。 重生以来,兰溪从未与男子这般亲近过,而耿熙吾又何尝不是。他们如今的近,她的胸口紧贴着他的背,能感受到少女温暖柔软的起伏,她的呼吸就喷吐在他的颈侧,****难耐,她的发丝扫在他的肌肤上,痒,一路蔓延至心底。奈何,这个时候,他没有多余的心思去心猿意马。 将人托起,他稳稳地站了起来。却是回头看了长柔一眼,什么话也没说,但长柔似乎便读懂了他的眼神,点了个头,然后无声地便朝方才那声源处而去。 兰溪趴在耿熙吾背上,惊疑道,“长柔要干什么去?不是说那声轻啸是示警的吗?那那里应该有危险啊!” 耿熙吾没有说话,却是背起兰溪迈开了步伐,既快又稳,却是朝着跟长柔截然相反的方向。 兰溪隐约明白了什么,脸色又苍白了几分,惊喊道,“师兄!” 耿熙吾却是恍若未闻,步子迈得急切而坚决,“将头低下。”一个极速地俯身,兰溪随之本能地将头低下同时,耿熙吾背着她,一头奔进荆棘丛生的密林深处,那里没有路,两边的荆棘张牙舞爪地拦住他们的去路,枝桠上的钩刺刮破了他们的衣裳,却没有阻挡耿熙吾的脚步。兰溪将小脸埋在耿熙吾的背上,隐约想着,师兄是怕将她的脸给刮破了?(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四章 奔逃 四周很静,静得连虫鸣鸟叫也消失了一般,只能听见耿熙吾的心跳声咚咚地响,呼吸声一声急过一声。兰溪不敢问他们是不是已经安全了,事实上,也用不着问。 身后突然而起的细微的风声传入耳内的同时,兰溪犹在怔愣,耿熙吾已经背着她,一手绕在身后稳住她,腾空而起,另一手中倒提的钢刀斜刺而出。“铿”一声响,与身后直刺过来的一把长剑撞在一起。 耿熙吾利落的一收刀,再狠狠地劈将过去,那黑衣人被击得往后退了几步,才堪堪站稳。面巾外露着的那双眼戒慎地紧盯耿熙吾,握剑的那只手被震得虎口发麻,不受控制地打着颤。 然而耿熙吾并不给他喘息的机会,方一落地,便又将刀横劈而来,黑衣人格剑来挡,耿熙吾脚尖轻触剑尖,借力使力,即便背负着兰溪,却让人如大鹏展翅般直跃而起,双脚在半空中一个交叠,又俯冲而下,手中钢刀直劈那人的天灵盖。 黑衣人双眸骤睁,连忙弓身就地一滚,堪堪躲开头顶一击,剑却已逼至颈侧,他这才陡然惊觉自己着了道。方才那招不过是虚晃,这才是致命一击。奈何,他已来不及后悔,瞪大眼,随着颈间喷出的血箭,死不瞑目。 耿熙吾略略喘息了一下,“师兄,你怎么样?”背后,兰溪担心地问道。耿熙吾摇了摇头,耳根一动,已听到林中渐近的脚步声,他眸中精光一闪,背着兰溪重新站起,往着密林深处纵跃而去。 也不知跑了多久,耿熙吾总算停了下来,将兰溪放在路边一棵大树下,喘了口气。“这里暂时应该安全了。” 兰溪见耿熙吾额角渗出密密的汗珠,目光微暗道,“早跟你说,我可以自己走了。” 耿熙吾可不敢实话实说,让她这千金小姐走这样的山路,不见得就比他背着她快。“渴了吧?我去给你打点儿水喝。”边上就有一条小溪,他四处看了看,就近摘了一棵树上的叶子,灵活地折了几下,便将那片叶子折成了一只杯子,到溪边盛了水后,端给了兰溪。“这里只有这山溪水,你就将就着喝吧!” 兰溪微微一笑,而且她也确实渴了,倒是没有二话,接了那水仰头便喝了个干净,“山溪水倒是甘甜爽口得很,在我品来,也没比师父的那些个极品的雨前龙井差什么呀。” 还能拿师父取笑,看来是没什么事了。耿熙吾也跟着牵了牵嘴角,“据我所知,再好的茶到了你嘴里,也只有个好喝与不好喝的区别吧?” “师兄!”兰溪撅嘴,不满道,“没有你这样揭短的啊!何况,我们可是刚刚才生死与共过啊!” 生死与共。耿熙吾眼中亮光闪过,头一回觉得这个词儿居然这般的美妙。只是,他终究没有再开口调侃兰溪。 沉默了一会儿,兰溪稍稍敛了唇边的笑,神色也晦暗而认真起来,“师兄,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耿熙吾沉默不语,举目四望,在他们奔逃的时候,时间悄然溜走,天色,居然一点点暗了下来。 “咱们是不是该先回去?”不管是什么人追着他们不放,想要置他们于死地,这个时候,似乎都不应该再继续寻找那个还不知道究竟是不是存在的宝藏了。 “先找个地方过夜再说。”耿熙吾说着,又在兰溪跟前半跪了下来。 兰溪这回却说什么也不肯让他背了,执拗得让耿熙吾也不得不妥协,最后只好让她自个儿走。两人沿着山溪一路往上走,“长漠和老崔他们……不会有事吧?”沉默了良久,兰溪还是忍不住问道。 耿熙吾的目光沉在渐暗的天色中,闻言只是轻嗯了一声。 “还有长柔呢……”那个冷若冰霜的姑娘,也是为了让掩护他们,所以刻意迎着危险而去的吧?会没事吧?都会没事吧? 耿熙吾没有吭声。 兰溪只觉得心房空得厉害,也慌得厉害,“还有长劲、长庆……”明明不过半日的光景,明明他们是一道出来的,甚至就在不久之前,他们还聚在一处说说笑笑,怎么眨眼间,就已生死不知? “阿卿——”沉默了这么许久之后,耿熙吾终是开了口,“我说过吧?懂得多一些,活下去的可能就要多一些。而你都见到了,他们……都懂得很多。” 师兄这是在安慰她吗?不过,傻师兄,说一句他们不会有事的,哪怕是违心的安慰又会怎么样?可是,明明是那么一句不怎么安慰人的话,兰溪还是被安慰到了。沉甸甸的心轻松了些许,她觉得自己或许当真该对那些人多些信心,多些期望,大家都会没事的。出门时,都还那样鲜活的生命,怎么可能说没就没了呢? 然而,兰溪的眼角还是被泪意一点一点打湿,模糊的视线里却有一盏小小的灯笼闪现。哦!不只一盏。 兰溪眨了眨眼,将泪水眨去,指着那一处,惊叹道,“师兄,你看!” 天色微暗中,星星点点,闪烁无垠,无数盏的小小荧光灯笼在溪边的草丛中飞舞。竟是成千上万的萤火虫,发着点点黄绿的荧光,在叶间水上追逐、飞舞,竟比天上星子还要耀眼。 “真美啊!”兰溪叹息道。人生真是奇妙,方才他们还被人追杀着,慌不择路的奔逃,这一刻,却能欣赏到这般的人间至境。 耿熙吾走上前来,与她一同观赏着那星星点点的萤火,双眸也像被这荧光投射出了波影,显得柔和了许多。“我从前听人说过,这种虫子的生命很短暂,只有一个夏天。” “虽然短暂,但这样的生命,却是灿烂而无憾的吧?”兰溪接话道,又静静凝望着那飞舞的萤火半晌,又道,“师兄,你们在军中会唱那首歌么?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耿熙吾沉默着,双眸却一点点暗下,背负在身后的双手紧紧交握在一处。 而兰溪,终于回过了头,望向耿熙吾了,那双眼睛,在耿熙吾眼中,比那漫天的萤火,更加的耀眼美丽,“师兄,明日天亮,我们便去找老崔他们吧?”无论如何,一道出来的,他们谁也不能丢了谁啊! 耿熙吾牵起嘴角,笑了,“好!”(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五章 独处 “师兄,你快看!那是什么?”兰溪指着某一处兴奋异常地叫道。 耿熙吾闻声望了过去,最先看到的却是兰溪那双晶亮的凤目。 兰溪嘴角弯起,笑得有两分得意,一分遗憾,“看来,之前的苦恼都是庸人自扰啊!我那幅画也是白画了。” 昨日夜里,耿熙吾和兰溪一边看着那在溪边草丛中飞舞的漫天萤火,一边沿着山溪往上走,终于在一处山坳找到了一个避风的地方。耿熙吾寻了些干草简单铺了一处休息的地方,燃起了一处火堆,招呼着兰溪过去坐下。 兰溪搓着微僵的手指,有些留恋地看着火,却又踌躇道,“师兄!燃着火不好吧?会不会把那些杀手引来?” 耿熙吾却是毫不在意,一边用枯枝将火拨得大一些,“你别担心,把你自己弄暖和些就是了。”山间昼夜温差大,兰溪又自幼娇养着长大,什么时候吃过这般的苦?方才他便注意到她脸色都有些发白了。 兰溪听耿熙吾这般说,便也不再矫情了,一来,她确实是冷得厉害,虽然这些年秦妈妈将她的身子调养得很好,但她觉着若是再冷下去,没准儿她就真得着凉了。这个时候病了,那才是真正拖累她家师兄呢。搓着手指朝火堆靠近,温暖的感觉一点点从指尖蔓延过来,她才舒缓了一口气。 而这口气一舒缓,肚腹里便突然传来一阵空鸣。兰溪连忙一把捂住空瘪的肚皮,懊恼得腹诽道,兰溪,你可是世家淑女,这样很失礼,知不知道啊?抬起头,很是尴尬地偷瞄着耿熙吾的反应,却见他也正看着她,但神色淡淡,倒是看不出什么异样,但兰溪仍觉很是不自在。 “饿了吧?”耿熙吾淡淡问道,火光跳跃中,他那轮廓分明的面容也随之明明灭灭。 兰溪垂下头,没有应声,她肚子唱得那声空城计师兄会没听见么?习武之人,可比旁人要耳聪目明得多吧?只是饿了,那又怎么样呢?这荒山野岭的,难道师兄还像方才长劲他们一般去给她寻吃的不成。想到这儿,她突然有些慌,一只手疾伸过去,揪上了耿熙吾的袖口,忙道,“是有些饿,不过忍忍也就过去了。”说着,便往四周看去,密林深深,在暗夜中犹如鬼魅一般林立,而那些密林中,更似隐藏着难以窥视的危险,兰溪便白了脸色,悄悄地将小屁股往耿熙吾的方向挪了挪。 火光的跳跃映照在耿熙吾深邃的黑眸里,似也将他的眸色染得明明灭灭,他垂下眸子,看了一眼兰溪揪在他袖口上的手,细白如瓷,剔透得似能透过火光去,被染成了均匀的粉红色。再抬起眼,见兰溪四处偷瞄,小脸微白的模样,不由勾了勾唇角,道,“你不用害怕,这个时候,我也不会丢下你去找吃的。” 嘎?兰溪讷讷抬起头,没有错过耿熙吾眼中闪烁着的笑意,不由又是一阵懊恼,师兄是在笑她太胆小了么?这回,兰溪终于确认安逸的日子,是会让人胆子变小的,想当年,为了抓芳姨娘的把柄,她可是带着流烟在冷风里待了大半夜,连“鬼”也不怕的呢。想到这儿,兰溪叹息着警惕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呀! “先垫吧垫吧!待得天亮了,我再去给你寻摸吃的。”兰溪正垂首反省着,却见一个纸包被递到了跟前。 兰溪接了过去,打开,见纸包里包着几块儿绿豆糕,应该是被耿熙吾揣在怀里的,犹带着耿熙吾的体温,虽然已经有些被压碎了,但这会儿看在兰溪的眼里,却是美味可口得很。她悄悄咽了下唾沫,却没有立刻吃,反而有些好奇地道,“师兄,你还随身带着糕点呢。” 耿熙吾将糕点递给兰溪后,已经又拿起了枯枝随意拨弄着火堆,听得这话,动作微微一顿,道,“习惯了。” 兰溪便突然想起那一日耿熙吾用膳速度过快,被陆詹斥责时,他所说的也是习惯了。兰溪目光便不由暗了暗,“哦”了一声,却没再追问。将那糕点喂入唇中,嚼了两下,皱着眉咽了下去,奇怪?怎么没有想象当中的好吃,不是说,饿的时候哪怕是吃糠咽菜,也觉得是珍馐美馔么? “师兄不吃吗?”将纸包递了过去,耿熙吾本想说不吃,可是见兰溪一瞬不瞬定定看着他,他才牵了牵嘴角,拈了一块儿也放进嘴里。 兰溪这才又放下心来,又捧了一块儿吃起来,这一块儿,却不知为何,要比之前那块儿香甜了许多。 抬起眼,见耿熙吾吃得专注,表情还是淡淡的,但眉宇却舒展着,兰溪不由笑道,“像师兄这般爱吃甜的男子,倒也很是难得。” “咳。”耿熙吾却险些被呛到,抬起头,见兰溪望着他笑,眯着眼,弯着唇,小狐狸的样儿。摇了摇头,他确实没辙。 两人一人吃了两块儿糕点,都觉得空空如也的肚腹稍稍好受了些,还剩两块儿糕点,兰溪交还给耿熙吾,让他收了起来。耿熙吾又如法炮制,用叶子叠成杯子,从溪边盛来水,稍稍放得挨近火堆,待得水温了一些,这才让兰溪喝了。 一时,饥寒交迫的困境稍稍得以缓解,困意上涌,兰溪掩唇打了个呵欠,双眸转眼便雾湿了。 耿熙吾眸子半眯,有暗夜的遮掩,他放任眼中的温柔与情感点点流泻出来,“睡吧!” 兰溪点点头,往那干草堆里窝了窝,闭上眼来。夜半山间,有风声呼呼,山溪淙淙,她头一回在野外过夜,本以为会睡不着的。但也不知是因为累极了,又有耿熙吾守在身边,她异常安心的缘故,才不过一会儿,她就睡了过去,一睡黑甜。 耿熙吾脱下自己的外衫给她盖上,蹲在她身边,望着她的睡颜,终是忍不住伸手过去,将她腮边的发丝顺到了耳后,兰溪动了动,吓得他连忙收回手来。只是不过刹那,她又睡沉了过去,耿熙吾打了个愣怔后,轻轻松了口气,下一瞬,却又微微笑了起来,低声道了一句,“傻瓜。” 却不知道,这声傻瓜,说的是兰溪,还是他自己。(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六章 天意 兰溪觉得啊,这一切,都是天意。 否则也不会他们还没有开始找,要找的东西就自个儿出现在了眼前,可不就是那句“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吗? 昨日,他们是被人一路追杀着,慌不择路地逃到了此处。之后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他们也不怎么看得清周遭的环境,走来这里,在此处落脚,实在是巧合当中的巧合。所以,一夜酣睡之后,在清晨的天光中睁开眼来,却见到他们之前还想着要找的东西,就如奇迹一般出现在眼前,你让兰溪如何不惊奇万分? 可是,惊奇过后,很快地,兰溪便笑了起来。她该高兴不是吗?这么顺当,说明天意如此,他们一定可以顺顺当当完成任务,平平安安地回去的。哪怕之前被人追杀,算得惊险而狼狈,但不是还有一个词,叫作否极泰来么? 只是,有些遗憾。 “看来,之前的苦恼都是庸人自扰啊!我那幅画也是白画了。”亏她之前还为了将画临摹得让人难辨真假,绞尽脑汁,头发都掉了一大把。画的时候更是小心翼翼,不敢错上分毫。就连画完了之后,也不轻松,还是师父和师兄双双鉴定过后,算她过了关,一直悬吊的心这才放了下来,得以松了口气。 结果…..看着前方如一根柱子一般独耸的山峰,兰溪不由有些懊恼,之前的种种,根本都是没有必要的嘛!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那么纠结的。但是,这世间,又哪有人当真能未卜先知,不说什么早知如此呢? “这就是图上那所谓的‘一柱擎天’了吧?”耿熙吾也有些惊讶,没想到图上的地标这么容易便寻得了。既然寻得了地标,那只要顺着图上的路线寻去,那…… “咱们先顺着西边往山顶去吧!也可以看看能不能寻着老崔他们。”兰溪略一沉吟后,便指向了西边的山峰。反正山里有杀手,虽然他们也不知道他们在哪儿,但好在那些杀手也不知道他们在哪儿。要躲着藏着是不可能的,倒还不如不管他们,先把他们要办的事给办了再说。 耿熙吾自然没有异议,点了点头,便当先迈开了步子。只是,却走得不急,兰溪倒是完全能跟上他,遇到难走的地方,他会停下,将手臂伸过去,兰溪也不矫情,会抓住他的手臂,借力过去。 “师兄,那些黑衣人都是冲着你来的。老崔他们应该没什么危险才对吧?”一边往山上走,兰溪一边问道。一路走来,她注意到耿熙吾都在四处查看着,就连那些个树干也不放过,她猜想,应该跟他们私下约定的传递信息的暗号有关。但是一路行来,都是一无所获,耿熙吾虽然一个字也没说,但是兰溪还是从他越皱越紧的眉心中瞧出了端倪。 “如果只是单纯收钱杀人的杀手那还好,他们要杀的是我。但如果当中有聪明人的话,就会对我们此行的目的感到好奇。”耿熙吾一边拉开一枝横生的荆棘,一边示意兰溪先绕过去。 兰溪蹙眉,所以说,如果那些黑衣人当中有所谓的“聪明人”的话,老崔他们的安危反而用不着过于担心。那些人应该会留活口问话才是。 “老崔这人不好说,但他脾气臭得很,向来吃软不吃硬,又是跟重情重义的,若是抓了他,不过是块儿硬骨头,不好啃。而且老崔这人滑头得很,要抓他,只怕也不容易。” “那倘若是长漠他们呢?” 耿熙吾目光微暗,沉默了片刻,才道,“长漠他们都受过特殊的训练,他们不会背叛,若是逃脱了还好,若是被人拿住了,那便没有活路了。” “为什么?”兰溪惊问。 耿熙吾扭过头,看向她,目光很安静,眼神很深邃,什么都没有说,却好像什么都说了。兰溪微微变了脸色,想说她不想知道了,然而,耿熙吾却已经开了口。 “因为他们什么都不会说,也不会让自己有机会说。”即便他们其实,什么都不知道。为了以防万一,他们并没有带上那张图上路。耿熙吾和兰溪都是记忆超群的人,那张图,早已牢记在他们两人的脑海里,而耿长漠那些人,甚至连老崔,也不知道,他们此行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但是什么都不知道,却不代表就安全了,因为耿家的暗卫同死士一般,自小受的训练便是用生命忠于自己的主人,每个耿家暗卫的牙缝里都藏有见血封喉的剧毒,一被抓住,便会咬破药囊,自己封住自己的口。 兰溪白了脸,有些后悔追问了。耿熙吾却像什么也没有发生,又迈开了步子。兰溪咬了咬唇,终是跟了上去。 沉默地走了一会儿,耿熙吾又到了边上树干查看,没有老崔他们留下的记号,耿熙吾却用石子在树干上画了个符号。回来的时候,见路边一棵树上结着红色的果实,便摘了一些递给兰溪道,“山里的野果,酸酸甜甜的,味道还不错,尝一尝。” 兰溪接过,吃了一棵,汁液破皮而出,果真是酸酸甜甜的,味道还挺不错。 “师兄你之前说过什么懂得越多,活下去的可能就越大,我现在可是深以为然了。跟着师兄,在这山里怕是十年八载,我也能活得好好的吧?”果然,跟着师兄有肉吃啊!虽然现在没肉吃,但跟着师兄,至少安全无虞,活下去没有问题啊。 “你这算是恭维?”耿熙吾挑眉望向她,兰溪呵呵地笑,“十年八载的,你早过了嫁人生子的年龄,到时我还不愧疚死?你这回跟着来,可完全是为了我,到时,我岂不是要负责娶了你?” 话落,耿熙吾不等兰溪反应过来,已经率先迈开了步子。兰溪在身后愣怔地瞪着他的背影,娶她?师兄说笑的吧? 两人到了山顶,没有寻着半个人影。倒是居高临下,对他们要找的东西,又多了两分把握。一路沿着脑海中的路线寻去,到了地图上表示的藏宝地时,兰溪却彻底傻了眼。(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七章 掩藏 “宝藏?在这里?”兰溪左右看了又看,已经不只是傻眼了。山腰上凸出的一块儿空地,靠山的一侧怪石嶙峋,长了几棵松树,灌木丛倒是长势好得很。用力跺了跺脚,脚下的地邦邦硬,兰溪还真不知道,所谓的宝藏能藏到哪里。 然而,那张图上所标示的藏宝地就在这里。 回过头,兰溪见耿熙吾皱眉沉思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虽然不想打击他,但兰溪还是忍不住实话实说道,“师兄,该不会是紫宸殿的那位闲来无事,所以忽悠你玩儿呢?”或者是,他也是被人忽悠了? “我再四处看看。”耿熙吾拧着眉想了片刻,却是开口这般道。 兰溪眼看着他一言不发地走开,也没有去拦。叹息了一声,她其实也能够理解,当时不顾一切,冒着欺君之罪的风险洗画,耿熙吾对这宝藏是势在必得。毕竟,对于他如今的处境来说,要取得皇帝的信任,立下这么一桩功劳,实在太重要。而且,若是一无所得,那之前他们被人追杀,那些惊险,那些忧惧,甚至是现在老崔他们一行人的生死未卜,不都没有丝毫的意义了吗? 兰溪叹息着,心里也不好受,有些泄气地垮下双肩,回过头,往山下望去。然而,就这么一眼,她却骤然瞪圆了双眸。 “师兄!你快来看!”兰溪目光一瞬不瞬凝着山下,而后扬声唤道。 耿熙吾本就没有走远,听到这一声,还以为发生了什么,惊得脸色剧变,足下一点,便已跃了过来,先是很快打量了兰溪一回,没发现什么不妥,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抬起眼,却见兰溪如同见了鬼一般,死死瞪着山下,他也随之望去。 只见夕阳余晖遍洒,为山川河流都镀上了一层瑰丽的橘色。天边的彩云徐徐在山头铺展,山脚下的河流如同一条玉带,逶迤着飘向远方。水面被霞光上了色,粼粼闪烁着,竟恍似天上银河,坠落了人间。 美,很美。然而,耿熙吾不认为这样的美会让兰溪这样的表情。于是,他狐疑地皱起眉头,扭头看她,“怎么了?” 兰溪仍然愣怔地望着山下,闻言,只是讷讷道,“师兄,你确定那位让你寻的是什么宝藏吗?” “你有什么发现不成?”耿熙吾眸中掠过一道精光,忙问道。 兰溪迟疑地摇了摇头,“如果是宝藏的话,那就不算。只是我们所在的这处地方,风水很好。” “风水?”耿熙吾皱了皱眉,寻的是宝藏,阿卿却说到了风水。虽说宝藏有可能也跟风水阵眼有关,但只怕兰溪口中的风水,却不是这个意思吧? 兰溪愈加迟疑了,“是啊!这里是难得一见的‘渴龙饮水’的明堂。”回过头见耿熙吾皱着眉,一脸不解地望着她,兰溪这才恍然道,对了,师兄对风水堪舆之术向来是一窍也不通的,这些话他自然是听不懂的。兰溪略一沉吟,便继续道,“用比较直白的话说好了,我们站的这地方,是个风水极好,庇荫后嗣的阴宅之地。我还在典籍当中听过一种传闻,说是这种风水宝地若是归葬女子,那她的后嗣必为千秋之主。” 兰溪没觉得有什么,但耿熙吾却听得心房巨震。“你确定吗?” 兰溪点了点头,慎重,但却自信,这样的明堂,她虽是头一回见,但根据典籍记载,她心中对于各个明堂的山水走势早已有了清晰的画面,这里的山势便如一尾巨龙,正欲奔向山脚那弯江水中。 回过头,她见耿熙吾沉默着,却是紧锁了眉头望着山脚,不知在想些什么。 “阿卿——”好一会儿后,耿熙吾终是开了口,目光仍然投注在那山脚下,在日头彻底西沉,天边云彩慢慢散去的顷刻间,晦暗不明。“看来,你那幅画,没有白画了。” 咦?这是什么意思?兰溪惊疑地一挑眉,心思飞转,片刻后,有些不敢置信地道,“难道师兄是觉得,这处明堂就是那位下令要你寻的宝藏?可是…….为什么?就算是庇荫后嗣好了,那也是要女子才……”想到什么,兰溪话音一顿,脸色却已变了。 看兰溪的脸色,耿熙吾便知道她已想通了,果真是个聪明的姑娘。他原本紧绷的神色也舒缓下来,“也许如你所言,他也是被人忽悠了呢?” 他?也只有他们两人,才敢在私底下,用这样不敬的称谓称呼那位大清朝最为尊贵之人。然而兰溪此刻却轻松不起来,“会是宫里哪位娘娘的手笔呢?又跟嗣位之争有关吧?” 耿熙吾摇摇头,“这个尚且不知。不过不管是不是如我们所想,或是当真被我们料中了,这事都只能到此为止了。” “可是……不会对你有什么不好的影响吧?”兰溪仍觉迟疑,虽然她也明白,这件事牵扯甚大,在此打住是最好的,否则,他们都会被卷入未知的阴谋之中,问题是,他们甚至不知对手是谁。 耿熙吾扯了扯嘴角,道,“不过是办事不力罢了,没什么大不了。之前你跟师父不也说过,那么多人都对那张藏宝图束手无策,若被我轻易勘破了,岂不是挺得罪人的?” 兰溪点了点头,而后,望着耿熙吾的侧颜,思量了片刻之后,终是开口问道,“师兄,其实私底下可以告诉齐王殿下吧?若是这明堂果真有用的话,将慧贵妃娘娘……” “姑母已入葬皇陵,此事不可为。”耿熙吾却是想也没想便断然拒绝,“而且……”耿熙吾转过了头,目光深邃,如同深不可测的海底,“阿卿,你信这些吗?” 兰溪挑了挑眉,没有听明白。 耿熙吾才又问道,“我是说,阿卿,你信命吗?”他一瞬不瞬看着她,眼里有些隐隐的期待,却有更多的畏惧。他不知道,是希望她回答,是,还是不是。如果是的话,他是不是就可以彻底放开手,再无遗憾。如果不是的话,他是不是就可以抛开所有的顾虑,走向她?(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八章 考校 “我是说,阿卿,你信命吗?” 兰溪有些愣愣地抬起眼,呆呆地看着耿熙吾,她有些不明白,这样的问题,在她听来是有些无稽的,但偏偏耿熙吾目光深邃而专注,凝望着她,一瞬不瞬,像是一个极为重要到必须慎重的问题。 她不喜欢这样的气氛,但也不想隐瞒。于是,她轻轻笑了,“不!我不信!为什么要信?命,是我自己的。”我命有我不由天。兰溪自然不信命,若是信命,她也不会步步算计,一点点改变兰沁、三太太,她自己,乃至他们一家的命运,走到了今天。她也相信,上苍让她重活一回,不是要重复前世命运的轨迹,就是要赐予她力量,改变那所谓,可笑的命运。所以,她信命吗?笑话!自然不信! 而她的回答,显然取悦了耿熙吾。兰溪有些惊讶地睁大了眼,她还是头一回见师兄这般外显的开心。欣悦如星火一点点燃亮了那双眸子里,黑漆漆的天空,让那双本就好看的眼睛像是染上了醉人的波光,而他的唇角似不受控制一般一点点弯起、上牵,然后扬成了兰溪几乎从未见过的,已是比偶尔有的微笑,还要更加快乐的弧度。 兰溪愣愣地看着,有些移不开眼,半张着唇,圆瞪着眼,有些呆呆的。看在耿熙吾眼里,却是除了可爱还是可爱,除了特别还是特别,除了心悦,还是心悦。 兰溪却被耿熙吾看得有两分不自在,往后站了站,道,“师兄,怎么了?”怎么觉得怪怪的? 耿熙吾轻轻垂下眼睑,敛去了眸中的情思,他从来是个懂得隐忍与等待的人,现在,还不是时机。于是,他只是勾了勾唇角,道,“没什么。我只是想说,你不信命,这样,很好。”那他,是不是也可以放任一回自己的心?努力上一回,向她靠近一些? 很好?为什么很好?兰溪蹙眉,满腹不解。但她看了看耿熙吾,师兄的心思,若是他要隐藏,自己也是看不破的吧?既然看不破,兰溪索性撂开不提,“我们走吧!这天色都暗下来了,总不能在这儿过夜吧?”话落,她率先迈开了步伐。 耿熙吾转头,天边的霞光尽数散去,天空恢复了天青色,并一点点暗下来,兰溪一身男装的背影望上去并不窈窕曼妙,而他偏偏,却移不开眼去。 待得天色彻底暗下来时,耿熙吾和兰溪二人总算寻着了落脚处,生了火,烤了一只路上随手打得的一只獐子,哪怕是没有盐,哪怕兰溪平日里不是那么爱吃肉,仍然吃得是津津有味。然而,填饱了肚子之后,烦恼便来了。 兰溪望着天上星空,只觉得这山间的夜色实在美得紧,那天幕暗蓝的色泽,均匀光滑,一如最上等的丝绸,而那闪烁着的明明灭灭的星子恍若未经雕琢的宝石原石,美得纯粹,夺人心魂。 然而,望着这样的美景,兰溪却不由叹息了,“今日一整天也没遇上一个人,那些杀手应该都走了吧?老崔他们怎么也没有消息?” 耿熙吾看了看兰溪,没有说话,但兰溪却觉得那表情有那么两分欲言又止的意思。刚想张口追问,便见着不远处的山林间一声脆响后,一道火红的亮光冲破夜幕,在天空中绽放出一朵耀眼的花。 兰溪再没有见识,也不会认为有人兴致好得在这深山老林里放焰火,她走至耿熙吾身边,与他一般,仰头望着方才那朵火花绽放的方向,皱眉问道,“刚才那是响箭么?” 耿熙吾点了点头,“是老崔或者长漠他们。” 本该高兴的,但兰溪眉眼间却染上了疑虑,“不是说有敌人在的话,你们一般不会轻易暴露的吗?” “那么你觉得这响箭是什么意思?”耿熙吾扭头看向兰溪。 又来了。怎么师兄像师父一样,都这么喜欢考校她?兰溪撇了撇唇,还是乖乖地被考校了,“那只能是两种可能了。一是,已经没有敌人了,安全了,自然可以明着传递消息了。二是,这是个陷井。” 耿熙吾的眼里多了两分笑意,“你觉得是哪一种呢?” 兰溪想着,当初自己也爱这般考校枕月、流烟她们,难道这就是风水轮流转?但在耿熙吾的目光下,她还是耸了耸肩,答道,“本来我也不知道,不过看师兄没有拉着我逃命,反而悠悠哉哉地在这儿考校我,怎么也不该是第二种吧?” 果真是只狡猾的小狐狸。耿熙吾心中腹诽道,而后,却是从怀里掏出了一只长条的东西,就着火堆边一点,一声脆响,一道火光破空飞上天,在半空中爆出一朵与方才相似的花。 兰溪挑眉,不说话了,果真如此啊! “爷。”不一会儿功夫,老崔他们一行人果然到了,老崔那是愈加的邋遢了,而且还憔悴了好些。至于,那些个长什么的,当中有如长漠、长柔这类冰块儿脸的,也不知道感叹与否,反正也看不出什么差别来,像长庆这类性子稍稍跳脱些的,哪一个不是一脸的感慨激动的? 就是兰溪,望见这些人,哪怕说不上相熟,也由衷地露出笑容来。 然而,耿熙吾却突然皱眉问道,“长岳和长松呢?” 气氛陡然一滞,兰溪这才发现来的人加上老崔也不过九个,差了两个,便是师兄口中的那个长岳和长松了吧? 没有人说话,但有人却悄悄别过了头去,就连老崔也红了眼眶。 于是,也不需要有人说了,耿熙吾明白,兰溪也明白了。 好一会儿后,耿熙吾终于开了口,声音没有起伏,如他寻常一般无二的低沉平淡,“明日一早,我们便下山。长劲和长漠留下善后。” 善的什么后,众人心中皆明了。 言罢这一句,耿熙吾便别过头,一个人径自走入了暗夜之中。 兰溪的目光里含着担忧,默默地追随他而去,但终究没有迈开步子跟上去。她想,她不记得那个长岳和长松长什么样,但即便如此,她的心里都堵得慌,何况是师兄呢?这个时候,比起陪伴,也许师兄更需要的,是一个人静一静吧?(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九章 恨上 “陈欣瑶?她怎么会在这里?” 在兰五姑娘“病”了的第四天,四月二十二的这日中午,兰溪终于又回到了湖州城。虽然只是短短的几日,生生死死走了一遭,竟觉得过得很久似的。看见兰府大门的一刻,兰溪心里也不由有一刻的动容。 但是,兰五姑娘还“病”着,她自然不好大摇大摆地走大门,所以便准备绕道侧门,偷偷溜进去。反正来之前,师兄已经着人告知了父亲,侧门处应该有人接应她才是。谁知,正要走的时候,门内走来一行人,兰溪连忙扯了耿熙吾,两人一道躲入了兰府对面的一条巷子中。 然后探出头来望了出去,见居然是林妈妈亲自将人送出来的,再一看,居然是之前在余府寿宴上,与她有过些龃龉,怕是恨上她了的陈欣瑶和她母亲,陈太太。这么一瞧,兰溪便不由皱起了眉头,这两人怎么会上她家里来? “怎么了?”耿熙吾敏锐地察觉到兰溪情绪的变化,不由低声问道。 兰溪略略沉吟了片刻后,道,“没什么。”兴许是她多想了,江浙一带的官员虽多,但有头有脸的数来数去也就那么几家,他们与陈家有些交往也没什么,何况,陈太太也来了,能有什么事儿?陈欣瑶不懂事,难不成陈太太也不懂事么?这么一想,兰溪遂抛开了心中的一丝怪异,舒展开了眉心。 而耿熙吾却若有所思地朝着那正在登上马车的陈家母女望去。 眼见着陈家的马车驶离了兰府大门,兰溪轻吁一口气道,“走吧!师兄。” 两人驱马前行,朝着兰府西侧门而去。 而正驶离兰府的陈家马车上,陈太太轻吁一口气,面上的笑容却已消失,沉肃着一张脸盯着陈欣瑶道,“方才兰太太虽然没说什么,但却没有吐露半个原谅的字眼,想来,心里还是介意的。你说你啊,这么大的人了,怎么就这么不懂事呢?一下子得罪了方家和兰家,这可怎么好?” “母亲,女儿知道错了。这不是随你一道登门致歉了么?兰太太也没有说什么,只是今日来得不巧,没能当面跟兰五姑娘致歉,至多待过些日子,端午之时,女儿再当面请求兰五姑娘宽恕吧!”陈欣瑶低眉顺眼,语调真诚地道。 陈太太见女儿这般作态,原本的气瞬时便平了,叹息一声,拉了陈欣瑶的手,道,“母亲也知道,这事其实也是委屈我儿了。只是那方家自来是个得理不饶人的,兰太太也是出了名的护短,咱们家虽然不惧他们,但平白得罪了于咱们家终究不好,你父亲这才责令咱娘俩儿到兰府登门致歉。毕竟方家那处死咬着不肯松口,兰家却是万万不好再闹僵了。” “母亲,女儿都知道的。”陈欣瑶点了点头,一脸后悔,眼里甚至包了泪,“女儿那日也确是太沉不住气了,还累得父亲和母亲操心。” 陈太太一把将陈欣瑶搂进怀里,眼中也腾起两分怨气,左右都是自己人,便也不再顾忌,咬牙道,“说到底,这事还是那李家和方家的不地道。但如今这般情况,这口气,咱们只能暂且咽下了。” “女儿明白。母亲放心,待得端午之时,女儿定会求得方大姑娘和兰五姑娘谅解,不让父亲难做。”陈欣瑶点了点头,一脸的懂事。 却看得陈太太心疼不已,将人搂进了怀里,一通的安抚。心里也不是没有怨气,悄悄将那三家都恨上了。 俗话说,有其母必有其女,陈欣瑶这般面甜心苦的性子,也不是没有由来。 过了好一会儿,陈欣瑶捏起帕子轻轻按了按被眼泪洇湿的眼角,状似担忧地道,“对了,母亲。方才在兰府,没有见着兰五姑娘的面,只是听说病了,没什么大碍吧?” “方才老奴去悄悄打探过,说是几日前,兰五姑娘突然出了疹子,见不得风,也怕过给了人,所以封起了院子,正养着呢,就是府里的人也不知道究竟病得如何了。”陈太太身边一个妈妈便这般低声回道。 出疹子了?陈欣瑶眼中异光一闪而过。 陈太太听了,也有一瞬的愕然,过后,却又不由觉得快意,假意叹道,“唉!这出疹子对于女儿家来说,可大可小。这兰五姑娘看着年岁虽然比我家瑶姐儿要小些,但也眼看着便该说亲了吧?这个时候,若是因这疹子有个什么差池,脸上落下疤来,只怕这亲事上就得吃亏了吧?这可怎么好?难怪方才见兰太太脸色不好了,也难怪……可怜天下父母心呐。” 陈欣瑶没有吭声,垂下头,马车晃动中,她的嘴角,却悄悄勾了起来。 而兰府内,正被秦妈妈着人按在热水里泡着,当成死猪一般刷洗的兰溪却很有两分苦不堪言。她不就是在山里待了几日,又因着些缘故狼狈了点儿、脏乱了些么?妈妈用得着一副嫌弃到如临大敌的模样,好像她是从乞丐堆里出来的似的。 没有跟秦妈妈争辩,兰溪却是悄悄瞪了一眼身后正给她刷背的流烟,轻点儿,不然扣你月钱。 流烟被那眼神吓得倒抽了一口冷气,手下的动作悄悄放轻了,心里,却又腹诽起自家姑娘越来越小气了。 兰溪眼角余光瞄到流烟微微撅起的小嘴,自然也接收到了那双眼里的怨气,却不觉得生气,反而弯起嘴角笑了。没有人知道,在经历过了山里那几日之后,如今这般的平淡,对于她来说,有多么难得,又有多么值得珍惜。 捉弄了流烟一回,兰溪的心情似好了许多。轻吁一口气后,枕在桶沿上,泡在热水里,舒舒服服地由着流烟和芳草两个伺候着。在山里奔波了几日,又是骑马、又是逃亡,吃不好、睡不好,既恐惧又担心,兰溪哪儿有不累的,不一会儿,就有些昏昏欲睡起来。 一时沐浴完了,流烟将兰溪扶起,拿了舒适的家常衣裳给她换上,秦妈妈吩咐了厨房为兰溪准备些吃食,便也过来亲自伺候着。 兰溪皱了皱眉,这才想起来问道,“妈妈,我方才在府门外刚好撞见了承宣布政使家的女眷从咱们府里出去,不知道她们是来干什么的?”(未完待续。) 第二百一十章 防备 “妈妈,我方才在府门外刚好撞见了承宣布政使家的女眷从咱们府里出去,不知道她们是来干什么的?” 秦妈妈一边俯身为兰溪理着衣裙,一边答道,“说是为前些日子在余府寿宴上的那件事给姑娘致歉来的,不过太太心里还存着气,便客客气气将人留在花厅喝了一盏茶,便着人送客了。” 道歉?兰溪蹙了蹙眉心,她也想过会是因为这个,但是……脑海中浮现出那一日,陈欣瑶看她时的眼神,心中不由疑虑更深。虽然兰溪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但显然陈欣瑶却早已因那日之事,恨毒了她,她会心甘情愿来跟兰溪道歉?兰溪有些不信。“没有其他的了?” “还有说是过几日端午时,她们府上会设龙舟宴,特来下帖子邀请太太和姑娘们赏脸。” “帖子太太接下了?”兰溪问罢,才觉得是自己是明知故问了。她娘是护短,脾气也不好,所以,陈家母女两个来道歉,她才不肯轻易吐露半点儿原谅之辞。但是她娘这些年也长进了,大局、进退,皆在掌握。无论如何,总是同朝为官,又都在这江浙一带,而且承宣布政使的品级还高过了湖州知府,陈大人算得上是三老爷的上司,哪儿能轻易的得罪?她家女眷亲至府上下帖子,三太太自然得恭恭敬敬地收下。可是,她当真十分不愿与陈欣瑶再打什么交道。 兰溪的神色秦妈妈都看在眼里,略一思忖后,便道,“帖子太太自然是接下了,也说了到时一定会去。只是也没有言明会带哪些姑娘去。姑娘不是早就接了方大姑娘的帖子了吗?答应了别人的事,自然不可食言。” 兰溪闻言,双眸一亮,“还是妈妈经的事多。”是啊,不是还有个方明珠吗?她可是答应了人家在先啊。而且因着余府寿宴之事,方明珠欠了她一个人情,而且她这人的性子,兰溪如今也看明白了好些,她应该不会介意被自己拿来当回挡箭牌的。 这么一想,兰溪顿时觉得心下敞亮起来,嘴角不由弯了弯。抬起头,却见秦妈妈锁着眉,面有忧虑,欲言又止地看着她。“妈妈有话要说?” “姑娘,这陈二姑娘当日能为了那么一桩事就设了那样一个局想让方大姑娘出丑,想来是个不好相与的,心思也多,这样的人,自然不可深交,但也不可得罪啊。” 兰溪自然知道秦妈妈这番话都是为她好,不过……“那若是已经得罪了呢?” 秦妈妈沉默片刻,终是叹息了一声道,“那便只有小心防着了。” “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那杭州虽算得是她陈二姑娘的地盘儿,却也不是什么龙潭虎穴,不是还有方大姑娘那条地头蛇么?怎么说,这事儿也是因她而起,她总不能不管吧?何况……反正既来之则安之吧,妈妈不必过分忧心。”相较于秦妈妈的忧心忡忡,兰溪是淡定从容得很。 “老奴只是想提醒姑娘一回,姑娘心里有数便是。毕竟老话说得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兰溪自然微笑应是,虽然与陈欣瑶结下了梁子实在非她所愿,但既然人都已经得罪了,如果陈欣瑶定要做什么,她也无惧无畏就是了。 这么一想,兰溪心里便也轻松起来。一轻松了,困倦很快便席卷了全身。她掩唇打了个呵欠,由着秦妈妈亲自服侍着躺下,躺下软绵绵、香喷喷的床上,兰溪都快感动得哭了,真是想念她的床啊! 实在困极了,兰溪的感动还未完,周公便已来找她下棋了。这一觉,兰溪睡得异常得沉,就连三太太来了,也浑然不知。三太太见她这般,仔细交代了秦妈妈几人一回,便走了,心里却越发心疼了不提。 相较于兰府的平静,这会儿的三柳巷气氛却显得有那么两分诡异了。 “为师都听老崔说了,怎么样?没有伤着吧?”陆詹一见着耿熙吾,便忙不迭问道。耿熙吾摇了摇头,陆詹又连忙问道,“那阿卿呢?阿卿有没有事?” “有些吓着了,不过只是刚开始。”耿熙吾说到此处,眸中掠过一道柔光,那姑娘,当真比他往常认识的女子都要勇敢坚强得多呀。 陆詹这才点点头,松了一口气,“那就好。为师这颗一直悬着的心呀,也总算能放下了。”言毕,陆詹在桌旁落座,给耿熙吾和自己一人倒了一杯茶,招呼着耿熙吾在他对面坐下了,这才又问道,“那此行有收获吗?” 耿熙吾蹙起了眉心,任由心中疑虑从眼角眉梢流泻而出,点了点头,话语却有些模棱两可,“算是吧!” “算是?”陆詹抬起头,狐疑地皱了皱眉。 耿熙吾叹了一声,这才将他与兰溪机缘巧合寻得了那地标,而后又按图索骥,到了那处所谓的藏宝地,并未发现什么宝藏,倒是找到了一个很难遇见,而且功效颇有些耐人寻味的明堂,一桩桩一件件皆告知了陆詹。 陆詹越听,眉头皱得便愈紧。“你和阿卿寻得那明堂的事,如今怕是只能烂在了肚子里。” 耿熙吾点了点头,“师父,你觉得这幅图到底是皇上的意思,还是宫里哪位娘娘的意思?如果是哪位娘娘的意思,到底皇上知道与否?” 陆詹沉默着,半晌不语,手指握在茶碗上,轻轻转动着。良久后,他摇了摇头,“这事儿实在不好说。宫里的水太深,又涉及到嗣位之争,稍一不慎,那便是万劫不复。这趟浑水,你莫要去淌。” 这当中种种,耿熙吾自然明白,于是便点了点头。 陆詹长叹了一声,“如今想来,当初让阿卿备下的后路倒还备对了。” 耿熙吾想起之前兰溪有些遗憾的说画白画了,心思也白费了时的表情,嘴角便不由微微弯起,道,“是啊!” 陆詹却已敏锐地掉转头来盯住了他唇角的笑容,“这回出去,你跟阿卿之间没发生什么事?”(未完待续。) 第二百一十一章 说破 “这回出去,你跟阿卿之间没发生什么事?”陆詹说罢,双眼发亮,锐利地盯紧了耿熙吾,不想放过任何一丁点儿的异样。 耿熙吾一挑眉,道,“师父是不是很期待我跟阿卿之间发生了什么?所以,偷偷找了老崔,让他设法给我们制造些独处的机会?” 陆詹神色一僵,有些不自在道,“为师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耿熙吾却半点儿没有因这句“不懂”而算了,兀自继续道,“我当时就觉得有些奇怪。为什么一整天的时间,一点儿消息也没有,也没有见着一个人影,那山里安静得好像当真只有我与阿卿两个人似的。当然,那些杀手自然在师父的意料之外,只是我猜就算没有那些杀手,老崔只怕也会想方设法弄出些意外来,让我和阿卿独处。老崔和长漠他们的本事我知道,就算那些杀手再厉害都好,也不可能全军覆没。而一旦脱险,他们一定会想方设法让我知道。绝不会像那时一样,安静成那样。” 陆詹扭过头,沉默着没有说话。 耿熙吾眼中闪过一缕隐隐的笑意,续道,“最主要我方才已经问过老崔了,他也承认了。刚开始那些杀手出现确实是猝不及防,但后来的全无踪影,便是刻意为之了。虽然那些杀手不知什么原因退了,但他们也不敢大意,其实一直散布在我和阿卿四围,不远不近地跟着,只是没有现身罢了。” 陆詹听到此处,便也不再隐瞒了,哼了一声,咬牙骂道,“老崔这个嘴上没把门儿的。当时还拍着胸脯跟我说,让我放心wq,!放心个屁,事情办没办好还两说,转眼就把我给卖了。” 耿熙吾微微一笑,如果让师父知道,他根本没有问过老崔,不过是诈他的,只怕又是没完没了了。耿熙吾清了清喉咙,“师父,这事儿可是下不为例了啊!哪怕是我愿意一试,阿卿那处却也得求个心甘情愿啊!” 陆詹虽然上了年纪,但胜在耳聪目明,擅听重点,又是只不折不扣的老狐狸,听了耿熙吾这话当下双眸一亮,紧迫盯人道,“所以,你愿意一试了?” 耿熙吾咳嗽了一声,“不管愿不愿意,这事儿都得放上一放了。我如今的处境师父你再清楚不过,这样的情况,我就算有什么想法,敢试吗?” 陆詹心里腹诽着,不带这样转移话题的。可转念一想,这怨气便尽数撒到了旁人身上。“这回的事情莫非又是沈氏搞出来的?你被调离西北军中,甚至远离京城,她应该高兴、松口气才对啊,做什么却又突然想起来要你的命了?” “哪里是什么突然想起来?她是一直想要我的命吧?而且这些年,一直在尝试。”耿熙吾嘴角半牵,却无喜无怒,语气平淡无波,“沈氏虽然是个算不得精明的妇人,但她背后有人啊!难保没有人指点她。毕竟皇上这一步棋,并不是所有人都看不懂吧?她不知道皇上的用意,旁人却会知道,她哪里容得下我顺顺当当地立功?就是皇上如今对我的信任,也让她如鲠在喉,不趁这个时候除掉我这颗眼中钉,更待何时?” 陆詹点了点头,神色也凝重起来,“沈家与贾家一向走得近,沈氏算得是皇后的表妹,倘若能除掉你,让耿熙文名正言顺地袭了爵,那耿家究竟站在哪一边还不好说。” “所以,师父也觉得这回之事,怕是贾家,甚至皇后都可能掺了一脚么?” 陆詹摇了摇头,“这个不好说。但是要出动这么多高手,可不是易事,不是有钱就能够成事的。” 耿熙吾目光沉敛,嘴角却牵起道,“看来,我该感到荣幸才是。” 那话语里却没有半点儿的笑意,陆詹叹息一声,拍了拍他的肩头,道,“无论如何,万事小心为上。他们既然动了这个心思,这回不成,就还有下回。如你所言,无论是沈氏,还是贾家,都绝对容不下你顺顺当当地立下这一功。” 耿熙吾眼底的冷锐如同能洞穿人心的利箭,冷哼道,“就怕他们不来。” 陆詹沉默着没有应声,眼中的隐忧一重又一重,目光中沉凝着复杂与不安,投注在桌边书案上,那里搁放着一只敞口莲花炉,里面有燃尽的帛画灰烬,正是早几日,由他亲手洗出的那幅说是有宝藏,却寻着了一个庇子成主明堂的藏宝图…… 几日之后,京城靖北侯府的某处花厅内,一只茶碗被狠狠掷在地上,顷刻间碎裂,茶水撒了一地,转眼便洇湿了脚下大红团花的毡毯。原本坐于椅上的妇人已经站起,一身宝蓝色妆花褙子上散布着星星点点的暗迹,正是那茶碗碎裂后,飞溅起来的茶渍,而这会儿,她却全然不知,只是沉着一张脸,咬牙盯着跪在地上,垂手不语的人,戴着镂金菱花嵌翡翠粒护甲的右手扬起,承载着怒火指着地上的人,只差没有直接戳了上去。 “没用的东西!这回不是说做好万全的准备了吗?怎么又失手了?难道那孽种当真是命大如斯么?” 跪在地上那人兀自垂首,不敢言语。 妇人面上的怒色更盛,“我们的人倒是折了好几个,却半点儿没有伤着那孽种。你还有脸回来?” 那人踌躇了片刻,终是开口道,“回太太的话,小的一路跟着人到了湖州城外的山里,虽然没有得手,但也折了对方两人。没有乘胜追击,一是因着他们那方高手确实很多,倘若正是硬碰硬,我们未必讨得了好处。二来,小的觉着事情似乎有些蹊跷。” “噢?”妇人挑起了一道眉,收起面上的怒色,神色稍稍转缓,轻轻转动着指上的护甲,道,“你倒是说来听听,有何处蹊跷?” “回太太,那位爷似在寻找什么东西,只怕还是极要紧的,只带了身边最倚重的那几个人,一路出了湖州城,直往天目山而去。进了山里,也没有缓下速度,反而似在赶路一般,小的心生疑虑,还特意留了个活口想要盘问一番,谁知……” “谁知?” “人还是死了。不过刚抓住,便咬破了毒囊,七窍流血而亡。”那人言罢,深深低下头去,面上略有愧色。 “所以……所谓蹊跷,只是怀疑,你根本一无所获?”(未完待续。) 第二百一十二章 狠绝 “所以……所谓蹊跷,只是怀疑,你根本一无所获?”妇人微微眯起眼来,那说不上严厉的语调却让跪在下首的人骇得脸色一白,膝下一软,便几乎是瘫趴在了地上,嘴里迭声道,“小的无能。小的这就马上下去查清楚。” 妇人见状,却笑了开来,一脸的和煦,方才眯眼的瞬间,那形于外的威慑瞬间收起,仿似面前这人当真是个慈善无害的富家太太,如此而已。但是那软跪在地上的人,却是没有半分的神色放松,反而像是更加紧张了,就连背脊也绷成了一张将弦拉至最大的弓,随时可能因用力过度而崩裂。 “无不无能的,倒不好说。但你应该知道,我身边向来不留无用之人。若是再有下回……或许皇后娘娘要比我仁慈些,你不如去求了她,兴许还能赏你一口饭吃。”妇人温柔慈缓地笑着,轻轻转动着指上珠光熠熠的护甲。 然而,就这么两句听似轻描淡写的语句,却骇得那人面如土色,一个响头便重重磕了下去,“求夫人为小的在娘娘面前美言两句,请务必再给小的一次机会。若是下回小的还是铩羽而归,无须妇人和娘娘开口,小的自行提头来见。” “哟!怎么就吓成这样了?我也没说什么呀!你这上有老下有小的,怎么也得好好活着,做什么动不动便将死字挂在嘴边?小心办好你的差事,自然不仅可保你安全无虞,还可赏你荣华富贵。”妇人笑着,将两锭金子掷到了那人跟前,而后缓缓直起腰来,道,“好了!有事便忙你的去吧!” “是。”那人僵着脸应了一声,动作僵硬地将那两锭金子收了,木着脸退了出去。直到出了厅门,他这才深吸一口气,胸口已经因长时间地屏住呼吸而憋得有些生疼,他抬头看了看天,额头的冷汗蜿蜒着淌下,滴进眼里,有些涩疼,他嘴角勾起一缕苦涩的弧度,不过是个妇人,但面对着,却没有半点儿与对手狭路相逢时的轻松,因为实力相差太悬殊,面对生杀予夺的强者,自己连拼上一拼的勇气也没有。不过,这一回,好歹是活过来了。 而花厅内,妇人一边沉思着,一边将那镂金菱花嵌翡翠粒的护甲轻轻拔下,又轻轻戴上,一直往复了好几次,才喃喃自语道,“在寻什么东西?莫非就是皇后娘娘所言的,皇上所下的暗令么?”那个孽种,他凭什么?凭什么得皇上这般看重,居然单独给他下了什么密令?而且多半是事关重大,否则也不会他们多方打听也没有个确凿的消息。不行!绝不能让他立下这一功,否则,他日,他立功回朝,这靖北侯府,还有他们娘两儿什么事儿? 想到这儿,妇人眼中掠过一丝狠色,将手中的护甲用力往地上一掷,那镶嵌在护甲上的翡翠粒崩落下来,在毡毯上跳了两跳,终是静了下来,再无波澜…… 兰溪在房里狠狠休整了几日,待得“病愈”出了房门时,众人都啧啧称奇,当中有真心高兴的,也有暗地惋惜的,这连着病了十来日,想着定是凶险。没成想,这疹子出了一回,却没在五姑娘脸上留下半点儿的疤痕,虽然人是瘦了好些,脸色也憔悴了些许,但目中神采却是不错,显见这病是全好了。 一时间,娴雅苑是宾客盈门。一会儿,这个姨娘来访,一会儿,又是那个姐妹来探望,搞得兰溪烦不胜烦,便朝着三太太抱怨了两句。 三太太看女儿瘦了好些,而且脸色也不如从前红润,正心疼得紧,略一思忖,当下便下了令,说是五姑娘大病初愈,还需时日调养,让府中众人近些时日都不要往娴雅苑去了。你别说,三太太一发了话,不管私下里是怎么想的,这明面儿上还真是管用,至少,娴雅苑终于安静了下来,兰溪也终于松上了一口气。 然而,今日上门来的人,兰溪还真是不得不见。 “颜姨可是带着好些衣裙一起来的?”兰溪掐指一算,从上巳节到现在,眼看着已经两个月的时间了,这两个月来,她事儿多,竟将锦绣庄的事儿给整个抛诸脑后了,也难怪颜妈妈急了,竟一听说兰溪大病初愈的传闻,这就上了门来。 枕月却是点了点头,不过见兰溪皱眉的模样,却又不由笑道,“姑娘不必担心,这回想来妈妈主要是来看你的。这一季锦绣庄要推出的那款衣裙,前几日姑娘还在病时,不还一直惦记着,特意吩咐了奴婢出府一趟,去跟颜妈妈商议么?当时,奴婢拿了一回大,已替姑娘做主跟颜妈妈一道将款式给定下了,如今只怕样衣已经出来了,颜妈妈也不过是拿了衣裳来请姑娘过目罢了。” 听了这话,兰溪很是愣了片刻,而后,明白过来之后,望向枕月的眼神便很是多了两分赞许,枕月真是越发长进了。看来,日后锦绣庄的事儿已用不着她再多操心了,外有曹叔操持,内有颜姨把总,再加上一个枕月,可高枕无忧矣。 枕月被自家姑娘那“吾家有女初长成”的关爱眼神看得那是浑身不自在,轻咳一声后,索性找了个借口,逃之夭夭也。“这流烟接个人怎么也要这么半天儿的?颜妈妈好些日子没来了,奴婢也出去迎迎吧?” 兰溪看着枕月扭着小腰出去,望着那门上的帘子掀起,又落下,不由莞尔一笑,这妮子,还会害羞了? 见着了颜妈妈,兰溪终于相信枕月所言。颜妈妈此来,最要紧的是,当真不是那衣裙什么的。因为不只颜妈妈,曹巧慧也来了,颜妈妈一见她,便是一脸担忧地凑上前来,不顾规矩执了她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道,“老奴就说,姑娘是个有福的,可算否极泰来了。” 而曹巧慧更是感慨地微微红了眼眶,兰溪见了,却不由叹息。心中又是愧,又是暖。愧是让她们担心了,偏偏却无法说出真相。暖,是因着这些年,就这么不经意的,他们之间,竟也建立起了这般深厚的情谊。(未完待续。) 第二百一十三章 游说 “颜姨,你该不会是要……”兰溪心中有些不安,但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问道。 颜妈妈却是笑了,赞许道,“姑娘果真冰雪聪明。没错,我就是那个意思。” 兰溪登时觉得,自己不冰雪聪明也没有半点儿关系啊! 原来,稍早时,颜妈妈和曹巧慧这对母女相携而来,手里还带着锦绣庄预备在这一季推出的夏裙。然而,枕月给兰溪吃了一颗定心丸,颜妈妈来了,也并未说这夏裙之事,反而是与曹巧慧一道,你一言我一语地尽是关心着兰溪的身体了,一时间,倒很是相谈甚欢,而兰溪的心也彻底放松下来。 一时闲话罢了,颜妈妈又看兰溪虽然瘦了些,但精神头却不错,脸色也还好,便也放下心来,转而说起了正事。让枕月和曹巧慧将抱来的那些衣裳在兰溪面前抖落开来,让兰溪掌掌眼。 兰溪自然没有二话,只是这么一看,却不由疑道,“咦?怎么有两套?” “这两套衣裙我和枕月都觉得好,一时难以做决定,所以想着怎么也得等姑娘掌掌眼,这才能定下来。”颜妈妈道。 兰溪点了点头,这才沉下心,细细看了过去,眼中不由有了赞许。那两套衣裙,一套是碧绿浅粉,一套银白洋红,都选的是夏日轻薄的布料,款式是特意设计的,与时下的稍有不同,但却很是别致,也很是飘逸,正适合初夏的季节 兰溪嘴角含笑,赞许地点了头,“看来,日后,锦绣庄的衣裳用不着我掌眼了。” “多谢姑娘谬赞了。这两身衣裳是按着姑娘的尺寸做的,我听说姑娘过几日便要到杭州去,这回不如就穿上我们锦绣庄的衣裳如何?” 兰溪这才恍然明白,颜妈妈打的是什么主意。兰溪虽然一直避免在明面上和锦绣庄扯上关系,但进了一趟山,这想法反而微乎其微地变了,欲盖弥彰,反不如坦然对之。若有人问,那她自然坦言告之,若是没人问,她穿了锦绣庄的衣裳又能如何呢?还可借着端午宴、龙舟赛的机会,扬扬锦绣庄的名声。 这么一想,兰溪便不由叹道,“这回也是颜姨的主意?”这些年,颜妈妈一直为此而不断努力着。 见兰溪没有断然拒绝,颜妈妈很是诧异了一回,而后便是满腹欢喜道,“这回可不是妈妈我。我跟姑娘说了多少回,就被姑娘拒绝了多少回。这回还是福安那小子跟老曹说,这回端午宴江浙一带有头有脸的人家女眷都会出席,若是能被人关注到锦绣庄,那锦绣庄必然名声大扬,放弃这机会,未免可惜。” 兰溪听了一愣,这倒是出乎她的意料之外。然而,反应过来,她却不由高兴得笑了。没成想,奶兄那个老实巴交的人居然当真长进了,不只绸缎庄进货上已能独当一面,如今居然对铺子的运营也有了好些想法。看来,曹叔没有夸大,倘若来日锦绣庄能开到京城去的话,大掌柜的人选确实已然有了。 这么一想,兰溪便不由苦笑了,“这么看来,这回,我是不能拒绝的。” “那是,这回可是福安特意找我说了,我左思右想了好久,这才又来姑且一试的。姑娘若这次再拒了,就太伤我们的心了。”颜妈妈一看有戏,连忙趁热打铁道。 兰溪一听,只好就范了。“好吧!那这回就如你们所愿吧!” 颜妈妈这才笑得开怀起来,“我还另外准备了几身衣裳,到时姑娘一并带上,也有换的。反正两身是穿,几身也是穿嘛,姑娘什么都不需要想,只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赴宴便是了。” 兰溪额角抽了两抽,不知道这个时候反悔行不行啊?但是看着颜妈妈、曹巧慧,甚至是枕月都已经兴奋起来的脸色,兰溪只能叹息一声,难呐! 将兴奋难耐的颜妈妈和曹巧慧母女俩一路送出了二门外,兰溪抬眼,刚好瞧见前方转角处,一道玄色身影一闪而没,刚好蹙眉时,便瞧见松茗从那处过来了。眼见着松茗向她行过了礼,兰溪才状似不经意般问道,“刚才那是耿四爷么?” “是。耿四爷明日便要去嘉兴赴任,今日是特意来向老爷辞行的。”松茗是三老爷身边最为得用的,对于兰溪和陆詹师徒俩的关系自然是心知肚明,听兰溪这般问,便也半点儿没有隐瞒地一五一十道。 兰溪听罢,目光暗闪,却是“哦”了一声之后,不再言语。 因着见过了松茗这一面,兰溪便不由有了心事。直到晚间,秦妈妈催她睡觉时,她手里那本晚膳后就摊开放在膝上的游记一页也没有翻过。她略一沉吟之后,终是打定了主意,吩咐流烟和枕月两个收拾,趁着夜色去了离娴雅苑一盏茶功夫的树林深处的那座两层的雅致小楼。 到了书房中,兰溪躺在软榻之上,还是半晌没有睡意。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在等待什么,或是想要证明什么,然而待得窗户上响起两声轻叩时,她却不由自主弯唇而笑,她就知道,师兄是不可能不告而别的。 然而开了窗,窗外却半个人影都没有,更别提耿熙吾本人了。但是窗台上,却放着两只锦盒,一只是大红遍地金团花暗纹的,一只则是鸦青素面云锦的。兰溪挑眉,有两分不解,便听着不远处有人低声道,“五姑娘,我家爷说,他明日一早便走,不太方便,便不亲自来向你道别了,也请你不必挂记。” 声音低沉无波,但自从听说双生子之后,她已分辨不出究竟是长风还是长漠。 “这两只锦盒中是两副宝银楼的头面,爷听说姑娘接了帖子要到杭州去赴宴,特地为姑娘准备来搭配衣裙的。” 兰溪先是一愣,片刻后,窗外已经没了声音,想来不管是长风,还是长漠,送完了该送的东西,说完了该说的话,便离开了。兰溪眨了眨眼,打开那两只锦盒的盒盖,望了望盒中的头面,却微微笑了开来,自家师兄惯常的消息灵通,该不会她与锦绣庄的关系,他也早看在眼里,一清二楚吧?所以这才恰到好处地送来了这么两副头面?倒真是不承他的情,自己都觉不好意思呢。(未完待续。) 第二百一十四章 赴杭 四月二十九,黄道吉日,宜祭祀、出行、修造。耿熙吾打点了行装,没有让陆詹起身,天方亮时,便悄悄打马出了三柳巷,一路出了湖州城东门而去。 而兰溪,并未相送。她只是望着颜妈妈送来的一应衣物,再看看耿熙吾送来的两套头面,心中有所感,只觉得自己不能得过且过,还是得多用点儿心才是。既然决定要做了,必然便要做好。 正好三太太这些日子也正忙着给自己和女儿们准备将要出行赴宴的一应事物,兰溪这里当然更不能大意了。着人来看过几回,见她的衣物都准备得差不多了,而且件件都是用了心的,款式既新颖,也大方,颜色更是很衬兰溪的,便不由点着头,稍稍放下心来。转而盯起了兰溪的钗环,还特意叫了宝银楼的二掌柜亲自带了柜上的上品到府里来给各位姑娘挑过。 兰溪想着,头面这东西早晚都得戴上头,省得到时还要交代,便索性将耿熙吾赠与的两套头面都搬出来给三太太看过了,想着她娘应该满意了。 谁知,三太太看过之后,却是皱着眉沉思了片刻,也没有说让兰溪不准戴那两套头面的意思,但也看不出多高兴就是了。兰溪忐忑了一会儿,心想着,她娘这是怎么了。那边,三太太已经吩咐人去将宝银楼的首饰端了来,让五姑娘挑选。 兰溪原还想推说不要,但看了看她娘的脸色,还是默默地将这话给咽了下去。 这般又准备了几日,五月初二这一日,三太太领着兰府的几位姑娘们,并一众身边伺候的丫鬟仆妇和十来个家丁府兵,一共十几辆马车和二十多匹轻骑,一路浩浩荡荡地出了兰府大门,而后徐缓着出了湖州城东门,往杭州方向而去。 湖州离杭州算不得多远,但也行了整两日,到得初三黄昏时分,兰府的车队才入了杭州城来。 兰府在杭州城中置有小小别馆,早先三太太便已着人先行一步前来打点。如今,马车直直驶到东城锦川坊兰府的别馆门前,三太太扶着环儿的手下了马车,而早先先行一步的林妈妈早已候在府门前,见着马车一到,便忙上前来,就候在马车边上,见状,忙上前一步,扶住三太太,而环儿则已垂首后退了一步,将三太太身边的位置让给了林妈妈。 林妈妈一边扶着三太太往里走,一边低声在三太太耳边回着话。 兰溪和兰湘两个一前一后下得马车来,都不由自主轻松了一口气,面上的疲惫之色尽显。姐妹俩堪堪站定,林妈妈身边一个叫珊儿的,已经上前来道,“三姑娘、五姑娘,你们的住处安排在了怡和居,两位姑娘一路舟车劳顿,想必是累了,快些随奴婢前去安置吧!” 姐妹俩对视一眼,这连着两日的马车,还当真有些吃不消。当下,便点了点头,随着那珊儿一道进了府门,朝着那处名为怡和居的院落而去。 兰府的别馆算不得很大,不过三进的院落,好在他们这一房的人本就算不得多,倒还宽敞。头一进用作男人们平日里宴息和待客之处,还置了一处外书房,从前到杭州来,三老爷和兰灏兄弟俩都是歇在这里。到了二进,才是三太太的住处。东西各两个跨院,西边的唤作易畅苑,往日里都是姨娘们的住处,今日姨娘们没有跟着来,林太太便索性安排给了兰沁和十姐儿兰渝,东边的便是那怡和居了。 兰溪和兰湘姐妹俩一路分花拂柳而来,即便身心俱疲,但还是不减兴致地四处看着,不时低声交谈两句。 “说来,咱们还是头一回这个时候上杭州来吧?头一回,好像是中秋之前吧?我还记得那两株桂花开得可香了。没想到,这初夏的景致也甚好,那边那几棵石榴都结了花苞,不出几日便该开了。” “榴绽枝头自是好景致,但再好的景致也比不得上瓜熟蒂落,这花开了,还得结子才是真正无双的好事。”兰溪听兰湘话中有感叹,不由笑着道,在兰湘朝她看过来时,她却是略显赖皮地嘻嘻一笑道,“三姐姐如今看着家里哪儿哪儿都好,就是这别馆里的处处也都是舍不得。又哪里知道,日后真正好的,让你舍不得的,都在未来姐夫家里呢。” 兰湘被说得气也不是,羞也不是,只得伸手轻拧了兰溪的手臂一记道,“你这张嘴哟。” 兰溪却是半点儿不恼,笑呵呵挽了兰湘的手,神色却微乎其微地一敛,道,“我说实在的,三姐姐,我知道你如今心下忐忑不安,担忧着自己是不是得未来夫君和婆家的欢喜,是不是能适应一个新的地方,日后是不是能够过得好,这些都是很正常的,每一个待嫁女儿都会有这样的心思……” 兰湘有些惊疑地转头望向兰溪,五妹妹怎么好似都一清二楚似的,她怎会知道自己在担心些什么呢? 兰溪却恍若未觉,继续一边挽着兰湘往前走,一边笑道,“不过,三姐姐,你想想啊,你再怎么担忧,又有什么用呢?那些你担心的,都要到你真正嫁过去才会面临,所以,现在还索性放宽心来,什么都不要想了,到真正该要担心的时候,才去担心。而且,在我看来,我三姐姐温柔娴熟,自然能得他们欢喜,而且聪明伶俐,哪儿有把日子过不好的?” 兰湘听罢,微微笑了,“虽然道理有些歪,不过我被你说服了。也对,现在担心,为时过早。那些担心,还是等到过门之后再说吧!” “那当然。既然来了杭州,自然要好好玩玩儿,可别辜负了母亲的一番苦心,否则,倒还不如继续关在房里绣嫁衣呢。”兰溪呵呵笑道。 原来,兰湘备嫁,本不该随意出动。但三太太到底心疼她,想着待得嫁了人便不会有这般自由了,趁着这次机会,再让兰湘再松快一回。而且以吴家的背景,兰湘日后的夫君必然也是要入仕的,那么早些积累些人脉便没有半分坏处了,说来,三太太还当真是一片苦心,兰湘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自然承她们的情,当下笑着应了声是。 姐妹俩亲密地相视而笑,一同举步迈入那怡和居中。(未完待续。) 第二百一十五章 请帖 歇息了片刻,姐妹俩人起身梳洗了一番,换了家常的舒适的衣裳,便相携到了正房花厅之中。 三太太早已命人备了饭菜,待得姐妹几个到齐了,便一一落座,吩咐摆饭。 三房本就姐妹四人,虽然嫡庶有别,但相处自来不错。兰溪和兰湘本就亲厚,兰沁虽小她们些岁数,但也与两个姐姐感情甚好,就算是十姐儿兰渝,当年因着芳姨娘之故,被抱到了三太太跟前教养,要说三太太对芳姨娘全无心结,将十姐儿视如己出,那自然是不可能的好在她长得不怎么跟芳姨娘和故去的苓姨娘相似,否则三太太见了只怕更加堵心。但三太太也晓得孩子是无辜的,一直以来虽然对十姐儿淡淡的,但在吃穿用度上从未苛刻过,十姐儿这孩子除了性子怯懦内向了些,旁的倒还好。 食不言,寝不语。一时无话,用罢了饭,三太太吩咐上了茶来。兰渝自然是捧着茶碗自个儿垂头坐着,默默不言。而兰溪、兰湘并兰沁姐妹三个你一言我一语的,一会儿说起也不知道后日的龙舟赛是什么样,她们在湖州这么些年,头几年虽然也接到过帖子,但从未来过,这还是头一回,自然好奇得很。一会儿又说起了明日还有一日空闲,或许可以请准了三太太,到城里逛逛。不是说西湖十景美不胜收么?这季节,虽然瞧不见平湖秋月,断桥残雪,但看看曲院风荷却也不错啊! 这事兰湘自然是不好开口的,毕竟隔着一层,她又是快出嫁的,太太允她出门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了,她哪儿还敢有什么其他的要求? 兰溪和兰沁两个是亲生的,自然一唱一和地想着请准三太太,奈何,三太太只是听着,任由姐妹两个旁敲侧击,就是不肯吐口。末了,兰溪都觉得有些失望,想要张口直言了,三太太这才横了一眼过来,道,“你整日里就想着疯,你这眼看着就十四了,该操心的起来的事情多着呢。我是不预备再纵着你了,更不能让阿久跟着你有样学样,从今日起,你就给我好好收收心,允你来这端午宴,龙舟赛,已是了不得了,旁的,你还是别想了。” 一句话,如同一桶兜头泼下的冰水,竟将兰溪的热情给浇了个透心凉,连烟都不带冒的。而这一句话过后,兰溪蔫了,就连兰沁也默默地默了,无视自家姐姐一再递过来的眼色,小丫头偷偷瞄着三太太的神色,很识时务地想到,看来,还是不要惹急她娘的好。 兰溪的性子这些年跟着陆詹,还当真是野了不少。前些日子,跟着耿熙吾天目山中转了一圈儿,历了回艰险,竟有些天不怕地不怕了。她这回原本就打着趁此机会到杭州游玩一番的,而三太太惯常的好说话,应该没什么问题。哪儿晓得,什么都算好了,偏偏会在最好说话的自家亲娘这里,铩羽而归,兰溪真是说不出的挫败。 兰溪正觉得心里不得劲儿,冥思苦想着能打动三太太的方法,门外,林妈妈疾步进来禀报道,都指挥使夫人方太太跟前的袁妈妈来了。 三太太和兰溪都不由一怔,想着,这方家果真是杭州的地头蛇,她们这前脚进门才多久,后脚,便已差了人来。 三太太略略沉吟了片刻,便吩咐林妈妈将人领进来。 不一会儿,林妈妈回来时,身后半步之遥处跟着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着一身秋香色八宝纹的杭绸褙子,头发盘了个圆髻,插了根一点油的赤金簪子,有些富态的脸容之上五官慈善,未语而笑,望之可亲,但兰溪却不敢有半点儿的小瞧。毕竟,她们这些人家,能在主子跟前得用的,都不是简单的,何况,这袁妈妈搞不好是从贾家随方太太一道嫁到方家来的,贾家那样的人家,给姑娘陪嫁的,自然也都是有手段了。 显然,三太太跟兰溪是一样的想法,所以见着林妈妈将人领了进来,即便那只是一个妈妈,她还是不敢拿大,起身迎了上去。兰溪几个自然连忙站起,跟着迎了上去。 那袁妈妈却像是被吓着了,脸色微微变了,连忙抢步上前,俯下身道,“老奴见过兰太太,替我家太太问兰太太和几位姑娘好。” 三太太自然连忙将人扶了起来,一边吩咐着环儿看茶,一边将人往椅子上让。那袁妈妈自然不肯,互相让了片刻,终是半坐在一张绣墩上,这才算了。三太太将人安置了妥当,这才回了方才的椅子上坐下,笑望向袁妈妈道,“有劳方太太惦记了。多日不见,不知方太太和方大姑娘可还安好?” 袁妈妈自然应好,三太太又寒暄了好一会儿,这才转向了正题道,“我这儿正跟几个孩子商量,想着等空闲了,到府上递个帖子。虽然有些冒昧,但总该去叨扰一下方太太和姑娘们。” “难怪我家太太常对老奴说,跟兰太太投缘了,这不,兰太太竟跟我家太太想到一处去了。我家太太说,我们两家原先被没有怎么走动,但这回,五姑娘帮了我家大姑娘的大忙,大恩不言谢,日后两家还要走动起来才好。她知往年都是陈府给府上下帖子,所以这回便没有再邀请太太和姑娘们,只以大姑娘的名义给五姑娘下了帖子,还请兰太太和其他几位姑娘千万别见怪。”这话是在解释为什么方家只给兰府下了一张帖子了。 三太太自然没有什么想法,本来,他们两家平日里也没什么交情。若非上回余府寿宴之事,方明珠也不会给兰溪下帖子,所以,三太太想得开得很,兰湘姐妹几个也没有其他的想法。 袁妈妈见了,便不由稍稍松了一口气来,“我家太太说,兰太太是个豁达人,果然不错。只是三太太大人大量,我家太太却不好意思。所以,想着明日兰太太和几位姑娘必有空闲,便想着借此机会做回东道,请兰太太和几位姑娘明日赏脸,到我们府上用顿便饭,还请勿要推辞。”说着,便自怀中掏出一张精致的请柬来。(未完待续。) 第二百一十六章 方府 那是张非常精致的请柬,大红洒金笺上映着花开富贵的暗纹,边角上也画了两朵牡丹,一朵盛放,一朵含苞,富贵精致。 她们刚一到,方太太跟前得用的妈妈便亲自上了门来,携了请柬诚意相邀,三太太目光暗闪,当然不能推辞,也无法推辞。遂微笑着给边上的环儿使了个眼色,环儿连忙低眉垂首上前,躬身将请柬自袁妈妈手中接过。而林妈妈已经上前来走近袁妈妈身边,一个厚厚的红封便已塞到了她手中。 三太太这才笑道,“有劳妈妈跑这一趟,请务必转达方太太,恭敬不如从命。明日,我们母女几个就厚着脸皮上府上叨扰一回了,届时,还请方太太千万莫要烦了我们。” 袁妈妈忙笑道,“兰太太说得哪里话,我家大姑娘日.日盼着五姑娘来呢,就连我家太太也叨念了好几回。如今你们到了,又答应上我们府上做客,我家太太和姑娘都只有高兴的份儿。兰太太和几位姑娘一路舟车劳顿,想来都累了,老奴不便打扰,这便回去了,我家太太还等着老奴回话呢。” “那就不留妈妈了,林妈妈,送送袁妈妈!”三太太笑着吩咐道。 林妈妈自然没有二话,见着袁妈妈向三太太和兰溪姐妹几个行过礼后,二人皆躬身退了出去,一路往垂花门而去,不提。 待得两位妈妈退了出去,三太太轻吁一口气,转向几个女儿道,“好了,都回去歇息吧!明日好好收拾了,咱们上方府做客去。” “是,母亲。” 翌日清早,兰溪还在酣眠,便被秦妈妈硬是拽了起来。理由是,你答应了颜妈妈的事,怎么可以敷衍了事呢?既然有了机会,就得好好打扮,扬扬锦绣庄的名头啊。边上,枕月和流烟头点得如同捣蒜,害得兰溪还担心这个点头的频率,不会把脖子给点断吧? 一时间、洗漱、穿衣、上妆,兰溪如同个布偶娃娃,被秦妈妈几个摆弄。若非兰溪坚持,只怕秦妈妈会将她的脸当成墙壁来抹的。待得从房里出来时,兰溪只觉得逃出生天般的轻松。 唤了兰湘一道,姐妹俩一同到了正房,三太太看了看两人的打扮,满意的点了点头。又等了一会儿,两个小的也到了,母女几个这才一道从花厅内出来,直朝二门而去。二门外,早已停了两辆华盖马车,并一辆较为普通的青布马车。三太太带着兰沁和兰渝两个小的坐了当先的一辆,兰溪和兰湘姐妹俩坐了第二辆,其余仆妇丫鬟们则上了第三辆,车轮辘辘,徐缓地驶离兰府别馆,一路朝着也在东城,不过隔着一段距离的,方府所在的吉昌街而去。 吉昌街上的方府要比兰家的别馆要大得多,五进的大宅子。东西向延伸,占地之广,几乎占了大半条吉昌街。马车经过大门时,兰溪偷偷掀开车帘往外看了看,几丈宽的朱漆大门高耸,顶上琉璃瓦在眼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两侧石狮震慑而立,头顶上朱漆匾额上“方府”二字虬劲有力,兰溪不由悄悄感叹道,不愧是在江浙一带,如同土皇帝一般的都指挥使府上。即便方伟业本人是寒门出身又如何,方太太贾氏却是门庭高贵,更有一个做皇后的姐姐,自然派头十足,这方府较之世家,也不差什么了,端得是高门大户。 马车一进了大门,兰溪不好再看,悄悄放下车帘来。又行了片刻,车缓慢停下,车外隐约传来人声,兰溪便知道,方府的二门,到了。 被枕月搀扶着下了马车来时,三太太已经跟人寒暄起来。兰溪悄悄看了过去,那便应该是方太太贾氏了。只见她与三太太一般的年纪,穿一件大红色织金凤尾团花的杭绸褙子,头上插金镶百宝卿云拥福簪,容长脸,长眉杏目,两颊丰满,显是日子过得极为舒心,眉宇舒展,神态含笑,与兰溪从前见过的贾皇后很有两分神似。只是因着年轻了些岁数,又保养得当,脸上皮肤那是细腻瓷白,倒当真不像是个三十多岁的妇人,竟似刚刚二十出头一般。 这会儿,贾氏正与三太太说笑着,目光朝兰溪这处瞟来,嘴里便已笑道,“哟!这就是五姑娘了吧?” 兰溪心想着,能一眼就辨认出她和三姐姐,想来,是对她们的年岁都有了了解,就连这一点,也与贾皇后相似得很,果真是贾家的人,哪一个都是不简单的。 目光微敛,掩住心中思绪,兰溪微笑着屈膝行了个礼,三太太则转头将她们姐妹几个一一介绍给了方太太,方太太自然是笑着一个个见过,边上的袁妈妈则极有眼色地每个都奉上了两样表礼。三太太自然也与方家的方二太太并两个姑娘厮见了一番,各自送了回见面礼不说。 一时,两家人倒很是其乐融融,一路说笑着从二门往内宅走。 方府的院子是典型的江南园林,五步一亭,十步一景,园中有山,山边环水,水畔有花,花中有蝶有鸟,处处可见匠心独具。只怕就这一处园子中所花费的银两便不在少数,兰溪一边看着,心中一边默默惊叹。 都指挥使不在杭州城中府衙任职,而是在城外的都司,好在,兰府来的也尽是女眷,倒无须方大人作陪。 只是兰溪却是腹诽着,看来这都司倒是个油水颇丰的地方,光看这个园子,便知道师兄那顶头上司的都指挥使方大人家资颇丰啊!不知道卫所又如何了? 腹诽罢了,兰溪又暗啐自己,也许是想岔了呢?万一当真是方太太嫁妆丰厚呢?说不定方大人就是一个花自家夫人的嫁妆也能心安理得的男人呢? 思绪正在胡乱飘摇时,胳膊一紧,被人挽住,兰溪回头,见着方明珠,不由有一丝丝的心虚,在心里想想,不算说她爹娘坏话吧? 方明珠当然不会读心术,只是觉得兰溪的表情有些奇怪,皱了皱眉头,后,才道,“我听说陈欣瑶特意上湖州给你赔罪去了?还给你们全家都下了帖子?我还以为你不来我这儿了呢!”(未完待续。) 第二百一十七章 投缘 “我听说陈欣瑶特意上湖州给你赔罪去了?还给你们全家都下了帖子?我还以为你不来我这儿了呢!” 这话的语气听着有些不对头,兰溪回过头,望向方明珠,见她正眯眼看着自己,神色之间有两分狐疑和戒备,还有一丝审视,竟像似兰溪背叛了她一般。兰溪不由觉得有两分好笑,从前还是水火不相容的冤家,怎么转眼就能存在什么背叛不背叛的。 但显然兰溪的感觉没有出错,方明珠也确实是这么想的,见兰溪没有说话,反而嘴角勾起了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容来,她一蹙眉,追问道,“干嘛不说话?你该不会是心虚吧?之前是谁说的已经把人得罪了,怎么也不可能修好的,那还不如依着自己的性子来,说该说的话,做该做的事,至少乐得自在。怎么?不会这么快就给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兰溪见她这副模样,终究是忍不住轻笑开来,“你这人还真是个急脾气,我不都什么都没说吗?你就急着给我定罪了?其实我什么都没说,直接来了你们府上,这就应该是最好的证明了吧?” 兰溪斜睐着方明珠,神色坦然,后者便有些不自在了,忙轻咳了两声,兰溪见状,只觉得,难怪她如今看方明珠顺眼了许多。这位大小姐,表面看来清高孤傲,如同被宠坏了一般的骄矜蛮横,其实骨子里既单纯又直率,偏偏面上却是个不讨喜的。这不就是那个前世的自己么? “哎!真是有些伤心啊!难道在方大姑娘眼里,我就是个出尔反尔,没有半点儿原则的小人不成?既是如此,你还做什么请我来你家做客?倒还不如从从前那般争锋相对来得痛快。”兰溪叹了一声,一脸失望地道。 方明珠这孩子果真单纯的上当了,当下变了脸色,忙抛开了面上的高傲,迭声致歉道,“抱歉!我有的时候说话不好听,我其实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你知道的,我跟陈欣瑶的梁子是结大了,你若是与她交好,那我们自然……总之,是我说错话了,你别介意。” 这话说得有些语无伦次,但兰溪听懂了,而且也听懂了当中的慌乱和歉意,这孩子,果真是个单纯得紧的。于是,她也不忍再逗弄人家,笑着将挽在自己手臂上的手拉紧道,“好了!用不着一个劲儿的道歉,我可不是那么小气的人。其实你说话不好听,也不是今天才开始的,我呀,也开始习惯了。若是老因为这些事跟你生气,想必会没完没了吧?” 这话说得方明珠是又气又好笑,却是已经知道兰溪确实没放在心上,不由“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兰溪也跟着莞尔。两个已经敌意尽散,反而觉得彼此顺眼了许多好些的女孩之间,因着这笑,又无形当中亲近了许多。 “这两个孩子,看来果然是感情好得很,看笑得多开心。” 她们两个忙着说话,便落在了后面,方太太和三太太等了她们好一会儿,也不见人来,便返回来寻。谁知,刚刚转过假山,便见到两个女孩儿笑得那叫一个亲密和灿烂,方太太一愣后,便张口笑道。心里却在想着,自家明珠自来很少与人这般亲近,就是那个刻意讨好她的余雅娴也不曾,这个兰五姑娘倒是个例外,看来,倒当真跟明珠很是投缘呐。 三太太也有两分诧异,因着余府寿宴之事,阿卿与都指挥使的千金冰释前嫌的事她是知道的,但她一直以为只是不再互相敌对罢了,却不想,这两个孩子比她想象当中要亲密得多啊!三太太也高兴,作为一个母亲,没有什么势比自家的孩子得别人喜欢更来得高兴的事了,何况,阿卿大了,自家的姐妹且不说,能有几个说得上话的姐妹淘,也很是不错啊。 想到此处,三太太面上原本客套的笑容登时真诚了许多,“是啊!我家溪姐儿与方大姑娘倒是相处得如同姐妹一般。” 方太太心头一动,笑道,“可不就是姐妹一般么?我看五姑娘是个稳重大方的,我家明珠家里没什么姐妹,就得了玉姐儿一个,偏她们俩说不到一处去。难得与五姑娘投缘,日后更要多多来往,同亲姐妹一般相处才好。” 三太太自然没有反对的道理。 方太太不由更加高兴了,扬声朝方明珠道,“明珠啊,你们这些年轻人跟着我们未免无趣。这样,兰太太呢,由母亲招呼。你自招呼着你这些姐妹们四处玩儿去吧!我们家的园子里也有好几处不错的景致,好生尽尽地主之谊。” 兰溪心想,这方太太倒不似贾皇后那般稳重到有两分严肃,是因为嫁给了武将,而且算得低嫁的缘故吗?她言语间大方而爽朗,底气十足,反而让兰溪有那么一丝丝的欣赏,即便她姓贾。 方明珠听了自然欣然应允,招呼着兰溪几个姐妹就要离开。 “大伯母,我可以一起去吗?”正在这时,方太太身边突然响起了另外一个声音。 兰溪循声望去,这才看到方太太身边还站着一个女孩子,跟她与方明珠的年纪也差不多,都是十二、三岁的模样,穿一件葱绿色绣宝相花纹的短衽,下身系了一条月白的挑线裙子,张着一双大眼睛,微笑地看着她们,在兰溪望过去时,还朝着她俏皮地眨了眨眼。 “玉姐儿自然可以一道去,你们姐妹几个好好玩儿啊!”方太太自然没有不答应的。 “多谢大伯母。”那女孩儿喜不自胜地道谢完,便款款朝兰溪和方明珠走来。 而方明珠已经靠在兰溪耳边低声道,“这是我二叔家的堂妹,唤作明玉。” 兰溪点点头,其实那声大伯母,她便猜到了。方伟业出身寒门,家中只有两兄弟,这位方明玉便该是方家二房的姑娘了。 思忖间,方明玉已经走到了两人跟前,笑着屈了屈膝,“兰五姑娘,妹妹随你们一道,你不会介意吧?”(未完待续。) 第二百一十八章 双姝 “兰五姑娘,妹妹随你们一道,你不会介意吧?” 这话问得……兰溪望着一脸单纯温柔地微笑看着自己的方二姑娘方明玉,很有两分无语。在方府里,一个姓方的姑娘要跟着,还是方太太亲自允许的,她能介意吗? 于是,兰溪也勾起了唇角,将唇上客套的弧度拉大了许多,“玉姐儿说笑了,我怎么会介意呢?多些人一道玩耍,那才好呢。”说到这儿,眼角余光刚好瞥见方明珠似有些嘲弄地撇了下唇角,兰溪目光微闪,这方家两姐妹间,挺有趣呢。 也不知道是不是武将出身的缘故,方家很有些阳盛阴衰。两房人,就只得了方明珠和方明玉两个姑娘。 方大太太贾氏嫁给方伟业,实乃低嫁,也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方伟业一直没有纳妾,内宅方大太太一人独大。但即便如此,方大太太也生养了五个孩子,方明珠在当中排第二,上有一个哥哥,下有三个弟弟。而方明玉,是方家二房的嫡长女,方家二老爷的种子活跃度很好,繁殖能力很强,而且他的土地不只一块,除了方二太太,还有两个姨娘,所以,十几年生下来,嫡的庶的,加在一起,已经有九个了。也就是说,方明玉已经有了八个弟弟,两个一母同胞的,还有六个隔着肚皮的。 看如今这人口,再看看这宅子,谁家不叹一句方家是家大业大,人丁兴旺啊! 兰溪默默猜想,这么多的男孩儿,就这么两个女孩儿,方明珠跟方明玉应该很受宠爱才是,于是,带着两分好奇与探究,她不着痕迹地悄悄打量着两个方家的女孩儿,这么一瞧,却瞧出了几分有趣来。 方明珠是贾氏亲生的,父亲是堂堂江浙都指挥使,母亲是大庆外戚贾氏一族。贾氏生了四个儿子,只得了这么一个女儿,自然待之如珠如宝,再看她一身行头,便也可窥见一斑。 方明珠似是喜爱红色,兰溪与她见过的每一回,她都穿着红色,无一例外。今日也一样,一件茜红掐腰的妆花短衽,下身一条藏青色绣忍冬纹宽幅裙边的十二幅湘裙,配色大胆,偏在她身上却显出一种别样的明艳来。料子都是上品的杭绸,短衽的料子更是杭州今春刚产的珠光绸,在阳光下,会折射出如同珍珠一般圆润但却耀眼的光,因而得名。据说一尺头便是上百两,极为贵价。而那刺绣无论是花样,还是绣工都是极好的,那忍冬竟似活得一般。 再看她头上的发饰,虽只一直赤金镶翡翠的衔珠凤钗,但那翡翠的水头却极好,绿得洋而正,是玉市当中有市无价的极品。而那颗凤嘴所衔的珠子是罕见的沉黑色,足有小指肚粗,而且浑圆没有半点儿瑕疵,即便是兰溪自认很见过两分世面,见了也不由暗自惊叹。耳垂上一对小小莲子米,也是南洋深海珍珠,压裙边的是上品的和田白玉镂空莲花佩,轻抬手间,袖子上滑,从袖口露出一截皓白的玉腕,并一只水汪汪的翡翠镯子。 虽然不多,但件件都是珍品,说是价值连城也不为过,看这架势,方太太是恨不得将所有的好东西都给了方明珠才好,这一点倒是与三太太很是相似,为母之心嘛,兰溪倒很是理解。 而再看方明玉,却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了,虽然也是一头的钗环,但全是赤金打造,虽然也很是华丽,但却硬生生多了两分俗气,就连手腕上那只手镯,也是足金的。 兰溪想想,便也能释怀了。方家出身寒门,大房还好,毕竟贾氏是真正的权贵出身,这类底蕴是旁人寻不来的,何况,大房也有那个底气。二房却不同了,毕竟是依附大房而生,大房苛不苛待且两说,二房即便是有,舍不舍得花在方明玉一个女儿身上又是另一回事,毕竟二房可还有八个儿子要养,养大了还得娶媳妇儿,这可不是上下嘴皮一碰就能轻易解决的事啊! 而方明珠很明显是不太待见方明玉的,因为一路走来,她都只忙着向兰溪几姐妹介绍园子当中的景致,那处假山是特意运来的太湖石垒的,那两棵西府海棠春天时开得可漂亮了,可惜,她们来的不巧,没能遇着花期,还有那两盆珍品菊花,是方太太自京城带来的,花型很美,到时花开了,再请兰溪几姐妹一道来杭州赏花。却是一直未曾搭理过方明玉半句,当然了,也许是因为她怕让兰溪几个不自在,是起码的待客之道罢了。 但方明珠此人,兰溪还是有些了解的,即便她当初看自己不顺眼,也都是一直找茬,像这般一句也不搭理的,莫非是讨厌到了极致?可是,她们怎么说也是堂姐妹啊,即便是兰溪与兰滟那样的相看两相厌,在外人面前,她们也还是骨肉至亲啊。而且,这一路上,方明玉很少开口,这样的人,应该不会比兰滟那样的还要让人讨厌吧? 而,很快,兰溪便明白了原因,实在是方明玉此人…….一言难尽。 方府的园子很大,而且造景美而繁杂,边走边看了一会儿,便觉有些乏了。方明珠倒很是体贴,叫下人收拾了一方凉亭,几个姑娘便鱼贯进了凉亭,在早已摆好了瓜果茶点的石桌旁落了座。 如今的兰沁活泼了许多,才坐下便有些坐不住,方明珠便让丫头们领着兰沁和兰渝两个小的到花园里采花去,一时间,亭内就只剩下了兰溪、兰湘姐妹俩和方家的两位姑娘。 亭子边上栽了两棵紫薇,正是花期,一树紫,一树粉,开得如火如荼,笼罩着凉亭,一眼的粉蒸霞蔚。兰溪前些日子很是累一回,如今虽然养了几日,但身子还有些虚,走了几步,还真觉得有些累了,端起茶碗轻啜了一口,这才觉得缓了过来,不由稍稍轻吁了一口气。 而那边厢,方明珠也不想冷落了兰湘,已经跟她交谈了起来,“兰三姐姐不要客气,就当在自己家,自便便是。” 兰湘自然微笑着点头。 方明玉却是跟着笑道,“兰三姐姐的婚期听说已经定下了?这些日子都在忙着备嫁吧?能有空到杭州来玩儿,这嫁妆应该都是齐备了?”(未完待续。) 第二百一十九章 奇闻 “兰三姐姐的婚期听说已经定下了?这些日子都在忙着备嫁吧?能有空到杭州来玩儿,这嫁妆应该都是齐备了?” 兰溪正在研究桌上那几盘糕点,闻言,轻轻挑了挑眉,抬起头,饶有兴致地打量几人的神色。 兰湘打了个愣怔,神色有些尴尬。婚事什么的,兰溪也常拿来调侃兰湘,但毕竟她们是亲姐妹,又自来亲厚,说话间什么都不忌也是常有的事。而她跟这位方二姑娘今日不过才认识,连话也没说上半句,这不正是那所谓的交浅言深? 而方明珠就更有意思了。兰溪分明瞧见她额角的青筋蹦了两蹦,脸色也沉了下来,显然是怒了。以兰溪对方明珠的了解,她定然会不管不顾地爆发出来,然而出乎意料的,她确实张了张嘴,但仅此而已,却半个字也没有说,硬生生撇过头来,不再去看方明玉。目光有些不耐烦地四处扫视着,最后定在兰溪身上,却是开口转了话题,“你今日这身衣裳不错,款式和花样都挺别致的。” 今日来方府做客,兰溪特意换上了颜妈妈给她准备的那些衣裙当中的一身,上衣也是做了琵琶襟,收了腰的银条纱小衫,用银色丝线绣了些折枝绿萼,袖口却做成了宽幅,再用粉色丝带束紧,显得手臂修长纤细,下身一条银红的百褶裙,裙间绣的不是惯常的花鸟虫鱼,而是大幅的山水,居然很是好看,但看那花样和绣功,只怕都是极费功夫的。 兰溪便抿嘴笑了,而方明玉的目光也自然而然落在了兰溪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眼中便露出毫不遮掩地欣羡来,“是啊!这身衣裳真是好看,花了不少银子吧?两位兰姐姐穿的都是好看,府上的绣娘真是心思灵巧。” 兰湘身上的衣裙也是兰溪托了锦绣坊赶制的,实在也是那日颜妈妈的话让她突发奇想,既然她与三姐姐都要来杭州,那还不如一道为锦绣坊扬名声。何况,她与兰湘的年龄不同,适合的风格也不多,正好可以穿不同的款式。 所以,兰湘今日的打扮也是稳重大方中却显出小小的心机。她上身的那件湖绿色湖绸对襟短衫本来没什么出奇,奇就奇在那些盘扣全都做成了两只小鱼儿亲嘴的模样,硬是在这成熟与稳重中带出两份俏皮来。 来了。兰溪嘴角轻弯,笑应道,“我跟三姐姐的衣裙都是在湖州一家叫做锦绣坊的成衣铺子里定制的。” “锦绣坊?就是那次在余府时,她们说的一套衣裙会卖出八百两的那一家?”没成想,方明珠却还记得。 “八百两?”方明玉却惊叫了起来,一双眼儿瞪得溜圆,上下打量着兰溪和兰湘身上的衣裙,双眼都在冒光了。 兰溪有些不自在道,“那只是偶尔一次罢了。锦绣坊的衣裙出众,每一季会出一款特别的样式,由想买的人竞价,价高者得。平日里定制的衣裙,还是不那么昂贵的。”何况,那次是她特意嘱咐了要宰傅修耘,那价自然就定得高了好些。 “八百两的衣裙,两位兰家姐姐定然也是舍得的,看看你们身上的物件儿便知道了。五姐姐这蜜蜡手串真是难得,每一颗的颜色都几乎一样,大小也一样,颗颗浑圆均匀,色泽更是黄灿,啧啧,恕妹妹见识少,这样的品相,竟还是头一回得见。” 兰溪瞥了一眼手腕,笑笑,没有说话。这手串是三年前,耿熙吾送她的生日礼物,今日来方府,她特意挑拣了一番,选了几样低调不打眼的饰品,却不想,还是被有心人看在了眼里。 方明珠的脸色就更不好看起来,但等不及她开口,那方明玉就又扭头望向了兰湘道,“三姐姐压箱底的莫不都是这些个宝贝?那兰太太还真是疼你。” 兰溪目光一闪,打听得出她三姐姐就要出嫁,难道会不知道三姐姐只是庶出。说出这番话是何居心? 而方明珠听罢,再也顾不得其他,劈头骂道,“一个女孩儿家整日里的提什么婚事、嫁妆,你羞是不羞?而且,兰三姑娘和五姑娘都是客人,你这般无状,难道就是二婶婶教你的规矩?” 方明玉低下头,也许是知道错了,一时间没有开口。 方明珠又转向兰湘和兰溪,很是抱歉地道,“对不住了,我这个堂妹平日里被宠坏了,唐突了,还请你们莫要见怪。” 兰湘微微笑道,“我们都是女孩子,关心这些无可厚非。其实嫁妆什么的,父母自然会为我们操办,我很幸运。虽然没有托生在太太的肚子里,但太太待我自来不错,我也相信她不会亏待了我。至于这些名贵的首饰,有那么一两套压箱底的,像是见客的时候拿出来戴戴便也是了,若是全备成了这些,未免不方便。你想想,你平日里穿着这些几百两的衣服,戴着这么贵重的首饰,若是挂了,丢了,你得多心疼啊!” 兰湘没有半句怪罪,这些话也是语重心长,真诚直白,然而听在方明珠耳里,只觉得羞愧得紧,就连耳根都不由发烫发红了,心里想着,这个方明玉,真是个不知道轻重的,好在今日兰家姐妹都不是得理不饶人的,否则,就她那么两句轻飘飘的话,就得惹出祸来。方明珠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方才被压着的怒火就一点点燃了起来,就因着同姓方,就因着这个堂姐妹的名头,她要为方明玉擦屁股擦到什么时候才算是个头?想到这处,方明珠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转头便狠狠瞪了过去。 方明玉却像是没有察觉到方明珠的瞪视,只是一脸抱歉地望向兰湘道,“对不住啊!兰三姐姐。我不是故意无礼问这些的,我不过是好奇这嫁妆该备些什么,好给我姐姐做参考啊!” 兰溪挑眉,前边儿这么多铺垫,原来在这儿等着。兰溪便悄悄往方明珠看了过去。 方明珠却是打了个愣怔后,便脸色惊变地斥道,“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兰溪又好奇地转头望向方明玉,这姑娘又会怎样语出惊人呢?片刻后,兰溪觉得,果然是够惊人,简直是天下奇闻啊!(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章 冲击 “我哪儿有胡说八道?”方明玉自然不承认,“前几日,大伯休沐,从都司回来。不是一个劲儿地夸那个新来的卫指挥使么?” 新来的卫指挥使?兰溪悄悄挑起一道眉来,不会那么刚好,就是她认识的那一个吧? 而那边,方明玉仍在侃侃而谈,“我听我爹娘私底下说,大伯是想将姐姐许配给他呢!其实想想也不错啊!姐姐马上就十四岁了,这个时候说亲正合适,定下之后再两年出嫁正正好。而那位新来的卫指挥使,年纪轻轻,已经是从四品的官职,又是靖北侯府嫡出的爷们,日后这前程还能差得了?大伯啊,果真是疼姐姐呢,这一桩桩一件件都为姐姐设想的周到,虽然不该说这话,但妹妹我……好生羡慕呢!” 方明玉一脸的艳羡,而方明珠则气炸了心肺,一张脸上青青白白,极为精彩。兰溪瞧见她放在身侧的手都拽成了拳头,最后还是没有忍住地咬牙斥道,“你给我闭嘴!这也是女儿家私下里可以讨论的吗?你到底还没有规矩了?” 这回方明玉却没有垂头听训,而是脖子一梗,便呛了回去,道,“我哪儿没有规矩了?谈论婚事又怎么了?哪个女孩子不嫁人了?这里都是自己人,兰家两位姐姐更不是多嘴的人,难不成妹妹还担心有人传出去坏了名声不成?再说了,我这也是关心姐姐啊,我猜啊,这回端午宴,大伯没准儿就会将那位耿四爷请回府来了,届时,说不准事情就得定下了,现在关心关心嫁妆也不错啊!姐姐也该早做准备嘛。” 兰湘心里暗自叫苦,好好地来做客,怎么就摊上这事儿了?悄悄给兰溪使了个眼色,却见她愣着神,不知道在想什么。兰湘不由叹息一声,这下好了,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如何是好? 兰溪心里则在疑道,呀!无巧不成书呀!这方明玉口中那个新来的卫指挥使,居然那么刚好,当真是她认识的那一个。不过……方明珠和师兄?兰溪打了个愣怔,目光悄悄落在面色铁青的方明珠身上,各种思绪翻腾,一时间,却没能理出一个头绪来。 “你还说是不是?我今日当真要替二婶婶教教你规矩了。”方明珠果真是气急了,一边吼罢,一边居然就扬起手来。 这回方明玉反应极快,脖子一缩,手一把将脸捂住,白着脸,怯生生地望着方明珠扬起的巴掌道,“姐姐做什么要打我?难不成我关心姐姐也错了?姐姐就算害羞也不该成这个样子才是。难不成姐姐根本就是对这桩婚事不满意?我就说嘛,前几日出了趟门回来,就魂不守舍的,莫不是在外边…….啊!”话未说完,便见着方明珠的巴掌当真落了下来,她忙低头闪躲,谁知,那巴掌还是落在她脸上,白瓷一般的脸颊上,那触目惊心的红痕触目惊心。 兰溪却愣神地看着眼里含了两泡泪,委屈到可怜兮兮的方明玉,惊疑道,方才不是见她将脸捂得好好的吗?怎么一转眼这巴掌还能甩到她脸上去了? 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声响起,兰溪恍惚醒过神来,而方明玉已经捂着脸跑走了。 方明珠有些疲惫地放下手,尴尬地望向兰湘和兰溪两姐妹道,“让你们见笑了。” 兰湘和兰溪姐妹两个这会儿自然不好说什么,只能报以微笑,轻轻摇头。只是兰溪看着沉着一张脸,苦恼地紧皱一双眉的方明珠,心里暗忖道,今日这趟方府之行,怕是要无疾而终了。只是方才只以为是方明珠和方明玉堂姐妹之间不和,却不成想会闹出这般大的动静。看来方家的大房和二房之间,怕是也不如外人看来那般和谐。这方明玉居然不管不顾在她们这些客人跟前闹得没脸,究竟是想坏了方明珠的名声,还是有其他的打算? 想了一通,兰溪却是怎么也想不通,反而觉得头疼,末了,一甩头道,罢了,不想了,原本也与她没什么干系。而且这件事说到底,正好应了那句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出了这样的事,几人便都有些意兴阑珊。正各自不自在着,方太太遣人来了,还领着三太太一道。 “今日方太太有些急事,我们便先回去了,改日再来叨扰。”三太太微微笑着携了兰溪的手,朝着方明珠笑道。 方明珠先是一愣,继而反应过来,一张脸登时乍红乍白,迭声致歉,让兰家母女几人千万不要介怀,而后又让人去将兰沁和兰渝给寻回来,才又亲自将人送到了二门外,眼看着兰家的马车驶离,这才回转。 兰溪赖着跟三太太坐了一辆马车,待得离了方府大门,她便迫不及待询问三太太。才知道,原来,方二太太见女儿被打,不由分说便闹到了方大太太处,不管方大太太尚在招待客人,可是半点儿脸面也没留。 三太太叹道,“你是没见着,那位方二太太哭天抢地的,说着就往地上坐,真是……真是……”三太太终是厚道地没将后面的话说出,兰溪却是知道的,那怕就是一副市井泼妇的样儿,三太太自小出身显贵,兰家更是百年世家,她几时见过这般的阵仗。 而兰溪也是到了此刻才想到,只怕这位方二太太还当真就是个小户出身,方家这本烂账,还当真是剪不清,理还乱啊! 三太太一路感叹着,兰溪却想起了旁的心事。 那个关于方伟业有意将方明珠许配给耿熙吾的事,究竟是她为了给方明珠找不痛快,随意编造的,还是确有其事? 师兄呢?师兄他知道吗?若是知道了,他会乐意吗? 兰溪心中思绪翻腾,只觉得似是被这个突来的消息冲击太过了,她心里一时间竟乱成了一团,只是反复想着方明珠和师兄……方明珠和师兄……其他种种,却再也没有办法思考了。 直到马车停下,三太太在她身边急喊了几声,她才堪堪回过神来,三太太一脸担忧地看着她,道,“你这孩子怎么了?怎么脸色难看成这样?该不会是被吓着了吧?” 兰溪愣怔了半晌,讷讷地点头,是吧?她应该是被吓着了吧?(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一章 般配 到了稍晚的时候,兰溪总算心情稍稍平复起来。那件事虽对她的冲击挺大的,但兰溪这些年的历练也不是白费的,从前的那些经验教训,不就是告诉自己遇上什么事,都必须学会冷静么?生死攸关、血溅当场的大事都挨过来,这点儿事算作什么,何况,这件事仔细想来,还算得是好事一桩。 首先,自家师兄如今眼看着就是要及冠的人了,跟他一般大的,不是已经当了爹,都已经做了别人夫君了,再不济,如自家三哥一般,也早已相看好了人选,两家厮见过,私下都很满意,就等着明年春闱,三哥高中之后,再双喜临门了。 哪里像是耿熙吾一般,自从那年与李家姑娘的婚事告吹之后,这四年来,是半点儿音讯也没有。奇怪的是,自家师父怕是也彻底失望了,居然话里话外催起了自己,却不见催师兄半句。兰溪心想,也许私下催了吧,只是没有当着自己的面儿罢了,师父怎么也得给当师兄的留点儿面子吧? 话说回来,自家师兄的年纪摆在那儿,确实是该说门亲事了。 反过来看方明珠,不说其他,就是她本人,也是个很好的姑娘。样貌好、性子虽然有些任性,但却不乏率真可爱,武将之家的出身,跟师兄应该谈得来,至少,并不是那类面甜心苦了,说到这里,兰溪还真觉得两人很是般配。 可是……这门亲事,在兰溪看来,却有些不妥。这不妥,就不妥在众人都觉得是方明珠最大的优势的家世上。 方明珠外家也是当朝皇后的外家,背靠贾家,又有一个当江浙都指挥使的亲爹,这样的家世,对一个寻常的卫指挥使,当然再好不过。若娶了这样一个老婆,哪儿还愁日后不会平步青云啊?那简直比天上掉馅饼儿也不差什么了。 可是,这样的好事落在了耿熙吾头上,却不那么美妙了。首先,他是已故的慧贵妃的亲侄儿,跟贾皇后就不是一挂的。他的亲表兄,齐王爷,还刚好娶了他的堂姐,跟他们耿家那是绑得死死的。 耿熙吾与耿家的关系如何不说,旁人只会认为他姓耿,是一家人,便是一体。耿熙吾自己也曾说过,不管如何,他始终姓耿。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他别无选择。 偏偏他极得皇上的信任,这个时候明升暗贬地将他派往了江浙。这事能瞒过那些糊涂的,但那些精明的,又岂能不看出个一二分来。江浙是贾氏一族的根基,这个时候,一个被归在齐王一党的人却掺了一脚进来,皇后一党会怎么想? 而在这个时候,身为皇后妹夫的方伟业却有将自家女儿许配给耿熙吾的意思,这,安的是什么心? 这么一想,兰溪觉得哪怕方明珠跟耿熙吾再般配,她也高兴不起来。这一刻,她反而由衷的期望起方明玉不过是信口胡说。因为这样的话,她或许就不用那么担心了,要知道,方伟业此人毫无根基的寒门出身,却能一路做到如今的地位,还娶了贾家的女儿,这人,自然不会简单。若是这时便对上他,对耿熙吾来说,绝无好处。 如果这样的话,只要他想将方明珠许配给耿熙吾的消息为真,那么无论是接受,还是推拒,对于耿熙吾来说,都是两难之局。 如果这是一步棋,那下棋之人,实乃高明。 兰溪心中忧虑难止,正想着是不是该捎封信去给师兄,便想起方明玉说的,师兄明日说不定当真会跟方伟业一道赴宴呢?或许……再等上一等。 正稍稍定下心来,枕月便快步进来,报道,“姑娘,夫人请你过去一趟。” 兰溪收拾妥了心情,领着枕月到了正院花厅,“母亲,你找我有事儿?” 三太太抬手招呼她过去挨着她坐下,这才笑着指着下方道,“阿卿啊,是先生派了人来,给你送了封信,还有个人。” 师父?兰溪一怔,顺着三太太的手看过去,这才瞧见那落地罩投下的暗影处,站着一道沉默的影子,一身玄衣,淡漠无言,刻意地隐藏,竟让人丝毫没有察觉到她的存在一般。然而,让兰溪更为惊讶的是,这人,她认识了。长柔,居然是长柔。那次天目山之行时,耿熙吾一群暗卫当中唯一的女子,那个曾为了她和耿熙吾能安然脱险,而义无反顾迎着危险而去的姑娘。 恍恍惚惚间,兰溪满腹狐疑,她怎么会在这里? “你先看过信吧?”三太太说着,将一封信笺递与兰溪。 兰溪挑了一道眉,将信接过,展开,快速地看完后,眼中的神色一点点沉溺下来。 “怎么了?”三太太见兰溪看完了信,正将那信纸一点点折起,遂问道。她们刚来了杭州,陆詹就来了信,还送来了人,哪怕三太太对陆詹此人很是放心,也不由心里直犯嘀咕,就怕是出了什么事。 兰溪微微笑道,“母亲,你别担心,没什么事的。不过是师父闲来无事,给我起了一卦,说是这回可能会犯小人,他思来想去不放心,毕竟这杭州是别人的地盘,所以他只得跟师兄借了一个人,让她护着我,他也放心。”兰溪真真假假地将话添减着告诉三太太。 三太太一听急了,“犯小人?那严不严重?陆先生也没有破解之法么?” 兰溪一指长柔道,“那不就是破解之法么?” 又花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将三太太安抚好,不再慌里慌张,兰溪这才松了一口气,带着枕月和长柔两个从正院出来。 夜幕四合,月上柳梢,走在园子里,能听见草丛间的蛐蛐儿叫,竟有两分难得的惬意。 兰溪却猝然停下了步子,仰头看着头顶月亮穿梭在薄薄的云层当中,状似不经意地问道,“让你来,当真是我师父的意思?” “是爷的意思。爷说,那陈二姑娘有些不妥当,所以让属下护好姑娘。”长柔低眉垂首道,但那语调却没有半分起伏。 果真如此。兰溪弯起唇角,目光在暗夜中闪烁,“他没有嘱托你对你保密?” “爷说了,姑娘若问起,便照实说。姑娘若没问,属下也当不知道便是。” 倒当真是师兄行事的风格。突然间,兰溪觉得方才还沉甸甸的心,一刹那间轻松起来,“枕月,带长柔下去换身衣裳,她这一身黑的,可不好随我出门。”(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二章 端午 五月初五,端阳节。艳阳高照,轻风微徐,天公作美。 兰溪一大早就从温暖的被窝里被拉起,泡在浴桶里,几乎被刷掉了一层皮,三太太和秦妈妈才肯罢休。一时洗漱完毕,涂脂抹粉,换衣梳发,待得在边上监工的三太太和秦妈妈都终于露出满意的微笑时,日头已经高照。 兰溪恍惚记得自己被从床上拉起来时,窗户外还是黑沉沉的一片,她已经无力去问现在是什么时辰,因为如果知道自己被折腾了多久的话,她怕自己会忍不住说出些失态失仪的粗话,那就不好了。 待得三太太和兰溪姐妹四个都打扮妥当,从兰府别馆出来时,兰溪抬眼看了看天,只觉得阳光灿烂,却有些分外刺眼,忙抬起手在头顶上搭了个棚子,眯眼间,却瞧见,门前大道的对面,正停着一辆华盖马车,一个俏丽的丫鬟正掀开车帘探出头来,长得有两分眼熟,兰溪略一思忖,便想起了,那该是方明珠身边伺候的,好像是唤作芬儿吧。 那丫鬟似乎也瞧见了兰太太一行人,放下车帘,似朝着马车里回话去了。下一刻,那车帘又被掀开来,那丫鬟先行下了马车,又从车上扶下一人来,主仆俩一道朝着别馆大门走来,那被扶着的人,不是方明珠又是哪个? 方明珠朝着三太太屈膝行了个礼,道,“兰太太,稍后你们会往陈家的看台去吧?我是特意来接五姑娘的。” 原先便是说好的,兰溪先接下了方明珠的帖子,便随方家一道,而兰太太几个,则跟着陈家。三太太自然没有二话,爽快地点头应了,只是却免不了又不放心地对着兰溪交代这,交代那,很是絮叨了一番,这才放人离开。 跟着方明珠上了她的马车,车帘一放下,兰溪就忍不住轻吁出一口气。抬眼,便见方明珠正望着她,她不由微微笑道,“你家太太应该没有这么啰嗦吧?” 这话说得随意,方明珠原本还有些忐忑的心便不由平静了许多,道,“那也得看对着什么人了。对着自家的女儿,这世上怕是没有不啰嗦的母亲了吧?” 兰溪自然掩唇笑了起来,可不是,刚刚重生那会儿,她还觉得能再听得母亲的唠叨是一件多么值得庆幸的事情,谁知,这时间长了,还是有些受不住了。不过却不会心生厌烦,因为她再清楚不过,这是母亲关爱她的表现啊。抬起头,她见对面的方明珠也是微微笑着,原本高傲的脸容因着微笑而显得亲切了几分,便是更加明艳了,心里登时有些戚戚焉,真是个聪明又孝顺的姑娘,真是有些可惜了…… 马车徐徐而行,方明珠深吸了一口气,终是开口道,“昨日的事……实在是对不住了。”本来请客即便不能让客人兵至如归,但好歹也该好生招待才是,没成想,却出了那么一桩事。 兰溪自然微笑着道,“没事,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今日好生招待我,便是了。” 方明珠紧绷的心弦又松了一分,脸上的笑容更深刻起来,兰溪不介意,这样真好。方明珠没有再多说什么,毕竟不管方明玉如何,方家二房又如何,这始终是他们方家的家事,而自来,家丑不可外扬。 兰溪自然也不会对嘴去问什么,事实上,除了那桩如今还不知是真是假,能不能成的婚事,她并不关心方家那些琐碎的闲事,奈何,这偏偏却是没法问的。也不知道,一会儿能不能遇着师兄,又能不能寻着机会跟她说上话。 兰溪想着自己的心事,不由便出了神,而方明珠仍然有两分不自在,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便不由有些冷场了。 好一会儿后,方明珠似是觉得自己毕竟是主人,便有些没话找话地打破沉默道,“对了,你今天带着两个丫鬟,有一个似乎没有见过啊!感觉……呃,挺有性格的。” 兰溪听罢,却是“噗嗤”一声笑了,“是像石头一样硬梆梆的吧?你用不着说话这么委婉,那丫头就是那么个性子。”事实上,如果不是自幼的教养在,她还真想形容一下那丫头是块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呢。“那是家中长辈所赐,很有把子力气,出外行走,身边有这么一个人,有时倒也方便。” 今早出门,兰溪带了秦妈妈、长柔和枕月一道,至于贪玩儿的流烟,则放了她一日的假,由着她玩儿去了。三太太临走时,拨了一辆马车给兰溪,那几人就坐在那辆马车上,随后跟着呢。 所以一听方明珠的话,她自然知道说的便是长柔那板着一张脸,生人勿近的臭丫头了。 方明珠点点头,“哦,是这样啊!” “对了,一会儿我们家的看台边上就是苏家的,你到时可以过去坐坐啊,不然我们家女眷本来就少,未免无趣了些。” 兰溪却有些愣愣地转头看向方明珠,竟是一脸的不解。 方明珠一愣,这才笑道,“你大舅母不是回娘家了么?你表妹也在吧?” 兰溪这才恍然大悟。苏家。是了,傅大太太就是出身杭州苏家。他们月前来了杭州喝喜酒,这天南地北的,难得回来一次,自然会好生待上一段时间。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她都忘了,他们还在杭州呐。而且,这苏家也是杭州有头有脸的,方家虽是新贵,但苏家更是地方豪族,两家的看台比邻,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啊。 只是……有些猝不及防啊!当时可算是不欢而散的。大舅母不喜自己,怡姐儿与自己虽然感情不错,但也不知道心里有没有疙瘩。还有表哥……唉!真不知道这个时候见面,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呀! “你家那表妹倒是个单纯无害的,与我倒还有几分谈得来,届时,你可得介绍我们认识才是。”方明珠在边上继续道。 兰溪猝然转头朝她看了过去,兰溪的目光很是深邃,像是暗夜的深海,不知为何,方明珠便有那么两分心虚,有些不安地吞咽了一下口水,强笑道,“怎么了?” 兰溪收回目光,微微笑了,“没什么。”(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三章 恋慕 龙舟赛就设在江边上,各大家族都有自己的龙舟队,而只要杭州有头有脸的人家都会在江边上设看台。 方家的看台位置不错,就在赛道正中的位置,要看比赛的全程都没有问题。陈家跟方家之间隔着另外一家,而方家的另外一侧就是苏家。 兰溪随着方明珠一道上了方家的看台,方大太太早已候在那一处。兰溪上前给方大太太行过礼,然后左右看了看,除了方大太太自己,还有几位太太和姑娘,怕都是与方家交好人家的女眷,然而当中却没有方明玉,只怕也没有方二太太。 果真,下一刻,便有人问道,“今日这样的日子,怎么没见着二太太和二姑娘?” 方大太太神色未变分毫,笑道,“前两日二太太夜里贪凉,盖少了被子,受了风寒,本以为没什么大不了,她也没有开口,谁知却突然严重了好些。昨日竟有些起不来床了,把我吓得够呛。赶忙连夜请了吴大夫来看过,开了方子,吃过几回药,已是好些了,但人却是没精神,虽然有些扫兴,但这赛龙舟却是看不成了。玉姐儿是个孝顺的,便要留下来照顾她母亲,说什么也不肯跟着来了。” 兰溪听罢,心下了然,看吧!这就是一家人!不管内里闹得多厉害,哪怕已经撕破了脸皮,在外边儿也要遮着掩着,为了那句家丑不可外扬。不过如今看来,昨日那出闹剧落了幕,那一场对局,却是方大太太大获全胜了。 兰溪正思绪飞转,想得有趣,袖口却被人轻扯了两扯。她回过头,见着方明珠朝她使了个眼色,奈何,兰溪一时间,却没懂得当中意味,也回以了一个不解的眼神。 方明珠便急了,扯了她往前一凑,道,“母亲,溪姐儿听说隔壁的看台是苏家的,想着怕是她大舅母和表妹也在,所以想过去打声招呼,趁着比赛尚未开始,我跟着她一道过去一趟吧!” 方大太太自然没有不应的理,只嘱咐二人仔细着些,不可失了礼数。方明珠自然欢喜地应了,扯了兰溪往外走,兰溪望着方明珠面上的喜色,瞧着她有些迫不及待的步子,突然挑起一道眉来,若有所思。 其实,每个府里的看台都差不多,兰溪和方明珠两人,一道下了方家的看台,又上了苏家的看台,却没有莽莽撞撞地直接进去,而是请了人通报。不一会儿,有人出来了,却是傅馨怡亲自迎了出来。 “表姐!真的是你呀?你什么时候来的杭州,怎么也不去找我玩儿?都怪你,我快无聊死了!”一来便是责难,这丫头还是那粗枝大叶,大大咧咧的样子。 兰溪嘴角的笑容真诚了两分,自然顺着小姑娘的意思连连告罪道,“是!是!是!都是我的错,我给表妹赔罪吧!” “这还差不多。”傅馨怡这才转怒为喜,笑呵呵揽了兰溪的胳膊,视线一转,却望见了兰溪边上的方明珠,先是一愣,而后便是喜道,“呀!这位不是方家姐姐吗?你那辆马车之后没再坐过吧?” 马车?这是怎么回事?除了那日在余府寿宴之外,方明珠与怡姐儿还曾见过么?兰溪转过头,目光询问地望向方明珠。 后者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给了她一记歉意的眼神,这才转向傅馨怡,笑道,“还没有当面谢过那日傅太太、傅姑娘还有傅公子的相助之恩。” “已经谢过啦!第二天,你家可是送了好多谢礼呢。而且,本就是举手之劳,不足为道嘛。”傅馨怡不在意地挥了挥手。 “这是怎么回事?”兰溪问了,她可不想被人当成了傻子。 察觉到兰溪的笑容有些淡了,方明珠似乎也察觉到了不妥,连忙紧拉了兰溪的手,有些着急地道,“昨日本要告诉你的,谁知后来……那****上街来,谁知半路上马车突然坏了,若非遇上了傅太太他们,就麻烦了。当时天色已晚,幸好他们载了我一程,还将我送回了家。” 兰溪将这话一琢磨,再联想到方明珠的种种表现,方明玉昨日那句几日前回来就魂不守舍,突然便是心头一动,望向方明珠的目光就多了两分审视。 似是被兰溪看得有两分不自在,方明珠转了视线,有些局促道,“我们还是别在这儿说话了,怎么也该进去给长辈们请了安再说。” “那倒不用去了,我舅母和母亲她们都被陈太太请去那边儿说话了。”傅馨怡朝着右边指了指。 虽然有那么两分不应该,但不用看见傅大太太,兰溪还是很松了一口气。毕竟,即便不能让所有的人都喜欢自己,兰溪也不能坦然地面对一个明明很讨厌,偏还要装作亲密友善的人。“你怎么没有去?” “过去了无非就是说些你家长我家短的,能有什么意思?我自然是要去做更有意思的事儿。”说到这儿,傅馨怡目光刚好落在方明珠和兰溪两人身上,双眸一亮,眼珠子咕噜噜一转,道,“方家姐姐和表姐来得正好,不如随我一道去吧!” 兰溪却有些无奈,“你不会又有什么鬼主意吧?” 傅馨怡呵呵赔笑了两声,“我舅母家有艘画舫,往年的龙舟赛我表哥表姐他们都是乘着画舫到江上去看的,我也想跟着去,反正在这看台上看还不如到江上去看来得精彩,两位姐姐就同我一道吧!呀!哥哥来接我了!”傅馨怡说罢,便指着看台下,惊喜地叫道,而后朝着看台下一边挥起手,一边扬声唤道,“哥哥!” 身着玉白流云暗纹杭绸直裰的男子正拎起衫摆跨上竹梯,一抬头,四目相对,兰溪愣怔片刻后,突然便是叹息,重逢……来得太过猝不及防!她甚至还没有准备好,该以怎样的心态去面对他。 而那边,傅修耘的双眸却已经亮了起来,那目光太灼热,以至于兰溪有些承认不住,悄悄别开了眼。 然而,目光这样一转,视线便触及了另外一人。方明珠,正定定望着看台下,神态专注,双目闪着亮光,那眼里有些奇异的光彩,兰溪惊讶地抬起眸子,那难道是……恋慕?(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四章 乱麻 兰溪觉得自己,似乎窥破了方明珠的秘密。可是……方明珠恋慕傅修耘?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事?又……怎么可能呢? 他们甚至从未见过。不!他们见过。难道就是方明珠口中所言,那一次马车坏了,巧遇傅家母子,得他们仗义相助的一次?兰溪总觉得,这一切,太不可思议。 脑中种种思绪纷杂,她不由走了神。直到身边一声轻柔的呼唤,“傅公子!”兰溪陡然一个激灵,蓦然醒过神来,下意识循声望去,刚好瞧见方明珠半垂着头,虽然仍是大方,却悄悄红了耳根,目光也一瞬间羞涩起来的模样,登时,兰溪明白了。明白了昨日方明珠对方明玉那番关于方伟业要将她许配给耿熙吾的话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反应,明白了今日方明珠的迫不及待,也明白了刚才那一瞬间的凝视中,已经泄露了的心声。 兰溪心中种种情绪交杂,一时间,竟难以辨明。按理说,她不该介意的,她跟傅修耘之间,是她亲口斩断,那他自然会有其他的可能。可是……居然是方明珠。居然又是方明珠!方明珠与耿熙吾,方明珠与傅修耘……兰溪的心里像是被人勒了根绳子,再一点点的加劲儿纽绞,也许用的力道她还能够承受,不觉得有多疼,却有些酸楚在发酵,除了难受还是难受。 “表姐?”傅馨怡加大了嗓音唤她,兰溪怔怔回过神来,目光所及,便是傅馨怡皱紧了眉头,一脸狐疑的脸容,“表姐,我在问你呢!要不要跟我们一道上画舫去。方姐姐都很爽快地答应了,你不会推辞吧?咱们好些日子没见了,你就陪我一道去嘛。”说着,便已摇起兰溪的手臂撒起娇来。 兰溪却是惊疑地望着方明珠,她居然答应了?她不是怕水吗? 后者没有言语,却悄悄别开了视线,不敢去看兰溪。于是,刹那间,兰溪有些明白了,所以,她微微笑了,“既然明珠都没有问题,那……好吧!那就一起去吧!” 此言一出,在场几人,除了兰溪自己之外,都很高兴。傅修耘的双眼亮了起来,方明珠弯起红唇,朝着她感激地微笑,而傅馨怡更是高兴地跳了起来。 既然说了要去,方明珠便交代了身边的下人到方太太那儿知会一声,而后带着她身边两个伺候的丫头,芬儿、芳儿。兰溪带着长柔和枕月,傅馨怡带着栀子和月桂,随着傅修耘一道下了看台来。 谁知,刚至台下,迎面走来几人,兰溪一看,不由挑起一道眉来。得了!这下可更热闹了! “闺女,你这是要上哪儿去?”好洪亮的嗓门儿。 方明珠脸色稍稍变了变,快步走上前去,道,“父亲。” 果然如此啊!兰溪这才将目光挪到那一行人打头的那一个,这就是方伟业?跟想象当中有些不一样。虽然嗓门很洪亮,但乍一看去,却不像兰溪以为的如同老崔那般的莽汉,只是身材稍显魁梧了些,穿身家常的褐色袍子,长度只到腿弯,以下利落地绑腿束紧,头发输得还算整齐,一张脸虽然不算俊秀,但却也是双目矍铄,轮廓分明,其实看方明珠的长相,也便猜到方伟业此人不会太难看才是,毕竟,方明珠与方大太太也不是全然相像。 而方伟业这会儿面目红润带笑,听着方明珠低声介绍他们几个,笑声爽朗,声如洪钟,目光却朝兰溪他们这处望来,带着一丝锐利的审视,兰溪的背脊便不由一颤,连忙打起精神来。这可是个厉害的人物!更不要只把他当成一个长辈,日后若是不好,他们便是敌人。 “好啊!你们年轻人正该在一处玩耍才是。这样,耿家侄儿,你也不必拘束,随你妹妹他们一道玩儿去吧!” 几人的目光因这句话,不由都转而落向那耿家侄儿身上。 其实,方才明明他们一路行来了好几个人,打头的,更是方伟业这般气势不容忽视的。偏偏第一眼,兰溪便已瞧见了那位耿家侄儿。难得的不是他惯常的一身玄色,而是一袭藏蓝色团花暗纹的直裰,腰间还坠了一枚白玉双鹤佩,单手背于身后,脸上未带笑,但却神态温和地闲庭信步着,兰溪当时便想了,果真来了,还穿得这般人模人样的,跟在方伟业的身后,难不成还真想做人家的乘龙快婿啊? 那边厢,傅家兄妹俩看着耿熙吾,神色都有些复杂。当中,傅修耘尤为最。他不着痕迹地望了望耿熙吾,又看了看兰溪,却见这两人神色都平常得很,目光也没有对上,甚至没有开口互相招呼,傅修耘心中犯了会儿嘀咕,终是当先一步,上前拱手道,“耿兄,又见面了。可别来无恙?” 方明珠从方伟业那句话后,怕是也隐约明白了父亲身边这年轻人的身份,想起方明玉那番话,神色便有些不自在起来,目光闪躲着,甚至看也没朝耿熙吾看去一眼。这会儿,听傅修耘这么一句,却惊得骤然抬起眼来。 “你们居然是旧识?”惊讶的,当然不只方明珠一人,做父亲的人显然也很诧异。 傅修耘没有言语,耿熙吾却已轻扯嘴角道,“家师与兰太守有些渊源,所以属下与兰家有些来往,因此与傅兄有过数面之缘,还算相熟。” 方伟业一愣,继而哈哈大笑起来,“既然如此,那更是好啊!你们既然都认得,那不如结伴一同去玩儿,倒也不错啊!” 兰溪望着方伟业不由腹诽道,这位还当真是想将师兄和他女儿凑到一堆么?居然连自家女儿怕水的事儿也不管不顾了。方明珠是为了傅修耘,兰溪尚能理解,这方伟业又是为了哪般? “相请不如偶遇,耿兄便一道来吧!”傅修耘也不知怎么想的,当下温文笑道,盛情相邀。 耿熙吾挑眉望向他,四目相对,都似别有深意。兰溪隐约觉得这两人的目光都锐利如同刀剑,登时有些头疼起来,她可没忘记,这两人原先便有些看不对眼。 “既是如此,恭敬不如从命。”耿熙吾应得爽快。 兰溪却只觉得头愈发的疼了。望了望耿熙吾,又看了看傅修耘,再瞄了一眼方明珠……乱!乱!乱!怎一个乱字了得啊? 兰溪也不敢漏算了自己。这算什么事儿啊?这根本就是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嘛!(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五章 插曲 原本勉强还算得上和谐的局面,因着方伟业的搅局和这神来一笔,乱成了一团麻。而那位搅局的人,却眼见着达成了目的,乐呵呵地笑着朝他们挥了挥手,带着一群手下走了,那模样看在兰溪眼里,竟好似耿熙吾和方明珠已经拜了天地,入了洞房,在方伟业眼里,已是铁板钉钉的乘龙快婿了一般,兰溪心里便不知为何有些不得劲儿。 只是兰溪想着,这事儿要如方伟业的愿,怕是不易,不说耿熙吾,方明珠那处,就是个难办啊!这姑娘如今,可是心有所属啊!老话说,那情人眼里出西施,不是情人的落在了眼里,即便本身是个西施,看上去也不过东施效颦一般。 何况……兰溪便带着两分调侃,朝着某人看了过去,耿熙吾跟傅修耘可是全然不同的类型。如今,方明珠心里可是已有了傅修耘这个珠玉在前,耿熙吾只怕就成了哪儿看哪儿不顺眼了。 转过头,谁料想,便与某人四目相对了。目光相触的一瞬间,兰溪打了个愣怔,而后便是不甘示弱地以眼神质问了过去,师兄,打扮得这般周正,难不成当真是来给人相看的? 耿熙吾微微一愣后,也挑眉无声回道,没错啊,还真就是给人相看的呢! 兰溪便不知为何有些气闷,那边,傅馨怡正好扭头过来,问道,“表姐,走吧!” 兰溪哼了一声,转过眼去,刚好瞧见傅修耘也正扭头望着这一处,神色有些莫名,兰溪一挑眉,不再言语,走上前,一手挽了傅馨怡,转头望向方明珠道,“走吧!” 三个姑娘当先而走,傅修耘别有深意地与耿熙吾对视了一眼,便随即跟上。 耿熙吾却不紧不慢,闲庭信步一般缓缓踱步跟着,抬眼望着前方兰溪的背影,眼中却闪过一抹柔色。方才那么多人,他又何尝不是第一眼便瞧见了兰溪。说来,这还是他头一回见着兰溪盛装打扮的样子,方才刹那间,竟看迷了眼。 兰溪的长相取了三老爷和三太太二者所长,自然是生得周正,如今虽然尚未长成,但少女柔软的身段已初现。如今已是初夏,衣裳的布料都往轻薄飘逸处选,兰溪这身衣裳自然也不例外。上身是海天霞色的银条纱小衫,白中带绯,颜色绚烂,便似那四月芳菲,桃花铺满路,偏在衣襟处以同色丝线绣了那粉霞漫天,盘扣做成桃花状,散落在衣襟腰袢,下身系一条玉带白的撒脚纱裤,外围了一条浅蓝织金绣折枝桃花的醒骨纱裙,江风一吹,衣袂飘飘,竟恍若谪仙。 而耿熙吾见了心中一热的,却是兰溪发上和手腕上隐隐现出的血般朱红。那是他往嘉兴赴任的前一日,特意从宝银楼选了,让人给兰溪送去的头面之一。一整套的红珊瑚首饰,是最正的红色,红得纯粹而均匀,不带半点儿杂色,是珊瑚中的珍品。不过一支金累丝嵌红珊瑚双鸾点翠步摇,一支珊瑚珠排串步摇,一双滴珠耳环,一串十四颗,颗颗指肚般粗细的珊瑚珠子手串,并一个葫芦状的坠子,在宝银楼中便叫价上万两。 兰溪自来识货,当然知道这套首饰价值不菲,但她还是收下了,毕竟这么多年,耿熙吾送她的东西,自来都是珍品,她已经习惯了。她从不问其他,因为她相信,师兄不是那打肿脸充胖子的人,他能送她,必然便是他能承受,而她可以收下的。所以,这回也是一样。 但是收下是一回事,要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方才,她很是纠结了一番,这才从中选了一支步摇,一对耳环还有一支手串戴上,就是方明珠,也悄悄看了好些回。 而耿熙吾见自己送的首饰,她戴在了身上,却只有高兴的。 苏家的画舫有两层,全松木,红漆彩绘,琉璃瓦覆,一眼看去便觉富丽堂皇,精致无双。那画舫自然是小船比不得的,但却也比不得大船,一脚踏上去,虽不见得晃荡得厉害,但脚下怎么都不如踩在地上来得稳当。 傅修耘走在当先,率先举步上了船,那船下水纹微荡,整艘画舫几不可见地晃悠了一下。然而就是这一下几乎难以发现的晃悠,却让方才还满面春风的方明珠瞬间变了颜色。 傅修耘刚好回过头来,她强扯出一抹笑,却显得有两分苍白无力。傅修耘目光往她身后递了递,原本还有些踌躇,不知想到了什么,双眸一亮,便朝着方明珠递出手去。 方明珠起初还有些不解,待得反应过来,面上的苍白却很快被红云所覆盖,她是又羞又忍不住期待,好在,她性子本就率直,从不是那扭捏作态的,所以,她身后的兰溪便见着她略微踌躇了一瞬,然后便略带两分迟疑地探出手去,但终究还是隔着衣袖虚扶住了傅修耘的胳膊,傅修耘略一使劲,便将她牵到了船上。 脚下一个微晃,方明珠又变了脸色,不由一声惊呼,脚下一个不稳,身子便已半倒入了傅修耘的怀里。一切,发生得太快,猝不及防。 傅修耘愣了一瞬,醒过神来,便将人一推,下意识地朝着岸边的兰溪望去。后者却恍若没有看见,正眯眼望着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江面,似看出了神,丝毫没有察觉方才船上这短短的一刻插曲。傅修耘不由轻松了一口气,只是,很快,胸腔间却又被一缕失落所覆盖。她当然不在意,因为她根本没有看他。 而相对于傅修耘的失落,这会儿方明珠简直是又羞又喜,浑然忘记了自己怕水的事情,只是低头,差不多将快要烫熟了的脸蛋埋进了胸口处,胸腔处心房砰砰砰,跳动个不停,又快又响。 “方姑娘,你没事吧?”傅修耘自来是个谦谦君子,哪怕心绪不佳,还是不减风度的关心问道。 方明珠听罢,只觉得耳根更是烫热,头也不曾抬,便用力地摇了摇头。 “没事就好。”傅修耘松了一口气,往侧边跨了一步,又朝着岸上递出手去。“表妹?”有了方才扶方明珠的前奏,这回将手朝兰溪伸过去,简直算得是顺理成章。 兰溪略一愣,却也没有半分扭捏,谢了一声,便学着方才方明珠的样儿,隔着衣袖将手搭在傅修耘手臂上,借力便轻轻踏上了船板。 走在最后的耿熙吾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不由眯眼笑了,挺有趣的,不是吗?(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六章 释怀 “多谢表哥了。”兰溪踏上船板,朝着傅修耘道谢,微微含笑,神色如常。 “表妹见外了。”傅修耘应道,一双眼凝注在她身上,柔和而专注,兰溪却恍若不见,默默转过了头,看着傅馨怡和耿熙吾一前一后也上了船。 方明珠的好心情便持续到这一刻。望着傅修耘看兰溪的眼神,她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面上方才几乎能将脸皮都烫熟了的热度,一点一点冷却,女孩子,对于某些事情,总是特别的敏感且敏锐。 几人并几人的随从一一上了船来,堪堪站定,画舫内便已迎出一行人来。当先一人,正是傅修耘的表哥,苏家大爷苏明宇。紧跟其后的几个也是苏家的少爷小姐们,而除了苏家人,另外还有几个客人,都是年轻的男女,想来应该都是与苏家交好的人家的少爷小姐们。 苏明宇似没有想到除了傅家兄妹两个,居然还来了好些个人,神色便有了一瞬的惊讶,尤其是在见着方明珠时,神色一瞬间变得有些奇怪。但他毕竟也是大家子出身,很快便整理好情绪,笑着迎了上来。“真是稀客,不想方大姑娘居然也会赏脸前来,这小小画舫都是蓬荜生辉啊!” 方明珠堪堪回过神来,神色淡淡,朝着苏明宇一行人点头算作见礼。兰溪和耿熙吾二人也朝着几人见了个礼,“苏大公子。” 苏明宇这才转向两人,礼貌地微笑,却是朝着傅修耘问道,“这两位是……” “这是我姑母家的表妹,湖州知府家的五姑娘,我方才去接怡儿,正好表妹和方家姑娘在一块儿,我便邀他们一道来了。这位则是…….”说到耿熙吾时,傅修耘却一时犯了难。 耿熙吾却似没有察觉,轻一拱手道,“嘉兴卫指挥使耿熙吾,见过诸位。冒昧打扰,还请见谅。” 嘉兴卫指挥使耿熙吾?整个江浙就这么大,嘉兴卫指挥使虽算不得多么了不得的官职,但因着是耿熙吾,整个江南官场世家,谁人心中不是各有一番思量。 苏明宇是当真没想到,除了方明珠,另外这一男一女,哪个来头都不小。略愣了一愣后,他脸上的笑容又热络了两分,“没想到居然是耿四爷和兰五姑娘,有失远迎,失敬失敬啊!快些请进。我这舫中略备薄酒,待会儿可一定得让我敬上一杯,权作谢罪啊!” 苏明宇将几人一道迎入了画舫中,方明珠不知在想些什么,便落在了最后,这时,有一人走上前来,拱手作揖,轻声唤道,“方大姑娘。” 方明珠醒过神来,望向来人,眉心,狠狠蹙起。 “你还好吧?脸色不太好。若是撑不住,就别逞强。”舫内的空间不小,置放了好几张几案,诸人学那魏晋之风,两两一桌,盘腿而坐。桌上杯盘错落,茶点珍馐,一应俱全。兰溪和方明珠被安排在了一桌,兰溪见方明珠脸色不好,遂凑近她耳畔,低声问道。 方明珠扭头看向她,神色有些复杂,然而,瞅了半晌,却见兰溪神色如常,只是目含担忧地望着自己,神态间很是真诚,没有半分作伪。她的胸口便不由闷了两分,却是朝着对面望了一眼,道,“李家那位七公子也在这儿。” 李七公子?兰溪挑眉,就是那位先前没向陈家提亲,转而向方家提亲,弄得陈欣瑶恨上方明珠,还搞出好些风波,甚至让兰溪和陈欣瑶也结了仇的李七公子?兰溪震惊之余,便不由感到两分好奇,悄悄往对面看去。对面年轻的公子不少,不过…….“是不是那个穿杏色直裰的?我方才瞧见你跟他前后脚进来的。” “嗯。”方明珠点点头,神色间有些懊恼,“方才一时忘了,这李家与苏家是姻亲,七拐八弯的,跟你也是亲戚呢。” 兰溪却也不恼,呵呵笑了一声,“这么说来,我也得唤这李七公子一声表哥?唉!那真是可惜,你没能成我的表嫂。” 这话,似有两分别有深意。方明珠转过头,望过去,兰溪正朝着她促狭地眨眨眼,方明珠便不由沉默了,这个聪慧的姑娘,原来都看在眼里,都知道了。方明珠垂下眼,思绪飞转,好片刻之后,她目光还是投注在了那群公子中,但兰溪知道,她看的,不是李七公子。 “你表哥没有定亲么?” “哪个表哥?”兰溪眨眨眼,戏谑地问道,瞧见方明珠脸色不好地瞪了过来,她这才见好就收地摇了摇头,道,“没有!他之前忙着考功名,如今既然已经入了翰林院,这接下来,婚事便也拖不下去了,我家大舅母已经很是着急了。” “你大舅母不曾动过向你家提亲的意思?”方明珠从不是那心思九拐十八弯的女子,自来是有什么说什么,便直言问道。 兰溪目光微微闪动,“自然不曾动过,只怕也永远不会动这个心思。” “为什么?那你表哥……”看你的眼神,方明珠相信自己不会看错,而兰溪的答案,却出乎了她的意料之外。 “我表哥很好,但是不适合。我大舅母就是原因,我表哥是很好,但还没有好到能让我委屈自己,却迎合一个我不喜欢的人,就凭着这一点,我们就不适合。”兰溪也没有遮掩,直言说道。 “为什么?”方明珠皱眉,还是不解,在她看来,兰溪已经很好了,可是这样的女子,傅大太太还是看不上,为什么? “说实话,我不是很明白,大概是我大舅母不喜欢我这样太有主意的姑娘做她的儿媳妇儿吧!”兰溪耸耸肩,语调轻淡地道,事到如今,跟方明珠谈起,她才确定,原来自己当真不介意,当真释怀了,当真都过去了。“所以……”兰溪轻松地笑了,转头望向紧锁眉头,沉思着的方明珠,“要当我大舅母的儿媳妇儿,可不容易。”方明珠自己,何尝不是个有主意的姑娘。“而你要做我大舅母的儿媳妇儿,就更不容易了。”因为不只傅大太太,就是方伟业,也不见得就会同意,前路堪忧,这条路,不好走。 这,是兰溪的忠告,也是劝解。只看方明珠的心里,傅修耘是不是好到,值得她不顾一路荆棘,义无反顾走上这条不好走的路。 “你们在说什么?说得这么开心?”(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七章 迟钝 “你们在说什么?说得这么开心?”凑到她们跟前的脸蛋微显圆润,两颊泛着健康的红,一双眼扑闪着,满是好奇,嘴角微弯,带着好笑的弧度,除了傅馨怡,不做第二人想。 兰溪和方明珠对视一眼,似是在那一眼之间,便达成了某种共识。于是,方明珠微微笑道,“我跟溪姐儿正在说今日这茶点很是不错,既精致好看,味道也好得很,而且居然在外边儿没有见着过,怕是苏府自个儿的吧?” 兰溪心想,这也算得是歪打正着吧?说起吃的、穿的,那可都是傅馨怡最感兴趣的话题。 果然,那边,傅馨怡一听这话,立马将方才的心思丢了个一点儿不剩,转而凑到方明珠跟前,一副酒逢知己千杯少,相逢恨晚的模样,道,“方家姐姐真是识货。我舅舅家如今这位厨房的掌厨,是前朝御厨家的嫡传弟子,不只南北菜系都是手到擒来,这茶点更是他的绝活儿。我头一回吃到的时候那也是惊为天人,居然比京城那些说是御供的,好要精细可口些……” 哪怕是为了转移话题而信口拈来,面前的人可是傅修耘的亲妹子,方明珠自然巴不得亲近,当下便露出笑容来,顺着道,“是么?那就难怪了,我就说嘛,今日的茶点果真特别。” “是啊!明珠姐姐,你看,这个莲香糕,光是看着这形状就漂亮得不行吧?最特别的还是馅料,居然是莲花花瓣、莲叶还有莲子,光是闻起来就一股清香……”傅馨怡是个很好讨好的女孩子,这不,这么快,就从方家姐姐变成了明珠姐姐,而方明珠本就存意讨好,自然笑着应对,两人便热火朝天地讨论起桌上的吃食来,说到后来,竟有些旁若无人了。 兰溪便不由笑了笑,抬起头来,望向对面男宾处,年轻的公子们正聚在一处品酒论茶,而那李七公子则跟傅修耘分坐棋盘两端,似在对局。只是……兰溪四处逡巡了一下,却没有瞧见耿熙吾的身影,不由轻蹙了一下眉心。 “你果然在这儿啊!一个人吹风,倒是挺悠闲自在。”画舫,早已驶离岸边,只是划得慢且稳,兰溪没有察觉的时候,他们居然已经身处大江中心了。寻到船尾,果然找着了她要找的人,单手背负身后,长身玉立在极致的风口,衣衫在风中猎猎飞舞,就连发丝也有些不听话,兰溪见了,却觉得那背影似乎因着那发丝而多了两分人气,不再那么遥不可及,只觉得那发丝可爱得紧,不由笑了开来,几个跨步靠了过去,嘴上戏谑道。 耿熙吾笑笑没有说话,由着她走到他身边,与他一道眺望着江上风景。正是日头高照的光景,阳光洒在江面上,波光粼粼。不远处,就是龙舟赛的赛道,那处已经停泊了好几艘龙舟,颜色各一,但都很是色彩斑斓,两岸已经聚集了不少等着看比赛的人,居然很是热闹。兰溪这是头一回看见杭州的龙舟赛,不由看住了。 耿熙吾本想着这丫头好不容易寻着机会出来,应该有很多问题会忍不住问才是,谁知等了半晌,都没有等到她开口。不由有两分惊疑地朝她看去,却见她神态安适地看着热闹,耿熙吾便有了两分无奈,不知是对她,还是对居然有两分期待,几分忐忑的自己。略略勾唇苦笑了一下,山不来就我,我自去就山,“你跟方家姑娘似乎挺熟悉的?” 兰溪挑眉,“师兄这是来向我打听来了?怎么?你这回来杭州,还当真是跟方明珠来相看来的?” 耿熙吾看着兰溪脸上的笑容,眼中的调侃,便不由有些气闷,“是啊!那又怎么样呢?”说完之后,又还是觉得不对劲,遂又补充道,“不管怎么说,方大人都是我的顶头上司,总不能驳了他的面子。” 兰溪起先还是一怔,心里有一缕浅浅的异样,不经她细细品味,便又消失不见了。只是,面上的笑容却终究是淡了两分,听了耿熙吾的补充,她点了点头道,“这倒是。不过,这事若是师父知道了,应该挺高兴的。”虽然嘴上不说,但那老头盼着师兄成家立业,成亲生子,应该很久了吧? 耿熙吾目光微闪,“你呢?你会高兴吗?” “嘎?”兰溪一愕,笑容也有一分僵住。 耿熙吾转过头来看她,目光一瞬不瞬,阳光在他身后铺展开来,光芒万丈,偏偏,他的脸容却因逆光而成了一个刚硬的轮廓,唯独那双眼,闪烁着矍铄的光,像是一张密织的网,将兰溪的心跳、兰溪的呼吸一并笼罩住。“我说,阿卿,你会高兴吗?” 兰溪连忙促声答道,“高兴!当然高兴!师兄你的年纪也不小了,早该成家立业,给我娶个嫂子了。只是,师兄啊……未免以后落个两面不是人,方明珠这桩婚事,你还是慎重些啊!” 耿熙吾听罢,便有些沉默,目光如同暗夜中的大海,瞬间又沉阒下去。 兰溪便不知为何,愈发的不自在了,“不过,不是方明珠,不是还有别人么?师兄也该好好考虑这件事了。”这倒当真是一个做师妹的,对师兄发自内心的关心。兰溪自觉没有半分的私心,可是,那一瞬,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不敢去看耿熙吾的眼睛。“师兄,我先进去了啊!被别人瞧见了不好,方家这桩婚事,你既不想驳了方大人的面子,就得好好考虑究竟该怎么办,哪怕是不应,也得不应得让人寻不着错处才好。”话落,她朝着耿熙吾一点头,便匆匆返回船舱去了。 耿熙吾在她身后,望着她有些仓皇的背影,嘴角勾起一丝苦笑。这姑娘,平日里多么的聪明啊,偏偏在有些事上,却迟钝得……这般让他有些手痒,恨不得扣了她的双肩,用力摇晃,将一切的窗户纸都尽数捅破,将他的心意明明白白地告诉她。可是……耿熙吾嘴角的苦涩又深了两分,努力地说服自己,还不是时候,他还得忍耐,继续忍耐,无论是阿卿的事,还是其他,都一样。(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八章 赛局 兰溪几个快步进了船舱,却是一个闪身,躲进了飘飞的窗幔后,手按在胸口,觉得胸腔下的心房跳动得实在厉害,她一边用力地深呼吸着,一边在心底暗骂着自己,真是没用。师兄不过是跟你玩笑的,你怎么就当真了呢?那可是你师兄啊!你们自来说话都是这样的,不是吗? 好一会儿后,狂跳的心总算是平复下来,但是,兰溪心底却又不由困惑起来。不过,真的只是开玩笑么?那日在山里,师兄就曾笑言过娶她的话,如今又这般,当真都只是玩笑的么? 兰溪兀自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平日里的敏锐刹那间不知去了哪里,一点儿没有发现,帐幔后的棱窗边上,站着一道颀长的人影。玉白流云暗纹的杭绸直裰在风中轻轻飞舞,那人却似失了神,俊朗的面容有些苍白,目光空洞洞地望着帐幔后佳人若隐若现的面容,那双亮晶晶的眼,还有那脸上两抹红云如同利箭一般,洞穿了他的心,他移不开视线,心,却也痛得厉害,心上那把箭扭绞着血肉,血一点点挣扎着流了出来…… 兰溪走后,耿熙吾又站在原处,吹了会儿风,结果还不等他回船舱,便见着苏明宇带着一众人都出来了,一边说笑着走了过来,就连方明珠、兰溪还有傅馨怡几个也走在后面跟上。他挑了挑眉,便听着岸边有鼓声一点点密集起来,举目望去,这才瞧见那几艘颜色各异的龙舟已在水面上一字排开,龙舟赛,竟已要开始了。 果然,不一会儿,那鼓声稍停,岸边、江面俱是一片静寂。再听得一声鼓响,那几艘龙舟先后不过一息的功夫,竟艘艘如同离弦的箭一般急射而出,将本来平静如镜的江面划破,而岸边片刻的安静仿佛梦境,瞬间被打破,鼓噪、喧闹、叫好、唏嘘之声交杂在一处,伴随着鼓点声,不绝于耳。 而无论是岸边,还是画舫上,观看的人都因着这场面而激动着,或者是那阵阵鼓点当真有着引人热血沸腾的魔力,就连这舫上这些个出身大家的公子、姑娘们也不由屏住了呼吸,全身心地关注着赛事。 “苏家的龙舟队果真算得是咱们杭州城最老成的,依在下看,今日这魁首,怕还是非苏家莫属了。”看了一会儿,当中便有人开口奉承起来。 “哪里!哪里!冯兄谬赞了。”苏明宇心中自然高兴,面上却还是作了谦虚状,“据我所知,去年陈家与我们苏家不过差了一桨的功夫,已是差不离了,据说,这一年可是卯足了劲儿练着呢,还有方家,也不容小觑,你们瞧瞧……不是胜负尚未知么?”苏明宇手中折扇合起,轻敲了一下掌心,而后举起指向江面。 赛程已过了一半,江面上共八支船队,已有四支落在了后面,而前面四支差距都不大,尤其是前面三支,竟然都是互不相让,差距甚微。 “今年李家的船队也是进步不小啊!”当中便有人望向李家公子,笑言道。 那李家公子自然又是一番谦辞,李家的船队位列第四,而且离前面三支距离稍远了些,虽然夺魁无望,但倒不至于输得太难看。 越近终点,前面三支船队的争竞便愈发激烈起来,让观看的人也不由提起了心来,岸上鼓劲之声不绝,舫上众人也都是心房紧提。 “依耿兄看来,这苏家、方家和陈家,哪家能赢?”耿熙吾正倚着栏杆,目光安静地看着江面上激烈的争竞,面上却还是淡淡的,便听着耳畔突然有人问道。他转过头,望向不知何时,踱步至他身侧的傅修耘,后者却没有看他,目光落在那江面之上,似看得很是专注,“以耿兄和方家的关系,应该希望方家赢吧?” 耿熙吾挑了挑眉,却没有吭声,待得傅修耘皱着眉,转过头来时,正好对上他的眼睛。耿熙吾的眼睛并不锐利,也没有泛着杀气,但就是那样安静的,却仿佛洞察一切的眼神,却让傅修耘蓦地,便不自在起来,他匆匆别过头,有些不自在地清了清喉咙道,“刚才看方大人似乎有那个意思,所以还想着要不要恭喜耿兄呢?是不是有些冒昧了?” 耿熙吾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也随着他一道,转过了视线,重新望向江面,“那以傅兄的立场,是希望苏家赢,还是方家赢?” 傅修耘皱眉,一脸的不解,刚想道方家跟他有什么关系,便听着岸上欢呼起来。原来,在他们谈话间,比赛已经结束,苏家的船队跟去年一样,以半桨的优势险胜。那边,众人已经围绕着苏明宇恭喜起来,当中不少人鼓噪着要让他请客,苏明宇心中高兴,自然没有不应的,气氛一片热闹。 耿熙吾扯了扯嘴角,道,“你看,这该赢的,自然便赢了。跟我们希望与否好像全然无关吧?” 傅修耘总觉得,这话里似乎还有别的意思,便不由皱眉看了过去。然而,耿熙吾已经不再看他,目光转向了别的方向。 不远处,兰溪皱着眉,满腹疑虑地看着那两个交谈的人,傅修耘一直对他们有误会她知道,上回她还借了师兄的名头用了一次,只怕,表哥对师兄不会有什么好态度,这样的两个人,有什么好聊的呢? 同样心存疑虑的还不只她一人,“你兄长好像跟我父亲那部下挺熟的啊?”方明珠看了半晌,便低声问傅馨怡道。 傅馨怡起初还有些不明白谁是那人,待着看了过去,才撇了撇嘴角道,“哦!在湖州的时候见过几回,那人的师父是我表姐的先生,我哥哥跟他下过一盘棋。” “是吗?”方明珠沉吟着,目光若有所思落在了兰溪身上。 那目光中的探究,兰溪岂有不知道的,她微微一笑道,“这肚子也填饱了,比赛也看完了,咱们走吧!” 画舫慢慢地往岸边划去,不一会儿,到了岸边。岸边的人群正在慢慢地散去,兰溪几个带着随从丫头下了船来,辞别了苏明宇几人,离了码头,往岸边走。只有傅修耘执意相送,还跟着两人,当然,耿熙吾不置一词,但也默默跟着。众人看着,也没有言语,只暗自思忖着,各有思量不提。 就当兰溪觉得今日的事该是告一段落了时,迎面却走来一行人,让她心中暗叹了一声,果真,冤家路窄。(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九章 算计 当先走来那一人,粉荷上衣绿罗裙,乌发如云,峨眉淡扫,唇点而朱,嘴角含笑,神态柔和安闲,居然是陈欣瑶,而她身后仅跟了两个人,一个婆子并一个丫鬟。她直直地朝兰溪和方明珠走了过来,兰溪不知道为何,见着这个人,心里的感觉就不那么好。 偏偏,这种感觉又是说不清,道不明的。 正思忖间,陈欣瑶已经走到了她们两人跟前,神色间有些惊,也有些喜,“真巧啊!没想到刚才特意去寻没有寻着,反倒在这里撞见了。” 兰溪和方明珠两人听罢,便不由默默对望了一眼,她方才特意去寻过她们?想做什么? 陈欣瑶像是没将两人神色间的异样看在眼里,眼珠子一转,刚好瞥见不远处的苏明宇并李七公子一行人,神色便有一瞬的怔忪,而后便用帕子掩唇笑了,“来之前还有些担心来着,如今见了,心也便放下了许多,看来方大姑娘果真是个心宽的人!” 这话似是别有深意,只怕暗指的便是那李七公子向方家提亲,方家推拒了,方明珠却没有半点儿不自在,还与李七公子同船而游之事,偏偏陈欣瑶又没有明言,即便是方明珠心中窝着一口气,众目睽睽之下,却也不好无凭无据地呛回去。一时间,竟被堵得上下不得,憋闷了胸口。 江水逶迤,偶尔有江风徐徐吹过,荡起一片涟漪。风儿调皮,撩动姑娘们的发丝和衣裙,翩翩飞舞,竟恍若蝶儿的羽翼,振翅欲飞。那几个站在一处的姑娘,无论是陈欣瑶、方明珠还是兰溪、傅馨怡,都正是青葱般的年纪,又都是家世良好,打扮出众且不说,就是本身也长得不差,又是美衣加身,环翠绕发,端的是各有各的华贵,各有各的俏丽,哪怕是各花入各眼,同时见着这么几个美人儿处在一处,本身便已是一桩幸事。 当时,便有人叹道,“美景美人美事,可不就是一幅画了么?” 另外有些人望着李七公子,嘴里的话语却不知含着些什么复杂的意味,“真是羡慕李兄。听说这陈家的姑娘和方家的姑娘为了你可是闹了好大一出,今日怎么着,莫不是要握手言和了?” 这话说得不像,李七公子的笑容便变得有些牵强起来,有些僵硬地道,“此事不过是谣传,没有的事。我一个大男人无所谓,齐兄却千万要慎言,不要因着无谓之事,坏了两位姑娘的名声。” 这话说得义正言辞,不只是方才发酸话的那人,还是其他人,都讪讪地住了口,不敢再言语。 而李七公子,却还是忍不住担心地朝着那处看了过去。 那目光,旁人没有注意,陈欣瑶却一早便已瞥见,目光中便掠过一抹幽暗,又看了看方明珠和兰溪身后,一前一后站着的傅修耘和耿熙吾,还有正偏着脑袋,好奇地瞅着她的傅馨怡,笑道,“方大姑娘,兰五姑娘,借一步说话,如何?” 方明珠和兰溪一样,听到这话,直觉的,都是拒绝,但是转念一想,又默默看了看周边的情况。今日陈欣瑶一来,便是笑容满面,以礼相待,似是诚意十足,反观方明珠,从方才起,神色便有些不自在。那边,那些个世家公子都还没有散,而且不少人都关注着这边……兰溪便无言地朝着方明珠轻轻摇了摇头,无论她们多想活得潇洒恣意都好,前提却是,她们不能打破这个世上,或者是她们的世界里,一些已经约定俗成的规矩,她们,不能不在意旁人的眼光。 方明珠何尝不知,于是,她努力深呼吸着,让自己的语气得以平静,“请吧!” 兰溪轻吁出一口气,眼角余光悄悄瞥过身后的耿熙吾,他正好也在看她,目光朝着她身侧递了递,兰溪不知为何,便觉得心里踏实了很多。 说是借一步说话,不过就是方明珠、陈欣瑶和兰溪三人各带了一个丫头,略走开了一些,让其他人听不到她们的话便是了。 离她们方才所站的地方一射之地,是个水湾,边上芦苇丛生,翠绿的芦叶足有人高,在江风吹拂下,柔柔偏倒。方明珠有些不耐烦,皱眉道,“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我该向你们二位道歉吧?”出乎她们意料的是,陈欣瑶突然来了这么一句,而且表情异常诚恳地看着她们两人。 兰溪却不知为何,颈背的汗毛尽数竖起。 下一刻,陈欣瑶更是一步上前,抓住了方明珠的手。方明珠正在因着陈欣瑶的出乎意料而愣神,正好被她抓个正着,陈欣瑶便紧握了那只手,望着方明珠,语调诚恳道,“对不住了,方大姑娘!上次在余府,是我不懂事,我只是一时想岔了,所以做下了错事,好在并没有出什么事,便请你大人大量,原谅我这一次吧!” 说到后来,陈欣瑶竟双目含了泪,方明珠不由彻底愣住了,她很难相信,陈欣瑶竟真的会跟她道歉。 然而下一刻,陈欣瑶神态未变,却是话锋一转道,“看你这表情,你当真以为我会对你这么说?” 方明珠和兰溪都怔住,震惊而不安地看着陈欣瑶。 后者仍然神态诚恳,双目含泪,远处的人只看到她这番姿态,却不知道,她口中吐出的话,全然不是他们以为的那样,而是一个一个字冷若寒冰,一句一句话犹如利箭,“不!我可不这么认为,那次的事,我从不认为自己错了。要说错,只是我计划得不够周密,所以,才没让你吃着了教训,反而作茧自缚,所以,同样的错误,我绝不会再犯第二回。” 方明珠双眸骤睁,只觉得被陈欣瑶抓住的那只手像是被蛇攀附,那感觉令人作呕,她下意识地便要抽回那只手。然而,一抽才发现陈欣瑶抓得死紧,她便更加用力,而这一下,像是一个信号,陈欣瑶一边死拉住方明珠的手,一边大喊了起来,“方大姑娘,你别这样!你听我说,我真的是来跟你道歉的。你就大人有大量,原谅我这一次,原谅我!” 一个用力地紧抓,用力地喊叫,一个死命地想要将手拔出,狰狞着神色不置一词。兰溪当下便觉脑袋轰鸣,只知道,完了,中计了。(未完待续。) 第二百三十章 毒辣 事情的发展超出了预想,兰溪见着眼前的情景,只觉得脑仁儿疼得厉害,偏偏一时间,却想不出应对之法,只满心满眼里只有几个字,完了,中计了。一时间,却是完全懵了,无计可施。 懵了的人岂止兰溪一个。方明珠又何尝不是,只觉得胸腔间的怒火越燃越旺,陈欣瑶那张脸上不知何时满布的泪痕,还有那一句句言不由衷的话,听在她耳里只是令人作呕。怒火冲上脑门,她的理智一点点消失。 “放开。”终于,方明珠忍无可忍了,一声急喊,手顺势一个急抽。她的手总算挣脱了陈欣瑶的桎梏,那种肌肤相贴间,犹如蛇腹紧贴的不适感终于远去,可是方明珠还来不及松上一口气,剧变,又陡生。 “啊!”陈欣瑶一声惊喊,便像是方明珠方才那一下抽手,用力过猛,她这样一个闺中柔弱女流承受不住一番,身子房后一仰,连着急退了好几步,还是没能站稳,往后栽去。而最要紧的是,她们几人正站在水边儿上,只听“扑通”一声,陈欣瑶就这么栽进了水里去。 方明珠彻底懵了,她方才没有用那么大的力吧? 兰溪也懵了,脸色在瞬间刷白,她竟错看了陈欣瑶的毒辣。她布这盘局,竟连自己也搭进去了。既是下棋的手,也是那颗至关重要的棋子。 不远处,岸上那些个公子哥正觉得事情好像有些不对,便见着方大姑娘似推了那陈二姑娘一把,竟将人推进了水里,个个正在震惊之余,却也顾不得其他,连忙往那处赶去。 而方才,见着她们之间似起了争执,便已觉得不对劲,朝着那处缓慢挪着步子的耿熙吾和傅修耘两个,这会儿,更是急了,由走变成了跑,快速地往那处奔去。 “救命啊!”那水湾处,原本是淤积的软沙,虽然水也不浅,但顶多也只到胸口,但不知是不是陈欣瑶一时心慌,踩空了,人,竟一下朝着水深处斜漂了过去,慌得她连忙大声喊起了救命。 方明珠和兰溪一时间,愣在当场,待得反应过来之后,兰溪快步上前,白着脸用力掐了方明珠一记。 她惨白着脸醒过神来,却见着兰溪给她使了个眼色,而后,兰溪便是一把捞起裙子,一头便扎进了水里,嘴里喊道,“来人!救命啊!陈二姑娘不小心落水里了,快些救命啊!” 方明珠愣愣看着水面,脸色惨白。 兰溪一边试探着往水深处走,一边想着,该提醒的,她都已经提醒了,陈欣瑶这招太狠太辣,只怕方明珠以为的那个秘密在陈欣瑶这儿早已不是秘密了,或许早在余府时便不是了,所以,她才会连布了两局,都与水有关。可是,这一回,哪怕明知是局,她们也只能认栽。如今,局势已成这般,她们能做的只是尽量将对自己不利的局面扭转,哪怕只是一丁点儿,也好过什么都不错,任由事态按着陈欣瑶的布局发展。 兰溪知道,方明珠是聪明人,必然明白,可是,她能不能照做且不说,光是战胜她的心魔,便已是一桩难事。 陈欣瑶当然不可能当真搭上自己的命,虽然看似凶险,但兰溪注意到,她的手在轻轻划动,似是乱无章法,但她稳住了自己,未再朝江中心淌去。她会水。这个认知让兰溪稍稍松了一口气,一边往那处慢慢地淌过去,一边焦急地等待着。水一点点漫过腿弯,她那轻薄的纱裙瞬间被浸湿,服帖在了腿上,兰溪在心里暗骂了一声,脚下却不敢停顿。时间一点点过去,兰溪心里的期望一点点冷却。 待得身侧一阵水响,她猝然回过头,见着方明珠虽然惨白着一张脸,浑身打着颤,却是义无反顾地下了水,朝着这处淌过来时,兰溪终于放下了悬吊的心,忍不住勾起嘴唇笑了。行了!兰溪转过视线,望向岸边她方才心头一动,在耿熙吾暗示下,选择带在身边的长柔,朝着她轻点了一下头,是时候了。 一直紧绷着浑身的肌肉紧盯着这一处的长柔得到了命令,整个人如同一股旋风一般直冲了过来,一个猛扎进了水里,振臂朝着陈欣瑶处划过,不过眨眼的功夫,便到了那一处,而后,不由分说将陈欣瑶地手臂一箍,竟如拎小鸡一般将她半提出了水面,一路往着岸边拖来。 兰溪这才真正长吁了一口气。 待得耿熙吾跑到岸边时,长柔刚好将陈欣瑶拖上了岸,方才华贵俏丽的姑娘家,转身成了湿淋淋的落汤鸡,趴伏在岸边一个劲儿地咳嗽着,那两个她带来的婆子和丫鬟惊叫一声,“姑娘——”而后,飞扑上前,将一件抖落开的衣裳罩上了陈欣瑶。 而兰溪,堪堪上岸,一件衣裳便已裹了上来,将她湿透了的衣裙尽数掩住。她抬起眼,瞧见只着一件单衣的耿熙吾沉肃到有些发黑的脸,那双深邃的眼这会儿冷得像是千年寒冰,即便兰溪见了,也有些害怕。一时间,兰溪不敢吭声了,直觉地,她知道,他在生气。 “长柔。”他低声唤了一声,没有其他的话,长柔却像是完全听明白了一般,上前来,将裹着耿熙吾外衫的兰溪一把抱起,而后,快速地朝着岸边而去,经过愣怔在路边的傅修耘,未作停留,便疾步而去。前方,正急得快要发疯的枕月连忙奔上前来,两人一左一右护着兰溪,快速地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一切发生得太快,落后耿熙吾数步的傅修耘愣怔在当场,来不及阻止,也没有办法阻止。 那目光,有些哀凉,落在了方明珠眼里,她便默默垂了眼。 好一会儿后,一件男子的衣裳披在了她的肩头,玉白流云暗纹的杭绸,有些眼熟。方明珠讷讷抬起眼,傅修耘却已经别过头去。 那些个世家公子终于赶至,眼见尘埃落定,边上,陈欣瑶正哭得可怜兮兮,那些个公子哥看方明珠的眼神变得有些奇怪,就连那李七公子的,也不例外。不过……有什么关系呢?方明珠拉紧了身上那件男子的外袍,面无表情地垂着头,心里,却有一丝丝怎么也无法熄灭的光亮与温暖。(未完待续。) 第二百三十一章 气忿 “来!快把这姜茶给喝了,这天儿虽然暖和了,但那江水里可还凉着,你泡了那么许久,若是凉气进了体内,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三太太虎着一张脸,将一碗煮得浓俨的姜汤端到兰溪跟前。 刺鼻的味道让兰溪有些不适地皱了皱鼻子,很想跟她娘讨价还价一回,这都已经五月的天了,那水能冷到哪儿去?何况,一等她从水里出来,就被耿熙吾裹了个严严实实,而后,长柔跟枕月两个更是一刻功夫也没有耽搁的将她送了回来,哪儿就能冷着了? 只是,瞅了瞅三太太的脸色,兰溪就是有再多的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硬着头皮接过了那碗姜汤,鼻子一捏,灌了下去。那辛辣从嘴里一路窜进了腹中,兰溪在心底狠狠骂了一回陈欣瑶,都是拜她所赐。 只是……“娘,你怎么没有去陈家赴宴啦?” 说来,也是她大意了。本以为按着惯例,这龙舟赛后,便是各家宴请的时候,三太太是陈家下帖请的,这龙舟赛后,自然是要跟着回陈家去赴宴。只是却不知是何缘故,三太太居然没有去陈家,反而回了兰府别馆,兰溪到家的时候,刚好撞上了三太太。 三太太当时见兰溪身上裹着件男子的外袍,又被长柔和枕月两个一左一右搀扶着进得门来,当下便被吓了个够呛,还以为出了什么事。一边让秦妈妈张罗着给兰溪准备热水梳洗,一边促声询问缘由。 到了这个地步,兰溪想要瞒也无从瞒起,只得将遭了陈欣瑶算计的事一一告知,三太太当下便气得变颜变色的,嘴里将那陈欣瑶骂了个透。将兰溪收拾好后,又忙不迭让人将备好的姜汤端了上来,竟是让兰溪半晌都没能寻着机会好好问问三太太。 谁知问到这个,三太太脸色便越发不好看起来,哼了一声道,“也不知道是哪个坏了肠子的在外边儿乱说话,今天便有人拐着弯儿地问到我脸上,说听说你之前出了疹子,也不知道好全乎没有,怎么也不出来见见。我说你去了方家赴宴,那些人虽没说什么,但那心里怎么想的,当我不知道么?最可气的是,就连你舅母……” 三太太越说越气愤,说到此处,话音却猛地顿住,但那后边儿的话是什么,即便三太太不说,兰溪也心知肚明。难怪了,三太太会连陈家也不去了,托词便回来了。 三太太将话咽下,一张脸却是青白交错,想起方才连自家嫂子也是一脸关心,偏说着些戳心窝子的话,三太太就恨得咬牙。“听说?她们能听了谁说?当时我便跟你父亲说,出了疹子的话不能拿出来乱说,他偏不信,这下好了,若是当真传开了,你这名声还要是不要了?还有咱们府里那些个不省心的,这回回去,非得好好查查,让她们晓得个厉害,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都不知道,当真是坏了肠子的,居然敢祸害起了家里的姑娘来了。” 三太太骂得痛快,兰溪听这话,却像是怀疑到了府中的人,确切地说,是府中那几位姨娘、通房的身上。毕竟,这些年,三太太当家作主,过得那是顺心顺意,在她看来,阖府上下,能跟她有些利益冲突,算计到她头上,与她作对的,除了那些个姨娘、通房的,也没有别人了。 但兰溪,却不这么想。且不说,三老爷看重她,这是阖府都知道的事儿,得罪她,并不是件好事,何况,她的名声何尝不关乎着整个兰府的名声,那些个姨娘又何必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 “娘——”兰溪的话语间便多了声叹息,“知道我出疹子的,可也不只咱们家的人啊!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有心打听,哪儿有听不到风的?何况,你别忘了,你杭州城内,可就有人在我病了的时候,上过咱们家呢。” 三太太起初一愣,“你是说……”待得反应过来,更是气得跳脚,“好哇!果真是个烂了肠子烂了心肺的,你是怎么碍着她了?居然这般坏你的名声?年纪轻轻的姑娘家,就学了一肚子的坏水儿,这日后嫁到了哪家,岂不是要祸害了人家一大家子?还有她那个娘……也是一路的货色,表面上对你笑呵呵的,亲近得不行,谁晓得内里却这般算计你……”三太太登时觉得如同吞了苍蝇一般的恶心。 兰溪却很能安之若素,之前或许会有些不敢置信,但经过了余府寿宴上那事,尤其是刚刚在江边那事之后,她觉得,陈欣瑶此人,能狠毒到将自己也当作了棋子,那她还有什么是不能做的?果真应了当初秦妈妈的那句劝言,这样的小人,得罪了,便是麻烦。 “可怜见儿的,我家阿卿今天定是吓坏了吧?”发了一通火,想着自家女儿今日又是受惊,又是委屈的,三太太心疼得不行,将人搂在了怀里,“还多亏了你师父为你起了那么一卦,送来了长柔这么一个帮手,否则今日这事……”三太太想着都是后怕,不管如何,自家女儿当机立断,虽然吃了点儿亏,但好歹将自己捞了出来,这名声上不至于吃了大亏,但那陈家的姑娘,实在是太过歹毒了,三太太想着,又是恨得咬牙切齿。 兰溪心中也是微动,想的,却自然不是陆詹,而是耿熙吾。今日之事,若非师兄未雨绸缪,哪怕陈欣瑶不出事,却也要多费许多周折,她要想全身而退,谈何容易?陈欣瑶的算计差强人意,便也是在她未料得,她身边还有长柔这样的人存在吧? “苏府还差了人送了帖子来,请我们明日赏花。我本来还想着,跟你大舅母姑嫂一场,即便有些不虞,也该给她长长脸,还想着带你们姐妹几个过去热闹一回。结果她今日这般……而且又出了这样的事,也罢,明日咱们也不去赏什么花了,索性收拾一番,便回湖州罢了。”三太太心绪不平,提起傅大太太,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兰溪听罢,却是笑道,“娘!苏府请我们赏花么?那为什么不去?当然要去了!而且还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未完待续。) 第二百三十二章 花宴 苏府也在东城,跟兰府别馆所在的锦川坊不过隔着两条街,算不得远。一大早起来,三太太母女几个收拾停当,又用过了早膳,这才在二门处登了车,往两条街外,苏府所在的平安巷而去。 马车晃晃悠悠,兰溪和兰沁两个随三太太一道,坐在当先一架华盖马车上。三太太面色却还是有些不好,一手搂了兰沁在怀里,一边却还是嘟哝道,“我说什么你这孩子就是不听,那些人说话可难听了,做什么平白无故地要去赏什么花。别一会儿花没赏到,反而存了一肚子的气。” “娘,我知道你是心疼我,但今天这一回,咱们却是非去不可的。你不是说她们背地里都议论说我出了疹子,花了脸么?那我正好去给她们看个清楚明白,我这张脸到底是花了没有。还有啊,出了昨日的那档子事儿,我今天才更得去呢,若是躲着不去,旁人又不知要怎么排揎我了。说不定还说我心虚呢。”兰溪见自家母亲竟似犯起了小孩子脾气,执拗起来,便有些哭笑不得,但她对自家娘还是有办法的,知道她心疼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只要将这事儿往自己身上靠,绝对一说一个准儿,何况,她说的也是大实话,就因着此上两点,这趟苏府之行她也非去不可。 果然,三太太听罢,神色稍缓,便也不再言语,只沉默着。 不一会儿,马车放缓了速度,车外隐约听到有人交谈,皆是自报身份,以及迎客的敬言,兰溪便知,她们这是已到了苏府。果然,不一会儿,马车又再徐徐动了起来,却是穿过了大门,往里行去。又行了约有一射之地,马车在一堵青石刻鲤跃龙门的影壁面前停了下来,三太太和兰溪几个被扶着下了马车。 苏家的二太太张氏早已笑脸迎在此处,连忙热情地上前来,一口一句的亲家姑奶奶叫得异常亲热,一会儿又夸夸兰溪姐妹几个,这个机灵可爱,那个端庄大方的,也难怪将她放到此处来迎客,那张嘴竟是翻来覆去,没有半个重复的词儿,而且俱是好词儿,却都是信口拈来,连停顿都不带的,说是出口成章也不为过。 而三太太原本有些不虞,这个时候,却也不好太过了,只得讪讪笑着,礼貌应答不提。 那边,苏二太太似终于夸够了,歇住了口,朝着三太太道了声罪,然后交代了苏氏另外一位旁支的太太,迎了三太太母女几个往里走。 苏家的宅子是几代的老宅了,修建之时这风水和架构都花了大工夫,后来又经了几代的修缮,这宅子如今看来虽然有些年头了,但却不显老旧,反而有一种积蕴恒久的古朴。江南的园子自来都是造景奇巧,这苏家的园子自然也不例外,一路走来,山水如画,花木扶疏,处处是景,处处皆为画。 那位引她们来的苏六太太也是个擅言的,虽然比不得苏二太太舌灿莲花,但想必读过些书,又对这园子也很是熟悉,一路走来,笑语阎晏,妙语连珠,对一路上的景致那是如数家珍,让三太太几人也听得甚是有趣,竟不知不觉时间已过去了,待得反应过来,一行人已行至一道垂花门前。 隐隐地,便已听到门内的笑语寒暄之声,兰溪便知,她们已到了苏家大太太马氏起居的上房。 那位苏六太太笑着将三太太几人领了进去,想来,方才便有机灵的小丫头进去报过了,兰溪扶着三太太,刚刚拾阶而上,便听得人笑言道,“哎呀!妹妹可算来了,你家嫂子可都念叨了好些回了,再不来,我这耳朵可不得多遭什么罪了。” 兰溪抬眼,便不觉有些好笑,敢情,这会说话的,都嫁到苏家来了? 当先一个妇人,着一身雪青色宝相花的短衽,并一条同色的素面百褶裙,头上金镶白玉的头面映着她一张满含笑容的脸,说不出的喜气和善,正是苏家当家的大太太马氏,傅大太太嫡亲的嫂子,也是头前一天,见过一回的苏大公子苏明宇的母亲。 再后面,傅大太太也跟着出来了,只是……兰溪见着一左一右,扶着她的那两个年轻姑娘,傅馨怡倒还罢了,另外一个……兰溪眼中就有一道幽光一闪而没。方明珠居然也来了。看来,跟她一样想法的人还果真是有。只是,昨日,她反应的快,而且主要针对的也不是她,她原本就是顺带着的,所以陈欣瑶的算计于她倒还算不得什么,但是对方明珠却是不同,她今日敢来,说到底,还得不少勇气呢。最紧要的是,她不只来了,而且还是带着目的来了。不过……兰溪瞄了一眼方明珠的神色,又默默扫过傅大太太的脸,便弯起唇笑了,不管怎么样,她乐见其成便是。 不管心里怎么想,傅大太太和三太太这对姑嫂在外人面前却还得端着,该有的亲热自然有。所以,傅大太太自然表了一番关切,三太太也回敬了一番歉意。这般,一行人,这才一路进了上房。 上房内,自然已经坐了好些来赴宴的各家女眷,兰溪悄悄扫了过去,当中有认得的,诸如方大太太,陈太太,当然还有些识得,却是不熟,也有完全不认识的。但是,兰溪默默扫视了一圈,没有见着陈欣瑶的身影,心情便不由更好了。看来,跟方明珠与她一样,那件事过后,她跟方明珠都得出现以示坦然不心虚,而陈欣瑶则需要“病”在家里,让众人看看,她有多委屈。 众人说笑了一番,一一落座,兰溪姐妹几个,便站到了三太太的后头。兰溪今日是特意妆扮过的,比昨日还要用心,所以,自然很招眼。当然,这也是她故意的。果然,一会儿便有人问道,“呀!这就是兰太太家的五姑娘了吧?听说你前些日子病了,如今看来可大好了呀!” 兰溪心想,来了,但她也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着半垂着头。 三太太便答道,“索性佛祖保佑,好歹是好全了。这个年纪出疹子,我这心里啊,是既疼又慌,****祷告,也许是佛祖慈悲,怜我这一番为母之心,否则若是当真花了脸,可是要了我的命咯。”(未完待续。) 第二百三十三章 解气 三太太从昨天起,心里就憋了一口气,如今听有人问起,哪儿有不趁势澄清的,当下便说了一番话出来。这话一出,众人哪儿还有什么不明了的?当中有几个昨日说了些风凉话的,这时表情就有些讪讪,心中不舒服,却也不好说什么。毕竟人家姑娘就在哪里,脸皮白净,细腻瓷白的,还着意只铺了淡淡的一层粉,那是看得清楚明白了,别说疤痕,那可是一点儿瑕疵也见不着,这还有什么好说的? 三太太一见众人表情讪讪,不再言语,当下心情舒畅,还是她家阿卿有见地。今个儿还真是来对了。看往后还有谁再敢拿她家阿卿出过疹子来说事儿,她就一口唾沫啐她脸上。三太太此刻心里别提有多解气了,神采便不由飞扬起来。 兰溪心知她娘亲去了一块心病,心里也高兴,但只是垂着头,安静地微笑着,并不出格。 她这副模样落在有心人的眼里,便有人开了口,“妹妹家的水土养人啊,这一个个姑娘都水灵灵的。小的两个且不说,这三姑娘和五姑娘两个,一个端庄大方,一个慧敏俏丽,三姑娘是已经被那吴家给抢了先,这五姑娘眼看着也就要说亲了,妹妹家的门槛可不是要被人给踩烂了?” 说话的居然是苏大太太,三太太心中便有些疑虑,瞄了一眼坐在边儿上的傅大太太,见她没有言语,这才稍稍放下了心。但旁人夸赞她的心尖子,她自然没有不高兴的,当下笑着谦虚,心里则满是骄傲道,“苏大太太谬赞了,她小孩子家家的,可当不得你这般夸。”而且,这夸里,到底有几分真,可就得好生斟酌了。前不久,那苏氏刚到湖州时,也把她家阿卿好一顿的夸,结果看她后来行的那是什么事。那是个当舅母的能干出来的事么?尽作践她家阿卿了。可,她家的阿卿也是能平白让人作践的么?甭管她是谁,哪怕是她娘家的嫂子又如何?她一样给她没脸。 三太太自来是个护短的性子,傅大太太便也知道,她跟三太太之间这裂隙短时间内是无法弥合了。不过,她也并不后悔,那兰五是三太太的心尖子,傅修耘又何尝不是傅大太太的心尖子呢?为了不让傅修耘娶这个祸家精,傅大太太自个儿的命都能豁出去,只是跟三太太交恶又算得了什么? 只是……悄悄往兰溪望去,却见她只是安静地垂手微笑着,并不言语,傅大太太哼了一声,在外边儿倒是装得好,她当初还就是被她这副模样骗了的。 苏大太太却似乎当真对兰溪稀罕得紧,朝着兰溪招了招手,道,“好孩子,你过来!” 兰溪看了看三太太,见着她点了头,这才踌躇着上了苏大太太跟前。苏大太太上下打量着她,便笑眯了一双眼,道,“果真是好模样,好人品,还是妹妹会调理人。你是怡姐儿的表姐,便也随着她唤我一声舅母。这头一回见面,我就当舅母的可不好意思空着手,这些东西不值什么,就给你和你两个妹妹拿着玩儿吧。” 说话间,苏大太太身边的一个大丫鬟已经手捧着一个红漆绘丽日春景的托盘上来了,托盘当中铺了宝蓝色的绒毡,上头放着一支赤金点翠蝶恋花的扁簮,一对粉红珊瑚的滴珠耳坠,并两只式样一样的金镶宝石的项圈,只是一个镶的是红宝,另一个镶的是芙蓉石,兰溪见了便知,头两样是给她的,那两个项圈则是兰沁和兰渝一人一个。 虽是头回见面,长辈给的礼那是理所当然的,但兰溪还是望了望三太太,见着她点了头,这才收下了,“多谢舅母。”说着便屈膝道谢,兰沁和兰渝两个也忙跟着照做。枕月很快上前来,将托盘接了过去。 苏大太太便笑得更加欢了,“这大家子出来的孩子就是可人疼。那两个小的都教得这般好,更别说眼前这五姑娘了,我这当舅母的是稀罕得紧,也不知道这般的人品样貌,过得两年,被谁家走了大运的,可得了去。你说是吧?姑奶奶?” 这话,却是问到了傅大太太的脸上,好在,不管心里怎么想,她跟三太太毕竟是姑嫂,兰溪还要唤她一声大舅母,而且是嫡嫡亲的,这该给的面子情儿她还得给,当下便笑道,“可不是么?这样的人品样貌可是我家姑奶奶的心尖子,还不知道得给找个什么样的,才肯将女儿给了人家。” 三太太当下便没有犹豫地反唇相讥道,“我这当娘的心,嫂子和在座的太太们都该知道,是巴不得能给她最好的。只是,这世上啊,哪儿有十全十美的事儿,十全十美的人呢?说到底,我也只能给她寻个合适的,人才什么的且不说,孩子得是个老实稳重的,得懂得体贴和包容人,我这丫头,被我跟她父亲平日宠着,什么都好,就是有些小性儿,所以最要紧的还是这婆婆,得是个宽厚待得人的,不说能将我这丫头当成了自个儿身上掉下的肉,至少不要故意去刁难作践她,你待她慈和些,她便也多敬着你些,一家子能够和和美美的,我呀,也就心满意足了。” 三太太这番话说得实在,厅中便有几个夫人暗地里点了点头。但傅大太太心里却不乐意了,只有她知道,三太太这番话分明就是藏着骨头呢。 兰溪目光微动,笑着凑上前,却是拉了傅大太太跟前的方明珠,笑道,“我看啊!我家大舅母日后便是那般宽厚待得人的婆婆,你说呢?方家姐姐?” 方明珠要比兰溪大月份,所以兰溪唤她一声姐姐也没错。可是,今日这话,还有这声姐姐,却似乎别有深意,就连笑容,也似带着促狭。厅内的太太姑娘们,便都掩唇而笑,心照不宣了。 方明珠扭头,有些诧异地望向兰溪,傅大太太更是不敢置信,拧着眉望着兰溪,眼神却有些复杂。 三太太见了,却觉得心情又舒畅了几分,那个解气呀!就许你看不上我家阿卿么?你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我家阿卿可也不稀罕你家呀!谁稀罕谁拿去便是,有什么了不得的?(未完待续。) 第二百三十四章 躲闪 这几人一席话之下波涛暗涌,厅中的其他人虽然不太明白究竟,但谁也不是傻子,自然心中各有计较不提,都隐约明白这几人,尤其是傅大太太和兰三太太这对姑嫂之间的关系很有些耐人寻味。另外就是,那方家的大姑娘似乎对着傅大太太小意讨好,这是为了哪般?便有那与方家交好的太太私下里探起了方大太太的口风,方大太太自然言语绵软地将话岔开,并不透音儿,只是,一双眼睛却悄悄落在自家女儿身上,眼中的光一点点暗了下来。 又说了一会儿话,有人来报,说席面已经备妥,可以开席了。苏大太太便起了身,笑语领着众人出了上房,进了园子。席面就备在花园一间邻水的华坞之中,而苏府帖子上所言的请人赏花也并非只是托词,一路上,可不就是花团锦簇么?就连那华坞边上,也不知苏府的花匠用了何种法子,竟有了十几朵早开的荷花,在微风轻拂下,莲叶田田,菡萏香铺,日头照耀下,那亭亭玉立的荷花也是一种别样的红啊。 便有些姑娘欢喜地叫了起来,太太们自然也是你一言我一语地表着赞叹,苏大太太面上的笑便愈加深刻起来,当中还渗进了一丝丝的骄傲。 三太太今日很是解了一回气,只觉得神清气爽,觉得天格外的蓝,日头格外的灿烂,就是风啊,似乎也捎带着花香,总之,是哪儿哪儿都顺眼。 兰溪的目的也达到了,了了心事,一身轻松。 兰湘、兰沁和兰渝几个更是没有心事,所以,母女几个都很是开怀,待得席上,自然又是特意规整出来的精致的席面,大快朵颐了一回不说。 待得宴罢,今日一直都有些沉默的陈太太便托词辞了苏大太太,先行走了。 众太太自然私下窃窃私语,望向方明珠的目光就变得有些隐晦起来,而方明珠却不知是没有感觉到还是怎么的,兀自坦然,该做什么便做什么。 兰溪见了,心中暗忖,虽说一朝不慎着了陈欣瑶的计,但陈欣瑶聪明,方明珠却也不蠢,为了一个李七公子弄成这样,真不知是为了哪般,说到底,还不是一场糊涂官司。 三太太跟傅大太太心里都存着气,本不想多待,但总归跟苏家挂着亲,该给的面子还得给。所以三太太又耐着性子坐了一会儿,眼见着已经有好几家人都已走了,这才带着兰溪姐妹几个,不顾苏大太太的挽留,告辞出来。 马车驶离了苏府,三太太便在马车上好不舒泰地笑了开来,“今日还当真是来对了。” 兰溪见三太太的模样,便也欢喜地拿帕子捂了嘴吃吃的笑。 盏茶的功夫,马车便从平安巷到了锦川坊,速度缓慢下来,在兰府别馆前停了下来,便听得车外车把式敬声唤道,“耿四爷。” 兰溪一惊,连忙捞起车帘来,往外看去。便见着兰府别馆的朱漆大门外,正站着一个人,一身藏蓝色流云纹的杭绸直裰,腰间扎了玉带,单手背负身后,听到动静,便朝着这处看了过来,一双眼,黑若点漆,目光却安静而深邃,不是耿熙吾又是哪一个。 然而,目光相触,兰溪却像被吓着了一般,手一松,帘子垂下,人便已缩回了车内,抬起有些惶惶的眼,便见着三太太正狐疑地瞅着她,“不是四郎么?你做什么要躲?” 兰溪便不由打了个愣怔,是呀,她做什么要躲?思绪一转,她扯开唇,有些胆怯地笑道,“娘,昨日在江边……师兄好像生气了。我还是头一回见他生气,怪怕人的。” 三太太听了,是又气又笑,想着这丫头果真是被宠坏了,从前还有些怕三老爷,近两年来,三老爷也看重她,竟让她越发有些没大没小起来,即便是陆詹这个师父也是顺着她的多,今日居然还有了个怕忌。这么一想,三太太便伸出手狠戳了兰溪脑门一记,“你还知道怕就好。就该让你师兄好好管管你,省得你这胆子一日大过一日的,连那水里也敢跳了,往后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兰溪吐了吐兰舌,倒是乖巧的没有回嘴。 三太太便横了她一眼,一边挑起帘子来,由着环儿将她扶下马车,一边笑道,“是四郎来了?怎么也不进去,却等在了这儿?你这孩子也是,来了这儿还这般见外,即便我们不在,你自己进去便是,哪个不要命的若是敢拦你,回头看我不揭了他们的皮。” 三太太这番笑言,自然有让耿熙吾不要见外,也是不把他当外人的意思。但耿熙吾也只是听了,并不表示,反而是在三太太刚刚下了车来,他便已上前两步,拱手行了礼,敬唤了一声,“叔母。” 三太太便是满意地微笑起来,和气而慈爱。 那边,兰湘姐妹几个都下得车来,兰溪磨磨蹭蹭了半天,也还是不得不下来。三太太斜眼看了一回,便招呼着几个女儿并耿熙吾一道进了门。 到得待客的花厅,不等三太太吩咐,林妈妈早已带了人备妥了茶水点心。三太太招呼着耿熙吾坐了,端起茶碗轻啜了一口,便笑望向耿熙吾,语态诚恳地道,“四郎,昨日的事我已听阿卿说了。真是多亏你在,否则……我这想起来,都是后怕,你世叔不在,叔母便代他,还有我们全家谢过你了。” 这般郑重其事的道谢,耿熙吾自然不敢愧受,连忙站起身来,侧过身子,躲开道,“叔母万万不可如此,阿卿是我师妹,我若不护着她,那才是没有理。所以,叔母若是这般,才当真是见外了。” 三太太本就对耿熙吾这孩子很有好感,因着这桩事,更是多了两分信重和喜爱,加上心里存了旁的心思,便也从善如流,不再提这茬,却转而说起旁的事来,一会儿问问耿熙吾在嘉兴卫可顺意,生活起居可还习惯,有没有什么难处的,只是语调却愈发亲切不提,倒当真如同家中关切后辈的长辈一般。 耿熙吾却不敢怠慢,一一恭顺地答道。 三太太便愈加满意地点了点头。(未完待续。) 第二百三十五章 亲密 兰溪进门的时候,便见到这一老一少竟说得很是投契。 耿熙吾本身并不是一个多话之人,但对着三太太,也不知是当真心存恭敬,还是存意讨好,虽然没有主动说什么,但但凡三太太问到的,他都是有问必答,而且答得很是诚恳恭敬,所以,才这么一会儿功夫,三太太便是看着他,越看越顺眼,越看越满意,就连那双跟兰溪如出一辙的凤目也喜得弯成了两抹月牙儿。 “娘,说什么呢,这么高兴?”进门后,三太太便交代了兰溪到厨房去交代一声,耿熙吾难得来一趟,待会儿是定要留饭的,可不能简慢了。 “不过是些家常话,哪儿有特意说什么?”三太太就笑笑答道,而后转向耿熙吾,笑着朝他招了招手道,“四郎,你过来。” 兰溪和耿熙吾都不知道三太太这是要做啥,但耿熙吾还是乖乖地从椅子上站起,走了过去,三太太却是笑着让他转了个身,又拍了拍他肩头,示意着他蹲下些,虽然心中疑惑,他还是照做了,稍稍屈下膝去。 三太太见了,只有更欢喜的,举起手来,沿着耿熙吾的两肩轻轻比画起来,耿熙吾这下心动不由微动,这是……不由便要转过头去,询问道,“叔母?” 三太太却按了他的肩膀,笑道,“别动,动了可量不准了,到时衣裳做出来不合体,可别赖我啊!” 耿熙吾一愕,果真……是这样啊。他就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来,但却确实乖乖听话,直到三太太量完了尺寸,拍了拍他的肩膀,笑言了一句,“行了。”,他也一直未曾动过。 兰溪在边上笑而不语地欣赏了半天某人难得的呆样,心情好得很,“娘,你这是要给师兄做衣裳啊?” “可不是么?说来,也是你这丫头不经心,先生和你父亲又是个男人,甩手惯了的,个个都只晓得考校四郎,生活上却由得他自个儿。他一个年轻的后生,独自离家来这么远,这些个琐事都没人给他打理,我见他方才身上穿那衣裳,料子是好的,但尺寸却稍紧了一些,穿起来怕是不怎么舒坦,怕是在成衣铺里买的吧?”三太太絮絮而道,最后这句话,却是问的耿熙吾。 耿熙吾轻咳了一声,肤色略深的面皮上似红了红,他没有应声,却有些赧颜地垂下头去,三太太便知自己猜对了。 三太太便笑了,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将方才量的尺寸默默记在心间,便是爽快地一击掌,拍板决定道,“既然你唤我一声叔母,便不能白唤,往后你的四季衣裳啊,叔母都会给你备上的。” 耿熙吾张了张嘴,也不知道是不是想要开口拒绝,但好半晌之后,才说出声来,那声音有些微哑,“谢过叔母。”竟是答应了下来。 兰溪便偷偷觉得她家师兄今日果真有些呆呢,默默地看了半晌,兰溪便心头一动,有些明白了,遂也笑道,“娘说得对,都怪我这做师妹的太不经心了,害师兄穿了这么不得体的衣裳,都是我的错,为了给师兄赔罪啊,我一会儿去库房好生给师兄选两块儿尺头,一定把师兄打扮得俊朗不凡,嗯?” 说到后来,还俏皮地挤了下眼,惹得三太太是哭笑不得,就连耿熙吾也忍不住牵了牵嘴角,那双眼睛却亮了又亮。 不一会儿,就到了用饭的光景。林妈妈已经做主就将饭摆在了花厅里,三太太又去将兰湘三姐妹,一并叫了来,几人围坐了一桌,自然是吃得开怀,宾主尽欢。 庭前种了一棵木樨,已经有些年头了,也不知是这处水土好,还是花匠照看得精心,一直是枝叶繁茂,如今正是花期,那些米白的小花藏匿在叶儿中间,却在夜色中散发着沁人心脾的芳香。 耿熙吾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心下已经好久未曾有过的轻松。 身后,轻悄的脚步声起,他扭过头去,看着兰溪一步步走近,湖绿色的轻纱衣裙在夜风中翩翩起舞,他的眼睛便在夜色中亮了起来。 “师兄,你明日便要回嘉兴卫了吧?”兰溪丝毫没有察觉到耿熙吾的异样,兀自笑呵呵地凑上前问道。 “唔。”借着夜色的遮掩,他没有强自收回目光,反而顺着自己的心意,放任着目光凝视在她脸容之上,因此,便瞧见了她目光中的狡黠。 果然,下一刻,兰溪便眯起眼,弯起唇,笑成了小狐狸般的模样,“我这儿有一桩事,要劳烦师兄。” 耿熙吾单手背在身后,拇指与食指相扣了一下,唇角轻勾,眼中便腾起一抹宠溺,“你说。” 兰溪本就料到耿熙吾定会答应她,其实仔细想来,这么些年,师兄似乎也从未拒绝过她。当下,便笑得愈发灿烂了,“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师兄也知道我这些年手里那两个铺子还有些进项,我平日里的开销也多在父亲和母亲那处,这手里便有了余钱。便想着这钱放在手里也是放着,倒还不如买些庄子田地什么的,放在手里也安心些,便想请了师兄平日里在嘉兴周边帮我留心着,若是有那好的庄子,或是成片的上田出售,便帮我买了下来。” 耿熙吾便心想,原来是这小财迷又动了赚钱的心思,难怪又笑得像只小狐狸了。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所以,他便爽快地应道,“没问题。” 兰溪这下可算真正心满意足了,便笑着从袖子里取了一叠银票,递给了耿熙吾,道,“我这出门在外,多的也没有,这三千两师兄先拿着,若是不够,我回头再补。” 耿熙吾倒也没有推辞,爽快地便收下了。 三太太本想招呼着两人进来喝茶,谁知,跟环儿一道刚走到廊下,便见着庭前那株木樨树下,兰溪正仰着头,朝着耿熙吾笑得甜美,而耿熙吾一手背负身后,却也正低着头望着她,眼神专注而温柔,常常抿直的嘴角这会儿微微上弯着,虽然不太明显,但却分明在笑。 三太太便不由看得心中开怀了,眼前的景,眼前的人,居然都如同画般的美丽,更如同本该如此一般的投契。 也许,老爷……是对的。 哦!不!老爷当然是对的,一直以来,他看人看事都比自己准,阿卿的婚事上,自然也是一样。(未完待续。) 第二百三十六章 错过 与兰府别馆的其乐融融,个个欢悦不同,这个时候的苏府将最后一拨客人送走,满院子的寂静,与稍早时候的人声鼎沸,热闹喧嚣比起来,就有一种曲终人散之感,至少看在此刻心里憋着气的傅大太太眼中确实是如此。 苏大太太看在眼里,却也不说什么,只吩咐身边伺候的沏了一壶热茶,这才温言软语招呼着傅大太太坐下,又亲手倒了一杯热茶,递与傅大太太道,“累了吧?姑奶奶难得回一趟娘家,本该是娇客,倒累着你帮我招待客人。” 傅大太太即便心中有事,此刻也不得不打起精神道,“大嫂说得哪里话?这般一来,是当真将我当成了外人?” 苏大太太自然笑笑说是自己失言,姑嫂两个又闲话了几句,苏大太太见傅大太太仍然兴致缺缺,便话锋一转,导入正题道,“兰家的那个孩子我今天总算见着了,但大面儿上看来还是不错的呀。” 傅大太太听罢,兴致登时来了,精神也板正了,却是鼻间一声嗤哼,道,“大嫂看到的不过是表面,却不知那丫头背地里可实在是个主意大的,而且不是我说,我家那位姑奶奶和姑爷都是宠孩子的,其他的几个不知,这个我却是知道的,实在是被宠得有些胆子大,规矩上也很是差了些。若是孩子是个好的,难不成我便不想亲上加亲了?实在是这孩子若是进了门,只怕耘哥儿就得被她拿捏得死死的。” 傅大太太话语里的恶意满满,但当中到底有几分真假,苏大太太心下就打了转。这话的意思,听着是处处在理,但以苏大太太对这个小姑子的了解,还有这些时日观察傅大太太和傅修耘之间似有些龃龉的样子,心中便也有了大致的看法。只怕这丫头是耘哥儿自个儿看重的,主意只怕也确是大的,换句话说,只怕也是个精明能干的,傅大太太不允这桩婚事,只怕看的不是耘哥儿日后被拿捏住,而怕的是,自个儿往后拿捏不住人家才是。 苏大太太的想法在心中囫囵了一转,终究没有说不出口,她也是当婆婆的,自然也明白傅大太太的心思,也能理解。“这桩婚事既然你不看好,那自然也无需再提了,我看你那小姑子也不是很乐意。” 这话,还说得是委婉了,傅大太太只怕是将人得罪透了。 傅大太太的脸色便有些不好看,“母女俩都是一个样,大嫂,你今天都看到了,她那是对嫂子的态度吗?这儿女婚事本就讲究个你情我愿,她家女儿上赶子着要给我做儿媳妇儿,我还非得欢天喜地地接纳了不成?这不过是不愿意,就立马变了脸子,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了,也是大家子出身的,却这般小肚鸡肠。都说有其母必有其女,这样的人,她的女儿我家敢娶吗?” 这就更是一桩糊涂官司了,苏大太太可断不清楚,也不敢去断。当下语焉不详地哼哈了两声,算作安抚,便很快当机立断转了话题道,“不过,这耘哥儿的婚事却是不能再拖了,你自个儿还得心里有数啊!” 说到这个,傅大太太也是愁啊,“这是这么个理儿,可是这事急也急不来,毕竟还得慎重。” 苏大太太自然点头,“慎重是得慎重,不过这事也得看个机缘,这机缘一到,也就是水到渠成之事了。” 傅大太太一听这话,疑道,“大嫂的意思是?” 苏大太太嘴边便含了两分深意的笑,“你说往日里,你也是个有眼力介儿的,这回只怕也是关心则乱了。你今日的心思都放在跟那母女俩斗法上了,怎的就忘了可有人对你殷勤讨好得很。” 傅大太太也不是那蠢的,苏大太太已经将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大嫂是说……方家那姑娘,我们之前见过一回,大嫂也是知道的,我还当她只是因着感激,所以将我当成了自家长辈一般敬重,却不想,这当中还有旁的意思?”说到后来,傅大太太竟有了两分又惊又喜的意思,那是谁,那可是江浙都司都指挥使的千金,当今皇后的亲外甥女,傅大太太能不高兴吗? 若是能够玉成了这桩好事,往后对自家也是好处多多,所以苏大太太自然也是乐见其成。 可是,傅大太太高兴了没一会儿,脸色却又变了,“不过,这个方大姑娘好像也是个主意大的吧?而且听说之前有个李家的七公子给她提亲,因此还闹出一番事来,这名声上好像也……” 傅大太太面上的喜色不在,多了两分踌躇和嫌弃,苏大太太心口便不由一堵,心想着,你还当真以为你家儿子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挑了家世要挑样貌,挑了样貌还要挑人品,样样占齐了,才算全乎? 苏大太太不知,傅大太太心里还当真就是这么想,这么以为的。她家耘哥儿要家世有家世,虽说他们如今已从本家分了出来,成了分支,但耐不住自家有钱,而耘哥儿有才,自己本事考了个探花不说,如今还入了翰林院,日后自然是前途光明。样貌不说,那在京城中,哪怕是跟宗室皇亲比,也不差什么的,否则那方家的姑娘也不会变着法儿的讨好自己了,在傅大太太心里,别说是什么江浙都司都指挥使千金,皇后的外甥女了,即便是皇后的亲生女,当朝公主,那又如何?他家耘哥儿也照样配得起。 所以,傅大太太神色间便多了沉吟,“这个事儿,可得好好再斟酌斟酌。” 苏大太太神色间便有些不自然,但却也不得不顺势说道,“这是大事,自然得好生斟酌。”至于心里是怎么想的,那便不得而知了。 第二日,耿熙吾打马回了嘉兴卫。三太太母女几个又略停留了几日,在五月十一的这天,启程返回了湖州。 三太太对傅大太太心里还存着气,并没有当面辞行,但也还是捎了封亲笔信去,傅大太太收了,人却没来,只是打发了傅馨怡并她身边的王嬷嬷送了一程,却刻意没有告知傅修耘。 兰溪如今是看得通透,自然不在意,三太太心中却又给傅大太太记上了一笔,这才脸色难看地登车而去。 待得马车驶离,烟尘远去,才有一人一骑飞奔而来,却是刚得到消息的傅修耘,奈何,终究是晚了一步,车辕辘辘,却早已远去,还是错过了…...(未完待续。) 第二百三十七章 示警 回到湖州,日子似乎又安闲下来。兰溪有了别的事要忙,便也觉得日子过得充实,却也踏实。 这一日,刚好接到宋芸芸从京城捎来的信,信中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家常的琐事,诸如今日她哪个姐妹穿了身什么样的衣裳,她很是羡慕,哪一回的诗会上,那个夺了魁的闺秀必然是作弊了的,京城哪家又闹了笑话,虽然极力捂着,但是还是没能捂住,漏了风,到最后,便是满纸的思念,只盼着兰溪早日返京。 这么几年,她与宋芸芸分隔两地,一直没有断了书信往来,彼此的境况都了解,竟好似也没有生疏了几分。因着看了信,兰溪心情便很有两分好,但这份好心情,却只维持到流烟进门,之后便尽数消散。 “这鬼天气,也太热了吧。这么走一趟,我都快跟外边儿的花草一样蔫了。”流烟进了屋子,便不由喘上一口气道,抬手一抹,满手的汗。 “是啊!今年这天儿是太热了些,过几日等得下场雨,就要凉爽些了。”枕月一边递了张帕子给流烟,一边道。 流烟一边接过帕子擦汗,一边略松了口气,但话语间却还是有些烦躁,“说是下雨,也不知道几时才下。前两天看着都说要下了,结果却是一滴也没有。” 两个丫头低声抱怨着,屋外大树上的知了懒洋洋地叫着,似也如同流烟一般,被这大日头给晒蔫了,有气无力的,兰溪听着两个丫头的低语,面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抬眼隔着窗户上糊着的碧绿霞影纱,望着屋外火辣辣的日头,眉心打了一个褶,眉眼间染上了忧虑。 自三月间,耿熙吾回来的那个晚上,那一场不期而至的夜雨之后,整个湖州周边,甚至是江浙境内,都再没落过半滴的雨。****的艳阳高照晒得地里庄稼蔫了,河面下落了好些,就是人也越来越烦躁,兰溪的屋里早已放了冰,但这样的天气,一日晒过一日,****盼着雨,****落空,再多的冰,也凉却不了人心的烦闷。 兰溪皱眉沉思着,心想着,如今自己能做的都做的,但自己一个人势单力薄,能做的毕竟太少,是不是还是该想着提醒一下父亲,还有师父那里? 兰溪正犹豫着,便见着门外人影晃动,紧接着芳草领进一个穿樱草色杭绸比甲,容貌端雅的媳妇子来,容长脸,未语而笑,正是三太太身边已经嫁了人的梅香,如今该唤作松茗家的了。松茗家的进来便朝着兰溪行了个礼,兰溪连忙让人扶起,笑问道,“姐姐怎么来了?可是太太那里有什么事么?” “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方才外院书房里的小厮来传话,说是先生来了,老爷说前几日在太太房里喝的凉茶不错,让备些送去,却是不知道那凉茶原是姑娘房里来的。这不,太太便让奴婢到姑娘这儿讨要来了。” 兰溪听罢,却是一喜。师父来了?而且这会儿就在父亲书房里呐?这可不就是那瞌睡便遇着枕头了?当下便笑道,“那可是巧了,今日不只是凉茶,我这儿花儿还煮了绿豆汤,最是清热解暑不过的,还有些水晶糕,就不劳姐姐了,我正好有些事儿要请教先生,便有我送去吧。” 松茗家的听罢自是没有二话,笑着应道,“那敢情好,就有劳姑娘了。” 兰溪到了外书房的时候,陆詹正摇着折扇,喊着热,一看兰溪,便一脸得救了的表情,道,“丫头快些来,就等着你这凉茶了。” 兰溪身后的流烟便极有眼色地上前,将手中托盘上的物件儿一一取出,放妥在桌面上。一壶凉茶,两大碗放在井水中凉透了的绿豆汤,还有一小碟的水晶糕,在这样的天气里,一眼望去便觉得凉爽,陆詹瞧了更是食指大动,不等三老爷招呼,已经自顾自取了一块儿水晶糕放进了嘴里。 兰溪敛裙坐下,自取了杯子,各给三老爷和陆詹斟了一杯凉茶,“这天气是热了些,但师父的身子不比从前,可不能因着贪凉,在屋子里放太多的冰,回头我可会交代长风和宝贵看紧了你。” 这话说得陆詹喉咙一紧,含着那糕点,含糊不清地嘟哝了一句什么,旁人可是一概听不清的,末了,他狠狠扫了一下低头忍笑的兰栋,劈手夺过一杯凉茶,咕噜噜喝了个干净,凉爽一路从喉间滑下肺腑,似乎也冲淡了些许心中的烦躁,陆詹不由松了口气。 “这凉茶是于大夫开的方子,这样的天气里喝最合适,既清热解暑,还预防时疾,回头我将方子给了宝贵,师父每日里都可以让王婶子熬上一锅,一家子都可以喝。”兰溪典型的是打了一棍子,再给一颗甜枣,当下,陆詹面上的郁色便轻了些许,但也不知是抹不开面子还怎的,哼了一声,扭过头不去看兰溪。 兰溪却是不在意,反正老还小,她家师父近来是愈发像小孩子了。 兰三老爷看在眼里虽觉有趣,还是警告地瞪了兰溪一眼,让她适可而止,而后笑道,“平野兄,不妨尝尝这绿豆汤,倒也是解暑圣品。” 陆詹斜眼瞧了兰溪一眼,见她端了一碗绿豆汤递了过来,似乎觉得心气儿顺了,接过喝了起来,一边喝,却一边道,“这大热的天儿,再怎样的珍馐美味吃着都没味儿了,只盼着,哪日下了雨来,才算真正是好了。” 兰溪目光微闪,便笑道,“师父怎能料得这雨下了便是好的?” 陆詹听罢,却是笑了,“这如何不是好的?人生四大乐事之一,久旱逢甘雨,难道还不算是好事?” 兰溪不慌不忙抬起眼来,“这若是甘霖自然是好事,但这雨也要下得合宜才算得甘霖,月满则亏,水满则溢,若是太过了,只怕原先的好事也成了坏事吧?师父别忘了,除了这久旱逢甘雨,可还有一句民间俗话,叫作久旱必涝。” 此言一出,陆詹和三老爷俱是脸色一变,三老爷更是皱眉厉声斥道,“休要胡言乱语。”(未完待续。) 第二百三十八章 绸缪 兰溪一番话刚刚落口,无论是陆詹,还是三老爷,都是脸色一变。三老爷更是皱紧了一双眉,厉声斥道,“休要胡言乱语。” 说起来,三老爷已经好些年未再这般斥过兰溪,实是因着兰溪今日这番话听在三老爷耳朵里,实有那么两分危言耸听之意,若是落在有心人耳中,恐生事端,他这才动了气,心想着,这孩子平日里瞧着最是稳妥不过,今日说话却怎的这般没有轻重?好在,这里没有外人。 相较于三老爷的疾言厉色,陆詹却是沉默着,颦着眉若有所思地看着兰溪,好一会儿后,才道,“你这话,可有依据?” 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当然有依据。可是,她能将前世的种种明言告知么?当然不能。这也是她拖到现在才肯说的缘故,说起来,从头一回想起这事儿到现在已过了两月,今日说出已引得三老爷这般大的反应,当日说出来,只怕他们就真当她疯了。 这样的情形,兰溪之前也设想过,但她思来想去,也没有太好的解决之道,只能道,“我瞧过不少地方志,各地洪涝的记录当中,有不少都是久旱之后再久雨而至,这可并非危言耸听。” “好了,此话休要再提,你自来是个懂事省心的孩子,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应该心中有数。为父与先生尚有要事要谈,你先回去吧。”三老爷皱眉打断兰溪,并且语带警告,末了,更是下起了逐客令。 “女儿自然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今日出了这个门,这些话我自然会忘个干净,再不提起。可是父亲,湖州在你治下,自是风调雨顺,民生安乐,我与你一般,希望始终如此,可有一句话,叫天有不测风云,还有一个词儿,叫作未雨绸缪。”话落,兰溪也知此时再留下去,或者再坚持下去,只怕会适得其反,倒也安静地站起身来,行过礼后,领着流烟,主仆二人悄无声息地出去了。 门,轻轻掩上,外书房内,声息悄无。 好半晌后,三老爷才有些牵强地扯了扯嘴角道,“小孩子不懂事,看过了几本书,就以为自个儿什么都懂了,这丫头,还得多敲打敲打。” 陆詹也笑道,“是该敲打。”言罢,端起那碗还未喝完的绿豆汤轻啜起来,未再提过半句兰溪方才所言之事,但垂首间,眉心却始终紧蹙着。 自那日将藏在心中许久的话跟三老爷和陆詹说出之后,兰溪便似了了一桩心事,虽仍然有所担虑,但也知道,她势单力薄,能做的,毕竟有限,但求无愧于心罢了。 这般,又过了两日,长柔始终如一地淡漠着一张脸给兰溪带来了一封信。自杭州之行后,许是担心兰溪的安全,耿熙吾便索性将长柔留在了兰溪身边。兰溪不知长柔是不是心中不愿,却不得不听命行事,反正,她早已眼馋长风这类身手了得的护卫许久,当下也没有客气,欣然接受了。 长柔带来的信,自然是耿熙吾捎来的,信上也没说什么,不过就是之前兰溪托他的事,他已然办妥,嘉兴周边共置办了两个庄子,一个是出息很丰的上田,只是算不得多,不过几十亩。而另外一个,田地算不得肥沃,却连着一片山坡,可种植果树,最主要,要价便宜,所以,他已做主定下了,兰溪所给的银两还剩余了二百三十两。 兰溪自然是心情甚好地将信合起,转而望向表情淡漠到如同冰块儿般的长柔,端详了片刻,兰溪终是放弃了,她还真看不出来长柔是高兴还是不高兴,索性便也不看了,只是吩咐道,“长柔,明日,你替我跑一趟嘉兴。你家爷帮我置办了两个庄子,你带着曹掌柜去帮我看一下,看看庄子上有没有可以存粮的仓库,若是没有的话,请曹掌柜帮着收拾一个,然后……”兰溪略微顿住,扬声喊了枕月,“把匣子打开。” 枕月低头应声,取了钥匙开了兰溪妆台上的那只妆匣,兰溪自过去,拉开了最底下一层的抽屉,却从当中取了厚厚的一沓银票递给了长柔,道,“这些银票你拿着,或是回头交给曹掌柜也行,告诉他,就说跟我这边的庄子一样,他便知道怎么办了。” 长柔自来所受的训练,便是只听命行事,从不问为什么。如今,也是一样。兰溪是她的主子,她的话,便是命令。于是,没有二话的,长柔将那沓银票接过,放妥后,低声应了一句,“是。” 将这桩事安排妥当,兰溪觉得心口的重担,似又松了两分,眉宇方才舒展开来,便听得天际一声闷响,自从早晨起,便铅云密布,黑沉沉低压着的云层内终是传来了雷声,一道凉风倏起,吹得院中的花草尽数弯了腰,树上枝叶剧烈的摇晃,紧接着,天似乎又黑了好些,不过午后,竟恍若快要入夜了。 一道闪电扯裂了天空,又是声声闷响,“啪”一声,有雨从天而降敲在屋瓦上,像是一个信号,紧接着,一声又一声的“啪”急促地敲响起来,一下赶一下,噼里啪啦,而后,融合在一处,交汇在一起,汇成了一道绝响的噼啪之声。 院子里便传来了欢呼声,丫头婆子们争相欢呼着,“下雨啦!下雨啦!” 兰溪站在窗口,抬眼望着黑沉的天空上不住落下的密集的雨点,眼中暗沉一片,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与此同时,兰府的外书房和三柳巷的某个宅子内,也有两道身影立在窗口,望着窗外的雨,不约而同的沉吟着,下雨了,可这,究竟是甘霖与否? 五月十九,两个月没有下雨的湖州在热了好些天之后,终于下了雨。而这一下,便没能歇住,连着下了四天四夜,大雨倾盆如注。人们心里的焦躁被雨带来的凉意抚平,地里已经有些干枯的庄稼终于饮饱,已经低落了好些的江面又恢复了往日的高度,但是,雨,还在下着,没有停。(未完待续。) 第二百三十九章 果断 这雨下到第五天,眼看着天仍然阴沉沉的,不见有丝毫转晴的模样,三老爷紧锁了几日的眉头,更是如同打了死结一般。到了午后,雨仍然断断续续地下着,时而大,时而小,而三老爷再也坐不住了。 坐在疾驰的马车上,车外,雨声如注。兰溪望着坐在对面的三老爷,见他低头皱眉沉思着,兰溪也安静地没有言语。其实早在被三老爷带着上了马车时,她已隐约明白了什么,这个时候也无需去问,她想着,事关重大,哪怕三老爷当真有所决断,这个时候,怕也还有许多细节需要设想。 马车又行了一段路,停在了三柳巷前。兰溪撩开车帘,看着面前熟悉的院门,心中便愈发的笃定。 随行的人给兰溪父女俩撑着伞,一行人快步进了院门。想是早已有人先行知会过,陆詹正袖着手站在廊下,望着面前的雨幕,锁眉沉思,似正在等着他们。 几人挪进花厅,与前两日的闷热不同,这两日,这雨确实下得天气都凉爽了起来。因此,花厅内早已燃着小火炉,炉上煨着一壶水,三老爷父女俩并陆詹一人一方,围着矮几而坐。堪堪坐定,便听着咕噜咕噜两声,水壶里冒出水来,白烟腾袅,水,已煮沸。陆詹也不言语,亲自将那水壶提起,手一倾,水携着滚滚的白烟从细长的壶嘴处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倾泻进矮几上早已摆放好的茶具中。那是只较一般茶碗都要大些的定窑白瓷青花碗,碗里早已放了茶叶,水一进去,那茶叶翻滚起来,很快舒展开枝叶,而陆詹便已放下茶壶,转而捧起茶碗,盖上碗盖,将水倒了出来。 兰溪一边看着自家师父动作娴熟而优雅地洗着茶,一边笑道,“师父这上好的雨前龙井今日倒总算舍得拿出来给我喝了。” 陆詹轻扫了她一眼,没好气道,“你个没良心的丫头,我这里的好茶你喝过的还能少了?可惜啊,再好的茶进到你的嘴里那都一样,不过一个好喝与不好喝,牛嚼牡丹,不知其味,没得倒是辱没了我这好茶。今日啊,你实是沾了你父亲的光。”陆詹一边说着,一边手中动作仍然不停,说话间,已将茶泡好,端了一杯,亲手递到了三老爷跟前,“景芝,你今日来,是已经有了决定了?” 三老爷接过茶,轻呷了一口,似乎细品了一番,这才吞了下去,神态便舒展了两分,听得这话,还是先看了兰溪一眼,这才道,“我家阿卿那日有个词儿说得好,未雨绸缪。这湖州境内的河道已多年未曾疏浚,还有堤坝也该加高加固了。” 兰溪一听,不觉一喜,只是转眼却又愁了起来,“这疏浚河道与加固堤坝都并非易事,若是未到雨季还好,如今却已经下起雨来,而且,父亲行此事,难保不会遭遇诸多阻力。” “湖州境内,要完全压服下来,为父倒还不担心。”不同于兰溪的担心,三老爷却很是自信,这几年,他在湖州算是完全能站稳了脚跟,虽不至一手遮天,但也还算有些分量。要做此事,必然会有人反对,但还不足为惧,也万万成不了阻力。“你说呢?平野兄。”言罢,三老爷又转向陆詹,询问道。 陆詹沉吟着点点头,“合该如此。既是决定要动,那么宜早不宜迟。” “我从这儿回去,便着手安排。”三老爷点头,而后,目光转向兰溪,道,“阿卿有什么想法?这里只有为父与你师父,并无外人,但言无妨。” 这是在问兰溪的意见。这些年,虽说三老爷一直对兰溪很是看重,但如今日一般,关于这般大事也将兰溪拉了一道,还询问她的意见,却是头一遭。但兰溪却很有两分踌躇,“父亲,这毕竟是大事,你当真决定了么?若是……若是这雨并不如我所言……那到时…….” 三老爷却似不在意,哈哈笑道,“若是并未成灾,那自然是幸事。但为父所做的,自然也是好事,是善事,事实上,湖广一带多雨多河,这疏浚河道,加固堤坝本该是每年都行的例事,若是每年皆能防患于未然,真待得多雨成灾时,也不至损失过重。” “你既是打定了主意,那不如以你个人的名义再捐上一笔钱,这般更可堵那悠悠众口。”陆詹提议道。 三老爷双眸不由一亮,道,“平野兄好计。” 兰溪却还是有些忧心,“父亲,既是要做善事,便不该落下旁人才是,咱们湖州境内的富商巨贾,望族世家可不少。许他们些好处,自然多的是人慷慨解囊。再来就是,父亲虽行的是好事,也需防着一桩,那就是,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啊!” 这是怕有人借此造谣生事,到时若是人心惶惶,再酿成大祸,那这善事只怕就成了祸事。兰溪说得严肃,三老爷也听得认真,到了此刻,三老爷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这个女儿如今是当真有出息了,她的眼界已经远远超出了一个内宅女子的局限,可是这一刻,三老爷却不得不感到骄傲。 “既然如此,这些日子,我这把老骨头便勉为其难地给你充一回师爷吧!”陆詹伸了个懒腰,似戏谑般笑道。 三老爷笑着,却是正儿八经地拱手作揖道,“求之不得啊!” 兰溪见了,并没有阻拦。只是在出了三柳巷后,却与三老爷分道扬镳去了南城的保仁堂,唤了于南星来,仔细交代道,“这些日子,怕是要有劳于大夫了。师父的身子一直不好,怕是劳累不得,但如今遇着了事,只怕忙起来会不听劝,还需要于大夫帮着调理,再来,我父亲虽正值壮年,但耐不住这事务繁多,也要有赖于大夫多多照看。” 于南星如今是对兰溪既敬又感激,全然将她当成了主子,听她这般吩咐,自是没有二话,拍着胸脯保证照顾好那两位的身子。 兰溪这才稍稍放下心来,谁知回到府内,却见一团忙乱,她不由一怔。快步走到晴明居,满腹惊疑地问道,“娘,你这是做什么呢?”(未完待续。) 第二百四十章 安排 兰溪特意去了一趟保仁堂,找着于南星将事情交代妥当,这才稍稍松一口气。回到府里,却见四处一片忙乱,越往内院走越是,到得晴明居,那更是人来人往,个个都是一脸急色。兰溪便也有些着急,好不容易瞧见了三太太,连忙快步过去,便是促声问道,“娘,你这是做什么呢?” 三太太正忙着交代一个媳妇子事情,闻言也只是瞥了兰溪一眼,却并未理她,只是接着道,“…….那些个子孙桶,对碗什么的千万要清仔细了,到了京城,要亲自跟大太太回话,这些个东西的位置你一定得心里有数……” 说了一大堆,若兰溪是个货真价实的小姑娘,也许便是听得云里雾里,但兰溪是经过一回事,自个儿还真正嫁过一回的人,自然听了便懂得了,这忙的是她三姐姐嫁妆的事,只是……兰溪有些狐疑地蹙起眉头来。 那边,三太太终于把该交代的都交代完了,那媳妇子匆匆行了个礼便忙活去了,三太太这才得闲松了一口气,转向兰溪,有些抱怨地道,“还不是你父亲,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今日一回府,便发了话,说是让你三姐姐早日上京城,还直接翻了黄历,便将日子定在了五日后,你说,这不是要了我的命了么?” 兰溪一听,那点子疑惑便也尽散了,原本三姐姐的婚期定在十月,怎么也该等到七月才初才上路的。只是,想来,父亲是怕当真多雨成灾,到时路上不好走,会误了三姐姐的婚期,所以这才让三姐姐早些上路,也是一番慈父之心。不过看三太太的样子,又急又乱,还有两分气,兰溪忙一把挽住三太太,笑道,“父亲这般必然有原因,也是母亲,这般能干,才能经得起父亲这想一出是一出的。” 三太太也不知心中是不是受用,却是哼了一声,斜了兰溪一眼道,“你同你父亲自来是一个鼻孔出气的,竟变着法儿的帮他开脱。得了,我也不管你们那什么原因,你更别再夸为娘了,这要不是你三姐姐的嫁妆早就预备了起来,这一应物事大都齐备了的,如今只需清点、装箱,到时往船上搬好装妥,如今就是你将我夸得再能干,我也是做不成的。” 兰溪耍赖般的呵呵赔笑,而后很快转了话题,“三姐姐五日后就要上路的话,那这添箱的日子……” 说到这个,三太太又是叹息,“这日子紧得很,翻了黄历,明日的日子还算中规中矩,便索性就定在了明日。好些家的夫人都曾问过,好在之前还没有透出音儿去,否则这突然改了主意还怕旁人以为咱们家是怎么了。” 三太太的话语里自然是有抱怨,兰溪听了也能理解,毕竟这突然一股脑儿的事情全挤在了一起,母亲当真有些分身乏术。这般想着,兰溪想,反正外边的事情她能做的都已做了,剩下的事情便该是父亲和师父操心的事情了,左右无事,她倒该跟三太太分忧了才是,这么一想,她忙道,“母亲看看,有什么我能做的,你直管吩咐,这几日啊,我就听你差遣了。” 被女儿一径的执意讨好,三太太哪儿还气得起来,当下笑道,“这可是你说的,倒是可别又推脱。明日你便帮我管着招待那些个太太、姑娘们,其他的,我忙不过来,你再支应着,行么?” 兰溪自然没有二话地应得爽快,只是转念又想起一事道,“母亲,三姐姐五日后上路的话,那我们……”作为嫡母,庶女出嫁,三太太自该出面,而且兰湘毕竟是他们三房头一个办婚事的,也挺得三老爷和三太太看重,嫁的门庭也不低,所以,一早,三老爷夫妻俩是商量好,让三太太随行到京送嫁的,三太太便也预备将几个儿女一并带回京中,原本最多明年,三老爷也将任满回京述职,他们母子几个不过先行一步罢了。但是如今计划有变,所以兰溪才有此一问。 三太太摇了摇头,“我是去不了了。”三老爷虽然没有跟她说什么,但他们这么多年的夫妻,三太太岂能不知怕是有事他才会突然来了这么一出,如今却又怎能放心得下,所以,自然是走不成了。“你三姐姐那边,只能托付了你大伯母全权操办,还有,我便也想着让你秋姨娘也跟去送嫁,想来,你三姐姐和秋姨娘都是愿意的。另外,你三哥却是得跟着一道去的。” 兰溪点头,她三哥来年便要参加春闱,推迟了这么几年,今年才去考,她家三哥已是成竹在胸,那自然便是势在必得。原先便也是打定了主意随兰湘送嫁的船只返京,而后休整一番,跟着大老爷先在京城拜拜那些个宿儒名士,如今虽然提前了些,但兰灏自然是得跟着的。 “倒是你们姐妹几个,若是愿意……” 兰溪一听,忙道,“我自然是跟娘一道的。”如今这样的情形,她也不愿走,不能走啊。 一听这话,三太太自然高兴,点了一下兰溪的鼻头,笑道,“你哟,眼看着都是要嫁人的大姑娘了,还这般赖着娘。”母女俩正腻歪着,那边又有婆子来回话,三太太推了推兰溪道,“我这儿抽不出空,你替娘去看看秋姨娘和你三姐姐,让她们千万别多想啊!” 兰溪自然答应没有二话,三太太这才又匆匆忙活去了。 兰溪转而出了晴明居,和流烟两个踩着木屐,穿过院子当中的回廊,听着雨声簌簌,转而朝兰湘的闺房而去。自从搬来了湖州,因着屋舍要比从前要宽广些,所以,兰湘便不再同兰溪一道住在娴雅苑,转而单独住了个院子。 兰溪进了院子,便有激灵的丫头相迎。兰溪入了房中,这才见着秋姨娘居然也在,心想也难怪,这般大的事,母女俩个终要商量一番才是,遂笑道,“姨娘也在呢,那真是敢情好。姨娘这是心疼我了,省了我的腿脚。”(未完待续。) 第二百四十一章 添妆 秋姨娘和兰湘母女俩一边笑道,“五姑娘(五妹妹)来了。”一边将兰溪让进一张圈椅中坐下。不一会儿,丫头们极有眼色地上了茶点来,几人寒暄了几句,兰溪这才道,“父亲今日突然改了主意,母亲挂心着姨娘和三姐姐,所以特意让我来看看,陪你们说说话。三姐姐和姨娘可千万不要多想,三姐姐可是我们三房姐妹中头一个出嫁的,父亲自然看重,只怕也是看着这几日雨下得厉害,想着让三姐姐早些上路,也免得路上耽搁,误了婚期。” 兰湘听了,也是笑道,“母亲多虑了,父亲和母亲待我如何,我自然知道,哪会因此便多心?其实,父亲的用意,我方才也猜到了个大概,妹妹来的时候,我正宽姨娘的心呢,也是这个话。如今妹妹来了正好,姨娘听了,只有更信的,倒是省了我的口舌。” 秋姨娘便不由有些讪讪,“我一个婢妾,哪里想得有姑娘们透彻,实在是笨拙。” 兰溪不由莞尔,秋姨娘和兰湘倒是这宅门中难得的聪明人,这宅门里真正的聪明人,从来都看得清自己的位置,懂得本分,所以三太太和兰溪都不吝照拂这母女两个,给她们该有的体面。 “姨娘要随三姐姐返京送嫁,该收拾的,可都收拾了?三姐姐这房里,可还忙得开?若是人手不够,我那院子里还有几个可堪一用的,倒是可以让她们来帮上一帮。”兰溪便絮絮问道。 秋姨娘和兰湘也是絮絮作答,一时间,倒很是其乐融融。 这般闲话了一番,门外小丫头道,“枕月姐姐来了?”兰溪转过头去,刚好瞧见小丫头撩起帘子,枕月正略略矮身进得屋来。 给兰湘和秋姨娘见了礼,枕月将手往兰溪跟前一送,道,“姑娘,东西拿来了。” 秋姨娘和兰湘自然早就看到了枕月手上捧着两只锦盒,也猜到了是兰溪给的添妆。果然,那边兰溪便已示意枕月将那两只锦盒捧到兰湘跟前,笑道,“明日我要帮着母亲招呼客人,怕是来不及沾三姐姐的喜气,来日三姐姐成亲,我也不在,择日不如撞日,索性便趁着今日先给姐姐道喜了,这点儿东西是妹妹的小小心意,权作姐姐的添箱之礼,三姐姐千万不要嫌弃。” 姐姐出嫁,当妹妹的送些东西添箱,很就是很正常的事,兰溪和兰湘两个又自来交好,自然更是情理之中的事。兰溪说的一片心意,自然也是实话,所以,兰湘更是没有推辞的理。只是,将锦盒接过去,打开一看之后,兰湘却不由一惊。 这送上的,自然便是头一回兰溪与傅修耘兄妹两一道到湖州宝银楼中特意订制的。两只锦盒,一只铺的是猩猩红的绒毡,另一只铺的是宝蓝绒毡,一只放着的是赤金镶红宝的一整套头面,另外一只放的却是金镶芙蓉石镂蝶恋花的头面,两套头面都是珠光宝气,灿耀非常,闪得有些刺眼。 秋姨娘和兰湘两人便都有些傻眼,前者是喜,后者是惊。 兰湘早料得兰溪给的礼绝不会轻,但却没想着会是这般的重。这么想着,兰湘便不由将那锦盒合上,推拒了回去,道,“五妹妹,你的心意我知道,可这礼,实在是太重,我……” “三姐姐,你若推拒,才是不把我当姐妹了。这真的只是我的一片心意,日后,姐姐出了门子,进了另一家,我自然是希望姐姐好。这些东西权当祝福,日后,三姐姐是留着自个儿戴也好,留着压箱底也罢,终归是妹妹的一片心意。” 兰湘听罢,原本推拒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她明白兰溪这话的言下之意,她是祝福她过得好,但这世上难有总是顺遂的事与人,若是有个万一,这祝福便又成了一份保障,一份底气。将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兰湘是真正感觉到兰溪的真诚,“既是这般,这礼我就收下了,别的不多说,五妹妹的心意,姐姐全记在心里。” 兰溪将添箱的两套头面送了,眼见着兰湘总算接受,不再推拒,又闲话了两句,这才起身离开。 兰湘将兰溪送到院门口,回到房中,却见着秋姨娘正看着那两套头面,爱不释手,“这成色、这做工,肯定是从宝银楼出来的,这三姑娘啊,当真是出手大方。” 兰湘笑笑,没有言语,心里想着,比起这两套头面的价值,她更看重的是兰溪心意的珍贵。不过,实在还是太贵重了些。兰湘并不知兰溪私下里早已有了锦绣庄和保仁堂这两处私产,保仁堂虽然挣钱不多,但至少持平,但锦绣庄的利润却是极为丰厚的,所以兰湘不知道兰溪的私房钱那是厚厚的,只以为兰溪是平日里节省了下来,只怕三太太也给了一些,所以,这么珍贵的东西,她不得不承兰溪,乃至三太太的情。 不过……兰湘想想,释然一笑,没关系,至多以后五妹妹出嫁的时候,自己的添箱礼也给得厚厚的,既全了她们的姐妹情谊,也让她心中不觉过意不去。 到得稍晚时,兰溪特意到了上房,想着看能不能帮上三太太什么忙。而三太太忙活了大半日,到了这会儿才得了闲,见了兰溪,虽然累得有两分失了胃口,但还是让小厨房赶紧摆了饭,又叫上了兰沁,差人到了外院去叫三老爷和兰灏、兰洵兄弟俩,却被告知说,父子几个一道出去了。 三太太没法,便也撂开不管,母女三人和和乐乐地吃了一顿饭。 兰溪心中挂记着事儿,在三太太处用过了晚饭,又待了一会儿,便到了外书房,结果三老爷还没有回来。书房内伺候的小厮却最是个机灵的,知道三老爷很多事哪怕是不对太太说,对自家的五姑娘也是不会隐瞒的,便笑笑地提道老爷带了两位爷出门,今日在飘香坞设宴,由老爷做东,有头有脸的人家皆得了帖子,怕是都要去的,所以,老爷只怕会晚归,姑娘若是有什么事儿,倒是可以留个话。 兰溪自然没有什么话好留,让人赏了这小厮一串钱,往回走的路上,却想着,父亲的动作还真够快的,这般便动起来了。(未完待续。) 第二百四十二章 背影 第二日,亲朋好友来给兰湘添箱的好日子。也算得天公作美,连下的几日雨虽没有停,但总算小了好些,与前两日的豆大雨点儿不同,今日成了牛毛细针一般的密密斜织着,与前两日相比,倒更与江南的柔旎相称。 这一天,兰府客似云来。兰溪帮着三太太招待客人,自然是忙得脚不沾地。兰湘虽要轻松些,但被那些个太太、姑娘们用言语和眼神也被臊得慌,一整日下来,也很有些吃不消。待得夜色一点点降下,客人们一个个散去时,无论是三太太,还是兰溪和兰湘,都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 只是兰溪望着兰湘得以丰厚了一大笔的妆奁,不由笑道,“总算没有白累一遭。” 兰湘听罢,也是笑笑答道,“可不是么?” 姐妹两个相似哈哈而笑,因着在屋里,屋内屋外又都是靠得住的,姐妹俩难得没有去考虑失不失态的问题,直笑得前仰后合。 剩下的两日、三日间,三老爷****忙得不见人影,三太太则忙着打理兰湘和兰灏返京的一切事宜,待得一切妥当,三老爷总算抽出了空,一家人聚在一处,吃了一顿团圆饭。饭罢,三老爷免不了交代了兰湘一些什么日后嫁了人,要礼敬公婆,友爱妯娌,三太太也应景说了两句,直说得秋姨娘直抹眼泪,就是兰湘也湿了眼眶。 很是煽情了一番,这才散了。第二日清早,天不亮,兰府中门大开,驶出好几辆马车,直到江边码头处。眼看着兰湘和兰灏、秋姨娘几个并一众丫鬟婆子小厮,一一登了船,一切齐备,扬帆起航,点点驶离了码头,用力地挥着手绢儿船上的人也看不见了之后,兰溪才终于将三太太劝离了码头。 在往回走的马车上,三太太神色恹恹的,好一会儿后,叹息着道,“为娘如今有些后悔,该早些给你三哥说房媳妇儿,若是如今他身边有人照看着他,为娘这颗心,也不至这般放不下。” 兰溪嘴角抽了两抽,聪明的没有插话,心下却在无声地腹诽着,娘啊,以你这样儿,只怕别说三哥娶了媳妇儿,就是三哥生了儿子,儿子也生了儿子,你这心,也放不下。 似乎也就是在兰湘添箱的那一日,这雨小了些,也就是小了一些,小了一日,第二日,雨点儿又大了起来,而且不管大小,却是没日没夜的下从未停过。 回到府里,因着心里挂心着兰灏,三太太本就有些恹恹的,再看着这不绝的雨幕,便不由有些烦躁,“这雨下得这般大,你三哥他们在路上也不知道好不好走。” 兰溪便想着,如今走还算好的,即便雨大些,总归他们在船舱里,却是淋不着,至多行程慢上一些。若是再晚走上些时日,才是不好说了,路上难不难走那都是后话,若是当真多雨成灾,发了大水,能不能成行还两说呢。 三太太又锁着眉,目光朝窗外递了递,道,“你父亲这几日也不知在忙些什么,成日里都不着家的。” 边上林妈妈便道,“刚刚门房上的小六子来报,说是老爷方才回府了,不过怕是还有事,所以没有进二门,而是往外书房去了。” 三太太一听,却连忙招手道,“老爷回来了?那快些去看看,灶上的参汤和燕窝粥熬好了没?若是熬好了,快些盛上来,让人给老爷送去。”回过头,见兰溪目光灼灼,三太太道,“你父亲这人,一忙起来常常顾头不顾尾的,觉记不得睡,这饭吃没吃还是两说,却从不曾想过,若是累病了可怎么好。” 不一会儿,刚才领命出去的小丫鬟端着一个托盘,盘上放着两个汤盅走了进来,兰溪一看便知,那是参汤和燕窝粥都熬好了,兰溪不由心头一动,道,“母亲,我正好有些事儿想请教父亲,不如让我送去吧。” 下雨天,即便只是在院子里行走,也总是要麻烦好些。兰府的宅子虽然院子与院子之间常有回廊相连,但连日的雨来,这回廊上也积了不少的水渍,湿滑难行。兰溪踩着高高的木屐,枕月担心她摔了,将她扶得仔细,另一手上还拎着一把伞。身后跟着流烟和三太太房里的一个二等的玲儿,一个端着托盘,一个拎着伞。 到了外书房门口,兰溪一眼瞄到垂首站立在门边上的松茗,又悄悄看了一眼松茗脚边不远处的墙根边挂着的还在滴水的伞,不由敛起了眉。父亲的书房里有人,正在跟人说话呢,只怕还是紧要的人,紧要的事,否则也不会由松茗亲自守在了门边。 兰溪略有踌躇,松茗却往这处看了过来,四目相接,兰溪心头一动,便道,“你们自个儿到茶水房里去歇着,我这儿暂时用不着你们伺候了。”话落,从流烟手中接过托盘,亲自捧了,拎裙步上台阶。到了门边,松茗果然没有伸手拦她,反而殷勤地替她打起了帘子。兰溪这才放松了些,缓步进到房内,还未转入落地罩,便已听得低低的话语声传来。 那声音低沉悦耳,如风过箜篌,再兰溪听来却是很是熟悉的。兰溪不由紧皱了眉,三两步转过了落地罩,抬眼看去。果然见着三老爷正逆光坐在窗下那张黄花梨大案之后,半垂着头,神色不明。而在他身前,隔着一张大案,正站着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墨发高挽,一袭藏蓝素面的细布直裰,袍摆也不知是不是被雨水浸湿了,颜色恁是要深了两分,靴子处还有两抹湿痕,一只手习惯性地背在身后,拇指和食指交错相扣着。这个背影,即便不用回头,兰溪也能识得,师兄,他怎么会在这里? 那边,耿熙吾似是察觉到了兰溪的到来,扭头往后看了一眼,略停了停,没有说话,似是征询一般望了三老爷一眼,后者没有打断他,耿熙吾似便明白了,让他继续说无妨。他这才继续道,“……世叔这般做自然是好意,他们却不见得领情。其他处我是不晓得,不过方指挥使虽然没有说什么,但也仅只令我我带人巡防,其他却再未交代。”(未完待续。) 第二百四十三章 带携 兰溪一听这话,在心中略一思忖,便明白了个大概,面上却不由带出两分急色来,“父亲,你——” 兰三老爷略一抬手,示意兰溪不必再说,半眯着眼,似是叹息一般望向耿熙吾,道,“这些且不说,他给了你多少人?” “两百。”耿熙吾目光微转,眸色沉溺如暗夜深海,方伟业能从一介寒门子弟到今时今日的地位,绝不是个简单的人物,这两百号人既全了兰三老爷的请准,又不会让他自己担责,若是成了,他有功,若是栽了,他也能轻易地撇清,进可攻,退可守,端的是好算计。可是放在他们这里,这两百号人却形如鸡肋,食之无味,去之可惜。方伟业给他交代的时候,可是说的可是全盘巡防,江浙地盘这般大,各地分下来,能分着多少人?他何尝不是在拒绝兰三老爷的请求,不过却又不愿将人得罪死了,所以用了这么一个主意。而且,将这件事交给了耿熙吾,当中的意思也有那么两分耐人寻味。 “意料之中。”兰三老爷扯了扯唇角,眸色幽深,“也罢了,这两百人总算聊胜于无,至少有了这两百人,有些事情行起来就多了个名正言顺。只是……”兰三老爷望了耿熙吾一眼,“他将这事派给了你,这倒是算计得好。” “只怕这回,他是人算不如天算了。”耿熙吾淡漠着嗓音应道。 四目相接,兰三老爷的目光中便多了一分激赏。“你这般相信我,不怕赌输了?” 耿熙吾眸静如水,却似不经意一般,朝兰溪瞥去了一眼,那一眼,心中有事的兰溪并未察觉,兰三老爷却尽数看在眼底,心中自有了一番计较。“世叔与师父都是见识广博之人,我为何不信?再说了,我孑然一身,有什么不敢赌,即便当真赌输了,不过从头来过,有什么大不了?” “好。有志气。”兰三老爷终是忍不住大声叫好,“这两百个人你自行安排,信得过的,信不过的,该安排在何处,由哪些人分领,我想你心中有数,便不再赘言。另外,我这儿还有些家将府兵,却也可交与你一并安排,旁的地方我不管,取舍之间,你也得早作决定。” 耿熙吾没有推辞,对于兰三老爷的话中有话,他也只是沉敛了眸色,并未多言,只是抱拳道,“世叔放心,四郎定竭尽全力,不辱使命。” 兰三老爷自然是满意得很,正事说完,他放松下来,靠向椅背,目光悄悄扫过皱眉沉思的兰溪和神色淡漠的耿熙吾,心思电转,已经笑道,“既然来了,就去内院坐一会儿,你叔母前几日还念叨着你,说是给你做的衣裳已经做得了,就等着你什么时候有空了来试试,看看若是有什么不合适的,好改。我看啊,你也是个经不得念叨的,这不,念叨着念叨着,你人就来了,你说是吧?阿卿?” 兰溪被叫得醒过神来,但刚才并没有听见兰三老爷说些什么,所以半张着唇,神色有些茫然,看上去有些呆。 耿熙吾悄悄瞥过,淡漠的眸底便很快地掠过一抹笑意,面上却是神色坚定道,“不了,今日时间匆忙,我还要去一趟师父那里,有些事要请教,而且,这件事既然说定了,我也想着早些把事情安排下去。便请世叔代我向叔母告声罪,待得忙过了这一阵,我定到叔母跟前,听任打罚。” 兰三老爷倒是能理解得很,当下便也不再强留,点头应道,“那你自去忙吧!你忙的是正事,你叔母又岂会怪罪。得了空,到家里来坐坐,便是好的。” 耿熙吾自然没有不应的理。 兰三老爷抬眼,却见耿熙吾神色之间有些踌躇,似是欲言又止的样儿,不由有些奇了,“怎么?还有什么话要说的,在世叔面前用不着吞吐。” 即便兰三老爷已经这样说了,但耿熙吾还是略一沉吟,这才道,“世叔,我是想着,阿洵……他是不是决意要走武将的路子?若是的话,这回不若便让他随我一道,我前些日子,与他切磋过,他如今的身手倒也是不错的,谋略更是上佳,若是正经武举出身当然好,但如今却不乏是个机会,若是世叔放心的话……” 兰三老爷根本没有料到耿熙吾说的会是这个,事实上,他根本没有想到这个。刚听耿熙吾提起话茬,他便不由一怔,越听神色便越色激动,听到最后,更是拍案而起,喜色毕露道,“放心!阿洵那傻小子若是有你带携着,我哪儿还有什么不放心?”话落,更是绕过了黄花梨大案,走到耿熙吾身边,轻拍了拍他的肩,“你是这个好孩子,难为你还想着他。倒是我这个做父亲的,竟没有想到,若是洵哥儿日后的前程有了着落,世叔定好好谢你。” 见兰三老爷这般作态,耿熙吾便知道他是愿意的,不由悄悄松了一口气,“世叔若要说谢的话,那就是见外了,我自来将阿洵当作自家的兄弟,他的前程,我自然放在心上。” 兰三老爷便呵呵笑了,“好好好!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但即便是自家兄弟,阿洵也得跟你道谢,你替我带携他,他若有什么不对的,你尽管骂尽管教。” “那是自然。”耿熙吾垂首应道,“我去一趟三柳巷,世叔快些交代了阿洵,就说一个时辰后,我在东城门等他。”话落,耿熙吾便辞了兰三老爷父女俩,快步出了书房。房外,雨声如注,兰溪从窗口见着他又撑了那把不过半干的伞,又匆匆没入雨幕之中,成了一抹淡色的绰约。 兰三老爷却兴致极高,抚掌而笑,大声道,“来人,快去叫了六爷来。”回过头,却见兰溪神色有些奇怪地看着他,他不由笑道,“你这丫头,做什么这般看着父亲?” “父亲好像很高兴啊!六哥必然也高兴!只是不知道娘知道了,会不会高兴啊?若是娘也高兴,咱们家还当真就皆大欢喜了。”(未完待续。) 第二百四十四章 成谶 “父亲好像很高兴啊!六哥必然也高兴!只是不知道娘知道了,会不会高兴啊?若是娘也高兴,咱们家还当真就皆大欢喜了。” 兰溪眼见正事自家父亲和师兄都已经安排妥当,便也撂开不提,转而说起了家事,语调里还带出两分幸灾乐祸来。 兰三老爷被提醒了这个,显然也想到了三太太惯常的爱子心切,这个事儿还当真不那么好办,但眼看着女儿眼巴巴地瞅着自己,表情还有些可恨,三老爷即便是有再多的心虚,这会儿也硬挺出了气势,道,“我是一家之主,为了你六哥的前程,我还作不得一回主了?一会儿,我自会去跟你母亲说,到时,你与我一道去。你们自来兄友妹恭,想来,你六哥的事,你也应该出把力的。” 兰溪挑眉,这还将她也给算计进去了。转念一想,兰溪却应得爽快道,“好啊!有我跟父亲出马,定然能说服了娘,让她也欢欢喜喜的。” 兰三老爷暗下嘀咕,这女孩儿家的心思还真是难猜,一会儿一变的。“你娘也真是的,让她先回京城去,她非不去,还跟我闹了一回别扭。”三老爷这话虽是抱怨,但兰溪却听出了两分别样的意味,不由抿嘴偷笑了一下,这不是暗爽着呢么?觉得三太太担心他,离不开他? 兰溪心里暗乐,却是没有说破,一个快步上前,挽了三老爷的手。三老爷不由一僵,兰溪幼时,三太太是慈母,他便只能做了严父,似乎印象当中,父女俩也从未这般亲近过。他心情不由有些复杂,这丫头是怎么了? “父亲,你是个好父亲。”也是个好官,这般多费周折,其实早已料得会是这般结果,求的不过是问心无愧罢了。兰溪这一刻,心里是骄傲的,她相信,她的父亲,假以时日,一定会如祖父一般,名留青史。 一时兰洵来了,听说了这事儿,当下喜得不行。父子几个很是商量了一番,这才到了上房来,对着三太太又是哄又是撒娇的,你一言我一语,恁是让三太太松了口。即便是三太太心中又是不舍,又是担心,但还是答应了,于是乎,兰洵兴高采烈地欢呼一声,赶忙让人简单地收拾了一个行囊,带着自己的贴身小厮裕丰,还有三老爷特意指派跟着他的两个家将,打马出了兰府大门,直朝湖州东城门寻耿熙吾汇合去了。 兰溪的心事,便又至此添了一桩。当然也不只兰溪,这些时日,哪怕三老爷从未说过,三太太便也明白了好些,不时望着屋外下个不停的雨长吁短叹,间或念叨着成日不着家的三老爷,每日里,让小厨房变着法儿地给三老爷做些好克化的补品,只要得了三老爷回府的信儿,便立马着人送去。另外便是不时念叨着也不知道兰洵和耿熙吾两个在外边儿有没有吃苦,吃得好么?睡得香么? 兰溪虽然总是好言相劝,但心中何尝没有担忧。尤其是望着这****下着,从未住过的雨,这心里的烦忧,更是一天重过一天。 三太太的情绪有些不安,时时着人打探着府外的消息,而府里的下人们似乎也预感到了什么,近日来,府里的气氛都很是沉凝。 这一日,三太太如前几日一般,将兰溪、兰沁还有兰渝三姐妹都叫在跟前,母女几个或坐在榻上,或倚在枕上,或靠在椅上,各自坐着针线,却不同往日一般随意说笑,就连年纪幼小的兰渝似也察觉到了什么,屏气凝神,不敢多言。 到了午后,三太太揉按着额角,眉头深锁,兰溪便站起身来,道,“母亲,你若累了,还是去歇会儿吧。”只怕这些时日,三太太心中挂心着这个,又担忧着那个,心事重重,夜里也没有睡好,竟不过几日,就憔悴了好些,兰溪看在眼里,很是心疼,偏偏该劝的都劝了,三太太毕竟不是傻子,目前的状况,她又哪里当真能够宽心。就是兰溪自己,何尝不是悬着一颗心啦,一时间,除了劝她歇着,也是无计可施。 三太太却是摇头,道,“你父亲昨个儿夜里便是一宿未归,听说江边那水…..我哪里睡得着。再等等吧,兴许一会儿你父亲就回来了。” 几日前,江边的水位便一再上涨,好在之前三老爷顶着满府的质疑声,硬是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加紧疏浚了河道,加固了堤坝,虽比不得干季时行得彻底,但好歹还有些效果。然而,从昨日开始,周边便隐约传来其他州府遭了水灾的消息,即便各地官府已经刻意封锁了消息,但是没有不透风的墙,这消息毕竟还是传扬了开来,一时间,甚嚣尘上,便很有两分人心惶惶的样子,都怕明日这水,便到了自家的地方。 江南自来多雨,河道也甚多,起初刚开始下雨时,都没放在心上,如今却是慌乱了起来。尤其是昨日传回来的消息说是湖州城外的江边,水位已经快要与堤坝持平了,三老爷便不敢离了堤坝,连夜组织着手下的府兵、官差,还有自愿来帮忙的民众用那些沙袋石子的,将堤坝临时加高。 即便是妇道人家,三太太却不会这般无知,她自然知道,那堤坝若是有了事儿,面临的会是什么,而三老爷如今就在那堤坝附近,你要她如何能安下心来? 兰溪自然也知道,她又何尝不是提心吊胆呐?就连兰沁和兰渝两个小的互相看了看,也都小脸儿惊惶,悄悄坐在兰溪身侧,一左一右,拽紧了兰溪的衣裳。兰溪看了看,叹息一声,伸出手臂,一手一个搂紧,母女几个俱都沉默,屋内的丫鬟婆子们,也个个噤若寒蝉,连大气儿也不敢出,一时间,屋内,静默如斯,放佛连风也止息了。 所以,在那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传进耳里时,才会觉得突兀而惊摄。 三太太便突然觉得心房不安地跳动了起来,屋内的人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了门口,一道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的身影裹挟着一身的雨水快步进来,正是之前三太太打发出去打探消息的林妈妈家的小儿子,唤作平安的。眼看着平安平日里总是带着三分笑的脸这会儿板得死紧,兰溪和三太太都觉不安,果然,下一刻,平安的话便如惊雷炸响在了耳畔,“太太,刚刚堤坝决了个口子。” 一语成谶。(未完待续。) 第二百四十五章 搏命 三太太眼见着平安脸色不好,心下不安地狂跳,再也无法安坐,便是“腾”地一声自榻上蹭了起来,促声问道,“到底怎么样了?你倒是说啊!” 平安原本面色还有些踌躇,见三太太这般作态,也不敢再耽搁,但还是稳了稳嗓音,才道,“回太太的话,方才堤坝上决了个口子。” “轰。”这话犹如平地起惊雷,三太太只觉得耳边一阵轰鸣,便是脸色一白,两眼一插,便要晕倒。这房中的人都是三太太和兰溪身边贴身伺候的,都是心腹中的心腹,闻言也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 “娘。”兰溪虽然也是心下一紧,但见三太太这般,却容不得她多想,慌忙扶住了她,那边林妈妈也连忙过来,一起为三太太顺着气。 好不容易,三太太总算缓过气来,就不顾兰溪和林妈妈的阻拦,硬是撑坐起来,一双眼直盯着已吓得跪在地上的平安,咬牙问道,“那老爷呢?六爷呢?” “老爷和六爷都无事。”平安忙应道,这一句过后,三太太似乎才算松了一口气,这口气一松,方才强撑起的那点子力气登时散了,她身子一软,又倒了回去。 兰溪也悄悄松了一口气,三老爷和兰洵两个都正在那堤坝上,堤坝决了口子,她们作为家人自然最先担心的是他们的安全,既然确认他们暂且无事,兰溪冷静下来,想到了其他,脸色也不由凝重起来,“老爷是怎么安排的?” 平安抹了一把头上冷汗,强自镇定道,“奴才是跟着老爷派回传讯的人回城的。决的那口子虽是算不得大,那些个当兵的正想法设法要将它堵上,但堵不堵得上却是不好说,所以老爷便传了令,让留守城内的大人们马上组织着城内的百姓往之前看好的高处转移,以防万一。” 兰溪点了点头,心房一紧,终是走到了这一步。不过这话虽说得简单,执行起来,只怕不易。湖州的北城紧挨着江边,多是寻常百姓,虽然逃命要紧,但又有多少人能轻易地舍下身家?水还未到跟前,只怕有些人还在心存侥幸,不肯走呢。不过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这么想着,兰溪转向三太太,道,“娘,咱们府里……” 三太太苍白着脸,虚弱地摇了摇头,但神色却是坚定毅然,“我们暂且不走。咱们府上在南边儿,本就要高些,那水一时半会儿也到不了这儿,你父亲和哥哥还在前边儿拿命在搏,我再不济,也得替他们把家守好咯。” 兰溪略一思忖,便也点了头,目前形势还未到那般严峻,既然母亲坚持,便也由着她吧!事实上,兰溪又何尝愿意走呢?不过,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她便也不会由着母亲了。这么一想,兰溪抬头冲着一屋子的人吩咐道,“……府里的事儿还得多仰仗两位妈妈,我只怕人心惶惶,会惹出事端来。让人去将四爷和几位姨娘也叫到上房来,聚在一处,若是有什么,也好照应……平安先下去休息,另外安排人,再往城外去探,多派几个人,找妥帖的,多多的给些赏钱…..传话下去,我们兰府自来不会亏待忠心的人,若安然过了这关,有功的,无过的,自然都有赏。但倘若有那趁乱做些糊涂事的,就别怪太太到时不讲情面。” 兰溪一桩桩,一件件都安排得妥当,又是一番软硬兼施的敲打,屋内哪个不是机灵人,当下都打起了十二分的小心。林妈妈和秦妈妈两个毕竟是上了些年纪,经的事多,如今又见兰溪这般作态,似是寻回了主心骨,慢慢地镇定下来,一得了令便一刻不停地去忙活去了,这个时候,府中可万万乱不得。 平安也跟着离开按兰溪的吩咐,去吩咐人继续往城外探消息。 该安排的,都安排了下去,兰溪这才松了一口气,抬眼见兰太太无力地躺在床上,兰沁和兰渝两个吓得小脸儿煞白,紧紧抱在一处,眼里含了泪,受惊的小动物一般,兰溪心头一痛,朝小姐妹俩招了招手,“到五姐姐这儿来。” 小姐妹俩踌躇了片刻,才怯怯地挪了过来,兰溪将两人一把揽住,兰沁要大些,毕竟懂些事,便带着鼻音问道,“五姐姐,父亲和六哥……会不会有事?还有耿四哥……他们是不是都在堤坝上?” 兰溪的目光一点点沉下,黑如点漆,轻轻摸着兰沁和兰渝的头发,另一只手则紧紧握住三太太的手,一字一顿坚决道,“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父亲和六哥都是聪明人,一身的本事,还有师兄在,不会有事的,他们都会平平安安的。 城外,江边,大雨滂沱,豆大的雨点儿砸在身上,都是疼,翻滚的江水卷着黄泥浪扑腾着卷来,像是张着血盆大口的怪兽,转眼就要吞噬所有的生命。但是,他们不能退,绝不能退。堤坝破了个口子,似乎所有的江水都携着毁天灭地的力量朝这里涌来,数十个勉强能看出人形的身影手挽着手立在口子处,用身子充当着临时的堤坝,阻止着江水的涌进,也坚持着、等待着。 “快点儿,快些!大家再加把劲儿。”他们身后不远处,三老爷一身泥泞,像是在黄泥里滚了一圈儿,但他却顾不得其他,只是一径地招呼着那些正忙着将麻绳结起网、搬石头、装泥袋的人,都快些,再快些,一边喊着,三老爷也一边挽起了衣袖,加入他们,即便到了这一刻,他才知道,自己平日养尊处优惯了,竟连使力也是力不从心,但能出一分是一分,快些再快些,那些人快要撑不住了啊。 半个时辰之前,这段堤坝开始渗水,都说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何况,是这般的巨浪滔天。三老爷便知,事情不好了。 那时,耿熙吾也在,登高一呼,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身为男儿,身为军人,若连身后的父老乡亲也护不住,那枉为军人,枉为男儿,江南富庶太平,江浙都司的兵自来都是养尊处优,虽然穿着一身军装,但几时打过仗,这些年来,就是剿匪也不曾有过,但那一番话仍让男儿们热血沸腾,激起了铮铮傲骨,于是乎,一个又一个的人自告奋勇地跳进了江水中,有士兵、有官差,有兰府的家将,也有寻常的百姓,就这样,用他们的血肉之躯,铸成了一道坚实的堤坝。(未完待续。) 第二百四十六章 暂安 青山埋骨,马革裹尸。 这是一个军人最壮烈,也最无悔的归宿。32 从前,兰洵知道,但却不了解,这一日,他才终于明白了,一个军人,一个真正的军人该是什么样的。从前,他见到的耿熙吾只是一面,只是耿熙吾作为陆詹的徒弟,作为兰溪的师兄,作为兰三老爷的世侄,作为他的耿四哥的样子,而不是他的全部。至少,作为一个军人的耿熙吾,兰洵是头一回见。 而这头一回,让他从前满心的崇拜更是成了敬仰,高山仰止。心房在紧跳,一下一下,敲得胸口生疼,偏偏每一下,都极有力量,让他浑身的血液都随之而叫嚣,一种情怀,油然而生。 于是,面对着那滔滔江水,兰洵这个自小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没有丝毫的畏惧,他迈开了步子,带着决绝和义无反顾。 手,却被人紧扯住。他回过头,见到了兰三老爷一瞬间灰败恐惧的脸。 作为父亲,兰三老爷还是了解兰洵的,所以,在兰洵迈开脚步之时,他才能拉住他,想要制止他。可是四目相对,那一刻,兰三老爷却说不出话来。他有些明白,他的儿子,似乎在这一刻,长大了许多,有了他的坚持,有了他的追逐。不自觉地,父子两人皆是红了眼眶,没有人说话,但他们无声地在交谈、在对峙,在试图说服对方。最后,兰三老爷败下阵来,颓然地松开手,不敢给自己后悔的机会,颤抖着收回方才想要挽留,想要阻止的手,将之紧拽成拳头,别过头去,不忍再看。 而兰洵神色一瞬间飞扬起来,深深望了兰三老爷的背影一眼,目光在父亲微微耸动的双肩停留得久了一些,而后,收回目光,再没有半分的犹豫,纵身跳入了江水中,跟方才那些一个又一个跳入江水中的人影一样,成为了这道由血肉之躯铸就而成的堤坝中的一员,与江水,与这毁天灭地的力量抗争。 时间一点点过去,林妈妈和秦妈妈联手将府中管得瓷实,将那些惶惶而动的人心安抚下来,向兰溪回过话,来了又走了。 环儿和枕月给三太太母女几个摆了饭,但哪里却有胃口,不过匆匆扒了几口,便摆手让撤了。 夜深了,两个小的,撑不住歪倒在兰溪怀里,睡了过去,但兰沁即便是在睡梦中,也紧皱着眉头,抓在兰溪衣襟处的手自始至终没有松开。兰溪睁着一双眼,看着站在窗边的三太太,说不出劝阻的话,只能沉默着陪伴。 度日如年,更漏,一声又一声,睁眼到天明,似乎时间的界限也在这一夜混沌起来。天光微明的时候,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时,一直伫立在窗边,如同一尊泥塑雕像一般的三太太猝然回过头来,而兰溪也抬起了眉眼。 来的自然是之前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不只他一个,身后还跟着林妈妈和秦妈妈、枕月、流烟几个,三太太和兰溪一夜没合眼,她们又哪儿能睡得着,不过都是候在外间,等着吩咐,一听到动静,自然全都拥了过来,哪一个又不挂心着江边的形势。 然而,这回带来的,总算不是噩耗,湖州,保住了。暂且保住了。 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听着回话的人娓娓道来,才知,这一夜,于她们这些人而言,是煎熬,对于那些堤坝上,用命与江水搏击的人而言,却是这般的凶险。堤坝决了口,江水来势汹汹,沙袋和石头投下去,转眼便被卷走,没有半分用处。在眼看着口子越来越大的时候,是耿熙吾当机立断,振臂一呼,带着一众男儿跳下江水,手挽着手,用血肉之躯暂时阻挡了江水将口子越冲越大,为其他人赢得了宝贵的时间。 之后,其他的人就在这时间里,将麻绳结成了网子,然后固定在口子两头,再将麻袋和石头投了进去,这回,因为有了麻绳,沙袋和石头总算没有再被江水卷走。众人这才看到了希望,纷纷加快速度将沙袋和石头投了下去,积少成多,最后,总算是堵住了那个口子。据说,当时,堤坝上欢呼声响彻天际。 他们共同打赢了一场仗,一场艰难的,本以为,毫无胜算的仗。 光是听着,兰溪已经觉得心房紧缩,她没有办法想象,有多么艰难。这不比在战场上面对敌人的千军万马轻松上分毫,在这毁天灭地的力量面前,人的力量是那么的渺小,可人的意志力却又是这般的顽强,凝聚在一起,终是应了那句,人定胜天。 “四郎和六爷都进了水里?”显然听到了要紧处,三太太本已和缓下来的神色,一瞬间又变了,再也坐不住地站了起来,一夜未眠,心一直悬着,三太太的脸色已经很不好,这一着急,便身形不稳地晃了两晃。“不行,我得去看看,我得去看看。” “娘——” “太太——” 在场的,不管是兰溪还是林妈妈几个都看出三太太如今不过是强撑着一点子力气,哪敢让她去,纷纷上前来劝阻。 回话的那人也是个机灵的,连忙道,“太太挂心老爷、六爷和耿四爷,也不急在这一时,奴才回来时,他们都无碍。只是如今,还忙着再将口子堵得严实一些,堤坝处人来人往的,忙乱着呢,太太即便要去,也且等上一等,别在这个时候。” “是啊!娘!这个时候去,怕是给父亲添乱呢。总之,父亲、六哥还有师兄他们都无碍,咱们稍等上些时候,他们那么多人,忙乱了这么长时间,可是连饭也没吃上一口,咱们总得准备妥当了,才去啊。”兰溪连忙趁势劝道。 “对!对!对!还是阿卿想得周到,你不说我都忘记了,快些,让咱们府里的大厨房都忙起来,多做些管饱方便的吃食,就做大饼馒头什么的,一会儿用大车拉去堤坝上,还有……”三太太来了精神,连忙一项项交代下去。 兰溪稍稍松了一口气,又劝道,“母亲,这么多的东西哪儿能一下就准备好的,趁着这功夫你还是先快些歇歇吧!若是待会儿父亲见了你这样儿,怕是又要担心了。” 如今这般的情形,三太太自然不肯再让三老爷替她担心的,便不由有些犹豫,林妈妈几个又赶忙见机地敲起了边鼓,三太太总算松了口,答应去歇着。 兰溪悬了一夜的心,悄悄放下了些,抬起头望了望天,雨,还在小,但比着昨日的滂沱,要小了好些,这场仗,他们是暂且打赢了,只是不知,这场暂安,能到什么时候。(未完待续。) 第二百四十七章 触目惊心 一夜没有合眼,又悬着心一直站在窗边,其实三太太是累极困极了的,?32??偏偏心中有事,即便有林妈妈和兰溪劝着,也不过勉强睡了一个时辰便起了身。一边收拾,还一边吩咐着一屋子人的去看看要带去江边的东西可都收拾好了,登时,整个上房都热闹了起来。 待得三太太收拾妥当了,那些准备的吃食什么的,也都装好了车,林妈妈上了年纪,三太太便让她留了下来,照看着府里,只让环儿打了伞随她一道出了二门。谁知,到了门口,却见兰溪早已候在了那里,边上枕月为她撑着伞,三太太的眉心便蹙了一蹙。 兰溪却已经讨好地上前来,挽了她的胳膊笑道,“娘——” 三太太这便知道兰溪这是打定了主意要随她一道去了,三太太想说不允,她如今也大了,眼看着要说婆家的姑娘,这名声是顶顶重要的,自然马虎不得,可是,望着女儿,她却偏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三太太本身就是个极为护短的性子,对几个孩子更是疼宠到了骨子里,见兰溪讨好地笑着,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心已经软了几分,再转念一想,如今这个时候,却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而且,父兄都在那堤坝上,阿卿若是不挂念,只怕这性子又落了个凉薄,这么一想,三太太心中便有了决定,心下一松,携了兰溪的手,还是忍不住叹息了一声,“走吧!” 兰溪自然喜不自胜,“多谢母亲。” 三太太点点头,没有言语,母女俩上得马车来,坐妥之后,马车便晃晃悠悠地往城外走去。 方才心中有事,没有注意,三太太这才看见,兰溪显见也是特意收拾过的,穿了一身极不起眼的半旧的青绿色衫裙,头上的钗环尽数摘了,只留了一根素银的簪子,三太太见了,不由暗自点头,自家的阿卿果真自来是个妥帖的。这么一想,三太太方才还有些惶惶的心,便悄悄安定了下来。 路上并不好走,城内还好,虽然泥泞了些,只要将马车赶得慢些,倒也无碍,出了城之后,到处的坑坑洼洼,凹凸不平,兰溪和三太太虽没有下车,但却也抓紧了窗框,才能勉强稳住自己,没在马车颠簸的时候,碰撞到什么。好容易,总算到了江边,却比往日里多花了一倍还多的时间。 平安歇了一会儿,便陪三太太一道来了,这个时候就在前面领路。满地的湿泥,即便三太太和兰溪早在之前便有了心里准备,一时间,却很有两分难以下脚。但也只是一瞬间,三太太便已一咬牙,踩将了上去,兰溪自然跟上,那些个丫鬟婆子们自然不敢多言,近身伺候的,更是赶紧将两位主子扶住,这路湿滑,可并不好走。 不远处,江水还在咆哮着奔腾,那声音很有两分震耳欲聋,听在耳里,只觉得心房紧绷,走了不一会儿,前面隐约传来了人声,三太太面上便多了两分急色,步伐便也迈得急了些。一棵有一人合抱那般粗细的大树树干上绑着麻绳,另一头似浸在江水中,因着那麻绳的拉扯,那树干竟已硬生生弯折了。再看四周,用满目疮痍、触目惊心来形容,也绝不为过。四周都是泥泞、乱石、沙袋,还有被大水冲刷过的痕迹,而再走几步,便瞧见有身穿甲胄的士兵不顾满地泥泞,已经仰躺在地,满面倦容,一身狼狈,双目紧合,鼾声如雷,竟是已累得睡了过去,还不只一个,横七竖八,躺了一地。 兰溪心中陡然震动,就连三太太也红了眼眶,低声念了一句佛。下一刻,三太太听到了点儿响动,转过头去,视线便再也挪不开了。那里有一道人影背对她们站着,一身衣裳被黄泥糊遍,再看不出原本的色泽,虽然很是狼狈,但不知为何,却显得高大而挺拔,三太太便有两分踉跄地朝着那处奔去,嘴里喊道,“老爷!” 可不就是三老爷么?他正忙着交代事情,回过头,见着三太太,还有她身后的兰溪,不由蹙了蹙眉,又回过头去,将方才没有交代完地作了个了局,这才转过身来,眉心蹙得愈发紧了,有些不赞同地道,“你们怎么来了?这里又脏又乱的,也说不准这堤坝到底稳妥了没有,太危险。阿卿,快些跟你娘一道回去,好生待在府里。” 兰溪还没有应声,三太太已经摇了摇头,道,“老爷也知道危险,昨个夜里……我都听说了,若是有个好歹……你和洵哥儿都在这儿,我不来看看,怎么安心?”三太太的话很有两分语无伦次,说到后来,甚至红了眼眶,哽咽起来,但兰溪听懂了,三老爷自然也听懂了。 即便是沉稳内敛如三老爷,这一刻,也有了两分动容,他抬起了手,似想要安抚一下三太太,谁知才瞧见自己的手上糊满了泥巴,脏得不行,便只好作罢,讪讪放下手,他讷讷道,“如今见着了,我不是好好的吗?洵哥儿也好好的。你们娘俩就放心吧!回去好生待在家里,等着我们回去就是,没事的。” 然而这两句话,却像是触动了三太太的心房,她突然便崩溃一般哭了起来,虽然还记得注重仪态,没有嚎啕大哭,但用帕子捂了嘴,那眼泪却是噼里啪啦地直往下掉。三太太自来是个好强的人,即便是从前她与三老爷闹成了那般,狠话是放过不少,也歇斯底里过,去从未哭成过这般,三老爷便不由有些手足无措,“怎么……怎么好哭上了?你快别哭了,这不没事吗?” 这不劝还好,一劝,三太太却哭得愈发厉害起来。三老爷没辙了,抬眼朝着兰溪求救般看去,兰溪却轻一耸肩,给了他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三老爷没了法子,三太太哭得他心揪成了一团,这会儿也再顾不得他手上、身上脏是不脏了,抬起手揽了三太太的肩,将她半搂在怀里,一只手有些生疏地在三太太背上安抚般轻拍着……(未完待续。) 第二百四十八章 劫后余生 这边,三太太还没有哭够,那边,兰洵得了消息,便也寻了过来。 33 三太太一看,几天前出门时还好好的儿子,这会儿也是一身的泥污、狼狈,再想到这小子居然不顾性命跳进了水里去当那人肉堤坝,这还了得?三太太一把抱住自家的儿子,肝儿啊肉儿啊的一通揉,眼泪更是不要钱似的拼命掉。 兰溪见着这一幕,只觉有些好笑,她娘今日这眼泪怕是得用桶来盛了。只是,心里,却暖涨着,天灾无情,劫后余生,竟让他们一家人之间,似乎又亲近了许多。 那边,平安已经和几个管事的一起张罗着,将拉来的馒头、大饼一类的吃食分派给大家,兰溪四处瞧了瞧,却没有见着想找的人,不由微微蹙起了眉心。 “四哥在那个决口那儿,虽然暂时堵住了,但四哥不放心。”兰洵不知何时,将三太太安抚好了,还悄没生息地凑到了兰溪跟前,一看她目光四处逡巡的神色,便这般道。 兰溪瞪了他一眼,“你胆子倒是大,就这么直愣愣地往水里跳,若是有个好歹,你想要了娘的命啊!” 出乎兰溪的意料,兰洵这回没有回嘴,只是有些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咧嘴笑道,“当时没想那么多。” 兰溪微愣,自家那个长不大的六哥,似乎变了一些,但至于是哪里变了,兰溪一时却又说不清了。 雨,还在下,但相较昨夜的大雨滂沱,已是温柔了好些。耿熙吾凝神看着堤坝内还在咆哮的江水,沉吟着,这雨,若是就此停了,自然便好,若是再下下去,他们这回是把决口堵住了,下一回,却是不好说了。 沉思间,便有小兵跑来让他过去吃东西,他正暗忖着,怕是衙门里让人送吃食来了,一边交代着那小兵先去,他先守着,待一会儿他们吃完了,再让几个稳妥的人来换他,这堤坝,毕竟不牢靠,还得让人随时看着,若有什么不好,也好及时应对。 那小兵应了一声,便快步跑走了。耿熙吾这才轻吁了一口气,转过头来,抬起眼,便在那一瞬间,亮了起来。 那满地的脏乱泥污中,正走来一个姑娘,一身普通的青绿衣裙,裙摆和鞋子都糊满了黄泥巴,她一手打着伞,另一手提着自己的裙摆,皱眉看着脚下的湿滑泥泞的地,走得很有两分小心翼翼。 耿熙吾便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她长大之后,他们头一回见面的那个夜里,也是下着这样细密的雨丝,暗夜里,纸伞下,她似本该就在那里,那处那刻,等着他,微笑地唤他那一声,师兄。 因为忆起往事,耿熙吾的眸光悄悄柔和下来,他曾见过她盛装打扮的样子,今天这个模样,却似乎是印象里,她最普通最狼狈的样子,但不知为何,耿熙吾却觉得,今天的兰溪,好看到了心窝里。 而兰溪终于走到了他跟前,圆睁着一双凤眼,瞪着他。“师兄就在那儿干站着,这路那么难走,我都差点儿摔了,你也只看着,都不来扶上一扶的。” 耿熙吾回过神来,低头看去,见那姑娘微鼓着腮帮子,一双眼得溜圆,目光晶晶亮的,很是神气,他心里便似有一只刷子在挠啊挠的,痒痒的,却也暖暖的,情不自禁地眯了眯眼,“是我的错。”这声音却是低沉好听得很,似是带着两分蛊惑人心的韵味。 兰溪不知为何,便有些不自在。转开视线,轻咳了一声,才又转过来,将耿熙吾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问道,“没有受伤吧?” 耿熙吾没有穿甲胄,身上不过一件软甲,下面是一件箭袖的长袍,不过这会儿想是为了行动灵便,所以将袍摆卷起塞在了腰间,至于那颜色更是早已看不出了,但是粗粗看过去,却见他神色尚可,也看不出多少疲惫,似乎也没有受伤,但兰溪还是不放心地又问了一遍。 耿熙吾的目光幽深不见底,却是轻轻摇了摇头。 兰溪心上紧绷的弦一松,悄悄吐了一口气,“那可饿了?渴了?累了一天一夜,要能歇会儿就好了。” 耿熙吾却是轻扯了扯唇角道,“并不碍事。从前在西北的时候,有一回被北狄军围困在一个溪谷里,整整三天三夜,没吃没喝的,我不照样挨过来了,最后还能有力气和精神给敌军迎头痛击,所以,我不碍事的。” 耿熙吾似是要宽兰溪的心,但兰溪不知为何,听了这话,心里却轻松不起来。“不管怎么样,你得照顾好自己。好吃好喝着,若是可能,就赶紧闭眼歇会儿。” 知道她是关心他,耿熙吾心里再熨帖没有了,自然没有二话地点头答应,“嗯,我省得。只是如今这里还不能离人,待会儿他们来换岗,我去吃点儿东西,就可以歇一会儿了。” 兰溪抬眼看了看天,眉头轻锁,“这雨也不知还要下到什么时候,这里……总之,师兄万事小心。” “嗯。”耿熙吾点头,目光黑若点漆,凝望着她,深邃而专注。 也许,是大家的诚心感动了上天。那天之后,雨小了,中间还停了几日,虽然后来,又下过了几场,堤坝也又有一回险些决了口,但因着应对及时,不管是那些个士兵,还是民众,都有了经验,彼此之间,也有了默契,并未出什么大乱子。 三老爷、耿熙吾和兰洵几个,不过是几天回来洗漱一回,换换衣裳。堤坝暂时无险,三老爷就将心思拉回了善后的事上,虽然湖州城无恙,但湖州境内的几个县还是不同程度地遭了灾,这便涉及到了很多事情,所以,三老爷是****忙得脚不沾地,恨不得再多生出两只手来。 而耿熙吾和兰洵两个,和那些个府兵、家将,每日里也并不轻松,既要巡视堤坝,还得帮着安置灾民,也是忙得分身乏术。 转眼,就到了六月下旬。雨,终于停了,这一日,许久未见的日头破云而出,雨过天晴。(未完待续。) 第二百四十九章 善后事宜 眼看着天放晴了,大家伙儿悬着的心也不由放了下来,又观察了两天,?33??看着水面回落了好些,对堤坝并无威胁了之后,都很是松了一口气。 而兰洵也终于回了家。 三太太看着儿子瘦了一圈儿的脸,心疼得直掉眼泪,赶忙让人伺候着他沐浴更衣,又亲自到厨房交代,做了一桌子他爱吃的,陪着他美美地吃了一顿,最后又将人打发去了睡觉,才算消停。 兰洵已经许久未曾睡过软乎的床铺,起初居然还有些不适应,但很快,舒适的感觉包裹了全身,困意席卷而来,不过片刻,他便沉入了梦乡。这一觉,睡得极沉,直到醒来时,他扭头看了看天色,才蓦然发觉自己居然睡了一整个下晌,便不由斥责了裕丰两声,“都这个时辰了,你怎么也不叫醒我?” 裕丰很有两分委屈,他是想叫醒爷来着,可方才太太来瞧过,专门嘱咐不让吵爷,让他好好睡啊! 兰洵一边套靴子,一边狠狠瞪了裕丰一眼。 “你这般着急忙慌的是要做什么去?” 听得这般问,兰洵一边低头拔着靴子,一边头也不抬地道,“这堤坝虽是无碍了,可这眼看着事情还多着呢,总不能就这么撒手不管了吧?”抬起头,见着兰溪从落地罩后转了进来,一双眼睛有些奇怪地上下打量着他,直看得兰洵浑身不自在道,“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兰溪摇了摇头,“没什么。”心里却在暗暗纳罕,她家六哥当真是变了。不过这样的变化可是好事,她乐观其成。“那你这么着急,是要出府去?那么多事要料理,你想从何处着手?可有我能帮忙的?” 兰洵便被这一个又一个问题问得愣怔住,神色便不由有些尴尬,讪讪道,“我哪儿想到这么许多?不过是方才回来的路上听四哥提起的罢了。”但下一刻,他又神色一整,道,“我虽然不懂,但四哥懂啊,总不能让他一人操心,我就在旁边儿看着吧?所以啊,我去找着四哥,听他差遣便是。” 兰溪听得暗暗点头,知道自己的不足,也正视自己的短处,对比自己强的人虚心诚服,还算得是孺子可教。不过……兰溪勾唇笑了,有两分促狭,“想法不错,不过……你却是用不着走这一遭了。” “为什么?”兰洵的表情有些呆呆的,望着兰溪脸上的笑容,皱起了眉。 “因为父亲已经回来了,方才命人去了三柳巷,请师父和师兄一道过来用饭,这会儿……怕是该到了吧?母亲见你一直睡着,不见醒,怕你一会儿在先生跟前失礼,这才让我来一趟。” 兰洵却不敢置信地嚷道,“吃饭?现在?哪儿来的时间?” 兰溪叹息,朝着他摇了摇头,终究还是愣头小子,该学的,还多着呢。“六爷,磨刀不误砍柴工。” 湖州城保住了,大家伙儿都平安无恙,加上之前那般惊险的情况都化险为夷了,真可说得上劫后余生了,所以三老爷自然高兴。请了陆詹和耿熙吾来,因在三老爷看来,都是自家人,因而也没有分坐,大家围坐在一处,席上,三老爷兴致颇高,连喝了两杯。陆詹因为身子不允许,加上大小两个徒弟都在边上虎视眈眈,即便肚子里的酒虫蹦跶得厉害,也只得阴郁着脸色作罢。倒是耿熙吾很是爽快地与三老爷对饮了两杯,黄汤下肚,脸色却是不见半点儿变化,兰溪看了暗暗纳罕,心道,原来师兄也是个深藏不露的,居然还是个酒量不错的? 三老爷虽然兴致颇高,但也知道分寸,毕竟连兰洵都知道,如今可还有很多事亟待处理,所以三老爷两杯过后便作罢,让人将酒撤了下去,大家欢欢喜喜地吃了一顿饭。 饭罢,几人略在花厅坐了坐,三老爷便起身请了陆詹和耿熙吾一道到外书房相商,临走之际,转过头,见着兰洵一双眼亮晶晶的,可怜巴巴地瞅着自己,三老爷心头一动,略一沉吟后道,“唔……洵哥儿也来吧!还有阿卿!” 三老爷心想着,这一回,洵哥儿倒是长进了不少,让他听听也有好处。至于兰溪,这一回的事后,三老爷对女儿是愈加看重了,自然少不得她。 兰洵一时间得偿所愿,欢喜得抚掌而笑,不过却还有一丝疑虑,父亲和先生、四哥分明是有要事相商,算上他也就罢了,作何还要叫上阿卿? 一时,几人到了外书房,一一坐定,松茗亲自带着人送上了茶果点心,便将其余人等支开,只自己退了出去,亲自守在了外书房外。 三老爷和陆詹几人便也不再赘言,直切主题地商议起了正事。 “湖州城虽是保住了,但多个县城和镇里、乡间都遭了灾,听说七里铺合村都被冲了个干净,这两日已有些个灾民往城内投奔来的,若是有亲戚照看得还好,若是没有的,只怕还得官府出面安置。”善后事宜,繁杂得很,三老爷想起来也有些头疼。 “好在之前早有准备,湖州保住了,便也更加的宽裕,粮食这些都是现成的,之前我们也看好了地方,将一应事宜安排下去便也是了。”说到此处,陆詹看了兰溪一眼,若是没有这丫头之前的提醒,他们全无准备,那堤坝能不能保住,湖州能不能周全且两说,即便侥幸如同现在一般,将湖州城保住了,如今,光是救灾物资上,只怕也会捉襟见肘。万幸,一切早有准备。 三老爷也是点头,万幸早有准备啊,想到这儿,望向兰溪的目光便愈加的柔和了。只是,却见兰溪面色凝重地拧着眉,不知在想些什么,三老爷不由心头一动,询问道,“阿卿,你想到什么,但说无妨。” 三老爷这话一出,其他人还不觉怎么,兰洵却是又奇怪又惊讶地看了看三老爷,而后,目光便落在了兰溪身上。 兰溪对此一无所觉,她只是拧着眉,郑重地望向三老爷道,“父亲,除了湖州,其他州府只怕也是遭了灾,却是不知情况如何。”(未完待续。) 第二百五十章 狗头军师 兰溪问出这话,三老爷和陆詹皆是一怔,兰洵却是一哂,暗忖道,妹妹?33??是,如今这个情况,自扫门前雪怕是还忙不过来呢,做什么却要去管别的地方? 三老爷和陆詹都沉默下来,但神色却不若之前轻松。 耿熙吾飞快地瞥了一眼兰溪,收回视线后,半垂着眼,沉吟道,“这些日子,到处都发了大水,路上难走,消息不通,我们听到的消息已经是好些日子之前的了。” 三老爷抬起头来,神色严肃地望向耿熙吾,道,“若非阿卿提醒,这事儿还真被疏忽了。四郎,这事儿,你……” 耿熙吾点头,“我明日一早便回一趟都司。” 兰洵却是听得又惊又疑了,妹妹的一句话,为何父亲和四哥会这般慎重地对待?难道这当中还有什么内情不成?兰洵虽然心中不解,但只是暗自思忖,并未出言打扰,只是想了半晌,却也想不出个究竟来,倒是眉头打了个结。 “丫头,可还想到了别的?”陆詹眼见这事有了定论,便又望向兰溪询问道。 兰溪嘴角抽了抽,怎么感觉师父又在逮着机会考校她了?“如今既然已有了灾民往城内来,湖州城虽是保住了,但难保人心惶惶,怕有些黑了良心的商贾会趁机哄抬粮价,发不义之财,不过我猜这事儿,父亲和师父应该早有应对良策才是了。” 这个事情,她都能想到的,这两只老狐狸会没有想到? 陆詹呵呵一笑,不置可否,双眼里却闪烁着兴奋的亮光,继续催促道,“还有么?” 这一回,兰溪却是略略顿了一下,这才道,“咱们城内的存粮还是足的,若是只是湖州境内的灾民安置,倒是不成问题,可是若是……短时间内还好,时间一长,只怕不好……” 陆詹听罢,不再笑,手中的折扇合起,轻拍在掌间,“按理说,湖广两地遭了这么大的灾,自然该有人往上递折子。只是这样的大事,朝中自然要议上一番,定下赈灾事宜,派人前来,到这里的话,一月便也足够了,若是快马加鞭,自然还用不着,只是……” 陆詹方才所言,自然都是按着一切顺利推想的,可是说到后来,陆詹也顿住了话头。在场的几人面上便都多了两分异色。 三老爷眸中精光一闪,望向耿熙吾道,“四郎!” 耿熙吾淡漠着脸色点了点头,“这件事,我待会儿立刻去办。” 耿熙吾身负皇帝密令在身,自然有不为人知的,能快速地与皇帝取得联系的办法。这般行事,他们也不过是为了以防万一。 “师兄,你能与齐王联系上么?”兰溪突然开了口。 其余几人皆望向她,目光灼灼。兰溪一时有些被吓住,但还是咬了咬唇,扯了扯嘴角道,“你们用不着这样看我吧?我只是想着,这大水已经发了不短的时间了,按理说,这折子应该早就递了上去。咱们让师兄给陛下传话,也是为了以防万一,若是咱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那还算好,但若不是…….陛下被蒙在鼓里的话,于齐王殿下而言,大有可为……” 兰溪越说,三老爷和陆詹面上的神色便越发的兴奋,兰洵更是张大了嘴巴,有些不敢置信地望着兰溪,这是他的妹妹吗?怎么听她说话,这么厉害的感觉? 而耿熙吾虽然面色没有太大的变化,但望着兰溪的一双眼,却专注得再也离不开,眼中因着欣赏,而越来越亮。 是啊!若是皇帝被蒙在了鼓里,那说明有人将这般的大事也隐而不报,当然,这完全瞒不过去,也许只是想要拖延一下,可是为什么要拖延呢?自然是因为这事可能会触及某些人的利益,江南……可自来是贾家的地盘。皇帝给耿熙吾的密令之一,可就是为了这个。再往深了想,若是这般大的事,他们也有能力暂时瞒下的话,皇帝……心里的忌惮,只怕就更深了。 耿熙吾“腾”地站起身来,“我这就去办。”话落,他便转过身去欲走。 “师兄,等等。”兰溪却连忙开口将他叫住,耿熙吾转过头,挑眉看她,“不管是给陛下,还是齐王殿下的消息里,都请师兄略提一提,这赈灾的银两还有粮食都千万盯紧了,还有这派来赈灾的人选也得慎重。” 三老爷一惊,“阿卿,你的意思是……”有人会打赈灾银的主意?“这不能吧!”这……可是杀头的大罪! 兰溪沉敛下眸色,黑若点漆,却没有应声。当然能!前世,真相水落石出时,何尝不是震惊朝野,只是当时,是安王大义灭亲,为此,还很是得了一番百姓的交口称赞,贤名远播。 只是如今,情势有变,若是换了齐王,抓住这个机会,提前披露出来,不知又会是怎样的情势变化? 兰溪很期待。 陆詹沉吟片刻,肃声道,“四郎,就按阿卿说的办。” 耿熙吾低声应了一下,深邃的目光匆匆掠过兰溪,而后,转身快步出了书房。屋外,夜幕已然降下,暮色四合,耿熙吾的身影很快便没入了暗夜中。 耿熙吾一走,书房内登时安静了下来。沉默了片刻,兰溪站起身来,道,“我一个小女儿家,能想的有限,也就这些了,也不知道有没有理,能不能帮着父亲。不过女儿所想有限,也仅此而已了,余下的,父亲便与师父商议吧。” 这是要走了。三老爷神色仍有些晦暗不明,闻言也只是点了点头,然后干巴巴地说了一句,“你自去吧!” 兰溪欠了欠身,转身出了书房。 书房内的气氛有些让人不舒服,兰洵也忙道了一句,“儿子也走了。”便辞了三老爷和陆詹两个,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也。 兰洵兄妹俩一走,这屋内便愈发安静了,好一会儿后,兰三老爷终是打破了沉默,“这阿卿……她也真敢想,真敢说。” 陆詹却是苦笑了一下,却又莫名骄傲地道,“上回,还要多亏她敢想,敢说。没准儿,这一回,也是。” 可不是么?兰三老爷便沉默了下来。 “妹妹,真看不出来呀,原来你还是个狗头军师呢?”(未完待续。) 第二百五十一章 突生变故 兰洵在垂花门处,便追上了兰溪。兄妹俩个一路相伴,往内院走。 33 下了许久的雨停了,这白日天也晴着,所以,今日的夜色也好得很。月朗星稀,微风清徐,园子里花木扶疏,暗香扑鼻。兄妹俩一路分花拂柳往里走,眼看着娴雅苑就在前面了,兰溪停下步子,掉头望向兰洵道,“六哥,我到了。” “唔。”兰洵应了一声,再无其他话语,却也没有动作,一双眼上上下下打量着兰溪,一会儿后,更是紧盯着她不放了。 兰溪皱起眉来,“六哥难道还要进去喝杯茶不成?”如今他们大了,即便是亲生兄妹,该避的嫌还是得避,即便是兰洵和兰溪自来亲厚,兰洵如今也甚少再到兰溪闺房里来,更别说是这大晚上的时候了。 兰溪这话的意思就是提醒了,也不知兰洵那愣头小子听懂了没有。 不!别说听懂了,他根本没有听进去。一双眼仍然上下瞄着兰溪,那目光看得兰溪不自在极了。然后,兰溪终于忍不住了,“六哥到底作甚这般看我?”像看怪物似的。 兰洵则是眼里冒着光,啧啧两声道,“妹妹,真看不出来呀,原来你还是个狗头军师呢?” 兰溪嘴角一抽,军师还不够?还狗头军师呢?兰六爷这是说书听多了,正经的书却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吧?兰溪哼了一声,再不理他,扭头快步进了娴雅苑,心里却在恨恨想道,等忙过了这一阵儿,该好好提醒一下父亲,六哥最近怕是只忙着练拳脚了,他们兰氏子弟自小读的圣贤书都忘得干净了,又****跟那些军中的汉子混在一处,连说话变得粗鲁不堪,该好好管管了。 因为灾后的事宜很多是在之前,三老爷便与陆詹商量好了的,安置的地点就选在了城南的城隍庙,那里占地较广,人也安置得开。粮食,一部分来自于城内的粮仓,另一部分,则是之前三老爷再与城内那些富商巨贾吃饭时,未雨绸缪,募捐得来。总之,因为早有准备,所以一切有条不紊地安稳下来,到湖州城来避难的灾民都得到了妥善的安置,至少有吃有睡,不至惶恐无依。 三老爷自然还是忙的,但脸上的神色却较前些日子的愁眉深锁舒泰了不少,三太太作为父母官的夫人,自然也要有所表示。几日前,便以兰府的名义拉了几大车的被褥和粮食去了城隍庙,只是这回三太太却是态度坚决地不许兰溪跟去了,毕竟那日是情况特殊,顾不得那么许多,但如今既然一切安定下来,三太太还是很注重女儿的名声的。 兰溪自然知道三太太心中所想,笑笑便也没有坚持。 到了晚间,三太太回来,在兰溪面前却很是长吁短叹了一番,无非是感叹那些灾民可怜,第二日,便又送去了几大车的东西。 湖州城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祥和,外面的事自有男人们去操心,兰溪便也沉下心来,做起了自己的事。 转日,想着这些日子大家都忙得很,吃喝什么的都顾不上,休息也是不够,怕是有些脾胃虚弱,所以兰溪特意让花儿熬了一大锅的薏仁百合粥,盛了让流烟端着,亲自送到晴明居来。 谁知,进到垂花门,兰溪却敏锐地察觉到气氛有些怪异。环儿垂首候在廊下,有两个还未留头的小丫头,平日里最是活泼好动的,三太太宽厚,兰溪温和,她们也从不怕生,往日见了兰溪来,总是笑嘻嘻地上前来问好,但今日却仓皇着小脸,很有两分噤若寒蝉的意思,兰溪看在眼里,心头一动,只怕是有事。 她略略放缓了脚步,目光示意地朝环儿看去。 环儿能在三太太跟前近身伺候,又能得了信重,自然是聪明人,一看兰溪脸色,哪儿还有不明白的。当下快步走至兰溪身边,轻一福身,道,“姑娘来了。”目光一瞥,已经看见身后流烟手里端着的托盘,还有那只汝窑白瓷的汤盅,笑道,“姑娘好灵的消息,怎么就知道老爷回来啦,这就给老爷送了吃食过来,也难怪平日里老爷太太总是夸姑娘孝顺体贴了。” 兰溪却是听明白了,“父亲回来了?”而且似乎是有什么事,而且是跟父亲有关? 兰溪正暗自思忖着,突然便听得垂花门外靴子响,扭头看去,陆詹和耿熙吾师徒两一边低声交谈着,一边进得门来,脸上神色俱是凝重。兰溪目光一暗,果真是出事了。一边想着,却已一边上前去,屈膝道,“师父!师兄!” 陆詹似是没料到在此处见着兰溪,神色有些不自在地“哎”了一声,而后点了点头道,“进去再说!” 兰溪抬眼,目光与耿熙吾相触,却见他冲她摇了摇头,兰溪的心,不由沉了沉。 陆詹跟兰溪说完这一句,便一刻也没有多停,快步朝着上房而去,耿熙吾紧随其后,兰溪站在原地略作沉吟,而后才跟了上去。 进得上房花厅,便见着三老爷神色不太好看地来回踱着步,印象当中,三老爷甚少这般,兰溪便知,不只是出事了,只怕出的,还不是小事。 三老爷目光匆匆掠过跟在陆詹和耿熙吾身后进得门来的兰溪,连招呼也来不及打,便是望定了耿熙吾,促声问道,“如何了?” “我跟余大人商量后,落了城门。”耿熙吾沉声应道。 三老爷一愣,而后皱着眉沉默了半晌,叹息着点了点头,“目前,这也是最好的法子了。” “不过是权宜之计,并非长久啊!景芝,究竟该如何做,你我还是得快些拿出个章程来。”陆詹也是不由叹息道。 三老爷点头,“自然是。可是这桩事,却是不好办。原本,他们并非我湖州百姓,我将他们拒之门外,也无可指摘,何况,据守门的兵将所说,他们当中有人似乎病了,这个时候病了……我也没有法子,总不能让他们进来,危害了城内的百姓。”(未完待续。) 第二百五十二章 蹊跷 兰溪听到此处,已是明白了个大概。这果真是生了变故。 原来,今日一早,湖州城守城门的府兵打开城门,便见着门外已聚集了好些人,俱是衣衫褴褛,面有菜色,好在那今日当班的把头儿是个机灵的,当下便让人拦了,只说因是遭了灾,所以近日只准出不准进。一边派人快马到府衙禀报,一边却到了那些人中,悄悄打探。 这一打探才知,这些人都是其他州府遭了灾的,却不知为何辗转到了湖州城来避难。遭就遭在,这些人数可不少,之后还可能增加,而且,更遭的是,那些人当中,病了好些个。那些个守门的兵将虽没有读过多少书,但也知道天灾之后多有瘟疫,当下心里便打起了鼓。 三老爷听到这个消息,连忙赶去了城门,到了城门口,却改了主意,不敢贸然上前。他一身官服,若是此时上前,只能立马做出决定,到时只怕就没得回旋的余地。当下只是悄悄看了一眼,便拧着眉,回转府衙,让人去寻了耿熙吾来,将这事全权交由他便宜处置。 耿熙吾与余大人商量了半晌,那些个被拦在城门外的人已经等得不耐烦,唯恐出了事不好收拾,被逼无奈之下,只得先暂且落下了城门。 然而,如陆詹所言,这并非长久之计。 “世叔,他们虽非湖州百姓,可却是大庆百姓,若是到时……只怕于世叔官声有碍。而且……这些人来得蹊跷,按理即便遭了灾,也该往各地州府去才是,如何却来了湖州?我找人探问过,他们当中倒是有人说,是听说咱们湖州有粮有衣,兰太守是个好官,这才不远赶来,但这到底有几分真,却是不好说。而且听说,又是听谁说。” 耿熙吾一番话,三老爷皱起了眉,“四郎的意思是,这当中有别人的手笔。” 耿熙吾沉吟着摇了摇头,“这个不好说,但是据我所知,湖广两地处处都遭了灾,可是湖州城保住了,湖州境内因为早有准备,所以损失最小,而且,世叔还是早在发大水之前,就上报过此事,可是……”可是没有人放在心上,除了湖州,没有任何一州府的父母官引起重视,做过准备,如今,湖州受灾最轻,当中很大的原因都要归功于早有准备之上,这些都是瞒不住的,到时追究起来,整个江浙官场只怕都要为之动荡。可是这个时候,若是将兰三老爷也拉下了水,湖州也出了事,那就不一样了。 听了耿熙吾的话,三老爷也是官场上的老人了,还有什么不明白了,当下不由叹道,“终是防不胜防。” “若当真是那些人的手笔,只怕这些灾民只是打头阵的,后面怕是还有不少呢。”陆詹的面色也愈加凝重起来。 “不管是不是别人的手笔,这个时候,父亲若是不接纳他们,到时,只怕都是个把柄。”兰溪听了半晌,终是出了声。 这个,三老爷又岂会不知,可是…….“我们是早有准备,但湖州就这么大的地界儿,我们的准备也只考虑了湖州的百姓,如今,其他州府的灾民都涌到了咱们这里,后面还不知有多少,我们要怎么接纳他们?又不是一句接纳就能了事的,还得安置,地方还好说,但是钱呢?粮呢?我往哪里去生出来?” 想到这种种,三老爷也难以淡定了。 “不管有多难,都必须安置。父亲,若是这当中有别人的手笔,我们也只能硬着头皮认栽,否则,我只怕还有更厉害的后手等着我们呐。”兰溪促声道。 “阿卿的意思是?”陆詹猛地扭头望向兰溪,眼中腾起一丝惊骇。 兰溪脸色沉凝着点了点头,“史书上的教训不少,百姓很简单,他们求的只是吃饱穿暖,丰衣足食,但若是吃不饱、穿不暖,甚至要到易子而食的时候,那就要出乱子了,而且,是大乱子。” 此话一出,三老爷和陆詹皆是面色大变,就连一贯淡漠的耿熙吾也皱起了眉头。 “既然怀疑这些灾民的到来当中有别人的手笔,就难保他们不会再出狠招。若是父亲将这些灾民拒之门外,他们定然心中有怨,如今他们没得吃没得喝,心中惶惶不安,若是再被有心人煽动两句,父亲……你觉得那会如何?前朝秦阳之变的前车之鉴不远啊,父亲!从灾民到暴民,不过只是一念之差,父亲,我们不得不防。” 听到此处,三老爷已经是神色俱震,脚下一软,便瘫坐在了椅子上,好一会儿后,才苦笑道,“可是能怎么样呢?我就算接纳他们,又能接纳到几时。”没钱没粮,一文钱,难死英雄汉。 “我们只需撑到朝廷赈灾的人来,就好了,不是吗?”兰溪却似没有多少不安,转向耿熙吾道,“师兄,京城可有消息传来?” 这些日子,兰溪以为大事底定,万事皆安,她便再未过问过这些事,只是掐指算算,京城的事也该有个定论了。 “前日收到了消息,朝廷的赈灾银已在路上。”耿熙吾道,至于这当中齐王斡旋,皇帝暗中支持,很是打了皇后一党大大的一个巴掌的事儿,却是没有多言。 兰溪听罢,不由更加成竹在胸,笑道,“既是如此,父亲便不用担心了,咱们至多再撑一个月。到时,咱们湖州虽是受灾最轻,可却是灾民最多的,要赈灾,自然先要从我们这儿开始。这个,当然还要有赖师兄斡旋了。”既然赈灾银已在路上,他们又早已事先知会过齐王,那这个被派来赈灾之人应是个稳妥的人吧?若是已经提前知会过了齐王,他还能放过这样的机会,那么这样的人也不要再去奢望紫宸殿里那个位置了,否则累人累己。 耿熙吾虽然有些不明白兰溪何处来的自信,但自然没有二话地点头答应。 眼见着耿熙吾点头,兰溪只觉得底气更足了,果然,赈灾之人那儿,师兄能够说上话。只要赈灾银和粮食一到,必定可以先到湖州。 “就算是这样,那这一个月呢?这一个月,我们要怎么过?”(未完待续。) 第二百五十三章 未卜先知 哪怕是只需要撑过一个月,但三老爷仍然是半分底气也没有,“就算是这样,那这一个月呢?这一个月,我们要怎么过?” “世叔先不必着急,我观阿卿神色,应是已然有了对策。”耿熙吾眸光轻扫,转向了兰溪。 兰溪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瞥了耿熙吾一眼,师兄这观人入微,倒已很得师父真传,倒是自己,还需再练练。兰溪这般想着,面上却未露分毫,道,“父亲如今担心的,无非是钱粮的问题,那自然好解决。” 兰溪说得轻松,三老爷却显然不这么认为,“你说得倒是轻松。这湖州城内的存粮有限,一日两日还能勉强凑合,却如何能撑得过一月去?而且,若是这背后有旁人的推手,这灾民只有更多的。” 三老爷出身青阳兰氏,他出生的时候,正是兰溪的祖父,兰老太爷正为年富力强的时候,彼时,兰老太爷已是全朝上下最为得重用的翰林学士,还挂着一个太子少傅的名头,可谓天子近臣,风头无两,兰府的日子自然好过。可以说,三老爷这一生,从来都是顺风顺水,偶有挫折,不过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实在算不得什么。银钱财物更是从未放在心上过,这还是头一回,因着这些个阿堵物捉襟见肘的,还有可能酿出大祸端来,即便三老爷心有城府,腹有点墨,这些年更是长进了好些,这一时半刻,也难免有些心浮气躁。 “景芝啊,稍安勿躁。要我说,你这真是烧了不少高香,这才得了这么个闺女,你瞧瞧,她只怕又有主意了。”陆詹笑笑道,一双狐狸眼半眯,似笑非笑地瞄了一眼兰溪,沉声道,“好了!丫头,你看你父亲都急成什么样了?你还是别绕圈子了,有什么主意,直说便是。” 三老爷也是关心则乱,这会儿听陆詹这么一说,忙定了心神,往兰溪看去,见她果然嘴角噙笑,神色淡然笃定,竟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他不由也是心中一喜,莫非阿卿当真又有了主意? 难得看她家老爹着急,兰溪还有些意犹未尽,但也知道此时不是时候,便也收起了小心思,略略沉吟后,道,“父亲,你应该知道,我那两个铺子,尤其是锦绣坊一直生意不错,每月里,也很有些进余。那钱放在手里,也无用,所以,我每每攒着一些,便请了曹叔给我寻摸些合适的庄子买了,这几年下来,湖州境内,我大大小小的庄子也买了不下十个,庄子上今年的收成怕是指望不上了,不过每个庄子上都建有仓库,库里……为以防万一,我早早都是备满了的。” 这话一出,即便是已经心有准备的陆詹和耿熙吾也很是惊了一番,莫说三老爷了,几人当真没有想到,兰溪居然几年之内,便已有了这么些私产,而且,还将在这个时候,起上关键的作用。 三老爷先是惊,而后心窝一热,便是欢喜道,“存粮可够?” 兰溪这回稍稍沉默了一下,才点头道,“咱们按着往常各地赈灾的标准去做,那自然是足够的。”换言之,若是管饱管够,那就不好说了。 不过,这也是情理之中,三老爷略一思忖,灾民的要求其实并不高,只要能够每日里有得吃,不至于饿到生病,挖野草啃泥土,更甚者,易子而食,那便一切大有可为。三老爷心下一定,这会儿已经是彻底转喜了,控制不住地咧开嘴笑道,“这就好!这就好!还是我家阿卿有办法,这回,是当真救了你爹,也救了这许多的百姓了……” “阿卿,你这以防万一怕不是一日可为,你……”陆詹却是拧着眉,目中精光四射,追问道。 耿熙吾也是目光一暗,悄悄望向兰溪,刚才兰溪的那番话,倒是让他想起了一桩事。陆詹和兰三老爷或是不知,但耿熙吾却是知道的。兰溪只怕不只在湖州有准备,就是嘉兴,她前些日子不是也还专门托他买了庄子,后来还专门派了长柔去帮她收粮。长柔如今虽然给了兰溪,但是若是他问起,能说的,长柔也从不会隐瞒。当然,想来,以兰溪的聪明,有什么不清楚?长柔能说的,自然也是兰溪认为没有必要瞒他的。而他对于兰溪的事儿,自然上心,所以就问了,便也知道了。嘉兴的那两个庄子里可也专门建了粮仓,而且就在发大水之前,收了满满几仓的粮食。 这会不会只是巧合呢?若不是,那阿卿莫非还有未卜先知之能不成?只是刚想到这儿,耿熙吾自己也不由一哂,真是脑袋不清楚了,阿卿……虽然聪明了些,狡猾了些,比一般的姑娘家有主见一些,但要说未卜先知,这……怎么可能? 兰溪既然敢说,自然早有准备,当下便笑道,“买庄子呢,是因为在我看来,这个最省事,也最保险,有田有地,若是来日我爹当不成官儿了,也饿不死我们一家。至于买粮嘛,我往年也买的,到了合适的时候,再卖出去,赚个差价,这些事儿就不细说了,父亲和师父可都是清贵的读书人,哪儿经得起这些铜臭味儿。只是往年收得没有今年多,毕竟……父亲和师父说来还是因为我的提醒,这才未雨绸缪的,难道便不允我未雨绸缪一回么?多买些粮食放着,有备无患,若是用不着,到时再卖出去便是,我并无损失。可是如今看来,倒还要感谢一回我的这一招有备无患了。” 兰溪的这一番话,还当真是半分不假,所以,即便陆詹仍然心有疑虑,但也只是深深看了兰溪一眼,不再言语了。 三老爷如今觉得事情有了章程,神色也松快了好些,“平野兄说得对,我家这丫头啊!还当真是我的福星。这一回啊,还多亏了她。” “可不是么?这丫头平日里就鬼精鬼精的,居然悄没声息地给自己攒了这么一份儿丰厚的嫁妆。”陆詹笑道。 又来了。嫁妆!这两老头这大半年来,说不了一会儿的话,就会将话题转到她的婚事上,好不容易,因着最近事忙,忘记了一段时间,今日怎得又提起了?兰溪嘴角抽了一抽,心思电转,忙岔开话题道,“咱们还是计议一番,这事情可还多着呢。”(未完待续。) 第二百五十四章 计议 事情当然很多,而且还很麻烦。 好在,一人计短,两人计长。三个臭皮匠,还顶一个诸葛亮呢。几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很快便将事情大致决定下来。 首先最要紧的一桩,便是运粮。兰溪的庄子虽然都在湖州境内,但最近的,也在湖州城外,自然要将粮食运来。这原本看来,并算不得一桩大事。但是如今的情势下,却是不好说。 “这事,还得交给四郎。”三老爷略一沉吟,便望向了耿熙吾。 耿熙吾自然没有二话,点头答应道,“世叔尽管放心。” 三老爷点了点头,“你办事,我自然是放心的。这粮食的问题倒是解决了,可是这被褥……罢了,我再下来想想办法,最不济将城内能用的棉花都收集到一处,再发动些人一起加紧做一做,总能凑合。” 兰溪也是点头,“咱们府里就有不少人手,布料和棉花,我的锦绣坊里都备了不少,倒是不需别的地方,咱们自己府上就能做好。这个事情,我待会儿去跟母亲商量个章程出来,被褥的事情,父亲直管放心便是,坏不了事儿。” 三老爷听得眼前一亮,可不是么?这府上的婆子、媳妇子,还有丫头们就是现成的人手,却不需再去外边儿折腾。不过…… “不过,这可是额外的活计,而且又得加紧了地赶,这赏钱什么的,可得给得足足的。”兰溪倒是很懂得用人之道,当下便要起了好处。 三老爷心里高兴,自然忙不迭地应道,“应该的,应该的。告诉你母亲,要多少银钱,直管往外院账房上支便是,只一点,让她们都给我加紧了干活,这可是等着呢。” “父亲放心。”兰溪达成了目的,便也应得很是爽快。 陆詹却是若有所思地望着兰溪,笑道,“你这棉花和布料什么的,不会也是一早便备好的吧?你还做了哪些个防患于未然,索性便跟我们说得痛快,也省得我们一会儿再一惊一乍的。” 兰溪眨了眨眼,又是小狐狸般的笑,“敢情师父才是什么都知道呢。除了这个,也就一项,再无别的了。我早先还让于大夫多备了些药,如今看来,只怕当真能用上了,这个药,我可不会发那不义之财,到时赈灾银下来,父亲只需按市价算给我便是,至于我保仁堂里的大夫,到时必然会到安置点照应着,诊金什么的,倒是不必了。” 三老爷如今已经不知道还能怎么惊讶了,慢慢转动了眼珠子,有些无奈地道,“平野兄,我这好好的闺女儿,如今怎么还真掉进了钱眼儿里,出不来了?” 陆詹却表示很淡定,“商人重利轻别离,我们阿卿即便是掉到了钱眼儿里,也绝做不成那奸商。” 兰溪表示,这话里,她可听不出半点儿的夸奖。 一时差不多都商量出了个章程,三老爷和陆詹各自揽了一处去忙活,兰溪却亲自送了耿熙吾出来。 眼看着侧门就在眼前,耿熙吾停下步子,微侧过头,低声问道,“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兰溪眨眨眼,略略扬起小脸望着耿熙吾。他们正停在一棵枝叶繁茂的树下,头顶绿荫如盖,荫蔽了月光,不远处的气死风灯在微风清徐下,轻轻摇摆,偏偏耿熙吾逆光站着,那一霎晕黄也太过昏暗,照不亮他半隐在阴影中的面容,兰溪只是觉得,那双正凝视着她的眼睛很亮,亮如天上星子。 兰溪垂下眼,却觉得有些好笑,真没想到,师兄居然这般了解她。可是,这好笑的背后,心里的感觉却有些奇异,但偏偏说不出,道不明。 既然一时间说不清楚,兰溪便也索性撂开不去多想,毕竟当前还有更紧要的事。 “师兄,我心中总有些不安。若是当真如我们所料,这背后有人推手的话,你这趟出城运粮,只怕不会太平。” 耿熙吾眼中幽光暗闪,闻言,却是神色淡淡地点了点头,道,“你放心,我心中有数。” 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神色淡淡,语调也淡淡,但兰溪不知为何,却悄悄松了一口气。他说心中有数,那必然就是了。说到底,师兄比她能干何止一倍,她能做的,不过是担心,而师兄,却能切实地解决她的这种担心。 兰溪点了点头,“不管如何,万事小心。” 耿熙吾自然点头,淡漠从容,但兰溪却分明感受到了慎重,一诺千金。 送走了耿熙吾,兰溪也不敢耽搁,趁着夜色便回了晴明居。三太太早看出今日有事,心中正不安,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结果,没有等回三老爷,反是等到了兰溪。 事态紧急,兰溪也不耽搁,简短几句说明原委,便转入了正题。 三太太一听,略一敛眉沉思片刻,便道,“这倒是没什么了不得的,府里的婆子丫鬟哪一个都学过些女红,这被褥要做起来倒也不难,明日一早便安排下去便是。” 兰溪点头,“我一会儿便让人去传话,让曹掌柜明早便安排着将棉花、布料都送了进来。” “至于这赏钱,我看……就按件计吧!” 兰溪心中一叹,母亲终究是掌管内院日久,这些事行起来比她要有章法多了,她只想着要来赏钱,却没想着,该如何个赏法。母亲这个法子,自是极好,不过……“不过母亲,这交来的东西要领赏钱,自然还得有个标准。便安排母亲院里两个妈妈帮着掌眼,只要过得去的,才给赏钱。” “这样便更周全了。”三太太点头。 母女俩又低声商量了几句,直到夜深了,兰溪便索性连娴雅苑也没有回,就歇在了三太太院里。 第二日一早,事情一宣布出去,不只三太太母女俩,就是整个兰府内院都炸了锅。主子发了话,给她们挣赏钱的机会,而且这被褥做起来也不难,当下整个兰府的大姑娘小媳妇儿老婆子们个个摩拳擦掌,自总管的林妈妈那儿领了材料,往家做去。到半下午的时候,已经交了好几十床被褥,三太太清点完毕,便着人装车送去了府衙,三老爷一看,这法子果真可行,当下便放了心。 待得稍晚,耿熙吾安全运回第一趟粮食时,三老爷更是彻底松了一口气,一直阴郁的脸上也终于带上了一丝儿笑影。(未完待续。) 第二百五十五章 失踪 接下来的几天,忙碌但却充实。只是,有些出乎兰溪的意料,除了忙碌,一切都是按着计划行事,没有出现以为会有的意外,耿熙吾的运粮之行,每日里,都是风平浪静,没有预期的不太平。 恍惚间,兰溪也在这样的平静当中,有些不自信起来。或许是她想错了,也或许,是他们之前便想错了,各地的灾民往湖州涌来,背后并无推手,也许当真只是巧合,当真只是因为湖州受灾最轻,又能得到最妥善的安置,所以,灾民们闻风而动,纷至沓来。也许,最开始是有推手的,只是如今见情势不妙,所以收手了? 兰溪不知,但心里却隐隐的不安,总觉得,这一切的平静,更像是表象,随时都可能崩塌碎裂的假象,暴风雨前的宁静。 这一日,在耿熙吾将粮运回,被三太太差人请到府中用饭时,兰溪便将心中的疑虑尽数说出,但眉宇间的担虑却是半分未轻。 耿熙吾沉吟半晌,却也只是回了一句,“也许并非收手,而是观望。” 兰溪便知,原来师兄也是担心着的,是啊!那些人也许根本就没料到他们居然还有余力能够安置这么多的灾民,所以,一时间还在观望,并未采取措施。可是……如果是这样的话,只怕这平静的表象很快就要被打破了。 几日前,朝廷派出的赈灾队伍便已在路上,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 耿熙吾眉心一蹙,他知,阿卿是个多么聪明的女子,轻描淡写的一句“放心”没有办法抚平她眉宇间打的愁结,但他还是不得不说。“阿卿,用不着太过担心,我心中有数,必然会处处小心。至于其他,至多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兰溪点头,即便是心中不安,也知她的忧虑除了让自己不好受之外,于事情,并无半点儿助益。 而就在第二日,兰溪的不安和担虑便得到了应证。而那个告诉她,他心中有数,必然万事小心,让她放心的人,却失了约,未能回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四郎人呢?”这一日,耿熙吾率人至兰溪的某处庄子上运粮,那处庄子较为偏远,位于湖州城北三十里地外的一处山隘之中。因为路途较远,他还特意早了一个时辰出发,按理,在酉时便该回返。 然而,到了时辰,人、粮皆无踪影。兰三老爷起初并未觉得不妥,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便愈发的不安,待得到了戌亥之交,人还没有回来,三老爷终于是急了,忙让几个心腹家将带了人出城去迎。 过得两刻钟的时间,人是寻回来了,却只有老崔带着一队人,护送着粮食先回了,当中却并无耿熙吾的身影,三老爷当下便黑了脸。 这事儿,三老爷也不敢瞒着,当下便着人往三柳巷去报信。想了想,又叫了一人去兰府。不一会儿,陆詹和兰溪都被惊动了,双双赶至。在陆詹和兰溪来之前,三老爷已经仔细询问过了老崔,但是待得陆詹和兰溪前后脚进了府衙,还是不等三老爷解释,便径自朝着老崔促声问道,师徒俩面上皆是一脸急色。 老崔如同之前一般的不修边幅,一身衣裳虽说不上破烂,但也不干净,可是,兰溪一眼看到的却是老崔不同于寻常的,横眉怒目,满是狠厉的脸色,还有脸颊上那道皮肉外翻,显见已经处理过,但仍然觉得血淋林得有两分狰狞的伤口,不安,膨胀到极点,兰溪的心,便是“咯噔”一沉。 听得陆詹的询问,老崔那双如同狼一般的眼睛里,更是极快地掠过一抹厉色,狠声道,“原本无事,我们提早一个时辰从城里出发,也不过午时便到了那处庄子,庄头早得了信儿,一早便已备好了粮食,等着我们了。大家七手八脚把粮食搬上车装好,又很快用了饭,也不过在庄子上耽搁了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就又从庄子上出发了。一路上都太平得很,但耿四却一直很小心。结果到了血枫谷的时候,便出事儿了。” 近几年,暗地里随着陆詹在周边游历,兰溪对湖州一带的地形算是颇有了解,老崔口中的血枫谷她也是知道的。离湖州城不过十里地左右,因长满了血色红枫而得名。但那里树茂林深,山谷又很逼仄,从前的兰溪不懂,但如今她随着陆詹可算是博览群书,即便是兵书战策,她也看过一些,这样的地形地貌,最利于伏击。 这么一想,她便急急望向老崔,道,“可是有人伏击?” 老崔一双眼,复杂地凝视了兰溪一瞬,而后,神色有些沉重地点了点头,道,“个个都是一副难民流寇的打扮,有几十号人,皆是壮年汉子,口中喊的也是杀尽天下狗官。可是……难民流寇?放他娘的屁!难民流寇的身手会那般好?即便个个都刻意做了一副流民样,可那把子像是使不完的力气,哪里却是被饿着的?” 老崔说着,不由爆了粗口,兰溪却也是心有戚戚焉,若是难民流寇,只怕也不懂得借这地利之便,以兵法谋之了。不过,以师兄的心智,断然不可能束手就擒才是。 “当时我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我们这边除了我们几个,其他的府兵哪里是打过仗的?没有办法,耿四便带了我们剩下的几个人断后,让我带了人护粮先走。”老崔说到这个,仍觉心中憋屈,那时若非耿四搬出了军令,他可做不来这样丢下同袍,临阵脱逃之事。 兰溪心绪复杂,看来,那些人终是耐不住,动手了。可是,师兄…… “我已经让冯奇他们带人过去了,四郎有勇有谋,身手又好,应该不会有事的。”三老爷一边说出自己的安排,一边安慰面上不太好看的陆詹,道。 “若不是兰太守拦着,我老崔就回头去找耿四了,让我在这儿守着,真他娘的不是滋味儿。”老崔一脸郁闷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狠狠抹了一把脸。 兰溪这才看见老崔的一条胳膊有些不自然地耷拉着,显然是受了伤,只怕这也就是之前师兄让他先护粮回来,而父亲也不让他去寻人的缘由了。 屋内沉寂下来,他们如今能做的,也唯有等待。 而这等待的时间,自来是漫长而难熬的。待得冯奇几个回来复命,兰溪觉得恍似已经过了一年,然而,这样的等待,仍然没有一个好的结果。耿熙吾,失踪了。(未完待续。) 第二百五十六章 计中计,连环计 耿熙吾,失踪了。 冯奇带着人赶到之时,血枫谷内已经安静无声,显然有人做过清理,能被人瞧出端倪的痕迹,皆被人尽数抹去。留在现场的少数几具尸首果真是面目黄瘦,饿了许久的,倒当真有两分难民的样儿,而耿熙吾却不见了踪影。不只耿熙吾,包括他手下的还有四名耿家暗卫,也销声匿迹了。 兰溪听到这儿,不知为何,却悄悄松了一口气。以她对耿熙吾的了解,她几乎可以肯定,师兄定然无事。只是……他为什么不回来?又是去了哪里?干什么去了?兰溪心绪电转,奈何,此刻即便是如同老狐狸一般的陆詹也是一筹莫展。唯一可以安慰自己的,就是至少没有找到他们的尸首,没有消息,便算得上是好消息。 只是,兰溪想着,这盘棋,只怕刚刚开局。接下来的后招,该是什么呢? 没有人知道,府衙里到底出了什么事,这一夜,知府大人一直待在府衙里,彻夜未归。府衙内,平日里知府大人议事的书房内,烛火,彻夜未熄,然后,天微微亮的时候,守门的兵将正倚着城墙打盹儿的时候,被人叫醒。睡眼惺忪中,迷迷糊糊地看见有一队拿着知府大人手谕的士兵悄悄出了城门,似是还押送着什么人。 晨光破晓,自从大水过后,****都是晴空万里,艳阳高照。这天气,放在盛夏,本是常事,但因着是在大灾之后,便让人有些吃不消。 而城内,这时,不知从哪里,却悄悄流传起一个传言。 说是昨日湖州城的官兵在城外巡防时,与一伙儿难民起了冲突,一言不合,竟拔刀相向,杀了好几个难民。 不一会儿,却又有传言说,那根本不是什么难民,而是流寇,是来抢粮食的,官兵与他们打斗的时候,一时失手杀了几个,也是情有可原。 有人说,湖州知府是个爱民护民的好官,他手下的官兵定然也不会滥杀无辜。 又有人说,什么爱民护民的好官?若是当真爱民护民,他治下,怎么还会有被逼得没法,只能抢粮的灾民?说到底,即便是流寇,也都是被逼出来的,这湖州知府,也不过是个沽名钓誉之辈。 一时间,各种传言甚嚣尘上,湖州知府,却自始至终沉默着,并未出言澄清。城门外的灾民安置点,仍然有条不紊地派着粥,施着药,原本有些心存疑虑的,见状也不敢当那个出头鸟,兀自观看着。当然,他们不知,城外的灾民中,却混进了好些个生面孔,有些被挑起的刺儿,也有些被按下的茬。 转日,三太太连日劳累,今日起早,便觉有些精神不济。兰溪自告奋勇,帮着三太太到城外安置点施粥,三太太略一沉吟,便也答应了,只交代了兰溪千万小心行事,善名可留,却不可坏了规矩。 兰溪自然点头应好,带着人到了城外。兰府施粥的那些个婆子媳妇儿,已随着三太太做了好些日子,自然都是做熟的,也无需兰溪吩咐,便各自忙活起来。兰府施粥,从来都要筷子站得住,所以,灾民们都很是亲睐,不一会儿,便排了长长的队伍。 不一会儿,施完了粥,兰溪站在原处,四处看了看,见这安置点各处倒是井然有序,想是三老爷、陆先生等人定是很花了一番功夫的,便不由暗自点了点头,正打算着打道回府,安置点的偏西处,突然闹腾了起来。隐隐听到什么,“……这粥里有毒,吃死人啦……”“还有什么杀人偿命的……” 兰溪皱了皱眉,远远地便瞧见好些个人朝着自家粥棚处涌来。 “姑娘?”被三老爷派到兰溪身边的,唤作胡涛的一个家将走上前来,低声请求示下,就是兰溪身边一直淡漠着神色的长柔也朝前跨了一步,挑眉等着兰溪示下,他们都看出来,那些人很明显是冲着他们这里来的,而且只怕是,来者不善。 兰溪略一沉吟,却是轻轻摆了摆手,示意不用退避。她倒是要看看,这回布的,是怎样的局。 人群渐渐地近了,人群当中簇拥着一个妇人,手里抱着一个瘦得皮包骨一般的孩子,手里还牵着一个,正呼天抢地地哭着,“当家的……你若有个好歹,可让我们娘仨儿怎么活啊?” 兰溪挑眉看去,便瞧见那些人用破木板抬着一个人,竟是面皮紫青,牙关紧咬,兰溪当下一挑,凑近长柔耳边,低声吩咐了一句。 长柔略一踌躇,看了看那越走越近的人,眼中有些挣扎,片刻之后,在兰溪坚定的目光下,她一咬牙,转身走开了。 而那些人终究是被兰府的家将挡在了离兰溪几步开外之处。胡涛快步上前查探,很是喧嚷了一阵,其实兰溪已经大致猜出了个大概,果然,不一会儿后,胡涛面色难看地来回话了,“那躺在木板上的是那妇人的丈夫,说是刚刚喝了咱们府上施的粥,便是腹痛如绞,才一会儿便倒地不起了。有些人说看那男人的面色,应是中了毒,就嚷嚷起来,说是咱们府上的粥里下了毒,便一起涌了过来,要让我们给个公道。” 兰溪挑起了眉头,倒是与她猜测的大致一样,今日当真幸好,是她来了,而不是她娘。虽然有些不孝,但今日她娘身子有些不适,当真是老天保佑。 兰溪这边正在胡思乱想,那边,人群里却已有人道,“你们谁是主事的?如今人都倒下了,就是喝了你家的粥才成这样的,怎么也得给个说法吧?藏着躲着的,莫不是想要不认账?这人命关天的,我们即便遭了灾,也是条人命!而你们即便是官家,也不能草菅人命不是?” 兰溪心里暗叹,这厉害啊,一上来,便是一顶大帽子。 人群中,便有人小声交头接耳起来,“这是谁家的粥棚?怎么就能干出这样缺德的事情来?” “这呀,就是兰家的粥棚。” “兰家?不是说,这湖州的知府也是姓兰,这姓可少见,莫不是……?” “可不就是他家么?昨日便听说,府衙的官兵杀了几个难民,还硬是推说成了流寇,我原还不信,想着,这知府老爷是个好官,如今看来,却是不好说啊。” “这不能吧?他一个当官儿的,何必……” “这谁知道啊?他们当官儿的,总不知在做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只是,却太不把我们老百姓的人命当人命了…….”(未完待续。) 第二百五十七章 应对之策 人群里,你一言我一语,或有心,或无意,或故意诱导,或被人牵着鼻子走,倒是成功地将事情尽数引到了兰三老爷的身上。 兰溪即便隔着些距离,也听到了那么一两耳朵,何况,即便什么都没有听到,用猜的,她也能猜到个大概。事情走到这一步,对方的布局,兰溪也算看懂了个七七八八,无非四个字,众口铄金。 只是,耳听着,人群里对兰三老爷的议论声越来越是激愤,污言恶语,层出不穷,已是民情激愤,兰溪却还能稳得住,兀自镇定着,泰然自若。就连她身边的胡涛也不由频频看向自家这位姑娘,暗暗纳罕这位的表现实在异于常人。 “胡护卫。”而显然,他的频频注视却是早已落在了兰溪眼底,淡淡的一声呼唤让胡涛不由一怔,连忙拱手垂头,沉声应道,“姑娘有何吩咐。” 兰溪目光仍然望着人群之中,并未转头看向胡涛,只是语调淡淡地道,“今日之事。你怕已是心中有数,待会儿若是闹将起来,你且不用管我,但还请眼明手快,老爷与咱们兰府的声誉,便要多多仰仗胡护卫了。” 胡涛先是狐疑地一锁眉心,一时没有明白兰溪话中所指,待得略一细想,却是神情巨震,再看得另一头,长柔正快步回返,身后还跟着一道人影,青衣清癯,温文尔雅中见两分仙风道骨,正是这几日将难缠的瘟疫一手控制下来的于大夫,胡涛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本就是个聪明人,否则也不会一直待在兰三老爷身边,还成为了心腹,当下,便是抱拳恭声道,“但凭姑娘吩咐。”心下却在暗忖,难怪了,老爷会这般看重五姑娘了。 兰溪虽然不如胡涛习武之人耳聪目明,但是待长柔和于南星走近之时,她还是瞧见了,当下,嘴角的笑意里便多了两分深意。长柔和于南星到得兰溪身侧,一个垂首抱拳,一个拱手作揖,便算得是向兰溪见礼了。兰溪也浑不在意,只是笑道,“有劳你了,于大夫。” 于南星本就对兰溪心存感激,这些年更是多了些信服与崇敬,想来,方才长柔已经将情况跟他说明了,当下听了兰溪的吩咐自是没有二话,点头应了下来,背着药箱,在长柔的护持下,挤开人群到了里边儿。 垂首看了那躺在木板上面目青紫的人,于南星便是一皱眉头,而后,很快蹲下身来,一手便扣住了那人的脉门。 “你干什么?你要干什么?”人群里便有人叫嚷起来,那男人的婆娘更是面目狰狞地就要扑上前来,却被长柔轻易地横臂挡住了。 趁着这个空档,于南星又很快地摸了那人的颈侧,翻了翻那人的眼皮,然后,兰溪便见着他松了一口气,朝着自己点了点头。兰溪心中有数,朝身侧的流烟轻瞥了一下。流烟会意,便举步上前而去。 而这时,人群再度喧嚷推挤起来,双拳难敌众手,一时间,便是长柔这般的高手也左右掣肘起来。 “这是保仁堂的于大夫,他来自然是给人看病的。你们不是说人中毒了吗?难道便不想救了?”流烟走上前来,脆声道。流烟这些年跟着兰溪,又有秦妈妈教导,长进确实不少,这时,即便她心里边儿直打鼓,但是面上却是半点儿不露,更是流露出几分威势来,不由便稍稍镇住了场面。 “这个于大夫我认得,这几日不就是他给那几个生了病的看视么?听说瘟疫也给治好啦。”人群中便有人低声议论起来。 “瘟疫也能治好?那岂不是医术超凡?” “就算医术超凡那又如何?他既然是知府大人请来的,自然是站在兰家那边的,岂会当真好心地给人看视?怕是一会儿动了手脚,便要灭口才是真的吧!”人群当中便突然有人唱起了反调,兰溪眸中精光一闪,便往声源处看去,奈何,人群熙攘,那人想必又是刻意隐藏,兰溪一时却没能确认究竟是哪一个。 只是,边上人影急掠,待得兰溪再定睛去看时,原本站在身边的胡涛却已不见了踪影,兰溪的心便又放下了一些。 “是啊!谁知道是要救人还是要害人啊!” “不能让他治!” “对啊!不能让他治!” 很明显,人群又被鼓动了,流烟不由有些慌了,但想着自家姑娘让她处理这事儿,便是对她的信重,关键的时候,她可不能掉链子啊。这么一想,她一咬下唇,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目光在躁动的人群中逡巡,便一眼看见了那趴跪在木板边上痛苦的妇人,还有她身边两个紧揪着她的衣裙,一脸怯生生,小声哭着的两个孩子身上,目光一亮。 “治不治的,却由不得你们说了算。这位嫂子,于大夫可是有法子救你家这位大哥,你是让治还是不让治。当然了,要治的话,就得赶紧,若是耽搁了,即便是能治的,也治不了了。” 此话一出,各方的声音便是一静,是啊,治不治的,却还得人家家里人说了算。 那妇人哭声一静,似是失魂落魄一般抬起眼来,讷讷问道,“还能治?” 那空洞无助的眼神看得流烟也不由心中动容,快步挤到她身边,将她僵冷的手一握,道,“自然能治。于大夫可是神医,他说能治,自然便能。” 那妇人原本如同死水一潭的双眼中又燃起了几许希望的光,左右游移着,终于落在了身边的于南星身上,满怀希冀又忐忑地看了过去,“大夫,我家当家的,真的还有救?” “嗯。”于南星点头,淡漠、坚决而自信。 那妇人已经灰败下去的脸色便瞬间又被希望振作,她“扑通”一声便跪了下去,朝着于南星一个劲儿地磕起了头,“求大夫救救我家当家的,若是大夫能救了我当家的性命,便是我们一家的恩人,小妇人即便是当牛做马也要谢过大夫。来,阿牛,妞儿,快给大夫叩头,求他大发慈悲,救救你们爹爹。”说着,便拉了两个孩子跪下,朝着于南星磕头。 于南星自然不肯受,与流烟两个七手八脚将人拉了起来,“既然嫂子信我,那我便勉力一试。”(未完待续。) 第二百五十八章 峰回路转 “既然嫂子信我,那我便勉力一试。” 于南星的话,说得谦逊,但兰溪却是知道他的,他能说这话,便是有了九成的把握。 而再环顾四周,那妇人听了,自是感激不尽,点头如捣蒜,一边谢着便又要扑跪下去磕头,终是被流烟死死拦住了。而其他的人,见人家家里人都同意了,即便是想拦,却也无从拦起,不由都面色讪讪地住了嘴。 于南星方才已仔细查看过男人的状况,心中已然有数,如今得了人家婆娘的许可,当下便放开手脚来。从医箱里取出一个陈蓝色的卷起的布包,展开之后,布包里赫然一整套的银针,粗细长短,不足而一,却都在阳光之下闪着光亮。 众人屏气凝神地看着,只见他下手极快,手起针落,几乎让人看不清动作,男人的手上,额头、鼻间,甚至头顶穴位都被扎入了银针,然后,于南星便聚精会神地轻轻转动起那些针来,极为仔细小心,用力的大小,入的长短分寸,皆要拿捏恰当,错不得分毫。 才不过短短的顷刻,在场众人都不由屏住了呼吸,不敢言语,小心在一旁观看着,眼看着于南星不过一会儿,竟已是满头大汗,看在眼里,自然心中各有计较。 又过得一会儿,于南星将那些银针一根根拔出,待得最后剩下脑门一根时,他稍稍顿住动作,深吸一口气,将那银针一拔。 木板上原本如同死人一般仰躺着的人,突然上身用力一弹,再往边上一扑,“哇”地一声,便吐出一大口血来,却是黑浸浸的颜色。 “当家的——”那妇人哇地一声,哭嚎着扑了上去。 边上众人也是一片哗然,心想着,这莫不是不好了? 却见着于南星神态轻松地站起身来,抬起衣袖轻轻拭去额上的汗,眉宇舒泰地道,“这口淤积的毒血吐出,便是没有大碍了,接下来,不过再辅以汤药,将余毒尽数排出,再好生调养些时日,便可大好了。” 众人听了,都是一惊。忙看过去,果然见着那原本一脸紫青的人,这会儿虽然脸色还是苍白,却已多了生气,而一双眼,更是翕合着,慢慢张了开来,还虚弱地朝着边上哭泣不止的妇人道了一句,“他娘——” 众人不由唏嘘,这是当真活过来了?真乃神医啊!这么一想,众人望向于南星的目光便多了些敬畏。 “于大夫,姑娘说了,这位大哥既然还得辅以汤药,小心调理,在这儿的条件却是达不到的,不如将他们一家搬到药铺的后罩房里去,那里有专司的药童照看着,总要好过这里。你看……”流烟得了兰溪的示意,走到于南星身边,轻声询问道。 于南星隔着人群,遥遥朝兰溪所站之地望去,心中百味杂陈,却是点头道,“姑娘想得周到,自该如此。” 流烟自然又过去跟那一家子说了这个事儿,那妇人先是惊愣,而后便是喜得什么似的,不顾流烟的阻拦,便跪了下去,朝着于南星处用力磕了几个响头,方才又在流烟的示意下看清了兰溪所在,又转向了那个方向,俯下身去,又是几个结结实实的响头。两个孩子,小的那个还好些,如今年纪尚幼,并不懂得许多,大点儿的女孩子却已经是知事的年纪,便也跟着她娘磕了好些个头。 直到流烟将人扶起,将这一家子交代给安排来送他们去药铺的人,这才作罢。 将这边安置妥当,流烟这才转向那些个神色已经有了转变的众人,道,“刚才的情形大家都见到了,若是我们兰府下的毒,我家姑娘作何还要大费周章请于大夫给人解毒?再说了,若是当真是我们兰府下的毒,只怕喝过粥的人,却不只那位大哥一人,为何却只有他一人有事?还有,将毒下在自家施的粥里,那不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么?又没有半点儿的好处,大家想想,是与不是?” 流烟本就是个口齿伶俐的丫头,一番话说得那是在情在理,每说一个理由,原本喧嚷的人群中便是一阵唏嘘。 众人也隐约察觉了今日这桩事的不合理之处,不过……“那怎么会好端端的就中毒了呢?有人下毒这总是错不了了吧?” “究竟是什么人下的毒?这般心狠手辣就要害那位大哥的性命?” “自然不是为了害那位大哥的性命,而是要嫁祸给我们兰府。” 流烟这话一出,人群中又是一阵喧嚷。 “嫁祸?”这么一想,可不是么? “我家老爷心系百姓,倾全城之力救助灾民,只要来我湖州城投奔的,从不分贵贱,尽数接纳。我们太太每日里都要到城外施粥,大家都知道,大家前些日子不都还叨念着我家老爷是青天大老爷,救民于水火么?” “是啊!兰太守是个好官儿,他怎么会下毒呢?” “是啊!我们刚才也是糊涂了,这人怕就是想要嫁祸兰家,毁了兰太守的官声呢,用心之毒可以想见。” “都是我们,险些怪错了好人。” 峰回路转,兰溪悬起的心总算稍稍放了下来,回过头,便见着于南星神色不定地走了过来,她不由微微笑道,“于大夫这是作甚?救了人的性命,又被奉为神医,莫非不是该高兴么?” 于南星却是神态恭敬地拱手作揖道,“这一切皆得益于五姑娘,五姑娘大恩,实在无以为报。”于南星虽算得是个痴人,醉心医术,但他并非不通人情世故之人,更非傻子,方才的一切,他看着也觉惊心,稍有不慎,怕是就会酿成大祸事。偏偏这年纪轻轻的姑娘却是谈笑间,扭转乾坤,不只轻易化解了危局,经此一遭,于南星是知道,保仁堂的局面也就此打开了,这个姑娘的手段,可见一斑。 兰溪嘴角微扯,深深望了于南星一眼,“也许,这神医之名,本该就是我欠于大夫的,如今,不过借势归还罢了。而且,于大夫再世华佗,实至名归。” 于南星听罢,敞开心绪,笑言作罢,也是,反正欠兰溪的多了去了,还不完,也不急着还。 两人正说笑间,胡涛匆匆赶回,脸色却不太好看。(未完待续。) 第二百五十九章 默契 胡涛的脸色不好,光看这个,即便他什么都不说,兰溪也猜到结果不太好。 果然,胡涛下一刻便是面有愧色地在兰溪跟前跪下,双手抱拳,道,“本来已经抓住了人,哪儿料得他嘴里藏了肚囊,属下没有来得及……无论如何,都是属下失职,还请姑娘责罚。” 兰溪眉眼间只是掠过一抹淡淡的失望,而后便是洒脱地一挥手道,“那也无妨,我估计那也就是个小喽啰,即便抓到了也问不出什么,对方想来早就想好了,不会留下什么证据。”不过,下黑手的到底是什么人,她是大致知道的,只怕对方也能想到,大家心知肚明,不过是没了证据,一方没法兴师问罪,另外一方却可装作全然不知,即便问到头上,也可抵死不认罢了。 胡涛听了这话,总算稍稍松了一口气,“多谢姑娘宽宏。” “我似乎来晚了,是错过了刚才发生的什么事吗?”一道嗓音骤然响起。 兰溪双眸一亮,嘴边便展开笑来,“师兄!” 一道身影信步而来,沉蓝直裰,墨发玄眉,单手习惯地背负身后,一双眼若寒星,如同深不见底的黑潭,内敛锋锐,不是耿熙吾,又是哪个? 兰溪便不由迈开步子,迎了上去,步子轻快而急切,神色间更是难抑的欢喜。“师兄,你回来了?事情可是都办妥了?” 兰溪面上的欢喜不似作伪,前日夜里,耿熙吾自血枫谷失踪,她忧心忡忡,如今见着人平安无事,心中欢喜自是不必说,但偏偏听得后一句,却有些怪异,好似耿熙吾并不是无故失踪,而是去办了什么事一般。 耿熙吾见着兰溪,目光中泛起一丝柔色,嘴角轻勾,点了点头,道,“嗯。此间之事,且先不说。我刚才来时,便见这里人群聚集,但又很快散去,你又这般作态,可是出了什么事么?” 这般小事,兰溪自认能够解决,还用不着劳烦耿熙吾,何况,如今事情已了,兰溪自然更加不放在心上了。“也没有什么。不过就是有人见不得咱们好,找了点儿事儿罢了,回头再说。倒是师兄,正好于大夫也在,不若一同回城,请于大夫给你号号脉?你前日在血枫谷中一番恶战,你总装得若无其事,我是不会武功的,看不太懂,但老崔却悄悄跟我说,你似乎气息有些阻碍,怕是受了伤,故作无事不让我们知道呢。我昨个儿听说就骂了他一夜,看出来了也不早说。若是早知如此,便说什么也不该让你去办这件事,如今看你,脸色倒真是愈发不好了。” 这么一说,兰溪眼中便也染上了急色,连忙催促道,“哎呀!咱们别这儿站着说话了,快些走吧!”说着,又朝于南星屈膝道,“这事儿,还要有劳于大夫了。” 于南星自是没有二话,背了药箱,便随胡涛一道上了后一辆马车。 兰溪站在原地,睁着一双凤眼瞪着耿熙吾,“师兄倒是很会逞强嘛。” 因着兰溪的关心,耿熙吾正心下熨帖,如今见她神色娇恣,发着小脾气的模样,也只觉得可爱,心中暖暖,眸色便不由又柔了两分,听得这一句,也没有半分异色,只是嘴角轻勾,语声轻柔道,“那事,只能我去办!我心中有数,只是小小的气息阻滞,并无大碍,你尽管放心便是。” 放心!放心!又是他心中有数,让她放心。兰溪一听这话,就来气。他之前可也这么说的,结果呢?他让她放心,结果等来的却是他失踪的消息,当时可当真是吓得够呛了。虽然,后来人是回来了,但是兰溪心里始终堵着一口气,这会儿,又被这么一激,这口气便又窜了上来,狠狠瞪了耿熙吾一眼,便踩着略重的步伐,让流烟扶着上了马车。 耿熙吾不由打了个愣怔,望着被甩下的车帘发了一会儿呆,心里想着,这姑娘的小性子也真是够烈的,日后怕还当真是惹她不起,也罢,都让着她些也就是了。 耿熙吾的伤果然没有什么大碍,但于南星是个聪明人,自然看出这位耿四爷在兰溪眼中的分量,是个要紧人,所以很是仔细地把了脉,这才松了一口气道,“四爷的底子厚,没有大碍。我如今用银针梳理受阻的气息,再辅以汤药,不需几日便无碍了。” 听得于南星这么一说,兰溪板了一路的脸总算稍稍松动了一些。 耿熙吾深深看了一眼,便很快移开目光,朝着于南星深深一揖,道,“如此,多谢于大夫了。”至于这谢的是于南星的诊治,还是有些别的其他,那就两说了。 但于南星却是心领神会,当下,嘴角意味深长地一勾,却是忙迭声推辞道,“耿四爷言重了。我先为你扎针。” 于南星刚刚为耿熙吾扎针梳理了受阻的气息,银针刚刚拔出,得到消息的陆詹和兰三老爷二人便已相携而来,都是面有急色。 眼见着于南星正将银针从耿熙吾颈侧的穴位中拔出,陆詹的神色便变了,“四郎,你受伤了不成?” 耿熙吾极快地给兰溪使了个眼色,便轻描淡写道,“小伤!于大夫已经诊治过了,没有大碍,吃几帖药也就好了。” 然而陆詹却不怎么放心,脸色仍然不好,“你这孩子,既是伤着了,不管大伤小伤,你歇着便是,要找我们派人去叫便是,而且为师跟你兰世叔近日都在府衙忙活,你却做什么还跑去了城外?” 兰溪目光一闪,惊疑地扫了耿熙吾一眼。师兄一回来,便去了城外? 耿熙吾的脸色有一瞬间的变,却是轻咳了一声道,“我先去了兰府,叔母说今日她有些不舒服,所以让阿卿替她施粥去了。我想着城外毕竟灾民聚集,情况复杂,左右师父和世叔也还忙着无法脱身,我便先去城外接阿卿去了。” 这话一出,陆詹一噎,神色便有些异样,目光在耿熙吾和兰溪面上扫过,很快,便成了潜藏的欢喜。 三老爷也是一愕,很快便遮掩般笑道,“正是。阿卿一个姑娘家去那里,即便带了护卫,也不是很妥当,我也正担心着呢。四郎想得周到,世叔先在此谢过了。” 耿熙吾自然忙称不敢。 兰溪狐疑地看着面前这三个老老少少的男人,总觉得他们好像在瞒着她什么事似的。但她满腹的疑虑未解,便已被三老爷一句话带开,只能暂时压在了心底。 “四郎,如今,事情可都妥当了?”(未完待续。) 第二百六十章 内情 “四郎,如今,事情可都妥当了?” 三老爷忙问道,问的问题与之前兰溪问的一般无二,想来,这是他们大家都急于知道的事情。 耿熙吾这回没有沉吟,点了点头。“一切妥当。” 原来,那日耿熙吾在押送粮食回城的路上遭到伏击,起初因为既要护着粮食,又要与人缠斗,加上运粮队伍里有不少府兵都是没有真正上过战场杀过敌的,身手也只是平平,在那里不但帮的忙有限,还会拖累他们。所以,耿熙吾很快当机立断,让老崔带人先将粮食运走,他则和长漠他们几个留下断后。 无论是耿熙吾,还是长漠几个都是战场上真枪实战,踏着尸身血海过来的,哪一个都是以一敌十的好手,加上,耿熙吾临场作战,那是如同杀神一般的存在。那些人一走,场面便瞬时逆转,那些人眼见着不敌,就要遁逃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除了那些人预先安排好的灾民的尸首,耿熙吾将那群“流寇”一个不落地拿下,拿绳子捆成了一串粽子。 耿熙吾一个熟读兵书,又浸淫权谋算计当中多年,还能平安无事的人,兰溪能猜到的,他自然也能猜到。这群流寇来得太巧,当中自然有些猫腻,只需稍稍一想,便也明白了个大概。 所以,那个时候,他的心思便很快地动了起来。 就在长漠将人绑好,禀告耿熙吾可以上路的时候。他却是挥了挥手,已经是计上心头。既然那些人想出了这么一条毒计,他们又何妨将计就计呢?于是,他没有声张,假作失踪,却是悄悄带着长漠,二人潜回了湖州城。 那个时候,湖州府衙正因为他的失踪闹得人仰马翻,见了人自是好一番闹腾。他又趁势说起他的计划,陆詹和三老爷当时便觉得可行,几人商量布置了一番,天亮之时,耿熙吾便带了一队人马秘密出了城去,按计划行事。 直到今日方才回返,也难怪无论是三老爷,还是兰溪都急着想要知道结果。如今听他说一切妥当了,一直悬吊着的心也算可以放下了。 “冯奇说你还拉回来两车粮食,这是?”三老爷松了一口气,便有了心思去关注别的事了。 “我抓住了流寇,而且那些流寇还丧心病狂杀了那么些无辜的灾民,我又一路大张旗鼓地将人送去了杭州,难道他们不该嘉奖我一番?”耿熙吾眼中精光暗闪道,若是一点儿好处都没有,他一路敲锣打鼓地将人绑着一个城镇一个城镇地游逛去杭州,又是何苦来哉? “那几位也是小气,师兄立了这般大的功,作何就只给了两车粮食?贾大人府上如何我不知,陈大人和方大人府上我可都是去过的,啧啧啧,那园子修得跟京城的丽园也不差什么了,端的是富丽堂皇,财大气粗啊!”兰溪口中的丽园可是京城有名的园子,据说是前朝一位公主的别院,下了大功夫,花了大银钱整治的,园中造景新奇,精致非常,如今宫中有时设宴也会选在此处,足可见其有多么拿得出手了。而兰溪以丽园和陈、方两家的相比,这话中的骨头,在场众人皆是听得懂。 三老爷却是横了兰溪一眼,忙道,“你这丫头,懂什么?四郎那是一片好心,心系百姓呢。咱们湖州城如今最缺的,就是吃穿,四郎,你的心意,世叔代灾民们谢过了。”说着,便要起身作揖。 耿熙吾却如何赶受了他的礼?连忙面色微变,将人扶了起来。 兰溪撇了撇嘴角,师兄的心思她如何能不知?不过一句玩笑罢了,父亲也这般袒护?经此一遭,父亲倒是愈发看重师兄了。兰溪想着,师兄在母亲那处讨了欢喜,又得了父亲的看重,这地位是眼看着就要赶超她了呀?这如何了得?日后她与师兄拌嘴,可还有人会帮她?兰溪突然心中很不是滋味。 她的小女儿心思,可没人懂得。 眼见大事底定,三老爷可是高兴得很,“如今诸事都顺了,咱们这一招敲山震虎出去,聪明人都该明白了。我猜那些人也该就此收手了,否则就不好脱身了。” 陆詹和耿熙吾都是点头,眼看着朝廷的赈济也快到了,那些人应该不会再节外生枝。“不过,还得谨慎着,不能大意了。” 三老爷自然点头。 相较于湖州府衙此刻的欢欣鼓舞,顺心遂意,杭州城某座宅邸里,即便夜已深沉,仍然亮着灯。 “饭桶。”一声暴喝,一个茶碗硬声而碎。“我不是吩咐了你,让你准备些霉米就好,到时将这米想办法掺进兰府施粥用的米中,等人病了,这才慢慢散步传言就好,谁让你自作主张下毒的?” 地上跪着一人,脚下碎裂了一个茶碗,衣襟前湿了一片,还沾着两片茶叶,两股直站站,面色煞白,很有些狼狈的样子。闻言,更是抖若筛糠,吞吞吐吐道,“兰府……兰府守卫森严,他们也不知是防着我们使坏,还是天生谨慎,那宅子,还有存粮的库房都围得铁桶一般,属下……属下想尽了办法才溜得进府一次,却还没接近库房,便被逼退了出来……又等了好几日,也没能寻着机会,实在是……实在是等不下去了,属下才想着下毒也是一样的…….” “一样,哪里一样?你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养你做什么?这么一件小事也办不成,还给我捅了个篓子。”坐在红木圈椅中的人,是个约莫而立之年的男子,墨发短须,一身暗红色蝙蝠织锦直裰,腰间扣黄玉腰带,一张略胖的脸这会儿因怒气而狰狞,一双眼冒着火,狠狠瞪着地上那人。 “事已至此,子沐莫要着恼。这一局,输了便也是输了,如今看来,终究是我们低估了兰景芝。就算一个存粮的库房也守得这般严实,若是早有防备……此人……这一局,输在此人身上倒也不亏。” 房间的暗影处还坐着一人,沉吟片刻后,语调莫名地徐缓道。(未完待续。) 第二百六十一章 暗敌 房间的暗影处还坐着一人,沉吟片刻后,语调莫名地徐缓道。但那话语里的意思却有那么两分难解。 先前那人听了,脸上怒色不见半分和缓,反而更多了两分恼怒,“今回功败垂成,只赖我不听先生劝阻,一意孤行。先生早前便有话劝我,让我且按兵不动,莫要鲁莽行事,都怪我,自认为算无遗策,胜券在握,却不想……先生莫要怪我。”那人说着,便已从红木圈椅上站起,敛去了面上怒色,神态恭敬地俯首作揖道。 暗影处的那人连忙站起,一伸手,便将人扶起,口中略作惶恐道,“子沐千万不要如此,莫要折煞了在下。” 被唤作“子沐”的便也顺势站直身来,面上却仍有些阴郁难解,“如今之势,我倒也不是怕娘娘怪罪,只是怕是要损失不少……还要多多仰仗先生为我筹谋。” “娘娘与子沐毕竟是一母同胞的姐弟,如何会怪罪于你?何况,你也不想如此,不过想为娘娘分忧,却错估了兰景芝此人罢了。” 原来这被唤作“子沐”的正是贾皇后的胞弟,贾家嫡支长房,排行第五的贾骐,如今任江浙按察使。可以说,整个江浙地方三座大山,其中两个山头都是贾家人,就算不姓贾的,也与贾家关系匪浅。 贾骐听罢这话,眼中却是掠过一抹愤恨,道,“事到如今,我也不是看不明白。只怕我错估的却不只是兰景芝一人而已。原本,我们的人已经将折子压下,可是陛下还是知道了这里的情况,而且反应之快,几乎是大水一发,消息便已递了出去。这是谁递的消息?还有,大哥在京中的安排尽被掣肘,最后居然派了和郡王来赈灾。这和郡王可是个油盐不进的老匹夫,陛下的账他尚且不买,何况其他人?原先我还尚有疑虑,总觉得,他年纪轻轻,即便城府之深,也不该有此作为,却不想这回功败垂成,居然全因他所致。此子果真来者不善,他与齐王站在一处本是早已料得的,却不想,居然与兰景芝也走得这般近,如今看来,莫非兰景芝也投了齐王不成?” 暗影中那人终于慢慢侧转过头来,室内晕黄的烛光洒落在他的脸上,映照出一张没有什么血色,瘦弱但却清俊的脸容,一双眼,深邃无波,如同古井,波澜不兴。“我看未必。青阳兰氏自来谨小慎微,从不敢有半分行差踏错,他们从来只会忠于皇权。”换言之,谁坐了皇位,他们就会忠于谁。可是……如同古井无波的双眸中似被烛火映得幽光暗闪,若是目前尚坐在那个位子上的那一位的意思,一切就不好说了。 “且不说那兰景芝,耿家那小子太不识抬举,亏之前先生献计,还想以联姻拉拢他,如今看来,却是不行了。”贾骐咬牙道。 “世事如棋,也许此时看着,是没有了路子,但是谁知,转眼就可能绝处逢生呢?”那人轻轻拍了拍旧白的衣衫袖口,却是握拳放在唇边,遮掩着轻咳了几下,谁知却是越咳越凶。 贾骐面色一变,连忙上前来,“先生怎么又咳上了?我这就让人去请了何老来。” 那人却是连忙摆手,示意不用,却是咳得脸色通红,瘦弱的身躯颤动着,仿佛一张经年的旧弓,那弦已绷到了极致,只需再一点点力,就会彻底崩裂。 贾骐虽然满面担忧,但显然却不敢拂了这人的意,只能按捺着,在边上有两分无措地看着他咳得那般难受。 好一会儿后,那人总算止住了咳,原本咳得一脸通红的血色一点点回落,却比方才还要惨白。这咳嗽似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一般,脚下便有些虚浮,好在,那贾骐似是早有准备,连忙上前来,亲自扶了人坐下,又捧上了热茶,道,“先生快些喝口茶,明知先生身子弱,实是不该劳烦您,却不想……劳累先生了。” “子沐无需介怀,我这身子向来如此,也没什么好与不好,总归,还活着也就是了。”那人有些无力地摆了摆手,面容失色,唯独一双眼,仍然闪烁着深邃而不屈的光。 贾骐忙道,“待得此间事了,先生便回京城去。京城能人云集,这些年,娘娘也一直在为先生寻找医术了得的大夫,重金之下,必有人能为先生治愈锢疾。” 那人眼中极快地掠过一抹幽光,嘴角轻扯,却是淡然而洒脱,“生死有命,何必强求。” 贾骐听罢,张嘴还想说些什么,那人已经一挥手,转了话题,道,“子沐,这回你已经知道错了,便得听我的。事到如今,什么都不要再做。兰景芝也好,耿熙吾也罢,都暂且抛开,至于陛下的雷霆之怒,咱们受着便是。你身后还有贾家这棵根深蒂固的大树,再不济,不过折损些枝叶罢了,兴许,还能让这棵大树,愈发欣欣向荣。” 贾骐似乎对这人颇为信服,更何况经了这一遭,满心的傲气也被打击得低了头,自然点头称是。 那人得了贾骐这句保证,似才放下心来,缓慢地站起身。“如此,夜深了,便歇着吧!” “先生也早些歇着。”贾骐说罢,亲自将人送到了门口,门口早已候着一个小厮,手里抱着一件披风,一件这人出来,便连忙将披风为这人披上,“双陆,你好生照看着先生,若有什么缺的,少的,尽管寻大管家,让他亲自去办。” “是,大人。”被唤作“双陆”的小厮低头应了声,便在那位先生的示意下,扶住他,两人慢慢步下了台阶。 贾骐立在台阶之上,眼看着人慢慢走远,没入暗夜之中,他才叹了一声。先生这身子是愈发不好了,若是这消息传回了宫里,只怕…… 而走进花园中的人,却又再度咳了起来,好半晌,才又歇住,脸色竟又较方才差了好些,一眼看去,白得不见一丝血色。 “先生?”双陆担忧地望向那人。 那人却是摆了摆手,抬起头看天,方才还是月明皎洁,转眼,竟有乌云飘来,遮蔽了月光。这局面,似乎比想象的,要艰难的多。(未完待续。) 第二百六十二章 尘埃落定 接下来的日子,果真如同兰溪所期望的那般,再没有意外的插曲,除了每日里按部就班的忙碌,一切,似乎就这样平静了下来。 这般又过了大半个月,终于等到了朝廷的赈灾队伍已到了江浙境内的好消息。 和郡王辈分挺高,算起来,比当今圣上还小一些,却是圣上祖父的老来子,所以,不管是圣上,还是圣上那些王爷兄弟们,都要恭恭敬敬唤上一声皇叔。此人据说年轻时,因是最为年幼的皇子,出生时前面的皇兄们大都已经娶妻生子,所以当时的皇帝对他很是优容。加上,他年龄太小,也与嗣位无碍,所以,年长的皇子们对这个与自己的儿子差不多年龄的皇帝也很是宽容,反而养成了他无法无天的样子。 据说,和郡王年轻时,在京城,那可是出了名的小霸王,一帮纨绔子弟的头儿,什么事都敢干,什么人都敢惹,后来还是很吃了些教训,付出了些代价,才收敛了下来。也不知是不是教训过于深刻,还是矫枉过正了,从此之后,原先的顽劣好似被尽数抹去,人却成了与从前截然不同的样子。 虽然平日里多是做个闲散的富贵王爷,但因着辈分高,在宗亲之间很有两分话语权,从先皇起,有时遇到难办的事都会交给他。他倒也甚少推辞,只是这性子却是……说好听点儿,办起差来那叫刚正不阿,说难听点儿,便如贾骐所言的,油盐不进。 所以,这一回,得知被派来赈灾的就是这一位,贾骐才会心知不好,不顾身旁的阻拦,行了之前那两桩事。谁知,却没能得着好的结果。如今,便也听话地收起了尾巴,再不敢动旁的心思。 只是,即便贾骐早有心理准备,这位老王爷定然是铁面无私,但待得和郡王一到,对他的示好和尊崇视而不见,更是不将他们贾氏一族放在眼里,二话不说,便拿了好几个要紧的人,丝毫颜面也不给的时候,贾骐还是如同吞了一只苍蝇一般,堵了心,郁结难抒。 和郡王一到,杭州城乃至整个江浙,都是地动山摇,风云变色。奈何,眼见着贾骐和方伟业都没有半点儿声音,谁还敢有别的心思?个个夹紧了尾巴做人。 和郡王坐镇杭州,对此回水灾之事问究罪责,却还是第一时间差了稳妥的人,将粮食、银两送往各州府,其中,当然也有湖州。而且,这位老王爷显然很清楚湖州的状况,无论是粮食、还是银两都给的足足的。 三老爷眼看着原本已经空了的库房又充盈起来,这回才算是真真正正地放下了心来。 所以,相对于杭州城的狂风骤雨,湖州城可是风和日丽得很,而不比江浙其他官员的心惊胆战,三老爷是轻松自在得很。只是每日里忙着湖州境内各县、镇的赈济、民生,倒也常常早出晚归,偶尔听得一耳朵今日老王爷又拿下了哪位大人,明日哪个又被问罪了,却只是蹙了蹙眉头,无暇多在意。 和郡王这般雷厉风行,恁是处置了好些个要紧位置上的人。贾骐背地里怄得不行,没人的时候,脸色铁青阴郁到想要杀人,但在对上和郡王时,却不得不做出一副谦恭的模样,还要好吃好喝的伺候着,贾骐这一****,可谓备受煎熬。 到得一切尘埃落定之时,时间已经悄悄到了七月底,眼看着,就是中秋。三老爷也渐渐忙过了一阵儿,偶尔也能得了空闲。 这一日,在饭后喝茶时,三太太便随口提了一句该如何过节的事来。 三老爷这几日,眉宇舒展,心情轻松,前些日子惊涛骇浪地过来,如今再听得这番家长里短,不只没有半点儿不耐烦,反而很是有兴致地道,“去年咱们自己府上做的那月饼挺不错,样子精致,味道也好,今年也多做些,到时也让人送些回去给母亲、大哥他们尝尝鲜。” “今年因着这些事,这节礼怕是赶不上节气了,这月饼倒可以送些,但只怕到了京城,这中秋都已过了,老太太可别见怪。”三太太这段时间的日子也是不好过,府里琐事本就多,之前兰沁和兰渝又先后病了一回,都很是缠绵,灾民那块儿又还施着粥,这两头忙着,一时竟忘了时间。 这还是前几日,各地的灾民陆续都返了乡,兰渝也差不多痊愈了,三太太闲了下来,和林妈妈聊起,主仆俩这才反应过来,居然就要过中秋了,而本该早早置办起来的送回京城的节礼还没有影子呢。 好在节礼都是心意,无非是些地方特产什么的,两日的时间,已是备得差不多了,本来三太太就想着,跟三老爷说一声,这两天,就尽快让人把东西装船,送走。本来,往常这些事,三老爷是从不管的,从来都是她准备好,他不过点头答应就是,谁知,这回,三老爷却说起了这个月饼,三太太便不由有些为难。 三老爷一愕,那边,兰溪已经笑着给三老爷端过一盏茶来,道,“父亲一片孝心,祖母若是知晓,定然欢喜。母亲也不必太过忧虑,咱们这儿今年情况特殊,想来祖母定会谅解的。这月饼什么的,依女儿看来,倒是不必折腾了,只如前几年一般准备就好,至于月饼……咱们只怕明年中秋就在祖母跟前了呢,到时再孝敬祖母,一家子和和乐乐地吃饼赏月,岂不是人间乐事?” 三老爷和三太太原本都有些讪讪,如今一听兰溪这番话,登时都道好。 边上兰沁也听出兴致来,忙凑上前,问道,“就快过节了,今年三哥是在京城了,不知道六哥回不回来?” 兰洵因着之前水灾之时有功,耿熙吾特意禀了方伟业,破格入了嘉兴卫,当了个小小的伍长,大半个月前,便已随耿熙吾一道赴任去了。 “若是休沐,你六哥自然便回来了。若是没有的话,那也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才是要紧。”三老爷自然说得义正言辞。 兰溪却注意到三太太神色间,有些失望,毕竟这个中秋,两个儿子,大儿子已经是必定回不来了,小儿子若是也回不来的话,那还叫个什么团圆?也难怪三太太心里空落落的,在面上也带出两分来。 兰溪见着,目光微微一暗,心想着,也只有生身的母亲,才会这般惦记自个儿的孩子了吧?(未完待续。) 第二百六十三章 贵客 兰溪正想着,是不是该捎封信给师兄,若是可以的话,让他和六哥两个都能回来过节。谁知,这封信还没有送出去,耿熙吾人就到了。 这回,他来湖州,却是为了办差,不只他来了,来的人,还有和郡王。而耿熙吾,更是和郡王亲自点名陪同护卫的。 和郡王来湖州,兰溪是半点儿没有觉得诧异,毕竟这次湖广发大水,无论是抢险,还是赈灾安置,湖州的表现都是可圈可点。于情于理,和郡王都会来湖州一趟,若非被问责处置之事绊住了手脚,只怕和郡王早就来了,也不用拖到灾民大多都已经返乡的这个时候了。看来,此间事,已大致了了。问了责,接下来,便该是表功了吧? 虽然控制了事态,挽救了不少百姓的性命与身家,兰溪便已觉得很好了,但是因此,能让父亲身上多个功劳,日后进益有助,这也很是不错的。 三老爷自是一大清早,便带了几位府衙里供职的大人一同迎出了城门,只怕这一日都要陪同着和郡王堤坝、灾民安置处、甚至是周边县镇的去看看,兰溪还偶尔听了一耳朵,说是晚上就预备在飘香坞设宴款待这位贵客了。这原本也是大庆官场里常有的事,所以,兰溪也不觉有什么,只是想着,今日父亲怕是会很晚才会回府了。 而显然,三太太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便预备着今日叫上几个女儿,一道到上房用膳。谁知,三太太正一边看着兰沁和兰渝两个小的翻着花绳,一边正要问兰溪想吃些什么,好嘱咐下去,让厨房准备,松茗却匆匆回了府来,还带来了和郡王要到府上用晚膳的消息。 兰溪听得这个,很是愣了一会儿神。三老爷跟同僚在一处吃饭是常有的事儿,可多在外边儿的酒楼,这直接带到家里来用膳,而且时间这么紧,连准备时间也不多的,带着两分随意的除非是通家之好。可是这个和郡王……堂堂皇室宗亲,陛下的皇叔,据她所知,好像与他们家,和她父亲,却是没甚深交吧?怎么不过这么半日,就要上了门来? 而那边,显然三太太也打了个愣怔,这才问道,“稍早时,老爷不是说让人到飘香坞订桌上等的席面么?莫不是今日飘香坞客满?还是东家有喜,临时谢客了?” 兰溪极快地瞥了三太太一眼,这话当然不是字面意思。飘香坞也算得是湖州城内数一数二的大酒楼,有头有脸的人家宴客多在此处,别说东家有喜了,哪怕是其他了不得的原因,也不会临时谢客。而要招待和郡王这样的贵客,无论是三老爷,还是飘香坞的东家,都不敢有半点儿怠慢,多半是清场,又岂会有客满一说? 而松茗此人,能成为三老爷的心腹,当然不是蠢人,三太太的话中深意他自然能听懂,当下便是心领神会道,“老爷本是早早交代了要在飘香坞设宴款待王爷,谁知王爷得知了,非说咱们这儿遭了灾,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候,就不兴再破费了。王爷一再推辞,老爷只得作罢,这才提议到咱们府上用顿家常便饭。” 松茗这一番话,便很有两分意思了。兰溪目光暗闪,微微一笑,三太太自然也明白了。松茗眼见三太太听明白了,便辞了三太太回去给三老爷复命去了。 松茗走后,三太太便不由叹了一声,道,“你父亲也真是的,这和郡王是什么人,怎么好随便往家里带的?若是一个招待不周,可怎么好?” 这个兰溪倒是不担心,她爹可是只老狐狸,若是这事会有所妨碍,他断然不会做的。所以,兰溪抿嘴笑了,“想来,父亲该是与王爷很是投缘吧,王爷也该是个随和之人,父亲这才敢将人请进府来,不是有个词叫作一见如故么?想来,便该是这个理了。” 其实,三太太方才从松茗的话里也听出了两分意思,三老爷行事也从来妥当,她倒也不是真的放不下心,如今不过是跟女儿抱怨两句罢了。“只是这饭该怎么备,却是有些难了。也不知道这王爷可有什么禁忌。” “母亲倒是不必太过担心,不是说了么?家常便饭。那便只要照常待客时预备便好,咱们府上也有些个拿手菜,只需用心,我相信,王爷也是能感受到我们的诚意的。”对于这点,兰溪倒是不太担心,不为的,只因为她对自家父亲的信任还是有的,何况,父亲身边还有师兄在呢。 三太太听罢,心也定了定,“这倒是。正好,昨日刚从荷塘里收了些莲藕起来,还有庄子上送来的时蔬瓜果,倒是可以交代邱婆子和花儿两个商量着,做几个时新的小菜,也好尝尝鲜。这虽说是家常便饭,但也不好过于简慢了,八冷八热怎么也得有的。不行,我还得去跟邱婆子好生商量一回。”说罢,三太太站起身便是疾走。 兰溪见状,微微一笑,抬起眼,见两个小的停了翻花绳,正眨巴着眼看她,她不由笑道,“托咱们府上贵客的福,咱们今日可饱一回口福了。” 三太太这边刚将宴席的事交代妥当,那边,便有人来报,说是贵客临门了。 三太太连忙整了整衣裙、鬓发,又叫了兰溪、兰沁和兰渝一道迎在了二门处。兰溪低垂着眼,却偷偷地往上瞄着。不一会儿,便见着三老爷与一位绛袍美髯客一边相谈甚欢着,一边朝着这处走来。前世,同为皇亲,又是晚辈,兰溪也是与这位和郡王有过几面之缘的,但当时并没有什么交集,时间又有些久远,方才她竟有些忘了这位老王爷长什么样了。隔着两世屏障,如今再见着,她才恍惚想起,是了,这就是和郡王。 他的那把美髯,却是让人很是印象深刻的。如同三老爷一般,大庆朝过了而立的男子似乎都喜爱颌下流须,只是旁人也不过留个一指长便是了,但这位王爷的胡须却直留到了胸前,乌溜顺滑,不可谓不美。 兰溪正悄悄瞄着和郡王的胡子神游太虚时,三老爷一行人已走到了近前,边上流烟扯了她一下,她堪堪回过神,边上三太太已经屈膝见了礼,她忙跟着做了。虽然心中有些忙乱,但兰溪前世可是嫁了皇亲,成亲前很是被那些教养嬷嬷严格调教过一番,后来又有秦妈妈督促着,她这般做来,一举一动当真是娴静贞雅,行云流水,如同天生如此的优雅,即便是京中最为挑剔的嬷嬷也挑不出半点儿差错来。(未完待续。) 第二百六十四章 有情?无情? “夫人和姑娘们快些请起,本王今日来叨扰,已是累了夫人不得清静,若还要这般多礼,倒当真是羞煞本王了。” 让兰溪很有些诧异的是,这位据说油盐不进,行事很有些雷厉风行的和郡王说起话来,却很有两分如沐春风的亲切,笑语间,他们似是亲朋,而非头一回见面。 “王爷并非拘礼之人,你们也别太过拘谨了,平常相处便是。”三老爷在边上道。 三太太和兰溪听罢,自然是从善如流,依言直起身来。 和郡王不过知天命的年龄,虽然朝中之人谈起他,偶尔尊称其为老王爷。但这一个老,却不是指他的年纪,而是辈分。和郡王的须发仍是乌黑发亮,爽朗地笑了两声,一双狭长的俊目却是半眯着扫过了兰溪姐妹几个,眼中似有笑意,却也似有审度。 可是,就因着这一双眼的轻扫,兰溪突然觉得心头一紧,那双眼,太像。前世那个本该熟悉,实则陌生的枕边人,也有这样一双眼睛,似含情,可每每看你的时候,却觉得那眼里的情意似蒙了一层纱,雾里看花,反倒是隐藏其后的尖锐,却愈发明晰,那是审视与猜度。这样的一双眼睛,似乎是赵家男人所独有的,可是,如今的兰溪除了一瞬的恍惚之外,已再不会去揪心那双眼中承载的,究竟是有情,还是无意。 “景芝真是好福气,生的儿女们个个都是好模样。青阳兰氏,百年书香,惠泽后人,福泽绵长啊!”和郡王张嘴便是赞,三老爷自然连忙谦声说不敢。 而兰溪恍惚过后,回过神来,眼角余光一掠,这才瞧见落后三老爷和和郡王一步之后,立着一道身影,着一身苍色蝠纹暗绣流云的箭袖袍子,这还是不久前才做得的,前几日三太太刚打发了人,将给兰洵做的衣裳一道送去了嘉兴卫,如今看来,却还算合身。那袍子上还套了件软甲,手中握刀,眼观鼻鼻观心,静默如同影子,倒当真是一副护卫的模样。 兰溪眼中便带了笑意,对面那人却目光如箭,倏然射来。兰溪一愣,刹那间,竟忘了收回视线,一瞬交缠。 “这位便是五姑娘了吧?果真是钟灵毓秀,难怪景芝视作掌珠了。”边上和郡王突然笑言,将兰溪的思绪瞬间拉回,却是让她不由蹙起眉,想道,却是作何说到了她的身上?这怎么想都是不合理的,兰溪不由疑虑,目光便有了两分游移,但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是权作害羞一般,抿嘴笑着低了头,似是害了羞。 三老爷自然忙谦声道,“王爷过誉了。她小孩子家家的,当不得夸。”说罢,又转向兰溪道,“我让人去请了先生来,你和四郎一道在这儿迎迎。”兰溪的三个兄长,一个远在京城,一个还在嘉兴卫当差,至于四爷兰浚这个时候也还在学堂,她作为嫡长女,代为迎客也是理所应当。 “是,父亲。”兰溪自是垂首,恭声应是。 “王爷,这饭菜已经备妥,便请王爷与我先进屋吧!三柳巷离这里算不得远,想来,不一会儿,先生也该到了。”说着,便将和郡王引进了二门内,三太太带着两个小的,和一众丫鬟仆妇随后跟进。 二门处,便安静了下来。除了兰溪和耿熙吾,便也俱是两人身边最为得用信任之人,所以,兰溪在松了一口气之后,便也没有遮掩,直言问道,“王爷作何说到我?”在兰溪看来,这当真是很有两分不合理的,她本是闺中女儿,她爹可不会糊涂到在旁人面前随意说起她,何况,还引来了那老王爷的一声赞,兰溪可不觉高兴,反而惶恐。 “方才王爷到城外的灾民安置处,有些灾民尚未离开,当中有一家人提起了兰五姑娘相救之恩,很是感恩戴德。王爷听了有趣,便让那家人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个仔细,那家人口中的兰五姑娘,倒也当得起这钟灵毓秀四个字。”耿熙吾嘴角似有丝难得的笑意,兰溪却蹙起了眉心。 耿熙吾见状,不由挑起眉梢道,“怎么?” 兰溪叹息,很有些无奈,“这年头,好人也当不得。”她可从不想出风头。 耿熙吾听罢,眼里,笑意轻闪,柔了眸光。 没等上一会儿,陆詹果然来了。自家师父的名头兰溪是知道的,所以和郡王来湖州,专门请了陆詹在席间作陪,兰溪并不觉得诧异。 宴席摆在了荷香亭,如今虽然已是中秋,湖中再无荷花可赏,但清风徐徐,波光粼粼,倒也颇有两分清丽脱俗。和郡王毕竟是外客,所以三太太母女几个,不过是依礼数见过礼之后,便退回上房。 这顿饭,吃了很久。直到荷香亭的宴席撤下之时,已经到了掌灯时分。男人们又喝了会儿茶,叙了会儿话,眼见着时辰不早,和郡王终于起身告辞了。 和郡王这般的身份,三太太自然不敢怠慢,与三老爷一道,携了全家老小,一路送到了二门处。 和郡王略略停下步伐,掉头看了一眼三老爷,眼中似有深意,片刻之后,才道,“景芝胸有沟壑,心怀天下,有乃父之风。陛下如今仍然时常想起兰相尚在之时,感叹甚深,本王看来,景芝承继了兰相遗风,日后,必然也会如兰相一般,成为我大庆肱骨。此次回京,禀明了陛下,他定然高兴,说不定,不日便要召你回京了。” 兰溪听到此话,心头不由狂跳起来,和郡王这样的人,若非有十足的把握,怎会妄自揣度圣意,难道……? 兰溪都能听懂的,三老爷又怎会听不懂呢?当下,便是拱手作揖,道,“承王爷美意,景芝在此谢过了。” 和郡王自然又是一番谦辞,两人又闲话了几句,和郡王这才上了马车,由耿熙吾和一众人护卫着离开了。 马车辘辘远去,那边,三太太已经迫不及待地问道,“老爷,王爷的意思可是咱们就要回京了?” “王爷不过那么随口一说,你别瞎想,这话可别再往外说了。”三老爷自然是低声斥责,但眉宇间却很是舒展。 边上陆詹笑着拍了拍手中折扇,“出来这么几年,你也是时候该回去了。”(未完待续。) 第二百六十五章 惊闻 “听说,你想见我?” 一大早,兰溪便禀了三太太,带了长柔和流烟两个,坐了马车出城。到了城外的灾民安置处,相较于前些日子的人声鼎沸,如今这里,已经因着很多人的陆续返乡而安寂下来。但兰溪并未觉着有什么伤感,反而庆幸着这些人还有归处,相信,对于那些人来说,这里,也将是他们一生当中难以忘怀的一处所在。 只是,人却还没有走完。兰溪去的这一处,便是。 自从那一日过后,兰溪便再未来过,但府中每来施粥,流烟却常跟来。所以,兰溪要去的地方,流烟自然知道。 这里本就是城外一所半废弃的小村子,因为离湖州城近,好些村民都搬进了城中生活,这里便空置下来,只余了几户人家。当时,三老爷见这里离湖州城近,便于安置、照看,这才将村里剩余的几户人家迁走,将这里的房舍用作了灾民安置。 如今,灾民已走了大半,余下的,便都尽挑了那些从前有人住着的村舍权作安身之处。长柔扶着兰溪,跟着流烟走过一条小路,便到了一处篱笆前。篱笆上缠绕着一株忍冬藤,即便已快至中秋,仍是绿叶盎然,房舍顶上炊烟袅袅,这般平凡安谧的景致,兰溪是甚少见得的。但也许是因劫后余生,也许是这平静来之不易,兰溪反觉眼前美得像画,让人不忍去打破。 一个妇人却在这时拉开了那扇柴门,看到站在篱笆外的兰溪主仆三人,先是一愣,然后便欢天喜地地叫了起来,“哎呀!是姑娘来了,快些请进。”一边说着,连忙热情地迎了上来,一边扭头朝屋里喊道,“当家的,你快些出来,咱家的恩人来啦。” 那妇人嗓门挺大,屋内的人听了动静,一个汉子和两个孩子前前后后迎出门来,可不就是那一日因着那粥,而险些出了大事的一家子? 那男人见了兰溪却是忙扑跪了过来,朝着地下便是砰砰砰几个响头,磕得结实。兰溪连忙示意长柔将人扶起,夫妻两个这又忙将兰溪迎进屋里。只是到了屋里,才觉得兰溪与这屋子是格格不入,便又不由有些局促。但兰溪却似不在意,神色间更没有半分的嫌恶,兀自神态自若地坐了下来。 那夫妻两个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不由心中愈发的崇敬,将屋子里唯一一个没有缺口的碗洗了又洗,给兰溪倒了一碗热水上来,那妇人有些赧颜道,“俺们是在这儿避难的,什么都没有,能招待的也就这一碗热水了,姑娘不要嫌弃。” 那男人更是不发一言,只是有些局促地红着脸,搓着一双粗糙的手,似有两分尴尬。 兰溪的目光从这对朴实的夫妻身上移开,转而落在两人身后那两个小的身上。姐姐拉着弟弟,怯怯地闪躲着兰溪的目光,却又掩不住好奇地一再看过来。总觉得,家里居然来了仙女,还是这么好看的一个姐姐。弟弟尚无知,姐姐却是知道的,这个漂亮的仙女姐姐是个好心人,他们家多亏了她,若非她,爹爹就不在了。 兰溪却不由柔下了目光,微笑着让流烟将带的东西拿出来。那夫妻二人自然是忙推辞,兰溪却是笑道,“你们如今生活艰难,你们不吃,孩子们还得吃呢。”这个,兰溪一早便是想好了的,拿的东西并无什么贵重的,俱是实用的米粮,肉蛋什么的。 那夫妻俩原本还想推辞,再听了这一句话后,那妇人推辞的手便迟滞下来,眼眶却已经红了。 兰溪恍若不见,转而望向那汉子黝黑沧桑的脸,道,“听说,你想见我?”这就是兰溪一大清早就来了这里的原因。她本不用亲自来,但想了想,还是走了这一趟。 可是那汉子却突然沉默了下来,搓着双手,不时为难地抬眼瞄着兰溪,有口难开的样子。 兰溪心头不由打了个突,面上的笑容便悄悄淡了两分,兰溪知道人心隔肚皮,人心不足,也知道有升米恩,斗米仇之说,难道是……只是兰溪却觉得不至于吧,这夫妻二人看去当真是朴实,而且,这汉子今日看来总觉有些面善,兰溪实在生不出恶感来,目光一暗,索性挑明问道,“有什么话,直说便是。我若能帮的,自然会帮。”罢了,帮人帮到底,就当结一桩善缘吧! 谁知那汉子却是连连摆手道,“姑娘已经帮了许多了,自然不该再麻烦姑娘。” 兰溪听着,微微一顿,这汉子与他家的婆娘说话间倒还算有章法,只是看他们的言行举止,又不像大家出身,不知是何来头。 那汉子摇罢了手,神色却更又多了两分尴尬,“但说起来,这事……却还是要姑娘帮上一帮。”兰溪听罢,刚刚挑眉,那汉子居然又跪了下来,这回,兰溪没有示意长柔,便也由着他跪了。“姑娘对我家大恩,实在无以为报,我们一家身无长物,愿当牛做马以报姑娘大恩,只求姑娘能赏个栖身之所,赏口饭吃。” 兰溪听得这话,却是不由一惊,“你的意思是……”这年头,当人奴婢终归是被看不起的,若非实在无路可走,好好的良民又何苦卖身成了供人奴役的奴仆?“可是银钱上有困难?若是缺了路上盘缠……” “姑娘!实不相瞒,我们一家已是无处可去。我们本是将家中的一切都变卖了,准备返乡的,谁知,路上却遇了大水,什么东西都没了,就连我那苦命的两个孩子也是……”汉子的话语微顿,眼圈红了,那妇人更是扭头捂嘴大哭起来,汉子深吸一口气,道,“其实我家乡也早无了亲人,不过是因实在过不下去了,这才萌生了返乡的念头,如今,却是回不去了。姑娘好心,当然可以打发我们些盘缠,送我们返乡,但我们却不能这般没脸没皮。本已承了姑娘大恩,我们又有手有脚,自然能养活自己,养活孩子们。太守大人是好官儿,姑娘更是热心良善,若是能跟着姑娘这样的主子,我们一家定可无忧,也可当牛做马,稍稍还报姑娘恩情。”(未完待续。) 第二百六十六章 惊见 一番话说得是入情入理,但却不似一个庄户汉子能说出的话。兰溪心中不由生出一丝疑虑,皱眉深深看了那汉子一眼,但那人神色朴实而坚定,兰溪便知,他是打定了主意。只是这一眼间,兰溪却更觉面前这人面善,只是,绞尽了脑汁却也想不起,他们是在何时见过? “卖身为奴……你们可是当真想好了?”沉吟半晌,兰溪终是问道。 那汉子却轻轻笑了开来,“姑娘不必担心,这奴婢我与我家的,都是做过,自然清楚。我早年离乡,为了讨生活没得法子卖身进了当地的一个富户,我家婆娘却是那家的家生子,后来,因为旧主迁离,便允了我二人自赎其身。只是,自在了好些年,人却愚钝了好些,连话也说不利落了,姑娘莫见怪。” 兰溪听罢,这才恍然大悟,难怪总觉得这夫妇二人虽是朴实,却不似一般庄户人家,说话做事间,很有些章法。若是如此,那也难怪了。而既然话已说到了这一处,兰溪便也知,这夫妇二人定然是深思熟虑,才做了这个决定。而兰溪……她并不介意从善如流,她身边能用的人太少,能倚重的更是寥寥无几,她对这家人有恩,至少不用担心他们的忠心吧?若再是个能干的,兴许还真能跟当年的秦妈妈一般,捡个宝? 这么一想,兰溪目光微闪,便已松了口,“说了半天,还不知怎么称呼。” 那汉子闻言一喜,黝黑的面容之上便带了喜色,忙不迭道,“小的姓秦,先父给取了个名,叫大义。” 秦大义?兰溪这回是惊得从凳子上倏然站起身来,脸色也变了两变,“你可是青阳人士?家中还有个姐姐,早年入了宫的?” 机缘巧合救了,而且打定主意要卖身为奴跟着她的男人居然是秦妈妈一直都要寻找的弟弟,兰溪真有一种天上掉馅饼儿的感觉。原来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便是这样的感觉啊! 但是震惊过后,蜂拥而来的便是喜悦。忙不迭打发了人回府去接了秦妈妈来,姐弟相见,又是本以为这一生都再也见不着的,自然是好一番抱头痛哭。兰溪便留了秦妈妈来,让她与秦大义一家多多相聚两日,其他的事,待得日后再说,便带了长柔和流烟两个出来,嘴角却始终挂着笑容,她知,今日她是了了秦妈妈的一桩心事,也算是对秦妈妈这些年来的忠心与扶持,回报一二了。 马车停在村口,兰溪却见自家的马车旁,还停着一辆青帏马车,有人站在马车边上,正朝着村子里眺望。走近了才瞧见是个中年男人,却是白净无须,一张脸略有些苍白,似是带着病容,不过是秋日,身上便已裹了一件厚实的披风,但消瘦的身形却还似有些颤颤巍巍。他有一双黑而深的眼,似是没有瞧见兰溪主仆几个,目光深幽地望着不远处的村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兰溪蹙了蹙眉,只觉得这人身上有一种难言的气度,那是一种经年累月的积淀,说不清,道不明,但他与这里,却是格格不入的。 也许,兰溪的目光太过专注,那人终是有所察觉。拉扯回视线,与兰溪遥遥相望,兰溪双眼一缩时,他已敛去眸中刹那间的锋锐,双目黑沉,如古井无波,而后,朝着兰溪轻轻颔首,算作招呼。 兰溪一愣,便也屈了屈膝,算作见礼。 站直身时,那人却已掉头朝着那辆青帏马车而去,搭着一个像是小厮模样的人的手,上了马车,车轮辘辘,哒哒驶离了村口。 兰溪这才拉回视线,心里却不知为何,有些怪异的感觉,边上流烟已经快言快语道,“方才那人真是奇怪,看那样子,也不像是来寻人的,却在这儿站了好半天,莫不是在看风景吧?” 一个被用作灾民安置的小村子能有什么风景好看?只是方才那人,虽似病弱,但却一身风骨,却合该是风花雪月,游景赏心之人吧?罢了,兰溪想着,萍水相逢,作何想这般多?便也宽了心,道,“走吧!” 然后,便在长柔的搀扶下轻轻巧巧上了马车,晃晃悠悠朝城内而去。 不远处的官道上,晃悠的青帏马车徐徐往东而去。那小厮将热茶倒好,递与方才那人,才有些踌躇道,“先生,方才那马车上有兰府的标记。” “唔。”古井无波般的眸子似又暗阒了两分,他沉声应着,僵冷的指尖触着茶杯的温度,终于一点点回暖过来。 “那方才那位姑娘便是兰家五姑娘了?”小厮眸子闪闪亮,满是好奇。 “双陆。”低柔的一声呼唤,却立马让人住了嘴,“回去之后,就收拾行李吧!” “先生,我们要回京城了?” 这一声,似有些喜不自胜,然而,没有人回答,被唤作先生的,早已闭眼倚在窗框上小憩,马车晃晃悠悠,光线从车帘处透进,随着马车的晃动,在那张有些苍白的脸上明明灭灭,映得那眼下疲惫的暗影愈加的明显。 双陆见了便不由叹息,却悄悄连呼吸也放轻了些,贾骐捅的篓子,擦屁股的却偏偏是先生,这些日子以来,就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可是,先生的身子偏偏是这样……这又是何苦来哉啊? 到了掌灯时分,秦妈妈回了府来。兰溪本以为秦妈妈应该是会跟她说,之前秦大义卖身为奴之事,让她当作没有这回事的。谁知,秦妈妈却也赞成秦大义的决定,这让兰溪很有两分诧异。 “跟着姑娘,必然安稳。”就这一句,便道出了所有的理由。 兰溪眼看着秦妈妈坚定的眼神,话在喉咙口打了一个转儿,又咽了回去。 秦妈妈将她神色看在眼里,嘴角轻勾,道,“姑娘当真不用多想,这事是大义心甘情愿的。之前尚且如此,现在更是,无论如何,老奴是一定会跟着姑娘的,而大义一不愿再与我分开,二也是觉得姑娘能给予他庇护,跟着姑娘,他心里踏实,而且姑娘对他有大恩,老奴这个弟弟,虽然分开很多年了,但他是个知恩的,这一点却绝不会错。姑娘若是不应了他,反而会让他不得安心。” 秦妈妈言辞恳切,兰溪便也叹了一声,也罢,一家人在一处终是好的,她日后待他们好些也就是了。往后若是他们要自赎其身,兰溪自然乐意成全。“也罢,妈妈也知,我如今身边正缺些得用的人。” 秦妈妈点头,“如今这个情形,老爷只怕也在湖州待不了多久了,该预备的,姑娘还得早些预备起来。”(未完待续。) 第二百六十七章 千里之外 时间飞逝,转眼便到了八月十三,不过两日,便是中秋佳节,万家团圆。 湖州城内过节的气氛愈加浓郁起来,三太太早已忙着张罗起一应事物,而兰溪也被抓着学习家务,每日里忙碌但却充实。 不同于湖州城兰府里的轻松与热切,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朝阳坊的兰府大宅中,气氛却显得不那么好了。 “哟!老太太这是怎么了?不是说三老爷和三太太打发了人送了节礼来,这可是高兴的事儿,怎的您老人家却掉起了泪珠子,莫不是三老爷他们有什么不好吧?”兰老太太孀居的院落跟老宅一般,就坐落在正院右侧,翠竹森森,满目寒碧,唤作“福寿堂”。 兰老太太并不是那类难缠的长辈,小辈们常来承欢膝下,身边的丫头们也能笑闹两句,福寿堂中往日里总是和乐,今日气氛却有些肃穆。安静可闻针落的上房内,骤然响起这么一句话,在场众人皆是回头,望向门口。一身华贵打扮的兰二太太身后跟着一个妇人打扮的年轻女子、一个姑娘打扮的少女,还有一众丫鬟仆妇进了厅里,见得坐在当中那张黄梨木佛山石靠背矮榻上的兰老太太正红着眼睛,捏了帕子按在眼角,不由便是咋咋呼呼地问道,看似一脸关心,但这话听上去却不那么动听了。 正弯腰凑在兰老太太跟前低声劝慰着的兰大太太闻言狠狠朝后扫了一眼,却是忙劝慰道,“老太太莫要如此,虽然遭了些罪,但总归人是平安的。而且媳妇儿听老爷说,三弟此回算是立了大功,万岁爷自然心中有数,这眼看着人就要回来了,到时候,天天在老太太跟前,老太太便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这心总归还得担着,担心完这桩,还有那桩,担心完这个,还有那个,都是不让人省心的。”兰老太太用帕子印了印眼角,歇了泪,但眼眶仍是红着,却是自始至终没有掉头看向兰二太太几个。 兰二太太也不知是没有发现,还是已经习惯了,仍然笑着,打先行了个礼,“都怪媳妇儿这张嘴不会说话,我这心里也是挂念着三老爷、三太太他们,可这嘴笨,说话不好听,反而让老太太心里不好受了,都是媳妇儿的错。” “老太太心里挂念着三叔他们呢,不过我却是听我父亲说了,三叔不久便要回京了,而且只怕又要高升,老太太倒是可以放心了。”兰二太太身后那年轻妇人突然笑着道。 兰老太太直起身来,“治哥儿媳妇儿昨日回了娘家?” 那年轻妇人却不是别人,正是这府上二爷兰治两年前三媒六聘,八抬大轿娶进门的二奶奶,兰二太太嫡亲的儿媳妇儿周氏。周氏听得兰老太太这一问,微微一笑道,“昨日我母亲有些小恙,所以我便去看看,正好遇上父亲下朝归来,便听得他随意说了两句……” 话,点到即止,似是含有大家都心知肚明的讯息。兰老太太便沉默了下来,兰二奶奶嘴角便往上弯了弯,在她看来,兰老太太的沉默便是对她的嘉奖,显然,她带回了讯息取悦了老人家。都说,小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心尖子,兰老太太挂心在外的三老爷,这些天对三爷,甚至是那庶出的三姑娘,都很是看重,这几天,更因着南边儿发大水的事儿,很是伤怀,兰二奶奶自问是个伶俐之人,自然懂得投其所好。 兰老太太沉默了,兰大太太却是扯了扯嘴角,道,“我却是不知二奶奶与亲家太太这般母女情深呢。” 兰二奶奶脸上笑容便有了瞬间的僵硬,兰二太太却是面色一变,上前一步道,“大嫂这话是什么意思?” 兰大太太嘴角一牵,道,“还能是什么意思?自然是夸咱家二奶奶孝顺的意思。咱家二奶奶不只孝顺,在娘家那更是受宠的掌上明珠,不只与亲家太太母女情深,亲家老爷更是个宠女儿的,朝事居然也拿来与女儿闲话,这……真不知该让人说什么好。” 这么一来,兰二太太和兰二奶奶的脸色都变得愈发难看了,然而,顷刻间,却说不出话来。 兰大太太便已用帕子捂了嘴,笑道,“不过,总归是要谢过咱们亲家老爷,心里是惦记着咱家三老爷的。否则,他一个兵部侍郎,这消息却比咱们三奶奶家还要灵通。”这周氏出身兵部侍郎府,偏偏却是个庶出,而且这兵部侍郎在京中,还很有那么几分宠妾灭妻的名头,这宠妾自然便是周氏的生母,而她刚才拿出来做由头的“母亲”,自然只能是周府的当家太太,所以,兰大太太方才才有此一说。当时,也不知兰二太太是如何搭上了周家这条线,不顾兰老太太的反对,硬是求娶了这么一个,兰老太太起初还坚持,后来见兰二老爷也没有意见,兰二太太更是打定了主意,绝不回头,便也淡了心,想着庶女配庶房长子,也算得门当户对,抵不住双方都愿意,便也意兴阑珊,由着他们了。只是,此事过后,兰老太太对二房的人,乃至四房的人,都愈发的淡了,偶尔还会叹上两句,这隔着层肚皮终归是隔着,养不熟,更贴不了心。 而兰大太太口中的三奶奶,自然便是兰灏尚未过门的媳妇儿,却是出自翰林府,要说圣意,自然该比兵部侍郎通晓许多。 兰二太太婆媳俩的表情更是如同打翻了的颜料盘,精彩纷呈,奈何,却寻不着话反驳,一时间,竟被噎住,兰二奶奶转眼便是两眼含泪,双唇轻咬,一副不甚委屈的模样,兰二太太则因心中怒气将一张脸涨得通红。 兰老太太眼见实在闹得不像样,才淡淡道,“好了,一人都少说两句。”说着,轻扫了一眼兰大太太,后者微微一笑,垂首低眸似是认了错,方才还张扬的锋锐一瞬间尽数收敛。 兰老太太这才又望向兰二奶奶,轻飘飘道,“治哥儿媳妇,回去给你父亲带好,劳他惦记着你三叔,我们兰家承他这个情。” 兰二奶奶强扯了扯嘴角,笑容却不是那么真切。(未完待续。) 第二百六十八章 惦记 兰二太太总认为自个儿今日受了委屈,但往日里兰老太太积威甚重,在她面前,兰二太太只能忍着。到得请过了安,婆媳俩回了自家的院子时,兰二太太便再也忍不住地发作起来。“这老太太的心也太偏了。你瞧见没有?方才那么不咸不淡的两句话,算得什么敲打?分明是做做样子与我们看罢了。还有吴瑞珠那个婆娘,那话说得再好听,谁不知道她在拐着弯儿的排揎人?” 兰二太太显然是气急了,就连兰大太太的名讳也宣诸于口,半点儿不顾忌了。 身后,那兰二奶奶见着兰二太太如同市井泼妇一般地怒骂撒气,眼中极快地掠过一丝不屑,面上却是一整,道,“母亲千万不要这样,大伯母掌着府中中馈,这隔墙有耳,母亲千万慎言。” “我还就说了,受了气,连说两句也不成么?传到了她耳朵里,我也没什么好怕的。她要当真能撕破了脸皮,我也能舍了这脸面闹上紫宸殿去,告她吴氏容不下兄弟妯娌,口多言,而离亲,让圣上定她个七出之罪。”兰二太太梗着脖子道,但这两年的相处,兰二奶奶早已看出她的色厉内荏,但也没有揭穿,只是微笑着不发一言,兰二太太说完这一句,便小了声息,目光还偷偷地往门外瞄了瞄。 “母亲放心,进门前,我已让徐妈妈将人支开了,门外,是彩凤亲自守着。”一道清丽娇脆的嗓音,随后转进暖阁的是个穿洋红遍地金绣忍冬暗纹夹袄的少女,正是方才跟在兰二太太身后的那一个。 兰二太太望着少女,面上残留的怒色瞬间消逝不见,柔和了面部线条,笑道,“还是我家滟姐儿想得周到。” 这少女可不就是兰滟么?只是,几年过去,兰溪长大了,她自然也长大了,也算得是女大十八变了。身量抽高了,脸容细腻,五官明媚,从前形于外的霸道与骄纵似被岁月积淀,寻不得半丝痕迹,如今的兰滟,倒愈发的像是一个世代书香孕育出的大家小姐,知书达理,进退有度。 “六妹妹向来聪明懂事。”兰二奶奶从来不吝惜夸赞自家的小姑子,既卖了兰滟的好,又讨了兰二太太的欢心。 这不,兰二太太一听兰二奶奶的话,登时觉得熨帖到了心里,笑得见牙不见眼,拉了兰滟的手,道,“可不是么?不是我自夸,我家滟姐儿要论模样、论才情,可是咱们兰府里头一份儿,如今长大了,这行事也愈发周全。” 这兰滟就是兰二太太的心头肉,兰二奶奶心里怎么想的且不说,面上却是不露分毫,当下便笑道,“也是母亲教得好,以咱们六妹妹的人品,待翻过了年,咱家的门槛定然被上门提亲的给踩低了两寸不可。” 这话兰二太太自是听得高兴,愈发觉得这个儿媳妇儿真是娶对了。 兰滟却似乎不耐烦听这些,眼中极快地掠过一缕幽光,道,“二嫂方才在老太太跟前说的可是真的?” 兰二太太闻言,也是蹙了蹙眉,转而望向兰二奶奶道,“是啊,我方才就想问你了,你该不会是信口胡说的吧?”若是这般,岂不是白遭了一番口舌?这么一想,兰二太太的目光便有些狐疑不善起来。 兰二奶奶自然看在眼里,心口一紧,道,“自然不是胡说的。昨日我父亲多饮了两杯,酒后多话,倒是跟我说了两句,无非是说三叔此次立了大功,龙心大悦,只怕不日就要高升了,届时,咱们府上的门第便更高的,说到后来还直夸自己眼光毒,结了这么一门好亲事。” 兰二太太脸色却算不得好,三房要回来了,而且这回又是高升,这于她而言,可实在算不上什么好消息。 兰滟却是沉吟道,“这么说,兰五就快回来了?” 兰二奶奶瞄过兰二太太的神色,二房与三房自来不合,兰二奶奶虽然是新进门的媳妇儿,又与三房没有相处过,但兰二太太从不是藏得住话的人,这两年,也足够兰二奶奶看明白一些事情了,兰二太太不高兴的原因,她也能猜得个七七八八。不过,相较于兰二太太的心思好猜,兰滟的反应却有那么两分耐人寻味了。“看来,六妹妹很是惦记五妹妹呢。” 兰滟笑了,只是那笑容,却有两分怪异,“惦记,自然惦记。” 京城的另一头,那红墙绿瓦的重重宫苑深处,被权力与欲望罗织的网密密笼罩着,偏偏,网中之人,即便能够挣脱,也大多选择了作茧自缚。 宫苑中轴线偏东,名唤“凤星宫”的殿宇,正是大庆皇后的住所。此时,偌大的正殿内却只有二人,门外,由皇后的心腹嬷嬷和大宫女亲自把着门。 “大哥做事之前为何不与本宫商量?五弟他自来心高气傲,行事不周是常有的事,大哥却是稳妥的,为何由着他做出这般自毁长城的蠢事来?”刻意压低的嗓音,却仍能听出压抑的怒气,出自身着一袭宝蓝织金绣丹凤朝阳通袖锦衣,满身华贵的妇人口中,发髻之上的那只赤金的凤凰高扬着头,振翅欲飞,嘴边垂落的红色宝石,熠熠生辉,如同血一般的色泽,掩映着她看似端庄的眉眼间,抹不去的锋锐与坚韧,这不是别人,正是当今真武帝的结发之妻,这凤星宫的主人,当朝皇后,贾氏。 偌大的正殿内,地面光可鉴人,映出两道身影,在地面上被阳光拖长。除了贾氏,还有一人,那是个男子,头上束乌玉发冠,身上是绛紫色的朝服,胸前一双白鹤振翅欲飞,听得贾皇后的责问,他也面色未改,抄着手,答道,“鞭长莫及啊!何况,子沐的性子你也不是不知,此回,他那边损失惨重,他当时,自是要奋力一搏的,哪怕有错,也只错在棋差一招上。“ “这么说来,大哥是赞同的?难怪本宫半点儿风声也未曾听得,莫不是大哥着意封锁了消息,只是瞒着本宫罢了。”(未完待续。) 第二百六十九章 密谈 “这么说来,大哥是赞同的?难怪本宫半点儿风声也未曾听得,莫不是大哥着意封锁了消息,只是瞒着本宫罢了。” 听了方才那话,贾皇后更是怒不可遏,进而联想到别的事情,一双被描绘得精致的眼危险地眯起,瞬也不瞬凝视着面前的人,眼中闪烁着深深的疑虑。 被贾皇后称作大哥的,自然不是旁人,正是贾氏这一代的家主,被封为柱国侯的贾骏。听得贾皇后这一言,贾骏双眸骤抬,刚好瞧见贾皇后眼中的怀疑,目光幽转,叹息道,“娘娘实在多心了些,你我一母同胞,娘娘的荣宠才是我贾家的荣宠,娘娘与贾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只有日后安王能荣登大宝,才能保我贾氏长盛不衰,这个道理娘娘明白,我亦明白,就是五弟,也是因为这个这才做了糊涂事,但心是好的。只是他惯常喜欢报喜不报优,待我知晓时,已然是晚了。至于没有告知娘娘,却是君恒的意思。” 贾骏提到君恒这个名字,眼角余光一闪,着意瞧了贾皇后的神色,果然,她一愣之后,面上怒色便已稍缓。贾骏心中微松,这才又徐徐道,“娘娘****在这宫墙之内如履薄冰,我等怎敢再让娘娘忧心。何况,事已至此,君恒也说,事情还不算太遭,能脱身的都已然脱了身,有些枯枝败叶,借此修剪了也好,免得来日要紧之时,误了大事。” 贾皇后面上怒色渐渐消散,但眉宇却仍是紧锁,“大哥不知,本宫忧心的却并非此事。而是兰景芝此人,甚至是整个青阳兰氏。你知道,皇上因故去兰相,对青阳兰氏本就诸多优待,对兰景芝此人更是信任有加,今回他立了大功,本宫已得了消息,皇上有意招他提前返京,到时,只怕会给他一个实权在握的高升。而他兄长如今已官拜太学博士,只怕是特意为他让位,好让他日后得以入内阁,可这太学博士,虽然看似没有实权,但当中利害,大哥应该心知肚明。这样的兰氏,我们拉拢还来不及呢,怎的却让五弟胡来,因小失大,恁是就这般得罪了呢?” 贾骏嘴角却勾起一抹冷笑,道,“娘娘这担心怕是有些多余。” 贾皇后不解地一蹙眉心,“大哥此话何解?” “据五弟所言,兰景芝此人与耿家那小子过从甚密,依五弟看来,只怕早已站到那边去了,是以,五弟才想着一不做二不休,倒不如趁着未成气候,先绝了他的生机,却不想,这厮狡猾至极,反倒将了五弟一军。”说起这一回,江浙地区自家的损失,有些位置腾空之后,便被和郡王趁势安插了别的人,虽然都不是太过要紧的位置,但是就怕开了口子,蚕食鲸吞。 “耿家小子?大哥所说的,是几月前,被派往嘉兴卫的排行第四,岳青芜的儿子?”贾皇后的关注点显然与贾骏有所差异,却是问了这么一句。 贾骏目光微闪,并未回答,只是道,“娘娘之前也说过,此子去往嘉兴卫,当中有陛下的意思,兰氏虽说自来都不涉党派之争,但若是当中有陛下的意思……”贾骏神色一肃,“娘娘,咱们可不得不防啊!” “若是如此,倒不必怕。青阳兰氏的祖训,不与皇室结亲,不涉党派之争,说到底,不过是为了永保太平和荣华,届时,谁登上了紫宸殿的宝座,他们就效忠谁。这样也好,至少他们还未投靠那边,尚可一争。”贾皇后嘴角一勾,却有些冷冽。 贾骏面有异色,“只怕这回的事,以兰景芝的狡猾,早已料到当中有五弟的事儿,这个梁子结下了,要想拉拢他们,怕是不易。”这个时候,贾骏也有些懊恼起来,贾骐行事真是个瞻前不顾后的。 贾皇后却没有放在心上,轻轻摆手,嘴角勾起一丝讥讽的笑痕,道,“无妨。事在人为,徐徐图之便是。再不济,拉拢不了,也不让他们靠到那边去,既是要不偏不倚,那便一直中立到底。既想屹立不倒,又想两头不得罪,从中获利,永保太平,天下,哪儿有这般的好事?” “娘娘想要怎么做?”贾骏对自家妹妹的心智心中有数,从来信服。 “过不了多久,兰府不是要办喜事了么?好像还是兰景芝嫁女儿吧?到时,大哥不妨去讨杯喜酒喝,也沾沾喜气。” 贾皇后笑得意味深长,贾骏却狐疑地蹙起眉心,“不过一个庶女出嫁,用得着我亲自上门道贺?”会不会太过刻意了?而且……“娘娘有心拉拢,却也不用这般低声下气。何况,即便娘娘如此,只怕兰景芝也不会领这个情。” “兰景芝领不领情,本宫不在意。只要陛下见了,平王见了,心领神会,那便足矣。”贾皇后眼中精光闪掠,笑容有两分寒凉,“所以,为显诚意,大哥一定要亲自上门道贺,不只人要去,还得送上一份厚礼,一份让陛下和平王都不能小视了的,厚厚的礼。” 说到此处,贾骏毕竟浸淫官场多年,便也有些明白了。可是……“就只是这样?” “当然不只这样,其他的,却还得等兰景芝回了京城,再慢慢来了。”贾皇后笑容淡淡,却似成竹在胸。 贾骏便也习惯性的放下心来,踌躇满志。 说罢了正事,贾皇后眼中掠过一抹幽光,掉头望向贾骏,神色却有些踌躇,沉吟半晌后,才道,“五弟那边的事算是了了,只是该补救的,还得补救。大哥不妨多问问君恒的意见。” “这倒用不着娘娘挂心了,君恒就在五弟身边,有他筹谋着,自然无碍。”这也是贾骏能够这般放心的因由。 贾皇后的脸色却瞬间变了,“君恒南下了?本宫怎么不知?” 贾骏抬起眼,觑了一眼贾皇后惊愕铁青的脸色,叹了一口气,抄在袖中的手紧了紧,道,“发大水的消息一传回京城,君恒一是让先暂时不要告诉娘娘,二便马上着人收拾了行礼南下,帮着五弟料理残局。” “他那身子……大哥怎么就放心得下?”贾皇后脸容扭曲,眼里竟包了泪,有些歇斯底里地道。 贾骏眼中幽光暗闪,“他的性子,娘娘不是不知,他若执意如此,我如何能拦得住?” “不行。得马上派人去将他接回来。”贾皇后低垂下眼,喃喃自语道。 贾骏望着似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贾皇后,目光复杂难解。(未完待续。) 第二百七十章 相聚 八月十五,仲秋之节,万家团圆。 陆詹这几年每到过节,无论是端午、中秋还是春节,都在兰府过,今年多了个耿熙吾,也是一般无二。 不知是卫所中本有此安排,还是耿熙吾刻意为之,这天晌午后,他和兰洵两个便自卫所中赶回了湖州兰府。早前并未对三太太说过,三太太本以为这回中秋,兰洵是回不来了,嘴上虽没说,心里却始终空落落的,如今见着人居然回来了,当下是惊喜得不得了。再加上多了一个耿熙吾,撇开心中不足为人道的想头,她本就将其当成了自家的子侄看待,自然更是高兴得不得了,预备起晚上的赏月宴来更是兴致高昂。 到得华灯初上之时,宴席便已备妥,因都是自家人,所以就只摆了一张圆桌,却是置放在了园子里。这还是初来湖州过第一个中秋节时,兰溪的提议,之后每一年也都这样行事,不知不觉,竟好像成了习惯。 园子里有两棵有些年头的朱砂丹桂,正是花期,花香馥郁,沁人心脾。席面就摆在了那两棵桂花树下,赏月听风,闻香劝酒,端得是一桩雅事。本都是相熟恍若一家,便也都不再客套,分别落了座。 作为主人,三老爷当仁不让坐了主位,陆詹和三太太便挨着他两侧坐了,耿熙吾坐了陆詹身侧。兰洵眼珠子一转,一个跨步到了三太太跟前,紧挨着坐了,笑道,“母亲,这些日子没见,儿子可是想死您了。今天晚上儿子可得挨着您坐,我们母子二人正好亲香亲香。” 三老爷略一蹙眉,但不知是不是因着过节的缘故,只是凉凉道了一句,“不像话。”倒也没有多说其他的,便转开了视线。 兰洵朝着三太太挤了下眼睛,弄得三太太哭笑不得。谁知兰洵眼珠子咕噜噜一转,便又朝着兰沁和兰渝两个小的招手道,“阿久、十姐儿,过来!挨着六哥坐!待会儿六哥给你们讲故事听。”眼见着兰溪目光扫了过来,他又一摆手道,“你得陪着四哥说话。” 好冠冕堂皇的理由。兰溪挑眉,目光瞄过她爹,忙着跟她师父说话,两个人都没空理她。瞄过她娘,正忙着小儿子跟小女儿,大女儿算哪根葱?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再瞄过兰洵那理所当然的表情,最终落在了边上正襟危坐的人身上,嘴角一勾,敛裙入座,附带一记甜美的笑容,似乎都想让她坐这儿? 即便对于某些事,迟钝如兰溪,心中也有了一丝异样,这些人,好像达成了某样心照不宣的共识,与她有关,却偏偏忘了知会她。不过……坐就坐吧,有什么好怕的? 食不言,寝不语?抱歉,这一套,陆詹从来都是嗤之以鼻。作为挚友的三老爷自然知道,也愿意配合,事实上,兰溪暗地里想过,只怕她爹也觉得这样自在许多,只是幼承庭训,百年书香浸染出来的习惯让他不肯轻易地去打破那桎梏,偏偏,与陆詹一道时,他却愿意配合着,有一搭没一搭地一边吃,一边聊着。 其他人当然是兀自无声地吃着,除了兰洵时不时插上一句嘴,被三老爷瞪得赶紧闭嘴之外,席上除了陆詹和三老爷的交谈声,便只听得三太太一两句压低的低语,却是嘱咐兰沁和兰渝两个,少吃点儿月饼,免得天晚了,克化不动,自个儿难受。 兰溪一边无声地吃着东西,一边听着那两人的谈话,这两人都是学识渊博,见识不凡的,从朝事到柴米油盐的琐事,几乎都能谈起,而且还各有一番见解,兰溪听得是津津有味。 不一会儿,邱婶子带着花儿两个亲自送了三个竹笼屉上来,一揭开,白烟袅袅,香气扑鼻,引人食指大动,兰溪见了,便不由眼前一亮,但很快,却又有些苦恼地皱起眉头来。 “今早刚从庄子上送来的,长得不错,个大膏肥的,今年也是头一遭,先生可得多吃些。”三太太笑道,这时,环儿几个伺候的,捧了绿豆面子来,伺候几人净了手,众人便各自夹了一只放到自己盘中。 兰溪却只是皱着眉看着笼屉里的螃蟹,像是瞪着不共戴天的仇人。 三太太来了湖州之后,因着手里有余钱,所以也置办了两处小庄子,当中一处便在太湖边上。这螃蟹便也是产自这个庄子,菊黄蟹肥,正是吃螃蟹的季节,送来的自然都是挑拣过的上好的,果真是个顶个的个大膏肥。兰溪喜欢吃螃蟹,可是她却不耐烦去剥,偏偏这螃蟹性寒,尤其是女孩子,吃多了怕有妨碍,所以,三太太从不许兰溪多吃。偏偏兰溪当真是爱吃螃蟹得紧,有的时候背着三太太也威逼利诱地让花儿给她做,后来三太太见屡禁不止,丫头们也不敢当真不听兰溪的,便想了个主意。 兰溪爱吃螃蟹,可是自己却不耐烦去剥,所以,三太太便说了,要吃螃蟹可以,但只能自己剥。这就是兰溪此刻锁着眉头,纠结的缘由了。 眼看着满桌子的人,都忙着对付螃蟹,三太太也不耐烦剥,但她身边的环儿却是个巧手,只见着纤细的手指头把着那蟹腿蟹壳,轻轻一掰,便露出里面肥嫩油滑的蟹膏来,兰溪瞧得眼馋得紧,悄悄吞了吞口水。 但想着与三太太的约法三章,又只得咽下了到口的话,一咬牙,刚想伸手拿过一只。一只被拆开了蟹壳,开膛破肚,露出里面黄橙橙的蟹膏来的螃蟹已经被放到了她面前的空盘里。 兰溪一愣,转头望向边上,目光相触。那双深邃如星空夜海的眼睛里似乎闪烁着温柔的笑意,这样的目光,让兰溪有些恍惚,心头微动,有些奇异的触动窜过心尖,那心房却像是被浸在了温水中,又暖又涨。 那张很多时候都紧抿成一条直线的薄唇这时微微牵起,低沉的嗓音如同带有魔力一般,在兰溪耳畔响起,“螃蟹寒凉,不可多食,最多两只就足够了。” “哦。”(未完待续。) 第二百七十一章 问嫁否 “哦。”兰溪不知道怎么,有些蒙,闻言便是呆呆地应了一声。 耿熙吾听得这一声“哦”,暗阒的眼底便闪烁起星星点点的喜悦,嘴角也悄悄勾了勾。 兰溪还在愣神,便听着边上谁没忍住,“噗嗤”了一声,瞬间回过神来,涌上心扉的,便是满满的懊恼,自己怎么这么听话?扭过头去,方才没忍住偷笑的兰洵已经一本正经地忙着给兰沁夹菜,三老爷、三太太和陆詹几个却是很尴尬地又转头去没话找话了,但个个嘴角都忍不住的笑意。 兰溪见着,心里便突然一阵恼羞成怒,然后,便是扭头狠狠瞪了某人一眼。 某人却表示,自己虽然无辜,但是喜悦的泡泡在胸臆间发酵,嘴角控制不住地上弯。 一时吃完了饭,三老爷因为高兴,多喝了两杯,陆詹因为被两个徒弟瞪着,倒是没敢喝,但也吃得尽兴。兰溪本要帮着三太太一道收拾安置,却见着三太太朝她摆了摆手,道,“不用,不用,这难得的团圆节,城里有灯会,你们年轻人就别杵在屋里了。正好四郎也在,你们一道出去走月吧!” 兰溪挑眉,张了张嘴,还没有来得及说出拒绝的话。三太太便已转头望向耿熙吾道,“四郎啊,你带阿卿出去转转,有你跟着,叔母放心。” “叔母放心。”耿熙吾自然点头应是,态度恭谨得很。回过头,见兰溪正拧着眉看他,他也八风不动,只是挑起一道眉,问道,“怎么?你不想出去转转吗?” 湖州城里,倒果真是灯火辉煌,人声鼎沸,各色彩灯沿街而挂,将整个南北城都妆点的五颜六色,分外妖娆。街上人群熙来攘往,有不少一家子一道出游走月的,小贩们不愿错过了商机,早早地占了位子,卖命的吆喝着,有卖小吃的,也有卖玩耍的小物件儿的,一条街上都弥漫着各色小吃的味道,充斥着各种声音,热闹得很。 耿熙吾捧了一纸袋的糖炒栗子,腾出一只手来,抓住一粒,使巧劲一捏,那黄橙橙,带着香气的栗子仁儿便从果壳里迸了出来,紧接着,又如法炮制地捏了好几粒,这才摊在掌心,送到了兰溪跟前,“给。” 兰溪低头望着那在他掌心里滚动的果仁儿,不知想到了什么,便不由轻笑了一声。周围的彩灯光辉熠熠,似掩映在她眼底的流年,那一瞬间,她的笑容被彩灯映得发亮,带笑的凤目也恍若天上星子一般耀眼。 “笑什么?”他问,却舍不得移开视线,目光仍然如同密织的网,将她牢牢笼罩住。 兰溪的目光却透过那几粒滚动的栗子仁儿,瞧见了那掌心上一道伤疤,小指的粗细,如同蜈蚣一般,弯曲横亘过整个手掌,颜色已很淡,想是有些年头了,但即便如此,看着仍觉触目惊心,可以想见,当时初受伤时,定然是深可见骨,狰狞可怖了。兰溪的眼底闪过一抹幽光,移开了视线,道,“没什么。只是想着师兄也不知在西北军中学了些什么,莫不是去伙房里当伙夫了不成?堂堂一个都尉,这将螃蟹开膛破肚和剥栗子的手艺倒甚是熟练。”一边说着,一边已经不客气地捏了一粒栗子仁儿扔进了嘴里。 这么明显的取笑,耿熙吾却似没有半点儿在意,也学着兰溪的样子,捏了一粒栗子仁儿放进嘴里,一边嚼着,一边道,“伙夫也没什么不好。你忘了,我从前跟你说过,懂得越多,活下去的机会就越多,你也说过,技多不压身,不是吗?” 兰溪这回笑了笑,没有答话,抬起头看着满街的彩灯熠熠,还有那灯光下人们欢快的笑脸,“江月年年只相似。湖州城的百姓……经过了一场大水,还能有这样一张幸福的笑脸……真好。” “这都是世叔的功劳。当然……还有你。”耿熙吾也侧头望了过去,不知是不是夜色醉人,还是当前的气氛太过美好,兰溪侧头看着他的侧颜,竟觉得从未有过的柔和。 “师兄…….”沉吟了片刻,兰溪便开了口。 “嗯?”耿熙吾掉转过头来,目光投注在她脸容之上,目光相触,安静而专注,只是等了一会儿,不见兰溪说话,这目光中便多了一些困惑。 “今天我爹娘,还有师父,甚至是六哥,都有些不对劲,你觉得呢?”兰溪想,既然觉得困惑,那就问吧。从四年多前醒来的那一天起,她便不愿再做糊涂人。 耿熙吾目光却一点点的转暗,视线却没有移开,仍然望着她,只是没有开口。就在兰溪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却不答反问了,“你觉得呢?是为了什么?”那声音低沉惑人,就如同从前兰溪曾偶然听过的风过回廊,轻过耳畔,撩过心弦。 “咚咚咚”兰溪似乎听到了自己胸口处心房急促而狂乱的跳动,一声又一声,敲在心口,敲得用力,似乎将胸臆也敲得有些生疼,但她没有怯懦地转开视线,但也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他们……师父还有我爹娘,想要把我嫁给你吗?”终于,她问出了口。或许因为从未想过这样的可能,所以对于从前的一些蛛丝马迹,总迟钝得当成了巧合。可是,她毕竟不是傻子,在一次又一次的巧合之后,即便不愿意相信,她还是拼凑出了事实的大概,剩下的,便只有求证。 耿熙吾先是一愣,而后却低头,低低笑了起来,这是头一回,兰溪竟听到了他的笑声。先是惊疑,而后便是眉心一蹙,想着,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耿熙吾低低笑了两声之后,抬起眼来,彩灯下,那双如深夜静海的眸子像是倒映了一城的灯光,亮得出奇,兰溪看着自己倒映在他的眸子里,乌发红裙,两个小小的她,不知为何,便陡然有些心慌。 她下意识地想逃,目光一个闪躲,手便已被人拽住,“若是呢?你……愿意吗?”(未完待续。) 第二百七十二章 明月寄相思 耿熙吾刚刚还在想,这个姑娘怎的这么大胆?什么话都敢问?刚这么想着,便见着兰溪神色多了两分惶然,目光一个躲闪,便要往后退。 耿熙吾眼神中精光一掠,手便一个疾伸,牢牢拽住了兰溪。兰溪双眼惊抬,便一瞬间被那双幽深静海般的眸子牢牢锁住,陷溺其中,再没有办法躲闪。而他,望着她,一瞬不瞬,但嗓音却很轻柔,像是怕她被吓着一般,轻声问道,“若是呢?你……愿意吗?” 他的目光像是最温柔的囚笼,将她密密桎梏住,不知是挣脱不得,还是不想挣脱。可是,关于这个问题,兰溪只听着自己胸腔间的敲击声,一声又一声,砰砰作响,至于答案……“我……我不知道…….” 兰溪觉得,自重生以来,她还从没有这么没有出息的时候,怯弱、无助、想逃,可是这个时候,她的脑中一片空白,听不见自己心里的声音,除了这个,也给不了别的答案。 耿熙吾勾了勾唇,拽住她的手轻轻一滑,短暂的一瞬间,肌肤相触,但不过一息,兰溪微微一颤时,他便已经放开了手。那只手在半空中曲握成拳头,然后很快,便背到了身后,一如他从前每一次的习惯一般。 兰溪顺势抬起眼,去看他,兰溪不知道自己想看什么,也许只是想要看看,在听了她的答案之后,他的脸上会是什么样的表情。是失望?是伤心?是愤怒? 可是,没有。那张脸仍然淡漠得不见情绪,只是方才还很亮很亮的眼睛,似乎又跌进了暗阒不见天日的深潭,静默成了一片海。兰溪想着,他该就此放弃了,毕竟,这么些年的相处,她比谁都了解这个男人骨子里的骄傲。若是没有那骄傲,他作为勋贵子弟,即便不受宠,也可在家族门第的庇护下,享一世荣华富贵。可他没有,因为骨子里的骄傲和倔强,他硬是小小年纪便从了军,不靠家族的力量,从一个小兵做起,挨过打,受过伤,差点儿没命过,就这么一点点拼杀,踏着尸山血海,成就了他钢铁一般的意志,虽然因此得来的成就,被人毫不留情地剥夺,但因着这骄傲、这倔强、这意志,他从未被打倒,仍然从容地、不屈地面对着未来,开拓着属于他的未来。 这个男人有一颗很广大的心,这样的一颗心里,婚事、儿女私情,不过都只是沧海一粟,不值一提。她拒了,他也会放下了,兰溪想。他这么半天的沉默,就是证明。兰溪想着,真可惜,这些年,她早就习惯了有一个师兄可以依靠,可以耍赖,甚至比自己的两个兄长还要坚强,似乎在他面前,一切的难题都可以迎刃而解,她可以不用担心,可以安心地只做一个小女子,不用逞强着站在家人面前,挡住呼啸而来的狂风骤雨,只成为她本该成为的样子。可是,如今,怕是不成了吧? “阿卿——”耿熙吾却在这时,轻轻唤了她的名,一如从前的每一次一般,自在而熟稔。 兰溪脑中轰鸣,胡思乱想着,他是几时起这般唤她的?不记得了。可是却早已在她不记得,不知道的时候,就已经习惯了。习惯了他唤出这本该只有家人才能唤出的乳名,习惯了他。 “你不用紧张,也不用苦恼。我并没有想着现在就要向你追讨答案,你现在不知道,没有关系。”耿熙吾徐徐而道,面容惯常的淡漠,但嗓音平缓中却带着一丝轻快的笑意,似是取笑她如今的神色紧绷,待兰溪悄悄抬眼看他时,他勾了勾唇角,道,“真的!你不用怀疑。这是大事,终身大事。若是你连考虑也没有,就直接告诉我,好,或是不,那就不是你了。正因为是大事,你自然得好好地,想清楚。” 兰溪眨了眨眼,有些愣神,她没有想过,他那般慎重地问了她之后,却又轻轻放过了。 兰溪的样子,显然落在耿熙吾的眼里有些呆,于是,他眼中掠过了一丝笑意,抬起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在她略有些惊惶和不自在地偏头躲过时,他才淡淡笑道,“阿卿,你不用不自在。你记得,无论发生什么事,有一件事却是不会改变的。那就是,我是你师兄。你拜师之时,我们都答应过师父,会亲如血肉兄妹一般的相处,一辈子。这一点不会因为你答应嫁给我,或是不答应而有丝毫的改变。所以,在我面前,你只要如同从前一般,做你自己,就好。” 兰溪眨眨眼,又眨眨眼,面前的人仍然面色淡漠,但目光柔和地注视着自己,兰溪便在心里叹息着腹诽道,真是难为师兄了,平日里惜字如金的人,今天怎么就一口气说了这么一长串的话?或许,平日里,只是深藏不露? “既然如此,那么师兄,走吧!咱们可是出来走月的,这月亮…….”兰溪抬眼四处看了看,终于穿过周围五颜六色的彩灯,望着了天边那一轮圆月。“呼作白玉盘,古人诚不欺我。” 耿熙吾笑笑没有说话,望着面前乌发雪颜,红裙如火的姑娘半仰着头望着天上圆月,圆月清辉,彩灯熠熠,将她的脸容映得愈发皎洁如玉,心里也道了一句,情人眼里出西施,古人诚不欺我。 湖州城里,月光清辉下,满目彩灯中,一页故事,被掀开,又被轻轻揭过,但读过这页故事的人,心里是不是如同表面的波澜不惊,便只有天知地知,她自己知了。 兰府内,三老爷喝过了一盏醒酒茶,神色清醒了一些,但酒气上脸,仍是红红一片,枕着手臂,半倚在床上,抬眼间,看三太太面上掩不住的喜色,甚至心情甚好地哼起小曲儿来,这副模样,还是多年前见过,那时,他们还正是情浓时,没有后来那么多的彼此伤害……三老爷目光一暗,慵懒地眯起眼,笑问道,“锦如今天这般开心?有什么好事么?” 往日里,三老爷喝多了酒,三太太可是从没有好脸色的。可是,今日却出奇地好态度,听得这问,也是笑盈盈地回过头来,一双眼,如同含了秋波一般,望着三老爷,道,“还是老爷的眼光好,四郎这孩子……真不错。” 三老爷挑眉,敢情是为了这般? 而三太太说了这一句,便扭开眼,不再去看三老爷。三老爷一皱眉,看来,三太太满意这个女婿人选得很,如今是越看越有趣了,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未完待续。) 第二百七十三章 心疼 “阿嚏。”毕竟已是中秋,到了夜里,温度骤降,原本正逛得兴致高昂的兰溪便乐极生悲了。 这一声,很有两分煞风景。兰溪悄悄别过头,果然瞧见耿熙吾紧蹙的眉心。 兰溪挑起了眉,还来不及开口,便见着一道黑影如同鬼魅一般穿过重重的人墙,挤到了他们的跟前,不过与她对上一眼,她只来得及惊讶地瞠大眸子,那人又如来时一般,很快地穿入了人群之中,不见了踪影,而耿熙吾手里,却已多了一件粉紫折枝宝相花的湖绸夹棉披风。 兰溪张了张口,却终究没能发出身影,眼睁睁瞧着那道身影来无影,去无踪一般彻底被淹没在摩肩擦踵的人群当中,无迹可寻。 那边,耿熙吾已经抖落开那件披风,不由分说罩上了兰溪的肩头。“夜里风凉,小心受了风寒。” 兰溪却是一挑眉道,“这长柔,原来一直跟着呢?”还记得给她带了一件披风,却一直没有现身,让她与耿熙吾独处,莫非,也打的是跟她爹娘和师父,甚至六哥一样的主意?想到这儿,兰溪突然有一种身边之人都在千方百计要把她跟某人凑成堆一般的感觉,这种感觉,说起来,有些复杂,但并不太好。 耿熙吾从来都是个敏锐的人,即便兰溪什么也没说,那一刻,他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长柔如今已经是你的人了,自然便只忠于你一人。” 兰溪闻言,扭头望向他,“我以为,师兄不过是暂时将她借给我罢了。而且,以她的本事,留在我身边,未免屈才了。我怕委屈了她,更怕她自己也会觉得委屈。”她是一直想要一个身手好的,而且忠心的护卫,长柔不多话,但行事却稳妥,而且身手自然是一等一的,她也动过想跟耿熙吾要人的心思,只是,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出了这么一桩事,这一刻,兰溪的心里便有了一些别扭,毕竟……强扭的瓜不甜。 耿熙吾深深看了兰溪一眼,似想从她脸上看出她的心思,“我一早便是想让她从此跟着你的,也是问过了她的意思,她自个儿也是愿意的。从到你身边那天起,你就是她唯一的主子。” 兰溪却很是惊讶,并且不解,“为什么?” 耿熙吾摇了摇头,“我并不知。不过,阿卿,也许你自己也没有发现,你身上有一种独特的,能让人信服,并且随之心甘情愿跟从的魅力吧?长柔自幼受到严苛的训练,他们每个人除了忠心与身手,都各有自己的长处,长柔虽然不多话,但在看人方面的直觉,却向来奇准。” 直觉?兰溪蹙眉。 耿熙吾却似乎不愿就此深谈,“至于,究竟是为了什么,我却是不敢断言,待得日后有机会,你亲自问过她吧!这事,师父也是知道的,我们都觉得,有长柔在你身边,我们都要放心些。所以,哪怕是为了安我们的心,你也勉为其难收下她吧!跟着你,总比跟着我卖命的强,而且我相信,你不会亏待她的。” 她向来大方,自然不会亏待跟着她的人。既然师兄都将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她再推拒,未免就见外了,何况,这些日子,有长柔跟着,她确实安心了不少。只是……悄悄抬眼瞄了一下耿熙吾,她方才的那句“为什么”可不仅仅问的是长柔,还有他呢。 兰溪心中的柔肠百结,耿熙吾却是丝毫不知,抬起头看了看天,道,“天色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华筵笙箫,歌舞升平。兰溪深吸了一口气,夜风里似乎也携带着太湖的潮气。夜空之上圆月高挂,当真如同寒玉盘一般,只是不知可有玉兔捣药,蟾宫折桂,更不知是不是当真有那个抛弃夫君,飞升上天的嫦娥,碧海青天夜夜心,独自垂泪到天明? 两人一同走过彩灯旖旎的热闹街市,将喧闹的人群一点点抛在了身后。圆月当空,遍洒清辉,那如同银练轻纱一般将天地万物都笼罩,因着这月光而柔和、绰约了许多。慢慢的,路上行人愈发少了,似乎一前一后,就他们两人,走在这空寂的世间。 月光,将他们两人的身影拉得长长的,兰溪迈着步伐,见着地面上的两道影子,偶尔交错在一起,望着望着,似是出了神,嘴角却止不住地轻轻弯起。待得耿熙吾停下步伐时,兰溪回过神来,这才发觉,原来,已到了兰府。 这么快?兰溪眼底便飞快地掠过一丝惊疑,不算短的一条路,似乎不过眨眼间,便到了尽头。 耿熙吾对兰府相熟,又与兰溪一道,门房既然殷勤地开门引路。耿熙吾一路将兰溪送到了二门前,这才住了步子。 “阿卿,今日……我很开心。”耿熙吾一半的侧颜被月光照亮,另外一半却隐在树荫投下的暗影下,但那一双眼睛很亮,眼神灼热,几乎烫得兰溪两颊发热。不知何时,那引路的小厮已不见了踪迹,长柔或者还有耿熙吾身边其他的暗卫,也不知是已经识趣地离开,还是躲在暗处,但仿佛天地间,当真就只剩了他们两人,只能听见风儿拂动叶梢的声音。兰府的园子里,有好几棵木樨,不同的品种,但如今都正值花期,微风轻拂,风里都是浓郁的桂花香,也不知是不是因着花香醉人,兰溪便觉得脑中渐渐空白,只能听见胸前方寸处,心房的跳跃声,扑通,扑通,一声,赶超一声。 “好些年了,我再也没有过过一个像样的中秋节。其实……从前也没怎么像样过。团圆节,团圆节……这团圆二字,于我而言,从来,都像是一个笑话。”耿熙吾语调平淡,当中听不出半分的喜怒,但不知为何,兰溪却听得心口一阵紧缩,疼了。 耿熙吾没有看她,抬眼隔着头顶的树梢望着天上那轮圆月,似出了神般,“我很喜欢跟你们在一起,不只是你,还有世叔、叔母,阿洵他们,跟你们在一起,很自在,很温馨,好像就是传言中的,自我记事起,便从来与我无缘的亲情吧。”(未完待续。) 第二百七十四章 心动 兰溪听得心揪成一团,疼得厉害,再开口时,嗓音轻柔中便带着两分喑哑,“师父听你这么说,该伤心了。” 耿熙吾闻言却不由笑了,一双眼如同被月光染亮,定定望向她,“当然不会忘了师父,只是跟师父在一处,我可从没过过像样的中秋节。他总是到了隔天,才打发人却街上买些月饼回来吃,因为便宜。你说……这样,我还能温馨得起来吗?” 兰溪一想,这还真是陆詹能做出来的事情,当下,便不由掩唇笑了一声。 耿熙吾这才笑笑道,“总之,今日的机会难得,我很开心,我只是希望你知道这一点,如此而已。”耿熙吾真的很庆幸,兰三老爷和三太太夫妻俩是这般难得的开明豁达之人,更庆幸,对于他与阿卿之间,他们是乐见其成的。否则,他怎么可能有这样的机会能跟兰溪同游?而且,也是因为他们在湖州,才有这样的机会吧?若是日后回了京城,那么多眼睛看着,盯着,哪怕他再想,也得克制着自己,否则,若是有个差错,他是无所谓,受伤害的,却只会是阿卿。 兰溪这回只是扯了扯唇,半垂下头,没有吱声。 耿熙吾却也似不在意,只是探手从胸口处,掏了一只小巧的锦盒,往兰溪跟前一递,道,“过些日子便是你的生辰了,都司下了命令,即日起就要开始练兵,我之后也不知还能不能寻着机会来,而且也不知你们还能在这里待到几时,所以,这礼物便早早地备下了,提前给了你,还希望阿卿大人大量,原谅则个。” 兰溪目光闪闪,望定了那只盒子,还有扣在盒子上,那麦色修长,偏又带着剥茧的手指,却是没有开口,也没有伸手去接。 耿熙吾有些不解地愣神,眉心一蹙,却恍然道,“你放心,我知道轻重,这生辰礼自然没有什么出格之处,你放心收下罢了。” 兰溪撇了撇唇,想道,若是从前,她便也从不矫情,就这么收下了。但是如今,却难免多想了一层。只是听耿熙吾这话,她却忍不住在心里冷哼,也别怪她多心,谁让从前他送的东西里就有什么发簪之类的?她是从未多想,可是就连陆詹也被引得问过她一回,兰溪如今想着,不由瞄了某人一眼,怀疑着从前这发簪到底送得是有心,还是无意。 耿熙吾却是城府再深,也读不懂小女儿家的心思,只是眼见着兰溪一直不肯接过盒子,还瞄着他,一脸戒备的样儿,嘴里不由有些发苦。心思一动,却是将那盒子揭开,才又递到了兰溪跟前,“阿卿若是不信,可以先看过,若是有什么出格之处,你再不收便是。” 兰溪挑眉望了过去,那是一只普通的黑漆雕花匣子,内里铺着宝蓝色的绒毡,但里面的东西却是不那么普通了。匣子里分成了三格,一格装有十来颗大拇指肚大小的金刚钻,每一粒的光泽度都透亮晶莹,另外一格装的则是小拇指肚粗细均匀的南海珍珠,还是罕见的淡橙色,最为扎人眼的却是中间那格,放了一块儿拳头大小的鸽血石,当真是红得滴血,色泽均匀而透亮,在月光照射下,仿佛有水光粼粼,满满一匣子的珠宝在月光之下闪烁着珠光宝气,几乎能够灼伤人眼。 即便兰溪早有所备,想着耿熙吾自来出手大方,如今既然又存着讨好她的心思,送的礼自然不会轻了,也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师兄,这礼未免太重了。”前世嫁入皇家,见过的世面不少,本身也是大家出身,兰溪的眼力自认不错,所以知道这一匣子的东西,可比一套出自宝银楼的臻品头面还要昂贵。 耿熙吾却似丝毫不放在心上,将盒子一盖,而后不由分说塞进了兰溪的手里,道,“自己看缺什么,自个儿到宝银楼去订做。到时报上我的名号,他们自然知道该如何行事。” 正在想着自家师兄是不是贪赃枉法了,否则就这么些年他送她的物件儿,也早该把他掏空了的兰溪听得这话,愕然地抬起头来,她是不是不小心……知道了什么? 反而,不等她细思,耿熙吾又已经轻飘飘地带开了话题,“阿卿,也许过不了多久,圣旨就会下来了。届时你回了京…….你已经十四岁了,有些事…….总之,你现在回京,我心里是万万个不愿意,偏偏自个儿也回不了京,我知道你还没有想好,我也不会逼你,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好好想想…….” 一串话,说得有些语无伦次,乱无章法,但兰溪眨眨眼,却是听懂了,定定看了他一眼,他不自在地转开了头,兰溪还是瞧见了他有些泛红的耳根,不由瞠大了眸子。 夜,已深。兰溪却是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最后,索性披衣而起,将听到动静的枕月给撵出了屋去,她托着腮坐在妆台前,却是思绪游移。 嫁给师兄?兰溪起初从没有想过这个可能。如果按着她自己的心意,她当真是谁都不愿嫁的,可是……如同师兄所言,她如今转眼便要满十四岁,回京后操办了三哥的婚事,母亲就会腾出手来,到时候,很多事都由不得她自己了。目前看来,父亲和母亲对师兄都很是看好的,还有师父和六哥也都乐见其成,可是,自己呢? 兰溪有些不确定。通信几载,墨语交心,一朝相处,生死与共。她没有想过,他们之间,除了师兄妹,还有别的可能。可是,如果可以的话,如果是这个人的话……兰溪将手按在胸口,觉得心像是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一般。 目光投在妆台上那只三层的妆匣里,鬼使神差般将它打开,妆匣分了三层,如今装银票的第三层,因着购买庄子和粮食,已算得空了大半,余下的不过是些散碎的银两。上面的两层装的都是些首饰,这些年居然也有不少是耿熙吾送的。兰溪便心头一动,便一一看了过去。这袋金豆子是他头一回发给她的压岁钱,她用了一些,剩下的便没舍得用,留在了妆匣里留作纪念。那对蓝宝滴珠耳坠带着些异域的风格,是他第一年到西北军中时给她送来的生辰礼。那串蜜蜡手串是两年前,他立了军功时得的赏赐,便也着人送来给了她…….还有今年上巳节时送的那套“荠春”,端午前送的两套头面……原来不知不觉,她的妆匣里,已处处都是他的影子。 不知是烛火温柔,还是那些珠宝首饰的光辉折射进了眼睛,兰溪将它们一一捧起,一一细细端详,目光温柔若水,嘴角的笑痕始终上弯着,好一会儿后,她将手里那支“荠春”的发簪捧在心口,吃吃地笑了起来,眼神中悠荡起柔情的波光……(未完待续。) 第二百七十五章 返京 宽阔的河面之上,南来北往,船帆点点。丝毫不因天气寒冷而有半点儿影响,仍然热闹非凡。 紧合的舱房门被人推开,一股冷风便裹挟着细碎的雪花,席卷而来,来人从门缝里挤进来,然后很快反手将舱门又关了回去。舱房内燃着两个极旺的火盆,上好的银霜炭,半点儿炭气也没有,将小小的舱房熏得温暖如春。 来人进来,就觉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她站在门边,一边跺脚,一边呵着热气搓手,一张脸被冻得有些发红,但一双眼却是亮晶晶,兴奋地道,“姑娘,快到通州码头了。” 正坐在窗边翻着一本游记的兰溪闻言抬起头来,边上秦妈妈却已经忙活起来,将几个丫头支使得团团转,“流烟丫头,你先别急着激动,把你身上的雪抖落抖落,还有,去去寒气再过来。盈风、芳草,你们两个快些把姑娘的东西收拾收拾,枕月,给姑娘预备的衣裳快些熏暖了,这外边儿下着雪,天冷着呢。姑娘在南边儿待得久了,这猛地回来,只怕还不习惯,若是冻着了可不得了。” 本就不大的舱房里登时闹腾起来,兰溪在边上看得忙得团团转的几个丫头并秦妈妈,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转头透过窗棂上所糊的厚实的绵纸,隐约瞧见船外的景色。两岸的房屋渐次往后退去,但船速确实不快,只怕果真就要到通州了。 两月前,如耿熙吾所料,召兰三老爷提前回京的圣旨到了湖州。彼时,兰溪刚刚过了十四岁的生辰。虽然,来年,兰三老爷也在湖州知府的任上满了五年,按例也该回京述职,他这些年考绩皆为优,又有整个青阳兰氏做后盾,回京之后,不出意外自然会再往上升上一升。但是,这回却因水患之功被圣上嘉许,又特意颁了旨意提前被召回了京城,却是不一样的。 虽然早有预料,但是真到了那一天,无论是兰三太太、兰溪还是三老爷自己,都很是高兴。因圣旨之上言明腊月初八之前要到御前复命,时间并不充裕,兰三老爷和兰三太太只好抛开其他一切心绪,专心地各自忙碌起来。交接完了公务,挑拣着还是不得不吃了十来天的践行宴,将归置好的行礼装了船,三房一房的人,这才登船上路,离了湖州。 而耿熙吾如他那日所言,一直忙得分身乏术,从中秋之夜后,他就再未出现过。就连他们离开之时,也只是老崔那个老油子代为相送。 兰溪知道,他们一定很忙。因为不只是耿熙吾,就是兰洵也从中秋之后,便再未回过家。兰洵从那之后,便被正式收编入了嘉兴卫,就在耿熙吾的帐下效命,这回,也并未随他们一道返京,而是留在了南边儿。 外面下着雪,不大,雪花细碎得星星点点,但似乎已经下了不短的时间,隐约可见瓦楞上已经见了白。北方,果真与南地,是截然不同的。 兰溪想着,刚刚重生那会儿,她日思夜想的,就是早日回来京城。可是,后来,在南边儿呆久了,日子安闲自在,离开湖州时,她满腹的不舍,甚至有些抵触回到京城,因为,那代表原先简单纯粹的日子只怕就此一去不复返了。 好在,兰溪从不是庸人自扰的人,待得明白这样的抵触改变不了任何事情时,她便收拾起了情绪。既来之,则安之。想到这儿,兰溪淡粉的嘴角悄悄勾起,手里的书册轻轻一合,她徐徐站起身来,“枕月,伺候我穿衣,咱们准备回家了。” “是,姑娘。”那边,枕月连忙应着身,将木架上熏着的衣裳取了下来,嘴角始终挂着笑,就连动作也挂着轻快。 秦妈妈见了,便不由笑道,“这枕月,要见着爹娘哥嫂了,瞧这高兴的劲儿。”与流烟一家都随着南下不同,枕月的爹娘都就在京城,数年没见,也难怪枕月激动难以自抑了。 兰溪笑笑道,“那妈妈呢?妈妈阔别数年,再回京城,可还高兴?” “不瞒姑娘,老奴当年离开京城时,可从未想过还有再回来的一天。而且,老奴说是在京城待了半辈子,可从来都被深锁在那宫墙之内,京城到底什么模样,却是一无所知的。好在如今托了姑娘的福,也能跟着见识一番这天子脚下,帝都繁华了,可不是老奴的福气么?”秦妈妈笑盈盈地应道。 自从偶尔帮秦妈妈寻回了弟弟一家,那秦大义也索性拖家带口跟了兰溪之后,秦妈妈对兰溪更是从原先的忠心上升到了生死相随的地步,只是她这番话,兰溪却也就听听便罢了。 目光扫过秦妈妈有些倦怠的脸色,兰溪勾了勾唇道,“妈妈高兴就好,只是千万别累着了。待会儿府里怕是有马车来接的,从通州回府还有好长一段路,妈妈可在路上好好歇歇,进了府,还有好些事要仰仗着妈妈呢。” 秦妈妈神色一凝,微乎其微地挺了挺背脊,然后,极为慎重地点了头。 那边,枕月已经将衣裳捧了过来,和流烟两个伺候着兰溪更衣梳洗。盈风和芳草两个,则忙着将兰溪的东西一一归置到箱笼中,待得一切妥当,船也正好入了港。这场一月有余的北上之行,总算走进了尾声。 京城朝阳坊的兰府大宅里,早已因要迎接三房的到来而忙得人仰马翻。尤其是兰老太太的福寿堂,聚集了好些人,奈何,兰老太太心念着数年未见的三老爷一家人,根本无心其他,只是不时打发着人去看三老爷到了没有,一边探着头往外看着。 兰大太太见状,忙笑着劝道,“母亲,四老爷一早就亲自带了大爷和三爷两个去接了,四老爷行事稳妥,这条路也是走惯了的,你且放心就好了。看时辰,只怕已经接到了人,说不定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不一会儿就该到了。” 兰老太太脸上的神色却没有和缓,反而喃喃道,“这下着雪,路上不好走。老三只怕好些年没见识过这般冻的天候了,也不知习不习惯。” 兰大太太目光暗闪,没有说话了。 不一会儿,有机灵的小厮飞奔着进来报说,“回来了。三老爷回来了。府里去接的车马已经进了朝阳坊。”(未完待续。) 第二百七十六章 回府 听得这一声报,兰老太太再也坐不住了。连忙招呼着宝簪和宝钏两个将她扶了起来,不由分说就抬步往外走。 兰大太太目中闪过一抹异色,极快地逡了一眼稳坐不动的兰二太太,和站起身来,似乎也要跟着往外走的兰四太太,一咬牙,快步上前,笑道,“母亲,这可使不得。媳妇儿知道母亲心疼挂念着三老爷一家,可母亲方才也说了,这外面下着雪呢,怎好让您老人家亲自迎了出去?你这身子骨也不比当年了,这屋里暖和得很,若是出去迎了冷风,着了凉可怎么好?而且母亲与三老爷母子连心,母亲心疼挂念着三老爷,三老爷又何尝不挂念着母亲呢?只是母亲若是不顾惜自个儿,就这么迎了出去,只怕却是要让三老爷心里不安了。” 兰老太太被说得住了步子,但眉宇轻敛,仍有些疑虑。 兰大太太目光闪动,便忙笑道,“这样吧,母亲直管在这里安坐。儿媳妇出去迎迎三老爷他们。” “是啊!母亲且安坐,媳妇儿也与大嫂同去。”兰四太太笑盈盈地附和道。 兰二太太撇了撇嘴角,想着,这两个倒是忙着献殷勤呢。只是也不看看,老太太的心都偏成什么样了,这人还没回来呢,若是回来了,只怕再是讨好也是白费功夫。不过想归这么想,但兰二太太也不是蠢人,也站起身来,淡淡附和道,“自是如此,媳妇儿也好生想念三弟妹,一道出去迎迎,早些见着那才敢情好。” 兰老太太眼见这般,便也不好再强求,点了点头,“那你们妯娌几个一道出去迎迎。” 兰大太太几个各自屈膝道了个礼,这才转身出了福寿堂的上房。 屋外,细雪纷飞,妯娌几个各自抬头看着天,兰二太太便不怀好意地道了一句,“这今年的头一场雪,居然就被三弟妹一家赶上了。莫不是,咱们这兰府的天也得变上一变了吧?” 没有人开口,但心里各自是如何想的,便只有天知地知,她自己知了。 福寿堂上房里,几位太太一走,一个穿着粉红色镶雪白兔毛窄裉袄,衬得一张小脸粉嫩玉白的小姑娘便拎着裙子滚进了兰老太太怀里,笑呵呵道,“祖母这是挂念着三叔他们呢,其实我也很是挂念五姐姐和九妹妹,好些年没见了,也不知道她们好是不好。” 兰老太太笑得一脸慈爱,伸手摸了摸小姑娘的头脸,“滢姐儿是个好孩子。” 底下坐在椅上的兰滟眼中掠过一抹幽光,她也很是挂念着兰五呢,只是说出来,只怕也得不着一句好吧!母亲有一句话说得对,隔着肚皮的终归就是隔着肚皮的,老太太对二房和四房不过都是面子情儿。而如今,兰滟再也不会如同从前一般妄想着跟兰滢、兰溪她们争夺老太太的宠爱。 “早就听说咱家的五姑娘和九姑娘都是出众的人品,孙媳打进门还没有见过,心里却一直惦念着,今日总算能见着了。”说话的是个年轻妇人,穿一身银红出风毛的长身妆花褙子,下系了一条湖蓝色的马面裙,容长脸,也是个明眸皓齿的,正是兰家大奶奶黄氏。 边上兰二奶奶听得这话,嘴角嘲讽地轻扯,但很快便也笑道,“可不是这个话么?别说大嫂惦记着,咱们这府里上下谁不惦记着三叔一家呢。” 兰老太太今日心情好,听得这话更是高兴,连带着看兰二奶奶也顺眼了好些,只是,只是目光从兰滢身上移开,落在两个孙媳身上时,眼底的笑意还是淡了一些,点点头道,“你们都是好孩子,祖母和你三叔都知道你们有心了。” 这话是好话,只是细品来却很有两分意思。这大宅门中的,又有哪一个是蠢人?兰大奶奶和兰二奶奶却像是半点儿没有察觉出来似的,面上的笑容皆是未变分毫。 正说话间,屋外隐约传来动静,似乎有不少人的脚步声纷至沓来,还隐约听见了小丫头的问安声。兰老太太便再也坐不住了,腾地站起身来,眼巴巴地看着门上垂下的厚实的棉帘子。 一阵急促的靴子响越来越近,紧接着,棉帘子被撩开,一道身影快速地迈了进来。因是逆着光,看不太清来人的面容,只瞧见穿着一件厚实的黑羽氅衣,但母子连心,兰老太太却是瞬间就红了眼眶。 “母亲——”一声泣喊,来人便已跪了下去,不是兰三老爷又是哪个? 兰老太太先是一愣,待得反应过来,就连忙上前将人扶起,道,“老三…..你这孩子,做什么要跪?这大冷的天儿,地上凉着呢,寒气侵体可怎么了得?快些起来!快些起来!” 兰老太太果真是一片慈母之心,兰三老爷如今的年纪,女儿都已出嫁了,在她眼中却仍是个孩子,至于什么寒气侵体,这屋里烧着地龙,说是温暖如春也不为过,跪一下哪里就至于冻着了?不过是老太太心疼儿子罢了。 一时间,屋内众人都是心思各异,原先便知这三房是老太太的心尖尖,如今看来,却是各自有了更深的体悟。 那边,兰老太太和兰三老爷母子俩你看我,我看你,都是红着眼眶,激动难以自抑。 紧接着,棉帘子又被掀开,兰大太太、二太太、四太太并一众丫鬟仆妇,一大帮人簇拥着三太太母女几个进来。“母亲,这大喜的日子,该高兴才是。”兰大太太当先便扬声笑道。 三太太母女几个则也连忙一边唤着“母亲”、“祖母”,一边跪了下去。 这回不消兰老太太亲自发话,她身边的宝簪和宝钏两个已经连忙上前来,将人扶起。 兰老太太的情绪已经平复了一些,用帕子印了印眼角,对三太太笑着点了点头,“这些年,老三和孩子们辛苦你了。” “母亲哪里的话,这都是媳妇儿分内的事,哪里谈得上什么辛苦。只要他们好,媳妇这心才能安呐。只是不能在母亲跟前尽孝,时刻惦记着,如今见母亲安好,媳妇这才算放心了。”(未完待续。) 第二百七十七章 一大家子 兰三太太的一番话听得兰老太太满意地笑着点了点头,兰大太太则是很快地瞄了一眼兰三太太。傅氏自来便是个性情爽利之人,但却因在娘家时很是受宠,骨子里既是骄傲,又是任性,前些年因着那些个事,跟兰三老爷闹挺长时间的别扭,兰老太太虽然明里不与她计较,实则心底很是不待见她。 毕竟,老太太嘛,哪个心里不心疼自己的儿子?认为夫妻俩闹别扭,都是做媳妇的小性,不够大度?但后来,兰三太太似想通了,兰老太太便也稍稍改了观,如今,这三太太跟着三老爷在任上这么些年,想来,日子过得是极为舒坦,加之江南的水土养人,脸盘圆润白皙,皮肤白里透红,竟是比前些年好似还年轻了些。 只怕又因着在任上,上头没有人压着,当家作主惯了,居然是通身的气派,如今一开口,便哄得老太太这般开心,便知长进的不是一点半点。 兰老太太目光幽转,心中思绪转过几般的功夫,兰老太太已经笑眯眯地朝着兰溪姐妹几个招起了手,“溪姐儿、沁姐儿、渝姐儿,来!到祖母跟前儿来。” 兰溪几个自然赶忙上前,兰老太太便抓了兰溪的手,将她细细打量过,又看了看兰沁和兰渝两个,便不由满意地点头,笑得见牙不见眼,道,“好!好!你们都长大了,尤其是溪姐儿,当年还是个小矮墩儿,如今都成大姑娘了。” 兰溪便不由垂了眼,似有些害羞,心里却在腹诽道,祖母做什么谈起了从前的黑暗历史啊?小时个子一直不见长,那白白胖胖的小矮墩儿形象,可是她心里永远的痛哩。好在,后来长得快,如今,她与兰三太太差不多高了。 “这江南的水土就是养人,五妹妹这模样水灵灵的,乍一看去,还当是那水做出来的人儿呢,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冰肌玉骨,只怕说得就是五妹妹这样的妙人儿了。”兰大奶奶便见机道了这么一句。 兰老太太听得开怀,就笑着嗔道,“你这猴儿嘴倒是甜得紧,还不快些来拜见你三叔、三婶?” “老太太原谅则个,孙媳这不是没有见过三婶和妹妹们这般水灵的人儿,一时看傻眼了么?”兰大奶奶笑应着,却是连忙凑上前来,兰二奶奶目光一闪,也落后一步跟着,两人齐齐朝着兰三老爷和三太太行礼,道,“侄媳妇见过三叔和三婶,给三叔和三婶道安。” 兰老太太便在边上为兰三老爷和三太太介绍道,“这是渤哥儿家的,这是治哥儿家的。” “快些起来。”兰三太太连忙将人扶起,打量了两人一番后,笑道,“早前你们大喜的时候,因着琐事缠身,没能回来喝上一杯喜酒,这是三婶的不是,只是这礼,却是不能省了的。”边上,林妈妈便捧上两个盒子来,一色的大红遍地金福字纹锦盒,边上打着宝银楼的印记,一模一样,至于里面是不是也一样,就不好说了。这兰大奶奶和二奶奶也不可能当众便打开锦盒来看。“不值当什么,不过一些首饰,拿去戴着玩儿也好,赏人也罢,由得你们。” 兰大奶奶妯娌二人自然躬身接了礼,连声道谢。 这时,兰滟、兰泠和兰滢几个也上前来,屈膝行了礼。虽然不是头一回见面,但三太太也一人准备了一只锦盒,只比方才两位奶奶的稍稍小了些。姐妹三个自也是恭敬地接了,又谢过了三太太不提。 兰滟直起身来,却没有忙着走,反而笑吟吟望向兰溪道,“五妹妹,你可算回来了。如今,我们姐妹俩也好作伴了。” 从兰溪进门的那一刻开始,兰滟便牢牢盯住了她,眼看着兰溪穿了一件藕荷色妆花湖绸窄裉袄,粉紫折枝绿萼的灰鼠皮裙,头上挽了个双环髻,不过插了一支赤金点翠的步摇,并两朵银镶珍珠的珠花,虽然挺精致好看,但确实算不得出奇。兰滟不知为何心情就很是美好。 兰溪却是挑起一道眉梢,有些不敢置信地瞄了一眼兰滟,眼前这人,微微笑着,端庄有礼,贞雅娴静,与记忆当中喜怒形于色,如同炮仗般,一点就着的兰滟大相径庭,而且,从前兰滟讨厌她,可是连遮掩也不屑的,可是如今居然能够笑着朝她问好,还很是亲切的模样…… 兰溪心思电转,便也微微笑了开来,“我心里也很是惦记几位妹妹,总是想念着我们姐妹从前一处习学的时候。” “你们姐妹之间正该好好相处。如今溪姐儿和滟姐儿可算得是你们姐妹中大的了,当姐姐可得有姐姐的样儿,再不可同从前不懂事的时候那般胡闹了。要给底下的妹妹们打好样子,她们可是都看着你们呢。”兰老太太这话里不无敲打,至于敲打的是谁,至少明面上,是兰溪和兰滟两个都跑不掉。 不管心里怎么想,兰溪和兰滟两个皆是低头应是。 前两个月,兰湘和兰湉都前后脚成了亲,如今排行第五的兰溪不就成了未出嫁的姐妹当中最大的?也难怪兰老太太有此一言了。 兰老太太点了点头,转头望向兰三老爷,道,“好了,这该见的都见过了。你大哥和二哥都在衙门里当差,要下晌才能回府。你们一路舟车劳顿,想必都累了,而且只怕你们那院子里还很有些东西要归置。我这老婆子也不留你们了,先去歇会儿吧!晚间饭就摆在我这院子里,咱们一家子好生乐呵乐呵。” 兰老太太话虽这么说,一手去拉紧了三老爷的手,一双眼更是满满的不舍。 兰三太太自然看在眼里,心思一转,便已笑道,“院子里安置什么的,媳妇一个人便行了。老爷这些年时常念叨着母亲,心里想念得紧,如今总算见着了母亲,就让他留在这里,与母亲亲香亲香。” “是啊!母亲,儿子在母亲这里也一样能歇。”三老爷的目光极快地扫过三太太,便笑着附和道。 兰老太太自然点头应好,一双眼里满是笑意,眼角的褶子便愈发的明显。兰溪看着,不由叹息,即便多么注重保养都好,祖母毕竟上了年纪,如今再巧手的丫鬟,也藏不住她鬓角的霜雪,和脸上岁月的痕迹了。(未完待续。) 第二百七十八章 安置 辞了兰老太太,几房的人都陆续出了福寿堂上房,在回廊处,纷纷穿上了大衣裳。 雪,不知何时停了。但瓦楞、花草间已积额薄薄的一层雪。 “三弟妹,按理说该先请你喝杯茶,咱们妯娌也好叙叙话,但你那院里只怕事情还多着,也不急在这一时,你先将院里理顺再说,咱们回头再一道喝茶。若有什么缺的,短的,你可别因为久了不在家,就生分了,尽管打发了人来寻我,我自会给你办妥。” 兰大太太携了兰三太太的手,一脸亲热地笑道。 兰三太太自然应好,一时又与兰二太太和兰四太太闲话了两句,一同出了福寿堂,到了花园里的岔路口,兰三太太这才领了兰溪姐妹几个,在一众丫鬟仆妇的簇拥下,往三房的院落走去。 如今,兰府所居的宅子是先帝赏赐下来的,据说曾是前朝某位公主的居所,占地广阔且不说,屋舍布局也很是讲究。三房所居的还是从前大宅左近的三进套院,唤作“蘅芜苑”。 头一进便是三老爷和三太太起居之所,正房共五间,三明两暗。一早三房要回京的消息传回来时,府里便安排了人来打扫,而原先留在这院里的,也俱都是从前三老爷和三太太跟前得用之人,所以,待得兰溪扶着三太太进得蘅芜苑的垂花门时,院子里虽然忙着,却也不乱。各处都是打扫干净了的,无非便是将带回来的物件儿、箱笼一一归置,也就是了。 三太太四处看了看,瞧见一众丫鬟仆妇们都忙得井然有序,倒是用不着她操心,当下便暗自点了点头,眉宇舒展地朝着兰溪笑道。“阿久和十姐儿你俩如今也大了,咱们三房的地界儿还算宽裕,日后便各自学着管自个儿屋里的事儿。” 这是要让她们各自单住了,两个小的对望一眼,都很是兴奋。 “你们姐妹两个都住东跨院,阿久住东厢,十姐儿住西厢,后边儿那珠玉阁是你们五姐姐从前就住着的,如今她还是住哪儿。” 兰沁和兰渝两个自然都不会,也不敢有意见。即便,她们早先便听说珠玉阁是间两层的绣楼,精致无双,很是漂亮。她们自来便知,五姐姐深受父母的看重,也已经习惯了这种看重,兰沁是对自家姐姐从来都很是信服,兰溪有什么好东西也从不会忘了给她一份儿。至于兰渝,她不过一个庶女,自然不敢跟兰溪争锋。何况,她如今年纪小小,但也算懂得看人脸色,深知,三太太其实并不喜欢她,只是能够如今这般待她,不少吃穿,也从不打骂,已算得很好了,她不敢再强求其他。 兰三太太这才转向兰溪道,“我这里没什么事,你们都各自回你们屋里去看着,那些物件儿要怎么归置,只怕妈妈、丫头们还得让你们拿主意。” 小姐妹两个想到就要有自个儿的屋子,早就心痒难耐,听得三太太的话更是跃跃欲试,辞了三太太,便小声商量着走了。 兰溪却没有迈步,一双眼凝着三太太,道,“母亲,我房里有秦妈妈她们,却是无需我太过操心。倒是有些事,想跟母亲说说。” 三太太有些诧异地看了一眼兰溪,见她神色认真,眸中异色一闪,点头道,“如此便进去说吧!” 早先,这屋里便已烧了地龙,暖和得很。上房内已差不多收拾妥当了,三太太和兰溪两个便脱去了大衣裳,上了炕。在腰后塞了个大迎枕,三太太舒舒服服地半卧着,觉得有些僵硬的四肢总算得以舒展,她不由轻吁一口气,神态也舒泰起来。只是再望向兰溪时,眼中还是多了两分疑虑,“你要跟为娘说什么?” 兰溪抬起眼,静静看着三太太,今日三太太在福寿堂的表现可谓可圈可点,是不是她可以认为,母亲也跟她一样,对重新回到这个家,做好了准备?“母亲,虽说今日才回府,可能看出些什么么?” 三太太一愣,而后再看兰溪认真的表情,便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这孩子,是在考校母亲么?” 兰溪一愣,心想,还真是呢。这只怕也是从师父那儿耳濡目染来的,兰溪便不由有些赧颜,轻声耍赖般唤了一句,“母亲——” 三太太歇了笑,一只手轻轻摸了摸兰溪的头脸,“阿卿,都怪母亲从前太不经心,才让你小小年纪便操心这么多。如今你放心,母亲再不会重蹈覆辙了,再不济,也得护得咱们母子几个的周全。所以,这回母亲是打起了十二万分的小心,自然是看出了点儿什么。” “什么?”兰溪呆呆的问道,起初她没有过于期待,可三太太的表现确实惊到了她。 “你大伯母跟你二伯母不和,你大嫂跟二嫂也不和。从前大房完全可以不将二房放在眼里,但是如今却是不同了。你二嫂虽然只是个庶出,但在娘家极为得脸。她父亲是兵部侍郎,同胞哥哥在吏部任职,甚至拉拔着你二伯父也在兵马司供了个职。听说,你二哥来年只怕也要吃官粮了。而且,她那姨娘身为妾侍,能够把持住侍郎府后宅,只怕绝不是个简单人物,你这二嫂怕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反观之,你大嫂出身平平,你大伯父又无心政务,在礼部挂了个闲职,你大哥屡试不第,大房虽占了个嫡字,如今真要计较起来,怕也不见得能争过二房。你祖母也不好太过明着偏袒,而你大伯母是个心气儿高的,只怕这气儿也不顺……” 三太太娓娓道来,兰溪听得认真,但再听得说到大太太时,兰溪却哼了一声,道,“母亲当真觉得大伯母只是心气儿不顺么?依女儿看来,大伯母如今对着咱们,却是比不得从前了,那话里都是机锋。” 三太太闻言便沉默了下来,好一会儿后,才叹息道,“你大伯母这心里……怕是有了疙瘩。”至于什么疙瘩,三太太未曾明言,兰溪自然也知道。 兰溪见三太太神色有些晦暗,想着从前兰大太太对他们三房一贯的善意,心里也略有些涩涩,“……母亲心里有个底便好了……”(未完待续。) 第二百七十九章 暗涌 蘅芜苑里,兰三太太和兰溪母女俩絮絮谈着话。 而看似平静的大房春山院和二房吉祥斋里其实也并不平静。 “二奶奶,都打探清楚了。”兰二奶奶正歪在炕上小憩,一个穿丁香色细布棉袄的丫头碎步走至炕前,低声道。 炕上的兰二奶奶没有睁眼,却是抬起手动了动,示意她继续。 那丫头深吸一口气,道,“大奶奶的,是一副金镶蓝宝卿云拥福的头面,也是宝银楼制,成色与奶奶的一般无二,只是奶奶的这副镶的是红宝,是千叶牡丹的式样。唯独大奶奶那里还多了一只给大姐儿的金镶百宝福禄寿喜的项圈。” 兰二奶奶睁开眼来,眼中多了两分意味不明的笑,“我这个三婶原来是这般有意思的人呢!这打的是两不相帮,两不得罪的主意呢。” 大房春山院,大奶奶的居处,却是另一番境地。 “三太太这算什么?咱们也不稀罕那些个东西,但怎么说奶奶你也是她嫡亲的侄媳妇,而且那边还是个小妇生的,三太太这样,不是打你的脸么?”大奶奶的贴身大丫鬟,唤作沉香的,听得派去打探消息的小丫头的回话,当下便跳了脚。 兰大奶奶正坐在炕上絮一件小棉袄,看那花色和大小,是为大姐儿做的。闻言,头也没抬地道,“要我说,这三婶倒是个明白人。” 沉香一愕,面上不甘,动了动嘴,还想说什么,但见着兰大奶奶抬起头来,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她满腹的话便只得吞了回去。 “让人去把前几日舅爷送来的枣子和果干收拾些出来,给三婶送去,就说承她的情,这些个零嘴儿是我娘家兄弟送来的,权当给妹妹们尝尝鲜。”沉香闷闷地应了一声,便垂首退出房去了。 兰大奶奶放下手中的针线,直起腰来,笑道,“走吧!咱们去看看大姐儿去,看她三叔祖母送的这项圈儿多好看,我们大姐儿肯定欢喜。” 蘅芜苑内,兰溪母女俩也正好说到这送礼之事,原先也是母女俩商量好的,但如今,兰溪却有些疑虑。“……之前未曾想到大伯母……如今,大伯母已有心结,会不会多想,反而因着这事儿生出事端来?” 三太太反而泰然得很,“我们只能做我们该做的,若是她定要因此生隙,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何况……待会儿家宴之时,只怕大姐儿也会来,你们几个做姑姑的算作长辈,这头一回见面,送些见面礼,总是不妨碍的。” 兰溪听罢,眼睛便亮了起来。果真应了那句,姜还是老的辣呀。母亲如今打定了主意,居然这样的点子也能想出来。大姐儿是兰府下一辈中头一个孩子,也是目前唯一的孩子,又是长房嫡出,即便是个女孩儿,也精贵得很。她们几个头一回当姑姑的,自然该送些好东西。 母女俩一时商议定了,兰溪的心也放了下来。正闲话着,小丫头便报说大奶奶和二奶奶都差了人来,大奶奶送了一篮子的鲜枣和果干,二奶奶则送了一小匣子舶来的水晶饰品,说是给几位姑娘戴戴新鲜。 投桃报李。大奶奶的娘家兄弟,在陕北当县令,而二奶奶的娘家叔父,却在市舶司任副提举,母女俩看着炕几上摆放的鲜枣、果干,和那一小匣子亮灿灿的水精,相对苦笑。这府里如今再也比不得从前平静了。 三太太叹息一声,“这些个鲜枣、果干,装上一些送去书房和几个姑娘房里,这水精就给了阿久和渝姐儿吧!” 环儿领命出去了,林妈妈却领着一人进得厅来,“太太,秋姨娘来跟你请安了。” 林妈妈身后跟着的妇人,一身秋香色出风毛的长身褙子,可不就是几个月前,跟着兰灏一道,至京城为兰湘送嫁的秋姨娘么?秋姨娘见着三太太,登时红了眼眶,当下便跪拜下去,行了大礼。 三太太使了个眼色,林妈妈连忙将人扶起,又给搬来了绣墩,那秋姨娘推辞不过,这才斜签着身子,半坐在了那绣墩之上,抬起帕子按了按眼角,道,“自从听得南边儿发了大水,婢妾是****吃睡难安,如今见着老爷、太太和姑娘们都安然无恙,婢妾这颗心,才总算能放下了。三姑奶奶嫁前,也是哭了好几回,都说老爷和太太是当真疼她,当日催着她早些离开,都是害怕误了她的婚期,太太对她的好,她都记在心里,太太不图她什么报答,但她却不敢忘。” 说着说着,眼眶又湿了,秋姨娘自小跟着三太太,她的为人三太太还是知道的,自然知道她说的都是真话。叹息一声,便也由着她了,只是说起兰湘,三太太便也关心地问了几句,“……发嫁时都还顺利吧?姑爷人怎么样?待她可好?日子过得可还舒心?” 问到这个,秋姨娘总算脸上有了丝笑影儿,连连点头,道,“都好。亲家是个厚道中肯的人家,倒不像是会苛待人的。姑爷如今正忙着准备春闱,明年开春,就要跟三爷一道下场。虽然还有些孩子气,但待三姑奶奶挺好……” 兰溪心中悄悄松了一口气,心想着,女儿出嫁,多少有娘家做依仗。彼时,她嫁给赵屿,兰家与她断绝了关系,若非赵屿此人大的规矩不错,还记得给她这个正室该有的体面,她当时在平王府内,只怕是举步维艰呢。如今,兰湘的情形却全然不同,虽为庶出,但她是父亲的长女,也算得父亲看重,而且三太太也愿意给她做后盾,加上这京城中的人,哪一个不比人精?如今的三老爷,不出意外都会往上升一升,湖州知府已是正四品,再往上升,又是深得帝心的,三老爷如今还不到不惑的年纪,谁能断言他日后达不到从前兰相的巅峰? “三姑奶奶一直惦念着老爷和太太,昨日还打发了人来问过,但如今毕竟嫁了人,却不如做姑娘时自在了。不过,倒是传了话来,过几日禀明了婆婆,怎么都要抽空回来一趟,拜见父亲、母亲的……” “若是不方便,不回来也不打紧,只要她把自个儿的小日子过好了就是,当人媳妇自然比不得当姑娘时自在,但也是没有办法不是。我与老爷既然是做父母的,难道还能因为这个就怪她不成?” “老爷与太太自然是疼她的,但她也该孝顺老爷和太太。太太放心,那亲家母也是个宽厚的人,不至于因为这个就有想法……”(未完待续。) 第二百八十章 新姑爷上门 兰溪又略在上房坐了一会儿,便辞了三太太回了自己的珠玉阁。 离开京城的时候,兰溪不过七岁,珠玉阁在她心里的印象已经有些模糊了。而前世,她回到京城时,珠玉阁早已换了主人,包括里面那些她母亲给她的东西都全数不见了踪影。那时的兰府三房,是继母王氏的天下,事实上,这个蘅芜苑只有七岁之前的记忆,是美好的。 前世,偶尔远远地看着珠玉阁的屋顶,她总生出一种物是人非的感觉来。但是如今,重新踏进珠玉阁,走进这陌生而熟悉的地方,兰溪的心却是安定而笃定的,这一切的安稳,值得她拼尽全力去守护。而现在,王氏,还有她那慈爱的面皮下的阴狠,都再不会出现在她的生命之中。 珠玉阁是上下两层的绣楼,因是冬日,底下烧着地龙,所以秦妈妈便做主将日常用的东西搬进了一楼。也是三明两暗的格局。中间一间自然做了待客的花厅。左边一间碧纱橱里,便是卧房,中间垂挂了一扇水精珠帘,淡粉、浅紫与雪白交错的颜色,在雪后的日光下闪着亮光。右边则用多宝阁,隔出了一间书房,用作兰溪平日练字作画的所在。 屋内很暖,秦妈妈和枕月几个都是能干的,已经差不多将东西都归置完了。流烟伺候着兰溪脱了身上的大衣裳,兰溪乐呵呵地便滚上了炕,手里抱着一个软软的大迎枕,在炕上翻来滚去,比起南方的床,她还是觉得这炕头来得舒坦。 秦妈妈几个看着兰溪开心的模样,也不由笑了。“这天儿还早着,姑娘赶忙歇会儿。”伺候着兰溪喝了一碗燕窝粥,秦妈妈便道。 兰溪点了点头,一路坐船北上,说实在的,她当真是累得不行了。有多久没有睡过这般舒服的床铺了?滚进绵软的被褥中间,刚刚合上眼,才不过一会儿,困意上涌,兰溪便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极为香甜,待得兰溪被枕月轻声唤醒之时,屋内已经亮起了灯。冬日天短,黑得早,倒是离晚膳还有些时候。起身梳洗了一番,在流烟捧来预备的衣裳要给兰溪换上时,她却轻轻摇了摇头,“不过是在家里,用不着穿得太过讲究,咱们日后在府里还是低调些为好。” 都说一任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三老爷即便没有刻意敛财,贪赃枉法,但水至清则无鱼,有些该遵从的规矩,甚懂官场的三老爷也不会自以为清高地去打破那些个陈规陋俗,所以,该收得还得收,但三老爷一直聪明地未曾越过底线,某些人的底线,当然,还有当今圣上的底线。所以,三老爷官囊颇丰,三太太也是嫁妆丰厚的,兰溪更不用说,即便挣来的钱大多都投在了庄子、田地还有粮食上,但她的锦绣庄做的就是衣裳的生意,她自己的衣裳自然都大都讲究得很,再精贵的布料,她也不是穿不起。 原本,她也并未想那么多,但是,今日刚回府,她心里的主意便改了。 流烟有些惊讶,但习惯性地听从兰溪的意思,应了一声是,便回返过身去,重新开了箱子取了一套很是低调的衣裙伺候着兰溪穿上,之后梳妥了发髻,不消兰溪吩咐,也只是选了些中规中矩,并不出挑的。待得打扮妥当,兰溪满意地看着全身西洋镜里的自己,给了流烟一个赞许的眼神,孺子可教也。 到了晚间家宴之时,总算没有出什么幺蛾子,一顿饭吃得还算其乐融融,这让兰溪忍不住稍稍松了一口气。一回来就要面对这种种,说实在的,这感觉当真算不上好。除了最开始兰滟很是盯着兰溪的穿戴看了一回,而后有些得意的笑了。 不过,兰溪是真的半点儿也不在意,事实上,她穿这一身,就是为了达到这个效果。反而因着这事,让她放心了些,果真,人说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兰滟虽变了,但显然道行不高,还没变到她必须如临大敌的地步。 本以为下晌睡了太久,晚间该是不好睡了,谁知躺在炕上,被温软的棉被包裹着,才不一会儿,困意又涌了上来,又是一枕黑甜。 因着这一路从南到北行了近一个月,三房的人俱都有些吃不消,所以,今日便没做什么安排。只想着,再将院子里收拾规整一番,而后,便是休整自身了。谁知,这刚刚吃过早膳,便听说三姑奶奶和三姑爷一道回娘家来了。 兰湘一见三老爷和三太太,便红了眼眶。她是怎样的人,三太太自然知道,软语安慰了一番,这才稍稍见好。 这个空档,兰溪已经很快打量过了自家的三姐夫。吴坤,礼部尚书吴定洪的次子,这吴家也算得是清贵的人家,一门书香。这吴坤也是个读书人,如今已有举人功名在身,来年便要与兰灏一道入场。再看人,中上的身材,算不得高壮,但也不是很多书生弱不禁风的模样,脸容斯文端正,虽然算不得俊秀,但还算耐看,性子似乎还算和煦绵软,虽然稍显稚嫩了些,但与贞雅娴静的兰湘倒很是相配。 再看兰湘,一身大红遍地金出风毛的长身褙子,梳着妇人的发髻,头上簪了一支赤金镶珠的累丝金凤簪,衬着白里透红的肌肤,晶亮有神的双眸,煞是华贵精神。 兰溪和三太太见了,都不由松了一口气,看来,兰湘在婆家还算过得舒心。 一时大家厮见一番后,三老爷便叫了三姑爷和四爷一道,去了外书房。三太太母女几个都是见惯不惊,心知三老爷定然是考校新姑爷的学问去了。倒是兰湘很是担心地望了两眼门口,即便已经看不到三老爷几人的身影,回过头来,刚好撞见兰溪促狭的眼神,脸“刷”地一下就红了。 兰溪却是笑呵呵道,“看来,三姐姐与姐夫感情好得很呐,这下咱们可算放心了。”因为时间的关系,他们终究还是错过了兰湘的婚礼,三太太还好,但兰溪和三老爷自己,心里,却是一直惦记着的。如今见了,自然放心,兰溪心想,真好,三姐姐今生无论如何,都再不会重蹈前生的覆辙。(未完待续。) 第二百八十一章 私语 兰湘小夫妻两个,一进了府,就先到了福寿堂去拜见过了兰老太太,这才到了三房的蘅芜苑。 兰老太太体贴着三房一房人久别重逢,所以特意传话说不愿打扰他们一家团聚,因此上便不留兰湘夫妻两个在福寿堂用饭了,让三房自个儿安排。 所以,三太太也便宜行事,就决定在蘅芜苑招待新姑爷了。昨日一回府,三太太首先便将小厨房打点了出来,一应物事都已齐备,今早邱婶子便带着花儿,去找了府里负责采买的管事,交了单子,付了钱,兰湘夫妻俩来时,新鲜的食材瓜果刚好送到了小厨房。 三太太便交代了邱婶子拟个菜单出来,她过目之后,略略改动了两样,小厨房里便忙碌了起来。 三太太将秋姨娘也叫到了上房,几人才说了不一会儿的话,花儿便亲自来报说,席面已经备妥了。三太太便让人在花厅内置了桌椅,中间竖了道屏风。三老爷和四爷在外面那桌陪新姑爷,女眷则坐在了屏风内。 按理说,都是一家人,坐一起也没甚不可。但一来三太太看吴坤此人很有两分腼腆,只怕与她们一处会放不开;二来,兰溪这姨妹如今毕竟是大了,眼看着就该说婆家的大姑娘,该避的嫌还得避;三来,就是三太太自己也说不出来的,就是,在她心里,能如同耿熙吾那般当成自家人自在相处的,可不是谁都可以。 好在,兰湘怕也是知道三太太顾及吴坤的性子,对这样的安排反而很是熨帖,心中愈发感激三太太不说。 食不言、寝不语。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 饭罢,三老爷因为高兴,多饮了两杯,酒气上头,便愈发的兴致高昂,拉了女婿和儿子去了外书房,说是要赏画作评。三太太拦不住,也只能由着。 兰湘则趁机提出要到兰溪的房里去坐坐。 兰湘如今已是出嫁的姑奶奶,回府便是娇客,三太太自然点头没有二话。姐妹两个到了珠玉阁,由着各自的大丫鬟脱去了外面的大衣裳,这才进了里面。珠玉阁里已大致规整得差不多了,但久未住人,还有一丝丝的霉气,秦妈妈正带了几个丫头采了些梅花回来插瓶。 兰湘见了,又看了看桌几上摆放的瓜果,便不由笑道,“五妹妹果然还是不爱熏香,正好,我今日带来的那些佛手柑味道不错,放在屋里很是清新耐闻,倒是分外适合妹妹。” 兰溪自然承她的情,毕竟这佛手柑在京城也算得是稀罕物,吴家的据说也是吴尚书蜀中的一个门生送来的,只怕也不多,兰湘能匀出几个来,还尽数带来给她,那是惦记着她,也说明了兰湘在尚书府还算得脸,兰溪自然也高兴。 姐妹俩脱了鞋,爬上炕。炕几上放着一个针线簸箩,里面放着剪子和各色丝线,还有一些没有做完的针线,兰湘便拿起来看。 兰溪则给秦妈妈使了个眼色,秦妈妈会意,寻了个借口将一众丫头打发了出去,不一会儿,端来了茶水糕点,然后退了出去,拿了只做到一半的鞋子,端了个绣墩坐在碧纱橱边儿上,亲自守了门。 兰溪亲自斟了一杯热茶,白烟腾袅上来,扑上她半垂的眼睫,弥漫起一阵湿润的雾气。兰溪瞄了一眼定窑白瓷茶碗中翻滚的茶叶,将茶碗往兰湘跟前推了推,这才低声问道,“三姐姐有话要对我说?” “五妹妹的绣活儿还是跟从前一样鲜亮,花样别致,配色大胆,这针脚细密,更是一等一的,只是,不知这动作慢可还跟从前一样啦?”兰湘放下手里的针线,笑着望向兰溪道,话语中不无亲密的调笑,兰溪最开始与颜妈妈学针线时,很是下了一番苦功,起初就练一个针脚齐平,每日里十根食指都戳得全是针眼儿,但自从学会之后,偶尔也做针线,但动作却慢得很,很多时候,一个月也做不出一个荷包来,兰湘与她惯常交好,可没少因这个而取笑她,好在,兰湘知道分寸,兰溪也从不是个小气的,姐妹俩倒是从未因这个置过气,更别提翻脸了。 这回也一样,兰溪听罢,也只是不在意地笑道,“三姐姐不知,慢工出细活么?三姐姐出嫁前,我帮姐姐绣的裙裳,姐夫可还喜欢?” 兰湘的脸便红了红,娇嗔般横了兰溪一眼,“你这个促狭鬼,我是说不过你了。罢了,罢了,只是不想到时你绣嫁妆时,若是还这般磨蹭,可怎生是好。” 兰溪半垂的眼里幽光暗掠,心想着,总算提到了个话茬了,便抬起头来,目光沉静地凝视着兰湘,道,“三姐姐,你我姐妹之间无需这般遮掩牵绕,有什么话,你直言便是。” 兰湘却是沉默下来,半晌之后,才叹息一声道,“我原本不想说的,但左思右想,这事还得告知你知道。我到京后不久,舅家曾来给我添妆,成婚之时,舅舅与表哥亲自来喝了喜酒。” 兰湘口中的舅舅、表哥,自然跟秋姨娘无关,妾侍的亲戚可算不得亲戚,兰溪自然听明白了。可是,三姐姐毕竟是父亲长女,舅母来给她添妆,舅舅、表哥给她送嫁,这都是理所当然的啊,为何要特意说上一嘴?兰溪便难掩疑虑地看向兰湘。 “成婚那日,人多事杂,表哥身边有个叫长泰的,也不知怎的,寻到了我身边的腊梅,问起了你,还给了一份贺礼,说是表哥自个儿的心意。我当时也没在意,待得三日回门过后空闲了下来,归置这些物件儿的时候,才打开了当日表哥送来的那只匣子。” 听兰湘说到此处,兰溪已经能大略地猜到兰湘要说的事,当下很是无奈地叹息一声,之前她怎么会觉得表哥稳重呢?表哥不是坏人,可行事却还没有脱去稚嫩,不够周全啊! 果然,兰湘略作停顿,便继续道,“匣子里有一套宝银楼制的赤金镶珠头面,另还有一封信,却写明了‘溪表妹亲启’。”(未完待续。) 第二百八十二章 忠告 “匣子里有一套宝银楼制的赤金镶珠头面,另还有一封信,却写明了‘溪表妹亲启’。” 兰湘一边说着,一边瞄着兰溪的脸色。 谁知,兰溪只是敛目沉思着,眼睑半垂,遮掩了眸中的思绪,脸上神色也是淡淡的,云淡风轻得看不出半点儿情绪的变化,这反而让兰湘有些着急,一咬牙,道,“那封信我没有看过,也不准备交给你,让你看,事实上,你也看不成了。因为我瞧见信之后,越想越不对劲儿,当天下午就寻了个没有旁人的时候,将信烧了。” 兰溪闻言却有些惊讶地抬起眼来,带着几分不敢置信望向兰湘。 兰湘却心一狠,继续道,“你不用这么看着我,你若是要怪我、怨我那就尽管怪、尽管怨吧!表哥平日里看着是个好的,这回行事却这般不周,他若当真对你有心,正该禀明了父母,光明正大地上门来提亲,做什么私下里送信?即便他寻的是我,我自是不会出卖你,但这世上却没有不透风的墙,若是有个差池,你身上落个私相授受的名头,日后能得着什么好?” 兰溪却是一挑眉,道,“做甚要怪你,怨你?三姐姐是为我好,我知道。” 兰湘神色一松,眉眼间也染上几许欣慰,她话虽说得坚决,但心里何尝不在打鼓?偌大兰府,她唯一交好的姐妹只得兰溪一人,她有多么珍惜这份姐妹情,只有她自己知道。即便她自问是对兰溪好,这事行的也是问心无愧,但若是兰溪不领情,她这份苦心就成了多事,倒是,她们姐妹之间只怕也会生隙。 所以,听得兰溪这么说,兰湘是打心眼儿里的高兴。只是……有些话,兰湘其实已经憋在心里许久了,不得不说。“五妹妹,我知表哥是个翩翩佳公子,人长得俊俏,又有功名在身,前途大好,又是舅家的表兄,知根知底。但我偶然听说,大舅母似乎……不是那么愿意。也许你不愿意听这话,但我还是要说。我如今嫁了人,更懂得这嫁人不是只嫁一个人,而是嫁一个家的道理,别说如今大舅母似乎没有松口的迹象,即便是大舅母最后不得不答应了,我也不希望你嫁。因为若是大舅母心里存着气,即便勉强让你过了门,到时你的日子也不见得好过。你这样的家世,这样的品貌,要找什么样的没有,做什么要这样委屈自己,去就这么一个不甘不愿?” 兰溪打了个愣怔,而后,有些无奈地笑了,“三姐姐,我想你是误会了。我跟表哥……不是你想的那样。即便我曾经动过嫁他的念头,但在大舅母那么明确地表现出,她不喜欢我之后,这个念头也彻底打消了。表哥怎么想我不知道,但我,是不会这样委屈自己的。” 兰湘却是皱了皱眉,点了点头,神色间却还是有些疑虑,“如果只是误会当然最好。我也不是胡乱猜测,那时在湖州,有一次他在路上堵了你……我观他神色,才以为你俩之间有情……其实这也能说得痛,青春少艾,表哥又是个学富五车,俊雅斯文的,你平日里本就甚少接触男子……其实我都能理解……不过,五妹妹,还是那句话,若是当真对你真心,便拿出男子该有的担当来!说服得大舅母心甘情愿,高高兴兴得上门来提亲,否则,这门亲事,便不能应,这个心思,更不能动。” 兰溪见兰湘说得认真,一张脸上的神色更是凝重,却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待得兰湘住了口,皱眉看向她时,她才歇了笑道,“多谢三姐姐的忠告。我之前还以为三姐姐会劝我,‘你年龄也到了,该考虑婚事了,表哥不错啊,既才貌双全,又是嫡亲的表哥,不会亏待了你,你该好好把握才是’,没成想三姐姐却是这么个意思。” 兰湘被说得有两分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是该慢慢相看起来了,但你的婚事,父亲、母亲自有计较,你却是无需太过担心。何况,这满京城的青年才俊等着你挑,凭我五妹妹的才情样貌,什么样的人配不过,非要赖着他傅修耘不成?” “真是我的好姐姐。”兰溪心下感动,心知兰湘是真心为她考虑,当下一展双臂,耍赖地将人一把抱住。 兰湘一愣,便有些不自在地挣扎起来,“你这丫头,腻歪什么呢?” “我不能抱?难不成只能姐夫抱?” “你……你这个促狭鬼!”除了这一句,兰湘是再说不出其他了,反正要比起伶牙俐齿来,她输了兰溪一大截,从来说不过她,索性也不用浪费口水,自揭其短了。 姐妹两个笑闹了一阵儿,兰湘又想起了另外一事。“对了,还有一事,我思来想去,还得跟你提个醒。” “嗯?”兰溪耍赖地窝在兰湘怀里,懒懒地哼了一声。 兰湘没好气地点了一下她的脑门,这才道,“给我添妆的时候,怡表妹也跟了来。六妹妹总往她跟前凑,我看那样子,讨好得有些刻意了,却不知这六妹妹打的是个什么算盘。在老宅时,她便与你不对付,就怕她动什么坏心思。” 兰溪却是眉心一蹙,片刻后,却是惊讶道,“莫非……这不可能吧?” 兰湘以目光向兰溪问询,兰溪这才将几年前,还在青阳老宅时,傅修耘到青阳给三太太祝寿,兰滟看傅修耘的目光便有些不对,而且还寻着了机会,将傅修耘堵在路上说话,最后又被她撞破的事情一一道出。 末了,兰溪很有两分诧异地咋了咋舌,道,“我原先总觉得,她那时年纪小,应该不至于的,如今看来,难不成当真是动了那个心思?” 兰湘却是一哼道,“有什么不至于的?她自来是个聪明伶俐的,自然老早便想着为自己打算。傅家表哥怎么说都算是我们平日里见过的男子当中的佼佼者,她可比不得你,傅家表哥对于她来说,已经是最好不过的选择了。” 兰溪点了点头,“倒也是,这就难怪了……”这回回来,兰滟居然没有找茬,还有意向她示好,虽然因为功夫还未修炼到家,要将那讨厌装成喜欢还很有两分别扭就是了。 “总之,你心里有数,自己提防些就是。” “嗯,这是自然。”(未完待续。) 第二百八十三章 劝说 兰溪和兰湘姐妹俩又说了一会儿话,感觉也没多久,外院便来了人催,说是三姑爷准备回去了。兰溪万般不舍,扯了兰湘两个絮絮叨叨不肯放手。 三太太却是知道当人媳妇的难处,当下横了兰溪一眼,便也不再强留兰湘,却是早已备妥了满满一车的回礼,吃的、用的,一应俱全,还有不少从湖州带回京城特产,当中上品的湖绸自然少不了。 兰湘自知三太太这是再给她撑面子呢,心中感激不提。应了三太太“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不用惦记家里,也不用惦记你姨娘”的话,这才在腊梅的扶持下,拎裙上了马车。 眼看着马车驶出二门,兰溪叹息着道,“母亲啊,你看吧!这嫁了人多不自由,不过想在娘家多待一会儿,都是不成的。”婆婆让你回来,那是婆婆宽厚大度,相对的,你若想婆婆觉得你懂事乖巧,那其中的度就得巧妙掌握。 三太太回头斜睐了她一眼,“女人都是这么过来的。” 兰溪便聪明地住了嘴,要就这个话题再跟三太太扯下去,从来都是没完没了的,而且伶牙俐齿如她,也是落败居多。在某些问题上,三太太强大的意志力从来不可小觑。 回到上房,三老爷似酒气上了头,红着一张脸,歪躺在炕上,却好像心情极好,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 三太太上前,取了一床薄褥子,不由分说给他搭上,嘴里抱怨道,“这天气冷着呢,你也不比从前年轻的时候了,怎么就不知道顾惜着自个儿的身子?若是酒气发散出来,再着了凉,有你好受的。” 三老爷却半点儿不恼,如今上了些年纪,越发懂得享受老夫老妻间的乐趣,三太太的脾性他也是摸得透透的,自然知道这话是抱怨,内里却是实打实的关心,三老爷反而受用得很。借着酒气,翻起身来,一把抓了三太太的手。 三太太脸“腾”地一下红了,却是忙不迭地将他一把甩开,压低嗓音道,“作死了,阿卿还在呢!” 转过头去,却只瞧见帘子晃动,随在她身后进得屋来的兰溪,却哪里还有影子在? 三老爷便呵呵笑道,“阿卿倒是个识趣的,回头啊,我那小书房里的东西随她挑。” 三太太没好气地瞪了回去,“你那小书房还能有什么好东西?这些年都快被她搬空了吧?”要说几个儿女里,最得三老爷宠的,还当真就是兰溪。三老爷的小书房里,笔帖、字画、古玩、名砚收藏了不少,很多都是价值不菲,但这些年还真赏了兰溪不少,兰溪又是个眼力极好的,可不会亏待了自己,从来挑的都是上品,这才有了三太太这一说。 三老爷却似浑不在意,笑得咧开嘴道,“要能把我的小书房搬空了,那也是咱家阿卿的本事,我还得高兴呢。” 见三老爷这样,三太太也气不起来,毕竟,三老爷这般疼爱女儿,她也是心里高兴的,兰溪何尝不是她的心尖尖?目光一动,三太太就此打住了话题,转而说起了别的,“看你心情不错,考校了新姑爷,心里高兴?” 毕竟是老夫老妻,三太太自然明白,无论嫡出庶出,于三老爷而言,那都是他的骨血,兰湘是他长女,即便不如兰溪得他看重,他自然也希望她嫁得好。 果真,三老爷便点了点头,“学问文章都不错,今年春闱不出意外,应能上个二甲。只是这历练上终究是差了一些,比咱们灏哥儿且不如,要比四郎,那更是差得远了,好在还年轻,日后总能满满历练起来。锦如啊,今日我是真庆幸,咱们当初留在湖州,也让灏哥儿跟着在那儿待了几年,虽说这考功名的事儿晚了几年,但这几年还真不是耽搁的,见多,方能识广,这话,当真是半点儿不错。” 不知从何时起,三老爷和三太太说话,总爱自然而然地提起耿熙吾,所以听得三老爷这么说,三太太也不觉有何不妥,至于那见多识广之说,三太太却也心有戚戚焉,如今留在外面几年,不说几个孩子,就是她的心胸何尝不曾开阔了许多?遂不由点了点头。 夫妻两个又闲话了两句,兰溪端着醒酒茶走到棉帘子外时,刚好听着门内传来三老爷有些懒懒的嗓音,“明日正好休沐,我却是不用马上面圣,大舅哥也正好在家,不若便订在明日吧……” 兰溪脚步一顿,这说得是往她舅父家去的事,这三太太离京数年,如今回来了,外祖母又尚高在,于情于理,都该去一趟的,并无不妥。 然而三太太却沉默了下来,兰溪目光微闪,母亲的心思,她自然知道。 兰溪知道,三老爷自然也知道。等了半晌,不听三太太吭声,三老爷便叹息了一声,转而又握住了三太太的手,道,“我知你心中别扭,但不看僧面看佛面,这母亲不是还在么?这么多年不见,她只怕日思夜想地盼着呢,你就忍心不去见她老人家一面?还有大舅哥,对你也自来疼爱。至于那事,早就过去了,咱家阿卿也没有放在心上,你又何必耿耿于怀呢?” 三太太似被说动了些,毕竟这么多年不见,她心里何尝不惦记着老母与亲兄?只是当时在南边儿时,傅大太太的行事终究是伤了她的心。还有,她顾虑的是……“老爷说的,我都明白,这一趟,终归是要去的。我心里也着实挂念母亲与大哥,只是那苏氏……还有阿卿,去了势必会见着,难免尴尬……若是不带了她去…….” “我自然要去的。”兰溪却在这时打起帘子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醒酒茶,奉到了三老爷跟前,“父亲快些喝了,免得一会儿不好受。” 三老爷呵呵笑了,受用地接过那醒酒茶一饮而尽,嘴里赞道,“还是我家阿卿知道疼人,日后谁若娶了你,可是有福了。” 三老爷隔三差五地都要来这么一句,兰溪已经见惯不惊了,闻言眼皮也没撩上一下,只是望向三太太,笑道,“去看外祖母,我自然要去的。外祖母疼我,我也想念她呢,再说,大舅舅那里可还有我想看的好东西,怎能不去?” “对啊!夫人!清者自清啊!”三老爷闲闲敲边鼓。 三太太见这父女俩行事,不由无奈地败下阵来,她这是为谁操心为谁忙啊,反正也没人领情,这父女俩都一个样。 那边,三老爷冲着兰溪悄悄挤了挤眼,很有两分滑稽,兰溪笑了,心中满是温馨。(未完待续。) 第二百八十四章 黄鼠狼与鸡 既然说定了,三太太便也不耽搁,当下便忙着张罗明日到傅府的事情。 兰溪便辞了三老爷和三太太从上房出来,沿着园子里的回廊,慢慢转回了珠玉阁。进得屋内,见秦妈妈正和枕月、流烟两个翻箱倒柜,忙得不可开交。再一看炕上,铺满了各色衣物,炕几、妆台上也摆满了各色首饰。 兰溪还没反应过来,流烟眼尖,已经瞧见了她,连忙一溜烟儿跑过来,手里还拎着一件衣裳,道,“姑娘,你快看看,奴婢说这件褂子好看,枕月姐姐却非说那件海棠色的褙子才好,姑娘还是自个儿选吧!” 兰溪一愣,不由笑了,原来是消息已经传到珠玉阁了么?只是,再看一眼正仔细挑选着首饰的秦妈妈,兰溪很有两分无奈,这行头,哪怕是进宫参加宫宴也不失礼了。 果真,流烟便道,“姑娘这回可不能再敷衍过去了,去傅府,怎么也得打扮得亮亮堂堂的,虽然咱们不稀罕他们,可也不能让他们白作践了不是?让他们仔细瞅瞅我家姑娘的品貌,看不悔死了他们。” 这个他们是谁,流烟虽未明说,但兰溪岂有不知的。当下便有些哭笑不得,再看秦妈妈,这回居然也是一脸赞同的样儿。兰溪不由叹息一声,心知傅大太太在湖州,甚至杭州的行事,不只伤了三太太的心,也让自己屋里的这一众贴心人心里窝了一团火,如今憋着的这口气,眼见着就可以出了,难怪她们几个这么大费周章了。不过……“那也用不着这般刻意,若是让他们觉得我很在意,那岂不是落了下乘?” 秦妈妈、枕月、流烟俱是沉默,略一思索,便也明白兰溪的顾虑是有道理的。不过……有些不甘地看着满炕的衣裳、首饰,几人都很有两分不甘,那么……她们岂不是白忙活了一通? 将几人的脸色都看在眼里,兰溪挑眉笑道,“不过……出门做客该有的礼数却是不能省了的,这穿戴自然也得费费心思才是,我们一道选吧!”而后,便一脸认真地望了过去,这下半年,兰溪的个子又往上窜了一大截,去年的冬衣大都小了,而且今年又回了京城,京城的冬天可不是湖州能比的,所以三太太便很是出了一笔钱给兰溪置办了好几身新衣,加上临出湖州时,颜妈妈给送来的,整整两大箱,如今都铺排在了炕上,各色不一,直看得兰溪很有两分眼花缭乱。 枕月和流烟两个不由又转喜,连忙也帮着挑起来,主仆几个低声谈论着,这件的花色会不会太素,那件的颜色是不是又太跳了。 秦妈妈见了,不由一笑,低下头取了丝帕,一件件地擦拭着兰溪那一大匣子的首饰。 三太太要回娘家,自然要准备车马,这事便要从掌管中馈的兰大太太手里过。兰大太太那里得了消息,这在府里便也不是秘密了。 吉祥斋西跨院里的绣楼内,兰滟听得小丫头的回话,两眼便亮铮铮起来,放下手里正在做的针线,她盈盈立起身来,敛了敛衣裙,道,“走吧!五妹妹回来,我还未去她那儿转过,今日午膳多吃了点儿,有些不克化,趁着晚膳前出去散散,正好去五妹妹那里转转。” 珠玉阁里,兰溪和枕月、流烟两个忙活讨论了半天,总算是选好了衣裳,再根据衣裳挑选搭配的首饰,便很容易了。一时将明日的穿戴都挑选了出来,枕月和流烟便一个忙着将其余的衣裳收回箱笼,另外一个则将秦妈妈擦拭得晶亮的首饰一件件装回妆匣。 兰溪坐在妆凳上,看着她们忙活,不错眼地瞧着流烟将那些首饰一件件装回了妆匣,一抹鲜艳的朱色印入眼帘,她心中一动,伸手过去,将那串殷红如血的珊瑚珠串取了过来,拿在手中细细端详了片刻,便将它绕在了手腕上,那珠串挺长,可当作项链佩戴,颗颗皆是打磨得浑圆,色泽鲜红似血,大小与品质都很是均匀,正是前几月,她赴杭州去参加龙舟赛时,耿熙吾送给她的那套红珊瑚饰品当中的一件。这个时候,将之缠绕在手腕上,殷红衬着雪白,霎时醒目好看,兰溪看着看着,便不知怎的走了神,连边上流烟看着她偷笑也全然不知。 刚好将东西收好,便听得门外有小丫头报说,六姑娘来了。兰溪自妆凳上抬起头来,挑起了一道眉,眼中含着兴味。 枕月和流烟两个面面相觑,都不由皱了眉。 兰溪却已经笑道,“还不快些请六姑娘进来?” 兰滟带着身边名唤彩凤的大丫头进得屋来,目光四处一扫,眼中便暗掠过一丝妒忌。她也是青阳兰氏娇养着长大的女儿,即便是庶房出身,但该有的见识也不会少,自然看出兰溪这闺房之中那些物件儿看似不起眼,但件件都是价值不菲。清一色的黄花梨的家具,多宝阁上那一株红珊瑚的摆件虽不是很大,但色泽深红,极是难得。一对青铜烛台,只怕是汉时之物,碧纱橱上垂下的一幕珠帘,皆是熠熠的水精与珍珠,这一刻,兰滟的心被从出生以来就存于心间的不甘与妒忌之火焚烧煎熬着,她有多么希望自己才是三房的女儿,就有多么妒忌兰溪轻而易举得到的所有。若她才是三房的女儿,那么她梦寐以求的一切,还这般遥不可及么?不!当然不! 心中的渴望是那么强烈,这促使着兰滟硬生生将目光拉扯回来,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满心的妒火和不甘,笑了起来,“五姐姐这屋里的布置都快让妹妹舍不得移开眼去了,咱们兰府里这么多女儿家,谁也抵不过五姐姐的精贵。” 兰溪眨了眨眼,不掩眼中的兴味,笑道,“六妹妹哪里的话,都是兰家的姑娘,谁又精贵得谁去。妹妹快别站着了,过来坐。” 既然人家有意示好,兰溪也不会端着,至于那几年前结下的梁子,在兰溪看来当真没有什么,兰滟若能咽得下去,她也可以当作全无此事。 兰滟依言过去,在炕几的另一边坐下,不一会儿,枕月亲自送了茶点上来,兰溪招呼着兰滟自便,两人一边闲话着。 兰滟沉得住气,兰溪更沉得住气,吃了半盏茶,盘子里的点心去了四块儿,兰滟觉得自己似乎当真吃多了,那糕点就闷闷地顶在心口,兰溪却仍没有半点儿异色,绝口不问她的来意,好似她当真是闲极无聊过来串门似的。 然而,兰滟,却忍不住了。(未完待续。) 第二百八十五章 试探与反试探 兰溪自然不着急,她已大概能猜到兰滟的用意,也瞧出了兰滟不太高明的伪装,洞察了她掩饰得不太好的妒忌和厌恶,兰溪是闲闲坐于席上听人唱戏的看客,自然半点儿不在意,当然沉得住气。至于,兰滟,却是快忍不住了吧? 兰滟果然是忍不住了,沉默了半晌,她终于是沉吟着开了口,“听说五姐姐明日要去外祖家?” 兰溪精神一正,正题来了。“听说?六妹妹的消息倒是灵通。不过这也不算什么秘密。比不得六妹妹好命,这些年都在京城,有事没事可以常回外祖家去串串门儿。我离京好些年,如今回来了,自然该去拜见外祖母和舅父、舅母。” 兰滟听得额角抽了两抽,想说你说你的理由便是,做什么还要稍带上我一回?只是心中腹诽,面上却是笑道,“这是人之常情,五姐姐自然该去。妹妹来,也不为别的,只是前回与怡表妹相谈甚欢,竟很是投缘。她之前说喜欢我制的香膏,央我给她调制一盒,前几日正好得了,原想着过些日子得了机会再给她。如今既然姐姐要去傅府,便请五姐姐帮妹妹一个小忙,将这盒香膏带给她吧,另还有两只闲来无事做的荷包,权作我的小小心意,让她将就着戴,或是赏人都可以,回头我再下帖子请她来赏花喝茶,或是五姐姐请了她,我再与她一见。” 说着,便奉上了一只精致小巧的银制镂空荷花的粉盒。 兰溪垂眼看着那粉盒,却也不接,只是心里赞道,数年没见,兰六倒果真是长进了好些,她本以为,她今日来,是要明日与她同去傅府的,即便那实在有些牵强。可这般大费周折,甚至曲意讨好她那么讨厌的自己,就为了送一盒香膏给傅馨怡,这般行事实在不像从前的兰滟。 或许,是她所图非小,值得她这般做低伏小,徐徐图之,或许,她真该重新认识一下如今的兰滟。生生死死走了一遭,兰溪学会的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永远不要小看了别人,尤其是你的敌人。 兰溪微微一笑道,“六妹妹与怡表妹这般投缘的话,为何不等到怡表妹下帖子请你过府玩耍时,再亲手给她。毕竟,这盒香膏应该是费了不少心思的,由六妹妹亲手所赠不是更好?” 兰滟眼儿半垂,遮住了眼底的幽光,扣住那粉盒的手却轻轻垂下,嘴角有些苦涩地半牵道,“只是想着这香膏既然制成了,一直放着也不好,五姐姐正好要去,便顺便稍带去了就是。不过若是五姐姐不方便的话,那就算了……”说着,一脸黯然地将粉盒袖到了掌心中。 兰溪挑眉在心底赞道,行啊!兰六,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这戏层次分明,丝丝入扣,都快赶上梨园当红的名角儿了。兰溪心思一转,已经笑道,“六妹妹别着急,我也没说不帮你稍带啊!” 兰滟骤然抬起眼来,眼中有一丝来不及收拾的惊讶,虽然很快她就意识到了,硬是挤出了一脸惊喜的笑容,“是么?那真是谢谢五姐姐了。” 兰溪想着,确实该谢谢,这般大起大落的,也亏得你还笑得出来,只怕也唯有方才那一瞬间的惊讶才是真实的你吧!只是来这一出,你到底想要试探什么?或者,你想要试探的,可有了答案? 兰溪伸手接过那只粉盒,拿在掌中把玩,虽是银质,但雕工精细,荷花几可乱真,倒也是个好物。兰溪似是看得认真,便一直没有望向兰滟,只是轻声叹道,“我原也不是不愿帮忙,只是想着六妹妹辛苦做的礼物,亲手送上才好,没得辱没了你的一番心意。不过……想想六妹妹没有帖子却要去傅府的话,确实不怎么方便,我这做姐姐的,若是这点儿小忙也不愿帮的话,那不知情的,还当你我姐妹面和心不和呢,我们可不能留了这样的谈资给那些碎嘴的人,你说呢?六妹妹?” 兰滟的嘴角止不住地抽了两抽,却还不得不笑着道谢,“五姐姐考虑得周到,多谢五姐姐了。” “你我姐妹,用不着一个谢字。”兰溪大度地一挥手,却打开盒盖,闻了一下盒中的香膏,“好香啊!是瑞香的味道?倒不成想,六妹妹与怡表妹当真是投缘得很,居然连她的喜好也知道了,六妹妹真是有心了。” 兰滟眼皮跳了跳,极快地抬起眼来瞄了兰溪一下,却见她没有看自己,正小心地将那盒盖盖上,面上没有半点儿异色,不由暗骂自己有些草木皆兵了。她的心思,一个多年未见的兰五哪里就能看破? “我方才看了,这香膏细腻柔滑,倒是与香粉铺里卖的也差不离了。只是我却不知道,六妹妹是几时起开始做香膏了,还做得这般好?”兰溪笑着睐起一双凤目,睨向兰滟。兰滟还没有回答,兰溪却又似恍然大悟一般叹息道,“都说时光如水,我如今却是有些信了,几年没见,六妹妹不只这喜好变了,人的性子也变了不少,倒是比从前稳重懂事了好些。” 这是说她从前不稳重,不懂事了呢。兰滟眼角抽了抽,连带唇边的笑容也有些僵硬,“人长大了,总是要变的。” “这倒是,只是六妹妹确实变了好些,变得我都有些不认识了。”凤目半抬,嘴角明明含笑,但兰溪的眼神却陡然间锐利起来。 “五姐姐倒是没怎么变。”还是一样的讨厌。 兰滟这一瞬,终于不再掩饰,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似有无形的刀剑相交,迸射出刺眼的火花。 兰溪的笑容渐次扩大,在眼里如同灿烂的星火一般绽放开来,“六妹妹放心,妹妹的心意,我定然带到怡表妹的手上。”说着,还晃了晃手里的银质粉盒。 兰滟垂首,掩去眸中犀利,轻声笑道,“那妹妹,就谢过五姐姐大义了。” 从兰溪的珠玉阁出来,兰滟径自抄了近路,从园子里僻静的假山石径中经过,回到了二房的吉祥斋。她的闺房位于西跨院的绣楼内,谁知,刚进了垂花门,便见着廊下一个妇人妆扮的年轻女子正朝着门的方向探望,兰滟轻轻攒起眉来,因为那人正是兰二太太身边极为得用的大丫鬟翠巧,年前刚许了人家,如今该唤作大志家的了。 兰二太太,来了。(未完待续。) 第二百八十六章 执念 “你去了溪姐儿那儿?为什么?因为她明日要去傅府?”兰二太太一见了兰滟,便是沉凝着一张脸,劈头盖脸问道。 兰滟却是不答,只是从炕几的茶壶里倒了一杯热茶,往兰二太太的方向推了一推,“天凉,母亲等在这里许久,怎么也不倒杯茶喝?” 兰二太太却被她这态度激得愈发火起,看也没看那杯热茶,一掌用力拍在了炕几上,那茶碗颤了两颤,晃动出几滴茶水来,右手上那颗赤金镶红宝的指箍随着她拍打的动作,在半空中划过一道耀眼的弧。 “你别在你老娘跟前装糊涂,你的心思你当为娘不知道么?你看上了傅家那小子,人家却不见得能看上你。你没瞧见你尽拿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了?那苏氏却正眼也没瞧过你一眼,你好歹也是我如珠如宝宠大的,怎么就一点儿脸面也不顾,自个儿凑上前去让别人作践你?那苏氏与你三婶婶一个样儿,那眼睛都是长在头顶上的,能看上你么?” 兰二太太似乎气急了,一番话说得是半点儿不留情,伸长了食指,那尖细的指尖险些就要戳上兰滟的脑门。 兰滟的心思没能瞒过兰溪,自然更是瞒不过兰二太太这个当娘的。但看兰二太太的样子,却像是并不同意。 兰滟一听,一梗脖子道,“看不上我?我到底怎么比不上别人了?我到底是不是娘亲生的?居然连你也这般看不上我?” 兰二太太听罢,更是怒不可遏,“你怎么不是我亲生的?若不是我亲生的,我这是何苦来哉,为你操这般多的心?我难道不想你好?这一年多来,我处处给你相看,家世、人品、甚至是家里的人都给你细细考量过,偏偏你却一个也看不上,心里就惦记着那傅家的小子,你当我不知?” “母亲给我介绍的那都是些什么歪瓜裂枣?那些个人就是给傅家表哥提鞋也不配呢,敢情在母亲的眼里,我这个女儿就只配嫁给那样的人就是了。还说什么如珠如宝地养大,这般娇养大的女儿,母亲就不能在我的终身大事上,使上把力么?”兰滟也是越想越委屈,眼里便不由包了泪。 兰二太太手拽成拳头,险些挥了一巴掌过去,但咬了咬牙,终究是忍住了。在心里叹了一声冤孽,硬生生忍下怒意,她手一松,神色也颓废了好些,“若是能够,为娘何尝不愿遂你的心意?那傅家小子自然是好,可这世间之事都讲个缘法,我这当娘的自然万般不愿看低了你,可咱们的条件摆在那儿,这亲事都讲个门当户对,你是青阳兰氏女没错,可你只是庶房所出,你爹又是个不争气的,那傅家又是清高的人家,如何看得上你?滟姐儿啊,你乖,听话啊,母亲不会害你的,咱就放下吧!过些日子,让你嫂子回趟娘家,跟亲家好生说说,他识得的年轻后生多,兴许就有那青年才俊与你般配的,不见得就比那傅家小子差。” 兰二太太尽量缓下语气,不厌其烦地说起这已说过无数遍的劝说之言。兰二太太虽说有诸般不是,但确确实实是个好母亲,对待一双儿女那是竭尽心力为他们打算,恨不得将心也掏出来,但奈何,有人不领情。 兰滟偏头躲过兰二太太欲抚摸她头脸的手,脸上神色很是执拗,道,“二嫂?她能介绍给什么样的人?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若是有,能让亲家老爷看上眼的,是不是也同他是一路货色,日后也是那宠妾灭妻的?” “你这孩子,这样的话也是好说的?快些住了嘴,若是传到你二嫂耳朵里,这日后可还怎么处?”兰二太太一听,却唬得变了脸色,一把捂了兰滟的嘴。兰滟心里其实看不上兰二奶奶的出身,兰二太太一直知道,但兰滟是个聪明人,她又总对她晓以大义,兰滟也知,他们这一房是庶出,与兰老太太隔着肚皮,不如大房和三房一母同胞,兰氏虽不会抛弃他们,但她父亲是个平庸的,家族只怕也不会给他们太多依仗。她父亲如今能混个官身,还是全因娶了这么一房亲的缘故。不只她父亲的功名,日后她哥哥的前程,只怕都全系于兰二奶奶一身,所以,兰滟平日里对兰二奶奶很是亲切,今日也实在是被逼急了,这才将心里话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话出了口,兰滟也察觉有些不妥,被兰二太太捂着嘴,哼哼了两声,表示知道了。 兰二太太又踌躇了片刻,这才放开压在她嘴上的手,心有余悸道,“滟姐儿,这话,母亲跟你说过不只一遍,也不怕你烦,今日,我还得再说一回。你父亲和哥哥都是没本事的,母亲在一日,自然会拼命护着你,但母亲终归有一日要比你先去,到时,你能依靠的只有兄嫂,不管你心里怎么想,都是要不得的,你只能打从心里近着她,亲着她,听明白没有?” 说到后来,二太太已有些声色俱厉了。她不顾兰老太太的反对和旁人暗地里的笑话,娶进了这么一房媳妇,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他们爷仨?还不是为了他们二房? 像是被兰二太太的脸色吓到,兰滟微微白着脸点了点头,却是点得又急又重。 兰二太太这才松了一口气,“今日的事儿就到此为止了,滟姐儿,你自来是个聪慧的,这事儿母亲也掰开揉碎跟你说过好几回了,你应该明白,却偏偏犟着这一股筋,你该知道,这事儿,行不通。” “母亲是想说我痴心妄想吧?”兰滟却是不恼,双眸发着亮,“或许之前我是痴心妄想,可是如今三叔他们不是回来了吗?三婶婶可是傅家的姑奶奶,听说傅家舅舅可疼她了,还有傅家的老太太,若是三婶婶能从中牵线搭桥,那这行不通不就成了行得通了吗?” 兰二太太却是狠狠一皱眉,道,“你在想些什么?如你所言,娘也承认,那傅家小子确实是个不错的,你可别忘了,溪姐儿可还比你大着月份,如今亲事也还没有着落呢。你三婶婶又不是傻子,不想着溪姐儿,想着你?这还有话说得好,肥水还不流外人田呢。” “可若是兰五根本没有那个意思呢?”兰滟笑得有两分古怪,眼神晶晶亮,今日去了一趟兰五房里,她也不是一无所获。(未完待续。) 第二百八十七章 美景美人 转日清晨,兰府三房的众人都收拾停当,用过早膳之后登车的登车,上马的上马,一行人踏着昨夜新落的雪,朝位于荣昌坊的傅府而去。 马车徐徐走了约莫大半个时辰,便到了傅府。因为早已递了帖子,告知姑奶奶今日携一家子回娘家,傅府早有准备,中门大开,将一行车马尽数迎入了府中。北方的宅院不比南方的精巧,但大都大气朗阔,傅府向来不缺银钱,所以,初时在京城购置宅院时,便大手笔买了临近的几个宅子,一气打通,然后又重新修建过。大门后只有一条宽阔的石板路,马车可直接驶到二门处。 马车直到二门外才停下,垂花门外,却早已候了一行人,当先打头的居然是个与林妈妈一般年纪的妈妈,头发已略有些花白,但人却很是精神,一看便知是得用的,一身出风毛的秋香色湖绸蝙蝠纹棉袄,头上插了根一点油的赤金簪子,抄着两手,右手腕上露出一缕翠色,竟是一只水头极好的翡翠镯子,乍一看去,即便是富户人家的老太太富贵也不过如此,兰溪一见,心中已有了猜测。 那边,三太太却是已经激动万分地迈着略急的步伐,快步上前道,“这么大冷的天儿,妈妈怎么亲自迎出来了?若是着了凉,可怎生是好?” 那妈妈一把握了三太太的手,脸上便展开慈爱的笑容来,“老奴是等不及想早些看到姑奶奶,所以就自告奋勇出来了。”说着还拍了拍三太太的手,道,“姑奶奶放心,老奴虽上了年纪,不比当年,但也不至于出来走一遭就冻病了这么不中用。” “妈妈知道自己上了年纪就好,平日里可要好生保重着自己。”三太太一脸关切地道,显然与这位妈妈极为相熟,而且如同对待自家长辈一般亲近。 兰溪看在眼里,便愈发笃定心头的猜测。早年,她也是隐约听三太太说过的,她外祖母傅老太太跟前的老人大都已经放出府去荣养了,如今还在跟前的,也只剩一个姓冯的妈妈。 这位妈妈跟林妈妈一般,都是傅老太太从娘家带来的贴心人,这冯妈妈很是忠心。傅家是个百年大族,即便后来因为后继无人,在朝中渐渐式微,但族中的根基还在,一大家子住在一处,难免心思不齐。早年傅老太太刚刚嫁到傅家时,明里暗里很是吃了些亏,好几回甚至是危及性命,这位冯妈妈是个忠心的,为了救傅老太太,伤着了身子,说是再也无法生育了。她后来便也索性终身未嫁,一直留在了傅老太太跟前伺候,傅老太太本不愿这般误她一生,奈何她一心求此,没人奈何得了,傅老太太没法,只得由着她。却是感念她的大恩,暗地里交代了一双亲生儿女,定要对冯妈妈如同亲姨娘一般敬重,待得冯妈妈百年之后,还要傅大老爷以晚辈之礼为她披麻带孝。 兰溪心想,这位便定然是那位冯妈妈了。 果然,那边冯妈妈目光往这处看过来,三太太便也忙不迭道,“你们姐妹几个,还不快来拜见冯妈妈?”早在中门大开时,三老爷父子三人便转往外院,如今,这里就是三太太带着兰溪姐妹三个。 冯妈妈的目光在姐妹几个身上扫过,然后落在了兰溪身上,满意地点了点头,“五姑娘如今长大了,挺像姑奶奶年轻的时候。” “冯妈妈,老太太和太太怕是等急了,这天儿也冷着,还是快些迎了姑奶奶和表姑娘们进去吧!”边上,突然传来这么一句话,兰溪这才瞧见傅大太太身边的王妈妈居然也在,不由悄悄挑起一道眉来。 冯妈妈的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蹙,却是笑容未变地紧扯着三太太的手,在手里揉搓了两下,道,“姑奶奶气色好着呢,竟比离京时看上去还年轻了好些,老太太见了必然高兴。这天儿确实冷着,咱们便进去吧,也免得冻坏了几位表姑娘。” 三太太心里自然也想快些见到傅老太太,但对于王妈妈的这一句提醒却并不领情,甚至因着王妈妈背后的傅大太太,心中有些不喜,但她只是哼了一声,并未多说什么,然而那淡淡的脸色,却还是落在了将她自小看大的冯妈妈眼里,她的目光就暗了两暗,握了三太太的手,轻道了一声,“走吧!”便携了三太太,当先迈开了步子,其余的丫鬟仆妇们,有兰府的,也有傅府的,一股脑地簇拥着兰溪姐妹三个,一行人穿红着绿,浩浩荡荡地跨进了垂花门,朝傅府内宅而去。 傅老太太的孀居之所,坐落在傅府右路的一所套院内,进得垂花门,便见一个大大的园子,却只是当先一道粉白影壁,墙边上种着数十株高大的白杨树,如今已落尽了枝叶,在寒风中仍屹立一如戍边的将士,园中没有其余的花草,只稀疏地栽种着几棵树木,只是入了冬,叶儿都已落尽了,只余光秃秃的枝桠。在福寿堂中看惯了满目葱翠的各色翠竹,即便是在冬日,也是一种肃穆的寒碧,兰溪便觉着,这处园子较之兰老太太孀居的福寿堂,在这瑟瑟寒风中,显得有两分孤寂。 只是兰溪走了两步,突然停了步子,转而往一边踱了去。 冯妈妈走了几步,这才回过头来,一眼便瞧见了那站在树下的兰溪,不由一愣。 一棵树下,一身海棠红的女孩子半仰着头,望着枯枝上垂挂的几颗在积雪下,显得愈发鲜红似血,美得不似凡物的红果,红衬着白,雪衬着果,景衬着人,即便阅历丰富的冯妈妈,也不由看怔了神。 兰溪如今已与三太太差不多高了,身段窈窕,今日又细细妆扮过,一身海棠红的寒梅暗刻妆花窄裉袄,下面系了一条竹青色绣墨绿缠枝葡萄纹宽幅裙边的灰鼠皮裙,外面罩了一件鹅黄纹锦的貂裘披风,俏生生立在那片轻雪之中,回过头来,冲着她们盈盈而笑,“母亲,阿久,你们快看!这果子很好看呢!”(未完待续。) 第二百八十八章 花落谁家? 领口那雪白的兔毛绒绒地拥在她下巴周围,越发衬得兰溪一张脸如同冰雕雪铸一般,晶莹剔透,白里透红,因着笑,一张脸像是发着光,一双与三太太极为相似的凤目更是亮晶晶,就连她头顶上那珠光熠熠的红宝石累丝金凤簪似乎也因那笑而暗淡失色了好些。 冯妈妈见了,便不由在心里叹道,这表姑娘,竟出落得这般好了。这般的品貌竟比当年的兰三太太还要出色好些,尤其是举手投足之间一种仿佛与生俱来的高贵与清雅,更是让人移不开眼去,也许,这便是百年书香浸润出来的气韵吧,冯妈妈也识得字,听过那一句,富有诗书气自华。 这表姑娘,刚刚回京,她父亲又得皇上信重,前途大好,自身出身青阳兰氏,本就已是了不得,自己又是这般顶尖的品貌,刚好又在说亲的年纪,尚未许配人家,冯妈妈几乎可以想象得到,过些日子,上兰府探话的人不知凡几,只是不知,这样一朵娇花,最终又会落在了谁家? 三太太却已经笑道,“你这丫头,果真是离京久了,竟连海棠果也不识得了?” 兰溪离京时不过七岁,兰沁就更小了,至于兰渝,那时还未出生呢。几个姑娘便都纷纷看向那枝桠上挂着,上面被雪压着的红艳艳的果子,面上都有些惊艳。 冯妈妈很快整理了脸上的思绪,走上前笑道,“姑奶奶快别说几位表姑娘了,姑奶奶幼时不也不识得这海棠果,总说它是冰糖葫芦呢,老让丫头给你摘了来吃,有时贪多,便不好好吃饭了,后来,老太太恼了,下了死令不准丫头们再给你摘这果子,谁知你自己身量不高,就鼓动了大老爷给你摘,有一回大老爷险些从树上栽下来,摔断了腿,你这才被吓着了,再不敢打这些果子的主意。” 冯妈妈说着说着,似想起了那时的趣事,话音里便带了满满的笑意。 兰溪几个皆是又好笑又好奇地瞄向三太太,心想着,母亲幼时居然是这般淘气呢。 三太太则窘红了一张脸,尤其被几个女儿的目光看得恨不得地上有个洞,便立时钻了进去,“这些陈年旧事了,妈妈还提来做什么?那时不是年纪小,不懂事么?” 冯妈妈自然很懂得看人脸色,当下打住了这个话题,笑道,“咱们进去吧!否则老太太当真就等急了。” 傅府的宅子是后来傅家买了之后翻新过的,所以,傅老太太的居处乍一看去并无古朴沉郁之气,红漆镶琉璃的门窗看上去很是亮堂,立在门廊边的是个十七八的大丫鬟,一身靛青色,端庄沉敛。见着几人,略一福身,道,“见过姑奶奶和几位表姑娘,妈妈,你可算将姑奶奶接到了,老太太在里面都问过好几遍了。” “这是老太太身边的如意。”冯妈妈简单介绍了一句,那边,如意已经亲自打起了帘子。三太太胡乱地点了点头,已是有些神不守舍,随着那棉帘子被挑开,她再也顾不得其他了,迈开步子便小跑进了花厅。 兰溪一愣,这才带着兰沁两个随后跟紧,当前一扇屏风,高山流水,气势磅礴,屏风前摆了一棵盆栽的不老松,在这冬日里仍披裹着绿装,英姿勃勃。兰溪眨眨眼,隐约已经听到屏风内的哭声,转过屏风,果然便瞧见了三太太已经扑在炕上那个头发若银雪,穿一身老绿的老妇人怀中哭得抽噎。 兰溪便有些愣神地想到,这就是外祖母傅老太太了啊。兰溪印象里,对这位外祖母的印象已经很是模糊,毕竟,前世,在三太太过世之后,兰溪几乎再未与傅家有过接触,傅修耘和傅馨怡兄妹两还偶尔见到过,但傅老太太年老多病,倒甚少再出现,兰溪还是七岁前尚在京城时见过,但那时毕竟年幼,又过了这么些年,竟到了这一刻,才将脑海中那个模糊的轮廓与眼前的老妇人切合起来,然而,却又有些不太相符,因为面前的老妇人与她想象当中的样子,有些不一样。 兰溪本以为能养出三太太这样女儿的人,必然也是个爽利的人,但面前的傅老太太,一双眼睛很是犀利,嘴角轻抿着,唇角下弯的纹路很深,这样的人,通常都是不太爱笑,表情严肃的,再看傅老太太,这个时候,即便抱着数年不见,哭泣不止的女儿,也只是眼神柔和了些,手里轻轻拍抚着,面上也没有几分笑容。 许是兰溪的打量太过了,傅老太太察觉到了,一双眼便如利箭般刺了过来,兰溪瞬间一个激灵。 傅老太太深深看了她一眼,便垂眸看向三太太,道,“好了!都快做婆婆的人了,怎么还是这般孩子气?快别哭了,也不怕女儿们笑话你。” 三太太这才歇了哭,又过了好一会儿,才红肿着一双眼抬起头来,却马上捏了帕子按在眼角,将泪痕擦拭了干净,这才回过头来,道,“你们几个,还不快来拜见外祖母?” 炕前便已有人放了蒲团,兰溪姐妹几个跪下,行了个标准的大礼,即便是年纪幼小的兰渝做来也是一丝不苟,不见差错,傅老太太虽然还是沉肃着一张脸,但眼里便多了两分笑意,满意地点了点头道,“起来,快些起来。你们都是好孩子!”而后,又转向三太太,道,“你如今总算是想通了,这样很好。孩子们也都教得很好,这样,为娘总算能放心了。” 三太太神色有些黯然,内疚道,“前些年都是女儿钻了牛角尖,让母亲操碎了心,女儿真是不孝。” 傅老太太将三太太的手握在手里摩挲了两下,欣慰道,“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你现在醒悟,对你,对孩子们,都还不晚。” 三太太点头,神色间多了两分自信与笃定,那是这几年,即便决心要改变也从未在三太太面前出现的神采。看来,外祖母的话,对母亲很是有用,兰溪想到这儿,便悄悄往傅老太太看去。 却不想,这偷瞄却正好被逮了个正着,傅老太太也在看她。 兰溪一愣,傅老太太却已经笑道,“这就是阿卿了吧?都是大姑娘了,出落得倒是与你年轻时一个模样。”(未完待续。) 第二百八十九章 瞌睡遇枕头 “这就是阿卿了吧?都是大姑娘了,出落得倒是与你年轻时一个模样。” 傅老太太虽然仍是严肃,但嘴角却牵了牵,眼里的犀利也稍稍放缓了一些,总之,神色都要柔和了好多,兰溪见了,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看来,外祖母倒不至于不待见她这个外孙女。 “是啊!母亲果真是慧眼如炬,这溪姐儿不只长得像咱家姑奶奶,就是这性子啊,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声音,来自身后,兰溪听上去,也不会陌生,除了傅大太太,不做第二人想。 回过头去,果然瞧见一袭宝蓝的傅大太太笑吟吟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捧着托盘的大丫头,瞧见三太太和兰溪母女两个,也不见半点儿的异色,倒是笑得很是亲切,就连方才的那话里,都是满满的善意。 反倒是三太太,神色便有了一丝的僵硬。 兰溪倒是半点儿不介意与傅大太太再见,嫡亲的大舅母,这关系哪儿是说断就能断,说不见就能不见的?她倒是有些介意傅大太太方才那话,以她对自己的厌恶,怎会平白无故地夸赞自己,那句话,该不会无的放矢才是。 兰溪的目光便扫向了炕上,果然便瞧见了傅老太太几不可见地轻轻蹙起了眉梢,方才神态间的柔和像是兰溪太过渴望的一个错觉一般,消失无踪,傅老太太甚至紧紧抿起了唇,唇角的纹路深深地烙印在那一处。 兰溪若有所悟,轻轻挑起一道眉来。 那边,傅大太太已经走到了炕前,回身从那大丫鬟手里端的托盘上亲手端起一个白瓷汤盅,双手捧着,恭敬地送到了傅老太太跟前,道,“母亲,温度刚刚好,你快些趁热喝了。” 傅老太太哼了一声,接过那汤盅,却是抬起眼,瞅了默不作声的三太太一眼。 三太太便有些不甘愿地撇了撇唇,但终究还是唤了一声,“大嫂。” 傅老太太似乎满意了,垂下眼,慢吞吞地喝了盅里的血燕,这才抬起帕子擦了擦嘴角,目光却是凝在兰溪姐妹几个身上,道,“你们小姑娘家的,杵在这里听我们说话未免无趣,这样吧,都到怡姐儿房里去,让她带着你们玩儿。”话落,也不等兰溪几个发话,便对着方才为兰溪她们母女几个打帘子的那个如意道,“你领她们姐妹几个到二姑娘房里去,仔细伺候着。” 兰溪便知,这是傅老太太要将她们支开,有话与傅大太太和兰三太太说,而这话,却是不方便让她们听的。 兰溪便望了三太太一眼,而后道了句告退,便乖乖地跟在如意的身后出了花厅,预备到傅馨怡房里去寻她。 谁知,刚刚转出傅老太太院子的垂花门,便见着一个穿细麻布棉袄的小厮袖着手小跑步过来,如意便停下了步子,笑道,“广白,你怎的这般急?大老爷那里有什么事要回老太太的?” 这是大舅舅身边的人?兰溪便抬起眼,很快地瞄了一下,便见那小厮一脸的急切,这大冷的天儿居然也是一头的汗,果真是够急的。 那唤作“广白”的小厮抬起头来,见问话的是如意,便咧开嘴笑道,“是如意姐姐啊!大老爷那里倒是没什么事需要特意回禀老太太的,只是大老爷和姑老爷正在说着书画的事儿,所以让我来这里,寻了姑老爷家的表姑娘,让务必领了表姑娘去书房呢。” 如意一愣,转头望了望身后几人,目光,最终落在了兰溪的脸上。 这里虽然有三个表姑娘,但是既然说到书画,要找的自然便是她了。兰溪不由弯唇笑了,正好,她也有好多事要请教大舅舅一番。可不正是那瞌睡遇枕头么? 傅老太太房内,兰溪姐妹几个一走,傅老太太便垂眼将手里的汤盅用力放炕几上一放,三太太似乎久未经过这桩,很是吓得一哆嗦,而傅大太太平日里多么跋扈一人,此时也不敢言语,垂首噤若寒蝉。 傅老太太却已抬起眼,目光扫向女儿,道,“灏哥儿的婚期可定下了?” “老爷之前与亲家商议好了,待得春闱放了榜,这才定呢。”三太太应道。 傅老太太点点头,“到时若能双喜临门自然也好。” 三太太早料得这话会被轻轻放过,但还是忍不住悄悄吁了口气。 “灏哥儿的事儿一定下,你接下来便该忙起洵哥儿和阿卿的事儿了。洵哥儿还好,毕竟是男孩子家,还耽搁得起,若是想等他进了一步再谈这事也不是不可,倒是阿卿,眼看着就要及笄了,你这当娘的就半点儿不急么?”傅老太太脸色沉肃道。 三太太正襟危坐,心想道,急,她如何不急?奈何,皇帝不急太监急有什么用?再说了,如今,她心里有了盘算,又有三老爷做主心骨,倒当真不若一年前着急了。只是,在傅老太太跟前却是不能露出半点儿来,否则等着她的,定然是一番数落。 见三太太只是坐在那儿,眼观鼻鼻观心,并不吭声,傅老太太却轻轻蹙了蹙眉,这女儿,如今倒让她有些看不透了。略一沉吟,傅老太太也索性不再绕圈子了,径自问道,“你到底想要给阿卿寻个什么样的人家?” 三太太抬眼极快地瞄了一下傅大太太,果然瞧见她一脸紧张地看向了傅老太太,三太太在心里转了个圈儿,却是笑道,“母亲,实话告诉您,阿卿虽是个女儿家,但却是几个孩子里,最得她父亲看重的,也是老太太的心尖子,她的婚事,只怕不是女儿想怎样就怎样的。而且这孩子,虽然是我生的,但她的主意正,若是不得她点了头,这个主,即便是她父亲也不敢给她做。” 不是嫌她女儿主意正么?还真就正了,又能碍着了谁?相反,三太太话语里隐隐透出的可不是嫌弃,而是满满的骄傲。 那边,傅大太太就眼露不屑,傅老太太皱紧了眉头,三太太却是浑不在意。 早在来之前,她已经想到了可能有些事她母亲会找她聊聊,而她早已与三老爷商议了一回,如何应对早已心中有数,此刻,却是半点儿不慌。(未完待续。) 第二百九十章 神笔舅舅 傅老太太敛着眉心,目光从三太太和傅大太太身上扫过,将两人的神色都尽收眼底,又沉吟了片刻,斟酌了一下,便开口问道,“之前耘哥儿从南边儿回来,便悄悄到我跟前说了一回话,说是姑姑家的溪表妹贞静娴雅,堪为良配,想让我为她求娶,你的意思如何?” 这话问得却是三太太,三太太嘴角噙了笑,慢悠悠抬起眼来,定定瞧了一眼脸色有些灰败的傅大太太,似乎在考虑一般,沉默了好一会儿,觉得傅大太太这心怕是吊得够久了,三太太这才幽幽道,“母亲,耘哥儿的心思不过是少年人心性,见过的女子不多,与她表妹相处得近了一些,便觉得她是好的罢了。这姻缘一事,却是将就不得的,这个事儿大嫂在南边儿的时候,已经表明了意思,她是不愿意的。哥哥那里且不说,我起初觉得耘哥儿是自家侄儿,自然是信得过的,也曾动过心思,但是我家老爷,却是不同意的。” 这话一出,傅老太太和傅大太太都是猛地转头望向三太太,兰三老爷不同意?为什么不同意? 傅大太太心里,自家的儿子可是个香饽饽,自然只有她不同意的,难道兰家还能看不上她儿子? 傅老太太却是皱了皱眉,道,“姑老爷是个什么意思?” 三太太觉得心里有些痛快,但面上却只是笑了笑,轻飘飘道,“母亲和大嫂不要多想,不合适而已。” 三太太一句轻飘飘的不合适,傅老太太和傅大太太皆是皱眉,傅大太太心有不忿,本待开口问个清楚,傅老太太却已经斜了她一眼,她只得咬牙闭了嘴。 傅老太太却一脸叹息道,“原还想着,若是可以,亲上加亲也不错,既遂了耘哥儿的心意,阿卿也能有个让你们放心的归宿,只是如今看来,却是不成了。咱们女人家都是无脚蟹,男人们的心思,我们倒是看不明白。” 三太太便皱了皱眉,抬起眼,无声地询问傅老太太。 傅老太太一脸遗憾地笑了,“事实上,你哥哥也不同意,今日问你,我也是瞒着他的。原还想着,问过了你,若是你没有意见,再慢慢说服你哥哥也不是难事,如今既然姑老爷也不同意,那这事只得作罢了。” 三太太将这话放在心里转了一圈儿,便抬起眼,道,“大嫂也该早日将耘哥儿的婚事定下来了。” “姑奶奶还是操心着洵哥儿和溪姐儿吧。”傅大太太心里憋着笑,皮笑肉不笑。 “不劳大嫂费心。”三太太也冷冷回道。 傅老太太哼了一声,两人住了嘴,但却各自别了头,再不看向对方。傅老太太看在眼里,便沉沉叹息了一声。 傅大老爷的书房让兰溪想起了青阳老宅的“知梧轩”,也有一棵上了年头的梧桐树,只是如今是冬日,叶子都落尽了,但春夏里,必然是一个幽静凉爽的所在。 这个时候,书房里很是热闹,傅大老爷一身道袍,头发半束,脸上没有留须,爽朗的大笑着,兰溪见了这位舅舅,不由有些愣神,与自家父亲清雅俊逸的模样不同,自家的大舅舅倒不似个读书人,反而有些像是话本子里说的那类落拓不羁的江湖客。 傅大老爷傅锦程却哪里晓得小姑娘的心思,只是见她在一旁愣神,便朝她招了招手,道,“阿卿,愣着做什么呢?我可是让你父亲到我的画房里赏画,他才同意把你借我半个时辰呢,你父亲小气得很,时间有限,你可不能耽搁了。” 兰溪眨了眨眼,心想着,你们俩还是小孩儿呢,居然把我当成了物件儿,可以借来借去,而且还可以交换东西的?不过想归想,兰溪倒是没有说什么,走到傅大老爷跟前,一眼看去,便见那张紫檀大书案上铺放着十来张人物像,都是用一种黑色的,像是炭一样的笔画的,正如那年捎去青阳的那张,兰溪见过的,三太太的小相。 这些画像里,有三太太的、有傅老太太的、傅大太太的、傅修耘的,也有傅馨怡的,每一张都惟妙惟肖,兰溪一一看过去,脸上的神色便一点点专注起来,双眸里既是惊讶又是喜悦。 傅大老爷便在边上笑道,“我听说你用这种笔法画了一回山水?我倒是很是好奇,只是今日怕是来不及的,赶明儿你画了一幅,送给舅舅如何?” 兰溪却是连连摆手,道,“舅舅千万别。那日,我不过是为了时间所限,所以才斗胆一试,舅舅这画法特殊,笔触虽简单,但当中只怕很有些奥妙,当日我不过自己揣摩了一回,勉力一试,如今再看舅舅的画作,实在是班门弄斧,哪还敢到舅舅面前来丢人现眼?”说着,兰溪再望向那案上的人物小象时,双眸中仍然难掩惊叹。 傅大老爷却是爽朗一笑,道,“画画这事自来都是一通百通的,否则,当日你也不会光凭着自己揣摩的,便能画出一幅来,我这种画法,要说难,却也不难,你本就精于此道,舅舅跟你说一说,你回去自个儿好生揣摩便是。” 兰溪一愣,继而一喜,道,“多谢舅舅指点。” 傅大老爷却一挥手,道,“我是你亲舅舅,做什么那么多谢?” 话落,便取了一张纸,递给了兰溪,兰溪摸了摸,比她平日作画的纸厚了好些,而且摸上去不够细腻,反而有些糙手,再一看傅大老爷从抽屉里又取出了一只盒子,打开盒子后,见里面排放着几根粗细不一的炭条,兰溪好奇地看了过去。 “这是柳条烧制的,这种画法最为紧要的便是这纸和笔都是特制的。”而后,傅大老爷便拿了那炭条在纸上“刷刷刷”地画将起来,一边画,一边低声向兰溪解说着什么线条啊,结构啊,黑白灰三调啊,光影啊,什么的。 兰溪听得出神,想得通的,便连连点头,双眸闪亮,想不通的,便皱紧眉,但也不深想,只记在心底,待得回去之后再自己琢磨。 时间过得飞快,不一会儿,傅大老爷停了笔,画纸上已经多了一个人的小相,却是兰溪的,五官、眉眼间的神态都惟妙惟肖,兰溪见了便不由惊叹道,“舅舅的这种画法若是能推广出去,必然会被奉为大师。”(未完待续。) 第二百九十一章 不合适 “舅舅的这种画法若是能推广出去,必然会被奉为大师。” 兰溪由衷地称赞道。 傅大老爷先是一怔,而后神色便有些纠结,竟好似哭笑不得般,道,“阿卿这话不尽然,舅舅这种画法最多只能算作新奇,并不算多么了不得。何况,舅舅的画技实在只是平平,不过是因舅舅有幸得见了这种技法,刚好又懂得一二罢了,若是阿卿多练习些,说不定要不了多久,就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据舅舅所知,这技法真要熟稔掌握了,便也不再拘泥于纸笔了,奈何,舅舅却是远远达不到这样的境界。”所以,他才只能用特制的纸笔。 兰溪却是听得双眸一亮,也不再谦辞,笑道,“那阿卿就承舅舅吉言了。”在作画上面,兰溪这几年,还当真是培养了不少的自信。 目光再度逡巡在桌面的那些人物小相上,谁知却不小心瞄见那些黑白一片的底下,隐现一缕殷红,兰溪不由好奇地将之捧起,一看之下,又是惊叹道,“原来舅舅不只作画有特殊的技法,这刻章也很是特别,这是什么材质的石头?这图腾好是特别繁复……”兰溪还未说完,手中的纸却已被一把夺了过去,那上面盖满了印章,应是刻印之时,试印所制。 兰溪有些惊疑地回眸望向傅大老爷,虽然不过短短的相处,兰溪很喜欢这位舅舅,既大方又亲切,洒脱豪迈的劲儿便如同话本子里的大侠,可是,就在刚刚,他还毫不藏私地教她那个据说密不外传的画法,如今,却对她刚看到的东西有些讳莫如深的感觉,兰溪不由蹙起了眉心。 傅大老爷方才神色有一瞬间的阴郁,但很快抹去之后,轻轻笑道,“阿卿,不可太贪心啊!这刻印的技法可才是舅舅绝不外传的秘技,你作为我的外甥女,还不够格。”傅大老爷面上无异,心里却很是懊恼,方才一时大意,居然将这东西落在了这儿,还让兰溪看到了,实在是疏漏之过。 兰溪听罢,却连半分犹豫也没有,干脆地一点头,道,“既是如此,我不看便是。不过,舅舅,既是不传秘技,下回便记得千万收好些。” 傅大老爷却是又惊又疑地望向兰溪道,“你这孩子,当真能这么洒脱?不会舍不得?”看她方才的样子,似是对刻印也很感兴趣的,而且擅画之人,没有几个是不喜欢印章的,可是,这个时候,她却放弃得这般干脆,而且面上没有半分的怨怼、不甘,甚至遗憾也没有,这不得不让傅大老爷啧啧称奇。 “既然是舅舅的不传秘技,我即便再心痒难耐,也不该强人所难吧?若是求一求便能让舅舅松口的东西,舅舅还不至于对我这个亲外甥女也吝啬到底。若是求了也没用,那么要换这个东西必然要付出一些代价,而那个代价,不见得是我愿意付的。既是如此,又何必强求?”兰溪笑笑道。 “何必强求?”傅大老爷似是喃喃重复,又似询问兰溪,一双眼复杂地凝视着兰溪。 兰溪却是笑笑道,“是啊!舅舅不也问我,会不会舍不得么?舍得,舍得,要先有舍,才有得。能舍下的便是不该强求的,而因舍而得的,才是自己心安理得,命中注定的。” 傅大老爷看着兰溪脸上的笑容,目光一点点暗阒,似被蒙上了一层暗影,平静的表面遮盖了底下所有真实的情绪。 到得午间摆放之时,男女眷是分开的,这一整天,傅修耘都没有出现在兰溪跟前。傅大太太还特意悄悄打量过了兰溪的脸色,见她半点儿没有在意,反而与久未见面的傅馨怡两个不时说着悄悄话,两表姐妹都很是开心的样子,傅大太太心头不由一阵气闷。 她去哪里知道,没有瞧见傅修耘,兰溪心里很是松了一口气呢。在她看来,如今还不是见面的好时候,若是待得日后,他们亲事都定了,也许,他们表兄妹还有平常相处的一日吧,如今却是还有些强人所难。 倒是三太太隔了好一会儿才姗姗来迟,兰溪见她红肿着双眼,但神色却清亮得很,见了傅大太太也再无之前的怨愤之气,虽然还有些不自在,但却主动开口唤了声,“大嫂。”傅大太太也笑容略有些尴尬地应了一声,然后忙不迭招呼着三太太母女几个入座,哪怕是对着兰溪,也再没有用那针扎一般的眼神。 兰溪见了,不由松了一口气,敬佩的眼神便悄悄扫向神色如常的傅老太太。 傅老太太微微笑着坐上首位,朝着众人一点头,道,“起筷吧!” 傅老太太解开了傅大太太和兰三太太之间的心结,让她们姑嫂的关系得以缓和,兰溪很是感激。虽然她也不是那么喜欢傅大太太的为人,但不管怎么说,大舅舅都是母亲的至亲,让他们闹僵,非她所愿。 如今,这样,挺好。 去了一个心结,一顿饭吃得分外甘甜。 饭后,婉拒了傅大太太多留一会儿的话,又跟傅馨怡悄声嘀咕了几句,改日若得了机会,请她过府去玩儿,当然没有忘了将兰滟让稍带的那盒香膏送上,兰溪同三太太辞别了傅老太太,一路被送至二门外,登车而去。 将兰府一众人送走,傅大老爷便回了书房,谁知,不过落后的几步,身后已经气喘吁吁,多了一道人影。 雨过天青色的缂丝长袍,织锦遍地的袍身上以墨绿色的丝线暗绣了流云纹样,领口和袖口都围有白狐腋子毛,越发衬得傅修耘面如冠玉。只是此刻他的步子去迈得有些过于急切,站在傅大老爷的紫檀书案前,甚至还不及将气喘匀,便促声问道,“父亲见着溪表妹了?” 傅大老爷抬眼望着面前的儿子,眉心一个紧蹙,眼底掠过一丝幽光,便淡声道,“你和阿卿不合适,这件事,就此作罢,你往后也不要再想了。”(未完待续。) 第二百九十二章 梦碎 “你和阿卿不合适,这件事,就此作罢,你往后也不要再想了。” 满怀希冀而来,却不想,会从父亲口中听得这么一句话,于傅修耘而言,犹如晴天霹雳。只觉得方才因步伐迈得略急而微有些出汗的身躯,瞬间似被浸入了冰水之中,他略略变了颜色,好一会儿后,才讷讷问道,“为什么?”他本以为,父亲和祖母都会支持他的,毕竟,父亲和祖母都疼姑姑,他知道,他若是娶了溪表妹,他们都该乐见其成才是。而且,父亲爱画,溪表妹擅画,又是个大方得体,聪慧娴雅的,若是父亲见了她,必然会喜欢。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这一切跟他想的不一样? 傅大老爷见儿子脸色变了,深受打击的模样,略有些不忍,但也只是一咬牙,道,“不合适就是不合适,哪儿来那么多的为什么?” 傅修耘却想起了一事,“莫非就是因为她是我嫡亲的表妹么?就为了父亲口中那个近亲不宜通婚的缘由?”从小到大,傅修耘总觉得自己的父亲是天下间最好的父亲,他博学、他开明、他风趣,他有很多奇异的想法,那些想法曾在他成长的岁月中带给了他无数的快乐。而如今,也正是因为这些想法当中的一个,却成为了敲碎他的梦的那块儿石头。他不明白,也不想明白。“父亲,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自古以来,亲上加亲的不知凡几,为什么到了你这里,却是行不通了呢?” 关于这一点,傅大老爷无意多作解释,也解释不明白。他只是以从未有过的沉肃表情望着自己的儿子,道,“看来,你是非要听听为父觉得你们不合适的理由,是不是?” 傅修耘没有开口,但执拗的表情便已经是答案。 傅大老爷叹息一声道,“阿卿很好,比我料想得还要好。她聪慧、通透、洒脱,她满身的书卷气,却又不拘泥于那些刻板的教条,她尽量在世俗的范围内让自己活得自我,若是谁娶了她,确实是一种难得的福气,我不得不承认,你的眼光很好。” 傅大老爷对于儿子,从来都尽量的持平等的态度,所以,既然要好好谈谈,他便不再有遮掩,他是不同意儿子与外甥女之间的事,但这不能以贬低了兰溪来达成目的,所以,他很坦然地坦诚了他对兰溪的欣赏和喜爱。 傅修耘的心情却很复杂,他喜欢的女孩子能得到父亲的认可和称赞,他是多么的骄傲和高兴啊,可是,这么矛盾的是,这么好的女孩子,父亲为什么就是不同意呢? “如你说的,我一直不赞成近亲通婚,我现在仍然坚持。至于原因,我没有办法跟你解释,也解释不明白,但我自有我的道理。阿卿是你嫡亲的表妹,就这一点,即便她千好万好,我也不会同意。”眼看着傅修耘着急地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傅大老爷却是一挥手,阻止了他,又继续道,“但是今日见过了阿卿,即便她不是你嫡亲的表妹,这桩婚事,我也不会同意,还是那句话,你们不合适。” 傅修耘这回彻底愣了,“那又是为什么?” 傅大老爷抬眼看着傅修耘,这个儿子在学问方面一直是他的骄傲,可是毕竟还是缺了些城府啊,傅大老爷叹息,有的时候,该给的风雨和打击还是得给,把孩子保护得太好,他又如何成长呢?这么一想,傅大老爷的神色坚定起来,不再遮掩道,“因为阿卿没那个心思,她不愿嫁你,你明白了吗?” 傅修耘面色一变,促声道,“这不可能。”但他反驳得太急,反而是暴露了他的心虚。 知子莫若父,傅大老爷岂能看不明白?“可不可能你自己心里明白。佛家有三境界,我说你们不合适,是因为你们不在一个境界上。你如今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但是阿卿呢,已经是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了。”抬头见儿子一脸的苍白呆怔,傅大老爷终究心里不忍,叹道,“你今日或许还不明白,待得日后,你慢慢终会了解。总之,这件事到此为止,你祖母那里,也不用再去多生叨扰了。我会跟你母亲说,尽快给你相看一名门当户对的姑娘,早日成了家,你的心也就能定下来了,过得几年,你如今的心思不过就是过眼云烟罢了。” 傅修耘没有料得,今日的会面不只让父亲表了态的不同意,还直接要将他的后路也斩断,傅修耘自然不愿,大叫了一声,“父亲——”企图还要努力一把。 然而傅大老爷却已经一挥手,然后索性在椅子上坐下,更是闭了眼,倚在了椅背上假寐。傅修耘做了这么多年的儿子,哪里不明白傅大老爷这般作态,便意味着他的心意已决,再不会更改。大多时候,傅大老爷都是个开明的父亲,但他同时也是个一锤定音的大家长,一旦他决定的事情,那便不会再有更改。 顷刻间,傅修耘心里的温度极速地冷却,他双肩一垮,脸色彻底灰败下去。须臾间,他恍惚听到了什么破碎的声音,而他,却无能为力,直到这一刻,他才恍然明白自己的力量竟是这般的渺小,他的希望,他的心意,都脆弱得不堪一击。 从与兰溪重逢后,那些在他心里编织、憧憬过无数次的未来,终究是一个个绮丽的梦,而如今,梦,碎了。 从傅府回来之后的,没有用得几日,兰溪便将自己的小小珠玉阁打点得差不多了,她如今却是无需再同妹妹们一道上学堂了,只是她每日里也养成了习惯,总要抽空看看书、练练字,偶尔兴致来了还要作作画。自然免不了练习一下刚从傅大老爷那里习来的那种名为“素描”的技法,一连几日有空就耗在了书房里。直到今日,阴郁了好些日子的天放了晴,兰溪心头一动,便动起了别的心思。 到了蘅芜苑的上房,寻着了三太太,这话还来不及出口,便听林妈妈亲自来报说大太太来了,人已快到垂花门了,三太太这才忙领了兰溪两个,迎出垂花门来。(未完待续。) 第二百九十三章 管家权 “大嫂今日怎么抽得出空来到我这儿?”将人迎进了上房,各自在自己丫头的伺候下去了外边儿的大衣裳,三太太忙将兰大太太迎了上座,那边环儿和几个小丫头已经极有颜色地将一应茶点备妥在了炕几之上。三太太一边亲自为兰大太太斟了一杯茶,一边轻笑着问道。 兰溪则乖巧地坐在一边儿上,状似低头摆弄着手里的针线活,实则悄悄打量着兰大太太的神色。 兰大太太今日穿了一身宝蓝色牡丹妆花灰鼠皮襦袄,系了一条老绿缂丝福纹素软缎的灰鼠皮裙,虽然笑意盈盈的,但神色间却难掩两分憔悴,就是那笑影儿也不是很真切。 兰溪见了,心中便略略一动,不动声色地朝着三太太使了个眼色。 那边,兰大太太却不急着开口,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杯中香茗,才笑道,“这茶汤色泽清亮澄净,闻之馥郁芬芳,入口更是齿颊留香,还是三弟妹懂得享受,也只有你这里才享受得来。” 这话说得。三太太自然瞧见了自家女儿的神色,再听得这话,先在心头略过了过,这才笑道,“大嫂说得哪里话,我哪里会品什么茶呀,这不过是占了地利的便宜,在南边儿挨得近罢了。这茶也不是什么珍品,在杭州的茶叶铺子里都有得卖,也没花了几个银子,大嫂不过是好心夸我两句,我若真当了真,那才是贻笑大方了。不过这茶大嫂若是看得上眼的话,我那儿倒还有一些,待会儿让环儿包了几钱给大嫂送去。不过大嫂那里的茶只怕比我这个精贵得多,你就当好人做到底,给我这不懂事的弟妹丁点儿颜面,勉强收下便是,过后,你喝是不喝,我却是不好打听的。”说罢,执了帕子捂住嘴轻笑了两声。 兰大太太低垂下眉眼,嘴角的笑痕未变,眼中却掠过两丝幽暗,“三弟妹如今这张嘴是越发的巧了。”这般的滴水不漏,却也是半点儿亏也不肯吃。兰大太太心思电转,须臾间,已经将手中的茶盏重新放在了炕几上,收起了脸上笑容,转而轻敛眉峰,一脸真诚地看向三太太,道,“三弟妹啊,你自来是个爽利的人,我也不再绕弯子了。我今日实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 “大嫂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便是。”三太太虽是这么说,心里却悄悄多了分警惕。 “要说吩咐自然是不敢,我却实在是有事想请三弟妹帮忙。三弟妹,你回来了几日,也看到了,这府里诸事繁杂,虽说还有二弟妹和四弟妹,但有些事交给她们,老太太却是不愿的,这些年,不管多累,我都一人总管着。好在,如今三弟妹总算回来了,有些事还得请你为我分担一二。你看看,这眼看着就要到了年关,事情本就多,今年又还要操办老太太的寿宴,这事情一桩桩,一件件的,我如何能忙得过来。还请三弟妹你千万不要推辞,万望受回累,搭把手……”兰大太太一番话说得那叫一个恳切,一双眼,直直盯着三太太,似在等着她的回应,更像在观察着她的反应。 这是要分她管家之权?虽然方才便有所猜测,但三太太还是被惊到了。但她很快冷静下来,思虑片刻之后,却是没有急着答应,反而是问道,“大嫂,这事,是老太太的意思,还是大嫂的意思?” 兰大太太一怔,这才道,“这虽是我的意思,不过……老太太心里只怕也是愿意的……” “既然如此,那大嫂就恕我不能答应了。”三太太不等兰大太太说完,便直言拒绝道,“大嫂也知我是个不会绕弯子的,常因此得罪了人,但我与大嫂自来亲厚,如今也不怕大嫂生气,我这也是有一句说一句。不管老太太心里怎么想,这明面儿上,我们三房和二房、四房一样,都是兰氏的子孙,没有道理说二房、四房都没有参与到家事当中,却独把我们三房拉进去的理,到时,只怕会惹出乱子。这是其一,其二,家中虽然诸事繁杂,但是大嫂这么多年都管过来了,如今又有大奶奶相帮,自然也能游刃有余,若是确实忙不过来,老太太的寿宴,无论是我,还是二嫂或是四弟妹都不介意尽尽孝。其三,大嫂还请原谅我想怠懒一回,这些年在外边儿,实在是烦透了这些琐事,如今好容易有了大嫂这个能干的,我若还不懂得偷懒,岂不是那傻的了?再说了,大嫂也知,我这儿要操办灏哥儿的婚事,还有洵哥儿和溪姐儿的年纪也都不小了,也该慢慢相看起来,即便我想帮大嫂,也是有心无力,所以,大嫂就当是心疼我,这事儿便当从未提过吧,只当大嫂多劳累,这情,弟妹和你的侄儿侄女们,都记在心里呢。” 三太太一番话,说得那是有条有理,兰大太太却似听怔了神,目光复杂地凝视着三太太半晌,才讷讷问道,“三弟妹此话,是真心的?” 三太太干脆地点头道,“自然是真的。” 兰大太太又深深看了她好一会儿,神色间才稍稍有了些松动,却是低垂下眼去,再未看向三太太,只是语调莫名地道,“如今的三弟妹与几年前,不可同日而语。” 三太太当然宁愿把这句当成了夸赞,始终微笑不变。 待得将兰大太太送走,三太太脸上的笑容才消失不见,坐回炕上长长叹了一声道,“这人心隔肚皮,说变就变的,果真是各有各的算计。” “母亲用不着着恼,母亲不也说过,大伯母心里有了结,也是人之常情。倒是母亲,大伯母此番为试探,你却拒绝得很是真心,可会后悔么?”兰溪在边上难掩好奇地问道。 “人不可能占齐了所有的好处,否则那就真是天怒人怨了。你父亲既然顺风顺水,我在内宅何不退一步,总归是一家子,若是都僵着,岂不是闹得鸡犬不宁,有句话说得好,家和万事兴。总不能让你父亲忙着应付朝事时,还得为这些家长里短操心,这中馈之权,你大伯母若想一心独霸,那便独霸便是,我却是不稀罕的。总归,没人能随意苛刻了咱们母子就是。” 兰溪听罢,悄悄朝三太太竖起了大拇指,“母亲大智慧!”(未完待续。) 第二百九十四章 敲打 兰大太太造访了蘅芜苑的消息,在她离开不久之后,就被传到了福寿堂。 兰老太太听罢,脸色变换不定了好一会儿,才叹息道,“好在老三家的是个懂事的,否则这亲兄弟之间……岂不是要让外人笑话死了?”兰老太太说着,眉眼间便染上了两分怒色,“我就不明白了,这老大家的从前看着是个好的,如今怎么行事却愈发糊涂了起来,她这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老三家刚回来,她就来了这么一出,敢情是怕别人不知道她心里不痛快呢?还是非要搞得这家无宁日她才高兴?” 兰老太太的话说得极重,眉眼间的怒火也绝不是作伪,自然是气急了兰大太太今日的行事。 富妈妈旁观者清,有些事情看得更是明白,只是有些话,兰老太太能说,她却是不能说的。所以,安静地听兰老太太发完了一通牢骚,富妈妈却是一边替兰老太太顺着胸口,一边劝慰道,“老太太千万要宽心,这树大分枝,大太太和三太太都是各有儿女的人,大太太已经做了祖母,心里自然向着自家的多,但大太太大事上却是不糊涂的,说不定不多久她就能醒转过来了。再说了,三太太是个大度明白的,否则,今日这事就不是这样的了局了。所以,老太太不要过于担心了,有句话说得好,儿孙自有儿孙福,老太太如今只管含饴弄孙,颐养天年便是,那些糟心的事,过耳不过心就是了,大房和三房那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还不至于为了这么点儿小事就离了心的。至于大太太,她心里不痛快,也是人之常情,老太太明白,三太太也明白,所以,多让着她些,她不是个糊涂的,总能想明白过来。” 富妈妈毕竟跟了兰老太太一辈子,要说这个府里最懂老太太的人,那不是老太太的两个儿子,更不是这些儿媳妇、孙儿、孙女,而非富妈妈莫属了。所以,她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却是句句说在了兰老太太的心坎儿上。 兰老太太脸上的怒色就一点一点地淡了下去,末了,沉沉叹息一声道,“我若是不为她着想,这些日子也不会由着她摆脸色了。说到底,老大和老三都是从我肠子里爬出来的,他们各自是个什么德性,我这当娘的能不清楚?老大自愿去了太学,是,是有给老三腾位子的意思,但这当中也有他自己的意思。这孩子是个喜欢读书的,也喜欢教书,却不擅于朝堂争斗弄权,在太学既适合他,他自个儿也欢喜,但老大家的却只看到他是为了家族牺牲,这才满腹的不甘。” 说起来,兰大老爷自除服回京之后,便在六部供了职,但他是个安于现状,心无大志的人,一直以来都是表现平平,并无大的建树,原本,以皇帝对故去兰相的看重,要继续任用他也并无什么,依然可以保他们兰氏清贵。只是,兰大老爷虽然是个心无大志的,但却不是那愚钝的,他只是不喜与人勾心斗角罢了,简单了说,兰大老爷更喜欢做个简单纯粹的读书人,但不代表他是个傻子。他看到了三老爷比他适合做这个家族的领头人,而且他有这个胸襟去包容这一切,而且乐呵呵地退了下来,既成全了自己的喜好,也给家族一个更为光明未来的可能。 一切,似乎皆大欢喜。唯一不欢喜的,只有兰大太太了。 而兰三老爷后来在地方上的表现证明了兰大老爷的眼光独到,而兰大太太心里却愈发不是滋味了。这回,兰三老爷因水灾之事得了皇上的亲眼,特意下旨提前召了回京。不过歇了两日,便进宫面圣。回来时,虽没有册封官职,却是带回了大量的赏赐,由皇帝身边最为信重的常公公亲自送到了府上。哪怕三老爷还赋闲在家,但光这些殊荣,便已足够让兰大太太酸的了。 更何况,不消几日,吏部老尚书突然递了奏请乞骸骨的褶子,皇帝二话不说准了,然后大笔一挥,拟了圣旨由兰三老爷暂代吏部尚书一职。说是暂代,但谁看不清这当中的道道。你让兰大太太这心,如何不酸。所以今日才这般行事。 兰老太太心里自然恼怒,但被富妈妈劝了一通,已经不再那么气闷,继而想到三太太,又是不由欣慰道,“起初要让老三家的留在老三身边照料的时候,我这心里啊还直打鼓。她之前那几年实在是闹得有些不像话,如今看来,当时这事做得对。你看看,她这几年自个儿经了些事儿,竟懂事了好些。” “那也是老太太教得好。”富妈妈连忙笑道。 “那是她自个儿悟的,却哪里与我有多少干系?”兰老太太笑道,但富妈妈的话,却让她打心眼儿里高兴,脸上的笑容止也止不住。 “怎么没有干系?当初三太太闹成了那样,若是换了别的做人婆婆的,只怕早就下手收拾了,即便不收拾,也会敲打敲打的,也就老太太这样的和善人,才一直将三太太当成自家的亲闺女一般疼,一直由着她。如今三太太能自个儿明白过来,岂不是要算上老太太一份大大的功劳?” “你这张嘴也忒会说了,行了,再被你夸下去,我都替自己臊得慌了。”兰老太太笑容满面地道,只是被方才富妈妈的话提醒了一回,她心思一动,笑容微敛,道,“对了,前些日子你盘点库房的时候,不是找出了一对老坑种的满翠玉镯么?我见那成色好,只是我如今老了,戴这些东西未免糟蹋了,不若给了她们年轻的。这样,你再去我的小库房里挑拣一番,一并送了去给三太太。” “老太太这是?”富妈妈笑容微顿,迟疑地问道。 兰老太太嘴角扯了扯,笑得有两分莫测,“老三家的今日这事做得挺好,总该赏赏。” 富妈妈心里却是叹息道,老太太这哪里只是想要赏三太太一回,只怕也存了要敲打大太太一番的心思。只是,大太太若是个聪明人,也该好好反省一回了,若是能自个儿想明白了,改了,也不负老太太的一番苦心。(未完待续。) 第二百九十五章 借口 “我就说吧,母亲是个有大智慧的。不仅有大智慧,还有福气,否则怎么能遇见祖母这样也有大智慧的婆婆呢?你瞧瞧,母亲看着似受了委屈,祖母却偏偏知道你的委屈,这转眼,就送了东西来。” 三太太母女俩刚说了一会儿话,富妈妈就亲自带着两个丫头,送了满满一箱笼的东西来,当然给的理由很是冠冕堂皇,无非是他们常年未归,恐他们这里缺了什么,少了什么,老太太一片慈母之心,就赶紧收拾了些体己送了过来。但这具体的因由究竟是什么,大家却都是心知肚明的,要说跟稍早兰大太太到蘅芜苑来那一出没有干系,兰溪自是打死也不信的。 将富妈妈恭恭敬敬地送走之后,兰溪望了望那箱笼里的东西,便忍不住笑着调侃道。 三太太却是横了她一眼,“没大没小的丫头,当真是惯坏了你。平日里促狭也就是了,祖母也是你能编排的。” “我这是与祖母亲近呢。祖母最是心慈的一个人,才不会怪我。”兰溪俏皮地吐了吐兰舌,三太太手里捧着富妈妈稍早时亲手奉上,指明是老太太给三太太的一只紫檀木雕牡丹花镶百宝的匣子,兰溪好奇地凑过去看,“这匣子看着便有些年头了,这里面的东西只怕也是了不得。” 三太太轻轻将匣子揭开,母女俩即便早有准备,也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果真是了不得的,而且是老物,这么一对满翠的镯子,只怕就抵得过京城里的一家旺铺了,三太太便有些不安,“这未免太贵重了,你祖母这是个什么意思?” 兰溪挑了挑眉,略一思忖便道,“这是祖母在犒赏母亲呢,既然给了母亲,母亲便受得起,祖母的一片心意,母亲只管安心收下便是。” 三太太却仍是心有疑虑,“这若是让你大伯母知晓了,怕……”怕又是一场祸事。 兰溪却扯开嘴角笑了,“就怕她不知道呢。” 三太太一时还有些惊疑,兰溪却是笑道,“母亲,你别想太多,总归,祖母还没有糊涂,她做事自然有她的用意,若是出了什么叉子,也自有祖母担着,母亲却是无需操心的。” 三太太沉吟片刻,虽然面上还有些不安,终究是不再说其他的,点了点头道,“长者赐,不敢辞。” 兰溪心想,母亲如今果真是长进了好多,只是像祖母那般通透,只怕还得在这深宅争斗中浸淫好多年才行。只是,她却是最最希望母亲省心的,若是就能这般得过且过,也是一种福气不是。 那边,三太太已经让林妈妈和环儿一道,清点起了老太太送来的那箱笼里的东西,并且安排了起来,这个尺头正好留得过了年关给三老爷裁制春衫,那只人参改明儿得了空,送去傅府孝敬傅老太太,还有这只古董花斛典雅大气,倒是适合布置新房时用上…… 兰溪见了,不觉有些无趣,一时想起自己今早到上房来的因由,眼眸霎时一亮,道,“母亲得了祖母的赏,这心里高兴着了吧?古人云,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母亲不妨也大方一次,让女儿也沾沾娘的喜气,高兴一回?” 都说知女莫若母,即便如今的兰溪早不若小的时候,凡事都上脸,三太太对于这个女儿,起码的了解还是有的。“我若准了你出门,你就高兴了吧?” “母亲大人果然英明。”兰溪笑呵呵奉上一记迷魂汤,“母亲,咱们回来好些天了,我得上榆树胡同去看看,否则我哪儿能放得下心?” “是该去看看。”三太太点了点头,却是略略蹙了眉,“不只陆先生那儿,就是你那铺子里,只怕也是诸事繁多,虽然曹掌柜和福顺都是能干的,但只怕有些事也做不得主,你还得过去一趟。只是若是从前在湖州的时候倒好办,如今回了府里,人多眼杂的,目下又与你大伯母生了罅隙,你祖母那里倒好说,其他的地方…….” 兰溪早在一年前,便已做起了返京的准备,湖州的锦绣坊早已找了妥善的人接手,又有颜妈妈看着倒是不怕。这回她却在得了回京的消息之后,一早便已遣了曹掌柜和董福顺先行一步,到京中置办铺子和一应事宜,预备着将锦绣坊在京城开起来。在兰溪从湖州启程之前,铺子已经买了下来,后来便由曹掌柜和董福顺一头看着翻新,一头却忙着进货、操办绣房的事儿,前些日子得了消息,已差不多齐备了,兰溪怎么也得过去看看的。 至于榆树胡同,却是陆詹在京中的住所所在。兰溪离开湖州时,曾问过陆詹是随她一道回京,还是同耿熙吾一起待在南边儿。陆詹思虑片刻之后,便决定与兰溪一道返京,却是不肯客居兰府,而是在到了京城之后,便与兰府三房诸人分道扬镳,独自带着宝贵和长漠二人,回了他在榆树胡同的宅子。 安顿好后,他也遣了长漠来回话说,一切安好,让兰溪切莫担心,但兰溪不去看看,这颗心却是说什么都放不下的。 不过兰溪也知,三太太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兰老太太那里还好说,她毕竟一早就知道兰溪与陆詹有师徒之名,尊师重道,兰溪自该好好孝敬。可是旁人那里,若是不给出个理由,却是不好糊弄过去的。偏偏,她如今已不俱被陆詹和耿熙吾带累,但总得顾虑着这一大家子,该瞒着的还得继续瞒着,只是这一趟,她却是不得不去。兰溪皱眉沉默着,也是苦思起来。 那边,三太太却似已有了办法,一拍掌,笑道,“你直管去便是。这里倒是有个现成的理由。”而且让谁都没法说嘴。 “母亲有法子了?”兰溪一喜,道。 三太太却是嗔怒般瞪了兰溪一眼,道,“你这孩子怎么回事儿?方才不还说跟祖母亲近来着吗?怎么却忘了过不了多少时日,便是你祖母大寿了?你虽备妥了些绣品,但如今看老太太送来的东西,我这心里还是有些不安,你自个儿出去逛逛,务必寻些好的物件儿,备作寿礼,不过……这寿礼的银子你自个儿出。”最后一句,三太太却是压低了嗓音,在兰溪耳边说的。 三太太却是从不吝惜银子的,这回也不过是逗了女儿一回,又想着她自己的事情,自该为自己出力,而且三太太也知,这丫头私房钱可是不少,即便早前买田买粮置办庄子花了大半,但比一般的闺阁姑娘可是富有多了,要给老太太再置办一样像样的寿礼,却是不在话下的。 而兰溪听了却是眼前一亮,丝毫不介意她娘突如其来的小气,“不只有祖母的,女儿也顺带去看看,有没有能孝敬母亲的,一并带了回来。放心,都花我自个儿的钱。”(未完待续。) 第二百九十六章 媒人 得了三太太的吩咐,又寻着了堵府中众人口的正当理由,兰溪便带了人,正大光明地坐了马车出府。马车很是低调,青帏布幔,不见徽记,从朝阳坊出来,便晃晃悠悠朝着北城中央最为热闹的朱雀大街而去。 锦绣坊的铺子就买在朱雀大街的正中央地段,一栋两层的建筑,后面还带了个院子,倒是与湖州的锦绣坊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南边儿的院子终是要精致些,不若北方的四四方方,中规中矩,但也实用,如今前面的铺子正在重新粉漆妆点。出府前,兰溪便已打点了流烟先行过来知会过,所以,马车到了铺子前也没有停,兰溪只是撩起帘子,略看了看。 见铺子的门脸都已刷上了金粉红漆,大手笔地镶了琉璃,窗几明净,石阶重新铺了青石,雕了流云芙蕖,半敞的门内工匠正忙碌着,隐约可见脚下地面铺了打磨光滑的青石地砖,边缘都雕有各色花纹,再看这朱雀大街上,车来人往,大都是华盖马车,行人也多是穿绫罗绸缎的,兰溪见了便不由点了点头,曹掌柜果真是个办事妥帖的人。 不一会儿,马车穿过半条朱雀大街,从一条纵穿的胡同内钻了进去,然后绕道到了锦绣坊铺子的后面,后门早已大开,穿着厚实棉衣,披着大毛氅衣的曹掌柜袖着手等在门口,见着马车停在面前,一袭神色衣裙,在这大冷天里仍然穿得单薄的那个姑娘身边总是淡漠着一张脸,在这大冬日里看着更觉得冷的长柔先跳了下来,然后紧接着从马车中扶出兰溪。一袭鹅黄配银红,在这肃穆苍白的冬日里,带着一抹笑容,像一抹明晃晃的色彩,闯入了眼帘,“曹叔,别来无恙?” “托姑娘鸿福,一切安好。”曹掌柜笑盈盈拱手应道,一边迎上前,一边道,“总算把姑娘盼来了,这铺子里外不让姑娘掌掌眼,我这颗心啊,怎么都放心不下。” “有曹叔把总着,我却是再放心不过的。”兰溪一边笑盈盈应道,一边在长柔的搀扶下进了院门。 兰溪说得这话自然是信重,但曹掌柜却自来不是个托大的人,一路事无巨细地跟兰溪汇报着铺子整修的进程,绣房里的绣娘大都已经能堪大任,布料已经在北运的船上……不一会儿,董福顺也来了,但董福顺却不是个多话的,一直低眉垂眼跟着,只是时不时补充上一句,却都很是一针见血,兰溪见了,便不由心中安慰,暗暗点头。 铺子里转了一圈儿,兰溪心中已然有数。只是有些话,却还得交代一番。“那些绣娘,曹叔的安排都不错。只有一点,防人之心不可无,这是皇城天子脚下,虽说朗朗乾坤,但只怕也是世上最为藏污纳垢之地,如今锦绣坊还不起眼,自然一切好说。若是日后,锦绣坊做出了明堂,难保有些人不会动心思。” 有兰府做后盾,兰溪原本也不惧,只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所以,绣娘的管理上我有个想法,要跟湖州做一点点变动。那就是每个绣娘只负责一部分,这个做好了,交由下一个,各自保密,我可以另外给一笔封口费,给她们提工钱,在签契的时候,曹叔务必跟她们一一交代清楚,若是同意了,那自然两相安好,不同意的,那我们也只能请她另谋高就了。” 听罢这话,董福顺眼中晶晶亮,曹掌柜更是忍不住抚掌笑道,“妙啊!姑娘这手真是高招。”这样一来,就最大限度地保证了锦绣坊的秘技,“姑娘放心,这事我一定办妥。” 曹掌柜办事,兰溪自然是放心的。“至于曹叔方才问的开业时间,再看看吧!这事记急不得,将一切备妥就是,总得寻个好的时机,一鸣惊人才好。” 曹掌柜是做惯了生意的,自然明白这当中的道理,不由点了点头。 “至于衣裳样式的事儿,我已经交代给了枕月,颜妈妈也说,枕月如今已经差不多可以出师,独当一面了。只是京城不比湖州,只怕这每季要改成每月才好。”兰溪将自己的打算细细道来,曹掌柜和董福顺一个听了连连点头,另一个却是沉默着,没有出声便表示没有意见。这福顺看来是越发的稳重了,兰溪心中满意,提到枕月时,却是心头一动,道,“只是这绣房里没有个自己人坐镇,我心中始终有些不安。偏偏颜妈妈一时又走不开,若是枕月能够早日出得府来,把这一摊子接手了过去,我也就能少操一份儿心了。” 一直低头沉默的董福顺却在听到兰溪这句话后,抬起头来,极快地看了一眼兰溪,谁知,正好被逮个正着。似是被兰溪脸上促狭的笑容刺到,他又赶忙垂下了头去,但耳根却瞬间通红。 兰溪见了,心下更是高兴了。枕月的事,董妈妈一早便跟她透过了音,枕月和董福顺这些年因着锦绣坊的事常有接触,枕月那边,兰溪是悄悄试探过的,如今再看这边,这事,看来有谱。 这过了年关,春天就要来了。也许该把奶娘接到京城来,有些事,也该张罗了。只是突然想着枕月要出嫁了,兰溪心里反而有些空落落的,生出两分嫁女儿的惆怅来。 兰溪很快将这要不得的情绪抛开来,毕竟董福顺和枕月两个都是自己倚重的,又是两情相悦,董妈妈这个婆婆更是满意枕月得不得了,枕月日后的小日子必然是甜蜜幸福的,自己该为她开心才是。而且,即便是嫁了,也是嫁给自己人,随时都能看到,却是惆怅个什么呀。 兰溪这么一想,心头又敞亮了好些,转而问起旁的事,董妈妈前些日子受了风寒,如今可好全了?颜妈妈可好?于大夫和曹巧慧如何?虎儿可又长高了? 一边问着,心里却一边盘算起来,待得京城的局面彻底打开,湖州那边也找到了稳妥的人接手,这些人还都得接到了京城来,那保仁堂也得在京城开起来才是。 兰溪又在铺子里盘桓了好一会儿,这才又登车往榆树胡同而去。(未完待续。) 第二百九十七章 坏消息 京城的胡同命名从来都是有迹可循,比如说榆树胡同便是因胡同口一株已经几十年树龄的榆树而得名。 前日夜里,又下了一回雪,背阴的路面上结有暗冰,从前给兰溪驾车的是董妈妈的男人,如今却还留在湖州。这个却是三太太用惯了的,也是个老把式,虽然行得慢,但很是稳妥。 榆树胡同离朱雀大街并不远,车把式驱车慢慢行了不到半个时辰,兰溪抬头从晃动的车帘缝隙里瞧见了那株粗壮的榆树横生的枝桠,即便在这大冬日里,已没有枝叶,还有些残雪将枝桠映得一块儿白,一块儿灰,但却很有两分雅致,兰溪一见,便知,这是到了。 果真,马车徐缓下来,最终停在了两扇合起的黑漆大门前。长柔率先跳了下去,然后将兰溪小心扶了下来,地面的积雪化了水,有些泥泞,出门前,秦妈妈便料到了,特意准备了一双高底的靴子,兰溪一穿,如今站在长柔跟前,竟与她也差不多一般高了。 那边,流烟已经上前,轻轻扣起了门上铜首。陆詹的这处私宅,兰溪还是头一回来,四处看了看,都是住家,看这环境,倒还不错。 门被人拉开,宝贵圆团团满是喜气的脸从门内探了出来,原本有些惺忪的睡眼,却在瞧见兰溪的刹那,陡然睁大,下一瞬,便是回过头,朝着门内大声地喊道,“先生,姑娘……姑娘来啦!” 声音很大,呜啦啦,惊起头顶一串翅膀扑腾声。不知谁家养的鸽子,这大冷的天儿也不畏寒,还出来活动筋骨。 兰溪见着宝贵见鬼似的表情,挑起了眉。径自推开人往里走,便听得门内一阵人仰马翻,还掺杂着陆詹的惊叫声,“快点儿!快点儿!都藏好了!我就说今天不是个好日子,那臭丫头也不说一声,就这么悄没声地上了门来。我的好酒,我的酒窖啊!这是要遭殃啊!” 那声音也很大,呜啦啦,入了耳,嗡嗡作响,兰溪略停了停步伐,嘴角噙起一丝笑意,然后扬高嗓音笑道,“师父啊!徒儿难得来一回,你的好酒好菜都别藏着啊!连吃带拿,你的好酒,我爹也喜欢着呢!” 今日放了晴,陆詹想起要收拾他的宝贝酒窖,哪儿知却偏偏撞上了兰溪上门,还连吃带拿的。 且不说,兰溪是如何逮着机会很是与陆詹闹了一回,直闹到老头子精神头旺得很的一边红光满面,一边气急败坏地跳着脚骂她,中气十足,精力旺盛。她这才拍拍手,抱了两坛子酒让长柔先搬到马车上,回去好孝敬她爹,全然不顾陆詹肉疼心疼浑身疼地直骂她脸皮忒厚,无良不孝。 陆詹是个极有丈夫之志的人,说到底就是能屈能伸得很呐,所以眼珠子咕噜噜一转,便脚底抹油溜了,一边招呼着宝贵和几个手脚麻利的小厮,赶紧将他的酒通通搬走,直到酒窖的门被一把铁将军锁上,钥匙就妥帖地藏在了他胸口衣襟里,他这才拍拍胸口,舒了一口气。那臭丫头如今是愈发的厉害了,若再闹下去,他这酒窖要跟湖州时一般下场了。 兰溪却早闹够了,在花厅的炕上盘腿坐了,闹了一通,觉得肚子有些饿了,自顾自取了炕几上盘子里的小点来吃,全然没有去管陆詹的小动作。 边上流烟一边给兰溪倒了杯热茶,一边盈盈笑道,“看先生面色精神都好得很,姑娘如今见了,可算放心了?” 兰溪点点头,“这回于大夫没有跟着回京城来,咱们总得添上两分小心。你待会儿去跟宝贵单独说说,我看这院子要比从前三柳巷的要大好些,这么几个人怕是照应不过来,还得再寻些妥帖的下人,尤其是要照看好了老头子。这北边儿的天冷,他那身子,若是着了凉,可是了不得的。” 流烟自然笑容满面地应是,心里对兰溪和陆詹师徒俩这独特的相处方式早已见惯不惊了。 转眼,刚才出去了的长柔走了进来。她还是惯常的穿深色的衣裙,衣袖和裤腿皆被束紧,一头青丝高束,从不施粉黛,也从来表情淡漠,倒是比寻常女子多了两分英气,更是生人勿近得很。起初,刚回京城兰府时,其他几房的太太姑娘都对兰溪身边有这样一个贴身伺候的丫鬟很是不以为然,就连老太太也颇有微词。后来,还是三老爷亲自出面,到老太太跟前关起来门来说了一通,老太太这才没再多说此事,算得是默许了,其他人便也不敢再多说什么,这才算勉强容得下姑娘身边有这么一个特立独行的丫鬟。 然而,兰溪几个和长柔毕竟已经相处了不算短的时间。即便她进来时,仍然是表情淡漠,但兰溪还是察觉到了不对劲,她的嘴角紧紧抿成了一条直线,眼睛不像一般时候的清亮有神,反而像是在沉思什么一般,暗阒而幽深,兰溪目光便是微微一闪,长柔似乎有些不对劲。 “长柔,你这是怎么了?”看来,不只兰溪发现了,流烟这回也难得的不迟钝。 长柔抬起头来,却是有些踌躇地望向兰溪。 后者将手里的茶杯轻轻放回炕几,抬起眼,定定望向长柔,道,“出了什么事?” 长柔轻轻垂下眼,又沉吟了片刻,这才一咬牙,道,“方才我瞧见长漠正在看一封密信,察觉到我时,却很快把密信收了起来。” 流烟眨眨眼想着,长漠?那是谁?而后,便想到了其他,笑道,“长柔,他们是不是将你当作外人了?在防着你呢?所以,你不高兴了?” 却没有人理她,兰溪皱了皱眉,目光微转,盯着手指,却似觉得冷一般,曲握、伸直,如此反复了好几回,这才继续问道,“还有呢?” “我只是觉得有些不妥,并没多想。谁知,方才经过回廊的时候,刚好听见先生在跟宝贵说话,离得有些远,听得不是很清楚,不过听先生说‘要请了于大夫,便绕不过丫头去,如何能够瞒过她?他怎么也不小心些?’”长柔徐徐而道。 “哐啷”一声,炕几上的茶杯不知为何摔落到了地面,跌成了粉碎。 流烟懵懵懂懂地回过头去,却看见兰溪不知何时,竟是刷白了脸色,一脸的苍白惊惶。(未完待续。) 第二百九十八章 瞒哄 “姑娘?”流烟惊呼一声,连忙奔上前去,“你这是怎么了?” 兰溪苍白着一张脸,搁在炕几上的手瑟瑟发着抖,只怕那只茶杯就是因此而摔碎的。可是流烟害怕的却是兰溪此刻的神色,她浑身都在打着颤,一张脸满布惊惶,似在害怕什么,脸上的血色尽数抽尽,刷白刷白的,愈发衬得一双眼,黑洞洞的,看着竟有些怵人。 “姑娘!”流烟握了兰溪的手,觉得指下透骨的冰凉,微微的颤抖像是渗透了从未有过的惧怕,流烟急得快要哭了出来。 但兰溪却看也没有看她,一双黑洞洞的眼定定瞪着长柔,紧咬的双唇中隐约能听到上下牙齿格格作响声,好一会儿后,她才咬着牙,狠狠道,“去将长漠叫来,我亲自问。” 长柔却略有些踌躇,垂下眼,道,“姑娘,若是爷事先交代过,长漠是不会说的。”他们自小受的是死士的训练,即便是酷刑加身,生不如死,也要咬紧秘密,决不可吐露半字。 兰溪颤抖的手似是有些不受控制,直到她死死扣住了炕几一角,似乎才寻着了支持自己的力量,“长漠不会开口,但也绝不会说谎。” 长柔目光微闪,总算懂了兰溪的用意,点了点头,便无声退了出去。 这一刻,流烟恍似也明白了什么,握紧了兰溪的手,她眼里噙着泪,却是牵起唇角,努力笑道,“姑娘,你别担心,四爷那么本事,不会有事的。” 兰溪没有应声,努力地深呼吸着,渐渐平复了自己的心绪,手也不再如同之前那般颤抖,但她仍是牢牢盯着门口。直到棉帘子被掀起,两道一样淡漠的身影一前一后走了进来,都无声而立,前者是长漠,后者是长柔。 长漠自进来起,便只是沉默地站着,兰溪抬起眼,一瞬不瞬地看着他,试图从他的脸上找出蛛丝马迹,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不同于与长柔相处了那么长的时间,可以从一些细微的变化,察觉到她的情绪,不同于长柔还没有与面具融为一体的小小裂缝,长漠的面无表情仿佛与生俱来,完美得寻不到一丝破绽,甚至是他望着兰溪的眼,也是没有任何波动的死水。 兰溪扣在炕几边角的手指轻轻动了动,很快转了策略,直接开口问道,“南边儿出了什么事?” 长漠像是没有听到,那两汪死水仍旧是死水,像是未经风,不见半丝波动。 兰溪眼里的光暗了暗,略平缓了一下呼吸,又问,“我师兄出了什么事?” 仍然未能得到答案,兰溪眼里的光一点点沉了下去,“需要惊动到于大夫,他可是受伤了?” “是他交代了要瞒着我的?” “他还能交代这个,人还是清醒的?” 兰溪越问越急,但是没用,长漠还是一声不吭,只是到了后来,他却是跪了下去,但也只是低垂着头,半句也不吭。 “姑娘。”长柔终于开了口,“没用的,他什么都不会说的。” “那我就去问师父,问宝贵,甚至也可以去信问过于大夫,都是一样的。不过……”不过知道得迟些罢了。 兰溪心里揪紧一般的难受,仿佛被弥漫的担忧和心慌淹没了一般,就连呼吸也有些紧促起来。 “不用为难长漠了,有什么话你直接问我就是。我可不是他的死士,没有为他死守秘密的义务。”陆詹轻缓的嗓音在屋外响起,紧接着,棉帘子被掀开,陆詹走了进来,就是抖落了一下肩膀,抱怨道,“这天儿真是说变就变,方才还晴空万里的,一转眼又落起了雪,还是这屋里暖和。”一边说着,还一边意有所指地瞄了一眼兰溪。 这话是摆明了的一语双关,奈何,兰溪这会儿却是失了往常的冷静和敏锐,全然没有察觉陆詹的话里有话,甚至也许根本没有听清陆詹后面的一句话,只是听得前面那一句,便猝然抬起头来,促声问道,“师父当真都愿意告诉我?” “本来也没想着要瞒你,那小子也是关心则乱了。原本也没什么大事儿,若是让你晚知道几日也没什么打紧,只是没料得这么凑巧,消息递来时你刚好在这儿,你身边的人又这般敏锐。”说到这儿,还特意瞄了一眼长柔,回过头来,见着眼巴巴看着自己的兰溪,他这才叹息一声道,“那小子也不知从哪里得到了消息,说是贾骐手中有一份要紧的东西,他也有些冒失了,没有万全的准备就动了手,哪儿晓得东西没到手,自己反而受了伤。找于大夫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罢了,你不要多想。” “师父,此话当真?”兰溪问,眼,却一瞬不瞬望着陆詹。 陆詹展颜笑道,“自然是真的,为师有什么理由来骗你?” 兰溪沉默着,似是在审思,片刻之后,才点头,道,“既然师父这般说,我便信吧!” 陆詹似是松了一口气,目光一转,话语里,却多了调侃,“怎么?这般担心你师兄啊?”兰溪不语,神色未变,陆詹又继续道,“若是臭小子知道啊,必然受用得很呐!不过这小子也是欠收拾,行事这般莽撞。我看啊,他是想着早些把南边儿的事做个了结,或是做出点儿成绩好给紫宸殿的那位交差,能早些被召回京来。这是归心似箭啊,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说着,还一脸促狭地笑望向兰溪。 兰溪却像是没有看到一般,略略深呼吸着,然后从炕上站起身来,“出来半天了,我得回府去了,若是有了别的消息,师父记得差人来告诉我。或者,我让长柔每日来一趟。” 陆詹连连摆手,“那却是不用了,太麻烦。一有了消息,我立马派人去知会你。外面下着雪,早些回去也好,一会儿下大了,路上不好走。” 陆詹一边说着,一边殷勤地将人送到了门口。 流烟为兰溪披上了大衣裳,流烟撑了伞,和长柔两人一左一右走出门去,一路无声走到门外马车前时,兰溪却猝然停下了步子。 长柔和流烟皆是不解,道,“姑娘?”(未完待续。) 第二百九十九章 得罪?不好得罪。 见兰溪猝然停下了脚步,长柔和流烟皆是不解,流烟蹙眉唤道,“姑娘。” 兰溪没有应声,身上披着大红猩猩毡灰鼠皮的披风,风帽戴在头顶,帽檐上镶了一圈雪白的兔毛,那火红和雪白的颜色衬得兰溪愈发的肌肤赛雪。只是这个时候,她却是沉默着,粉红的唇抿直成一条直线,黑漆漆的凤目半垂,不知在想些什么,竟是暗夜里的幽潭,黑沉一片。 长柔和流烟都不敢作声,主仆几人就这样立在极致的风口,任由冬日里凛冽的寒风卷着细碎的雪花扑面而来,打得脸颊生疼。 陆詹方才说的话果真没错,这天是说变就变。流烟略一踌躇,还是开了口,道,“姑娘,不管有什么事,咱们都先回去再说吧,这雪一会儿下大了,路上不好走。”兰溪却像没听到似的,流烟一转眼珠子,又咬牙道,“再不济,姑娘也先上了马车吧,这站在风地里,还下着雪,可不是要冻病了么?” 兰溪眨了眨眼,细碎的雪花从她卷翘的睫毛上霰落,她抿紧的嘴终于轻启,“长柔,你孤身一人的话,从京城快马加鞭到嘉兴需时多久?” 流烟和长柔都是一怔,后者略一垂首,这才道,“如今下雪,路上不好走,只怕会多耗上些时日,怎么也得半个月。” 半个月?兰溪目光一动,又沉默下来。 流烟本就不是个稳重的,心中一急,便也顾不得其他了,忙道,“姑娘,你不会是不放心,所以想让长柔亲自去看看吧?陆先生不是说了四爷伤得不重么?你还担心什么?” “师父何时说过伤得不重的话?”兰溪单冷着语调反问道。 流烟一愣,心想着,可不说过吗?只是,仔细将方才陆詹的话在心头过了一遍,却不由一愣,受了伤,找了于大夫只是为了掩人耳目,让姑娘不要多想,这话里虽然没有明说伤得不重,但谁听了都会这么以为的吧?只是如今听姑娘这一言,再仔细这么一琢磨,流烟也觉得越想越不是那么一回事。 “长柔,你认为呢?”兰溪却是眸子半转,望向了身边沉默如影子的长柔。 长柔不多话,若非必要,难得开口。但如今兰溪直直问到了她脸上,再沉默,却是不能的,略一沉吟,清冷的嗓音徐徐响起,“四爷自来是个报喜不报忧的。” 兰溪点头,是!耿熙吾自来是个报喜不报忧的性子。他在西北军中四年,又是丝毫不靠家族的庇佑,一路靠军功升至宣武都尉,当中经过多少凶险,不言自明,他却从未跟陆詹提过半个字。如今,若非要寻了于大夫,又想瞒着她,逼不得已事先知会过陆詹,想让他周旋一二,只怕也会密不透风的瞒着。但是即便瞒不过,透到陆詹这里的,只怕也不是实情,若非伤得极重,还不至于就要用到于南星。只怕方才陆詹也想透了这点儿,这才没将话说死,反而模棱两可地想要糊弄她。就是这样,兰溪才越发的放不下心。 “先生难道是骗姑娘的?”流烟小声问道。 兰溪和长柔都没有回答,周遭登时有些静,顷刻间,似乎只能听见风雪呼啸的声息,好一会儿后,长柔清冷的嗓音再度响起,“姑娘想让我亲自跑一趟嘉兴么?” 兰溪没有马上说是,或是不是,而是转过了身,面对着两个丫头,风帽下被帽檐略略遮掩的眉目轻轻抬起,一双凤目定定凝视着长柔,道,“长漠是个好护卫,死守秘密,绝不开口。那么你呢?此去,若是师兄也让你对我保密,那你是否会开口?若是开了口,又会不会是我想听到的?” 长柔这回没有沉默太久,也没有多余的话,连头也未抬,仍然半垂着眼,语调也一如之前的清冷无波,“从跟在姑娘身边开始,我就是姑娘的人。是谁的人,自然就会忠于谁。” 兰溪略略一顿,然后像是对这回答极为满意一般,弯唇笑开,“很好!这样,也不用急着马上上路,待回去收拾一番,路上我会请父亲帮忙打点,驿站、快马齐备,到了嘉兴,看明情况,给我捎信。另外,若是无事的话,你可以在那儿多待些时日,待得天气回暖再返京。” 长柔却是略微有些犹豫,半晌之后,才道了一声,“是。” 兰溪见状,挑眉道,“刚才才说是我的人,这么快就不认账了不成?” 长柔仍然没有半分变色,只是道,“属下是姑娘的护卫,为的是护姑娘周全,若是属下去了南边儿……” 原来是为了这个。兰溪嘴角不由一弯,“我这里你只管放心,这眼看着就是年关,出门的时候本就少,何况,我刚回京城,想来也应该没什么事。” “对啊,姑娘身边还有我们呢,你就放心好了。”流烟应得那叫一个豪气干云。 虽然真有事的时候,流烟这小身板儿只怕抵不上长柔的一根手指头,不过兰溪看着流烟,还是笑着点了点头,心怀安慰啊。 至此,长柔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只得领命应是。 主仆几人议定了事,这才上了马车,在风雪渐大之前,往兰府赶去。 而陆詹的宅子里,自兰溪主仆几个走之后,陆詹的脸色就沉了下来。站在廊下,仰头看着不断飘下细碎雪花,满布铅云的天空,半晌无语。好一会儿后,却是怒声道,“还是快些递个消息给你家那位爷吧,那丫头可是个犟脾气,若是当真惹恼了她,我看他如何收拾。” 说罢,便是哼了一声,一拂袖,踏着略重的步伐进了屋,然后“哐啷”一声甩上了门,无辜的门扇在陆詹盛怒之下颤动了好一会儿,才平息下来。 长漠扭头看着那不断颤动的门扉,一贯如死水无波的双眸深处总算有了一丝丝变化,嘴角扯了扯,一抹有些僵硬的苦笑跃上唇瓣。得罪你老人家也不好收拾啊! 我的爷,你从来擅长博弈,但今回这一步,却走岔了啊!你最不愿意得罪的这两位,好像都被你不小心得罪了,而且都是不好得罪的啊! 远在千里之外,躺在床上昏睡不醒的耿熙吾却表示,自己已经尽力了。(未完待续。) 第三百章 偏心 千里之外的湖州三柳巷,陆詹从前的宅子里,被两个不好得罪的人深深惦记着的耿熙吾却人事不知地正躺在床上昏睡不醒。 于南星坐在床边,小心地转动着扎在耿熙吾各处紧要穴位上的银针,屋内其他几个人都是屏气凝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竟是落针可闻。直到见着于南星将银针一一拔出,自始至终阴沉着一张脸,眼中泛着杀气,恍若煞神的老崔这才一个大步上前,问道,“于大夫,我家四爷可有大碍?” 于南星抬起袖口擦了擦额头鬓角沁出的冷汗,轻吁一口气道,“好在四爷的底子厚,又很快发现不妥,将毒气尽数逼到了一处,未免扩散,于某这才还可施为,否则只怕……只是这毒甚是霸道,所以一时间也只能以银针拔除,然后再辅以汤药,慢慢才能清除干净了。” 听得这话,老崔这才觉得松了一口气,脸上的神色稍稍和缓了一些。 边上长风却又问道,“那四爷已经昏睡两日了,要到何时才能醒过来?” “按理说,应该差不多该醒了。只是,你们也知道,四爷除了中毒之外,左上臂的伤口也是不轻啦,毕竟刮了那么深一层的皮肉,都见着骨头了……”于南星一边说着,一边望向床上昏睡不醒,但脸色也不若之前那般青紫死气的耿熙吾,心中满满的都是震撼与钦佩。 他还记得,那日他被接到这处宅子时,见到耿熙吾时的样子。一脸的青紫,死死咬着牙关,浑身的汗,如同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偏一双眼却还很是有神。 见到他时,耿熙吾松开紧咬的下唇,一片血肉模糊,他的声音却还是沉稳,“于大夫,我听兰家五姑娘提过你医术了得,冒昧请你前来,还请你帮我。” 于南星是知道这位耿四爷与兰家交情匪浅的,当下没有多犹豫,就快速地查看了他的伤口,这一看,更是心惊不已。左上臂肿胀着泛着青紫,之上还有一道狰狞的伤口,却是后来才划上去的,皮肉外翻,血肉狰狞,伤口里已有脓液流出,显见里面已经溃烂。一条手臂似是已经没了知觉,耷拉在边上,也不知是太能忍,还是已痛到麻木,这位爷始终死死咬着牙,一声不吭,半个痛字也不曾喊过。 于南星检查过后,便道若要保住手臂,只能将已经溃烂的腐肉刮干净,但那必然疼痛难当。谁知,面前这个还未及弱冠的年轻人,青紫一片的脸上却展开一抹云淡风轻的笑来,请他尽管施为。而后,就取了布条来咬住,任由他烤红了匕首,一寸寸,将他臂上溃烂的腐肉一点点刮了个干净。那过程绝不好受,连他这下手的人都觉得痛,但他却只是绷紧了浑身的肌肉,青筋暴露,浑身发着抖,却没有吭上一声。直到将腐肉尽数刮完,浑身大汗的于南星道了一声“成了”,耿熙吾才彻底晕了过去,而他咬在唇间的布条早已被血浸湿、浸透…… 于南星也见过不少人,迄今为止,让他感激信服的,有兰溪,让他由衷钦佩的,却是面前这个意志力惊人,忍耐超群的耿四爷。 提到这个,老崔面上又是一阵狠戾,一拳用力地砸向了边上的八仙桌,那结实的黄花梨木八仙桌,硬是在那拳头之下颤了两颤,“操他娘的蛋,那姓方的老匹夫定然怀疑上了四爷,这才心血来潮要比武,那剑还不偏不倚就砍在了四爷的伤处,若说他什么都不知道,打死老子,老子也不信。” “他不怀疑才有问题。但只是怀疑,拿不到证据,他就永远只能怀疑。”略有些虚弱的嗓音自床上传来。 “四爷!”几人皆是欢喜地叫道,这才发现床上原本昏睡的人,不知何时竟睁开了眼睛,虽然脸色惨白,却不若前两日那青紫的骇人,而且,虽然还有些虚弱,但目光仍然有神。这两日来,一直直惶惶不安的老崔和长风几人登时觉得又找着了主心骨,于南星则悄悄松了一口气,能醒过来,便没有什么大碍了。 床上,耿熙吾冲着老崔和长风点了个头,然后转向于南星,道,“于大夫,今次,我欠了你大人情,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日后若能用得着耿某的地方,尽管开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于南星却是拱手道,“耿四爷言重了。我家姑娘动身返京前曾交代过,若是耿四爷有什么需要寻到于某的时候,让我全力相帮,所以,耿四爷千万不要说见外的话,如今耿四爷能醒过来,于某也算可以跟我家姑娘有所交代了。”于南星虽非兰溪的家仆,却一直对她信服有加,将她当作了主家,从来都跟颜妈妈他们一道,唤作姑娘。 提到兰溪,耿熙吾暗阒的眼里浮现一抹柔色,扯了扯嘴角,点了点头,不再与于南星客套。 于南星却是个极为识趣的,他听方才几人所言,便知他们怕是有事要谈,便站起身来,道,“既然四爷已经醒了,这药也该煎上了。这药的火候不好拿捏,怕他们不懂会误了事儿,我亲自去看着。” “有劳于大夫了。”耿熙吾自然有话要与老崔他们说,虽无意避着于南星,但他要避嫌,耿熙吾也乐得放行,只是心里却又叹道,阿卿身边的,也都是能人辈出啊,这位于大夫不只医术了得,为人处事也是练达通透得很。 于南星拱手行了个礼,徐步走到门口,却略停了步伐,转头沉吟道,“还有一事,四爷。此前四爷让于某对我家姑娘保密之事,于某却是不能答应。我家姑娘若不问起,于某不会多言,但是若是我家姑娘问起了,还请四爷见谅,于某也绝不会隐瞒。” 耿熙吾不由挑眉,心想,这位于大夫果真是个妙人。当下点头应允道,“于大夫的为人,耿某佩服。” 于南星并未多说什么,点了点头,开门而去。 门关上,人走远,老崔不乐意了,“这于大夫人挺好,就是有些絮叨。” 耿熙吾回头瞪他,“老崔此人也挺好,就是脾气爆,性子急,嘴上不把门。” 老崔被噎住,气得吹了吹胡子,“爷真是偏心,偏着五姑娘也就算了,居然连她身边的人也偏着。” 耿熙吾扯唇,眼中有柔光,“我不偏着她,难不成还偏着你?”(未完待续。) 第三百零一章 神秘人 “我不偏着她,难不成还偏着你?”耿熙吾一贯暗阒深邃的眼眸深处里漫溢着柔光,道得理所当然。 于是老崔打了个哆嗦,住了嘴,人家都偏心得这般理直气壮了,他还有什么好说? 边上长风忍俊不禁轻咳了一声,总觉得四爷一醒,这气氛陡然便好转了。只是说了会儿闲话,却不能不提正事了。长风的脸色便有些凝重起来,“四爷,你说方伟业心中对你起了疑,那找你比武只怕就不是心血来潮了。他是故意的?那么砍了你左上臂一刀,便也不是巧合了?他是想要找证据?” 长风越说脸色越是难看,老崔的脸色也变了,怒骂了一声,“忘八羔子,心眼儿也忒多了。” 相较于这两人的激动,耿熙吾却平静得很,只是方才因提及兰溪而柔和下来的眸色不知何时又悄悄沉敛下来,又成了一汪静海,让人瞧不真切。沉思了片刻,他轻轻摇了摇头,“方伟业此人……我还有些看不透。不管他有没有怀疑我,贾骐一直对我心存忌惮,这回定然会怀疑到我身上……”而方伟业找他切磋,甚至错砍了他一刀,让他得以光明正大的以养伤为由离了嘉兴卫,不管是不是巧合,都是帮了他的忙。但若不是巧合,那此举又是何意?方伟业这个人,他与贾家的关系,都需要重新思虑。不过,这些都不是目前最重要的。“方府和贾府都派人盯着吧?” 长风点头,“都按爷的吩咐安排下去了,方府、贾府,还有这宅子周围都让人暗中盯着,一直没有异动。” 耿熙吾神色略松,虽然有很多想不通的地方,但如今贾骐和方伟业都没有动作,那最坏的情况便不可能发生。他有皇命在身,背后有耿家和齐王,贾骐和方伟业即便要动他,也必然会选个万全之策。这回于贾骐和方伟业本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于他更是生死攸关的危局,可他们偏偏放弃了,不管为什么,或是有其他的盘算,耿熙吾都松了一口气。他已缓过劲儿来,那么接下来便也不惧了,不过见招拆招罢了。 长风的眉峰却仍旧紧蹙,“四爷,那金银往来的账本是当真存在吗?还是根本就是贾骐布的局,就是为了引你上钩?”这几日,耿熙吾人事不知,长风一边担忧,一边将这事的前前后后想了无数遍,越发觉得这桩事是他们莽撞了些,消息还未确实,怎能便让爷亲身冒险,这才险些酿成大祸。否则,耿熙吾也不会无功而返,还受了伤,中了毒。 耿熙吾却是摇了摇头,“江南各地的官员虽说大多依附于贾氏,但却不是人人都能称得上是亲信,不过因利益暂时捆绑在一起,并不是铁饼一块。这便如泥沙塑成的堡垒,看似坚固,若是一场大雨,可能顷刻便会崩塌。这个道理我能想透,贾家人自然也知道,所以,将这些人扯在一处可以用利益,但是要拿捏这些人,光靠利益却是不够的,还有把柄。我猜,那本账册应该是存在的。而且,多半也就是在贾骐手里,他的那处书房防备得太过严实,护卫一刻钟便换一回班,还有来回巡视的,书房内有暗室,暗室里有暗格,暗格里有机关,躲过了机关,那要紧的匣子居然是出自巧匠之手的千机百巧,我即便偷出来了只怕也是没用。” 耿熙吾说得轻描淡写,老崔和长风却是听得心惊胆战,这才知道,原来贾府之中,竟是这般凶险,也难怪耿熙吾这样的身手,也受伤中毒,命悬一线。 “贾府万贯家财,要寻得能工巧匠并不难,只是这类千机百巧的匣子,打开已是万分艰难。若是当真里面藏了要紧的东西,只怕试着打开的时候,一个不小心,便是连匣子一并毁了。”老崔毕竟是老油子,懂得有多,这才明白耿熙吾之所以空手而归的原因。他见着了那匣子,若是要拼死带回也并没有什么,关键在于带回来了,只怕也没什么用处,还可能彻底毁了证据。 “这回我没有得手,以贾骐的为人,虽然会更加谨慎,但只怕也会自负那千机百巧的盒子万无一失,若是那匣子里当真是我们要找的紧要的东西,短时间内,定然无碍,倒还可以徐徐图之。我如今最担心的,反而是……”耿熙吾顿住话尾,那双幽深的眸子上却像是蒙上了一层阴影。 “你担心的是那日关键时刻,出手救你的黑衣蒙面人?”那一日,耿熙吾仓促之间,未及向他们详述,但老崔和长风几个因为不放心,就在贾府外围接应,耿熙吾受伤中毒,内力受制,虽然逃出了贾府,却险些落入敌手,关键时刻,一个身份不明的黑衣蒙面人出手相救,待得老崔他们赶到时,刚好瞧见那人飘然离开,当真是来去如风。 耿熙吾点了点头,“那人是绝顶高手,出手快且狠,招招毙命,却不知是何来历,又因何救我,我这心里实在是放心不下。” “既然救了爷,便该是友非敌啊!”长风应道。 耿熙吾扯了扯唇,“但愿如此吧。” 老崔眼珠子一转,呵呵笑道,“不管如何,你现在想破了脑袋只怕也没有头绪,你这条命可是好不容易才捡回来的,自个儿爱惜着些,先别多想了,把身子养好才是正经的。” 耿熙吾自然也知道这番道理,哪怕这个时候根本没有睡意,他还是闭目合眼,安静安然地躺回枕上。 老崔和长风这才起身离了房间,轻轻关上门,长风有些犹疑地瞧着面前紧闭的门扉,压低嗓音迟疑道,“老崔,你说那人会不会是侯爷悄悄派在四爷身边,暗中保护四爷的?” 老崔挑眉,“在你看来,你家侯爷和四爷很是父子情深?” “不管怎么说,总是亲父子,血浓于水,侯爷放心不下四爷也是可能的。”长风却是一脸的理所当然。 老崔眯起一双眼,看着长风,笑道,“你总归是姓耿,希望四爷不会有与耿家决裂的一日,否则我很好奇,到时你是忠于耿家,还是效忠四爷。” “我自然是四爷的人。”长风皱眉,这回应得坚决。 老崔拍了拍他的肩,嘴角似有嘲讽的笑意一闪而过,“不是天下所有的父母都爱他们的孩子。有些人的自私和残忍,是你没有办法想象的。”(未完待续。) 第三百零二章 雁书 回了府后,长柔略略打点了一番行装,又被兰溪叫房里交代了一番,这就快马出了兰府,顶着风雪南下而去。 长柔走后,兰溪便沉默着半倚在炕上,发着呆。秦妈妈本就是个有眼色的,一看兰溪回来的脸色便知有事,将流烟叫到边上问了一回,便大略知道了事情,知道兰溪心中有事,便也交代了丫头们,不要随意打扰。 兰溪木着一张脸,看似平静,心里实则已在翻江倒海。师兄受了伤,只怕不轻,才会在不想她知晓的前提下,还是惊动了于南星。她担心,甚至害怕,那一刻,竟是不受控制地浑身发冷,而发现了这个事实,更是让兰溪心绪烦乱。如果说最开始,拜陆詹为师带着一点点被迫的不甘愿的话,但这些年的相处下来,她确实早将师父和师兄都当成了最亲的人,师兄出事,她担心,很正常。 他从前在西北军中,对阵敌军,沙场厮杀,她也不是没有担心过,甚至是之前湖州发大水,他们在堤坝上时,她也担心的要命,可是这次还是有些不同。那种全身发冷,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他躺在血泊中的景象的感觉太让她害怕,他很重要,她一直都知道。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从什么时候起,他竟这般重要了? 手一动,不小心触碰到腕上的物事,兰溪猝然回过神来。冬日的天候短,外边儿已经暗了下来,不知谁进来点了灯,晕黄的烛光透过灯罩将她笼罩在一层柔和的光晕中,她半低着头,垂眼看着腕上的东西,手,悄悄挪去轻轻抚触,灯光下,手腕被照得恍若透明,那串在腕上绕了三圈的珊瑚珠串殷红如血的色泽仿佛也柔和了好些。这珊瑚珠串,自那日鬼使神差般戴上起,便再未摘下过,这个时候,抚触着那珠子,一颗一颗摸过去,数过去,兰溪原本躁动不安的心,突然一点点平静下来。 好一会儿后,她突然弯唇笑起,凤目晶晶亮,笑容里是了然,也是释然。 “摆饭吧!我饿了。”秦妈妈几个正在外间担心得不行的时候,突然便听得兰溪的声音,清亮而轻快地从碧纱橱内传来。 流烟先是一愣,而后欢快地应了一声,便急忙去吩咐小丫头端饭去了。 而秦妈妈却是一扭身进了屋里,眼瞧着兰溪正从炕上起身,她连忙过去,一边服侍她换上室内穿的软鞋,一边似不经意地道,“姑娘,吉人自有天相,四爷不会有事的,你也不要过于担心了,自个儿的身子要紧。” 兰溪微微笑道,“担心自然是免不了的,但也不能因为担心,这日子就不过了。我不信什么吉人自有天相,我却信他的本事,也信他是个重诺之人,他定会好好的,安然无恙地回来,所以,在他回来之前,我也得好好的。” 秦妈妈听得这话,心头一动,抬起眼,极快地瞄了一眼兰溪的脸色,见她凤目晶亮,嘴角含笑,心中自有了一番计较。 小厨房里的饭菜是早就齐备的,一直用小火在温在锅里热着,就防着兰溪什么时候饿了,好吃。一时端了上来,摆好,都是花儿按着兰溪的口味,精心准备的,秦妈妈本还怕兰溪没有胃口,但见兰溪却捧了碗吃得香甜,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那边,之前见过兰溪那骇人模样的流烟也松了一口气,凑到枕月耳边,低声道,“你不知道,姑娘这回真是担心坏了,脸色一下就白了,不见一点儿血色的,还浑身发着抖,就连长风的名字都给叫错了,把我吓死了。”说着还拍了拍胸脯,不再担心兰溪,流烟也有了心思想别的,于是小脑袋一歪,奇怪了,“不过长柔怎么也跟着叫错了?居然也叫长风长漠啊!莫非她也被吓傻了?还是,不想刺激了姑娘,所以才顺着姑娘?” 没有人回答她,兰溪用罢了饭,饭量却只平日的一半,秦妈妈和枕月都忙着伺候去了。 虽然嘴上说不担心了,但如何当真能不担心呢?秦妈妈无声叹息着,待得夜里亲自守夜时,见夜已深了,碧纱橱里的人却仍在辗转反侧,秦妈妈不由双手合十,默默向佛祖祈祷起来,万望一定保佑耿四爷安然无恙,否则她家姑娘好不容易动了情,动了念,若是耿四爷有个好歹,这要如何收场? 看得出来,兰溪确实在努力,她精神头不错,但饮食上却差了许多,夜里更是睡不安枕,不过几日的时间,就瘦了好些。三太太看在眼里,不由有些着急,悄悄寻了秦妈妈问过,才知这么一回事。心里担忧,偏又无法言说,三太太一时也上了火,嘴上竟起了泡。 湖州城三柳巷里,耿熙吾刚好接到了长漠加急送出的一封急信,正捏了信笺发愣,心里乱糟糟还没有想出个究竟,第二封加急信又送到了,却是说的长柔快马出京南下的消息。看完了信,耿熙吾硬是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心里却是又甜又暖又忐忑,心想着,只怕阿卿是又担心又生气了,他虽一想着就心里揪疼,但却一点儿都不后悔当初这般做。虽然最终没能瞒过她,还惹出了这么多的事端,但是,却有意外的收获,不是吗? 长风和老崔便瞧见自家那位一贯面无表情的四爷,捏着两封信,笑得傻兮兮,两人不由都是遍体恶寒。 而兰溪在数日之后,终于接到了南边儿的来信。这回,却是长漠亲自送到她手上的。信有些分量,信笺厚厚的一沓,一打开,当先就是几个字,平安,勿念。接下来,便是些细碎的事,诸如他最近做些什么,兰洵又做了些什么,南边儿也开始冷了,京城只怕更冷,让她千万穿暖些,不要着了凉。反倒是对他这回受伤之事,轻描淡写地几笔带过,但兰溪总算知悉了些许前因后果。 心,落回实处,她心想着,这人平日里不怎么说话,怎的在信里却絮叨成了这样?虽这么想着,她嘴角却控制不住地弯起,眼睛里的光比她鬓边晃荡的红宝石珠串还要耀眼闪亮。 手一动,碰到信封,这才发觉里面还有东西,倒了出来,兰溪一看,却不由一愣。(未完待续。) 第三百零三章 红豆 信封里咕噜噜滚出几十颗红色豆子,在炕几上滚动了好一会儿,才停住。兰溪望着,却不由失了神。 红豆生南国,此物最相思。 也不知他从何处寻了来,竟装在信封中,从南边儿带来了京城。兰溪将那红豆捡起,一颗颗摊在掌心,血红的颜色,衬着白玉般的掌心,却半点儿不显突兀,红衬着白,白映着红,仿佛这红豆本该落在她的掌心,让相思就此生根发芽,在她心里开出绚丽的花。 兰溪嘴角便不由勾起,眼里却突然有些发热,***谁说那人不会说话,不善言辞的?光看着这小小的豆子,没有旁的言语,从未有过的思念便已萦绕心扉,虽然已明白自己的心意,可这一刻,兰溪还是震惊于心中的激越,她想他,这么想呵! 而他,要到何时才会回? 小心地将信和那些红豆放进妆匣里,将锁扣上,那钥匙捧在心口,兰溪嘴角的笑容止也止不住。 “姑娘,环儿姐姐来了。”流烟小心地从碧纱橱外探进头来,这几日,兰溪的心情不好,连带着整个珠玉阁都有些阴郁,秦妈妈和枕月虽然担心在心头,但也只是更加体贴地伺候,旁的却未多说,就是一贯大大咧咧的流烟行事也谨慎了好些。 “快请进来。”碧纱橱轻启,兰溪款款而出,嘴角含笑,眼神清亮,流烟一看,却是一愕,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妈妈说,姑娘这是心病还须心药医,看来方才长风送来的药是对症了,如今可是雨过天晴了? 这么一想,流烟不由也是心下敞亮,便笑了开来,迈着快乐的步伐奔了出去,嘴里笑道,“环儿姐姐,快些请进。” 环儿来却是出自三太太的授意。三太太眼看着自家女儿最近心事重重,茶饭不思,几天就消瘦了好些的样子,心里就暗暗着急。到老太太那里请安,得知了一个消息,心头一动,便让环儿来传了话,心里却在暗自忐忑,深怕兰溪如今有心事,怕是没有这个心思,谁知兰溪听了,却是在一愣之后,惊道,“这些日子都没有注意到,原来又到法宝节了?” “可不是么?夫人方才还在叹说那年还在青阳老宅的时候,五姑娘和九姑娘张罗着自个儿煮腊八粥的事儿,很是感叹了一回,时间过得太快,两位姑娘眼看着就大了。”能在三太太跟前得用,环儿自然也不是个愚钝的,一看兰溪今日神色,默默在心里琢磨了一番,心下也是一松。 “可不是么?都好些年的事儿了,那个时候,阿久不过就椅子般高。”兰溪想起从前旧事,也是一乐。 瞧见兰溪的笑容,环儿心中愈发放松了,“咱们太太久不在京城,这些日子也是忙着整理院子里的事儿,一时也忘了。今日到福寿堂请安,听老太太提起,这才发觉竟快到腊八节了。咱们府里自来就有法宝节到相国寺上香祈福的规矩,三太太便差了奴婢来知会姑娘一声,也好早几日备着,出门散散心。” 兰溪目光一转,岂有不明白这是三太太想让她借此机会出门散心,又怕她拒绝的缘故。今早之前,她或许当真没有这个心思的,不过,这会儿嘛……心头一动,她突然想起,从前幼时还在京城时,府里每年的法宝节也是会上相国寺上香的,这偌大京城,有法宝节上香习惯的可不只兰府一家。每到法宝节,京城各处的寺庙都是香火旺盛,热闹非凡,而相国寺是京城最大,香火最旺的,常是京中达官显贵,有头有脸人物的首选。今年,必然也是如此。到时相国寺中只怕会齐聚各家女眷,这种时候……. 兰溪眼中精光闪掠,嘴角便不由露出小狐狸般的笑,“能出门散散心,我自然是求之不得的。环儿姐姐回去禀过母亲,就说我知道了,定然会备着的。”不只会备着,而且一定会好好准备一番。 听着兰溪应得干脆,没想到这么简单就完成任务的环儿也是高兴得很,领了兰溪的赏,高高兴兴地送走了人,兰溪心里太多的打算还来不及动手,枕月就迈着急切却轻巧的脚步进来了,嘴上带着欢喜的笑容,道,“姑娘,宋三姑娘身边的心儿来了。” 今天果真是好日子。这好事,一桩接着一桩的。兰溪愣了片刻,这才反应过来,是宋芸芸身边的人。连忙笑道,“那还把人请进来?” 枕月欢快地应着,又出了门去。不一会儿,枕月再掀帘而入时,身后还跟着一个穿杏色细布棉袄,低眉垂首的丫头。那丫头一到兰溪跟前,便跪下去行了个大礼,脆声道,“心儿给五姑娘请安,五姑娘万福。” “快些起来。”兰溪笑道,那边,枕月已经极有眼色地将人扶了起来,兰溪细细一看,果真是宋芸芸身边从前二等的心儿,如今只怕已经升成大丫鬟了。“你家姑娘可还好?我刚回来,什么都还没有收拾好,本想着料理妥当了,就去看你家姑娘的,结果还未抽出身来,你家姑娘可生我的气了?” “五姑娘哪里的话?我家姑娘和五姑娘那是什么样的交情,岂能因这些小事便生了你的气?知道你忙着,我家姑娘本想着来看你的,但却怕贸然过府,反而叨扰了你,反是不美,这才差了奴婢来。让奴婢问过五姑娘,法宝节可要去相国寺上香?若是要去的话,到时在外面见也是一样的。” 兰溪一听,更是乐了,“怎么?你们府上法宝节也要去相国寺么?那真是太好了,回去告诉你家姑娘,我们约在那里好了。” 心儿也笑吟吟应了声。 兰溪目光一转,道,“枕月,去将那套鹅黄色的衣裙寻出来。” 枕月目光一闪,而后屈膝应了声是,便轻巧地进了碧纱橱,不一会儿,再转出来时,手里却已捧了一套衣裙。 兰溪对那心儿笑道,“这是我从南边儿带过来的,款式跟北方的不太一样,倒很是新颖好看,我记着你家姑娘喜欢这个颜色,只是尺寸不知合适不合适,劳烦心儿带回去给你家姑娘,算是我的一片心意,这个时候还没有去看她,算作赔罪,让她原谅则个。” 心儿自然没有不应的理。躬身接过那套衣裙,又谢过了兰溪,这才被枕月领了出去招待,喝了一盏茶,吃了一回点心,这才被送出府去。 而兰溪早已让流烟捧了衣裙,往老太太的福寿堂和三太太的上房而去。(未完待续。) 第三百零四章 喜相逢 相国寺,与其他香火旺盛,盛名在外的寺庙一样,坐落在清幽雅静的山间。 因今日是法宝节,所以上香的人很多,未免太过拥挤,兰府众人起了个早,天未大亮,车马便已徐徐出了城门,但路上却已有早起的人三两成群地往各地的寺庙赶,当然也有不少人与他们同行,目的地皆是相国寺。 相国寺毕竟是京城达官显要们都青睐之地,自然是从前青阳小小的灵台寺比拟不了的。从山脚便用青石铺路,马车可以直接驶进寺里。但为了以示对佛祖的恭敬,兰府众人还是在山门前就下车的下车,下马的下马,一路步行,簇拥着兰老太太,徐步走至寺门前。 那里早已候着知客僧。兰府众人来这相国寺也是来惯了的,被知客僧领着到大雄宝殿拜了佛,烧了香,点了长明灯,捐了香油钱。兰老太太便领着几个儿媳妇、孙媳妇一路往偏殿去听住持慈云大师讲早课去了,只怕还会顺带听听佛偈,问问卜,求求签,对于这些,兰溪却是没什么兴趣的,便偷偷禀了三太太之后,带了秦妈妈和流烟,想要出去随意逛逛,谁知,兰沁却也带了一个妈妈和丫头,硬要跟着。 兰溪无奈,只好扮演起好姐姐,将妹妹也一并带着了。 相国寺内景致不错,因建寺时久,寺中林木都很有些年头,又据说灵气充沛,当真算得上是古木参天,翠意幽幽。只是如今是冬日,即便是长青的松柏也没有了往日的生气,但却平添了两分古朴清幽。据说寺中有一棵两百多年的银杏,兰溪有些好奇,便领了兰沁去看。到了地方,果然瞧见一处石栏围起的空地里,一棵粗壮的大树枝桠横生,姿态却很有两分清雅,颇有两分经年的风霜傲骨,只是如今时节不对,若是深秋,还能看黄金落满地的无双景致倒是不错。 许是这山中果真有所谓的灵气,也许是因着去了心事,兰溪今日觉得神清气爽得很。天色一点点亮了起来,晨风夹带着山间特有的冷冽扑面而来,一阵悠远空寂的晨钟声传来,又在山间回荡,兰溪便觉得心中的尘埃被尽数涤净了一般,刹那间,只觉得心房透亮。 “这树看着跟灵台寺那棵差不多粗,怎的却没有那些好看的红飘带呀?”兰沁在边上看了半天,突然皱眉道。 兰溪一愣,从冥想中回过神来,抬眼往那棵银杏树看去,再一瞧兰沁小脸微皱,苦大仇深的模样,不由觉得有趣,笑道,“你还记得灵台寺那棵树?”那时兰沁不过六岁,若是不记得,也是有的。何况,印象中,她们也只去过那么一次才是。 兰沁却是一扬下巴,道,“当然记得了。那可是我们头一回见着耿四哥,我记得可清楚了,莫非姐姐忘了不成?”说着,还怀疑地斜睨了兰溪一眼。 兰溪很有些哭笑不得,却因着兰沁的这句提醒,那些尘封在记忆深处多年,竟渐渐淡忘的回忆,又刹那间在脑海中清晰如昨起来。 兰沁却是不等兰溪出声,便继续道,“姐姐不会当真忘了吧?姐姐那时拿了红飘带说要祈愿来着,偏偏不够高,又想将丝带绑得高些,所以绑了个石子儿往树上抛,哪儿晓得抛过了头,那石子儿险些砸到耿四哥的头。好在耿四哥聪明,躲过去了,但也砸着了他的肩膀。当时,我可吓坏了,偏偏姐姐居然耍赖不理人,还真是……” 没想到不但记得,还记得清楚得很呢,不过这语气,这表情,怎么听着,好像有些为自己有个这样的姐姐,羞愧不已的意思?兰溪不乐意了,回过头举起手便赏了兰沁一个脑瓜崩儿,“小丫头,你搞清楚了,我才是你一母同胞的姐姐,胳膊肘别老往外拐,小心我不认你这个妹妹。” 如今的兰沁,已非从前那个怯生生像只小兔子的小姑娘了,反而有些像从前的兰溪,刁钻且伶牙俐齿。 所以,兰沁捂了被敲的头顶,嘟嘴道,“母亲说了,耿四哥是自家人,可不是外人。欺负妹妹的姐姐,我才不帮呢。”说着,还朝兰溪扮了个鬼脸,让兰溪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的。 抬头望着头顶的树梢,便想起了灵台寺那棵挂满红丝带的姻缘树,想起了这一世,头一回的相遇,那实在算不得美好,可如今回想起来,却觉得心里甜甜的。今日,又是腊八,转眼,竟已过了这么些年了,他从少年长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子,而她也从小胖墩儿,变成了窈窕少女。 “溪姐儿!”一声欢喜的呼唤在身后响起,兰溪回过头,瞧见数步开外之处,熟悉而陌生的少女,一袭鹅黄,俏丽娇憨,鹅蛋脸白里透红,一双眼流转着活力的神采,望着她,笑得惊喜开怀。 兰溪眼里也有星火般的喜悦炸开,弯起唇,微微而笑,轻唤道,“芸芸。” 宋芸芸欢呼一声,便小跑着奔了过来,红扑着小脸,将兰溪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而后不由笑着惊叹道,“天呐,溪姐儿,你变了好多。若非认出了秦妈妈,只怕面对面,我也不敢认了。” “哪儿有那么夸张?你也变了好些,但我还是认得你是宋芸芸。”兰溪嘴角也是情不自禁的上弯,宋芸芸果真还如从前一般率直可爱,这些年,她们虽南北一方,但常有书信往来,并不觉有多少隔阂,不过两句话,本有的拘束便一点点的消失不见了。 “我是夸你变漂亮了,好不好?难不成这漂亮话,你还不愿意听了么?”宋芸芸佯怒般横了兰溪一眼。 兰溪却半点儿没有将她的佯怒放在心上,将宋芸芸打量了个一回,见她穿的正是自己送的那套衣裙,心中便不由一阵熨帖,笑道,“若说变漂亮了,咱们宋家三姑娘才当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了。” “别以为你夸了我一回,之前又讨好送了我一身衣裙,我就会原谅你了。若非兰伯父暂时接任吏部尚书的消息传遍了整个京城,我还不知道你已经回来了,你居然也没有给我捎个信儿,可是跟我生分了?”(未完待续。) 第三百零五章 闺蜜与股东 兰溪一听宋芸芸居然说了这话,心中便不由有些心虚。倒不是她当真与宋芸芸生分了,起初确实是腾不开手,也没有家里还没有理顺就到旁人家做客的道理,傅府是她外家自然不同,但她哪怕与宋芸芸再要好,比兰滟她们更像亲姐妹都好,在旁人的眼里,宋家顶多与兰府要亲厚些,还真没有兰溪一回来就过府拜访的理。只是后来嘛…… 后来却不是因为没空了,而是因着耿熙吾的事儿,兰溪一直心绪不佳,压根儿就忘了这事儿。所以,这时兰溪还真免不了有些心虚。 这么一想,兰溪便一把拉了宋芸芸的手,赔笑道,“好!好!好!都是我的不是,宋三姑娘大人大量,就原谅我这一回。要我如何赔罪,我都应着便是,绝不讨价还价的。” 兰溪一脸任打任挨的模样,反而让宋芸芸绷不住了,笑着伸出食指轻戳了一下兰溪的额头,笑道,“什么讨价还价?你莫不是做生意做傻了?如今还真是满口的生意经,这既然回了京,你往后还是长点儿心吧!这生意交给底下的人打理就是,你还是少沾手得好,你如今正是说亲的时候,可别因着这个让人坏了你的名声。你想想,尚书府的千金居然浑身的铜臭味,这话多难听?” 说着说着,宋芸芸竟有些语重心长起来,兰溪听得直发笑。宋芸芸本就比她大着月份,这么几年过去,虽然性子还是率真,但当真一点儿没变也是不可能的。这不,如今倒是越发想得深远了,居然在她跟前摆起了姐姐的谱。眼瞅着宋芸芸皱眉看了过来,兰溪连忙清了清喉咙,咽下喉间涌上的笑意,强自正色道,“宋三姑娘说的是,我受教了。” “不过……你送我这身衣裳就是出自你那锦绣坊的?倒还真不错,款式新颖,花色也好看,我一眼瞧见便喜欢得不得了。之前你在信里跟我说,我还有些不信,直到后来瞧见你三姐姐的嫁衣,才晓得你那锦绣坊的衣裳当真是好极的,你还记得送我一身,倒还算有心了,不过可别想着一套就算了的,往后啊……”宋芸芸是个极好哄的,脾气自来来得快,去得也快,何况,她本来也就是闹着玩儿的,并未当真与兰溪生气,所以,才一会儿,就忘了伪装,又笑了开来,还在兰溪跟前转了个圈儿,让她瞧她身上的衣裳。 “往后啊,你的衣裳尽可到锦绣坊去做啊,不过可以给你折扣,这银子却是不能免了的。”兰溪笑笑道。 “你是说……”宋芸芸本就不是个笨的,一听这话,登时双眸一亮。眼见着兰溪点了点头,便笑着称赞道,“你行啊,你!不过我看要将这锦绣坊开到京城来,绝对可行。京城各家女眷可从不吝惜在穿戴上花银子的,你看那宝银楼每日里银子流水一样的赚,你这锦绣坊的衣裳精致好看,定然能得了那些夫人、姑娘们的青睐,到时就可以大把的银子赚着了。” 兰溪笑看着宋芸芸眉飞色舞地讲着,心里暗暗好笑,这丫头,方才也不知是谁让她长点儿心,如今却是谁满口的生意经啊。但见着这样的宋芸芸,兰溪心中却是暖暖的,欢喜的,心头一动,她便道,“你可有私房银子?我那锦绣坊可还没有开起来呢,银钱可不怕多的,你若有余钱,又刚好信得过我的话,不如入一股,到时锦绣坊的生意若当真做了起来,得了分红,也好给自己赚笔丰厚的嫁妆。” 宋芸芸一愣,双眸先是一亮,而后却是低下头沉敛了片刻才道,“溪姐儿,你不用拿话哄我,你既要开这锦绣坊,又岂会短了银两,你这是摆明了照看我,给我好处呢。” “算作赔罪,你要不要吧?而且也不是白给的,入股的银子可是一两也不能短了的。”兰溪挑眉笑道。 “要。自然要。”宋芸芸倒也是个干脆的,笑着应道,“溪姐儿,你真是我的好姐妹。”只有真正的好姐妹,才会这般为她,虽然宋家不缺银钱,但宋芸芸前面两个姐姐的嫁妆都有定数的,那个时候宋大人还未高升,并未高嫁,嫁妆也只是平平,宋芸芸即便日后嫁得比两位姐姐好些,作为父母,嫁妆可以多给些,想来,两位姐姐也不会有什么意见,可若太多了,就不好说了。不过若是宋芸芸自个儿的私房钱,那就另当别论了。 “既是姐妹,这些见外的话,便不必再说,我自然盼着你好。”起初,不过是心头一动,想给宋芸芸多点儿零花钱花,可是这会儿见宋芸芸的神色,兰溪玲珑剔透心肠的人,略一思忖,便也想明白了当中的曲折,当下便觉得自己的心血来潮当真是再正确不过了。 “不过,我既然入了股,日后铺子里有什么用得着的地方,你可不能瞒着我啊。”宋芸芸一把挽了兰溪的手,道。 兰溪笑笑,“自然有用得着你的地方。”双眸弯成月牙儿,白晃晃的牙似在亮着光,久未见过兰溪的宋芸芸便觉得有些不妙,这笑容,怎么看着有些渗人呢。而不等她想出个究竟,兰溪便已经凑到她耳畔,低声道了几句,宋芸芸的眉,便蹙了起来。 两人低声絮絮而谈,边上自个儿玩了半晌的兰沁却是不依了。“五姐姐,咱们出来好一会儿了,刚才早课结束了,怕是母亲一会儿会找咱们了。” 兰溪这才发觉时间竟已悄然而逝,眨眨眼,不再说铺子的事儿,转而携了宋芸芸的手,道,“宋伯母可来了?” 宋芸芸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尖,道,“自然是一道来的,母亲听早课去了。倒是我,急着来见你,什么都忘了。” 这般大大咧咧,倒果真是宋芸芸呢。兰溪暗笑在心底,“这倒没什么打紧的。虽然今日法宝节,人是要多些,不过听完了早课,应该都被迎去禅房了。我们一道去寻便是,正好,我和阿久也许久没见伯母了,正该去拜访。” “我母亲听说府上也要来相国寺,还说要去拜访老太太呢。” 两人正说着话,转身要走,身后便突然传来一声呼喊,“三妹妹。”(未完待续。) 第三百零六章 桃花朵朵开 “三妹妹。” 兰溪和宋芸芸闻声转过头来,见那是个十七八岁的年轻男子,一身靛蓝色的出风毛团花湖绸直裰,身上披了件藏蓝色的灰鼠素面披风,面皮粉嫩,神色稍显稚嫩,兰溪正觉得有些面善,身边宋芸芸唤了声“哥哥”,兰溪这才恍然顿悟面前这人可不就是宋府大房唯一的男丁,宋芸芸嫡亲的哥哥,宋子常么? 只是,从前兰溪与宋芸芸都是重生过后才真正亲厚起来,与宋子常更是几乎从未有过交集,但宋子常与宋芸芸一母同胞,五官间有些神似,这也难怪她方才会觉得面善了。 正思忖间,宋子常已经走了过来,停在两个姑娘跟前一步开外处站定,轻声道,“母亲与兰府老太太和几位叔伯母一道,还留在偏殿听慈云大师讲佛偈呢,让我来寻妹妹。”宋子常一边说着,一边悄悄瞄了兰溪一眼。 “那佛偈可高深得很,我一听就头疼,是听不明白的,可不愿去受那罪。不如我们再四处转转?”宋芸芸询问似的望向兰溪,后者点了点头,宋芸芸回过头,这才逮到她兄长的眼神,这才忙道,“瞧我这记性,竟忘了。哥哥,这位就是溪姐儿,兰府的五姑娘,我的好姐妹。” 宋子常这才忙对着兰溪俯首作揖,有些拘谨地唤道,“见过五妹妹。”悄悄抬起眼,又瞄了兰溪一眼,正好撞上兰溪清亮的眼神,心中一慌,连忙将目光别开,一张粉嫩的面皮却瞬间变红了,直红到了耳根处,再不敢往兰溪看去一眼。 兰溪见了,心中暗自好笑,这宋子常的性子倒是跟宋芸芸南辕北辙呢,怎的,一个男子,面皮却薄成了这样?只是不管心中作何想,兰溪面上却没有显出半点儿,朝着宋子常屈膝行了个礼,口称,“宋二哥。” 宋子常虽是宋府大房的独子,但二房却还有一位堂哥,就在青阳县供职,说来当初曹巧慧的事儿,还有赖他相帮。所以宋子常排行第二,兰溪因着宋芸芸的关系,唤他一声二哥,也并无不妥。 但宋子常一张脸却因这句称呼,愈发红得如同就要滴出血来一般。 宋芸芸恨铁不成钢地瞪了自家哥哥一眼,挽了兰溪的手,道,“相国寺有一处碑林,有不少大家遗迹,你离京之时,尚年幼,怕是没什么印象了。我们不如过去看看?” 兰溪却是瞄了一下边上的兰沁,摇了摇头,道,“带着阿久呢,那碑林一会儿得了机会再去吧,不如去放生池,也免得阿久无聊。” 宋芸芸自然应得爽快,“好啊!那就去放生池吧!哥哥与我们一道?” 宋子常红着脸点了点头。 兰溪又跟流烟说了两句,这才领了兰沁,同宋芸芸兄妹一道往大殿之后的放生池而去。 许多寺庙中都设有放生池。但相国寺的放生池却很是大手笔,说是放生池,却俨然是个小型的人工湖泊,半月形,两岸遍植垂柳,但因时节不对,倒是看不成那千条万条绿丝绦随风起舞的曼妙之姿,湖中一处假山,出自巧匠之手,从不同的角度看过去,却是截然不同。不如从北边儿望过去,像是观音持瓶而立,从南边儿看过去,却更似莲花盛放。 湖中水,引自山间,清冽但却不冻人,即便在这冬日里,仍然不见冰冻,兰溪见了,便也对相国寺灵气充沛之说信了两分,不管怎么说,得天独厚倒是果真的。秦妈妈和心儿几个早去弄了放生的锦鲤来,如今就装在宋子常随身小厮手里拎的木桶之中。 几个人徐步走至放生池边,当中最为雀跃的要数兰沁了。她一路小跑着奔到了湖边,刚好瞧见湖中几尾原本浮出水面觅食的锦鲤被人声惊到,四散开去,更是兴奋得朝着身后的人招手道,“快点儿!快点儿!把我们的鱼儿也快些放进去。” 心儿几个也都还是年轻姑娘,见状也欢喜起来,几人忙应着,七手八脚将木桶搬到了湖边儿上,兰沁挽了袖子,不由分说自个儿就将手伸进了木桶中抓鱼去了。 宋芸芸见状,不由笑道,“沁姐儿幼时身体弱得很,如今瞧着却是好了不少,就连性子也好似活泼了好些。” 兰溪闻言看了过去,正好兰沁费了好一会儿的劲儿,这才抓起了一条锦鲤,那鱼却似有力气得很,鱼尾一摆动,便将水甩了兰沁一脸,兰沁却欢喜得尖叫了一声。兰溪嘴角边不由牵起了笑容,“能够畅快恣意的笑,也算是一种福气吧!既然是福气,便得惜着。” “五姐姐,宋姐姐,快些来。”那边,兰沁已经放了一条鱼,转而朝着兰溪两个,欢快地招着手。 兰溪和宋芸芸便也走了过去,加入他们。 眼见着鱼尾轻轻一个摆动,那条锦鲤便钻入了水底,兰溪双手合十,轻轻合上双眼,虔诚许愿,佛祖在上,您既大发慈悲允我重活一回,便请再允我贪心一些,我只望我身边所有我关心,和我爱的人,都能平安喜乐。 “你在许什么愿呢?莫不是在祈求佛祖能赐你一个如意郎君?”宋芸芸凑到眼前,一脸戏谑地眨眼取笑道。 兰溪睁开眼,却是不慌不忙地淡笑道,“是啊!我在祈求佛祖赐个如意郎君,给我家芸芸。” “哎呀!你这丫头,长大了,倒越发促狭了。”宋芸芸再大大咧咧,也是个姑娘家,一听这话,哪儿有不羞的?不依地叫着,扑了过去,跟兰溪闹成一团,众人笑语省省,欢笑盈空。 而待得听到人声时,想躲,已经是来不及了。 “这相国寺果真香火鼎盛得很,不过一个法宝节,时辰稍早,就已经热闹成了这般,今日倒果真是来对了……” 人声渐近,听得这话,兰溪隐觉不安,悄悄往边上宋芸芸看去,她也停止了笑闹,但神色也染上了紧张。 但四周空旷,她们已无处可躲。前方湖岸边有一道回廊,通往后山,此时,正缓步行来一行人。当前两个锦衣华服,待得人走近些,兰溪看清那两人的面容,原本因笑闹而白里透红的双颊瞬间刷白,怎么……会是他?(未完待续。) 第三百零七章 前夫 那一行人簇拥着当前两个锦衣华服的年轻男子,缓步靠近。兰溪在听得那声“本王”时已心生不安。待得那些人走近,当前那两人的面容映入眼帘时,兰溪还是觉得脑中一声轰鸣,瞬间,便是空白一片。 边上宋芸芸还在发着愣,那边那些人显然已经发现了他们,在几步开外停下了步子,那两人当中的一个便笑道,“看吧!这相国寺果真是热闹得很,这时辰还早,便已有人放生了。两位姑娘是哪家家眷,希望本王没有扰了你们的兴致。”说着,便已迈步走了过来。 大庆的男女之防,虽没有前世严苛,在外边儿碰上难免,若是实在避不开,也是情有可原,但就这么直接走了过来,却仍显孟浪,这人不过是仗着口中那一声“本王”就这般肆无忌惮了。 兰溪脑中纷乱,一时间,却还是嘲讽似的轻勾起唇角。眼前视线一暗,兰溪看着面前的背影,有些发愣。是宋子常,那个面皮薄的动不动就脸红的腼腆少年,这个时候,却没有犹豫地挡在了她们的面前。当然,可能他真正想保护的只是自己的妹妹罢了,兰溪只是顺带的,但这一刻,兰溪还是觉得感激,然后借着这背影的遮挡,悄悄松了一口气。 “学生宋子常拜见……呃……” 显然,宋子常是不认得这两人的,但兰溪却认得,方才自称本王的,正是贾皇后的独子,最有可能的储君人选,安王。而另一个…….却是兰溪前世不得不依靠,但最后却也因之丧命的,那个陌生而熟悉,不或许从未熟悉过的枕边人,她前世的夫君,平王世子,赵屿。 “这是安王殿下和平王世子,尔等还不快快行礼?”边上便有人厉声道,那声音很是尖细,男生女相,可不就是宫里的公公么? 早在听到那声“本王”之时,不只兰溪隐约猜到了,宋家兄妹也都不是蠢笨之人,自然也是有所猜测,但是听得这一句,还是被唬得变了颜色。 兰溪和宋芸芸的头都往下低了低,宋子常更是连忙拱手作揖,道,“学生不知是殿下和世子爷到此,实在失礼了,请殿下和世子爷千万见谅。” 大庆皇族自来便出俊男美女,贾氏一族也是名门贵族,嫁女娶妇,长相都要列入考虑条件,从前如何不知,总之,经过了几代的基因调和,如今的贾氏一族也都是长相不俗。所以,安王自然是长得不差的,何况,皇亲贵胄,与生俱来的优越感和自幼所见培养出来的皇家气度,还是有的,加上人靠衣装,安王站出来,还真有那么两分意思。 前世,兰溪对安王此人并不十分了解,只知此人虽然没什么让人称颂的本事,但同样,也没有什么不堪的流言。只是,成王败寇,他与齐王究竟谁更胜一筹,自然是笑到最后的齐王说了算。 安王上前一步,倒还算面容平和,微微笑道,“你自称学生,必然是入了太学。不知是哪家的公子?” “学生……”宋子常拱手,似要开口,但刚说了两个字,又不知为何突然停住,发起了愣,好一会后,才又道,“学生平常出身,不敢妄攀殿下与世子爷。家父不过京中一名小官,不足挂齿,便不在贵人跟前多言了。学生与妹妹出来已不少时候,怕是家中长辈要担心了,便先行告退,也不扰了殿下与世子爷赏景的雅兴。” 一番话毕,安王似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但也只是短短的一瞬,便抛开,全然不在意地点了点头,“让长辈担心是不好,那你们自去便是。” 平王世子却皱着眉,若有所思地深深看了一眼宋子常身后,那一抹玫红色的裙摆,那裙摆上的花色有些特别,是以暗金色的丝线绣的写意山水,明明是出挑的颜色,却偏生透出一股低调的奢华来。但让他皱眉的,却不是那特别的裙摆绣样,而是…..方才,安王或许没有瞧见,他却是看得清楚。 面前的这个书生,之所以突然停顿不言,就是因为这裙摆的主人在身后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衣袖,然后似乎低语了一句什么,之后这原本应该要说出自己身份的人,就改了主意。 丝毫没有察觉到平王世子的怀疑,听到安王的首肯,宋子常悄悄松了口气,然后连忙行了个礼,身后的宋芸芸和兰溪并一众丫鬟仆妇都如法炮制,行了礼后,便起身鱼贯离开。 安王远看着一行人走远,便不由笑道,“知晓了本王身份,还不在本王跟前套近乎的人,倒是难得。” “确实难得。”平王世子微微笑应道,一双眼眼角上挑,目含桃花,似含着笑意随安王一道,朝那一行人望去,却悄悄在那道玫红色的身影上略略停驻了片刻。 “殿下。” 兰溪一行人堪堪转过假山,瞧不见踪迹,一个便装打扮的小太监便撒腿跑来,不由分说在安王跟前跪下,促声道,“殿下,时辰差不多了。若是再耽搁,洪太傅的脾气殿下知道的。” 安王叹气道,“若是再耽搁,就该迟到了。洪太傅那脾气,本王自然知道,就是那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他可不会管本王是谁,这状啊,一准儿就告到了父皇那里,届时,本王又得挨回教训。” 安王那话说得有两分可怜,语调更是不无怨气,望向平王世子,却是皱眉道,“望之,本王不得不走了。可恨是,今日本得了消息想与兰府众人亲近些,谁料想却是无功而返。” “殿下尽管去忙你的,望之却是无事一身轻的闲人,难得有这个机会,倒还可四处逛逛。而且听说姑母一会儿也会来进香,我怎么也该去请个安,伺候着才是。”平王世子嘴角半牵,微微笑道。 安王的眼睛便亮了起来,一双手拍上了平王世子的肩头,笑得那叫一个欣慰,“那就有劳望之代本王在姑母跟前尽孝了。” “殿下放心。”平王世子赵屿低首恭声应道。 安王似终于放下了心,心情甚好的大笑着离去。(未完待续。) 第三百零八章 忆往昔 直到确定离开了那两位身份了得的皇亲贵胄的视线,宋芸芸才悄悄松了一口气,然后便是拍抚着胸口,促声道,“刚刚真是吓死我了。” 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兰溪也总算调整好了心情,心想着,既回到了京城,要完全避开赵屿那是不可能的。既然迟早都会遇上,今日偶遇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何况,这回,她绝不会嫁给他,那么,他们之间也不过就是陌路之人罢了,萍水相逢,却还何必顾忌这担心那? 所以,听得宋芸芸这话,也有了心情调侃道,“你往日里胆子一向大,今日却怎的害怕了?皇亲贵胄也是人,难不成长了三头六臂不成,有什么好怕的?” 宋芸芸不服气地斜睨她,“你不害怕?既然不害怕,那干啥跟哥哥说什么‘稳妥为上’?”方才兰溪扯自家哥哥衣袖的小动作和那句压低了嗓音的低语,旁人没看见、听见,宋芸芸可都看在眼里,听在耳里,而且经了这么一会儿的相处,跟兰溪几年未见的隔阂当真是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她们之间可从来就是没有遮掩的,宋芸芸自然有什么说什么。 兰溪也不在意,“谁说我是怕他们了?我不过是不想惹麻烦罢了。” 宋芸芸心里一顿,又何尝不知兰溪所虑有理,但嘴上却还是辩道,“旁人若是能遇上这般的机缘,只怕早巴上去了。偏你,却觉得不是机缘,而是麻烦。” 兰溪笑笑没有言语,捏了宋芸芸的手,如何不知这丫头心里已经认同她,不过嘴硬罢了。 宋芸芸从不是纠结的性子,转眼便将这事丢开,转而跟兰溪说起了别的。两人一道往禅房而去,身后,宋子常沉默不言地跟着。 谁知,才走了没几步,那边,三太太跟前的林妈妈却已带着两个小丫头快步走了过来。见了两人,松了一口气,连忙屈膝行礼道,“可算见着五姑娘了,让老奴一顿好找。安平长公主方才也到了寺里,得知咱们府里的老太太和各位太太也在,便差了人来相请。方才老太太已经带着各位太太、奶奶们往长公主暂歇的禅房去了,太太让奴婢快些来寻了五姑娘,让你快些过去。”而后,又转向宋芸芸道,“宋三姑娘也正好一道去,宋大太太也跟我们太太在一道呢。” 这是说宋大太太也跟着一道去给安平长公主请安去了。 兰溪挑眉看了一眼宋芸芸,心里却是一叹,私心里,她是真不希望走这一趟。方才,因着偶遇了赵屿,倒是让她想起了好些已经淡忘了的往事。前世,王氏待她表面上从来寻不着错处,只是让她有苦难言,若是有半点儿说王氏不好的话传出,旁人不但不会同情她,反而会觉得她不识好歹。那时,她心里苦,心知王氏定然会在她的婚事上拿捏她,打定了主意定然不能如了她的意。 那一年的腊八,兰老太太还是依照惯例带了阖府上下到相国寺进香祈福,兰溪也跟着。彼时,倒是没有遇见安王和平王世子,但却也是如同这会儿一般,被安平长公主请到了她的禅房中相见,也就是在那时,她动了心思,把握机会在安平长公主面前争得了好感。 后来,才会因缘际会成了平王世子妃。可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她行差踏错,到最后,因嫁入皇家,被青阳兰氏舍弃,受尽苦楚,偏偏没有苦尽甘来,反而因那熟悉而陌生,若非今日巧遇,竟连面容五官也在记忆当中模糊了的枕边人的连累而死于非命。 可是……今日行事却是不得不去的。何况,以宋大太太的身份,只怕还入不得长公主的眼,但她如今能跟着一道去拜见长公主,应是三太太有心相帮,而兰老太太也默许的因由。 先皇子嗣不封,后来又因嗣位之争,很是失了几位皇子,到如今,便也只剩下当今皇上、平王和安平长公主三位了。圣上与安王之间,可能还有些利益纠葛,但长公主却是不一样了,所以无论是圣上,还是安王,待长公主都很是亲厚。所以,长公主的地位可见一斑,若能得了这位的青睐,哪怕是让她有个印象,也是莫大的好处。 兰溪看着边上还有些懵懂的宋芸芸,便不由坚定了心思,方才还有些的不甘不愿顷刻消失无踪,拉了宋芸芸的手,转而望向林妈妈,道,“如此,便请妈妈带路吧。”既是拜见长公主,去得太晚,终是不好。 跟着林妈妈步上石阶,到了后院,进得一座僻静雅致的小院,院中几株寒梅疏影,冷香清透,沁人心脾。房屋在花影中绰约隐现,还未走近,便已听得声声笑语。 抱持了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思,一路走来,兰溪的步子迈得既平且稳,反倒是宋芸芸,平日里再大大咧咧都好,今日却是头一回拜见长公主这样身份尊贵的人物,一时便不由有些紧张。虽然没有开口,但却紧咬了下唇,两人交握的手间更已是汗涔涔。 站定在那垂下的棉帘子前,兰溪倒是没有说什么劝慰的话,只是拍了拍宋芸芸的手,给她使了个眼色。 宋芸芸便不知怎的,突然想起方才兰溪说安王和平王世子时的那番话,皇亲贵胄也没有长什么三头六臂的,有什么好怕的?虽然心里还是紧张,但宋芸芸总算稍稍放松了些。 彼时,早有机灵的小丫头进去禀报了,屋里的说话声稍稍停了片刻,再又响了起来。一个身穿藕荷色妆花窄裉袄的姑娘掀帘而出,明眸皓齿,笑容明媚,只怕是长公主跟前得用的大丫鬟,兰溪隐约识得,好似唤作“海棠”。 那大丫鬟一见两人,便屈膝行礼道,“长公主请二位姑娘进去。” 一边说着,一边亲自打起了帘子,兰溪和宋芸芸自然赶忙受宠若惊地跨进了门槛,一踏进门里,一股热气便扑面而来,温暖如春,与屋外简直是两个天地。兰溪深吸一口气,堪堪醒过神来,便已听得里间隐约传出话语,却是她极为熟悉的,三太太的声音。 “……这衣裙也没什么,左不过样子新颖别致了些。这是我自个儿的一个铺子,原先只卖尺头,后来却试着做了成衣铺子,没成想生意还不错,所以,也就预备着在京城也开一家。你们若是瞧着好,待得到时铺子开了业,你们可都要来捧场啊……” 兰溪听着,心中便不由暗笑,如今她娘也是懂得把握机会得很。不过,这么一来,她倒觉得,今日这趟相国寺之行,当真是值得得很呐。(未完待续。) 第三百零九章 见面礼 兰溪和宋芸芸相携进了里间时,正好听见兰三太太笑言着说了一番话,自然是关于她今日身上衣裙的。 兰溪在听说今年腊八要到相国寺进香祈福时,便动了心思。锦绣坊要进驻京城,自然是沿袭湖州时的路子,做有钱人的生意。所以,这次相国寺之行,是个再好不过的机会,兰溪自然不会放过。 今日,无论是三太太,还是兰溪、宋芸芸,就是兰沁身上的衣裳都是特制的,自然都是锦绣庄出品。不过是早就预备好了的,原本想着等到了年关,有的是机会穿,如今却不过提前了些。 如今看来,果真如她所料,已经引起了这些太太们的注意,兰溪心里一乐,暗自盘算起,也许过几日便该寻个黄道吉日,开门大吉才是。 兰溪和宋芸芸两人进到里间,两个姑娘,都是青春少艾的年纪,一人着鹅黄彩绣踏雪寻梅图的皮襦袄,并同色袄裙,但那踏雪寻梅图却是绣在了一套衣裙之上。另外一人穿玫红色暗金绣写意山水的长身出风毛锦缎袄裙,只在腰身略略收了些,掐出细细小腰,精巧的盘扣从领子一路扣到裙摆,袖口、领口和裙摆皆镶了火红色的狐狸毛,愈发衬得兰溪一张小脸面白如玉,晶莹剔透。 稍早之时,她身上裹着大衣裳,还不觉得,这时,因进了屋,早已去了外边儿的大衣裳,只穿了这袄裙,刹那间,只觉得光彩照人,边上的兰滟见了,眼中便不由闪现出两缕妒忌。 又扫了一眼兰溪的头顶,见不过堪堪几样首饰,虽都还算精致,但算不得很是贵重,兰滟的心这才好过了些。可是,转眼却又觉得难受起来,即便发饰简单又如何,今日的兰溪乍一看去,果真是光彩照人,好看得紧,兰滟心里的妒忌便是如同毒蛇吐信一般,将心泡得又酸又苦。再看看众位太太、奶奶、姑娘们,目光无一例外,都落在了兰溪身上,半点儿没有关注自己。兰滟自然不肯承认兰溪长得比自己好,只得将一切归功于那件出众的衣裙上,心里暗忖着,只怕这套衣裙也是出自三婶的那家铺子了,待得那铺子当真开了起来,自己也可以悄悄看看,若是当真好看,偷偷去做一两身也是可以的。 兰滟却哪里知道,兰溪今日的打扮着实花了一番心思,只是为了突出衣裙,首饰和妆容都尽量简单了些,未免喧宾夺主。 “溪姐儿,芸姐儿,还不快些见过长公主殿下?”那边,兰老太太笑呵呵地给兰溪使了个眼色,因着宋芸芸是一道来的,倒也一并稍带着。 兰溪自然识得安平长公主,一进门,便已不著痕迹地打量了一番。屋中太太、奶奶、姑娘们坐的坐,站得站,挤挤挨挨了一屋,好在这禅房想是相国寺专门为贵客准备的,很是宽敞,否则这么多人挤在一间房里也实在够呛。 不过,人虽多,长公主却是所有人当中身份最尊贵的,所以,兰溪一眼便瞧见了炕几边上,坐在兰老太太对面的妇人,看上去不过四十来岁的年纪,但长公主是当今圣上的姐姐,要比圣上大了好几岁,如今也该是五十多了,不过因着保养得当,所以看着要年轻了好些。 长公主穿一身宝蓝色凤眼团花的皮襦袄,头上的金镶百宝卿云拥福簪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宝石珠光熠熠,映衬得眉眼愈发的慈霭。但兰溪却知,这位长公主可不是真正慈霭和善之人,毕竟天家无情,一登高位的,踩的可不都是血肉至亲?能一直独善其身,还能得了圣上和平王都优待的人,又岂会是个简单的? 那边,因着兰老太太的话,长公主柔和带笑的目光也朝着兰溪和宋芸芸这处瞟来。 兰溪轻扯了一下有些局促的宋芸芸,两人便双双俯下身去行了个大礼,口称,“给长公主请安。”虽都是行的大礼,但相较于兰溪的流畅自然而言,宋芸芸要稍显僵硬了些,但总算没有出错。 “快些起来,快些起来!”长公主笑呵呵地伸了手,虚扶,边上那方才引她们进来的大丫鬟已经极有眼色地将人扶了起来。长公主便笑着朝兰溪招了招手,“你就是溪姐儿啊?来!过来,让本宫好生看看。” 兰溪举步上前,刚刚走到炕沿,便被长公主抓住了手,那目光看似柔和的在兰溪身上轻扫打量,兰溪兀自垂头不语作害羞状,乖巧地任由着长公主打量。片刻过后,长公主满意地点了点头,“你们兰家自来都会教女儿,德容言功,样样出众。这溪姐儿倒是个会长的,尽挑了父母的优点,而且这般乖巧可人疼,也难怪老封君当成了眼珠子一般的疼了,就是本宫瞧着,也喜欢得很。” 长公主好一顿的夸,兰溪垂首不语,一脸害羞,心里却没有半点儿波动,她深知,她并未有什么刻意讨好的举止,表现只能算作中规中矩。长公主自来喜欢的是活泼巧言的女子,却不是她这样一幅乖巧的模样就能讨好的,能得了这么一番夸,不过是因着她是青阳兰氏的女儿,而且是如今风头正劲的兰景芝的女儿。 兰老太太和兰三太太自然是一番谦辞,“她小孩子家家的,哪里能当得长公主这般赏?” “自然当得起。”长公主一边笑应,一边从腕上褪下一只通体玉白的镯子来,不由分说套在了兰溪的腕上,“今日出来也没有带什么好东西,这只镯子还算看得过去,拿去戴着玩儿吧。”然后又从头上取了支珠钗,递给了宋芸芸,夸了一句,“也是个好孩子。” 虽然比起夸兰溪的那一通,这一句实在轻描淡写得有些敷衍,但宋大太太却已很是知足,宋芸芸更是受宠若惊,将那支珠钗捏在手里,眼睛闪闪发亮。 看着兰老太太点了个头,兰溪这才接了那只玉镯,谢过了赏,拉了宋芸芸,两人从炕沿边退开,走到了边上。 刚刚站定,便听着身侧有人笑道,“五姐姐得了长公主这般赏赐,想必不消几日,姐姐的名声便会在京城传遍,届时,咱们家的门槛该被上门提亲的人踩低了几寸去。”(未完待续。) 第三百一十章 机锋 “五姐姐得了长公主这般赏赐,想必不消几日,姐姐的名声便会在京城传遍,届时,咱们家的门槛该被上门提亲的人踩低了几寸去。” 兰溪回过头,瞥向笑吟吟的兰滟,挑眉道,“六妹妹方才也得了长公主的赏赐,只怕也得了好一番夸赞吧?”兰溪意有所指地瞄向兰滟鬓边那支金累丝衔珠蝶形簪,这可不是兰滟的东西。 宋芸芸似觉得好笑一般,“噗嗤”低笑了一声,兰溪和兰滟两姐妹都掉头望向她,只是,兰溪是好笑,兰滟却暗自戒备。宋芸芸却似都没看见,只是目光闪闪亮,道,“说来好笑,滟姐儿好似长大稳重了许多,有些东西却没有变。好些年前在青阳的时候,我记得滟姐儿也动不动将这婚事挂在嘴边,知道的人,自然知道是因你与溪姐儿姐妹情深,什么话都好说,不知道的,还当是滟姐儿心里思嫁了,这才捎带上了溪姐儿呢。” 宋芸芸一边说着一边拿了帕子捂着嘴低笑,兰溪也有些忍俊不禁地弯了弯唇,兰滟的眼里几乎冒出了火,只却还不得不笑道,“宋三姐姐说得哪里话?我自然是关心五姐姐呢。再说了,长幼有序,五姐姐的亲事尚未定下,哪里就能轮到我了?” “说到底,你还是自己想嫁了啊!”宋芸芸笑笑低语,一脸“你尽管放心,我一定会保密”的表情。 噎得兰滟如同吞了只苍蝇一般,吐不出,咽不下,脸上僵硬的笑容也有些挂不住了。索性别开了头,不再言语。 宋芸芸见了,给兰溪使了个眼色,一脸得意。后者却有些哭笑不得,但心知宋芸芸是替她出头,这嘴上不说,心里却很是熨帖。芸芸果真还是过去那个芸芸,还是那个一心维护她的好姐妹。 一屋子的女人们中不乏嘴甜的,个个都说着凑趣儿的话,只为搏长公主一乐。一时间,屋子里倒又是一番欢声笑语。 无人察觉兰溪她们几个在说些什么,偶尔望去只觉几个姑娘都乐呵呵的,心里还想着,这堂姐妹俩似乎感情不错,却哪里知道,短短的几句话间,兰溪作壁上观,兰滟和宋芸芸却已打了一回机锋? 正热闹着,方才引兰溪她们进来的那大丫鬟出去了又进来,面带喜色,道,“长公主,世子爷来了,在外边儿等着给你请安呢。听说了老封君也在这里,所以想着也来拜见一回。” 长公主听罢,脸上便带出笑来,比方才的客套多了不少真切,“屿哥儿这孩子自来是个有心的,不是本宫偏着他,就是本宫生的,要论体贴,也是万万及不上他的,他素日里最是敬仰兰相,可惜一直没有机会得见。也难怪听了老封君在本宫这里,就忙不迭地过来了,这哪里是来向本宫请安,这是打着本宫这姑母的幌子,实则是冲着老封君来得呢。” 这一番话说得那叫一个讨巧,兰老太太目光微闪,却像是没有听出长公主话中的深意一般,兀自四两拨千斤道,“这侄儿孝敬姑母是应当。何况长公主疼爱世子爷,也难怪世子爷与长公主亲近了。” 长公主面上笑容未变,语带踌躇地道,“老封君,你看这……咱们大庆不比前朝,这男女之防也无需死守,虽然还有些姑娘在,但都是素日里常见的,倒也无需太过见外,本宫这便让屿哥儿进来一见,如何?” 这屋子里,身份最贵重的,自然是长公主。但兰老太太也是一品的诰命,故去兰相是帝师,兰老太太的年龄和地位都摆在那里,即便是长公主行事,也要先问过她以示尊重。 只是这话一出,屋子里登时一静,房内诸位太太皆是心中有思,兰老太太的眼睛更是很快地瞟了一眼边上的兰溪和兰滟两个,目光微暗,却是笑着点了点头,道,“不过一见,也是无碍的。” 长公主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朝那大丫鬟,道,“还不快些将世子爷请了进来。” 屋子里,气氛登时有些微妙起来。好几位太太神色间都有些兴奋,那些个姑娘却有不少又是害羞得红脸,又忍不住期待的模样,至于兰老太太则很快地给兰大太太几个使了个眼色。 宋芸芸扯了扯兰溪的衣袖,神色有些纠结,这叫作什么?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兰溪却是神色如常,心知宋芸芸心中所想,还拍了拍她的手,无声安慰。看吧?她就说了,那些个皇孙贵胄,本身就带着“麻烦”二字。不过,兰溪此刻却是安之若素得很,旁人怎么想她不知道,但她却是不想再跟赵屿,或是皇家扯上任何的关系,而且身在兰家,她也不用担心祖母有什么别的心思,毕竟,兰氏的祖训在那儿放着,长公主的心思如何,她都无需在意。 宋芸芸原本还有些忐忑,但见兰溪神色自若的模样,惶惶不定的心便也稍稍安定下来,堪堪深吸了一口气,将呼吸平复下来,便听得一阵靴子响从外而近,紧接着,一道身影跨进了内室。 紫衣玄纹,织锦遍地,赵屿身材并不魁梧,也不过中等身高,偏瘦,但因着天生的好样貌,倒是大庆女子们喜欢的样子,斯文贵气,清俊风流。没了安王光环的遮挡,这一刻,迈进门来的赵屿刹那间便成了一众目光的焦点,皇孙贵胄,高人一等。 他进得屋来,目光便落在了炕上,几步上前,微微笑着便是俯首作揖,恭声道,“侄儿给姑母请安。”而后,又略侧了下身子,朝着兰老太太深深拜了下去,“见过老封君。” 兰老太太自然不敢受,连忙让人将他扶起,笑着点头道,“世子爷千万不要如此,这般,可是要折了老身的福了。” 长公主自然又是一番谦辞。兰溪印象中的赵屿,是个锋芒内敛之人,表面上看着低调温润,实则内里却是一把藏锋的利刃,但他很会说话,几句话,不但哄了长公主欢心,就连兰老太太也寻不得半点儿错处,反而被他说出了两分笑影。 屋内其他众人间或说笑两句,一时其乐融融。 兰溪扯了扯宋芸芸,两人往人群后藏了藏,虽然见了也不惧,但能不被人注意上,自然是最好的。 然而,兰溪的如意算盘很快便落了空,长公主不知出于什么心思,也不知是如何又想起了她,居然笑着朝她招起手来,道,“溪姐儿快些过来,你七哥哥带了一品居的燕窝糕,这甜丝丝的,正合你们小姑娘的口味。”(未完待续。) 第三百一十一章 好奇 “溪姐儿快些过来,你七哥哥带了一品居的燕窝糕,这甜丝丝的,正合你们小姑娘的口味。” 长公主的一句话,让一屋子人的目光瞬间便都投在了兰溪的身上,包括那一双与安王很有两分相似的桃花眼,也带着两分探究,几许兴味,就这么看了过来,目光触及那一抹见之难忘的玫红暗金,便是一闪,眉峰轻挑。 兰溪害羞地垂下眼去,眼里却有锋芒暗闪,心中腹诽道,哥哥?他算她哪门子的哥哥? 兰老太太抬眼极快地扫过低垂下眼,似乎只顾着害羞,而不知如何回应长公主话的兰溪,笑道,“既是长公主的一片好意,溪姐儿,你们姐妹几个便将这燕窝糕分着吃了吧!这甜丝丝的,你们小姑娘们应该都喜欢。” “好的,祖母。”兰溪屈膝行礼,然后低眉垂首走了过去,到了炕前,又给长公主行了个礼,“溪姐儿代姐妹们谢过长公主的赏。”然后,从那大丫鬟手中接了装着燕窝糕的瓷碟,又碎步退回了方才所站的地方,自始至终未曾抬起眼来。 一碟的燕窝糕也没有几块儿,屋子里的姑娘可也不少,说是姐妹们分着吃,兰溪当然也不敢怠慢了其他府上的姑娘,自然先一一分过了,最后只剩下一块儿,她是个爱护妹妹的好姐姐,自然就让给了兰滟。 长公主见了,便不由赞道,“老封君就是会调教人,瞧瞧,溪姐儿这小小的年纪,便是大家风范,待人处事大方得体,进退有据,让人真是越看越喜欢。” 边上兰滟一听,便从鼻中嗤哼了一声,就方才兰溪那表现,也能被夸成这样,看来,这长公主都是闭着眼睛夸人的呀。 兰老太太却是微微笑着欠身道,“上不得台面,长公主谬赞。” 一趟相国寺之行,除了稍早之时因为与宋芸芸重逢,高兴了一回,还觉得不虚此行。从遇上那两位皇孙贵胄之后,原本的欢喜便有些变了调。 因着心情的转变,接下来的时间,兰溪便觉得有些难捱起来。好不容易吃过了斋饭,又喝了一盏茶,兰老太太便起身告辞了,直到上了马车,兰溪这才松了一口气。 屈尊降贵亲自将兰府众人送出山门的赵屿,一路望着那车马鱼贯在下山的山道上徐徐驶离,轻轻转动着手里的扳指,目光幽深却好似带着两分兴味,嘴角半牵,笑道,“方才站在那位兰五姑娘身边的那个着粉紫衣裙的是六姑娘,那么,那位穿鹅黄衣裙的,又是兰府哪位姑娘?” 边上有人轻轻福了福身,藕荷色的妆花窄裉袄,低眉垂眼,神态恭卑,正是方才领兰溪她们进屋的那个大丫鬟,“回世子爷的话,那位穿鹅黄衣裙的,却不是兰府的姑娘,而是户部侍郎宋大人的千金,宋三姑娘。” 赵屿的眉便高高挑了起来,原来是不是兰府的姑娘。那么方才那位说话模棱两可,让他们都以为他们就是兄妹的那位年轻男子只怕也不是姓兰的。这位兰五姑娘,倒是有趣得很呐。 摩挲着手里的白玉扳指,赵屿抬眼望向已经驶远的马车,嘴角一勾,眼里闪着亮光,饱含着好奇与兴味。 兰溪丝毫不知,她今日自认低调的行事却已引起了她不愿再有任何交集的人的兴趣,她只是上了马车,松了一口气,便觉得身心俱疲,索性合了眼,窝在秦妈妈怀里,随着马车的晃晃悠悠,闭了眼假寐,谁知,晃着晃着,不一会儿,困意当真涌了上来,她就这么睡了过去。 回府之时,天色已渐暗,兰老太太吩咐下来,众人各回各房拾掇一番,稍事歇息后,便到福寿堂一道用膳。 今日是腊八,兰府例行家宴。 兰三太太却没有回蘅芜苑,而是被兰老太太留下来伺候了。扶着兰老太太进了屋,棉帘子一垂下,兰老太太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往热炕上一坐,面上的疲惫和担忧便再也毫无遮掩地呈现出来。 “溪姐儿的婚事怕是拖不得了,得尽早订下来,迟了恐生变数。” 兰老太太劈头便是这么一句,兰三太太听罢,心头一跳,脸色也有些惶急起来,“老太太看,长公主今日是什么意思?”在众人面前,对兰溪另眼相看,即便今日兰溪似是有所觉,刻意收敛了平日的聪明劲儿,表现得木讷乖巧有余,却灵气聪慧不足,按理来说,不该得了长公主的眼,但她却一而再,再而三地交口称赞,三太太心里何尝不是暗生忐忑,再听老太太这一言,心里更是七上八下起来。 “不管她是什么意思,只怕都不会如了我们的意。”兰老太太忆及今日长公主的言行,目光就冷了下来,鼻间轻哼道,“说到底,不过就是见着如今老三深得陛下信重,所以便打起了咱们府里的主意。而溪姐儿是老三的嫡女,如今正是适婚年龄,亲事还未定下,那些有心人还不将她当成了香饽饽?只怕还不只是溪姐儿,若是洵哥儿也回了京,只怕要把闺女塞进咱们府来的也不少。两个孩子的婚事你心里一定得把主意拿正了,眼睛擦亮了,越是这个时候,越要谨慎行事。” 至于长公主那里……她是安王和平王世子的亲姑母,据说安王妃病重,也不知能不能熬过年关去,而平王世子更是还未娶妻,就是长公主膝下,也还有两个适婚之龄,尚未婚配的儿子,长公主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兰老太太还说不好。但长公主动了心思,却是不言自明之事,而这样的心思,兰老太太不喜欢,不只不喜欢,还如临大敌。 兰溪如今是兰府上下,最为出众,也最得兰老太太心的孙女,她的婚事,自然要慎之又慎,而皇家……从来不是他们兰府嫁女的选择。 听了兰老太太的话,兰三太太心中一个激灵,却也深知老太太话中的重量,连忙屈膝行礼,慎重地点头道,“儿媳知道。” “我听老三说过,溪姐儿的亲事,你们看中了耿家那孩子?”兰溪的婚事,三老爷一早便已在老太太处透了话,眼见着三太太点了点头,兰老太太这才又道,“老三的眼光我还是信得过的,而且你们夫妻两个自来是疼孩子的,溪姐儿更是你们的心尖尖,那孩子能入你们的眼,想来必是个好的。只是,既然有那个心思,还得早些定下来,咱们溪姐儿,可是眼看着就要及笄了呀。” 三太太自然又是点头,“这事儿媳会跟老爷商量。”(未完待续。) 第三百一十二章 归心似箭 家宴之时,宫里来了人,送上了陛下御赐的腊八粥,兰府从来都是简在帝心,这么多年,倒是从未少了这份殊荣。 奉上厚厚的红封,恭恭敬敬将一众公公送出了府,又按例将御赐的腊八粥供奉到了祠堂,祖宗排位之前,一家人这才重新坐回了席上。好在,早有所备,菜都还未上,兰老太太一声令下,丫头们鱼贯而出,将精心烹调的菜肴一一捧上桌来,一顿饭倒还算吃得其乐融融。 待得饭罢,兰溪便回了珠玉阁,倒是丝毫不在意兰老太太特意留下了兰三老爷和三太太二人,关起门来密谈了一回。 说得是什么,倒也不难猜。今日相国寺中,长公主的言行只怕给老祖母敲了警钟,留下父母,商议的,无非是她的亲事。事关她的终身大事,要说不关心,自然是假的,但兰溪经过前世一遭,也了解父母的为人,深知他们绝不会将她嫁入皇家,至于其他的,只能见招拆招了,多想无益。 反倒是今日相国寺之行,关于锦绣坊的事儿,兰溪另有了一番想法。起初是想着一炮而红的心思,所以静待时机,可是,走了相国寺一遭,她反而想开了。酒香不怕巷子深,她的锦绣坊可不只是想要红极一时的。京城不比湖州,权贵云集,与其惹人红眼,倒不如徐徐图之,只有真正能让人打从心里认可,锦绣坊才能站稳脚跟,有朝一日,也成为能与宝银楼比肩的老字号。 所以,回了珠玉阁,兰溪一边思虑着,一边研了墨,而后,手书一封,交给了枕月,却是心头一动,道,“既然要开业,事情就多着。绣房的事儿还得你多看着点儿,你送了信过去,便暂且在那儿帮我看着,待得开业过后,再又回来。” 枕月自然没有二话,点头称是,道了句,“姑娘且放心。”便将那封信袖在手中放妥,行礼退了出去。 眼见着枕月退了出去,兰溪却望着垂下的棉帘子,好不哀怨地叹了声气,道,“妈妈,我得怎么习惯枕月不在身边的日子啊?干脆,我反悔算了,福安哥抢走奶娘也就算了,还要娶我家枕月,我可不干。” 秦妈妈在边上听得直笑,“瞧姑娘又孩子气了。姑娘不过是舍不得枕月罢了,不过她能嫁个好人家,姑娘这心里可高兴了呢。就像老爷和太太也舍不得姑娘,但姑娘大了,终归是要嫁人的。为了姑娘好,再舍不得也没法子不是?” “怎么说着,又扯到我身上了?”兰溪很无奈。 秦妈妈却叹息了一声,目光中含着隐忧,今日相国寺中,秦妈妈这样的人,又岂会不明白?不忧心?“耿四爷偏偏这个时候不在京中,这实在让人心里放不下啊!不管怎么说,这亲事能尽早定下来才好。” 兰溪笑笑没有言语,目光一转,重新投注在手里的书册之上,却再也看不进半个字去,眼中的笑意也一点点的淡去。今日之事,她心中何尝不忧?方才那一瞬间,她也想着,他为何偏偏不在?可就算他在,他们之间的亲事,又当真能够顺理成章吗? 腊八过后,兰溪便日日操心起锦绣坊开业之事,好在之前差不多已是一切就绪,可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又将事情理了一遍,确定没有疏漏,兰溪这才松了口气,将事情全权交给了曹掌柜和董福安,她是当真做起了甩手掌柜。 腊月十三,黄道吉日,宜开市、订盟。朱雀大街上,一家名为“锦绣坊”的绣庄算是比较低调地开了业。但是也就是在那天,有些眼尖的人发现,这家绣庄门前出现的马车上的有些徽记让人不容小觑。摸不清头路的人,暂且观看着,却看着看着便发现这绣庄的生意似乎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坏,每日里都有客人上门,但不多,有时一拨,有时两拨,但那些进去的人都是衣着华贵。 京城是个一块儿牌匾掉下来,也可能砸到一个四品官的地方,这本没有什么了不起。可是直到某一天,有人瞧见长公主家的马车悄悄停在了这家铺子前,人们才陡然意识到了什么,当然,此乃后话了,此处暂且不表。 锦绣坊顺利开张,兰溪似了了一桩心事,这就想起了过几日兰老太太的寿宴了,而一想起兰老太太的寿宴,自然便想起当初为了出门寻的那个借口,想起那个借口便想起了宝银楼,想起宝银楼,自然便想起了某人。唉!某人,如今也不知在做什么呢。 某人这会儿却正在将夜行衣往身上穿,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 长风却很是不赞同,道,“四爷,你这身上的伤还未好全,而且,方伟业特意将你召回杭州养伤,又将你安排在他府上别院静养,想必是心中疑上了你,你此时若是轻举妄动,落了什么把柄,到时可怎么是好?” 耿熙吾没有回头,手上动作也不停,仔细地将腰带缠紧,“他们疑我,看着我,又因为我如今伤未好全,他们才会放松警惕,这个时候去,或许还能有所斩获。” “属下知道四爷着急,可也不能不顾自己的安危吧?”长风愈发急了,一双眉几乎打成了死结。 “知道爷着急,就少说废话。我们今日不过是去探探风,若是情况不对,便立刻退回来便是,你放心,我自有分寸。爷这命只有一条,可是爱惜着的。”耿熙吾却是已经打定了主意,将蒙面的黑布巾系上,只露出一双眼,在暗夜里,清湛寒凛。 长风没辙了,其实,他也知道自家爷决定的事,他是说破了天也拦不住的,但这担忧还是拧为了一股怨气,他不由低声抱怨道,“爷不就是想着早些将这儿的事结束,能被召回京么?爷这心里只怕日日担心着这段时间,五姑娘就会被许给旁人了呢、” 话方落,便被一双寒眸冷冷盯住,长风顿觉遍体生寒,脸色一变,连忙屈膝跪下,迭声道,“属下多言了,请爷责罚。” 耿熙吾“唔”了一声,没叫他起,却也没说罚,只是掉头望向窗外,一双眼比屋外的夜色还要幽深,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声叹道,“是啊!我归心似箭!”(未完待续。) 第三百一十三章 机警 深冬的夜,无星无月,微风细雨,沁骨的寒。两道身影恍若与暗夜融为了一体,悄无声息地避过了四周的暗哨和眼睛,出了方府的别院,往杭州城的另外一端纵身而去。 刚到街口,当前的一人与暗夜同色的眸中精光一闪,便扯了身后的人,一个迅疾地闪身,躲入了街头拐角处的暗影中。探出头,望向前方那被火光照亮的宅院,还有隐约人声吵杂,正一点点朝着院墙处靠近。 一道黑影从墙内翻出,紧接着,人声喧嚷,不少人跟了出来,紧接着,便是一阵缠斗,刀光、剑影,被火把映得锃亮,被围困当中的人影即便身处重围之中,仍然矫健敏捷,双拳敌众手,顷刻间,竟战成了平手。 “爷,是那人吗?”躲在暗处的两人正是趁夜而来的耿熙吾与长风二人,而前方燃起火光的宅院,正是他们今日准备来造访的贾府,可是,他们似乎来晚了一步,如今,只能做了看客。看了一会儿,长风便低声问道,前方那道被围困的身影竟与前些时日,千钧一发之际,助了耿熙吾一臂之力的神秘人极为神似。 耿熙吾面巾外的双眸精光闪掠,点了点头,“看这功法身手,确实是他。”目光又掠过前方缠斗的人群望向火光闪耀处,“看方位,着火的地方应该正是贾骐的书房。” 长风眉峰一挑,“莫非他也是冲着账簿而来?”同样的目的,究竟是友是敌?耿熙吾没有回答,但长风知道,他也是一样的想法。“不知他得手没有。” 耳根微动,听得一丝异响,耿熙吾眸色陡地一暗,“看来,是得手了。” 贾府的侧门被人从里拉开,呼啦啦跑出一群人来,身后,大跨步跟着面色铁青的贾骐,厉声喝道,“给我拿下!生死不论。” 一道红光冲天而起,划破细雨飘洒的夜空,是那被围困的神秘人,抽空放出的响箭。轻啸声响,四面而起。 无论是贾骐,还是耿熙吾,都是心中暗惊,这人,尚有同伙。果真,轻啸声方止,情势陡变,五六道黑影从四面窜出,如鬼魅一般切入战圈,个个皆是好手,而且都是不要命的打法,只顾挥舞手中剑,全然不顾身后刀,赫然一种遇神杀神,遇佛弑佛的凛然之势。贾骐的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原本严密的围困瞬间被撕开一道口子,最先被围困那人便从那里突围而出,而后,几个纵身,便跃上屋顶,飞窜而去。 贾骐自然下令去追,人手一分散,留在原处的人自然再不是那后来几人的对手。好在,那几人也不恋战,眼看那人脱了身,又是一声轻啸,便四散飞窜而去,留下喧嚷过后乍然的安寂,和贾骐已是被盛怒狰狞扭曲的脸色。 耿熙吾却是目光一闪,扯了长风,道,“走!” 夜已深,方府别院的大门却在这个时候被乍然敲响,一声声,急促而响亮,在静寂的暗夜里听上去既觉突兀,也感阵阵心惊。 门,被拉开。睡眼惺忪的门房打哈欠的嘴还半张着,一串甲胄加身的兵士已簇拥着一人大跨步走了进去。半晌后,门房揉了揉眼,才恍惚想起,方才进去那人,似乎是自家大人吧? 耿熙吾借宿在方府别院的北苑,方伟业一行人进了府门,便直接朝北苑而去。敲响了北苑的院门,这回,却没有耽搁,守门的人是耿熙吾的近卫,也是长字辈,很快开了院门,见得方伟业,似有些意外,但还是神态恭肃地行了礼,而后,才道,“这么晚了,大人怎么来了?我家爷已经睡下了。” “那倒没什么,我就是来看你家爷的。”方伟业哈哈一笑,嗓门一贯的洪亮,丝毫没将人委婉的推拒听进耳里,径自大踏步进了院门,往耿熙吾歇息的厢房而去。 到得近前,厢房门,轻轻开启,长风稳步而出,拱手作揖道,“方大人,里面请。” 方伟业笑容微敛了片刻,又哈哈笑道,“你家爷知道我要来?” “那怎么可能?我家爷又不是能掐会算的,如何能知?不过是因着养伤无事,白日多睡了些,夜里反而走了困,一时睡不着,又苦于这耳力太好,大人声音又甚是洪亮,一早便听见了大人的声音,很是高兴,说大人这怕是知道他睡不着,来陪他促膝长谈呢。这不,已经扫榻而迎了。” 长风一边说着,一边将方伟业迎进了厅内。 方伟业呵呵笑着,暗夜之中,晕黄烛火微闪,总有照不亮的角落,暗影投下,刚好投入这看似爽朗爱笑的汉子眼中,将一双眼映得愈发晦暗不明。 门,轻启。屋中没有火盆,耿熙吾是习武之人,即便是身上有伤,也并不畏冷,方伟业,自然也是一样。屋内八仙桌边,独坐一人,见他们进门,便徐徐站起,一袭家常的衣裳,肩披外衫,并未如同白日里一般束发,头发半散着,果真是一副已经睡下又临时起身的模样。 方伟业见了,便不由目光微闪,视线极快地在四周逡巡了一下,而后回到耿熙吾面上,哈哈笑道,“你这果真是走了困,睡不着?还是我这别院粗陋,让你不习惯了?” 耿熙吾扯了扯唇角,“大人哪里话,真是折煞卑职了。卑职是个闲不住的,如今养伤无所事事,反而昼夜颠倒了,倒是大人,这个时候,怎么过来了?” 方伟业面上的笑便愈发扩大了,“无事,只是来看看你。” 果真只是来看看而已。说了一番话,续了半盏茶,方伟业便如来时一般,又匆匆而去。 将人送出了府门,返身而回的长风一进门,面色便沉肃下来,低声怒道,“果真如爷所料,那头贾府刚刚丢了东西,这头方伟业便来了爷这里试探。” 耿熙吾的神色却是平静得很,“意料之中。那日,他们本就疑我,那人又救了我,他们自然当成了是一伙儿。如今,东西失窃,自然怀疑到我身上。” “好在爷机警,总算躲过去了,只是他们只怕心里却不会祛疑,可恨我们连那人是谁也全无头绪,偏还要替他背了那黑锅。” 耿熙吾单手背负身后,手指轻轻转握起来,半垂的眼睑遮盖了眸中的深沉,事态,似乎愈发复杂了。这当中,到底还有谁,插了一手?那神秘人,究竟是谁的手笔?(未完待续。) 第三百一十四章 巧遇 “五姐姐,你好早啊!” 昨日,兰溪便早早禀过了兰三太太,今日要出府,马车早已备妥。谁知到了二门处,却见着门外停着两辆马车,一般的规制,都印着兰府的徽记。兰溪正挑眉狐疑,便见着当前一辆马车的车帘被掀开,从内探出一张笑吟吟的脸容来,鹅蛋脸,柳叶眉,玲珑巧鼻,樱桃小口,未语而笑,甜美可人,竟是兰滟。 兰溪便挑了眉,回以一笑,“六妹妹才是早呢,怎么?妹妹也要出府么?” “是啊!早前便定下的,若是早知姐姐今日要出府,说不准还能同路呢。”兰滟有些可惜地微噘了一下唇,倒果真是一副甜美天真的好妹妹模样。 兰溪自然也是一派温柔和煦的好姐姐模样,“是啊!真是可惜,若早知今日妹妹也要出府,你我姐妹该好好约上一回的。只是如今没有事先商量过,怕是不同路。出府的机会难得,我可不能耽误了妹妹,如此,只能留待下回了。” 兰滟也一脸“好可惜”。 姐妹两个可惜了一番,便各自上了马车,一前一后,出了兰府。 半挑的车帘里,流烟瞧着前面的那辆马车,轻轻皱眉道,“六姑娘这么一大清早的出去,莫不是也为了老太太的寿辰?莫不是到了现在,她还存着要与姑娘比肩,争个高下的心思?”冲着兰滟从前对兰溪所做的事儿,流烟便对她喜欢不起来,即便是如今的兰滟似是变了很多,但流烟还是哪儿哪儿都看不顺眼,甚至比从前还暗自多了两分戒心。 兰溪却似毫不在意,兀自扯了袖口,借着从晃动的车帘缝隙里透进的微光,似是研究起了袖上的花纹,“她唤老太太一声祖母,这祖母的寿辰,她自该尽孝尽心。若是她当真存了与我比个高下的意思,也没什么大不了。不过……” “不过什么?”流烟见兰溪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不由皱眉问道。 不过……在她看来,如今的兰滟,只怕却是不会再行这般费力不讨好之事。她很清楚,无论她如何做,单血亲这一点,在兰老太太处,她便永远赢不了兰溪。兰溪目光微闪,嘴角半勾,噙起一抹深意的笑,皓白玉腕轻转,却是拽成了拳头,不由分说弹了流烟一个脑瓜崩儿,“你这丫头,还是这般耐不住性子。你是忘了妈妈说过,这好奇心最是要不得,有时,因一个好奇丢了性命尚不自知,让你改,你每次答应得倒是爽快,一转眼,却又忘了个精光。” “姑娘。”流烟捂了额头,原本还有些委屈,一听兰溪的话,急得连连摆手道,“错了!错了!流烟知错了。姑娘大人大量,这话,可千万别告诉妈妈,否则她又该罚我写小字了。” 兰溪听了,便是“噗嗤”一笑,这流烟,如今虽是长进了好些,但却唯独写字这一罚,仍是她最害怕的呀。 说话间,马车渐渐驶入了朱雀大街,中间一条纵贯长街,将朱雀大街一分为二,一为南,一为北,当中一座牌坊,上书“昌平”二字,寓意昌隆太平。兰府两辆马车,从长街而入,到得牌坊底下,便分道扬镳,一向南,一向北,果真是不同路。 这回,兰溪的马车却没有往锦绣坊而去,而是从锦绣坊门前驶过,直直朝着离锦绣坊一射之地的一间三层阔大五间门面的楼铺而去。那楼铺漆成了红色,屋顶屋瓦零次,檐兽巍然,青石石阶,硫璃画窗,古朴中透着气韵悠然,门匾似已有些年头,紫檀为底,草书黑漆,宝银楼三字,似是携着经年的风骨,透字而出。 流烟将戴了帷帽的兰溪扶下马车,主仆俩步上青石石阶,直直进了铺子里。 铺子很大,整五间门面,当前一架屏风,红木为底,玉石为屏,屏上作画,鎏金宝地,客似云来。 柜台井然,皆是一色的黑漆,每个柜台后,都有专门的小二候立。铺子里客人不多,不过三五个,都由小二陪着看货,不时有低语声响,有小二轻声解说货品,也有客人小声询问工艺或价钱。 兰溪进得铺子,四处看了看,柜台处,便已有穿藏蓝滚毛长袍,留了两撇八字胡的中年男子双眸一亮,快步迎了上前来,道,“姑娘,东西已经给你备好了,本是想着待会儿便亲自给你送到府上去,你却是无需亲自跑这一趟的。” “你们平日里本就忙,我却是不想太过麻烦你们,自己来取,也是一样的。”兰溪淡淡应道,话语轻缓,略带暖意。 那中年男子显然便是这铺子的掌柜,听得这话,面上笑影儿更深,倒也没再多言,话锋一转道,“姑娘随我上二楼去验看一番,若是有什么不合意的,也还来得及。”一边说着,一边已经躬身将兰溪引上了二楼,神态间,毕恭毕敬。 直到掌柜领着兰溪主仆二人上了二楼,再也瞧不见身影了。大厅靠边的柜台处,才有一人将视线拉扯回来,轻声问道,“方才那位姑娘是谁?瞧你们掌柜那番作态,莫不是你们的东家?” 那显然是个与兰溪一般年纪的姑娘,身姿娉婷,穿一袭淡粉色冰梅暗纹的窄裉袄,下系一条湖蓝色灰鼠皮裙,外面罩了一件粉紫纹锦的貂裘披风,头上也戴了帷帽,说话间,帽上轻纱轻轻扬起,露出一抹微弯的红唇,当真是未语而笑,不点且朱。 身侧站了个穿丁香袄裙的丫鬟,手腕轻转,手中便多了一锭锃亮的元宝,递到了小二跟前。 将那元宝袖在手中,小二原本就满是笑容的脸便又是热切了两分,这口也张得开了,“姑娘说哪里话,我们宝银楼这么多年的老字号,姑娘还不知道么?这东家究竟是何许人也,谁也不知。是不是那位姑娘不好说,但那位姑娘却必然是个贵客。前些日子,那姑娘来过一回,原也当作一般客人对待,谁知掌柜瞧见了她腕上戴的一串红珊瑚手串,当下脸色便变了一回,后来便毕恭毕敬将人请上了二楼,一直亲自招待。被姑娘这么一问……没准儿,还真是东家?” 那姑娘却是沉吟一般,低低应道,“是么?”(未完待续。) 第三百一十五章 真巧? 一炷香的功夫,掌柜的又毕恭毕敬地引了兰溪下楼来,不同的是,与上去时的空手不同,这回兰溪身后的流烟手里已经捧了个半人高的大红遍地金的锦盒。掌柜的轻轻招了手,便有眼色的小二快步上前来,接了那锦盒。 掌柜笑容可掬地朝着兰溪一哈腰,道,“这东西不轻,我让人给姑娘送到车上。姑娘且慢走,日后但凡有什么吩咐,若是您不方便,差人来说一声,我亲自上府上去也是使得的。” 兰溪点头,“林掌柜有心了。这回有劳了,多谢。”话落,便屈膝朝那林掌柜行了个半礼。 林掌柜已连忙侧身让过,不敢受,也不肯受,道一句,“姑娘折煞我了。”而后,便又亲自将兰溪主仆俩送出了铺子。 谁知,还未走出铺子,青石石阶上正有几个人举步而上,当中一个一袭妃色衣裙的俏丽少女一见兰溪,不由双眸一亮,惊喜唤道,“表姐!” 兰溪站定步子,帷帽轻纱后的凤眼轻轻眯起,有些无奈,不想见,如今却已是绕不开了。来人,居然是傅大太太、傅修耘、傅馨怡,还有……兰滟。 傅馨怡脸上的笑容灿烂而真切,三两步上了石阶,一把挽住了兰溪的手,笑呵呵道,“表姐今日也出来逛?我母亲前几日在这儿订了套首饰,今日正好得了空来取,居然能在这儿撞见了,真是好巧啊!” 确实好巧。兰溪这般想着,凤目微转,别有深意地望了一眼兰滟,后者却是微微笑着,还是那幅乖巧的模样。兰溪叹了一声,上前两步,屈膝唤道,“大舅母。表哥。” “唔。”傅大太太淡淡应了一声,伸手虚扶了一下,兰溪便也顺势站直了身子。“你们姐妹俩居然没有同路?”经过上一回,傅大太太如今虽然对着兰溪已不再面露嫌恶,但神色仍旧有些不自在,这一句话,问出来,也是硬邦邦的。 这回,不等兰溪回答,那边兰滟已经笑盈盈道,“我也是今早要出门时,才知道五姐姐也要出门。虽不知姐姐要上哪儿,但我是与怡表妹约好了的,姐姐又有事,所以不敢耽搁,这才各自出了门。没想到,绕了一圈儿还能在这儿遇上,早知道,当时便该邀了姐姐一道的。” 兰溪笑笑,若有所思瞟了兰滟一眼,“是啊!早先确实不知。我还当六妹妹如我一般,是出来为祖母置办寿礼的。” “妹妹不如姐姐手中宽裕,也只能尽其所能为祖母做了几样针线,虽不值当什么,但终归是一番心意。”兰滟的神色便瞬间有些娇怯不安起来。 傅大太太便拧了眉,眼角余光又不小心瞄见傅修耘如同丢了魂儿一般,直直地望着兰溪,眼神晶晶亮,登时一股心火窜了上来,傅大太太的语气里便染上了两分怒,道,“给长辈祝寿,最重的便是心意。其他的,又何须太过刻意。”说到这个,还若有所指地瞄向兰溪身后,那个小二手中所抱的锦盒。 兰溪微微一笑,目光轻扫,瞬间心中透亮。这个大舅母,让人怎么说她好呢?不知道的,还当兰滟才是她的外甥女。不过,兰溪从不会为不在意自己的人而恼火,于是很是受教地垂首应道,“大舅母说的是。” 傅大太太似有些意外,这兰溪自来是个硬脾气,从不肯吃亏的,今日怎的却这般逆来顺受。 兰溪不等她反应过来,便已福身道,“我不比六妹妹手巧,所以只得在这俗物上下功夫。这东西可花了我不少的体己,不敢拿着在外瞎晃,大舅母见谅,溪姐儿便先行告退了。待得祖母大寿那日,还请外祖母和大舅母、表哥、表妹早些来,母亲可念着你们呐。” 兰溪此举,正中傅大太太下怀,她又怎么可能反对。当下,脸色也和缓了好些,应道,“你有事,自去就是。” 兰溪又行了个礼,迈步下了青石石阶。谁知,一直没有开口的傅修耘却在这时促声道,“表妹且慢,我送你。” 兰溪眉一蹙,瞧见傅大太太的脸色果然变了,就是兰滟完美的乖巧面具也有一瞬的崩裂,她却没有那个心情去欣赏。心下一叹,道,“大舅母、表妹和六妹妹都是弱质女流,表哥还是跟着她们吧!我不过是回府,路都是走熟了的,没什么打紧。表哥的好意,心领了。” 话落,也不等傅修耘再说话,扶了流烟的手,径自上了马车。 马蹄声声,车轮辘辘,马车晃晃悠悠驶离了,但傅修耘却是愣愣地站在风口上,望着远行的马车,呆呆地出神。 直到身后,傅大太太有些发怒地喊了一声,“耘哥儿。”他这才堪堪回过神来,但面上却再无任何的光彩。 街角处,一辆华盖马车的织锦车帘被轻轻掀开,露出一张娇美的敛容。芙蓉面,桃花颜,细眉大眼梅花钿,嘴角含笑,眼眸如水,望了眼那辆远去的马车,又看了看正失魂落魄转身进了宝银楼的傅修耘,嘴角一个上牵,弯成一抹极为甜美的弧度。今日真是个好日子,出来得巧,见到的人更是巧。 “那是兰府的马车。”身边的丫鬟低声道。 “兰府?”带笑红唇轻启,似在沉吟。 “兰府六姑娘……倒是见过两回。方才那位若也是兰府的……”丫鬟继续道。 “据说那位深得圣上信重,提前奉召回京,如今暂代吏部尚书的兰大人膝下有一女,排行第五,这回也跟着一道回京了?”红唇一张一合,不疾不徐,竟曼妙无双。 丫鬟低眉垂首,没有应声。 那姑娘微微低头,鬓边的步摇软垂在鬓边,翡翠的光泽映衬着她柔美的侧颜,却愈发显得她双眸幽深。她似沉思一般拨弄着手腕上的一只翡翠玉镯,半晌之后,突然笑了,“画眉,过几日便是兰府老太太的大寿,是么?” 那唤为画眉的丫鬟先是一愣,而后,忙应道,“是的。奴婢前些日子好像见过喜鹊姐姐拿了张帖子给夫人,好像就是兰府老太太的寿宴。” 那姑娘脸上的笑容便愈发灿烂了,“那可真是巧。让姑母带了我一道去,这百年书香的世家,我可一直心向往之呢,而那位兰五姑娘,可是个妙人儿,我可得去好好结识一番才是。”(未完待续。) 第三百一十六章 貌合神离 “妈妈,快来看看,你见过的世面多,帮着掌掌眼。 ?”一回了珠玉阁,流烟便迫不及待地将那只锦盒抱到秦妈妈跟前献宝,兴奋难耐的样子,一双眼都在着亮。 秦妈妈却有些好笑,“姑娘看过的,自然便是好的,我还有什么好看的。” “妈妈,你就顺她的意看看吧,否则这丫头那嘴都快可以挂油壶了。”兰溪笑着饮了口茶,瞟向撅嘴的流烟。 “姑娘。”流烟不依地一跺脚。 秦妈妈却已连忙笑着向前道,“好好好!我来看看。” 半人高的锦盒里铺了金色的绒毡,当中躺卧着一尊与锦盒差不多齐高的白玉观音像。通体玉白纯粹,均匀不见杂质,是上好的和田籽玉,触手温润细腻,最为难得的是那观音一手持净瓶,另外一手握了柳枝,那柳枝的颜色却是葱翠如新柳,偏生还不是镶嵌上去的,整座观音像,包括那柳枝,都是取自同一块玉,足见有多么难得了。 再看那雕工细致如许,就连头丝儿似乎也清晰可辨,观音面像慈和柔缓,带着普渡世人的悲悯微微笑着,一笑拈花,一叶菩提。 秦妈妈看了,双眸一亮,便不由赞道,“这玉质、这雕工,都是上上之品,而且极为难得,世间少有,要说价值连城也不为过啊,这宝银楼就是宝银楼,名不虚传啊。” “是啊!价值连城呢!妈妈可知,这在你看来价值连城的珍宝,咱们姑娘花了多少银子?”流烟贼嘻嘻的笑。 秦妈妈抿嘴笑,很配合地问道,“多少?” 流烟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一脸的夸张,“三百两!就三百两而已。宝银楼还果真是宝银楼,店大亏的起啊!” “三百两而已?咱们流烟姑娘真是财大气粗得很呐。”兰溪哼道,倒是没有怒,仍然微微笑着。 秦妈妈却是抿了抿嘴,目光柔软地望着兰溪,道,“姑娘,说到底还是耿四爷的一番心意,流烟这丫头也是嘴欠,什么亏不亏的?这东西给姑娘,哪怕是白送,耿四爷也不会不舍得,好歹收了三百两银子,只怕也是为了让姑娘收得心安呢。这耿四爷倒不成想是个面冷心热的,处处为姑娘设想周全,看来还是咱们老爷和太太眼光好,心疼姑娘……” 兰溪却很是无奈,撅嘴道,“妈妈,你能不能有一天不夸他的么?” 秦妈妈乐呵呵地笑,“不能。人做得好,还不让夸的么?” 兰溪叹了口气,索性不再多言,由着秦妈妈和流烟两个一人一句,直把某人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兰溪看着锦盒里那尊慈眉善目,悲悯世人的白玉观音像,不由暗忖道,谁说人家是亏了?分明是赚大了,好吧? 秦妈妈和流烟夸够了,却还似乎有些不满足,将锦盒抱了,禀过兰溪之后,又到上房三太太处献宝去了。 大宅的另外一头,二房所在的吉祥斋里,兰滟也刚回府,便到了上房去见兰二太太。母女俩刚说了一会儿话,便有小丫头来报说,兰二奶奶来了。兰二太太自然迭声让人进来,兰二奶奶进了屋,先向兰二太太请了安,后又望向兰滟笑道,“六妹妹也在这儿呢。听说今日出府了,怎么也不多逛逛?” “母亲还说我贪玩回来晚了呢,若再晚些,只怕就骂得更狠了。还是嫂子疼我。”兰滟笑呵呵挽了兰二奶奶,亲昵的模样丝毫看不出她其实打心底里看不起自家的嫂子。 当然,兰二奶奶知不知道就不好说了,至少表面上,这对姑嫂当真是亲厚得很。说了几句闲话,兰二奶奶转而说起了正事,“母亲,说是三房这回准备的寿礼份量不轻,今天,五妹妹似乎还又出了一趟府,从宝银楼带回了只锦盒,据说是白玉观音像。您看……咱们的寿礼是不是要加厚些?” “方才我在宝银楼门口遇着了五姐姐,她确实带了只锦盒回来,也提到了给祖母准备寿礼的事儿,想来,二嫂的消息是准的。不过,把咱们的寿礼再往上加一些,我确实觉得没有那个必要了吧。”兰二太太皱眉沉吟,还未话,兰滟却是率先道。 在看着兰二太太和兰二奶奶皆是询问地望向她时,兰滟这才又道,“且不说咱们备的炕屏已算中规中矩,我们二房本就没有三房手中松快,花再多的钱只怕也买不了老太太的心,这又是何苦来哉呢?” “你的意思呢?”兰二太太倒是没有听了兰滟的话,便点头同意,反而是问起了兰二奶奶的意见。 兰二奶奶笑着看了兰滟一眼,这才道,“六妹妹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不过这寿宴来的客人不少,听说因着这回三叔回来了,原本备的席面只怕不够,大伯母今日还让采买的管事将席面再放宽十桌呢。” 兰二太太一听,目光微动,又皱眉想了片刻,就道,“春山院和惠茗居有没有动静?” “大伯母那里想必是正忙着,怕是还来不及。不过四婶那里……却是已经急匆匆出府去了。” 兰二太太听得这一句,便再也不犹豫,当下拍板定下,道,“这样的话,咱们面子上总得过得去,悄悄打听着那两处,比照着办也就是了。咱们滟姐儿说得也对,这不该花的,咱都得省着。”兰二太太一边说着,一边揽了兰滟在怀里,轻轻顺了她的。 兰二奶奶点头应是,几人商量定了,兰二奶奶便要起身告辞去张罗。谁知,门外便响起一声请安,伴随着一声,“老爷回来了。”便有人掀帘而进,不是兰二老爷又是哪个? 兰二老爷已经换了家常的衣裳,一张即便上了年纪,还是被岁月眷顾的脸容不但仍如年轻时俊美,反而更多了些成熟内敛的气韵,不得不说,兰家的男子和女子都极受上天的眷顾,个个都是一副好样貌。 “父亲。”兰二奶奶和兰滟双双行礼请安。 兰二老爷摆了摆手,让两人起身,面上却是淡淡,道,“都在呢?” 兰二太太的双眼却是自兰二老爷进来起,便亮了起来,“老爷回来了。”一边笑着道,她一边走上前想要为兰二老爷褪去外边儿的大衣裳,谁知,兰二老爷却像没有看见她一般,身子一侧,躲过了她伸来的手,自顾自脱去了身上的大衣裳,交给一旁侍立的小丫头放好。 兰二太太脸上的笑容,便就这般僵硬在了脸上。(未完待续。) 第三百一十七章 迁怒 兰二老爷的冷漠陡然让屋内的气氛僵凝起来,兰滟一皱眉,就要上前,手却被人紧扯住,她回过头,望向兰二奶奶,后者却没有看她,只是朝着兰二老爷微微笑道,“父亲,儿媳和六妹妹正与母亲商议着老太太寿礼的事儿,但儿媳和六妹妹毕竟年纪尚轻,见识浅薄,一时倒是没了好的主意。 父亲常在外走动,又是见识不凡的,不若父亲与母亲一般商量着办?” 兰二老爷似乎还算给这个儿媳几分脸面,听了兰二奶奶的话,并未立马反驳,只是徐步到炕桌边坐了,边上兰滟倒还算有眼色,快步上前倒了一杯热茶,亲自奉到兰二老爷跟前,“父亲。” “嗯。”兰二老爷应了一声,接过茶盏,轻啜了一口,这才抬眼淡淡扫过兰二太太,却像是有些嫌恶一般,片刻也未停留,便将视线移开,转而投注在兰二奶奶身上,道,“我今日就是来与你们说这事。这回老太太大寿,又是整寿,届时定然热闹,寿礼的事儿你们仔细斟酌着办,必然要体体面面的,可别丢了咱们二房的脸。” 兰二太太仍然面色僵硬地杵在原地,眼睛直楞楞地盯在兰二老爷脸上,死死咬着牙,脸色开始扭曲。 兰二奶奶目光闪动,却是赶忙扯了兰滟一道低声应是。 “你是个好的,你多担待着些,帮你母亲一起将这事儿办妥了。这是大事,可不能让你母亲犯了糊涂,失了二房的体面。”兰二老爷语调淡淡赞了兰二奶奶一回,而后,却又加重语气道了这样一番话,一下一下往兰二太太心上扎刀子。 兰二太太本就难看的脸色刹那间血色尽失。 兰二老爷却似没有看见一般,该说的话说完了,他好似一刻也不愿多留一般,一边道,“我有些倦了,你们慢慢商议着。”一边徐徐站起身来,却是没有交代一声,就取了大衣裳穿上,撩起帘子出去了。 兰二太太死死咬着牙,像个雕像一般僵立在原地,一双眼却似利箭一般,死死盯在晃动的棉帘子上,像是要将那帘子瞪穿一般,神色有些骇人。 兰二奶奶目光一闪,便屈膝福身道,“天色不早了,怕是二爷也该回府了,儿媳这就回去伺候着。待会儿,再同二爷一道来给母亲请安,寿礼的事儿,母亲考虑好了,只管吩咐儿媳便是,儿媳虽然不才,也会尽力办好。” “寿礼的事儿,你自己看着办就是了。你是个好的,咱们二房的体面可就指着你了。”兰二太太没有回头,却是狠声道。兰二奶奶低眉垂眼,不敢言语。兰二太太这才现好像说错了话,眨眨眼,回过神来,连忙扯开一抹笑,安抚道,“你回去吧!好生伺候着治哥儿,就是对我的孝顺了。至于寿礼的事儿,你自来是个能干的,你看着办就是,若需要银钱,尽管到账上支,母亲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有你在,倒也让母亲轻省了些。” 兰二奶奶自然又是谦逊了一番,兰二太太一再坚持,她这才勉为其难地应了,然后面容忐忑地辞了兰二太太,回自个儿房里去了。临走之时,却像是无意一般,瞟了兰二太太身后的王妈妈一眼。 兰二奶奶走了,兰滟却留了下来,瞧着兰二太太霎时委顿下来的面容,兰滟叹了口气,上前捏了兰二太太的手,将她往炕上扶,“母亲,过来坐下歇会儿。” 直到感觉到了炕上的热度,兰二太太这才觉自己竟是浑身冷到有些僵直了,握住女儿温软的小手,不知为何,便是鼻头一酸,眼眶便是湿了,张了张嘴,似想要说什么,却很难开口一般。 棉帘子又被人掀开,一个穿藕荷色袄裙的大丫鬟轻巧而入,几近无声,偏生兰二太太却听见了动静,一双红湿的眼如同利箭一般,转了过来,准确地钉在那丫鬟身上,看得那丫鬟一阵激灵,“说!老爷呢?” 那丫鬟是兰二太太跟前的芙蓉,方才兰二老爷出去时,便接到了王妈妈的眼色,悄悄跟了出去,如今却是回来说话的。然而,被兰二太太的眼神和表情骇到,她险些双膝一软就跪了下去,狠狠掐了一下手背,这才勉强镇定下来,低声应道,“老爷……老爷又出府去了。” “哐啷”一声,炕桌上的茶碗被兰二太太扫落,摔在地上,碎了一地,狰狞扭曲一如兰二太太此时的脸色。“不是说倦了么?倦了还能出府?如今,他是愈不愿待在这府里了,还是外面有什么迷了他的魂儿?” 兰二太太已是盛怒,什么也不顾,什么话也会说了,兰滟神色一凛,很快给自己心腹的彩凤使了个眼色,彩凤点了点头,便拉了那芙蓉一道出了门去,两人一左一右守在了门口,屋内除了兰二太太母女俩就只剩下了王妈妈一人。 兰滟这才一把握住兰二太太颤抖的手,轻声唤道,“母亲。” 兰二太太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抓住兰滟的手,眼里的泪便倏然滑落,“滟姐儿,你父亲如今是愈不给我脸了。当着你二嫂的面,就这般下我的脸?这是恨不得我去死啊。” “母亲,你别胡思乱想了。不管怎么说,你跟父亲是结夫妻,他不会……”兰滟声音也不由哽咽,她想宽慰兰二太太,可是想到这几年父亲的所作所为,待母亲的态度,兰滟后边的话,实在说不出口。 “你不知道,你不了解你父亲。他这是恨我呢,他心里还想着那个贱人,把那个贱人的死都归在了我的头上,他巴不得当时死的是我,不是那贱人。那个贱人……那个贱人,都是三房……他们管不好自家的内院,还让那贱人来祸害我们二房,祸害我…..”兰二太太眼里的泪滚滚而下,双眸被恨意染红,掐在兰滟腕上的手因用力而颤抖着,尖利的指甲直直掐进了兰滟的皮肉里,“滟姐儿,母亲恨!母亲好恨呐!你父亲……从前不是这样的!若非那个贱人,若非三房,咱们家怎会成如今这般家不成家的模样,你与你哥哥,怎么会连见你们父亲也成了奢求?”(未完待续。) 第三百一十八章 挑拨 “母亲……”兰滟也不知是不是被此刻的兰二太太吓到了,一时间泣不成声。 这一声,却像是喊醒了兰二太太一般,她狠狠掐住兰滟的手,紧紧盯着她,一双眼,亮得骇人。“滟姐儿,你要争气,你一定要给母亲争气啊!” “母亲?”兰滟一愣,而后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含泪的双眸中幽光暗闪,顾不得被掐疼了的手,转而携了兰二太太的手,“母亲,女儿会争气,女儿会比兰溪嫁得好,到时,让母亲扬眉吐气。日后,会好生报答母亲的养育之恩,让三婶看着母亲,就只能觉得妒疼了心肝。” 兰二太太点头,却像是被兰滟描述的未来安慰到了一般,犹满是泪痕的脸上展出一抹有些虚幻的笑来,“我的滟姐儿自然会比兰溪嫁得好,自然会让母亲扬眉吐气。兰溪算什么?哪里能与你相比?” 兰滟又哭又笑地点头,窝进了兰二太太怀里。母女俩相拥而泣,似终于在彼此的身上寻得了一丝力量,慢慢平复下来。 王妈妈这才走上前,朝帘子外低声道了一句,不一会儿,芙蓉端了热水来,王妈妈捋起袖子,亲自绞了帕子递给兰二太太和兰滟两个擦脸,待得服侍这母女二人净了面,王妈妈这才似是不经意般提到,“太太,前些日子大太太到蘅芜苑找过三太太的事儿,太太是听说过的吧?之后老太太不是还送了两箱子体己到蘅芜苑么?说到底,这老太太的心是偏,咱们二房和四房跟她隔着肚皮是没法的,不过就是大房和三房之间,老太太这心也是偏的厉害,太太尚且不平,不知道咱们大太太心里是不是当真大度到没有一丝怨恨呐?” 哭了一回,兰二太太虽然双眼红肿着,但神色却平静了许多。起初也只是听着王妈妈说,到得后来,那眼,便亮了起来。 吉祥斋左近跨院,兰二奶奶的房里,她正闲适地歪在炕上,捏了颗红枣放进嘴里。门外传来细碎而急促的脚步声,不一会儿,棉帘子被人掀开,她身边的大丫头芸豆快步走到炕边上,脸上带着欢喜的笑,凑到兰二奶奶耳边,轻声道,“奶奶,方才王妈妈身边的小丫头来传话说,奶奶交代的事,已然成了。” 兰二奶奶慢条斯理嚼着红枣,待得将枣子咽了下去,这才弯起红唇,笑道,“这枣子吃味儿不错,甜着呢,这碟子,就赏给你了。” 芸豆自然笑着福身道,“奴婢谢奶奶的赏。” 二房发生的事,对于偌大的兰府来说,不过是一颗激起涟漪的石子,待得水面恢复平静,便是寥若无痕。 而时间,很快便到了腊月二十一,这一日,是兰老太太的寿辰。 兰溪印象里,已经许久未给祖母祝过寿了。最开始是为了给祖母守孝,年节和府中诸人的生辰都一切从简,而祖母因与祖父感情甚好,所以,那几年更是提也未曾提过生辰之事。后来除了孝,兰溪又随父亲一道在湖州,远离京城,每年兰老太太的寿辰,也不过是打发人送上些寿礼便是了。算来,还当真是好些年没有给兰老太太祝寿了,所以,这一日,不只是兰溪,整个三房的人都很是看重。 清早起来,收拾妥当之后,一行人便到了福寿堂。兰老太太早已收拾妥当,身上的衣裳正是出自三房的孝敬,也自然是出自锦绣坊。暗红色福字不断纹的锦缎大袖衣,外罩一件黑底红袖五福捧寿镶黑狐毛的长身褙子,头上一套祖母绿的头面嵌在花白的头发间,额头上一条暗红黑绣蝙蝠暗纹镶蓝宝的额帕是兰溪的手笔,衬着兰老太太笑得起了褶子的脸,愈发显得精神而喜气。 地上早已铺了毯子,置了垫子,兰三老爷打头,领了三房众人,齐齐拜倒在兰老太太跟前,行了大礼,三老爷宏声道,“儿子给母亲拜寿了。祝母亲松柏长青,福寿延绵,长命百岁。” “祝(母亲、祖母、老太太)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三房的一众人随之齐齐贺道。 兰老太太笑得见牙不见眼,跌声喊道,“好!好!好!知道你们孝顺,地上凉,都快些起来,快起来。” 三房众人又谢了一番,这才站起身来。门外又是一阵喧嚷,紧接着,宝簪喜气洋洋地掀开帘子,笑容满面道,“老太太,几位老爷都带着太太、爷和姑娘们来给你祝寿了。” 话方落,乌拉拉进来一堆人,果真是其他几房都到了。 似是没有料得三房已经到了,众人皆是一愣,兰二太太便抚掌笑道,“三老爷和三太太真是孝顺,本以为咱们已经算早的了,没成想你们更早呀!三太太也真是,怎的也不约了一道来也好热闹,你说是不是啊,大嫂?” 笑盈盈望向边上的兰大太太,后者只是目光微闪,应道,“可不是么?” 兰老太太却是笑道,“怎么不是热闹?你们一股脑地全在这儿,一人一句的,闹得我头疼,还嫌不够热闹?” “老太太这是嘴里嫌我们吵,心里乐开了花儿呢。”兰四太太笑呵呵道。 兰老太太笑嗔她一眼,“就你嘴甜。” 一时闲话了两句,几位老爷便上前来,各自领了各自房里的人,一一朝兰老太太拜了寿,各房的寿礼都抬了出来,这一个府里住着,各有各的耳目,各房送的是什么,都大致有数,也都是斟酌着来的,并未太过出格。唯一打眼的,便是兰溪奉上的那尊白玉观音像了。 兰老太太信佛,见了自然欢喜得不行,可是,这欢喜当中又有些疑虑道,“这样的一尊观音像,花了不少银子吧?你们这一大家子的人,吃穿用度,哪儿哪儿都要用钱,这几个孩子眼看着都大了,婚嫁又是大笔的开销,虽有公中,但你们也要破费不少的。我这儿,有个心意便是,做什么花那冤枉钱?” 兰三太太笑道,“这观音像可是溪姐儿孝敬您的,花的也都是她自个儿的银子,媳妇可不敢领了这功劳。” 这话一出,厅内登时一静,望向兰溪的眼神都很是复杂,兰溪心里暗自腹诽,这母亲怎么把功劳都推给她了? 兰三太太却是想着,这功劳,自然该归给她的。即便只是三百两,那也是实实在在的银钱,何况,这里面还有四郎的一片心意啦。(未完待续。) 第三百一十九章 警钟 “溪姐儿?”兰老太太却很是惊讶,疑虑震惊的目光就落在了兰溪身上。孙儿辈的为她表孝心,自然是有的,但几个孙女送的物件多是些自己做的针线活,这白玉观音像实在太过贵重,兰溪一个小姑娘,哪里来的银钱? 三太太刚想说话,那边,兰溪已经快步上前挽了兰老太太的胳膊,笑道,“这寿礼是我选的,至于银子嘛,母亲之前说要从我的嫁妆银子里扣,我只当是说笑,如今看来只怕是真的了……” 兰三太太便微微愣住,兰溪这番行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今日这事未曾与兰溪商量,她也只是顺口便说出,之前并未细想,如今却觉怕是有些不妥。阿卿似乎还不愿将四郎牵扯进来,若是如此的话,那三百两自然也就成了秘密,这白玉观音像可决计不只三百两,这样一来,势必会让旁人多想,兰三太太突然有些后悔,怎么就给自己挖了个坑? 好在阿卿是个机警的,心思电转,兰三太太佯怒地一虎脸,道,“之前可说好了,为祖母尽孝,嫁妆银可算不得什么的,如今可是想要反悔?” 兰溪抿了抿唇,似有些纠结,而后一咬牙,豁出去一般,道,“若是果真这样,算作我送的也就是了,总归是我的一番孝心。” 这母女俩一来一往,情形去与他们所想相去甚远,众人皆是一愣。 却是兰老太太最先反应过来,笑得满脸褶子,拍了兰溪的手,道,“不怕不怕,你母亲不敢短了你的嫁妆银子,即便她短了,祖母也给你补上。” 其余的人这才个个笑了起来,心里却是各自思量。敢情,闹了半天,这是人家母女两个耍花枪呢。这三房的人,在外边儿几年,看来长进了不少,竟变着法儿地讨好老太太,瞧瞧,这会儿老寿星笑得那叫一个开心呐。不过,即便兰府其他几房的人心中很是不以为然,这个时候,也绝不会说些扫兴的话出来,触了老太太的霉头。相反,他们还不得不说些恭维的话。 这页,总算揭了过去。兰溪轻轻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里却有些后悔怎么就选了这么一件打眼的东西?早先只看见这东西,便觉得适合老祖母,又想着,多年没在祖母跟前尽孝,存着些许补偿的心思,其他均未多想,却不想就闹了这么一出……失策啊失策。 兰溪暗自在心中给自己敲了个警钟。看来,果真是在外边儿安逸的日子过久了,竟一时忘了,这深宅大院里的生活,可不是表面看来那般简单和乐的。很多时候,血亲之间,稍有不慎,便成仇敌,你死我活,也非罕见。 兰三太太轻吁了一口气,也暗自警醒了一回。 一时,众人又闲话了几句,宝簪在兰老太太耳边低语了一句,兰老太太这才抬眼看了看天色,笑容满面道,“行了,这时辰也不早了,只怕各处事情都还多着,客人们只怕也要陆续上门了,你们就自去忙吧!让溪姐儿她们姐妹几个留下来陪我便是。” 府中自然还有很多事要忙,而且各房都有各房的亲戚故旧,时辰不早,客人们确实就要陆续上门了,兰老太太此话一出,众人皆是应声,各自辞别老太太,出了福寿堂。才不一会儿,方才还热闹无比的福寿堂,转眼便空了大半,就只余了老太太、兰溪堂姐妹几个,还有些伺候的丫鬟婆子。 人走得差不多了,兰滟就笑呵呵地凑上前来,亲昵地挽了兰溪的胳膊,笑得眉眼弯弯,道,“五姐姐今日打扮得真是好看。都说大姐姐是京城第一才女,二姐姐则是第一美女,我看啊,五姐姐既有美貌,也有才情,没准儿过不了多久,咱们兰府又要出个京城第一了,到时只怕比大姐姐和二姐姐还要风光呢。” 兰溪轻锁了眉,越过兰滟的肩头,望见了她身后,不过一步之遥,却别过头去,好似是没有听见她们说话的兰滢,眼里,幽光暗闪。手臂却是轻轻一挣,从兰滟的手掌下抽出,不动声色地往边上跨了一小步,与兰滟拉开了些许距离,淡淡笑道,“六妹妹说笑了,我自认美貌不及二姐姐,才情更是不敌大姐姐万一,却不知,何时,我在六妹妹的眼里却这般了得了,真是诚惶诚恐。” “五姐姐真是谦虚。”兰滟扯了扯嘴角,在兰溪看来,却怎么都像是皮笑肉不笑的不怀好意。 只是,她无须去想法子脱身,那边,兰老太太已经招手让她们过去。围在炕边,与今日的老寿星逗乐,一会儿掰个果子,一会儿喂块儿点心,你敬杯茶,我说句吉祥话,将兰老太太哄得高兴得不行,笑声朗朗。 转眼,日头高升,已经成了媳妇子的宝瓶笑容满面地掀帘而进,一声笑唤,“老太太——” 身后,脚步串串,笑语声声,宾客盈门啦! 兰老太太今年是整寿,又适逢兰三老爷回京,所以,兰府一早便决定了要操办。因后来水灾之事,兰老太太虽有意一切从简,可圣上却颁下了旨意,允兰府便宜行事,寿宴虽不可太过铺张,但也要占一个“重”字。故去的兰老太爷曾任太子太傅,圣上也要唤一声老师,说来,兰老太太也算得圣上的师母了,加之,如今的兰三老爷风头正劲,圣上来了这么一出,兰府便知,这一回的寿宴,只怕不可能简单得了了。 只是,真等到了宾客盈门的时候,兰府众人才知,他们终究还是低估了京城中人对于某些事情的敏锐和反应。 上至老太太,下至二奶奶的娘家,自然都来了人,亲朋、故旧、门生,能来的,一个也没少。平日里没什么交情的,没有收到帖子不请自来的,不在少数。 负责迎客的兰二太太和兰三太太两个,一见这阵仗,连忙遣了人回报给兰大太太,兰大太太听罢,默默抬起手中的帕子印了印汗湿的鬓角,庆幸道,好在之前将席面放宽了不少,早有准备,否则,今日怕是要出糗了。 赶忙安排了下去,兰大太太又一刻不停地往厨房去了。 而这时,兰老太太的福寿堂已是喧嚷一片,热闹无比了。(未完待续。) 第三百二十章 怪异 宾客盈门,且不管那些亲朋、故旧、门生,或是平日里与兰府并无太多交集,但今日也借此机会上门攀起交情来的人,心里究竟抱持的是什么想法,什么目的,今日既然是兰老太太的寿辰,兰老太太就是主角,女眷们都要往福寿堂走一遭,给她老人家拜寿。 福寿堂算得是兰府中较大的院落,轩敞朗阔,但再怎么宽敞的院子,也容不下这一拨又一拨上门来的人。 好在,兰府早有准备。来拜寿的人除了那些与兰老太太算得老姐妹的,那寥寥可数的几位老封君之外,其余的人,都是在福寿堂略坐一坐后,便被领到了园子里。 兰府的宅子是先帝赏赐下来的,兰府又从不缺银子,当年大肆修缮了一番。这园子更是下了大功夫,请了有名的匠人对这布局、造景,都细细雕琢过,既保留了北方的大气厚重,细处却也不乏江南园林的精致和巧思。假山石瀑、曲桥流水、回廊竹阶、奇花异草、珍禽异兽,能观处甚多,当年兰相尚在世时,就连当今圣上偶然来兰府园子里一游,也生出不虚此行的概叹。 不过,因在冬日,这园中百花凋零,禽兽走避,倒是少了不少看景。但昨天夜里刚下了一场雪,天公作美,今日又放晴了来。雪后初晴,处处皆是银装素裹,粉雕玉砌。而兰府依山而建,说是山,却要说是一矮坡更为贴切些,那矮坡名为落梅坡,一听这名,望文生义,便已知这里种满了梅花,各类品名,应有尽有,当中不乏一些难见的珍品。而兰府的花匠精心打理下,如今竟有不少品种都提前开了花,兰老太太的寿辰刚好赶上这一时节,落梅坡,当真已是梅香满坡,暗香飘落。 梅林中有两间暖阁,一间名“疏影”,一间名“暗香”。今日,女眷的宴席便设在此处。当然,此时,时辰尚早,不过是兰府的太太、奶奶、还有姑娘们招待着各府的女眷在园中逛逛,暖阁中则早已备下了茶点软座,地龙烧得旺旺的,四角还都搁了燃着银霜炭的火盆,端的是温暖如春。各家的女眷要么在园中闲逛,要么在暖阁中安坐,吃着茶点,温声笑语,联络着感情。 对于这天下权贵聚集之地的京城而言,身处其中的人,又怎会只是单纯的吃与玩儿呢?这类场合,不只是男人们,女眷之间通常也有不少心照不宣的目的。 傅府一众人到了之后,兰老太太留了傅老太太在福寿堂说话,其余的人便让兰溪领了往园子里来。 行了几步之后,傅大太太遇上了几个平日里说得来的太太,便与她们分开了。兰溪带了傅馨怡到了梅林中,不一会儿,便见着兰滟快步迎了上来,与傅馨怡你一句姐姐,我一句妹妹的,叫的亲热。 兰溪心想,这两人还当真是一见如故,感情好得很呢。只是,不知,这感情是当真缘分所致,还是有人刻意为之了。不过,兰溪不在意,反而有兰滟陪着傅馨怡,她还乐得轻松。她索性便也不管傅馨怡了,四处看了看,想着去找方才早先一步来了园子里的宋芸芸。 谁知,转悠了一会儿,倒是熟悉的,不熟悉的,遇着了一堆人,免不了的寒暄。宋芸芸还没找到,兰滟却一脸急色地拉住了她,“五姐姐,你可曾瞧见怡表妹了?” 兰溪眉心一蹙,“方才她不是与你在一起么?” 兰滟却是摇头,道,“起初是的。可后来,我外祖母和舅母她们到了,所以,我便走开了。怡表妹说自己四处逛逛,我还以为她会寻了五姐姐作陪,怎么?她没有与你一起?” 兰溪心思电转,面上却是沉稳,道,“这园子大着呢,怡姐儿贪玩儿,没准儿出了林子,往别处去了也说不准。她身边有于妈妈和栀子跟着,这园子她也来过几回,走不丢的。再说,这也没多大会儿的功夫,出不了事儿的,打发了人去寻便是了。” 兰滟点了点头,似是因着兰溪的沉稳而放心了些,但面上却仍是有些担忧,“五姐姐说得是,我这就打发了人去寻怡表妹。”说着,便忙不迭转身去了。 兰溪望着她的背影,心中有一丝说不出的怪异,偏偏,却又说不清,道不明。兰溪从不是庸人自扰的性子,所以,既然想不明白,她便索性撂开不想了。反正,她从来都信奉的是,若能未雨绸缪自是最好,若是不能,却也不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也就是了。 兰溪这么一想,心情敞亮,转而微笑着扮演起了一个主人家该有的样子,有礼寒暄,微笑招呼,热情周到。 又过了约莫一刻钟的时间,兰滟没有回来,傅馨怡身边的栀子却是一脸急色地快步走上前来。到了兰溪身边,脸色不太好看地凑到兰溪耳边低声道了一句,兰溪的眉便轻轻皱了起来。 略一思忖过后,笑着道了一声“失陪”,便与栀子一道,快步出了梅林,往园子里走去。 一边走,兰溪便一边道,“于妈妈没有跟着你家姑娘么?还有,给你家姑娘预备着的衣裳放在何处,快些让人去取了来。” 栀子落后兰溪半步距离,始终低垂着眉眼,听得兰溪这一句问后,并未马上回答,似是思虑了一番,才道,“于妈妈走开去给姑娘取衣裙去了,就是久等不见她回来,奴婢这才没法子,去寻表姑娘帮忙。” “四处都是丫鬟婆子,你们大可以让人领了你们去近旁的厢房里等着,却如何能放了你家姑娘一人在外边儿?”兰溪狠狠皱起眉来。 似乎被兰溪话语中的责备吓住,栀子轻轻抖了一下身子,头埋得更低了,语调便有了一丝紧绷,“姑娘她面皮儿薄,怕被人瞧见了……” 兰溪不再说话,拧了拧眉,几人已经离开梅林一大段路了,园子里小径纵横,兰溪略停了步子,道了一句,“带路。” “是。”栀子忙不迭应了一声,屈膝行了一礼,便小跑至兰溪跟前,将几人引上了一条碎石小径上去。(未完待续。) 第三百二十一章 算计 客人们都被迎去了梅林,园子很大,但来来往往的都是人,丫鬟、媳妇子、婆子,络绎不绝,只是大家都很忙,见到兰溪几人,也只是匆忙屈膝行了礼,便又匆匆而去,顾不得多言半句。 之前的一番对话之后,栀子便不再言语,只是低头走在前方,无声地带着路。兰溪也没有开口,静静跟着。只是走着走着,兰溪眉越皱越紧,然后,便是猝然停下了步子。 “姑娘?”身后两个丫鬟,随之停下,却是不解询问。 “表姑娘?”这一声却是走在前面,似乎察觉到兰溪没有跟上,而停下步子,转过身来的栀子,只是这一问,却似有些仓惶。 兰溪抬起眼,淡静如水,却也幽深似海,就这么从栀子面上轻飘飘扫过,栀子便突然僵住了身子,脸色微白。兰溪却再也没有看向她,秦妈妈今日被兰三太太借去帮忙,所以没在兰溪跟前,兰溪身后跟着的,是流烟和芳草。 兰溪四处看了看,眉心一蹙,凑近芳草耳边轻声低语了两句。 芳草无声点了点头,然后便是转身快步离开。听着芳草细碎的脚步声在身后渐远,兰溪反而像是了了一桩心事一般,眉眼舒展开来,走上前两步,到了栀子身侧,轻声道了一句,“走吧!” 栀子却没有迈步,反而是瞄了一眼方才芳草离去的方向,咬了咬唇,扯开一抹有些难看的笑,问道,“芳草姐姐这么急匆匆的,是要去哪儿?” 兰溪没有回答,反而是抬起那双如同古井无波,偏偏却总似能洞穿一切的眼,深深地望了一眼栀子,后者有些不安地挪动了一下步子,兰溪这才开口问道,“栀子,你家姑娘果真在这里?” 栀子似有些惊吓,极快地抬眼望了兰溪一下,然后别开视线,刷白着脸,却是紧咬了唇,不吭一声。 兰溪倒也没有逼她,只是轻声叹道,“你是个忠心的,闭紧了嘴,不肯出卖你的主子。不过,栀子,并不是闭紧了嘴,为你家姑娘保守了秘密,就是对你家姑娘好了。我不怪你,你也是奉命行事,不过我有句话,请你带给你家姑娘。” 低声说完,兰溪看也不看栀子惨白的脸,径自迈开了步子,朝着前方被忍冬藤盘绕的垂花门迈开步子去。 眼前一面矮墙,说是矮墙,也不过是相对那丈高的院墙而言,那墙较一个成年男子高些,墙根下放了几口一人环抱粗的大缸,却是以缸为盆,每一缸里都种了一株忍冬藤。想来,只怕已是时日不短,那从缸里探出的根茎已有一臂粗细,藤蔓顺墙攀高,四处横生蔓延,将一面墙都罩得密密严严。忍冬藤不负忍冬之名,到了如今的隆冬时节,哪怕是昨夜刚下了一场大雪,积雪覆盖下,那雪白中仍然钻出星星点点的绿意,一点、两点、三点……点点蔓延开来,似与那冻人的雪无声争斗着,斗出了一片峥嵘傲然。 穿过垂花门,矮墙之后,是一条甬道,两头皆有房舍,因此是条死路。东西两面墙上皆有门,一道通内院,一道通外院。但因比较偏僻,平日里甚少有人经过,甬道两头都堆放了不少打扫园子的笤帚、器具,两边皆堆得满满当当,本就不太宽敞的甬道更是狭窄拥挤起来。别说是今日这样的日子,即便是平日里下人们也不愿走这儿,只怕身为兰府的主子们,不少人根本不知这偌大的院落里,会有这么一处地方。 甬道不远处,都是人声喧腾,人来人往,可这一处,却像是被屏蔽开来的独立空间,静寂而且安全。要说傅馨怡因为弄脏了裙子,羞于见人,躲在没人的地方,叫了贴身丫鬟去找了她来帮忙,兰溪原本是信的。可是,在瞧见这处矮墙的那一刻,她便知道,傅馨怡,根本没在这里。 按理说,这么偏僻的地方,兰溪离京时尚小,如今回来的时间很短,不该知道此处。但没人知道,兰溪活了两遭,前世回京后,三房内宅被王氏把持,当时她的日子很难过,多少次,枕月都是偷偷从这里进出外院,与两位哥哥通消息,变卖了首饰才能打点了一下周遭的下人,勉强让日子好过那么些。甚至有一回,枕月被王氏变着法儿打了一通板子之后,她气得不行,却又没有办法,就偷偷到了这儿,想去找两个哥哥,却又怕他们担心,而且他们担心,却也无计可施,毕竟,那时不比现在。两个哥哥,只是因为是男子,有父亲的照看,比她好过那么一些,但实际上,却也并不如意。她没有法子,只得在这里哭,偷偷想念起母亲还在的日子。 她在这里待了大半夜,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她才离开了这里。也是从那时开始,她决计不计任何代价,也要逃离这个牢笼。却不想,拼尽一切,却是从这个牢笼,入到那个火坑,还被累得丢了性命。 所以,别人或许不知,她却是知道这里的。 踏进垂花门,两侧的东西堆得高且繁多,显得甬道愈发的逼仄,视线所及之处,仿佛连光线也暗了好些,但是兰溪还是一眼便看见了他。 事实上,要看见他,一点儿也不难。因为,他与这地方,实在是清俊卓然得格格不入。 白衣蓝绣,流云暗纹,白狐的裘皮衬得那张清俊容颜愈发的面如冠玉,丰神俊朗,浊世翩翩佳公子,即便后来因着傅大太太,流烟对这人实在喜欢不起来,但每见一次,也不得不概叹一回,世间男子,卓然风华者不少,表少爷却绝对担当得起探花之名,可惜……否则,他与自家姑娘却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可是,如今却是万万不可能的。而今日,再见这张清雅俊容,眼见他一双眼,因见着了自家姑娘而闪闪发着光,流烟却是没有半点儿欣赏的心情,反而自心间涌现一股怒意,上前两步,身子一侧,便挡在了兰溪的身前。脸上笑容半点儿也无,一双猫儿眼中满是戒备,盯紧在傅修耘身上,语调不善道,“表少爷这是要做什么?”(未完待续。) 第三百二十二章 心字成灰 “表少爷这是要做什么?” 流烟虽然性子大大咧咧了些,但说到底,并不是傻子。早先在墙外,兰溪嘱咐芳草办的事,和后来对栀子说得话,她已隐约猜到了事情不对劲。如今进到墙内,不见据说弄脏了裙子,等着她家姑娘帮忙的表姑娘,反而见着了表少爷,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流烟平日里虽说对自家姑娘常拿她开涮颇有微词,但可见不得旁人想要欺负她家姑娘,当下,一股火从心底直窜而起。她柳叶眉一挑,猫儿眼一瞪,侧身挡在了兰溪身前,虎着一张脸死死盯住傅修耘,面色不善。 后者原本急迈的步子便是猝然停住,脸上的神色便有些不自在起来。 被流烟挡在身后的兰溪其实在这里见到傅修耘,半点儿也不意外,早在方才确定栀子在说谎时,她便已然有了猜测,如今不过是猜测得到证实罢了,无需开心,却也不需震惊。 略一沉吟,她面色如常,淡声道,“流烟,你这是做什么?表少爷自然是有话要与我说。” “姑娘?”流烟却是不赞同,一脸急色地想要说些什么。 兰溪却始终神色平静,轻轻拨开流烟的手,走上前两步。反倒是傅修耘踌躇不前了,神色有些尴尬道,“好久不见了,表妹。” “表哥大费周章将我引到这里,不是就为了寒暄吧?”兰溪的心情不太好,语调里的嘲弄不加遮掩,这个时候,这个情况,她实在没有心思再照顾别人的心情。 傅修耘闻言一僵,原本稍稍见了的笑影瞬间僵在脸上,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讷讷开口道,“表妹很生气?” “表哥觉得我不该生气?这个情况,表哥有没有想过,若是被人撞见了,会把我当成什么?私相授受?或是私定终身?”兰溪轻轻嗤哼了两声,她甚至想问面前这个人果真是喜欢她的吗?为什么不替她着想?规矩二字,可用一个情不自禁来轻易打破,那么最终付出代价的,却又是谁?这世间,对女子从来不公,可一个真正把你放在心上的人,又怎会舍得让你蒙上污点,受人指点?不想比较,可这一刻,她突然想到了耿熙吾,心中的气怒稍平,师兄不一样,师兄从来将规矩二字放在心头,做在细微中,比她还想得周到,难道当真是因他迂腐不化么?不!不是,他只是在以他得方式保护她而已。 这么一想,兰溪心中的气便如汤沃雪一般,消失了大半,倒是无需为这生气,原本,便不该是有这些相干的人,又何必呢?可是,抬眼间,不小心瞄到傅修耘一瞬间心虚的眼神,她还是心中一凛,道,“表哥莫非是故意的?” 耿熙吾眼神怔忪了片刻,而后,突然惨淡一笑,似是自嘲,更似洒脱一般叹息一声,爽快地承认道,“是啊!有过那么一瞬的想法,当然,我打心底里不希望被人撞见。但若果真是撞见了,也许能全了我的心愿,也不一定。” 兰溪眉心一蹙,“聘者为妻奔者妾,若是真被人撞见,到时表哥要让我如何自处?” “没有想那么多。”似是彻底灰了心,这一刻的耿熙吾,坦诚得毫无遮掩,包括他也许从未示于人前的内心阴暗。“我原本就是个自私的人,也许从前习惯了谦谦君子的面具,久而久之,将伪装的一切也当成了真实的自己,好像我本来就是这样一个人,可是事实上,不是。还记得吗?是你让我脱下面具,做真实的自己,是与你重逢之后,我才又慢慢学会了脱下面具,慢慢找回了原本的自己。” “那也许,我该说一声,后悔?”兰溪挑起一道眉,语调已恢复正常,平稳无波,亦无喜无怒无嘲弄。 傅修耘眉心一蹙,面上的笑,又惨淡了两分,“今日来,本是想问表妹一句。如今看来,却是无需再问了。” 他知道,今日所为,也许是他自作自受了。她来了,那一字一句,那面上的平静,如同一把刀扎进了他的心,刀刃一被抽出,血窟窿里便咕噜噜地冒出血来,感觉不到痛,但那血终会流干,那心,终会被掏空。 兰溪目光一闪,抬起头来,瞧着傅修耘明明笑着,却愈发苍白单薄的脸,心中略略有些不忍。心里微酸,将那些气怒抹平之后,有些东西,原来还是不能无动于衷。触动、感动、遗憾、酸楚,这些五味杂陈,一并涌上,奈何,这些不足以让她动摇。说到底,她自己何尝不是,也是自私之人? “表哥!咱们如今大了,日后怕是不方便再见。不过,听说舅母正忙着为你相看,也许不消多久,表嫂就要进门了。届时,咱们还可再续这兄妹之情。”不该不能的事,就此打住,未尝不好,哪怕觉得她绝情无义,只要对彼此都好,就算恨上她,那又如何? 傅修耘空洞的眼里似有什么渗出来,嘴角却牵起,“表妹说的是。” 一句过后,逼仄的甬道里沉寂下来,恍惚间,似有风起,扬落了墙头藤上的雪,簌簌而落,细微的落雪声中捎来一串略略急促的脚步声。“表弟,这久未上我们府上,竟走迷了么?”兰灏微微笑着快步从通往外院的那道门进来,但兰溪却清楚地看到了自家哥哥眼中的怒意。 兰灏没有与兰溪言谈,似是兰溪根本没有在此处,只是一手拍上了傅修耘肩头。 傅修耘却没有收回视线,目光深深,仍落在兰溪的身上,胶着着,似是就要就此生根发芽,半晌之后,兰灏拍在傅修耘肩头的手改为用力抓扣,他才惨淡飘忽地笑道,“是啊!我有个毛病,自来是不认路的,稍不留神,便会走迷了方向。” 兰灏笑道,“有为兄带着,自然不用担心。走吧,大家都等着你这探花郎与我们谈诗说文,畅谈胸怀呢。”话落,拉扯了傅修耘,往外院的方向一扯。 后者被拉得一个踉跄,再深深看了兰溪一眼,便猝然回过身,随之迈开脚步,再未回头。 希望能就此打住吧!对他,对她,都好。 兰溪望着傅修耘的背影,轻轻蹙起眉来,心中有些堵,但却诚心地向上苍祈求。(未完待续。) 第三百二十三章 非礼勿听 兰灏拉着傅修耘离开之后,通往外院那道垂花门后绕出一道人影,快步走到兰溪身前,屈膝行礼,低声唤道,“姑娘。”不是别人,正是方才被兰溪差去办事的芳草。 兰溪“嗯”了一声,然后点头道,“做得不错。”兰溪让她做的,也不是别的事,就是让她悄悄绕到外院,不要惊动别的人,找到兰灏身边的董福顺,将这里的事和她的怀疑告诉兰灏,剩下的,兰灏自然知道该怎么办。原本,这也只是她发觉不对劲时,仓促之间想到的应对之策,若是一切只是她多想,那必然无事,但没成想,她居然又猜对了。 紧绷的心弦稍稍一松,但兰溪的心里还是有些堵。深吸一口气,缓解了一下心中的阴郁,叹息道,“走吧!”说着,便已转身,率先迈步出了垂花门,通往内院的那一道。 谁知,刚刚跨出门去,便听得一声细微的脆响,那是树枝被踩断的声音,这处荒僻,人声喧嚷,却隔着老远,听不真切,兰溪心中有事,有些低落,芳草和流烟两个自然都是屏气凝神。所以,四下很静,那一声响,虽细微,还是进到了耳里。于是,兰溪主仆仨对望一眼,眼中又惊,也又慌,兰溪皱眉,芳草跨前一步,将兰溪护在身后,流烟却已经一个跨步上前,厉声喝道,“什么人?” 这一瞬间,兰溪万分怀念起了长柔,若是有她在,何须这般麻烦?要逮人,不过手起手落,轻而易举之事。不!事实上,若是长柔在的话,她们根本不会任由人藏在一旁而一无所知。 矮墙不长,到前面屋舍处,不过两丈有余,与屋墙形成一处犄角,如今,却刚好是兰溪几人视线所及,看不清的死角之处。那犄角边上,刚好种了一棵梧桐树,如今自然是片叶也无了。树上有积雪,树下有残枝,方才被不小心踩断的,怕就是那其中之一。 主仆仨人都是紧紧盯着那处犄角的暗影之处,衣衫轻动间的窸窣声起,一道身影从那犄角处缓缓踱出。 一身象牙白色金线暗绣流云暗纹的云锦长袍,领口、袖口皆围了黑狐腋子毛,外罩了一件黑狐披风,腰间束了一根暗银嵌玉鹤纹厚锦带,下垂一枚白玉镂空貔貅佩,石青色的络子下结的流苏随着他的步履轻轻晃动。身形算不得高壮,有些偏瘦,嘴角含笑,一双桃花眼似别有深意一般落在兰溪身上,随着一步步靠近,那种即便刻意低调,仍然掩不住的龙子龙孙的贵不可当,自傲不羁一点点显露出来。 兰溪再瞧见那张脸时,很是惊讶地挑起了眉,是他?但很快,随着他的一步步靠近,兰溪的心却又定了下来,挑起的眉缓缓回落,只是想到,居然是他。 流烟挡在了前面,不知是识礼,还是因为别的原因,在离流烟一步开外处,停下了步子,一双眼,却不见收敛,仍然直直落在兰溪身上。 兰溪却恍若未觉,屈膝福了福身,算作见礼,然后直起身来,轻笑道,“世子怎会在此,莫不是走迷了路?”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平王世子赵屿。事实上,今日兰老太太大寿,果真算得是风光异常。不只是眼前的平王世子,就是齐王和安王两位如今在朝堂上地位尊崇的皇子都纡尊降贵,亲自上门道贺。 兰溪早得到了消息,看到他,本不该意外,可是,在这里,又有方才的情况在下,由不得她不意外。 赵屿却没有回答她的话,反而是挑起一道眉,饶有兴致道,“原来你识得我。我还以为那日在相国寺,你自始至终都埋着头,怕是连我究竟什么模样也是一无所知的,却不想,兰五姑娘居然能在一眼间便认出我来,我还真有些受宠若惊呢。” 识得。自然是识得。化成灰也能识得。但却不是因着相国寺的缘故。兰溪目光微闪,却是不动声色,嘴角的笑痕都是恰到好处地没有变上一变,“世子龙章凤姿,小女又岂会不识得?不过世子怎么独自在此,也没带个身边人,若是果真走迷了路……芳草,你这就为世子引路。” “我不曾走迷了路,却是无需麻烦这位姑娘。虽不才,但要寻得来时路,却还是不难的。”赵屿眸光微微暗下,为着兰溪此时的言行。 兰溪眉心一蹙,似有疑虑,“世子即不是识不得路,却又为何走到此处来?世子可知,这里,已是内院?” 这话,是疑虑,却更是责问,说得毫不客气,只差没有指着赵屿的鼻子骂他,明知故犯,不守规矩了。赵屿看着面前的女子,突然低低笑起声来,她与那一日在相国寺时不一样,很不一样,他没有看错,她果真是个有趣的。笑声暂歇,但那笑意却是如同星星点点的火光,在他的眼眸中跳跃闪烁,他的嘴角却似嘲弄地一挑,道,“五姑娘若是要问我听到了多少,直言便是,并非什么了不得的事,我做事自来坦荡,自然敢作敢当,不会藏着掖着。五姑娘与贵表兄的话,不多不少,我刚好都听见了。” 都听见了?兰溪其实不觉得有多意外,反倒是两个丫头对望了一眼,目中皆是忧心。 说完那一句,赵屿便噙了笑,好整以暇地看着兰溪,似是好奇她的反应。 谁知,却让他好不失望。兰溪神色未变,目光依然,甚至连眼皮子都没撩一下,好一会儿后,才微笑着道,“世子自幼饱读诗书,圣人之言该是耳熟能详,铭记于心的,可曾读过颜渊问仁篇?” 赵屿一愕,半晌之后,才想明白,这姑娘,是在骂他非礼勿听呢。不过……“并非有意,实在是贪看这一墙的忍冬藤,一时忘我,越了界,我待在此处时,姑娘可还未到此。” 却是说,先到的是他。即便听到了什么,也怪不着他,只能怪他们不小心了。 兰溪目光一动,却并未开口。 赵屿默默看她片刻,这才笑道,“虽然非我所愿,但听到了就是听到了。不过若是姑娘不愿意旁人知道,要我当作没有听到,也不是不可以……” “事无不可对人言。”兰溪却是不等他说完,便笑着骤然打断了他的话,对上赵屿眸中来不及掩饰的错愕,她只是微微笑道,“世子既然欣赏这一墙的忍冬藤,那我却是不好扰了你的雅兴,就先失陪了。世子既然识得路,想必不用人带,也该知道如何回去该去的地方。”话落,略一福身,不等赵屿反应过来,已是举步而走。 赵屿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那时,人已走远了。他很是愕然地看着那主仆仨的身影拐了个弯,隐没在一处凸起的墙根处,不见了踪影。他这才忍俊不禁地低低笑出声来,有趣!有趣!这位兰五姑娘实在有趣得很呐!(未完待续。) 第三百二十四章 给个警告 疾走了两步,待得转了个弯,确定离了赵屿的视线,兰溪的脚步猝然停下,面色虽未拉沉下来,但双眸却是瞬时暗沉如深海。 流烟脸上也是一片急色,而且满目担忧,“姑娘,今日这事被平王世子撞上了,若是他说了出去,可怎么了得?”心里急着,便不由暗自腹诽道,方才姑娘就该软软身段,哪怕求他一求,只要他答应了保密,又有什么? 兰溪哪知流烟心中所想,只是听得这一句,却是摇了摇头,面上并无太多担忧,道,“我与他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这事对我是百害,于他却也无一利,他应该不至于说出去吧!” 她印象里的赵屿虽说让她从来看不透,但也不至于对这样的事乱嚼舌根子,何况,将这事说了出去,对他并没什么好处,吃力不讨好的事,赵屿可不会做。倒是她若表现得太在意的话,却难保不会被他趁机拿捏住,虽然兰溪也不确定,她是不是有让赵屿大费周章拿捏的价值,不过她是万分不愿与他再有牵扯,所以,方才才会快刀斩乱麻,表明了态度。 流烟撇了撇唇,往日有没有怨她是不知道啦,不过今天来了这么一出,就她家姑娘那态度,还难保不结仇啊!只盼着,这位皇孙贵胄能如他表面看来那般,不是小肚鸡肠之人。但流烟这话也只敢在心里想想,却是不敢说出来的,否则,她家姑娘又会拿她开涮了。不过,这怨念,却又不能不发泄,流烟是个脑子灵活的,所以,很快找到了突破口。 于是,便见着流烟猫眼儿一瞪,咬牙切齿道,“今日这事儿还得怪表少爷,他口口声声说喜好姑娘,怎么就不替姑娘考虑呢?这下可好,偏被人撞见了,他倒是没事儿,姑娘这儿却留下了把柄,那平王世子若是个大度嘴严得还好,若是不小心说了出去,那可就苦了姑娘了。还有那表姑娘,平日里,姑娘待她多好?跟亲姐妹也差不离了,她怎么就一点儿不念情,居然算计起了姑娘?” “你也说了,只是跟亲姐妹差不离,却毕竟不是亲姐妹,她与表哥可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而且感情一直都很好。我跟表哥之间,若只能帮一个,她自然是要帮表哥的。”对于这点,兰溪倒是想得开得很,何况,傅馨怡心地不坏,也许在她心里,今日她行的还是好事呢,即便是骗了她,也是为了她好,若是果真能将她与傅修耘凑到了一堆,那就是皆大欢喜了。兰溪虽然不领她的情,但也不会怪她,她担心的倒是另外一桩。 想到此处,兰溪便不由皱起眉来,“怡姐儿心思单纯,对我更是没有什么坏心,我担心的,只是今日的事怕不是她一个人能做成的,若是她背后还有人,存着利用她的心思,这才是大大的不妙了。” “姑娘的意思是,表姑娘还有帮手?”流烟惊讶了,于是,怒气很快被转移开来。 兰溪点头,轻蹙眉心,“只怕还就是这府里的人。”否则傅馨怡又不是兰家人,又怎会知道这么一个许多兰家人都不见得知道的地方呢? “这府里的人?那会是谁?”流烟的心开始紧促地跳动起来,既惊且怒。 “是……可是六姑娘?”身侧一声细柔的嗓音,带着一丝丝不确定,却是出自一直沉默,如同影子一般的芳草口中。 兰溪一愣,转而望向她,道,“你为何觉得会是六姑娘?” 兰溪微微笑着,目光中带着一丝丝鼓励,起初,芳草还有些踌躇,在这样的目光下,似是寻得了力量,这才深吸一口气,徐徐道,“奴婢只是觉得奇怪,表姑娘原本与六姑娘在一处,怎么六姑娘有事走开的当下,表姑娘就刚好不见了呢?这未免也太巧了。再来,也是六姑娘特意来告知姑娘,说是表姑娘不见了的,她担心表姑娘无可厚非,但如今想来,却未免有些小题大做。” 是啊!傅馨怡不是头一回来兰府,身边又不是没有人,走开的时间也不长,但当时兰滟的表现,却很是担心。 兰溪听罢,满意地笑着点了点头,给了芳草赞许的一眼。后者轻轻松了一口气,垂下眼,却微微红了脸,一双眼,却亮得出奇,姑娘夸她了呢。 兰溪心想,当时让流烟去寻了几个丫头,当时都是瘦瘦小小的模样,却不想,如今花儿一个,成了邱婶子的弟子,习得了一手好厨艺,直接关系到兰溪的口福。性子跳脱的茗儿留在了青阳老宅,而芳草,平日里好静,不爱说话,却是个沉稳聪敏的,如今看来,却与枕月有两分相似,看来,枕月走了之后,也有人能够接替她了,兰溪自然高兴。 流烟一面在心里腹诽着,自家姑娘还是改不了喜欢考校她们的爱好,一面却是皱眉疑惑道,“那六姑娘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呢?” “自然是有原因的。即便现在不知道,日后总有一日也会知道,不急。”兰溪却是稳若泰山得很。 流烟这才恍然大悟,“姑娘一早就怀疑了六姑娘,所以才让栀子去给表姑娘代了那么一句话?” 兰溪但笑不语,这件事做得并不十分周密,连芳草都能看出破绽,自然也瞒不了她。对于傅馨怡,兰溪虽说心里不怪她,但该给的警告还得给,否则,那丫头下回若是再不留心,稀里糊涂被人利用了,犯了什么大错,可就不好了。 “怎么样?栀子?你将表姐领过去了么?”兰府内院,某处隐蔽的假山石径处,傅馨怡正等得心焦,正望眼欲穿时,终于看见了回返的栀子,连忙奔上前,便是迭声问道。 她身后尚跟着一人,桃红衣裙芙蓉面,不是兰滟又是哪个? 眼见栀子点了头,傅馨怡瞬时欢喜地笑了起来,“太好了。那你可有听到他们说话?表姐有没有接受哥哥?” 傅馨怡欢喜过了头,丝毫没有注意到栀子的神色不对,反倒是她身后的兰滟瞧见栀子脸色不好,白着脸,神色仓惶而不自在,便不由轻轻皱起眉来。心里暗自猜测,却又不愿相信,这事到最后,自然是瞒不过去的,不过栀子的神色看来,只怕还不只如此,莫非兰五她…… “姑娘……”(未完待续。) 第三百二十五章 敲山震虎 “姑娘……”栀子面带踌躇地喊道,望着傅馨怡欢喜的面容,却是欲言又止。? ? “怎么了?”傅馨怡喜容一敛,这才察觉到栀子面色不对。本就隐隐心虚,如今一看这情形,便不由惊得变了颜色,“莫不是表姐她……” 栀子咬唇点头,“嗯。表姑娘一早就看穿了。” 傅馨怡脸色登时难看至极,就连兰滟的脸色也不由变了变,兰五……兰五她如何能看穿?即便是能看穿,也该是在事后才对,又怎会一早就看穿? 且不管兰滟的心中思绪翻腾,傅馨怡更是急得不行,“那表姐她……” “表姑娘还是去了,不过她让奴婢给姑娘捎句话。” 原本刚刚松下的一口气,又瞬间紧提起来,傅馨怡觉得心似被悬吊了起来,晃悠悠没有着落,“什么话?” “表姑娘说,没想到姑娘与六姑娘当真一见如故得很,若是早知道姑娘与六姑娘亲如姐妹,她也不多管闲事了。日后,姑娘若是再弄脏了裙子,直管找六姑娘便是,说来,这府里,六姑娘要比她熟悉得多。”栀子小心翼翼地学舌,但她学不来表姑娘说这话时,明明笑着,但那句句话,却都似带着骨头,硌得人心慌。一边说着,栀子一边偷瞄着自家姑娘和兰家六姑娘的表情,不出意外的,二人皆变了颜色。 傅馨怡脸色一变,急道,“怎么办?怎么办?表姐这是生我的气啦?” 不只生她的气了,只怕还猜到了背后还有她的推手。这是借给傅馨怡传话,在敲山震虎呢,震的那只虎,自然就是她了。没成想,几年不见,如今的兰五是愈让人不敢小觑了。兰滟在心底冷笑,却也并无畏惧,反而拍了拍傅馨怡,软声安抚道,“怡表妹不要担心,虽然骗了五姐姐,但你终归是为她好的,五姐姐一定会明白的。” 傅馨怡却似乎没有被安慰道,仍旧是愁眉苦脸,“都是我不好,表姐待我一直亲如姐妹,她信任我,我却偏偏利用了这信任。她要生我的气,也是应该的。” 兰滟在边上,配合地做出一脸的忧心,却再不出声劝慰。 傅馨怡一咬牙,道,“不行,我得去给表姐道歉去。” 到了梅林中,寻了一圈儿,却没见着兰溪的影子。兰滟向周遭伺候的丫头问过了话,才知方才兰溪确实是回了梅林的,只是,没一会儿,便被兰老太太派来的人又叫到福寿堂去了。 傅馨怡心中急切,倒也顾不得其他,又扯了亲如姐妹,一直帮她的兰六姑娘急匆匆又追去了福寿堂。 到了那里,才知是6詹6先生亲自上门来给兰老太太祝寿来了。因兰溪与6先生一贯亲厚,这才叫了她来作陪。6詹上门祝寿,却是带了两份寿礼,一份是他自己的,另外一份却是代他远在江南的徒儿耿家四郎送上的。6詹送的是一幅亲笔所绘的苍龙不老图,寓意松柏常绿,而耿熙吾的却是一盆红宝石树,不高,不过两寸多的高度,但赤金为枝,宝石为叶,金耀眼,红如血,珠光熠熠,闪耀人眼,不得不说这份礼还是很贵重的。 兰老太太是少数知晓兰溪与这师徒两人渊源之人,所以,即便这礼看似厚重,她还是收得心安理得。只是望向那棵红宝石树时,笑得见牙不见眼,却是别有深意般瞄了边上沉静不语的兰溪一眼,道,“6先生和四郎都有心了,先生坐下喝茶?” 6詹却是个洒脱恣意惯了的人,从来不肯委屈了自己,当下一挥手,道,“礼既送到了,老封君自个儿乐呵着便是,老夫就不在这儿讨嫌了,喝茶,自去向兰景芝讨了来喝,老封君不用管我。” 6詹的为人,兰老太太多少也知道些,听了这话,却也不恼,乐呵呵叫了宝簪来,让她亲自领了6詹往外院去。又跟兰溪姐妹几个说了两句,便打了她们几个往园子里去。 兰溪几人一道出了福寿堂来,刚刚走出垂花门,傅馨怡便悄悄站定,踌躇了片刻,才讷讷道,“表姐,今日之事,是我不对,你不要生我的气。” 兰溪微微笑着,“今日有什么事?我却是有些不明白怡表妹的意思了。” 往日里,兰溪多是唤她怡姐儿的,今日却唤了她怡表妹,看来当真是生气了。傅馨怡不由愈急了,张口还想说什么,边上兰滟却是扯了扯她的袖子,朝着她无声地摇了摇头,傅馨怡略一沉凝,硬是将到口的话转了个弯,有些生硬地转了话题,道,“那盆红宝石树可是那位耿四哥送的?”本是仓促之间提起的话题,但傅馨怡不知怎的便想到了在湖州时,自家表姐和那位耿家四哥相处的情形,心下便起了疑虑,一边说着,一边抬眼,不动声色观察着兰溪的反应。 可惜,兰溪却是平静如常,不见半分的异样,反倒是兰滟,一挑眉,问道,“耿家四哥?莫不是从前在咱们家住过一段时日的,靖北侯府的耿四爷?” “滟表姐居然也识得这位耿家四哥么?”傅馨怡很是惊讶。 “确是识得,但却说不上多么熟,要说与他相熟的话,我自然比不上五姐姐,毕竟那时候,那位耿家四哥,可就住在三房的院子里。”兰滟一边说,一边别有深意般冲着兰溪笑,只说耿四郎住在三房的院子里,却半句不提6詹。 傅馨怡似有所思般皱紧了眉,复杂地凝望着兰溪,后者却似没有半点儿所觉,只是眉眼轻淡地瞄着兰滟,看她,还能说出什么来。 兰滟被兰溪的目光瞄得有些心慌,但却并不想就此认输,轻一挑眉,似是才想起什么一般,狐疑道,“那位耿家四哥过完年后,不是被派到江南当差了么?说来,倒是与湖州挺近的,只怕会特意到三叔那儿拜会吧!没成想,他人在外地,却还记得老太太的生日,倒果真是个有心之人。你说呢?五姐姐?” 既然问到了脸上,兰溪自然不可能再装傻,转过头来,望向兰滟,笑,笑得灿烂而美艳,一双凤目微弯,两颊梨涡浅浅,白亮贝齿光,一双眼幽深亮,却看得兰滟不知为何,寒从心底起,笑容微僵,兰溪这才启唇,语调甜美,却似带刺的娇花,“要说有心,谁又能有心过六妹妹。你说呢?六妹妹?”(未完待续。) 第三百二十六章 意外之客 堂姐妹俩都笑着,一个沉静如海,恍若古井无波,一个明媚如春日阳光,鲜妍烂漫,可对视间,却仿佛迸裂出火花,让边上看客见了,陡然觉得头皮麻。 傅馨怡突然觉得口里犯苦,张了张嘴,还来不及开口,一串轻巧细碎但却明显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几人皆是回头,望向声源处。一片雪白的园子里,突然闯进了一抹亮色。湖蓝的长身滚毛袄裙,已盘了妇人头的宝瓶虽然仍是神色平稳,但脚下恍若生了风,裙下小脚翻飞,迈得飞快,到了近前,匆匆给几人屈膝行礼,抬起头来,兰溪却见她额上已是沁出了汗,两颊飞了红云,气息微喘,可见方才走得有多急。 “宝瓶姐姐怎的这般着急,莫不是有贵客临门?”兰溪见她神色虽然略有急切,却不见慌张,反而略有喜色,加之她知晓宝瓶今日被派去前面帮着几位太太一道迎客,心中便有了猜测,微微笑着问道。心里却在思绪翻腾,暗自思忖道,今日最贵之客,莫过几位殿下了,莫非还有比他们还贵之人? 宝瓶笑应道,“五姑娘果真是心眼明亮,可不就是贵客临门么?镇西侯夫人和靖北侯夫人一道前来为老太太祝寿,车马已经到了二门处,几位太太正一道迎客呢,特差了奴婢回来,向老太太禀报。” 镇西侯夫人和靖北侯夫人? 傅馨怡和兰滟两个都是一脸怪异地望向兰溪,只是两者的表情又不尽相同,前者有丝隐约的愤然,后者却似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嘴角微掀笑意,双眸更是闪闪亮,看在兰溪眼里,怎么看怎么觉得碍眼。 可惜,兰溪此刻无暇他顾。她自然知道兰滟和傅馨怡心里是怎么想的。可是,她怎么想都觉得这二位突然上门来,不该与耿熙吾有关,至少不可能与他们那八字还没一撇,甚至根本没搬到台面上的亲事有关。毕竟,耿熙吾与靖北侯夫人沈氏之间可不存在什么母慈子孝,沈氏会为他的婚事操心,但只会是拿捏他罢了,绝不会真心实意,一如前世王氏对她一般。可是……一门双侯的耿家,武将勋贵当中的领头羊,自来与兰府这样的清流世家井水不犯河水,虽说有些交情,但不过面子情儿,还不足以让两位侯夫人一道亲自上门来为兰老太太贺寿。 那么,她们究竟所为何来?难道只是因为这些日子兰三老爷风头正劲,即便是如耿家这样根深蒂固的权柄之家,也要低一低身段了么? 兰溪不知,但心中疑虑,悄然而生。 宝瓶言罢,便匆匆辞了几人,快步进了垂花门,到兰老太太跟前禀告去了。兰溪几人本就刚出了垂花门,这个时候,却是不好走,也不愿走的。兰滟更是笑得满是深意,道,“两位侯夫人居然都上门来了,今日咱们府上还真是蓬荜生辉,你说是吗?五姐姐?” 兰溪没空,也没心情理她。思绪飞转,却乱成了一团麻,她寻不得头绪,干脆抛开,做一回掩耳盗铃的笨贼,既来之,则安之吧。 须臾间,垂花门内有响动,老寿星兰老太太居然穿了大衣裳,亲自迎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一帮她的老姐妹们,个个都是家里的老封君,辈分高,年纪大,如今却都迎了出来,冒着严寒,站在了这雪地里,这耿家来客,果真贵不可当。 兰溪心中颇有些不以为然,但却不敢有半点儿耽搁,快步上前,与兰滟一人一边扶了兰老太太,目光悄悄睇向旁边,见傅老太太身边两个稳重的大丫鬟将她搀扶得稳妥,这才放下心来。 不一会儿,前方转角处,人声喧嚷,转眼,便见着前方雪白的世界中突然闯进了一拨色彩斑斓。兰府的几位太太、奶奶和一并丫鬟仆妇们簇拥着几人走来。 兰溪眼神好,微眯凤眼看了过去,当先两个妇人,年纪稍长的一袭碧蓝色五福捧寿团花织锦缎皮襦袄,外罩一件暗红色素面披风,华盘云,簪一支金镶羊脂玉累丝衔珠凤钗,微显富态,圆脸之上,五官慈和,笑容可掬,乍一看去,竟如一般的富家太太一般。年纪稍轻的那个,身材稍显瘦削高挑,穿一身大红折枝花暗纹妆花皮襦袄,披一件宝蓝色织金凤尾团花厚锦镶灰鼠皮的披风,一头墨如黑绸,盘了高髻,束在头顶,赤金镶翡翠观音分心在间隐现,辉映着微弯的红唇,细长的眉眼,折射出两分不太柔和的尖锐。 兰溪一看,心中已然有了计较,那年长的是镇西侯夫人徐氏,而年轻些的,才是靖北侯夫人沈氏。目光又悄悄望向两位夫人身侧,皆伴着一位少女。 一人穿蓝,一人着粉,穿蓝者,神色冷淡,高傲清冷,粉如春花者,细眉墨眼,粉唇含笑,俏生生如同枝上春花,烂漫了春风。 兰溪心中暗忖,耿家自来阳盛阴衰,耿熙吾这一辈,爷们已排到第九,但两府不论嫡庶,统共就两个女儿。一个是镇西候府嫡长女,嫁作皇家妇的耿熙梦,如今的齐王妃。另一个却是靖北侯府庶出的耿二姑娘,如今尚待字闺中的耿熙若。这两位少女之间,应该只有一位姓耿,那另外一位……兰溪心思电转,微垂下眼睑,敛去眸中沉思,就在她思绪飞转之时,那行人已走到近前。 为那年纪稍长的妇人,正是镇西侯夫人徐氏,当前一步,一面伸手虚扶,一面迭声道,“老封君竟亲自来迎,可是要折煞我们这些晚辈了。还累着了你们这些老人家,这大雪地里,若是受了风,着了寒,让我们如何担待?”徐氏圆脸可亲,说话更是亲切圆融,上前来,便是执了晚辈之礼,照看了今日主人,却也没有冷落其他人。 兰老太太心下受用,笑道,“两位夫人稀客,自然该来相迎。这大雪地里,确实风寒,还请两位夫人移步屋内,再行叙话。” 边上众人皆纷纷附和,耿家两位夫人自然没有不应的理,一时说定,众人便先后进了垂花门。 兰溪转头扶了兰老太太跨过门槛,须臾间,却撞上一双墨眼,似是含着好奇还有些别的东西,正偷偷将她细细打量,在触及她的目光时,对方似只一愣,却也没有移开目光,反而报以了一记微笑。 兰溪微弯唇,回以一笑,心想到,俏生生的清丽姑娘不姓耿。那双杏核墨眼,腮如桃红,与耿熙吾没有相似之处,却像极了气质雍容高贵到距离感甚的靖北侯夫人,这姑娘,该姓沈。 原是表妹,那人的便宜表妹。(未完待续。) 第三百二十七章 一见如故 “早就对老封君敬仰许久,一直没有机会前来拜会。 今日适逢老封君大寿,厚着脸皮冒昧来访,还希望老封君不要怪罪。”进了福寿堂上房,一众人分主次坐下,兰老太太与两位侯夫人都避开了主位,不分主次斜侧而坐。 一待坐定,镇西侯夫人徐氏便微微笑道,虽说谦辞,但语调却也和缓亲切,不见半分权柄勋贵之高傲。 兰老太太自然是一脸受宠若惊,忙道,“夫人说得哪里话?老身一个小小寿辰,却劳二位夫人不辞辛劳,反是老身过意不去。二位夫人上门,我们兰府自是蓬荜生辉,扫榻相迎,倒是若有怠慢之处,还请二位夫人担待。” 一时几人闲话了几句,众家太太哪怕不是相熟,都基本认识,倒是小辈们都被叫着上来见礼。兰溪姐妹几个做为今日东道,自然唱的是主角儿。敛裙、屈膝、行礼,恭顺优雅,流畅自然,那徐氏见了便不由笑着点头,赞道,“早先便听长公主提过,府上千金都是好的,如今一看果真如此。” 众人听了,心中各是思量。原是听了长公主的话,莫非是特地上门来看兰府这几位姑娘的?八姑娘和九姑娘年岁较小,五姑娘、六姑娘和七姑娘却正是说亲的年纪,如今还未定下人家,要知道,长公主家最小的儿子尚未定亲,但耿家两府也都还有适婚之龄,未定人家的子侄。只是,以六姑娘庶房嫡出,七姑娘长房庶出的出身,这几家只怕却是看不上眼的,那么也只剩下…… 众人的目光似有意,或无心,就这么落在了兰溪的身上。 后者却是恍若未觉,仍是微笑淡定地垂而立,不怒不喜,古井无波。 且不管底下众人是如何心思翻涌,徐氏却是半点儿不知一般,仍然慈和微笑着,目光温暖地自兰家几姐妹身上扫过,却是看谁都可亲一般,掉头望向边上的靖北侯夫人沈氏,笑询道,“咱们家若是能有这么几朵娇美的姐妹花,倒是好了,也不用每日里对着一堆的臭小子。你说呢?弟妹?” 沈氏似乎不爱笑,扯了扯红唇,目光甚至不带审视,漠然地扫了兰溪姐妹几个一眼,“都是好孩子。” 这一句,也不知算不算得上夸了。边上,便有两位侯夫人身边的大丫鬟捧了见面礼上来,兰溪姐妹几个见着兰老太太点了点头,这才接了,谢过之后,悄悄往后退了几步。接下来,两位侯夫人身边的姑娘见礼,不出兰溪所料,蓝衣的正是耿家如今唯一待字闺中的女儿,耿二姑娘耿熙若,耿熙吾同父异母的庶出妹妹。而粉衣的姓沈,沈家二房,也是沈氏亲哥哥嫡出三女,沈七姑娘沈燕疏。 兰老太太和兰府几位太太自然免不了出一回血,但还算甘之如饴。 一时相互厮见过了,兰老太太笑着朝兰溪道,“溪姐儿,你们年轻姑娘家在这里听我们闲话,未免无趣,便带了耿二姑娘和沈七姑娘一道去园子里转转吧,你们姐妹几个可要尽地主之谊,照看好二位姑娘。” 兰溪自然点头称是,又笑望向两位娇客,“耿二姑娘、沈七姑娘,请随我来。” 两位娇客不约而同望向沈氏,见她点了头,这才与兰溪姐妹几个一道出得福寿堂上房来。 往梅林而去的一路上,作为主人的兰溪和兰滟难得的一致,抱持微笑,热情周到的为两位娇客介绍园中景致,只是可惜,如今时节不对,很多造景都黯然失色了许多。 耿熙若是个沉静的性子,只是静静听着,并不言语。沈燕疏却是笑道,“早就听闻兰府的园子精巧,一直无缘得见。今日厚着脸皮硬跟了姑母来,果真是来对了,我们是一直无缘见识江南园林的精致无双,如今看一眼兰府的园子,即便是五姑娘、六姑娘说道时节不对,已是觉得了不得。若是时节刚好,还不知怎样让人移不开眼去呢。可惜,这么精巧的园子,要真正看尽看够,只怕也得一年。” 兰溪听罢,不由多看了一眼沈燕疏,园中一年四季,景致各有不同,即便是同一处造景,因着时节不同,景色自然也是不同,能说出这一番话,这人自是胸有点墨,倒也是个妙人儿。 似是察觉到了兰溪的目光一般,沈燕疏回过头来,兰溪却似没有半点儿偷看人被逮住的心虚,兀自笑得坦然。反倒是沈燕疏眨了眨眼,问道,“五姑娘这般看着我,可是有什么不同的见解?” “沈七姑娘见解不凡,兰溪不过一介俗人,这些雅致情怀,却是不曾有的。这个时候,就该藏拙,明明不懂,还要说出来,岂不是让沈七姑娘这样的内行人笑话我么?兰溪虽然不够聪明,但也不至于蠢到贻笑大方。”兰溪微微笑,凤目半眯,掩去当中风华,当真是一个空有美貌,才情聪慧为狗屁的木头美人。 沈燕疏却不上当,拿帕子捂了唇咯咯轻笑,“兰五姑娘说话真是风趣,难怪方才我一见姐姐就觉得投缘,这莫不就是一见如故了吧?”沈燕疏说着,歪了头朝着兰溪甜美而笑,当真是清丽娇美,惹人喜欢。 兰溪当然也很喜欢,甚至受宠若惊,“是吗?那真是有缘得很呐!”今日一见如故的人还真是多,兰滟和傅馨怡虽然是一早便已一见如故了的,如今却还投缘得很,继续一见如故着。而沈七姑娘居然也跟她一见如故了。兰溪望着面前的人,微微笑,笑眯一双凤眼。 与耿家截然相反,沈家却是阴盛阳衰,女儿多儿子少,沈燕疏已经排到了第七,而且沈家的女儿都了不得,与兰家一般,沈家的女儿也都是京城名门世家挑选儿媳妇的选,据兰溪所知,沈燕疏前头的几个姐姐可是一个嫁的比一个好,最好的当然要属沈燕疏的二堂姐,如今的安王妃了。 前世这位沈七姑娘她不熟,但却是京城的名人,毕竟如果不出意外,缠绵病榻的安王妃只撑到了来年开春,而这位沈七姑娘在一年斩衰之后,嫁给了自己的姐夫,做了续弦,成了新一任的安王妃。姐姐临终之时请妹妹照看自己的丈夫和孩子,妹妹含泪应之,当时可是传为了一段佳话。 兰溪很好奇,前世毫无交集的沈七姑娘,如今却认识了,还与她“一见如故”了,不知她的命运是否会因着与自己一见如故,而有所改变呢?(未完待续。) 第三百二十八章 被人惦记上了 沈七姑娘真是一朵可人的解语花,不只温柔甜美,大方得体,而且善解人意得很。兴许是知道兰溪今日作为主家,有太多的人要招呼,必然是忙不过来的,所以,即便是与兰溪一见如故了,到了梅林还是自动走开,去找她的姐妹们闲聊叙旧去了。 兰溪很是如释重负,心想着,这么一朵娇花,可不得好好捧着么?她却是粗手粗脚,若是不小心怠慢了,岂不要羞惭至死? 四处看了看,人太多,树上各色梅花疏影暗香,树下衣香鬓影,各色美人争奇斗艳,兰溪四处看看,没能瞧见宋芸芸的身影,这丫头,却是跑哪里去了?也在四处找兰溪,却总是错过的宋三姑娘表示自己,很无辜。 没能找着宋芸芸,兰溪有些意兴阑珊,人虽多,但各有各的圈子,如今也不过是借此机会联络联络感情罢了,她一个刚回京城的,可不就不认识多少人么?索性悄悄退出热闹的中心,到了安静的一隅,斜靠着一棵梅树,百无聊赖地做了看客,打量着那些或低语,或闲聊,都笑容满面,热切亲和的人,看着看着,却不由看出了两分有趣来。 京兆尹夫人和功曹参军的太太是闺中密友,如今聊得热火朝天,旁若无人,京兆尹夫人对这位自家夫君下属的太太可谓是推心置腹,却不想,要不了多久,这位闺中密友就会让自己娘家的庶妹自荐枕席,成了京兆尹府最受宠的一房良妾,恨得京兆尹夫人不顾仪态,破口大骂,将昔日的友谊抛在地上践踏,踩成了狗屎。 某位礼官之女,据说幼承庭训,礼仪规矩可堪为京城贵女的典范,可是明年秋上,却会传出她与公公苟且不伦的传言,不堪入耳,那位礼官放出话来,与这个女儿断绝了父女关系,之后她的下场,却也不足为外人道了。 又有两位夫人,如今聊得热络,只怕正商议着儿女亲事。却不想,成婚两月,新郎官便死在了红袖招头牌的床上,男方家责骂新娘子八字太硬,做了假,克夫祸家,女方家却恨男方家藏着掖着,将一个荒唐浪荡子说成了顾家好男人,祸害了自家女儿,两家打起官司,直闹得全京城人人尽知,亲家成仇人,老死不相往来,见面互吐对方口水。 女人果然是八卦的。兰溪不想,时隔多年,自己居然还能在这个当口,想起这些事,而且记得这般清晰,觉得这般有趣。 因为有趣,所以觉得开心,嘴角弯起,微微笑。 “看别人很有趣么?居然笑得这般开心?”突来的问话响在耳侧,清凌凌的嗓音略有些冷,但很是动听。 兰溪回头去看,芙蓉面,深墨眼,五官精细,受老天爷厚待,即便冷着一张素颜,仍是个美人儿,唯独一双眉,飞扬入鬓,恍若出鞘的利箭,长在女子的脸上,虽平添了两丝英气,却也莫名多了些生人勿近的气息。兰溪看完,便不由笑,心想道,血缘真可怕,莫非一家人都爱板着一张冷脸,与冰块儿为伍? 回过头,却是笑,笑得眉眼弯弯,梨涡浅浅,比稍早的疏离多了不知多少的热切,“众生众态,自然有趣。既是有趣,自然得笑,而且还得笑得开心,否则,怎对得起台上的唱念做打?” “人前沉静温婉,大方得体,人后却刁钻自傲,看似美,却带了刺,兰五姑娘做得好戏,这唱念做打倒是比旁人精通。”深墨眼轻眯,红唇半勾,全是讥嘲。 被讥嘲的人兀自微笑,泰然自若,连眼皮也没撩一下,不介意告诉你,她半点儿不介意。“人前冷傲沉默,人后却口舌伶俐,话语带刺,刁钻亦不遑多让。头一回见面的人跟前将面具撕掉,是不是太冒失了?若是将我当作了自己人,我比你大月份,不介意听你唤声姐姐。” “四哥说你千般好,万般好,我见了你,定然喜欢。他甚少看错人,瞧错事,如今却料错了一番。刁钻不只,脸皮忒厚,好在哪里?如何喜欢?”冷面美人口舌带毒,吐字不留情,字字皆带刺。 凤眼半眯,弯成月牙,两窝梨涡浅,面前的冷面小妹妹,可不是她兄长,再熟悉不过这副小狐狸的模样。因为还未了解,所以,注定吃亏。“彼此彼此。” 清冷墨瞳染上一丝怒意,牙根有些痒,女子的笑容可恶得很,错着牙,想吃肉,“怪道与沈七一见如故了。” “因为一朵花太美,被一只蝴蝶盯上,莫非错在花,而不在蝴蝶?”比起蝴蝶,自喻为花,感觉尚不错。 若是换成苍蝇与牛屎,或许更为贴切。清冷墨瞳带了笑,不怀好意的,“沈七比你大了月份,明年春上便该及笄,尚未许配人家。府上有传言说,她是母亲私下瞧好的儿媳妇儿,姑做婆,就等着四哥、五哥娶了新人进门,就要八抬大轿娶进府,做耿家的六奶奶。母亲是她亲姑母,自小疼她,不比六哥差多少,这亲事却到如今尚未过了明路,你道为何?” 安王妃病重,今日随安王一道进府贺寿的是侧妃林氏,沈七姑娘正与她聊得开心,看来,安王府妻妾和谐,王妃的妹妹才能与一个侧室相谈甚欢,不知道的,还道这才是她姐姐。 兰溪将娇花甜美笑颜收入眼底,也是展了笑,美人美景,赏心悦目。“沈七姑娘不愿意吧?” 她道,似询问,却听不出多少怀疑,那问句语气下遮掩不住的笃定。 耿熙若清冷墨瞳一凝,震惊地回望面前纤细如水墨,仿佛浸染了江南烟雨的女子,她能看穿人心? “她方才说一见如故时,许是太激动,扶了我的手,拉了我的袖,细细看过了我手上的珊瑚珠串。”镶着白色兔毛的衣袖被轻轻拉起,露出雪白如玉的皓腕和腕上缠绕的珊瑚,鲜红滴血。看来,这东西太打眼,不只到了宝银楼可以当信物使,旁人也都挂在心上。虽然麻烦,戴上了,却懒得再取下来。 手指轻轻转动串上珊瑚珠,红唇微启,似是淬了毒,“若是安王妃熬不过去,你猜沈七姑娘是选做新任安王妃呢,还是耿四奶奶?”不知道安王和耿四爷,哪根骨头更香更好啃? 耿熙若睁大眼,不敢置信望向微笑含毒的女子,她也太胆大,什么话都敢说?(未完待续。) 第三百二十九章 骨头有错 兰老太太大寿,兰府宾客云集,席开八十桌,座无虚席。满桌珍馐,觥筹交错,宴罢,宾主尽欢。 陆续有人告辞,安王、齐王、平王世子打头,两位侯夫人随后。 要送贵客,差不多阖府相送,平王世子含有深意的目光扫了过来,兰溪却半点儿未见,她忙着应付娇花的依依不舍。 “兰五妹妹……”这称呼进展得真快。“……待得年后,有机会约了妹妹一道出游叙话,妹妹可不许推辞……” 兰溪很体谅她,惦记着别人嘴里的骨头,还得为了这根骨头跟这个“别人”一见如故,虚以委蛇,强作亲近,忒不容易。于是,她微笑作答,不亲不近恰恰好,含笑红了脸,低垂了头,又是腼腆,又是欢喜,为着诚挚的邀请。乖巧没个性的木头美人,她得让人失望,“能否出府还得请示长辈。” 细眉墨眼含笑,眼底却很快掠过一抹不屑,沈燕疏仍是依依不舍,扯了兰溪的手,不小心瞄到衣袖里一点鲜红似血,指下一顿,眸底幽光暗掠,“到时会送帖子过来,妹妹千万记得赴约。” 依依不舍终得走,眼看着载着贵客的马车徐徐驶离,兰府众人往回走。 兰溪嘴角的笑容有些瘆人,“流烟,我的骨头被别的狗惦记上了,这狗固然有错,这骨头怕也脱不了干系吧?” 流烟被一串狗和骨头绕得有些晕,“姑娘在说什么?” “本以为这根骨头有臭味掩盖,无人问津,却不想还有别人识货。只能说,这根骨头本身太香,有错!”兰溪红唇里,紧咬的两排牙闪耀出亮惨惨的白光,有些瘆人。 远在千里之外的某根骨头鼻头一痒,“阿嚏”了一声。 马上有人凑上前来,络腮胡,莽汉子,一脸关心掩盖不住的幸灾乐祸,“爷,伤了一回,身子虚了,扛不住了,着凉受寒了?” “你很闲?”揉了揉发痒的鼻头,厉眸回瞥,杀气腾腾。 “不,我一点儿都不闲,闲的该是长风。”他每日督促士兵操练,累得像条狗,某位卫指挥佥事比他倒还闲些,不过,他不傻,自然不会跟上官探讨自己很忙,上官很闲的话题,手指一个曲转,指向后方,“很闲的是长风。” 身后偷笑的某人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在那双厉眸回转,杀气腾腾扫过来的前一刹那,很快正了自己的神色,清清喉咙道,“依属下来看,爷这不是着凉了,而是有人在想爷了。” 杀气还未弥漫开来,便微微一滞,转而柔和了好些,“将长柔送走了?” “送走了。驿站都已备妥了快马,长柔很快就能回到京城了,有她在五姑娘身边,爷也能安心些。” “嗯。”轻轻点了点头,心想,同样的一张脸,长风就要比长漠可爱多了,就连说的话也动听了不少。“这事你做得好,只怕累了,你就下去休息吧!” “可是……属下还要核实轮流休假的名单。”被恩典的人却面露踌躇。 “老崔闲着呢,让他去。”嗓音一贯的淡漠清冷,可语气却很理所当然。 无辜被指派了任务,明明累得像条狗,还被说成很闲的老崔怒了,一把浓密的络腮胡险些一根根竖了起来,目光在两人身上轻扫,想祸水东引,反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无奈,对手太狡猾,主子太爱听奉承,形势比人强,未免又捅了马蜂窝,老崔很是识时务地咽下了这么一口气,回过头,却低声骂了一句,“卑鄙。” 声音很低,可有些人的耳力好得很,细若蚊吶照样一字不落听进耳里,闲闲掏了掏耳朵,有些脏,“老崔,咱们那几匹马还没洗澡呢,这眼看着要过年了,怎么也得干干净净的,你说是吗?” 某人脚下一崴,险些栽倒,却不敢回头,只能咬牙快步离开,络腮胡下,咬牙切齿。 兰溪自然没有千里眼,顺风耳,能知道千里之外发生的事情。将客人们送走之后,兰溪只觉得浑身都难受得不行,便让流烟扶了,准备回珠玉阁好好歇会儿,就是晚膳,也不是太想用的样子。 谁知,才进了二门不远,便听得了一阵惨叫声。皱眉望去,见不远处围着一群人,都噤若寒蝉着,不敢出声,似在观看着什么,那么多的人,一时间,却只能听到板子带动风的呼啦声和越来越微弱的惨叫声。 兰溪眉峰微蹙,轻使一个眼色,身边的流烟便已会意,低眉垂首,快步而去,改为芳草扶住了兰溪。兰溪也没走,就站在路边的一棵树下,眺望着那一头,却也并不走近。 不一会儿,流烟快步而回,低声道,“姑娘,说是库房管器皿的婆子昨日里偷懒,放了只老鼠在库房里,打碎了一套碗碟,险些误了今日的宴席,所以,大太太很生气,让人按住她要打二十杖,还责令厨房和库房的管事、丫头、小厮都得观看,以儆效尤。” 兰溪听罢,眉间却是打了一个褶,深深看了人群处一眼,迈开了步子,往三房的蘅芜苑而去。谁知,到了蘅芜苑,却没有回珠玉阁,而是去了上房的方向。流烟和芳草两个不敢问,为什么都说累极要回房歇息的,这会儿怎的却又往上房去了?从方才开始,姑娘的脸色就有些难看,一路上,两个丫头都只敢低头走路,连声都不敢吭,何况发问了。 到了上房,门边的小丫头行过礼后,给兰溪打起了帘子。兰溪去了外边的大衣裳,迈步而进,便瞧见环儿正弯了腰,凑在兰三太太耳边轻声说些什么。 兰三太太的脸色不太好,皱眉道,“就是什么天大的事,也该过了今日再说。今日可是老太太的寿辰,出了这样的事,若是还见了血光,这不是触老太太的霉头吗?” 显然,兰三太太也听说了园子里的事儿,正气不平着,但这样的话,环儿却是不好搭腔的,垂首束立在一旁,刚好瞧见兰溪主仆几个,便松了一口气般,屈膝唤道,“五姑娘。” 兰三太太自炕上抬起头来,见着的女儿,扯开一抹笑,“阿卿来了?” 兰溪走上前,挨着兰三太太在炕上坐了,全作不知一般,笑问道,“我见母亲心情不好,可是出了什么事了?”(未完待续。) 第三百三十章 角力 兰三太太将园子里发生的事儿尽数告知了兰溪,末了,又感叹道,“你大伯母也真是的,今日是怎样的日子,她非赶在这时责罚人,可不是给老太太找不痛快么?” 兰溪垂下眼,“没准儿大伯母就是在给祖母找不痛快呢。” “这……这不能吧?你大伯母自来是个识大体的,而且对老太太也多是孝顺……”兰三太太不是不知道兰溪的意思,可是,却还是不愿相信,话语间反而有为兰大太太开脱之意。 兰溪微微一笑,母亲不愿将人往坏处想,除了本性良善,还因着从前与兰大太太两相交好的情谊,可是,母亲却忘了,时移事转,世事变迁,人的立场和想法都会因情况不同而改变,这世间,尚无永远的敌人,遑论永远的朋友?若是可以,她也希望母亲永远生活得简单快乐,但既然决定了要变强,在这个深宅大院的战场中,母亲就一定得有一双明白的眼睛。 “母亲,大伯母心里早有不自在,你是知道的,这回老太太暗中敲打了她,只怕她心中有怨……” “那也不能……”兰三太太犹是不信,只是说的话,连自己也听得出的心虚。“我听说,她特意交代了要瞒着福寿堂的。” 兰溪笑着摇摇头,母亲自己也觉得自己的话不可信呢。这世间,哪儿来不透风的墙?何况,兰老太太在这深宅大院中浸淫了大半辈子,即便如今她并非事事都管,但大事却从来都要她点头首肯,说到底,即便是兰大太太掌着府中中馈,但这兰府内院真正能做主的,却从来都是兰老太太。要做到这样,又岂止是耳聪目明就可以的?这点,兰府诸人皆是心知肚明,兰大太太自然也是再清楚不过,说是要瞒过兰老太太,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想到这处,兰溪心中登时一动,既然没有想过能瞒过兰老太太,那今日这一出,莫非只是给兰老太太找不痛快不成?虽然如今与兰大太太之间生了嫌隙,但兰溪对自己这个大伯母还是有些了解的。从嫁进兰家起,好似就做事周全,甚少犯错,这样的人都是心思缜密的,即便她如今因着存了气,可能稍稍丧失了理智,可真会为了解一时之气,而冒着得罪兰老太太的风险演这么一出么?怕是不能。今日这一出绝不会是无的放矢,应该还有别的目的。 再联想到今日拜寿之时的小小插曲,兰溪沉吟了片刻,突然道,“母亲,不管大伯母是为了什么,我担心今日这事还没有完。若是…….若是大伯母再提出要让你参与管家的话,你……你就应下吧。”目光再一闪动,不等及兰三太太反应,兰溪又继续道,“不只要应下,若是可能,不妨让二伯母和四婶婶也参与进来。” “这是为何?”如果说,起初兰溪提出让她应下管家的话,让兰三太太惊讶的话,如今,已是让她不敢置信了。 “起初母亲没有应下,虽说是怕麻烦,想躲清闲,但最要紧的,却不过是让大伯母心里好受些罢了。但如今看来,大伯母这口气,却不是母亲退避就能解了的。而一再的退避也不是办法,大伯母咬得这么紧,不过是因着我们一直忘了一点,如今祖母年纪大了,我们这一辈的兄弟们眼看着都要成家立业…….”兰溪点到即止,话到此处,想必母亲也该听明白了。 兰三太太自然听明白了,树大分枝,兰老太太如今看着是还康健,但毕竟上了年纪,说不准什么时候就……那个时候,兰府必然要分家。虽说,那些家业,兰三老爷和兰三太太也不见得稀罕,但被人算计着,那就是两码事了。 兰三太太的脸色登时沉肃下来,“若是如此,我自然该应下。”这偌大兰府,也不该就是他大房一家的天下。“只是,为何却又要扯上二房和四房?” “母亲,二房跟四房虽是庶出,但这家业到底也有他们的一份在,而且……此消彼长,大伯母也该想想清楚了,这府中上下,她该争该抢该针对的,可不该是我们三房,至少,不该只是我们三房。”兰溪嘴角微牵,笑得眉眼弯弯,凤眸中却有一抹冷色沉底。 出了上房,兰溪抬起头来,看着灰沉的天空,有细碎的雪花飘洒下来,不由笑道,“这天还真是奇了,莫不是当真为祖母庆贺不成?”今早放了晴,这会儿客散了,又下起雪来。 流烟一边将大衣裳给兰溪披上,一边不解问道,“姑娘,奴婢不明白。姑娘不是怀疑二房故意挑拨,就为了浑水摸鱼么?却为何还要如了他们的意?”流烟是个直率的性子,从来不懂,就问。 兰溪眼里真有了笑意,“流烟,你可曾听过三足鼎立?你以为你算计了别人,又怎知别人是甘愿被你算计?或者说,究竟谁是谁的棋子,还说不定呢。” 流烟听得一知半解,心想着,一会儿还得问问秦妈妈,秦妈妈可不比她家姑娘,说话都是高深莫测的,虽然没有完全听懂,但流烟却是知道,兰府这大院里,怕是要热闹了。 兰大太太在兰老太太寿辰当天打罚了下人的事,终究还是没能瞒过兰老太太。据说,兰老太太被气得变了颜色,当下让人却寻了兰大老爷来,母子两个关起门来,不知说了些什么。兰大老爷从福寿堂出来时,脸色难看得很,回了春山院,上房里便传出了兰大老爷和兰大太太二人的争执声,期间好像还打碎了些东西,不一会儿,兰大老爷铁青着脸色摔帘而出,径自去了姨娘房里歇下,任凭兰大太太在房里哭天抹地,也再没出来过,想来是气急了。 第二日,兰大太太顶着一张涂了厚厚的脂粉,仍然掩不住憔悴的脸,到了福寿堂,不知是请安,还是请罪,却被请吃了一记闭门羹。 至此,兰府内院,风向变。 兰溪却知,兰大太太绝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人,示弱、先败、损兵折将,必有所图。(未完待续。) 第三百三十一章 鸡毛蒜皮没小事 兰老太太寿辰当天的一出,兰老太太被气得病了,请了大夫来看,只说气闷在心,郁结难舒,而兰大太太也在这当口,病了。 一时间,所有的家事都落在了兰大奶奶身上。兰大奶奶虽已进门两年多,也一直跟在兰大太太身边帮着管理家事,可从前毕竟有兰大太太掌舵,如今兰大太太一病,兰大奶奶便如同丢了主心骨,加之临近过年,诸事繁多,一时间,兰大奶奶就焦头烂额起来。 但这凡事种种,却与兰溪无关,她自是优哉游哉度日,偶尔看看账本,见着锦绣庄慢慢开始赚钱,悄悄乐开一口白晃晃的牙。 数日无事,转眼便到了腊月二十六。已到了年关,闺学里早放了假,兰溪便带了两个妹妹窝在三太太温暖如春的房里,坐在炕上,时不时低头在手中绣绷上绣上两针,兰沁和兰渝两个搬了绣墩,坐在炕下,正翻着花绳。 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绣了半年有余,总算显出点儿花模样的针线活儿,兰溪很是自得的想道,都说三天不练手生,她如今三天难得摸上一针,还能似模似样,也算不错了,没准儿颜妈妈见了,还得夸她呢。 这话,当然也就是心里活动了,若是真到了颜妈妈耳里,颜妈妈不板着脸道一句,姑娘想多了,只怕也会捶胸顿足,懊悔自己一身的手艺,怎么就传到了这么一个长了一身懒骨的人身上?明明最开始求艺的时候,很是勤奋的啊,她可还记得那时小小姑娘,每日里满布针孔的白胖小手呢。真是上当受骗了啊! 兰溪正看了手中的针线活,暗暗自得,便听得外间厅内摔帘的声响,紧接着,便是略重的脚步声,兰溪刚刚颦起眉来,便听得环儿压低了的嗓音,劝慰道,“太太莫要生气,总不过咱们自个儿麻烦点儿,只怕还做得精细些呢。” “她们这可是刻意给咱们找不痛快呢?先前阿卿说,我还不信,如今看来,却是不信不成了,她这心结还真是解不开了不成?步步逼,我步步退,还真当我是泥捏的不成?”兰三太太的语调听起来紧绷僵硬,似气得不轻。 兰溪悄悄给两个转头朝她看来的妹妹比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起身,趿拉了鞋子,下了炕,推门出了碧纱橱。出了门来,果然便瞧见兰三太太一脸怒容,一双凤目含着火,她不由笑道,“娘这是在跟谁置气呢?” 兰三太太显然还在气头上,撇了她一眼,将头扭到一边,没有说话。 边上环儿偷偷看了看她的脸色,转而朝兰溪说起事情的经过。 原来,兰溪的个子窜得快,原先预备过年的衣裳眨眼不就合穿了,逼得兰三太太只得为她另做一身。往日,兰溪的衣裳多是枕月亲自做的,但自锦绣坊开业以来,绣房无人主持,兰溪索性便将枕月派去了锦绣坊绣房常驻,这做衣裳的事,便不得已交到了府中针线房手中。 府中的针线房虽说大多是做的下人们的四季衣裳,但给主子们做也是理所当然的。因兰溪如今年纪大了,兰三太太对她的衣着打扮都很是讲究,还特意开了箱笼,取了两块上好的皮子出来。这上好的皮子较贵,需要仔细了再仔细,兰三太太因此还特意嘱咐了环儿多拿些辛苦钱给针线房的管事婆子。当时,那管事婆子是笑得一脸褶子,怀里揣了银子,前倨后恭,无论环儿说的什么要求,式样、花色,都是迭声应好。 谁知,这眼看着快过年了,忙完了兰老太太的寿宴,一闲了下来,兰三太太才想起这一出,不见针线房将衣裳送来,还想着,怕是年节上忙碌所致。所以,今个儿便让环儿亲自去针线房取衣裳。谁知,环儿去了半晌,却不见了踪影,兰三太太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左右无事,兰三太太索性便自个儿走了一趟。 谁知,刚到针线房所在的院子,还没进屋,便听到了屋内的争执声,争执的,居然是久候不归的环儿和那针线房的管事婆子。 起初,兰三太太不明事情始末,倒也并未贸然开口,后来问清原委之后,登时就气不打一处来,当下便怒了,领了环儿便摔帘而去。 “……那婆子不只推说因着要忙赶制府中下人的新衣,一时将姑娘的衣裳给忘了,到现在,竟连料子都还没裁剪呢,最可气的还不是这个。太太说不让她做了,让她将衣裳料子找出来,料子是找着了,可那几张皮子,她装模作样找了一回,最后竟说放迷失了。那当中可有一条红狐皮,她也真开得了这个口……”环儿也说得咬牙切齿,若非当时太太摔帘走了,她还真想撸了袖子跟那婆子撕虏上一回。 兰溪有些发愣,低头敛目沉思了片刻,抬起头,将兰三太太扭头沉默不吭声赌气的模样,不由上前挨着坐了,一把挽了兰三太太,笑道,“娘该不会是把这笔账算到大伯母头上去了吧?”她之前跟兰三太太那番话,不过是提醒她小心为上,却也不定就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毕竟是防人之心不可无,但也没让她娘草木皆兵啊! 兰三太太鼻间轻哼了一声,没有作答,环儿小心翼翼道,“那关婆子是大太太的陪房……” 换言之,那就是大伯母的人,搞不好还是个心腹。兰溪点点头,表示理解,不过…...“兴许,人家还当真就是忙忘了,把东西放迷失了。不过一件衣裳,大伯母即便是要拿捏咱们,也不至于面子情儿也不要了吧?” 兰三太太沉默不言,但神色却是一点点和缓下来,虽然还是心有疑虑,并未松口,却是岔开了话题,显然,不想多聊,却是转而指了指随手撩在炕上的东西,正是刚从针线房拿回来的尺头和皮子。“这眼看着没几天了,枕月不在,我记得你房里芳草和二等的梧桐针线不错,让她们辛苦些,这几日赶赶工。” 兰溪唉了一声,笑着应好,心里悄悄松了一口气,心知,这事在兰三太太心里虽成了一个结,但好歹算是揭过去了。虽然兰溪还是不信以兰大太太从前的行事作风,会做出这样的事来,但难保万一,不管是不是,这件事都不能从三房这里闹出来,毕竟说到底,这只是一件小事,站不住脚。 可是,三房这里揭过了,却不代表别的地方也揭过了。不一会儿,福寿堂来了人,却是兰老太太请了兰三太太过去,有话说。(未完待续。) 第三百三十二章 分权 来传话的是宝钏,环儿一向与她交好,走上前去挽了她的手,笑道,“宝钏姐姐许久未来了,我这儿刚好有太太昨日赏下的茯苓糕,宝钏姐姐喝杯茶再走?” 宝钏目光若有似无,瞟过兰三太太和兰溪,却是笑着婉拒道,“不了,老太太还等着奴婢回话呢。几位太太和奶奶都在,就等着三太太了。” 兰三太太母女俩交换了一个眼色,心中各有了计较,兰溪笑呵呵,挽紧了三太太的手,“我也去,早上请安时,听说小厨房给祖母做了年糕,那可是我最喜欢吃的。” “就你嘴馋。”兰三太太佯怒般点了一下她的鼻子。 宝钏笑了笑没有出声,这是默许,看来,她可以跟,去看戏,去观战。 到了福寿堂,兰溪一看才知道,喜欢看戏的,不只她一人,看热闹的,还真不少。 从大房到四房,该来的,不该来的,都来了,大大小小,老老少少,一屋子的女人,齐聚一堂,一个也不少。 兰三太太带着兰溪朝上座的兰老太太行过礼,请过安,刚刚站直身子,那边兰大奶奶便快步走了过来,在兰三太太跟前一个跪下,竟是不由分说行了个大礼。 兰三太太被吓了一跳,连忙躬身要将人扶起,“渤哥儿媳妇儿这是做什么呢?快些起来。” 兰大奶奶却是不肯起,执意拜倒在地,嘴上羞惭道,“这个礼三婶无论如何要受着,否则侄媳这颗心如何能安?都怪侄媳这些日子忙中出错,竟不想让针线房的人冲撞了三婶,怠慢了五妹妹,侄媳听说后,已将针线房的人好生惩治了一番。但出了这番事,却是侄媳疏漏所致,侄媳难辞其咎。” 兰三太太和兰溪对望一眼,原来是有人已经将事情捅到老太太跟前来了。是什么人?兰溪的目光若无其事地在厅中众人身上一一扫过,凤目中笑容深刻了几许,自然是有心人。 兰三太太脸上的笑容却是淡了些,慢慢直起身来,敢情这是先低了姿态,让她无话可说呢?兰三太太登时觉得心口一堵,手上被兰溪轻掐了一下,她这才有些僵硬地扯扯嘴角,道,“下人无状,如何能怪到你的身上,说到底,这将近年关,事情多且繁杂,这么不巧,大嫂偏偏又病了,你又还年轻,这一层层原因加起来,却如何能怪你呢?左不过你妹妹受些委屈罢了,只是也怪我,出门在外多年,竟忘了咱们府上一向待下宽厚,每年过年都要给下人发放新衣,年底最是针线房忙的时候。”说着,又望向兰大太太,嗔怒道,“大嫂也是的,你知我这记性最是不好,怎的也不提醒我一回。我若记起了,便也不给针线房添麻烦了。”今日这出闹剧,也可省得闹心了。 兰溪也顺势抬眼朝坐在兰老太太下首的兰大太太望去,她脸色不太好,即便厚厚的脂粉也遮盖不住眼底的黑影和面上的憔悴苍白,掩不住一脸病容,数日不见,竟是消瘦了好些。即便屋内铺了地龙,四角又都搁置了燃着银霜炭的火盆,已经算得很暖了,但她除了皮襦袄之外,竟还披了一件夹棉袍,兰溪见了,心,便咯噔一下,大伯母这般,竟不似作伪,而是果真病了? 兰大太太回过头来,目光幽深,定在兰三太太面上,眼里有些什么东西在跳跃,那目光,不知为何,有些渗人,兰三太太和兰溪母女二人都是一阵不安。顷刻间,她却已别开视线,勾起唇角,笑了,但那笑容却让人觉得有些怪异,见了满心的不舒服,“三太太说笑了,如你所言,我们多年未见,你是什么性子,什么记性,我如今可是不敢妄言。” 这话说的……兰三太太和兰溪二人都是一皱眉。 兰大太太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抹有些飘忽的笑,“说到底,还是我病的不是时候。” “大伯母可不能这么说,这病哪儿还能挑时候的啊!你既然病了,就该好好养着才是,府里的事就不该再让你操心了。”兰二奶奶一脸关切道,边上兰二太太轻轻蹙眉,有些不满地瞪了兰二奶奶一眼,兰二奶奶似乎才发觉自己好像说错了话,脸色一僵,身子一缩,不说话了。 厅里的气氛便陡然沉凝下来,上座的兰老太太脸色也不太好,目光望向兰大太太,语调有些冷硬地道,“你既然病了,那就好好养着吧,府里的事就不劳你操心了。不过府里这么多人,眼看着就要过年,事情多得很,就渤哥儿媳妇一个确是忙不来的,所以,今日就由我老婆子做个主。老二家的、老三家的、还有老四家的,你们也都别想着躲清闲了,你们大嫂病着,这府里的事儿,你们也该出把力、尽点儿心才是。” 这话的意思,便是要让其他三房都参与到管理家事中了,不成想,这话居然是由兰老太太提出来的,而且……大伯母居然也没有反对。兰溪心中疑虑,悄悄往兰大太太睇去,不想,却刚好瞧见了兰大太太沉默的侧颜,却也不小心瞧见了她死死扣在椅袱上,因过度用力,而指节泛白的手,兰溪的眉心,狠狠蹙了起来。 兰老太太一锤定音,兰大太太又没有异议,家中诸事不等人,所以一说定了,兰老太太便打发了众人,让她们自去忙去。 众人心思各异,沉默着出了福寿堂,兰溪心中有事,自然是忘了她作为借口的年糕。却不想,她虽忘了,有人却没忘。还未步出垂花门,便听得身后有人喊道,“五姑娘,且先等等。” 回过头去,见着宝钏正朝她快步而来,手里拿着一个攒盒,笑容满面,“五姑娘不是爱吃年糕么?老太太特嘱咐了奴婢给五姑娘装上一些带回去。” 兰溪身后的芳草很有眼色地连忙上前接了。 兰溪微笑道,“谢过宝钏姐姐,还有,代我谢过祖母。”言罢,便转身欲走,谁知,刚好瞧见兰滢扶了兰大太太慢慢走出来,兰大太太脚步虚浮,竟微微佝偻着身子,兰溪踌躇着想要上前,却撞见兰大太太望过来的眼神,冷若寒冰,锐比利箭,兰溪身子登时一僵,再也迈不开步子,看着那母女俩慢慢走开。(未完待续。) 第三百三十三章 此风非彼风 回了珠玉阁,兰溪将最近的事情想了又想,面上便笼上了阴云。方才秦妈妈并未跟去福寿堂,只是见着兰溪回来后,面色不对,又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了房里,等了半晌也不见出来,她这才有些担心了,亲自开了门进来,却见兰溪僵坐在炕上,不知在想些什么,竟有些两眼发直般的呆愣着,不由忙道,“姑娘这是怎么了?” “妈妈……”兰溪醒过神来,却似有气无力,讷讷唤了一声,神色有些茫然无助,“我心中有些不安。” “是为了太太参与到管家一事?”这短短的一会儿时间,足够秦妈妈问清楚芳草方才在福寿堂发生的事,但在她看来,这不足以让她家姑娘担心成这样,这当中,只怕还有别的原因。 果真,兰溪轻轻摇了摇头,“我原先觉得,这些事情怕都是因着大伯父从要位上退避开来,让大伯母对我们三房起了心结所致。可是,大伯母绝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人……” “所以,姑娘觉得是有人从中作梗,故意挑拨?”这不是不可能。毕竟,二房和四房都从中获利。 “我也不知道。”兰溪又是摇头,二房有意挑拨,兰溪是发现了的,这当中有没有四房的事,不好说。让兰溪觉得不安的,却不是这些,树大分枝,一个府里住着,为了各自的利益,亲兄弟之间磕绊龃龉都是正常,让她挂心的却是今日兰大太太的态度和眼神,那不是简单的利益相关,那是恨毒了她们的眼神。 可是,不应该啊!三房与大房一母同胞,同气连枝,即便是因着大伯父从要位上退下,让大伯母有些微词,也不该上升到仇恨的程度。何况,稍早的时候,兰溪并未觉得大伯母态度有异,可是今日却为何……?这几日家里并未发生什么大的事,也不过就是寿宴之时责罚了一个下人,那事虽然大伯母处理得时间不对,但其他并没什么,兰溪和兰三太太都觉得只怕是大伯母刻意给老太太找不自在,也没有往深里想,但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该与他们三房有关才是。 “妈妈,你让人去仔细打探一下,寿宴那日那件事可有什么不妥当的。”这些日子,秦妈妈可没有闲着,该布的眼睛和耳朵,都已该就绪了,这事,并不难,所以点头点得干脆,难得却是另外一桩。 既然府里没有出什么事的话,那就只剩下府外了,可是府外……“大义叔和婶子可安顿好了?”机缘巧合,帮秦妈妈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兄弟,而秦大义又自愿拖家带口的追随兰溪,兰溪自是没有再让他们骨肉分离的理,所以,北上之时,也将那一家子带了一起。如今,正安顿在了锦绣坊,帮着打理一些杂事。 一提起自家兄弟,秦妈妈心中又是感激涕零,奈何知道兰溪不喜这些,所以面上沉静回道,“前日老奴去看过,都安置好了。两个孩子也都按姑娘的意思,送去了学堂,大义帮着曹掌柜跑腿,大义媳妇儿则跟着枕月。” 兰溪点头应是,眉间虽仍有愁绪,却少了些许,“那就好。只是,今日妈妈再出一趟府吧,我这儿还有一桩事要请曹掌柜帮忙。”一边说道,兰溪心里一边叹道,都说女人是无脚蟹,一提到外边儿的事当真就是没辙,如今看来,她手里还是缺人手啊,没办法,如今,也只能暂从曹掌柜手下抽调些人手了。 送走了秦妈妈,哪怕该安排的都安排下去了,但兰溪仍然觉得心浮气躁,索性,铺了纸,研了墨,开始练起字来。写第一张时,心中仍不平,字迹稍显潦草,到第二张时,便好些了,待得将第三张写完,兰溪已彻底沉下心来,搁下笔,面上愁云尽消,她又有力气微笑了。“流烟,传饭吧!我饿了。” 再大的事也得吃饱了才有力气想办法啊!何况,如今还什么都没有发生,担心,为时过早。 人心情一好了,好运气也就来了。这不,刚刚将碗放下,流烟便笑呵呵地进来了,满脸的喜气,“姑娘,宝贵送了帖子来。” 兰溪挑眉,老头找她有事?还正儿八经送了张帖子?从流烟手中接过,那帖子墨为底,银粉修竹,洒金流云笺,低调中见华丽,没成想,老头回了京城,倒也恢复了风流名士的样子了,不过,既然要隐瞒他们师徒的身份,有些该做的,就得做全套,说到底,老头行事还是很稳妥的。 帖子上,果真是陆詹的笔迹,邀她明日德惠街陶然居一聚。“正好闲着无事,明日出外溜达,顺带让老头请一顿醉螃蟹?”一边合上帖子,兰溪一边乐呵呵道,已是雨过天晴,万里无云。 “明日要出去么?那真是太好了。”流烟抚掌而笑,双眸闪闪发亮。 兰溪斜睐她,“我说要带你了吗?你会不会高兴得太早了?” 流烟登时一噎,顿了一下,便哭嚎起来,“不要呀!姑娘!上回长风可是答应了要请奴婢冰糖葫芦的,这回好不容易有机会了,你千万得带上奴婢啊……”有些不对,姑娘的眼神怎么这么奇怪啊?“姑娘,你这么看着奴婢做什么?” 兰溪叹息一声,“没什么,我只是在想,你这脑子里到底装的是什么。长风……如今的长风,你可觉得跟从前有什么不一样?”这傻丫头,怎么会到了现在,还以为如今的“长风”是长风呢?都没有人告诉她的吗?还有那个人,打的是什么主意,莫非也要一直让流烟误会下去,一直以为他是长风? 流烟一愣,显然有些不明白姑娘为何有此一问,“能有什么不一样?最多是如今人长大些了,所以,要比从前稳重些了?” 兰溪又是沉沉一叹,摇了摇头,算了,清官难断那个什么事,要作就由着他们去作吧,她够忙了,管不了那么多。不过……“他请你吃冰糖葫芦,怎么却没我的份?” 流烟皱紧了眉,今日姑娘还真是奇怪。“你不是不爱吃冰糖葫芦么?你若是要吃的话,奴婢也让他请你?” 兰溪点点头,神态认真到有些木呆,“他倒是听你的话。日后,家里应该是你说了算,这么看来,倒也不错。” 流烟瞠目结舌,半天之后,才想明白她家姑娘在说什么,登时黑了脸,这是又拿她开涮呢。“姑娘——”她跟长风……她跟长风怎么可能嘛?一边跺脚唤着人,一边觉得双颊发烫,流烟不知,她的脸已红云飘飞,双眸水亮。 枕月、流烟……兰溪叹息,年还未过,珠玉阁的春天来得有点儿早。(未完待续。) 第三百三十四章 哪儿来的姨? 德惠街,跟朱雀大街隔着两条街,算不上特别热闹,但也并不是很冷清。陶然居是个什么地方,兰溪没有来过,自然不知。 待得马车停下,她撩起车帘,隔着飘飞的细碎雪花打量着面前两层的建筑。杉木原色飞凤檐,白墙乌瓦,淡淡如同水墨,在这金雕玉砌的京城中,低调得毫不打眼。牌匾白底黑墨,陶然居三个大字,字迹磅礴大气,敛藏锋锐。四处看了看,这陶然居倒是很有两分闹中取静的意思。 流烟早早跳下了马车,伸手将兰溪扶下,兰溪站在牌匾之下,又欣赏了一会儿那几个字,这才敛裙上了青石石阶。 两扇黑漆门扇中开,进得门内,左右一看,兰溪嘴角勾起一抹笑,原来是一家古玩店,卖的却不只古玩,书画、木雕、摆石、玉器,皆有涉猎,三间的大通铺面沿墙摆矮柜,中间是数架多宝阁,分门别类,摆了个满满当当。 兰溪对这些东西,一向都喜欢,一时倒也不急着去找陆詹,在铺子四处逛逛看看起来。看着看着,不由看出两分惊奇来,这铺子算不得大,东西倒是包罗万象,从值钱的玉器到一颗破石头,应有尽有,最让兰溪惊奇的,却是每一件东西都或挂或压了一张纸笺,不过巴掌大小,素面暗纹飞桃花,上面用簪花小楷写了东西的名称、材质、产地,甚至还有价钱,兰溪见了不由觉得有趣,倒是对此间主人生出两分好奇来。 看了一会儿,她自然便抛开别的东西,转而看起了她专精的书画来。三面墙壁皆是漆成素色,书画错落而挂,兰溪一一看了过去,眉先是一挑,继而一蹙,快步上前,翻看了一下当中两幅画轴上垂挂的纸笺,先是一愕,继而却是觉得很是有趣一般,弯唇而笑,凤眸中欣悦如星火闪闪发亮。 “姑娘为何发笑?”突来的声音在铺内响起,兰溪稍早时还在想偌大一个铺子开着门,为何连小二也不见一个,这时才知除了她与流烟,还有旁人。 回过头,望向声源处,一排横放的博古架后绕出一人,却是个妇人,华发盘云,乌压压如同绸缎的发间簪一朵瓒玉芙蓉花,脸容带笑,看上去年龄不过二十八九,一双飞凤眼含着刁巧,黑白分明,乌漆点亮,一眼看去便知精明,偏衬着这样一张脸,却让人无法生厌的精明。穿一袭浅蓝冰梅暗纹长身袄,腰身略略收紧,掐出一段杨柳腰,领口的雪白兔毛绒绒地拥在下颚四周,衬出两分雍容,她望着兰溪,眼中有笑,却也有打量。 所以,兰溪也只是笑,并不应声。 那夫人黑若点漆的眸子略略一动,弯唇笑道,“姑娘说了,若是有什么不妥,我也好改进呀!” 兰溪心中一动,原是这陶然居的东家,一位女东家,而且还是漂亮得女东家,老头儿约在此处见面,这位女东家不会刚好是他的旧相好吧?兰溪思绪电转,心中天马行空到了何处无人得知,明面上,她微微笑着,沉静恰到好处,还是那进退有度的大家风范。 “既是东家让我说,我便直言不讳了,若有冒犯之处,还请见谅。”丑话先说在前头,虽然不惧,却也不想平白无故得罪了人。“我刚才发笑,并不为其他,只是觉得店家实在是个妙人儿。价值千金的珍品与几可乱真的赝品挂在一处,若说商人重利,起了什么坏心思,偏生这纸笺上却又早已标明了何为真,何为假,更有标价为证,不失公允,说来,我还是头一回见着这般做买卖的。不似为利,却有两分魏晋之风的洒脱不羁,自我不受约束,挺好奇,也挺羡慕。” “那如今见了,可还觉得好奇,可还觉得羡慕?”妇人刁巧的飞凤眼一眯,笑容里似渗进了别样的意味。 “见了东家,才知这自我来得有因由,即便赝品又如何,几可乱真的赝品,便足以说明画者也是值当的能者。”她自己也临摹,自然不会看低了临摹。何况,光看这画的价钱,便也知这临摹之人,不为利。既然几可乱真,还不为利,那便值得一敬。至于要买这赝画之人,自然也是清楚,那便是银货两讫,正大光明。 那妇人不再言语,只是微笑着凝视着兰溪,含有打量的目光将她从头扫到了脚,该觉得不舒服,该觉得被冒犯,但不知为何,妇人身上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让她一时亲切不起来,但也戒备不起来,除了微微的不自在,并无其他。 片刻之后,妇人笑了,“上楼去吧!你师父在楼上等着。”说着,便已迈开步子,朝着方才她绕出的那架博古架后走去。 兰溪却是心头一咯噔,愣愣看着那妇人的背影绕到博古架后,才激灵着醒过神来,这妇人知道陆詹是她师父?那么定然是师父极为信任之人,可是是何人,这四年来,师父守口如瓶,从未提过半句? 兰溪不知,心中更是好奇,举步跟了上去。绕过博古架,眼前一道木梯,曲绕而上,梯上已无妇人身影,头顶楼板却被脚步轻轻叩响,没有犹豫,兰溪敛裙上了木梯。 到得二楼,眼前一亮,通间敞亮,当前一家紫檀底山水屏风,轩窗半敞,窗前置一张矮几,左右两侧放置了软垫,一袭青衣的陆詹和方才那妇人一左一右跪坐于矮几两侧,几上一只红泥小火炉,炉上一只小巧精致的铜壶,正咕噜噜冒着白烟,水开了。 “丫头,来了?愣在那儿作甚,快些过来。”陆詹在白烟那头朝着兰溪招手,语调有些嫌弃,但神色很是柔和。 兰溪觉得今日正是呆得不像话,迈开步子到了陆詹跟前,有些僵硬地在他身边跪坐下来,却又望着边上动作娴熟而优雅地洗茶、斟茶的妇人发愣。印象里,师父从来都是自己斟茶,从不假手他人,印象里,她也只给师父倒过茶,这妇人究竟是何人,竟能得此殊荣? “傻丫头,当真傻了?这是师父故友,你唤一声青姨便是。”(未完待续。) 第三百三十五章 可怕的习惯 “傻丫头,当真傻了?这是师父故友,你唤一声青姨便是。” 似是觉得自家一贯狡诈如狐的小徒弟今日表现实在有些丢分,陆詹黑了脸,轻拍了一下某人后脑勺。 不疼,不过兰溪醒过神来,呵呵笑,“青姨。”凤目闪闪发亮,眼看着对面女子斟茶的画面如同画卷,凤目里便带了欣赏,一举一动间,恰到好处,哪里像是一个商铺的东家,分明是一派大家风范。 不过,能知道她跟师父之间的关系,能让师父专程让她来一趟在此相见,能够让她叫一声青姨,至于究竟是什么身份,与师父是什么关系,兰溪觉得,似乎都不再重要了,于是,嘴角勾起,目光愈发的清亮起来。 那妇人将小巧的茶壶拎起,手袖往上滑去,露出一截雪白的皓腕,腕上戴一只满翠的玉镯,水汪汪的绿衬着肤若凝脂的白,这样一双手,保养得太好,哪怕说是二八芳华的少女,只怕也有人信的。素手一倾,沸腾的水从壶嘴里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袅袅的白烟腾起,扑上她的眼睫,她没有却看那白瓷茶碗里,翻滚着飞舞的茶叶,一点点舒展开的叶片,淡出黄绿色泽的茶水,她隔着弥漫的白烟帐幕,悄悄打量对面的少女。 那清亮的眼神和真诚的笑容映入眼中,妇人嘴角一勾,飞凤眼中的审视似乎在刹那间抹平,归为柔和。 “来,尝尝。”一杯新沏的茶被推到跟前。 兰溪也不客气,将茶碗端起,用茶碗盖轻撇了撇茶汤面上的浮沫,轻呷了一口,先在口中略作停留,咕嘟吞下之后,大大地叹了一声,面上展笑,毫不吝啬地赞道,“好茶。” 好言简意赅的评价,飞凤眼微微一怔,继而一笑,似是有些出乎意料,但略一思忖,却又似乎不那么意外了。 陆詹却很是恨铁不成钢,举了举手,想要赏某人一下拍打,可再一想,教了这么多年,不也没有长进么?只得颓然放下手来,无力扶额道,“别以为这丫头出身百年书香的青阳兰氏,就能出口成章。平日里,那歪道理是一套一套,我这做师父的可从来说她不过,可一提到这品茶啊,哪怕是再难得的珍品,再妙绝的手艺,到了她这儿,只有两字儿,哦,不!是仨字儿。好,与不好。” 兰溪撇了撇唇,不以为然,却也全不在意。没办法,这几年因着这个,可没少被数落,她不习惯也不行啦。 美妇人青姨的嘴角却忍俊不禁地勾起,而后,笑着直直望进兰溪乍抬的双眸中,“得一好字,足矣。” 兰溪眯眼笑,心想,这个姨,还不错。末了,下巴微扬,挑衅般睥睨了吹毛求疵的师父一回。谁说陆詹的弟子,就要个个会品茶的?师兄会品茶,可她会的,他却也不见得会啊。 陆詹气堵,弄了半天,他两面不是人呐? 如果说兰溪这些年,被当师父的挑剔习惯了,那陆詹这做师父的,这些年,却是被徒弟给气习惯了。若是一直跟她置气的话,没准儿真能被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的。所以,陆詹对兰溪,这气自来是来得快,散得也快。方才还气得吹胡子瞪眼呢,不一会儿,却又雨过天晴了。 “为师方才在楼上隐约听得你跟你青姨谈论生意经呢,你这也管了几年的铺子,如今瞧了你青姨的生意,可瞧出了什么名堂?”陆詹捧了茶,轻啜了一口,甘中带涩,回口清甜的茶味在唇齿间蔓延,让他的神色也柔和了好些,遂不经意般问道。 陆詹这当时候的,从来喜欢随时随地的考校,考校的题目和方式也从来是包罗万象,兰溪自然也是习惯的。所以,一点儿不奇怪他为什么会问了这个,脸色一点儿没变地答道,“这生意上,我要学得还多着呢,不过一通百通,只怕还得多向青姨讨教。方才只是觉得青姨将每一件货品都附上了一张纸笺,上面写明了货品的信息,这法子倒是见所未见,不过想一想,竟还挺实用的,我的锦绣坊或许也可以……” 话说完,却见陆詹和美妇人都是一脸莫名地望着她,兰溪自来敏锐,隐约察觉道有些不对,谨慎地住了嘴,转而蹙眉问道,“怎么了?” 陆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说你这丫头,你怎么说也是平城傅氏的外孙女,那傅望之还是你亲舅舅呢,这件事你却居然不知,如今还当成了新鲜来看,这话若传到傅望之耳中,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呢。” 兰溪一愣,这事,怎的还跟舅舅扯上了关系。 但显然,新认的姨要比无良师父要靠谱些,虽然嘴角也有笑意,但却并非取笑,反而好意为她解释道,“这法子还是二十年前,从平城流传开来的,便是你舅舅,傅望之想出来的,因着便捷实用,如今,大庆不少的铺子都效仿呢。” 兰溪恍然大悟,却也不由心虚,这法子居然都兴起二十年啦?自己却是当真不知。从前,她的眼和耳只在大宅的四方世界里,从未关注过其他。 陆詹这无良师父虽说无良,但也不会真取笑到惹恼了小徒弟,笑了一回,便乐呵呵转了话题,却只怕才是今日的正题。“今日找你来,你是让你与你青姨见上一面,彼此认识一下。二来,是要问你,那日,沈氏亲自上了你家的门,你有什么想法?” 兰溪目光微闪,却是装傻道,“两位侯夫人亲自上门为我祖母祝寿,我们全府上下自然都是深感荣幸啊!” 陆詹瞪她一眼,“在我跟前你还装什么装?为师问的是你与四郎的亲事,你究竟有什么想法?” 兰溪嘴角的笑痕一点点抹平,转而抿直了唇,眼神微冷道,“师父,婚姻大事,自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能有什么想法?”若是靖北侯府上门来提亲,那时候,这亲事到了台面上,才一切好说。如今,却是言之尚早。 陆詹眉一拧,兰溪与耿熙吾之间微妙的变化,他这做师父的一直看在眼里,也一直乐观其成,他本以为兰溪该会着急,却不想,她却淡定冷静如同这般。陆詹心里有些堵,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那边,美妇人已经笑道,“阿卿真是个聪明的姑娘。若是果真有心要娶你,哪怕千难万难,也该许你三媒六聘,正大光明才是。在此之前,自然是什么想法也没有。”(未完待续。) 第三百三十六章 不欢而散 美妇人的语调中似含了笑,兰溪抬起头来,见那双飞凤眼中似含着些什么难以道明的意味,兰溪来不及深究,那双眼已经一个轻睐,转而移开了。 “青……青妹?你……”陆詹却似被惊到了一般,皱紧了一双眉,语调莫名地唤道,偏偏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唤了之后就讷讷没了声音。 美妇人似是没有察觉,眸光轻睐,兰溪又感叹一回,妩媚风流,偏又雅致大方,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在一个人的身上极致的融合,保养得当,看上去虽然不过二十七八,但实际年龄绝对不止。但只怕不是到了这个年龄,也不会成就这般别样的风情,即便兰溪是女子,见了也不得不暗自在心底叹一句,尤物。 然而,既然叫了一声姨,又有师父在侧,对长辈该有的礼数还是该有的,所以,她低眉垂首,嘴角含笑,很是感激道,“多谢青姨。”为着那一番话,她深知,是为她解围,否则,她家师父定然会数落她一番。虽然都是徒弟,但从小带在身边的,和半途收的,自然还是有区别的。她心知肚明,但也能够理解。 “不用谢,毕竟同是女人,感同身受罢了。若我有个女儿,必然也会如此教她,但若我有个儿子,偏偏看上了你这样的姑娘,我就该头疼了。倘若非卿不娶,那就得教儿子加快手脚,将人定下,好名正言顺,让这姑娘再无后顾之忧才好。”那双刁巧的飞凤眼似是因着笑意而微眯,却不知是不是巧合,浓密的眼睫毛投下两排暗影,刚好遮蔽了眼中的思绪,唯一可见的,只有红唇上弯的弧度,倒似是果真在笑。 这话自然是说笑,为的不过是缓和他们师徒之间有些僵了的气氛,良苦用心,兰溪自然是领情的。微笑着点头致意,一双眼,在瞄向皱紧着眉,显然不太痛快的陆詹时,却是忍不住叹息了一声。 虽然她知道师父想要听她说什么,内心里,她也是希望事情能那样发展的。但现实就是,如今耿熙吾尚远在千里之外,他们之间的亲事八字尚无一撇,甚至,也许靖北侯府的四奶奶人选,根本就未曾考虑过她。说她自私也好,胆怯也罢,她只能如此,独善其身,她的力量并不大,如今护住自己和家人尚且吃力,别的,她也无暇他顾了。若是师父,甚至……师兄,因此而生了她的气,她也没有办法,总不能说些违心之言去骗他们吧,总之,不管今日这番话后,等待她的是怎样的结果,她无悔,亦无怨。 因为兰溪没有什么想法,让气氛有些不太好,兰溪自来是个知情识趣的。知道今日师父定然是生了她的气,却不是从前耍花枪一般的小打小闹,而是果真生气了,所以,再留在这儿,只怕会让他老人家更是心堵。所以,兰溪没有犹豫,一盏茶尚未饮尽,便已起身告辞。 自然无人挽留,美妇人不过一句,“日后空了再聚”,便目送兰溪主仆二人离开。有点儿……不欢而散。 只是,美妇人的心情似乎没受半点儿的影响,转头低眼,透过半敞的窗户望向楼下街道,刻有兰氏徽记的马车正哒哒走远,她回过头来,对上陆詹黑沉如锅底的脸色,却不由笑道,“师兄这师父当得是有滋有味,这么多年,也就你两个徒儿能让你吃瘪还说不出来,让人见了,只觉快哉痛哉。” 陆詹气怒不平,一把抓起跟前的茶碗,仰头一个猛灌,却“噗”地一声将茶喷出,张着嘴,一脸痛苦急色地直呼烫。方才只顾着生气,没有发觉面前的茶碗刚被续了热茶,滚烫烫还在冒白烟。 对面的人却似没有半点儿同情心,兀自挑眉刁笑道,“师兄也不小心些,一大把年纪还跟个孩子似的,也难怪拿不住自己的徒儿了。” “那臭丫头从来都是又刁又坏的,嘴上不饶人,偏偏这心地却是软乎,倒与你有两分相像。我说她与四郎般配,却不是为了她的八字与四郎乃绝配,也不是因为四郎有心于她,当然更不是因为她是我的徒儿,而是她的性子……”只是说到这个,陆詹似有些心虚,“当然,也许今日这丫头的表现实在跟平常相比有些弱了,你未必看得上,不过你得信我……” “师兄的眼光,我自然是信的。不过,眼见为实,我总想着要自己看过了,才能放心。其实,师兄觉得她今日表现不佳,是多虑了。反倒是今日见了她,我才有些认同了师兄的眼光。沉静中不乏狡黠,有小女儿的纯真良善,但若真要犯上她,却也练达世故,懂得坚持,清楚自己想要什么,该做什么,四郎日后的路并不好走,有这样的人伴在他身边,我也要放心许多。”红唇微弯,明明苦涩,却又似含了欣慰。 陆詹真没想到臭丫头今日的表现居然还能入了人眼,很是愣了一愣,愣过之后,却是不由一喜,“这么说,这桩亲事你是赞同了?既然这样的话,那……” “还得徐徐图之。”柔靡轻缓的嗓音打断了陆詹的美好憧憬,刁凤眼半眯,含着锐,冷若冰,“虽是继室,但沈氏是四郎名义上的母亲,四郎的婚事,得从她手上过。而且……”还有太多太多的因由,这看似一桩简单的婚事,却不是说怎么样就能怎么样的,要考虑得太多,要面对、解决的,也太多,基本上来说,阻力,她已能想象。而聪明沉稳若耿四郎,也早已心中有数。 那“而且”之后未尽的话语,陆詹自然都明白,方才不过是一时被喜悦冲昏了头脑,如今冷静下来,神色一寸寸冷下,眉宇轻拧,是啊,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红唇间溢出一记叹息,却听不出胆怯与畏惧,“不管怎么说,一切先等四郎回京之后再说吧!” 只是,年关一过,兰溪便已在十五岁上了,大庆的世家女子大多行过及笄礼后,就会陆续定下婚事,时间,只怕已不多了。(未完待续。) 第三百三十七章 几家欢乐几家愁 雪越下越大,兰溪到府之时,只见漫天的雪片扯絮一般随风卷舞,雪片越来越大,并且密集,被凛冽的北风卷着在天地间呼啸肆虐,像是一道帘幕一般,遮挡了面前不过寸步之余的地方。 流烟不敢大意,心知自家姑娘这会儿心情不太好,撑了伞,沉默无声地随着兰溪快步从二门处往珠玉阁而去。 到得珠玉阁,流烟将伞搁到一边,伺候着兰溪去了身上的大衣裳,帘子便被人从内打开,一张脸探了出来,见得两人,便不由喜道,“这雪下得这般大,妈妈方才还念叨着姑娘再不回来,路上怕是要不好走了。”又一边携了兰溪的手,关切道,“姑娘路上没有冻着吧?” 兰溪一愣,却不由喜道,“枕月,你怎么回来了?” “这眼看着就要过年了,绣房里年前的活儿都赶出来了,所以曹掌柜特意放了几日的假,奴婢心里惦记着姑娘,可不就要回来么?姑娘这么问,莫不是不想我回来?”一段时日没见,枕月似活泼了好些,还佯怒般打趣起了兰溪。 兰溪自然一把挽紧了她,笑道,“我只是想着,你怎么舍得回来?”这话里有话,兰溪可不是吃亏的主儿,转眼便又打趣了回去。 这话里有的话,大家都能听懂,流烟偷笑了两声,枕月却红了脸,一跺脚,不依道,“姑娘!” 门内脚步声近,秦妈妈急急探出头来,“这大雪天儿的,你们站在门口做什么?也不怕冻着?快些进来了!芳草,姑娘回来了,快给姑娘沏杯热茶来。算了!盈风,还是快些给姑娘备下热汤,泡上一泡,祛下寒气才是。” 门内两声脆应,正在内屋绣墩上坐了,一边做着针线闲话,一边等着兰溪回来的芳草和盈风两个忙不迭张罗去了。 兰溪见了,不知为何,方才从陶然居出来,便似乎被这大雪的天给冻得有些凉的心下方寸间,像是被丢入了一团温水中,咕噜噜冒着泡泡,一点点暖和起来,进了屋子,迎面的暖气似乎扑上了眼睫,转凝成了湿气,兰溪眨眨眼,笑了,笑得咧开了嘴,欢快到没心没肺,“妈妈,今日难得咱们屋里的人到得齐,交代了花儿做个羊肉暖锅,咱们今日聚在一块儿热乎的吃一顿,就当咱们珠玉阁提前吃团圆饭了。” 屋子内声声欢呼,自然都高兴得紧,这样的天气,吃暖锅可美了。而且能够一屋子的人聚在一处,再乐呵不过。 兰溪回过头,笑容转淡,嘴角却一再上牵。今年的团圆饭,师父怕是不会同她一道吃了吧?还有师兄……若是今日她的话传到了他耳里,不知他该作何想?是不是会恨自己瞎了眼,竟未能看出她是个这般自私的姑娘? 不过两日,便到了除夕。这两日,因雪下得大,兰溪终日里连珠玉阁的门也甚少迈出。因着无事,倒是伏首案上,很是专心地练了两日的字,到得除夕时,竟已抄完了法华经的头一卷,通篇的簪花小楷,字迹清秀工整,只是头两页运笔之间稍显浮躁,但到得第三页,却一点点沉潜下来,恢复了往日的水准,到得法华经头一卷法华经抄完,兰溪的字,竟又有了两分进境。 只是,兰溪在意的却不是字比从前又写得好了些,而是心境,似乎又静了些,宽阔了好些。 在屋里窝了两日,今日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再继续窝下去了,即便屋外仍是大雪纷飞。但毕竟只是下雪,还没有下刀子,这一年一度的团圆夜总是要过的,这一年一回的年夜饭也得吃。 年夜饭设在兰老太太的福寿堂,因着是家宴,所以并未分席。兰溪到得比较晚,进得厅内时,老老少少已经齐聚了一堂。兰大太太病着,窝在一旁的椅子上,抄着手,虽然笑着,但神色苍白萎顿,很没有精神。兰二太太几妯娌则凑了一桌和兰老太太玩儿叶子牌,不时听得兰老太太笑声朗朗。 到了用饭时,不管心里有没有别的心思,这一顿饭都没人敢触霉头,吃得是波澜不惊,但也算是其乐融融。除了饭罢,因着体力不支匆匆离席的兰大太太之外,其余众人都留在了福寿堂,同兰老太太说笑。 不一会儿,一道披着厚实氅衣的身影从雪夜中走来,到得福寿堂前,由着伺候的丫头褪去了外边儿的大毛衣裳,又就着门边的炉火去了去寒气,这才让小丫头打起帘子,进了屋内。 “是三老爷回来了?”兰二太太是个眼尖的,眼见着帘子被打起,一道人影步了进来,她目光一闪,便笑道。 众人随之望去,正进得门来的,不正是兰三老爷么? 兰三老爷今日奉召入宫赴宴,这可是兰府已数年不曾有过的殊荣,从前,兰老太爷尚在世时,倒是常在除夕之夜伴于圣上身侧,但自他故去之后,数年来,兰府之人除夕进宫赴宴,还是头一回,只是,这回的人却已成了兰三老爷,当中种种,不只兰府中人,就是京城各家,也是自有思量。 兰府众人对于今夜兰三老爷入宫赴宴之事,心中做何想暂且不知,但至少都是有些欢喜的。尤其是方才饭中,有宫里的传旨太监送来了几道圣上亲自赏下的佳肴,虽然那菜品送到之时,已经冷涩无比,再美味也有限了,但当时心中还是与有荣焉。只是圣上尚下菜品,自然是无尚荣耀,这菜自然不能随便吃的,所以,这会儿,那几盘菜肴都被供奉在祠堂里,受兰氏香火呢。 只是不想,兰三老爷从宫里回来,还带来了另外一个消息。 这消息,于兰府许多人来说,都是天大的喜讯,欢天喜地,譬如兰二太太、兰四太太和兰滟几人。也有人心中隐忧,极力掩饰,面上还是流出几许愁绪,诸如兰老太太和兰三太太。但也有人全然不在意的,比如兰溪。 当真是几家欢乐几家愁。 太后娘娘懿旨,明日初一,四品以上官员女眷入宫参拜,家有年满十三,未嫁女者,无论嫡庶,悉数带上。(未完待续。) 第三百三十八章 秘辛 “老爷,太后娘娘这是什么意思?”一回了蘅芜苑,兰三太太满腹的忧心便再也关不住,连忙促声问道。 兰三老爷的神色也不太好看,皱了一双眉,头一回觉得站得太高也不是什么好事,太扎眼,毕竟他们头顶上还有皇族,生杀予夺,都得受着,还要谢恩。“今日宴上,太后还特意问起了我们家阿卿。” 这一句,简直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兰三太太登时觉得双膝一软,屋内伺候的早在进屋之时,便被兰三太太尽数支开了,如今林妈妈亲自守在了帘外,屋内只有兰三老爷夫妇俩。 如今见兰三太太这般,唬得兰三老爷变了神色,连忙上前,将人半搀半抱地扶到炕上坐下,眼见三太太脸色惨白,竟好似丢了魂儿一般,兰三老爷眉打成了死结,一边为兰三太太顺着心口,一边迭声喊道,“太太……锦如!” 一声声的呼唤,总算是将兰三太太喊回了魂,她却是一拧头,紧盯着兰三老爷,泪,便刷刷滚了下来,六神无主般喊道,“老爷,如今可怎么办?咱们阿卿可怎么办呐?” 兰三太太紧紧握住兰三老爷的手,修剪得尖细的指甲直直掐进了皮肉里,兰三老爷皱着眉,咬着牙,嘴里犯苦,“听说安王妃快不行了,不知道能不能熬过正月,安王是皇后娘娘嫡出,自来得太后娘娘看重,如今要召见这满朝待嫁之龄的贵女,只怕有些别的意思在。另外还有平王世子、长公主家的三公子都还尚未婚配,只怕太后娘娘这回是动了心思,要全都相看的意思。” 兰三太太一听更是心惊胆战,颤声问道,“若是太后娘娘果真看中了阿卿,那……”有三位皇孙贵胄要相媳妇儿,一位王爷,一位世子,还有一个长公主府上的三公子,而她家阿卿家世、人品皆是上上之选,要入得太后的眼太容易了,太后方才不就在宴上问起阿卿了么?兰三太太越想越是担忧。 而兰三老爷似是冷静了下来,“也只是问问,并未说过什么其他。咱们青阳兰氏女不与皇室联姻,大家都知道。至多到时,我搬出祖训来,想必陛下也会体恤才是。”这话说得兰三老爷有些心虚,毕竟皇权至高无上,在皇帝看来,他们皇室的儿郎要娶哪家的女儿,就是哪家天大的福气,你们青阳兰氏不与皇室联姻,莫不是看不上皇室,嫌弃皇家的儿郎么?伴君如伴虎,雷霆雨露俱是天恩,看着他如今风头正劲,那又如何?真正生杀予夺的刀,握在至高无上的皇权手里。 而显然,这话,即便兰三太太是一介女流,也不会采信,嘴角一扯,有些嘲讽,“老爷如今是将话说得好听,只是到时究竟会不会争取还不可知,咱们兰府可是有活生生的前车之鉴呢,咱们家从前的大姑奶奶……” 还未尽,嘴已被一脸惊色的兰三老爷一把捂住,面色凝重道,“你怎么什么话都敢说?这事父亲在世时,可是下过封口令的,若再有人提及,便逐出族谱,与青阳兰氏再无关系,你忘了么?这事再提及,对如今的事情没有半点儿帮助,反而会惹出祸端,你最好统统忘记,半个字也别再提了,听见没有?” 兰三老爷声色俱厉,兰三太太见了便不由多了两分怕忌,轻轻点了头,兰三老爷这才小心翼翼挪开堵在她唇上的手。 虽然心中有些怕,但这事涉及到兰溪,兰三太太为母则刚,不由继续道,“若非有这条祖训在,我何须顾忌如此?咱们家阿卿人品样貌家世,那些个皇孙贵胄,哪一个配不得?可偏偏有这么一条祖训,咱们就得想办法拦着,不过,老爷,若是果真拦不住,那又不关咱们阿卿的事儿,你若是不认她,不管她的死活,那我……那我……”想说一番狠话,偏偏泪已涌了上来,兰三太太只得哭道,“那我也不要活了。” 兰三老爷叹息,将人搂在怀里,安抚道,“如今事情尚未定局,走一步看一步吧!” “早知如此,咱们就该早些将阿卿的婚事定下,四郎……四郎偏偏不在京里…….” 兰三老爷却想道,即便在京里却也不好说,那府里可不比宫里简单,婚事要如四郎所愿,只怕也不易。“四郎这个孩子是个有成算的,前回相国寺回来后,我已捎了信给他,他应该会想办法尽快回来的。” “回来又能怎样?如今这八字尚没一撇,那沈氏一看就不是个好相与的,还不知要下多少绊子。”兰三太太这会儿也醒过味来,心中愈是七上八下,“若早知有今天,当日便该在南边儿…….”话说到这儿,兰三太太首先歇了音,她如何舍得让兰溪嫁那么远,从此天各一方,这才一直拖着,想回了京城才找,却不想,如今却走进了这样的困局。 “要不……让阿卿装病吧?”沉寂了片刻,兰三太太又开始出主意了。 “太后今日问过阿卿,明日她就病了?这未免太过刻意了吧?何况,这大正月里就病了,未免太不吉利,怕人背后说闲话啊!太后娘娘即便是有那个心思,明日也会先看看,并不可能定下,这时却还不必过于忧心……” 珠玉阁里,正忙得不可开交,或许不只珠玉阁,只怕是整个兰府里,明日要进宫的女眷们房里都忙得不可开交。忙着挑选衣服、首饰,兰溪却是独一的例外,似是事不关己一般,斜躺在炕上,看着秦妈妈指挥着枕月、流烟她们几个开了她的箱笼,将新作的衣裙一套套摆了出来,兰溪眯着凤目,只觉得这一幕有些熟悉,却又熟悉到很是陌生,陌生到恍若隔世。 确实已隔世。前世的这年正月初一,她也奉召入了宫,那时,她在相国寺得了长公主亲眼,想着进宫就要摆脱王氏的桎梏,跳出这个牢笼,开始新的生活,心里雀跃而期待,欢天喜地地跟着妈妈、丫鬟们一道挑选衣裳首饰,如今,却能这般淡定地坐在一旁,不参与,不发表意见,安静地做一个看客。(未完待续。) 第三百三十九章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太后的懿旨自然不是无的放矢,当中深意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不过,她不想重复前世的命运,这三人,便谁也不会嫁。 不过,如今与前世却又有不同,父亲得圣上看重,她又是父亲甚为看重的嫡女,只这一层,那几位皇孙贵胄便不可能轻易放过她。哪怕是她貌丑无盐,哪怕她表现得再差,只这一条,便足以比过其他贵女的千万好处。自贬自己,只怕也难以全身而退,只怕落在太后娘娘的眼里,反而成了把柄,让她不喜,进而对整个兰家有了想法,那就不好了。 如今,一时间,她也想不出法子,明日躲不过,不能不去,但明日却不可能定下,那么,她就还有时间,有机会,慢慢地扭转一切。 所以,她不是不急,只是,不能让自己急,越是这个时候,她越得冷静,比往常任何的时候,都要冷静。 恍惚间,门外似乎有声音,下一刻,便听着门外芳草扬声道,“姑娘,宝贵来了。” 宝贵来了?这个时候?兰溪恍惚了一下,醒过神来,连忙趿拉了屋内穿的软鞋,出了碧纱橱。迎面一个团团笑脸着的小子,果真是宝贵呢,见着兰溪,宝贵便作了个揖,笑呵呵道,“给姑娘拜个早年了,姑娘过年好!” 见宝贵笑呵呵的模样,兰溪原本有些紧跳的心平缓下来,笑道,“就你机灵,这早年确实早了些,这还是除夕夜呢。”不过话虽这么说,边上盈风已经极有眼色地奉上了一个厚厚的红封,喜得宝贵又是吉祥话不要钱般,一说一大串。 “这么晚了,你干什么来了?可是师父有什么事?”吉祥话听入了耳,兰溪面上也展了笑,但却没忘正事,虽然看宝贵的样子,应是没什么大事的。 “小的是代先生给姑娘送压岁钱来了。”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两只鼓囊囊的红底遍地金金线绣福袋,恭敬地递给兰溪,兰溪接过后,袖在手中看了看,宝贵便连忙道,“有一只是四爷给的。还是从南边儿回来的时候,便预备好了的。” 兰溪将两只福袋捧在手里,心中又涩偏又暖。 “先生说,知道姑娘明日要进宫,就不用过去榆树胡同给他拜年了,他也正好乐得轻松,四处访友。这两袋压岁钱,四爷的那袋同往常一样,没啥新意,都是金豆子,他的那袋,是银花生的锞子,明日进宫正好拿来赏人。宫里不比别的地方,那是见惯了富贵的地方,让姑娘大方些,千万别小家子气了。”宝贵学舌,将陆詹交代的话一一道来,兰溪听得嘴角勾起,果真是师父的口气。“还有,最开始先生本来是看中了一个银葫芦的锞子式样,谁知三老爷也看上了,这式样重了不好,他们两人都想用那式样,偏谁也不肯相让,最后没办法,只得谁也甭用了。先生改用了银花生,至于三老爷那儿,先生交代姑娘帮他看着,明日三老爷给的压岁钱若是用了银葫芦,便悄悄告诉他,他可是要来算账的。” 兰溪微微一笑,捏了两只福袋在手里,手指轻轻摩挲,似能感觉到袋里银花生的模样,目光一闪,“替我谢过师父,告诉他,我记住了。” 送走了宝贵,兰溪望着手里的两只福袋,眉宇彻底舒展来开,眉眼皆含笑,眼底却好像沉淀了两抹暗色,“是能掐会算,还是消息灵通?”宫中夜宴时才传的懿旨,师父便已然给她递了应对之法来?不过不管是哪一样,兰溪突然心情又松快了好些,不管如何,师父不会不管她,而她的师父,可不是个简单的糟老头子而已。 本就是除夕夜,大庆自来便有父母在,要守岁的习俗,所以,除了兰老太太年纪大了,早早就歇下了,整个兰府乃至整个京城都是灯火通明,直至子时方歇。兰溪觉得自己似乎刚刚合上眼,便被秦妈妈叫醒,她睁开惺忪的眼,最终先看见一角晕黄的灯光和屋内忙活着的几个丫鬟身影,而后侧头望向窗外,黑漆漆一片,突然想起今日要进宫参拜,原本还想睡个回笼觉的美好愿望顷刻破灭,她只得认命地离开温暖的被窝,由着丫鬟们服侍她净身沐浴、梳妆打扮。 收拾妥当之后,兰溪带了秦妈妈和流烟两个先到上房与兰三太太汇合,而后母女俩才一道相携,踏着夜色去往兰老太太处。 到得福寿堂,二房母女俩早已到了,兰老太太也已妆扮妥当,见了兰三太太母女俩一来,便招手上兰溪过去。捏了兰溪的手,将兰溪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满意地点头笑道,“这样很好。” 兰滟心里略有些不平,心想着自己用心的妆扮却没得着老太太的一句夸,反倒是这兰五,她倒要看看,怎样了不得的妆扮,能让老太太赞一声不错,一边心里不平地想着,一边偷眼朝兰溪看去,这一看,却不由皱起了眉。 兰溪如今已经窜高了不少,虽然比兰滟大着月份,但也比兰滟高了半个头,身形高挑而纤长,怕是想着上了年纪的人都爱年轻人穿的喜气,所以穿了一身大红遍地金倭缎大出风毛的皮襦袄,下系了一条藏蓝色绣缠枝莲花的灰鼠皮裙,也算沉静大方,中规中矩,但是太中规中矩了,反而将兰溪平日里的灵气掩盖去了八分。再看一头乌压压的发盘了三丫髻,赤金烧蓝点翠凤形钗,金镶百宝镂空雕牡丹头花,满头珠翠,华贵非常,乍一望去,只觉要被那珠光宝气晃闪了眼,就连兰溪的五官都有些看不清了,喧宾夺主啊! 兰滟便不由不屑地在心底冷笑了一声,这兰溪,原也是个不会打扮的,越是看重这回入宫之行,越是落了俗套。就这般,还能得了赞赏,老太太这心真是偏得没边儿了。 兰滟别过头去,不再看兰溪,却又哪里知道,兰老太太赞的,恰好便是兰溪这份巧思。 要参拜太后娘娘自然要重视,往华贵了打扮,有谁敢说兰氏的女儿怠慢了宫里的贵人们?谁敢说兰溪存了些什么样的心思?(未完待续。) 第三百四十章 百般滋味在心头 又等了一会儿,兰大太太领了兰七姑娘兰泠也来了,兰老太太对自己孙女又耳提面命了一番,无非是进了宫一定要谨言慎行,千万莫要行差踏错,丢了家里的脸不说,更怕误了自己的性命。 几个姑娘自都点头应是,兰老太太这才整了整衣裳,当先迈出,兰大太太和兰三太太紧跟其后,中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自始至终,眼神都未曾交汇。兰二太太没有诰命在身,自然入不得宫,无奈之下,只得留着。兰溪几姐妹在丫鬟仆妇们的簇拥下押后,到得二门外,马车早已备好,众人一一登了马车,趁着仍然深浓的夜色,出了兰府,往皇城的方向而去。 越近皇城,遇上的马车便愈多,都是奉命进宫的各家女眷,马蹄声声踏醒了夜,天空泛起一丝鱼肚白时,马车终于停在了高耸的宫门前。 流烟悄悄掀开车帘,往外看去,天色还未大亮,宫门前的大红宫灯悠悠晃晃,他们的马车虽说停在了宫门前,但实际上离着宫门,还有一长段的距离。一路有摇曳的灯光从宫门那处蔓延过来,那是马车檐角上垂挂的气死风灯,每辆马车皆有两盏或是四盏,如今却排起了长龙,一时间,竟是有些数不清了。 流烟瞧得暗自咋舌,回过头,却见兰溪倚在车厢上,闭着眼,呼吸均匀,似睡着了一般,她不由有些气闷,道,“这都什么时候了,姑娘怎么还睡得着呢?”哪儿像她,从知道今日要随姑娘进宫开始,先是兴奋激动,然后便是紧张不安,一晚上都没睡着,这会儿也是一点儿困意都没有,反倒是她家姑娘,从容安定得不像个年轻的姑娘,当然更不像是头一回进宫的。 兰溪只是假寐,并未睡着,闻言也不恼,不用睁眼也能想象流烟气闷地鼓着腮帮子,像只河豚一般的模样,不由轻轻勾起唇角,“为何睡不着?这还有得等呢!”今日可不轻松,不趁这会儿歇着,才是傻吧? 流烟皱眉,暗自腹诽道,她家姑娘说得这般笃定而自然,好像她进过宫似的。 “我是进过宫啊!”熟悉的沉静嗓音,不疾不徐地在耳畔响起,流烟这才猛然发现,自己竟不小心将心里的话说出了口。 讷讷片刻后,问道,“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兰溪睁开眼来,有一瞬的恍惚。车厢角落里那盏喜鹊登梅的琉璃灯照不亮她眼底乍然的暗,她微微笑,笑未沉眼底,“大概是我……小时候?” 不太确定,明显带有取乐的语气,让流烟不由又是恼怒,竖眉瞪眼,偏有无可奈何,“姑娘。” 兰溪呵呵笑,见流烟两颊鼓鼓,果真像只河豚。 边上秦妈妈看着两人抿嘴笑,如今却逮了机会又跟流烟耳提面命起来,“流烟丫头,这宫里可不比咱们府上,你万不可大声喧哗,更要将我平日里教你的铭记在心,一步也不能错,否则,你不但是给姑娘惹麻烦,还随时可能丢了性命……” 秦妈妈语重心长,兰溪自然不会打断,流烟的性子,需要磨,这宫里是吃人的地方,给她多提个醒,总是没错的。 耳边秦妈妈的唠叨,流烟认真但却难掩紧张的应声听在耳里,兰溪只觉得宁静,轻轻掀起车帘往外看去,这条路,她前世走过数不清多少回,那高高的宫墙内,她自然去过,但若是可能,她宁愿,再也不去。 但世上有事与愿违之说,更有身不由己之说。 兰溪的话,果真是对的,马车极慢地往前挪动着,等到他们的马车徐徐驶进宫门时,已经过了不少时候,正是天光微亮时。 马车驶进宫门,一条笔直的甬道,两侧是红漆黄瓦的高墙,流烟被耳提面命的一番,哪怕心里再好奇,也不敢再随意掀帘子偷瞧。至于兰溪,一直假寐,但即便闭着眼,她也能猜到她们到了何处,还需行多久,马车才会停下。 有些记忆真是深刻到可怕,明明已经过了好些年,明明有些事情,有些人她都忘得差不多了,但是一进到这个地方,连滞涩压抑的风也让她熟悉得感觉战栗。或者该说,有些恐惧,铭刻在了骨子里,即便时移事转,哪怕生生死死走过一遭,仍旧记忆犹新。 马车缓缓停下,兰溪知,他们该是到了重华门了。跟大多数府邸的二门一样,这重华门算得是外宫与内宫的界限,马车只能到这里。前世,她顶着平王世子妃的头衔,那是货真价实的皇亲,又因得了太后的亲眼,每回进宫,太后总会早早遣了人抬着轿子在此候她,如今,若是宫中没人照拂,只怕她们也只能走着去了。 只是,被流烟扶着下了马车时,兰溪便远远看见了一道有些眼熟的蓝灰色身影,身后尚跟着几名宫女几顶轿子,每顶轿子都跟了四名低眉垂首,但膀粗腰圆的婆子,那是抬轿的轿夫。那人眼见着兰府众人一一下得马车来,已经眼尖地瞧见了兰老太太,连忙走上前,点头哈腰道,“老封君许久未进宫了,太后娘娘心里惦记着呢,这不,差了奴才一早便在这儿候着迎老封君和兰府的太太、姑娘们。”说着,目光已轻轻瞟过兰溪姐妹几个,很快也很轻,不见半点儿异样,自然也不会让人感觉不舒服。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寿安宫中管事太监,窦公公。 太后宫中的亲信,亲自来迎,足见看重。这进了宫,哪怕是同品的官眷,也要分出个三六九等来,兰府不至于站到了顶端,但如今因兰三老爷风头正竞,她们这些女眷也是水涨船高。 “多谢太后惦记。”兰老太太在宝簪的搀扶下,朝着寿安宫的方向福身行礼,其余兰府诸人自然不敢托大,赶忙照做。直起身来,兰老太太又冲着窦公公微一低头,道,“有劳窦公公了。” 随着这一声,一封厚厚的红封塞了过去,窦公公将之袖在手中,面上的笑容却是自始至终的热切,“老封君快别折煞奴才了,这天儿冷着,快别在这儿吹冷风了。太后她老人家已在宫中备妥了热茶糕点,就等着老封君叙话呢。” 一一上得轿子,晃晃悠悠,行了约莫两刻钟的时间,外边儿已是天光大亮,透过晃动的车帘缝隙,兰溪远远看见了一角琉璃殿顶,飞檐斗拱,金碧辉煌中见庄重肃穆,寿安宫,隔着前世与今生的屏障,兰溪再一次,走到了你面前。 这一刻,兰溪面上无波,却是百般滋味在心头。(未完待续。) 第三百四十一章 丢脸 下了车,扶住兰老太太,兰溪低眉垂首,希望自己安静得能让人忽略,即便明知不可能。 进了寿安宫的大殿,兰溪偷偷抬眼四处看了看,殿内已有了不少人,都是京城中勋贵权柄之家,当然,大多是与皇族沾亲带故的,不小心,就瞄到了不少熟人。太后自然高坐主位,一身低调中的华贵,仍是记忆中雍容华贵,慈眉善目的样子,哪怕不言语,也是微微笑着,但兰溪却知,这位当年能在皇位的厮杀中拼出一条血路,让自己的儿子承继了大位,骨子里的杀伐决断是经年的慈和也无法抹灭的,否则,前世兰溪在她病中伺候在她身边多年,她待兰溪一直亲切慈爱的就如自家的老祖母,可最后,还不是一杯鸩酒,了断了一切恩情。 兰溪本以为,再见她心中该有怨有恨,可是到了这一刻,她才知,不了,于她而言,一切都过去了。前世那些种种的委屈与不甘,早在这一世家人的安康琐碎中,被一点点抚平,她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恨谁,或是怨谁,前世的种种,当真褪色成了记忆里的一场幻梦,偶尔想起,虽不至毫无波动,但却已不足以影响到她,如此而已。 目光掠过主座的太后,反而更多的落在了侧坐的几位身上。宫里的争斗果真是最锻炼人的地方,哪怕你心里恨不得将对方掐死,面上也是笑容满满,亲密一如同胞姐妹,姐姐妹妹叫得欢,皇后与贤妃斗了几十年,暗地里不知给对方布了多少死局,虽然最后没能将对方整死,不过这死仇却是早已结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没有半点儿说笑,可这刻,一个雍容大方,一个端庄柔美,手挽着手,低声言语着,神色亲昵得恍若一人。 也不只皇后和贤妃二人,这殿内,还有皇后娘家的贾家,贤妃与齐王妃娘家的耿家,安王妃娘家沈家,长公主婆家宁家,都是皇亲国戚,也都个个笑语,亲若一家。 兰溪眼中有嘲讽一闪而没,须臾间,从门口已走到主座前数步开外,兰老太太停下步子,躬身行礼。兰大太太、兰三太太妯娌俩,并兰溪姐妹三个则跪下行了大礼。 主座上一声笑言,“不必多礼,快快请起。”兰府众人礼罢,纷纷站起,太后又开恩赐了座,兰府众人谢了恩,兰老太太、兰大太太和兰三太太这才斜签着身子坐了。兰溪姐妹三个则站在了椅子后,都是微笑不语,眉眼半垂,一副乖巧的模样。 太后与兰老太太闲话两句,又问了兰大太太和兰三太太几句,目光便落在了姐妹几个身上,笑道,“你们兰家果真是会教女儿,个个都是贞雅娴静的模样,不愧是百年书香,世代官宦。” “太后娘娘谬赞了,这几个孩子养得娇,有些小家子气,又没见过世面,臣妇平日里可没少生气。”兰老太太自然面不了谦辞。 太后却笑道,“哀家看不像吧?前些日子,安平回来,还跟我提过,法宝节时在相国寺巧遇了你家,见了你们府上几位姑娘,都一个赛一个的漂亮乖巧,尤其是你家五姑娘,说是可人疼的很……” 兰溪心想着,还是来了。 果真,主座上太后继续道,“……要知道安平可是个眼光高的,能得了她的一句好那可不容易,哀家心里当时便好奇了,想着定要见见,今日可算得了机会。兰五姑娘是哪一个?上前来让哀家瞧瞧…….” 众人的目光皆向兰溪望去,她倒是沉静乖巧如昔,微微笑着上前来,屈膝福身道,“兰溪见过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还有其他各位娘娘、长辈们。”并未刻意地畏手畏脚,倒是落落大方得很。 太后面上便是一喜,朝着兰溪招了招手,“来,好孩子!到哀家身边来。” “是。”兰溪应了声,敛裙上了面前的三阶白玉石阶,到了太后跟前。太后并未故作亲热地拉兰溪的手,而是用那双盛着笑,却是含着锐的眼将兰溪上上下下打量过了,兰溪便略有些不安一般,不自在地动了动,两手紧握在一起,力持镇定从容的微笑,但笑容还是不免有些僵硬,就连握在一起的双手也微微颤抖起来。 太后目光微闪,终于像看够了一般,笑道,“是叫兰溪么?溪,明澈之意,是个好名字,是个好孩子,难怪你父亲将你视作掌珠,期望甚深了。” 兰溪微笑不语,似是害羞一般,略垂了头,兰老太太和兰三太太却连忙回以谦辞。 太后目光微闪,从身后宫女手中取了一只锦盒,递到兰溪跟前,“你这孩子,果真是个乖巧可人的,哀家很喜欢,这小东西拿去把玩。” 兰溪却轻轻皱了皱鼻子,愣了两下,见太后觉得奇怪般看了过来,这才忙不迭将锦盒接过,“谢太后……阿嚏!”谁知,却是一声响亮的喷嚏,即便兰溪反应极快地连忙用了帕子捂住嘴,但还是让殿内陡然一静。 兰溪眼中有慌乱,连忙放下捂嘴的帕子,连忙跪下,惶急道,“臣女失仪,请太后责罚。” “这是怎么了?莫不是着凉了?”太后也有一瞬的怔忪,转而又轻笑道。 “谢太后关心,臣女无……阿嚏!”刚想说无事,又是一声好大的喷嚏,像是打自个儿嘴巴一般,底下隐约有偷笑声,兰溪的眼便瞬间羞愧地红了。 兰三太太连忙上前,跪下请罪道,“臣妇教女无方,还请太后娘娘责罚。只是……只是这孩子实在不是故意的,她自幼嗅觉敏感,最是闻不得香味,想是太后娘娘殿中熏香名贵味浓,所以她才……总之,请太后责罚。” 太后一听乐了,笑着打趣道,“原来是这个原因,确实怪不得她,自然也怪不得你,既然都怪不得,哀家若是还要责罚,岂不是要落人口实了?” “臣妇人笨嘴拙,不会说话,请太后娘娘见谅。”兰三太太有些尴尬地扯了扯唇,而兰溪却不知是因那熏香,还是因觉得丢了脸,羞愧所知,眼圈红了又红,一脸的委屈,兰三太太却道,“太后娘娘,臣妇这女儿是个上不得台面的,还请娘娘开恩,让她出去散会儿,否则,这真是没法见人了。” 太后略一沉吟,便爽快地应了,一边叫了身边一个叫红罗的,伺候着兰溪出去。 兰溪起初好似有些不肯,直到兰三太太狠眼瞪了过来,她这才似有些怕了,不甘不愿地站起身来,拿帕子掩着一双兔子眼,在丫鬟的搀扶下,飞也般地走离了大殿,那一刻,似也顾不得什么仪态了,狼狈而逃。(未完待续。) 第三百四十二章 不悔 这一出,让殿内的气氛有些怪异,兰家众人皆是低头掩面不语,其他几家心里怎么想且不说,面上却也不好说什么,毕竟,如太后所言,这实在怪不到人家兰五姑娘身上,总不能怪太后殿内熏香,自然也不好怪人嗅觉太敏感吧。 虽说怪不着,不过这兰五姑娘在太后跟前没脸了一回,却是事实。 殿内众人皆是心思各异,太后却恍若不知,笑道,“这两位是六姑娘和七姑娘吧?也是一对娇美的姐妹花,快些上来,让哀家看看。”这丢失的脸面,太后娘娘要给粉饰回来,众人一见,心中有数,连忙抛开方才的那一出,你一句我一句地奉承起来,兰府的面子,太后娘娘要给,她们自然也得给。 “红罗姑姑,劳你多费心了。”一袭湖青色的丝缎滚毛襦袄、皮裙,乌发如云,点缀银镶珠的发簪、珠花,典雅中见清丽,太后身边得用的大宫女,比之一般的富家千金也不差什么,还更多了两分见多识广的气度不凡。 从红罗身后的小太监手中接过了盆子和巾帕,流烟便返身去了后边的亭子里,而秦妈妈则留下来与红罗叙话,一边说道费心,一边还递了两个红封过去,红罗与小太监,都有,只是红罗的那只轻飘飘,小太监的那只重些,但孰重孰轻,却是不好说了。在宫中住了大半辈子,秦妈妈懂得笑脸迎人,阎王跟前小鬼不能得罪的理。“这大过年的,劳烦了姑姑和公公,这封红是我家姑娘一早便备好的,大伙儿都沾沾节气。”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都是太后身边得用的,早就已经习惯了别人的巴结奉承,接了那封红,红罗笑着往秦妈妈身后望了望,“太后她老人家说了,这事儿怪不着五姑娘,妈妈还是劝劝吧,让姑娘放宽心了。” “诶!”秦妈妈应得爽快,“多谢姑姑挂心。只是你看,我家姑娘面皮儿最是浅,如今怕是不敢见人,姑姑还请回太后娘娘身边伺候去便是,这里只管放心,我们不会乱走的。另外,还要多谢太后娘娘的恩典,我家姑娘说到底还是小孩子的脾性,不一会儿就又能乐呵起来。” 红罗略显踌躇,沉吟了片刻,终是点头道,“妈妈是个周到人,我倒是没什么不放心的。只是姑娘家身子娇贵,那湖上亭里四面透风,怕是有些冷,劝着些别久待,这正月里若是果真着了凉,就不好了。” 秦妈妈自然迭声答应,红罗这才放了心,领着小太监往来时路走,秦妈妈笑呵呵躬身相送。 亭子里,流烟一边挽了袖子给兰溪绞帕子,一边不忘偷偷往身后瞧,见得红罗和小太监转了身,不由双眸一亮,低声道,“姑娘,人走了。”意思是,你可以不用装啦!那眼泪虽说不要钱,可肿了眼,她们看着也是心疼。 兰溪没有言语,接了那帕子敷在眼上,直到秦妈妈也进了亭里,她取下帕子递给流烟,沉声道,“把你脸上的笑收了。你家姑娘今日可是丢脸丢到了太后跟前,这心里都快羞愧死了,你还笑容满面的,是不怕别人看出你家姑娘是装的啊?” 流烟被唬得赶忙变了脸色,秦妈妈叹息一声,上前来,掖了掖兰溪身上的大衣裳,“这湖上确实风冷,姑娘当心被着凉。” “妈妈有话直言便是。”这么些年的朝夕相处也不是白费的,兰溪看出了秦妈妈的欲言又止。 秦妈妈叹息一声,“老奴知道,姑娘不愿嫁入皇家。”她在这宫里待了大半辈子,看多了这四面高墙里,天下至富至贵之间肮脏的争斗,她自然不愿她家姑娘将青春、年华、良善都葬送在这样的腌臜中,可……“可姑娘不必非得用这样的法子,虽说不是什么大毛病,但在太后跟前出了丑,传扬出去,难免有人背后说闲话。” 兰溪目光轻动,转身趴伏在亭子的栏杆上,向下望去。寿安宫建在一处天然小湖的边上,湖中种了一湖的荷花,各色皆有,到得夏日,那果真是接天连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景致,算得上是宫中一处胜景。湖上有亭,一在湖东,一在湖西,曲桥相连,湖东唤作“菡萏”,湖西唤作“芙蕖”。兰溪她们这会儿所处的正是菡萏亭,只是如今时节不对,看不到满湖的荷叶、荷花,而是一色的白。 腊月二十七起,一场大雪时断时续,下到今日凌晨才暂歇,湖面已是白茫茫一片,偶尔有一两支枯荷探出头来,上有冰凌,下覆雪被,却也有一种别样的美。 这里的景致,对兰溪来说,并不陌生,但如今看着,她却似觉得很有趣一般,笑弯了眉眼,“妈妈觉得,我今日这一出过后,便能让这宫里的贵人打消了心思?” 宫里的贵人是谁,兰溪并未明言,但秦妈妈却是清楚的,太后娘娘、皇后娘娘,或许还有别人,总之,她家老爷如今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她家姑娘的婚事若想,自是贵不可言,但同时,却也成了各房角逐的筹码。 秦妈妈皱眉不言,兰溪便已轻轻笑了,笑声带刺,刮得人瑟缩,“她们看的可不是我是怎样的人,只要我是父亲的女儿,那便足矣,其他的,又算得了什么?” “既是如此,姑娘今日又何苦来哉?”秦妈妈不解,既是明知无用,又何必丢上这一回脸? 兰溪的笑多了两分恍惚,“或许还抱有那么一分希冀吧。”兰溪的语气不是很笃定,更似叹息。她是什么样的人,她愿不愿意,皇后娘娘这类人自然不会在意。可是太后……兰溪赌的便是相处数年的一点微末的了解,赌的是太后或许能看穿她这般所为背后的不愿,赌的是太后与她二叔祖那些难以道明的渊源,会对兰氏后人有那么一点点的体恤……想到此处,兰溪又不由觉得自己好笑,前世那一杯夺命的鸩酒还没能让自己清醒后,居然还希冀太后对兰氏子女会有一分移情? 罢了,今日这一步走出,有没有用,她都不会后悔。至少,经了这一出,她厌香的事便过了明路。 至于其他的,此路不通,还有它路。她不会坐以待毙。(未完待续。) 第三百四十三章 又被惦记上了 说完了那一句,兰溪便沉默了,显然不想多谈。秦妈妈皱着眉,即便满腹的焦虑,却也不知从何说起,只得叹息着也沉寂下来。 流烟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也自动闭紧了嘴巴。 一时,兰溪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湖面残荷遍雪发起了呆,直到一阵风来,吹得她眼睫泛寒,她紧了紧身上的大毛衣裳,站起身来,“回吧!”回过头,却是蓦然惊怔住。 亭边石阶下,一株海棠花树,如今自然是无花无叶,枯枝上零星挂着几棵红艳的果,被落雪压着、裹着,当真像极了冰糖葫芦,欺霜赛雪一般,煞是好看。但那景致却尽数被树下所立之人的风华掩盖去了。 树下站着两人,身后的那个一身短打打扮,是个随护。当前那个,一身云白暗绣银线蟠纹袍,领口、袖口皆围了黑狐皮毛,腰扣镶玉象牙腰带,发扎高髻,乌玉冠嵌白玉,衬他带笑玉面,一双桃花眼似被雪色所迷,竟恍似带着柔光,笑意从薄唇边蔓延至眸底,浅浅明灿,恍似深邃。左臂弯起,折在胸前,修长的手指轻轻转动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 兰溪见了恍惚,从前世到今生,他心中不平静时,总爱转动那枚白玉扳指,本以为早已忘了的,但如今见了,才知记忆只是搁浅,转眼,便又被提起,记得分明。只是……他心里又有何不平静呢?兰溪想,定然与她无关的。只是,寻了借口避出殿来,本就存了两分要躲开他们的心思,却不想,还是在此遇见。这是前世从未有过,绕来绕去,也绕不开的孽缘,难不成是前世因果?不过,这样的巧遇,兰溪半点儿不高兴,不欢喜。 面上却是不显,但也未笑,她本就不高兴,用不着强装,更用不着刻意去讨好谁。屈膝福礼,俏颜轻板,“世子爷万福。”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赵屿,不同于兰溪,他面上带笑,眸子明灿,似是为了这样的巧遇高兴得很,不过…….他不是瞎子,自然看见了兰溪脸上的表情,目光微闪,笑道,“居然在这里也能遇到,我与五姑娘倒果真是有缘。” “世子爷慎言。”即便这里没有旁人,他这话,也是极出格的。 凤眼含了怒,似乎是别样的风情。赵屿不恼,反而极欢喜地笑了,“五姑娘似乎心情不好?一人在这儿躲清闲,却不管太后殿中正热闹?” “世子爷又为何不去热闹?”兰溪有些恼怒,有对眼前不依不饶某人的,也有对自己的,恍惚想起,前世,这人也是在安王之后两刻钟才进了寿安宫的,一时忘了这一茬,居然在这里遇上了,如今想起,已是晚了。 赵屿目光微闪,笑容淡了两分,却并未应答,反而举步上了石阶,却是越过兰溪走到了栏杆边上,极目远望,一湖的雪色,残荷低枝,别样风情,一如此时的美人含怒。“原来五姑娘躲在此处,是贪看这无双的景致,景致人人可赏,五姑娘莫非想要独占不成?” 凤目中愠怒一闪而过,话已到嘴边,又转而沉吟,片刻后,才道,“世子爷既然喜欢此处景致,尽管欣赏,臣女就不打扰世子爷的雅兴,先行告退了。”每次遇上,总能遇上他在观景赏景,兰溪却不知,这人是这般风花雪月,雅兴横生之人。话落,不等身后有何反应,屈膝礼毕,迈步而走,从容轻缓,但却坚决。 “这兰家五姑娘未免太目中无人,爷若气不过,小的去暗地里教训一回。”随护上前,目中有怒,不只因兰溪,还有稍早时的积累与沉淀,兰溪不过成了点燃火种的火,更多成了迁怒。 “景升,修心养性,你还不够能忍,罚你回去多练一个时辰的拳,好好想想错在哪里。”未回头,沉磁嗓里沁了冰珠,冷。 原本的怒,瞬间蔫了气,低头垂首,没有多余的字,只有服从,“是。” “这么多年的寄人篱下,我与安王、齐王等人的不同,你如今还不习惯么?”他本与安王同行,避到此处来,不过因着安王明里暗里的暗示,他们二人皆要相媳妇,京中贵女多,但质量参差不齐,先后有差。而他,自来是个知情识趣的人,才能得安王一句满意的哈哈大笑,拍着肩头道一句,“好兄弟”。“我却已习惯了。”这些年,太多的不公平对待,点滴在心里,早已伤不着他冰雕雪铸的心,可身边的随护却还是被怒染了心,动了性。 回过头,望向雪湖枯荷,陡然想起方才兰溪嗔怒的模样,像是一只炸了毛,偏又忍着将爪抱拳的小猫,赵屿桃花眼半眯,突然低低笑起。 景升疑虑地悄悄抬眼望去,世子爷喜怒不形于色,是笑,不一定是喜,也可是沉怒,让人摸不着头脑。所以,他根本不知他为何发笑。 赵屿却显然心情极好,还有闲情逸致为他解惑,“安王殿下以为早我一步进去定然胜券在握,却不想最主要要讨好的那人,却不在,白忙活。反倒是我这个本该捡他挑剩下的人,却遇上了,难道,这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景升,你说,我难道不该高兴,不该发笑么?” 原来如此。景升隐约明白兰家五姑娘如今花落谁家已成各方的角逐,莫非主子也想……可是……“只怕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都早已看准了兰五姑娘做下任的安王妃了。” 嘴角轻勾,渗进了冰,成了锐器,“那可不一定。”且不说如今安王妃还没咽气,即便咽了气,也不可能马上就定下,否则沈家那头,便交代不了。提到沈家,若是下任安王妃不姓沈,只怕他们不会善罢甘休。还有,那姑娘…….自个儿也不愿意呢!而她,短短的几面接触,他知,她有自己的爪子,哪怕平日里很妥善地藏了起来,若是有人犯她,那爪子也会亮出来。 她似乎不待见自己,不过,这样似乎更有趣不是吗?一个有背景,能助他,还让他觉得有趣的妻子,似乎不错啊! 回了寿安宫的兰溪,如愿地退在角落里,成了一道无人问津的影子,直到出了宫,总算稍稍松了一口气,放下一颗心,却哪里知道,这回被人惦记上的,成了自己?(未完待续。) 第三百四十四章 难题 虽说是四品以上官眷皆要参拜,但真正被太后叫到跟前的,却屈指可数,其余的,不过是在大殿外,拜上一拜也就是了。拜过之后,便是找了各自相熟的叙话,也有暗自相看的,你相看我家的女儿,我相看要娶的媳妇儿。 到得太后下令送客,这才一一散开。殿内的客人,却是都有太后身边的体己人亲自相送。 送完了贾家几位夫人和姑娘离开,红罗端着掌事宫女的仪态往回走,到得殿外,却见窦公公给她使了个眼色,她的步子微顿,继而一转,不再入殿,而是和窦公公一左一右,守在了大殿门口。 殿内,伺候的人全被遣了出去,只剩下太后与皇后二人,婆媳俩自是有话要说。偌大的殿内将方才的热闹驱离之后,乍然的空旷与冷寂。金漆镂空的熏笼里仍有袅袅白烟腾起,香气随着白烟轻飘,蔓延在大殿的每一个角落,继而染上衣襟,浸入肤下。 太后毕竟上了年纪,端坐了几个时辰,如今觉得有些疲乏,斜靠在身后的大迎枕上,抬手按揉着额角。一双手从她身后探出,代替她徐徐推揉起来,那是一双保养得当的手,指腹柔滑,不见茧,却只怕下了一番功夫,手法老练,力道不大不小刚刚好。随着那双手的徐徐推揉,太后原本还有些紧皱的眉心一点点舒展开来,“你果真看好了兰家的那个孩子?” 贾皇后的目光微闪,瑰色唇微弯,“母后觉得如何?”太后不姓贾,太后出自沅陵陈家,而贾皇后的母亲刚好也姓陈,与太后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太后是贾皇后的亲姨母,血缘至亲。 “家世自然是没得挑,样貌也还过得去,可是哀家觉得……不太合适。”太后享受的闭着眼,轻吐的话语不见波动。 按揉在鬓角的手指却是一顿,贾皇后面上的笑容一僵,半晌后才目光闪动着问道,“为什么?虽然那孩子性子是有些弱,不过皇儿个性本就好强,寻个温柔乖巧的也并无什么,正好小夫妻俩可有商有量,琴瑟和谐。” 太后陡然睁目,嘴角一扯,“即便是再不搭调的性子,只要她是兰景芝的女儿,你也不会道一句不好吧?” 贾皇后的脸色乍青乍白,不太好看。 太后的脸色同样也不好,“哀家早与你说过,兰家自来为官中正,不偏不倚,谁最后登了大宝,他自然会忠于谁,暂且不必关切,偏你们不听,还做了糊涂事,这会儿想着要弥补,要拉拢,却是病急乱投医了吧?哀家起先也觉得这法子倒也并无不可,这才同意将人召进宫来看看,只是如今看来,人家却是不愿的,既是不愿,那便罢了,强扭的瓜不甜。” 太后开口就是数落,贾皇后执掌凤印多年,私下更是早已习惯了高高在上的生杀予夺,如今,对于太后的训斥虽仍恭首聆听,内心却是不以为然,她娘家的兄弟们更是早已学会了阳奉阴违,否则也没有今日这事了。原本贾皇后因着这一桩,还暗暗后悔之前没有听太后的,谁知听了太后这一番话,她又不服气了,“母后这话未免武断了吧?本宫看那孩子虽然性子弱了些,却是摆明了想要讨好,既是想要讨好,心里就存了心思。何况,皇儿贵为嫡长,却是哪里配她不过?虽是继室,但也是堂堂正正的安王妃,日后皇儿荣登大宝,她就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大庆最尊贵的女人,她有什么不愿意的?” “慎言。”太后怒声呵斥道,“如今沈氏可还活着呢!”就一口一个继室的,若是让人听去了,怎么想? 贾皇后的表情有一瞬的讪讪,“这不是在母后这里么?”沈氏不过是吊着一口气,这还不是迟早的事么?太后何尝不是心知肚明,否则又怎会同意相看新任的安王妃呢? “无论如何,沈氏还活着,即便是她当真去了,按礼,安王也还要服一年的斩衰,新妃的人选咱们再慢慢商议吧!”太后叹息着道。 听太后这话的意思,就是不赞同选兰府的五姑娘了?贾皇后心中一急,张口还想说些什么,却见太后闭了眼,抬起手摇晃了两下,道,“哀家有些乏了,你先回去吧!”这是不愿再谈的意思。 贾皇后心思百转,哪怕心中不甘不愿,也不得不屈膝行礼,而后退下。 待得脚步声一步步在空旷的殿内回响,一点点远了,直到出了大殿,太后才睁开眼来,张眼望着除了她,已空无一人的大殿,无声的叹息。不一会儿,轻巧的脚步声近,一轻柔、一稳健,正是方才守在殿外的窦公公和红罗二人。 他们二人步上白玉石阶,来到太后所坐的矮榻近前,一个扶着太后躺下,另一个已取来的薄毯为太后盖上。 太后沉吟着,开了口,“你方才果真瞧见了屿哥儿和兰家的五姑娘在湖边相谈甚欢?”这话问的是红罗,虽说秦妈妈话中有话,摆明要独处,红罗应了,但太后让她一个寿安宫的掌事宫女亲自伺候着兰五姑娘,自然有她的用意,红罗可不敢擅自离开,不过是找了隐蔽的地方守着罢了,因此便也瞧见了赵屿和兰溪的巧遇,并且一回来,便已在太后耳边悄悄回禀过了。 红罗福了福身,这才回道,“不敢说相谈甚欢,世子爷自来是个平和的主子,对谁都是一副笑模样,许是兰五姑娘还挂心着之前殿内的事儿,脸色不是很好,奴婢隔得有些远,不过是见着说了两句话,兰五姑娘便走了,说了些什么却听不清。” 太后听罢,半晌不言,好一会儿后,却是叹息着要起身。红罗和窦公公连忙服侍着她起身,扶着她往里走,却在行到一处门前,得她挥了挥手。窦公公和红罗近身伺候多年,自然明白,当下低眉垂眼退开。 太后这才推开门,走了进去。反身合上门,抬起头望着墙上一幅展开的画卷,宜山秋行图,与兰府珍藏的那幅乍一看相似,却有细微的差别,但都是真品,皆是出自兰溪那位惊才绝艳的二叔祖之手。 太后就这么静静看着那幅画,不动不言,仿佛成了一尊雕像,泥塑、斑驳。许久之后,她才叹息道,“你们兰家的女儿,又一次成了哀家的难题,这回,可该怎么办才好?”(未完待续。) 第三百四十五章 无妄之灾 宫苑的另一头,贾皇后沉着一张脸进了凤星宫,抬手挥退了殿内伺候的人,宫人们一看主子今日心情不顺,个个噤若寒蝉,恨不得低眉垂首能将自个儿彻底隐藏起来,直到出了殿门,殿外雪色晴好,白晃晃照亮人眼,这才松了一口气。 殿内的人却显然心情不好,贾皇后一甩大红金绣的凤袍,沉脸落座,边上已有人极有眼色地递上一杯茶来,并低声安慰道,“娘娘不必气恼,这事原本也不是顷刻便能定下的。太后娘娘也并未将话说死,只说再商议,既能商议,便还有转圜的余地,娘娘可再行部署,徐徐图之。” 贾皇后的脸色稍缓,怒色却仍未减退,“本宫一国之母,却连给自己的儿子选房媳妇儿也左右掣肘,这皇后,当得有什么意思?忒窝囊。”这话当中自然不无对亲姨母的怨怼,边上一袭灰蓝的总管太监却只能低眉垂首,当作没听见,不敢多说半字。 发泄了一通,贾皇后用力地吸气、又吐气,试图平复胸腔间不甘的翻搅,如此往复了几次,面上的怒色总算强压了下去,但她仍是沉着脸,锁着眉,面沉厉色,不见半分柔软慈和,与稍早在寿安宫时的雍容大方截然不同。好一会儿,她才沉声问道,“紫玉可回来了?” “尚未。”凤星宫的总管太监钱公公不敢半分耽搁,连忙应声道,见贾皇后沉吟着没有说话,他目光一转,道,“这事既然太后娘娘那里受了阻滞,娘娘不妨往陛下跟前使使力,总归是做父皇的,陛下自然也盼着咱们殿下好。” 贾皇后沉吟着,并未做声,面上却隐现一抹嘲讽,他若当真还有为父之心,如今她也不会步步筹谋算计,步步惊心动魄,她的皇儿本是嫡长,他却迟迟不肯册立太子,打的是什么算盘,她会不知么?如今冷静下来,贾皇后深知自己今日确实鲁莽了些,这事,不能操之过急,太后不帮没关系,皇帝不管也没什么大不了,她靠自己,兰五她还就帮她的皇儿娶定了。 正沉吟着,殿门处,逆光走来一人,紫衣紫裙,与寿安宫中红罗一色的服制,正是贾皇后方才问起的紫玉,凤星宫的掌事宫女,贾皇后心腹中的心腹。 紫玉到得贾皇后跟前,屈膝行礼后,这才低眉顺眼,道,“娘娘,陛下从御书房出来,就直接上了镜月宫。” 贾皇后似是早有所料,面上并无半分异色,只是淡淡哼了一声表示知道了,嘴角却牵起了一抹笑,笑中有嘲,却无妒亦无怒。 紫玉却又低声道,“娘娘,方才家里递来消息,说是叶先生的船今日靠岸,侯爷早已遣了人到通州去迎,算算时辰该是已经到了。” 贾皇后听罢,却是双眸一亮,腾地一声自椅上站起,面上的沉郁一扫而空,转而覆上了笑颜,虽上了年纪,却仍保养得当,如同三十出头的容颜染上了少女的雀跃与欢喜,促声道,“紫玉,走!咱们出宫去。” 一国之母,张口便说要出宫,身边的总管太监和掌事宫女都无半分异色,只是低头应是,便各自下去准备,有条不紊的熟练。贾皇后则返回了内间,招呼了另外一个唤作紫英的心腹宫女,开始挑拣起了衣裳、首饰,一会儿嫌这套太华丽扎眼,一会儿又说那套太素净了些,直忙了半个时辰才梳妆打扮好,又揽镜自照,一再确认衣裳、发髻、妆容都一一妥当,这才笑盈盈站起身来,而那边,也换上家常妆扮的紫玉这才上来回话道,一切都已准备好了。 贾皇后面上笑容更加灿烂,当先走出,步履轻快中带着满满的欢喜。 兰溪却是无心再去想那些恼人的事,离开那高到令人窒息的宫墙,觉得呼吸都畅快了许多。回了府,不似兰老太太的若有所思,也不似兰大太太冷眼旁观中一丝隐约的幸灾乐祸,更不似兰三太太明显紧锁眉心的忧心忡忡,兰溪实在没心没肺到令人发指。一回了府,告了声罪,她便托词累了回了珠玉阁。 兰三太太满心想着,虽然今日这局是他们一家子今早通过气了的,但兰溪丢个脸,受了委屈却是事实,只要一想到,心里就刀割似的。伺候着兰老太太回了福寿堂,兰老太太似乎也看出她的心不在焉,挥手让她退下了,她便忙不迭赶到了珠玉阁。谁知,却被告知她以为正委屈难受,暗自抹泪的女儿已经睡下了。 兰三太太起先还不信,悄悄绕到碧纱橱里,瞪着炕上睡得一脸红扑扑,那叫一个香甜的兰溪愣了好一会儿神,这才额头抽跳着转身离开了。但与来时的焦急忧虑不同,回去时,兰三太太的步伐轻松了许多,但也渗进了两丝无奈,唯一该值得庆幸的是,看来,她是白担心了。 整个大年初一,上半天,兰溪在那高高的宫墙内,压抑到近乎窒息,下半天则睡了个一枕黑甜,再醒来时,已是天色擦黑了。起来略作洗漱,上房来了人,让她去用饭。 饭桌上,两个小的还小,兰灏欲言又止了几回,反倒是兰三老爷和兰三太太若无其事一般,半字不提。饭罢,一家子端着茶碗叙话,说的却是明日初二,回兰三太太娘家拜年的话。 兰溪略略沉吟了片刻,便道,“明日,我就不去了吧!” 此话一出,房内登时一静。兰三老爷皱了皱眉,便要开口,边上兰三太太扯了他一下,忙道,“算了,孩子受了委屈,心里正不好受着,不去便不去吧!都是自家人,她外祖母和舅舅、舅母还能怪她不成?”说到底,她家阿卿心里自然憋屈,她没有做错任何的事,旁人若是得了皇家的青睐,只怕早就欢天喜地了,她家却是避之唯恐不及,还要为了避开,让孩子受了委屈,这不是无妄之灾是什么?兰三太太这两日心中也不好过,心中更不是无怨。 兰三老爷显然想法不同,“受了点儿委屈便要躲在屋里不肯出门么?这法子也是你自个儿想出来的,如今觉得难受了,丢脸了?所以干脆躲在家里不敢见人了?”说到后来,兰三老爷的语调里已掺进了训斥,他有些失望,本以为阿卿这个女儿是他几个儿女中最为出色的,哪怕是面临这样的困境,她也能不失冷静,还很快找到应对之法,却不想,是他高看了她么?(未完待续。) 第三百四十六章 乱套 兰三老爷的意思兰溪不是不懂,但她今日实是深思熟虑过的。 “父亲,女儿在寿安宫实在出了一回丑,偏又是自小娇养着长大的,所以受不得委屈,回来一时想不通,生了心病也是有的。” 谁会信她病得巧合?说是病,谁又看不清这背后的曲折?而一个这般娇气,受不得一点儿气,不识大体的姑娘,如何能当得安王妃,甚至是太后与皇后眼中,未来的一国之母呢?她想,哪怕她身后的家世确实无可挑剔,但太后总会有所犹豫吧?而她要的不多,也就只是这一个犹豫。 兰三老爷也不是傻的,听了这话,哪儿还有不明白兰溪不是想要任性,而是顺势而为,另有目的,他怒气虽然稍缓,眉心还是紧蹙,“起初为父便不太赞同你胡来,当年在湖州没法子才说你出了疹子,今日你在太后跟前失仪,只怕起到的作用也是微末,实乃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下下之策。” 下下之策?兰溪嘴角一勾,眸中隐现一抹讥嘲,稍纵即逝。既是下下之策,父亲你不也同意了么?“没有别的法子,即便是下下之策,也只好用上了。如今,不过是女儿的声名略有损伤,并无累及家里,这自损的八百女儿尚担负得起。往后……往后即便有什么变化,女儿至多不嫁就是了,总好过入了皇族,旁人看着嫁进皇家,好不风光,实际却被娘家抛弃,无人可依,成了无根浮萍,随风飘零,任人宰割的好。” 兰溪带着笑,一句句却似针更似箭,针针见血,箭箭不留情。说到底,前世,她不是不怨,前世的惨剧,有她的咎由自取,何尝没有至亲血肉对她的绝情无义? 然而,兰三老爷却听得心下“咯噔”一沉,目光如电,直射兰溪,她知道?兰氏的祖训,兰氏的秘辛,兰氏绝不重蹈覆辙,哪怕只能壮士断腕的决绝?兰三老爷心中隐隐想过,若是到了最后,他们扭转不了大势,阿卿还是不得不嫁进皇家,他最后能否做到父亲那般绝情?他不知道,更不敢去想。但这一刻,他在女儿清澈的眸光中,莫名心虚。 兰三老爷沉默着,不敢去看兰溪的眼。 兰三太太却惊着了,“哇”地一声便哭了起来,一把将兰溪搂在怀里,迭声喊道,“你这傻孩子,说的什么傻话?什么被抛弃,无人可依?有母亲在,谁敢?谁敢母亲跟谁拼命。大不了…….大不了母亲自请下堂,不为兰家妇,只给我儿当根,当依。”一边说着,一边瞪大了一双红彤彤,盈满泪的凤眼,狠狠盯着兰三老爷。 后者登时觉得头大如斗,在那哭声中,一点点闷疼起来,闷声道,“大正月里的,你哭什么?也不怕晦气!你们母女俩这是做什么?一切尚未成定局呢,现在就哭,这不是触霉头吗?你若想阿卿好好的,就赶紧给我歇了。” 威势尚在,奈何兰三太太今日又慌又痛,胆儿大得很,自请下堂的话都说得出来了,还怕他两句吼骂么?当下,抱紧了兰溪,哭得愈加起劲了。 边上,兰灏看得惶急,他不懂事情怎么会有这么严重?妹妹不愿嫁皇家,尽力筹谋便是,即便不成,嫁便也嫁了,怎么看这架势,却像是嫁了就要生不如死的样?而且方才妹妹那几句话,却又是什么意思?他虽知兰氏有家训,不与皇室联姻,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难道妹妹身不由己嫁了,还当真要当她不是兰家人了么? 脑子里千头万绪,绞成了一团乱麻,寻不得一点儿出路,他只能劝劝这个,“父亲息怒,母亲也是担心妹妹,焦切所致。”又转头劝劝那个,“母亲快些别哭了,这不是还没定下么?”定下再哭也行呐!可兰三太太却根本不听,反而越哭越可劲,越哭越大声,兰灏额角青筋跳了两跳,赶紧搬起救兵,“五妹妹,你好歹也快劝劝呐!” 兰溪没有动,被母亲抱着、护着,只觉得满心的暖,方才的一点点怨气顷刻如汤沃雪一般,消散不见了。这就是有亲娘在的好处啊!前世,若是母亲尚在世,她何苦走到那般境地。想着,她心中又酸又涩又甜又暖,五味杂陈,不自觉,便也淌下泪来,却是释然的,欢喜的。 罢了,怨什么?今生拥有的,已足够,日后如何,她亦无怨。 旁边,兰沁有些不懂出了什么事,但看着母亲和姐姐都哭了起来,心里也难受,不自觉便也跟着小声哭了,兰渝本就跟兰沁坐在一处,一个哭,另一个也跟着哭,母女几个哭成一片。 兰三老爷额角青筋暴跳,兰灏无力垮肩,得了,乱套了! “够了,还不都给我歇下?”兰三老爷似忍到了极限,低声吼道。 “你吼什么吼?若不是你这当爹的不济事,我们娘儿几个会哭成这样么?我苦命的阿卿啊!”兰三太太却比他还凶,以绝不输他的音量反吼回去,末了,抱住兰溪,又是一阵哀哀哭号。 兰溪偷眼瞄了兰三老爷铁青的脸色,心想着,差不多了,若是再闹下去,真惹得她爹大怒,撒手不管才不妙。所以,就在兰三老爷要大怒之前,她将时间拿捏得刚刚好,执起帕子按了按眼角,抽噎道,“娘!你快别哭了,爹不会不管我的!再说了,女儿既然走了这一步,便是打定主意那几位谁也不嫁。” 果然,解铃还须系铃人,兰溪一劝,兰三太太才听得进去,哭声稍缓,慢慢,只余低声啜泣。 兰三老爷神色一松,目光有些复杂地瞄了一眼兰溪,心想着,还是阿卿懂事。“锦如,你看,咱们女儿都比你沉得住气,我何时说过不管阿卿了?她是我女儿,我自然得管她,如今不是还未成定局么?咱们慢慢想办法就是了。” “是啊!”兰溪也附和,“再说了,女儿都想好了。若是到了最后什么法子都使尽了,还是没有办法,女儿便任性到底,自梳了头发不嫁便是。” “阿卿?!”这回,不只是兰三太太,兰三老爷、兰灏的神色皆是大惊。(未完待续。) 第三百四十七章 今冷清,明热闹 兰溪却是没有说笑。她微微一笑,凤眸柔和明澈,笑容清亮干净,她原先并未想走这一步,便是觉得这法子不够聪明,如同兰三老爷所言,不过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下下之策罢了,效果甚微,何况稍有不慎,还会惹恼了那些高高在上,权柄在握的贵人。 可那只早早备下,从南边儿一直跟回京城,装着满满一袋金豆子压岁钱的红底金绣福袋让她改了主意。 她从不知,有朝一日,她也会生出非君不嫁的心思。甚至,就在前几日,陆詹问她时,她还为了自保,语焉不详,伤了师父的心,伤了师兄的情。可是,这世上,除了师兄,还有谁会自始至终将她摆在心上,为她想到所有,想在之前,将可能危及她的一切,尽他所能的阻隔在外,哪怕明知她不是柔弱只知依附的菟丝花,跟他在一处,她会安心,不在孤身一人,时时算计,步步惊心,只为了护住自己,还有身边的人。有了比较,便知真心,这世上,再无一人,会如他待她那般周到体贴,细致入微,却还全不求回报。她不嫁他,还能嫁谁? 所以,那还顾忌什么呢?什么名声?只要他不在乎,只要他肯要她,那她不介意尽数抛却,奋力一搏。哪怕最后仍是输了,也没关系,至多,嫁不了他,她便也谁都不嫁。 她不是说的气话,也不是在说笑,这是她实实在在深思熟虑后,做下的决定,而既然已经决定,她就不会后悔。哪怕将要面临千难万险,哪怕日后黯然退场,也好过重蹈前世的覆辙。 “父亲、母亲,还有三哥,你们不必这般看着我,我说的是真的。最后不嫁也没有什么,爹娘难道会不养我?三哥呢?日后三嫂进了门,若是妹妹在家吃一辈子的闲饭,便要撵了我么?”最要紧的是,她还有自己,她有锦绣坊,不靠谁,她亦能过得逍遥自在,何况,这些不过是最坏的打算,不一定能成真。 “傻阿卿,母亲怎会让你不嫁,阿卿不急,会有办法的。”兰三太太抱紧了兰溪不撒手,虽不再仪态全无的嚎啕大哭,但眼泪仍是止也止不住。 兰灏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只是叹息一声,道,“阿卿,无论如何,你记着,三哥永远是你的三哥。”自然也永远是她的依靠。 兰溪心暖,够了,无声微笑,甜美灿烂。 兰三老爷沉默半晌,终是闷声道,“你明日不想去你外祖家,便不去罢。自己待在家里好好歇歇也好…….别多想!” 兰溪目光微闪,低声应道,“谢父亲。” 转日,大年初二,兰府的媳妇儿们都各自回了娘家,除了主持中馈的兰大奶奶和养病的兰大太太之外,热热闹闹的府邸,便顷刻间安静下来。兰溪倒是甚为享受这样的清静,难得的自在,她不去傅府,当然还有一层顾虑傅修耘的意思,今日难免要见,见了难免尴尬,还是不如不见吧! 他如今觉得情深似海,不得万苦,日后待得娶妻生子,再回头来看,不过是可付之一笑的年少轻狂罢了。如今,不见也罢。日后待得他成家立业,娇妻在怀,娇儿在抱时,或许他们还能做回一对单纯的表兄妹。 可惜,这样的清静,她喜欢了,习惯了,却并不是人人都能喜欢,习惯的。 这不,秦妈妈和流烟两个从外边进来,便听得流烟有些不高兴得道,“这偌大的府里,好像一夕之间空了似的,我说去找玲儿姐姐要个花样子,才听说她也跟着林妈妈回傅府去了。” 秦妈妈也是深有感叹,叹息道,“这就是没有女儿的坏处啊!若是咱们府上也有个出嫁的姑太太,这有走的,有来的,便还是热闹。”说着,秦妈妈瞪着眼望向流烟道,“说来也是,咱们府上就四位老爷么?就一位姑太太都没有?”这生儿子的概率也未免太高了吧? 流烟摇摇头,也是迷茫,“应该没有吧!反正没有听说过,如果有的话,这些年怎么也该有点儿消息吧!”最后摇了摇头,多了坚决,“咱们府上就四位老爷,没有姑太太。” 兰溪在里屋炕上躺着翻书,一听这两人的话,便不由乐了,“你们今个儿嫌冷清了,明日忙起来,可有得你们受的,到时可又别到我耳根前来抱怨啊!”大庆的规矩是正月初二时,老一辈的走娘家,到了正月初三,才是轮到年轻一辈的。所以,今日兰府的太太们回娘家,兰二奶奶不过是沾光,跟着兰二太太回外祖家去了,而明日,兰溪几个出嫁了的姐姐都要回来,今日冷清,明日可不就热闹了么? “姑奶奶们回来,到时,忙死累死,这心里也乐着美着呢。”流烟先反应过来,笑呵呵应道。 “我看你是惦记着三姐姐家里那道拿手的茯苓糕,这心里才乐着美着了吧?”兰湘婆家有一道秘制的茯苓糕,也不知是怎么做的,就是要比别家的好吃,就连八珍斋的都比过去了,平日里,兰湘有事没事都会让人送来,兰溪自然也会分到,流烟就沾光尝过,一尝便停不住嘴,日日都盼着三姑奶奶家什么时候再打发人来,送上她馋得直流口水的茯苓糕。“不过说真的,流烟啊,你还是少吃点儿,你看看,你那脸,这才正月初二啦,连着吃了几天好的,都圆了不少,当心再圆下去,长风都会嫌弃你了。到时,没人娶你,可别哭啊!” “姑娘——”最近,兰溪时不时拿长风出来打趣她两句,流烟却还是不能习惯,时不时地脸红,时不时地跳脚,可爱得紧。越可爱,兰溪便打趣、欺负得越发来劲。 主仆几个笑闹了一阵,不一会儿枕月、芳草几个也来了,端了针线簸箩,端了绣墩围坐着,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一边做起了针线。 兰溪在边上看了,只觉得这可不是冷清,而是难得的清闲啦。手里的书,却是看不下去了,她又懒着不愿做针线,索性将书合了,歪在大迎枕上,望着琉璃窗外发呆。屋外,又飘起了雪,不大,细碎如盐轻洒,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安静的缘故,恍惚间,竟能听到雪落树梢屋顶的沙沙声。 不!那不是沙沙声,那是靴子响,很轻,却越来越近,越来越响,紧接着到了廊下,掀开了帘子,一声清冷响亮的呼唤,“姑娘!”(未完待续。) 第三百四十八章 燕归 帘子半掀,一张脸探了进来,清冷依旧,偏一双眸子似被激动略略沾染,有些红,亮灿如同天上星子。偏一张脸不知是累的,还是怎的,瘦了一大圈儿,脸色也有些蜡黄,虽然精神尚好,却是一身风尘仆仆,满脸风霜。 屋内,因着这突然闯入了一张脸,而静默了一刹,下一刻,便有人尖叫起来,欢喜的。是流烟,大大咧咧,直率不懂遮掩的流烟,“长柔,你回来啦!” 来人可不就是长柔么?一身短打的打扮,头发高束头顶,若非屋里的人都是极为熟悉她的人,只怕还以为是哪家的俊小子呢。 兰溪原本微愕的神情寸寸敛起,嘴角轻勾。长柔已经迈出步子,几步窜到炕前,单膝跪下,抱拳道,“长柔给姑娘拜年了!姑娘过年好!” 兰溪点了点头,却是一句再平淡不过的寒暄,“回来了?” 长柔觉得就这么一句话,这一路风霜的苦,心里寒雪所浸的冷,一点点散去,清冷的眸子里,有柔光,一瞬即逝,她点头、应声,“嗯。回来了。” 沉寂的珠玉阁,因着长柔的突然归来而如同乍然炸开了锅的热水,而热闹起来。原本难得清闲,聚在一处一边做针线一边闲话家常的人都忙了起来。看长柔一副风尘仆仆的样,流烟一边说了声“脏”,却又一边忙不迭跑去烧热水,枕月则忙说年前发的新衣,长柔还没试过,也不知合不合身,说着便忙不迭要回房去取来。芳草跑去厨房,说让花儿给下碗面,秦妈妈则捏了长柔的手,上下打量了一回,心疼地道了一句,“瘦了”。 兰溪在边上看着,微笑不语,瞧着长柔一脸的不自在,却没有冷漠地拒人于千里之外,突然想起,南飞的燕子回来了,春天,也快来了吧? 沐浴过后,换上了新衣,是锦绣坊今年新出的式样,上身短襦,腰线提高,窄褶长裙,并未有多余的绣花,料子却特意染成了波浪纹,深浅不一的蓝绿色在裙幅上奇异地融合在一处,长柔似乎没有穿过这样鲜嫩的颜色,也习惯穿裙子,行动间略有些不自在,偏她心中愈发不自在,一张脸便板得愈发死硬,偏这屋里的人与她朝夕相处了半年有余的时间,已经慢慢有些了解她,都看出她是绷着,而非不高兴,个个偷笑,流烟更是打趣道,“呀呀!这是哪家的大姑娘?换上了新衣颜色好,莫不是脸皮薄被我们看得不好意思,连步也不会迈了?” 兰溪点头点得认真,“这真是连路也不会走了。敢情这裙子可比什么刀啊剑啊的都厉害,一招不出就能把咱们长柔姑娘给拿下了。” 哄笑声起,面皮冷硬如长柔也涨红了一张脸,偏她不善言辞,姑娘她不敢,只得以目光恶狠狠地瞪着流烟,谁知谁不认为她色厉内荏纸老虎一只?根本没人怕她,促狭的目光瞄着,打趣的笑勾着,心照不宣,让长柔愈发不自在起来。 好在,秦妈妈不让她们闹得不像话,哼了一声,哄笑声止,上前拉了长柔到桌边坐下,桌上已摆了一碗面。汝窑白地青花瓷,面下得足,满满的一碗鸡汤面,面上洒鸡丝葱花,面底藏鲜蔬、卧鸡蛋,看似简单,当中的心思却不简单。长柔却是看着不动不说话,仿佛那碗面里能被看出一朵花儿来,反倒是秦妈妈直接将筷子塞到她手里,道,“这裙子果真厉害,竟把人都给穿傻了?快吃吧!” 长柔终于埋头吃了起来,碗里蒸腾起的热气扑上眼,成了两眼湿。 长柔吃面的速度很快,但却并不粗鲁,只是不像个姑娘家,一碗面很快见了底,让兰溪不觉想起另外一个吃饭如同打仗一般的人,心,便不觉一软。空碗被秦妈妈亲自收拾着拿了下去,屋内早已只剩兰溪与长柔二人。 “一碗面怕是还没吃饱吧?不过留着些肚子,我交代了花儿一会儿做羊肉锅子,你这会儿吃饱了,待会儿好吃的可就没地方搁了。” 长柔瘦了一圈儿,脸色也有些憔悴,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一个多月的时间,她必然是星夜兼程赶到嘉兴,又马不停蹄赶了回来。兰溪不问为什么让她在那边过了年再回来,她却现在就到了,连除夕也在赶路中度过,她知道,这当中有耿熙吾的意思,有长柔在她身边,他能安心许多,只怕也有长柔自己的心思,总之,这个情,她承长柔的,只是长柔不说,她也不问。 “奴婢到时,四爷的伤已好得差不多了。其实那伤没什么了不得的,四爷在西北时还受过更重的伤,尚可以逐敌千里,这回要不是对手卑鄙,在刀口上喂了毒,又怕落了把柄在对方手里,倒也不至于要请了于大夫,还惊动了姑娘,让姑娘担心。”长柔却没有忘记她大过年的赶路去南边儿是为了什么,语调平铺直述,虽然说了一长串,却没有半点儿波动,只有说到对手卑鄙之时,嗓音紧涩了些。 兰溪点了点头,其实从接到那封装满相思红豆的信起,她悬吊的心,便已放下。她知道那人报喜不报优,但也知道他在真刀实枪的厮杀中熬练出来的筋骨和意志,她对他有信心。 见兰溪只是点头,并不言语,反而是长柔有些奇怪了,“姑娘不问别的了?”应该有很多要问的吧?否则也不会特意让她跑一趟了,事实上,长柔已经做好了准备,哪怕她其实不爱说话。 兰溪勾唇,饶有兴致地望向神态认真的长柔,“我该问什么?” “只要姑娘想问的,都可以问。四爷说了,只要姑娘问,奴婢就答。”其实不用四爷交代,她也会说,如今她的主子已经是姑娘。 兰溪却摇了摇头,“不了,只要人平安就好。”至于其他的事情,还是等他回来了,亲口告诉她吧!这一刻,有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思念啃噬着心扉,她突然期待起,他能回来,快些回来! “回去睡会儿吧!待会儿锅子好了我让流烟去叫你,好吃好睡,把掉了的肉早点儿养回来,看着碍眼。” 将人撵走,兰溪躺回炕上,心情更是敞亮,只一瞬,突然弾坐而起,方才秦妈妈随口问起姑太太的事,兰溪突然想起,她好像偶然听说过,她应该是有过一位姑母的吧?(未完待续。) 第三百四十九章 各有私心 不似在兰府乐得自在的兰溪,傅宅内傅老太太却自见到女儿走娘家,一家子的人,嫡庶都来了,却独独缺了兰溪一个,当下便皱起了眉。“阿卿怎么没来?”一等女婿被儿子拉去了外书房,当娘的便也不在女儿跟前遮遮掩掩,有话便问。 兰三太太眼下有黑影,神色有些憔悴,显见是一夜没睡好。闻言,便也是扯了扯嘴角,却有两分强颜欢笑的意思,“那孩子本是要来的,谁知清早起来有些头疼……” 话未毕,一声巨响,却是傅老太太拍了炕桌,桌上的茶碗杯具谁知跳了两跳,巴掌落在桌面的闷响,瓷碰瓷的脆响,骇得兰三太太瞬时闭了嘴,心口跳了跳,小心抬起凤目,偷眼往炕上一瞧,见傅老太太盘腿坐于炕上,此时沉着一张脸,慈和不再,一双眼瞪着她,不由心头惴惴。 “我说你们是糊涂啊!就由着她这般任性?可知外边儿已经传得多难听了?”傅老太太很有些恨铁不成钢。 兰三太太一蹙眉,这才反应过来,昨日在寿安宫的事儿怕是已经传到了傅老太太的耳中。不过,既然是刻意为之,昨夜又经了那一出,她心中已暗暗打定了主意,不管兰溪要怎么做,她这当娘的都会支持,如今便也不惧,眉一挑,咕哝道,“这些人也忒会嚼舌根子了,多大点儿事,就传得人尽皆知的?” “这就是三人成虎。你如今知道厉害了?怎么还由着她任性待在家里不肯出来?这落在那些有心人的眼里,只怕又成了把柄,这话只会说得更难听了。”傅老太太却也是真心为兰溪考虑,女子声名关乎着婚嫁,不得不谨慎啊! “娘,女儿这不也是没办法么?你也知道的,阿卿这孩子被她爹惯坏了,性子又倔,她爹都由着她了,我能说什么?”早就料到她娘若知道此事,必然会数落她,兰三老爷也早给兰三太太出了主意,所有的责任只管一劲儿往他身上推便是,傅老太太哪怕再气盛,也要给他这女婿几分面子。 果然,傅老太太一听这话,便闭了嘴,虽然面上仍有怒色,却只是沉默着扭过了头 兰三太太心下稍安,笑呵呵上了炕,挽了傅老太太的手,小心翼翼道,“娘,女儿知道,你老人家也是为了阿卿好,只是你千万消消气。这孩子是太任性了,今日回去,女儿定重重的、好好的说她一回。” 一年难得见女儿一回,何况,女儿已经离开京城许多年了,傅老太太这心里惦记着,如今再见兰三太太小心翼翼的讨好样,再多的气也存不住,最后,叹息一声道,“你知道就好!明知她错了,你却不肯教她,那不是疼她,是害她呐!” “女儿知道了。”不管心里作何想,兰三太太应得倒是乖巧。 边上傅大太太见兰三太太不过两句软话,傅老太太阴云遍布的脸色瞬间便雨过天晴了,心中不由腹诽道,果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才知心疼。不过,傅大太太如今是半点儿也不嫉妒,经过了上一回傅老太太的说和,她如今表面上待兰三太太已恢复了从前的态度,微笑着道了一句,“母亲,媳妇去厨房看看。”得了傅老太太的允诺,便转身而走,由得那母女二人说体己话,心中,却再也无半点儿担虑。 昨日,兰溪在寿安宫太后和各位贵人面前丢了脸的消息刚刚传回来时,傅老太太当时的脸色难看至极,推说头疼将伺候的人尽数撵了出来,自己关在房里想了一会儿,便差人将傅大老爷叫了来,母子二人关在房里说了半晌的话。 当时傅大太太便觉得不安,心里隐约猜到了傅老太太的盘算。她这些年,在傅府也不是没有经营,哪怕是傅老太太身边也有她的耳目,所以,她很快便得到了消息。傅老太太果真是动了消息要撮合兰溪和傅修耘。一来,兰溪终究是她的亲外孙女,血脉至亲,二来,傅修耘对兰溪有意,曾经到她跟前跪求,足见诚心诚意,这些日子,却有些消沉,虽然没有挑明,但傅老太太也不是不知个中缘由,心疼孙子,便想着要成全。 谁知傅大老爷却拒了,没有半点儿犹豫。一来,他认为如今的情势,兰溪若是定亲,便是打了宫里贵人的脸,无论是兰家或是与兰溪定亲的人家都得不了好。二来,虽然作为舅舅,要帮兰溪他可以冒着得罪贵人的险,却只怕兰溪还不会领他的情,兰溪并不想嫁傅修耘,强扭的瓜不甜。 傅大老爷是个聪明人,这回并未搬出那一套表兄妹不宜通婚的说法,那不足以说服傅老太太,只怕还会让她心生反感。反而这般娓娓道来,傅老太太便不由沉默了。她虽然心疼女儿,心疼外孙女,但她们毕竟已是兰家人,若为了她们,得罪了宫里的贵人,日后祸及了傅家,却是万万不能的。 所以,傅老太太便默许了此事过去,将这话烂在了肚子里,再不提起。 傅老太太和傅大老爷都不同意,傅大太太还有什么忧心的,由着傅老太太和兰三太太母女俩说体己话去好了,再说也说不出一朵花儿来。 傅馨怡的房里,她正奉命带着两个小表妹玩耍,一边看她们翻看着她一套有些新奇的舶来琉璃娃娃,一边趁势问边上立着的两个丫鬟道,“溪表姐今日怎生没有来?莫不是还生我的气了吧?” 在场的两个丫鬟,一个是兰沁身边的柳絮,还有一个却是兰渝身边的麦芽,面面相觑,不知该作何答,她们不是五姑娘身边的人,自然不知道五姑娘和表姑娘之间有什么事,竟让表姑娘觉得五姑娘不来,是还生她气的缘故。 等不到回答,傅馨怡小脸一黯,讷讷道,“看来,溪表姐还在怪我呢。” 本来是个甜美讨人喜欢的笑脸,这会儿却黯然得让人有些不忍,边上麦芽便道,“表姑娘别多想了,我家五姑娘是有点儿不舒服……” 傅馨怡一听急了,“溪表姐病了?病得可严重?”这大正月里的,居然生了病,莫非果真是因着昨日那事?昨日的事已不是秘密,傅馨怡自然知道,这番做派也自然是另有目的。 “表姐不要担心,我五姐姐只是觉得丢脸,不愿见人罢了。”脆生生的童声响在身后,傅馨怡回头,见着一脸粉雕玉琢,俨然缩小版兰溪的兰沁正歪着头看她。“表姐有什么话,何必问她们?问我就是了,别说她们不知道,就算知道,没有主子开口,她们也不敢说。出门前,我五姐姐交代了,若是表姐问起,我便把实情告诉你。”实情就是她耍小性子,不愿出门,至于什么身子不舒服,都是借口,大家都心知肚明。 表姐原来一早便料到她会问,而且……看着面前的兰沁,竟恍若瞧见了兰溪的影子,一双眼,仿佛能洞察人心。傅馨怡嘴里犯苦,讷讷强笑道,“小鬼灵精。”(未完待续。) 第三百五十章 放不下,可释然 “怎么样?可问到了?她果真病了?病得可严重?”想知道兰溪消息的,却不是傅馨怡,一见到傅馨怡的人,原本一直心思不定地来回踱着步的人清湛的双目一亮,便一个箭步上前,迭声便是一连串的问。 傅馨怡是受人之托,套话也是为了托她之人,她虽然也关心表姐,但未到关心则乱的地步。理智知道,所谓生病只是掩人耳目,哪怕是真有病,也绝不是大病。 这一刻,望着眼前的人,焦切的神情,傅馨怡心中突然不是滋味,“既然这么担心,为何不自己去问?”无论怎样,总是嫡亲的表兄妹,关心一句,无可厚非。 “我不是不想,却是不能。何苦因着这一问,让母亲和姑母好不容易缓和下来的关系,又起了反复?”心中挂牵着兰溪到关心则乱,又能请动傅馨怡的,自然除了傅修耘,便没有别人了。只是经过了这些事,有些原先刻意遮蔽起了眼睛,不去看的东西,如今却是早已分明。他既已自私了一回,却不能再错第二次。何况……他嘴角的笑容犯了苦,“她也不愿我问。” 那日的话已经说得再清楚明白不过,她不会嫁他。哪怕他扫平了所有的障碍,她也不会嫁他。 傅馨怡双眸一黯,终是叹息道,“问到了,她没事,不过就是觉得丢了脸,不愿意出来见人罢了。”声音有些冷硬,傅馨怡对兰溪有了怨,不能不怨,她意气风发的兄长因她成了如今这般消沉的模样,从来清湛的双目敛了愁绪,不再清朗无忧的笑,不再自信蓬勃的飞扬。哪怕兰溪对她再好,也只是表姐,而因她而伤的,却是她的亲兄,亲疏远近,这就是人性,人之常情。 傅馨怡想,兰沁所言兰溪早料到她会问,只怕也料到她是帮哥哥问的,但这话她不会说,永远烂在肚子里,就这样吧!她想。从前,她总觉得溪表姐和哥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百般的撮合,但或许兰滟不小心说漏的那句才是真话,溪表姐从小便心气高……这话可以往深了理解,心气高,所以看不上他们小小的傅府,看不上他探花加冕,初入翰林的哥哥,否则,她怎会因着在太后跟前失了仪、丢了脸便气得连门也不出,这不像她。她虽性子大大咧咧,但不至于笨到不会看人,兰溪此人,心广可纳海,如非太过在意,怎会轻易受挫? 同样疑虑的还有傅修耘,这样的兰溪,不像他所认识的那一个。他没有将她往坏处想,毕竟是放在心上的人,他的心中只有她的好,他如今仍然清楚地记得他头一回对她吐露了心思,她沉思片刻后,咬着唇软化却又矛盾的模样,他相信,那个时候,她是真心要考虑他的。只是后来…….只是后来…… 傅修耘甩甩头,将那些繁杂甩开,咧唇笑了,“她没事就好。” 傅馨怡听了却是一阵心火起,怒道,“哥哥倒是一心为她着想,只怕她却是不领情的。她心中若是有哥哥,也不会这般冷心冷情,我看她如今一心想着攀高枝,当皇家的媳妇儿,哥哥还是趁早听母亲的劝,忘了她,重新寻个知书达理的嫂嫂,安安生生的过日子才是正经。” 傅馨怡与兰溪一向感情好,突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倒是让傅修耘很是愕然了一番,愕然过后,却是幽幽苦笑,笑中全是苦涩与愧疚。 那笑看得傅馨怡直皱眉,“哥哥为何发笑?”还笑成这样?看着就让人觉得难过。 傅修耘笑着摇了摇头,“我只是突然明白,她心里没我,也是正常。”傅馨怡拧眉,刚想说什么,却见着傅修耘冲她摆了摆手,他自己又苦笑着继续道,“我口口声声说欢喜她,却从未为她做过什么,我总想着,她即便特别一些,还是女子,跟京城里那些对我趋之若鹜的女子没有两样,我要娶她,她便该欣然允之。把她的答应考虑,当成了答应。却明知母亲不欢喜,也当作没有看见,总以为能求得祖母和父亲的支持就好。一一落空之后,却又贸然将她引来相见,从未问过她愿意还是不愿意,更是没有为她的名声考虑过丁点儿。不!还是考虑了的,我当时隐隐有个想法,若是她与我相见,被人撞见了,那她就只能嫁我了。看看……我就是这么一个自私到卑劣的人,我从不知自己君子的面具下,是这般面目可憎。我非但没为她做什么,反而因为我,你和娘都恨上了她,可是……她又做错了什么呢?如果你是她的话,你又会心里有这样的一个我吗?” 傅馨怡默然,艰涩地扯了扯嘴角道,“哥哥哪里什么都没有为她做?哥哥为了她,到祖母和父亲跟前跪求,跟母亲争吵过多少回…….” “很不孝不是吗?你们还将我的不孝尽数怪到了她的头上。难怪…….”难怪她如今看着他的目光,已经带了嫌恶。他是该被嫌恶。幽幽苦笑,傅修耘叹息了,“罢了!如今说什么都是枉然,过去都是我的错,即便不是故意,我还是对她造成了伤害。日后,我不会再往她跟前凑,但如今,我心里有她,满满地都是她,我会遵从自己的心,默默守护她,看着她,如果能够为她做些什么就更好了。在此之前,至少在她婚事定下之前,我的事,就暂且搁下吧!母亲那里,我自会同她说。” 说完这番话,傅修耘像是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光了一般,颓然垮下了双肩,转过身,欲走。却在那一刻,又停下步子,掉头深深望着傅馨怡,道,“怡儿,不要怪你表姐,更不要恨她,终于自己的心,并没有错。事实上,我确实不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男人。她伤害了我,我何尝没有伤害她,可是,她并没有伤害你,反而一直待你很好。你若是因我而迁怒她,失去了这样的姐妹,日后,你只会后悔。她是个重情之人,否则,前回你算计她,再多的情分,都会用尽。你知道的。” 话落,他终于不再多言,举步离开。傅馨怡却是瞪着他的背影,伫立在寒风之中良久。(未完待续。) 第三百五十一章 用意 傅府发生的种种,兰溪一无所知,当然,哪怕知道了,她可能也就是“哦”上一声便抛诸脑后。毕竟,早在湖州之时,她便已斩断了一切,傅府与她,只是亲戚关系,有血缘,可亲可近,亦可疏可远,端看怎么处,不只她一人,而是双方、相互。 寿安宫兰溪在太后面前失仪的事,不知怎的就传了出去,虽然隐去了姓名,但经过与细节传得是绘声绘色,好像,那人当时就在场似的。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不过两日的光景,整个京城都流传起了某大户人家的小姐在太后面前狂打喷嚏、涕泪肆流,险些没有喷太后一脸的事儿,事后,这位世家千金自觉丢了脸,闭门不出,更是没有半点儿大家风范。 百姓们说,官眷之间也说,但说说就免不了窃窃私语,毕竟百姓们不知,同朝为官的,不管官职是大是小,总有自己获得消息的渠道,兰溪的身份自然也瞒不住。 兰溪倒是无所谓,她想着,这事能传出去,自然少不了当日同在殿内的某人推手,既然能将消息传扬出去,不管有什么盘算,都不会传一半遮一半。 早在之前,兰溪便已料到可能出现这样的恶果,她能坦然接受,但不代表所有的人都能坦然接受。 这不,流烟和枕月跑了一趟锦绣坊,替兰溪给曹掌柜他们送分红,回来之后,小丫头便怒得在兰溪跟前一边跳脚,一边骂道,“不就是打了个喷嚏么?有什么了不起的?非得将话说得那么难听,我就不信了,他们还有人这辈子都没打过一个喷嚏的?” 枕月没有说话,但对着流烟这般失仪的举动,也没如往前一般出声制止,兰溪见了,便心中有数,看来,确实说得很难听。但具体怎么个难听法,她相信两个丫头是不会在她面前说的,事实上,她也没兴趣听,不尽不实,还是说自己的坏话,她听了不过污耳朵,坏心情,何苦来哉? 所以,兰溪只是笑了笑,并未表现出丁点儿的好奇,或是激愤,“人嘴两张皮,上下一碰,翻来覆去都是他的理,千万别往心里去。”你若跟它认真,输的便是你自己。 见兰溪这般从容,反倒是流烟和枕月两个都是一愣,正好秦妈妈进来,想来是听到了一耳朵,便笑道,“正该如此,越是遇事,越得冷静,生气、冲动只会坏事。”一边说道,一边将手里一张请柬递给兰溪。 兰溪挑眉,“这又是谁家的帖子?我就奇了怪了,如今京城中我的闲话传成了这般,这帖子却是一张不落地往我手里送,他们莫不是都存了要将我叫去好取乐他们的意思?” 正月里,正是各家设宴,来回相请,大宴宾客,联络情谊的时候,每日里,兰溪手里都要接到好几封请柬,只是既然外边儿的传言那么精彩,她怎么好意思出门见人去?几日里,自然都是窝在了房里,乐得清闲。就连兰老太太也亲自来看过一回,回去也不知是不是兰三老爷透了口风,之后便只让富妈妈送了一回血燕之类的补品来,嘱咐她好好养着,平日里出门做客倒是没有硬带上她。 不知不觉,书案上的请柬已经丢了厚厚一摞,兰溪却是一家也没去过,今日再见秦妈妈递来一封,这才有此一问。 那张请柬红漆金绣牡丹花开富贵,墨迹笔走龙蛇,墨间带了金粉,熠熠闪光,一看便是富贵得很,而兰溪在打开请柬之后,眸中很快掠过一抹惊愣,而后便是瞪着那张帖子,半晌无语。 屋内几人都看出不对劲来,秦妈妈自然是知道什么的,微微笑着不语,流烟却是个耐不住性子,又不怕兰溪的,遂偷偷探过头去看,这一看,便不由恍然大悟了,只是却是一勾唇,笑得有两分促狭,道,“这一家,姑娘总不能拒了吧?”流烟虽然对练字深恶痛绝,但该认的字她还是认全了的,靖北侯府四个字,还不会认错。 兰溪被流烟唤醒了神,却是挑起远山青般黛眉,语调淡淡道,“为何不能惧了?” 这个答案倒是枕月、流烟甚至是秦妈妈都没有想到的,不由个个蹙紧了眉,喊道,“姑娘——”心想着,她不至于为了跟流烟赌一口气,就拒了这张帖子吧?无论如何,那总归是耿四爷家。 “咱们两家平日里并无什么交情,上回祖母大寿,两位侯夫人亲自上门道贺也就算了,如今靖北侯府宴客,却偏偏送了帖子来给我,是为了什么?”兰溪却是另有思虑,何况,这位侯夫人可不是耿熙吾的亲娘,隔着肚皮,该隔的心,便也得隔着。 “不只请了姑娘一人,福寿堂、春山院、吉祥斋、如意馆,还有咱们上房都派了帖子。”秦妈妈早就打听得清清楚楚。 “兴许只是想跟咱们兰家亲近亲近,毕竟老爷如今正受陛下重用。”枕月却是回答的兰溪的问题。 或许。不过这不足以说服兰溪,祖父尚在世时,兰府才是如日中天,那时,也不见两家侯府有何动静。 “会不会是耿四爷跟家里人说了?”流烟却是另一种想法。 说的是什么,没有明说,也各自明白。不过……兰溪目光微闪,摇了摇头,“不可能。”前些日子,长柔回来时,可是半句这方面的话也未曾带过,这样的大事,他不会知会一声也不曾,就贸然行事,她就是相信,他做不出这样的事。 屋内登时一静,几人都瞪眼瞧着那张帖子,这么说来,这张帖子的用意还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 “所以,姑娘当真打算拒了,不去?”流烟问得很是扼腕,不管怎么说,姑娘的心思她能猜得一二,这总归是个机会。 兰溪张口,还不及言语,一道声音已经在帘外响起,代她答道,“去!当然要去!非去不可!” 棉帘子被人拉起,这些日子一直沉郁着一张脸的兰三太太,笑容满面,容光焕发地进得门来,与兰溪一脉相承的凤目闪闪发着亮,兰溪见了,便不由有些头疼,无奈唤道,“娘——” 看来今日要想如她自己的意,怕是难咯!(未完待续。) 第三百五十二章 登堂入室 靖北侯府位于内城南凌云坊内,与皇城不过隔着两条街的距离。凌云坊是达官贵人云集之地,而一门两侯的耿家是贵中之贵。 靖北侯府和镇西侯府分据一条长街的两头,靖北侯府在西,府中人称作西府,镇西侯府在东,府中人唤东府,两府占地广阔,将一条长街从东到西一径贯穿,所以,那条街从前叫什么只怕已经无人记得,如今却已改作耿家街。 兰府的马车到时,靖北侯府中门大开,已是客似云来,热闹非凡。两世为人,这还是兰溪头回来这耿家街,马车驶进中门时,她悄悄从晃动的车帘缝隙里往外看,看不全,但也瞧见了巍峨高耸的朱漆大门,门匾上黑底金漆的靖北侯府四字从眼中闪过,据说是先帝在世时,御笔亲书,足见天家看重。马车进得大门,驶上一条笔直的甬道,两侧栽种树干笔直的桦树,如今,树叶落尽,但却别有一番肃穆,树后,左侧是一个偌大的演武场,右侧有墙,流云状絮絮铺开,隐见屋舍俨然,青瓦覆顶,檐兽蹲立,只怕是靖北侯府外院所在。那片屋舍隐隐透着刚正之气,很是宽阔,马车直驶了半柱香的时间,才将那片屋舍落在了身后。 甬道不再笔直,一个左转,停在了一面青石雕刻双狮舞珠的影壁之前,兰溪便知,这是到了。流烟在前,先下了马车,伸手将兰溪扶下。那边,已有热切笑着的妇人满面笑容地迎上了兰家众人。兰溪一看那妇人,一身黄栌织大红牡丹宝蓝色宝瓶皮襦袄,下系一条牙色素面灰鼠皮裙,外罩一件蓝灰色素面滚毛披风,华发盘云,簪赤金镶翡翠镂牡丹富贵的头面,笑容满面,一身富贵,但较兰溪见过的两位侯夫人却少了两分底气与雍容,兰溪心中便已有数。 果真,便见着兰老太太为首的兰府女眷向来人见了礼,兰老太太笑应道,“劳三夫人亲自相迎,真是折煞老身了。”耿家一门双侯,却还有一个三房,无功无禄,依附两位兄长而活,叫一声三夫人,不过也是看在整个耿家的面上。 两家虽然不曾深交,但有些场合难免见到,却还是彼此认得的。 所以,兰老太太能一眼叫出耿三夫人曾氏,耿三夫人也能笑盈盈扶了兰老太太,好不亲切,“老封君哪里的话,我可是一直对老封君仰慕许久,如今总算能好好亲香亲香了。日后还要常来常往的好。” 又是一番闲话,耿三夫人笑言,两位侯夫人已在上房相候,遂将众人引进了二门垂花门去。兰溪扶了兰三太太落在偏后的位置,一直低眉顺眼,沉默不言,但兰三太太却还似不放心,掐了兰溪的手背,在她耳边低声道,“这里可是靖北侯府,你那刻意的小家子气都给我收起来,听到没有?” 听到这儿,兰溪是满心的无奈,娘啊,为什么在你心里,来一趟靖北侯府比进宫还要慎重其事? 说起来,昨日刚收到帖子时,兰溪本是不想来的,可是从见到她娘的那一刻开始,她便知道,来不来,已是由不得她了。果然,兰三太太的一串软磨硬泡之下,她除了点头,再没别的辙。 但想必兰三太太也知她心里有些不愿意,所以,才不会不放心地一再耳提面命,说到底进宫时由着她,因为亦不愿她嫁给那几位皇孙贵胄,但今日却由不得胡来,因为耿熙吾,是兰三老爷和兰三太太一致看好的女婿。不过…… “娘,你会不会太紧张了?无论我怎么表现,不…….应该是怎么讨好靖北侯夫人,她应该都不会领情的吧?”她可是兰景芝的女儿,谁娶了她,就意味着有了兰景芝这样深受圣上信重的岳丈,有了青阳兰氏这个百年世家做后盾,就凭这一点,沈氏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将她列入给耿熙吾相看的媳妇名单中的。 兰溪说的兰三太太也不是不知道,但她却仍然不敢掉以轻心,“不管怎么样,虽然不是亲生的,但四郎终究要规规矩矩喊她一声‘母亲’,有些事情绕不开她。” 兰溪点点头,只得叹息着答应。罢了,虽然她不知靖北侯府下帖子给兰府究竟用意何在,但多半与亲事无关,既是如此,那便走一步,看一步就是了。 母女俩人悄悄闲话了几句,她们一众人穿廊过院,不一会儿便已到了靖北侯夫人起居的院子,月洞门上悬牌匾,紫檀木为底,黑漆行草字书“熙和”,五间正房,三明两暗,青灰色墙砖上雕福寿双全,红漆镶冰裂琉璃窗的厅门大开,垂下厚实的棉帘子,隐隐听到厅内传出的笑语声。 在接到她们时,耿三夫人早已遣了身边人先行通禀过了,所以待得兰府众人到得近前时,便已见着垂下的棉帘子边上立着一人,高挑曼妙的身材,即便到了这隆冬之中,仍然只穿了薄薄的夹袄、绸裙,垂首恭立在门边,鹅蛋脸白皙红润,五官端正柔美,通身的气派不输一般富贵人家的千金,见得兰老太太一行人,便已屈膝福礼道,“夫人让奴婢在这里恭迎老封君和各位太太、奶奶、姑娘们,给各位请安拜年了。”而后,又转向耿三夫人,又是一福身,道,“三夫人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能为二嫂子分担,哪儿来的辛苦?”耿三夫人笑呵呵地摆手,这才向身后兰府诸女眷介绍道,“这是我二嫂子跟前的画眉姑娘。” 兰老太太轻点头,笑应,“画眉姑娘,有劳了。” 那画眉道一声“哪里”,神态却不骄不怯,却亦不卑不亢,转身将帘子打起。兰老太太当先,兰府众女眷一一进得帘内。 室内光线不暗,四角皆点了明晃晃的琉璃灯,灯架是特制的,足有大半个人高,将将照亮全屋。 兰溪一进屋,只觉得屋内衣香鬓影,不算小的花厅内已挤满了大半的人,中央的红木圈椅上,两位侯夫人一左一右而坐,不及深思,兰溪便已被扯着上前见过各家长辈。一一厮见了一番,众人落座的落座,未嫁的姑娘们则各自立在了自家长辈的身后,隐隐察觉到几道投注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兰溪想着,这见也见过了,只怕,有些不甘寂寞的,就要挑事儿了。(未完待续。) 第三百五十三章 软刀子 果然下一刻,便有一位太太笑着言道,“老封君,太后她老人家都夸你们兰府会调教女儿,个个都是贞雅娴静的,您老人家平日里就该多多带着姑娘们出门做客,也好让我们这些没见识的掌掌眼,取取经,也让兰家的太太们教教我们,这女儿啊,该怎么教。” 说话的这位,兰溪尚有些印象,前世时,吏部尚书去年并未递乞骸骨的褶子,而是又过了几年才退了下来,之后便举荐了当时的吏部侍郎接任尚书一职,据说那位吏部侍郎还是他的门生,而说话的这位太太,就是那位吏部侍郎的正室夫人。 人家早就视为囊中之物的东西,因为她爹的横插一脚,成了煮熟了却还飞了的鸭子,人家心中记恨是理所当然的,兰溪很能理解,于是乎,她低头垂首,默默地默了。毕竟,父债女偿嘛,人家不过是言语上挤兑两声,那便受着吧! 听得这一句,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兰氏一众女眷的身上,出乎她们所意料的是,兰老太太却是倏忽一笑道,“彭太太快别说笑了,咱们家的孩子都是娇养着长大的,大的面儿不错,但小性子却不少,就说我家溪姐儿,前几日可是在太后她老人家面前都狠丢了一回脸,这事儿我老婆子可是知道,全京城都传遍了,彭太太既然连太后她老人家的话都听说了,不该不知道这一桩吧?不过彭太太是个厚道人,总不至于为了这么一个无伤大雅的小错,就挤兑这个孩子才是。” 没有人料到兰老太太居然不闪不避,反而自揭其短一般,将兰溪前几日在寿安宫丢脸的事儿摊开了来说,还直接挑明了这事已传得人尽皆知,若是还有人拿着这个说事儿,那就是摆明了的挤兑一个孩子,当然,更是与她们兰家过不去的意思。 笑眯眯的一记软刀子,却让厅内别有用心的某些人心头一滞,兰溪低垂着眼,眼中却发着亮,心里暗自赞道,还是祖母这根老姜辣得好,辣得带劲。 厅内的气氛有些僵凝,边上的安平长公主呵呵一笑,打起圆场道,“昨日进宫,母后还问起此事,母后身处内宫居然也听到了传言,直说有些人就是爱嚼舌根子,没多大点儿的事儿,非要传得大到天上去,害得人家小姑娘没脸。还说她本是一番好意,想见见这些个嫩葱般的小姑娘,兰家五姑娘长了一个灵敏的鼻子本是好事,哪儿晓得闹了这么一出,如今又被传成这样,让她老人家都觉得有些愧疚了。” 厅内各家女眷一听,哪怕心思各异,心中却是有志一同地想到,不管这是太后的意思,还是长公主自己的意思,坊间的百姓她们管不着,回去之后,只怕却是要约束好家里的人,关于兰五姑娘的传言,都不能再传了。 两位侯夫人倒是一直没有言语,不知是有意的置身事外,还是无意的,不知该从何劝起。这时,听安平长公主一开了口,厅内氛围一转,镇西侯夫人忙笑道,“太后娘娘最是心慈,又最是喜欢这些年轻孩子的。” “咱们一处说话,这些孩子在这儿听得怕是无趣了,不若去园子里看看。我们府中的园子虽然比不得老封君家里的精致,但也有两处景致还入得眼的。熙若、燕疏,你们一道,好生照料好各家的姑娘们。”靖北侯夫人也顺势笑道,只是那笑,却一如既往,带着两分客套与高高在上的疏离,末了,点了沈燕疏和耿熙若的名。 沈燕疏和耿熙若双双上前一步,屈膝道是。直起身来,沈燕疏朝着兰溪俏皮地眨了眨眼,反倒是耿熙若却一直淡漠着一张脸,就连笑容也吝啬一个,难怪靖北侯府耿二姑娘心高气傲的名声在外了。 出了熙和院,兰溪不由悄悄松了一口气,连带着心情也松快了许多。可是下一刻,这得来不易的松快就不翼而飞了。 一张甜美带笑的脸凑到眼前,兰溪不知,对着一个她明明很厌恶,甚至恨不得立刻除之而后快的人,还能笑得这般亲近而热切,她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呢?因为心中好奇,她也不由微微一笑,好整以暇等着看她除了上回的“一见如故”、“依依不舍”之外,她还会上演什么出其不意。 但显然,她的笑容给了对方错误的讯息,便见着对方,也就是沈燕疏的双眸一亮,随后,便是一嘟嘴,有些不高兴地道,“五妹妹真是好狠的心,我们之前明明说好的,我下了帖子给你,你却为何不来?那日,我可是等了你好久也不见你人影,你可知我有多伤心么?” 兰溪眉心跳了跳,好一会儿后,才大概反应过来,她书案一角,看过之后便被她随手堆在一边的那厚厚的一摞帖子里,也许有一张,正好是属于面前这一位的。不过……兰溪可是半点儿愧疚感也没有。 兰溪皱了眉,垂了脸,脸色有些冷淡,还有些不高兴,“沈七姑娘不是知道么?外边儿传得多难听,我哪儿有哪个脸还出门做客?” 沈燕疏似是一愣,而后才似猛然醒悟过来一般,一脸的懊恼,硬生生有些僵硬地扯开一抹笑,转移了话题,“我也就是随便说说,并没有生你的气啦,我说的话,你也千万别往心里去!好了,别想那些不开心的事情了,姑母可是交代了我要好好尽尽地主之谊的,这就带你们四处逛逛去,这园子里还是有几处景致是不错的。”说着,亲昵地挽了兰溪的手,又朝身后的一众姑娘招了招手,笑呵呵迈开了步子。 兰溪侧头低眸,望了望挽在自己臂上的手,嘴角半牵,噙了笑,笑,却未入眼底。 除夕前三日,连着下了三日的雪,整个京城已成一片雪白。翻过年关后,这每日里虽有晴好的时候,但最多隔上半日或是一日,又会飘起雪来。所以,靖北侯府即便占地广阔,这路上的积雪也早已清扫过,入目还是一片白苍,并无太过特别的景致。 但沈燕疏此人极善言辞,一路上笑盈盈介绍着各处景致,妙语连珠,倒也让人听出了两分兴致。 但兰溪的兴致,却不在那景上。(未完待续。) 第三百五十四章 天上掉下一个郡主 “这鹤鸣亭建在湖边上,湖心岛上有一片长得极好的芦苇,老侯爷在世时,也不知从哪里寻来了一窝仙鹤,就养在了那岛上,经过这些年,已成了鹤群,从春到秋,鹤舞翩翩,可是这府里的一大胜景之一,可惜如今时节不对,却是看不到了,不过我姑母和大伯母都很是喜欢五妹妹,日后定是要常来常往的,要看这鹤舞的胜景,倒也不急于一时,往后啊,有的是机会。” 经过一处浅滩,芦苇已枯,在瑟风中匍匐偏倒,靖北侯府中的霜湖,是京城内少见的天然湖泊,狭长的弧形,只有兰溪她们这会儿所站的这处浅滩看上去要宽些,但所谓的湖心岛,也不过就是数丈开外的水中央一线狭长的沙渚,能见得岛上随风起伏摇摆,落了残雪的枯黄芦苇,也能瞧见不远处对岸的亭阁楼宇。 见得兰溪的目光落在了对面,沈燕疏便极有眼色地笑道,“湖对岸便是东府了,这里远远便能瞧见东府的明月楼,那可是上元灯节时,看烟火的好地方,就连当今圣上也来看过一回,直赞好呢。倒是我们,年年都看,好像也觉得没啥意思了,倒还不如到万和楼包个雅间,看个尽兴。” 兰溪饶有兴致地瞄了一眼沈燕疏,心里想道,这位才像是耿家的姑娘呢,反倒是身后那位真正姓耿的,沉默低调如同影子,倒是姓沈的在这尽着地主之谊呢。也不知,究竟是习惯成自然,还是刻意要让她们这些人明白,她在耿家的地位特殊呢? “要说这府里最好的景致,还都在四哥哥的青萍院,可惜,主人不在,咱们却是不好去看的。”沈燕疏一句可惜,拉回兰溪远飘的思绪,嘴角勾起,想笑,原来,要展示的不只是在耿家的地位特殊,还有…….四哥哥?好一个四哥哥! 四周有些诡异的安静,觉得奇怪的不只兰溪一人,人人皆知耿家四爷在这府里地位尴尬,生母早逝,不得父亲欢心,继母有自个儿的儿子,连面子情都做不到,京城内沈氏毒杀耿四郎未果的小道消息可已暗自传了好些年,虽然被毒的人如今仍然活得好好的,但耿四爷不得靖北侯欢心,迟迟未上表立世子,更是为了保住耿家在西北军中地位,将他的军功做了祭品,换得了圣上信任的事在京中权贵之家可不是什么秘密,在场的千金小姐们,哪一个没从自家长辈那里听得一点儿风声? 可翩翩,沈燕疏却说什么府中最好的景致,都在那位耿四爷的院子里,这让人怎么不奇怪? 兰溪若有所思地蹙眉,深望了沈燕疏一眼,沈燕疏却似乎在察觉到众人的心思时,陡然发觉自己好像说错了话,有些懊恼地咬了咬唇,然后僵硬地转了话题,“咱们往后院菊梅馆逛逛吧,特意种了十来株绿萼,如今怕是差不多开了,咱们一道赏梅去,顺便取了坛子采集点儿梅雪,来年泡茶喝,既风雅,更比这里有趣。” 众女一听,自然是纷纷叫好,兰溪心想,此女果然不容小觑。 众女当中,不乏有与耿家相熟的,靖北侯府也不是头一回来,说起侯府的菊梅馆,都说梅树品种繁多,而且也不少珍品,当中这绿萼便算得个中之罪,说得没有见过的,心向往之,正转而随在沈燕疏身后欲往那菊梅馆而去,身后却响起一道嗓音,脆中带骄,“沈七姑娘这是要往哪里待客去?能否算上我一个?” 兰溪回头看去,眼前不由一亮,那是个十七八的姑娘,与京城时下的美人不同,少了两分娇美,多了些许英气。未披大衣裳,在这正月大雪的天气里,穿的只叫单薄。 一身利落的大红窄袖短袄以腰带束紧在下身的裙中,那裙也是大红色,却只及腰腿,裙下双腿修长笔直裹在同色金线暗绣的绸裤中,足蹬鹿皮小靴,一头长发如云,高束在头顶,宝石珠串辫发,碎红赤金镶红宝的珠串隐现发间,一双眉恍若利箭,飞扬入鬓,眸子黑白分明,大而有神,红唇轻抿着,手里拿着一根马鞭,握把是沉铁所制,乌沉发亮,偏在尾端结了一络火红的流苏,淡去了两分冷硬,多了一丝柔美。 “见过兆阳郡主。”众女一见这姑娘,当下以沈燕疏为首的,便拜倒了一遍。 兰溪从不是个特立独行的,见状,动作半点儿不慢地随大流屈膝福身,心里却在飞速而转,兆阳郡主……兰溪一时间想不起前世何时还有这样一位郡主,但既然叫作郡主,多半是皇家宗亲。兰溪略一思虑,但终于寻得了一丝印象,这位兆阳郡主该是镇守北关的北平王府家的,难怪兰溪一时未能想起,但是前世,似乎不曾听闻北平王府还有一位郡主在京,是她疏漏了,还是今生起了什么变化? 那边兆阳郡主已抬手叫起,一边将手中软鞭往后一扔,她身后也是一身利落打扮的高壮婢女一手接过,她一边迈步上前来,未笑,语调平淡道,“本郡主不请自来,沈七姑娘不会见怪吧?” “郡主哪里的话,郡主能来,燕疏只有高兴的。”沈燕疏微笑的语调中带了一丝丝亲近,兰溪便知,这位兆阳郡主只怕跟沈燕疏有些私交,虽然兆阳郡主似乎也是个骄矜的性子,对待沈燕疏并无什么不同,但耐不住人家自个儿往自个儿脸上贴金啊! 果真,兆阳郡主轻哼一声,算作应答,便扭过头,不再去看沈燕疏,反而在众女之间逡巡起来,“你们谁是兰家的五姑娘?” 众女的目光或猜疑,或惊奇,纷纷落在兰溪身上。兰溪低垂着头,心思电转,不知这位郡主为何问起了自己,但不管心中多少疑虑,兰溪还是屈膝福身,将一切掩在淡定的有礼之后,“臣女兰溪见过郡主。” “免礼吧!”高傲到清冷的嗓音,皇室宗亲的必备,兰溪不委屈自己,依言站直身子。任由那双大而有神的眼将她从头扫到脚,末了冷哼一声道,“也不过如此,与一般的帝都贵女也并无什么区别。” 兰溪可从这话里听不出丁点儿的称赞来,悄悄挑起眉,她倒不知,自己何时招惹了……哦!不!应该是得罪了这位娇贵的郡主? 心有疑虑,而兰溪可不是平白无故让自己委屈的人,所以,她抬起了眼,静静望了过去,四目相对,一双淡静如海,一双蓦然惊愕。(未完待续。) 第三百五十五章 骨头太香抢者多 兰溪的眼睛很美,天生的丹凤上挑,总给别人妩媚妖娆之感,偏生她身上,百年世家的书香氤氲,形刻于骨髓的端庄与娴静,从眼眸深处透骨而出,还有那眼中波光幽转,柔和淡静一如两汪深海,却不自觉将你深溺,偏偏她笑着,不卑不亢,“兰溪不知,何时与郡主见过?”当然,更不知何时招惹,何时得罪,头一回见面,便惹来这样一句明显的贬低。 兰溪并不介意与京城贵女没什么不同,事实上,她从不认为特别有什么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个道理,她自来明白。她已经折断了自己蔓生的枝桠,让自己沉在这片林子里了,为何还是会碍了人的眼? 兆阳郡主似是一愣,未曾料得兰溪会突然抬眼,未曾料得目光相触的刹那,心中乍然而生的退却,当然,更未曾料得兰溪还有此一问。略一僵,她反应过来,却是一哼道,“是未曾见过,不过久仰大名。听说,太后娘娘有意让你入皇家,若是成了一家人,那自是还好,若是不能……哼!”话落,兆阳郡主一甩手,却是越过众人,当先迈开了步子,“不是说要去菊梅馆么?愣在此处做甚?” “兰五妹妹,郡主是贵客,又自幼在北疆长大,说话无所顾忌,你莫放在心上。”作为体贴周到的“主人家”,沈燕疏自然连忙出声打起圆场,虽然神色有些僵硬,看着兰溪的目光充满了同情。 兰溪眨眨眼,笑道,“是啊!沈七姑娘,郡主是贵客,你还是快些跟上去的好,免得出了岔子。” 沈燕疏匆匆告了声罪,连忙跟了上去,众家贵女略略沉吟,也连忙跟上,顷刻间,竟走了个干净。兰溪轻嗤一声,抬眼,见细雪飞霰,突然冒出个郡主,对她而言,却如同飞来横祸,不解啊,不解。冤啊,冤。 “这位兆阳郡主是在入秋时进京的,进京后的第三日,便带了礼物登门,说是要谢过耿都尉的救命之恩。”身后,清冷嗓音徐徐响起,却隐隐带了两分看好戏般的兴致。 兰溪目光微闪,突然云开雾散,不过……“救命之恩大过天,郡主要如何相报?以身相许?”嗓音带笑,不受那人的挑弄,想看戏?也得看她愿不愿意唱这一出。 耿熙若眉心一蹙,想说这女子是真大度,还是不在意? 兰溪却已再度笑道,“若是的话,那敢情好,府上就快有一位郡马爷了!而且,府上的表姑娘,还跟未来的表嫂感情融洽,真是可喜可贺。” 话落,兰溪不等耿熙若有所反应,已经迈开的步子,却是朝着方才众女而去的方向。 “你要上哪儿去?”她不是还要跟去吧?那可是去菊梅馆的方向。 “自然是要去看人采梅雪去。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家师兄该学的没学到多少,师父的附庸风雅倒是学了不少。明明就一武夫,偏生喜欢烹茶、煮茶,这水啊,叶的,都讲究得很,我这俗人是不懂,沈七姑娘这样知书达理的姑娘必然是懂的,只是不知,这投其所好,沈七姑娘舍不舍得教给闺中密友。”要看戏,就跟上,前方就有大戏开唱,她们可以一道,做那看戏人。 到了菊梅馆,果然一院的梅,有深红,有浅粉,有雪白,有淡绿,花上疏影浅浅,花下百美争妍。说实话,要看梅,兰府里就有一大片的梅林,珍稀品种也不差什么,她如今却真不是为着看梅而来,众家贵女似有些没有想到兰溪居然又跟来了,兰溪却想道,在一座全然陌生的府邸,与人群走散,是很危险的一件事情。她虽算不得太聪明,但也不会蠢到给自己挖坑。 “五姐姐。”兰滟和兰泠两个倒还记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理,一见兰溪便挨了过来,绝口不提方才将兰溪丢在后面的事,“我就猜到五姐姐一定会来的。”神机妙算的,是兰家六姑娘,兰半仙是也。 兰溪眯眼不答,兰七姑娘连忙表达起迟来的姐妹同心,顺便提一提自己的无辜。“那位兆阳郡主可是皇亲国戚,不管怎么说,五姐姐还是避其锋芒得好。方才我本想留下陪五姐姐的,谁知道六姐姐硬拉了我走……” 兰溪有些心累,姐妹做到这样,她除了叹息,还能怎么? 那边,出乎兰溪意料的是,兆阳郡主没有再过来给她找不痛快,沈燕疏不知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什么,她隔着花树冷冷扫了兰溪一眼,便走开了。沈燕疏则朝她笑了笑,让她放心的表情。 兰溪弯唇笑了,眸中闪亮,实在有意思得很。这一趟靖北侯府之行,本是心不甘情不愿,不想,竟是来对了? 之后直到宴席散时,也算得是相安无事。除了沈燕疏一直围着转的人,成了兆阳郡主,这让兰溪让松了一口气的同时,略略感到有些失望,她原本还想看,沈七姑娘如何表达她的姐妹情深呢。 回府时,兰三太太叫了兰溪与她同车,兰溪稍早便见她笑容有些勉强,心想莫不是出了什么事,因此没有多想,便答应了。果然,车帘一垂,车轮子一转,她娘的脸色便变了,强撑的笑容尽数粉碎,拢了眉,愁了眼,一把拉住了兰溪的手,“那位兆阳郡主你方才可见着了?是个什么来头?我见靖北侯夫人待她一般,但镇西侯夫人却是热切得很,拉了她的手,直说四郎英雄救美救得好,才救回了这么个美姑娘。那位直羞得红了脸……”一抬眼,却见自家的女儿已经魂游天外了,一巴掌狠狠拍了过去,“你到底有没有听为娘的话?”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能发呆? 兰溪有些无奈,她自然听到了,也清楚明白她娘脸色不好的原因了,不就是骨头太香,招了一堆抢的人么?她心里一把小算盘拨得噼啪响,账全都记到了某根骨头身上,但如今还不是算账的时候,当务之急,是先定她娘的心。不需要多想,这一桩,兰溪已是驾轻就熟,张口便徐徐道来。 “娘啊!你这也担心,那也担心,担心得完么?两头都还悬着,两头都未成定局,只能慢慢来,最快的结果我都料到了,也想好了,还怕什么?最坏不过就那样了,咱们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倒是娘啊,你要千万放宽心,女人可是不能生气,也不能操心的,否则容易变老、变丑啊……”(未完待续。) 第三百五十六章 有惊无喜 兰溪本以为,今日一整天,无论是惊疑,还是惊奇,这惊都已是足够,却不想,回了府,却还有一个意料之外的“惊喜”在等着她。 灰蓝衣裳,手执拂尘,面容白净,姿态谦卑,兰溪认得,正是寿安宫太后跟前最为得用的窦公公,头回进宫,也是他亲自为兰府众女眷引路。何况,前世,兰溪曾在寿安宫侍疾,与窦公公自是相熟。 所以,一眼瞧见窦公公,兰溪虽仍然平静地扶着兰三太太进屋,心里却已经开始打起了鼓,又惊又疑,唯独没有半分的喜,心觉怕是有什么不好的事。 “咱家给三太太、五姑娘请安。”窦公公直接等在三房的蘅芜苑,兰府女眷的马车一到,兰三老爷特意派了守在二门外的人便将兰三太太和兰五姑娘请回了房,兰溪母女俩虽早有了准备,但见着窦公公此时上门仍觉心惊。 兰三太太心中愁绪纷杂,还是手背上兰溪轻掐了一记,她一吃疼,这才慌忙醒过神来,忙道,“公公快些别多礼。这都下晌了,劳公公跑一趟,又让您久等,还请见谅。”哪怕心中烦忧,该全的礼数还得全,这些贵人身边的人,才是万万得罪不起的啊! “为太后娘娘办事,咱家不敢言苦。”窦公公笑笑朝着皇城的方向一拱手,“何况,咱家知晓今日兰府众位上了靖北侯府做客,所以是掐着点儿来的,不过坐了一盏茶的功夫,又得兰大人相陪,实在算不上久等。” 光这一张嘴,就这般了得,也难怪能得太后倚重了。兰三太太一边在心中想道,一边将目光悄悄睇向兰三老爷,心中着实惊疑,不知这位窦公公上门来,所为何来?又说是为太后办事,这办的究竟又是什么事? 但兰三老爷如今却又如何好开口,只是望向窦公公,笑道,“既然拙荆与小女皆已回府,公公宫中琐事缠身,我也不好多留,您看……” 窦公公呵呵一笑,“这是自然。”又转向兰溪母女俩,正了正神色,才道,“咱家今日来,是为太后娘娘跑腿的。太后昨日才听闻坊间传闻,不想一番好意请五姑娘进宫,竟累及她的名声,她老人家很是不安,这不,连夜让人开了库房,寻摸了好些物件,让咱家跑一趟给五姑娘送来,就当压压惊了。” 窦公公身后那两个小太监,这便极有眼色地上前来,兰三太太和兰溪这才瞧见,两人手里还抬着一口红漆压金边的宽口箱子,不大,但瞧那两个小太监却很是吃力的样子。 兰三太太和兰溪母女俩对望一惊,便不约而同敛裙欲下跪。那窦公公却上前一步,一边虚扶一把,一边急声道,“三太太和五姑娘可千万不要多礼。太后说了,她本是心中愧疚,这才赏下了东西,若是还要累人跪一回,她这愧疚也太没诚意,还请三太太和五姑娘千万成全了她老人家这一回。何况,这是她老人家私下赏的,没有旨意下达,自然就无需跪恩了。” 兰三太太和兰溪听这恩典,皆是一惊,不由自主朝着敛眉立在一侧沉思的兰三老爷望去,直到瞧见他点了点头,母女俩才相互搀扶着起身。 那边,两个小太监已经将箱子打了开来,不大,东西也不多,但件件珍品,有首饰,光彩夺目,熠熠生辉。有药材,都是难得一见的上品。还有摆件,当中一柄白玉如意,通体白净均匀,水透无暇。 兰溪见罢,心中暗想,太后娘娘这番弥补之心,倒是既贵且中。 “太后娘娘说了,这都是她自个儿的东西,如今给了姑娘,就是姑娘的了。也不知你看不看得上,若是看得上,便将就着用,若是看不上,若是要搁置起来,或是赏了人,都是可以的,全凭姑娘处置便是。”窦公公冲着兰溪笑呵呵道。 兰溪却是一脸诚惶诚恐,低下头去,连忙道,“不敢。”哪怕是私下赏的,那也是太后赏下的东西,谁敢说一句看不上?更何况随意赏人? 窦公公这回倒是没多说什么,却也没有告辞,反而说起了另外一桩事,“今日,安王妃身边的顾嬷嬷进宫给太后娘娘请安,恰好遇见咱家领了这桩差事,便让咱家顺带帮她捎带了一件东西。” 安王妃?兰溪心头一跳。兰三老爷挑起了眉,兰三太太更是惊得变了颜色。 就见着窦公公从衣襟里掏出一张白底青花,干净素雅的帖子,递到兰溪跟前道,“后日十三,安王妃在府中设宴,请了几位京中人品出众的贵女赴宴,五姑娘便是当中一位。” 兰溪躬身接了帖子,明明是触手温润的纸张,兰溪却如握了烫手山芋一般,扔不得,却手疼。 “太后娘娘也说了,安王府中花匠巧思,即便这样的日子,也有花可赏,五姑娘不妨放开了心,去看上一看。” 兰溪惊得一抬头,映入眼帘的是窦公公笑得意味深长的脸。然而不及细思,窦公公已转过了眼,朝着兰三老爷夫妇俩行礼告辞。兰溪连忙道,“父亲、母亲!女儿送窦公公出去。” 兰三老爷自然没有不应的理。 一行人鱼贯而出,兰溪当前,窦公公落后半步,出了蘅芜苑,满园无他色,满眼尽雪白,就连脚下鹅卵石铺就的小径,清扫过后,也还残留着雪融后的水迹。四下无人声,二门垂花门已在眼前,兰溪停下步子,一个厚厚的封红递了过去,兰溪笑道,“多谢窦公公跑这一趟,不值当什么,这天儿冷,公公拿着买茶喝,也好暖和暖和身子。” “咱家谢过姑娘赏。”窦公公倒也不客气,接过封红,袖在手中,却也不迈步,心想着,这位五姑娘可不会平白无故亲自送他出门的,只怕有话要说。 兰溪心赞道,好一颗七窍玲珑的心子。略一沉吟,兰溪道,“公公也知,兰溪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上一回进宫,在太后娘娘面前丢了脸,数日都不敢出门,如今得了安王妃的帖子,这心里慌得很,还请公公提点一二。” 窦公公目中一闪,“姑娘不必多想,太后不是说了么?姑娘只是过府赏花的。” 果真滑不溜丢。兰溪却早有所备,她想问的,也不会让窦公公为难,“公公不必作难,我也只是想问,不知除了我,安王妃还请了哪几位?”(未完待续。) 第三百五十七章 料事如神 从窦公公那儿问到了她想知道的,恭恭敬敬将人送上了马车,直到看着马车晃晃悠悠驶离,兰溪这才返身往回走。 让流烟到上房去回禀,她自带了秦妈妈径直回了珠玉阁。进了珠玉阁,却见花厅内,兰三太太却神色焦切地在厅内踱着步,见得兰溪回来,便一个跨步上前,携了她的手,道,“阿卿,你千万别着急上火,你父亲已经着人出去打探消息了,等稍晚些,咱们再商量。” 兰溪有些好笑,她还真没有着急上火。起初,是想漏了,如今想来,却是再理所当然不过。毕竟,这下任的安王妃虽大抵是由太后、皇后共同商定,但安王妃却最有话语权,毕竟,她要交托的,是自己的丈夫,还有一双儿女。丈夫且不言,但一个将死的母亲,只怕最放不下的是她的儿女,必定会竭尽全力为她的儿女营造一个她能放心的未来,那么,就要势必选择一个能让她相对比较放心的人。 “娘,你不必担心,我很好,只是觉得有些累。”兰溪眉宇间,没有半分的郁色,淡淡的疲惫倒是一望真切,“你先回去吧!我好好歇歇就是了。另外,后日才去安王府,我明日得了空,想出府一趟。” 兰三太太直觉又是一慌,“你出府作甚?” “母亲忘了,到现在为止,我还没给师父拜年呢。”兰溪微微笑着,不见半分异样。 这让兰三太太的心也不由稍定,这才恍然道,“对啊!这还没给先生拜年呢!而且,先生见多识广,最是足智多谋,没准儿他能想出什么脱身之道。哎呀!我这就去库房,好好准备你要带去的东西,先生这一年虽然看着见好了,但还得多补补,我那库里还有两支老山参,也不知收到什么地方了,得去问问林妈妈……”兰三太太一边说道,一边站起身,风风火火出了屋,连跟兰溪说一声都不曾。 兰溪望着晃动的棉帘子,莞尔一笑,那笑却只是昙花一现,便沉冷在了凤目深处。走到如今,她笃定了不嫁皇家,因前路明晰,哪怕荆棘,哪怕坎坷,那又如何?她无惧。 翌日清早,兰溪带着兰三太太准备好的,塞满半辆马车的礼品,领着长柔和流烟一道,很不轻车简从地去了榆树胡同。 谁知到了,却吃了个闭门羹,陆詹不在,从来不喜欢说话,他愿意时让你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他不愿意时,能让你绝对忽略不了他存在的长漠也不在,倒是总是一张笑脸的宝贵留守院中,见了兰溪仍是一脸笑呵呵。 兰溪当下便有些怀疑,她师父该不会小气到还记恨着年前在陶然居的那事儿吧? 却听得宝贵笑呵呵道,“先生今日往相国寺访友去了,临走时说了,若是姑娘来了,不嫌麻烦的话,可以上相国寺去寻他。” 兰溪先是挑眉,心想还真不能小看她家师父啊!这些年相处,他师父随着年龄反着长的幼稚,一直让她忘记了她师父曾是鼎鼎大名的平野先生,而只是一个坏脾气、坏习惯的糟老头子。却不想,回了京城,却是知交遍地啊!说是四处访友看来还真不时客套话。 再说后半截关于她若来的假设…….得!老头子果真能掐会算,并且料事如神。 马车里的半车厢礼品被尽数卸下,兰溪终于轻车简从了一回,马车晃晃悠悠,马蹄哒哒清脆,却是径直出了城门,往相国寺的方向而去。 虽然从去年到了今年,但真正算起来,上次兰溪到相国寺时是腊月初八,距今不过一月有余,所以,上山的山道蜿蜒平坦依旧,山林间若隐若现的庙宇古朴恢弘依旧,就连庙门口束手候立的缁衣知客僧也眉目依旧,唯一不同的是,比起法宝节的热闹喧嚣,处于年节中的相国寺却冷清了好些。 知客僧道了声“佛号”,声称陆詹在住持慈云大师的菩提院中,兰溪心里便暗暗想道,看来,这位故友便是慈云大师了? 虽然兰溪与这位慈云大师仅有过两面之缘,但也听过慈云大师的名号,此人据说精通佛法,讲起佛偈来深入浅出,将晦涩难懂的佛经讲成了通俗易懂,而且佛经中的故事信手拈来,不只有趣,还很有两分自己的见解,不同于约定俗成,却很有两分道理,引人深思。相国寺在大庆朝本就帝位特殊,起初建寺便是皇家始建,赵姓皇室每年都会有外人不明的供奉,历任相国寺住持更是与皇孙贵胄常有来往,更有甚者,常常出入宫廷,兰溪曾听过一个传闻,说是相国寺的第一任住持便出自赵姓皇族。传闻是否为真,兰溪不想去考证,无论是真还是假,只要赵姓皇族一直高高在上,传闻就永远只能是传闻。但是看相国寺的庙宇恢弘,佛塑金身,殿宇林立,兰溪却不由有些相信,相国寺可能与皇家确实有些关系。 不过这会儿,却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兰溪将自己神游的思绪硬拉了回来,投注在前方一步之遥,为她领路的秃瓢……哦!不那位知客僧师傅光秃秃的脑袋,心想着,这么大冷的天儿,光着头该多冷啊?还有那九个圆乎乎的戒疤随着步伐左晃右移,兰溪好不容易拉回的思绪,又有些飘飞起来…… “女施主。”前方,那知客僧突然停下了步伐,站立一侧,双手合十,轻声唤道。 兰溪一愕,抬起头来,这才瞧见他们一行人已站在一处柴扉前,两侧是翠竹森森,虽然脚下泥土上已经落了厚厚的一层竹叶,脚踩上去窸窣作响,但那一大片的竹林在这冬春相交之际,仍然绿得厚重,立得笔直。风过竹林,沙沙作响,兰溪抬头,有些愕然地看着面前的柴扉,和那仿佛无边无际朝着远处蔓延的竹林深处若隐若现的一角草檐,有些不敢置信,“这就是菩提院?” 兰溪的表情似乎取悦了那知客僧,微弯嘴角笑应道,“头回来的施主都惊讶于所见,不过住持说过,这世间生老病死、一切苦难皆是修行,吃苦也是修行,所以,这确实是住持的菩提院没有错。”(未完待续。) 第三百五十八章 这世间真小 兰溪又将目光投注在面前的柴扉之上,她还是有些不敢相信。相国寺不是乡野小寺,大庆尚佛,相国寺住持在整个大庆朝中都算得一个地位崇高的特殊存在,看过了相国寺的金碧辉煌,大气恢弘,兰溪本以为,作为住持居所的菩提院怎么也该不遑多让才是,却不想是这般的粗陋…….不过听得知客僧的解说,兰溪突然有些明白了,也对这位慈云大师多了两分崇敬。 双手合十,神态恭敬地回道,“多谢小师傅的一席话,我如今也明白了,吃苦也是修行,自是不敢与师傅们比肩,但若能悟得一二,这苦,也算不得白吃。”虽说她没有修行的打算,但一个人的成就,或者说对于兰溪来说,她的安稳,幸福,常常都要先经受过苦难,从血汗、辛苦、委屈和忍耐中,点滴积累而成。一如松柏要先经受霜寒,才能长青,寒梅要历经冰雪,才能傲然枝头,吐露芬芳。 那知客僧微微一笑,心想道,京城中各府的贵女他见过不少,这一位,却难得的坦率,“女施主,菩提院,一般不得住持允准,弟子们一概是不许擅入的,贫僧便只能送女施主到此处了。” 兰溪不知,这菩提院居然还有这么一条规矩,她算得不请自来的,当下,便有些惴惴道,“既是如此,我尚未知会过慈云大师,贸然进去怕是不好吧?”兰溪突然萌生了退意,要见陆詹,她不若回榆树胡同去等? “这个女施主不用担心,今早住持便已留了话,女施主来了请自管进去便是,这两位女施主也可同行。”说到最后,还指了指兰溪身后的长柔和流烟,这回,等不及兰溪反应过来,便双手合十,躬身行了个礼之后,往来时路徐徐而去。 反倒是兰溪又一次惊愣了,敢情,这能掐会算,料事如神的还不止她师父一个,慈云大师也是个中高人? 进得柴扉,好像将身后大气恢弘的相国寺也抛在了柴扉之外,像是进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路,是乱草之间被人走出来的,不过半丈宽,兰溪、长柔、流烟主仆三人堪堪可以并行。路边杂草被落雪压沉,看那长度,只怕已及腰,路面虽然被人草草扫过,仍随处可见匍匐的枯草和嵌着碎石子的泥地。路的两边都是荒地,被周围的竹林圈绕着,更觉有些荒凉,但兰溪毕竟在湖州时,跟随陆詹四处游历过,看了一会儿,却看出了些许端倪。 那些地看似荒着,其实东南西北每隔半步的距离就有半截露出雪被的桩子,居然是种过庄稼的,兰溪见了,便不由更是兴味,不想,这位慈云大师还喜欢稼穑。 兰溪四处看着,倒是一副闲适轻松的模样,又走了几步,兰溪终于知道了,原来,这不像院子的院子之所以唤作“菩提”,并非是从佛法中虚拟了菩提二字,而是这院子里当真有一棵菩提树。 当然,不是真的菩提树,毕竟京城的气候不太适合菩提,像这样的冷冬,只怕就会将之冻死。而是一小棵几可仿真的木雕,也不知是何人所雕,定然是个了不得的巧匠,那菩提树恍若活了一般,树下还置了一方石桌,四个石凳,桌上两杯香茗一盘对了一半的棋,就连散落的棋子都恍若是真。可这样一尊雕工惊喜,逼真至此的木雕却被随意搁置在一角花棚下,兰溪却越看越仔细,头越埋越低,差不多要贴到木雕上去了。 “小姑娘看得这般仔细,看来甚是喜欢,只是不知,这雕者若是知道了,会是欢喜呢,还是不喜?” 兰溪正看得专注,耳畔间突然听得一声嗓,男音,低却不沉,有些气弱般的飘忽。兰溪主仆几个皆是闻声抬头望去,前方有一角草亭,亭中置了一方桌,四条凳,桌上两杯香茗还在冉冉腾袅着白烟,桌上放棋盘,棋盘上黑白纵横,江山对半,一局未了的棋。除了顶上是草亭,不见菩提树,其余的景象,竟与那木雕如出一辙般。 当然,最大的不同是那石凳当中的一条上坐有人,一袭蓝灰色夹棉长袍,外又加了一件厚厚的皮襦袄,也是做成了长身的式样,除此之外,还穿了一件玄狐皮的滚毛大氅,裹的是严严实实。一张脸白净无须,带着病容,在几乎没有杂色的玄狐皮毛的映衬之下,愈加显得面色苍白,而镶嵌在那张脸上的两只眼更是黑而幽深。 兰溪却是微微一怔,面前这人,她是见过的……边上长柔凑近了些,在兰溪耳畔低声道,“姑娘,这人那时咱们在湖州城外,难民安置村前见过。” 长柔是受过特殊训练的人,眼力极佳,即便说不上过目不忘,她见过的人,她也都有印象便是了。所以,在兰溪还在犹疑时,她已从记忆深处将模糊的印象与面前的人重叠了起来。 兰溪也才恍然,是了,正是那位,这世间真小。不过,从湖州到京城,真的是巧合么? 心思电转,兰溪将之一一在心中浮潜,面上却是淡淡笑道,“若我是雕者,有人喜欢欣赏我的作品,我自然欢喜。”这话却是回应这人方才的问题的,兰溪自己喜欢书画,虽然不是木雕,但大体有异曲同工之妙,兰溪虽然作画是因为自己喜欢,并不一定要投别人所好,但若有人能够喜欢,那自然也是欢喜。以己度人,兰溪答得干脆,且理所当然。 却见着那人苍白到只比脸色略深的唇角一勾,道,“只怕要让小姑娘失望了。这物件是雕者自觉最拙劣的作品,连自己都看不上的作品,却得了别人的青眼,换了小姑娘你,是欢喜还是不欢喜?” 兰溪一窒,更多的却是不解,“为什么?”她虽不擅雕,但有眼光,在她看来,这件木雕从构思,到布局再到雕工都是出彩出众,三者占其一也是了不得,样样占全,自然是上乘之作,为何,雕者却认为这样一件佳作是拙劣的败笔呢? 兰溪问得没头没尾,但偏生那人却似听懂了一般,轻笑道,“因为这东西是雕者雕来送人的,偏生不得那人的喜欢。既然是送人的东西,却没能投其所好,自然是可扔可弃的拙劣之作。” 兰溪心想,难怪了,这样的一尊木雕,就被随意搁置在了花棚下。 “小姑娘也许又要问了,是什么样的人会不喜欢这样好的雕作,莫非是不懂欣赏么?小姑娘可知这木雕唤作何名?”(未完待续。) 第三百五十九章 菩提不悟 “小姑娘也许又要问了,是什么样的人会不喜欢这样好的雕作,莫非是不懂欣赏么?”这回,那人却不等兰溪再问,那双黑而沉的眼,似是看透了她所思所想,末了,才又卖起了关子,“小姑娘可知这木雕唤作何名?” 兰溪很有两分气结,不想上赶子地问,偏生自己确实好奇,只得折中般沉默着摇了摇头。 那人却也并不纠结于此,抿了抿唇,似含了笑,有些意味深长,念了四个字,轻飘飘,恍若乍起的风息,扬落了枝头积雪,又掀落在了泥土地里,“菩提不悟。” “菩提不悟?”兰溪将那四个字含在齿间唇上,细细咀嚼,眉心,因凝思而微颦。 那人似看出了兴致,苍白容颜上的一双眉挑起了一道,“小姑娘这回说说,从这个名,能看出些什么?” 兰溪抬眼看着眼前的人,年纪比陆詹年轻个十几岁,只怕比兰三老爷要大上些,身子似乎不太康健,但却明显是一副饱学之士的模样,不曾想,这喜欢考校别人莫非是这些文士的通病……共同爱好么?早被自家师父考校出经验来的兰溪不惊不扰,微微笑着,思绪已在飞转,忽而一笑,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原来如此么?应无所往,而生其心。将菩提硬化作了实在的树,那便成了执物,本意为悟,反倒成了不悟。 “小姑娘年纪轻轻,却是果真灵慧通透,一点就……咳……咳咳!”那人目中一亮,出声笑赞,谁知却呛了冷风,引起了一串咳。 “先生快些喝口茶。”身后递来一只青花茶盏,从石桌上捧的,只怪方才那人一身病容,却是凌然的姿态,白玉明月之姿,皎皎清辉,竟遮蔽了周围之景,兰溪主仆几个这才发觉那人身后还有一个小厮,也正是那日湖州城外偶遇,待在这人身边的那个。 那人依言就着小厮的手,轻啜了一口茶,咳声仍未止住,兰溪见他捂了唇,咳得裹在厚实衣物中的单薄身躯剧烈的颤抖,一张脸白苍苍,比方才还要难看,竟好似随时会咳到断气一般。 天地肃穆,兰溪主仆几人不好上前相帮,也不好扭头便走,就只能伫立原地,看着那人咳嗽,而边上小厮面色忧急,却好似极为熟练地拍抚着那人胸口,好一会儿后,总算止住了咳。 那人又仰面轻啜了一口气,似乎缓过了一口气,但面色却还是白苍不见一分血色,偏生一双眼却还是黑而幽深,似是让人看不懂。他扭头朝兰溪看来,语调轻缓,“我这身子不中用,一口冷风就能咳成这样,让小姑娘见笑了。”眸中映兰溪身影,端雅而立,微笑盈盈,安之若素,不见半分局促与尴尬,那双黑而幽深的眸子里便有一瞬的惊愣,片刻后,便沉入了更深的底处。 兰溪淡淡笑,并未回话,心想着,不过萍水相逢,若是连身子也关心,那就太交浅言深了。 左右一看,兰溪想着,这菩提院也算不得大,虽隐在竹林中,却圈了一圈篱笆,她师父也不知在哪儿?目光绕了一圈儿,便定在了那间小小的草屋上。 那人却轻声提议道,“小姑娘,我这局棋下到一半,棋友有事走开,如今不上不下,实在难过得很。我看小姑娘天资灵慧,想必这弈棋之道也该懂些才是,不若请你将这棋续上,你我手谈半局如何?” 手谈半局?这人倒是说话风趣。不过兰溪很介意的是,对方怎么就一口一个“小姑娘”叫得起劲呢?这个称呼对于一个两世为人,内里加起,三十有余的人来说,实在算不得愉快。 凤目幽转,兰溪展笑,眉眼弯弯,“这是先生与你那位棋友对弈之局,我若续上,怕是不妥。” “若我说,我那位棋友绝不会介意呢?”那人目光中似玩味,轻瞟兰溪。 兰溪心头一动,笑道,“非不能,而不愿也。先生见谅,我这人性子执拗得很,我愿意的事,千难万险,我也不管。我不愿意的事,哪怕横亘眼前的死,我也无惧。”话落,朝着那人屈膝福身,道过告辞,便领了长柔和流烟,从草亭边上的石径而过,朝着三丈开外的那间草屋而去。 身后那人望着兰溪的背影被竹林遮蔽,隐隐绰绰,嘴角的笑痕一点点被抹平。手中一松,握在掌心的两颗棋子坠落棋盘,打乱了一盘局。 “先生?”身后小厮小心翼翼地探问。 他颓然一松手,面上现了疲色,“突觉无趣,回吧!” “姑娘何必与他说那么多?”流烟不解,萍水相逢,即便那人身上有一种让人难以忽略的风骨,但流烟如今已学会,防人之心不可无。 兰溪微笑,“长柔觉得呢?” 考校这种习惯是会传染的,兰溪深得师父真传。 长柔皱眉思虑,“姑娘自然有姑娘的用意。” 多么聪明的回答,不过让期待的兰溪有点儿小失望。罢了,她不介意给个小小提示。“你此回从南边儿回来,我师兄让你带的话里,提到过一人,你可还记得?” 长柔一愕,耿熙吾在南边儿也不是全然的碌碌无为,该探的消息不会错漏分毫。贾骐身边有帮手,是个高明的谋士,姓名不知,只听人唤作“先生”,待之恭敬,就连贾骐本人也不例外。此人深居简出,不曾接触过,但据说是位约莫不惑之年的病弱中年文士。 长柔将那描述与方才巧遇之人相对应,突然觉得再贴切不过,“姑娘是认为,方才那人便是贾家那位高明的谋士?” 兰溪嘴角浅勾,一抹笑,带着狐狸的狡黠,“那时会在湖州城外难民安置村外出现本就不寻常。再说,从湖州到京城,未免也太巧了。”所以,既然觉得巧,不妨试上一回。若是,都是聪明人,她借由他的口,想表明的意思已然表明,若是能入了他上面贵人的耳,得以让贵人重新考量,自然是好,若是猜错了,那也无妨。 流烟有听没有懂,只知她家姑娘果然自有用意。 走到了篱笆的尽头,便是那间草屋所在,方才在院外只觉隐隐绰绰,尚有两分隐士的神秘,如今走近一看,方知,全是美好的错觉。(未完待续。) 第三百六十章 陋室茶香 小小草屋土坯墙,墙里还混了稻草,三开间,但并不眀阔,小小的门,小小的窗,窗上糊纸,不厚,虽然未破,兰溪看着也能感觉到风钻进骨子里的冷冽,没有石阶,用一块平整的大石垫脚,便可上得檐下,兰溪想,看来,这位慈云大师要对吃苦这样修行很认真。 流烟轻扣门扉,门内有人道,“进来。”有些痞赖的声音,她家的无良师傅,自在得恍若他是此间主人,而非客,鸠占鹊巢的嚣张。 不过师父这样的嚣张,恰恰给了人生地不熟的徒弟底气,推门而开,小小的门,小小的窗,没能给室内明光,门缝隙开的刹那,兰溪几人进得屋内,还没有来得及看清身后,一道黑影扑面而来。 兰溪骤然一惊,已被长柔极快地拉扯到一边,那黑影却是停也未停,直接越过她们,扑到了门上去,却是一把将两扇门一推,“哐啷”一声将门合上。黑影缩脖子龇牙,“冷死个人了咧!这冷风灌脖子,嗖嗖的。” 兰溪的眼睛适应了室内的光线,刚好看见那人的样儿,额角抽了两抽,觉得丢脸,因为那没出息的糟老头子不是别人,正是她家无良师父,鼎鼎大名的平野先生,陆詹是也。 似是兰溪的目光有些扎人,陆詹终于瞪了过来,“臭丫头还是只跟屁虫。”话落,拽拽地一抬下颚,越过发愣的兰溪,走回他方才坐的地方,一屁股往下一坐,却又是一龇牙,道,“我说你这个秃驴,你自个儿要吃苦修行,但好歹也该懂点儿待客之道吧?这又冷又硬的泥地,没有地龙,你好歹烧盆火,仍给蒲团给人便算了事了?” 兰溪的目光不由望了过去,小小草屋内不仅不太亮堂,不太暖和,甚至也不太宽敞,三间的格局,全部打通,一间坐了禅室,一间堆了杂物,另外一间,则用作待客了。说是待客,也不过就在屋子正中央摆了一张矮桌,置了几个蒲团,桌上有只土陶粗制的茶壶,几只同样材质的土陶碗。 再望向陆詹口中的“秃驴”,与陆詹隔桌而坐,一身粗布淄衣棉袄,但想必是有些年头了,那淄衣虽是干净,但已洗到有些泛白,左手肘破了一个洞,絮的棉花裸露出来,已不是雪白的颜色。若不是那点着九个结疤的光溜溜脑袋,若不是那花白须发,慈眉善目,偏生微微笑着,仿佛一切了然于胸的高深莫测,兰溪还真有些不敢认,这是她从前有过几面之缘的相国寺住持慈云大师了。 前两回相见,都是前世已成为平王世子妃之后的事了。那时所见的慈云大师,身披精制袈裟,手握赤金禅杖,光鲜得很,与今日所见,大相径庭。 兰溪心里难免有些惊愣。 与陆詹明显的嫌弃与不耐烦相比,慈云大师这会儿的神态可谓安闲自在,自取了那茶壶,又慢条斯理摆出三个碗来,一边往碗中倒茶,一边道,“老衲若是不懂待客之道,便不会坐在此处与你喝茶,而是在外边与君恒切磋棋艺了。” 兰溪暗忖道,原来,慈云大师就是那位棋友。而那人,唤作“君恒”,君,是姓,亦或名? “何况,说到做客的礼数,你也是数十年如一日,从来都是兴之所至,不请自来。”还是淡定平静的语气,没有起伏。 但兰溪不知为何,硬是从中听出了两分嘲弄,不由偷眼朝她师父看去,果然瞧见陆詹额角一抽,脾气不太好地又要炸毛,“我可学不会叶君恒上门之前还要递帖子那一套,明明多少年的交情了,做给谁看啊?虚伪!做作!” 原来姓叶!而且这位叶先生,跟她家师父不太和啊! 慈云像是没听出陆詹语气中的争对,将倒好的一碗茶推到了他跟前,终于抬眼望向兰溪,却是轻轻一扫,便又落在兰溪身后的两人身上,“抱歉了,两位女施主。老衲这儿,只有三只茶碗,招待不周。这草屋后还有间房子,是平日里烧水做饭所用,方才那位耿护卫已和老衲的弟子明空一道去了,两位女施主不妨也移步去那里,好歹有火,也暖和一些。” 这却是要长柔和流烟回避的意思。两人略略一忖,倒是不怕兰溪在这里会有什么危险,但仍然还有些犹豫,直到兰溪朝着她们点了点头,这才行了礼,无声退下。 门,开了又关,小小的房间里,少了两人,宽敞了许多。 慈云将剩下的两碗茶中的一碗推到了四方桌面门无人的一边,笑道,“俗家有句话,叫女大十八变,想当年,小施主出生的时候,老衲还曾抱过你,却不想,一转眼,便已长这般大了。” 兰溪挑眉,原来还是故人?而且是抱过她的?莫非这慈云大师不仅跟皇室有关,还跟他们家也有干系?刹那间,兰溪惊疑不定。 慈云却似看出她心中所想般,笑道,“小施主不必多想,你出生不到百日,就生了一场大病,请了大夫,吃了药不见好。彼时正值敝寺做水陆道场,为香众祈福,你母亲便抱了你亲上寺来,跪拜佛前,虔诚祈求庇佑,老衲因此才与小施主有缘得见。许是佛祖感念你母亲一片赤诚之心,那日回去后,你的病便慢慢好了。反倒是你母亲高兴得很,特意来上了厚厚的香油钱。” 慈云若非记忆超凡,便是这事让他印象深刻,才能时隔多年,还能如数家珍。 兰溪微笑沉默,敛裙在面门无人的四方桌一边蒲团上跪坐下来。 陆詹却有些不乐意了,鼻间嗤哼一声,道,“你这秃驴莫不是在炫耀我家徒儿先与你结缘吧?” 兰溪心头一跳,又一个可以放心揭露他们师徒身份的可靠之人?抬起粗陶碗喝茶,借由茶碗的遮挡,从碗沿悄悄打量两人,陆詹神色坦然,没有说错话的懊恼,慈云更是眉也没挑一根,显然,并不惊讶,看来是早就知道了。 兰溪便也因此放下心来,转而真的喝了口茶。因粗陶碗的颜色比较深,看不出茶汤是否清亮,闻着虽不若那些上品珍茶芳香扑鼻,却别有一种清新,轻啜一口,入口时觉微涩,吞下口,却回味甘甜,意外地,尝起来还不错。于是,兰溪双眸一亮,不吝啬地赞道,“好茶。” 陆詹一僵,额头青筋蹦了两蹦,片刻后才扭着有些僵硬的脖子,回头狠瞪她一眼,“你哪时能说出好与不好之外的词,为师只怕会当天下红雨,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未完待续。) 第三百六十一章 神叨 “你哪时能说出好与不好之外的词,为师只怕会当天下红雨,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一说起兰溪喝茶之事,陆詹就很有两分头疼,如今也不例外,错着牙,咬着齿,亮出一口白,森然可怖,是恨铁不成钢。 兰溪听出了火气,无辜地眨眨眼,莫非这茶很是粗劣,赞不得好? 慈云见这师徒俩一个吹胡子瞪眼,一个无辜得茫然不知,却是被逗乐了,忍俊不禁哈哈笑了起来,“老衲这茶今日既能得了小施主一句好,便也算是寻得知音了,幸甚,幸甚!” 兰溪一听,敢情这慈云大师不只自个儿种庄稼,还种茶、采茶,制茶?这哪里是什么得道高僧,滚在泥地里,半个庄稼人? 陆詹却是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角,“这丫头品茶从来只有好与不好,而迄今为止,我还没听她说过不好的茶。”换言之,劣茶、好茶,到了兰溪嘴里都是白搭。 兰溪很想抗议,她又不是傻子,味道好或不好难不成也品不出? 然而,做师父的不给她自辩的机会,手一摆,转了话题,眉轻拧,带着嫌恶和不耐烦,“叶君恒……你进来时有没有瞧见草亭里有个病秧子?” 兰溪点头,“瞧见了。与那位先生闲聊了几句,他还邀我与他对弈……” 话未毕,陆詹已是惊得变了颜色,拔高音量嚷道,“他邀你下棋,你不会答应了吧?就你那手臭棋艺,为师早说过最好藏着捂着……叶君恒可不是省油的灯,完了,完了,这回脸丢大了。” 眼见她师父已经自顾自哀叹起丢了难捡回的脸,兰溪额角抽了两抽,她这个徒弟,总是让师父嫌弃,一是她品茶只能品出好与不好,二便是她的那手棋艺了。如同她这个徒弟,也总是嫌弃师父的臭脾气一样。“师父——”声音有些木,“你不用往地上捡脸,他邀我,可我拒了。” 陆詹一噎,转而松了神色,拍抚着胸口,一脸“好险、好险”,抬起眼,对上慈云玩味的笑,脸色又是一僵,哼哼两声,摆出正经严肃的师父脸,望向徒儿,光明正大转了话题,“人呢?走了么?”半个字不提下棋的事,家丑不能外扬啊,不能外扬。若是知道他收了个徒弟,下得一手臭气,棋品更是臭不可闻,还不得被这老秃驴笑掉大牙?所以,不能说,打死也不能说。 “唔。”兰溪应声,却是半点儿不受影响,神色仍然松快,被嫌弃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该习惯的,早就习惯。她师父嫌弃她的那些,她师兄都做得很好了,若是她也做得很好,那有什么意思呢? 陆詹这回神色松快了些,“叶君恒走了,丫头来了,我们总可以说正事了吧?”这话,却是冲着神态安然的老秃驴……哦!不!慈云大师的。 正事?兰溪挑眉,敢情今日来这菩提院还有什么重要的事?而且要等她来,是不是与她有关?那若是她今日没来呢?还谈是不谈?或是,她师父当真能掐会算,算准了她今日定会来? 兰溪早前并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之事,但自莫名死去又魂归儿时,被陆詹说破的那一天起,她心里便是将信将疑,隐约觉得她师父确实有些不同寻常的本事,但那回之后,却是再无显现,以为她师父只是瞎蒙的。可今日,兰溪偷眼瞄着陆詹,神色狐疑。 过了一会儿,兰溪便知,原来这世上,能掐会算的,还不只她师父一人呢。 慈云换了一副神色,方才的安然不在,眉眼耷拉,望着陆詹的目光有些悲悯,“你既知天道,便该知世事早定,人力难为,早早窥视,有何意义?” 陆詹脸色也沉凝,痞赖不再,严肃地让兰溪愕然。“废话少说,你我早已说定,这个忙,你得帮。”而后,掉头望向神色有些茫然的兰溪,“丫头,将手伸出来,沉定心神,让这秃驴帮你看看。” 看?看什么看?兰溪犹是不解,陆詹却已不耐,见她没有动作,索性自个儿探手过来,将兰溪的右手抓到桌上,长伸至慈云跟前。 慈云叹息了一声,终是也伸出手来,先是细看了兰溪的掌心纹路,又与兰溪手掌相贴,闭上眼来,不知是出了神,还是睡着了,便是久久没了声息。屋内也没有其他的声音,陆詹屏着气,凝着神,有些紧张,兰溪则有些莫名其妙,却又掩不住好奇地关注着慈云这神神叨叨的举动。 片刻后,慈云却是一皱眉,原本与兰溪相贴的手掌转而箍住了兰溪的手腕,继而,在兰溪的手腕上摸揉起来。 兰溪眉心一蹙,想要挣开,才发现慈云的手掌出乎意料的强硬,死抓住她的手腕,似在狠命捏揉她的骨头,她想动,边上有人按了她的肩头,她回头,瞅见陆詹沉肃的脸,原本已紧提起的手,又颓然回落了下去。罢了,虽然眼前的这一切实在奇怪得很,但好歹她知,师父不会害她。 只是……眉心紧蹙,仍是忍耐,若非此人是年纪一大把的得道高僧,又有师父在侧,他这番举动还以为在占她便宜呢。 片刻之后,慈云总算停下了摸揉,扣在兰溪腕上的手一松,随着一声沉沉的叹息,他虚脱般睁开眼来。 兰溪往他看去,却是不由一惊,不过这么短短的顷刻间,慈云大师竟似大病了一场,神色委顿,一头的冷汗,目间神色复杂而惊讶,望向陆詹,却见他无半分异色,慈云大师先是挑眉,而后恍然,“你……一早便已料到会是这个结果?”所以,无惊无异,原是早已了然于胸。 兰溪锁着眉,左右瞄着,心中奇怪而茫然,这两人的话语、举动都是莫名其妙得很,那些话,每个字眼都能明白,偏偏组合在一起,她却是有听没有懂。 “阿卿,你先出去。”陆詹却在这时开了口,神色肃然,不见平日里惯常的痞赖和慵懒,沉肃得让兰溪陌生。 “师父!”兰溪不愿,明明与她有关,却又为何要避开她? 陆詹掉头看她,一双眸幽深而锐利,神态却坚决不见转圜,“你若还当我是师父,就乖乖听话出去!该让你知道的时候,为师自然会毫无隐瞒。”(未完待续。) 第三百六十二章 命中变数 两扇门在身后颤巍巍合上,兰溪站在草屋前,有些颓然地垮下双肩。师与徒的界限啊……她师父难得摆一张沉脸,然而一旦摆出,无论有多少的坚持和不愿都好,她只能认输。 “姑娘?”边上有人招呼她,流烟蹲着,朝她招手,脸上有黑渍,脏兮兮像只小花猫,偏偏脸上的笑憨痴痴,更像猫了,偷腥的猫。“姑娘!”流烟又唤她,声音稍稍放大了一些,但仍然压低着,像是怕人听见,兰溪瞧见她身边的人,一、二、三……一个不少,围着火堆,空气里隐隐有甜香味,“快些过来,长风在偷着给我们烤红薯吃。明空说了,不能让慈云大师发现。” 兰溪瞧见那一如往常冷着一张脸的某人在听得“长风”二字时,额角抽了两抽,刹那间,觉得方才阴郁的心情突然明朗起来,笑吟吟应了一声,“来啦!”然后,脚步轻快地加入他们。 小小草屋内,房门合上,光线暗沉,就连屋内唯二的人,脸色都有些晦暗。 “五年前,你夜观星象,发现四郎本星有异,南方有吉星乍现光亮,与四郎本命星辉映,驱散阴云,因而带了四郎南下,之后,数年未回,只听说,你在南方收了个小徒儿,那吉星所应,便是方才那孩子?”慈云问,陆詹不应,却似默认。 “你方才为阿卿探命,后居然摸起了骨,却又看到了什么?摸到了什么?”陆詹不答反问道,嘴角半勾,似有讥诮。 “什么都看不到,你不是早就料到了么?所以,才无半点儿异色。”慈云眸中精光乍起,“那孩子的际遇非同一般。她幼时,我曾测她八字,观她面相,为她批命,幼年失母,父母缘薄,夫妻缘浅,子孙福无,虽富贵加身,却是半生凄苦,天命早夭之相。可方才再看,八字未变,然命格已改,我观她面相,却是再也看不出其他,探她前路,竟似大雾遮蔽,无从窥探,再摸她骨,亦是一无所得。她的命已逆转,运,在她自己手中,她,就是她自己,甚至她周边之人的命中变数。你我终是凡人,已无处着力。”慈云语调徐缓,神色沉凝,却是不知不觉摒弃了“老衲”,而自称为“我”。 “既是如此,你我有言在先,这孩子命相有异,若入皇家恐生变数,到时……若是宫里问起,你可别出尔反尔。”陆詹沉凝了眼神,目光如箭,直射慈云心底。 慈云却是一敛灰白的眉,促声道,“她虽命相有异,但八字中有贵,该与天家匹配,你何必执意相阻?” 陆詹冷笑,“你也不用这般看我,我本就是自私之人,天家……与我何干?我只管我两个徒儿平安康健便是,阿卿命相与天家匹配,却可与四郎相生,她入得皇家,必难逃宿命,若逃了天家,才是海阔天空,也不枉上天予她命格变数之意。”陆詹话语中,孤傲至极,甚至不掩对天家的无视,甚至淡淡的……嘲意。 慈云似有不甘,张了张嘴,仍想试图说些什么,陆詹却已转过头来,目光如刀,寸寸刮人血肉,生疼,血流如注。“慈云,你莫忘了,你欠四郎的。当日,若非你缄口不言,我若早察青芜命生变数,她何至走到如斯境地?我与青芜待你如知交挚友,血肉兄弟,偏你却累她夫妻离散,骨肉分离,四郎自幼孤苦,受尽多少委屈?你落了发,参了佛,却又能参透这因果轮回,报应不爽么?” 一字一句,咄咄逼人,直迫得慈云再说不出半个字,垂目闭眼,灰白的眉,灰白的须,那不是岁月的馈赠,而是日日蚀骨腐心的愧疚与罪责。 陆詹目光暗闪,面上的怒色略略敛起,“此事,我并非要你,只是到了万不得已之际,还请你看在往日的情分上,看在四郎这孩子可怜,阿卿这孩子无辜的份儿上,不要助纣为虐。总之,我是绝不会让阿卿重蹈青芜的覆辙的,那高高宫墙,重重殿宇,都是吃人的,天家……哼!” 话落,陆詹扭头、拂袖,转身而去。门扇用力扇了两下,才“嘭”一声合上,乍然的光亮后,屋内又暗沉下来。良久后,看不清的晦暗里,才有一双眼满满睁开,一记叹息,在屋内沉沉响起,被四周的土坯墙围绕、回旋,经久不散…… “臭丫头!走啦!回家啦!”出了门,陆詹叉腰站在那块当成台阶的石头上,板着脸,瞪着眼,竖着眉,凶神恶煞,似来讨债。 “师父!”一声唤,某人从落满雪的柴堆后叹出头来,巴掌大的白皙小脸上脏兮兮,嘴边放着黄橙橙的烤红薯,还在兹兹冒着热气,一边吹着往嘴里放,一边抽空道,“长风刚烤好的红薯,香着呢?你不吃?” 陆詹见着这全无世家千金派头的模样唬得一愣,而后,便是哈哈大笑起来,方才胸口的闷气随着笑声顷刻散了个干净,空气中的甜香像是一瞬间尽数涌进了鼻端,中气十足道一声,“吃!吃光老秃驴过冬的存粮,看他还怎么窝在这破草屋里猫冬。” “师父,已经过了年了,还什么过冬啊?”小小声提醒,有些嫌弃,不是知识渊博,学贯古今么?怎么犯这样的低级错误。 “师父,你干嘛抢我的?你那个已经是最大的了!”贪心不足。 “师父,小声些,别让慈云师父听见了。”偷吃人家的东西已经很不好意思啦,若是再被逮个正着,这回就不怕丢脸啦? 屋内风里捎来叹息,带了无奈的笑,已经听见啦! 车轱辘转,一放手,车帘坠下,马车晃悠悠,将相国寺大气恢弘的庙宇群抛在了身后。 回过头,瞧见陆詹眯着一双眼,眼缝泄露出满满的幽深,望着她,不言语,别人看了或许会怵,兰溪却还能笑,“师父这般看我作甚?” “你不问?”方才不是还有很多要问的么?让她出去还不肯! “师父不是说了,该告诉我的时候,自然会毫无隐瞒,和盘托出么?那我还问什么呢?”吃红薯的时候,她也彻底想通了,自始至终的坚信便是,师父不会害她。那么,不让她知道便有不让她知道的原因,她无需再问,亦无需再想。(未完待续。) 第三百六十三章 时机 兰溪的洒脱和干脆,即便是陆詹这个当师父的,还是有一分低看,如今见她果然干脆,甚至神色也明快,不见半分作伪和纠结,面上的阴郁也在刹那间散去,笑开来,如同往日一般的痞赖糟老头子,却是不吝啬赞道,“好丫头!” 兰溪撇嘴,好丫头,臭丫头,都是当师父的在说,当徒儿的只有受着。 笑过一回,马车已转向下山的山道,两岸青山逶迤被雪覆盖,满目白苍,粉雕玉砌,陆詹歇了笑,笑意沉潜在了眸底,那双经年积淀而成睿智的眸子半眯,幽深凝望着兰溪,沉声道,“阿卿,昨日安王妃给你下了帖子,邀你明日过府赴宴,你可欢喜?” 她家师父一回了京城,好比鱼儿入海,神通广大了呀!不过……“师父用不着与我弯弯绕,如果师父是想问我,愿不愿嫁安王的话,那答案自然只有一个。我不愿,不想,也不会嫁!不只是安王,什么平王世子,长公主府小公子都最好与我全无相干,我只想过自己的日子,平淡安稳,就足矣。”这一回,她没有遮掩,将全部的自己展现出来,她知,师父不会害她。 陆詹神色柔和下来,幽沉的眸子里有星星点点的笑意闪掠,嘴上仍是不放松,“为什么?女子一生,最重要便是嫁得好,而整个大庆,再无比赵氏皇族更为显贵之家,一旦入了赵氏门,便登上了大庆朝的权贵顶峰,人人捧着你,敬着你,前倨后恭,鞍前马后,享尽荣华富贵,看尽权欲横流,为何不愿?不想?甚至不会嫁?” “师父!我不是傻子,我自来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那样的生活不是我想要的。嫁得高,嫁得贵,不一定就是嫁得好。”兰溪语调很平静,只是陈述事实,然而,正因为平静,才愈加显得认真。 陆詹眼中的笑意更浓,“那要怎样才算嫁得好?” “自是嫁愿嫁、想嫁、值得嫁的人。”兰溪眼中有光,闪闪亮。 “那这样的人,你可寻着了?”陆詹又问,这与陶然居时问的是同一个问题,只希望能得到不同的答案。 略作沉默,再开口,却没有犹豫,“寻着了。” “认定了?”进一步确定。 “认定了。”点头,铿锵,坚决。 “好吧!”陆詹舒了一口气,笑得玩味,“你这会儿不愿嫁,但人家却把你当成了肥肉,人人盯着想抢,你如今可后悔当日帮着你父亲立功了?若非如此,你父亲不会升迁这般快,也不会让你自己成为肥肉。” 相信她,被比作肥肉,绝对不是什么愉快的经验!兰溪额角抽了抽,神色却不以为然,“我父亲立了功,那是遭过罪,经过事的,他如今的地位,理所应当。反倒是宫里这些贵人,我父亲在外帮着他们做牛做马,抛洒血汗,他们却还要算计着他的女儿,是不是太厚颜无耻了一些?” 兰溪被无良师父影响深远,只要安全的场合,说话从无顾忌,不遮掩心中对皇室贵亲的怨念。说实话,这口气,她憋得也够久,憋屈,压抑,怨怼,早该宣泄,再憋,她怕自己哪日行事不顾后果起来。 小徒儿的表现却取悦了陆詹,呵呵笑,兰溪对大庆权力顶峰的不满和不敬,非但不斥责,而且心中直赞好。“无论如何,你成了肥肉已是不争的事实。但正因为有几家争抢,这就可以成为你的机会。” “像师父跟父亲争抢那银葫芦的锞子样式一样?”给压岁钱的时候,便已给了她暗示。 陆詹点头,“不过,这还得视情况而定,如今安王妃既然请你赴宴,安王那头,你倒不如从这处使力。”抬头见兰溪神色淡定,陆詹一挑眉,心中有数,语调间便带来笑,“看来,你也早就想到了?” “新任安王妃的人选,安王妃有绝对的话语权,死者为大,即便是太后、皇后,也得给这个面子。”兰溪确实已经决定抓住这次机会,不过……“不过尚未想好从何处着手,师父可能提点我两句?”凤目一转,师父总不可能平白无故跟她说这些吧?只提个头,忒没诚意。 陆詹笑着扭头,“你们女人之间的事,为师如何能提点?只是,安王妃此人出身好,在沈家众多女儿中,都是极为出众的,自小得长辈青眼,长大后又被世人追捧,当年,与你们兰府的大姑奶奶、二姑奶奶并称京城三姝,后被选为安王妃。此女饱读诗书,又深谙治家之道,安王若是能一直得她相助,也是万幸。谁知,安王妃时运不济,身子不好,而久卧病榻的人心情自然不会好,心情一不好,难免胡思乱想,胡思乱想多了,人就容易……” “疑心重!易猜忌!”兰溪眸光已彻底亮了起来,朝着陆詹,学着男子般笑着俯首作揖道,“多谢师父提点!” 陆詹“唔”了一声,扭过头,不做声,半扬的下颚,很骄傲。 妃色妆花窄裉袄,下系月白色百褶绣兰叶翠鸟的灰鼠皮裙,套一件藕荷色折枝花出风毛褙子,外披粉紫素缎绣踏雪寻梅的披风,一头鸦发梳双环,一只牙雕茉莉发箍嵌在如云发间,零星点缀几朵粉色珍珠串花,既清新雅丽,又不输年轻姑娘的娇俏,与兰溪这一身更是搭配。 这一身,却是没有那日进宫时的刻意张扬,素淡中见雅致,正是兰氏女儿出门做客时,惯常的装扮。 兰老太太见了便是连连点头,兰三太太也是满意。边上兰大太太抱病卧床,兰二太太却是眼中微闪,语气微酸道,“看咱们家五姑娘这人品,也合该只有这天家的皇孙贵胄才能匹配了,这一回去安王府,五姑娘可得好好表现,若是得了安王妃的青眼,来日……可别忘了咱们这一大家子,也提携提携你伯母和兄弟姊妹们!” 此话一出,兰溪微笑未变,兰三太太心中不忿,却不好张口,被兰溪扯住,硬生生咬住了牙,没有开口。 兰老太太却是不管那么多,脸色一变,便怒骂道,“这是你当伯母的该说的话吗?我这个老婆子怎么不知,走一趟安王府就要如何如何?”眼见兰二太太不服气,张嘴还要说什么,兰老太太已经厉声喝道,“你给我闭嘴!多嘴多舌,罚你抄十遍女则,小惩大诫,好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儿媳不过是为五姑娘搏个好彩头,却不知错在了哪里?”兰二太太犹是不甘。 “十遍不够,抄五十遍,加禁足一月。你不知错在了哪里,回去问老二。”兰老太太一拍板,定了论,惩罚瞬间翻了五倍。(未完待续。) 第三百六十四章 不简单 兰二太太觉得冤,觉得不忿,她不过是见兰溪眼看着前程就要好了,心里发酸,说了两句酸话,但话里的意思深究起来,却没有错漏之处,却被兰老太太不由分说一通训,心中便是不服气得很。 张嘴还待说些什么,边上兰滟已经一把拉住她,手指狠狠掐在她手背上,她蓦然醒过神来,面色变换,片刻后,终是死死压住了满心的不甘,将这口气暂且咽下。 兰溪凤目轻睐,目光从兰滟面上轻扫而过,心想,这二房如今可算是有个聪明人了,只是有句话说得好,会咬人的狗,不叫。 眼见着二房母女俩未再出什么幺蛾子,兰老太太这才掉转过头去,望向兰溪时,变戏法一般,脸上又是慈和带笑,执了兰溪的手温言软语道,“出门做客,便别那么重的心思,太后都说了,让你去赏花赴宴,咱们也就当松快一回便是。只一点,万事自个儿多留个心眼儿,身边不可离了人。” 兰溪心头一动,凤目匆匆抬起和自家祖母被岁月淬炼而就的睿智双眸相对,一触即闪,垂下头,屈膝福身道,“是!” 福寿堂里的小小闹剧未能入兰溪的眼,这府里四房人挤在一处,树大分枝,四房的儿女都大了,心思不齐是难免,成日里没有找事儿的那才叫奇怪。 登了马车,趁着天光熹微,马蹄声哒哒踏碎了残叶,唤醒了京城街道清晨的宁静。 安王府坐落在内城最近皇城的定安坊,是安王封王之后,皇帝特意下旨敕建的,将相邻的一座王府和一座郡主府,全部夷为平地,斥资三十万两白银重新建造,汇集了能工巧匠无数,兰溪前世也到安王府做过客,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园中奇花异草,珍奇异兽无数,房中镶金嵌玉,倒当真是奢靡富贵至极。 当今圣上虽然迟迟不肯立储,但对安王这个嫡长子还是甚为看重的,相比安王府的奢华,同处于定安坊另外一头的齐王府就要显得老旧了许多,如今的齐王府是前朝时的一座公主府,齐王之前,还曾被先帝赐给他叔伯辈的某位王爷做府邸。当然,那位王爷已经不在了,自然是在上一辈的那场嗣位之争中落了败,不得善终了,这个兆头不好,偏生皇帝就赐给了齐王住,齐王入住之时,也只是稍稍修缮翻新了一番,便不如安王府那时一般,全部新建。 朝中安王党见了便不由心生得意,心想,自古以来,帝位传承,都重嫡长。安王既为嫡,亦为长,身份贵重,要比其他的皇子高贵许多,自然是储君的不二人选。圣上虽然还未立储,但对待安王和齐王两位储君热门人选的态度便已表明了一切。 齐王党则暗自不以为然,虽然当中有些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心理,但被摆得高,就怕摔得惨,无论如何,一天尚未立储,一天便未成定局。 且不说数年前因着圣上对待两位王爷府邸的不同态度,在朝中上下搅弄而出的一番风云,书归正传,兰溪的马车已经到了安王府门前。今日安王府宴客,虽然不是大宴,请的又都是未出阁的世家贵女,但出于看重,也是中门大开。门房小厮一个个穿得整齐而精神,见了印有兰氏徽记的马车,笑容满面迎上来,与车夫寒暄二句,接了帖子,核对了身份,这便引了马车过中门。 对于安王府的富贵奢华,兰溪是记忆犹新,所以也并无太多的兴趣,但流烟就不同了,她从晃动的车帘里偷瞄着外面,不时发出声声惊叹,“哇”“啊”“哦”“呀”诸类感叹词层出不穷,交替出现,嘴一直张成圆形,想吃鸡蛋,没吃着的状态。 边上长柔不耐翻个白眼,最后终于看不下去了似的,拎了流烟的后领,如同拎小鸡一般将她从窗口拽开,冷道,“擦擦口水,别丢了姑娘的脸。” 流烟连忙抹嘴,才发现被耍,“哪里有口水?你个死长柔。”扑过去,便是作打,长柔的身手,本不该被流烟得逞,奈何,那记没什么威慑力的粉拳,还是落在了长柔的肩上,不疼,却带出了兰溪嘴角轻弯的笑,本来还有一丝忐忑的心在两个丫头的一番笑闹下,竟奇异地沉淀了下来。 马车又行了一刻钟的功夫,便停了下来。长柔先跃下马车,流烟随后,两人将兰溪搀下,便已一左一右,将兰溪簇拥在中央。 一面白玉石雕百鸟争鸣的影壁前已候了一行人,当前的一位妇人梳着一丝不苟的发髻,面容沉肃,却让人挑不出错礼。无论是王妃,还是世子妃,一旦嫁入了皇家,宫里或是太后,或是皇后,都会送来一位教养嬷嬷,说是照看你的礼仪起居,但同时也是布下的眼线,若是没什么利害冲突之时,当然还好,不过是规范你的言行,但若有利害冲突时,就怕成为你背后的一把刀。当然,这些教养嬷嬷通常都对宫里很是忠心,但同时,都有些厉害的手段,你若有本事能将人收为己用,那就是你的本事,又另当别论了。 这位想来,便该是安王妃身边的教养嬷嬷了。兰溪见了,却心中一惊,只因这位嬷嬷,她却是识得了。突然想起那日窦公公传话时,也曾提到过一位顾嬷嬷,当时未在意,原来,此顾嬷嬷还真是彼顾嬷嬷。 前世时,兰溪与这位顾嬷嬷见时,安王妃已经故去,她也并未在新任安王妃,也就是如今的沈七姑娘跟前了,却是成了安王府小郡主,也就是安王妃的女儿身边的教养嬷嬷。曾经在几次宫宴时,兰溪遇见过安王府的小郡主,那时她刚嫁进平王府不久,头一个孩子莫名其妙没了,心里正伤心,见着孩子就觉得心软,小郡主长得玉雪可爱,偏偏是个没了亲娘的孩子,神情仍然天真,但看人却是带着两分小心翼翼的讨好,她见了便觉心酸。因好歹算得上是个婶子,所以对她倒是照顾,因此与这位顾嬷嬷打过几回交道,当时她的沉肃与忠心,给兰溪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才能在死生一回,时隔数年之后,还能一眼认出。 然而,兰溪这个时候想到的却是这位顾嬷嬷能留在小郡主身边,肯定是安王妃的授意,而安王妃能安排在女儿身边的,必然是最受她信任之人。而顾嬷嬷却是宫里出来的,若是得了安王妃的信任,那除非是……她认了安王妃为主。兰溪突然一个激灵,明白过来,安王妃,病弱且不久人世的安王妃,绝非一个简单的人物。(未完待续。) 第三百六十五章 做戏?作吧! 短短顷刻间,兰溪将心中的惊涛骇浪尽数压下,笑着往前一步,顾嬷嬷已上前来,屈膝福身道,“兰五姑娘!” “不知嬷嬷怎么称呼?劳嬷嬷在这冷风里久候,多谢了。”淡淡一笑,将熟悉尽敛心底,眼前的人,今日,她是头一回见面。 “这是老奴分内之事,不敢当姑娘的赏。老奴是太后娘娘赏赐给王妃的,大家赏面,都唤一声顾嬷嬷。”顾嬷嬷仍然是沉肃的模样,笑影都不见一个,但神态恭敬,礼数周全,挑不出半点儿错处。 “原来顾嬷嬷还是太后娘娘跟前得用之人,失敬。”兰溪却半点儿不在意,有些人,天生不爱笑,但爱笑的人,也不一定心底都敞亮,有多少面甜心苦的人,表面对你笑呵呵,背地里却对你捅刀子都不带眨眼的,这样的人,才叫真正的可怕。才这么想着,身后,又一辆马车由远及近,缓缓停下时,车帘挑起,露出一张甜美的笑颜,细眉墨眼,可不就是那类笑得甜美,让你不设防,却偏偏最为可怕的人? “兰五妹妹已经到了?我心里惦记着二姐姐,还以为是头一个到的呢,不想,五妹妹居然比我还早到些,真是有心了。”细眉墨眼,笑容甜美,轻言细语,话语间总是含着亲近,沈燕疏在兰溪面前一直是这个模样。这不,一下了车,她也不用丫鬟扶,便是上前来,不由分说挽住了兰溪的手,当真是亲如姐妹的模样。 兰溪若果真是木讷的性子,也许也就听不出来,不过那句听似赞赏的话里,细细思来,却句句带刺,有心?她有什么心?倒是劳了沈七姑娘,这么到处是坑的话,难为她都不带考虑的,就可以信口拈来。 不管心中作何想,兰溪对待沈七姑娘,一直抱持的是,你喜欢做戏,我便陪你做的态度,所以,当下也是挽紧了沈燕疏,松了一口气般拍了拍胸口,小声道,“我这不是害怕王妃怪罪么?想着宜早不宜迟。好在沈七姑娘来了,否则我真不知道怎么办呢?” 反倒是沈燕疏,似乎被兰溪突如其来的亲近弄得有些不自在一般,笑容有一瞬的僵硬,偏生想不着痕迹将手抽出时,却发现兰溪也不知是不是当真紧张得很,竟将她的手臂抱得死紧,她眉心几不可见的微微一蹙,心中满是嫌恶,偏生却还发作不得,还得笑着,道,“五妹妹不要紧张,我家二姐姐最是亲切和善不过,今日请了众家姐妹来赴宴,都是些年轻的姑娘,并无长辈们,就是让我们不要拘束,把这里当成自个儿家的意思。” 得!要把王府当家,你自个儿当吧!兰溪在心底腹诽,眼瞅着沈燕疏不自然绷紧的额角和唇边僵硬的笑痕,心中却是痛快得很!叫你再装什么姐妹情深,被你讨厌嫌恶之人亲近的感觉,不好受吧?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啊!你讨厌我,我也没喜欢你到哪儿去。 兰溪心中的声音无人听到,面上却仍是担心紧张的模样,非但没有放松沈燕疏的胳膊,反而更挽紧了些,“不管怎么说,我是头一回见王妃,哪儿比得上沈七姑娘和王妃娘娘是嫡亲的姐妹,王府更是常来,王府的人该都习惯了将沈七姑娘当成自家的主子,你当然可以将王府当成自己的家了。” 沈燕疏直觉这话不对,狐疑地扭头打量兰溪,却见她神色坦然中带着羡慕,好像当真是发自肺腑的好话,可是……只是还不等她想明白,边上顾嬷嬷已经肃声道,“娘娘已经在西暖阁等着了,七姑娘是王府的老客了,老奴让楠儿伺候着二位姑娘去吧!老奴还要在这里等等其他几位姑娘,便不亲自领二位姑娘过去了,还请二位姑娘见谅。” 被顾嬷嬷一打岔,沈燕疏满腹的狐疑只能暂沉心底,面上笑道,“顾嬷嬷放心,这王府我自然是熟的,五妹妹又与我要好,我自然会替二姐姐照看好她的。”一定会好好照看,目光微闪,有幽暗光芒沉眸底。 兰溪低眉垂首,不说话,心底却冷笑道,让你照顾?沈七真当她傻子呢? 昨天夜里,又下了一场大雪,整个园子里,雪白一片,倒是将原有的豪奢顷刻间堆砌出了一种天然去雕饰的清丽。然而,也不过远观而已,走到近前,路上雪早被铲了个干净,可路边却堆着泥土和残雪混杂的土堆,反而破坏了美感。 一路走来,沈燕疏一直笑语嫣嫣跟兰溪说话,却是不像那日在靖北侯府般,一路走着为她指景道故,反倒是刻意回避兰溪的那句主人之言。但兰溪岂会让她如意,偏生拉着她问,她又不好不答,哪怕心中嫌恶,也只得耐着性子,微笑敷衍,心里却呕个半死。 兰溪却是一句赞,语调中有羡慕,“早就听闻安王府中奇景处处,华贵非常,如今一见,果不其然。” 沈燕疏目光一闪,笑得有两分真切,“这倒是呢。” 西暖阁显然是安王府待客的一个院落,造型精巧的花坞被簇拥在几株红梅之中,隐隐绰绰,暖阁后一丛翠竹在雪天里别有一番清姿。早有小丫头打起棉帘子,往里回禀,沈燕疏携了兰溪的手,笑吟吟跨进门去。 当前一尊琉璃制的鲤鱼戏莲屏风,色调明艳,几可乱真,缝隙里的琉璃透明,隐约可见室内景象,兰溪还未看仔细,沈燕疏已经拉了她绕过屏风,室内地龙火墙都烧着,很是暖和,两人的丫鬟各自去了二人外边的披风,沈燕疏又就着屏风下的火盆烤暖了手,倒是半个字未跟兰溪说。 然而兰溪略一思忖,便也明白了,安王妃身子不好,久病沉疴,她们刚从外边进来,满身的寒气,却是不好近她身的。虽然兰溪没有存着讨好安王妃的意思,但为了迁就病人,麻烦一些也并没有什么,当下照做不说。 “好了!七妹,不用麻烦了。你这样,我们的客人也不自在,让客人不自在,这刻不是王府的待客之道。”(未完待续。) 第三百六十六章 往日旧怨 “好了!七妹,不用麻烦了。你这样,我们的客人也不自在,让客人不自在,这刻不是王府的待客之道。” 一把嗓音响起,没有笑音,却还算柔和,有些虚弱,却透着淡淡如坚冰的冷硬,很矛盾,却又奇特的融合在一处。在这个府里,能唤沈七为七妹的,也不做他人想,只除了安王妃。 兰溪随之朝着声源处望见,因此,也终于见到了这位前世无缘得见的安王妃。可是这一望,却让兰溪一怔,那一刹那间,她好像穿透了时空,望回了数年前,她在九岁的自己身体里醒来时,头一回再见母亲的样子。 一方卧榻上半倚着一人,身处这温暖如春的室内,兰溪觉得身上的窄裉袄都有些热了,偏这人身上穿着厚厚的狐裘,盖了厚厚的毯子,偏还嫌不够暖和一般,手里抱着一只紫铜镂空福寿如意的手炉。可裹得这般厚,却愈发显得她的瘦弱,一张面容瘦到似乎只剩皮包骨头,双目深深凹陷了下去,面色惨白,哪怕是再多的脂粉也难以粉饰。显然因着今日要见客,她是特意妆扮过的,珠翠俭省,但怎么也是一品亲王妃,俭省了也还是富贵非常,但越富贵便越显得那衣裳里的空荡荡,越璀璨越发显得那张久病的脸容苍白而憔悴。 望着眼前的人,兰溪即便早有心里准备,一个久病沉疴的人绝对不会好看,何况安王妃几乎可以说是病入膏肓了,但乍见的那一刹,兰溪还是被震撼到了,心里有些不舒服,哪怕她其实不认识这个女子,但突然想到师父口中那个能与她大姐姐和二姐姐并称为京城三姝的女子,多年前必然是美貌与气质并存,让人眼前一亮,见之不忘的绝代佳人。可是面前的这个女子,美貌早已被病痛折磨得涓滴不剩,气质……或许还有,却被另一种更为尖利的东西所取代。 那样一双眼,深凹进了眼眶里,被惨白的面色映衬得愈发黑洞洞的眼,似是两把尖利的小刀,盯在你身上,然后一寸一寸剜你的肤,被这样的眼睛盯住,并不愉快,哪怕只是短短的一刻。 因为,一刻之后,沈燕疏动了,快步上前,到了那卧榻之前,屈膝福身道,“二姐姐。” 兰溪本以为沈七这样的人,对人总是一副笑脸,甜美可人好像与谁都亲近,讨谁都喜欢,对她这样让她嫌恶厌恨之人,尚能佯装出一副姐妹情深,对着自家人,摒弃了那些虚伪的东西,应该更为纯粹的亲密才是。谁知,沈燕疏对待安王妃的态度,却全然出乎了兰溪的预料。 她还在笑,但笑中常有的甜美收拾得干净,笑得弧度刚刚好,但嘴角的笑痕却有些干净,行礼唤了一声“二姐姐”之后,便闭了嘴,不再言语,垂首肃立一侧,像是突然成了一尊雕像。 兰溪起初是惊愣,惊愣过后,便觉得有趣了。这位沈七姑娘原来有些怕安王妃?为什么?难道是因为安王妃是个对妹妹特别严厉的姐姐?兰溪不知,但却好似有些明白了,因为一双眼朝她扫了过来,阴冷的,带刺的,让你浑身不舒坦的,然后钉在你的身上,不会不知道那是无礼,却没有移开的打算。 “七妹,我久未出府,很多人都不认识了,这位是哪家府上的千金?”安王妃一双眼钉在兰溪身上,似在探究什么,看得兰溪浑身不自在。末了,才平稳气弱地问了这么一句。她今日请了好几位世家贵女,除了自家的妹妹,有一两位从前是见过的,但也是好些年前的事情了,近几年,她已几乎足不出户,而女大十八变,她不确定,面前这个看着沉静,还算大方,但身上隐隐透出让她极度不喜欢的骄傲风骨的姑娘,是不是她见过的那唯二之一。 “哦!二姐姐,这位是兰府的五姑娘。”沈燕疏似是才突然想起了这屋里还有一个兰溪,连忙介绍道,但神态却不若方才的灿若春花,更是拘谨得不复甜美,而且安王妃问一句,她便只说一句,多的半个字也没有。 兰溪将种种翻搅的思绪压在心里,面色平静中带着些许紧张一般,上得前来,躬身行礼道,“臣女见过王妃娘娘。” 安王妃倒似没有为难的意思,兰溪几乎刚刚拜下去,便听得她喊起,不必多礼,只是声音有些懒懒的。 兰溪顺势站直身,安王妃便已笑道,“原来是兰家的千金,难怪了,方才你站在那儿,本妃便觉得……有些眼熟。”眼熟的讨厌。“本妃如今已不大在外走动,不知府上的大姑奶奶如今可还安好?” 兰溪一愣,才反应过来她提的是她大姐姐兰涴,既然能够并称为京城三姝,安王妃尚在闺中时,哪怕不与大姐姐和二姐姐多么相熟,但也总该在有些场合见过,只是……很快瞄了一眼安王妃,那表情可不像是关心。心思电转,兰溪心中有数了,低眉垂首道,“回娘娘的话,我大姐姐几年前便随大姐夫到江州外任去了,而臣女已经数年未曾见过她,倒是偶然听大伯母说起,大姐姐偶有书信来家,都只说过得不错,但她自来是个报喜不报优的性子,前几日,还听得大伯母长吁短叹说,担心大姐姐日子过得不顺心呢。” “这世间的女人,哪一个的日子又当真过得顺心?”安王妃却不知为何,好像突然心情好了很多,虽然那张脸仍然没有多少表情,但盯着兰溪的目光至少没让她再感觉到刀刮针刺般的尖利难受。 兰溪悄悄松了一口气,庆幸自己似乎赌对了。并称为京城三姝,也就说常被拿来比较,比较就有高低,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是自家人的缘故,她常听到的都是她大姐姐第一才女,她二姐姐第一美女的称谓,倒是安王妃,甚至是京城三姝的名头也是那日师父偶然提起,她才知道。可方才安王妃问到大姐姐时的目光给了她警醒,那是一种既期盼,又含着丝丝恶意的眼神,于是兰溪大胆猜测,这位王妃对她大姐姐有旧怨,所以才说了方才那一番话。若是她大姐姐过得不好才合这位王妃的心意,那她便顺了她的意,说让她高兴的话又如何?何况,她说的都是实话,只在于,这实话,该怎么说罢了。(未完待续。) 第三百六十七章 抢食 两人的一问一答,反而让安王妃沉郁阴冷的表情稍稍有了缓解,叹一声,“果真是蕙质兰心,难怪太后娘娘也夸你了。”这话的语调要比方才平常了许多,至少兰溪再听不出阴阳怪气来,但并不代表她乐意听到这样的话,毕竟,对于皇家人的夸,兰溪如今是避之唯恐不及。 小心瞄了一眼安王妃,她的目光虽少了两分阴冷,但仍然算不上亲切,面容也是苍白阴郁,但兰溪没能从她的表情中瞧出端倪,匆匆一眼,便垂下了头,“不敢当太后和娘娘的夸,臣女诚惶诚恐。” 这回,安王妃没有反讽,嘴角扯了扯,似是想笑,但可能太久没笑了,反而让那表情显得有些诡异,她试了试,最后索性又将嘴唇拉回了一条直线,“见你们青春少艾,总是羡慕,倒是本妃如今这般,却是只能待在卧榻上待客,让你见笑了。” 兰溪自然连称不敢,安王妃显然也不想听这些陈辞滥调,一挥手,让兰溪不要再说下去,“其他几位姑娘尚未到,咱们先坐着随意说会儿话。”她话刚落,便已有一个穿着体面的大丫鬟领着两个小丫头为兰溪和沈燕疏搬了椅子来,一并摆上了热茶、水果和点心。 说是说话,一时间,却没人开口,兰溪借着喝茶的动作,从茶碗边沿悄悄睇向卧榻的方向。一望,却又是一惊。安王妃头枕在身后的大迎枕上,面色有些灰白泛青,比方才还难看,粗喘着气,方才那大丫鬟正蹲在她身边,轻轻替她顺着胸口。兰溪暗暗心惊,不想安王妃当真已经病得这般严重了,不过说了这么两句话,居然就成了这般。而更让兰溪有些不解的,却是身边沈燕疏的反应。 按理说,安王妃和沈燕疏同为沈家女,虽然是隔了房的,但也是不折不扣,嫡亲的堂姐妹,血肉至亲是真。不过,兰溪自己有经验之谈,和兰滟如今的关系看着要比幼时的争锋相对好似好了很多,其实不然,只是如今兰滟长进了,慢慢学会了收敛自己的情绪,也学会了拐着弯儿来达到目的,但真说到什么姐妹情,那就是彼此都心知肚明的事了。但好歹面子情还是要给的,一家子的姐妹,关起门来,要怎么闹那都是烂在家里,但到了外边儿,在外人面前,那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事儿。 可是,这个时候,安王妃很明显不舒服,她这个外人不好插手,只能当作没看见。但沈燕疏也没动,而且是在有她这个外人在场的情况下,仍然选择了作壁上观,这不像是沈燕疏这样的人会做的事。 也许是兰溪的打量太明显,让沈燕疏想当作不知道都不行,沈燕疏扭过了头来,望向兰溪,兰溪偷瞄人家被逮了个正着,这回却是没有闪躲,四目相对,反倒是沈燕疏挑起了眉,“今日五妹妹的表现真是让人有些刮目相看呢,想来,从前若不是妹妹故意藏拙,便是我们这些人都瞎了眼。” 兰溪眉毛也没动上一根,兀自微微笑着,想着,这莫不是不想做戏了? 谁知,沈燕疏却是话锋一转,微笑道,“不过,五妹妹这样,挺好。” 兰溪挑眉,挺好?什么挺好?然而,不等她反问,沈燕疏已经笑着转了话题,“五妹妹是想说二姐姐病得厉害,我为何不过去安慰几句吧?哪怕于事无补都好,该表现的关心还是得表现?” 兰溪沉默着,没有应声,人家都厉害的能读懂她的心思了,哪儿还用得着她多此一举地追问? “我二姐姐这人骨子里骄傲透顶,这个时候,我不过去反倒是顺了她的意。” 沈燕疏居然开口解释了,还像是顺带提醒了兰溪安王妃的性子,这回反倒是兰溪笑着轻哼了一声,这是做什么?当真是姐妹情深,好意提醒了? 安王妃身边的那大丫鬟很快取了一只碧色的玉瓶来,打开倒了粒药丸,端了温水伺候着安王妃顺服下去,才过了没一会儿,安王妃的脸色便好转起来。当然,也不是全然好转,如同健康人一般的红润,但却是与方才一般无二了。 然而兰溪见了,却是不由蹙眉,看来,安王妃果真是强弩之末,病入膏肓了,方才那药丸只怕是极为霸道的虎狼之药。明明身体已成这样了,但哪怕用虎狼之药强撑着,也要将今日的事办妥,为了什么?当然不是单纯的待客这么简单。她不过是想在她最后的时间里,为她的一双儿女安排一个她能许的,最好的未来,如此而已。 不一会儿,陆续又有几个姑娘来,都是京城中颇有才名、美名的贵女,当然,家世都是挑选过的,足以匹配安王府。户部尚书吴家的四姑娘,昱阳伯卢家的嫡长女,沅陵王氏本家长房嫡女,太后娘家陈氏三房的嫡次女,与前日从窦公公口中打探到的,一般无二。 几位贵女先是见过了安王妃,而后再与先到了的沈燕疏和兰溪两个相互厮见过,这才各自在厅中安坐。 今日安王妃请她们几人赴宴,当中目的大家都是心知肚明,这几人都是宫中太后和皇后先相看过后,当然也是经过各方考量过后,才一并送到安王妃跟前来让她看过的。 兰溪是不知安王妃究竟准备如何相看,但几位贵女到了,每一个她都会说上两句话,语调虽不若起初对着兰溪时的阴阳怪气,但也温暖和煦不到哪儿去。好在,在场的人都是大家出身,哪个心中没有点儿城府,倒是个个沉得住气得很。 兰溪已经自动沉默着当起了看客,与每回看戏一样,看着看着,总能看出两分兴趣来。 原来,新任的安王妃真的是个不错的头衔。毕竟,嫁进皇室,可谓一步登天,而安王是热门的太子人选之一,若是安王能在这场嗣位之争中脱颖而出,荣登大宝,那么即便只是继室,来日也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一国之母啊!大庆最为尊贵的女人,不只自己尽享荣华富贵,受万人朝拜,而且庇佑家族,福荫子孙,原来,兰溪不想要的,多的是人想要呢。 而且想来是香喷喷的,这才四方齐动,各出招数,做出一副抢食之态了。(未完待续。) 第三百六十八章 六美 户部尚书的千金长相明艳,性格爽利,说起话来麻溜,偏偏却并不让人讨厌。 沅陵王氏的女儿长相只是清秀,偏偏有一手好厨艺,亲手做的糕点带了些来给安王妃尝鲜,当中还有些色泽艳丽,造型新奇,偏偏软糯的甜点,一看便知是小孩子会喜欢的,可见是个有心思的。 昱阳伯卢家的嫡女想来是个家中受宠的,性子娇憨,但不骄纵,年龄也是最小的,甜甜笑着,让人不设防。 陈家的小姐是诸位小姐中最沉默的,长相中上,与太后和皇后都有血缘关系,安王妃也要唤声表妹,但却并不恃宠而骄,挑的椅子也是离安王妃最远的,别人问到她头上,才会说上一两句,其余时候,皆是沉默。 一屋子的各家贵女,各有千秋,但如同安王妃所言,俱是青春少艾,比起如今的安王妃来,光是鲜嫩娇美便已胜出许多,偏偏安王妃这会儿还得从她们这些当中,挑选中意的,日后代替她伺候丈夫,照顾儿女。 不得不说,安王妃有她的悲哀,但在这一刻,生死摆在眼前,已容不得她退缩和自怨自艾,兰溪突然有些了解了她的阴阳怪气。 吃了一盏茶,就了几块点心,闲话了一箩筐,门外突然响起一串人声,伴随着妇人有些惊惶的喊叫,“小郡主,你慢些,小心别摔了。”紧接着,一串啪嗒啪嗒,欢快急促的脚步声过后,帘子被撩开,一道恍若雪团子一般的小小粉嫩身影从帘子外滚了进来,一路欢快地叫着“母亲”,一边朝着卧榻奔去。 兰溪自然第一眼便认出了前世还算相熟的小郡主,只是,要比那个时候小了好些,而且神色之间没有那种小心翼翼的怯懦与讨好,是纯粹的开心与天真。兰溪心有所感,没娘的孩子,与有娘的孩子,终究是不同的。 可是,那如同乳燕归巢一般的身影,却是在跑到卧榻前时,突然停住,乖巧地停下了步子,并不往安王妃那单薄的怀抱中奔去,而是歪了头,小心地打量着安王妃,以与年龄不符的懂事,轻声问道,“母亲今日身子可好些了?” 几乎是在听见人声的那一刻,安王妃原本阴郁的面容便在瞬间明亮起来,双眼柔和带笑地紧盯着门口,直到帘子被掀开,小人儿奔进来的刹那,兰溪见到了安王妃瘦弱苍白到皮包骨头的脸上绽放出了美丽的笑颜,那种光华是她如今病弱到丑陋的面相也没有办法遮蔽的,兰溪终于相信,这个女子从前也是耀眼到几近完美,被人冠以京城三姝美名的奇女子。 “母亲好些了。华儿呢?华儿今日有没有乖乖听乳娘的话?”安王妃的眼睛只看着女儿,好似周边的其他人都不存在了似的,朝着女儿伸出手,她边上的大丫鬟上前一步,似要阻止,却被她狠狠瞪了一眼,只得作罢。但将小郡主抱起,却似乎费了安王妃全身的力气,她本还有些血色的脸瞬间刷白,却不敢让小郡主发现,一边小心地平复着呼吸,一边轻轻抚摸着小郡主的头顶。 靠在安王妃的怀里,小郡主却显得格外开心,哪怕母亲的怀抱充满了苦苦的药味,也再不如从前一般的柔软和温暖,但好像,那里无论怎么变,都是她可以全然安心的堡垒,小郡主粉白的脸上展了笑,认真地点头,“华儿有乖乖听话,今天写了是个大字,帮着奶娘哄弟弟,还有……今天早膳,吃了一碗小米粥,两个汤包呢。”小人儿掰着肥短的手指认真地数着,语调里充满了邀功的得意。 “是吗?华儿都能照顾弟弟啦?华儿真能干!”安王妃配合地做出一脸惊讶的表情,然后,便是微笑着夸赞,笑得与有荣焉。 然后,小郡主脸上的笑容更加的灿烂了。 兰溪见了,不由心生感叹,安王妃是个好母亲,所以到了如今,她才会强撑着精神,想给自己的一双儿女挑选一个好的继母吧?可是……兰溪想起前世在人前关怀备至,被人称赞的王氏,突然不寒而栗,这世上,又真的有人会对别人的孩子视若己出么? 帘外又有人声响,小郡主的奶娘和一众丫鬟仆妇气喘吁吁地追了进来,在瞧见小郡主安然无恙待在安王妃的怀里时,稍稍松了一口气,却在对上安王妃冷恻恻望过来的眼时,个个都是神情一个瑟缩,便僵硬着手脚缩在门边,恨不得地上有个洞,能够钻进去,将自己藏起来。 好在,安王妃并没有当众数落这群下人,只是,她们的到来似乎也提醒了她什么。她面上慈爱的笑收起,目光一点点阴郁下来,放开环在小郡主的手,一双眼,淡扫厅内坐的六个各具千秋的世家贵女,“华儿年纪小,不懂事,让诸位姑娘见笑了。” 这屋里的人,谁敢说小郡主如何?安王妃也不过是客套话罢了。果然,说完了这一句,安王妃笑望小郡主,却是指了指沈燕疏的方向,笑道,“华儿,你看,那是谁?你前几日不还闹腾着想七姨了么?今日七姨来了,还不快些过去,跟七姨亲香亲香?”安王妃说着,将小郡主往沈燕疏的方向推了两推。 小郡主却似有些不愿,但在对上安王妃的目光时,终究还是一步一挪地朝着沈燕疏的方向走去,走到身边,然后小小声唤了一句“七姨。” 沈燕疏的表情也说不上多么高兴,淡淡一句,“华儿。”便将人拉到身边坐了。 兰溪一看,这小郡主可不像想七姨的样子,这沈燕疏也不见得多么喜欢小郡主,反倒是安王妃的举动,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小郡主坐在沈燕疏身边,也不过见她将果子和糕点往她面前推了推,道一句“喜欢吃什么,自个儿捡着吃”,又交代见机靠上前来的小郡主奶娘“小心伺候着”,反倒是沅陵王氏的千金逮着了机会,将她做的糕点当中那些鱼儿或是蝴蝶形状,软糯香甜适合小孩子吃的糕点,往小郡主面前递了过来。 但小郡主也只是瞧见的一刹,开心地亮了眼睛,端详了片刻,不见吃,却也似乎觉得不再新奇,就这么挪开了眸子。 王姑娘眼中的希冀便是瞬间暗淡下来。(未完待续。) 第三百六十九章 颜如玉 众人都看出王姑娘的一番讨好落了空,不由心思各异。有如户部尚书千金暗自窃喜,自己凑上前,为小郡主倒了香蜜的,有卢家小姐幸灾乐祸,袖手旁观的,有陈家千金置身事外,微微笑着的,当然也有兰溪这般,一盏香茶,两块糕点,心情放松,看戏看得欢的。 安王妃显然也是属于看戏的人之一,不过她却不是局外人的心态,没有打扰这些人与小郡主之间的相处,因为,她们彼此都明白,这是今日的重头戏,也是安王妃最后会选择谁的关键。 一时间,好像难分伯仲,没有参与进来的且不说,参与进来的几人都没有落得好,这么一个小小的姑娘,好像没有想象当中那么好讨好。 不过,当一碟剥好的瓜子仁儿推到了小郡主跟前,小郡主愣愣地抬起眼,对上一双微微笑着,弯若月牙的丹凤眼时,情势,倏忽立转。 原本看得百无聊赖的安王妃目光一动,然后,那双阴郁的眼化为利箭,朝着那位话不多,一直只是安静地坐在一边,并不常开口,但也不至如同陈家小姐那般完全置身事外的兰家五姑娘射去。她方才好似将自己超脱于了局外,就连安王妃也不自觉将她置于了局外,可这一刻,她突然又将自己放在了局中,让人猜不透的同时,也让安王妃心中浅埋的猜忌,悄悄抬了头。 沈燕疏也转头望向兰溪,有些意外她的表现,但只略一思忖,好像又觉得不那么意外了。那一日,兰溪在寿安宫中,丢了脸,但她确确实实是想要讨好太后的,只是她那敏感的嗅觉成了败笔,而今日,到了安王府中,在安王妃面前,她也不若之前表现出来的木讷无用,是为了什么?沈燕疏似乎觉得自己想通了当中的关节,望着兰溪,笑了,笑得友好而了然。 其余四美,户部尚书千金和沅陵王家的姑娘等着看好戏,心想她们一个给了珍贵的香蜜,一个带了亲手做的色香味俱全的,小孩子家都喜欢的糕点,都没能得着好,就一碟瓜子仁,就能卖了好?何况,这瓜子还就是安王府拿来招待她们的,借花献佛的忒没诚意。 卢家的千金性子娇憨,望着这一幕,似在看好戏。 陈家的姑娘一直置身事外,这个时候,也是一样,只是望着兰溪,方才以为她与自己一样,如今看来,却原来也是俗人一枚,眉峰轻蹙,眼中泛起丝丝不屑。 众生众象,心思各异,兰溪皆无心领会。她知道,这局她必赢。因为得益于前世与这位小郡主的相交,无意中得知她喜欢吃瓜子,尤其是剥好的瓜子仁儿,因为她喜欢吃瓜子儿,幼时,安王妃总是不假手他人,亲自为她剥好一碟又一碟,将满满的母爱倾注在这一粒粒的瓜子仁儿上。所以,这小小的一碟瓜子仁儿对于琼华小郡主来说,不只是喜欢的东西,还是母爱的凭藉。 当然,如今,这一碟瓜子仁儿当然没有安王妃逝去后,对小郡主的意义深远,但却不代表不是投其所好的好。 何况,她早熟敏感,是因为母亲的久病,但从骨子里来说,她还是个小姑娘,看到自己喜欢的东西,还懂不得隐藏。一双黑宝石一般的眼珠子便亮了起来,望着兰溪,只瞧见这个好看的姐姐微微笑着,眼睛也笑着,笑意直渗眼底,她看得懂,看得透亮,至少没有恶意。 所以,她笑嘻嘻道了一声谢,接过那装满瓜子仁儿的小小白瓷碟,一口口吃得开心。 一碟瓜子仁儿,讨好了小郡主,等着看好戏的人,眼珠子快要掉出来。 安王妃轻轻蹙了蹙眉,然后又不着痕迹地将眸中思绪深敛,语调淡淡道,“只是长坐闲话未免无趣,本妃今日特意请了颜如玉的戏班子来,也算得给几位姑娘解解闷儿。” 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却让厅内原本因着兰溪的一碟瓜子仁儿而有些暗潮汹涌的气氛,又刹那间平复过来,但也只是安寂了一瞬,却又是另外的一种翻涌。颜如玉,是京城当中有名的梨园班子,唱的曲目却很是不一样,颜如玉的老板是皇孙贵胄,平王世子,而且平王世子不仅做老板,还亲自担纲颜如玉中剧目的编排。平王世子有才,虽然不是治国大才,但却写了一手的好故事,而且词曲文学底蕴厚,与故事贴切相合,感人肺腑,以至于不过短短三载的时间,颜如玉便红遍了京城。 但是,颜如玉的剧目多是小姐书生情定后花园,或是英雄救美,从而巧结良缘这类花前月下的剧情,虽然红遍了京城,但像兰溪她们这类未出嫁的闺中少女,却是被家中长辈有志一同禁止去看的,就怕看了这些东西,便乱了心思。 可是,今日到安王府做客,娇客们俱是待字闺中的各家贵女,安王妃却偏偏请了颜如玉来唱戏,这当中的用意……实在是有意思。 而,其余的五美,包括沈燕疏,都有些兴奋。颜如玉红遍了京城,她们虽然都被家中有志一同禁止去看颜如玉的剧目,但却听过不少传言,早就心痒难耐,却又不敢公然违抗家里长辈的意思,如今居然能拜安王妃所赐,光明正大看上一回,怎能不兴奋?听说,颜如玉前一阵刚排了一出“月下缘”,正是颜如玉当红的八月桂和红姑唱的主角,可好看了!首唱那日,颜如玉是座无虚席,更是连着十日,日日爆满,不知今日她们可有幸得看这一出“月下缘”? 不管这些贵女们心中作何想,面上个个强作矜持。那边,安王府的下人们却在安王妃一句话后,就忙碌了起来,却是将西暖阁南窗边的那座六扇紫檀底座镂福寿如意的屏风挪开,垂下一幕珠帘,将那几扇红漆镶冰裂纹琉璃的窗户一一向外推开,一湖冰雪,就这么闯入眼帘,湖中一座戏台,恍若天上云宫,被冰雪簇拥着遗世独立,仙气飘飘,几声乐响,不就是那此曲只应天上有? 兰溪听得身后几声抽气声,嘴角一扯,不由笑了,富贵已极,穷奢极侈,安王府,果真名不虚传。(未完待续。) 第三百七十章 台上台下都是戏 乐起,嘈嘈切切,大珠小珠落玉盘,如泣如诉。 天上云台,仙曲飘飘。台上唱的,正是那出“月下缘”。却不是从前的才子佳人,今回这一出却是书生幼时救了一只白狐,白狐化身妙龄女子报恩,与书生生死相许的故事。 正唱到化身为人的白狐为救书生,被道士斩于剑下,宁死不悔,曲乐哀婉,唱词剜人心肠,婉转动人,兰溪听得身侧隐约有啜泣声,厅内很静,似乎众人的心思都被那故事所吸引,随着那白狐和书生的喜怒哀乐而转。 而兰溪的目光,却悄悄睇向了卧榻上似在闭目休憩的安王妃身上,再一次感叹,这真的是个不简单的女子。 来了又悄然离场的小郡主,还有这颜如玉,都是安王妃布下的棋,却不知她究竟还有没有后手,又究竟要从中选出一个怎样的人,才合她的心意。但兰溪心想,若是换作她,只怕怎样的人都不合心意,丈夫且不管,她的孩子,又怎么会放心交到别的女人手中?若是她,必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活下去,可是……兰溪又想,人总有争不过天的时候,若是想尽了一切办法,仍然不能活下去,到了那时,又该怎么办呢?若是换了她是安王妃,她又该怎么办呢? 耳边的啜泣声大了起来,兰溪眨眨眼,醒过神来。台上,白狐化身的女子浑身是血,躺在书生怀中,二人生死话别……书生一句,今生今世,来生来世,唯你一人耳,情深至极,惹得厅中女子感动到软了心肠,哭成一片。 兰溪的嘴角却轻勾起,有嘲。能写出这样感人肺腑的情深,偏赵屿,却是个看似多情,实则最为无情之人。醉心戏曲梨园的富贵闲人,才比子建的文豪公子,偏生骨子里却隐藏着对权欲的无尽追求,哪怕血流成河,哪怕家破人亡,至死方休。 正看得兴起,前方湖面戏台边上的湖畔亭中,多了几道人影。别的人的注意力大都在湖中央的戏台上,因此并未第一时间发现,倒是兰溪,因本来听戏便听得不是很专心,于是,很快便发现了。那很明显,是一群男子,隔着半面湖的距离,一时间,面目五官难辨,但当先二人,一个着紫红暗金绣蟠龙纹的长袍,另外一个则是月牙白银线暗绣蛟龙,这样的服色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穿上身的,何况,这里是安王府,能够在安王妃宴客之时,还能这般随意出入内宅的人,兰溪倒是无需多想,心中便已有答案。 与此同时,方才安王妃身边的那个大丫鬟快步走至卧榻旁,俯下身,凑至安王妃耳畔低声道了两句,但因为刻意压低了音量,兰溪又隔着卧榻有一段距离,即便是悄悄竖起了耳朵,还是只隐约听得“王爷”,“世子爷”的字样,倒是与兰溪方才所猜一般无二。 然后,安王妃紧合的双目骤睁,转过头从洞开的窗户往外看去,却并未朝那云梦台上望去,而是扫向了湖畔亭,下一刻,眸色变幻,兰溪见着她蹙眉,眼中幽光暗闪,似有一瞬的嫌恶,一闪而没。 安王妃极为敏锐,似是察觉到了兰溪的目光,目光如箭,转而朝兰溪射来。兰溪心头一跳,想躲避,已是来不及,心想着,这个时候将目光移开,反而落了下乘,所以便深吸两口气,镇定下来,与安王妃目光相触,还朝着她微笑点了下头。 安王妃深深看她一眼,终是别开了头,却是对那大丫鬟低语了两句,不一会儿,那大丫鬟便到了沈燕疏身边,沈燕疏先是踌躇了片刻,然后终是跟那大丫鬟从座位上离开,没有再到安王妃身边,反而是中间隔着些人,姐妹俩对望了一眼,沈燕疏便一咬牙,扭头出了厅门。 兰溪挑眉,心中思绪翻腾。抬起眼,刚好撞见安王妃望着她,若有所思的目光,她回以微笑,然后又转过头,继续看戏。 看的不是云梦台上的戏,而是湖畔亭里比台上还要精彩的戏。 果然,不一会儿,那湖畔亭里出现了两道身影,看妆扮便知,一贵女,一丫鬟,当前的贵女一袭粉白留仙裙,身披大红猩猩毡镶白狐皮披风,那是今日沈燕疏的妆扮,而身后那丫鬟,一袭翠青,正是安王妃身边得用,后又跟在沈燕疏身后一道出去的那一个。 兰溪看得饶有兴致,见着沈燕疏朝着那群男子中当前的两个屈膝行礼,不知说了些什么,那两人都朝花坞所在的方向眺看了两眼,然后,便领着同行的几个男子,一道转身离开。而沈燕疏就站在原处,直到那行男子走远了,她这才徐徐迈开步子,走离了湖畔亭。 不一会儿,台上的剧目临近尾声,那白狐魂飞魄散,而书生终身未娶,直至白发苍苍,生命逝去的前一刹,还回忆起与白狐的生死相许,喃喃念着那句,今生今世,来生来世,唯你一人耳的誓言,与世长辞……厅里,哭声一片。兰溪却注意到,鲤鱼戏莲的琉璃屏风后,绕出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前为姑娘后为丫鬟,沈燕疏,回来了。 沈燕疏走至卧榻身边,并未刻意压低嗓音,只是轻声道,“王爷今日带了几位好友一同入府,听得云梦台上有曲声,这才带了友人至湖畔亭一观,一时忘了二姐姐今日在西暖阁宴客,经燕疏一言,王爷这才骤然想起,懊恼唐突了娇客,但却未免再冒犯,就不往西暖阁来了,还请二姐姐代为致歉。” 这是在交代前因后果,当然也有为安王开脱的意思。那边,其余四美这才听出原来方才安王就在云梦台边上的湖畔亭里,她们方才听戏听得专注,倒是浑然不知,但王爷只怕却是将她们看去了。糟了,也不知方才有没有失态?一时间,有人心生忐忑,却又混杂着丝丝期待,有人仍然无动于衷,但却心思各异,因这一番话,吹皱了一池春水。 不过这一番说辞,别人信不信,兰溪不知,她自己是不信的。她前世与安王不熟,但安王的名头在京城中响亮,她想不听说也难,就是刚刚,她突然想起,安王除了是太子的热门人选之外,还有一个名声在京城中甚是响亮。那就是,此人,好色。(未完待续。) 第三百七十一章 巧合一串 成王败寇,前世,齐王登位,安王落败,齐王下诏减免税赋,休养生息,得了个贤君的称谓,随之散开的便是安王的坏名声,与暴虐齐名的,便是好色。不只好色,更是形如色中饿鬼,兰溪曾听过一种传闻,说是安王与庶母***秽乱宫闱,至于这位庶母是宫中的哪一位贵人,且不知,究竟此事究竟是不是真,且不知,但能将之套在安王的头上,都说苍蝇不叮没缝的蛋,安王在色之一字上,必然是有被人诟病之处。 所以,兰溪不信方才沈燕疏带回的那番冠冕堂皇的一时忘了的托词,安王只怕一早便已知道安王妃在这西暖阁宴客,又从赵屿那儿听说请了颜如玉,便特意寻了个借口到了云梦台边上的湖畔亭,借机想要看看这些极有可能成为他下一任妻子的贵女们。兰溪是经过一回的人,她比这些未嫁的少女懂得男人的劣根性,若是将安王往坏处想,他没准儿正打着主意,正妃、侧妃一道收了,只是不知,隔着这么半湖的距离,他到底能看得有多仔细? 嘴角轻扯,带着嘲,兰溪突然有些明白了方才安王妃眼中一闪而没的嫌恶。这对夫妻之间的关系,只怕连相敬如宾,也成了奢求。所以,安王妃心知丈夫的丑陋,心生嫌恶,所以,安王明知妻子不久人世,不见半分伤心,反而早早便相看起了自己下一任的妻子。 何其悲哀!所以,这样的人,她绝对不会嫁,无论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安王妃对沈燕疏的说辞表现的很冷淡,淡淡一个“嗯”字,表示知道了,便就此揭过,此事便是不能再提了。 下一刻,悄然而至复命的却是顾嬷嬷,言之席面已经备妥,兰溪才发现,看戏的时光总是分外的好过,不过转眼间,就到了午膳的时候,膳罢,这趟安王府之行也该告一段落了。 显然,与她有同样想法的还不止她一人。安王妃听得这话,阴郁的面容略有温度回升,兰溪心下暗忖,只怕强撑着病弱的身子陪客了半日,已到了她的极限,她这会儿就盼着能将人送走呢。 “既然宴席已经备妥,便请诸位姑娘同本妃一道,移步至膳厅吧。”安王妃一声令下,自然没人说不,一一应着声,见着顾嬷嬷和方才那位大丫鬟一左一右服侍着安王妃从卧榻上起身,然后当先出了西暖阁,这才随后一一跟上。 穿林过廊,赏园中残雪,到得膳厅,厅内早已置放好了桌椅,安王妃当仁不让坐了主位,沈燕疏和陈家姑娘,因算得亲戚,分别坐了她左右手,其他四美,包括兰溪,都紧挨着,依序而坐。 安王妃先吩咐人上了温水和豆子面净手,自个儿则带着顾嬷嬷亲自去了厨房。也不知是小丫头紧张还是怎么的,上温水的时候,手一抖,便泼了一些出来,不偏不倚,正好溅在了兰溪的袖口和裙上。 水不热,温温的,不至烫伤了皮肤,但那小丫头却被吓得面如土色,不等兰溪开口,便已“扑通”一声跪倒在在地,抖若筛糠。 兰溪自问自己还算是个温和的主子,更没有什么暴虐的名声传到安王府来,不至于因着一点水,便大发雷霆,不过,小丫头的表现,兰溪倒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有安王这样的主子,动辄打骂,小丫头的反应倒也不难理解。 不过,兰溪低头看着袖口洇湿,和裙上绽开的几朵暗色的花,却是沉敛着双目,不知在看些什么。 安王妃和顾嬷嬷去了厨房,却留下了那名唤翠缕的大丫鬟在膳厅照应,听得动静,那翠缕快步而来,一看情形,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一皱眉,先斥责了小丫头“慌里慌张,忒没规矩,一会儿自去管事妈妈那儿领罚”,然后又转向兰溪,笑着赔不是,“兰五姑娘,小丫头粗心大意,弄脏了姑娘的衣裙,都是我们府上管教不当,奴婢下来自会责罚,还请兰五姑娘见谅。” “不过一点小事,没什么见谅不见谅的。只是翠缕姑娘如果方便的话,还请安排个地方给我打理一下。”兰溪想着,她若是再不表态,难保还真成了那逮着一点儿小事,就不撒手的主了。 那翠缕神色有些尴尬,“是奴婢考虑不周。”一边说着,一边招手叫来了一个翠绿衫裙的丫鬟,“这是青叶,奴婢暂且走不开,便让她带姑娘去吧!” 兰溪点头,没有异议,只是抬起头,目光似不经意般,落在了对面,某人的身上,勾唇而笑,似带了两分祈求与不安,“沈七姑娘,你与我同去吧?” 沈燕疏似是没料到兰溪会叫她,不过只怔愣了一瞬,她又欢快地笑了开来,“好啊!”答得干脆,而且似是兰溪的亲近让她很高兴一般,笑得灿烂,站起身来,亲密地挽了兰溪的手,转头对着她的贴身丫头交代了一句,“珍珠,我同兰五妹妹一道去一趟,你就不用跟着了,这王府我是来惯了的,你留这儿给翠缕姐姐帮把手。”回过头,冲着兰溪一笑,“走吧!五妹妹。” 兰溪回以一笑,半垂下眼眸,点了点头。 兰溪和沈燕疏走在前头,前面那个叫青叶的引着路,身后流烟和长柔两个寸步不离。谁知,离了膳厅没多远,身后便跑来了一人,是个小厮,却是一路呼着“七姑娘!七姑娘!” 这叫的就是沈燕疏了。几人停下步子,沈燕疏回头,见着那气喘吁吁跑近的小厮,很是惊讶道,“桂生,这是怎么了?跑得这般急?” “冯公子他们要回去了,他们平日里最是喜欢我们府上自酿的酒,偏生那酒一直都是王妃的人收着,王爷着人去问王妃,谁知王妃正忙着,这不,只好打发了小的来请七姑娘走一趟。”那小厮是个机灵的,略平复了一下呼吸,便一股脑将话倒尽,末了,却咕噜噜转了眼睛,似是好奇一般瞄了兰溪一眼。 沈燕疏却是听得皱了眉,而后有些为难地看向兰溪。 兰溪却是忙笑道,“没事!沈七姑娘自去忙你的吧!这里不是还有这位青叶姑娘么?她带我去便是了。说来,都是我,早该想到沈七姑娘算得半个主人,要帮着王妃娘娘待客,还麻烦你,真是过意不去。”(未完待续。) 第三百七十二章 暗窥 沈燕疏走了,虽然兰溪明显看出,那句半个主人时,她笑容瞬间的不自在,但兰溪却神态认真得很,丝毫不觉得自己有那里说错了,毕竟,人家不就担着客人的名,操着主人的心么? 回过头,冲着那叫青叶的丫鬟微微一笑,“有劳青叶姑娘带路。” 那叫青叶的,垂首道不敢,却不知是巧合,还是其他,刚好避开了兰溪的目光,转过身,朝着方才行进的方向,继续迈开步子。 沈燕疏一走,长柔和流烟两个自动上前一步,一左一右扶住了兰溪,主仆三人徐步跟在那青叶身后,兰溪眼中原本的笑意,却一点点疏冷,沉在了眸底。 一排厢房,离方才的膳厅算不得远,半隐在一面矮墙之后,月洞门半合,院内静寂,两丛灌木枝叶落尽,积雪白苍。很静,没有人,青叶推开门,吱呀一声脆响,“兰五姑娘,请进。” 兰溪独自跨进了门,抬眼四望,房中烧着地龙火墙,暖和得很,软纱帐,翠香褥,一室黑漆家具,没有燃香,高几上两枝新剪的红梅吐芳露蕊,淡出幽幽冷香,兰溪嘴角勾笑,很想赞一句,安王府的待客之道果真周到得很。 “兰五姑娘请自便,奴婢便候在门外,有什么尽管吩咐。”没有将长柔和流烟两个支开,反倒是光明正大得很,兰溪几乎要以为自己想错了,几乎要以为一切都没有问题,不过……也只是几乎而已。 那青叶低眉垂首,要躬身退出房门,没有察觉到兰溪一人在房内,那两个丫鬟落在门外,在她身后。更没有瞧见兰溪嘴角抿直,眼中含着冰,冷冷哼了一声,“长柔,打晕她!” 青叶闻声,惊得眉眼骤抬,只是来不及作何反应,颈间一痛,眼前瞬时便黑,大雾弥漫上来,不由自己,被夺了意识。 兰溪望着软倒在脚边的人,沉冷着脸色,没有半分的心软。 沉寂的小小院落外,一串靴子响,由远及近,当前一人一袭紫红暗金绣蟠龙纹镶黑狐毛的长袍,外面罩着沉蓝色披风,金冠落珍珠,一身富贵,还算俊俏的容颜上诞着兴奋的笑,一双桃花眼中的桃色尽数抹灭了金银堆砌而成的高贵,他一边搓着手,一边低声道,“事情确实都办妥了?人好歹是出自青阳兰氏,又是兰景芝的嫡女,若是出了纰漏,本王可也不好交代。” “王爷尽管放心,咱们都是照着规矩来的,出不了纰漏。”边上护卫模样的人低声应道。 被称作“王爷”的不是别人,正是这座富丽堂皇,美轮美奂的王府的主人,安王赵峰。他一边点着头,一边大踏步,却是绕过了兰溪方才进的那月洞门,经过半圈围墙,到了那排厢房后,厢房的后壁一角开着一扇与墙壁同色的小门,未设把手,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那里有门。 那护卫模样的人在墙壁边上按了一块凸起的砖,那小门往边上滑开,安王便当先一步进去了。那是一间厢房,也是一色的黑漆家具,布置雅致,与兰溪方才进的那一间并无太大的区别。却见着安王大步上前,却是直直朝着一面墙壁而去,揭开墙上一幅寒梅傲雪图,眼前一方洞,却似安装了琉璃之类的东西,晶晶亮,他不由分说将眼凑了上去,看了一会儿,却是一拧眉,道,“这人怎么躺下了?不是说,不能留下纰漏的么?” “不能啊!王爷交代过,兰五姑娘不喜闻香,所以咱们的香没法用,只好用了这法子……”护卫说着,一边上前去,安王让了一角给他,让他看去,琉璃透明处,呈现出另外一间厢房里的情景,一道纤弱的身影背墙而卧,身上搭着被褥,只隐约可见曼妙青春的背影,一缕墨青的发丝从雪白的颈窝处探出,撩得人心痒难耐,偏生却让人看不清面容。 这看得着,却看不到要紧处,让安王心痒难耐,难耐之后便是一怒,狠狠一瞪道,“饭桶!这么点儿小事都办不好。”碰不着便也算了,好歹要看看,这连姑娘家都赞美如天仙的兰五姑娘究竟长了个什么模样。本来,母后让他娶她,他也没什么,反正家世在那儿摆着,正妻不过是门面,娶进门摆着也就是了,想要好看妖娆的女人,哪里没有?可偏偏听说了这要娶的还是个大美女,他便按捺不住了,总想着无论如何也得瞧上一瞧,碰不上手,先饱饱眼福也好,先是想着光明正大的看,谁知隔得远,人又多,没能看出个究竟,便想了这暗窥的法子,谁知,却还是功败垂成,这让被满心期待焦灼的安王如何不怒。 那护卫连忙跪下,垂首不敢言语。安王不甘心地又看了两眼,最后,一咬牙,甩袖而去。那护卫这才赶忙站起身来,快步跟上。出了暗门,绕到月洞门前,安王脚步略一迟疑,目光往灌木丛后的厢房望去,桃花眼中闪着光,护卫几乎以为他的主子下一刻便会忍不住冲上前去看个究竟时,却见安王一咬牙,扭过头,快步走了。 安王虽爱美色,但并不傻,他很清楚,目前是关键时候,他若想要得到他想要的,如今正是该谨慎的时候,尤其不能行差踏错。那兰五毕竟是兰景芝的嫡女,兰景芝、青阳兰氏,无论哪一个都该是拉拢的,而不是得罪。罢了,终有能看到的时候,只要她嫁了他。 安王带着两个护卫,匆匆走离,月洞门后,闪出几道身影,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丹凤眼中,冷凝成一片。 兰溪从不信巧合,尤其是一串的巧合,连在一起,便成了局。在瞧见袖口洇湿的痕迹时,她心中便起了戒心,叫了沈燕疏同去,也不是没有原因,只因知道沈燕疏一直对她不怀好心,也最有理由设局害她,沈燕疏应得干脆时,兰溪还怀疑是不是自己疑心过重了,谁知到了半路,沈燕疏却被人叫走,而到了这处厢房,房中居然未燃香,像是专门为她备下的一般,因为布局的人,知道她闻不得香,居然还体贴得很。何况,青叶那丫鬟,似周到得很,但兰溪看来,仅不敢与她对视,便不是一个颇受主子信重的丫头,该有的气度和胆量。(未完待续。) 第三百七十三章 蝉、螳螂与黄雀 “这安王……实在欺人太甚。”流烟在身后咬着牙,切着齿,满面的怒色,跟着兰溪,被惯大了的胆子,不因对方是皇孙贵胄而有丝毫的敬畏,谁敢打她家姑娘的主意,管他是天王老子,也是她的敌人。何况,堂堂安王居然用起了这般下三滥的手段,让流烟只能不齿。 “姑娘,今日这事,老爷、先生,还有四爷那里,都不能瞒着。”长柔眼中也又沉怒,但比流烟要有成算。 兰溪也没打算帮这位王爷瞒着,冷哼一声,她可不是以德报怨之人,虽然她之前也没有过要站在安王这边的打算,如今,更是不可能了。不过……“这事回去之后再说!”今日,她虽警醒,未曾让安王得逞,但说到底,今日她却吃定了这哑巴亏,安王不就是因了那皇子的身份,为所欲为么?总觉得,他们这些臣子都是他家的下人,她这下人之女,他若想要,便该是受宠若惊,感激涕零才是,从未想过别人愿不愿意的问题,说到底,他根本已将兰溪当成了他的所有物。 偏偏,今日这桩事若是闹开闹大,最终吃亏的是兰溪自己,除非她当真想要与这位令人不齿的安王绑在一起,否则,这口气,她就只能打碎了牙齿和血吞。 可是如今,兰溪担心的另有其人。今日这桩事里,除了安王,到底还有没有别人的推手?若有的话,是安王妃还是沈七?而她们,又是什么目的? 又过了片刻,待得长柔出去探过,安王确实已经走远,近处无人时,兰溪主仆几个才匆匆出了月洞门,往膳厅的方向而去。谁知,才走了没几步,前面便迎来了神色匆匆的沈燕疏,见得兰溪便是笑道,“五妹妹换身裙子换得时间有些久了,我帮着王爷将要送人的酒打点好,回了膳厅还不见你来,又听了二姐姐问起,这才匆忙寻了过来,五妹妹没什么事吧?” 兰溪微微笑,没有半分异样,“换了衣裳觉得有些累,就偷懒多坐了一会儿,赖王妃娘娘和沈七姑娘惦记,真是不好意思。” 沈燕疏自然谦辞没关系,然后又亲亲热热挽了兰溪的手回了膳厅。到了膳厅,见着安王妃,倒是不见有半分的异样,对着兰溪仍是方才那般阴郁平淡的模样,招呼着一众人坐了,便下令上菜。满满一桌的珍馐菜肴,八冷盘、八热盘,并一个羊肉锅子,囊尽深海高山,但这一桌子的人都是见惯了的,又有几个的心思当真放在了这吃食上,虽说食不言寝不语,但到得放筷之时,一桌子的菜,不过去了十之一二罢了。但个个都是按着唇角,不愿再吃了。 安王妃这才下令撤席。丫鬟仆妇们动作迅速且轻地很快将席面撤下,然后又上了茶点来,几人就着膳厅的桌椅坐了闲话,不一会儿,陈家的小姐便当先起身告辞,兰溪今日也实在应酬得倦了,加之,这座美轮美奂的王府没有给她留下什么美好的印象,遂也只是略略多坐了一会儿,便也随之告辞。 兰溪离府的消息报到安王跟前的时候,他叹息了声,仍有些遗憾的意思,但随着怀里那穿得甚少的舞娘在他怀里扭着白花花的身子,娇嗲地端了酒杯喂到他唇边时,很快,他便将那微不足道的遗憾抛到了九霄云外,搂了那美人儿在怀,顾不得众目睽睽之下,便是一通狎戏胡闹,那是真正的放浪形骸,奈何,厅内众人似是早已习惯,个个见怪不惊,反而不遑多让者甚众。厅堂内,便是弥漫着各种调笑之声,酒气浊气混杂。 赵屿推开偎在身边的娇躯,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安王抽空瞄了过来,吩咐身边伺候的道,“世子爷不甚酒力,好生伺候着下去歇会儿。” 赵屿勉强拱手行了个礼,道声“臣弟倒退”,便是被两个丫鬟半扶着,踉踉跄跄,歪歪倒倒地出了厅门,厅中便有一人笑道,“平王世子这么些年了,这酒量还是不见长啊,喝不了几杯,就醉得不行了,好在大家都是处惯了的,谁不知道谁,否则还真就要扫兴了。” “这酒量是天生的,七弟他也是没法。大家别管他,放开了肚皮喝就是了,本王宴客,别的且不说,这美酒美人儿,自然管够。”安王笑呵呵打了个圆场,众人的注意力便又从中途离席的赵屿身上,回到了宴中,厅内,再度喧闹起来。 赵屿被搀扶着走离了安王宴客的云来庭,到得无人处,便站直了身子,眼神清明,步履矫健,哪儿还有半分酒醉的模样?扶他出来的那两个安王府的丫鬟,却不见半分的诧异,只是垂首恭敬地跟在赵屿身后,一路无语。 赵屿穿廊过院,净挑着人迹罕至的小径走,一路上,连下人也没遇见过,显见对这安王府,是熟悉至极。到得一处僻静的假山处,他挥手让身后的两个丫鬟守在原处,自己则独身一人钻进了假山的石洞之中。 石洞内早已候着一人,翠绿衫裙鹅黄袄,神态端肃从容,见着赵屿,便是屈膝行礼,低声唤道,“奴婢给世子爷请安。” “嗯。”洞内幽暗,赵屿漫应了一声,脸容半隐在暗色中,让人瞧不真切,只是左手拇指上的白玉扳指轻轻转动着,语调似是不经意地问道,“今日之事,你做得好,本世子定然重重有赏。” 那人听得这句,却是忙道,“奴婢无功,不敢当世子爷的赏。” 语调平稳淡漠,但却是平铺直述的事实,反倒是赵屿听得眉头一皱,“怎么回事?”他见得安王面有遗憾,也瞧见他回来之时的懊恼不甘,隐隐怒甚,笃定他并未成事,他自然以为是他的暗中安排奏了效,怎么听得这话,兰溪逃出生天,却与他的人没有关系么? “是兰五姑娘自己警醒,身边又有得用之人,与奴婢并无相干。”那人应道,然后便将兰溪如何打晕带路的青叶,如何布置,如何隐在其后一一说出,轻描淡写几句,却听得赵屿眉峰越挑越高,半晌之后,倏忽笑了开来,是极为开怀与玩味的笑,原来,是他小瞧了她。 本以为只是性子烈了些,对他冷淡嫌恶了好些,骨子里却是个需要人保护的弱女子,如今看来,全然不是。 只是不知,往后,她还会带给他多少惊奇、惊喜?他很好奇,亦很期待。(未完待续。) 第三百七十四章 计空 “怎么样?找到青叶问清楚了么?”安王府外,一辆正晃晃悠悠往外走的马车里,沈燕疏望向刚刚上得车来的贴身丫鬟珍珠,促声问道。 珍珠摇了摇头,也是皱着眉,有些担惊受怕的样子,“找遍了也没有瞧见珍珠的人,姑娘……怕是出事了!”原本以为兰五姑娘在那院里待了两柱香的功夫这才出来,必然是成事了,谁成想,宴席之上却不见她有半分异样,那时,珍珠便觉隐隐不安。宴罢,她便被姑娘差去寻那青叶问个清楚,谁知找遍了该找的地方,却没有青叶的踪迹,她又不敢多问,只得匆匆出来,如今,也不知是心虚还是怎的,满心的惶然,七上八下,没有着落。 沈燕疏皱着眉不言语,细眉墨眼在人前满满的甜美一点点沉下,阴郁的面容竟与安王妃有了七八分的相似。 珍珠见她家姑娘不肯言语,那阴郁的模样有些怵人,略一思忖,忙道,“姑娘也不必担心,许是……许是青叶被发现了,或是被王爷的人拿了也说不定,若是王爷拿了青叶,自然不必担心,且不说她不敢将姑娘供出来,即便她漏了口风,姑娘是帮着王爷的,王爷心里知道,定然不会怪罪。” “只怕不会那么简单。”沈燕疏轻轻摇头,神色沉凝,早在等了许久之后的风平浪静,见得兰溪平安无恙,面色无异地从那院子里出来时,她便已隐隐有了不安,猜到她的盘算怕是落了空。刻意在安王面前露了口风,心知安王的好色必然对兰五兴起兴趣,一定会趁这日兰五到王府做客有所动作。果然不出所料,让她漏算的只是安王虽然好色,却不至昏了头脑,仍然谨记着不敢明着得罪兰家,所以只敢暗窥,这样,即便安王得逞了,于兰五也并无实质性的伤害。一番布置,她又怎么甘心? 好在,她早已布有后手,青叶表面是王爷的人,其实,早已被她买通。就是要趁安王暗窥之际,想办法,将一切闹开,让兰溪发现隔壁的暗房和暗房中的眼睛,再借由将事闹大。让兰溪丢脸且不说,更要让兰溪和安王再也脱不了干系,两家为了遮丑,兰溪便只能嫁定了安王。若是她运气好,能捞个正妃的位置,但若是运气差一些,被当成了无媒苟合,兰家再怕她拖累了名声,将她匆匆以侧妃之名抬进王府,那自然便更如沈燕疏的意了。 只是,盘算好的一切,如今她不愿承认也得承认,这当中,必然是出了岔子。但如今,青叶失踪,她连问个究竟的地方也没有。唯一可以确定的只有,兰溪此人,表面看来木讷无趣,但总让她无处着力。不管是借助外力,或是她运气所致,最怕是她城府之深,隐藏在简单的表象之下,此人,她都不能不防。她们注定是敌非友,如今这一回,且算试探,下一回出手,便得是杀招,不死不休。 沈燕疏久寻不获的青叶这会儿却并不在安王的手里,眼看着重刑之下,嘴再也闭不严,该招的,不该招的都尽数招出的青叶,顾嬷嬷的眼沉冷着,不见半分的心软。道一声,“将人拉下去。”几个膀粗腰圆的婆子便上前来,将软在地上如同一滩烂泥的青叶拖出了门去。 顾嬷嬷这才脚跟一转,无视地上的那一滩混着血色的水,神色平淡地跟着出了门。夜幕初降,檐下灯渐次亮起的夜色中,顾嬷嬷穿过长廊,带着夜的沉冷到得一处亮着灯,明明暖和,却带着两分寂冷的屋子。到了门口垂下的棉帘子前,有人掀帘而出,翠绿衫裙鹅黄袄,正是安王妃身边,那位唤作翠缕的大丫鬟。 “娘娘可睡下了?”压低了嗓音,不忙着说其他,顾嬷嬷先问主子。 翠缕轻轻摇头,“娘娘正等着你呢?” 顾嬷嬷叹息,其实何尝不知,就是思虑太过,这身子才总是好不了,差了又更差,直至今日,再无力回天。掀帘而进,屋内温暖如春,热炕上的人斜倚着大迎枕半卧着,却丝毫没感觉到温暖一般,裹紧了身上的黑熊皮褥。 顾嬷嬷屈膝行了礼,道了一句,“娘娘且安心,青叶的嘴已经封上,不会背叛谁,也不会指证谁。” 安王妃手边放着一个针线簸箩,手里一个还未绣成的小肚兜,大红绸绣鲤鱼戏莲的式样,是给小世子绣的,只怕她却是没有见到小世子将这肚兜穿上身的福气了。望着肚兜的目光,温柔慈爱中带着满满的遗憾,听得顾嬷嬷所言,面上的笑容一点点沉冷下来,“看来,本妃正是不中用了,还没死呢,这府里便已经有人忙着寻下家了。可惜啊,七妹看来,是果真没有成为下任安王妃的打算了,青叶自己没眼光,押错了注,跟错了人,咎由自取。” 顾嬷嬷垂首不言,无论如何,安王妃与沈燕疏毕竟是同胞姐妹,有些话,亲疏有别,安王妃能说,她哪怕与安王妃再亲近,终是下人,便决计不能说。 安王妃似也习惯了顾嬷嬷此时的安静,兀自絮絮道,“只是七妹毕竟还是太嫩了些,今日这一出,漏洞百出,若那兰五是个有些心思的,便不难猜到这背后有人搞鬼,怀不怀疑得到七妹身上且不知,但搞不准本妃反倒要背了这个黑锅。咱们沈家的人只怕没人料到一直乖巧的七妹有自个儿的心思,放着尊贵的安王妃不当,反倒想要推给别人。” “七姑娘只怕也不是想嫁耿六爷。”前两年,王妃娘娘身子尚好时,沈家可没动别的心思,七姑娘嫁耿家六爷,也是门好亲事,双方都乐见其成。即便长幼有序,耿家四爷、五爷的婚事尚未定下,不好明言,但若要私下说定,也是可以的,但据说,一向乖巧听话的七姑娘在这事上却是异常的坚持,一直不肯吐口,这事虽然瞒得紧,瞒过了耿家的那位姑太太,却没能瞒过同处屋檐下,掌管中馈的沈家大太太,自然也就瞒不过安王妃了,所以,安王妃知晓,作为安王妃心腹的顾嬷嬷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也全都了然于心。 “自然不是耿六爷。”安王妃目光微闪,有些事,心中有影,但无需说破,只是笑得笃定道,“无论她有什么想法,只怕二叔和沈家都容不得她。”(未完待续。) 第三百七十五章 劝言 “无论她有什么想法,只怕二叔和沈家都容不得她。”安王妃笑得笃定,话语间,却掩不住因一切了然于心的悲凉和嘲讽。 沈家,后继无人,如今在朝堂上,已越来越说不上话,被排挤在了世家的边缘。若非靠着女儿联姻,只怕早已淡出京城的名流圈子,只要安王妃还是沈家的女儿,沈家在京城名贵圈中,就永远有一席之地,永远说得上话。所以,沈家绝不会轻易放弃,一个女儿没了,自然要用另外一个女儿补上,为此,他们会不计一切代价,遑论只是罔顾沈燕疏的心意? “不过,七妹若是滴水不漏,本妃反倒要头疼了。”安王妃默许娘家的做法,因为她是沈家的女儿,沈家是她儿女的外家,只有沈家好了,才有余力必要时帮护她的一双儿女。而且,比起其他不知根底的,七妹的心性和本事她心中有数,也有信心,有能力掌控住她,即便日后她不在了,七妹也动不得她的一双儿女。没错。今日的一出宴,看似是将几位贵女请来一观,但不过是做给宫里太后和皇后看的,她的心里早有自己的打算,并且没有更改的可能。 “反倒是那位兰五姑娘,不容小觑啊!”对于沈七的事,安王妃日日担虑,早已谋算得通透,顾嬷嬷不必再多说,转而说起了其他。 安王妃闻言,目光也是一黯,道,“城府之深,心思灵巧,居然能不着痕迹讨了华儿的欢心,又能在七妹的算计下全身而退,若是七妹有她这般的心机,本妃这心如何能安?皇后娘娘看好她做下任安王妃,她自己也有那意思,这才着意讨好,可惜,本妃却是绝不会顺了她的意。” “只怕皇后娘娘和王爷执意如此,毕竟,若是借此拉拢了兰家,殿下荣登大位的把握就又多了两分。”顾嬷嬷不是只观内宅,眼界局限之人,她看得懂大势,也有自己的见地,自然明白皇后和安王如此热衷这门亲事的背后因由。 安王妃唇角的笑意又薄冷了两分,“正因如此,更不能让他娶了兰五。他凉薄至斯,若是荣登大位,日后后宫三千,总有再为他诞下子嗣之人,且不管嫡庶,必然会威胁到华儿和劲儿,没娘的孩子,没人护着,那还不任人搓揉?那兰五又是个心机深沉的,若是她嫁了进来,往后有了自己的子嗣,只怕劲儿姐弟俩就该碍眼了。”而换了沈七,她不会担心,不是相信人性,更不是相信那狗屁的姐妹情深,血脉亲情,而是她有法子,可是杜绝这样的可能。 紫宸殿中那个宝座,若她身子康健,哪怕是为了她的劲儿,争上一争也无妨。可是,她如今却只期盼着一双儿女能平安喜乐,这便足够了。至于安王能不能得偿所愿,她全然不放在心上,若非上苍给她的时间不够,她倒宁愿自个儿能亲手将他从至高无上的幻梦中拉下来,摔跌得狠,摔跌得惨,好给她一双儿女一个平稳的将来。 “皇后娘娘和王爷只怕不会轻易改了主意。”那对母子早已被至高无上的权力所蛊惑,手拽得紧,不会轻易放松。 安王妃却是并不担心,“再不济,到我死时,临终之言,他们总要听一听的。” 顾嬷嬷这回叹息着,没再说话。 而她们以为心志坚定的皇后娘娘确实是铁了心要娶了兰溪做新任的儿媳妇,却不想,有人却试图要动摇她铁了的心,并且是个她无法拒绝之人。 “听到信说你要见我,我便立刻来了。看你今日气色好了些,可是新换的方子起了效?”一身寻常富家太太的装扮,贾皇后嘴角带笑,不若宫中时雍容包裹的威势,这一刻的她,温婉柔和一如平常的女子,关切的姿态隐隐带着亲密,并不遮掩,恍若对面的男子,是她的丈夫。 可,很明显,对面那人,不是大庆朝最为尊贵的皇帝。一身月牙白的家常软袍,外面罩了厚实保暖的皮毛衣裳,手里抱着汤婆子,蜷着腿坐在烧了地龙火墙的屋内,仍然怕冷一般偎着一盆燃得旺的炭火。男子白面无须,一双眼幽黑深沉,被称作好看了些的气色却仍是苍白不见半分血色,张口欲言,盆中上好的银霜炭不闻一丝炭气,但不过一股热风挤进喉咙,他便是一串的咳,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与兰溪在湖州和相国寺菩提院有过两面之缘的那位叶君恒,叶先生。 听他一咳,便似止不住一般。伺候的人早已屏退,屋内,只有他们二人。贾皇后骇得面色惊变,慌忙倒了杯茶,递了过去,亲自服侍着他喝下,又毫不避嫌地顺了顺他的胸口,眼见着他的咳声稍稍平复,这才稍稍松了口气,面色却并不好看,“看来这位神医也是浪得虚名,治个小小的风寒,已经过月也不见起色。” “怪不着大夫,是我自己体质虚寒,在别人身上是小病,到了我身上,就成了大症。偏这身子骨不争气,许多药大夫都不敢用,也只能这样将养着,不好不坏也就是了。”叶君恒的嗓音平淡得很,有看淡生死的泰然,贾皇后却听得神色几变,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却又尽数咽下,并未多说半字。 屋内,沉寂了片刻。叶君恒自端了茶碗,轻啜了一口,这才说起了今日的正事,“昨日去了相国寺,机缘巧合,遇着了你看中的那位兰五姑娘。”她贵为一国之母,出趟宫看似容易,却也担着风险,时间不多,他不能耽搁,更不能浪费。 贾皇后怎么也没料到他会说这个,略一挑眉,扯起嘴角笑道,“你专程让人带信给我,要求一见,就是为了这事?” “我看这事,你还是算了吧!”叶君恒并不赘言,反而直切主题,语调淡淡,恍若平常,见得贾皇后神色惊疑不甘地望来,他也只是不慌不忙道,“兰家自来都为官中正,谁最后坐了那个位子,他们就忠于谁,如今不争取也并无妨。联姻是为缔结两姓之好,兰氏的那条家规你知,前车之鉴不远,就算兰家舍得一个女儿,但你却得不到你想要的,何苦来哉?听说兰景芝尤为看重此女,若是你逼得他不得不放弃了女儿,反而与他结了仇,那就是作茧自缚了。”(未完待续。) 第三百七十六章 想不到的帮手 贾皇后却弯起了唇,笑,“算了?如何算?若是不想得罪,在湖州时,便已得罪,若能结成儿女亲家,反倒可以将过往一笔勾销。”她的盘算,不是无的放矢。“至于那条家规,兰景芝不若故去兰相执拗,兰五又是他最为钟爱的女儿,总不至于当真如同兰相当日那般绝情。” 原来,不是不知,只是抱了侥幸。叶君恒也笑,却带了嘲,“兰景芝俨然是兰氏家主,当家主和父亲的角色出现冲突时,只怕要舍弃的那一方,抉择起来,他不会犹豫。我劝你算了,不只如此,还是因为那是个聪明的姑娘,若是能成为你的儿媳妇,自然是千好万好,若是能全心助你母子,那便是你们之幸,可偏偏,她不愿意,若一再相逼,玉石俱焚,她也能做得出。” 贾皇后一愣,随即嗤笑,“不愿?为何不愿?我皇儿堂堂皇家子嗣,正统嫡出,如今的安王爷,日后的一国之君,有哪里配不上她,亏待她?她为何不愿?” “那么你呢?当日你嫁,可又愿?心甘情愿?”叶君恒没有加重语调,只是轻飘飘一句话,甚至低沉得恍若自语,偏生却进了贾皇后耳里,乍听,恍若惊雷。她怔住,脸上粉饰的笑容一点点剥落,她怔怔回望他,脸色惨白,目光寸寸暗淡,有千言万语梗在喉头,却吐不出,也无需吐,因为他都懂。 目光软和了些,带着哀叹,带着怜惜,带着满满的不忍,“阿娴——”他唤她,自一架三十二人抬的凤辇将她抬进东宫太子府,就再未唤过的名字,隔世经年,一晃,已三十载,她和他,都再不是从前的那个人。“看着那个孩子,我总想起从前的你。所以,哪怕是看在我的面上,再想想吧!” 他换了策略,她最无法抵挡,总会溃不成军的那一种。 这些种种,兰溪自然不知。回了府中,她思量了一番,终究没有瞒着,将今日安王府赴宴的事,尤其是险些被人算计的那一桩,轻描淡写地对父母和盘托出。兰三太太当下变了脸色,抱了女儿,周身摸索,直到确认无碍,松了口气,却仍是心有余悸。 兰三老爷神色变换,怒色一点点沉浮上来,转眼密布双瞳,终是忍不住,拽成了拳头,将怒气尽数宣泄在炕几的一砸上,咬着牙,切着齿,满满的怒与恨,“安王……欺人太甚!”他兰景芝不是死人,虽为臣下,但兰氏百年书香,世代官宦,根基之深,安王却自恃身份,这般算计他的女儿,实在可恨至极。 报告完毕,兰溪沉默,她本就是看得开的性子,如今,显见她爹的气比她大,自然会操着心,那她也就不必多担着虑了。 两日后,正月十五,上元灯节。圣上下旨召了兰三老爷进宫赏灯,这回倒是没有拖上一屋子的女眷,兰溪乐得轻松,进宫,实在算不得什么好事。没有马车就得走,腿酸,菜上来时,已冷透了,更吃不饱,还得时时悬着心,就怕沾染上什么是非,那可是随时可能掉脑袋,累己祸家的,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都是不行,说到底,就是一个累字。 所以,在旁人看来,没了进宫的殊荣,兰溪却是当真欢快。没有出府赏灯,府里却早做了好些精美的花灯,兰三太太名下就有一家制灯坊,前两日,兰灏闲了,兴致一起领了两个妹妹画了好些灯样子送去坊里制,今日都尽数送了来。夜幕初上时,几个女孩子便催着兰灏和一众小厮婆子,将那灯一盏盏挂到了檐下树梢,顷刻间,红橙黄绿紫蓝青,各色花灯在夜幕里亮了起来,投下各色的光,将院落辉映出一种别样的缤纷与瑰丽。 笑,在院子里倾洒,从湖州到京城,只要人全家和,这快乐与幸福,便可一直延续。 只是,这快乐,并未持续太久,便被一串靴子响敲碎了。兰三老爷返家了,沉着一张脸,锁着一双眉,脸上是兰沁、兰渝小姐妹俩也不会错辨了的忧心忡忡。笑声,刹那间僵凝,噤若寒蝉。 将兰沁和兰渝两个并一众丫鬟婆子都支开,整个蘅芜苑的上房内便只余兰三老爷夫妻俩个,并一双儿女,兰灏和兰溪。兰灏是长子,有些事,得慢慢让他接触并学会处理,而兰溪,不知何时起,早已成为三房有事必然要询问意见的特殊存在,何况,今日这事,关乎她。 待得棉帘子垂下,林妈妈和环儿两个亲自守了门,兰三老爷目光沉下,叹息道,“今日灯宴前,陛下邀了我与冯、柳二位大人御书房叙话,稍后,平王世子来请安,陛下兴致好,随口问起平王世子的婚事,平王世子便开口向皇上请婚,提的便是咱们家阿卿!” 如果说看到兰三老爷刚回来的那张脸时,兰溪已经开始隐隐不安,在听到那句请婚时,兰溪已有所准备,但听完之后,在瞧见母亲和兄长都朝她望来的惊疑目光时,兰溪还是不淡定了。 平王世子赵屿?他向皇上请婚?提的是她?为什么呀?他们不过见过那么几次,她对他从来连伪装的客气也敷衍得很,他为什么要娶她?而且在明知要与安王相争的前提之下?他打算跟安王撕破脸了?为了她?这怎么可能? 千头万绪,兰溪只觉得头疼,只是,平王世子的横插一脚必然会让事情变得愈加复杂。 “那皇上呢…….皇上可答应了?”兰三太太也紧张得很。 “陛下并未立马答应,不过也说了会考虑。”不过,兰三老爷却想起方才皇帝意味深长的对他说什么,一家有女百家求,看来爱卿的掌珠便是那君子好逑的窈窕淑女了,让朕甚是羡慕啊!兰三老爷越想那话,越觉得心口堵得慌,如今,他也后悔起来,早知今日,阿卿的婚事该早早定下才是,也不至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似乎,事情脱出了掌控,再难由他们的心思定。 兰溪心乱如麻,满心满脑的纷乱,最终只得一个出路,一个念头,那就是,赵屿,她绝不嫁!绝不再嫁! 纷乱,不嫌多,热闹,更不嫌人多。已成三房外院管事的松茗匆匆来禀,陆詹来了。 兰溪心想,得!又来一消息灵通的。(未完待续。) 第三百七十七章 拖字决 “都说一家有女百家求,咱们阿卿真是了不得啊!左一个安王,右一个平王世子,这都是皇亲国戚啊,日后,莫不是我这做师父的,见了阿卿,也得恭恭敬敬唤声娘娘了?”陆詹从得了信儿,心里就憋着一口气,他本就是个没啥顾忌的,如今一看屋里都是自己人,就更没有遮掩的必要了,一开口,就不是好话,呛得人难受。 兰溪却表示冤枉又无辜,“师父,你就别挤兑我了。我哪儿知道那位世子爷是怎么回事儿啊?我这儿还一头雾水呢!” 兰溪是真真皱着眉,很是懊恼的样,陆詹见了,气散了些,眉仍旧紧蹙,“这就奇了怪了,那平王世子一贯跟安王贴得紧,明知安王有娶你的心思,他向皇帝求娶,自然也瞒不过安王去,若非有什么好处,他会冒着得罪安王的风险?”说着,又是狐疑地望向兰溪,“你当真没做什么?”在陆詹看来,自家的小徒儿自然是千好万好,但说到底,终究只是个女子,在那些权欲至上的人眼里,实在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要舍弃便舍弃,不会有太多犹豫,所以,陆詹左思右想,才觉得平王世子此举实在是让人难以捉摸。 兰溪有些无奈,腹诽道,不知那几次撞见,刻意敷衍算或不算?对赵屿,若是可以,她真是连照面也不想打,谁知道他是哪根筋搭错了,或是有病忘了吃药,居然会向皇帝求娶她,还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兰溪是想到头皮疼也想不出他之所以这么做的原因。前世,他娶她,固然有他自己的私心,想着要借兰家的势,却错算了兰家人对那条家规的信奉,错算了父亲的狠心,娶了无权无势无娘家凭恃的她,兰溪如今想来,对赵屿还是有那么一丝丝感激的,毕竟,若是赵屿果真狠心的话,给她下个药,让她一天比一天虚弱,死得毫无疑虑,他正好可以换个对他有用的世子妃,但显然他却并没有。但是那时,兰溪虽是兰景芝的嫡女,但却是没了亲娘,也不被亲爹重视的,要娶了她,并不难。跟如今,可是全然不同的形势,赵屿那样的人,真的会为了她,去得罪如今百般讨好的安王么? 不!自然不会!绝对不会! 那么,他究竟又是为了什么? 陆詹也是皱着眉,百思不得其解,“为师还以为你是听了为师的话,使了不知什么法子,让平王世子也对你动了心思,不管不顾地求到皇帝跟前去了。虽然平王世子地位尴尬,但怎么说也是皇帝的亲侄子,该给的体面还得给,明面儿上也不能太差了。他早该到了成亲的年纪,如今好不容易主动求娶一人,哪怕这人,皇帝私心是要留给自己儿子的,如今却也不好办了。” 这就跟过年时,他让宝贵给兰溪送压岁钱时说的话一个道理,两人都抢,这东西皇帝反倒不好给了,给谁,另外一方都有意见,皇帝又最是个好面子之人,哪怕心底偏心儿子,却也不会让别人说他亏待侄子,怕的是天下悠悠之口啊! “只是……这事若是出在之前自然是好事,如今却是……”陆詹说着便是皱起眉来。 兰溪一愣,不知如今跟之前有什么不同。 反倒是兰三老爷一拧眉,像是突然想通了什么似的,恍然道,“莫非就是因为这个?”眼看着陆詹若有所思看来,兰三太太、兰溪和兰灏母子几个都是一脸的茫然与狐疑,兰三老爷幽幽苦笑,这才想起,自己似乎还来不及说另外一个消息,但显然,这个事情,平野兄却是已经知道了的。“今日清早,安王妃进了宫,见过了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 兰溪闻言一愕,据她所知,安王妃自病重起,已许久未曾入宫了,宫中太后与皇后也体恤她病弱体力不支,免了她的一切晨昏定省。而如今,安王妃已是强弩之末,是什么要紧的事情,让她撑着病体,活受罪也要进宫去?兰溪心中不是不知,只是突然不安。 “你前日从安王府赴宴回来,不是说了,你觉得安王妃的意思跟沈家的意思,是一致的吗?”选定的是沈家七姑娘,沈燕疏。 “据说这位安王妃是极得太后与皇后的心的,她毕竟是安王原配,又诞育皇家子嗣有功,她所出的嫡长子,刚出生便被册封为安王世子,也是皇帝对她的看重。下任安王妃的人选,关系到她的一双儿女,若是她的意思定了,皇帝和太后、皇后,只怕也不好太过违背,毕竟,死者为大。”这也是他们之前想从安王妃这里着手的原因,可是如今,情势已变。望向兰溪,陆詹目中有隐忧,“原本皇后坚持便也没什么,但今日宫里递出消息,皇后也不知为何,竟好似有所动摇了。” 兰溪已经没有心思去想陆詹所言的宫里递出消息,是怎么递出,由谁递出,她只是心乱如麻地想道,是了,若是安王妃表明了态度,她中意的下任安王妃人选是沈燕疏,而最为坚定要选兰溪的皇后又在这时有所动摇,那多半就要定下沈燕疏了。而皇后和安王存的是拉拢兰家的意思,如今,既然安王不行,那么由与安王极为亲近的平王世子出马,也算退而求其……兰溪突然明白了,脸色也白了白,难怪赵屿不怕得罪了安王,因为,他的求娶根本就是出于安王授意,他自然有恃无恐。 没想到,不过短短两日,情势逆转,如今,她竟又站在了悬崖边上。现在,又改怎么办? 陆詹见得小徒儿面如土色的模样,不由有些不忍,叹息了一声,“我们终究是老了,顾头不顾尾,竟没料到皇后和安王想靠联姻将兰家拉到他们阵营的心志这般坚定,反倒不如远在千里之外的四郎看得清楚明白。” “师兄?”兰溪恍若是满目漆黑的暗中抓住了一道光。 陆詹点头,目中有欣慰,有骄傲,“今早收到四郎来信,信中竟将这般局势料得分毫不差,这小子,这些年是长进了。” 兰三老爷却比起听陆詹没玩没了地夸赞自己的徒弟,更关心女儿的婚事,“那么四郎可有什么法子?”不想阿卿嫁给皇家的,不只他们,最着急的,也不是他们。 “一个字!拖!”(未完待续。) 第三百七十八章 救星 “一个字!拖!”陆詹似极有信心,语调轻,但却笃定,嘴角甚至牵起了笑。 兰溪蹙了蹙眉心,若有所思,兰三老爷却不是那么有信心了,“说得好听,拖?那如何拖?” 宫里很急,安王妃已经病入膏肓,也不知道还挨得了多久,据说,安王府里,后事都是早早开始备起了的。到得安王妃咽气,虽说安王还要按礼制服一年的斩衰,但这下任安王妃的人选却是要早早定下的,即便不会明白的宣扬出来,两家也都是要心照不宣的,一旦定下,便也不会更改了。 再来,就算撇开了安王这头,平王世子那头,也很急。平王世子如今已是二十有一,但却还未娶正室过门,世子妃之位一直空悬。平王世子自幼留京,说得好听,是皇帝钟爱这个侄儿,舍不得他回封地,留了他在身边与诸位皇子作伴,但谁不知道,皇帝是顾忌着平王,所以将平王世子扣下来做了人质。虽然锦衣玉食不缺,但却没了最可贵的自由,不过一质子。 但即便皇帝的心思,明白人都清楚,但有多少人敢说真话,实话?皇帝要做出一副疼爱侄儿的模样,偏生侄儿的婚事一直拖着,到如今,实在是拖不下去了。秋天太后千秋大寿时,平王必定会率家眷进京贺寿,届时若是平王世子妃的人选仍未定下,难保平王不会有话说,再生出事端来也是可能的。 所以,安王那里急,平王世子这里更急,这个拖,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 “安王既然在安王妃设宴那日,都能设了那么个下作的局来算计阿卿,只怕早就将阿卿当作了自己的囊中之物。安王此人自幼富贵,天子骄子的坏秉性都有,只怕不会甘心将已视作自己的东西,拱手相让他人。如今,让平王世子来求娶阿卿,不过是实在没有办法了,不得不为之,若是,安王妃那头,出现了转机,只怕,他的心思又会变了。”耿熙吾是陆詹手把手交出来的,他虽在信上只寥寥数语,但陆詹很快便明白他的意思,也觉得可行。 兰三老爷和兰溪都是蹙眉不语,略略思忖片刻之后,兰三老爷不得不承认,陆詹的话有道理。安王的心思若有了动摇,那便是他们的转机,不过……“安王妃那头,只怕是拿定了主意的。” “安王妃若是活着无望,自然只能安排后事,娘家便是她最能信任和依仗的,不选阿卿选沈家七姑娘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但若是她自己还有望活着呢?”陆詹嘴角牵了笑,有些意味深长。 兰溪心头狂跳,陆詹的话,像是给她漆黑一片的脑海中开了一扇窗,光,骤然便倾洒而入。是啊!她之前不也想过,换了她是安王妃,定然会想尽一切办法活下去,她相信,安王妃与她一样,哪怕是为了一双儿女,只要有丁点儿活下去的希望,她都不会错过的。而师父从不是空口白话的人,他既然开了这个口,必然是已经有了法子。 这么一想,兰溪转向陆詹,有些无奈道,“师父,你就别卖关子了,有什么办法,就赶紧说出来吧!徒儿愚笨,又心乱如麻,没那么多心思玩儿猜猜猜了!” 陆詹回头瞪了她一眼,“臭丫头,一点儿耐性都没有!”语调里倒是没有多少怒气,继而又是展笑道,“今日四郎不只捎来了信,还送来了一个人。” 人?什么人?兰溪一愕,只一瞬,便惊疑道,莫非…… 陆詹嘴角挂了神秘的笑,朗声道了一句,“进来吧!” 棉帘子轻掀,一道身影披挂着檐下那些五彩光华的灯光而进,藏青色的棉袍,清淡的面容,遗世的风骨,进得屋来,便先后朝着兰三老爷、兰三太太行过礼,对兰灏点了点头,这才拱手朝着兰溪作揖道,“见过姑娘。多日不见,姑娘可还安好?家中颜姨和巧慧一直挂记着,虎儿也常问起。” 兰溪原本已有所猜测,见得人进来,与自己所料无异,反倒是愣了,如今听得这一句,这才眨眨眼,惊喜地笑了开来,“于先生?” 来人可不就是于南星么?兰溪突然明白了陆詹方才那番话的用意,安王妃如今已是病入膏肓,太医院的诸位太医只怕都已是黔驴技穷,或许言谈间早就判了死刑,安王府这才悄悄备起了后事,但是,若是于大夫的话,却说不准还有机会。而这一切,都是师兄安排的,哪怕隔了千山万水,他还要替她设想,还设想得周到、深远,想到这些,兰溪突然心中有些酸涩得不是滋味。 那边,兰三太太瞧出于南星一身的风尘仆仆,连忙请人坐下,又扬声吩咐着环儿准备茶点。 兰溪就是满脸的不好意思了,“于大夫,真是对不住,为了我的事,劳你千里奔波,只怕年都没有过成,我这心里真是过意不去。” “姑娘不必如此,姑娘待我一家的大恩,于某一直无以为报,再说了,在于某心里,姑娘既是伯乐,亦是主家,为姑娘效力,哪敢谈个苦字?”于南星待人虽冷淡,但对着兰溪却有暖意,且一片赤诚。“只是若早些知道,还不若当时便与长柔姑娘结伴同行,也不用又累了四爷身边的长庆专程送我一路了。” 兰溪一想,可不是么?长柔是大年初二到的,与于南星不过隔了十几天,都是一路快马加鞭赶来的。“累了于大夫了。”除了这一句,兰溪不知还能说什么。 “不过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四爷是在小年夜收到三老爷送去的信的,那时长柔姑娘早已跑远了。第二日,四爷便亲自上了我家找我商议,我本是要立马收拾行李上路的,是四爷说不急,还得准备一番,却恁是让我在家过完了年,大年初二时才上了路,一路上却是驿站、好马,都齐齐备妥了的,虽然赶路赶得急了些,倒真没吃什么苦。”于南星是经了这回,才对耿熙吾的为人多了几分敬重,言谈间,便带出了些。 兰溪察觉到了,瞄了一眼于南星,微微笑,不管怎么说,这一路披星戴月的赶路,休息不好,怎么可能不累,不苦?不过,既然于南星自个儿都不愿意说了,她也不提了,只是这情,她却已经记在了心里。转而问起其他闲话,诸如颜姨怎么样?曹姐姐可还好?虎儿又长高了吧? 直到夜深了,陆詹催促了一回,厢房、热水、吃食都备妥了,兰溪这才站起身来,笑望于南星,平静而坚决,“于大夫今夜好好休息,明日还要劳你陪我走一趟安王府。”(未完待续。) 第三百七十九章 赶早不如赶巧 转日,兰溪递了帖子,带了于南星登了安王府的门。不知道安王妃对她的突然来访心中作何想,接了兰溪的帖子之后,倒是差了人将她毕恭毕敬引至了待客的花厅,便是那日的西暖阁,好茶好点的招待着。领他们来的人说是去请示王妃,这就一去不复返了,将两人晾在了西暖阁之中。 兰溪倒是看不出半点儿着急的姿态,兀自闲适地喝喝茶,赏赏花,倒闲情逸致得很,果真像是来做客一般。 于南星也是个沉得住气的,泰然自若而坐,偶尔悄悄兰溪,心中暗忖,这位姑娘小小年纪,却总是有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沉定,让人不由自主地忘却她的年龄,臣服于她。每次,你总以为已经看到了她让人惊讶的一面,下一次,她却又会让你更加惊讶。 时间,一点点地溜走,他们清晨来,此时,已是日上三竿,连着几日没有下雪了,今日艳阳高照,阳光照耀在屋顶树梢的残雪之上,发出一种耀眼刺目的白光。那是不愿融化的雪,拼尽残力在做最后的抵抗,但最会最终惨败在日头的热度之下。 兰溪正想着安王妃怕果真是故意晾着他们,她可没有自讨苦吃的觉悟,此路不通,改行他路便是。只是不知来日,若是安王妃知晓她今日错过了什么,会不会后悔今日的冷待? 这么想着,兰溪从椅上站起,正想叫了于南星走人。谁知,还来不及张口,门外一串脚步声响,安王妃身边那个叫翠缕的大丫鬟疾步而走,神色之间有些惶急,即便是见到兰溪的刹那,便很快敛起,但兰溪眼尖,那一刹那便已足够尽收眼底,心头一动,看来,是她误会安王妃了。既然不是刻意晾着他们,必然便是出了事,而且,还是大事。 翠缕快步而至,在兰溪跟前屈膝福身道,“让兰五姑娘久等了,王妃心觉过意不去。奈何王妃突感身体不适,今日怕是没有办法见客了,恐怕要让姑娘白跑一趟了。” 兰溪挑眉,目光从翠缕极力想要抚平,但仍然含着忧心担虑的眉宇间匆匆暗闪,对这是否托词,已是心中有数,略一思忖,便道,“娘娘身体不适,按理我不该叨扰。但今日登门,却正好便是为了娘娘的身子,只是不知这事翠缕姑娘能否做得了主?或许让我见一见顾嬷嬷?” 翠缕愣愣地抬眼望兰溪,似是有些不明白她话中的意思,但对她的来意却有了分猜测,目光扫向兰溪身后椅上安坐的男子,心中思绪纷杂,一时间未能理出个头绪来,只是想着嬷嬷既让她送客,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的好,“对不住了,兰五姑娘,今日顾嬷嬷实在是抽不开身,这才差了奴婢来送姑娘。姑娘有什么事,都还请改日吧!” 改日?兰溪一蹙眉,就是掐指算过,前世,安王妃是在二月过世的,今日已是正月十六,安王妃可还有改日?不管是为了安王妃,还是自己,这个改日,怕都不能再等,“实不相瞒,翠缕姑娘,我今日登门正是为了王妃娘娘的病。这位于大夫,是江南一带的名医,曾治好不少疑难杂症,只是他为人低调,从不喜宣扬,故而声名不显,但他的医术我却是敢担保,如今见娘娘被病痛折磨,我心中着实不忍。这才想到了于大夫,特意请了他来,帮娘娘看上一看,或许有办法,也说不定。” 翠缕一愣,方才听兰溪话的意思,她隐约猜到了些,只是不想,这位随兰五姑娘来的,还真是个大夫。只是不知,这位兰五姑娘是何用意。翠缕心中乱糟糟一团,只觉得头疼,刚刚蹙起眉头,西暖阁外又是一串急促的脚步声,这回却伴随着惊慌失措的哭叫,“翠缕姐姐……翠缕姐姐…….”一个小丫头满面是泪,全无礼数地冲了进来,一把揪住翠缕的衣袖,“翠缕姐姐,娘娘……娘娘怕是不行了,顾嬷嬷让姐姐快些让人去寻了王爷回来,还有报了沈府,请夫人和奶奶、姑娘们快些来,晚了……晚了怕是来不及了呀……” 翠缕惊变了脸色,一瞬间,似乎忘记了兰溪和于南星的存在,扭头就望外冲去。 “翠缕姑娘,无论如何,总该让于大夫试试。”兰溪在她身后促声喊道。 翠缕脚步一顿,掉头望向身后,脸色几变,显示着她内心的纠结与矛盾,片刻后,她似终于下定了决心,一咬牙道,“顾嬷嬷交代的事我去办,阿媛,你引兰五姑娘和这位于大夫去正院。” 话落,她只是深深望了一眼兰溪,扭头掀起帘子出了西暖阁,一刻不停的忙活去了。那个阿媛这会儿稍稍镇定了些,抹了脸上惊慌的泪,虽然有些奇怪为什么这个时候翠缕姐姐要交代引兰五姑娘过去,但翠缕的话,却容不得她质疑,所以,只能把疑虑放在心底,有礼地朝着兰溪屈膝道,“兰五姑娘,请随奴婢来!” 兰溪轻吁一口气,回过头,与于南星交换了一个眼色。本来就是来为安王妃诊病的,却不想刚好撞上安王妃病危,严重到要马上将沈家一众人和安王爷都叫回府的地步,这难道就叫做,赶早不如赶巧? 因为时态紧急,自然不若平日里的悠闲,兰溪催着那阿媛加快步子,几人几乎算得是一路小跑着到了安王府的正院。 院内,已是乱作一团,来来往往都是丫头、仆妇,个个神色慌张,却是顾不得兰溪几人,有那阿媛领着,兰溪和于南星一路无阻的到了安王妃起居的上房外,棉帘子垂着,但也能听见厅内的动静,隐隐有孩子的哭声,兰溪听出来了,那是琼华小郡主的声音,当下便是皱眉。 那阿媛却停下了步子,有些踌躇地望向兰溪道,“兰五姑娘请在此稍待,奴婢先进去请示过嬷嬷。”王爷不在府中,王妃已不省人事,两个小主子年纪幼小,担不起事,如今这院子里,能主事的只有顾嬷嬷。尤其……阿媛有些踌躇地望了望兰溪身后,背着药箱,兀自沉默不言的于南星,将一个外男引进内院已是不该,如今就站在王妃起居的上房外,要进去,却是万万不能的。 阿媛那一眼,兰溪自然看在眼里,拧了拧眉,思绪电转间,已是拿定了主意。“都什么时候了,还讲究这些虚礼?可千万不要耽搁了给娘娘救治。”(未完待续。) 第三百八十章 天赐良机 “都什么时候了,还讲究这些虚礼?可千万不要耽搁了给娘娘救治。”说完这一句,兰溪便是一掀帘子,扭头进了屋,于南星也顺势跟上,步伐都不带停顿的,将个阿媛甩在了身后,打了个愣怔,反应过来之后,便连忙跟着进去了,嘴里急喊道,“兰五姑娘,这不合规矩……” 兰溪不理她,规矩?规矩能抵得上人命重要? 厅内,琼华小郡主哭闹着要见母亲,伺候的丫鬟、奶娘抱着哄着,皆是无济于事,碧纱橱的房门半掩,被透窗而入的阳光映照着,隐约可见门上人影晃动,与厅里的喧闹不同,屋内很静,静得肃穆而让人窒息,这让兰溪隐隐有些不安。 兰溪停下步伐,四处逡巡了一下,目光便定在了那扇碧纱橱半掩的门上。身后,那阿媛终于气喘吁吁地跑近,然而,还不待说什么话,兰溪便促声道,“事态紧急,你快些去请了顾嬷嬷出来。”顾嬷嬷这个时候,必然是守在安王妃身边。 阿媛怔在原地,没有反应,兰溪已经扭头,威势外逼,怒道,“快点儿!” 阿媛打了个激灵,不知为何,竟不由自主听了兰溪的话,白着脸,扭头快步进了碧纱橱内。兰溪略松了一口气,扭头看了一眼哭得小脸惨兮兮,大眼睛红肿的琼华小郡主,心里突然有些涩涩,想起前世的自己。母亲病逝时,也是这般,哭得无助,却也哭得无济于事。到了后来,才知,失去母亲的庇护,等着她哭的时候,只会更多。眼里有些泛潮,兰溪扭过头去,不再看。 须臾间,碧纱橱门响,出来的却不只是顾嬷嬷一人,还有两个身穿官服,跟着背着药箱的童子的太医,那两位太医神色凝重地朝着顾嬷嬷说些什么,兰溪听不清,但看顾嬷嬷颓败的面色,已能隐约猜到。 兰溪不再耽搁,快步迈开步子,走了过去,“顾嬷嬷,我知今日行事莽撞,有所冒犯,但事关娘娘生死,我也顾不得其他了。我带了江南名医顾大夫,无论如何,请先让顾大夫为娘娘诊治一番吧!” 兰溪未曾行礼,也未曾客套,张口便是直言。那两位太医和顾嬷嬷的神色皆变,顾嬷嬷张了张嘴,终是道,“兰五姑娘的心意,老奴先带娘娘谢过了,只是如今…….” “想必两位太医已经诊断过了,再让于大夫看看,也没什么。也不可能再糟了,不是么?而且兴许,于大夫有办法。”兰溪想说的,却是坊间那句俗话,死马当活马医,话糙理不糙。太医既然已经束手无策,为什么不用用于大夫呢? “兰五姑娘——”顾嬷嬷皱紧眉,她实在想不通今日这位兰五姑娘带着一个大夫登门,要给王妃娘娘诊病究竟用意何在,奈何,王妃突然病危,已让她焦头烂额,实在分不出多余的心思去揣度她。 “顾嬷嬷,想看着王妃娘娘无治么?”兰溪却是一改从前的沉静大方,咄咄出言,直逼顾嬷嬷头脸。 这么一顶大帽子扣了下来,顾嬷嬷脸色惊变,“自然不是……” “既是如此,本有一线生机,嬷嬷为何一再阻拦?”兰溪反唇相讥,不给顾嬷嬷喘息的机会。今日,是天赐良机,若是早前将于大夫举荐给安王妃,安王妃必定怀疑她的用心,用不用于大夫且两说,可刚好撞见安王妃病危那就不一样了,只要她顶住压力,执意让于大夫诊治,而于大夫刚好能够妙手回春的话,那之后的一切,便是水到渠成。 顾嬷嬷脸色几变,看出兰溪的势在必行,可是……“娘娘的病,一直是由刘、张二位太医诊治,如今二位太医都已束手无策,兰五姑娘偏偏带了一位大夫来,说是江南名医,老奴自然盼着这位大夫能妙手回春,但王爷不在府中,事关重大,老奴不过是个下人,怎么敢做这样的主?” 顾嬷嬷这话就全是真了,兰溪腰一挺,神色淡定从容却也坚决,“嬷嬷自然不必顾虑这么许多,于大夫既然是我带来了,让于大夫为娘娘诊治也是我提的,出了事,自然由我一力承担便是。”顾嬷嬷张口还想说些什么,兰溪已扭头打断她道,“自然,娘娘尊贵,但总不过,一命赔一命罢了!” 顾嬷嬷没料到兰溪会将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当下,张了张嘴,却觉被堵住,说不出其他。 那二位太医一个神色若有所思,另一个却是有些隐隐的怒与不屑。 “兰五姑娘居然已将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顾嬷嬷便请这位于大夫姑且一试吧!人外有人,我与张太医已是尽了力,但难保这位于大夫果真是位高人,真能妙手回春呢?若是娘娘能安然度过此关,无论是经了谁的手,作为大夫,都会额手称庆。”须发花白,脸容瘦长,面目清癯的正是太医院院首张正邕。此人为人方正,且有容人之量,兰溪知,他说的都是真话,前世,于南星也是顶着太医院的压力,为太后治好了顽疾,过后,这位张院首摒弃成见,常与于南星畅谈岐黄之术,二人互引为知己。 但那位刘姓太医就不是那么好说话的了,鼻间一哼,语调嘲讽中带着满满看好戏的不屑道,“正是,也该让我等看看,这世间,莫非还真有生死人、肉白骨的天术?” 这虽没提到安王妃半字,但却是明摆了说安王妃已是回天乏术,听到耳里,顾嬷嬷也觉得有些不太舒服地蹙了蹙眉,朝于南星屈膝一拜道,“既是如此,于大夫,请随老奴来吧!” “于大夫——”兰溪却还有话说,“待会儿见过王妃娘娘,你尽力便好。其他……自有我一力承担。”于南星本是为她而来,她虽对他的医术有信心,但他毕竟是人,不是神,总有无能为力的时候。安王妃身份尊贵,此事又是她极力促成,顾嬷嬷是被她所逼,才不得不答应,若是成了固然好说,若是有个万一……她自然不会累及他分毫。 于南星一介布衣,偏生却无半点儿惧色,淡淡应一句,“姑娘放心,于某自不会逞强。”便背起药箱,随顾嬷嬷进了碧纱橱。至于张、刘二位太医,无论是好奇的,还是不屑的,对于这位突然冒出来的神医,究竟打算如何救治安王妃,都要看个究竟,便也随之跟了进去。(未完待续。) 第三百八十一章 猜度 兰溪却是没有跟上,但却切切实实松了一口气。回过头,见到不知何时,来到她身边,睁着一双红彤彤的兔子眼看着她的琼华小郡主,兰溪心头一软,半蹲了下来,嘴角牵起笑,像怕吓着她一般,放柔了语调,道,“小郡主怎么在哭鼻子呢?莫不是他们不给你吃爱吃的瓜子仁儿?” 琼华小郡主吸了吸鼻子,小脸上却展不出笑,带着两分稚嫩的恶狠狠,“我认得你,你是那日给我剥了一碟瓜子仁儿的姐姐。不过……奶娘她们都说,你不怀好意,你想讨好我,好做我的新母妃。我告诉你,虽然我喜欢吃瓜子仁儿,可我不会喜欢你,我有母妃了,不要什么新母妃。” 兰溪有些好笑,目中却带了冷。这些人,还真是什么话都往一个孩子耳朵里递。孩子能懂什么?她们不过是利用了孩子的嘴,说一些她们想说,却不敢说的话罢了,却不想,这会给孩子的心灵带来多大的伤害。 小郡主的话,兰溪不放在心上,所以,她还能够微笑,“小郡主说得对,你有母妃,谁又能做你的新母妃呢?” “可是她们都说,母妃就要死了。母妃死后,父王就会给我和弟弟娶一个新母妃的。”小郡主皱着一双眉,玉雪可爱的脸上满是疑惑和不安。 兰溪目光微闪,“瞎说!王妃娘娘吉人自有天相,是不会有事的。再说了,她也舍不得你跟小世子呢。” “真的吗?”小郡主似是不敢相信,但却期待得亮了一双眼。 “自然是真的。”兰溪微笑,点头,她相信作为母亲,安王妃一定会拼尽力气,为了一双儿女活下去。 帘外,一串靴子响,脚步急促,纷至沓来。兰溪眨眨眼,还没反应过来,帘子被人从外撩开,阳光照在残雪之上,耀眼的光反射进眼底,有些不适地眨眼,顷刻间,两道身影已经迈了进来,都是一身的富贵堆砌而出的气派。 安王和平王世子一起来了,赵屿见到兰溪的一刹,心一沉,目光如箭往她射去,她怎么会在这儿? 兰溪却是一早决定来安王府,便有了会遇见安王的准备,虽然平王世子在意料之外,不过已经见过这么多次了,再见几回也没什么大不了。所以,神态安然地上前,屈膝行礼道了个万福,“臣女见过安王殿下,见过世子爷。” 安王不认识兰溪,听她自称臣女,便猜到定是上门拜访的哪家贵女,虽然如今安王妃病危,这人还留在此处让他有些疑虑地皱了皱眉,但他这会儿却是没有心思去探究这些。所以,只是挥了挥手,让她免礼,目光都没在兰溪身上多停留,便四处望了望,没有找着他要找的人,眉心不由紧蹙,道,“顾嬷嬷人呢?王妃怎么样了?” 顾嬷嬷可能在里面也听到了动静,慌忙出了碧纱橱来,不及行礼,安王已经一摆手,促声问道,“王妃如何了?” 顾嬷嬷便也不再赘言,低声回道,“张、刘二位太医正陪着兰五姑娘带来的于大夫为娘娘诊治。”说到这儿,顾嬷嬷突然想起方才那位于大夫从药箱的针包里取了一根根的针,往娘娘身上扎,更有一根三寸长的细针眨眼便从头顶扎了进去,只留了一半在头顶,顾嬷嬷便觉心有余悸,悄悄往兰溪的方向偷瞄了两眼,却见她颔首垂眼,一副沉定的模样。 反倒是安王听得这一声“兰五姑娘”愣了一愣,这才仔细地往兰溪看了一眼,那一日费尽心机没能见着,今日反倒就这么撞见了。兰溪只是寻常出门见客的妆扮,不算富贵,但端庄中见娇美,清丽中显优雅,虽然不若他听到的什么绝世佳人,但却也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安王见了,心中却有些复杂,若是之前,他定然欢喜,可是如今……美人又如何,却是与他无缘了。 安王的目光有些放肆,兰溪握紧了拳头,不着痕迹死咬了牙,才勉强自己保持沉定垂首的模样,心中却腹诽道,堂堂王爷,却果真形如那色中饿鬼,盯着人云英未嫁的姑娘,与那登徒子也没啥区别。亏她方才见他着急问安王妃的模样,还以为他尚有两分良心,如今看来,真是高看了他。 好在,安王毕竟还有两分分寸,也还记得如今的形势,那让兰溪极度不舒服的目光又轻瞄了两下,终究是收了回去,转而落在了顾嬷嬷身上,“既是如此,你便随本王快些进去看看吧!”话落,领了顾嬷嬷快步进了碧纱橱。 兰溪这才悄悄舒了一口气,感觉绷紧了的胸口又得以呼吸了,谁知,心弦刚松,便感觉到了两道如箭的目光紧盯着自己,像是要在自己身上戳出两个洞来,回过头,便见边上赵屿沉默不言,但一双眼沉溺幽深,就这么定定看着自己,兰溪一哂,不怕他,想到因他才让自己处于这般困局,更是没好气,“世子爷这般看着我,未免太失礼了吧?” 赵屿听得这一言,却是倏忽一笑,什么沉静端庄的大家闺秀?她在他面前,从来都是又呛又辣,连客套都显得敷衍,她讨厌他,这是赵屿不是第一次感觉,但却是头一回不得不承认的事实。不过,怎么办呢?越是这样的她,越是让他觉得有趣,偏偏如今让他觉得有趣的人或事,越来越少,要让他如何轻易放过她? 然而,赵屿的笑容却让兰溪有些不安,她一蹙眉,问道,“世子爷为何发笑?”直觉,没有好事。 赵屿却是笑着挑起眉道,“本世子笑自然有本世子的深意,却是不方便告诉兰五姑娘,就如同兰五姑娘今日来安王府,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但若本世子问起,只怕兰五姑娘也不会据实以告吧?” 这话听起来不平和,细品更是骨头,兰溪挑了挑眉,沉默不言,话不投机半句多,那就无需再说。 这回,赵屿倒是识相,安王妃生死一线,如今也不适合再多说其他,便也沉默下来。只是却不妨碍他心里将兰溪一再猜度,这个女子,真是让人看不穿,猜不透,谜一般,觉得有些危险,却因神秘难解而愈发引人探究。 厅内,似乎变得格外的静,不知何时,琼华小郡主的哭泣也停了下来,众人的目光都投注在那扇半合的碧纱橱门上,等待着……落针可闻。(未完待续。) 第三百八十二章 妒心 这种令人几欲窒息的静寂很快被打破,一串脚步声由远及近,待得帘子掀开,兰溪只觉得眼前一暗,呼啦啦涌进来了一圈儿人,还没有看个究竟,先听着翠缕的声音,“太太慢些,太医只怕还在给娘娘诊治呢。” “是啊!大伯母!二姐姐吉人天相,定会安然度过的。”甜美的嗓不带笑,却真诚得很,让人一听便不会怀疑她的真心。 兰溪挑眉,扭头望了过去,见到一身粉白织染海棠遍身的沈燕疏,果真是沈七啊!再瞄了一眼她扶着的,一脸忧愁担虑的妇人,被唤作大伯母的,自然便是安王妃的生母,沈家的大太太了。沈家的人,到了。 沈燕疏神态真诚,唤作从前,兰溪只怕又要疑心她话里的真假了。偏偏这一回,兰溪即便讨厌她,也知道她此刻说的是真话,她不愿嫁安王,偏偏安王妃的心意只怕早已禀给了太后、皇后,也已得了她们的默许,如今,虽没有明旨下来,但一旦安王妃咽了气,她的临终遗愿便必然施行,沈燕疏嫁给安王,成为续弦的新任安王妃,那便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所以,兰溪敢确定,沈燕疏此刻定然是真,只怕她比谁都盼着安王妃能安然度过此劫,甚至能长长久久,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坐稳了这安王妃的位置,那么,沈家就不再需要她来抓紧皇子妃的位置,来巩固家族岌岌可危的地位和荣耀,那么,她就能嫁她想嫁之人了。 不过,那只是她自己的期望罢了。兰溪想着,嘴角牵起一丝笑痕,意味深长,沈燕疏想嫁,也得看她舍不舍得,愿不愿意啊! 沈大太太显然正挂心着女儿,有些六神无主,也不知究竟有没有将沈燕疏的话听进去,只是胡乱地点了点头,却是没有言语,目光只是定定看着碧纱橱那扇半掩的门,焦切却也忐忑,不一会儿,又闭了眼,双手合十,默默地念叨起来,“大慈大悲,佛祖保佑,千万保佑我的燕虹平安度过此劫……” 兰溪见了,不由感叹,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恍惚间,对上一人有些惊讶的目光,细眉墨眼,属于沈燕疏。微微笑着点头,算作招呼。 沈燕疏却是才瞧见兰溪居然也在,惊讶过后,见着她笑着向自己点头致意,忙回以一记轻笑,“五妹妹怎么也在此?”一边说着,一边松开沈大太太,走到兰溪身边,亲亲热热挽了兰溪的手,双眸轻眨,眼睫毛低垂,堪堪掩去了眸中思虑。 兰溪嘴角笑容不变,不算太亲切,但也不疏离,就跟往常见着沈燕疏时,一模一样,沈燕疏仔细观察了片刻,确信,那日的事儿这人应该是一无所觉了,而且即便有所察觉,只怕也没有怀疑到自己的身上,沈燕疏不由稍稍松了一口气,同时,心底却泛起一丝隐隐的得意,掺杂着不屑。得意于自己的布局,哪怕收了回空网,至少让自己全身而退,不屑于面前这人的木讷愚钝,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弄错了,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入了四哥哥的眼? 可是……她腕上的那串红珊瑚手串她却是绝不会错认的,殷红如血,质密而坚,色泽均匀,打磨成珠,大小匀称,圆润晶莹,如此上品的红珊瑚本就寻之不易,何况,那手串上分明有宝银楼的标记。别人或许不知,但她将四哥哥放在心上这么多年,在他身上花了多少心思,他与宝银楼关系密切她却是知道的。而且凑巧的是,那日四哥哥派人来取那套红珊瑚首饰时,她正好在宝银楼,不小心瞄到那手串,当时便喜欢得不得了,因此取了来,细细看过。 可是,那掌柜的,便也只许她看上一看,言明那套首饰是他们东家祖传的物件儿,概不售卖。祖传的东西自然意义非凡,她当时便觉不安,为何四哥哥要取了这么一套祖传的女子首饰,却是要送给谁?而直到那一日,在宝银楼无意中撞见兰溪,被掌柜恭恭敬敬请上了二楼,从店小二口中听说她腕上那串被宝银楼掌柜视作印鉴的红珊瑚手串,她便对兰溪上了心。 后来,借着兰老太太大寿,她使了点儿小小的手段,让耿家上门贺寿,她便理所当然跟了姑母一道上门。借机与兰溪“一见如故”,又仔细看过了她腕上的手串,确定就是她之前见过的那一条,也因此,恨上了兰溪。那么一串祖传的物件儿,为什么会出现在一个妙龄少女的身上,想起兰溪刚从湖州回来,想起四哥哥去赴任的嘉兴与湖州离得不远,想起四哥哥的师父多年来,一直滞留湖州,而且与兰溪的父亲有交情,他们要有所交集,并不难解,沈燕疏望着兰溪姣好的面容,当时几乎是咬碎了一口牙,才生生将抓心挠肝,恨不得将兰溪撕碎了的嫉妒咽下,还装出一副与她一见如故的模样,笑呵呵地亲近她。 天知道,每回与兰溪亲近完,她回府后,都要洗热水澡,恨不得用瓜布刷掉身上的一层皮,才能止住那种恶心。 可是与兰溪的几次接触下来,沈燕疏便愈加的疑惑,越加的不甘,这个女子,除了有一张还算漂亮的脸,除了有傲人的家世,可是凭恃的父母,她还有什么?她木讷,怯弱,无趣,她有心攀附权势,偏不得要领,在太后面前丢了脸,逃得狼狈,她便将这事宣扬出去,让更多的人都知道她颜面尽失,日后传到四哥哥耳里,只怕也会看她不起的。 她没有太多的时间去等,因为她知道家里的打算,知道二姐姐的身子,但她没想到,兰溪,这个让她厌恶,恨不得去死的人出现了,却也为这事带来了转机。 她想到了一箭双雕的计。安王好色,她便不小心透露出兰溪美貌无双的消息,安王得知,必定心痒难耐。安王又一直想要拉拢兰家的势力,皇后和他才会动了联姻的心思,而兰溪,不是也想攀附权贵么?那她,就成全了他们。让安王去污了她的声誉,不让他们遮掩,闹将出来,若是兰府为她撑腰,宫里给兰府颜面,许她正妃之位,那算她运气好。若是兰府嫌她丢脸,抬她一个侧妃位,只怕正妃的人选又要头疼,这家世却是不好是比兰家低的,不管怎样,她是不会再做那安王妃,兰溪更是与四哥哥再没了缘分。 一箭双雕的好计。(未完待续。) 第三百八十三章 成了 真是一箭双雕的好计。 偏生,却不知为何,让她逃了开去。她明明是那么的愚钝无知,可是为什么却让自己的算计落了空?想到这儿,沈燕疏的笑容微敛,狐疑地瞅向兰溪,莫非她都是装的?那她又有什么目的? 兰溪也不知有没有察觉到她目光中的疑虑,回过头朝她微微一笑,笑容还是她们相识以来的一个模样,热切不足,但也并不疏离,端庄大方的,便是一如她们初见的那个时候,没有半分的改变,当然,也无半分异样。 沈燕疏心中刚刚兴起的那一丝丝疑虑顷刻间便烟消云散去了,心一松,眼中掠过一抹嗤笑,是她多心了,这个女人就是个被众人捧着的什么百年书香浸染而成的木头美人,到目前为止,她能逃过自己设的局,不过占着运气二字罢了,哪需她如临大敌? 沈燕疏因此别开头去,与沈大太太一般望向碧纱橱的方向,因此漏看了兰溪一点点沉冷的眸光。 沉寂的碧纱橱后,终于有了动静,“醒了!醒了!娘娘醒了!”顾嬷嬷的声音,充满了欢喜和激动。 沈大太太再也待不住,朝着那处,急切地迈开了步子。 沈燕疏却没有跟上去,兰溪侧头望了她一眼,淡淡笑道,“沈七姑娘不进去?”要表现姐妹情深,还有比这更好的时机? 沈燕疏眼儿半垂,遮掩了眸底幽光,“我还是等一等好了。虽然挂心着二姐姐,但想必二姐姐这会儿最想见的就是王爷、大伯母他们,我还是不去打扰他们了。” “沈七姑娘真是善解人意,体贴入微啊!”兰溪毫不吝啬地夸赞道,但沈燕疏却觉得被那双凤目看得满心不是滋味,好似,她那双眼,能洞穿人心,看穿她心底真正的心思。 兰溪的眼,自然看不到沈七的心里,但却不代表她猜不透沈七的心思。沈七一心不愿嫁安王,这个时候安王妃醒了,对她来说,是好事,是幸事,可是谁能保证安王妃是度过了此劫,还是回光返照?若是后者,沈七这个时候巴巴地上前表示关心,却被安王妃临终相托,届时,她不答应也是不可能了。想到此处,兰溪嘴角一抿,沈七此人,虽说手段仍显稚嫩,行事也不够周密,但这心性却是狠绝,她想要的东西,只怕不会轻易放手。 “果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于大夫的一手针法,实在妙绝,老夫实在佩服。”张院首伴着于南星徐步出了碧纱橱,一边走,还一边不忘赞扬于南星,清癯面容之上是毫不遮掩的赞服,就连跟在两人身后,方才还满脸不屑的那位刘太医,此时也是沉默着,神色之间有些不敢置信,但望向于南星的目光却不若之前的轻视,反而多了两分复杂。 兰溪看在眼底,便不由松了一口气,看来,安王妃应该是暂时无碍了。 “这针法终究是太过冒险,若非王妃娘娘情况实在危急,于某也不敢勉力一试。”于南星虽然对自己的医术有信心,但安王妃毕竟已到了生死一线的关头,而且身份尊贵,一旦有个差池,不只是他,只怕兰溪,甚至兰家都脱不了干系。他虽应了兰溪不会逞强,但他心知此事对兰溪很重要,他自觉深受兰溪大恩,却是想借此事报上一二。所以,行针之时反倒不如从前那般果决,多了两分小心翼翼,好在他心性坚韧,咬牙撑了下来,安王妃醒了过来,他松了一口气,才发现,这么大冷的天,他竟出了一身的冷汗。 张院首听了,心中也是感叹,他们这些太医,虽说看着比民间的大夫有地位,但每日里诊治的不是达官显贵,就是皇亲国戚,稍有不慎就不会背过,所以很多时候,他们都是保守的治疗,从不敢逾越。反倒是这民间的大夫,可能比他们要豁得出去,不过撇开这一点,于南星的针法也确实让他赞服。“无论如何,于大夫的医术果真了得,也莫怪兰五姑娘冒死引荐了。”说着,朝着兰溪的方向轻一点头。 沈燕疏一脸震惊地扭头看向兰溪,这位于大夫,是她带来的?目光一黯,她垂眸暗思,眸底幽光暗沉。 兰溪却似没有察觉沈燕疏刹那间异样的眼光,朝着张院首屈膝道,“方才对二位太医多有冒犯,不过二位太医都是怀瑾握瑜之人,想必不会与我这不懂事的晚辈计较。”方才是情非得已,如今,却是无需树敌。 张院首抚须而笑,“哪里,都是为了王妃娘娘安康,今日反倒要谢过兰五姑娘的冒犯。”若非她一意孤行,今日安王妃只怕当真就是回天乏术了,他们虽不至掉了脑袋,但救治不力,却也逃不开,罚俸、受冷落,都是必然的。因此,张院首才笑言要谢过兰溪的冒犯。 兰溪听了便不由在心中笑赞,这位张院首,果真是胸怀坦荡之人。 “王妃娘娘虽说醒了过来,但毕竟沉疴在身,王爷虽说让于某斟酌着开方子,但于某实在不敢专断。二位太医一直为娘娘诊脉,还要劳二位太医一道,酌情相商。”于南星拱手向张、刘二位太医道。 兰溪见了,眉头一挑,原来,这一世变了的人,不只她一个啊!前世的于南星也是医术高超,铮铮傲骨,但就因为太傲,哪怕权贵面前也不肯低头折腰,但如今,也许是因为成了家,也懂得适时低头了。丈夫之志,能屈能伸,这样……很好。 张院首听了果然高兴,一抚掌道,“这是自然,娘娘的脉案我都细细整理过,正好与于大夫一道参详。” 就连刘太医神色也和缓了好些,点了点头,几人一道走到了花厅边上的矮几处,小声讨论起来,那些兰溪却是听了听不懂了,索性别过了头,四处看着。今日来的目的已经达到,她心房整个放松,有心情欣赏这安王妃的居处了。虽说也是富贵,但比之整座王府的富丽堂皇却要内敛低调得多了,兰溪见了,心中便不由想道,看来,安王妃此人虽说久病,性子也怪了些,但确是真正有涵养的人,难怪当年能与她二位姐姐并称为京城三姝了。 “居然是五妹妹请来了于大夫这样的神医,二姐姐今日无事,还真要谢过五妹妹了。”(未完待续。) 第三百八十四章 问期 “居然是五妹妹请来了于大夫这样的神医,二姐姐今日无事,还真要谢过五妹妹了。”盛满感激和谢意的娇脆嗓音响在耳侧,兰溪回过头,望向细眉墨眼,笑容甜美的沈燕疏,心想,她果真是高兴的,只是,此刻,只怕又开始揣度她的目的了,不过,就安王妃能够平安无事这点看来,她们的目标竟是难得的一致。 “不过是恰巧识得于大夫,替王妃娘娘引荐了一回罢了,终是王妃娘娘吉人天相,这才能安然度过。无论如何,王妃娘娘能安然无事,真是太好了。”兰溪回以一记浅笑,满目真诚。 “自然,二姐姐能够没事,真是太好了。”沈燕疏也拉大了笑弧,真心欢喜。 碧纱橱半掩的门被推开,安王、沈大太太和顾嬷嬷鱼贯而出。沈大太太和顾嬷嬷按着眼角,有泪,但神色放松而欢喜,安王当先一步,便朝着于南星和兰溪的方向分别拱手作揖,道,“今日,多谢于大夫和兰五姑娘了,否则王妃她只怕……” 皇孙贵胄的礼,哪是那么好受的?于南星和兰溪自然纷纷避让,连忙推辞不敢,都是娘娘贵气得天庇佑,不敢居功。安王本就只是作势一拜,如今便也顺势直起了身,只是目光,却含着让兰溪不喜欢的意味,深深地望了过来。 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一道黑影切入了两人之间,阻隔了安王那令兰溪极度不舒服的视线。兰溪愣愣抬起头,望着面前人那袭玉白素面银线暗绣翻滚云海的衣衫,出了神。 “二嫂果真是吉人天相,恭喜二哥了,如今可宽心。”拱手笑言好话的,正是从沈家来人开始,便沉默地挪到椅上不发一言,如同影子的赵屿。安王虽为当今圣上的嫡长子,但早前却有个早夭的大皇子,因此,排行为二。赵屿与安王虽是堂兄弟,但自来交好,私下常撇开那些虚谓,以兄弟相称,好示亲近。 “还要多谢七弟陪本王一道挂心呢,你嫂子这里暂且无事了,走!你我兄弟至外间说话。”视线被阻隔,安王有刹那的不快,但对上赵屿笑呵呵带着讨好的脸,这口气却很快散了,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头,当先迈开了步子。 赵屿随后跟上,离去前,似有心还无意,目光轻飘飘,若有似无在兰溪面上一扫而过,只一触,便抽离。 “听说,平王世子到圣上跟前求娶姐姐了?”仗着与兰溪“亲厚”,沈燕疏挽了兰溪的手,与她一道望着赵屿的背影,一脸促狭地朝着兰溪眨了眨眼。 兰溪却是一脸恼羞,道,“这样的话,不好说的。”心里却是想道,你倒是消息灵通。不过,无论如何,安王妃暂且无事,赵屿这头的话,皇帝只怕也会暂且装起傻来了,这话会不会被一方当作未说过,一方当作未听过,就看以后了。 “好好好!知道五妹妹怕羞,姐姐不说就是了。”沈燕疏倒是从善如流得很,只是嘴角的笑意,哪怕收敛了,还似含着深意。无论如何,今日二姐姐能够平安度过,总是因为兰五,这个情,还是要承的。若是二姐姐能够好,那自然最好,若是兰五做不成这个安王妃了,看在她们一见如故的份儿上,帮她成为平王世子妃,也算还了她的情了,不是? 沈燕疏心中在想什么,兰溪不想去深究,光看她的笑容,便也知,没有好事。只是,她也无惧就是了,左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见招拆招就是。 “兰五姑娘,于大夫,王妃娘娘有请二位。”顾嬷嬷朝着兰溪和于南星福身道。 死里逃生,安王妃要见两位救命恩人,情理所在。 碧纱橱内的里间与花厅一般,布置典雅大方,低调中显清雅,刚才是情势所逼,这会儿,安王妃缓过劲儿来,该遵从的礼仪就得遵从,于南星虽是大夫,但也毕竟是外男,一幕垂下的珠帘,和半垂的纱帐,将安王妃的身影半掩成了一抹若隐若现的淡色绰约。 兰溪抬眼透过珠帘和纱帐,隐约瞧见安王妃躺卧在热炕上,面色却是看不清的。顾嬷嬷走上前,引了兰溪和于南星在帘外的红木圈椅上坐了,然后才撩起珠帘到得炕前,俯身在安王妃耳边回禀道,“娘娘,兰五姑娘和于大夫已经请来了。” 帘内,半晌没有动静,兰溪几乎要以为安王妃是睡着了时,安王妃的声音总算响起,细若蚊吶,走了一回鬼门关,哪怕是存住了这口气,但仍是虚弱不堪,“今日,多谢兰五姑娘和于大夫的救命之恩了。” 兰溪不语,因她知,不管是她,还是安王妃都知道,她不是施恩不望报的人,她救安王妃自有她的用意,不是一个简单的谢字,就能了局。 于南星也不语,他是兰溪举荐的,自然以她马首是瞻。 屋内静了一瞬,安王妃的嗓音又幽幽响起,这一回,却是越过了兰溪,直接问到了于南星身上,“于大夫医术了得,本妃本以为今日是在劫难逃,却不想,临到了鬼门关,又被于大夫拉了回来,自是铭感五内。只是,本妃却从不是个喜欢自欺欺人的人,本妃这病已深沉,太医院的太医人人都来看过,虽然不敢直言,但本妃也猜到自己时日不多,躲过了这一回,也不知能不能逃得了下一次。本妃本也信了生死有命,只是如今见了于大夫,反倒又生出两分奢望来。不知本妃这病到了于大夫的手里,能不能拖长一些?”问罢,却不听于南星言语,抬眼透过珠帘和纱帐,隐约瞧见于南星和兰溪都是面色沉凝,安王妃这才笑道,“于大夫不必有什么顾忌,直言便是。” 去年秋上,张院首为她把脉,虽然没有明言,但却作难地与安王道了句话,语意很是委婉,但话的意思却是再清楚不过。无非就是她的病,他已是无能为力,哪怕是靠名贵的补药加持着,左不过也就是三五月的事。 所以,她才会急着安排身后事,最最紧要的一桩就是下任安王妃的人选。 如今,离张院首说这话时,已将近五个月,她今日晕过去的刹那,以为自己永远不会醒了。可是,她居然又清醒了过来,并且还送了一个神医到她跟前,她不由又生起两分奢望,所以问了,屏息等着于南星的回答。(未完待续。) 第三百八十五章 半年 于南星却似有所踌躇,目光一转,睇向了兰溪,直到兰溪朝他几不可见地微微颔首,他这才看似恭敬,实则语调淡冷地回道,“娘娘不必过分担虑,娘娘久病沉疴,于某不才,娘娘若是信得过于某,便先用半年的药看看吧!” 于南星轻飘飘的言语,淡冷到骨子里的语调,仿佛说得只是今日天气不错的闲话,但落在安王妃耳里,却是恍若惊雷。 就连兰溪也挑了眉,转过眸子瞥了神色淡淡的于南星一眼。 “半年?”安王妃心头紧跳,张院首已算得太医院第一人,就连他早在去年秋上便婉转告知自己不过三到五月的时间了,今日,更是拿骤然晕厥的她已是束手无策。而今日,这个兰家五姑娘不知从何处寻来的神医却救醒了自己,而且一开口便是轻飘飘地让她吃半年的药再说。这话的意思是……?安王妃怎能不激动?这些年,她已经习惯了默默数着自己剩下的日子,一天天等死,一天天为着死后的事情而殚尽竭虑,步步惊心,可就在她已经绝望了,接受自己也许活不过明天的事实,突然有人告诉自己,她还可以活,至少还有半年可以活,这种感觉就好像是天上掉了馅饼儿,美好的像是一场梦,偏却让人不愿醒。 安王妃深吸了几口气,这才稍稍平复了胸口翻涌的激动,她庆幸她与外面那两人之间隔了珠帘与纱帐,不至让他们瞧见她此时心绪不稳的情状,但再开口时,她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自己听似平静的语调中,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窒,“于大夫所言,可都是真的么?” 于南星皱了皱眉,语调仍是轻淡,只是语速却又比方才慢了些,似是在斟酌,“王妃娘娘这些年用了太多的补药,反倒是矫枉过正,亏损了身子,于某不才,如今确实只能先吃半年的药看看,别的,于某实在不敢夸口,还请娘娘见谅。” 这话的意思,却是以为安王妃对这半年之期不满了,安王妃这回稳不住了,用力一撑想要坐起,却撑到一半,又软倒回枕上,骇得顾嬷嬷脸色一变,急喊了一声,“娘娘——”却被她一挥手,生生扼住了到口的惊叫。 安王妃的脸色又白了两分,却是有些焦切地望向于南星,道,“于大夫误会本妃的意思了,半年之期……于大夫已是认为本妃能活得最久的大夫了,本妃已是感激不尽。”说到后来,安王妃的语气中已经带了两分自嘲,但只一瞬,话锋一转,变为了坚决,“既然如此,往后,就有劳于大夫操心了。”若是之前,她或许还会犹豫,但生死一线间,正是这位于大夫将她从鬼门关拉回,如今又给了她生的希望,反正,也不会更坏了,那便信上一次,又如何?输了,左不过就是这条早就快要耗尽的命,如期而逝,如此罢了。但赢了,她至少又多了半年,可以看着她的华儿和劲儿,又长半岁,这便足以令她心动,赌上一回。 于南星淡淡的点了点头,并不为安王妃此时表露出的信任而有丝毫的受宠若惊之感,而他这样的从容,落在安王妃眼里,反倒觉得愈加的敬畏,这是真正胸有成竹之人,才会宠辱不惊啦! “嬷嬷,待会儿你亲自发下话去,日后于大夫上门,莫要怠慢。”扭头朝着顾嬷嬷吩咐了一声,语调中多了丝慎重。 顾嬷嬷也是欢喜得不行,连忙迭声应好。 安王妃说完这一句,目光便从于南星身上移开,转而落在了边上一直沉默着的兰溪身上。 于南星虽然性子冷淡了些,但却是个善察言观色的,眼看着安王妃的目光落在了兰溪身上,二者都还未曾言语,他却已是心领神会,目光微动间已缓缓站起,拱手道,“娘娘若是无其他的吩咐,于某先告辞了。张、刘二位太医还等着与于某一道为娘娘商量方子。” 安王妃自然是没有不应的理,温言相送,并责令了顾嬷嬷亲自将人送出碧纱橱去,足见优待。 房门,轻轻合上,帘内、帘外,只余安王妃与兰溪二人。奈何,一时间,谁也没有出声,室内安谧,却并不压抑。直到安王妃先开了口,带着叹息,语调莫名,“兰五姑娘真是让人猜不透。” 兰溪回以微微一笑,“娘娘病中,还是少些思虑的好。至于臣女,并不是那么难猜,娘娘不要将臣女想得太过复杂,臣女不会害了娘娘,并且为娘娘的身子康泰而由衷高兴,这就够了,不是吗?” 安王妃半晌无言,但兰溪能感觉到,她的目光,探究中带着审视,防备中带着锐利,死死盯在自己身上,偏兰溪还能在那样的目光下安之若素,笑得安闲。 这样的安闲让安王妃看得有些气闷,她想问,你当真不会害我么?可想到方才正是眼前的这人带了一位神医,将自己硬生生从鬼门关拉了回来,若是存了害她的心,那此举不正是多此一举么?安王妃心中的气如同被戳破的气囊,瞬间,便瘪了。好一会儿后,她才沉沉叹息道,“无论如何,本妃欠了你一个人情。”而且,还是大大的人情,不好还。“本妃虽然知道,本妃也不知还能活到几日,但只要本妃还活着,尚有余力之时,你若有什么难为之事,本妃都会尽力一帮。只是你若想要凭此让本妃改了主意,选你为下任安王妃,本妃只怕却是做不到的。” 先将丑话说在了前头,听似凉薄,但却不失为坦荡。兰溪听罢,却是笑,“娘娘尚安康,何来的下任安王妃?娘娘还是别想这些,安安心心养好身子才是上策。说到底,娘娘自个儿的位置,还是自个儿守着的好。” 直到兰溪说了这话,安王妃才似真正惊讶了,目光复杂地凝望过来,半晌之后,才哑了嗓,问道,“若是半年之后,本妃还活着,那你可会失望?” 兰溪抿嘴而笑,“若是娘娘能自此康健,那臣女就要恭喜娘娘和小郡主、小世子了。再好的继母如何能比得上亲娘?而娘娘,哪怕选了个你认为最好的人选,又当真能放得下心,将自己的骨肉交托到那人的手上?” 安王妃不言,目光忽闪,晦暗不明,始终复杂地凝视在兰溪面上,找不到她神情的闪烁,终于相信,她说的,是真话。因为确定了,反而更加的复杂,“你这人……果真让人猜不透。”(未完待续。) 第三百八十六章 承情 眼见着兰溪跨出房门,那扇门扉又弹了回来,扇动了两下,终于密合了,安王妃终于放任眼底的暗色流露出来,一点点蔓延至整双目中,幽幽的叹息一声。 “嬷嬷——”沉默了一会儿,她低声唤道,顾嬷嬷正伸手为她掖被褥,闻言目光微闪,低应了一声,便束手立在一旁,“嬷嬷觉得,兰五姑娘今日为何救本妃?” “娘娘已经回禀了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还是中意七姑娘,事关安王府,又关乎小郡主和小世子,娘娘的意思宫里的二位娘娘还有陛下,都不会不顾及,想必兰五姑娘得了消息,是急了。”顾嬷嬷垂首答道,在她看来,这位兰五姑娘真是个聪明人,毕竟若是安王妃这个时候去了,那沈燕疏入主安王府便成了定局,到时还有兰五姑娘什么事?但这个时候,保住了安王妃的命,又让安王妃欠了她一个大情,一切就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嬷嬷觉得,兰五是看中了安王妃的位子?”安王妃挑眉问道。 顾嬷嬷眉心一蹙,没有应声,在她看来,这不是再明显不过的吗?那日,这位兰五姑娘可是急于在太后娘娘跟前表现的,只是出了意外,反倒丢了脸罢了。后来,到安王府赴宴,不也是处处讨好着王妃和小郡主么? 安王妃从顾嬷嬷的沉默中听见了回答,可却是敛眉沉思着,“嬷嬷,方才兰五姑娘跟殿下应是打过照面了吧?嬷嬷看她对王爷如何?” 顾嬷嬷听得这一问,再忆及方才厅中所见,也不由心生疑虑,“中规中矩,全无逾越之处,观那神色,甚至有回避之念。”反倒是王爷,那双眼中的光贪婪而放肆,俨然已经将兰五姑娘当成了所有物。 “所以,若是兰五当真如嬷嬷所想,她对王爷这般,不又自相矛盾了么?说到底,王爷若念着一丝夫妻情义,可以允本妃择选新妃,但若是王爷连这也不顾念了,执意要娶她,正中皇后娘娘下怀不说,只怕太后娘娘也没了说头,何况本妃。若是本妃是她,又怎会放着这样的机会,无所作为?”哪怕是要矜持,却也不至于冷淡回避,有的时候,男女之间,只一个眼神,便可以改变很多东西。 听到此处,顾嬷嬷也深深拧起眉来,终于察觉到当中的怪异,是了,若她是兰五,也绝不会放弃这般利于讨好王爷的时机,何况在王爷对她明显有意的情况下。“这么说,这个兰五是另有目的?”会是什么样的目的?值得她这般曲意逢迎,甚至是殚精竭虑?会不会连救她家王妃也是不怀好意?顾嬷嬷想到这些,不由急了。 反倒是安王妃微微笑道,“嬷嬷不必着急,本妃想,她不会害本妃,这倒是真的。毕竟,本妃也是托她的福才挨过了这一回,若是那位于大夫所说为真,她又为本妃多争取了半年,本妃不得不承她的情。” “可是她的目的不明,老奴实在不能安心。”顾嬷嬷仍是忧心忡忡。 “本妃之前也认定她是为了谋取安王妃的位子,可是如今看来,她刻意的讨好,却在太后面前丢了脸,让本妃起了疑心,得不了半点儿的好,反倒是近在咫尺的王爷,她却没有半点儿动作。偏偏本妃观她,可不是个愚钝之人,如若她今日救本妃不是出自一片纯善之心,而是另有目的的话,本妃倒还有另一个猜测。也许,她这么做,不是为了做安王妃,正是为了躲开这桩婚事,甚至是宫里的其他两桩婚事。”救她,不过是想让她活着,借故拖延罢了。 “娘娘的意思是……?”顾嬷嬷也不是蠢人,听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当下,是又惊又诧。“若是如此,那娘娘……?” “本妃既承了她的情,帮她这一回又如何?左不过半年,半年之后…….”半年之后,若她还是挨不过,这婚事必然也有个定局,若是她挨过了,那只怕又是另外一番光景。这么一想,安王妃登时觉得云开雾散,心中敞亮,叹息一声,微微笑道,“到时再说吧!” 或许,兰五说得对,她最该做的,是少些思虑,将养身体才是。 “……妙极!妙极!娘娘的身体亏虚得厉害,本不该再用虎狼之药,于大夫这方子剑走偏锋,却又不失温和,祛除顽疾之时,又兼顾固本培元,实在是妙极,老夫不得不刮目相看啊!”兰溪出得碧纱橱,正好听见张院首拿着于南星刚开的方子大声赞叹。 于南星却是谦逊道,“于某不过是多看了些杂书,多识得些民间的野方子罢了。看过二位太医之前为娘娘开的方子,也都是对症管用的,说到底,这药石之用,都是殊途同归。不过娘娘千金贵体,于某这方子得不得用,还得试过才知。” “今日与于大夫相识,实在是人生幸事。于大夫是江南人士,既然要为娘娘调理身体,必然会在京城长住一段时间,不知暂居何处?来日老夫得了空,怕是要讨嫌登门拜访了。”张院首笑着抚须,说得真诚。 于南星也当真与这位张院首话语投机,不吝交往,但听得这一句,却不由踌躇,他自然是客居兰府,可是,他自己就是客人,这位张院首再来拜访,届时怕是太过叨扰。 于南星正踌躇着,身后乍然响起一道女音,舒缓有致,落落大方,“于大夫如今客居鄙府,不过开年之后,就要预备在京城开一间药铺坐堂,日后,张院首若是要寻他,倒是方便得很。” 于南星扭头,震惊莫名地望向笑着走近的兰溪,后者却是冲他眨了眨眼,他即便是满腹的疑虑,这会儿也只得沉默。 张院首听了却是欢喜,“于大夫要在京城开药铺?那便是京城百姓之福了。” “是啊!于大夫何时开张,届时可千万别忘了给本王送张帖子,本王到时必然要上门庆贺。”身后有人笑道,笑声洪亮,是安王。 “于大夫莫忘了本世子。”笑盈盈附和的,是平王世子。 兰溪目光微闪,于南星俯首作揖,“多谢王爷和世子爷。”(未完待续。) 第三百八十七章 好险 “姑娘方才所言是真?当真要在京城开家药铺?”马车一驶离了安王府,于南星憋了好一会儿的问便再也忍不住了。 兰溪微笑,觉得有些有趣,这位于大夫自认识以来,就是个沉得住气的,方才在安王府中,她未曾与他商量,便脱口而出要开药铺的话,他虽然心有疑虑,却都尽数压在心底,面上未露分毫不说,还很是积极地配合,如今,却还是头一回,兰溪见他略显急躁。 不过兰溪倒是听说,于南星在与曹巧慧成亲之时,因为紧张,很是出了一回丑,当时兰溪未能得去,不过枕月、流烟几个却是凑了热闹的,回来很是笑了一回,因此兰溪虽知这位于大夫不过是面上沉稳,内里却也是性情中人,也或许是因着前世这位清傲寡言的模样太过根深蒂固,她始终没能将之与枕月她们口中那个因为要娶心上人,被拦在新房外,急得唱了首荒腔走板的小调儿,眼见门还是不开,就听了迎亲队伍中人的坏主意,搬了梯子爬墙,险些从墙根摔下来,但还是滑了一小步,摔个狗吃屎,就五体投地摔在新娘跟前的那位新郎官联系在一起。今日,反倒觉得自己之前对于大夫的了解,果真是太片面了。 将胡思乱想压下,对上于南星疑虑的目光,兰溪清了清喉咙道,“我一早便有这个打算,如今湖州我怕是再不会回去了。锦绣庄这两月生意不错,基本算是在京城站住脚了,这么大盘的生意,只靠福安哥一人怕是不成的,没曹叔帮我看着,我可不放心。我也问过曹叔的意思,曹叔说是去信与你们商量过了,你们都是同意的。既然曹叔要留在京城,颜姨、巧慧姐和于大夫、虎儿你们一家,自然不好这么山长水远的吊着,最好的方法自然就是聚到京城来。所以,我便想着,将保仁堂也开到京城来,于大夫若是不耐烦药铺里的杂务,还是同湖州一样,只管坐堂看诊,我会另外安排一个掌柜帮着你,至于巧慧姐,若是要专心在家里带孩子,或是跟从前一样,当个内掌柜,都随她的意思。今日又觉得时机正好,就顺口说出来了,不过若是于大夫不同意的话,那也没关系……” 于南星连忙道,“不!不!姑娘想得周到,只要姑娘不嫌烦,我们这一大家子还真就跟定姑娘了。” 于南星的话语里带了笑,神色坦然,没有丝毫作伪,兰溪不由稍稍松了口气。“既然于大夫不反对的话,那我回去之后便着手安排了。要寻好的铺子,还有咱们在南边儿的药材供应商这天高地远的,也不知还能不能合作,若是不能,只怕还得费番周折。”开间铺子从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好在,万事开头难的时候已经过去,如今的兰溪早已非当日不谙经济的千金小姐,在湖州时,从无到有,一手开起锦绣坊和保仁堂,除去世家千金的皮囊,她内里也装着一肚子的生意经。旁人或许会轻视一句铜臭,但她却欢喜这样的自己。 “这些我实在不懂,姑娘安排便是。”于南星想得开得很,他本就只擅长,也只喜欢坐堂看诊,其他的事情,他相信,会跟在湖州时一样,都由兰溪安排妥当,他不愿去操心,也操心不来。 于南星应得爽快,一贯清高的面色上隐带了一丝期待。兰溪知,他自成家以来,有了心甘情愿担负的责任,已非前世那个只知医术,孤高不问世事的于南星了。“于大夫既然早来了京城,曹叔也在,闲了不若与曹叔一道看看,寻摸一个合适的宅子,收拾好了,待得颜姨、巧慧姐和虎儿他们到了,正好可以住进新家。” 于南星这回倒是难得地展了笑,一径点头道,“姑娘说得是。不只这宅子,还得寻摸一个好的学堂,这时间过得快,眼看着虎儿也该启蒙了,启蒙的时候,先生最重要,可马虎不得……” 于南星已开始念叨起要给虎儿寻个好先生,好学堂了,当然,还有他们一家住的宅子,要多大,要有个小院子,不能离锦绣庄太远,否则曹掌柜和颜妈妈不方便……一贯清高寡言的男人提起这些生活琐事,反倒是喋喋不休了,兰溪一直微笑听着,听得感叹,她确信了于南星果真是期待在京城展开新生活的,也确信,虽然她阻了他的前程,但至少予了他平淡的幸福。 其实一直以来,兰溪对自己阻了于南星前世的锦绣前程都是耿耿于怀,好在,命运兜来绕去,于南星还是入了师兄的眼,而今回,阴差阳错,又为了帮她的忙,接触到了安王妃。安王妃已是病入膏肓,太医院诸位太医都觉已是药石无效了,不过等死,若是于南星能够延长安王妃的寿命,哪怕真如他所说,半年的时间,只怕也能在京城扬名,届时,也许能还他前世荣光。 思及这个,兰溪想起心中尚存的疑虑,略蹙了眉,问道,“对了!于大夫,你稍早在安王妃跟前提了个半年的期限,可是作准?” 于南星虽说性子清傲,但却最是个敏锐之人,只一刹,便听出兰溪话语中的忧心,挑眉道,“姑娘只管放心,那半年之期,我有十足的把握。” 他说得轻飘飘,但内里的自信与坚定兰溪听得分明,心头一动,便不由半挑凤目道,“该不会……不只半年?” “最少半年。”于南星点了点头,轻声应道,“不过对于姑娘来说,半年应是最好。”既给了安王妃希望,暂时稳住了她,又不至让她完全不去考虑身后事,没有下任安王妃的人选拖着,无论是安王、平王世子、皇后、太后,甚至皇帝只怕都等不及,那么这拖字决也就没有意义了。 兰溪惊愣后微笑,果真如此。“多谢于大夫为我设想周到。那么,依于大夫来看,安王妃的日子不只半年?”除了母亲和妹妹,她又延了一人性命,不知这回,上苍允她多长时日? “安王妃若真能如姑娘所言,放开怀抱,少些思虑,我至少可保她三年无虞。” 三年?兰溪挑眉,于大夫真是大智,这真话若被安王妃听了去,安王府没她什么事,只怕众人推手,她不消几日,就要定了平王世子妃。 好险!(未完待续。) 第三百八十八章 忙喜 正月十五一过,衙门开印,兰三老爷又恢复了每日早朝,天未亮出门,散衙归家用晚膳的忙碌而充实的日子。不消几天,明旨颁下,正式任命兰三老爷接任吏部尚书一职,取消了暂代之说。 消息一经传出,每日里上门道喜之人,络绎不绝。毕竟是兰三老爷的喜事,三房是主角,兰溪日日忙着帮兰三太太宴客,哪里还有心思去想安王府或是平王世子的事?倒是起初几天,于南星每日都要过府为安王妃诊治,后来许是稳定下来了,改为每两日一次。而安王和平王世子除了兰三老爷正式任命的旨意颁下的翌日结伴登门之后,倒很是安静,就连宫里也没了声息,好像之前的事情都是大家的误会似的,兰溪在忙碌之际,还是忍不住小小松了一口气。 等到忙过了这一阵儿,才发现,一转眼,已到了二月初,春闱,近在眼前。兰三太太比兰灏紧张,照她的想法,兰灏三年前便该参加春闱,但因着兰三老爷调任湖州,他又觉得该让儿子多历练一番,这才拖到了今年。此次若是不中,岂不是又要耽搁三年?而又有多少个三年可以耽搁呢?所以,兰三太太说服不了自己放松,这一刻,甚至有些怨起兰三老爷,历练什么历练,白白耽误了孩子。 反倒是兰灏沉得住气得很,整日里悠哉悠哉,哪怕是兰三太太整日里的围着他转,他除了有些无奈,也不见紧张之色。 还是后来,兰三老爷见实在闹得不像,将兰三太太斥了一回,让她别自己紧张,连带着让兰灏也不自在,若是考砸了,都是她的错。兰三太太这才消停了些,不敢再整日地围着兰灏打转。只是随着日子一天天的临近,她连笑容也没有了,整张脸皮都绷得死紧。 而,终于到了十五,兰灏下场的日子。兰三老爷不过短短几句交代,尽力就好。兰三太太将早已备妥的考篮递给兰灏的小厮福顺,拉了兰灏的手,有千言万语,最后只交代道,“该歇时歇,该吃时吃,考得怎么样还是其次,千万别糟蹋了身子。”要连着在考场里三日,往年不乏被抬着出来的,这个时候,兰三太太也不想什么前程不前程的了,只要平安康健就好。 兰灏迭声应是,兰溪送上一件新做的披风,内里绣马上封猴的图案,取了个极为吉祥的寓意。兰灏欢喜,当下披上身试过,笑道,“托这次春闱的福,我有生之年还能穿上妹妹做的衣裳,幸甚幸甚。” 一句话说得兰溪涨红了一张脸,她如今是越发怠懒了,前些年,还偶尔做些扇袋、香囊、鞋袜之类的小物件儿送给父兄,现在,一样针线活儿几个月也做不完。这回若非兰灏下场,无论对他自己,还是对整个兰氏来说,都是大事,为了表一番心意,讨个好兆头,她也不会又捡起针线,没成想,却得了这么一句取笑,偏生,自个儿还反驳不得。 “你妹妹一番心意,你感念着便是,哪儿来那么多话?”兰三老爷自来偏心兰溪,当下便是一声斥责。 兰灏见好就收,朝着兰溪眨了眨眼,拱手作揖,拜别了父母,登马而去。兰三老爷也随之上了马车,往衙门去了,他今日是特意告了假来送兰灏的。 直到见不着人影了,兰溪这才扶了兰三太太往回走,兰三太太仍旧锁着眉,兰溪刚想着该说些什么来劝慰自家母亲,便听得兰三太太叹息道,“你哥哥的话也对,你啊!可不能再继续怠懒下去了,这三天不练手生,你这眼看着就要绣嫁妆了,从今日里,就勤快些,把你那针线捡起来。” “娘——”兰溪跺脚,羞恼不依,偏生这回兰三太太是铁了心,扭了头,不理她,径自迈开了步子。 兰溪在身后无奈叹息,嫁妆?她这亲事还没着落呢! 三日后,兰灏稍显憔悴,但却神态轻松闲适地出了考场,一回府,倒床上睡了个昏天黑地,直到翌日清晨,这才神清气爽地起了身。过了几日,成绩张贴,名列榜首,会元及第,毫无疑问入殿试。二月底,金殿考问,兰家三郎沉稳敏慧,侃侃而谈本朝吏治疏漏,河工民生,得圣上交口称赞,点为头名状元。自此,青阳兰氏自兰相之后,出现了第二个三元及第,京中人家见了,心中暗叹,这青阳兰氏真是人才辈出,如今尚有兰景芝与兰灏,至少还可保数十年荣光不衰。 真是可惜,这兰家三郎早已订了亲,就等着春闱放榜,双喜临门呢,婚期已定下,就在三月中。 这喜事一桩桩,接连不断。兰灏被点为头名状元的喜报前脚刚传回府,兰老太太正喜得让人准备开祠堂,告慰祖宗时,吴府报喜的人后脚便到的,报的还是双喜。一是今年春闱,三姑爷吴坤也下了场,如今也是榜上有名,被点了二甲十七名,赐进士出身。二是进门半年的三姑奶奶有了身孕,如今已是按习俗坐稳了三个月的胎,这才往娘家传喜讯。 过年时,兰湘托词并未回府,那时,兰府众人便已有所猜测,如今得了准信儿,又是这个喜上加喜的当头,乐得兰老太太笑得见牙不见眼,迭声念着菩萨保佑,兰府其余众人,不管真心,还是假意,都是一副乐开怀的模样。 之后,便又是一连串的忙碌。先是登门道喜的人一波波络绎不绝,之后,便忙起兰灏的婚事。新房是早就翻新了的院落,粉漆过,前些日子未来三奶奶家的人已来量过了房间的尺寸,如今,离三月十九不过二十日的光景,准备的事情太多,时间仍是吃紧。 兰灏是三房嫡长子,如今又刚取了功名,三元及第,何等风光?他的婚事,自然不能马虎,不只兰三太太,兰老太太都亲自发了话来,让阖府协力,务必要尽善尽美。待得三月十八,柳家送嫁妆,铺房时见新房清幽雅静,古朴中见富贵,阖府上下神色欢喜,个个满意而回。 三月十九,天光微亮,兰府的院子被铺天的红映得喜庆,欢天喜地时,良辰吉日到。(未完待续。) 第三百八十九章 喜日 这一日,朝阳坊兰府宾客云集,热闹喧嚣。兰家三老爷接任吏部尚书一职,简在帝心,甚得重用,下一辈又出了个三元及第,得皇帝交口称赞,钦点的状元郎,京城中谁人不知如今的兰府是炙手可热?谁不想寻些旧故,攀点儿交情?今日状元郎成了新郎官,这样好的机会不抓住,那就是蠢的。 所以,今日,兰府下了帖子请的,没有请的,几乎整个京城的官宦人家,富商巨贾都登门道喜,人没来的,礼也到了,兰府上下,继兰老太太寿宴过后,又一次忙得个人仰马翻。 好在,这一回早有准备。宴席多备了二十桌,堪堪够,礼房多拨了二十余人,帮着收礼、记录,后眼看着贺礼太多,准备来临时存放的房间很快便要堆满,管事连忙回禀了能做主的人,又拨调了十几个小厮将礼物搬进临时腾空的两间厢房。一通忙碌,从天刚蒙蒙亮,直到如今已是宴罢,客人们陆续开始告辞了,礼房才消停下来,三十余人却早已累瘫了,哪怕肚子饿得咕咕叫,却连吃饭的力气也没了。 兰溪也累得够呛,腰都硬了不说,就连嘴角也笑僵了,却,还没有到结束的时候。 “你啊你!平日里看着聪明,今日怎的就成了直肠子?也不知道寻个没人的地儿,好好歇歇?”掌灯时分,园子里的灯渐次亮起,铺天盖地的红色将这夜也染得喜庆,四处寻着,好不容易寻到了兰溪的兰湘不由分说拉了她,到一旁僻静的廊后暂歇,眼见着兰溪一坐下,便顾不得不雅地扭动了一下脖颈,揉了揉腰肢,一脸的倦色,兰湘便是忍不住开口斥道。 说完抬起头,却见兰溪一脸促狭地笑望她,兰湘一蹙眉,“这么笑是作甚?难不成我说得不对?” “对!对!对!哪儿能不对呢?三姐姐说的呀,都对。”兰溪识相得很,眼看着对面柔美的容颜染了愠色,连忙迭声说起好话,“我笑的是三姐姐自从嫁了人,是越来越有当家太太的派头了。如今就要当娘了,这姐姐的款也是摆得越来越好了。”训起人来一套一套的,可贵的是还自然得很。 兰湘这才反应过来是被奚落了,脸一板,捏起粉拳便捶了兰溪一记,“你这丫头,真是个促狭鬼!姐姐也是你能戏弄的?” “哎呀!三姐姐,你可别教坏了我未来侄儿。”兰溪笑呵呵地一躲,一双手却小心地将兰湘扶稳。 兰湘真是又好气又好笑,片刻后,甩了甩手,却是就此作罢了。 “三姐姐去见过新娘子了?”兰溪笑问,今日一整天忙得脚不沾地,她不过在兰湘一早来时与她打了个照面,如今才说上话,却也知方才有一拨亲近的女眷去了新房,兰湘怕是也去瞧热闹了。 兰湘果然点了点头,同出三房,虽然她为庶,但娘家嫂子自然要去看看的。 “怎么样?新嫂子可漂亮?我见过,可是个美人儿呢。”之前,兰溪倒是与这位嫂嫂见过几回,只是并未深处过,印象里,便只有柔美清丽的外表,落落大方的行止,就表面来看,配她三哥倒是配得过,如今,三嫂换了人,兰溪只愿三哥再不重蹈前世的覆辙,好歹能夫妻同心吧? “哪个新娘子不漂亮?你当新娘子的时候,自然也是最漂亮的。”兰湘却是回了这么一句。 兰溪听这话有些不对,呵呵笑着打了个哈哈,并不接话。目光闪烁间,瞧见前方廊下绕来两道人影,当中一道有些眼熟,不是她们家的三姑爷又是哪个?真是瞌睡遇枕头,救星送上门了。“如今三姐姐果真是宝贝了,才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就有人不放心,巴巴地来寻了。”促狭地笑了一句,兰湘扭头看来时,她笑呵呵朝着人影来处挥手道,“三姐夫,三姐姐在这儿呢……” 笑声戛然而止,因为吴坤不是一人来的,身边还伴着一道身影,月牙白流云纹的深衣,墨发披垂,偏一张清俊的容颜较数月前见时憔悴消瘦了好些,只一双眼,却较从前沉定了些许,居然是傅修耘。 嫡亲的表兄妹,自然不可能老死不相往来,早知会再遇,可就这么猝不及防撞见了,顷刻间,还是难以若无其事。 对上那双被檐角的红灯笼映衬得明明灭灭的眼,只一触,兰溪便闪躲开来,但笑容有些僵硬,微微泛着苦。 须臾间,吴坤与傅修耘已走到兰湘、兰溪姐妹两个所处的檐廊下,堪堪站定,吴坤便见着妻子不悦的目光扫来,檐角余光瞥见身侧的傅修耘,吴坤暗暗叫苦,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解释道,“天色不早了,我就想着来接你。谁知正好撞见傅表兄也来拜别岳母,我们就同路了。” 兰溪与傅修耘之间的牵扯,吴坤隐约知道一些,他也知眼下的情形有些让人不自在,但他与傅修耘之前同在国子监习学,有同窗之谊,如今又因兰湘的关系,成了亲戚,他总不可能刻意避开他吧?那样未免太失礼了,何况来的时候,他可没想到,刚好会撞见五妹妹。 吴坤是真觉自己无辜又委屈,兰溪将兰湘那一眼瞪看在眼里,又瞅着自家姐夫那愧疚委屈的模样,微微一哂,道,“天色确实不早了,如今三姐姐不比从前,更是要精心仔细,夜里风凉,你还是快些随姐夫一道回去吧!母亲那里,我去说一声便是了,省得你又来来回回的折腾。” 兰溪自然是为她着想,也是最好不过的,偏生……若是他们这一走,岂不是只剩兰溪与傅表兄一道了?兰湘略显踌躇地瞄了一眼边上背手而立,望着夜色中的园子,似是出了神般的傅修耘。 方才的不自在早已被深敛在心底,这一刻,兰溪笑得从容自若,“三姐姐快些家去吧!母亲方才便让我去正房,如今正好与表兄一道。” 见兰溪这般,兰湘也不好说什么,终是应了声,与吴坤相携离开。 小夫妻俩一走,夜风似乎都变得静悄悄了,直到一声叹息起,“我以为,你再不愿见我了。”(未完待续。) 第三百九十章 撞见 “我以为,你再不愿见我了。”这一声叹息很轻,似乎刚一出口,便被夜风扬散。正是春寒料峭的时候,风里虽是已带了春的气息,但仍有两分微冷。 兰溪没有故作未闻,转过头,风过回廊,撩起她樱草色的发带,随着青丝曼舞在夜空之中,她嘴角似含了笑,却又飘忽得不似真实。“表哥是来见我的?”他先答了,若是来见她的,她才好回愿,或是不愿吧?方才她可是听得真真的,他是要向母亲告辞的,不是么? 傅修耘的目光瞬间一黯,嘴角牵起一丝笑痕,有些苦,看来,他们是再也回不到过去了。“见天色已晚,所以决定回府,确实是特意来向姑母辞行的,但是私心里,却也是盼着,若是能见你一回,也是好的。”自那日使了手段将她骗出相见过后,他便暗自下了决心,对她,他最起码要做到坦诚与守护。 兰溪没料到他会这般坦言,凤目中暗光一闪而没,嘴角的讥诮稍稍平缓了一些,“那么,表哥是想我回愿,还是不愿呢?” “表妹,我没有别的意思。从前种种,无论孰是孰非,终是我对你不住,往后,我不会再纠缠。只是听说了安王与平王世子的事,有些担心罢了。以我对你的了解,你怕是不愿嫁入皇家的吧?若是有什么我能做的,你一定要告诉我,千万不要客气,就当……就当偿还我曾欠你的。”傅修耘深吸一口气,平复胸口已日渐熟悉的闷痛,让自己的语调尽量的平稳下来。 “表哥不欠我什么。”兰溪的神色终于和缓下来,说到底,她并非铁石心肠,但也只能到这里了。她看得懂傅修耘的双眼中尚存的情思,虽然诧异,但也愿意相信,他终于想通,不再纠缠,但她不会矫情地却说什么,让他尽快忘了她,重新找一个合适的人,幸福安然的话。这些话,她只会默默地祝祷,说出来,不过是徒增烦恼,扰彼此的心罢了。 目光闪动,她转了眼,“走吧!我正好也要去母亲那儿,便为表哥引路吧!入夜了,这园子里虽是亮了灯,但终比不得白日,表哥久未来这府中,天黑路繁,走迷就不好了。” 傅修耘抬眼望着她的背影,嘴唇翕动,却终究难以成言。原来,她还记得他不识路的毛病啊?至少,她还记得,他……也该知足了吧? 不再言语,兰溪迈开步伐,傅修耘却没有马上跟上。兰溪走了几步,停下了步子,没有回头,却是在等他。等了一会儿,没听见足音,反倒是一声破碎的叹息,“比起安王或是平王世子,我倒更宁愿,你嫁的是耿兄。” 兰溪背影略略一顿,廊下晃动的灯映亮了她眸中的怔忪,不及深想,身后,脚步声一声声靠近,伴着他似多些豁然的轻笑,“走吧!你不给我带路,我还真得走迷了不可。”兰溪恍惚着回过神,终是迈开了步子。 两人中间隔着一步的距离,一前一后沿着灯下长廊,往宅院深处而去,各自有各自的心思,丝毫未曾察觉这一幕竟尽数落在了旁人的眼里。 这道回廊是绕着一座假山而建,假山正好坐落在内院和外院之间,算作分隔,山周种竹,翠庭寒碧,成一座天然的屏障。山上建亭,不高,半笼在竹梢之中,隐隐绰绰。此时,亭中有人,一人着紫红暗金绣蟠龙纹的锦袍,金冠落珍珠,另一个则是玉色银线暗绣蟒纹,翠玉发箍水色透亮,一身贵气,从高处俯视,望着那回廊处走远的一男一女,眸现睥睨。 “果真是一家有女百家求啊!这位兰五姑娘看来真是抢手得很呐,方才那人,本王若是没有记错的话,应该是前科的探花,傅修耘,傅大才子吧?”出声的是安王,只是语调间,却带了隐刺。 赵屿收回视线,半垂下眼,遮掩了眸中的幽光,回道,“兰三太太出自平城傅氏,与傅修耘的父亲正是同胞兄妹。” “这么说,这傅修耘与兰五姑娘是表兄妹咯?”安王挑眉问道,神色间的戾气稍稍散去了两分,他们离得远,并未听清他们的言语,安王方才不过是见他们孤男寡女,心中不喜,所以便道了两句酸话。大庆的男女之防不若前朝那么森严,若是表兄妹的话,却又没什么大不了了。 “唔。”赵屿低应了一声,亭角挂了一盏灯,在夜风中晃晃悠悠,映得他脸上明明灭灭,却未曾照亮他眸底积淀的暗。 安王心中却是一松,哈哈笑道,“本王倒是小气了。走!走!七弟,方才席上未曾尽兴,待会儿为兄做东,我们到红袖招去,喝个不醉不归。”说着,拍了拍赵屿的肩头,端的是兄弟情深。 赵屿回以一笑道,“看来嫂子如今已见好了,瞧把二哥高兴的。” 安王反倒是一愣,但也只一刹,又呵呵笑开来,更是一把挽了赵屿的头颈,道,“的确!的确!王妃见好了,见好得正是时候,本王高兴,本王实在高兴,今日七弟定要陪我不醉不归。” “那就先谢过二哥破费了。红袖招中,臣弟可是非那十年窖的梨花酿不喝的。”红袖招中,除了满楼艳色,还有一绝,便是这梨花酿。一年一酿,到如今已是第十个年头,这酒口味清甜,偏是越陈越辣越香越劲道,越是陈越是贵,这最贵的,自然便是十年窖的了,赵屿一开口,便是直戳安王痒处。安王好色且爱酒,最爱便是红袖招中艳色酒香,这十年窖的梨花酿更是心头好,不只如此,安王自小锦绣堆中,金银屋里长大,对银钱是真没什么感念,从来都是大方,你若跟他客气,反倒让他不喜,赵屿这般,反而合了他的心意。 果然,安王笑得更是开怀了,“自然。自然。为兄请客,还能不让七弟尽兴么?不只这十年窖的梨花酿管够,为兄还亲自请了露月姑娘作陪,如何?”红袖招中,除了十年窖的梨花酿,还有一样最贵,便是红袖招的招牌,艳色之最,露月。 赵屿登时欢喜,“看来,今日果真是要让二哥破费了。”一边说笑着,二人一边自山上亭拾阶而下,到得山下时,赵屿却在暗夜幽光里,悄悄扭头望了一眼已无一人的回廊,眼中暗色彻底沉下,与无边的暗夜融为一体……(未完待续。) 第三百九十一章 说嫁 第二日,新妇敬茶、拜见长辈,与家里的人一一厮见,各自送上表礼。兰溪见哥哥嘴角微弯的浅笑,眼神清明而柔软,偶尔与嫂嫂对视时的温柔与淡淡羞赧,心中的石头总算放下,这一次,她终于确定,哥哥不会重蹈前世的覆辙,不管日后如何,这个开头,至少不错。 如同去了一桩心事,兰溪心情好得很,待得收到来自湖州的信,更是高兴。“奶娘和颜姨他们要不了几日就该到了。”兰溪之前便动了心思,要将颜妈妈一家和董妈妈老夫妻两个都一并接到京城来,自从决定了要将保仁堂开在京城,她与曹掌柜和于南星商量了之后,便让董福安回一趟湖州,将他们都一道接来。 这封信是在他们启程之前寄出的,日子是在半个月前,算算日子,应该也快到了。 “今年这喜事真是一桩接着一桩啊!等到董妈妈到了,只怕咱们这珠玉阁也就要有喜事了。”流烟乐呵呵一笑,却是转过头促狭地朝着枕月一挤眼。 枕月一张脸刹那间便涨红,狠狠瞪了流烟一眼,道一句,“奴婢给姑娘做的衣裳还差几针,这天热了,眼看着要穿,可耽搁不得。”话落,便扭头几乎是小跑着奔了出去。 身后,流烟笑得乐不可支,“枕月姐姐,你把姑娘这件衣裳做完,回头,姑娘的衣裳不劳你费心了,芳草都说了,她揽了这活儿,好给你腾开了手,绣嫁妆!”枕月早已跑得没影儿了,但流烟的声音刻意提高,那话只怕会一字不漏全听进耳里。流烟笑着转过头,却见兰溪正微眯着凤目看她,流烟笑容一僵,心头一跳,这个表情,她家姑娘通常都是在算计谁呢,这么一想,兰溪登时心中不安,“姑娘做甚这般看着奴婢?” “我只是在想,你只比枕月小着月份,如今枕月的亲事是定下了,你呢?”兰溪弯唇一笑,凤眸轻闪。老天爷让她重活一回,她就要改变自己和周边人的命运,这一回,无论是枕月,还是流烟,她都定然会为她们安排一门如意的亲事,体会女子平凡平淡,但也平稳安乐的幸福。 尤其是流烟,前世,因一张艳丽的脸容,偏生就了一副倔强的性子,不肯屈就而血溅当场,也是怪她没有本事,没有护住她,这一世,她却是绝不会重蹈覆辙的。关于流烟的亲事,兰溪心中已有了些想法,不过,还得流烟自己愿意啊!这不是头一回的试探,偏生这丫头是个外表大大咧咧,内里也得过且过的迷糊蛋,不知道要到哪日才能想通。 再来,那位也是不张口,到了如今还任流烟一声一声“长风”的唤着,兰溪心里也有气,想着干脆给流烟重新寻个好男子罢了? 流烟被兰溪问得一愣,道,“枕月姐姐与董家大哥那是处出来的情分,奴婢整日里都在姑娘身边、府中转悠,却哪里去寻合适的人嫁?再说了,奴婢待在姑娘身边自在着呢,才不想嫁了去伺候别人。” 流烟说得认真,兰溪在深感无奈的同时,心中原本憋着的一口气登时散了,心情恁好,看来,有些人想要娶她家的流烟怕是还有得等呢。“这个倒是不错,如今没有合适的人,咱们可以慢慢选,宁缺毋滥嘛。反正姑娘养得起你,你挑个三五年的,都行,只一点,得抓紧,若是成了老姑娘,我可不养你一辈子。” 兰溪难得说句挺有情义的话,流烟正听得心下感动,谁知,却越说越不是那么一回事儿,流烟不由恼了,却也没法,末了,只得一跺脚,道,“姑娘——” 兰溪呵呵笑,却拍了拍胸口,有些怕道,“难不成你还非要赖着我养,哪怕成了老姑娘也无所谓?不过,你忒能吃,一般人还真养不起你,想娶你的人,也得兜里有钱才行。”否则,养不起,被吃穷。 又被耍弄了,流烟鼓着腮帮子,生着闷气,这模样落在兰溪眼底又是笑,她家流烟,真是闲时开心果啊! 主仆俩说笑了一会儿,帘子被掀开,秦妈妈走了进来,不若平常一般面上带笑,虽然神色还算平稳,但眉心微颦,只一眼便落在了兰溪眼中。怕是有事。思及前些日子交代的那桩事,兰溪心下微动,扭头对流烟道,“花儿在灶上给我煮着红枣薏仁汤呢,正好我这会儿有些馋,你去给我端一碗来。” 因着前世身子弱,总是留不住孩子,兰溪这一世,很是注重保养,这一点上,秦妈妈也很是精心。她手中本就有许多药膳方子,自从半年前兰溪来了月事起,她更是变着法儿地跟花儿一道为她做些养身而且可口的膳食,还别说,兰溪如今看着仍是纤细,但气色却好得很,就连精气神也足了许多,从前怕冷,如今哪怕到了最冷的时候,也是手脚暖和着呢,轻易也不病的。说来说去,兰溪认为这都是秦妈妈和花儿的功劳,她每日里也都记着呢,这会儿虽有支开流烟的意思,却也确确实实是有些饿了。 流烟却是个大大咧咧的,似是丝毫没有察觉什么,干脆地应了一声,便扭头跑出去了。 目光从晃动的帘子上挪回秦妈妈面上,兰溪挑眉道,“妈妈怎么这个脸色?莫不是那耿长漠不识好歹,看不上咱们流烟?”之所以支开流烟,便是因着这桩了,前些日子,因为说定了枕月的亲事,兰溪便惦记上了流烟,思来想去,虽然不愿承认,但总觉得耿长漠对流烟还算用心,一个沉默寡言,一个大大咧咧,性子上反倒互补欠缺,倒算得一桩不错的亲事。奈何,耿长漠一直没有表示,但兰溪却想着流烟如今也是十七八的大姑娘了,这亲事定下,再准备个一年,也差不多了,便与秦妈妈商量了一通,让秦妈妈去探耿长漠的口风。 兰溪本以为秦妈妈是为了这桩事,这才支开了流烟,本来是想着,怎么也是个姑娘,平日里再大大咧咧都好,说到自己的婚事,只怕难免害羞。何况,秦妈妈的脸色也让兰溪有些顾虑。 反倒是秦妈妈被问得一愣,片刻后,才反应过来道,“姑娘是问老奴这事儿啊。”(未完待续。) 第三百九十二章 外室 “姑娘是问老奴这事儿啊。”秦妈妈恍然大悟,兰溪却是一蹙眉,莫非秦妈妈的脸色不是因着这事,那又是为了什么? 不及问出口,秦妈妈倒是应起了兰溪方才的那一问,“这事也是要回禀姑娘的,只是老奴一时竟忘了。之前老奴已按姑娘的吩咐去探过口风了,偏生长漠这孩子是个闷葫芦,老奴问了半天,他也没有吱声,还是老奴后来急了,说他若是没意思,那便罢了,日后还是少见流烟丫头,免得扰了她的心,姑娘也好给流烟寻个老实可靠的人家,他才急了,头上冷汗都冒了出来,才憋出一句,说是他的亲事他自己说了不算,总得问过四爷了才作准,烦请姑娘多给他些时间,别忙定下流烟的亲事,好歹也等到四爷回京了再说。” 兰溪眨眨眼,这才反应过来,是了,枕月、流烟的亲事要经她点头,长漠他们的婚事,自然也要问过耿熙吾的意思,倒是她疏忽了。说到底,她一时间,竟是全然忘了耿熙吾会有不同意的可能,她总以为,流烟是自己身边的人,长漠便该欢天喜地地娶了,是不是,不经意地,她将自己在耿熙吾心上的位置摆得太高,总以为他会对她好,当然也包括了她身边的人。 一时间,兰溪有些恍惚,这神色落在秦妈妈眼里,却让她会错了意,以为她对耿长漠的意思不满意了,忙道,“姑娘,依老奴看,长漠这孩子不错,虽然沉默寡言了一些,但性子端肃老实,又是个细心的,正好补了流烟的欠缺。而且老奴见他素日里与流烟相处,倒很是用心的模样,又是四爷身边的得用人,又有姑娘帮扶着,日后的前程也差不了,往后也不会苦了流烟。最最要紧的是,老奴见流烟那样儿,只怕是动了心思犹不自知呢,他要问过四爷的意思也是人之常情,姑娘千万别见怪,因一口气误了流烟呐,就抱着成全之念,等上一段日子也可。” 兰溪醒过神来,抿嘴笑了,“我可什么都没说呢,妈妈倒是说了一长串,莫非还真当我是那棒打鸳鸯的恶毒主子不成?罢了,他说要等,那便等吧!左右,我也还要问过,这耿长漠日后可有钱供着那能吃的丫头,不被她吃穷了呢。”一边说着,却是一边想起,也不知还要等多久,才能等到那人,问上这么一句。 “老奴这也是挂心着这几个丫头,都是好的,又摊上姑娘这么一个好主子,事事替她们着想,再寻一个知心人,那这往后的小日子便算得上圆满了。” 听得这话,兰溪却是微微一动,想起秦妈妈终身未嫁,自然是没有子女,好在帮她寻到了弟弟一家,有一双嫡亲的侄儿侄女,往后年老,有她供养着,又有亲人子侄在侧,秦妈妈也算老有所依了。心念一动,兰溪笑道,“妈妈放心,日后待得掬香和桂明长大了,若是妈妈和大义婶子信得过,我也帮着他们挑,定然挑一个让你们大家都满意的,把小日子过美了。” 秦妈妈愣了一刻,这才反应过来兰溪说的是自家的侄儿侄女,当下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那不过几岁的娃子,姑娘如今就说起了这话,真是……真是……但秦妈妈心中却是暖暖的,“那老奴就先谢过姑娘这番惦记了,日后不给掬香寻个好夫婿,不给桂明寻个好媳妇儿,老奴可是不依的。” 兰溪笑言一定,说闹了一番,兰溪稍稍松了一口气,还有心思说笑,看来事情并不严重。只是,对于方才秦妈妈沉凝着脸色的原因,兰溪却是不得不问,稍缓了一口气,兰溪终是沉吟道,“妈妈方才脸色不好,是为了何事?”既然不是为了流烟那事,必然就有其他的原因了。 果然,兰溪一问,秦妈妈面上笑容便是一凝,而后端肃了面色,道,“姑娘可还记得,年前老太太大寿时,你曾说大太太似乎对咱们三房颇有不满,但却觉咱们府中并未有结什么了不得的梁子,所以怕因由是在府外,所以特意交代了大义,让他盯一盯?” 兰溪点头,她自然记得,事实上,秦妈妈这话却是委婉了一些,大太太何止是对三房颇有不满,这几个月,她抱了病,府里一应事宜都交到了大奶奶和几位妯娌手中,碰面时对她们母女都是不冷不热,好几次,兰溪还撞见大太太看来的目光,那里竟有恨,而且是深恨,她是恨毒了他们三房,奈何,兰溪却实在想不通缘由。听秦妈妈这话的意思,莫非是查到了什么?这么一想,兰溪不由神色一凝,示意秦妈妈继续。 秦妈妈点点头,道,“大义得了姑娘的吩咐,一直放在心上,又得了姑娘给的银钱,手里阔绰,与城里不少地痞混混都套了些交情,倒算得是有了眼线,前些日子,倒是得了个消息。咱们大老爷在南城的顺义坊置了所三进的宅子,下衙后没回府的日子,都是去了那里。” 兰溪听得心头“咯噔”一沉,愣了愣,担心自己是不是听错了秦妈妈话中的深意,不由又问道,“妈妈的意思是,大伯父在外边儿置了……宅子?”自然不是一所空宅子,最要紧的,却是宅子里的人。 秦妈妈点了点头,“得了消息之后,大义又亲自跟了几日,确认大老爷没有回府的时候,都去了那宅子,而且,那宅子里偶有马车出入,大义曾亲眼见过,丫鬟仆妇伺候着一位穿着华贵的美貌女子进出。” 秦妈妈虽然没有把话说死,但却是八九不离十的意思了。兰溪其实,对于兰大老爷,还算敬重,哪怕是因着他看得清时势,为了家族宁愿退下的这一胸襟,也值得她尊敬。可是听得这话,兰溪突然有些恍惚,甚至有些不敢相信,她的大伯父,那位她虽然不是很了解,但却还算有些智慧,并且有容人之量,懂得退让,懂得礼敬,而且一直以来与她大伯母看来还算相敬如宾的大伯父,在外置了一房外室,金屋藏娇。 “也不知……有没有干系。”秦妈妈却看得开得很,自古以来,男人不都这样么?难有不偷腥的猫。秦妈妈关心的只是这件事,究竟与兰大太太对三房的态度有没有关系。(未完待续。) 第三百九十三章 新妇 兰溪也担心,她甚至有些自我怀疑起来,她是不是判断错误了?也许大伯母就是因为大伯父退下来,让父亲升迁更顺利所以恨毒了三房呢?将目光放在府外,发现了大伯父置了外室的秘密,究竟与大伯母的态度有没有关系? 前世,没有听说过大伯父有外室的事,是没有被发现,还是根本没有?若是没有发现还好,若是没有的话……莫非真与她的重生有关?是她不经意的哪个动作导致了这事?这件事,大伯母又知不知情? 思绪乱成了一团麻,兰溪有些头疼。 “姑娘,这事不该与咱们三房有关吧?大太太没有理由因为一房外室恨上咱们吧?说不定,外室的事,大太太根本毫不知情,否则的话,她有正室之位,外面的那个名不正言不顺,她大可以打上门去,也可以假情假意将人迎进府来再行拿捏,到时是生是死,还不是她说了算?可是如今,大房却是风平浪静得很,甚至咱们府里也没有听说什么端倪,可见大老爷将这事捂得紧,说不定大太太全然不知呢?”秦妈妈显然也是满腹疑虑,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事不该与三房有关才是。 兰溪却是摇了摇头,她是嫁过人的人,她知道,哪怕是再不亲密的夫妻都好,枕边人的心思有没有异,总是有感觉的,有的时候,不要小看女人的直觉。据她所知,大伯父倒常不回府,都说在外与友相聚,晚了就直接歇在了外面,如今知道了顺义坊的那座宅子,兰溪便不得不想,那些歇在外面的时候,定然都是歇在那儿了,那么,大伯母真会一无所知么?大伯母可不是那种愚钝蠢笨之人,但是如同秦妈妈所言,既是知情,又怎会这般按兵不动? 还有,兰溪想不通的是……“大伯父并非急色之人,能让他甘愿置了宅子养在外面的,只怕是个了不得的。但是,大伯母并非容不下人的,大伯父若是看上了什么人,只管跟大伯母直言,抬进门便是,在外养着外室,这若是传了出去,咱们整个府上都没脸,大伯父不该不知道,但他明明知道这事若漏了出去的后果,还是执意如此,那只有两个原因了。”要么,是府外那个女人自己要求的,要么,这个女人无论如何也不能抬进府来。 想到此处,兰溪凤目一沉,“妈妈,这事先不要声张,这几日,府里的事你先暂且搁下,你亲自去了,务必要探出那位外室的身份,我怕……那人若是当真与咱们三房有关,那就不妙了。”虽然兰溪想破了头,也想不出大伯父养的外室会与他们三房有什么关系,但她却直觉的不安。而自重生以来,这直觉已经帮过她太多次,这一回,她也不想忽略它。 秦妈妈果真将府里的事全部搁下,直接出了府去,与她弟弟秦大义一道,专门跟这事儿。这般过了两日,秦妈妈那里还没有半点儿消息传来,倒是锦绣坊曹掌柜让枕月递进话来,说是锦绣坊开张已三月有余,如今该盘一回账了。 自从将盈风培养成专用的账房之后,盘账的事兰溪早已撂手不管了,只是,因为挂心着让秦妈妈去查的事,心情有些闷,所以,兰溪想着倒不如出去逛逛散散心,去禀兰三太太时,正好遇见兰三奶奶柳氏也在。兰三太太实在算得个和善的婆婆,听女儿这么一说,当下动了心思,让柳氏也一道出去散散心。 新婚十日过后,兰灏这个新出锅的状元郎便被点入了翰林院,又被钦点了与他的岳父柳大学士和翰林院几位大人一道编撰朝史,日日忙得脚不沾地,虽然不愿,但却难免冷落了娇妻。偏偏柳氏却是不恼不怨,每日里仍是和煦春风,到婆婆处晨昏定省,周到地伺候早出晚归的丈夫,对兰溪几个小姑子也是嘘寒问暖,这些日子,兰三太太对这个儿媳妇可是满意。她又是个开明的,女儿都常放了出去跑,儿媳妇也不是不可以,就当是替儿子补偿这些时日的冷落好了。 但柳氏却是踌躇,毕竟她是新进门的媳妇,虽然这些日子公婆和善,姑嫂友静,但她仍时刻绷紧了一张弦,不敢放松。后来是见兰三太太极力劝说,兰溪也是笑着附和,她这才勉强点了头。 “嫂子不用担心,我母亲是个藏不住自己心思的,她既让你出来,便是真心实意地让你出来散心,你若一直担心着,倒是辜负了她的一番心意。”马车徐徐出了兰府,阳光从晃动的车帘缝隙里倾斜进来,投在柳氏柔美的侧颜上明明灭灭,兰溪见她眉儿轻颦,便不由笑着安抚道。 柳氏抬眼望向对面,正是春盛的时候,阳光晒在身上,暖洋洋。对面的女孩子,一袭葱绿的衣裙,并没有太多繁复的绣花,但那绿却正合了这天地间的春色,在阳光下流转着波光,恍若一弯清溪,欢快地奔流,载着落花,跳跃春意。嘴角上牵,含着笑,那双凤目深幽望着自己,明明是一副柔和的模样,但不知为何,柳氏便突然响起丈夫提点她的,这位五妹妹可是个了不得了。三房四个嫡出子女中,最为得宠的,不是身为嫡长子的兰灏,也不是最小的兰沁,而正是眼前这一位,甚至连公公也是甚为爱重,最要紧的是,他们兄妹几个,感情很好。 所以,柳氏深知,面前这位小姑子,她是不能得罪,而且该极力讨好的。而她对她说这话,自然是察觉了自己因出外有些不安,是在提点她,是一番好意。柳氏心思几转,深吸一口气,缓缓笑了,“多谢五妹妹。”这一声谢当然不止刚才那番话。随着这一笑,紧绷的心弦好像也随之松了些,柳氏终于有了心思去感受这春风拂面,阳光和暖的气息,养在深闺的女子,哪一个不欢喜出外呢?她也不例外,只是本来雀跃的心却被不安深锁住罢了,而今,因兰溪的一番话,她放松开来,突然便也自在起来,是了,她已经嫁了人,成了兰家妇。以前怎么样,别家怎么样,都与她无关,她只需让自己尽快融入这个家,公婆待她好,小叔小姑待她和善,那是她的福气,她便也回以同样的真心便是了,以心换心,无需那么不安。 兰溪望着柳氏柔美中彻底舒展开来的面容,微微一笑,这回的笑中多了两分释然,很好,自家的嫂子不是固步自封的木头美人。(未完待续。) 第三百九十四章 故人 马车绕到朱雀大街后,直接驶入了锦绣坊的后院。这锦绣坊是自家婆婆的产业柳氏是知道的,还未嫁时,她也曾与母亲和娘家姐妹来过几回,衣裙款式都新颖,做工精细,绣工和配色都很是出彩,也难怪才开了几个月,便深受京城富贵人家女眷们的追捧了,哪怕是这价钱也不遑多让的贵得很。 前几回来,都是从正门进的,这锦绣庄的后院柳氏倒还是头回来,下了马车,便很有兴趣地四处张望着,但行止之间却很是大方,明明白白地表现出兴趣,光明正大地看,并不让人生厌。 兰溪见了,心中又生了两分好感,那边,曹掌柜得了信,已快步迎了上来,兰溪携了柳氏的手,笑着介绍道,“曹掌柜,这是我家嫂嫂,你可让店里的人都认准了,往后可不许怠慢了。”末了,又转过头望向柳氏道,“嫂嫂,我还有些事要与曹掌柜谈,暂且不能陪着你了。嫂嫂尽管去逛,若是有什么看得上眼的尺头和款式,便订了让他们给你做,算得是我这做妹妹的一番心意。” 柳氏眸中极快地划过一丝异光,但只是一刹,她又笑了开来,应道,“那我便先谢过妹妹了。” 说是有事相谈,但曹掌柜与盈风两个盘账的时候,兰溪却是沉默着,一边喝着茶,一边听着噼里啪啦悦耳的拨弄算筹的声响,从半开的窗户往外看去,春日和暖,满目桃红柳绿,帝都的春要比江南来得晚,但一经来了,便似乎一夜之间,便将春色染遍,好像不久前还穿着夹袄,如今却已换上轻薄飘逸的春裳了。 “这几个月,生意真真是好。我本还想着,盘铺子、进尺头,还有置绣房姑娘是花了血本的,那么一大笔的银子,还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本,后来看生意实在是好,就暗暗放了一半的心,如今这么一盘账,看着账上已是抹平了,还有几百两的进余,我这剩下一半的心呐,也可以彻底放下咯。”曹掌柜将账本递给兰溪,笑得合不拢嘴。 兰溪却只是轻轻瞄了一眼账本末端用朱笔写的一串字,便淡淡笑道,“生意好是值得庆贺的事儿,这些日子,辛苦曹叔了,这庄里人人有功劳,既然有了进余,曹叔便看着给每个人都发点儿赏钱吧,半角、一两的,也不拘多少,权当是我这甩手东家的一番心意,往后,还要仰仗大家。” 曹掌柜先是一愣,毕竟年前,兰溪已依着规矩给每人都发了过年的封红,而且还比其他家都给得高,众人都很是满意的。但愣过之后,便是乐呵呵笑了开来,“姑娘这东家大方,我先替大家伙儿谢过了,往后啊,定然会更加卖力干活儿的。” 兰溪目光轻闪,曹叔果真是个聪明人。生意好了,难免有人眼红,行大事小事,最怕人心不齐,她虽不能完全杜绝,但总要让大多数的人舍不得背叛。“曹叔替我告诉大家,生意好,赚得多,自然就赏得多,所以,多多拜托大家了。” 又与曹掌柜闲话了两句,说好待得颜妈妈一行到了时,记得带话给她,她必然出来为他们接风,才在曹掌柜的陪同下从后院进到前面的铺子中,刚走进去,便有一女侍上前道,“三奶奶选了两套衣裳,正在楼上量尺寸。” 因着锦绣坊大都是女客的缘故,所以,兰溪与曹掌柜商量之后,店里用的都是女侍,专门请秦妈妈来教过礼仪,行止间,让各家女眷都挑不出错来,因着每日里接触的都是京城富贵人家的女眷,个个都极有眼色。 兰溪点点头,目光一转,四处看着,锦绣坊的铺面也是走得雅致大气的风格,用料摆设都极为考究,铺子里有三三两两的客人,身边都有一位身穿青蓝衣裙的女侍伴着,客人虽不多,但都是衣着华贵之人。兰溪看了看,一切都是井然有序,不由暗暗点了点头,只是嘴角满意的笑容尚未牵起,便僵凝在唇瓣,目光定在刚好进门的一对主仆身上,眼中瞬时闪过一丝惊恐。 王雅娴?怎么会是她?兰溪刹那间,如堕冰窖,那种铭刻进了骨子里的恐惧让她像是掉入了前世的噩梦之中,控制不住地打着哆嗦。一双凤目瞠大,死死瞪着那一袭霞色衣裙的女子,牙齿咯咯作响。 “姑娘?”曹掌柜皱眉喊了一声,顺着兰溪的目光望去,不由蹙起眉来,那进来的人,姑娘识得?莫非有什么过节,姑娘竟好似很怕似的? 曹掌柜这一声,像是一声惊雷炸响耳边,让兰溪骤然灵明一清,醒过神来。恍惚中,她突然记起,不一样了,一切早已不一样了,如今,她用不着怕她。这么一想,她连连深呼吸了几下,才平复了胸臆间不受控制的翻搅,眼中的恐惧一点点散去,她还是望了过去,虽然目光仍是复杂,但也不再害怕,因此,察觉到了有些不对劲。王雅娴……前世,早在四年前,母亲过世,父亲服完一年斩衰之后,便嫁进兰家,成为了兰三太太。她因着连着守孝,耽误了婚事,嫁给父亲时,已是二十有一,算得老姑娘了,因着父亲还是要比她大着十来岁,又是续弦,所以并不很在意,可是如今算来,王雅娴也该有二十五了,但望去,她仍是一头姑娘家的发式,莫非,她尚未嫁人? 本以为今生再无牵扯的人骤然出现在眼前,这让兰溪心情乍然沉入谷底,那王雅娴进了店门,四处张望着,却不是去看那些尺头和衣裳,反倒是在看店里的人一般。因着兰溪就站在从后院到铺子的甬道里,前方是一扇雕工细致的紫檀镂空福禄寿喜的屏风,兰溪站在屏风里,能将外面看得分明,外面的人,却是看不到她的。 注意到王雅娴神色有些不对,又因她如今仍然梳着姑娘的发式心有疑虑,兰溪心思一动,见边上方才向她回话的那女侍还站在那儿,觉得她还算伶俐,便叫了她到身边,凑近她耳畔低声吩咐了两句,眼看着那女侍点了点头,扭身从屏风后转了出去,朝着王雅娴主仆俩走去了,兰溪这才松了一口气,扭头从边上的木梯往二楼爬去,上得二楼,进了一间厢房,却是将面里的那扇窗户轻推打开,便将楼下整个锦绣庄的铺面尽收眼底。(未完待续。) 第三百九十五章 贵妾 “怎么了?姑娘?”叫银杏的丫头见她家姑娘轻蹙着眉往角落上那扇雕工精细的紫檀镂空福禄寿喜屏风望,也跟着看了两眼,却没有瞧见什么,不由问道。 “没什么。”王雅娴含糊地应了一声,拉扯回有些狐疑的目光,方才总感觉好像那屏风后有人在看她,而且那种目光让她有些不舒服,只是看了过去,却没瞧见什么端倪,心想,可能是自己多想了吧。 只是虽然嘴里说着没什么,但王雅娴就有些心不在焉了,银杏见了却另有别的想法,“姑娘,你就别找了,你见过哪个东家随时都在这店里守着的?再说了,那位还是当家的太太,哪儿能随意出来的?这锦绣庄也不过只是挂了她的名头罢了,她还真能自己管着?依奴婢看,咱们还是回去吧,总归事情还没有定下,若是有个什么变化,姑娘今日若是落在有心人眼里,怕是会成了把柄。” 银杏是个好丫头,真心诚意为她家姑娘着想,虽然按她的意思,她家姑娘要才有才,要貌有貌,虽然家道中落,但怎么也是官宦人家的嫡出,她们家的大爷,也就是姑娘的同胞兄长如今也慢慢升迁起来了,姑娘虽然年龄大了些,但是素有孝名贤名在外,配哪家的年轻公子做正室不行?偏生她家姑娘却看上了个有妇之夫,她是不知道大爷口中那位兰尚书日后有多么好的前程,恐怕要成大庆建朝以来,最年轻的阁臣,在银杏看来,有妇之夫,年龄又比她家姑娘大了不少,便怎么看都不合适。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人家有正室,儿子都已经娶妻了,姑娘嫁过去,顶多一个贵妾,又哪里比得上正房娘子的体面? 偏偏姑娘魔怔了,又得了大爷支持,原本反对的老太太不知为何被大爷和姑娘说服,如今也是乐见其成的模样,但银杏的心里却仍是堵得厉害。 最可气的是,大爷与那位兰尚书喝酒时,将这事提了不只一回,只差没将话直接挑明了,却没能得着一句准话,到如今,几个月过去了,她家姑娘是铁了心要嫁,那头,却是一点儿声气也没有。 “我就是想来看看,她究竟有什么了不得的。当真这般容不得人,他也就这么由着任着?”王雅娴目光仍然四处逡巡着,见这店里装饰得雅致古朴,细处见精细与富贵,眼中不由掠过一丝妒恨,稍纵即逝。那个嘴里的她与他,究竟是谁,银杏自然是心中明了,登时觉得心中一苦。姑娘总以为那边一直没个声气多半是因人家的正房夫人不肯点头,今日来也是抱着一口怨气的,无非就是想瞧见人家的正室夫人处处不如她,就好了。 这么一想,银杏话锋一转道,“这倒当真是没什么好看的,再怎么样,姑娘可比她年轻多了。才貌双全的姑娘倾心于自己,换作奴婢是兰大人,也巴不得早些抬了姑娘进门呢,只是,这好事多磨,姑娘还要耐心些等着才是。”银杏自知自家姑娘是铁了心的,自见了那位兰大人起,满心满眼都是那一位,眼看是不会回头了,既是如此,银杏也无谓再多言,只希望姑娘能得偿所愿才好。 果然,听了这话,王雅娴的面色一下便好了,眼中隐含一丝得意,可不是么?虽然如今尚未嫁,有人背地里唤她老姑娘,可她怎么也比那傅氏年轻,何况她熟读诗书,与他有话聊,他不也很喜欢与自己谈古论今么?贵妾又如何?只要他心中有她,还愁她在府中的地位?再说了……王雅娴眼中的冷光一闪而掠,她只要低头进了门,日后的事,谁输谁赢,为时尚早。这就是银杏不知道的了,王雅娴的母兄肯点头遂了她的心愿,便是因着另有打算,如今以贵妾进门,不过是暂时的低头罢了,王雅娴,不会永远只做低人一等的妾。 “只是不知还得等到何时。她可是出了名的容不下人,又怎么会心甘情愿让我进门?”王雅娴早就在动了心思之后,便悄悄查过人家的内宅之事,倒是把几年前,兰栋夫妻俩个因着妾室的事起了龃龉,相敬如冰了好些年的事也查得清楚。所以,才在一直等不到音信时,便将账一味算到了兰三太太的头上。毕竟,她容不下人又不是第一次了。那时,不过是个丫鬟抬起的贱妾,她尚且妒成那样,何况自己? 王雅娴自认自己有才有貌,家世不比傅氏差,又比傅氏年轻,她肯屈就为妾,不过是因着对他的一片真心罢了,她自认很委屈,但傅氏只怕就会忌惮家世、才貌都不输她,甚至要比她年轻的自己了。这么一想,王雅娴突然觉得傅氏为难她,不轻易吐口让她进门也是情有可原的,再让她抻抻好了,那门,她自然是要进的。昨夜,听哥哥的口气,他已经有些动摇了,假以时日,她定可得偿所愿,傅氏如今越是不轻易吐口,她进门不易,日后,只会更得他的珍惜和爱重。 “姑娘耐心等着便是。”银杏也不知还能说什么了。回过头。却是一蹙眉。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个人,一袭青衣,是这锦绣庄女侍的特有服制,银杏直觉有些不妥,这人何时站在这儿的?是在偷听她们说话? 王雅娴也瞧见了身后的人,眉峰一蹙,心头疑虑重重。 谁知,那女侍却是神态平和地朝着两人一福身,道,“这位姑娘,是要看衣服,还是尺头?见你们站在这里许久未动,怕是头一回来咱们锦绣坊吧?小女子这就唤了人来听二位吩咐。”话落,轻挥手,身后便迎上来一位与她一般同穿青衣的女侍,道,“你伺候着这二位贵客,千万别怠慢了。” 话落,朝着王雅娴主仆俩屈了屈膝,带着笑,从容地退开,直直往角落的那扇紫檀镂空福禄寿喜的屏风走去,绕过屏风,不见了踪影。 “姑娘,她好像没有听见?”那人表现得太过从容了,所以,应该是没听见吧?银杏凑近王雅娴耳畔轻声道,但心中却仍有疑虑。 王雅娴心思几转,却是狠了狠心,一咬牙道,“听见了也没什么打紧。”这话若是传到了傅氏耳中,也没有什么,左右,她是一定要进门的,届时,她与傅氏之间,不可能友好,如今也不过是早些得罪罢了,没什么了不得的。 第三百九十六章 做梦 王雅娴主仆俩哪里知道,她们所说的话,那女侍是一字不漏全听进了耳里,而且还是刻意来听的。 这女侍是个寡妇,夫家姓陈,因娘家父亲从前是个落第的举人,后来在私塾里做了教书先生,这陈娘子识得几个字,又是个沉稳伶俐的,到这锦绣坊中做活,很快便得了曹掌柜的赏识,提拔她做了这女侍们的掌事。兰溪方才也是灵机一动,特意派了她去,就是为了听壁角。 没料得她非但应对自如,将话尽数听了,而且还让王雅娴主仆俩都没能抓住把柄,拿不准她到底听没听到,反而不好发作,而且记忆超群,又是个能言善道的,竟将王雅娴主仆俩的对话一字不落给兰溪复述了出来。 然后,听着这不过语焉不详的几句话,兰溪的脸色却是瞬间刷白,不复血色了。虽然这话里并未指名道姓,但兰溪是经过一世的人,再听得什么东家,什么兰大人,什么贵妾,什么抬进门的,对方又是前世做了自己继母的王雅娴,兰溪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可是,明白过来的同时,接踵而至的,却是满心的惶然。王雅娴……已二十有五尚待字闺中,她又是如何跟父亲牵扯上的?难道这就是缘分么?前世成就了一世夫妻,这一世,还要无休止的纠缠? 刹那间,兰溪有些绝望,难道,她之前的种种努力都是白费了么?明明已经改变了他们一家的命运,可峰回路转,又要回到原来的路上?明明已经与他们一家再没相干的人,却又有了交集,而且只怕须臾间就要改变他们的生活?见到王雅娴时的惊惶,到此时满心的不安得到印证后的冲击,让兰溪顷刻间觉得浑身发冷,似乎不过眨眼间,衣裳便贴上了后背。 陈娘子见兰溪苍白着脸,双眼无神,摇摇欲坠的模样,唬得变了脸,快步上前扶住她,轻声唤道,“姑娘?”这是怎么了?外间都道锦绣坊是兰三太太名下的产业,只有他们这些在坊里做事的人才知,这位才是他们真正的东家。锦绣坊虽是曹掌柜和董二掌柜在经营,但重要的决策从来都要经这位点头的,锦绣坊生意红火可与这位脱不了干系,这可是他们的衣食父母啊,若是出了啥事,可怎么得了? 轻轻一声姑娘让兰溪眨眨眼,恍惚着回过神来,她这是在哪儿?眨眨眼,再眨眨眼,透过面前镂空的福禄寿喜,隐约可见外间郎阔的铺面,摆放井然有序,在和煦的春光中泛着各色光泽的尺头,穿着华贵的客人,还有正细心周到地伺候着的一众女侍,这里是……锦绣坊? 是呵!锦绣坊!她的锦绣坊!刹那间,如同醍醐灌顶,兰溪灵明一清,方才还因心底骤然的沉冷而僵直的四肢刹那间回暖,她在恨不得狠狠地抽自己两个耳光。王雅娴又怎么了?就算她与父亲又有了牵扯,那又怎么了?这一生,早已不是前世。母亲还活着,王雅娴哪怕要进门,顶天也就是一贵妾。从前帮着王雅娴的秦妈妈如今是她的人。何况,她这一路走来,何尝不是满布荆棘,到了如今,区区一个王雅娴,她何须怕她?想要进她兰家的门,想要成为她兰溪的庶母?贵妾……呵!那也要看她兰溪允是不允呢! 这么想着,兰溪的目光透过屏风间的镂空处往外盯去,望着王雅娴的凤目中腾起了熊熊战火,因着那火而将一双眸子染得透亮。 须臾间,王雅娴转过头来,又是疑虑重重地紧盯着那扇屏风一眼,那屏风后有人在看她吧?难道又是错觉? 刚刚交代了曹掌柜身边一个极为机灵的小子跑趟腿,却寻了秦妈妈,让她立刻回府去,事不宜迟,有些事情她要与秦妈妈商量,回过头,兰溪便见着神色松快的柳氏徐步从楼上而下,不由敛了心中思虑,笑问道,“嫂嫂都选好了?” 柳氏点了点头,“这锦绣坊的衣裳款式果真是好看,我都挑花了眼,这件也好看,那件也喜欢的,险些就拿不定主意了。”一边说着,她却一边瞄了一眼兰溪,这小姑子虽然还是笑着,但那笑里,却似多了两分敷衍,是出了什么事? “若是都喜欢,索性都做了吧?头两件算作妹妹给嫂子的见面礼,至于其他的,可要让三哥照价给的。我可是听说,三哥的私房钱厚着呢,而且啊,左右给嫂嫂买也不亏,这钱又是给自家人赚的,多多益善啦!嫂子可千万别帮三哥省着。”心里沉定了好些,兰溪再也没了方才的慌乱,甚至还能玩笑几句。 这么一来,柳氏似也松了一口气,看来,即便有事,也不该是什么大事。这么想着,柳氏也不由笑着佯嗔道,“五妹妹不说我还不知道,原来你三哥还藏着私房钱呢?回头可得好好审审,我又没短了他的花销,他作何还要藏私房钱,却要用做什么?” 翰林院里,正埋头一堆史料中的兰灏连着打了两个喷嚏,抬起头来,望着半开的窗外春光明媚,凉风徐徐中带着满满的暖意,不由疑惑地揉了揉发痒的鼻头,这天儿暖着呢,不会受了风寒吧?若是知道自家的妻子和妹妹正盘算着自己的私房钱,只怕兰灏又要大声喊冤了,他是个胸有抱负的男人,所以内宅、银钱这些事从不愿多花心思,所以,在大婚过后,觉得新婚妻子还算得合意之时,便将自己的积蓄一股脑全给了自家妻子,当起了甩手掌柜。私房?他荷包里,那两锭十两的银元宝,算是不算? 兰溪被柳氏笑嗔说得心下一松,噗嗤笑了起来,这个嫂子还不错。抬起眼,一双凤目因着笑意而晶晶亮,她却不得不扫兴,“今日跟嫂子出来逛逛真是不错,可惜……我这里突然有些事,要马上回府去,怕是不能再陪嫂子逛了。我让曹掌柜帮着备一辆马车,嫂子看想去哪里都自便,只是见谅,下回有机会,我再陪嫂子一道。” 柳氏笑容一缓,却是应道,“既是如此,我便与妹妹一道回府吧!逛什么的,也不急在一时,我已嫁进了兰家,来日方长。” 兰溪略略踌躇后,还是点了头,只是不及走,方才被派出去寻秦妈妈的小子却是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一边跑,一边道,“姑娘,秦妈妈来了。” 秦妈妈来了?兰溪一蹙眉,心中思虑纷杂,但很快,那一团乱糟糟中,却凝出一缕坚定,无论如何,王雅娴想进她兰家的门,做梦呢! 第三百九十七章 是她? “姑娘——”秦妈妈行色匆匆而来,抿紧了唇,鬓角绷得紧,隐约渗出了些汗,兰溪见了,心中有数,这几日让秦妈妈亲自去探的事情已经有了结果,看这情形,只怕真如她所料的那最坏的情况。“老奴赶回府才知姑娘今日来了锦绣庄,这才又一步不停追来了。” 兰溪点头,她回府本就是要与秦妈妈商量,既然秦妈妈来了,倒无所谓是哪里,反正锦绣庄一样,也是她的地盘。“别急,待会儿坐下慢慢说。”那边,陈娘子已极有眼色地上了楼,带了两个小丫头亲自布置了一间厢房,将闲杂人等支开,并备妥了茶果糕点。 柳氏略略踌躇后,笑道,“我这越想越觉得方才有套衣裙舍不得,我还是去跟师傅说一声,索性将那身也做了。” 兰溪如何不知柳氏这是看出她与秦妈妈有要事相谈,找借口回避呢,倒是个心思灵敏,也很识趣的人。不过……兰溪心念电转,在柳氏转身时,开口道,“嫂嫂且慢,今日这事嫂嫂也听听得好,至于衣裙什么的,待会儿再看不迟。”这却是不要柳氏避开的意思了,柳氏一愣,继而很快沉静下来,边上秦妈妈倒是自见了兰溪起,似又寻着了主心骨,将方才形于外的惊惶与焦切尽数敛下。 兰溪扭头率先往楼上走,柳氏轻轻捏了下手里的帕子,扶着大丫鬟雯儿的手,随之跟上,秦妈妈殿后。 上得二楼,陈娘子已将厢房收拾好了,打发了两个小丫头,亲自束手立在门边,房门半敞,在走廊的尽头,靠着内侧,推开窗便是锦绣庄的后院,门打开,隐约能听一墙之隔的朱雀大街上的喧嚣热闹,门一关,便是静。走廊为木制,除非轻身功夫绝佳,人走上去,门内的人终能听见响动,再着一人守门外,那便当真是万无一失,说话的好地方。 兰溪见了,心中满意,便着意看了一眼那陈娘子,那人却似没有察觉兰溪的目光一般,兀自垂首恭立,沉默如同影子。兰溪跨过门槛,进到门内,落后她半步的柳氏却在门外停了步子,颦眉思虑了片刻,冲着雯儿低声道了一句,“你留下。”而后,推额雯儿的手,独自迈过了门槛。 今日,兰溪是来盘账的,并未带流烟,而是带了盈风,盈风这会儿还在与曹掌柜细对账目,兰溪身边没有伺候的大丫头,而柳氏也将雯儿留在了门外,待得秦妈妈进得屋来,反手将门合上,室内一静,便只余了她们三人。 见柳氏是一人进来,兰溪不由望了她一眼,见她已是安然落座,神态从容,只除了捏在帕子上的手有些紧,兰溪嘴角一勾,移开了视线。 柳氏深知今日这事怕是与三房有关,而兰溪并未让她回避,反倒是让她一道听听,这是信任,但也是考验,看她值不值得这样的信任。所以,柳氏安然从容的表象下,却是有些控制不住的紧张,好在,她也不是不知世事的小姑娘,她虽为大学士的女儿,但平日里,内宅之事,她母亲也是认真教过的,也曾请了王府退下来的老嬷嬷细细教导过,连连深吸了两口气,便稍稍平复下来。 兰溪却也没有一直盯着她的意思,但也没有先与她解说,反倒是直接冲着秦妈妈问道,“妈妈急着回了府,又直接追到了这里,怕是急着要告诉我结果了?” 秦妈妈点头,神色有些凝重,“老奴照着姑娘的吩咐,起初想着能够混进宅子里去看看是最好的,哪儿知那看着是个普通富贵人家的宅子,却防守得很是严密,好像是大老爷专门养了一队护卫看护着,那些丫鬟婆子也都是精明护主的,也不比咱们府上的差多少,老奴想尽了办法也没能混进去,只得打消了这个念头。” 兰溪闻言冷笑,“大伯父倒是护得紧,看来,这宅子里的那位,是被他搁在心尖子上了。只是这一番,却不知是为了防谁?” 兰溪这一问,没人应声,倒是柳氏极快地瞥了她一眼,眸中有惊有疑,一闪而没,被她压下,怎么竟与大房,或者说是大老爷有关?而且听这话,大老爷在外置了宅子,那宅子里……柳氏的脸色刹那间变得有些奇怪。 “既然混不进去,老奴只得与大义一道在宅子外守着,守了这么几日,今日总算出了门。因为那些人都很是警觉,老奴不敢靠得太近,所以,看得并不是很真切,但大老爷的这位外室,老奴看着倒是像透了一个人。”说到此处,秦妈妈却又是踌躇。 事到如今,兰溪却已没什么好怕的了。“妈妈无需顾忌,直言便是。那人到底是谁?”看来,果真是与他们三房有关了。 秦妈妈略有踌躇,沉吟片刻后,还是一咬牙,道,“虽然装束得富贵得很,但老奴看着,很是像从前姑娘房中的煮雪。” “谁?”兰溪觉得自己可能听错了,又追问了一道。 秦妈妈觉得嘴里犯苦,但还是硬着头皮道,“回姑娘,是煮雪。” 兰溪彻底愣住,好一会儿后,才将秦妈妈话中的煮雪与记忆中的人对上号,她当然不会忘记煮雪,可是一个早已被驱逐出了她的生活,今生都不会再见的人,为何会再出现?那日虽说过再遇上,权当从不相识,可又哪里会想到真还有再相见的时候? 不过……若是煮雪的话,倒是可能,她一直心大,既然跟不成三老爷,若是有了机会,跟了大老爷也是一样。若是煮雪的话,她饱读诗书,才貌双全,只要她肯花心思,要拢住大老爷的心也不是难事。若是煮雪的话,那大太太就完全有可能恨上他们三房,哪怕他们全不知情,但煮雪是他们三房的人,是她兰溪身边曾经得用的大丫鬟,这一点,毋庸置疑。 兰溪浑身发着冷,却不得不承认这个难堪的事实,幽幽苦笑道,“若果真是煮雪的话,那就难怪了……”难怪兰大太太对他们三房的态度忽变,难怪偶尔对上的眼神,她竟是恨毒了她们。 柳氏垂下头,掩去眼中的惊疑,虽然兰溪并未对她多说,但就这么只言片语,她也拼凑出了事情的大概。只是,侄女身边的丫鬟,居然成了伯父的外室,这若传了出去,兰府丢脸不说,五妹妹的名声…… 第三百九十八章 不妥 兰溪这会儿的心思却全然不在她的名声上,“妈妈,你确定那是煮雪吗?” 秦妈妈抿了抿唇,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隔得有点儿远,看不真切,老奴不敢肯定,但确是极像。” 兰溪沉默,她知秦妈妈是个极为稳妥的人,若是没有把握,她不可能到自己的面前说,那么那个人是煮雪,便是八九不离十了。可是,兰溪却是想不通……“若是煮雪的话,这事只怕不简单,当时,她被撵去了庄子上,那个庄子是祖母名下一个靠山极为荒僻的小庄子,董妈妈又特意交代过庄头,虽不会刻意给她苦头吃,但她要想出来却不是那么容易的,她又如何能入了大伯父的眼,将她带来了京城,还养在了外边儿?” 柳氏与秦妈妈面上皆是起了惊色,“姑娘的意思是……?” “以她一人之力,她绝出不了那庄子,何况是成了大伯父的外室,咱们仍然一无所知的?”府里有她的帮手,而那人,是什么目的? 秦妈妈很快就明白了过来,“老奴这就打发了人回一趟青阳。”有些事,既然现了端倪,还要从源头查起。 “先等我想两日,若是必要,我想与她见上一面。若果真是煮雪,她又没另换身份,也许……我刚才突然想起一事,煮雪的卖身契,尚在我手中……”凤目半抬,红唇轻弯,笑,意味不明。 青阳,自是要派人回去查个究竟,但青阳与京城,一南一北,中间隔着千山万水,要回去一趟,需时至少半月,兰溪担心的是迟则生变,所以,她不会什么都不做,就这么眼巴巴地等着。 秦妈妈虽知兰溪的意思,但仍有疑虑,“姑娘若是要见,只怕会惊动了大老爷。” 兰溪笑,眸中锐光一闪,“事到如今,这事是想捂也捂不住的了。没有法子,只有对不住大伯父了。”而且在她看来,也没有瞒的必要了,该知道,不该知道的,如今只怕都已知晓那处宅子,和宅子里的人了。 听出兰溪是不怕得罪了大房,秦妈妈顿觉事情好办了许多,轻声应是。 兰溪却是想起了她要与秦妈妈商议的另外一件事。“对了,妈妈,今日我让人去寻你,实是还有另外一桩事要与你商量。”随后,便将她让陈娘子去听壁角,听到的王雅娴的主仆俩所说的话说出,无论是柳氏,还是秦妈妈,皆听得皱眉。 “姑娘是担心这桩事与府里有牵扯?或者与大房这桩腌臜事有牵扯?”秦妈妈从来都是心明眼亮的人,又与兰溪相处了这么些年,不过顷刻间,便察觉出了兰溪心底的担心。 兰溪含糊地应了一声,“不敢确定,我只是觉得,一切都太巧了。”前世,据说王雅娴是在一次诗会中见过父亲之后,便泥足深陷,非君不嫁,后来托了与她家有姻亲关系的吴家,也就是兰大太太的娘家保的媒,进门做了续弦。那么如今,王雅娴又是何时何地与父亲见过,继而有了纠缠呢?兰大太太娘家与王家有姻亲关系,难免会有所交集,会不会是……兰溪之前或许想不到,但是知道了大伯父养的外室很有可能是自己从前房中的煮雪时,兰溪便不得不怀疑这一桩桩一件件的,都太巧了。 秦妈妈听了,暗自点头,哪怕是毫无根据的怀疑,小心一些,总是没错的。 兰溪目光一转,望向一边拧眉沉思的柳氏,自进门后,头一次开口问柳氏,道,“嫂嫂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妥?”毕竟她是当侄女,当女儿的,哪里应该管到伯父置不置外室,父亲纳不纳贵妾这样的事情上去? 出乎意料的,柳氏却是转过头,一脸认真地问兰溪道,“五妹妹方才提到的那位王姓女子,可是槐树胡同的那个王家?” 前世,王雅娴是兰溪的继母,她又最爱在人前表现出对他们继子继女的好来,兰溪曾几次随她一道回过娘家,依稀记得,那条胡同口确实有一棵百年的老槐树,因此,略一踌躇,点了点头,“应该是没错,好像她的祖父曾经官拜光禄大夫,只是因病早逝,她父亲又是个没本事的,这才没落了。不过听说,她兄长却是个有先祖遗风的。”所以,王家虽然没落了,但却有渐起之势,又是清贵的读书人家,当年,王雅娴才能入了兰家的眼,被聘为继妻。 对于王家的事情,这一世的兰溪不该那么了解,所以,她只是随便说了两句,都是京城中人都知道的,也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 果然,柳氏听罢,半点儿也没有怀疑,点了点头,道,“那就是了,就是她家没错,若是她家的话……”柳氏略略踌躇,抬起眼看了看兰溪,又瞄了一眼秦妈妈,似在犹豫,片刻之后,却是一咬牙,道,“若果真是她家,这样的女子,怕是不能让她进门的。” 兰溪一愣,她是当真没想到柳氏会说这样一番话,她本以为,都是京城中有头有脸的人家,平日里,哪家的男子娶妻纳妾都是家常便饭,自家的嫂子怕是也早就习惯了的,或许还会觉得她小题大做了。却不想她竟说了这么一番言辞,何况,这纳妾之事事关她的公公,兰溪突然明白了柳氏方才的踌躇与犹豫。眼中掠过一丝兴味,兰溪弯起唇,道,“嫂嫂这话因何而起?” 柳氏的神色却是有些尴尬,不安地抿了抿唇,才道,“槐树胡同王家与我娘家嫂子家挂着亲,所以她家的事情我知道一些。这位王家的姑娘因着连守了祖父、祖母、父亲的孝,便误了婚事,待得孝满除服时,已是双十年华。虽然有孝名贤名在身,但有些讲究的人家,却觉得她连着守孝,怕是八字有些克硬,婚事便有些艰难。但毕竟王家的家世摆在那儿,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三年多前,倒是听说一户不错的人家上门求了亲,她家的老太太倒是觉得还不错,想着女儿年龄大了,哪儿还能可劲的挑,便做主应下了。谁知,她家的大爷和姑娘听说之后,就闹翻了天,隐约透出的话音是那家虽然有钱,但却是个最末等的商,她家姑娘出生时便由相国寺的普空大师批过命,日后却是要做一品夫人的,那家还娶不起。不过她家好歹还算知礼,由她家大爷亲自登门,好说歹说退了婚,奉还了人家送的礼,还赔上了几千两的银子。这些话虽然是下了令封口的,但却瞒不住那些沾亲带故的人的耳朵,所以,我也是在我家嫂子闲话时,曾听过那么一耳朵,不管真假,这话,我听着就觉得不像,这人,若是进了咱们家,只怕是不妥。” 第三百九十九章 妒火 何止是不妥?应该是大大的不妥才对。兰溪目光闪闪亮,望着柳氏,笑了。 柳氏神色却是有些尴尬,担心着她这小姑子觉得她这新妇太过逾越,居然管到公公房里去了。方才柳氏也是犹豫过的,但实在是因为心中不安,又想着自出嫁以来,公婆和气,一家友爱,是最好不过的,若是因着纳进了这么一个人,将本来一片祥和的家中搅得乌烟瘴气,她现在不说,到时,只怕会成了自己的罪过。何况,一听那话,这王雅娴和她兄长都是个心大的,若是日后出了什么好歹,她如何对得起对她如同亲女儿般疼爱的婆婆? 秦妈妈也听出了个大概,不由心窝一凉,一个扬言要做一品夫人的人,如何甘心只做一个贵妾?只怕低头,也是暂时的,贵妾之位满足不了她,不过是为了进门而不得不做的妥协罢了。若是进了门,接下来,她该谋的,便是正室之位了。可是兰三太太有娘家,有儿女,为老太爷守过孝,她要如何谋?除非……三太太不在了。想到此处,秦妈妈浑身一个激灵,背脊生寒,便是促声道,“姑娘,三奶奶说得对,这样的人,绝对不能让她进府。” 兰溪不由有些好笑,一个嫂嫂,一个教养嬷嬷,居然都没觉得她管到了伯父和父亲房里的事有什么不对,反而都很是支持的样子。不过这样一来,兰溪心中松快了些,“这事只怕不是我们所能左右的,那人是铁了心想要进我们兰府的门,至于父亲……”兰溪沉默着顿住了话尾。 柳氏也是神色尴尬,但略一思忖,却是明白了兰溪未尽的话语。若是换作她是公公,一个年轻貌美,家世不错,且有才情的女子倾慕自己,甚至为此不惜委身做妾,他会动摇么?自然会,一定会。因为对于男人们来说,纳房妾侍实在没什么了不得的,偶尔说出去,还能成为炫耀的谈资。于是,柳氏心领神会,也只得沉默。 “所以,要阻止此事,只怕得行非常手段。”兰溪眼中有冷光,冰而锐。她本以为王雅娴与她再无任何干系,那么前世的种种,她都可以尽数抛开,只互不相干,各过各的日子便是了。但如今,既是王雅娴自己撞上门来,就怨不得她了,前世的恨,前世的冤,老天爷也看不过去,要让她有舒口气的机会。 秦妈妈立刻心领神会,“老奴待会儿便亲自交代长柔。”长柔是耿家花了大代价训练出来的死士,会的,可不只武功一项。每到这种时候,兰溪就又一次深刻的明白,耿熙吾将长柔送给她,想要护她帮她的真心。 兰溪点点头,继而望向柳氏,道,“抱歉了,嫂嫂。你刚进门,本来这些腌臜事不该脏了你的耳,可实在没办法,你也看到了,如今因着父亲,我们这一房都在风口浪尖上,半点儿马虎不得。而我,终归有一日是要出嫁的,日后这个家,还得劳三哥、三嫂看顾着,只能让三嫂多操心了。” 这是真心实意的话,柳氏自然听得明白,她深吸一口气,也回以同样的慎重,“我明白五妹妹的意思,这件事,若是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五妹妹尽管开口。” 兰溪心中安慰,她方才已说这件事要行非常手段,以柳氏的聪慧,不该猜不到她之后行事绝不会光明磊落,难免有阴私见不得人,甚至可能狠毒的不得已而为之,但柳氏却没有半句劝阻,反而义无反顾要参与进来,说明,她真是将自己当成了这个家的一分子,所以,要守护,不惜会脏了自己的手。 但兰溪却是摇了摇头,“这事我还得再好好谋划,届时,若是有求三嫂帮忙的地方,我不会吝于开口的。现下,便有一桩事要请三嫂帮忙。” “你只管说。”柳氏应得爽快。 “咱们女人身处内宅之中,消息闭塞,但是男人却不一样。三哥如今已入了翰林院,又被陛下委以重用,虽然平日里是忙,但也少不了应酬。一旦有应酬,就能听到些闲话,父亲和王雅娴的事,我们不知,三哥也许却是知道些的……” 柳氏先是眉心一蹙,继而点了点头,道,“五妹妹的意思我明白了,最迟明日一早,我让雯儿给你回话。” 兰溪点头,轻吁出一口气后,仰首微笑,“如此,咱们便回府吧!”回府之后,还有很多事情等着她操心呢。 一辆华盖马车停在了锦绣庄的门口,车厢一角雕镂着繁复的图腾,那是一族的印记,王雅娴认得,那是青阳兰氏的族徽,她心头一跳,目光死死盯着那马车,心想着,莫非她今日当真来得巧了,果真撞见了那个女人?谁知,等了半天,却不见有人从那车上下来,那车夫百无聊赖地甩着马鞭,不时转头往铺子里望来,似在等人。 等人?王雅娴心有所感,一挑眉,急忙侧首往铺子里望去。那架紫檀木屏风后,正徐徐走出一行人,当先两个,一是少妇,一是少女,一人着玫红,一人穿水绿,都是气质清雅,衣着华贵,身后丫鬟仆妇簇拥,更有锦绣庄,那位姓曹的掌柜亲自送出。一行人低声说着话,穿过偌大的铺子,却是目不斜视出了门,下了青石石阶。那车夫早已放好了矮凳,丫鬟仆妇们服侍着那少妇和少女一前一后,径自上了马车。 直到马蹄声哒哒叩响路面,驶离了锦绣庄门前,王雅娴才堪堪回过神来,却是怔怔问道,“方才那是何人?” 边上女侍闻言笑应道,“那是我们东家少奶奶和东家小姐。东家小姐时不时还会来,这东家少奶奶我倒是头一回见呢。我头一回见我们姑娘时,就觉得她那气度,那大方,果真就是大家子里出来的,青阳兰氏百年书香果真名不虚传,与那些一般的富贵人家就是不一样。听说,我们姑娘与东家长得像,一双凤目更是如出一辙,东家我没见过,不过料想也是个美人儿。” 这女侍说这番话,自然是得了授意的。 于是,王雅娴的脸一点点黑沉下来,妒意抓心挠肝一般,让她难受得紧。望着那已经驶远的马车,她一双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第四百章 宣告 “爷回来了?”晚膳前,兰灏散衙归家,柳氏一边笑盈盈迎了上去,一边亲自服侍着他换了家里穿的衣裳,都是她亲手做的,柔软舒适。 兰灏轻吁出一口气,脸上泛起轻松的笑容,这成亲已大半个月了,日子过得舒心惬意,都说娶妻娶贤,古人诚不欺他呀。 “听说你今日与五妹妹一道出门去逛了?”兰灏回府之后,都是先到福寿堂给兰老太太请了安,又至上房见过了兰三太太,这才回了自己的院子,因此,听说了这事,也并不奇怪。 柳氏微微笑道,“可不是么?母亲当真是疼我,怕我闷坏了,想着五妹妹要出门去,便特意让我也一道出门去散散心。” “出门散散心也好,你与五妹妹姑嫂亲近亲近,我是打心眼儿里高兴。”兰灏笑应,这是,雯儿已沏了一杯热茶上来,柳氏亲自端过,用手触了触杯盏,试了试温,这才亲自端到了兰灏跟前。 兰灏接过,轻啜一口,清韵的茶香萦绕喉间,兰灏的眉宇间又舒展了两分。 柳氏目光微闪,伸出手一边帮兰灏揉按着肩颈,一边状似不经意地道,“方才回府时到上房给母亲请安,母亲让今晚一道去她那儿用膳。夫君既然已经散衙归家,想必公公也该到了,不若我们这就收拾收拾过去吧?” “刚才母亲也与我说了,还交代了让我歇一歇再过去。”兰灏舒服地闭上眼享受。 “若是让公公婆婆等着,怕是不好。”她可是新媳妇,正是该表现的时候,可不能让公公婆婆觉得她不懂规矩。 “父亲今日不回来用膳了,母亲那里却是从不会在意这些的。”兰灏想也不想便达到。 柳氏按在他肩上的手却是一顿,脱口便道,“公公又不回来?”刚说完,才发现自己说这话似有些不合适,那边,兰灏却已经睁开眼来,锁着眉,狐疑地望着她。她不由连忙扯开一抹笑道,“妾身是想说,公公真是贵人事忙,应酬这么多,这些日子我竟甚少见他回家用膳的。” 兰灏心中却仍有疑虑,凝望间,察觉到妻子目光不自然的闪躲,思及这些时日的相处,浅显的了解已是有,柳氏绝非逾越,随口问起公公行踪之人,再想起她今日与兰溪出过府,突然心思一动,问道,“你今日莫不是在府外听说了什么?” 柳氏心“咯噔”一下,这果真是被五妹妹料准了,他果真早就知道了么?面色有些不自然,她有些生硬地点了点头,“偶然听人说起,说是咱们家,怕是要抬新人进门了。” 兰灏的眉心皱得更紧,“这话,五妹妹也听见了?” “妾身与五妹妹都在一道,自然是听见了。”柳氏应道。 兰灏想起从前因着这事,倔脾气的兰溪与父母别扭了好些年,登时觉得有些头疼,眉宇间便有些不耐烦,本来惬意地仰躺在炕上,这会儿却是一股脑爬坐起来,“这本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听说便也听说了,但千万别把话头往母亲耳朵里递。五妹妹脾气倔得很,眼里从来容不下沙子,得知此事怕是会别扭,得了机会,你帮着劝劝她,这事如今尚未成定局,据我所知,父亲尚未点头呢,就算果真成了真,日后进了门,顶天也就一门贵妾,怕什么?还威胁不到母亲的地位。” 兰灏说得理所当然,语调是男人们遇到这类问题惯常的语调,没有大不了,柳氏却听得心里有些发寒。对于这些男人来说,别说纳一房妾,就是纳了几房那又如何?有成算的男人不会弄出宠妾灭妻的笑话,他们会给正室该有的体面,至于私下里,宠谁,怎么个宠法,都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们从来不会管因为他们,这四面高墙围起的四方天,早已成了不见硝烟的战场,女人们虽然没有真刀实枪的拼杀,但轻则伤心垂泪,重也是要见血殒命的。而男人们,从来只会以为,是女人们小题大做,不识大体。 短短的顷刻间,柳氏心中已是如同翻滚的沸水一般,翻涌不停,突然间,她觉得稍早时,兰溪那一瞬间的杀伐决断竟很是痛快,行非常手段那又如何?只要能活得自我,护住想护住的,未尝不是一种洒脱。 心中这么想,面上她却是没有半点儿显露出来,只是极慢地挪开了眼,轻声应道,“是。妾身知道了。” 只是,兰灏却因此多了一桩心事,越想越不放心,到了晚间在上房用过饭后,便将兰溪单独叫到了一边。只是把人叫了出来,一时间,他却又支吾着,不知该怎么开口。毕竟这父亲纳不纳妾的事,他们这些做子女的,还真是不该置喙,不过兰灏却知,兰溪是不可能不管的。 兰溪好整以暇看着兰灏皱眉,欲言又止的模样,不是不知道他想要说什么,但兰溪突然来了兴致,很好奇,她家三哥要憋多久才能将话给憋出来。 而兰灏并没有憋上太久,如今多了历练,心中又着实放心不下,他已顾虑不得许多,“这事你知道便知道了,暂且不要告诉母亲。即便……也该由父亲亲自告诉她。” 告诉?兰溪唇角勾起一丝冷笑,是告知吧?好在,兰溪确定如今的母亲已非当日为了父亲便不顾自己,不顾他们这些儿女的那个只为爱活着的女子了,即便知道了,会伤心,会心寒,却不会绝望。 “三哥是不是觉得无所谓?因为三哥是男子,觉得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三哥难道没有为母亲设想过?”兰溪诘问道。 兰灏被问得一窒,面上青白交错,片刻之后才含混道,“没什么大不了的,终究就是一个妾罢了,威胁不到母亲。再说了,前两年,抬了红姨娘和素姨娘的时候,母亲不也没什么么?”兰灏说得是葛姨娘和芳姨娘相继出事后,兰老太太怕兰三老爷身边没人伺候,所以特意赏了他的,起初害怕兰三太太又跟从前一样闹别扭,谁知她却二话没说,直接给抬了姨娘。 兰溪微笑,笑中带了嘲,“能一样么?三哥可知,这位王家的姑娘可是立志要当一品夫人的,这样的人,会甘心进咱们府里,只做一个贵妾?” 兰灏却是不知,脸色登时一变。 兰溪却是笑着宣告道,“不管三哥怎么想,我却是绝对不会让她进门的。别说是贵妾,贱妾也不行。”让王雅娴进门,威胁到的不只是她娘的地位,还有可能是性命。若让她进了门,总有防不胜防的时候,所以,还不若一开始便用尽手段,将源头掐灭,一句话,她想进兰府,还是白日做梦。 第四百零一章 猜准 回到珠玉阁时,长柔已经在等她了。兰溪半点儿不意外,也并不着急,哪怕短短几个时辰的时间,长柔已经回来向她复命,便意味着她想要的消息,长柔已经探到了,而事实上,这事情并不隐秘,长柔的本事兰溪虽然还见识得并不多,但想来应该是大材小用了。 所以,她并不急着追问,先让长柔做了,然后让秦妈妈亲自沏上了热茶,她这才闲适地挑眉道,“你说吧!我倒想看看,我猜得准是不准。” 长柔得了令,这才面无表情地道,“那位王家的姑娘是在年前大太太娘家侄子的喜宴上与三老爷见到的,据说当时那王姑娘手里端着一杯玫瑰露,一不小心尽数洒到了三老爷的衣襟上,偏生三老爷当日穿的是一件玉白的袍子,脏得很是醒目,三老爷极有风度,并未怪责便走开了,但这位王姑娘却觉得过意不去得很,所以,花了几日的功夫自个儿做了件款式一样的衣裳,特意让她兄长带到衙门,交给了三老爷,说是他妹妹赔给老爷的,那位王家的大爷极力劝着老爷当场试试,老爷实在推却不过,只得在衙门更衣的内室试过了那衣裳,倒是合身得很,老爷与那王家大爷闲话了两句,倒是亲切了些。那衣裳老爷一直搁在衙门,并未上过身,倒是后来王家大爷约他喝酒,他应约去过两回,倒是每回都与那王姑娘巧遇,那王家大爷说老爷与他妹妹有缘的话,不下三回。” 不过短短几个时辰,长柔查到的信息量实在有些惊人,甚至有些只怕是别人有意遮掩过的。不过,兰溪并不惊讶,她前世虽然并未接触过赵屿那些见不得光的事,但却是知道很多有权势的人私底下都豢养的有死士、秘谍之类的人,专门干一些搜集情报或是暗杀这些见不得光的事,长柔既然能成为耿熙吾的暗卫,自然有她自己过人的本事,能做到这些,并不奇怪。 兰溪奇怪到让她挑眉的却是王雅娴的大胆,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居然亲手为外男做衣袍,她老爹是装傻了吧?否则还有比这更明显的暗示么? 不过,前世,王雅娴就对她爹一见钟情,非君不嫁,这回晚了几年,也是一样,莫非这就是命中注定的缘分? 可惜,这一回,遇上了她兰溪,即便有缘分,她也非将它变成孽缘。 秦妈妈却是听得叹息,望向兰溪的目光有些敬畏,“姑娘猜得不错,这事居然果真与大太太有些关系。” 若是没有煮雪的事情,兰溪也不会做这么大胆的猜测。她们三房的一个丫鬟成了大伯父的外室,而且很显然还深得他心,让他护得紧不说,还常常乐不思蜀,不回家来,因此让大伯母恨上他们三房,如今倒是说得通得很。兰溪之前的茫然因着拨云见雾的真相而消失不见,起初有过瞬间的惊惶,但很快沉定下来。她就想,换了她是大伯母,她会怎么做?没有打上门去,权作不知的不打不闹,看她对待三房的态度,却不是不怨的,那么只能说明,她在谋划一件事,可以让她暂时保持无声。那是什么样的事,能够让她恨极的三房受到冲击呢? 兰三老爷如今正是受陛下重用的时候,后起之秀,如日中天,何况,要动他,难免会动摇兰氏的根基,兰大太太即便不愿意承认,但也不得不承认,日后她儿女子孙的前程皆要仰仗这位三叔。动不得他,也不想动他。 毕竟,她所受的苦楚都是因为三房的一个贱婢,那么她便让也让兰三太太尝尝同样的苦楚,失了丈夫的欢心,日日独守空闺。而且,煮雪不过一个上不得台面的贱婢,再得宠也有限,动摇不了她的地位,但王雅娴就不一样了,有家世有才有貌有野心,还比兰三太太年轻,这样一个贵妾若是摆在了府里,只怕兰三太太就要日日吃不踏实,睡不安稳了,连带着兰溪兄妹几个也要受影响,到时,三房就要鸡犬不宁,彼时,兰大太太在一边看笑话,只怕才能消了这口气。 兰溪突然间想起,虽然目的不同,但前世,兰三老爷与王雅娴也是因兰大太太牵线搭桥,这才牵扯到了一处。只是那时,兰大太太到底是出于好心还是另有所图,兰溪就不知了。从前她从未怀疑过,可是今回出了这档子事,说明她从前看兰大太太是看错了,她并不如表面看来的大度和善,反而睚眦必报,而且这几日她愈发回忆起前世那些被王雅娴暗地里教训的日子,苦不堪言,那时,若说兰三老爷是个男人,不关心内宅之事,又一直对王雅娴信任有加,不知道还罢了。但是兰大太太作为兰府后院执掌中馈之人,会对此一无所知么?可是,她却一句话也未曾帮她说过。 虽然过往之事,而且是前世之事,早已无从考证,即便你问起当事人,未曾经历过,她也无从作答。但兰溪心中,还是埋下了怀疑的种子,王雅娴出现的时机太巧,她不得不怀疑。 没想到,这一回,又被她料中了。不过……. “不过,即便是这事背后有大太太的推手,那煮雪的事呢?总不可能是大太太自己给自己设套吧?”秦妈妈因着长柔带回来的消息,抽丝剥茧,却开始担心起了别的事,“这府中必然还有煮雪的帮手,但是究竟是谁,又是不是冲着三房来的,真是不好说。” 兰溪反而极有兴趣似的回眸望向秦妈妈,反问道,“在妈妈看来,这府中若果真有煮雪的帮手,最可能的会是什么人?” 秦妈妈没有说话,却是踌躇地看了兰溪一眼,兰溪从这一眼里看见了相同的怀疑,于是,她笑了,原来他们都想到了会是谁,只是缺少证据罢了,“妈妈,看来你得安排一下,让我尽快见一见她了。” 这个她是谁,却是无需明说,秦妈妈点头应是。 兰溪却眨眨眼,似又想起了什么,“如今只怕不好请,长柔,长漠和长庆都在京城,你替我跑一趟,请他们帮一回忙。” 第四百零二章 请她 正是春盛时节,京城春花正烂漫,城外南郊,翠龙湖畔,十里桃花芳菲不尽,多的是人结伴出门赏花。 南城顺义坊一间三进院落的黑漆角门“吱呀”一声开启,一辆马车踢踢哒哒徐徐从院门内驶出,穿过青石胡同,朝着大街的方向而去。谁知,走到一处胡同拐角处时,赶车的车把式眼中突然掠过一抹惊色,一扯缰绳,勒停马儿的同时,一手极快地将手中马鞭朝马车顶上甩去,却是被一个力道紧扯住带着身子往车厢上撞去,他迅疾地一松手,足尖一点车辕,刚刚落至地面,颈间只觉一凉,已被一柄尚未出鞘的长剑抵住,顷刻间,额发被冷汗浸湿。好快的身手,好快的剑。 不过瞬息,一切已经结束了,马车停下,马车外,安静得落针可闻,马车内的人还是察觉到了不对劲。 原本垂落的绛紫遍地金绣缠枝葡萄纹的车帘被人掀起,“怎么了?”探出丫鬟一张有些不耐烦的脸,只是在瞧清屋外形势的刹那,小丫鬟的脸色瞬间刷白,怔立在原处,她身后,那一身华贵的年轻妇人也看了过来,姣好的面容刹那间花容失色。 拿剑抵在那车把式颈间的是个娃娃脸的年轻人,一双眼骨碌碌转着,很是炯亮有神。见马车内两个女眷没有叫出声来,但年轻妇人瞬间变了颜色的脸似是取悦了他,他呵呵一笑,卖弄般将那长剑从鞘中拔了出来,那银亮的剑身上映出那车把式惨白的脸色,他却似无所觉,手腕灵活一转,挽了个漂亮的剑花。剑身嗡鸣了一下,剑尖却直指那马车内的两人,那两个女子吓得一哆嗦,不由自主往车厢内缩了缩,他才发现吓着了别人一般,将长剑收回。“抱歉,抱歉,吓着二位了!” “哼。”车顶上,有人冷哼了一声,手中并未有任何兵器,只是双手环抱胸前,着一身玄色紧身衣的冷面男子正居高临下的俯瞰着某人,冰冷的眸底隐现一丝不耐烦,这家伙,有完没完? “说重点。”抱剑斜倚在一旁墙上的女子一袭青衣,但那脸色与屋顶的男子一样没有表情,只是稍稍多了些暖意,但也是面无表情的淡漠。 被两双眼睛,四道目光狠狠地盯着,他只能很遗憾地……不玩了。轻咳了两声,他清了清喉咙,努力地正色,但那张可亲带笑的娃娃脸仍是惹人发噱,当然,在场的,除了他,没有笑得出来,三只被吓的,两人,不想当傻子,唯独他,自己乐呵自己的,笑眯眯,“我家主人有请你采芝斋一叙。” “你们是何人?你家主人?你家主人又是什么人?做什么要见我?”马车内的年轻妇人似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强忍着恐惧迭声问道,偏生那声音里的尖利却出卖了她内心的不安。胡同内很静,静到她能听见自己话语的回音,更能听见自己胸腔间一声紧过一声的跳动,然后,这一连串的问却没人回答她,她终于绝望的发现,无论他们的主人是谁,这一回,都不会由得她自己想去,或是不去的。 采芝斋,是南城一家老字号的茶馆。古色古香的二层木制小楼有些隔世经年的古朴与沧桑,但那些爱好品茗的茶客个个都最喜欢这种有韵味的东西,即便不懂的,附庸文雅也要装懂,所以,一向生意不错。 或许是因着今日天气晴好,和风徐徐,出城赏花的人多了些,一路从采芝斋的楼下走到楼上,不过楼下零星坐着几个散客,说书先生百无赖聊地说着已说过千百次的段子,全无往日热闹非凡的景象。 煮雪真有些佩服自己,被几个如同闲庭信步一般的人押着来这里,见他们不知身份的主人,生死尚不可知,自己居然还有心思看出采芝斋生意不好。 采芝斋的二楼皆是雅间,一面临街,另一面开窗即可远眺翠龙湖的波光潋滟。煮雪之前随兰大老爷来过两回这间茶楼,每一回都是上得二楼雅间,每一回心情都是舒畅得很,唯独这一回,才发现这两边雅间中隔的那走廊有些逼仄,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而这走廊,人走上去,脚步声竟会这么响,一声一声,似敲在心坎上,然后,渐渐与心跳合在了一处,咚咚咚,敲得响亮而急促。 终于,他们停在了走廊尽头靠里的那间名为“瑟尘”的一间厢房前,那一脸淡漠的青衣女走上前,轻轻扣响了门,两短一长,如今的煮雪听出那是刻意约定的暗号,果真,雅间内的人没有问,便拉开了门。门里站着一个素面蓝衣的丫鬟,一双清澄澄的眼与她对望了一眼,便没有好奇,也没有探究地越过她,冲着门边的那青衣女点了点头。 煮雪突然明白过来,请她来的是个女子。女子?会是谁?顷刻间,思绪翻涌,还未及理出头绪,背上被人轻轻一推,她没有防备地一个踉跄,已经迈进了门槛,门在她身后“吱呀”一声合上,押她来的那一女两男都没进来,而是守在了门外。 煮雪惊慌慌抬起眼,却见那丫鬟冲着她一伸手,道,“这边请。” 当前一扇屏风,大理石底座的彩绘春花,很是应景,煮雪却已失去了再去欣赏的兴致。绕过屏风,眼前豁然一亮,窗户半敞,迎面便是一汪碧水,十里桃花,翠柳依依,绿绕着粉,粉映着翠,美不胜收。 但煮雪都看不见,她的目光只盯在了窗边矮榻上优雅跪坐的那人侧颜之上,一袭白衣绣遍身桃花,一头青丝半垂,只挽了一个轻髻,用粉白的发带结了个花结,风从窗外拂进,带着花香,撩起她的发丝和发带轻轻飞舞。她素手纤纤,正拎起小巧的紫砂茶壶倒茶,宽大丝滑的软袖轻轻滑开,露出一截雪白的皓腕和腕上血红的珊瑚珠串,茶水从细长的壶嘴中倾泻而下,白烟腾袅而起,扑漫上她半垂的眼睫,行止之间,似画,似仙,煮雪见了,偏生却是怕。 是她?是她!竟是她! 茶已沏好,那人将茶碗往对坐的空位上推了一推,并未转头看她,带笑的嗓清凌凌响起,“既然来了,不如就与我饮一杯,如何?” 第四百零三章 吓她 “为何不说话?莫非是嫌我附庸文雅么?明明就不会品茶,却非要做出一副很懂的模样?当年,你还得在我跟前做出一副我说得都对的样子,很难为你吧?否则,你何时到的京城,居然都不让我知道了?” 端起茶碗,放至鼻下,兰溪先是深嗅了一口随着白烟弥漫开来的茶香,闭目微笑的样子,很是享受与惬意,一举一动间,端庄大方,雍容优雅,真正的百年书香浸染而出的世家女子,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只知骄纵恣意,自以为了不得的,因为投生了好人家,而骄傲得让人讨厌的女孩子了。 然而煮雪却开了口,她握在茶盏上的手不由自主紧了紧,指节都有些泛白,明明已是春日,但她的指尖仍是僵冷的厉害,即便是紧贴着热烫的杯盏,一时间,竟也暖和不得。她抿了抿唇,让自己冷静下来,她不想承认,面对着对面神态闲散到自然的女子,她完全放松不得,不知是因着那一次被她看穿,揭破的阴影太过深重,还因为如今她看似安闲,却有一种让人忌惮的威势,她心中有畏,亦有怯。 她深吸两口气,好歹让自己沉稳下来,不在兰溪跟前露了怯,展开一抹笑,虽然有些僵硬,但好歹她终于能出声了,“姑娘从前不是说过,再相见,便当作从不相识罢了,奴婢又哪里敢到姑娘跟前讨嫌?” 她还是自称奴婢,语调间却全无卑微,是因为觉得有所依仗?兰溪轻抬凤目,望向对面女子,一袭翠柳色的衣裙,绣柳浪闻莺,看似简单,但那衣料却是今春刚流行起来的天雪丝,丝滑如无物,穿在身上软滑服帖,阳光处会闪动出波光粼粼般的纹路,与黄金价同,这个时候,却穿在了一个奴婢的身上,看来大伯父果真宠得紧啦。乌压压的发丝盘成了精致却并不繁复的发髻,独插一支水色透亮的碧玉浮云如意簪,两绺发丝垂下,在粉白的腮边轻荡,精致的妆容,趁着含春的眼角,平添一股已为妇人的妩媚,兰溪是经过一世的人,自然看得出来对面的女子常受男人润泽。这般风情可人,偏又有才又貌,可作红袖添香,碧纱待月,又最是青春貌美的时候,已过不惑之年的大伯父如何能逃过密织的温柔乡? “年幼时,总觉得自己会读书认字了不得,最爱那些诗词里的酸腐之味,伤春悲秋的凄美,所以,给你们几个大丫头取名之时,也尽朝着风雅的方向奔。可惜,枕月、流烟、盈风她们三个,都落了红尘俗套,唯有煮雪你,却是自始至终的风雅,犹如画中走出的女子,美好得让连生为女人的我都心动,所以,得知你如今的身份,我一点儿都不惊讶呢,你说是吧?雪……姨娘?” 姨娘两个字刺得煮雪眉心一缩,她有单独的宅子,在那宅子里仆佣成群,她是唯一的女主人,她享受着男人的独宠,人人都尊称她一声夫人,但她偏不了自己,她是个没有名分的女人,而兰溪这姨娘二字便是狠狠撕碎了她粉饰太平,自欺欺人的表象,露出了底下丑陋不堪的真相,让她心头刺疼的同时,却也生起一股怨气。 “几年不见,姑娘倒是越发会说话,这埋汰人,也能尽数用夸的。只是,如今的姑娘是越发的有派头了,你要想见奴婢,派人来知会一声,奴婢还能不见您么?你却非要用这么大的阵仗将奴婢押来,奴婢早前还以为得罪了什么贵人,要有来无回了。见得姑娘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随之又忐忑起奴婢是不是犯了姑娘的什么忌讳,惹了您生气。” 这张嘴越发巧的,却不只自己呢。兰溪粉唇一弯,“实在因着如今的煮雪身份不一般了,不好请,我怕请不着罢了。” “姑娘未免太看得起奴婢这么一介小小女子了,派出的高手身手绝伦不说,还一派就是三个,好大的手笔。”说到此处,煮雪微微笑着,眼中却暗沉下满满的阴影,兰溪一个闺阁女子,云英未嫁,却从哪里寻来了这么些高手收为己用?这些年,她莫非早已暗中积蓄了自己再也无法对上的力量? “我倒不是太看得起你,无非是忌惮我家大伯父罢了。毕竟,你从前虽是我的丫鬟,如今,却是我大伯父的人,若是惊动了他,我再想见你怕是不易,毕竟长辈的面子总还是要给的。”兰溪轻啜一口香茶,抬眼透过半敞的窗户看向不远处的翠龙湖畔,一双眼,似被那十里桃花的粉蒸霞蔚浸透了春光,明亮旖旎。 煮雪沉默了片刻,抿紧了唇,“姑娘这么大费周章将奴婢请来,总不会就为了闲话家常?” “你还真说对了,我呀,找你就是为了叙旧。”兰溪笑呵呵应道,眸光移回,正视她,“因为我很好奇啊,多年前你跪在我跟前,痛哭流涕地说着你对我父亲多么深情,多么执着,好像至死不渝了一般,我当时都被你感动了。却不想,再相见,你却成了我大伯父豢养的宠姬,这真让我想不透了。是你当时所谓的深情都是假的,还是人心善变?或者说,你只要成为有权有势的男人的妾便好,其他的,并不在意?” 兰溪眨了眨眼,确实很是好奇的模样,然而,一口一个宠姬,一口一个妾的,直扎得煮雪心窝疼,她脸上故作平静的笑容被一点点紧扯,终于出现了裂痕。 兰溪却还嫌不够一般,继续道,“不过,煮雪,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聪明人。住在外面虽然自在,但是却没有名分,你日后若是生了子女,上不得族谱,怕会被人骂作野种,大伯父这般疼你,怎的也不为你多想想?还是,你不着急?或者,你在等,等着承诺你的那个人帮你以良妾、甚至贵妾的身份风风光光进府?” 煮雪闻言一惊,倏然抬眼望向兰溪,她怎么会知道? 那双眼中一瞬的惊惶让兰溪尽数捕捉,她嘴角的笑多了两分沉冷,“你确定我二伯母有这个能力左右大房纳妾的事?二房在兰家是什么地位,你会不知?能帮你成为我大伯父的外室,已是她的极限,有能力帮你,倒不若帮帮她自己好了。再说,没我点头,你果真能如愿以偿么?” 煮雪眸中一缩,望向兰溪的眼神充满了惊骇。 第四百零四章 诈她 煮雪眸中一缩,望向兰溪的眼神充满了惊骇,“你怎么会知道……?”不该呀,这些事都捂得极紧,她怎么会知道?再望向兰溪时,明明对面的人仍然温婉和善的笑着,煮雪却觉得一股寒意窜过背脊,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煮雪不知道,她极力隐藏的胆怯正从她的眼底一点点流露出来,兰溪却只是微微一笑,不答反问道,“知道什么?是二伯母帮你的事?还是你与她达成的条件?这都不难猜好吧?何况,你当我为何今日才来找你?倒不是我才知道你的行踪,两年前你被大伯父的人秘密接到京城,自通州之后,便未曾露过面,一直坐在马车上直接驶进了顺义坊大伯父暗地置的那所宅子里,这两年偶尔会随大伯父到外边儿喝茶、吃饭,其余的时候,最多是到城里逛逛,或是到相国寺上香,素日里很少出门。自从锦绣庄开张之后,你知道那是我娘的铺子,虽然未曾亲自上门逛过,却是遣了你身边那位姓李的妈妈和叫作秀云的丫鬟去过两回,头一回做的是件粉红倭缎大出风毛的皮襦袄,后一回做的便是你身上这件碧水天丝裙了。” 这些都是长柔早就打探好的,兰溪一句句信口拈来,眼看着煮雪原本不信的脸色,随着她讲了一句又一句,先是成了瞠目结舌的不敢置信,到最后,却是颓然的双肩一垮,彻底地信了,但也垮了。 原来她一直都知道她在京城,她成了兰大老爷的外室,她甚至也知道,自己与兰二太太在合谋筹划着什么,煮雪突然觉得心累……兰溪既然一直都知道关于她的一切,却从没有动作,是将她看作了跳梁小丑么?“姑娘今日寻我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终于不再自称奴婢了。说实话,方才那声声奴婢听不出半点儿谦卑,反而骄傲得刺耳,她不喜欢,如今反倒顺耳了很多。“我方才说了,是与你叙旧,你不信?” “姑娘用不着再耍弄我,姑娘高明着呢,我这点儿微末的道行还不值你费心思,我也猜不透姑娘的用意,还是请姑娘高抬贵手,放过我一回,有什么事直言便是。我头疼着,不想再费脑筋。”煮雪有些破罐子破摔的决绝。 兰溪反倒觉得,这是重生以来,觉得看煮雪最顺眼的时候了。“我只是想着,不管二伯母对你承诺了什么,显然她都没有兑现的打算或者是能力,但据我所知,我大伯母已经知道你的存在,打上门也不过迟早的事。你有大伯父护着又能如何?男人的宠爱有几时,你既然走上了这条路,应该想得比我清楚,或者你可以考虑考虑改跟我合作,我或许能帮你达成夙愿。”煮雪是个聪明人,外室虽然可图一时清静安宁,却不是长久之计,她要为自己和日后的孩子谋一个未来,就必然要进府,哪怕是个贱妾,也要一个名分。 煮雪轻笑着嗤道,“你想让我在大太太跟前指证二太太?你怀疑她,但是没有证据?” 煮雪本就是个聪明人,兰溪不意外她能猜到这一层,不过既然不意外,她便是有她的说法,“那么你肯么?” 煮雪未料到兰溪应得这般耿直,反倒是她自己愣了一愣,继而扯了扯嘴角,“空口白牙的指证有什么意思,无非是让大太太心里起疑罢了,这对于姑娘来说,没多大的用处,值得你拿我想要的东西来换?” “让大伯母起疑这便足够了。再说,以你的聪敏,与二伯母做了交易,会连一个证据或是把柄也没有么?我不信。”兰溪笑着,轻缓摇头。 煮雪目中一动,却是笑道,“二太太可是谨慎得很,我哪儿能抓到什么把柄?” “是么?”兰溪轻应,倒也并不强逼,只是,她与煮雪皆是心知肚明,若是无所凭仗,她不过就是兰二太太的一枚棋子,用过即丢,又凭什么与兰二太太交易?既为交易,自然是双赢的结果,一个外室,可不是煮雪的最终目的。“你很清楚二伯母选上你的原因,虽然被我撵出了府,但你终究是我身边的人,如今看来,你是不愿帮我了。也罢,兴许你更信任二伯母,或者她给你的条件你没法拒绝,不过煮雪,容我提醒你,我虽不见得能阻止你进府,但让你以什么身份进府我却还是有办法的,你别忘了,你的卖身契,尚在我手中。” 煮雪笑容一僵,只一瞬,她很快便收敛起情绪,只是望向兰溪时,却不自觉和缓了一下脸色,“姑娘,说到底,你我毕竟主仆一场,当日,我辜负了姑娘的信任,姑娘又何尝没有伤了我的心。如今,我如姑娘所愿,离了三房,不过所求一个安稳富贵的未来,与姑娘并无大的冲突,我并不想与姑娘为敌,除了成了大老爷的人之外,我并未答应二太太其他的事。姑娘今日也是太突然了,这毕竟是大事,还请姑娘容得我多考虑两日,届时再给你答复。” 兰溪沉吟了片刻,点点头,“罢了,像你说的,好歹主仆一场,这点儿面子我还是要给的。不过,别让我等太久。你没有答应二伯母别的事,可能不知道,因为你,大伯母可是把所有账都算到了我们三房的头上,拜你所赐,我也许很快就要多一位家世良好、有才有貌,身份几可与我母亲比肩的庶母了。说到底,我父亲要享齐人之福,还要多谢二伯母与你呢。” 煮雪的脸色有一瞬间的僵窒,点了点头,她冷着嗓问道,“既然姑娘已答应给我几日考虑,现在我可以走了么?” 兰溪点头,一摆手,“请便。” 煮雪便也不跟她客气,从椅上站起,朝门的方向走去,只是转身的刹那,身形有一瞬不太明显的僵硬。待她走到门边时,兰溪清灵的嗓在身后徐徐响起,捎带着风里桃花的气息,明明和煦馨香,她却背脊为之一僵,“三日!我只能给你三日的时间,三日后,无论你考虑得怎么样,我自会派人去听你的答复。”话里的警告,不言而喻,毕竟她身边高手的身手煮雪已经见识过了,哪怕这几日她都躲在宅子里不出来,兰溪也有办法听到她的答复。 煮雪的步伐僵了僵,半晌后,才艰难地迈开步子。青衣素颜的丫鬟低眉垂眼开门,“雪姨娘,请。” 第四百零五章 不惧 煮雪转过头,望向那低垂的眉眼间的和顺与安适,这才看出有两分眼熟,但一时间却想不起,蹙眉问道,“你是……” “雪姨娘怕是记不得奴婢了,奴婢是芳草。”仍是徐徐的应,不带波澜,却偏能让人听出春风和煦。 煮雪却是很难将面前气度安闲温柔的女子与记忆中那个黑瘦矮小,腼腆得你目光一向她扫去,她就如同受惊的兔子一般跳开的小丫头联系在一起。说到底,还是兰溪会调教人,她身边得用的大丫鬟,她在吃穿用度上从不苛刻,也允许她们学她们喜欢的东西,无论是枕月、流烟、盈风,还是她,或是如今的芳草,哪一个拿出去不比那些小户人家的千金来得体面、气度?当年,在兰溪身边,她也活得很自我啊! 突然发现自己竟对从前有些缅怀,煮雪用力地摇了摇头,再体面又如何?不也还是伺候人的命,哪怕是自己的子女也是出身便给别人当牛做马的命。所以,她不愿,也不肯屈服于命运。她没有别的资本,她最大的本钱就是自己,她不拿自己搏又有什么别的办法?走到今天这一步,她不是没有后悔过,但若不是死咬着牙,她也走不到今天。到了今天,就更不是软弱的时候。 煮雪摇了摇头,像是要将心中乍然的柔软晃掉,冷下容颜,再未看芳草一眼,由着她推开门,而她,无视门外那两块冰,一张笑嘻嘻的娃娃脸,昂首挺胸地走了出去。 门合上,隐约听见长庆笑呵呵的嗓洪亮的一路相送,“你家的马车、车夫和美丫鬟都候在楼下呢,人一根汗毛也没少,马也一样,你若不信,可以细细数过。” 兰溪在门内听得好笑,粉唇轻弯上扬的弧度,端了茶盏至唇畔,轻啜了一口,姿态闲适而优雅。 没有听见煮雪的应声,不过脚步咚咚,下楼去了。房门被人叩响,紧接着芳草开了门,这回进来的却是秦妈妈。秦妈妈径直走到了兰溪跟前垂首站定,这才低声道,“姑娘料得不错,煮雪的事果真是二太太的手笔。”方才兰溪与煮雪说话时,秦妈妈就在隔壁的厢房,一字一句都听得真切。 兰溪眼中多了分沉冷,秦妈妈何尝没有料中呢?若非因着大太太因煮雪的事,非要弄出个王雅娴来,兰溪也没那么轻易就想到女人的妒心居然都是这般的不可理喻。兰府内,能做得出这事来的人,还真不多,而能悄悄将煮雪从庄子里带出的必然还是有自己势力的。 兰溪有了怀疑,便让秦妈妈找了人悄悄查过,因着几年前葛姨娘的事儿,兰二老爷恨上了兰二太太,这几年夫妻俩几乎是相敬如冰。而葛姨娘是三房的人,大太太能因着煮雪恨上三房,二太太同样可以,所以,她有理由这么做。而她之所以挑了兰大老爷处下手,而不是直接寻上兰三老爷,只怕一来是因为她知晓了煮雪被撵到庄子上,就是因着三老爷的缘故,这当中,还有三老爷亲自发过话的,所以,三老爷那儿必然行不通,而大老爷那里却是不一样了。 大老爷骨子里很有些文人的清傲,美色或许对他诱惑还不那么大,但若是一个能识文断字,与他能谈诗说词,与他红袖添香,碧纱待月的红颜知己那就完全不同了,而因着从前董妈妈的打算,煮雪正是朝着这方面发展的,可不就正合了这个?果然,大老爷如今对煮雪可是上心得很。一直将她放在外边儿,而不是迎进府来,只怕却是顾忌着三房这头,毕竟,煮雪曾是兰溪身边的丫头,做伯父的收用了侄女身边的人,这怎么算来都不是一桩上得了台面的事,他还顾及着三房的想法和兰府的颜面,只是兰溪看来,经过今日这一出,他若真打心眼儿里看重煮雪,只怕也再顾不了许多了。 二来,大房和三房若是因此起了龃龉,却可给二房可趁之机。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嘛。 从前,兰溪不太看得上自家这位二伯母,觉得她霸道但却小心眼儿,有些自己的小聪明,但都用在汲汲营营上,你要说有多么了不得的智慧,却是高看了她。如今,恍惚回过头来看,兰溪才又一次惊出一身冷汗,永远不要小看你的敌人,兔子急了尚且咬人,何况是人。若是果真起了害人的心思,那当真会有神来一笔。今回若非她敏锐地察觉到大太太的态度有异,又恰好撞上了王雅娴,还没法顺藤摸瓜查出这些。 不过即便到了此刻,明知对上的是大房与二房,兰溪也丝毫不惧。只是怀疑,没有证据不要紧,诈了煮雪一回,也许就有不同寻常的收获了。 “姑娘,依老奴看,你只怕是白费了一番功夫,煮雪是不会帮着你指证二太太的。”说到底,煮雪那丫头何尝没有存着怨,存着恨,对兰溪、对兰三老爷,还有对三房,否则,她那么聪明一个人,会看不出兰二太太的目的?还能一拍即合,一是想要成为半个主子,从此荣华富贵,二不也是存着借兰二太太的手报复三房的意思? “这个倒无碍,只是我看提起王雅娴,她还是抓心挠肝得很,自己得不到的,旁人偏偏那么轻易就得到了。她拼尽了所有,如今尚是个连名分也没有的外室,日后进了府,顶天也就一良妾,而她的卖身契在我手里,若是不如我的意,轻轻松松将她打成贱妾也是有的。可王雅娴若是进了门,那就是贵妾,嫁的还是她从前心心念念好些年的父亲,换作了妈妈是她,能甘心么?”兰溪却是气定神闲得很,把玩着手里的茶盏,甚至很有兴致地研究起了杯盏上的花纹。 秦妈妈恍然大悟,“煮雪必然会急,她一定会让二太太阻止此事。但二太太未必就肯,她们之间怕是会就此生隙。”王雅娴一旦进门,二太太再适时爆出此事是大太太的手笔,那大房和三房之间便是就此结了大梁子,二房才可从中获利。 “只要她急了,想起要见二太太,那便行了。”兰溪眼中异光一闪。 第四百零六章 计成 “老奴明白了。老奴会交代长柔他们,千万看紧了煮雪。若是她与二太太会面,咱们便请大太太看一出好戏。”秦妈妈应道。 兰溪满意地笑着点了点头,却又交代道,“也要再麻烦长庆,王雅娴那头也千万要看紧了,千万不要出了纰漏。这样,妈妈去叫了他们几人过来,我亲自交代。” 秦妈妈自然应是,返身出了房门,将长柔、长漠、长庆几个叫了进来。兰溪又温言婉语交代了一番,几人都是忙不迭应了好,心中打定主意,定然要将姑娘交代的事情一丝不苟地做好,毕竟长柔且不说,如今已是认了兰溪为主的。长漠和长庆两个早前都得了耿熙吾的吩咐,对待姑娘要同对待他一般,如此,谁敢怠慢了兰溪的吩咐,何况,这些事,于他们而言,不过都是小菜一碟罢了。 这回却是没长漠什么事,毕竟今回是为保万无一失,才请了他一道帮忙,其他时候,兰溪觉得,护卫她家的无良师父也是件顶要紧的差事。不过,倒是有一桩小事要劳他帮忙查一查。 细细交代了一番,长漠“唔”了一声应下,兰溪这就整了整衣裙从椅上站起,笑道,“虽然隔着些距离,不过这采芝斋上赏花别有一番韵味,如今花也赏过了,倒是时候,该回去了。” 接连两天,无论是煮雪那儿,还是王雅娴那儿都安静得很,没有半点儿动作,秦妈妈不由有些着急,莫非姑娘的计策并未奏效?回过头想要问,却见兰溪正伏案练字,秦妈妈只得默默将满心的疑虑咽下肚去。 毕竟跟了兰溪这么几年,如何不知她只有越是心不安的时候,才越喜欢练字来让自己稳定情绪。 兰溪的心确实并不安稳,哪怕明知自己如今能做的也只有这些,至于煮雪会如何做,她却是拿捏不准,不过尽人事,听天命。之后若有其他变数,再见招拆招便是。奈何,理智知道是一回事,她心里却始终不能平。无论是煮雪也好,还是王雅娴也好,都纠缠着前世的孽缘,让她有一种隐忍的畏怯。但她却必须克服,因为她突然发现,虽然重新来过了一回,但前世的孽缘仍然纠缠在一处,无论是煮雪、王雅娴,还是赵屿,不是她想没有干系,就能断得干净的。她必须没有半分畏怯,才能在未来的日子,披荆斩棘,不再重蹈覆辙,活出与前世截然不同的人生。 而这一回,就是她让自己拜托畏怯的契机。 第三日的清晨,长漠在没有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出现在了珠玉阁,寻到流烟,这才往里递话,请见姑娘。 几乎一夜未眠的兰溪一股脑从床上披衣坐起,在熹微的晨光中,沉郁了两日的脸色终于放了晴,她弯起粉唇,笑了。 送走了长漠,秦妈妈步履轻盈,满面笑地回到内间。珠帘后,兰溪端坐于黑漆妆台前,轻轻摩挲着摆放在跟前的妆匣,然后自取了钥匙,开了锁,拉开中间一层的抽屉,从中取出一页纸扉来,递与秦妈妈道,“劳妈妈亲自跑一趟吧!” 秦妈妈笑容微敛,躬身接过那页纸扉,收妥在了袖口,应声是后出了门,径直出了蘅芜苑,往大房的春山院而去。 不一会儿,从春山院回转时,秦妈妈只到兰溪跟前,回了一句,“已经交给大太太了,她隔了一会儿才让燕蘅接了,燕蘅送老奴出来的时候,正好撞见燕茹神色匆匆地进去了,只怕是有什么事。” 兰溪点点头,便不再多说一字,转而捡起炕上簸箩里的针线活,开始有一针没一针的绣了起来。如今,兰老太太上了年纪,兰溪即便平日里再怠懒,该尽的孝心也得尽,兰老太太喜欢她的活计,所以,她每一季几乎都要给兰老太太做样物件儿,有的时候只是一件抹额,有的时候是一件衣裳,如今手里的,却是一个鞋面,老绿色的底,沉绿色的丝线,绣的是富贵如意纹,已经绣了一半。 春日的午后,日头和煦,微风清徐,屋子一角的高几上置了一只白瓷花斛,里面错落有致插了两枝白玉兰,静静散发出淡雅清幽的香气,与八仙桌面上的水果果香和在一处,清爽沁脾。即便是秦妈妈,在宫里时闻惯了各殿名贵的熏香,如今随着时日久远,竟是越发觉得那些熏香的味道熏得人头疼,反倒是兰溪房里的味道,清爽自然,清新悠远。 屋内,很静,但却安闲。 不一会儿,四处溜达的流烟回来报说大太太让人备了车马,匆匆出了府去,兰溪顿了顿手里的针,眼中掠过一抹亮光。 秦妈妈更是喜形于色,一拍掌笑道,“成了。” 回府几个月了,秦妈妈当然不可能闲着,如今的兰府,已经有不少她们的眼线。所以到得稍晚时,大太太回府时,兰溪这儿很快便得了消息。据说,大太太的脸色很不好看,兰溪只是抿嘴笑,与秦妈妈交换了一个心知肚明的眼色,便抛开这个不提了。 到了晚间,上房来人说太太请姑娘去一趟正房。兰溪一边起身整理衣裙,一边暗忖着今日的晚膳是在各自房里用的,这会儿母亲找她有什么事?回头看了一眼墙角的自鸣钟,她挑了下眉,心领神会,这个时辰,即便父亲今日并未回府用膳,而是在外应酬,也该回了。 心中略定了定,一路沉默到了上房,却见院里的气氛有些沉凝,半垂的帘子里没有半分声息,亲自守在门外的环儿给她打了个眼色。兰溪眨了眨眼,跨过门槛进去了,屋内已经亮了灯,但是很静,静得有两分沉凝。 兰三太太半歪在矮榻上,头却扭向里,并不看一旁坐于椅上的兰三老爷,明显是在赌气。 而兰三老爷沉脸坐在椅上,半垂着眼,手边的茶盏半掀开,却已不见热气腾袅,显见已是冷了,却并未见他续杯。 兰溪见状,心头“咯噔”一沉,父母显见是在闹别扭,是为了何事?莫非……兰溪脸色微变,若是如此,可就不好了。她还未来得及动作,若是这个时候父亲就告知了母亲,那么之后,即便行事顺利,也难保父亲会怀疑到母亲的头上,这是兰溪万万不愿见到的,顷刻间,兰溪心中如同煮沸的水一般,翻腾不息起来。 第四百零七章 索要 “哼。”兰溪朝着兰三老爷和兰三太太屈膝行了个礼,椅上的兰三老爷清了清嗓子,沉着脸哼了一声,“阿卿来了?”一双眼却是朝着榻上的兰三太太扫去。 兰三太太却好似没有听见一般,纹丝不动。 兰溪见了,不由叹息,看来,这口气是赌大了,竟连她这女儿也不理了呢。兰溪压下心口的翻搅,权作不知一般笑道,“母亲这是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坦?” “哼!”兰三老爷又哼了一声,这回的尾音有些重,却不是清清喉咙那么简单了,“你母亲好着呢,刚才还中气十足得很,要说不舒坦,也就心里不舒坦。” “我还就心里不舒坦了,可那是因为谁?”兰三太太终于有了反应,扭头过来便是回了一声,果然中气十足得很。 兰溪见了便不由微微松了一口气,没有泪珠子,没有双眼红彤彤,还好,还好!只见兰三太太一双凤目冒着火,闪着亮,狠瞪着兰三老爷,像是平日温顺的猫,被人触着了逆鳞,瞬间炸了毛,张牙舞爪。却并不面目可憎,反而有一种别样的鲜活,兰溪发觉,她母亲许是放开了怀抱,不再只为父亲而活,如今活得自我而恣意,倒比从前更加的有魅力了,果然,那边兰三老爷喉间咕哝了一声,一口气还没提到喉咙口,便被瞪得偃旗息鼓了。 兰溪突然发觉自己是不是杞人忧天了,那王雅娴尚未进门,就算进了门,只怕也不足为惧。只是想起她的阴毒,想起母亲的率直,兰溪又摇了摇头,硬生生摇去乍起的放松,开弓没有回头箭,既已动了,便不能停。何况,事关母亲,事关这个家如今的安宁,她可禁不起一个万一。 房里凝滞的风似是被兰三太太眸中的火燃烧了,屋内的气氛不再如刚踏进来时,那般的沉默。 兰溪微微弯起了唇,对父母之间无声的对阵视而不见,当然,更要全然忘记在外边儿风头劲劲的兰尚书在家里被一个狠瞪的眼神就打败的真相。“父亲母亲找女儿来,可是有什么事么?” “是你母亲有事找你。”兰三老爷这口接的有点儿快,奈何,兰三太太像是没有听见,不为所动,兰三老爷眉一皱,“你不是有话要对阿卿说么?”一边说,还一边朝着兰三太太使眼色。 “要说你自个儿说,我可没你那么厚的脸皮,冲着女儿张得开这个口。”兰三太太显然余怒未消,口气仍然冲得很。 与她有关?兰溪挑眉,那必然与她担心的事没甚干系了,心中的不安得以平缓,只是继而又起狐疑,可那……又是什么事呢? 兰三老爷这回似有些面子挂不住了,一股火起,便也顾不得其他了,一咬牙后从一旁桌上抓起一只黑漆雕莲花半开的匣子递给了兰溪。 兰溪打开匣子一看,宝蓝色绒毡之上躺着一对赤金缠丝镶百宝的双扣镯,并一对水头极好的翡翠葫芦耳坠,便不由挑起眉,有些惊诧,有些疑虑地望向兰三老爷。 后者沉着一张脸,却有些不自在地目光闪烁了一下,“这是你大伯父给你的。” 大伯父?刹那间,心明眼亮,方才的疑云眨眼尽消,原来如此。兰溪似极喜欢那两件首饰,将之捧起在掌心,一边细细赏看,一边欢喜地笑道,“大伯父真是疼我。” “咳。”兰三老爷被自己的口水呛到,神色愈发尴尬,但兰三太太不帮她,他只能自个儿硬着头皮上,哪里知道让他难以启齿的话,他家的那只小狐狸早已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却坏心眼儿的揣着明白装糊涂,笑呵呵一旁看戏呢。 “你大伯父……他自然不是平白无故送你首饰。他……有桩事想求你帮忙。”在女儿跟前放低了姿态,兰三老爷心里却埋怨起自家兄长这办的是什么事儿?只是兰大老爷自己也老脸臊得慌,这才求到了兄弟跟前,他们一母同胞,从来兄弟情深,兰大老爷自动从高位上退下来,为兄弟让路,兰三老爷自觉欠了兰大老爷的情,哪怕也恼兰大老爷这窝边草居然吃到了自家女儿跟前,但却又不得不帮这个忙。 将东西放回,匣子一合,兰溪的笑容淡了些,“女儿能帮大伯父什么忙?” 接下来,才是真正难以启齿,兰三老爷一张美大叔的俊脸毫无美感的抽搐了两下,硬着头皮道,“你身边从前有个叫煮雪的丫鬟吧?前几年还在老宅时,你不是把她撵庄子上去了么?如今那丫鬟……得了你大伯父的脸,所以想跟你讨要了她。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儿,谁知问过了你母亲,才知道你房里人的卖身契都由你自个儿收着呢,所以,你大伯父这才舍了脸,求到了你跟前。” 兰溪眨眨眼,再眨眨眼,似没有听明白,就在兰三老爷想是不是还要不顾颜面,再说得直白一些,你大伯父看中了你身边的一个丫鬟,想讨了做妾,你把卖身契给你大伯父吧时,兰溪却终于开了口,很是无辜,也很是困惑。“我明白了,原来是为了煮雪的事啊?” 咦?这话的意思是知道?兰三老爷和兰三太太皆是狐疑望向兰溪。 后者微微耸肩,“这事之前煮雪已来求过女儿了,女儿思前想后,今早便已将她的卖身契转赠了大伯母。” 兰三老爷神色一肃,兰三太太也是一脸愕然。 兰溪却仍然神态自若,“这煮雪既然要伺候大伯父,她的身契交给大伯母保管,才是理所应当的吧!若是大伯父还有别的打算就该早些,如今却是晚了。难不成已经给了大伯母的东西,我还能去要了回来?”她可没那脸,而煮雪……自己早已警告过她,让她以何种身份进门,于自己来说,不过抬抬手指的事儿,她偏不信。以为惊动了大伯父,以为让大伯父逼她父亲亲自向她索要,她就能如了她的愿?那还真是抱歉了。 兰三老爷觉得胸口像是堵了一口闷气,偏生女儿说得在情在理,却是反驳不得。抬眼望了望兰溪,终是干巴巴点了点头,道,“你……罢了,这事为父会回了你大伯父。” 兰溪却想骂一句,大伯父也是个老不修的,都做祖父的人了,还巴巴地往房里抬人,目光一移,落在锁紧眉头的兰三老爷身上,心念一转,便又笑了。 第四百零八章 抓紧 “母亲,前几日女儿不是出了趟府么?到锦绣庄去看了一回,他们刚好从松江进了一批上好的三梭布,那尺头软和透气得很,正好用来做小娃儿的贴身小衣裳,我便让曹叔给我留了三匹,让他这两天空了给我送来,我想着给大姐儿做两身。另外啊,也得给我未来的小侄子们备着一些。” 兰溪笑呵呵地说起了这个,兰三太太果然很感兴趣,坐直了身子,面上的阴郁也散去好些,“那布确实不错,大姐儿的都还罢了,其他的……现在做,会不会太早了些?” 兰溪见兰三太太虽这么说,却是满脸期待,哪里是嫌早的样子,暗自偷笑,面上却是再认真不过地道,“哪里早了?这三嫂已经进门快有一月了,这进门喜也是有的,没准儿你跟父亲到了年底就能做祖父、祖母了。”都快做祖父的人了,还想着往屋里抬人,羞是不羞? 兰三太太脸上展出笑来,“这倒也是,还是你想得周到。不过这事儿啊,你藏着点儿,别让你三嫂见到了,她脸皮薄,怕是会害臊。” “母亲如今是只疼三嫂,不疼我了?”兰溪撅嘴,佯嗔道。 兰三太太横她一眼,食指轻戳了她脑门一下,“你这小没良心的,我还要怎么疼你?你三嫂刚进门,也是如珠似宝长大的,我多疼着她些,何尝不是想你日后也能遇着一个好心的婆婆,一般疼你?” “是,是,是!母亲都是为了我好。”兰溪笑呵呵地拍着马匹,挽了兰三太太的手,往她怀里一滚。 兰三太太却一把将她推开,道,“说起这个,我那箱子里还存着一些细软的棉布,也不知收在哪儿了,正好让林妈妈一并寻了出来。你那三梭布什么时候送进来?你会裁小衣裳么?我跟你说啊,你可别仗着自己针线活好,这做小孩子的衣裳讲究可多着了,这小孩子的油皮儿最是娇嫩,针脚啊,都得细细藏起。” 一句一句尽是关于那小衣裳的,兰溪看她娘已是完全陷入了做祖母的憧憬里,至于她父亲……兰溪瞄了一眼兰三老爷,他神色也比方才松缓了好些,竟有了一丝笑影。虽然,那个兰溪随口杜撰出来的孩子尚没有影儿,不过让他们提前憧憬一下做祖父母的美好,或许也不错,特别是对她父亲来说,也许在做某些决定时,就该多慎重地考虑一下了吧? 但是兰溪自然不会只寄希望于兰三老爷突然改了主意,为了一个还没有影儿的孩子,放弃即将到手的软玉温香。 今日的事,虽然不如兰溪之前担心的那样,但也给她提了个醒,有些事,怕是等不得了。若是等到兰三老爷下定了决心,与兰三太太摊了牌,到时为时晚矣。哪怕她仍能按照原定计划阻止王雅娴入府,只怕兰三老爷却会怀疑到兰三太太的头上,到时,只怕又是风波。 所以回了珠玉阁,兰溪脸上的笑便沉了下来,劈头便问流烟道,“王雅娴那里还是没有动静么?” 流烟摇了摇头,“姑娘放心吧,长柔盯得紧了。不过她说,王雅娴越来越沉不住气了,今日还摔了房里的一只花瓶。” 越来越沉不住气,但还没到完全失去理智的时候,兰溪目光一闪,继而一亮,道,“你去问问秦妈妈,有没有办法能够往王雅娴耳朵里递话,就说兰府的大老爷不日就要抬房妾侍进门了。”秦妈妈如今有意培养流烟,正将手里的消息来源一点点地交到她手上,对此,兰溪乐见其成。 流烟眨了眨眼,起初有些不解,继而恍然大悟,应了声是,便匆匆出门寻秦妈妈去了。 兰溪轻吁一口起,合眼靠向椅背,如今,还得等。沉住气,等王雅娴沉不住气。 如此,又过了两日,转眼便到了四月底,天气一天天热了起来。南来的船终于靠了岸,带着满满的一船货和两家人,齐聚了京城。 董妈妈夫妻俩,颜妈妈、曹巧慧带着小虎儿,在董福安的护送下,终于从湖州抵达了京城。 兰溪在醉仙居订了一桌上好的席面,送到曹掌柜和于南星月前置好的新居,就在隔着锦绣庄两条街的四围胡同,一个两进的四合院里,为一行人接风。兰溪想着住得近,互相好照应,那么赶巧,也在四围胡同寻到了一处差不多的院子,便置办了下来,给董妈妈一家住,让两家人做了邻居,只是曹掌柜家在胡同口,董妈妈家在胡同中间。 兰溪带着秦妈妈、秦大义一家、枕月、流烟、盈风、芳草一并到了四围胡同,一群人聚在一处,不分主仆,热热闹闹吃了一顿饭。 饭罢,兰溪领了董妈妈一家到了胡同中间的宅子,开了锁,一行人鱼贯而进。 “奶娘,可还满意?”兰溪亲热地挽着董妈妈的手,笑问道。 董妈妈一边用力地点着头,一边红了眼眶,“满意,满意,如何不满意?就是让姑娘费心了。”他们哪里来的福气,跟了这么一个主子?从未亏待过他们,不但让她的儿子学着管事,还给他们置办了宅子,让他们在京城有了安身立命的地方,让他们享福。摩挲着手心里自己奶大的姑娘温软的小手,董妈妈眼里的湿热止不住。 “奶娘对我的好,我都记在心上,我孝敬你,也是应该的。”兰溪没有说出口的是,就冲着奶娘前世为了护她,早早白了发,这一世,她给的,都是奶娘应得的,只怕还远远不够。气氛有些凝重,兰溪目光一转,轻笑着转了话锋,“不过,我可不敢领功,我呀,至多也就是出了银子,这宅子是枕月看中的,她谈的价,付的银子,过的户,就连这院子里的布置也都是她一手经办的,费心的,可不是我,而是她。不过我想着她满意的,奶娘毕竟也满意,她费心些也是应该的,毕竟,她可是帮自己办事儿呢。” 说笑到了枕月的身上,果真气氛便是一变,有人羞红了脸,有人乐开了怀,就等着五月二十,黄道吉日,新妇进门呢。 兰溪心情极好地回了府,一进门,流烟扯了扯她的衣袖,指了一下阴影处,兰溪望过去,才瞧见那道几乎与暗夜融为一体的身影,是长漠。兰溪挑眉,突然明白,时机已到。 第四百零九章 做局 细细研好的墨,浓郁中带着淡静悠远的香,玉指如青葱扣在一支玉管狼毫上,饱蘸墨汁的笔锋正在铺展的信笺上笔走龙蛇,清隽中带着两丝飘逸的字迹跃然纸上,兰溪低垂着头,认真书写的侧颜沉静如画。‘ 待得一封简短的信笺写就,她轻轻搁了笔,等着墨干的同时,再一次望向信笺上的字迹。 那不是她的字迹,却是她临摹过无数回,早已闭着眼也能写出,写出之后如同现在一般,连她自己,或是这字迹原本的主人也分不清的真假难辨,不但形似,神更似。只是,兰溪此刻看着这封信笺,却想道,若是父亲知道他教她的东西,有朝一日被她拿来这么用,会不会后悔?何况,今回,她临摹的,正是他的字迹,设局对付的是他可能拥有,但如今却终将失之交臂的红颜知己? “姑娘,这是长柔刚刚送来的。”流烟将一张叠好的纸递到兰溪跟前,纸背隐隐透出墨迹来。 兰溪眨眨眼,拉回飘远的思绪,接过那张纸捏在手里,抬眼去看桌上那张已经写就的信,如今已是墨迹半干,再细细看了一遍,又一次确认没有纰漏之后,兰溪从手旁的一只锦盒里取出一个鸡血石的签章,轻轻按了上去,篆体的兰郎景芝四字赫然纸上。轻轻吹了吹,待得墨迹彻底干透,兰溪小心地将那信捧起,叠好之后,装入信封,信封上却并未再写字,也没有封漆,直接递给了流烟,道,“让妈妈寻个眼生的人送去王家,另外,带话给长柔,快要收网,这几日还得辛苦她,更盯紧些,别在这个时候出了差错。” “是。”流烟应了声,捧了信快步而出。 兰溪这才将手中捏着的那张纸,轻轻展开,纸上是首诗,小家子气的伤春悲秋,不难看出是闺阁女子之作,虽然对仗工整,而且很是注重辞藻的华丽,反而失了自然,流于刻意。兰溪却只是草草扫过,并不仔细研读,反而是凝目看了两眼那字迹,然后便将那页纸丢到了一边,重新取出一张崭新的纸来,用镇纸压平,铺好,又重新将搁在砚台上的玉管狼毫握在了手里,蘸了墨汁,凝神中再度执笔在纸上行云流水一般写了起来。笔锋所过之处,纸上呈现出一种字迹,却是与方才的那一张截然不同,反而是与兰溪随手丢在一边的那页诗上的字迹如出一辙,又是另一个人的字迹,王雅娴的字迹。 本来,王雅娴的字迹,兰溪前世便见过,但时间毕竟有些久远了,她也怕她贸然临摹出来,一是惹了身边这些人的怀疑,二来也怕有些出入,这才让长柔去盗了一王雅娴的笔墨出来。这些年,兰溪对于临摹之道已经是熟能生巧,若非很特别的笔法或画法,她只需看一眼,便能信手拈来。 这不,一会儿工夫,她已经写好了信笺,忍住心中的恶心,落下雅娴二字时,流烟刚好从外回来。 兰溪望着桌上的那纸信笺,局已做成,就待鱼儿咬饵。 “姑娘——”第二日,流烟兴冲冲奔了进来,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兴奋笑容,奔到了近前,她才强抑住兴奋,稍稍压低了嗓音,这才道,“长柔递了信来,说是王雅娴果真上钩了,从昨日收到信起便春风满面的,今天一整日都忙着挑衣裳、首饰呢。对了,长柔说,那王雅娴好像存了生米煮成熟饭的心思,竟是让人从红袖招的妈妈手里暗购了……呃……那种药,长柔是想问过姑娘的意思,看……要不要紧。” 兰溪倒是没想到,王雅娴沉不住气到这个地步,竟自己给自己做起套来了,莫非前世她那么厉害,当真是因为秦妈妈相帮的缘故?还是,前世的自己,实在不堪一击,才会觉得她坚不可摧? 兰溪收敛了乱飞的思绪,眼中随之一亮,“不用管,若是她自己自作自受,我们何须多此一举?”不还有,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么?这可是王雅娴自己把自己困在了一个死局里,对于兰溪来说,却是如虎添翼,好得很,既是如此,兰溪又何须与她客气。 这么一想,兰溪弯唇笑了,“王雅娴不敢告诉她哥哥吧?”王雅娴的大哥王宏志虽然存了让王雅娴给兰三老爷做妾的心思,但却是要堂堂正正抬进门的,偏生王雅娴却对兰三老爷真心仰慕,又还存了小女儿的憧憬,兰溪给她编织了一个花前月下,你侬我侬的美梦,她就忙不迭地要栽进来了。与人私会,这与无媒苟合是一个理,如今兰三老爷还未吐口,王雅娴还未进门,那就还有变数,王宏志可不敢冒这个险。王雅娴自然知道她大哥会反对,那么自然就会瞒着。 流烟点了点头,“不过到时这消息自然会递到王宏志的耳里,姑娘不还等着他气急败坏去捉奸,才好把事情闹开闹大么?” “可要把时间掐准了,太早或太晚都不美。三日后,城东雅苑,请大家看好戏。还有,跟长庆说,越热闹越好,免得别人藏着捂着,不认账。”兰溪笑得眉眼弯弯,梨涡浅浅,小狐狸的样儿。 五月初,天气真正热了起来,兰溪将该安排的事都安排好,就交给了秦妈妈,自个儿撩开手再不过问,反正若是有什么大的变数,秦妈妈处理不了的,自会来回禀她。但是到了第三日,仍是风平浪静,兰溪便知,一切都照着她的计划在走,她只坐等听收网的结果便是。 便愈发的心安理得,转而忙起了十日后保仁堂开张的事。自正月中提起这事,于南星便一直在忙这事,连带着曹掌柜也没能消停。帮着找铺面、联系药材商、招伙计、药童、整修铺面、订制药柜……琐碎之事繁杂,如今几月过去,一切总算已经准备就绪。 保仁堂开在朱雀大街向右的两条街外的百丰坊,那里已经临近内城,偏又尚在内城之外,内城里的达官贵人要来很方便,却也不耽误外城的普通百姓看诊,在兰溪看来,实在是个再好没有的位置。 第四百一十章 收网 开张的日子已经定下,就在十日之后,五月十三。 于南星不是她的下人,所以,她与于南星签了契,保仁堂他们一人占一半。她出钱,他出力,待得盈利了,再五五分成。起初于南星并不答应,还是兰溪摆出他不答应那就一切免谈,这药铺她宁愿不开的架势,于南星这才勉为其难答应了。但兰溪却知,这药铺无论是她,还是于南星都并未想过要当作牟取暴利的工具,还是如同从前在湖州时那样,以富养穷,能有些进余,维持着铺子的周转,便已经很好了。 于南星是医者父母心,兰溪则是因为重活了一世,她信业报,自然也信福报。多积些福,不管是对那些需要帮助的人,还是自己身边的人,都是有好处的吧! 不过从筹备开业到现在,兰溪是除了往外掏银子掏的爽快,还当真是半点儿忙也没帮过。想着好歹那保仁堂有一半是自己的,又因着曹掌柜和于南星两个都极力劝慰,说她的字写得好,她实在推却不过,这才将写帖子的活儿揽了过来。 秦妈妈神色匆匆从外面进来时,兰溪正在苦恼着请客名单的事。请什么人,不请什么人,实在是一件让人头疼的事。保仁堂虽然她占了一半,但对外却是于南星开的,于南星才到京城来,若要让保仁堂站住脚,迫切地需要一些靠山。张院首与于南星近些日子倒是甚为投契,常聚在一处喝茶,研习医术,畅谈医道,倒是可以请上一请。安王妃……经过于南星的妙手回春,如今虽还未痊愈,却是已经要比之前好了很多,据说已经可以下床走动,更是再未犯过那日的凶险。也许……她感念于南星的救命之恩,会愿意给这个面子,帖子是要下的,不来没关系,若是来了,哪怕只是露一面也是好的。知道保仁堂背后有安王妃,别人总要顾忌一些。 另外,自家的老爹很是好用,自然不能漏掉。 还有就是,那日说起于南星要开药铺的事,安王和平王世子倒是都表过态,要来捧场,但是,到底请还是不请呢?兰溪一时间,踌躇了。 “姑娘——”就在踌躇的当下,秦妈妈已经匆匆走到了她身边,促声唤道。 兰溪抬起眼,望向她,见她脸色有些不好看。同时发现了天色有些暗了,她抬头望了一眼墙角的自鸣钟,这才发现,她一时想得专注,竟全然没有察觉到已经这个时辰了。这个时辰,按计划,雅苑那里的事应该已经有个了局了,顺利的话,消息也该递回来了,但秦妈妈这个脸色,莫非…… 兰溪目光不觉一沉,但嗓音却还平稳,“事情没成?” “不,成了。”秦妈妈却是连忙摇了摇头。“一切照姑娘所想,王雅娴进了房,便在茶水里下了药,那掺了药的茶水自然是给咱们老爷备下的,哪里晓得被长庆暗中掉了包,她自个儿给喝了。那翁家公子到时,她已经……” 那翁家公子就是兰溪让长漠暗中打探的事情,正是几年前向王雅娴提亲的那位富家公子。原来,这王雅娴还是翁家公子自己相中了,上心的,虽然几年前向她提亲被拒,却一直没有死心。 所以兰溪一仿了王雅娴的笔迹去了一封信,那翁公子便是想也没想,就按时赴约了。那时,王雅娴已是自食恶果,误饮了掺了媚药的茶水,已是神志不清,翁家公子本就心仪她,如今又见佳人意乱情迷,那不可就是天赐良机么?哪里还忍得住,自然是干柴遇烈火,一发不可收拾。兰溪是重活一世,嫁过一回的人,对这样的事自然能够心领神会,不过秦妈妈却是顾及她还是个闺阁少女,云英未嫁,不该懂得,也不会懂得这样的事,所以,回得很是隐晦。 “那是事情没有闹开?”她的打算便是要让王雅娴百口莫辩,即便是王家尽力压下了此事,王雅娴也再嫁不得她爹。 秦妈妈的脸色果然有些奇怪的纠结,踌躇了再踌躇,在兰溪狐疑地望过来时,她才不得不硬着头皮道,“王宏志确实如姑娘所料,一得了消息便带了两个亲信,气急败坏赶去了雅苑,时间也拿捏得刚刚好,打开房门时,长庆也引了人来,如愿将事情闹大了,虽然没有人真正看清房里的事儿,但传言已经传开了,那些人又都亲眼看见了王宏志怒极恼极的脸色,都是信了七八分的,王雅娴的名声是毁了,姑娘已算彻底斩了她的后路,她是进不了咱们府里了。可是却没有料到……咱们老爷当时也恰好就在雅苑。” 兰溪闻言,不由一愣。 雅苑,是大庆朝专门修建为接待外宾设宴的园子,占地广阔,恢弘富贵,造景仿江南园林,却也不乏北方的雄浑大气,算得上是匠心独运。由官家经营,只是没有接待外宾的时候,也对外开放,与一般的酒楼一样,只是收费比较昂贵,来的客人,也都是京城里有头有脸的,要么有权,要么有钱。 兰溪之所以选中那一处,也是考虑到那里的人都是有头有脸的,说话都要有分量些,若是王雅娴的丑事在那里被撞破,怎么也不可能捂得严实。 却没料到,今日兰三老爷竟也恰好在那处,兰溪突然有些头疼,按理说,让兰三老爷亲眼撞见了也好,正好绝了念想。不过,若只是如此,秦妈妈的脸色绝不会如此,只怕还有其他……兰溪心中有不好的预感,但却又不得不问,“妈妈直说吧,我父亲可是发现了什么?”总不可能是瞧见了长庆他们吧?若是瞧见了,还有什么好说的?父亲定然知道一切都是她的手笔了。 “那倒没有。”秦妈妈摇头,“长庆是个乖觉的,一瞧见三老爷的人,便已脚底抹油开了溜,只是却没来得及收尾,待得人散去,再返回那间厢房时,却没能找到姑娘仿老爷字迹,写给王雅娴的那封信了。”而那封信,一直盯着王雅娴的长柔是确定王雅娴出门时,是带在身上的,一直到进了雅苑,也并未拿出来过。 那么…….兰溪苦笑,不管这封信落在谁的手里,可都不是一见好事,莫非,这就是所谓的人算不如天算么? 第四百一十一章 疏漏 “这事是老奴的疏漏,老奴已经交代了长柔,若是必要,便冒险再潜入王家一回,务必要将那封信给寻了回来。” 兰溪却是摇了摇头,“王家人只怕已经看出这回是遭了人算计,吃了这么大的亏,他们即便不知是出自谁的手笔,只怕也会加强戒备,这个时候,长柔要潜进王家,不是易事,若是好,便只是打草惊蛇,若是不好,长柔就危险了。那封信虽然紧要,但还没有让长柔冒生命危险的必要。妈妈也不必自责,你们已经做得很好了。” 秦妈妈又如何不知兰溪的担心是有道理的,可她仍是心有疑虑,“可是那封信若是落在王家人手里,他们必然会拿了信上门质问老爷,若是以此要挟老爷吃了这个哑巴亏……” “那绝不可能。”兰溪笃定地摇头,她爹可不是任人要挟的软脚虾,何况这种摆明的哑巴亏,哪怕她王雅娴是个风华绝代的天下绝色,是个男人只怕都吞不下。何况那信确实不是出自她爹的手笔,她爹问心无愧,只要咬死了非他所写,谁也奈何不了他。而且,当时兰溪再仿写那封信时,就刻意留了个心眼儿,倒是不怕王家因此事而赖上她爹。 只是……“我倒不担心王家怎么样,我只担心这封信迟早会落在父亲的手里。旁人或许猜不到那封信出自我的手,但父亲……”她的字画是她爹一手教的,临摹之道更是由他亲自指导,别人或许认不出,又哪里能瞒过他? 秦妈妈闻言稍稍松了一口气,但眉宇仍是蹙着,虽然想劝她家姑娘,她与老爷终是亲生父女,难不成老爷会因着这样一桩事而与女儿生分么?但又想到自己活了这把岁数,看到宫里那些权贵因着一个女人,父子反目,兄弟阋墙的,还少么?便也闭了嘴,美色误人,谁知道三老爷若是察觉了今日这事是他家姑娘一手设的局,会不会恼羞成怒? 主仆俩正各自沉默着苦思,帘子突然被人从外撩开,流烟脚步欢快地奔了进来,“姑娘,外书房来人,老爷请你去一趟。” 兰溪和秦妈妈闻言惊得对望一眼,来得这么快? “姑娘?”眼见着兰溪整了整衣裙,从椅上站起,秦妈妈下意识地便拉住了她。 兰溪却是冲她安抚地微微一笑,“没事的,妈妈。他总是我父亲,难不成还能吃了我这个女儿?”如今的兰溪,亦非吴下阿蒙,虽然忐忑,但不至于慌了神。 秦妈妈不由在那个笑容里获得了些许平静,指下一松,放开了她。对于面前年轻的姑娘,她早已不知不觉的信服。 到了外书房,兰三老爷却在待客的轩厅,当然不只他一个人,而那位客,兰溪见了,便不由惊喜地叫了开来,“师父——”而后,如同倦鸟归巢一般快步奔了过去,神情那叫一个激动啊,恍若他们已经经年未见,而不是短短数日。 骇得陆詹浑身一抖,而后却只有惊没有喜地一敛眉道,“臭丫头,你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兰溪这才察觉自己的反应实在有些过度了,硬生生扯住急迈的步伐,瞬间收敛面上笑容的弧度和甜度,一边小心翼翼瞄了一眼陆詹对面笑而不语,看不出什么异常的兰三老爷,一边有些尴尬地扯了扯嘴角,“徒儿这不是几日没见师父,想你了么?” 陆詹显然不适应这样的腻歪,连忙摆了摆手,指了指身边的椅子,道,“你先来坐下,为师可不是想你了,来看你的。” 兰溪瞄了一眼陆詹轻攒的眉心,心下电转,看来,不是为了雅苑的事,心下略略安定,她乖巧地应了一声“是”,然后敛裙在椅上坐下。坐下后,却是小心偷瞧了一眼陆詹似笼着忧虑的眉眼,不由眉心一颦。 “平野兄,我看你还是不要过于担心,不管怎么说,四郎能够回京终究是件好事。”似是也看出了陆詹的郁结于心,兰三老爷出言劝慰道。 兰溪却是惊喜,“师兄要回来了?”问出口后,才惊觉不对,如父亲所言,师兄能回京自然是好事,可是师父的脸色却看不出半分好来。她脸上刚刚展开的笑容不由敛下,心,亦是不安。 陆詹叹息,“能够回京自然是好事,我担心的是他这回京的路上能不能顺当安全。” 兰溪心下一紧,“师父为什么这么说?”回个京而已,能有什么危险? 陆詹望了她一眼,便半垂下眸子,遮掩了眸中的思虑,“四郎被派到嘉兴卫,本就有皇帝的盘算,后来因着水灾之事,贾家在江南的势力被剪除了不少,也算是勉强达到了皇帝的目的。因为贾骐和方伟业都防着他,四郎在嘉兴卫左右掣肘,干不了什么事,皇帝要召他回京也就是早晚的事。只是,没有想到的是,四郎无意中发现了贾骐手中有一本江南官员贪墨的账本,握在他手里自然是为了拿捏这些官员,但若是到了四郎,或是皇帝的手里那就是不一样了,那就成了制裁他们的证据。所以,四郎便想着能够将那账册偷了出来,也好早日回京。” “那么重要的东西,贾家自然是看得很紧,又岂会那么好偷?”兰溪狠狠皱起眉来。 “所以,他年前那回受伤中毒,就是因为这个。”陆詹抬眼望向兰溪,后者恍然,长柔从南边儿回来时,曾要告诉她,但她拒绝了,想着这些事,她宁愿等他回京了,让他亲口说给她听,却不想,原来……是因为这个? “你怕他回京路上有危险,莫不是那本账册果真被他偷到了?”兰三老爷压低了嗓音,问道。 兰溪也是一惊,凤目骤抬。 “账册不是他偷的,但是,确实已经不在贾骐手中。”陆詹神色仍是凝重,“伤好些后,四郎就生了再探贾府之心,谁知就在那天,有一个黑衣人闯进了贾府,他亲眼见到贾骐气急败坏带了大队人马追踪,确信他们失窃了重要的东西。当时贾骐和方伟业都怀疑他,当晚就带了人去试探他,好歹他回去得快,遮掩了过去。” “但东西丢了,他们最怀疑的,必然是师兄。” “而且,偏偏陛下便召他回京了,虽然时隔数月,但那账册事关重大,只怕贾家宁可错杀,也绝不会放过。” 第四百一十二章 仿制 这就是陆詹之所以担心耿熙吾回京路上安全的原因。 “那怎么办?”兰溪不由急了,“这账册又不是师兄偷的,总不能因为怀疑他,他们就要下死手,让他回不了京吧?他们总要顾忌皇上,顾忌耿家,若是在师兄身上寻不到这账册,也就该死心了吧?” 兰三老爷和陆詹都没有回答她,因为他们清楚,上位者若是不想任何的万一来撼动他们的地位,是从来不会在乎是不是错杀了人的。 “陛下一早便知道那本账册的存在吗?”兰三老爷蹙眉沉思片刻之后,问道。 “这个不好说,不过我猜皇帝一早便对贾家存有忌惮,江南是贾家的根基所在,皇帝不可能全然放之不管,当然也不可能只放了四郎这么一步明棋,四郎能够知晓的消息,他又如何会不知?” 兰三老爷显然与陆詹也是同样的想法,点了点头后神色却又凝重的两分,“若是如此的话,陛下这时召四郎回京,莫非这账册其实就是他的人偷的,如今已是到手了,那么四郎再留在南边儿意义也不大了。”毕竟耿熙吾身上的两道密令,兰三老爷也是知情人之一,在他看来,耿熙吾已尽了他最大的努力,也算对皇帝有了交代,即便是无功,也该无过。 “唔。”陆詹却是略有些含糊地应了一声,神色微微不自然“差不多,这账册如今虽然还未到皇帝的手里,但他大略已经猜到是何人所为,也料准了东西早晚会到他手里,只是几个月了还没有动静,他等不及了,这才召了四郎回京,不过是以此相逼罢了。” “这是为何?”兰溪不解了。 “这账册不是陛下的人拿到的,但是却是与四郎有关的人拿到了,陛下也猜到了在谁的手里,而且这个人还会为了四郎,将这本账册拱手奉上?”兰三老爷显然想得比兰溪深远。 耿熙吾的母亲早逝,父亲与他从来不亲,在耿府中唯一比较亲近的只有祖母与耿熙若,这两人想想,都不太可能参与到南边儿的事情上去,那么唯一可能这么做,又对耿熙吾这般看重的人只有…… “师父?是你?”兰溪狐疑地挑眉望向陆詹,见他神色间的不自然,便对这个猜想多了两分笃定。虽然,自从回了京城,她总感觉自家师父好像神秘了很多,厉害了很多,但是兰溪这一刻,还是忍不住惊骇了,她师父当真有这个能力,从贾骐的手中将那么要紧的账册给偷了出来。那么又是为了什么?为了齐王?可是到目前为止,她也没有察觉出她师父与齐王之间的牵扯,除了与齐王有些血缘关系的表弟耿熙吾之外,还有其他? 兰溪望着陆詹,总觉得面前像是被迷雾环绕,一重又一重,深浓得让她窥不破浓雾之后的真相。 陆詹轻咳了两声,“东西不是我让人偷的,不过如今确实是在我手中。”陆詹一边说着,一边丝毫不顾兰三老爷父女两个惊变的脸色,兀自从衣襟处掏出一卷书册,藏蓝色的书皮已有些陈旧,但封皮上账册两个墨笔大字却是清楚得很。 “师父!”兰溪忍不住拔高音量喊了一声。 陆詹连忙摆了摆手,“先说好,这东西究竟是怎么来的,我可不能说,所以你们谁都别问啊?” 陆詹的先发制人,让兰三老爷和兰溪父女俩就算想问也问不出来,兰三老爷还好,早就习惯了陆詹的性子,也知道他有不少的秘密,他不愿说的话,谁也问不出来。但是兰溪就有些不爽了,担心耿熙吾,她巴不得什么事都知晓得巨细靡遗才好,偏生陆詹却不肯说,尤其再听得陆詹后面一句话,兰溪更是火大。 “这账册事关重大,你们能少知道便也多安全。若非要让阿卿帮着仿制两本出来,我也不会冒险拿个你们看。”陆詹似是看出兰溪脸色不好,便沉凝下神色,认真地道。 兰溪却是不领情,“来历不明的东西为什么要让我仿制,我什么都不知道,更是什么都不懂,这么紧要的东西,若是出了差池,我可赔不起。” 话里的火药味儿浓得很,陆詹如何听不出,小徒弟是生气了。不过他却是不怕,笑呵呵搬出挡箭牌,“这不是为了帮四郎,没办法么?” 一句话,堵得兰溪胸口疼,偏生却说不出拒绝的话,扭过头去,生起闷气,却不知是气做师父的卑鄙,还是气自己不争气。 “平野兄要仿制两本账册,一本是为了让皇后和贾家投鼠忌器,另外一本莫非是要向皇上交差?”兰三老爷显然关注的点与兰溪截然不同,“可是皇后和贾家那儿也就罢了,这真假难辨的账册到了他们手里,无论他们能不能辨认出真假,只怕都不敢轻易对四郎动手。而皇上那里,平野兄方才既说东西迟早要交到陛下手里,那盗账册之人迟迟未交,只怕是还没寻到合适的人,而这个人愿意用账册来换取四郎平安,我斗胆一猜,怕是他盗账册的目的便是为了让四郎在皇上跟前立功吧?如今四郎要回来了,这账册自然是由他交上去最为妥当。可是为什么要用仿制的,我却又是一时想不通,按理说,陛下只知有这么一本账册,却是从未见过,如果要交一本假的账册,谁都可以仿制,还不一定非阿卿不可。除非……”兰三老爷一边分析,一边说,说到此处,话语一顿,脸色却已惊变。 除非皇帝身边有人曾见过这本账册,而且能够辨认真伪,可是,这本账册关系到贾家的根本,是极为紧要的东西,绝不是一般人能见到的。莫非,皇帝布下的暗棋已深入贾家,而且还是极受信重之人?是何人? 兰三老爷如同窥见了冰山一角,却也突然明白,皇帝与贾家的争斗早已到了殊死较量的地步,贾家深知皇帝不会立安王为太子,一旦这本账册到了皇帝手中,那就是贾家的劫数。若是如此……“只怕贾家如今已有破釜沉舟之心,必然不会让那本账册落到陛下手中。”说到这儿,兰三老爷望向陆詹手中那有些陈旧的账册,一双眉,忧虑地拢起。 第四百一十三章 补漏 “贾家的眼睛一直盯在四郎身上,虽然也曾怀疑过别的地方,但却一直没有头绪,应该没有料到账册早已被带回了京城,更加没有料到在我手中,短时间内,是安全的。景芝和阿卿不用担心。”当然,贾家更猜不到兰溪一个闺阁女子竟擅长临摹之道,书画功底早已在兰三老爷和陆詹二人之上,更猜不到陆詹和他背后的人,会如此信任兰溪,将这么重要的东西交到了她的手中。 所以,如今,这账册放在兰溪手中,反倒很是安全。 心念电转,兰三老爷已想透当中关节,脸色稍稍和缓了一些,点了点头,目光却还是有些忧虑地落在兰溪身上,“也只能这么希望了。”突然间,兰三老爷有些后悔起从前的决定,将一个女儿家培养成这样的优秀,她必然会承受得要比寻常的姑娘家要多得多,究竟是对,还是错? 而兰溪,在听得两位长者对话了几句之后,心中的火气早已悄悄散去,虽然还是不懂这其中的始末,但她已从父亲的话中,明白了这本账册的紧要,让她仿制账册,是为了帮耿熙吾,就冲着这点,她没法生气,也必然会全力以赴,狡诈如老狐狸的师父,早已算准了这点啊。 心中略有些恼怒,但兰溪也只能付之一叹。随后,便取过了那本账册细细看过,一双眉却皱起,纸张、年份、笔迹,这些于她而言都不难,可难就难在这每一个名字上都还有朱砂所按的指印。兰溪的临摹功底可说已到出神入化的境地,这指印她用笔也能临摹出来,并且与按上去的并无什么不同,可是,却极是耗时耗力…… “能给我多少时间?”猝然抬起头,兰溪问道。 陆詹一愕,举目望去刚好瞧见兰溪翻开的那一页,名字上指印深深浅浅、新旧不一的朱红色煞是惹眼,他与兰三老爷都不是不懂行的,一看之下,便清楚了要仿制这本账册的最难之处在哪里,也明白了兰溪问的意思。 陆詹的眉峰不觉一攒,“圣旨已下,快马到嘉兴卫也不过半月的时间,四郎一交接完毕,就要立马上路。”为了撇清,贾家不会在自己的地盘上动手,哪怕耿熙吾若是果真出了事,只怕皇帝和耿家都知道是谁动的手,但是贾家不怕怀疑,只要你没有证据。 兰溪的脸色变了变,哪怕是她将账册仿制好了,陆詹他们要送到贾家人手里,只怕也还要布置一番,也就是说,她的时间并不多。心念电转,她很快便有了决定,“师父能不能想办法,让圣旨在路上耽搁一些?师兄那里……虽然去了不过一年,但想必该交接的也不少,师父去信给他说一声,让他务必细细交接清楚,不要留了什么纰漏。另外,师父该布置得需要早日布置,账册一成,便能以最快的速度送到该送的地方去。” 便是安排早做,她忙着的时候,他们也别闲着,另外,能多拖些时日,便多拖一些,为她争取时间。 陆詹自然没有二话地迭声应了,只差没有拍着胸脯打起保证。 兰溪却是没空理他,将那账册卷了,收妥在宽大的袖口之内,有些踌躇地望向兰三老爷道,“父亲,这些时日女儿怕是要足不出户地赶工,您看……” “今日你师父不来,为父也要请你。你最近行事有些太无所顾忌,全无章法,怎么能留下这么一个尾巴,还让为父替你收拾?”一封信轻飘飘递到眼前,信上笔迹和字句她了然于胸,正是前几日出自她的笔下,却是兰三老爷的笔迹,引了王雅娴入局的关键,后来却无故消失了,就在刚刚她还在担心,听了耿熙吾的事儿之后,却已全然被抛诸脑后的证据。 “父亲?”兰溪的脸色尴尬至极,偷眼看了一眼兰三老爷,却见他神色肃然中却不见太多的怒气,反而让她有些无所适从。 兰三老爷却已将捏着信的手收回,转手便将那封信放到灯罩里,眼看着火舌卷了上来,将那信吞噬,眨眼便成了灰烬。“前几日,灏哥儿总在我跟前长吁短叹,欲言又止的,问过他几回,他回回都说没事儿。却不想,他是我儿子,他有没有事儿我能不知道?不过既然他说没事儿,我便也当作没事儿,他总有憋不住的时候。果真,前日,他确实是憋不住了,似是鼓足了勇气到我跟前问我,能不能不要纳王家的姑娘进门?我问了他为什么,他说了,如今你做出这样一桩事来,我也不用再问为什么了,想必原因与他一样。”做儿女的,长大了,知道用自己的方式保护他们认为应该保护的母亲了。 “接下来我要说的话,之前跟你三哥说过一回,这回也一样告诉你,你给我听好了。为父也是要做祖父的人了,往后都不会再往府里抬人了,就守着你母亲过,好过歹过,少年的夫妻老来的伴,你们往后都用不着再操心了。”抬眼见兰溪张着小嘴,很是不敢置信的模样,兰三老爷不由笑了,“只是这话,却要对你母亲保密,她知道了,怕是又要张狂。”他的老妻,已被他纵容得够任性了,起码的一家之主的尊严,请为他保留。 兰溪有些尴尬地点头,算作承诺,面上是涩,心里却是暖。 兰三老爷话锋一转,却一改之前的温馨,就事论事的冷静与犀利,“今日的事情已经做下了,我让人去查过,虽然你从未与王家的人碰过面,按理是出了事也怀疑不到你的头上,但那封与我笔迹如出一撤的信从何而来,是何人订的雅苑厢房,又是何人故意将人引到了那处看热闹,细究起来,要查也并非难事,好在为父今日刚好撞上,已派人将尾巴清理干净,如今,唯一的证据已经毁了,王家便也怪不到咱们兰家的头上,但你行事不够周密却是事实。今日这桩事往小了说没什么大不了,哪怕是王家问责到头上,为父也能为你担着,但往大了说,为父若能为你担着,只怕咱们兰家的名声都要就此败坏。你的目的为父可理解,做法虽然不认同,但也不失为当断则断,但却留了后患,你日后行事不可能次次都有人为你擦屁股,所以,自今日起,你要开始禁足,静思己过,好好反省。你服还是不服?” 第四百一十四章 执意 “这孩子如此胆大妄为,日后真不知是福还是祸啊?”眼见着兰溪撩起帘子出了房门,兰三老爷忍不住叹息道。 “不是怪她弄跑了你一个红颜知己?”陆詹笑呵呵反问。 兰三老爷笑笑并未答,反倒说起其他,“如今看来,阿卿这丫头日后怕是个不会容人的,若是日后娶她的人想享齐人之福,怕是不易咯。” 陆詹却是回得狂妄,“也不是什么人都如同你一样,消受得起美人恩的。” “这个却不是你说了算的。”眼见着陆詹张嘴还要反驳,兰三老爷却是一摆手,转了话题,还没有发生的事,他们要争辩,也还为时尚早。“我看即便是账册送到了贾家,他们只怕也已对四郎起了杀心,何况,召四郎回京的圣旨已经出了京城,若我是贾家人,只怕派出的杀手与传旨的内监不过就是前后脚的事罢了。” “皇帝这圣旨下得太过出乎意料,我们反应不及,贾家亦然,他们派出杀手,只怕是必然,早或晚都没什么影响,我们能做的,也不过只是亡羊补牢,至于其他的,就要全靠四郎自己了。”回过头,见兰三老爷蹙着眉,他却是笑道,“放心,四郎出生时我便为他批过命,这小子命硬得很,没那么容易死,到时必定活蹦乱跳的到京城,让你赚个好女婿。” 兰三老爷哼一声冷笑道,“要当我的女婿也得先活着回到京城,上门提亲了再说。” 陆詹面上笑着,眼底却有沉郁的暗色,光亮照不透,“这话暂且瞒着阿卿吧!”那孩子满以为只要仿制好了账册,就可以护了四郎周全,却不知,救人的剑,从来都要比杀人的刀满上一步,而杀人的刀,从来快而利,出招致命,要逃过,却不能只靠救人的剑而已。 不出兰三老爷和陆詹的预料,这个时候的贾家正忙着应对此事,甚至是惊动了贾皇后秘密出宫,亲自到了贾府。 忙活了一通,眼见着贾府身手最好,执行任务从未有过败绩的甲字号死士领命出了门,贾皇后终于觉得悬吊的心稍稍落到了实处,回过头,却见屋内桌旁坐着的人,轻蹙着一双眉,一双黑若点漆的眸子沉敛着,映衬着苍白的脸色,越发显得深幽,这一刻,却好似有万千愁绪笼在眉眼间。 “从之前你就未曾言语,莫非你不赞成今日之事?”贾皇后收敛了眉间的锐意与霸气,笑得柔和,走上前,自顾自在他对面坐下,执起桌上定窑白瓷茶壶,以皇后之尊,亲自倒了一杯茶,递了过去。 那双始终低垂的眼终于抬起,却只是瞥了那只保养得当,如今仍是白嫩纤柔的手中所捧的那只茶盏一眼,却是并未接过,反倒是没有瞧见一般,移开了视线,贾皇后眉眼间匆匆掠过一抹黯然,但很快便被她压在了眼底,也不知是不是习惯了,不过短短的一瞬间,她已收拾好情绪,将手收回,抬高将茶盏举至唇边,轻啜了一口盏中香茗,笑容与方才一般,恍若无事。 他眸子一转,望向屋外,窗半敞,可见屋外一架紫藤,开得正好,垂下无数的花串,深深浅浅的紫,像是织就了一帘美轮美奂的梦。然而,这美梦却并未能氤氲他的双眼,那双眼仍是沉冷,并敛着终年不散的忧郁,他终于开了口,嗓音轻徐,带着一丝久咳的沙哑,因为病弱而有两分轻飘,“东西不一定就在耿四郎手中,贸然取了他的性命,实乃下下之策。” 没想到他一开口,便是数落,贾皇后刚刚浮上脸的有些受宠若惊的笑容瞬间一僵,“但却是不得不行之策,虽然没有证据,但除了姓耿的小子,只怕也没有别人了。虽然这些时日,他们用尽了办法也没能在那小子身上寻到那账册,但必然是被他藏到了何处,否则他会这么快召他回京?”贾皇后说到后来,已是笑容几无,末了,更是从鼻间嗤哼一声,“东西绝不能被送到他手中,所以即便不能十分肯定是耿家小子所为,也不能让他活着到了京城。”宁可错杀,绝不放过。 “你想过没有,一旦出事,那么贾家首当其冲会被怀疑。”他不信她连这些也没想过,但还是执意这么做了,没有半分的犹豫。 “当然会被怀疑,不过那又如何,他们不会有证据。”贾皇后笑,却并无暖意,有恃无恐。 “即便没有证据,这笔账也会被算到你的头上。耿忠文和耿忠武兄弟俩可都不是省油的灯,哪怕耿四郎与耿家人再不亲,也终究是姓耿,而且…..就我看来,耿家以武立家,耿家下一辈中能立起来的也就只有耿四郎了,若是耿忠文或是耿忠武不是老糊涂了,还有着年轻时的精明,脑袋清醒的话,不会看不出,而你若果真动了耿四郎,你当耿家当真会善罢甘休?” “只要峰儿荣登大宝,届时,峰儿便是大庆的天,耿家……再不甘心,又能奈我何?是一个耿四郎重要,还是他们耿家日后得以继续的荣华富贵重要?如你所言,耿忠文、耿忠武兄弟俩都精明着呢,这笔账究竟怎么算,他们清楚得很。而现在若是手软的话,死的便是我们自己了。”贾皇后却是不以为意。 “即便耿家不足为虑,可你别忘了,耿四郎是谁的儿子。”叶君恒的嗓音点点沉溺下去,但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敲在贾皇后的心口上,字字像是刺,扎得人疼,她脸色有些发白,继而扭曲,“她自然会是不甘心,但她,又能奈我何?”仍是有恃无恐,仍是执意如此。 叶君恒突然觉得,没有必要再说下去了,无论说什么,她都不会改变主意,那又何必呢?这么一想,他登时沉默了下来。 贾皇后自然察觉到他的心绪转变,凝神看了一眼他沉默的侧颜,最终定格在他抿紧的唇角,忽而,便是叹息,无可奈何地认输。又过了好一会儿,室内仍是沉寂,贾皇后却再也没法耽搁下去,“给峰儿媳妇治病的那大夫医术不错,我琢磨着,何时也能让他来给你看看……你不愿见我,我也不在这儿惹你碍眼了,先回去了……”身后脚步声起,踱出了屋,一步步远了。 叶君恒这才转过头望向已空无一人的半敞的门廊,便是沉沉的叹息。 第四百一十五章 讨好 转眼便到了五月十三,保仁堂开张大吉。奈何,兰溪这半个东家被罚禁了足,是到不了场了,但兰三老爷这个当爹的,虽然罚了女儿,但心里还算疼女儿,知晓这保仁堂有一半是他女儿的,又是干的治病救人,行善积德的行当,所以,当日,特特抽出空来,去露了一面。 却不想,偌大的京城,于南星的名声虽还不显,但因将安王妃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却也有不少人听过了他的名声,居然还有不少人上门道贺的,当中最打眼的,当然便要数安王夫妻俩和平王世子了,至于其他的官宦人家女眷、子弟的,兰三老爷私以为多半是见了这几位竟亲自上门为一家小小药铺的开张道贺,这才忙不迭跑来的。至于这几位,兰三老爷理所应当以为,他们都是冲着于南星的面子,哪里晓得,他家女儿在被禁足之前,瞧见了桌案上还摊着的那些请帖,因为心中着急别的事,方才纠结的也全不纠结了,执了笔,刷刷刷将帖子写好,便一刻不停地让流烟送了出去。 保仁堂能多个靠山总是好的,反正那日她是不能去了,正好避开不用见面,也用不着纠结其他。 她不纠结了,但安王和平王世子却是有些纠结,毕竟是接了帖子来的,冲的,究竟是于南星的面子,还是兰家五姑娘的面子,这就不好明说了。谁知人来了,礼到了,发帖子的人,却不见了踪影。 直到见到了人家爹露了面,这才重新欢喜了起来,扯开笑迎上前寒暄,心里想道,也是了,这无论如何,一个云英未嫁的姑娘家如何好出席这样的场面?也是他们想岔了。 兰三老爷本就是抽了空来的,衙门里还堆集了不少杂事要处理,与两位皇孙贵胄寒暄了一番,闲话了几句,心下满意地想着这保仁堂后面有这两位当靠山,要在京城站稳脚跟倒也不是难事了,他来露面的目的倒也达到了,便没有心思多留,有礼地告辞之后,便从容不迫退了出来。 兰三老爷一走,安王与平王世子便也有些意兴阑珊,“王妃方才似是又有些不舒坦,我这心里实在放心不下,便先回去看看了。”安王的理由冠冕堂皇得很,刚才也到场的安王妃毕竟病弱多年,即便如今好了许多,但也比不得一般人,露了一面,待了一会儿,便有些受不住,她的身子是于南星经手的,又如何不知,当下便建言让人回去休息,安王妃如今对自己的身子是用心将息着的,倒也不矫情地推辞,从善如流应了,便登马车而去。 安王如今搬出这个理由来,倒是说得过去得很,即便当中有不少人都直到,安王与安王妃夫妻俩可没那么好的感情,不过谁又敢说?哪个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笑呵呵赞上一句,“王爷与王妃真是鹣鲽情深,羡煞旁人啦。” 安王却心知还要卖于南星和兰溪的面子,自己呆不下去要走,却使了眼色让平王世子暂留。 平王世子便暂且留下,直待其他的人都开始撤了,他这才起身告了辞,从铺子里走了出来。刚走了两步,听得门边于南星的夫人正扯了一个丫鬟模样的女子低声说话,定神一瞧,这才发觉那丫鬟有些眼熟,想了想,便记起,曾在兰溪身边见过,定然是伺候她的,脚步便不由缓了一缓,竖起了耳,那两人的低语便听进了耳中。 “……听说姑娘被禁了足,没事儿吧?”曹巧慧听说了这事儿,可是担心得很。 “没事儿,能有什么事儿?巧慧姐姐忘了,从前在湖州的时候,姑娘不也常被老爷禁足?”每到她家姑娘要随陆先生出去游玩儿的时候,就会被“禁足”了,流烟是早已见惯不惊了,何况,这回情况特殊,但这些事却不能对曹巧慧说的,所以,还得想法劝慰。“放心吧!我家老爷那是心里疼姑娘那才对她特别严厉呢,你看,他今日不还特特上门来捧场了么?等到过两日,他消了气,便会心疼起姑娘,到时自然便会让姑娘出来了。” “那就好……”曹巧慧松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原来是被禁足了呀?听到了该听到的,赵屿嘴角牵起一丝略带深意的笑,这才重新迈开了步子。 流烟是被秦妈妈派来帮着曹巧慧打点的,到得稍晚时,将登门的客人都送走了,曹巧慧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肯让她留下来帮着收拾了,硬是让她先回去休息,实在推脱不过,流烟这才告辞了于南星夫妇两个出来。登上门外候着的马车,一掀车帘,便瞧见了车里安放着一只包袱。 包袱皮里满满的全是小玩意儿,精致的陶瓷九连环,一套木制的七巧图,坊间新出的话本和游记,都是消遣的玩意儿,都不怎么值钱,但却样样精致,秦妈妈见了,却是黑了一张脸,“老张头也不知道是什么人放的?” “问过张大叔了,他一直守着马车,除了中途去了一趟茅厕之外,并没看见什么人来过,想来就是趁着他去茅厕的时候放的。” “你这丫头,来历不明的东西也敢往家里带?”秦妈妈虎了脸斥道。 “这不是看着有封信,是给咱们姑娘的,而且这里面的东西也没什么,这才……”流烟却觉得有些委屈。 秦妈妈瞪了她一眼,但转念一想,那封信上确实写着兰五姑娘轻启几个字,要不带回来,也说不过去,略一沉吟,她直接拆起了信,毕竟,这来历不明的东西,她可不敢往姑娘跟前送,若是有什么,那岂不是害了姑娘。 信里没有署名,不过两行,共八个字,“闲时把玩,打发时间”,字迹挺拔俊秀,即便刻意圆润,却藏不住笔锋的锐利,秦妈妈见多识广,一眼便看出这是男子的手笔,一双眉便狠狠皱了起来。 沉默着苦思片刻,她一咬牙,将那封信搁在烛火上烧了个干净,至于那包袱的东西看了看并无什么特别的,都是市井里就能寻到的,便让流烟拎了去,让她们几个分着玩儿了,却是嘱咐了这事让流烟千万闭紧了嘴巴,即便是姑娘那里,若非必要,也别吐露了半个字。 流烟明白了一些什么,当下点头应是。 第四百一十六章 落定 “怎么样?东西都送到了?”倚坐在窗边椅上,赵屿透过半开的窗,欣赏着窗外初夏的景致,晃动着琥珀杯中的酒,轻声问道。 “自然是送到了,小的办事爷还不放心么?亲眼见着那姑娘连人带包袱地进了府门,小的这才敢回来向您复命。”油嘴滑舌回着话的,是赵屿跟前得用的小厮季飞,看着瘦不拉几,没几两肉的模样,却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赵屿这才点了点头,嘴角半勾,季飞便知,自家爷是满意了。 不过他却有些不明白,“不过,爷,不是小的说你,你要讨好人家姑娘家好歹爷用用心吧?你那一包袱的东西加起来也值不了两个银子,人家兰府也不是一般人家,人家姑娘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会看得上你那一包袱的破烂玩意儿?” “我看不用心的是你才对吧?”毫不留情赏了个脑瓜蹦,深藏不露的高手也没能躲过,捂着生疼的脑门懊恼喊道,“爷——” 赵屿却笑得一脸灿亮,继而敛下笑容,一双眼再度沉溺如同深夜,“这送礼可不是越贵越好的,如你所说,要用心。” 自家爷笑得一脸自得,季飞咕哝了两句,虽然不知道那一包袱随意在哪儿都能买到的东西,到底用心在哪里,却是没再说什么了。 赵屿却哪里知道,他用心了的那一包袱礼物,带着他讨好的心思,都白费了,甚至没能到得他要送的人眼前,便被瓜分了个干净。 外面发生的这些事情,兰溪都一无所知,事实上,她也没有心思去关心。她只是一径埋头在那两本仿制的账册中,没日没夜,若非秦妈妈亲自盯着她的饭食,看着她睡觉,只怕她都已经废寝忘食了。眼看着天亮了又黑,黑了又亮,时间一天天过去,她的时间更是不多了,她恨不得立马就能将账册做好。偏生,这却不是能够马虎的活儿,要精细,必然就会费时,她只能强捺住满心的忧切,让自己沉下心来,利用一切可利用的时间。 觉,自然是要睡,否则身体垮了,其他什么都别想。只是一到了时辰,不管是秦妈妈、流烟、枕月还是谁,都必须要来叫醒她,而她只要一醒来,洗漱这些事都是草草了结,除了吃饭的时间,都一直埋首案上,一直到天色再晚,秦妈妈亲自来催,一次、两次、三次…….她才搁笔睡觉,第二日醒来就继续,周而复始,日复一日,转眼间,便到了六月初。 而这一天,长柔得了命,一大早便到了榆树胡同去请了陆詹过来,陆詹便知,该是成了。 果然,进得屋里,兰溪已经搁了笔,正细细查看着那几本账册,见得陆詹来了,她将三本账册一并交予了陆詹,陆詹细细看过,竟是分不出哪一本是真,哪两本又是假,在彻底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即便是早就知道兰溪的书画临摹功底已臻化境,但陆詹还是忍不住惊叹到咋舌,继而在兰溪追问“如何?”时,忍不住笑出满意的一脸褶子,点了点头。 兰溪这才悄悄吐出一口气,继而问道,“那……时间可还来得及?我没晚吧?” 陆詹连忙笑道,“不晚,不晚,四郎最快也要后日才会上路。” “那就好,那就好……”听得这一句,兰溪似是终于放心了一般,强撑身子的那股劲也随之散去,顷刻间,只觉得头晕目眩,脚下一软便跌坐回了身后的椅子上。 “姑娘——” “丫头——” 骇得屋内一众人皆是面色大惊地唤道,她苍白着脸色,却是轻松地笑了开来,“没事,我只是太累了,只想好好睡一觉,之后的事,就有劳师父操心了。” “你只管好好歇着,剩下的事,交给师父。”见着她瘦了一圈儿的脸容,深凹的双眼,陆詹心疼得紧,连忙道。兰溪点了点头,顷刻间,便觉得困意上涌,若非流烟在边上扶着,她只怕会忍不住就这么坐着睡过去。 陆詹见了,心中心疼得不行,连忙交代了两句,匆匆出了门,而秦妈妈和流烟几个,七手八脚,伺候着兰溪梳洗更衣,也顾不得青天白日,就让她上床歇了,许是果真困极了,这些日子又是焦心,从未睡过踏实的一觉,如今放下了心事,头刚一沾枕,便沉入了梦乡,一枕黑甜。 这一觉,睡得好,连梦也没做,再醒来时,兰溪只觉得通体舒泰,睡觉之前,仿佛捆绑在周身的绳子不见了踪迹,整个人都神清气爽了起来。隐约听到流烟等人的说笑声,便也不由心情甚好,趿拉了鞋子,裹了一件外衫,她便撩起珠帘,出了碧纱橱。“说什么呢?这么高兴?” “姑娘?”芳草和流烟两个正端了绣墩,守在碧纱橱外,一边做着针线,一边小声笑说着什么,听得动静,两人回头见着兰溪,皆是欢喜地叫道。 “姑娘可算醒了,连着睡了一日一夜,若非于大夫来瞧过,说你只是累坏了,让你睡便是,我们还真担心姑娘是病了。”流烟说着,眉眼间仍是难掩忧虑。 “让你们担心了。”兰溪这才瞧见屋外太阳老高,盛夏的天光灿烂地照耀着,隐约能听见树上知了的叫声,看来她睡了一日一夜还多呢,真能睡。扭过头,她想起心中尚有挂心的事,“我睡着时,陆先生可来过么?” “陆先生倒是没有亲自来,不过长风来过,倒是带了先生的话给姑娘。说是东西已经送去该送的地方,让姑娘放心。”流烟和芳草两个都是兰溪的心腹,对于最近的事虽说不是全然了解,但也能大致猜出一些,知道兰溪担心,她一问,流烟便麻溜地答道。 听得这个回答,兰溪悬吊的心总算落到了实处,转而关心起了其他,“你们刚才说什么那么开心?我在里屋都听到你们的笑声了。” “刚才啊?刚才奴婢和芳草说那位翁公子又上门给王雅娴提亲了,那聘礼啊,足比上一回丰厚了一倍呢,本以为是王家逼的,却不想那位翁公子一脸的春风得意,这心里啊,只怕果真是欢喜得很的,倒不想,那王雅娴倒是个好命的,居然还能嫁了这么一个有心人,这回王家也想明白了,欢欢喜喜收了聘礼,听说两家很快就要把婚事办了。” 兰溪目光微闪,“这么说,王雅娴还该谢我了,帮她寻到一个可以托付终生之人。” “王雅娴谢不谢你奴婢不知道,不过若是翁公子知道他今日能得偿所愿都拜姑娘所赐的话,只怕定然会送上大大的一份谢媒礼呢!” 第四百一十七章 试探 兰溪这里倒是舒心了,京城的另一端,贾骏却是完全舒心不起来。 犹豫了再犹豫,最后,索性将今早莫名出现在他书案上的账册卷起,袖在衣襟中妥帖收好,叫人套了马车,一路忧心忡忡地直奔皇宫,到了凤星宫递了牌子,求见皇后。 见到贾皇后,起初贾皇后还在奇怪自家兄长一大清早的就进宫求见是为了什么,但瞧见他的脸色,便觉有异,算了算日子,以为是南边那事,略定了定神,使了个眼色让紫玉将闲杂人等都支开,这才问起贾骏的来意。贾骏憋了一路的忧心,这一刻却是再也憋不住了,一股脑将事情说出,并忙不迭将那本账册递了上去,贾皇后的脸色便也随之难看了起来。 “这账册事关重大,难道连大哥也分辨不出究竟是真是假吗?”贾皇后翻着那本账册,语调里隐隐透出质问的意味。 贾骏的脸色也好看不起来,听得这话,心中有些不忿,偏生却又说不出辩驳的话,“这账册的纸扉上曾做过暗记,经手的人都是按了指印的,如今看来,处处都能合得上,虽然出现得蹊跷了些,但应该是真的。可是我这心里,却是怎么都不踏实……” “好吧!且不管这账册到底是真是假,如果是真,是什么人,会在这个时候,这么轻易地把这么紧要的东西送了回来,有什么目的?若是假,那真的那本必然就在他们手里,这才是真正要命的。” “娘娘,不管对方是什么人,既然能将东西送了回来,应该是没有恶意的。”否则,要与他们作对,只要将这本账册告发出去,一直想要削弱他们贾家的皇帝就找到了证据,弄垮他们贾家不过是旦夕之间的事。 “那倒未必。”贾皇后目光微闪,“你别忘了,前些日子,因着这本账册我们怀疑到了耿家四郎的身上,正打算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娘娘的意思是有人将这账册给了我们,是想要保耿四郎的命?是什么人这么大费周章要救他?莫非是……耿忠武?不是说他与这个儿子向来不亲的么?而且,他人还在西北……还有,若果真如此,那账册就不是那耿四郎偷的,咱们派出去的人……娘娘,得快些召回来才是啊。”说到后来,贾骏已是满脸惊骇,起初要杀耿四郎本就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如今既然知道弄错了,为了个误会得罪了耿家,得罪了皇帝,实在不值当啊! “只怕是来不及了。”贾皇后摇了摇头,派出的死士早已到了江南,埋伏在了回京必经的路上,就想着一击必中,如今,隔着千山万水,即便立马急信去取消计划,也需时几日,算算日子,耿家四郎应该已经启程,确是无论如何都赶不及了。而且……“而且如你所说,说不定拿这账册的人正是为了救耿四郎的命呢,若是如此,咱们却也不能让他如了意。” 贾骏抬眼见贾皇后面上若有所思,不由心中一动道,“娘娘莫非已经猜到是何人所为?” 贾皇后沉凝不语,片刻后,才道,“此事本宫虽有所猜想,但暂且没有证据,大哥莫急,先待本宫去试探一番再说。” 贾皇后言罢,立马叫了紫玉帮着她换了衣裙,收拾了妆容,便华贵雍容地出了凤星宫,一路挑拣着小路穿过重重殿宇,往北而行,却是越走越荒僻,直到绕过一重假山,面前豁然开朗,白石为路,青石为阶,茂竹修篁,一排富贵中却鲜见了雅致的殿宇在竹林后若隐若现,细处精修的宫门前垂挂着紫檀门匾,金漆二字,“镜月”,贾皇后敛裙站在檐下,仰头静静看了片刻那门匾,然后才举步上了石阶,进了宫门。 这镜月宫虽隐在荒僻的北角,但进得宫里,才发现宫内修缮得美轮美奂,江南园林的精细与恢弘富贵的殿宇相辉映,最难得是一弯活水泉被巧匠引入,做泉溪,引飞瀑,最后汇入一弯月牙状的小湖,湖中莲叶田田,各色荷花在一片绿绒般挤挤挨挨的绿叶间探出头来,或亭亭玉立,或含苞待放,娇妍姿丽,荷香幽幽。 可这镜月宫显然甚少有客人来,所以,见得贾皇后,当值的大宫女很是诧异,却还是忙不迭将人引进了大殿,上了茶水点心,这才匆匆去往后殿禀告。这一去,便是半晌没有动静,紫玉不由心生不忿,压低嗓音道,“这月嫔真是个不懂规矩的,一个五品的贵嫔罢了,娘娘屈尊降贵到了她的宫里,她竟这般不懂礼数,让娘娘久候?” 贾皇后却是淡定得很,面色不变地举杯喝茶,“终是我们不请自来,也怨不得人家。” 正说着,一串脚步声从后殿而至,当先一位流彩暗花云锦宫装的丽人缓步而进,嘴角噙笑,媚色轻溢,遥遥行个礼,道声稀客。要说礼数,却还周全,偏生却让人堵得慌,至少紫玉如此。 反观贾皇后却是不以为意,仍然雍容和暖地微笑着,一国之母的气度表露无遗,“今日本宫闲来无事,四处逛逛,哪晓得走着走着就到了镜月宫前,想着竟是从未来过月嫔这里坐坐,你又是个不喜热闹的,平日里甚少见到你,算一算,竟是许久没见了,便想着进来看看你,不请自来,还请月嫔见谅勿怪。” “说到底皇后娘娘才是后宫之主,这哪里去不得?臣妾不过一个小小婢妾,哪里敢在娘娘面前道什么勿怪之言?只是臣妾这里粗茶简饭的,怕怠慢了娘娘。”那宫装丽人自然便是此间主人月嫔了,一边笑答,一边亲自为贾皇后倒了一杯茶。 贾皇后淡笑不语,却是深深盯着她,片刻之后,才倏忽笑了,笑中却带了一丝叹息,“本宫许是老了,如今常不小心回忆起往日的情景。如今见你这般,才深觉岁月磨人,如今的你,竟让人瞧不见从前那骄傲到了骨子里的性子了。” “这人总是要变的,何况,骄傲?于一个以色事人的婢妾而言,真是奢侈,不是吗?”月嫔神色微变,红唇微弯,殊颜丽色。 贾皇后目光一闪,“本宫曾以为你是个性情坚韧的,自然不会轻易变,但后来推己度人,便也明白了,说到底,我们女人,一旦做了母亲,很多时候,便不能只想到自己。” “臣妾可没有娘娘的福气,如今安王孝顺,安王妃身子又见好,小世子、小郡主聪明健康,娘娘得享天伦之乐,真是天大的福气。” 第四百一十八章 斗狠 面前的女子臻首低垂,姿态谦卑,然而,贾皇后望着她,却有一种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的无力感。 沉默了片刻,才将翻搅的心绪平复下来,贾皇后再度开口时,面上已没了笑,一双眼紧盯她,就想从她脸容上细微的变化中察觉出蛛丝马迹,“本宫得到消息,皇上已下旨召了耿家四郎回京,如此……真要恭喜月嫔了。” 月嫔一双眼略略闪了闪,却是有些疑惑地应道,“耿家四郎?他要回京……与臣妾有何关系?喜从何来?” 贾皇后却是一脸感叹和同情地叹息道,“本宫从未怨怪过你,因你身不由己。可因着身不由己,便当真可以什么都不顾了么?本宫不信。”说着,贾皇后站起身来,道了一声,“今日真是对不住了,不请自来,又说了一番自讨没趣的话,希望没有扰了月嫔的雅兴。” 话落,贾皇后便已站起身来,抬步往殿外走,那月嫔便也默默无言地低眉垂首将人一路送了出来,之后一路行至宫门,两人一前一后,却再未有过半句交谈。月嫔一直屈膝福身,直恭送到贾皇后和紫玉的身影转过假山,再看不见了,这才缓缓直起身来,目光望向那已空无一人的转角处,眸光却一点点沉冷下来,稳若磐石,尖锐锋利一如出鞘的剑。 贾皇后自背转过身,走离镜月宫的宫门起,她的脸色就一点点地阴沉下来,自绕过假山起,更是彻底变了脸色,阴郁着一张面容,步子迈得既快且重,好在她们尽都挑拣的是人迹稀少的小径,偶尔遇上个人,也都惧于皇后娘娘的威仪,而伏首跪在路旁,倒是没有瞧见皇后娘娘失了一贯的雍容和善,脸色阴沉到有些扭曲的脸色。身后紧跟着的紫玉倒是清晰地感觉到了她家主子腾烧的怒火,然而,却大气也不敢吭上一声,只能埋头紧跟。 回到凤星宫,正等得满心焦灼的贾骏一见人回来了,还未看清贾皇后的脸色,便已快步奔了过来,迭声问道,“怎么样了?娘娘?若是要改变主意,立马传信取消指令,说不定还来得及呢。” 贾皇后的回应却是猛地一挥袖,冷冷地一个回瞥,贾骏霎时噤了声,这才发觉贾皇后的脸色难看至极。隐约猜到自己好像行了桩错事,这个时候,却还是闭嘴的好,登时闭口不言,缄默一如身边的紫玉。 贾皇后却是怒极扯唇而笑,只是那笑,却有些瘆人,“本宫还真没有取消指令的打算,哪怕那账册当真与耿四郎无关,本宫也要取了他的性命。本宫倒果真要看看,若是她儿子出了事,她是不是当真如在本宫面前表现出来的这么无所谓。” 夜,已深,镜月宫的后殿内只在角落点着一盏灯,晕黄的烛光透过半垂的帐幔,稍稍驱淡了深浓的夜色,也因而照出帐幔内床上交叠在一处耸动的人影,男女动情的喘息暧昧得让闻者脸红。许久之后,男人一声闷哼过后,摇动的帐幔登时一静,床上交叠的人影彻底软倒在了一处。 一会儿之后,处于下方纤白的女体轻动,却是抬手将身上的人一推,翻坐起来,另一手已抓起一旁刚才被人随手解开,抛在枕边的外衫披上,转眼便裹挟住了刚被人狠狠宠爱过的白嫩娇躯。 床上的男人不知是早已习惯了女人的冷淡,还是有别的原因,倒是没有生气一完事儿便被推开,反倒是笑着问道,“怎么,月儿今日心情不好?” 这镜月宫是月嫔的寝宫,月嫔是皇帝的女人,能出现在她床上的,自然不作第二人想。 只是月嫔却全然不似一个承恩受宠的后妃,冷凝着一张脸,半坐在偌大的床上,侧头向外,一双眼因着皇帝话语中的亲昵似有些不屑地眯了眯,一抹嫌恶极快地掠过眼底。须臾间,男人的手搭上她的肩头,隔着一层薄薄的衣衫轻轻的摩挲,灼热中带着爱欲的气息喷吐在她颈间,月嫔眉一蹙,突然从床上下来,鞋也不穿,光着脚快步走到窗边,不由分说,将窗户往外一推。一股清风携着清冷的月光迫进,将屋内浓郁的熏香与爱欲冲淡了些,月嫔深吸一口气,终于觉得自己能够喘气了。 沉默了一刻,她丝毫没有转头去看床上男人的表情,哪怕她方才那举动中明显充满了拒绝和嫌恶,拒绝他的求欢,嫌恶他的触碰,即便那男人是当今皇帝,大庆朝最有权力的男人,大庆朝的天。 她却似毫不在意,甚至没有回头,只是倚着窗槛,抬眼望着窗外天边,一线月光隐现,已是初三。“今日我才从皇后娘娘口中得知,你将四郎召回京了?” “朕也是想着要告诉你的,但想着四郎终还有些时日才会到京,倒不如到时才告诉你,给你个惊喜,这才忍着没说。”皇帝连忙迭声道,那嗓音里似含着两分小心翼翼的讨好。 “惊喜?何来的惊喜?四郎的生母可已是个死人,他如今叫着的母亲是沈氏,这么多年,我连见他也要偷偷摸摸,对于我来说,还有什么喜?”毫不留情地嘲讽,月嫔的脸再不若白日对着贾皇后时的笑容可掬,阴沉着,扭曲着,似是一只刺猬,竖起了浑身的刺,毫不留情地刺着近旁的人。“再说了,皇后娘娘会因此来恭喜我?我再傻也听出来了,四郎此回回京,只怕根本就是送死吧?说到底,你……”回身一转,削尖的食指直指皇帝的鼻尖,若是有旁人在,只怕要被这大不敬的举动骇得面色惊变,月嫔却做得极为坦然且自然,就是皇帝,也只是略略怔忪之后,便漠然了。“你还是不信!” 皇帝沉默,并未答这话,反倒是过了一会儿之后,才道,“皇后她来找你,只怕是另有所图。至于四郎那里,你不用担心,朕早派了人跟着保护他,无论皇后或是贾家有什么打算,都必然不会伤到他。他一定会平平安安回到京城的。” 月嫔没有理他,仍然望着窗外,绝美的侧颜在清冷月光的映照下,冷得像是一尊雕像。 连带着,好似整个寝殿也冻成了冰,冷得人直打哆嗦。 皇帝不自在地唤了一声贴身内监常公公,才尴尬道,“月儿今日心情不好,怕是不愿见朕,朕今日便回庆云殿歇了,改日再来看你。” 第四百一十九章 暗护 月嫔自始至终扭头望着窗外,似是根本没有听见皇帝的话,遑论出声挽留了。皇帝在常公公的服侍下很快收拾好了,欲言又止看了月嫔一眼又一眼,但都未能盼来她的一眼回顾,哪怕是早就习惯了她这样的冷若冰霜,到了这一刻,仍觉有些难受,怎么说,自己也是一国之君呐。 有多少人日夜盼着自己的一眼亲睐,偏偏只有这个女人,只有这个女人……皇帝心中有火,然而还来不及燃起,便被心中一些其他情绪凝成的气弱“噗”一声浇灭,他叹息一声,暗淡了神色,却是不再回顾,扭头缓步出了寝殿,那身着明黄龙袍,因中年发福而显得有些臃肿的背影,不知是不是因着那清冷月光的错觉,竟生出两分萧索来。 奈何,无论怎样的凄清与萧索,都未能换来窗边人的一眼回顾。 不知过了多久,整个镜月宫像是无人一般的沉寂,一道与黑夜同色,几乎融为一体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寝殿内,单膝跪在月嫔身后,低唤一声,“夫人!” 月嫔原本似被夜色凝结的双眸抖了抖,眸中一瞬的动容,许就是因着那一声“夫人”,但很快,她又将所有的思绪都尽数沉敛了下来,语调平冷地问道,“卓三,四郎身边可有人跟着?” “回夫人的话,四爷身边一直都有一队十人的暗卫跟着,由阿远领队,选的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前些日子,得知圣意要召四爷回京,侯爷为免有所差池,又另调了十人,一共二十人一直暗中保护四爷。只是,因四爷身边一直有旁人的耳目,怕被察觉,不敢跟得太紧,但这回事关重大,阿远是知道的,何况侯爷下了死令,必然会拼死护得四爷周全。”那人如同一道影子,沉溺在月光照不亮的暗影中,压低的嗓音在空旷的殿内轻响,一字一句,听得清晰。 “你们侯爷怕是以为皇帝暂时不会让四郎有事呢,皇帝说他派了人……呵呵!”月嫔两声笑,在这暗夜中有些瘆人的诡异,继而,语调一冷,“可惜,事关四郎的性命,我可不会信他!卓三,你传令下去,再从南边儿暗卫中调二十人尾随,除了护得四爷周全,还有一件任务。” 跪在暗影处的卓三抬眼望着面窗而站的月嫔,清冷的月光如练,将她笼罩在一层薄纱之中,如梦似幻,美得不似凡人,就是因为这样的美,才导致了旁人的觊觎,这个旁人,还是大庆朝最有权力的男人,这是她的宿命,命定的悲惨。但此刻望着这样的美,卓三却因着对面前这个女人的微末了解,而陡然觉得背脊发寒,生生便是一个哆嗦。 他低垂着头,不敢开口,好一会儿后,才听着夜风里捎来她的声音,清冷柔美,带着两分不真切的飘忽,“将贾家派去的死士尽数给我灭了口,一个不留。” 那一句过后,整个殿内沉寂下来,落针可闻,月嫔自始至终都未曾回头。 若非风不止,只怕会当作方才的一切,只是一场太过真实的梦境。 过了许久,紧闭的殿门突然“吱呀”一声轻启,一道身着宫装的身影端着一盏烛火徐徐步进殿内,随着渐渐走近,那烛火映亮了她的面容,二十如许的年纪,容色端庄,是镜月宫的掌事宫女,唤作眉儿。 那眉儿走到近前,低唤了一声,“娘娘?” 月嫔头也未回,只道了一句,“热水都备好了?” “回娘娘的话,都备妥了。”每回娘娘侍寝,无论多晚,都会用热水洗浴,从前如何眉儿不知,但从她开始近身伺候起,这个规矩,便从未变过。她从今日皇帝到此,便已有了准备,如今净室里都已齐备,眼见着陛下已经走了好一会儿,她这才敢来叫人。 月嫔仿佛凝筑成雕像的身影终于动了,却是直接越过眉儿,直接朝着净室的方向而去,眉儿连忙跟上。 一阵风过,带着湖上荷香,涌进房内,拂动垂落的层层纱帐,清冷的月光因而映照进了殿内,方才月嫔所站的身后,已是空无一人,恍若之前的那道影子,从未出现过一般……眉儿不曾瞧见,月嫔更是恍若不知。 净室水响,月嫔将身子浸在浴桶的热水之中,并不要人伺候,眉儿也如往常一般守在屏风外,但透过屏风隐约瞧见月嫔发疯了一般地揉搓着浑身的皮肉,那一身即便历经了岁月,仍然柔嫩白皙的皮肤被搓得泛红,甚或起了血痕,她才稍稍停了手,却是一闭气,人彻底沉进了水中,待得眉儿就如从前每一回般,纠结着是不是该冲进去救人时,“呼啦”一声,终于破水而出。 眉儿一如从前的每一回,稍稍松了一口气时,再一次同情起面前的人,娘娘……说到底也是个苦命人呐,这么些年,竟没有一日是快活的。 六月初六,天气晴好,嘉兴卫所尘土飞扬,清脆而急促的马蹄声唤醒了沉静的清晨,几匹快马飞驰而出,正是拖到今日,已不得不上路的耿熙吾一行人。因是圣旨特召回京,之前又因交接耽搁了些时日,如今启程已是比预计晚了些时候,所以,一路快马加鞭,并不停歇,一日北行三十里,到得天色擦黑时,才在就近的驿站落了脚。 一边利落地跳下马,一边丢了块银元宝给忙不迭迎上来的驿丞,长风丢下一句,“选着上好的草料把爷们的马照看好了,回头重重有赏。” 那驿丞将那银元宝握在手掌心,自然是乐呵得不行,迭声迎着好,点头哈腰将耿熙吾一行人往驿站里迎。 耿熙吾一直冷沉着一张脸,长风走到他身边,他这才抬步往驿站里走,只是目光相错间,两人已交换了一个眼色,而后皆是不动声色地一前一后抬脚往里走。 夜色,如期而至,驿站门外垂挂的灯被点燃,四野静悄。 那两盏灯堪堪只能照亮门前须臾,隐约可见驿站外的官道蜿蜒伸至两侧深浓的暗夜之中,对面暗阒的林子里,隐有动静,那是靴子踩碎地面枯枝的细微声响,十来道黑衣蒙面的身影出现在林子之中,布巾外的眼满布狰狞的杀气和尖锐的冷冽,死死盯着对面,似已陷入黑夜,沉睡过去的驿站…… 第四百二十章 伏杀 清晨,一行六骑趁着天色未亮之时,已是快马奔出了驿站,尘烟弥漫处,马蹄声远,往北而去,正是昨夜歇在此处的耿熙吾一众人,刚好六个,还都是一袭嘉兴卫兵士的妆扮。 身后,那林子里蛰伏了一夜的人随之快步登上拴在林子后一条溪谷里的马,随之打马北去,不远不近地跟着前面那一行六人。 这一众一前一后的,走后不久,这驿站里昨夜也在此处落脚的一队商旅也准备启程了,一边将货物往马上或是骡子上系,当中一个八字胡的,便侧头望了一眼正帮着他拉绳子,将箱子绑紧的人,“我怎么没见过你啊?莫不是新来的?” 那是个高大健壮的小伙子,裹了件粗麻布的衣裳,皮肤黝黑黝黑,头发有些乱糟糟的覆在头上,有些垂落下来,遮掩了一半脸容,五官里唯独一双眼,湛湛如同天边寒星,亮得很。闻得这问,也只是点了点头,并不言语,但手下拉扯着绳子的手却并未停下,三两下,利落地捆好了箱子,又踱了过去,帮着其他人将装满货物的麻袋往马背上扛,之前那八字胡见了便不由点点头,虽然不多话,但却是个实诚的孩子,也不知罗老大是从哪儿寻来了这么一个年轻人。 但干他们这一行的,必然都是家里穷,又有志气想让家里人过好日子,能吃苦的人。否则这天南地北的跑,风餐露宿常年不着家不说,若是遇到个山贼马匪,轻一点,血本无归,重一点,怕是连性命也会丢了,但凡家里有办法,谁又愿意走商呢?想到此处,八字胡难免心中唏嘘,摇了摇头叹息一声,便又忙活起自己的去了。 待得一切货物都打点了妥当,商队领头的罗老大一声令下,二十几匹马骡踢踢哒哒上了路,一串铃铛响,那是商队特有的标志……那年轻人抬起头来,一双半隐在一头乱发之下的双眸湛湛发亮,即便刻意抹黑的肤色,在乍亮的天光里,熟悉他的人也绝不会认错,不就是方才应该已经走了的耿熙吾么? 可是,他非但没走,还以这副模样混进了商队了。 从一早知道圣旨召他回京开始,他心里就开始有些不安。毕竟这些时日贾骐的焦灼他都看在眼里,贾家的人明里试探,暗里查访从没有断过,他暗中思忖,便已料定他之前想要取的东西只怕在那日便已落在那身份不明的黑衣人手里了。只是那黑衣人身份不明,耿熙吾也百思不得其解,只怕贾骐他们也心中无数,这才反而疑心上了他,几经派人查探。他虽心中明了,暗自外紧内松地让他们查个彻底,偏偏东西没在他手里,自然一次次地查,却也什么都未查到。 但这很显然并未就此让贾骐和他身边的人打消疑虑,这次被召回京,即使没有陆詹来信让他尽力拖上一拖,他也能料到危机重重。 之后便与长风几个仔细商议过,定出了这招声东击西,金蝉脱壳之计,在出城时,察觉到一路有人跟随起,便决定实施。 耿熙吾其实并没有抱太大希望仅凭这一招便能蒙蔽贾家人的眼睛。毕竟贾家人能有如今的地位,自然不是凭空而来,而且,若是贾家人果真认定了那样东西在他手里,是决计不会轻易放过他的,派来的人必然都是佼佼者,不会轻易被糊弄。 即便理智清楚,但耿熙吾还是抱了一丝侥幸,他日日盼着能早日返京,如今虽然挡在回京路上的不止是千山万水,还有生死伏杀,但他仍义无反顾。 可是直到在商队里仍然察觉到阵阵强烈的杀气时,他便知道,还是不行了。 不愿伤及无辜,他悄悄离了队,一步步往深山的林子里窜,身后窸窸窣窣,隔着不远的距离也是一串足音,同样擅长于隐蔽与追踪,前方逃窜的,后边追杀的,都恍若风声,一阵连一阵。 耿熙吾从不是一个畏战,只知逃的人,将引到此处,不过是怕伤及无辜罢了。如今离商队已足够远,他便也停下步子,转过身,单手习惯性地背负身后,神态平稳从容地等着人来。 脚步声近,却是由四面八方而来,十几个黑衣蒙面人将他重重围住,个个太阳穴高凸,双目精湛,都是一等一的高手,而且一来就这么多。 嘴角半扯,耿熙吾一向冷凝的面皮上掀起一抹笑,却让人很有两分毛骨悚然,“你家主子……不知是皇后娘娘,柱国侯爷或是贾五老爷,居然这么看得起我这一个小辈?” 不过杀他一人而已,居然精锐尽出? 没有人回答他,此刻,显然也不是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黑衣人中显然有人是头领,手一挥,发号施令,耿熙吾抬眸一惊,手半握成拳,已攒了力,随时准备迎头痛击。 而那些黑衣人也不预备给他喘息的机会,手起刀落,十几道刀光汇聚成一道,由四面八方齐齐砍来,耿熙吾知,这一场伏杀,是为他而设,要想活,只能以命拼杀,踏着尸山血海活下来。 他,必须活下来。他还要回京城去。 他目中狠光暴涨,大喝一声,从后腰取出一柄短匕,横挡上前,那匕首虽短而薄,但却极为锋利,骤然发出的银光与那些杀人的利器不遑多让,眨眼便交缠在一处,难分彼此。 兰溪最近这几日很有些心绪不宁,自从听说耿熙吾从嘉兴启程开始就悬吊起的心没有丝毫的回落,反而随着他几日来的音讯全无,而越发惶惶然。她想尽了各种法子,想从父亲那儿,从师父那儿问得他的消息,却总是一无所得,她甚至不惜存了利用长漠的心思,派出了流烟,却没想,仍是无功而返。兰溪当然可以自欺欺人说,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可是她骗不了自己,父亲几日来越发的早出晚归,偶尔得见一面都越发凝重的脸色,让她心中的不安沸腾到了极点,她知道,出事了,一定是出事了。 这一日,转眼离六月初六已有十日,她再也等不下去,正好赶上陆詹来了府里与兰三老爷闭门密谈,兰溪一早便让人看紧了外书房的动静,一得了消息便赶来将人双双截住,不由分说定要问出个明白。 “四郎……失踪了。” 第四百二十一章 失踪 兰溪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却仍然没料到会听到这样的消息,刹那间,晴天霹雳。 她只觉得有一瞬间的天旋地转,险些栽倒。但也只是险些罢了,只一瞬,她死咬住了唇,舌抵下颚,硬生生靠疼来稳住了心神,口腔里有咸腥的味道一点点沁开,她却恍若未觉,就连父亲和师父朝她望来,一脸关切,却又不知该如何关切起的面色也在视线里显得飘忽而不真切起来。 好一会儿后,她听到自己镇静地问,语调冷淡得有些僵硬,“究竟是怎么回事?贾家……贾家还是不肯放过么?”那她没日没夜地将那本账册仿制出来,为了使它真假难辨,一夜一夜地熬到双眼充血泛红,又还有什么意义? 其实兰溪不是蠢笨之人,她隐约知道事情或许并不会如他们所想那般糟糕,总抱着一丝侥幸,如今,却是被残酷的事实残忍地击碎。 可是,贾家不会轻易收手或许他们都能料到,那必然就会有所准备,而耿熙吾并不是无能之人,还是贾家的实力太强,这一回是下了狠手要师兄的命,所以不惜血本?否则,一场已有准备的仗,师兄当真会输到一败涂地么? 等等!混沌一片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丝亮光,方才师父说的是,师兄……失踪了? 没有察觉到兰溪神色间的怔愣,陆詹的头有些疼,既担心音讯杳无的大徒弟,要想安抚心思敏捷的小徒弟,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略一思忖,心想着,再瞒已是瞒不住了,索性一狠心,咬牙和盘托出道,“你师兄一早拟定了金蝉脱壳之计,他的暗卫当中本就有一替身,长相与他有几分相似,又以妆容补缺,与他乍看之下倒并无什么差别,即便是为了取信于人,长风他们一干护卫都必须跟着,只有四郎一人,但也应该无碍的,毕竟除了明面上的几人,四郎身边还有十来名暗卫随护在侧。但四郎虽想得周全却耐不住贾家人的狡猾,为保万无一失,他们竟前后派了两拨人,一前一后地跟着,这才识破了你师兄的筹谋。长风几人与你师兄分开不久之后便遇袭,贾家果真是下了血本,派出的全是高手,长风几人根本不是对手。他们本已抱定必死之心,却不想那些杀手当中突然有人识破了替身是假,居然毫不恋战,全数退去,倒是让长风他们几人捡回了一条性命。但他们也察觉出不妥,商量之后,当下便回转去寻四郎。谁知却在那商队之中遍寻不着,后来寻着四郎身边暗卫留下的标记一路寻到一处深沟中,却发现那里早已血流成河,除了一群身份不明的黑衣蒙面人之外,四郎身边十一个暗卫全数罹难,无一幸免。” 说到此处,陆詹神情间染上了两抹哀色,好一会儿后,才叹息了一声,继续道,“可是四郎却不见了踪迹,他们寻遍了附近山头,皆是一无所获,这才想着着两人先回京来禀,其余四人继续沿着周边寻找。” 听到此处,兰溪已彻底冷静了下来。点了点头,“没关系的,只是失踪而已,师兄没事的。”这话语很是笃定,却不知是为了说服旁人,还是让自己相信。 深吸了一口气,她缓了下神色,“父亲和师父怕是还有事商量吧!是阿卿不懂事,耽搁了你们,你们自去忙你们的,等师兄有了消息,记得告诉我便是。”说着,不顾那两人已是全然愣怔的眼神,屈膝服了个身,便款步出了外书房。 直到帘子晃动着垂下,陆詹才讷讷回过神,张了张口,似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好半晌却只说出一句,“这丫头对四郎倒是有信心。” 兰三老爷没有应声,只是一双眉却有些忧虑地拧紧。 “姑娘,董妈妈来了,说是要商议一下给枕月姐姐的聘礼。”兰溪刚走出外书房,流烟便走上前来道。 今日因着兰溪要问的是极为紧要的事,所以哪怕是流烟也被留在了外面,刚才董妈妈一来,珠玉阁便有个小丫头来禀了,流烟一听这是喜事啊,再一想自家姑娘这几日一直不知为何心情忧虑,便想着将这事说与她,也好让她开怀一回,毕竟,平日里兰溪对她们这些丫头的婚事可是着紧得很,枕月又是最得她看重的,嫁的又是她奶嬷嬷家里,这桩婚事她一直关切着,听了这事,心中合该欢喜。 谁知,兰溪却像是全然没有听到一般,径直下了石阶,越过流烟便往前走,步子迈得既快又重,带了两分不太稳当的踉跄。 “姑娘?”流烟这才发觉兰溪的脸色难看得紧,一双眼甚至有些魔怔了的发着直,便是看得流烟一阵发慌,连忙跟了上去。 谁知,兰溪一路往外走,出了外书房却不往内宅的方向转,反而是直接朝大门走去。 “姑娘……姑娘!姑娘这是要上哪儿去?”流烟连着叫了几声也不见兰溪有反应,连忙加快步子走上前,双臂一展,却是拦住了兰溪的去路。 去路被阻,兰溪总算回过神来,脸色却仍然不好,不过显然,她还不算失神的厉害,至少方才流烟说的话她都听进了耳里。“你回去跟奶娘说一声,我今日有事,聘礼的事我们改日再商量,或是她自己定了都没关系。”奶娘对枕月这个媳妇可是看重得很,她可不信奶娘会亏待了枕月,再说了,还有将枕月放在心尖上的董福安呢,聘礼的事董妈妈来问过她,不过以示尊重罢了,却实在用不着她来操心,她如今也实在分不出心思来操心这个。 堪堪说完,兰溪再也没有其他的心思,又朝着大门迈开了步子。 “姑娘!”谁知,流烟又几步赶上了她。 “不是让你回珠玉阁么?”兰溪皱紧了眉头。 “姑娘身边没有旁人,奴婢如何走得开?不过姑娘放心,奴婢待会儿就请了人去给董妈妈带话就是。奴婢看姑娘是要出门的打算,哪儿能走着去?姑娘,咱们还是先上二门候着吧!套了马车再出去?” 兰溪这才察觉方才自己竟什么都没考虑周全就往外走,好在,身边还有个流烟在,遂稍稍缓和了下神色,点了点头,“也好!” 流烟忍不住稍稍松了口气。 第四百二十二章 心动 马车踢踢哒哒出了兰府,谁知却刚好撞见一辆坠暗红鎏金流苏的华盖马车晃晃悠悠驶近,也不知那马车上的人是如何认出这是兰溪惯乘的马车的,兰溪隐隐听到有一小子的声音传来,“世子爷,是兰五姑娘!” 听得这一声世子爷,兰溪蹙了蹙眉,她现下这个心情可是丝毫不愿意去应酬赵屿的,正想吩咐赶车的老张头当作没瞧见,装傻绕过去,却已听到车外响起一把男嗓,柔和带笑地轻问,“冒昧一问,车上的可是兰家五姑娘?”赵屿的声音,已近在咫尺,只怕就在车外,要装傻是不成了。 兰溪本就焦灼烦躁的心底不由又是一阵不耐,刷地一下掀起了帘子,车也不下,只探出一张脸去,对着赵屿硬邦邦地点了一下头,“世子爷,真是巧!” 赵屿目光一闪,想说不巧,已连着三日,下朝无事后他都着人驾了马车来兰府附近,却从未有一日登门拜访过。但却也巧,他原本想着,过了今日,再不可行这毫无脸面的糊涂事,却偏生就遇见了她,也许这就叫做缘分? 兰溪若是听到了他心中所想,只怕会忍不住喷他一脸。 道了这一句,见赵屿没有反应,兰溪心觉该尽的礼数已是尽到,再开口时,便理所当然得很,“臣女出府有些事,就不与世子爷多说了。” 这就是在向他请辞了,似乎从他们认识至今,她总是还说不到两句话,便要向他请辞。 每次都让赵屿很是不舒服,这一次,尤甚。 一股泻火腾烧起,他不想让她如了愿。 “本世子闲来无事四处逛逛,路过此处,却不想刚好遇见了兰五姑娘。不知五姑娘要去何处?一个女子上路终是不那么安全,不如让本世子护送你一道吧?” 兰溪的眉紧蹙,不知青天白日,皇城根下,哪儿来的不安全?凤目沉了沉,连带着嗓音也又冷淡了些,“多谢世子爷好意,却是不用麻烦了。” “不麻烦,本世子乐意。”赵屿不惧她的冷淡,兀自轻笑。 “却是我不乐意。”兰溪今日实在心绪不佳,做不来往日里勉强的应酬,当下便是一声冷语,毫不客气,连臣女也不再自称。 赵屿似是有些愕然,抬眼看她,这一看,却是顷刻间移不开眼去了。她冷着一张俏颜,一双凤目冷沉若寒星,偏那冷里却又藏了两簇火,即便是怒,却也亮得炫目,哪怕是她今日不再委屈自己隐藏的嫌恶,偏生都美得惊心动魄,与平日里见过的与其他世家女子如出一辙的端庄沉静截然不同,但赵屿却分明听到了来自心间不同寻常的鼓跃。 他心中的翻覆又哪里是兰溪能猜透的?兰溪冷沉了凤目,话已说到此处,也无需再与他客套,当下又是冷言道,“世子爷与我非亲非故,但男女有别,臣女虽不才,但幼承庭训,起码的规矩礼仪还是习得一二的,还请世子爷见谅。”话落,轻一颔首,算作礼数,不等赵屿开口再说什么,她撩起帘子的手一松,帘子垂落,阻隔了赵屿有些热切过头的视线,再轻喝一声,“走!”老张头也不敢有所忤逆,当下手中马鞭一挥,驱着马儿踢踢哒哒,越过停在前方的华盖马车徐徐走远。 “世子爷!”跟在赵屿身边的小子自然便是季飞,心中正为兰溪的不知好歹而着恼,心想着有什么了不起?不就一个百年世家的嫡女么?他家世子爷怎么说也是皇孙贵胄,这般讨好于她,她偏生不领情?谁知走上前却见自家主子似是失了神,魔怔似了的望着已经走远了的买车吃吃地笑,季飞登时有些惴惴,小心翼翼低声唤了一声。 季飞以为魔怔了的赵屿那双承袭自皇家的桃花眼却是一点点亮了起来,继而却是哈哈笑了起来,笑着一拍季飞肩头,道,“走!” 季飞愣住,心想着自家主子不是气糊涂了吧?再细细一看,赵屿眉宇间的飞扬却是实打实的,没有半点儿掺假,这回糊涂的反倒成了他。因为季飞是想破了脑袋却也想不出他家主子之所以这么开心的原因。 赵屿却是终于弄清楚了自己这些时日总是时不时将一人在心上忆起是所为哪般,这几日时时想着她的禁足解了没有,一连三日都晃到兰府前来观望又是为了什么。原来如此,原来都是因为这个。 心中怦然的动这么明显,他再不能装傻,原来觉得她特别都只是因为她入了他的眼,入了他的心而已。因为这项认知,要接受起来并不难,反倒有些淡淡的甜,只是这甜过后却掺着一丝丝苦。 她讨厌他。即便他想破了头也想不出自己是何处让她那般讨厌了。但她确实讨厌他,这一点,即便因为礼数,因为身份而让她每次都不得不应酬她,她也从未掩饰过。若是从前,他可从未在意过谁喜欢或是讨厌他。可是如今却是不好办了。 谁让自己看上她可呢?他难得喜欢一个人,这个人却讨厌他,这怎么可以呢? 只是如今,这还不是最紧要的。据他所知,她快要及笄,只怕婚事要不了多久就该定下,而他的婚事只怕也拖不了太久了,拜她所赐,那位于大夫将安王妃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如今半年已过,人还好好活着,而且还越来越康健的样子,只怕安王想要换王妃短时间是不可能的了。但安王却极想借联姻拉拢兰景芝和青阳兰氏,也许借由这一点,他反而能得到她也说不定。 只是究竟该怎么做,他还得好好想想。赵屿一双眼因沉思而投下一片暗光,夹带着两丝精利,折射着盛夏的日光,泛出一抹炫光。 “阿嚏!”已经走远的兰家马车里,兰溪还不知自己这回是被彻底惦记上了,鼻头一痒,就是狠狠的一个喷嚏打了出来。她一边揉着鼻尖,一边想着这么热的天气,她难不成还着凉了?抬头却见流烟一脸担心地望着她,她不由扯了扯嘴角,道一声,“没事。” 流烟倒是真的担心,却不是为了一个小小的喷嚏。她努力将忧心压在心底,扯开一抹笑,问道,“姑娘,咱们往哪里去?” 第四百二十三章 勿念 被流烟这么一问,兰溪才恍惚记起方才自己只是觉得心里憋闷得慌,不愿在府里待,这才不管不顾出了府来,被赵屿一打岔,心里原本的惶惶无助竟轻了好多,是她想岔了,既是失踪,以师兄的本事,反倒还有一线生机,她实不该对他这么没有信心。 心眼明亮了一些,但心中忧虑却并未减轻,她叹息一声,道,“去相国寺吧!”原来,人们心中忧虑,却无处可求的时候,最好的选择还真就是向佛倾述。从前她不懂,如今反倒品出了一丝滋味。 相国寺一行,跪在佛前念了三遍法华经,心里渐渐沉静下来,捐上厚厚的香油钱,她并未求签问什么平安,她相信,他会平安。 在佛前许诺会亲自抄几卷经书来还愿,她迈着比进来时不知轻快了多少的步伐走出大雄宝殿。 “阿弥陀佛!”刚走出殿门,便听得一声佛号,慈云大师不若那日在菩提院见的一身粗布淄衣,深灰僧袍,正红金绣袈裟,手里一串硕大的紫檀佛珠,倒是一派相国寺住持该有的模样,只是望着兰溪仍是慈眉善目,微微表露的关切,一如家中长辈。 兰溪屈了屈膝,直起身,便对上慈云大师欣慰的微笑。 “小施主方才进门之前愁绪满腹,如今看来已是通透了许多,可喜可贺。” 兰溪亦是回以微笑,“佛祖慈悲,度化众生。” “那也是小施主悟性好,懂得佛意。吃苦是修行,佛祖眼中众生平等,如今吃的苦佛祖都看在眼里,日后必然有所福报。” 这一番话里明明没有提到耿熙吾半个字,但兰溪却从当中得到了宽慰,双手合十,她虔诚地道谢,“多谢大师。” 从相国寺回来后,兰溪虽还是心中忧虑,却将这忧虑暂且放在了心底,因为相信,所以她坚信他会回来。平安无恙地回来。 之后,她便定下心来,开始与董妈妈商议起了枕月的亲事。董妈妈和董福安果真都是不会亏待枕月的,聘礼备得厚厚的,全按着京城婚嫁的规矩来。宅子是兰溪一早就备好的,新房自然也备在那处,兰溪这里早已将准备嫁妆的一应事宜全都交与了秦妈妈,早已妥当。一切礼数行下来,最终将过期定在了八月初七,桂花花期时。 枕月的婚事一定下,转眼便到了六月二十,这日宫中办了赏花宴,帖子早已送到了府中,不止有品级的大太太和三太太,阖府的女眷都在被邀之列。众人皆知这是看的兰三老爷的面子,这帖子被送到那日,面上感激的,心里讪讪的,终是阖府欢庆。 精心准备了数日,这日阖府的女眷除了仍是称病不出的兰大太太之外,其余一个不少,老老少少,大大小小皆盛装打扮,蹬车上马,直往皇城而去。 宫里果真已是花团锦簇。宴席就设在御花园中,各类应季的花草被宫中的花匠照料得好,清蕖池中各色荷花亭亭玉立,似在荷叶铺就的绿色织毯上开出了朵朵鲜妍的花,清香随着池上微风四散在御花园中。 兰溪心思有些怠懒,随着家里长辈,将不得不应酬的皇家各位高级长官和其他京城中各大世家勋贵都应酬了个遍,便觑了个空,悄悄躲到了一边。 隔着一重花影扶疏,这是被一排灌木和两株合欢辟出的不过一尺见方的角落,虽不大,但甚在清静。 兰溪便带了流烟,悄悄躲在这里,喘口气,并一边透过那灌木之间的缝隙冷眼看着那边的觥筹交错,衣香鬓影。 赏花宴,赏花宴,却不知赏的是这御花园中的应季的百花和珍品,还是赏的这人比花娇? “看来这是又要准备给平王世子挑选世子妃了呢。”就连流烟也看出了今日京城贵姝齐聚一堂的些许端倪。 所以,她才要躲着。 “姑娘,怕是不过走个过场,世子妃的人选说不定一早便已内定了。”说着,便有些担心地望向兰溪。 安王妃如今是见好了,安王要新娶王妃已是不可能的事,但他想要靠联姻来拉拢兰家,许一个他那一党的平王世子妃也不错。 兰溪却全没流烟的担心,“那也未必。”安王自以为赵屿许与他是一党的,但未必所有人都这样以为。否则皇帝也不会一直将赵屿留在京城,不肯让他回平王封地了。皇帝一直疑心着平王父子,前世的事实证明,皇帝的疑心是有道理的。所以,兰溪并不认为皇帝会将自己许给赵屿,将兰家与平王送做一处,平白与他们一处倚仗。再说了,皇帝怕是也不想让安王继位,否则也不会迟迟拖着不肯立储了。所以,看得透这些,兰溪倒是从容得很。 “你倒甚是会躲清闲,却也让人好找!怎么?以为你一现身就会立马被套上平王世子妃的帽子?那敢情好,依本郡主看来,你与平王世子倒是般配得很呢。”突来的一道嗓音响起,兰溪转头望去,眉一锁,有过一面之缘,但实在不是能私下叙话的关系。 “兆阳郡主?” 兆阳郡主赵璎珞对着兰溪也是没有好脸色,哼了一声便算作打招呼了,“你用不着一副不想见本郡主的样,本郡主也不是多么想见你。” 兰溪挑眉,既是如此,要让她相信在这儿撞见只是巧合? “办完该办的事,本郡主自会走。本郡主可没有跟你套近乎的。”赵璎珞也是一脸不甘不愿的神色,一边说着,一边已从衣襟里取出一纸叠好的信笺递了过去,却见兰溪只是锁着眉看着,并不伸手接过,她不由狠狠一皱眉,“你担心什么?本郡主虽说不喜欢你,但还不会行什么下作的事来陷害你。这东西也不是本郡主给你的,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虽说本郡主觉得这事蠢得很,偏生他却担心着你怕是会忧虑得很,只想早日让你放心,真是个傻子。”趁着兰溪愣怔之时,她便不由分说将那纸信笺塞进了兰溪手中。 兰溪一听,隐约明白了什么,怀着急切的心情,连忙将那信笺展开,信上并未有抬头与落款,不过简短四字,“平安,勿念。”兰溪见着,刹那间便红了双眼。 第四百二十四章 说道 不过简短的四个字,没有抬头和落款,但那字迹却是这么几年的通信中铭刻进了骨子里的熟悉,兰溪顷刻间,便是红了眼眶。 回过头,却是冲着赵璎珞屈膝福身道,“多谢郡主!” 赵璎珞却是一摆手,脸色不太好地道,“你用不着谢我,我原本也不是帮你的忙,不过是见不得他如今的境况,却还挂心着你罢了。”言毕,她扭头便走,走了几步并未听得兰溪唤住她,她反而拧起了眉,本以为兰溪至少会问一下他如今如何,又在哪里,却不想直到她走远了,兰溪也没问过只字片语。 赵璎珞不由有些愤然,这样的女子没心没肺,从来端着一副世家女子有教养的模样,却是最为虚伪可憎的,却不知哪里入了他的眼,居然身处逆境,还那般惦记着?即便要求自己,也要带一个信,只为让她安心? 而自己呢,在西北时几年的相交,几番托付生死,为了他,从西北来到京城,却只得他一句信重,一纸托付,却是为了另一个女子,而自己最终只得一个知己之名,偏生还就因了这知己二字,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兰溪却是全然没有在意赵璎珞有些愤然的背影,欢喜地笑了开来。 流烟知道兰溪的心思,当下便笑着道,“这下姑娘总算可以放心了。” 兰溪虽然不至于完全放心,但却是真的开心,看那笔迹,尚坚韧有力,不见紊乱,说明他并未受重伤,至少他如今还平安无事,这便足够她开心了。 只是这样的开心在持续到回到设宴的湖边,见着主席上,居然与贾皇后坐在了一处,而且贾皇后还携了她的手,不知在夸些什么,那些在场的贵妇们皆是笑着附和着,她本人低垂着头,一脸的害羞,却分明很是开心的兰滟时,便戛然而止。 兰溪直觉得此情此景很有些诡异,毕竟兰滟虽出自青阳兰氏,但却是庶房所出,按理,以她的身份,还绝不可能坐到贾皇后的身边,可她却偏偏坐了,而且贾皇后还亲自执了她的手,还对她很是欢喜的样子,兰溪直觉有些不妥,一双眉轻轻蹙起。 这时,贾皇后身边的那大宫女似是瞧见了兰溪主仆两个,弯下腰凑至贾皇后耳边低语了两句,便见着贾皇后和兰滟二人都朝这边看来,一个是欢喜地朝着她招手,“兰家五丫头,快些到本宫身边来。”一个却是微微笑着,偏生眼里却闪烁了一下,连带着笑也不是那么自然了。 贾皇后这么一来,登时席上所有人的目光皆朝着这处看了过来。 兰溪很快已经整理好思绪,展开一抹恰到好处的笑,依言走上前去。 贾皇后如同方才待兰滟那般,甚至更热切亲热了好些,一把将兰溪拉住,兰滟更是极有眼色地往旁边让了让,贾皇后便拉了兰溪坐到了身边,占据的正是方才兰滟的位置。 兰溪一边微微笑着坐下,一边若无其事撩起眼皮,却是极快地瞄了兰滟一眼,却见她仍是端庄矜持地笑着,没有半分异色,即便兰溪自来不待见她,这时也不得不在心里为她喝彩,赞一声,好样的。 “听说那位给峰儿媳妇看病的于大夫还是你引荐的?如今峰儿媳妇日渐好了,本宫可真是该好好谢谢你。”贾皇后终于开了口,将兰溪的手握在掌间,双眼热切地凝望住她。 兰溪倒不认为贾皇后真会因这事而感谢她,但事实上,贾皇后确实应该感谢她,毕竟安王妃可是她正儿八经的儿媳妇。所以,对一国之母的这声谢,兰溪在心里受得心安理得,不过面上却是一脸惶恐,道,“娘娘严重了,说到底都是王妃娘娘自己厚德积福,这才能刚好得于大夫这么一位医术高明的大夫相助,逃过一劫,要说福是王妃娘娘自己的,功却是于大夫的,与我倒是没甚干系。” 漂亮话谁都会说,兰溪当然也不例外。这一番话,席上几位贵妇听得暗暗点头,贾皇后的笑容中又多了分满意。 “本宫也是今日听你们府上六姑娘说起,这才知道那位于大夫在京城里开了家药铺坐堂?那药铺好像你还有一份儿呢?是唤作保仁堂么?” 兰溪心头一突,暗道,来了。这才是今日贾皇后真正想说的话。极快地瞄了一眼兰滟,保仁堂开张时,兰三老爷登门道贺,不少人都是看到的,有人问起,他也并未遮掩,只是说起这药铺里有他家闺女的份子,这话本也不是隐秘,兰滟要听说当然也不奇怪。只是在贾皇后跟前提起就有些奇怪了。 虽是如此,但兰溪却仍是中规中矩地答道,“于大夫家与臣女有些渊源,合开这保仁堂,臣女却是万事不操心的,只管出钱便是。”言下之意,铺子里的事她不定做得了主。 贾皇后点了点头倒是没有说话,边上柱国侯夫人却是问道,“这于大夫据说是个医术高明的,但却甚少到官宦人家看诊,这当中却是有个什么说道?” “能有什么说道?不过是因着我们这样的人家,都有自家看惯了的太医,这身子的事,终是由相熟的大夫照看着要好些。安王妃的病被于大夫照料着有了起色,却不是说张、刘二位太医不济,还有凑巧的因由在里边。” 没有说出的话,是于南星终是无所凭恃的人,给京城里这些官宦勋贵人家看病可是非同小可,他即便医术再高明,也终究是人,不是神。若是万一有个差池,怕是不好交代。至少如今还不是时候。 不过兰溪之前那番话虽是官面话,但也是合情合理,其他人登时没了言语,贾皇后也点了点头,之后便带开了话题,说起了其他,直到宴席结束,也再未提过保仁堂或是于南星。 但兰溪却是一直心头惴惴,总觉得今日之事了不是不经意提起的那么简单。望了兰滟几回,心想着今日这一出她也逃不开关系,莫不是她知道什么内情? 这么一想,心中打定主意要从兰滟这儿问上一回,回府之后,便寻了个理由,将兰滟叫到了一边。 兰滟倒也配合得很,姐妹俩一前一后走到了花园廊下,两个丫鬟则守在了外围望风。 第四百二十五章 绸缪 “六妹妹,咱们从前虽然不对付,但那时毕竟年幼不懂事,此番回京我是觉得妹妹变了许多,你我姐妹虽做不到亲近,但有些该说的话,我还得说。” 日头偏西,盛夏的园子里,即便有风,仍是闷热得厉害,就连风里似乎都带了窒闷的溽热。 兰溪这一番话倒是不乏真情,所以兰滟在有些不适应地眨了眨眼之后,倒也难得坦率地道,“五姐姐莫非是想问今日之事?今日也是皇后娘娘问起,我才答了一句,并没五姐姐心里想的那么多曲折。” “是吗?”兰溪却很有两分不信,“不管你心里怎么想,但你要记住,皇后娘娘可不是一般人,她在人吃人的后宫里浸淫了半辈子,你的那点儿小心思若是到了她面前,不过是一眼就看穿了的事情。所以,千万别在她面前班门弄斧,否则累人累己。” 兰滟的回应却是嗤地一声笑道,“妹妹虽然比不得五姐姐聪明伶俐,但自然也是不敢在皇后娘娘面前造次的,五姐姐实在是多虑了。若说妹妹有什么心思,确实有。也不过是借着这机会在皇后娘娘面前露一露脸,让自己增增值罢了。妹妹不过比五姐姐笑着月份,却是全然比不得五姐姐的。五姐姐是嫡房嫡出,又有三叔这样了不得的父亲,如今虽然婚事还未定下,但这前程却是错不了的。妹妹若想有个好些的前程,却还得靠自己。虽然今日是利用了五姐姐一回,但说的也并无不实之处,若是五姐姐介意的话,那妹妹在这里向五姐姐道个不是,请你见谅。想必五姐姐大人大量,是决计不会与妹妹计较的。” 兰溪几乎要忍不住替兰滟喝彩,这一番心事剖析,真心诚意,偏又将自己的私心说成了情有可原,若是兰溪再与她计较,反倒成了兰溪小肚鸡肠了。 兰溪被气笑了,点了点头,“那我若是想问今日皇后娘娘问起的事,你知道什么呢?” 兰滟轻声嗤笑,“我若是说只是凑巧,五姐姐必然是不信了吧?说实话,确实是凑巧。只是五姐姐过于曲高和寡,有时也不如多听听坊间密闻,尤其是那些已经时隔多年的,没准儿也能与妹妹一般,某日里突然醍醐灌顶,便寻了这么一个凑巧。” 兰滟这话却好似有些意有所指,兰溪正皱着眉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兰滟却已经轻轻一个屈膝福身,转身便走。 兰溪立在原地,想了片刻,却是让流烟找个人去请了于南星来府。 于南星来得挺快,待得兰溪回了珠玉阁,略微洗漱了一番,将进宫这一身有些繁复的行头脱下,换上轻便舒适的家常衣裳,略略坐下歇息时,便已听得有人来报,说是于南星夫妇俩都已候在了花厅处。 兰溪挑眉,心想着来得这么快?而且曹巧慧也来了? 于南星和曹巧慧此番一道来倒不是因着流烟差人去请,事实上,流烟派去的人,刚到了半路上便撞见了他们,而他们正好是往兰府来见兰溪的。一是因着前些日子颜妈妈很是想念湖州的小菜,便自己尝试着做了些,昨日得了,他们一家已先尝过,觉得很是不错,这才用小陶罐每一样装了一些,送来给兰溪他们尝尝。而曹巧慧领了这差事,于南星自然要护送,便夫妻俩一道来了,却不想正好歪打正着,遇上兰溪有事要寻他。 颜妈妈一家心里惦记着她,哪怕是做点儿小菜也要给她送来一些尝鲜,兰溪自然高兴,几人又闲话了几句,于南星便问起兰溪今日寻他有何事。 兰溪其实也只是今日在宫里听了贾皇后问的那番话心里有些不自在,这才寻了于南星来问问,便将稍早时在宫里的事儿囫囵说了个遍。 末了,兰溪这才问起,“你可记得柱国侯府曾有人上过保仁堂请你出诊么?” 于南星皱眉略一思忖后才道,“这些时日天气热,得了时疫的百姓比较多,铺子里挺忙。是有不少朝官的家人到铺子里去,但多是些名声不显的人家,我们之前都商量好了,如今确实还不是时候,我也确实很忙,所以便都寻个个由头拒了。” “这样啊。”兰溪点点头,那倒也是,若是柱国侯府的人来过,怎么样于南星也会与她说的。只是她想着前几日她心思全不在此处,所以大家都瞒着她罢了。却不想,还真没有。不过柱国侯夫人若是听其他人说起也是有的。 “不过,你今日一问,我倒想起来了。前几日还真有一家与柱国侯府有些关系,也姓贾,不过只是同宗的远亲,听说是要管柱国侯叫伯父的,还一连来过三回,头一回我是亲自解释过的,后两回却实在是忙不过来,隐约记得好像是说家里有个远亲病了,是虚弱之症,已很有些年头了,看过不少的大夫,也吃过了不少的药!,却一直只能不好不坏地拖着,并没什么大的起色,所以想让我去给瞧瞧。” 兰溪却听得眉心一蹙,贾家同宗?然后又是这同宗的远亲?一个远亲病了用得着一直登门来请?一连三回?而且虚弱之症本就难以根治,靠药养着那每日的药费都是所费不兹,普通人家如何养得起?远亲的远亲自然也不该劳动柱国侯夫人甚至是贾皇后亲自来问。 兰溪直觉从当中听出了两分端倪,略一思忖,便有了主意,“这样,下次那家人若是再上门来请,你便应了去看一趟吧!毕竟,人家能一连上门四次,便说明人家的诚意,破例一次也无妨。” 既然雾里看花不清楚,倒不若去看个清楚明白。 于南星虽不明白兰溪的用意,但自来听她的惯了,如今也是一样,听了并没有太过深想,便是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将这桩事定下,兰溪心里总算安定了一些。胸口处那张字条带着墨香晕染在胸口,她心里愈发的安定,虽然还有许多的疑虑,但知道他平安无事,这样便是最重要的了。其他的只待着他回来之后,她会亲自问的。如今,只待他回来。 第四百二十六章 风起 六月二十二,前些日子,圣上下旨召回的嘉兴卫指挥佥事耿熙吾在回京路上被人暗杀,生死不知的消息传回了京城,圣上震怒,下令都察院协同齐王严查,满朝噤若寒蝉,深知此事必有蹊跷,无人敢当那只出头的鸟。稍微知晓些内情的,更是闭紧了嘴,不吭一声。 无论耿熙吾是生是死,这个时候的贾皇后和她身后的贾家都做出了一副低调的置身事外的超然之态,并未落井下石。 消息传回兰府时,兰三太太骇得面目皆白,险些厥了过去,醒过神来便往珠玉阁赶,到了,却被请吃了一记温柔的闭门羹。 兰溪已知耿熙吾暂且无事,虽不知他为何如今藏着不肯露面,但既然他连给她捎信也是寻的赵璎珞,只怕是为求稳妥,那他,便必然有他的用意。兰溪不能露了半点儿破绽,让有心人察觉。但若要因听了这消息在母亲面前假装出一副担心忧惧的模样,她又实在做不来。最后索性只能闭门不见了,旁人要如何去猜,便只管去猜好了。 果真,兰三太太不敢强求,白着一张脸回了上房,在珠玉阁时强撑着,一回了自己房里便开始暗自垂泪,叹起自家女儿怎么这么命苦。 六月二十三,耿熙吾的护卫一身伤回到京城,同时带回了自暗杀者身上带回的一枚鎏金火焰纹的令牌,朝中有不少人都认出了这枚令牌的出处,只是却更加没有人敢吭声。偏偏都察院有一个以耿介直言不怕死出名的王宗纶王御史,当下便跳了出来,直指柱国侯面门破口大骂,斥他为一己之私残害忠良,那耿卫指挥佥事怎么说也是出自一门双侯,忠烈之家的耿府,又是从前在西北杀过敌,立过功的,如今又是陛下圣旨召回的,柱国侯偏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而行事,只怕当中很有不可告人之事。 谁都知道,耿家四郎是奉了御命往嘉兴任职的,嘉兴地处江南,江南那是什么地方?那可是贾氏一族的地盘,而偏生在被召回京的时候就出了事,暗杀者身上又搜出了贾家的死士令牌,如今王御史口中这不可告人之事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柱国侯当下扑跪大喊冤枉,他若果真要杀人,也不会傻的留下证据。 王御史道一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柱国侯回一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就在争论不休之时,耿家老夫人手持先帝御赐上打皇亲,下打贪官的蛟头杖于殿外请见陛下。 皇帝特许上殿。 耿家夫人老态龙钟,满面哀戚,跪求圣上看在耿家人一门忠烈,老侯爷更是为国战死,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儿上,一定要为她苦命的孙儿讨回公道。 王御史便声称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一定要柱国侯给个交代。 柱国侯黑了脸,声称无交代可给。 两边都有相帮,各持己见,你一言我一语,一时间,朝上吵成了一锅粥,皇帝有些头疼,一摆手,让朝臣住嘴,让已封王,参与朝事的几位成年皇子说说自己的想法。 安王自然帮着亲舅,奏请父皇千万要彻查此事,不能诬陷了忠良。 韩王生母位份低微,从来都跟在安王屁股后转,自然附议。 宁王是个万事不管的逍遥王爷,一句儿臣惶恐,便跪了下去请罪。 齐王难得与安王兄弟同心,未免日后有人不服,同样奏请父皇准许安王与大理寺一同介入此案,并将耿家护卫先行收押,派专人专司看管,留待审问。 皇帝一手一挥,金口御命一个字,准。 这一日,沉寂许久的京城,风云骤动。 大理寺,都察院并两位王爷一道介入,此案自然便被推至了风口浪尖。整个京城都关注着进展。 可就在查案进行得如火如荼之时,事情再起转折。 据说失踪大半个月,本以为已经凶多吉少的耿家四郎居然回来了。一身是伤,浑身狼狈地晕倒在了镇西侯府门前。 镇西侯夫人一边将侄子挪进府去,让人去请了太医,一边着了得用的家将拿了入宫的牌子,赶忙报进宫去。 当天下晌,皇帝竟是亲自出了宫,往镇西侯府来探。 据说皇帝直待到深夜,耿四郎才清醒过来。皇帝与他关起门来密谈了好一会儿,谈了什么无人得知,但从镇西侯府出来,回到宫中时,天色已微明。皇帝将自己关在庆云殿中想了许久,下令早朝延时两个时辰。正在众朝臣等在紫宸殿中,窃窃私语,人心惶惶的时候,许是皇帝终于想明白了。 三声鞭响,山呼万岁,早朝始。 皇帝高坐庙堂,听得群臣进言,始终未发一言。直到快要散朝时,皇帝才终于开了尊口,道一声耿家四郎之案不必再查。 待得群臣愕然过后,炸锅一般急问时,他才道出耿家四郎已回京,虽然重伤,却无性命之忧。 朝堂内登时一寂,众臣的目光不由往当中几人看去。但都是修炼成精的人,不管心里怎么想,面上又哪里能看出什么? 皇帝可不管底下众臣心思各异,挥了挥手让散朝。 谁知,众臣刚刚散至殿外,还未及走远,便听得一声“留步”,快步而来的却是皇帝跟前的贴身总管常公公。笑言问了声好,这才笑着传话,却是请安王、齐王、柱国侯并王御史几人一并至御书房。 众人心思各异,却俱是惊疑皆有之。 京城,朝堂当中如何风起云涌兰三太太却是全然不管的,只听说耿熙吾回来了,这便已足够让她一扫几日阴云,笑容满面,步履生风地赶到了珠玉阁。 今回没有被请吃闭门羹,天气晴好,兰溪正领着一众大小丫鬟将她书房里的书搬出来一本本摊开来晒。 这可是极费工夫的事儿,兰三太太见了便自觉兰溪有闲情逸致做这些,必然是也听说耿熙吾回来的消息了,当下叹道,“亏为娘还忙不迭地来宽你的心,不想你倒是消息灵通,竟已是听说了?” 兰溪虽不知她娘说的是什么事,但见喜形于色,再联想她这几日担心忧切之事,倒也不难猜了。虽然心中已明了,但面上只但笑不语。 兰三太太见状,只以为女儿这是害羞矜持了,当下笑得更是欢,“你这样就对了,为娘也终究能安心一些了。” 第四百二十七章 归来 兰溪眨眨眼,这回是真有些不明白她娘的意思了。她怎么了,就很好了,还能让她娘安心一些了? 兰溪却哪里知道,兰三太太一直记得从前兰溪还小时,跟她说过的一辈子不嫁熙吾,在兰三太太看来也始终是淡淡的,所以她一直担心着女儿对于男女之事过于后知后觉。要知道,若是一直剃头担子一头热,再多的情意也会一点一滴消磨掉的,若是因此错过了四郎这般好的男儿,可不是要悔死? 如今见兰溪似乎总算对耿熙吾上了心,兰三太太自然安心不少。 但这事兰三太太却是不会在女儿跟前细说的,所以话头刚起,却是立马转了,“好在佛祖保佑,四郎这孩子总算是平安回来了。” “也不枉娘日日烧香祈福了。”兰溪可是知道自家娘这几日没少在佛堂转悠。 “这倒也是,为娘可还得去还个愿才是。”兰三太太似被提醒才想起了这桩,忙不迭地转身便要走,走到门口,却又停了步子,回过头来,面上又有了忧色,“也不知道四郎这孩子伤得重不重。偏偏这关系没有明朗开来,咱们这也不好贸然登门去看,听说浑身是伤,哎!这真是让人揪心。”自顾自说完,兰三太太扭身走了。 兰溪却是听得目光微闪,浑身是伤么? 耿熙吾到底伤得如何兰溪一时未能知晓,但全京城都知道,随着耿熙吾的平安归京,之前高高拿起的暗杀一案,如今只怕会轻轻放下了。 果真,皇帝散朝之时说了此案无需再查,散朝后又将相干的几人叫去了御书房说话,说了什么没人知道。知道的几人又都缄口不言,不知道的人便也只能用猜的了。 不管如何猜,那日朝后,这事便就此揭过了,毕竟人还活着,这案子的严重性便大打了折扣,最后传出是一群胆子忒肥的山贼所为也在意料之中。但事情真相究竟如何,聪明人自然心中有数。 特别是几日之后,皇上下了旨到西北军中,却是召靖北侯耿忠武回京为太后祝寿的旨意。要知道这靖北侯是谁?那可是耿四郎的生身父亲,要说这不是安抚都不行。要知道靖北侯自戍守北防云州开始,便甚少回京,最近一回回来已经是五年前的事情了。 毕竟耿熙吾虽然活着回来了,但却是一身的伤,但皇帝将此事轻轻放下,推到一群莫须有的山贼身上,如何经得起推敲?一般人尚且瞒不过,又如何能让耿忠武这个当爹的没有一丝怨言?皇帝这是在变相地给补偿。 靖北侯接了旨,只怕立马就要准备回京了。 毕竟,太后的千秋就在九月间,各地蕃王和特召回京的官员都已启程,京城中,不过稍稍风起,还未至风起云涌,眨眼便又归于沉寂。本以为是场飓风,谁知只是一阵过路风。 风起,云未动。 兰溪却是管不着这些,她只是一日日等着,直到今日,已是七月初一,那已经回京的人却到现在也没有露面。 兰溪的脸色平静得很,但流烟几个行事却一日较一日的小心翼翼起来。暗地里腹诽起这耿四爷是怎么了?莫不是这么几个月不见,竟将她们姑娘抛在脑后了不成。 秦妈妈低斥一声,不许乱嚼舌根子,背过人去了,却忧心得不行。 兰溪却是一日一日,自过自平静的日子,竟连榆树胡同也未曾去过一次。流烟本想着去寻了长漠探回消息,却也被兰溪冷眼瞪住,不敢自行其是了。兰溪却是想看看,他究竟要到何时才会露面。 今日月初,按例,兰溪要带了盈风去锦绣庄盘账。一早,便去禀了兰三太太,带了盈风,在二门处登了马车,踢踢哒哒出了兰府。 从兰府到锦绣庄的这段路老张头已经是走惯了的。出了朝阳坊,便穿进了近旁的一条陋巷中,准备抄近路去往朱雀大街。 兰溪主仆俩也是放心得很,一个看书,一个闭眼假寐,都是安静惬意得很。所以,当马车骤然停下,偏生车外还静寂无声时,便显得有些突兀。 兰溪睁开眼,不知为何想起那日她派长漠他们劫了煮雪的事,心头一跳,蹙眉问了一句,“张叔,什么事?” 还没听得回答,车帘被人掀起,一张脸探了进来,车外阳光明媚,那人逆着光,他又着一身玄色,光与影融合在一处,阳光在他身后铺展开来,像是给他镀了一道金边。 兰溪过了一会儿,才看清他的面容,晒黑了好些,也瘦了很多,但一双眼却仍是湛湛有神,他本就不习惯笑,哪怕是扯开了唇,极力笑得柔和,却还是显得有两分僵硬,唯独那笑容中的讨好却让她看得心头一暖。 “我却不知,几月不见,师兄竟做起了拦路匪的勾当?莫不是朝廷的俸禄实在太少,所以你痛定思痛,这才改了活路?”开口却是没好话,心里存了气,好多天,一天深过一天,亟待发泄。 兰溪的师兄只有一个,自然是兰溪等了好些天这才露面的耿熙吾了。 耿熙吾愣了一愣,几月不见,他这一刻的心是如同烧沸的水一般翻腾着的,见着她,只有满心的欢喜,如今即便察觉到了兰溪神情有异,但也只是略一挑眉,思忖过后,却是一猫腰就钻进了马车里。 盈风极有眼色,跟着一矮身,却是出了马车。 车帘垂下,车内的光线随之一暗,平日里觉得挺是宽敞的车厢不知为何,突然变得逼仄起来,耿熙吾已撩袍在她对面落座。 他的身形本就高壮,又是军中历练出来的汉子,即便是坐着,腰也挺得板正,一如立着的一座小山。明明那么乱的车厢,他一坐下,膝盖却几乎碰上了她的。 兰溪膝盖往后一缩,耳根有些发烧,偏生却是板起脸来,道,“师兄平日里不是最讲规矩的么?却不知今日行的却是哪里的规矩?” 耿熙吾眼中极快地掠过一抹暗光,唇角的笑似多了两分嘲意,但只一瞬,稍纵即逝,兰溪再看时,他却又是方才的笑,僵硬中带着两丝讨好,“长庆他们在边上守着呢,不会有人瞧见的。” 没有人瞧见便算不得坏了规矩么?兰溪皱了皱眉,望向耿熙吾,总觉得这回师兄回来,好像就规矩一事上,变了一些。 第四百二十八章 抱了 兰溪听了那话,讷讷挑眉望向耿熙吾,总觉得他是变了好些。 然而,未及想透,耿熙吾便已灼灼视线盯紧了她,问道,“生气了?” 兰溪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可不是就在生气么?不过,经他这么一打岔,却又哪里还能气起来,兰溪将他打量了一回,却见他虽是瘦了些,但脸色还好,更是精神满满,心,稍稍放下,却还是叹了一声,这才不答反问道,“伤都好了?” 这几日,她想得明白,他迟迟不来见她,自然是有原因。那个他回来时,浑身是伤的传言自然不可能只是传言。他又从来是个报喜不报忧的性子,两相一结合,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如今见他肯露面了,其实不问,她也大约知晓了答案。但不问,却又不安心。 耿熙吾闻言,目光一闪,早知道瞒不过这聪明的姑娘,偏总还是自讨苦吃,“好得差不多了。”他答,微微笑,抬眼见兰溪已不见方才怒色,神情有些无奈和一丝隐见的包容,他心中欢悦,笑,变得自然了好些。 兰溪的心果真安定不少,点了点头,微笑,方才的那股气是彻底散了,“那就好。” 耿熙吾从前曾读过一句词,一笑嫣然,转盼万花羞落,奈何从前觉得这词酸得很,哪里就真有这般的美人了,不过是写词的人刻意美化罢了。 可是到了今日,耿熙吾才相信,这词并无不实之处,因为此时看着兰溪那一笑,他才真觉万花都要为之失色。 正是天热的时候,兰溪不过穿了一袭轻薄的天丝连身长裙,却是锦绣庄不外售的碧水长天色,周身的绿,却是从衣领处的深绿一点点渐变而下,直到裙摆已是几近于白的浅,像是穿了汪水在身上,从帘子缝隙里透进的阳光倾泻在裙摆之上,荡起了波浪般的金鳞。因天热得紧,兰溪打扮很是简单,一头乌鸦鸦的发不过随意挽了个纂儿,以浅绿的丝带打了个花结,额间坠了一枚水滴状,绿得极正的翡翠分心,衬着她盈盈眉眼,愈发显得清丽脱俗。 兰溪正是女大十八变的年龄,他们自中秋一别之后,已是大半年未见。兰溪除了个头又往上拔了两寸,身段也愈发显出窈窕来,眉眼长开,大半年前的青涩已经渐渐褪去,眉眼间的姝丽更多了些成熟女子的妩媚与大方。 耿熙吾见了,双目中便多了两分火热,“阿卿长大了。” 兰溪不知为何,听了这一句,本来已是稍稍退热了的耳根又突然疯狂地热烫起来,她这才察觉到耿熙吾的目光有些热切地放肆了。他们大半年未见,如今又是她理清自己对他的心思,并且坚定了那种非君不嫁的情怀之后,他们头一回见面。 这中间的岁月,除了分别,他几经生死,她则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焦虑与担心,再相见,恍如隔世,有些压抑在心中太久的情绪和情感,就好像已漫至堤岸的洪汛,稍不注意就要溃堤而出。 兰溪突然觉得这个情况有些危险,车外的天本就热,这小小的车厢里更像是热烫的要燃起一般。 “师兄……”兰溪张了口,才发觉自己的嗓音干哑柔靡得厉害,她双颊不由一红,急地想要站起,却忘了身处马车之中,刚反应过来,已是来不及。眼一闭,却没能等到头顶传来痛感,反而有些温热厚实的触感,她愣愣睁开眼来,撞进一双深邃如寒星,这会儿却又跳跃着两簇足以将她融化的火焰的双眸,近在咫尺。 “小心。”他嘴唇轻掀,道了两字,嗓音瓷沉,她却不知为何心尖发酥。 她恍惚明白过来,是他伸手挡在她的头顶,才免了她被撞疼的命运。只是,这样一来,他半蹲在车厢里,而她身子半斜着,她一手抓在他右上臂,另一手搁在他胸前,几乎是倾在了他的怀中。难怪刚才觉得那般近,这一刻,更是敏锐地察觉到他的鼻息就喷吐在颈间,让汗毛一根根竖立起来。 眼下的境况让兰溪很是尴尬,她咬唇忍住到嘴边的惊叫,搁在他胸前的手一伸,欲把他推开,下一瞬,她那只手反倒被拉住往前一拽,待得反应过来时,她已彻底歪在了他怀里,脸颊就紧贴在他胸口,能听见他胸腔里心房怦然的跳动,一下又一下,沉稳有力,一下又一下,急促而激越。 刹那间,双颊充血,她一边推着他挣扎,一边还记得压低嗓音低声道,“放开!” 他当然不肯放,环在她后背的手臂却僵了一僵。 兰溪恼羞不已,心想着这往日里最是注重规矩,就怕行差踏错会害了她的人今日却是怎么了?抵在他胸口的手正要发力将他推开时,却突然听到他瓷沉的嗓音再在耳畔徐徐响起,却带着满满的压抑。 “阿卿,我险些回不来了,我险些……再也见不到你!” 就这一句,兰溪的心蓦然一软,满心因恼羞而生起的气,如汤沃雪一般,刹那间便消散了开,手上蓄的力颓然一空。 感觉到怀里的娇躯柔软下来,耿熙吾的心又跳得快了两拍,双眸中满满的欣悦。 可这天太热了,某人又是个火炉,抱在一起,不过一息,兰溪便觉得已沁出汗来,偏某人还不安分,环在她后背的手往下一挪,转而掐住了她的细腰,这一下,兰溪恼了。 “师兄!”一声叫,一手推,出乎意料的,这一次,却很轻易便将他推开了。她愣了愣,抬眼却见他退回了方才坐的地方坐定,恍然明白,若非他放手,自己又如何推得开他? 他顺手将从边上矮几的茶壶里倒了一杯冷茶灌下,“阿卿,我看,咱们的亲事还是尽早定下的好。” 兰溪眨眨眼,再眨眨眼,半晌没有反应过来,他们的话题为什么突然跳跃到了这里,不过待得反应过来,“轰”地一声,浑身如同被煮熟的虾子一般,通红热烫,大叫一声,“师兄!” 耿熙吾微微笑,觉得她恼羞成怒发火的样子,真是好看得紧。 奈何,此时的兰溪已是炸了毛的猫,若是再撩拨,只怕就要忍不住亮爪子了,而他很懂得见好就收。 “要去锦绣庄吧?我送你?” 第四百二十九章 恼羞 “我的爷,被赶下车还能笑成偷了腥的猫一样,莫不是让咱们五姑娘吃了大亏了吧?”长庆是个为了嘴上讨便宜连命也可以不要的。所以见自家四爷被赶下了马车,还双手环抱往墙上一靠,望着载了兰溪的马车徐徐走远,虽然笑容还是有些僵硬,但眼里流露出的温柔和欣悦却好似要将人溺毙了一般,长庆的八卦之心跳得厉害,便让他忽略了危险,笑呵呵凑上了前去。 只是转眼这笑便被一记冷眼冻僵在了唇角,耿熙吾冷看他一眼,就迈开了步子。 身后长风看他如同无可救药般摇了摇头,“你看不出来五姑娘是咱们爷心尖子上的人,你拿她说事,找死啊?” 长庆倒也被方才耿熙吾的那一记冷眼瞪得有两分惴惴,闻言连忙扭头,冲着耿熙吾的背影拔高音量,道,“我对五姑娘可没半点儿不敬啊,我只是为咱们爷高兴呢!” 这话耿熙吾究竟有没有听到,长庆不知,但他自己心里却稍稍安了些。 长庆是不是真的为他高兴耿熙吾不感兴趣,但他自己却是真正高兴的。他与兰溪调笑那一句,虽然口吻不正经,但那话里的真心却是真的,那时,生死一线间,他确实以为自己再也活不成了,须臾之间,有许多念头在心中闪灭,当中最大的遗憾就是,他还未能娶她为妻。 而刚才,更让他明白了,他想娶她,尽快娶她。 而在这之前,还有许多事情要做。这些日子,他人虽不在京城,却也知道这京城中有不少人在打她的主意,其他的都还不足为患,如今最怕的便是皇家与他抢人了。不过……耿熙吾眼中掠过一丝精光,从前他或许还要头疼一番,如今却也不是毫无办法…… 兰溪一整日都有些心不在焉,偶尔一想起马车上的事便不由脸红心跳,面上发烧。好在,盘账早已多由曹掌柜和盈风全权负责,她不过看一眼最后的数字罢了。所以,一整日里,她都闲在一边发呆也无碍,只是她那时而红得快要滴血的面色又如何能瞒过众人的眼睛? 进来送茶点的颜妈妈便已关切地望了好几眼,以眼神询问了盈风好几回,奈何盈风可是个比枕月还沉得住气,又不喜说话的,见了颜妈妈的眼神,也只是深意一笑,却并不吱声。 但颜妈妈毕竟是过来人,兰溪那面上时而隐现的娇羞太明显,不过略一思忖,便也猜到了大概。 再看盈风的脸色,应该是不要紧的,遂也放下心来。只是暗自思忖着今日该商量一番,将姑娘成亲时要送的贺礼早些预备起来,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用上了。 兰溪自然不知,她今日一番面色已让锦绣庄上下多了许多揣测,只是待得对完账时,她总算已平息下紊乱的心绪,只是谁知刚要登车回府时,宝贵却笑呵呵来了。说是今日陆詹在榆树胡同设宴待客,只请了兰三老爷一家,因都是自家人,所以便没有下帖子,如今兰三太太已经带了三奶奶和两个小姑娘先过去了,兰三老爷下了衙只怕也会直接过去,而他是被特意差遣来接兰溪的。 兰溪一想,已经好些日子没去看过师父了,今日既然已与师兄见了面,那口气也存不住了,是也还去瞧瞧师父了。 看天色还早,兰溪便决定先去丰味居绕一转,捎上两斤酱牛肉和一只烧鹅,都是陆詹最喜欢的菜色。 到了榆树胡同,兰溪下得马车来,一抬眼,却见院门半敞,门边上抱臂倚着一人,玄色缂丝直裰,袖口和衣襟处以银线暗绣流云浪海,一张脸惯常的淡漠着,偏生一双眼里暗沉着却燃着两簇火,兰溪一见,便不由心头一跳。 咬了咬唇,才克制住热烫蔓延上耳廓双颊,想要扭头就逃,偏生却又不愿认输,短短的顷刻间,心中已翻覆过种种思绪,一步一挪走了过去。 “阿卿数月不见莫不是生疏了,见了师兄也不知问好?”眼见着兰溪目不斜视,就要从身边走过,耿熙吾终于沉默不下去了,轻咳一声摆出了师兄的款。 兰溪回头,却是狠狠一瞪他,凤目里燃了火,这是羞而恼了。 耿熙吾摸了摸鼻头,深觉今日怕是撩拨得过头了,再惹下去,当真恼了未免不美,心中暗暗懊恼,清了清喉咙,开始没话找话,“唔!买了酱牛肉?怎么没顺带给我带字份糟鸭掌?” 兰溪笑,凤目里仍然带火,“师兄这鼻子倒是灵得很,只是我可不知道师兄也在呢?” “师父没说,今日是给我接风?” “师父怕是不好意思说吧!给一个已经回京十几天的人接风,这得多么不懂事啊?” 耿熙吾越听这话越不得劲,这果真是还存着气呢?或是……恼羞成怒?双眸中便不由带了笑,在那双含怒的凤目又杀气腾腾地瞪过来时,他连忙整了整面色,沉肃认真地道,“确实不懂事,所以今日才摆宴告罪呢!哪怕是要负荆请罪今日也不得不来呢!” 今日?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儿?兰溪挑眉刚想问,耿熙吾却已越过她,先行迈步进了院中。 兰溪略沉吟,也忙着跟上,到了院中,隐约已能听到兰沁和兰渝两个的笑声。两个小姑娘倒是比她幼时要讨人喜欢得多啊! 待得稍晚时,兰三老爷和兰灏散衙直接来了这里,王婶子已整治出一桌美味佳肴,济济一堂,大家围桌而坐,陆詹特意取出了年前酿的果酒来解馋,顺便招待兰三太太母女几个,这果酒香甜,并不烈,不过小酌几杯怡情,倒是无碍。 就连兰溪也喝了一口,只觉得回味甘甜,果真半点儿酒味也没有,好喝得紧。 至于兰三老爷、兰灏和耿熙吾几个当然是喝的烈酒,但也并不多饮,不过也是点到即止罢了。 陆詹本就不喜那些规矩,因此每回来他的宅子里相聚,众人都是开怀得很,就连兰三太太也放松了许多。 一时饭罢,众人皆是心满意足。陆詹拿出珍藏的野山岩茶来招待几人,大家便聚在了花厅中,喝茶叙话。 耿熙吾亲自沏了茶,先奉了一杯给陆詹,然后又特特给兰三老爷和兰三太太一人奉了一杯,然后却是神色恭敬地在两人跟前一揖到底,道,“世叔,叔母,今日四郎有话要说。” 第四百三十章 求娶 兰溪见他这般神色,再思及方才马车里他说的要将亲事尽早定下,和刚才在院子里门口那句负荆请罪,今日也要来的话,突然便觉得心跳骤快起来,他这是要做什么? 不只是兰溪,在场的三个长辈见他这番行止,也是心有猜测,兰三老爷与兰三太太交换了一个眼神,便朝着耿熙吾笑道,“我与太太从来都将你当作了自家子侄一般对待,你有什么话,直言便是。” 耿熙吾却是一撩袍子,便单膝着地跪了下来,这一下,将厅里众人都惊得不轻,就连有所准备的兰三老爷也连忙道,“你这孩子这是做什么?快些起来!”一边说着,一边就要伸手去扶。 耿熙吾却是不肯起,仍是直挺挺跪着。 边上陆詹也帮腔道,“算了,景芝,他愿跪便让他跪着吧!只怕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也只有跪着才能说得出。”陆詹一边说着,一边别有深意看了一眼兰溪,后者本就已经心房砰砰乱跳,如今被陆詹这一眼看得心一紧,惊慌、忐忑与隐隐的期待纠缠在一处,兰溪彻底失了冷静,双手扭绞在一处,脑中已是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法思考了。 “世叔,叔母,我知道,我今日要说的话有些冒昧,也不太合规矩,但我还是要说。”耿熙吾薄衫之下的胸膛不太规律的起伏着,哪怕是面色沉静如常,呼吸还是略有些急促,深吸了一口气,他终于开了口,慎重而虔诚,“世叔,叔母,我想要求娶阿卿为妻,还请你们成全。” 兰溪张了张嘴,总觉得一瞬间,全身都被烫红了,羞得不行,她是真没想到,他就要说了出来,全无遮掩。 反观几位长辈,就要淡定了许多,但显然一时间却不知该如何应答,只能面面相觑。 耿熙吾略顿了一下,许是没听到回应,以为是自己的诚意不够,又续道,“我不是那么会说话,不过世叔和叔母也已认识我这几年了,别的我不敢说,但我娶阿卿为妻,是真心诚意,日后也定然会对她好。” 兰三老爷还真没想过有一天会有人到他跟前亲自求娶女儿,清了清喉咙有些尴尬,正不知该如何回应,扭头刚好瞧见边上脸红得快要滴出血来的兰溪,眉一皱,唤道,“阿卿?” 兰溪眨眨眼,醒过神来,正好瞧见父亲给她使眼色,她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不该待在这里,只是,她刚想扭身躲出去,耿熙吾却已瞥了过来,一瞬间,目光相触,她心头一颤,耿熙吾已开口道,“世叔,不用让阿卿避出去。我亲自向您求娶阿卿已是不合规矩,但还想不合规矩到底。有些话,我想当着你们长辈的面说,还想求一个阿卿的心甘情愿。” 兰溪望着他跪得笔直的背影,心像是沉在了温水里,暖而胀。 兰三老爷没有开口,却是默许了兰溪留下。 耿熙吾轻吁了一口气,才又道,“虽说要娶阿卿,终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婚姻之事,本是结两姓之好,我与阿卿的情况却不太相同。她本是我师妹,我们已认识这么些年了,我不希望勉强她,希望亲口征得二老与她的同意。” “景芝,四郎这孩子是我教养着长大了,他今日这番话,我敢担保,是真心实意。究竟怎么样,你表个态。”陆詹在边上帮腔道。 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兰三老爷再不开口却是说不过去了,“四郎,我们既将你当成子侄一般看待,自然是相信你会善待阿卿的。说实话,若是能将阿卿嫁给你,我和你叔母是千万个愿意的,只是如今,却还有几桩难事,我却是无法立时便答应了你。” 耿熙吾却是个聪明人,如何会不知兰三老爷心中顾虑,“我知道世叔担心的一是宫里,二是我家里,世叔放心,我既要求娶阿卿,这些事原本便该我来解决,只要世叔答应,届时,我若光明正大遣了媒婆上门提亲,还请世叔招我做一东床。” 这果真是个通透有担当的孩子,兰三老爷当下喜得一拍手,道,“这倒可以允你,你说呢?太太?”这却是要问兰三太太的意思了。 兰三太太望着耿熙吾,笑的也是慈爱,却只是道,“这些尚言之过早,若等到你登门提亲那日,我们再好好说道。”那时,便是丈母娘考校女婿了,这不也就是答应了? 耿熙吾自然喜得不行,一向八风不动的冷漠面容也被笑意浸染,发着亮光。 陆詹心中欢喜,却是唯恐天下不乱,道一句,“不是说要征得阿卿的同意么?你可还没问过阿卿的意思呢?” 因着这话,屋内人的目光尽数朝兰溪望去,尤以耿熙吾的最为灼灼烫人。 兰溪本就羞得不行,心中虽有欢喜,如今却被这道道目光看得臊得慌,一张脸红彤彤,红霞飞艳,垂了凤目,却是一跺脚道,“哪有你们这样做长辈的?这种事情……这种事情如何却要问到我的头上?”话落,却是腰一扭,便捂了脸奔了出去。 兰溪一贯大方稳重惯了,这一难得的小女儿娇羞之态倒是让屋内众人都是一怔,很是不习惯,片刻之后反应过来,陆詹哈哈大笑道,“这臭丫头也懂得害羞啊!” 其余人也都跟着笑起来,笑容里却是满满的善意和祝福。 耿熙吾转头望向兰溪离开的方向,尚在晃动的帘子,眼眸身处却溺开一抹温柔。 兰溪确实是羞得不行,只是跑开之后,却暗自懊恼起自己一个重活一世,早就嫁过人的过来人也会因着这么一席求亲的话羞成这样?何况,若是不出意外,她要与耿熙吾活过一辈子的,这人本就不善言辞,如她这般听不得情话,往后可还有什么妙趣?这么一想,心里便平静了许多,又过了一会儿,她整理了一下衣裙,这才往回走。 走了几步,却顿住了脚步,已是黄昏,漫天彩霞,将整个院子都镀上了一层靓丽的橘色,连带着那单手背负身后立于树下,正仰头看着头顶树枝的玄衣男子也似被这橘色淡如了两分冷硬,变得柔和了好些。 只是兰溪却从他背影间觉出两分孤独,不由蹙了蹙眉,走上前去,“师兄在看什么?” 第四百三十一章 我心悦你 “师兄,你在看什么呢?”兰溪走上前,轻声问道。 耿熙吾回头看她,寒星般的清湛双目中有欣悦星星点点般闪亮,本以为她会忸怩好一会儿,却不想他的阿卿终不比寻常女子,才这么一会儿工夫,便已神态如常了,若非视线对上时,她强自镇定,却还是红了红脸,他都要忍不住怀疑,她是不是当真对他无意了。 敛去眸中的笑,他复又抬头往头顶的树梢枝桠望去,“我们头一回见面,你还记得么?” “当然记得。”兰溪想的是前世头一回见他,他是浑身杀伐之气,让她又惧又怕的铁血将军,让她印象深刻,才能在重活一世后,对几乎算是毫无交集的他,一眼便认出。 但显然,那不是耿熙吾认知里的头一回见面。他望着树上的枝叶,神情似因着回忆而变得柔和,“我那时头一回到灵台寺,倒是不信什么姻缘树结天定姻缘的说法,只是觉得逾百年的槐树挺难得的,那满树的红丝带也挺稀罕,所以才想着好好欣赏一会儿。哪儿晓得我看得好好的,却偏有人扔了个石子来打人,我还算身手矫健的,躲过了头,却没躲过肩膀。偏生扔石子的人是个小姑娘,又没法跟她计较。可是吧,她居然连抬头看人,低头道歉的勇气都没有,谁知后来护着妹妹时,却又像只护崽的老虎,尖牙利爪,那时又觉得这小姑娘真是厉害。后来认识得久了,了解多了,才发现……” “如何?”兰溪鼻间嗤哼一声,已隐隐带了威胁的意味。 耿熙吾低低地笑了一声,抬起头,双眸如星,“确实很厉害。” “你……”兰溪一握拳,既然厉害,你又何必还要求娶? “可就是这厉害被我看进了眼里,刻在了心里。阿卿……”耿熙吾突然放柔了嗓音,定定望着她,看得很深,像是要一路看进她心底,兰溪下意识地想逃,可却来不及逃,便已听着他瓷沉的低嗓,宛若风过箜篌的喑哑,短短四个字织成一张柔软偏生绵密的网,将她牢牢笼罩,无路可逃。“我心悦你!” 是谁说他不会说情话的?她虽也未曾听过什么情话,但这一句却是她听过最动听的了。对上他转头看来的眼,不由弯了弯唇角,“师兄期待我怎么回答?” “我并未想让你答什么,只是想要说给你听。”耿熙吾嘴角微抿,是笑,“阿卿,你知道吗?我之前说的一切都是真的。险些丢了性命的那一刻,我心中唯一的遗憾便是未能与你成亲。”也是到了那一刻,他才发现,他也可以这般自私,只想将她留在身边,再不去管那寄都破军双星入命的绝煞命格,只求能与她相守。 兰溪心中有甜,抿了抿唇,不让嘴角上牵,清了清喉咙,道,“师兄唯一的遗憾只关乎我吗?没有你善解人意的表妹,可托付信任的兆阳郡主?”原来不是不在意,只是想当着他的面,亲口问出。 耿熙吾眨了眨眼,过了片刻才明白他问的是谁,先是一急,继而却是一喜,一瞬不瞬盯住了兰溪的凤目,“你该不是吃醋了吧?” 兰溪自然是不承认,“我吃醋?那怎么可能?”所有的死鸭子,嘴都是硬的,兰溪这一只也不例外。耿熙吾望着她,了解但却纵容的微笑看得她扭头恼火,“这两位可没少给我下绊子……”兆阳郡主还好,可能自恃身份尊贵,又瞧不起她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世家女,见过的次数也不多。目前为止,唯二的两次见面,除了头回见面,对兰溪没有好脸色,说话也不好听之外,第二次反倒是帮了忙,虽然脸色还是不好,话也还是不中听,但兰溪虽然因着某些原因对她着实喜欢不起来,但也不讨厌就是了。 但那位沈家表妹可就不一样了,平日里端着一副“一见如故”的嘴脸恶心她也就算了,头回在安王府的那桩事,背后若是没有沈燕疏的事,她可不信。兰溪可不是以德报怨的人,这笔账,她可记在心上呢,早晚会找沈燕疏清算。 “师兄不是想娶我么?难不成我连这些也不能问?”凤目一挑,狐疑看他。 “不是不能问,只是我可以认为阿卿已是答应要嫁我了么?毕竟,这些该在成亲后才来关心要好些吧?”嘴角半勾,将眸中的一丝促狭压在眼底。 兰溪几乎有些不认识面前的人了,原来师兄也说得出这样的话?心中略过了一过,再开口,却显得有两分气弱,“总要先看看师兄值不值得我嫁,我可是个容不得人的。”她不介意先将丑话说在前头,今生,她没打算做个“贤妻”。 纵容一笑,这回,他也愿意释出诚意,“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消受得了美人恩的。我母亲不姓沈,我可从未唤过沈七姑娘一声表妹,至于兆阳郡主,我们曾并肩作战过,我曾救过她的命,她也曾救过我的命,同袍之义,手足之情,我可将命交与她,却注定要负了她的情。” 兰溪见他神色坦然,便知他一字一句都是真,咬了咬唇,没再说话。 耿熙吾却似从这沉默中知悉了什么,却聪明地并未揭破,只是极其自然地转了话题,“后日,你要去宋府?” 眨了眨眼,兰溪很是惊讶,“你怎么知道?” 耿熙吾却是深深望她,“你的事,我自然都知道。” 兰溪被那双眼看得心头一慌,不自在地别开眼去,脸却泛了红霞,嘴上却不认输道,“师兄做甚一副高深莫测的样?我给芸芸定制的贺礼是出自宝银楼,自然是有人向你通风报信,以你的本事,略略查上一回,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忍不住泛甜,她知,若非果真在意,又怎会连这样的小事也知之甚微? 耿熙吾也不介意她偶尔的小性,反倒觉得率真得有两分可爱,“我与宋子常算得同窗,后日我有空,便也上门讨杯水酒喝。” 很平常的一句话,兰溪却听出了一些别样的滋味,娇嗔般横了他一眼,“师兄自去便是,却是用不着向我交代。”话落,举步跑走。 耿熙吾望她背影,眼中含笑。 兰溪按住狂跳的胸口,终于确定,他们之间,有些东西永不会变,但有些东西,却已是变了。 第四百三十二章 桃花 七月初三,是宋芸芸的生辰。她比兰溪大着月份,所以今年这个生辰也很是重要,十五及笄,于女子而言,乃是成人礼,自然尤为看重。 兰溪被请作赞者,自然是一大早便到了宋府。宋府在京城这个权贵云集的皇城根下,确实算不得高门大户,但今日宋芸芸及笄,乃是大日子,宋芸芸的父母都是疼爱女儿之人,所以也尽量摆出了排场,也是热闹庄重得很。 眼看着宋芸芸的笄礼完成,宋芸芸的头发被挽了上去,虽还不是妇人髻,却也与从前全不相同了。兰溪心中忍不住感叹,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自今日起,便步入了成人的行列,可以成亲,眼看着便要为人妇,为人母,开始人生的另一篇章。 “恭喜。”彼此握了手,并无多余的话语,不过这一句。 “多谢。”宋芸芸也不过回了这两句,一双并不是时下美人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全是笑意,灿亮有神。 兰溪便恍惚想起女大十八变这话,宋芸芸虽算不得大美人,但也是个清丽佳人,又是个单纯率真好相处的性子,胸无城府,贵在真诚大度,虽做长媳是有些不合适,但若是次儿媳妇,却是在合适不过。兰溪突然有些明白前些日子母亲约了宋大太太见面,之后又变着弯儿问她,她与芸芸自小交好,若是让芸芸成了她们家的人,她可欢喜的话? 芸芸和六哥?兰溪起初觉得不可思议,如今一想,却也并无不妥,抿嘴笑了笑,如今一切未成定局,但说不准,芸芸与六哥就有这个缘分呢? 这么一想着,兰溪看宋芸芸的目光便有些异样。 看得宋芸芸很有两分不自在,“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兰溪摇了摇头,“没什么。”想必,这个事情,这丫头还不知道呢。若是说破了,那就尴尬了,若是成了,那要取笑来日方长。 宋芸芸咕哝了一声古怪,回过头去,却是笑着招手,道,“哥。” 兰溪随之回过头去,果然瞧见了宋子常,一袭杏色长衫,中等身高偏瘦弱,典型的江南书生模样,本来腼腆的笑容在见得兰溪的刹那间变得有些不自在。兰溪微微屈膝行了个礼,随芸芸唤一声,“宋二哥。”宋子常虽是长房嫡子,但上头却已有个二房的堂兄,故而在族中排行第二。 然而,宋子常见得兰溪,神色却很有些不得劲,笑容有些僵硬,唤一声“五妹妹”,便别过头去,望向宋芸芸道,“我那边还有客人要招呼,就先失陪了。”话落,朝着兰溪的方向一拱手,却也没有看她,便是转过身,迈开步去,那步子实在迈得有些急。 这宋子常的反常太明显,即便是兰溪与他并不熟,但也都看在眼里,当下,悄悄蹙了蹙眉。 宋芸芸正为自家兄长的表现尴尬得不行,回过头刚好瞧见兰溪皱着眉疑虑的模样,登时觉得胸腹间翻江倒海,踌躇了又踌躇,终究还是忍不住开口道,“溪姐儿,我哥哥失态了,我代他向你道歉,只是你别怪他,我这哥哥平日里只知读书,性子迂了些,又尚未经过什么挫折。那日在相国寺见过之后,他便对你……回来后几经辗转向父母进言,结果被斥责了一番,说他不自量力,他起初很是不服。之后没多久,就传出陛下欲在几位皇孙贵胄间替你选婿的消息,他这才作罢,但整个人却是颓丧了好些。他如今再见你,自然心里有些难受,你千万别怪他!” 宋芸芸是个豁达通透的姑娘,即便自家哥哥因着兰溪,很是伤了一回心,家中也闹过挺长时间的不愉快,但她心知怪不到兰溪头上,也从未生过迁怒的心思,今日能和盘托出,也是因为心中坦然,并且相信兰溪不会因此与她生隙之故。 兰溪却是听得瞠目结舌,她还真是想破了脑袋也回忆不起那日在相国寺她到底做了什么,就惹得宋子常这般了。居然在她一无所知的时候,身边悄然开了这么一朵桃花,虽然这朵桃花委实算不上好,而且在她知道之前,便如花开一般,又悄然凋谢了,让兰溪不由生出两分不真实之感。 只是说实话,宋家是知根知底的人家,人口简单,家风淳朴,若是没有耿熙吾的话,她说不准还真会考虑。 只是才想到此处,也不知是不是心虚的缘故,竟觉得似被什么东西冷恻恻盯住了一般,后颈的汗毛一根根竖立了起来。 猛然一回头,呵!便不由倒抽一口冷气,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这人啊,还真不能做亏心事,哪怕这事她其实也很无辜,但这一刻,被逮个正着,她这心里,还是不由自主的心虚。 身后不过一步之遥处,立着两道身影,一道文弱但却贵气,一道沉敛但却稳重,赵屿和耿熙吾?这两个人为什么会走在一处?还有,他们离得这么近,刚才宋芸芸说的话,他们都听见了吧?兰溪下意识地便朝着耿熙吾望去,见他神色沉敛,唯独一双寒星般的眸子望向她,幽深沉寂,她便蓦然觉得心更虚了。 边上宋芸芸已经福身拜了下去,兰溪目愣愣地跟着照做。 赵屿轻抬手,让二人免礼。二人堪堪站直身,赵屿便已笑道,“今日宋三姑娘笄礼,本世子特来恭喜,不请自来,还请勿怪。” 这话听了,还以为平王世子对她有什么呢!可惜,宋芸芸却是很有自知之明的一人,受宠若惊没有,暗自窃喜更无,有的只是满满的惶恐,“世子爷来,宋府上下自是荣幸之至。”而后又侧了身子朝着耿熙吾道,“世子爷与耿四爷都是贵客,臣女这便如请了父兄来。” 赵屿却是一挥手道,“不必。刚才正是宋兄带我们来的,只是他方才似有急事,怕是一时顾不上我们,这才匆匆而去,左右无事,便在这里等等就是了,你说呢?耿兄?”说着,却是侧头询问了一番耿熙吾的意见。 后者却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算作赞同。 宋芸芸却是暗自叫苦,这两位惹不起的主怎么会上门来且不说,既然是随哥哥一道来的,方才哥哥口中要招呼的客人只怕就是他们了,结果他却因见着了溪姐儿,一时慌了手脚,竟将这两位贵客全然忘在了脑后? 第四百三十三章 醋了 他这哪里是有什么急事?分明是将这两位贵客全然忘在脑后了。 偏偏行这糊涂事的却是自己的同胞兄长,即便宋芸芸这会儿恨得咬牙,也很是头疼,却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善后,有些僵硬地笑着,顺着赵屿的话点了点头道,“是啊!今日客人众多,多有怠慢,还请两位见谅。” “宋三姑娘客气了。”赵屿亲切一笑,而后却是目光一挪,望向她边上的兰溪,目光一下热切了好些,“今日来本就是为宋三姑娘贺喜,若是你太过见外反倒不美了。宋三姑娘与兰五姑娘自来交好,想必她的豁达也能学得一二才是。” 宋芸芸目光微闪,之前还在想这位皇孙贵胄是为何而来,如今却是无需多想了,敢情人家这是爱屋及乌,借机讨好地却是另有其人呢! 想到这儿,她悄悄睇了一眼边上的兰溪。 兰溪这时却是有些头皮发紧,心里懊恼地紧,这赵屿是故意来害她的吧?某人那双本就幽深的眼又更暗了两分,偏生却又解释不得,兰溪心里又是恼又是气,面上便带出两分来。 眼看着自己不过说了这么一句,兰溪的脸色就有些不对了,赵屿的目光不由暗了暗,虽然心中早有准备,但待得她当真明晰地表现出她对他的厌恶时,他的心里还是很有两分不好受。 气氛陡然有些冷凝,偏生宋芸芸是主人家,不能由着这气氛这么冷凝下去,她扯了扯兰溪的衣袖,正急得满头大汗时,突然听得一把瓷沉的男嗓没有什么起伏的淡漠响起,道,“子常过来了。”是耿熙吾。 几人随之望了过去,果然瞧见方才宋子常离开的方向,有一人正小跑步奔来,待得跑近了,才看清他满头大汗,可不就是宋子常么? 宋子常略有些粗喘地奔至,神色很是尴尬。 宋芸芸最是了解自家兄长,怕他单纯耿介到只会说真话,容易得罪人,面前这两人可都不是好得罪的,遂赶在宋子常开口前忙道,“哥哥,父亲让你做的事忙完了?” 宋子常一冷,但他好在单纯归单纯,却不是个傻的,反应过来之后,便是呵呵干笑了两声,“忙完了,忙完了!”而后又拱手向赵屿与耿熙吾道,“世子爷,耿兄,怠慢了。前院花厅已备了薄酒,二位随我来,好歹给我个赔罪的机会。” 话已说到这份儿上,赵屿自然不好再留,欲言又止望向兰溪,后者却是冷凝着一张脸,低头望着脚尖,赵屿没法,只得告辞一声,随着宋子常转了身。 反倒是耿熙吾,干脆利落得很,一扭身,便迈开了步去,瞅也没瞅兰溪一眼。 兰溪反而心中惴惴,望着他挺直的背影,心中翻江倒海,这是什么意思? 宋芸芸见她脸色不好,忙问道,“溪姐儿,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兰溪摇了摇头,忙扯开一抹有些牵强的笑,从身后芳草手中接过一只锦盒,朝着宋芸芸递去,“芸芸,这是贺你芳辰的小小心意。” 勉强着心不在焉地又在宋府待了一会儿,兰溪终是没有心思再待下去了。宋芸芸也看出她有心事,遂也不再挽留,又因还有客人要招待,不好与她深谈,只约好空了去兰府看她,兰溪点了点头,便辞了宋家人出来。 因她与宋家相熟,宋大太太与宋芸芸都并不与她客套,招呼着厅内客人,便只遣了心儿送她出得二门来,马车早已候在那处,兰溪与心儿辞别两句,便被芳草扶着上了马车。 谁知,帘子一掀,却是一愣,这人,莫不是喜欢上随便钻人马车了? 马车里还算宽敞的空间里,早已有人占据了大半的地方,玄衣沉郁,静静抬头看她,一双眼幽深得让人发慌,不是耿熙吾又是哪个? 若是被人发现她车里窝着个外男可怎么得了?心念电转间,她只愣一一瞬,便若无其事钻了进去,而今日带出来的芳草可是个比枕月还要沉稳的,瞧了兰溪一眼,便蓦地心领神会,却是又扭身钻出车帘,坐在了外面车辕上。 帘子一垂下,车内光线随之一暗,但兰溪仍能清晰地瞧见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幽深却也灼热,看得它浑身不自在。 他坐于车厢一隅,偏生长腿长脚,却好似占据了一大半的车厢,兰溪一时竟寻不到何处落座,这会儿马车却是晃晃悠悠行驶起来,她一时不察,脚下不稳,险些栽倒。 电光火石间,一只大手横伸而出,稳住了她踉跄的身形,偏生却是隔着一层薄薄的夏裳紧紧箍在了她的左臂上,她能清晰感觉到属于他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一点点浸染上她的肌肤,让她脸上不由发烫,“我没事了,师兄快放开我。” 耿熙吾却是非但没有放开她,反而是箍在她臂上的手一个紧扯,兰溪整个人往前扑跌时,鼻头撞上他硬邦邦的胸膛,反应过来时,鼻息间已全是属于他的气息,而他的手已经一个下滑,转而箍住了她的腰,将她牢牢禁锢在了怀里。 “师兄!”兰溪的脸已是红透,抬起头又羞又恼地吼道。 耿熙吾却是急促地一个俯身,兰溪惊慌地想往后退,偏生腰却已被他紧紧箍住,退不得,好在他却停下了,停在她鼻尖方寸之余处,彼此间近到呼吸可闻。 兰溪脑中一片空白,甚至来不及反应过来要害羞,恍惚间,只听得心房紧促的跳动,一声再一声,瞧见他薄唇翕动了下,却没有听清他说了什么,不由一愣道,“啊?” 她有些呆怔,完全不似平常精明的小狐狸样,耿熙吾眸中闪现欣悦的笑意,不介意轻声重述了一遍,“我是说,那宋子常和平王世子,阿卿是不是该解释一下。” 兰溪稍稍醒过神来,却是一时不解,解释?解释什么?片刻后恍然,却又深觉风水轮流转,前日,却是她声讨他,今日却就掉了个儿。“师兄莫不是也醋了?” 目光一闪,耿熙吾却应得极是爽快,“是啊!我是醋了。不过,阿卿说也,这是承认你前些日子确实是醋了?” 兰溪暗自懊恼,都是脑子不清醒就胡乱说话,只是想着他应得这般爽快,心中不由一甜,心思一转,弯唇笑了,“是啊!我也醋了。” 第四百三十四章 流氓 兰溪想着,他既应得爽快,自己又何妨坦率一回呢?只是话一出口,兰溪便一凛,觉得自己是不是犯了个错? 为什么某人的目光顷刻间好像更加幽深了,墨色深浓到好似掺着一丝绿,那是狼瞧见猎物时的眼神,兰溪本能地觉得危险。 “啊!”来不及逃,一声惊叫,这一回,是被紧紧锁抱住,灼热的呼吸喷吐在她颈间,下意识地想要扭动挣脱。 “别动。”这一声警告,喑哑瓷沉,带着某种危险的意味。 兰溪不敢动了,感觉到他宽厚的大掌在她背上不安分地摩挲,她却只能红着脸不敢动作,相信他不会伤害她,可是,在察觉到身下某人某个部位奇异的变化时,兰溪还是“轰”地一声,整张脸都被烧熟了。这人……这人居然就流氓了? 若是耿熙吾听到她的心声,只怕要大呼冤枉了。作为一个十一二岁便入了军营,跟些老兵油子厮混在一处的人来说,该懂的耿熙吾都懂了,不该懂的他也早懂了。他本就是从军营最底层一步步爬上来的,那些当兵的每到休沐时,俸钱有不少都贡献给了当地的青楼,只是他却是个爱干净的。那些女人,别说碰了,他是看也不大看的,不过他终究是血气方刚的少年郎,兰溪又是他放在心上的人,那能一样么?软玉温香在抱,不过隔了层薄薄的衣裳,呼吸间可闻她如芝兰一般清幽雅静的香味,要流氓,他也流氓得理所当然得很。 但他终究是什么也不能做,许久之后,他呼吸平稳了些,却是在她耳畔叹息可以一声,带着一丝咬牙的狠意,“阿卿,我说真的,你真的得尽快嫁我才是。” 兰溪一张脸更是烧成了可以煎饼的热度,却是一伸手,隔着衣裳,掐住了他腰间一处皮肉,狠狠地,毫不留情地,用力一扭…… 一声闷哼,从车厢内传来,车外,沉稳如芳草也听得红了脸,却又不由微笑…… 耿熙吾心情大好回了府,虽然神色惯常的淡漠,却也掩不住满面春风。谁知,这好心情也就只持续到走至青萍居的院门,便戛然而止。 青萍居是靖北侯府中偏东的一所独立的院子,隔着一条胡同,便是镇西侯府,都说是住在西府的耿老太太为了随时照看自己最疼爱的四孙儿这才逼着靖北侯拨给耿熙吾的,但耿家东西两府中却有一种另外的说法,这青萍居从前便是耿熙吾生母,先靖北侯夫人的居所,那位夫人可是嫁妆丰厚得很,这青萍居可是她用嫁妆银子修缮过的,美轮美奂,如今,自然要留给她的亲生儿子住。 这当中到底哪一种说法为真暂不可考,但青萍居在靖北侯府中是个特殊的存在,却是个不争的事实。 青萍居所用的下人、银两都不归于府中内务,几乎算是独立的,用不着沈氏开销管束,同时,她想要插进手去,也不是那么容易。 而青萍居平日里,只要耿熙吾不在时,几乎都是院门深锁,不得他的允许,哪怕是耿老太太也轻易不得进。 青萍居开了扇侧门,就开在东西两府中间的胡同里,耿熙吾日常进出都从这里,今日却是因着有事去了一趟外院,这才走了正门。 谁知,走了一趟外院想找的人没有找到,才走到青萍居院门,便见着那里娉婷立着一道人影。一袭粉白杏花的轻纱夏裳,长发垂肩,不过插了一支芙蓉石发簪,素淡清雅,细眉墨眼,薄施粉黛,在这夏日黄昏的晚霞中,便如一朵初开的莲,俏生生般舒展身姿。 那双墨眼在见到耿熙吾的刹那瞬间亮起,脆生生一声“四哥哥”,尽显心中欢悦。 清丽俏佳人的笑在橘色霞光中被染上一层光,美如盛景。偏生,耿熙吾却欣赏不来这番景色,眉头一蹙,继而皱起,“你怎么在这儿?” 淡漠的嗓音平静没有半分波澜,但话语里的不喜却清楚明白得很,沈燕疏不是傻子,自然听得明白。但她的脸色却变也未变,仍然笑盈盈道,“听说四哥哥受伤了,我一直挂心着,去东府看了好几回,但老祖宗院里的人一直拦着呢。好不容易,四哥哥总算回府来了,谁知我来了几回都不巧,四哥哥都出去了。今日还算巧,居然遇上了,那我亲手熬的这盅人参乌鸡汤还整好热着,四哥哥若是不嫌弃,正好趁热喝了。” “不用了。”耿熙吾应得干脆,往日里尚且不假辞色,何况现在。 沈燕疏神色黯了黯,但只一瞬,却又忙笑开来,“四哥哥不喜欢那也没法,能见到四哥哥无碍,我便也放心了。” 耿熙吾没有感动的样子,甚至连眉毛也没有撩动一下,“唔”了一声,便迈步上了台阶。 “四哥哥!”一声急唤,沈燕疏面上的小笑容总算出现了裂痕。 耿熙吾停步,在台阶之上扭头看她,有些居高临下的味道,眉峰微挑,“还有事?” 沈燕疏一噎,强扯了扯嘴角,但那笑容却很是僵硬,“没事……” 耿熙吾点了点头,然后就迈开了步子,不再回顾,跨过门槛,进了门。 沈燕疏到嘴的话还来不及说出,却已经没了听众,那话便成了一只苍蝇,梗在了喉咙口,堵得她心里发慌。奈何耿熙吾已经大步流星,几步便已走远,她只能望着他的背影,暗自懊恼自己为什么要说什么没事?这么难得的机会,怎么就没事了? 偏偏,这会儿再悔不当初也没法了。最后,沈燕疏只能压下满腔的懊恼,转身离开。 走了几步,面上的笑容便彻底落下,沉声问道,“查到没有?四哥哥这两日都去了哪儿?”她可不是只来了几回,刚好都没有遇见人,她让人一直看着青萍居,这两日,耿熙吾都没有回来过。而且刚才初见时,耿熙吾步履间的轻快和神态间淡淡的欣悦让她莫名有些不安。 “暂时还没有。”珍珠答得有两分小心翼翼,那位爷可不是普通人,他若有意要隐藏行踪,又哪里是能让人轻易查出来的? 沈燕疏狠狠皱眉,心中火起,险些就要不管不顾发作出来,但见尚在靖北侯府中,只得深深忍下了这口气。 她能忍下这口气,却不代表所有人都能忍下。 “哐啷”一声,靖北侯府主院梅园上房中,一只粉彩花卉瓶落地跌了个粉碎。 第四百三十五章 谋动 “这个七丫头她到底想要干什么?”将那只粉彩花卉瓶摔到地上的不是别人,正是这梅园的女主人,靖北侯夫人沈氏。刚刚听到她派去暗中盯着沈燕疏的小丫头回来禀报说,这几日沈燕疏得了空就往青萍居去,今日更是跟那个孽种碰了面,沈氏当下便是气得摔了瓶子,一张妆容精致的脸因着怒气而扭曲,一句话几乎是从齿缝里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的。 边上有个妇人,看上去要比沈氏年龄大些,一直低眉垂首瞧着沈氏发脾气,哪怕是那瓶子就碎在脚下,也未动上分毫。这会儿听得沈氏的话,这才道,“夫人,许是七姑娘觉得安王府那头已是无望,一时着急,动错了心思,亲姑侄俩,夫人可莫要与个孩子置气。夫人平日里又最是疼七姑娘,若是因此生气,岂不是伤了姑侄情分?” 不过短短两句话,听上去也平淡得很,偏生沈氏却好似就吃这一套,面上的怒色虽还未全部散去,但却已是淡了好些,“我可不就是疼她,这才气么?我平日里待她好比亲生女儿,与凯哥儿也差不离了。就想着让她来家,好将咱们姑侄这缘分长长久久地续下去,可她倒好,却悄没声去了那头献殷勤去。莫不是觉得那孽种日后必然承继了世子位,我的凯哥儿却是没戏了?沈妈妈,你让我如何不气?” 说到后来,沈氏的语调里又存了气。 那沈妈妈是沈氏的陪嫁,如今能成了沈氏跟前一等一得用的心腹,自然有她自己应对沈氏的一套心得。果真,她听课沈氏这番话后,只是不慌不忙道,“青萍居那位不过是爹不疼娘不爱的,即便是有老祖宗撑腰,又哪里会是咱们六爷的对手?七姑娘毕竟还年轻,一时想岔了也是有的,夫人又何必与她计较?如今眼看着侯爷就要回京了,当务之急只怕还是几位爷的亲事,夫人既然有了心思,就该及早安排才是。” 沈氏闻言点了点头,“可不是么?我如今就盼着两件事,一件能让凯哥儿顺利娶了七丫头。再一件,便就是绝不能让那孽种得一门好亲,平白添了一方倚仗。咱们府上的世子位空置了好些年,如今也该是时候定下了。” “侯爷回来了,夫人又何必担心那么多?侯爷终归是向着六爷的,否则,也不会一直不上书册立世子了。” 这回沈氏没有答话,只是沉默着,侯爷没有立世子没错,他平日里是对耿熙吾不假辞色没错,对耿熙凯是要和颜悦色上许多,但却也缺少管束,多有放纵,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沈氏不知,也不敢枉自揣测。侯爷的心藏得太深,他看不懂,亦猜不透。 一想起这些,沈氏的心就沉得慌,很快敛了思绪,沉声道,“妈妈,我这里有桩事,需要你亲自去办。”沈氏沉冷的眸子里多了两分阴厉,侯爷的心,她看不懂,所以从未想过去依赖,她靠的从来都是自己。 青萍居中,耿熙吾方才专程去了一趟外院未寻着的人,这会儿却站在了他的面前,躬身道,“侯爷已入了关,左右十日便可抵京,四爷的信侯爷已收到,并让阿逑带了话回,四爷长这么大,从未求过侯爷何事,如今头一回开口,他无论如何也会让四爷心想事成,还请四爷放心。” 耿熙吾眸中有嘲色一闪而逝,却是不置一词,挥了挥手,那人便躬身悄无声息退了出去。 夜已深,靖北侯府渐渐在夜色中沉睡了过去,皇城之中,高高宫墙,重重殿宇深处,却还有灯亮着,人未眠。 “母后可好些了?”一身明黄龙袍逶迤在睡榻前,偌大天下,敢穿这身衣服的,也只一人耳。 寿安宫里,紫檀木雕百鸟朝凤睡榻之上,太后穿着寝衣,半卧于枕上,面有病色,但也只是略微没有精神,看上去倒并无大碍。听得皇帝这一问,太后点了点头,“人老了,这身上处处是毛病,不是这儿疼就是那儿痛的,实在不该劳师动众,还累了皇上这会儿还在哀家殿中守着。” “母后说的哪里话,母后身子不舒服,儿臣身为人子,怎能不在跟前尽孝?”皇帝却是谦逊孝顺得很。 太后点点头,未再多说什么,转而却提起了别的,“各地蕃王近日便该到了吧?” “是。”皇帝应道。 “屿哥儿的亲事你是个什么想法?”太后半闭着眼,似是累极了一般。 “俞阳伯次女年方十七,端庄淑雅,堪为佳配。” 太后陡然睁开眼,眸中精光闪掠,紧盯皇帝,后者若没半分的闪躲,半晌之后,太后叹息一声道,“峰儿媳妇如今见好,屿哥儿既向你求娶过,你将兰家那丫头赐给他,却也能让他感念你的恩德。” “兰家可是有祖训不与皇家联姻的,如今景芝乃朕之肱骨,朕若明知兰家祖训,却还强夺了他的女儿,只怕会让他寒心。” “你果真是因为这个?”太后忍不住追问道,见皇帝沉敛着不发一言,她这才道,“你既知兰家有这么一条祖训,便不该这般讳莫如深,那兰家的丫头是屿哥儿自己求娶的,你给了他,难不成平王还能怪到你头上?注定是被兰家舍弃的女儿,即便是娶了,也无需你提心吊胆。兰家那位姑太太的前车之鉴尚不远,哀家观那兰景芝,与兰相相比亦不遑多让,大事上必不糊涂。” “朕却不愿冒这个险。当日秦王惜败,兰家自然不认那女儿,但若是今日荣登大宝的是秦王,兰家当日舍,得下一个女儿,如今又是否能舍下外戚之位?” 太后眼见皇帝神色清明而坚定,便知他心意已决,不由叹息一声,“哀家看兰家那孩子是个聪敏大度的,只是可惜了,成不了咱们家的媳妇。本来看峰儿那处无望,想着屿哥儿好歹是在咱们身边长大的,许他这么一房媳妇,也是郎才女貌,不过,皇上既然心中有结,也就罢了。” 这话皇帝却是不敢接的,呵呵笑了两声,便算罢了,转而道,“那依母后看,那俞阳伯的次女……” 太后却是摆了摆手,“那倒也不急于一时,左右已拖到了这个时候,在意晚几日也没有什么。咱们选几个人,到时让平王妃自个儿过目就是,终归是他们的长媳,咱们做主太过也是讨嫌。” “都听母后的。” 第四百三十六章 示好 七月中旬过后,各位蕃王和各地官员家眷来为太后祝千秋的,陆续到了京,整个京城似乎都因此而热闹起来。 兰溪却是无暇顾及这些,兰三太太前两日居然诊出了有孕,这消息是让兰三老爷乐得合不拢嘴,兰三太太却是羞得没脸见人,总觉得自己真是老蚌生珠,要笑死个人。就连兰溪,也是愣了好半晌,这才明白过来,自己这个年纪了,居然又要做一回姐姐,就要多一个同父同母的同胞弟妹,真是……不可思议。 但很快,她便高兴起来,这个前世没有的小生命证明这一生的轨迹果真是与前世不同了,是该庆祝的事儿。 这桩事倒也算得上是兰府的一桩喜事,不管心里作何想,上至兰老太太,下至丫鬟仆妇们,个个都是笑得开心,兰三老爷打赏全府上下倒是让这开心实质了许多。 可没想到的事兰三太太这回却是害喜害得极厉害,连喝水也会吐,又哪里还有精神管理家事。但因着兰溪如今也大了,兰三太太便想着借此机会让她理理家事,索性便将手里管着的一摊事尽数交给了兰溪。兰溪前世曾掌过平王府的中馈,管起这些事来自然是不在话下,手到擒来,众人见她将事情理得井井有条,主子们心中各有计量,就是下人们也不敢小觑了这位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五姑娘。 兰溪又将柳氏也一并拉了进来。刚进门就能参与管理家事,柳氏自然知道这是兰溪对她前些日子的小小帮忙在投桃报李呢,心中对这小姑子更是添了两分亲近,做起事来更是尽心尽力。这柳氏在娘家时,也曾帮着管家,如今自然也是上手极快,兰溪一见时机成熟,这便禀了兰三太太,将手中的事又一并交到了柳氏手中,自己倒乐得清闲。 兰三太太起初还暗暗抱怨自家这女儿是怠懒得很,后来经由林妈妈一番话,这才想明白兰溪此举实在是为她着想。毕竟,兰溪日后总是要出嫁的,他们往后要长长久久处在一处的事儿媳妇,这柳氏如今看着便是个拿得住的,如今且给她些善意,能卖得些亲近,日后也好相处。兰三太太便也撩开手不管了。 而在柳氏看来,这无疑是婆婆对自己的看重和信任,心中不由添了两分感动,愈加觉得自己真是修了几世的福气这才遇上了这样好的婆家,日后做事更加贴心不提。 这几日因着兰三太太有孕的喜讯,三房的蘅芜苑宾客往来,跟有些络绎不绝的意思。 这一日,送走了兰大奶奶,兰三太太歪在矮榻之上,望着矮几上的锦盒,很有两分头疼。“你们说,大奶奶这是个什么意思?”大房与他们三房面和心不合不短的时间了,今日兰大奶奶却突然上了门来,还送了不少的东西,这让兰三太太实在是有些不得劲儿。 兰溪正坐在桌边缝小衣裳,闻言有些好笑,“若不是大伯母首肯,大嫂只怕还没那个胆子私下来示好,母亲倒不若问问大伯母是什么意思。” 兰三太太想想也是,“那你们说你们大伯母是什么意思?前几日不还恨不得咱们这一房鸡飞狗跳么?” 王雅娴在六月底嫁给了翁公子,兰溪思来想去,就怕日后有人再在此事上做文章,若是在兰三太太耳边说些似是而非的话,反倒引了她猜测,埋下什么祸患,待得王雅娴嫁了,耿熙吾的事情也明朗化了,她终于有了心思琢磨这事,便寻了个机会,将煮雪、兰二太太、兰大太太、王雅娴这一桩桩事与兰三太太分说了一回,当然挑拣了一番,至于她设计陷害了王雅娴的事,却只是一语带过。 所以,兰三太太了解了这当中始末,深觉心寒的同时,如今对大房、二房乃至四房的风吹草动都警觉得很。 “依媳妇看来,母亲不用太过着紧。如今大伯母已知晓那雪姨娘的事,不过是个误会,其实与咱们三房并无关系,她本就不是个糊涂的,从前又与母亲交好,多少有些情分在,这回五妹妹又将雪姨娘的卖身契双手奉上,这个情她总要承,这是想要与母亲和好呢,只是她毕竟是长嫂,怕是抹不开这个面子,所以才派了大嫂来。”如今,柳氏与兰三太太已处了些许时日,知晓她是个开明慈爱的,如今在她跟前说话已是随意了许多。 兰三太太将儿媳的话在心中过了一遍,深觉有礼般点了点头,却又不由叹息,“你大伯母那人平日里为人确是很不错的,但瞧着平日淡淡,只怕心里却是极看重你大伯父,这才想岔了。不过啊……”不过,人都说破镜难圆,已经生了的罅隙,哪怕极力弥补,终还是有裂痕的。 没有人去在意兰三太太那句不过后面的内容,就连她自己也是,扭头一看,便被转移了注意力,“你这丫头,乱翻什么?好好的尺头还没裁剪,可别被你弄乱了。”一边说着,一边拍开了兰溪的手。 兰溪却是笑呵呵道,“咱们这尺头真是找对了,早前是想着给侄儿做,如今却先赶着给叔叔做了,也是不错。三哥和三嫂也加把劲儿,待得日后,若是两个粉团子般的小家伙围着母亲,一个叫母亲,一个叫祖母的,只怕咱们母亲喝口水也觉得香甜无比了。” “你这丫头,一个还没出嫁的姑娘家,如今说话却是越发没有顾忌了,若你父亲听见了,只怕又要训你。”兰三太太羞窘地伸出食指狠狠戳了一下兰溪的脑门,柳氏也是羞得满面通红,垂了头扭绞着手里的帕子不吭声。偏生屋里的气氛却是甜腻幸福得很,连带着伺候的丫头们也是个个想笑又不敢笑,很是欢悦的模样。 “你们娘儿几个说什么呢?这么高兴?”随着一声爽朗的笑语,兰三老爷尚着着朝服,就笑呵呵掀开隔热的纱帘,进得屋来。 兰溪的目光却在望见他身后紧随的那道身影时,笑容一僵,多了两分扭捏的不自在,他怎么也来了? 第四百三十七章 喜事 怎么也没想到,兰三老爷竟会同耿熙吾一道回来,两人身上都还尚穿着朝服,只是文武品级有别,服制、颜色与图案有所差别罢了。 “老爷。” “父亲。” 兰三太太婆媳、母女几个并一屋子的丫鬟仆妇连忙起身行礼。 “我们正说着这做小衣服的事情,咱们家阿卿如今是越发懂事了,特意跟颜妈妈讨教了裁剪,正跟我们说着这衣服该怎么做才好呢!”兰三太太笑盈盈道,兰溪在一边低头腹诽着,我的娘欸,你刚才可不适应这么夸我的。如今是见着有某人在呢,硬生生将数落变成了夸奖,真是难为她娘,连眼皮也不带眨的,自然成这样。 兰三老爷点点头,满意地笑望兰溪,“咱们家阿卿自然是懂事的。” 边上耿熙吾倒是沉默不言,但暗垂的眼却似泛着笑意,淡漠的神色比平常要柔和些,神态安闲。 兰溪想着,她娘毕竟还是有些心虚,所以,呵呵干笑了两声,就赶忙岔开了话题,“老爷今日怎的与四郎一道回来了?妾身看着老爷才是高兴得很,莫不是有什么好事么?” 兰三老爷当下哈哈笑起来,果真是心情好得很,“可不是就有好事么?还不只一桩呢!怎么样?你们娘儿几个都猜猜?” 兰溪心思一动,想着前几日靖北侯已经回京了,而师兄已回京差不多一月,如今尚赋闲在家,皇帝既然有意安抚,没道理召了靖北侯回京,却漏了师兄这正主吧?而今日,父亲又特意与师兄一道回来,而很是开心的样儿……“莫不是师兄高升了?” 兰三老爷一愣,继而笑得愈发开心了,“咱们家阿卿真是个了不得的,一猜即中。今早朝堂之上,陛下亲口御令,四郎任中军都督府佥事,可不就是高升了么?” “这么说往后四郎就留在京城了?”兰三太太也高兴得很,却不只为了耿熙吾的高升,更是为了这桩。起初她还纠结过,耿熙吾在她看来,哪儿哪儿都好,唯一就怕日后却要外任,兰溪若嫁了他,日后她想要见女儿一面岂不是难得很,如今可好了,耿熙吾若是能留在京城,那连这一个缺点也没了,耿熙吾可不就是兰三太太眼中完美无缺的女婿人选了?“那可要好好庆祝。” “是啊!我也是这个意思,这才叫了四郎一道来家。太太快些让人置办一桌酒席,我那儿还存着两瓶好酒,这就让松茗取了来,今晚啊,我要与四郎好生喝上一回。”兰三老爷是真高兴,连带着音量都比平常高亢了许多,语调里都带了笑音。 “欸!”兰三太太也高兴地应了一声,而后扬声唤着环儿,让小厨房快些动起来。 兰溪却是凤目促狭地一眯,道,“父亲方才不是说了这好事不止一桩么?除了师兄高升之外,还有什么?父亲就别卖关子了,索性一并说了出来,也好让母亲高兴高兴。” “是啊!老爷倒是说说,还有什么好事?”兰三太太仰了头望着兰三老爷,哪怕是已经快要四十的人,四个孩子的母亲,兰三太太望着兰三老爷的神情仍然是崇拜中满满的仰慕,凤目忽闪中有少女般的天真。 兰三老爷的笑便柔和了眼,“今日这另一桩喜事啊,也是托了四郎的福,中军都督府刚好缺了一名左参军,所以四郎便举荐了洵哥儿!” “咱们洵哥儿也要回京了?”兰三太太这回是快要欣喜若狂了。 眼见着兰三老爷点了点头,更是喜笑颜开,一刹那间,就连害喜的征兆也似瞬间减轻了许多,只是一边急得团团转,一边念叨道,“不行,洵哥儿的院子都多少年没有住过人了?得趁着他回来之前,找人好生修缮一番才是。还有跟芸芸的婚事也得快些定下来才是,将该预备的都预备起来,没准儿等着洵哥儿一回来……” “就能直接进洞房了么?”兰溪哭笑不得地截了兰三太太的话,“这婚事你看着是不错了,但好歹也要问过六哥的意思吧!宋伯母那边好像也还没问过芸芸的意思呢,怎么也得两相情愿才算得一桩喜事吧!” 兰溪见兰三太太一脸恨不得兰洵一回京就能跟宋芸芸把亲成了,也许过不了多久就能让她有孙子抱的心急样,兰溪就很有些无力。 “洵哥儿难道会不答应么?为娘的眼光可是很好的,看看四郎不就知道了吗?”兰三太太拍了拍耿熙吾的肩,一脸理所当然的样。 兰溪半张着嘴,刚好撞上耿熙吾看过来的眼,深浓如墨,暗夜深海的眼睛如今是荡漾着破碎的星光,因着笑很是柔和,然而兰溪若看得心尖一抖,默默地缩回了脖子,罢了,这时候,还是闭嘴的好。 耿熙吾在长辈面前真是个乖孩子。沉稳有礼,虽然寡言,但若问起,却是有问必答,话不多,但字字考究,一顿饭下来,已让兰三老爷待他比对兰灏更多了两分爱重,兰三太太更是不消说,比从前更加的满意了,满意什么?不言而喻。 兰溪的心里便有些不是滋味,想着这人真是能装啊!不知道将他在她马车上的孟浪知举说出来,她爹娘会是个什么表情? 耿熙吾看来是很注重在兰三老爷夫妻俩心目中的形象问题的,一整个下午都耗在了蘅芜苑中,却是直到华灯初上,离开之时也并未行过什么出格之事,除了偶尔的目光相交,他甚至没有跟兰溪说过一句话,当真是守规矩得很。 分明该松口气的,但待得将人送走,兰溪心里却不由堵了一口气,有一种被冷落,被忽视的感觉,不舒服,偏她不愿承认,最后,一哼声,只能归结到一点上,这人,忒能装了,离真诚,差之千里,需敲打。 可惜,她却一时没有敲打耿熙吾的机会。新官上任三把火,耿熙吾一时间忙得不见了人影,自那日露面后,时不时总要找各种借口在自己面前出现的人,突然间销声匿迹了,还真容不得你心上突生不适。 在这样的不适中,转眼,七月流火,悄悄走到尽头,几场豪雨过后,京城的天气凉爽了好些,而八月,也如期而至。 第四百三十八章 添喜 八月桂花开,香满十里。枕月佳期至,珠玉阁满院喜气。 这一日,珠玉阁内却来了一位意料之外的客。 “我们姨娘是来为枕月姑娘添喜的,还不快些让开?”守门的婆子正愣神地看着面前这位来客,若没瞧错,不就是前些日子,一顶小轿,被抬进春山院的那位雪姨娘么? 关于这位雪姨娘,府中传闻不少,婆子也听过一些,自然知道她与三房,或者说是她们五姑娘有些渊源,可秦妈妈私下早已交代过阖院之人,务必院远着这位姨娘,可谁知道人家却自个儿凑了上来?还是这样的喜日子里? 明日便是枕月姑娘大喜之日。枕月姑娘是姑娘跟前最为信重之人,这桩婚事又是姑娘亲自保的媒,都知道姑娘尤为重视,满院子的人都不敢怠慢。欢喜又细致地忙着,偏生这位主却在这个时候撞了上来。这个时候,婆子后悔死了因着明日又有事,今日与冉搜换班,否则也遇不上这吃力不讨好的事。姓邓的婆子正纠结着要怎么办,便已听得雪姨娘身边那叫做秀云的丫鬟声色俱厉地斥道,那架势竟是比珠玉阁里的枕月和流烟几个大丫头来得派头还要大。 邓婆子撇了撇嘴,当下便有些不喜,正想着推脱一番,将这两人先晾在一边,待得慢慢去问过秦妈妈讨了主意再说,便已听得身后一道柔缓细嗓徐徐响起道,“来者是客,请雪姨娘进来吧!” 一身湖蓝色素绫长裙,端了托盘,恰好出现在这儿,解了邓婆子的围的人,却是之前在采芝斋已与煮雪重逢过一回的芳草。俏生生立在风口,对着煮雪轻垂首,屈了屈膝,道一声“雪姨娘。”沉静大方,不显谦卑,那姿态,竟恍若哪家富养的千金一般,边上煮雪从府外带来的那秀云丫头见了便不由暗自咋舌。 珠玉阁是兰府内唯一一座二层的绣楼,院内又是兰三太太专门请了巧匠修筑的,雕梁画栋,不同角度不同景致,最是清雅中见富贵。她们跟着芳草,虽未进得主楼,却是穿过一道月洞门,到了侧边的跨院,两进的厢房,前面一进住的都是兰溪跟前贴身伺候的大丫鬟们,而后面一进以及主楼后的后罩房内住的则是粗使的丫鬟仆妇。 作为兰溪最为看重的贴心人,枕月的房间就在这一进厢房的正中,门前种了一棵桂花,正是花开时节,香馥扑鼻。门窗上糊的是崭新的窗纱,淡淡而雅致的绿,一望清心。 屋内已是聚了不少人,都是来为枕月添喜的,热闹得很。屋内一色的黑漆家具,床、柜、桌椅、妆台,一应俱全,摆设也极为考究,在秀云看来已与富家的小姐闺房无异。 而屋内摆放着七八个箱笼,里面摆满了各色绫罗绸缎和珠宝首饰,要紧的自然都仔细收妥了,但就是这些不要紧的,也看得秀云连连惊奇,心中羡慕嫉妒兼而有之,她终于明白,为何阖府的丫鬟在提及这位将要出嫁的枕月姑娘时,语气里都是满满的歆羡了。可不就是让人歆羡么?一个丫鬟,能嫁得这般风光,那是几世修来的福气呀? 屋内本在欢声笑语的人见得这主仆俩,却是瞬间敛了笑声,秀云便生出两分她们并不受欢迎的感觉来。 那边,一袭粉衣,满面红光的枕月盈盈站起,带头屈膝福身,口称“雪姨娘”,其余人也忙着照做。 秀云这时的心情才稍稍回转过来,你再得意又如何?再得意也终究还是个下人,不还得向她们姨娘行礼么? 那边煮雪已经一边虚扶,一边轻声道,“快些起来吧!我今日来是来给枕月添喜的,可不是来让你们不自在的。” 满屋子的人目光都盯在枕月身上,见得她站直了身,这才跟着一一站起。 枕月双手交叠身前,头颈微垂,正是谦卑恭有礼,没有错处,但煮雪偏生却从这样明明低人一等的姿态中寻不到半分的卑微之姿,心中略略有些气闷。无论是之前的芳草也好,如今的枕月也罢,怎么都好似心中别有底气一般地从容自在着?心里有气,偏生煮雪却知,她无法奈何她们,登时愈发憋闷,面上的笑容便淡了两分,“枕月明日大喜,你我终是一道长大,有姐妹之义,于情于理我都该来贺喜一番,小小心意,还望你笑纳。” 身后的秀云连忙捧上一只锦盒,打开来,盒中珠光熠熠,一支赤金镶红宝的鸢尾金凤。 屋内登时响起几声抽气声,心想到,这位雪姨娘好大的手笔,看来传传闻有误,她虽是有卖身契被握在主母手中的贱妾,但赖不住人家老爷宠着啊!看送个添妆也这般大手笔,看来,大老爷可是宠得紧呢。心下暗自思忖道,日后对这雪姨娘还得多敬着些才是。 偏偏枕月却是连眼皮也没撩上一下,“姨娘是主子,枕月是下人,如何敢与姨娘妄称姐妹?还要谢过姨娘的赏赐。” 煮雪本还因着屋内众人的神色转变而暗自得意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极为精彩,但她死咬着牙,硬是忍住了,道一句,“数年不见,枕月倒是愈发伶俐了。既然礼已送到,我在这儿你们难免不自在,就告辞了。”话落,旋转过身,迈步疾走。 身后枕月、芳草皆是屈膝恭送。 一口气快步出了珠玉阁,煮雪这才喘着气停下课步子,蓦地扭头看向身后那掩映在花影扶疏中的珠玉阁,一张妆容精致的脸暗暗扭曲着,恨得直咬牙。 “姨娘快别气,那枕月真是不识好歹,她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是个下人罢了,嫁得再风光,也不过还是嫁了个下人。”秀云一见煮雪的脸色,连忙道。 是啊!有什么可神气的?终究是个下人罢了。然而,那气只平了一瞬,便又颓败下来。她们是有可神气的,因为有底气,因为有所倚仗,因为,她们,是那人的下人。想起那人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她贵妾的美梦彻底打碎,煮雪刚刚生起的一丝怒气又如同被针扎破了的气囊,瞬间便瘪了。 之前她还自作聪明,谁知却终是斗不过她。 不过煮雪走到今天,自有她过人的意志,不过颓丧了片刻,她又振作起来。无论如何,她终起摆脱了下人的命运,今日,她的目的已是达到,往后,这阖府的人轻视她,也总得掂量掂量她身后大老爷的分量。这条路,她只能一路走下去。 第四百三十九章 无稽 煮雪来给枕月添喜的消息传到兰溪耳里时,她只是略略停了一下手里的动作,便若无其事将手中正在翻看的游记合了起来。 “这雪姨娘果真不是个安分的主,这回竟算计到了咱们的头上。”煮雪的那点儿小心思又如何能瞒过秦妈妈,所以秦妈妈的脸色,不好得很。 “跳梁小丑罢了,妈妈何需与她置气?终归与咱们没什么大的干系,她再不安分,也该大伯母头疼去。只是这回看在枕月大喜的份儿上,便也算了,但下回她若还是要算计到咱们的头上,妈妈也不是吃素的,届时再还以颜色也不迟,还能卖大伯母个人情。” 兰溪微微一笑,笑中却有揶揄,这是果真完全没将煮雪放在眼底的意思。 逗得秦妈妈也不由转怒为喜,“是!是!是!还是姑娘想得通透,跳梁小丑,何必为她坏了心情?这明日就是枕月丫头的大喜,正该欢欢喜喜的。” “正该如此。妈妈英明。”笑呵呵捧了秦妈妈一记马屁,将秦妈妈心中最后一丝阴郁撵走。 王雅娴月前嫁了翁公子,煮雪进了府,却不过一个丫头出身的贱妾,卖身契握在大伯母手中,全凭她拿捏,这一局,兰溪算是大获全胜,实无需再管煮雪那些个上不得台面的小心思,平白坏了心情。 第二日,珠玉阁敲锣打鼓送了枕月出门子,流烟几个尽数送嫁去了,顺便到董妈妈家讨杯喜酒喝。兰溪却是去不成的,眼看着就要及笄,最近兰三老爷特意交代了兰三太太,看紧她些,轻易是不让她出门的。于是这一日,枕月大喜,兰溪却是一个人孤坐闺阁中,不由生出两分哀怨来。她好好的一个丫头,如今反倒让奶娘家捡了便宜,偏生又想着枕月能过得幸福,又不得不欢喜地放手,相对于董妈妈今日的开怀,兰溪的心情就要复杂上许多了,哎!这真是嫁女儿的心情啊! 这一日,董家的小院子里热闹非凡,属于平凡百姓的幸福快乐。而在京城的另一头,在临近权力中心皇城边的平王府里,也正是笙歌艳舞,觥筹交错之时。几日前刚抵京的平王与平王妃宴客,却并未大宴,只是请了少少几桌,有落魄权贵,也有寒门士子,多是与平王有些渊源的,要叙旧倒也理所当然得很,并不惹人眼。但女眷这边就挺有意思了,不管来的是什么身份,家中必然都有适龄待嫁的女儿,而今日,那位女儿也都盛装列席宴上,争奇斗艳,当中真意为何,你知我知大家知。 一时欢喜宴罢,宴客的,被宴的,都兴尽而归。可是唯独最该高兴的人,今日却一直恹恹的,但自小的教养在哪儿,他还能一直端着客套有礼,进退有度的姿态直到将客人尽数送出了门,这才忍不住满心的疲累,不再强撑着笑容。 然而一切还未结束,一声传唤,他站到了自幼分别,如今相对站着,除了生疏和敬畏,并不能感觉到丝毫亲切的父亲面前时,他除了恭敬地行礼,唤声“父王”之外,站直身子的同时,背脊也忍不住稍稍绷紧。 坐于主位的平王是个看上去不惑之年的美髯男子,着一身暗紫金绣蟒纹缓袍,墨发束冠,仍是乌鸦鸦不见杂色,身材并不像皇帝那般发福而显得有些臃肿,平王事实上已近知天命的年龄,却仍然是刚健有力,腰背挺直,若是从身后看背影的话,却是丝毫看不出岁月的痕迹。 此时,他半倚在红木圈椅上,似有些不胜酒力,以手支颐闭目假寐着,听得赵屿这一声“父王”,他只是“唔”了一声,然后揉按着额角,停顿了半晌,就在赵屿以为他已经睡过去了时,他却突然开了口,语气并不重,但赵屿却不由神色一凛,“你母妃觉得俞阳伯的那位次女不错,还有陈家二姑娘也挺好,你自己觉得呢?” “父王今日为什么没有下帖子到兰家?”赵屿似是突然鼓起了勇气,将整日憋在心里的疑问道出,很有两分不甘和隐隐的怨气。 “兰家?”平王揉按额角的动作微微一顿,片刻后,却睁开眼来,不若平日里酒气混沌的慵懒,这时望向儿子时,却是旁人几乎从未得见的清湛与迫人,“你说的是那位兰家五姑娘?兰景芝的女儿?” 赵屿没有回答,带着微微赌气的意味,沉默着。他一早便已去信告知父亲,到了此时又何必再装傻?亏他今日还高兴得很,却不想,梦做得美,却也碎得快。 “你可知,今日宴请的贵女皆是皇后钦点,那当中并没有兰家五姑娘,这么说,你可明白了?”平王一双眸子定在儿子面上,看得赵屿的面容在顷刻间颓败苍白,他略有些不忍,叹了一声后才道,“其实这兰家五姑娘并算不得桩好姻缘,你可知兰家有条祖训,便是绝不与皇家联姻?” “父王莫不是相信那些无稽的传言吧?”赵屿嗤笑一声,很是不以为然。 “啪!”一声,平王的回应却是用力一拍身旁的矮几,怒而奋起,道,“混账!你虽自幼便离了为父身边,但为父却一直坚持每日一信,亲自教导你,为父有没有教导过你,所有的事或人都要先调查清楚了,你才有资格言道。你确定吗只是传言吗?而且你用了无稽?” 赵屿的脸蓦地涨红,却说不出半个字来反驳。 “为父是不知你对兰家那位五姑娘到底是抱持什么样的想法,但你记得,你是为父的嫡长子,是我平王府的世子,为父对你的期许,你应该清楚。为父可不希望你因儿女情长而气短。”平王一边说着,一边紧盯了赵屿,似是要看出什么端倪。 那眼神却让赵屿陡地一个激灵,蓦地警醒过来,却是一敛神色,忙道,“父王多虑了,孩儿不过是想着青阳兰氏百年世家,清流之首,兰景芝又最得那位欢心,若是能借联姻将兰氏争取过来,于父王的大业,自然是如虎添翼。” “唔。你倒是有心了,但只怕哪怕你当真娶了兰氏女也未能如愿。罢了,你先下去吧,不妨将你口中那无稽的传言好生查查。”平王神色已和缓下来,冲着赵屿挥了挥手。 “孩儿惭愧。”赵屿拱手行礼,而后退了出去。 只是待得赵屿一出去,平王的脸色却彻底沉下,冷凛一声,道,“飘絮,本王要知道屿哥儿与那兰五姑娘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查仔细些,一件也别漏掉。” 第四百四十章 传言 兰溪却是丝毫不知,自己又被惦记上了,而且这回可无关小儿女之情,被这人惦记上委实算不上什么好事。 兰溪如今也是头疼,却是为了另外一桩事。 “娘,这些事根本就是些无稽的传言,你怎么就信了呢?你不只信了,还要因着这事茶饭不思不成?你就算不想着自己,好歹也该顾着肚子里的孩子吧?”在好言相劝了半日仍然不见效果之后,兰溪的耐性终于就要告罄,语调里便多了几分不耐烦。 兰溪前世虽然怀过孕,但还没有来得及仔细地感受便失去了,留在记忆里的只是美好,她想不起,也不懂孕妇的纤弱敏感。兰溪未曾做过母亲,她不明白,只要事关儿女,对于母亲来说,都是天大的事。所以她不懂此时兰三太太的愁眉深锁,总觉得她太小题大做。 “你还凶上了?我这是为谁担心?为谁急?还不是为了你这个小没良心的么?”兰三太太委屈得不行,说着便红了眼眶。 兰溪的额角就不由抽了两下,心里念叨着桂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把父亲找回来,她真是有些黔驴技穷了。可惜,面对着已快要哭的兰三太太,她满心的懊恼却也说不出一句重话来,最后只得无力地叹息一声道,“娘啊!女儿自然知道你是为了女儿这才急呢,不过这些传言一听便是莫名其妙得很,你听来笑笑也就是了,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这样的事是什么好事么?我也不想信,可这不是说的有鼻子有眼的么?再仔细想想,这四郎刚出生不久,他生母就去世了,靖北侯与他父子不亲,他起初是养在老侯爷和老夫人身边的,谁知这才没几年,一直身子康健的老侯爷突然就中了风,躺了没几日这就去了。后来,四郎开始说亲,不就是那位姓李的姑娘么?这亲事还没说成呢,那李家却是遭了难,这桩桩件件都是应了的,这越想越是邪乎。”兰三太太的表情也是邪乎得很。 兰溪的头不由更痛了,“这靖北侯和老夫人如今不都还好好活着么?” “那不是因为靖北侯与四郎从来不亲吗?那老夫人头几年身子也是一直不大好,还是后来四郎跟着陆先生去了外面这才渐渐好起来的。”兰三太太却是振振有词。“说起来,这陆先生的身体也是一直不太好……” “娘!”兰溪终于是忍无可忍了。 这回兰三太太却是难得的硬气,“你别与我大小声,若是四郎这命果真是克亲缘薄,那即便他是千好万好,我也绝不会将你嫁给他。” 兰三太太的强硬姿态全因一片爱女之心,你不能说她错。所以,顷刻间,兰溪只对眼前的境况感到无力和有些好笑。不过短短几日,此前对这桩婚事最为支持的母亲骤然倒戈,成了反对最强烈的人,而这一切,都是起源于一个在兰溪看来,实在荒谬无稽的传言。 事情的起因还要从月前耿熙吾重伤回京说起。那时,耿熙吾受伤晕倒是在镇西侯府门前,而不是靖北侯府,这还可以说是巧合,但之后,他却没有回一墙之隔的靖北侯府养伤,反而是留在了镇西侯府,这就有些引人遐想了。 毕竟放着自己近在咫尺的家不回,反倒留在了伯父家养伤,这怎么都说不过去。但想一想,几年前曾有小道消息说,现任的靖北侯夫人容不下前任生下的嫡长子,平时里如何冷待舍不说,据说还曾下毒暗害过,好在也不知是前任靖北侯夫人泉下有知,保佑着自己的儿子,还是耿四郎命大,竟没能让沈氏如愿。但这继室与原配嫡子之间的心结却是必然已经种下。耿熙吾重伤之下防备着沈氏,不愿回靖北侯府,也是情有可原。何况,镇西侯府中还住着老侯夫人,那可是耿熙吾嫡亲的祖母,他留在那里养伤的算得是名正言顺,无人敢置喙。 可这事情,却也就坏在这上面。原本一切都好好的,可就在耿熙吾在老侯夫人处养伤时,耿老夫人不知是不是着急上火,竟也病了,而待得耿熙吾伤好,搬回靖北侯府之后,耿老夫人的病便也随之好了。 就因着这事,也不知是怎么传起的,坊间便有人传说耿熙吾克亲命硬,谁近他谁倒霉,还将他生而丧母,老侯爷中风离世,甚至是之前与他说过亲但最终未成的李家一门的祸事尽数归到这个上面,越传越是玄乎,偏生还有不少人信,这传言便是越传越广,越传越烈,在整个京城都是甚嚣尘上,终于就连安心在家养胎的兰三太太都听到了风声,今日才来了这么一出。 这传言,兰溪只觉得荒谬离谱,自然是不信的,但是赖不住她娘信啊!望着兰三太太红着眼,偏生却很是坚决的神态,兰溪自然知道她说的是真话,也是真的下定了决心,因此,她无奈又无力,只能叹息。 屋内诡异的沉默下来,廊上传来的脚步声便显得突兀而明显。帘子被撩开,兰三老爷高大挺拔的身影跨进门槛来,兰溪便是悄悄松了一口气。 兰三老爷的表情算不上好,想必桂明那个机灵的小子在去寻他回来时,已经告知了他前因后果,所以兰三老爷面上并无焦切与狐疑,望向兰三太太时,轻轻蹙了蹙眉,神色有与兰溪一般无二的无奈。 “父亲。”兰溪上前屈膝唤道。 兰三老爷嗯了一声,扭头朝她看来,不知是不是错觉,那一刹那,兰溪觉得父亲的目光有些复杂,只是不待她细思,兰三老爷便已移开了视线,顺带下起了逐客令,“你母亲这里有我,你先出去吧!四郎也来了,他有话与你说,别的地儿不方便,我便让他在外书房候着了,你自去便是。” 兰溪却心中疑虑渐起,眉心不由一颦,这个时候,师兄来做什么?还有话与他说,而且似乎很是慎重的样子,以至于父亲还亲自为他们安排了说话的地方,必然也是摒退了闲杂人等,可以让他们放心说话的。 心中有很多想问,但一时却张不了口,在喉咙口囫囵了个圈儿,又只得生生咽下,道一声是,她退了出来,在往外书房去的一路上,这疑虑仍是一重又一重,一如浮云蔽眼,弥漫开来,遮挡了前路,她一时踌躇,却有些奇异的不安。 第四百四十一章 残酷 “你说什么?”兰溪早料到耿熙吾来,是为了那个荒谬无稽的传言,见到他时,他虽然常年的神情淡漠,但今日神色间却少了一贯的沉稳从容,兰溪便知他今日要说之话有些要紧,却不想却听得他说了这么一席话,在兰溪听来,也与那传言一般荒诞无稽,可,因此话里就带了两丝笑音,却是全然不信的。 耿熙吾却丝毫没因她话里的笑影儿而放松丁点儿,反而更多了两丝紧绷,“我说的都是真的。我刚出生时,不只是师父,就连慈云大师也为我批过命,计都破军双星入命,父母缘薄,夫妻缘浅,子孙皆无,说白了,是天煞孤星的命格,但讽刺的却又是极贵的命格,可建业沙场,位极人臣。” 兰溪突然想起前世,耿熙吾可不就是风光已极,但却到她命殒之时,仍未有妻室子嗣,兰溪心里突然便有些沉甸甸,就连笑容也有些牵强起来,“这种无稽之谈,莫非师兄竟信了么?” “我也不愿信,可却不得不信。师父和慈云大师都是大庆朝首屈一指的命相大师,只是师父擅长观星,而慈云大师天赋异禀,有一手摸骨之术,天下无双。”耿熙吾嘴角牵起一丝苦笑,“他们二位都批的命又岂会有错?何况,坊间传言那些事,大都有为真。”说的却是他生母早逝,又克了老侯爷,甚至是那位李家姑娘因着与他议亲,反倒累了一族之人的传闻。 兰溪在听得那摸骨之术时,便已有些毛骨悚然,骤然想起那日菩提院中,慈云在她腕上捏揉之举,还有陆詹与他关起门来,还特意将她支开说话,说的是什么?兰溪突然觉得这比她从前知道师父会面相卜卦看风水时,还要觉得神叨。 可是在听得耿熙吾那一句明显带着自嘲之言,她还是忍不住忙道,“师兄快莫要胡说,既然真有命定之说。那也是他们时运如此,如何就能怪到了师兄的头上?” 耿熙吾并未顺着兰溪的话说,一双如暗夜深海的眸子瞬也不瞬地望着她,“师父让我不要告诉你,我也以为有些话,我可以隐藏一辈子,可是之前我受伤那一次,我便明白了,你容不下与你亲近的人瞒你哄你,哪怕是为了你好。那时,我便也暗暗对自己说,我要将你留在身边,最起码,要对你坦诚。” 望着这样的耿熙吾,兰溪隐隐不安,总觉得他接下来的话才更是要紧,而且只怕是她并不愿听的。情感的自己在内心拼命叫嚣着阻止他,让他不要说,可理智的自己却是强自镇定着,木着脸,等着他说。他说得对,她宁愿痛得明白,也不愿糊里糊涂。 耿熙吾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缓缓道,“师父因与我母亲有些渊源,所以在我出生后便收了我为徒,一边将我带在身边教导,一边试图寻找破解我命数之法,一直未果,直到真武二十二年……”说到此处,耿熙吾略略顿住。 而兰溪却是背脊一寒,真武二十二年?这个时间对别人来说或许平常,但对于她来说,却实在是不同寻常,记忆尤新,因为,她就是在那一年重新醒来,重生在她九岁的秋天的。隐约察觉到了什么,兰溪的脸色发着白,浑身发着冷,一寸寸艰难地抬起头往耿熙吾望去。 四目相对,他并未移开目光,只是本就幽深的目光又暗上了两分,“那年的秋天,师父夜观天象,突然发觉星象有异,有一颗不世出的吉星灿耀南方,因此师父带我连夜南下,最终在青阳找到了你……” 兰溪浑身僵冷,果然是这样?难怪了,她之前还怀疑为什么前世师父未曾带着师兄到青阳?难怪师父一眼便看出她命相有异,难怪……兰溪骤然紧盯耿熙吾道,“师父收我为徒,便是为了这个?” 耿熙吾没有回答,他其实可以解释,但他没有。 沉默中,窒人的沉默中,兰溪终于出了声,却是幽幽苦笑着,“我便是那颗不世出的吉星了?我可以替师兄改变命数?如何改?嫁给师兄么?那么师兄……”你要娶我,也是为了这个? 最后那一句,终是未能问出口,但彼此胶着的目光中,他们都懂,她要问的事什么。然而,她没有问出口,他也只是望着她,深深地望着,却不置一词。 似乎过了很久,屋外的天色一点点转暗,耿熙吾眨了眨眼,动了动僵硬的腿脚,从椅上缓缓站起,却是复杂难言地望向椅上僵坐着,似是凝成了雕像一般,不动也不笑的兰溪,眼中暗掠一抹心疼,是他错了么?也许他真的不该不听师父的劝,执意向她坦白,真相,往往是残酷的。这世上,他最不愿伤害的就是她,偏生却伤她至深,这一刻,耿熙吾恨不得砍自己一刀,但他却什么都做不了,连安慰的话也说不出一字。 “师兄今日来,要说的就是这些?”就在耿熙吾纠结的时候,兰溪终于开了口,嗓音有些疏冷,有些喑哑,听得他心里一揪。 然而,他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兰溪凤目抬起,定定望他,又问道,“师兄当真没有别的话要说了?” 耿熙吾目光一暗,喉结滚动了一下,却是最终半个字也未吐露。 室内随着光线一点点的沉溺,又再度沉默下来,片刻之后,兰溪再度开了口,声音沉在暗影里,飘忽的有些不真切,“既然师兄要说的话都说完了,那便请回吧!” 耿熙吾僵在原处片刻,终是迈开了步子,只是走到门边时,却是顿了顿,似是犹豫着,终究还是没有回头,一步步走入屋外一点点降下的夜色中。 兰溪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流烟进来小心翼翼地唤她,她才醒过神来。却是木然着脸色,几乎是失魂落魄般回了珠玉阁,一进内室,她就关上了门,背靠着门扉,能隐约听到屋外秦妈妈压低着嗓音问流烟的声音,她却全是过耳不过心。双膝似是没了力气,一软,便跌至地下,目光一抬,刚好瞧见桌上放的针线簸箩,里面有一条腰带,藏青银线云海翻涌,尚未完工,看着看着,她却突然湿了眼眶,最后,索性抱了膝头,将脸埋在双膝间,将呜咽的哭声尽数堵在了裙间…… 第四百四十二章 及冠 八月二十一,靖北侯府大宴宾客,为四公子耿熙吾行及冠之礼。 奈何,本是大喜的日子,靖北侯父子俩全程都冷着一张脸,不过这是家学渊源,大家都知靖北侯就是个冷面将。 京城中人大都对耿家这位四公子,如今已荣升中军都督府佥事的耿四郎大多只闻其名,如今头回见,靖北侯一脸的络腮胡子将脸遮了大半,是看不出父子俩像是不像,但这冷若坚冰的气韵却是像了个十成十,那些官场上的老油子个个笑呵呵赞着有乃父之风,却也没能得着耿家父子一个好脸色,实在是尴尬至极。 但耿家,可谓武将勋贵之首,一门忠烈,就连当朝陛下也要礼让三分,即便这父子俩都是一张冷脸那又如何?也得笑呵呵地受着。 边上陆詹看着,却是叹息了又叹息,终究是忍不住靠上前,小心翼翼问虽然笑得和煦春风,但眼神也并不暖的兰三老爷道,“怎么?丫头还气着呢?” 没人应,兰三老爷轻捋着颌下美髯,笑呵呵望着远处,看也不看陆詹,像是没有听见他的话。 陆詹有些气结,偏生自己理亏,满心的气瞬间也是说蔫就蔫,咧开了嘴,又是小心翼翼赔笑,“这丫头生气我能理解,最开始,我的出发点是不对,但那不是一开始么?这人啊,都是有感情的,这么多年的相处,我对丫头和对四郎,那都是一样的了,盼着他们在一处,要说私心,是有,那也就是盼着他们都好罢了。话说回来了,丫头要生我的气那是理所应当,但四郎却是冤枉啊!起初说起这个命数之事,四郎可是从来没有应过的。他要娶阿卿能是因为什么?咱们都是过来人,那还能不清楚吗?偏生那小子却是个倔性子,也不肯解释,这有误会了吧,丫头难过,他自己又好过到哪里去了?哎!何苦来哉啊!”说到最后,陆詹忍不住深深叹了一口气。 “四郎且不说,你这老家伙做事却是不地道。我还当你是当真喜欢我家阿卿的紧,这才执意收她为徒,却不想,却是为了那什么命数星象的,别说阿卿了,我听着也是气煞。”兰三老爷终于理人了,但却是板了脸,语气我不太好地道。 陆詹见兰三老爷理他,就很是心满意足了,哪怕兰三老爷语气并不好,也丝毫没有影响他,仍然是笑容满面地迭声道,“是!是!是!都是我不地道,是我的错,但我喜欢阿卿,这可不假。不过,四郎是真无辜,你说这阿卿再生气,难道这几年的情分都是假的?今天对四郎多重要啊?她人不来,也没有一句话,你看,四郎那眼里都没光了。” 陆詹说得可怜,兰三老爷望了过去,见着神色淡漠如常,但那双眼确实比平常暗淡的耿熙吾,也觉得可怜。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确实跟自家的女儿有些关系,兰三老爷不由有些内疚,于是叹了一声,却是举步朝着耿熙吾走去。 陆詹如同得逞一般坏笑了两声,也连忙跟了上去。 靖北侯正忙着与一拨贵客们说话,虽然他发言的时候并不是很多,大多时候不过是点个头,支吾一声,或是干脆闭口不言作缄默沉思状,奈何,却无人敢说他一个不字。哪怕围在他身边这拨贵客,个个都“贵”得很。安王、齐王、韩王,老一辈的平王、和郡王,柱国侯,俞阳伯……随便一个跺跺脚,京城都要颤上一颤。 耿熙吾站在他父亲身后略远的地方,靠近那群人的外围,沉默着,似在专心听他们讲话,实则神魂皆已不知飘向何处。 但在见着兰三老爷和陆詹两个一前一后朝她走来时,他还是第一时间便已发现,连忙整了整衣冠,快步上前,冲着二人恭敬地俯首作揖道,“师父!世叔!” 兰三老爷见着面前长身玉立,神态温谦恭敬的年轻人,忍不住满意地点头微笑,“四郎,自今日起,你便不再是孩子了,世叔祝贺你,能成就一番事业,成为肩负责任与重担的真正男子汉。”话落,他身后随侍的松茗已送上一只大而沉甸的锦盒,“你向来喜欢我下棋,这副棋子是我偶然所得,因为实在喜欢,所以都舍不得用,一直珍爱至今,今日便转赠于你了。” 耿熙吾却是先喜后惊,而后忙道,“既是世叔珍爱之物,小侄却是万万不敢领受的。” 兰三老爷却是神态坚决,一定让他收下,一番话更是意味深长,“我让你收下,你便尽管收下。一副棋子而已,再难得,再珍爱,也不过是身外之物,赠与我视为子侄之人,我只有欢喜的。四郎,你要知,世叔看重你,别说是一副棋子,哪怕是最危险珍爱之物,只要你倾心相待,世叔也肯舍了给你。” 这话里真正的意思,耿熙吾如何不知,心头一跳,本该欢喜,但这一刻却是五味杂陈。嘴里有些泛苦,好一会儿后,他才有些艰涩地开了口,却只得了一句,“多谢世叔厚爱。” 兰三老爷观他神色,心下有些不忍,动了动嘴,想要宽慰两句,最终却也只叹息了一句,什么也没说。 陆詹和耿熙吾师徒俩也是沉默。但陆詹与兰三老爷本就是挚友,耿熙吾是陆詹爱徒,他们几人聚在一处也没什么,哪怕是骤然的沉默落在旁人眼里也并不打眼。 然而,不远处,却有一对主仆一瞬不瞬看着他们。看了一会儿之后,季飞终于是忍不住低声道,“看来兰大人果真是对耿家四郎亲近得很,当真只是因他是好友爱徒么?世子爷,该不会咱们探来的那消息果真为真,兰三老爷有意召耿四郎为东床?” 赵屿的一双桃花眼沉郁着,偏一张俊容此刻却是极为难看,“休得胡言乱语。不过是一个婆子的醉言,如何能当得真?他们两家若果真有意结亲,这全京城会连一点儿风声都没有吗?” 季飞摸了摸鼻头,不敢说话。这两日探得的消息对于自家世子爷来说,就没有一桩好的,也难怪他脸色一日比一日难看,也不若平常能沉得住气了。 赵屿嘴里虽说不信,但一双眼却仍是定定望着耿熙吾几人,不知在想些什么,目光却一寸寸冷下,最后凝成了坚冰,“不过……季飞,若是可能,还是帮我盯紧了这耿四郎。” 第四百四十三章 误会 今日许是高兴,耿熙吾在宴上又有不少客人需要敬酒,因此多饮了几杯,但他平日里律己极严,却是甚少饮酒的,今日虽然日子特殊,但这样放纵,却也惹得靖北侯也看了他好些眼。 陆詹和兰三老爷更不用说了,频频看顾,最后终于是看不下去了。由陆詹虎着一张脸,将人扯到一边低声斥骂了两句。好在耿熙吾还算一个听话的徒弟,当下拱手应了,接下来的酒宴上果真是滴酒未沾,其他人也不敢强劝。 但待得夜幕降临,宴罢客散时,耿熙吾往青萍居回时,却已是脚下微有些踉跄了。 今日确实多饮了些,又因着心中有事,喝得急,这会儿酒气上了头,他不由双眼有些迷离,好在还算清醒。认得路,身边又有府里贴身伺候的小厮悦翔跟着,因此高一脚低一脚,也算有惊无险的走到了青萍居。 正是华灯初上时,院门前挂了两盏琉璃彩绘翠兰花鸟的檐灯,在夜色中静静投下安谧而柔和的光。 灯下立着一美人,粉白的衣裙,墨发垂肩,半侧着身子站着,身姿笼在光里,娉娉婷婷,有那么一刹那,他几乎将她认成兰溪,心房紧促而激越地鼓动,就连呼吸也在瞬间热急,但也只是几乎而已。很快,他便发现认错了人,浑身的热一点点冷却冰冻,就连酒气也熨帖不了,嘴角半牵,有些苦,他不由怪起这酒醉误人。真是痴傻,她如今只怕恨他不及,又怎么会来这儿?事实上,如今她也来不了这儿,不过自己的痴梦罢了。 “四哥哥。”这个时候,站在院门口的沈燕疏已经发现了耿熙吾,当下欢喜地唤了一声,便已奔了过来。 耿熙吾推开扶着他的悦翔,缓缓站直了身子,神色冷然,目光清明,全然不见了醉态。他没有问沈燕疏为什么在这里,也无谓多问。 沈燕疏今日却是心情好得很,哪怕是耿熙吾的态度很冷,也并未影响她的热情。离耿熙吾一步之遥处站定,她有些害羞地垂下头,却有忍不住欢喜地偷偷抬眼望向耿熙吾,“四哥哥,今日是你的生辰,又是及冠的成年之礼,我也没什么好送给四哥哥的,唯独这针线活还过得去,便做了一个小物件儿送给四哥哥,也算是我的一番心意了,不值当什么,还请四哥哥千万不要嫌弃。” 说着,已是满面娇羞地递了一物过去,在灯光下泛着光,玄色金线绣的蝙蝠纹腰带,那针脚细密,足见用心。 但沈燕疏却不由抬起头偷瞄着耿熙吾,心想着怕是他不愿收了,正失望地打算收回,才见着耿熙吾朝身后的小厮使了个眼色,那小厮便是极有眼色地上前来将那腰带接了。 耿熙吾也是淡淡道了一声谢,“让表妹费心了。” 沈燕疏简直是欣喜若狂,激动地连手都不知该往哪里放了,连忙迭声道,“不费心……我是说没有费什么心,四哥哥不嫌弃就好了。”一张芙蓉面被红云浸染,那双墨眼更是被喜悦染的亮晶晶。 沈燕疏觉得今日真是老天垂怜,或许是觉得往日亏待了她,今日予她这般多的幸运。这么重要的日子,兰五居然没来,而四哥哥更是不若平日里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竟然收下了她的礼物。 “天色晚了,表妹请回吧!”耿熙吾神色淡漠地下起了逐客令,那语气还算得不错。 沈燕疏心中很有两分受宠若惊,笑着抿嘴,即便是不舍不愿,但也无法违逆他的意思,不由自主点了点头,“四哥哥今日也累了,早些歇着。”话落,一步一回头,中是依依不舍地迈开了步子。 见着人走远了,耿熙吾的脸色一寸寸冷了下来,冷眼往边上一瞥,道,“出来吧!” 墙下暗影处,踱出两道身影,一道挺拔,一道纤细,但都身着黑衣,脚步几近无声。 “长柔?”瞧见长风,耿熙吾不觉诧异,但是见得他身边那人,他却忍不住叫了出来,先是一惊,继而又喜,不由放柔了嗓音问道,“可是阿卿让你来的?” 长柔目光微闪,低应了一声,“姑娘让奴婢来代她恭贺四爷一声,礼已交给了长风。奴婢本是要有的,却不想刚好撞见了四爷有客,这才不便露面,却不是要特意偷听的。” 长风很是讶然地挑眉,不是说特地要来寻四爷,还有话说的么?怎么这一转眼,见着四爷了,反倒没话了? 然而长柔却对他的表情视而不见,耿熙吾因着醉意而略有些迟钝的脑筋也终于稍稍转了过来,清了清喉咙道,“长柔莫不是误会了什么?刚才那只是……” “奴婢并无误会什么,四爷要解释的对象也不是奴婢,奴婢只是奉命行事,既然东西已经送到,奴婢就先告辞了。”话落,冲着耿熙吾一行礼,便不等其他几人反应,足下一点,便上了近旁的墙根,几个起落,便已到了院墙外。 虽然长柔自始至终都是一贯淡漠的姿态,但态度却又分明有些不妥。长风隐隐明白了什么,但瞧见自家爷那张已黑沉如水的脸,却是无论如何也不敢说的。只得呵呵赔笑了两声,没话找话道,“长柔如今胆子倒是大了。”跟了五姑娘,已完全不将四爷放在眼里了。 耿熙吾定定望着方才长柔离开的方向,只有一片深浓的夜色,目中神色几变,渐渐沉溺成了一片墨色,片刻后,他不置一词扭头进了院门。 长风和悦翔两个大眼对小眼了片刻,望着悦翔手里那根腰带,长风长叹一声,他家爷的日子怕是要愈发难过了。 京城另一头的兰府珠玉阁内,兰溪已洗漱好换了寝衣躺在床上,却是直愣愣盯着帐顶似在出神,其实耳朵却是竖起,在屏息听着屋外的动静。 所以那声轻微的“吱呀”开门声响起时,她便已蓦然从床上弹起。 待得长柔敲门进来时,她已若无其事坐在了桌边,桌上方才秦妈妈端来的燕窝粥还热着,她轻轻搅动着,却也不喝,但眼也未抬,只是低声问道,“东西都送到了?”那姿态,那语气,都是全不在意一般的轻描淡写。 第四百四十四章 嫉妒 问完之后,却是好一会儿没有听见长柔的声音,兰溪这才觉得不对,皱眉抬起眼来,却见长柔神色踌躇着将一个物件儿递到了她眼前。 藏青银线绣云海翻涌腰带,是她早前才刚刚赶工完的,让长柔送去,如今却还在她手中。 心窝一紧,兰溪的脸色微乎其微变了,“怎么?他不肯要?” 长柔神色淡漠如常,但却轻轻咬了咬唇,“并不是四爷不肯要,而是奴婢没有送。” 兰溪眉一挑,更是疑惑了,“为何不送?” 这回,长柔却是闭紧了嘴,彻底没了声音。 兰溪抬眼看她,见她请咬着唇,眼睛盯着地上,握住那腰带的手有些紧,捏皱了布料,兰溪眉头不由深锁,略一思忖,便是厉声道,“出了什么事?还要我一再追问么?”随即,嗓音一冷,“长柔,你究竟是不是我的人?” 这话,便让长柔再也犹豫不得,但她还是略一沉吟之后,才道,“奴婢想着这腰带是姑娘一针一线绣的,总该亲手交给四爷才不折了姑娘的一番心意,所以就没有同那砚台一道交给长风。那时,四爷尚未回来,奴婢便随了长风一道在院门在等着。谁知却正好瞧见……” 长柔略略顿住,却又极快地抬眼瞧了兰溪一下。 兰溪心头一跳,一瞬间神色有些木然,却是听得自己的嗓音极为冷静地道,“瞧见什么了?” “那位沈七姑娘刚好在院门口跟四爷说话,还送了四爷一样东西,恰好也是一条腰带。”长柔不敢再作停顿,索性一股脑说完。 兰溪恍然明白了什么,难怪长柔这样欲言又止,“他收下了?”若非如此,长柔也不会这样。 这回长柔不再说话了。 兰溪却也没逼她,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并且还出声夸了她一回,“你做得对,人家既然已经有腰带了,却又如何稀罕我这一条?巴巴地送了,还让人笑话。” 兰溪的表现实在冷静的不像话,但不知为何,长柔看了,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然而不等她想出个所以然,兰溪已经淡淡道,“好了,天色也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今日辛苦你了。” 长柔张了张嘴,想要劝,却不知从何劝起,最后只得将手里的腰带放在桌上,然后反身略有些迟疑地出了门。 门,轻轻合上,屋内,沉寂下来。 兰溪眨了眨眼,轻抬眼睑望着那根腰带,半晌没有动作。就在她似乎静默成了一尊雕塑时,却是突然有了动作,一把抓过那腰带,另一只手却是从桌上的针线簸箩里抓起剪子,一发狠便要将那腰带绞碎…… 可是,剪子的刃已卡在了腰带上,只需一使力,那便是一了百了。但,偏偏,她却下不去手。 死死看着那腰带,她眼里种种思绪翻腾,最终,却被骤然涌上的热浪模糊了视线。“哐啷”一声,锋利的剪子落在了桌面,用力一掷,那根腰带坠落在了屋子的角落,而兰溪,望着那处角落,角落地面上静静躺着的腰带,突然哭了起来,兰溪,你真没出息。 一夜无眠,珠玉阁的人清早起来时,都敏锐地察觉到她们姑娘心绪不佳,个个敛息静声,恨不得踮起脚尖来做事。 然而,看着手里的帖子,秦妈妈却是想避也避不开了。 已经八月底,各地蕃王和官员该到京的,也都到得差不多了,所以宫里设了接风宴,宴请四品以上官员并家眷,兰府大房三房俱在受邀之列。 然而兰溪望着那张请帖,若只觉得心烦,她如今却是哪儿来的心思去应酬这些?何况,那重重宫墙深处,却最是是非多的,她前世折在了皇家,今生最是避之唯恐不及。早前都是不得已,今回却觉得累得很,不想再勉强自己。 只是刚想张嘴称病推脱不去,便听得秦妈妈低声道,“沈家老爷虽然在司马监供职,无甚实权,但却也大小是个四品,何况,沈家是安王妃的娘家,自然是在受邀之列,想必那位沈家的七姑娘届时也会赴宴才是。” 兰溪自然知道秦妈妈说这话的意思,但她还是因此改了主意。“妈妈去让流烟、芳草她们几个都进来吧!入宫赴宴可是大事,这衣着打扮都得精心些,可不能丢了咱们兰府的脸。” 秦妈妈见兰溪因而振作起来,连带着整个人都精神了许多,秦妈妈高兴得很,直觉自己方才真是做对了,欢喜地应了一声,“诶!老奴这就去!”说着,便扭身出去了。 而兰溪则转身坐到了妆台前,妆台上放着一面三寸见方的西洋镜,兰溪见着镜子里映出的影像,看着眼下的黑影,忍不住轻轻叹息,看来,今日不用脂粉也是不可能了。 到得打点好,乘着马车进得宫里时,已经过了晌午了,宴席设在华清殿,本就处在御花园中,正是夏春相交之际,还是花团锦簇的时节,如今尚未摆放几案,男宾们尚在别处,而女眷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处闲话。个个都是精心妆扮过的,倒真能与这满园的花儿们比比娇,赛赛美。 兰溪找了一圈儿,没见着沈燕疏,不知怎么的,突然便觉得有些意兴阑珊。但只是一瞬,却是忍不住笑了,只是那笑里却是带了满满的嘲讽意味。 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听说沈燕疏要来,便改变了主意,不只要来,还要光彩照人的来。花了比平常多了一倍的时间来梳妆打扮,哪怕打扮得再好看那又如何,哪怕今日当真赛过了沈燕疏,那又如何? 兰溪突然觉得自己有些面目可憎,妒恨、愤怒蚕食了她的理智,让她不知不觉竟变成了她素日里最是讨厌的那类人。 嫉妒,果然是穿肠的毒药,会让一个美丽的女子变得丑陋,将原本美好的本心与灵魂扭曲。 兰溪不想试图欺骗自己,她确实被昨夜长柔所描述的女子赠物,男子欣然受之的话,和自己脑海里疯狂地,不受控制地臆想而出的,郎有情妾有意的画面所刺激到了,她嫉妒,疯狂地嫉妒。可,在终于承认的这个当下,兰溪不想让自己变得更加可悲可怜。 神态蓦地清明,她转过身,现在,比起这里的热闹,她更需要安静的一隅,将自己放空。 第四百四十五章 惊遇 趁着宴席前,兰溪带着流烟毫无目的地四处闲转着,只是却是刻意避着人,便是不知不觉越走越是荒僻。 大庆的皇宫很大,但就因着大,总有顾不上的地方,这些平日里就很少有人来的地方便难免疏忽。 兰溪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待回过神来时,已走到一处废弃的宫殿前。那殿们前从前似是个小花园,种可以一棵高大的银杏树,树干需一人合抱,已很有些年头,枝叶繁盛,如今也不过才堪堪泛黄,过些时日,必然是黄金遍地。 奈何,生长在意这荒僻的地方,却很有些乏人问津。地面的落叶已是许久未有人清理,经了一个雨季,有些已经腐烂。花坛里的花早已被生命力旺盛的杂草所取代,银杏树边上有一座不小的假山,只是那些石头上一是满布苔藓枯草,乍一看去,很是荒凉。 这里虽然比青阳老宅那座废弃的小花园大了许多,但这颓败荒凉之感,却很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于是乎,从前就很怕的流烟即使长大了仍然没出息,仍然害怕。于是,她悄悄拽紧了兰溪的衣袖,一边四处瞄着,一边小声问道,“姑娘,你有没有觉得冷?要不,咱们回去吧?这天都快黑了,华清殿怕是要开宴了。”说来说去就是不想在这儿久待的意思。 兰溪自然知道这丫头的意思,只是四处看了看,却有些无奈道,“这是何处?你可还记得咱们来时的路?我却是不记得了。” 流烟四处看看,脸就皱了起来,“奴婢也不记得了。那怎么办呢?要不,咱们先出了这个院子再说吧?” 兰溪想想也是,宫里这样的地方,本就不该到处乱走,今日她真是过于由着自己了。这个时候,兰溪不由暗自后悔,点了点头,道,“也好。” 谁知,她的裙摆却挂在了一边的灌木上,她没有察觉,一转身,“嗤啦”一声,便被扯破了。 兰溪低头望着破了的裙摆,有些欲哭无泪,这是老天爷对她今日心血来潮的惩罚么?真是倒霉! “姑娘,现在怎么办?”流烟皱着一张脸,已经想哭了。今日宫中宴客,来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姑娘的裙子破了,虽然里面还有绸裤,但却是万万不能现于人前的。 “先别慌。”看着流烟这样,兰溪反而冷静了下来,四处一看,她们看来真是走偏了,这么一会儿都没见着一个人影,等人来怕是不现实了,目前这个情况只能自救,“这样,我在这儿等着,你快些回去找着母亲,我的包袱不还在环儿那儿么。你拿了来找我,咱们再寻个地方换了就是。”好在每回出门,为防意外,都备有一套或是两套备用的衣裙。 流烟却是不同意,将头摇成了拨浪鼓,“不行,奴婢可不敢把你一人留在这儿。” “那怎么办呢?找人来帮忙也要看得见人啊!咱们可是好一会儿没见着人了。还有,你也说了,华清殿那边怕是要开宴了,咱们若是再耽搁下去,到时惊动了旁人,那就糟了。” “可是……”流烟也知道姑娘说的对,偏偏却还是放不下心。 “你就别可是了。再耽搁下去,那事情可就真的不好办了。”兰溪虎了脸,将流烟一推,“快去快回,这回可要把路给记好了。出去若是不认得路,就找个人问问。” 流烟犹豫了又犹豫,终究也知道耽搁不得,终是咬了咬牙,扭头朝着她们方才来的方向快速跑去。 兰溪垂头看着破了的裙摆,有些心疼的皱起眉来,这可是前几日才在锦绣庄做的,今日刚上身,真是白白糟蹋了。 四处看了看,她走到假山边寻了一处比较平坦的石头,将帕子铺上,坐下歇息一会儿。刚才不觉得,这会儿一停下来,小腿都发涨酸疼着,看来,这人怠懒惯了,真是不行,才走了这么一会儿路,就受不住了。 兰溪一边弯腰苦笑着捶着小腿,一边四处看着,才发现这假山大也有大的道理。它里面居然是有通道的,不宽,就可供一人行走,弯弯曲曲延伸到了里面,黑洞洞的,兰溪虽不若流烟那般胆小,却也没那个胆子一个人进去。看了看,便也罢了,扭过头来又四处望去。 天色一点点暗了下来,兰溪却还算等得气定神闲。起了风,她半仰着头,看着顶上那棵银杏树的枝叶被风儿吹得偏来倒去,沙沙作响。 正百无聊赖之际,福四中突然传来一串脚步声,她不由一喜,想着流烟这就回来了?谁知,就在她扬声要喊时,却发现来人并不是流烟。只略一思忖,她便悄悄起身,身子一缩,便躲进了身后假山的那处通道的暗影中。 兰溪方才坐的地方前面刚好有一丛灌木,她抬高头,便能望见前面,前面的人要瞧见她,却是不易。 来人显然是没有瞧见兰溪的,四处看了看,便站定在一旁,离这边有些距离,却是杵着不动了。 这会儿兰溪躲在假山里,渐暗的天色中,那通道里更是黑沉沉的,不见五指。深浓的暗色将兰溪团团包裹住,她从那里探头望了出去。心里想着,这老天爷可真是爱开玩笑,刚才她跟流烟两个在这儿半晌也没有见着一个人,这会儿见着了,她却躲了起来。毕竟她这裙子破了,若是被人瞧见也不好。所以,她方才才下意识躲了起来。 可是转念一想,常公公是内侍,被他瞧见了也没什么打紧吧?常公公对这宫里自然熟悉,不若出去说明情侣,请他帮忙,不定还要比流烟去了又回来要快些呢。 没错,这前面站着的人兰溪虽算不上熟,但却是认识的,不是别人,正是皇帝跟前最为信重得用的总管太监,常公公。 往日里有限的几回见面中,这位常公公给兰溪的印象一直不错。他并不像其他主子跟前得宠的内官那般飞扬跋扈,用鼻孔看人,反而一直谦恭有礼,不只是对兰溪他们,甚至是对小宫女小太监们都和颜悦色。 前世,兰溪便见着他为一个犯了错险些被罚打板子的小宫女求了情,还说人谁无错,知错能改就好。惩戒是为了让人长教训,却不可将人打坏了。 这也是之所以兰溪对他印象还不错的原因。 兰溪越想越觉得可行,正要迈步出去的时候,却又突然猛地将身子扯了回来。 第四百四十六章 天弄 就在兰溪要举步出了假山时,前方转角处却又刚好又来一人。按理说,此人兰溪不该认识,但因着兰溪是重活一世的人,带着前世的记忆,这位来人兰溪想不认识都难。 正因为认识,兰溪才在一瞬间将身子拉扯回来,不只如此,她甚至又往黑沉处藏得更深了些。背抵着凹凸不平的假山石壁,兰溪按着惊跳的胸口,脑袋有些发蒙,好一会儿后,才能开始转动。略一踌躇,她又咬着牙,鼓足了勇气,稍稍探出眼,往外看去。 这回,她特意定睛多看了一会儿,终于确定,没有看错,绝对没有看错。可是……平王为何会跟常公公在一处?还这般行迹鬼祟?他们应该是约在这儿见面的,却选在这么一个人迹罕至的荒僻之地,还能是因为什么? 兰溪恍然间明白了什么。她怕是无意中窥得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秘密了。只是……平王与常公公?前世为何从未听到过半点儿风声?是隐藏得太好了吗?可若是皇帝身边的常公公是平王的人,那前世平王大可在皇帝在世时起事,却为什么要等到齐王登基,以致最后功败垂成?还是说,这又是她重生之后带来的变化?兰溪突然觉得头有些痛,她甚至不知道她的脸色有多白,胡思乱想着,她不经意地往后退,脚下一个踉跄,一声异响,那是她踢到几块石子,彼此撞击的声响。 兰溪僵住,假山外正在谈话的人也是一静。兰溪屏息,听得似乎有脚步声一步步靠近,顷刻间,她脑中已是一片空白,只是明白,她今日窥得的秘密,那是个可以让平王毫不犹豫杀她灭口的秘密。如果这个时候被发现,那…… 这一刻,兰溪不只是悔,简直是悔不当初啊。今日她为何偏偏要心血来潮,偏偏要走到此处?这回可不只是倒霉的扯破裙子,还可能连小命也丢在这儿。 脚步声一步步靠近,兰溪却是只能僵在原处,正在这时,身后突然探出一只手,将她拉起,反身就往身后通道的深处跑去…… “什么人?”身后隐约传来平王气急败坏的吼叫声和快步追来的脚步声。但拉住她的这人却似极熟悉这里,在假山的通道中左穿右绕,兰溪这才发觉这假山里的通道竟不只一条,如蜘蛛网一般,纵横东西南北,贯通在一处,恍若迷宫。 几息的工夫,他们已经出了那假山,然后脚步不停,又很快绕进这宫殿后方的一条小道,不一会儿,身后已听不到平王的声音了。不知是彻底甩掉了他,还是他因为什么原因,放弃了追赶。但至少,是暂时安全了。 待得见到前方一个被几株正半开的芙蓉花簇拥着,名唤“抱芳亭”的石亭时,兰溪硬是停下了步子,一边用力甩开箍在她腕上的手,一边低声道,“放开我!” 这处亭子她认得,正是她方才经过的还驻足欣赏了一会儿半开的芙蓉,从这里的路她却已是识得了,再过去不远就是华清殿了。 “你有没有脑子?宫里也敢四处乱闯?”拉着她跑的人,因着她硬是停下了脚步,也不得不歇住,微喘着气却是止不住胸腔间惊吓而成的滔天怒浪,银色暗金绣蟠龙纹的衣襟下,胸膛不受控制地急剧起伏着,他再也忍不住,回过头便是一声斥责。 兰溪揉着被他用力箍得生疼的手腕,也正懊悔着自己今日的心血来潮,奈何,听得他这声斥,她却是不乐意了。她哪里晓得不过随便转转,也能撞破他家的糟心事?她也很无辜好吗?那些事,她是当真没有半点儿掺和的兴趣,她只想太太平平过她的小日子。 心里也是堵得慌,奈何,无论如何,今日终是有赖他,才得以脱身,她也无法忘恩负义骂到他的头上。于是,兰溪只是揉着自己的手腕,闷闷低头不吭声。 听她半晌不吭声,只是低头揉着手腕,赵屿这才看见那皓白如雪的玉腕上一圈碍眼的红,,登时,满腹的怒火顷刻间便烟消云散,他缓下了神色,就连语气也彻底和缓了下来,只是话里的意味仍然深长,“为了你自己好,今日你听见了什么,或是看见了什么,都尽数忘了吧!” 兰溪抬眼奇怪地看他,“我今日不过闲来无事,趁着开宴前四处逛逛,在这抱芳亭巧遇了世子爷,却又何曾看到了什么?”要说听,那还当真没有。方才只顾着震惊加还算了,又隔得有些远,哪里能听清他们说了什么? 赵屿神色有些怔忪地点点头,“你明白便好。” 兰溪挑眉没有说话,刚刚沉寂下来,便听得一声唤,“姑娘!” 是流烟的声音,兰溪想起自己身上破了的裙子,很是欣慰。虽然晚了些,但还算及时。谁知,回过头去,却陡然生出一种滑稽荒谬之感,老天爷今天是在玩儿她呢?是在玩儿她呢?还是在玩儿她呢? 来的不只流烟一人,她身边尚站着一男一女,男的一袭玄衣,虽然今日因着进宫赴宴,所以衣上用银线绣了流云,要比平日里鲜亮了许多,但这会儿却是锁着眉,一双暗夜深海的眸子深深望在相对而站的兰溪与赵屿身上,看得兰溪不自觉的心虚。 而女的,一身粉紫衣裙,娉娉袅袅,珠翠绕头,精心妆扮过妆容愈发凸显出那双长得甚好的墨眼。只是那双眼睛在望见兰溪与赵屿时,先是一惊,继而却是发现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带了深意的笑。 “姑娘……”流烟抱了包袱,小心凑到兰溪跟前,神情很有两分忐忑,压低了嗓音,轻声道,“奴婢在跟太太回话时,刚好被耿四爷和沈七姑娘听到,沈七姑娘担心姑娘,所以硬是要跟着奴婢一道来。” 兰溪一挑眉,又是沈七?兰溪笑望沈燕疏,沈七会担心她?担心错过看她出丑吧?只是沈七听了要来她倒不奇怪,可这人却又是为了什么而来?兰溪抬头望向沈燕疏边上的耿熙吾,却觉得这两人光是站在一处,也碍她的眼得很,不由便是眉心一蹙。 “五妹妹,总算是找着你了,听流烟说起,可是担心死我了。” 第四百四十七章 共难 沈燕疏又开始演了,姐妹情深,忧心如焚,一边锁紧了眉,一边快步上前携了兰溪的手。 往日里,兰溪尚有心情与她虚以委蛇,顺便欣赏一下她的演技,今日兰溪却是没那个心思配合她。甚至是在沈燕疏刚刚碰触到她时,便是忍无可忍,一下便抽出了自己的手,往侧边小跨了一步,避开了,却也因此,往赵屿跟前又凑近了些。 沈燕疏似是一愣,继而却又抿嘴笑了,那笑里似有两分隐忍的深意,“五妹妹这是存着气呢,可是怪姐姐来得太快了?若是知道五妹妹与世子爷在一处,姐姐就不用这般担心了。你我姐妹之间,却也无需害羞,姐姐明白的,不该说的自然不会多说一字。我四哥哥也是守诺的君子,自然不会多嘴,妹妹只管放心。” 这话说的,她是与赵屿有了私情,被他们撞破而恼羞成怒了?兰溪眉一挑,便是回道,“沈七姑娘这话,我怎么听糊涂了?我不过闲来无事四处逛逛,与世子爷在这里偶遇,怎么到了沈七姑娘嘴里,却全然变了味儿?我看耿四爷可不这么看。”说着目光悄悄往某人睇去,他沉敛着一张面容,神色淡漠如常,兰溪不知为何,便稍稍松了一口气,连带着再言语时,觉得心中都要多了些底气,“我却也不怕沈七姑娘出去乱说,如你所言,流烟是我的人,世子爷与耿四爷都是堂堂男儿,自然都不会乱说,若是有什么不堪的传言出来……” 兰溪的话停在意味深长的尾音中,沈燕疏却已是面色几变,她这是在威胁自己呢!偏偏,她却不得不吃下这个威胁。耿熙吾面前,她可不想被看做心机深沉的女子,而这事要作为,难免牵扯到赵屿,平王世子,也不是她能轻易得罪的。沈燕疏一时恨不得咬碎了牙,本以为抓到了一个了不得的把柄,谁料,却是颗烫手的山芋。 相对于两位姑娘之间的你来我往,赵屿和耿熙吾两人却似置身局外一般的沉寂。前者在观察的是耿熙吾与兰溪之间地微末,后者目光一扫,却掠过了兰溪被勾破的裙摆,“天色不早了,再晚怕就要开宴了。”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流烟,“是啊!姑娘,咱们先寻个地方将衣裳换了吧?” 兰溪随之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裙子,赵屿也随之看过来,“那边有个撷芳殿,是颐贵人的寝殿,这个时候颐贵人怕实在已去华清殿赴宴了,不过想来借一借她的地方还是无碍的。” 沈燕疏眯眼看了一眼兰溪的裙子,突然双眸一亮,是了,她怎么没有想到?无需她说什么,只要兰溪换了衣裳,到时那些个夫人、太太们自然会诸多猜测。这么一想,她的笑容蓦然热切起来,“那就快些吧!待会儿开宴了,就不好了。” 到了撷芳殿,那位颐贵人果真已经去赴宴了,但殿内的管事宫女倒还机灵,连忙一边将赵屿和耿熙吾两个请去大殿,一边迎客两位姑娘并贴身丫鬟去了厢房。 待得兰溪换好了衣裙,从内间出来,沈燕疏正坐在桌边喝茶,流烟倒机灵,连忙捧了一杯茶上来,“姑娘,先喝口茶润润喉吧!”哪儿晓得,也不知是怎么的,脚下一滑,整个人往前一扑,她下意识地连忙抓住桌子稳住自己,但杯盏里的茶水却是不偏不倚尽数泼在了沈燕疏的裙上。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屋内几人都没反应过来,因此先是诡异的一静。待得反应过来,珍珠便尖叫了一声,扑了过来。“姑娘!” 流烟也反应过来,仓皇了一张脸,迭声道,“沈七姑娘,都是奴婢的错,奴婢也没注意到……对不住!” 兰溪看了一眼流烟,眸中一闪,笑道,“对不住了,沈七姑娘,我这丫头最是个粗心大意的,好在这茶水已是不烫,只是却脏了你的裙子,好在沈七姑娘最是个大度容人的,倒不至因此怪罪一个丫头,只是少不得我得替她赔你一身衣裙。” 沈燕疏皱着眉看一眼裙子,又看了一眼兰溪,深知自己今日又吃定了这哑巴亏,但她这时委实却是笑不出来,“不过一身裙子,换了便是,倒也用不着这般。”话落,站起身,叫了珍珠,进了内间。好在,今日沈燕疏的包袱就被珍珠随身带着,否则还得多麻烦。 待得沈燕疏主仆俩进了内间,兰溪的目光便落在了流烟的身上。 流烟嘴边得意的笑还来不及展开,便被盯住,登时,浑身的汗毛都是一竖,忙道,“都是四爷私下里吩咐的,说是只有姑娘一人换了衣裳太打眼。” 兰溪一着迷,而后心里却是又甜又酸的百味杂陈,他不是与那沈七郎情妾意的么?今日也那么刚好,流烟回禀母亲的时候,他们就在一路听见,又一路来寻,可他今日又为了她,不惜将沈七也拖下水。她真是不懂他,若是误会,为何从不解释?若不是误会,如今种种,难道只因为他们是师兄妹,曾起过誓,要亲如骨肉血亲么? 兰溪心中起了疙瘩,越发狐疑不懂,却又因着时机不对,只能强自压下。 待得沈燕疏换好衣裙,几人一道出得厢房时,耿熙吾与赵屿已先行离去,兰溪心想,他们一道回华清殿终究落人口实,还是分开要稳妥些。只是这不知是谁的主意? 想必沈燕疏也因着方才弄脏衣裙,不得不与兰溪一般换了衣裳,惹人注意而心里不痛快,所以不若平日里的伶俐,只是沉默着走路。一路无话到了华清殿,果然,大家皆已入席。 兰溪座!着兰家人,静悄悄在兰三太太边上的空位上落座,兰三太太看了她一眼,见她只是换了衣裙,其他并无不妥,这才稍稍放了心,扭头并不多言。 而兰溪则悄悄往主席看去,一身明黄龙袍的皇帝身边,已站着一个褚红的身影,不正是常公公么? 不一会儿,皇帝一声令下,歌舞起,宴席伊始。 过了一会儿,平王才姗姗来迟。兰溪悄悄垂下眼,今日的事,平王必然不会轻易放过,好在平王之前并未瞧见她,今日宫里人又多,应该一时怀疑不到她身上才是。老天保佑,今日玩儿了她,别给她留下祸患无穷,能让她平安度过此次。 第四百四十八章 孝名 从宫里回来,兰溪很生出两分劫后余生之感来,只是还来不及松上一口气,接着便被一连串入宫的安排惊如晴天霹雳。 九月九重阳宴,太后娘娘设宴寿安宫,他们一家都很荣幸地在受邀之列。 接下来,便是太后千秋,因着今年是太后整寿,因此皇帝想要大大庆贺一番,这才召了各地蕃王和群臣进京。但因着太后娘娘不愿过度铺张,皇帝终是个孝顺儿子,也只得遵从母意,将原本的大宴十日,缩减为了三日。 但就是这么三日,也足够让兰溪心里泛苦了。她如今真是对那座富丽堂皇的宫殿没有半点儿的好感,避之唯恐不及啊。 于是乎,她左思右想,小心翼翼瞄了眼她爹的眼色,小心问了一句,她可不可以称病不去?便见着她爹一皱眉,脸色有些发黑,她心里便是一“咯噔”,怕是不成了。 谁知,兰三老爷在皱着眉,黑着脸思虑了片刻之后,突然点了点头,“你要实在不想去也不是不可以。” 兰溪那个惊喜啊,连忙抬眼看向她爹,眼里的光都快闪成星星了。 兰三老爷被自家闺女这般崇拜地看着似有些不习惯,不自在地轻咳了两声,道,“为父可不是惯着你这怠懒的毛病,实在是那宫里本就是是非之地,今日你在那宫里,不就遇着事儿了么?” 兰溪一听,这是有人告密呢?目光先是瞪向流烟,后者猝不及防,被瞪得连忙摆手,不是她。又看向她娘,因着在宫里应酬得有些累了,这位好命的孕妇早已经歪歪矮榻上睡了过去,半点儿不晓得他们父女俩在这儿打机锋呢!想想,却也不太可能是她娘,不过知道她勾破了裙子,能算得遇上了什么事儿?这么一排除下来,那就只有一人了。 真是个看不出来的啊!平日里闷葫芦一人,居然转眼便学会告状了?不过,好在他也不知她遇着了什么事儿,否则,不只是他,只怕她爹都得如临大敌。 不过不管如何,他歪打正着,倒算帮了她的忙,便也暂且不与他计较了。“父亲说的是,只是女儿也并不是特意招惹是非的。”她自己也很无辜呢。 兰三老爷对此倒是不置可否,“如今宫中正张罗着为平王世子选世子妃的事儿,虽然如今看着是没你什么事儿了,但避着一些总是对的。不过却是不能再用称病的法子了。” 兰溪略一想,便也明白了兰三老爷的考量,“全凭父亲的意思。” 本来只是想个说得过去的说法备着若是有人问起,便作为理由,却也不见得会一定用得上。毕竟,这些时日,宫里热闹得紧,又哪里会轻易关心到兰溪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臣女身上?兰溪私下里想着她爹真是多虑了。 谁知,还真多亏了兰三老爷的未雨绸缪,太后还真是想起了他,并问起来。兰三太太便忙熬着夜之前商议好的说了,这下好了,不过半日,兰家的五姑娘因着夜里梦见了祖父,便斋戒十日为祖父抄经祈福的消息就传了开来。 太后当下大赞兰五姑娘乃纯孝,并赏下了不少东西以示褒奖。 兰溪还当真没有料到,一个借口竟能让她搏个孝名。太后都亲赞纯孝的人,谁敢说她不孝?兰溪真不知是该哭亦或该笑了。 虽说只是一个借口,倒也让兰溪真正想起了兰老太爷,今日之生活,何处不是受他老人家余荫?于是,兰溪生了感念孝悌之心,便当真抄起经来,静心凝神,一日两个时辰,极尽虔诚。 抄经抄到第三日,于南星来了,却是为了前些日子兰溪交代他的那桩事。那位贾家的远房族亲有上了门来,不只恭敬一如之前,还送上了厚厚的礼。 于南星因着兰溪之前的吩咐,遂装出一副盛情难却的样,跟着他们出了诊。 “是位先生。看着比三老爷年长几岁,但一看便是饱读诗书之人。只是却并非胎里带出的虚弱之症,反倒像是误服了什么剧毒之物,后来虽解了毒,但却是已伤了根本。这些年都是靠药养着,调养得也算精心,才有如今的光景。” 兰溪听着,却不知为何想起了那位与她有过两面之缘的叶先生来,那位若是与贾家有关系,倒也说得通。那时在湖州,如今在京城……兰溪不由心头一动,“于大夫下次什么时候再去看诊?” “之前给那位先生调养的大夫很是高明,开的方子已是面面俱到,我不过是能剑走偏锋,试试些偏方罢了。之前试了个方子,一贴三副,吃六日,约定好吃完了药便回诊,算一算就是明日了。”虽然不懂兰溪何来有此一问,但于南星还是回得仔细。 “明天么?”兰溪沉吟着,而后,却是决然一点头,道,“那就明日吧!明日我与于大夫一道去。” “啊?”于南星即便是对这位姑娘的大胆一直有所领教,这一刻,仍还是被惊到了。 兰溪却实在是好奇得很,这才打定了主意走一遭,只是,她毕竟正在斋戒抄经呢,若是被人发现就不好了。何况,跟着于南星一道,该避忌的还得避忌。 所以,兰溪便想起了幼时扮作兰七公子随哥哥、师兄他们一道出行的日子,不由有些怀念。 只是要随于南星一道,扮作兰七公子却是不适合的,所以待得第二日于南星见着变装过后的兰溪时,还是忍不住惊得瞠目结舌。 一身粗布短褐,布料已洗得有些泛白,手肘处落了两个补丁,一副男子打扮,而且穷酸样也就算了,脸上不知抹了什么,让肤色暗沉黑黄,头上戴了顶帽子,遮了额头,乍一看去,还真是半点儿也不像她了。 于南星在啧啧称奇之时,也愈发了解这位姑娘心志之坚。 扮作于南星的药童,背着沉甸甸的药箱,低眉垂首跟在于南星身后,被那门房打扮的人迎进了这座位于宣武坊三进的宅子里。 这宅子里也有个花园,一大片的竹林,竹林里设雅舍,清幽雅致倒果真是隐世之所一般。 雅舍的窗户半敞,透过窗户,兰溪悄悄抬眼,瞧见了窗边坐着的人,目光一闪,居然真的是他…… 第四百四十九章 实话 竹林清幽,茅舍雅静。窗前坐的人更好似阳春白雪一般,让人见之忘俗。见到变装后的兰溪,叶君恒很是愣了半晌,反应过来之后,却是一笑道,“好好的小姑娘非要扮成个臭小子,却是何苦来哉?” 兰溪却是呵呵笑赞道,“本只是猜测,却不想果真是先生。打扮成这样,先生都还能认出,真是好眼力啊!” “小嘴用不着这般甜,鄙人不喜多舌,不会见人就说正在家里斋戒抄经,太后都赞一声纯孝的兰五姑娘扮成了个小子,跑到我的别院来做客。”叶君恒病弱苍白的脸上带着一抹浅笑。 兰溪凤目一闪,“本以为先生是隐世之人,却不想先生坐于雅舍,却也知天下事,好灵通的耳目。” 兰五姑娘纯孝之名已在京中传开,要听说倒不难,但两回见面,她从未告知过名讳,他却已知道她的身份,可不就是耳聪目明么? “想必先生这般神通广大之人,心胸也必然堪比宰相,不会介意小女子的不请自来吧?” “来得正好,一人下棋未免无趣,我尚缺一棋友。上回邀请小姑娘不成,这回可赏脸手谈一局?”宽袖一挥,现出桌上棋盘,黑白纵横,一局残棋已过半。 兰溪的额角抽了两抽,心想,这位先生倒是个痴爱弈棋之道的,否则怎会三次见面,就有两次坐在棋盘边,还两次邀她下棋的? 只是这邀约,兰溪却是不会应的,只是上回偶遇尚可搪塞,今回自己送上门儿来,却不是那么好了局的了。 兰溪心思一转,索性这张脸皮也不要了,实话实说便是,“先生相邀,按理说,不该一再推辞。但说实在的,先生若是执意与我手谈一局,也不是不可,但只怕会让先生大失所望,那就不好了。” 叶君恒一挑眉梢,“你不会下棋?” 兰溪的神色便有些不自在了,“也不是不会。只是教我下棋的师父曾说过,我棋艺不佳便也罢了,最要紧是这棋品臭不可闻,与我下棋,要能忍受我时时悔棋,一路说到底,输了不认,否则下盘棋会气到吐血。”这是陆詹的原话,兰溪能照搬出来,也实是豁出去了。 叶君恒似是没料到兰溪会说出这么一席话,先是一愣,继而却是哈哈大笑起来。那般狂放的姿态却是与他病弱的模样极为不相称的。果然,才笑了几声,他身边那位叫“双陆”的童子就一脸紧张地凑上前来,偏偏想劝却又不敢劝的样子,纠结着在原处,就差没有团团转了。 才笑了几声,叶君恒便是岔了气,低声咳了起来。这样一来,双陆再也顾不得其他了,快步上前,端茶、顺胸口做得极为顺畅自然,那边,于南星也连忙快步上前,给叶君恒把脉。 叶君恒却是摇了摇手,示意他无碍,好在,咳嗽了几声,他便也慢慢歇住了,双陆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些。 咳嗽了一回,叶君恒的脸色又差了两分,但脸上却仍带了开怀的笑容,“有趣!实是有趣!你这般揭了自己的短,我若还是要与你对局,反倒是自找罪受了。罢了!罢了!我这身子已是这般不争气,若是再被你气得吐了血,那还得了?” “这对弈本就要棋逢对手才有意思呢。” “好一个棋逢对手。你这小姑娘,倒甚是对我胃口,来日若是无事,倒可随时来与我解闷儿。” 兰溪目光一闪,自然笑盈盈应道,“那就求之不得了。” 叶君恒这才点了点头,转而望向于南星,道,“于大夫,抱歉了。忙着与小姑娘说话有意思,却怠慢了你。” “先生哪里的话,能见得先生放开胸怀,于大夫而言,乃是大幸。只是先生常年体弱,切忌大喜大悲啊!” 叶君恒点了点头,只是面上的笑容也随之淡了好些,将手伸出,“有劳于大夫了。” 在叶君恒府上逗留了一会儿,待得于南星看完了诊,重新修整了药方,两人这才往兰府回转。 虽然没有探得什么有用的讯息,但此行的目的已是达到了,兰溪还是很心满意足了。 到得马车在兰府二门处停下时,她笑容满面跃下马车,吓得于南星迭声叫着“慢些”,她却是回过头冲着他挥了挥手,示意她无事。于南星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继而吩咐车夫上路,马车踢踢哒哒又从兰府二门处驶离,兰溪这才笑呵呵回过头来,哪知,一回头便见着门里立着一人,玄色衣裳冷淡面,双眸幽深如暗夜深海,她嘴角的笑容便有一瞬的僵直。 一个从外回,一个从里出,兰溪今日因着本就是要假扮于南星的药童,所以就独自一人偷偷溜出来的,谁也没带。巧的是,耿熙吾也是独自一人。 只是四目相对,一瞬间,两人都俱是无言。 兰溪想着这人怕是什么话也不会说了,那日在宫里不也一样么?不管她与赵屿是不是巧遇,他也未曾问过一句,怕是当真打定了主意要成陌路了。这么一想,兰溪心中登时一阵刺痛,她却又因着心中的骄傲挺直了背脊,移开视线,不再看他,并迈开了步子,欲越过他进门去。 却哪里知道,耿熙吾是一时间看她今日的装扮看愣了神,眼见着她迈开了步子,神色有些不对,他这才忙清了清喉咙,道,“穿成这样是干什么去了?” 兰溪停下脚步,凤目半抬看他,“这是师兄在问师妹呢?”耿熙吾眉心一蹙,没能明白她这一问的意思,她便已没好气地道,“自然是没干好事,师兄可要训上一回?” 耿熙吾神色有些尴尬,“我不过随口一问罢了,你若是不想说,那便算了。” 算了?她可没想就这么算了。多日来,横亘在心底的委屈和怒气,一点点累积,到了今日,终是再也忍不住了,“那师兄今日又是做什么来了?” 耿熙吾却是极为爽快地答道,“我在福建走个同僚,给我寄了些时鲜的蜜橘,想着叔母怕是喜欢,我今日正好得空,便顺道送了些过来。” 他今日怎的答得这般痛快?莫非因着这是无关紧要之事?兰溪扭头,神色有些复杂,愣愣看着他失了神。 耿熙吾却见她脸色不好,神色一暗,道,“看你刚从外面回来,怕是累了,先去歇会儿吧!我也该走了。” 第四百五十章 相问 耿熙吾刚说完该回去了,便欲迈步,谁料,本来还在发呆的兰溪却像是突然想通了什么一样,蓦地醒过神来,便是促声道,“慢着。” 耿熙吾顿住步子,犹豫了一会儿,这才转头看向她。 兰溪没有笑,但一双眼望着他,却是写满了认真,“师兄,那日你曾说过,要对我坦诚的话,如今可还作数么?” 这些日子,她想了很多,耿熙吾虽然并未回答过他想娶她,是不是为了那所谓的命数,她怀疑过,但她不是傻子,他对她如何,她不是不知,若全是虚情假意,她不信。 可是他生辰那日长柔带回得话,几乎让她心灰意冷。她原本也想就这么算了吧!可是两世为人,她才寻着这么唯一一个让她想嫁,而且不为了其他,只为了他这个人的人,要让她轻易放弃?不!她做不到。 皇宫中,当他为了她,不惜设计将沈七拖下水时,她登时产生了怀疑。他当真对沈七有情么?他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她不了解么?若是它心里有谁,当真会放任别人,或是自己去委屈她?不!绝不会。他是个有担当,铮铮傲骨的男人,宁愿自己流血自己痛,哪怕是丢了命,也不会让他心里的人受委屈。 而就是刚刚,她决定不再纠结,不再折磨自己。她怀疑的,想不通的,大可以明明白白地问他。至于之后,大可听了他的回答再说。 耿熙吾双眸中暗色沉了沉,但还是答道,“无论我何时对你说过的话,永远都作数。” 兰溪心音一促,暗骂了一声自己没出息,这厮总说自己不善说情话,但每每随口一说总能让自己心如擂鼓,整了整脸色,不让半点儿心事显露,她才稳了稳心神,道,“那好。我有几个问题想问师兄,还愿你能如实答我。” “你问。”耿熙吾似也平复了心绪,一双眼沉定却专注地落在她脸上语调亦是平稳。 兰溪深吸了一口气,这才道,“那日你生辰,我遣了长柔去为你送礼,她回来后告诉我,正好看见你与沈七姑娘在说话,她送了你腰带,你收下了?” “是,收下了。”耿熙吾语调没有半丝的起伏,平稳沉定。 兰溪心紧了一紧,点了点头,又问道,“师兄喜欢她?” 耿熙吾眉心一蹙,“阿卿当我什么人?那日我才说过,我心悦你,难不成你觉得我说的是假话?或是我是个朝秦暮楚之人?” 这话里却是隐含了怒,兰溪却是听得心头欢喜。“那你却又为何收下她的腰带,你莫不是不知男子收下女子送的腰带代表着什么吧?”话落,却见耿熙吾望着她,那脸色有一丝丝的奇怪,暗色眸子里的幽光闪烁,让她觉得自己像个傻子,自然有些不爽,于是,眉心便是一蹙,“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耿熙吾咳嗽了一声,将目光挪到头顶的垂花门上,目不转睛,似看得极为仔细。又略略沉吟了片刻,这才道,“起初,关于我命硬克亲的传言传扬开来时,我和师父都最先联想到了这当中的阴谋。毕竟,不早不晚的,偏偏在这个时候传开来,如今京城里很是热闹,一个耿家四郎算什么?若是背后没有推手,哪可能流传如此之快,又如此之广?” “你和师父是怀疑……”兰溪听得仔细,并已有了猜测。 耿熙吾点点头,“不错。除了她,也没有别人了。她的目的却也不难猜,无非就是父亲回来了,只怕册立世子之事就要提上日程,而她不愿我结一门好亲,给自己增加倚仗,此消彼长,对她儿子不利罢了。而你也知道,她一直有心思,想为六郎求娶沈七。可不只是因为沈七是她娘家侄女,她从来疼爱的缘故。若是沈七背后不是关系着安王妃,关系着安王和皇后、贾家,只怕她也没那般热切,我那日收了沈七的东西,不过是因为……” “不用说了。”兰溪却是连忙打断了他,神色也不由有些羞窘,她终于明白方才耿熙吾看她的脸色为何那般古怪了。以她平日里的警敏,早该想明白,可是因着嫉妒,因着关心则乱,她却是全然被蒙蔽了双眼,看不到,也想不到了。 兰溪脸色便有些不自在,“是我糊涂了。”这么说,收下沈燕疏的腰带也是为了扰乱沈氏了?“即便收下那条腰带有你的考量,但我若是不问,师兄便也不解释么?”之前关于他之所以娶她的原因是这样,这条收下沈燕疏腰带的事还是一样。他就不怕她当真误会了,便再也不理她呢?他就当真一句也不肯解释? 耿熙吾望定她,眸色却一点点转柔,神色却有一丝的尴尬,“不爱解释。不过,你若是不喜欢,我会尽量改!” 说着,便是眼巴巴看着兰溪,那眼神竟很像被嫌弃一般。 兰溪本就不硬的心这下是彻底软了,“好吧,这可是你说的,我是真不喜欢。这回就算了,可是你收了沈七的腰带,若是她……那怎么办?”说到底,兰溪心里还是介意。沈燕疏对耿熙吾的心思,他们都清楚,即便是耿熙吾收下那条腰带并非出自真心,而是别有所图,兰溪也能理解,可心里却还是不舒服。 “所以我已将那腰带还给她了。” “什么?”兰溪一愕,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愣愣抬起凤目看他。 他的眼仍是幽沉一如暗夜深海,但今日,那两汪海中却倒映着满天的星光,温柔沉醉。“起初收下那腰带,我确实是动了借沈七来扰乱沈氏的目的,可后来在见着长柔的那一刻我就后悔了。我不愿因着这些事情而伤了你的心,也不愿因而招惹得沈七纠缠。” 兰溪这一回真是彻底惊住,没料想他竟这般做了,但惊了过后,这心里却是实打实的欢喜。她抿了抿唇,将想笑的唇角压住,“你什么时候将那腰带还给她的?” 那沈七满怀心意,亲手所绣的腰带,那一日送出时,必然是娇羞无限,满腹期待,见他收下,指不定怎样激动欢喜,正做着与心上人双宿双飞的美梦呢。却转眼,这美梦便被人打碎,她肯定是伤心受辱,指不定还会因此由爱生恨,恨上耿熙吾呢。可那日在宫中所见,分明还是一副倾心恋慕的模样。 第四百五十一章 婚旨 “就在那日宫中赴宴之后。” 兰溪听罢,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这么看来,那日倒霉的是她,悲催的却是沈燕疏啊!想要算计她,每每落空,最后还被自己的心上人,亲手将美梦打碎。可惜兰溪一点儿不同情她,反而欢喜得很。 “阿卿可还有别的话要问?”见着兰溪的神色和缓下来,耿熙吾悬吊了这些时日的心,总算悄悄困了地。 兰溪摇了摇头,却又不知因为想起了什么,而微微红了脸,一双凤目轻抬,欲说还诉地凝望着他,好一会儿后,她才一咬牙,道,“师兄,我听父亲说,这些时日,平王世子妃的人选怕就是要定下了。” 耿熙吾眨了眨眼,沉定着脸色,不知是不是没有听懂兰溪的意思,表情没有丝毫的转变。 兰溪脸上的羞意瞬间被冻结,心里暗骂了好几句,呆子,木头,可惜,人家仍是木头一般杵着,不痛不痒,反倒是自己被气了个够呛。 兰溪觉着自己今日刚缓过来的那口气又被堵在了胸口,横了他一眼,道一句,“我先回去了。”便扭头跑进了垂花门。 耿熙吾目光这才微动,随着她跑走的背影一路进到门内,直到她的身影被园中的林木淹没,再看不见了,他这才叹息着收回目光,嘴角半牵,却是有苦,掺着嘲。 好像又不小心惹她生气了。他总是我这般……不解风情呵!不过……他哪里会不懂她的意思?听得她那一句,他胸腔里的心房几乎要跳出来,欣喜若狂,偏却转眼便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了个透心凉。 此事,终究不可操之过急。那位平王世子……当真会如此好打发?那日宫中轻易所见他看阿卿的眼神,那样的眼神,同为男子的他不会错认,他可不像阿卿这般乐观。而他,对于敌人,从不敢轻视,何况,关乎阿卿,他输不起。 而就在这时,京城另一头的平王府里,赵屿也果真没有闲着。 “……王爷果真是在暗中查那日入宫之人,而且查的多为女眷,只是在属下看来并无章法,应是无碍……”季飞正立于赵屿跟前,向他禀报。 赵屿却并未因他的话而有丝毫放松之态,仍然锁紧了眉,若有所思转动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良久之后,才开口道,“暂时不要掉以轻心,以父王手下眼线的本事,难保查不出。” 语毕,抬起眼却见季飞欲言又止的模样,赵屿不由挑眉道,“想要说什么?吞吞吐吐倒不像你素日行事了,索性爽快些。” 季飞却还是沉吟了片刻,这才道,“爷,你为了那兰五姑娘与王爷角力,值得吗?毕竟你与王爷血脉至亲,而那兰五姑娘……之前爷对她如何就不说了,她却从未放在心上,对爷一直敬而远之。就是上次在宫里,爷为了救她,连王爷也顾不得了,明知她看见的事情对王爷有威胁,但还是要保她,把一切都瞒下了。可她却是半点儿不知感激……” “季飞!”赵屿面沉如水,警告般唤了一声。 季飞自然听出来了,但还是一咬牙继续道,“属下知道属下的话爷不爱听,可属下自幼与爷一同长大,爷虽贵为平王世子,但在这偌大的京城中,却是受尽了冷眼和虚情假意,这些年爷的苦楚,属下都看在眼里,不得不为爷多考虑。属下知道,那兰五姑娘爷是看进了眼里,按理说,她的身份若是成了爷的正妃,也算能帮了爷。可她偏偏是兰家的女儿,兰家那条祖训爷前几日不是都查清楚了么?那位兰家的姑太太,前车之鉴不远呐。嫁入皇家的兰氏女,便与那没了家门的人无异,爷若是执意要娶了她,非但没有半点儿益处,反倒要成了爷的拖累。” “季飞,不要说了。”赵屿神色有些颓败,嗓音也低落下来。 “爷不要忘了,王爷可不只你一个儿子。爷在京城的这些年,那几位爷可都一直承欢王爷膝下呢!”爷除了占着嫡长,又自幼被册封了世子之外与王爷和王妃的感情比起其他两位嫡出的爷可要疏淡了许多。 “够了!季飞,不要再说了。”赵屿终于是忍不住扬声打断了季飞,神色颓败,死咬着牙关,季飞的言外之意,他不是不懂,作为质子一般的存在,他自幼便懂得自己的处境,所以,身为平王世子,他既要帮着他的父王成就大业,又要防着他的父王。 因为清楚情分上比不得一直承欢父母膝下的两位弟弟,他唯一能做得只有立下替代不了的功勋,待得父王大业得成,他的地位才能保住。为此,他不能行差踏错。 “你说的我都明白,你先下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有些疲惫般蹙起眉心,赵屿抬手挥退季飞。 季飞深知今日自己是逾越了,但这些话,为了爷,他却不得不说。此时,见赵屿难受,他心中又何尝好过?奈何想劝,却也劝不得,只得应了声,退了出去,将门合上,与他一方全然安静的空间。 这些兰溪却是全然不知的,待得九月十一,太后寿宴当日,颁下一道懿旨,正是为平王世子与俞阳伯次女徐敏佳赐婚。平王当下带领阖府众人谢恩,都说俞阳伯次女乃是个品貌绝佳的名媛淑女,正是与平王世子男才女貌,般配得很。 兰溪听说,悄悄吐了口气,释然而笑,今生至此,她与赵屿算是彻底斩断了纠葛,今生今世,来生来世,他们就都相逢如陌路,两不相干才好。 反倒是耿熙吾在听说之后,很有两分不敢置信。赵屿此人他并不熟悉,只是以己度人,他知道赵屿对兰溪的心意,若是换做了自己,定然不会轻易放弃。 后他一步回京的老崔听了,咧开嘴笑得一脸络腮胡子抖个不停,“你以为个个都跟你似的,只爱美人?我看呐,这平王世子倒是个聪明人,懂得取舍得很啊!” 耿熙吾略一思忖,便明白了老崔的意思。继而却是哂然一笑,不管赵屿究竟为何,如今这番境况,于他自己,却该是开心的。这样一来,他无后顾之忧,倒是可以专心谋划了。前日假装没听懂阿卿的暗示,都已惹得小妮子不高兴了,他再不解风情下去,可就别悔恨终生了。 第四百五十二章 新生 兰府事忙,尤其是三房。 怎么能不忙?这前两日刚忙过了太后千秋,兰三太太便张罗着往吴家送了催生礼,谁知送礼的人刚回来回话,兰三太太赐了座,屁股都还没坐热,吴府却来了人,跑得满头大汗,一进门便回话说,他家大奶奶,兰府的三姑奶奶就要生了。 兰三太太险些吓得动了胎气,一边心想着这催生礼倒是太管用了,一边招呼着人收拾东西,叫了秋姨娘,便急匆匆赶去了吴府。 兰溪听到消息,连忙赶到上房,兰三太太她们却是早走了。兰溪这个未出嫁的女儿却是不能去的,哪怕心里着急,也得耐着性子等着。 奈何直等到夜深了,既没等到兰三太太回府,也没等到半点儿消息。 直到街上传来打更声,院门才有了动静,却是兰三老爷与兰三太太一道回来了。 兰湘生产,即便是外孙,也算得兰三老爷头一个孙辈。所以,兰三太太一早便遣了人去吏部报信,兰三老爷下衙之后,便直接去了吴府,这时才会与兰三太太一道回来。 正等得昏昏欲睡的兰溪一听得动静,睡意顿消,连忙从椅上跳起,将面有疲色的兰三太太扶到矮榻上躺下,请过了礼,兰溪便连忙问起兰湘的情况。 兰三太太摇了摇头,“你三姐姐这是头胎,哪儿有那么快的?又是先见得红,疼的也还不厉害,我看啊,还有得折腾。你秋姨娘在那儿守着呢,若是有了消息,自然会往家里来报。”按理,兰三太太这嫡母也该守在那儿的,但因着她自个儿怀着身孕,如今还没满三个月,胎还没坐稳,她又比不得刚成亲的年轻妇人,无论是吴府还是兰家,谁都不敢让她在那儿熬着,若是有个差池,谁都不好说。 这样也是兰三老爷特意将她接回府来的原因。但因着有肚子里的孩子,谁也不敢说她的不是,所以兰三太太虽是面有疲色,但却躺得很是安然。 兰溪想想也是,她虽没生过孩子,但也听说过头胎一般都要生得艰难些,何况这事,谁也帮不了三姐姐。这么一想,兰溪即便是有满心的忧虑,也只得暂且压下了。 回了珠玉阁,洗漱完了躺在床上,却不知为何清醒了好些,盯着帐顶翻来覆去到了半夜才迷迷糊糊睡着,似乎才合上眼,便听得秦妈妈在耳边带着笑音唤道,“姑娘?姑娘,该醒醒了,姑娘!” 强睁开眼,室内的光线还算柔和,但时辰却只怕已是不早了,隐约听到窗外淅淅沥沥的沙沙声,似是在下雨。 她掩唇打了个哈欠,半坐起身,透过帐子看了一眼帐子外,“什么时辰了?” 秦妈妈一边撩起帐子,一边笑盈盈道,“快要巳时一刻了。老奴本来想着姑娘昨日歇得晚,左右无事,倒不若让姑娘多睡会儿。谁知,一刻前,吴府来人报喜,说是三姑奶奶今早寅时诞下了麟儿,老奴心想姑娘挂心着,这才将你叫醒。” 听到这儿,兰溪便已从床上翻坐了起来,凤目亮晶晶道,“三姐姐这就生了?还是个男孩儿?”昨晚听母亲的意思,兰溪还以为三姐姐还要多等好些时候了,却不想这小家伙又来了一回猝不及防。虽说站在兰溪的角度,兰湘生产,母子均安就好,是男是女倒没什么差别。但对于兰湘来说,一路得男,这便是在婆家站稳了脚跟,兰溪自然为她高兴。 秦妈妈也是笑呵呵应道,“是呢,太太这会儿正张罗着东西,等着姑娘收拾好了,就一道去吴府道喜。” 听到这儿,兰溪哪里还躺得住?一边急急地就要下床,一边扬声喊道,“流烟!芳草!都哪儿去了?快些来帮我梳洗!” 秦妈妈见了,也是眉眼俱笑,看来,姑娘和四爷这是雨过天晴了,前些时日,可不见姑娘这般有精神。这下才能让人放心呢。 吴府与兰府隔得并不远,不过两条街,半个时辰的路程。到得吴府,与吴家太太寒暄了几句,这便迫不及待地往兰湘的院子里去。 兰湘因着生子,早已搬出了平日起居的上房,血房就安置在上房边上的厢房里,虽然已是收拾过,又过了好一会儿,但因着不能进风,所以门窗紧闭,一进了门还是就有一股难闻的血腥味儿。 兰溪刚蹙了蹙眉心,便见着了躺在床上,如同大病了一场般,苍白憔悴的兰湘,瞬间注意力便被转移了,随着吴太太和柳氏快步上前。 因着兰三太太身怀有孕,按习俗是不得进血房的,因此才由兰溪和柳氏姑嫂俩随着吴太太一道来。 秋姨娘就守在边上,见了吴太太和柳氏、兰溪,连忙起身行礼,唤一声,“亲家太太!三奶奶!五姑娘!”却是笑意满满,一看便知心情极佳。 就是兰湘,虽然看上去并不好,但神情却很是满足,尤其目光才不过一会儿,就又回到了枕边的小襁褓上,眼睛温柔地几乎要滴出水来。 兰溪见了,便不由有些恍然,又有一丝淡淡的失落,三姐姐这是做了母亲呀!就在兰溪恍惚之际,柳氏已与兰湘、秋姨娘几个说了好些话,这会儿已是将那小襁褓小心抱在了怀里,一边看着,一边喜不自禁地赞道,“长得真好,眼线这么长,日后必然是个美男子,看这五官,倒是与三妹夫挺像的。” 兰湘听罢,捂了嘴乐,“三嫂竟这般会看么?我却是看出来像谁,不过看三嫂这般,必然是极喜爱孩子的,倒不若快些也怀上一个,为咱们家里添丁进口。” 柳氏面浅,即便常因着这事被人调侃,却仍是做不来泰然自若,双颊瞬间变是飞红,“这过不了多久,咱们家里可不就要添丁进口了么?”说的却是兰三太太腹中那个,虽然尚未满三个月,还未对外宣扬,但亲近的人都是知道的。 “那可不一样。我娘肚子里,那是老儿子,三嫂肚子里出来的,是大孙子。”兰溪笑呵呵插嘴,随即又道,“不过这事儿却也不急,三嫂和三哥都还年轻,不妨再多玩儿些时候,如三姐姐这般,却是再也玩儿不成了。”柳氏已成亲半年,如今尚未有消息,难免多思忧虑。 兰湘也会意过来,“哎!咱们五妹妹如今是疼三嫂,不疼我这姐姐了。可怜见儿的,你五姨还没抱过你呢。”说着,便逗了逗柳氏怀里的孩子。 兰溪自然伸出手来,“我这儿就抱着,好生抱着,抱回家里去,你可别哭。” 姑嫂几个并吴太太、秋姨娘都是笑,一屋子的其乐融融。 新生,总是令人充满希望和欢喜的。 第四百五十三章 秋狩 “阿卿,这秋狩虽说准了你们这些年轻姑娘一道去,但可不是闹着玩儿的。那地方多的是危险,又是猛兽,又是刀剑的,你自个儿可也经心些。” 又过了几日,皇帝趁着各地蕃王尚齐聚京城,终于将秋狩提上了日程,特许四品以上文武官员随行,可带家眷,不过却有名额限制。 兰三老爷是吏部尚书,自然在随行之列,兰三太太有孕在身,却是不能去了。其余两个小的,也不带,就带着兰灏、兰浚、兰溪兄妹三个同行。 兰灏和兰浚都还好,毕竟是男子,兰灏已经成亲,他的行李自有柳氏替他打点。兰浚也有生母陈姨娘操心,兰三太太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有她的心肝宝贝了。 一边亲自看着秦妈妈流烟她们为兰溪收拾行装,一边还放心不下地一遍遍交代道。 兰溪近来才发觉她母亲因着有孕的缘故过于敏感了,若是这个时候不顺着她只怕会没完没了,所以她决定做个听话的女儿,并且笑着安抚道,“娘你不必担心,我必然不会乱跑。父亲和三哥他们不都在么?有他们看着,我能有什么事?再说了,我身边还有长柔和流烟跟着呢。” 兰三太太的神色果然和缓了些,“也是,而且四郎也去,有他看着你,我总算是放心些。” 兰溪很想问自己到底是哪里不让她娘放心了?而某人又是哪里让她娘放心得很了?她娘不知这世上有一种事情叫做监守自盗么?腹诽归腹诽,兰溪缺是不会说出来,兀自乖巧风沉默着。 随即目光一转,却寻着了发泄心中郁闷的缺口,“我们是去秋狩,又不是搬家,带那么多衣服首饰做什么?带两身换得过来便是了。” 兰三太太的注意力也立马被转移过来,却是持反对意见,“出门在外多备着些总是没错的,谁知道你又会不会在哪里勾破了裙子,到时若是没换的,我看你往哪儿哭去?”瞪了女儿一眼后,又对着秦妈妈她们道,“你们别管她,该怎么收拾还怎么收拾,都是我的意思,看她敢拿你们怎么样。” 兰溪确实不敢拿她们怎么样,所以只能无奈地看着秦妈妈和流烟几个一边笑得贼嘻嘻,一边往在兰溪看来已是满当得很的箱笼里放东西。待得将东西搬上马车时,兰溪见着沉甸甸的两大箱子行李,已是连无奈也觉得无力了,除了叹息也只能叹息了。 大庆历任皇帝每年的秋收之后,都要带领王公贵族至京城西郊的宜山狩猎,便是所谓的一年一度的秋狩了,正是满朝官员难得的近距离上下联络感情的聚会。 关于宜山,兰溪曾在她二叔祖的宜山秋行图上看过无数次,也在梦里见过无数回,但实实在在地踏上这个地界,今次,却还是头一回。 这回秋狩,兰溪倒是没有太多的目的,只一点,那便是希望能够找到二叔祖画那两幅宜山秋行图的地方,看上一眼,看看时隔数十年,那景致到底有没有变化。 再来,就是如果有机会的话,自己也想画上一幅宜山秋行图,不再是临摹,而是自己眼中的宜山,自己笔下的宜山秋行图。 营地被安置在宜山南坡的山脚下,兰溪到时,掀开马车的车帘便觉得眼前的景象有些叹为观止。 面前的空地显然是往年也用过,但却是才整理过的,被割断的草筋还冒着湿气,一个个被搭起的大小帐篷仿佛是山野间雨后冒出的蘑菇,一朵紧挨着一朵,直向那茂林深处延伸。 兰溪分到的帐篷不大,但她一人与长柔、流烟两个住却是足够了。 女眷的帐篷多是聚在一处,但为了安全,却是安置在了中央偏左,却是较近皇帐的位置。 左近是负责守卫的禁卫军,右近则是官员营帐,也就是这些女眷们的丈夫、父兄所在之处。 兰溪四处看了看,觉得安全还算不错,便稍稍放了心,用一个不薄的红封送走了领她们来的宫女,兰溪便领了长柔和流烟两个开始收拾她们临时的居所。 好在,长柔有把子力气,搬起东西来轻而易举,而流烟,虽然性子大大咧咧了一些,在这方面,却也是被秦妈妈狠狠操练过的,驾轻就熟,还能指挥些长柔干这干那,长柔倒也听话得很。两人忙着规整东西,干得热火朝天。兰溪则坐在一边铺了毛毡的简易矮榻上,整理着她唯一自己收拾带来的那小箱子画具、书册、纸笔之类的。刚刚理出个头绪,还来不及喘上一口气,她们这顶帐篷,却已迎来了第一位访客。 “真没想到,你我杭州一别,本以为至此天各一方,如今却还能在京城重聚。”因着帐篷里尚杂乱,实在不好待客,所以兰溪索性拉了客人一道出了帐篷来,郊野的气息清新,虽说已是秋日,但层林尽染的景致,也美得很。 而且好在客人也是个不拘泥这些的,这让兰溪对这不得已的安排要心安理得了许多。 她身边娉娉婷婷站着一人,一身玫瑰红遍地洒金绣牡丹的衣裙,眉眼清丽中见英气,不是别人,却是兰溪在南边儿从冤家成了短暂相知的方明珠。 听得兰溪这一言,方明珠也只是弯了弯唇角,道,“我却是知晓到了京城必然能见着你,却是不想日日宫中赴宴想着能见你,偏你倒好,在府中抄起经来,全了你的孝名,却让我好生失望。” 兰溪抬眼看了她一下,心想着,这时间,果然是改变一个人的良药,如今,方明珠也这般能屈能伸,收起了骄傲的爪,不吝亲热了。 但兰溪的目光一闪,笑却疏淡了好些,“许久不见,你可定亲了么?”兰溪问,落落大方,并不刻意因着身为女子而避谈这些。 好在方明珠也只是抬眼与她对视了一下,便是挪开视线,淡然地摇了摇头,道,“尚未。你呢?” 兰溪却是笑道,“方大姑娘真爱说笑,你消息灵通,知道我闭门抄经,却如何不知我如今尚是乏人问津呢!不过我尚比你小着月份,你不着急,我自然也是不必急的。” 这话里带着笑音,似是亲近之人的玩笑话。 方明珠却望着兰溪,目光里一点点沉冷,“兰五姑娘当然用不着着急。” 第四百五十四章 人非 兰溪还正皱眉想着这话怎么听着像是别有深意一般,那方明珠却已经轻轻笑着带开了话题,“咱们还是快些别说了,终归是还没有定亲的姑娘家,若是被旁人听见该不好了。” 兰溪笑容淡淡点了点头,这她倒是同意,只是没想着一年前尚骄矜任性到不管不顾的方明珠如今却这般懂事听话,循规蹈矩了。在兰溪看来,事出反常必有妖,她想着方明珠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莫不是也与她一般,重活可以一回吧? 随之,兰溪又暗笑自己的异想天开,若是人人都能重生,这世间岂不乱套了?只是她本以为方明珠今日主动了来着寻她,又问起她定亲没有,是存了打探傅修耘得罪意思,毕竟当初在南边儿时,方明珠对她表哥的心思明显得她都不能装不知道。只是,等了这么早会儿也不见方明珠问起,甚至神色从容额淡定,可不见半点儿欲言又止的神色,想来是真不想问的。 只是,经了方才的一番话,兰溪没有做声,她也沉默可以下来,抬眼望着山上层林尽染,神态专注,竟好似当真在欣赏风景一般。 兰溪心里又不由暗暗纳罕了,那她来寻她又是为了作甚?若说叙旧吧,她们现在的状态该叫做话不投机半句多吧?若说不是叙旧,莫非,她是寻她一道看风景来着? 兰溪正百无聊赖想起她帐篷里可还有一堆东西没整理,她也实在不觉得在这儿欣赏风景有什么好的,正想着是不是该找个借口先告辞,凤目一缩,便瞧见了不远处正朝着这儿走来的几人。 那是三个男子,当先一个一袭麻灰色家常的袍子,偏生愈发衬得他身形魁梧,一把浓密的络腮胡遮掩了大半面容,兰溪不知为何就想起了老崔,莫非这军中稍稍上了点儿年纪的,都喜欢蓄这样一把胡子,莫不是为了让敌军望而生威,继而不战而胜么? 兰溪突然有此一想,是因着她太熟悉的某人如今就跟在这人身后,步履沉着,一张脸却比平日还要冷峻,似被覆了重重寒冰一般。兰溪便猜出当先这一位看上去已有些年纪,但步履却仍然矫健,不怒而威的人的身份了。靖北侯,耿忠武。 不过这个时候,他们来这里做什么?兰溪心中狐疑,便不由朝着某人递了个眼色。奈何,不知耿熙吾是不是没有看懂,哪怕是目光相触,仍是没有半点儿反应,就好似冰雕雪铸一般,没有半丝的融化。 就在兰溪气闷的当下,靖北侯几人已走到当前,身边,兰溪方才不小心遗忘了的方明珠已经屈膝福身,姿态标准且不乏优雅地行了个礼。兰溪这才反应过来,也连忙跟着行了礼。 靖北侯单手一张,已是让她二人起来,语调平板,但却有威势透话而出,“小女也是刚刚才到一会儿,我父子几人得了空,便来看看可收拾好了没有,惊扰了二位姑娘,对不住了。” 耿熙若也来了?兰溪眨眨眼,先是觉得诧异,而后略一想,便也明白了。耿家那是什么样的身份地位?那可是勋贵世家,并且兵权在握,他们家的女儿,即便庶出,也比别人家的精贵许多。 更让兰溪惊讶的是靖北侯不过是说了句客套话,方明珠居然当真了,而且还认真地搭起了话,“侯爷言重了。” 靖北侯挑眉,似有几分兴趣般道,“你认得我?”靖北侯常年戍边北关,京城里的人大多都不常见到他,何况是如方明珠这般年纪的女儿家,更不该认得才是。 “回侯爷的话,小女十岁那年,曾随父亲去过一趟云州,曾与侯爷有过一面之缘,所以才识得侯爷面容。”方明珠臻首半垂,神态恭肃道。 靖北侯似乎更觉有趣了,“令尊是?” “家父方伟业,现任江南都司指挥使。” “难怪了。原来是方指挥使的千金,那我便记起了,你幼时我确实见过,倒不想你却是个记性好的。”这话里便带了两分笑音,语调多了两分亲切,似是长辈见着了小辈,即便不太熟悉,也多带善意。 “那是侯爷威武乃小女平生仅见,这才记忆尤新。”方明珠今日真是让兰溪刮目相看,一句句夸赞之词不用想一般,信口拈来。 靖北侯终于乐了,低低笑了两声,“好甜的一张嘴,还是方指挥使会教养女儿。方姑娘若得了空,多与我家若姐儿亲近一些,看她能不能学得你半点儿伶俐,也省得整日里拙嘴笨舌的,不知讨人欢心。” “侯爷过谦了。明珠方才才从二姑娘帐中出来,二姑娘可不是侯爷口中那般,反倒是清丽雅姿,婷婷若枝上寒梅,如同天上仙子,若是如同明珠这般多话,岂不落了凡尘,俗气了?”方明珠语调里也带了笑,似是亲切了些,却将分寸拿捏得极好,并不让人生厌。 这是另一个兰滟啊!兰溪啧啧称奇。可兰滟是经过了四个年头才修炼到这般,可与方明珠别过,这才一年呢!修炼得这般炉火纯青的,可见不只用功,更是天才中的天才呢! “你刚从若姐儿帐中出来?那想必应是知道若姐儿的营帐在何处了?实不相瞒,我正心中作苦,想着这里帐篷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要找起来还是要费会儿功夫,少不得要寻人问上一问。敢情好,这便碰上一个,方姑娘若是不麻烦,且为我父子三人引上一回路,如何?” 兰溪心想,这位靖北侯可不像他家的儿子,居然是个能言善道的。再说到父子三人,兰溪便朝着靖北侯身后,耿熙吾旁边的另一位看去。一身白衣蓝绣,不若父兄一般魁梧挺拔,反而似江南书生一般,有些文气,眉眼细致,仔细看,倒是与沈燕疏有些神似,不过是表兄妹,这也正常着,虽然如同他兄长一般,一直沉默着没有说话,但神态柔和,嘴角含笑,如沐春风般让人望之可亲,这便是耿熙凯了?沈氏之子,耿家六郎,耿熙吾同父异母的兄弟? 兰溪正在神思游离,方明珠却是有些犹豫地望向她道,“兰五姑娘,我要为侯爷他们引路,你可要同去。” 兰溪却是盈盈笑道,“我帐中尚未收拾妥帖,便不去叨扰了。” 第四百五十五章 命劫 兰溪回绝得极是爽快,连带着靖北侯也终于抬眼看了看她,但她却只是微微笑着,眼神清明,神色泰然。 方明珠松了一口气,“那便好,那我稍晚再来寻你。” 兰溪笑着点了点头,心里却在腹诽,不用来找了。本以为是知己重逢,如今看来,美好的都在昨天,如今却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只怕还会成为仇敌也不可知。往事不可追,真是可悲可叹。 方明珠主仆二人这便转身,道一句,“侯爷这边请!”便亲自为靖北侯父子三人引路去了。 擦肩而过时,耿熙吾与她目光交错了一瞬,便淡淡错开。 兰溪神色未变,笑望着几人走远,心想着做这耿家的女儿真好啊!庶出那又如何?不还是父兄捧在手心的掌上明珠?连方明珠这样的人也得放下身段争相讨好着。相比之下,她就可怜了。她也来了这么一会儿了,怎么就不见着她爹和她哥哥也来看看她安置得如何呢?这人啊,果然是不能比的。平日里倒觉着自家父兄还不错,如今一比,却是被比到深沟里去了,不称职啊不称职。 不远处,刚从皇帐里出来正商量着稍晚去兰溪帐子里看看的兰三老爷和兰灏父子俩不约而同打了声喷嚏,揉着发痒的鼻头,同时想到,这营帐太大也不是好事,这不?就着凉了。 兰溪回了自己的帐子,却是半点儿没被方明珠在靖北侯跟前露了脸,反倒衬得自己不够伶俐讨喜而影响到,仍然欢喜而小心地整理着她那一箱子的心肝宝贝。 兰溪一碰上她这些宝贝疙瘩,就有些忘我。“姑娘。”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隐约听得有人唤她,她这才恍惚着回过神来。抬起头,见是长柔,只是那淡漠的神色间有一丝耐人寻味的异样。 兰溪未能读懂,所以偏了偏头,给了一个询问的眼神,长柔手一伸,指了指垂下的门帘。 兰溪随之望去,正是夕阳晚照的时候,橘色的霞光透过帐篷的帷幕,将整个帐内映出一片暖洋洋的橘红,但那门帘上却映出一道黑影来,人的形状。 兰溪心头一动,手下的动作慢吞吞停下,然后慢条斯理站起,仔细整理了一下衣裙,这才缓步走过去。撩开帘子,果真瞧见了耿熙吾正沉默着立在门外,橘色的霞光柔和了他硬朗的轮廓,连带着双眸里惯常覆盖的冰雪也被融化了一般。 兰溪面上很是诧异的样子,凤目恰到好处地圆睁,“师兄不是去看若姐儿了么?都看过了?这么快?” 这话里有些揶揄的意味,不过耿熙吾如今已能泰然已对,神色并未变,抬起眼极快地扫了一眼已规整得差不多的帐子,然后这才抬眼望向兰溪,道,“你出来一下,我有话与你说。” 兰溪一愣,差点儿问出为什么不进来说的话,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让他进来才不合适。点了点头,却又想起了什么,道一句,“你先等着你一下。”便又放下帘子,踢踢踏踏跑回了帐子里。 再等得她出来时,耿熙吾见她小脸红扑扑,眼里便带了温柔的笑意,道一句,“走吧!”就率先迈开了步子,却等着兰溪跟了上来,这才再度迈开了步子,却也走得不快,始终照顾着兰溪的速度,不紧不慢,就与她始终保持着一步的距离。 兰溪却也不问他要带她去哪里,只是全然的信任,跟着他就是。两人就这般,一前一后,沉默地朝前走着。 好在,耿熙吾也并未走多远。宜山脚下有一条河,换做“玉”。河水除了夏季有些浑浊的黄之外,其余三季都是清澈见底的绿,似是水头极好的翡翠,河岸边的泥沙是洁净的白,偶尔在阳光的照射下泛着金色,翡翠般的河水,映衬着雪白恍若羊脂白玉一般的河滩,可不就是一河美玉么?这玉河,想必就是因此得名。 耿熙吾走到那河滩上便住了脚,兰溪四处看着,清风拂面,景色宜人,宜山玉河,这宜字用得好,不必特意寻那作宜山秋行图的地方,此情此景,便可入画。 只是,总有人煞风景。“这是什么?”兰溪皱眉看着递到自己跟前的匕首,哪怕它小巧精致,刀鞘雕刻得华美,还镶嵌了七颗不同颜色的宝石,按北斗七星的位置来排列,每颗宝石便对应了一颗星子,好看得像是一件装饰品。但也只是像而已,兰溪便知道,那华美精致不过是迷惑人的表象,这内里却是杀人的利器。所以,兰溪深觉这东西与眼前的美景实在格格不入,有破坏之嫌,至于耿熙吾此举,更是莫名其妙。 耿熙吾的脸色却是沉肃得很,递出匕首的手稳而坚决,“三日前,师父为你占卦,算得你近日会有一劫,我已交代了长柔,最近几日必定跟紧你,但我还是不放心,这匕首是精钢所锻,吹毛断发,是我一直贴身带着的,如今给了你,留在身边好防身。” 兰溪被前面一连串的话给砸懵了,愣愣想到,原来这不是定情信物,而是送给她防身用得呀?不过,整得这么花里胡哨的,师兄一直贴身带着,这怎么想怎么觉得有点儿诡异呢!不过……最让兰溪懵的还不是这个,眨了眨眼,兰溪终于回过神来,却是哭笑不得道,“什么近日有一劫?师兄莫不是相信了?”可不就是相信了,这不还巴巴地送了这么一把漂亮刀鞘裹着的匕首来? 耿熙吾却丝毫没有觉得好笑,不只一直沉肃着脸色,反而悄悄拢起眉来,“阿卿,师父的风水堪舆之术你不为在学么?”为什么一涉及到命数劫数之说,她便是这般态度?耿熙吾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不高兴。 “无论如何,宁可信其有,你自己多留个心眼儿就是。”转念一想,耿熙吾倒没逼着兰溪一定要信,只是这般道。但他自己却是很在意的,刚听说这事时,他几乎想要阻止兰溪来宜山,就想让她好好待在家里,平平安安的。还是陆詹说,这劫数都是命中注定的,这次侥幸避过了,下一回,却算不出,更不知该如何避了。反正心中有数,倒还不如小心些,应了的好。他这才没有一意孤行,将兰溪留下。 第四百五十六章 知晓 兰溪还不知道自己这万分期待的宜山之行,险些因着陆詹心血来潮卜的这一卦而夭折,好在最后也因着陆詹的力挽狂澜而没有变化。 不过兰溪转念想了想,倒也能理解,哪怕是让师兄安心都好,宁可信其有,小心些总是没错的。碎笑笑接过了那把匕首,笑道,“这匕首好漂亮,师兄日日带在身边,岂不太扎眼了?” 兰溪的脾气有时挺倔的,耿熙吾还真担心她执意不信,不肯放在心上当心一些,更是不肯收了这匕首。如今,见她这样,虽然稍稍惊讶了一些,但也不由放心了许多。听得兰溪这一问,淡漠的容颜就多了一丝隐隐的赧红,不自在地咳嗽一声道,“这自然是要给你这才去打了个漂亮着的刀鞘,我却是不带的。” 兰溪不知怎么,就突然想起了那种关于男人是刀,女人是刀鞘的说法。握着那把匕首,刀鞘上的花纹和宝石凹凸有致,她的手轻轻抚过,不知为何,心里便生出几分动容。首饰什么的,耿熙吾送过她不少,这匕首只怕也算得上是男人送女子的礼物中特立独行的了。但就因着特别,没准儿还独一无二了。他送的认真,她收的仔细,就是当成了定情信物又何妨? 遂笑笑将那匕首妥帖地收在怀中,这才抬起晶晶亮的凤目望向耿熙吾,道,“师兄放心,我定然贴身带着。” 耿熙吾被那双瞅得心头一动,眸色随之又暗了两分,“这几日行事千万留心些,莫要独自一人,一定要往哪里去,我若空着,可以陪你一道。若是不能,至少让长柔跟着。” 兰溪听出他话语里的关心,自然没有不答应的。 该说的话说完了,但耿熙吾却没有开口让兰溪走,兰溪问没有半点儿想走的意思。在这绿水秋景中,即便是什么话也不说,就这么静静待在一处,却也觉得心安。 风景如画的河滩水边,年轻的男女隔着一步的距离相对而望,偶尔目光相触,便是忍不住微微一笑,要记住只有彼此,此情此景,当真比画还美,然而落在某些人的眼里,却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隔着挺远的距离,只能堪堪看清河滩的一丛灌木后,一个丫头打扮的女子在静静偷瞧许久之后,扭头朝着营地处小跑而去。 因为距离太远,又有河水淙淙,耿熙吾丝毫没有察觉到被人偷看,至于一直紧跟兰溪左右,寸步不离的长柔,这回则因兰溪身边有耿熙吾,所以很是放心,并未跟来,而是留在了营帐里帮着流烟整理东西。 那小丫头小跑步进了营地,在留心着四周没人注意她之后,终于是埋头钻进了当中一顶营帐之中。 “姑娘。”进得帐内,她低唤了一声,正坐在榻边擦拭着一柄轻巧的长弓得女子抬起头来,眉眼清丽中见英气,居然是方明珠。 “别慌,慢慢说。”她抬起眼望着面前略微喘着气,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紧张,鬓角竟沁出汗来的海棠,沉定地道。 许是被主子的沉定感染,海棠慢慢喘匀了气,脸色也不再若之前的仓皇,这才开口道,“果然不出姑娘所料,那位耿四爷果真与兰家那位五姑娘有些不清不楚。奴婢按姑娘的吩咐,悄悄在外边儿藏着,见那耿四爷借故出了耿二姑娘帐中之后,扭头便去了那兰五姑娘的帐子,却是没有进去。将人叫了出来,两人一块儿到了那玉河边儿上说了半晌的话,可惜,那位耿四爷是个会武的,奴婢怕被发现,所以不敢跟得太近,听不清他们究竟是说了些什么,不过光看那眼神和笑的,要说他们没点儿什么,打死奴婢,奴婢也不信。” 方明珠的一双眼却一点点沉溺了下去,“果然……”那时在杭州,被陈欣瑶算计,兰溪不过湿可以鞋袜,那位耿四爷便不由分说脱了自己的外衣给她披上,虽说事急从权,但方明珠至今还记得当时耿熙吾的表情。哪怕他从来都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但当时他看着陈欣瑶的眼里除了冷、怒,还有杀气,那样的眼神,即便是方明珠这个武将之女,都看得胆寒。那时,她便觉得怀疑,毕竟若只是相识,他何需因着兰溪的遭遇,而怒成那般。只是那时雨她并不相干,即便怀疑,她也只是放在心中,并未对任何人说起。 可是,现在却是不一样了,她完全有必要知己知彼。今日遇着了这两人,她心头一动,便想着让海棠探上一探。却不想,是一探就知。 不过,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一早就猜到了的缘故,如今听着确切的消息,她反倒接受得坦然,并无半分受到冲击的感觉。 反观海棠,比她却要激动了许多,错着牙,道,“那兰五姑娘看着也并不狐媚的一个人,却是到底会使什么妖术?之前迷得傅公子五迷三道,如今连那耿四爷也是一样。奴婢之前还当她是好人,先是傅公子,后又是耿四爷,她莫不是姑娘的克星,专与姑娘作对的么?” “海棠快别这么说。说到底,兰五并无对不住我的地方。她这人还算地道,若非……或许我还当真可与她一直引为知己,但是可惜,如今,怕是不能了。”说着,方明珠的嘴角牵起笑来,却是满满的苦。 海棠见她这般,却是心中不忍,方才面上的怒气尽数敛去,神色变得有些小心翼翼了,“那兰五姑娘究竟是哪里好,奴婢是看不出。但奴婢相信姑娘,姑娘既认为她好,那她必然是有奴婢看不见的好,或许姑娘可以……可以找她商量。” “商量?商量什么?”方明珠的苦笑转成了嘲,“让她将她的心上人让给我么?那怎么可能?” 海棠的眉心狠狠蹙起,“姑娘,奴婢不明白。姑娘心里明明欢喜那位傅公子,皇后娘娘不知道耶就罢了,老爷个夫人却是再清楚不过的。却为何非要逼着姑娘违背自己的心思,嫁给那耿四爷?姑娘既然心里不愿意,为什么却不肯再为自己努力一把?那兰五姑娘不是傅公子的表妹么?她或许可以帮姑娘呢?” 方明珠却是没有应声,反倒目光一点点暗淡下来,就连嘴角的笑里都掺了几丝悲凉,“你不明白?很多事,我又何尝明白?但不明白那又如何……” 第四百五十七章 打探 兰溪却是丝毫不知自己与耿熙吾的关系已是被人看破,却是更不知这回惦记上了耿熙吾的人又多了一个。 与耿熙吾一番相会,让她开心得很,面上笑容停也停不住。 耿熙吾将她送到营地,未免被人瞧见,便没有跟着过来,而是往耿熙若那处去了。 兰溪自己一个人迈着轻快的步伐,笑容满满走进营帐,帘子一掀,便瞧见不大的营帐中央,摆放的两张交椅当中一张已是坐了人,愣了片刻之后,眉高高挑起,自己今日这帐子真该蓬荜生辉才是,这客人,竟是一个赶一个的。 “姑娘,表姑娘已是等你好一会儿了,奴婢正想着是不是要去寻你呢,看个风景也能看得忘了时间的。”流烟快步过来,凑近兰溪身边,笑盈盈道。 话里的意思,兰溪自然都听得明白,敛眉轻笑间,已是半点儿痕迹不露,笑着迎了上去,“表妹居然也来了?这敢情好,我还正愁芸芸没来,我一个人未免无趣呢,表妹来了,正好作伴儿。” “溪表姐……”相较于兰溪的泰然自若和热情亲切,原本安然坐于椅上等着她的傅馨怡却是自兰溪出现起,面色便有些不自在,如今唤着表姐,也是难掩尴尬。 之前因着傅修耘的事,表姐妹两人心中都是起了疙瘩,已是许久未见,如今再见,却也是再不复往日亲密了。 稍早时,傅馨怡还忐忑着表姐怕是不愿见她,只是如今见兰溪神色如常,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她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却又觉得有些惭愧。 就在她沉吟间,兰溪已笑盈盈走到她身边空着的那张交椅上坐下,望了一眼桌上茶点,“这出门在外,不比家里,这茶点虽是家里带来的,但不比现做的可口,表妹还请千万别介意。” 傅馨怡连忙摇手,“不介意。我哪里会介意。” “是么?我还记得表妹最喜欢花儿做的点心,今日做这儿半晌,却没动上一块儿,还以为你是嫌弃这茶点不是现做的,原来却不是么?那你莫不是身子不舒坦,竟会有不喜吃点心的一日?”兰溪这话里充满了亲呢,傅馨怡喜吃甜,非常喜欢,但傅大太太却怕她吃多了甜食会发胖,所以总不允她多吃,这便导致了她一逮着机会就大吃特吃,就怕下回再没机会吃了一般。 而兰溪的小厨房里有个花儿,一手的厨艺全是邱婶子手把手教出来的,尤其是一手做糕点的手艺,更是无人能出其右。傅馨怡不过吃了一次,便被彻底折服,从此以后,每到兰溪那里,不吃个尽兴是绝不肯罢休的。 那时,她们之间感情尚好,傅馨怡也从未见外过罢了。 如今被兰溪这么一说,傅馨怡在赧颜之时,却也想起了从前亲如姐妹的时光,不知不觉柔软了心肠,也淡去了许多生疏与尴尬。“溪表姐若是舍得,一会儿我走时,给我多装上些,让我带回去吃便是。” “还是这般不客气,我若不匀些给你,就成了舍不得了?”兰溪一脸害怕的神情,“那可了不得,我这刚得了个纯孝的名声,若是因着一点儿点心被带累了,那可不划算。我虽带的点心不多,也确实有些舍不得,但因着这个,却也少不得要忍痛割爱。” 一番话说得傅馨怡捂嘴直乐,深觉那之前的隔阂彻底不见了。 笑罢了一回,兰溪这才道,“表哥也来了?” 傅馨怡点点头,“哥哥得了圣上恩典,这才能破格随嫁驾,圣上还特意恩准哥哥也带我来见见世面。”按理说,傅家没有人的品级可以随驾,既然傅馨怡在这里,看一下唯一想到的便只可能是因为傅修耘。毕竟他有探花的功名在身,如今又在翰林院供职,就兰溪看来,皇帝还是很看重人才的,因此而让傅修耘破格随驾也是可能的。再加上,傅修耘才貌双全,又尚未婚配,无论是圣上的公主,还是宗室之女,尚未定亲的还不少,这么一个乘龙快婿哪能轻易放过?毕竟,这历年的秋狩,除了群臣联络感情之外,还有一个重大的功效,那便是促成姻缘了,那么傅修耘随驾的可能性便更大了。 一问傅馨怡,果然如此。 兰溪点了点头,却因想着了某事,而凤目微微一闪,“那这下可热闹了。看来,圣上这是想让表哥秋狩后,就多个表嫂呢。” 这个猜测傅大太太私下也对傅馨怡说过,因此,她并不诧异,只是见兰溪说起傅修耘的婚事,还是这般自在,这反倒让傅馨怡有些不自在起来。好在,她很快调整过来,低声回道,“可是这么一来,怕是就由不得哥哥做主了。” “那有什么?陛下难不成还能塞给表哥一个歪瓜裂枣?你就放心吧!总是能配表哥的,不至于委屈了他。”对于这点,兰溪倒是不担心,“对了,你还记得杭州时见过的那位方大姑娘么?她也来了宜山。” “明珠姐姐也来了?她什么时候进京的,我居然一点儿也不知道?”傅馨怡却是惊讶得不行,而且那称呼很是亲呢,让兰溪眸光不由一闪。 “表妹好似与方大姑娘很是相熟?是了,彼时在杭州你们就很谈得来。”那时,方明珠因着傅修耘,对傅馨怡着意讨好,她二人倒果真是处得不错的。 “明珠姐姐与我还算交好,就是我回了京,我们也有书信往来,只是今年夏天的时候突然断了音讯,却不想,她竟是来了京城。” 太后的寿宴之前,兰溪便已听说了方明珠进京的消息,但太后寿宴,傅家按品不能进宫赴宴,不知道也是可能的。而唯一可能在宴上的傅修耘哪怕是知道了,回府也必然不会与傅馨怡提起,所以只要方明珠没有去登门拜访,或是派人去知会,傅馨怡不知,是理所当然的。 兰溪猜到了傅馨怡与方明珠有联系,却没料到是一直有书信往来,但却在今年夏天的时候,突然就断了音讯。夏天,这个时间,有些敏感。 “许是那时她正忙着启程进京,想着反正都要见面了,也无需再写信了。说不定她的信还没到,人却已经到了。” “也是,明珠姐姐给我的最后一封信是写于六月初,我收到信已是七月了,那时说不定她已在路上了,确实没必要再写信了。” 第四百五十八章 生疑 六月?兰溪目光一沉,这难道又是巧合?不!兰溪从不信过多的巧合。 “还好。刚听说明珠姐姐来了京城,却没有告诉我,我还当我什么时候不小心得罪了她。听溪表姐一说,我这才放下心来,想必她只是一时太忙,还来不及与我知会罢了。”傅馨怡松了一口气,苹果脸上展开笑来。 “方大姑娘也在宜山,这下,表妹方才担心的事倒是可以不必担心了。”兰溪笑言,见傅馨怡有些疑惑地瞧她,她这才有些促狭地一笑道,“我可记得,那时在南边儿,方大姑娘对表哥可是欣赏得很。” 傅馨怡恍然大悟,方明珠对傅修耘,何止是欣赏。傅馨怡毕竟不是傻子,方明珠为何亲近,甚至讨好她,她还是心中有数的。听得兰溪这一言,她双眸不由一亮。 “表妹总怕圣上届时乱点鸳鸯谱,指个不好的嫂嫂与你。但若是换成了方大姑娘,表妹便该高兴了才是。”兰溪见傅馨怡已是心动,遂又不动声色添了一把火,有些事情,她需要确定,但只能经由傅馨怡,才能试探出。毕竟方明珠从前是真真切切对傅修耘动过心思的。 傅馨怡的双眸已是彻底亮了起来,“溪表姐说的是。” 刚来半天,就这般热闹,让兰溪也不由对这趟宜山之行多了两分慎重。看来,她想轻松度日,也得看看旁人允是不允啊!人多事多,此言果然诚不欺她。尤其是第二日,在女眷当中瞧见沈燕疏时,兰溪的这种感觉便是更加强烈了。 只是沈燕疏这回有些反常,竟没有凑上前来,姐姐妹妹地表一番亲热,反而对兰溪视而不见一般,冷眼无视了过去。兰溪在暗暗纳罕了一回之后,却是瞬间轻松了好些,对做戏看戏的,她也有些生厌了,正乐得如此。 今天算得是秋狩的第一天,作为这次活动的组织者和最高领导,皇帝免不了将一众人等都聚集在了他皇帐面前的空地前,作上一番鼓励与威势并存,有内容有深度的讲话,顺道宣布了一下比赛的规则以及奖惩制度。 兰溪托福,得以见到大庆权贵朝臣们有别于平日宴会奢靡慵懒之外的另一种精神面貌,难怪历任皇帝都要组织这秋狩了,听着在场男儿们震耳欲聋的叫好声,让人油然而生一种血脉沸腾之感。左右瞧瞧,那些小媳妇大姑娘们个个绯红双颊,眼角含春,只怕不只是血脉沸腾,而是小鹿乱撞了。 兰溪正在胡思乱想的当下,皇帝已经发完言,宣布狩猎正式开始了。男儿们个个身穿骑装铠甲,登马高坐,而皇帝哪怕是上课的些年纪,在这第一天却也不减半点儿兴致,早早换好了衣服,也骑了一匹马,就现在在一众人的最前列。一声令下,数十匹马齐声嘶鸣,飞驰而出,踏出一片黄沙飞扬。 待得尘烟散尽,眼前再度清明起来时,营地里比方才的热闹喧嚣不知安静了多少。皇帐前,贾皇后的仪仗正往帐中退去,兰溪含笑望着,在骤然撞见一张有些相熟的脸,却绝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地见到的人时,兰溪还是愣了一愣。 允许官员带家眷,皇帝自己自然也免不了带上几位。皇子公主们且不说,作为大老婆的贾皇后为示尊重,是一定会带上的。至于小老婆们虽然人数众多,但要带哪几个,挑选起来也并不难,除了家世显赫,需要带在身边,以示恩宠的,其他的无非就是平日里得皇帝欢心的罢了。毕竟,这秋狩说白了,就是散心的,总不能还要时时见着自己不乐见的人,平白坏了心情,作为大庆权力之首地一国之君,又岂会是委屈自己的人? 所以,皇帝身边除了贾皇后,必然还有几个后妃,贤妃在列,其余的,兰溪却是没有留心,因此在瞧见那张酷似当日在陶然居中,陆詹为她引见,让她唤作“青姨”的女子时,她才会那般惊异。 那女子穿一身湖蓝色宫装,头簪赤金镂空镶红宝的硕大牡丹,比那日在陶然居见时,不知华贵了多少。但因着她将端庄与妩媚融为一体的气质太过独特,兰溪哪怕只是见了一面,也是记忆尤新。兰溪对自己的眼力有自信,哪怕只是惊鸿一瞥,她也决计不会错认。 可是,那人跟在皇后和贤妃身后,与其他几位宫妃一道,便必然是宫中贵人,师父让她唤作青姨,兰溪一度以为是陆詹相好的妇人,居然是宫中的某位妃子,兰溪这一刻的心情,只能用匪夷所思来形容。 奈何,满腹的狐疑却只能强自压下,她不能跟上去一探究竟。只能待着某日时机恰当时,再求解惑了。 “溪表姐!”一声呼唤将兰溪已遥遥飘远的心神拉扯回来,她将随着皇后仪仗远去的视线拉扯回来,瞧见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的傅馨怡,却是心情不太好的样子,兰溪不由一挑眉,道,“怎么了?”方才她可是瞥见这丫头朝方明珠走过去了,如今却是这副表情,莫不是……兰溪心头不由一动。 “没什么。”嘴里说着没什么,表情却像是要哭了,“我想当真是我什么时候不当心得罪了明珠姐姐……” “怎么?她不理你?”为什么她一点儿也不觉得惊讶呢?果真被她料中了么?方明珠,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也不是不理我,只是……”傅馨怡吸了吸鼻子,表情可怜兮兮。 “态度很冷淡么?”兰溪像是亲眼所见般,将傅馨怡的感受描述得再贴切不过,她红了眼,委屈极了地看着自家表姐。兰溪皱眉叹息一声,“你以为是你不小心得罪了她的缘故?” 傅馨怡没有说话,但那表情却是说明了一切,眼里的泪似是要掉落。 “不许哭。”兰溪锁眉低喊了一声,吓得傅馨怡果真不敢哭了。兰溪的神色却仍沉凝着,“她从一开始为什么讨好你,你不知道么?她若还有那个想头,即便你再怎么得罪了她,她也不会给你脸色看,反倒是会同从前一般,千方百计地捧着你。她如今态度全然变了,你再想想,会是你的缘故吗?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傅馨怡面色几变,而后终是被兰溪点醒,想通了,却是狠狠地咬着牙,脸色也有些发青起来。 第四百五十九章 首捷 眼见着傅馨怡踩着愤愤不平的脚步离开,即便那怒气并非针对她,但兰溪的脸色仍然不好。甚至望着傅馨怡的背影,一双眉狠狠皱了起来,久久舒展不开,笼着愁云惨雾,似是成了死结。 “出什么事了?”一道有些冷的嗓音在耳畔响起,兰溪回头看去,原本笼在眉梢间的阴郁却因着乍现的笑,而倏忽淡去。 兰溪想,人心,真是这世间最难解的东西。曾以为最是明快清澈也率直简单的人,转眼间就成了诡秘难测,敌友难辨,而那些乍一看去冷漠到生人勿近的人,其实背地里,却有一颗最软也最暖的心肠。 “你没事吧?”耿熙若见她方才还一脸的心事重重,转眼却又笑了起来,非但不觉得放心,反而皱紧眉来,她可不认为自己有让她一见便烦忧尽去的本事。 “本来有事,见着你便是无事了。”兰溪笑着咧开一口白晃晃的牙,眉眼弯弯,梨涡浅浅,那是小狐狸的招牌笑容。眼见着耿熙若的脸色又变了变,她这才收敛了一些,“你快别多想,不过是想着请你帮我个忙罢了。” 原来是让她帮忙。耿熙若悄悄!松了一口气,面上的淡漠稍稍破了功,“帮什么忙?你说!” 这倒是应得爽快得很呢!也不怕答应了之后,才发现帮不了,到时下不来台,这呀,不可取呀不可取!面前这姑娘看着冷漠,却是个外冷内热的,若是被人看准了她这一点,加以利用,怕是要吃亏,往后得多教育教育。 耿熙若哪里知道兰溪心里正盘算着以后给她上课呢,仍然巴巴地、热切地望着她,要为她分忧。 那目光看得兰溪有些不好意思,忙清了清喉咙,“也没什么。不过是这里人多眼杂的,我去找师兄怕不方便,所以想着请你帮我给他传句话……” 今日天公作美,天气晴好,风轻云淡,据说今日不少人都出师告捷,就是皇上也猎了两只野兔,尽兴而归。当然也有空手回来的,但皇帝高兴,谁又敢不识相的扫兴呢? 到得晚宴时,着膳房的人将野味烹了,燃起熊熊的篝火,案几围火而置,各人依序而坐,推杯换盏。整个空旷的营地里都能听到皇帝开怀的笑声。 气氛本就轻松,兰溪自然不若赵璎珞、方明珠这一类也跟着进了林子去猎野物,而且还都有所斩获,又受了皇帝御口赞扬的姑娘来得受人关注。她却正好缩在一旁,安心地享用美味,这厨子的手艺委实不错,一顿晚膳吃下来,那些人在热闹着什么,她没有过多的关心,倒是吃得很是餍足。 正吃得开心的时候,突然听得皇帐前一声喊,却是招了今日表现不菲的几人上前,安王、齐王、耿熙吾都在列,而赵璎珞和方明珠因着巾帼不让须眉之姿,虽然成绩远不如男子,却也被特例叫上前去。 众人都知这是圣上龙颜大悦,要进行褒奖了,空旷的营地内登时一静,以至于兰溪的位子虽然隔着皇帝很有些距离,居然也能听得清楚。 “今日拔得头筹者是安王殿下,这实是虎父无犬子啊!”先出声的是平王,一开口,便是捧着侄儿。 “他不过占着年长些罢了,倒是屿哥儿,年纪轻轻也是表现不俗,皇弟教子有方啊!”皇帝显然心情不错,也顺势夸了回去。 “屿哥儿自幼在皇兄身边长大,再能干,那也是皇兄教导的,臣弟不过捡了个便宜罢了。”平王显然是个拍马屁的高手。 兄弟俩人你来我往夸了好些句,这才从这个话题上转开,关心起旁人。这当然还是要从我自家人身上开始,“兆阳今日能干得很,居然也猎了三头獐子,不愧是我赵家女儿,巾帼不让须眉啊!”皇帝转向赵璎珞,笑得那个慈祥啊! “多谢皇伯父谬赞。今日险些猎得一头红狐,否则今日这头筹却不定落在大哥哥的头上。”赵璎珞自来是个爽直的性子,说话从不顾忌,直接挑衅到了安王头上。一只狐狸可抵五十只野兔,三十头獐子,若是她今日果真猎得了那只狐狸,今日胜负真还两说。 却不想,无人与她计较,反倒都笑得开怀。 但兰溪却分明注意到她在提到红狐时,别有深意一般瞥了耿熙吾一眼,虽然后者眼观鼻鼻观心,兀自站得沉定,一张脸容更是淡漠依然,不见半丝波动,但兰溪就是觉得这当中有些奇怪,但怪在哪里,她又委实说不出来。 只是直到皇帝又发表了一番接下来几天再接再厉的有深度有内涵的讲演时,兰溪仍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便也索性撂开不去想了,反正寻着机会直接问便是,某人可是承诺过她,不会欺瞒她,到目前为止,还践行得不错。 将心中疑虑抛开,兰溪便心下轻松了好些,倒是寻着了机会借机往皇帝跟前瞄了几瞄。那张似曾相识的脸孔离皇帝并不远,兰溪光明正大仔细打量了两回,越发确定自己绝没有认错人。 谁知,正要将视线移开时,却不期然刚好与那双眼睛撞上,兰溪心头一突,这偷看别人被逮个正着,真是怎一个尴尬了得?兰溪正心下惶然时,却见着那眼睛的主人居然冲着她微笑着轻轻点了一下头,这么一来,兰溪是彻底懵了,这是几个意思啊几个意思? 兰溪正神思飘摇的时候,便听得皇帝总结发言已是完毕,营地内一阵喧嚣,宴已散。兰溪再抬头去看时,人影晃动,皇帝的仪仗后拖着长长的一串人肉粽,皇后,宫妃,宫女,内侍,正逶迤着走远,那张脸孔那双眼也是被淹没在了人群之中。 直到长柔轻声喊她,兰溪这才恍惚着回过神来,随着人潮往自己的营帐方向进去。 路上倒也遇见了好几个熟人,奈何赵璎珞哼了一声便是骄矜地别过了头,沈燕疏冷着一张脸,狠狠剜了她一眼,而方明珠微微笑着冲她点了点头,神情有些疏离。 不管这些面孔背后的心思究竟是什么,兰溪却是半点不惧,左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只是待得到了营帐前,还没有撩开帘子,便见着长柔面色一凛,已将兰溪拉到了身后。 兰溪却是心下一咯噔,想起了帐中可还有别的人呢,面色惊变,低唤了一声,“流烟还在里面!” 第四百六十章 私会 听兰溪提到流烟,长柔面上也是闪过一丝犹豫,但转瞬,她便是咬牙道,“奴婢先送姑娘离开。” “姑娘!”门帘在这时被人撩开,娉娉袅袅走出来的却是安然无恙的流烟。 兰溪和长柔的脸色都是变了几变,却见流烟面色无常,想是无碍,但长柔还是当先一步,先进了帐中。抬眼见帐中人,却是一愣。 “你做得不错。”耿熙吾仍然淡漠着脸色,语调里的夸赞却是不容错辨,甚至朝着长柔点了点头。 长柔心中却是蓦然复杂,这还是她六岁成为耿家死士以来,头一回得到四爷的夸奖,讽刺的是,她如今已不是耿家人,而且还是她自己做出的选择。 “你这般吓唬她就是为了考验她?”在帐外听得动静的兰溪掀帘而进,却是狠狠皱眉瞪向耿熙吾,显然并不赞同他的做法。 方才,长柔的紧张不是假的,虽然兰溪不是很懂,但必定是耿熙吾做了什么,如今在听他这一句,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你们先出去守着吧!我有话与你们姑娘说。”耿熙吾却是淡淡开口道。 长柔和流烟皆是屈膝福了福身,退出帐外,谁知,在帘子刚刚垂落的当下,长柔却是双膝一软,险些栽倒。 骇得流烟一把扶住她,见她神色惨白,鬓发被冷汗浸湿,吓得也是面色惊变,正待扭头唤兰溪时,却被长柔一把拉住,朝着她摇了摇头,“没事。” 她果真是没事,不过是被吓着了,方才在帐外,那帐里的杀气浓到她生平仅见,她当时实在下定了决心,拼上性命护主的,却不想竟是四爷的一场试炼。 虽然是假,但长柔这一刻,却仍生出了一腔劫后余生之感。 流烟见她果然神色还好,便也压下忧心,随了她。两人悄悄走到暗夜中,一前一后守在了营帐外,望起了风。 “自从师父占了那一卦,我这心里时常七上八下,偏生我却不能一直守在你身边。你身旁唯独长柔一个会些功夫,总要让她时刻警醒些。”帐内,见着兰溪仍然皱紧了眉,耿熙吾开了口,絮絮而道。 他这是在向她解释呢!兰溪先是一愣,继而心肠便是一软,“你怎么来了?若是被人看见你在我帐中,那……” “那又如何?”耿熙吾的目光热切了些,直逼得兰溪红了脸,他这才心情极好地勾了勾唇角,“你不知,秋狩之时,旁人对于男女私会之事都要宽容许多么?就是果真被人看到了,左不过我就顺势向!你提亲罢了,旁人只会说你我有情,旁的却是不会多说的。”这是大庆开朝以来的传统,不过也就这几日,因着这秋狩本就还有成全有情人的一个目的,因而他才想开便来了。 兰溪半张着嘴,很是讶然,她倒是委实不知还有这么一个说法。 兰溪难得愣怔的表情在耿熙吾眼里有些难言的可爱,他恨不得长长久久看下去的才好,可惜,现在却还不是合适的时机,“好了!你既不要再生气,也不要再发呆了,哪怕有这一点,我也不能在你帐里多待,待得时间长了,若是被人发现,又该浮想联翩了。” 至于会如何浮想联翩,兰溪又如何不知,瞬间,脸上便飞窜两朵红云,一双凤目携了恼,狠狠瞪向他,“那你便快些长话短说吧!” 这个样子的兰溪真是有趣,只是耿熙吾确实需要抓紧时间,遂清了清喉咙,道,“你今日让若姐儿给我带的那句话,我想着还是来问问的好。” “小心方明珠?”兰溪挑眉,这话很难理解么?“因为方明珠可能是朵烂桃花。”被就被惹得有些恼怒,说日子这个,兰溪更是没好气。 耿熙吾却是哭笑不得,“我怎么记得这位方大姑娘对你表哥才很是仰慕啊?”即便是烂桃花,那也该是傅修耘的,却是与他何干? “我怎么知道?”兰溪自己也是一头雾水呢!若说方明珠对傅修耘不是真心,她可不信。可若说是真心,怎么这短短的时日,却是就变了? 耿熙吾心思电转,想说此事若是果真如你所言,就太过莫名其妙,莫不是因着那方明珠对傅修耘求而不得,因而记恨上傅修耘心心念念的你,又不知从何处看破你我二人之间的关系,这才转而惦记上了我,从而报复你吧?但眼见着兰溪的脸色实在不好,耿熙吾却是再不敢将这话说出来,将话在喉咙口囫囵一圈儿,终是咽了下去,只是含糊应道,“此事我会小心的。” 这语气有些敷衍,所以兰溪皱眉看向他,“你可别不当一回事啊!若是因着你不当心,让她得了逞去,我是不在意,大不了挑一个顺眼的嫁了便是,这京城里青年才俊可多了去了。” 耿熙吾一激灵,这回可再不敢漫不经心了,“你放心,我必然拿出战场上面对敌人的谨慎来防着她,绝对不会让她得逞。” 这还差不多,兰溪轻哼一声,算作放过他了。却是转而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对了,咱们那位青姨居然是宫里的月嫔娘娘,此事师兄可知晓。” 耿熙吾忙着在林子里打猎的这整个白日,兰溪可也没有闲着,至少是将那位的底细查了个清楚。只是出乎她的意料,本以为那样出众的样貌和独特的气质,看来又是个得宠的,却居然只是个五品得劲阶品,只不过大概与她的家世有关吧!据说这位月嫔娘娘只是福建一个七品小官分女儿,在这京中无权无势,没有势力可凭恃,这便也难怪升不上去了。如今让兰溪疑虑最深的却是若是这位月嫔娘娘果真受宠的话,前世她作为皇室中人,怎么都该听说过才是,但前世,兰溪对于这位月嫔娘娘却是全然不知的。 这点,让兰溪很有些不安。若非这位月嫔娘娘并不受宠,以致被人彻底遗忘了,在宫里是恍若影子一般的存在。要么便是后来出了什么变故,被人下了禁口令,再不可提起。 耿熙吾听得这一问,眉心却是一蹙,疑惑道,“青姨?什么青姨?” 那表情,却似全然不知一般。兰溪心中更是惊疑,小心翼翼地望着他,“就是咱们师父有个红颜知己,看上去顶年轻挺漂亮的一位美人,师父让我唤她青姨,你……不知道?” 第四百六十一章 腹黑 师兄居然会不知道?兰溪问出口,却觉得怎么可能?既然是师父郑重其事介绍给她的,那必然便是紧要的人,既是紧要的人,没道理专门介绍给她认识,师兄这个自小跟在师父身边的,却是一无所知吧?这怎么想都不合理啊! 耿熙吾却是皱眉想了片刻后,摇了摇头,道,“这个青姨的事儿我确实不知。”但耿熙吾却觉得没什么,一个妇人,也许是不方便告知他,或者是并没有什么要紧的,反正他觉得没什么大不了。 但兰溪却总觉得这中间有什么事,这就是男人和女人看事情时明显的区别了。 见兰溪愁眉深锁,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耿熙吾不由笑道,“好啦!你就别愁了,若是实在想不通,回头去问过师父便是。你这儿就算想破了头,只怕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兰溪深觉他说的有理,遂点了点头,只是说起这个,却也让她想起了她之前想问的另一桩事,“对了,稍早时我看那兆阳郡主说起红狐,看你的眼神有些奇怪?” 耿熙吾咳了一声,“你倒是眼睛尖。” 兰溪挑眉,她怎么没听出来,这是夸奖? 那双微眯的凤目透露出两分危险,耿熙吾很是识相,连忙道,“其实也没什么,兆阳郡主不是差点儿抓到一只红狐了么?只是箭偏了一寸,反倒是惊了它,当时我正在附近,所以便追了上去。她是瞧见了,只怕以为以我的本事,不该让它跑了才是……” “那么你让它跑了么?”兰溪微微笑着望他,凤目里幽光暗闪。 耿熙吾呵呵一笑,“总不能抢了王爷皇子们的风头,我已让长庆藏起来了,回头正好给你做一件毛围子。” 兰溪看着面前素日里沉着一张脸,如今讨好地望着她,黑眸中闪着暖暖笑意的人,再一次领悟到人不可貌相的真谛。这表面看来是白的,内里瓤子却是黑的,比墨还黑。不过……她喜欢。 一夜好眠,到得清早醒来时才发觉昨夜不知何时下了一场雨。雨,已是停了,但山间的风里却也残存了潮湿的雨意,已是黄了的树梢被洗得愈发鲜亮,整个宜山似乎都被洗得干净了,乍一看去,却是更加的色泽明艳。 兰溪一见便喜,她今日是不打算再在营地里虚耗一整日了,让流烟寻了领素色披风系上,将画具用一张包袱皮裹了,让长柔背着,带着两个丫头就出了门。 呼吸里,全是泥土和树叶、花草的汇集而成的清新,抬眼望去,处处自然明艳,处处是景,兰溪越发觉得出来走走得决定再正确不过。 可惜,这世上总有些人见不得她多开怀上一刻,前方不就多了一道煞风景的身影么?让兰溪的笑容悄悄淡在了唇际。 “你倒是好兴致,果真将这当成郊游了不成?”语调阴阳怪气,但却似没听进别人耳里,沈燕疏气得墨眼冒了火,“兰五,你太目中无人!” 兰溪正想着人家沉着一张脸,用眼白看人,怕是看不见她,所以正打算悄悄走过去,不碍了别人的眼,却不想这回却被指名道姓了,兰溪却很是诧异,“刚才沈七姑娘是在与我说话么?” 沈燕疏气结,“这里还有旁人吗?” 兰溪很是抱歉,“对不住了啊,沈七姑娘!我只是见你从前都是笑脸迎人,今日全然没了个笑模样,怕是心中有事,这才不敢打扰,正想悄悄走开呢,却不想原来沈七姑是专程在这儿等我的?”兰溪一脸的受宠若惊。 “兰五,事到如今,你还用得着装蒜?若非因你,四哥哥怎会那般对我?”本正因着他收了她亲手所绣的腰带而高兴得不能自已,正暗自憧憬着不消几日靖北侯府的媒婆就会上门来提亲,谁知不过一趟深宫之行,就因着她生了点儿小心思,想着借机对付兰五一番,他就翻了脸,竟不顾她的颜面就将那腰带送还给了她。她甚至没办法追着他问为什么,因为他甚至没有亲自露面,不过叫了一个下人将东西交还给她,未留只字片语。 她又恼又恨,这恼恨即便是用剪子将那条腰带绞得零碎,也解不了分毫,也许因着这恼恨,对着兰溪,她却是再做不来往日的笑脸盈盈,亲密讨好。 可惜,从开始到现在,她一直错看了兰溪,一直以为兰溪只是一个空有才貌家世的草包美人,性子又有些绵软,却哪里知道,这是兰溪特意所为的假象。 既然旁人都撕破那作伪的假象了,兰溪自然也不会再委屈自己。于是,随着脸上笑容的彻底消失,她凤目中的神色也是一点点沉冷下来,背脊微挺,整个人的气质便与从前在沈燕疏面前截然不同,因着前世身居高位,今生又经历良多而日积月累而成的威势无形迫出,沈燕疏便不知为何,觉得矮了一截般,有些愣怔地看着眼前有些陌生的兰溪。 还不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来,便已听得兰溪的嗓音冷嘲响起,“沈七姑娘还是请慎言吧!有些事情,还是别轻易怪到别人头上的好。” 沈燕疏听了这话,心中邪火更甚,倒是将方才莫名的畏惧掩盖了过去,嗤笑一声道,“莫非事到如今你还是不肯认么?你与四哥哥一直关系暧昧,你腕上那串从不离身的血色珊瑚珠串便是四哥哥送你的,不是吗?你骗得过旁人,却是骗不过我。” 早猜到沈燕疏定然不知从何处猜出了什么,否则不会一见面就演上一出“一见如故”,刻意亲近于她,却不想,竟是腕上的珊瑚珠串出卖了她。兰溪在觉有些惊奇的同时,却是莞尔而笑,“就算那珊瑚珠串的由来你猜对了,那又如何?耿四爷与你之间,却又与我有何干系?耿四爷若是想与你一起,又怎会轻易因旁人而改变?” “定是你使了什么手段!”涂着鲜红蔻丹的食指一伸,险些指上兰溪的鼻梁。 兰溪的脸色便愈发冷了,语气也沉了下来,“与我无关。” “你胡说,若不是你,四哥哥绝不会对我这般无情。我们自小一同长大,青梅竹马,四哥哥幼时便对我极好,总是让着我,护着我,那时我便发誓,长大之后,定要嫁他为妻……” 第四百六十二章 狭路 沈燕疏因着陷入了回忆,连神情也显得有些迷幻的恍惚。 兰溪却是忍不住嘴儿半张,很想问一句,尊驾是不是有问题?你与耿四郎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确定不是你在做梦吗?若是换了个别的什么人,兰溪或许还相信,可是你沈燕疏? 兰溪嗤笑一声,沈氏与耿熙吾这对继母继子的关系兰溪是知道些的,虽然坊间传言沈氏曾试图毒杀耿熙吾,虽然最后没有成功,但靖北侯也并未追究,这才助长了沈氏的气焰,也坐实了耿熙吾这嫡长子不得靖北侯欢心的传言,这件事兰溪倒是未曾向耿熙吾求证过,但在天目山中,那些得令于沈氏,借助了贾氏力量想要除去耿熙吾的杀手,兰溪却是亲眼见过,亲身经历的。 耿熙吾与沈氏的关系已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而耿熙吾如今不过二十郎当的年纪,却已历练成了这般,想必幼时也不是个能让人随意糊弄的。他会轻易与沈氏的亲侄女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是恨不得早死早超生么? 沈燕疏正似追忆着过往的美好,就连目光也有些迷离,抬眼,却见兰溪嘴角毫不掩饰的笑,那笑里的意味,太过扎人,让她登时如同刺猬一般,竖起了浑身的刺,“你笑什么?觉得我说的话很好笑吗?哪里好笑?” “自然是因为好笑才笑!至于哪里好笑……”兰溪敛眉,似是在认真地思考,片刻之后却是笑容灿烂地答了一句险些气得沈燕疏吐血的话,“有哪里不好笑的吗?” 有哪里不好笑?有哪里不好笑?有哪里不……沈燕疏的胸口急剧地起伏着,清秀娟丽的细眉墨眼里怒气在一点点积聚,终于成了风暴,忍无可忍地爆发出来,“兰五,你……” 可惜,再多的狠话却只能哽在了喉间,前方林间小道,正负手信步走来几人。 身后几人都还好,不是护卫,便是随侍,可当前那一人,一身紫红锦袍,虽是一身常服,却是上好的贡品丝锦,衣襟处以黑色掺金丝线绣的蟠龙活灵活现,足够让沈燕疏骤然噤声,而后顷刻间敛去怒意,极尽端庄地福身拜了下去。奈何即便尽了力,但仓促间,神色还是有些惶惶然。 兰溪也瞧见了来人,有一瞬间,心里的恐惧蔓延无边,她愣是悄悄咬紧了牙关,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阻止了自己扭头逃跑的冲动。好在,她终究经过事,从前天目山中被追杀时尚且逃过课一劫,如今难不成却要自曝其短?紧要关头,兰溪总算力持镇定,随之徐徐屈膝福身,臻首半垂,自认比起沈燕疏来算得从容不迫,希望不被看出破绽吧! 在这大庆朝中,这蟠龙袍本就不是什么人都能穿得,而能让兰溪如临大敌,害怕得险些逃跑的,除了平王,却不作第二人想了。 平王那双遗传自赵氏皇族的桃花眼慵懒地微微眯起,含着笑自沈燕疏和兰溪身上轻轻扫过,沈燕疏似是因着那带笑的亲切而舒缓了心神,兰溪的背脊却是悄悄绷紧。 “是沈七姑娘和兰五姑娘?” 嗓音轻徐,沈燕疏惊讶过后,很有两分受宠若惊,常年住在封地,难得回京的平王爷居然认得她? 兰溪却是拼尽了全身力气才勉强压制住自己不要发抖,他竟认得她? 平王微微笑着,却只怕也顾全着礼数,哪怕算得长辈,终是男女有别,只是别有深意一般,道了一句,“你们二人倒是感情甚好,竟好似总是形影不离的样子……” 形影不离?她和兰五么?沈燕疏的墨眼瞪圆,心中惊骇且不以为然,偏生却不敢言明,只得呵呵干笑。 兰溪心中却已是掀起惊涛骇浪,哪怕力持镇定,还是感觉到浑身发凉,而后背,有冷汗沿着背脊蜿蜒滚落,然后一点点浸湿了衣背。 平王桃花眼微眯,又从二人身上一一扫过,却是再未说什么,只是笑了笑,便带笑一众人迈步向前。 兰溪和沈燕疏连忙带着各自的丫鬟退到路边让行,直到那一行人走远了,沈燕疏这才悄悄松了一口气抬起头,站直了身子。 眼见着平王已走得不见影子了,她扭过头来,瞪向兰溪,却见她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一言不发,半垂的脸上不至于为何有些苍白。沈燕疏见了便不至于为何有些得意,随即又不屑地撇了撇唇角,还百年世家女呢,却这般没有见过世面,不过一个王爷而已,就将她吓成了这样,果真是小地方长大的,真是没出息。 又因着平王这一番打岔,沈燕疏心中的怒气却是平了许多,左右瞧瞧,想着这营地里看来不是口角的地方,若是不小心被人瞧见,传扬出去了,只怕兰五名声有碍,她却也讨不了好。 想到这一层,沈燕疏便突然想起方才离去的平王一行人,虽然平王什么都没说,但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她方才与兰五说的话,他可听去了?这么想来,他方才说她与兰五感情甚好,总是形影不离的话,怎么如今想来好似别有深意一般? 沈燕疏心头不由更是惴惴,愈发没了与兰溪纠缠的心思,狠狠瞪了她一眼,却是哼了一声,便是一扭头往营地的方向走去了,竟出乎意料地偃旗息鼓了。 兰溪主仆几人立在原处,隐约听到沈燕疏身边那叫珍珠的小声问道,“姑娘,这平王爷倒是个有风范的,只是为何这个时候,人却在意这里,没有随着一道上山打猎去?” “你懂什么?这位平王爷年轻的时候曾受过伤,说是不能骑马的,这秋狩他不过是来凑凑热闹罢了。好了,就你多事,这些事也是你能胡乱打听的么?”沈燕疏说到后来,有些不耐烦,忍不住斥责了一声。 珍珠连忙讨饶,主仆俩的声音渐渐远了,直到再也听不见,兰溪才好似回过神来一般,却是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栽倒。 好在,长柔早有所备,一把拉住她,锁起眉心,关切地道,“姑娘?” 兰溪摇了摇头,示意无事,却是感觉不知何时,早已汗透衣背,一阵夹带着潮意的晨风拂来,她竟是生生打了个寒战。 不!兰溪,打起精神来!有什么好怕的?左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万事小心便是。 第四百六十三章 小气 “怎么好好的,就突然病了,不是让你们好生照看姑娘的吗?”兰三老爷自来算得上是个和善的主子,内宅的事他更是甚少过问,对丫头们也从来没有重话,但今回兰溪是随着他一道出来的,又是在这山上,早上还好好的,这会儿却病了,兰三老爷也是又急又气,便是再无了往日的客气。 长柔和流烟两个低垂着头跪在当下,却是半个字也不敢吭。 边上耿熙吾沉凝着脸色,没有开口,但兰灏却自来心肠软一些,便有些看不过去,“父亲,流烟和长柔两个自来照看阿卿都很是精心,想来这回也只是一时大意了,心中怕已是不安,父亲就别过于责怪了。” “是啊!父亲,不过是我今早出门时贪凉快,少穿了一件衣裳,吹了风,有些受凉,却是不关这两个丫头的事。”兰溪撑着身子从榻上半坐起来,流烟连忙从地上爬起来,顾不得看其他几人的脸色,连忙麻溜地将迎枕塞到兰溪身后,扶她坐得舒服些。 兰三老爷脸色稍霁,但仍有怒色,“那也是这两个丫头太粗心,没有注意到昨夜下过雨么?这山中的天气本就不比城里,怎么也该提醒你加件衣裳才是。” “她们哪儿能做得了我的主?”兰溪却是个护短的人,这两丫头又是最贴她心的,即便是父亲,她也得护着。 “父亲,阿卿可是好些年没病过了,不过一个小小的风寒,张院首不也来瞧过了么?没什么大不了的。那于大夫也说过,这人啊,偶尔生场小病还是场好事,说是小病是福。”兰灏在边上帮腔。 “父亲,张院首已经开了药方,待会把药煎了吃上一碗,发了汗自然便好了。” 兰三老爷叹息一声,“罢了,你们说没什么便是没什么吧!反倒是为父大惊小怪了,你自个儿好生养着吧!”话落,扭头欲走,却不知怎的,刚好瞧见了边上的耿熙吾,目光一闪,却又多说了一句,“我这闺女啊,是个让人操心的?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让人接手了去,也好让我这当爹的轻松轻松,少操点儿心。” “父亲!”兰溪这一声喊里很有些恼羞成怒的味道了。 兰三老爷却是理也没理她,叹息一声迈步而去。 兰灏偷笑了两声,在兰溪凤目着火般瞪过来时,连忙清了清喉咙,强作正色,留下一句“你好好歇着”,便也追着兰三老爷出去了。 长柔和流烟两个对视一眼,竟也是屈膝福了个身,便一前一后出了营帐去。眨眼间,偌大的帐子里竟就只剩了耿熙吾与兰溪二人。 随着门帘的垂落,兰溪脸上的笑容却是一点点消失了,有些乏力地靠向那迎枕,神色有些暗沉。 耿熙吾看在眼里,目光微闪,走上前道,“说吧!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兰溪太抬眼看他,微微笑,有些嘲意,兰溪自觉自己的说法并无引人疑窦,却是终究没能瞒过他,“我想着,这回师父的卦怕是占得极准的,我是约摸猜到那劫数会应到何处了。” 耿熙吾却是听得神色一肃,抬眼看向兰溪,双眸黑沉冷冽如冰,就连嗓音也带着压抑的沉冷,“这话是什么意思?你给我说清楚!” 兰溪偷瞄了一眼他沉冷的脸色,目光在她额角暴露的青筋上停留得久了一些,片刻后,只能沉沉叹息。不说清楚,怕也是不可能了。 因着昨日见了平王,被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之后又被冷风一吹,竟是受了风寒,这是兰溪始料未及的。因为如同兰灏所言,这些年,她都格外注意身体,内有秦妈妈的药膳,外有于南星偶尔开些强身健体或是预防的方子,她已是许多年未曾生过了病。这一回,鼻塞咽痛,让她成日里的难受,不小心,就是泪眼汪汪。 昨夜,与耿熙吾坦言之后,他黑沉了一张脸,竟是冷着嗓给她下了禁足令,让她这几日就乖乖待在帐子里养病,哪儿也不许去。 兰溪知道,他这是怪她太晚告诉他了。但他们之前不是闹着别扭么?她如何告诉他?至于后来,她不适应以为已经没事了么?还是昨日与平王狭路相逢,他在这才突然起了警觉,这不就马上告诉他了么?哎!这男人啊,平日里看着再成熟稳重又怎么样,一个不留神就小气了。不过兰溪也知,这当中也有担心她的成分,加上她确实难受得紧,不出去倒是也不打紧,对这禁足令倒也甘之如饴。 只是,她却也不能是永远躲着的。 在榻上躺了半日,躺得她背疼,兰溪索性让流烟服侍着起了身,又想着左右无事,便在案几上将画纸铺展开来,又将颜料、画具都一一摆开,准备作画。 前两日倒也看了这宜山的不少美景,如今兰溪提起笔来,倒是下笔如有神,加之,她如今的写意山水临摹得久了,笔法竟与她二叔祖如出一辙,一蹴而就。只是还不及画完,帐外传来动静,紧接着门帘被人掀起,一张脸笑盈盈探了进来,兰溪凤目微眯,竟是方明珠? 方明珠倒是泰然自若得很,被海棠服侍着脱下身上的披风,探头看了一眼坐在案几之后的兰溪,自然也瞄见了案几上那张半就的写意山水和兰溪手中那管蘸了墨的笔,便是不由明眸轻睐,笑道,“听说你病了,我今日特地来看看你,却是不想,你病中还这么有兴致,竟事作起画来了。”说话间,她已走到了案几边上,探头细看兰溪的画作,眼中一缕惊艳一闪而逝,“不过一年的时间,你的画技竟又精进了。这玉河秋景在你笔下,活灵活现啊!” 方明珠本就是懂画之人,都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不过一眼间,她便已看出兰溪这一幅看似随意之作,若是完成必然比一年前,她们在湖州斗画之时的那幅要好,毕竟那幅兰溪是存了讨巧的心思,而这幅写意显然却是她真正擅长的笔法。 方明珠心中热切,探头想要看得在于细致些,兰溪却突然将手里的画笔放进了手边的笔洗之中,墨色如同丝线,从笔锋里丝丝缕缕飘出,然后被清水一点点淡化。慢条斯理地将笔一点点洗干净,兰溪终于抬头看向方明珠,“你呢?你现在还画么?” 第四百六十四章 较量 “你呢?你现在还画么?” 明明只是这样一句平常的话,问的也是画的事,但方明珠不知为何,就是觉得这话似是别有深意,被兰溪那双凤目看着,她莫名生出两丝心虚来。 但很快,她便收敛了心绪,轻轻笑答,“自然还在画,为何这般问?” “是啊!原不该这般问,只是我近来常生出些物是人非之感来,多了些伤春悲秋的心思,却是忘了你却最是个长性的人,喜欢的东西便会一直坚持着,坚持的事情便不会轻易放弃。”兰溪微微笑着望方明珠,见她鸦青的发有些微微泛着潮,隐约还闪烁着几粒砂糖一般晶莹剔透的珠子,兰溪挑眉,怎么?外面在下雨么? 方明珠却是不知兰溪正看着她的头发,却已联想到了外边儿的天气上去了,只是觉得她的木瓜mix幽深,那话里更好似含了数不清的深意,笑容便不由多了分牵强,“好好地说画,你怎么却是说到什么长性上去了?我娘可总说我是个没长性的,你却这般说,我都怀疑你说的那个人是不是我了。” “是啊!我也时常怀疑自己不是从前的自己了,毕竟这人总是会变的嘛!”兰溪笑盈盈答道,“只是你却是个最懂得自己想要什么,想做什么的人,这点总是没错了吧?一年前,咱们是因着这画化敌为友,今日借着这画,我倒是想问一句了,方明珠,你如今想要什么?又想做什么?”言罢,兰溪的凤目便是瞬也不瞬,牢牢盯住了方明珠,似是想要望进她心底深处。 而方明珠终于确认兰溪今日所说的那些话都不是无的放矢,她原来,果真是别有深意的。方明珠觉得在那双眼睛的盯视中,所有见不得人的心思好似都要无所遁形,她再也笑不出来。只是,她却也没有将心思摊开来向兰溪坦白的意思,于是,二人就这么沉默地对视着,却更像是无声的对峙与较量。 “姑娘,来喝杯热茶!刚才在外边儿淋了雨,可别着凉了。”那边,流烟端来了招待客人的茶点,海棠连忙接过了,殷勤地给方明珠端了过来。“呀!”一声惊呼,许是满心满眼里只瞧得见自家的主子,一个不小心,竟是将兰溪案几上的一摞字稿给撞到了地上,海棠吓得变了颜色,连忙迭声告饶道,“兰五姑娘,对不住,奴婢并非有心。”话落便是蹲下身去,手忙脚乱地捡起那些散乱的纸张。 兰溪终于是收回了盯在方明珠脸上的目光,又瞟了一眼蹲在地上忙碌的海棠,“我不过是小小的风寒,并无什么大碍,今日多谢方大姑娘还念着往日的情分,来瞧我一回,这个情,我领了。” 方明珠深深看她一眼,便也挪开视线,笑了,“哪怕是小病,也别掉以轻心了。好生养着吧,我便不打扰你休息了。海棠——”兰溪方才那话便是委婉的逐客了,方明珠又岂会听不懂,她自来是个识相的人,而且目前的状况,也再没待下去的必要了。 那边海棠已经将字稿尽数捡起了,放回方才堆放处,小跑步到方明珠身边,袖手垂头,很是惶然的模样。 而方明珠却已朝着兰溪略点了一下头,便转过身,迈步走离,海棠自然是跟着。 直到那主仆二人出了帐子,兰溪望着那晃动的门帘,不知在想些什么,目光微闪。 流烟走到她身边,轻蹙着眉,“这方大姑娘是来做什么的?” 兰溪扯了扯嘴角,却是全不在意,管她是来做什么的。 喝了一天的苦药,到了晚间时,兰溪的鼻塞总算要轻了许多,就连胃口也好了许多,想着再过得两日,好全了,耿熙吾却也不能强把她关在这营帐里了,来一趟宜山,她总不能就在这帐篷里度过吧?至于他担心的事,哪怕是她不出去,也不见得就能完全避免。 谁知,兰溪正在欢快地用着晚膳时,却见着流烟步履轻快,神情兴奋地奔了进来,兰溪一看,便知这从当前便野得不见了人影的丫头怕是又有听见了啥了不得的大事了。 果真,流烟到得跟前时,就迫不及待地道,“姑娘可知出了什么事?整个营地里都快传遍了。” 兰溪却是半点儿不急,慢条斯理将碗里的汤喝完,然后执起手绢儿轻拭唇角,反正用不着她急着去问,某人自然会先忍不住。 果然,流烟见兰溪好似半点儿也不好奇的样子,便是顾不得其他了,连珠炮一般,道,“听说那沈七姑娘今日不知为何,竟是想起与兆阳郡主赛马了,她一个闺阁女子,却是哪里来的底气,却是居然要与兆阳郡主赛马,那兆阳郡主可是听说刚满三岁就已经在马背上了,骑射都是北郡王手把手教的,还曾上阵杀过敌呢,虽然没有明言,但谁心里不想着这沈七姑娘怕是疯了,要自取其辱呢!” 沈燕疏和赵璎珞赛马?这是为了什么?从前她们俩不还很是要好的模样么?虽然,两个都对耿熙吾有心思的女子要好本就是一件奇怪的事情。不过看沈燕疏之前对她的态度,兰溪倒也并不难理解,赵璎珞本就是为了耿熙吾回京,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她故意接近赵璎珞,刻意讨好她也是有的。 那回,她不就使了手段想让兰溪与赵璎珞两相争斗,她好渔翁得利么?却不想兰溪根本不接她的招,这才没让她得逞。 而以沈燕疏的城府,却绝不会轻易得罪赵璎珞才是啊!就像她明明不愿嫁安王,却也从不对家人和安王妃明言,反而要暗地筹谋让他们打消主意一般,无非便是不肯吃一点儿亏罢了。 可是,今回与赵璎珞赛马却是为了哪般?是彻底撕破了脸皮? 那么会是为了什么?这两个女子间的交集纠葛,除了耿熙吾,兰溪还真想不出来第二个。 而流烟口中的精彩还在继续,“果真,这马才跑了几步,便突然惊了,直接朝着林子里奔去。当时四爷和他兄弟,排行第六的那位正好从山上回来,就驱马跟了上去,兆阳郡主也跟在后面,还叫了好几个侍卫一道跟了上去,就怕出了事。过了一会儿,人回来了,却个个脸色都不太对……” 第四百六十五章 惊险 还果真与耿四有点儿关系?兰溪高高挑起眉来。 “后来,才有话传出来,说是耿家那位六爷救下的她,却是因着事态紧急,是将整个人从马背上扑下来的,好在那处就是个长满草的矮坡,就着草坡滚了好几转,等兆阳郡主和那群侍卫赶到时,那耿六爷和沈七姑娘滚成了一团,浑身都是草叶,披头散发,衣襟半散,若不是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还当他们刚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呢!”流烟是个说话爽利的,即便如今还没嫁人,说话也常没个顾忌,什么话都敢说,因着这个没少被秦妈妈骂,就是兰溪,也说过她好几回。后来,在外人面前倒是收敛了好些,但是在自己人跟前,却是无论如何也改不过来了。秦妈妈和兰溪都黑着脸骂过几次,当时倒是迭声应了好,下回却仍是故我。后来,秦妈妈和兰溪见她在外人面前却还知道分寸的,便也只能由着她了,以致如今流烟在没有外人的时候愈发没了顾忌,让兰溪每每怀疑,自己之前是不是就不该这般放纵了这丫头,也不知往后这丫头谁敢娶?或许还真该再催催长漠那小子才是。 流烟哪里知道因着她的一句话,兰溪已经想到恐怕她嫁不出去的事情上去了,还在兀自激动着,还带了点点的幸灾乐祸,“依奴婢看来,这回那多人瞧见了他们滚在一处,如今又已是传得人尽皆知了,那沈七姑娘就是不想嫁耿六爷,怕也是不成了。” “那耿六爷能这般不顾危险救了沈七,若非对沈七有情,那也必然是个胸怀坦荡的大丈夫,若是能嫁了,那也算得沈七因祸得福了。”兰溪轻弯了一下唇角。 “姑娘也觉得那沈七姑娘是棋差一招了?”流烟像是找到知己一般的兴奋。 兰溪却很是自我怀疑,她刚才的那番话,流烟竟能听出这样一层意思? “奴婢就说,那沈七姑娘怕是见着了四爷,这才动了心思,故意使计惊了马,本是想引得四爷英雄救美,到时再众目睽睽下逼得四爷就范。却不想人算不如天算,反倒是将她姑母一早便为她选定的夫婿送到了跟前,这下,靖北侯夫人该高兴了。”流烟分析得那叫一个头头是道,而且条理分明,逻辑严谨,就是兰溪也一时间说不出反驳之言来。 “只是苦了姑娘你了。”流烟一转头,又一脸同情地望向兰溪。 突然被可怜上的兰溪很是跟不上流烟跳跃得思维。她又是哪里苦了? “日后若是那沈七姑娘也进了靖北侯府的门,以她的心性,难保不会同那靖北侯夫人一道为难姑娘,届时,姑娘的日子怕是不会顺心。” 兰溪语塞,这丫头倒是想得深远,而且不得不说,也不无可能啊! 兰溪正想着,门帘突然被人掀开,这回进来的却是事件开始时,曾出现过,转眼便神迹杳然的当事人之一,耿家四爷了。 流烟见得耿熙吾进来,连忙行了个礼,然后识相地退了出去。 “今日可好些了?”张口便先是问兰溪的身子,然后便是在兰溪对面的凳上坐了下来。 兰溪一边点点头,一边沏了杯茶递给他,头发湿漉漉的,怕是刚刚沐浴了才过来的。“张院首的方子很是高明,今日已是好了许多,怕是再喝两帖药便该好全了。可惜我这病着却是出不去,只能听流烟说些趣事儿来解闷,却比不得你自己亲眼见的来得欢快。” “你都听说了?”耿熙吾仰头将那茶水饮了个干净,虽是并未笑,但神色却很是放松平和。 “我只是觉得奇怪,沈七姑娘惊了马,你与六爷一道去追。你可是在战场上历练过的人,这骑射的功夫却为何还不如自小在京城长大的六爷?六爷都赶到英雄救美了,你反倒没了影子?”而且那六爷一看便是文弱的模样,再一看某人眼里闪着笑意,兰溪不由在心里骂了一声心机深沉。 “咱们府上那位夫人就盼着能娶了她侄女当儿媳妇,我便成全上她一回,又何妨?”耿熙吾语调没有起伏地道。 兰溪却是惊得挑眉,“莫非沈七果真打的是流烟说的那个主意?”兰溪知道,耿熙吾是习武之人,耳力绝佳,方才流烟的嗓门大,又是话刚一落口,他便进来了,想来定是听见的,所以兰溪并未费事,再重复一遍。 果然,耿熙吾并没有问,反倒是支吾着应了一声,“这个我却是不知,不排除她起先有这个意思,但却错算了而已。但这次惊马却不见得只是意外。” 兰溪狐疑地挑眉看他,耿熙吾却已是手掌一翻,现出了手里的一个物件。“我在马鞍下,发现了这个。” 兰溪定睛看去,那食指与中指间被透进帐内得罪阳光照得发出有些刺目的光,却赫然是一根寸长的细针。 兰溪脸色登时一变再变,却是越变越难看,“今日之事,起因是与兆阳郡主赛马,却不知她二人为何要赛马?” “我已让人去问过了,不过是兆阳偶然得知沈七曾刻意挑拨她与相斗的事情,她自来脾气有些火爆,一时气不过,所以去寻沈七质问,沈七一时解释不清,两人便争执起来,最后兆阳便邀了沈七赛马,并言语相激,沈七虽是弱质女流,但却是会骑马的,便也应了,谁知却出了这么一档事,兆阳自己也是吓坏了。但她是偶然听两个宫女说悄悄话得知此事的,再去寻时,这狩营中宫女不少,却是不知那两小宫女是谁身边的人了。” 听得耿熙吾的话,兰溪的眉却是越皱越紧,兆阳郡主脾气火爆她是晓得的,旁人借此利用她也是有的。那两个小宫女不只不知是谁的人,只怕根本就不会还留在这儿了,还有……“沈七可受了伤?”兰溪问,却绝不是为着关心。 “伤得并不重,不过扭伤了腿罢了。” “若是六爷没有救下她呢?那她现下会如何?”兰溪蓦然转头盯向耿熙吾,一双凤目瞬也不瞬,偏脸色却是苍白的,愈发衬得一双眼黑洞洞的让人发怵。 耿熙吾望向她,神色踟蹰,但犹豫了片刻,他还是轻声回道,“她们赛马的地方本没什么问题,但因着惊了马就不好说了,毕竟过了那片林子,就是一个断崖。” 第四百六十六章 旧址 而事实上,耿熙吾不敢说出口的是,他是到了林子边缘才追得了那匹惊马,而在悬崖边上才制住了它。 可光是他说的这一点,却已足够让兰溪心胆俱裂了,她脸上最后一丝血色被抽尽,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这样的兰溪,看得耿熙吾黑眸中泛起心疼,他一把握住她的手,放低嗓音轻声安抚道,“阿卿别怕!有师兄在,定不会让你有事的。” “可……可今日兆阳郡主和沈七赛马不过是临时决定的,不是吗?”兰溪抬起眼仓皇地望向他,不再试图掩盖满眼的畏惧。太可怕了,那个人。无论是他的心计,还是他的势力,居然能在那么仓促的情况下布好局,想用一个意外取了沈七的命。虽是未能成功,但兰溪却已怕到了骨子里。他是不打算让她和沈七活着了,只怕那日师兄特意拿沈七使的障眼法已是无用,他不会再去求证,为了以绝后患,无论是她,还是沈七,他一个也不会放过。 兰溪的意思,耿熙吾何尝不明白,他的眸色也一点点阴郁下来。“你勾破的裙子留了些残丝在那灌木上,而当日,满宫赴宴的女眷,唯独你与沈七换了衣裙。” 兰溪骤然抬眼看他,他将她冰冷的手包在他温暖干燥的掌中,一双眼深深望着她,兰溪满心的惶然,不知为何,便在这样的对视中安定了下来。 “阿卿,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但你信我,我不会让你有事,绝不会。” 他的手背紧紧绷起,望着她的眼紧紧盯着,他在紧张,怕她不信。 但是,为何不信?理智回笼,她想起她昨日才告知他此事,他今日便能查到平王之所以怀疑到她与沈七身上的原因,这说明什么?“我信你。”这个答案,却与理智全然无关。 又过了一日,兰溪的风寒算得是彻底好了。经过了一日又一夜,她已是又恢复了往日的元气,全然看不出前日的惶然无措,她也没有一直死待在帐里不出来的意思,她思来想去,如今平王既然不会放过她,那只是躲着却也无用,而怕更是无用。若是平王一直没有动作,她岂不是怕也要将自己折腾个够呛。莫非平王一日不出手,她还就一日躲着了? 她还偏不!日子照过,景照游,画照画。起初她还有些担心经过前日沈燕疏惊马的事,耿熙吾只怕又要反应过度地要么禁她的足,要么干脆借她病了的消息干脆将她遣送回京,但出乎兰溪的意料,这一次,耿熙吾却没有这些反应。 兰溪刚开始提出要出去走走的时候,还有些担心长柔会反对。这丫头,虽然如今已算她的人,平日里也还算听话,但只要是涉及到她的安全时,就会变得很听另外一个人的话。 结果,长柔却只是轻蹙了一下眉心,便一副听命行事的模样,反而还主动问起兰溪是不是要带画具。 兰溪很是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却是讷讷地点了头。 长柔却已经叫了流烟,两个人很是麻溜地将兰溪的画具收捡好,兰溪瞪着一双眼望了她们两人半晌,好一会儿后,眨眨眼,才像是想通了什么,恍然醒过神来,却是笑。 上一次,因着遇见了平王,她的寻秋之行只得无疾而终,平白坏了心情不说,还吓病了一场。如今回头去看,当时的自己还真是没出息。今日,却是无人能阻止了她,她这几日也没有白在营帐里待着,早遣了长柔先来探过路,就想着寻到二叔祖作画的地方,为此,还专门将自己临摹的宜山秋行图交给了长柔。 昨日长柔倒是与她说过地方已是寻到了,她今日才会迫不及待地出来,但却是没有抱多大的希望,毕竟这宜山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 今日随在长柔身后,一路上山来,待得爬上一处矮坡,眼前豁然开朗时,兰溪却是凤目乍亮。眼前的景象她虽未亲眼见过,但却是在画中看过无数回,又亲眼临摹过无数回,每一道山峦的起伏曲线她都了熟无心,哪怕是闭着眼睛也能认出,果真就是这里,虽然较数十年前或多或少有些变化,但确实是这里没错,长柔真的找到了。 兰溪喜上眉梢,赞道,“果真还是长柔能干,我还当这地方很是难找,却不想于咱们长柔而言,却是小菜一碟啊!” 长柔低了低头,什么都没说,倒是流烟捂嘴笑了一回,这才道,“这哪里就是长柔一人的功劳了?姑娘是不知,这事四爷知晓了,所以他也遣了不少人帮着找,长柔虽也出了力,但这地方却不是长柔寻着的。姑娘可不能只顾着夸长柔,把旁人给忘了。” “旁人?耿家人么?不知道的,还当流烟你姓耿呢!”长柔冷不丁就是一句话,冷淡没有起伏。 却是噎得流烟瞬间涨红了脸,讷讷道“谁姓耿了?你才姓耿好吧?” 长柔仍是应得平板,“我如今已是不姓耿了。” 兰溪笑望这两人,目光若有所思在有羞又怒的流烟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这丫头,莫不是开窍了? 好在这两个丫头也知兰溪一直想在此处画一幅她自己的宜山秋行图,又是自来感情好的,不过斗了两句嘴,便各自抛开,转而帮着兰溪将画具一一摆开在一张木板上,然后又铺上画纸,便闭了嘴,只是随侍在一边,只是流烟是随时关注着兰溪的需求,而长柔看似放松,握住剑柄的手却未松开果真一刻,更是将一双耳的耳力提升到极致,关注着周遭的动静。兰溪毫不怀疑,只要有一点点风吹草动,她手中的长剑便会毅然决然地出鞘。 也是因着长柔警觉的关系,所以在那两道身影一映入眼帘的刹那,便自然发现,走至兰溪身边,低唤了一声,“姑娘!” 兰溪正画得专心,听得这一声唤,倒因着心中残存的警觉,很快醒过神来,抬眼却见长柔的神情并不算难看,这儿顺着她的目光示意看了过去。 她们站在矮坡上,算得是居高临下了,底下的人未必瞧得见她们,她们却是将底下的人看得清楚明白。 林子的两头,分别有一名宫装丽人正缓步而行,见那服制,怕都是哪位贵人跟前的大宫女,却是不知她们这是巧遇,还是本就约在了此处见面。 第四百六十七章 洞悉 当然不可能是巧遇,这里可不是人来人往之地,方才,她们一路行来时,可是除了她们自己,半个人影也未曾见过呢! 倒是她们,怎么却又撞见了这样的事情?究竟是巧,还是倒霉到家了? 因着那日宫里撞见的那件事,如今被平王惦记上了,连安全都不能保证,这让兰溪对这类可能存在秘密的事半点儿没有好感,想就这么退开,却已是来不及了。 那两人已碰了头,而果然,她们是一早便约好的,而且看来事情并不光明正大,否则也不会行色匆匆,还一直有些惶然地往后张望。 可惜,兰溪几人身在高处,长柔又是警觉,将兰溪和流烟拉到了一个凹处,她们能清楚地瞧见坡下,但却是绝无暴露之虞,但却是半点儿也听不清那两人说的话,倒是能将那两人的五官和表情都看得清楚。 兰溪便知,她们说的怕不是小事,当中有一个宫女便是一脸惊恐地用力摇着头,却被另外一个一把拉住,声色俱厉地说了什么,那人的脸色便是瞬间颓败苍白。 “咦?那穿黄衣的像是月嫔娘娘身边那位叫眉儿的姐姐?”流烟望着那两人当中的一个,突然惊咦出声。 月嫔?这一下,兰溪心中瞬间惊跳,向长柔递去询问的一眼。早前,月嫔的事,兰溪是交由长柔去查的,若是月嫔身边的人,她该识得。 长柔定睛看了看,然后点了点头,但神色却有些凝重,“确实是月嫔娘娘跟前的大宫女。而那位穿紫衣的却是皇后娘娘跟前的紫玉。” 皇后的人和月嫔的人?在这里鬼鬼祟祟的碰面,是为了什么?兰溪心中各种思绪纷乱,但没有一种感觉是好的。再低眼望去时,那紫玉却将手中这个绸包塞到了那眉儿的手里,那眉儿似是不愿接,神情很是纠结,但却又不敢推拒,终是将那绸包握在了手中,而那紫玉又低声对她说了些什么,这才扭头朝着来时路而去。 滞留原地的眉儿手里紧拽着那绸包,死死看了许久,面容上闪过种种复杂的情绪,而后一咬牙,将那绸包放妥在了腰间,扭头迈步,与紫玉离开的方向背道而驰。 这二人,竟是这般小心。会面的地点选在这远离营地的人迹罕至之处,来时不同路,去时也不同路,就怕被人撞破,若说当中没有什么不可告人,兰溪还真不信。 原本,这桩闲事她是该知道也装作不知道的,毕竟前车之鉴,上回她还没有生过半丝插手之心,却也被平王视为了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这回,她若多管闲事,还指不定会陷入什么样的麻烦当中。但兰溪对方才紫玉交给眉儿的那个绸包很在意,当然更在意的却是这两个宫女的身份,涉及到那位与她有些渊源的月嫔娘娘,自己是不是当真可以袖手旁观。 顷刻间,兰溪心中已是转过了万般思绪,最后再度开口时,眼中已是覆了坚决,“长柔,今日除了你,暗中跟着的还有谁?都叫出来吧!” “姑娘?!”长柔即便一贯淡然,这一刻,却还是不得不惊讶,就连嗓音也比之前高了一分。 兰溪却是一脸的笃定,若非耿熙吾早已做了周密的安排,怎会轻易让她出门? 长柔看兰溪脸色,便知四爷这手安排是没能瞒住姑娘,如今自然更没有瞒着的必要了,这么一想,长柔曲起尾指,含在唇中,用力一吹,便听得响起一阵奇怪尖亢的哨声,紧接着树林中一阵窸窣声起,三道黑影转眼便立在了兰溪身后,抱拳向她行礼。 兰溪转过身,望着眼前几人,“我知你们得令护我周遭,但我此番却有两桩旁的事要请你们帮忙。” 到得稍晚时,兰溪坐于案几前,就着烛火润色稍早在矮坡上的画作,长柔轻悄脚步几近无声地停在她身边,她目光一闪,手中的画笔也只是停顿了一瞬,便又再度细细瞄起,连眼也未抬,便见着那浓密如同两把小扇一般的眼睫毛在灯光的映射下,无声而安谧地在眼下投下两道暗沉的影,她开口询问,嗓音轻柔徐缓,“怎么样了?” 长柔在这样的兰溪面前,心却一点点舒缓了过来,“长庆一直跟着那位紫玉姑娘,她却并未回营地,而是去了与那矮坡隔着一条山溪的深谷,去哪里见了一个人,然后交给了那人与眉儿一般无二的绸包。起初,长庆不知那人是何身份,因此不敢打草惊蛇,便转为跟着那人,却见那人回了营地,却是到了靖北侯的帐前,那人身手不错,长庆不敢跟得太近,但却分明见靖北侯帐中之人与他都甚是相熟,勾肩搭背,而长庆观那人身形体态,怕是上过战场的,握刀的姿势都是受过训练的。” 这事,居然还牵扯到了靖北侯?兰溪只觉得愈发的扑朔迷离,眉心一点点攒起,“还有什么,你继续说。” “奴婢按姑娘的吩咐,跟着眉儿回了营地,她没有立刻往月嫔娘娘跟前去,自个儿回了营帐待了半晌,直到月嫔娘娘叫她,奴婢才寻着机会找到她藏起来的绸包,那包里装了一种药粉,是一种……呃……催情的烈性春药,不过奴婢已是悄悄将那药粉调包了。” 春药?兰溪还真没想过这种可能。“那紫玉交给靖北侯身边那人的绸包里莫不是也是一样的药?” 贾皇后身边的人分别找了月嫔和靖北侯身边的人,然后给了春药……兰溪心头已一惊,人却已是从椅上弹起,若是月嫔失了贞洁,那偌大的皇宫里自然不敢有人再敢提起她,她之前不是还在奇怪为什么前世从未听人提起过这位月嫔娘娘?如果是这样的话……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说得通了。那便也说明,前世贾皇后的阴谋很可能是得逞的了,而且将靖北侯牵扯进来,除去齐王的一大臂膀,兰溪越想,便越是背脊发寒。 “姑娘,这是可要知会四爷?”这回,就连长柔也庆幸起兰溪的多管闲事,多年秘谍的训练,让她敏锐地嗅到此事的蹊跷。 “让长庆去告诉师兄,你则随我一道去个地方。” 片刻后,皇帐近旁不远的一顶营帐之前,兰溪笑盈盈地对帐前内侍行礼道,“烦劳公公禀告娘娘,兰家五女兰溪特来拜会!” 第四百六十八章 反败 将该做的、能做的做完,兰溪便回了营帐,自此,便是心安理得地安坐了。毕竟接下来的事情发展,便是她没法左右,甚至插手的了,只是,如今却可问心无愧罢了。 到了第三日,秋狩已是开始了好几日,每日除了今日又是谁得了最多的猎物,拔得头筹之外,渐觉无趣的一众人又因着一个消息而热血沸腾起来。 兰溪这里,当然还是消息最为灵通的流烟屁颠颠儿地跑来,兴奋地在兰溪耳旁传递起了最新消息,“昨日安王不知怎的闯进了月嫔娘娘的营帐里,将月嫔娘娘跟前的大宫女给糟蹋了,还是被圣上和太后娘娘亲自给逮住的,幸好当时月嫔娘娘不在,否则如今是浑身是嘴都说不清了。” 兰溪听罢,若有所思。贾皇后动了要算计月嫔的心思,被她洞察先机,因着当中还牵扯到靖北侯,也因着她与月嫔有些渊源,这桩事,她不得不管。不过,她也只是尽了告知的义务,其余的,却是全然没有参与,如今这一桩,只怕是月嫔的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了,只是,算计到安王的头上,却要厚道了许多,毕竟终究是堂堂王爷,睡了一个宫女罢了,再不济,也不会换了月嫔一般,直接就没了命。 倒是那位被糟蹋了的宫女,是注定没有好下场了,最好的结果也就是一顶小轿抬进安王府罢了。不过兰溪猜,那位宫女应该刚好便叫眉儿吧?她既背了主,这结果,却是不算委屈了她。 “姑娘,你说这安王就算多饮了几杯,又是哪里来的底气,居然敢闯进圣上后妃的帐中?奴婢听说啊,这月嫔娘娘虽然位份不显,但暗地里却极是得宠,若非家世在那儿摆着,搞不好都能与贤妃娘娘平起平坐了,倒是皇后娘娘,这些年,圣上除了每月十五,几乎都是不往凤星宫去的。怕是安王因此而记恨月嫔娘娘,想借此羞辱她呢!”不得不说,流烟在分析流言上,有旁人难及的天分,兰溪就自叹弗如。 “你怎么不说月嫔娘娘虽然有了年纪,但却保养得当,看上去年轻貌美,安王荒唐惯了,多喝了两杯酒,借酒壮胆,所以动了歪心呢!”兰溪这话里带了分笑意,以手支颐,兴味地瞄着流烟,倒要看看她有什么反应。 流烟却是双眸一亮,“姑娘这话也不是没有道理,难怪圣上气得当场便让人将安王押了好一顿打。” 兰溪反倒惊得挑眉,蓦地直起身来,“安王被打了?”皇帝此举到底是自尊心作祟,还是果真对月嫔很是上心? “是啊!说是皇后娘娘跪求陛下,哭得不行,太后、贤妃,甚至月嫔娘娘都求了情,但圣上就是不肯轻易饶了安王。” 兰溪好笑地弯弯唇,就是月嫔也求了情那才糟糕呢!果真是高手,好手段! “后来那些专司打板子的公公们都不敢动手了,还是圣上自个儿动得手,下手都没留情的,打得安王嗷嗷叫,十几下过去,累得圣上自个儿气喘吁吁,安王那裤子却都被血给浸透了。皇后娘娘嗷地叫了一声,扑到安王身上打着,说什么圣上这是要打死安王,虎毒还不食子呢,圣上也太狠心。太后和一干娘娘又是一通劝,圣上这才歇了手,却是让安王立马回安王府闭门思过去了,皇后娘娘也跟着回京去了。” “那个宫女如何了?”安王只怕也就是挨顿打,让皇帝不待见罢了,但皇帝本身就不是特别待见这个儿子,否则也不会放着这么一位嫡长,却迟迟不肯册立他为太子了。之前安王偶尔瞄在她身上的眼神,让兰溪很是不舒服,此番,也算得解气了。倒是那位背主的丫头怎么样了,兰溪还有兴趣些。 “说起这个倒是可惜了。”流烟的表情变得有些同情,“那宫女应是被强迫的,清醒之后,便触柱而亡了,只说对不住月嫔娘娘。别人都说她是觉得给月嫔娘娘丢了人,没脸苟活了,倒也是个忠贞可加的,只是就被安王这么祸害了。” “死了?”兰溪一愣,心中顿时便是一沉,“可是眉儿?”她又问,这回语调却是艰涩了许多。 这事,流烟虽然并未参与什么,但却也是都知道的,又是从小在兰溪身边一道长大,最是了解她不过,看她神色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也是方才她一直未提眉儿名字的原因,若是兰溪不问起,眉儿的下场她也不愿说,就怕兰溪这般。“姑娘不必自责,说到底,也是眉儿自食恶果罢了。她死前能说出对不住月嫔娘娘的话,想必是心中已有悔意,这样于她倒也是解脱。而且,今日若不是因着姑娘,死的便不是眉儿,而是月嫔娘娘了。” “是这样么?”兰溪却有些茫然,终是因着她,眉儿这才…… “姑娘想想,这事于眉儿不是死局,她背主在先,月嫔娘娘反倒还顾及着主仆情谊,给她留了一条活路,如今这样,不过是她自己的选择罢了。” 是啊!一样的事情,若是落在月嫔身上,那便是必死之局,但眉儿不一样,她尚云英未嫁,又只是一个宫女,进了安王府,哪怕是做妾,未尝不是一种恩赏。眉儿不是不明白,可她偏偏选择了这一条路,怕果真如流烟所言,是心生了悔意,过不去自己那一关罢了。若是那样,倒果真算得解脱。 兰溪的心里舒服了一些,脸色也不若方才难看,流烟这才悄悄松了一口气。 “事发之时,靖北侯何在?”如今月嫔显见已经是摘出来了,就是不知另一位被算计的是不是也安然无恙。 “姑娘大可放心。彼时,靖北侯正与和郡王喝酒呢!” 那这便是无事了。兰溪的心总算困落了地。毕竟靖北侯不管怎么说,都是师兄的父亲,她总得关心一二,也许这就是所谓的爱屋及乌? “姑娘,奴婢听人暗地里议论,都说安王荒淫无德,哪堪为储君,难怪圣上迟迟不肯立他为太子了。”见兰溪脸色恢复,流烟又来了八卦的热情。 “流烟!”兰溪却是厉声打断她。“这样的话你也敢说,不要命了?” 流烟抬眼,见兰溪神色间的责备和厉色,吓得一噤声,乖巧地垂下头,一脸认错地样儿。 兰溪顿觉无力,这丫头,还是早些交给别人去操心吧! 第四百六十九章 退出 因着这事,兰溪低迷了半日。而后,一个人的来访,便也让她低迷不下去了。 “用得着见鬼一般看着本郡主吗?”兰溪的目光显然让赵璎珞很不舒服,眉一皱,开了口,语气不冲,但也不好就是了。 兰溪是真没想到赵璎珞竟会来她这儿,因此,目光中便多了些震惊。听得这话,也是讷讷不知该怎么回话,“我是真没想到郡主竟屈尊降贵到我这儿来,一时有些受宠若惊了。” “你倒用不着算酸话来寒碜本郡主,就许你什么川贝枇杷糕的往各位娘娘那儿送,便不许本郡主闲来无事到你这儿来串串门子,顺便再也讨点儿川贝枇杷糕来润润肺?”要说酸,赵璎珞这话里的酸,也是不遑多让就是了。 至于她口中那川贝枇杷膏,则是稍早兰溪为了给月嫔递消息而寻的借口,为了不引人怀疑,她之前还先去了太后那儿,皇后、贤妃也一个没落,落在旁人眼里,顶多是落个谄媚讨好的名声,于大面儿上倒是无碍。 “川贝枇杷膏倒是熬了不少,郡主若是不嫌弃,都给了你也没什么的。”兰溪倒是回得中规中矩。 反倒是让赵璎珞觉得没意思得很,“你这人真是无趣得很,他怎么就偏偏看上了你?” 兰溪却是没有回应这话的必要了,微微一笑,“我让丫头去将剩下的川贝枇杷膏都给郡主包好?” 这却是下起逐客令了,“你别忙着赶人,我也不是那么喜欢你,更做不到什么爱屋及乌。我不过是想着走之前与你道声别罢了。” “郡主要离开?”兰溪倒是很诧异。 “怎么?你很开心?本郡主本就是为了耿四郎来京的,就想着要嫁给他。谁知我来了京城,他却去了南边儿,还偏在那儿遇上了你。本郡主本也不甘心,实在看不出你哪里好到值得他死心塌地。也一直努力着,起初想着他坚持没关系,只要耿伯伯看不上你,你便也进不得靖北侯府的门。却不知道你是哪里来的本事,竟是让耿伯伯也对你刮目相看了?” 兰溪惊得凤目半眯,却是将万千思绪尽数敛在了心底,并未吱声。 “昨夜,本郡主偶然听见耿伯伯与耿四郎说话,竟是要亲自去向圣上请求赐婚。本郡主便知,自己是再没机会,既然如此,又何必再留在这里,见你们各自欢喜,自己又伤怀一回,倒不如早早回了北关去。” 这么一个能被耿熙吾视如知己的情敌,兰溪还暗自怕她一直以同袍之义在耿熙吾身边打转,即便对耿熙吾再有信心,有这么一个明知对耿熙吾有别样心思的人在侧,光是闹心都够了。 所以,听了这话,兰溪是当真高兴,“郡主拿得起放得下,果真是咱们女子的典范。北关铮铮男儿必然不少,虽未必及得上耿家四郎,但在郡主这里却未必不好。一个再好但无心无情之人,又怎比得上有情有义之人来得暖心么?” “你这话怎么听着就是不对味儿呢?”赵璎珞红唇一撇,不服输道,“你如今在向本郡主炫耀不成?本郡主还真不信了,这世间就没有比耿四郎好的男子了?本郡主不只要寻到,还必要得到,届时,咱们再来比过。” 这不服输的劲儿倒是贴合赵璎珞一贯的骄傲,兰溪微笑着颔首,“定不负郡主所约。” “还有一事,本郡主秋狩之后便要启程,届时,借耿四郎送我到城门,如何?” 兆阳郡主这是要与耿熙吾单独诉诉衷肠不成?人家郡主退出的都极是爽快,自己也不能小气了不是?“别说我们如今尚未有关系,哪怕婚约已定,郡主你们之间的同袍之义,却是永远不会改变的。” “本郡主最讨厌的便是你们这些所谓的世家千金肚子里的弯弯绕,你虽还算比她们直率一些,但说话却极是讨厌。一个简单的好与不好,你非要说出个道道来,绕得本郡主头疼。莫不是耿四郎好的便是你这一口,那本郡主趁早抽身还算明智,你这样,本郡主可学不来。”赵璎珞摆摆手,满脸的嫌弃。 兰溪笑意直透凤目深处,“郡主无需学任何人,珍惜你的人自然懂得和欣赏你的好。” 这话里却是全然的真心了,赵璎珞不会听不懂,但这话从兰溪嘴里说出来,却还是让赵璎珞有些不自在,清了清喉咙,借以掩饰脸上的微红,道一句,“这回便算道别了,你可把耿四郎守好了,若还是被人夺了去,那你就太无能了。”话落,终是掀帘而去。 兰溪屈膝送她,直起身后,凤目微闪,兆阳郡主最后那一句话可还别有深意? 因着赵璎珞来了这一回,兰溪那一点点低迷的心思也被彻底撵走了,正好不一会儿兰三老爷来了,说是今日耿熙吾打了不少的獐子,圣上龙颜大悦,赏下来两只,特来邀请他们父子、父女几个一道烤来吃,兰溪自是欣然应允。 到得夜里,也不知是大家这样聚在一处,热闹亲近,还是这样烤东西吃的感觉很新鲜,或是因为耿熙吾烤獐子的手艺居然出奇的好,兰溪一直都吃得开怀,笑得欢悦,就连耿熙吾也一直忍不住一再瞄她,终于逮到了机会,却是定定看着她,看得兰溪不自在地缩了缩脖子,“你有话就直说,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今日兆阳去寻过你?”终于,他问了,兰溪点了点头,“她跟你说了什么?让你这么高兴?” “郡主不过是跟我告别罢了,能说什么?” 耿熙吾却是勾起嘴角,黑眸深处幽光一闪,“兆阳要走,你很高兴?” 兰溪抬眼,捕捉到他眼中闪烁的笑意,登时便有些羞窘,她一咬牙,忍住了抽身而退的冲动,心思一动,却是回了一句,“听说平王世子被逼婚俞阳伯千金时,你可高兴?”话落,凤目一瞠,狠狠瞪了他一眼,趁着他还没反应过来,便是一扭身跑走了。 耿熙吾反应过来,却是忍不住笑了,这阿卿,当真是一点儿亏也不肯吃啊!不过……这样很好,他眸中一柔,她或许不知,她如今在他面前越来越任性和自我,而这样很好,真的很好。 跑走的兰溪也发觉耿熙吾今日心情很好,突然想起方才赵璎珞的话,莫非关于靖北侯要去向圣上请求赐婚的事竟是真的么?刹那间,心跳如擂鼓。 第四百七十章 嫔后 这两人在各自欢喜着,却不知在这营地的另一侧,就在昨天夜里刚上演了一场闹剧的地方,月嫔的营帐中,一国之君的皇帝正给月嫔陪着小心。 “爱妃……月儿,你看,这帐里怎么说也是出过了人命,不干净了。朕已派人在皇帐边上又给你收拾了一处,你还是搬过去吧!继续在这儿住着,终是不吉利。” “我可没看出何处不吉利。”月嫔斜倚在榻上,以手支颐,很是慵懒的模样,却是眼儿一个轻睐,斜了皇帝一眼,“旁人不知,圣上还不知么?那眉儿就是个背主的,就是死了,她难不成还敢怨我不成?我是不怕的,你若是怕,不来便是。”这话说得却是毫不客气,哪里像是一个盼着帝王宠幸的后妃,倒是毫不掩饰她话语里的嫌弃。 偏生,皇帝却好似习惯了般,不但不气,还赔笑着,“月儿在这里,朕如何能不来呢?朕这不也是心疼月儿你么?” “心疼我?”月嫔却是冷嘲地一哼,“你若果真是心疼我,便该知道昨日那一出是怎么一回事。若非我心血来潮出去外边转转,还寻了明贵人作陪,今回触柱而亡的就不是眉儿,而是我了。” “月儿可千万别胡说八道,朕是天子,有真龙之气,难道还护不住一个月月儿么?” 月嫔却是冷笑道,“你用不着在我跟前装傻,昨日的事情旁人不清楚,你还能看不出点儿道道来?她到底还是容不下我!你若果真如你所言那般顾惜我,哪怕只是一点儿,便该放了我,也总好过莫名其妙丢了性命,说不定还得背着一个不贞的骂名。左右我已不贞过一回,这骂名倒还没什么,可这性命只有一回,我还是顾惜的,否则,早该自我了断了。” 这话说得极重,让皇帝的脸色变了又变,在沉默中有些几近扭曲,连鼻息也不受控制地粗重了好些,他瞪着一双眼盯着月嫔,后者却是脸色也没有变一下,更是瞧也没有瞧过他一眼。 许久之后,皇帝无奈地叹息了一声,“她虽起意不好,但你不是终究没有吃亏么?峰儿为何会出现在你帐里,朕也能猜出个一二。” 月嫔一撑坐起,目光灼灼瞪视他,似是要燃起火来,“你这是怪我的意思?是想要我只能挨打,不能还手就是了?” “朕不是那个意思。只是你没有吃亏,朕也借着此事狠狠教训过峰儿,也算敲打过她了。但她终究是一国之母,刚给的面子朕还得给。何况,还有峰儿在呢!”皇帝眉宇间因着无奈,而略显疲惫。 但月嫔却看不见,嘴角嘲讽地一勾,“还真得羡慕皇后娘娘呀!这既有丈夫撑腰,又有儿子保她尊荣的。但你可撤销忘了,我没有丈夫,没有儿子,是拜谁所赐。” 皇帝的脸色顷刻间变得愈发精彩,有些东西扭曲着就似要喷薄而出,却又终究生生忍住,能让他这一国之君,忍了又忍了,这偌大的大庆,怕也只有眼前这一位了,“这回的事,朕知道让月儿受委屈了,月儿想要什么补偿,尽管开口,朕都满足你。” “我如今这般境地,什么样的补偿又能如何?”月嫔却是不领情。 皇帝又沉吟了片刻,这才道,“朕也是这两日才忽然想到,这四郎已是及冠了,却还说上一门媳妇儿,不若朕给他赐一门好亲事?”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瞄着月嫔的脸色,见她神色间略略有些松动,皇帝轻松了一口气,看来,打蛇打七寸便是对了。 但月嫔脸上的意动,不过顷刻间便走归于了沉寂,“你说赐一门好亲事,再好又能好到哪儿去?何况,那沈氏四处散播四郎克亲的流言,如今又有哪个好人家,肯将女儿嫁给他?” “朕亲自开口,谁家敢拒绝。”皇帝却是傲气得很,“月儿可是心中已是有人选了?” “我一直身处深宫之中,哪里晓得哪家的女儿好?倒是你之前不是想将哪家的千金选作新任安王妃的么?那必然是个好的,如今既然安王妃尚安好,便也用不着了,那位姑娘可曾许亲了?”月嫔皱着眉一脸苦思的模样。 皇帝却是目光一暗,深深看她,“你想让四郎娶了兰家的女儿?” “我连那位姑娘姓什么还不知道呢,哪里晓得是哪家的女儿?你这话却又是什么意思?不愿意便算了,说到底,这些年,你给我许过多少诺,又兑现过几个?我原不该再信你。”说着,扭过头去,再不肯看皇帝一眼。 皇帝沉默着,沉思着,眸热暗沉,许久之后,才道了一句,“这事,你且先容朕想一想。” “你也用不着做难。总归四郎娶不了一门好亲,说到底都是我害的,可这归根究底怪谁,你我都心知肚明。你欠我们母子的,这一辈子都别想还清。”月嫔死死咬着牙,不掩饰话中深浓的恨意。 皇帝叹息一声,却说不得半个辩驳之词。 “娘娘到底是怎么想的?不是说让明珠想办法嫁了那耿家四郎,用联姻拉拢耿家么?这样,即便那本账册落在谁的手里,他只要顾忌着耿四郎,便必然会投鼠忌器。到时,耿家四郎与咱们绑在了一处,说不定还能多个助力,若是能借此争取到靖北侯那自是最好,即便是不能,让耿家两房之间升级的嫌隙,对咱们也是有利的吗?怎的却又突然想想起向月嫔动手了?不但没讨着便宜,反倒是让安王伤成了的这样?” 安王府内,灯火通明,方才一直嗷嗷叫痛的安王总算是睡着了,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太医已被送走,按理安王妃和小世子、小郡主应该留下侍疾,但安王妃虽然好了些,但身子毕竟是弱得很,她留下,不一定帮得忙,还可能随时昏倒,而两个孩子都还太小,所以贾皇后这才免了几人侍疾,让他们回去歇着了。 而柱国侯贾骥听闻了消息,匆匆赶来。待得房内只剩他们兄妹二人时,贾骥便是忍不住了,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质问。 贾皇后望着床上好不容易才睡过去的儿子,想起那屁股几乎是血肉模糊,没块儿好肉的模样,便一边心疼得直掉眼泪,一边在心里暗骂起皇帝的狠心,再听得贾骥这一质问,心里更是恼火,便沉下脸,冷声道,“本宫收到消息,说是贤妃最近有向月嫔示好的意思。” 第四百七十一章 算谋 “娘娘信了?”贾骥的语气很是不以为然。 旁人不知,但贾皇后还能不清楚吗?若说这世间还有谁是以一颗纯粹的心在爱着皇帝的话,不是贾皇后这正妻,也不是月嫔那最为受宠的,而是贤妃,也就唯贤妃而已。 正因为如此,所以,这世间最恨月嫔的,也正正就是贤妃。何况,月嫔哪怕是身上披着福建小官之女的外皮,他们这些人又哪个不知她的真实身份,要说母猪会上树,贾骥也许还会信上一信,可是要说贤妃有讨好月嫔的心思……打死他,贾骥也不信。 贾皇后的表情却有些耐人寻味,“这个很难说,这世间最善变是人心。贤妃她除了是一个女人,还是一个母亲。换了是本宫,为了峰儿,什么事本宫都愿意做。以己度人,哥哥又怎能断定贤妃便不会为了齐王,而与月嫔尽释前嫌,连起手来呢?前些日子,本宫在太医院的人已是发现了些许端倪,今年圣上的身子已是大不如前了,正是紧要的关头,本宫可承受不起一个万一。圣上本就因着咱们贾家,不太待见峰儿,他有多宠月嫔哥哥也是知道的,若是月嫔果真与贤妃站在了一处,她那枕头风有多厉害可想而知,哥哥想想,届时可还有峰儿,甚至是贾家的立足之地么?” 听贾皇后这么一说,贾骥已是彻底理解她突然向月嫔发难的缘由,神色也随之凝重起来,“既是如此,娘娘便该筹谋得更严密些才是,却是如何竟落了空,反倒将安王折了进去?” “本宫是小看可以月嫔这贱人了。本以为事发突然,又动用了埋在她身边的棋子,加上她对圣上始终存怨,对靖北侯未必余情尽了,该是算无遗漏才是,却不想她不知从何处得了消息,反倒将了本宫一军,还将峰儿也牵扯了进去。”一提到这个,贾皇后也是恨得直咬牙,“起初,本宫如何也想不通,如今看来,只怕都是眉儿那贱人坏了事,本宫真是……棋差一招,信错了人。” “事到如今,多说无益,娘娘还是且自个儿宽心吧!”贾骥叹息着宽慰道,“依臣看,这当中的曲折圣上未必不知,没有问责娘娘,反而只是借着此事责罚了安王,虽然不无敲打的意思,但以圣上对月嫔的宠爱,这已算是轻了,终究还算是顾惜着娘娘与安王的体面。” “他下手如此重,将峰儿打成了这般,却还是顾惜着我们娘俩儿了?”贾皇后冷哼一声,但神色却不若方才的紧绷了,她也不是傻子,冷静下来一想,贾骥说的自然有理。 “事实上,娘娘也知道,圣上大面儿上,是从不糊涂的。”贾骥将此事含糊带过,转而说起其他,“如今明珠那头是不是要抽身了?” “为何?”贾皇后双眸瞬冷。 贾骥反倒是皱眉,他倒想问为何。 “起初,本宫想着圣上是不会让耿家与咱们家拴在一处,赐婚便也不可能了,这才让明珠主动些,若是能让耿家四郎自个儿开口求娶,那即便是圣上也阻不得这门婚事。可谁知,那耿家四郎却似早有戒心一般,时时处处地躲着明珠。” “既是如此,为何还不让明珠尽早抽身?”贾家这一辈女儿不多,有也多是庶出,且并不出色,方明珠虽只是外甥女,但却是嫡出,与贾家血缘极近,她父亲又是江南都司指挥使,本身便极有分量,反倒成了联姻的最好人选。原本贾骥是属意方明珠入皇家的,但贾皇后却是另有盘算。但如今眼看耿家那边无望,贾骥是真不懂,贾皇后究竟为何还要一意孤行。 “如今本宫与月嫔算是彻底撕破了脸,哥哥觉得,她即便不站在贤妃那边,又还能帮着我们?既是如此,耿家那边便愈是不能松手,耿家便是齐王的后盾,但倘若这后盾与咱们家明珠联了姻,哥哥认为,以圣上多疑的性子,这储君之位可还会轻易给了齐王?”这么说着,贾皇后,便突然笑了,有些阴恻恻的模样。 贾骥这才恍然大悟,对于这些厉害关系的算谋,他从来都自认比不过自家妹妹,只是每一次都比前一回体悟更深罢了。难怪父亲在世时,都曾不只一次地遗憾叹道,妹妹若是男儿身,定可再予他们贾家几世荣华。 贾骥的心里多了信服,却是疑虑未消,“即便妹妹所思不错,可如今却要如何行事?” “既然寻常手段不成,那自然便要使出不寻常的法子了。”贾皇后嘴角一勾,沉冷的眸底异光暗闪。她很好奇,若是耿家四郎不得不娶了她的外甥女,月嫔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姑娘,奴婢方才回来的时候,遇着了表少爷。”又是出去采了一日的青,浑身的疲累,但心情却是好得很。但,再好的心情便也只到这里了,倒不是她多么排斥听到傅修耘的事,而是流烟绝不会说白话,何况,她这时欲言又止的表情可是极难得的,每回出现都必然有什么难言的事。 兰溪心中有些无奈,但看流烟怯怯的表情,却似不敢说了一般,却还是不得不叹息一声,问道,“他可说了什么不曾?” 流烟的神色却更是不安,小心翼翼瞄着兰溪的表情,“倒也没什么。不过是才听说姑娘前几日病了,所以问问你如今怎么样了,可好全了之类的。另外,给了一瓶他随身带的补身药丸。” 兰溪听罢,点点头,嫡亲的表兄妹,寻常的关怀都算不得出格,到目前为止,都很正常啊,何至于流烟就有了这样的表情?想到此处,兰溪眉心一蹙,又往流烟看去,这一回,目光里却是带了显而易见的逼问。 流烟踌躇再踌躇,被那目光逼得没法,一咬牙,终是开口,道,“这都没什么,可要紧的是,奴婢和表少爷都没发现,四爷就站在附近呢,怕是将奴婢与表少爷的话都尽数听了去。” 兰溪却更是奇怪了,“听去便听去了,我与表哥又没什么,正大光明的,怕什么?” 流烟却没有松口气,反而表情扭曲的像是要哭出来,又不敢哭的样子,“那……四爷请了表少爷到他帐里去喝茶下棋也没关系吗?” 第四百七十二章 夜起 看着流烟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兰溪很是愣了一刻,这才笑了起来。师兄将表哥邀取去他帐里能做什么?总不至于打他一顿吧?方笑,却又犹疑,呃……不至于吧? 没有流烟和兰溪想的波澜,耿熙吾的帐里虽不至于其乐融融,但气氛却还勉强算得融洽。 “傅兄,用不着这般拘谨,想去年,你我在湖州,不也曾对弈品茗,把酒言欢么?说来也怪耿某,回京后琐事缠身,竟一直未能抽出时间来与傅兄叙叙旧,如今,拜圣上秋狩之机,耿某也能跟着松泛一回。” 耿熙吾虽还是一贯的淡漠着表情,但神色已算得柔和,平日里寡言,今日却也难得地展现了待客的热情。 偏生他这样一来,反倒让傅修耘满腹的不自在,虽然这人还未与兰溪定下名分,虽然方才他问流烟的那些话,不过是适当的表明一个表兄对表妹的关切,可就因着他的那份心,即便已经没了非分之想,但仍还要未放下的那份心,在面前这个人的面前,他莫名的有些心虚。 而因着他提及湖州之事,反倒想起那日他离开湖州时,曾对他的宣告。那时的自己真是信心满满,或是狂妄自大了?可面前这人却一直不显山不露水,走到可以现在,傅修耘是这京中少有的几个知晓耿熙吾与兰家关系亲近之人,也看出了他对兰溪之心,但耿熙吾对他,却始终君子坦荡。 哪怕是在湖州之时,也并未使过绊子。反倒是他,那时,一见此人,便是醋意滔天,兴许,是在那时,便感到了巨大的威胁,或者是隐藏的自惭形秽吧! 想到此处,傅修耘幽幽苦笑,“时至今日,耿兄待我一如当初,反倒是在下,落了下乘,失了君子之风。” 耿熙吾目光一闪,知道他说的是那回使计将兰溪骗出之事。那事,兰溪虽缄口不言,但耿熙吾却自有得知的渠道。只是,她不愿让他知道,他便当作不知便是。最要紧的便是,他的阿卿是个异常果决的人,她靠自己看清楚了她与面前这个人的不合适,然后便是果断地斩断了他们之间的可能。 只是,这话若是在此时说起,却难免有炫耀之嫌,自然不好,耿熙吾虽自认不是傅修耘口中那样的君子,却也还有起码的风度。 “傅兄何必妄自菲薄,若说君子,耿某不及你之处多矣。但今日既为叙旧,这些便不必多说。耿某这几日忙着狩猎,竟是许久未曾下过棋,难得碰上傅兄这样的对手,可是手痒得很了,还请傅兄千万不要推辞,今日定要与我下个痛快才是。” 一番话说得洒脱至极,登时让傅修耘觉得方才的愁思太过小肚鸡肠起来,豪情一起,便是笑着应得爽快,“我这棋艺到了耿兄这儿,怕是不堪一击的,但就舍命陪君子吧!” 耿熙吾倒也不多言,旁人取了棋盘来放好,两人盘腿各自坐于案几一侧,便开始凝神在棋盘方寸,黑白纵横之间厮杀起来。 棋逢对手,两人的表情都从一早的轻松渐渐变得凝重起来。每下一步都要沉思良久,一盘棋竟是下得浑然忘我,自然也是忘了时间。待得胜负已定,两人这才眨眨眼,觉出帐内光线已暗了好些,而悦翔已不知在何时,点燃了桌上的灯。 “耿兄的棋艺果真是让在下只能望其项背,自叹弗如啊!”傅修耘拱手,真心实意地叹服。 “傅兄不心浮气躁的时候,这棋艺也是不容小觑,在下不过是占着领过兵,打过仗,将兵法活用到棋局当中的便利罢了。”当日在湖州三柳巷中那一回对局,傅修耘确实是有些心浮气躁,并未有今日心无旁骛的水平,耿熙吾倒也说的是实话。 傅修耘便不由有些不好意思。 这时,一直守在帐前的悦翔听得动静,询问道,“爷,天色不早,可是要摆饭了?”方才,耿熙吾将傅修耘领回来时,便交代了要留客的。 “那便摆吧!”耿熙吾下了令,悦翔便躬身下去忙活了,“在这野外,也没甚好吃,不过,我也这儿却还有两瓶好酒,待会儿你我可得喝上两杯。” 傅修耘便也应得爽快。 一时,二人收了棋盘,酒菜摆了上来,两人还与方才一般,一左一右盘腿而坐,就着酒菜,不时讨论些实事,虽然都是点到即止,但二人都是聪明人,却也从中得了许多深思。 一时微醺,夜色已四沉,悦翔快步而进,脸色半隐在暗色中,看不真切。他走到耿熙吾身边,凑近他耳侧,低声道了两句,便见着耿熙吾目光微闪,便是徐徐站起身来,“抱歉了,傅兄!我外间有事,要暂时失陪一会儿。你刚喝了酒,夜里风凉,怕是等它发散发散再出去才好,我已是遣了人去寻常泰来接你,你且等上一等。” 傅修耘因着酒意,思绪都要比清醒的时候慢上很多,待得听明白耿熙吾的话,点下头去时,耿熙吾早已带了悦翔,掀开帘子,大步流星出去了。傅修耘看着晃动不停地帘子,慢吞吞想道,似乎挺急的呀! 耿熙吾的脸色却在出了营帐的刹那,便是如同覆了寒冰一般,“怎么回事?” “方才许是五姑娘听说爷请了傅公子到帐中下棋品茗,所以遣了流烟来看,谁知,流烟却是半晌没有回去,刚才长柔来寻,属下才知,两相一对,便觉得不好,一边让长柔沿路寻回去,一边叫了长风四处去找,却是没了流烟的消息,而就在刚刚,五姑娘的帐前多了一张字条,却是让她独自一人往凌云侧峰去,否则便杀了流烟。” 耿熙吾猝然停住步伐,一张脸沉入夜色之中,“他竟选在了今日动手?” “我们周边怕是有他的人一直盯着呢!”悦翔也是神色凝重。 耿熙吾沉吟了片刻,倒是不再提这个,“长柔呢?” “已是按爷的吩咐,安置好了五姑娘,然后扮成了她的样子,就等着爷的号令,这便动身了。” “让长庆他们几个千万不可离了阿卿身边,咱们这就去,早去早回。” “是!” 第四百七十三章 阴差 傅修耘等着等着,便觉得酒气上了头,一时间竟有些昏昏欲睡起来。趴在桌上,正想睡去时,突然听得帐外一声动静,他迷迷糊糊想道,莫不是常泰到了。只是等了半晌,却也没有听得人进来,他不由一皱眉,想着这小子在磨蹭些什么? 撑着桌面慢慢站起来,他有些摇摇晃晃地往帐外走,谁知,刚刚掀起帘子,他便见得前方人影一闪。冷风拂面一吹,竟是让他清醒了一些,而方才那道人影已是一闪,便掠进近旁的树丛中。但方才惊鸿一瞥间,傅修耘却是看得清楚,那是个女子,身形高挑,穿一身粉白落花漫天的裙裳,看起来像极了兰溪。 不!应该就是她!秋狩第一日,他在皇帐前,曾隔着人群远远地瞧见过她,他当时穿的便是那样一身衣裙,让他在这秋日里竟是想起了春樱烂漫的时节。 傅修耘的思绪转得有些慢,但动作却是不慢,待得他再度清醒过来时,却是已经迈开了脚步,追着方才那道身影而去了。 好在,可能是林间夜路并不好走,何况,今日飘着小雨,却是没了月色,因此,前方那道人影走得并不快,即便是傅修耘因着酒意脚步都有些蹒跚,但却仍能不远不近地跟着。 只是一边跟着,傅修耘已有些混沌的大脑却慢慢地转动了起来。这么晚了,表妹一个女子为何独自一人往密林里走?这是不是太奇怪了? 正思虑间,两人已出了营地,但也并未走远,前面那人却是停下了步,站在一棵大树下,却是并未回头。傅修耘嗅得一阵香味,恍惚抬起头来,眯着眼,勉强辨认出头上竟是一棵难得一见的野桂。 怕是已很有些年头了,枝干粗壮,枝叶繁茂,在头顶延伸,竟好似遮天蔽日一般,也不知是不是雨停了,还是这枝叶太过密集,傅修耘竟再未感觉到丁点儿雨意。看不出花是否开得好,但光闻这香味,只怕却也是开得极好的。 只是没想到,这宜山之中居然还有这样一棵野桂?闻着香味,傅修耘顿觉心旷神怡,竟好似连酒,也醒了几分。 而这么一会儿的时间,方才一直背对他而站的人影终于是转过身来,两人之间隔着几步的距离,夜色不明,只能隐约瞧见轮廓,却是看不清面容。 傅修耘想着,兰溪独自一人来这儿,莫不是为了暗夜里赏花的?虽觉有些不对劲,但他却不愿再深想,再瞧见她竟再在瞧见身后有人跟着之后,亦是不动不惊,傅修耘心下便是“咯噔”一沉,她竟是故意将他引来的么?不!他方才是在耿熙吾的帐中,她要引的人不是他。 傅修耘想通了这一层,心里登时有些涩涩的疼,但他早前便已决定了,在他彻底放下这份心意之前,只在她身边默默守候,所以,即便于他而言,这次阴差阳错,是一个再美丽不过的意外,他也还是不得不亲自将自己喊醒。 见她一直没有言语,傅修耘不由强自扯开嘴角,笑道,“表妹夜里来这儿莫不是为了赏花么?这花虽是瞧不见,但闻香却也是一件雅事啊!” 对方还是没有言语,但傅修耘却是明显的感觉到在他开口的刹那,那人的身形微乎其微地一震,他心中又是一痛,她果真是将他错认了。 但他却是强压下了心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尽量的轻柔平和,“只是不巧得很,为兄方才在耿兄帐里喝酒,耿兄有事暂且走开了,我瞧见表妹深夜往这林子里走,这才跟了上来,却是不想坏了表妹的一番心思,真是抱歉了。” 这一番话了,却仍是不听有任何动静,傅修耘的眉心狠狠蹙了起来。“表妹,你莫不是生表哥气了?表哥真不是故意的!”一边说,一边迈开步子,想要靠近他。 “你不要过来!”一声尖嚷,终于是有了动静。 傅修耘的步子猝然一顿,脸上的表情尽数一凝,“你不是表妹!”那声音,不是她!这么一想,种种狐疑在心中交杂,傅修耘却是不理她的拒绝,不由分说快步上前,直到清晰地在夜色中辨认出那张脸时,他才停下了步子。 “是你?”确实不是兰溪,但却是一张认识的脸,这张脸的主人在杭州时,曾毫不隐藏对他的爱慕,甚至在他面前直言过要嫁他。虽然,这一回来京之后,她的态度全然变了,就连那日,妹妹还曾指桑骂槐地骂过她善变,他听课,也只是报之一笑,并未在意。本就是萍水相逢,并不相干的人,她要如何变,他又为何在意?可是,本以为就这样相逢陌路了,却没成想,就这样猝不及防地面对面了,还是以这样难言的方式。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还扮成了我表妹的样子?”傅修耘的眉心紧蹙起来,开口质问,语气自然不好。 故意到耿熙吾帐前将人引来,又特意扮成了兰溪的模样,要说不是居心不良,谁信?反正,傅修耘是不信的。 听到傅修耘的质问,感觉到他怀疑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脸上,方明珠登时觉得浑身发冷,那冷直透心扉。方明珠真不知道,一切都计划的周详,但却是在何处出了岔子?来的人居然不是耿熙吾,而是打死她也没有想到的傅修耘。 起初,害怕耿熙吾很快发现她不是兰溪,所以她不敢回头,更不敢开口,虽然知道拆穿是迟早的事,但只要拖到即便拆穿了她,耿熙吾也无济于事的时候即可。 一切都算得妥当,但方明珠却是万万没有料到,来的人,居然不是耿熙吾,而是傅修耘。 她对他的声音太熟悉,那是一次次午夜梦回,在耳边回响,被她铭刻进了心底的熟悉,所以,在他声音响起的刹那,她还以为自己是因为太过妄想而入了魔怔,竟幻听了。可再听得他说话时,她便终于发现,这不是梦,是真的,真的是他!而这是比噩梦更加残忍的现实。 她下意识地尖叫,让他不要过来,她怎么能让他过来?让她瞧见她不择手段,面目可憎的样子。她早已放弃了他们之间的可能,即便她的心还在痛着,流着血,她却不得不违背本心,走到这一步。但起码,起码不要让他讨厌她,不要让他恨她。 可是,来不及了。太迟了。 第四百七十四章 阳错 “我在问你,你为什么会在这儿,又为什么扮成我表妹的样子,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久等不到她的回答,傅修耘再也忍不住了,一个跨步上前,一只手便已箍在了她腕间,脸逼近她,咬着牙,狠狠地问道。 离得如此近,近到在这样昏暗的夜色中,她也能看清楚他眼中的怒火和责问,也感觉得到他喷吐在她肌肤上带着酒气的呼吸,他箍在她腕间的手很紧,紧得有些疼,相触的肌肤在发着烫,不知热的是他,还是她。 明知不该,明知此时此地多么的不合适,但方明珠控制不住自己,因着这样做梦也不好奢望的,从来没有过的亲近而呼吸加促,心跳加快,双颊绯红。万幸天色有些暗,傅修耘看不清楚她的脸色,否则,光是羞也要羞死人了。 只是,傅修耘见她久不要应声,反倒觉得这人莫不是心虚呢!当下,眉心紧蹙得愈发厉害,将她。箍得更紧了些,“方大姑娘,我在问你,你深夜到耿四爷帐前,特意打扮成我表妹的模样,将人特特引来此处,你究竟意欲何为?” “我……”经由他这么一说,方明珠才陡然醒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如今的处境,想要开口解释,说都是误会,可是张了嘴,才发觉嗓音紧窒而艰涩,有些话,她在别人面前可信口拈来,在他面前,她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 可就在她犹豫的那个当下,一阵人声的喧嚣隐隐传来,她面色不由一变,糟了!这是海棠依计将人引来了,她不能在留在这儿,否则……这么一想,她有些复杂地深深望了耿熙吾一眼,但也却只是那一眼,她收回视线,便是暗下用劲,想要挣脱她箍在他腕上的手。 傅修耘却是将箍在她腕上的手又是一个收紧,他当然也听到了渐行渐近的人声,望向方明珠的眼神却也多了些复杂,如今已是无需她再多说,他已是明白了她的目的。“想逃?”他问,压低了嗓音,那两个字眼却是从齿缝间一个一个往外蹦。 他的目光看得方明珠浑身一冷,脸色瞬间刷白,将人就这么对望着,以目光对峙。 须臾间,人声已近在咫尺,再逃,已是来不及。 方明珠面无血色,瞪着一双眼看他,他想干什么?现下的情况,他不明白吗? 傅修耘当然明白,但他咬着牙,没有动。 他们二人面对面站着,因着傅修耘紧箍住了方明珠的手腕,将距离拉近,乍一看去,两人好似贴在了一处,加上他们无声地对望着,夜色不明中看去,可不就是一对趁着夜色私会的有情人两两相望,含情脉脉么? 下一刻,便听得有一妇人尖利但却很是兴奋的嗓音在身后响起,“呀!这宜山相思树成就了无数的有情人,我此前还当这是传说呢?” “哪能是传说呢?这往年不也有先例么?你说是吧?长公主?” 安平长公主居然也来凑了这个热闹?完了!方明珠的双眸瞬间颓败。 安平长公主清了清喉咙,“本宫如何晓得?” 起先那位却似与她相熟,并不畏惧,反倒笑道,“长公主莫要害羞,这里可有不少人都还记得,当年你与驸马头一回见便是在这相思树下,就连太后娘娘都说这相思树啊,是长公主和驸马的媒人,才成就了长公主和驸马这对羡煞了旁人的神仙美眷呢!” “长公主如今可也要成全了眼前这对有情人,全了这相思树的声名才是。” 傅修耘抬眼看去,一群仆妇丫鬟簇拥着几个华衣妇人,当前一个众星捧月的,自然便是安平长公主了。正说话的这个,他眼一眯,不巧却是刚好见过,也识得的,柱国侯夫人。面前这位方大姑娘嫡亲的舅母,一步步,果真都是一早就盘算好了的。 秋狩之时,虽对男女之事越发的宽待,但夜里私会,却还是于名声有碍。有了相思树的传说,当然可另当别论,若是被旁人撞见会如何还不好说,但却是恰恰被当年也得益于相思树,结了一段好姻缘,至今仍与驸马伉俪情深的长公主撞见,那就是全然不同了。傅修耘想,若是他猜得不错的话,另几位夫人怕也是贾氏一系的亲信,如今都是推波助澜来的,便是要将被算计的人,至于百口莫辩之境地。 嘴角嘲讽地一勾,他再看向方明珠时,目光彻底地变了。 那目光,似是一把利箭,刺得方明珠一个瑟缩,心窝泛疼,本就已是没有血色的脸更是瞬间白成了纸。 而那些夫人却丝毫没有发觉被算计的主角已经换了人,仍然在卖力地照着一早写好的脚本演出,“说了半天,这两位少年人却还不肯过来,莫不是害羞么?莫要害羞,长公主最是个慈爱的,定会帮你们。” “是啊!说了半天,还不知这是哪家的公子和姑娘呢?”这回,又到柱国侯夫人上场了,“海棠?你怎这般脸色?”似是才瞧见海棠怪异的脸色,柱国侯夫人终是变了脸,狐疑地朝这边看了过来,然后,竟是一步一挪向两人靠近,几步之后,她脚步猝然一停,便是抖着手指,尖着嗓,不敢置信地道,“明……明珠,怎的是你?” 柱国侯夫人是走了几步没错,但还隔着一段距离,以现在的天色,她能不能看清他们的面容,继而认出方明珠,傅修耘不敢确定。倒是这语气,将震惊和痛心、无措表现得淋漓尽致,很是出彩啊! 傅修耘嘴角一勾,便是笑了,只是那笑里,带了满满的嘲! “啊?居然是方大姑娘么?”身后,敲边鼓的那位夫人又开唱了。 而柱国侯夫人却是震惊后回过神来,快步上前,却是拉住方明珠将她一扯,这回,傅修耘倒是配合得很,顺势将箍在她腕上的手一松,人便被拉开了。柱国侯夫人已是噼里啪啦道,“你这孩子怎么回事?你若与谁情投意合,只要门当户对,我们还能阻了你不成?说到底啊,这都是这位公子的不是,你既然与我家明珠有情,便该正经遣了媒人登门提亲才是,作何这般偷偷摸……” 柱国侯夫人虽然也觉得对方一直没有开口实在有些奇怪,但想着那位耿家的四爷一向寡言,如今发现被人算计一时羞恼,开不得口也是有的。他一直开不了口才是好呢!将该说的说完,就要长公主认定这两人有情,才终于抬起头来看向人,却是瞬间僵住。这……这是谁? 第四百七十五章 杀夜 你方唱罢我登场。所谓的宜山相思树的美丽神话,因着方明珠的刻意算计,和傅修耘的意外换角中,悄然落了幕,在知情人眼中,这是一场闹剧,更是一场输局,更是一场再也无法扭转的败局。 而这一切,同处于宜山的兰溪此刻却都无从得知,也没有心思去关注。 提着一盏灯在林间的小路上穿行,兰溪每一步都迈得小心翼翼,虽然心中不是不害怕,但她的步子还是迈得轻巧而沉稳。事到如今,再怕,都是无济于事。捏在手里的那张字条已被掌心的汗浸湿,从长柔和耿熙吾走后,或者应该说自收到这里两张字条,而她终于是按照字条上的意思,将另外一张交给长柔之后,她便知道,平王,比他们想象的,还要狡猾无数倍,而她,今回,只能靠自己。 她当然知道,这个决定是多么的冒险,甚至是愚蠢,可是,流烟在他们手里,她不得不就范。她不敢,也不能拿流烟的性命来堵。对于她来说,流烟不只是一个下人,而是与家人无异的至亲,前世,她未能护得她,让她含怨而死,今日,她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让她有事。万一……万一最后仍是救不了她,左不过她们一道结伴而行便是。 打定了主意,兰溪虽还是紧张,但,却少了畏惧,连带着目光也沉静了许多。 夜空中还在飘洒着细雨,她隐约听到河水淙淙的声响,一路走来,她都细心地记着路和方向,她大约知道自己如今在离玉河不远的一处凹谷里,营地在右侧的高地上,离得并不远,但却隔了一道陡坡,营地在坡上树林后,而她,此时身处坡下凹谷中。这于她并不难,她这些年随陆詹四处游历,又能绘制地形图,自然不是平白无故。 走到一处岔路口,兰溪停住步子,将手中的气死风灯提得高一些,借着风光微弱的光亮,四处逡巡了一番,终是在灯光堪堪能照亮的须臾之地,寻着了她要找的东西。一抹两眼而突兀的红色,就系在左边岔道的第一棵树的枝桠上。 兰溪在心里默默算片刻,从营地南门出来,一路上,每到岔路口,便能寻着这样一根红布条,再又继续走下去。到如今这一条,已是第八条。站在这儿,听得玉河河水淙淙的声音离此并不远,就连这会儿脚下的泥土也比方才走过的地方要湿润了些,只怕玉河就在左射之地,想来,这便是最后一根红布条了。 这么一想,兰溪的呼吸悄悄紧促起来,捉紧了袖口,直到摸到衣袖里的硬物,她惶惶的心,这才稍稍定下,然后,才迈开了步子。 果然走了没几步,兰溪突然便瞧见了前面不远处,有一个人背对着她侧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似是没了意识。那一身衣裳打扮,却刚好就是下晌流烟失踪时的穿着,兰溪便是双目一亮,又急又喜地就要迈开脚步过去。谁知,脚下刚一动,她便是生生又停住,目光复杂地望着那道背影片刻,然后四处细细一看。 不可能,这里不可能只有流烟,而没有旁人。平王费了这么大的周折将她引来这里,可不是会轻易放过她的打算。 这么一想,兰溪便愈发的小心起来,思虑片刻,她从脚边抱起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朝躺着那人的身后,也就是她自己身前不远处用力地投了过去。 “哐啷”一声响,面前的地面突然往下坠去,即便此处的泥土已算得潮湿,但还是扬起了一片灰尘,呛得兰溪连忙掩唇,却还是咳嗽了两声。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凭空而现的一个大泥坑,兰溪愣怔后,却是勾唇讽笑。 平王真是好算计,既想除去她,却还想着不露痕迹,挖这么一坑,她若掉了进去,也该怪她自己不当心,到处乱走。如若她猜得不错的话,只怕这坑里还有别的东西在等着她,比如说她曾在南边儿深山里见过的那些猎人挖的陷阱,里面就埋了好些竖起的竹竿,只是头都被削尖了,猎物一落下,便会被那竹竿的尖端洞穿身体,即便立刻死不了,却也终有血流干的时候。 “你若笨些,自己走上前掉进去,岂不省事了许多?你我都是轻松?”妩媚的女子娇笑在此时此地响起,实在是,让人毛骨悚然。 兰溪望着泥坑对面,与流烟一般装束,但却五官妩媚,气质妖娆的女子眯着一双眼细细地打量她,那目光像是蛇一般滑过兰溪全身,让她不舒服极了。 但兰溪面上却是笑了起来,“王爷真是太看得起我了。”先是抓了她的丫鬟,引走她身边的人,大费周章将她引到此处,挖了个陷阱招待她不说,还派了个杀手守着。真是一环扣一环,布下了一个死局,定要置她于死地啊!兰溪不知道自己这个时候是不是该感到荣幸。 “这般娇美白嫩,偏生还这般聪明的小姑娘,姐姐我看着都是欢喜的紧。可惜啊可惜,你却为何偏生要得罪了王爷?”女人手中把玩着一对双刀,轻轻舞动翻转起来,雪荑映锋刃,竟美得心惊。 “我也是无辜得很。我可是半点儿不想与王爷为敌,不知此时请姐姐代为向王爷求情还来不来得及?”兰溪神色真诚,一脸可怜兮兮地望着女子。 倒是将那女子唬得一愣,片刻之后,才是红唇一弯,笑道,“小妹妹,姐姐倒是愿意帮你得很,可惜,姐姐也只是听命行事罢了。姐姐能帮你的,也只有让你痛快些去罢了。你放心,姐姐的刀法很好,你乖乖将眼睛一闭也就过去了,一点儿都不疼的。”一边说着裙下莲足一点,竟已是裙摆蹁跹若蝶,从那大坑上空一跃而过,兰溪顺势往后一退,堪堪站稳面前便已多了一人。 “小妹妹,你不要害怕,姐姐会让你痛快点儿的。”女子红唇弯起,明眸轻睐,似含了无尽的情意,但兰溪却洞悉了她眼底冷凛的杀气,浑身的神经都绷紧了,死死盯着女子的举动。 那女子握到的手腕漂亮地一弯,锋利的刀刃反射出银亮的光,刺得兰溪眼生疼,她手一松,手里的灯落了地,四下一片漆黑,女子的刀锋眨眼朝面门欺来…… 第四百七十六章 逃杀 兰溪自然不可能乖乖地不躲,等着被砍,眼见着自己苍白的脸色已被银亮的刀身清晰地映了出来。她却并未马上就动,只是瞪着一双眼,死死咬着牙等着。直到那女子已手起,就要刀落,方才借着惊吓,将灯丢开,空出来的手里已抓了个物件握着,这时,眼见时机已到,借势手一挥,手里握着的瓷瓶里的东西就洒了出去,不偏不倚正中那女子面门,白色的粉末甚至糊住了她的眼。 “啊!”一声惨叫,那女子已是蓦地往后一个急退,丢开手中的刀,便是捂着脸痛呼起来。 兰溪却是顾不得去看她如何,见着她后退的一刹那,便已撩了裙子,往后便是狂奔。 既然流烟根本不在这里,她自然便也没有留在这里等死的必要。起初来这一趟,不过是不愿也不敢拿流烟的性命来赌罢了。如今只希望流烟果真就在长柔他们去的那一处,能被他们平安救下,可是如今这些她都无可奈何,她唯一能做的,便是逃,尽可能地靠自己,破了这回平王为她布下的死局。 “你这个小贱人,装什么柔弱,竟敢阴老娘!老娘杀了你!”身后那女人方才的妩媚与妖娆已尽数消失,这一声里,满是暴怒与杀气,兰溪同时听到到身后隐约有脚步声传来,不由面色一白,这怎么可能呢?那药粉是那日自宫中回来之后,她怕有个万一,所以特意让长柔寻了给她防身用的。将药粉给她时,长柔特意嘱咐过她,千万要小心。这药粉虽非剧毒,但绝不可沾染上皮肤,否则便会瞬间被腐蚀。刚才,虽顾不得去看,但那药粉却是朝着她脸上洒去的,莫不是竟让她逃过了?兰溪心下又恼又惧,脚下奔得愈发快了。 她穿过林子,却并未沿着来时路而去,而是一路往右,直往玉河畔奔去。 早前那条路,必然是平王一早勘察过,才定下的,她身边的人定然比她熟悉。往玉河边去,虽然空旷许多,并无太多藏身之处,但营地不远的玉河边,每隔半个时辰会有一对京城卫军巡逻。眼下,身后有人紧追,要躲避已是不可能,倒还不若赌上一赌,平王此番本就为杀她灭口,早前大费周章挖了一个陷阱,也不过是想让她死得“意外”罢了,倘若被人瞧见了,他必然会投鼠忌器,说不定她今日就逃出生天了,事到如今,她也只有这一条路了。 河水淙淙的声响已越来越近,江水的潮气扑面而来,玉河,到了。 可惜,兰溪还来不及露出开心的笑容,气喘吁吁,甚至来不及喘上一口气,身后风响,兰溪还算警觉,侧身往边上一躲,但还是觉得臂上一疼,血便已从被割裂了的衣袖中沁了出来。 她捂着伤口,惊骇地看着面前的人,一身黑衣蒙面,身形高壮,动作敏捷,露在黑面巾外的一双眼精光毕露,望着兰溪,满是杀气和警觉。是个男人,不是方才那女子。 平王果真太看得起她了。兰溪在心底苦笑,下一瞬,却已拔腿,顺着河朝营地的方向奔去,并已大声喊道,“救命啊!”这一位,显然是汲取了前车之鉴,不是那么好骗了,她若还是故技重施,那就是傻了。何况,她的药粉也只能用一次。 兰溪突如其来的举动还是让那黑衣蒙面人愣了一愣,方才见琴娘竟是着了这么一个养在深闺,半点儿功夫不会的千金小姐的道,只当她是狡猾,却不想还这般出人意表,一声救命,说喊便喊,却也不见多少惊惶,那一声,中气十足得很,虽说此处离营地尚有一段距离,但深夜沉寂,难保不将人引来。 心随意转,蒙面人足下一点,朝着兰溪身后奔去,手中长剑急刺而出。 疏忽间,林间几声哨响,蒙面人的剑尖一顿,兰溪却是凤目一亮,扬声便是喊道,“我在这儿呢!” 话声方落,便见着那蒙面人竟是不管不顾抡剑砍来,不由脸色一白,糟,他这是打了速战速决的主意,师兄的人虽已赶到,但却已是来不及。 顷刻间,兰溪已是做了决定,在那剑尖离自己不过两寸之余时,她蓦地一咬牙,往身后一倒,“扑通”一声,方才她已站在玉河边上,而且恰好处于一处水湾,水不急,但却深,这么仰面倒下,若不识水性,那也是讨不得好的。 那蒙面人却是彻底愣住,完全没料到一个千金小姐竟是这般大胆无畏。 愣怔间,身后风响,一柄长剑已是斜刺而出,他连忙举剑回挡间,便见着一道人影已从身边窜过,毫不犹豫便是纵身跳下了河中。 兰溪跳河自然不是为了寻死,而是为了一线生机,她会水。这是她的小小秘密,在重生之后,她因着前世的阴影,逼迫着自己学了很多关键时刻,可以求生的技能,骑马,泅水,她甚至想过习武,但终究因着实在不合宜,只得退而求其次,打起了寻几个有身手,而且更不缺忠心的护卫的主意。但没想,今日这会水的秘密,却帮她躲过了那一剑,跳下来之时,她别无选择,但也并无畏惧,可是泡在水里,她却咬了牙。 深秋时节的河水已是扎人的冷,何况,她右臂上有伤,被河水一激,起初疼得她龇牙,这会儿却已是麻木,感觉不到痛,但却似有千斤重,根本划不动。 但在听得岸上打斗的声音时,她便放松下来,待得一只温暖而有力的手自水中将她牢牢抓住时,她抬眼看着面前那张被河水弄得湿淋淋,像是覆了千年寒冰一般冷凝的脸,她却是露出了今夜头一个放松真切的微笑,“师兄!” 耿熙吾在赶来的路上本是想着,这一回,定要好好教训她的擅做主张,这么大的事,她居然谁也不商量,她可知道,有多危险吗?可知道,他在来的这一路上,是怎样被这满腔的焦切折磨着,又有多么的害怕他会来晚了?可是,胸中熊熊燃烧的怒火却在这一刻望着她苍白的脸上全然信任和放松的笑容时,顷刻间便被浇熄了,滋滋冒着烟,却是火星也不存一点儿了。叹息一声,转而心疼地托着她往岸上游去。 第四百七十七章 灭口 “姑娘,你受伤了?” 岸上,已是很热闹,耿熙吾扶着兰溪上岸时,一直焦切地等在一边的长柔连忙上前来,将方才为了假扮兰溪而披着的披风解下,不由分说裹上兰溪湿淋淋的身子,可只一眼,便瞧见了兰溪不自然垂在身侧的右手,继而发现了她右臂上的伤口,不由皱眉叫道。 兰溪刚想让她小声些,却已是来不及了。耿熙吾猝然回过头,一眼望见她的右臂,虽有衣服遮着,伤口是看不真切,但却已瞧见了她衣袖上裂开的口子,耿熙吾面色便是一变,而后,原本已经松开的手又重新环上了兰溪的肩头,一双眼沉冷得让长柔都不由自主悄悄低下了头,“我先送阿卿回去,这里就交给你们了。”望向那个已经在长风和另外一名暗卫联手下,渐露败迹的杀手,双眸中泛出冷凛的杀气。 长柔自然忙低头应是。 兰溪这会儿被冻得浑身发抖,臂上的伤口却是丝毫不觉得疼,但她也知,再不将身上这湿衣服换下,她准会着凉不可,这回,只怕就不是像前一次那般轻易吃几帖药便能好了的。所以她没有争辩地由着耿熙吾扶着转了身。 方才逃跑时不觉得,这会儿危机一过,她才觉得浑身力气尽失,双腿软得只能将全身的力量都依在耿熙吾身上这才能得以走得动路,只是才走了没几步,两人便停下了步子,兰溪望向身畔的人,看着他抬眼望着不远处正在夜色中朝这处蜿蜒而来的火把,眉心紧蹙。 来了好多人,当先一人一袭箭袖长袍,一身常服却也难掩威赫之姿,居然是靖北侯。而他身后还带了一对禁卫军,不只如此,身边还跟着两个兰溪异常熟悉的身影。 “阿卿,怎么样?没事吧?”兰三老爷一见女儿,便是疾步而来,将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一番,脸上的忧急藏也藏不住。 兰灏自然紧随其后,见着兰溪虽是一身的狼狈,但总归是安然无恙,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刚才听到兰溪出事的消息,真是将他与父亲吓得够呛。 兰溪有些尴尬,轻轻挣动了一下肩膀,想要挣脱耿熙吾扣在她肩头的手,却见他不懂她的意思一般,竟是纹丝不动,在他父亲与她父兄跟前,仍是这般。 兰三老爷见女儿生命无虞,这才注意到她一身的狼狈,与耿熙吾一般,浑身湿淋淋不说,还几乎是半靠在耿熙吾身上,众目睽睽之下,这下是……兰三老爷目中精光一闪,转而抬眼朝耿熙吾看去。 耿熙吾这会儿却是没有看他,沉凝着一张脸与靖北侯对峙着,一双眉,似是打成了死结。 靖北侯却是气定神闲得很,在耿熙吾目光灼灼的逼视下,仍然一派从容,“圣上听闻兰家五姑娘遇险之事,很是着恼,认为今年秋狩,事情频出,实是禁卫军护卫不力之过,已是将陈大统领斥责了一番,并暂时将禁卫军交与本侯统领。兰大人挂心掌珠安危,圣上便命了本侯带一队人一道出来,刚出了营地,便撞上了你的人拖着人回去,本侯这才与兰大人往这边来。” 这是在向耿熙吾解释,他之所以同兰家父子一同出现在这儿,而且还带了不少人的原因了。 只是,耿熙吾却还是狐疑地看了他爹一眼,却是转而蹙起眉心来,“拖着人回去?” 靖北侯还未言语,身后脚步声急至,却是长风,脸色难看至极,“爷,人咬破了事先藏在嘴里的毒药,已是死了。” 耿熙吾与兰溪皆是惊得往身后看去,便见着就在刚刚还活生生的黑衣蒙面人此时却已是如同死鱼一般僵在了河滩上,死死瞪着一双眼,七窍流血。 “瞧上去,倒是与早前那两人一般的死状,果然是一伙的。”靖北侯走上前看了一眼,淡淡道。 耿熙吾也是料到了,脸色几变,此回,明明逮着了三个活口,却转眼便成了死人,那人,可果真是心思缜密,手段了得啊,此回,不但白忙活了一回,还伤了阿卿…… “走吧!圣上还等着本侯复命呢,你与本侯一道。”靖北侯语调没有起伏地道,那语气竟与耿熙吾平日里一般无二。 兰溪却是听得蹙起眉来,这靖北侯在师兄面前都是自称本侯,全无为父之态,倒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果真,他们父子的关系,已生疏成了这般? 耿熙吾却是犹豫,看了兰溪一眼。 兰溪自然不是不通事理之人,今日这事,既然已被皇帝知晓,他必然是要问个究竟的,只怕若不是她如今这番模样,只怕靖北侯也要叫了她一道去,耿熙吾却是非去不可的。兰溪遂朝着他摇了摇头,表示他无碍。 耿熙吾眉心仍是紧蹙,却是朝着身后喊道,“长柔,好生伺候着姑娘回去。”待得长柔小跑步过来扶住了兰溪,他这才深深看她一眼,继而松开环在她肩头的手,走到靖北侯跟前。 靖北侯却是将视线转向了兰三老爷,“一起吧,兰大人?想必圣上对令爱为何遇险的事,是好奇得很呢。” 兰溪一凛,是啊,今日这事该如何圆过去?说出真相吗?那自然是不能的,一个是久居封地,但到了京城却还有他们难以估量的势力的王爷,一个是皇帝最为信任的总管内侍,又岂是她一个小女子的一句话便能搬倒的?何况,那两人如今一计不成,又可会坐以待毙? 兰溪心中惊涛骇浪,而靖北侯与兰三老爷、耿熙吾几人已是转身朝营地的方向而去,带走了一半的禁卫军,剩下的一半又分为两拨,一拨留下帮长庆他们善后,另外一拨,则是护送兰溪回帐。 只是兰溪心下忧急,想要迈开步去追上耿熙吾,哪怕商量两句都好,他一人前去,如何应付得了?但才迈开步子,却觉得脚下一全,便往地下栽去。 “姑娘!”长柔连忙扶住她,抬眼见兰溪神色,她也跟了兰溪这么些日子了,对兰溪也不是全无了解,转眼便猜到了为何忧心,“姑娘,爷必然能应付的,姑娘如今却别再操心这个,还是赶快回去,将衣服换下,清理伤口上药要紧,你看你,脸都白了。” 兰溪发着抖,抬起头来,才发现有些头晕目眩,再抬眼时,耿熙吾一行人已走得不见了影子,不由幽幽苦笑,是啊!她如今除了自己,也再操心不了别的了。 第四百七十八章 黑锅 “所以,就连兰爱卿也不知令千金为何惹上了杀身之祸?”即便已是深夜,但因着出了这么一桩事,无论是出于对兰三老爷的安抚与重视,还是别的原因,皇帝都必须将该问的先问了,才能去就寝。 兰三老爷的表情也很是愁云惨雾,“回圣上,小女自幼便离了京,一直随臣在外,这才回京不到一年的时间呐。而且她一个养在深闺的女孩子,平日里连门也少出,臣平日虽对她有所娇惯,但这孩子却是个最懂礼数的,要说她无意中得罪了什么人,臣已是不信,何况这得罪的还不是小人物,居然惹上的是杀身之祸,对方还忒胆大,竟敢在秋狩之时动手……臣惶恐,实在是不知。”兰三老爷说着,便已果真很是惶恐地深深拜了下去。 皇帝皱着眉,一时没有说话。沉吟了片刻,却是望向了耿熙吾,“今日听说是四郎救了兰爱卿的掌珠,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耿熙吾早已料到皇帝必然有此一问,早就想好了应对之策,因此,倒也并不慌张,走上前,先是拱手向皇帝行了礼,这才徐徐道,“圣上,因着臣到南边时,曾与兰大人一家有过交集,兰大人一直待我如同子侄,所以今日下午兰五姑娘的婢女失了踪,她先去寻了父兄,谁知兰大人和小兰大人都随在圣上身侧,兰五姑娘没了法子,这才来寻了臣,臣带了手下帮忙四处寻找。后来收到匪徒的书信,臣与一干手下便被对方引开了。臣本就觉得此事蹊跷,因此多留了个心眼儿,再见着大费周章绑去的婢女不过是被丢得地方远了些,身边却不过两人看守,而且那两人不过是将我们缠住,却并不下死手,这才察觉怕是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一番说辞,真假掺半,却也更是难辨虚实。 皇帝听得点点头,“原来这当中还有这么一番缘故,你察觉到不妥,立马折了回来,却还能救了兰家姑娘,如今看来,倒也算得兰家姑娘是个有福报的了。” “臣为防万一,所以留下了两名护卫暗中保护兰五姑娘,只是,贼人太过狡猾,竟是先派人将我留下的两名护卫绊住了手脚,好不容易才脱身,这才一人向我示警,另一个则回了营地告知兰大人。”耿熙吾却是知皇帝这般问,是心中尚有疑,所以便又答道。 “原来是这样,这么看来,今日之事还真赖四郎机警。”皇帝笑着舒开眉宇,转而又望向兰三老爷,调侃道,“兰爱卿,今日令爱能够脱险可是多亏了四郎,你可得好好谢他。” 兰三老爷自然是迭声道,“自然。这是自然。” 耿熙吾道声不敢,低垂下眼,却悄悄松了一口气,这才算是让皇帝悄悄解了他牵扯进来的疑心。 只是,此事却尚未完,果真,皇帝不过笑了一回,转眼却又蹙紧了眉来,“只是兰家姑娘一个深闺女子竟引来这般杀身之祸,而且计划这般周详,委实有些奇怪,朕这心里实在是不安。耿爱卿一直没说话,不知是如何看的?”目光一转却是望向一旁一直静默如同雕像,但却绝不会让你忽视了的靖北侯。 被点了名,靖北侯也是不慌不忙地拱手道,“回圣上,依臣看来,这最要紧的还不是兰五姑娘为何招惹上了如此大祸,最要紧的却是圣驾在此,却有人公然行凶妄图加害朝廷重臣的家眷,这等行径实在是令人发指。而且,今日能对官眷行凶,明日就能……圣上,此事虽需严查,但依臣看来,今年秋狩,频频出事,圣上还是早日拔营回京为好。” “圣上是问侯爷对兰五姑娘今日何故遭了如此大祸有什么看法,侯爷却是为何顾左右而言他?”争锋相对的,却是做儿子的,目光灼灼,语调咄咄。 靖北侯眉心一蹙,抬眼一瞄上座,却见皇帝眼观鼻鼻观心,端凝着脸,似是没有注意到他们父子之间乍起的争端。只匆匆一眼,他收回视线,看向耿熙吾,却也只是一皱眉,道,“本侯与兰五姑娘不过有数面之缘,兰大人尚且不知何故,本侯又如何能知?” “父亲当真不知么?”这一回,耿熙吾却是换了称呼,咬着牙切着齿,语调里有隐忍的新恨。 而这回,皇帝显然是听到了,“四郎这话是何意?莫不是耿卿竟知道当中内情?”说着便一脸惊疑地望向靖北侯。 后者却是皱眉深深望了耿熙吾一眼,继而又掉头冲着皇帝一拱手,道,“圣上,臣也不知此话是何意。” “父亲倒是用不着一再替人遮掩,儿子倒是要问了,为何前日才与父亲商量要往兰家提亲之事,怎么转眼兰五姑娘就险些丢了性命?当真有这般巧的事么?”耿熙吾却是冷冷一哼,道。 “逆子,休的胡说八道。”先是一声急斥,而后靖北侯连忙朝着皇帝深拜下去,道,“圣上千万莫听此子胡言。” “为何父亲开口便斥儿子是胡言?她不过便是不想让儿子娶门好亲就是了。早前满京城的散布流言,也就罢了,这回竟是……” “你给我住嘴,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此事与夫人有关?”靖北侯面色铁青,只怕若不是在圣驾之前,已是忍不住要当场教子了。 耿熙吾却也是梗了脖子,“我就是知道……” 说到这般,若是皇帝还听不出来,便当真是装傻太过了,眼见着这父子二人就这么杠上了,他这才似听明白了一般,一脸尴尬地清了清喉咙,粉饰太平道,“耿卿与四郎都息怒,此事还需慢慢查,如耿卿所言,没有证据,还是慎言的好。” 耿家父子却是余怒难消,即便嘴里说着圣上圣明,却也不过是客套之词罢了,已说完,便各自扭头,不看对方。 这哪里似是父子俩,根本就是前世的冤家,今生的仇人。皇帝眼见闹得有些不像话,连忙作头疼状将几人撵了出来,方才急着马上就要知道答案的事,如今反倒是不急了。当然,他再急,眼下看来,却也是急不来的。 待得出了皇帐,耿熙吾却没急着走,直到见着皇帝身边的隐卫领命匆匆出了帐来,他这才一勾唇角,回转过身来。 “你这是一早便打定了主意要将这黑锅扣到沈氏的头上?” 第四百七十九章 留疤 听得这一问,耿熙吾嘴角轻扯的弧度又大了一些,更多了些嘲讽的意味,只一瞬,他抿紧了唇,回过头去,恭敬地俯身行礼,礼数周全,神色、语调也与平常一般无二的板正,“父亲这话儿子不是很明白,儿子不过是就事论事,难道父亲不觉得太过蹊跷了一些?” 靖北侯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望着耿熙吾,一双眼,也是深沉得难辨眸色,许久之后,才沉吟道,“看来,今日之事的内情你是知道的,只是这事怕是非同小可。” 耿熙吾目光微闪,并没有说话。 “虽说将这事推到沈氏身上,便成了家事,凭着我耿家一门忠烈,倒不过一桩小事,但你就没有想过,若是一个不慎,被圣上查出了真相,治你个欺君之罪,祸及满门吗?”靖北侯的目光沉冷至极。 耿熙吾却是丝毫不惧,“父亲,儿子不过是说了自己的推测,如同圣上所言,并无证据,做不得准,怎么就能算作欺君了呢。” “你需记得一句,伴君如伴虎,你需得拿捏好分寸,这般剑走偏锋,可别到最后聪明反被聪明误,害死了自己。”话落,靖北侯深深看一眼他,蓦地转身。 身后耿熙吾长身作揖,“父亲,儿子受教了。” 靖北侯身形一顿,没有回头,只片刻,便又再度迈步而去。 眼见着靖北侯高大的背影融入暗夜之中,耿熙吾这才收回视线,站直身子,回过头去,神色却是瞬间柔和了好多,“走吧!世叔,我想同你一道去看看阿卿,今夜,她怕是被吓坏了,又受了伤,又落了水的……” 兰三老爷倒没说什么,缓缓踱开步子,与耿熙吾并行。 直到走离了皇帐,兰三老爷才沉吟着开口,道,“四郎啊,你对侯爷的态度不该那样,无论如何,他终究是你的父亲,你这样,他只怕心里也是不好受。”那听似恭敬,实则满是疏离甚至讥嘲的口吻,他一个局外人尚且听得心中不平,何况是靖北侯这个做人父亲的? 耿熙吾的神色略略一僵,片刻以后,却是轻声回道,“世叔可知,我最羡慕兰三哥和阿洵他们的是什么吗?”兰三老爷自然没有吭声,耿熙吾这才自问自答道,“便是他们有世叔和叔母这样的父母。可惜,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如同阿洵他们那般幸运的,我自来便与父母缘浅,有些事,强求不得。” 那语调明明平静得很,但兰三老爷却从当中听出了两分悲凉,苛责的话却是再也说不下去。说到底,这是人家的家事,外人却是如何能管得了。 这么一想,兰三老爷有些暗怪自己多事,什么都没法改变不说,还平白惹地孩子伤心。心念一转,便连忙顺着耿熙吾的话转了话题,“我却也没有这样的福气能有你这么一个儿子。不过没有做父子的缘分,你给我做个半子我却也是高兴得很。” 听到这话,耿熙吾却是比什么都高兴了,甚至万年也有了融化的迹象,一扯嘴角,就连忙拜了下去,“多谢世叔成全。” “你先别忙着谢。”这会儿,兰三老爷却又摆起了未来岳丈的款,“今夜原是最好的时机,可惜……”虽然他与靖北侯的出现是在耿熙吾意料之外,但耿熙吾与兰溪的亲密却是被一众禁卫军都看在眼里的,虽是事出有因,但终是对名声有碍,此时趁势提出最好,想必圣上也不会反对。但偏偏……圣上却没有心思去理这些,本来今夜便可将婚事定下,如今却又功败垂成,兰三老爷难免扼腕。 “世叔且宽心,今日事毕,其他的事迟早会传到圣上耳中,今日我又已隐晦道出我家有向阿卿提亲之意,想必圣上仁厚,必然会玉成此事。”说到这个,耿熙吾却是半点儿都不担心,反倒胸有成竹得很。 兰三老爷想想也是,不由点了点头,但眉心却是蹙了起来,“只是今日这桩事,圣上的人去了怕也是寻不着证据。” “寻不着才是正理,无妨,此事越是扑朔迷离,看不清虚实,反倒于阿卿有利。” 兰三老爷欲言又止地望向耿熙吾,“阿卿到底惹了什么事?”说到底,今日这桩事兰三老爷可不信耿熙吾的那番说辞,所以,心中焦虑半分没有减轻。 “此事世叔便不必操心了,交由我处理便是。今日之事,是我太自以为是,本以为可抓个把柄,顺利了结此事,还可借此机会将阿卿与我的亲事也能顺理成章,却不想对方太过狡猾,虽然最终没有酿成大错,但也伤了阿卿。好在,至少阿卿与我的婚事如今怕是大抵能定下了,我也能安心去处理那边的事。”耿熙吾一字一句说得诚恳。 兰三老爷便放下了泰半的心,下一刻,却是挑起眉来,有些促狭地瞄向耿熙吾,道,“你今日原也是打算着在众目睽睽之下,让你与阿卿的事顺理成章吧?只是没料到事情成了的这般,反倒让你的计划只得中止。这样说来,你和阿卿的事,今日却是侯爷帮了大忙了。” 耿熙吾原本有些不好意思,听得兰三老爷提起靖北侯,表情便多了两分不自在。 兰三老爷倒也懂得见好就收,而且说话间,两人已到了兰溪帐前,迈步进去,见着烛火熹微,长柔悄悄走近,朝二人一屈膝,低声道,“姑娘想是累极了,现下已是熟睡了。” 兰三老爷便与耿熙吾一道抬眼望了望她身后榻上,果然瞧见兰溪侧身而躺,竟已是睡熟了。 “可寻了张院首来看过了?”兰三老爷说得却是兰溪身上的伤。 “伤口已经上过药,因着姑娘泡过江水,有些发热,怕寒气入体,张院首又特意开了帖药说是发汗的,已是喝过了。只是那伤口有些深,然后又经过水,张院首说怕是会留下疤痕。”说到此处,长柔的眉心也颦了一下,她自己身上倒是浑身是伤,这一道伤口若是换作她,那还没什么大不了,如今落在姑娘身上,她看了却也是不忍得很。 兰三老爷先是皱了皱眉,而后却是望向耿熙吾,意有所指道,“这女孩子家身上。留疤是不好,但只要有人不嫌弃却也无碍。若有人嫌弃,大不了我这当爹的养他一辈子也就是了。” 第四百八十章 坦白 耿熙吾却似丝毫没有听见什么留疤不留疤的话,只是皱眉促声问道,“怎么会发热?莫不是刚才浸在江水里着了凉?既然吃了药,如今可好些了?若是还不行,要不咱们便连夜回京去让于大夫看看?” 一句接一句地迭声问着,却是半句没问那道伤口会不会留疤的事,反而是满脸冰霜却也遮掩不了的忧急。 兰三老爷冷眼旁观,终于确认那不是作伪,而确实是全然没有放在心上,这才放了心。 “四爷放心,张院首说了,也不全然是浸了江水的缘由,只怕还有惊吓的成分在,因此药方里也加了几味定神的药材,起初姑娘睡着时额头尚有些烫,而且睡得不安稳,如今却已是睡得沉了,奴婢刚才探过额头,也已是不烫手,想来已是无碍。”长柔连忙答道。 兰三老爷点点头,放了心,“既然阿卿已经睡了,这天也晚了,我们明日便来。”说着,便是回过身欲走,谁知,走了一步,这才发现耿熙吾没有动,他扭过头,望向他,狠狠皱起眉来。 耿熙吾本来正定定看着榻上沉睡的兰溪,察觉到兰三老爷目光不善,回过头来,张了张嘴,最终却是什么也没说,他这个时候开口说他要留下来的话,只怕兰世叔会气到脸色发青的。一边拖着有些不甘愿的步伐随着兰三老爷往帐外走,耿熙吾一边叹息地想着,这回只要亲事能顺利定下,他还得想个法子,将婚期早日定下的好。只有成了亲,很多事才能名正言顺呐。 兰溪却是对这些全然不知,因着张院首开的药里有些安神的作用,这一觉还算睡得安稳,只是要说有多好却是算不上。虽然并没有做噩梦,但昨夜惊魂的感觉太过强烈,以至于哪怕是在睡梦中也觉得心房紧促,睁眼时,才觉出一头的冷汗,望着帐内明亮的天光,好一会儿后才醒过神来,却是悄悄松了一口气。 “醒了?”瓷沉的男嗓徐徐响起,熟悉至极的风过箜篌的喑哑,却是让她心弦为之一颤。 兰溪连忙从枕上半撑起身子,却不小心忘了右臂上的伤口,吃疼地抽了一口气,身子一歪,下一刻,却已被人压回枕上躺好。 她抬起眼,有些愣愣地看着头顶上那张轮廓分明,这会儿却有些冷沉的脸,“平日里多么沉静一人,今日怎的这般毛躁?你可是忘了自己有伤在身了?” 她还真忘了,一大清早,就见他在自个儿营帐之中,她能不忘么?“你……”只是,张了张口,满腹的话却是道不出。 耿熙吾却像是明白她想说什么一般,目光一黯,叹道,“你放心。我就是想守着你一夜,也得看兰世叔答应还是不答应啊!” 心思被道破,兰溪耳根不由有些发烫,抿了抿嘴,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下一刻,却被骤然贴到额头上的手给惊的一僵,瞠圆了一双凤目愣愣看着近在咫尺的某人,浑身都不由绷紧了。 “唔。总算退热了,今早起,长柔见你又烧起来,险些没吓哭起来。”耿熙吾脸色一本正经得很,但兰溪可想象不出长柔想哭是什么样子。 “这都什么时辰了?”他方才说今早,兰溪这才想起来问时辰,只是看了看天色,却也并不觉得多晚。 “已差不多午时了,今日天公不作美,从昨夜里就一直下着雨呢,淅淅沥沥的,所以今日圣上下令,就在营地中休整一日,待得雨停路上好走,便是要拔营回京了。”注意到她探身往外看,耿熙吾这才低声道。 兰溪点点头,原来在下雨呢,难怪天色乍一看去,比平日要暗,她这才以为还早呢!只是没曾想,她这一觉,竟是睡到了快正午,这还真是让人汗颜呐!不自在地清了清喉咙,“这便是要回京了?”兰溪的语调里有些遗憾。 “怎么?觉得可惜?”耿熙吾挑眉看她。 兰溪摇头,她可没觉得。今回宜山秋狩之行,她的经历不要太精彩。如今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可惜?抱歉,还真是半点儿没有,如今跟那位时刻算计着要她命的人相隔不远,便足以让她提心吊胆了,早日回京,她可是巴不得呢。只是她不可惜,却不代表旁人也是一般的心思。 “我只是替圣上惋惜呢,这天公不作美,还有那些正忙着分出胜负,斗志昂扬的朝中才俊们,这秋狩岂不是要无疾而终了,怎不可惜?”兰溪一听皇帝要将秋狩提前结束了,再一思及昨夜发生的事,便心中有底,皇帝这是怕了。毕竟她可是全然不知为何被人追杀的,那这杀手究竟是冲着谁来的,便当真不好说了,怎么看,她这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也不该是杀手青睐的对象才是。 耿熙吾正帮她倒水,手下动作停顿了一刹,又若无其事地继续,神色淡淡道,“今日营地因着一桩喜事可是热闹得很,怕是来不及有人可惜。” “喜事?”兰溪挑眉,显见是好奇的。 耿熙吾将水杯递与她,抬起眼望向她,嘴角一扯,那抹淡淡的笑却是有些耐人寻味,“昨夜,你表哥与方大姑娘在相思树下幽会,不巧被安平长公主和其他几位夫人撞破。长公主特意到太后跟前求了个恩典,今日一早,太后已是下了懿旨为二人赐婚了。” 简短几句话将所谓的喜事交代了,兰溪却听得心头一跳。昨夜还发生了这么一桩事?方明珠与傅修耘幽会?这怎么可能?方明珠分明打着耿熙吾的主意,而傅修耘更是不可能了,何况他昨夜不是刚好被耿熙吾请去了他帐中么? 兰溪蓦地眉眼惊抬,望向耿熙吾,“这事……莫不是与你有关系?” “是有那么一点儿关系。”耿熙吾却是应得爽快,在兰溪锁眉朝他看来时,他这才不慌不忙,道,“你之前不是让我小心方明珠么?所以,我便让人盯着她了,盯着盯着还真盯出几分有趣来,前日,安王府来人为她送了些吃用的物件,关起门来说了半晌的话,夜里,我便收到了这样一封书信。” 第四百八十一章 阴招 兰溪皱眉看着那张信笺,若非她确定自己并未写过这样一封信,只怕连她自己也要怀疑些确实是出自她的手笔了,将那信纸放下,她脸色有些沉郁地望向耿熙吾。 耿熙吾神色却是平和得很,眼中带笑,显见今日心情不错得很,“这临摹也是下了一番功夫的,不知道阿卿平日里总喜欢临摹别人的东西,今日却被别人临摹了一回,这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兰溪却没有与他玩笑的心情,“这方明珠,我倒是小看了她。”冷冷哼一声,想起那日她风寒,方明珠到她帐中探望,两人话不投机,偏方明珠身边那丫鬟却不慎将她堆在案几上的字稿撞落在地的事情,兰溪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原来,竟是一早便已计划好的么? “只是仿你字迹这人,怕是已猜出你我之间的事,偏生却不知我们还有另一层关系,你私下里绝不会唤我四哥。”耿熙吾的语调里带了笑,头一回,她倒是有些佩服起从前年纪小小的兰溪,便执意要将她与师父的师徒关系对外隐瞒的先见之明来,虽然她那时是出于别的原因。 兰溪却因着他口中你我之间的事而红了红耳根,想反问一句你我之间什么事,但又想着面前这人人前沉稳得很,偶尔在她面前,却是流氓得很,难保他不说出什么羞人的话来。清了清喉咙,将话咽下,点了点头,顺着他的话道,“这是自然,而且我也没有必要偷偷摸摸约师兄你单独见面啊,你若果真信了她,那才叫怪了。” “这个倒也不一定,你不知她约我见面的地方,可是相思树吗?起初,我也以为你要月我花前月下,互诉衷肠了。”耿熙吾板正着一张脸,一本正经地说着全不正经的话。 兰溪脸上一红,却是咬牙道,“昨个夜里下着雨呢,哪儿来的花前月下?”互诉衷肠倒是有,却不是他们!神色一怔,想起另一桩,目光莫名地望向他,“昨日你请客我表哥到你帐中品茗对弈,莫不是也一早便想好了的?”如今想来,一切都太巧了。 耿熙吾如暗夜深海的眸子却是转而愈发的幽沉,深深凝住她,“若我说,是呢?” 兰溪凤目一挑,狐疑地望向面前如同古水无波,偏生却一瞬不瞬将她盯紧了的人,心头一动,这人莫不是表面装着大度,私下里却是一直介意着自己与表哥那段八字还没一撇的过往吧?这么一想,她不由笑眯眯望定他,“表哥也早该定亲了,如今这样倒好。方明珠家世教养不错,我外祖母与舅母一定满意,而她本人从前对我表哥也有些意思,这般,倒也算得成全了。” 最要紧,却是让某人彻底断了念想,有这样一个才貌俱佳,一片真心的强敌在侧,他一直没法安心呐!最主要的,还是兰溪曾动过嫁傅修耘的心思,这让他很是介意,所以即便他挺欣赏傅修耘,又被对方夸赞君子之风时,很是不君子地阴了他一回,虽觉得有些对他不住,但耿熙吾却并不后悔。 而听得兰溪这么说,他心里却是真正高兴的。“这事我是考虑过了的,那方明珠只怕如此行事是有苦衷的,心里却不见得真正乐意,这样一来,也算是成全了她,她对傅兄心中有情,总好过那些素眛谋面的。” 兰溪点点头,事已至此,也只能盼着他们好了。只是好不好的,只能看他们自己,旁人却是帮不了,不过,方明珠与傅修耘,就兰溪自己来看,到时般配。只是,说到底,却也与他们没啥相干的,所以,问清楚了想知道的,兰溪便也没有什么好好奇的了。 “那昨日那桩事……” “此事你放心。”耿熙吾眼中柔和的笑意瞬间沉凝,敛藏了剑般的锐意,“这回我会让他彻底歇了心思。” 兰溪却是不由自主坐直身来,神情有些不安,“你打算怎么做?”那人可不是个等闲的对手,看昨夜,按理耿熙吾已是做了万全的准备,不还是被那人做局困住,险些牵着鼻子走么?昨夜,若是耿熙吾反应得慢一些,只怕她就当真没命了呢! “他要你的命,无非就是因你看破了他的秘密,若是这秘密不再是秘密,他还需多此一举吗?”耿熙吾神色虽平淡,但语气却笃定。 兰溪却仍是不安,不由自主拉住他的手,“无论如何,你自己千万小心些。” 她的手覆在手背上,滑嫩柔软,他心里一暖,继而却是痒,几乎想要忍不住孟浪一回,但那暖,却盖住了痒,他弯唇一笑,柔和了双眸,“阿卿,你放心。还是一句话,你只要信我便好。” “姑娘,你总算醒了。你若是因着奴婢而有个好歹,奴婢真是死一百回也不能原谅自己。”耿熙吾一走,兰溪正想着休息一会儿,便见着流烟哭着鼻子奔了进来,然后,这一哭,便再也没有歇住。 兰溪听着耳边不知说了第几回的话,已是很有些无奈,她之前怎么没发现,流烟这丫头除了爱传小道消息之外,还有哭鼻子这么一个爱好呢? “你呢?没伤着吧?听说这回又是长……长风救了你,这可是救命之恩,你打算如何报答?”兰溪实在不想再让自己的耳朵受摧残,心念一转,便眯眼笑望着流烟,促狭道。 你别说,这一招,还真管用。流烟被问得一愣,然后便是红了双颊,继而望了哭。 兰溪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觉得被她哭得发疼的耳心终于得以解脱了。只是看着流烟害羞的模样,兰溪暗地里忖道,如今师兄已是回来了,长漠那头却还没有动静,莫不是要让她向师兄透透口风,早日将流烟这个麻烦精打包送给长漠才是正经? 想着想着,兰溪有些昏昏欲睡,却是不知,她今日确定与休息无缘。才不过一会儿,又有客人上门了。 这回却是傅馨怡,只是听说她昨夜里受了伤,所以特意开探望她的,当然,当中免不了抱怨两句她哥哥与方明珠的婚事,说什么方明珠这人朝秦暮楚,心机深沉什么的,兰溪不由想到,方明珠即便是嫁了傅修耘,这日子怕是也不会太过顺心了。 第四百八十二章 赐婚 雨,到下晌时,便停了。兰溪从耿熙吾那儿得了消息,便也让长柔和流烟两个着手开始收拾行李,不至于到时下令拔营时,慌了手脚。 只是她有伤在身,长柔和流烟却是万万不会让她动手的,她只得恹恹地躺在榻上,百无聊赖地看着长柔和流烟两个忙得团团转。 兰灏满面春风地进来时,兰溪正有些昏昏欲睡。连带着兰灏进来时,她也只是抬眼瞄了一下,便掩唇打了个呵欠,眨眼,便是雾湿了双眸。 兰灏见她那怠懒的模样,笑容一敛,换上了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你说你……” 一句话还未说完,兰溪却已经一闭眼,皱眉揉着额角,道,“三哥你小声些,也不知道是不是昨日血流多了的缘故,我这头晕得很。” 兰灏被一堵,话也说不出了,倒是转眼又笑得促狭起来,“头晕么?那我保证,你听了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你一定是头也不晕了,眼也不花了,什么头疼脑热全都药到病除。” 兰溪好笑地一挑眉,“难不成三哥要说的话是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不成?” “差不离了。”兰灏神秘地笑笑。 兰溪狐疑地一蹙眉心,“三哥就别卖关子了,有话直说便是。” “那你可听好了。”兰灏清了清喉咙,正了正神色,这才道,“方才圣上已是开了金口,为你和四郎赐婚了。” 兰溪却是果真没料到会是这一桩事,乍一听,不由有些发愣。 兰灏见她没了反应,不由好笑道,“怎么了?乐傻了不成?” 兰溪回过身来,微微一笑,“乐傻了倒不至于。只是没有想到会这么快罢了。三哥不如与我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虽然该扫清的障碍都已扫清,又经了昨日那桩众目睽睽被目睹亲密的事,兰溪心底明白,她与师兄的婚事这回不出意外的话,应是会定下了。只是听得确切的消息,她却还是忍不住有些如在梦中的不敢相信,自然,也少不了好奇。 却是圣上午时过后将靖北侯、兰三老爷还有耿熙吾几个一并都叫去了皇帐,为的自然还是昨晚那桩事。兰灏沾光也得以跟着去了,这才见证了这么一番事体,如今能在兰溪跟前说上一说。 昨夜,听了靖北侯父子俩的争论,皇帝是将信将疑,但还是派了人去查,但那些个被拿下的杀手都已服毒自尽,自然再问不出什么,尸首上也查不出什么有用的线索,但也寻不着别的蛛丝马迹。偏偏,唯一的当事人,兰家的五姑娘却因着受惊过度,又有伤在深,什么也问不出来,兰三老爷只一句话,他家女儿养在深闺,这回招致杀身之祸,也是又惊又怕,更是什么都不知道,无辜得很。 皇帝也是很受伤,这伤却是在心里,有兰三老爷在跟前挡着,人家也确实是纤纤女子,不大不小也确实伤着了,受了惊,他还能将人捉来审问么?自然不能。所以皇帝郁卒啊,却还不能显在脸上。 这事,只能暂且搁置,而耿熙吾却也能料到,最后必然是会不了了之。 但,能暂告一段落,便已是不错了。 但兰三老爷的表情却不好,皇帝看了难免要关切两句,兰三老爷却是先奏请了圣上帮他做主,然后直接问到了靖北侯的脸上,昨夜,你家儿子与我家女儿众目睽睽之下逾了矩,虽说事急从权,但你儿子还没什么,我家女儿的名声却是必然会受累,如今怎么办,总要给个说法吧? 靖北侯倒是个有担当的,当下便奏请圣上,要为长子,但加上镇西侯府三位堂兄,却要排行第四的耿家四郎求娶兰家五姑娘。 皇帝听罢,乐得大笑,道一声自己本就有意为两位年轻人保个媒,如今这般岂不是天意么?又道了一番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的漂亮话,却是表明了对这桩婚事看好的意思,却也是默许了靖北侯的奏请。 这回却是换兰三老爷拿起了乔。人家却是介意着昨夜靖北侯父子的那番对话,若是那靖北侯夫人沈氏当真如此容不下继子,为了不让他娶一门好亲,竟是不惜要买凶杀人的话,他宁愿一辈子养着女儿,也不让她入耿家,然后不明不白地就丢了命。 皇帝这回反倒做了难,最后,还是靖北侯一再保证绝不会让兰三老爷担心的事发生,皇帝更是允诺了回京之后会亲自颁下圣旨赐婚,看在这圣旨的面儿上,谁要动他们这对日后的小夫妻,也得先掂量掂量自个儿的分量,兰三老爷这才勉强吐了口,却仍不是很甘愿的模样。 倒是准新郎,除了圣上赐婚时,叩谢了一句谢主隆恩,便是一直沉默不言,与平常一般无二,倒是丝毫看不出他对这桩婚事是何看法,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兰灏讲得眉飞色舞,兰溪听得凤目弯弯,末了,兰灏一看妹妹偷笑的小模样,不由笑着调侃道,“这下可是真乐了?” “乐啊,如何不乐?”兰溪却是应得爽快得很,“三哥后日便可回京,与三嫂小别胜新婚,三哥难道不乐?” “你这丫头,平日里还总是教训流烟什么话都敢说,荤素不忌,我看,根本就是上行下效,流烟实是冤枉。”兰灏被这一句堵得没了话,玉面都有些发烧,狠狠瞪了自家妹妹一眼,这才转身疾步走了,步履有些逃的意思。 兰溪望着自家兄长有些狼狈的背影,捂着嘴吃吃的笑,眉眼弯弯,梨涡浅浅,长柔与流烟互相使了个眼色,都知,她们姑娘,是果真开心得很。 不一会儿的功夫,前阵以为嫁定了皇家的兰家五姑娘却被圣上赐婚给了靖北侯长子,耿家四爷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营地。众人便觉有些不可思议了,即便安王妃的位子没了指望,平王世子妃的头衔又已被人捷足先登,但不是还有安平长公主家的小儿子吗?但又有人说了,安平长公主家虽是皇亲,但驸马却并无实权,几个儿子也都只是平庸之辈,即便能靠着长公主权贵一时,也终不长久,哪里比得了一门双侯,军权在握的耿家?那位耿家四爷即便不受宠,但人家却得圣上的意啊,年纪轻轻已是中军都督府佥事,前途不可限量啊!说到底,圣上对兰家,那是当真恩宠有加的。 第四百八十三章 愁喜 只是这同样的消息听在不同人的耳里,这感觉自然也是截然不同的。 “世子爷……”季飞望着自听到消息起,就阴郁着一张脸,目光却越来越沉冷的赵屿,心头有些惴惴,不由小心翼翼唤道。 这一声唤,将赵屿唤得醒过神来,但却是面目扭曲到狰狞。“世子爷!”季飞又是一声呼,却是惊骇至极,连忙奔了过去,将赵屿的手掰开,鲜血淋漓,而方才被他握在掌中的茶盏却已破裂成了几瓣碎瓷,割裂了掌心,茶水混着艳红的血洒了一桌。 季飞忙要叫人来,却被赵屿一个手势轻轻挡住,他望着赵屿,红着眼,面露不忍,欲言又止了片刻之后,终还是忍不住开口道,“世子爷,你这又是何苦?昨夜世子爷得知王爷要对兰五姑娘动手时,急成那样,属下便知,世子爷这是动了真心,既是如此,当初又为何要求娶俞阳伯的千金?而昨夜,世子爷虽急,最后不也冷静了下来,考虑再三,想向耿家那位四爷报信,让他去救兰五姑娘么?属下以为那时爷便已是想通了,放下了才是。” 昨夜虽说最终没能等到世子爷去向耿四爷通风报信,耿四爷便已察觉了不对劲,并及时救下了兰五姑娘。但季飞私下里也是想过的,爷早就开始怀疑耿四爷怕是对兰五姑娘也有一样的心思,更甚者,只怕却是爷自己不愿意承认的,那便是兰五姑娘对耿四爷也很是不同。但昨夜那般的情况,耿四爷救下了兰五姑娘,又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爷应该早料到那两人的婚事就要定下了,今日得知了确切的消息,却还是这般自苦,何苦来哉啊? 赵屿没有应声,但一双桃花眼中的阴沉却是挥散不去。 季飞叹了一口气,又继续道,“世子爷实在不必如此,如今你看着兰五姑娘好,不过是因着看进了眼里,又得不到,便觉得是世间独一无二。但其实,女人嘛,还不大多都一样?得到了便也没什么稀奇了。但要因着她阻了爷的前程,那便是不值得了。爷还是看开些吧!如今,你们都已各自婚配,日后桥归桥路归路,再不相干的,爷这般自苦不过只是伤着自个儿罢了。”那位耿四爷若果真是兰五姑娘的心上人,指不定人家这会儿正怎么欢天喜地呢!这么一想,季飞不由更是为自己则感到不值。 倒是赵屿一直没有说话,季飞叹息一声,想到,时间长了,爷终究会想通的吧?毕竟,他自小跟在爷的身边,太清楚他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有多少的苦楚和委屈,他相信,爷很清楚什么才是最重要的,更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否则也那时也不会那般轻易舍弃了兰五姑娘,转而求娶俞阳伯次女了。 来时,满心期待,回时,归心似箭。 将行李收拾好,长庆却已带了人来,帮着三两下将东西搬上了车,流烟往他身后看了看,有些不满地撇了撇唇角,“四爷为何没来?”自前日圣上亲口允诺为姑娘和他二人赐婚之后,流烟就再没见过耿熙吾,她的小心肝很是不满,从前有事没事就爱往她家姑娘跟前凑,如今成了名正言顺的未婚夫妻了,反倒是不露面了。 “四爷如今可要避嫌了。”不等长庆回答,冷淡的清嗓却是已出自长柔之口,流烟回过头去看,却见兰溪笑眯眯望着她,狐狸样,便是不由打个哆嗦,她貌似,问了个蠢问题? 马车徐徐驶至兰府二门处,兰溪早已迫不及待地撩起帘子来,自然一眼便瞧见了兰三太太。兰三太太如今已有些显怀,穿了身宽松的衣裙,他们父子几个在外,也看不出她有多少挂心的样子,反倒比他们走时要胖了些,白里透红,珠圆玉润,气色极好。 “娘!”一声唤,便如乳燕归巢,兰溪是当真想她娘的紧,尤其是经了一回生死,险些再也没命回来之后。 兰三太太却是早前便听说了消息,忙皱眉扶住她,“不是说伤着了么?还这般毛躁?若是碰到伤口,有得你疼的。”只是兰三太太这里却是只知兰溪是在宜山时不小心从山坡上滑了一跤,右胳膊被树枝划伤了。事实上,皇帝已经下了严令,此回在宜山秋狩时发生的几桩事都已有了官方的说法,而且话里话外,已是要让知情人将事实的真相烂在肚子里,兰溪的这一桩自然也不例外。 兰溪自然也是被叮嘱过的,不管心里怎么想,她却是不会傻到去挑战皇权。所以,她只是笑着道,“不过是点儿皮外伤,哪就值得大惊小怪了?” 想必兰三太太听到的消息便也就是皮外伤,听了兰溪这话,竟是半分疑虑也无,反倒轻轻放下,转而携了兰溪的手往里走,一路上笑容满面,嘘寒问暖,兰溪心中动容,想着,她不过离开了这么几日,再回来,她娘就欣喜若狂了,还真是母女情深。便不由感叹了两句,谁知兰三太太却是想也没想就道,她自然高兴,却不是为了久别重逢,兰溪这些年也常跟着陆詹四处跑,不着家的时候也不少,而今回这个久别当真算不得久,所以要说想肯定是想,但还没到见了面就要欣喜若狂的地步。 而她之所以这般高兴,原因无他,耿家四郎终于名正言顺,就要成她的女婿了,她哪儿能不高兴啊? 兰溪便有些讪讪,“娘当真这般高兴?” 兰三太太狐疑看她,“自然高兴!你不高兴?” 她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呐!但要在她娘面前承认她很高兴?她娘会不会明日就要将她打包直接送到耿家去?所以兰溪对于她高不高兴的问,含糊地唔了一声带过,然后在她娘不满前,很快带跑话题道,“我只是猜着怕是有人不高兴。” 兰三太太眉一皱,凤目里有狠光,“我家闺女的大喜事,谁?谁敢不高兴?” 不高兴的,自然有,还不少。 这,便是其中之一了。 第四百八十四章 好命 “侯爷说什么?” 要说这几天,沈氏的心情其实一直不错,自从沈燕疏受伤,被从宜山送了回来,得知前因后果之后,沈氏便在心里暗道,果真是天意,如今好了,七丫头和凯哥儿这天造地设的一对就连老天也看不过去,要将他们往一块儿凑了。 那日,去沈府探过沈燕疏的伤势,兄嫂话里话外,明示暗示的,便是想说这亲事,沈氏虽端着,装出一副没听懂的样子,但却是想着从前她每每提起此事,兄嫂也是一副顾左右而言他的做派,心里存了气,要抻上一抻,对沈燕疏这个媳妇人选却是半点儿意见也没有的。 虽说之前因着她起过别的心思,沈氏曾颇有微词,但毕竟是自小疼到大,当成亲生女儿一般的亲侄女,沈氏不过转眼,便也忘了。私下里,已欢天喜地地暗自交代人置办起了婚事,就等着靖北侯父子从宜山回来,她禀过了侯爷,便正式上沈府提亲。 今日,总算是将靖北侯盼了回来。他们夫妻经年不见,沈氏心里对靖北侯却是上心得很,便着意小意温柔地亲自为靖北侯宽了衣,换上家常的衣裳,又亲自捧了热茶为靖北侯奉上,这才提起了这个话茬。 谁知,靖北侯听罢,却是想也没想便道,“长幼有序,五郎且不说,毕竟还是隔了房的,但四郎却是六郎嫡亲的兄长?没道理兄长尚未成亲,却先急着操办弟弟的道理,传出去,怕要人说咱们耿家没规矩。” 沈氏的笑容便有些牵强,但只一瞬,她又笑得和缓起来,“侯爷说得是正理,妾身之前也是这么想的,但不是也有个例外么?妾身瞧着,四郎怕是没这个心思,否则这些年,妾身为他相看了多少好人家的姑娘,却都不成,总不能四郎一直不成亲,咱们六郎也就要生生地等着。妾身也盼着四郎早日定下来,但如今不是不一样了么?咱们家若是不早些上门提亲,旁人怕是会有闲话出来,到时,七丫头的名声坏了且不说,咱们家面上也无光啊!所以,妾身便想着,先给六郎定亲,再趁着侯爷在京,给四郎相看一门合适的亲事,届时双喜临门,也未尝不可啊!” 沈氏倒也是个能言善道的,一席话,说得那叫入情入理,丝丝入扣,一抬眼,却见靖北侯幽沉的一双眼定定望着她,那目光深邃,恍若古水无波,不知为何,便看得沈氏一阵心慌。抿了抿唇,她强笑道,“侯爷这般看着妾身作甚?” 靖北侯已是移开了目光,轻声道,“没什么,只是想着夫人每日里要操心的事情也是多。” 沈氏仍是心头惴惴,“都是妾身份内之事,不敢居功。” “六郎的婚事确实耽搁不得,好在四郎的婚事如今也是有了眉目,兴许也就是几日赐婚的圣旨就会下来,到时先将四郎的亲事定下,再操办六郎的,也算不得晚。相信也都看得明白,知道这是长幼有序,不怕耽搁了孩子,于沈家七姑娘那儿,也是无虑。” 靖北侯一番话说得沉稳淡然,沈氏却听得脸色骤变,“侯爷说什么?” 靖北侯抬起头,像是没有瞧见她的表情,沉敛了眸色,不答反问道,“夫人想问的又是什么?” 沈氏的脸色有些不自然,但却又不得不问,“妾身方才听侯爷说四郎的婚事已是有了眉目,还有说什么赐婚的圣旨……” “哦,原来夫人说的是这个。”靖北侯挑眉,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是这样,前日圣上开口将兰家的五姑娘许给四郎了,还说要颁道旨,我估摸着也就这几日了。” 沈氏的脸色变了几变,好在,她这几年养气的功夫没有白练,总算勉强克制住没有变得太厉害,还能稳住嗓音笑问道,“兰家?哪个兰家?” 靖北侯却是眉心一蹙,看怪物一般望她,“还能有哪个兰家?这京城里,甚至是大庆朝,要提起兰家自然都是一代帝师,两朝宰辅的兰相家了。”靖北侯虽为武官,但对已故去的兰相却也是崇敬得很。 果然是……沈氏几乎觉得心肺都被气疼了,她花了多少功夫才走到今天,却让他得了个兰家的女儿做媳妇,那她早前做的一切,岂不都是白费了? 可不管心里怎么想,面上她却还能笑着,“原来还真是兰相家,青阳兰氏女那可是出了名的贤德,妾身真要恭喜侯爷和四郎了。兰家五姑娘……妾身若是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兰家三房,吏部尚书兰大人的掌珠吧?兰老太太大寿时,妾身还曾见过,后来咱们府里宴客,她好似也来过,妾身倒是有些印象了,确实是个好孩子,与咱们四郎也是般配。” “总归这是圣上赐的婚,自然得般配。”言下之意,却是不般配也得般配。 沈氏心头一突,悄悄抬眼看向靖北侯,却见他神色淡淡,没有半点儿异样,不由悄悄松了一口气,是她多想了,侯爷并无敲打她的意思。 这么些年,不管外面怎么说,府里又如何,靖北侯从未对她说过一句重话,虽然对她也是淡淡的,但她能理解,无非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罢了。对于耿熙吾,他更是从不关心,如今也一样,哪怕是这样一桩好亲事,也不见他有多少开心的样子。即便方才那句话里存了一丝敲打的心思,也不过就是因着这桩婚事太好,不能有半点儿差池,所以警告她别动歪心思呢。 这么一想,沈氏又安下心来,笑笑道,“既是如此,妾身这便交代下去,让他们将事情都置办起来,也省得到时慌手慌脚的。” “嗯,你安排就是了,只一点,御赐的婚事,娶的又是兰家的女儿,这婚事究竟该怎么办,你得掂量着。”靖北侯点了点头,却是深深凝住了沈氏的眼。 沈氏一僵,而后笑着屈膝福身,应得和缓,“侯爷尽管放心,妾身心中有数,断然不会失了侯府的脸面。” “嗯。不过咱们府上尚未办过儿女喜事,你若有什么不懂的,大可到东府请教大嫂,也可多与母亲和三弟妹她们商量。” “是。”沈氏的笑容几乎已是挂不住了,直到走出书房,她的眼一点点沉冷下来,那个孽种怎么会这么好命?不!他可是个克亲的,命能好到哪儿去?她不信,绝不信! 她的步子迈得有些重而急,丝毫不知,书房内,靖北侯盯着合上的门,也是一点点沉冷下了双眸,那目光冷若冰,锐似刀,不复半点儿暖意。 第四百八十五章 迁怒 “哐啷”一声,桌上的杯盏已被人尽数扫落在地,碎了个七零八落。 珍珠吓得连忙伏跪在地上,却还算得忠心,连忙迭声道,“姑娘,你千万别再这样了。若是再被老爷太太知晓,免不得又是一顿斥责,若传到了姑太太的耳朵里,以为你不愿嫁,搞砸了婚事……” “搞砸便搞砸,我本就不愿嫁。”沈燕疏已是满脸的泪,赌气道,但面上狰狞的神色却还是收敛了好些。 说到底,沈燕疏是个聪明人,她自然再清楚不过自己如今的处境。众目睽睽之下,衣衫不整地被表哥抱在了怀里,如今她好像除了嫁表哥,也没有别的再好的选择。或许在很多人看来,这桩婚事于她而言已是不错了。毕竟如今的沈家已是日渐凋零,虽然还有一个安王妃和一个靖北侯夫人,两个出嫁的沈氏女撑着门面,但里子却是已入不了京城一等权贵之家的眼。 她能嫁入靖北侯府,已是不错了,不只因着众目睽睽之下,已是与耿六郎脱不开干系,更是因着她的姑母就是靖北侯夫人的缘故。姑做婆,这对女子而言,可是在幸运不过的。 可是,她不甘心,她不甘心!她是想嫁入靖北侯府,是想让姑母做婆婆,可她想嫁的,却不是耿六郎。她怎么能甘心?她努力了那么久,最后却令自己走上了绝路。她怎么能甘心,她机关算尽,却还是白费,兰五还是要光明正大,欢欢喜喜地嫁给四哥哥,而且是圣上赐婚,她自听到这消息起,已是恨得咬牙。 不!即便她不得不嫁了表哥,但也绝容不得兰五嫁给四哥哥,然后还日日在她面前卿卿我我,不!绝不! “兰五想嫁给四哥哥?呵!”沈燕疏竟是阴恻恻地笑了起来。 直笑得珍珠心惊胆战,“姑娘,那可是御赐的婚事啊!你千万不要乱来。” “放心,自然不会乱来。”沈燕疏应道,神色有些恍惚,但却不再似方才那般笑了。 珍珠想着,方才姑娘应是听了圣上已颁下赐婚圣旨的消息,这才受了刺激,一时有些失常罢了。珍珠也知姑娘不甘心,但再不甘心那又如何?那可是御赐的婚事,兰五身后站的可不只她的家人,还有当今圣上呢!姑娘总会明白,不会乱来的。可是不知为何,珍珠的心里却还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 此刻的兰家正忙乱着设香案接旨了,虽是忙着,却是一片喜气洋洋。 待得终于接了赐婚的旨意,兰大老爷兄弟几个招呼着传旨的内侍去了外院,兰老太太则连忙交代着人将圣旨亲自供去了祠堂,等兰溪出嫁时,才让她一并带去了靖北侯府。 阖府的女眷则忙着围住兰溪,不住地恭喜。兰溪即便心里当真高兴,却也笑到脸都有些发僵,才总算将这一场面应付了过去。 等到终于得以寻个理由逃开时,兰溪还来不及松上一口气,瞧见刻意等在前方的兰滟时,兰溪发僵的笑里不由便有些泛苦。 “恭喜五姐姐觅得好姻缘。靖北侯府可是大庆数一数二的勋贵之家,未来姐夫又甚得重用,年纪轻轻便已官至三品,五姐姐一嫁过去就能是诰命在身,真是让人羡慕。”兰滟屈膝福身,过后便是一连串的恭维之话。 但兰溪却听得心中不大舒坦,事实上,自从得知煮雪的事是二房从中作梗之后,一见二房的人,兰溪便是不舒坦,自然,对着兰滟,更是如此。 但人家是来恭喜她的,即便心中不舒坦,却也不能做得太过。所以兰溪掂量了一下,并未扭头便走,而是笑道,“我不过比六妹妹大着月份,想必六妹妹的婚事二伯母心中也早有计较,说不定不消几日,便该换我向妹妹道喜了。”只是,语气,却有些淡淡的。 兰滟不知是不是听出了,神色略有些暗淡,苦笑道,“不是什么人都如五姐姐这般好命的。昔日,耿家四爷到南边儿游历,正好便在咱们家客居,谁能料到今日五姐姐却与他成就了一番姻缘,这可不是缘分么?可惜,姐姐这般的缘分,妹妹却是羡慕不得。” 这番话,便有些阴阳怪气了,兰溪转念一想,却也不是不明白,但她面上却是不显,微微一笑道,“这各人自有各人的缘法,六妹妹如今姻缘未定,不过是因着缘分未到罢了,倒是用不着去羡慕别人。” 兰溪这话一出,兰滟脸色登时有些讪讪。 边上芳草却是低声提醒道,“姑娘,方才太太便让你快些过去,说有不少事要与你商量呢。” “三婶想必还在等着五姐姐呢,妹妹就不耽搁你了。”兰滟倒是识趣得很,连忙道。 兰溪正觉得话不投机半句多,自然不会让自个儿难受,从善如流说了两句客套话,便领了芳草离开。 身后,兰滟望着她的背影,眸色一点点沉冷了下来。 不远处,兰溪却是心情极好,对着芳草夸道,“好丫头,我正愁不知如何脱身,好在你机灵。” “姑娘,这六姑娘心里怕是有些不平,姑娘这些日子还是远着她些吧!”兰滟对傅修耘有心思的事儿,在珠玉阁甚至是兰府都算不得秘密,明眼人都看在眼里,此回被赐婚的可不只兰溪,还有傅修耘呢,而傅修耘又是兰溪嫡亲的表哥,虽然傅修耘娶的不是兰溪,却难保兰滟不会迁怒。 兰溪点点头,“我知道。”兰二太太可以因着兰二老爷冷落她,便将一切归罪于三房,从不去想自己的错处,甚至大费周章就想让三房也是家宅不宁。兰滟是她的女儿,难保不有样学样,芳草倒是给她提了个醒,最近,还是远着她些吧! 兰滟回了吉祥斋,一张脸比稍早出去时,愈发的阴沉。她这两日的心情都不好,满院的丫鬟大都知道是为何故,却没一人敢劝,只能私下里愈发的小心伺候,就怕一不小心,就惹祸上身。 然而再小心却也躲不过主子的刻意找茬,“这茶这么烫,你想烫死我吗?” 一杯热茶便是朝奉茶的小丫头泼了过去。那小丫头吓得扑跪在地,瑟瑟发抖,却一句话也不敢说,那茶水从发际往下淌,她也不敢伸手去擦。 第四百八十六章 环伺 然而兰滟却还是余怒未消,抬起脚来,照着那小丫头的肩头便是一踢,那小丫头被踢倒在地,呜呜地哭。 这时,门外脚步促急,这回进来的却是兰滟身边的大丫鬟彩凤,她似是对屋里的情形已是司空见惯,看也不看倒在地上的小丫头,快步走到兰滟身边,笑道,“姑娘快别生气了,明日还要出门做客呢,何必与一个粗心的小丫头置气,没得浪费了精神。” “做客?”兰滟眉宇间仍含着怒,但却是缓了缓,挑眉狐疑道。 彩凤脸上的笑容扩大了两分,“是啊!方才,沈府来人送了帖子给姑娘,沈七姑娘邀你明日过府赏花呢!” “沈七姑娘?”兰滟眼中疑虑更深,她与沈燕疏有过几面之缘,但算不得深交,她为何邀她赏花?心中思绪飞转,“可也邀了五姑娘?” “奴婢回来前,特意去打听过了,没有。今日的帖子只送来了咱们这里,咱们府里的姑娘,只请了姑娘一人。”这便也是彩凤心情这般好的原因。自从五姑娘回京,出门赴宴的机会确实多了好些,但大都是请五姑娘,顺带捎上其他几位姑娘的,这还是头一回,有人下帖子,越过五姑娘,直接请了她们姑娘,彩凤是与有荣焉啊! “这便有些奇怪了。俗话说得好,反常即为妖啊!”兰滟沉敛下眸色,若有所思。 彩凤这下才觉得有些不安,“那这帖子……咱们还去吗?” “去!为何不去?”兰滟弯唇而笑,即便当真有妖,她也得去看过了才知妖在何处啊!而且她有预感,此行她必然会有所斩获,她向来相信自己的直觉,这一次,她赌上一回又何妨? 第二日清早,一辆青帷马车载着兰滟主仆二人,从兰府侧门低调的离开。阖府都正忙着半个月后五姑娘的及笄礼,甚至是开始着手置办起了婚礼的事宜,那辆马车的离开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但也有例外。 那马车刚刚离开,兰溪这里便已收到可消息,但她也只是微微颦了一下眉,道了一句,知道了,便再无心思去管这事,实在是因着今日她真是分身乏术。 让兰溪抽不开身的原因,却是因着此时蘅芜苑的上房内坐了一尊大佛,这尊大佛姓沈,虽然不是她日后要唤作婆婆的那一位,却也差不离了,至少完全可以全权代表那一位,半点儿轻呼不得。 “也不是什么大事,哪里就累得妈妈亲自跑这一趟?这天下着雨,路上也不好走。”环儿领着人上了茶点,兰三太太一边招呼着人用,一边便是笑容满面地道。 被兰三太太这般亲热招待的却只是一个妇人,一身妆扮虽还算得上乘,但兰府这样的人家也是见惯了的。何况,这妇人嘉即便是兰三太太这般亲切,却也不敢有半分托大,斜签着身子坐在赐坐的椅子上,却也只敢坐了一半。听了兰三太太这话,更是谦卑地低头应道,“亲家太太折煞老奴了。老奴虽得夫人看顾几分,但终究是个下人,日后四奶奶进了门,便是主子,下人为主子办事,那都是应当应分的。” 来人不是旁人,正是沈氏身边的沈妈妈,既是她的乳姐,也是她最为倚重的管事妈妈。可以说,靖北侯府的内宅,这位沈妈妈可以做一半的主。 但她却是聪明人,自进了兰府,便一直将姿态放得极低。你别看兰三太太话说得好听,但若是她果真有一分逾矩,兰三太太此时的笑也不会这般真心满意了。 果真,听沈妈妈这么一说,兰三太太脸上的笑又真切了两分,“妈妈真是行事周全,莫怪夫人那般倚重你了。”虽说沈氏并非耿熙吾亲母,兰三太太也知道他们之间关系不好,但沈氏毕竟占了侯夫人的名头,兰溪便得尊一声婆婆,面子情总要过得去的。 沈妈妈连称不敢,兰三太太又与她互相吹捧了两句,这才导入正题,道,“还没有问过妈妈,今日登门可是有什么事么?” “回太太的话,是这样,本来四爷与四奶奶的这桩婚事是圣上所赐,已算是定下了,但侯爷和夫人不愿委屈了四奶奶,所以便商量着要按着礼俗将六礼都过一遍,但又怕太过唐突,所以特意遣了老奴来与亲家太太知会一声。当然若是亲家太太觉得不妥……” “妥当!妥当!自然是妥当!”不及等到沈妈妈将话说完,兰三太太已是笑容满面地迭声打断了她。兰三太太还真没料到,今日沈妈妈登门竟是为了这么一桩事。 兰溪也没料到。她与师兄的婚事既是圣上赐婚,那便已算是定下了,议婚的程序都可省下,靖北侯府如今提出这一桩自然是看重她的意思,但兰溪心中却仍有疑虑,沈氏……会这般好心?或许,她是为了拖延时间,将婚期往后拖一拖,好给她腾出时间来运作?兰溪倒是毫不怀疑,沈氏是绝不希望她嫁给耿熙吾的。 只是,下一刻沈妈妈的话却又推翻了兰溪的这个想法。“……只是我家四爷年纪也不小了,后头还关着六爷的婚事,所以侯爷和夫人的意思是,这六礼都不能省,但能不能将时间拉近一些,早些过完了礼,早些将四奶奶迎进了门,也有个人能照应着四爷,他们也就能放心了。” 这却是想要将兰溪尽早迎娶过去的意思,哪里是要拖延时间?这么一来,兰溪反倒是更加没底了,这沈氏葫芦里到底卖得什么药? 只是,说起这个,兰三太太明显就要多了些顾虑,有些不舍地看了一眼兰溪,这才笑容微淡道,“不瞒沈妈妈说,我这个女儿最贴我的心,她过几日才及笄,我还想着能多留她些日子呢!”见着沈妈妈张嘴欲说,兰三太太这才笑道,“当然了,这事我一人也定不下,既然要过完六礼,我之后再与夫人商量就是,这结亲结的是两姓之好,自然要让大家都满意才是。” 沈妈妈这才笑应道,“亲家太太说的是。” 兰溪心中疑虑一重再一重,却心想着,或许她该找人问一问才是。 第四百八十七章 设局 只是送走那沈妈妈,兰溪回了珠玉阁,还来不及有任何的动作,便见着流烟一脸愤愤不平地回来了。 “这是怎么了?这嘴都快可以挂油瓶了。莫?不是和枕月拌嘴了?”兰溪见状,便不由笑话道。兰溪从宜山回来之后,便惦记着已是出嫁了两个月的枕月,又因着如今又到了这一月锦绣庄该出冬衣的时候,今日便索性遣了流烟和盈风一道往锦绣庄去,顺便探探枕月,所以这会儿见流烟这副模样,便不由笑着调侃道。 “姑娘!”流烟却显然没有玩笑的意思,“你可知,今日奴婢与枕月姐姐路过茶楼时听到旁人是怎么说的吗?” 茶楼?那听到的自然便是京城甚嚣尘上的传言了,而能让流烟气成这般……兰溪心中有所猜测,面上却是不露声色,笑道,“枕月这小日子倒是过得逍遥,居然还有闲工夫与你上茶楼喝茶听书的。你可羡慕?若是羡慕的话,也可让人早早地娶了回家去当少奶奶,怎么也好过在这儿伺候人呢。” “姑娘!”流烟这回语调里却是已经染了火气。 “那你有话就直说,做什么非要卖关子?”兰溪却是不急的,这丫头总会先耐不住开口。 果然,流烟一跺脚,一噘嘴,很想有骨气地甩头便走,偏生这脚,却是怎么也迈不出去,自我厌弃了一会儿,却是不得不妥协,有些恹恹地道,“茶楼里的人都在说圣上下旨为姑娘和四爷赐婚的事……” 兰溪挑眉,自然不可能是好话,否则也不会将这丫头气成了这样。 “……起初还有人夸着倒也门当户对,后来便有人提起前些日子传得厉害的四爷八字硬,克亲克妻的传言,也不知怎的就牵出了早些年与四爷议婚不成,后来却是阖家被入了罪的李家……便有人说,四爷这煞气重着呢,那李家姑娘不过与四爷议了一回亲,还没能成,最后却落了沦落风尘的凄惨下场,还累了全家。而姑娘你,却是圣上赐了婚的,婚事是板上钉钉了,即便是兰家再福泽深厚,只怕也挡不住四爷的煞气,说不定不消几日,便要落得个比李家还要悲惨的下场呢……奴婢一听,便是气不过,就要上前与他们理论,却是被枕月姐姐硬是拦着,奴婢这会儿想起那些话,还气得心肝疼。旁人成亲,却是与他们有什么相干?即便是不会说好话,也犯不着恶言诅咒吧?实在气煞人也。” 兰溪听罢,却不若流烟那般怒形于色,她只是敛起眉心,若有所思,在流烟不满地看过来时,她才笑着敷衍道,“此事枕月拦得对,就你这炮仗一般一点就着的脾气,别人不拿你当刀使,那就是傻了。” “姑娘的意思是……那些话是有人刻意让奴婢听见的?”就要也不是傻的,转念便明白了兰溪的意思,很是震惊。 “也不一定是你,那传言想必已是满京城的人都听说了,迟早会传到兰府人的耳朵里,兰家人若是因此对这桩婚事起了疑虑,那传这传言的人目的便也达到了。”三人成虎,自来都是这世间最锋利的刀。 “即便是因着这个,咱们府里不愿将姑娘嫁给四爷,但这桩婚事却是圣上赐的,难不成还能说不嫁就不嫁的么?”流烟不明白。 “到那时,该头疼的就换作兰家了。设局的人莫非还会为你着想?不过,咱们家几代深负皇恩,当今圣上又曾是祖父的学生,如今看来还是念着些旧情的,若是咱们家硬是要逆一回旨,只要用对了方式,却也不是不可为。”若是只为了她一人,兰家自然不会冒险抗旨,但若是为了整个家族,那就难说了。设局的人还真是高明!只是……这样无稽的传言,父亲、叔伯,还有祖母真的会相信吗? “那若是果真因着这传言,老太太和老爷他们反悔了,不肯将姑娘嫁给四爷了,那怎么办?”流烟急了,她是兰溪身边人,一些旁人不知道的事她却看得清楚,要嫁四爷,姑娘是打心眼儿里欢喜的,就因着这欢喜,她便知,若是这桩好不容易定下的婚事若是再起了波折,姑娘怕是会伤心费神。 兰溪也是深感无奈,莫非这就是所谓的好事多磨么?事到如今,她这算不算苦中作乐?不过,担心却也没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只怕就是有人不想看着这桩婚事成呢!偏生我还就不让他们如了意,你去叫了长柔来,我有事交代她。” 流烟自然领命出去叫了长柔来。长柔进门也不过堪堪一刻,便是得了吩咐,拿了出门的条子,径自出府去了。 兰溪却也不见半分忧心的样子,歇了一会儿,便去了上房,与兰三太太一道挑选了一回要做得喜被、喜帐的花样与料子,又与兰沁、兰渝两个玩耍了一会儿,才回了珠玉阁。 这回,长柔倒是去得快回来得也快,兰溪进得厅内时,她已经候着了。 长柔先是行了个礼,而后才道,“四爷说了,明天怕是不行,他可能要离京几日,倒也用不着姑娘出去。今夜,他自会想办法进来一趟。” “进来?来这儿?”兰溪不得不惊愕。 见着长柔沉默地点头,兰溪不由更是无语,说好的避嫌呢?深更半夜的,私闯女子闺房,若是别人察觉,她还活是不活?那可不是一个未婚夫妻的名头便能拿来当遮羞布的啊! 兰溪一时有些心绪翻腾,但转念一想,师兄此番回京之后,虽说在规矩方面不若从前那般严守,但却是不至于分不出轻重,他夜里来她这儿,若是被人发现,会是什么后果,他不会不知道,他总不至于会害了她。 这么一想,兰溪心安了不少,她该相信他的,如从前的每一回! “长柔,你去寻着秦妈妈,将这事悄悄与她说了,既然四爷夜里要来,咱们这儿该备着的,也得备着才是。”她这珠玉阁平日里看着还不错,但却并不是铁板一块,难保没有他人的眼睛和耳朵,今日这事非同小可,务必要谨慎安排。 长柔也晓其中厉害,慎重地点了点头便转身出去寻秦妈妈了。 兰溪却是不由有些好笑,自己还真有些私会情郎的意思啊!若是这回婚事不成,她倒是不若约了师兄一道私奔的自在???? 第四百八十八章 撩拨 兰溪一通的安排,提心吊胆地等待,却不知,全然都用不上。 刚吃过晚膳,兰溪就有些心神恍惚,正想着寻个借口回珠玉阁去等着,却不想被兰三太太拉着参详嫁衣的款式。 她这会儿满心的焦切,哪里还看得进什么嫁衣的款式?那心不在焉的模样还惹得兰三太太这喜怒无常的孕妇发了一通脾气,这才算是放过了她,让她回了珠玉阁,此时,将将入夜。 谁知,到了珠玉阁,却见一个叫广白的小厮已是候在了那处,却是兰三老爷身边跑腿的。竟是带了兰三老爷的口信请兰溪往外书房去了,兰溪便不由心头一动。 果然,到了外书房,一干下人皆是被松茗拦在了门外,然后他亲自守了门口,兰溪进得房内,却没见着兰三老爷,窗边,黄花梨书案后,一道黑影逆光而站,挺拔壮硕,沉稳静默,不是耿熙吾又是哪个? “阿卿好似并不惊讶会在这儿见到我,我还以为你正提心吊胆着怕我夜探香闺呢!”耿熙吾一开口,语调平和,较平日轻快了两分,然后绕过书案,朝着兰溪走来。 兰溪轻哼一声,“让我更惊讶的倒是师兄何时竟也学会了捉弄人?还有,早前在宜山,父亲可是特意与你交代过,既然亲事已经定下,该避的嫌就得避,你又是如何说服了他,竟是允了你借由他的名头,他的地方与我见面?”方才广白来叫她时,兰溪便觉得巧,又思及她担心的事耿熙吾自然也担心,对于她的名声,他自来设想的比她周全,当时便有所怀疑,如今一来,不出意外,还果真是他。 “大概是岳父大人知晓今日我定然要见你,他若是不帮我,难保我就不顾体统,直接闯了他女儿香闺吧!”瓷沉的嗓音带着丝丝喑哑,似是响在耳畔,兰溪抬起头一看,惊得急急往后一退,可不就是近在咫尺么?不知什么时候,他竟已走到她身边,凑得近来,竟是鼻息交触。 “别动!”然而,不及退开,她的手腕已被人箍住,有过前车之鉴,她怕惹得他发了狠,直接将她扯到怀里去,如今有了婚约,这人只怕越发没了顾忌,只得红了一张脸,僵在原处,却是垂了头,不肯看他。 耿熙吾望着她娇红的脸,目光里渗进了丝丝柔光,嘴角微牵,瓷沉的嗓音像是揉进了满腔的柔情,愈发的低沉,丝丝缕缕缠绕心间,撩拨心弦,“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当日,在宜山圣上为你我赐婚。阿卿可知我盼了有多久?若非岳父大人让我避嫌,我真是恨不得到你帐中,就这般坐着都好,将你看个够。” 兰溪脸上更热了,几乎烫熟了耳根,“什么岳父大人?你我只是定了亲,可还未成婚呢!真是不害臊!” “阿卿可是在催我早日迎你进门,好让这声岳父大人名副其实?” “我……我才没这个意思,你少胡乱冤枉人!”兰溪又羞又急,一边辩驳,一边抬起头来,猝不及防便撞入那双如暗夜星海的眸子,心跳,便是停了一拍。 “阿卿。”耿熙吾笑了,虽然那笑并不灿烂,但却是柔和而心暖,兰溪知,那是真心实意的欢悦,她再气不起来,眨了眨眼,含糊地应了一声,“嗯?” 耿熙吾眼中的笑更加的真切了,“我本就日夜想着要见你,今日你约我见面,我便再也管不住这颗心,怎么也是得来见你的。我真是想着不管不顾去看你,但又不得不想着咱们的将来,左思右想,这才来求了岳父大人。” 兰溪越发的羞,想着这人哪里是不善言辞了?这情话,一句接一句的,不是要把人羞死么? 耿熙吾眼看着兰溪白皙的脸庞都快红得滴血了,虽是贪看这风景,但也怕再撩拨下去,将人惹恼了,得不偿失。遂清了清喉咙,强迫着自己将目光移开,平复了一下心绪之后,这才道,“阿卿急着寻我,是为了何事?” 兰溪还真是被他撩拨得险些忘了正事,被他一问,红着脸,迷瞪着一双凤目愣怔了片刻,这才醒过神来,转而说起了今早沈妈妈登门提的事。 耿熙吾却是没有半点儿在意,“此事却是父亲的意思,她不过照办罢了。不管她有没有借此算计的意思,你且不用管她,有父亲看着,她还翻不了天。”抬起头,却见兰溪神色莫名地看着他,不由眉峰一挑,道,“有什么想问的?” 她有很多想问,譬如靖北侯与他的父子关系好似很生疏,但方才那一刻,他好似极为信任靖北侯,想问他与靖北侯父子到底关系如何,但却又觉得如今还不是时机,摇了摇头,“那这事便按着你们府里的意思办吧!” “阿卿,我不愿委屈了你,我不说能给你多少,但别的女子有的,我都会尽力给你。”他的眼深望着她的,一句承诺,说得慎重而虔诚。 认真,但却是兰溪听过,最美的情话。什么靖北侯的意思?那六礼一件不差,分明就是他的意思吧?只是不想她的婚礼有任何的缺憾罢了。 兰溪的心像是泡在了热水里,又暖又胀,便是情不自禁弯唇笑了。 灯影下,两人相对而站,默默望着对方,投在窗上的影渐渐融成了一个…… “那传言怕又是那位的手笔吧?她就不怕这回吓退了我,你下回干脆给她娶个公主回去?帝王之家的真龙之气,总能压得住你的煞气了吧?”伏在耿熙吾胸前,兰溪的手指轻轻绕着他衣襟的系带,将流烟听到的传言与他徐徐道来。 “故技重施罢了。”耿熙吾冷哼一声,然后却是一把抓住她的手,拉到唇边轻吻了一下,“你放心,此事我定然会办妥。” 兰溪像是被烫到一般,连忙缩回手来,好不容易恢复的面色又如同煮熟的虾子一般,红得滴血了。这人,果真是越发没了顾忌,方才,就不该一时心软,如今好了,抱也抱过了,可不是得寸进尺了?想着,凤目一圆,朝他瞪去。 那一眼,却似娇嗔,不但无威,落在耿熙吾眼中,却是风情无限,他目光一暗,顷刻间,却是一把将兰溪推了开来,嗓音暗哑道,“我要离京几日,这些时日,你自个儿当心些。” 第四百八十九章 备嫁 耿熙吾话落,竟是逃也般地快步出了书房,头也没回,更是没看兰溪一眼。 兰溪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眨眨眼望着已没了人影的帘外,才恍惚反应过来,这人怎么这么着急?她都还没来得及说兰滟的事情呢?转念一想,却又觉得算了,女子之间的事,还是由她自己解决吧!她可不是只知依赖他的菟丝花! 疾步出了房,耿熙吾大步流星,径自走进暗夜中,带着凉意的风拂面而来,总算稍稍平复了他浑身的热烫。 耿熙吾长吐出一口气,然后幽幽苦笑,撩拨人却反被撩拨,耿四郎,你还真是出息。 与耿熙吾偷偷见了一回,兰溪惶惶的心定下不少,便想起昨日心不在焉惹得兰三太太有些不快的事,想着要弥补,一大早便到了上房中,拉了兰三太太要选嫁衣的款式。 亲母女俩自然是没有隔夜仇的,兰三太太不过是瞪了她一回,便也是消了气,但却还是忍不住道,“你呀,自个儿也上上心,四郎对你如何你是知道的,这桩婚事得来不易,我见耿家的意思,竟是要将婚期尽早定下,早日娶你进门的意思。昨夜我与你父亲商量了一番,虽是舍不得你,想着多留你些时日。但四郎确实年纪也大了,你又早晚都是嫁,他家里又是那样,你早日嫁过去,他身边有个体己人,你们互相照应着,也是好,便想着随他们就是。” 兰溪撇撇嘴角,“父亲、母亲如今都是疼师兄多过疼我了,日后他欺负我,我岂不是连告状的地方也没了?” “四郎欺负你?你不欺负他就不错了。再别说,我们只疼他不疼你的话,外边儿都传成什么样了?你祖母昨日还特意寻了你父亲去商议过,你几个叔伯还不说,你两个伯母和四婶却是已去寻过了你祖母好几回了,好在你祖母主意正,都以圣上赐婚,不得违背,无稽之谈,不得再说为由给挡了回去,那还不是因着我与你父亲都觉得四郎是个好的缘故,不疼你,会为你这般费尽心思?”还有没说出口的话,知女莫若母,兰三太太知道兰溪自来对男女之事很是看淡,但对耿熙吾却是不一样的,她还真怕,这婚事要是起个波折,反倒是会累了这孩子一生。 兰溪却是知道,这说的是外边儿的传言,其他几房的人怕祸及自身,自然会急。祖母用这借口将人挡回去倒是可以的,只是却不知能挡多久,这传言若是越传越烈……兰溪将心中的想法尽数压下,面上却是笑道,“祖母英明!父亲和母亲原来这般疼我,女儿再不吃师兄的醋了,总归啊,我才是亲生的,日后还是有地方告状的!” “你呀你……”兰三太太被逗得又气又笑,伸出食指戳了戳兰溪的脑门,倒是将方才的那一腔愁绪尽数忘了个干净,但却也不妨碍她教女儿,“说实在的,阿卿!我与你父亲琢磨着这事怕是与那沈氏脱不了干系,只是她面上功夫却是做得极好。你日后若是进了门,还是多长点而已心思吧!似你这般漫不经心,日后吃亏还是小,母亲就怕你稀里糊涂的栽在了她手里。如今我可是看出来了,那可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四郎能在她手底下活过来,实属不易了。” 兰溪听着这话却觉得有些好笑,也不知当初漫不经心,险些栽在一个姨娘手里的又是谁啊?近些年,日子过得还算清净,母亲却好似全然忘了她从前的作为一般。她如今怠懒,不过是因着日子安闲,虽有小打小闹,但还不值得她费神算计。但她可不是坐着不动,等着挨打的性子,总之一句,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罢了。 只是,面上却是好不谦逊地答道,“是!母亲放心,阿卿一定改,再不这般漫不经心了。只是那靖北侯府被娘说的好似龙潭虎穴,娘真的还忍心将我家去?”说着,便又是一脸可怜兮兮。 “为娘若是果真不让你嫁,只怕你就要真哭了。”兰三太太狠狠瞪她一眼,“你那嫁衣的款式我想着稍早那些你若是都看不上,不若去锦绣庄走一趟,请颜妈妈和枕月一道参详参详,她们都是这方面的行家,总能给你做出一个满意的款式来。” 这却是怕她在府中憋闷,让她寻着个机会出府透透气呢。毕竟,再过几日,若是婚期定了下来,她就要关在府中备嫁了。兰溪倒是有些喜出望外,连忙拍起马屁道,“娘果然最疼我!阿卿也顺道请颜妈妈给娘也做一身漂亮的冬衣,算作女儿的孝敬。” “快别。”兰三太太却是摆了摆手,“我如今这个模样,再好看的衣裳那都是浪费。”说着,挺可挺已凸起的腰腹。 兰溪却还是笑呵呵道,“怎么能是浪费呢,即便身怀六甲,我娘啊,也是这全京城最好看的孕妇。” “少拍马屁。”兰三太太虽被逗笑了,但面上却不领情,“我可还有一点要求。不管你平日里如何怠懒,这回这嫁衣可得你自个儿一针一线的绣,这关乎一辈子的事,可不能假手于他人。” 兰溪本也没想将嫁衣交与旁人,这嫁衣虽只穿一次,却带着一个女子对将要开始的新生活全心的期许。前世,她女红不好,又嫁的是彼时并无多少感情的赵屿,她尚且自己准备了嫁衣,何况是如今,她的女红早已不可同日而语,嫁的又是两心相许的耿熙吾?所以,兰溪应得极是爽快,“娘放心,这回啊,我一定不偷懒,拿出所有的本事来做一身漂亮的嫁衣,届时要见到的人都夸赞娘教养了一个手巧的女儿。” 兰三太太苦笑不得,点了她脑门一下,“哪儿有你这么夸自己的?不害臊!” 从上房出来,兰溪心情好得很,一边笑容满面往外走,一边交代着长柔去准备车马,谁知,在回珠玉阁的路上却碰见了兰滟,兰溪笑容微敛,将深思和戒备藏在了心底,笑笑走上前去,“六妹妹倒是兴致好。” 第四百九十章 挑拨 兰滟侧身,对着兰溪屈膝行礼,轻笑着唤道,“五姐姐。” 兰溪点了点头,算作招呼,流烟屈膝道,“这天愈见凉了,奴婢去给姑娘取件披风备着。” 流烟走后,兰溪这才笑望向兰滟,道,“六妹妹是来寻我的?”这是三房的蘅芜苑,如今二房、三房有些心照不宣的井水不犯河水,若非有事,二房的人是不会踏足这里的。而她们此时所站的地方,只有一条路,便是通向兰溪的珠玉阁。 兰滟点了点头,展开一朵甜美的笑,“是啊!想着五姐姐的婚事已经备下,不久之后怕是就要出嫁了,届时再见就没那么方便了,心中有些不舍,便想着今日无事,索性便来与五姐姐说会儿话。不过……五姐姐这是要出去?” 兰溪“唔”应了一声,“我要去趟锦绣庄,去看看做嫁衣的料子和花样。” 兰滟目光一闪,“那这可是大事,五姐姐自去吧!我要找五姐姐说话,什么时候都可以的。” 兰溪可没有跟她客气的意思,毕竟她觉得与兰滟没什么好说的,闻言便是客套了两句,然后便辞了她,转身往珠玉阁的方向而去。 兰滟在她身后立着,头顶上一棵梧桐树叶已是凋零,被风吹着晃悠悠落了下来,衬得她的身影有些凄清,连带着她的眸色也染上了两分寂冷。 望着兰溪的背影,兰滟心中思绪翻腾,脑中反复回响着的却是前几日,她至沈府赏花赴宴时,与沈燕疏所说的话。 “兰六姑娘与兰五妹妹姐妹之间莫不是有什么不愉快么?” 那日,她到了沈府,沈燕疏说是请人赏花,却不过请了寥寥几人,却都是她不认得的,好在,沈燕疏却是个称职的主人,一直陪在她身边,热情而周到。 彼时,她们坐在一方亭中赏看沈府的秋色芙蓉和几株晚开的名品菊花,吃着茶,说着笑,闲话几句,倒是甚为惬意。惬意到兰滟险些忘了她来此之前的疑虑,当真要相信沈燕疏邀她来,果真只是为了赏花。 然后,沈燕疏便开了口,问了那一句话,神色有些尴尬的欲言又止,似是为了自己的失言而懊恼。 她兰滟当时心中一动,便知沈燕疏这才是要导入正题了,但面上却是一脸疑惑道,“一家子的姐妹,虽偶尔拌拌嘴,但也是一会儿又好了,没什么打紧的。沈七姑娘为何这般问?” “没什么……我只是想着,六妹妹如今不是尚未定亲么?那刚被太后赐婚了方家大姑娘的傅公子是五妹妹嫡亲的表哥,又是有探花功名在身的庶吉士,按理是再好不过的一桩亲事了,为何五妹妹便不牵牵线,她如今有了一门好亲事,也给妹妹寻个好归宿呢?” 兰滟笑容敛了敛,“沈七姑娘说笑了,如你所言,那傅公子前途大好,却又如何会娶我这么一个庶房所出的女儿?再说了,那傅公子即便是我五姐姐嫡亲的表哥那又如何?他的亲事又哪里是我五姐姐一个女儿家能插手得了的?” “如何便不能了?六妹妹这般品貌,与那方大姑娘也不差什么。那傅家如今从本家分离了出来,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家,六妹妹可是青阳兰氏女,又有兰大人这样的叔父,配他也是够了的。至于五妹妹……我听说她舅舅一家都很是疼她的,她若愿意,怎么也能说得上话的,否则那方大姑娘又哪能这般轻易便能嫁了傅公子?”沈燕疏一脸的真诚,好似果真为兰滟着想一般。 兰滟听得这样一句,脸色却是惊变,眸中不由敛了厉色,就是笑容也凝结在了嘴边,“沈七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方大姑娘许婚给傅公子,莫非还有什么内情不成?”这当中,有兰五什么事? 沈燕疏所好似才发觉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一般,脸色有些懊恼地纠结着,为难地望着兰滟好半晌,之后才吞吞吐吐道,“六妹妹竟是不知么?我也是前些日子才偶然得知的,五妹妹与方大姑娘在南边儿试便识得,而且志趣相投,还是闺中的好友,方大姑娘还曾邀五妹妹到过杭州过端午,两人倒是比亲姐妹还要亲。我还以为六妹妹早就知道了呢。”只是这么一来,眼看着兰滟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沈燕疏神色更是不安了,忙道,“不过这事也只是我猜的,不一定方大姑娘能嫁傅公子就与五妹妹有什么干系。毕竟就算再亲,那也没有帮外人却不帮自家姐妹的道理啊?是我想岔了,胡说八道呢,六妹妹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啊!” 兰滟之后有没有再说什么,连她自己也记不清了,浑浑噩噩回到府中,倒头便睡,第二日,她就找了人去打探兰溪与方明珠的事,没成想,那沈七所言竟都是真的,在南边时,那两人果真是走得近。 兰滟恨得咬牙,关在屋里闷了一日,第二日清早便又递了帖子,再次登了沈府的门。 “姑娘——”彩凤见兰滟望着兰溪的背影,神色几变,怕她太过露了痕迹,若是落在旁人眼里怕是不好,连忙走上去,低声唤了一句。 兰滟恍惚间回过神来,望着兰溪已转过长廊,不见了踪影,咬牙想道,兰溪,你不仁,便莫要怪我不义。总归,是你先对不住我的! 兰溪注意到了兰滟去沈府赴宴,便已心生警觉,但那两个满肚子坏水的,聚在一处究竟说了些什么,她却是不知的。但料想,她们两人凑在一处也没有好事就是了。只是,她如今暂且还腾不出手来去管她们,二来,即便她们要作妖,兰溪却也没有神通广大到知道她们要如何作妖,与其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倒还不如就等着,以不变应万变。 所以,见过了兰滟,兰溪心中警觉又生了两分,但一转身,她便是抛在脑后,带着长柔和流烟两个高高兴兴出了门。 今日出门一为散心,二为嫁衣,这两桩可都是好事,万不能因这些腌臜之事坏了心情,不值当。 第四百九十一章 嫁衣 到了锦绣庄,曹掌柜他们自然都已知晓了兰溪被圣上赐婚的消息,虽然为她感到高兴,但却免不了被调侃了一番,只是兰溪深知那全是好意,便都只是红着脸受了。 颜妈妈见了便不由暗暗点头,看来这桩婚事姑娘还是满意的,那她便也能悄悄放下自听说姑娘被赐了婚之后就一直惶惶不安的心。 对这年轻的主子,颜妈妈虽不如董妈妈奶了她一场,将她从小带到大,也不如秦妈妈日日守在她身边,与她朝夕相处,但颜妈妈却还是有些了解她的。 姑娘自小就聪明沉静,但就这沉静聪慧,偏让颜妈妈总是想起那句慧极必伤的说辞,心里总是不安闲,毕竟,人呐,有的时候还是糊涂些的好。什么事都看得太明白,反倒不美。 所以,眼看着兰溪就要及笄,婚事却还没有着落,颜妈妈起初也是急的。最后还是曹掌柜的一句话让她豁然开朗。姑娘这性子,与其将就着嫁了,过得勉强,不如意,倒还不若等着。等得到能让她心甘情愿嫁的,那以姑娘的心性,这日子必然过得和美,但若是等不着,到时也自有别的道,姑娘总不至让自己困死了去。 她这才稍稍安下心来。前日听说圣上为姑娘赐了婚,赐的便是那曾在青阳老宅客居过一段时日的耿家四爷。这位耿四爷颜妈妈曾经是见过的,印象里就是个少年老成,沉默寡言,但却极是稳重的少年郎,就家世品貌上倒与姑娘般配,但她却又担心上了,即便再般配,若是姑娘不愿意,那可就不好了。 到了今日,见着兰溪的模样,她总算放下心来,至于那些坊间的流言,颜妈妈却是不信的。她年轻的时候,也被说是孤老一生的命,可到了如今,不也有家有亲,过得和美么? 这些人当中,枕月就笑得有些意味深长了,“姑娘总算来了,奴婢一早便备了好几个嫁衣的样式,就等着姑娘来过目了。姑娘一直不来,奴婢还当姑娘不来这锦绣庄了,正愁着不知该如何交差呢!” 交差?兰溪高高挑起眉来,很是不解,直到枕月将一块收得妥帖的料子拿出来时,她才恍然明白了枕月话中的意思。 “这可是传说中的珠光锦么?”今日,左右无事,兰溪便将秦妈妈也一并带了出来,她是在宫中待过得人,又最是个见多识广的,但见到枕月捧出的那块料子,还是忍不住打了个愣怔,而后,便是难掩激动地道。 兰溪还从未听过秦妈妈这样的语气,不由往她看了过去。 秦妈妈此时已是稍稍平复了心绪,见得兰溪望过来的目光,微微笑着解释道,“姑娘年幼,怕是没有听过那珠光锦。这珠光锦是前朝欧阳氏出的贡品,据说是用深海的珠子用秘法与丝线融合在一处所织,极是费工,因此欧阳氏每年也只出一匹,前朝覆灭之后,欧阳氏也随之没落,这珠光锦自然也是销声匿迹了,事实上,老奴也并未亲眼看过。只是从前在宫里当差时曾听过太后年轻时曾得过一匹珠光锦,那是前朝宫中仅存的一匹,是金色,太后用它做了她封后大典上的礼服,听那些曾有幸得见的老人说,那日太后简直似裹在一层金光中,恍若瑞气绕身,尊美宛若天上神,让人心生敬畏。老奴看枕月拿出的这料子,虽不是金色,而是正红,但在日光下却是泛着一层光晕,好似笼了一层红光,这才忍不住想起了那珠光锦。” 众人也不由望向枕月手中那布料,但见果真如同秦妈妈所言,似是笼着红光,但那光却不刺眼,柔和但却让你移不开眼去。 兰溪却是笑道,“如妈妈所言,这珠光锦那般珍贵,哪是枕月一个小丫头能得来的?自是不是。”说着,便朝枕月看去。不管是不是秦妈妈口中的珠光锦,但这块料子都非比寻常,绝不是枕月没得来的,何况,兰溪还挂心着枕月方才那交差之言。 枕月见众人都望向了自己,连忙道,“这是不是珠光锦奴婢可是不知的,这料子是前日四爷亲自送来交与奴婢的,说是姑娘若是要到锦绣庄来,便务必将这料子交给你,让姑娘来做嫁衣。” 竟果真是师兄?兰溪起初就有些猜测,不想,还真是耿熙吾。兰溪心中是又暖又甜却又泛着涩。甜暖是因着他这般宠着她,竟为她设想得这般周到。可这涩却也正是因着这周到,按理说,男子的心思不会那般细腻,只能说他自小便不得不将这心思放在细处,但又是为何呢?是为着独自一人,还是因着不得不为了活着,而细细地防备着? 听说这料子竟是耿熙吾送来给兰溪做嫁衣的,这屋里的人个个都欢喜得很,这未来姑爷对姑娘这般上心,这可是好事啊,再好不过的事。 兰溪伸手轻轻抚上那布料,触手如若无物,她不由目光一闪,道,“用这料子做嫁衣,会不会太招摇了?”不管这是不是珠光锦,这料子都太珍贵了,他们这桩亲事本来就因着圣上赐婚和如今坊间那些甚嚣尘上的传言而被全京城的人紧盯着,届时,她若再穿出这么一身嫁衣,太过招摇都还是其次,她更怕会不小心惹来什么祸事。 再来,她发觉师兄的身上,似是还有许多谜团未解,譬如这京城中从未有人讨论过东家的宝银楼,譬如这块皇家也未必有的料子。 “四爷怕是早料到姑娘会有此一问了,让奴婢转告说,他既敢拿出来给你做嫁衣,你便只管放心大胆地用便是了,到时只需做个美丽的新娘子,其他的却是无需操心,只需信她他便是。”枕月却是开心得很,她是兰溪身边人,这些年,耿四爷对姑娘的好,点点滴滴,她都看在眼里,她是真正相信姑娘若嫁了耿四爷,必然会幸福。姑娘太要强,总想着要护周边的人,可总也该寻一个人来护着她啊! 兰溪眸色几变,终于是笑了,“他既是这般说了,那不用这料子做出一件无与伦比的嫁衣出来,还真是对不住他的大方了。” “姑娘放心,奴婢和颜妈妈早在几年前就开始为姑娘备着嫁衣样式了,正好大家都来了,一起参详参详,即便没有让姑娘满意的,也必然会让姑娘满意了。” 兰溪微笑,却在心底叹息,再也没有比这一刻更真切的感受了,她竟是果真,要嫁人了么? 第四百九十二章 动手 好不容易,总算敲定了嫁衣的样式,竟已过了大半晌,推拒了曹掌柜留她用午膳的好意,兰溪带着流烟和秦妈妈出门来,站在锦绣庄门外,等着老张头将马车从后院赶来。 谁知,突然便听得一声喊,“姑娘,小心!”紧接着,一道身影急奔过来,将她往边上一扯,头顶上,一抹黑影坠落,“哐啷”一声响,一个花盆就摔落在方才她所站的地方。若是刚才长柔没有及时将她拉开,那她现下怕是不能这般好好站着了吧?望着那个花盆,兰溪凤目一点点沉下,心有余悸。 边上秦妈妈和流烟更是吓得面如土色,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她们根本还不及反应。 兰溪抬头望了望头顶,锦绣庄本就是一间二层的木楼,铺子里却是为了高敞,尽数将二楼的楼板都拆了,只在临街的一边留了一条一人宽的楼道,平日里摆放了一些侍弄好的花草,但就怕不小心花盆摔落,砸到路人,曹掌柜还特特做了个特制的木栏,此时,那木栏断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口子,刚好足够方才那盆花坠落,就这么看着,兰溪可是看不出端倪,可她,从不信巧合。 边上长柔似是明白她心中所想,低声道,“长庆已去查看了,姑娘放心。” 兰溪点点头,她就知道,她身边明里只有长柔一人护着,但暗地里他安排了几个人,却是她也不知的。 只是,兰溪这颗心还来不及放下,便听得一声惊叫道,“呀!这不是兰家的五姑娘么?就是刚与靖北侯那位公子订了婚的那位。” 原来,这朱雀大街是人来人往,极是热闹的地方,来往的人又多是些非富即贵,方才的一番动静算不得小,竟引了不少人围观,这些围观的人中,好巧不巧,便有人认出了兰溪,还就怕别人不知道一般大声喊叫了出来。 兰溪的脸色便是不由一变,长柔更是目光如电,往那处扫去。奈何,人不少,一时间,长柔却也分不清方才那句话是出自何人之口。 这会儿,老张头正好赶着马车来了,人群中便有人低声道,“那马车上还真是青阳兰氏的徽记,莫非果真是兰家那位姑娘。” “姑娘,你没事吧?”铺子外这么大的动静,曹掌柜自然不可能没听见,火急火燎地赶了出来,这一句关切的问,却是彻底坐实了兰溪的身份,那围观的人群便突然炸开了锅。 “方才这兰五姑娘是险些被那花盆砸中么?这好端端的,这花盆怎么就掉下来了?我见着那木栏挺是结实啊!” “可不是么?这锦绣庄跟前每日里人来车往的,却也从没出过这种事,这姑娘难得出门一回,还是自家的铺子前,怎么就出了这么一桩倒霉事?方才若不是那丫头拉得快,否则这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哪儿经得起这花盆一砸啊?这会儿怕是已经脑袋开花了。” “可不就是倒霉么?依我看啊,这花盆早不落晚不落,偏偏就她站在底下的时候就落了。谁也不砸,偏就砸了她,这可不就是倒霉么?被那煞气煞到了,能不倒霉到家么?” “煞气?你是说……那位爷?” “可不是么?早前说他天生带煞,克亲克妻,我还有些不信,如今看着却好似有些那么回事儿。” “那可怎么好?这才刚刚定亲呢,若是果真成了亲,那……” 那些人望向兰溪的表情便有些微妙起来,有惊骇,也有同情,而兰溪即便往日里再是沉静,如今却也是有些面色难看起来,原来,那花盆坠落只是前手罢了,居然还布有后招,而这后招才是真正的杀招。 “姑娘?”曹掌柜这时也有些明白过来,既是担忧,又是懊恼。 兰溪扯开一抹笑,安抚道,“曹叔,你且宽心,我无事。铺子里还有客人,曹叔先回去招呼着吧!我就先回去了。”话落,扶了长柔的手,率先上了马车,秦妈妈和流烟随后跟上。车帘一垂落,兰溪的脸色便是彻底沉了下来。 “姑娘?”秦妈妈欲言又止道。 “看来她是等不及了,居然这就动起了手。”兰溪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好在四爷和姑娘都早有所备,否则今日若是姑娘有个好歹……”流烟尚白着脸,想到那个可能,不由后怕,便是狠狠一个哆嗦。 兰溪面上却全无庆幸之色,“果真是小瞧了她,躲过了从天而降的花盆,偏生就没躲过她一环扣一环的算计。” “姑娘,如今怎么办?”秦妈妈也很是忧心。 兰溪有些后悔今日出门,不过事情已经发生,如今后悔却也无济于事,“先回府再说。” 这若是一桩寻常的婚事,那这般算计,也就成了,这偏偏是一桩御赐的亲,想弄黄了,却也不是那般容易的事了。 马车徐徐动起,晃晃悠悠往朝阳坊的方向而去,秦妈妈望着兰溪半晌,终是忍不住开口,道,“姑娘,你难得出门,今日偏一出门,便遇着了这事,你看,咱们府里……” “妈妈是疑心咱们府里有眼线?”这却也是能想到的,她出门的事不是秘密,但若能随时掌握她的行踪,又能及时报给别人的,那便有些了不得了。再看秦妈妈的脸色……“妈妈莫不是已经有个怀疑的人选?” “老奴是想着,六姑娘前几日不是去了沈府么?还一连去了两趟,怎么想都是不合理。而今早姑娘出门前碰上了六姑娘,这么刚好,出门便遇上了这桩事,老奴不得不怀疑。”秦妈妈沉吟了片刻,终究还是开了口,即便兰滟与兰溪之间得姐妹情淡得很,但终究是一家子骨肉,若是帮着外人来算计,那也太过让人心寒了,秦妈妈因此不得不慎重。 兰溪却是不在意的笑了,“此番妈妈却怕是多虑了,兰滟与沈七即便是联起手来,也会瞒着沈氏。她们虽都不愿我嫁进靖北侯府,目的虽一样,但原因却是不同的,而这个原因,沈七却是要死死瞒住沈氏,绝不会让她知晓的。”所以,她们可能各自行事,都针对她,但却全无联手的可能。 “那今日……”秦妈妈听了兰溪的话,稍稍松了一口气,无论如何,强敌环伺,但各自为政,那便是好消息,尚可各个击破,大有可为。 “今日怕是我那位未来婆婆的手笔。”至于,沈七,她与她暗中较量过几回,毕竟年岁尚轻,还稚嫩着呢!却不若今日这般一环扣一环的缜密,而这位头一回交手的靖北侯夫人,看来,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啊! 第四百九十三章 连环 谁知,回了府,才知府中竟也并不安生。先是一个消息丫鬟好端端的滑了一跤,从石阶上滚了下来。 本也是常有的事,偏生那石阶却好死不死就在兰溪珠玉阁前,往日里又最是个平整的地方。然后,不知怎么,就有了珠玉阁如今被染上了煞气的说法。 再然后,二老爷下衙归来,一身官服,却满是污泥,狼狈不堪。说是他往日马车过得那条街有人闹事,他不耐烦等,所以就绕道而行,哪里晓得那路上却正在休整,挖了个大坑,坑里集满了水,那路虽是勉强课过得马车,但很是颠簸,兰二老爷便不耐烦坐车了,索性下来步行,谁知不小心绊倒,好死不死就摔在了那泥坑边上,虽说没有伤到,却是弄得一身脏。 这下了不得了,兰二太太哭天抢地地到了福寿堂,哭兰溪结了一门祸家之亲,这才接了赐婚的旨意,这煞气便已闹得家宅不宁,日后若是果真结了亲,那还了得?若是他们一家步了那李家的后尘,她是万万不干的。 兰二太太于撒泼一道本就算得一把好手,虽然近些年收敛了许多,但这回使出浑身解数却也将兰老太太气了个够呛,足见宝刀未老啊! 后来还是兰老太太发了威,让她若是不满意这桩婚事,反正她能耐得很,自个儿到圣上面前去说,若是她能退了这门亲,她老人家担保三房不会问责她一个伯母,竟在侄女父母健在的情况下,还过问到了人家的婚事上头。 兰二太太被噎地没了声,灰溜溜从福寿堂出来了。兰老太太又下了严令,今日的事若是谁在背后乱嚼舌根子,她必然会严惩。议论的声音是不敢有了,但这府里的气氛却是彻底变了。哪里有半分要办喜事的喜气?反倒好似阖家明日就要没命了一般,暮气沉沉不说,更是人心惶惶,这倒果真是家宅不宁啊! 兰溪听罢芳草的回话,冷冷一笑,“居然将手动到了咱们府里,不得不说,这位靖北侯夫人实是个了不得的,让人佩服啊!” 兰府有四房人,有嫡出有庶出,钱权地位皆不平衡,而人一多,便难免人心不齐。起初,虽有那传言,但却没落在实处,都是将信将疑,加之,这实在算得一门好亲,又是圣上亲自下旨赐下的,说出去都是极有面子的一件事,更别说,这亲做成了,日后兰府与靖北侯府,甚至是镇西侯府都成了亲家,当中的好处,不言自明。兰府里那几位太太,哪一个掂量不清楚?自然,便都冷眼旁观着。 但如今,却是全然不同了。一旦有了利益冲突,本就不是铁板一块的兰府必然会多许多杂音,何况,这回,可是关乎到所谓运道、性命之类的大事,即便三房不介意,其他的几房却必然会相逼,届时兰老太太借由圣旨之威怕是也压不下去了。 只是,这事由二房先闹将起来,让兰溪不得不多想一些。看来,兰滟先后去了两趟兰府,不是白去的啊!沈燕疏究竟许诺了她什么?竟让她这般卖力? “姑娘,这件事怕是得尽早解决,老奴怕,这之后怕是还有事。”秦妈妈忧心忡忡。 “自然还有事,这不过是刚刚开始罢了。”兰溪一勾唇角,凤目深处却已是沉冷一片。 “事到如今,这事咱们该怎么办?”秦妈妈如今也是没了主意。 “那只手隐在后面,咱们鞭长莫及。不过,那位费尽心思想从我这里下手,让我们主动退婚,妈妈觉得是因为什么?” “自然是因为这桩婚事是圣上所赐,她不想姑娘进门,但又怕担了罪责,这才想着让咱们府上退婚。”秦妈妈这点倒是看得清楚。 “不错。”兰溪点了点头,“那位还指着日后能让她的儿子承了这靖北侯世子之位,享尽荣华,自然不会自毁长城,做出有损靖北侯府的事来。” “靖北侯的爵位那是在战场上拼杀,从尸山血海中建起来的,六爷是个弱智彬彬,从未上过战场的,他凭什么?又如何担得起?”长柔语调中不由含了两分怨气。 “何况,咱们四爷既为长,也为嫡,身上亦有战功,按理这世子之位早该拿到手中,这靖北侯爷……究竟如何想的?”若是这世子之位早早定下,如今也不会有这么多的事儿了吧? 靖北侯究竟如何想的,兰溪自然是不知,眼下,她也还关心不到那处去,如何过了这一关才是要紧的。 “依我看,沈氏这般行事,只怕还不只因着这桩婚事是圣上所赐的缘故。” “姑娘的意思是?” “据我所知,这桩婚事是靖北侯极力促成,而也是靖北侯交代了婚事定要办得周全体面。”兰溪目光微闪道。 秦妈妈却是双眸一亮,“这么说,若是将沈氏暗中搞鬼的事捅到靖北侯那里,那今日之局便可迎刃而解啦?” 兰溪神色却是一暗,“靖北侯何许人也?沈氏的作为当真能瞒过他么?不是知与不知的问题,端看为是不为了。” 屋内有些沉默,好一会儿后,流烟叹息了一声,“总归就是没娘的孩子可怜啊!你看看,四爷难道不是那靖北侯的亲生儿子么?都被欺负成这样了,当爹的却还是不管不问的。” “四爷可不是任人欺负不吭声,不还手的。”虽然不再跟着耿熙吾了,但显然长柔对于流烟口中将耿熙吾形容得那般可怜是有些不满的。“若是四爷在。那沈氏只怕也嚣张不成这般,只是四爷为何偏偏却出城去了?”四爷既将长庆他们留下暗中保护姑娘,必然是已经猜到沈氏会有所动作,可却是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让他在这个时候,却抛下了京城的一切,一走还要数日? “只怕就是看准了他不在呢!”兰溪是不知若是耿熙吾在,沈氏会不会收敛一些,但兰溪却知道,他若在,至少她必然不会如同此刻一般,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但兰溪毕竟不同一般女子,不过一瞬,她已调整好心情,现实就是,他确实不在这里,她只能靠自己。 “长柔,你跑一趟榆树胡同,将事情告诉我师父,然后顺便问问长漠他们,四爷是去了哪里,办的事可要紧。能不能想法子通知他,让他尽早回来?” 第四百九十四章 傲仆 长柔却是半点儿不知这事告知了陆詹会有什么用,但她自来学会只听话不问为什么,所以半点儿也没有犹豫,便领命离开了。 而兰溪无非也是一筹莫展的这个时候的姑且一试罢了。 那位青姨是皇帝身边的人,而且显然是个受宠的,在皇帝身边能说上话。师父那个人精只要一听长柔的传话便能明白她的意思。师父与那位青姨的交情非她可比,而且想必也知道如何与她联系上,若是有师父在中间递话,那青姨看着师父的面子和她之前那个不大不小的人情上,或许会帮上一帮。 兰溪是不知她此举实在是有些多余,当然,也是因着她不知宫里那位月嫔娘娘真实的身份,所以想不到,对于这桩婚事的波澜,月嫔也正忙着想办法应对呢! 所以,听了长柔的传话,陆詹只是淡淡应了一声,“知道了”,并无什么特别的反应,然后交代了长柔给兰溪带话,让她放宽心,船到桥头自然直。 而待得长柔走了,陆詹才望着手中的信,对身边似是凭空而现的影子道了一句,“回去禀过青芜,明日我定准时赴约。” 这些,兰溪却是全然不知的,她虽心中有些焦虑,但经过了那么多事,她如今也不至于乱了方寸,仍是该吃时吃,该睡时睡,看在其他人眼中,不由啧啧称奇,又一回想道,这位姑娘年纪轻轻,倒果真是个经得住事的。就连兰三老爷见了也不由感叹,自家这个女儿真是个了不得的。真是可惜了,不是个男儿身,否则他们兰氏定可再保数十年长盛不衰。 兰三老爷的这番感叹也只敢在兰三太太耳边说道,兰三太太听了便忘,总归在她看来女儿再本事,也不若嫁了个如意人让她来得安心。所以,表面看来,兰三太太这几日却是要比兰溪这个当事人来得要焦虑。 兰溪却也不是不担心,只是她觉得沈氏是个聪明人,怕是不会这般急于求成,连番的意外,太过频繁只怕反倒会出了纰漏,如今就这般吊着,光是惶惶不安,也足够将人折磨个够呛了。到时,瞅准了时机,再来致命一击,犹如惊弓之鸟的兰家人,只怕就会成了她手中的棋子,按照她所思所想走完这局棋。不但主动将这婚事退去,还担了抗旨的罪责,即便皇帝看在故去兰相的面子上,并不怪罪,心中只怕也难免有疙瘩,若是还会一如既往地对兰三老爷信重,只怕也是不易了。届时,说不定她还可因此在贾皇后那里记上一功,不得不说,这沈氏真是好算计。 起初,秦妈妈还不信,想着那沈氏怕是要趁胜追击,却不想,等了两日也没有动静,这才不由警醒了些,一边暗暗纳罕兰溪竟将沈氏的心思掐得这般准,一边却警惕起来,这沈氏,还果真是不好对付。 此番头一回交手,关乎姑娘的婚事,却是万万不能输的,而若是赢了,进了靖北侯府,日后只怕还有得斗了。 连着两日的相安无事,秦妈妈非但没有松上一口气,反而心弦越绷越紧。 兰溪却并没那么紧张,若她是沈氏,只怕还要等个时机才是。只是,才过了两日,府里又开始接二连三的意外起来。倒也并不严重,不过是今日一个小厮摔断了腿,明日一个厨娘切了手,后日哪位老爷的马车惊了马,险些没有酿成大祸……兰溪反倒不若前日轻松,眉,狠狠皱了起来。 她本以为沈氏是个旗鼓相当的对手,如今却怎么不按牌理出起牌来了?这般反倒让兰溪有些摸不透沈氏起来,心中不由有些惴惴。 兰溪却是不知,沈氏这会儿也很是惴惴。 “不是说暂且停上几日,待得行过礼后再动么?如今这般,是怕别人不怀疑这些意外都是人为吗?”沈氏阴沉着一张脸,狠狠瞪向沈妈妈。 沈妈妈也是一脸疑惑,“老奴不知。此事老奴确实已按夫人的意思交代了下去,不该如此。” “莫不是你手底下的人急于立功,所以自作主张吧?”沈氏的表情仍是不好得很。 “老奴会仔细查查。”沈妈妈不敢夸口,毕竟这也是可能的。 沈氏冷冷一哼,“是该好好查查!若是谁因此坏了我的事,那就别怪我不留情面了。” “老奴这就去办,夫人放心。”沈妈妈垂手,沉声应道。 沈氏这才“唔”了一声。算是将此事暂且揭过不提了,神色也稍稍缓和了两分,“课有消息传回来?那孽种急匆匆出京去了何处?”这回问的,却是边上另一个五官平淡,如同路人,见过转眼便能忘了的妇人。 “自从那回天目山失手之后,那边显然都防得很紧,咱们的人不过刚刚跟出了京,便被甩开了。什么也未曾探到,还请夫人责罚。”妇人一袭布衣,穿着平淡,长相平淡,就连这语调也是平淡得很。说是请夫人责罚,但却不过欠了欠身,面上没有半分卑微之态。 沈氏定定看了她一眼,她却只是半垂着头,连眼皮也没撩上一下。片刻后,沈氏移开目光,笑道,“既是他们防得紧,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无妨,不管他为何出京,如今侯爷既已做主将日子定下了,以那孽种对兰家这门亲事的着紧,这两日便也该回来了。待得过了纳征,咱们再按计划行事就是。” “这里的事,夫人看着办就是,若有需要红姑的地方,尽管开口便是。不过,娘娘也说了,这桩婚事成不了自是最好,若是实在成不了事,让那兰五嫁了耿四,也没甚了不得的。” 沈氏神情一动,又惊又疑地往那妇人看去,那人却已朝着她屈了屈膝,转身便望外走去了。 沈氏的脸色不由有些难看得边了几变,边上,一个丫鬟打扮的年轻女子便不由低声骂道,“这红姑如今是越发不像样了,仗着有皇后娘娘撑腰,竟是越来越不将夫人放在眼里了。她有什么了不得的?不过就是个下人罢了,夫人可是一品诰命夫人,何需看她脸色?” “何需?便因着她是娘娘的人,我能奈何?”沈氏轻哼一声,转而望向沈妈妈,有些神色恹恹道,“还是你亲自跑一趟兰府吧!” 第四百九十五章 归喜 沈妈妈又一次登门,带来的却是三日后,便是黄道吉日,靖北侯府就要上门纳征的消息。 这几日兰府里,虽是有兰老太太弹压着,但气氛委实算不上好,就连兰三太太虽说打心底里的高兴,但也因着府里这些个意外,而且尽数都往耿熙吾与兰溪婚事上扣罪名的事,却也有些心里打鼓,强撑着精神将沈妈妈送走,便坐在榻上开始长吁短叹起来。 兰溪却是有些愣神,她起初猜测沈氏若要再动手,只怕也要等到好的时机,而这纳征之后,若是煞气更重,这才算得上是一手好棋,偏生沈氏一时好一时臭的棋风已是让兰溪有些摸不着头脑,实在想不透她到底下一步想要怎么走。 好在兰三太太母女俩也没有苦恼上多久,倒也不是因着这事突然便解决了,不过是因着愁云惨雾了几日的兰府,今日倒是突然有了一桩喜事。 “你说,洵哥儿回来了?”兰三太太捧着已凸显的肚子颤巍巍从榻上站起,一双盈盈凤目凝住兰三老爷,嗓音微微发着颤。 “接到信时,便说已到了通州码头,这不,我赶紧让松茗带了人去接,然后着急忙慌赶了回来。”兰三老爷显然确实来得急,渐冷的天里,居然还出了一头的汗,狠灌了一杯茶,喘匀了气这才给兰三太太扔了一记惊喜。 “这孩子,怎么也不稍个信儿就悄没声地回来了?一直没信儿,我还当还要等上一段时日,却没想这就回来了?”兰三太太如今惊过了,剩下的,便全是喜,转眼,便笑逐颜开了。 兰三老爷却是哼了一声,“谁知道这臭小子的?本以为历练了一番该是有些长进了,如今看来,却还是不着调的。” 兰三老爷自来以严父自我标榜,否则幼时,兰洵也不会怕他怕成那样了。此时,他这番话听上去虽很是嫌弃,但兰溪却听出两分色厉内荏来,不由掩唇偷笑了一下,六哥自幼从未离过父母身边,这头一回分开,便是一年的时间,要说心里不挂心,不想,那怎么可能?不过,父亲啊父亲,想便想了,爽快点儿承认便是,又不丢人,作何却非要这样一番做派? 话是这么说,兰溪这心里却是暖暖的,没想到,她爹也有这般……呃……可爱的时候? 兰洵的突然归来让阴郁了几日的兰府瞬间欢腾起来,特别是兰老太太,已经数年不见这个孙子,如今携了兰洵的手,将他看了个透,一边看,一边不住地点头说好。 如今的兰洵,可比一年前长高了一个头,竟成了兰府爷们中最高的一个,而且壮实得很,脸晒得有些发黑,笑得极是爽朗,已全然不同于兰府男儿们惯常的文气,在军中历练过,虽并未上得战场,但行止之间却稳重了许多,更多了两分铿锵男儿的铮铮风骨。 兰溪在边上看了,便觉得心中欢喜,如今的六哥,可是真正的意气风发,彻底走上了与前世的郁郁不得志诀别了。 就连兰三老爷见了如今的兰洵之后,也不由暗自在心中庆幸,庆幸当日自己听了兰溪的劝,没有一意孤行,如今看来,洵哥儿虽是读书不成,但却已走出自己的一条路,这条路虽可能要崎岖了一些,但未必就不好。 兰府其他人,这个时候却是万万不敢触了兰老太太和三房的霉头的,毕竟兰洵数年未回京,这回回来又是升官的,实是一桩喜事,自然该高兴。 因此,倒是一扫这几日的阴阳怪气,真心的欢悦起来,一时间,一大家子倒是久违的其乐融融了。 待得兰溪终于寻得机会,与兰洵说话时,却是咧嘴就调侃道,“多年未归家,这一回来便众星捧月般的境况,看来六哥颇是享受啊!”兰溪与兰洵兄妹俩自来感情最是要好,说话从来没个顾忌,说话间虽是调侃,却是满满的亲近之意。 兰洵听了自然不会生气,反倒笑呵呵看了兰溪一眼,反唇相讥道,“都说女大十八变,我从前不信,如今看妹妹却是不得不信了。小丫头长成大姑娘了,这容光焕发的,莫不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么?” “这人长大了,总归会是有喜事的,六哥可还比我大着呢,你猜,你这回会不会也是喜事将近了?”与兰洵打嘴仗,兰溪可是自来便从未输过的。 兰洵还在南边儿的时候,便接到过兰三太太寄去的家书,信中兰三太太隐晦地提了提他的亲事,当然却并不十分隐晦地问了他一句,可还记得从前青阳宋家,与兰溪极为交好的那位宋三姑娘?兰洵又是笨的,如何会不知这话当中的意思?如今在听兰溪这么一说,不知为何,便觉莫名的心虚,摸了摸鼻子,轻咳一声,抬头看天。 兰溪却是好笑地看着她六哥那张被晒黑了的脸上泛起一丝不太明显的红潮,心中却是一乐,看来,与芸芸的这桩事,六哥可不是不乐意啊!有戏! 兰洵从南边儿回来,虽说是轻车简从,但却也带了不少的礼,大多都是南边儿的特产,难得的是他或者是他底下的人都想得周到,东西虽然分下来不多,却是人人都有,便是最小的大姐儿也得了一对银镶琥珀的蝶儿珠花,兰三老爷见了这心中更是满意,看来,这孩子啊,还是得舍得放手,吃过苦,历练过,这不?一下便懂事了这么许多? 一时,叙了回话,兰老太太终是心疼孙子的,便放了话让他回房歇着。他的屋子是兰三太太早就让人修整收拾出来的,兰溪便领了这个差事,与兰洵一道回他的屋里。到了地头,扭身吩咐着仆妇小厮们置浴桶,烧热水,准备伺候着兰洵沐浴,毕竟一身风尘仆仆,不梳洗一番怕是不行。 回过头却见兰洵一脸欣慰模样地看着自己怪笑,兰溪不由便是一蹙眉,道,“六哥这般看着我做甚?” “六哥只是感叹啊!咱们家阿卿果真是长大了,这贤惠的模样,耿四哥日后可是有福气了。”要说兰溪与耿熙吾的婚事定下,最高兴的,可还有一个兰洵呢。他最是崇拜耿熙吾,兰溪又是他最疼爱的妹妹,他们二人能喜结连理,兰洵是怎么想怎么高兴。刚得了消息的那一日,可是喜得请营中的人都喝了一回酒才算了了。 第四百九十六章 不安 兰溪有些哭笑不得,她还真没见过哪家的兄长似兰洵这般的,竟一而再再而三地调侃妹妹的亲事?“六哥别忙着取笑我,倒是你,怎么这么悄没声息的就回来了?也不提前捎个信儿?” “这不是想着让你们惊喜一回么?”兰洵笑着挤眼道,“其实,我刚刚交接完不久就快马加鞭往京城赶了,起初是想着怎么也不能错过了你的及笄礼,却是不想还能赶上耿四哥上门纳征,也不枉我这一路赶得辛苦了。” 兰溪反倒是一愣,狐疑道,“你如何知道?”她的及笄礼自然不用多说,但这纳征的事儿,六哥按理刚回京城,却是从哪里得知的? “回京的路上赶巧遇上了耿四哥,自然是他告诉我的。”兰洵的语调平淡得很。 兰溪听罢,心情却是半点儿也平淡不得,“在回京的路上碰上的,他竟南下了么?”他那日只说是有事要离京几日,但却没说是去哪里,又是干什么去,兰溪也没有问,但却没想到,他是南下了。这么一来,兰溪心中登时满是疑虑,一是三日后纳征,他可能赶得回来?二是,他这个节骨眼怎么就出了远门,可是有什么急事么? 兰洵笑呵呵望她一眼,不在意道,“走得不远,说不定已在往回赶了,三日后必然是赶得及回来的。至于他干什么去了……”兰洵略略停住话,抬起眼,笑望着兰溪,那目光怎么看怎么有些别有深意,“等他回来,你自然便晓得了。” 兰溪狐疑地蹙了蹙眉梢,但心却悄悄踏实了一些,看六哥的表情显然是知道些什么,但他的意思却也表达得清楚明白,他是知道,但不会说。但看来,却是没什么大事的,至少这样,她心安了许多。 夜里睡得正好,本来也是无梦,却不知为何潜意识似是察觉到了什么一般,兰溪蓦然便是从沉睡中醒了过来。一睁眼,便突然看到垂下的纱帐后映出的一道黑影,心,险些跳到了喉咙口,一张嘴,一声惊叫就要喊了出来。 “阿卿,是我!别叫!”突然一声瓷沉的嗓,熟悉得喑哑低沉,在耳畔徐徐响起,像是那道熟悉得风息,不期然撩拨动心弦,颤颤地响。 兰溪那一声惊叫便被梗在了喉咙口,她瞠大一双凤目,有些愣神地盯着帐上映出的那道黑影,“师兄?” “唔。”帐子外那人含糊地应了一声,停顿了片刻以后,才又再度低声道了两个字,“是我!”那声音瓷沉低哑,确实是耿熙吾没错。 可是确认了之后,兰溪反倒是彻底沉默了下来,脑中彻底一片空白。有那么一刹那,她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否则,她怎么会在这样的深更半夜,在自己的香闺中,睡榻前,看见师兄? 卧房内,登时静了下来,帐内帐外,两个人,两双眼就这么隔着一层纱帐,望着彼此,却是沉默着,恍若成了泥塑。 可是,直到耿熙吾的身影动了动,兰溪才陡然回过神来,凤目中却是极快地闪过一抹惊慌,想也没想,便是低声叫道,“别过来!你别过来!”一边说着,还一边将盖在身上的被褥一裹,将自己牢牢笼住,又不自觉地往墙角缩了缩,唯一露在被褥外的一张小脸羞得通红。 耿熙吾的步子略略僵住,好一会儿后,那嗓音才平淡到有丝僵硬地响起道,“阿卿,我只是想看看你!听长庆说起……我很担心!你没事吧?” 兰溪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今夜有月,月色皎洁,银练般清冷的月光从窗纱中透入,将卧房内映出两分朦胧的绰约,兰溪望着那帐上映出的黑影,觉得脑袋迟钝得像是一团浆糊,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话中的意思。说的只怕却是几日前她在锦绣庄外,险些被那花盆给砸到的事儿。 兰溪回过神来,却是觉得有些好笑,“我这不是好好在这儿与师兄说话么?自然无事。” “没事么?那便好!”耿熙吾的嗓音有些轻飘,那本该松上一口气的语气,兰溪却不知为何听出了两分心伤。 她眉心一皱,狐疑地望了过去。奈何,即便因着月光,这屋内勉强能视物,但毕竟隔着这纱帐,兰溪又如何能看清耿熙吾脸上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间,兰溪几乎忍不住将那纱帐掀起,将他的表情看个究竟,但她终究还是忍住了。 而就在她纠结的那个短短的顷刻之后,耿熙吾叹息了一声,“你无事,我便放心了。今日,我行事实在不妥,阿卿便念着我实在担心你,莫要放在心上吧?” 这一句的语调却又再正常不过,这倒让兰溪怀疑,自己方才心中乍起的怪异感觉是不是一时的错觉? “夜深了,你好好歇着吧!”耿熙吾道完这一句,竟是没有与兰溪打招呼,便是将那窗户一推,随之,黑影一闪,便已跃过窗槛,转眼便没入深浓的夜色之中。那窗户不过半启了一刹,夜风从那缝隙中灌进,不过堪堪吹得那纱帐扬起,还不及垂落,窗扇已再度合上,风,又已止息。 兰溪望着那合上的窗扇,有些愣神地想到,这两回,师兄走得都这般急?她还没来得及问问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出京又是去了哪里,做什么去了呢? 但他显然,今夜,已是回答不了她了。 回过神来,兰溪狐疑想道,这么半晌的功夫,她刚才那一句话也并未刻意压低声音,却是为何外间守夜的芳草却是半点儿动静也没有? 她自然不知,耿熙吾进门来时,先是点了芳草的睡穴,让她睡得更深沉些。今夜,别说是兰溪那一声寻常的话语,即便是在她耳边敲锣打鼓,她也不见得能醒来。 而兰溪,也只是狐疑了一刹那,便将这事抛在了脑后。转头望向方才耿熙吾离开的那扇窗户,她轻轻拧起眉心来,这心中忽起的不安是为何? 窗外,残月挂树梢,风吹得枝上残叶飘落,枯枝投下的影在窗上乱舞,好似妖怪的鬼爪一般要将你拉住,风声呼呼,但却无人回应兰溪此时的心声。 第四百九十七章 送聘 兰溪一直不安,后来她也大约明白了自己的不安源于何处,不过是源于对耿熙吾的了解和隐约明白他心里对自己的看重,所以兰溪的心一直悬着,就怕原本定好的三日后纳征会出现什么变故。 这一颗悬着的心直到三日后,靖北侯府的人登门时,这才算是落到了实处。 因着她与耿熙吾的婚事是圣上下旨赐婚的,已算作定了亲,所以六礼中的头三礼不过走了个过场,今日这纳征才算是重头,不能俭省的。本来,这事男方家遣了官媒和一个体面的嬷嬷将聘礼送来便是,但靖北侯府显然是为了表示对这桩婚事的看重,竟是靖北侯带了夫人、两个儿子并一个女儿一道登了门。 兰府有些始料未及,但却是自然高兴。兰老太太忙不迭让人招待,至于兰溪和几个妹妹却只能匆匆与客见了个礼,便从厅内避出来。 只是匆匆一眼,兰溪望进耿熙吾古水无波的眸子深处,一闪神,还不及神思,屏风便已将他的身影彻底的遮蔽。 “这么大喜的日子,五姐姐居然在发呆,莫不是欢喜过了头?”兰滟拿了手帕捂了嘴在边上语调亲呢地取笑道。 兰溪凤目微眯,醒过神来,笑容淡淡回道,“六妹妹如今是人大了,这心眼儿也大了不少,说话越发没了顾忌,你也不怕让妹妹们听了笑话你。” 兰滟瞥向几个小的,却是浑不在意,“她们都忙着为五姐姐欢喜呢,哪里顾得上笑话我?就是我,也是打心眼儿里为五姐姐高兴,这靖北侯一家可是甚为看重姐姐呐,虽说没有这个先例,但却也不能说不合规矩,总之……妹妹为五姐姐高兴呢!” “妹妹这话怕是说错了,靖北侯登门,可不是因着看重我,而是看重这门亲事。毕竟,这亲事是圣上所赐,谁敢不给圣上面子,你说呢?六妹妹?”这话却是直接问到了兰滟头上,更甚者,兰溪一双凤目瞬也不瞬望定她,明明是笑着,但那双眼怎么看都好似别有深意,目光带着锐利,似是要直直看进她心底才肯罢休。 兰滟心头一跳,不知为何,有些心虚,连带着笑容也多了两分勉强,只是一转眼,她又镇定下来“五姐姐说的是。”就算兰五果真看透了她,那又如何?既然彼此都是心知肚明,那无非就是彻底撕破了脸皮,也没甚大不了的,但她要做的事,却是谁也无法阻止她。 兰溪望着不过慌了一刹,便又镇定下来的兰滟,眉心狠狠蹙起,如今的兰滟,果真是不可同日而语,竟让兰溪也不知方才那番彼此心知肚明的敲打究竟有用无用。不过,提醒她这桩婚事是圣上所赐,她若果真有什么想法,也该仔细掂量掂量吧? 兰溪正皱着眉思虑着,边上兰沁却是惊呼了一声,“那是什么东西?” 兰溪醒过神来,透过屏风往外看去,厅内,一众人已是叙完了话,开始进入正题了,将那些装着聘礼,系着红绸的箱子一个个往厅内抬来,每个箱子都沉甸甸的,绸缎、金银、珠宝这些众人都是司空见惯,并不觉得多稀奇,顶多觉得还算符合两家的身份地位就是了,能让兰沁惊呼出声的,却是那聘礼当中竟有两只活物,用红绸绑住了翅膀,但却不时偏头用长喙梳理着羽毛。 兰沁只知那是鸟,却是并未见过,兰溪也没见过,但她毕竟比兰沁长着年岁,前世又是嫁过一回的人,有些个习俗却还是知道一些的,隐约猜到了什么。但就是因为猜到了,所以更是不敢置信,这个时节,却是何处去寻开的这东西? 显然,有此一问的还不只是兰溪一人,那厅内本来热闹的气氛因着那对活物而静了一静,紧接着便听得兰老太太又惊又喜地问道,“这个时节,却是哪里去寻来了这么一对大雁?” 大庆的婚假礼俗都遵循古礼,这纳征要执雁为礼,这大雁最是忠贞之鸟,便象征着夫妻和美,忠贞不渝之意,是为吉祥。但这大雁却并不好猎,若是不小心伤了其中一只,那伴侣便必然是不吃不喝,只愿共死。所以如今的权贵人家,哪怕是时节合适时,也不会费心思去猎什么活雁了,大多以一对木雕的死物替代,走过过场便是。兰老太太是怎么也没有想到,靖北侯府却送来了一对活雁,而且是在这已入冬,这鸟儿们都已南迁的时候。 靖北侯瞥了一眼边上神色淡漠的耿熙吾,拱手笑道,“这是前几日小儿南下特意寻摸来的,没什么了不得的,就是为了个好意头。” 靖北侯这话一出,满屋子的人目光都转而落在了耿熙吾的身上,兰三太太乐得合不拢嘴,兰老太太更是连连点头道,“这东西可不好猎,四郎真是有心了,看来,我们家溪姐儿是个有福的,把她交给你呀,我放心!” 厅内其他众人不管真心,还是假意,这个时候都免不了一顿夸,登时,气氛又热闹起来。 “五姐姐,耿四哥待你真好!”兰沁拉了兰溪的衣袖,扯了扯,抬起头望着她,憨笑。 兰溪嘴角轻弯,一双眼却是落在他身上,再也挪不开了。本以为他在这个节骨眼儿火急火燎地出了京是为了什么急事,却没想到竟是为了这一桩。本想着真是多此一举,莫非没能寻着这一对活雁,她便不嫁给他了不成?但这心里却像是灌了满满的蜜,甜得发软,没了半分的气力。 厅内的气氛融洽得很,兰三老爷和靖北侯小声说着话,兰府的女眷们则忙着招呼沈氏,沈氏虽然笑容疏淡了些,但她自来如此,兰府众人倒我没有多想,没有人发觉她眼底的冷意。 按兰溪往日里的警觉只怕早发现了,虽然发现了,她也不会有半分的奇怪,可是今日兰溪的心思全然不在此处,竟是望着耿熙吾,便是移不开眼了,即便是兰沁、兰滢几个捂了嘴在边上善意的咯咯笑,也没能让她回过身来。 满心沉浸在欢悦当中,浑然忘我,因此,在那一声凄厉的惊喊传来时,兰溪才浑身一个激灵,恍若晴天霹雳。 第四百九十八章 崩裂 “不好啦!不好啦!”一个丫鬟一边凄厉的哭喊着,一边惊慌失措地闯进了厅里。 厅内一寂,兰老太太一张脸黑沉如锅底,“大喜的日子,你这失心疯的丫头在这儿胡言乱语的触霉头,莫不是不想活了?还不将嘴给我封了,拖出去?”后边这话却是对着身边的富妈妈说的。 富妈妈最知兰老太太的心,自然明白她的意思,点头行了声,便招呼了两个膀粗腰圆的婆子上前去。 只是,还未及走到那丫鬟跟前,那丫鬟已是“扑通”一声跪下,惊叫道,“老太太,不好啦!六姑娘……六姑娘从珠玉阁的二楼摔下来了。”已是来不及了。 兰滟?兰溪惊地蓦然转眼往身边看去,可是身边却是何时没了兰滟的身影,她竟丝毫没有察觉?陡然间,兰溪就觉得似是掉进了冰潭之中,浑身发冷,冷得她控制不住地打起颤来。 她下意识地抬眼往厅内的耿熙吾看去,厅内已乱了起来,那些人说了些什么,她半句也没有听进耳里,人影散乱,一厅的人着急忙慌地往外走,她也恍若不见。她的目光只是凝在那沉默垂眼安坐椅上的耿熙吾身上,一种惧怕从心底腾升起来,她张了张嘴,想要喊什么,却发不了声,她想要不顾一切出去,却迈不动步,萦绕在心底数日的不安在这一刻,沸腾到了极点。 似是过了漫长的沧海桑田,沉默如同雕像的耿熙吾终于有了动作,缓缓抬起眼来,然后透过屏风往兰溪所站的方向看过来。那双眼还是深邃一如暗夜深海,但兰溪恍惚却觉得,那当中好似有什么正在碎裂,耿熙吾站起身来,一步一步,极沉稳地往外走,却好似一步步踩在兰溪的心上,有些感觉,她说不清,道不明,但她就是知道,就是知道……顷刻间,世界在她眼前分崩离析,她再也听不到,也再看不到。 “五姐姐,你……你怎么哭了?”边上兰沁陡然抬眼,便见得兰溪苍白着一张脸,死死盯着屏风外,泪流满面,吓了一跳,连忙轻声喊道。可是兰溪却好似没有听见一般,没有半点儿反应,兰沁见她这样,不知为何,心中有些害怕,眼里便是噙了泪,扯了兰溪的手用力摇晃道,“五姐姐,你别这样!你这样,阿久有些害怕!六姐姐……六姐姐不过是摔了一跤,不会有事的,你别担心……别害怕……” 担心?兰溪嘴角一扯,冷笑,却尝到了泪的咸湿。兰六?她管她去死。 好好的一桩喜事却出了这么一件意外,加上稍早时坊间的那些传言,兰府接二连三出的事,其他几房已是闹过了几回。所以,虽然气得心肺疼,但兰三太太却不得不强打起精神将靖北侯府一众人送出了府门,回转过身,脸色便是彻底黑沉了下来。 “六丫头怎么样了?” “虽是从二楼摔了下来,但好在底下是个小池塘,看着凶险,但却并没伤着要害,如今已是醒了。请了大夫来看过,说是并无大碍,只是因着撞了头,怕是还要观察上几日……林妈妈还在吉祥斋守着呢,若是有什么事,定会马上回给太太,太太且宽心!”环儿一边扶住兰三太太,一边低声回道。 “怎么就没有摔死她?”兰三太太却是恨得咬牙道。 “太太快别说气话。好在六姑娘无甚大碍,要真有个好歹,那才是真麻烦呢!再说了,太太哪怕是想着肚子里的小公子,也莫要动气,不值当的。”环儿连忙劝道。 兰三太太叹息一声,这才稍稍和缓了神色,“一众人都好端端地在花厅里,她却为什么无缘无故去了阿卿的珠玉阁?” “人一醒,老太太便已细细问过了。说是觉得有些闷,所以就偷偷从花厅出来透气,走着走着不知怎的就走到了珠玉阁,丫头仆妇们喊也不听,拦也不住,就自个儿上了二楼,原本也就在窗边看看风景,不知怎的就摔了下来。可是……可是六姑娘偏生却是不记得这茬了,说是她一直在厅里待着呢,几时出来过?又几时去了珠玉阁,从二楼摔了下来?她一概不知,二太太一听,便哭了起来,说是……说是六姑娘这是被鬼迷了心窍……哎!太太,你别哭啊!”环儿一边吞吞吐吐地回话,一边小心翼翼瞄着兰三太太的神色,待见得说到后来时,她神色怔住,转眼便落下泪来,唬得环儿变了颜色,连忙劝道。 却又哪里是那么容易能劝住的?兰三太太哭得歇不住,好一会儿才期期艾艾道了一句,“我可怜的阿卿!” 环儿却是不敢接话了,如今这番情势,大家都明白,这桩婚事怕是要大起波折了,能不能成尚且两说,即便成了,怕是也少了欢喜。 兰溪这会儿却是不在珠玉阁,出了这么一桩事,即便她还能若无其事地回去,兰三太太她们也不让。所以,兰三太太在去忙之前,便特意交代了秦妈妈将她带回蘅芜苑上房。兰溪这会儿就斜倚在矮榻上,听着流烟义愤填膺地骂着兰滟呢。 听得兰滟竟是果真从二楼的窗户摔下来的,兰溪不由勾起唇角冷笑道,“她倒是舍得对自己下狠手。” 姑娘的意思是,这不是人为?流烟心中有些疑虑,但是张了张嘴,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若不是人为,那便是意外了,那姑娘和四爷这桩婚事…… 秦妈妈也在边上皱眉,却是为了兰溪这一刻平静到有些恍惚的表情,沉吟了片刻,才道,“姑娘,你别想太多,善恶到头终有报,若是果真是她自己设的局,因果报应,她终究是逃不过的。” “那倒是,老天有眼,做坏事总是要有报应的。依奴婢看,怕是已报了。这个天气那池塘里的水可是冷得很,六姑娘平日里虽还算康健,但毕竟是个娇弱的女儿家,这一掉进去也够她受的了。而且啊,听说六姑娘不走运得很,今日刚好来了葵水,这还是初次,她自个儿不晓得,她身边伺候的没注意到,这么一冻,若是落下了什么后遗症,那可不就是报应了么?” 第四百九十九章 失控 “她就算遭了报应那样又如何?”兰溪突然开了口,神色很平静,可那语调却飘忽得厉害,目光更是虚无着没有落在实处,镶嵌在那张苍白的面容之上,深幽幽却有些怵人。 “姑娘?”流烟这个时候才察觉到兰溪似有些不对劲,小心翼翼唤道。 兰溪却是根本没有听见她的声音,凤目里的黑似是要将这一切都吞噬,嘴角却又勾起了一丝笑,又是语调飘忽地道,“她就是遭了报应那也是活该!可是她就是遭了报应,她哪怕是死了,又能怎么样?又与我何干?左右……左右这回,我和师兄……我和师兄怕是不成了……”说到后来,兰溪眼里积蓄了许久的泪终于滚滚而下。 “姑娘!”秦妈妈一直在边上,眼见着兰溪哭了,哭得从未有过得厉害,流烟被吓得手足无措,连忙上前,一把将兰溪揽在了怀里,迭声劝道,“没事的,姑娘,没事的!你千万别多想,这六姑娘不是没事么?又没有闹出人命,哪就那么严重了?你和四爷的婚事那可是圣上亲赐的,哪里就那么容易有变化?不是有好事多磨一说么?如今虽是波折了一些,可不也是老天爷的考验么?日后啊,你和四爷定然能和和美美的,羡煞旁人。” 兰溪摇了摇头,泪珠儿纷落,“父亲和祖母不会赌的……”作为家族的掌权者,兰老太太和兰三老爷虽是疼她,但却决不会为了她,而置整个家族的利益于不顾。 今日这事,只要兰滟咬死了她什么都不知道,众人便会往那鬼迷心窍上靠,又是赶在靖北侯府上门纳征的日子,谁能不往那煞气冲撞上想?毕竟,兰滟与她实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值得兰滟赌上自己的性命只为了将她这桩婚事给拆了。就是兰溪自己,若不是晓得兰滟与沈燕疏私下见面的事,只怕也要信了这是一桩意外,可……其他人都不晓得那事,也不会多想兰滟一个还未及笄的小姑娘竟这般狠毒,对别人狠毒,对自己更是狠毒!而祖母和父亲哪怕是将信将疑,都不会拿整个兰家来赌。 这一次,沈氏倒是打了一回好算盘,只是兰滟这神来一笔,究竟是不是她一早就算计好了的?若是这般……若是这般,兰溪,你可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起初,你怎么就认定了沈氏与沈燕疏不会联手呢? “姑娘……”兰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伏在秦妈妈的怀里,全没了往日的沉静从容,秦妈妈隐约猜到了兰溪担心的是什么,在兰滟出事时,她也觉得事情有些不妙,只是,她没有兰溪那样悲观,毕竟,这桩婚事是御赐的,即便有了疑虑,只怕要拿定主意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而且,即便是拿定了主意,也不是立时便能向圣上开口的。毕竟,圣上即便可能念着兰府的旧情,不予追究,但若是到了御前,想要退了这门婚事,那便是驳了圣上的颜面,绝对讨不了好处,最好也不过是兰三老爷这些年的努力尽数白费,而不好,却是不好说了。 此时,流烟也有些看明白了,眼见兰溪哭成了个泪人儿,她心里也是难受得很,连忙道,“姑娘快别哭了。不是还有四爷吗?四爷费了多少心思才将这桩婚事定下,哪容得下别人轻易坏了事?” “是啊!是啊!不是还有四爷么?”这也是秦妈妈还能沉得住气的缘由。 可是,谁知不提耿熙吾还好,一提到耿熙吾,兰溪登时哭得更厉害了,连带着哭声中都染上了绝望一般,声嘶力竭,“师兄……师兄只怕才是要将桩婚事亲自毁了去……” “这怎么可能?”流烟却是不信的,看来今日这桩事对姑娘打击挺大的,竟是脑袋都不清楚了么? 兰溪摇着头,哭得泣不成声,语焉不详,但只有一句很是坚持,“……我知道……我就是知道……” 秦妈妈见兰溪这般,再一思及耿熙吾平日里最是着紧兰溪,若是……秦妈妈突然脸色一变,“长柔,你去靖北侯府寻四爷一趟……” 长柔火急火燎地赶去靖北侯府,寻到耿熙吾,将兰溪哭得厉害的事说了,却怎么也没料到耿熙吾面沉如水,却仍在椅上安坐,朝长柔淡淡点了个头,轻飘飘一句话听不出半丝起伏的平淡,“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四爷?”长柔不敢相信,抬起头来,一贯淡漠的面容之上有一丝愣怔。 耿熙吾面色仍是不变,淡漠到有些冷硬,“我说,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长柔张了张口,还想说什么,但望着耿熙吾冷硬的面容,那些话却是说不出半个字,沉吟了片刻,终是不发一言,扭身走了。 待得长柔离开,耿熙吾仍是坐在椅上,不动不移,半张脸隐在暗影之中,那身影看上去却有些难言地萧索。 “四爷。”轻声一唤,一个妇人走上前来,望着耿熙吾的模样,神色间有些心疼,忍不住叹息了一声,半晌后,才低声道,“你这又是何苦呢?那五姑娘伤心成那样,想必也是真正难过,你心里既挂心着,那便想办法偷偷去看看,若是不方便去看,好歹也让长柔带句信儿,你这般漠不关心,不过是让她伤心,也让自己伤心罢了。” “奶娘……”耿熙吾终于开了口,那声音却有些压抑的沙哑,“是我太贪心了。我总想着上苍总该怜我一二,总想着师父说过阿卿的命格与常人不同,定然无惧我的八字,总想着阿卿在我心里,苦闷了这么多年,上苍总算予了我一丝温暖,我定要留住这丝温暖,长长久久。所以,这些日子我多高兴啊!日日盼着不久之后,就可娶了阿卿进门,哪怕是阿卿那日险些遇险,我虽然害怕,虽然揪心,但却都想着只要我小心些,便可护她周全,只要……只要我娶了她,会好的,一定会好的……只要我娶了她……”再说不出话,耿熙吾一个铿锵男儿,竟是哽咽地说不出话来,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啊! 第五百章 情敌 “耿大人这般风尘仆仆,是刚从军营回来?”中军都督府当然不只是每日上朝,到衙门应卯就行,还得常常往返西郊大营,如同耿熙吾这般带过兵,打过仗的,多半还身兼督促练兵之责,哪怕一去大营数日也是有的,所以见耿熙吾带着一队人马风尘仆仆打马而来,赵屿是半点儿也不觉得诧异的。 反倒是耿熙吾对于在自家门口看见这一位,却还诧异得很,据他所知,靖北侯与平王家可没甚交情。 一边思虑着,他一边利落地自马背上翻身而下,将手中马鞭一扔,悦翔便已默契地接过。自然不好说,他这般风尘仆仆,是去给未来媳妇儿猎大雁去了,所以,他朝着赵屿一拱手,并不接赵屿的话,而是岔开了话题,道,“世子爷这是有事找家父?”连续几日的奔波,耿熙吾面上虽沾染了些风霜,但却仍是精神奕奕,不见半分疲色。 “那倒不是,我来此,却是专程来寻耿大人的,还算巧,刚好撞见了耿大人,若是昨日来,怕是就要白跑一场了吧?”看来,却也算不得巧,只怕他一直着人看着,这才能在他一回京时,便能撞上。 耿熙吾目光微闪,“找我?”他与眼前这位能有什么交集的?心下一动,他朝府门处轻一扬手,道,“既是如此,世子爷不若进去喝杯茶,再慢慢道来?” 礼貌的相邀,就在人家府门前,这也是人之常情,却不想赵屿想也没想就拒绝了,“不必了。左右不过几句话,我说完便走,用不着麻烦。何况,我要说的话,只怕在耿大人看来会不太中听,届时喝了耿大人的茶,未免亏心,便索性不喝了。” 耿熙吾眼中幽光暗掠,“听世子爷这话,今日倒像是来特意寻我晦气的?”耿熙吾自来不是个骨头软的,即便是面对着皇孙贵胄,也不显半分怯懦,该说的,想说的,照说不误。何况,他与面前这位,因着一些心知肚明的因由,互相别着气呢,说话不客气些也是理所应当。 “晦气倒不至于,不过是有几句忠告。”赵屿抬眼望着眼前昂藏男儿,那铮铮傲骨反倒让他觉得越发的不顺眼。 “哦?”耿熙吾挑眉,“洗耳恭听。” 赵屿便因着这人半点儿未变的淡然给激出了两丝火气,也不想着什么委婉了,径自道,“我与耿大人也并无什么交情,唯一的交集便只有兰五姑娘,今日自然便也是为了这一桩。” 耿熙吾的目光一沉,果然不出所料,是为了阿卿。可惜,他却半点儿没有生出自己料事如神的成就感,“世子爷是不是忘了,兰五姑娘是圣上亲赐给我的未婚妻?”你却还这般惦记着,还这般大赫赫在人未婚夫跟前提起,是不是不合适? 赵屿显然没觉得有什么不合适的。扯唇一笑,只是那笑里的意味却让看到的人不是那么高兴就是了。“我自然知道圣上的旨意,耿大人用不着着意提醒。只是,如今不过是定了亲,但耿大人要名正言顺,也得先等到顺利抱得美人归,再来宣告所有权不迟!” “世子爷这话是什么意思?”耿熙吾的眸色彻底沉冷下来,那目光,竟好似一把出鞘的剑,那剑刃是一次次血光淬炼而就的锋利,即便是赵屿也算见过些世面,这一刻,也不由有些畏惧。 “耿大人先不要忙着戒备,这事与我平王府,与我父王皆无关。头一回,耿大人的手段,已是让我父王忌惮,毕竟,那个秘密已不是只有兰五姑娘一人知晓,若再对她动手,你便会将事情宣扬出去,而我父亲没有一次性将你与兰五姑娘一道置于死地的信心,更怕知道的人不只你们二人,为了守住这个秘密,自然不得不暂受你的胁迫,不会对兰五姑娘下手了。我今日要说的,却是另外一桩。” 赵屿倒是出乎耿熙吾意料的坦率,不过这位平王世子看来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啊!据他所知,平王对这自幼被关在京中做质子的长子还不如身边的幕僚信赖,这样机密的事情自然不会告知他,但?他却还是知晓了。耿熙吾不由想起当时在宜山,阿卿险些出事的前后,这位平王世子曾在他的营帐周围徘徊的事,当时,便觉得有些猜测,如今一看,他毫不隐瞒自己对阿卿的不同,当日,若是他没有率先警觉,这位平王世子可当真会背叛他父亲,将事情告知他,让他去救下阿卿?而平王,又是否知道他的儿子背地里的势力其实已发展到了他的身边?这对父子,真是有趣!平王府?有趣得很呐! 心中思虑万千,但耿熙吾面上却是沉定如斯,淡淡问道,“世子爷要说的究竟是何事,还请直言。” “耿大人方从城外回来,可听说兰府近来几日发生的事情不曾?或是知道了,却只是不在意而已?”赵屿一双眼牢牢锁住耿熙吾,不放过他面上任何的蛛丝马迹。 耿熙吾的眉心一蹙,嗓音要比方才低哑了些,“兰府发生了什么事?” “看来耿大人是果真不知了,前些日子,兰五姑娘出门,就在锦绣庄门口,险些被二楼掉下的花盆给砸个正着,而这几日,兰府的意外是一桩接着一桩,层出不穷,精彩得很呐。”眼看着耿熙吾打了个愣怔之后,脸色越来越难看,赵屿轻勾唇角,笑中含着深意,“什么命格八字的,我本从来不信。可如今想来,她自与耿大人有所牵扯,便撞见了不该撞见的事情,平白惹来杀身之祸,伤是伤,惊是惊,三灾八难的,竟是没有一刻安生的时候。她本已被许给你,我也已定亲,我对她这点儿心思只能藏在心里。可如今见她这般,我却是再藏不下去了,不愿信这些无稽之谈,可事关她,我却是宁可信其有的,这才不怕讨嫌的专程来寻耿大人。” 耿熙吾的脸色已冷硬若冰,一双眼沉溺到深海中,暗夜所覆,让人窥不透,但浑身上下点点滴滴冒出的威势,,却是让人不寒而栗,半晌之后,只是冷冷道了一句,“想来世子爷要说的话已是说完了,你既不进去喝茶,那耿某便也不多礼了,告辞。”话落,一拱手,便是扭身往里走。 第五百零一章 认命 赵屿却不打算就此放过他,他今日来此的目的,也不只是给他报个信这般简单。 “耿大人是如何打算的?”赵屿在耿熙吾身后促声问道。 耿熙吾脚步一顿,没有回头,也未曾应答。 赵屿却并不介意他的冷漠,他留下了,这才是最重要的。“耿大人可是打算按部就班,将她娶过门?或许觉得那些传言都是无稽之谈,那些意外不过是有心之人刻意为之?耿大人可想过,那日若非侥幸,那花盆若是正正落在她的头上,会是个什么后果?耿大人当然可以不甘心,你可以命相护的人,自然不愿轻易放手,可我若是你,却绝不会拿她的命来赌。耿大人呢?拿她的命,耿大人可敢赌?” 背对着他的耿熙吾因着这番话,目光微闪,面容有一瞬挣扎的扭曲,但他终究是没有回头,背脊挺直成一张拉到极致的弓,再用力,也许,便是崩裂,他迈开步伐,走离了赵屿的视线。 此事,已过去了两日,但发生的每一幕,与赵屿所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清清楚楚,此时还能记起,也是因着那最后一问。拿她的命,他敢赌吗?不敢,自然不敢,也不会。 “四爷?”那妇人听得耿熙吾突然低低笑了起来,偏生那笑声一声声听上去却甚是悲凉,好似妇人曾在西北的戈壁滩上曾遇过的风,夹着飞沙走石,刮在身上涩涩的疼,听上去并不舒服,再走近一看,耿熙吾明明在笑着,但低垂的眼里却不住有热烫的泪珠滚落,妇人的心便不由一揪。 “奶娘……”耿熙吾语调涩涩地唤了一声,“我从不愿认命,可如今却怕是不得不认了。无论我多么努力,也争不过老天。”这老天对他太不公,他不甘心。但不甘心那又如何?阿卿……那是他宁愿自己痛,也不愿她有半分损伤的人呐,拿她的命去赌?他自然是不敢,不能,不会的。那么,他哪里还有他路可走? “六妹妹可好些了?”兰滟怎么也没想到兰溪居然会来看她,而且还笑着,和颜悦色的模样。 因此,她有些疑虑,不知为何,看着这样的兰溪,竟让她有些害怕,不由自主地往棉被里缩了缩。 “哎呀!这是怎么了?看你这小脸白的。”兰溪一脸担心地探出手去,眼看着就要碰上兰滟那张此时确实如雪一般苍白的脸,兰滟却是一扭头,躲开了。 兰溪的手顿了一顿,然后收了回来,却是笑了,“六妹妹可得好好养着,这鬼迷心窍的事若是传扬了出去,可是了不得的。毕竟人人都说,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为何这鬼谁都不找,偏找了六妹妹?这实在不能不让人多想。” 兰溪这话说得极是不客气,兰滟心中一突然悄悄往她望去,正好撞上兰溪含威的凤目,便是不由一缩。 兰溪却已冷笑道,“六妹妹,你可信这世间有报应一说?” 兰滟自然没有应声,但一张脸却更是被抽尽了血色,白苍到几近透明,兰溪却没有半分的不忍,“我却是信的,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一个女子,初葵来时却受了冻,这事可大可小,若是落下寒症,你日后子嗣只怕就艰难了,而一个子嗣艰难的女人,你猜,她能有多好的日子过?你说,这算不算得你的报应了?” “五姐姐这话是什么意思?可是在咒我么?”若是听了这话还能无动于衷,那便是彻头彻尾的泥人儿一个了,但显然,兰滟不是忍气吞声的主,从来不是。 “我只是想告诉你,若是我将这话递到我大舅母耳朵里,你这辈子就别再妄想能进傅家了,哪怕只是个妾。”兰溪蓦然转头望她,一双哪怕是用脂粉刻意遮盖过,却还是红肿的凤目紧盯着兰滟,见她脸色一变,兰溪却似心情极好一般笑了,“不!事实上,你今日这一跳之后,这辈子,我绝不会让你称心如意。” “你凭什么?你不过是个外甥女,真以为自己能做得了傅家的主?”兰滟心里的怕到达了顶点,那些不安,那些不甘,在心底翻搅、沸腾,最终再也无法压抑。 兰溪却似丝毫没受影响,轻扯唇角笑了,笑得淡然,但却笃定,“我是不见得做得了傅家的主,但你猜,傅修耘的主,我是做得还是做不得?” 这话里的深意,兰滟如何听不明白,顷刻之间,脸色煞白。 但兰溪好似还嫌不够一般,笑眯了凤目,但语调却是没有渗进笑意的冷,“你说,若是我将你今日的所作所为告诉他,或是请求他今生今世,哪怕只是个妾,也不许纳你,你觉得他会不会答应?或者,被你这么一闹,我若是嫁不成耿四哥,索性便嫁给我表哥,如何?” “你……你不可能!你若想嫁他,一早便嫁了。还有……还有方明珠呢!”兰滟面上惊惶,就连语调也失了平淡,有些尖利。 “是啊!你还知道,还有方明珠呢!”兰溪抿直了嘴唇,凤目缓缓拉平,没有了那虚假的笑,整个人反倒是愈加的冷锐了,“至于我,当初不想嫁,如今却又想嫁了呢?兰滟,你要知道,我可不是心地善良到任人揉搓不还手的。从前的小打小闹,无伤大雅我便也不放在心上了,你母亲算计我父母的事我还没有清算,却也没有算到你头上的心思,你若聪明些,你我还可相安无事到各自出阁,在外人跟前演一演姐妹情深,毕竟,你我都姓兰,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可惜,你却非要走上这一步。既然你先不顾你我都姓兰的情分,甚至不惜将一家子都拖下了水,那你便也别怪我不留情面了。”说到后来。兰溪一张脸已是彻底沉下,双目冷凛寒锐,让人望而生畏。 兰滟便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惨白着脸却还是不肯认输,“你以为随便放几句狠话我就能怕了你?” “兰滟啊兰滟,你我一个屋檐下多少年了,你竟对我连这点儿了解也没有么?只会放狠话吓唬人的事儿,我可从不干。我既敢说,那便是敢做的。” 第五百零二章 狠话 “你到底想要怎么样?”兰滟终于再也忍压不住满心的惊惶了,抱了头,哆嗦着望向兰溪,像是望见了什么怪物一般,浑身发着颤,眼里含着怒,含着恨,含着不甘,而后被蜂拥而至的泪水淹没。 兰溪呵呵一笑,望着兰滟这般,她才觉得心口的那股闷气稍稍消散了些,“你早在行事之前就多想想我要怎么样,多好?兰滟,在你眼里,我莫不是一个以德报怨的人?那你还真看错了。你给我听好了……” 神色,变戏法般一变,兰溪蓦地凑上前,居高临下俯瞰着兰滟,凤目冷锐如刀,“兰滟,你的贪念竟让你全然不顾骨肉至亲,将阖家一同拉下水,若是兰家荣光不在,你以为你这个兰家六姑娘又能得着好去?我不管沈燕疏答应了你什么,只要有我在,便必然不会让你如了愿,我今日受的,痛的,来日,我必然十倍、百倍地奉还。我兰溪就是睚眦必报,那又如何?你只需记得,我,说到做到!” 兰滟被兰溪的眼神怔住,彻底地僵了神色,白着脸,打着颤,连一句“你凭什么”也再说不出,因为,她清楚,兰溪此刻的每一句,都是真。 她们之间本没有什么姐妹情,不过是因着同姓兰,平日里多都是虚情假意罢了,所以,她今日做这桩事并没有太多的犹豫。而同样的,兰溪如今已是恨她入骨,要做起她口中那些事来,自然更是不需犹豫。 兰溪见兰滟已是缩在墙角瑟瑟发抖,这才似觉得满意了一般,从床边直起身子。兰二太太听说兰溪来了,生怕自己女儿被欺负一般,着急忙慌地赶来,刚到门口,却被兰溪目光冷冷一扫,不知为何,就被吓得僵住了手脚,没法动弹。 回过神来时,兰溪已走出了屋子。兰二太太憋在胸口的一口气才敢吐出来,拍了拍胸口,又有了往日的盛气凌人,“这五丫头今日是怎么回事?见了我不见礼,不问安也就是了,居然看人的眼神也这般骇人?莫不是被那煞气冲撞得也鬼迷心窍了?”说了半天,不听回应,一转头,却见自家女儿一脸苍白,似是随时要晕倒的模样,脸色一变,连忙扑了过去,嘴里惊喊道,“我的儿,你这是怎么了?” 兰滟的房里登时喧闹成一团,走出屋外的兰溪自然能见,却半点儿没进到心里。站在廊下,她抬起头看着灰沉沉的天空,今年京城的冬天似乎来得特别的早。 在屋中哭了一场,她心中怨愤难平,便特意来寻兰滟晦气,可是,这狠话放完了,宣泄了心中的恨意,这一刻,她心里反倒空了似的,发着慌。 如她之前所言,就算果真报复了兰滟,就算兰滟果真得了报应,那又如何?她真正在意的却不是这个,长柔方才听秦妈妈的话去寻了师兄,回来之后神情闪烁,她还有什么不明白?只怕师兄已是打定主意了,想到此处,她心中不由一痛,嘴里泛苦,听得屋内兰二太太竟是大哭了起来,再留,怕是要生波澜,这才强打起精神,迈开了步子,走离吉祥斋。 回了珠玉阁,兰溪什么也不愿想,倒头便睡,哪怕明知这个时候兰老太太正拉了几位老爷在福寿堂关起门来议事,议的什么事,她不是不知,但他们议出个什么结果来,眼下已是不重要了,兰溪也没有心思再去关心。 迷迷糊糊一整晚,似是睡着了做了整夜的梦,却又好似根本未曾睡着过。听得碧纱橱外秦妈妈和流烟刻意压低的交谈声,兰溪恍惚着醒转过来,窗外天光未亮,只怕时辰尚早,她眨了眨眼,昨日哭得厉害,这眼睛到了今日竟还有些酸胀难耐,轻唤了一声“妈妈”,门外一静,而后脚步声响,门开了,秦妈妈和流烟两个疾步走到床前。 “姑娘,你醒了?”秦妈妈小心瞄着兰溪的脸色,见她除了没精神一些,有些恹恹地,却还算得平静,不由稍稍松了一口气。 兰溪点了点头,道了一声,“起吧!” 秦妈妈和流烟赶忙张罗,伺候着她起身梳洗。忙活了一阵,才又听得兰溪问道,“父亲呢?” 秦妈妈正为她整理衣裙的手一顿,沉吟了片刻,才道,“姑娘糊涂了?这都快辰时了,老爷自然已是上早朝去了。” 兰溪眨眨眼,“是么?”之后,便是再没了言语。 秦妈妈与流烟对望一眼,本以为姑娘问起老爷,怕是要问昨夜议事的结果,昨夜福寿堂的灯火一夜未熄,今早兰三老爷甚至只是略略梳洗了一番,换了朝服,便急匆匆上朝去了,竟是一夜都未曾合眼。但福寿堂里的消息却是封得极严,秦妈妈尚未打探出来,正不知姑娘若是问起,该如何作答时,她却轻飘飘将话题带开了,好似全然不在意一般。 秦妈妈和流烟心中都觉有些诧异,只是心中却是更添了两分小心不提。 兰三老爷心事重重上了早朝,朝上一直锁着眉宇,沉默不语,好歹,总算将早朝混了过去。 散朝后,靖北侯却走了过来向他打招呼。按理,两人即将结成儿女亲家,互相亲近些本是人之常情,奈何,因着昨日发生的事,靖北侯的态度倒是一般无二,但兰三老爷却总不觉有些尴尬。 两人刚谈了两句,便见得皇帝跟前的常总管匆匆赶来,却是传皇帝口谕,让靖北侯和兰三老爷一道往御书房去的。 兰三老爷闻言心中便是一惊,下意识地往靖北侯望去,见他虽是神色从容,但眉心也是轻颦,便知他心中亦是狐疑。 虽是同朝为官,但兰三老爷掌管吏部,靖北侯却是镇守北关,说到底,平日并无多少交集之处,皇帝寻他们议事,唯二的两回,便都是为了两个孩子的婚事,此番……怕是也与此事脱不了干系。 心中略有猜测,一路往御书房去的路上,兰三老爷心想着莫不是昨日的事传到了圣上耳里,所以今日要问上一问。谁知,到了御书房,才发觉事情好似比他想的要严重,一殿的寂静,落针可闻,不是平日里的肃穆,那些伺候的宫女太监都低眉敛息,恨不得将让自己遁地消失一般,人人噤若寒蝉。 第五百零三章 抗旨 兰三老爷心中一沉,顿觉有些不好,待得屏气凝神进得御书房内,便见着那高悬的牌匾下,龙案后坐着皇帝,此刻却是面沉如水。而龙案前的地上却是跪了一人,背脊直挺,兰三老爷悄悄望了过去,心头不由一沉,那背影他是熟悉的,可不就是耿熙吾吗? 对着龙案后的皇帝行了礼,听得免礼后站直身子,短短的顷刻间,兰三老爷心中已是转过万般思绪。 但不等他理出个头绪,皇帝便是冷哼一声,冲靖北侯道,“耿爱卿养的好儿子!” 这语气里的质问可绝不会让人错辨成称赞。所以,靖北侯刚刚站直的膝盖又是一弯,连忙跪下道,“微臣惶恐,不知这不肖子做了何事,触怒龙颜?” 皇帝又是冷哼一声,面上的怒气喷薄而出,“朕好心好意为他赐婚,却不想他今日却是来抗旨的,好大的胆子啊!” 抗旨?兰三老爷脸色也是一变,这事可小不了,而且看皇帝的脸色,显然已是动了怒。心思电转,兰三老爷已是连忙跪了下去,道,“圣上息怒,此事有内情,请容臣回禀一二。” “能有什么内情?朕看,他就是未曾将朕放在眼里,才以为朕的旨意可以朝令夕改,全然不当一回事的。”皇帝怒气更盛,一双眼里就差没有喷出火来。 “圣上,此事……此事耿大人确实是有苦衷的,还请圣上息怒,先听他如何说吧!”兰三老爷见皇帝这般,不由急了,他转念一想,便已明白今日耿熙吾行事之意,心中愈发不是滋味,但即便不冲今日之事,他素日里也是将耿熙吾当作自家子侄一般看待,如今,眼见皇帝动怒,天子一怒,可伏尸百万,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啊!这孩子实是太大胆了,但兰三老爷却是无论如何也做不来袖手旁观的。 “你这未来的老丈人倒是待他甚好,竟全然不在意他抗旨,想要违逆这桩婚事,拂了你的脸面么?”皇帝一边说着,一边眼角余光却悄悄往靖北侯睇去。与兰三老爷的焦急全然不同,靖北侯虽是跪在地上,面上略有些惶恐,但却气定神闲得很,更是从了那头一句话后,便不置一词,并未为耿熙吾求情,一句也未曾。都说关心则乱,与兰三老爷相比,靖北侯的表现实在是凉薄得紧。 但奇异的是,皇帝的脸色却和缓了一些,转而望向耿熙吾时,面上的怒色也敛起了两分,“既然兰爱卿为你求情……四郎,朕便再耐着性子听听,你还要说什么?可是果真如兰爱卿所言,此事当中有内情,你是有苦衷的?” 谁知耿熙吾却是全然不领情,沉着嗓回道,“臣无话可说。也没有什么内情和苦衷,臣只是一介武夫,实在配不上兰家五姑娘,深觉与她没有缘分,并非她的良人,以免耽误了她,所以跪请陛下收回成命,也好还可兰五姑娘自由,让她另择良人。”说罢,他头已重重磕在了地板上。 “你?!”皇帝本已和缓了些的怒气又再度腾升,一拍桌面,怒道,“什么配不上,什么不是良人?你这话的意思可是在怪朕昏庸,乱点鸳鸯谱么?是谁先说起要向兰家提亲?又是谁众目睽睽之下,与兰家五姑娘亲近,坏了人姑娘的名声?朕下旨赐婚,不过是全了你们两家的颜面,舍了朕的面子给你们当一回遮羞布罢了,如今反倒是不领情了?再说,朕赐婚之前,有没有问过你的意思?有,还是没有?” 龙颜大怒,这话直接问到了耿熙吾脸上,他头也未抬,仍然保持着方才伏跪在地,磕头的姿势,声音沉抑的响起,“有。”一个字,像是一把利箭,砍向他已痛难自抑的心,顷刻间,血流如注。那时,他有多欢喜,这一刻,他就有多痛。他没有办法,如今不过是拿着刀在剜自己的心,但却又不得不将那颗心亲手剜去。 “是啊!朕是问过你的意思,你同意了,这才下旨赐婚的。你如今又这般,将朕的颜面置于何地?朕若允了你,是不是往后这满朝的人都可以当朕的圣旨是小孩子过家家,说改就能改,说废就能废的?”皇帝果真是怒极了,用力一拍桌面,茶盏都被震得跳起,哐啷了一声。 兰三老爷伏跪在地,脸色惊变,但除了一句“圣上息怒。”竟是再也说不出其他。满心满眼里只是想着,四郎这个孩子也忒犟了些,即便是要退婚,也该从长计议才是,这般直接到圣上跟前来说,不是摆明了让他下不来台么?这下完了,若是圣上这口气下不来,那四郎哪里能讨到好果子吃?好好的一桩喜事,怎么……怎么就成了这般田地? “圣上息怒。”就在这时,靖北侯的声音徐徐响起,平淡沉稳,从容自若,实在冷静的不像一个面对君王盛怒的臣子,更不像一个儿子闯了大祸的父亲。 兰三老爷转头望去,心中怪异,但看着靖北侯沉冷的双目,满腹的心事,却又倒不出一句。 “圣上,小儿自幼失母,臣又常年在外戍守,缺人管教你是知道的。此番,他这犟驴的脾气也不是说改便能改,圣上何必与他一般见识?”轻飘飘的一句话,也无甚出奇,但皇帝却莫名地气势一颓,就连怒色也敛了个干净。 边上兰三老爷正看得咋舌,百思不得其解时,靖北侯又继续说道,“此事当真有些内情,只是小儿怕是打死也不会说,我这当爹的便少不得要多说上两句。只是,他打定了主意要抗旨,连死也不怕,怕是也不会让臣道明内情,还请圣上先将他撵了出去,臣再与圣上细细禀告。” “父亲!”耿熙吾惊抬双目,望向靖北侯,眼中却含了哀求。 靖北侯视而不见,冷冷喝道,“闭嘴。” 那边皇帝沉思片刻,显然已是有了决定,“来人,请兰大人和耿大人到隔壁厢房喝茶,朕有事要私下与靖北侯商议。” 现下的情况,耿熙吾也没了他法,满心的不甘,却也只得被侍卫请了出来,送到了隔壁的厢房内。 茶奉上,门关上,得了交代的两个佩刀侍卫尽责地守在了门前,兰三老爷望着神色灰败,一如困兽的耿熙吾,不由叹息道,“四郎,你这又是何苦?” 第五百零四章 割舍 这一日,兰三老爷归家要比平日晚了些,而且脸色并不好,连朝服也不及去换,便急急去了福寿堂。 兰三太太得了消息,心里七上八下,打发了几拨人去看,好一会儿后,才终于等到兰三老爷回来。 只是一看他的脸色,兰三太太自昨日起就不太安闲的心,便是“咯噔”一沉,看来,是出事了,还是大事。 “老爷……莫不是已向圣上开了口?”昨日的事情兰三太太都看在眼里,她嫁到这个家已二十多年,早猜出这种时候,这个家当家做主的人会如何抉择。所以,昨夜福寿堂议事的结果,她不问,也能猜到,她心里又是难过又是焦心。难过的是女儿好不容易有一个想嫁的人,眼看着亲事好不容易定下了,却又突生波澜,如今若是果真出了变故,那以阿卿的性子,兰三太太还真怕她这一生便这般毁了。焦心的却是这桩婚事是圣上所赐,即便要退,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若是惹得圣上大怒,那于兰家而言,也可能是灭顶之灾啊! 如今一看兰三老爷的脸色,兰三太太一下便想到了这一处,所以瞬时便变了脸色。 兰三老爷却是神色复杂地摇了摇头,虽然昨夜他们在福寿堂已大致达成了共识,这桩婚事是要退的,但他今日却还没想着开口,一是此事不是小事,需得寻到好的时机,还要仔细商议,迂回着些来,不能惹怒了圣上。二来,他自己还在犹豫,说到底,耿熙吾是他自己挑的女婿,看了几年,哪儿哪儿都满意,前几日,还在欢喜着这桩婚事总算定下了,谁知,转眼便来了个晴天霹雳。但要真正舍了这桩婚事,舍了这个女婿,兰三老爷却又是打心底里的舍不得。所以,他还未曾想好开不开口,怎么开口。谁知,就被耿熙吾抢先了一步。 这孩子,真是……既想保全了阿卿,又想不让他们兰家担责,竟是什么都扛在了自己身上,今日甚是凶险,若是圣上一时气不过,果真怪罪下来,只怕悔也悔不转了。 兰三老爷思绪纷乱了片刻,抬眼见兰三太太眼巴巴地看着他,他不由一叹,道,“今日散朝之后,四郎到圣上面前,请求圣上收回为他与阿卿赐婚的圣旨。” “四郎他为什么……”兰三太太先是一惊,将话问出之后,才是一顿,眼中却已泛了泪,“这孩子真是傻气。他这般待阿卿,能将阿卿交给他,我也能放心了,只是可惜了……这孩子命苦啊……我的阿卿,也是命苦……”兰三太太身怀有孕,本就心思纤细,如今一听,更是悲从中来,眼泪便是止也止不住地淌了下来。 兰三老爷眉心一蹙,想劝又不知从何劝起,最后,只能叹息一声,“圣上大怒,险些就要发作了四郎,好在还有靖北侯在……”靖北侯与皇帝关在御书房里究竟说了什么,兰三老爷不知,但他猜,靖北侯将这事的内情告知圣上,圣上便也该消了气,毕竟,这事着实怪不到四郎这孩子的头上去,他也是没有办法,反之,四郎这孩子有情有义,反倒让兰三老爷愈发舍不得了。 兰三太太也是这个心思,“那四郎没事就好了。那……圣上答应了?”问得忐忑,却是那赐婚圣旨的事。 兰三老爷摇了摇头,“并未。圣上虽缓了怒气,并未责罚四郎,但也责令了他回府闭门思过,至于这桩婚事他就并未多说什么了,只是出宫的时候听说圣上急召了相国寺的慈云大师进宫去。” “慈云大师?”兰三太太一惊,“难道……” 兰三老爷点了点头,“这事怕是还有转机。”慈云大师是大庆最厉害的命相大师,若是他合过四郎与阿卿的八字,没什么问题,那一切问题都可迎刃而解,如今这桩婚事还是可以欢欢喜喜地继续下去。即便,那八字当真有什么不妥,圣上总不能强要他们两家嫁娶,必然会找个借口将此事圆过去,将两家都摘了出来,没有了这个抗旨之嫌,圣上即便心里有疙瘩,却也怪不到他们头上,顶多叹一句天意弄人罢了。 这样一来,无论慈云大师的说法如何,都已是最好的结果。 想通了这一点,兰三太太当下大大松了一口气,连忙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佛祖慈悲,千万保佑我家阿卿过了这个儿坎儿,往后我日日香烛供奉,为我儿祈福。” 兰三老爷见她这般,不由也是心情一松,两日来,头一回露出了一丝笑容。 只是这笑容,还来不及持久,便见着环儿神色仓皇地进来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道,“奴婢按太太吩咐往珠玉阁去看五姑娘,却见着她房门紧闭,奴婢正要找人来问时,却见秦妈妈神色匆匆从里屋出来,叫了长柔让她去一趟靖北侯府,找着四爷,说是……说是五姑娘想不开,怕是……怕是要寻死了……” 兰三太太登时觉得眼前一黑,两眼一翻,就要栽倒。 兰三老爷连忙将她扶住,但神色却仍是不敢置信,“寻死?你说的果真是阿卿?”他的女儿会是这般遇事解决不了,就懦弱地选择一死了之的人? “你还问什么问?我的阿卿……”兰三太太横他一眼,然后便是推开他,哭天抢地地奔了出去。 兰三老爷仍是满腹狐疑,但还是疾步跟了上去。 到了珠玉阁,果真见得一屋子的丫鬟仆妇都聚在外边儿,碧纱橱的门紧合,秦妈妈几个在门边一边用力拍着门,一边哭喊着。兰三老爷一看,心里不由“咯噔”一沉,莫非竟是真的,阿卿当真一时想不开…… 那边,兰三太太已经哭着朝那门扑了过去,兰三老爷面沉如水,冷喝道,“还愣着做什么?把门给我撞开!” 话方落,众人尚在愣神,一道黑影却已从人群后窜了进来,不由分说抬起腿,朝着房门朝是用力一踹。 听得那门栓一声碎裂,“哐啷”一声门开了,那黑影先奔进了屋内,兰三老爷醒过神后,也扶着兰三太太连忙跟了上去。 秦妈妈抹了把眼角的泪,挥手将看热闹的人斥退,回过头,见着那扇被踹开的门晃动了两下,“嘭”一声,竟彻底倒了。 第五百零五章 不舍 心急如焚进了屋里,却愣在了当场。那位据说想不开要寻死的人,这会儿正安安稳稳坐在桌边,喝着茶,吃着点心,笑眯眯弯着凤眼看他们。 兰三太太松了一口气,刚想张口说些什么,边上兰三老爷扯了扯她,朝着耿熙吾的方向递了个眼色,兰三太太满口的话只能往肚里咽了。 而耿熙吾却好似还没有缓过劲儿来,一双眼定定望着眼前巧笑倩兮的人,愣着神,不敢眨眼,那一颗自听说她寻死起便好似停止了跳动的心又终于活了过来,砰砰砰敲击在胸口,一下又一下,憋着的那口气,轻轻吐出,才觉得胸腔都憋得发疼。 兰溪却是微微笑,“这一哭二闹三上吊没成想还真是管用,若非如此,只怕等到你我退了婚,我也不定能见到师兄的面吧?” 耿熙吾没有回话,却终究回过神来,垂下眼,悄悄掩去眸中的黯然。 兰三老爷轻咳了一声,实在不知该说什么,这闺女的大胆胡为多半与他们平日的宠惯和放纵脱不开干系,如今又当着耿熙吾的面,有些话也不好说。暗地衡量了一番,便与兰三太太使了个眼色,扶了她,夫妻俩转身悄悄出了门去,让两个孩子好生说说话,有些事,怎么也该说开了才好。 门,轻轻关上,室内随之一静。 兰溪并未忙着开口,只是以她一贯沉静,如今却隐隐透着两丝哀怨的目光定定望着耿熙吾。 耿熙吾起初还能沉住气,不一会儿,便被这目光看得有些受不住了。再加上,他如今却是不该、不敢见她的,他怕,怕一见又会动摇他好不容易坚定起来的信念,怕一见又会舍不得。今日,若非她以寻死为借口诈了她,他果真会如同她所说那般,一直躲着她,不与她相见。也许就到他们的婚约解除,也许会很久很久,直到他能够控制住自己,见到她时,虽然心会痛,但不会生出不顾一切,想要将她带走的贪念时,他会再见她。往后的半生,以师兄的身份,守护在她身边,哪怕要舍命,也绝不会有半分的犹豫。 “既然你无事,那我先走了。”喉间滚动了半晌,他嗓音沙哑地道出这一句,甚至不敢看她,有些逃避一般,转过身。便是急急迈开了步子。 然而,下一刻,他却是浑身一挺,僵在了原地。 身后,一具柔软香馥的娇躯紧紧贴了上来,她的手扣在他腰间,明明那般纤细,但却又那般的坚定而有力,恍若这世间最牢固不过的枷锁,将他牢牢扣锁,挣脱不得。 他们之间,自来发乎情止乎礼,偶尔的几回情不自禁,都是他主动,这还是阿卿头一回这般。若是换了之前,耿熙吾只怕会乐疯了,可这一刻,在震惊过后,他的心底残余下的便只有满满的苦涩。 心中的不舍在心底翻搅,他咬着牙想要拉开她环在他腰上的手,兰溪的嗓音却在他拉开她的前一刹,幽幽响起,“师兄该知,阿卿不是那种遇事便只会逃避的人,更是不会懦弱到寻死,可你为什么还是来了?” 耿熙吾没有开口,面容有些扭曲,死死的咬着牙,才没有回过头去,不顾一切地抱住她。他自然知道她不会轻易寻死,可是听到的那一刻,他脑中便已经是一片空白,哪里还有能力思考?他只是又怕又悔,怕,怕自己来晚了,怕她当真有个万一。悔,悔自己的割舍,若是让她这般心伤,那还有何意义?有那么一瞬间,他只想着,罢了,他们就自私一些,管他什么八字硬,克亲克妻,他们生生死死都在一处,哪怕是一日也好,大不了,生,一同生,死,一同死,他随她一道便是。 可是见着她平安无事时,他又怯懦了,又退缩了,他不想让她死,他要她活着,好好地活着,哪怕必须以他的剜心为代价,他也无怨无悔。 “师兄为什么不说话?那日你回京,夜里偷偷来看我,我心里便已是不安,昨日兰滟出事后,我便知,你生了退婚的心思。我尚未退,师兄却生了退意,是为何?莫不是从前对我说的话都是假的?你如今退婚也不过是借着这些由头,实际是后悔同我一处,或是又看上了别人么?”兰溪今日自然是有所备,所以开口便截断了耿熙吾的退路。 “我没有……你明知道……”耿熙吾涩然道,他的心意是真,她不该怀疑。 “我知道什么?我只知道师兄要退婚,便是日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的意思。说不准,要不了多久师兄就会娶了别人进门,那时我却怎么办?”似是感受到那时的神伤,兰溪红了眼,嗓音哽咽。 耿熙吾自然听见了,再也顾不得其他,拉开她的手,转过身来,望着她戚戚落泪的模样,急急探出的手却又僵在半空中,然后颓然垂落,他嗓音滞涩地道,“即便退了婚,我却也不会娶他人的,等到风头过了,你……你再寻一个好人家,嫁了……好好过你的日子,好好活着……” “我自是要活着。”兰溪猝然打断他,这回语调里含了两丝怒,“我想活着,比任何人都想活着,但我还想活得快活。我知师兄是为了我,所以才要退婚,我虽不信那些无稽之谈,但你执意如此,我也是拦你不住,你只管去退了便是,总归我原先也并不想嫁人,如今不过名正言顺罢了,届时即便我三哥、六哥不愿养我,我还有师兄可依靠呢!”打蛇打七寸,他不是都为了她吗?那她就拿自己当筹码好了,终归这话也算不得谎话,他若果真退了婚,因着他的心思,他的苦衷,她是不会怨他恨他的,只是她原就不愿嫁人,是因着他,这才生了非君不嫁的心思,若不是嫁他,她还宁愿不嫁,而兰府上下自知她退婚是为了哪般,从上到下都会对她多一分愧疚和宽容,她哪怕当真不嫁,也没人敢说什么,反倒是名正言顺,但兰溪想知道,面前这人却怕是绝容不得她这般误了自己的。 果然,耿熙吾的脸色瞬间就是变了,“阿卿……” “师兄不用多说,我的性子你知道,我决定的事,谁劝都没用。” 第五百零六章 桃花 “阿卿……”耿熙吾的嗓音嘶哑,盈满苦涩,“你这又是何苦?” 兰溪却是不在意地笑了,“不苦!我怎么会苦?师兄不是因着负我,不娶我,终归不也是为了我么?既是如此,我有什么好苦的?师兄心中信那些子虚乌有,害怕祸及我这一大家子的人,不能娶我,我不能说什么。但你不娶,我不嫁,这一辈子就这么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兰溪的语气极是洒脱,耿熙吾却听得心里难受得紧,他已经无暇去想她所说的是真的,还是以退为进,想要留住他的法子,跟之前一样,他赌不起。她的性子,他当然知道,她若说的出,便能做得到。那若果真如此,他这般割舍,除了看似周全了兰府一家的性命之外,却要让他们孤寂一生,那值得吗?意义何在?耿熙吾的心里顿时乱成了一团。 “师兄,你用不着为难。我说这些,也并不是为了让你为难。若是命运使然,我们终究不能在一处,那也没什么。我只是想告诉你,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们终归是在一处的。”兰溪的嗓音却是与他心中的纷乱截然不同的清明,清明而且坚决。 她说的都是真的。这一刻,耿熙吾确定了,但心里却是又酸又涩,张了张口,他想要说些什么,但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屋内沉寂了下来,他们二人相对而站,隔着一步的距离,各自沉默着。直到桌上的烛火爆出一朵灯花,耿熙吾这才醒过神来,“阿卿,我并不愿你因着我孤寂一生,我是想要你幸福的,无论给你幸福的那个人是不是我,你知道吗?” “那师兄觉得,能给我幸福的会是谁?平王世子吗?”兰溪突然反问,在耿熙吾怔忪地望来时,她才笑道,“师兄平日里那般精明的人,怎会因着他的两句话便乱了方寸?” 看来,他身边也有通风报信的人啊,她倒是消息灵通。但对于这点,耿熙吾却并不介意,“我并非偏听偏信,只因他对你,确实还存有一分真心,也因他说的,确实有理。” 什么真心不真心的,兰溪还真不愿去相信,即便是她欠了赵屿的,也早该在前世还完了,这一世的孽缘也该随着他们各自嫁娶而斩断了。即便她嫁不成师兄,却也与他没什么相干,但这桩事里,掺和进了一个他,便让兰溪心中不舒服。 “师兄往后少与他来往就是。”兰溪最后只是蹙眉道了一句。 她这般讨厌赵屿么?耿熙吾敏锐地察觉到兰溪语气中的嫌恶,不由有些诧异地瞄了她一眼。 兰溪对赵屿的感觉来自于前世的延伸,自然不好与耿熙吾细说,见他狐疑地看了过来,她眉心一颦,转了话题,“最近这几日我们府上的意外一出连一出,师兄一回来,那平王世子到你跟前一通胡说,你便信了,查也未曾查过,莫非就认定那都是天意,而不是人为?” 耿熙吾眉一皱,神色继而有些尴尬,所谓的命格,一直是扎在他心口的一根刺,他从小到大,嘴里说着不信,但却因着这个而自卑,其实却是信的。所以那日赵屿的一席话后,他确实是再未想过其他的可能。如今听兰溪的话,这当中莫不是还有什么隐情?有什么人不愿他们顺利成亲的?耿熙吾都不需要深想,便立刻明白了兰溪的意思,面色一沉,他神色间多了三分怔忪,一分懊恼,“我会让人去查。”若果真是人为,那他今日到圣上跟前去退婚?那…… 兰溪将他神色间的懊恼看在眼底,却并不怎么放在心上,也该让他难受难受了,看他下回还什么都不商量,就擅自做主不?至于兰溪为何不急,却自然是有她不急的缘由。今日一早,她便已得了陆詹悄悄送来的口信,让她宽心。她想,有那位青姨在宫中皇帝耳边吹着枕头风,她这心还是可以宽上一宽的。 耿熙吾现下确实又懊恼又后悔,即便是要退婚,他也不该这般急的。怪只怪,事情只要关乎阿卿,他平日里的冷静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也难怪阿卿生气了。如今他醒过味来,知道兰溪此时才告诉他此事,怕是有些赌气地意味,果真,抬起头来,便见着兰溪正拿眼角睐他,他不由赔了两分小心,寻了个比较安全的话题,问道,“对了,你那位六妹妹如今没事吧?” 可惜,他却是不知,他挑的这个话题,其实半点儿也不安全。 兰溪挑起眉来,斜眼看他,很认真地考虑起要不要因着那句不知者不罪而原谅他,沉吟了片刻,她想着,即便如此,也该让他明白点儿才是,“别的那些且不说,就这一桩,我却是可以确定是人为。” “这……你的意思是你六妹妹她……”耿熙吾眉峰紧皱,与其说是没有明白兰溪的意思,更不如说他是不相信一个还没有及笄的小姑娘竟狠毒至斯,不管是对别人,亦或对自己。 “不错。是她自己跳下来的。”兰溪倒是答得干脆,她可没有觉得有什么好丢人的,她实实在在是受害者,至于对面这一位,却委实算不得无辜。 耿熙吾便瞧见兰溪望着他的眼神有些怪异,而且那目光绝不会让你觉得舒服,他不由有些心底发毛,“阿卿怎么了?” 兰溪却是笑了,笑得眉眼弯弯,梨涡浅浅,耿熙吾却觉得心里更是发毛了,“师兄可知,此事关乎两朵桃花,一朵你的,一朵我那表哥的?” 耿熙吾正在苦恼着说得好好的怎么就扯到桃花上去了,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边上兰溪见他面色不似作伪,倒似果真不知一般,不由笑嗔道,“你这呆子,我说的是沈燕疏。” 耿熙吾这才恍然大悟,继而却是双眸一冷,“此事与她有关?” 兰溪的神色也转冷,点了点头,“八九不离十。此前兰滟曾先后两次去过沈府,我当时便觉得蹊跷,也怪我自己,虽然提防着,却因着别的事没有深究,这才让她得了逞。” “这也怪不得你,谁能想到呢?好歹是一家人,居然这般落井下石?”耿熙吾的脸色已黑沉如墨。 兰溪抬眼看他,心头一动道,“你莫不是因着她才下定决心要与我退婚吧?” 第五百零七章 神助 耿熙吾没有说话,望着兰溪的表情有些欲言又止,兰溪便知,她是猜对了。 果然如此。兰溪不由嗤笑了一声,他必然以为兰滟与她是姐妹,所以,兰滟出事必然是意外,所以,本就心中有了阴影,再出了这么一桩事,就深信不疑了。这才认命,决意与她退婚。 说来也怪她,之前觉得无论是兰滟,还是沈燕疏,都是她们女子之间的事,她能解决,便无需他来烦心。却不想,就因着这个,反倒酿出了事端。这个时候,兰溪除了苦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耿熙吾见她这般神情,便也隐约猜出了这当中的周折。只是,思及兰滟的事不是意外,而是蓄意所为,他神色蓦地一凝,如同阿卿所言,若是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旁人设好的局呢?一环扣一环,就是为了让他相信,为了让兰家相信,他身带煞气,冲撞与他结亲的人家,然后让他们主动退婚,搅黄了这桩亲事呢? 耿熙吾目光一沉,“阿卿,我先回去了。” 兰溪点点头,没有拦他,因为这会儿跟早前已是全然不同,她不怕他一去就不再回头,也不怕这一转身便是诀别,更因为她知道,他要去做什么。 望着他离开的背影,这一刻,兰溪的心,很安。哪怕还是不知前路等待他们的是什么,亦不知他们能不能顺利过了这一关。但又有什么关系呢?最坏的结果,便是他不娶,她不嫁,就这般咫尺天涯的过一生罢了,她又何惧? 耿熙吾一回了府,便立刻交代了下去,将这几日兰府发生的意外,桩桩件件的都要调查清楚。他手下的人可不只是沈氏以为的几个会些拳脚的护卫而已,只要是布的局,那便必然会留下痕迹,有痕迹,就不怕查不出。 果然,才到了第二日下晌,听了长风的回话,耿熙吾的脸色就彻底沉了下来,一用力,握在手中的一个茶盏直接碎成了粉末。 难怪兰溪早前要觉得沈氏的棋风一会儿好,一会儿臭了,原来,那下棋的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最开始兰溪在锦绣庄外险些被花盆砸到,小丫鬟滚下石阶,兰二老爷弄脏了衣服,这几桩是沈氏的手笔,她也正如兰溪所想一般,想先暂停几日,待得耿家上门纳征之后再又继续,却不想,这当中几日沈燕疏却觉得是个机会,所以接二连三又安排了几出相似的戏码,虽说棋风有些臭,但却歪打正着,让兰溪一时觉得沈氏愈发让人摸不透,兰溪这心也越是惶惶然起来。 耿熙吾得知这背后的真相,这一会儿真是恨得不行,沈氏、沈七……欺人太甚。 “爷,现在怎么办?”长风将事情查出来,也是气得不行,没成想,将他家爷折腾成这样,竟又是那姓沈的女人布的局。 “这笔账倒是可以放着慢慢算,只是圣上那里……我那日已是说了要退婚,若是圣上同意了才是不好办。”这么一想,耿熙吾更是后悔死了那日的行事,心念一动,身子已从椅子上弹起,想也不想便举步往屋外走。 “爷莫不是此刻就要进宫么?”长风急忙叫道,在他看来,怕是不妥吧? 耿熙吾有些无奈,莫非不过几日,他在旁人眼里便成了这般没有成算的了?“我是想着,这事还是该去与侯爷回禀一声。”哪怕是他最后仍然选择护住沈氏,但该让他知道的,还得让他知晓。 他一个人是无所谓,早已对所谓的父亲没有了期待,可如若日后阿卿进了门,他总要替她多打算些。至少沈氏暗地里的行事,该让靖北侯知道才是。 长风有些惊讶,之后却是笑了,这些日子,好似爷与侯爷父子之间的关系要稍稍和缓了一些,虽然爷自己可能没有发现,他们这些身边亲近的人却是看得分明。不过这样……很好。 不一会儿后,耿熙吾回来了,脸色却有些复杂。长风看得心头一紧,这莫不是没有谈拢么?“爷?” 耿熙吾恍惚着回过神来,脸色有些奇异的复杂,“侯爷……侯爷说他已知道了,还让我不要担心,圣上那里必然不会同意退婚的,还说兰家那边过两日怕是也就能解决了。” “这么说,侯爷怕是暗自使过力的,属下就说啊,不管怎么说,总是亲父子,侯爷还能当真不管爷么?” 耿熙吾这回却是说不出反驳的话了,他初初听得靖北侯那话时,也是愣了半天的神,甚至到了这会儿,这神也还没彻底回来呢!但听了靖北侯那番话,他也觉得就是长风的那个意思。 “既然这样,那爷就安心等着就是了。” 耿熙吾点头,是啊!也只能等着了。 好在,也并未等多长的时间,不过第二日,圣旨便到了靖北侯府。 自然,这圣旨却不是只送到了靖北侯府,朝阳坊兰府这会儿也正忙着接旨呢!只是与上一回接兰溪赐婚的圣旨不同,这一回,阖府的人心里都有些忐忑,既想着兴许是圣上下旨取消这门婚事了也说不定,但更怕的,却会是下旨降罪的旨意。跪在香案前各自七上八下着,直到听得那旨意时,却是个个心头一突。 圣旨不长,但用字很是考究,兴许是知道这旨意是传给百年世家的兰府的,那位拟旨的翰林便存了些卖弄之意,将那旨意直白了说,便是圣上他老人家不太高兴,他好不容易赐一桩婚事,居然坊间会有那么多不堪的传言,这不是打他的脸吗?再说到耿四郎的八字,那更是无稽之谈,耿家四郎与兰家五姑娘的八字是他专程请了相国寺慈云大师合过的,那是天作之合,兴家望族,再合不过的,再说了,有他的真龙之气压着,再厉害的煞气又如何能翻过天去。若是往后谁再置喙这桩婚事,那便是与他过不去,至于与他过不去是怎般下场,便请那些嫌自己命太长的自己掂量着办吧! 这旨意一出,兰府中就有不少人变了颜色,当中,变得最厉害当然要数兰二太太与兰滟母女俩了,倒是三房的人,心情却是明显欢悦起来。 兰溪一颗半悬的心,如今总算是落了地。这一回,有了这圣旨,怕是无人再敢作妖了吧? 第五百零八章 扭曲 靖北侯府也接了旨,直到听着那内侍有些尖利地嗓音宣读着圣旨,这一刻,耿熙吾他一颗惶惶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继而,便是漫无边际的欢喜蜂拥而来,这欢喜太过强烈,即便是他一贯淡漠的神情也不由染上了两分喜色。 叩谢接旨,送上厚厚的红封,送走了宫里的人,靖北侯回头却是将那圣旨递给了自听到圣旨起便已是面色灰白与铁青交错的沈氏,斜眼睨她,淡淡道,“这旨意夫人可领会了?若是未能,不若拿回去,再好好参详?” 沈氏惊得眉眼一抬,却刚好撞进一双沉黑的眼,她心头一凉,这些年,外人总说靖北侯待继室如何如何的好,自她进门后,就没有纳过一房妾室,唯一的姨娘是自小伺候的丫鬟,还是生下二姑娘之后才提的姨娘,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靖北侯究竟待她好,还是不好。但他这些年即便是待她冷淡若斯,却也从未以这般的口吻与她说过话。是因为什么?是因为她做的事,他已是知晓?还是因为这卷被递到她跟前的明黄圣旨?是因着终于达成了目的,所以他这些年做给外人看的,做给她看的,都觉得够了,无需再演,无需再藏了么? 沈氏起初觉得有些惶惶,却是越想越愤怒,那怒,便变成了凶光,这么多年来,她头一回,抛开将他爱到骨子里,低到尘埃里的卑微,与他对视,也对峙。 沈氏的这番做派倒是让靖北侯有些新奇,一道眉高高挑起,“夫人这是怎么了?莫不是高兴疯了?即便高兴,夫人也还是快些醒神吧!如今可不是发呆的时候,册立世子,这可是咱们府里的大事,这宴客的事情,还要有赖夫人操持。另外,四郎册封了世子,兰家姑娘一过门,便是世子妃,婚礼上的一应事宜,只怕都要往上加一加,时间也不多了,夫人可得辛苦些,抓紧了办。” 原来,靖北侯府的圣旨却是与兰府的不尽相同,当中还有两条,便是册立耿熙吾为世子,兰氏进门便为世子妃,另一条,竟是亲自责令了婚期,便在来年三月,春花烂漫时,如今已近冬月,说起来,时间确实并不松泛。 圣上亲自定了婚期,便是在敲打那些暗自作妖的人,如今这桩婚事已是稳若磐石,再不可动了,但最让沈氏心惊的却是那册立世子的旨意。她这些年,这般殚精竭虑是为了什么?本以为尚可徐徐图之,谁料想,一夕之间,尘埃落定,却是没有她六郎的事儿,高兴?怕是别人高兴吧? 奈何,沈氏能忍过这么些年,也是心性极坚之人,不过几息之间,她已想明白如今的处境,心念电转,已是笑着屈膝道,“妾身还没有恭喜侯爷,如今四爷册立了世子,不久就要大婚,咱们府上这可是双喜临门呢!这圣旨应该供奉于祠堂,告慰先祖才是。至于宴客与婚礼的事宜,虽说侯爷交代给了妾身,但妾身却实在不敢擅专,必然事事问过老夫人,不丢了咱们侯府的脸面。” 不过眨眼间,就又成了那位滴水不漏的靖北侯夫人,好似方才那一瞬间的失控只是他的错觉一般。靖北侯隐在浓密胡须之后的嘴角极是嘲讽地轻轻一撇,眸色又恢复成了一贯的深幽,“这圣旨既然都是关乎四郎的,便让他亲自请去祠堂供奉吧!至于其他的事,老夫人如今年岁已高,便让她少操一些心,能担待的你就多担待,本侯既然将这内宅交与你,你便该担得起才是。若果真觉得担不住,那也再多操劳上几个月,待得世子妃进了门,也可与你分担一二。”话落,竟是不再等沈氏有所回应,抄了手,将那圣旨端再手中,往耿熙吾的方向走去,父子俩不知说了些什么,一道转身走了,去的方向正是一墙之隔的镇西侯府,怕是果真往祠堂供奉圣旨去了。 沈氏在他们身后躬身相送,半垂的眼底却满是阴郁。 “哐啷”数声,几上一套精致的汝窑白瓷绘红梅的茶具便被扫到了地上,尽数摔了个粉碎,沈氏却还嫌不够一般,又拿起一个粉彩花瓶用力地往地面掷去,又是一声脆响,满地碎瓷。 “夫人!夫人,仔细伤了手。”早在回到梅园时,沈妈妈便极有先见之明的摒退了大小丫鬟,只让沈氏跟前最信重的两个仔细守好了门,如今这屋子里,却是除了沈氏,便只有一个她了。 也许是摔够了东西,也许是沈妈妈的那一声喊,让她回过了神,她神色一震,而后便是颓然跌坐在一旁的矮榻上,眼泪,顷刻间便决可了堤,沿着苍白的脸颊蜿蜒淌下,没课方才的扭曲,沈氏的脸上的哀戚与脆弱再无从遮掩,“他怎么能这么对我?他怎么能这么对我?难道我的青春便不是青春,我的真心便不是真心了吗?这些年,我过得小心翼翼,哪怕明知他宁愿躲在北关也不愿回来对着我,但我一句怨言也没有,仍然替他孝敬父母,抚育儿女,操持家务,我哪点做得不好?这么多年,是颗石头也捂热了,只有他……只有他的心却比石头还要冷硬……” “夫人……姑娘,你别这样。”沈妈妈见沈氏哭得可怜,心中也是揪成了一团,竟不知不觉唤出了多年前的称呼。这些年,她在沈氏身边,这些事她看得最清楚,但要说孰是孰非,却已是难言,“这旨意是圣上下的,与侯爷没什么相干的。” “你不用说这些话来哄着我好过,这当真与他不相干?”沈氏抬起头来,不再脆弱的啜泣,眼里的泪还在淌,却越发衬得那双眼阴沉的怵人,“不!他这些年都在忍,我在忍,他忍得比我还厉害。我如今是想明白了,他都在做戏,让外人以为他偏袒我和六郎母子,以为他待那孽种不亲,都是在做戏,为的就是今天。可是为什么……难道六郎就不是他的亲生儿子吗?还是在他心里,便只有那个贱人,只有那个贱人为他生的孽种?” “姑娘!姑娘!你小声些!”眼见着沈氏的脸容瞬间的扭曲,声嘶力竭,沈妈妈骇得白了一张脸,连忙迭声喊道。隔墙有耳啊,这可是在靖北侯府,难保没有靖北侯的耳目。那个人……可是靖北侯府的禁忌,不能提的。若是传进了侯爷的耳里,怕是要出大事。 第五百零九章 藏奸 “我真是不明白!”沈氏却不知听进去没有,神色仍是苍白的恍惚,“我哪里比不上她?至少我对他一心一意,而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失了贞洁,给他戴了绿帽子,就连她生的儿子也不定就是他的种,但他怎么就偏生要将他们当成了宝,碰也碰不得,就连提也不能提?” 沈氏显然今日受的刺激是过大了,竟是再遮掩不了,任由心中的愤恨尽数宣泄。 沈妈妈却是吓得脸色惊变,“姑娘!姑娘!这话不能乱说啊!”不管落在谁的耳里,传了出去,那都是杀身大祸啊! “那个女人是厉害。我这些年殚精竭虑又怎样?却敌不过她的一句枕头风。你说,她怎么就那么让人稀罕?残花败柳而已,却被当成了宝?”沈氏眼中的恨意丝丝流出,嘴角的笑痕嘲讽得厉害。 沈氏的语调稍稍平复了一些,沈妈妈松了一口气,但仍是小心翼翼瞄着她,“夫人,这事说到底都是圣上的意思,不管这当中侯爷或是那位有没有使过力,如今圣旨下了,你便也……” “圣旨下了,那又如何?”沈妈妈的话还未说完,便被沈氏打断,她眼中的恶意一点点弥漫了周身,“册封了世子那又如何?那也要他有那个命承袭爵位才算。” 沈妈妈心里“咯噔”一沉,但除了叹息,她却再说不出劝阻的话。沈氏有多恨生下四爷的那人,便有多恨四爷,甚至这些年,她不知多少次暗中下过手,但最后不都失败了么?她怎么就看不明白?当初四爷尚是孩童时,她尚且拿他没有办法,如今的四爷羽翼已丰,她又哪里还是对手? 但沈妈妈深知沈氏性格,这样的话,她这会儿是万万听不进去的,没有法子,沈妈妈只得迂回着来,“不若夫人寻个机会去求求圣上?毕竟当年夫人可是帮了他大忙的。” 沈氏却是讥讽地一勾唇角,“当年我虽帮了他,他却也帮了我。我能当上靖北侯夫人甚至有了六郎,那都是仰仗了他,以他的脾气,只怕眼当我这笔账已算完,否则,他今日也不会下旨册立那孽种为世子了。” “那夫人如今是个什么打算?”起初沈氏不愿那兰家的姑娘嫁进来,设了一个局,眼看着四爷已是亲自进宫到圣上跟前退婚了,谁知却是峰回路转,如今,只怕这桩婚事却是万万不能动的了。 “不急。”沈氏这会儿却似彻底冷静了下来,抬起手帕慢条斯理拭净脸上泪痕,竟又恢复了从前的从容,边上的沈妈妈最是熟悉她,便知她这是已经胸有成竹了。果真,下一刻,沈氏便笑了,那笑容里很有些意味深长的东西。“如今如同侯爷所言,宴客和婚礼才是大事。待得这两桩事毕,世子妃进了门,咱们再徐徐图之也无妨。”今回虽是功败垂成,但却也不是一无所获,至少她发觉了耿四郎的弱点。那就是,他对将要进门的兰家姑娘甚是看重,这世间的人,就怕没有弱点,有了弱点,便不再是无懈可击。 这么想着,沈氏脸上的笑容更是笃定了两分,整了整妆容和衣裙,缓缓站起,“走吧!今日四郎得封世子,这可是耿家的大事,之后宴客且不说,咱们东西两府今日却是该先庆贺一番的,妈妈随我去厨房看看,这样的喜事,这席面可不能马虎了。”轻徐缓步,笑容微微,沈氏又成了那端庄雍容,贤惠能干的靖北侯夫人。 “是。”沈妈妈低声应是,将心中的思绪如同从前的每一回般,尽数掩在了心底。 到了晚间,耿熙吾被封了世子的消息才传到了兰府,众人惊者有,喜者更有,都道兰溪好福气,一进门便是世子妃,往后待得耿熙吾承袭了爵位,她便是超一品,即便是兰三太太见了她,也要行礼的。 兰溪却没有多大感觉,只是想着,这世子之位师兄也不定稀罕,只是却原本便该是他的东西,如今拿了回来,也是理所应当的。 但其他人却是不一样了,特别是兰三太太,总觉得前几日憋在胸口的淤气尽数吐了出来,今日可是扬眉吐气得很,当下便禀了兰老太太,说是兰溪如今既然进门就是世子妃,这嫁妆上怕是要往上添一添,但也不用公中出,她自个儿给补上,只是要知会兰老太太和其他几房一声,免得又是横生枝节。 兰老太太这会儿高兴得很,自然没有二话点头便答应了,没有说出口的是,她心里也琢磨着一会儿让富妈妈开了箱子,悄悄寻两件体己的东西,给溪姐儿添上。 至于其他人,心里就不是那么有滋味了,特别是前几日卖力演出了一回,昨日还在暗自欣喜三房这回就要丢大脸的兰二太太,这会儿却是心里酸得不行,心想着女儿嫁得好有什么了不得的?就当只她一人有女儿不成?她家的滟姐儿日后必然也是不差的。 这么想着,便扭头往身边兰滟看去,这一看,却是一惊,“滟姐儿,你这是怎么了?” 兰滟浑身发着冷,被兰二太太握住的手更似刚从冰里捞出来的一般,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她好似根本没有听见兰二太太的话,只是死咬着牙,狠狠瞪着人群中众星捧月一般的兰溪,心中被恨意一点点扭绞,她怎么这么好命?她怎么就这么好命? “她怎么就这么好命?”同样不甘的,却还不只兰滟一人,沈府内,刚听说此事的沈燕疏也是恨得面容扭曲,与她姑母有同样习惯的她,这会儿房里也是一地的碎瓷。 “是啊!亏得姑娘为了一击即中,竟连兰六姑娘这条线都报给了姑太太,本想着这回姑太太出手必然是万无一失了,前几日不是说耿四爷已经到圣上跟前请求退婚了么?姑娘前几日还高兴着等好消息呢,这怎么……怎么一转眼就……”珍珠也是不甘得很。 沈燕疏神色几变,事已至此,如今,只怕没有任何人能阻止兰五进门了。 “姑娘?”珍珠见着面容狰狞的沈燕疏,心里添了两分惧意,小心翼翼问道。 沈燕疏的神情却已恢复,缓缓站直了身来,“走吧!我们去寻母亲,这靖北侯府三月迎世子妃进门,过后,便也该替六爷操办了,姑母贵人事忙,总该让母亲去提醒一番的好。” 第五百一十章 奇想 靖北侯府世子之位尘埃落定自然是个好消息,所以靖北侯府大宴宾客也是情理之中。 头一日,圣旨刚下,第二日,京城稍有些头脸的人家便已收到了帖子。因着还要操办世子爷的婚事,所以,这宴席便定在了后日,时间有些赶,但也是情有可原。 安王散朝时,便从靖北侯手里亲自得了帖子,自然免不了说一番恭喜的话,到了凤星宫中却是将那帖子一扔,便有些阴阳怪气地哼声道,“父皇对这耿家四郎倒是好得很,不只亲自为他赐了这么一门好婚事,圣旨一颁就是接连两道,如今更是给他封了世子,靖北侯府这世子之位空悬了这么多年,谁不知道靖北侯的意思?不过是碍着耿四郎既为嫡,又为长,自己又是个有些本事的,不好明目张胆罢了。父皇这样一来,却是摆明了给耿四郎撑腰,只怕却是要将靖北侯得罪了,儿臣刚才便瞧着那靖北侯的脸黑得都快赶上锅底了,这宴席啊……也只是做给满朝官员看的,不得不为啊!” 贾皇后听课却是不置一词,只是微微一笑,有些事,安王不清楚,她却是知道的。这桩婚事的风波她也是有所耳闻的,虽然闹得厉害,甚至是耿四郎都亲自到了圣上跟前请求退婚了,但贾皇后却从没有怀疑过,这婚定是退不成的。 毕竟,这桩婚事已是极好的了,兰家的五姑娘,早前是几个皇孙贵胄都争相要定下的,后来不过是因着这样那样的原因,这才便宜了耿四郎。但这么好的亲事,要放弃就太可惜了,所以,只要有那位在,这桩亲事便必然不会告吹。毕竟,贾皇后对枕头风的威力也是深信不疑的。 不过,因着那位的身份是圣上亲自下了禁口令的,她却也不好与儿子明说,只得笑了笑,“不管是看在谁的面子上,这桩婚事都是板上钉钉的。你这心里再不甘心,也得给本宫收敛着这些。”贾皇后对自己的儿子还是很了解的,这孩子大面儿上没什么不好,就唯独贪美好色这一点,却是屡教不改,起初他便将那兰五当成了自己的所有物,如今难免不甘心。但贾皇后却不得不多嘱咐一句,那位娘家婆家可都不是好惹的,若是儿子一时色令智昏,惹出什么事来,那可是不好收场的。 安王如何不知他母后这是在敲打他呢,但他却是不耐烦得很,“儿臣自然知晓当中的利害,莫非在母后眼中,儿臣就是个分不清轻重的?儿臣不过是心中有些不舒服罢了,倒是不会干出什么糊涂事。” 贾皇后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你自己心中有数就好。” “只是父皇这心也偏得太奇怪了,对别人家的儿子竟比对自己亲生的还要好,不知道的人,还当那耿家四郎是他偷偷在外边儿生的呢!”如今,他屁股上的伤是好地差不多了,但每每思及宜山上的事,安王仍觉得自己的屁股火烧火燎的疼。 抬起头,却见贾皇后面沉如水,神色有些恍惚,竟不知想什么出了神。安王眉心一蹙,“母后,你这是怎么了?” 贾皇后回过神来,却是摇了摇头,“没什么。” 安王却见着贾皇后又陷入沉思的侧颜,皱紧了眉来,没什么才怪,只是他也没辙,他母后不想说的话,即便他再怎么问,也是不会说的。 而贾皇后此刻心中却是思绪翻搅,方才,安王随口的一句话却让她心中一动,继而却是满心的疑虑与震惊,圣上与耿家四郎……这怎么可能?不!也不是不可能!至少,圣上待耿家四郎的态度确实有些奇怪,这不是简单的爱屋及乌的问题,耿家四郎可不只是那个女人的儿子,还是旁人的儿子,那个旁人,只怕是圣上在这世上最恨之人,偏偏却是他天子之尊,却也奈何不得之人。从前,靖北侯一直龟缩北关,圣上眼不见为净也就罢了,如今常在眼前晃,有些事情,只怕迟早会牵出来。 贾皇后思绪纷繁,心中的震惊渐渐沉淀下来,峰儿这话虽是没有根据,但却也不是不可能。看来,她得着手查上一查才是。若果真是……将那些经年的往事翻出来,也许……是个好机会。贾皇后的眼睛渐渐被心中所想,染得晶亮。 转日,靖北侯府大宴宾客,庆祝耿家四郎得封世子之位。 兰府作为未来世子妃的娘家自然要赏脸光临,但兰溪这个准新娘,如今却是不好露面的,要避嫌。 临去前,兰溪叫了长柔来,让她跟着兰三太太她们一道去,然后又递给了她一个盒子,让长柔带去,寻个机会拿给耿熙吾。 长柔接过那盒子,神色仍旧淡淡,但却是别有深意瞄了兰溪一眼,那一眼,便让兰溪有些不好意思地别过了头,耳根发烧。 但长柔毕竟是长柔,不过那一眼过后,便是半个字没吭,转身出去了。 兰溪方才松了一口气,边上却已经有人促狭道,“姑娘原也会做这般小女儿的情态?要奴婢说,姑娘何需害羞,你与四爷那可是打小的交情,从前在天目山中独处了那么些时日,奴婢也未曾见你羞过,怎的如今亲事定下了,名正言顺了,你反倒别扭起来了?” 能这般大赫赫同兰溪说话,没有半分遮掩的,除了流烟,还真没有第二个人可想了。 兰溪又羞又怒,凤目含威,狠狠瞪了她一眼,“过些时候,我便与师兄商议,也将你的婚事尽早定下了,我倒是要看看,你到时候羞是不羞。” “过些时候?那是什么时候?”流烟是一脸暧昧的笑。 “你这个死妮子,平日里不知看了些什么样的话本子,竟拿那些个浑话来取笑我,我这就告诉妈妈去,让她好好治治你,否则还真是了不得了。”兰溪潮红着一张脸,将狠话一放,却是小腰一扭,果真便出门去寻秦妈妈去了。 流烟却是愣在了当地,脸色乍红乍白,低声自语道,“姑娘怎知我是偷偷看了话本子?我明明藏得很仔细,姑娘是从哪儿知道的?”她哪里晓得,她从前世到今生,最大的嗜好却是没有变过的,一是喜欢八卦,二是喜欢话本,这世的兰溪本不该知道,前世的兰溪却是记得清楚得很。 还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流烟陡然反应过来一件更要紧的事,妈妈可是从来不许她们看那些话本子的,说是会乱了心性,姑娘这么一嚷,若是妈妈知道了……她脸色一变,连忙追了出去,“姑娘,奴婢错了。奴婢再不敢了,你大人大量,饶了奴婢这一回吧……” 第五百一十一章 交锋 靖北侯府大宴,又是为了贺如今风头正健的中军都督府佥事耿大人得封世子之位,这满朝的大小官员哪家敢不给这个面子?就是那些个与侯府无甚交集的,也削尖了脑袋往侯府来送礼,即便见不到面,但能送个礼也是不错啊!若是那礼上的名帖能有幸被侯爷或是世子爷见了,混个眼熟,日后不定就有什么因缘呢? 所以,这一日,靖北侯府当真是客似云来。宴客处人声鼎沸,主家们应接不暇也就罢了,礼房处上至管事,下至小厮,都恨不得多生出一双手来,接礼接到手软不说,这送的礼实在是太多,后来管事的不得不心急火燎地进了内院,求了夫人,这才又拨了十来个人给他使唤,但也因着礼实在是太多,原先备着的厢房实在堆不下,这又连忙收拾出来一间,好在人手多了些,总算勉强应付过了。 作为今日的主家,又是主角,耿熙吾也是忙得不行,但虽然忙,他却是打心底里的高兴,这高兴,却不全然是为了这世子之位,更多的却是因着与兰溪的婚事这回是真真切切地定下了,有圣上的圣旨做靠山,没有人敢再随意作妖。圣上甚至将婚期也一并定下了,虽然这婚期他个人觉得还是晚了些,但冲着圣上这回帮了他良多,他也不能有意见不是? “耿大人……哦!不!如今该唤作耿世子了。世子爷这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这精神头真是羡煞旁人了。”赵屿一袭银色蟒纹袍,不知何时走到了耿熙吾身侧,轻笑道,只是那笑意疏淡得很,半点儿没有渗进那双多情的桃花眼中。 耿熙吾回过头,轻勾唇角,“希望今日世子爷登门是真心为耿某庆贺。” “这是当然。这满院的宾客不都是来为世子爷庆贺的吗?”赵屿笑呵呵瞥过满院的宾客。 耿熙吾目光一闪,眸色沉了沉,“世子爷该知道,耿某所说的并不是这个。耿某今日真正开怀的也并非此事,而是另一桩,不知,耿某得另一桩喜事,世子爷可也能顺道贺上一贺?” 这回想再装没听懂却是不能了,赵屿脸上客套的笑瞬间敛了个干净,一双桃花眼半眯起,“若是为了这一桩,耿世子有些强人所难了吧?” “世子爷倒是难得坦率。”耿熙吾点了点头,不再强求,“前回,世子爷来与我说那一番话,究竟是好意还是私心,如今时过境迁,耿某也不想再追究了。就当全了当日在宜山,世子爷生过的那一番相救之心吧!” 赵屿听得神色一凛,他竟知道?陡然间,赵屿惊觉自己小看了眼前这不显山不露水,沉稳到有些木讷的男子,或许,他终于略有些明白兰溪之所以看中眼前这人的原因了。 赵屿再笑,礼数背后却多了一丝隐隐的戒备,“耿世子无需介怀,如你所言,不过只是生了相救之心罢了,最终,却没能帮上忙,救她的,是你。而我那一番心思,却从未想过要任何人报答,不过听从本心罢了。” “好一个听从本心。世子爷这番话可是不愿两两相抵,要让耿某与你清算那日你话里话外,诱导耿某退婚之事?”耿熙吾的目光愈发的沉冷,眼前的这人,还真是百无禁忌,他不知阿卿已是他的未婚妻了吗?他怎么敢?在自己面前这般明目张胆的惦记? “不管那日我是不是有意诱导,但最终做决定的是耿世子,不是吗?你若果真要算到我的头上,我虽无话可说,但还是会觉得冤枉。”赵屿不知是不是早料到有这一日,这回答没有半分的疏漏。 “那不知兰府中那砍伤了手的厨娘,池子里一夜之间死了个干净的锦鲤世子爷又该怎么算呢?”得知那些意外当中居然还有赵屿的手笔时,耿熙吾也是震惊到不行,同时,心中却更多了警觉。按理说,赵屿有心于阿卿,也没什么,可他听说,赵屿如今定亲的那俞阳伯的次女可是他自己亲自到圣上面前求娶来的。但即便是这样,他还是这般做了,究竟是为了什么?耿熙吾一时猜不透,但却不得不防。 听了耿熙吾这话,即便是赵屿的城府极深,也不由变了脸色。这事他自认做得极是机密,他料到有人会查,便不会留下尾巴,而他早已布置妥当,即便是查也不该查到他的头上,毕竟那沈氏和沈七都是极好的替罪羊,他不会傻到不用。可是即便这样,他还是查到了自己的头上?而且,那么多意外当中,就这么两桩,他竟说得一样不差……赵屿这一刻,再也做不来若无其事,脸色一点点沉了下来,拢在袖中的左手轻轻转动起了拇指上的白玉扳指。事到如今,他不知该如何作答。 而事实上,耿熙吾却也没有想让他答什么,见他神色,耿熙吾便已是心中明了,“那日无论如何,世子爷确实是生了相救之心,哪怕世子爷不当一回事,我与阿卿却是不得不承了世子爷这个情,而我一向不喜欢欠别人的情,尤其是世子爷的,相信阿卿也是一样,所以,我之前说的话,绝不会再从我的嘴里说出去,我们……就当两清了吧?”hu赵屿恍惚着,过了半晌才想明白他口中的“阿卿”是何许人也。但明白了,心里却是一恸,他们竟已是这般亲密的关系了么?阿卿……赵屿在心底默默咀嚼着这一个名字,不知为何,竟觉得有些莫名的熟悉,好像他曾经唤过这个名字千万遍。 “世子爷?”他走神的实在有些明显,耿熙吾不由皱了眉,唤道。 赵屿恍惚着回过神来,却是幽幽苦笑道,“你说两清,便是两清了吧!”赵屿突然觉得累,甚至连再与耿熙吾客套的力气也没有了,转过身,迈开步子离开。 “世子爷。”耿熙吾的话却还未说完,赵屿停住步子,没有回头,静待他的下文。耿熙吾从不是拖泥带水的性子,所以干脆道,“世子爷眼看着就要大婚了,往后,你与阿卿便是男婚女嫁互不相干的,还请世子爷日后行事多注重一些,女子的名声受不得半点儿折腾。”这却是在警告赵屿远着兰溪一些了,最好是连那见不得人的心思也一并收了才好。 第五百一十二章 笄礼 耿熙吾一番话虽是说得委婉,但意思却是极清楚明白的,说直白点儿,便是往后请你不要再惦记着我的女人了。说起来,这番话,他已经憋在心里许久了,今日得以说出,真是痛快。 耿熙吾此人,虽少年老成,心性沉稳,但毕竟在军中待了挺长时间,又常与那些个老兵油子混在一处,性子里难免沾染了一些世家子弟没有的习性。又又有好的,自然便也有不好的。 这当中不拘小节这一点,耿熙吾私以为倒是个世家子弟没有的优点。他平日里也很是大方的,但却没有大方到自己的人被别人惦记着还能心大到不当一回事。 也不知赵屿有没有听懂,他顿了顿步子,没有回头,也没有应答,就这般走了。耿熙吾在他身后拧起眉来,就这么走了?可是不想答应的意思? 在席上见到兰洵,被狠灌了一回酒,不敢得罪未来的大舅子,已经喝了不少的耿熙吾也只能舍命陪君子了。后来,还是兰三老爷见他果真喝多了,这才喝止了兰洵。兰洵的酒量却是远远不及他的,待得宴席散时,耿熙吾的酒已醒了大半,兰洵却只能被裕丰搀着,不省人事了。 将一众客人送走,耿熙吾往青萍居的一路上,心里略有些遗憾,真是可惜,这样的日子,阿卿却未能陪在他身边。还好……他默默掐着手指算了算日子,还好,也只有几个月了,虽然难挨些,但他还等得起。 “长柔?”到了青萍居院门外,耳根一动,听得一丝敛起的人息,回头看去,却见着长柔从那暗影处走了出来。眼前这情景实在是有些似曾相识,但心情却是截然不同,至少此刻,望着长柔,耿熙吾可以很是轻松地笑开来,“阿卿让你来的?” 长柔点头,“姑娘让奴婢跟着三太太和九姑娘一道来,三太太如今月份大了,人多,姑娘怕有所冲撞。” “应该的。”耿熙吾点头应是,但眼中却很快地掠过一抹淡淡的失望。 长柔看得清楚,淡漠的眼底泛起一丝隐约的笑意,慢吞吞从衣襟里掏出一只锦盒,递上前道,“不过临行之前,姑娘特意将这个交给奴婢,让奴婢带给四爷。” “这是何物?”耿熙吾果然瞬间又变了神色,虽然看上去仍是沉稳淡漠的,但却瞒不过长柔这些跟他许久的人,还是一眼便从他略快的动作中察觉到了他乍变的欣悦。 长柔手中一空,那只锦盒已到了耿熙吾手中,不等长柔回答,他已将那锦盒打开,一看之下,打了个愣怔,下一刻,眼中的欣悦和温柔似是夜深沉醉在深海之中的星光,荡起幽幽的亮,随着波动的涟漪,一圈圈在眼底漫开…… “这腰带原是姑娘亲手做给爷的生辰礼物,那夜爷行弱冠之礼,便着奴婢送来。结果……没有送出去,回去之后,姑娘气得直哭,几次拿起剪子想要绞碎了,最终都没能舍得。”长柔这回难得的有些多话。 不过耿熙吾半点儿没有怪她的意思,只是默默听着,握着那只锦盒,看着盒里的东西,一双眼沉溺其中。 而长柔见东西已是送到,该说的,也已是说完了,见耿熙吾沉思着,却也没有出声打扰,只是行了个礼,便默默地转身离开了。 冬月初八,是兰溪的生辰。十五岁的生辰。 对于大庆的女子来说,十五岁的生辰都显得尤为重要,这一天过了,便意味着她成年了,可以嫁人生子了。 这一天,兰三老爷和兰三太太自然不会吝惜,为兰溪大扮了一回宴席,整个大庆,有头有脸的人家都请到了,盛况与前些日子,靖北侯府庆祝耿熙吾得封世子时不遑多让。 兰三太太特意邀请了安平长公主为正宾,至于赞者,兰溪最好的闺中密友宋芸芸自然是当仁不让。 眼看着兰溪一身华贵的礼服,端跪于前,由着安平长公主一边念着诸多赞辞,“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一边将兰溪长及腰的一头乌鸦鸦的发挽起一个简单的髻,插上了发簪。兰三太太一瞬间便湿了眼眶,又怕失礼,连忙拿起手帕按在眼角。 观礼的众家夫人、太太自然有不少人看见,但都抱以了善意的微笑,尤其是那些家中有女儿的,这一刻是感同身受,女儿成年,既是高兴,却也心酸。 那边,宋芸芸作为赞者,已为兰溪正了发髻,兰溪盈盈而起,朝着宾客们躬身行礼,这“一加”便算完了。 紧接着,二加、三加,一一完了以后,兰溪觉得自己都快被折腾散架了,有那么一瞬间,竟很是怀念前世完全被人遗忘了的笄礼,不过是得了父兄一人一支的簪子,彼时,她很是羡慕那些笄礼盛大的姑娘,但如今自己亲身经历了一回,才知,羡慕?有什么好羡慕的? 虽是心中腹诽了一番,但这个时候,兰溪却还是端庄娴雅地朝着众家夫人行礼,又专程行礼谢过了安平长公主。 “快些起来。”安平长公主连忙将人扶起,笑眯眯将她打量了一个遍,“这有女儿就是好啊!兰三太太好福气,五姑娘这般品貌,如今又得了这么一桩好婚事,就连本宫都不由有些羡慕了。”一边说着,目光一个上移,便落在了兰溪头上的发簪上,笑容里有多了两分难言的深意,“这靖北侯府看来是对这未来的世子妃甚是看重啊!这三支发簪都出自名家之手,怕是已准备许久了。” 兰三太太和兰溪母女俩沉默的笑笑,不好多言,但安平长公主一席话,却是引得众家女眷的目光都往兰溪头上瞄来,一时间,让她有些经受不住,但即便浑身不自在,她还是强撑着微笑,从容沉静,赢得了妇人们暗自的点头赞许。 兰三太太笑得合不拢嘴,这靖北侯府看不看中兰溪她不知,至少表面功夫还是做到了的。兰三太太不知,兰溪心里却是有数,这三支发簪的品相和做工都是不俗,都是出自宝银楼不外售的珍品,只怕是耿熙吾早早就备下了,心中甜暖,她自然领他的这份心意。 待得兰三老爷亲自将多年前许给女儿,如今已是刻着她为女儿取的小字,亲手雕刻成印章的鸡血石送到兰溪手里时,兰溪这才从众家夫人热切的目光中得以逃开。 第五百一十三章 幺蛾 含抒,这是兰溪刚得的小字。那鸡血石是上品的,艳红似血,均匀剔透。正是多年前,还在青阳老宅时,兰溪看中,向兰三老爷讨的那一块。彼时,兰三老爷虽应了给她,却是说了,要等到她及笄之时,亲手雕了她的小字再给她,此番也算得践诺了。 只是,看着那印章上的篆体小字,兰溪很有些不明白她爹给她取这个名字的用意究竟何在?是让她说话多斟酌些一些,还是告诫她要有女儿家的矜持,虽然兰溪很想知道,她是什么地方让她爹觉得她不矜持了? 想了好一会儿,兰溪觉得头都有些痛了,却也没有想出个究竟来,索性便也撩开不想了。这起名起字的,实在不是她这么一个不知风雅为何物的俗人所能了解的高深。就如起初她听说她师父竟给耿熙吾起了个“默言”的字时,也很是懵了一回。她是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给一个已经够沉默寡言的人起这样一个字的意义何在。 好在,兰三老爷的雕工是极好的,这方印章算得是上乘之作,又饱含了她爹一番期许,而且这“含抒”二字听起来也挺有涵养的,日后作画写字时用上也并不丢分,还能借了两分才情。想通了这一点,兰溪遂将方才的纠结尽数抛在了脑后,欢欢喜喜接了那印章,屈膝道,“谢过父亲。” 其他的人不管是不是如同兰溪这般没看懂这两字的真意,嘴上倒是好一顿的夸,夸得兰溪偷偷暗忖着她爹再笑下去,怕是嘴角就要咧开了。 到得宴席时,宾客云集,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众人却见着兰五姑娘身边一个高挑清冷的丫鬟快步走到她身边,低声与她说了一句什么,她便抱歉地欠了欠身,暂离了席。不一会儿,就连兰家二太太也跟着离了席。 因着兰溪今日是主角,所以很受关注,就连兰老太太也派了人来问过,但就是兰三太太也并不清楚。加上一个兰二太太,有些人私下想着莫不是出了什么事了。好在,不一会儿,兰溪就回来了,只是不见了兰二太太。但见兰溪笑容如常,从容有礼,若是有事,那这不过刚刚及笄的小姑娘就太滴水不漏了,这般想过, 席上众人关切的目光这才收敛了许多。 待得华灯初上时,兰府宾客散尽,兰老太太脸上带了些疲色,脸更是瞬间拉沉了下来,冲着兰二老爷问道,“你媳妇儿跟滟姐儿呢?”这样的场合,居然不见了人影?这让兰老太太心中自然不会舒坦,便不由想到三房与二房之间自几年前那桩事后便有些嫌隙。且不管这当中孰是孰非,兰老太太心里自然是偏向自己生的,今日又是她最看重的孙女及笄的大日子,宾客云集,偏生兰二太太母女俩却是一个在宴席上连面也未曾露过,另外一个则是中途离了席,便不见了踪影。兰老太太深觉被打了脸,这脸色如何好得起来? 兰二老爷被问得也是一懵,左右看了看,眉皱了起来,似是到了这会儿才发现妻女不在,望向兰老太太时,神色不由尴尬,“儿子不知。” 兰老太太恨铁不成钢,面色一变,刚要开口责问,边上兰溪却已是一步上前,从容道,“祖母不要为难二伯父,他不知道,我却清楚。” 众人都是一脸惊讶地看向兰溪,个个眼中都是狐疑。 兰溪却仍然沉静如斯,像是丝毫不在意自己轻描淡写的话顷刻间掀起惊涛骇浪,“六妹妹是我让人看起来了,二伯母追了过去,我怕她吵闹太过,会惊扰了宾客。这家丑不可外扬,孙女没有法子,只得让人将二伯母也一并看了起来。” 兰溪这话一出,四下陡地一寂,阖府的人皆是变了颜色。 当中就数兰二老爷的脸色最不好看,刚张了嘴,便要开口,兰老太太却已先发制人,肃声问道,“出了何事?” 至于出了何事,这还真得从刚才长柔到席上与她低语开始说起。 “姑娘,不出你所料,果真出事了。”长柔神色惯常的淡漠,到了兰溪跟前,躬身贴近她耳畔,低语了这么一句。 兰溪目光微闪,神色却没有半点儿的转变,盈盈笑着站起身来,朝着席上的宾客欠了欠身,便敛裙端雅地领着长柔暂且离了席。 待得到了僻静处,兰溪这才脚步一顿,蓦然转头往长柔望去,一双凤目微凛,“怎么回事?” “六姑娘让人送了一封信给表少爷,之后便等在了烟树阁的客房中,奴婢随着表少爷进房里时,闻到屋内燃了香,味道倒与那回,王雅娴用来算计老爷的媚药很是相似。”长柔表情平板地道。 原来,兰溪本就一直防备着兰滟,经了上回的事,心中更是警觉。以她对兰滟的了解,她既铤而走险,帮着沈燕疏算计了自己,必然有所求,她也大略猜出了她的目的必然与傅修耘有关。 虽然猜不出她具体要怎么做,但倘若她的目标是傅修耘的话,那只怕她等不了多长时间。一来,傅修耘与方明珠已是由太后赐了婚,这亲事只怕就要操办起来。二来,兰滟只小着她月份,眼看着就要及笄,兰溪的亲事已是定下,只怕她的也耽搁不了多久了。她心中着急,必然就要抓紧。 而她身居深闺,如何能轻易得见傅修耘?而且她自出了上回那桩事后,兰溪到兰老太太跟前很是表了一回姐妹情,兰溪对六妹妹从自己的绣楼上摔了下来可是愧疚得很,所以特意请了于大夫来给她把脉看伤。于大夫看过说是撞了头,脑中怕有淤血,一月内,最好静养。兰老太太当下便嘱咐兰滟这一个月就好生养着,千万不要随意走动。 这种境况下,她若执意出府,只怕更是惹眼。 那批,兰溪又是放了狠话的,难保不会正盯着她,等着抓把柄。 若是兰溪一直盯着,那她不管有什么打算,都必然不能成事。 而她能够轻易得见傅修耘,而且能够在兰溪眼皮子底下暗度陈仓的机会就不多了。虽是不多,但却那么刚好,就有一个,自然便就是今日,兰溪的及笄之礼了。 身为嫡亲表哥的傅修耘必然出席观礼,而兰溪这一日事多,很多事必然无暇顾及,这便是她的机会。 第五百一十四章 前因 兰滟却是绝没有想到,兰溪此人,是绝不容许自己同样的错误再犯第二次的人。 上一次,因着小看了兰滟,掉以轻心,竟是险些酿成了大祸,这一回,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重蹈覆辙的。 何况,兰溪私下里仔细想过,觉得若是兰滟果真要出什么幺蛾子,怕也就是在今日了,所以,心中非但没有丝毫的放松,反倒更添了两分戒备,即便是忙成这样的今日,都还是未雨绸缪,甚至特意向耿熙吾借了两个人手,外紧内松地将兰滟看得牢牢的。 只是,兰溪没成想兰滟竟想出了这么一招,倒是与前些日子的王雅娴,很有些异曲同工之妙啊!虽然王雅娴那会儿是被她算计的,但媚药什么的,却是与兰溪全不相干了。 兰溪继而又想到了方明珠……她那才貌俱佳的表哥似乎总遇上这样的人,这样的事呵!兰溪不由笑着撇撇嘴角,“傅公子就这么去了?”吃一堑,还未能长一智,傅修耘当真单“蠢”成了这般? “奴婢看过六姑娘送给表少爷的信,说是姑娘有些为难的事情,自己不好办,偏又不好托不信任的人办,所以终日里都很是愁苦,她看了也是揪心,便想问一问,表少爷可有法子能帮你。”长柔面色板正地将那封长而旖旎,凄苦中满是姐妹之情的信中大意简明扼要地道出。 兰溪嘴角嘲讽地一个上扬,她还不知她什么时候竟与兰滟这般姐妹情深了。“傅修耘就这么信了?”若果真如此,那频频遭遇这样的算计,那也是活该了,半点儿不值得人同情。直呼其名,可见兰溪心火已起。 “那倒没有。”什么少年才子,若果真蠢到这般,那也是让人刮目相看了。“奴婢和长庆他们不过遵了姑娘吩咐,只是悄悄看紧了六姑娘,当时事情尚未出格,所以奴婢原本还没打算露面,是表少爷找的奴婢,将事情与奴婢说了,他的意思还是觉得不妥,然后又问过了奴婢,姑娘可果真有为难愁苦之事,是奴婢强烈的建议他,奴婢只是一个下人,不见得就知道姑娘的心事,没准儿六姑娘却是晓得的,还是去问问清楚的好,如果表少爷觉得怕孤男寡女,传扬出去不好的话,那也无妨,奴婢可以跟着一道去。” 如果此时兰溪正在喝茶的话,不是喷茶,就是呛死。敢情,这事儿还有长柔在背后推波助澜啦?神色复杂地瞄着脸色淡漠,即便被她盯着,也没有半分异样的长柔,兰溪心中的感受是很难解的,谁能知道,这样的长柔竟也有暗地里使坏的时候?不过,转念一想,今日便将这事挑破了也好,解决了兰滟,不用再时时刻刻提防着,也让傅修耘一举看清楚兰滟的真面目,往后多长个心眼儿。只是,不知,有方明珠的事在前,如今又经了这么一桩,往后表哥会不会厌恶恐惧起女人来? 眼下,兰溪却是管不了那么多了,“人还在烟树阁?” 长柔点头,“表少爷也还在,只是在隔壁厢房,奴婢看他脸色,不怎么好。” 兰溪不太在意,要是脸色好了,那才奇怪呢!“走吧!我们去瞧瞧咱们家胆大包天的六姑娘去。” 彼时,被锁在厢房中的兰滟正在仓皇无助,心知,今日这事没能做成,又是被兰溪拿住,只怕是得不了好了,但要说怕,却也不见得有多怕,事实让,从事情发生到现在,她的脑中什么也没法想,只有一个念头一直萦绕,还没有到穷途末路的时候,她或许还有机会,最后孤注一掷的机会。 正在思忖间,房门突然开启,兰溪逆光走了进来。 兰滟的眼一抬,目光因怒意而显得晶亮,“兰溪,你凭什么将我关在此处?” “凭什么?”兰溪嘴角一勾,笑了,淡淡讥嘲淡淡讽,“就凭你做的蠢事,不将你关在此处,我怕整个兰府的颜面顷刻就该被你丢尽了。即便是稍后禀了老太太,只怕老太太也要夸我一句,办得对。” “兰溪,你少在这儿给我装什么顾全大局,你不就是还记恨着我,借机要拿我把柄么?否则长柔怎么会那么刚好就撞破了此事?只怕是你一直让人在我身边转悠着吧?”兰滟也不是蠢的,这么一会儿的时间,也足够她想通当中一些关节了。而就因为想通了,兰滟不由更是懊恼,怎么就以为今日兰溪定然分身乏术,就掉以轻心了呢? 兰溪低低笑了出来,关于这点,她倒是不怕承认,“没错啊!我确实是记恨着你呢,也确实是要抓你的把柄,但这也是你自个儿将把柄递到我手里的,不是吗?” 一边说着,兰溪似是极为欣赏兰滟一瞬间气到惨白,偏生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的模样,一边咯咯笑着,一边俯低身子,凑近兰滟跟前,嘴角才一点点拉直,凤目亦一寸寸沉冷下来,“兰滟,你可还记得,那日我分明说过,我知道你所求是什么,但我却绝不会让你称心如意。” 兰滟果真脸色又白了两分,双目闪烁,有些许仓皇,“你如今与靖北侯世子的婚事已经彻底定下,没有任何的影响,你又何苦定要这般苦苦相逼?终归……终归我们都姓兰。” 兰滟不敢再说什么一家子骨肉、姐妹的话,但还是隐晦的提了提。 可惜,兰溪听罢没有半点儿动容,反倒嗤笑了两声,“你如今却是记起你我都姓兰了,稍早你帮着沈燕疏害我时,怎么就忘了这一点?” 这回,兰滟再也不敢说话了。而兰溪却是慢慢站直了身子,冷冷道,“安心在这儿待着吧!待得一会儿送完了客,只怕老太太他们就有话要问你了。” 话落,兰溪也不等兰滟有什么反应,迈开步子便欲离开,谁知,才走了两步,便听得门外有人闹将了起来。 “滟姐儿?我的滟姐儿可在里面?……你拦着我做什么?我可是二太太!我进去看看怎么了?你这么拦着我可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娘!兰溪将我关在这儿呢,娘!你快来救我!”兰滟却好似突然寻着了救星一般,就这么不管不顾地喊了起来。 “滟姐儿?真是我的滟姐儿?兰溪,你凭什么将我的滟姐儿关起来?” 第五百一十五章 后果 “兰溪,你把我家滟姐儿放出来!让我进去!”兰二太太的嗓子本就尖利,吼起来,那嗓音更是高亢得很,这么下去,即便是这会儿,大多数的人都在席上用膳,但这么大的动静,难保不传出去。 兰溪狠狠瞪了兰滟一眼,面沉如水,心念电转间,兰溪已是有了决定,目光一冷,沉声道,“长柔,二伯母这般喊叫怕会伤了身子,请她歇一歇!” “兰溪,你敢!我娘可是你的长辈!”兰滟不敢置信瞪大了眼,扬高嗓音喊叫道。 兰溪却是冷冷一瞥,脸上也没有半点儿的异色,“长辈也该有长辈的样子。” 须臾间,门外的声音已是一寂,兰溪便知这是长柔已经办妥了。 兰滟好似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尽了一般,颓然瘫倒在了地上。兰溪却是瞥也没瞥上一眼,便径自开门出去了。 门,轻轻合上,房内的光线一暗,兰滟脸上终于是淌下了两滴惊慌的泪,兰溪,真是她的克星啊! 兰溪扶着兰老太太,一边往福寿堂走的路上,一边低声说着事情的始末,兰老太太越听,这脸色便是愈加的难看,回过头,便是狠狠瞪了一眼兰二老爷。 兰溪的嗓音并不很高,但因着众人都知兰溪既敢将兰二太太并兰滟母女俩,一道关了起来,只怕必然是出了大事,又见兰老太太脸色不太好看,又想着要听听兰溪口中的事由,因此一路上,没人说话,所以兰溪即便没有刻意提高嗓音,但她的话,该听到得人都听得分明。所以,兰老太太这一眼瞪,兰二老爷缩了缩脖子,受得极是心虚,头一低,半声也不敢吭。 其他人则暗自慨叹自家竟出了个这么胆大包天的,今日这事若是传扬了出去,难免有人说他们兰家空有世家之名,实则家声不正,这眼看着小辈们一个个要说亲,找媳妇儿的,嫁女儿的,个个脸上就多了些肃穆,今日这事,还真得理顺了,捂紧了,个个往兰二老爷望去的目光便都有不善了。 其中,最不善的当属兰三太太了。这二房究竟是怎么教养女儿的?前几日莫名其妙去她阿卿的珠玉阁,从二楼摔了下来,说什么鬼迷心窍,险些坏了她家阿卿的亲事,如今又将手伸向了耘哥儿?这般处心积虑想入他们傅家?做梦呢!这一刻,兰三太太对兰滟的恶感到达了极致,兰溪偷偷瞄了一眼她娘的脸色,这活脱脱的晚娘啊晚娘。 谁知,到了福寿堂门口,兰老太太却是脚步猝然一顿,面上神色复杂地几变,但终究还是有些艰难地扯开一抹笑来,“耘哥儿居然还未曾回府么?”出了这般丑事,遮掩尚且来不及,怎么却还有个外人在此? 想到此处,兰老太太的目光便往兰溪望了望,这傅家的耘哥儿平日里也是个知礼识相的孩子,今日怎的却…… 兰溪偷偷垂了眼,此事她爱莫能助,傅修耘毕竟也是当事人之一,他若是执意留下,谁也不敢多说什么。 这么一会儿的时间,兰老太太显然也想通了这点,当然,她比兰溪多想的却是这个耘哥儿怎么说也是三太太嫡亲的侄儿,哪怕是为了他的姑母和表兄妹们,今日的事定然也不会外传,那么他留在此处倒爷没什么了不得的,今日这事终是与他有关。这么一想,兰老太太脸上的笑容轻松了好些,“耘哥儿既然来了,就一起吧!今日这桩事,也该有个说法。” 话落,便携了兰溪当先进了堂内。 堂内灯火通明,兰滟已经被押跪在了地上,边上兰二太太似是要晕一般,脸色惨白,却不知是被气的,还是怎的。 母女俩个一见兰老太太和兰二老爷,便哭着扑了过来,一时喊着“祖母”,一时喊着“老爷”,“父亲”的,却被兰老太太身边两个早有所备的婆子挡了回去。 兰老太太目不斜视,越过两人往前走到矮榻前。兰二老爷倒还是看了妻女一眼,但脸色很是难看,目光很是复杂。 其余的人更是不好多说什么,纷纷坐的坐,站的站,厅内肃穆,而富妈妈早已带了人清场,将门一关,厅内,除了傅修耘,便皆是自家人了。 兰滟自见了傅修耘也来了时,便是神色巨震,而后却连傅修耘脸色沉凝,却是看也没看她一眼时,眼瞳深处隐隐的热切登时熄灭得干净,连个火星也不留了。 众人堪堪坐定,兰二太太便哭嚎了起来,“老太太,你要为儿媳和滟姐儿做主啊!五姑娘仗着如今结了一门好亲,竟是不将我这伯母放在眼里了,说绑就绑,还不分青红皂白想要给滟姐儿扣罪名。滟姐儿平日里最是和乖巧懂事的,如何做得出这种事,实在是冤枉啊,老太太。” 兰二太太于哭之一道,果真是让人望其项背,一番话委屈了不算好,悲愤了不算好,好的却是委屈到恰到好处,悲愤到入木三分,即便是涕泗横流,没有半分美感,但却渲染力极佳。 奈何,厅内其他人不管,兰老太太却是神色端凝,没有一丝的动容,一双眼瘸是掠过兰二太太,转而望向了她身边的兰滟,“冤枉?六丫头,你娘说你冤枉,你……冤枉吗?” 兰滟自方才见到傅修耘之后,就像是最后一丝气力也被抽尽了一般,瘫坐在地上,不知在想些什么,却好似失了神魂一般,如今听课兰老太太的话,却也只是茫茫然抬起一双眼来,毫无反应。 兰二太太便又“哇”一声抱住女儿,大哭起来,“我的儿啊,今日竟是被气成这样了么?娘知道,你最是个骄傲执拗的,你五姐姐我这般冤枉你,又是这样要命的大事,你一时想不过也是有的。一家子的骨肉,五姑娘竟这般狠心,生生将自己的妹妹往死里逼,不知圣上知道了,靖北侯府知道了,会怎么想呐!我的儿,你五姐姐结了一门好亲,咱们斗不过她,你若是得罪了她,便与她陪个罪,请她高抬贵手饶过你吧!你再这般憋着一股气,只是千万顾惜着自个儿的身子,你若是有个好歹,娘也不活了。”说着,便成了默默垂泪。 兰溪被气得笑了,这二伯母还真是个人才,每回听她哭嚎,都能上个新台阶。 倒打一耙的本事,兰溪算是领教到了,不只一回,却是头一回这般真真切切。 第五百一十六章 推拒 只是,兰溪虽气笑了,却也知道这个时候,倒还用不着她不懂规矩,自个儿为自个儿出头。 果真,兰老太太脸色一沉,只是还不及开口,那边却已听得兰二老爷一声厉吼,“祸家的娘们,母亲还在说话,哪里就有你插嘴的份儿了?还不给我住嘴!” 这些年,兰二老爷倒是愈发硬气了,而且只怕不只是硬气在人前呢!因为兰溪一眼便瞧见兰二太太身形一僵,委屈地红了眼眶,若是果真闭了嘴,只是抱着女儿垂泪,却是不敢再多说一句了。要知道,从前,兰二太太即便是在兰二老爷大怒的情形下,也是敢与他杠上了,如今却是截然不同。 喝止了兰二太太,兰二老爷起身朝着兰老太太深深一揖,神色略有些羞窘,道,“都是儿子素日里管教不严,请母亲责罚。” 兰老太太却只是深深看他一眼,“你确实管教不严,你近些年不管房中之事,你看看,都放纵成什么样了?不过你的事咱们待会儿再说。”话落,便又将目光落在了兰滟身上,“滟姐儿,我再问你一次,今日的事,你冤枉还是不冤枉?” 这一回,兰滟双眼轻眨,终于是有了反应。只是,在醒过神的刹那,她却是蓦然在地上跪直了身子,而后便是冲着兰老太太所在的方向,深深拜了下去,额头结结实实磕在地上,一声闷响。 “孙女知道,孙女今日给咱们家丢脸了,祖母很生气。可大错已铸成,孙女不敢再为自己辩解,只是对傅家表哥一腔真心无以为寄,做了丢脸的事,不敢再拖累家里的名声,祖母若是还顾惜孙女一二,便请祖母做主将孙女给了傅家表哥吧,哪怕是为奴为婢,孙女也不敢有一句怨言。求祖母成全。”话落,头又是重重一磕,再不抬起。 此言一出,本就有些沉寂的福寿堂更是瞬间便凝固了一般。 兰溪震惊过后,弯唇笑了,兰滟还真是了不得啊!只怕所有的人都以为她会如同兰二太太一般抵死不认,只喊冤枉,将脏水尽数泼到兰溪的身上。谁知,她却这般出人意料,虽没有回应兰老太太的话,但话里的意思却已是承认了这桩事,但承认便也就罢了,甚至干脆在兰老太太跟前跪求了起来。 她今日设下这个局,本就是为了进傅家,且不说她的目的是妻还是妾,如今事已至此,却是万万不行了的,那倒还不如再放手一搏。 事情已经发生了,她又已经爽快的承认了,站在兰老太太他们的高度,只怕这会儿最要紧的,也最头疼的就是如何解决了此事,偏这个时候,兰滟就给了他们一条路。 她口中的为奴为婢自然都只是听听就好,且不管兰、傅两家本就是姻亲,就是兰家今时今日的地位,即便一个庶房所出的女儿,又如何会去给人为奴为婢? 果然如兰溪所料,兰滟的这一句话以后,她便注意到兰老太太怔忪了一下之后,便轻蹙了下眉梢,目光在傅修耘与兰滟之间逡巡着,兰溪便知,她这是在认真思考着兰滟递到她跟前的这条路了。 不只是兰老太太,就是兰三老爷几个也蹙眉沉思着,一时间,没有人发话,但兰三太太却从这沉默当中嗅出了两丝不安。她有些按捺不住,正要来开口时,却见着兰溪朝着她轻轻摇了摇头。她!略一踌躇,没有开口,但心却始终紧揪着。 而兰老太太那厢也与兰三老爷他们几个交换了个眼色,然后兰老太太的目光便有些踌躇地落在了傅修耘身上,刚张了张嘴,还不及出声,那边傅修耘却已经站了起来,变着兰老太太的方向深深一揖,道,“老太太,恕晚辈逾越插话了。请恕晚辈当不得兰六姑娘的厚爱。” 此话一出,福寿堂内又是一窒,兰老太太的神色便有些尴尬的黑沉,兰滟则愣愣抬起脸来,望着傅修耘,泪涟涟,脸白苍。 傅修耘却是没半点儿怜香惜玉的心思,神色也很平淡,但语调却很是坚决,“说到底,晚辈是当真不知,不过与兰六姑娘因着是亲戚的关系,勉强识得,自认从未有过逾礼之处,为何兰六姑娘今日要这般算计我?一来,我对兰六姑娘全然无意,又与兰六姑娘并无任何逾越,今日这事别说传不出去,就是传了出去,我当时进门时身边尚有丫鬟可作证,不过刚进了门,便退了出来,即便有所失礼,却也没到我必须负责的地步吧?二来,不管六姑娘出于什么目的,算计了在下那是事实,即便看在姑母的面上,并不责难,但我还没有心大到能接纳你的地步,而我傅家虽比不得兰家百年书香,但也是家风清正的人家,还容不得这样心机深沉的女子进门。三来,兰家与咱们终是亲戚,兰家的千金要与我为奴为婢,那是万万受不起的,若是要以其他的身份进府,那果真是抱歉了,我傅家的家规便是四十无子方可纳妾,我如今已有了婚事,那是太后娘娘亲自赐的婚,我也绝不会在还未成亲之时,就这般打未来妻子的脸,所以无论如何,兰六姑娘这番好意,我就只能拒了。” 傅修耘每说一句,厅内以兰老太太为首的兰家人脸色便是难看上一分,兰滟脸上的血色便越少上一分。 然而,他的话却是在情在理,若是方才没有动了兰滟所提的那个心思,这满屋子的人都能听得颔首。 但即便在听课前面两点,还有些犹豫的话,听到最后一点,倒再也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了。 太后、贾皇后、贾家、方家……那可都不是应该为了一个兰滟而能轻易得罪的。何况,还有与傅家数十年的姻亲之谊,也不能不顾及。今日,说到底,如傅修耘所言,是他们兰家理亏在先。 这么一想,兰老太太脸上的神情彻底变了,望着傅修耘,笑得那叫一个和蔼可亲啊,“耘哥儿,今日这桩事让你见笑了,这天色也晚了,你再不回去,怕是家里该着急了。你看……” 这是委婉地下起逐客令了,但同时也给傅修耘吃了一粒定心丸,兰滟的那个“成全”被彻底否决了。 但傅修耘也很懂得投桃报李,“今日来姑母府中,一时高兴多饮了两杯,不胜酒力所以暂歇了一歇,如今酒醒了,便先告辞了。” 第五百一十七章 攻讦 傅修耘极是识趣,这一番极是识大体的话让兰老太太和兰三老爷几个脸上都又重现了笑容。 直到将傅修耘送出了门,兰老太太的脸色却又沉了下来,却是嫌恶到不想再看一眼地上抱头痛哭的兰二太太母女俩,只是淡淡瞥了一眼兰二老爷,道,“你屋里的事,你这一家之主若是再不想管,我这老婆子也不耐烦着吃力不讨好了,六丫头的事究竟怎么处理,你自个儿看着办吧!终归是你的女儿,我这当祖母的,隔着辈儿,管了只怕你媳妇儿又要不依不饶了。” 兰老太太这话却是不管兰滟的意思了,但却是催促着兰二老爷尽早处理的意思。只是经了这么一桩事,兰滟要想再嫁什么上好的人家怕是不行了。 兰二老爷抱拳道了一声,“是。” 兰老太太应了一声,便露出两丝疲色来,往椅背上靠了靠,“那便这样吧,我也有些乏了,你们就各自散了吧!”说着,便轻抬起手来,边上兰溪心领神会地伸手将她扶起,正待走进内室,兰滟却似疯了一般攘开身边的兰二太太,膝行向前,一只手却是抬起,毫不客气地直直指向兰溪,不管不顾道,“老太太未免太偏心了。今日之事确实是我做的,但兰溪因为记恨我,借机将我与我娘关了起来,这般对长辈不敬,与幼妹无友,老太太便是一句也不说她么?她不过是仗着得祖母疼爱,三叔又大权在握,她自己又结了一门好亲,就全然不顾姐妹之情,不帮也就算了,却还偏生使起坏来。祖母若要处置我,却是不罚她,我不服。”那语调里的深恨半点儿也不隐藏,一双眼被怒气与恨意染得晶亮,死死地盯在兰溪身上。 兰老太太眉心一蹙,往兰滟看去,又瞅了瞅兰溪,但却沉默着,并未言语。 兰溪却是神色不变分毫,只是淡淡应道,“六妹妹说我不敬长辈,我心里确实是不服的。今日二伯母不顾家中正在宴客,就要闹嚷起来。我也是为了顾全家里的颜面,没有办法这才让长柔使了些手段让二伯母安静一会儿,若果真要说我不敬长辈,那我也是无话可说,全凭祖母处置就是。再说我不顾姐妹之情,我就不明白了。在六妹妹看来,要如何做才算顾全姐妹之情,莫非即便知道你错了,再继续下去,只会更错,难道也要因为是姐妹,就要选择视而不见,甚至包庇不成?” “你……你强词夺理。”兰滟词穷,涨红了一张脸,也只憋出了这么一句。 兰溪没有理她,难道只有你有嘴不成?就许你红口白牙地倒打一耙,就不许我为自己辩驳两句? “再说六妹妹所说的我记恨你……却不知先说说,我为何记恨你?”兰溪不耐烦再与兰滟纠缠下去,遂拧了眉,状似疑惑地问了一句。 兰滟一噎,满口的话就这么被堵了回去,一张脸,乍青乍白,但却是没有半个字了。 反倒是兰老太太和其他人总觉得兰溪那最后一句里似有些故事,个个面露疑惑地向她看来。 兰滟的心提到了喉咙口,见着兰溪朝她微微一笑,登时脸色煞白,恍惚想到,完了。 “只是突然觉得很奇怪,虽与六妹妹算不得亲,但要说记恨却很有些奇怪了。难不成六妹妹什么时候得罪过我?或是做了什么对不住我的事,这才心虚了不成?” 奇怪的自然不只兰溪一人,厅内众人的目光都狐疑地向兰滟扫去,见她脸色煞白,神情闪烁,不由个个心中俱有了猜测。 本以为今日的事尚未完,却听兰溪笑呵呵道了一句,“想来怕是六妹妹多想了,我尚且不知你何处对我不住,又哪儿来的记恨?” 谁都没想到峰回路转,兰溪却轻飘飘说可以这么一句。 当中最震惊的却是兰滟,本已是站在了悬崖边上,一阵飓风卷来,以为就要被卷落崖底,死定了,却发现原来风是吹得反向,将她掀在了崖上。 只是,这一刻,望着兰溪,兰滟神色有些恍惚,心里的滋味更是复杂难言。 然而不等她醒过神来,兰溪又冲她露出那狐狸般的微笑,“祖母,说到这个,孙女好奇的却是六妹妹手里居然有那种……呃……见不得人的药,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 兰滟脸色一变,众人看她的目光瞬间变得奇怪。 兰老太太更是脸色一沉,“来人啦!将六姑娘房里的人尽数给我拿了。” 兰溪微微一笑,无视兰滟吃人的目光,从容退场,你不仁,我不义。若是你方才老实点儿,又何来这后边儿许多周折,实在怪不得我啊! 兰溪从不是站着挨打,不知躲,不知还手的,但即便将自己摘得干净,又顺便给兰滟使了个绊子,但流烟却还是不那么满意。 “姑娘为何不趁着这机会将六姑娘做得那些好事全都说出来?也好让大家看看,咱们府里出了个多么了不得的姑娘,竟帮着外人来算计自家人,还险些连累了一大家子?”流烟对兰溪这般放过了兰滟,实在是不甘心得很。 “如今一切照旧,她算计了一回,却尽数落了空,反倒送了个世子位给师兄,让我一过门便捞了个世子妃做,只怕她这会儿肠子都快悔青了。终归我与她都姓兰,若是太得理不饶人,即便有理只怕也成了无理,倒不如就这样了。”这个深宅大院里,哪一个又是省油的灯?有些话,点到即止就好,该明白的,自会明白。 这些道理,流烟仍旧不明白,但却是为兰溪鸣不平,她家姑娘早前可没做半点儿对不住六姑娘的事儿,结果却被她算计,偏还不能说出去,真是……“真是便宜她了。” “那倒也算不着便宜。”兰溪怪坏坏地一笑,“你当老太太这些年都是白过的?虽然我只略略提了一句,但兰滟既是用了那种东西,老太太便必然容不得她,一定会彻查到底。兰滟屋里总不可能都是硬骨头吧?这一查,必然会查出些东西,拔起萝卜带出泥,那药,我猜沈燕疏逃脱不了干系。早前,她俩联手算计我之事,由老太太的人查出来,自然要比我自个儿说出来的好。” 流烟这才恍然大悟,望向兰溪的表情充满了崇拜,“原来姑娘都想好了呀!这样好!还是姑娘想的周到。” 兰溪勾勾嘴角,笑了,凤目却是一敛,兰滟,你我终算血肉至亲,我能做得便只有不当面告发你而已,其余的,只看你造化了。 第五百一十八章 巧遇 兰滟的事算是告一段落了,兰溪也无暇他顾,沉下心来,开始绣起嫁衣。毕竟,婚期就定在阳春三月,上巳节后不久,算来,委实没有多少时间了。 以至于过了十来日,听说兰二老爷这回发了狠心,很快为兰滟定了荆州的一门亲事,居然也还是望族,只是那家人向来低调,并无多少人出仕为官,但却是当地有名的乡绅,规矩极严。 兰滟自然是不愿意,很是闹了一场,但这回兰二太太也被关了起来,兰二老爷就由着她闹,她自然不是想真的死,闹了几回见兰二老爷不为所动,也不见府中其他人来劝,也不知是死心了,还是怎的,终于是安静了下来。 当流烟兴高采烈地回来跟兰溪说时,兰溪正忙着在大红盖头上锈并蒂花开,听课也只是微微一笑,并没发表什么感慨,也丝毫没有放在心上,复又埋头去忙她的了。 又过了两日,兰老太太觉得前些日子府中却是不太安闲,如今好些了,怕是佛祖保佑,所以便兴起了往相国寺烧香还愿的心思。 旁人且不说,她老人家的意思却是兰溪一定要走这一套,一是前些日子的事情很多都与兰溪有关,如今虽是安稳了下来,但却正该去告谢佛祖。二是眼看着不久就要嫁入靖北侯府,也该去请佛祖保佑她日后顺当。 兰三太太也是这个意思,兰溪心里倒是没什么想法,但也知祖母和母亲必然是为她好,便也只得放下手里的事,去相国寺走一趟了。 大房大太太最近忙着为七姑娘相看婚事,大奶奶又要帮着管家,走不开。 二房二太太和兰滟尚在进组,二奶奶行事低调得很,平日里也不敢太往老太太跟前凑,今回自然找了个借口,不愿跟着出去。 三房三太太忙着筹备兰溪的嫁妆,虽说大件都是这么多年慢慢置办起来了的,但还有很多琐碎的东西头疼,兰三太太又挺着一个大肚子,许多事便都落在了三奶奶的头上,婆媳俩都恨不得多生出一双手来,自然也无暇跟着去。 四房出嫁了的四姑奶奶开春时报了喜讯,如今已快到产期了,四太太就这么一个女儿,自然坐不住,早几日便套了马车,赶往京城外的明水县去陪产去了。 而几个小的,却还得上学堂。 所以,到了最后,竟就只有兰老太太和兰溪主仆俩相伴而行。 清晨天光未亮时,两辆马车徐徐驶出了兰府,晃晃悠悠往城外相国寺而去。 相国寺,兰溪已是来过好几回了,如今也还算得熟,同兰老太太在殿中拜了回佛,烧了回香,又听了一会儿早课,兰溪见她有些疲色,便将她扶去了寺中早就备好的禅房内暂歇,而她自个儿却是带了长柔和流烟两个,在寺中闲逛。 前段时间,虽然也有不少喜事,但糟心事更多,如今总算可以放松怀抱,透透气却也不错。几月之后,进了靖北侯府,以如今沈氏作妖的程度来看,日后的日子怕也不会太安闲,也不知何时才有这般悠闲的时候,自该珍惜才是。 入冬了,寺内的风景委实算不得好,但这山间的空气虽有些冷,但却是格外清冽,深吸一口,也是神清气爽。 “说来,姑娘与四爷头一回见面也是在寺里呢!”走着走着,流烟也不知怎么就想起了这一桩。 兰溪一愣,继而反应过来,可不是么?这一世,他们头一回见面还果真就是在寺里,只是却是青阳的灵台寺。那时……一想,兰溪怀念的笑容一起,登时却又有些难言的意味。 流烟也是忍笑,唯一不知内情的长柔见这两人这般表情,便知这当中有些故事,如今也不知是不是被流烟带的,在熟悉的人面前,长柔越来越淡漠不起来了,而且对八卦之事日渐的热衷。如今,便是心痒痒,忍不住问道,“当时可是发生了什么事么?” “也算不得什么大事。”流烟一边说着,一边偷瞄着兰溪,见她神色淡淡,却没有阻止的意思,这才胆子大了起来,“那时姑娘还在青阳老宅为老太爷守孝,而四爷随着陆先生游历,也到了青阳。那年的法宝节,姑娘跟着家里人到了灵台寺,那寺里啊有一棵两百年的姻缘树,说是求姻缘最灵验了……” 一边走一边听着流烟与长柔说着那年在青阳灵台寺,她怎样用石子拴着红丝带往那姻缘树上扔,怎样险些砸到了刚好站在树下的耿熙吾……兰溪嘴角便不由牵起了笑,心里泛着暖,掺着甜,那一幕幕,即便经年之后回忆起来居然也未曾褪色,清晰恍若昨日。 主仆三人在相国寺的古朴雄浑中闲庭信步,丝毫未觉尽数落在了有些人的眼中。 “世子爷,那不是兰家的五姑娘么?没想到居然在这里碰上了,说来,世子爷与她还真是有缘,走到哪儿都能遇上。”季飞说罢,就要迈开步子,却被赵屿抬手挡住。 赵屿仍然站在那大殿转角处,静静目送兰溪主仆几个走远。 “听说这相国寺的碑林大多都是前朝和咱们大庆文人名士的手迹,已近百年,如今一看,果真是名不虚传啊!”兰溪闲来无事,突然想起曾听过相国寺后山的碑林,这便带了长柔和流烟一路来寻。 兰溪本就醉心书法,一进了这碑林,便浑然忘我,而流烟却是最不耐烦这些的,从前被秦妈妈压着练字,如今一看这些还是觉得头疼。但看兰溪沉浸其中,一时怕是不会走了,流烟掩唇打了个哈欠,抬头往边上一看,却见长柔一脸的凝重,一双眼沉凝着四处逡巡,流烟直觉有些不对劲,“怎么了?” 长柔却是给她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仍旧一脸戒备,双目紧盯四周。 流烟也不由紧张起来,跟着四处看着,今日本就不是法会,即便是相国寺,也是人烟稀少,何况,这后山碑林本就地处偏僻,她们一路走来竟未见到半个人影,起初还觉得清静,这会儿四处一看,只听得风吹叶响,树梢上残存的枯叶簌簌而落,不见半个人影,但有长柔不同寻常的表现在前,流烟怎么看怎么都觉得心里有些发毛。一只手,悄悄拽紧了长柔的袖口。 第五百一十九章 遇险 长柔狠狠瞪她一眼,然后压低嗓音低声道,“待会儿我出手拖住那些人,你瞅着机会,立刻护着姑娘往回跑,刚才来的路可都还记着。” 流烟被唬得脸色一白,愣愣点了点头,但心中却还是疑虑重重,长柔说的话,她怎么就听不明白?那些人……这里除了她们仨,哪里还有别的什么人? 说时迟,那时快,在流烟还在纳闷人从何来时,便见着眼前黑影一掠,一个黑衣蒙面人晃似凭空而现,手中利刃在天光下发出炫目的光,只一闪,便是劈了过来,却不是冲着她们,而是她们身后右侧方……姑娘!流烟脸色惊变,连忙往后望去,“铿”一声响,不知何时已赶到兰溪身边的长柔挥出手中长剑一挡,将那黑衣人挡了开去,流烟的半口气才松到一半,便已见着长柔将兰溪往她跟前一推,脸色有些狰狞地喊道,“快走!” 流烟这才瞧见不知何时竟已有十来个黑衣人从四周聚拢来,手中都提着兵刃,森森银光晃了人眼,长柔拼力才为她们杀出了一个缺口,流烟再也顾不得其他,拽了兰溪的手,便咬牙埋头冲了出去。 风在耳边呼呼的吹,带着割人的寒意,然而,流烟都全然顾不得,身后追踪的脚步渐近,方才那个架势,长柔一人能拖住大多数人已是侥幸,有那么一两个来抽出身来追踪她们也并不奇怪。可她与姑娘俱是什么都不会的弱女子,别说两个武功高强的蒙面人,哪怕是一个有把子力气的村姑都可能置她们于死地。 不行,再这样下去,被追上是迟早的问题。 显然,同她一样想的,还有旁人。手中一空,被紧紧拽在手里的,属于兰溪的那只手被挣脱了开来,“姑娘?”流烟回头望她,脸色惨白。 “这样下去,我们谁也跑不掉。分开走,你回寺里去搬救兵。”兰溪的头发略有些散乱,但神色却很是坚定,话落,不等流烟反应过来,她已一撩裙子,朝边上的灌木丛里跑去,临去前却刻意叫了一声,流烟脸色一白,恍惚回过神来,这哪里是要分开来走,让她回去搬救兵?姑娘这根本就是将那些人引开来,好让她逃命才是真。 这么一想,流烟便急急迈开步子,要追上去,谁知,还没有迈开步子,她已听到追至的脚步声,心念一转,一矮身便躲进了路边的杂草丛中,屏息见着那两个黑衣人朝着兰溪方才离开的方向追去,她这才提起裙子朝着来时路狂奔,姑娘说得对,她得回寺里搬救兵去。别人她不知,那时在慈云大师的菩提院,那个小和尚的武功却是很不错的,说不准那寺里真还有些隐世的高人,她快些去寻了他们来,也好救姑娘。 兰溪踉踉跄跄地朝前跑着,但心里却是越来越绝望。这不是她头一回被人追杀,但第一回她身边有耿熙吾,第二回她自己有准备,对地形有了解,甚至心中早有了逃跑的预案,可这回不一样,她全无准备,甚至到了这一刻,她也不知是谁选在这个时候对她动手。相国寺的后山她头一回来,她根本不知自己逃去哪里,只能慌不择路,她甚至等不来援兵,长柔被妥住,自己能不能脱身尚且两说,流烟就算能逃出去,也未必能搬来救兵,她只能靠自己,但显然,不太能靠住。 身后脚步声近,利刃破空之声而来,银亮的刀光刺得她眼疼,她不会武,但身体的本能促使她抬手去挡。恰好是那回在宜山伤到的那条胳膊,电光火石间,她还能抽空想到,完了,上次侥幸没能留疤,这次怕是不行了,该换只手来挡的。 只是,她却没有等到预期中的疼痛,一声“铿”,刀剑碰撞声后,她急急睁开眼来,以为救兵到了,却是不由一怔。救兵是救兵,却是她绝没有想到的人。 而且这救兵看上去,不太靠谱的样子。 前世,兰溪是全然不知赵屿是会武的,显然,前世时,他们虽是本该最为亲密的枕边人,但他瞒她的事太多,他或许从未在她面前卸下过伪装吧!但很显然的是,他刻意隐藏的会武的秘密,绝不能暴露,所以,方才他明明可以全身而退,但他即便拼上受伤,却也要将这两人灭了口。 而兰溪直到他一把拉住她,拽着她往林子深处跑时,才回过神来。但她却是脚步一顿,停在了原处。 赵屿回头看她,注意到她神色间地踌躇,他那双桃花眼中有一抹幽暗匆匆暗闪,却是一咬牙道,“还有人追来,你不跑,留在这里,可是要等死?” 她自然是不想死。所以,在赵屿再拽着她往林子里拉时,她不由自主地迈开脚步跟上了,生死面前,其他的许多顾虑都成了无足轻重。 可是过了不过两刻钟,兰溪便后悔了,她应该顺应自己一开始的感觉,这个救兵不是不太靠谱,根本就是太不靠谱。 他们一路往林子深处奔,渐渐地,兰溪也辨认不出方向了,周围除了树还是树,而且每一棵树几乎都长得一样。赵屿臂上的伤口淌着血,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额头鬓角出了厚厚一层的冷汗,脚步也开始有些虚浮不稳。 兰溪正犹豫着要不要摒弃前嫌,问他一句要不要歇会儿,便见着他脚下一歪,便往旁栽倒。 兰溪下意识地伸手想要稳住他,却高估了自己的力量,低估了他表面看去再文弱,也是个成年的男人,重量不是她一个瘦胳膊瘦腿儿的小姑娘能承受的,然而,等到自己也随之栽倒,而且好死不死就在一个斜坡上,被扑得两人一前一后就这么滚下坡去时,兰溪即便是满心的懊悔,却已是晚了。 不知道滚了多久,兰溪觉得浑身都痛的时候,终于停了下来,然而,还不及反应过来,又被撞得往下一扑,头撞到凸起的一块树根上,她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彻底昏过去的刹那,兰溪咬牙想道,这哪里是什么救兵?分明是她的克星啊克星!这自然也不是来救她的,分明是将她一路坑过来的啊! 第五百二十章 挟恩 兰溪再醒来时,天色已是暗了。方才睡梦中,依稀听得水滴石响的滴答声,迷迷糊糊睁开眼来,兰溪才发觉她如今置身于一方山洞之中。这个山洞显然有些潮湿,一侧始终有水滴下,滴答滴答,那一处岩壁和地下都长满了苔藓,只是这个季节,已是有些枯黄了。 察觉到自己不是在做梦,兰溪凤目骤睁,腾地自躺着的地方弹坐而起。 “你醒了?可觉得有哪里不舒服?”一道关切的话语温柔地响在耳畔,近在咫尺,而且很是熟悉,但却是让兰溪瞬间汗毛直竖,想也没想便往一旁让去,却因用力过猛,险些栽倒。“小心些。”手臂被某人扯住,那声音中隐隐带着宠溺的笑。 兰溪堪堪坐稳身子,却是用力一挥,便将手臂从他的手掌钳制中挣脱开来。“这里是什么地方?” 赵屿虚握了一下已是空了的掌心,嘴角的笑淡了一分,“自然是在相国寺的后山,至于具体是什么地方……我却也是不知。你这是做什么?”话未说完,便见兰溪理了理身上的衣裙,便从他特意寻来铺好的干草上爬起,赵屿眉心一蹙,手又伸了过去,紧紧箍住她的手腕。 兰溪下意识地扭动挣扎,却不想,他这回用的力气显然比之前大些,一时间,她竟是无法挣脱。兰溪从不是为难自己的人,垂眸看了一眼被他箍住的手腕,挣脱不开,那不挣便是了。只是,在山洞岩壁投下的暗影中,兰溪的表情看上去却淡漠到有些清冷,“自然是回去。我祖母还在寺中,此时不知该急成什么样了。” “你就不怕那些刺客还在附近?若是再撞见了,我如今伤着,可不定还能护你周全。”赵屿目光微闪,语调略有些紧绷。 “我见你如今精神了,想来伤的是不重。我也没想让你护着我,你大可以在此处待着,待我回了寺里,告知了你的手下,自然会有人来寻你。”兰溪的语调淡到了极致,乍一听去,有些冷。 这样的语调听得赵屿心头火起,因为像透了耿家四郎。 赵屿目光一沉,箍在兰溪腕上的手一个用力,将她拉扯了过来,两人的身躯瞬间紧紧贴在一处,他冒火的双瞳逼视着她,咬牙道,“我刚刚才舍命救了你,你就这般拒人于千里之外?” 两人离得极近,近到鼻息可交融,但兰溪只是蹙了蹙眉,并未有任何害羞,甚至脸红心跳的感觉,她只是觉得怒,怒到嫌恶。但这一刻,她不得不强抑那股嫌恶,她逼着自己不要挣扎,不要害怕,冷冷地回视他,“赵屿!”这是头一回,兰溪直接唤了他的名字,虽然那语调冷到了骨子里,但还是让赵屿愣了愣神。然而不等他回过神,兰溪冷淡的嗓音又飘进耳际,却是让他心神一震,“别将我当成了傻子。你刚才救了我不错,但要说舍命未免夸张。你不过是为了灭那两人的口,保住你这文弱到有些无用的平王世子其实会武的秘密罢了。而且,那时,若是你不敌那两人,你在暗处的护卫,无论如何也会及时赶到的吧?” 兰溪也是刚才才想通的,赵屿这样的人,如何会独自一人冒险去救她?起初,是因为事情紧迫,她一时没能想到罢了。 抬起头,果然见赵屿的脸色有些难看,计谋被戳穿了的窘迫。兰溪的嘴角便是嘲讽地一撇,“赵屿,你将我困在此处,不让我走,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我并未想要做什么。起初救你之切是真,而如今……我不过是想与多待一会儿罢了。”早前,悄悄跟在她后面时,也并未想做什么,只是想跟着,哪怕偷偷多看她一眼也是好的。可见她遇险时,他想也没想就要救她,可就在那一瞬间,一个念头闪过脑海,他想起那些话本中英雄救美,以身相许的桥段,便勒令季飞藏身,他自个儿出来救她,哪怕是她不至于以身相许,但往后多念着一下他的好,那也不错啊! 至于之后的受伤和从那斜坡上栽了下来,倒切切实实都是意外。只是,早在兰溪醒来之前,季飞便已寻到了他们。他当时亦是念头一闪,便让季飞寻了这么一处,将一切安置妥当之后,又藏了起来。他也并不想做什么,真正是如他口中所言,只是想与她多待一会儿罢了。只是没成想,她竟是聪慧敏锐至此,不过这么一会儿的工夫,竟然已看破了这一切。 赵屿心头有些窘迫,但望向兰溪时,目光中却多了一抹恳切,“你就不能看在我好歹救了你一场的份儿上,多与我待一会儿么?” 兰溪却是丝毫没有心软,她只是觉得有些好笑。“我不想。赵屿,你我都有婚约在身,瓜田李下,我可不想落人话柄。” “婚约!婚约!你便是一刻也忘不了这个,一刻也忘不了他不成?”然而,兰溪这话却是刺激到了赵屿,他脸色有些狰狞地吼道,深藏在心底的妒忌一瞬间被牵扯出来,再无遮掩。 这样的赵屿让兰溪不由有些怕,凤眸深处掠过一抹惊慌,她强自镇定,道,“自然忘不了。那婚约上头还关着圣恩,谁敢忘?” 只是话一落口,注意到赵屿瞬间沉寂下来的脸色,兰溪便心头一突,直觉反应过来,自己好似说错了话。 赵屿的那双桃花眼沉凝下来,望着她,目光暗闪,但那神情却有些奇怪,奇怪到兰溪心里有些发毛。 本能的恐惧占据了大脑,兰溪下意识地挣了挣被他紧紧箍住,有些疼的手腕。 然而,这一个轻微的动作却像是燃起燎原大火的那一点儿火星,天地在眼前一个倾倒,在反应过来之时,她已经被赵屿推倒在了方才躺的那些干草之上,而赵屿就死死压在她的身上。 惊慌……数不清的惊慌从她的眼底一直蔓延到了心里,兰溪素日里的冷静,从容,尽数不见了踪影,她再也忍不住,尖细的嗓音如同寻常的女子遇到这样的情形一般的惊叫了起来,“赵屿,你想做什么?” 第五百二十一章 死逼 “赵屿,你想做什么?”兰溪的嗓音因着兢惧,既尖且细,凤目失了一贯的沉静从容。 这还是赵屿头一回瞧见这般失了从容的兰溪,这反而是取悦了他,他低低笑了起来,一双眼望住她,深幽中却燃着两簇火,就连嗓音也低沉了两分,“你说呢?你觉得我想做什么?” 兰溪几乎克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她拼命控制,让自己冷静下来,但越见苍白的脸色却还是出卖了她,“赵屿,你别乱来!你很清楚,你我都是圣上赐婚,若是出了差错,那可是大罪,谁都讨不了好。不只是你我,就是我们的家人也会受牵连。” 赵屿的反应却是低低笑了起来,“会出什么差错?大不了就是被训斥一顿罢了。反正如你所担心的一般,若是你我共处一夜,你觉得耿四郎还会要你?而我,救你不过是事急从权罢了。而我要做什么,逼的也只是你一个。只要你成了我的人,你还能不嫁我?” “赵屿,你敢!”没想到,他还当真是打的这般龌蹉的主意,兰溪慌了,一边色厉内荏地放了一句狠话,一边便是下意识地挣扎起来。 但她一个姑娘家,如何是一个男人的对手?赵屿箍在她腕上的手一个用力,她便动弹不得,他另一只手又将她的右手也锁住,双双压在她的头顶,他喘着粗气逼近她,灼热的呼吸就喷吐在她的脸上,“这还要多谢你方才提醒我,我才下定了决心,父王不让我娶你,不过是觉得你一旦与皇家联姻,便会成为兰家的弃子,毫无用处。但若娶了俞阳伯的千金在前,再纳了你在后,不过是房中多了一名贵妾罢了,父王还能管这么多?”话落,他猝然俯低身子,热烫的唇便已贴上了兰溪的脸颊。 “不要。”兰溪惊叫一声,蓦地闭眼侧头,被他压住的双腿一个挣动,却是没能挣开,惊惶的泪便是夺眶而出。 赵屿见她哭了,双目中掠过一抹心疼,制住她的手脚却没有半分的松动,他的唇贴着她脸上柔嫩的肌肤轻轻滑动,将那些咸湿的泪一点点吮净,低沉到沙哑的嗓音在她耳畔徐徐响起,带着安抚,“阿卿……你的乳名是叫阿卿吧?阿卿,你别怕!我对你有心有情,只怪我如今的力量不够,无法为你放手一搏,不过你放心,即便如今是委屈了你,但我不会永远委屈你,待得日后……待得日后我有了力量,再也无惧他人的时候,我会将你扶正,那时,你便是我堂堂正正的夫人,我不会委屈你,不会。” 软玉温香在怀,他一低头便能嗅到她身上淡淡的清香,那香味窜入鼻端,撩得心痒痒的,怀里的人又是他心心念念的那一个,赵屿渐渐有些情动,呼吸越发粗重起来,不等将话说完,他的唇便已克制不住地在她脸上磨蹭着,一点点往下,朝着她的耳后、颈侧亲吻…… 兰溪挣扎不动,闭了眼,眼泪狂肆地流,她从不知,眼前这人明明是前世的枕边人,可如今,她却是如此难以忍受他的碰触,有那么一瞬间,她就要忍不住绝望了,自暴自弃地想,要不就这般死了,倒也干净。但想起很多人很多事,她心里一痛,舍不得,如何能舍得?她多么辛苦,才走到了今日?她凭什么要因为赵屿这样的杂碎让自己死得这般悲惨? 赵屿的动作越发的狂肆,他见兰溪似是认了命,任由他压着亲着,不再动弹,而他的手,他的唇都不再满足于眼前所见,他压在她右手上的手掌缓缓挪开,朝着她的腰带挪去…… 就是这一刻。兰溪的手极快地抬起,从已是凌乱不堪的发间拔出一支珠钗,朝着赵屿刺了过去,毫不犹豫。 “唔。”因着事情发生的太突然,赵屿来不及躲,那珠钗便刺入了他的左肩,他吃痛地闷哼了一声,往后一缩,而兰溪则趁势一脚踢开他,争得那一丝空隙,往后一挣,便摆脱了他的钳制。 “你……”赵屿捂着正汩汩淌血的伤口,望着她,神色复杂,恨得咬牙。 “你别过来!”方才刺入他左肩的那支珠钗,如今就握在她的手里,她用它抵着她纤弱的颈项。 “你干什么?”赵屿骇得目眦欲裂,惊声叫道,就要奔上前去夺过那支珠钗。 “我说了,让你别过来。”兰溪嘶声吼道,握住珠钗的手一个用力,那尖锐的钗便抵进了她的皮肤之中,很快便有殷红的血沁了出来。 赵屿不敢动了,他知道,她是真的敢往下刺!他的手缓缓收了回来,咽下喉间的苦涩,神色复杂地望向她,“我知道了,我不过来就是了,你不要激动,自个儿当心些。” 兰溪没有半点儿动容,她也并不激动,她很冷静,“赵屿,别再口口声声说你对我有情,对我真心,你如今的一举一动不过是在伤害我罢了。” “你想怎么样?我不碰你了,还不行么?”赵屿的神色瞬间灰败。 “你自然不会再碰我,除非,你想要的是一具尸体。”兰溪狠狠地咬牙。 赵屿沉默了,他看着此刻的兰溪,她的衣裳被他拉开了些,隐约能瞧见里面鹅黄的里衣,一头黑发早已乱得不成样,浑身的狼狈,偏生她眼里的光却是亮得惊人,浑身上下皆是说不出的威势,这一刻的兰溪,还是充满了致命的吸引力,就好似引着飞蛾扑进去的一团炽燃的火,然而,他却没法靠近。 赵屿垂了手,默默退开一步,表明了他的态度。 但兰溪却还是没有半点儿的放松,那支珠钗仍旧牢牢地抵在她颈间,她一边戒备地紧盯着他,一边缓缓站起身来,然后后背贴着岩壁,面对着他,一步一挪地往洞口走,直到洞口就在眼前,她的脚步就快了起来。 眼看着,出洞在即,赵屿的嗓音却在身后徐徐响起,“即便我今日不动你,也对今日的事守口如瓶,但你消失了这么长时间,又是这样一般形容,你觉得,耿四郎还会要你吗?就算他迫于圣旨,不得不娶了你,往后,可又还会待你好?” 兰溪的脚步一顿,但却并未回头,“这个,就不劳世子爷费心了。只愿过了今夜,你我便是陌路,否则,我怕哪日想起今日之辱,会忍不住动手要了你的命。” 第五百二十二章 承诺 兰溪的嗓音除了冷,更透出刻骨的恨,赵屿毫不怀疑,这一次,她是彻底地恨上了他。 兰溪说罢,便是头也不回地奔进了外边儿深浓的夜色之中。 赵屿如同一道孤寂的影子,默默杵在洞中,直到听到动静,磨磨蹭蹭才敢现身的季飞迟疑地唤他,“爷?” 他才眨眨眼回过神来,“你跟上去,确保她安全地回到寺里。”嗓音低沉,但却有些有气无力。 季飞迟疑了一下,但还是领了命,悄悄跟了上去。 赵屿这才懊恼地抱头蹲了下去,今夜过后,她定然恨死了自己。不过……赵屿幽幽苦笑,这样也好,无论是爱也好,恨也罢,至少他这个人在她心里是刻骨的,也算另一种形式的圆满,不是吗? 洞外的天色果然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凭着一股气走出了山洞,这一刻,站在这四野悄寂的密林中,兰溪方才仅凭的那一口气好似用完了一般,她茫然四顾,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走向那儿。 双膝一软,她瘫坐在地上。初冬的夜,四下只听风声,不闻虫鸣鸟叫,她觉得有些冷,将身上的披风裹紧了一些,便蹲在那里,像是凝成了一尊雕像,似是没了起身的打算。 突然,两声尖啸在林子的另一端响起,兰溪很是熟悉,他来了?双目一亮,但很快,那亮光疏忽间又寂灭了。她原本已经在听得那尖啸声时,站起,并急急迈开的步伐因着眸中亮光的寂灭,而骤然停住,滞留在了原地。 风呼呼吹着,她在暗夜中似是成了一尊雕像。似乎过了漫长的时间,她突然听到了一个声音,唤着她的名字,“阿卿?”急切的、焦灼的、欢喜的、担忧的……那些情绪尽皆复杂地交织在一处,兰溪不知,自己是如何一一辨得分明的,但她,就是知道。 兰溪转过头望去,看见他迈着急切的步伐,破开深沉的暗夜朝她走来,越走近她,他的步子迈得便是越急越快,他平日里走路最是沉稳,可今日,不到百步的距离,有那么两次,他都险些被横生的树枝绊倒。 然后,他终于走到了她身边,却是谨慎地停在了半步之外,一双眼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问道,“你没事吧?” 兰溪不知为何,看到这样的他,方才那些萦绕在心间的阴云便疏忽淡了不少,她又有了微笑的力气。即便只是轻轻勾了勾唇角,她也可以摇着头,告诉他,“没事。” 耿熙吾松了一口气,一声“那就好”还未出口,便被她突来的举动打断,她竟这般展开双臂,穿过他的腋下,绕到他身后紧紧扣住,整个人偎进了他的怀里。耿熙吾僵住了,他的手半抬着,不知该如何办。下一瞬,他突然感觉到胸口衣襟处有些湿意,透过布料,沾染上他的胸口,让他疼的一个瑟缩。她哭了?耿熙吾沉冷的双目中染上两分惊惶,直觉地就要推开她,细细查看。 她却不让,死死环住他,“师兄,你别动。”带着哭音的语气却还骄横得很,“你不知道,我今日怕极了,险些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你一个大老爷们儿让我抱抱怎么了?又不会少一块儿肉。” 耿熙吾果真没再动了,僵在半空中的手缓缓回落,落在了她的肩上,轻轻地一拍,再一拍,满满的小心,满满的心疼,满满的安抚,“没事了。阿卿,已经没事了。都怪师兄大意了,害你受惊受苦,你别怪师兄。”只是,这是头一回,他的心沉甸甸着,并未因着她的刻意撒娇耍横而有半分的轻松。 兰溪没再说话,埋在他的胸口,肆意地流着泪,哪怕他胸前的衣襟湿了个彻底,也没有停下的打算。 直到好一会儿,她觉得心里舒服多了,那些污秽的,嫌恶的,都被泪水带走,冲出了体外时,她才终于歇了哭,捉起他的衣袖当成手帕擦了一回眼泪鼻涕,她这才抬起有些红肿地双眼,微噘着嘴道,“都是师兄的错,师兄太宠着我,让我如今一点儿小委屈也受不得了。” “我的阿卿自然委屈不得。再小的委屈也是天大的事。”耿熙吾抬起手来理了理她凌乱的发,目光落在她有些松散地衣襟时,便自然而然地挪过手去,想要替她拢拢。 谁知,兰溪却是一缩,脸色惊变了一瞬,她一把掖紧了披风,脸上的神色有些牵强的镇定,目光闪烁,“这风有些冷,我们回去吧!” 耿熙吾的脸沉在暗夜中看不清,他沉默着,沉默了好一会儿,让兰溪有些不安时,他终于嗯了一声,然后点了点头。手伸出时,在半空中迟疑了一瞬,才落在了她的手肘处,隔着披风和衣物,扶住她,往他来时的方向走去。 兰溪却不知为何,莫名地有些心虚,她偷偷抬起来看她,月光清冷,透过已落尽树叶的枝桠照在两人身上,她却只能看见他刀刻斧凿一般的下颚和抿紧的唇角。她心头一突,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耿熙吾却是突然低头望向她,她一个瑟缩,垂了头,便躲开了。 “你今日累了,回去的路还远,我背你吧!”话落,他便已旋身至她跟前,蹲跪了下来。 兰溪愣愣地看着面上宽阔平坦的背脊,眨眨眼,再眨眨眼,终究是回过神来,却是笑了,然后展开双臂,没有犹豫地靠了上去,“那就有劳师兄了。” 耿熙吾没有应声,只是背着她,稳稳站了起来,一步一步走得慢但却极稳。月光如练,倾洒下来,给天地万物都披上了一层朦胧的白纱。 “今夜月色真好,只是可惜了,若是早前没有被人追杀,此刻欣赏起来只怕更尽兴些。”放松自己将全身的重量都倚在他身上,兰溪抬头看着天上月在云中穿梭,突然便生了一腔感叹。 “你若喜欢看月色,不是来日方长么?大漠中的月色才是美不胜收,日后若是有机会,我再带你去看便是。” 夜风轻徐,将他沉稳的嗓音在耳畔吹得轻柔,兰溪觉得浑身的疲累都在那一瞬间涌了上来,她的眼皮有些重,心情却很好,嘴角忍不住想要上弯,“师兄可要说话算话。” “对你,我何时食言过?自然是一言为定。” “那就说好了,日后得了空,你要记得带我去大漠……” 兰溪的声音一点点低了下去,终究是再也听不见了。 “好。”但耿熙吾却是沉下嗓,低低应了一字,只一字,虽轻柔,但却铿锵坚决。 月色朦胧,将他们的背影拉得老长老长…… 第五百二十三章 旧梦 长柔伤得很重,几乎算是去了半条命,如今只能是躺在床上将养着,但好歹是保住了一条命。 流烟赶回相国寺报信搬救兵的途中,万幸没有遭遇刺客,但却因太过着急摔断了腿,她愣是一声也没吭就拖着那条伤腿一路摔着爬着回了相国寺,在报了信的同时,就再也支持不住晕了过去。如今已是醒了,但却也只能躺在床上动弹不得。 芳草是在下晌的时候被接来的,说是兰老太太到了佛前,心有所感,想起了九泉之下的兰老太爷,所以决定在相国寺做场法事,流烟的生肖相克,做法事期间不宜在五姑娘身边伺候,所以才去接了她来顶替。 这一番说辞合情合理,没有半分的纰漏,芳草是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想,至少珠玉阁中精明如秦妈妈也没觉得有半分的不妥,当下便让她收拾了东西,随着来接她的人离开。 芳草是到了这里才知道了事情的始末,看到床上伤得都是不轻的长柔和流烟,想到如今尚下落不明的姑娘,芳草一颗心揪得不行,眼看着天色越来越暗,再过两刻钟便是子时了,而去寻姑娘的人却没有半点儿消息传回来,就连老太太那里也已打发了人悄悄问了一遍又一遍,芳草心里的焦灼渐渐漫上了眉梢。 门轻响,芳草转头看去,眼睛登时一亮,只是一句“姑娘”刚到了嘴边,却见着耿熙吾冲着她摇了摇头。 芳草这才赶忙住了嘴,想着上前帮忙,耿熙吾却又是摇了摇头,不假手他人,自个儿轻手轻脚地将背上熟睡的人放到了床榻上。兰溪睡得沉,虽然耿熙吾已是刻意轻柔,但动作却难免还是有些大,但她都只是皱了皱眉,却没有醒过来。 芳草偷偷打量了一回,发觉姑娘虽是狼狈了一些,但表面看来,应该没有受伤,她的心这才稍稍放下,悄悄吐出一口气。 耿熙吾坐在床边,一双眼瞬也不瞬望着熟睡的人,低声道,“你悄悄去禀了老太太,让她不要担心。另外,去打盆水来,给姑娘清洗一下。” “是。”芳草屈膝应了一声,便悄悄出了房门去。 耿熙吾的目光这才缓缓下移,落在兰溪的右手上,那右手中始终紧紧拽着一个物件儿,正是她的珠钗,她抓得很紧,即便在睡梦中也没有半分的松动。 耿熙吾眸中幽沉,又抬起手轻轻理开她的披风,望见了她的颈间,颈间的血痕衬着雪白的肌肤,触目惊心。方才,在林中的一瞥,他果真没有看错。 望着熟睡的兰溪,她手中紧握的珠钗和她颈间的血痕,耿熙吾的眸光一点点黑沉了下来。 兰溪已经许多年没有再梦到过当年在平王府的那些事了。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适才山洞中那些不太愉快的经历,竟又勾起了她那些不太愉快的回忆。夜里她做了梦。梦到的是她头一回失了孩子,赵屿不过看了她一眼,之后便终日厮混在姬妾的房里,甚至是她哭着说孩子掉了必然有因由,他也并未放在心上,未曾查,未曾管。 彼时,她对赵屿还是有些心思的,毕竟是自己的夫君,又是个长得不错的,要说有多荒唐,也算不上,只是,也不是多出息就是了。 只是,从那一回之后,才算对他彻底淡了心肠。后来,那喜鹊用香害她的事,也是她自己查出来,亲自处置的。之后,她便一日日硬了心肠,打起了十二分的心思算计,因为她知道,在那偌大的府里,没有人能护着她,她能靠的只有自己。 那个时候,她殚精竭虑,夜夜都睡不好。可是,到最后她被赵屿连累时,只觉得可笑可悲,她与他虽是挂着夫妻的名头,但回想起来,竟没有半分的甜蜜,她最后的死于她自己而言,是那般的不值得,所以她才会有那么大的怨气,死不瞑目。老天爷这才可怜她,给了她一次重来的机会吧? 所以,她不愿再与赵屿纠缠在一处,那是确确实实的。 兰溪从梦中醒来,越发肯定了这一点。过去那样的日子她不愿再过,她重活一世,更不会重蹈覆辙。 只是,这一场梦也让她想明白了一些从前想不明白的事了。前世,起初,赵屿入她也很是诚心的,聘礼给的足足,哪怕她家的人态度冷淡,他也登门数次美其名曰聆听教诲,即便是遭受冷遇,下一回却还是去了。那时的她不懂,以为赵屿是看重她这个未来的夫人,所以后来进了门之后,遭受冷待,她才觉得有些受不了。 如今看来,他自始至终看上的,不过就是她兰氏千金的身份罢了。如他昨日所言,娶了她没有用,所以平王不让他娶。那么前世,多半是他没有打探清楚,娶了她之后才发现根本地不到半点儿兰家姑爷该得的好处,哪里还能指望他给她好脸色? 如今看来,前世,赵屿待她,委实还算得不错。至少,他并未将她扫地出门,也愿意给她正妻该有的体面。 想到此处,兰溪嘴角牵起,有些淡嘲的笑,但她也不欠他什么,从不欠。 “溪姐儿醒了?”一声唤,却是兰老太太,被富妈妈和芳草一左一右扶着,神色急切地朝她走来。 兰溪恍惚些回过神来,本要起身下床行礼,兰老太太却唬得连忙道,“不用不用,你好生躺着就是,好生躺着。” 兰溪淡淡一笑,“祖母不必紧张,我没有伤着。” “还说没有伤着。”兰老太太已走到床边坐下,拉了兰溪的手,一脸心疼地望了望她的颈项。 兰溪这才发觉她颈间竟是缠了些布条,脸色登时变了变。 兰老太太却没有瞧见她的脸色,兀自道,“也不知得罪了什么人,竟是几次三番要置你于死地,好在有四郎在,否则还真是……”叹息了一声,兰老太太没有接着往下说,伸手探向兰溪的颈间,心疼道,“还好有四郎拿的御用伤药,否则一个女孩子若是留个疤,多不好?” 兰溪却是强扯出一抹笑来,“祖母,我师兄呢?” “四郎啊!”兰老太太看一眼兰溪似是要哭出来的笑容,心里有些奇怪,但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答道,“他一早便回城去了,说是有些事要处理。” 第五百二十四章 坦白 耿熙吾这一忙便不见了踪影,起初,兰溪虽是心中不安,但因着听说了长柔和流烟的伤势,忙着去探望,忙着去揪心,竟是将这不安压在了心底,无暇去顾及。 到了夜里无事,手掌摩挲着颈间缠绕的布条,心中却是越发的不安闲起来。 她早前已是问过芳草,她颈间的伤口是耿熙吾发现的,她手里的珠钗是耿熙吾取走得,甚至是她的伤口也是耿熙吾亲自清洗过后,上药包扎的。以耿熙吾的心智,兰溪从没有指望将此事瞒过他,但就是在昨夜,见到他的那一个刹那,她还是忍不住就瞒了。 可是,如今的情形看来,即便她刻意瞒了,却还是没有瞒住,他只怕已是猜出了个大概,余下的,他再找人一查昨日除了他们还有谁来了这相国寺,他又知道赵屿对她的心思,即便她什么都不说,他又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这般推脱有事,避不见面,可果真是生她的气了不成? 兰溪下意识地不敢去想另外的可能,但昨夜从山洞逃出之前,赵屿所说的那最后一句话却像是一句魔咒,反复不停地响在她的耳侧,让她的心一点点地走向惶然。 而这惶然的心直到转天的白日渐尽,仍是不见耿熙吾的踪影时,终于是再也压抑不住了。他猜到了她所遭遇的事情,莫非就嫌弃她了不成?否则以他的性子,她刚遭此变故,即便是没有受伤,也必然受了大惊,如同那一次在宜山时一般,若非那时圣上刚刚松口为他们赐婚,又有兰三老爷在边上看着,让他避嫌,他只怕会一直待在她榻前,撵也撵不走的。 但今回,他却直接不见了人影。 兰溪让自己不要多想,偏生却控制不住自己的心,随着时间的推移,整个人都沉浸在恐慌的情绪中,无法自拔。 耿熙吾一再催促着马儿疾驰,谁知,还未到相国寺山门前,便已遥遥望见他留下看顾兰溪安全的暗卫之一,唤长荣的,正神色有些焦灼地来回踱着步,并不时抬头往上山的山路上眺望,再见得他们一行人时,神态间染上了一抹喜色。 耿熙吾心头一沉,莫不是出什么事了不成?他马鞭一甩,抽得马儿嘶鸣一声,撒蹄狂奔,待到了山门前,不等马儿停下,他已从马背上翻身而下,朝着长荣便是促声问道,“出了何事?” 长荣心头一突,越发从这细枝末节看出他家爷对未来世子妃的看重,当下,不敢在耽搁,连忙拱手回道,“是姑娘今日也不知怎的了,吃过晚饭便将自个儿关在了房里,谁也不让进,隐隐听到里头有哭声。芳草说,姑娘从未如此,因此很是着急,若是爷再不回来,属下怕是只有动用鸣竹了。” 说罢,抬起头来,却见耿熙吾轻蹙着眉,面沉如水,已是将马鞭一扔,便大步流星越过他,进了寺内。 兰溪也不知自己坐了多久,起初想到伤心处,还能情不自禁落下两滴泪来,渐渐的,却是哭不出来了。就这么缩在墙角,抱成一团,脑袋空成一片,连胡思乱想都不不成了。 房门“咿呀”一声被推开,一抹亮光扫淡了室内的黑暗,她沉浸在暗夜里许久的眼睛不适应地眯了眯,过了好一会儿,才瞧见那亮光是发自来人手中所捧的一盏灯,至于那来人,步履沉稳,体型高大挺拔,带着能让她心安的熟悉,从黑暗中带着光亮走来。 兰溪不敢眨眼,贪婪地望着他,一瞬也不瞬,像是一眨眼,眼前的他,便会如同幻觉,消失了一般。 直到他放好了灯,走到床沿坐下,兰溪这才眨眨眼,回过神来,发觉他还在,并不是幻觉,她心安了许多,同时,理智便也随之回笼了。 于是,她幽幽苦笑了起来,“是芳草叫你来的么?这丫头真是大惊小怪。我没事,只是心里有些难受罢了。” 耿熙吾没有回话,烛火跳跃中,他的脸色明明灭灭的飘忽,兰溪凤目不由一暗,沉默了一刻,才又轻声道,“方才我想了很多,想见你,又怕你不愿见我。想着是不是该再一哭二闹三上吊一回,但又怕,怕你上回上了当,这次明知我是骗你,便不肯再来了。” 耿熙吾还是没有吭声,兰溪抬起眼愣愣看着他沉寂的侧颜,张了张嘴,兰溪只觉得嘴里泛了苦,但有些话,无论多艰难,却怕是不能不说了。 “师兄……”她斟酌着开了口,“我有话要与你说……”只是,到真正开了口,兰溪才觉得心口那根弦竟是绷得这般紧,以至于胸口有些发闷的疼。她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能再度开口,“其实即便不说,你大概也猜到了。前日……”喉咙一紧,嗓音滞涩,因着紧张而不自觉扭绞在一起的十根手指僵冷到有些发直,这个时候却被一只温暖但却宽厚的手掌覆住,她愣愣抬起头来,撞进一双暗夜深海般却荡着两丝星光般心疼的眸子。 “不想说,那便别说了……”耿熙吾的嗓音一贯的瓷沉,他的双眼凝着她,神色认真。 兰溪的眼眶便有些发热,她摇了摇头,泪珠儿纷落,反倒是方才满心的惶然却淡了许多,她原本有些踌躇地神色渐渐染上了坚定,“不!有些事我原不该瞒着你,你本就该知道。我也不是想要瞒着你,我只是……有些害怕。” 这一回,耿熙吾似也想明白了些,不再阻止她要说的话,仍然沉默着,但却是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在那十指交握中,兰溪却好似得了些莫名的力量,之后要开口的话也变得比想象当中容易了许多。 “前日,赵屿……平王世子也在相国寺。当时,我险些被刺客杀了,是他及时出现救了我一命。”关于这一点,兰溪是不得不感恩的。“之后出了些差错,我们滚下了山坡,我撞到了头,晕了过去。等我再醒来时,便已是日暮时分,我们在一个山洞里……” 暗夜里,一灯如豆,两人相依而坐,十指始终相扣,她的声音轻柔徐缓,从她口出,入他耳,那些算不得美好的事实,好像要接受起来,也不是那么难了,何况说到底,她并没有……她唯一只怕,他会误会,会心里有疙瘩。 第五百二十五章 释然 “……不过我自然不能让他白白讨了便宜,我狠狠扎了他一下……而且我也没让他得逞……”明明语调还算平稳,但那些字却还是扎疼了心,兰溪还是淌下了泪来,但反倒心,却好似被泪水涤净了,轻松了好些。她甚至有了说笑的力气,“师兄,你看,我能干吧?你该夸夸我的,我可是以死护住了自己的清白呢!” 耿熙吾却是展开双臂,将她一把拥入了怀中。“傻姑娘!”瓷沉的嗓音因紧绷而有些走调的沙哑,“你记得,这世间没有任何的东西重要过你的命。其他的,我都可以不在意,只要你好好活着,这便足矣了。” 兰溪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明白过来的同时,却是鼻子一酸,方才好不容易强忍住的泪这一刻再也忍不住淌下,却是全然变了味道,不再苦,不再涩,而是暖夹杂着甜,很暖,很甜。 这眼泪,一旦开了闸,便有些关不住,好一会儿后。耿熙吾将她推开,很是受不了的语气,道,“好了,别哭了。你前夜才毁了我一件衣裳,再哭下去,今日身上这件,也该泡汤了。” 兰溪想起前夜将他的衣裳当作手帕来用,擦过眼泪又擤鼻涕的,眼泪还掉着,却忍不住想笑,抽了抽鼻子道,“大不了……大不了日后多为你做几件,赔给你便是了。”说完之后,才觉得有些不对劲,悄悄红了脸。 耿熙吾的眸子却是瞬间一亮,“那可说定了,日后我的衣裳可就要多多劳烦阿卿了。阿卿的手艺我可很是喜欢,你看!你送我的腰带我可是日日都系着。”说罢,指了指腰间。 兰溪随之望了过去,果然,他腰间系着的腰带可不就是她前不久才让长柔送去的那一条?那一针一线都是她亲手所绣,自然一眼便能认出。只是,认出了,心里却又是羞又是喜,倒是将方才那些阴暗的情绪尽数驱赶了出去。 “不过,这总是系着一条也是不像样……脏了没得换不说,就怕旁人还当我吝啬成了那般……”一边说还一边可怜兮兮地瞄着兰溪,哪里还有平日里那端肃到淡漠森冷的模样。 兰溪面上虽是羞,心里却软成了一团,“我最近忙着……忙着绣嫁衣,腾不出手来,等空了再给你绣两条替换便是。” “不急。不急。自然是嫁衣更重要些。”刚才还很“急”的人,这会儿却是半点儿也不急了,甚至咧开嘴笑出了一口白惨惨的牙,由此,兰溪再一次确认,她师兄还是微笑就好,笑得太过,就有些吓人了。 “阿卿……”两人说笑了一阵,屋内的气氛已从最开始的晦涩变得明亮而缱绻,兰溪不自觉地弯着唇角笑,整个人都沉浸在欢喜中。耿熙吾却是在这时,用那瓷沉的嗓音轻轻唤了她的名。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语调徐缓。 “我真的是有事回京处理去了,你别胡思乱想。只是我之前没想那么多,日后我会改,也免得你再误会。” 兰溪唇角的笑容拉大。“我知道。”如今,她已不怀疑。“好。”回答的是后一句,他能为她改变,自然是好。 这一刻,兰溪庆幸起今日鼓起勇气将一切坦白,他们两个人的心,竟是从未有过的贴近,当然,她坚信,这只是美好的开端而已。 兰老太太突然决定为兰老太爷做法事,阖府的人虽并未觉得有多奇怪,但却是不能不关心的。 当中唯一知道内情的,也就兰三老爷,但这内情,为了自家女儿却是要严守的秘密,即便是兰三太太那儿,他也未曾吐露半句。 所以,这一日,适逢休沐,兰家几位老爷一道到了相国寺,没成想,倒是巧。做戏做全套,而且兰老太太却也动了要为兰老太爷做场法事的心思,所以,与慈云大师商议之后,便决定做一场七日的法事,而这一日,正好是第七天。 几位老爷纷纷敛起衣袍,跪坐在了念经的和尚外围,双手合十,默默祝祷着什么,表了一回孝心。到得法事完结,便在兰老太太跟前商议起了回府的事宜。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法事已经做完,兰老太太本就是要回府的,当下也没有二话,让随行的下人收拾着,半个时辰后,便登上了回府的马车。 回到府中,因着兰老太太已离府数日,小辈们总是要表表孝心的。当兰溪扶着兰老太太回到福寿堂时,阖府的女眷,除了尚在禁足中的兰二太太母女俩之外,全都齐聚了,一个也不差。 众人亲亲热热叙了一回话,兰三太太便望向了女儿,见她神色安宁,气色不错,便暗暗放了心。可再一看,眉心却又狐疑地蹙了起来。 兰溪是回来了,但起初跟着她,一道去相国寺伺候的长柔和流烟却并未一道回来。她心中疑虑,怕这当中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正想着待会儿要好好问问。却听得边上兰四太太已是笑盈盈地问道,“我记得早先伺候在五姑娘身边的不是这一个,而是另外两个,怎不见一道回来?”这话,充满了长辈的关切,却是问到了兰溪面儿上,因着关心的口吻,倒也让人无从指摘。 兰溪却是垂了头,不敢言语的模样,但嘴角却牵着笑痕,这模样倒似…… 兰老太太瞥了一眼兰溪,淡淡笑道,“这孩子面皮薄,你们再问,怕是就要找个地洞钻进去了。” 这话从何说起?不过是两个丫头的去向罢了。女人的天性里就有爱八卦这一点,所以众人的目光不由都好奇地望了过来,瞅瞅兰溪,又全数落在了兰老太太身上。 兰老太太笑盈盈道,“四郎那个孩子是个有心的,也不知从何处得知我在相国寺为老太爷做法事,那么忙,还恁是抽了空跑了两回,总归,这心思是足的。溪姐儿身边那两丫头当中一个,不是生肖有些冲撞么?便一直未再跟前伺候,四郎见了,想着人闲着也是闲着,便将人借了去。靖北侯府如今正在修整新房,这新房日后是要咱们溪姐儿住的,所以自然要她住的舒心,流烟在溪姐儿身边伺候了这么多年,最是知道她的喜好,有她看着自是不会错。” 众人点了点头,心里却想道,这虽然也不是不可能,但那个叫流烟的,可是长得很是明艳,莫非是未来的五姑爷看上了,特意寻了个借口……那五姑娘……众人看向兰溪的神态便有些同情了。 第五百二十六章 排解 就连兰三太太也是蹙起眉心,担忧地看了一眼女儿。 但兰溪却似毫无所觉,兀自垂着头,“害羞”着。 兰老太太却是意味深长道,“我想着,流烟性子跳脱,一个人怕是难以担此大任,所以,便让长柔也一道跟了去,两个人也好有商有量,也可先在靖北侯府中打下根基,来年溪姐儿进了门,也容易些。”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老太太早有布置啊!靖北侯世子是他们兰家未来的五姑爷,他既开了口讨个丫鬟,兰府自然没有不应的理,但再派一个,靖北侯府也不好说什么,那个长柔,她们都是隐约知道的,身怀绝技,对兰溪也是忠心,有她看着,倒也出不了什么大乱子。难怪老太太老神在在,半点儿不担心的样子,果然应了那句姜还是老的辣呀! 从福寿堂出来,芳草却忍不住有些恼怒地道,“他们这都将四爷想成什么人了?” 兰溪却是不在意,某人自然也不在意,这个主意还是他为兰老太太出的。兰溪自然知道,他这都是为了她。毕竟长柔和流烟如今都还伤着,若是被人察觉,难免有所联想,于她,终究是不好。 有人依靠的感觉真好,好像只要有他在,她就什么事都不用害怕,也不用操心,他都必然会为她设想周到,办得周全。 也不知是不是这一次的相国寺之行让佛祖感觉到了诚意,笼罩在兰府上空的阴云一点点消散,喜事,一桩接着一桩。 先是兰洵在耿熙吾麾下接任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职位,但除了兰灏,却已算是兰氏年轻一辈子弟中最出息的一个了,然后,他与宋芸芸的婚事两家已是达成了共识,算是定下了。紧接着,从生下大姐儿后就没了动静的大奶奶和进门已经大半年了,一直没有好消息的二奶奶先后传出了喜讯,眼看着兰家子嗣将丰,乐得兰老太太成日里笑得合不上嘴,直夸兰溪是个有福气的,这些啊,通通都是她带来的福气。 兰溪却是不敢居功的,听罢,却也只是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她也着实没有心思去管这些闲事。自耿熙吾回京之后,便出了不少的事,尤其是圣上赐婚之后,她统共出了两回门,每一回出门都是波折重重,如今,兰溪是歇了出外散心的心思,镇日里都沉下心来,关在屋里绣嫁衣、喜帐的……觉得累了,便扶着月份渐渐大起来的兰三太太在院子里散步。 兰三太太毕竟有些年龄了,于南星便给兰溪建议说让她控制着吃食,不要用太多大补之物,以免胎儿过大,不好生产。二来,便是要多走动,日后才好生。 对于这点,兰溪深以为然。所以,每日总要抽空拉着兰三太太在院子里转圈儿,一日不辍。 而兰三太太如今又要忙着兰溪的嫁妆和兰洵聘礼的事儿,每日里杂事缠身,她挺着个大肚子,实在是精力不济,这些事情大半就都落在了柳氏身上。好在,兰溪的嫁妆许多大件儿的,都是兰三老爷和兰三太太早年便一件一件置办起来的了,如今不过是缺些琐碎的物件,柳氏又是个能干的,操办起来倒也不算难为,至于兰洵的聘礼,尚有些时候,倒是可以先放一放,先忙过兰溪这一桩再说。 只是,事情虽不复杂,但却繁琐得很,所以,柳氏便是成日的忙,这不?才坐下一会儿,便又有人来叫,问的却是子孙桶少了一只,找遍了也没寻着,柳氏屁股都没坐热,又匆匆去了。 兰溪望着柳氏急匆匆的背影,便是有些不好意思道,“真是累着三嫂了。” “让她忙些累些才好,也省得她终日胡思乱想的。”被兰溪押着在院子里走了差不多一个时辰,兰三太太这会儿舒服地躺在矮榻上,连指头都不想动了。 兰溪微微一笑,知道她娘说的是大奶奶和二奶奶相继怀孕,而柳氏却一直没有动静,她心里便不由有些别扭的事。 “你说她急什么?她与灏哥儿平日里也是要好的,这灏哥儿也没有动旁的心思,这孩子不是迟早的事儿么?她就急得不行了。再说了,那二奶奶不也进门两年了,这儿才有消息么?也没见怎么着啊!” “娘……三嫂她心里也是着急,想着早些让你抱孙子不是?”兰溪感叹,婆媳真是这世间最天生的冤家,否则怎的之前还亲若母女的两人,如今兰三太太提起柳氏来,却还是满口的抱怨。兰溪还是有些想不通的,在她看来,她娘算得是开明通透的,柳氏做得也不错,起初两人也一直处得不错,如今也不是就处得极差,但有些矛盾却一点点凸显了出来,只能归咎于婆媳就是天生不对盘上了。 “我这不也是没催她么?”兰三太太咕哝道,脸色便和缓了一些。 “娘也该为三嫂多想想。她进门大半年了,如你所言,她与三哥的感情也不是不好,但始终没有消息,她心中难免郁郁,如今大嫂和二嫂相继有了好消息,她心中不好过,也是有的。”其实兰溪觉得,她娘的态度也有些关系,她娘虽是没有明言,但哪里会不想抱孙子?神色间难免带出来一些。这不是无形中在给柳氏压力么?而柳氏感受到这压力,自然便着急,一着急难免面上会带出些来,兰三太太一看,这心里又是不痛快。如此往复,只会越来越糟糕。 女儿的劝,兰三太太倒还是听得进去的,沉思了片刻,脸色便和缓了一些。 兰溪凤目一闪,趁机道,“母亲,你看,你怀着我小弟弟,可是全然没有想到的,我看啊,三嫂如今柳氏太紧张了,没准儿将心情放开了,很快就有好消息了。” “我怎么晓得,她要如何才能将这心情放开?”兰三太太哼了一声,但显然已是松了口。 “今日三哥归家,娘不若请了他来说话,有些话,母亲当着三嫂不好说,当着三哥却是无碍的,你呀,就给三嫂吃颗定心丸就是。”兰溪笑盈盈出起主意。 “你的意思是,她担心我……”兰三太太听课女儿这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下,又惊又疑。 兰溪却是忙笑道,“三嫂自然是多虑了。她如何知道,母亲年轻时,就受了不少这样的气,如何还会将手伸到自家儿子的屋里?” 兰三太太神色几变,最后神情恹恹地摸着肚皮,道,“是你三哥托了你来说情的吧?” 第五百二十七章 将近 “还是娘英明。”兰溪笑呵呵地狗腿着送上一顶高帽子,“昨夜三哥到珠玉阁寻我,给我送了一盒子的南珠,收了他的东西,我总得给他办事吧?娘就当看在女儿和三哥的面儿上,那叫琼儿的……心思既然不正,年龄也到了,你便放她出去配人吧!” 兰三太太心窝一梗,哼道,“你三哥对他这媳妇儿倒是上心得很。” “那也是母亲眼光好啊!这三嫂可是母亲亲自给三哥挑的,不就觉得她好,与三哥能夫妻和顺,举案齐眉的么?三哥看中她,母亲不高兴,难不成要他们成日的吵,母亲才舒心么?再说了,我可是听说,当年父亲为了母亲,也是推拒过好几回祖母的好意呢!”兰溪一边说着,一边睐眼看着兰三太太,见她沉思着,神色略有动容,她目光一闪,打铁趁热道,“母亲,我知你没有那个意思,但那叫琼儿的自个儿心思大了,她又是你屋里的,三嫂难免多想。你也说了,三嫂不过进门大半年,那二嫂如今才有动静呢!咱不是还等得起么?” 兰三太太神色更松动了些,但却还是没有张口。 兰溪一咬牙,使出了撒手锏,“母亲忘了,咱们家从前因着这个姨娘,那个姨娘的,闹出了多少事?母亲和阿久险些丢了命。还有,煮雪存了那龌蹉的心思,险些累及女儿的名声,这些,母亲都忘了?” 兰三太太听到此处,脸色果然变了。 兰溪这才一改语气,又是可怜兮兮道,“母亲原谅女儿手伸得太长,女儿只是心有所感。女儿也是快嫁人的人了,若是女儿进门之后,一时没有动静,那沈氏便也要塞人到我房里,那……” “她敢!”兰三太太柳眉一竖,喊完之后,才心中惊醒,方才那一瞬间的怒是揪心的,想到她的女儿若是遭了这般的待遇,便有了与那沈氏拼命的冲动。望着笑望她的兰溪,兰三太太叹息一声,“你这孩子,真是鬼灵精。你三哥寻了你,是他聪明。你三嫂待你好,让你站在她那边,是她福气。”推己及人,她嘴里说是将儿媳妇当成了自己亲生的女儿,却终究还是有区别的。这区别,也必然是永久的,但她也该尽量缩小这中间的区别才是。毕竟,她的媳妇儿,也是别人的女儿啊! 这么一想,兰三太太果真是想通了,摸着肚皮,神态渐渐地平和下来,“罢了,我这日日操心着肚子里的一个还不够,还有你们几个不让我省心呢。灏哥儿既然已经成了家,往后他屋里的事,便由着他媳妇儿去操持吧,我既省心,更省得落一个恶婆婆的名声。” “母亲说的是。”兰溪狗腿地上前,抡起小拳头,帮兰三太太捶起了腿。 兰三太太伸出食指,轻戳了她脑门一记,笑嗔道,“谁都机灵不过你。”只是,转眼,想起了别的,笑容淡了两分,“但愿你往后进了靖北侯府,也时时给我打起精神来,一直这般机灵才好,也省得为娘再为你担心。” 兰溪笑盈盈道,“母亲如今只管操心肚子里的那个,女儿这里,你便放心吧!谁也欺负不了我去的!”那靖北侯府有沈氏在,未来还会有沈燕疏,哪怕不算其他人,也必然是危机四伏,她早有了准备。那里,将是她的战场,她不会畏惧,更不会退缩。何况,那里还有师兄在,她不是一个人,也无需害怕,无需退缩。 当天夜里,兰三太太果真找了兰灏去说话,兰灏出来时,脚步轻快,满面春风。 第二日,柳氏特意到了珠玉阁,送了兰溪一套赤镶珍珠的头面,以示感激。而因着这一桩事,柳氏脸上的笑容明媚了许多,阴郁尽扫,精气神儿都是截然不同,待兰三太太更是孝顺尊敬,置办起兰溪的嫁妆来更是比从前又多了两分精心。 兰三太太见她办得用心,心里倒是添了两分满意,没了后顾之忧,只每日里等着兰溪空了,押着她在院子里转圈儿,享受女儿的陪伴,毕竟,这样的陪伴也并不长久了。 一日一日,日子悄然从指缝间淌走,兰三太太的肚子如同吹气一般涨了起来,而兰溪房里,那一袭大红的嫁衣早已绣好,她甚至已腾出手来,为还未出世的弟妹做了好几身小衣裳了。 天气,渐渐暖和起来,身上的大毛衣裳自过完年后,便有些穿不住了,再过几日,怕是身上的皮襦袄也要换成薄的才行了,而兰溪与耿熙吾定在三月阳春,三月十四的婚期,眨眼,就在眼前。 自相国寺之行后,这几个月来,兰溪足不出户,只日日关在房里准备嫁衣和陪伴父母亲人,哪怕是正月间各家的邀约也都推拒了。毕竟,她如今只想着能将这婚事办得顺顺当当的,不要再起波折。好在,她是待嫁的新娘,不出门的备嫁,也都是理所应当的,并未惹人闲言。 只是,这一日,芳草疾步而进,却稍来了一封信。 “姑娘,可是要同往常一般回了?”这张帖子的主人芳草并不识得,但就因着不识,所以才不敢擅做主张,一拿到帖子便来回禀。 如今枕月已是出嫁,流烟又是抢先进了靖北侯府,盈风每日里大都只是管着姑娘的书房和生意上账目上的事,其他的很少过问。秦妈妈与兰溪商量过后,便将芳草和一个唤作樱草的提上来做了一等,另又提了一个吉祥,一个如意做二等,另两个二等的名额本是备着给靖北侯府耿熙吾院里伺候的丫头的,却不想不过才在借走长柔和流烟之后的第三日,他便送来了一对双生姐妹花给兰溪使唤,兰溪怕麻烦,便索性拔擢了这二人占了那二等的位置。 而芳草俨然已成了这珠玉阁中丫鬟之首,她一向是个稳妥的,这些事上兰溪向来放心,今日她却还是有些拿不准。 果然,兰溪看罢帖子,沉吟了片刻以后,却是摇了摇手,“不!你去让七月和令月两个准备一下,待会儿陪我出门。” “可是姑娘……”芳草是少数知道相国寺之行个中内情的人,面色便有些迟疑。究竟是何人要取姑娘性命,如今尚未有头绪,这几月,姑娘并未出门倒是相安无事,可若是出门,芳草却还是有些不放心。 第五百二十八章 馈赠 芳草的担心,兰溪不是不知,只是她却是不在意地笑道,“难不成我还能一辈子都躲在府里,不出门去?” 芳草一默,自然是不能的。 “所以,早晚得面对的,总不能因着怕,就连日子也不过了。再说了,不是有七月和令月跟着么?总得给她们个机会,看看她们比长柔如何。” 兰溪口中的七月和令月便是那时耿熙吾送来的那对双生姐妹花了,七月是姐姐,令月是妹妹。旁人或许不知,兰溪却是转念便明白了耿熙吾的用意,这姐妹两个必然是耿熙吾调派来接替长柔的。只是让她有些奇怪地却是,这两个与长柔却是截然不同,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身材娇小玲珑,爱穿一样的衣裳,作一样的打扮,姐姐性子沉静些,妹妹跳脱些,常帮着院里的小丫头上树抓鸟,下河摸鱼的。但却极是机灵,在外人面前从不出格,也让人抓不到小辫子,总之,却是极聪明省事的。 只是,这身手,既然能让耿熙吾放心让她们来接替长柔,自然是不错的。只是,究竟不错成什么样,却是一直没有机会展示罢了。 兰溪笑得和缓,如沐春风,许是因着好事将近,这些时日的姑娘好似更加沉静从容了一般,偶尔芳草看她,也会不自觉地走神,自及笄后,姑娘如今更像个大姑娘了,身段也愈发长开了些,姿容娇妍,气质娴雅,芳草不知暗自感叹了几回耿世子好福气。 芳草听兰溪这么说了,便知道她是打定了主意要去了,便沉吟了片刻,道,“那奴婢也跟着一道去好了。姑娘先准备着,奴婢这就去知会车马房。”话落,也不等兰溪发话,便匆匆福身出去了,倒好像怕兰溪不准她去似的。 兰溪了解她的性子,便知芳草这还是不放心,所以要亲自跟着呢!笑着摇了摇头,由她去吧! 回过头望着手中白底绘桃花满树的帖子,目光落在落款上——陶然居青夫人,兰溪的目光不由一深,不知这位青姨今日请她却是为了何事呢?兰溪有些好奇。 到了陶然居,芳草一直紧绷的心才稍稍落下了,因为她瞧见了陆詹。虽然,陆詹这个当师父的,在兰溪看来很有些不靠谱,但是在芳草她们的眼里,却还是可靠得很的。 陆詹正跪坐在二楼临街窗户前的矮几边上,那位青姨则同上回一般,跪坐陆詹对面,正姿态优雅娴熟地煮着茶。 听得脚步声,陆詹转过头来,见着兰溪,高高挑起眉来,“为师还当你准备一辈子龟缩在府里,不来了。” “师父这语气阴阳怪气得很,我出得府来师父不该高兴?你教我的,可没有龟缩这一门功夫。”淡淡回了嘴,兰溪已朝着两人屈膝行了礼,一边唤“师父”,一边唤“青姨”。 青姨抬起手来,指了指矮几空出来的一方,“坐。”双目中有笑意,“你师父这是迁怒,心疼他输了的一角银子呢!一刻钟前,他还在胸有成竹,说你甚为看重这门亲事,此时,怕是不会轻易出门,定会找了个借口回绝。” 他们竟她来打赌?兰溪也学着陆詹一般高高挑起眉来,斜睨陆詹,“师父很缺钱么?”一角银子,他就这般失态了? 陆詹当然不服气,这可不是缺钱不缺钱的问题,而是关乎面子的大事。吹胡子瞪眼,他就要预备跟不肖徒儿高声辩驳一番,却听得一声轻咳,那青姨美目含威,瞪了他一眼,他满腹的雄心壮志登时如同被针了一个孔的皮囊,瞬间便是瘪了。 兰溪看着蔫菜了的自家师父,觉得很是有趣,这位青姨还真不是常人,至少她家没皮没脸的师父惹不起她呀! “你们师徒的事儿我是管不着,只是我的时间有限,还是先说了我的事吧!”轻飘飘的语调,听不出有多么要紧。 兰溪也想知道,这位宫里的贵人出趟宫应是不易,却还将她叫了来,究竟是有什么事? 却见着美妇人青姨从身边抱起一个三层的黑漆螺钿镶百宝的妆匣来,放到矮几之上,然后朝兰溪的方向推了推。 兰溪凤目睁了睁,不会是她以为的那个意思吧? 还真就是她以为的那个意思。 “你过些时日便要出嫁了,嫁的又是靖北侯府,届时,你的喜酒我也不知能不能来喝,这些东西是我备的贺礼,便先提前给了你,全作我的一番心意。”还是轻飘飘的语气,兰溪却听得又惊又疑。 面有难色地摆了摆手,兰溪实在受之有愧,“这……我与青姨不过数面之缘,怎好意思收你这般馈赠?”光看这妆匣,也知道这匣子里的东西必然差不了。“青姨的心意我领了,不如,青姨就从这匣子里随意挑选上两样,给我添妆便可,其他的,便请收回吧!” “我要送的东西,就没有收回来的。你若是不想要,便扔了吧!”美妇人脸色一沉,语调还是轻飘飘,但兰溪却是听得心下一凛,这是不高兴了?不由小心翼翼地给她师父递了个眼色。 陆詹正垂首喝茶,似是没有察觉到两个女人之间的波澜,但他却又好似敏锐地察觉到了兰溪递来的眼色,即便他都没有抬头,却是徐徐道,“你青姨让你收下,你便收下。早前,你在宜山帮过她一回,于你不过举手之劳,对她却是活命之恩。不过,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此事往后就不用放在心上了。至于这匣子东西,不过是你青姨做长辈的一点儿心意罢了,多或少,贵重与否的,倒是用不着太在意。往后到了宫中,常有碰面的时候,平常相处就是了,出了宫门,她才是你的姨。” 陆詹都将话说到这份儿上了,再要推辞,那就当真是不识好歹了。心念电转,兰溪起身,垂首屈膝朝着青姨行了个礼,“那……阿卿就先谢过青姨了。” 青姨这会儿脸色才稍稍好看了些,“嗯。你只要进了门,好生尽一个妻子的本分,相夫教子,将日子过得安生红火起来,也不枉我一番苦心了。至于这些身外之物,却不用太放在心上的。” “是。”兰溪低头应是,却觉得有些怪异,怎么有种被婆婆训诫的感觉。 作者君:阿卿,乃真相了。 第五百二十九章 阳春 后来,兰溪也想通了。这位青姨好像没有什么子嗣,而看她那模样,倒是与师父极为亲近的样子,搞不好便将她当成了子女一般,这才有了那一番训诫。 就像她娘,最近不也常教她一些为妇之道么?为的还不就是她往后能将日子过好了?都是好心,也是苦心,但兰三太太是她娘,至于青姨,她从前是认为非亲非故,顶多是与她师父还算亲近的一个长辈,经了今日这桩事,这情,她自然是要领的,心中也稍稍亲近了些。 “哇!这位青夫人出手真是大方啊!”回府之后,兰溪将妆匣交给了秦妈妈,让她与芳草两个整理一番,造个册,这些东西日后未必有机会能还回去,但她心里好歹得有个数。 这一句大方,便是出自芳草的感叹。 兰溪莞尔一笑,看那妆匣便也能知道,匣子里的东西差不到哪里去,何况,那位青夫人再不显山不露水,那也是宫里的贵人,虽然位份不高,但却很是受宠,手中怕有不少的好物件,她既送了她,自然不会吝啬。大方,那是必然的。 但兰溪,还是低估了青夫人的大方。 “姑娘,你看看。”秦妈妈脸色有些怪异地走到兰溪身边,手里捧着一摞纸。 兰溪一看秦妈妈的脸色,便觉得有事,心里想着,莫不是一摞的银票?谁知,接过来一看,却还是惊得凤目瞪圆。本以为是一摞银票便已够惊人了,谁知,却哪里是银票那般简单? 兰溪劈手将那摞纸尽数夺了过来,一一翻过,越翻动作越快,越翻脸色越是精彩,待得终于将那厚厚的一摞纸翻完时,兰溪甚至连惊讶也没了力气。只是幽幽苦笑,这位青姨究竟是个什么意思?那一摞纸里有地契,有房契,还有包括陶然居在内的十几处产业,竟都转让给了她?这位青姨不是大方,是太大方,大方到兰溪有些无所适从。 “姑娘,这怎么办?”秦妈妈也觉得这礼实在太重,一般大户人家给女儿陪嫁,还要舍得的,也就不过如此了。甚至是兰三太太那般疼爱兰溪,兰家又是积蕴丰厚的人家,兰三太太的嫁妆也不少,加上兰溪又嫁得好,嫁妆已算得不错了,但就光这一匣子的东西,就不比那些嫁妆差什么了,所以,秦妈妈不得不慎重。 怎么办?送回去?想想方才在陶然居时那位青姨和自家师父的样子,兰溪直觉此路是行不通的,依着那位青姨的脾气,真有可能将这匣子东西尽数扔了。思绪翻腾,片刻后,兰溪只能叹息道,“收起来吧!” “是。”虽然心中有些诧异,但秦妈妈面上却并未露出分毫,恭声应了,便与芳草一道,将这匣子里的东西一一造了册,然后,又放进了兰溪放贵重物品的箱子里,又亲自上了两道锁,这才算罢了。 兰溪支颐望着窗外春色,树叶转绿花儿开,凤目中却是若有所思,看来,待得忙过这一阵,她该寻个机会跟师父好生聊聊才是。关于这位师兄一无所知的青姨,还有关于这一匣子丰厚到她心惊肉跳的添妆。 转眼,今年的上巳节一过,婚期便更是逼近了。整个兰府的气氛都紧绷了起来,虽然这样的紧绷中还透着满满的喜气,忙的脚不沾地的下人们脚步虽是急促的,但却很是轻快,脸上更是满满的、欢喜的笑。 珠玉阁几乎日日都有客来,大多都是来为兰溪添妆的女客,兰溪看着自己房内已是堆不下的东西,感叹了一回原来成亲这么麻烦的事情,却也还是有好处可拿的,这一转眼就小发了一笔横财,成一回亲,就成了小富婆一个了。可惜,这亲只能成一回。 因着这桩婚事是御赐的,所以宫里的贵人们,以太后娘娘为首,都有些赏赐下来。 转眼,便到了三月十三。 这一日,春光明媚,和风静暖,天公作美。 一大清早,半数的京城人都聚在了从兰府所在的朝阳坊到靖北侯府的路边,人挤着人,就等着看热闹了。 大庆北方权贵嫁女儿时“晒嫁妆”的风俗虽不若江南风行,但对于生活枯燥乏味的人们而言,这也不失为一桩消遣和谈资。何况,这兰家祖籍正是江南的,只怕这嫁妆还真得好好晒上一回。就是头几回嫁女儿都是如此,更别说如今这位排行第五的姑娘,正是如今兰家风头正劲的那位三老爷的嫡女,嫁的又是堂堂靖北侯府,今日这嫁妆只怕很有些盼头。 人群中,便不时有交头接耳之声,话题均围绕着今日的热闹。 辰时一刻,专门请相国寺慈云大师所批的吉时一到,兰府已贴上大红喜字的中门便是大开,打扮得精神,腰间系了红绳,满面笑容,喜气洋洋的两个小厮出得门来,将一串红艳艳的鞭炮挂上、点燃…… 噼里啪啦,鞭炮声震耳欲聋,红色的喜花随着火花四处溅开,人们捂着耳,个个都是善意喜气的笑。 鞭炮声中,第一抬嫁妆出了门来。 鞭炮声刚好落下,场面随之一静,那黑漆红绸的箱子上放着两柄和田白玉的如意,通体无暇,均匀通透,在阳光下仿佛透明了一般,透着波动的水光。 一静过后,人群又好似突然炸开锅一般,沸腾了起来。 “这玉如意便是太后娘娘赏下的吧?” “别说这玉一看就不是凡品,宫里的东西那都是数一数二的,哪一样不是价值连城?光是这是太后娘娘赏下的,那也是无上荣光啊!” “这兰家圣眷正浓,太后娘娘自然也是要给这个面子的。” “那这第二抬的便是皇后娘娘赏下的?” 众人的目光又被出了门来的第二抬上陈列的那一棵半人高的赤红珊瑚树闪瞎了眼。 紧接着,是贤妃赏赐的大红鲛绡纱金线绣百子图喜帐、陈妃娘娘的赤金镶百宝榴绽百子头面、如昭仪的紫檀木琉璃双鱼戏莲炕屏、还有宫里其他贵人的赏赐,只是除了起先几件,余下的物件儿俱都摆放在了一处,但也足足过了五抬,到第六抬白算是兰家的嫁妆,这第六抬一出,便又是让人群一寂,继而再度喧嚣不绝…… 第五百三十章 嫁妆 “你是不知道,当时那些人可都是看傻了的。即便是哪家王府嫁个郡主也不过如此了。” 转眼,夜幕降临,阖府的人都忙着为明日的酒席做最后的准备,倒是兰溪这新娘子闲了下来。自古的风俗,新娘子出嫁的头一晚,都要有娘家的姐妹来陪着,这会儿,除了与兰溪如今已算是结了仇的兰滟不在,其他没有出嫁的几个妹妹都尽数聚在了兰溪的珠玉阁中,就连已经为人妻母的兰湘也特特与夫家告了一回假,回娘家来为兰溪送嫁。 方才说话的,便是兰湘,说的正是白日那些百姓得见兰溪嫁妆时的情景。 那语调逗得几个小的,兴奋地笑成了一团。兰溪却只是淡淡挑眉道,“三姐姐说得未免太夸张了。”兰溪自个儿的嫁妆她还能不知道么? 兰家嫁女儿公中所出都是有定例的,嫡出是五千两,庶出是三千两,若是就以这公中的银两置办也可以,若是还要另行添置,那便是各房自己出了。 兰三老爷和兰三太太对待女儿们都不吝啬,就是头年兰湘出嫁时,他们还在南边儿,兰三太太也是另添了八千两交由兰老太太为兰湘置办了一副不薄的嫁妆,换了她自己的亲生女儿,自然更不会俭省。 但终归兰溪还有兄弟姊妹,这还得考虑方方面面,丰厚是丰厚,但终归是有个度的。 另外,兰老太太也补贴了一些,但多是压箱底的钱,另外,便多是各家亲戚送的添妆了。要说兰溪的嫁妆可以比拟哪家王府的郡主,兰溪倒是相信,但那是加上前些日子青姨给她,如今被她偷偷锁在箱子里的那一份还差不多,明面儿上的,却是没有那么多的。也不可能有那么多,这大庆天子脚下,有些不成文地规矩,身份阶级的区别,即便不愿意,你也不得不遵从,兰溪的嫁妆虽是丰厚,但也绝不会逾制。 “我这不是为了让你高兴些么?你咋就不领情呢?”兰湘从前的谨小慎微少了很多,如今竟是活泼了许多,兰溪一看,便知她的日子过得极是舒心。 “三姐姐又未曾在那儿守着,倒好似说得亲眼见过一般。”兰溪笑吟吟应道,想着,日后能如三姐姐一般将小日子过好了,她也没有什么奢求了。 “我是没见过,但你姐夫见过了,回来可是一个字儿也不落地跟我说了,那也跟我亲眼见的没差了。”兰湘却是理所当然得很。 “姐夫和三姐姐感情好着呢,姐妹们都知道。”兰溪说罢,兰湘一噎,见几个小的都是捂了嘴偷笑,她的脸这才一红,狠狠瞪了兰溪一眼,“这妹妹们可都还小呢,你这当姐姐的说话怎这般没有顾忌?” “我这不是羡慕么?一时没管住嘴,三姐姐海量汪涵,可千万别跟妹妹计较啊!”兰溪眨眨眼,用手将嘴密密实实盖住了,表示她会将嘴管住的。 将兰湘逗得一乐,“羡慕也就这一日了,过了明日,你若是能让姐姐反过来羡慕,却也不错。” 兰湘这话里隐隐的祝福,兰溪自然是听得明白的,不由红了红脸,伶牙俐齿一瞬间竟全不管用了。 兰湘自来是个会察言观色的,连忙见好就收转了话题,朝着几个小的道,“你们五姐姐这屋里的小厨房可是做得一手的好点心,今日可是大方地给你们每样做了好些,往后再想吃啊,可就不那么方便了,你们啊,可别替她省着了,敞开了的吃。吃不够的,咱们再让她给咱们一人包上一盒。” 兰湘是这屋里姐妹中最大的,兰溪屋里的点心又确实是好吃,她一发了话,几个小的自然响应,一时间,屋内又热闹非凡起来。 快乐的时光转瞬即逝,夜,不知何时便深了。 兰三太太忙完了手头的事,被环儿扶着,挺着个大肚子过来,亲自将几个小的各自撵回了屋里。 兰湘则笑笑拿出一个早就备好了的锦盒递给了兰溪。兰溪将盒子打开,登时被那盒子里的两副首饰闪得凤目一眯,却是惊诧道,“三姐姐这是作何?你前两日给我添妆的物件儿便已是够多了,再给我这些,我却是万万不好受的。”说着,便将盒子一合,转而递回给兰湘。 “妹妹别急,先听我说。”兰湘却是不接,“这是我与你姐夫商量之后,额外给你的一点心意。当日,姐姐以一介庶女之姿下嫁你姐夫,虽是因着父亲和兰氏的关系,但那些个妯娌却很是看我不起,父亲母亲虽待我不薄,嫁妆也算备得丰厚,但如妹妹这般设想周到,却是再也没有的。那时,妹妹亲自在宝银楼为我打的那两套首饰可是给我长了大脸面,让我那些妯娌谁也不敢看轻了我,就是婆婆也对我另眼相看,我这才能有后来的好日子过。感谢的话,姐姐不愿再多说,你我姐妹,说这些也太客套。我这两套首饰,妹妹自然是不稀罕的,但却是我的一番心意。妹妹还且收下,咱们姐妹日后一同在京里,还要常来常往,互相帮持的才是。” 兰湘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兰溪若是再要推拒,反倒是真要伤了这姐妹情。暗自斟酌了一番,兰溪笑着将那锦盒收了起来,“如此,我便不与三姐姐客气了。” “正该如此。”兰湘一直悬着心,就怕兰溪不肯收,如今听了这话,这才松了一口气,放心地笑了起来。 “姐妹俩在说什么呢?这么开心?”兰三太太扶着腰走了进来,笑盈盈问道。 “三姐姐啊,又偷偷给我置办了两副头面,却还怕我不收着,说了一通话,好像我不收着便不当她是姐姐了一般。我只得收下了,其实心里正美着呢!”兰溪很懂得投桃报李,一边指了指那锦盒,便一边不经意地回答了兰三太太的话。 果然,兰三太太望向兰湘时,那脸色却是更柔和了一些,“你有心了。”两副头面而已,兰三太太不一定看在眼里,但却关乎一个心意的问题,她既对自己女儿大方,兰三太太也不介意承了她这份情。“阿卿是个心气儿高的,有时很多话却也不愿与我说。你们姐妹自来亲厚,往后也要常来常往,亲亲热热的才好。” 第五百三十一章 前夜 兰湘自然也不是傻的,听出兰三太太语调中的亲近,自然高高兴兴地应了。 兰三太太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却又有些迟疑地望向兰湘,又吞吐了半天,这才道,“我看天色也不早了,明日事情还多着呢,三姑奶奶还是早些去歇着吧!” 兰湘却是笑嘻嘻应了,爽快地扭身出去时,还朝着兰溪挤了挤眼睛,那表情,怎么看怎么都别有深意。 兰溪愣着神,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门开门又关,兰湘却已不见了人影。 兰溪不傻,自然听出她娘是刻意将兰湘支开了,这是有话要说?没有想明白兰湘的表情,兰溪带着一丝疑问的目光又回到了兰三太太身上。 兰三太太轻咳了一声,神色有些尴尬,磨蹭了片刻,这才从身后环儿的手里拿出了一个木制的盒子,不由分说塞到了兰溪的手里。 兰溪有些不明白,给她什么东西,用得着当成烫手山芋一般的?狐疑地蹙起眉心,她将那盒子打来,低眼一看,先是嘴惊得半张,继而脸瞬时便红了起来,她终于明白了,方才兰湘别有深意的表情还有这时兰三太太异常地表现,都是因为她忘了一件事。 大庆自来便有一项习俗,那便是成亲的头一日,要由母亲为新嫁娘亲授夫妻之道,具体是什么,精髓便就全在方才兰三太太交给兰溪的那只木盒子上了。 只是这个时候,母女俩相对却是无言,一个满脸尴尬,将盒子交给了女儿,便找不着话说了,一个脸红成了猴子的屁股,素日里的沉静全数不见了影子,倒是终于显出了两分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该有的模样。 相对无言站了好一会儿,屋内的气氛实在是有些怪异,兰三太太似是觉得这般与女儿大眼瞪小眼的,不是那么一回事,清了清喉咙,道,“你……你自个儿看着,若是不懂的,你再来问我便是。”话落,她不等兰溪反应过来,便扶了环儿的手,竟有些落荒而逃的意思。以她如今挺着大肚子的现状,那速度实在算得快,动作更是说不出的敏捷。 兰溪眨眨眼,愣神地望着兰三太太的背影,好一会儿后,才有些无奈地笑了。自家母亲,加上肚子里那个,已经是五个孩子的娘了,这还都是亲生的,但即便她生了五个,如今要给女儿讲这事,居然也还能羞到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兰溪前世是成过亲的,这事自然不是不懂的,但是她之前竟是将这事抛在了脑后,如今才被提醒着记起这事来。 蓦然将手里的盒子像是烫手山芋一般扔开,一张脸上红潮漫漫,竟好似要将脸都烫熟了一般。 这个问题,兰溪之前还当真忘了,或许也不是真的忘了,只是刻意地没有想起罢了,她明日就要嫁给师兄了。既然成了夫妻,这有些事情终究是无法避免的。夫妻敦伦,自然是天经地义,可她与师兄……怎么想着就这么别扭呢? 心慌慌,跳得厉害。脸烫烫,耳根发热。 兰溪望着那被丢在床内侧的那只木盒子,想起方才那惊鸿一瞥时,那盒子里是一本色彩鲜活并且画得逼真的“珍藏品”,就连皮肤、肌理也好似真的一般。兰溪也不知为何,脑中便臆想出了那一模一样的画面,只是主人公却变成了她与耿熙吾…… “姑娘?天色不早了,怕是得早些歇息吧?明日又是要早起,又是要忙一整日的。”窗外,突然响起秦妈妈的声音。 兰溪突然醒过神来,这才发觉自己的手竟不知在何时朝着那木盒子伸了过去,只差半寸,指尖就要碰上了。像是被针刺了一般,陡地缩了回来,还不及反应,便听得门“咿呀”一声开启,她便跳上了床去,将叠放得整齐的被褥掀开,一下拉过头顶,将自己彻底藏了进去。正心跳如擂时,便听得脚步声已停在了床边上,紧接着便听得秦妈妈有些讶然地问道,“姑娘居然已经躺下了?” 兰溪含糊地应了一声,似是有浓浓的睡意。秦妈妈又站了一会儿,便道,“睡了便睡了吧!反正明日早起再梳洗也是一样。” 直到秦妈妈的脚步声已经出去了,门再度“咿呀”一声合上,兰溪才醒过味来。她……她还没有洗漱呢!但却也不好再去将秦妈妈叫回来,只是捂在被子里,觉得所有的热气都往脸上涌,她又羞又恼,就差没有将那被褥咬在嘴里撕扯了。 出了门的秦妈妈站在檐下,却是忽然笑了。 看得边上的樱草很是奇怪。“妈妈笑什么?”往秦妈妈视线所及之处望去,只能看见院子里在夜色灯光下渐渐沉睡过去的花木,虽还算安谧静好,但却还不至于有让秦妈妈发笑的因由吧? 秦妈妈笑了笑,有些意味深长,她自然不好对面前这云英未嫁的小姑娘讲她方才瞧见的被扔在床角的那只木盒子,也不会说姑娘心虚得连鞋也没拖就躲到被子里的事。要知道,伺候了兰溪这么些年,她即便是睡着了也不喜欢将头脸埋到被子里的这点儿习惯还是知道的。 方才啊!姑娘根本没有睡着,不过是害羞罢了。至于为何害羞……秦妈妈这会儿也只能抱以深意的一笑了,“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咱们姑娘这是长大了。” 樱草这才恍然大悟,想着听说这几日太太常偷偷抹泪的事儿,怕是秦妈妈看着姑娘长大的,如今也生了两分嫁女儿的心思了,又是欢喜,又是不舍。只是,秦妈妈可是要陪着姑娘嫁去靖北侯府的,日后还能天天见着姑娘,反倒是太太这亲娘要可怜些,难怪听说太太这些日子已暗地哭过好几回了。 难怪了,世人都喜生儿,不喜生女,只怕这也是个由头吧? 樱草胡思乱想着,屋内被自己闷在被子里的兰溪这会儿恨不得捶自己两下,一张脸控制不住地发烧,她方才都在想些什么啊?想起秦妈妈进来前,自己脑海里的那些画面,真是……真是羞死人了。 兰溪轻咬着下唇,辗转不安,觉得羞恼得很,但想起方才那臆想出得画面,心里除了羞之外,好似又发了痒,她低吟一声,用力蹬了两下被子。兰溪,你真是没救了。 第五百三十二章 红妆 “姑娘,该醒了。”睡梦中听到秦妈妈的声音,迷迷糊糊睁开眼来,果真见着晕黄烛火下,秦妈妈的脸上泛着慈爱的笑,站在床边,俯身轻唤她。 兰溪转了一下头,看了一眼窗户,仍是夜色深浓。 “姑娘,你得起来梳洗了,再过一会儿全服夫人便该到了。”秦妈妈的嗓音劈破她脑中的重重迷雾,直到脑海,一个激灵,兰溪这才算是彻底清醒了过来。 昨夜,想着那些羞人的事也不知何时才睡着的,只觉得刚闭了眼,便听见秦妈妈的声音,方才睡意浓得她一时间竟忘了今日是什么日子了。 三月十四,她与耿熙吾的大喜之日。过了今日,她便要嫁为人妇,从兰氏女成为耿家妇。这一日,自然是该重之又重的。 净房里早已备好了热水,是秦妈妈特意配置的药水,既有助于提升她今日的状态,还有一丝淡淡的香气。不同于那些熏香的刺鼻,淡而幽远,兰溪很是喜欢。舒服地将自己浸在热水中,带着药香的白烟扑腾上来,她闭上眼,叹息了一声。 早先被借去靖北侯府的流烟和长柔也回了兰府,今日才随着兰溪再一道嫁过去。流烟取了瓜布轻轻为兰溪刷着背,将她背脊弧度优美,皮肤更是光滑白净,竟是比几个月前又好了许多,想是这几个月秦妈妈很是下了一番功夫调养的,乍一看去,竟好似一把珍品的白玉琵琶。流烟即便身为女子看了也不由概叹一声,遑论男子? 沐浴过后,果真全福夫人也到了。兰三太太特意请的全福夫人,却不是旁人,正是她三嫂柳氏的母亲,礼部尚书夫人柳二太太。 柳二太太容长脸,爱笑。慈眉善目,看上去与柳氏很有两分相似。她在京城中虽不是那一等一的超品诰命夫人,但却也是个得人羡慕的,公婆慈爱,妯娌友善,儿女双全,又是个最懂礼知礼的,平日里便多是人请她做那全福夫人,就盼着能让出嫁的女儿沾沾她的福气,也能得这么一门处处顺心的好亲事。 而因着柳氏这一层关系,柳二太太自然是没有二话,应得爽快。 柳二太太到时,兰溪已换上了大红的丝质里衣,由着几个丫头伺候着坐在妆台前,已是将一头垂顺的乌黑发丝绞得干透了。 柳二太太之前也是见过兰溪的,自来便知女儿这位小姑长得不错,但兰溪自备嫁以来,已许久未曾在在露过面,就是柳二太太这姻亲也是好几个月未见她了,如今一看,不由在心底暗赞一声好。难怪人人都要说什么女大十八变了。不过数月未见,那眉眼姿容又是长开了好些,红衣乌发,越是衬得那雪肤吹弹可破,如果说几个月前的兰溪还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今日再见,却已是一朵初绽的娇花,带着清晨的露珠,娇艳欲滴,正是那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柳二太太不由在心里赞了一句,靖北侯世子真是好福气呐。 “亲家太太,有劳了。”按着习俗,这个时候兰三太太却是不能来的,但又不能怠慢了全福夫人,所以这差事便落在了大奶**上。 柳二太太笑盈盈道,“瞧我,竟不小心看新娘子看傻了眼,这哪里还需要什么妆扮?只怕就这样也能将新郎官迷得走不动道去。” 兰溪的脸,“刷”地一声便红了,倒是与这满屋喜气的红艳艳甚是应景。 屋里的人见状,都报以善意的微笑。 柳二太太走到兰溪身后,从秦妈妈手中接过绑了红丝线的梳子,赞了一句,“姑娘这发质真是好的没话说。”灯光下,兰溪一头垂顺治到腰际的发丝散发出淡淡幽光,便好似一匹上好的丝绸。柳二太太伸手一摸,触手柔滑,可不就是丝绸么?叹息一声,她清了清喉咙,用梳子将兰溪的头发从发根直梳到发尾,一边梳,一边舒缓而虔诚地祝祷道,“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堂。四梳……” 柳二太太的声音舒缓有致,便像是幼时她做噩梦时,董妈妈将她抱在怀里时,那些语焉不详的哼唱,虽是听不明白,但那曲调却是莫名的让人心安。然后,兰溪便在这祝祷声中,一点点安下心来。 祝祷完毕,由流烟帮着,柳二太太将兰溪的头发绾起,盘成了发髻。芳草便极有眼色地将早就备好的托盘端了上来。柳二太太从那盘中取了一根丝线,一头咬在嘴里,另一头绷在手中,这却是要为兰溪开面了。 那些已经久远到恍若隔世的记忆里,兰溪隐约记得这一步骤是有些疼的,她轻轻闭起眼来,将头半仰起,隐约感觉到丝线在脸上滑过,可还没决觉得痛,便已是移开了。 不过一小会儿的功夫,便已听得柳二太太笑道,“姑娘这脸细腻得很,如今倒是省功夫,一会儿只怕也要省上不少脂粉了。” 兰溪睁开眼来,也才恍惚笑了起来,如今却是事事都与前世不同了。从前的她,每日里殚精竭虑着怎样活下来,怎样在王氏的手底下为自己谋一个前程,哪里还顾得保养?前世的许多事她都忘了,可却偏生还记得出嫁时,全福妈妈开面时用了好长的时间,直到那丝线将她的皮肤都弹红了,这才罢手,显出两分白皙来。而如今……是不一样了。而她,前世的那一切,也确实到该彻底抛开的时候了。 “亲家太太这话只怕是说到我们姑娘心坎儿里去了,她呀,前几日还说让三奶奶给走个后门,千万让亲家太太手下留情,别将她的脸当成了墙壁来抹,白卡卡的,能将自己都吓得背过气去。”流烟笑盈盈道。 一番俏皮话说得兰溪红了脸,瞪她一眼,其余人却都是心情极好地哈哈笑。 一时上了妆,换好了嫁衣,柳二太太又亲自将赤金镶珠的花冠戴上兰溪的头顶,细细端详过,满意地微笑道“得了。我这些年全福夫人也当过不少回,就数今天这一位最省事儿了,这可不就叫天生丽质么?” 兰溪红了脸,那红透过薄薄的脂粉显现出来,颊染霞晕,一双凤目含了水,望着妆台西洋镜中一袭红妆的自己,微微笑起,一个女人,最美的便是这个时候了。她的美,是为他绽放。 第五百三十三章 闹嫁 “呀!咱们得新娘子今日真是美得不行。待会儿新郎官见了,只怕就要迷了眼,走不动道了。” 兰湘和柳氏姑嫂俩联袂而来,一见坐在妆台前已是妆扮好了的兰溪,兰湘便是忍不住笑着促狭道。 兰溪红了红脸,今日却是不好回嘴的,便只是瞪了她一眼,但那一眼,却是半点儿杀伤力也没有,反倒让兰湘乐得又呵呵笑了两声。 柳氏笑着唤了一声“娘”,然后亲亲热热挽了柳二太太的胳膊,这才笑望向兰溪,道,“娘怕你一人无聊,所以让我和三妹妹过来陪你。” 秦妈妈便忙着将几人让坐下来,一时上了茶水糕点,众人便闲话起来。不一会儿,珠玉阁里越发热闹起来,近亲的女眷不少都聚在了兰溪房里,一时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过了一会儿,窗外的天色渐渐亮了起来。噼里啪啦,骤然响起一串鞭炮声,虽然听来还有些距离,但却也是让热闹的珠玉阁为之一寂。 但也只是静了一刻而已,下一瞬便是更加的沸腾起来。 “呀!这是接亲的人来了,走!走!十妹妹,咱们快些看热闹去。”拍着小手,兴致高昂的正是兰沁,一边说着还一边招呼着兰渝,不过眨眼的功夫,小姐妹两个便拉了手,小跑步着不见了踪影。 “我可是听见三爷他们兄弟几个商量,今日堵门时必然是要为难新姑爷的。”小声说话,难掩兴奋的,是新娘子的亲嫂子柳氏,那些商量着要怎么堵门,怎么为难新姑爷的,便都是兰家的爷们,兰溪的兄弟了。 “可不就该如此?咱们家的姑娘哪里是那么好娶的?不拿出些真本事,哪里能轻易进得门来?”边上兰四太太乐呵呵道,说着还笑瞥了兰溪一眼。 “三爷他们几个可最是宝贝五姑娘了,不定心里怎么憋着气呢!也不知准备怎么刁难新姑爷。” “总之是有好戏看了。”众人皆兴致勃勃,当中好些个年轻的便有些意动,成群结队地呼啦一声要吆喝着走了大半,尽数看热闹去了。 珠玉阁里倒是清净了好多,兰溪却是被众人的目光看得更是脸儿烫热,垂下头去,几乎能听见自己胸口下心房“砰砰”的跳动声,一声比一声响,一声比一声急促。 前院的热闹隐隐传了过来,鼓噪声、叫好声,此起彼伏。 过了一会儿,一串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却是方才便偷溜出去看热闹的流烟,这会儿正拎着裙子,一脸兴奋地奔了进来。 “怎么样了?”还留在屋里的,却并不是不想看热闹,有些是上了年纪,不想再凑这些热闹了,有些是辈分在那儿,想着自持尊重,还有兰湘和柳氏这些,得了令要在这儿陪着兰溪的,却是不好去。 可没去却并不代表她们不好奇啊!所以,流烟一进来,便有人问道。 被一屋子的人以热切的目光注视着,流烟很是受用,略卖了一个关子。便是再也忍不住地倒豆子一般一股脑道,“咱们家的爷们倒是想了不少整人的辙,奴婢到那儿时,他们正堵着门,不让迎亲的进呢!三爷他们一来就来了文考,让姑爷做上三首催妆诗,却不料姑爷是早就备着了的,索性连着做了十首,奴婢看当时三爷的脸都绿了。六爷摆出架势来,要跟姑爷武考,姑爷说他今日大喜,不想妄动拳脚,但又不想扫了大舅子的兴,所以叫他中军都督府的一些兄弟们与六爷比划一回。之后,六爷便被那些个一道来迎亲的姑爷的兄弟给缠上了,直到姑爷进了门来,也没得脱身。” “进门来了?不过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我早前听三爷他们谈起,还以为想将新姑爷为难成什么样呢,结果才这么一会儿,竟这般容易便让人进了门来,这三爷他们敢情之前都是在说大话呢!”柳氏挑了眉,却是笑得欢快。听流烟讲得活灵活现,一屋子的人都听得高兴。 “却也算不得容易吧!”流烟却是不一样的看法,“不过是姑爷早有准备罢了。三爷的文考,六爷的武考只怕姑爷都是早就料到的,最绝便是咱们二爷了,平日最是个混的,后来见着三爷、六爷接连铩羽而归,他便有了主意,你别说,他这还真把姑爷险些拦住了。” “哦?二爷出的什么题?”柳氏还有兰湘几个年轻的媳妇儿都好奇得很。 就连兰溪也好奇地看了过来,她与这位二堂兄虽说不熟,但却还是知道些的。兰二爷兰治可最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平日里章台走马的事儿没少干,但要说有什么真本事,除了一张嘴麻溜,兰溪还真想不出什么别的了。可就这样一个人,居然还有本事能将耿熙吾难上一难,想要兰溪不惊讶不好奇都是难为她了。 “二爷说,姑爷那些首催妆诗怕是早就请人代笔好了的,且不说诚意不诚意的问题了,姑爷既是要娶咱们兰家的姑娘,便要依着咱们兰家的规矩来。既然这诗已是现成的,倒不若将那诗编成小曲儿唱了,咱们家的人若是听得高兴了,便放他们进去。” 柳氏和兰湘都是以愣,片刻后反应过来,却是忍不住喷笑起来。 就连兰溪也忍不住莞尔。早前便猜到能将耿熙吾难住,必然刁钻,却不想竟是唱曲儿?这么一看来,她这位二堂兄倒是个难得的妙人儿呢! “那后来呢?咱们新姑爷可将小曲儿唱了?”柳氏和兰湘两个迭声问道。 兰溪却是心中痒痒,忍俊不禁,唱曲儿?师兄么? “姑爷脸沉了一刻,便突然挥了一个手势,他身后那群随他一道来接亲的那些个中军都督府的,除了将咱们六爷困住的那几个,其余的便一窝蜂德冲了上去,推门的推门,爬墙的爬墙。三爷怒得大喊姑爷有辱斯文,姑爷却说他自来就是个粗人,不通文雅。” 事情的发展急转直下,包括兰溪,柳氏姑嫂三人都是目瞪口呆,半晌没有反应过来。反应过来了,却仍是不敢置信,“就这样了?”这位新姑爷倒是个惹不得的,这一言不合,竟就蛮喊了? “是啊!才不过一眨眼的功夫,门就开了。姑爷进得门来,却是恭恭敬敬向咱们府上的爷们告了罪,让他们宽宥他心中急切,出此下策。” 第五百三十四章 出嫁 这话一出,柳氏和兰湘这两个当人嫂嫂和姐姐的便转头往兰溪看去,那目光里的意味充满了调侃和暧昧,兰溪陡然面儿发烧,那人胡说八道些什么呢?这面子,还要是不要了? “哒哒哒”又是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纷至沓来。伴随着林妈妈欢喜的笑声,一群人鱼贯而进。以林妈妈当先,几人先是朝着兰溪屈膝行过礼,刚刚直起身来,林妈妈便笑呵呵道,“新姑爷已是到了正堂,太太让老奴来接姑娘过去了。” 那边,柳二太太已是将那块并蒂花开的大红盖头寻了来,兰溪轻轻垂首,眼前便被火艳艳的红给掩住了,只从底下透出些光来,她看见眼前几双绣花鞋转悠,当中一双挺在了跟前,一只手递到了她的盖头下,淡淡的小麦色,指间有薄茧,腕上套着一只茶色的玉镯,那是前年她赏的,兰溪突然心安,是流烟。 果真,下一刻,便听着流烟笑呵呵的嗓音响在了耳畔,“姑娘,奴婢扶你。” 兰溪两手搭上她的手臂上,借力站起,身边说话声、笑闹声响成一片,被人群簇拥着踏出了珠玉阁,她的心登时慌得没了边儿。 “姑娘,别怕。妈妈和枕月都特意交代过我的,姑娘今日定然紧张得很,让我寸步不离守着你。你放心,奴婢会一直跟在你身边的。”嘈嘈杂杂中,流烟的声音就响在耳畔,异常的清晰,却也奇异的让她心安。 不由自主缓了一口气,轻轻点罢了头,红盖头上坠着的流苏随之轻轻晃动,她这才醒过神来,幽幽苦笑。兰溪,你可真是出息,怎么说,加上前世,你也算是成第二回亲的人了,怎的却还紧张成了这样?后来,兰溪才知,这当真跟成了几回亲没有关系,关键是你心中对未来有期许,便不自觉想在今日收获一个美好的开端。 这么一笑过后,又不知走了多久,兰溪的脑袋有些迷糊。直到跨过一道门槛,隐约听得屋内的笑闹声一寂,紧接着,便是哄堂大笑起来。“瞧瞧咱们得新郎官儿,这还蒙着盖头呢,就将眼都看直了。待会儿见着了新娘子,那合巹酒不用喝,怕是就醉了。” 厅内其余众人也都笑了起来,带着善意与祝福。兰溪的脸被大红的盖头映得红艳艳,弯唇轻笑,这便是到了。 被人搀扶着先是在兰老太太跟前跪了,训诫了一番。然后转了个身,又在兰三老爷和兰三太太跟前跪下,厅内众人都极有眼色地暂时安静了下来,兰溪听着她爹一本正经地说着那些个让她日后谨守为妇为妻之道,相夫教子,敬养公婆之类的话,眼里却已是湿热了,前世也是这般,她也听着她爹说着类似的话,心里却是没有半分的触动,只有一种将要逃离这个地狱的解脱,但今生,却是不一样了,完全不一样了。 轮到兰三太太时,更是不得了,平日里该说的该教的,她已事无巨细、耳提面命了无数遍,到了如今,不过短短两句话,却是哽咽着吞吞吐吐才说完,而盖头下,兰溪已是泣不成声。边上全福夫人和喜婆赶紧劝慰,虽说新娘子的心情大家都能够理解,自来也有哭嫁的习俗,但若是太过,哭花了妆容,却是不好了。 兰溪抽着鼻子,好不容易止了泪,喜婆已是端了茶饭来,由兰三太太亲自从盖头下喂了她一小口,然后依着习俗将剩下的茶饭泼洒在兰溪的四周。紧接着,兰三太太取了一只厚厚的红封递到兰溪手里,紧紧握着“离娘钱”,兰溪朝着兰三老爷和兰三太太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被搀扶着站起,在兰三太太压抑的哭声中转过了身。 又走了两步,盖头下重现了方才跨过的那处门槛,一个人在跟前蹲了下来,宽厚的背脊,扭过头来冲着她笑,麦色的肌肤上笑容灿烂,那一口牙整齐白灿。 “妹妹,六哥背你出门子。” 兰溪眼一热,生生忍住了,上前一步,松开搭在流烟臂上的手,转而趴上了兰洵的背。兰洵将她一托,然后稳稳站起,边上喜婆低声提醒道,“哭!”兰溪呜呜哭出声来,而兰洵背着她,跨过了门槛…… 身后,一袭红衣的耿熙吾正朝着二老跪拜。 兰洵的步子一步步迈得慢且稳,过了一会儿,听得他笑呵呵道,“妹妹,今日这差事可是我与三哥争抢了半日才夺来的。但也只是一半,过了二门,便有三哥背你了。今日你出了门子,但你记着,你永远是我的妹妹,耿四若是敢欺负你,你就回来告状,六哥定为你出头。” 这一番话,也算是极为实诚了。实诚到了心坎里。兰溪想道,她六哥往日可最是崇拜耿熙吾的,一口一个的耿四哥叫得比亲哥还亲,如今却也只唤耿四了。还有,哪怕打不过,也要为她出头,倒果真是个好哥哥的样子了。 又跨过一道门槛,兰洵停住步子,不让她脚沾地,便已将她移到了另一个人的背上,“妹妹,三哥背你上轿。”兰灏比起兰洵的高壮来说,要单薄了好些,但背起兰溪,却也还算得游刃有余。不同于兰洵的喋喋不休,兰灏一贯的沉稳静默,只是到得将她背进轿子,轿帘垂下的瞬间,兰溪才听得她三哥低沉的嗓音响在耳畔,道,“你是兰家的女儿,你有娘家,有父兄。日后还有你的侄儿们。” 轿帘垂落,轿内的视线一暗,兰溪眼里的湿热几乎要翻滚出来,她连忙吸吸鼻子,生生忍住。 轿子一倾,继而被稳稳抬了起来。“姑娘,奴婢在外边儿呢,你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奴婢。”流烟的声音在轿子边上响起,怕是为了让她心安,如她所言,寸步不离兰溪身边。 噼里啪啦鞭炮声响,炸开漫天大红的喜花,随着喜花散开的是大把大把撒出的喜钱,噼里啪啦落在地上,喜气的脆响,围观的人群沸腾了起来,大家欢呼着冲过去捡喜钱,沾喜气的同时,给予今日的一双新人,最真挚的祝福。 轿子晃晃悠悠地动了,唢呐声响,兰溪知,从这一刻起,她出了兰家门,将要走向人生的另一段旅程…… 第五百三十五章 大婚 迎亲队伍晃晃悠悠,吹吹打打,走了约摸一个时辰,这才听得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响,喜轿一震,落了地。兰溪便知,这是到了。 心不由一紧,一双手便是悄悄扭成了麻花。 “新郎官,踢轿门咯。”听得边上喜婆乐呵呵的声音,兰溪的心一瞬间便是提到了喉咙口。须臾间,却又好似过了良久,才听得轿门上传来“哐啷”的踢门声,一、二、三……共三下,兰溪还记得早前秦妈妈的交代,想也没想,便抬起莲足,踢了回去,“梆梆梆”也是三下。 轿外,一寂,片刻以后有人哄笑起来,“咱们的新娘子可是个不服你管的,日后是要各当半个家呀!” 兰溪的脸一红,她还真不知道秦妈妈教她的这应对之法中,还有这么一个说头。 “别说是当半个家,就算是她要将家全当了,我也没有二话。”瓷沉的嗓音今日要比从前轻快了些,但却听得她心中一悸,脸上的红潮更是不受控制地漫了上来,烫热从脸颊升起,一路烫到了耳根,然后又沿着颈项,往衣领下蔓延而去。这人……明明最是沉默寡言,偏生一本正经说起情话来,她却是全然受不住的。 “耿四,你个没出息的!”这一声喊,兰溪听出来了,正是那一把络腮胡,将脸都快遮没了的老崔。说来,他那一脸的胡须倒是与靖北侯别无二致,但都是将五官都遮蔽了,两人的气势却是截然不同。 “听自己媳妇儿的话怎么就没出息了?在外顶天立地,回家绕指温柔,这才是真爷们。你这连媳妇儿都没有一个的万年老光棍儿懂个屁。”这嗓音很是清雅,但语气却是南辕北辙的粗鲁,但听课却并不让人生厌。 “你个酸书生,又开始找茬是吧?爷是没媳妇儿,但那也是个真爷们。哪儿像你?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是不是真爷们,我们总不好去问嫂子吧?”老崔说罢,便是哈哈的笑。 那被称作书生的,自然又是气得要反唇相讥,却不知为何噎了噎,“今日四爷大喜,我不跟你扯,免得败兴。” 老崔咕哝了一句,也安静了下来。 兰溪听罢,一颗心却沉定下来,这些军中的汉子,也自有其可爱之处啊! 盖头下的方寸之地,光线亮了些,竟是有人将轿帘掀开了,这是喜婆要扶她下轿了,她深吸一口气,只是还来不及将手递出,却又是一愣。 递到盖头下的手宽大沉稳,黝黑的色泽,骨节分明,手掌处,有一道狰狞的疤痕斜划而过,从指根一直到虎口,贯穿了整个手掌,却显然不是喜婆,而是一只男人的手,这个男人她是熟的。 只是兰溪一时间竟是晃了神,只是想着,他怎么亲自来扶我下轿了?这……是不是不合规矩。 忙着胡思乱想,竟是没了动作。边上老崔便是乐呵呵地吹了个口哨,“耿四,咱们新娘子不会是反悔不愿嫁你了吧?这到了家门口,竟是不愿下来了?” 耿熙吾却是理也没有理他们,递出的那只手仍旧沉稳地,不为所动地操持着那个动作。 兰溪却是被闹得醒过神来,想着她可不是那个意思,于是,便是急急伸出手去,肌肤相触的刹那,他手掌的烫热沾染上她的皮肤,她蓦然反应过来,怎么急成了这样?说好的矜持呢?脸一红,她就要急急地将手抽回来,却已是被牢牢箍在了他的掌心,再也动弹不得了。 “吉时快到了。”他瓷沉的嗓音徐徐响在耳畔,带着一丝隐隐的委屈,兰溪听得心头一软,紧接着,便是已被他牵下轿来,随着他一步步走的同时,兰溪醒过神来,自己竟不知不觉被他牵着鼻子走了,真是……好狡猾。 “小心台阶。”不过不可否认,有他牵着,要比流烟扶着还要让她更安心一些。 不绝于耳的鞭炮声中,因着那只握住自己的手,自始至终,未曾松开过,兰溪彻彻底底地安下心来,她嫁的是这个人,如今,他们十指相扣,两心相许,既是如此,她还有什么好担心,好害怕的?不过就是一起去面对罢了。 所以,接下来的时间,兰溪再也未曾惶然,跨火盆,过马鞍,拜天地,入洞房,好像一切都只是水到渠成,因着心安,人便也安。 被人群簇拥着进了洞房,扶坐在了喜床上。即便有盖头遮眼,但满屋的红还是被映进了眼瞳,热闹喜气的,似是要烧着起来。眼前一亮,遮了半日的盖头被轻轻挑起,她抬起头来,眨眨眼,见到了他,四目相对,竟是那般的熟悉和陌生,全然不一样的彼此,从今往后,他们是真正要一辈子被绑在一处了,以夫妻之名。 “看看,这新娘子啊太美了,咱们六弟都舍不得眨眼了。”边上一个年轻妇人捂嘴笑了起来。 兰溪轻轻一瞥,便红着脸垂下头去。耿家的人兰溪并不很熟,靖北侯府还好,人少,她已勉强心里有数,但镇西侯府的她却除了镇西侯夫人,旁的一概不识。但听这妇人竟是唤耿熙吾六弟,便必然是镇西侯府,排行在耿熙吾之前的那几位爷当中一位的妻室了。 “二弟妹还是嘴上留情,四弟妹是个脸皮薄的,可别刚进门便被你吓着了。”这一把嗓不若之前那人的爽利,徐风暮雨,让人听着便觉舒缓有致。 兰溪抬起眼角,偷偷瞥了过去,那两妇人相携而立,正在说话的,一袭玫红遍地金折枝花的褙子,容长脸,柳叶眉,杏仁眼,是大庆最时兴的美人,一举一动,如画一般,舒缓有致,从容优雅,镇西侯世子妃,耿大奶奶,上官氏。兰溪叹一声,不过是出自礼学世族的祁阳上官氏,难怪已淡出了大庆官场,但镇西侯还是要聘为长媳世子妃了,有些东西,是一代又一代经年的积蕴,并不是简单的权、钱或势便能够取代的。 至于边上那位,一身妃色方胜暗纹长身褙子,一双大眼炯亮有神,长一双剑眉,平添一丝英气,说话爽利,又被上官氏称作二弟妹的,便自然是耿二奶奶,出身武将之家的余氏了。 兰溪虽是不认得,但嫁进来之前,却也做过一番了解,加上如今跟着丈夫外任的耿三奶奶杨氏,这就是她目前的几位妯娌了,隔了房,利害冲突稍轻,但愿能相安无事。 第五百三十六章 闹房 兰溪在羞得满面通红垂下头,却是已将两个妯娌都对上号了的同时,耿熙吾已被喜婆引着与兰溪一般坐在了床沿,两人之间不过隔了两个拳头的距离,刹那间,兰溪是当真羞了,什么也没法想了。 那边上官氏与余氏二人目光重新落在坐帐的一双璧人身上,心中皆是一叹。 这兰家的五姑娘,她们也是自始至终只闻其名,一直未曾得见,今日好歹是见到了。性子暂且不说,这样貌却是个一等一的。 一身嫁衣也不知是什么材质的料子裁成的,在烛火下泛着珠光,整个人似是笼在一层光晕之中。嫁衣的样式也有所不同,腰肢被细细掐了出来,行走之间,若弱柳扶风。一串花从衣领沿着衣襟一路蔓延而下,从腰际洒落下来,隐没在裙摆,那花是什么花,两人皆不知,但却觉得莫名好看,是比嫁衣料子要深些的红色,花瓣层层叠叠,朵朵都作并蒂,绣功又是精巧得很,那花好似真的一般,方才见她步履轻动间,都恍若能闻见花香。 交握的双手轻轻叠在膝上,袖口上缩,露出一截皓白的玉腕和腕上一对绿得洋,绿得正的满翠手镯,均匀通透,在烛火下泛着水光,那样的品相,上官氏还只在自家祖母和老侯夫人那儿见得过。头上的珠冠是赤金镶珠的,做的镂空雕花的工艺,不知是不是因着她姓兰的缘故,竟全是各色的兰花,姿态各异,但却朵朵逼真,栩栩如生,一看便知,那是宝银楼的工艺。镶的是南珠,大小均匀,都是小拇指般的大小,足有上百颗,都是正圆的珠形,泛着白中带粉的色泽。但中间垂下,落在额间的那一颗,却足足有大拇指般粗细,也是正正的粉色。恍若一朵泛着光的花钿,掩映在眉间,越发衬得她眉目如画。按说,这不过两件首饰,实在算不得多,但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上官氏与余氏都是锦绣堆中待惯了的人,见惯了富贵,一看便知那低调中隐见的富贵,心中自有了一番计较。 而那珠冠的珠光宝气中,兰溪非但没有被喧宾夺主,反倒被衬得更是艳丽无双,也难怪自揭开盖头起,他们家四爷的眼睛就再未从她身上移开过。 看来,早先府中的传言并非空穴来风,四爷是当真对这位四奶奶中意上心得很呐。 上官氏与余氏都是笑意盈盈,心中却已是各有各的计较了。 喜婆说着吉祥话,在一对新人跟前蹲了下来,将两人的衣裳结在了一处,然后又从身后一个紫衣丫鬟所捧的托盘中,取下一只缠了红线的葫芦,将红线拆开,那葫芦便一分为二。喜婆又端起酒壶,在两只葫芦瓢里各倒了两口酒,然后说着吉祥话,递给兰溪和耿熙吾一人一只。两人各自端了,手臂相绕,一瞬间,贴近到肌肤相触,呼吸相闻。 这满室喜庆的红似都映到了兰溪的面上,红霞漫漫。耿熙吾只觉得好看得紧,一双眼便是定在她身上,舍不得离开。 兰溪被看得脸红心跳,但又有外人在,不好说他,只得暗中使力,借着勾起的胳膊给了他一个警告。觉得手臂上被撞了一下,耿熙吾讶然地将目光稍稍上移,撞见了她的凤眸,凤眸带着火,含着羞,一瞪之下,却是万种风情,耿熙吾心中一苏,却是想明白她所瞪何来时,忍不住弯起了眼。 他笑?他居然还笑?虽然嘴角仍是习惯性地抿紧,但他眼睛却是笑了。兰溪只觉得又羞又恼,偏生却又奈何他不得心中正着恼着。却见他给了她一记安抚的眼神,然后递了个眼色在他们手中的葫芦瓢上,她愣了愣,便已见着他将唇靠上了他手边的那一只。 恍惚明白过来,她低眉垂眼,将羞恼尽数掩在了眸底,将唇靠了过去,两人就着葫芦瓢,轻抿了一口杯中的美酒。 喜婆笑呵呵道,“喝里合卺酒,新人和和美美,长长久久。”一边说着,一边将那葫芦瓢接了过来,按在了床底。 吉祥的话自然谁都爱听,耿熙吾是个中之最,只觉得今日这喜婆请的实在是合意,当下,淡漠的眉眼间都染上了满意,大手一挥,言简意赅一字“赏”,便乐得喜婆笑出了满脸的褶子。 又一个穿紫衣的丫鬟用托盘捧来了一盘饺子,舀了两只在碗中,将汤匙和碗一并恭恭敬敬递到了兰溪跟前。 即便是前世的记忆再模糊,关于这个习俗,兰溪却还是晓得的,当下脸便有些发热。边上某人的目光更是有些耐人寻味,看得她好不容易压在心底的恼羞又有了抬头之势。 不再去看他,兰溪硬着头皮舀起一只饺子喂进嘴里,对待仇人一般使力一咬……滋味自然是一言难尽,于是,表情便是瞬间的纠结。 边上以上官氏、余氏妯娌二人为首的一众闹房的已婚妇人个个捂嘴而笑,却还是要一再促狭地问道,“生不生?”直问了三遍,兰溪也红着一张脸,硬着头皮答了三遍,“生!生!生!” 到最后,某厮的目光已经热切到能将人烧熟了,兰溪却已经自暴自弃地想道,这丢脸丢人的,也就今日这一回了,再丢脸些也没什么可怕的。 但靖北侯府毕竟是簪缨世家,规矩自然是不差的,闹房是习俗,但却不会闹得太过。 果真,这一出生不生的过后,在场的妇人们便都住了嘴,不再为难面浅的新娘子。 而喜婆则已捧来了一匣子的花生桂圆瓜子的,一把把抓起,一边往兰溪和耿熙吾身上撒,一边念着什么“早生贵子”的吉祥话。 兰溪刚觉得桂圆砸在身上有些疼,却觉得眼前一暗,却是耿熙吾侧过了半个身子,不动声色将她遮挡了大半。 心中一甜,连带着旁人那些取笑暧昧的目光也变得无足轻重起来。 撒完了喜帐,这些个闹房的妇人们倒是识趣得很,纷纷说了些吉祥话,便与那喜婆一道,先后退了出去。 门,轻轻关上,一时间,偌大的房内,竟只剩下课兰溪与耿熙吾二人。 不是没有如同这般相对而坐过,但今日却是格外不同。许是被这满眼的红给影响的,竟是连心都发着热,裹着烫。 第五百三十七章 新房 “累了么?”耿熙吾却并没有尴尬地沉默,只是再寻常没有地问道。 兰溪也没有矫情,很是坦率地点了点头。昨夜因着那只如今已锁在了箱子底的木盒子,她就没有睡好,今日一早便被拉了起来,一直折腾到现在,哪里有不累的?自然是累。 但显然,兰溪的坦率意外地取悦了新郎官,耿熙吾一直紧抿的唇角毫无预警地轻轻一个上扬,看得兰溪有些愣神。 从相识至今,兰溪从未见他穿过浅色,甚至是艳色的衣裳,今日见他一身大红,除了喜气,却也衬得他一张轮廓分明的脸少了些刚硬,多了些柔软的艳色,连带着就连表情也柔和了好些。否则,她刚才不就恍惚见着他笑了?这回,却不只是眼睛笑了,连嘴也笑了。 “我已经吩咐了流烟她们,待会儿给你做些热乎方便的吃食,你先填填肚子。外边儿还有客人,我还不知要何时才能回来。若是累了,便不用等我了。自个儿洗了先歇着吧!”说着,又看了一眼她头上沉甸甸的珠冠,“那东西沉得很,戴了一整天,怕是将你压坏了,取下来吧!“ “可是……这不合规矩。”这珠冠虽是好看,但也确实不轻,劝是赤金个珠子,没有三斤也有五斤了,一整天都顶在头上,颈子都快断了,她自然是想取下来。可是,她也清楚,如今她已是嫁了人,在兰家时,尚且不能事事宽纵,何况是现在。 耿熙吾神色未变,“侯府的规矩管不着青萍居,这里的规矩却还要劳你这女主人来立伤一立。” 兰溪张了张嘴,这何止是宽纵?这根本就是我大我说了算啊!兰溪突然滋生出一种真正当家做主的感觉。可是……兰溪仍是犹豫,她本打着刚为新妇时,要谨小慎微一阵子来着,怎么听他的意思,却是全不一样? “阿卿!我娶你,不是为了让你委屈求全的。你不用看谁的脸色,只管舒心过你的日子,其他的,有我!” 兰溪心中一暖,原来不是无碍,只是他想为她撑起一个能让她自我的世界罢了。 看着他的眼,她知道,他说的都是真心。只是,这严肃认真的神色倒有些不符合现下的光景。抿唇一笑,她轻快道,“好了。在这屋子里,我会怎么舒服怎么来,你就不必管我了,快些去招待客人吧!” “阿卿!”他又轻唤她的名,嘴角又有了笑模样,“我是真不想走,你可知道?” 嗓音一贯的瓷沉,刻意放柔的尾音里,似是含了万千的难言,那双暗夜深海的眸子今日揉进了醉人的星光,一瞬不瞬凝着她,似是含了融化一切的热度,让兰溪的脸“刷”地一下便是通红。 然而不等她发作,他便已低低笑了两声,极是有眼色地站起,快步朝着房门走去,“我去去就来。”脚下生风,走得极快,转眼便不见了人影。 兰溪脸发烧,却是有些哭笑不得,这人真是…… “姑娘——”一声唤,一人探进头来,却是流烟。“姑爷让我进来服侍你更衣。”一边说着一边走了进来。 “你先帮我把这珠冠取了!”更衣都还是其次,这沉甸甸的珠冠再不取,她这颈子当真就要断了。 流烟自是没有二话,轻巧又麻溜地将那珠冠从兰溪头上拿下,又将她的头发打散,轻轻按揉着她的头皮。 兰溪舒了一口气,觉得这才算是活过来了。在流烟熟练的指压下,她舒服地叹息一声,这才抬起头来,有空好好打量一番她日后要生活的地方。 她知道,耿熙吾所居的这青萍居算是靖北侯府终于一处特殊的存在。听说,好像是从前耿熙吾的生母,也就是前任的靖北侯夫人的居处。那位前侯夫人是个嫁妆丰厚的,这青萍居很多都是她嫁进来之后,自个儿掏了腰包改建的,要说是私产也不为过,若是沈氏插不进手来也是常事。 眼前,她所处的这新房乍一看去,是京城常见的五开间,应是三明两暗的格局。 中间一间,自然是待客的花厅,用一道六扇的紫檀底座镶琉璃彩绘百花屏风隔开,便是她此时所处的内室了。 这房子显然都是重新粉漆布置过了的,这些家具都是她娘早早备下的木头,婚期定下,将新房的尺寸量好之后,便寻了手艺上佳的师父,一点点做成的,一水的黄花梨,既是精巧,又足显贵气,最要紧,都是按着她的喜好习惯做的,自然是看着便顺眼。 而再打眼看去,兰溪便知,这借流烟和长柔也不是白借的。这房里果真是处处都用了心思。 她喜欢看书,所以临窗要摆上一张矮榻,榻上要铺波斯的绒毯,矮榻上要置一张小桌,她有时会用来随手放一些书。她不喜欢熏香,却又喜欢清新的空气,所以室内必然放的都是新鲜的花果,她不太喜欢花哨,室内的摆设布置都偏清雅的颜色,摆放的花斛,垂挂的帐幔,都是她喜欢的颜色和款式,兰溪真是越看,越觉得可心,便是暗暗点了点头。 流烟暗自看她脸色,便是笑着邀功道,“姑娘,这屋子的布置你可还称心?奴婢可是没有少花功夫呢!” “姑娘可别听她说,她能花多少功夫?不过动动嘴皮子罢了。”冷冷淡淡的嗓音自然出自长柔之口了。门轻开,秦妈妈和长柔两个一前一后进得门来,后者手中还端着一个红漆托盘。 “流烟这般忙着表功,可是要让我赏你么?可是,该赏你什么呢?赏你一个乘龙快婿可好?”兰溪笑盈盈打趣道。 “姑娘!”流烟红了脸,一边嗔着,一边狠狠一跺脚。姑娘真是蔫坏,就喜欢拿她取笑。 流烟的模样逗得兰溪和秦妈妈都是笑,就连长柔也弯了弯嘴角。 “姑娘,先别与流烟丫头逗趣了。饿了吧?老奴特意让花儿给你煮了一碗鸡丝面,清爽可口还热乎,你先垫吧垫吧。”秦妈妈一边说着,一边已是从长柔手中的托盘上端下了一只碗来,放在了八仙桌上。 兰溪方才便已闻得一阵清香,她如今是果真饿了,所以便走到了桌边坐下,垂头一看,汝窑白瓷碗里,奶白的汤头里,面条泛着金黄,衬着新绿的葱花,一看,便引人食指大动。 第五百三十八章 洞房1 “好香啊!果真是花儿的手艺?”闻起来倒是香,看这样子也是花儿一贯做的,只是,这里毕竟是靖北侯府,她如今刚进门,却是哪儿来的如此方便?话虽如此,但兰溪却已是饿了,不等秦妈妈回答,便已是执起竹箸,挑了几根面条放进嘴里,汤汁浓郁香滑,还真就是花儿的手艺。 “这院子里原先便也有个小厨房,只因着姑爷显少在家,便闲置了。之前翻新的时候,姑爷便着意整修了一回,本就是要给花儿用的。一应的器具都是比着珠玉阁的小厨房置办的,花儿一来便能用,不过是换了个地方罢了。”关于这些,最有发言权的自然便是早早便来了这青萍居的流烟了。她虽是借着幌子来这儿养伤,但伤好后却也没有闲着。她家姑娘迟早要嫁进来,有些事情,她自然得先摸清楚。 原来如此。兰溪点点头,确定了是花儿的手艺,吃得越发香甜。 秦妈妈听得自家新姑爷想得周到,心里受用得很。见兰溪吃得香甜,却是万事不上心得样子,眯了眯眼,朝着流烟道,“你与我说说,你在这侯府这么几个月的时间,可都有些什么发现?特别是这院里的人与事,你大略与我说一回。” “这青萍居之外不好说,但这院里姑娘可以放心,这院里的人都只认咱们姑爷这个主子,日后自然便也认姑娘这个女主子。”流烟这话说得极是笃定。 兰溪一边吃,这耳朵却也没有关着,脑子没有闲着,闻言挑了挑眉,流烟的意思是,这青萍居果真被师兄把控成了铁板一块?兰溪其实不是特别诧异,之前他既然敢将长柔和流烟送到这里养伤,必然是有所凭恃。只是,她奇怪的是,若她是沈氏,必然不会任这院子成了她闭目塞听之地,而耿熙吾常年不在京城,这院子…… “这院子里的内务由谁在打理?”显然,秦妈妈也与想到了一处,当下便是一针见血道。 “青萍居里的杂事都是姑爷的乳母薛妈妈管着,就是……”流烟的脸色突然变得有些扭捏,吞吐了片刻才道,“就是长风的娘亲。” 兰溪挑起眉来,原来,这当中还有这么一个关节?只是,既能帮耿熙吾掌着这院子,必然是他极为信任之人,在这府中必然也是有地位的,却又如何舍得将自己的儿子送去当死士?还不只一个,而是一双。 秦妈妈点了点头,“也就是说这院子里都是姑爷信得过得自己人?包括方才那两个丫鬟?” 秦妈妈的关注点还真是与众不同得很,兰溪想道。 “我到这院子里时,满院除了有几个上了年纪的婆子之外,尽数是些小厮护卫。我听说,之前姑爷身边也是有两个大丫头伺候的,但因着年龄大了,这回姑爷回来后,便索性开恩,将人放出去自行婚配了。”但流烟显然与秦妈妈关注的点一样,登时来了精神。 “那两个丫鬟?”秦妈妈皱眉,她刚才可是着意观察过,那两丫头都正是妙龄,而且两人都长得不错,一个温婉沉静如邻家碧玉,一个玲珑可爱若林间精灵,举动间虽说还算规矩,但那年纪小些的那个,毕竟还藏不住自己的心思,方才那眼珠子便以为旁人没有察觉地尽数绕着新姑爷打转,秦妈妈这才不由生了警戒之心。 “那两人稍长的那个唤作紫烟,另一个唤作紫云,我走之前还没有的,今日见着我也觉得奇怪,便是偷偷去打探过了。说是,前几日老夫人那里刚刚赐下的,说是四爷身边尽是小厮,粗手粗脚不说,有些活儿也做不得,没有丫鬟伺候也不是个事儿,便拨了身边两个丫头来这院里。” “竟是老夫人?”秦妈妈很是惊讶,她还以为是沈氏。回过头,她询问似的看向兰溪。 兰溪动作虽是优雅,但却算不得慢,这么一会儿功夫,竟是将一碗面吃了个干净,就连汤也喝得差不多了,如今正拿了帕子轻轻擦着嘴角。见得秦妈妈的脸色却也是半点儿不急,“妈妈,我们今日刚来,许多事还得先看看,切不可操之过急。” 她知道秦妈妈的意思,这两个丫头被送来的目的不言而喻,只是,她如今刚进门,却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打她这个脸的。何况,一个爷们跟前,一个丫鬟也没有,确实也是罕见,站在老夫人的立场上,却也不是不能理解。只是,秦妈妈只怕心中所想的是,若是沈氏的手笔,倒还好解决,换了耿老夫人,却不见得好办了。 秦妈妈一愣,却也明白了兰溪的意思,是啊!如今急,却也急不起来。 将肚子填饱了,又舒舒服服泡了个澡,兰溪总算觉得要轻松了许多,一边打着呵欠,一边出了净房。 谁知,刚走进屋内,却是一愣。满室喜庆的红中,有一抹却裹挟着一种难言的威势。 耿熙吾不知何时回来了,就双手环胸斜靠在窗边,一双眼似被酒气染得微红,却是愈发深邃,暗夜深海里似是裹了一团火,将她锁住,那里面似是跳跃着危险的光。 兰溪下意识地一愣,便是将身上的单衣紧了紧,脸上莫名有些发烧,清了清喉咙,“你回来了?”说完,就觉得自己真是没话找话,这不是摆明了心虚么?心中登生懊恼。 “唔。”耿熙吾含糊地应了一声,一双眼仍是一瞬不瞬将她望住,站直了身子,迈开腿,一步一步向她走近。 兰溪却是往边上一侧,脸上难掩紧张,满室的红都映射在了她的脸颊上。 耿熙吾的脚步轻轻一顿,“我浑身的酒气,怕是会熏到你。我先去洗洗,你若困了就先睡,不用等我。” “那……那我叫丫头进来伺候你?”兰溪脸上的紧绷骤然一缓,然后便是连忙表示了一番贤惠。 “不用了,我习惯自己来。当然,若是你要来帮我,我倒是不介意。”板正着一张脸,却说着极不正经的一番话。 兰溪红透了一张脸,真想啐她一口,却只能嗫嚅着唇半晌不能言。 耿熙吾黑沉的双目中闪过一抹笑,“是我让她们都下去了。我不太习惯有人在跟前伺候,往后就我们在屋里的时候,不叫她们,便让她们不要进来了吧?” 第五百三十九章 洞房2 兰溪点点头,这个她倒是没有意见。房里的丫鬟都正是青春妙龄的时候,男主人若是还喜欢人在跟前晃悠,她才要担心好吧? 耿熙吾弯了弯嘴角,带着浑身的酒气,偏生一步步却是走得极稳地进了净房。 兰溪悄悄松了一口气,她也不想,但是不由自主地紧张啊! 三月的天气,仍还是春寒料峭的时候,白日暖了许多,但是一入了夜,就有些凉了。 兰溪紧了紧身上的薄衫,看了一眼大床的方向,只觉得那明艳艳的大红烧灼了肌肤,浑身的发烫,那铺在正中的一抹雪白更是让她脸上发烧,想也没想便扭过了身,跳上了窗边的矮榻,离那张床远远的。 想着他虽说让她不用等他,先睡,可如今这情况,她却是如何能睡得着啊?还是等着吧! 那矮榻本就是按着她的习惯喜好布置的,所以边上也置了一张矮桌,桌上也放了几本书,大多是游记话本之类的,她随便挑了一本,将烛火拨得亮了一些,一手支颐,歪在枕上,低头看了起来…… 耿熙吾在净房时,本想着这丫头紧张得很,所以虽然心中急切,但却也耐着性子,很是磨蹭了些时候。但是,待得出了净房时,眼前的情景却还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除了无奈的浅笑,他已经不知道还可以作何反应了。 她没有乖乖在床上等着他,这倒是在他意料之中。只是,刚才还紧张成那样的人,怎么转眼就能睡着了呢? 兰溪睡梦中觉得身下的矮榻突然动了起来,迷迷糊糊睁开眼来,便瞧见可以一个坚硬方正的下巴,轮廓她是熟悉的,即便是还没有完全清醒,她也能一眼就认出,是师兄啊! 随之而来的,便是安心,也顾不得去探究床为何在动了,深浓的睡意涌了上来,她又合上了眼。 但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下一刻,一个激灵,她陡然惊醒过来,这一回,再深浓的睡意也跑光光了,是彻底地清醒了过来。一双的凤目能够瞪圆,足见她心里的冲击。 “醒了?”耿熙吾低头看她,“本想着你太累,想让你睡的。” 他瓷沉中带着两丝沙哑的嗓音过了半晌这才破开兰溪脑中残存的迷雾到达她的脑海。本想?这是什么意思? “你要睡里边,还是外边?”突然又是一声问。 她迷迷糊糊醒过神来,低头一看,他们身边便是那张宽半丈有余的雕花大床,绣百子千孙的大红撒金喜帐,大红并蒂花开锦被,鸳鸯戏水大红双枕,还有那张突兀的,铺在床的正中央,雪白雪白的喜帕,兰溪的脸色彻底变了。 而这回,耿熙吾显然也顾不得她紧张还是不紧张了。“看来,你拿不定主意,那便听我的吧!” 听他的?听他的什么? 兰溪还没有醒过味来,突然身子便是一倾,原本被稳稳抱在他怀里的自己下一刻便觉得身下一软,已是落在了那柔软如云的大红锦被中。不及起身,身边的床铺低陷,男人魁梧的身形便已跟着躺了下来。她下意识地就要翻身躲开,却快不过他。 长腿一跨,大手一伸,她的两手便已被他锁扣在了床铺上,而他的腿压住了她的下半身,顷刻便是动弹不得。 来不及脸红,来不及害羞,兰溪的脑中一片空白,愣愣看着他俯在她上方的脸,他带着淡淡酒气的呼吸,就喷在她的脸上,渐渐的,有些凌乱。 那双暗夜深海的眸子里,稍早时便悄悄燃起的那簇隐火一瞬间窜起高高的火苗,要将她焚烧、吞噬。 兰溪有些害怕,张嘴想喊,但眼前的光亮骤然被急俯的黑影覆盖,唇上一热,那一句“师兄”便被毫无悬念地堵住了。 他轻轻磨蹭着,辗转着,带着试探,带着怜惜。兰溪被堵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下意识地张开嘴喘气,灵巧的小舌轻轻吐出,不小心碰到他的唇,只一触,她登时倒抽一口气,连忙缩了回去。 短暂的一触,却是让男人的身形为之一震,他的眸转瞬一暗,唇上的濡热,化作一股电流,极快地窜到他的尾椎。最大的反应却是他下身的某一处,下一瞬,他的舌也是吐出,却不比她的轻柔怯弱,而且是不经意的意外。他是带着明确的目的,轻易挤开她的唇,带着决然的强势和魄力,攻城略地。 “唔。”兰溪的眼中闪过一缕慌乱,手刚一动,却被他一扯,拉在头顶锁住,他的舌在她唇中肆意妄为,强悍而霸道地纠缠着她灵巧的小舌,让它随之起舞。属于他的气息,蛮横地霸占了她的整张嘴。 兰溪被亲得脑袋发晕,很热,那种热从他的唇一直传到她的唇上,一点点蔓延周身,热得觉得身上的衣服都是多余。 像是听到了她的心声,一只热烫的手将她的衣襟拉开,薄薄的纱质单衣里,大红并蒂花开的肚兜若隐若现,包裹着诱人的高耸,让他眼中簇燃的火又窜高了些,却将眸色染得愈发幽暗。 “阿卿……”他低低唤着她的名,音调要比平日里又低了些,带着丝丝喑哑,却是听得兰溪心尖一麻,浑身发热。 “你可知,我等今日等了多久?却是再等不得了。”尾音散在垂落的大红喜帐中。 不一会儿,暧昧的低吟和喘息声声交错,夹杂着更加令人脸红心跳的水啧声,从喜帐中窜出,渐渐地,有些不受控制。 那张结实的雕花大床也随着动作发出了响声,一下一下,虽不至于嘎吱作响,却是极有规律。 房外,流烟和芳草两个云英未嫁的大姑娘哪里料得会听到这样的阵势,皆是面红耳赤,却又不得不屏住呼吸,不敢弄出半点儿动静。 相反,秦妈妈却是听得眉开眼笑,见两个丫头那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的模样,大发慈悲地一摆手道,“你们两个今日也累得够呛了,去歇着吧!今天晚上,便去叫了枕月来,让她值夜吧!”好在,还有一个成了亲的。枕月一家也是跟着陪嫁了过来,只是董妈妈和董福安他们还在外帮兰溪管着铺子,枕月却是执意要进府来伺候,兰溪劝了几回,没能劝住,便也只得由着她了。 流烟和芳草两个登时如蒙大赦,闻言登时脚底抹油,便是溜了。 秦妈妈见着两人仓皇的背影,摇了摇头,这没成亲的就是没成亲的,面皮薄着呢! 回过头,秦妈妈对着边上一位听壁角听得眉开眼笑的同道笑道,“是薛妈妈吧?你我年龄差不多,便叙一声姐妹吧?我那屋里有些茶点,还不错,你若不嫌弃,便去坐上一坐,可好?” 第五百四十章 情事 梦中,似是有什么东西不时在脸上拂扫,让她不堪其扰。兰溪皱了皱眉,觉得今日这只蚊子甚是烦人,为什么总赶不走? 又一次不厌其烦地一挥手,她这回索性将身子一转,想要埋进被窝里,却觉得今日这床被子甚是坚硬,竟撞得她鼻子疼。 迷迷糊糊揉着鼻子,还未清醒过来,便觉得这被子竟是极有规律的颤动起来,紧接着,便是笑声。低沉的,带着瓷哑,却莫名能苏人心窝的笑,一声声在这被子下面闷闷响起…… 不!这不是被子!睁开眼来,她仍是含着惺忪的睡意,勉力睁开眼来。 视线所及处,男人一贯的淡漠被那笑声尽数撕裂,他的眉眼、他的唇都随着身体不由自主的颤动,被那笑声所侵占。 而随着这一声声的笑,兰溪眼中的睡意一点点散去,记忆回笼,她陡然明白过来,她的床从昨夜起便分了一半给眼前这一位,而她,已从兰氏女晋升为耿家妇了。 随着这个认知一道蜂拥而来的,便是满心的羞恼,她下意识地想要从这人怀里退开,眼角余光瞄着被子,若是能再成功捞过吗那被子,将自己牢牢裹了,那就完美了。 可惜,她的完美计划却在实施的同时,便夭折了。“嘶”一声,刚一动腿,某个隐晦难言之处的疼痛便让她疼得倒吸一口凉气,顾及不了形象地龇了一回牙。 “怎么了?”这回,耿熙吾笑不出来了,脸色一变,将她从胸口推开一些,仔细看她,却被她一双凤目羞恼地狠狠瞪住。 耿熙吾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似是问了句蠢话,清了清喉咙,语调虽极力如往日一般的淡漠,但还是有一丝不自在的紧绷,“那个……我给你上过药了,一会儿应该会好些。” 兰溪却是丝毫没有得到安慰,一张脸更是如同就要滴血一般,通红通红,忍着痛将他一把推开,劈手夺过被子,将自己密密实实的裹住,只留了个脑袋再在外边儿,一双凤目瞪得圆圆,愤愤地盯着他,眼里全是指责。 耿熙吾愣了愣,片刻之后,却是忍俊不禁地莞尔道,“阿卿,你现下再遮,不觉得太晚些了么?”不及反应,下一刻,她已连人带被被他重新抱在了怀里,他凑近她,眼神深邃中燃着一簇隐火,看得兰溪小心肝一颤,那嗓音又是能让人苏到双腿无力的瓷沉,“你身上可还有哪处是我没见过的?” 天啊!这厮,这厮真是……兰溪的脸要被烫熟了,被里小脚轻踢,恨不得能将自己埋进被子里去,但她的被子本就裹得紧,又被他抱在怀里,只能又羞又怒地瞪他瞪他狠狠瞪他,“你好不要脸。”这样的话也能说得出来,偏生用这么一副板正的君子模样,实在是……肚里黑啊!肚里黑! 昨夜的经历告诉兰溪,这委实跟有没有经验全然无关,即便是她算是有经验的人士,昨夜的一切也让她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表面再正经的男人,到了床上,提起那档子事,也都是狼啊,都是狼。 尤其是一头饿了太久的狼,好不易逮着了猎物,只有拆吃入腹,没得商量的。 只是,她没想到,那头一次,竟那么疼,要比记忆中疼得多,兰溪觉得,那无疑就是一场灾难。眼前这厮根本就是不管不顾,横冲直撞型的,险些没将她折腾死。偏生那时,他已是箭在弦上,想叫停也不是不行,但太难,她终究还是心软心疼,最终只好忍着疼随他,哪儿知道,这男人啊,根本就是纵容不得的啊! 结束的时候,她觉得自己都快散架了,瘫在床上,连动手指的力气也没有了。什么害羞的,全是狗屁,她根本没有空,没有心思去害羞,好吧? 好在,他还有些良心,见将她折腾成了那样,心中又是心疼,又是愧疚,主动将她抱起,到净房里擦洗。 她舒服地靠在他身上,泡在浴桶里的热水里,由他轻轻按捏着身上酸痛的肌肉,那叫一个舒服啊!就在她昏昏欲睡的时候,在她身上按捏的那只手渐渐地有些走了样……想起来,都是血泪史啊! 只是,在净房的那一次,这人却是存了讨好的心思,动作都轻了、慢了许多,要比头一回舒服多了,只是时间却也叫一个漫长,到结束时,兰溪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最后是怎么睡过去的,又是怎么回到床上的,竟是半点儿印象也没有。 只是兰溪在睡过去的前一刻,恍惚想通了一些事。 这家伙,只怕果真是个雏,半点经验也没有,才会在头一次,将她弄得险些痛死在当场,后一回就要好了许多,虽然动作还是生疏,却也懂得照顾她的感受了。 只是,昨夜那些羞死人的画面在脑海中重现,兰溪这会儿却是有心思害羞了,不只羞,还恼。一张雪颜通红通红,凤目瞪圆,恨不得变成两把小刀,嗖嗖地抽他。 耿熙吾却是神清气爽得很,“原来阿卿刚起床时,脾气这般不好?我也想让你接着睡呢,但委实时间不早,秦妈妈她们已是在外间候了许久,你看……” 话未说完,兰溪已经忘了生气,“啊”地叫了一声,将被子一掀,就窜下床去,一边喊着秦妈妈,一边抱怨道,怎么不早些叫醒她。 喜帐内,被留下的新郎官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变了味,半晌后,低头看着裤裆的那一处隆起,苦笑着叹息,哎!这可怎么好? 净房内早已备好了热水,只怕还有些秦妈妈特意给她调制的药材,泡了一会儿出来,兰溪觉得她双腿间,那羞人的痛都轻了许多。轻轻松了一口气,她还想着若是今日走路都要像个鸭子,那就脸可就丢大了。 待得耿熙吾换洗好从净房出来时,兰溪坐在妆台前,流烟正帮着她梳发。 耿熙吾从未见过女人梳妆,如今只觉得稀奇,便抱手一旁,静静地看,竟好似看出了兴致一般,移不开眼去。 未出嫁的姑娘那发髻转来变去就那么几种,流烟一直觉得自己英雄无用武之地,如今总算可以表现了。就见着她的手在兰溪墨般的发丝里穿来绕去,不一会儿,便盘出一个极是繁复华丽的发髻来。 第五百四十一章 新妇 流烟正在一旁,满意地欣赏自己的杰作,便听得兰溪语调淡淡道,“你这头发梳得这般繁复,莫不是又要给我戴个几斤的头饰才肯罢休?” 昨日那顶珠冠,可险些没将她的颈子给压断了呢! “知道夫人不喜繁复,但好歹忍忍,今日可还要进宫谢恩呐!”边上秦妈妈便是出声劝道。 兰溪却是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秦妈妈叫的“夫人”是她呢! “秦妈妈见多识广,说的正是。”这一声“夫人”却好似极大地取悦了某人,语调虽是淡淡,当中的夸赞却是不言而喻,一边说着,一边已是走到了妆台前,双手一伸,轻压在她双肩之上,俯低身子,目光与她,在妆台上那面将人照得难辨真假虚实的西洋镜中相遇。“何况,夫人这般姿容,若不好好打扮岂不可惜?夫人不用为为夫省钱,缺了什么尽管去买……” 看来某人对于当人夫婿这个新身份正在兴头上自得其乐得很呐,兰溪眉一挑,“若是我不小心搬空了宝银楼也无所谓?” 耿熙吾乐得一笑,“只要你搬得空!” 倒是大方得很呢!兰溪目光一闪,昨日一片混乱,倒是忘了一件事,这厮手中有个宝银楼,能赚钱是好事,但这私房钱只怕是厚厚的,这可算不得一桩好事。 耿熙吾哪里知道,这不过转眼的事,便让他的夫人惦记上了他的私房钱?他正忙着在兰溪的妆匣里挑挑捡捡,就在兰溪以为她这位新晋升任成夫君的师兄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癖好时,他从中挑出了一支赤金九头镶红宝的凤钗,斜斜插入兰溪高耸的发髻,“既然今日要进宫谢恩,这恩就谢得明白一些,让这施恩的人一看就高兴,你说呢?” 兰溪凤眸一亮,骤然明白了,他挑选出的这只凤钗正是他们大婚之时,宫里的赏赐,是内造的,而且是由内务司直接送来的,并不是宫里哪位的手笔,戴它还真是再合适不过了,兰溪笑盈盈奉承道,“爷说的是。” 耿熙吾目光轻轻一闪,“这凤钗应该是整套头面中的一样吧?” “有的,是一整套。”秦妈妈立马会意,一边应着,便一边到了妆匣边翻找,不一会儿就将那一整套的头面都找了出来,发梳、步摇、分心、耳坠、项链、戒指都是一应俱全。 选定了首饰,接下来就好办了,流烟动作麻溜地将首饰一一戴上,最后端详了一番,满意地笑了笑,便退到了一旁。 兰溪盈盈站起,一身红装,难得的艳丽,但却华美耀眼得让人移不开眼去,至少,某人的目光便是始终落在她身上,灼热的、专注的,不曾挪开过。 兰溪被骂目光看得有些面泛红潮,耳根发热,但心里却是有些甜。 说来时间也是巧。这厢兰溪刚刚妆扮妥当,那边芳草却已领了两个婆子进来,两人朝着耿熙吾和兰溪一福身道,“四爷、四奶奶。” “方妈妈来了?”耿熙吾淡淡一挥手,将两人虚扶起,而后望向兰溪道,“这位是祖母身边的方妈妈。” 兰溪会意,连忙屈了屈膝,口称,“见过妈妈。” 方妈妈却是如何敢受兰溪的礼,连忙侧身避过了,连忙道,“四奶奶使不得,老奴一介下人,哪里当得你这般大礼。” “妈妈自去忙你们的吧!”耿熙吾淡淡一挥手。 秦妈妈便是会意,连忙走了过去,将两个妈妈往内室引。 兰溪起初还没有明白老夫人身边的人一大早作何却来了青萍居,到了这会儿,却是没有不明白的了,当下,一张脸便被羞意染红。待得那两位妈妈与秦妈妈一道笑容满面从内室出来时,兰溪一张脸已是能将鸡蛋给煎熟了。 方妈妈朝着耿熙吾和兰溪福了福身,满面笑容,道,“恭喜四爷,恭喜四奶奶。老奴赶着回去给老夫人道喜,便先告退了。” 望着那只被方妈妈身后那个婆子抱在怀里的木匣子。方才进去时是空的,这会儿自然不是了。兰溪无论如何,也没法因着这声“恭喜“而欢喜起来,恨不得脚边就有个地洞,好立时钻进去躲起来,不见人的才好。 好在,那几位妈妈显然都是见惯了风浪的人,只怕新婚头一天,因着一方喜帕,羞得没脸见人的新娘子只怕也见了不少,所以对着脸红成了猴子屁股的兰溪,还可以保持淡定,顺便给上一个饱含深意的微笑了。 耿熙吾没有留人的打算。点了点头,神色仍是淡冷,“妈妈先回松荣堂,跟祖母说一声,我与四奶奶用过了早膳就过去。” “是。”方妈妈应了声,便与另一位妈妈,如同抱着宝贝一般抱着那只木匣子匆匆离开了。 兰溪却很是诧异,“我们要用过早膳才去请安么?”成为某某人家新媳妇儿的头一天,这最为重头的便是认亲这一项,而且他们还要赶去宫里谢恩,即便这会儿时辰尚早,但这样肆无忌惮的耽搁真的好吗? 耿熙吾没觉得有那里不好,神色淡淡但却很是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我一向是在自己院子里吃饭的。” “可是……”兰溪还是担心,他是无所谓,可她,成亲头一天就这样没有规矩,我行我素,会被厌弃的吧? “阿卿,别担心!我心里有数!”暗夜深海的眸子里闪着一丝安抚的柔光,不经意便是被说服,心安。他了她的手,与她双双在八仙桌旁落座,“可以摆饭了。” 兰溪偷偷一看,忙进忙出的都是她身边的人,倒是昨日那两个叫什么紫的,却是不见了踪影。 不一会儿,早膳摆好了。两碗薏仁红豆粥,一碟翡翠蒸饺,一碟金丝豆腐皮包子,还有两个时令的小菜并一个兰溪最喜欢的什锦豆腐煲,都是按着兰溪最喜欢的口味预备的。 兰溪想着,待会儿怕是得私下跟花儿交代一番,如今这屋里用饭的可不只她一个了,不能只照顾着她一人的口味。 “发什么呆呢?快些趁热吃。”一个热腾腾的翡翠饺子被夹到她面前的空碟子里,她抬起头,对上他眸中显而易见的关心,“我可是专程问过花儿的,说是这些都是你平日里最爱吃的,我便也想着尝尝。” 第五百四十二章 新人 兰溪恍然,原来如此。心中划过一道暖流,兰溪顺从心中所感,也夹了一只翡翠饺子到他的盘子里,笑得凤目微弯,道,“你也吃,花儿的手艺委实不错。”心里却在想着,回头得打听着他的喜好,他对她这般用心,她也不能就这般受着,却不为所动吧? 那一刻,兰溪顾不得害羞了,眉眼间旁若无人的温柔和情意,耿熙吾自然都能感受到。双眸一眯,黑眸中闪烁着柔软的星光,两人相视而笑。 边上秦妈妈已识趣地将两个丫头撵了出去,回头看着那一双璧人,你给我夹一箸菜,我给你盛一碗汤的,一顿饭吃得那叫一个情意绵绵,秦妈妈嘴角便止不住的上扬。 姑爷对姑娘倒是真真上心得很,她起初还担心姑娘便只顾着害羞,不懂回应,时间长了,就怕凉了心。如今看来,她的姑娘果真是个聪慧的,这夫妻之道,从来只有双方都朝着一处使力,有来有往才能走出一道长久。 用罢了早膳,小夫妻两个一路出了房门,在青萍居中,耿熙吾一直紧紧牵着兰溪的手,十指相扣,待得出青萍居那道月洞门之前,他深深望了兰溪一眼,却是悄悄松开了拉住她的手。 兰溪挑眉,笑得泰然,落后他一步的距离,紧跟在他身后。她心中有数,自然不会因着这么点儿小事患得患失,只是,心中却有了一番计较。看来,青萍居中他很放心,可是一旦出了青萍居就有所顾忌了。顾忌的是谁?或许是在这深深宅院之中,本就需要处处顾忌,时时惊心? 青萍居离着镇西侯府本就不远,不过是从侧门出,穿过东西两府之间的那条胡同,便进了镇西侯府的院子。 暮春时节,花园里的花木都已展现出各自的风姿,有叶儿新绿,也有花儿吐芳。一路分花拂柳,兰溪头一回来镇西侯府,自然免不了四处看看,耿熙吾虽不再拉着她的手,但偶尔会驻足为她轻提两句,诸如这里是何景,那处又唤作什么,只是除此之外便没有其他了,很是言简意赅。 一路行来,免不了遇着来往的下人,都忙不迭屈膝行礼,头都不敢抬,待得这对新人走过,才又偷偷回头张望,暗暗纳罕道,人逢喜事精神爽,四爷今日心情好得很呐。只是可惜了,没敢仔细看四奶奶长成什么样。不过看那背影,男的挺拔高壮,女的高挑匀称,端的是一双俪人啊! 不紧不慢走了约摸一刻钟,兰溪估摸着已差不多到了宅子的中线上,怕是快到了。 果真,转过一道抄手游廊,一抬头,便见着前方一处松柏挺拔,翠竹森森,但是与兰老太太的福寿堂很有两分相似。横匾之上“松荣堂”三字如刀刻斧凿,凌厉之气透字而出。“那是祖父所题。” 耿熙吾见她仰头看着横匾,便低声解释道。 兰溪点头,难怪了,老侯爷征战半生,这字迹中带出杀伐之气也是难免。 两人正站在月洞门外仰头看着门上横匾时,屋内已是快步迎出来一个丫鬟。 一身茜红色镶月白色芽边的比甲,下身系了一条姜黄色遍绣迎春花的百褶裙,步履看似急切,但却很是沉稳地快步而来,到得两人跟前,便是轻一福身,笑语盈盈道,“四爷和四奶奶来了,快些请进。” 耿熙吾却是看也没看她一眼,兀自迈开了步子,兰溪倒是瞧这丫鬟的打扮便知定是耿老夫人身边得用的,虽不见得要交好,但却必然不能得罪,便不由笑着冲那丫鬟点了一下头,“有劳姑娘了。” 那丫鬟却是丝毫没有因着耿熙吾的视而不见而受到影响,笑容没有半分变化,冲着兰溪屈膝福了个身,一边为兰溪引路,一边笑着应道,“奴婢是老夫人身边伺候的,唤作紫苑,四奶奶日后便这般叫奴婢便是。” 紫苑?兰溪目光微闪,突然便想到了自己院子里那两个“紫”,面上却是笑道,“紫苑,好名字!人如其名。” 紫苑的笑容却仍是未因兰溪这话里的亲近而有丝毫的变化,既不亲近,也不疏离。待得到了正厅的石阶前,紫苑抬头,目光却是一顿,脸上的笑容也是微微一变。 “快些吧!祖母他们都还等着呢!”耿熙吾虽是先行一步,但却并未先行进屋,反倒是等在了那石阶之上,居高临下望着兰溪,语调冷淡得有些不耐烦,就是眉心也轻轻蹙起,但确确实实,她等在了那里。 紫苑神情只变了一瞬,很快便又恢复正常,离了兰溪身边,快步上了石阶,亲自为两人打起了帘子。 而耿熙吾直到兰溪走到他身边,他这才扭身进了帘内,而兰溪则落后半步也随着跟近。 松荣堂是耿老夫人的居所,平日里虽多有小辈来请安,但因着最近两年,耿老夫人越发喜欢清静,人一多,便总说吵得头疼,说来,像今日这般,一大家子两府三房的人全都齐聚一堂,除了每年的团圆饭时,竟已是许久未曾有过了。 只是,阖府的人都到了,偏生却还不见一双新人,不过却不见有人露出不忿之色,反倒习以为常一般,只耿三太太笑道,“看来这回咱们四郎是娶对人了,我这颗一直悬着的心总算可以放下了。”说着,还拍了拍胸口,当真一副为侄子操心的好婶婶模样。 “只是都这个时辰了还没有过来,这四郎是得了母亲特许的,这四郎媳妇儿怎么也……不是听说是个懂事的姑娘么?”耿三老爷最是个没有成算的,等了这么一会儿,他已是坐不住了,脸色也有些不好看,全然不配合耿三太太,直接唱起了白脸。 “一个新进门的媳妇儿能懂得什么?就是这松荣堂的门往哪个方向开,她也不知道呢!出嫁从夫,她得听四郎的。总不能因着这点儿小事,就让他们新婚小夫妻生闲气吧?总归都是自家的孩子,咱们等等爷没什么,至于进宫什么的,四郎自来是个有分寸的,他心中有数,你说呢?二弟妹?”出来打圆场的却不是靖北侯夫人这位“母亲”,反倒是镇西侯夫人这个伯母,只是说到了后来,这话却还是问到了靖北侯夫人的头上,只是乍一听去,话里却好似藏了骨头。 第五百四十三章 认亲 沈氏勾起唇笑,一脸真诚地点头,“大嫂说得是。要说起这个,我却是要与大嫂学学的,谁不知道大嫂已是娶过三个儿媳了,个个都与大嫂亲若母女,想来都是因着大嫂待得人的缘故。大嫂疼四郎,又自来比我这当母亲的还要上心,对四郎媳妇儿自然也是爱护有加,我这做母亲的,只能代两个孩子谢过大嫂了。” 镇西侯夫人徐氏略显富态的脸上还是团团的笑,“二弟妹这话我却是不敢当的,都知道二弟妹才是这京城里数得上的贤良人,这往常不是没有儿媳么?如今这四郎媳妇儿进了门,往后啊,你必然做得比我还要好呢!”至于什么对四郎比你这当母亲的要上心,却是万万不敢当的,这全府上下,即便是耿老夫人和靖北侯只怕都比不上你对耿四郎用心呢!至于用的是什么心,那就大伙儿心知肚明了。 “好了。你们妯娌二人用不着在这儿互相吹捧,我这老婆子的东西可不多了,再被你们变着法儿的讨赏了去,这箱子空了,你们日后只怕就懒得到我跟前来了。”一直躺在软榻上闭目养神,似是沉睡了过去的耿老夫人突然笑呵呵地打趣道。 边上一直伺候着的方嬷嬷连忙将人扶起,又在她身后塞了个大迎枕,让她躺得更舒服些。 “母亲说笑了。”沈氏本就不太真诚的笑容彻底僵在了脸上,一边拘谨地应着时,还一边小心翼翼瞄了一眼靖北侯的脸色,见他神色淡漠如常,这才悄悄松了一口气。 “母亲既然这般说了,那我一会儿若是不向母亲讨点儿东西,今日都算是白来了。”相较于沈氏的拘谨,徐氏这个长媳反倒是一脸的笑,言谈间对耿老夫人满是亲呢,甚至带着小辈对长辈的撒娇。 “大嫂怎的还真跟母亲讨起东西来了?不知道的还当大嫂才是新娘子呢!”耿三太太陈氏捂了嘴咯咯笑。 镇西侯夫人的脸色却没半点儿变化。边上镇西侯世子夫人上官氏却已是忙道,“祖母的箱子里好东西还多着呢,待会儿我们可都睁大眼睛看着呢,四弟妹今日虽是主角,但您也不能偏心地将好东西都给了她去。” “可不是,都说见者有份,我们可与四弟妹一般都是祖母的孙媳妇儿,待会儿祖母好歹也要赏我与大嫂一人一点儿东西才是。”耿二奶奶余氏挽着上官氏的胳膊帮腔道。 耿老夫人被逗得哭笑不得,“你们这些个猴儿,谁的箱子不是满满的,怎却一个个没出息的就惦记着我一个老婆子的东西?罢了,罢了!看来,今日不出一回血,这事是了局不了了。”说着,叹了一声,那银白发丝衬着富态脸庞,慈和而喜庆,可见心中欢悦。 兰溪进得厅来时,打眼便见着了当先软榻上的老人,心中默默一顿,这,便是耿家的老祖宗,自己往后要称作祖母的老侯夫人了。 厅内的众人也便见得了这对新人,镇西侯夫人便笑盈盈道,“哎呀!看看咱们四郎,这娶了媳妇儿便是不一样了,打眼一看就是大人了。” 沈氏听了,嘴角一撇,已经行过弱冠之礼的人了,难不成还是小孩子?这话听得可不就是她才像是那心痛自己孩子的母亲?轻轻抬起眼来,往门口正相携进来的一对新人时,沈氏心头却是一堵。 与沈氏不同,耿老夫人望了过去,却是笑出了满脸的褶子。 耿熙吾幼时丧母,老侯爷因而怜惜这苦命的孙子,便将他接到了身边亲自教导。四郎是在她身边长大的,她对他要比别的孙子要上心许多,这满腔的疼爱丝毫没有因那些关于他八字的流言蜚语而有丝毫的减少,反倒更多了两分心疼。 只是,这几年,为了他的亲事,耿老夫人实在是没有少操心,那沈氏是个什么性子,耿老夫人心中有数,四郎的婚事她是万万不敢交给她的,只能自己辛苦操持,就是前些年李家的那门婚事都是耿老夫人相看的,只是后来……不提也罢。眼看着四郎都已及冠,这满京城的男子如他这个年纪的不是孩子已经能够满地走,那也是有婚约在身了,只有他,还没有半点儿着落。 这回靖北侯回京,她没有少在儿子跟前叨叨,让他这个当爹的也好歹操心一下儿子的终生大事。靖北侯当时便说他心中有数,耿老夫人起初还当只是敷衍,却不想,一趟宜山之行,这父子俩闷声不响地就得了一门亲事,圣上赐婚,那可是极有脸面的事。而且又是出过两代宰辅,如今也算得门第显赫的兰家千金,耿老夫人自是乐得合不拢嘴。 虽然,之后又生了一些波澜,但直到新娘子进了门,今日见着那方木盒子里的喜帕时,耿老夫人这一颗悬着的心这才算是彻底安下了。 再一看一双新人,自个儿的孙子神采焕发,她自个儿带大的孙子哪能不知道他心中欢喜啊?耿老夫人当下便对新进门的孙媳多了分满意,再往新娘子看去,对这位兰家的五姑娘,她只闻其名,倒是一直未曾见过,只是想着兰家的女儿必然错不了,如今一看,才觉出还是有些出乎自己的意料了,出乎意料的好。 与此同时,厅内众人的目光或审视或善意或打量,尽数落在了兰溪身上。 此时,小夫妻俩已走到了花厅正中,被这么多人盯着看,兰溪不是不紧张,但因着早有准备,如今又有耿熙吾在身边,她莫名的有底气,因此自始至终端宁沉静,笑语从容。 耿老夫人见了便不由暗暗点头。只见兰溪身形高挑匀称,站在高壮的耿熙吾身边,不过矮了他大半个头,十分般配。一身剪裁合宜的大红通袖礼服,却用墨色丝线绣了大片盛放的牡丹,在裙摆处烂漫,衣襟处却只是绣了两串云纹,硬生生在这艳俗中劈出一抹端庄大气来,端的是艳而不妖,一头青丝挽成了繁复的发髻,头上的首饰也甚是耀眼,耿老夫人眯眼看了片刻,心中便更是满意,是个会打扮,而且心中有成算的,这样很好,比她想象的要好。 第五百四十四章 见礼 只是能让耿老夫人满意,有些人就很不满意了。 沈氏心中更是嫉妒到发狂。耿四郎是哪里来的福气,怎么就得了这么一门好亲事?岳家有势可仗就不错了,就是新娘子本身也是看去也是一副大家风范。不过……沈氏转念一想,便是轻轻一哼,她家的七丫头也是不差就是了。 “知道阖府上下都在这儿等着,怎么这会儿才过来?”先发话的却是靖北侯,不咸不淡一句,却与从前的不管不顾截然不同。 沈氏虽惊了片刻,继而却是一蹙眉,即便是听出那话里的指责,也没有半分的松快。 “是我准四郎在他自个儿院里用过饭才来的,你做什么怪他?”耿老夫人却是朝着儿子一瞪眼,转而望向耿熙吾时,却是笑开了一朵花,,“别听你爹的,他那张脸一整年一整年的都阴着,我这生他的人都像欠了他不知多少钱没还。你们却是没有的,要欠也该是他欠你们的,用不着看他脸色。” “母亲。”靖北侯这一声里既是无力,更是无奈,哪里还有半分的威严? 而耿老夫人却是看也没看他,靖北侯叹了一声,便也闭嘴不言了,厅内其余的人都是没有半点儿异样,兰溪见了,心中悄悄有了思量。 “昨夜喝多了酒,今日有些睡迟了,让长辈们久等,是孙儿的不是。”耿熙吾却是沉声道了一句。 兰溪悄悄瞥他一眼,他将所有的责任都揽了过去,她倒是半点儿不诧异,只是早知如此,又何必非要用过早膳才来?不过一顿饭不吃,却可以少了许多麻烦。在心中暗暗叹息,兰溪面上却是不露半分声色,只是笑着,却但笑不语。 其他的人却都是看了面色如常板正的耿熙吾一眼,想着,他们家这位四爷不说千杯不醉,但也是个海量的,莫不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了不成?为何起晚,众人的目光往新人身上瞟时暧昧了两分,但却并未带多少恶意就是了。 而且方嬷嬷已极有眼色地招呼了两个小丫头搬了两个蒲团来,又有人端了茶水来,倒是将这一桩就这么岔开了。 耿熙吾和兰溪两个也是识趣得很,今日来这儿可不只是为了闲话家常的,而且确实,他们还得进宫谢恩了。 当下,厅内的耿家人也都安静了下来,眼看着这对新人各自端了茶碗,从耿老夫人开始,逐一认起亲来。 作为长辈的都免不了语重心长地对小夫妻俩训诫上一番,顺便表表对于兰溪这个新进门媳妇儿的欢迎和看重,这当然不能只是口头表达就行的,物质上的馈赠便是显示你重视的程度了。 而兰溪这个新媳妇儿自然也不能空着手,长辈们的或是衣裳或是鞋子的总归要送上两件自己的针线活,一来表孝心,二来也有考校新媳妇女红的意思在里边儿。 平辈之间也多有些表礼相赠,至于比他们小的弟妹和小辈的侄儿侄女,兰溪这个嫂子和婶子的当然也要送一回见面礼。这些一早就由兰三太太和秦妈妈亲自看着准备好了的,耿老夫人、靖北侯和沈氏三人俱是兰溪亲手做的一身衣裳一双鞋,只是布料颜色和花样不同。其他长辈也都是一双鞋,只是那鞋虽也一样从耿家这里要去了的尺寸,做得必然合脚,布料花色绣功都是上乘,但却的确不是兰溪的亲手做的了。 平辈的三个妯娌,兰溪俱是一人送了一对手镯一对耳坠,都是宝银楼的制品,只是款式不同。 给叔伯们送的则多是笔墨纸砚,虽不见得是耿家爷们的心头好,但却不失兰家百年书香的底蕴。 唯一的小姑耿熙若的则是一对珠花并一对碧玺珠串。 几个小辈,男孩儿是一尊金魁星,女孩儿则是一枚玉葫芦。 没有一个落下,也尽量是一碗水端平,一边敬茶问安认亲,一边则送上表礼,一圈儿下来,兰溪身后流烟手中的盒子渐渐见了底,但芳草手中那只原本空着的盒子如今却已是装了个满当当。流烟在心里将姑娘送出去的礼,和收了的礼默默估量了一番,心想着,好歹这笔生意还算不得亏本。 一场亲认下来,那是风平浪静得很,丝毫没有流烟以为会遭遇的波澜,虽然松了一口气,同时却觉得无趣得很呢。 她本来还期待着沈氏能刁难她家姑娘一番,再看她家姑娘如何反败为胜,一战立威呢!谁知,今日沈氏却是低调得就守着一个继母的本分,训诫不出格,送的礼不轻不重刚刚好,就是连话也很少说。 兰溪不知道自家的小丫头心里正失望着今日这认亲太过风平浪静,眼看着一切圆满结束,耿老夫人笑容满面催促着他们赶紧进宫谢恩去,不要耽搁了时辰,她悄悄松了一口气。她可是一点儿也不想刚刚成亲,就将日子过得如何波澜壮阔。 事实上,她向往的就是简单舒心的生活,虽然,生在这大宅院中,要真正的简单舒心谈何容易,但她愿意为了这个愿望而努力去清除一些障碍。 若是有朝一日,她当真能过上这般向往的生活,那么也算没有白活第二遭。 辞别了松荣堂中一干人等,小夫妻俩相携而出,耿熙吾神色淡淡道,“车马就停在东府侧门外,咱们直接从这儿走。” 这却是不用再回靖北侯府了,兰溪想想也是,两府虽隔得近,但都是占地极广,从这府走到那府,即便是穿抄近路,也要走得够呛。当下,便点了点头,心里悄悄松了一小口气,转而舒展了眉心,笑着吩咐流烟道,“芳草跟着我进宫去,你将这些东西拿回去与妈妈一道造个册,仔细收好了。”说的却是那匣子满当当的物件儿。谁送的什么,都要记清楚了,那都是人情,忘不得的。 而流烟的记性向来好,这事儿交给她最是妥当不过。至于芳草,虽说性子沉稳,也很是聪慧,但比起从前的枕月来说,却终究是缺了些历练,如今也该是时候拉出去见见世面了。 从踏进这侯府之门起,兰溪便打定了主意。虽是耿熙吾原愿为她撑起一片没有风雨的天,她却不愿只当依附他的菟丝花,她要做的,是站在他的身边,与他共担风雨,那么,她的战场,便由她来应对。 第五百四十五章 车X 兰溪如今虽说册封的诏书尚未颁下,但却已是板上钉钉的靖北侯世子夫人了,这马车的规制自然要比她在兰家未嫁时高了不知多少。 她前世也当过十来年的皇亲国戚,倒不至于被那马车的金碧辉煌给吓怯了,但进得马车内,却还是愣了愣。 边上芳草却已笑道,“这马车一看就是新制的,布置的这般合姑娘的心意,定是姑爷吩咐的。” 马车比较宽,一侧做成了软榻,虽没有房里的宽敞,但已看得出,极力做得舒服了。另外一侧置了两个凳子并一张矮桌,桌上有两本书,茶点水果一应俱全,兰溪一见,便觉得舒心,也难怪芳草一下便想到了耿熙吾身上去,除了他,这府里怕是也没有人这般清楚她的喜好,又能支使得动人按照她的喜好布置马车了。 兰溪心中又是一暖,成亲头一日,他便给了她这么多的惊喜……兰溪嘴角甜蜜的笑刚刚展开,垂下的车帘被人拉开,一个人矮身钻了进来,“芳草,你去后面那辆马车上坐。” 进来的不是别人,自然是耿熙吾。 芳草一愣,但还是忙不迭应了一声,便跟着钻了出去,临去前回头瞥了兰溪一眼,脸上的笑兰溪怎么看怎么别扭。 见着人高马大的耿熙吾缩在那张小凳子上,刚刚坐稳,道了一句,“走吧!”马车便是晃晃悠悠起来,兰溪却是有些哭笑不得。 “我以为你要骑马。”男人,即便是兰三老爷这样的文臣。只要会骑马的,就没有几个愿意坐马车的,何况是耿熙吾这样的武将,这马车再大,有他在,都觉得逼仄起来,她都替他不舒服。 耿熙吾没有言语,却是倾身过来,兰溪呼吸一窒,还未反应过来,已是被他掐着腰肢抱了起来。她吓得一声尖叫堵在了口中,反应过来后,他已经坐在了她方才坐的软榻处,而自己这会儿却是坐在了他的腿上,被牢牢扣锁在了怀里。 终于反应过来,兰溪是又惊又羞,下意识地挣扎,却又怕车外的人听到动静,只得压低了嗓音,低声斥道,“你要做什么?”这要是被别人知道了,她还要不要做人了? “别动。”耿熙吾的大手压在她的臀部,吓得她果真是不敢动了,他眯眼看她,见着她一张雪颜如今已是充了血般红彤彤如同猴子屁股,眼中极快地掠过一抹笑意,瓷沉的嗓音低低在她耳畔响起道,“还疼吗?” 兰溪眨眨眼,再眨眨眼,终于反应过来的那一瞬,脸却是瞬时便红了。弄了半天,他就是为了问这个?这……这是要羞死人啊!更羞人的,还在后面。“你……你干什么?”手忙脚乱地压住自己被掀开的裙子,却是压住了某人已伸到裙下的手。 耿熙吾墨色的双瞳中倒映出满面通红的兰溪,被压住的那只手丝毫没有拿出来的迹象,反倒是又往里探了探,脸色板正,语调清淡地慢条斯理道,“我见你不肯说,只好自己看了。” 看?看什么?兰溪的脸又红得上了一个高度。她发现,从前对眼前男人的认知都尽数被推翻了,这不只是肚里黑,分明已是黑到了脚底,也不是简单的不正经,根本就是没有正经的时候,说他是狼都是轻的了,他根本就是只色中饿鬼啊! 咬着牙错着齿,却只能在心里骂,有些人的手又在蠢蠢欲动,兰溪自来是个识时务的人,连忙死死压住,不让他再进分毫,嘴里忙不迭喊道,“不疼了,不疼了……” “当真不疼了?”这回,耿熙吾倒是爽快得很,收回了手,黑眸牢牢锁住她,兰溪突然反应过来,她似是做了一个极为不明智的决定。 镇西侯府和靖北侯府算是离皇城比较近了,半个时辰后,马车到了宫门口,芳草被叫着进了马车,而耿熙吾却是神清气爽出了马车。 待得过来的半刻钟的时间,兰溪才从马车里出来,一抬头,却是凤目圆睁,狠狠瞪了耿熙吾一眼。 后者恍若未觉,神情舒缓地走到她身边,自然而然携了她的手,“待会儿我要去御书房面圣,不能陪着你,你自己万事小心。” 这个时候委实不是赌气的时候,兰溪点了点头,却免不了叹息,这重重殿宇,深深宫苑,看似金碧辉煌,却最是藏污纳垢之地,若非必要,兰溪真是一步也不愿踏进去。但是,却又总是绕不开,既是绕不开,便也只有打起精神来了,那是个吃人的地方,那里的人心都藏得太深,她自然不敢掉以轻心。 耿熙吾知道她明白自己的意思,便放心点了点头,带着悦翔走了。如今兰溪是靖北侯府的人,轻易不会有人动她,这点自信他还有,他只是想让她自个儿当心一些。 耿熙吾刚走,一道尖细却带着满满欣喜的嗓音便已由远及近,“世子夫人已经到了?看来奴才来晚了,让夫人久等了,实在对不住。”, “窦公公贵人事忙,实在无需亲自来接,打发一个领路的小太监来便是了,若非这宫里太大,我实在害怕不小心迷了路,倒是用不着麻烦公公们了。”来的正是寿安宫的管事太监窦公公,自然是得罪不得的,兰溪轻言婉语两句话,逗得窦公公面上的笑真诚了两分。 “世子夫人言笑了,能为世子夫人效劳,那可是小的们求也求不来的福分呢,哪里能叫麻烦?”窦公公自然也是极会说话的,话毕,轻一摆手,身后那几个小太监便已将那青帷小轿上前来,窦公公一手执浮尘,另一手却已是随着躬身弯腰,朝着兰溪伸了过去,“太后娘娘的寿安宫中热闹得很,就等着夫人了,便请夫人移步吧!” 兰溪自然没有异议,微笑着将手搭在窦公公手上,由着他亲自将她扶进了小轿中。轿帘垂下,几个厚厚的红封便已被分别塞进了窦公公和几个抬轿的小太监手中,芳草屈膝福了福身,“有劳公公们了。” “起轿。”一声喊,轿子被稳稳抬起,沿着那条笔直的甬道,朝着重重殿宇深处走去。 小轿外,随着行走的除了窦公公和芳草还有两道高矮胖瘦几乎都一模一样的身影,自出生起就形影不离,外人难辨彼此的双生姐妹,兰溪的护卫丫头,七月和令月。 第五百四十六章 疑虑 今日的寿安宫,果真很热闹。 等兰溪到时,尚在殿外,便已听到了殿内莺声燕语,进到殿内,更是觉得香风熏人,打眼望去,满殿的衣香鬓影,珠宝拆环,一时间,倒是被那丰富的颜色和金银耀眼的光泽晃花了眼,反倒是谁是谁却是有些分不清了。 但有人却是眼尖,一眼便瞧见了她,一身大红,甚是惹眼,今日她是主角,即便是宫里的贵人,也不会选在今日穿大红,与她这新娘子冲撞。 因此,也不知是谁叫了一声,“咱们的新娘子来了。”呼啦啦的珠钗晃摇,殿内的人齐刷刷转过头来,目光尽数盯在了兰溪身上。 众星捧月?非也,如芒刺在背。 但兰溪笑容未变,步履从容,一步步端的优雅沉静。走至殿主位前,敛裙屈膝,动作优雅娴熟地行了个大礼,口称,“臣妇来迟,请太后和诸位娘娘见谅。” “不迟,不迟。都知道新娘子事情多,能进一趟宫就不容易了,倒是哀家这寿安宫许久未曾这般热闹过了,还是托了你的福。”太后笑呵呵道,她都这么说了,旁人哪好再说什么,个个都是笑呵呵说着好听的话,就怕谁比不过谁的大度,反正好话人人会说。 兰溪倒是自始至终宠辱不惊的样子,太后见了便是目光一闪,这样子可不像是头回见面时那般怯懦了,终究是女大十八变吧?面上却是乐呵呵,喜欢极了的模样朝着兰溪招手道,“好孩子,来!到哀家跟前来。” 众人不由想起一年前,太后也是召了这位彼时还未嫁人的兰家五姑娘上前,本以为是恩宠有加,却不想,反倒是酿出了一场闹剧。今日的情景倒是似曾相识得很,却不知道又会不会发生什么事呢? 那些后宫嫔妃,皇亲国戚里便有些好事者悄悄交换了个眼色,等着想看好戏。 谁知,这回却是让她们失望了,兰溪走上前,半坐在太后的矮榻上,被太后拉了手细细端详,她也只是扮演好了一个新妇该有的模样,害羞但却贞静。 “呀!都忘了咱们的新娘子有个太灵的鼻子,这香还燃着可怎么是好?”贾皇后却是突然叫了起来,一脸忧心忡忡地凑上前来,谁知这一看,却是惊得眉眼一跳,神色狐疑道,“咦?世子夫人这是……” 其他人因着贾皇后的话,都不由往兰溪脸上看去,却见她仍是沉静如一,半垂着头,面有羞色,但却没有半分异常?但就在一年前,这位可是因着那太过敏感的嗅觉,而在太后和皇后跟前狠狠出过醜的。当时那事太后虽下令不准外传,但在场的人多,哪里有不透风的墙,该听说的,不该听说的,都知道了。这殿内大多数的人却都是知晓当中典故的,更是个个面露惊异。那些等着看好戏的悄悄兴奋起来,这是好戏要上演了? 太后的眉梢也轻轻拧起,想起适才心中一闪而逝的疑虑,当真只是女大十八变么?那这敏感的嗅觉又如何说?太后眼角余光瞥了一眼大殿一角腾袅出阵阵白烟的熏笼,再望向兰溪时,笑容淡了好些,“是啊!皇后不说,哀家还忘了这茬了,也是你今日没有打喷嚏的缘故。不过终是哀家考虑不周,来人啊,将这熏笼快快撤了。” “娘娘不必麻烦,还有多谢皇后娘娘关心。我如今虽还是不喜欢那熏香,但却是不会再因此失仪了。”兰溪却是神色如常,不见半分的慌乱。 贾皇后目光微闪,笑笑没有做声。 太后笑着挑眉道,“哦?这是何故?” “还好遇上一个医术高明的大夫,几帖药便将臣妇这要命的鼻子给治好了,闻了那些熏香虽还是不太舒服,却不至于有那么大的反应,以致失仪丢脸了。”关于这点,兰溪是早有了应对之策,四两拨千斤便将话圆了过去。 “哦?”。太后却似极感兴趣一般。 边上却已有人想到坊间传言,说是那家传说医术仁心的保仁堂跟兰家有些关系,“世子夫人所说可是保仁堂的那位于大夫?” 兰溪扭头一看,正是安王妃沈氏的母亲,沈大夫人。 “便是治好了安王妃的那一位?”边上也有人反应了过来。 兰溪笑着点了点头,“正是于大夫。臣妇随父亲在南边儿时,便多由这位于大夫照应,如今,臣妇娘家也多是由他在照看着。” “果真如此,臣妇在家偶然听老爷提过,说是这位于大夫的医术果真是了得的,据说张院首也与他极为投契,常到他府中与他探讨至深夜呢!” 这回太后没有说话,却是沉敛着眸色若有所思。兰溪轻轻一瞥,即收回了视线。她今日趁势提起于南星自然不是无的放矢。回想前世,兰溪估摸着太后如今应该已为喉痈之症所苦。前世,于南星是由耿熙吾和齐王被举荐给太后,后来因治好了太后平步青云,如今,若是能由这个契机治好太后,又还他一个锦绣前程,那也算了却了兰溪的一桩心事。 “这么说我家老爷那总是去不了根的老寒腿,倒是可以请了于大夫去瞧瞧,说不准还真能治好呢。” “你不知道,那位于大夫可是不好请的……” 在座的有些夫人们便开始低声交谈起来。 边上贾皇后目光微闪,便是笑道,“兰家百年书香,教养出来的女儿果真是不同凡响。早前还有些稚嫩,如今一看,却是又大方又稳重,本宫真是越看越喜欢,可惜啊,本宫没有这个福气。你说呢?月嫔妹妹?” 兰溪正听着贾皇后夸她,心头一跳,再听得贾皇后话锋一转,竟是问到了月嫔的头上,心头一突,心跳停了一拍,猝然转头望了过去。月嫔在后宫诸嫔妃中,位份着实不显,虽然也在殿内,但位置却在靠后的地方,她今日又只穿了一袭姜黄色的衣裙,在一殿的衣香鬓影中,很是不打眼,兰溪方才都没有瞧见她。 而她低调得很,一直没有说过话,也没有与旁人交谈过,以致让人如同影子一般将她忽略,如今,经由贾皇后这么一提,众人的目光却是齐刷刷一道聚集在了她的身上。 个个心中疑虑,皇后娘娘方才那话里有何深意? 同样疑虑的还有兰溪,这贾皇后莫不是知道了她与月嫔私下的关系?那宜山的那档子事…… 第五百四十七章 亲热 月嫔抬起头,面色有些疑惑,似是有些不明白贾皇后为何这般问她,却是一副强自镇定的模样,诚惶诚恐般应道,“皇后娘娘哪里的话?要说福气,这满殿的人除了太后娘娘,又有谁敢与皇后娘娘比肩?” 可不是么?贵为一国之母,又有儿子傍身,日后若是安王继了大位,如今的皇后可不就是日后的太后?这满殿的人谁能比过她的福气? 不过这月嫔虽是位份不显,却极是受宠,莫非是因为这个,所以贾皇后心中妒火难平,这才借此发难?这么一想,大家都觉得就是这么一回事了。 而兰溪却是想到,提起这个不是找安王妃的不自在么?好似安王妃活着便碍了她的福气一般,悄悄往安王妃看去,却见她神色如常,至于心里是不是觉得不在意,那就无从得知了。只是这样一来,安王妃心里对她怕就是起了疙瘩了,虽然,之后她们也并无什么交集,但她毕竟算是帮了安王妃大忙,这个情,她还是要记的。贾皇后这一出,兰溪不得不多想,但却也是没有办法。 太后脸色有一瞬的沉凝,但只一刹那,又笑了开来,“皇后也是,你再喜欢,那也是人家的儿媳。何况,人家新媳妇儿,脸皮薄着呢,哪儿能经得起你这般打趣的?你看看,这小脸啊,可都红透了。” 兰溪垂下脸,忍着笑,一脸的害羞。满殿的人见了都是一脸善意的笑,贾皇后干笑了两声,沉敛下眸色,终究是什么话都没说了。 被窦公公送出宫门,兰溪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这宫里,还真不是个能长待的地方,这心,就没有一刻放松的时候。 抬起头,见着前方的马车,和马车边上候着的人影时,兰溪觉得满心的阴郁都烟消云散了,弯唇而笑,云开月明。 虽然好似什么都没做,但回到靖北侯府,兰溪觉得浑身都快散架了。好在,靖北侯和沈氏想来对耿熙吾这个儿子都是放任惯了的,即便如今成了亲也是一样,不过随便说了两句,便放了两人离开,对于晚膳,却提也未提半个字。 兰溪倒是丝毫不介意这样冷淡的相安无事,倘若要她总是跟沈氏相亲相爱的同桌吃饭,她反倒要不自在了。! 回了青萍居,在净房略略收拾了一回,换了身舒适的家常衣服,将那些沉重的首饰尽数取下,又将发髻打散,兰溪登时觉得头皮都轻松了许多。出了屋来,却见屋内没有别的人,只耿熙吾一个坐在软榻上,双手抱在胸前,目光灼灼看着她。她目光一闪,笑道,“你不换身衣裳?” “那也要有衣裳可换呐。”耿熙吾那张脸还是板正得很,语调也平淡,但却含了一丝丝的怨气。 兰溪一愣,片刻后才醒过味来,但却是哭笑不得。敢情这人是在为了这么一茬闹别扭呢?从前怎么没发现,他竟是这般小气的?但这话在心里过了一回,兰溪却是不敢说出来的。心思一转,她脚跟一旋,转而走到了墙边,那里放着两个五斗柜,柜子边与墙壁中间还有个夹缝,里面放着兰溪随身的箱子。蹲身将箱子打开,她从中一气抱出一堆衣物,回过头却是“呵”倒抽了一口冷气,被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的人吓得往后一个仰倒。 “小心些。”腰肢一紧,已是被他掐住,适时稳住了她,目光灼灼望住她,嘴角半牵,似在笑,语调里满满的宠就要漫溢而出,“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是这般粗心大意的?让人如何放得下心?” 也不想想是被谁害的?兰溪却是不领他的情,眼角一瞥,伸手就要推开他锁扣在她腰上的手,一下没腿推开,再一下,还是没推开,再推销一下,非但没推开,腰上的手一个急扯,下一瞬,她便跌进了他的怀里,紧紧贴靠在了他胸口。 “阿卿给谁都做了衣裳,却是独独漏了我,为夫这心里还真不是滋味。”靠在她耳畔,瓷沉的嗓音徐徐响起,他倒是坦白,坦白得满腹委屈。 兰溪是实在不知,一个素日里看起来傲骨铮铮的男人私下里居然还有这么一面。兰溪的内心是崩溃的,面上是哭笑不得的,试着挣扎了一下,发现绝不是某人的对手,兰溪自来是个识时务的,从不会自讨苦吃,既然挣不开,便也索性不自讨苦吃了,只是有些无奈道,“我何时没给你做衣裳了?漏了谁的也不能漏了你的啊?喏!你看看,我这不是把给你做的衣裳寻出来了么?” 耿熙吾低头一看,果真瞧见了兰溪怀里抱着些衣物,除了外袍,竟然连里衣、腰带、鞋袜也是一应俱全,眉眼间染上了真真切切的欢喜,就连瓷沉的嗓音里也多了两分柔软,“我还以为阿卿将我忘了。” 那目光看得兰溪红了脸,徐徐喷吐在耳畔的灼热呼吸,却是让她不争气的心跳加快起来,一双手下意识抵在了他胸口上,“早先不就答应了要给你做的么?衣裳是早就做得了,只是不知合不合身。” 耿熙吾望着她如染胭脂的雪颜,目光一暗,本就瓷沉的嗓音又低了两分,“你亲自给我试试不就知道合身还是不合身了?”那雾蒙蒙,似是蒙了一层水雾,染着羞涩,却又含着情意的凤眸太美,看得他心头颤动,情不自禁一个俯身,热烫的唇贴上她的脸颊…… “你做什么?这大白天的……” “这话你在马车上就说了,知道你脸皮薄,在外边儿我都由着你了,也没把你怎么着啊!这会儿回了家里,又是咱们屋里,我抱抱你,亲亲你,又没旁人瞧见,怕什么?“ 什么沉默寡言?这会儿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得理不饶人。 兰溪羞得脸儿红透,凤目气得晶亮,偏生平日的伶牙俐齿今日尽数离家出走了,她竟是说不出半句反驳的话。 “阿卿,没什么好害羞的。咱们是正儿八经的夫妻,我与你亲近,那是天经地义的啊!” 自然知道是天经地义的,她才没法推拒他啊!“啊!“一声轻叫,她的脚已是离了地,下一刻,后背便已陷进了窗边的软榻中,眼前黑影俯下,怀里抱着的衣物散了一榻,却已无人顾及…… 第五百四十八章 调笑 屋外,秦妈妈虽是眼中透着欢喜,但脸色却很是尴尬,欲言又止地看向一边眼观鼻鼻观心,看不出喜怒的薛妈妈,沉吟半晌,才道,“薛姐姐,你看这……世子爷和夫人如今不得空,是不是往后延上一延。” “旁的都好说,这紫烟和紫云二人却是老夫人亲自赏赐下来的,老奴虽管着这院子,但也是因着之前夫人尚未进门。如今夫人来了,这些事老奴也不好托大,只能暂且将这二人交与秦妹妹,劳你待夫人有了空,请她示下,该如何安置,好歹给个话。”薛妈妈脸色淡漠,不见喜怒,语调也与耿熙吾他们一般板正无二。 秦妈妈只得点了点头,待得薛妈妈走远,她回过头,看着身边脸色红扑,似是因着方才不小心听到男女主人的情事而害羞不已,但那两双亮得出奇的眼睛却让秦妈妈打心眼儿里不喜得很,神色当下一冷,语调像是在这春光正好时呼呼刮起了北风,“你们且随我来。” 秦妈妈的态度很明显,紫烟、紫玉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屈膝恭敬地应了一声是,这才随在秦妈妈身后从正房廊下离开。 掌灯时分,正房让传膳,小厨房里一直不敢熄火,如今得了令,连忙将早就备好的食材该炒的炒,该烫的烫,早先就预备好的,费功夫的汤品则盛起就热腾腾地往正房端,安静了大半个时辰的青萍居登时闹腾了起来。 正房内已是亮了灯,晕黄的烛光映出屋内人影幢幢,临窗的炕上已是摆好了炕桌,几个丫鬟正由芳草领头,麻溜轻柔地往桌上摆着饭菜。兰溪板着一张俏颜,往边上缩了缩,一脸戒备加控诉地狠瞪着某人。 被瞪的那人却是皮糙肉厚得很,似是半点儿没有察觉,反倒是神清气爽得很,看着看着,兰溪便不由恨得咬牙,却咬得自己后牙根都酸了,也半点儿作用没有。 “行了,你们都下去吧!”见着饭菜已是摆齐,耿熙吾却是一抬手,便挥退了众人。 但这屋里伺候的都是兰溪的人,芳草为首,都不由往兰溪看去。兰溪还是板着一张脸,却是挥挥手道,“下去吧!”他不喜有人在跟前伺候,看来是真的。 芳草几人这下不敢再迟疑了,屈膝行礼后,便是轻悄无声地退了出去。 人一走,耿熙吾却像是得了解令一般,一窜,便跨过了一长段的距离,直接从炕桌的那一头坐到了这一头,紧挨着兰溪。 兰溪却是反应极大地往边上一退,一只手按住自己衣襟,圆睁着凤目瞪着他道,“你想干什么?” “干什么?自然是吃饭啊!”耿熙吾应得理所当然,抬头一看兰溪满脸的戒备和那紧张兮兮的表情,他一挑眉,黑眸中一抹异光一闪而逝,“你以为我还能做什么?阿卿,我也会累的,好吧?你放心,哪怕你当真当我当成了色中饿鬼,我这个时候也是有色心,没力气了。” 兰溪还是盯着他,没有半点儿的放松,他方才可不像是没力气的。 在她狐疑之际,耿熙吾已经端起碗来,眯眼朝她看了过来,“你不吃吗?” 兰溪肚子里应景的一阵空鸣,午膳在宫里,对着一群心机深沉的女人,她食不知味,不过随便吃了两口,待太后一放了筷子,她便也停了箸。下午又被他折腾了良久,这会儿是当真饿了。 但,还是不放心地睐着他,“你发誓不会再动手动脚了?” “阿卿……”耿熙吾失笑,见她一脸认真的戒备,他清了清喉咙,也强迫自己认真起来,但喉间却因着笑意而痒酥,快乐,一整天都未曾变过的快乐,那是他过往二十年的生命中从未有过的。“我说了,我这时当真是没力气了。” 兰溪见他说的认真,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小心蹭到炕桌旁,端起了碗。花儿的手艺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哪怕只是白米饭,光闻着也是香得人食指大动。兰溪满足地深吸一口气,抓起了筷子,正准备开吃,却听着身旁那人神态板正,语调平淡,但却语意绝不正经地道了一句,“至少也得等到吃了饭再说。” 兰溪一僵,反应过来却是气得涨红了一张脸,往常的教养尽数被抛在了脑后,全无仪态地大声喊叫道,“师兄。” 耿熙吾挑眉看她,“阿卿,你又叫错了?” 兰溪一噎,这才想起方才这人就因着早晨时她唤的那两声“爷”,就小气地记恨在了心里,方才将她折腾了个够呛,硬是逼着她改了称呼,想起刚才的事情兰溪觉得连脚趾头都是羞的,不过两人达成的协议确实是只有他们两人时,她要唤他“夫君”,否则……否则……兰溪脸一红,突然没话好说了。 耿熙吾眯眼看着她,“你还是快些吃饭吧!否则一会儿我有力气了,你却没力气了,要惩罚起来也不尽兴。” 兰溪狠狠瞪他,狠狠瞪,却不敢说一个字,多说多错,今日这人的霸道她是体验了个十成十,尤其是床上的事,他是半点儿周折也没有的。 兰溪却不知,她那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看在耿熙吾眼里,却是可爱到了极点,喉间的痒酥越发骚动,他弯了唇角,柔了眸色,淡漠板正的神态终于有了裂痕,“好了,不逗你了,乖乖吃饭吧!”一筷子菜夹到了她的碗里,是她最爱吃的龙井虾仁。 兰溪心头一暖,抬头见他已是认真吃起了饭,速度……兰溪一皱眉,“往后你与我一道吃饭得慢着点儿,再这么快,我可就当你不愿陪我吃饭了……” 耿熙吾一愣,反应过来之后,有些不自在地车了扯嘴角,“我尽量。你知道的,习惯了。” “你现在不在战场上。”兰溪很坚持,似他那般狼吞虎咽她见着心里总是不是滋味,而且听于南星说,吃饭还是细嚼慢咽才好。 耿熙吾点了点头,再拿起筷子时,便极力克制着放慢了速度,只是可以看出,他确实不是很自在。 但他肯为她改变,这是很重要的。兰溪心中一暖,也夹了一筷子菜在他碗里,糖醋排骨,她记得,年少时,他便爱吃甜的,虽然那与他的外在形象不太搭调,但她却觉得,因着这个爱好,这男人却愈发的可爱起来了。 耿熙吾抬起头,两人相视而笑,一灯如豆,将两人的影子投在窗上,融成一道,难分彼此。 第五百四十九章 劝诫 待得两人将饭吃完,秦妈妈进来时,见得这小夫妻俩,一人一边坐在软榻上,一个看着书,一个看着看书的人,时不时闲话两句,在晕黄的烛火中,看上去,格外的温馨。兰溪方才脸上的戒备和怨气已尽数消失,又是一贯的从容沉静了,而且眉宇舒展,眼神柔和清亮,唇角不自觉地上弯,一看,便知她心情不错。 秦妈妈见了便是心上一松。 “妈妈可是有什么事吗?”秦妈妈略有些走神,兰溪见她进来了,又不说话,便是轻声问道。 秦妈妈这才贵过神来,连忙道,“是这么回事,方才薛妈妈将紫烟和紫云二人领来,说是要请夫人示下,看两人该如何安置。”秦妈妈当然也有进来看看两人的意思,毕竟能确保姑娘和姑爷的新婚和谐,也是秦妈妈最首要的任务之一,如今见两人相处融洽,也没有她以为的“不知节制”的问题,秦妈妈自然放下了大半的心,被兰溪问起,便也想起了那桩被她预备拿来当借口的事。 “紫烟?紫云?”兰溪先是一愣,而后才像是想起这两人是何人物一般挑了挑眉,“就是老夫人赐给爷的那两个美人?”说着,便是望了一眼耿熙吾。 后者皱了皱眉,回望了兰溪一眼,好吧,有人在时,知情者前唤师兄,不知情者前唤爷,虽是说好的,但如今听着,还是不太顺耳就是了。至于美人?有吗?他为什么都不太记得起那两人是何模样了?而且,兰溪的语气里好像还有别样的意味? 秦妈妈垂着头,不去看小夫妻之间的眉来眼去,语调平平地回道,“正是那两位。因着是老夫人所赐,薛妈妈自认她不好安置,这才交给了夫人。” 看来,这还真是个烫手山芋?兰溪却并没觉得有多棘手就是了,“既然是来服侍爷的,便索性安排在爷的书房吧?”然后,又探询似的望向耿熙吾,“爷意下如何?” 耿熙吾却是狠狠皱眉,“我的书房却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而且,这两个丫鬟是祖母赐下的没错,但却没有说是服侍我的,而是说服侍我与夫人的。既是服侍夫人的,却为何非要放去我的书房?” 看吧!这人一到这种时候,自然就能言善道了,什么沉默寡言,都是骗死人不偿命的。 转眼一看,秦妈妈还在,该给他留的面子还得留,兰溪将嘴里的话咽下,转而话锋一转,道,“那依爷看是早要将人安置在正房里?”好让你进进出出都能瞧得见,再顺便进进出出辣我的眼睛? 兰溪那语气虽是轻飘飘的,但耿熙吾敏锐地察觉到了话里的骨头,虽然他有些奇怪,这些后宅之事,阿卿自己做主便是,为何非要问过他?即便与女子相处的经验并不多,但从战场的拼杀中历练出来的直觉却告诉他,这会儿的回话必须慎之又慎才是,略微沉吟了片刻,他这才道,“虽是祖母赏赐,但却并不知根知底,放在跟前伺候怕是不妥,何况,这屋里伺候的都是你身边的人,有其他人在我怕你不习惯,还是算了吧!” 这话说得不只兰溪,秦妈妈也很是高兴。 兰溪清了清喉咙,不让自己喜形于色,但却很是苦恼地道,“但是这可如何是好?毕竟是祖母赏的人,咱们若是不用,怕是祖母知晓了,会不高兴的吧?” “这有何难?你不是带来了许多书么?我预备着将左边侧院腾出来给你做书房,只是这几日事多还没有交代下去,便索性让她二人去打扫整理,日后便伺候在那一处,也不算咱们青萍居养了闲人。”耿熙吾却是转眼便想到了解决之策,他这会儿算是有些明白了,阿卿是不愿这两人伺候在跟前的,但因着人是祖母赏的,所以有所顾忌,末了,他又补充道,“若是来日祖母问起,便说这全是我的意思便是。” 秦妈妈听罢,跟兰溪交换了一个眼神,如此一来,真是再好不过了。 兰溪轻轻松了一口气,“这样一来,日后对祖母也是有个交代了。秦妈妈,待会儿便请你去知会一声了。” 秦妈妈自然点头应是。 “说起书房,我还有事得去一趟,也不知何时才会回来,你自个儿先洗了睡吧!不必等我!”与兰溪点了点头,他背手走了出去。 兰溪这会儿心情好,倒是没有半分不快之感,她心中隐约知道,他既靠了齐王,只怕手中正替齐王办着什么要紧的差事。如今圣上有了春秋,各方势力正是蠢蠢欲动的时候,最是马虎不得。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哪怕是为了他们自己,也不能有一丝的差错和懈怠。 兰溪想得通透,回过头,见秦妈妈目光灼灼望着她,她心头一跳,“妈妈还有事?” 秦妈妈还当真有事,不一会儿,芳草送来了一碗汤药,秦妈妈亲自端给兰溪,笑道,“世子爷如今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年轻人难免失了节制,老奴却怕姑娘受不住,所以熬了些补血养气的汤药,姑娘快些趁热喝了吧!” “刷”地一下,兰溪的脸彻底成了血红色,看着那碗汤药,只觉得羞得没地儿钻了,秦妈妈的意思再清楚不过,可惜……她拦不住那匹狼啊!也不能将他往外推了。 秦妈妈却是想道,世子爷与姑娘这般腻歪是好事,但就怕长此以往,亏了根本,姑娘脸皮薄,这话怕是不好明说,这事还得想着法子,从薛妈妈那里使点儿力。 其实,秦妈妈却委实是多操心了,这个时候,耿熙吾的外书房里,薛妈妈也正为了这件事在向耿熙吾说项呢!“下晌老奴带了紫烟和紫云两个到正房去寻夫人示下,不想爷与夫人正忙着……” “咳。”老皮如耿熙吾,这会儿都绷不住了,不自在地咳了两声,耳根有些发红,淡漠不在。 “老奴盼邪着夫人能由早日为耿家开枝散叶,自然打心眼儿里高兴。但爷年轻,夫人又是个纤弱的,她是你心尖上的人,如今好不容易得了,自然是欢喜得很,但爷却要顾着个轻重。一是为了彼此的身子,总要顾惜着,莫要亏了根本,二是为了夫人的名声。” 第五百五十章 相安 薛妈妈说的前一桩,耿熙吾不是不明白,只是早前一时情不自禁罢了,如今已是在暗暗后悔,但听得后一桩,却是神色一凛,不由自主坐直了身子道,“奶娘这话却是从何说起?” 薛妈妈叹息一声,“老奴知道爷是觉得你与夫人是正儿八经的夫妻,这青萍居又是自己的地方,想来是无碍。但爷要知道,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比如今日的事,老奴与秦妈妈还好说,但紫烟和紫云也在场,她们虽是老夫人赏的,但是不是与爷一条心,是不是与夫人一条心,实在不好说。若是今日的事传了出去,难保没有人说夫人不知检点,白日……”宣淫二字被薛妈妈打了个囫囵,含糊了过去,抬起眼,却见耿熙吾已是面沉如水,知晓他已是明白了她的意思,这些话不好说,但薛妈妈却又不得不说。“爷当知道名声二字对女子的重要,若果真是为了夫人好,日后还得多思虑一二。” 耿熙吾神色沉凝,站起身,神态恭敬地朝着薛妈妈俯首作揖,“多谢奶娘提醒,今日……是我大意了。” “爷千万别这样……”薛妈妈连忙让开,心里却又是一讶,早前便知爷心里对夫人看重,却不想,这哪里只是看重,分明便是爱到了骨子里。这情景,竟像透了从前……往事蜂拥而来,薛妈妈的心中五味杂陈,望着耿熙吾的脸色也复杂了的好些,只愿有自己在身边,时刻警醒着些,提醒着两位主子,千万不可重蹈覆辙啊! 耿熙吾却是丝毫不知薛妈妈此时心中所想,他只是想着方才薛妈妈提醒他的另一桩事,沉吟道,“依奶娘看,这紫烟和紫云二人……” “终归是老夫人赏的,不到万不得已,爷切莫动了那样的心思。老夫人本是一片爱护之心,若是被爷伤了心便是不好了。”耿熙吾几乎算是薛妈妈带大的,她如何不知他的心思?一听这话头。便知他动了杀心,连忙迭声劝道。 耿熙吾眸色一敛,没有做声,他从不是个心慈手软之人,为了达成目的,他从不介意手上染血。阿卿对他有多重要,他自己知道,为了保全她,他什么都愿意做。虽然紫烟和紫云不一定会将话传出去,但事关兰溪,他经不得半点儿差错,他才动了杀心,想着一了百了,毕竟,只有死人的嘴才是最牢靠的。只是听了薛妈妈这番话,他又不由迟疑了。是啊!总不能因着两个丫头,伤了祖母的心。 这偌大宅邸,这么多的亲人里,却也只有老祖母待他尚存了爱护之心,这样一颗真心,他却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去伤害的啊! 看出耿熙吾神色之间的挣扎,薛妈妈自然知他心中所想,心思一转,忙道,“老奴会将紫烟、紫云二人看紧,若是察觉不妥,老奴会想法子做得干净些。由老奴动手,即便日后老夫人追查下来,爷也权作不知便是。” 耿熙吾叹息,“那就再看看吧!” 兰溪本是想着等耿熙吾回来再睡的,谁知,这两日折腾下来,却是困得不行,睡意翻涌上来,挡也挡不住。 待得耿熙吾回来时,她已歪在软榻上睡沉了,手边掉落着一本翻卷了边的书。 耿熙吾望着灯下枕上她睡得安闲的面容,眸色一点点转柔,轻轻将她抱起,她嘤咛一声,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却像是困极了一般,那眼皮似有千斤重,“回来了?”她掩唇打了个哈欠,似要极力醒转过来,她知道的,为人妻者,不等夫君归来就先睡了,这是极不好的。这才新婚,她该如兰三太太一般,亲自为他宽衣,日日不辍才是。 耿熙吾见她强忍着睡意的模样,实在可怜得紧,心中软得一塌糊涂,须臾间,他已抱着她走至睡榻边上,轻轻将她放在床里,将她腮边的发丝勾到耳后,低声道,“你不用起来,我自己去洗漱就是。你先睡。” 而后,果真便自己去抱了衣裳,转身进了净房。 起初,兰溪还强撑着睡意等着,谁知,这床铺实在舒服得很,身上的锦被又香又软,周公又来叫她,她实在抵挡不了这诱惑,不一会儿,便又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中,她被勾进一具温热的胸膛,四肢被缠抱住,她迷迷糊糊想道他起初与她玩笑的话,他莫不是还想……这么一想,蓦地一个激灵,她觉得双腿之间那羞人之处,又疼了起来,还有浑身上下,像是被人拆散又拼装起来的酸痛又翻涌上来,身形便是一僵。 耿熙吾察觉到怀里原本柔软的娇躯一瞬间变得僵硬,眸色一敛,伸手在她背上轻轻安抚,柔声道,“睡吧!”然后,悄悄将怀抱松开了些,但仍是将她锁抱在怀里。 察觉到他果真没有动作,兰溪缓缓放下心来,虽有些不习惯被人抱着睡,但她实在太困了。不一会儿,便抵挡不住深浓的睡意,沉沉睡了过去。 低头看着怀里睡得香甜的人儿,她那两排浓密的睫毛恍若蝶儿敛下的翼,在眼下白皙的肌肤上投下两道暗沉的影,却将她面上的倦色映衬得越发明显。耿熙吾眼中泛起心疼,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颊,磨蹭着磨蹭着,手指一滑,触碰到她柔软的唇瓣,她嘤咛一声,红唇微张…… 一股电流登时从碰触到她唇瓣的指尖直窜到下腹,耿熙吾一僵,感觉到下身的变化,看着睡得香甜的兰溪,幽幽苦笑。这从前求而不得,得日日忍着是苦,如今食髓知味,欲求不满,但还得忍着亦是苦。 但再苦却又如何?还想要长长久久,可不还就得忍着么? “今日先暂且饶过你了。就先欠着吧!咱们以后慢慢还!”低低说完,他将怀中人一揽,强迫自己闭上眼睛,末了,才觉自己真是自讨苦吃,软玉温香在怀,却又得做柳下惠,谁能苦过他去?偏生却又不愿松开怀里的人,便也只能这般痛并快乐着了。 耿熙吾闭着眼,默默念起了经,也不知过了多久,这才平复了心中的骚动,借着睡意,沉入梦乡之中。 红帐外,夜正深沉。 帐内一双璧人共枕鸳鸯,交颈而眠,嘴角皆有笑。 第五百五十一章 体贴 翌日,兰溪三朝回门。 睡了一个好觉,神清气爽地在晨光中醒了过来。满足地伸了个懒腰,才被满目的红色唤醒了神智,想起她如今已不在她的珠玉阁了,而是在靖北侯府的青萍居呢! 扭头往边上看去,床上只她一人,眉,轻轻拧起,莫非昨夜是她做梦,他根本未曾回来么? 正沉思间,听到动静的流烟已走到了帐前低声问道,“姑娘,你醒了?” “你怎么又忘了?妈妈昨日才提醒过我们,姑娘如今已经嫁人了,咱们要尽快改口叫她夫人才是,否则被侯府的人听见你老是姑娘姑娘的叫,就是世子爷,心里怕也是不高兴的。”低声训诫流烟的,却是如同姐姐一般的枕月了。 兰溪拉开喜帐时,刚好瞧见流烟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道,“知道了,我这不是一时忘记了么?” 兰溪见状,却是不由笑,“如今枕月回来了,真好,流烟这丫头就是匹脱了缰的野马,我有时都制不住她,也就你和秦妈妈的话她肯听。不过秦妈妈事情多,哪里能时时看顾着她?有你看着啊,我也要放心些。” 枕月已经笑着上前服侍着兰溪起身了,一边手脚麻溜地拿鞋披衣,一边道,“夫人若是觉得这丫头野得很,便索性将她早些嫁出去,换个人管她,夫人也可少操些心。” “枕月姐姐,怎么连你也这样啊?”流烟不依了,姑娘常拿她打趣也就是了,怎么好不容易将枕月姐姐给盼了回来,她却也跟着姑娘一块儿合起来欺负她?流烟的唇撅起,可以挂个油瓶了。 “嫁是得嫁,只怕却是嫁不出去了,日后还得时时在我眼前晃。”兰溪笑得一脸促狭,意有所指道。 “姑娘……不!夫人!”流烟的一张脸瞬间羞红,不依地一跺脚,羞恼道。 兰溪乐得笑了一回,被两个丫头扶着往净房走时,这才状似不经意般问道,“世子爷呢?” “奴婢们来时,正好撞见世子爷从房里出去,只交代奴婢们夫人还睡着,别吵醒你便走了,去了哪里,奴婢却是不知。”枕月一边将兰溪扶进浴桶,一边答道。 看来,自己昨夜不是做梦,他是回来了的。兰溪的心稍稍放下了些。 “世子爷历来就有晨练的习惯,这个时辰怕是在练功房呢!”流烟一边将澡豆和着水打出泡沫,一边答道。 兰溪微笑,越发觉得从前借着流烟受伤之际将她先送了进来的举动再明智不过了。看看,有一个流烟在,这青萍居里的事,至少不是两眼一抹黑啊! 直到兰溪梳洗打扮好了,耿熙吾才带着薛妈妈回了正房。 兰溪抬眼见他已是换好了衣裳,却正好是她为他做的,一袭玄色为底,暗红丝线绣流云蝙蝠的直裰,衬得他越发的英姿勃发,乍一看去,却还算合身,兰溪见了,心中略有些满意,抬头见他虽是已经束起,却还是湿漉漉的头发,不由蹙了蹙眉。 “夫人,这是薛妈妈,我的奶娘,这青萍居里的内务这些年都是由她在打理。” 说来,这还是兰溪头一回与薛妈妈见着,隐约知道这位薛妈妈在耿熙吾心中的分量,兰溪丝毫不敢托大,连忙从妆台前站起,朝着薛妈妈便是不含糊地屈膝行了个礼,“薛妈妈。” 薛妈妈吓唬得变了脸色,连忙侧过身子,避开不受,“夫人使不得,老奴受“”不起啊,” “就冲妈妈这些年辛苦,奶了爷一场不说,还费心照顾爷的起居,这一拜,妈妈自然受得起。”兰溪却是坚持到底,抬眼见耿熙吾半点儿阻止的意思也没有,便知自己猜对了,耿熙吾对这位薛妈妈是如同长辈一般的看重。 薛妈妈这才没了话说,尴尬着神色受了兰溪这一礼,便是忙道,“本来应该是老奴先来拜会夫人的,但一直不合适。只有等夫人忙过了今日,老奴再来叨扰了。” “妈妈随时来都可以。”兰溪笑应。 耿熙吾见两人寒暄得热闹,目中有暖色渐渐漫开,抬眼打量了一眼兰溪,“你已收拾好了?那便走吧!” 兰溪自然记得今日是她回门之日,说实在的,她已是归心似箭,但却还记得如今自己已是别人家的媳妇儿,有些事不得不顾忌。“咱们先去给父亲和母亲知会一声吧?” “不用了。”耿熙吾却是毫不在意地一摆手,“侯爷已上朝去了,至于侯夫人那处,已是带了话来,让我们自去忙,不用行那俗套,想来是不愿见我们,我们也不必去讨嫌了。” 既然如此,兰溪自然不会去自讨苦吃,夫妻俩一前一后出了门来,却是直接从侧门出,穿过东西两府间的那条胡同,便到了大街之上,马车已候在了那一处。马车还是兰溪昨日乘的那一辆,华盖簪缨,打眼得很。兰溪的目光却望向了后面那两辆装得满满的马车,又惊又疑道,“爷?” “一车是侯夫人备的,另一车是我让薛妈妈额外加的,难得回去一趟,这也算咱们的一份儿孝心。” 话说到这份儿上。兰溪自是不会驳了他的好意,心中又甜又暖,只得回以一笑,烂漫了春花。 上了马车,却没等到某人如同昨日一般不请自来,兰溪拉开车帘,却见他已跨上了高头大马,眉心一蹙,道,“爷这两日累了,还是别骑马了。” 耿熙吾挑眉一惊,踌躇了片刻,还是翻身下了马,猫腰钻进了马车里。 而丫头们很识趣,都纷纷避了出去。 马儿提提踏踏走了起来,耿熙吾笑睨兰溪,“昨日不是说了往后再不许我与你同乘一车了?今日却又如何请了我进来?” 兰溪脸儿一红,瞪他一眼,“我那不是气话么?谁让你不老实的?”抬眼见他今日倒是老实得很,没有凑过来,自己老老实实地缩在一张凳子上,正襟危坐。兰溪眉儿一挑,拍了拍身边的空位,“过来。” 耿熙吾挑起眉,有些惊疑地看她,磨蹭着坐了过去,兰溪却是伸手打散了他的发髻,拿出早就备好的干布巾,替他绞起了头发。“这么大的人了,怎么也不知道照顾自己?这头发还湿着呢,就束了起来。如今年轻感觉不到,日后上了年纪,有得你的苦头吃。” 第五百五十二章 回门 听得兰溪的唠叨,耿熙吾在一愣过后,却是不由笑了,由着她唠叨,半句嘴也不插。 好一会儿后,马车的晃晃悠悠中,兰溪总算将他的头发绞干了,又拿出木梳,先是小心地将他的头发梳顺,然后慢慢地束成了发髻。可以从她的动作之间看出生疏,但好歹,她还算将他的头发束好了。 轻吁出一口气,一低头,兰溪却又是狠狠皱眉,“你在做什么?”趁她不备,某人竟将两人各自的一缕头发打了个结栓在了一起。 耿熙吾抬头看她,没有玩闹的神情,反倒认真得虔诚而慎重,目光深邃望定她,瓷沉的嗓音徐徐响起,“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兰溪心头一促,嘴角弯起,眼里却泛了潮,这人,平日里多么的沉默寡言,不善言辞都好,在她这里,讲的情话却是最最动听的。 片刻之后,赶车的车把式听着车内男女主子的对话,红了脸。 “别动。你别动啊!再动一会儿疼的可是你。” “谁让你非要这么弄,这会儿拆不开了,怎么办嘛?” “拆不开,那就一直这样好了。” “耿默言。” 女主人怒了,虽然那怒在男主人看来,是一种别样的风情。 等到他们的马车到达兰府二门前时,环儿,已是被兰三太太遣来看第三次了,见着靖北侯府的马车一到,她自己便先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不等兰溪下马车,便先朝着那辆华盖马车走去,见得兰溪被耿熙吾亲自扶着下了马车来,更是惊喜笑道,“太太从昨天晚上起就一直念叨着,今日早起就差奴婢来看了几回,姑爷和姑奶奶总算回来了。” 兰溪又何尝不是归心似箭?不过短短的两日,但却好似已过了许久,如今再回来,已成了客人。 在随着环儿一道往福寿堂走的路上,看着周遭熟悉却又莫名陌生的景致,兰溪的心里五味杂陈。 兰府阖府的人都等在了福寿堂中,两位新人上前一一与长辈们行了礼,兰三太太便已是泪眼汪汪,一把拽了女儿的手,便再不肯松开。 众人叙了会儿话,新姑爷便被岳丈和、几位叔伯和大舅子拉去了外院,哪家的惯例都是如此,新姑爷头一次登门,总是免不了要被考校一番的。 好在,耿熙吾与兰三老爷几个自来相熟,却也并没有什么拘谨,即便是见着这父子几个看着他都是暗自咬牙,也没有半分的介意,他如今抱的美人归,算是胜者,看着这几个或是女儿或是妹妹嫁了他,看着他恨得咬牙的输者,总该厚道一些。 男人们一走,今日一直很是高兴的兰老太太一见兰三太太拉着女儿那副泪眼汪汪,好似有生离死别后再重逢的模样,便是大发慈悲的一挥手,道,“好了!好了!你娘这几日一直惦记着你,想必有许多话要问你。你们母女俩也不用在我这儿杵着了,自去吧!” 兰三太太自然是巴不得,辞别了一干人等,拉着女儿便回了蘅芜苑。珠玉阁还是她两天前离开时的样子,但却失了往日的活力,安静得成了一个有些陌生的地方。 兰三太太如今已是大腹便便,兰溪将她扶坐在了软榻上,她一把拉住了女儿的手,像是怎么也看不够一般,将她上上下下又是打量了个遍。嫁女儿的心情,她如今是彻底体会道了,这颗心既揪着酸着,又吊着痛着,直到这一刻,才稍稍松快些,却还没有全然落地。 “在侯府可还习惯?那沈氏有没有借机为难你?姑爷呢?待你可好?”一连串的问题,都是兰三太太一直想问,却又碍于旁人在场,没法问出口的。 兰溪心中暖暖,重活一回,母亲还在身边关心唠叨的感觉真好。但瞥见兰三太太挺起的大肚子,她在心底无声地叹了一声,母亲如今实在不适合这般牵肠挂肚。心念电转,兰溪微微笑,“好!都好!住的地方的都是按照我的喜好布置的,没什么不习惯。院子里也清静,至于侯夫人……不过是在请安时见过一两面,虽是冷淡了些,但还没有找我麻烦。师兄待我好不好……”知道不说仔细些,兰三太太怕还是心难安,好在这两日兰溪的生活委实说不上什么波澜壮阔,平平静静的倒是没什么不可以说的,只是提到耿熙吾时,她还是微微红了脸,对上兰三太太打量的目光,她连忙垂下头,却掩不住羞意,“他……他待我挺好的。” 看见女儿那副模样,兰三太太哪里还有不放心的?拍了拍兰溪的手背,迭声道,“那就好!那就好!” 母女俩便手握着手,悄声闲话起来,本来不过分别了两日,却好似有数不清的话要说一般。 直到门外传来一些嘈杂声,兰三太太狠狠皱起眉来,兰溪也是眉心一颦。环儿匆匆而进,兰三太太便是沉声问道,“何事?”今日阿卿回门的大喜日子,谁来触她的霉头?兰三太太这会儿心里是不高兴得很。 环儿却是小心地看了一眼兰溪,这才回道,“是雪姨娘……” 兰三太太一默,脸色有些难看。“她来做什么?”而兰溪却是懵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是何许人也。 “说是知道姑奶奶今日回门,所以特意来给姑奶奶行礼的。” “她会那般好心?怕是另有所图吧?”兰三太太哼了一声,语气并不好。 “大房有什么事?”兰溪想着,以煮雪的性子,怕是不会轻易折下那骄傲的身姿来求见她,如同兰三太太所言,必然有所求。 “也没什么事。不过就是那些个妻妾相争的腌臜事,听了也只是脏耳朵。这煮雪一直很是得宠,但却肚子却是一直没动静,前两日便闹腾着是你大伯母做的手脚,穿掇着你大伯父很是闹了一场。如今,你大伯父和大伯母是彻底夫妻反目了。你大伯父平日里看着顶正派一人,却不知为何鬼迷心窍,对煮雪那丫头言听计从,竟有些宠妾灭妻的势头,就连你祖母都气得发了话,说是往后再的不管他了。我估摸着那煮雪来见你,怕也没什么好事,如今大房那是乱成了一团麻,咱们最好还是不要掺和进去的好。”只是说到最后,兰三太太却又有些踌躇。 第五百五十三章 闹剧 兰三太太想着,阿卿这孩子虽看着不显,但却最是个重情重义的,这煮雪虽是对她不住,又是个心思不正的,但从前毕竟跟了阿卿一场,算得是一起长大的。早前,兰溪待她又亲,甚至比如今的枕月和流烟还要看重,若是她心里对那煮雪还存了一丝情分…… 所以,兰三太太才犹豫了,“这只是娘的意思……你若是想要见一见她也不是不可以……” “没有必要吧!”兰溪微微一笑,她知道,在她娘的心里,她是再美好不过的姑娘,心地善良,重情重义,可惜啊!她虽重情义,却不是是非不分的人,虽不至于睚眦必报,但也做不来以德报怨的圣人。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自来都是煮雪对不住她,她曾给过她机会,还不只一次,可是她都放弃了。那时,她们主仆之间的最后一点情分便也被耗尽了。 “如娘所说,如今见,不过是徒增麻烦罢了。我们与大伯母的关系好不容易缓和了一些,实在无谓多增波折。何况,大房的这趟浑水,我可不想去掺和。” 听得兰溪这么一说,兰三太太是彻底放下心来,“你能这么想就对啦!娘啊,还真怕你一时心软,犯了糊涂。” 兰溪望着她娘的模样,很有些哭笑不得,她们母女两个爱犯糊涂的难道是她吗?不是吧? “环儿,姑奶奶说的话你都听见了,便出去将人撵了吧!”这边得了兰溪的准话,兰三太太再撵起人来毫无顾忌。 只是,兰三太太低估了煮雪此人的韧性,兰溪虽没有低估她,但却已将她当成了陌路,半点儿不放在心上。 兰溪知道煮雪心性之坚,常人难及,心想她怕是不会轻易放弃,但总抱着一丝侥幸心理,望她知难而退。 与兰三太太在院子里转悠了一圈儿,听说兰三老爷父子几个正拉了耿熙吾灌酒,兰溪虽是知道他的酒量,倒不怕他被灌醉,更怕是她爹和哥哥们不是他的对手。那酒,终不是好东西,小饮怡情,大醉伤身,无论伤了谁的身子,她都不好过。 所以,她跟兰三太太说了一声,就忙往摆了席面的花园凉亭走去。 谁知,行到半路,却被突然窜出来的人影挡住了去路。“扑通”一声,兰溪尚未反应过来,那人便已是跪在了她的跟前,不由分说,便是重重地往地上一磕,“求姑娘救我的命。” 那一副泪涟涟,楚楚可怜的小模样,除了煮雪还能有谁?对在这里见到煮雪,除了一开始被惊了一小下之外,兰溪是半点儿也不觉诧异。抓住所有的机会,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这才是煮雪的性子。 只是,这个时候,居高临下看着跪倒在眼前的人,兰溪的心却是淡冷到没有一丝动容。 “我道是谁呢,原来是雪姨娘。雪姨娘这又是跪又是磕头的是做什么?今日我们夫人回门,你这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还挡了我们夫人的路,是要触霉头啊?”流烟对煮雪之前的行事早就暗恨在心底,如今逮着了机会,哪里有轻易放过的道理,她自来说话又是个率性的,当下便是夹枪带棒一顿斥责。 煮雪只是哭,不敢吭声,兰溪却是神色淡淡对一旁要沉着许多的芳草道,“将雪姨娘扶起来。雪姨娘是个懂规矩的,你终归是大房半个主子,跪我一个隔了房的姑娘,算个什么事儿?” 谁知,芳草过去扶她,她却是打死不肯起,仍是死死跪在地上。“奴婢知道,姑娘还记恨着从前的事,可奴婢已经后悔了,奴婢当时鬼迷心窍了,没能懂得姑娘的苦心,拂了姑娘的好意,寒了姑娘的心,走到如斯田地都是奴婢自作自受,本不该再来劳烦姑娘。可奴婢……奴婢实在是没有办法,这府里,也就只有姑娘能救奴婢了。若是……若是连姑娘也不肯帮奴婢,奴婢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兰溪的凤目一点点沉冷下来,示意芳草让开,既然她喜欢跪着,乐意跪着,那便让她跪着吧!“煮雪,事到如今,你凭什么以为我还会帮你?” 风里隐约传来清脆的银铃声,在这春日午间,花影扶疏中听上去多了分惬意。 “姑娘……姑娘最是个心慈大度的,奴婢虽是个下人,但却自小服侍在姑娘身边,姑娘哪怕是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也绝不会狠心见死不救的。”煮雪伏跪地上不起,语调却是怯怯的。 兰溪抬头,刚好瞧见煮雪身后,正缓步走来的人。想起方才那一阵突兀的银铃声,又低头看了一眼伏跪在地的人,冷冷一笑,时间拿捏的刚刚好,看来,煮雪真当她是软柿子,由着她怎么捏就怎么捏么? 怒极反笑,兰溪一笑的风情间,万花羞落,她却是一点点弯下腰,凑近煮雪,语调带着甜笑,却让煮雪一瞬间冷到了骨子里,“煮雪,你一而再再而三的算计我,便是仗着那所谓的情分么?我还真不是什么大度心慈的人,你是跟过我许多年,但我这人一向恩怨分明,待我好的,我记在心上,对不住我的,我也不会忘记分毫。你今日来求我,还真是打错了算盘。想着将世子爷寻了来,当着他的面,我为了个心慈大度的好形象必然不会驳了你,更是大错特错。” 兰溪半点儿没有压低嗓音的意思,煮雪听得清楚,她身后一步步靠近的耿世子自然也能够听得清楚。煮雪一瞬间脸色刷白,双膝一软,跌坐在地上,可是她还是不相信,不相信兰溪竟这般大胆,竟当着耿世子的面也要驳了自己,她就不怕耿世子当她是个狠毒的人么? 兰溪还真不怕,缓缓直起身子,又是居高临下,又是睥睨的眼神,冷冷看着煮雪,“你一来就是救命,却不想这大房里,我大伯父对你言听计从,与大伯母夫妻反目,大伯母气病在床,一时奈何你不得。就是大哥大嫂也要避你锋芒,你几乎在大房横着走,谁敢要你的命?你唯一求而不得的便是子嗣了,可惜,这子嗣二字从来都是福报,有积德才有福报,你总想着是大伯母动了手脚,却又寻不着证据,倒不不若想想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缺德事,这便是报应。” 第五百五十四章 威胁 煮雪觉得浑身发冷,她是当真没有想到,兰溪不在府里,却将事情了解得这般清楚。她算得仔细,特意挑在她出嫁之后将事情闹大,又挑在她回门之日求到她跟前,便是要借耿世子之势,借兰溪想在新婚夫婿跟前留个好印象的心思,让她骑虎难下,不得不帮她一帮。 兰溪嫁得好,在整个兰府说话都有分量,只要她一句话,兰老太太上了年纪,又盼着多子多福,那她要成事便要容易许多,却不想兰溪竟当着耿世子的面也半分不惧,竟这般直言不讳。 煮雪不知,她千算万算,却独独没有算到兰溪与耿熙吾成亲前便已两心相许,不是什么盲婚哑嫁,而兰溪,从未想过要在耿熙吾面前,掩藏最真实的自己。 “你是大房的姨娘,大房的子嗣委实不是我一个隔了房,又已经出了门子的姑奶奶能管的。你还是回去吧!”兰溪突然觉得厌烦,委实没有半点儿与煮雪纠缠的心思,冷冷地别过头道。 “姑娘当真这般狠心,眼睁睁看着我死,也不肯帮上一帮?”煮雪一咬牙,语调里带了狠意。 “阿卿,你不会是怕我被灌醉了,所以特意过来的吧?”耿熙吾像是什么都没听到,就是连跪在地上的煮雪也没有瞧见似的,缓步走到兰溪身边,我一靠近,就是淡淡的酒气。 兰溪自然不好说她不是怕他被灌醉,而是怕他被别人灌醉,而且,现在这情形怕也不是说这话的时机。扯了扯嘴角一笑,她又望向煮雪,语调淡淡道,“你我主仆的缘分早就已经断得干净了,你日后是好是坏,皆与我半点儿关系也没有,你若果真要觉得是我狠心,那我也无话可说。往后有什么事不要再求到我跟前,你只是我大伯的一个姨娘,与我没有半点儿关系。我只盼着与你能真真切切的成了陌路才好。” 兰溪丝毫没因着耿熙吾在场而有所隐藏,一句话说得既狠且绝。 话落,兰溪挽了耿熙吾的手转身便往回走,煮雪却还是不甘心,膝行向前,便要来抓兰溪的裙摆。“姑娘——” 这回却是耿熙吾一回头便是一狠狠一瞪,就是那么一眼,煮雪已经伸出去的手便硬生生被冻住,总觉得耿熙吾那双眼太可怕,好似眼底沉淀的全是血淋淋的杀气,手,便不自觉悄悄缩了回来。 “背恩忘主的东西,听不懂我夫人的话,是不是?就此罢休,还能相安无事,若还要纠缠不休,本世子可不像夫人那般好说话。倒要先去问一问兰大老爷,纵容一个姨娘这般没有规矩,这顶上官戴还要是不要?”不同于与兰溪说话时,虽是淡漠但却舒缓的语气,这个时候,耿熙吾的语调虽还是平淡好似没有半点儿起伏,但却似含了雷霆万钧,直击心肺,让煮雪冷到了骨子里。 她张了张嘴,想说这人是吓唬她的,毕竟大老爷那是兰溪的伯父,他不会无所顾忌,可是抬起头,望着那双沉冷的眼,煮雪却是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她隐约明白,这个男人是说真的。若是她当真还纠缠下去,他当真说得出便做得到。 到那时,她不仅得不到她处心积虑想得到的,只怕连现在拥有的一切也会消失。毕竟,她只是一个小小的妾室,大老爷就是再宠她,又如何能抵得过他的顶上官戴? 煮雪是个聪明人,因为太聪明,所以想得通透,所以,怕了。浑身的力气似是被抽干。她一哆嗦,软瘫在地上,头深深埋起,不敢再往那小夫妻身上瞥。 耿熙吾目光冷冷扫过她,转过头携了神色有些怔忪的兰溪的手,语调却又舒缓了起来,“走吧!我也去同岳母说说话。” “爷当真不觉得我太过绝情了么?毕竟是跟过我多年的丫鬟,竟丝毫不顾主仆之间的情分。”直到离得煮雪远了,兰溪才忍不住心中疑虑,问道。 耿熙吾却是扯了扯嘴角,原本握在她手上的手转而握住了她的肩,将她往身边拉近了些,“阿卿,在我看来,以德报怨不是心善,而是愚蠢。有些东西可以忍,有些东西却忍不得,我的阿卿是个聪明的姑娘,知道明辨是非,也知道如何保护自己,相信我,这比让我时时提心吊胆着你被人算计要让我高兴得多。虽然,我也很希望自己能一直护着你,但事实就是,我没有办法一直在你身边。” 兰溪抬眼望着他,深深望进他的眼底,即便他的眼还是暗夜深海一般幽沉,她却读懂了他眼底的认真,虽然知道他不会介意的,可方才还是有些怕,如今听得他亲口说了这番话,一颗心总算落到了实处,她弯唇笑了,“这个时候又说我聪明了?前些日子,不知谁说我是个傻姑娘呢!也不知道你何时说的是真,何时说的是假。” 耿熙吾握在她肩上的手一紧,将她的身子一转,继而拉进了怀里,兰溪吓得忙将尖叫堵在喉咙口,下意识地便朝身后看去。芳草和流烟两个已经极有眼色地转头望着别处欣赏这园中春景了,专注得好似她与耿熙吾根本不存在一般。欲盖弥彰得兰溪都不由红了脸,抬起凤目,又羞又恼地瞪他。 她如果知道,耿熙吾有多喜欢见她又羞又恼,偏又说不出话,只会瞪大了眼睛的模样,她只怕就会后悔平日里说不出就瞪了,才会惹得他总是跃跃欲试要将她惹得羞恼了。 果真,耿熙吾见她这般,心情极好地咧开嘴,低低笑出声来,“在外面聪明些才不会被欺负,到了家里,你便是我一个人的傻姑娘。” 又来了,某人的情话攻势,兰溪一如既往,还是招架不住。垂下头,不说话,脸儿红扑扑,被羞的。 嫁了人便终究没有从前自在了。用过了午膳,看着时辰不早,兰三太太即便是满心的不舍,但也不得不强忍着这不舍,催促着女儿回婆家。 兰溪心里也是不舍得厉害,拉了兰三太太的手不肯松。还是耿熙吾见母女两个依依不舍的模样,承诺说一得了空便带着兰溪回来,这才算是安抚住了,拉着兰溪一步三回头上了马车。 直到靖北侯府的马车驶出了街角,再看不见了,兰三老爷才将泪涟涟的兰三太太劝了回去。 第五百五十五章 路窄 可惜,兰三太太着急,却不代表着所有人都着急。 待得马车缓缓停下时,兰溪撩开车帘往外一看,却是惊讶地挑眉道,“这是什么地方?”朱漆雕花门,不大,算不得富贵,但却很是雅致。青砖墙里探出一两枝杏花来,竹林里刚抽出一些嫩绿的新叶,在微风轻拂下沙沙作响。 像是某个小富之家的后院门,却显然不是靖北侯府。 回来的路上,耿熙吾并未与兰溪同乘马车,如今听得这话,长腿一跨,便已轻松地自高头大马上跳下,凑上前来,眉目清亮道,“过了今日,我就要上朝了,怕是没什么时间好好陪你了。今日都出来了,索性便在外边儿用过饭再回去。” 兰溪自然乐意,但她却不像他那般,全无顾虑。“这样会不会不太好。”成亲三日,他们竟都还未同靖北侯夫妇俩用过一顿饭。而且,今日是她回门,若是他们回去得晚了,会不会惹得婆家人不高兴?她毕竟还是新媳妇儿,一早就打定了主意先要谨小慎微。可是……抬起头看着眼前春色出墙的景致,她凤目微眯有些向往……原来这里竟是吃饭的地方么? “放心吧!出来时,我便已经禀过父王了。”耿熙吾却是早就想到了,一边说着便已是一边拉开车帘,朝着兰溪伸出了手。 兰溪听得已是知会过靖北侯的,便也再没了顾忌,扶了他的手钻出了车厢。那边,悦翔已经叫了门,门被人拉开,身穿深色短褐的小二笑容满面拉开了门。 进得门里,兰溪抬头一看,庭院雅致,花木扶疏,哪里像是什么酒楼,倒像是哪家的私院。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兰溪都从未到过这样的地方,很是好奇地四处看着。 耿熙吾见她那没见过世面的小模样,倒是半点儿没有嫌弃的意思,反倒觉得可爱得紧,一边闲庭信步,一边还极有兴致地为兰溪解说着,“这里是无双苑。老板是敏郡王,算得是京城里比较特殊的一家酒楼。说是楼,却并无楼。雅间都设在这园中,以花木隔开……” 兰溪依他所言,四处看去,果然瞧见花木之间隐现一些屋檐,虽然只是以花木隔开,但却都很是隐蔽,兰溪见了,便不由暗自点头。那敏郡王她倒是听说过,年轻时。便是这京城里数一数二的浪荡子,章台走马,吃喝玩乐,赏尽风月,在京城里若算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 后来,年纪大了,稍稍收敛了些,却不想原来开了这么一家酒楼。如今看来,这无双苑的雅致无双,倒也只有那些在风花雪月中浸淫了半辈子的人才能想得出。 思虑间,小二已将他们一行人带到了一处水阁。水阁四面无墙,只用湘妃竹帘半卷挡风。水上种了满塘的莲,如今时节未至,只见得新抽出的莲叶半卷,尚不及舒展。但打眼望去,水清澈见底,水荇草在水里轻轻晃动,宛若舞女最曼妙的舞姿,楚腰纤纤。偶尔一两条锦鲤悠游而活,红衬着绿,动映着静,果真是美得自然,天然去雕饰。 过得一会儿,菜碟上来,耿熙吾另叫了一桌就置在水阁外,赏了悦翔、芳草他们几个,水阁之内就他们夫妻二人。因此也没叫太多的菜,四热四冷八小盘,并一羹一汤,一点心一果品。 都是上好的食材,哪怕是海产都很是新鲜,做法倒算不得考究,都是家常小菜,只是配色精致,又饰以雕花,每一道菜都恍似一幅画一般,不用吃,光是看便已是赏心悦目。味道在兰溪被养刁了的舌头尝来,虽稍逊色于邱婆子,但与花儿却是不相上下了。而美景美食,同桌的某人又是秀色可餐者,一顿饭,兰溪是吃得眉开眼笑。 待得酒足饭饱,看着悦翔拿出银票付账时她才有些咋舌,早就料到这美景美食必然都不便宜,只是却没料到竟是不便宜成这样。不过两桌便饭,就是五百多两银子。这敏郡王这心也太黑了吧?奸商啊奸商。 耿熙吾见她一脸肉痛的表情,心中一乐,这财迷的样子,从幼时到现在却是半点儿没有变过。“放心,这点儿银子你夫君还给得起。早料到你喜欢,那花这点儿银子便也值得了。往后若有机会,咱们再来。” 再来?让那敏郡王当成冤大头宰啊?被人拉着出了水阁,风拂水面,掠过发稍,拂去了心底的燥意,兰溪微笑,看来,自己果真是个俗人,这雅致一旦用银子来买,她便只看得到银子,瞧不见雅致了。只是,钱都花了,好好享受才是正理,只是,往后某人的钱袋她得看紧些,似他这般大手大脚的,可怎么过日子哟? 夫妻俩手拉着手,在这满园春色中闲庭信步,穿花拂柳往方才进来的侧门而去,悦翔、芳草几个远远地赘在后头。 原本美景美意美心情,可惜,在瞧见前方走过来的一群人时,兰溪便瞬时觉得,这所有的美好顷刻间就都变了味,变得有些不是滋味了。 “人生何处不相逢啊!没成想还能在这里撞见默言兄与弟妹?相请不如偶遇,默言兄和弟妹给本王的一个面子,一道用饭如何?” 安王一身赭红龙纹袍,一开口便故作熟稔,一双眼,朝着耿熙吾身后的兰溪看去时,却暗含着两丝兰溪不太喜欢的张狂。 耿熙吾不动声色,面色仍是淡漠如常,心中却已是悔意滔天,他哪里能料到阿卿难得出门,而他头一回带她到外边儿吃饭就遇着了这么一群人。安王,还有与他一向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平王世子,赵屿。耿熙吾的眼底不由一暗,幽沉不见波影。与这些人同桌吃饭,他自然是万般不愿,何况赵屿也在,他是无论如何也不希望阿卿再与他扯上任何关系的。略一思忖,耿熙吾抱拳道,“多谢王爷美意了,但有家眷在侧,多有不便,这次便只能拂了王爷美意了,免得扰了你们的雅兴。下回,下回由耿某做东,再请过诸位,向王爷赔罪。” 安王的笑容却是随之一淡,“哦?耿世子这是不愿与本王亲近呢!” 耿熙吾笑容也是淡,“王爷多想了。”即便是心知肚明的事实,也不好明明白白讲出来吧! 兰溪叹息,这就叫冤家路窄呢! 第五百五十六章 慎言 耿熙吾的淡漠,安王越来越淡的笑容,看得兰溪有些不安。不管怎么说,安王终究是皇孙贵胄,各自为政,安王即便要恨,也是恨在心里,遇上了还是得如同方才那般笑脸相迎,故作亲热。但是这么明着拂他的面子,将他得罪得很了,怕是不好。 说实话,兰溪也是千万个不愿与面前这一拨人打交道,尤其是安王身后的赵屿。从见到那一刻起,她的视线便只是匆匆在他身上掠过,便再没有落在他身上片刻。 那日的记忆就像是一个噩梦,如果可以,终其一生,她也不愿再见到这个人。 但事实上,大庆的权贵圈子就这么大,转来转去,他们都有再见到的时候。兰溪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却没有料到会来得这般早。 垂下眼,种种思虑在脑中纷杂,最终,还是理智占了上峰。耿熙吾不愿与他们纠缠,大多的原因是为了她,但事实证明,这些人,他们暂且还得罪不起。 想明白了,就不得不低头,兰溪上前一步,靠近耿熙吾挺直成一张绷成了极致的弓一般的背脊,伸出手,轻轻拉扯了一下他的衣袖。 耿熙吾目光微闪,回过头看她,四目相对。即便兰溪一个字也没说,但她也相信,她的意思,他都明白,可是,他没有开口,却是狠狠皱起了眉头。 “算了吧!王爷。我估摸着耿世子也不是执意要驳了你的面子,实在是今日特殊,他们若是回府晚了,怕是不好交代。王爷大人大量,便也体谅他们小夫妻一回,世子夫人还是新媳妇儿,若是落了不好,回头日子难过,王爷的一番好意就办了坏事,岂不是不美了?”。兰溪还真没想到此时此地,居然还有人来打圆场,闻声望去,看见安王与赵屿身后站了一人,旧白文士衫,瘦弱白苍,居然是叶君恒。 方才因着安王和赵屿当前,兰溪匆匆一瞥就转开了视线,竟是没有注意到他也在场。 安王一蹙眉,半晌后,好似突然想起了今日为何特殊脸上又显出笑容来,望向耿熙吾时,目光要比方才温煦了许多,“先生不说本王还忘了,默言兄和弟妹是刚从兰府来吧!这么一说,本王还真不好强留你们二人。本来巧遇不易,可惜时机却不对,如同先生所言,若是果真因着本王让弟妹难做,也非本王所愿,那也只能留待日后了。反正,来日方长,你说呢?默言兄?” 耿熙吾似是终于松了一口气,脸色仍是淡漠,话语间却是感激涕零,“多谢王爷宽宏。” 却是避重就轻,全然没有接安王那句“来日方长”。安王目光一闪,低低笑出声来,“默言兄也是,本王一时忘了,你却可以直言啊!本王也不是那不通情理之人,若知道今日弟妹回门之喜,本王却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张口留贤伉俪的。” “我拙嘴笨舌的,不会说话,惹得王爷误会生气,是我的不该。王爷大人大量,莫与我计较。”耿熙吾忙拱手谢罪,诚惶诚恐。 事到如今,安王还真不好再揪着不放,好在,叶君恒在为兰溪他们解围得同时,也给他搬来了梯子,要借着往下走,很容易。 于是,安王笑着摆摆手,道,“既然都是误会,便不必再提了。默言兄和弟妹赶着回府,本王也就不再多留了。日后有机会,默言兄可莫要再推辞,定要喝本王一顿酒,以全今日之憾。” “拂了王爷的好意,哪儿还有让王爷破费的道理。届时,自然是我做东了。”漂亮话,人人会说,即便是耿熙吾性子自来冷淡,但毕竟出身权贵,自出生起见的便是这些,耳濡目染,只不愿,非不能也。 双方都说了一通客气话,总算是将场面圆了过去,耿熙吾夫妻二人这才辞了安王一众人继续迈开步子。 自始至终,兰溪未曾往赵屿的方向看过一眼。自然也没有发现,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胶着在她身上,像是移不开一般,只是众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两相对峙的安王与耿熙吾身上,没有人发现罢了。 “回门之日却偷偷带了新婚娇妻来这无双苑吃饭,都说这耿世子最是个耿介木讷之人,如今看来,坊间传闻还多是以讹传讹啊!”安王今日带了一大拨的人,除了赵屿和叶君恒,还有别人,这会儿便是有人见着耿熙吾夫妻俩已走,便是悄声嘀咕了起来。 “再木讷耿介,对着一个大美人,这也绷不住啊!可瞧见了吧?那世子夫人,百年书香兰家的千金,果然不同凡响啊!相貌且不说,那气质端雅,行止大方,若我能有幸娶了,也如那耿世子一般日日捧在手掌心里。”这回嘀咕的人那语调里却又是倾羡,又是嫉妒的。 “得了吧!你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是个什么德行?就你,还能娶兰家的千金?做你的春秋美梦呢!” 这落在后边小声嘀咕的,是安王身边两个不起眼的幕僚,今日安王无双苑做东,宴请他身边的人,席开八桌,前后脚到,但林子大了,鸟多,难免良莠不齐。 这两人学问不差,也很有点儿头脑,帮着安王谋划一些小事的才能不在话下,但在一众幕僚中,也算不得多么出色就是了。 两人正说得热火朝天,突然觉得浑身汗毛直竖,似是被什么东西盯住一般的阴恻恻,抬起头来,便不小心撞上一双冷若寒冰的桃花眼,还没有反应过来,那双眼的主人便已是转身离去。 那两人却是被那目光冻得在原地半晌,这才反应过来,当中一个便有些神色惴惴道,“方才……世子爷可是在瞪你我?”而且还用那么可怕的眼神,他俩是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了?可是思前想后,也不过就是八卦了靖北侯世子夫妇一回罢了,好像也没有特别出格吧! “世子爷定然是觉得你我多话了。需知祸从口出,这靖北侯府,一门双侯的耿家那可不是好相与的。也是哥哥我们两个太过孟浪了,那耿世子和世子夫人又岂是你我能随便非议的。若是不小心传了出去,你我怕就要为王爷惹祸了。” 听人这么一说,另外一人也是后怕得很,“怨不得世子爷瞪你我二人,这是警告我俩呢!看来,往后还得慎言啊!” 第五百五十七章 猜疑 马车晃晃悠悠驶离了无双苑,兰溪抬头看着坐在对面倚在车厢壁上,闭着眼,似是睡着了的耿熙吾,渐暗的天光从晃动的车帘缝隙里筛进来,投在她浅淡的凤目深处,明明灭灭。 沉吟了片刻,兰溪终究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你在生气?”心情忐忑,但她的语气却是笃定。他的情绪虽然波动极小,又是个善于压制的人,但兰溪还是敏锐的从他细微的变化中察觉到了异样。 他在生气,这是肯定的。可是为了什么?安王?不至于!他既站在了齐王那一处,与安王之间这般的境况只怕也是司空见惯,不至于影响到他。那么……兰溪突然想起在场的另一人,心一沉,凤目也随之一暗。 耿熙吾陡然睁开双目,如暗夜深海的眸子深处似是翻滚着墨潮,“阿卿……”他低低唤她的名,“我只是气自己无用,明知他对你做了什么事,如今却是暂且奈何他不得。” 兰溪眨眨眼,再眨眨眼,片刻以后,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眼里却是泛起了潮,她还以为……还以为…… “阿卿!”他的手握住她的,很紧,有些疼,但她却丝毫没有想要挣脱的意思。“终有一日,我会为你讨个说法,你且耐心等着,不要因着那样一个人,心里难受。” 兰溪点点头,“你也是。”难受的,又何止她一人? 耿熙吾一愣,片刻后,两人相视而笑,是啊!原本满腔的欢喜,就因着撞见了那人,而变了味,真是可悲可叹!难道,还真要让他成为阴影,一辈子影响他们的欢悦与幸福么?自然不能! 两人心中都多了一分释然,兰溪便索性不再自坏心情去想那个让她心情不好的人,转而说起了其他。“对了,今日打圆场的叶先生,夫君可知道?” 那一声夫君,听得耿熙吾极为受用,神色松快了一些,只是却有些惊疑地望向兰溪,“阿卿竟也知道叶君恒?” “有过几面之缘。”兰溪觉得没什么好隐瞒的,遂将与叶君恒在湖州时惊鸿一瞥,之后又如何在相国寺菩提院中重逢,到借着于南星为他看病之机再见,都一一说与耿熙吾听了。如今算来,她与叶君恒加上今日,也不过只见了四面而已。“我便想着既然能让贾家大费周章为他请大夫,必然是贾家看重之人,今日见他说的话在安王跟前这般有分量,果然如此。” “这味叶先生是贾家所养的幕僚,虽是身体不太好,但却是智计无双,在贾家极有分量。” “原来如此。”兰溪点了点头,与她所料无差。只是抬起头来,却见耿熙吾一脸若有所思的表情,不由心头一动,道,“还有什么吗?” “这位叶先生的过去,却很是神秘。”耿熙吾却很有两分踌躇,对于贾家这么看重的幕僚,他自然去查过,但却只能查到二十多年前,叶君恒就好似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一般,过去一片空白。但一个人自然不可能是全无过去的,这样的不同寻常背后必然就是有些极力想要掩盖的东西。“我想尽了办法,也查不出其他的了。倒是,叶君恒出现在京城之前,京城里有一桩惊天的大案,阿卿可知道从前的范阳叶氏?” “范阳叶氏?夫君说的可是那自大庆开朝,便列于显贵之首,门生遍布朝野,曾被称作叶半朝的叶家?”虽然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但是彼时的范阳叶氏确实在整个大庆声名显赫,能够被称为半朝,其在朝中的影响力可见一斑。即便是到了如今,已甚少有人再提起叶家,但像是兰家这样的世家子弟,却不乏听自家长辈暗自感叹过的。兰溪还听兰三老爷说过,兰家那条不得与皇家结亲,不得参与到储位之争的祖训便是他们家那一位自叶家的一位女儿成为后宫之首起,便感叹过盛极必衰的老祖宗自己添加上的祖训。到了如今,范阳叶氏阖族尽灭,他们兰家虽从未达到过叶氏从前的荣光,但到了如今,仍是长盛不衰,兰溪如今想来,也不得不佩服自家那位祖宗的高瞻远瞩。 只是,为何说起叶君恒,却说起了范阳叶氏?兰溪心中突然一个激灵,是啊!叶君恒也姓叶,而师兄方才提到,叶君恒的过去只能查到二十多年前,而叶家就是在二十多年前出的事。难道……兰溪凤目骤抬,目中全是惊,“难道叶君恒与当年的叶家……” 耿熙吾点了点头,“八九不离十。起初,我只是怀疑,为此,还专门找师父求证过。” 是啊!师父,师父本就认识叶君恒。又比他们长着年纪,二十几年前的事,他没准儿还真知道呢!“那师父怎么说?”可是,若是叶君恒果真与当年的叶家有关系,贾家又哪里来的胆子,居然敢用他? “师父倒也没有明说,只跟我说了一个人。说是当年叶家的大公子,是个惊才绝艳之人,自小便与当时的太子和楚王一道习学,就拜在祖父的门下。” 兰溪点头,自家的祖父从前是太子少傅,当今圣上是他的学生,但是这楚王是何许人也,兰溪却是从未听说过。 耿熙吾似是察觉到兰溪眉间的困惑,显然也是知道她因何而困惑,神色有些莫名地道,“当时的太子,还不是后来的太子。而是先皇与叶皇后所出嫡长子。彼时,当今太后还只是陈妃娘娘,而她膝下一子因自幼聪慧,很得先皇喜欢,在他八岁那年,先皇便为他册封了南方富庶楚地为封地,便是楚王。” 听到此处,兰溪半张着嘴,满是震惊。叶家的事兰溪还听说过,可耿熙吾此时说的这一桩,她却是全然不知。她只知,自家祖父曾任太子少傅,当今圣上还是太子时就是自家祖父的学生了,便理所当然以为,圣上从一开始便是太子,却不想这当中还有这么一出。再联想到方才耿熙吾说,从前的太子是叶皇后所出嫡长子。叶皇后?又是姓叶的? 兰溪突然像是找到了当中的关联,隐约猜到了什么,脸色却是变得愈是惊疑。 第五百五十八章 安排 “叶家、叶皇后还有那位前太子的事,师父并未多说。只说,那叶家的大公子与当时的太子和楚王都甚是交好,与楚王更是如同亲兄弟一般。楚王曾想尽了办法要救他,不过可惜,最后还是被鸩杀在了牢中。” 鸩杀?兰溪突然想起于南星曾经对她提起过叶君恒的身子,说并非贾家那户族亲所言的胎里带来的虚弱之症,而更像是中过剧毒之物,虽是解了毒,却也伤了根本。联想起那位叶家大公子是被鸩杀,兰溪……不得不多想。只是倘若叶君恒果真是那位叶家大公子,当今圣上,也就是从前的楚王既是费尽心力救了他,又怎会让他留在贾家,给贾家做幕僚呢?要知道,贾家必然是要扶持安王上位的,而安王本是嫡长子,若圣上想要立他为储,也不必等到现在了。迷雾,一团又一团,兰溪真是越发看不明白了。越想,头就越痛。 见她一副苦恼至极的模样,耿熙吾不由笑了笑,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道,“想不通,便不用想。这些过去若非必要,不用去深究,若是必要,却也终有真相大白的一天。无谓烦恼。你只需知道,这位叶先生,不是个简单的人物,他今日虽是帮我们解了围,但终归阵营不同,往后,还需多留心。” 兰溪明白他的意思,叶君恒今日为他们解围,是出于好心也好,另有所图也罢,这个人情,哪怕要还,也需得仔细斟酌。 回了靖北侯府,已是暮色四合之际,已过了府里晚膳的时候。因着耿熙吾早前便知会过靖北侯,因此对于他们的晚归,靖北侯只是点了点头,交代耿熙吾不要忘了明日就要销假上朝,便转身走了。 兰溪猜沈氏本是预备要数落她两句的,因为起初见着沈氏的脸色确实比较阴沉。但许是见了靖北侯的态度,她才转了想法,不咸不淡说了两句,便让他们回自个儿院子了。 兰溪本没料到会这般轻松过关,如今倒还真有两分出乎意料的惊喜。 只是,这惊喜随着夜色的降临,很快便被扔在了九霄云外,再也没空记起了。 睡梦中,突然觉得一直紧靠着的温暖抽身而去,兰溪一个激灵,蓦地清醒过来,一抬眼便见着耿熙吾正小心翼翼地要下床去,听到动静回头看她,神色有些自责,“吵醒你了?”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有些还没有睡醒的沙哑,但兰溪观他的神色,却是清明精神得很,动了一下腰肢,浑身酸痛,兰溪不由嗤哼一声想到,真是不公平啊!昨夜,他像是发了狠一般狠命地折腾她,她只有招架的份儿。按理来说,他出的力比她多得多,但为何,过了一夜,她累得瘫在床上,动动手指都是疼,他却又是生龙活虎,半点儿事也没有的样子?可不就是不公平么?好大的不公平啊! “天色还早呢,你再睡会儿。”耿熙吾见她一脸的倦色,心疼得紧,连忙低声道,一边说着,还一边给她拉了拉被子。 兰溪转头看了一眼帐外的天色,墙角的灯明明灭灭,却只是稍稍驱淡了深浓的夜色,夜,还深着呢!“什么时辰?这就要上朝去了?” “嗯。”耿熙吾点了点头,眼见着她就要强撑着起身,他手一伸,将她压躺回去,有些无奈道,“本想着不要吵醒你,结果还是吵醒了。但起来却是不必了,天还没亮,风重露凉的,你若受了寒,心疼得,不还是我?” 兰溪看他说的真诚,倒是打消了起身送他的打算。恍惚间,她有些明白他之所以坚持要睡在外侧的原因了。心中不由又是划过一道暖流,嫁给他的这几日,这种感觉已有了好几回,她真怕上了瘾,一辈子都戒不掉了。“好!我不起来!但这会儿时辰还早,你别空着肚子。昨夜我便交代过了花儿,她做事向来稳妥,这会儿怕是已经候在厨房了。让她给你下碗面,吃过再走吧!” “你放心,我知道的。”耿熙吾点了点头,勾唇轻笑,俯下身在她额头上轻轻一触,瓷沉低哑,让兰溪心弦颤动的嗓音轻轻响在耳畔,“乖!再睡会儿。我去去就来。” 那一句去去就来,便是一个美丽的谎言了。耿熙吾知,兰溪也知,谁也不会当真,但谁都能因着这一点儿美丽,而心头欢喜。 再醒来时,晨光已透过窗纸均匀地铺洒在了室内,兰溪伸了个懒腰,浑身上下像是被人暴打过一顿般的酸疼,好在,那羞人的一处却再未如同初时那般难言的疼了。被流烟几个扶着进净房,泡了一回秦妈妈特意备着的药浴,兰溪再出来时,便已是神清气爽了。 梳洗打扮好,刚刚用过早点,薛妈妈便似掐着点儿来的一般出现了。 “给夫人请安。”薛妈妈应该与秦妈妈一般年纪,但却苍老了许多,一头发丝已是打了霜白,一丝不苟地盘在头顶,只插了一根素银的簪子,越发显出一张被岁月刻画出痕迹的脸庞苍老消瘦来。 不知为何,兰溪看着这样的薛妈妈,便不由想起前世的董妈妈来。那时,奶娘也是这般,为了她殚精竭虑,早早地便生了华发。 “妈妈可用过早饭了?”但毕竟薛妈妈不是董妈妈,她们日后要常相处,能处成什么样,尚不可知。先要从彼此的性子开始摸索起,不过,礼貌总是没错的。至少,眼前这个妇人奶过耿熙吾一场,得他如亲人一般看重,兰溪便怠慢不得。 好在,薛妈妈倒似个谨守本分的,并不托大,“多谢夫人关心,老奴已是用过了。老奴想着,今日夫人应是能够抽出空来了,是不是将这院子里的人都叫到跟前来,也好认认人?” 兰溪是这青萍居的女主人,这内务从前由薛妈妈打理,尚且说得过去,但是如今既然兰溪已经进了门,那便该交给她接手才是正理。 本来是理所当然的事,但兰溪却还是有些顾虑,“我这会儿要先去一趟梅园给侯夫人请安,妈妈看,便将定在一个时辰后吧,也省得大家久等?”一边说着,一边端详着薛妈妈。耿熙吾花钱的大手大脚,兰溪是深有体会的,这青萍居上下的吃穿用度来了几日,她也有了个大致的了解,这可是个好处多多的差事,就这么交给她,薛妈妈当真舍得? 薛妈妈却还是一派恭敬的模样。“全凭夫人安排。” 第五百五十九章 掌家 到了梅园,沈氏正在用饭,兰溪本想着她怕是要借机让她伺候的,谁知沈氏不过冷淡地闲话了两句,便让她回去了。 出得梅园来,就是流烟也很是不可思议,“她居然半点儿茬都没找?”这也太奇怪了。流烟可是知道的,沈氏为了阻止她家姑娘嫁进门,可是做了不少事的。就是稍早在相国寺遇刺的事,流烟私下里也怀疑过就是沈氏所为,只是没有证据,不敢乱说罢了。 “秦妈妈觉得侯夫人这是为何?”兰溪却是挑眉笑问道。 “反常即为妖。老奴私下里观察着,侯夫人表面上对侯爷言听计从,如今侯爷在,她怕是有所顾忌也说不定呢!不过,夫人不可掉以轻心,毕竟,侯爷随时可能回北关去,而且还有一句话,叫做咬人的狗不叫啊!” 兰溪点点头,“妈妈这话糙理不糙。咱们啊,就一个原则,防人之心不可无。”兰溪从来不敢小看了沈氏,她早前的一手可是逼得耿熙吾差点儿就退了婚,弄得不好,还会惹怒了圣上,落得个什么下场还真不好说。而沈氏,既然已做到了那一步,便不会因为靖北侯,或是耿熙吾的世子之位已定就放弃。她,必然还会有动作,如今不过是在观望罢了。就因为如此,才更要提高警惕,如同秦妈妈的那句话,咬人的狗不叫。 青萍居本就占地大,但就耿熙吾和兰溪两个主子,委实有些空旷。薛妈妈便专门辟出了一个院子做议事厅,谁知耿熙吾议事却都在他的书房里,薛妈妈便索性将内宅的事务都放在家的这处来处理。 兰溪到时,议事厅内已经站了十来个人。因着青萍居在靖北侯府内是个特殊的存在,虽还是属于靖北侯府,但几乎是独立在外的。所以,每一处便都设了管事,采买、账房、绣房、花房、清扫……今日来的都是管事,但也已是济济一堂。 众人先给兰溪行了礼,便束手站成了两排。兰溪坐于主位,秦妈妈带着盈风和芳草二人站在她身后,薛妈妈站于下首,先是清了清喉咙,说了一通世子夫人进了门,日后便是他们青萍居的女主人,他们这些下人要待夫人如世子爷一般尊敬,然后带着一众管事向兰溪表了一番忠心,这才让那些管事们一个个开始回事,并为兰溪一一介绍。 兰溪如同一个面人儿一般,就是坐在那儿,不时微笑点头,和煦如同春风。那些站在下面看似恭敬,聆听教诲,实则各有各的心思,只是见主母竟是个没有脾气的,有些原本提着一颗心的,如今却是悄悄松了一口气,神色间便带出了松快来,不再如同早前那般拘谨。 待得一厅里十来个管事的,一一将事回了,也没有听见女主人有半句不好,就是问也不曾问过一句,众人更是将心放进了肚子里。 原本还担心着一朝天子一朝臣,人都有私心,世子夫人一旦接管了青萍居的内务,只怕就要想着安插自己的亲信。而这内务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的,要种自己的萝卜,自然就要将之前的萝卜拔起,才将坑腾得出来。即便是这个事不好太明着来,但立威却是一定要有的,却不想,头一天回事竟回得这般平淡,众人的心里在放松了的同时,却也多了一抹轻视。 “夫人?”薛妈妈往兰溪望去,低声询问示下。 兰溪好似万事不过心,正端了茶碗,用茶盖轻浮着水面上的茶叶。“薛妈妈是个能干的,这偌大的青萍居有你掌着,无论是我,还是世子爷都放心得很。要说训示,我也没什么好训示的。你们这里的人都是能干忠心的,只两点,我就随口一说……” 清清淡淡的语调,那双凤目含着笑,甚至半垂着,看也未曾看他们。但不知为何,满厅的人却都不由心弦紧绷了起来。 “盈风。”兰溪低低唤了一声,她身后,恍若影子一般的盈风轻垂了下头走上前来。“将方才王先生念的那账单给核一遍,我听着那单价和总价好像有点儿出入,不太对呀!” 那被点名的账房管事王先生便是眼一愣,悄悄望兰溪望去,见她仍然动作闲适地喝着茶,他刚紧提起的心又悄悄落下,心想,这千金小姐能知道什么?他那账做得极是精细,哪怕是极有经验的账房也不见得能看出问题,她不过听了一遍,哪里便能觉出什么不对劲了?不过是故弄玄虚罢了。 这么一想,待得薛妈妈亲自来向他讨账簿时,他没有半点儿心虚之色。交的干脆,神色坦然。 盈风接过那本账簿,三两下便翻到了方才兰溪所提到的那一张账单,从腰间掏出一个如同挂饰一般的金玉算盘,一只手扣住,另一只手在算盘上快速地拨弄着珠子,五根手指白玉无骨,宛若青葱一般纤细修长,在算盘珠上翻飞如花,好似跳起舞来,看得人眼花缭乱。噼里啪啦,拨动算盘珠子的声响在陡然安静下来,落针可闻的厅内显得很是突兀,在那些心虚的人的耳里听来,更像是敲在人的心坎儿上,声声都有回响,声声颤。 待得那噼里啪啦的声响静了下来时,盈风又取了笔墨来,蘸了朱砂,在那账簿上快速地又是画又是写的,王账房的额头上渐渐渗出了汗,他却是一再在心里给自己鼓着劲,一再跟自己说,一个小丫头而已,能看出什么来?这才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 “夫人。”那本隐隐透出朱砂红色的账簿被递到了兰溪手边。兰溪接过,随手翻看了两页,而后,便是低低笑了两声,凤目轻抬,却好似透着犀利的光,直刺向极力镇定,但却还是忍不住微微发着抖的王账房。 “王先生,你这账倒是做得甚为精明。你每一项贪的不多,也就几文到几十文不等,在账上很好抹平,但耐不住量大啊!这每一项你都不放过,这积少成多,也是比不小的数目啊!” “夫人莫要血口喷人。我王某人在青萍居做了十几年,是个什么样的人大伙儿都清楚。若是我监守自盗,这么多年,不论是世子爷也好,薛妈妈也罢,会容得下我么?” 第五百六十章 震慑 “啪”一声,那本账簿被扔到他脚边,兰溪凤目冷凝,“王先生不若自己看看,我到底是不是血口喷人,你看过之后,若还是坚持,懂账的人不只你,也不只我身边这小丫头,未免有失公允,你若愿意,咱们可以另外请一位先生来算过,你看如何?” 王账房听兰溪轻飘飘的话语里却有说不出来的自信,加上本就心虚,如今便是心里直打鼓。哆嗦着手将脚边那本账簿拿了起来。低头一看,双目却是蓦地瞠圆,一页页翻了过去,越翻速度越快,眼也是越瞪越大,这怎么可能?看着那账簿上醒目的朱砂圈住的数字,还有批写的文字,王账房的脸色越来越白,那红色的朱砂衬着他惨白的脸,更是触目惊心。 “啪”地一声,那本账簿重新跌落在了地上。而那王账房却是双膝一软,跌跪在了地上,死咬着牙关,便是冲着兰溪的方向“砰砰砰”磕下几个结实的响头,嘴里迭声讨饶道,“夫人饶命。都是我鬼迷心窍,辜负了爷的信任。” 厅内其余众人见这情形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平日里看着老实的王账房还当真是在账上做了手脚?而且,听夫人的意思,这账做得极是精妙,至少薛妈妈就没有发现过,可夫人一来就察觉了。而且夫人身边那打得一手好算盘的丫鬟,居然那般厉害,只这么一会儿的功夫,竟就算出了账簿中的疏漏……突然间,众人看向兰溪的目光都不由悄悄地变了。 “你确实是鬼迷心窍!还很贪得无厌。无论你们哪一处的管事,那些商铺不是早早就给了你们回扣,不过想着你们辛苦,所以爷与薛妈妈就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你们去了。却不想,拿了回扣,你王先生还是不满足,竟将手伸到了府里的银钱上,可不就是鬼迷心窍,贪得无厌么?” 轻飘飘两句话,却是抽尽了王账房浑身的力气,膝盖一软,跪也跪不住地瘫在了地上,厅内其余众人更是心中一个激灵,都噤若寒蝉起来。 “盈风。”兰溪轻声叫唤一声,“你带着令月和七月两个到账房去,将近三年的账簿都带回来,细细查过。至于王先生,在账簿没有查完之前,便先请你暂时在家休养吧!至于账房管事之位……” “既然盈风姑娘对这账目这般熟稔,不如便请盈风姑娘劳累些……”薛妈妈立刻道。 兰溪却是想也没想就摇了头,“盈风还要帮我管着我铺子里的账目,怕是忙不过来。这院子里的人事妈妈最是了解不过,你便看着从账房里挑一个人吧!最要紧要老实细心。” “是。”薛妈妈垂下眼,将心中思虑尽数掩在眼皮之下,低低应道。本以为夫人将这王账房的错处揪出,便是为了给自己的亲信腾位置,怎么到了这一步,却又轻轻放过了? 眼见着盈风出了门,显见是去办夫人交代的那桩事去了。厅内其余众人更是人人自危起来,就怕下一刻,被揪了错处的,就成了自己。兰溪是杀鸡儆猴,其余众人,却是唇亡齿寒。 “这是头一桩。另外一桩……”兰溪略略顿住话尾,厅内的人都是心口一阵紧提,就怕下一个就轮到自己倒霉了。 “冯嫂子……”轻轻一句话,落在边上瘦削苍白的妇人身上,众人都是极为惊诧地望向那妇人,心中都是惊疑。不能吧?这冯嫂子是个寡妇,十年前便死了丈夫。但因着薛妈妈可怜她,又好在她有一手不错的厨艺,这才将她放在厨房,这么多年,才算熬出了头,年前厨房的陈妈妈年老,被儿子媳妇接出了府去,冯嫂子才由薛妈妈保举着接替了管事一职。厨房虽说也是个有油水可捞的地方,但这冯嫂子毕竟刚刚上位不久,又是个自来本分的人,按理说,不该这么快就捞得让新进门的夫人注意到吧? 别人心中如何惊疑不说,那冯嫂子本人却是被吓得面色惨白,“扑通”一声就跪倒在了地上。 众人一看,是啊!这冯嫂子为人出了名的,说好听点儿,叫谨小慎微,说得难听些,那就是胆小得很。她如何敢…… “冯嫂子用不着跪,不过是我听说你家里小女儿近日摔断了腿,怕是没人照顾,所以想给你一个月的假,让你回家去安心照料女儿。” 兰溪的话却是出乎意料,众人一愣,有些知情者才想起,是了,前些日子,冯嫂子的小女儿确实是摔断了腿。她男人本就是独子,父母又早逝,家中也没有什么亲戚。自来都是冯嫂子母子三个相依为命的,但冯嫂子的儿子是个学不好的,吃喝嫖赌倒是样样拿手,回家不过是伸手朝老娘要钱罢了。可要让他照顾受伤的妹妹……呵呵!那还真是说笑呢! 不过,不想,这么点儿小事夫人居然都知道了,并且还考虑得这般周全……其他管事心里起了一个微妙的变化。 但冯嫂子本人却是软在地上,浑身发着颤,似是怕极了的模样。 “芳草,将冯嫂子扶起来!”兰溪凤目轻瞥,芳草便快步上前,将人扶起。那冯嫂子却好像是全没了力气,都亏芳草使力,才能勉强站稳。更是自始至终浑身发着颤,不敢往兰溪望一眼。 “冯嫂子放心,你照顾女儿的这些时日,厨房的事,我身边有个丫头,别的大本事没有,自来都是管厨房的,让她接手,你大可放心。” 咦?众人又是惊异,方才揪出王账房的错处,没有借机安插自己的人。反倒是这冯嫂子没有错处可抓,却让她以照顾女儿为名,退了出去,却不由分说便让自己的亲信取代,这夫人……究竟是何意? 兰溪却是不管众人是否了解她是何意,轻一挥手,道,“芳草,你亲自送冯嫂子家去。” “是。”芳草低应一声,将冯嫂子拖着往外走。 “薛妈妈。”那些管事当中,却显然有与那冯嫂子交好的,见状想要求情,却是喊到了薛妈妈的头上。 薛妈妈脸色不变,只是沉声回道,“自今日起,这青萍居的内务只听夫人的。” 这便是彻底绝了冯嫂子的路,便见着她眼一翻,就这么晕了过去。众人心中又惊又疑,却是再无人敢多说一句,纷纷垂眼。恨不得自己能就此消失。 第五百六十一章 立威 兰溪目光淡淡,扫过众人。那厅内的管事们却在那淡淡的目光下,个个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背脊,却是又将头埋得更低了些。 “你们既然都是管事,那必然都是能干忠心的。多的话,我也不想多说。你们只需记得,我不是个喜欢事事都自己掌着的人,从前怎样做事如今还是怎样做,不用事事回过我,咱们青萍居的总掌事还是薛妈妈,你们不要越过我的底线,那我自来是个赏罚分明之人。有功的,我必然重重有赏,有过,有异心的,我也自然不会姑息。” 这一番话还是轻飘飘的语调,兰溪嘴角弯着,笑着,但满厅的人都不敢再将这位夫人当成好欺负的软柿子,迭声应着是。 兰溪这才笑眯眯站了起来,吩咐秦妈妈道,“我刚进门,日后还要多多仰仗大家。秦妈妈,待会儿你开了我的箱子,拿张银票去兑点儿散碎银子,给咱们青萍居的人多发一个月的月钱。”恩威并施,这一下,不只是整个青萍居的人,就是薛妈妈也不由对这年轻的世子夫人刮目相看了。 悄悄抬起头来望着世子夫人扶着那秦妈妈远走的背影。薛妈妈一向不苟言笑的脸上掠过一抹笑。 “都散了吧!夫人的话,你们都听到了,往后差事上自己斟酌着一些,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心里有个数。夫人是个大方的,若是做事做得好,她必然有赏。但若是有些个别的意思,那不说夫人,我也是饶你们不得的。”说完这一句,薛妈妈轻轻一摆手,今日已很是受了一番冲击的各管事们便连忙散去,赶着回去理顺自己手里头的差事,这世子夫人不好惹,这薛妈妈也不好糊弄,往后,这当差得愈发小心了。 稍晚,薛妈妈将账房的事处理完毕,从王账房底下做事的当中提了一个自来本分小心,做账也很有一套的年轻人上来做管事,不咸不淡地警告了两句,想着王账房的事这个时候想必不只青萍居,就是整个靖北侯府只怕都传遍了,听进耳里的人往后行事前总得掂量掂量,这倒已是最好的警告了。 “薛妈妈。”刚踏出账房,便见着她手底下算得是最为亲信的花房管事陈妈妈快步而来,薛妈妈一见她脸色便觉出她定是探听到了什么,先是给她一个噤声的动作,然后将人带到了她的房间,将门合上,她这才转头望向陈妈妈,神色肃然道,“怎么样?” “那芳草姑娘送冯嫂子出去时,给了冯嫂子一包银子,说是她女儿摔断了腿,需要好生将养着,还要吃些好的东西补补,让她不要吝惜银子。但我瞧着,冯嫂子怕是也明白夫人这是不让她回来了,拿银子堵她的嘴呢,那脸色难看得不行。但夫人毕竟是主子,她又能有什么办法,只得接了那包银子,还得千恩万谢着走开。”陈妈妈的脸色显然不忿得很,“薛家姐姐,依你看,这夫人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她就算是要将她身边那丫头安插到厨房去,也不该用这样的法子呀!” 薛妈妈却是一直沉凝着脸色没有说话,直到听得陈妈妈这一句,才抬起头来,问道,“依你看,咱们这位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陈妈妈先是皱眉,而后沉声道,“自然是个厉害的。” “厉害在何处?”薛妈妈又继续问道。 陈妈妈虽然心中疑虑,但是却不得不答道,“才嫁进门,旁人只怕都还在云里雾里,她却已经揪住了王账房的错处,一来就将他拿住,给了整个青萍居的人一个下马威。要将自己的人安插进她想要安插的位置,便能随便寻了个机会,简简单单就达成了目的,自然厉害。” “那依你看,夫人既然能查出王账房在账簿里做了鬼,也知道冯嫂子的女儿摔断了腿,你觉着她会不会不知道那冯嫂子是我举荐的?” “自然……自然不可能不知道。”陈妈妈的脸色突然变得很是奇怪,“薛家姐姐的意思是……夫人在借由这冯嫂子的事,要震慑的是你?”不会吧?这夫人刚进门,脚跟还没站稳,就敢这般跟薛妈妈叫板,莫不是太过自视甚高了么?要知道,薛妈妈在世子爷跟前的地位,只怕不是一个刚进门几日的夫人就能轻易越过去的。 薛妈妈却是轻轻摇了摇头,“与其说是震慑,倒不如说是证明。” 证明?证明什么?陈妈妈心中疑虑,发现自己一时还真是跟不上薛妈妈的思绪。 薛妈妈却是突然笑了,“没什么。不管如何,今日我们都见识到了,咱们这位夫人可不是年纪轻就能被随意糊弄的。老王的事是我失察了,夫人将他揪了出来,只是夺了他的差事,已算得从轻发落了,换了我,必然是要将他送官的。至于冯嫂子……夫人这般处置了也好,本来我也还头疼着,若是没了冯嫂子,这厨房一摊子的事儿得怎么办呢!” “这是为何?”陈妈妈却是惊得不行。 “冯嫂子那不成器的儿子前些日子在外欠了一屁股的赌债,被人追到家里来要债,撕扯的时候,才将他妹子推在地上摔断了腿。自她男人不在了之后,她家里本就过得艰难,好不容易存下些银钱都被那不成器的小子败光了,如今他又在外边儿欠了不欠钱,她却是再没银子还债了。那些赌场的人便将她那个败家子给抓了,让她三天之内拿钱来赎。昨日我得了消息,前天夜里,沈妈妈悄悄去了她家,第二天,她家那小子就被放了回来。” “冯嫂子被……被那边收买了?”陈妈妈是当真想不到这当中还有这样的内情。 薛妈妈摇了摇头,“没法确认,但厨房管着爷和夫人入口的东西,此事马虎不得。所以,即便今日夫人不雷厉风行地处置了,我也不会再让冯嫂子留在厨房了。” 陈妈妈这才恍然大悟。张了张嘴,方才为冯嫂子打抱不平的不忿一点点消失,但心中却更有些复杂难辨的情绪,对那新进门的夫人,有敬有畏,还有些难言的感觉。 薛妈妈却是笑了起来,“在我看来,夫人比起厉害来,更适合聪敏二字。”起初,她还有些担心,世子爷虽是娶了心上人,但这人却未必能担得起耿熙吾妻子可能面临嗯一切,如今,她总算可以放下心来了。 第五百六十二章 册封 “夫人,宫里来了人,说是圣上有恩旨颁下,侯夫人正招呼着人摆设香案,请夫人快些过去呢!” 兰溪到议事厅里坐了一回,撵了一个人,拿一大包银子送走了一个人,顺道在她觉得很是看重的厨房之地安插了一人,自觉今日算得圆满,回了青萍居,用过午膳,觉得今日天气甚好,春风和煦,阳光灿烂,正是个适合午睡的好日子。 昨夜被耿熙吾折腾得没睡上多大一会儿,一躺在软榻上,才不一会儿,困意就翻涌上来。待得秦妈妈进门来时,她已睡得沉了,秦妈妈便轻手轻脚给她盖了床毯子,然后便出了门来。 每每地睡了一觉,正是心情松快的时候,便听说梅园有人来了。来的是沈氏身边的大丫鬟画眉。 兰溪本还想着沈氏怕是终于忍不住要出幺蛾子了,谁知来了,却是说的这么一桩。 接旨自然是大事。兰溪甚至顾不得去仔细研究这位画眉姑娘长了个什么模样,便连忙招呼着秦妈妈和流烟几个帮她梳妆打扮。 待得她收拾好,赶到靖北侯府正院前时,阖府的人都差不多到了。就连耿老夫人也被镇西侯夫人扶着,匆匆而来。 小辈的赶忙给她行礼请安,但她都只是挥了挥手,让他们不必多礼。刚刚站起身,门外一阵喧嚣,便见着常公公跨进了二门,身侧却还伴着靖北侯和耿熙吾父子俩。 兰溪悄悄往耿熙吾看了一眼,他匆匆一瞥,目光相触,平静得很,兰溪的心下便不由稍安,看来,不是什么坏事。 等到宣旨时,听到旨意,兰溪不由有些愣怔,毕竟,这于她本人而言,不只不是坏事,还是天大的好事。只是,她自成了亲,便觉得已是名正言顺了,却全然忘记了册封这一桩。 只是,于她是好事,于别人就未必了。 沈氏恭敬地跪伏在地上,听得那旨意,脸上却是再也克制不住地涌现出不忿的神情。居然是正式册封兰氏为靖北侯世子夫人的旨意?她到如今都记得,她被册封成侯夫人的旨意,是在她进门两月有余时才颁下的。而她兰氏,何德何能?不但得圣上亲自赐婚,在坊间流言四起之时,圣上还一力相保,如今,成亲不过第四日,这册封的圣旨便到了靖北侯府,虽然这是迟早的事,但想着自今日起,耿四夫妻二人越发的名正言顺,沈氏便觉心意难平。 这时,旨意已是宣完,众人谢了恩,纷纷站起。 沈氏眼角余光轻轻瞥了一眼捧着圣旨,从容而立的兰溪,便是往正与常公公叙话的靖北侯父子二人睇了一眼,今日这事,究竟是耿四去求来的,还是这当中甚至也有侯爷的推手? 到底心意难平。 “有劳常公公了。”这个时候,耿老夫人已是满脸的笑意,一边说着,方嬷嬷一个厚厚的封红便已塞到了常公公手中。 常公公倒是没有推辞,将那封红袖到了手中,笑道,“那是耿家一门忠烈,世子爷又是个能干的,简在帝心。奴才不过是个跑腿儿的,沾沾福气也好。世子夫人……是个有福气的。”说着,那目光便已悄悄往边上的年轻夫人睇去。 说起来,常公公与兰溪之间是有那么一些不能说的秘密的。起初,常公公也巴不得这位能够顺利被解决掉,好让秘密永远成为秘密。可是,却是失败了,这位不仅活得好好的,还成了靖北侯府的世子夫人,过得滋润,如今不只是他,哪怕是那位,想要动她,也得掂量了又再掂量。今日,常公公来宣这道旨意,实在是心情复杂得很。 兰溪却是眼观鼻鼻观心,兀自垂首而立,却不见谦卑,沉静得恰恰好,好似根本没有察觉到常公公的目光一般。就连常公公都有一瞬的怀疑,难道,他们早前都猜错了?其实这一位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如今才能做到这般恍若无事的泰然? 而作为刚好也知道那个不能说的秘密的耿熙吾,自然第一时间便察觉到了常公公有些不同寻常的眼神。一边为自己爱妻的从容而心中叹服,一边已是不动声色一个跨步,刚好晃入了两人之间,挡住了常公公的视线。 “公公哪里的话,让你跑一趟,自是劳烦。已在外厅备了茶饭,常公公若是不嫌弃,便用上一些?” 常公公一个激灵,蓦地回过神,抬起头被耿熙吾那双深沉的眸子盯得心中一个瑟缩,面上却是展笑道,“这就不必了。多谢美意,只是奴才还要赶着回宫复命,不敢耽搁。” “既是如此,给圣上复命要紧,我们也不敢强留,我送公公。”耿熙吾从善如流得很。 “告辞。”这回,常公公没再特意往兰溪看去。 “公公慢走。”兰溪随着阖府女眷一道屈膝恭送,不见半点儿异色。 待得常公公一走,耿老夫人更是彻底放开了最后一丝拘谨,笑得一脸的褶子,转向靖北侯道,“老二,这算是咱们家的大喜事,择日不如撞日,你大哥不在,你一会儿便张罗着开祠堂,请族谱,将四郎媳妇儿的名字写上去吧!” “都听母亲的。”靖北侯没有二话。 耿老夫人又望向沈氏,笑容微敛,“这虽说是你们一房的事,但你大嫂弟妹也为着你们高兴,索性今日就聚上一聚,也算得为四郎媳妇儿庆贺了,你说呢?” 事到如今,沈七哪怕是心中再不平,也不好再多说什么,“母亲说的是。” “你们两个,终归闲着无事,就帮着你们婶婶一道料理一二吧!”这话却是对着上官氏与余氏说的。 那两人自然也是笑容满面地应了。 耿老夫人满意地点了点头,才又望向兰溪,道,“你虽刚进门,但终归是世子夫人,你们这偌大的一个侯府,往年里都是你母亲一人打点,也着实劳累,如今你既进了门,便不要总想着躲懒,还得多为你母亲分担一二才是。” 此话一出,场面登时一寂,众人都悄悄看向沈氏和兰溪,奈何沈氏自来城府深沉,即便此刻心中已是波涛翻涌,面上却看不出分毫来。 而兰溪,除了有些惊诧之外,却也没有半点儿喜形于色的意思,等着看好戏的有些人突然便觉得有些无趣。 第五百六十三章 私房 耿老夫人这话的意思再清楚明白不过,兰溪虽是新媳妇儿,但如今已是圣旨册封了的名正言顺的靖北侯府下任女主人,这靖北侯府的中馈之权,你沈氏也别一个人一味地把持着了,该分出来的就得分出来。 且不管沈氏心中如何翻覆,兰溪这会儿是真不知道还能生出什么感觉来。惊诧是有,或许还有一点点无奈,她没想到这么快就要直面沈氏了,她还真想好生偷偷懒呢。青萍居里有薛妈妈,而这靖北侯府,哪怕真逃脱不开,那也是日后的事,她如今还真是半点儿插手的意思也没有。她还想多清闲清闲呢,可是如今看来,却是容不得了。 耿老夫人见没有应声,眉心一蹙,道,“老二,你看呢?”却是话锋一转,直接问到了靖北侯的头上。 “母亲考虑的周到。这侯府早晚要交到四郎和他媳妇儿手里,如今早些操持起来也好。”靖北侯沉肃着脸色,一本正经地应道。而后才转向兰溪,道,“这么多年,侯夫人将这侯府上下都打点的井井有条,你还年轻,要多看多学。” 兰溪还能说什么?自然只能乖乖应着了。“是。” 最后,靖北侯才看向沈氏,道,“四郎媳妇儿是晚辈,你该教的得教,若是做得不对,骂也没关系。但她若做得不好,日后关着的是整个侯府的脸面。” 沈氏的脸色有些白,似是觉得这责任过于重大了,笑容变得有一丝丝勉强,“世子夫人是圣上所赐,又出自兰家,自然处处都是好的。妾身又哪里有多少能教的?不过是要劳累她帮着妾身打理这些琐事罢了。” “唔。”靖北侯应了一声,“那自明日起,你理事之时,便将四郎媳妇儿一并带在身边吧!” “是。”沈氏扯开唇,笑着应了一声。 兰溪也是应了声,“是!”然后,抬起头,悄悄睇了一眼沈氏,沈氏半垂着头,但脸色却很是白苍,不经意间瞥向靖北侯时,目光里充满了哀怨。兰溪见状,目光微闪,将情绪一一敛在了眸底深处。 一顿饭,打着为兰溪庆祝的旗号,倒是吃得一番和乐融融。待饭罢,东府的人自回了自己府中,靖北侯则叫了两个儿子往外院议事去了,兰溪自然不会留下来碍沈氏的眼,知趣地告退回了青萍居,予人自在,自己也自在。 待得人都散了,沈氏回了自己的梅园,那满心压抑的情绪便再也毫无顾忌地显现出来。 “哐啷”一声,炕桌上的一组青瓷彩绘桃花的茶具被扫落在地上,碎得干净。身后,沈妈妈束手而立,不劝也不出声,由着沈氏发泄,但这屋里就只她们主仆二人,其余的丫头早在进屋之前,便被沈妈妈极有先见之明地遣走了。或许正是因为如此,沈氏这才毫无顾忌。 “他如今倒是愈发坦白,连做戏都不愿了。什么这侯府迟早是要交到,他们手上的。如今他可是觉得这爵位那孽种已是十拿九稳了不成。” “夫人不必糟心。早前这世子之位已落在那位头上,这世子夫人的册封也就是迟早的事,至于老夫人和侯爷让你带着她一道管家理事,也并没有什么,总归是夫人在教,她只是学而已。既然还在学,自然便不能由着她说了算。”沈妈妈的语调平淡得很,她自然知道自家主子在气什么,但在她看来,如今生气,却,,是无济于事。 “你说的我都知道,我只是气不过。”沈氏衣襟下的胸口急促地起伏着,但面上怒色却还是稍稍收敛了一些。 “夫人且稍安勿躁。你早前不就已知我们现下的处境,夫人所谋之事,不是朝夕,必须要沉住气,以待时机。”沈妈妈沉吟道,“侯爷早晚要返回北关,而那边两位都还年轻着,这府里又是半点儿根基没有,再等到六奶奶进了门,夫人与六奶奶一道,六爷的世子之位还不手到擒来么?” 沈氏如同醍醐灌顶,瞬间反应过来,“是啊!如今的当务之急,是尽早将凯哥儿的婚事给操办了,让七丫头早日进门才是。”届时,她就两个儿媳妇,没道理一个参与到管家中,另一个却要被晾在一旁吧?就算是靖北侯,这世子之位只有一个,但除此之外,两个儿子,两个儿媳,能一碗水端平的地方,自然得端的平平的。 沈妈妈悄悄松了一口气,“夫人能想通就好。” 青萍居里,却是全然不知这些,兰溪正对着眼前的盒子瞠目结舌,“你这是做什么?”心里却想着,她曾动过要收缴他私房的心思,莫不是夜里睡梦中,不小心说了梦话,被他听到了? 耿熙吾看着兰溪瞠圆了凤目,有些小小心虚的样子,只觉得可爱得紧。喉间一苏,他忍不住勾了勾唇角,“我在向夫人证明,我养得起你啊!” 兰溪一愣,继而就是哭笑不得,“我说过什么了?” 耿熙吾也是笑,“我怕夫人觉得我养不起你,所以赏个人都要用自己的私房。” 兰溪听罢,更是无奈到无力,原来是为了这一茬。对于男人的小心眼儿,她这几天已算是见识了不少,但他每一回都能让她生出还是小看了他的感觉。 控制不住地牵起嘴角,“你的意思是,只是让我看看的?” “我的意思是,我的钱袋从今往后就握在你的手里了,我要用钱只能管你要了。” 一个大男人做出一副可怜样,兰溪真不敢去想,外边的人若是瞧见一贯板正到冷漠的耿家四爷这样一副面貌会有什么样的感觉。 嘴角又往上翘了翘,兰溪的心里满是暖甜,低头看似认真地翻看起了匣子里的东西,“这就是全部了?没有再偷偷藏起私房钱?”这话却是纯属玩笑了,他若是果真要藏着私房,这匣子也就没有必要交给她了。 但耿熙吾却是做出一脸的惊讶道,“被你发现了?我偷偷藏了不少呢!”这回递上的却是一本账簿,“以后要有劳夫人了。” 兰溪才翻了一页,突然便觉得有些头疼,这是赚得不少,花得也多啊!她现在反悔,不帮他管私房了,成不成? 谁知,耿熙吾却好似读懂了她的想法一般,当下便是一脸戒慎道,“锦绣庄的东家,这生意场上的规矩你可是知道的,货物既已售出,概不退换啊!” 第五百六十四章 分工 兰溪哭笑不得,只得收起了那一瞬间当真想要将东西退回去的心思。这回才算是认真翻看起了匣子里的东西。那匣子不大,不像兰溪的妆匣里,装满了各色的珠宝首饰,光是那亮闪闪的光,也能晃得你眼疼。匣子里有宝石么?自然有。但数量不多,还都是原石,三颗鸽血石,红得纯粹而均匀,颗颗都有婴儿拳头大小。还有一小盒金刚钻,每一颗都差不多耿熙吾拇指盖般粗细,兰溪粗粗数过一遍,怎么也有二十来颗的样子。 其余的,便都是些纸张了。房契、地契、银票,最值钱的自然便是宝银楼了,兰溪想起方才随手翻看的那两页账簿,赚得多半都来自于宝银楼。说起宝银楼,兰溪憋在心里许久的好奇又冒出头来,觉得今日花好月圆,天时人和,倒是正是适合讲秘密的时候,于是,目光一动,伸出食指轻轻戳了戳某人硬邦邦的手臂,低声问道,“我一直想问你,这宝银楼的东家自来都神秘得很,怎么也没有半点儿风声说,这是你们耿家的产业啊?” 耿熙吾先是一愣,继而便是笑道,“没有人听说过,自然是因为这根本就不是耿家的产业啊!” “不是耿家的?”兰溪眉心一颦,她起初也觉得奇怪,这宝银楼就算是耿家的产业,只是消息封得严好了,但也不该全都落在耿熙吾的手里才是,毕竟靖北侯与他父子不亲是真的。兰溪还暗地猜想,怕是耿老夫人私底下悄悄补贴给耿熙吾的,还想着耿老夫人心疼孙子,出手也太大方。可是,听他这么一说,这宝银楼居然与耿家没有关系,兰溪突然灵机一动,“难道说……”是啊!早就听说他生母嫁妆丰厚,莫不是? 耿熙吾点了点头,“是啊!那是我母亲留给我的。” 他从未唤过沈氏母亲,那他口中的母亲,自然便是他的生母了。兰溪心中其实有很多疑虑,她早前只知道他生母早逝,但他还有没有外家,他生母又是什么出身,却是半点儿也不知。她曾试图打探过,但奇怪的是,就连兰老太太也是一无所知,只是听说,兰老太太曾与前靖北侯夫人有过一面之缘,那是个极为美丽疏落的女子,明媚如同阳光,可是对于她的家世背景却是半点儿也不知,只是听说是彼时还不是靖北侯的耿家二爷指腹为婚的妻子,但来历,整个京城的人都不知。但看那女子的行止和嫁妆,便也知道绝对是富贵人家出身。这大庆建朝已两百多年,但还是有不少超然于朝堂之外的世家大族,当时便有人暗自猜测这位耿家的二夫人是哪个不世出的世家大族千金。 没有人停止好奇,却是没有人敢明目张胆地去探问。 而直到她去世,关于她的身世之谜,却还是个谜。 有那么一刻,兰溪几乎忍不住要问出口,可是抬眼看着耿熙吾沉入思绪中的侧颜,那双古水无波的眼,兰溪却好似从那平静的表面中看到了底下的暗涌,终究还是没能问出口。她想,有些秘密,终有它存在的理由吧! 一夜无话,许是这一日事情太多,兰溪确实有些累,即便下晌时已是美美睡了一回午觉,这一夜还是睡得香甜无比。怕也就是因为睡得太香甜了,所以耿熙吾是何时起身的,她都全然不知。待得醒过来时,床上只有她一人。 梳洗完,用过早饭,兰溪想着,既然昨日靖北侯都亲自发了话,不管沈氏怎么想,该走的过场还得走,而她,之前得端正着态度,让她那位如今还看不清虚实来的公爹挑不出刺来才好。所以,兰溪便带着芳草和流烟两个,去了梅园给沈氏请安。 许是今日来得早了些,兰溪到时居然耿熙凯与耿熙若都在。 一时,兰溪给沈氏请安,两个小的给她这嫂嫂见礼,过了片刻,才算是一家人亲亲热热坐了下来。 “你还得去师傅那儿吧?娘这里没事,你忙你的去吧!再过一阵,等你成了亲,练拳脚的时间就更少了。”这话却是对着她亲生儿子说的,一番慈母之态,倒是让兰溪慨叹了一回,这沈氏说到底也只是一个普通的母亲啊! 只是……偶然听耿熙吾提过一回,他这个同父异母的兄弟算得上是他们耿家的异类,就跟她六哥是他们家的异类一般,生在武将勋贵之家,偏生却是个读书能耐的,而且还喜欢读书,如今虽才十七岁,却已是个举人了。只是,听说沈氏却是不怎么欢喜他读书。如今居然还找了师傅学拳脚么? 兰溪本还有些想不通沈氏这么做的缘由,但再转念一想,便突然有些明白了。 扯了扯嘴角,再望了一眼耿熙凯时,便觉得这也是个可怜的。只是一抬眼,便瞧见耿熙凯脸色有些异样,张了张嘴,望向沈氏时,似有话要说,但最后却又是向边上兰溪和耿熙若扫了一眼,便将话吞了回去,看来是顾忌着她们这些外人在,不好开口呢! “母亲,那我就先走了。”说着,耿熙凯已是站起身来,朝着沈氏拱了拱手,又朝着兰溪拱了拱手,脸色有些不自在地转身离开了。 方才耿熙凯异样的神情,兰溪都能发现,沈氏这个当娘的自然也能发现,她甚至还注意到了兰溪落在耿熙凯身上有些探究的目光,便不由得一笑道,“这孩子,就是面浅,说起婚事,居然还害羞了。这屋里都是自家人,难不成还会取笑他么?” 兰溪看来,那脸色可不是害羞。不过,她面上却是配合地笑道,“六弟性子是腼腆了些,不过跟未来的六弟妹倒是般配得很。”沈燕疏就要进门了,兰溪还真是高兴不起来。 这话本就只是粉饰太平,兰溪能这般识趣地配合,沈氏点了点头,还算满意,“说起凯哥儿的婚事,早前因着要操办你与四郎的事,所以暂时搁置了,如今你既已进门,便也该操办起来了。只是我手里本就管着这阖府的琐事,正还愁着腾不开手来,倒是昨日老夫人给我指了条明路。我呀,就盼着你能为我分担一二呢!想来,你在家的时候曾帮着你母亲操办过你兄长的婚事,算是有经验的,我也能够放心。”。 第五百六十五章 差事 沈氏这话的意思,就是让她帮着操办耿熙凯婚事的意思了。只是,她就放心将亲生儿子的婚事交到她手上,她若是办砸了可怎么办? 兰溪心念电转,是了,她自然是不怕。本就应了耿老夫人和靖北侯要交她料理家事,她可是教了,还委以重任,将自己亲生儿子的婚事筹备一应事宜都交到了她手上,若是她办砸了,那就是她自己能力不够,担不起了。而沈氏心里更清楚,为了在靖北侯府站稳脚跟,这桩差事,她是无论如何也会将这桩事办妥的,当真是好算计。 心中虽已明了,但兰溪面上却是做出一副诚惶诚恐之色,道,“夫人……六弟的婚事可是咱们侯府的大事,我毕竟刚进门,什么都还不清楚,我怕是担不起这样的重责大任。若是不小心出了错,反倒是让夫人操心,也辜负了祖母和父亲的一番信任了。再说了,父亲和祖母的意思,是我还得多向夫人学习呢,独自担起这样的大事……夫人怕是太高看我了。” 唤老夫人和侯爷为祖母、父亲,却是喊她夫人……这兰氏倒是乖觉得很,与她那夫君一样的碍眼。 沈氏扯了扯唇,笑道,“放心吧!此事今早我已是请示过侯爷,他已然是答应了。我也曾听人说过,你在娘家时,便是个能干的,你兄长娶亲之时,你也没有少操心。不过是换了个地方罢了,其他都是驾轻就熟的。你说什么都不清楚耶不用着急,我已替你想好,便将沈妈妈派在你身边跟着就是,还有若姐儿,也让她一道帮你。” “母亲,我?”兰溪还不及反应,边上耿熙若听得自己的名字,很是诧异了一回。 沈氏却是笑得一脸慈爱道,“也是昨日老夫人的话提醒了我,你也眼看着就要出嫁了,这当家理事的,也该学一学。索性这回便跟在你四嫂身边历练历练,你四嫂可是个能干的,你自个儿可要用点儿心呐。” 兰溪在边上微微一笑,先是让一个沈妈妈随时监督着,再派一个什么都不懂的耿熙若在她身边,成亲的事本就琐碎,这几个月有得她忙,却是完全插手不到侯府的中馈之中。既帮她分担了不少,却丝毫培植不了自己的势力,几个月后……几个月后,沈氏自然又另有一番布置了。毕竟,几个月后,沈燕疏,就进门了。 “怎么?有什么问题吗?”兰溪一时想得有些专注,便是失了神。沈氏见她久没有回答,便笑容淡淡地问道。 兰溪目光一闪,笑道,“既然夫人这般信任我,我若是一再推拒便是辜负夫人了,只好勉力一试,好在,有沈妈妈和二妹妹帮着,我这心里总算有底了些。” “有你帮衬着,我这肩上的担子,轻了不少。何况,你是个能干的,我能放心。”沈氏也弯起嘴角笑了起来。但兰溪却分明看到,那笑意只是浮于表面,并未进到眼里,一看,便是冷。 不过,她并不在意。如今,尚未撕破脸,她与沈氏都得习惯这般的虚以委蛇。 与耿熙若一道,先是随着沈妈妈去看了下为耿熙凯准备的聘礼,好在,这一块儿却已是准备的比较全乎了,毕竟按两家的商量,下聘的日子没有几天了。好在,沈氏如她所料,是断然不会让她儿子和侄女的婚事有什么纰漏的,而只要聘礼准备妥当,其他的,都还有时间,慢慢来就是。兰溪想到此处,悄悄松了一口气。 从梅园堆放聘礼的侧院出来,沈妈妈便推说还有事,辞过了二人离开。 而兰溪,倒是比进去时,心情松快了许多。虽然,从她的表情上,还真看不出什么差别就是了。 “二妹妹,我进门这么几日了,怎么也不见你来看看我?真是让我有些伤心了。”心情好的结果就是,她转过头,有了与旁人玩笑的心思。 耿熙若淡漠的脸上打了个愣怔,片刻后,才有些慢吞吞地道,“我想着四嫂刚进门,怕是没有空,所以不敢打扰。” 兰溪抬起头,见这孩子一张脸倒还是淡漠如斯,但一双清澈的眸子却是一动不动死死盯在她脸上,不由一愣。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孩子,居然是将她的玩笑话当真了,怕她生气,所以在认认真真地向她道歉呢!耿熙若是个善良的好妹妹,这个兰溪倒是一早就知道的,却不想,这么淡漠到高冷的模样下,居然还有这么单纯的一面。 兰溪心里笑意满满,却是清了清喉咙,将涌上喉间的痒酥压了下去,若是真笑了出来,这小丫头恼羞成怒就不好了。“那我今日无事了,你若得闲,不若随我到青萍居坐坐?你四哥不在,我又刚进门,一个人待在房里还真有些无趣。” 耿熙若却是略略瞠圆了眸子,“可以吗?” 兰溪失笑,“当然可以。” “这青萍居果真算得咱们府上景致最好的地方。”与耿熙若一道行来,自进了青萍居起,耿熙若的眼就像是不够用一般,虽是因着自幼的教养而力持镇静,但一双眼却还是克制不住地四处观望,一边看着,一边眼里都是惊叹,最后终于忍不住叹服出声。 兰溪稍早时便看得有趣,如今却是忍不住笑出声来,道,“说得好像头一回见到似的。” 青萍居是特意整修过的,但这园子却是一早就在的,之前确实也是费了不少心,想必是寻了能工巧匠,按着南方的园林整治的。五步一景,十步一亭,倒是半点儿不夸张,而且景中套景,精致绝伦,而且最难得,还引了一眼活泉,绕着整个园子跑了一圈,在园子正中汇聚到荷塘之中。对于耿熙若这在北方长大的姑娘来说,确实是难得的。但对于兰溪这在南方见惯了精致的各家园林的兰溪来说,虽是不错,却也没什么了不得的。看耿熙若的模样,便觉得有些新奇。她想着,再好的景致,看得多了,不说看腻了,但也该司空见惯了吧? “虽不是头一回见,但确实已是好些年没有进来过了。”耿熙若的回答却是全然出乎了兰溪的意料。 第五百六十六章 探问 耿熙若一看兰溪的表情就知道了她的想法,扯了扯嘴角,淡淡一笑道,“这青萍居是咱们靖北侯府特殊的存在。自我幼时起,四哥就独自一人住在这里,父亲不让我们轻易靠近。后来大了些,四哥也不喜欢旁人随意靠近这里,我倒是被他领着进来过两次,但后来,他跟着陆先生出外游历了,虽说,他走时说过,我若想来,青萍居的人不会拦我,但四哥不在,我来一个空园子做什么?所以,说起来,已是好多年不曾来过了。” 兰溪却是听着听着就是陷入了沉思。这青萍居是耿熙吾母亲的院子,让他住在这里再理所当然不过。但不许旁人靠近又是为何?难道是为了保护?但保护的又是谁?是因着耿熙吾那个克亲的命格,保护其他的家人?那既是如此,一开始又为何同意让父母亲自抚养耿熙吾?兰溪心中思虑翻腾,渐渐充满了疑虑。 “四嫂?”耿熙若说完,见兰溪一脸沉思的模样,还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蹙了蹙眉心,低声问道。 兰溪醒过神来,微微一笑,“你当真很少来这青萍居?那……沈燕疏呢?” 耿熙若不解,为何突然问起了沈七。但不解归不解,她还是乖乖答道,“她是母亲的侄女,四哥本就从不搭理她,更别说让她进青萍居了。” 兰溪问了之后,才觉得自己问了个蠢问题。只是方才,一瞬间竟想起了那日她头一回来靖北侯府做客,沈燕疏拉着她故作亲密的扯东扯西,说着青萍居如何如何,就是为了显摆她与靖北侯府,甚至是与耿熙吾的关系亲密,却不想,她竟根本从未进过青萍居。 如今想起当时自己虽还未与师兄如何,但心里不以为然的同时,也有过一丝丝的不舒服,现在想来,还真是可笑得很。 对上耿熙若狐疑的目光,兰溪微微一笑道,“没什么,只是想起从前的一些事,有些好笑罢了。”伸手过去,携了耿熙若的手,一边将她往正房的方向引,一边跟她说起早前沈燕疏与她说的话,直听得耿熙若一贯淡漠的表情都有些绷不住了。 姑娘家,就没有几个不爱吃甜食的。兰溪特意让花儿做了几种拿手的糕点,招待着耿熙若在花园里的一处敞轩处坐了,近旁,是两棵盛放的花树,星星点点的花朵一簇簇布满整个树冠,树下是那浅被引入的溪水,叮咚作响,捎带着被风拂落的花瓣,朝着不远处那汪荷塘欢快地奔去。 花儿做得糕点自是一绝,就算是性子向来冷淡的耿熙若也忍不住一连吃了好几块儿,抬起头见着兰溪笑望着她,她便不由有些脸红。 兰溪还算厚道,不至于为着这个取笑她,一边给她倒了一杯花茶,一边笑道,“你的嫁衣可都备得差不多了?若闲了,就常来这青萍居坐坐。”耿熙若的婚事已是定下,正是靖北侯麾下一个将军家的独子,但因着耿家女儿少,所以自来金贵,即便是耿熙若只是一个庶女,但耿家也不愿早早下嫁,所以婚期定得不急,要等到来年去了,所以耿熙若准备嫁衣的时间,那可是宽裕得很的。 说起这个,耿熙若悄悄红了红脸,“我做女工手脚一向慢,还好时间不紧,倒可以慢慢绣着。平日绣的时间也不长,姨娘总让我多歇着,怕费了眼睛。” 兰溪点点头,“这倒是,反正也不急。那些赏人的小物件你房里的丫头若是做不齐,我这屋里还有几个丫头的针线活不错,让她们帮着做一些?” 耿熙若心知,这新嫂子是真正为她着想,心里受用,虽然只是浅浅的笑,但心里却亲近了好些,“多谢四嫂了,若是果真需要,我不会与你客气的。” “对了,侯夫人既然让我们一道操持六弟的婚事,你倒是与我说说,这六弟有些什么喜好。这沈燕疏也常在府里走动,你也与我一道说说。” 耿熙若目光一闪,她虽是性子还算比较单纯,但却不是个蠢的,又自幼在这深宅大院中长大,转念便明白了的兰溪话里的深意,闻弦歌知雅意道,“依我看来,六哥和六嫂对着这门亲事都不见得满意,只怕再贴合他们的喜好,也不会欢喜,倒还不若就照着母亲的意思来办就是了。” “我以为六弟当时在宜山英雄救美,很是紧张沈家七姑娘的模样,还当他们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呢!”兰溪极是感兴趣地高高挑起一道眉来。沈燕疏一心要嫁耿熙吾,对这门婚事自然是不满意的,没想到的是耿熙凯居然也不愿意么?兰溪不知怎的便想到早间说起婚事时,耿熙凯那不太情愿和自在的表情,原来如此。 “按理说,沈七常年都在我们侯府出入,他们又是嫡亲的表兄妹,要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倒是理所当然的。可沈七自幼却喜欢跟在四哥身后打转,反倒是对六哥……有些看不上。”当然,那都是私底下的。毕竟,耿熙凯可是沈氏唯一的儿子,沈七若是敢瞧不起他,若是被沈氏知道了……这侄女再亲,如何能亲过自己亲生的儿子? 而耿熙凯,又如何会青睐一个自幼便瞧他不起的女人?沈七当着沈氏和背着沈氏对待他的态度,他是当事人,最清楚不过,怕是将沈七的为人看得最清楚的了,若还会对沈七动心,那才真是个彻底的傻了。 这么说,在宜山时英雄救美还真是因着君子风度,且终究念着是自家表妹呢!这么想来,摊上这么一桩婚事,对于耿熙凯而言,还真是无妄之灾,可怜无辜得很呐。 留耿熙若一道用了午膳,耿熙若便告辞了。将人送走,兰溪便歪在软榻上想事情,今日倒也不是全无所获啊!想着想着,嘴角便不由弯起。 “想什么呢?这么高兴?”头顶响起一声问,瓷沉的嗓音自然是熟悉的。 兰溪堪堪抬起头,便见着眼前投下一道黑影,他不知何时回来的,正站在软榻边上,居高临下看她。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耿熙吾却已是一挑眉,猝然一个俯身,贴近她,转瞬,便是鼻息交融。 兰溪终于反应了过来,脸色也是瞬间爆红。 第五百六十七章 怼他 “怎么突然脸红了?莫不是……”他的头又是骤然一俯,不过一寸,他的唇就要触上她的,“在想我?所以害羞了?”瓷沉的嗓音像是刚刚睡醒一般的沙哑,近在咫尺,响于耳畔,却是听得兰溪脸越红,心房,更是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是羞,但继而起的,便是恼,于是兰溪下一刻,便是伸了手,抵住他肩头,用力一推。 兰溪没想过能推开他,毕竟他们之间有她不得不承认的差距,她哪怕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到了他这儿,不过也就是小孩子过家家的玩意儿。可是,谁知道,他却轻而易举就被推开了。兰溪转瞬便明白过来,心中哦恼意尽去,却是有些哭笑不得。一边从从软榻上撑起身,索性半跪着便是伸手给他宽衣,一一边哼道,“今日回来得倒是早!” “咱们刚成亲几日,我若是日日都晚归,你怕是就要哭了。”耿熙吾显然不习惯有人为他宽衣,在兰溪的手刚碰到他的腰带上,僵了僵,但好歹是没有动作,由着她去了。只是,低头看着她在他胸前解着衣襟的素白小手,动作有些生疏,不过几颗盘扣,她解了半天也没有解开,小巧玲珑的鼻尖不一会儿就沁出汗珠来。 但她却还能分神来反驳他,“我是不会哭,捶你还差不多。”只是这盘扣早先只考虑着样式中看了,这绊带收得过紧了,解起来还真不好解,下次得改进才是。眼看着最后一颗盘扣就要解开了,胜利在望,兰溪悄悄松了一口气,嘴角还来不及翘起,手,便已被他一把抓住。“做什么?”她一惊,凤目抬起,望他。 “这才几日,我家阿卿就快成深闺怨妇了。看我才回来,你便急成了这般。”他的眼神深幽得很,语调瓷沉带着隐隐的笑意。 兰溪却是打了个愣怔,急?她急什么了?半晌之后,才反应过来,脸上刚刚消退的红,又瞬间以更加灿烂的形式反扑回来。而这回,兰溪甚至连话也说不齐整了,“你……我不是……我是……你……”这么多年,她见兰三太太都是这般为兰三老爷做得,难不成他们府上没这规矩,所以她的举动,才会让他会错了意?兰溪心中有些不安,就怕他果真将她当成了……当成了那样的人,正在惶惶然时,突然瞧见耿熙吾嘴角控制不住的上翘,她这才恍然醒悟过来,自己竟又是不小心被耍了。当下,便是捏了粉拳朝着他胸口打去。 那拳头却是眨眼便被一只大手包住,“好好好,算我错,不该逗你。”他一双暗夜深海般的眸子这一刻满是星光沉醉,如同织就密密的网将她困住,让她无处可逃。“走吧!今日特意早些回来便是想着带你出去走走的。” “又出去?”兰溪却是很诧异的,话题急转直下,她还有些反应不过来。而且,在兰溪看来,他们前几日才出去过,今日又出去,委实是有些“又”了。 耿熙吾微微一笑,见她已忘了生气,但却还是牢牢握着她的拳头,没有松开,“咱们得去趟榆树胡同,否则师父该骂咱们两个不孝徒儿了。” 兰溪这才恍惚想起,这几日忙昏头了,竟是不小心将师父给忘到脑后了,可不就是不孝么?想到这一茬,兰溪突然有些愧疚不安,又没想着在耿熙吾面前掩饰,便在面上带了些出来。 耿熙吾目光微闪,将握着的她的那只手一拉,放到刚被她解开的盘扣上,笑得戏谑道,“你解开的,可得负责。” 兰溪瞪他一眼,低头又与那盘扣较起劲儿来,倒是方才得那一丢丢愧疚,又被忘到了犄角旮旯里。 上了马车,没有意外的,耿熙吾又赖在了车上。还非要将她也锁在怀里才肯罢休,紧紧抱住,在她颈间深深吸了一口她特有的幽香,叹道,“还是夫人身边好,那军营里到处都是汗臭味,熏得我倒胃口。” 兰溪很想回一句,那汗臭味里怕是也有你的一份吧!但是经验告诉她,在马车里,尤其是还被他牢牢锁在怀里的时候,还是千万不要惹他的好。所以,即便很想怼他,但兰溪却还是忍住了。 “阿卿今日怎么这般乖?”耿熙吾的语气却是透着两分可惜。 兰溪凤目轻睐,瞪了他一眼,却没有回嘴,终于来了口,却是轻飘飘转了话题,“你猜猜,今日侯夫人给我安排了个什么差事?” “我猜……”耿熙吾目光轻闪,眸中暗掠笑意,这只小狐狸,居然不上当了呀?真是可惜,他可甚是喜欢在这马车中调情的意境。“莫不是将六弟的婚事筹备交给了你?” 兰溪狐疑地眼一眯,“你莫不是也学着师父能掐会算了,还是我这身边有你的耳报神?” 耿熙吾嘴角控制不住地上翘,“这事不难猜,依着侯夫人一贯的行事,她既想在侯爷跟前贤惠到底,向祖母交差,又不想让你插手到她的势力范围内,日后不好清理,这算得是最好的法子了,不是么?” “想着要为沈燕疏筹备婚宴,我这心里就不是滋味。”兰溪却没有在他面前贤惠到底的打算,该说的说,并不想特意的遮掩,哪怕是将她不良善的一面最真实、坦诚地展现在他跟前。 耿熙吾显然不介意,还很高兴。“你先筹备着就是了,这还有几个月的时间,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兰溪好似听出了些别样的意味,狐疑地一蹙眉,望定他。 耿熙吾却是牵了牵嘴角,不置可否,“今天提起婚事时,六弟可在场?” 兰溪点了点头。 “那他可高兴?” 那表情,他亲娘倒是说是害羞来着,但兰溪却看不出半点儿害羞,当然,也没瞧出半点儿高兴来。凤目轻闪,她转而望他,恍惚有些明白了他的意思。 耿熙吾终于笑了,笑得很清淡,但确确实实是只狐狸的模样,“我只是想着,有些事也该不得不为了,六弟虽是个书生意气,但就因着这书生的意气,骨子里有些难言地骄傲……当然,他自幼被沈氏宠着长大,任性是有的,我们耿家男儿的铮铮傲骨也许也有一二,所以……沈燕疏果真能进门么?还难说呢!” 第五百六十八章 争执 马车停在了榆树胡同,陆詹的宅子门前。说起来,自备嫁起,兰溪已经好几个月未曾登过门了,如今不由越发觉得自己果真是个不孝徒儿,心中愧疚满满。马车一停稳,便不由连忙掀了车帘,要下去。身后一只大手却是轻轻圈住她纤细的腰肢。 “急什么?”一边说着,还是掐住她的腰,抬起,然后轻轻一放,她便已稳稳落在了地上。而他,长腿轻松一迈,便已站定在她身旁,手一伸,便牢牢握住她的,十指相扣。 兰溪先是一愣,继而心中一甜。他是爷,她得让着,他的手握得太紧,只能由着他去。 院门居然开着,门口栓了两匹马,都很是高壮矫健,兰溪一看便觉神武,看来,师父有客呢! 转过头却见身旁的人望着那两匹马皱紧了眉头,兰溪一愣,直觉有些不对劲。 只是还来不及开口问,院内已经响起一声招呼,“属下见过世子爷!世子夫人!” 兰溪抬头,见她师父那园花木扶疏中快步走来一道身影,到得近前时,半跪抱拳,叫不出名字,但却有两分脸熟,是常跟在靖北侯身边的长随之一。所以……她师父的客人是侯爷么?兰溪高高挑起眉梢,望向身旁的人。 耿熙吾没有看她,皱紧了眉头瞪着眼前的人,眼里辐射而出的光有些暗沉的锐利,“侯爷在这儿?” “是!”那人低低应了一声。 耿熙吾骤然抬起头,目光如箭,似是穿过了这层层的花木,望向了陆詹一向用来待客的正厅。 他握在她手上的手有些用力,捏得她生疼。兰溪皱了皱眉,抬眼见着他沉肃的侧颜,终究是忍着没有开口。下一刻,便已被他扯着,大跨步朝着花厅的方向而去。 他大步流星,而兰溪只能小跑着才跟上。好在,在她踉跄之前,他终于反应了过来,急急刹住步子,扶正她险些栽倒的身子。她抬起头,便见他眉心紧蹙,目中含怒,她连忙摇头微笑,表示她无事。她知道,那怒,是对他自己。 花厅的门,却在这时,轻轻打开。靖北侯和陆詹一前一后走了出来。前者在瞧见他们的刹那,身形略略顿了一顿,但也仅此而已。 他的脸上没有半分的异样,只是他那一脸遮蔽了五官的浓密络腮胡,即便是有什么异样,也轻易看不出就是了。下一瞬,他便已回过头朝着陆詹一拱手道,“请留步。” 见他回过身,兰溪扯了扯边上木头般杵着的人,一扯没动,再扯还是没动。一抬头,那父子二人,正在大眼瞪小眼呢。兰溪一看没辙,连忙自己屈膝唤道,“父亲。” “嗯。”靖北侯沉声应了一回,倒是没有指责耿熙吾的不识礼数,转眼便已收回了目光,由着耿熙吾去瞪,他恍若未觉。“既是出来了,便陪着先生用了晚膳再回府吧!”话落,他便直接迈开了步子,越过两人而去,自始至终,父子俩没有半句交谈。 耿熙吾转头望着靖北侯慢慢走远的背影,脸色黑沉得紧。 靖北侯一走,陆詹倒是不再沉默了,“你们两个小没良心的,一成了亲这眼里就没有为师的了,现在才算想起来看我了?还杵在那儿做什么?还不给我滚进来?”话落,便是一拂袖先进了门。 这回,耿熙吾用不着兰溪扯了,将握住她的手一松。便是紧跟在陆詹身后大步流星奔了进去,速度快得好似带起了一阵风。 兰溪愣了愣,便是连忙跟了上去。刚上了石阶,便已听得门内耿熙吾声音沉抑地问道,“侯爷为何在这里?” 那声音板正到有些僵硬,似是极力地克制着一些什么,更是透出了一丝丝质问的意味。 兰溪挑了挑眉,想着自家师父也是个爆炭脾气,可别争执起来。一边快步进屋的同时,一边恍惚想道,师兄倒是用爱称呼靖北侯为侯爷,但父亲却是甚少有过。 进得屋内,抬眼见陆詹听课耿熙吾的话,却也只是挑了挑眉梢,难得的心平气和,兰溪这才悄悄松了一口气。 陆詹一撩袍子,在炕桌边跑腿坐了下来,一边执起小壶倒茶,一边淡淡回道,“你父亲闲来无事,到我这里讨杯酒喝,哪里晓得我的酒全被他的好儿媳,我的好徒弟收了个干净。所以酒没得喝,就匆匆喝了杯茶,觉得不太尽兴,所以就走了。倒是正好撞见了你们来。” 陆詹也不知是解释,还是抱怨,那酸得有些哀怨的语气听得兰溪浑身直冒鸡皮疙瘩。 “我以为,与师父有交情的是母亲,而不是侯爷。”耿熙吾的眸色又往暗处沉了沉,一开口,那嗓音好似低到了水中,闷闷的,却好似敲在心上。 兰溪挑眉,早前师父便说,师兄是故人之子,她一直理所当然地认为那故人就是靖北侯,所以适才在这里撞见靖北侯时,她虽惊讶,但却并没有多么难以接受,反倒是师兄过激的举动让她有些不解。如今一听,才知道她原来一直想错了。那故人,居然不是靖北侯,而是她那即便已逝去多年,却还是一个谜团的婆婆? “四郎。”陆詹皱紧了眉头,“为师知你心中对你父亲有怨,可是从前有许多事,你不清楚,你父亲也是难。而且,不管如何,血脉亲情,这是无论如何也斩不断的,他终归是你父亲。”陆詹的语调里满是叹息。 “是吗?我总是需要旁人的提醒才能反应过来,是哦,他是我父亲!”耿熙吾的语调却是充满了嘲讽,话落,他便是一转身,就快步冲了出去。只在经过站在门边的兰溪时,略顿了一顿,便又如同一阵风般宽卷出了屋子。 兰溪下意识地转身就要跟出去,谁知,堪堪迈出步子,却有猝然停了下来,只是站在风口,望着他离开的方向,发起了愣。 “怎么不去追?”陆詹似有些疑惑,但更多的是好奇,语调虽比平常低了些,但却不至于失了欢快。 “只是觉得,这个时候,他或许更宁愿一个人待着。”回过头,兰溪微微一笑,“倒是师父,数月不见,我这不孝徒儿再不好好孝敬你,怕就真要被你数落成欺师忘祖之辈了。”说着,便狗腿地靠了过去,帮着陆詹捏起了肩膀,一边捏还一边迭声问着,“可舒服?” 第五百六十九章 骇闻 陆詹先是一愣,而后反应过来,却有些哭笑不得,这小丫头,总能有办法让他没辙。被她捏着捏着,这浑身酸疼是去了不少,心也软了不少,甚至连慨叹的力气也没了。 待得耿熙吾终于回转到厅内时,这一老一少师徒二人一个捏肩捶背,一个闭眼微笑,享受得很,不时笑声交谈,倒是欢喜得很。 见得他来,两人稍稍敛了笑,兰溪眼珠子一转,已从陆詹身后站起,笑呵呵道,“我去看看厨房里有什么好吃的,数月没来,想起王妈的手艺,我倒是馋得紧。”话落,一溜烟儿地就跑了。 耿熙吾扭头看着她的背影,眼里的沉郁稍稍淡了一些。 “怎么样?我们这小丫头一贯机灵得很,嫁了人可还合意?”陆詹一边笑问,一边倒了一杯茶,往对面的空位推了推。 耿熙吾这才收回视线,目光闪了闪,走到陆詹的对面也是盘腿坐了,这才轻声应道,“合心自然就合意。” “你能得着这合心合意的媳妇儿,你爹他,可也没有少出力啊!”陆詹状似不经意一般提到。 耿熙吾正端起茶杯喝茶,闻言,举杯的手在唇边轻顿,“师父今日倒是奇怪得很,怎么尽向着侯爷说话?有兴趣当和事老?”语气虽然还是算不上好,但总算是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不像早前那般火药味浓厚了。 “是啊!今日也不知怎么了,许是老了?或者啊,是见着你爹也老了,这才多了许多感叹。”陆詹笑呵呵应道,然后抬起头,再看耿熙吾时,笑容依旧,但目光却沉静认真了许多,“四郎,方才跟你爹闲谈,他随口说起,他的右腿在十年前受过箭伤,后来伤虽是好了,却也落下了病根儿,下雨天就隐隐发痛,到了冬天,那就是个老寒腿。去年便疼了他一整个冬天,连挪动都懒,比不得年轻的时候了。我笑他年纪比我轻,在我跟前卖什么老,抬起头来,才瞧见他两鬓都生了白发了。四郎……你父亲,他也老了啊:” 耿熙吾默默垂下眼,沉吟了片刻,再开口时,嗓音平静,却透着两分暗哑,“他来做什么的?” “我与你父亲也是经年未见,早年时也曾无话不谈过。如今,却也是物是人非了,我们之间,还能有什么交集。他来,自然只能是为了你的事,你也猜到了,不是吗?”所以,才会有那么大的反应。因为不敢相信,明明忽略了那么多年,明明视而不见了那么多年,久到他都已经再不奢望了,他却又好似想起了他这个儿子,迟来的关切,让做儿子的。反倒无所适从。 耿熙吾目光闪了闪,并没有一味地反驳,只是问道,“我的事?我有什么事?” 陆詹笑意轻闪,但却很快,被眼底满溢的忧虑所覆盖,“你父亲近日得到消息,贾家的人暗地里在查你。” “查我?”耿熙吾不解了。一是不解贾家的视线为何又落在了他的身上,还要大费周章查他。二是,他有什么好查的? 陆詹望他时,目光却多了两分踌躇,犹豫了片刻,还是选择了坦白,“事实上,贾家的人在暗地查访当年为你娘接生的稳婆。还有,当年在你娘身边伺候的那些人。” 如同一声惊雷,炸响在了耳畔,耿熙吾脸色刷白,只是过了片刻,那愣怔的眼珠才有了波动,什么意思?这是什么意思? “师父,王妈让来问你,今天的鱼要怎么……”兰溪的话在进门后瞧清门内的情形时,戛然而止。她愣愣看着耿熙吾铁青的脸色,甚至是比方才还要难看。他不是沉淀了一会儿,已是冷静了好些了么?怎么又…… 一直僵坐在椅子上的耿熙吾却像是被兰溪唤醒了一般,他“腾”地站起身来,复杂地望了陆詹一眼,然后便是一言不发扭头朝外走。 但是急促的步伐在到兰溪跟前时,还是停了停,看得出来,他很努力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强迫自己扯出一抹笑来,但在兰溪看来,那抹笑却是比哭还难看,“抱歉,阿卿,我突然有些急事要先走。你在这儿吃了饭再慢慢回去没关系,我让长风留下陪你。” 兰溪顿了顿,还是没有说出带她一起的话,点了点头,她知道出事了,“那你自个儿路上当心。”除了这一句,她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嗯。”应了一声,耿熙吾快步而去。 兰溪就站在房门口,看着他又远了,又发了会儿呆,才转过头来,扯了扯嘴角道,“看来今日选的时候真不怎么样。本来想着来蹭师父一顿饭的,结果饭没吃成,还成了这般……” 陆詹却是叹息了一声,执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自斟自酌,“心里担心就回去吧!他这个时候还没有理顺,等到他理顺了之后,会告诉你的,所以先耐心等等吧!” 兰溪点了点头,自始至终,沉静地微笑。 靖北侯府的外院,有专门辟出的一个院子,置了靖北侯的书房,但他日常的起居也多在此处,自他回来之后,几乎是从未回内宅过夜。 这一日,靖北侯委实觉得有些疲惫,就连一直挺直的背脊也好似因着不知名的力量而有些牵强的僵硬,挥退了手下,待得房门关上时,他终于是不再强撑着,颓败地跌坐在了椅上。头有些闷闷的疼,他用手轻轻按着额角,蹙起的眉心却没有片刻的松开。 日暮时分,起了风。风吹着窗外那棵高大榕树的枝叶,沙沙作响。隐隐的,除了风吹叶响之外,还有些别的声音掺杂了进来,有些喧嚣,有些扰人,让靖北侯本就紧蹙的眉心瞬间打了结。 “哐啷”一声,原本紧阖的房门被人推开,风卷着几许潮意扑面而来,这是要下雨了,难怪窗外的天色暗得这般快。 屋内没有点灯。光线有些暗,来人的身影逆光站在门前,黑沉得剪影,裹挟着压抑不住地怒气。 身后,他身手上乘的护卫之一手捂着肩头,落后了两步,跪了下去,“世子爷执意要见侯爷,属下实在拦不住。” 父子两人的眼神在这屋里暗沉的天色中乍然相撞,好似较量,没有人移开,半晌之后,只听靖北侯开了口,语气倒是与平常无异的沉抑,“你先下去吧!” 第五百七十章 用心 将那个护卫也挥退,房门重新合上,光线愈加昏暗的书房内,靖北侯父子二人各据书房一端,隔着一个书桌无声对峙。 片刻之后,靖北侯的嗓音幽幽响起,似是带着一分再也无法隐藏的无力,“你想问什么?” “我想问什么……”耿熙吾语调轻飘,像是随时会散在暗夜之中,带着些难言的滋味,一如许久未曾动过的琴弦,经年后再弹起时的滞涩。是啊!他想问什么?在一路快马回府的路上,他觉得他好似有千万个问题要问,可是这一刻,面对着靖北侯,面对着他这一问,耿熙吾才陡然发现,自己不知该问什么。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父子二人谁也没有开口,但夜色却一点点沉了下来。屋内本就没有点灯,渐渐地,屋内的一切都被夜色所笼罩,耿熙吾的脸色也沉溺在一片漆黑的魅影之中,好似沉默成了一尊雕塑。 等到耿熙吾终于动时,却是没有开口,而是依然沉默着,极慢地转过了身,一步步朝着门的方向走去。 “吱呀”一声,房门被轻轻推开,他没有回头,一步步走进了屋外的夜色之中。 靖北侯却是在他走远之后,狠狠地松了一口气,颓然往后一倒,重重撞在了椅背之上。过了好一会儿,才觉得洞开的房门间涌进来的风不只带着潮意,还捎进来点点雨丝,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 雨声簌簌,兰溪披了件外衫,抬起头来,透过半敞的窗户,看着檐下那盏慢慢被飘飞的雨丝打湿的灯。那盏灯的灯罩是琉璃制的,上面彩绘着原上春景,因着这雨,被洗得更多了两分生动。兰溪自来爱画,这本该是她极为欣喜瞧见的一幕,今日却是无论如何也提不起半点儿兴致来。 细微的脚步声传进耳里,她陡然回过头去,望见自己一直等着的人终于回来了,悄悄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却见他浑身上下都似被雨湿透了一般,那玄色的直裰颜色变深了好些,紧紧裹贴在身上,还有那头湿漉漉的发。 兰溪不由急了,连忙趿了鞋子,从软榻上下来,“你淋雨了么?不行!这样会着凉的,我让她们给你备热水梳洗一番。”话落,她急急地就要绕过他去叫人,心里有些恼意,今日,这几个丫头怎么回事?一点儿也不见机,见世子爷这样,也没有半点儿动静,没有人通禀不说,居然也不见一个人的人影。 却是突然被身后的人拦腰一抱,阻住了她的脚步。兰溪一愣,听得他靠在她耳边,声音沙哑充满了疲惫和哀求,“阿卿,你别走!” 兰溪心中一疼,须臾间,改了主意。“好!我不走!不过你身上湿着,容易着凉,咱们先将衣裳换了,好不好?”她的声音很轻很柔,像是怕吓坏了他一般。从相识至今,她从未见过他这般脆弱的模样,这让兰溪的一颗心又酸又涩,闷闷的疼。 这回,耿熙吾没再拒绝。兰溪轻轻挣开他的锁抱,拉了他的手,将他带到了净房。边上的小炉上煨着一壶热水,不多,但兰溪还是兑了一小盆,帮他擦拭了头脸。又寻来了干净的衣裳,将他身上湿淋淋的那一身换下。 若是换了平常,兰溪只怕早就羞得不行了。但今日,许是心境不同,她竟做得坦然。待得两人出了净房,坐在床沿时,兰溪又拿了块干布巾,跪坐在他身后,细细为他绞起了头发。 这一段时间里,他们谁都没有说一句话,但耿熙吾一直紧拽的拳头却一点点松了开来,一直空茫的眼里也终于有了一丝神采。 “阿卿,谢谢你。”片刻以后,他终于开了口,语调稍稍恢复了平常的沉定,只是仍然沙哑。“谢谢你什么都没有问我。” “今天你太累了,先睡吧!”兰溪还是没有多问一句。 耿熙吾却拉住了她的手,兰溪回头,从他的眼睛里好似读出了他的想法,微微一笑道,“我不走!” 夫妻俩并排躺在了枕上,大红的帐幔垂下,将床上隔绝出一个密闭的空间,两只手紧紧交握在了一处。 “歇了吗?”屋外,秦妈妈小心翼翼地低声问道。 “灯熄了,应是歇下了。”枕月悄声应道。 秦妈妈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但眉心的结仍是深锁,“希望没什么事吧!”方才,世子爷回来时,那恍若地狱重生的修罗,一身湿漉漉不说,那浑身上下因着无法宣诸于口的愤怒变成了冰冷的杀气,轻轻一个眼神,她们谁都不敢靠近。之后,秦妈妈一直不安,就怕世子爷会对姑娘怎么样,好在,里面却是一直安静,支开了别的人,找了最是稳妥的枕月在外边儿守着,就怕发生什么事。 枕月倒不是不懂秦妈妈的心思,但却是不以为然,笑道,“妈妈放心吧!无论发生什么事,世子爷都不会伤害姑娘的。” 秦妈妈却是狐疑看她,枕月自来是个最为稳妥的,但今日这话她却说得异常笃定。视线里,枕月微微笑着,那笑,似是饱含了难言的深意。她眉心一蹙,“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吗?” 枕月目光微闪,笑容不变,沉吟了片刻,才道,“妈妈可还记得,姑娘进门那晚,是我值的夜?” 秦妈妈点头,她自然是记得。当时,流烟和芳草那两个云英未嫁的大姑娘,羞得不成样儿,她这才让已是成了亲的枕月来值夜的。 “那一夜,姑娘已经睡了……” 枕月因为提着心,睡得极浅。听得动静时,连忙翻了起来。到了那多宝阁前时,便瞧见了耿熙吾正站在那桌前,亲自照看着两只喜烛,将它们调整成一般的速度。 成亲时的龙凤喜烛,代表的就是这夫妻双方,一同燃尽,才是白头偕老的好兆头。 也是从那时起,枕月才真正放下心来,她家姑娘果真是嫁对了人了。 听罢这一说,秦妈妈也是感慨万分。知道世子爷对她们姑娘上心,却不想,还这般用心,他世子之尊,竟还能亲自调整两支喜烛的速度,他对姑娘的用心,便可见一斑了。 这么一来,秦妈妈那颗惶惶不安的心总算可以彻底放下了。如同枕月所言,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世子爷都必然不会伤害姑娘。 第五百七十一章 伤口 “阿卿……”屋内的灯被吹熄了,垂下的帐幔内,光线暗沉,窗外雨声簌簌,两人静夜相依而眠,卧听夜阑春雨,倒是别有一分安闲。过了许久,久到兰溪以为身边的人已经睡着了,虽然她自己却是睁着眼,落在满目的黑暗中发着呆,了无睡意,但身边的人却呼吸轻浅,兰溪以为他太累,已经睡沉了时,却突然听得他梦呓一般唤了一声她的名。 兰溪眨了眨眼,轻轻应了一声,“嗯?” 他将握着她的手转而与她十指相扣,“今日侯爷去找师父是为了我。说是贾家正在派人查我呢……” 兰溪知道他这是要与她说究竟发生何事了,他的声音很低,还算得平静,但兰溪却是听得眉心一颦,心中疑虑与早前耿熙吾的一般无二。好端端的,贾家为何要查他?贾家的背后是皇后,皇后的话,又关乎安王……再往深里想,那便是大位之争了。 耿熙吾在这时却是停顿了片刻,不知道是平复心情,还是在组织语言,过了片刻,才低低说道,“贾家在暗地里查找当年为我娘接生的稳婆,还有当时在我娘身边伺候的人……”许是黑暗给了他勇气,本以为有些难以启齿的话,这会儿要说出来却没有想象当中那般艰难。 兰溪却是听得凤目骤睁,派人找接生的稳婆,还有当时伺候的人,是为了什么?还能是为了什么?除非……除非贾家人怀疑耿熙吾的身世有问题……可是,这怎么可能? 两人俱是沉默,耿熙吾过了片刻,才又道,“……母亲在我不足百日时,就不在了,对外宣称是病逝,我也一直这样以为。侯夫人是在侯爷热孝在身时就进了门的,因为我需要人照顾,所以无可厚非。但祖父母却不怎么放心将我交给她照顾,那时年纪小,侯爷又常年在外,就是薛妈妈陪着我,住在祖父母的院子里。两年后,侯爷奉召回京住了大半年的时间,却是甚少来看我……” 兰溪估摸了一下时间,那个时候,耿熙吾两岁多,也就是说耿熙凯和耿熙若都是在那大半年间先后有了的。 “侯爷待我自来不亲,但她常年不在家,也没什么。直到后来,祖父病逝,大伯父袭了爵位,侯爷因着军功封了爵,两房分了家,我才被接回了靖北侯府。那时,我已是可以记事的年纪,沈氏在有旁人在时,待我还算好,背地里便常对我说一些话。起初我不太明白,悄悄学给薛妈妈听。薛妈妈听了却只是抱着我暗自抹泪,却是一个字也不解释给我听。但我终于一天天长大,也终于明白了那些话里的意思,隐约透露出的是我娘去世的真相……她不是病逝的,而是自己服毒自尽的……” 兰溪心中思绪翻腾。听得这些话,聪慧如她,还有什么猜不出的?是什么天大的事会让一个女人抛下丈夫,抛下刚出生的孩子,选择了结束自己的生命?再思及从前耿熙吾最为看重的规矩和名声,还有如今贾家莫名其妙地查前靖北侯夫人分娩时身边伺候的人和接生的稳婆……兰溪突然全身发冷,再不敢深想下去。 “我一直以为母亲只是名声所累,被那些目光和言语给逼死了,而侯爷便是因着这些,不待见我,从未想过其他。可是如今……贾家却这样查我……”耿熙吾的语调失了平稳,渗进了两丝嘲弄。 兰溪感觉到他们交握的双手间,他的手轻轻发着颤,她眉心心疼地一蹙,转而握紧了他。 十指相扣,似是传递给了他莫名的力量。耿熙吾静了片刻,不再颤抖,嗓音虽是暗哑,却好歹还能成言,“刚才乍听这事时,我简直觉得是晴天霹雳。我赶回了府里,想着要质问侯爷,可是真到了他面前,他问我,我想问什么时,我却是一个字也问不出。”语调里掺杂了丝丝笑意,却全是苦的,“我怎么问?是问他,贾家为什么要这样查我?还是问他,我母亲难道当真背叛了他?或者是问我是不是他的亲生儿子?”这些话,若是问了出来,那他的母亲,成了什么?那虽然在他还没有记忆时就抛弃他,自己了结了性命的女人,毕竟是孕育了他的人。血脉相连,他问不出,做不到。 所以,他逃了,逃得狼狈。但却并不后悔。 “我本来不该多想,毕竟若我果真不是……侯爷如何能容得下我?还有祖父母待我又如何会那般好?可是……靖北侯府里的人都是清理过的,从前伺候过母亲的人全都不在了,就是薛妈妈还是因为那时刚好在家坐月子,侯爷才允她留在我身边。而这些年侯爷待我……从无半点儿父子的温情,今回,若非机缘巧合,圣上插了手,这世子之位,他怕果真是要越过我,给了六郎的……” 他的语调渐渐失了平稳,语调里充满了对自己的厌弃还有怀疑,兰溪听了却是满满的心疼,翻过身,她伸出双臂,紧紧抱住了他。“不管真相究竟是什么样的,这都不是你的错。”上一辈的事究竟是怎么样的,他们作为晚辈,不好问,不清楚,但哪怕是果真有真相大白的那一天又如何呢?说到底,他都是无辜的,自然无错。“所以,别想那么多。你只需要好好过你的日子,至于其他的……顺其自然就好。无论如何,我都会陪在你身边。” 耿熙吾没有说话,只是也伸出双手,紧紧回抱住了兰溪。他有些用力,将她箍得有些紧,但兰溪却没有吭上半声。黑暗中,听不见动静,他的脸埋在她肩头,隐隐有潮湿的液体浸透了她的衣裳…… 兰溪目光微闪,在他身后的手一下子又一下,轻轻地拍抚着…… 夜深了,整个京城似乎都在夜雨沙沙中沉睡了过去。 大庆朝权力巅峰所在的重重宫殿内,又是权力中心所在的御书房,这会儿却还是亮着灯。“贾家……皇后,究竟想要做什么?”一身明黄,身形臃肿,但脸色却算不得红润,总是有些浮肿疲惫的真武帝坐于龙案之后,脸色很是不好看。 那一声问,音量压得很低,不知是在自语,还是问人。 但因着静,即便很低的声音,仍旧回荡在空旷的殿内,清晰可闻。 第五百七十二章 帝心 “圣上不必担心。当年的事,当年的人,靖北侯都清理得格外干净。即便是咱们的人也什么都没查出,遑论皇后?” 空旷的御书房内,果然除了真武帝还有旁人,一身蓝灰色,手执拂尘,躬腰垂首,即便压低了音量,那嗓子还是有些尖细,不是旁人,正是真武帝身边的总管太监,常公公。 听了常公公的话,真武帝好似并没有放心多少,拢起的眉峰仍旧没有半分的舒展。 常公公也不敢开口,垂首立在一旁,沉默着。 过了好一会儿后,真武帝才叹息着道,“常喜啊……”这常喜自然便是常公公的名讳了。 果然,常公公立刻笑应道,“奴才在呢。” “还是当年的问题。靖北侯为什么要清理那些人,是为了掩盖什么?而今,皇后和贾家大费周章的查这些陈年旧事,又是在怀疑什么?难道……”真武帝神色复杂,后面的话没有说出,但作为真武帝的亲信,常公公自然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但这件事,即便是真武帝自己也是讳莫如深,他自然不敢多言半个字。 没有意外地又是无回应,真武帝也没有半点儿不快,事实上,他也并不期望从常公公这里得到应答。叹息一声,真武帝将心中种种疑虑都压下,想要站起身来,谁知,刚站起,就是脸色一白,连忙用手撑住案桌,才勉强稳住了晃动的身形。 “圣上,你这是……”常公公连忙上前来,一脸的忧心。见真武帝闭着眼,一脸的苍白,迭声问道,“可要传太医?” 真武帝轻轻摆了摆手,“莫要声张。”又过了一会儿,那来得突然而猛烈的晕眩渐渐消散,真武帝有些虚脱一般睁开眼睛,而后却是幽幽苦笑,“这人啊,真是不得不服老。不过是批奏章晚了些,就有些受不住了。前两年何时这般过?” 常公公一边将人扶住,一边笑道,“圣上春秋正盛,哪里就老了?只是操劳国事,日日不辍,常常批阅奏章至深夜,也难怪有些受不住了。哪怕是为了大庆万千百姓,圣上也要万万保重龙体啊!” “你呀!从年轻的时候就这样,就喜欢说这好听的话。”说是这么说,但显然,这好听话人人爱听,即便是皇帝也不例外。真武帝脸上的笑容明显得很,只是映着白苍的脸色,显得有些无力。而这笑转瞬就淡了许多,“不过朕也知道,你说这些话不过是为了宽朕的心罢了。朕的身体自己知道,确实是大不如前了,不愿承认,这也是事实。朕,是老了。所以,你看看,无论是朕的兄弟,还是朕的儿子,为了朕的这个位子,都开始蠢蠢欲动,等不及了。” 说到后来,真武帝的语气已是有些冷了,而这类话题,常公公更是半个字也不敢吭。低垂下头,恨不得将脸给埋进了胸口。这类事情,知道太多,可是要人命的啊!虽然,作为真武帝身边比后宫嫔妃和诸位皇子更为亲近的人,他早已不能独善其身。但在真武帝面前,置身事外的姿态却一定要有,否则,那就是顷刻要命的事情。 真武帝倒没有为难常公公,只说了这么一句,便撂开不提了。“走吧!夜深了,朕要为了大庆百姓顾惜着身子,就先去休息吧!” “那……是回庆云殿?”常公公小心问道。庆云殿是真武帝的寝宫。 真武帝沉吟了片刻,却是道,“摆驾镜月宫吧!” 镜月宫里静悄悄,即便是常公公已特意让一个腿脚快的小太监先去报信了,但待得到了宫门前时。却不闻半点儿接驾的喧嚣,但真武帝和常公公二人都没有半点儿的异色,哪怕是殿内只余了一盏并不是很亮的灯,也是习惯成自然一般。 一个大宫女孤身一人,拎了一盏气死风灯候在殿门,见得真武帝,连忙屈膝行了个礼。 真武帝抬手免了她的礼,目光往她身后静悄悄的大殿望了一眼,“月嫔已经睡下了?” “娘娘这几日身上有些不舒服,所以早早就歇下了,奴婢去叫过,但娘娘头疼得很,实在起不得身,还请圣上千万见谅。”这大宫女是在早前那个惠儿出事后才提上来的,虽然也见了不少圣上对自家主子的容忍和特别,但今日却还是诚惶诚恐。 后宫的娘娘们若是得知圣上要来,哪一个不是欢天喜地地忙着梳妆打扮,等着接驾?谁还管是不是夜深了,是不是已经睡下了?唯独她家主子,不但仍然睡得安然,甚至连眼都没睁,淡淡道一句知道了,便是作罢,继续睡她的,甚至眉眼间,她见了,大不敬地想着,含着的情绪好似很不耐烦。 她家主子,一个位份在宫里实在算不得高的嫔,圣上来了,不接驾也就算了,居然还对圣上的到来,很有些怨怪一般,这算不算是恃宠而骄,胆大包天? 所以,宫女心里很有些惴惴,虽然找了个理由,让月嫔没有出来接驾的理由稍稍合理化了一些,但却是提着心,就怕下一刻圣上就会大发雷霆。天子之怒,尚且可以伏尸百万呢,她一个卑微的宫女,能抵什么事? 然而,心惊胆战等了片刻,真武帝只是沉默着没有开口,片刻之后,直接伸出手去,“把灯给朕,朕自个儿进去。” 自然没有人敢说不。常公公是早已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宫女却是被圣上对月嫔的纵容惊傻了眼。 真武帝接过那盏灯,拎在手上,缓缓穿过空旷的大殿,往后殿而去。 寝殿中仍然一片寂静,只在墙角留了一盏灯,稍稍驱淡了殿内的夜色,窗户半敞,风儿轻徐,垂下的帐幔随风轻摆,宽敞的紫檀木雕花大床上躺卧着一道人影,在轻纱帐幔中若隐若现,越发显得旖旎。 真武帝将灯放在一边桌上,噙着笑撩开了帐幔,朝着床上的人凑近了些,嘴里轻柔地唤道,“月儿……朕来了!月儿?” 床上的人似是不堪其扰,转了个身面朝着里,似是半点儿没有清醒的迹象,真武帝又唤了一声,还是没有动静,有些失望地叹息了一声,正在思索着是睡下还是回庆云殿去时,床上的人骤然坐起了身来。 第五百七十三章 私见 “这么晚了,圣上怎么过来了?”月嫔在真武帝面前自来我行我素惯了,别说什么欢喜、恭敬了,就连语调都请冷冷带着两分毫不掩藏的不耐。 然而,光是她起了身,这便让真武帝喜出望外了,哪里还有半点儿责怪的心思?当下便笑道,“朕这不是想着来看看你么?说是你身上不舒服,可请太医来看过了?有无大碍?”语调里却是全然的关心,以一介皇帝之尊,甚至是算得上屈尊降贵的了。 但月嫔却是半点儿动容也没有,颦了颦眉心,淡淡道,“臣妾身上是有些不自在,不过就是妇人家每个月都要经的小日子,所以伺候不了圣上。而且,您在镜月宫待久了,让您万金之躯沾染了晦气,却是臣妾的罪过了,还请圣上快些离开吧!”竟是抬出了光明正大的理由不愿侍奉,更是明明白白下起了逐客令,可谓无理至极。 真武帝的脸色果然也是变了几变,脸上的笑容虽还未消失,但却已是变得牵强。龙颜将怒,偏生月嫔却似全然没有看见一般,连眼皮都没有撩上一下。 可是到了最后,真武帝还是没有发火,只是过了好一会儿,才算是压制了自己起伏的情绪,强扯开一抹笑道,“月儿先躺着吧,朕看你睡着了就走,” 月嫔皱了皱眉,脸色不是很好看,但最终还是没有发作出来,转头重新躺回了床上,被子一拉,直到颈下,眼一闭,将一国之君视作无物,只予他一个后脑勺。 真武帝却是没有半分怒气。就这么静静坐在床沿,看着月嫔的背影。好一会儿后,才叹息一声,意味不明地道,“月儿,朕如今想着,或许是该信你的,可是朕又怕……倘若朕信了你,那朕欠你……不!是欠你们母子的,就太多了……”留下这么一句话,真武帝又等了片刻,却见月嫔好似已经睡着了一般,连他的话怕是也没有听见,没有半点儿反应。真武帝又踌躇了片刻,这才站起身来,缓步往外走,背脊似是因着看不见的负重而始终弯曲着,竟显出两分老态来。 而他身后,那张精致华美的紫檀木雕花大床上,本以为已经睡熟了的的月嫔却不知在何时睁开了眼来,那双妙目横波聚水,闪烁着莫名的亮光。 又在床上发了半晌的呆,今日深夜真武帝的突然造访,还有方才那番语焉不详的话,旁人或许不明当中真意,但月嫔却是能猜出一二的。这处处透着的不寻常,自然不可能是凭空而来……想了片刻,月嫔已是了无睡意,“腾”地一下自床上坐起,手往枕下一伸。摸到一个暗格,从中取出一支精致小巧的玉哨,放在唇边轻轻一吹,一阵恍若夜莺鸣叫一般的声响从洞开的窗户飞到了殿外的夜色之中…… 将玉哨放回了那枕下的暗格之中,月嫔取了一件外衫披在了肩头,裸足下了地,走到窗户边上,将半敞的窗户彻底推开。 风,涌了进来,将她披散的发丝和月白的衫裙撩起,在夜色中翩跹而舞,她展开双臂,迎着风闭了眼,那背影却飘忽得好似随时会飞升而去…… 至少,那背影落在后来人的眼中,看着却是有些飘忽得让人不安…… 方才,便已听见了暗道机关的开启声,虽然那响动并不大,但因着她这么多年,已是听得习惯了,所以,她知道此时殿中已不只她一人。只是等了半晌,也没有听得声响,她不觉有些奇怪,“回去告诉侯爷,请他查查,今日圣上身边可有发生……”一边说着,一边转过身,话语却是在看清面前人的同时,戛然而止。 偌大的寝殿内只有墙角一点微光,随着带着潮意的夜风明明灭灭,映得那在飘拂的轻纱帷帐中显得有些隐隐绰绰的身影恍若梦境一般的不真实。 月嫔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眼前的人影仍在,她终于确定这不是梦。可是同时,她的眼前便突然模糊了,嘴角却忍不住悄悄翘起。 似是隔了漫长的一世,来人才终于动了,一边迈步走近,一边嗓音有些沙哑地道。“外面下着雨,你好歹顾惜着自己的身子。”步子猝然停在几步开外,两人相对而立,中间却好似隔了千山万水。 月嫔不动声色仰了仰头,逼去眼中的水雾,直到确定不露端倪,这才让自己平静无波地望向眼前的人,“你亲自来,是出什么大事了?” 来人沉默了片刻,抬手摘下斗篷上遮面的风帽,露出一张被浓密的络腮胡遮去了五官的脸容,唯独一双眼清湛湛,在暗夜里散发着倨傲的光,不是靖北侯又能是谁呢? “前日得了消息,贾家在暗地里查当年的事,怕你担心,便没有告知。谁知,今日,平野在四郎跟前漏了口风……我思来想去,还是亲自来跟你说一声。” 月嫔目光轻闪,面色变了几变,末了,却是嘲弄地嗤笑一声道,“难怪了。他今日特意到我这儿说了些语焉不详的话……早知要从旁人那儿着手才能让他相信,我何苦忍到现在?” “四郎那儿……你不担心?”靖北侯一双眼似是浸在了墨里,凝着眼前女子,终究是忍不住开口问道。 月嫔话音一滞,继而便是嘲弄地一勾唇角道,“知道了也不打紧,他娘本就是这么一个不知廉耻的女人。” 靖北侯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终却是没能开口。抿紧了唇角,殿内的气氛陡然沉凝,两人默然而立,无人开口。 半晌之后,靖北侯才低声道,“话已带到,我先回了。”说着,他略顿了一顿,然后从衣袖间取出一只白玉瓷瓶,递到月嫔跟前,低声道,“这是西域一些药材炼制的,专门请可靠的大夫看过,应该有些用……你……你如今的身子比不得从前,自己好歹精心着些,穿这么单薄,还开着窗吹风,若是着了凉……”说到后来,靖北侯的声音渐渐低落了下去。 月嫔垂了眼,手里紧扣着那只瓷瓶,眼睑半垂,掩去了眼中的情绪,沉默如斯,似是没有听得靖北侯这一长串的唠叨。 而靖北侯喉间的苦涩漫上来,太浓,堵住了他的话,再深深看她一眼,他蓦地扭头,“你好生保重,我走了。” 第五百七十四章 爱恨 “武哥……”在靖北侯转身之后,身后却是突然响起了这么一声唤。脚步猝然停住,他的背影有一瞬间僵凝的狼狈,但是,却没有回头。 “我想着,过一阵儿,你便从北关回来吧!回来好好过日子。你在北关,没人照顾,你看看,都瘦成什么样了?回来了,好歹……好歹有她看着你,我……也能放心些。” “你……不恨她么?”猝然转过头,靖北侯目光灼灼盯紧了她,神色莫名。 月嫔一愣,半晌后,却是轻轻摇了摇头,“从前或许怨过怪过,但后来……好歹,有她照看你和四郎,说来,我还算欠了她的。” 靖北侯却是深深看她一眼,好似要直直看进她的心底。“你从不是以德报怨之人,不过是为了让我放下心结,与她好好过日子罢了。青芜,何需白费心机?你知我,一如我知你。即便你果真不恨不介意,但我……却恨她,从没有一刻不恨。所以,从前也好,现在也罢,这一辈子,我都不可能接受她。”话语声一点点低落下去,但正如他所言,月嫔知他,所以清楚他话语中的坚定。而他,话方罢,却已转过了身。 “武哥!”月嫔急急喊他,喊了之后,满心的劝阻却又不知该从何道起,最后只得凝成滞涩的二字,“何苦?” 苦吗?靖北侯胡须下的嘴角翘了翘,不苦!眼里却流露出了一些别样的东西,像是想念,像是遗憾,“青芜,你可知,我平生最后悔的就是当日将你带来了京城。你若是一直留在迷月谷,找一个好男人嫁了,如今也该是安安生生地过着日子。而不是这般……或者当初,我便同你一道留在迷月谷,不管这京城风云变换,就只做一对平凡的小夫妻,哪怕粗茶淡饭……该多好……” 话落,他终于是迈开了步子。 月嫔在他身后,望着他一步步走远,眼里的水雾凝聚成灾,终于再也控制不住地决堤而下。武哥,我是害怕呀!到我不得不离开的那天,你要怎么办呢?喉间酥痒,她突然咳嗽起来,咳得浑身发着颤,然后,便见着一缕殷红的血自嘴角蜿蜒淌下。她一边流着泪,一边熟练地抬起手将嘴角的血渍揩去,那血在她雪白的寝衣袖口绽开一朵血红的花,她却是全不在意,看也没看上一眼。只是手里握紧了那只白玉瓷瓶,紧到指节泛白,这些年,他即便没有回京,却也是想尽办法为她置办各种珍贵的药材,但是再珍贵难寻的药,却也只是治得了病,治不了命啊! 兰溪醒来时,外边儿的天已是亮了起来,雨,好似已经停了。她一睁开眼,起初神智尚不清醒,待得想起什么时,蓦然扭头往枕边看去。枕上凹痕犹在,但被褥摸上去沁凉沁凉,不知是在何时走了的。 心中还有些放不下,兰溪扬声喊了一嗓子,“谁在外面?”昨夜不知在何时沉睡了过去,也不知他究竟想开了没有。虽然觉得自家的师兄兼夫君,也不是那么冥顽不灵,一条道走到黑的人,但还是有些不放心。毕竟,对于某些事,他又是执着得很。 等到候在外间的秦妈妈听得动静,快步进来时,兰溪已是等不及,自己披了外衫,下得床来。一见秦妈妈,便是促声问道,“爷呢?” 秦妈妈一边笑着上前将兰溪的头发从衣领里理出来,一边道,“这个时辰,爷自然是上朝去了。不过临去前倒是特意交代了老奴,让老奴转告夫人一声,让你不要担心。”秦妈妈昨天也隐约瞧出这两位主子之间有些不对劲。明明是高高兴兴一起出的门,回来时却只有夫人独自一人,又是满腹心事的样儿,晚膳都用得不香。将不过动了几口的菜撤下之后,便说是想一个人静一静,将她们尽数撵了出来,到了夜里,世子爷才回来了。却是淋得一身湿,浑身冷冽地没有人敢靠近。若非枕月的那番话,秦妈妈昨夜只怕就担心得一宿睡不着了。但今日到了时辰还是早早起来,眼见着世子爷轻手轻脚地起了身,又回头亲自给夫人掖合了被褥,秦妈妈这颗心总算是定了下来。不管昨日究竟出了什么事,但如今都是雨过天晴了。 所以,这个时候,兰溪问起,她也是笑意盈盈。 兰溪听罢,也是悄悄松了一口气。耿熙吾自来是个重诺的人,既然他这么说了,她还真就不必担心了。 放下了心,兰溪盥洗之后,才觉得有些饿了。今日花儿熬的红枣薏仁小米粥又是格外的香甜,她直喝了两碗才放下了筷子。收拾了一番,便出了青萍居,往梅园去往沈氏请安,再一道往东府耿老夫人的松荣堂去凑趣。 因着耿家两房已是分了府,耿老夫人和三房随着大房一道住祖传的镇西侯府,耿老夫人又自来是个慈和的,便免了她们日日请安,除了特殊时候,平常,只每五日一次,聚在她的松荣堂,今日,倒是抛开进门头一天的认亲之外,兰溪第一回去给耿老夫人请安的日子。 待得到了梅园,沈氏却是不在。沈妈妈和画眉也都不见踪影,只一个翠衫丫鬟快步迎了出来,冲兰溪一屈膝,道,“今日夫人娘家有事,所以一大早便套了车往沈府去了。老夫人那里也是告了假的,今日便请世子夫人独自往东府去吧!” “沈府没什么要紧事吧?夫人竟走的这般急?也怪我,竟是全然不知,若是知道了,好歹来问一声,说不定还能帮上忙。”兰溪笑笑道。 那翠衫丫鬟,却是听得眉心一跳,这世子夫人笑得和善,说得话乍一听去都是好意,可是再仔细一琢磨,却是全然变了味。 今日,是要到东府向耿老夫人请安的日子,明明知道今日兰溪是定会来先向她请了安,再一道往东府去的,可沈氏却偏偏一大早就出府去了。而且走得那般急,甚至都来不及向兰溪知会一声,这不得不让人多想。毕竟,沈氏与耿熙吾的关系自来算不上好,耿熙吾的夫人新媳妇进门,是不是要借机给个下马威,就不好说了。 这么一想,那翠衫丫鬟的脸色便有些难看,有些牵强地扯了扯嘴角,道,“都怨奴婢。” 第五百七十五章 作伐 “都怨奴婢。”说着,那翠衫丫鬟已是连忙垂首跪下,一脸惶恐道,“夫人因走的时辰尚早,怕那时就派人知会了世子夫人,会扰了你的好眠。所以,走时交代了奴婢,让奴婢等一会儿后派人去青萍居走一趟。哪晓得,沈妈妈和画眉姐姐都不在,这院子里的事情便尽数落在了奴婢的身上,一时间忙昏了头,竟是不小心将这事给忘了,累世子夫人白走了一遭,还请世子夫人责罚。” 兰溪站着,居高临下,低头俯视着地上跪着,一脸惶恐,甚至语调里已是带了哭腔的丫鬟,对于沈氏,至少有一点是佩服的,真是会调教人呐!不说那滑不溜手的沈妈妈,之前那打过两回照面的画眉,兰溪如今记不起长相,但行事却是个滴水不漏的。就是眼前这丫头,也是个有成算,很是机灵的。这么一想,兰溪便笑了,“你叫什么名字?” 跪伏在地的丫鬟一怔,面色有些奇怪,不知为何突然问起了她的名字,不搭肯定不行。不管面前这人与她们夫人有多么不合,但她是靖北侯府的世子夫人,这是不争的事实,就不是她一个小丫头能随意忤逆的。所以,她即便心头惴惴,还是不得不答,“奴婢是夫人跟前管杂务的,唤作喜鹊。” 喜鹊?兰溪的凤目一冷,想起了一些不太愉快的经历。这个名字,她很不喜欢。至于人……凤目清冷冷扫过地下的人,嘴角轻轻一勾,“你确实该罚。你一句忘记了,便险些让我误会了夫人。若是因着你,让我误会了夫人的一片慈心,让我们婆媳失和,那可怎么好?” 喜鹊真没料到世子夫人说变脸就变脸,更没料到本来就是一番客套的说辞,她却是当成了真一般,还直接扣了一顶大帽子在她头上。只是,喜鹊转而又有恃无恐般想到,即便如此,那又如何,她还真敢罚自己不成? 却不想,兰溪还真敢。凤目轻睐脚下那看似惶恐,实则眼神中轻蔑一闪而逝的喜鹊,“你是夫人身边的人,按理说,我不好处置。但虽说只是疏忽之过,可你在夫人跟前伺候,一个疏忽有时便可能酿成大错。不罚,一不能让你长教训,日后做事警醒着些,二,怕是会让底下的人有样学样,偏偏夫人今日却是不在,我也只好越俎代庖了。” 听到此处,喜鹊已是彻底忘了要装谦卑这回事,愣愣抬起头来,一双眼似是冒着火,一瞬不瞬瞪着兰溪。 兰溪身后,秦妈妈看得眉心一蹙,刚呵斥一声,“大胆!” 兰溪却已是轻轻一挥手,制止了她,自己眉心一颦,道,“果真是个没规矩的,你这般行事,早晚要给夫人,甚至整个侯府惹事。”抬起头来,这里的动静不小,这院子里各方的眼睛和耳朵都有,但轻飘飘又是一顶大帽子扣了下来,即便是婆母跟前的人那又如何,她是这靖北侯府名正言顺的世子夫人,侯夫人不在,她代为教训一个做错了事,还对主子不敬的下人,天经地义。 那喜鹊本就是个机灵的,听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今日,世子夫人罚她怕是罚定了,最可恨还是自己将把柄递了上去,如今哪怕是夫人在怕是也保她不得,何况,夫人还不在。这个时候,喜鹊才知道怕了。脸色一变,便是匍匐在地,将头重重磕在了地上,“婢子无状,请夫人饶命。”说着,说着,一个接一个的响头磕了下去,眼里已是淌了泪,一脸的楚楚可怜。 兰溪心中一哂,边上秦妈妈却是再忍不住,上前冷笑一声道,“喜鹊姑娘用不着这般。夫人虽是要罚你,却是到此时起,也没有说过半句狠话,你这般作态,倒像夫人是那不分青红皂白的恶主一般。什么饶命的话,更是用不着,夫人可不会为了这么点儿事就要了你的命。还是仔细着些磕头,这般细皮嫩肉的,磕坏了,又成了我们夫人的不是。” 喜鹊磕头的动作一僵,半晌后终于不再动弹,却是低着头,默默垂泪。 “罢了,你这副小可怜的模样让旁人瞧见了还真当我是那恶主,终归你是夫人身边的人,我若罚得太过也是不好。你便在这儿跪上一个时辰吧!”话落,兰溪搭了秦妈妈的手,转身便是缓步而去,不再去看地上喜鹊的表情。 这罚说重不重,说轻也是不轻,兰溪没有着人看着,她一走,喜鹊可以阳奉阴违,但这院子里的眼睛和耳朵多着,背后都有各自的主人,究竟要怎么做,就看这丫头是真聪明,还是假机灵了。不过,这些,兰溪都管不着。 “芳草,你有话想说?”如今,枕月已嫁,虽是又回到了兰溪身边,但终究已是媳妇子的身份,帮兰溪管着内务还可以,却是不便随她到处行走。盈风管着账目,一般都在书房。至于流烟。兰溪已有了些别的打算,所以最近都将芳草带在身边,无非是存着历练的心思。如今见她自出了梅园就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样,兰溪不由笑问道。 “奴婢只是想着,那喜鹊毕竟是侯夫人身边的人,若是……”芳草面色踌躇,但是既然夫人已经问了,她也不能不说,只是到了最后却还是没能说全。 但意思,兰溪却已是听懂了,而且听笑了。“你是怕侯夫人回来了会怪罪?妈妈,你说呢?” 秦妈妈的脸色却是淡定得很,“夫人与侯夫人本就不是正经的婆媳,就看早前夫人还没进门时,侯夫人做的那档子事还不明白么?既然注定了彼此是敌人,不过是为着表面的面子情儿罢了,侯夫人今日或许果真是走得急疏忽了,但说到底也是没将夫人看在眼里的意思。而她自己的人将把柄递了过来,夫人没有不接着的礼。夫人要在整个侯府立威,拿侯夫人跟前的人作伐子真是再好不过的。最要紧,喜鹊那丫头对夫人不敬,这可是有目共睹的,说破天去,也是她以下犯上,夫人不过罚她跪一个时辰,已是轻了。今日过后,这侯府的人在对着咱们夫人和青萍居、世子爷的时候,都该好生掂量掂量了。” 听到这里,芳草才恍然大悟。一时间,既是对自家夫人和秦妈妈的佩服,又对自己没有看懂这当中的深意而有些羞愧,要跟在夫人近前,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第五百七十七章 请医 太后的寝殿就设在大殿之后,穿过一条甬道,绕过紫檀底座琉璃彩绘松鹤图的屏风,眼前一暗,重重垂下的帷幕中,寝殿内的光线有些暗,空气也有些浑浊,兰溪不适地皱了皱眉。 “夫人请稍待。”窦公公停下步子,朝着兰溪躬了躬身。 兰溪点了点头,窦公公便佝偻着背脊,快而轻悄地穿过重重帐幔,往里去了。 适才进寝殿来时,秦妈妈和芳草两个被留在了外面,这会儿兰溪孤身一人站在外边,低头看着脚尖,似是极为沉定,实则思绪早已飘远了。 “夫人,太后娘娘有请。”过了一会儿,窦公公再出来时,却是已获准进见了。 兰溪倒是一直不变的从容,随在窦公公身后,穿过层层帐幔,到了内间。黄花梨雕花大床上,侧卧着一个人影。走到近处一看,兰溪心里“咯噔”一沉。 那躺着的人自然便是太后无疑了。只是,距离兰溪与耿熙吾成亲第二日进宫谢恩,不过才过去了几日,太后却像是老了十岁不只。脸色蜡黄,两颊瘦削,颧骨高高凸起,两只眼深深凹陷了下去,一头保养极好的头发也现出了几分斑白。 这自然不是一日就成了这般,兰溪心里清楚,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不过是因着太后要强,之前一直强撑着,而如今却已是强弩之末,再也撑不下去了。一垮,便溃不成军。 虽心里明白,但兰溪脸上还是露出了恰到好处的焦虑,一边快步上前行礼,一边低低唤道,“太后娘娘?” “是四郎媳妇儿来了?”太后只是闭目假寐,听得声响,睁开眼来,露出一丝笑,朝着兰溪招了招手,“过来坐。”那嗓音却好似被什么蒙住了一般,在喉咙里打转,显得有些含糊。 兰溪心中有数,忙依言上前,坐在了床沿上,手便已被太后一把抓住了。她清咳了一声,这才道,“吓着了吧?但情势所逼,哀家也是没办法。哀家这病已是病老了的,这太医们左一个方子,右一个方子都试过了,不过是这回压了下去,下回发作起来又更厉害了些。圣上是个孝顺的,若他知晓,必然又是会焦心。这国事本就繁重,哀家实在不愿再让他为哀家的身子多操一份心,这才想了个幌子接你入宫。” 即便是个幌子,兰溪又敢说什么?方才在听说太后身子不爽利时,她便已经有了猜测,如今却是更加肯定了。算算日子,太后的喉痈之症怕是严重了,而不惜扯了个幌子将她接进宫来,只怕是她上回进宫时埋下的种子已是发了芽。虽然心中清楚,但兰溪要的是个准话,“臣妇有什么能为娘娘效劳的?” “你自来是个懂事的。”太后深深看她一眼,忽而一笑,道,“你上回说起的那位大夫,哀家想请你帮着引见一二。” 果真如此。但兰溪仍心有疑虑,“于大夫虽说医术了得,但毕竟只是一介民间大夫,太后娘娘万金之躯,怕是马虎不得吧?” “你放心。”太后嘴角勾了勾,“有什么事哀家一力承担。” 有了太后这句话,兰溪这才算彻底放下心来。太后的承诺可信,她能说出口,便是定有法子,有能力护得于南星。否则太后也不可能越过明面儿上与保仁堂有关系的她爹,而是直接寻到了她。保仁堂谁说了算,太后查的清楚,就是谁能说动于南星,太后也心知肚明。那么,兰溪再推脱便也无济于事了,何况,她早前埋下那粒种子,便是盼着它发芽的一日。如今机会来了,断然没有将外推的道理。她欠于南星的那个锦绣前程,如今也是时候还上了。 于是,兰溪点了头,没有几多犹豫,“臣妇身边的秦妈妈在外殿候着呢,就让她跑一趟吧!” 等到于南星来时,两人倒是没有说话,不过匆匆对望了一眼,兰溪便知,她这颗心,可以揣回肚子里了。 果然,待得于南星拜见了太后,也是先丑话说在了前头,自己只是一介江湖郎中,虽有些微末的道行,但太后的顽疾既然诸多太医都没法根治,他也不定能行。 虽是说着这话,但于南星自来的风骨还是让他即便面对太后这样的人物,仍旧进退有据,不卑不亢。 太后见了,便心生赏识,又见他谈吐有物,心中已多了两分信任,这样的人物怕绝不可能只是手里有几个偏方的江湖郎中这般简单。或许,还真是那隐世的高人也说不定呐。 于是,太后当下便给了他承诺,无论治好与否,都是太后自己的决定,她一力承担。 然后,于南星沉吟了片刻,倒是看了一眼兰溪,才答应勉力一试。 那一眼让太后也随着看了一下兰溪。 兰溪起初是一愣。继而又是一哂,这于大夫不知前世之事,自己费尽心力想还他一个锦绣前程。他偏自觉是承了她的情,如今还要借此让太后以为他会答应全是看在兰溪的面上,让太后记她一功,这还真是……兰溪虽有些哭笑不得,但却是还得承他的这个情。 于南星如今与前世不同,他如今有家有室,还有一家药铺需要打理,每日都要在保仁堂中坐堂。所以,他虽说答应了要给太后治病,但却婉拒了太后让他住在宫中的提议。太后想了一回,大抵是觉得他一个外男,住在宫中确有些不便,便也允了。 于南星投桃报李,便说每三日诊一次脉,然后再调整药方子。至于于南星如何进出宫里,于南星和兰溪倒都是半点儿不操心,这件事,太后自然会办得妥妥当当。 该商量的,都达成了共识,余下的,便是由于南星望闻问切,而后开方子了。兰溪却是帮不上忙的。 看了看时辰,已是不早,左右无事,兰溪索性辞了太后,从寿安宫中出来,预备回靖北侯府去。 窦公公正忙着,几位红字辈的大宫女也都走不开,就只得对着兰溪歉意了又歉意,打发了一个小宫女为兰溪主仆几个引路。 谁知,走到了半路上,那小宫女推说肚子疼,兰溪还不及反应,她便脚底生烟,跑了。 这情形,莫名地让兰溪有些头皮发麻。毕竟,她遭遇过的类似事件不只一回,这绝不是巧合。 第五百七十六章 有请 兰溪和秦妈妈不管芳草此时心中如何翻覆,兀自一边闲聊着往东府走,一边欣赏这园中景致。 昨夜下了一夜的雨,今日,满园的春色好似都被雨润透了一般,叶儿绿得晶莹剔透,花儿含着露水,娇艳欲滴。 兰溪因着去了心事,觉得处处看着都美。而秦妈妈见她高兴,自然也是乐得凑趣。一路上,除了芳草有些沉默地想着自个儿的心事,这主仆俩倒是逍遥自在得很。 谁知,还没有走到两府之间相隔的那条胡同,便见着方嬷嬷行色匆匆而来,兰溪停下步子,笑道,“嬷嬷这般急,是要往哪儿去?” 方嬷嬷见得兰溪,却是神色一松,上前来屈膝福了福,笑道,“老奴正要去寻夫人呢!” 兰溪眸光一闪,却是笑弯凤目,“正要去给祖母请安呢!祖母莫不是等不及了,所以才累得嬷嬷跑这一趟?” “夫人快些请吧!自家人都好说,但宫里的公公却是不好让人久等的。” 公公?兰溪目光微闪,与秦妈妈对视一眼,不意外在彼此眼中都看到了惊疑。 “劳窦公公久等,实在是抱歉。”在来的路上,兰溪已是从方嬷嬷口中得知了,所以,在见着窦公公之后,面上没有惊疑,却是满脸的歉意,当下便是屈膝一福。 窦公公连忙侧身躲过,“夫人快别折煞奴才了,这都是奴才的本分。太后娘娘特意交代了要奴才顺道来代她看望老夫人,在这里等着夫人也是一样的。” 兰溪见窦公公神色如常,不由在心里暗忖,这宫里的人果真都是修炼成精的,这年上竟是看不出半分的端倪,一时间,兰溪心里揣度着,这窦公公的来意究竟为何? “既然夫人已经到了,宫里太后还等着,奴才便也不久待了。”说着,窦公公已是站起身来,而后朝着耿老夫人一躬身,继而才转向兰溪道,“昨日蜀地新贡了一些樱桃,不多,要分是分不过来的。圣上孝顺,尽数给了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匀了一些给皇后,其余的,便是哪个娘娘也没舍得,倒是想起了夫人,所以特意打发了奴才来接夫人一道进宫吃樱桃去呢!马车已经候在府门外了,夫人这就请吧!” 兰溪却是听得目光几闪,看这架势,好似心血来潮,却又这般急不可耐,甚至都等不及她去换身衣裳。 说是这般说,兰溪抬起头来,极快地瞄了一眼耿老夫人,后者朝着她点了点头,兰溪心稍稍一安,事实上,这个情况,也由不得她说不去。 于是,兰溪从容笑道,“既是如此,那我便进宫去讨回樱桃来吃。这个时节,这樱桃可还难得得很,这蜀地的樱桃又最是甜美的,多亏太后娘娘心里惦记着我,我可是有口福了。”话落,又朝着耿老夫人一挤眼道,“祖母用不着眼馋,孙媳妇进趟宫,太后娘娘最是个大方的,可不会让我空着手回来的。” 这一话,逗得耿老夫人开怀大笑,就是窦公公也弯唇莞尔了一回。 侯府外果然已经有马车候着了,华盖簪缨,四匹马拉载,倒是比靖北侯府的马车还要华贵上两分。 兰溪扶着秦妈妈的手,面不改色上了马车,芳草随后跟上,车帘垂下,车轱辘转了起来,秦妈妈的眉心却是蹙了起来,“夫人!不会有什么事吧?” 兰溪也是眉心一颦,谁知道呢?请她进宫吃樱桃?她自然不信。可是又是为了什么?兰溪皱眉沉吟了片刻,最后,却是忽而一笑道,“既来之,则安之,妈妈不必担心。能让窦公公亲自来接,我估摸着,总不会是坏事。” 不是坏事,难不成还是好事?若是好事,又如何会这般遮遮掩掩?秦妈妈在心里咕哝道。但她是在宫里待久了的人,心里略一思忖,便也明白了过来。总之是正儿八经从侯府里接出来的,又经过了耿老夫人,就算是麻烦事,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就是了。倒还不如真像夫人所说那般,既来之则安之就好。 这么一想,秦妈妈也恢复了素日的沉静。挑开车帘,往外看去。耿家两府本就在南内城最近皇城的凌云坊,太后派来接她的马车又是四匹马儿拉载,一看就是贵中之贵之人才能乘坐,京城里,哪怕是平民百姓也较别地的多了些眼色,一看便纷纷躲避开来,所以一路行来,那是畅通无阻。到得内城门时,竟不过两柱香的工夫。 到了内宫门,便要换乘软轿了,即便她是太后请来的客人也没有例外。秦妈妈随侍在软轿边,一路朝着寿安宫而去。左右看着,秦妈妈心里很有两分复杂,兰溪头几回进宫,她都没有跟着,这还是她出宫荣养之后,第一次进宫来,一看着这熟悉而陌生的高高宫墙,重重殿宇,秦妈妈很难不心情复杂。毕竟,起初她以为她后半生再也没有机会进宫了,可如今,她却又进来了。 抬头看着寿安宫的院墙已是近在咫尺,秦妈妈连忙回过神来,软轿已是停下,她上前一步,与芳草一左一右将兰溪搀了出来。 步上台阶,大殿已近在眼前,却是安静得不闻半点儿杂音,兰溪凤目一闪,轻笑道,“回回来,太后娘娘这里都热闹得很,今日怎么静悄悄的?莫不是太后娘娘的樱桃都等着我一人来吃了?” 没有人回答,窦公公只是笑了笑,然后佝偻着腰,在前面带路。空旷的大殿内地面被打扫得极是干净,几乎算是光可鉴人,然而,偌大的殿里却是空无一人,即便是太后也不在。 兰溪刚是疑虑地一锁眉心,还不及发问,边上窦公公已是忙道,“太后这些日子身上不爽利,这会儿怕是在后殿歇着呢!夫人请随奴才来。” 话落,手一扬,为兰溪指了个位置。 兰溪挑眉,这果真透着不寻常。她自然不能说不去,太后身体不爽利,她自然该去探望。只是这样一来,兰溪心中灵光一闪,倒是对今日太后请她来的用意有了两分猜测,也因此,本有些惴惴的心,反倒是稍稍安定了下来,不由一笑道,“太后娘娘抱恙?我自然该去看看,还请公公带路。” 第五百七十八章 等见 左右看了看,却不是什么偏僻之地,心中虽是存了疑,但兰溪却还不至于自乱阵脚。 “出宫的路,妈妈可还记得?”这话却是问的秦妈妈。 “这里到内宫门已是不远,走了两遍,这宫里的路倒是没怎么遍,老奴还记得,夫人放心。”秦妈妈对那小宫女突然跑了的事也觉得有些不妥,知道兰溪心中担忧的是什么,忙安她的心。但心里却警醒了些,待会儿若是无事还好,若是有事,却是无论如何也要将夫人护好了才是。 兰溪点了点头,“那就走吧!”心里却已没有太多的担心,如今她的身份已是不同,想算计她,总得掂量掂量靖北侯府和兰府两处的地位,而且,她还是太后亲自请进宫的。这么一想,兰溪心中更是多了两分底气。 在秦妈妈的引路下,走了约摸一刻钟的时间,这下,就连兰溪也认得路了,再过去不远果然就是内宫门了。兰溪不由心中有些疑虑,莫非果真是她多疑了? 正这么想着,前方两丛开得正好的花树隐隐绰绰中,一抹亭角飞檐隐现,亭中隐约有人影晃动,但色泽明艳,至少不是男子。 兰溪停下了步子,过了片刻,果然瞧着一个穿着湖蓝色的大宫女低头快步到了她跟前,轻一屈膝道,“镜月宫桑榆见过世子夫人。” 镜月宫?兰溪极快地朝身后一瞥。秦妈妈眉心一颦,凑上前在她耳畔低声道,“是月嫔娘娘宫里的人。”可是这月嫔……秦妈妈不知兰溪与月嫔的牵扯,心里疑虑重重,不知这一位为何要见她们夫人。 兰溪却是将心放了放,原来如此。但紧接着,心却又悄悄提了起来。青姨自为她添妆之后,便再未单独见过她,在宫中也是刻意装作不识的样子。那一日,她进宫谢恩时,贾皇后那番意有所指的话还让她暗自忐忑了一回,以为贾皇后是知道了她与月嫔之间的联系,要有什么动作,结果几日来都风平浪静,她这才放下心来。即便那样,月嫔也没有如今日这般特意安排,又等在她出宫的必经路上,来个巧遇。兰溪不由担心,是不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心中担心,兰溪面上却不露分毫,笑应道,“原来是月嫔娘娘跟前的姑姑,这春光正好,娘娘在这园中赏景?”说着,还朝亭中望了望。 “娘娘出来透气,走着觉得有些乏了,所以在亭中暂歇。真是巧,却遇着了夫人,所以特意遣了奴婢来请姑娘一道去亭中坐坐。” 兰溪自然从善如流,秦妈妈和芳草虽然心中忐忑,但现下的境况,却也由不得她们。只得跟在兰溪身后,一道进了亭子。 六角亭,中铺青石板,磨得平整。四角雕花,如意团纹。正中摆一张白石圆桌,东南西北四方各置一个石凳,其中一方,如今已是坐了一人。一袭姜黄色绣富贵花开宝瓶的长身褙子,那颜色普通人衬不起来,穿在她身上却是衬得愈发体态风流,一头青丝绾了个堕马髻,斜插了一朵半开的牡丹,明黄的花瓣半卷半舒,掩映着她精致的眉眼,一手支颐,丝袖软软滑落,露出一大截雪白如羊脂的皓腕,猫儿似的带着两丝琥珀色的眼半眯着,听得动静,斜斜睐过一眼,一股浑然天成的慵懒妩媚之姿。 兰溪却是微微一怔,她恍然有些明白眼前这个女子没有傲人的家世,没有高高的位份,却能独得圣宠的原因了。但她愣住,却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她一直就觉得这青姨身上有她似曾相识的一种感觉,方才那一刹那的感觉犹甚,那双眼,竟有些像耿熙吾。倒不是平常会见到得样子,耿熙吾的眸色要深得多,但只有在情动时,会悠转一缕晶莹的琥珀色。这当然不是人人都能有幸得见的一面,而作为枕边人,这些时日,她刚好得见了不只一次,日渐熟悉,方才才会有一瞬的恍惚。 只是恍惚过后,她又不由嗤笑了一声,对她自己。怎么可能? “今日可是专程进宫给太后请安的?”猫儿眼轻睐,转而望向她,月嫔轻声发问。 兰溪醒过神来,走上前,朝着她屈了屈膝,口称,“见过娘娘。”直起身,目光刚好扫过石桌,桌面上摆着糕点果盘,当中红艳艳玛瑙一般的樱桃在当中显得异常惹眼,还说什么进贡的樱桃不多,尽数都给了太后,如今看来,好像不是如此呢!心中腹诽,兰溪对眼前人受宠的程度又有了新的体认,微微笑眯了凤目,“太后娘娘说是有新进贡的蜀地樱桃,不知怎么就想起了臣妇来,所以特意宣了臣妇进宫。” “哦?”月嫔挑起一道娟细的眉,看了一眼桌上樱桃,又看了一眼芳草手中挽着的那小巧精致的篮子,笑道,“太后倒是真喜欢你。你不忙吧?我一人也是无趣,你若不急着走,便坐下,陪我说说话。”月嫔并不自称本宫,而是直截了当的一个“我”。 兰溪自然没有不愿意的,边上那桑榆已是很有眼色地引着兰溪到了月嫔身旁的空位前,秦妈妈上前一步,轻手轻脚铺了一张丝帕,兰溪这才落了座。桑榆又很快捧上一盏热茶来。 “看你面有倦色,昨夜没睡好么?”月嫔看了眼她的脸色,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杯中香茗,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兰溪一愣,心想着这么明显么?她早前也在镜中看过一眼,还好吧?但既然月嫔都出言关心了,她自然也得承这个情,“昨日走了困,睡得晚,但好在今早也起得晚。” 月嫔自然不会追着问为何走了困,又沉吟了片刻,笑道,“我还担心你刚成亲,怕有许多不习惯的,小夫妻俩又是新婚燕尔,不知轻重,如今看来,虽是有些倦色,但还算精神,这颗心也能放下。” 月嫔全然是一副关心晚辈的长辈口吻,兰溪却是在愣了愣之后,一张脸瞬间爆红,难不成青姨是对她方才说的走了困会错了意?可是她也不好解释吧?实在是因着成亲以来,耿四那厮,除了昨夜,其他晚上都是狼啊狼。 看着她羞不自抑的模样,月嫔眼中却是一柔道,“看你们小夫妻俩倒是蜜里调油得很,这样,我也就放心了。” 第五百七十九章 很甜 兰溪真觉得自己是想多了,说不定还真都是巧合。否则,月嫔既然买通了那寿安宫中的小宫女,又特意等在她出宫必经的路上,必然是有要事。可是,到了最后,月嫔推说累了,起身走了时,她们也都只是坐着闲话家常,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 兰溪心中疑虑,但这满腹的疑虑在出了内宫门时,便尽数被抛在了脑后。 宫门外,停着一辆马车,华盖簪缨,有着靖北侯府的徽记,一头极是凶猛的雄狮。兰溪进宫时虽是太后派了马车接的,但耿老夫人还是派了自家的马车随后跟了上来,一直候在宫门外,等着接她回府。 看到马车倒不至于让她忘了思考,最主要是因着马车边上的人。 马车边正有人踱着步,一袭玄色银线绣云海翻涌的直裰,腰间缀以墨玉腰带,下面一枚白玉镂空双鹤衔环佩,用石青色的丝线打了个精致但却并不繁复的络子,垂挂在腰间,随着他来回的踱步,那同色的流苏也有节奏地一摇一晃。 这一身行头,与之前那一身玄色暗红丝线绣的,都是她还在备嫁时,抽空给他做的,没成想,倒还算合身。也不知是不是因着是自己做的,她总觉得他穿着自己给他做的衣裳,总是显得特别精神。心里一动,她想着,自己如今左右无事,倒不如过两日,去一趟锦绣庄,选两个尺头,再给他做几身。这天看着就要热了,他又爱出汗,得做些清爽凉快的夏衫才好。而且,早前没见过他穿亮色的衣裳,所以之前那两身衣服都是按着他一贯的喜好来做的,直到他们成亲那日,兰溪见他一身红,却也是好看得很,或许这回就尝试着给他做几身亮色的衣裳好了,她做的,他应该会穿的吧? 兰溪在看着一身衣裳,暗自思忖着时,一直锁着眉,在马车前来回踱着步,神色有些焦灼的耿熙吾也终于看见了她。眸子一亮,眉心随之一松,便是快步走了过来。 “你怎么来了?”兰溪微微笑,渗着甜,一出宫门就看见了他,心里倒还挺受用的。 “我刚在宫里议完事,一出宫门便瞧见耿禄赶着马车在这儿候着,一问才知你一大早就被太后派人接进了宫,所以我便在这儿等你了。怎么样?没事吧?”说话间,耿熙吾已是将她周身上下打量了个遍,没有瞧出什么不妥,稍稍安下了心,但还是忍不住问道。 “太后娘娘是请我进宫来吃樱桃的,能有什么事?”兰溪心中更甜,嘴角翘起一道甜美的弧度,朝着身后芳草挽着的篮子指了指,笑道,“托了我的福,今日你也算有口福了。” 口吻俏皮,笑容甜美,耿熙吾终于安下心来,望着她宠溺地勾了勾唇,“没事就好。上车吧!我送你回府。” 这话好似有些深意,兰溪挑了挑眉,由着他将她半扶半抱地送上马车,却是回过头,朝他伸出了手。 耿熙吾愣了愣,片刻后,有些无奈,却是笑着跟着上了马车。 马蹄踏踏,拉着马车晃晃悠悠驶离了宫门。 内宫门内正走出两道身影,那丫鬟妆扮的抬眼望着远去的马车,难掩歆羡地道,“早就听说靖北侯世子最是个端方严肃的,却是不想,对他夫人竟那般体贴,竟专门等在这儿。”话落口,她才陡然惊觉自己说错了话,脸色瞬间惨白,连忙迭声喊道,“娘娘恕罪。” 被她扶着的年轻妇人一身华贵,正眯着眼望着靖北侯府马车离开的方向,神色莫名。闻言,却是轻轻一哼,瞥了那丫鬟一眼,道,“你说得也没错,这靖北侯世子倒是个难得的。只是花无千日红,人无百日好。如今不过才刚刚新婚,日后的事,谁知道呢?” 那丫鬟这会儿只得垂着头,半个字也不敢吭。 妇人也用不着她吭气,抬起头来,望着已是看不见马车的宫墙转角,她眸色中翻腾着暗色的浪,嘴角一抿,冷冷地哼了一声。 不一会儿,一辆马车驰来,也是华盖簪缨,两匹马拉载,看上去甚至还要比靖北侯府那一辆还要华贵一些。那丫鬟扶着妇人上了马车,马蹄踏踏,从内宫门口驶离,却是与方才靖北侯府的马车离开的方向,背道而驰。 兰溪丝毫不知自己又无意中拉了一回仇恨值,她这会儿正舒舒服服地窝在某人宽阔温暖的怀里,一边吃着酸甜可口的樱桃,一边说着家常。昨日的阴云散尽,两人的心反倒是更贴近了些。 听罢她说完今日进宫的始末,耿熙吾目光微闪,嘴角噙了一丝笑,却还算欢喜,“于大夫医术好,又有一颗医者仁心,若是这回果真治好了太后,那也算是他的造化。”没有说出口的是,于南星与兰溪,与兰家,甚至与他都有渊源,若是果真能得了太后的赏识,进而再有些别的发展,对于他们来说,都是天大的好事。 兰溪点点头,她倒是不担心于南星会治不好太后。毕竟于南星的医术那是有目共睹,即便是已经病入膏肓的安王妃不也被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么?何况,前世,太后的喉痈之症本也就是他治好的,这一点,总不会有错。 抛开这个不提,兰溪转而想到其他,“你方才说送我回去,你不回府么?还要上哪儿去?”兰溪这话却是没有半点儿质问的意思,纯属关心罢了。一边说着,她一边捏了颗樱桃,往嘴里放。 白嫩如青葱的玉指,樱桃粉的蔻丹,被那红艳艳的樱桃一衬,恍若白得透明一般。那樱桃被将两片粉唇一含,再被那粉舌一卷,拉进嘴里咀嚼,酸甜的果汁沁了出来,兰溪满足地眯起凤目。 一抬眼,却见着耿熙吾目光幽深地望着她,兰溪不知为何,有些发怵,又捏起一颗樱桃,往他唇边送,“你也吃一颗,很甜的。” 耿熙吾张嘴含住,却是连带着她的指尖也一并含在了嘴里,兰溪吓得轻叫了一声,指尖被他的舌尖一舔,她连忙将手缩了回来,狠狠瞪他一眼,雪颜却已红似沁血。 耿熙吾笑了,微勾薄唇,暗夜深海般的眸子半眯,悠荡着两汪星光,淡淡情动的琥珀色,深深望着她,他似回味一般舔了舔唇,嗓音沙哑中浸透了深深的魅惑,“是很甜。” 第五百八十章 小别 被他这么一打岔,兰溪直到回了青萍居这才想起之前问的那个问题,“你若还有事的话就去忙吧!” “还得回来简单地收拾几件衣裳。”耿熙吾笑答,兰溪一愣,心中随即一涩,面上就带出了两分来。耿熙吾本就一直留心着她的表情,虽然那变化是微乎其微,他还是一眼就察觉了,连忙握住她的手,道,“今日到了一批军备,我得去军营一趟,也就几日即回。” 兰溪点点头,她当然不能拦着。其实早就知道有这一日的,但成亲这几日,他们日日都腻在一处,即便是他白日上朝去,晚间也都是要回的,突然就要离开几天,她一时便觉得有些难受罢了。 抬眼见他紧盯着她,面色还是一贯的淡漠,但兰溪还是轻易察觉了他淡漠之下的担心,不由一笑道,“没关系。你自去忙你的,忙完了记得回家就是。”天天围在女人裙下转的男人,那才是没出息呢。 耿熙吾见她神色泰然,便知她说的是真的,心下稍安。一个家字,让他感触良多,这么多年,偌大的靖北侯府,除了耿老夫人和耿熙若给过他一丝丝温暖之外,他寻不到一丝家的感觉,现在,有了她,倒果真是家了。再开口,他的嗓音瓷沉微涩,“一忙完就回家,你乖乖待在家,等我回来。”捧了她的脸,倾身在她额头轻轻一触,停留了片刻,才离开。 “我帮你收拾。”放开了怀抱,虽有些不舍,兰溪还是笑得灿烂。不假手他人,旋过身,一边打开箱子为他收拾换洗的衣裳,一边道,“我想去一趟锦绣庄,本还想着等你空了带我出府去呢。” “有什么?你若等得便等我回来再带你出去,这几日我不在,若是闲得无聊,想要出去逛逛也没什么不可以,青萍居进出本就方便,若是觉得必要便去正院知会一声,若是不想也没什么,你用不着看谁的脸色。只一点,出去时一定要将长柔、令月和七月都一并带上,千万注意安全。”耿熙吾抱手倚在一边,见她为着自己忙活,心中暖甜得很。听得兰溪的话,当下便是回道,对于兰溪话里隐含的意思,倒是丝毫不放在心上。 兰溪目光微闪,沈氏那儿同不同意。高不高兴的,她倒不是那么在意,但终归还是怕一个名声。而且,靖北侯那里,她还得顾忌一二,如今得了他这句话,她的底气倒是更足了。 将人送走,兰溪便不觉有些恹恹的,秦妈妈和几个丫头也知道夫人与世子爷新婚燕尔的,这乍一分开,心里难受,便也不敢打扰,由着兰溪沉浸在自个儿的思绪里,就是进进出出也将脚步放轻了好些。 青萍居里内外祥和,梅园里,一大早就出府去了的沈氏也回来了,这会儿正坐在圈椅中,脸色阴沉地听着跪在地上的人的哭诉,有些头疼地按揉着额角。 “……夫人,再怎么说,喜鹊也是您身边的人,世子夫人这般罚她,那不是在打您的脸吗?而且,喜鹊她也是为了夫人……你千万要给她做主啊!”跪在地上的妇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那叫一个惨烈。一边说着,还一边扯了边上只是委屈地暗自垂泪的喜鹊,两人便朝着地上磕了个响头。 沈妈妈瞄了一眼沈氏的脸色,眉心一蹙,然后却是笑着上前将那妇人一把扶起,道,“藕香,你这是做什么?你跟了夫人这么多年,你还不知道夫人吗?你和喜鹊母女俩对夫人的忠心,夫人心里都明白着呢!只是,你也得理解夫人,那边毕竟是圣旨亲册的世子夫人,今日又是喜鹊先被人抓了把柄,她要罚,谁也不能说个错字,夫人又能有什么办法?不过,你放心,这事咱们暂且记着,日后有了机会,定然会讨回来。你也是个有成算的,又是夫人身边亲近的,如今便不要再给夫人添乱了。”说着,见那妇人虽是哭,神色却已是松缓了一些,沈妈妈又转向边上红肿着双眼的喜鹊,道,“今日这事,你是委屈了。你的忠心,夫人都知道,断不会让你白白委屈了。” 喜鹊目光一闪,上前挽了妇人的手臂,抽噎道,“娘,你快别哭了。沈妈妈说得对,咱们就别给夫人添乱了。夫人心里清楚,不会让女儿这委屈白受的。” 谁也不是那糊涂人。做女儿的聪明,做娘的也笨不到哪儿去。那妇人,也就是沈氏的另一个陪嫁丫鬟,陈妈妈,如今与她当家的一人外一人内,掌着靖北侯府采买的差事,油水丰厚的一家过得比那乡下的财主还要滋润,闺女都是当那千金小姐般养大的,虽然送到了夫人身边伺候,但却是一受了委屈,便觉得是天大的事,这才闹到了沈氏的跟前。 起初也是料定了沈氏与青萍居那位本就不合,喜鹊又是因着尽忠才摊上了这件事,夫人必然不会不管。方才哭得浑然忘我,这会儿一抬头,见着沈氏阴沉的脸色,闭眼蹙眉,不住按揉额角的动作,陈妈妈心里登时“咯噔”一沉。看来,今日来的不是时候。陈妈妈身为亲信,虽然比不得沈妈妈,但那也是在沈氏跟前伺候了几十年的,如何不知沈氏的这动作神态中,处处透着不耐?虽有些怒火,但却是隐忍不发,但那不耐却是真真切切对着她的。 陈妈妈浑身一个激灵,醒过神来,连忙道,“是啊!夫人心眼明亮着,老奴和喜鹊心里都明白着,也时时感念着夫人的恩泽。老奴也是实在委屈……替喜鹊委屈,更替夫人委屈,因而无状了些,还请夫人不要与老奴计较了。”说着,重重一个头,便磕在了地上。 喜鹊心中忐忑,也连忙跟着磕了个响头。 “你在夫人身边伺候了几十年,你的忠心夫人能不清楚么?喜鹊也是个好样的,你说呢?夫人?”几十年的姐妹,事到如今,即便陈妈妈如今得了势,越发的有些混不吝,但沈妈妈却还得帮着。 沈氏这才慢慢睁开眼来,眼里的阴郁退去了些,摆摆手道,“罢了。知道你们都委屈,但眼下确实只能委屈着。此事我心中有数,你们便先回去吧!” 陈妈妈母女俩如何还敢留在这里,当真惹得沈氏厌弃?唯唯诺诺地应了一声,便连忙走了。 第五百八十一章 观望 待得那母女俩一走,沈氏便不由分说抓起身边桌上摆放的茶盏,用力朝着地面砸去。青瓷茶盏发出一声脆响,碎了,茶水洒了一地。 “夫人息怒。”沈妈妈连忙道。“藕香是个一遇事就混不吝的,夫人千万不要与她置气,不值当啊!” 沈氏咬着牙,脸色铁青,“藕香在我身边伺候了几十年,我如何不知她的性子?可她虽是混不吝,但有句话却是没错的。兰氏逮着这事儿罚喜鹊,就是在下我的脸呢!我倒还真是小瞧了她。”说着,便是冷冷一哼,眸中蹦射出冷锐的光。 沈妈妈心里也在暗暗后悔,今日沈氏忙着出府确实急,却她掌家多年,万事周到,却又如何会忘了派人知会青萍居一声?不过是刻意为之罢了。沈妈妈也知,这桩亲事,夫人心里一直憋着气,她便没有硬拦着,却也有一层试水的意思。却不想,那世子夫人看着性子和软,却也不是个好相与的。偏偏,她们今日吃了亏,还得是个哑巴亏。 “夫人……今日这事,那边占着理呢……”喜鹊虽算得急中生智了,将过错全揽到了自己的身上,将夫人摘了出来。却也因而递了把柄到兰氏手里,让她借机罚了一回。偏偏她的理由充分得很,拿到哪里都说得过去,罚的也并不重,不过就是下面子罢了。至于,个中真正的缘由,她们彼此都是心知肚明,不过,只能烂在肚子罢了。不管内里怎么斗,到了外边儿,为了靖北侯府的颜面,还得一团和气。 这些道理,沈氏如何不知?所以,才恨得咬牙。“是啊!如今只能忍着,暂且忍着。”何况,她如今也没有那个精力去理这桩事,她这里还有更紧要,更棘手的事要处理。深吸一口气,沈氏强自压下心中的怒火,可是想起另一桩事,眉宇仍是打成了死结,“你亲自跑一趟,将凯哥儿给我叫来。” 梅园的折腾兰溪倒也听了那么一耳朵,连带着最后的风平浪静也在她意料之中。毕竟,沈氏也好,还是她身边的人也罢,都是聪明的,这事,即便她们气在心里,也只能忍着,就此揭过去,否则就是将刀柄递到她手里,沈氏还没有这么傻。 夜里睡在床上,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又下雨了,天气有些阴冷的缘故,还是因着短短几日的时间,习惯了窝在那个温暖如同火炉的怀抱里,如今独自一人躺在宽大的床上,兰溪竟觉得这床大得有些离谱,被窝里有些冷,翻来覆去的,半晌没有睡着。盯着帐顶,苦笑了一回,还真是越发没出息了。听着雨声,直到屋外传来打更声,过了许久,迷迷糊糊睡过去的前一刻还在想着西郊大营里的床铺也不知暖不暖和,下雨了,他可别着凉了才好。早知道,方才便不要看着天气晴好,就忘了会变天的可能,应该给他收拾些厚衣裳的,哪怕带上一件披风也是好的啊! 第二日醒来,兰溪便有些兴致不高。秦妈妈见了暗自想着,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遂笑着道,“昨夜下了雨,今日却又放晴了,天气好得很。夫人昨日不是说想去一趟锦绣庄,给世子爷挑两个尺头做夏衫么?老奴想着,左右也无事,天气也不错,倒不如今日就去?” 兰溪一想,是啊!耿熙吾这才走第一日,她便不习惯了,之后还有好几日呢,可要怎么过?而且,往后的日子还长着,指不定还有多少离别呢!她不能让这样低落的情绪影响自己的生活啊!与其在这里胡思乱想,倒还不如出去散散心。 这么一想,兰溪便想着好歹还是去给沈氏知会一声。到了梅园,却被告知沈氏又不在,这回守着院子的变成了那稳重到滴水不漏的画眉,一举一动都谨守分寸,兰溪抓不着错漏,也没有心思找茬。 知会了一声她有事出府一趟,画眉承诺待到侯夫人回府必定转告,并躬身相送。 兰溪意兴阑珊出了梅园,却想到,管着一个偌大的侯府,侯夫人却出乎意料的清闲啊!至少她还有时间日日出府呢! 但兰溪还真没想到,侯夫人还能闲成那样,日日都有空出府。 兰溪再不想管事,也知道侯夫人那里是出事了,只怕还是大事,难事,麻烦事,才能让她每日里顾不得旁人的眼光,天不亮就出府,夜深了才回来,周而复始,一连数日。 不等兰溪吩咐,长柔已经带来了消息。虽然沈氏自认将事情捂得紧,却不想对于耿熙吾身边这些专司探消息的密探而言,实在算不得什么。 听罢了消息,兰溪再想起那日与耿熙吾说起耿熙凯和沈燕疏的婚事时,他那句好似意味深长的话,不由心情有些复杂。莫不是这当中还有他的手笔吧? “夫人,你看这事?”秦妈妈也不喜欢沈燕疏,就冲她之前算计了自家姑娘那么多次,虽然自家姑娘聪明,又吉星高照,都有惊无险地躲过了,但还是不妨碍秦妈妈厌恶这位心机深沉的姑娘。只是,早前,耿熙凯和沈燕疏的婚事虽还未过明路,但已是两家心照不宣的了,秦妈妈心里再不乐意,也没有办法。可是如今既然有了变数,秦妈妈这心思难免也就活络开了。她前些日子还在担心,这侯夫人虎视眈眈,再来一个也是心机深沉的亲侄女助阵,秦妈妈虽然也不惧,但也还是免不了担心。毕竟有句话,叫双拳难敌众手。但如今若是连老天爷也帮忙,让沈燕疏进不了侯府,那岂不是再好不过? 兰溪的想法却是全然不同。她正忙着暗乐,这莫不是血脉所致么?当兄长的早前就被不少人惦记了,当弟弟的居然也是个抢手货?“此事咱们暂且不要插手了。” “为什么?这么好的机会?”秦妈妈不解。 兰溪翘了翘唇角,“这沈七咱们是打过交道的,虽有些小聪明,但目前为止,我还没在她手中吃过亏,都说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若是换了个不知根底的,是个没有成算的还好,若也是个难对付的,反倒不美……”照目前的情势开看来,沈氏怕是还没有死心,若是日后进门的六奶奶也是个一心想要帮扶丈夫登上世子之位的,他们之间必有一番争斗。 第五百八十二章 暴怒 秦妈妈这才恍然大悟,“还是夫人想得通透,这瑞郡王府再怎么说也是皇室宗亲,即便是个庶房所出,那也是个宗室千金,而且瑞郡王府从瑞郡王开始,就是个风流的,妻妾成群,府中的环境一定复杂。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姑娘,只怕还真要比沈氏难对付呢!”这若是前门拒虎,后门迎狼,那可就是白忙活一场了。只是……“只是这么一来,倒是白白浪费了一个让沈七进不了门的好机会了。” “所以我说的是我们暂且不要插手。这样,妈妈,你让长柔先去查查这位瑞郡王府的十姑娘。” 秦妈妈闻言双目一亮,忙不迭应道,“是。” 又过两日,沈氏终于不再成天地往府外跑了。许是觉得这些时日一再往府外跑,有些说不过去,府里虽说有些传言,但沈氏掌家多年也不是白掌的,至少明面上是将那些声音都压下去了。但最难缠的却不是下人,所以这一日,沈氏在梅园设宴,将一家子的主子都请在了一处,美其名曰,联络感情。 说是一家子,但偌大的侯府也就那么几个主子。靖北侯有应酬,并未回府,耿熙吾几天前就去了西郊大营,尚未回来,琴姨娘只算半个主子,自来是个低调的,除了给沈氏请安,轻易不出自己的院子一步。所以,偌大的一个厅堂,满桌的佳肴,却只坐了他们四个人。沈氏并兰溪、耿熙凯、耿熙若三个小辈。 沈氏虽说联络感情,但却委实少了些真诚,在兰溪看来,不如说是在粉饰太平还贴切一些。不过……兰溪抬头瞄了一眼耿熙凯眼下的黑影,心事重重,却被沈氏以目光强逼着笑的模样。端起茶杯时,借着茶盏的遮掩,嘴角轻勾一抹笑痕。有些时候,只是欲盖弥彰罢了。 “这几日沈妈妈都随着我在外办事,昨夜得了空,这才去看过了六郎的聘礼,办得不错,你有心了。”这话却是对着兰溪说的,语调淡淡,但却是实打实的夸赞,兰溪实在是受宠若惊。 “夫人说的哪里话?六弟大婚,我这做嫂子的自然该出份力才是。何况,能为夫人分忧,也是我的分内之事啊!”客套话谁不会说?而且她还能说的比沈氏真诚,至少这笑容满满便是沈氏做不来,更是不愿做的。 沈氏“嗯”了一声,算作应答,只这么一句,便是扭过头去,抬眼却见自家儿子正不知何时让人拿了壶酒来,正自个儿给自个儿倒了一杯,仰头便是灌尽。沈氏的脸色陡变,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好歹还记得这儿不只他们母子二人,面色变了几变,却是咬紧牙根,生生忍住了。 兰溪却是笑道,“六弟今日兴致好,莫不是要做新郎官儿了,心里高兴么?”兰溪是长嫂。关心两句实属应当,又是个已婚的妇人,说起这打趣话来也算不得出格。 然而,耿熙凯的动作却是顿了顿,没有应声,又倒了一杯酒,仰头灌下。沈氏更是回过头,狠狠瞪了兰溪一眼。 沈氏的瞪视太过明显,兰溪想当作没有看见也不能,当下一边小心翼翼瞄着沈氏脸色,一边有些惶惶不安地道,“可是我说错什么了吗?”沈氏这脸色憔悴的,再多的脂粉也掩盖不住啊!何况,看耿熙凯的样子,这桩事不管最后如何,这母子二人已是离了心了。虽然亲母子之间哪儿来的隔夜仇,但是这心结已成,哪儿是说过去就能过去的呢?不过说到底,这也是沈氏自作自受罢了。 她不过说了一句打趣的话,哪里就能说她错了?沈氏心里又气又恨,偏生却都噎在了喉咙口,上不去,下不来,直堵得她一颗心直发闷。 边上的耿熙若一直神情清冷地坐在一旁,不说话,像是一道影子。 厅内的气氛登时有些沉凝,可这沉凝却很快便被打破了。 “侯爷。”靖北侯回来了,这是守在厅外的下人问安的声音。 厅内几人很快都意识到了这一点。沈氏一愣,而后很快整了整脸上神色,敛裙站了起来,而三个小辈也赶忙随之站起。 靖北侯来得很快,几乎是他们刚刚站起身,他高壮魁梧的身影却已进得了厅内,大步流星,像是一阵风,几人还不及问安,那阵风便已从身边卷过,携着黑沉沉的煞气,朝身旁刮卷而去。 “逆子。”一声暴喝,随之一声清脆的巴掌声,耿熙凯便已被甩了一个耳光。 事情发生得太快,快得厅内几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包括被打了的耿熙凯都是捂着麻痛的右脸颊,半晌没有反应过来。最先反应过来的,反而是沈氏这当娘的。反应过来时,却是“嗷”地嚎了一嗓子,便扑了过去,“侯爷,你这是做什么?为什么要打凯哥儿?” 兰溪与耿熙若对望一眼,后者惊骇,想必这位外表清冷,内里单纯的小姑娘在与父亲相处的寥寥岁月里,还从未见过这般暴怒靖北侯吧?而前者却是了然,这件事早晚会捅到靖北侯跟前,沈氏自以为已是处理好了,却不想纸如何能包得住火。 “为什么?”靖北侯一张被浓密的络腮胡遮蔽了五官的脸容上看不出多少神色,但那眼眸中炽燃的怒火,还有那浑身上下彰显的怒气却是容不得错辨,手一扬,指着耿熙凯道,“你倒是问问你的宝贝儿子为什么?或许用不着问,你自个儿也是心知肚明。都是你教的好儿子,如今可算是出息了,让咱们侯府和整个耿家都出名到圣上跟前了。” 此话一出,厅内一静,沈氏更是脸色煞白,“圣上?如何惊动到了圣上?” “如何惊动到了圣上?你这无知蠢妇!你不知瑞郡王府再没落,那瑞郡王也是圣上的叔父么?你自以为花了大价钱封了他那眼皮子浅的三儿媳妇的嘴就万事大吉了?瑞郡王自年轻时,便是这京城里有名的霸王,最是个霸道的,如今让了年纪,更是撒泼耍横无所顾忌,他今日一状告到了圣上面前,说本侯纵子始乱终弃,请圣上给他一个交代。圣上虽将这事压了下来,但你不知,当时本侯这张脸真是没地儿搁啊!都是你养的好儿子!咱们耿家的百年清名就被他给毁了。”这一回,靖北侯果真是气急了,声音虽压低着,但嘴下却半点儿不留情,竟是全然不顾沈氏在小辈面前的颜面了。 第五百八十三章 问计 兰溪听得恍然,原来是用银钱买通了那十姑娘的母亲,便自以为万事大吉了。难怪沈氏有那个闲情设了家宴联络感情了,却不想,竟是成了这么一场闹剧,真是可悲可叹。 “这不可能,那胖太太分明答应了我……”沈氏脸色惨白,犹是不敢置信。 靖北侯眸色一冷,眸中的怒火好似收敛了一些,却是覆盖了冰,显得更是冷凛,“出了这么大的事,你竟然不告知本侯?就想着自己为你的宝贝儿子兜着,千方百计地压着藏着,可总也有些你兜不住的时候!你自以为聪明,却忘了那十姑娘终究是皇室的血脉,你拿银钱买通……这事落在圣上耳里会怎么想?一个宗室千金,你靖北侯夫人看不上也就罢了,居然……还能用银钱压下这桩事?你是在显摆我靖北侯府有钱,还是我们耿家仗势,连皇家也敢欺压?” 这话不可谓不重,圣上不一定这么想,但也极有可能这般认为。毕竟,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最不缺的就是疑心与猜忌。若是圣上心中起了龃龉,认为他们耿家……那可是毁家灭族之祸啊!沈氏脸上的血色瞬间尽数抽尽,成了一片白惨惨。 听到这儿,就连耿熙若也听明白是出了什么事了,只是却很是不敢置信地望向一边好似发了愣的耿熙凯,又求证似的看向兰溪,后者眨了眨眼,这却是认可的意思。 瑞郡王府有个十姑娘,是庶出的三房嫡女,但这三房却是瑞郡王的宠妾所出,自来得瑞郡王偏宠。这位十姑娘虽无封诰在身,但却甚得瑞郡王的喜爱,在瑞郡王府也是要有什么有什么,比嫡出的县主也不差什么。这十姑娘有一回花宴上邂逅了他们耿家的六爷。耿熙凯本就长得不差,虽不若耿家男子的高壮威武,但却白净俊秀,浑身的斯文书卷气,正是大庆时下被人推崇的那类谦谦君子之相。那十姑娘养在深闺,甚少见过外男,如今遇上这么一位俊秀斯文,谈吐有物,偏还家世不错的世家子,登时便是小鹿乱撞,一见倾心了。 最要紧,这耿家六爷,对这十姑娘也没有恶感。这原本郎才女貌,门当户对,也算得一桩不错的婚事,坏就坏在,耿家正在给他说亲呢,这亲说的是他嫡亲的表妹,还是因着之前在宜山英雄救美留下的祸患,两家已是谈得差不多,如今也只差过明路了。 但是耿熙凯不喜欢沈燕疏,是个正常的,有点儿自尊心的男人都不会喜欢一个明摆着看不上自己的女人。他不愿娶她,起初救她是因着她是他表妹,他没法见死不救。刚开始还觉得没什么,娶就娶了,可如今有了对比,就不一样了。那十姑娘也是个二八年华,容貌姣好,青春可人的姑娘,而且还是对他崇拜倾慕的姑娘,那不比沈燕疏要好上多少倍?这心里反差一出来,耿熙凯便是更不愿将就这门婚事了。 而那十姑娘因着在家中受宠,性子本就有些骄恣,她既然看中了耿熙凯,就没有白白放手的道理,更何况耿熙凯还没明着定亲呢!所以,这十姑娘便寻了个时机,做了个套,让耿熙凯栽了个跟斗,还被她的母亲亲自抓了包,让耿熙凯脱不得身。 前些日子,沈氏便是忙着摆平这事,才日日出府。谁料想,今日这事捅到了圣上面前,怕是再也没有悄悄解决的可能了。 沈氏显然也明白了这一点,很是忐忑地问道,“那现下怎么办?” “圣上虽说是我们的家事,他不好插手,可也要我慎重处理。你说,你觉得该怎么办?”靖北侯好似冷静了些,不再说话喷火,但一双眼却冷如嗖嗖刮着北风。 沈氏听出了靖北侯言下之意,脸色登时变得更难看了,连忙摇头道,“不行。那瑞郡王府的十姑娘是庶房所出,如何配得上我儿?而且,又是个心机深沉的,我可不想要个这样的儿媳妇。” “你不想?那你早前怎么不管好你的儿子,要任由他闯出这样的祸端来?”靖北侯冷冷一哼。“圣上都发了话,这事若是处理不好,日后别说六郎的前程,就是咱们整个耿家都要受他所累。” 沈氏眼里登时有了泪,“可是就算这样……凯哥儿和七丫头的婚事又怎么办?我日后还有何颜面见我兄嫂?而且,沈家也还关着安王府呢!当时在宜山,凯哥儿和七丫头……那也是众目睽睽之下,若是此时咱们转而与瑞郡王府结了亲,旁人会怎么看七丫头?这是要将她生生往死路上逼啊!” 兰溪见了,便不由心中暗忖,没成想,这沈氏对沈七倒是果真疼爱,到了现下,也还是为她着想,那泪,是落得情真意切。 靖北侯显然也是头疼这个,听得这话便沉默了下来,眉间打了一个深褶。这事情确实不好办,哪方都不好得罪啊!说到底,都是这个逆子闯的祸。想到这儿,靖北侯锐目一凝,又朝耿熙凯瞪去。后者吓得一个瑟缩,往后缩了缩身子,耷拉下肩膀,不敢吭气了。 靖北侯见状眉心又是一蹙,心中却是更不喜,一个堂堂男儿,怎么这般窝囊的样子? 神思烦乱,靖北侯目光一瞥,眼角余光扫到边上垂首站着的兰溪,微微一顿,眼中似是掠过了一道亮光,略作沉吟后,问道,“四郎媳妇儿,你来说说,咱们家今日这桩麻烦事该如何解决?” 兰溪是没想到,好好的作壁上观,也能惹火烧身。其他人也没有想到,耿熙凯和耿熙若兄妹两个不敢明目张胆,但都小心地抬眼瞄了兰溪一眼,至于沈氏,更是不得了,一双眼几乎要瞪凸出来,面泛惊色,却又硬生生忍住,扯开一抹牵强到比哭还难看的笑,强自镇定道,“侯爷说笑了。四郎媳妇儿年轻没有经过事,她哪儿能想出什么好的法子?侯爷还是别为难她了!” “你经的事多,你有好法子,可你看看,是因为谁,这事才捅破了天,到现在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靖北侯却是冷冷一瞥,便堵得沈氏脸色难看地再说不出话了。靖北侯目光转而又落在兰溪身上,道,“这偌大的侯府早晚要由你和四郎担起,至于事,日后自然就经得多了。我让你说。你便说,用不着有什么顾忌。” 第五百八十四章 平妻 兰溪知道,事到如今,她不开口已是不可能了。略作沉吟一番,她心中已是有了决定,上前一步,假装看不懂沈氏警告忌惮的眼神,低声道,“既然父亲要儿媳说,那儿媳只能斗胆了。其实这桩事乍一看去,都是进退维谷,左右为难之局,但在儿媳看来,要解决却也并不难。” “哦?”靖北侯似是极感兴趣,高高挑起一道内来,兰溪见了心中不由一乐,这靖北侯一脸的络腮胡子,倒是看不出与耿熙吾是像还是不像,可这挑眉的动作却是像了个十足,这怕就是血缘的力量吧? 兰溪因着这个发现,倒是觉得这原本一直敬畏的公爹也没有那么敬畏了,喉间有些痒,轻咳了一声。 她这一句话,倒是让厅里的其他人都望向了她,这目光中有惊也有疑,就连沈氏也朝她看了过来,只是眉眼间的戒备却是半点儿也没减弱就是了。 “你那个解决起来不难的法子先说来听听。”靖北侯这会儿像是彻底冷静了下来,撩起袍子落了座,端起边上一杯还没有人动过的热茶,用茶碗盖轻轻撇着水面上的浮叶。 兰溪既然决定了要说,就没有再犹豫的意思,看了一眼神色愈发紧张,紧紧盯着她,就怕她说出什么不好的话来的沈氏,她轻轻笑道,“其实这法子,我猜父亲完早就想到了,不过是想借此机会考校儿媳罢了。我头一回在父亲跟前表现,便也顾不得藏拙了。” 沈氏冷冷哼了一声,就知道讨巧卖乖,偏偏……看了一眼靖北侯的神色,她心中一叹,继而起的却是更多的妒恨,偏偏靖北侯好像还就吃这一套。 “如今的情形就是,六弟无论娶这两家哪家的姑娘,都会误了另一家,而且两家都是不好得罪的。”兰溪这话说得委婉,事实就是,耿熙凯与两家姑娘的事,一件是众目睽睽之下,推脱不得,二一件是捅到了圣上跟前,不敢推脱。“夫人喜欢沈家表妹,觉得瑞郡王府的十姑娘是个庶房所出,配不上六弟,但瑞郡王府只怕也觉得他们堂堂宗室千金,配什么样的人都使得,何况那十姑娘又是受宠的,如今事情捅到了圣上跟前。对圣上来说,虽是件好事,怎么也是自家人,全大庆的宗室皇亲都盯着呢,圣上无论如何也不会寒了他们的心。” “四郎媳妇,体谅一下我这当娘的心急,你有什么好法子就直说吧!”沈氏终于忍不住插了回嘴,但大抵还记得靖北侯在呢,所以说得还算客气,其实真正想说的是,让她别再绕弯子卖关子卖弄了。 靖北侯冷冷瞥了一眼,回过头望向兰溪时,目光却稍稍和煦了些,“你接着说。” 兰溪本也打算接着说,既然决定了开口,就没有因着一个沈氏半途而废的,“既然两边都推脱不得,那便索性让咱们六弟都娶了,双喜临门,享享这齐人之福如何?” 此话一出,满厅皆惊。沈氏更是瞠目结舌,片刻后,急怒道,“你也真敢想,真敢说。这如何使得?” 没有人应她,兰溪沉默着,靖北侯只是问她的法子,她说了,听不听在他们。 两个小的,是惊得不敢再开口了。如沈氏所说,他们这嫂子可不就是胆子太大么?她居然敢这么想? 靖北侯虽也是沉默,但神色间却更多的是沉思。沈氏回头看他时。便蓦然发觉到,他在思考,认真地思考,也就是说,兰溪的提议他认为是可行的。这个发现,让沈氏的心为之一紧。 果然,沉默了片刻之后,靖北侯开了口,“若是两个都娶进门,谁为大,谁为小?” 沈氏惊得迭声道,“侯爷!四郎媳妇儿不懂事,你怎么也……咱们这样的人家,哪里能办这样的事?” 靖北侯却是扭头瞪她,“那你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沈氏一噎,再说不出话。靖北侯又回头看向兰溪,为的还是刚才那一问。 兰溪却是微微笑道,“儿媳也只能说出自己的法子,至于可不可行,还要父亲与夫人斟酌,更何况其他的了。这毕竟是六弟的终身大事,我一个当嫂子的不敢托大。” 沈氏听到这儿才稍稍放了心,她还以为,兰氏要借机拿捏凯哥儿的婚事呢! “不过……沈家表妹是自家人,有夫人在,万事好商量。至于瑞郡王府,这事毕竟那十姑娘也有错,各退一步,也未尝不可。”话到此,兰溪深觉该说的,不该说的,她都已是说尽。如今当真是无话可说了。 靖北侯又是陷入了沉思,厅内其他人都不敢打扰他,甚至是屏住了呼吸,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好一会儿后,靖北侯抬起手轻轻挥了挥,“你们都先回去吧!剩下的事,我再好好想想,与夫人商量。” 几个小辈都乐于从命,被打了的耿熙凯早就是如坐针毡,如今从厅内退出来,如同劫后余生一般。 兰溪将该说的说完,便也没有心思再去关心靖北侯和沈氏究竟商量出了一个什么结果。只是听说,那一夜,正院的灯彻夜未熄。然后,之后的两天,靖北侯与沈氏都在府外忙活,直到第三日的掌灯时节,兰溪这才得了消息。 “夫人,六爷的婚事定下了,两个一起进门,两头大。”长柔的说话风格,仍然一如往日,能长话短说的,绝不多说一个字。 彼时,兰溪正歪在炕上翻看着一张精致的花笺,听罢,翘起嘴角微微一笑。 秦妈妈却是喜上眉梢,笑道,“这下好了,两个一起进门,届时窝里斗还来不及呢,哪里来的功夫和闲心谋算世子爷和夫人?到时,只怕侯夫人尚自顾不暇呢!还是夫人想得周到,那时我们若是插手,无论是哪一方进了门,哪里有如今的省心?” 兰溪微微笑,凤目清澈如许,“我可什么都没做,不过是父亲问起时,说了个法子罢了。如今,两方各退一步,海阔天空,好得很。没成想,咱们六弟倒是个有福气的。” 秦妈妈笑笑,深觉这话就到此为止了。转而望向兰溪手中的花笺,道,“齐王府的宴请,夫人可是打算出席?” 兰溪点了点头,齐王府相比安王府,实在是过于低调,到现在,她与齐王妃也只是点头之交,但耿熙吾的阵营却是早已站定的,夫妻一体,她总是要与他站在一处的。 第五百八十五章 想岔 “这表哥表嫂头一回给我下帖子,我无论如何也得去一趟才是啊!”兰溪笑笑应道。 “去便去吧!好在是后日,届时,夫人身上也要舒坦些了。”秦妈妈说起这个,突然想起了些事,“芳草,我方才让花儿给夫人熬着红糖姜茶呢,你快些去给夫人端来。” 芳草“诶”了一声就赶忙出去了,长柔也行了个礼,跟着出了屋子。 秦妈妈一回头,见兰溪已是将那张花笺放下,转而端起了针线簸箩,连忙上前夺下放到一边,道,“姑娘,这小日子的时候可不好做针线的,对眼睛不好。你还是歇会儿吧!”转眼一看,灰蓝的茧绸布,正是前几日兰溪特意出府,到锦绣庄选来给耿熙吾裁剪夏衫的,秦妈妈不由笑道,“姑娘往日里最是怠懒,明明做得一手好针线,偏生一年也难得捏几回绣花针,如今要给世子爷做衣裳了,倒是难得勤快。” 这话里不无打趣,但都是慢慢的善意,兰溪听了面上微红,但最近在耿熙吾的训练下,她这张脸皮的厚度已是与日俱增了,秦妈妈的这点儿打趣于她而言已是小菜一碟,面上红了红便也就算了,还能回回嘴,“没嫁之时,我娘与妈妈闲聊,不就担心着我这个人冷心冷情的,怕对他不够上心,寒了他的心么?如今,妈妈可放心了?” 秦妈妈失笑,忙不迭点头道,“放心!放心!只是……真是可惜了!”说着,秦妈妈脸上的笑容收了收,一脸遗憾地叹了叹。叹完了,才觉着这话没有说对,连忙抬头看了一眼兰溪,见她好似没有听到一般,面色如常,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却是急急站起道,“姑娘歇着吧!可别再动那针线了。我出去瞧瞧,这丫头怎么磨蹭着还没有来。”话落,人已出了内室。 兰溪歪在软榻上,有些无奈的笑。秦妈妈的话,她自然听见了。秦妈妈在可惜什么,她大体也能猜到,自她今早来了小日子起,秦妈妈脸上一闪而逝的失望她就看在了眼里,不过,她倒是半点儿不在意就是了。 秦妈妈却很是在意。出了房门,站在檐下就发起了呆。 “妈妈?”身边有人唤。 秦妈妈回过神来,转头看去,见着是枕月,望见她手里端着白瓷汤盅,白烟袅袅,刺鼻的姜味,不由眉心一蹙道,“怎么是你端来的,芳草那丫头呢?” 枕月目光闪了闪,“后院书房里去了。” 说起后院书房,秦妈妈的目光也是一敛,却是不再提这茬,转而望了望枕月手里的汤盅,“这是给姑娘的红糖姜茶吧?”说罢,就是沉沉的一叹。 枕月失笑道,“妈妈这是怎么了?” 面对已婚的枕月,秦妈妈倒是没多少顾忌了,她心里实在是憋闷的慌,四处看了看,没有别人,便拉了枕月,凑近低声道,“我这是可惜啊!本以为世子爷跟夫人蜜里调油的,好着呢,这夫人的身体早前又是都细细调理过的,哪晓得……这小日子怎么又来了?”事实上,自耿熙吾与兰溪成亲以来,这几日耿熙吾不在且不说,头几日除了也不知出了何事的那一日,正房里夜夜都要了水的,有时还不只一次。秦妈妈想着,耿熙吾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本身又习武,身子较一般男子要强壮得多,自家姑娘的身子这些年都是由她亲自调养着的,两人又恩爱,应该很快就有好消息才是。哪里晓得,今日清早,兰溪却换洗了,失望的情绪自一早便萦绕在了秦妈妈心里,挥之不去。 枕月听罢,愕然了片刻,笑道,“妈妈太着急了。我知道,你想着让夫人早些在侯府站稳脚跟,但这事急也急不来不是?你看,我这儿都成亲多久了,不也还没消息么?像你所说,世子爷和夫人好着呢,这不是早晚的事?” 秦妈妈又是叹息,“我也知道,但这心里还是有些失望就是了。”秦妈妈没有说出的,是心里的隐忧。男人,有几个是长情的?如今,看着世子爷是对夫人上心,但日后新鲜感一过,这话却是不好说的。秦妈妈只想着,趁两人感情还好时,夫人能尽早生下嫡长子,站稳了脚跟,日后无论发生什么,便也就不怕了。但这话,她却是不好在枕月跟前明说的。 但枕月七窍玲珑心,转瞬便也有些明白了秦妈妈的担忧。不由笑道,“妈妈,依我看,夫人如今暂且没有消息,反倒是好事。” “此话怎讲?”秦妈妈狐疑地一蹙眉心。 “妈妈你想,咱们姑娘刚进门,与世子爷虽是从前就识得的,但这夫妻的感情比不得从前,都是从头处来的,若是此时夫人就有了身子,那必然是要安排人伺候世子爷的,那……”枕月说到此处,便是点到即止,秦妈妈这样精明的人,听到此处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果然,下一瞬,秦妈妈已是惊呼道,“是啊!我怎么没有想到这茬?”子嗣,迟早都会有,现今,该将男人的心收得牢牢的才是。子嗣的事,也是急不得。这么一想,早前还在秦妈妈心中萦绕不去的阴云转瞬间便消散了,她又恢复了往日的精气神儿。笑眯眯看向枕月道,“你将姜茶给夫人端进去吧!让她趁热喝。”姜茶的味道刺鼻,兰溪不喜,每次总要让人盯着才肯勉强喝下。 枕月点了点头,端着汤盅迈步进了房内。 身后秦妈妈已是一边自言自语着,一边急急转过身忙活去了。“后日夫人往齐王府赴宴,我得先去库房挑拣些拿得出手的物件儿才行……” 走了几步,却见着芳草回来了,轻蹙着眉梢,似有心思,秦妈妈不由停了步子,唤了一声,“芳草!” 芳草醒过神来,快步走近,屈膝行礼,口称“妈妈。” “你往后面去了?可是有什么事?” 芳草略一踌躇,点了点头道,“方才是盈风姐姐找了个小丫头特意找我过去的。”盈风帮兰溪管着外边儿账目的事,又是个喜欢安静的,兰溪便索性将后面耿熙吾特意辟出给她做书房的院子交给了她打理,但如今能让兰溪身边人着紧的自然不是书的事,而是前几日被一并打发去那院子里的那两位了。 盈风是个谨慎的,秦妈妈一向放心。使了个眼色,芳草上前一步,凑近秦妈妈耳边,低低说了几句…… 第五百八十六章 赴宴 三月底,在江南该是草长莺飞,杏花疏雨的时候,京城春天的气息虽然也是日渐浓厚,但一变天,就还是料峭春寒。 到了齐王府宴客的这一日,一大早起来,天就阴着,时不时洒两缕雨丝下来,秦妈妈见了,一边阴着脸给兰溪系了一领水青色绣桃花初绽映春水的素锦薄棉披风,一边抱怨道,“这天气也真是的。昨日明明晴好得很,这要出门了,它反倒变了天了,怎么还下起雨了呢?” “妈妈放心,我穿得暖着呢,绝对不会让自己着凉的。”兰溪听得笑了,知道秦妈妈是关心她呢。毕竟秦妈妈最看重她的身子,这么些年一直帮她仔细调养着,她的小日子还没有走,最怕就是着凉。所以,秦妈妈才会在今日一看天下着雨起,就阴着脸,如同这天一般,没有放晴过。 “是啊!不是还有我跟令月、七月跟着么?妈妈若实在不放心,那便跟着一起去好了。”流烟从两人身后探出头来,笑呵呵地道。 秦妈妈横她一眼,“我若去了,这府里谁看着啊?你们呀,把夫人照看好了,否则,可别怪我不讲情面,重重地罚你们。” “妈妈放心吧!流烟她们几个都是稳妥的,我自己也会经心。”兰溪知道,秦妈妈留在府里,纯属都是为她好。她刚嫁进这府里,青萍居虽有薛妈妈,但薛妈妈如今究竟怎么样,还有待观察,即便她对耿熙吾是忠心耿耿,却也未必与兰溪一条心,而兰溪虽那日借着掌家之际,震慑了一回青萍居的下人,但毕竟根基尚浅,兰溪带来的人中,也就只有秦妈妈还能稍稍震得住场子,她自然得留下。 兰溪感念秦妈妈的用心,自然不想让她过于操心,所以神态诚恳地承诺道。 她却哪里知道,秦妈妈留下却还不只因为这个。看着靖北侯府的马车载着兰溪和耿熙若姑嫂俩走远,秦妈妈的脸色沉了下来,对身边的枕月道,“夫人不在,后院那两个怕是要趁机做点儿什么,你去悄悄知会盈风,让她外松内紧地看仔细了,我倒是想要看看,这打的是什么主意。” 兰溪丝毫不知这些,在马车里拉了耿熙若的手道,“谢谢你啊!二妹妹!你本来就忙着备嫁,我还将你拉了出来。实在是我头一回见齐王妃,没个相熟的人在身边,我这心里实在没底。” 耿熙若自然知道自家的嫂子可不是那怯弱小家子气的性子,对着满殿的贵人尚能进退自如,何况只是一个齐王府,又不是龙潭虎穴,她怎么会怕呢?不过是寻了个理由带她出来罢了,否则,侯夫人还不一定准呢!耿熙若承她这份情,拉了她的手,投桃报李道,“是我要谢谢四嫂带我出来呢!要说这齐王妃我平日里都是唤表嫂的,最是个和善的性子,你不用担心。” 兰溪自然不是真的担心,只是笑了笑,两人又转而闲话起了其他。 齐王府也在凌云坊内,与靖北侯府不过隔了两条街,所以马车行了一刻多钟的时间,姑嫂两人才说了几句话,马车便已慢了下来,齐王府,到了。 兰溪自认来的已是够早了,但悄悄挑开车帘往外一看,王府中门大开,门前已是车水马龙,人群喧嚷。兰溪暗自感叹了一回,不管如何,终究是龙子凤孙,再低调又能低调到哪儿去?这不过办了个小小的花宴,半个京城的人怕是都惊动了。不过也能理解,圣上的皇子本就不多,为数不多的几个成年皇子也是参差不齐,除了安王这位嫡长子之外,也就排行第二的齐王是最有力的竞争储君的人选了。毕竟,安王的母亲是皇后,有外家贾氏做后盾,但齐王也不差,生母慧贵妃,养母贤妃本就是同胞姐妹,都是出自一门双侯的耿家,耿家握着大庆一半的军权,真要计较起来,怕是比贾家还要强上两分。不出意外的话,这储君之位就在安王与齐王之间产生了,圣上虽不喜大臣们结党营私,但正常的交际却还是乐见其成的。 齐王府设宴,收到帖子的自然都要赏脸,说得不好听点儿,不趁着此时巴结,什么时候巴结?光明正大啊!就算日后不是齐王登上大宝,新帝也不能因为这个就兴师问罪吧? 兰溪自认是理解大家的,但看着那络绎不绝的人群和马车,却还是忍不住吐了吐兰舌,“好多人!”她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但兰府的阵仗却是无论如何也及不上王府啊! 耿熙若却显然是见惯了的,面无异色,倒是被一贯淡定从容的兰溪难得的惊异神色逗得弯了弯嘴角,微微笑。 好在,王府的管家认得靖北侯府的马车,很快,便有人过来,接了她们进府。兰溪不由忖道,这有熟人就是好办事呐!看看那边还排成长龙呢,她们却已经作为特权阶级进了府门了。 齐王府中果真已是宾客云集。一路往内院行来,衣香鬓影,那些个精心妆扮过的妇人、姑娘见着兰溪和耿熙若姑嫂二人,大多笑容热情地打招呼。耿熙若一贯的清冷着表情点点头作罢,而兰溪有记忆力超凡,早前又是早料到过有这一天的,因此许多仅有过一面之缘的,也能准确地叫出别人,寒暄上两句,让那些个本就心存讨好的人受宠若惊,让那些自恃高高在上的,也不由自主多了两分亲近。只是言语之间,却并不刻意,笑容亦是恰到好处,既不过分的亲近,却也不让人觉得只是客套。 耿熙若看在眼里,便不由暗忖道,自家的嫂子果真是个厉害的。可惜,她怕是成了亲,也做不来这般。 待的终于走到齐王妃待客的正厅时,已是过去了不少时间。这正厅里的气氛却是远远比不得外边儿的热闹了。乍一看去,还有不少熟人,安平长公主、安王妃、沈大夫人,柱国侯夫人……个个都端着一副贵妇人的姿态,虽也微笑着闲话,但多是话里有话,即便是一家子的亲戚,却也比不得外边儿的热络。 兰溪和耿熙若一进门,坐在主位上的齐王妃便已站起,亲自迎客上来,口中笑道,“表弟妹和表妹来了,来!快些进来坐。” 第五百八十七章 不善 这样的场合说起来兰溪是不怎么喜欢的,但如今却少不得要打起精神来应付。 所以,笑笑反握住了齐王妃的手,笑道,“本还想着早些来帮帮表嫂的,哪里晓得还是来迟了,表嫂见谅啊!” “方才见你一直未到,我跟大嫂还当你是新媳妇儿,脸皮薄,不好意思出门了呢!”这话却是响在身后。 兰溪回过头去,见着身后相携而入的两个妇人,笑盈盈唤道,“大嫂!二嫂!” 齐王府宴客,自然没有下了帖子给她,却漏了镇西侯府两位的道理。只是齐王妃是家中独女,并无娘家帮扶,宴客是大事,耿老夫人有些不放心,昨日便遣了上官氏和余氏过府帮着齐王妃操持,也是两府亲近的意思。 “瞧瞧,咱们的新媳妇儿脸都红了。哪儿有你这么促狭的嫂子,竟打趣起了自家的弟媳妇儿?”上官氏身为长嫂,少不得要秉持公正,笑呵呵瞪了余氏一眼,但那话语里的亲近却是不言而喻。 “对啊!你们耿家这位二奶奶啊,最是个嘴上厉害的,快别理她了,回头啊,往你们老夫人跟前告上一状,找根针将那嘴给缝了起来,才算清净。”说这话的却是安平长公主,一边说着还一边朝兰溪招了招手,“五丫头到我这儿来!多些日子没见了,让我好好看看,这耿家四郎可有将你养得白胖,若是瘦了,也好找他理论。”安平长公主话语里是显见的亲近,俨然以兰溪的娘家长辈自居。 不过,在场的众人都知长公主与兰溪的渊源,起初,这兰家的五姑娘还是长公主先看中的,起初都以为这兰家五姑娘要成皇家的人了,却不想,最后阴差阳错,反倒进了耿家。但安平长公主却可见是当真喜欢她,竟在她的及笄之礼上给她担任了正宾。所以,在场的人虽是有惊,但却无疑,神色都还算正常。 安平长公主的亲近,兰溪自然乐于接受,任由齐王妃拉着她到了长公主跟前,将她塞到长公主身边坐下,“姑母就好生看看吧!不知道的,还当这是你亲生的呐?我那表弟可真是无辜,莫名其妙又多了个丈母要孝敬,偏偏还是不敢得罪,随时准备找他理论的,真是个可怜的。” “你这话怎么酸得很?”安平长公主指着她,哭笑不得。 兰溪眨眨眼,有些惊诧,没想到,齐王妃乍一看去,那般端方的性子,竟也会说些俏皮话的么?果真,这皇家里,就没有几个简单人。 “就光你们说的亲热了,这新媳妇儿也该见见人吧?我这怀里揣着的见面礼都热乎了。”说话的是个兰溪没有见过的妇人,暗自忖度了一番,又见她五官与齐王妃有些神似,心中便有了猜测。这应该是齐王妃的母亲,鸿胪寺卿冯大人的夫人。 鸿胪寺卿官职虽不低,但却是一介礼官,并无实权,与朝政并无太多关联,而这冯大人在京里是出了名的,一是他的臭脾气,二是他这一生都没有纳妾,即便是妻子只为他生了一个女儿也没有动摇过。 兰溪是不知这个中究竟,也有人说冯大人是寒门学子,家中本就门庭稀落,但冯夫人却是出身世家,算得是低嫁,冯大人惹不起,只得委曲求全。但兰溪也听说过,曾有人上门保媒,却是被冯大人亲自拿了笤帚给赶出了府外,他还不顾读书人的颜面,站在府门口破口大骂了一回。后来又有一回,直接是用上了菜刀,这才算是彻底绝了那些人要为他送妾的是由。京城里便有了另一种说法,毕竟若果真是委曲求全,冯大人委实无需做到这样。不管真相为何,但一个女人能让男人甘愿绝嗣也要与她一生一代一双人,有没有手段,厉不厉害且两说,却必然是个有福之人。至少,兰溪心里是隐隐有些羡慕的。 但也就是因为齐王妃冯氏这样的出身,又没有兄弟帮衬,彼时,圣上给齐王定了这么一门亲事时,不少人还以为圣上这是在敲打齐王,让他不要肖想储君之位呢!至于这么些年过去了,齐王妃的位置已是巩固,沈家也渐渐没落,安王妃的娘家也没比齐王妃好了多少,反倒让人愈发看不懂圣上的用意了。 兰溪倒是暗自猜想,无论是安王还是齐王,都已经有强大的母家做倚仗,若是哪家再出一个强悍的妻家,那这储君之位还有什么悬念?到目前为止,圣上还在避免要走到这一步,所以,齐王妃平凡的家世和安王妃日渐式微的娘家,两个王府一直势均力敌,相互制衡,便都说得通了。 果然不出兰溪所料,那妇人说了这一番话后,便见得齐王妃笑应道,“母亲,这里的新媳妇儿可不只一个,你的见面礼可果真备齐了?” “是啊!说来,这老七媳妇儿也进门不满三月,按理还算得新媳妇儿呢!”接话的是安平长公主,说着,便望向了一边一直但笑不语的盛装丽人。 老七媳妇儿?这个称呼恍如隔世,前世,她也总能听见别人这般唤她。兰溪目光微闪,不动声色地笑着望去。那妇人也不过与她一般的年纪,一身妃色衣裙,姿容姝丽,脸上挂着笑,听罢,微微红了脸,有些害羞道,“姑母快别打趣我了,我如何比得靖北侯世子夫人得人喜欢。”一边说着,一边抬眼朝着兰溪瞄去。 原来,这就是这一世的平王世子妃,赵屿正月十五过后不久,娶进门的俞阳伯次女林氏啊?兰溪嘴角噙了笑,对那朝她瞥来的目光恍若未见。 “都有,都有。”今日,是她女儿做东,冯夫人显然也高兴得很,笑着忙不迭地应道。 林氏笑容淡淡,朝前一步,先后朝着冯夫人和兰溪福了福身道,“如此说来,我还是托了世子夫人的福才得了夫人的好处,要谢过夫人,也要谢过世子夫人才是。” “世子妃娘娘,早前未曾见过,若有失礼的地方,请见谅。”兰溪笑笑回了个礼。 反倒是齐王妃有些惊异道,“你们竟还未曾见过么?”继而,才有些懊恼道,“是我疏忽了,竟以为这满屋子的都是我相熟的,却不想你们未曾见过,该为你们引见一二的。” “无妨,虽未正式见过,但我对世子夫人已是神交已久了。” 兰溪笑容不变,却突然想到一个词,来者不善。 第五百八十八章 挑衅 “无妨,虽未正式见过,但我对世子夫人已是神交已久了。”林氏说着,笑眯眯看了一眼兰溪。 兰溪不是傻子,自然看得出那眼里没有暖,没有善,更没有笑,高高挑起娟细的眉梢,来者不善呐!可惜,她不惧。 “可不是么?从前啊,与表弟妹只见过两面,连话也没说上两句,只当是个沉静端方的,不愧是百年书香浸染出来的雅洁女子。到了今日,这表弟妹进来,一路的笑声,我才知道啊,你是个真正讨人喜欢的性子,也难怪了,就是姑母也这般喜欢你了。早先,表弟的性子淡漠,我与王爷还暗自担心过。如今看表弟妹这么一朵可人的解语花,我与王爷总算可以放心了。”齐王妃拉了兰溪的手,笑容温暖,语调亲切,话语中的关切也是真诚得很,自然而然的亲热。 兰溪这个新媳妇儿,对这样的话自然不好说什么,只能垂着头,红着脸,害羞一回了。 厅内其他众人都报以善意的微笑。 边上林氏目光闪了闪,笑道,“二堂兄和二堂嫂实在是多虑了,世子夫人这般姿容出色,耿世子欢喜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不喜欢?” 厅内静了静,兰溪的笑容凤目一眯,凝住林氏,姿容出色?这听着像是夸赞之辞,可惜,这对世家女子而言,可算不得好词,这是在暗指她以色侍人呢? 这林氏可是大赫赫的挑衅到脸上课了,可惜,兰溪可不是乖乖挨打的人。“要说这容貌,我可是万万及不上世子妃娘娘的。德容言工,我是那不争气的,这容只能排在最后,不若世子妃娘娘得天独厚。不过这容貌天生父母养,没得选,学也学不来的,只能暗地羡慕世子妃娘娘了。”皮笑肉不笑嘛,话里有话嘛,谁不会?她又没有欠她什么?何需怕她? 厅内的气氛有一瞬的凝滞,但只一刻,齐王妃便已笑了开来,“咱们今天这两位新媳妇儿还真是掐尖儿,两个都贤惠娴雅的,已是让人羡慕了,偏还都生了一副花容月貌。即便这样,藏着也就是了,还非得说出来,这不是存心让我们妒忌吗?老天爷也真是太不公平了。” “你们一个个的,这到底是自谦呢,还是自吹自擂呢?罢了,你们这些年轻人个顶个的都是得老天爷厚爱的,只我们这些老了的,才是真正妒忌呢!”安平长公主也笑笑地道。 “姑母说什么呢!姑母这么年轻,即便与我们站在一道也是姐妹花似的,哪里就老了?”就是一直安静的安王妃也出声笑了一回。 不得不说,齐王妃极会说话,又有安平长公主打圆场,这安王妃在外人面前也还算顾及着皇家的颜面,还会为妯娌粉饰一二,倒是很快将气氛圆了回来。 这在场的人,可没有哪个是蠢的,方才平王世子妃和靖北侯世子夫人话语之间暗藏的机锋,个个都听得分明,但不管心中各自作何想,今日是齐王府宴客,谁也不好找不自在。所以,纷纷跟着说着凑趣的话,很快,方才那段小小的插曲就被揭了过去,犹如什么也没有发生一般。 就连林氏也好似终于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说错话了一般,走上前,对着兰溪神色忐忑地致歉道,“对不住了,世子夫人,我好似说错了话。” 兰溪抬眼看她,脸色的表情倒是很像那么一回事,可惜,只有与她面对面的自己才能清楚地洞悉她流于表面的敷衍,那双眼里可是半点儿抱歉也没有。 果真,下一刻,林氏弯起嘴角,微微笑,又朝着兰溪凑近了一步,低声道,“只是,我也不知怎么回事,一见世子夫人便打从心底的觉得亲近,方才想了半晌,这才恍惚过来,怕是因着世子夫人与我新得的一个妹妹长相神似的缘故,也难怪,我一看世子夫人就觉得像是姐妹一般,说了些不合时宜的话,还请你千万别见怪啊!” 兰溪直觉地一蹙眉心,凤目中狐疑一闪而逝,但还不及深想,那林氏却已是笑得意味深长地往后退开,徒留兰溪伫立原地,心中很是不舒服。 “呀!咱们今日这厅里还真是热闹,两个新媳妇儿不说,这还有一个就要做新媳妇儿的人了。方才啊,冯夫人就说了,要给两个新媳妇儿见面礼,咱们啊,是没指望了,倒是可以帮着方家丫头给讨一样,这早些送了还能当添妆呢!”安平长公主笑呵呵地嗓音将兰溪神游的思绪拉扯了回来,抬眼看去,有一道身穿洋红衣裙的高挑身影正迈过门槛,听得这打趣的话,一张雪颜竟是羞得满面红霞,居然是方明珠。 兰溪目光微闪,自宜山一别,她们竟再未见过。她成亲时,方明珠倒也让人送了添妆,除了几样价值不菲的首饰之外,还有一幅画,看那笔法,应是她亲手所绘,看着。便想起在南边儿时那些还算美好的岁月,那段短暂却真挚,曾经以为可以一直延续下去,却最终戛然而止的友谊,可惜,发生了的事情就是发生了,她没有那么心大,可以若无其事,再也回不去了。 就连流烟见了那些东西,也脸色不好地骂了一句虚情假意,秦妈妈倒是想得多些,说方明珠既然要嫁进傅家,自然不想跟兰溪这个表妹将关系搞得太僵,这是在讨好补救呢!至于,原因究竟是什么,兰溪已不想深究,事到如今,都无所谓了。所以,流烟将她送来的东西尽数锁在了箱子底,甚至没让她多看一眼,她也并没有吱声。 傅修耘的婚期就定在四月底,再一个月的时间,方明珠就要成为她的表嫂了,京城就这么大,早晚要见到,兰溪倒是觉得没什么,点了点头,算作招呼。但方明珠的脸色一瞬间却变得有些奇怪。 兰溪突然觉得有些恹恹的,林氏也好,方明珠也罢,只怕对她,都是暗恨在心底,但兰溪直觉自己是挺无辜的,不过却也没有拿自己的热脸去贴别人冷屁股的兴致。 今日她本就不是主角,应酬了一回,便索性退到了后面,再过了一会儿,见厅内其他人都聊得热络,没人注意到她了,便索性带了丫头悄悄避了出来。 第五百八十九章 窥视 “溪姐儿……” 兰溪是真没想到,方明珠居然会追了出来,兰溪是真不知,事到如今,她们之间还有什么好说的。 但转念一想,她还是停下了步子,转过身来。 方明珠站在原地,却是咬唇踌躇着,最后四处看了看。方才,一路跟着兰溪倒是丝毫没有注意到,许是为了清静,兰溪竟是走到了齐王妃宴客的花厅后,后窗几株槐树,正是花开时节,米白的花串与叶串交杂在一处,挤挤挨挨地挂满了一树,倒是将这一处与前面的喧嚣隔绝了开来,透过花与窗还能隐约瞧见的厅内欢笑的人影,但却又处在外面,像是看戏的人。 这会儿的雨要比早先要密了些,兰溪身后的丫鬟帮她撑着一把水青色绘着海棠的油纸伞,就这么静静地立在那儿。细雨纷飞,槐花香满,绰约一如江南的烟雨,即便是身为女子,这一刻,方明珠也不得不承认,此时的兰溪美得淡然,好似一抹水墨丹青,却比浓墨重彩还要来得耀眼。那就是一种气度,一种风华,与长相无关。 难怪了。方明珠嘴角轻轻一扯,有些苦涩,她曾经对兰溪是欣赏欢喜的,还曾为有这样的朋友而暗自欣喜过,只是什么时候起,这份纯然的欣喜变了味,走了样,直到如今,她们走到了如斯田地? 兰溪没有开口,就站在那儿,静静望着她。 方明珠深吸一口气,终于是鼓足了勇气一般,满满走上前去。拜兰溪走到了这么一个无人之处所赐,她好歹还有开口的勇气,“好久不见了,今日我是随我外祖母一道来的。” 有些没话找话,还每说一句就不自然地看她一眼,兰溪不由又有了些兴致,方大姑娘自然骄傲得很,今日却怎么有些紧张似的? “未来表嫂莫不是来讨好我的?”兰溪笑笑,“其实无需。说到底,我也只是个表妹。如今又已嫁了人,娘家尚且难得回一次,何况是舅家?方大姑娘倒是用不着委屈自己。” 兰溪并未刻意的讽刺,只是就事论事。 但方明珠听罢,神色还是黯了黯,她身后丫鬟的神色有些不平,只是不及开口,已被方明珠挥了挥手,制止了。 而方明珠并未如同兰溪所料那般转身离去,反倒是让兰溪诧异了一回。她这话虽没有刻意讽刺,但也说得并不客气,方大姑娘素日的骄傲,如何能够忍下来,居然还未拂袖而去? “我知道之前是我对你不住,我今天来找你,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因着,我还欠你一句道歉。”方明珠脸色略有些苍白,但却还是开了口。 兰溪倒是真没想到,方大姑娘今日追着她出来,竟是为了说这么一番话,一时,还真不知道说些什么。早前的事,总不是她一句抱歉就能过去的,既然不能轻易的原谅,那说什么都是矫情,所以兰溪干脆沉默了。 方明珠倒也没想从她口中听得什么,反倒说完这句之后,整个人好似都轻松了许多,嘴角翘了翘道,“你不开口没关系,我只是不说出来,梗在心里不舒服罢了。之前的事,我有没有苦衷,是不是不得已为之这些话都用不着说,我做了便是做了,对你不住就是对你不住。我不想为自己辩解,也辩解不了。至于什么讨好你的,你确实是多想了。用不着,也没有用。” 兰溪微微眯起凤目,眼前的这个女子倒是又恢复成了她记忆中爽落直率的样子,那是她曾经欣赏的样子,如今倒也不讨厌。 “既然如此,过往的事便不用提了。下一次再见,我怕是要唤你一声表嫂了,相识一场,还是给你一句忠告,早前的事不提,倒是歪打正着,遂了你的心愿。但你记得,夫妻之间贵在坦诚,你这条路,开始时必然不好走,至于往后,却全在你了。”不论如何,兰溪还是希望傅修耘能过得好,而他娶的是方明珠,挺好的。毕竟方明珠至少对他有心。只是,不管外面如何传说,但兰溪对于他们走到一起的真相却算得知情的,所以兰溪清楚,傅修耘要娶方明珠是不得不为,但却必然对她存了心结,方明珠虽是嫁了心上人,但却不见得就是幸福快乐。 这是她作为表妹,作为曾经的朋友,给方明珠唯一也是最后的忠告。 方明珠目光轻闪,弯弯嘴唇笑了,一句“多谢”,转过身离开,没有告辞。 兰溪笑笑没有说话,抬起头看着头顶,雨中的槐花别有一番清丽,兰溪觉得方才还如这天气一般阴郁的心情不知为何便突然放晴了,“听别人说,这槐花是可以吃的?” 几个丫头没料到自家夫人为何会突然问起这个,面面相觑了片刻,七月才道,“从前还在乡下的时候,青黄不接时,没了粮食,我娘会用这槐花或者是榆钱和着粮食蒸给我们吃。那时,觉得可香了,后来再吃一次,却是全然不同了,总觉得奇怪,这么难吃的东西,当时怎么会觉得是世间难得的美味呢?” 兰溪笑笑,本来还想着回去让花儿尝试做做的,如今却突然没了兴致,也是,真正美好的,不过都是记忆中的味道罢了。 槐花树下,细雨润春,青伞青裙的女子半仰面立于雨中,嘴角含着一缕笑痕,美得绰约淡然,但却真真如水墨丹青一般的温润淡雅。 落在不远处人的眼中,就好似一幅极美的画卷,“啧啧啧,所谓佳人,在水一方。本王今日才算信了这诗中意境为真了,不得不说,你家的表弟还真是艳福不浅呐!”安王本就是个爱美之人,见了便不由感叹道。 齐王却是不好说话,不若安王一般,他却不是随意将女眷,尤其是别家女眷挂在嘴边议论的人。听得安王的话,皱了皱眉头。 好在,安王只怕也了解自家兄弟的性子,淡淡瞥了他一眼,便笑着转开了眼,望向自己右手边却是高高挑起了眉来。“七弟,你竟是看美人看呆了么?” 他口中的七弟自然除了赵屿不作第二人眼,赵屿恍惚回过神来,目光微闪,却还是胶着在那人身上。 他这样,反倒是更加取悦了安王一般,他乐呵呵笑道,“今日见七弟这般,才觉得有些志同道合之感了。不过真是可惜,这兰家五姑娘可是险些成了你的世子妃呢!可惜啊可惜,本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的……” 第五百九十章 归喜 那几人离得远,兰溪自然是不知她仰头看个槐花,顺便憧憬一下槐花的味道也能被人窥视。但她身边却有耳目灵聪的七月和令月,双生姐妹俩对望一眼,七月走上前,凑近兰溪耳边低语了两句。 兰溪略作沉吟,终究还是回过了头来。 赵屿和齐王都是敛目一惊,安王却是笑道,“才说着美人,美人就回过头来了,这莫不是心有灵犀?” 齐王眉心狠狠一蹙,“皇兄说话还是注意着些吧!我那表弟的脾气可是不太好,若是这话传到他的耳朵里,他可是不会管皇兄的身份的。”这兰氏身边必然有高手,可是,一个闺阁女子身边怎么会用得着高手?齐王突然想到早前听说的一个传闻,他那表弟好像对自己的夫人颇为上心,成亲之前,便常往兰府走动,看来是真的了。这么一想,齐王便知今日他是定要维护兰氏的,所以言语间便多了两分严厉。 安王一哼,本想说,耿熙吾不过一个身兼中军都督府佥事的靖北侯世子罢了,他倒真不信他敢对自己如何。可是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早前在宜山秋狩时,耿熙吾纵马林中,手起箭落时,那浑身煞气的模样,陡然便有些发怵,话到了嘴边又生生咽下。 转头望去,那边兰溪朝着几人屈膝福了个身,便是已朝前面花厅绕去。 安王心中不甘,便忍不住低声叹道,“如此佳人,偏生让耿四那个不解风情的木头得了去,真是可惜啊!” 这回,没人应他的话,齐王也好,赵屿也罢,一人想着心事,另一人,目光追随着那道已是没在花树之后的身影,拉扯不回,心神不在。 齐王兄弟几个进内院来,本就是因着安王说起齐王府上有几株早开的牡丹,非要进来一睹为快,齐王提议说让人搬去外院待客的院子都不肯,硬是跑了这一趟。但因着撞见了兰溪,齐王觉得有些不妥,硬是拉了安王往外院回,又着人将牡丹搬出花房,到外院去一并观赏。 安王起初还有些不愿,谁知,齐王的长随来回禀了一事,他立时改了主意,忙不迭随着齐王出得外院来,心里还有些莫名的发虚,尤其是在见着来人时,那心虚更是到了极点,他当然不肯承认自己是被方才齐王的那席话吓到了,当然更不能承认自己怕了,连忙整了整神色,笑着迎上前道,“呀!默言也来了?听说你这几日都在西郊大营练兵呢,还是二弟面子大,你府中一宴客,默言就赶着回京了。” 来人却是耿熙吾,他正拱手朝着几人行礼,“正好回京,赶上表兄府中宴客,便来凑一回热闹。” 齐王却是想着这一位可不是喜欢凑热闹的主,再看一眼他尚微湿的发,想必是匆匆洗漱了过来的,心中微惊的同时,陡然明白了什么,笑着道,“来了正好,今日我府中得了好酒,让他们搬些出来,咱们几个一道好生品一品,默言自来海量,今日可要不醉不归。” 耿熙吾道了一声“是”,便是没了言语,目光往两位王爷身后望去,与赵屿目光相触,眸色一暗,点了点头,算作招呼。 “走!走!走!本王已是让人将酒搬到了湖边亭中,索性让他们将花也一并搬了过去,赏花品酒,岂不乐哉?”齐王笑呵呵道了一句,便悄声吩咐了边上的小厮几句,那小厮应了一声,连忙快步退了开去。到得离了几位爷的视线,却招来了另一个丫鬟,如此这般嘱咐了一回,那丫鬟便也是神色匆匆,却是穿过了二门,直往内院而去。到了齐王妃宴客的园子,寻着了齐王妃,在她耳边齐王的话一字不漏传到了。 齐王妃目光一闪,道一声,“知道了。”挥退丫鬟,抬起眼来,目光逡巡,而后有些复杂地凝在当中一道人影身上。而后笑笑着对身边的丫鬟吩咐道,“你去请了靖北侯世子夫人到本妃身边来坐。” 兰溪的身份坐到齐王妃身边也算不得什么,但众人却感受到了齐王妃的亲近之意。兰溪虽然有些诧异齐王妃的亲近,但还没到受宠若惊的地步,倒是一举一动还是从容沉静。只是被那么多人盯着真不是件好事,不自觉地就要时刻注意着仪态,到一顿饭吃完,吃了些什么没有注意到,什么味道更是半点儿没印象,倒是腰都挺得发酸,嘴角更是差不多笑僵了。 这备受瞩目的事果然不是她这种怠懒的人能干的。 用罢了饭,慢慢有人告辞了,靖北侯府与齐王府毕竟是亲戚,而且还是很亲的亲戚,所以,兰溪自然落在了后边儿。 谁知,与一群贵妇人又回了方才的花厅坐着闲聊,正觉得百无聊赖时,齐王妃身边一个丫鬟快步走近,在她耳畔低声禀告了什么,便见着齐王妃笑盈盈抬起头来,对着兰溪道,“表弟妹,前边儿王爷传话来,说是表弟今日多饮了两杯,现下已是有些醉了,马车已候在门外,我是不敢留你了,快些回去吧!过些日子得了空再来坐坐。” 兰溪愣了愣,片刻之后才明白过来齐王妃话里的意思,强抑着心底的欢喜,她竭力维持着面上的淡定,站起身来,与厅内众人一一辞别,然后才款款出了厅堂。可一转过垂花门,步子便是急切了起来。 为她引路的丫鬟一边跟着加快了步伐,一边心里暗忖道,这新婚燕尔的,正甜蜜着呢,也难怪了,这靖北侯世子夫人一听说世子爷醉了,便急成了那般。 一路快步,到了齐王府二门前,熟悉的马车映入眼帘,兰溪却是第一眼便瞧见了马车边上候着的长风,凤目便是一亮。看来是真的,他果真回来了。 边上长风和赶车的耿禄连忙拱手向兰溪见礼。 兰溪轻一挥手让他们免了,嘴角止不住地上翘,喜悦,显而易见,“爷在里面?” 长风刚一点头,兰溪便已扶着令月的手上了马车,虽然不至于失态,但却有别于她素日的沉静端方。而在场的人却都心知肚明,个个嘴角含着善意和微微促狭的笑,眼见着她钻进了车厢,车帘垂落,阻隔了他们一众人的视线。 第五百九十一章 惩罚 车厢内的光线要比车外暗,但兰溪在探头进来的第一时间,便看见了躺卧在软榻上的熟悉的人影。一颗方才极速跳跃的心到了这一刻,才缓缓落到了实处。他果真回来了。 悄悄地靠上前去,不过几日的分别,思念便已累积到快要漫溢,就连只这么看着他,便已舍不得移开视线了。 他闭着眼,脸颊、耳根略有些泛红,呼吸轻浅而均匀,似是睡着了,莫非果真喝醉了? 她又凑近了些,还没反应过来,手臂便被人箍住,紧接着整个人被往下一扯,转眼间,她便已被拉进了他的怀里,紧紧锁抱住。 “你……你又骗人!”兰溪恼火地抬起眼来,怒瞪他。 四目相对,他的眼,灼灼像是燃着两簇火,要将她吞没,兰溪的脸颊突然不由自主的发热,直觉地危险,扭动腰肢想要从他怀里挣脱。可方一动,扣在她腰后的手反倒又加了一分力道,将她紧紧锁住,动弹不得。 兰溪抬起眼来,瞪他,她他空出来的左手却已绕到了她的后颈,将她的头往下一按,紧接着,兰溪便觉得唇上一热,呼吸已被他吞噬。 “唔。”她凤目圆睁,张口想要抗议,谁知,却给了他可趁之机,他的舌轻轻抵开她的牙关。探了进去。她惊慌地连忙推他,但情动的男人那身肌肉紧绷得犹如钢筋铁骨,她根本撼动不得。转眼,她怯怯的小舌已是被他霸道地缠住。吮吸、纠缠、掠夺,攻城掠地……兰溪的头渐渐的发昏,浑身发软,瘫在他的怀里,没有一丝力气,小巧的兰舌不由自主地被他纠缠着,随之起舞。 这一吻,不知过了多久,兰溪觉得系带都被吮得发了疼,他才终于放开了她。额头抵着她的,呼吸粗喘,嗓音的瓷沉里带着的沙哑,让人听了不由便是脸红心跳。“你想逃到哪儿去?有我在,你哪儿也逃不了。” 兰溪浑身发软,抬起眼想要瞪他,一双眼却是迷离着,反而是看得他心中又是一阵酥麻,低头,又是偷了一记香,才算完了。 她这回连瞪他的力气都没有了,就像是一只恼怒着却又不敢亮出爪子的猫咪,看得耿熙吾心里软乎得不行,抬手揉了揉她的头顶,喉间含糊的笑。 “爷?夫人?可要出发了?”车外的人等了半晌只觉得车内一片静悄悄,没有听得半点儿动静,低声嘀咕了半天,长风倒霉地被几位姑娘推了出来,只得清了清喉咙,硬着头皮问道。 可是,又是半晌没有动静,就在长风挑眉想要忘记时,车内总算响起了耿熙吾低沉的嗓音,“走吧!” 车外几人皆是如释重负,马车徐徐,总算缓缓动了起来。 不远处,一道月洞门边,有一个人却在望着那远去的马车时,眼里迸射出骇人的厉光。 左手拇指上的白玉扳指被紧紧扣住,因着太过用力,那扳指在掌心烙下一个深深的印记…… 一夜好眠,早晨醒来时,兰溪只觉得神清气爽,同时,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还真是习惯了窝在某人的怀里睡,他走的这几日,每日她都要在床上翻来覆去许久才能睡着,昨夜却是在他怀里一枕黑甜。 晨光熹微,从窗棂透了进来,她转头看着帐外,忍不住翘起嘴角。 “世子爷。”屋外,隐约传来枕月和芳草她们的请安声,还有耿熙吾低沉地一声“唔”,兰溪惊讶地一挑眉,这个时辰了,他居然没有去上早朝么? 须臾间,帐幔被人撩开,耿熙吾一探进头来,便瞧见她嘴角的笑,不由高高挑起眉道,“在笑什么?这么高兴?” 兰溪回头看他,他显然是刚从练功房回来,沐浴过了,只是她上次见他湿着头发数落过他一回,这次好歹记得将头发绞干了。兰溪心中受用,至少,他在因为她改变了不是?这么一来,兰溪是真高兴了,笑弧拉大,“笑自然是因为高兴啊!” 然而,耿熙吾却是狐疑地眯起黑眸,“你莫不是在因着昨天晚上的事在偷着乐呢?” 昨天晚上?兰溪一愣,昨天晚上的什么事?再一看某人那副眯着眼睛紧盯着她,若是说错了一个字就要扑过来咬她的模样,兰溪这才恍惚明白过来,他说的是什么事了。 小别胜新婚,何况,他们本就还在新婚的蜜里调油中,日日夜夜腻在一起还嫌不够呢,却突然分了开来,到了那满是臭男人的军营里。耿熙吾好不容易抱得了美人归,又是自己心尖上的人,加上头一回体会到男女之间的那种乐事,正是食髓知味的时候,一别这么数日,又在马车上耳鬓厮磨了一回,回了青萍居便有些忍不住。抱了兰溪就进了内室,借着酒劲,那简直就是饿虎扑羊的架势。秦妈妈看了都不敢拦,偏生这小女人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早前都并不吱声,还配合得很,等到他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时候,她才一脸无辜地道了一句,她小日子来了,当时,他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偏生看着她一脸无辜的模样,只得咬着牙忍住了,满头的冷汗从她身上翻了下来,埋头便是冲进净房,兜头淋了两桶的冷水这才作罢。待到欲火平息,他从净房出来时,那将他撩拨了个够呛却又关键时候给了他闷头一棍的小女人已经在床上睡得一脸香甜了。 他叹息了一声,还是认命地上了床,将她捞进怀里,紧紧搂着,这才觉得空荡了几日的心得以圆满了。只是,却还是郁卒了一夜,软玉温香在怀,却吃不得,而她却旁若无人,睡得异常香甜,他真是恨不得将她摇醒了,偏生却又舍不得,只得搂着这甜蜜的折磨,辗转了好一会儿,才沉沉睡去。 如今见兰溪这模样,一直萦绕在心中的郁卒又涌了上来,他便不由很是怀疑地眯眼看她了。 兰溪却是眨了眨眼才反应过来他话中的意思,反应过来,却是咯咯笑了起来,这男人的小心眼儿哦,怎么得了。可不就是绣花针的针壁粗细么?可是啊,怎么就这么……可爱呢!这话,兰溪自然不敢真正当他的面说出口,但那笑声却已经说明了很多问题。 恼得耿熙吾一把捞过她,长腿一跨,上了床,将她牢牢压在身下,然后不由分说便是恶狠狠在她唇上碾压,末了在她唇上轻轻一咬,这才瞪着她道,“等过几日再好生收拾你。” 兰溪这回不敢说话了,红肿着双唇,迷离着凤眼。将头埋进枕头里,吃吃笑。红红的脸掩映着大红的喜被,红成一片灿耀的烟霞。 第五百九十二章 兢惧 耿熙吾昨日回京时,先是进了宫复命的,因着他到西郊大营检验新到的那批军备,又顺便练了一回兵,效果还不错,所以真武帝龙颜大悦,又赏赐了他一回,并顺口提了齐王府宴客的事,让他没事儿就去凑凑热闹。而且,大抵是知道去应酬难免就要喝酒,还特意免了他的早朝,他这才得以这个时辰了还在府里。 兰溪却是暗忖道,昨日到齐王府应酬的只怕不只耿熙吾一人,难不成今日人人的早朝都免了不成?自然不可能,所以兰溪便想到,看来这一次圣上果然很是欢喜,这才事无巨细,关切到了他会不会醉酒,上不上早朝的小事上,只怕圣上的亲生儿子们也未必有这待遇呢! 不过,兰溪倒是很感激圣上的恩典,毕竟他们好几日不见了,今日能捡着一顿早膳的时间相处,实在是开心得很呐。 用过了早膳,耿熙吾还有些事要处置,便去了衙门。兰溪便也忙着去处理家事了,青萍居还好,左右便也是常规的琐事,但因着耿熙凯这回是一娶便娶了一双,既然是平妻,又两家都得罪不起,这聘礼自然也不能分出什么高低,一碗水端平的结果就是一上午的时间,兰溪忙得是脚不沾地。倒得终于能够歇下喘口气时,兰溪一边捶着酸胀的小腿,一边感叹道,莫不是沈氏早料到会有今日,这才将这个烂摊子早早甩给她的? 正胡思乱想着,有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快步而进,是芳草和耿熙吾身边的悦翔。 兰溪免了二人的礼,自然先望向悦翔道,“可是爷有什么事?” “回夫人的话,爷今日有个推不开的应酬,怕是要晚些再回来,特意差小的回来知会夫人一声,让你千万别等她。” 兰溪弯弯嘴角笑了,要干什么知道来报备一声,这也是个不错的进步啊!一边想着,便已是一边让芳草打赏了悦翔。悦翔倒也不含糊,干脆地谢了赏,说是爷还等着他伺候,便又急急地走了。 兰溪笑容满面地回过头来,望着芳草道,“又什么事?” 芳草从袖口处拿出了一封信,回道,“夫人,也不知是什么人,送了封信来。” 信封上写着靖北侯世子夫人亲启几个字,兰溪望了过去,眉心微微一蹙,前世虽说与赵屿顶多算得相敬如宾,但好歹做了那么多年的夫妻,她不可能连他的字迹也认不出的。他又想干什么? 说实在的,如今兰溪是半点儿也不想再与赵屿见面,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就要开口让芳草将那信烧了,可是话到了嘴边,转念一想,她又犹豫了。 芳草拿着那封信,觉得有些奇怪,她家夫人虽然看着柔弱,但性子却是坚韧果决,倒是难得见她对着一封信也迟疑这么久的样子。莫不是……这封信有些难办?芳草便有些后悔,她以为一封信而已,没什么打紧的,就直接拿来给夫人了,早知道应该先与秦妈妈商量了再说的。 随着兰溪沉默的愈久,芳草的表情便愈是不安,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得兰溪终于开了口,“给我吧!” 将信拆开,雪白的信笺,再寻常不过,笺上不过一行墨迹,果真是赵屿的字迹,中规中矩的行书,只在收笔处隐现锋锐,字如其人,果不其然。 兰溪收起纷乱的思绪,静静望去,不过一句话,“梧桐里,显月楼,盼卿一晤。” 他居然约她见面?他凭什么以为她一个有夫之妇,是他想见便能见的?而且,他凭什么以为,在发生那么多事之后,她还会见他?兰溪几乎忍不住将那信笺撕个粉碎,可是,她不能。 凤目圆睁,死死盯着那行字的下方,用朱砂画着的一朵花。 前世,在嫁给赵屿两年后,京城流行起了额间妆。有一回,赵屿也不知为何来了兴致,自己拿了笔给她描了这样一朵花。杜若,那是只有南方才有的花,兰溪那时还没有一次又一次地对他失望,心里还存着一丝念想,那时还以为他心里有她,因为她是在南方长大的。所以,她学着将那花临摹得惟妙惟肖,与他画的一般无二,日日妆在额间,而他,却再也没有多看上一眼。兰溪到那时才恍惚过来,他自幼长在京城,却识得长在南方的杜若,怕是因着想回他父王的封地吧?哪里与她有什么关系? 可是,那朵花,她曾临摹过千遍万遍,外镜中自己额间看过无数回,这一刻,自然梦一眼就认出。 可是……他在这信笺上画了这么一朵花是什么意思?有一种凉意窜上背脊。有些想法呼之欲出,兰溪却是用力摇了摇头,在它成型之前,将它摇散摇没。不!那太荒谬了,绝不可能。何况,从前与赵屿的几次见面中,他没有半点儿的异样。应该是不可能的。也许……画这花只是他的习惯罢了。 “夫人?”兰溪正在努力说服自己的时候,芳草看着她突然惨白得不见一丝血色的脸容,吓得不轻,连忙低声喊道。 兰溪好歹还能听见声响,愣愣抬起头来,却是眼神涣散。 “夫人?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芳草担心地迭声问道。 兰溪没有回答,她低下头看着手里的信笺,眼神还是茫然而惧怕,但脸色却一点点沉定了下来。 芳草心里害怕,觉得夫人太不对劲,正要扭身出去叫秦妈妈时,兰溪却再度开了口。嗓音幽幽,有些不太真实的飘忽,“芳草,你去让人备马车,我有事,要出去一趟。” 芳草踌躇了一瞬,咬牙应了一声,快步退了出去。她知道,一定是出事了,只是在夫人身边伺候了这么些年,她起码学会了,不该问的,就闭紧了嘴。 而兰溪,将手里的信笺捏紧,那朵花在她手心皱了,她抬起脸,脸色虽仍是苍白,目光却因着坚定而缓缓凝聚。虽然觉得不可能,但不去确定一下,她实在放心不下。而且,她也想知道,费尽心机,赵屿,你究竟想要干什么?莫非事到如今,你还不肯放过我么? 第五百九十三章 梦回 梧桐里,因着整个坊都遍植梧桐而得名。显月楼在梧桐里的显月湖边,因着每到月圆时,圆月便会映在湖中央,而湖中特制的孔洞会因着月光的投射,在湖面上显出第二轮圆月,因而得名显月。 显月楼是京城里比较出名的酒楼,除了景致无双,也是因着佳肴可口,但与早前兰溪去了无双苑一样,一水一菜都是天价,所以多只做达官贵人,富商巨贾的生意,但也就因为如此,素日里都还算得清净。 兰溪到时,直接被候在酒楼外的季飞领着上了二楼,直到拐角处的一间厢房门前才停了步子。 季飞朝着门里递了递手,然后便是垂首恭立在一旁。 兰溪伸手要推门,却又躲了顿,对身后的人吩咐道,“你们就留在外面。” 她今日出门,又是来见赵屿的,并不想惊动太多的人,所以也只带了芳草和七月两个。 “夫人?”芳草显然不怎么赞同,她知道定有什么事,本就不安,见得季飞的那一刻,那不安更是窜进了骨子里,这人她认得,正是平王世子跟前的长随。那这雅间里的,便必然是平王世子了。可是,夫人为何要来见平王世子?夫人一介闺阁女子,又是有夫之妇,私见外男已是容易落人口实,但让她们跟着,好歹还能避避嫌,如何就能让她们留在外面?夫人素日那样一个思虑周详的人,今日却是怎么了? “你们安心留下。我心里有数。”兰溪垂眼低低道了一句,这回的话里却多了些不容置疑的命令,芳草就是有再多的不愿,也只能从命了,只能心里忐忑不安地看着兰溪推开雅间的门,走了进去,又反手关上了房门。 进了门,兰溪一抬眼便已看在了坐在窗边的赵屿。他显得心情极好,嘴角轻弯,正抬手倒茶,与兰溪此时心情的阴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既然来了,也就不必站在门边了,过来坐!” 兰溪自进了房门起,就站在门边,戒备地看着他,赵屿这才抬头笑道。 兰溪步子未移,目光中的戒备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又深了两分,“我没有那么多时间,你有什么话就赶紧说。” 赵屿终于放下了茶壶,抬起眼来看她,意味深长地笑了,“我以为你再不愿见我!可你来了。你来了,不就是有话要问我的吗?” 兰溪深吸一口气,突然觉得自己今日真是做了错误的决定,不再说话,她旋过了脚跟,欲走。 身后,突然脚步声急促而至,兰溪心中的戒备一直未曾放松过,往旁边一躲,让赵屿伸出来拽她的手,落了空。 她闪到雅间的一角,一双眼死死盯住他,咬牙道,“看来没什么好说的了。” 赵屿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虚握了一下,终究是拉了回来,嘴角苦涩地一牵道,“我只是听说昨日在齐王府,林氏当众给你难堪,所以想着当面跟你说声对不住罢了。” 兰溪想着,她昨日确实觉得无辜,可惜,却没有在意到需要他来跟她说对不起。“尊夫人说了些什么,我都记不得。说到底,我与她头一回见面,自问没有对她不住,往后要交道的地方也少,我倒是没有什么在意的。至于你们夫妻之间的事,与我无关。你如果想要说的只是这些的话,那我走了。”话落,兰溪迈开了步子,手已搭在了门栓上,果真是要走的样子。 “你果真没有什么要问的了?”赵屿在她身后促声问道。 兰溪没有回头,但搭在门栓上的那只手却悄悄顿住了。 “你成亲那日,我喝得酩酊大醉,就在那一天,我做了一个梦,梦里,你凤冠霞帔,那一身红绸绣鸳鸯戏水的嫁衣衬得你美极,可是梦里,你嫁的是我,我们拜过天地,入过洞房,我的梦里,没有耿熙吾。”赵屿的飘忽的音调一点点拔高,到了最后已经成了吼。 兰溪却是听得背脊发寒,她原本搭在门栓上的手“啪”地一下,滑落了。她觉得自己像是堕入了一场噩梦之中,却听着自己冷静的嗓音空洞洞地响在耳畔,“你都说了,只是一个梦而已。”可是那大红丝绸绣鸳鸯戏水的嫁衣……她统共穿过两回嫁衣,哪怕过去的记忆并不美好,有些事却还是铭记在了脑海,一经提起,方知清晰。 “是啊!我原也以为那只是一个梦,是我太想要你,却又求而不得的一个美梦。可是太真实了,真实到我不愿,也不敢相信那只是梦。”赵屿嘴角的苦涩更甚,“从那天之后,只要我喝醉,便常常梦见你,说实话,梦里的你眉头始终都皱着,不是太开心的样子。有一次,梦里的我从窗边过,看着你倚在窗槛上发呆,只觉得心里一揪,为了讨你欢心,便拿笔在你额间画了一朵花。杜若,是只有南方才有的花,我未曾见过,虽颜色淡雅,花朵细碎,但却清新独特,便一如你。” 兰溪垂落在裙边的手死死握成了拳头,尖利的指甲深深嵌进掌心之中,但她却是丝毫不觉得疼,兰溪蓦地扭头看他,“你要跟我说的,就是你这些莫名其妙的梦不成?你是疯了吗?竟把梦境当真了?” 可是兰溪不知,她的脸色苍白到几近透明,她的目光闪躲着,甚至不敢与赵屿对视。 赵屿蹙了蹙眉心,眸中异光一闪,“就当我疯了好了,我一直在想,你为什么从一开始就不喜欢我,在那个梦境里,我才找到了答案。那个梦是真实,梦里的那个我,怎能对你那般冷淡?可我又觉得,梦里的那个我,是那么的幸福,因为可以名正言顺的拥有你。” 兰溪不想再听了,“赵屿,一个梦而已,你果真是疯了。” “那么你呢?你又是为什么出来见我?难道不是为了那一朵额间花吗?”赵屿突然咄咄逼人,“我倒是要问你,那个梦,果真只是梦吗?” “你的梦,我如何知道?再说了,不是梦,又是什么?你若是想将梦当成现实没关系,我却不会陪着你疯。我的现实就是,我嫁的不是你,我现在是靖北侯世子夫人,耿熙吾的妻子。”兰溪死死咬住牙,心中的那个秘密,她死守着不说,谁又会知道? 第五百九十四章 陷阱 兰溪强忍着心里的畏惧,将这番话吼完,但垂在身侧,已是紧握成课拳头的手却是忍不住发起了颤,她转而死死揪住了自己的裙摆,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克制住浑身的发颤。 赵屿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着,深深地看她。那目光里含着质疑,含着探究,锐利得像是两把刀,要直直看进她的眼底,看穿她的心,洞悉她极力想要掩藏遮盖的一切。 兰溪觉得,自己再也待不下去了。而事到如今,她与赵屿已是无话可说,扭头、转身,手伸了出去,刚刚碰到门栓…… “芳草?七月?你们怎么在这儿?” 门外突然响起的声音让兰溪浑身一僵,这个声音,她自然不会错认。蓦地扭头,她瞪向身后的人,原来……这才是他挖的陷阱。她小心了又小心,戒备了又戒备,却还是因着一朵花便失了方寸,冷静不再,就这么跌进他的陷阱里,不及挣扎。 赵屿没有作任何的辩解,微微笑,是默认,带着淡淡的自嘲,但却很是坦然。 “夫人也在这儿么?”门外,没有听得芳草和七月的回答想必两个丫头还会心虚,而耿熙吾是什么人?那样明显的异样他如何会看不出?那声音渐渐多了两分怀疑。 兰溪几乎可以想见,他已是往紧闭的房门看过来的眼神,以她对他的了解,她丝毫不怀疑,丫头们若是再不答,下一刻,他便会破门而入。 那一刻,她什么也没办法想,只是满心的惊惶,但容不得她退,她狠狠一咬牙,搭在门栓上的手一动,“吱呀”一声,门,轻轻开启。 一抬眼,便触及了耿熙吾深幽的双眸,呼吸,蓦地一滞。不及再看她他眼底倒映出的脸色惨白的自己,她匆匆垂下眼去。 耿熙吾定定看了她许久,才缓缓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转而落在了她身后那人的身上。 静,自始至终,都是令人窒息的安静,没有人开口,耿熙吾没有质问,甚至没有一声问,赵屿也没有出声再添一把火,但兰溪却是再也受不了了。低着头,垂这眼,她谁也不看,脚步匆匆,便是越过了耿熙吾,背影带着两分惊慌失措地快步而去。 芳草和七月两个面面相觑片刻,连忙跟了上去。 耿熙吾没有立马跟上去,他只是深深望了一眼兰溪略带仓皇的背影,便转过头来,再看向赵屿时,一双眼里的杀气沉淀啊更了难窥眸色的暗阒,“我警告过你!别逼着我哪一日不顾一切杀了你!” “我不过是因着昨日的一些事,觉得对阿卿不住,所以特意叫她出来,跟她道歉的。我又没有对她怎么样,你何必如此?还是说,你觉得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赵屿的语调可谓是挑衅,一边说,还一边勾起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丝毫不顾耿熙吾黑沉的脸色。 耿熙吾似是极力地克制着什么,虽然神色仍旧淡漠,额角却已是青筋暴露。好一会儿后,耿熙吾终究是扭头走了。 他身后,赵屿望着他的背影,嘴角泛起一丝笑痕,怎么办呢?谁让你们偏要恩爱的让人妒忌呢?你们越是恩爱,我便越是见不得,越想使坏。 耿熙吾出了显月楼,一抬头,便瞧见了兰溪的马车还停在楼外,芳草和七月并悦翔三个都站在车外,神色有些不安。见得他来,几人连忙给他行礼。 耿熙吾略作沉吟,挥了挥手让他们免礼,又略略踌躇了片刻,这才跨步上了马车。 谁知,刚刚掀开车帘,一道影子便已是冲了过来,不由分说便是抱住了他。 熟悉的温暖柔软,熟悉的淡雅清香,他自然不会错认,从前的每一次,将她揽在怀里,他便好似拥着缺失的另一半,只觉得圆满,心里更是全然的欢喜。可是这一刻,感觉却是变了些味。 愣了一瞬,他抬起手,想要将她环在他颈后的手拉下来,却不想她反倒抱得更紧了。 “你不要问我,我也不会说。但你信我,我没有做,也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兰溪的声音闷闷在他的耳畔响起,但语调却是有些急切。 耿熙吾目光微闪,扣在她手上的手发了力,用力将她的手扯了下来,低头看她,目光定且深,只是并不言语。 好在兰溪这一回并未闪躲他的目光,只是有些不安地轻轻咬住了下唇,怕他不相信一般,她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迭声道,“我说得都是真的,你信我!” 耿熙吾还是不说话,仍然看着她,半晌之后,却是沉沉叹息一声道,“你从前说过,不希望我瞒着你,我也尽量做到与你坦诚,你问,我便会答。” 兰溪没有回答,却悄悄垂下了眼。 “你今日究竟为什么要来见赵屿,当真不能告诉我吗?”耿熙吾还是问了,嗓音瓷沉而平静,但音调却比平常低了些。 兰溪没有办法回答,抬起眼看他,一双眼,悄悄便是湿润了。有些事,她并不是特意瞒他,可是该怎么解释呢?那些匪夷所思的事,只能是她一个人永远的秘密。 耿熙吾眼底的光一点点地陨灭了,终于,他移开了视线,不再紧盯着她,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你果真是不愿说的。也罢,不愿说便不愿说吧!终究我也逼不了你。我舍不得。” “师兄!”兰溪被泪水迷离的眼中,只能瞧见他眸底暗淡的光和嘴角那抹让人看了心下一揪的笑痕。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忍不住就要不顾一切,和盘托出,可是,话到了嘴边,她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耿熙吾的双眸又是黯了一黯,“你先回去吧!我还有些事!”话落,他不再看她,转头矮身出了马车。 车帘被挑起,复又垂落,马车内光线一明一暗之间,耿熙吾的身影已是在她眼底消失。 兰溪下意识伸出想要挽留的手僵在半空中,握住了一片虚无,她眼里的泪再也忍不住,决了堤。 显月楼外,目送着靖北侯府的马车晃晃悠悠走远了,耿熙吾的双眼一点点沉下,那眼里的冰冷与锐利是兰溪从未见过的,“去查一查平王府,平王、赵屿,还有整个平王府的人,能挖多深就挖多深。有些人,是该让他忙一忙了。” 第五百九十五章 冷战 “这是怎么了?”秦妈妈见兰溪回来,却是红肿着双眼,一言不发就进了内室,并转手便关上了门,便连忙转头问芳草。 芳草却只能苦笑着摇摇头。 待得夜幕降下,耿熙吾还是没有回府,而那扇房门始终紧闭,饭菜热了又冷,冷了又热,已是反复了数回,却是连门也进不得。秦妈妈再也忍不住了,让芳草端了饭菜,亲自敲响了门。这回倒是得以进了门,可是不过几息的工夫,两人又再度从屋内出来,站在廊下,看着托盘上纹丝不动的饭菜,无奈地叹息。 秦妈妈的眉心忧虑地拢着,“这忧能伤身,偏偏夫人连饭我不肯吃,这身体可怎么受得了?”更深的忧虑却是,不过还在新婚,眼看着夫人与世子爷感情好得很,怎么转眼却又闹起了别扭。虽然夫妻俩没有不闹别扭的,可秦妈妈这心还是不安得很。 不安的还有芳草,尤其是她比秦妈妈知道更多的内情,今日的事情,换做任何一个男人,只怕都不能轻易的过去。虽然,芳草是相信自家夫人与平王世子之间是清白的,可是耐不住他们确实背着世子爷在外面相见,最要紧还是被世子爷当场撞见了。 这么一想,芳草更是不安,“妈妈,夫人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我担心她会出事。你看,要不要派人去找找世子爷?” 话方落,月洞门外突然响起了脚步声,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进得门外,当前一人一袭玄衣,面色沉冷,不是耿熙吾又是哪个? 秦妈妈和芳草两个赶忙屈膝行礼。 耿熙吾单手背负于后,目光却是落在了芳草手中端着的托盘上,半点儿也没有动过的饭菜已是不见了热气,他的眉心便不由地紧蹙。 房门“吱呀”一声轻启,坐在软榻上,抱膝发着呆的人轻轻眨了眨眼,略一沉吟,还是转过头来。与暗夜同色的身影从黑暗中一步步走了过来,兰溪干涩的眼中,以为再也流不出的眼泪又盈了满眶。 耿熙吾原本强撑的冷硬,在撞见她的泪眼的刹那,又全线溃败,沉冷的表情有一丝的崩裂,他走到她身边坐下,叹息了一声,“怎么哭了?” 兰溪身子一撑,便又如方才在马车上时一般,将她他紧紧抱住,在他耳边哽咽道,“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方才,她一个人在屋里等着他,等到天黑了,等得越久她心里越慌,不知怎么就想起那是在相国寺,也是这般,她也几乎以为他不会再要她了,那几个日夜,她都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她真怕,旧事重演。 “知道错了吗?”本想着再绷久一些,让她好好反省的,但谁知,一看到她,什么原则,都通通见鬼去了,自己心疼,哪里还忍得? 兰溪的认错态度很良好,用力地点着头,迭声道,“我知道我错了,我不该背着你去跟赵屿见面,但你要相信我,我跟他之间清清白白,绝对没有做半点儿对不起你的事。” 耿熙吾听得眉心一颦,将她的手拉下来,将窝在怀里的她推开了一些,目光灼灼,定定地看她,“你想了一下午,就想了这么一些?你错的只有这个,没有其他的?还是在你心里,我就是为了这个在生气?” 兰溪目光闪躲,她当然知道他气的不是这个。可是……让她怎么说? 她的沉默却让耿熙吾眼里蕴藏的火焰一瞬间窜高了火舌,“我信你。我知你的心,我自然知道你与赵屿没什么。可是……你到底为什么要去见他?我们早前不就说好了,有什么事都要坦诚的吗?你为什么要瞒着我?你这样瞒着我,你如何让我不多想?” 一句又一句的质问,直逼得兰溪眼里的泪滚滚而落,她不想瞒他,但更不想骗他,若是可以,她也希望能跟他坦诚以待,没有秘密。可这件事,却是她极力隐藏,只能烂在肚子里,带进棺材去的秘密,她谁也不能说。 用力摇了摇头,泪珠儿纷落,“我只能告诉你,我有我的原因。” 耿熙吾额角的青筋跳了两跳,眸色一点点黯了下来,“不管什么原因,赵屿对你不怀好心你不知道吗?能让你不顾及这些,执意要去见他的原因必然不简单,可你……却不肯告诉我。” 听出他话语里的冷意和失望,兰溪的心慌得没了边,“不!我不是不肯告诉你,我是……我是不知道怎么说。” “你可知道赵屿成亲一个月,房里就纳了一名美妾?全然不顾礼法的日日宠着,最可笑的是,我今日才得了消息,说那美妾长得像极了一个人。我不信,还亲自去见过,确实,且不说这内里的气质,但那张脸没有十分,也有七八分像了,你猜猜,是像谁?”想起赵屿竟这么明目张胆地觊觎他的妻子,想起自己方才见到赵屿那房小妾的脸时,心中的愤怒,耿熙吾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语气。 兰溪不是傻子,思及昨日在齐王府时,林氏所说的那席什么姐妹的话,再看耿熙吾现在的表情,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下,脸色变了几变,赵屿……他究竟想要做什么?他怎么敢? “看来,你都明白了。这样,你还要瞒着?”耿熙吾的声音一寸寸冷了下来,像是他对着旁人的语气,让兰溪冷到了骨子里。 兰溪抬起头看他,泪眼迷离,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半个字。 耿熙吾望着她,点了点头。“我明白了。”一边说着,他已一边从软榻上站起身来。 身边骤失了他的温度,兰溪冷得打了个哆嗦,抬起眼,见他转身欲走,她一张脸登时一白,“你要去哪儿?” “阿卿,我本以为,你我两心相知,夫妻一体,到了今日我才知道,是我想错了。”耿熙吾背对着她,身影沉溺在一片暗影中,声音很轻,轻到有些不真实的飘忽。 “罢了,这会儿再说什么都是无意,我们彼此都好好冷静一下吧!我先去书房睡。”话落,他不再回头,脚步不停,快步冲了出去。 而兰溪,在他脚步迈出去的刹那,终于再也忍不住伏在榻上哭了起来。 可是,他还是没有回头。 兰溪知道,这次,他是果真生气了。 而她以为已经走了的耿熙吾站在廊下,抬头看着黑浸的天空,听着屋里传出的哭声,有些无奈地闭了闭眼,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第五百九十六章 告诫 世子爷和世子夫人在闹别扭,这青萍居乃至整个靖北侯府的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之前,世子爷无论衙门有多忙,酉时前后必定会回府,与世子夫人一道用晚膳。 可是,接连着几日,世子爷都直到夜深才回府,回府之后,也并未歇在正房,而是留在了书房过夜。 而世子夫人一日比一日憔悴的脸色也证实了府中的这些传言都是真的。再多的粉饰太平都成了强颜欢笑,不过才成亲一月不到,就闹到了分房而睡,看来,早前说的,世子爷很是看重这世子夫人的话得重新斟酌斟酌了,再看重怕也看重不到哪儿去了。 耿熙吾每日里早出晚归,兰溪神色也是越来越颓败,府中各种流言四起,自然而然便传到了靖北侯的耳中。 起初,他并不想过问,本来嘛,这小夫妻之间,哪儿有不吵架,不闹别扭的?他自己的儿子自己清楚,四郎对他那儿媳妇儿是放在心里的,哪里舍得让她难过?闹过就算了,不过几日,也就和好了。 谁知,等了几日,这情况非但没有好转,反而好像愈演愈烈,靖北侯终于坐不住了。今日,便差了人将兰溪叫来了他的书房,心里却是忍不住感慨,这没有亲娘在身边,他一个当爹的,连儿子屋里的事也得操心,他这容易吗他? 兰溪还是头一回到靖北侯的书房来,但大抵也猜到靖北侯找她来是为了何事,所以垂首立在书案前,却是半点儿不敢四处乱瞄。 “听说,你和四郎这几日在闹别扭?”靖北侯从书案后抬起头来,语调淡淡问道。 兰溪正在踌躇着该怎么回答时,靖北侯又继续问道,“我这个当父亲的,按理说不该管到儿子的房里去,但四郎母亲不在,我少不得要多操心一些。我没有兴趣知道你们究竟是为了什么闹别扭。你与四郎的婚事虽说是圣上赐婚,但却是四郎百般求来的,而且据我所知,也不是四郎剃头担子一头热,你们是你情我愿。虽说,小夫妻难免有闹别扭的时候,但我想着,你们既是你情我愿,总要比别的夫妻少走这才弯路。既然闹了别扭,一直谁都不肯让步,算怎么一回事?” 兰溪暗暗纳罕,自家公公虽说比不上耿熙吾那般沉默寡言吧,但也是很奉行沉默是金的,今日居然一开口就是长篇大论啊,而且说起这些个家长里短,居然也半点儿无碍他的威势,而且这道理还一套又一套的。不是说父子不亲么?那何必管他们夫妻和顺与否? 顷刻间,兰溪心底已是转过了万般思绪,抬起眼,见靖北侯一双利眸半眯,凝着她,显然是在等她回答。兰溪连忙整了整神色,道,“让父亲操心了,是儿媳的不该。” 靖北侯眉心一颦,“夫妻之间吵架,总要有人先低头的。只要把日子过好了,这些便不要计较了吧?” 这话的意思,就是要让她先低头的意思了。可是,她与师兄之间,却不是谁先低头的问题啊! 靖北侯见兰溪沉默着,便以为她还在别着那口气,不肯松口,但毕竟只是儿媳妇,有些话,也不好说得太深,最后,只得叹息一声,语重心长道,“四郎媳妇儿啊,都说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才能修得共枕眠。夫妻,那是有今生无来世的,平日里再寻常的一件小事,等到失去了,才知道有多么珍贵,但是,却已是晚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吧,该珍惜时要珍惜,不要等到失去了,才来后悔莫及。” 兰溪听他这话说得极是真诚,一瞬间,便想到了耿熙吾早逝的生母,她那无缘的婆婆。有那么一瞬间,兰溪几乎忍不住问出来,但话到了嘴边,却又生生咽了下去,最后只得点了点头,神色诚恳地道,“让父亲操心了,我们这样的儿子儿媳真是不孝。我……我会想办法的,父亲放心。” 靖北侯这才稍稍露出了两丝笑音,“你这孩子我看着也是个懂事的,四郎是个犟脾气,你呀,凡事软着些来,就没错。” “知道了,父亲。”兰溪点点头,抬起头来,刚好便瞧见了靖北侯身后悬挂的一幅画,那是一幅工笔山水,画的不是名山胜水,不过是某个不知名的山谷,但笔触细腻,色调温润,乍一看去,便觉舒服,再一细看,便可觉出作画者笔间满满的感情。 兰溪本就爱画,如今看着这幅画,竟一时间看了进去,全然忘记了靖北侯的存在,一步步神魂尽失一般走了过去,走到了那幅画跟前,仰起头来细细地看,越看越觉得惊奇,一双眼便绽出了灼灼光亮。 “听说你爱画,今日我总算见识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得靖北侯的声音,带着两分无奈。 兰溪恍惚回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红着脸,垂下头去,“抱歉!父亲,我一时看得入了迷,还请你见谅。”一边说着,又一边扭头往那画上看去,“没想到父亲书房里居然珍藏着这样的佳作。”往画卷的落款看去,是清月居士四个字。“清月居士?”兰溪喃喃将这几个字咀嚼在齿间,“怎么竟从未听说过,莫非是什么隐世的高人么?” “那不是什么高人。这幅画……”靖北侯也转头往那幅画望去,眸色不知为何而柔软,虽然带着微微的苦涩,但兰溪却分明从那当中读出了想念。“是我一位故人所作。” 故人?什么样的故人?可不可以替她引见一二?或者,她可不可以将这幅画借回去,好生研究研究?顷刻间,兰溪心里涌现出了数不清的问题,奈何,对着靖北侯,她却半个字也说不出。 “好了,我今日找你来,该说的话已是说完了,我只想你们将自己的小日子过好了,我说得,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想。”靖北侯却是已经明明白白下起了逐客令。 “是。”兰溪除了答应,是没别的办法。不走是不行的,但兰溪实在是有些舍不得。看到了这幅画,连带着心里萦绕了几日的阴郁也减淡了好些,她一边举步往书房外走,一边依依不舍地一再回头望往那幅画看去,那模样,看得靖北侯都有些发噱。 但终于,那幅画,还是被合上的门扉关在了屋里,彻底消失在眼界之中。 兰溪叹息着回过头来,满满的遗憾再撞见眼前的人影时,蓦然僵住。 第五百九十七章 僵局 耿熙吾显然是刚从外面回来,一身朝服还来不及换下,一张脸沉冷着,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他可能也没料到会在这里见到兰溪,眸中惊诧之色一闪而没,但只一瞬,便又恢复成了古井无波,只是沉默无声地看着兰溪。 兰溪不知为何,竟被来得有些紧张,咬了咬下唇,这才牵强地扯了扯嘴角,道,“你……你来见父亲?”话刚刚出口,兰溪便恨不得甩自己一个耳巴子,没话找话也不能问这么蠢的问题,人就在靖北侯书房的门口,不是来见侯爷的,总不能是来接她的吧?何况,既然是他们夫妻俩闹别扭,没道理侯爷只找她这儿媳妇说话,却对自己的儿子放任不管吧! 她在一边懊恼得不行,耿熙吾却像是半点儿没在意一般,目光深深,在她消瘦、憔悴了好些的脸庞和眼底的黑影上停顿的稍稍久了一些,然后“唔”了一声算作回答,便是迈开步子,直直越过她,推门而入。 门,再度关上,将兰溪关切的画并人一道掩在了之后。 兰溪回了青萍居,便叫了芳草来,“你往厨房去,让花儿给世子爷炖一盅鸡汤。” 芳草自然应是,赶忙快步去了。 边上秦妈妈听了一耳朵,喜出望外道,“夫人这是?” “方才侯爷将我叫了去……他说的对,这夫妻之间闹别扭,总要有人先低头的。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兰溪一边说着,一边低头轻轻抚着手下刚做好的一身夏衫,淡淡的灰蓝色,比他平日常穿的颜色都要淡雅得多,绣的是松针仙鹤,“也不知道合不合身。” 秦妈妈却是听得笑容满满,“夫人总算想通了,真是太好了。” “让妈妈担心了,真是对不住。”兰溪笑容浅浅,目光却是实打实的诚挚。这些天,她与耿熙吾闹别扭,这青萍居的人又何尝没有跟着难受啊! 秦妈妈这个时候哪里还记得这几日的忧心,笑出了一脸的褶子,“这个时辰也差不多该用晚膳了,一盅汤哪里够啊?老奴去厨房看看,有些什么好吃的,让花儿做几个世子爷喜欢吃的菜色,一会儿啊,夫人亲自送去书房,与世子爷一道用。”话落,也不等兰溪反应,便已是急匆匆地走了。 兰溪笑容微敛,也不知她先低头,他领不领情呢! 走出这一步,兰溪可算得鼓足了勇气。可是这一刻,站在耿熙吾的书房门口,正好与他面对面撞个正着时,兰溪才知,她还是高估了自己。这么多年来的沉静与从容在他面前全数派不上用场,她笨拙得就像是一个犯了错,心虚的孩子,害怕在他的目光下无所遁形,于是,只能不自觉地躲避。 “爷……这是要出去?”笑容不自觉地有些牵强,兰溪悄悄地控制着自己的呼吸,不让自己看上去太过紧张。 “嗯。”耿熙吾应了一声,深幽的目光静静地从她脸上掠过,又扫过她手中托盘上的饭菜,“你来,有什么事吗?还是有什么话说?”没有绕弯子,一来,便是直截了当。 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句话,只有兰溪却听出了内有玄机,脸色略有些转白,笑容几乎维持不住,“爷若是忙,便忙去吧!我没什么要紧事,只是看时辰,该用晚膳了,所以……” 耿熙吾原本跳跃在眼底的一缕光又沉溺入那汪暗夜深海中,“我有事要出去,你自个儿用吧!”话落,便是再也没有看她一眼,径自迈开步子,越过她,大步流星而去。 在彼此擦肩而过的瞬间,兰溪只觉得心尖一痛,扭头往身后看去时,他的背影却是慢慢在眼底模糊,是不是,只要她一日不肯说出那个秘密,他就要一日这样不冷不淡地对她? “夫人……”芳草见兰溪眼里有泪聚集,低声唤道,满嘴劝慰的话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 兰溪抬起手帕按了按眼角,让芳草将她手里端的另一个托盘交给了书房里伺候的小厮,然后带了她回了青萍居。 谁知,刚跨进正房的门口,便见着秦妈妈急匆匆地往外走,一见她,神色一松迭声道,“夫人回来得正好。老奴正要去寻你呢!太太身边的环儿来了,说是午后太太就发作了,这怕是就要生了。” 兰溪懵了懵,抬起头来,见着一个丫鬟快步过来向她见礼。可不就是兰三太太跟前伺候的环儿么?兰溪才恍惚明白过来,这是她母亲要生孩子了。兰溪登时心房一紧,一时间竟有些失了方寸,“那还不快去套车啊……不对,我还得准备些东西……”只是准备东西便必然会耗时间,兰溪登时满心的懊恼与愧疚,都怪她,这几日因着与耿熙吾闹别扭,竟是全然忘了母亲产期将近的事,她真是个不孝的女儿。 秦妈妈见她慌得没了边儿,心里感叹着,终究是年轻,平日里再怎么稳重,遇着了事,还是经不住,一边在心里感叹关心则乱,一边拉住她道,“夫人不必担心,东西老奴一早便已备好了,方才已是派了人搬上车了,夫人收拾一下就可以走了。” 因着秦妈妈的这番话,兰溪这才冷静下来,拉住秦妈妈的手,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多谢妈妈了,有妈妈在,我真是什么都不用操心了。也不必收拾什么了,我们这就走吧!” 马车从靖北侯府门外飞驰而去,兰溪带了流烟、芳草和长柔三个,却将秦妈妈留了下来。 兰溪这前脚刚走,后脚,沈氏的梅园里就有一个婆子快步进去了。“夫人,世子夫人早前亲自端了晚膳到世子爷的书房,看样子是想示好,不过世子爷好像没有领情,没有吃一口,就找了个借口出府去了。而刚才世子夫人着急忙慌地出府去了,好像听说是回了娘家。” 沈氏正端了杯茶喝,闻言,笑道,“我就说嘛,这再了不得的,得了手还不就是那么回事?看刚成亲时那个腻歪的劲儿,这儿才几天?真是自己给自己打脸呢!” “这样不刚好么?用不着夫人出手,他们夫妻已是离了心,日后,于我们,只有好处。”沈妈妈在边上也是笑。 沈氏的笑容更多了两分满意,“妈妈亲自跑一趟吧!这么一个大好的时机,若是不懂得把握,便也不要怪我不帮她了。” 第五百九十八章 错过 夜,缓缓沉降。耿熙吾披着夜色回到了府中,跟前几日一样,径自回了书房。房门轻轻一合,伺候的人尽数自觉地留在了后面,书房内只留了一盏灯,晕黄的灯光如豆,在无边的暗夜中,显得那般虚缈。 在外边跑了一一整天,耿熙吾只觉得累,那累,不只是在身上,更在心里。躺向软榻,他轻轻吁出了一口气,目光不经意地一转,便瞧见了榻上放的叠放整齐的一摞衣物。那显然是刚做好的夏衫,布料轻薄,色泽淡雅,那上面的绣图他虽算不得内行,但走针配色都是熟悉的,必然是出自兰溪的手。 往日里,他若收到了她亲手给他做的衣裳,不知道会有多高兴呢!今日,心情却委实有些复杂。 借着昏暗的灯光,他的目光一瞬不瞬凝在那身夏衫之上,手忍不住轻轻触在上面摩挲,眼神一点点暗阒了下来。半晌之后,他“腾”地一下从榻上站起身来,而后便是几步走到门边,刷地一声拉开了房门,大步走进了夜色之中。 守在门边的长风和悦翔两个诧异地对望了一眼,然后赶忙跟了上去。 一路走到了青萍居的正院,可真到了门口,耿熙吾的脚步却又不由踟蹰了。 “爷,听说夫人这两日吃饭都不香,再这么下去,怕是要请大夫了。下晌时,奴才看她准备了不少的饭菜,大多啊,还都是爷爱吃的,可惜爷那会儿刚好约了人,否则有爷陪着,夫人总能多吃两口吧!这会儿也不知吃还是没吃呢!”悦翔眼珠子滴溜溜一转,便是一脸忧心地叹了一番。 耿熙吾眉心紧蹙,下一刻,终究是迈过了门去,边上长风悄悄给悦翔竖起了大拇指。 却哪里知道,巴不得爷能快些跟夫人和好的就是悦翔呢!他这几日实在是受够了爷一忙起来就没日没夜的拼命,他当爷的都拼命了,他这贴身伺候的小厮能轻松到哪儿去?爷再跟夫人别扭下去,先找大夫的就该是他了。 谁知,到了正房前,一抬眼,却是一片漆黑。 这个时辰,不可能就歇了吧?悦翔一边狐疑着,一边小心地瞄了一眼他家爷已经黑成了锅底的颜色。完了!完了!他家爷这几日不过跟夫人怄气,已是连着几日未曾回过正房了,可往日里回来,不管多晚,夫人都会留着灯,那时,他家爷虽还是不怎么笑,可表情却是欣悦的。可今日,他家爷好不容易拉下了脸面来见夫人,这再努力一把,离和好也就不远了,怎么夫人房里却静悄悄不说,就连灯也歇了,黑咕隆咚的? “悦翔,去问问,夫人可是已歇了?”耿熙吾却没有像悦翔担心的那样,你头就走,而是沉着声吩咐了一句。 “是。”悦翔连忙应了声,快步上了台阶,心里一边惶惶然暗忖着,不会让他这张乌鸦嘴说中了吧?莫非夫人还真病了不成? 悦翔没有功夫,脚步自然要重一些,许是因为如此,正房里伺候的人终于听到了动静,秦妈妈和枕月先后从耳房里出来,见得耿熙吾主仆三个,面上的异色都是一闪而逝,继而连忙压下,先向耿熙吾行礼,“世子爷。” 耿熙吾抬了抬手,让她们起身,目光却是往静悄悄的正房看去,脸色在夜色沉浸中显得有些暗沉。“怎么都不在房里伺候?夫人呢?歇着了?” 秦妈妈心念电转,世子爷今日过来是好事,说明是有服软的意思了,只是怎么偏偏就这般不巧呢?只是,主子问了话,她却是不能不答的,“回爷的话,夫人不在府里。今日下晌,兰府来人禀报夫人,说是府里太太发作了,所以夫人便急急忙忙赶了过去了。” 耿熙吾听得眉心一颦,秦妈妈一见,心里不由“咯噔”沉了一下。然而不及深思,耿熙吾却已是一言不发转了身,朝着来时的方向快步而去,不过顷刻间,就已是不见了踪影。 “妈妈!”枕月的脸上有些忧心,“爷不会生气了吧?”方才,耿熙吾蹙眉的那一刻她也瞧得清楚,这心里不由有些不安。 “这太太生产,虽是出嫁女,夫人要回去看看,也无可厚非。若是平常必定无碍,可偏偏如今世子爷正和夫人僵着呢,若是觉着夫人没有知会他一声。想岔了,那就……”秦妈妈也是忧心忡忡。 “那可怎么办呢?”这世子爷既然来了,要和好便也不难,偏偏这个时候,夫人又不在,若是因此,让误会又加深了,那可如何是好? 两人正不约而同愁眉紧锁时,一抬头,突然见夜色中一道身影急匆匆快步而来,秦妈妈见了来人,脸色却是瞬间惊变,“盈风,可是出事了?” 来人正是盈风,她的脸色亦不太好,“方才书房闹鼠,我担心夫人的藏书,便亲自去看,谁知回来时,紫云便不见了。”早前秦妈妈特意交代了她,让她看好了紫烟和紫云两个,她也知事关重大,一直不敢懈怠,谁知,今日不过是一个疏忽,便将人看丢了。 秦妈妈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枕月更是转眼就想到了刚从这里出去的耿熙吾,“妈妈,这……” 耿熙吾一路快步急行。出了正院,夜已深,花园里,林木深深,有隐隐的花香在夜色里浮动,恍惚间,听到有人在唱曲儿,很婉转动听的嗓子,即便在暗夜里听着也并不瘆人。耿熙吾脚步猝然一停,悦翔抬头一看,见他脸色阴沉得厉害,心中暗自喊了一声糟,朝身边的长风挤了挤眼睛,谁知这个也是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竟恍若没见,抬高了眼,一脸的淡冷姿态。 悦翔在心中暗骂了一声娘,却不得不硬着头皮清了清嗓子,怒喝道,“什么人?大半夜的在这花园里唱曲儿,还有没有规矩?” 林子里歌声一寂,片刻后,衣衫摩擦草叶的窸窣声起,不一会儿,一道身影现于几人眼前。 一身雪白的衣裙,长发披肩,手里拎着一盏灯,从那林中踏露而来,到得近前,连忙跪了下去,露出一大截纤细优美的脖颈,“奴婢紫云,因着在书房里整理书卷过于烦闷,所以才在这儿唱曲儿疏解心中烦忧,却不想扰了爷的清静,奴婢该死。” 第五百九十九章 勾引 悦翔不敢吭声,但一双眼却朝着地上的人偷瞄去。 那不得不说,算得是个美人,柳眉杏眼,身姿楚楚。耿老夫人自来就疼爱他家爷,既然是挑在孙子房里伺候的,早前少不得还有些别的想头,这颜色自然都不能差了。所以,不管是紫云,还是紫烟,都是长得不错的。 而今日,显然这紫云还是特意打扮过了的,虽然看着一身清淡的妆扮,白衣无妆饰,长发披肩未挽髻,但这紫云就在近前时,随着微风轻拂,一股暗香萦绕鼻端不去,去了浓妆艳抹,淡扫峨眉,反倒愈显清丽。此时,她正怯怯抬起头来,盈盈双目含羞望着他家爷,目光里全是仰慕与崇拜,被一个美貌的妙龄女子以这样的目光看着,是很容易让一个男人自尊心膨胀,进而对这女子也生出占有之心的。毕竟,眼前的丫鬟是他们府上的,他家爷一个堂堂的靖北侯世子,要收用一个府里的丫鬟那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儿么?何况,站在他家爷跟夫人僵持了数日,想必这心中正在苦闷呢,这个时候,突然遇上了一朵解语花,还不恨不得立马抒解心中烦闷? 这时机选的好,路子也走得不差,落在旁人身上,没准儿也就成了。可惜,他家爷,那不是旁人啊! 悦翔有些同情地看着地上的女子,他家爷可是自始至终没看她一眼呢,反而脸色越发淡漠了些。 “你这话可是对我让你去夫人的书房当差不满么?若是觉得在书房的差事烦闷,索性便禀了老夫人,让你回松荣堂如何?”果真,耿熙吾一开口便是冰珠子一个个往外蹦。 紫云的脸色顷刻间雪白,“不!奴婢绝没有那个意思,能够伺候世子爷和夫人,已经是奴婢的福分了,不敢有二心,更不敢有二言。” 倒是个聪明的,立马就表了一回忠心。只是,当真不是穿得太单薄的原因么?那跪在地上纤细的身躯都忍不住颤抖了起来。不过,能在这明显成了万年寒冰的他家主子跟前,能不抖抖的,那才稀罕了。 “既然如此,便回去吧!若是日后还觉得苦,那便痛快些,回松荣堂去过你的好日子去。”眼半眯,从眼缝里轻轻扫过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人,冷冷丢下一句话,便迈开了步子,长风和悦翔自然随后跟上,几人的步子迈得既快又大,不过须臾间,便已是走远了。 而紫云却是浑身一软,便跌坐在地上。一阵风袭来,带着暮春时节渐浓的暖意,紫云却是被吹得生生打了个寒颤,这才恍惚发觉,不知何时,竟已是浑身的冷汗,浸湿了身上单薄的衣裳。过了许久,紫云才失魂落魄地站起身来,耷拉着双肩,缓缓往回走。 而此时,秦妈妈那儿派去打探的人已是回来,将紫云没有得逞,反倒是被世子爷斥责了一通的事一回禀,秦妈妈拢起的眉心瞬间便舒展开来,更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谢天谢地,总算没有让她得逞。若是在我这老婆子的眼皮子底下出了这乱子,待夫人回来,我可没脸见她了。” 枕月自然也是高兴,但她却还有些不明白,“妈妈,方才咱们为什么不做点儿什么?”既然知道了紫云心怀不轨,以秦妈妈的手段,要将这件事压下来,不是不可能,静观其变,虽然如今结果是好的,但当时确实很冒险,她到现在,手心都还是汗湿的。 “若是往常,世子爷和夫人感情好着,即便咱们出手,也没有什么。世子爷哪怕洞悉了,只怕也当是夫人吃醋,当成一桩小事就过去了。但是现在,世子爷和夫人闹着别扭,若是我们插手,这么短的时间哪里能做到多么严密?世子爷那般精明的人难保不抓住疏漏,他如今会如何想,却是不好说。现在这个境况,我宁愿什么也不做,也不敢再轻举妄动,给夫人招祸了。”秦妈妈一直很喜欢枕月,觉得她不只是对兰溪忠心,又是稳重又是聪明,是个可造之材,所以很愿意教她。 枕月听了这么一番话这才算是恍然大悟,同时,自己还能举一反三道,“既然不能动,索性还不若就看着,倒还可以试试世子爷。” 秦妈妈眼睛一亮,“你这丫头真敢想。我可不敢试世子爷,不过是意外之喜罢了。”秦妈妈却是全不承认。 不承认也没关系,枕月抿嘴轻笑。 “妈妈。”谁知,花儿这会儿却是快步进来了,脸上急色重得很,“刚才桂明急匆匆来找妈妈,刚好在门口撞见我,便跟我说了,说是世子爷又急匆匆骑马出去了。” “都这个时候了,世子爷怎么又出府去了?”秦妈妈眉心一颦,有些不安,该不是因着夫人不在府里的事生气了吧? 枕月却是另一种想法,“说不定世子爷是往兰府去了呢。” 这回,秦妈妈一愣,继而双眸一亮,就笑了开来。 枕月这回还真是猜对了。耿熙吾从正院出来之后,就带着悦翔和长风出去了。悦翔自幼在他跟前伺候,暗自揣摩着,早已让人将马备在了青萍居侧门外,东西两府中间那条胡同口。果然,耿熙吾径自就出了侧门,见着马便是一跃而上,轻喝一声“驾!”,双腿一夹马腹,瞬间一人一马便如一道闪电一般驰入了夜色之中。 天已渐渐深了,兰府蘅芜苑的耳房早已被收拾出来,兰三太太自发作起,便被挪到了这间房里。到了这会儿,已是进去了两个多时辰了,可是除了听到兰三太太越来越凄惨的哀嚎声之外,还是没有动静。 已是做了几个孩子父亲的兰三老爷,平日里也还算沉稳的一个人,今日却是失了冷静一般,坐立难安起来,一眼又一眼地往门扉紧合的耳房看去,最后终于是坐不住了,腾一下站起身来,开始来回踱步了。 兰老太太一瞪眼,“老三,你干什么呢?你走来走去的晃得我眼花,这女人生孩子哪儿有那么快的?” 兰三老爷有些尴尬,“这怎么都这么久了,还没有生下来?不会有什么事吧?我记得从前生他们大的那几个时,也没这么久啊!”关心则乱,兰三老爷一边不住往那耳房看,一边便是忍不住道。 第六百章 破冰 “父亲,那是你太紧张的缘故吧?”兰溪在边上笑道。别的不说,但兰三太太生兰沁的时候,她却是隐约有些印象的,记忆中是从天还亮着,直到她睡醒了,第二日的早晨才生下来呢。怎么也该比现在的时间要长才是。 “可不是?你呀,已经是那么几个孩子的父亲了,怎么还这么沉不住气?”兰老太太数落道,然后又转向兰溪几个小辈,笑呵呵道,“你们不知道,你们父亲在灏哥儿出生的时候,险些没有晕过去,哎!真是个没出息的。” “母亲,说这些做什么?”兰三老爷登时有些不好意思了。 在场的兰大太太几个忍不住捂嘴笑了,兰溪几个小辈自然不好笑话自家的父亲,咳嗽的咳嗽,转头的转头,偷偷垂头抿嘴笑的抿嘴笑,可是,经了这么一出,本来被兰三老爷搞得紧张兮兮的气氛倒是登时松快了许多。 只是,兰溪虽然笑话兰三老爷太紧张,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呢?一来,兰三太太毕竟也不年轻了,虽然于南星一直替她调养着,也说她身体还不错,她没有出嫁时,每日都要拽着她在园子里散步,出嫁以后也交代了林妈妈和环儿两个,每日都要陪她散步,就是为了让她生产时顺利一些,但兰溪还是怕有和万一。想必兰老太太和兰三老爷也是考虑到了这一点,才会在兰三太太一发作时,便派人去请了张院首和于南星一道坐镇,就是为了以防那个万一。 但兰溪心里,却还有一个不敢说出口的担忧。她其实已经几乎忘了这个,但前几日赵屿的那个梦境又让她想了起来。前世的那些种种,也一并记起兰三太太本是早已不在人世的,都是因着她的重生,这才改变了命运,连带着那个即将出生的孩子在前世也是没有的,所以兰溪真的很害怕,害怕因为这个,兰三太太会出什么危险。可她谁也不敢说,只能一个人担心着,害怕着,还要小心地调整着呼吸,不露出半点儿惹人怀疑的端倪。 这些日子,她是真的怕了,怕了自己谨守的那个秘密会再也藏不住。 “四郎,你怎么来了?”正在胡思乱想间,突然听得兰三老爷唤了一声,她惊得一回头,便蓦然撞见了一双熟悉的眸子。他怎么来了? 兰府其他的人在惊讶之余,却很有些喜出望外。“阿卿说你有事要忙,那你便忙你的就是,何苦跑这么一趟?” “再忙,也得抽空来一趟才能放心。”耿熙吾的目光在兰溪身上停了一停,然后才挪开,又望了望耳房的方向,就在他望过去的一瞬间,房内突然“哇哇哇”响起了婴儿响亮的哭声。 耿熙吾一愣,边上兰府众人却已经喜得叫嚷了开来,“生了!生了!” 房门“吱呀”一声开启,林妈妈喜滋滋地出现在门口,笑道,“恭喜老太太,恭喜老爷,咱们太太又给添了个小少爷,母子均安。” 兰老太太一停听,直喜地开始念“阿弥陀佛,佛祖保佑。” “老来得子”的兰三老爷却是乐得懵了,只知道张着嘴傻笑。 “我说啊,咱们家这位小爷还是跟他五姐夫有缘,你们看看,方才一点儿动静没有,一听他五姐夫来了,这就等不及,赶紧出来了。”兰大太太如今致力于要跟三房恢复往日的亲近,她又是个再聪明不过的,说得话又讨喜,倒是转眼便将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耿熙吾的身上去了。 “是啊!要我说,这四郎啊,可算是我们家的福星了。等到你这小舅子洗三的时候,你可得好好吃一杯你岳父敬你的酒。”兰老太太望着耿熙吾,笑得那是见牙不见眼。 岳父敬他的酒?耿熙吾吓住了,连忙迭声喊道,“不敢!不敢!”他还真不知好好的,这话怎么就绕到了他的身上?不过……福星?他自出生以来,听得最多的就是什么灾星、扫把星的,说他是福星的,这还是头一遭,感觉……还不错。 众人见他难得失了平日的冷沉,反倒更容易亲近了一些,都忍不住善意地笑了一回。 兰溪见他那无所适从的样,也忍不住抿嘴笑了。 不一会儿,耳房的门再度开了,林妈妈抱着裹好的襁褓出来,兰三老爷迫不及待地接过,女人们则连忙围了上去,看着那新生的小婴儿,七嘴八舌地讨论了起来。 “哟!这长得清秀得呢,倒真是咱们兰家的孩子,长得好。” “这怕就是他们这一辈里最小的一个了,大姐儿还比这小叔大呢!” “这鼻子长得像三弟妹,挺秀。” 小婴儿不知是被亲爹抱得不舒服了,还是被人评头论足了半天有些不高兴了,突然便是咧开嘴,大声地哭了起来。那哭声响亮的,好似惊破了夜。 “这人小小的,这脾气可不小。” “男孩子嘛,有点儿脾气才好呢!” 兰三老爷却是目光一闪,抱了孩子,不由分说塞到了边上发怔的耿熙吾坏里,笑道,“这哭得人耳心疼。不是跟你这当姐夫的有缘么?快些哄哄。” 他可不是傻子,今日女儿回来时,脸色有些憔悴,女婿虽然赶来了,两人却没半句话,这可不像平日里的恩爱,定是闹别扭了,这倒是个好机会缓和一下。兰三老爷也实在是良苦用心,连这新生的小儿子都舍得挪到别人怀里了。 耿熙吾却是吓了一大跳,一个在战场上厮杀走到今日的人,却是有些手足无措,脸上都有些慌张,不抱紧害怕摔了,抱得太紧又怕伤着了怀里的小东西,手臂都僵硬着,小心翼翼。 旁边人见了,便不由地纷纷笑了。“要我说啊,就该趁早锻炼,否则日后连自个儿的孩儿也不会抱,这可怎么好?” “对啊!好生抱一抱,也沾沾你小舅子的福气,没准儿,要不了多久就可以给咱们小爷添个白白胖胖的亲外甥了。” 许是耿熙吾今日的表现实在让人没法心生敬畏,这兰府的人竟开始拿他开起了玩笑。 但却也不见他生气就是了,还有些发愣。说来也奇怪,那小东西在兰三老爷这个亲爹怀里,哭得那叫一个惊天动地,到了耿熙吾怀里,还真就乖乖歇了,打了个哈欠,便美美地睡了过去了。许,还真是有缘呢! 第六百零一章 新生 耿熙吾低头看着怀里刚出生的孩子,脸上的皮子还没有长开,皱巴巴的,眉毛稀疏的几乎看不出颜色,一头胎发倒还算黑密,但却是湿湿的,黏在尖翘的脑袋瓜上,那脑袋既不圆更不平,后脑勺朝上方高高凸起,还有些尖尖的棱角,是真不好看。一张脸红彤彤的,眼闭着,只能看见两条眼线,怎么看怎么像只小猴子,他是真不知方才那些人是怎么看出来这孩子长得清秀,像他们兰家人的? 不过,就这么看着怀里的孩子,方才还哇哇大哭呢,这会儿却是在他怀里睡得安然,软软小小的一团,也让耿熙吾的心软得一塌糊涂。 他和阿卿的孩子么?光是想象,耿熙吾的心就已经再冷硬不起来,眸中带了一丝丝柔软的笑意。若是他跟阿卿的孩子,那一定比这个小舅子还要可爱。 兰溪倒是没想那么多,只是看着耿熙吾抱着她新出生的弟弟,那般柔和的神态,不由弯唇笑了笑,真是没想到,他居然还喜欢小孩子。 兰溪倒也不是不想给耿熙吾生下子嗣,实在是因为她前世,是在嫁给赵屿两年多之后,才第一次有孕的,她一直觉得自己该是不易受孕的那类体质,所以压根儿没有想过自己会那么早生孩子。既然是还早的事情,现在就开始期待,却难免会失望吧,还不如就抱着平常心呢! 又过了一会儿,于南星和张院首一前一后从耳房里出来,兰溪连忙迎了上去,“有劳两位了,不知我母亲怎么样了?”虽然兰三太太顺利生产了,但兰溪还是不放心,所以特意请了这两位去看看。也是源于前世京里某家的儿媳妇刚生了时没有异样,后来却突然流血不止,最后没有救回来的缘故。兰溪实在不敢大意了。 好在,这两位都是医者仁心,也并不避讳血房晦气之说,一道去为兰三太太把了一回脉。 “夫人放心。三太太虽然有些虚弱,但脉象平稳,精神也好。方才还说,她这么大年纪还能生产得这般顺利,说起来还是有赖于夫人硬是让她日日散步的缘故。”于南星笑言。 兰溪听了,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我不过是遵从于大夫的嘱咐罢了,要说功劳,那也该是于大夫的。还有劳了张院首也在这儿守了许久,正该让我父亲好生感谢两位才是。” 因着兰溪话语里的真诚,倒是没人将之当成客套话,张院首也好,于南星也罢,心里倒都是受用。 “世子爷,我本来就要出门往西郊去的。哪晓得恰逢三太太生产,我便过来了。这会儿既然三太太已是无碍,便有劳张大人再多看顾一些,我回去收拾收拾,这就连夜赶过去。”于南星笑了笑,却是转头对耿熙吾道。 兰溪听的一挑眉,西郊有什么事?竟还要惊动于南星? “不必了。”耿熙吾却是拒绝了,“早前我便料到你在这里,所以已是做了别的安排,杨、宋两位大夫已先赶了过去,等一下,我也去守着。你就安心在这里看顾着我岳母,明日再让长庆送你过去也是一样。” 于南星长长松了一口气,“有世子爷坐镇自然是万事无虞。”因为心里一直将兰溪当成了恩人,所以方才兰府的人一来请,他便犹豫也不曾,就径自来了这里。但毕竟答应耿熙吾在先,那头的事也很是要紧,于南星这心里一直有些不安,如今听着耿熙吾这一番话,他才算是彻底安下了心来。 耿熙吾这边话一落口,便转过身来刚好与兰溪关切的目光相对,略略顿了顿,他将怀里的襁褓抬高了一些,兰溪便蓦然明白过来,连忙走到他身边,打开双臂,将小家伙接了过来。 “那我先去一趟西郊大营了。洗三那日,我会回来的。” 兰溪蓦然惊抬双目,他却已是转过了身,迈步疾走。 兰溪有些恍惚,她没有会错意吧?方才那番话,是对她说的? “夫人不必担心,这西郊大营里的事儿虽是麻烦,却也只是累些,世子爷不会有事的。”于南星见兰溪定定注视着耿熙吾的背影,却是连忙劝慰道。 “西郊大营出了什么事?”这几日他们两人怄气,她是半点儿也不知他在忙些什么,看这夜深了也要连夜赶过去的样子,怕也不是简单的事了。 “大营里的马生了病,才不过几日就病倒了几十匹,好在发现的及时,世子爷又是个果断的,将生了病的马和照看马的兵士一并隔了开来,不许他们接触旁人,这才暂时防止了这病的蔓延。” “营里的马生了病?”兰溪一锁眉心,大庆地处中原,用的军马大多都是从西边和南边买入的,当然也有些杂交马,但却谦逊了一筹,但不管是哪种,都是价值不菲。这军马可是极为要紧的军备,这一下子病倒了几十匹,也难怪这般着急了。只是,抬起头,有些狐疑地望向于南星,这于大夫的医术是不错,但他那是给人看病啊!这能跟给马看一样吗? 像是明白她心中所想,边上张院首笑道,“这春日最是百病复发之时,没想到,这畜生也是一样。说起这个,还真是不得不佩服南星啊!你这不只医术了得,居然连牲畜生病,你应付起来也是得心应手啊!” “张兄谬赞了。这不是从前在乡下时,十里八乡的都没个能给畜生看病的,偏这些畜生都是农家人的命根子,一生了病就千求万求的求到我跟前来,我又怕给人家治坏了,只得多看书多琢磨。其实啊,这给畜生看病和给人看病终究是有相通之处的,一通百通,到了后来,倒没有想象当中那么难了。不过啊,说到底,这都是被逼出来的啊!” “你从前被逼出来了,如今才有机会帮世子爷的忙啊!你这回若是治好了军马,圣上只怕也会大大有赏的。”张院首却不是那等一看别人好,就百般眼红的人,一边笑着捋着花白的胡须,一边就事论事道。 于南星却是连忙摆手道,“什么赏不赏的,我倒是不敢想,能帮着世子爷,便已算是我的福分了。这一手治畜生的手艺,哪能想到还有这样大的用处呢?” 兰溪也是笑,原来,他这几日早出晚归的都是在忙这事儿呢?这人也是,西郊大营说进不近,说远也不远,他怎么还日日往来呢?这几日,怕是累坏了吧? 第六百零二章 洗三 转眼,便到了兰溪新添的弟弟澍哥儿洗三的日子。 兰溪暗地里猜想,她爹这“老来得子”的心情真是表露无疑的,这一个男孩儿名,一个女孩儿名都是早早就想好了的,现成的,如今澍哥儿一降生,直接拿来用就是了。 添丁,总是喜事,今日整个兰府都是喜气洋洋。 兰溪是出了门子的姑奶奶,回了娘家也是娇客,却是不用帮着伯娘、婶子、嫂子们去待客的,但也领了个轻省的差事,便是留在耳房里陪伴兰三太太。 兰三太太脸色还是有些苍白,女人生产时,折耗的元气太多,短时间内是补不起来的。但因着添了个儿子,又有闺女陪着,兰三太太心情好得很,精神头却是十足。 澍哥儿刚在奶娘怀里吃饱,奶娘一手托着他软塌榻的脖颈,将他抱来靠在自己肩膀上,另外一手轻轻顺着他的背脊,一下又一下,不一会儿,便听得一声响亮的“嗝”。 兰溪便是笑了,“咱们澍哥儿吃饱了,来!姐姐抱。”说着,便展开手,从奶娘怀里将软绵绵的小身子接了过来。澍哥儿刚出生时,兰溪还不太会抱孩子,被奶娘交了几回以后,如今已是抱得像模像样了。 澍哥儿刚刚吃饱,还没有睡意,小手小脚在兰溪怀里乱蹬,虽然力气不大,但却活泛得很。兰溪见了欢喜,便伸了一根手指逗他,谁知,却被他一把抓住,便是紧紧握着小拳头不肯放了。 兰溪一边双眼发亮地看着,一边喜道,“呀!澍哥儿抓我手了,这么小的人儿,力气还不小,这手也紧。还有这手指,修长得很,以后定然是个高个儿。” 兰三太太听得发笑,“那是现在手上没肉的缘故。等过些日子,那就看着变粗变短了。” “那哪儿能啊?反正呀,我看着,咱们澍哥儿就是哪儿哪儿都长得好看。”兰溪却是不信,一双眼看不够似的盯着怀里的小东西,越看越是爱,忍不住便是低头在那香软的腮帮子上亲了一记,一股浓浓的奶香袭入鼻端,兰溪暗忖道,什么乳臭?她闻着明明香得很呐。 兰三太太见她这样,目光轻闪,笑道,“你这么喜欢他,那就多抱抱吧!没准儿啊,还真能沾沾福气,快点儿有消息。”说着,目光深深看了兰溪的肚皮一眼。 兰溪却是哭笑不得,“娘!”她这才成亲一个月不到呢,怎么就惦记上了她的肚子? 兰三太太却是来了兴致,“我说得可是真的。听说前日夜里,四郎也抱了澍哥儿好一会儿呢?我瞅着,他怕也是喜欢孩子的,你呀,早日有了消息,为靖北侯府传宗接代,不说老夫人和侯爷欢喜,也能帮着四郎坐稳了这世子之位,免得那位又想些幺蛾子出来算计你们。” 兰溪知道她娘说得都是真的,可是这事……“娘!我知道了,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这事儿吧,也是急不来的,得随缘不是?” “如何就急不来了?你们新婚燕尔的,感情又好,四郎年轻力壮,你的身子也一向仔细调养着,只要……只要平日里多注意,那还不是顺理成章的事儿么?” 兰溪还以为她娘长本事了,因为她也成了亲,如今说起来话来就可以荤素不忌了,谁知到了关键地方,兰三太太还是囫囵了过去。兰溪想笑,但却更多的是无奈,“本还以为没有婆婆在耳边念叨,我该耳根清静了。结果却是我亲娘在这儿催啊催的,娘就那么想给我施压啊?” 兰三太太一惊,忙道,“别有压力,千万别有压力,娘不说了,不说了啊!” 兰溪抿嘴偷笑了一下,对付她娘,还真是信手拈来的事儿啊!是吧?澍哥儿?兰溪对着怀里的婴孩挤了挤眼睛,也不管人看不看得懂。 “对了,四郎不是说要来的吗?也不知来了没有?”兰三太太便转而问起了耿熙吾。 “不知道呢,不过他答应了的事情,一向是说到做到的,这会儿不是还早着呢?说不定西郊大营里的事儿还没忙完呢!”虽然自家人要比客人们到得早,但对于要忙外面事情的男人们,旁人也总是格外的宽容。 母女俩话音方落,蘅芜苑的月洞门外便已传来了一阵喧闹声,第一拨客人,已是临门。 这女眷们,尤其是亲近人家的,怎么也会来房里看看的,兰溪自然也要忙着帮招呼,一时间,便忙活了起来。 耿熙吾忙完了大营里的事,就从西郊赶了回来,紧赶慢赶,总算在开席前赶到了兰府。彼时,大部分的客人都已入了席,兰三老爷父子几个都忙着招待客人,他本就是自家的姑爷,自然算不得客人,所以,便也没有特意招呼。 耿熙吾自己带了悦翔往宴客的园子走,谁知,走到半路,抬眼便见有人挡道,看那模样,要让耿熙吾认为不是刻意的,都不可能。 不过,耿熙吾只是挑了挑眉,步履没有停,甚至连步伐的大小与速度也没有受到半点儿的影响,大步流星走了过去。 他好似根本没有看在等在路边的人,目不斜视,如果不喊住他的话,他只怕就这么视而不见地直接迈步过去也是可能的。 意识到这一点,赵屿心中即便是满腹的不甘,但还是不得不咬着牙,率先开了口,即便明知,这一开口,自己便已落了下乘,但这口却又不能不开。“看耿世子这般风尘仆仆的模样,怕是刚从西郊回来吧?还真是贵人事忙?这么忙,还一回来就赶来了岳父家,真是有心了。” 耿熙吾没有做出一副这个时候才看到他的样子,只是停了步子,挑眉看向他道,“平王世子都来了,我这个当女婿的,怎么能不来?要说有心却是比不过平王世子有心,忙的话,更是万万及不上你忙。” 然而,耿熙吾这样的态度反倒让赵屿更是恨得牙根痒痒。他甚至连做戏都不愿,就是明明白白告诉赵屿,我刚才不是没有看见你,只是不想搭理你,所以当作没有看见罢了。你叫了我,才不得不勉为其难地搭理你一回。 赵屿心中气愤难平,嘴角一勾,嘲讽地笑道,“非要装出一副夫妻情深的样子,你就不累?” 第六百零三章 挑拨 赵屿话音方落,便见着耿熙吾的目光冷冷地看了过来,深幽黑沉,宛若两汪浸了杀意的黑潭,转瞬便要将他吞噬。 赵屿心中有些惊悸,但他的骄傲却容不得他退缩,随之也是冷冷一笑道,“怎么?我还说错了么?那日的事情,你若是果真不在意,那便不是一个男人了。若是在意,却要装成一副没有什么的样子,还不是虚情假意?” “看来,平王世子最近还不够忙,竟然能闲到还有心思来管旁人的家务事,或许,我该再给你找些事做,让你更忙一些才是。”耿熙吾面无表情,话语更是轻描淡写。 却是瞬间便击溃了赵屿面上的平静,他恨得红了双目,咬牙道,“你在威胁我?平王府堂堂正正,你以为,你让人查便能查出什么了?” “若是果真堂堂正正,你也笃定我查不出什么,你又何必害怕?”耿熙吾的表情仍是沉冷的八风不动。 “我害怕?”赵屿嗤笑,他虽说不见得害怕,但因着耿熙吾,平王府那边却是乱了套,昨日,他父亲特意来了信,将他骂了个狗血淋头,责骂他为何要招惹了耿熙吾这样一个煞星。他虽不信,平王府经营了这么多年,会因着一个耿熙吾而起什么波澜,但也怨恨他这般行事给他惹的麻烦。 平王对他,本就算不得满意,头回因着婚事的事儿,父子之间更是有了心结,他虽说最后还是娶了俞阳伯的次女林氏,但平王却还是对他早前的不太听话颇有微词,而他,又何尝没有因着失去了兰溪,而心中对平王有些埋怨,父子离心。若是再因耿熙吾闹出点儿什么,真难保他父王不会一怒之下,上书去了他的世子之位,改立他的两个兄弟之一。 “我要早警告过你,不要招惹我,不要招惹阿卿。”耿熙吾目光如箭,盯紧了赵屿,音调又冷了两分,“你倒是用不着过于担心,哪怕为了稳住圣上,你父王也不会废了你这个世子。毕竟,一个身上有世子之位的质子要比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弃子要来得想要得多。一个质子,若是半点儿分量都没有,不能让人投鼠忌器,还有何用?另外,记得转告令尊,他倒是反应快得很,不过,平王府那么多见不得人的事,他最好全都藏好了,捂紧了,千万别让我查出什么来才好。”耿熙吾嘴角轻勾,有些嘲讽的意味,话落,便是转身、迈步。 他身后,脸色本已是极难看的赵屿此时才算是醒过神来,对着他的背影笑得意味深长道,“看你为了阿卿,这般兴师动众,看来,是将她看得极重的。就是不知,她对你是否也一样?” 耿熙吾停下步子,转头看他,目光往下沉了一沉,“你想说什么?” “我是想说,你们倒是伉俪情深,就是不知是否半点儿秘密也没有了。不知道阿卿是不是什么话都跟你说,比如……她与我在相国寺的那一夜。你知道的吧?她胸口上那颗血红的朱砂痣……”赵屿脸上的笑容展开,只是一句话还不及说完,他的喉间一紧,衣领已是被人死死捏住,就是脚也被提得略有些离了地,但望着面前耿熙吾铁青的脸,赵屿的心情却是极好,笑的很是开心,甚至是笑出声来。只是那笑声很快便被掐断,耿熙吾捏在他衣领上的手转而掐住了他的脖子。 耿熙吾逼近他耳畔,一双眼里的杀气再也不受控制地逼视赵屿,语调轻飘,但每一个字都好似浸透了彻骨的冷意,“今日的话,若是往后我再从你嘴里或是别人的嘴里听到,哪怕是一个字,我也会杀了你。你知道的,我说到做到。” 话落,耿熙吾将紧提在赵屿衣领上的手一松,双脚已是半离了地的赵屿踉跄了一下,才站稳。紧接着,便是几声咳嗽,赵屿捂着被勒痛了的颈子,咳出了眼泪,抬起头来,看着耿熙吾的背影,他却是低低笑了起来。看吧?还要装作不在意,若不在意,何苦对他这般?不过这样……真好。真好!也不枉他……枉做了一回小人! 因着开席了,耳房里来看兰三太太和澍哥儿的女客们也大都一一被引去了设宴的院子,人一走,兰三太太脸上的笑容便有些撑不住了,面有疲色地闭了闭眼。 隐约感觉到有人帮她盖被子,她睁开眼来,眉心一蹙,道,“你也去吃点儿东西,就别在这里陪我了。” “吃东西什么时候不行?娘也别妒忌,我留这儿可不是为了陪你,而是为了多看两眼澍哥儿呢!”兰溪笑眯眯地道。 兰三太太闻言,有些无奈,却是满心的欢喜,自己的女儿她如何能不知道?便也由着她去了。 屋外,突然又响起了脚步声,“二太太?”林妈妈的声音很是惊诧,就是兰三太太和兰溪母女俩也不由互看了一眼。如今二房与三房已是形同陌路,也就在外人面前,还强装着一家的体面,不过是等着日后兰老太太不在了,几房就要分家,届时怕是老死不相往来都是可能的。可是,今日澍哥儿洗三,兰二太太却是送了一对赤金的手镯并一个赤金的长命锁。要说重,作为嫡亲的伯母,也就算平常。可兰二太太此人,平日里便对银钱着紧得很,就是二房和三房还未撕破脸时,她还不见得舍得送这样的厚礼,何况是现在呢? 当时兰溪见了,心中就犯了一回嘀咕。事出反常必有妖嘛。而这会儿,兰二太太去而复返,虽然不知是为了何事,但兰溪心里反倒有一种尘埃落定的踏实,果真如此。 须臾间,帘子被撩开,兰二太太的笑脸探了进来。 兰溪见了,却是不由一怔。兰二太太自那回事后,便被兰老太太禁了足,她本来从前就惹了兰二老爷厌弃,如今兰二老爷更是没有顾忌了,发了狠不让她出门。这还是在兰溪出嫁时,顾及整个兰府的颜面,这才允了她出来见人。说起来,兰溪竟已是好几个月未曾见过这位二伯母了,而方才人多,一时也没注意。这时,乍一看去,心中却是不得不惊。 兰二太太原本丰盈圆润的身材如今瘦得吓人,一张脸上的憔悴再多的脂粉都遮盖不住,眼角的皱纹深深,衬着一双眼露了苦相,竟是老了一大头。 “二伯母怎么来了?” 第六百零四章 跪求 心中心念电转,面上兰溪却已是客套地笑了起来,“二伯母怎么来了?”笑笑隐下那个“又”字,兰溪悄悄琢磨起兰二太太的来意。就冲她送的厚礼和此时的笑脸,怕都是有求于她或是她娘,可是,以二房和三房如今的关系,他们之间还有什么好说?兰二太太母女俩恨毒了她们,又是什么事,能让兰二太太放下这些,竟要求到她们跟前来? 这边,兰溪还在暗自思忖着,那边,兰二太太的笑脸已是一变,竟是“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 即便,兰三太太和兰溪母女俩心里都有了些准备,但还是被吓了一跳。 “二伯母,你这是做什么?快些起来!”兰溪眉心一蹙,一边说着,一边给随后进来的林妈妈使了个眼色。 林妈妈会意地连忙上前要扶起兰二太太,嘴里笑着道,“二太太快些起来吧!你这做嫂子做伯母的,往我们太太和姑奶奶跟前这么一跪,算个什么事儿?若是被旁人瞧见了,还不知道会如何编排呢!这今日府里又是人多眼杂的,若是不小心被外人看了去,可怎么好?”林妈妈见兰二太太这番作态,心里就是不喜,虽是笑着,但说的话却是不那么客气就是了。 因着林妈妈的话,兰二太太脸色变了一变,但却是终究没有顺势站起,而是一挥手,推开了林妈妈伸来搀扶的手,然后忙道,“三弟妹,五丫头。我知道我从前做了许多对不住你们的事,我也没脸求你们原谅。可是,我实在是没了办法。只得厚着脸皮求到你们跟前了。”兰二太太说着便已是哭了起来。 兰二太太与兰溪对望一眼,有些无奈,但却不得不开口,“不管什么事,二嫂你先起来再说。” “不!不!你们不答应我的请求,我便不起来了。”兰二太太却是忙不迭地摇头。 兰二太太撒泼那是一绝,她既然定了主意,那便果真是不会轻易起来的。兰三太太这个时候头疼得很,要说平日里,还可以去悄悄搬了救兵来。可今日,外边儿园子正在宴客呢,若是惊动了外人那就不好了。所以,即便心里厌烦得不行,兰三太太也不得不勉强道,“那你总要先说了我们才知道是什么事,能不能答应你吧?” 兰二太太却是从这话里听出了有戏,连忙道,“我不会为难三弟妹你们的。不是什么大事,于你们而言,真的只是举手之劳。我只是想着……我们六丫头这眼看着就要出嫁了,想着请于大夫帮着她调理一下身子。我也去请过于大夫,可是他大抵是因着你们,不肯答应……所以我便想着,来求一求你们,只要你们同意了,于大夫那里一定不会再推辞的。”像是怕兰三太太母女俩会拒绝一般,兰二太太说得又急又快。 果真是为了兰滟啊!兰三太太和兰溪对望一眼,不出所料,但是二人都是沉默着,没有开口。 兰二太太见她们没有立马答应,面上一急。连忙道,“三弟妹,不管怎么说,我们也是一家人。六丫头和五丫头那是堂姐妹,做姐妹的,能常在一处也就只有在闺中时,一旦出了嫁,一年还能见着几回?我们六丫头被她那狠心的爹嫁得老远,时候怕是就要与她们姐妹天南海北了。我这做娘的,只是想着为她调养调养身子,让她……让她在婆家的日子过得顺遂些……”兰二太太一边说着,一边好似悲从中来,刚停了片刻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那一番话,说得真诚。兰溪并不怀疑有假,即便是兰二太太这样的人,对他们一房使的坏不少,可对兰滟,她却是还有一番慈母之心的。 而兰溪尚且如此,何况是本就是几个孩子母亲的兰三太太呢?自然是感同身受。不自觉的,心就软了。只是,她虽是心软,但却还辨得亲疏,略一沉吟后,好歹没有直接应了兰二太太。“二嫂,你之前怎么算计我们二房的且不说,那葛姨娘还有煮雪的事究竟谁对谁错,如今已是成了一团乱麻,一时之间也是说不清了。按理说,即便你对我不住,按我的性子也是不会怪到六丫头头上的。可是……她那身子是因为什么落下的病根儿,你我都是心知肚明。若非她先不顾姐妹情谊帮着外人算计我们家阿卿,又如何会落到那步田地?我要说一句报应不爽,二嫂怕是会不喜。但都是母亲,你为六丫头心疼,我又岂会不心疼我的阿卿呢?当日,因着六丫头的那一出,阿卿与四郎的婚事险些就不成了……说到底,六丫头真正对不住的是我们阿卿,那于大夫治不治你们家滟姐儿,看得也全是阿卿的面子。你该求的不是我,是阿卿……可阿卿能不能原谅六丫头从前对她做的事儿,我却是不知了……”一边说着,还一边偷偷瞄了兰溪一眼。 兰溪见了却是不由有些好笑,她这娘哟,分明自己已经心软了,但又怕她不高兴,所以干脆将事情尽数推给了她,到最后无论她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她这心里倒是都可两安了。不过,对于自家娘的小心思,她却是不怎么在意的,毕竟,关于兰滟的事,当真是她娘同意了,她也不会认账就是了。 而兰二太太经由兰三太太这番话的“提醒”,想必,也终于想明白了这当中的关节,侧了侧身子,转向兰溪道,“五丫头,早前你六妹妹鬼迷心窍做了对不住你的事,二伯母先在这里替她给你赔不是了。你六妹妹是个没有成算的,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但她绝没有陷害自家姐妹的意思。她就是一时糊涂,如今已是知道自己错了,常背地里哭说对不住五姐姐,却是没脸见你。可五丫头,二伯母知道,你最是个大度的。多说好事多磨,你如今不也与耿世子终成眷属,伉俪情深了么?终究是一家子的骨肉血亲,六丫头再不对,那也是你妹妹。如你母亲所言,她如今……已是受了报应,你便……你便宽宏大量,原谅她这一回,帮一帮她吧!”说到紧要处,因着想起了什么,兰二太太眼圈一红,嗓音也有些哽咽了。 第六百零五章 争锋 虽然兰二太太还是说得语焉不详,但兰溪也能猜到。早前兰滟为了帮着沈氏和沈燕疏算计她,不惜从她的绣楼跳了下去。那楼下便是一汪荷塘,跳了下去,倒是没有生命之忧,虽有些冷,也顶多就是着凉罢了。兰滟算得周全,却独独没有算到,她偏偏在那个时候,来了初葵。 女子在葵水来时,尤其是初葵时浸在了冷水里,着了凉,寒气入体,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兰溪暗地猜想着,这几个月,兰滟的小日子来时,怕是都是不好过。 而这,弄得不好,怕是会影响她日后的子嗣呢,这才让兰二太太着急了。想着于南星的医术高明,想请他出手,没料到,于南星对他们之间的事也是知道一二的,想也没想就拒绝了。兰二太太没有法子,这才求到了她们跟前。不得不说,兰二太太就一个母亲来说,还算得好,她至少,为了自己的女儿,卑躬屈膝求自己的仇人,她也在所不惜。 兰溪不是铁石心肠,她虽恨怨兰滟母女,可是这一刻,却也无法对着一个涕泪泗流,为了女儿操碎了心的母亲,断然说出拒绝之言。 犹豫了好一会儿,兰溪终究还是退步了,“今日这事既然是为六妹妹求的,我总得先听听六妹妹的意思。所以,先等我见过六妹妹再说吧!” 兰二太太听得兰溪松了口,先是喜了一会儿,片刻后,神色间又多了两分担忧,嗫嚅道,“滟姐儿如今不怎么爱出来,日日都将自个儿关在房里呢,性子也是变了不少……总之,我先领你过去吧!你见过就知道了。” “不必了,二伯母就替我在这儿陪陪我母亲吧!去六妹妹房里的路我认得。”兰溪的意思却是要将兰二太太留在这里,她单独去见兰滟的意思。 有求于人,兰二太太即便满心的忧虑,也只能诶诶应了。 兰滟的房就在二房吉祥斋的左跨缘里,兰溪进去时便见得院子里的丫鬟仆妇都蹑手蹑脚,恨不得走路做事都无声的样子,房间的门窗皆是紧闭。兰溪心中略有些数了,兰滟身边那个名唤彩凤的大丫鬟许是早先就得了兰二太太的吩咐,虽是一脸戒备地看着兰溪,却是并未阻止,由着她径自走到了兰滟紧闭的房门前。 “将门打开。”兰溪眼皮也没撩地吩咐道。她身后的长柔动作半点儿不含糊,伸手、使力,内里上了栓的房门“哐啷”一声开了,而那门栓却是齐齐断成了两截。 兰滟屋里伺候的几个丫头,吓得个个噤若寒蝉,只兰溪和她身边的人。面上半点儿异色也无,无视那扇摇摇欲坠的门扉,从容地迈过了门槛。 屋内门窗紧闭,帐幔低垂,光线比外间暗了不少,兰溪有些不适地眯了眯眼。 便已经听着兰滟的声音响起,尖利而阴阳怪气,“哟!这不是我们高高在上的靖北侯世子夫人么?托了个好胎,遇上了好父母,还得了一门好亲,不是得意得连自家姐妹也不认了么?今日为何这般屈尊降贵,竟到了我这里?我这小庙可是万万容不下你这尊大佛的。” 兰溪循声望去,这才在重重帐幔之后瞧见了兰滟。她正坐在一旁的椅上,一双眼含着嘲讽与戒备,定定看着她。 兰溪是没有兴趣跟她靠太近的。左右观望了一下,选了一张临窗的椅子坐下,半点儿没有搭理兰滟,反倒是捏起帕子捂了捂鼻子。“把窗开了吧!这屋里的味儿真是……” “兰溪,你会不会太将自己当回事儿了?这可是我的屋子。”兰滟见兰溪非但没被她的话刺激到,反倒一副反客为主的模样,当下气得失了冷静,尖利地吼道。 但无论她怎么吼,长柔却是理也不理,只是遵从兰溪的意思,将窗户打了开来。外边儿新鲜的空气从敞开的窗户涌了进来,兰溪这才觉得舒服了似的叹了一口气,然后慢条斯理地挑眉道,“你不想见我,我又何尝想见你,若不是二伯母苦苦地跪求我,我才懒得跑你这儿来自找罪受。” “我娘去求你?为什么?”兰滟再也无法忍受了,撩开帐子。便是快步冲到了兰溪跟前。 “客人来了,一杯茶也没有,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兰溪高高挑起一道眉来,见得兰滟此时苍白消瘦的模样,轻轻蹙了蹙眉心。 兰滟却是哼道,“你有什么话就直接说,用不着绕弯子。” “你过不了多久就要出嫁了吧?我难得回娘家,便想着趁这机会来看看你。”转念一想,兰溪倏忽笑道。 兰滟的脸色瞬间惊变,片刻之后才咬了牙道,“你是想来看我的笑话吧?看我如何机关算尽,到最后却落了一个这样的下场?” “在你看来,还能安安生生地嫁人便算得一个不堪的下场了?还是你觉得,之前使了手段,嫁给一个被你设计的男人为妾,那就比现在好了?兰滟,说实在的,我真是搞不懂你。放着好好的正头娘子不做,你非要奔着做妾去,何苦来哉?” “你懂什么?你自来顺风顺水,如何懂得我这求而不得的苦?”兰滟半点儿不领情。 “你是想说你对我表哥有多么情深意重呢?我看不见得吧!”兰溪笑呵呵道,眼瞅着兰滟脸色一变,就要反驳,她不慌不忙一抬手,道,“你先别忙着反驳我,自个儿好好想想吧!你能不能为了我表哥放弃吃穿无忧的生活,能不能为他丢了命,才来跟我说你对他是不是情深意重的问题。”话落,兰溪觉得她今日来这一趟,跟兰滟说的话竟是从未有过的多,话不投机半句都多,何况说了这么多,也实在够了。一边想着,兰溪已是一边施施然站起了身来。 “兰溪,你可知,我从来就讨厌你。从小到大,你都是一副善良大度的样子。却从不想,你比别人多拥有了多少,否则你哪儿来的资本去同情可怜别人,不过是伪善罢了。否则,我们好歹是姐妹,你明知我对你表哥有意,却为何宁可帮一个与你没有血缘关系的外人,也不肯帮我?”帮藏在心中许久的话,兰滟今日终是再也憋不住了,但一说起,却还是恨。 第六百零六章 故技 兰溪半晌才明白过来兰滟话里的意思,“外人?你说的可是方明珠?” 兰滟没有回答,却是将脸扭向了另一边。 兰溪不由笑了,“是谁告诉你,方明珠嫁给我表哥,是我帮的忙?沈燕疏么?”兰滟没有回答,不过兰溪觉得她也不需要回答了。“兰滟啊兰滟,平日里看着你也是个聪明的,怎么沈燕疏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你想说你没有帮方明珠?我可是暗地里查过的,你跟方明珠在南边儿时便认识的,你更是与她引为知己,你帮她有什么稀奇?帮了就是帮了,作何却又不承认?”兰滟的语调里很有两分看不起。 “如今是不是我帮的,都无所谓了。总之,已成定局,那就是嫁给傅修耘的,是方明珠。至于你,哪怕是妾,傅修耘也不要你。”兰溪没有扮演姐妹情深的兴致,一开口,就是既狠且辣。 “若不是你从中作梗,又怎么会将我坑害到这步田地?”兰溪的话却是勾起了兰滟心中的恨,那些个字眼都是一字一字从齿间蹦出的。 兰溪被气笑了,“你不会忘了起初你又是如何帮着沈燕疏算计我的吧?别说都是你自作自受,实在怨不得别人。你若果真要怪到我头上,我也要还你一句,一报还一报。” “你……”兰滟气得噎住。 兰溪低头拂了拂衣袖,“我看你这样,分明还在记恨从前的事,怕是还不甘心着呢!怕是也不会安心嫁人,我这便回去知会二伯母,她呀,都是替你白操心了。”说着。便要扭身就走。 “你什么意思?我娘到底求了你何事?”兰滟却是锁紧了眉,在她身后追问道。 “不过就是担心你嫁了,也会过不好罢了。想着请于大夫帮你调养一下身子而已,你自个儿的身子,自己应该最清楚,不是吗?”兰溪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兰滟的小腹,后者被看得心头发毛,兰溪却已移开了视线,笑道,“你先想好嫁不嫁了再说吧!若是本就不想嫁,即便勉强嫁了,怕也不甘心安生过日子,那有没有子嗣的,你也应该不在意才是,那我也没必要多此一举了。”话落,兰溪不再看兰滟的表情,径自迈开了步子,出去了。 暮色四合,随着宴席散了,不少客人开始陆续告辞,到了这会儿,喧嚣了一整日的兰府也随之安静了下来。 兰三太太便忙不迭开始撵起了女儿,“这里也没什么事了,你就先回府去吧!这几日,你日日都往娘家跑,当心你婆家有意见。” “娘还真是过河拆桥的,一看没有地方用得着我了,就开始往外撵我了。”兰溪噘着嘴,佯装不高兴。 “你这混丫头,又乱说,我倒是巴不得你能多留一会儿。但如今,你已是别人家的人了,老往娘家跑像个什么样?”兰三太太没好气地啐道。 “你娘说得对,我们这里事事都好着呢,再不济,还有你哥嫂呢!哪里用得着你一个出了门子的姑奶奶操心?你还是快些回去吧!而且,我看今日四郎喝得也不少,你少不得得多多照看着,快些去吧!”帮腔的却是刚进门的兰三老爷,许是高兴,他今日喝了不少,一进门,便是浑身的酒气,但看那眼神,却还清醒着,并没醉得厉害,反倒是红光满面,愈发显得精神奕奕。 “好!好!好!爹娘都撵我走了,我再待下去才是讨人嫌了。”兰溪一脸哀怨。 谁知,她爹娘都知道她的性子,谁也没当她是真的生气了,两人理也没理她,就忙着去哄突然哭起来的澍哥儿了。兰溪一边感叹着果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失宠了,一边撇撇嘴出了二房。 在往二门走的路上,她却是忍不住翘起了嘴角。果真,他说出口的话,就一定会做到。今日,不只是赶回来了,听说在席间,还帮着父亲挡了不少酒呢!他虽然酒量好,但这酒喝多了终究是伤身,待会儿可要记得让花儿按着秦妈妈从宫里带出来的方子,煮一碗醒酒茶给他喝了才是。 兰溪一边思忖着,一边将脚步迈得愈发轻快。谁知,到了二门,她的马车倒是已经候在门外了,可是起初一看,却哪里有耿熙吾的影子?只长风一个,垂首立在一旁。 兰溪唇边的笑容便是不由自主淡了两分? 长风瞧见她,快步上前来,抱拳行了个礼,这才道,“想着夫人怕是还要再多待一会儿,爷还有其他的事,便先走了,着令属下护送夫人回府。” 兰溪点了点头,并不言语,扶着流烟的手上了马车,神态再无从前的欢快。 回了青萍居,开了门,没有意外的,一室的空寂。秦妈妈敏锐地察觉到兰溪的兴致不高,不由悄悄往边上的流烟使了个眼色?不是早前就说,三太太生产那日,夫人和世子爷就有和好的迹象了么?这几天,夫人的心情也松快了许多,这又是怎么了? 流烟摇了摇头,不知道怎么说。但都知道,这怕是又有问题了,夫人这才从回来之后,就一直将自己关在了房里头。秦妈妈虽然着急,却也没了办法,毕竟解铃还须系铃人呐! 兰溪摇了摇头,让自己不要多想,不管如何,他那日确实是有和缓的迹象,他今日也特意从西郊大营赶了回来,无论是在外人,还是她家人的面前,都给足了她面子。可能他是果真有事吧,他一直很忙,自己是知道的。而且,他还留下了长风护送自己不是吗?真是不该胡思乱想的。 兰溪一边想着,一边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让自己打起精神来,一抬头,这才发觉不知何时,窗外的天竟已是黑尽了。 门外,隐约传来流烟和秦妈妈低声的交谈,起初听不清,只觉得好像语气不太好,好似出了什么事一般。兰溪蹙了蹙眉心,慢慢朝门边靠了过去,渐渐听得清楚了,她的脸色却也变了。 “……盈风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突然就闹起了肚子。她觉得有些不对劲,这才让小丫头来叫我,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等我到后院儿时,那紫云已经不见了……妈妈,你看,这盈风闹肚子她怕是逃不了干系,这般大费周章的,该不会是又想故技重施吧?” 流烟担忧得很,只是秦妈妈不及回答,她们两人身后,房门骤然一开。兰溪脸色不好地立于门内目光定定看着她们,“出了什么事?” 第六百零七章 香艳 入夜时,居然又窸窸窣窣下起了细雨。兰溪的步子迈得快又急,脚上甚至不及换上木屐,也来不及等秦妈妈去为她取来披风,就这么不管不顾冲进了雨里,秦妈妈毕竟上了年纪,看那架势也知自己追不上,只得交代了流烟她们几个快些跟上去。 兰溪她们几个也只得抓了墙角的一把伞就追了上来。 好在,长柔有功夫在身,而流烟她们几个再养尊处优,也比兰溪的腿脚利索些,好歹是追上了兰溪。这会儿,流烟撑着伞跟在她身后,只能尽力跟着她的步伐,不让雨淋坏了她。 但从小径间走过时,道旁的草叶拂过裙摆,却还是将那裙摆给弄湿了,兰溪却浑然不觉,直到耿熙吾的书房里透出的灯光已是在望,她的步子才慢慢缓了下来。谁知,走到书房近前时,斜刺里却冲出了一道人影,骇得兰溪主仆几个煞住脚步,兰溪看清面前的人时,眉心不由一颦,“长风?” 来人正是长风,正抱拳向兰溪见礼,“夫人。”话落,收回了双手,却没有半分让路的意思。 兰溪眉心没有舒展,目光往长风身后那透着灯光的书房看了过去,“爷可回来了?” “爷自然是回来了。”长风应道,却是半点儿没有挪步的打算。 兰溪眉心的褶子更深了,略作沉吟,便迈开步子,欲越过长风离开,谁知长风却是一伸臂,直接拦了她的去路,“抱歉了,夫人。爷虽是回来了,但他喝多了酒,这个时候夫人进去怕是不方便。” “不方便?夫人进去有什么不方便的?”兰溪还没有反应,流烟却已是忍不住呛声起来。 兰溪眉心紧皱,长风一向待她还算恭敬,倒是从未这般过。这莫非是得于他的授意?他可是不愿见她? 谁知,就在这个时候,书房内突然传来耿熙吾的声音,却是一声“滚”,那声音很低沉,却是沉到了骨子里,透着冰冷的怒意,紧接着,便是一阵桌椅碰撞声,和瓷器落下,碎了一地的声响。 屋外的众人先是一愣,兰溪已经迈开了步子,长风伸手刚想拦,一把伞却已挡在了他身前,他抬眼,见着长柔淡漠的脸,微微蹙起眉来。 兰溪已三两步上了台阶,将门搡开,房内的情景让众人愣了一愣。 耿熙吾脸上都是酒气蒸蕴的红,坐在床榻上半垂着头,地上穿得很是单薄的紫云半躺在地上嘤嘤地哭,衣襟口微微闪开,香肩微露,隐现一痕雪脯,那画面,说有多香艳就有多香艳。偏偏她身边倒着一个元宝凳,还有一地的碎瓷,怕是她刚才摔倒时撞翻的。 眼前的情景还真容不得旁人不想歪,流烟一回头,便是狠狠朝一旁的长风瞪了过去。 耿熙吾似是听到了动静,慢慢转过头望了过来,见得兰溪的那一刻,眉心几不可见地轻颦了一下,深深看了她一眼之后,又慢慢转头回去,将头慢慢垂下。 兰溪在门口愣了片刻,又因着耿熙吾方才的眼神愣了片刻,终于醒过神来,却是低声道,“还不将人带下去?” “是。”长柔和流烟两个应了声,快步上前来,不由分说架起紫云,就往外拖。那紫云好似吓傻了一般,只知道哭,却也没有挣扎。 很快,书房内重新安静了下来。兰溪略一沉吟,这才举步走进了房内。 书房的右侧置了一张软榻,上面放了一个枕头和一床薄被,耿熙吾的外衫随手搭在软榻边上,他这些日子就是在这里睡的? 兰溪的喉咙里有苦涩翻涌上来,“你今日是故意这般的?”她问,声音有些难言的滞涩。 耿熙吾却没有应声,而是一翻身,便已倒在了软榻上,兰溪一愕,凑过头去看,却见他两眼半阖。竟好似已睡着了一般。一股浓浓的酒气扑面而来,他一向海量,今日到底是喝了多少,竟好似有些喝醉了一般? 兰溪看得心疼,捏了手帕想要为他擦拭他额角的汗,谁知,还没靠近,手腕便已被他瞬间箍住,他原本已是半阖的眼瞬间睁开,一双被酒气氤氲,发着红的眼一瞬间好似林间的狼,迸射出骇人的凶光。 那一瞬间,兰溪毫不怀疑,他会转瞬间,将她撕个粉碎。 但他终究没有,许是认出了她,他眼中的凶光一点点褪去,但转而却又是深浓的墨色,凝着她,箍在她腕上的手一松,他方才已是撑起一半,蓄势待发的身躯又颓然倒回了枕上。 许是酒意上了头,他觉得头有些疼,将手握成拳头抵在额间,眉心紧蹙。 兰溪踌躇了片刻,正想伸手过去给他按揉,却听得他恍似梦呓一般低语道,“阿卿……你到底要折磨我到什么时候?我们之间……到底还有什么不能说,不敢说的……你可知道……我这些日子有多难过……” 也许是喝醉了,他头一回在她跟前坦露他的脆弱,这一句过后,他便果真沉睡了过去。 而兰溪,却再也忍不住,泪如雨下。 “长风,你到底想干什么?我们夫人何处对你不起?你竟帮着那个心怀不轨的贱人算计世子爷?”门外,却是骤然响起了流烟的质问声,她怕是气急恨急,所以丝毫没有放低嗓音。 方才的情形,他们都看得再清楚不过,紫云打的是什么主意他们也都是心知肚明。可那紫云既然在书房里,长风却故意拦着夫人不让进,这就不好说了。原本,还可能是世子爷吩咐的,可方才,世子爷分明是将紫云推开了啊! “夫人是没对我不住……可我是爷的护卫,我只想着对爷好。这些日子,爷是怎么过的?西郊大营那么多事,可他日日都要在府中来回,为的是什么?我知道,哪怕是在跟夫人怄着气,他也不过是为了让她安心罢了。他那么自律的一个人,日日都要喝得烂醉才能入睡。可夫人又是怎么对他的?你可知道今日那平王世子都对爷说了些什么?要说对不住……那也是夫人先对不住爷,我看那紫云却是一朵解语花,让她来伺候爷有什么不对,总好过被你们夫人拿着软刀子一寸寸地割心来得好。”长风的嗓音一寸寸地拔高,却满是怒气,理直气壮。 第六百零八章 梦魇 “胡说!胡说!夫人何处对爷不住了?那平王世子与夫人之间更是清清白白,你莫要瞎说毁了夫人的清誉。”流烟气得跳了脚。 “清白?”长风冷哼一声,满是嘲讽,“若果真是清白的话,平王世子又如何晓得……晓得……”似是有些难以启齿,长风的话声被噎住了。 “晓得什么?你一个大老爷们,怎么说话还吐一半吞一半的?事无不可对人言,夫人与平王世子之间怎么样,我比你清楚。你有本事。就不要藏着掖着,你有什么话就直说,我倒要看看,你想怎么编排我们夫人。”流烟果真是气急了,将秦妈妈用规矩将她压制住的泼辣本性尽数释放了出来,撕咬住了长风,便不肯撒口了。 长风似也是被气急了,终于不再犹豫,但出口时还是有意压低了些嗓音。但无论是房内的兰溪,还是屋外的流烟和长柔,都听得再清楚不过了。“若是果真清白,平王世子又如何知道夫人胸口会有颗朱砂痣?”那般私密的地方,除了夫人身边伺候的,还有爷这个枕边人,平王世子是从何得知?那时,爷虽然没有太多的反应,但他们从小一起长大的,哪怕是耿熙吾再细微的变化,长风也不会不知,那时长风便知道,夫人的胸口确实是有颗朱砂痣的。而到了席间,耿熙吾借着帮兰三老爷挡酒,拼命灌酒的模样便让长风对兰溪本就不少的怨气在瞬间爆发了出来。这才在紫云上门时,心中一动,放了行。 房外,静了一静。 片刻后,才听得长柔淡漠的嗓音有些紧绷道,“长风,慎言。” 流烟更是“嗷”了一声,便好似扑了过去,“耿长风,我撕烂了你这张臭嘴。” 兰溪却是什么都再也听不进耳里去了,脑中嗡嗡作响,因着长风的话,心一路沉了底。望着榻上沉睡的人,眼里的泪汩汩淌下…… 脑门钻心的疼,似是有人拿了个小锤子不停地敲打着,但每日里习惯了这个时辰起身,耿熙吾还是强忍着不适睁了眼。 晨光,透窗而入,竟已是比往日睡晚了些,他睁着眼瞪着屋顶,愣愣地发着神。 “醒了?”身边有人轻轻唤。 他熟悉的嗓音,他猝然回过头,这才发觉房里竟不只他一人。兰溪就坐在桌边,桌上摆着一个小炉子,炉子上煨些一个罐子。在问了他那一句,他怔神想着她怎么会在这里时,她正拿布巾包着那罐子,从炉子上移下来。端起略略一倾,罐子里褐色的液体倾倒出来,那些白烟随之腾袅而起,扑漫上她浓密的眼睫毛,而眨眼间,她手边那只白瓷绘青花的碗里,已是半满。她将那罐子有重新放下,拿了勺子,一边搅着碗里的液体,一边吹着想让它快些变凉,然后端着碗缓缓走到了软榻边上。“你昨日喝得太多,这会儿怕是不好受吧?我让花儿给你煮了醒酒茶,一直放在炉上煨着,你快些趁热喝了。” 耿熙吾抬头看她。白烟淡淡,她的容颜却显得有些憔悴,眼下黑影重重,怕是一夜未睡就在这儿守着的吧?心中不是不动容,可随之忆及的却又是刻骨的痛,下一刻,他挪开视线,一边起身,一边已是取过那件随手搭在边上的外衫穿上,“我还有事,要出去一趟。”说着,他举步,便欲离开。他不想伤害她,但他心底累积的怨怒太深,他真怕自己会吓坏了她。 “啪”一声,他身后,兰溪将那碗醒酒茶用力放在了软榻边的矮几上,“你今日休沐吧?我也问过长风了,你手里的事都已办完了。正好,我们好好谈谈。你先把这醒酒茶喝了,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 耿熙吾一愣,怔怔回过头来,见她目光淡静从容,便知,她是说真的。她当真,愿意对他坦白了。 将那碗醒酒茶一股脑喝在,他们夫妻二人分据八仙桌的两端,兰溪的目光略有些恍惚,耿熙吾看似平静的面容之下,却有些紧张,她一直不肯说出的事情,必然是难以启齿,究竟会是什么? 兰溪倒了杯热茶捧在手里,但一双手仍是冰凉的厉害,想了一夜,虽然已是做了决定和盘托出,可是到了这会儿,开口,却还是并不容易。深吸了一口气,她给自己打了打气,这才缓缓开口道,“这本来是我这一辈子都不愿讲出,,准备带到棺材里的秘密。不是我不愿告诉你,而是太过匪夷所思,连我自己如今回想起来,也觉得,那不过是一场噩梦罢了……真武三十七年,当今圣上崩逝,你扶持了二皇子齐王登基为帝,改号永清。” 耿熙吾眉心一颦,阿卿在说什么?抬起头,见兰溪的神情恍惚,他一时,没能开口打断他。 “永清元年,新帝尚未祭祖,平王父子趁着新帝根基未稳,便打着新帝谋害先帝,不忠不孝的旗号起兵造反了。不到一月的时间,被你带兵镇压,父子几人皆兵诛杀在了紫宸殿外。你因这不世之功被封为一品护国公,而我……彼时是平王世子妃,虽然无子无宠,但还是受了牵连。还未改号太皇太后的太后念着从前的一点情分,给我留了个全尸的体面。一杯鸩酒,便了却了我的一生。待我再醒来时,却回到了真武二十二年,我才九岁的时候。” 耿熙吾没法出声,是震惊,是疑虑,更因为看着兰溪的眼,他提不出质疑,因为他知道,她说的都是真的。可是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兰溪没有看他,怕看了,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勇气就要消失。她低头盯着茶杯里茶叶在水里舒展着枝叶,慢慢浮沉。“……我小心地保守着这个秘密,我只想改变我们一家的命运而已……从醒来的那一刻开始,我便将那一切都当成了梦,我与赵屿的孽缘也早被那一杯鸩酒,我的一条命了结了。即便没有嫁给你,我也不想与他有任何的牵扯,何况,我还嫁了你。可是……世事就是这么难测,前世的孽缘偏生却要延续到这里,赵屿明明没有前世的记忆,但我越对他避之不及,他就越是纠缠不清,不过这些……我都并不怕,我已嫁了你,这是不真的事实,随着时间过去,他哪怕有再多的不甘,也终会慢慢好的……可是我错了,就在那一天,我收到了他寄来的一封信……” 第六百零九章 和好 兰溪说到此处,觉得嗓子眼儿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般,用力地深呼吸了几回,这才重新得以开口,“我没想到,那个梦居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能梦到……赵屿他……我不知道他梦到了多少,但他确实知道一些什么……那日,我去见他,便是为了这个。否则,我是当真不愿再与他有半点儿瓜葛的。当时……我太害怕了,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解释。如今,我全都告诉了你,至于他说的那些,你若还是在意,我也没有办法。我说的,你信或者不信都由你,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兰溪说罢,神色淡淡从凳上站起。 她这会儿倒是果真淡然了。昨日,她想了一整夜,如果她的隐瞒只是将他们彼此越推越远的话,那她就坦白吧!如果她的坦白,不能取信于他,那最坏便也就是渐行渐远这个结果了,但她至少坦荡,至少无怨。 果真如此,起初觉得难以启齿,如今真正说完了,她反而觉得满心的轻松。果真,再只是一个人的秘密,也终是一种负重。如今,她倒是再无需去担心什么,至于他听了之后是什么决定,她想,她都可以坦然接受。 耿熙吾没有出声挽留,事实上,他一直都沉默着,低垂着头,兰溪没有看他,即便看了,也瞧不清他的脸色。 房门“吱呀”开启,昨日夜雨今晨晴,日头刚好破云而出,光芒万丈笼着她的背影,耿熙吾突然想起了一个词,和光同尘。 “夫人……”兰溪在练字,自从回了青萍居起,便到了后院新置的书房,练起字来。 兰溪从前未嫁时,秦妈妈是知道的,无事时喜欢练字,说可以养练心性,戒骄戒躁,有事时,更是喜欢练字,哪怕是天大的事,她家夫人也能借着练字,一点点沉下心来。 但自从嫁到靖北侯府,这书房从无到有,今日,她家夫人却是头一回进来。秦妈妈心里有些打鼓,但看兰溪脸色,却很是平和,她也实在判断不出这是有事还是无事。按理说,昨夜出了那样的事,夫人在世子爷的书房待了一整夜,应该是缓和了些的,可却又是夫人一个人回来的,而且,今日,世子爷休沐,却也没有出府去,但直到现在也还没有在正院出现。这让秦妈妈心里不由七上八下,可是看兰溪的态度,却也看不出端倪,这才不由出了声。 “妈妈有事?”兰溪头也没抬,仍然专注地埋首案上。 “老奴是想问,那个紫云该如何处置?”秦妈妈却也还有正当理由。 兰溪抿嘴笑了一回,秦妈妈从刚才起便已经在这儿看着她练字看了半晌了。早知道,她之所以能够这么清闲,便是因为这院子里大多的内务都落在薛、秦两位妈妈的头上,秦妈妈可是个忙人,她能浪费这么多时间在这儿磨蹭了半晌,就只是为了这个?兰溪可不信。 “那毕竟是老夫人赏下的人,我如何好处置?不若交给爷吧!”说到底,昨日的事究竟是怎么样的,她也只是猜测,做不得准。 “夫人别说赌气的话,这件事可马虎不得。若是夫人不管,日后这院子里那些有心思的,还不就有样学样了?夫人若实在觉得难办,不妨……与世子爷商量商量?”秦妈妈说到最后,终于是导向了正题,一边试探着道,一边小心翼翼逡巡着兰溪的脸色。 日后?兰溪如今还真是想不到那么多。嘴角的笑容淡了些,“不用了。” 秦妈妈眉心一蹙,直觉地有些不对劲,但不及她问出口,门边却已响起了一道瓷沉的嗓音,淡冷地道,“确实是不用了。那贱婢尊卑不分,心大得很,竟算计到了主子的头上,这样的人若是处置轻了,日后祸患无穷。直接发卖了就是。回头若是老夫人问起来,自有我去应对。” 正徐步自门外踱了进来的不是耿熙吾又是哪一个?他显然是沐浴过,头发还略湿着,一身衣裳也不是早上时那一套,是换过了的。 他一进门,目光便是投注在了兰溪的身上,兰溪方才的沉静在一瞬间不见了踪影,手中的笔一顿,一个字却已是写坏了,她蹙了蹙眉心,索性也不再写了,抬手便将笔放进了笔洗里。 秦妈妈却是笑开了怀,道了一句“老奴这就去处置”,便识趣地退了出去,还体贴地将房门也给拉上了。 房门一合,兰溪的心却是猝然狂跳了起来,悄悄咬了咬唇瓣,她不知道,他这会儿来寻她,会给她一个什么样的答案。本以为可以坦然的接受,但临到头了,却还是会紧张,会忐忑。 “你这书房布置得不错啊!一进门,进满室的书香,难怪你待着就乐不思蜀了,连我这夫君也不管了?阿卿……我难得休沐一日,你当真舍得不陪我?” 一个大男人,而且是一个总是面无表情的大男人,非要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兰溪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觉得鼻子一酸,眼里的泪就涌了上来,争先恐后地夺眶而出。 “我这被人抛在一边的还没哭呢,你怎么就先哭上了?”耿熙吾凑近她,捧起她的脸,带茧的拇指轻轻揩过她的眼角,“阿卿乖,别哭了。”他的嗓音因着柔又低了两分,落在她耳里,反倒是哭得愈发厉害了。耿熙吾没辙了,叹息一声,环住她的肩,眼中满是心疼,唇贴在她眼角轻轻一吮,啄去了她眼角的泪珠子,带着满满的疼惜。 兰溪心里是又喜又酸,她不是没有想过,他听了她的那一番话后,是何反应。可能不信,可能将信将疑,也可能信了,却对她生了忌惮。但绝不可能如同这一刻一般,又将她如珠如宝地捧在了掌心。 耿熙吾的唇轻轻在她的眼角摩挲,顺着她的泪痕一路滑到了她的唇,将她花瓣一般的唇轻轻含住,蜻蜓点水一般啄了一下,他又稍稍挪开,低头看她,四目相对,一双疼惜,一双满是泪,但都是相同的情意,相似的两心相契。 “傻姑娘。”他捏着她的下巴,又缓缓俯下头去,将她的甜美与呼吸一道捕捉,这一回,却不再是浅尝辄止,而是狂风暴雨一般的掠夺。而兰溪,也环了他的颈间,热情地回应他。 第六百一十章 领情 经过了这种种,两人的心,好似更加贴近了,这一吻,好似耗尽了所有的热情。 兰溪不知何时,被带离了案边,两人跌跌撞撞,兰溪只觉得一个天旋地转,下一瞬,便已躺倒在了书房那张软榻之上。几乎半分停顿也没有,耿熙吾便已将她紧紧压住,热切的吻,已索取到了她的颈间,朝着衣襟下蔓延。 松散开的衣襟露出一痕雪脯,耿熙吾的吻,却猝然停了下来。 兰溪睁开被彼此的热度熏蒸得有些迷离的双眼,瞧见他的目光着处,正是早前赵屿说的那颗位于胸口上的朱砂痣,她不由心下一紧,正想着开口说些什么,却见着耿熙吾轻柔而虔诚地在那颗朱砂痣上印下一吻。过了片刻,才抬起头来看她,目光灼灼,“我很庆幸,我们彼此拥有,是现实,而不是梦。” 兰溪眼里骤然湿润,下一刻,便是抬手环上他的后颈,将他往下一拉,唇,热情地送了上去。星星之火,眨眼燎原。燃烧吧!兰溪想,她甘愿在他的怀里燃烧。 世子爷和夫人闹了一回别扭,青萍居正院里的气氛都阴郁了好些日子,这下两位主子和好了,而且比早前还要如胶似漆,秦妈妈和几个丫头都看得高兴,做起事来也轻快了许多。正院里,倒果真有了些与春日合称的明媚了。 松荣堂里,方嬷嬷却在合眼假寐的耿老夫人耳边低语禀告紫云被撵出府去的前因后果。听得耿老夫人皱了皱眉心,再也睡不下去了,蓦地睁开眼来,平日的慈和不再,眼中一片怒气,“紫云那丫头当真如此糊涂?” 方嬷嬷面有难色点了点头,“这还是悦翔那孩子背着世子爷悄悄告知老奴的,紫云那丫头还用了那种见不得的东西,所以,世子爷这回才当真动了肝火,不再顾及您的面子了。” “她何处来的那种东西?”耿老夫人仍是怒得不行,丫头毕竟是她赏给自己孙子的,如今出了这种事,耿老夫人也觉得面上无光。问了这句,耿老夫人没听得方嬷嬷回答,抬头看她脸色,她们相处了一辈子,时间比从前与老侯爷在一处还要多,不过一眼,耿老夫人就看出了方嬷嬷未出口的话,“又跟那位有关?” 方嬷嬷低垂着头,并不言语。 但耿老夫人却已笃定了此事,“难怪,前回紫云到我跟前哭诉,我虽斥责她,让她往后只管好生伺候四郎和他媳妇儿,既将她给了他们,她便要认他们为主子。但我这心里,却是觉得这四郎媳妇儿有点儿太小家子气了,不过两个丫鬟,还没怎么样呢,她就将人往外赶,自己小日子,也霸着四郎不肯放。我想着,还是新婚,如今明着提出来也不好,让紫云和紫烟两个都耐着性子等等,哪里晓得,这紫云这般沉不住气,转眼就被那位穿掇着做出这等不要脸面的事来。居然还敢用上那些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那位还真是就这一套,当年也是……好在四郎比他爹立得住。否则,我的人被她放当了枪使,我还得帮着跟四郎讨说法,我这恶心都能将自己恶心死了。” “老夫人快别这么说,这东西两府都知道,老夫人是最疼四爷的,将紫云和紫烟给了他,也都是好意,谁知道,这两个就这么不省心呢!往日里,在咱们院子里看着都是好的,一到了青萍居,这心就大了。说来,也怪咱们四爷英武不凡,这些个小丫头见了,如何能不动了春心了呢?”方嬷嬷一边劝着,还一边很懂得打蛇打七寸,直接捧了耿熙吾一回,却是正正拍在了耿老夫人的马屁上了。 这不?耿老夫人脸上的怒色瞬间便和缓了不少,“可不是么?这可不是因为四郎是在我身边长大的,我偏袒他。这孩子啊长相气度,文武兼备,那都与老侯爷从前年轻的时候一般无二,只是这性子沉冷了一些。但也是因着这孩子可怜,自小便没了亲娘的缘故,那位又是个心狠手辣的,我可不敢让四郎与她离得太近,宁可自己累些,好歹是让这孩子平安长大了。如今,他已成家立业,若能再见着他有了子嗣,我这也就能闭眼了,日后到了地下,见得老侯爷,还有岳大哥和大嫂,也算能交差了。” “老夫人快别这么说,你身子骨还硬朗着呢!老奴私下里瞅着,四爷和四奶奶恩爱着呢,说不准,没多久就有好消息了。到时啊,三年抱俩,让你乐得合不拢嘴。” 耿老夫人笑着,但笑容却转淡了两分,似是再想什么心事,想得有些出神,片刻之后,才沉沉一叹道,“从前,我便觉着四郎这性子不像是个少年郎,与他爹年轻的时候没半点儿相像,反倒与他爹如今一般暮气沉沉的。他性子自来寡淡,这兰家的姑娘,怕也只是看着合适了。却没想,如今经了这出,我才算是明白了。若说,他与他父亲最相像的,怕就是这认准了一个人就不变的死心眼儿了。哎!当年,他爹可没少折腾,四郎这里我却是不忍了……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若非早前怜他没有母亲操心,我又实在想给他两个可心人,这才选了紫云和紫烟两个丫头送过去。没成想,他正眼没有瞧过不说,还闹出了这样的事端,怕是就他媳妇儿暗地里也在怪我这个多事的祖母呢!罢了……日后,他房里的事,我这已经隔辈的祖母,还是少管了吧!” “老夫人都是为了四爷好,但人心不足,四爷和四奶奶都知道你的心呢!如何会怪你?我可是听说,四爷本来是要将紫云发卖了的,是四奶奶硬是拦着不让。说,毕竟是在老夫人跟前长大的,怕随意了会伤了老夫人的心,这才在庄子上择了个可靠的小子,又来禀了老夫人,陪奁了不少的嫁妆,将人嫁了出去,既全了府里和老夫人的体面,又给了紫云一个归宿,这四奶奶啊,心里可是孝顺着你,处处为你想着呢,哪里就会生你的气了呢?” “照你这么说,这个孩子倒是果真是个好的,也难怪了,四郎那样目下无尘的性子,却能将人看在心里了。也罢……你呀,去开了我的库房,寻几样好东西给她送去,这投桃报李的,她费了一番心思,也得告诉她,她这情,我这老祖母领她的。” 第六百一十一章 疯魔 等到兰溪收到耿老夫人派人送去的东西时,却很是惊讶了一回,倒是觉得这老祖母可爱得紧,不过就这么一点小事,哪里就值得她这般了? 不过,这好意兰溪却还是要领的。塞了厚厚的封红送走了方嬷嬷,这才返回屋内。 方嬷嬷一共送来了三个尺头,两个匣子。那尺头自然都是上好的,当中有一卷倒是与之前耿熙吾给她做嫁衣的那块儿看上去很是相似。只是颜色不同,早前做嫁衣的自然是正红色,今日这个却是浅浅的粉。那粉却又好似渗进了珠光,无论在灯火下,还是在日光下,都好似笼着一层光晕,美不胜收。这料子如今已经甚少见了,只怕还是耿老夫人从前收藏的,如今却给了她,足见对她的看重。 而那两个匣子也是被打开了,里面是两套头面。一套是赤金镂空嵌翡翠,兰溪如今戴来自然不太适合,但那翡翠的水头和首饰的做工,一看便知是凡品,哪怕拿来压箱底也是不错的。另外一套却是赤金镶珠的,那珠子倒是都算不得大,最大的不过小指粗细,小的却都形如米粒,但那颜色却是纯粹均匀的黑色,兰溪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但乍看时,还是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种颜色的珠子据说只有深海才偶尔有产,兰溪前世时倒是见过一回,那是太后的一条项链上的坠子,只一颗正圆,但却足有大拇指粗细,据说便可抵得上半座城池,足见金贵。 难怪,看秦妈妈高兴成了那样。 兰溪虽然对耿老夫人的看重也是欢喜,对这些东西却看得淡得很。见秦妈妈和几个丫头都是兴奋不能自已的模样,索性自己避了出来,独自走到了后院的书房。 谁知,一进门,却是吓了一跳。 “你在这儿做什么呢?”耿熙吾不知何时回来的,竟悄没声地来了书房,这会儿正大赫赫仰躺在软榻上,见她进来,朝着她翘了翘嘴角。 “我那日便觉得你这书房好得很,所以啊,干脆让他们也给我置了一张书案来,往后我处理事务时,也能瞧见你,岂不美哉?”用一副淡冷的表情说着这样一番不着调的话,除了耿熙吾,也没有谁了。 兰溪这才瞧见原本空着的左边一排书柜上,已是摆了好些卷宗,而窗边也多了一张书案,上面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兰溪不由咋舌,他原来不止是说说而已啊!这么一会儿的工夫,他竟已是安置妥当了?这活脱脱就是鸠占鹊巢的节奏啊! 耿熙吾却好似没有瞧见兰溪面上的神色,神色平和地上前来,环住她的肩道,“最要紧的是,我甚是喜欢你这张软榻,这几日都很是怀念……若是平日里闲来无事,不妨我们再一道躺躺。” 他一双眼睐着他刚刚起身的那张软榻,神色除了怀念,还有些别样的意味。 那意味,兰溪自然是领会得,想起那日在这张软榻上做过的事,兰溪的脸登时烧红了起来,凤目圆睁,死死瞪着眼前的人,咬牙切齿道,“耿默言!”默言!默言!你还是闭嘴吧! 小夫妻俩个打情骂俏了一回,待得兰溪脸上的热度稍稍减下时,便不再理他,径自走到她的那张书案之后,继续她上午尚未完成的事。 谁知刚刚提起画笔来,边上却已是传来耿熙吾好奇的询问,“你在作画?”原来是他好奇,竟是跟着凑了过来,兰溪想,看来今日这一位,委实有点儿闲。 “说起来,你的画我还是见过不少。但亲眼见你作画,这还是头一回呢!” 一边细细看去,一边却是有些狐疑地蹙起眉来,“这张画……” “是不是很眼熟?”兰溪见他苦恼的样儿,不由笑了起来,这人,在很多事上都精明得很,但在熟悉的人面前,在他不熟悉的领域上,却总时常犯迷糊。譬如作画这事,他虽是陆詹的徒弟,但是真正不擅长,但他到底记忆力超群,所以还是觉出了这画熟悉,但却是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了。 果真,便见着他点了点头。 兰溪翘了翘嘴角,道,“这画是那日我在父亲书房里见到的,是什么清月居士所作。这清月居士我倒是没听说过,但看那笔法、构图、配色都是极为出众,说不准怕是什么隐世的高人。我自见了便觉得手痒,便想尝试着临摹出来,这已经是第三幅了,如今这幅我瞧着才算有些像了。”兰溪说罢,略有些满意地看了一眼自己已差不多临摹完,只差最后落款的画作。 抬起头来,却见耿熙吾神色有些古怪地看着那幅画,兰溪不由挑起眉来,“父亲书房墙壁上挂着的,你没道理记不起啊?” “记是记起来了。只是这幅画是……母亲所作。”耿熙吾却是说出了一句出乎兰溪预料的话。 兰溪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耿熙吾从不唤沈氏母亲,那他口中的母亲就只剩……兰溪木着脸,愣愣的,不知该作何反应,“母亲居然还是个会作画的?你怎么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你不也没问过我么?”耿熙吾说得有些心虚,他是完全忘了这事儿了,他自幼对画没半点儿兴趣,对于与这相关的事,难免不上心,压根儿没想起告诉兰溪这事。“母亲当然会作画,她与师父本就是师兄妹,他们的画技都是我故去的外祖父传授的。” 兰溪实在是有些发蒙,“等等,你先等我理理。”急忙喊了停,她闭着眼,用力地深呼吸了一下,脑子这才能重新转动,“你的意思是,母亲就是那位清月居士?师父和母亲是师兄妹,而我们的外祖父就是我们的太师父?”她凤目圆睁,一瞬不瞬德紧盯着耿熙吾,眼里有灼灼的光。 耿熙吾不由觉得这姑娘莫不是要疯魔了?略一沉吟,这才点了点头。 下一刻,兰溪眼里的亮光登时暴涨,一把拽住耿熙吾,迫不及待地道,“咱们府里可还存着母亲的画作,你可能借来给我好生参详参详么?” 耿熙吾望着她,终于确定,这位姑娘,对作画是有种狂热的热爱的。这不是要疯魔,根本是已经疯魔了啊! 第六百一十二章 旧事 听说她那无缘的婆婆所作的画几乎都随着她陪葬了,靖北侯书房里那一幅就是剩下的唯一一幅,想必是靖北侯特意留下做念想的,兰溪很是失望了一回。 但很快却又转而将注意力放在了她自己临摹的这一幅上,隐约觉得还有哪里不一样,便仔细研究起来。 刚好,长庆回来,好似有要事与耿熙吾回禀,他们便又一道出去了。他的这些正事,除非他主动提起,兰溪一般甚少过问,他一走,她倒是可以专心于画上了。而兰溪一旦作起画来,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待得终于将画又重新润色了一回时,她抬起头来,才觉得窗外已是夕阳西下的时辰。一直垂着头,脖子酸疼的厉害,她轻轻转动了一下,不经意便瞧见窗边软榻上,耿熙吾不知何时回来的,正沉默地坐着,敛目垂头,好似在想什么事,眉心轻打了一个褶。 兰溪走上前,矮几上的茶壶触手温温的,怕是刚才盈风悄悄来换过的,只是自己太专注了,竟是半点儿没有察觉,一如她也丝毫没有注意到耿熙吾是何时去而复返的一样。 兰溪取了只茶杯,倒了一杯热茶递给耿熙吾,一边轻声笑道,“一杯热茶,买夫君的心事,这笔买卖,可做得?” 耿熙吾回过神来,牵了牵嘴角,“夫人倒是会做买卖得很。”说罢,已是接过那杯茶,水温刚好,仰头便是饮尽,豪迈得倒好似是喝酒一般。 兰溪翘起嘴角,“银货两讫,我的茶夫君可是已经喝了,那你这心事也该交付了吧?”说着,还笑呵呵向他摊开一只手来,俏皮地眨了眨眼。 耿熙吾被她逗得舒展开眉心的褶子,望着递到跟前,摊开的白嫩掌心,目光一闪,却是出手快如闪电,将她的手一包,再顺势一拉,下一刻,人便已在他的怀里,回头对着怀里冲着他又羞又恼瞪眼的人儿笑道,“这买卖可也要讨价还价的,爷的心思可不只值一杯茶的价钱。加上这样,还差不多。” 兰溪鼓了鼓腮帮子,哼道,“那现下可以说了?” 耿熙吾捏了捏她的脸,这才在她生气前正了正脸色,却是问她道,“阿卿,你那个梦里……说到真武三十八年?” 兰溪眉心狐疑地一蹙,继而点了点头,“是啊!怎么了?” 耿熙吾好不容易舒展开来的眉心又是一攒,“也就是说,不出意外的话,圣上还有九年的春秋。” 兰溪还是点头,但心里疑虑却是更深了。他到底想说什么? 耿熙吾沉吟了片刻,这才转向兰溪道,“你可还记得,当日我们在天目山中寻到的东西?” 兰溪挑眉,记得!当然记得!“你说的,是那处‘渴龙饮水’的风水宝地?” 耿熙吾点点头,“方才,长庆来,是因圣上的人来叫我进宫去,为的便是那个所谓的宝藏。” 兰溪闻言一惊,“旧事重提?圣上莫不是又要让你去寻?” 耿熙吾摇了摇头,“这倒没有,只是言谈间,诸多试探。我便也将我们早前商量好的说辞又重述了一遍。那画中奥秘尚未解出,所以一无所获。” “那依你看,圣上知不知道这处宝藏究竟是什么东西?”这是兰溪心中一直都有得疑虑。 “我也试着问过,但包括那张图的出处,圣上都是语焉不详。还有,如你所言,那处风水宝地只能女子用,而且庇荫的是女子后人。圣上是天子,他若要传位于谁,何需这般周折,所以,我猜想,他应是不知道的。否则,也不会让我费力寻找这样一个东西了。” “但若是宫里的哪位娘娘用所谓的宝藏诳了圣上寻找呢?”兰溪却是语出惊人。男人和女人,有的时候看事情,便是截然不同的角度。 虽然有些荒谬,但耿熙吾却是沉默了,这……也不是不可能。但谁会这么做呢?想了片刻,一无所得,耿熙吾不由叹息了一声,“这事究竟是出自谁的手笔,咱们暂且可以不提,我担心的是,为什么时隔许久,圣上又在这时提及此事?而若是果真如你所说,是哪位娘娘的手笔的话,那我担心……” “你担心圣上的身体?”见耿熙吾沉默着点了点头,兰溪便知道自己猜对了,“我那个梦里确实是如此的,圣上身子应该还康健着,应该是明年的这个时候,他这后宫里还会进新人呢,可不是老当益壮么?”因此,兰溪才想起几乎全忘了的莹贵妃。是啊!莹贵妃。那个宠冠后宫的莹贵妃如今在何处呢?前世,她可是只知莹贵妃,不知月嫔啊!如今,莹贵妃长什么样,她倒是有些忘了,只依稀记得,那是个不过比她大了没几岁的年轻妇人,一身肌肤赛雪,美得既端庄却又妩媚……端庄又妩媚?那可不就是月嫔给她的感觉么?可是,莹贵妃却要比月嫔年轻了许多。兰溪摇了摇头,觉得自己真是疯魔了,怎么会将这样毫不相干的两人联系在一起? “阿卿?”边上耿熙吾见她神色有些恍惚,不由低声唤道。 兰溪这才回过神来,笑道,“没事儿。就是突然想起后来圣上宠幸的那位贵妃,那可是个天资绝色。” 耿熙吾却不那么感兴趣,在他眼里,再怎么样的天资绝色都比不上他的阿卿。所以,转眼,他便转了话题,“我估摸着圣上是还没有死心,没准儿哪日便又会让我去寻那东西。” “这个倒是用不着担心,左右,咱们死守了那个秘密,你不说我不说,师父不说,谁又能知道,我们其实已经找到了那东西?再说了,我觉得,在圣上看来那是宝藏,他要急却也不至于太急。若是果真急的话,那没准儿就是那位娘娘急了。” “是啊!我怎么没有想到呢?”耿熙吾双目一亮,望向兰溪,毫不吝惜地赞扬道,“阿卿,你真聪明。我这就下去安排。”话落,他便是匆匆忙活去了。 兰溪在他身后,却是叹了口气。她知道,自从听课她那个梦之后,他便更加热衷于查平王父子,他这些日子已是很忙了,若是再加上这一桩,怕是更没有空闲了。 第六百一十三章 想通 接下来的时间,耿熙吾果然不出兰溪意料的,很忙。每日里都是早出晚归,忙到连澍哥儿的满月宴都抽不出身来。 好在兰三老爷和兰三太太这对岳父母都很是开明,非但没有半点儿不高兴,还反复交代女儿,女婿忙,一定要照看好他的生活起居,千万要注意身子。 但兰溪对自己的小弟弟却还是愧疚得很,满月也送了不少的东西。当然,这当中也有她实在喜欢澍哥儿的原因,毕竟血浓于水,这小子又过了一个月,就长成了白白胖胖,四肢都跟藕节似的,白生生,肥嫩嫩,让人一看就稀罕得很。 兰三太太一看女儿准备的东西,一边骂着她浪费,却一边喜滋滋地让人一样一样拿来给澍哥儿试。毕竟她也知道这是女儿女婿的一番心意,女儿嫁得好且不说,就是她自个儿的嫁妆也是丰厚,光一个锦绣庄就已经是日进斗金了,送这点儿东西给自己的亲弟弟,倒还是不在话下的。兰三太太还不知道自己的女儿还有一份嫁妆,而自个儿的女婿更是宝银楼的幕后东家呢,否则便知这两位不是有钱,而是很有钱了。 因着洗三时已算是大大操办了一回,这回依兰老太太的意思,便只是一家人聚在一处,简简单单吃了一顿饭便作罢了。毕竟,有些年纪的人都心福气一说,这小孩子家承受不了太重的福气,所以还是简省些的好。 兰三老爷和兰三太太倒也没有意见。便只让出嫁的女儿女婿们回了一趟娘家,一顿饭吃得还算和美。 用罢了饭,兰三太太拉了兰溪的手闲话家常,说着说着,不知怎么就说到了兰滟的身上去。“……起初,一直犟着不肯吐口,那嫁衣也是半针没有绣过,我这心里还直打鼓,就怕她心里还惦记着耘哥儿那头。谁知,前几日,也不知怎的,竟跟你二伯父犟了起来,你二伯父这回发了狠,让人取了藤条来,就往她身上打……一二伯母虽是个浑人,但对她自己生的这对儿女是当真没话说,一声不吭就死死抱住六丫头,替她全都挡下了。你二伯父……却是打得很,无论六丫头怎么哭求就是不肯罢手,还是最后你二伯母撑不住晕了,这才算歇了。我当时去看了,你二伯母那浑身上下……当真是半寸好肉都没有,你二伯父也真是狠得下心。” 二伯父因着葛姨娘的事,这心里一直恨着二伯母呢,这次指不定就是因着是二伯母,才打得那般狠,但无论如何,夫妻一场,终究还是太过凉薄了。“那兰滟呢?都这样了,难不成还要犟着?”兰溪是真不明白,嫁得远又如何?只是一个乡绅大族,没有人在朝为官又如何?她若非一早便与耿熙吾两心相知了,非他不嫁,她倒宁愿去嫁一户简简单单的人家,找一个老实本分的人,踏踏实实地过日子,又何必如现在一般,每日里要提防这个,防备那个?过得提心吊胆?不过,兰滟终究不是她,兰滟骨子里就是看重权势,她若是不自己想通,那怎么样都是枉然。兰溪虽跟兰滟没什么姐妹情,但事到如今,她倒也希望她能果真想通,安安生生地嫁了,不要再给家里惹祸。 兰三太太摇了摇头,“当时,就只知道在你二伯母床前哭,那个样子,倒是果真担心忧切得很,我才觉得,这孩子还没算坏到底。毕竟母女连心,你二伯母又是为了护她才成了那个样子,她若还是不为所动,那就真正是没良心了,只盼着她能想通了。你二伯父说到底还是疼六丫头的,就连你父亲都说,那家人不错,怕就怕六丫头外这么闹下去。真闹寒了你二伯父的心,他的撂手不管不问了,那时候六丫头才晓得厉害。” “这些事,二嫂没有掺和么?”据她所知,兰二奶奶可不是个省油的灯。 “没定亲时闹过,说要将六丫头说给她娘舅家的表兄。她娘舅家?哼!”兰三太太冷冷一哼。“她也真敢说,我们兰府什么样的人家?姑娘再不济也不会说给一个姨娘的娘家。当时,真是把人气急了,就连你二伯母平日里没有跟她红过脸的,那时都气急地指着她的鼻子大骂了一通。你二哥哥那么一个万事不管的,也算硬气了一回,扬言要写休书,这才将她吓住了。这些日子,捧着她那个大肚子,倒是难得的安生了。” 兰溪听罢,不由感叹,这深深宅院里,真是家家户户都有闹不完的矛盾啊! 有句话说得好,叫做说曹操曹操到,这边,母女俩的话音方落口,那边环儿便已进来禀告道,“太太,五姑奶奶,六姑娘来了。” 兰滟来了?兰三太太和兰溪二人惊得对望一眼,须臾间,帘子已是被撩起,兰滟随之而进。 兰三太太展了笑,还不及发问,兰滟却已是照着两人跟前,“扑通”一声便是直挺挺地跪了下去,然后,不由分说便是“砰砰砰”几个干脆而结实的响头。兰三太太和兰溪都彻底懵住了,兰滟抬起头来,额头已泛了红,她却咬着牙,目泛坚定,语调铿锵道,“从前的事,都是我对不住五姐姐,还请五姐姐大人大量,原谅我一回。早前,五姐姐说了,待我想好了,嫁还是不嫁,一切再说。如今,我已是想好了,哪怕是为了我娘不再为我担心,我也会安安生生地嫁,还要把小日子过得和美了。所以,看在姐妹一场的份儿上,五姐姐!求你帮我!” 目送着兰滟走出蘅芜苑,兰溪一回头便见兰三太太以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她,她不由有些好笑,“娘为何这般看着我?” “我以为……你不会想帮六丫头的。”所以,兰三太太觉得不敢置信。 “娘方才说着二伯母多么多么可怜,还有兰滟很犟这些的话,不就是为了让我心软,帮她一帮么?”当了这么多年的母女,她娘的言外之意,她还能一听就懂。 兰三太太神色不由有些尴尬,“我知道她对你不住,我起初也气她得很。可毕竟,是一家子骨肉,又是从小看她长大的孩子,终究……还是不忍心。总想着能帮她,便帮上一帮,待得时过境迁,你们才知道,这亲人之间的血脉亲情才是最宝贵的。不过你若是不愿,倒是无需勉强……” “娘,你放心吧!没什么好勉强的。”兰溪失笑,“我是说真的,兰滟如今在家里这么闹着,我还担心什么时候又惹出祸事来。这样很好,她嫁了,嫁得远远的,说不定这一辈子也难得见到,这样,我们虽然做不来亲密无间,好歹不会连姐妹也没得做。” 第六百一十四章 线索 又在兰府待了一会儿,兰溪想着难得出来,又是许久没有去看过师父了,所以便想着顺道去一趟榆树胡同。遂辞别了父母,出了二门,登上马车往榆树胡同而去。 快到胡同口时,耿禄却驱使马儿慢慢停了下来。 “这就到了吗?”流烟撩起车帘问道。 “回夫人,先生怕是有客来访,胡同口被马车堵住了。” 兰溪挑眉,从流烟挑开的车帘缝隙望了出去,果然见胡同口停着一辆普通的青帷马车。这胡同口本就狭窄,一般的马车尚可两辆并行,但她这辆靖北侯府的马车却按制所造,要比一般的马车要宽些,却是无论如何也过不去的。“无妨,就将马车停在这里吧!也没几步路,我们走过去便是。” “咦?先生的客人好像出来了。”兰溪还没有动作,流烟却已瞧见了动静,“呀!居然还是位女客呢?”这是当真又惊又奇了。 兰溪也有些好奇地看了过去,刚好瞧见那位女客扶了下人的手,钻进了马车,不过匆匆一瞥间的侧颜,兰溪却不由愣了一愣,月嫔?这个时间,她怎么会出宫,还来了师父这里? 不及细思,那马车却已踢踢哒哒从胡同口驶出,却是转向朝了北,果真是去了皇城的方向。 心中有些疑虑,兰溪快步进了宅子,直奔陆詹待客的花厅。 谁知,刚跨进门槛,却见着陆詹坐于桌边,不知在想什么心事,竟是全然入了神一般,丝毫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只是看上去,怕也不是什么好事,看那脸色不是很好看。兰溪不由便想到刚从这里出去的月嫔,看月嫔那低调的马车,寻常妇人的打扮,甚至还有身上遮面的斗篷风帽,那都是在掩人耳目,虽然她一个宫妃出现在一个外男的私宅本就不妥,要掩人耳目也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儿,但兰溪就是觉得,有些不对劲。如今,再看陆詹的脸色,更是觉得当中有问题。 轻轻攒起眉来,兰溪暂且压下了心中的疑虑。一边走上前,一边唤道,“师父。” 陆詹惊得回神,下一刻却是慌忙将他摊在桌上的一幅画卷匆匆卷起,忙着笑道,“阿卿来了?” 虽然陆詹收得极快,但兰溪还是一眼便看清了那桌上的图究竟为何,毕竟,那张图曾是她没日没夜地研究了多日的成果,她再熟悉不过。而且,她师父方才脸上的慌乱,她可不会错看。而她师父正儿八经唤她阿卿的时候可实在是少之又少,这只能说明,他老人家有些心虚。可是,为什么心虚? 心中种种疑虑闪掠,但兰溪却是生生压下了,她有感觉,既然师父选择了隐瞒,只怕她质问,也得不到结果,那还不如不问,于是,她只是笑呵呵道,“是啊!今日无事,索性来看看师父,免得师父又暗地里编排我是不孝徒儿。顺便啊,也来师父这里蹭顿饭。上次来便没有吃成,我可甚是想念王婶子的手艺呢!” “你这臭丫头,来看我是假,来蹭我的饭才是真吧?”许是觉出兰溪没有质疑,陆詹怕是以为她根本没有看见什么,便也放开了心中的焦虑,倒又是恢复了平日里师徒相处的模式。 兰溪呵呵一笑,恭维道,“师父英明。” 陆詹吹胡子瞪眼,这恭维,他可消受不起。 从榆树胡同回来的一路上,兰溪一直纠结着,今日这桩事到底要不要与耿熙吾通回气,但却突然想起耿熙吾甚至并不知道宫中那位月嫔与他们师父的联系,怕是师父和月嫔刻意为之,早前她还觉得没什么,如今却是越想越觉得这当中有什么,否则,既然能够告诉她,为什么却独独瞒着师兄呢? 兰溪一直回到了青萍居,还在沉思。秦妈妈她们都看出夫人有心思,都不由悄悄放轻了动作,不敢打扰。 告诉了她,却瞒着师兄……除非这事与师兄切身相关,或者是他们害怕师兄会查出些什么。师父……还有月嫔究竟在谋划什么? 想起方才陆詹匆忙收起的天目山那幅地形图,兰溪突然手心开始冒汗。 耿熙吾回来时,便见着兰溪脸色发白地坐在榻上,不由唬了一跳,连忙上前道,“阿卿,你这是怎么了?” 兰溪堪堪回过神来,见得耿熙吾,犹如见到救命稻草一般,蓦地紧抓住他的手,急忙道,“师兄……师兄可识得青姨?” “青姨?”耿熙吾蹙眉,他记得这事之前阿卿好像也提过一回,但他确实不知,“那是何人?” 兰溪心沉了沉,又沉吟了片刻,终是打定了主意,她总觉得这事事关重大,不能再瞒下去了。所以,深吸了一口气,她将她如何因着陆詹认识青姨,如何得知她是宫中的月嫔,又是如何从她手中得了一笔丰厚的嫁妆,还有方才在榆树胡同陆詹宅子中所见的种种一并告知了耿熙吾。 一抬头,见他面沉如水,兰溪不由很是自责,“都怪我。早前他们让我暂且不要对你说,我以为师父有他的考量,但总归不会害了你,所以便没有告诉你。” 耿熙吾敛眉沉思着,片刻之后,却是突然起身就要往外走。 “你要去找师父对质么?”兰溪连忙问道。 耿熙吾停了步子,摇了摇头,“这事他瞒着我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但我贸然去找他对质,只怕他打定了主意要瞒我,就会瞒到底,只怕去了也无济于事,反倒是会打草惊蛇,师父虽上了年纪,但他思虑颇深,他若是要从中阻挠。我只怕也查不出什么,倒还不若暗中行事。我这就去安排人让他们跑一趟月嫔的家乡。” “那早前你着人去查过宫中诸位贵人的脉案了么?可有什么发现?”兰溪心中不安得很。 耿熙吾目光略沉了沉,“你是担心月嫔就是那个处心积虑要找那风水宝地的人?” “以她在圣上心中的位置,足以左右圣上了吧?”兰溪不想怀疑这些本与他们还算得亲近的人,可却又不得不怀疑。 “月嫔为了什么呢?据我所知,她并未育有子嗣。”耿熙吾着重调查的都是那些育有皇嗣的后妃,月嫔的情况却是委实不知。 兰溪一愣,是啊!那再是风水宝地,也只能庇荫后人,一个连子嗣都没有的女人,又怎会费尽心力去找这个? 第六百一十五章 肚皮 话虽如此,但兰溪心中却还是有些不安,“可是……” “我知道。月嫔那里,我会再让人仔细查查的,其他的,你就不要多想了。我今日可能会晚些回来,你不必等我,早些歇了。”耿熙吾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然后扭头大踏步出了屋子。 眼见着他的人影没入屋外的暮色之中,兰溪双手合十,虔诚地在心中祈祷,但愿……但愿一切都是她的胡思乱想。 虽说耿熙吾让她自个儿先睡,但心里装着事儿,她哪儿那么容易能睡着。直到夜深了,耿熙吾轻手轻脚地回来,洗漱了回到床上,“你还没睡呢?” 兰溪摇了摇头,“都安排好了?” “嗯。”耿熙吾上了床,大手一伸,将她捞进了怀里,“别想了,睡吧!” 兰溪在他怀里拱了拱,找了一个舒适的位置,闭上了眼,本来是满腹的心事,可是窝在他怀里却是觉得格外的安心,不一会儿,就在他熟悉的气息中睡着了。 派人去一趟闽南,那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儿,而既然决定了陆詹这里也暂且按兵不动,那他们的日子便还得照过。 第二日清早,耿熙吾还是如往常一般,天不亮就起了身,去练功房出了一回汗,然后才换上朝服早朝去了。 而兰溪既然昨日答应了兰滟,今日便跑了一趟保仁堂,去请了于南星,于南星倒是半点儿推辞都没有,背了药箱便自行去了兰府。 而兰溪这个已出了门子的姑奶奶却是不好一天有事没事都往娘家跑的,便去了锦绣庄。她如今手下的铺子多了,她本就是个惫懒的,如今更是撒手不管,尽数交给了盈风,她只每个月翻翻总账。今日往锦绣庄去也不是为了生意,而是为了看看颜妈妈和曹掌柜他们,再顺便挑一些料子。 在锦绣庄待了一会儿,估摸着于南星也该回来了,兰溪便又去了保仁堂。果真,于南星已是回来了,也料到了兰溪的来意,不等兰溪问,便说起了兰滟的情况。说到底就是寒气入体,虽然有些麻烦,但只要好生调理着,日后要有子嗣却也不是难事。兰滟的婚期定在九月,如今还有小半年的时间,大有可为。 兰溪点了点头,既然是她牵的线,该表示的关切还得表示。 只是说完了兰滟的事之后,于南星却变得有些欲言又止起来。兰溪蹙了蹙眉心,“于大夫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于南星脸色却是有些困窘,即便是有兰溪的这话在前,他还是犹豫了片刻后才道,“是今日,为六姑娘诊过脉后,三太太又特意将于某寻去,问起了夫人和世子爷的事。” “我和世子爷的事?我和世子爷的什么事?”兰溪挑眉,狐疑道。问完之后,见于南星脸色更是困窘了,她才一愣,转瞬倒是想明白了。能让兰三太太关心到特意将于南星叫去询问,又是于南星能解答的,而且让他困窘的,还有什么事?当下兰溪真是哭笑不得。上回澍哥儿洗三时,兰三太太提过,被她四两拨千斤地挡回去后,她还当她娘想通了,放弃了,昨日回去,她也半个字没有提过,兰溪还以为她娘如今被澍哥儿的事儿缠着,没心思来操心她了,结果不然啊,她娘如今倒也学会迂回战术了。 于南星见兰溪表情,便知她已是明白了,当下面上的困窘倒是缓了缓,“前些日子,我倒是也为世子爷和夫人都请过平安脉,你们的身子都好着呢,子嗣的事……还是有个缘分在里头。我便如实跟三太太说了,三太太只怕也是实在忧心,便问我,可有什么方子,能助孕,让我开了,她会想法子让你服下。但我说是药三分毒,夫人和世子爷都还年轻,身子又康健,这才成亲两个月,往后日子还长着呢,却是用不着这些,顺其自然就是。我瞧着三太太虽是应了,但心中烦忧却还未解。” 兰溪听到这儿已经不是只一个哭笑不得了,她这个娘哟!“我知道了,今日多谢于大夫了。”这事,毕竟不适合与人深谈,兰溪这话便也是就此打住的意思了。但心里却在思忖着,得寻个机会与她娘好生谈谈才是。 夜里,耿熙吾毫无意外的,又是晚归。而且还喝了酒,即便是他已特意自过,又换了干净的衣裳,但兰溪滚进他怀里时,还是嗅到了淡淡的酒味。他这些日子一直很忙,兰溪大体也知道他在忙些什么,处在这个位置,有的时候,他们也是身不由己啊! 大多他回来的时候,兰溪都已经睡了,今日也是一样,兰溪被捞进他怀里时,迷迷糊糊睁了下眼,又随之闭上,想跟之前的每一天一样继续做她的美梦。 哪儿晓得,今日耿熙吾却是一低头便含了她的嘴,舌尖轻抵就闯入了她的唇中。兰溪刚睁开眼,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便又被吻得脑袋成了一团浆糊,软绵绵地被人抵在被褥里,吃干抹净。 事后,兰溪。连抬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转头便是瞪了一眼神情餍足,活似刚生吞了猎物的狼一般的耿熙吾。 后者却是挑眉道,“你可别瞪我。我只是想着,岳母都在关心你的肚子了,为了让她老人家开心,我怎么也得多努把力才是。” 兰溪愕然,“我倒是不知,于大夫竟是个这般多嘴的么?” “不过是我寻他问其他的事时,他不小心说漏了嘴的。再说了,岳母想抱外孙子,也不是你一个人能办到的,让我知道也没什么吧?还是夫人在不满为夫方才的表现?” 兰溪撇了撇嘴,若再说下去,这个一在床上就节操全无的人还不知会说出些什么更羞人的话来,连忙转了话题,“你寻于大夫问何事?莫不是为了太后?” 耿熙吾抿了抿嘴角,哪里不知道她是刻意转了话题的?不过,知道她面浅,耿熙吾就也不打算逗她了,权作不知跟着她换了话题。“不是太后的事儿。太后的病经由于兄妙手回春,已是好了大半,如今可是对于兄信任得很,只怕对你,也是心存感激呢!我今日寻他,却是为了皇后的事儿。” “皇后?”兰溪挑起眉,更是不解了。 第六百一十六章 端阳 耿熙吾抿直了唇,冷哼了一声,“她要查我,难不成我便不能查她么?” 兰溪悄悄坐直了身子,脸色也不自觉地肃穆了许多,“可是查到了什么?” “这次还算是歪打正着。我本来是想着你上次不是说过于兄在给那位叶先生看病么?那叶先生与贾家的关系千丝万缕,便想着问他一问,却没想到还果真问出了些有意思的事情。说是,于兄有一日按例到叶先生的居处为他回诊时,因着当日刚好到附近给人看诊,比预计的早一些过去,还没到门口,就见着一位女客从门里出来。那女客戴着帷帽,但她身边服侍的一名丫鬟,因着于兄这些时日常在宫中走动,倒是有幸远远见过一回。” “是宫里的人?”兰溪惊得不行。 耿熙吾点头,嘴角勾了勾,有些意味深长,“于兄不知那宫女的名讳,但却知道,是皇后娘娘身边贴身侍奉的。” “皇后?”兰溪凤目骤睁,如今已是连震惊也不足以形容她此时的心情了。如今的宫禁都这么松了么?这宫妃也好,皇后也好,想出宫便出宫,还都是出宫来见外男的,兰溪不想多想,但却又控制不住自己的将心思飘到了圣上顶上冠戴的颜色上,不会绿得纯粹吧? “这事……阿卿怎么看?”耿熙吾将她的脸色都看在眼里,眼中兴味闪闪,好奇地问道。 兰溪硬是将思绪从圣上帽子的颜色上拉扯回来,闻言,扯了扯嘴角,道,“我能有什么想法?叶先生既然是贾家养的幕僚,皇后亲自出宫向他问策,以示看重也不无可能。” “阿卿起初不是这么想的吧?我估摸着,阿卿下意识的想法,便也是其他人听说这事时的想法。事情的真相到底是怎么样的,怕是没有那么多人真正关心。何况,即便不是那样,想法子弄家成真就是了。”嘴角轻勾,兰溪看他的神色,开始为贾皇后默哀。 转眼,便到了端阳节,这一日,圣上要领着众臣和后宫一并到玉江边看赛龙舟。 自从入了夏,天气日渐热了起来。清早起,秦妈妈早已备好了入宫的衣裳。耿熙吾和兰溪先后梳洗了,耿熙吾倒还好,兰溪却是被很是折腾了一番,才让秦妈妈满意放人了。 到了内宫门,夫妻二人又是分开行动。兰溪本以为今日那么多的宫妃内眷,自己应该可以低调了,谁料想,先是窦公公又一次亲自领着一台软轿候在那儿等着,到了寿安宫,满殿的贵人,偏生她一进门,太后便眼尖地瞧见了她,还笑呵呵地朝着她招手道,“这四郎媳妇儿终于来了,可让哀家好等。快些过来,这么些日子没见,哀家怪想你的。” 这语调,比上一回,不知亲呢了多少。兰溪心知这多半是因着她举荐于南星有功,太后记着她的情,这才特意为她做脸呢! 可这样一来,满殿的人各色各样的眼神,实在是让兰溪有些无福消受。呵呵干笑了一声,她慢吞吞走上前去,被太后抓住手拉在身边坐下时,兰溪隐隐感觉到,今日想着低调的观观景、看看赛龙舟的愿望只怕就要至此落空了。 果然,之后太后一直紧拉着她不放,而圣上许是也知道于南星的事,当然也有可能只是为了给太后面子,对她也很是和颜悦色。好在,太后虽表明了对她的看重,但她毕竟只是一个下臣之妇,虽让那些个贵人们另眼相看,但还不至于过于忌惮就是了。而兰溪眼看着太后的好意实在是推脱不开。便也索性放开怀抱,既来之,则安之了。 即便是之后,太后拉了她的手,让她同乘凤辇,兰溪也是大着胆,欣然应允了。 一时,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从宫门而出,穿过早就有五城兵马司和京兆府封禁了的街道,直往玉江河边而去。一路上,听得两边的百姓跪拜相迎,山呼万岁,兰溪不由得感叹,难怪了,这些个皇子皇孙,为了那个位置,不惜争破头,搭上命,这感觉还真是人上人,快顶天。 到得玉江边时,因为跟着太后,兰溪有幸随着圣驾上了看台,这看台上都是些皇亲国戚和天子近臣,其余哪怕是稍远些的宗亲也是上不来的,只得乖乖地待在自家的棚子里。 圣上和太后先后落了座,一声令下,众人这才敢一一落座。兰溪抬起头来,倒是刚好与自家夫君打了个照面,他没有座位,却是站在圣上身侧,极为临近的位置。四目相对,某人一贯的沉肃,旁人看不见的角落,却朝着她促狭地挑了挑眉梢。兰溪的嘴脸抽了抽,垂下头去,却忍不住翘了翘嘴角。 这一幕,旁人或许未曾察觉,但赵屿却是看得分明,但正因为看得分明,他的眼里却是控制不住地翻腾起了不甘。他费尽了心机,本以为即便不能让他们夫妻反目,但也至少要磨去一腔情深,哪怕不是互相折磨,也要他们不好过就是了。可谁成想,这才几天的工夫,这两人居然又和好了不说,反而好似更加心有灵犀了一般。 兰溪丝毫没有注意到赵屿,事实上,自从那一日,与耿熙吾将一切和盘托出之后,赵屿这个人便再也不能影响她,今时今日,是当真可以形如陌路了。 兰溪的注意力都被江面上那些五彩斑斓的龙舟队所吸引。这些龙舟队大多都是所属各大世家,有些皇亲家也有偶尔凑热闹的,比如平王府,年年都参加这赛龙舟,但年年表现都是中规中矩,不至于殿后,却也从未拔尖过。 而今年,圣上不知是怎么想的,竟让几位成年的皇子,当然,只是已封了王的,都以各王府的名义,也组建一支船队参赛。 虽然不知圣上这背后的用意是不是有他们所以为的深意在,但各王府都卯足了劲要在圣上跟前挣表现,兰溪一早便猜到今年的龙舟赛必然比往年要精彩许多。 而作为看客,兰溪实在对谁输谁赢没有多大抱什么包袱,倒是可以尽情的看戏。 河对岸,聚集的全是围观的百姓,兰溪倒是听耿熙吾说过,每年的这个时候,对面都会开赌局,今年,这最大的买头就在安王和齐王之上。这京城的百姓,对政治的敏锐,也要比其他地方的人,强得多啊! 第六百一十七章 黑马 吉时已到,圣上一抬手,原本喧闹的玉江两岸登时肃静下来。这赛龙舟每年选的都是玉江江面最为开阔的地段,此时,十六支船队已在平静的江面上排成了一条直线。 常公公将绑了红绸的鼓槌恭敬地递交给圣上,圣上站起身走到看台正中,那面红漆龙纹大鼓前,抬起手,朝着那鼓面用力一捶。 兰溪倒是注意到圣上略有些气短一般,气势万钧的一捶,到了鼓面,却有些后力不继。 但那鼓是尚宫局倾力而制,材料、工匠、技艺都是最好,倒是弥补了圣上气力不继这一欠缺。即便是轻轻一敲,那鼓面震动,还是在肃静的玉江两岸发出了响亮而悠远的鼓声,在两岸回荡,像是有种莫名的肃然起敬,敲在心房之上,哪怕是兰溪,也有一瞬的震撼。 场面为之一寂,顷刻间,江面上,那十六艘龙舟,红橙黄绿各色,如同离弦的箭一般,将波平如镜的江面映得五彩斑斓。而静了一瞬的江岸也是在瞬间鼓噪了起来,那些下了注的,更是难免跟着自己所买的船队快慢,或激动,或失意。 就是兰溪,本是个局外人,但也不由自主被这气氛所感染,待得遥遥领先的那几支船队将要到达终点时,激动起来。 “咚”一声,第一艘抵达的龙舟敲响了铜锣,初赛到此已决出下一轮最终竞逐的八支船队。 安王府和齐王府的船队毫无意外的在列,陈家、贾家、耿家、和郡王府各一支,平王府位列第七,与沈家一前一后半桨的距离险险地进了决赛。 这个结果倒是并不意外,看台上的人不管心中作何想,个个都是面露笑容。 圣上满意地捋了捋颌下胡须,笑道,“这老大、老二府上头一回组建船队,初战就告捷,表现不错,看来是狠下了一番功夫的。” 安王和齐王兄弟二人皆是忙起身抱拳。一个道,“父皇谬赞。”,另一个则道,“不敢扫父皇的兴。” 圣上面上笑容更甚,“去年是皇叔府上拔得头筹吧?今年看来后生可畏啊,皇叔可要打起精神来。” “安王和齐王都下了一番苦功,老臣这不长进的,今年能进决赛已是万幸了。”和郡王连忙拱手道。 不管是谦辞,还是拍马屁,反正圣上听了很高兴就是了,笑得停也停不住。 边上太后却是笑道,“去年,圣上的彩头被和郡王得了去,今年,就这么干比着也没意思。圣上的彩头是早已备下了的,只有一个,自然是被魁首所得。哀家方才见对岸热闹得很,特意遣人去看了,听说对岸都有来开赌局的,下注押哪队赢,五钱银子一注,听着挺有意思的,不若,我们也来效仿一回?” 太后这话,似是一时兴起,但其他人却不敢当成一时兴起来听。个个面上笑容不变,但心思却已是各异。 圣上目光微闪,笑着做一个孝顺的儿子,“母后这法子朕听着挺有趣,可以一试,朕来做东家,只是,既然要添彩头,就别太小气了啊!五钱银子一注,在场的可都拿不出手啊!” 一边说着,一边挥手让常公公去准备。 不一会儿,常公公带着两个小太监捧了纸笔和托盘上来,太后又笑道,“既然是哀家提议的,便由哀家先来。这最后竞逐的,手心手背都是肉,哀家实在不好抉择,所以刚才偷偷抓了个阄……”一边说着一边将一张折好的纸递给了常公公,常公公接过之后,悄悄展开看了,然后不动声色递给身后的小太监,那小太监又一丝不苟地在纸上记下。 太后起了头,其他的宫妃,内眷们也纷纷效仿,只是,大家大多的注意力都在小太监的那张记录的纸上,不知各自买的都是谁。 只有兰溪半点儿没有压力,齐王也好,安王也罢,一场龙舟赛,谁赢谁输跟她都没关系,她家的也进了决赛呢。自然是买自家了。 不一会儿,众人都下好注了。许是因着这个,多了分参与感,这一回,待得鼓声再响时,就连兰溪都不由正襟危坐了,在偷眼瞧了瞧身边,人人眼睛都盯在江面上,有些人手里的手帕都捏皱了呢! 一开始,八艘龙舟还算齐头并进,几桨划过,有几艘渐渐落在了后面。和郡王府既然去年能拔得头筹,自然是有那个实力在,而安王府和齐王府今日都卯足了劲,自然也是紧咬着不放。让人意外的是,初赛中表现算不得太好的平王府这一局却是状态极佳。反倒是耿家的船队,已是落在了后边儿,说失望不至于,但兰溪对于结果便也没有那么期待了。 可是,几息的工夫后,当终点的铜锣再度被敲响时,兰溪还是同其他人一般,都震惊了。 这夺魁的,竟然不是安王府和齐王府中的任何一个,也不是和郡王府,而是平王府。本来一直落后的平王府,竟是在最后的几十米内发力,一举反超了前面的三支船队。那速度太快,快得有一种与方才不温不火的表现截然不同的感觉,究竟是早前刻意藏拙,还是超常发挥。 “看来,这下了一番苦功的可不只老大和老二。老七如今长大了,也是想赢了。”圣上一双眼凝着江面半晌,笑得意味深长,望向赵屿道。 赵屿也正看着江面,却是皱紧了眉头,似有些不解,更有些不安的表情。听得圣上这话,他眉心一跳,连忙回道,“皇伯父那匹太仆寺刚驯好的汗血宝马侄儿可是心仪许久了,便嘱咐了他们尽力一争,不过是抱着一丝侥幸,没成想,运气这般好,居然能赢。”而后,又笑眯眯看向神色各异,却俱都用一种探究与戒备的目光看着他的安王和齐王,假装没看懂他们眼中的神色,赵屿笑呵呵道,“大哥、二哥!小弟就承让了。”那随意耍赖的模样,倒真是像极了一个向兄长讨要心爱之物的幼弟。 兰溪不由勾了勾唇角,有些嘲讽地想道,他这做戏的功夫倒是愈发炉火纯青了。 圣上深深看了一眼赵屿,而后笑道,“愿赌服输。你两位兄长输了便是输了,还不至于输不起。至于彩头,既是朕早就许下的,自然不会食言。你自去太仆寺牵马便是。只是,朕一直以为老七文弱,不喜骑射,没成想,竟是朕想岔了么?” 第六百一十八章 丑闻 赵屿心里直打鼓,面上却是笑道,“皇伯父快别取笑侄儿了,侄儿不过是稀罕那汗血宝马,侄儿那骑射功夫,皇伯父又不是不知,实在不敢丢人现眼。” 圣上似是经由他提醒,这才想起了什么,抿嘴笑着点了点头,“也是,你那骑射的功夫确实有些拿不出手,正好,此回你得了这匹汗血宝马,可要好好找个骑射师傅磨磨你这功夫,否则啊,还真有些丢咱们皇家男儿的份儿了。要不,皇伯父再送你一位骑射师傅?” 赵屿却是惊得变了脸色,连连摆手道,“皇伯父还是饶了侄儿吧!” “父皇就不要为难老七了,您又不是不知,那一回他射箭险些将师傅当成了靶子,自那以后,拿起箭就浑身发抖,你让他学骑射……他回头没准儿就要找你哭了。”打圆场的却是一贯与赵屿兄弟情深得很的安王。 “是啊!大哥说的是,回头我若是哭求,皇伯父又要生气了。”赵屿一边说着,一边已是一副怯怯的模样,小心瞄着圣上的脸色。 圣上脸上的笑容又恢复了早前的热切,轻飘飘一句,“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儿。”便是将此事揭过了。 赵屿这才轻轻松了一口气,心里却是半点儿轻松不起来,今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看完了龙舟比赛,圣上兴致不减,见着两岸的树木绿意深深,也不知是谁提的意,圣上便想着要去林子里走走。皇后和一众宫妃们自然忙着奉承,一个也不落地都要跟去,近臣们自然也要跟着。反倒是太后,可能是因为上了年纪,确实有些精力不济,便不愿动弹了。 兰溪刚起身,便见着耿熙吾给她使了个眼色,她心念一动,便上前扶了太后的手,乖巧道,“我陪着太后娘娘。” 太后愣了一愣,忙道,“那倒不用了。你们年轻人正该四处去玩儿的时候,做什么跟哀家这老婆子困在一处,该闷坏了。” “哪里就会闷了?太后待我好,我也愿意陪着您,您就当我在敬孝心吧!”兰溪笑盈盈道。 太后虽是身份尊贵,但说到底却也是个孤独的老人,兰溪这样亲近的撒娇,太后倒是受用得很,反而对着兰溪,也真正亲切了许多。虽然还是没有吐口,但脸上的笑容却是满满的。 而圣上听了,却是满意得很,点头道,“母后,朕看四郎媳妇儿那是打心眼儿里与您亲近,有她陪着,朕也要放心一些,您便莫要推辞了。”而后,又转向耿熙吾,道,“四郎,你这媳妇儿……不错。” 兰溪便安心留下来陪着太后了,下人们早就在阴凉处安置出了一张贵妃椅不一会儿,太后便有些昏昏欲睡。兰溪坐在一边为她轻轻打着扇。 谁知,才不过一会儿的工夫,原本高高兴兴出去的圣上,却是怒气冲冲地回来了,身后众人还是跟着,却都噤若寒蝉,谁也不敢多说一个字。 “出什么事了?”兰溪听得动静,堪堪站起,只是,她即便心中疑虑,却也不敢发问,只得束手垂眼立在了一旁。而方才圣上因着怒气,那步子踏得极重,太后上了年纪,觉轻,听得动静便已是醒转,睁眼一看圣上的脸色,便是眉心一蹙,问道。 兰溪见太后已经醒了,连忙极有眼色地上前将人扶坐起来。 圣上的脸色几变,片刻之后却是沉声道,“吩咐下去,即刻回宫。”这就是不愿多谈的意思。 太后倒也沉吟了片刻,便沉默了下来,但太后一抬眼,扫过圣上身后众人,却一眼便瞧见贾皇后不在,兰溪同时也察觉到了,心头一动,却是将思绪尽数掩在了眸底。 圣上趁兴而来,却是败兴而归。究竟发生了何事让圣上雷霆震怒,与圣上一道去的人都是讳莫如深。但当时一道去的人太多,宫妃、官员、内眷,还有随行的侍卫、宫女、丫鬟,没有上百也有几十人,所以,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耿熙吾当时也在场,虽然他从玉江回来之后,连靖北侯府也未回,便被直接叫去了宫里,但他知道兰溪会好奇,也会担心,所以特意留下了长风让他护送着兰溪回府,也就是特意让兰溪有个问处。 这还是长风从那次紫云的事后,头一回面对折兰溪,流烟对他半点儿好脸色都没有,而他,对着兰溪,更是满脸的尴尬。 兰溪恍若未见,那日的事说到底也是过去了,长风是耿熙吾的人,他的做法无可厚非,反而正证明了他对耿熙吾忠心,为他着想。说实在的,兰溪一点儿都不怪长风,反而很是高兴耿熙吾身边有这样的人。 所以对着长风,很是和颜悦色。 而长风,起初还有些忐忑不安,后来见兰溪待他一如往昔,他这才放下心来,只是随之,对兰溪却有更多的内疚与敬服,因此回起话来。神色间便带出两分从未有过的恭敬来,“……在林子里遇着一对偷情的野鸳鸯……好像是宫里的侍卫和宫女,今日逮着了机会,所以在林子里幽会。圣上到时,那两人正在说一些荤话,谁知便带出了一桩韵事……却是皇后娘娘的风流韵事……” 兰溪恍然大悟,同时,不知怎的,便忆及了那日耿熙吾说起的假的也要弄假成真的话,还有方才他不让她跟出去的眼色,不由心中一动。难道,今日这桩事果真是他的手笔么? 否则,他如何知道会有事发生,让她提前避开。毕竟,撞见这种事可实在算不得好,说到底,算是皇家的丑事,圣上一想起,心中难免不自在。即便因为听到的人多,圣上顾忌不过来,但若有心人向她打听,究竟说不说,怎么说,都是一件难事。哪里如现在自在?撇得干干净净,绝没有人会想到来问她的。 “……皇后当时脸色大变,立时便要将这两人拿下,以诽谤皇族的名义立刻杖毙。圣上却是命自己的内侍卫将人拿下,冷冷看了皇后一眼,便将人带了下去。” 那两个人自然是没有活路了,至于皇后,怕是被圣上刻意抛在了原地……这桩事,不管真假,皇后的名声都在众目睽睽之下毁了。圣上无论如何都是男人,即便对皇后没有多少真感情在,但男人的劣根性和自尊心却是半点儿不少,这桩事,哪怕众人都不敢说,但圣上心里就不好过去。 第六百一十九章 准备 兰溪明白了个事情的大概,便猜想着贾皇后的日子可能会不太好过了。 果然,到得入夜时,耿熙吾从宫里回来时,便带来了贾皇后被禁足的消息。 “皇后娘娘便没有为自己喊冤?”兰溪可不信贾皇后会这般束手就擒,毕竟老话说得好,抓贼拿脏,抓奸抓双,虽然是从旁人嘴里听来的话,但毕竟是没有真凭实据,贾皇后尚可为自己奋力一争才是。 “倒是与圣上关起门来说过一回话,喊冤的话当众倒是未曾说过,一举一动都还是后宫之主的凛然不可侵犯。” 兰溪听罢,才觉得贾皇后果真是个聪明人,不管有没有真凭实据,作为堂堂皇后,这声名被污,玷污了皇家的声誉,便已是了不得的大罪了。此时,她做出这样一番姿态,反倒不易让人看轻。说不定,还能让人觉得她当真无辜。 “今日的事可都是你安排的?”因为有太多的预兆在前,兰溪不信这个巧合。 耿熙吾上了床来,将她往怀里一捞,一边顺着她绸缎一般滑柔的发丝,一边答道,“皇后这一桩是我献的计,布局的是齐王的人。至于平王府那一桩……”耿熙吾的眉心轻打了一个褶,“我委实不知。” “也不知是谁的手笔,这样一来,圣上也好,安王、齐王也好,只怕对平王府都会多些关注和忌惮的。”只是这样一来,平王老谋深算,又会如何?再加上皇后这一桩,这京城的天……怕是要变了。想到这儿,兰溪不由蹙了蹙眉心,神色难掩焦虑。 “圣上只怕一直都忌惮着平王,否则也不会一直将赵屿留在京城了。至于齐王这里,我也早已将平王与常公公私交甚深之事与他提过醒,他心里明白,不过全做不知罢了。至于……安王,平日里倒是与赵屿兄弟情深着,但真正要紧的事,却也没让赵屿沾上半点儿,何况,他身边贾家的人也好,皇后也好,还有那位叶先生在,只怕也对平王府的人多有防备。”耿熙吾目光微闪,抬起手捂了她的眼,笑道,“不过这些事都不是你一个小女子该操心的,你就安安心心待在家里,帮我管着家,最好啊,再早日帮我生个孩儿,其余的事,自有你夫君担着。” 这已经是耿熙吾这些日子不知道第几回提孩子的事了,而他也一直身体力行着他确实很想要一个孩子,但兰溪总觉得这是某人贪欢的借口,兰溪实在没有某人的脸皮厚,成亲这么些时日了,还是动不动地就脸红。 好在,今日某人想必也是体恤她在外累了一日,不过言语上挑逗了一回,便是没了别的动作,只是搂紧了她,低声道,“快些睡吧!若是睡不着的话,为夫倒是不介意出把力,让你累上一累,也好睡些。” 兰溪吓得连忙闭上了眼睛,沉浸在他的气息中,渐渐安心时想道,是啊!前世,平王父子尚且功败垂成,今生,耿熙吾他们早就有所防备,又有何惧呢? 这一厢,小夫妻俩倒是睡得香甜。京城里,却有不少人,夜不成寐。 灯火通明的大宅,因着野心,因着生存各有计量的人们,在京城的夜里各自谋划着各自的利益。清晨,一骑飞驰,从城东傅宅的侧门驶出,一路出了城门,往南边儿飞驰而去。 兰溪清早醒来时,枕畔的温度已是凉透,耿熙吾不知已走了多久。 兰溪叹息一声,知道他昨日不过是为了让她安心。但他们都很清楚,外面的天很快就要变了,而要应对,他们还要做很多的安排。这些忙,兰溪帮不上。 而,事实上,兰溪自己的事情也不少。再过几日,便是耿熙凯下聘的日子了。因着是一娶就娶俩,所以聘礼也就要备两份。既然打定了主意是两头大,自然就不能厚此薄彼,两份聘礼都要尽可能地置办成一样的。但沈燕疏的那一份,沈氏已准备了许久,有些东西却不是那么容易寻得的。好在,靖北侯也知道此事难办,大笔一挥,给兰溪补贴了厚厚的一笔银子,并有话说,尽量置办成一样的,若是不行,便买差不多的,银子不是问题。 有了靖北侯这句话,兰溪就放开手来置办了。她手底下管着不少商铺,自然就有人脉,这些时日,董福安帮着她置办此事,倒是让她省了不少的心。虽然还是忙,但至多也就东西置办回来后让她过目一回便也是了。 董福安是个仔细人,又不喜多话,但办起事来却是稳妥得很,就连耿熙吾都私底下跟兰溪夸过,说董福安是个人才。所以,今日兰溪最后检查过两份聘礼,一颗心彻底放到了实处。封了厚厚的赏银,又与了枕月两日的假,让小夫妻回家去看看。这一个多月,董福安忙得是不着家,而枕月也一直都在她身边守着,不知道奶娘心里有没有怨她,让她这么许久不见自己的儿子媳妇儿呢? 兰溪笑笑道,“这枕月也成亲快要一年了,我估摸着也该给我奶娘抱孙子了,妈妈,你去开了库房,给他们寻些合适的补品一道带回去。” “夫人知道操心枕月,也好歹操心操心自己。枕月那里,董妈妈一家都是和善人,可不会催她。夫人这里,还是要尽早产下子嗣才是正事。”秦妈妈即便知道兰溪不喜听这些话,但还是忍不住说。 兰溪笑笑,如今倒是听习惯了,人人都在惦记着她的肚子,但她吧,还记得,当年她是成亲两年多后才有消息的,如今还早着呢…… 好在,秦妈妈说完这一句,便忙着去开库房去了,倒是饶过了兰溪一回。 兰溪清闲了一下午,美美地睡了一个午觉,醒过来时,突然心血来潮到了小厨房,想着洗手作羹汤,亲自为耿熙吾做点儿什么。只是,她从来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重,也没想着要做什么了不得的菜式,只是就是想亲手给他做点儿什么,想着他也应该高兴才是。经由秦妈妈她们提醒,想着近来天气愈发的热了,兰溪便在花儿手把手的指导下,熬了一锅绿豆汤。兰溪尝了尝,虽然不能跟花儿的手艺媲美,但好歹还能入口,兰溪已经很满意了。 只是,到了晚间,兰溪一看耿熙吾的脸色,原本欢悦的心情瞬间便沉入了谷底。“怎么了?” 第六百二十章 疏漏 一看耿熙吾的脸色,兰溪便知,这是出事了。“怎么了?” 耿熙吾见到她,沉郁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些,但眉间的深褶却是许久未曾舒展开来,深吸了一口气,尽量以平缓的语气道,“今日清早,皇后娘娘向圣上递交了请罪书,说她虽有法可力证清白,但无论如何,因她之过,让皇家声誉受损,她虽贵为皇后,却觉得自己罪孽深重。圣上仁慈,只罚她禁足,但她与圣上夫妻一场,却不愿让圣上因她而受诟病,所以,自请上缴凤印,出宫往净月庵带发修行,以赎罪孽。” 耿熙吾难得的长篇大论,将今早宫中发生的事尽量轻描淡写地说出,但兰溪却还是听出了当中的惊心动魄。 贾皇后……当真是这般能屈能伸!那日玉江边的事,说到底没有实证,最要紧是在圣上心中留了一笔,圣上对皇后不喜,进而对皇后所出的安王也会有些想法,甚至是来日,若是圣上还要起意立安王为储时,其他党派也可以安王生母名声有碍来进行抨击,可今日……贾皇后这一招弃车保帅,用得好啊!用得真好! 看似委屈了自己,但她与圣上夫妻一场,这点儿情分还是有的,圣上必然会感念她的牺牲,进而对她,对安王都抱有一丝愧疚。而她去净月庵清修,那都是暂时的,只要她的儿子,日后能够脱颖而出,她就还能东山再起。 不得不说,贾皇后当真好算计,或者是,她背后的人好算计。不知,这一回合中,有没有那位叶先生的手笔? “圣上准了?”堂堂皇后,离宫清修,这可委实算不得一件小事。 “自然是不准。不过皇后坚持,圣上也没有法子,只得同意她前往净月庵小住,但圣上却是亲自扶起了皇后,还很是温言软语了一番。” 兰溪听得心下“咯噔”一沉,圣上的表现只能说明,他对贾皇后的表现很是满意,但为什么满意?自然是因为贾皇后的请求,正中了他的下怀。 “那叶先生呢?”另一当事人的叶君逸,圣上可会轻易放过? 耿熙吾摇了摇头。 兰溪却是不敢置信道,“这怎么可能呢?”不管有没有真凭实据,是个男人,这样的事,都轻易过去不了。就算这位叶先生曾经与圣上是再亲如兄弟的关系都好,但叶先生如果真是那位叶大公子,那他的家人便都是被先帝所杀,与皇家隔着血海深仇,那兄弟情可还会纯粹?当年的事,兰溪不知,但总觉得匪夷所思。 耿熙吾没法回答,兀自沉默着。 就在这时,长风突然匆匆而至,在他耳畔低语了两句,耿熙吾脸色一变,骤然从椅上站起。与兰溪对望一眼之后,便是神色匆匆出去了。 兰溪收回目光,望着桌上的汤盅,幽幽叹了口气,难掩眸中失望,苦笑道,“看来这一时兴起的很不是时候啊!” 耿熙吾这一去,又直到夜深才回来。特意摒退了伺候的人,轻手轻脚地进得室内,墙角的灯幽幽散发出晕黄静谧的光,雕花大床上的帐幔低垂着,床上的人怕是已经睡着了。 许是灯光柔和,映衬得耿熙吾那双暗色的眸子也有了一丝琥珀色的流光,从帐幔处收回目光,视线落在近前的八仙桌上,那里静静摆着一只汤盅,他的目光不由又是暗了一暗。 兰溪却是一点儿也没睡着,屋内很静,但她还是隐约察觉到了什么。一边披衣起身,一边撩开帐子,一抬眼,果然便瞧见屋内立着一道熟悉的身影呢。“爷回来了?”一边问着,已是一边下得床来,走得近了,却是惊得挑眉道,“这汤都凉了,爷怎么就喝上了?好歹让她们热上一热。” 耿熙吾却是听而不闻,就着汤盅,一勺又一勺地往嘴里舀,却又在唇里细细品味了片刻这才咽下。 兰溪见他吃得格外认真,原本焦切的步子缓了下来,神色有些怔忪,愣愣看着他将一盅汤喝得见了底,抬起头来,冲着她弯了弯嘴角,“天气热了,这汤凉得正好。味道不怎么样,不过,因着夫人的用心,这汤,甜得很。” 兰溪眼里略有些发潮,嘴角却是翘了翘。没有问他如何知道,反正这院子里的事,她从未想过瞒他。何况下晌时,她确实有些失望,虽然明知怪不着他,但却提不起兴致来。她身边的人都看在眼里,难免有人到他跟前告密。 不过究竟是怎么样的,她也不在意就是了。 走上前,捏起帕子,擦了擦他的嘴角,“我的手艺不好,就怕你多吃两回,便再不想了。” 耿熙吾大手一张,包了她的手,拉了她在桌旁坐下,没有说话。两人都沉默着,但气氛却很是温馨,直到墙角的烛火爆出了一朵灯花,耿熙吾才低声道,“方才,圣上亲自出宫去了叶先生的居处。” 兰溪惊得凤目一睁,耿熙吾自然猜到她的想法,轻轻地摇了摇头,嘴角勾了勾,有些苦涩,“我很是不解,所以又特意去问过了于兄。原来……叶先生的身子亏损得厉害,当年身中剧毒之后,虽是侥幸捡回了一条命,却也伤了根本,与……与宫里的内侍无异了。” 兰溪半张嘴,不敢置信。怎么会有这样的事?难怪……难怪圣上虽气愤,却不管是对皇后也好,对叶先生也好,都这般大度,原来是因为……他根本从没有担心过叶先生与贾皇后之间会有什么事。 “此事……是我太大意了。”本以为胜券在握,却原来当中还有这么一些内情,耿熙吾的情绪有些低落。 兰溪被他握住的手一翻,转而握住他的,“齐王怪你了?”煞费周折,本以为,此一举可以伤了安王一党的根本,却不想,功败垂成。说不准,还是弄巧成拙,一来,让圣上对安王和皇后起了愧疚之心,二来,圣上说不定会对此事起疑,他若是一查,也不知齐王做得干净还是不干净,若是留下了些端倪,怕是还会引来圣上的猜疑,真是得不偿失。 耿熙吾摇了摇头,“倒是不曾,只是这样一来,接下来的日子,得小心了再小心才是。” 兰溪点头,心知肚明。 第六百二十一章 示弱 接下来的日子,安王府很低调,而齐王府却是比安王府还要低调。京城里很安静,但这安静的表象下,满朝的官员都隐约感觉到了深藏的暗涌。 但表面的平静,却还在持续着。在这平静的氛围中,兰府低调地办了几桩喜事,先后娶进了五奶奶和六奶奶,前几日又将六姑娘远嫁了。 转眼,夏逝秋来秋又浓,树上的叶儿已是黄了,天气也渐渐凉爽了起来。 而靖北侯府,今日亦是张灯结彩,宾客盈门,热闹得不得了。十月初三,黄道吉日,今日靖北侯府要为六爷娶亲,双喜临门。 兰溪清早起来就忙起,毕竟耿熙凯的婚事沈氏是全权交给她置办的,前面已经辛苦了那么久,到了今日关键的时候,可是不能出了纰漏。 所以,她今日忙前忙后,倒是连娘家人上门也只是打了个照面,却是没有时间招呼的。好在,兰家人也都知道她的难处,并不放在心上。 耿熙凯虽是娶的双亲,而且两家都有些地位,一方是宗亲,一方是安王妃的娘家,也算皇戚,但耿熙凯毕竟不比耿熙吾,既有世子之位在身,本身也身居要职,所以,今日,虽也是热闹,但比起耿熙吾和兰溪成亲时,却又有所不如了。 沈氏心里便有些不是滋味,越发指使着兰溪团团转。兰溪起初还应付着,后来也觉出味儿来,本来为沈燕疏操办婚事,她心里就正憋着气呢,如今在人前倒是低眉顺眼做足了姿态,边上便有些妇人夸赞道,靖北侯的世子夫人对着婆婆真是恭顺有加,弄得沈氏一口气更是上不去下不来,活活憋死了自己。 那一头,兰溪却是转身便进了厨房,只专心盯着厨房里的事,却是不再出去转悠,也省得再到沈氏跟前去找那不痛快。 兰溪为了今日,可是没有少下功夫,就怕被沈氏捏了把柄,但也担心堕了靖北侯府的名声。所以,处处都想得周到,她在娘家时,本就帮着兰三太太操办过兰灏的婚事,如今手里的人都是可以独当一面的,靖北侯又发了话,给她撑腰,这又是沈氏儿子的婚宴,即便那些沈氏的人也不敢随意给她下绊子,所以,兰溪倒是没什么好担心的。 果然,一场喜宴下来,菜色也好,各处安排也好,都还算中规中矩,到得送客时,靖北侯还当着沈氏的面夸了兰溪一回。 兰溪连忙低眉垂眼,将功劳都往沈氏和沈妈妈身上推,再顺道表了表耿熙若的辛苦,反倒是让靖北侯更是满意了。 瞄着沈氏难看,却又不得不强颜欢笑的脸,兰溪觉得今日憋了一整天的气,到此时,也算得值了。 只是,回了自己房里,兰溪觉得浑身都酸痛,想着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心里却还是有些不甘,倒在床上直哼哼。 好在,耿熙吾倒是知道心痛她,做低伏小地帮她按着肩,捶着背、捏着腰,她这才觉得受用地舒展了眉宇。 小夫妻俩笑闹了一阵,终因今日太累了,不敢闹得太过,早早歇下了。也无心去关心今日耿熙凯这别开生面的洞房花烛夜要怎么过,他又是歇在了谁的屋里。 总之,今日,耿熙凯娶了亲,这往后,他们小夫妻太平的日子怕是也就要到了头。虽然兰溪也不惧,但还是盼着沈燕疏和那位瑞郡王府的十姑娘能斗得久一些,猛一些,无暇他顾,千万别太快分出胜负,腾出手来将矛头对准她,她这日子也好过一些。 想到此处,兰溪不由有些感激起了圣上。因着靖北侯旧患在身,而耿熙凯婚事将近,所以将靖北侯留在了京城。不管圣上心里作何打算,对于兰溪来说,却是真真是件好事,耿熙吾心里对靖北侯怎么看兰溪不知,但兰溪自己倒是觉得,自家这公爹还算处事公允,至少有他在,这靖北侯府的内宅就不是她沈氏的一言堂,待得她受了委屈,也好歹有地方说理去。不得不说,靖北侯的坐镇,让兰溪多了两分底气和安心。 一夜无话,第二日,兰溪很是神清气爽地醒来。耿熙吾已起身到练功房去了。 兰溪一边由着丫头们伺候梳洗,一边听秦妈妈低声汇报昨天新人院子里的事儿。 “六爷怕是扛不住侯夫人的意思,所以起初是去了小沈氏的房里,脸色平平,倒没看出什么高兴还是不高兴。可是,赵氏却也不是省油的灯,竟是自个儿捧了茶,到了小沈氏的房前叫门,说是要给姐姐奉茶。小沈氏房里的人却故作没有看见,那赵氏却是不吵也不走,只捧了那茶站在门前。不一会儿,新房里便起了争执声,据说还摔了东西,六爷却是径自便出来了,铁青着脸,出门便见着了门口的赵氏,这几日天凉了,入了夜,那冷风便有些冻人,赵氏又只穿了嫁衣,在那冷夜里瑟瑟发抖。六爷许是见了心疼,便将她手里冷了的茶摔在了地上,拉了人便走了。回了赵氏的房里,到这会儿还没起身呢。” 兰溪听了,倒是有些兴味,“我还以为这赵氏是个被宠坏了的,娇纵的,如今看来,却是个有脑子的,不简单呐。”倒不是兰溪一个做嫂嫂的,要将手伸到小叔子的屋子里去,实在是同处一个宅子,又是利益相关,兰溪实在怕是防不胜防,这才让秦妈妈想法子在那院子里放些眼睛和耳朵。如今小试牛刀,第一日,便是事无巨细,效果不错。 “姑娘想岔了。那赵氏的祖母便是个有手段的,否则,瑞郡王那一屋子的姬妾,她如何会是头一个诞下庶子的?而且即便是年华不再,还能笼络得住瑞郡王的心,对他们那一房都是偏心。这姑娘自幼耳濡目染,怕是出嫁前,家里人也是手把手教过的,哪里能是简单的?不过这样也好,昨夜这么一出,想必,这两位新进门的奶奶之间已是结了梁子,如今,赵氏先占了上风,接下来,只盼着小沈氏能还击一二,咱们就可落得清闲了。” 兰溪点了点头,看着镜中流烟将自己的发丝盘起,插了两支发簪道,“这赵氏是个不简单的,这很好,可妈妈要知道,她的不简单只有不针对咱们,那才算是真正的好。同样的……小沈氏那里,亦然。” “夫人放心,老奴明白。” 第六百二十二章 要权 耿熙凯作为子孙,显然比耿熙吾要称职些。至少,新婚头一天,他带着新婚妻子到耿老夫人的松荣堂请安要比彼时的耿熙吾积极许多。 鉴于耿熙吾和兰溪这对兄嫂在青萍居慢条斯理用过了早膳才到,所以到得有些晚,沈氏刚想开口说些什么,上座的耿老夫人已经笑道,“昨日便说要给你的两个弟妹寻件好的见面礼,来得这样迟,想必是寻得精心了?” 耿老夫人摆明了是为耿四夫妻俩开脱,偏生她是长辈,靖北侯又最是敬重老母亲,无论如何也容不得沈氏当众忤逆。沈氏心有不甘,却也只得生生压下,登时如同吞了一只苍蝇一般的恶心。 兰溪自然知道耿老夫人的用意,她原本倒是无惧于沈氏找茬,但老人家的好意却还是要领的,连忙笑着应道,“这礼物找时确实费了些功夫,起初也是满意的,可是如今见两位弟妹都是这般姿容靓丽,又乖巧可人的模样,孙媳又觉得有些苦恼了,这礼物怕是配不上两位弟妹这般人物的。” 兰溪这话说得极是巧,自然是逗得耿老夫人开怀不已。镇西侯夫人、上官氏并余氏婆媳三个也是乐呵呵地笑,就是赵氏也不由莞尔了一回。 只沈氏与小沈氏两个,一个一口浊气被堵在心口,另一个撇了撇嘴角,想着什么世家女子,书香门第,不带这么耍嘴皮子,讨人欢心的。 偏生耿老夫人不管对沈氏如何,耿熙凯却是实打实是她的孙子,所以耿熙凯娶亲,她心里自然也是高兴,兰溪这话却正好是她爱听的,“你这促狭的性子,说得你两个弟妹都不好意思了。我可还记得前不久,你与老四成亲那会儿,是你二嫂子打趣你来着,这才多大会儿工夫,你就尽数还到你弟妹们身上去了。” “祖母这话说得,我今日说的可都是大实话,就如那时二嫂说的也是大实话一样,我虽不好意思,但也只得坦然受了。两位弟妹自然也是如此。” “你……你这张嘴哟!不带这么夸你自己的!”耿老夫人又是笑得前仰后合。 众人说笑了一回,倒是冲谈了一些方才他们夫妻两个进来之前,这花厅里莫名有些僵滞的气氛。其实这不难猜,定是与昨夜的事有些关系,不过兰溪却也不是想着为沈氏婆媳俩解围,不过是看着耿老夫人和靖北侯的面子罢了,没得大喜的日子还要长辈受气。 但她这个情,不说耿老夫人和靖北侯,就是耿熙凯也对她递来一个感激的眼色,感念在心。 这些,兰溪倒也不是太在意就是了。 而显然方才耿老夫人和靖北侯的态度都表得分明,所以沈氏和沈燕疏虽是表情不太好,到底没有再出什么幺蛾子。认亲礼顺顺当当地完成了。 耿熙吾说是衙门里还有事,便径自走了。而靖北侯却领了自己一府的人回了靖北侯府。方才已是厮见了一番,此番兰溪猜着靖北侯怕是有话要说。 果真,才坐下,丫鬟上了茶来,靖北侯不及端起茶杯,便直切主题道,“昨日的喜宴办得不错,四郎媳妇儿辛苦了。” 兰溪被点了名,连忙起身又是表了一番谦虚,“都是夫人教导得好,又有沈妈妈和二妹妹相帮,咱们府里这么多能干的管事,若是还做不好,就是儿媳的无能了。” “你也先别忙着谦虚,究竟是谁的功劳,我这心里有数。按理说,这内宅之事,我不该过问太多。但我见着夫人怕是因着娶儿媳,欢喜过了头,许多事都顾及不到了,这偌大的府邸,每日的琐事多着呢,少不得要多说几句。”靖北侯一边说着,一边端起茶杯来,用茶盖轻轻撇着水面上的茶叶沫子。 沈氏却是一瞬间紧张起来,她几乎立刻猜到了靖北侯要说什么。可她刚想开口,靖北侯的双眼就是冷冷地瞥了过来,沈氏一个激灵,已经到口了的话,又生生咽了下去。 顷刻间,靖北侯的眸光已是和转,落在兰溪身上时,柔和了好些,“我见你管起家来很有些章法,既然六郎的婚事已是忙完了,也该帮着夫人理理这家里的事了,你说呢?夫人?” 兰溪也猜到了,靖北侯是要给她要权,只是,沈氏把持靖北侯府多年,早前尚可用耿熙凯的婚事绊住她,又让靖北侯无话可说。如今,她两个儿媳妇一同进了门,又怎会轻易让她占了便宜? 沈氏对靖北侯自然是有忌惮,但那一眼也只是让她暂且沉默,当下,她心思电转,便,已又是有了应对之策,笑了笑,道,“侯爷说的是。妾身看着四郎媳妇儿将六郎的婚事筹备的是真真不错,很是让人放心。这六郎的婚事是告一段落了,可这不还有若姐儿么?若姐儿的婚期也不远了。咱们耿家的姑娘可是个个金贵,这嫁妆马虎不得,妾身看着四郎媳妇儿与若姐儿关系倒是不错,有她帮着若姐儿备嫁妆,相信若姐儿也是乐意的。若姐儿如今的婚事便是咱们府上顶要紧的差事了,交给别人不放心,交给四郎媳妇儿,妾身是一万个放心,相信侯爷也能满意。” 这脑子倒是转得快啊!刚办完一场婚事,又来一场。兰溪心中暗忖,却只是笑而不语。 靖北侯却是皱了皱眉,道,“嫁女比不得娶媳,没有那么多事情要操办。若姐儿的嫁妆又早就备的差不多了,缺的不过是些琐碎的物件儿。有她姨娘看着,再让沈妈妈总管着,便也尽够了,倒是用不着四郎媳妇儿。” “沈妈妈不行!妾身手里事多着呢,需要她帮衬。”沈氏想也没想,便是断然拒绝。 “手里事多,就让四郎媳妇儿帮衬。这侯府姓耿,可不姓沈。”靖北侯却是沉声道,一句话,携着沙场中淬炼而出的杀气,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直逼沈氏,屋内几个小辈吓得皆是垂了头,大气不敢出。 而沈氏却是瞬间脸色惨白,今日,她儿媳刚进门,他却是连起码的体面也不愿给她留了。 “或者……夫人是不知该给四郎媳妇儿安排什么差事,可是需要本侯代劳?”这话就是再直白不过的威胁了,说罢,靖北侯还别有深意地看了沈氏一眼。 第六百二十三章 靠山 沈氏自然不想让靖北侯将手插得那般深,若是由他来安排,那他必然会将要紧的地方拨给兰氏,那时,她就更加被动了。 沈氏清楚,今日靖北侯是铁了心要分她的权,由不得她说不。这已不是一个“拖”字能解决的了。思绪翻涌,她逼迫自己冷静下来,苍白的脸上展开一抹有些牵强的笑,道,“侯爷说得是,这既然儿媳妇们都进了门,妾身也该退下来,享享清福了。四郎媳妇儿是让人放心的,可六郎这两个媳妇儿既已进了门,便也是咱们家的人了,没道理,只让四郎媳妇儿一个人累着不是?索性,便也让她们二人一道帮帮妾身吧?” 边上,沈燕疏和赵氏都悄悄紧张起来,这是让她们也参与管家的事?说到底,这女人嫁了人,又有几个不想着掌这中馈之权的?即便是惫懒一如兰溪,却也不是全然对这中馈之权看不上眼。毕竟她就是不为捞油水,不为在这府中的地位,就是为了她与耿熙吾,甚至日后他们孩子的安全,也必须在这府中站稳了脚,培植自己的势力,哪怕只是为了保护自己,和自己在意的人。 而不管原因为何,赵氏与沈燕疏自然也想,只是向来少有新媳妇刚进门就管事的,所以,她俩此时也有些不淡定了。 靖北侯却是深深看了沈氏一眼之后,却是将手里的茶杯“砰”一声放回了手边的矮几上。其实,那茶杯放得算不得重,但不知为何,那一声响,却好似放大了数倍,铿锵敲在众人心间,个个都是心头一跳。 屋内一寂,靖北侯片刻后才慢吞吞道,“六郎这两个媳妇儿刚进门,新婚燕尔的,便先暂且算了吧!” 闻言,沈燕疏也好,赵氏也好,都是一阵失望。 沈氏脸上本就牵强的笑,更是险些挂不住了,“要说新婚燕尔,四郎媳妇儿那时不也正跟四郎好着么?再说了,既然是耿家的媳妇儿,这也是她们的分内之事,可不兴叫苦的。你们说呢?”话问到沈燕疏和赵氏脸上,却是要她们自己表态的意思。 可惜,靖北侯不吃这一套,脸色已是有些不耐烦了,“这四郎就一个媳妇儿,六郎却是两个,你想让哪一个帮你分忧呢?” 沈氏一愕,“侯爷的意思是?”靖北侯的意思,沈氏当然不是不明白,只是有些不敢相信。按她的意思,自然是要选沈燕疏的,可这话要如何明说? “四郎媳妇儿就一个人,六郎家如何能两个人都来管事?虽说不用分出个大小,但至多只一人来管事,至于谁来,你们先商量好了再说。”靖北侯的语调很轻巧,但意思却再坚决不过,没有转圜的余地。 沈氏的脸色彻底灰败下来,而沈燕疏与赵氏两人对望一眼,目光相触只一刹,又各自移开了。 众人皆沉默,面色各异,靖北侯又望向耿熙凯,道,“六郎可有意见?说到底,你如今已是成亲了,是个男子汉了,这后院的事情虽有女人把着,但你自个儿的主意也得摆正,不要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这个别人是谁,就是心知肚明了。所以,顷刻间,沈氏的脸色更是惨白了。她自然知道,靖北侯这是在借机敲打她呢。 靖北侯确实就是这么个意思。无论怎么说,耿熙凯终究是他的儿子,而这个儿子虽然性子柔弱了些,又喜文,但至少品性不坏,上回娶妻之事虽然闹出了个麻烦,但还算有些男儿的血性,偏最让他看不惯的便是太听他娘的话。 耿熙凯自来不得靖北侯重视,对父亲那是又敬又畏,但血缘天性,却还是一直对靖北侯有一种天生的孺慕之情,听得靖北侯这一言,很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连忙道,“父亲说得是,儿子省得了。”一边说着,一边微乎其微地挺了挺腰杆。 兰溪见了,便不由低头抿嘴偷笑了一回,这耿熙凯也实在是单纯得有些可爱了。 这边训诫完儿子,那边,靖北侯却又斜眼瞄向了沈氏,“夫人半晌不说话,可是在思索给四郎媳妇儿安排差事的事儿?可有章程了?夫人不妨说来听听。” 靖北侯这是要将此事管到底的意思了。沈氏心中思虑万千,知道今日是必然躲不过去了,“这眼看着就要开始置办冬衣了,针线房的事情多得很,若是四郎媳妇儿不怕辛苦,不怕麻烦的话,就帮着管一管针线房吧!”沈氏不得已,只得忍痛割了一小块肉。 奈何,靖北侯却并不十分满意,“本侯瞧着四郎媳妇儿是个能干的,一个针线房,怕是大材小用了。要不,再加一个厨房吧!” 轻飘飘一个厨房,沈氏却听得心头一沉。厨房的要紧,他们谁都清楚,却不想,靖北侯张口便要得干脆。 见沈氏沉默着不应声,靖北侯挑起一道眉来,“怎么?夫人觉得厨房不好?那要不……将采买分给……” “厨房很好,便让四郎媳妇儿再多受累一些,将我们的吃食也一并操心了吧!”不等靖北侯说完,沈氏已经皮笑肉不笑地打断了他。笑话!采买?那可是这府里最有油水的一块儿!若换了往常,她没准儿还不会计较这一时的得失。可是,看靖北侯最近的态度,她不得不做好最坏的打算啊!若是到时机关算尽,还是得不到她想要的,她也可以换种方式,不是? 达到了目的,靖北侯一瞬间又成了万事不管,交代了兰溪一回,让她精心着些。然后,又对新婚的几人训诫了一番,自觉已是尽到了为人父的责任,遂挥了挥手,意思让他们可以散了,自己便已先站起身,大踏步出了沈氏的梅园。 沈氏脸色不太好,连掩饰也懒得,眼皮撩了兰溪一眼,“今日便算了吧!明日起,再做交接。” 兰溪倒是不在乎这一日半日的,盈盈起身,恭敬地道了一声“是”,便自觉地从正房里退了出来。 而果然,耿熙凯并两位刚进门的六奶奶都没有跟着出来。兰溪弯唇而笑,倒是半点儿不在意,一家人聚在一起,自然是要商量出个章程来。只是,在兰溪看来,怕是不那么好商量的。只是,不知,这一回,是谁听谁的? 兰溪如今却是有底气得很,谁让她的靠山,是靖北侯府最大的那一位呢! 第六百二十四章 求娶 沈氏母子、婆媳几个究竟是怎么商量的,兰溪是半点儿也没有兴趣知道。毕竟,以她看来,不管是沈燕疏也好,还是赵氏也罢,此时,她们最大的敌人都还不会是她。 而靖北侯很明显也是看出了这一点,否则,起初便也不会提让他们先商量了。沈燕疏与赵氏……只有一个人可以参与到府中事务之中,她们谁会放弃?自然谁也不会。所以,必然会先有一番争斗。所以,此时,兰溪大可高枕无忧。 只是,这么一来,靖北侯的用意她看得再清楚不过。就因为看得清楚,心里却又不得疑虑起来。靖北侯心里当真不看重耿熙吾这个儿子么?或者说……耿熙吾的身世当真有问题么? 她正百思不得其解时,耿熙吾回来了,她却是支颐坐在妆台前,丝毫没有察觉到他回来了。 耿熙吾目光微闪,走上前道,“一份小礼,买夫人的心事,这笔生意可划算?”说着,一只精致的锦盒已是递到了兰溪的跟前。 兰溪堪堪回过神来,耿熙吾却已笑笑打开了锦盒,锦盒中铺着宝蓝色的绒毡,一对血玉耳坠静静地躺卧其中,被闪烁的烛火映得熠熠生辉。 兰溪眼前一亮,不由便是展颐而笑,却是顾不得这男人又小气了一回。那一番很是耳熟的话,不就是她前不久拿来打趣他的?才这么一阵儿工夫,转眼便又还给她了? 耿熙吾笑笑没有言语,取了那耳坠,不由分说便给兰溪换上了。“前些日子,得了一块儿血玉原石,不大,但胜在色泽均匀红艳。当中的一块是正正的血红色。我便让忠叔留下来了,想着给你打样首饰。结果,那块玉委实太小,最终也只能得了这么一对耳坠了。” 一边细细说着,他一边已是将那对耳坠给兰溪换上了。那血玉被打磨成上尖下圆的水滴状,以赤金镶嵌,末端系了赤金的流苏,长长地直垂到兰溪的肩上。随着她偏头的动作,流苏与耳坠轻轻晃动,衬得她的脖颈越发的修长。小巧白皙的耳垂掩映着那血玉的红,形成鲜明的反差,偏生却又相互映衬,美得惊心动魄。 兰溪转头望向西洋镜,目光与他在镜中相遇,嘴角却是翘了起来。她自然欢喜,却不是为了这价值不菲的礼物,而是为着他的用心。只是,心里欢喜,嘴上却是道,“这不年不节的,怎么就想起送我礼物了?莫不是做了什么对不住我的事,所以变着法儿地赔罪吧?”说着,凤目一睐,似笑非笑,狐疑地瞅着他。 耿熙吾目光一暗,一低头,不由分说便在她唇上偷了一记香。兰溪不知,他爱极了她这副小狐狸一般的模样。 兰溪一愣,不及反应时,唇上的热度已是抽离,抬起头,望着他眼里隐隐的笑意,才反应过来,自己又不小心被她占便宜了。“送自己夫人礼物哪里还需要什么年啊节的?自然是想送便送了。至于为夫做了什么对不住你的事,那可就是天大的冤枉了。我没被你榨干就不错了,哪儿还有别的精力做什么对不住你的事?” 又来了,又是这么八风不动的表情,说着极不要脸的话,兰溪怒了怒,却又觉得无力。任你一个再面皮薄的人,被日日逗弄着,一不小心便已走过了半年,也该慢慢适应了。 见兰溪没有恼怒,耿熙吾反倒目光闪了闪。而兰溪却已掉转过头,去取下那对耳坠,然后放进妆匣里,仔细地收好了。 耿熙吾清了清喉咙,“虽说没有做对不住夫人的事,不过,我这里确实有那么一桩事,想要求一求夫人。” 兰溪正将那耳坠放进妆匣,闻言,高高挑起一道眉,“我就说吧,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而后,虽是坐着,却是姿态很是高冷地斜睨他,“说吧!要求我什么事?” 耿熙吾扯了扯嘴角,紧挨着她坐了,神态倒是一派轻松,“也不是什么大事。还不是长漠么?你也知道,他是我奶娘的儿子,他和长风自出生起便与我在一处一起长大,在我心里,他们便与我的亲兄弟无异。他们俩还比我大着月份呢,这眼看着我都娶妻生子了,总不好再让他们孤家寡人吧?今日倒好。长漠亲自来寻我,跟我说了,让我替他到你跟前求一求,可否将流烟许配给了他?” 兰溪从耿熙吾提到长漠时,便已是明白了他要说什么。这会儿,脸上的笑容却是一点点消失了,眉心轻颦,转过头,将妆匣默默地盖上。 耿熙吾自然看出她的情绪有些不对劲,但他却是觉得奇怪,“怎么了?你不愿意?”长漠喜欢流烟这事,算不得秘密,在湖州时,便已隐现了端倪,他一直没见兰溪阻止,还以为她是乐见其成的,怎么今日看着,却好似与他所想的不一样?本以为只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一件喜事,可此时看兰溪的表情,耿熙吾也不由变得慎重了些。 兰溪沉吟了片刻,才道,“这事……还是先等我问过流烟再说吧!长漠很好,可总得她自己心甘情愿不是?” 兰溪对自己身边的人自来放心,这个耿熙吾是知道的。以为她是担心流烟不同意,不由松了口气,笑道,“我看啊!你是多虑了,这院子里的人都看在眼里呢,流烟不会不乐意的。” “长漠和长风是双胞胎兄弟,他们俩平日若是不多话,只怕连薛妈妈也轻易将他们分不出来。而,流烟,到现在,也只知道有长风,不知道有长漠。”兰溪骤然转过头,神色再认真不过地看向耿熙吾。 耿熙吾面上神色一敛,随即眉心也是一攒,“你是担心……” 兰溪摇了摇头,“长漠请你帮他与我说时,长风可在场?” 耿熙吾摇了摇头,“不过我了解长漠……他骨子里是个最孝顺的,他既然敢到我跟前来说,想必已是征得奶娘同意的。而既然奶娘同意了,没道理长风却不晓得。” “那这几日,长风可有什么异常?”兰溪总觉得,这真是一团乱麻,但却又不得不去理清楚。 耿熙吾平日里要操心的事多着,却哪里记得去注意这些?何况,长风大多时候也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轻易哪儿能看出什么异常来? 兰溪的眉心攒得愈发紧了,“这事……等我先理一理再说吧!” 第六百二十五章 双生 兰溪猜也猜到沈氏即便心不甘情不愿,但靖北侯尚在府中,她有所忌惮,还不敢明着使绊子。 所以,翌日,沈氏将针线房和厨房的管事找来,并与她各自走了一趟针线房和厨房,交接的,还算顺利。兰溪也一副和软的模样,她自然知道这两处有不少沈氏的心腹,但有些事不可操之过急,所以兰溪一直都是一派万事好说话的模样。 顺顺泰泰将两处的事务一并接了,却也只是温温和和训了一回话,却并未做什么震慑之举,也没有做什么调整,只让她们该做什么的就做什么,往日如何做的,今日还是如何做,不过是将回禀的地方从梅园变成青萍居罢了。就是沈氏的那些个心腹她也没有丝毫要动的意思,好像打定了主意要无所作为一般。但这府里的人多多少少都听说了这位新进门的世子夫人在接管青萍居内务的作为,她如今这般,非但没有让人松口气,反倒是让她们愈发小心翼翼起来,就怕这位看似温和,实则并不好糊弄的主儿,什么时候捏住了她们的把柄,就让她们无处申辩,打定了主意,近来都要谨慎行事。 又交代了一番,兰溪笑笑地往青萍居回了。路上,芳草很是不解地问道,“夫人就这般轻轻放过,就不怕她们以为夫人好糊弄么?” 兰溪翘了翘嘴角,笑得意味深长,“芳草可听说过温水煮青蛙一说?不急……有些事,还得慢慢来。” 芳草似懂非懂,但却知道自家夫人那是刻意为之的,便也放下心来。 而兰溪,一边迈着步子,一边却思忖道,昨日与耿熙吾所说之事,再拖下去也不是个办法,索性择日不如撞日,今日便将人叫来问个清楚明白的才好,遂进了青萍居,便叫了一个小丫头去寻流烟来。 流烟兴冲冲地赶来,本以为夫人寻她有什么要紧事,哪里晓得,踏进花厅,便见着兰溪一身家常的衣裳,闲适地坐于桌旁,正在斟茶,而秦妈妈站在一边,笑眯眯望着她,好似将她看做了待宰的过年猪,正掂量着她有几斤,能卖几个钱。流烟不由便是打了个寒颤,步子从轻快变得有些慢吞吞,在站到兰溪跟前时,已有些小心翼翼,“夫人唤奴婢有什么吩咐?” 兰溪抬眼,一见流烟那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就忍不住笑了,“你放心,不会吃了你。” 流烟心里暗自嘀咕着,就你们方才那模样,还真怕会吃了我呢!不过这话,她也只敢在心里说说了,“夫人有什么话就直说吧!你这样,奴婢心里反而直打鼓呢!” 流烟是个率直的性子,兰溪也不想再转弯子,“找你来,是想着让你将手里的事都先放一放,待会儿自个儿去锦绣庄挑些料子,开始绣嫁衣吧!” 兰溪一来,就扔下了一记惊雷,震得流烟张着小嘴,瞪圆了明眸,七荤八素的,半晌没能回过神来,她要成亲了?她怎么不知道?虽说,主家给下人指派婚事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也没有她们下人置喙的余地,但好歹会知会一声吧?她怎么半点儿风声都没有听到?而且以她家夫人惯常的处事方式,不可能问也不问她一声就将事情定下了呀? 流烟这时的心里是蒙的,半晌之后,才咬了咬莫名干涩了的唇,问道,“姑娘是什么意思?” 一紧张,就又唤回了从前习惯了的称呼。 兰溪抬眼,见她一瞬不瞬盯紧着自己,分明是紧张但不行的样子。不过事关自己的终身大事,若是不紧张,那才叫怪了。“昨日,有人托了世子爷到我跟前来求娶你,我想着人不错,你年龄也不小了,再拖下去也不是个事儿,便想着要应下。” “姑娘……姑娘好歹问我一声。是……是什么人呐?”听着兰溪已是要应下了,流烟急得跳了脚。后又一想,是什么人竟能说动了世子爷?只一虑,心儿便是砰砰乱跳起来,脸儿更是红霞飞抹,再问及是谁人时,神色间便多了两缕难得的娇羞扭捏之态。 “是长漠。”兰溪给答案倒是给得干脆,一双眼却是定定望着流烟的表情。 流烟脸上的神色一愣,继而面色一白,“……是谁?” “长漠,你也算得熟的,我记着在湖州时,他常拿一些好吃的东西给你,你那时不还偷偷说,那是个面冷心热的好人么?我估摸着你对他也还算有好感的。” 兰溪一句句说的平淡,但那些字眼入了流烟耳里,却不知为何变得晦涩难懂起来。好一会儿后,她才勉强明白了兰溪的意思,却是有些牵强地扯了扯嘴角道,“姑娘说的不是长风么?这长漠……奴婢却是不识的。” “你不知道么?长漠和长风是双胞兄弟,长得一般无二,等闲是分辨不出的。”这话迟早要说,兰溪却不想,最后却还是由她来说的,说实在的,她有些搞不懂这两兄弟,她分明提醒过长漠的。 流烟的脸色瞬间刷白,神情也变得有些恍惚起来。 “你不知长漠,所以方才以为提亲的是长风?刚才我见你脸红了,可是欢喜?”兰溪却不容她逃避。 “没有。”流烟却是断然反驳,“他居然与紫云那个贱人一道和起来给姑娘添堵,这样的人,奴婢才不要嫁呢!” 果然……兰溪想到,就是因为这个,她才要担心。“流烟……你骗不了我,自然也骗不了你的心。现下来求亲的是长漠,你早前不知,只当他们是一个人。可你心里的那个,到底是谁?是从前那个虽然冷面,对你却算细致的,还是后来与你争锋相对,救了你,也让你气在心头,到现在也未能释怀的那一个?” 见到流烟刷白得不见一丝血色的脸,兰溪突然有些内疚。都怪她,一直忙着自己的事,却忘了提醒流烟一句。那时,在宜山,是长风救下了她,她未曾多想。而直到那一日,紫云的事后,她察觉到流烟对长风的态度,才陡然觉得有异。可这个时候,长漠却来提亲了。真是……剪不断,理还乱,一想就是头疼啊! 兰溪不由叹息了一声,“这件事,我不逼你,你自个儿下去好好想清楚了再说。” 第六百二十六章 说梦 兰溪还没能等到流烟的答案,这一日,耿熙吾回府时,脸色却是不太好。兰溪一看即知,怕是有什么不太好的消息。 果真,耿熙吾坐下猛灌了一杯茶后,沉郁着眸色道,“今早朝上,圣上颁了道圣旨,册封四皇子为成王,六皇子为永王。” 圣上的子嗣不丰,如今这位排行第四和第六的,都是刚刚成年的,剩下的便还有两个尚未及冠的幼子。要为成年的儿子封王,本是无可厚非,但在这个节骨眼,却不得不让人多想了。 兰溪敛裙在耿熙吾对面落座,一边为他斟茶,一边问道,“齐王是什么意思?” “还能什么意思?如今圣上的心思是越发让人琢磨不透了。”耿熙吾的语调里不无怨气。 兰溪目光微闪,“其实有一句话……我一直想说,但又怕你嫌我多嘴。” “何事?你我夫妻之间,还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耿熙吾和缓下了神色,要说,他在兰溪跟前说这些朝廷正事倒也不是因为指望着兰溪能帮上什么忙,只是能有一个让他无所顾忌,畅所欲言的人,他便已很是知足了。而外面的事情,他宁愿一力担起,不让她烦心。但耿熙吾却也不是刚愎自用之人,他知道兰溪很聪明,而且或许是因着男人和女人看问题的角度不同,有的时候,兰溪提出的看法总让他耳目一新,将已是封死的局面又辟成了柳暗花明。所以,兰溪既然有想法,他却也迫不及待想要听听。 但兰溪却还是有些顾忌,沉吟了片刻,才问道,“在夫君看来,安王为嫡为长,本人也并无太多太大的毛病,做一个守成之君的本事还是有的。都说知子莫若父,圣上对自己的儿子,起码的了解还是有的,但是为何却迟迟不愿册立他为储君?” “自然是因为贾家本就根深叶茂,是本朝大族,势力雄厚,而这些年更是仗着自己是外戚,越发横行无忌,若是立了安王,届时怕是这大庆暗地里要姓贾了。” “那夫君觉得……我们耿家与贾家比之如何?”兰溪语调淡淡。 耿熙吾的脸色却是瞬间惊变,片刻之后,却又沉敛下来。有那么一瞬间,他震惊地想要大声反驳,当然不一样,他们耿家自来忠心耿耿,数代男儿为朝廷镇守西北,他伯父和父亲为了护卫朝廷,落下了浑身的伤痛,多少年来,他们耿家男儿在战场上折了多少?贾家以势敛财,培植势力,对朝廷蚕食鲸吞,如何能与他们耿家相比?可是顷刻间,他又不得不将话吞了回去。是啊!若他是圣上,忌惮贾家,难道就不会忌惮耿家么?那么,他若不想立安王为储,又怎么会立齐王为储? 耿熙吾脸色几变,沉默着没有吭声,眸色却是一点点沉溺了下去。 过了好半晌,他才沉声问道,“那在你那个梦里,为何最后还是齐王登上了大位?难道彼时,耿家已不足以让圣上忌惮了么?”猝然抬头,他目光如电,直刺得兰溪蓦然瑟缩。然而,也就是兰溪那一瞬间的神情闪烁,知她甚深的耿熙吾便知,他猜对了。若是圣上果真是存的这个心思,那他之所以将皇位传与齐王,那自然只能因为一个原因,那就是,在那之前,耿家先生了变故。可是,是什么样的变故?想到此处,他又转过头,定定望向兰溪。 今日这话头既是她提起,兰溪自然也没法躲,嘴角有些苦涩地牵了牵,这算不算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其实我也不是特别清楚,那时我并不太关心这些事……只是隐约记得在一次战役中,大哥阵亡,大伯父受伤引发了旧疾,不久也去世了……而父亲……”兰溪因着努力回忆而怔忪的神色顷刻间大变,是啊!靖北侯!她早前怎么会全然忘了这桩?靖北侯早该在去年就……可是为什么会变了? 兰溪惊变的脸色耿熙吾全看在眼里,他眉心一紧,拉住兰溪的手,才觉出她的手沁了一掌的冷汗,凉得像块冰。耿熙吾心上沉了一沉,却还是握住了她的手,沉稳地直看进了她眼底,“父亲如何了?” 许是从耿熙吾的手掌温度中获得了些许力量,兰溪虽还是惶惶然,但好歹总算能说出话来了,“我恍惚记得……在那个梦里,父亲在去年的宜山秋狩回来后,便是一病不起,没过几日便……” “宜山秋狩?”从方才兰溪的表情,耿熙吾就隐约猜到了,所以听得这话,倒不是特别惊讶,反倒是宜山秋狩让他狐疑地蹙起眉心来。 宜山秋狩?有什么事是转机? 前世的宜山秋狩,兰溪自然是无缘得去。可是这一世,又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大到足以改变靖北侯的命数?突然间,兰溪想起了一事。 几乎是同时,耿熙吾也是眸光一暗,“月嫔?”二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喊出了这个名字。 是啊!宜山秋狩中,兰溪偶然得知皇后的阴谋,进而帮了月嫔一回,而皇后算计的另一个对象就是靖北侯。若是前世时,皇后的阴谋得逞,这便解释了靖北侯的早逝和后来兰溪根本未曾听说过月嫔这人的缘由了。 想通了这当中的关节,两人都俱是沉默了下来。 兰溪心里有些发虚,她没有想到,她当时因着陆詹的缘故,帮了月嫔一把,当然,她也不可能坐视靖北侯出事,无论如何,她当时就是插了一手,却将事情推向了未知的方向。靖北侯和月嫔在前世都已是不存在的人了,那在如今,就是变数。那她知道的那些既定的未来,应该都会变了吧? 察觉到掌中那只柔软的手又变得僵直冰冷,耿熙吾转头看了看她茫然的神色,她的心思,他不难啊猜到。他叹息一声,伸手将她拉进怀里,紧紧环住,“不要多想,当时那样的情况,若是重来一回,难道你就会袖手旁观么?” 兰溪怔忪间,用力摇了摇头,自然不会! “那就是了。所以,事情已经这样了,多想无异。日后的事,咱们走一步算一步就是。” 兰溪也只得白着脸点了点头。 到得两人又静静相拥着坐了一会儿,耿熙吾却将她轻轻推开道,“这个月嫔……还得好好查查。”他们前次派去闽南的人已去了数月,半点儿消息也没有传回,这让耿熙吾有些不安。 第六百二十七章 暗斗 这边耿熙吾前脚刚走,兰溪心烦意乱地刚坐下,秦妈妈便神色匆匆进来,到她跟前低声道,“夫人,赵六奶奶来了。” 因着耿熙凯这一回同时娶进了两位六奶奶,又是早有言不会分大小的,所以为了区分开来,便在这六奶奶之前加了各自娘家的姓氏。 兰溪目光轻闪,想着这赵氏怎么上门来了?但面上却是不显,微微笑道,“那妈妈还不快些将六弟妹请进来?” 转头,秦妈妈将赵氏领了进来,兰溪打眼往那赵氏看过去。皇亲出身,这容貌自然差不了,又因着自来受宠,即便是个庶出,可一身的气度却也不比大家小姐差上分毫。 一身喜庆的大红妆花缎绣喜鹊登梅的长身褙子裹着窈窕匀称的身段儿,衬着一张明媚的脸孔更是喜气洋洋,望之可喜,兰溪便是笑道,“本还想着这些日子六弟妹怕是忙着呢,等到过些日子空闲了,再请你来我这儿坐坐,却不想今日就得着亲近了。” 那边,赵氏已走到跟前,屈膝与兰溪见了个礼,笑盈盈站直身道,“四嫂不要怪蕴芳不请自来就好。”蕴芳便是这赵氏的闺名了。 兰溪虽不知赵蕴芳的来意,却也是一脸亲热地附和道,“六弟妹哪里的话?咱们这偌大一个侯府,但说到底咱们家这么几个人,父亲和爷们都常在外忙正事,我平日里一个人也是寂寞得很,如今两个弟妹进了门,这府里啊,也总算是热闹起来了,我呀,倒是巴不得你们常来我这院里坐坐才好。”兰溪如今已是能将一串漂亮话眼也不眨地说得极是真诚,一边说着,还一边瞄着赵蕴芳的脸色。见提到沈燕疏时,她的脸色也没有丝毫的变化,心中不由冷笑道,这位郡王府的千金,看来果真也是个城府深的,只是,这般善于做戏,也不知她与沈燕疏,谁更技高一筹?其他的不好说,但这府里只怕是果真要热闹起来了。 赵蕴芳说是来认认门的,倒也果真不假,不过坐了一屁股,喝了一盏茶,略与兰溪说了一会话,便告辞走了。 兰溪见着她带着丫鬟,娉娉婷婷地出了二门去,脸上的笑略淡了淡,端起手边半冷的茶轻呷了一口。 边上秦妈妈却是一挑眉道,“这一位是个什么意思?她是没搞清楚状况,还是当真是个傻的?她这么上门来,只怕阖府的人都以为她是在对夫人示好呢!她就不怕她那婆婆对她不喜?” 兰溪笑了笑,捏起一块儿白切云片放进嘴里,刚一嚼,眉心便是一蹙,今日花儿做这糕点莫不是糖放多了,怎么甜得这般腻人?既然觉得不对胃口,兰溪便放下不再吃了,“妈妈觉得,她若是个傻的,昨夜可能将六爷生生地从沈燕疏的房里拽了出来,拉到自个儿的床上去?” 自然是不能。“不是蠢的,那便是极聪明的了。不过不管她打的什么主意,在侯夫人那儿,怕是都讨不了好去。” “有沈燕疏在,她即便事事顺着,只怕在侯夫人眼里,也是哪儿哪儿都不好。”亲疏有别,即便两个都是儿媳妇,在沈氏那里可是全然不同的。何况,赵蕴芳进门,还有一丝那么胁迫的成分在,沈氏可是为了儿子,才心不甘情不愿的。 “不过这样也好,她们闹得越厉害,蹦哒得越欢实才好呢!毕竟,她们太平了,就该换我这里不太平了。最近妈妈就受累些,多看着那院里的戏吧!若是赵氏果真不敌,求到咱们头上来,适时伸伸手也没什么,但却也不能让她一直占了上风。” 秦妈妈笑得意味深长,“放心吧,夫人!老奴省得。” 夜里,又下起雨来,这一场秋雨一层凉,连着断断续续下了几日,这人人就都换上了薄夹袄。 天已是阴了好几日,时不时的,又洒下些雨来,直下得人心头都泛起了潮,心中郁郁。 这日清早,天上又飘着细雨。针线房的管事徐妈妈被叫到了青萍居的管事厅,本有些忐忑,自从这世子夫人接管了针线房和厨房已是好些日子了,却是一直都没有动作,今日特意将她寻来,难免让她心头直打鼓。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她束手站在下手,不敢抬头往上看。 却听得兰溪温软的笑声自上方传来,“徐妈妈辛苦,知道你那里正忙着,却又劳你跑这一趟。就别站着了,芳草,快给徐妈妈搬个凳子来。” 徐妈妈连忙做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道,“世子夫人快别折煞老奴了,这都是老奴的本分,不敢言苦。”那边,芳草也不含糊,已是搬了个绣墩来,徐妈妈本还待推辞,转念一想,终究还是斜签着身子坐了。 兰溪又闲话了两句,在徐妈妈越发坐立难安的时候,才放缓了音调,进入了主题,“这雨一日接着一日的下,我估摸着今年的冬天怕是要来得比往年早,这冬衣得快些赶制出来才是。” “夫人多虑了。这京城的冬天年年都一个样,咱们家的冬衣一向都是这个时候开始做的,不紧不慢到了冬月上旬,便也该做得差不离了,无论如何都能赶得上。”语调谦卑得很,但话里的意思却全不是那个意思。 这是在说她不懂呢!兰溪自然听得明白,但面上却是半点儿怒色都没有,反倒笑了开来,“这京城徐妈妈住了几十年,我却是才回来不过两个年头,自然比不得徐妈妈对这天气来得了解。但我却想着什么事都要未雨绸缪得好。所以,这冬衣还请徐妈妈加把劲儿,督促着底下的人尽早做出来的才好。” 兰溪的语调还是和软温柔得很,那与徐妈妈说话的语调可是没有半点儿吩咐的口吻,反倒是像是商量一般。 但徐妈妈脸上却全是难色,“夫人,不是老奴不愿,实在是针线房除了要赶制冬衣,还有许多其他的活计,这实在是腾不出人手来啊!而且……老奴觉得,当真没有赶工的必要啊!” “我已是请准了侯爷,今年咱们府上的人,每人都要多做一套冬衣,即便这样,徐妈妈还是觉得没有赶制的必要么?”兰溪笑睨徐妈妈。 徐妈妈却是沉默着,垂着头,并不言语。 第六百二十八章 分治 见徐妈妈这般模样,兰溪却也不恼,只是嘴角的笑未及眼底,凤目一寸寸冷了下来,“我知晓徐妈妈手里事多,忙不过来,徐妈妈若是觉得此事确实过于为难的话,那我也不便勉强。芳草,你送一送徐妈妈,顺便去将陈妈妈寻来。” 兰溪轻飘飘地道了一句,便见着那徐妈妈再也顾不得规矩了,惊得抬起头来,一双眼圆睁着,似有些不敢置信地瞪着兰溪。 “徐妈妈这是作何?莫不是管事久了,连对着主子该是什么态度,都给忘了?谁给你的胆子?”流烟最近心绪不好,满腔的恼火正没地儿发,如今倒好,当下便是一阵呵斥,还占得住理得很。 徐妈妈一个激灵反应过来,连忙垂下头,道,“老奴不敢,老奴是一时惊讶,所以逾矩了,还请夫人原谅则个。” 兰溪却是半点儿不接她的茬,好似根本不好奇她为什么惊讶一般,端起桌上的茶水轻啜了一口。边上芳草已是上前来,道,“请吧!徐妈妈!” 徐妈妈偷眼瞧着上座的兰溪,见她果真没有再理她的意思,心头越发地惴惴,可却也没了办法,只得站了起来,随在芳草身后出了门。 谁知,芳草还果真一路无话地将她直送到了针线房所在的院子,一路上,她想尽了法子想从这姑娘套出点儿话来,却不想这姑娘年纪轻轻,却是个滴水不漏的,无论对她说什么,她都只是笑笑,半个字不吭。 到了针线房,芳草果真去叫了陈妈妈,陈妈妈一走,徐妈妈这心里登时如同被火煎烤一般,毛焦火辣起来。 好不容易,待得陈妈妈回来了,却是一副喜气洋洋的模样,身后还跟着两个小丫头,手里抱着一堆的东西。陈妈妈让人接过了东西,恭恭敬敬将那两个小丫头送走了,徐妈妈竖起了耳朵,也只得一句什么“请夫人放心,必定不负所望”之类的话。 这一番动静早就被针线房的一众人看在了眼里,个人心中都有思量。 别看这针线房小是小,却也有派系之争。徐妈妈善于经营,很是得侯夫人的欢喜,一路拔升成了管事。这针线房大多的人都是识时务的,都以这徐妈妈马首是瞻。当然,却也有与徐妈妈不对盘的,当中便以这陈妈妈为首,另还有几个不懂得逢迎拍马的,也一并被排挤在外。 针线房总揽着府里的针线活计,主子们身边虽都有做针线的丫鬟,却也不是每一件活计都在自己屋里做的。若是交到针线房的活计,都会另外给钱,料子越是名贵,做法越是考究,这钱自然就越多。虽没有外边儿做买卖一般明码标价,但做主子的,那手里拮据的,自然不舍得到针线房来花钱,那手里宽裕的,手指缝里漏出一些,也够她们这些人嚼用了。若是做得合心意,主子还会有赏。 而以陈妈妈为首的这几个被排挤在外的,却是从来轮不上这类好事的。每日里,只做一些缝补,既多又杂,还没有额外的进项。 而今日,陈妈妈被世子夫人身边的人叫去,回来时却是春风满面的模样,她身边这几个人早就心里痒痒,如今见世子夫人身边的人走了,便再无顾忌。一窝蜂地上前将那陈妈妈围住,七嘴八舌地问道。 “夫人寻你去做什么?” “方才送你回来的,可是青萍居的人?” “看你心情不错的样子,莫非是有什么好事不成?” 陈妈妈笑得合不拢嘴,眼角余光瞥见门边一闪而过的裙角,提高了嗓音,笑呵呵道,“夫人寻我去,是给我交代活计的。夫人心慈,请准了侯爷,今年咱们府上的人每人多添一身冬衣。不过,徐妈妈说她们忙不过来,所以夫人便寻了我去问,我们可有空,我就回了,有空,自然是有空,就冲着夫人的善心,就是没空咱们也要给她挪出空来不是?可夫人说了,这额外的一身冬衣,咱们要加紧赶制,若是能在冬月初一前完工,她就每人赏我们一两银子。” 起初还没觉得什么,说到赏钱,陈妈妈身边的人登时惊呼起来,要知道,她们一个月的月钱也就八角银子呢!这一两,可抵上她们忙活一个多月了,当下还有什么不乐意的?个个都是喜笑颜开。 却不想,好消息却还不只这一桩。陈妈妈略作沉吟,又笑呵呵道,“夫人还说了,若是我们能够在冬月初一前将这批冬衣尽数做完,而且做得不错的话,她有一批私货要交给咱们做。” “私货?什么私货?我听说夫人的嫁妆里有一间叫锦绣庄的,是京城里顶顶有名的,莫不是做那里面的活计?” “你想得美么呢!那锦绣庄的一套衣裙课贵价了,你不过做点儿下人的冬衣,又看不出个好坏,夫人就能用你了?” “我平日那是没机会,我这手刺绣莫非还能比谁差了?” “好了。你们都别瞎猜了,那批活计不是什么刺绣,也是一般的冬衣。却是夫人自个儿出的私房钱,也不知做来何用,不过夫人说了,等做完这批冬衣,咱们大抵也就要闲下来了,倒是不妨领了这冬衣回去做,布料和棉花都到她那儿去领,做好了由她身边的人验货,只要布料和棉花都对了,那便按件给钱,一件二十文呢!” “二十文?”众人听罢,是又惊又喜,一件棉衣对于她们这些做惯了的人而言,实在算不得什么,验货只怕也是怕她们私吞了棉花,可是若一件就有二十文的话,谁还去打那棉花的主意? 手脚快的,一天就能做个两件,那一天就是四十文,十天就有四百文,那就是她们月钱的一半了,最要紧,那可是额外的进项。也不知世子夫人要做多少,若是多的话,到过年前,她们岂不是要罚赚一笔。这么一来,众人都是兴奋难耐。不一会儿,兰溪派来送布料和棉花的人来了,陈妈妈身边的人都是干劲十足,连忙帮着搬东西,只想着早些将这冬衣赶制完了,让世子夫人满意,好将那批私货也交给她们来做。 她们是高兴了,那边徐妈妈的心却好似被放在滚油里过了两圈儿,她身边的人也个个都是羡慕嫉妒恨。 徐妈妈心中更是不平,转眼便将这事告到了沈氏的跟前。 第六百二十九章 绸缪 “做棉衣?”沈氏一双眉狠狠得步成了一个深褶,满是狐疑,“她做棉衣做什么?”但只一想,棉衣而已,总不至于是搞出什么了不得的大事,遂摆了摆手道,“罢了,随她折腾去吧!我最近还没有那个心思和精神去管她。” 徐妈妈张了张嘴,却是瞧出沈氏神色间的不耐烦,终究是不敢再不识相地开口。说实在的,她也不认为世子夫人做棉衣是再捣鼓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不过是在借机收买人心罢了。不过,几件棉衣而已,就那么一丁点儿钱她还不看在眼里。 只要侯夫人还对世子夫人不满着,就没什么好怕。她还有用,侯夫人便终能想起她来?这么一想,徐妈妈的心登时放回了肚子里。不过暂且夹起尾巴来做人罢了,等到侯夫人腾出手来,到时还有得闹呢! 徐妈妈走后,沈氏的脸色却是彻底沉了下来,“不管这兰氏究竟想做些什么,我确是暂时没有工夫去管了。这凯哥儿房里的事儿就够让我头疼了。这才进门几天?这都闹了多少回了?就没有一个让人省心的。”沈氏说着,便觉得头又痛了起来,伸手按在额上揉了揉,眉心紧蹙。 沈妈妈绕到沈氏身后,伸出手徐徐按压着她的头上穴道,想必已是做熟了的,力道轻重都拿捏得恰到好处,不一会儿,沈氏的脸色就要松泛了许多。 沈妈妈这才道,“要老奴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夫人放宽心才好。” “这要我如何放宽心?七丫头日日到我跟前那副强颜欢笑的模样,我如何视而不见……这孩子,也是我兄嫂捧在手心里,当成掌上明珠一般长大的,我素日里也没有少疼她,说是将她当成了亲生女儿也不为过。这桩婚事本就委屈了她,偏生凯哥儿不说对他表妹心怀愧疚,时时弥补也就罢了,竟还这般错待她……七丫头虽在我跟前一个苦字也未曾吐露过,但她越是这样,我看了越是心痛啊……”沈氏说着便是悲从中来,眼角微湿,连忙捏了手帕按了按。 沈妈妈目光微闪,“是啊!七姑娘确实看着怪可怜的。”除了这个,沈妈妈也不知还能说什么了。 这才成亲几日?耿熙凯也依沈氏的意思,与沈燕疏圆了房,她自个儿没本事将男人笼在她自己房里,能怪得着谁? 她倒是没有明着到沈氏这里来哭诉,但每日里那副欲说还休,强颜欢笑的模样,倒比直白地告状效果还要好呢!这不,沈氏就已经心痛不能自已,等不及要为她出头了。 果真,下一刻,沈氏便是身子一撑,已是坐了起来,“不行!你跑一趟,去将凯哥儿给我叫来。我倒是不信了,我的儿子果真能被一个小妖精勾得魂儿都没了?” 沈妈妈半点儿不意外,应了一声“是”,便退了下去。左右这是他们的家事,她一个外人,一个下人,管不着,也不能管。 梅园里,沈氏母子如何闹腾。兰溪是浑然不知,也全不感兴趣。 早前便听得说是耿熙吾回了府,可是过了一会儿都没回正房来,只是听说人一回来,便栽进了后院的书房里,之后便再也没出来。兰溪生怕出了什么事,不由有些担心。秦妈妈也看出了她的心思,正好花儿端了盅鸡汤来,秦妈妈便塞到了兰溪的手里。 兰溪心领神会,略一踌躇后,还是端了那盅鸡汤,绕到了后院书房。 走到廊下,没听得屋内有声音,偌大的书房安静得落针可闻,若不是偶然瞥见一道影子一般站在墙角的身影,兰溪几乎要以为她的消息有误,耿熙吾根本不在此处了。 那身影仍然沉默如同影子,见着了兰溪,却是没有半点儿要拦她的样子,兰溪便也心安理得地跨进了门去。 耿熙吾果真在,就靠着一个大迎枕,坐在她平日里最爱坐的那张软榻上,低头看着手里的一张信笺,不知在想些什么。 但他毕竟是习武之人,只怕早就听到了兰溪的脚步声,她目光一看去的下一刻,他便是抬眼望了过来,嘴角勾起一丝浅浅的笑痕,“今日这盅汤难道又是夫人亲手做的?” 兰溪愣了愣,笑道,“美得你呢!我虽比不得夫君日理万机,但手里的琐事却也不少,要日日腾出空来给你做吃食也不是不可以,就怕你吃了两顿就要叫苦了。”说话间,兰溪已是端了汤盅走到了软榻前,耿熙吾也很是配合地将炕桌搬了过来。 兰溪将汤盅放到他跟前,他舀了一勺放进嘴里,略做回味,点点头道,“果真不是夫人的味道,挺香的。” 兰溪又恼又好笑,伸手便是轻捶了他一记,却又绷不住,自己先笑了起来。 耿熙吾也是莞尔,又连着喝了几口鸡汤,倒是想起一事来,问道,“听说你底下的商铺又有大动作了?” “你倒是消息灵通。”兰溪眯眼笑。 “我倒没有刻意去问,只是今日刚好在外边儿撞见了董福安,他正忙着到庄子上替你收粮,我听说锦绣庄从这个月起,接的活儿每月不能超过十单,你养那么多绣娘,就十单的活儿养得活她们?”耿熙吾目中有精光,望着自家夫人,却并不显得锋锐。 兰溪本就没想着要瞒他,既然他问了,她自然便不会藏着掖着,“她们又不是不干活,我自然会发给工钱。不过几个月而已,还能撑得过去。” 耿熙吾目光微闪,“你让绣娘做别的事?” 兰溪点了点头,“我让她们最近都先将手里的绣活停下来,让她们赶制棉衣。” “棉衣?为何要做棉衣?”耿熙吾眉峰狐疑地一蹙,但几乎是在问出口的刹那,他心头便是一动。她这又是让人收粮,又是让人做棉衣的,不可能没有原因。他突然想起两年前湖州发大水之前,她也是让人暗地收购粮食存在庄子上,便蓦然明白了什么,但脸色却不由有些沉重。“莫不是今年冬天……” 兰溪一看他脸色,便知她已是猜到了她的用意,遂点了点头。 前世这一年的冬天,雪下得特别大,不说别的地方,就是京城,那些贫民简陋些的屋舍全都被积雪压塌,更是不知冻死饿死了多少人。兰溪既然知道,便再看不得这样的人间惨剧,她只能尽自己的力量,能多救一个,是一个。 第六百三十章 惊见 得到兰溪肯定的回答,耿熙吾却是面沉如水,沉吟道,“这事我下来会与齐王商议一番,拿出个章程来。” 兰溪微微一笑,“那自然是最好了。”她一个人的力量毕竟太小,若是能得齐王相助,当然求之不得。可是,兰溪也有所顾虑。“不过……齐王若是问起,夫君如何解释?”且不论那个梦旁人信或是不信,那本是她要死死守住带到棺材里去的秘密,是因着耿熙吾,她才勉强告知。但那却已是她的极限了,她不希望再有一个人知晓。 耿熙吾自然知道她的顾虑,略一思忖,突然便是有些古怪地笑了,“这个嘛……山人自有妙计。” 兰溪却是狐疑地一蹙眉心,总觉得某人这会儿的笑实在有些不怀好意。 被她怀疑的目光看得叹息一声,耿熙吾双手一摊,无奈地坦白了,“有的时候,有个能掐会算的师父,还是挺有用的。”拿来当挡箭牌,不要太好使。耿熙吾想起自家师父瞒自己的事,甭管是为了什么原因,他都对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半点儿愧疚都没有。 兰溪想想,也是笑,这倒是个好主意。 榆树胡同里,正坐在厅内太师椅上惬意午睡的陆詹,却是突然鼻子发痒,“阿嚏”一声,便是一个响亮的“喷嚏”,他睁开眼看了看敞开的窗户,这几日阴雨绵绵的,该不会是一不小心着凉了吧?他却哪里知道,他的两个徒儿正合起来算计他呢! 既然这事商量了个差不多,兰溪却也没有忘记自己之所以来的目的,“我适才见你捏着纸信笺出神,莫不是闽南那边儿来消息了?” 耿熙吾失笑,“闽南与京城相隔千里,哪儿有那么快,是平王处,昨日截获了一纸信笺,看上去倒是没有些什么,罗列不过一些日常用物,但我总觉得没那么简单。”耿熙吾一边说着,一边已是将方才那纸信笺递了过去。 许是察觉到了京城这边对他起了疑心,平王回到封地之后,反倒是动作频频起来。兰溪不知是不是因为她的介入,让耿熙吾,乃至齐王、圣上都对他起了忌惮的缘故,还是怎么,总之,这风声鹤唳的感觉竟与前世的十年之后很是相似。兰溪一边接过那张纸,一边思忖道,莫不是一切都要提前了? 将那纸拿来一看,倒是果真如同耿熙吾所言,所列尽皆是日常用物,可是兰溪却一眼望见了那信笺末端一抹朱砂的印记。“这个印记……”兰溪拧起眉来,“我好似在哪里见过。” 耿熙吾也凑过来看,那朱砂印记是个极为特别繁复的图腾,应是刻在印章之上,再印上去的。“在平王与京城的往来书信中,倒是也截获过几次这个标记,我估摸着这怕是平王与他的人联络的暗记,倒是也让人查过,却是始终没有头绪。”一边说着,他一边望向兰溪,想起阿卿所说的那个梦里,她与赵屿和平王府都关系匪浅,若是偶然见过却也不奇怪。可是,这么一看,却见兰溪脸色大变,他眉心一蹙,忙道,“阿卿,你怎么了?” 兰溪总觉得这个印记虽然图腾繁复,但却很是特别,她一定是在那里见过,所以,一直端详着在心底思索。她对于图案这一类的东西,本就熟悉且记忆深刻,不一会儿,倒果真想了起来是在何处见过了,不是前世,而是今生。可是,正因为想起了,才凤目圆睁,惊骇而不敢置信。 听得耿熙吾的问话,她转头看他,见他眸中关切,她的嗓子却好似被什么堵住了一般,过了好一会儿,才嗓音喑哑地问道,“师兄……你确定这是平王与他的人联络的暗记吗?” 耿熙吾没有应声,见她神色,恍然明白了什么,伸手过去,将她莫名颤抖,被冷汗沁得冰凉的手包裹在掌中,尽量语调平稳地道,“你在何处见过?” 能让阿卿这般失态,必然是因着这东西出自阿卿从未想过的人,说不定还是与他们亲近之人,可正是因为这样,耿熙吾才不得不问。现在这样的时刻,若是疏漏了什么地方,那可是要命的。 兰溪自然也知事关重大,隐瞒不得,何况,在他面前,也无需隐瞒,有些事,他们还可互相商量。于是,她深吸了一口气,道,“在傅府,我舅舅的书案上。”她到现在还记得,那一日,她偶然瞥见这图案时,傅大老爷不同寻常的表现,当时只觉得怪异,如今细想来,那般紧要的东西,也难怪舅舅紧张成了那样。 而耿熙吾更是震惊莫名。傅家?他是当真没有想到这事竟会牵扯到了阿卿的舅家。 随即,耿熙吾便垂下头去细思起来。阿卿能在傅家看到这个印记,自然不是巧合,傅家必然与平王有什么干系。可是傅家……阿卿的舅舅只是一个六品小官,傅修耘虽是探花出身,如今在翰林院供职,帮忙起草诏书,也算得是天子近臣,但毕竟品位不高,能做的事实在有限,能有什么用?而傅家原是出自平城傅氏一族,平城……那是平王的封地,傅家若是依附于平王,倒也不是不可能,可是阿卿舅父一房却是早前许多年便已脱离了本家,单独成了一脉。想到此处,耿熙吾突然有了另一种想法,目光一暗,若是脱离本家也是故意的呢?就是为了不要让人轻易将他们与平王,与平城傅氏联系在一起,便于行事。平城傅氏一族,是当地大户,亦是世家大族,只是多年未曾有人身居高位,便慢慢淡出了大庆头等世家的视线中。可是傅家却拥有一座铁矿,而且阿卿的舅父,他是知道的,是个经商奇才,最善于敛财,他这一房从本家分出来不过十余年,资产竟已是翻了十倍不止。 平王若要起事,铁矿可供他打造兵器,而银两更是缺不了。耿熙吾觉得眼前原本的迷雾似是突然被打开了一个缺口,眼前不由一亮,就从傅家开始查起。 转头,却见兰溪敛眉苦思的模样,心头一软,紧了紧她的手,放柔了声音,“别太担心了,是与不是,这还得慢慢查清楚再说。即便果真是,咱们还可以想办法。” 第六百三十一章 问选 兰溪点了点头,眸中的愁思却并未散去多少,她突然想起从前百思不得其解的一件事。那就是前世时,赵屿即便是不明情况求娶她,但平王显然是对兰家那条家规耳熟能详,却又是为何会允了这桩婚事? 而如今,从傅家这里,兰溪反倒是觉出了一种可能。 前世,母亲早逝,她虽与外家甚少往来,但以舅舅为人,定然不可能全然不挂心她。而平王府若要巩固与傅家的关系,没有比联姻更好的方式了。但若是直接娶傅家女,必然会引起有心人的怀疑。但她这个与外家几乎断了联系的外甥女就不一样了,何况,前面还有一个兰家当挡箭牌,谁会将她一个兰姓女与傅家联系起来?何况,彼时,她娘已去世数年,京中人提起兰三太太,都只知王氏,却又哪里还有多少人记得她母亲姓谁名谁,是谁家的女儿? 如同醍醐灌顶,兰溪陡然醒悟过来,而就因着这醒悟,却又觉得浑身发起冷来。舅舅若是果真……那便是赌上了身家性命并傅氏一族,他就没有想过万一么? 兰溪不知,这世间,男人,有野心的男人,那些成熟的政客,又哪一个不是疯狂的赌徒? 因着这一桩事,连着几日耿熙吾都是早出晚归,兰溪心中一直担忧,心情便有些郁郁,对着平日里爱吃的菜色,也都全然没了胃口。不过寥寥数口,便搁了筷子,“屋里闷气得很,我出去走走!” 秦妈妈看了一眼桌上几乎没有动过的饭菜,这是她看着这些时日兰溪胃口一直不太好,特意交代了花儿做的,尽是兰溪最爱的菜肴,可惜,今日却也不受青睐了。秦妈妈目光闪了闪,交代芳草,让她陪着夫人同去,千万照看好了夫人。 昨夜又下了一场雨,今日好不容易放晴了,但也算不得暖和。兰溪扶了芳草的手,走在园中,只觉得树木凋敝,许多花树都已尽皆枯败,只偶尔还残存着一两片枯黄的叶儿在挂在树梢,在冷风里瑟瑟发抖。 兰溪便觉得有些兴趣杳然,扶了芳草的手正待往回走,目光不经意一瞥间,却瞧见不远处的鹅卵石小径旁蹲着的一人。她正垂着头,手里捏着一根枯草叶在泥地上画圈圈,画得极为专注,专注到兰溪和芳草主仆二人走到了她跟前,她也浑然未觉。 “流烟,你在做什么?数蚂蚁么?”芳草忍俊不禁地笑道。 惊得流烟险些从地上跳了起来,抬头一见兰溪,连忙站起,手中的枯草叶已是丢了,有些嗫嚅地唤道,“夫人……” 兰溪点了点头,目光轻轻扫过她揪在裙上,不自觉揪扯得手,目光闪了闪,将手递给流烟道,“扶我到那边凉亭里坐坐,芳草跑一趟,给我端些茶点来,走了这么半晌,竟又有些饿了。” 芳草清脆地应了一声,便转身走了。流烟扶着兰溪进了凉亭,取了帕子垫在石凳上,扶着兰溪坐了。一时间,便只剩下了她们二人。兰溪抬头看了眼垂眸不语的流烟,凤目半眯,“你这几日心事重重的,可是想清楚了?” “没什么好想的。夫人既觉得奴婢该嫁了,又刚好有人求亲,奴婢嫁了便是。”流烟木着一张脸,口吻却有些赌气的意味。 兰溪挑了挑眉,流烟自来是个率直的性子,从不会藏着掖着,据她所知,那日与她谈过之后,她当下便一一寻了长漠和长风兄弟二人谈过,谈了什么不知,但兰溪看她纠结了这么数日,想着总该有结果了,却不想听到的却是这样的话。“你的意思是,长漠和长风之间,你选长漠?” 流烟眉心一蹙,“哪里有什么选还是不选的?这求亲的不只一人吗?”流烟的语调有些冲,说完了才觉有些不对,却是扭过头不再言语。 兰溪也并未出声,只是探究的目光凝在流烟身上,似是要将她看穿,片刻之后,她才道,“你果真想好了,一旦点了头,你就是长风的嫂子了。” 流烟这回没有马上回话,沉默了半晌,在开口时,语调里却有了一丝苦涩的滋味,“姑娘……或许姑娘早看出来了,一个待我那么好的人,我又如何会一点儿动摇也没有?可却总觉得他若即若离,忽冷忽热,我实在弄不懂,这心里难受过的,患得患失。可是却不知,原来,他们竟是两个人,难怪了……”流烟眼里泛起潮,她却弯起嘴角笑了,“起初那个待我好的便是长漠,那便是他吧!说到底,我早前只当他们是一个人,如今又哪里还分得清当初的谁,是谁呢?” 兰溪静静看她片刻,倏而,才幽幽叹息道,“当真分不清么?” 倒是终究没有再逼迫流烟让她立马做出选择,她总觉得,这事关终身大事,并非儿戏,应该慎重了再慎重。再给流烟一个机会,让她想清楚吧! 兰溪却哪里知道,命运却很快帮她们做了选择,再不给那所谓的机会。 这一日夜里,不知怎的,突然下起了大雨。耿熙吾还未回来,兰溪不知为何,心里总觉得莫名的不安,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便索性披衣而起,趿拉着鞋子,刚走到窗边,一道明晃晃的闪电便映亮了窗口,也映亮了兰溪紧蹙的眉心,紧接着,闷雷从天际传来,轰隆隆。 兰溪眉心愈发的紧蹙,虽然今年入了秋,雨水一直多,但都是绵绵细雨,倒是还未下得这般大过,而且,都这个时令了,居然还电闪雷鸣,好似夏夜暴雨一般,实在让人心头惊悸。她从前曾听府里的老人说过,十月打雷坟堆堆,这实在不是一个好兆头。随即,兰溪想起入冬后不久的雪灾,想着那可不就是要死伤无数么?虽然她尽力想要减少伤亡,可她一个人的力量能有多大?终究不过杯水车薪罢了。 正感叹间,突然便听得屋外的雨声里好似掺杂了一些别的声音,脚步声,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从院外纷沓而至,紧接着,有压低了的,被雨声掩盖了,有些模糊的谈话声,兰溪好似听到了耿熙吾的声音。可是,不过简短的两句话,他人却没有进来,反倒那纷乱的脚步声却是绕过了正房,往后院而去。 第六百三十二章 伤逝 隐约察觉到了什么,兰溪心里隐隐的不安刹那间沸腾起来。她来不及多想,快步走了过去,不由分说便拉开了门。 门外,今日值夜的芳草愣愣站在廊下,雨声如注,偶尔有雨丝从外面飞了进来,打湿了她的鬓发和衣裙,她却是半点儿不知道躲一般。 听得身后的开门声,她蓦然回过头来,见得兰溪,一双眼空洞惊惶,一张脸惨白若雪,“姑娘?” 兰溪心下一“咯噔”,她们不知,只有心头无助之时,她们才会不自觉唤出从前习惯了的,那个称呼。 兰溪在前面急行,身后的芳草努力地想跟上,将手中的伞高举,却是无济于事。兰溪的步子迈得极快,甚或小跑了起来,丝毫顾不得那些豆大的雨点击打在身上,湿了她一身的衣裙。 转过一道回廊,很快,后院书房便已出现在眼前。屋里亮着灯,人声嘈杂,被灯火映亮的窗扉上,人影幢幢,来来回回。 兰溪一眼便瞧见了站在书房门前的耿熙吾。他一身的玄色衣袍,浑身湿透,就这么杵在那儿,一双眼沉敛着墨色,像是极力地隐忍,才勉强将锋利的刃压在了眼底。 “师兄!”兰溪快步上前,这么一声唤,忙不迭将他周身打量了个遍,突然视线便定格在他脚下的一滩血水上,脸色登时惊成一片雪白,“你受伤了?伤在哪?”她失了沉静,抖颤着双唇,不及等他回答,一双手便已惊惶地朝他探了过去。 手在半空中被他箍住,一只潮湿但却宽厚的大手将她的柔荑包裹住,“不是我的血。” 兰溪抬头看他,见他眸色如墨,眼中有不及掩饰的惊痛,兰溪刚松了一口气,心又紧紧揪疼起来,“是谁?谁伤了?” 耿熙吾来不及回答,屋内却已响起一声惊喊,“不!于大夫,我求你!我求你救救他。你不是神医吗?你一定能救他!只要你能救他,往后,你便是我们兄弟的恩人,我们为你做牛做马,偿还你的恩情。” 兰溪跟在耿熙吾身后,悄悄跨进门槛,一抬眼,心便是一沉。 不知那是长风,还是长漠,一身黑衣不知是被雨还是被血湿透了,跪在于南星跟前,砰砰砰地一个劲儿磕头,一张俊秀的脸满是血污,却唯独一双眼,充血红肿,却又晶晶亮亮,被那殷红的血映衬着,恍若地狱而来的修罗,森然可怖。 兰溪的目光越过面前这二人,悄悄望向里间,这正是平日里耿熙吾处理事务之处,为了以备不时之需,置了一张床榻。榻上躺卧着一人,浑身黑衣湿透,仍然看不出是雨还是血,唯独一张脸,与面前跪着的这一个,一般无二的同一张脸,此时却是惨白恍若透明,一双眼透着浑浊的死气,胸口极速地喘息着,而后一偏头,一大口血又吐了出来,转眼便湿透了枕畔。蹲跪在床边的长庆慌忙伸手去捂,却没能捂住,那些血从他的指缝间淌出,他瞪着眼咬着牙,一个平常那么爱说爱笑的娃娃脸,这会儿却是满脸的泪,哭得像个孩子。 兰溪突然已经不想去知道,床上的那一个,究竟是长风,还是长漠,无论是哪一个,又有什么不同呢? 于南星没有回话,悄悄地将头别了过去。 耿熙吾没有说话,望着床上那人,一步步走了过去,随着长庆一般,蹲跪在床边,而后也是伸出手,将那人不知是因为疼还是因为什么,死命抓在枕上的手握在手里。 跪着的那一个愣了许久,也终于僵硬地站起身,一步一步挪了过去。 兰溪抬起手,死命地捂住嘴,这才将哭声堵了回去,但眼里的泪却是怎么也止不住地滚滚而落。好一会儿后,她咬着牙逼自己冷静下来,转身走到门口,她听见自己冷静的嗓音有些空洞洞地响起,“快!去请薛妈妈还有……”兰溪略一踌躇,却还是将那个名字唤出,“还有流烟。”是对的吧?哪怕难以承受,至少不要遗憾。兰溪虽有些不忍,还是替流烟作出了选择。 雨,还在哗哗地下,好似无止无休一般,兰溪站在门口,拢了拢芳草刚为她披上的披风,望着深浓似墨,看不穿的雨夜,听着急促慌乱的脚步声从回廊的那一头来,她目光一暗,脚跟一旋,避了开去,她实在是见不得这样的场面。 到了书房里,她也没有点头,只是倚在窗边,抬眼一望,果然便见着薛妈妈和流烟前后脚到了,叹息一声,今晚,注定是个不眠的夜。 过了一会儿,隔壁厢房里响起了压抑的哭声,片刻后,房门咿呀,一道兰溪万分熟悉的身影走了出来,那昂藏挺拔的身躯有一瞬踉跄的晃动,但只短短的一瞬,他又站稳了,站得比方才还要笔直,而后,迈出了步子,沉稳的、缓慢的,一步一步走进了雨夜中…… 兰溪脚跟一动,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忍不住拔腿追了上去。但也只是几乎而已,兰溪咬了咬牙,忍住了那近乎本能的动作,她知他、懂他,这个时候,比起她的陪伴,他或许更需要的是独自待着。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有些话,兰溪却是不得不问,所以让芳草将长庆悄悄唤了过来,兰溪也并不赘言,一来便是直切主题。 长庆的一双眼满布血丝,听得兰溪问,也没有隐瞒,只是略略调整了一下呼吸,才尽可能平静地道,“今日衙门事多,到了酉时三刻,爷手里还有两分卷宗未处理完。但他早先与人约了在翠华茶居见面,怕人等急了,便差了属下先到翠华茶居报个信。” 翠华茶居,兰溪知道。不过是朝阳坊和凌云坊两坊相邻的翠华街上一家不起眼的茶馆,但据说说书先生却是不错,耿熙吾有事没事就爱去那里坐坐。当然,表面是这样,兰溪知道背后没那么简单,但却从未问过。这天黑得早,只怕酉时三刻,天已差不多黑尽了,等得耿熙吾从衙门出来,怕是已是夜深,而他身边一边般带两个护卫,既然将长庆差走了,那便只剩一人了。那些人,怕是早就看好了的,今日又下着大雨,实在是再好不过的时机。 “……待得听到求救的哨声,属下和长风赶到时,已是晚了……” 第六百三十三章 治丧 “……那些人是有备而来,二十几个绝顶高手,一出手就是杀招,而且兵刃上还淬了剧毒。为了护住爷,他身上中了好几刀……属下的腿脚快,便被爷差去请于大夫。是爷和长风轮流背他回来的,血淌了一路……马都累得倒地不起,口吐白沫了,可是还是来不及……”说着,长庆本就充血红肿的眼里,又涌出些什么,他颓然地往地上一蹲,将头抱住,声音闷闷地传了出来,带着两分恨天怨地的凄然,“为什么……还是来不及?” 兰溪将头别了过去,看着窗外落不尽的雨,想着今夜这雨下的真是讨厌,竟将人的心都下潮了。 兰溪回到正房时,已过了五更,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耿熙吾没有回来,秦妈妈和枕月她们却是已经听得了风声,都穿戴整齐候在花厅里,无一例外。 见得兰溪进来,秦妈妈神色凝重地上前扶住她,“老奴听说……” 兰溪点了点头,满面的疲色与无奈,“薛妈妈怕是没有心情,妈妈多担待着些,该预备的,都预备起来吧!总归要好好操持,不能让他走得太冷清了。” 秦妈妈神色也是哀戚,自然忙不迭地应了一声,垂下头去想着,这人啊,当真是今日不知明日事,这谁能料到呢?今早出门时还好好的人,这一转眼的工夫,说没就没了。 那白发人送黑发人,薛妈妈还不知要心痛成什么样呢! 枕月见兰溪面有倦色,连忙上前将她扶坐到软榻上,兰溪抬眼看她,想起另外一桩,凤目一黯,“流烟那里怕是也不好过,你们素日里最是要好,这个时候,你多陪陪她,也多开导开导她。”兰溪怎么也没想到,流烟会摊上这么一桩事,如今可怎么办才好?种种纷乱的思绪纷至沓来,兰溪只觉得头闷闷地痛了起来,被秦妈妈她们七手八脚扶到了床上,也顾不得洗漱了,总觉得头脑已经浸在了迷雾中,很快就可以睡着。却发现原来出了事,要睡着却又哪里那么容易,一直都是迷迷糊糊的,待得天刚蒙蒙亮,她也是睡不下去了,起身来,值夜的芳草连忙撩起帐子,问她可是要水。 兰溪却是望了一眼空荡荡的枕畔,目光黯了黯,她知道,他一整夜都未曾回来,她了解他,这一回,他只怕不知如何悔恨,如何自责。长风、长漠兄弟俩于他而言并不只是倚重的手下,更是亲如手足的兄弟,就如长漠可以为他毫不犹豫就舍命一般,长漠这般为他,他却绝对做不来心安理得。他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个残忍的事实,更不知道,如何面对薛妈妈。 “爷呢?”沉吟了片刻,兰溪还是问了。 芳草却是早料到她会问,早就打探清楚了,“昨夜爷在后院陪着薛妈妈守了一夜,直到方才才骑马出府,应是上早朝去了。” 兰溪点了点头,让芳草伺候着起了身来,今日的事还多着呢! 耿熙吾虽是将耿长漠当成了亲兄弟,但他毕竟不是靖北侯府的爷们,所以,一大清早,薛妈妈便执意将人带回了他们一家,从前便由耿熙吾的生母赏下的宅子里。兰溪留他们不住,也能够理解薛妈妈的想法,便也不再留,只是领了人也跟着过去,亲自操办丧事。薛妈妈本欲推辞,但见兰溪诚心诚意,却也只能由着她去了。 这边,大家伙儿心情都很有些哀痛,默默置办着白事。那一边,紫宸殿里,朝堂之上,却也因着昨夜的这一桩事,闹翻了天。 “冯季昌,天子脚下,皇城根里,居然发生了刺杀朝廷命官之事,你这个京兆尹,是怎么当的?”今日早朝,这桩事便被捅到了圣上跟前,虽然死的只是耿熙吾的一个护卫,他本人并无什么损伤,但圣上还是震怒了。 “扑通”一声,被点了名的京兆尹连忙跪下,却是以额抵地,不敢辩驳一词。 满殿的文武大臣都看出今日圣上是动了真怒,谁都不敢吭声。 圣上一看,这怒却也没有半分减弱,只是却是不怒反笑道,“这个时候哑巴了?这京畿重地都让那些个不肖份子猖狂,日后朕是不是也要担心自己的安全?” “微臣惶恐。”跪伏在地的京兆尹已是连忙以头抢地。 “圣上……”此时,总算有人发话了,却是皇上的叔父,在这朝中以刚正不阿著称的和郡王,和郡王侧跨一步,道,“耿大人刚出衙门便遇袭,微臣心下也实在难安。如圣上所言,京畿重地,天子脚下,这样的事情断然不可姑息,自然应该严查。这京兆尹虽有疏忽懈怠,但却并无大过,他在京兆府中多年,想必对京中形势最为了解,倒不若让他戴罪立功,责令京兆府衙门与五城兵马司一道严查此事,并且加强京畿防卫,借此也算肃清一番,相信定然会让那些不法之徒心生忌惮。” 圣上听得点头,但却是斜眼睨向伏跪在地的京兆尹,道,“和郡王所奏,你可有异议?” “不敢有异议,臣定当竭尽全力,戴罪立功。” 圣上脸上怒色这才稍缓,目光挪向耿熙吾时,放柔了些许,带着安抚道,“此事便交由他们去查,耿卿只管安心。” 耿熙吾自然拱手应是,至于能不能安心,却是他的事了。 早朝一散,从紫宸殿出来,本有不少人想与耿熙吾寒暄,但见早前三两位大人唏嘘间难免提到昨夜之事,这位年轻的靖北侯世子本就黑沉的脸色更是成了千年寒冰,浑身辐射出冷冷的杀气,让人望而生畏。这那些个原本还打着主意上前表一番关切的人就都纷纷打消了念头,裹足不前了。耿熙吾这才得以脱身,从宫门出来,便是一刻没有耽搁地翻身上了马,打马而去。 要置办一桩白事,事情不少,兰溪虽不若事事亲力亲为,但光是一会儿打发这个去做这个,一会儿买了东西的来回话,也够她忙的了,一早上,都忙得脚不沾地。 薛妈妈家的院子并不大,两进的院子,灵堂就设在第一进的正房之中,秦妈妈说灵堂里的烟气大,坚持不让她进去。 耿熙吾来时,兰溪正站在院子里跟底下的人交代事情,一抬起眼来,便瞧见他大踏步进了门来。 第六百三十四章 遗憾 兰溪知他心情定然不好,果然,一抬头,便瞧见不过一夜的工夫,他便好似沧桑了些许。 兰溪一时驻足不前,耿熙吾一眼瞧见她,步子微顿,然后却是大踏步朝着她过来,一伸手,便将她的手握住了,却是一蹙眉,嗓音低哑地道,“手怎么这么凉?你也不多穿些,这天气越发的冷了,若是受了凉可怎么好?” 兰溪心里一暖,微微笑道,“哪里就凉了?分明是夫君自个儿的手太热了。” 听她这么说,耿熙吾蹙了一下眉心,便也不再说什么了,抬起头来,望了望前面白绫低垂的灵堂,眸光缓缓黯了下来。 “进去看看吧?”兰溪低声道。 耿熙吾低垂下眼,还不及多说什么,门外车马响,夫妻二人回头望去,却见着靖北侯大步流星走了进来,神色肃穆。 靖北侯竟是亲自来了,不只来了,进得灵堂,还亲自拿了三炷香,三鞠躬,一丝不苟。末了,望着香烟缭绕后的灵位,沉声道了一句,“尽忠护主,不愧男儿。我耿家,永远记你的恩。”话未落,边上已有人嘤嘤啜泣,不是别人,正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一夕之间,头发就白了大半的薛妈妈。 边上,一身白,双生子中剩下的那一个扶住自己摇摇欲坠的母亲,咬着牙,忍着泪,见着靖北侯恭敬地朝着他们一鞠躬,他也是端端正正,结结实实地将头叩了下去,以额抵地,沉声回道,“护得爷周全,死得其所。” 靖北侯进了灵堂,耿熙吾夫妻俩自然没有留在外面的道理,耿熙吾的目光透过袅袅香烟望着摆放的棺木,眼神深幽,不知在想些什么。 而兰溪一抬眼,瞧见案上供奉的排位,先是一愣,继而一惊,凤目圆睁,拉扯了一下耿熙吾的衣袖,让他也看了过去。 那排位之上耿长风三字赫然在现,兰溪心中又惊又疑,莫不是昨夜长庆说错了,或是她听错了?一边想着,兰溪一边往跪地那人望去,逝去的到底是哪一个,留下的,又是哪一个? 耿熙吾目光幽幽而复杂,落在地上那人身上许久,许久之后,叹息一声,无奈道,“他若觉得如此能心里好过些,那便……随他去吧!” 兰溪目光微闪,恍然明白了些什么,惊疑过后,继而叹息,何苦? “你们放心,人,总不能白死了。”末了,靖北侯却低声道了这么一句,语调很轻,却是掷地有声。 耿熙吾要守灵,无论薛妈妈怎么赶也不走,兰溪本也打算留下来,但谁知自己不争气,昨夜一宿未睡,一起身时,头重脚轻,险些栽倒,唬得耿熙吾瞬间变了脸色,连忙让人送她回府。怕她一会儿又逞强过来,薛妈妈将她拉到一旁,小声请她回去看顾一下流烟,兰溪推却不得,只得坐上了马车。 兰溪心里也是着实惦记着流烟,一回了府,便是直直朝着流烟的房间而去,一开门,却唬了一跳。“这是怎么了?”被她派来开导流烟的枕月哭得稀里哗啦,反倒是流烟,抱膝坐在床上,一头发丝散乱地披在肩上,原本圆润的鹅蛋脸,因着前几日的心事,便已有些消瘦,经了昨夜,更是尖了下巴,脸色白苍,眼神空洞,被一头青丝笼着周身,反倒更显出了两分荏弱。但她就只是那样愣愣的、木木的坐在那儿,让人看着便觉得鼻酸。 也莫怪一贯沉稳的枕月竟是哭成了那般,虽然兰溪还是觉得稍显夸张了些。叹了一声,兰溪将手帕递了过去,无奈道,“算了,你先出去吧!这里交给我了。” 枕月踌躇了片刻,还是吸着鼻子出去了,并带上了门。兰溪这才望向床上的流烟,“你这副样子,是哀莫大于心死了?莫不是想要跟着去了不成?”这话里却是不乏激将,流烟的性子虽是刚烈,前世她会为了护住贞洁,一死以证清白,但同样的,她却不是软弱的,一经挫折便会轻言生死之人,虽然,兰溪也知,这并不是一个寻常的挫折,但逝者已矣,流烟之于她,便一如耿长风兄弟二人之于耿熙吾,她不能眼睁睁看着流烟就这般沉浸在苦痛中,走不出来。 兰溪的声音总算换得了流烟的些许反应,她目光轻闪后,道,“姑娘放心。他到死也要我好好活着,我这条命,自然不敢轻易舍掉。我只是有些后悔……你说,若我早些答应他的求亲,他是不是……就不会去得那么遗憾了?”流烟的眼里终究是有了泪花,不再若方才那般不动不笑不言语,恍若木偶一般木呆呆的让人看着心酸了。 兰溪走到床边坐下,伸出手轻轻顺着流烟的发,明明,流烟还要比她长着几岁,但这些年来,她却沉稳的好似更像一个姐姐,让流烟心里除了信服,更多的,还有依赖。 被兰溪这般安抚着,流烟才觉得自己心里的闷痛寻得了一个抒解的口子,眼泪,滚滚地落了下来。 兰溪目光微黯,“哭吧!想哭便哭,哭出来,这心里好歹好受些。” “姑娘,我好后悔呀!我明明已经决定了,会嫁给他,我为什么,就不早些告诉他呢?他为什么不问?他若是问了。我会答应的,哪怕他死了,哪怕要我为他守着望门寡,我也会答应的。可是……可是为什么他不问呢?他只是到死也只让我照顾好自己,吃好睡好,开开心心的……”流烟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兰溪眼里微潮,伸手将她揽在怀里,由着她尽情地宣泄。兰溪想着,那个总是沉默寡言,如同影子一般的男子是果真将流烟看进了眼里,放进了心底,这般珍视着,不舍得她有一丝一毫的委屈,又哪里舍得她守寡,孤身一人?若是可以,他怕也是希望着自己能够陪在她身边,看着她吃好睡好,让她每一日都开开心心的,可是老天爷,却不给他这个机会了。 哭过了一回,流烟好歹是从昨夜到现在,终究是合了眼。 兰溪也是一身疲惫回了房,倒头直睡到第二日清晨,问起流烟时,才知她清早便换了身素衣,往灵堂去了。 兰溪呆了好一会儿,终究是叹息了一声,“这样也好。”兰溪恍然懂了,早前耿熙吾那一句,若是这样能让她好过些,那便由着她吧! 第六百三十五章 私语 停灵三日,这一日,是找先生看好的日子和时辰,清晨飘起细雨时,耿熙吾亲自抬棺,送了人上山。靖北侯特地开恩,墓地就选在了耿家的祖坟坟地之中,可谓殊荣。不过,兰溪想着,这再大的殊荣又如何?人已不在,万事皆空,留下的,不过只是给生者无尽的伤痛与怀念罢了。不过,他们能做的,似乎除了这些,也没有其他了。 双手合十,兰溪虔诚地祈念,愿逝者早登极乐,愿生者一世安康。 回了府,兰溪望着耿熙吾瘦了一圈儿的脸,将心疼悄悄压在眸底,抬手为他解着身上的素衣。成亲半年,她如今为他更衣,手法已是比新婚时不知熟稔了多少倍,但今日,却还是将动作放得轻了又轻,小心了又小心。也不知几日未睡了,他的脸色憔悴疲惫至极,眼下的黑影触目惊心,兰溪的鼻子便觉有些酸,低下头,咬了唇,生生忍住,但抓在他衣襟上的手,却是微微颤抖起来。 下一刻,她颤抖的手被一只干燥温暖的大手包裹,下一瞬,她便被拥进了一个熟悉的怀抱之中。在这熟悉温暖,让她安定的气息里,不自觉地,她就是莫名软弱了,眼里的泪滚滚地淌下。 “阿卿……”察觉到肩膀上的湿意,耿熙吾的黑眸一片暗沉,连带着嗓音也沙哑了好些。“世事无常,生死不过就是一线间。此番,若非长漠舍身护我,或许,我当真便……” 剩下的话,被一只温软的小手堵住,他垂眼,看着她盈着泪的一双凤眼,心痛如绞。“所以,我感激他,打心眼儿里的感激他,他就是我们的兄弟,亲兄弟。往后,我会敬薛妈妈为母,视长风为兄,守望相助。可夫君……你的命比我们都重,你身上背负着不只长漠一人的性命,他们舍命为你,你便要代他们一道,好好地活。” 四目相对,耿熙吾眸中也闪烁着泪光,一抬手,他将她重新拉入怀中,牢牢抱住,像是恨不得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两人便这般拥在一起,过了许久。待得两人的心情都平复了一些,耿熙吾这才低声道,“过几日,我要为兆阳郡主送嫁江陵。” 兆阳郡主断了对耿熙吾的痴念之后回了北边儿,却不想在路上因缘际会觅得了一段佳缘,是江陵望族白家的一位公子。因着圣上要对堂侄女表一番心意,便在送嫁队伍南下时,特意让他们滞留了几日,而后又为兆阳郡主添置了一些嫁妆,再遣一队人马亲自护送兆阳郡主南下江陵,以示恩典。而众人都知,兆阳郡主与耿熙吾渊源颇深,虽最后兆阳郡主嫁他不得,但两人还有同袍之谊,当日,兆阳郡主离京前,还与耿熙吾大醉过一场,扬言从今往后,要视耿熙吾为兄。而此回兆阳郡主觅得佳婿,由耿熙吾送嫁倒也在情理之中。 但兰溪却是眉心一蹙,从他怀里退开,凤目灼灼望他,“你想借机去探平城?”江陵离平城本就不远,又是为兆阳郡主送嫁,要她为他打个掩护,再简单不过。而耿长漠的死让他心中的愤怒无法宣泄,机会就在眼前,他不可能不抓住。 耿熙吾从未想过能够瞒住她,当下便也爽快地承认道,“是!” 他说得轻巧而坚决,兰溪听着,却不知为何,眼里方停的泪又涌了出来,眨眼便决了堤。 兰溪其实算不上一个爱哭的人,至少比之那些将眼泪当成了利器的女子,要好得多。但正因为如此,她的眼泪在耿熙吾看来才愈发的金贵。一看她哭了,耿熙吾心里一揪,忙道,“怎么哭了?快……快别哭了!”一边说着,一边已是抬起衣袖给她擦起泪来。 他手足无措的样子还真令人发噱,可兰溪此时却笑不出来,她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是觉得这心里莫名的委屈,委屈得紧,眼里的泪想止也止不住。“我知道,我拦你不住。” 这些日子,他查的,无非就是平王与傅家的事,转眼,他就被人刺杀。由不得他不往那儿想,这个时候,他只怕是恨透了平王,甚至是傅家,瞌睡遇枕头,这么好的机会,他必然不会放弃。 可她实在心下难安。平王这般肆无忌惮,尚在京中便敢对他下杀手,何况是他出了京,那平王不是更无所顾忌了?二来,为兆阳郡主送嫁必然是圣上的旨意,他若偷偷潜去平城,被平王察觉,即便从他手下逃脱,但若是平王抓住了蛛丝马迹,反过来参他一本,光是不遵旨意,擅离职守这个罪名也够他吃一壶的了,兰溪如何能放得下心来?这么一想,她眼里的泪非但没能止住,反倒是越掉越多,越淌越急了。 耿熙吾眼见她这般模样,略一思忖,这才大概猜出她心里所忧,被她哭得心都疼得揪起了,他只能认输,只能投降,没辙了似的一把将她拥进怀里,无奈地在她耳畔叹息道,“你放心,此事也是圣上的意思。” 兰溪一愣,恍惚明白过来。此次耿熙吾被人刺杀一事,只怕京中不少人都是心知肚明,当中便也包括了圣上。圣上对平王本就心存忌惮,这样一来,只怕更是容他不得了。只是平城地远,圣上不明情况,这才借着为兆阳郡主送嫁一事,给耿熙吾下了密旨,让他一探平城。如果是这样的话,倒不用担心被平王拿住把柄,反咬一口的事。 可是兰溪还是不放心。“就算这样,这一去,深入虎穴,若被他察觉,他断然留你不得。” “阿卿,放心,上一次是我全无所备,这才让他得逞。这一回,我会小心,多带些堪用的人。我答应你,一定小心行事,绝不会鲁莽,必定全乎的回来。你就安心在府里等我便是。” 听他这么一言,兰溪便知,他是无论如何也要走一遭了,但转眼,她又暗笑自己糊涂,既然是圣上的意思,又哪里容得他们愿意或是不愿意。君意比天大,这就难怪了,那皇家的人,哪一个都窥视着那个位子了。 吸吸鼻子,兰溪虽想通了这一折,但心中忧虑却没有减轻半分,仍有些怨气,转眼便报复似的将眼泪和鼻涕往他的衣襟上抹。 第六百三十六章 约见 耿熙吾低头看着自己脏得一塌糊涂的衣襟,先是惊讶,继而便是哭笑不得。抬眼间,见兰溪虽是还红肿着双眼,但好歹是终于不哭了,不由笑着伸手捏了捏她玲珑挺翘的鼻尖,笑道,“这下可舒心了?” 兰溪没有应声,她这颗心在他去这一趟,又平安归来之前,怕是都得一直悬着了。何谈舒心?刻意没有做声,避开这个话题不谈,兰溪转而想起其他。 “既然你还要几日才走,明日可有空,随我去一个地方,见一个人?” 耿熙吾见她这般情状,心中不由一叹。他何尝不知她心中所想,奈何这一次他却是顾不得了,哪怕明知她会担心,他也不得不走一遭。 但这心里却难免有些愧疚,闻言便不由刻意存着讨好,小意温柔道,“阿卿要见谁?” 兰溪凤目斜瞥他一眼,“明日我约了傅家表哥表嫂无双苑一见。” 耿熙吾目光轻闪间便已是明白了兰溪的用意,但就因着明白,眉心便是蹙了起来。抬起眼,见兰溪定定望着他,神色间有探究,也有隐隐的哀求,他终究心上一软,长叹一声后,在她希冀的凝视中,点了点头。 马车晃晃悠悠,入秋后似乎日日都在下雨,今日也是不例外,雨声簌簌,车轮辘辘,还有车外经过的繁华大街上,熙来攘往的人流,交织在一处的各种声音,很嘈杂,很热闹,便愈发衬得马车内安静得让人窒息。 但方明珠却丝毫不介意这样的安静,反而享受着,偷偷雀跃着。 她的目光无法克制地胶着在坐在对面,不过与她一臂之隔的人身上。成亲至今,除了偶尔例行公事一般的行周公之礼外,今日,竟是她离他最近的时候。 她的目光很是专注,更是热切到有些贪婪,被盯住的人再怎么老僧入定,都装不来全然自在。 傅修耘原本一直透过晃动的车帘看着外面,这会儿也似乎是不堪其扰了,眉心一蹙,回过头朝她看了过去。心里却想着,怎么会有这么不知羞的女子,看着男人的目光露骨成了那样,偏偏面前这个人却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 然而不等他开口,方明珠却已经笑了,那目光还是没有收回,只是随着那对视,却好似自然了许多。“也不知道今日表妹约夫君与妾身做什么!说起来,竟已是许久未曾见过表妹了。” 方明珠的语调很是雀跃,竟好似她与兰溪还是从前一般的闺中密友,后来的事情一概未曾发生一般。 傅修耘眉心的褶子愈发的深了,“你倒是心宽!” 这话里的意思,方明珠如何听不明白,她的笑容微敛,却还是答道,“妾身知道,从前做了对不住表妹的事。早前也与表妹深谈过,冰释前嫌算不上,但也说好,从前的情谊也好,恩怨也罢,都就此勾销,我们只当是才相识的两个人。但无论如何,她终是夫君的表妹,便也是一家人,我自然会待她亲近。” 傅修耘深深看了她一眼,许是觉得无话可说,又扭头重新望向了窗外,但眉眼相错间,却有一丝淡淡的讶然与复杂,他原以为这就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他还记得自己是为何不得不娶她的。虽说,他是觉得娶谁都无所谓了,又能帮到表妹,所以甘之如饴,但却总觉得打心底里看不上这样的人,但自成亲以来,她却是不争不闹,还将家事料理得井井有条,礼敬公婆,孝顺长辈,友爱小姑,端的是个贤惠大方,持家有道的,似乎全然不是他以为的样子,而他,当真越来越看不懂她了。 马车驶到了无双苑的门口,缓缓停下了。傅修耘挑起车帘,望着无双苑雅静的院门,心中未尝没有疑惑,就是适才方明珠所问,表妹突然约见他们夫妻二人,究竟所为何事? “夫君?”方明珠有些疑惑地唤道。 傅修耘目光微闪,醒过神来,这才下了马车。 早有小二殷勤地守在院门口,见得两人,笑意盈盈上前来,“傅公子和夫人到了?靖北侯世子和夫人都已在雅间相候了,小的为公子和夫人带路。” 傅修耘和方明珠却是都听得目光一闪,居然耿世子也在么?只是,两人心中的滋味却是尽然不同就是了。 一时随在那小二身后,从弯弯曲曲的长廊穿过入秋后,已显凋敝的庭园,到得一间雅阁之前,房门轻启,屋内的暖气徐徐而出,抬眼间果然便见着矮几边上,耿熙吾与兰溪夫妻俩相依而坐,听得门响,两人皆抬头望来,脸上皆有不及掩饰的温柔惬意。 不及深想,兰溪已盈盈笑着起身来,“表哥和表嫂来了?” 傅修耘与方明珠也各自收敛了心绪,各自见礼不提。 边上小二这才问道,“是要现在就上菜,还是?” “现在还早着呢,再等等吧!”兰溪与耿熙吾对望一眼后,便是盈盈笑道,小二得了准话,行了个礼,便躬身退了下去。 兰溪却是伸手拉了方明珠,笑道,“表嫂怕是头一回来这无双苑吧!这园中景致无双,可堪一游,我陪着表嫂四处逛逛,让他们男人谈他们的事儿。” 方明珠和傅修耘俱是听得目光闪动,俱都想着,原来不是她约他。只是,一人心中微涩。另一人,却是满满的欢喜。 说是园中景致无双,但毕竟这深秋近冬的时节,园中花木凋敝,再好的景致,也都透着两分萧瑟颓败,逛了一会儿,两人便没了兴致,就歇脚在了湖上的一方石亭之中。 湖中几簇枯荷,被雨打得越发瑟瑟,兰溪见了不由笑道,“留得枯荷听雨声,我这样的俗人却是欣赏不来的,比起这满目萧瑟,我还是欢喜那春花烂漫,光看,也是心眼明亮。” 方明珠立在她身边,与她同看那雨打枯荷,也是笑道,“这就是各花入各眼了,不过如表妹这般,心中欢喜,看什么不是欢喜?又何必拘泥?” 兰溪转头望她,凤目轻眯,“那表嫂呢?莫不是看着这花便觉得凄清?” “那倒也不!四时之景不同,天地使然,我倒也不是那伤春悲秋之人。何况,虽比不上表妹夫妻和顺,鹣鲽情深,但眼下的日子却也远比我想象当中要好得多。彼时,我尚且能不畏不惧,遑论现在?” 第六百三十七章 透风 “哦?”兰溪似听得有趣,高高挑起一道眉来。 方明珠抿了抿唇,微微笑着,眼儿放柔,“本以为夫君定对我厌恶至极,必定不会好言相向,却不想他虽待我冷淡,但却也从未苛责过我。如今的日子,比我未嫁时想象的,要好上多少倍,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我能阴差阳错嫁他,这是上苍厚待,至于往后……来日方长,我心中安然。” 兰溪听着,目中带了笑,片刻之后,只叹道,“表哥是君子。” 而方明珠,以她现在的心态,他们应该过得好的。 话落,两人便转了话题,丫鬟们布置了茶点,两人就着亭中石桌各自坐了,一边闲话,一边赏景,也算偷得浮生半日闲了。至于,今日兰溪夫妻二人约见他们的用意,此时男人们在厢房里谈些什么,方明珠没问,兰溪自然也没提,都是恍若不知。 不一会儿,兰溪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与方明珠一道往方才的雅间而去。刚走到厢房门口,两个男人便先后走了出来。耿熙吾还好,一贯的淡漠,看不出喜怒,但傅修耘的脸色却是不太好,眉心紧颦,眸中隐现忧虑,心事重重的模样。 方明珠见了,不由笑容微敛,这是说了什么,竟是这般模样。 兰溪见了却是若无其事地微微一笑,她知道,耿熙吾这是将该说的,都说了。她能做到得,也只有这些了。而且,还得感谢她有一位这般大度的夫君,肯为了她,做到这样。“时间差不多了,我让他们上菜?许久不见表哥、表嫂,怎么也要喝两杯才是。” 傅修耘抬起眼,匆匆瞥了一下兰溪,神色有些复杂,“还是不了,府中还有事,我们先回了,改日有机会再聚吧!” 耿熙吾与兰溪对望一眼,知道此刻他定然也吃不下去,便也不再强留。 但耿熙吾沉吟了片刻,还是道,“傅兄,此事事关重大,千万谨慎行事。” “你们放心。”傅修耘却是沉沉应了一声,“我定然思虑周详,绝不会鲁莽行事。”末了,朝着两人一拱手,道,“如此,便先告辞了。另外……多谢耿兄和表妹今日告知我此事,傅某不甚感激。”话落,便是朝着两人深深一揖,然后扭头便大踏步而去。 边上方明珠愣了愣,而后与耿熙吾和兰溪略点了个头,就连忙转身跟了上去。 见着他们二人走远,兰溪沉沉叹了一声,“看来,表哥当真什么都不知。” “这样不好么?”耿熙吾抬手将她肩膀环住,“你不就是猜想着他必然不知,才决定从他处着手?这样很好,傅兄是个耿介正直的谦谦君子,也许,有他帮忙,我们或许当真可以从你舅舅处着手,断了平王的财路。” 兰溪却知道,事情绝没有他口中那般简单。今日所为,他不过都是为了她罢了。否则,他既探到傅家与平王的联系,为绝后患,大可直接禀到圣上跟前,那么不说远在平城的傅氏一族,至少京城,她舅舅这一脉,是逃无可逃,灭顶之灾。可他却将这些事情隐下了,还听由她的,今日将事情对傅修耘和盘托出,她知道,这是多么大的一个赌局。若是这事被齐王或是圣上知晓,那必然会问责于他,后果不堪设想。 她明明知道,但她还是走了这一步,这一刻,兰溪心里真是又愧疚又感激。紧握了他的手,她真心地道,“夫君,谢谢你!” 耿熙吾却是牵了牵嘴角,道,“不用谢。说到底,终是你的舅舅,你的表兄,我总得为你,为岳母想想。何况,不是还有傅兄么?傅兄此人,我还是有些了解的,他是个正直清雅之人,必然知道何为正道,这怕也是傅家人瞒着他的原因了。” “但愿如你所言,表哥当真能劝阻舅舅悬崖勒马吧!”兰溪叹息道,只是他们两人心中又何尝没有隐忧,不知道傅家与平王的牵扯到底有多深,还掰扯得开还是掰扯不开了,就算侥幸,傅修耘果真劝阻了傅大老爷不与平王同流合污,傅大老爷既走到了这一步,必然还会寻一处庇护,最好的办法,便是另外拥戴一人,若是有了从龙之功,那不只能够将今日种种尽数抹去,还能给傅家带来滔天的富贵。这怕也是傅家与平王搅和在一起的初衷了。 舅舅那样和润不争的模样原来都是装出来的,她当初怎么会看走了眼,半点儿没有察觉到舅舅的野心呢! 她对表哥劝阻舅父还是有些信心的,毕竟他们与平王的联系已是藏不住,舅父哪怕是为了身家性命,也必然会悬崖勒马。毕竟比不得远在平城的傅氏宗族还可寻求平王的庇护,他一家子就在京城,敌穴之中。若是身份拆穿,怕是顷刻间,性命不保,舅舅是聪明人,自然知道该如何抉择。而兰溪也大致能猜出舅父之后的选择,只是,他会选择谁,还真是不好说,毕竟,方明珠,他们傅家的儿媳妇,可是贾皇后的亲外甥女,若是靠向安王,也不是不可能呐。 她考虑的这些,耿熙吾自然也是心知肚明,但他却是半点儿没有表现出担忧来,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偏生,他越是这般,兰溪心中越不是滋味,她知道,他不过是为了让她少些愧疚,安心罢了。 只是,这一遭过后,她对傅家也算是仁至义尽了。若是舅舅当真选择了与他们为敌,那之后,她也不会再左右为难。 傅修耘回了傅家,却是直奔书房,将自己关起来直到天色黑尽。 方明珠隐约察觉到定然是出了什么大事了,只是她却不敢问。细想了一下,只让人不要去打扰。 到得夜色深沉时,紧合的书房门终于是打开了,傅修耘长身玉立立于门内,一双眼暗如此时的夜,一直守在门外的方明珠却是喜地连忙奔上前去,笑道,“夫君忙完了?肚子饿是不饿,妾身让人给你炖了补汤,要不让他们盛上来?” 傅修耘一双眼却是深深望着她,深幽而锐利,片刻以后,才幽幽道,“不用了,我去祖母那儿有事。”话落,便是大踏步而去,转眼,便没入了深浓的夜色之中。 方明珠在他身后,望着他的背影有些发怔,他到底是怎么了?方才那眼神,竟好似做了什么攸关生死的重大决定一般,慨然而坚决。 第六百三十八章 添乱 傅修耘到了傅老太太房中,祖孙俩摒退了身边所有伺候的人,单独密谈了许久。过后不一会儿,傅老太太身边最为亲信的妈妈亲自跑了一趟前院,将傅大老爷寻了来,三代人关了门,着亲近的人亲自把守,密谈了一夜。就连傅大太太听得了消息,亲自来探,都被傅大老爷身边的亲信给挡了回去,期间,傅大奶奶也遣了人来看,也都是无功而返。 因着这一桩,阖府的人总觉得是出了什么大事,心下都有些惴惴。 而没有人知道那祖孙三代究竟谈了些什么,只知道,那一夜,傅老太太房里的灯火彻夜未熄,偶尔能听得傅大老爷和傅修耘的争执之声。待得第二日天亮,紧合的门再开时,傅大老爷的神情颓丧,好似一夜之间老了十岁。然而,不过刚刚缓过神来,便吩咐了人套马车,并收拾礼物,说是要往靖北侯府去拜会。 傅大老爷的亲外甥女是靖北侯府的世子夫人,两家也勉强算得姻亲,傅大老爷要去靖北侯府也没什么,但因着昨日出了那么一桩事,便不由让人想歪。想着府上是不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老爷没了法子,都要亲自求上外甥女婆家去了。 当中这般惶惶的,便有傅大太太。一边让人将库房钥匙给傅大老爷送去,她一边便是开始六神无主地来回踱步,嘴里喃喃念道,“这可怎么是好?都要求到靖北侯府去了,该不是……该不是什么滔天的祸事吧?” “母亲!母亲先不要着急,昨夜,既然父亲与祖母和夫君商讨了一夜,想必无论何事都已有了法子,母亲就不要过分忧急了。”方明珠赶巧也在这儿问安,见傅大太太那副魂不守舍,惶然不安的模样,连忙劝道。却是突然想起昨日靖北侯世子夫妇的邀约,还有耿世子与傅修耘谈过之后,傅修耘那不太好看的脸色。难道……都只是巧合吗?她自然不信。 傅大太太却是想道,她从前得罪过兰溪母女俩,虽说后来好似和好了,但终究比不得从前,就连兰三太太待她也多是面子情,不过看在她兄长和侄儿的面子上罢了。她从前对兰溪可是说了不少难听的话,就是兰溪与自家儿子之间,傅大太太也一直觉得,是被她生生拆散了的。谁知道那兰溪表面上看着和善,心里是记恨还是不记恨?若是她这时来个撒手不管,可怎么是好? “到底是出了什么事,他们居然要连我也瞒着?去求靖北侯府……那说到底,不过是外甥女的婆家,人家买不买账尚且不知呢!怎么就好巴巴得往上凑?”傅大太太的语调酸得很,想着那兰溪她从前看不上,总觉得是个主意太大的,却不想,后来竟得了那么一桩好亲事,说到底,不就是嫁得好么?自家儿子没了她,也没什么了不得,这后来不也娶了一门好亲么?皇后娘娘的亲外甥女,又比谁差了? 想到这个,傅大太太双眼瞬时一亮,目光灼灼便是定在了方明珠身上,继而却是蓦地击掌笑道,“看你公公,这怎么舍近求远了啊?再怎么说,比起溪姐儿,不还有你是自己人么?什么天大的祸事放着自家的儿媳妇儿不管,非要去寻一个隔了层的外甥女?”话落,便趁着方明珠愣怔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笑道,“我的儿,你如今可是咱们傅家的人了,咱们家里的事你可是不能不管啊!不管是什么事,你去求过皇后娘娘或是柱国侯爷,还有什么是解决不得的,你说呢?” 方明珠是怎么也没想明白,这话题是怎么急转直下就说到自己头上的,被婆婆一双热切的眼睛紧紧盯住,她是浑身不自在,片刻之后,才干笑道,“这……我们连是何事也不知……” “那有什么?咱们这就去拦了你公公和耘哥儿,问清楚不就是了。你可是皇后娘娘的亲外甥女,那溪姐儿哪儿能比得过你呢?何必舍近求远?”话落,便是不由分说拉了方明珠的手,就要往外走。 方明珠先是反应不及,后又顾忌着傅大太太毕竟是她婆母,怕惹了她不快,竟是被她扯着走到了门口,正思忖着该如何脱身,而且不得罪婆母时,一抬头,却刚好瞧见一道清雅的身影迈进门槛,她登时悄悄松了一口气。 进来的人自然除了傅修耘,不作第二人想。他皱眉看着她们二人,狐疑道,“你们这是要往哪儿去?” 傅大太太见了儿子,也是高兴,乐滋滋道,“还能去哪儿?自然是帮着你们父子排忧解难去啊!你们也是,出了什么天大的事儿,不能一家子商量?还要巴巴地跑去寻溪姐儿帮忙,溪姐儿再亲能亲过你媳妇儿去?有什么事儿,咱们明珠就可以去求皇后娘娘了,何必舍近求远?”说罢,傅大太太笑得那叫一个灿烂,邀功似的就看着儿子,好似想要他夸她一般。 谁知,傅修耘听罢,却是脸色一变,而后便是急道,“母亲,你能不能不要添乱?家里的事我与父亲会看着办的,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我们也没有让你们帮什么忙!” 傅大太太满心的热情就被这兜头的一桶冰水浇了个透心凉,本还想撒泼两句,一抬头,却见傅修耘脸上的怒色是从未有过的浓,但怕是因着自个儿是他母亲,这才强自压制着,额角的青筋一蹦再一蹦。傅大太太最是个会看人脸色的,当下便知傅修耘这是真的怒了,眼珠子一转,本来满心的怒气,这会儿瞬时便蔫了,只是小声地嘟哝了两句,便算罢了。 傅修耘脸色仍旧黑沉得厉害,但语气好歹稍稍缓了下来,“外头的事自有男人担着,你们就不要多操心了。”而后,目光又落在方明珠身上,略做沉吟后,这才道,“你如今既然已进了我傅家门,日后,皇后娘娘那处或是柱国侯府,能少去便少去一些。毕竟,我傅府在这京中实在是算不得什么,不能因为娶了柱国侯府的外孙女,就巴巴地往上靠,旁人该说得不好听了。” 方明珠目光一闪,觉得这话中含着告诫之意,在心头过了一转,她最后也只得将种种疑虑压在心底,道了一声,“是。” 第六百三十九章 来意 今日,耿熙吾下朝下得早,倒不是因为圣上体恤他即将远行,让他们小俩口多些时间相聚。而是因为耿熙吾不消几日就要启程南下,而军中和衙门有不少事需要交接,所以早朝过后,圣上便早早让他离宫了,并未再找他单独议事。 而耿熙吾今日要谈公务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大舅子兰洵,另一个便是大胡子老崔了。 他见都不是外人,与兰溪也是见过的,便索性将人一并带回了府来,想着待会儿谈完了事,倒也不费事赶回来,还可以多出些时间与阿卿在一块儿。她这几日许是因着他要走的缘故,总有些黏人,还动不动就掉泪珠子,耿熙吾可是一见着就心疼得慌。 谁知,他前脚刚将人领进了门,兰溪见自家兄长上了门,对老崔也是熟悉的,自然高兴,忙让丫鬟们上茶上点心的招待,几人堪堪坐下,门房便来报说傅家大老爷和公子上门来了。 旁人还好,想着总是自家亲戚,来串串门子没什么大不了的。耿熙吾和兰溪夫妻俩却是悄悄交换了一个眼神。 将人特特安排在了守卫最为严密的书房,耿熙吾和兰溪这才相携一道过去。进得门,便已见着傅大老爷负手身后,来回踱着步,反倒是傅修耘还算沉定,坐于桌边,静静品茗。 “舅舅。”两人先是行了礼。 傅大老爷停下步子,一双眼便如精光利剑,直直射在耿熙吾身上。后者却是不动不移,由着他看,由着他瞪,神色淡漠如常,没有半分的异色。 兰溪的神色却是微乎其微变了,她陡然明白过来,往日的舅舅不过是用和润不争的表象伪装成了包裹利剑的剑鞘,而今,宝剑出鞘,或许这才是自己舅舅真正的样子。不自觉的,兰溪便是紧握了耿熙吾的手。 这个时候,傅大老爷的目光就朝她移了过来,特特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停顿了片刻,眸中的锐利稍稍转缓,唇角却仍是紧抿着,“男人之间要谈事情,溪姐儿便别在这里了吧?” 兰溪却是神色一变,还不及说什么,傅大老爷已是高高挑起一道眉来,没好气道,“这在你们府里,我还能吃了他不成?” 兰溪也知道,但今日一进门,这个全然陌生的舅舅,还有舅舅的这些态度,都让兰溪不自觉的紧张。 耿熙吾仿佛是知道她心中所想,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望向她的目光满是安抚。兰溪这才稍稍安了心,点了点头后,便与傅大老爷和傅修耘屈膝行了个礼,退了出去。 待得听到兰溪的脚步声已是走远,傅大老爷一双利眸又重新逼视耿熙吾,嘴角嘲讽地半勾道,“耿世子倒是与溪姐儿夫妻情深。” 耿熙吾却是淡漠得很,“若非如此,舅舅此时怕是也不会安然坐于此处了。” 傅大老爷脸色登时几变,却终究是不甘地沉默了下来。 耿熙吾却好似半点儿不曾介意他的态度,轻一拂袖,人已是落座,“我以为,今日舅舅与表兄登门,应是已考虑清楚,来与我相商的。难不成竟是我想错了,舅舅不过是心有不甘,上门来与我分说的?” 傅大老爷的脸色登时变得更加难看,但好歹终究是没再开口了。 “父亲。”这时,傅修耘才蹙了蹙眉心,道,“我们早前可是说好了的。” 傅大老爷脸色变了又变,终究是臭着脸坐了下来。 傅修耘稍稍松了一口气,望向耿熙吾道,“抱歉了,耿兄。我父亲……不过是觉得在小辈跟前下不来台。” 岂止如此呢!只怕更多的是,诸多努力付诸流水,所以心有不甘吧!不过,这一点他终得习惯。耿熙吾事情还多,所以也并不赘言,点了点头,也不再这个上面多说,隐藏锐光的眸子望向傅大老爷,“此时阿卿已不在此处,那么……舅舅可以坦然告知今日所为何来了吧?” 也不知他们谈得如何了。兰溪心里惦记着,便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地踮起脚尖往门口张望。却是左望不见有人来,右望未盼离人返,这愁色便染上了眉梢眼角。 边上兰洵见了,却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然后极不厚道地道,“莫怪四郎要将我们拉进府里来议事了,看你这模样,竟似一刻钟也离不得的,就差没有时时刻刻黏他身上了。这过几日他便要南下,这一去,没有个一月两月的,可是回不来,到时你可怎么过?” 兰溪心里正愁,听着这番打趣的话,心里着恼,心想着自家这个哥哥也是没个正形的,哪儿见过这般打趣自家妹妹的。当下便是哼道,“六哥跟六嫂新婚燕尔的,整日里不也是如胶似漆地黏在一块儿?头回回府,娘还跟我抱怨呢,说自从芸芸进了门,她就丢了一个儿子,一回家都瞧不见人影,镇日的就想化作那没有骨头的,就黏在媳妇儿身上,她都替你脸红。就六哥这样,还好意思说我呢?”打嘴仗这回事,别人跟前且不说,就兰洵这儿,兰溪可还从未有过败绩。 果真,兰洵的脸色瞬间涨红,嗫嚅着半晌才道,“你这女孩子家家的,不过嫁了个人,怎么说话就愈发荤素不忌了?” 兰溪却全没当作一回事,全当恭维了。“再说了,我便就是真舍不得师兄那又如何?六哥倒是天天在家里与芸芸黏在一处,师兄过几日可就要离开了,我还就舍不得了,六哥也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一边说着,已是一边叉起腰来,凤目含怒,瞪了兰洵一眼。 边上老崔早被这对兄妹互相埋汰得咧开嘴大笑起来,那叫一个乐啊! “说什么呢?竟让老崔笑得这般开怀?”语调一贯的淡漠,但兰溪却从中听出了一丝显然的轻松。 眼儿一亮,便迎了上前去,一边往他身后看了看,没有人,一边望向他,见他神色平静,再思及方才他的语调,兰溪心中已是有了底,“谈完了?” “嗯。”耿熙吾点了点头,“我已是送了舅舅和表兄出去了。”其他,倒并不多言。 兰洵却是随口问道,“舅舅登你这门,可是有什么事儿么?”兰洵其实与傅大太太她们想到一处去了,以为傅大老爷是遇着了什么难处。 耿熙吾神色淡淡,“没什么。不过是昨日我与阿卿约请表兄与表嫂,哪曾想竟是话不投机,不欢而散,今日舅父押着表兄上门,说和来了。”这便是已经统一了口径了,想必日后傅家也是一般无二的说辞。 兰溪目光微闪,恍惚,便明白了什么。 第六百四十章 妄想 时间忽逝,转眼便到了兆阳郡主离京的日子。将耿熙吾送走,天还早着,他倒是让兰溪回房再睡会儿,但兰溪却是哪里能睡得着。 回了房,坐在只有一个人的衾被中,他平日里也早早就上朝去,也常常晚归,偶尔也会去西郊大营呆上几日,这床上也常只剩她一人。可今日,兰溪却觉得这衾被格外的冷寒,不知怎的,便突然想起那句“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来,只是转眼,却又笑了起来,自己可不是那失了美人的唐玄宗,耿熙吾更不是那香消玉殒了的杨玉环,他们不过暂别,实在不适合这般伤春悲秋的。 可是,不管如何宽自己的心,耿熙吾离开之后,兰溪还是总打不起精神来。一连几日,除了不得不料理的琐事之外,一概不理,除了例行公事一般去向长辈们请安,其余时候,尽皆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倒果真似打定了主意,要关起门来过日子一般。 可惜,她想关起门来过日子,却偏有人见不得她清闲。 这不,这一日,天气越发的冷了,明明还未入冬,却已感觉到了浓浓的冬意。兰溪自来有些怕冷,所以青萍居中早就烧起了地龙火墙,倒是温暖得很。早晨将该处理的事都处理完了,兰溪这才回了青萍居,便换上了家常衣服,裹着毯子,窝在榻上看书。 谁知,芳草却快步进来禀报说,“沈六奶奶来了。” 兰溪很想说不见,兰溪与这沈燕疏,自从她进门之后,一直是井水不犯河水,沈燕疏忙着与赵蕴芳相争,还有兰溪却也无暇机理会她,一时间,倒还算是相安无事。 但今日却为何突然上门来了?按着兰溪的意思,是打心眼儿里不愿见的,但毕竟在一个府里,名义上又是妯娌,若是果真不见,也有些说不过去。 兰溪思量片刻,终究是叹息一声道,“请沈六奶奶进来。”一边让芳草去请人,一边起身来,让丫鬟伺候着换了一身见客的衣裳。 刚走进花厅,便听得沈燕疏的笑声先至,“我还以为四嫂全然忘了从前的情分,让旁人进,却是不让我进呢,那我可就要伤心了。”话落,人已到了花厅,一身湖绿色绣折枝花的湖绸夹袄,衬得她的细眉墨眼多了两分柔媚,这沈燕疏也着实是个美人儿。只要她放下身段,小意温柔,又岂会有男子舍得真正拒绝?何况,他们府上那位六爷,看上去也是个挺会怜香惜玉的,也难怪最近与这位沈六奶奶渐入佳境了。听说可是一连三日宿在了这一位的房中了,想必这回侯夫人该开心了,而那赵氏,便该着急了吧! 兰溪将飘远的思绪收回,笑盈盈回道,“六弟妹哪里的话?你如今与六弟正是新婚燕尔,如胶似漆的时候,我若是不识趣,你这心里怕是要怨我了呢!” 虽然很多事情,彼此都是心知肚明,但毕竟没有真正撕破脸,既然要做戏,那就做吧,反正也不是只她一人会做戏。 “芳草,还愣着做什么?快些去将茶点都端上来。”一边又招呼着沈燕疏,道,“六弟妹,快别站着了,坐啊!” 沈燕疏却正在四处张望,这青萍居,她往日里虽是费尽心机,却几乎从未得进过,如今再一看,这满厅的布置乍一看并不显,但仔细一瞧,装饰、摆设样样都不是俗物,她心里不由又是又酸又痛的,不是滋味。这些东西,还有那个男人,原本都该是她的,却为何被眼前这个女人平白捡了便宜,她凭什么? 心中恨意浓浓,她连忙深吸一口气,硬是压制下来,强扯出一抹笑,依言坐了。 一时,丫鬟们已经捧了茶点上来,茶是上品的雀舌,色泽清绿,入口微涩,回味甘甜。沈燕疏强压下满心的嫉妒,轻啜了一口,抬眼却见兰溪正端着一杯白水,不由挑眉笑道,“四嫂这莫不是忍嘴待客么?这上好的茶不喝,却喝起了白水?” 兰溪正捧了那茶杯暖手,闻言,笑道,“六弟妹说笑了,不过因着我这几日肠胃有些不适,所以不宜饮茶罢了。”也不过是有些不思饮食,秦妈妈便如临大敌,将她的吃喝都尽数监管了起来,兰溪虽觉有些不便,但也知她是为了自己好,便也就由着她了。 沈燕疏目光微闪,便是捂嘴笑道,“我还以为是四哥哥去为兆阳郡主送嫁,四嫂心里不是滋味,所以才身子不适了呢,四嫂还得放宽了心啊!” 兰溪凤目一敛,想着,这莫非就是沈燕疏今日上门的缘由?想着要让她不舒坦? 兰溪笑笑,没说话,低头抿了一口杯中白水。 沈燕疏略作沉吟,这才道,“今日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早前听说四嫂身边的流烟……不是说薛妈妈的儿子要求娶她么?哪里晓得便出了这样的一桩事,也是实在是个可怜的。那日在园中碰上她,竟是瘦了好些,性子也沉闷了不少,看着便怪让人心疼的。” 居然扯上了流烟?兰溪目光微闪,笑道,“倒是让六弟妹也跟着操心了。” “那我也不是白操心的。我这也是看着流烟便觉得喜欢,所以想着为她说一门亲事,就是我奶娘家的二小子,那小子偶然撞见过流烟,可是欢喜得紧,就求到了我的跟前,我想着,这流烟早前的婚事没了着落,如今可不是天赐的缘分么?” “奴婢多谢沈六奶奶美意了,只是奴婢是个福薄的,受不起这样的福气,早前也是发过誓的,要守一年的孝,不论婚嫁,还请沈六奶奶成全。”谁知,沈燕疏话音方落,屋外便响起了流烟的声音,几句话虽是说得还算客气,但拒绝的却是半点儿不含糊。 语毕时,流烟便已进得了花厅,不由分说,便是跪在了当前,砰砰砰几个响头,以额抵地,道,“奴婢逾矩插话了,还请夫人责罚。” 沈燕疏被堵得心口发闷,脸色变了又变了,正想着逮着这个把柄发作一回时,却没料得流烟认错倒是认得很是干脆利落,于是便是咬牙道,“四嫂怎么这么会调理人?这身边一个个的,都是聪明伶俐得让人稀罕,也难怪能让人一眼看中,就念念不忘了。” 第六百四十一章 妥协 这话似是含着深意,但显然却不是什么好的深意。 跪在地上的流烟听明白了,兰溪自然也听明白了。 流烟脸色一变,梗了脖子就要反唇相讥,她可不能让姑娘因着自己受屈。可是还不及张嘴,便见着兰溪警告似的朝她看了一眼,她纵有满心的不甘,也只得暂且压下。 兰溪却是恍若不懂一般,笑道,“要我说,六弟妹那位奶兄确实是个好眼光,可惜,我这流烟却是个犟丫头,也委实没有那么好的福气,只能让六弟妹白操了一回心了。” 沈燕疏脸上自然不好看,听罢,哼道,“我听说,那薛妈妈的儿子不过只是求娶罢了,流烟还未应声呢!如今怎么却打上了守孝的主意?莫不是我听错了不成?花骨朵儿一般的年纪,却偏要为一个还没定下婚约的死人守着,四嫂不心疼,我还可惜呢!” 兰溪凤目微冷,轻轻将手中的茶杯置回桌上,“六弟妹怕是记错了,薛妈妈的儿子是来向流烟提过亲,却不是六弟妹以为的那一个。总归这薛妈妈家的儿子甚为看重我们流烟,他兄弟又是为救我们世子爷去的,他们本就是双生子,感情好着,要立马成亲也是说不过去,只能先等着。至于那守孝一年的话,也是长漠嘴里出来的,流烟也是这个想法,便也是因着不将自己当外人了,总归也是大义,六弟妹说呢?”这个时候,兰溪突然庆幸起长风用着长漠的名字活了下来。 那边流烟听得兰溪这么说,面有急色,却是被兰溪用目光瞪着,急在心头,终究不敢开口。 沈燕疏鼻间一哼,“是这样?我确是全然不知呢!”兰氏这话却是摆明了为流烟撑腰了,这兰氏,果真是个护短的。不过一个丫头而已,她偏就当成了宝。 奈何,今日这话已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多说无益。沈燕疏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看着跪伏在地的流烟,将锐光隐在眼角,皮笑肉不笑道,“罢了,强扭的瓜不甜,我也不是那强人所难的人。”而后,转向兰溪,轻一垂首道,“如此,倒果真算得白操了一回心,叨扰四嫂了,这就走,你且留步。”话落,便是拂袖而去,行动间不难看出不高兴。 兰溪却是半点儿不在意,若是还是高高兴兴,亲亲热热的,她反倒还要担心。回过头,却见流烟还端端正正跪在地上,不由没好气道,“人都走了,做什么还跪着?” “奴婢又给夫人惹了祸事,自然该跪。”沈燕疏有一点没有说错,流烟的性子果真是变了许多,从前的泼辣跳脱好像全数不见了,沉静的,倒好似第二个枕月了。不,枕月虽然是个温婉安静,但却爱笑的,如今的流烟却是不知比她沉闷了多少,平日里连个笑模样儿也没有。 兰溪见她这般,也委实很是心疼,哪里还忍得下心苛责?当下,叹息一声道,“今日这事原也不怪你,咱们也无需怕她,只是,你就算想要堵她的嘴也可以用更好的方法,如今你这守孝一年的话说了出去,便是收不回来了。”最要紧的就是,流烟这守孝的话一放出,她方才又不得已顺着她的话往下说了一回,即便流烟尚未入薛妈妈家的门,旁人却已当她与那家关系匪浅,如今她的婚事暂且不好提,兰溪想着等过一阵儿,才好谈,如今,这话一出,怕是难办了,谁还会想要娶她?起初兰溪因着她已是说落了口,在沈燕疏面前,只能顺着说,这会儿想起后续的事情,就觉得头疼。 没想到,她担心的,流烟却丝毫没有放在心上。“夫人不必为难,奴婢说的本就是真的,别说一年,就是一辈子守着,一辈子不嫁,那又如何?” “你!”兰溪又惊又怒,顷刻间,只能怒瞪着她。 流烟却将背挺得笔直,不因兰溪的眸中怒色而有所动摇,竟是说真的。 此时,秦妈妈刚好从外面进来,一看这情形,却是唬了一跳,忙道,“这是怎么了?”然后又望向流烟道,“你这丫头又做了什么惹夫人生气?”一边说着,一边已是给流烟使起了眼色,让她求饶,哪儿晓得流烟却是梗着脖子,犟着一声不吭。 兰溪凤目转暗,似是对峙一般,两人都是一声不吭。片刻之后,兰溪沉沉叹息一声道,“好了,你先下去吧!其他的事,往后再说。”最后,还是兰溪妥协了,流烟这样,她不忍心再逼迫她。罢了,慢慢来吧!时间会抚平一切的伤痛。 流烟似是没料到兰溪这么简单就放过了她,虽然有些犹疑,但还是乖乖地起身退了出去。 兰溪却觉得有些累,抬手按揉起额角,秦妈妈凑上前来,一边伸手帮着兰溪按揉额角,一边问道,“出了什么事了?” 兰溪叹了一声,自然不会瞒着秦妈妈,将事情尽数告诉了她,谁知,一抬头,却见秦妈妈竟似面有担忧一般皱紧眉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竟是全然失了神魂,就连按在兰溪额角穴位上的手都忘了动。 兰溪不由狐疑地皱了皱眉,“妈妈这是怎么了?有什么烦心事么?还是……方才我说的,有什么不对?” 秦妈妈赶忙回过神来,但脸上的笑容却有些勉强,“老奴只是在想,沈六奶奶专门上门就是为了这桩事么?” 兰溪蹙了蹙眉,“我起初也觉得奇怪,但她确实说了这一桩事之后就已经离开了。妈妈觉得她是另有目的?可是她能有什么目的?如今世子爷也不在,她又已经货真价实嫁了六爷了。”若是从前,她对耿熙吾存着妄想,如今她与耿熙吾是半点儿可能也没有了,兰溪一时还真想不出,沈燕疏到她这里,所图为何。 秦妈妈却是欲言又止,片刻之后,却还是话锋一转,道,“没什么,老奴只是觉得世子爷不在,谁知道侯夫人那边会不会使坏,咱们小心一点儿终究是没错的。” 这一点,兰溪倒是认同地点了点头。而后,突然想起差不多到午膳时间了,兰溪这几日一到吃饭时间,便有些懊恼,“今日让花儿给我做点儿白粥就好,其他的,还真想起来就没胃口。” 秦妈妈抿嘴笑了,神色间的愁色淡了许多。 第六百四十二章 喜讯 这回,还真被秦妈妈猜中了,沈燕疏来还真不只是为了帮她奶兄求娶流烟的。说实话,她还真没想过要让她奶兄娶兰氏身边的丫头,那即便不是引狼入室,也是恶心她自己呢!她又不是疯了,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 不过是个幌子罢了,何况,她也料定了兰溪不会答应。跟她一样,兰溪心里也指不定怎么恨自己呢,她的贴身丫鬟,自然也不会嫁给自己的人。 从青萍居出来,沈燕疏便收拾了脸上的怒色,轻轻哼了一声,不再遮掩眸中的厌恶与不屑,瞥了一眼身后的青萍居,对身旁的珍珠道,“走吧!去梅园,别让母亲等急了。” 沈氏倒没有等得多急,还是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只是见得沈燕疏来时,却是立马停下了手中的事,将身边人都挥退,独留了一个沈妈妈在身边,这才望向沈燕疏道,“如何了?” “母亲应该是多虑了,我见她并没有任何的异状,我见得她喝的是白水,还特意试探过,结果说是她这几日肠胃不太好,她的神态看上去也没有半分的掩饰,应该是真的。”沈燕疏道。 这才是她今日去青萍居真正的目的。沈氏在这个侯府中浸淫多年,耳目无数,这段时间察觉到兰溪的饮食做了调整,唯恐她是不是有了身孕,这才特意遣了沈燕疏去探上一探。 只是听了沈燕疏的话,沈氏的眉心反倒蹙了起来,“兰氏这人谨小慎微得很,若是她果真有了身子,只怕护得紧,万万不会让你察觉了。” “母亲,她都进门半年了,肚子一直没有消息,说不定她根本就是身子有什么问题呢!”这可是沈燕疏私下里一直想着的,日日想,夜夜想,如今说出口,笃定得很,好似那根本不是她的臆想,而就是事实。 “若真如你所言,我还真可安心了。不过,不论如何,还得小心一些。如今侯爷已是够偏心了,世子之位已落在那孽种身上,若是他再得了子嗣,在这府中的地位,只会越来越稳固,届时再要动他,难上加难。”沈氏紧揪的眉心仍是没有放松的意思。 “夫人大可宽心,即便捂得再紧,终有捂不住的时候。到时候,若果真是,再想办法就是了。是与不是,过上几日便也知道了,不妨再等上几日?”边上沈妈妈轻声劝慰道。 沈氏目光微闪,是啊!她这回警觉,只是察觉到兰氏胃口有变,就立马做了反应,但事实上,还未到兰氏换洗的日子。只要再等上几日,看她有没有换洗,那么一切,也就清楚了。 想到此处,沈氏点了点头,是她太过于着急了。 这桩事了,沈燕疏不由想起了今日拿来做幌子的那一桩,不由有些忿忿,“没成想,那兰氏是个心高气傲的,就连她手底下一个丫鬟也是个不识好歹的,居然还没能看不上我的奶兄?” “难不成,你还希望她巴巴地答应了?真让你的奶兄娶了她?”沈氏笑着斜睨她道。 “当然不能了。”沈燕疏却是想也没想,就回得坚决,“只是我那奶兄还真是撞见过流烟,回来之后,就念念不忘了好些时日,就是我奶娘也在我跟前念叨了好几回,果然丫鬟与主子一样,都是勾人心魄的狐媚子。” 沈氏笑得意味深长,“不过一个丫鬟而已,他若喜欢,日后成了事,送他又何妨?” 沈燕疏听罢也是抿嘴笑了,“那媳妇儿就先替我奶兄谢过母亲了。” 对于沈氏婆媳的谋算兰溪却是全然不知的,这一日,盈风却是拿了陶然居的账目来寻兰溪,说了一桩让兰溪很有些惊疑的事情。 “你是说,这个月陶然居的账目多出了不少,是因着这铺子里的存画一气儿卖了好几幅出去?这买画的人还不是别人,就是侯爷?”兰溪是不得不惊诧了。 “是。”盈风在听说这个时,也有些失了淡定,这才立马来寻了自家夫人。 芳草就要想得简单些了,“会不会是侯爷刚好知道那陶然居是夫人名下的,所以特意照顾生意?” 兰溪沉吟着并不言语,按理说,陶然居的主人是月嫔的事,京中有心之人怕都能查得出来,但这易主之事,定然是慎之又慎,若是果真没有瞒过靖北侯,那是不是说明,靖北侯在暗中查她,或是月嫔?兰溪越想,心中越是惊疑。 “夫人快别多想了,兴许只是巧合呢?”秦妈妈却是笑着宽起兰溪的心。 但兰溪如今,却是最不信什么巧合的,“不行,这事儿我得亲自去陶然居看一看。” 秦妈妈听罢,却是忙道,“夫人,如今世子爷不在,咱们怕是最好不要随意出府了吧?”青萍居近两府之间的那条胡同,出去倒也方便,而耿熙吾更是从未禁止过兰溪出府。即便是夫人果真要出去,想必门房和护卫们也是不敢拦的,但世子爷在时还好,世子爷此时不在京中,若是夫人还往外跑,难保没有人说闲话。要知道,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啊!这名声可是妇人的命啊,看看即便尊贵如皇后娘娘,不也就是因着这名声二字,便只得离了宫中的锦绣繁华,在那净月庵中日日粗茶淡饭,青灯古佛么? 经由秦妈妈的提醒,兰溪倒也明白过来。倒是不再提出府的事,但心里却是始终放心不下。 好在,过了两日,兰府突有人来报,却是一桩双喜临门的喜事,却是进门已一年多的兰三奶奶和进门刚三个月的兰六奶奶同时诊出了喜脉。 兰溪可是高兴坏了,“不想我六哥倒是个能耐的,这芸芸进门有喜,他前些日子来这府里,居然半点儿口风也没漏的。” 既然往她这儿报了,想必是已经满了三月,胎已坐稳了,宋芸芸才进门三个月,可不就是进门喜么?不过好在三嫂也同时有喜了,否则这本就是她的一块儿心病,还指不定要闹出什么事来呢,这下倒好,母亲一时就能抱上两个孙子,还指不定多么欢喜呢。 想到此处,兰溪便有些坐不住,边上秦妈妈目光一闪,却是连忙凑上来道,“夫人,这兰府里既然有这般好事,不若夫人去与侯夫人禀报一声,回去看看?” 兰溪目光闪动,是啊!她前两日不还想着出府么?这倒是个好机会,好借口,当真是瞌睡遇枕头啊! 第六百四十三章 沾喜 说做便做,兰溪一边交代着几个丫头收拾东西,一边带了秦妈妈往梅园去。 谁知,赶巧得很,靖北侯难得进内院一次,今日便在半路被兰溪碰上了。 见她神色匆匆,便不由驻足问了一句。 兰溪自然是据实以告了。 谁知,靖北侯却是个爽快的,听罢,当即道,“亲家真是好福气,既然是有这般的喜事,自然是该回去看看。夫人那里也不必去了,今日一早,夫人便领着六郎家两个媳妇儿往相国寺上香去了。如今本侯知道了也是一样,你自备妥了礼物,带好伺候的人,往兰府去吧!也可多沾沾喜气。”说着,还意有所指地瞄了一眼兰溪平坦的小腹,这才转身而去。 兰溪愣了半晌,脸儿瞬时爆红,今日,竟是连公公也惦记起她的肚子了? 收拾了不少吃的用的,兰溪带着秦妈妈和芳草,风风火火往兰府去了。 到得三房的蘅芜院,兰三太太见到她,却是很受惊吓,“你怎么来了?”兰三太太却是担心女儿太由着自己的性子,往日还好,可如今这女婿不在京里,她怎么还好这么往娘家跑的?那沈氏本就是个不好相与的,若是逮着了这个错处,不依不饶,那可怎么好? 兰溪一听这话,不高兴了,“娘竟是不想见着女儿么?果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娘如今身边有两个嫂嫂了,哪里还记得我?” 这话刚好落在听说五姑奶奶回来了,便忙不迭赶了过来的柳氏和宋芸芸耳中。宋芸芸跟兰溪那是什么样的关系?当下也不与她客气,道,“你倒是会胡乱编排,娘这心里,只差没有时时刻刻挂着你了,你还好意思醋了?” “听这话,醋了的可不是我,而是六嫂吧!”兰溪笑盈盈呛了回去,“六嫂不用呛,这再等几个月,你与三嫂都是两个人了,我可是无论如何也及不上的。” 当下,说得柳氏与宋芸芸皆是羞红了张脸,但也满是喜气。 兰三太太气得笑了,伸出食指来轻戳了她脑门一下,“口无遮拦。”但到底是心痛女儿,拉了她便往炕上坐了,“娘跟你说真的,这四郎不在京里,你平日里也乖一些,别到处乱跑。虽是往娘家来,但若是你婆婆,怕是会不喜欢。” 兰溪何尝不知兰三太太是担心她呢?当下也不插科打诨了,笑眯眯道,“娘放心吧!今日回来,夫人不在家,但我却是禀了父亲,得他应允,这才回来的。带回来的礼物中,还有一份是父亲差人备下的。” 兰三太太听罢,这才算是松了一口气。“如此倒好。” 一时间,一家人亲亲热热地坐了。澍哥儿刚被喂了奶,被抱在了炕头上。不过几个月,这小子已经长成了一个小胖墩儿,脸上白皙肉肉的一团,总是笑,笑得露出粉红的牙床,笑得口水直淌。因着屋里已是烧了地龙,便只穿了一件大红的薄夹袄,越发衬得他白嫩,小小的身子躺在被褥上,伸胳膊蹬腿儿的没有一刻安闲,末了,两腿一屈,想要借力翻过身来,眼看着要成功了,却被一只使坏的手,毫不留情地又给压了回去。他却也不恼,又笑呵呵继续翻,又在快要成功时被压了回去…… 兰溪看得爱得不行,一边毫无负罪感的当着一个欺负弟弟的坏姐姐,一边乐呵呵道,“澍哥儿倒是个好性子,日后啊,定能带得他两个小侄儿。” 这话里的意思,柳氏和宋芸芸都听得欢喜。世道如此,哪个女人不想一举得男,在婆家站稳脚跟? “不要带着一起淘就是了。”兰三太太却是没好气道,看着女儿那么大一个人竟跟一个几个月大的婴儿玩儿得起劲,不禁又有些哭笑不得,“你倒是个喜欢孩子的。”说罢,又是一叹,神色间就染上了两分愁色,“如今,你两个嫂子都有了身子,我如今也是没什么好愁的了,唯独啊,愁的就是你。”说着,又伸出食指戳了兰溪脑门一下。 “娘!”兰溪不依地嘟嘴嚷道。她娘除了愁她的肚子,还能愁什么? 兰三太太还真是没为这事儿少操心,还专门问过于南星,可女儿的身体一直是秦妈妈调养着,好着呢,女婿也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两人感情又好,怎的却是半年了,还是一点儿消息都没有?莫非,果真是缘分未到?兰三太太心里急啊,这子嗣的缘分来得早和来得迟,那可是要紧得很,要有了傍身的子嗣,女人才能在婆家真正站稳脚跟啊! 兰溪真是好不无奈。不过成亲半年而已,怎么人人都关切起她的肚子来了? 柳氏和宋芸芸却是不好说话,毕竟她们如今都有孕在身了,还真怕小姑子多想。 一时间,房内的气氛有些静默,便只听得炕上澍哥儿咿咿呀呀的稚嫩嗓音。 秦妈妈目光微闪,却是走上前,凑到兰三太太跟前低语了两句。 看得兰溪狐疑得蹙紧了眉心。 只是不待她发问,却见着兰三太太眼儿一亮,满脸喜色地道,“可当真?” 秦妈妈微微笑着点了点头。 兰三太太更是喜上眉梢了,“你做得对,有些事,确实不得不防。”一边说着,已是一边笑眯眯拉了兰溪的手,道,“你坐过来些,澍哥儿这小子劲儿可大了,可别不小心让他踢着了你。” 兰溪愈发的狐疑,只是却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只是知道,必然与方才秦妈妈跟她娘说得话有关。抬起眼,以目光无声的询问秦妈妈,却只得了秦妈妈一个微笑安抚的凝视。 柳氏与宋芸芸对望一眼,心中俱是有所感。 兰三太太却已经扬声叫起了环儿,“我突然有些头疼,你拿了我的帖子去请于大夫来一趟。” “娘,你不舒服?”兰溪很是怀疑,她娘笑得见牙不见眼的模样,哪儿有半分不舒服? 而直到于南星来时,她娘的头疼果真已是好了,却让她伸出手来,给于南星把脉时,兰溪即便是再迟钝,也恍然明白了什么。 那一刻,她心里真是一片空白,如同一个木偶一般被摆布着,任由于南星为她把脉,却能听到自己胸腔里心房的跳动声,砰砰砰,一声比一声响亮,一声比一声急促。 第六百四十四章 喜脉 “于大夫,我家阿卿可是……”待得于南星把完脉站起时,兰三太太便再也忍不住地促声问道。 兰溪也不由有些紧张地望向于南星,心里有一丝隐隐的期待,却又有一个声音说道,这怎么可能?可别空欢喜了一场。 “唔……如今月份尚浅,只能把出个七分,若是要确定,还得过些时日,再把一回脉的好。”于南星一边收拾起药箱,一边如是道。 兰溪尚听得发蒙,边上兰三太太却已经欢天喜地地笑了开来,还一边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佛祖保佑,我总算等到今日了,这颗心也算能放下了。” 屋内其余的人也都是开心得很。唯独兰溪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半晌没有回过神来。她了解于南星,他一向谦逊,说是有七分,只怕已是可以确定的了。可是……这怎么可能呢?兰溪怔怔地将手放在平坦的腹间,这里,果真是正孕育着一个孩子么?她总想着孩子怕是还要等上一阵儿,即便周围的人再怎么着急,她都从未怀疑过,哪里料得,这孩子这个时候就来了。看来,一切,果真早与前世截然不同了。 只是,到了这一刻,兰溪仍然有些不太真实的感觉。 而兰三太太在感天谢地了一番以后,也不耽搁,立马拉了于南星问道,“于大夫,阿卿这些日子说是胃口不太好,可是怀相不好么?需不需要开点儿安胎药?” 于南星哑然失笑,“三太太不必如此,早先你怀着澍哥儿的时候,还跟于某说是药三分毒呢,怎么这会儿便忘了?三太太放心,世子夫人的身子一直被秦妈妈调养得很好,孩子也还健康,这不思饮食也属正常,怕是因着世子夫人身子比较敏感的缘故,这才早早便有了反应。只需放开怀抱便是了。” 兰溪听得松了一口气,若是果真要将药当饭吃,她可是想想就苦的。 兰三太太这才有些不好意思了,“是我关心则乱了,让于大夫见笑了。这不是盼了许久才将这个孩子盼来么?” “世子夫人既然不思饮食,平日里便少食多餐吧!总归为了腹中的孩子也要多吃些才好,瓜果蔬菜也可以适量的吃。待得熬过头先的几个月慢慢就会好了。”许是因着见兰三太太实在关切的缘故,于南星又多交代了一些。 这些兰三太太这个当过几个孩子的娘又岂会不晓得,这会儿冷静了下来,便也明白自己实在是有些小题大做了,又谢过了于南星不提。 于南星本就视兰溪为恩人,又见兰三太太是借了她的名义将自己请来,便已明知个中缘由。倒是无需兰三太太再特意交代,便已知道世子夫人有孕之事,暂且不可声张。 兰三太太倒也放心,包了厚厚的诊金,让环儿亲自将人送了出去。扭头回到炕上,却是一把拉了还在怔忪的兰溪的手,道,“你刚才可都听到啦,你如今可是要当娘的人了,再不可如从前那般任性,想吃便吃,不想吃便不吃,就是你不想吃,为了腹中的小家伙儿,也得吃,你饿肚子便也是将他饿着了,可明白?” 听着兰三太太的唠叨声,兰溪这个时候才有了一丝丝真切感,继而又是满腹新奇,自己腹中当真有了一块血肉,她与师兄的孩子!真是神奇。 醒悟过来时,迟来的欢悦将心肺涨得满满当当,嘴角便是不由地翘了起来。 “可惜此时四郎不在京中,否则要是知道了,还不知道该如何高兴呢!”兰三太太感叹道。 兰溪目光一闪,手抚在腹间,心中何尝没有遗憾,是啊!偏偏他不在呢。他那么期盼有一个孩子,他与她的孩子,他们生命的共同延续,他若是知晓了,会高兴的吧?这一刻,兰溪不知为何,有些患得患失起来。 “你呀!也真是个糊涂的,自己有了身子都半点儿没有察觉,好在秦妈妈是个老成的,有她看着你,这才没有出大乱子。”兰三太太还是忍不住数落女儿。 兰溪却是突然也忆起了这一桩,“妈妈怎么也不早些提醒我?害我今日全无准备的。”先惊过,这会儿才觉出些喜来。 “你也别怪秦妈妈,你这日子尚浅,还未到换洗的日子呢,不过是因着秦妈妈对你的喜好素来知之甚深,见你平日爱吃的东西都突然间不喜了起来,又说你最近动不动就爱哭,这才起了疑。但终究还不敢确定不是,哪里敢随便惊动了你?若不是昨日,你家那位姓沈的六奶奶突然登门,只怕以秦妈妈的稳妥,还要瞒上些日子,等着确定了才肯说呢。”不等秦妈妈开口,兰三太太便是已为她分辨起来。 兰溪听得凤目一沉,“妈妈可是怀疑昨日沈燕疏来,是为了试探?” “你的口味突然变了,秦妈妈能怀疑,旁人自然也能怀疑。但她们既然能上门打探,便必然是有所图谋,秦妈妈这才趁着这回你回来,好给你把个脉,避开你们府里那些眼睛。秦妈妈可实在是用心良苦。” 兰溪自然也知道秦妈妈都是为了她好,如今听罢,哪里还有半分的怨怪?只是庆幸着老天待她不薄,不只让她护住了一家的和乐安康,让她嫁给了心爱的人,还给了她不少忠仆能人,才能助她安然走到如今。 “你那府里只怕也不安全,这身子能多瞒上一时便是一时吧!平日里吃用上都多长个心眼儿,多想想腹中的孩子,千万别再怠懒了,该紧起来的都紧起来。”兰三太太如今喜兴过去,却又担心了起来,拉着兰溪的手交代了一通,然后又望向秦妈妈,殷殷切切地道,“秦妈妈,我这丫头,平日里就是个怠懒的,虽是聪明,但毕竟是个年轻的,不晓得这当中的厉害,还要劳烦你,多看顾她一些。” “三太太放心,老奴省得。”秦妈妈应得干脆,却是认真。 兰溪也沉下眸色道,“娘,你放心,这回我定然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必定会照顾好自己和腹中孩子的。”她从前失去的,今回定然不会再重蹈覆辙。 柳氏与宋芸芸对望一眼,心中都是唏嘘,往日只知这小姑嫁得好,心中不是不羡慕,如今才知,那高门大户里,多的是腌臜龌蹉。同时也庆幸自己嫁到了兰家,公婆都是和善的,妯娌之间虽偶有争执,但却不会伤及性命,哪像那侯府之中,光听便已是惊心动魄。 第六百四十五章 陶然 从兰府出来,兰溪还觉得有些恍惚。直到秦妈妈问她是否还要往陶然居去时,她这才好似回到了现实。 这一趟,自然是要去的。 她心里存了疑,若是不弄个明白,就安不下心。却也不能直接问到靖北侯头上去,万一果真只是巧合,那不就成了弄巧成拙了? 这陶然居,如今却是从里到外,都是兰溪的陶然居了。掌柜唤作刘成,也是兰溪的人。 早前,月嫔将自己名下的几个商铺赠与了她做嫁妆,许是怕兰溪多想,却是并未将自己的人也一并留下。所以,这些商铺里的人都是后来雇的,那段时间,真是将曹掌柜、董福安和秦大义几个忙了个够呛。 这陶然居的刘掌柜便是曹掌柜举荐的。是刘掌柜的旧识,因着最是个耿介的性子,所以得罪了从前东家的公子,被寻了个监守自盗的罪名给撵了出来。因着这个,他在京城中处处碰壁,找不到活做,正在走投无路的时候,碰巧兰溪正急着到处寻人,曹掌柜便向兰溪举荐了他。兰溪在这方面自来是信任曹掌柜的,既然他向她保举,那那些监守自盗的话自是信不得,所以便也放胆用了他。 巧的是,这刘成从前做活的那家也是做的文玩字画的买卖,刘成一接手陶然居自然是如鱼得水。他怕也是对兰溪心存感激,所以卯足了劲,帮着拉了不少从前的老主顾,倒是将陶然居的生意打理得很是不错,每月的进账较从前翻了几番。 兰溪也知,这当中有从前月嫔并不想显山露水的缘故,这陶然居,一直做得不温不火,不过到了她手里,却是没有那么多顾忌了。京城商铺如云,陶然居也算不得特别打眼,倒还无碍。生意比从前好,自然该赏,所以这几个月,刘成和店里的小二除了月钱,还得了不少赏钱,心中愈发感念东家的恩德不提。 只是,他们这位东家倒是从未来过陶然居,每月只派那位叫盈风的姑娘来盘两回账,但别看那盈风是个姑娘,做账却是一把好手,他们更知,自己的东家是个不好糊弄的。 今日,兰溪倒是先遣了盈风来陶然居,所以刘成一早就知道东家要来,待见得一个头戴帷帽,身穿素雅衣裙,但料子和做工看上去都是极好的妇人从马车上下来时,还是愣了一愣。只是,他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这一瞬的凝滞很快便被掩饰了过去,引了兰溪进得门内。兰溪倒是熟门熟路,进了门来,便直接绕道后面的梯子,蹬蹬噔,径自上了二楼。 那刘掌柜也连忙交代了店小二两句,让顾好店,招呼好上门的客人,便也跟着快步上了楼去。 楼上,盈风早已沏好一壶茶候着,谁知,秦妈妈一看,却是眉心一蹙,道,“往后别给夫人沏茶了,去给换杯白水来。” 兰溪目光一闪,却是抬手制止了盈风将茶端走的举动,“去端杯白水来就好,这茶就等它搁这儿吧!” “夫人?”秦妈妈不解。 “妈妈,矫枉过正,那茶放着便是放着,我不碰就是。但放着做做样子也好,不是要瞒着么?”兰溪淡淡笑道。 秦妈妈这才恍然大悟,“还是夫人想得通透,老奴真是老了,这脑子时常转不过来。” “妈妈快别自谦了,今回还是多仰仗了你。往后,还要你多费心呢!”手,不自觉地放在平坦的腹间,这回,她一定会护好腹中的孩子,绝不再出任何差错。 须臾间,盈风端了白水上来,那刘掌柜也上了楼来,离了两步左右,便站定了身子,拱手作揖。 “刘掌柜,这便是陶然居的东家,你唤一声夫人便是。”盈风与刘掌柜相熟一些,便出声道。 刘掌柜眼观鼻鼻观心,恭敬唤道,“夫人。” 兰溪的笑音从帷帽轻纱后徐徐传来,“刘掌柜不必多礼,这陶然居被你经营得好,我还要谢你。” “不敢,此乃刘某分内之事,不敢居功。” “刘掌柜,坐吧!”兰溪扬手指了指对面空位。 那刘掌柜却是踟蹰着不敢过去,兰溪看出他神色间的窘迫,料想他这是顾忌着男女之别呢。一时也怪自己设想不周,与边上芳草使了个眼色,芳草立刻会意地从边上搬了根凳子到刘掌柜跟前,那刘掌柜这才推脱不得坐了。 “刘掌柜不必紧张,我今日前来没什么要紧,不过是有一桩事想要问过你。”兰溪见他正襟危坐,知他定是有些不自在,也不再赘言,直奔了主题。 那刘掌柜轻吐一口气,“夫人请问。” “前几日,咱们店里积存的书画竟是一气儿卖了好几幅,这事可还记得?”这文玩字画都是些不便宜的东西,虽也有那财大气粗的,一来就买不少,但毕竟是少。 刘掌柜目光微闪,这件事,早前盈风姑娘来盘账时,他已是提过,却不想东家竟是专为了此事而来。“是的。来的人是靖北侯,他从前是刘某之前做工的那家文锦阁的老主顾,每次回京都要在那里买不少的东西。今回回京时,刘某已不在那文锦阁做工,那日偶然碰见,他便随刘某来了陶然居,一看那几幅画,便甚是惊喜,遂一气儿买了好几幅。”事实上,当时靖北侯的脸色,可不只是惊喜那么简单。 兰溪却是想到,原来如此。她起初还想着靖北侯怎么就来了这里,却不想原来是刘掌柜从前的主顾,这就难怪了,原来,还真是巧合。兰溪原本悬着的心,这回算是放了下来。 “如此便无事了,刘掌柜自去忙你的吧!”一抬头,却见刘掌柜还坐在凳子上未动,面上更是欲言又止的神色。她眉心一蹙,“刘掌柜可是还有什么话要说?” 刘掌柜踌躇半晌,这才道,“刘某只是想起这事,也不知要紧还是不要紧。”刘掌柜想着,东家既然为了这事专门来了一趟,想必很是重要,那么他当时便觉得奇怪之处,兴许很是要紧。眼见着兰溪并未开口阻止,便是要他说下去的意思,他这才道,“靖北侯看中的那几幅画全是一人所作,因着是老主顾,那日刘某斗胆做主将侯爷带进了库房挑选东西,那些画轴原本是堆在货架一角,也是凑巧,有一幅滚落了下来,正好落在靖北侯脚边……” 第六百四十六章 发现 “……侯爷顺手捡起来一看,却是脸色大变……”刘掌柜还在说起那日的情形。 兰溪却是凤目一敛,脸色大变这个词,可比方才那个惊喜二字要多了许多含义了。“刘掌柜可还记得那几幅画是何人所作?” 刘掌柜却是面有难色摇了摇头,“恕刘某孤陋寡闻,确实不知。那几幅画似是随意而画,甚至没有落款,但看那笔法却是出自一人。” 兰溪敛眉一思,既然并未有落款,那么能让靖北侯脸色大变定然是因为他一眼就认出了那幅画是何人所绘。只是,这陶然居也收一些文人墨客的绘作,有出名的,也有名不见经传的,到底是什么人能让靖北侯脸色大变?“那人的所有画作都被靖北侯买走了吗?”兰溪倒是很好奇是什么样的画值得靖北侯一掷千金,到底是为了画,或是为了作画的人?只是可惜,早前她听盈风提过一句,说是全部买走了,她总不能直接跑到靖北侯的书房,去求她公爹让她一睹为快吧? “侯爷要求要将此人的画作全部买走,刘某也以为已是卖完了的。谁知昨日在一箱破损的古玩里又寻着了一幅,看那样子,好似是装裱时出了差错,污了一半,随手丢弃在那一处的。” 兰溪本来已经是不抱什么希望的,如今却是喜出望外了,“是么?快些去拿来给我瞧瞧。” 刘掌柜自然是不敢怠慢,快步下楼去了库房,不一会儿,果真取了一卷画轴来。那画轴因是被丢在破损的古玩里的,疏于打理,已是有些古旧的泛黄,但兰溪却是半点儿不介意,将画拿过来,便是迫不及待地展开。只是,这么一看,她的脸色也是大变了一回。 “夫人?”秦妈妈见她脸色不太好看,唯恐她心绪不稳,影响到腹中胎儿,连忙轻声唤道。 兰溪醒转神来,但脸色却还是有些怔忪,片刻后,才道,“刘掌柜可确定这幅画与早前靖北侯买走的,都是出自一人之手?” “一样没有落款,一样的笔法,应是一人无疑。”刘掌柜打理文玩字画的生意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点儿眼力还是有的。 兰溪凤目中的光一点点沉溺了下去,“这幅画我带走了,刘掌柜自去忙吧!”一边说着,一边已是将那幅画卷起,然后站起身来,便是领着秦妈妈和几个丫鬟匆匆走了。 刘掌柜有些不解,他以为那几幅画虽画得不错,但并非什么传世大家所作,所以价钱也不过平平。但看靖北侯和他这东家的表现,莫非当真是他眼拙了,错过了绝世珍宝? 一路无言往靖北侯府回,众人看兰溪愁眉紧锁,一路上抱紧了那卷画轴,便知她有心事,个个都噤若寒蝉,不敢多吭一声。 谁知,到了青萍居,兰溪却是抱了那画,一头就要扎进书房里。却是秦妈妈一把拉住兰溪,低声道,“老奴不知夫人有什么要紧事,但你如今可得多顾惜自个儿的身子。” 兰溪一愣,这才脸色微变,将手放在腹间,脸色变了几变,然后终究是一点点平和了下来,“妈妈提醒的是,再紧要的事现下也比不过自个儿的身子。”兰溪想着,那时兰三太太怀澍哥儿时,于南星特意交代过,心境平和欣悦,对孩子才好。 秦妈妈见兰溪这般,才放下心来,一边扶着兰溪进了正房,引着她在炕上坐了,一边道,“老奴去让花儿给你炖盅燕窝来,你好歹吃一些。” 兰溪点了点头,而后似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凤目一眯,道,“妈妈,往后让花儿警醒些,另外,膳食备两份,明面儿上那一份就按着我平日的喜好来。” 秦妈妈目光一闪,自是已明白兰溪的意思,“夫人放心,老奴这就去安排。”需要安排的,又何止膳食一处?早前,秦妈妈想着青萍居还算安全,可是,如今非常时期,却是容不得半点儿差池的。 秦妈妈走后,兰溪望了望手中的画轴,倏而一笑,随即便将那画扔到了一旁,罢了,秦妈妈提醒得对,如今她的要紧事只一桩,就是肚子里的小东西。 这么一想,她便也心安理得地往软榻上一躺,本以为睡不着的,谁知道,不一会儿睡意便涌了上来,一枕黑甜,再醒来时,窗外已是天色昏沉了。 “夫人醒了?正好!这燕窝粥正吃得。”秦妈妈笑盈盈地将汤盅捧着上前来。 兰溪却是掩唇打了个呵欠,仍是有些倦意,“我怎么睡了这么久?”而且,这会儿还觉得想睡呢。 秦妈妈却是半点儿无忧,仍是笑呵呵的,“夫人放心,这都是正常的。你多吃多睡,这小爷在你肚子里才长得好呢!” 兰溪嗤声想道,敢情这是将人当猪来养呢!但好歹,还是什么没说,接过那汤盅,放在矮几上,虽还是没什么胃口,但也一勺一勺舀了吃,眉心却始终蹙着。 秦妈妈见了,也是心疼,但终究是为了她和孩子好,咬着牙没有开口,由着她多吃了几口,眼见着,竟似要反胃的样儿,这才忙道,“那就别吃了吧!老奴让她们在这耳房里支了个炉子,夫人若要吃什么,随时都可以热些。” 兰溪也委实是有些吃不下了,点了点头道,“待会儿又吃吧!” 睡了半下晌,起初还有些困意,吃点儿东西下去,反是走了困,兰溪便让芳草点了灯,又让七月跑了一趟后院书房,将她前些日子临摹的那幅画取了来。兰溪就着灯光,将两幅画摊在桌上,细细看了一回,再一次确定自己方才果真没有看走眼。这幅画的技艺、笔法与她日前在靖北侯书房看到的那一幅一般无二。靖北侯书房那一幅,落款清月居士,据耿熙吾所言,是她那早逝的婆婆的画作,而手上这幅的画纸,是十年前京中才盛行起来的木纹生宣,自然不可能是她婆婆所作,那就是有个善于临摹之人用她婆婆的技艺笔法所绘了,如兰溪所画的这一幅。 到此,兰溪已算明白靖北侯在见到那些画作,之所以脸色大变,又将它们尽数买走的原因了。兰溪不过见过一次,都能认出婆婆的笔法,作为枕边人,靖北侯又如何认不出呢? 第六百四十七章 示好 只是,这样一来,从前,兰溪心里对靖北侯的不解却是更深了。 这个人,在兰溪看来,是异常矛盾的。他既然任由流言蜚语伤害自己的妻子,直到她受不住自尽。那么他应该是介意那些传言的,既是如此,却又为何还留着先夫人的画作,念念不忘? 若是有情,若是遗憾,却又为何对耿熙吾不闻不问这么多年? 兰溪突然想起那一日,耿熙吾对她说的话。莫非耿熙吾当真不是靖北侯所出? 但这念头一起,兰溪便用力摇了摇头,将之摇散了。这不可能。虽说靖北侯早前对耿熙吾是不闻不问,那些可都是从耿熙吾嘴里听来的。许是男人与女人看待问题的角度确实是不同,自她进门后,她冷眼旁观,靖北侯对耿熙吾的事却不是置之不理的。否则,他们夫妻二人闹别扭,他又何苦多此一举,劝了这个劝那个,而且在沈氏面前,对她也是多有维护。何况,如若耿熙吾不是他的骨肉,如何能够在他的庇护下,平安活到现在?自然是不能。 算了,人心最难测。这些事情,有水落石出的一天也好,没有也罢,只要不影响他们现在的生活,又何必定要求个明白呢?不也有话说,难得糊涂么? 这么一想,兰溪是彻底放松了的怀抱,加之,今日之事证明靖北侯去到陶然居确实是个巧合,她也就安心了。至于那些画,究竟是谁临摹,又为何出现在陶然居的,兰溪却没有探究的兴趣。毕竟月嫔本就是她师父的旧识,故去的婆婆也与师父有所牵连,老一辈的事。她哪儿管得了那么多? 她如今,只需管好她自己,还有腹中的小家伙就好。 烛火晕黄,将夜色隔绝在了屋外,兰溪眼见着爆出一朵灯花,只觉得,这样的夜晚格外的安静与温馨。也不知是不是知道了腹中有个小家伙存在的缘故,她突然觉得自耿熙吾走后,一入夜就莫名的孤寂感突然没有了。 轻轻抚着尚平坦的小腹,她翘着嘴角,笑得格外温柔,孩子,有你陪着娘,真好。 只是,却又不由想到,师兄也不知走到何处了,此时又在做什么?他要几时才回来?她才能将孩子的事告诉他?他知道了,又可会欢喜? 之后几天,兰溪便是安心地待在了府里。每日里,吃的,用的,都是两套,明面儿上一套,真正的那一套却只由她身边伺候的那几个人经手。 沈氏这边得了消息,真不知是该彻底放心,还是为早前的莫名担心付之一笑。 但沈燕疏却是打心眼儿里欢喜的,“母亲,你看,我就说你是多虑了吧?那兰氏肯定就是肠胃问题呢,这几日不又好了么?每日里的菜色都是她平日爱吃的。这下,母亲可以放心了吧?我就说她是个福薄的,能嫁进靖北侯府就已经是她天大的福气,再多,她也消受不起了。” 沈氏却显然没有沈燕疏那么乐观,转而望向沈妈妈道,“浆洗房那里可有消息?” 沈妈妈上前一步,低声道,“是!兰氏的小日子一向准得很,昨日便已是换洗了。” 沈氏皱眉,“你确定?”眼见着沈妈妈点了点头,沈氏这才是放下心来,轻吁一口气道,“如此倒是好,也省得我多费心。” “可不是么?”沈燕疏笑眯眯的,兰溪没有怀上四哥哥的孩子,她比谁都高兴。她没能嫁得四哥哥,凭什么兰溪嫁了,嫁了便也罢了,她还凭什么要幸福快乐? 青萍居内,兰溪听得沈氏果真是让人去查验了她送去浆洗房的贴身衣物,嘴角勾起一丝冷笑,这沈氏,果真是不怀好意。莫不是这几日,耿六房里太消停了,所以她还能寻着空来关注自个儿了。兰溪不由考虑起是不是该帮着加把火,让沈氏忙活起来。 “这些事,夫人就不必操心了,老奴自会看着办。”秦妈妈仿佛看出了兰溪心中所想,不等兰溪开口,便将事情揽了过去。 也是她们低估了沈氏和沈燕疏两个,沈燕疏从前那般看不上耿熙凯,如今嫁了他,为了争宠,竟也放得下身段,能在起初耿熙凯对她不喜的情况下,还能扭转态势,将耿熙凯笼络住了。再加上,还有沈氏相帮,竟是在与赵蕴芳的争斗中反败为胜,耿熙凯已是连着七八日都歇在了沈燕疏的房里,竟是将赵蕴芳全然抛在脑后的意思了。不过那赵蕴芳虽然是个沉得住气的,今日却也有些坐不住了,沈氏派人到浆洗房的事便是她偷偷遣人来告知的,兰溪虽用不着她讨好,但她示好的意思却是再明显不过。 “这赵氏也是个聪明的。只是奈何,没有一个做婆婆的姑母帮衬着。”兰溪叹息道。 “正是个聪明的,没有姑母又如何,夫人这做嫂子的,偶尔伸伸手便也是她的福气了。”秦妈妈一边笑应,一边将手里的汤盅端了上来。 兰溪取了小勺,自个儿舀起里面的燕窝,喝了一口,“我是没那个精力去管这闲事了,但都说投桃报李,便由妈妈斟酌着看看,如何拉她一把吧!”她这几日总算对肚子里有个小东西的事情有点儿真切感了,这小腹总感觉似被什么绑住了般,有些绷绷的,起初她还怕有什么不对,刚好枕月也有了身孕,却是比她还要早了好些,已是满了两个月了。这丫头若不是撑不住险些晕倒,竟还打算一直瞒下去呢。因着瞒不下去了,兰溪倒是觉得刚好,一边让人去请了于南星来为枕月把脉,一边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地请了于南星往后也一并为她安胎。 于南星自然是没有二话,一并照料起了两个孕妇,只是枕月却显然要比兰溪好伺候得多,每日能吃能睡的,而兰溪下腹的紧绷感经于南星诊断,也属正常,她这才放下了心来。这几日,胃口倒是好了些,但口味却是全然变了,兰溪想着,这怕是肚子里这小家伙全然不似她的缘故,当真是个不好伺候的。 兰溪怀着身孕,秦妈妈本也不愿她多操心这些事,所以,应得极是干脆。 可惜,这秦妈妈千算万算,却还是没能算到兰溪总有操不完的心。 第六百四十八章 消息 来求见的,不是别人,正是耿长风。但如今,这个名字已是随着那个长眠的人而埋葬,他坚持,所以活着的,成了耿长漠。 这一次,耿熙吾南下,并未带他一同去。兰溪倒是对耿熙吾的想法挺了解,怕一是觉得薛妈妈就两个儿子,如今长漠已是出了事,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让剩下的一个出事了,所以但凡有些危险的地方,都不愿带他去了。二来,怕也是想着此次南下,名为为兆阳郡主送嫁,实际上却是要暗中潜去平城探一探平王的虚实,危险自是不必说。最要紧的是,早前长漠之所以出事,这知情的人都是心知肚明,怕是与平王府脱不了干系,耿熙吾对平王府尚且恨之入骨,何况是长风?耿熙吾许是怕他跟着去了,一时冲动做出什么事来,这才不肯带上他吧? 兰溪听说,出发前,长风还很是闹腾了一回,但最后因着耿熙吾坚持,他最后还是留了下来。 但自耿熙吾离开后,他却是从未来过内院。所以,兰溪听说是他求见时,眉心便是一蹙,“快些让他进来。”心里却是不安道,莫不是出了什么事?兰溪下意识地便想到了南下的耿熙吾,脸色不由微微一白。 等到长风刚进得门来,堪堪拱手行礼,兰溪便已是促声问道,“可是爷在路上出了何事?”兰溪想到平王在京中尚且明目张胆地派出刺客行刺,何况是出了京?他若果真要耿熙吾的命,又岂会轻易放弃这个机会? 长风一愣,抬起头见兰溪已是白了脸,连忙道,“夫人别着急,不是爷的事儿。昨日还收到了长庆的传书,爷那处一切安好,夫人且宽心。” 兰溪见长风神色淡定,并无闪烁,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觉得极速跳动的心房恢复了正常。只是,许久未进内院的长风此番前来也必是有事,不过只要无关于耿熙吾,兰溪就什么都不惧了。当下,语调也恢复了一贯的沉静,“那是何事?” 长风从怀中掏出了两封信笺,封蜡处的印章兰溪认得,正是耿熙吾手下暗卫的标记,果然,便听得长风道,“爷临走时曾交代过,若是有事,便来回禀夫人也是一样。本不愿叨扰了夫人,但事关重大,属下虽已去信给爷,但路途遥远,怕耽搁了,所以才来禀过夫人,讨个主意。” 兰溪略作沉吟,“莫不是闽南那处有了消息?” 耿熙吾早前派人去闽南查月嫔,头前想着不过一个深宫之中并不受宠的嫔妃罢了,并未太过重视,不过遣了一人去,谁知,却是石沉大海,再没了消息。 耿熙吾这才察觉不对,再派人时,便谨慎了许多,挑选的俱是探查与藏匿的好手,掐指一算,也一月有余了,如果顺利的话,也确实该有消息传回了。 长风倒是并不诧异夫人竟知晓这等机密之事,毕竟,爷对夫人的看重,他们都是有目共睹,只怕,爷对夫人是再无秘密可言的。 这么一想,长风倒是对自己今日之举更是心安理得了。听得兰溪问,便也毫无保留地答道,“确实是闽南传回的消息。月嫔是闽南福清县令陈立恒之女,但在探问之时,当地人都是一副不敢深谈的模样,起初还以为是因这陈家姑娘如今已是宫里的贵人,这些百姓怕妄加议论,惹来横祸,直到后来无意探听到一位精神有些失常的当地老人,说起这位陈大人之女早在及笄的年岁便不慎溺水而亡了。那时,咱们的人才觉得有些不妥。往深里一查,却是不得不惊心,当地民俗开放,姑娘们也常可出外游玩,当年那位陈家姑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跌入河中的,因此许多人都看见了,不可能有错。至于这位陈姑娘,家中却只有两个兄弟,并无姐妹。” 也就是说月嫔的身世有问题。兰溪却是没有多少意外的感觉,只是,这些百姓都避而不谈,怕惹祸上身的态度很值得深思,一个县令怕是还没有这般的震慑力。那么……难道是京中的人? “也许……这月嫔是陈家近亲中挑选而出的也不一定。”总之,就这么一点,并不能说明什么,以圣上对月嫔的看重,更动摇不了什么。 长风自然也知,闻言便也是沉默。 “之前派出去的人呢?可有查到消息?”最先派出的那人,只是刚到闽南时,发回过消息,之后便音讯杳然,耿熙吾私下也说,此人怕已是凶多吉少,但正因为此,他才对月嫔越加怀疑起来。 长风摇了摇头,“并未探得任何蛛丝马迹,好似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人,自然是不可能凭空消失的。这只越能说明,闽南、陈家、月嫔,必然有些不想现于人前的秘密。 兰溪的心情其实并不轻松。若是可以,她希望,月嫔永远不会是他们的敌人。 “还有什么事?”虽然心情有些沉重,但兰溪的脑子还清醒着,若只是这一桩,还当真算不得事关重大,所以,长风带来的消息必然并不仅止于此。 果然,长风手中的另一封信,却是来自另外的地方了。“前些日子,爷特意挑选了几个人,按着他所给的地图,到湖州天目山的某处藏匿,彼时只交代若有异动,就立马回报,不要打草惊蛇。今日刚好收到传书,说是日前,那处地方去了一拨人,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只好留在暗处观看,那些人倒也只是占了那处地方,并未有所动作。” 那处地方,是什么地方,兰溪自然是心知肚明。这些事情,长风虽然不是全盘了解,但也隐约知道些什么。难怪了,说是事关重大,要向她讨个主意。 兰溪突然便想起了那日在榆树胡同看见了月嫔,之后又见陆詹慌慌张张收起那张地形图的事。嘴角牵起一丝冷笑,果然,这世间,从来没有太多巧合的。 “去吩咐人备马车吧!你随我,去一趟榆树胡同。” 长风不敢吭声,兀自沉默着,片刻之后,才听得兰溪这般道了一句,他忙应了一声,“是”,一颗心才算落到了实处。 这件事情,终是要向陆先生问个明白的,但世子爷不在,自然只有夫人出面了。 第六百四十九章 成谶 “夫人,这好端端的,怎么又要出府去了?”秦妈妈真是没想到,她不过出去了一趟,回来之后便听了这么一个消息。世子爷不在,夫人出府去终究怕落人口实,她相信,夫人自己也是清楚的,所以这些日子才一直深居简出。 头一回出门,有兰府的喜事做幌子,还有侯爷亲口应允,倒还无碍,但回府之后,那沈六奶奶不也当着面说了些酸话么? 可是,怎么才一转眼的工夫,夫人又要出门去了?这榆树胡同虽说是陆先生的家,但外人只知陆先生是世子的师父,却不知夫人也是陆先生的徒弟,按理世子爷在时,要带着夫人同去,那自然好说,但这个时候,世子爷不在啊,夫人一个人去,若是侯夫人她们当成了把柄,要拿捏夫人也不是不可能的。 秦妈妈是当真不愿自家夫人走这一趟,心中有些恼火,便狠狠瞪了边上的长风一眼。 “妈妈待会儿便不用去了。等我一走,你便往梅园和侯爷书房各走一趟。就说榆树胡同有人来报,陆先生病得在床上起不来了,世子爷走时交代过我,要小心看顾先生,如今却是不得不去看看。事出突然,来不及向侯爷与夫人请示,还请他们见谅。”短短的时间内,兰溪也是想好了对策的,只是这话里,却也充满了怒气和怨气罢了。 听兰溪这么说,秦妈妈便知道,她今日是无论如何也劝不住夫人了。只是,好在,这个借口还堪一用,因此,即便秦妈妈满心的不甘愿,但还是应了一声,“是。” 既然陆先生“病”了,这该预备的,就得似模似样地预备起来。秦妈妈便连忙从屋内退了出来,长风紧随其后,应是去准备车马的。 却不想,出得花厅,却见秦妈妈就候在廊下,显然是有话要说。 但这话,显然是要避着夫人的,所以秦妈妈示意他跟上。长风略略犹豫了片刻,却还是跟在秦妈妈身后,三两步进了边上用作茶水室的耳房。 刚刚站定,秦妈妈就转过头来看着他,脸色委实说不上好看,“耿护卫,我虽不知你今日回禀的是什么天大的事,也不知道世子爷走时是如何交代你们的,但我希望你往后向夫人回话时,还是多考虑一二,你早前不知,算是不知者不怪,但如今我却是要提醒你了。夫人如今不比往日,若是因着你的话而惊着了夫人,或是她腹中的小主子,怕是世子爷回来了,你也不好交代吧!” 对于这事儿,长风是当真不知的,听罢,也是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反应过来后,又惊又喜,想笑,偏生一张本就淡漠的脸,自从长漠的事后,更是成了千年寒冰一般,如今竟是连笑也成了僵硬的牵强,但眸中的欢喜却是真真切切,“妈妈是说夫人她……” 秦妈妈点了点头,“我原本也想着过几日便告诉你们。如今世子爷不在京里,那边的人又是虎视眈眈。”秦妈妈的下巴朝着梅园的方向递了递,“我一个人,实在是怕有什么不周到之处,未能护得夫人周全,想着有耿护卫商量着,便是再好不过了。” 长风自然明白秦妈妈的言下之意,当下,神色一正,道,“妈妈尽管放心,我先护着夫人走一趟榆树胡同,晚间回来,再与妈妈详谈。” 秦妈妈点了点头,神色总算不若早前那般紧绷了。 长风却又问道,“此事……可要告知世子爷?”这天大的喜事,他们爷知道了,还不知怎么高兴呢! “夫人的意思是,暂且不要告诉爷。他在南边儿的事,本就凶险着,夫人怕他知道了分心。”此事,秦妈妈早前便已问过兰溪的意思。 长风想着夫人倒是设想的周到,但却随即想到,若是爷日后知道自己瞒了他这么要紧的事,还不知道要怎么问罪呢! 兰溪随口说了陆詹病在床上起不来了,一来是这个借口好用,即便是沈氏也不好拿捏,顶多也就派沈燕疏出来,如同上一回般,说两句酸话。二来,她心里不是没有怨气的。如果一切都如她所想的那般,她是真不知,她师父到底要做什么,又将她与师兄置于何地。 可是,兰溪却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还真是一语成谶。到了榆树胡同方知,陆詹还真病了,而且病逝来势汹汹,果真是起不来床了。 兰溪又气又急,揪了宝贵就是一通骂。“老头都病成这样了,你怎么也不知道派人来知会一声?” 宝贵却是无辜得很,红着眼嘟哝道,“这不是先生不让告诉么?” 兰溪看了一眼床上满面病色,睡得昏昏沉沉的陆詹,脸色变了几变,很是复杂,最终还是都通通压下了,“长风,你快些去一趟保仁堂,将于大夫接来。” 长风自然是忙不迭应了,便快步而去。 兰溪这才脸色不太好看地揪了宝贵到外间,盘问道,“师父怎么突然病成了这样?可是你没有照看好?” 宝贵却是直呼冤枉,“自姑娘上回来过之后,先生便一直好像有心事一般,一直郁郁寡欢,吃饭也不香,一季的工夫就瘦了好些。入秋后,连日阴雨,先生一直担心他书房里的那些宝贝,前几日,好不容易放晴了,先生便让我们帮着将藏书字画尽数搬了出来晾晒,哪儿晓得,不过晴了半日,下晌就变了天,眼看着雨就要落下来,先生着了急,不顾我们的阻拦,与我们一道帮着将书籍字画往书房里搬。出了一通汗,天变了又着了凉,这书还来不及整理,人就病倒了。” 兰溪听得眉心紧蹙,他师父这心事,她还是有些猜测的。听了这前因后果,到此,看着忐忑望着她的宝贵,兰溪却也怪罪不得,只得叹一声道,“知道了。先去厨房给师父熬点儿白粥吧!待会儿于大夫来看过之后怕是要开方子的,这药得饭后吃才好。” 宝贵这下自然高兴了,响亮地应了一声,一溜烟儿便跑向了厨房。 兰溪叹息一声,进了房里,见得床上憔悴如斯的陆詹,兰溪不是不心疼的,但心里却也是存了气,这老头,又是何苦啊? 第六百五十章 整理 一时,于南星被长风请了匆匆而至,顾不得寒暄,便已被请至陆詹卧房为他把脉。 片刻之后,于南星悄悄松了一口气,收起搭在陆詹腕上的手,缓缓站起,走至桌边,药童早已将开药方的笔墨纸砚备妥,他一边拿起笔,一边凝神细思。片刻后,察觉到兰溪落在他身上的目光,略一沉吟后,道,“夫人不必担心,陆先生外感风寒,因着心中郁结难抒,一时间表不出来,所以才看着有些凶险,其实没什么大碍。我给他开一贴发表的方子,再辅以固本,便应无碍了。” 兰溪其实方才见于南星把脉之后的表情,便已心有所感,如今听得这一句,更是彻底放下一颗心来,“如此,便有劳于大夫了。” “不过……先生这心病,却还得夫人劝着,千万放宽心来,莫要自伤其身啊!”其实,好在这些年,陆詹的身子一直由他精心调养着,否则,以他数年前在青阳时的那身子,今日这场病还真是要命。 话落,他也不再多说,转头专心斟酌起了药方。 兰溪凤目闪了闪,回过头,看着床上睡得昏昏沉沉的陆詹,却是幽幽叹息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待得将药熬好,刚给陆詹灌下,靖北侯却匆匆赶了过来。兰溪见了微愣,却是赶忙站起,与靖北侯见了礼。 靖北侯挥了挥手,示意她免礼,目光便往床上的陆詹看了过去,“陆兄如何了?” 兰溪连忙将方才于南星的话学了一遍,“已是服过药了,于大夫说只要将寒表了出来,那便无碍了。我见着先生已是开始发汗,想是药效已经有了。” 靖北侯点了点头,并未多言,他那一脸的络腮胡,却也看不出什么表情的变化。 “你这位公爹是知道你我师徒关系的,在他面前就用不着遮遮掩掩的了。”床上的陆詹却在这时醒转过来,那语调还是不太好,声音却有些中气不足的虚弱。 兰溪回头过去,见他醒了不说,还要挣扎着起身,不由分说上前便将他压躺了回去,脸色不好地道,“臭老头,你还是安分些吧!你这正发汗呢,若是再妄动,受了风,之后更有得你受了。” “这什么徒弟,竟比当师父的还要威风。靖北侯,你这儿媳妇,老夫可是惹不起啊!这泼辣劲儿,往后,可有得你受了。”陆詹嘴上不忘埋汰自己的徒弟,却是乖乖躺了回去。 兰溪神色有些尴尬,她与陆詹没大没小惯了,心里又是焦急又是担心的,一时竟是忘了靖北侯也在场,不知道靖北侯可会怪她没有规矩。可是现下似乎说什么都是辩解,兰溪便也索性破罐子破摔,视为平常了。只是,凤目却是含威,却是朝陆詹看了过去,谁知,陆詹心里怕是正虚着,目光刚与她的一相触,便是闪烁着悄悄转开了。兰溪目光闪了闪,看来有些事,已经无需再问了。 “陆兄病了,怎么也没打发个人去侯府说一声?即便四郎不在京中,不还有四郎媳妇儿么?早些请了大夫来看,也不至于就拖成了这样!”靖北侯却是提也没提陆詹方才口中那一茬。 陆詹没好气道,“病来如山倒,哪里想得了那么许多?只是劳你侯爷跑了这一趟,实在是受宠若惊啊!” 那语气可是半点儿受宠若惊都没有。上回,便隐约察觉到师父对侯爷的态度并不十分好,今日感觉却是更明显了。这怕是因为她那位故去的婆婆吧?师父的师妹?兰溪一边想着,已是一边悄悄往陆詹看了过去。 谁知,却是被陆詹逮了个正着,他眼一瞪,可惜气力不继,没有将胡子吹起来,“看什么看?你个臭丫头,这来了客人,也不招呼着沏茶?还有,我那书房里还乱糟糟成一团呢,你帮着去收拾一下。” 兰溪目光闪了闪,她师父这是要将她支开,与靖北侯单独说话的意思吧?只是虽然明白,但兰溪还是乖巧地应了一声,又与靖北侯屈膝行了个礼,一边交代着芳草为靖北侯沏茶,一边走出房去。门合上前,隐约听得屋内靖北侯无奈的叹息,“陆兄,这时常妄动肝火可与身子无益啊!” “如你这般,喜怒哀乐尽不显,便于人于己有益了?”陆詹的语调充满了嘲讽。 兰溪摇了摇头,一边朝书房走,一边想到,师父对公爹有怨气,而公爹却对师父诸多忍耐,这种种只能说明,当年之事,公爹有愧,或者说,他对故去的婆婆尚有情,不管是什么情,否则他凭什么要对婆婆的师兄一再忍耐?过去,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兰溪虽知,那不是自己能管的,却不只一次,产生好奇。 到了书房一看,果真如同陆詹所言,乱糟糟的一团,要收拾起来,只怕颇费功夫。今日,确是无论如何也收拾不好的。不过,兰溪倒是没有过于烦恼从何处着手,她平生最爱字画,如今,自然也是先从这字帖画轴的开始收起。 陆詹从前在湖州的书房,她也是常去的,自然知道他的一些习惯,这字画从来都是按年份先后,收在箱子里,放得妥帖的。而这当中,他自己所作和旁人所作,又是分了开来的。 所以,兰溪先寻了两个箱子,一边将那些画轴,一一摊开,查看落款,然后再按年份和绘者各自放好。不一会儿,两只箱子都已是半满了,但画轴却还有小山般的一堆。 兰溪见着,心思便活络了开来,师父这里藏画可真是不少,日后得想办法让他割爱一些才好。想到此处,兰溪不由勾起唇角,笑了,有些坏。 做起自己喜欢的事,兰溪这心情倒是愉悦得很,只是倒还记得自己如今不比往日了,芳草怕也是惦记着此事,交代了七月,搬了绣墩过来,让兰溪坐了,然后隔了一会儿,七月便要出声让她休息一会儿。 兰溪虽是不以为然,但也知道她们这是为她和腹中的孩子好呢,所以虽然无奈,但都只是笑笑便照做了,她们出门时,几个丫头都是被秦妈妈交代了又交代的,还是别让她们难做了。 兰溪出门时,还因着那些事有些怒气,可是见得陆詹病了的样子,这些气便也就散了,自浸在这满室的书香中,心也平了,气也和了,自始至终的笑容,她想着,腹中的小家伙怕也是喜欢这浓郁书香的。心中正盈满温暖满足时,这笑容却在下一刻,冻结在了脸上…… 第六百五十一章 秘密 那是一幅画,工笔细描的人物,画者下笔极是细致用心,衣服的褶皱,头发丝儿都清楚可见,色泽艳丽,而且保护得极好,即便是有些年头了,那色泽也光鲜如新。 这笔触兰溪识得,很是熟悉,就是出自她师父陆詹之手。落款处,那内篆印的平野二字也证实了她的眼力。可让她震惊的却不是这作画之人,而是画中之人,那是一对男女。女的,她识得,一身红裙,如天边云霞,灿灿耀人,身后繁花盛放,但都艳丽不过她面上笑容,那是真正沉浸在幸福中的女子才会有的笑容,真正的甜蜜与满足。而她身畔男子,于兰溪而言,也是似曾相识的熟悉。说是熟悉,是因那眉眼与她日日夜夜相濡以沫的枕边人如出一辙,说是似曾相识,那是因为她确定画中人不是耿熙吾,别说这画已是很有些年头,就是这神态举止,虽是熟悉,却绝不会对着别的女子。她自信,也确信。 可是怎么回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惊,与疑,在兰溪的眼底纠缠,她突然忆起师父作画通常有个习惯,连忙将那画轴翻了过来,在画卷背后翻找,终于,视线定格处,画轴底端寻到一行小字,洒脱不羁的行草,字迹出自陆詹,慎之青芜贤伉俪记于癸丑岁末。 癸丑岁末?二十三年前?青芜……青芜,岳青芜?慎之,慎之……耿慎之?虽然无缘,但她怎么也识得婆婆的名讳。即使要避讳,她也耳闻过公公的字。 陡然间,那些从前想不通的事情一一涌进脑海,被这样一幅画串联起来。师父、月嫔、靖北侯,那笔丰厚的嫁妆,靖北侯脸上遮蔽五官的浓密胡须,那个几乎将耿熙吾打倒的关于身世的猜测,渴龙饮水,荫子为真龙的风水宝地……兰溪突然全身发冷。 “夫人?夫人,你怎么了?”边上的七月见她脸色突然发白,双眼发直,连叫了几声都没有反应,急得快要哭了起来。正要着急地出去叫人时,手却被人紧紧箍住,她回过头,微湿的眼对上一双深幽的凤目。 “莫要声张,我无事。”兰溪的嗓音有些虚脱般的无力,话落后,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手中的画卷,在七月的目光好奇地看过来时,她目光微闪,已是极快地将那画轴卷起,扣在了手中。 “天色不早了,我们去看看,侯爷可要准备回府了?” “夫人当真没事么?若是有什么不妥,于大夫恰恰也在,奴婢便去请了他来为夫人看看?”方才兰溪的脸色太吓人,即便这会儿好似好了些,但七月心里还是不踏实。 兰溪伸手轻抚了一下肚腹,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绪,好在,并未觉得有什么不适,她摇了摇头,扶着七月的手站起身来,“我自己知道,走吧!” 回到陆詹房里,于南星正俯身为陆詹再一次把脉,靖北侯坐在一边喝茶。 半晌后,于南星直起身来,“再喝几帖药,便无碍了。” 这么一来,众人悬着的心,这才算是彻底放下了。 只是,于南星抬起头来,一眼却是看见了站在门边的兰溪,便是一蹙眉,人已站起,“夫人怎么脸色这般难看?快些过来坐下,让于某为你把把脉。” 扶着兰溪的七月一听,可是正中下怀,连忙扶了兰溪到椅上坐下,而兰溪在众目睽睽之下,好似也全没了拒绝的余地,只得乖乖坐了,伸出手来,七月便已在她手腕上搭了一块儿丝帕,以供于南星诊脉。 片刻之后,于南星将手拿开,神色稍显松快,望着兰溪的神色却很是认真,“夫人当知,你如今身子不同往日,定要讲究一个心态平和,否则怕是会影响到腹中的孩子。今次,我为你开一记中庸的安胎药,但还得夫人宽心,莫要多思才好。” 于南星的一席话却是让陆詹和靖北侯二人都是一怔,待得反应过来之后,便是面上又惊又喜,目光灼灼往兰溪尚平坦的小腹望了过来。 兰溪被看得有些不自在,清了清喉咙,点点头道,“于大夫放心,我省得了。”却也是暗地里警醒自己,确实不能再如今日一般了,若是果真惊了孩子,自己就要悔不当初了。 于南星点了点头,便是已走到桌边开药方去了。 而兰溪这才望向两个以热切的目光盯紧了她的小腹,似是恨不得将那处望穿一般的长辈,“父亲与师父莫要怪罪,本不是有意隐瞒,只是都说,这胎要做满三月才好往外吐口,就当是为了这孩子,还请父亲与师父暂时不要往外说。” 这么说,就是真的了?如果早前,这两人的目光还有些含蓄的话,这一刻,便已是露骨的高兴了。 只是随即,两人都听出了兰溪的言下之意,陆詹自不用说,靖北侯却是神色肃然地点了点头,道,“你做得很好,此事,你尽管放心。” 听到靖北侯这声保证,兰溪又心安了许多,无论如何,无论他们究竟在打什么主意,总不至于会害了她和孩子。如今,她唯一能做的只有保护好自己,还有腹中的孩子,至于其他,都留待师兄回来之后,再说。 回了府,兰溪将所有人都支开,独自一人将那幅偶然得来的画深锁进了床下的暗格之中。兰溪多么希望这个秘密也能如同这幅画一般,被锁住,永不见天日,可是她知道,那只怕是个永不会实现的奢望罢了。 只是,将那画锁了,兰溪倒算安下心来,用了于南星开的安胎药,竟也睡了一个好觉。 第二日醒来,却惊见自己房中来了一位出乎意料之人。“薛妈妈,你怎么来了?”因着丧子之痛,自长漠的事过后,薛妈妈便是一病不起,兰溪本以为,她还需要许多时间平复伤痛的,却不想,她今日竟就来了青萍居。 再一看去,薛妈妈人虽瘦了好些,更是苍老了十岁不止,但还算精神,听得兰溪的问话,她轻轻一福身,道,“老奴是个闲不住的,而且昨日听了长风回去说了夫人的情况,老奴如何还在家里待得住?总要亲自守着夫人,才能安心。” 兰溪听罢,先是一愣,而后这才反应过来,竟是薛妈妈也知道了。 第六百五十二章 探话 兰溪哑然失笑,“长风也是,怎好因着这事惊动了妈妈?” “夫人别与老奴见外。老奴知道,夫人这里不缺人伺候,秦妈妈更是个仔细人。但夫人如今不同往日,多个人多双眼睛,总要周全些。老奴不才,倒是可以帮着夫人多管些杂事,也好让秦妈妈腾出手来,专心照看夫人的起居。”薛妈妈本就不是个爱笑的,如今更是严肃,但一席话却说得极是真诚。 兰溪心中感念他们一家对耿熙吾的忠诚,见她这般坚持,却也没了话说,只得点了点头道,“如此,便要多累妈妈操劳了。” 薛妈妈垂首应声,“不敢。” 兰溪望着她,眸子却是突然一亮,略一斟酌后,已是笑道,“妈妈再忙也不是此时。爷这些日子不在,我这心里总有些空落落的,妈妈暂且不用去忙,倒是陪我说说话,可好?” 薛妈妈自然是没有二话。 边上芳草早是极有眼色地搬来了一个绣墩,薛妈妈斜签着身子在绣墩上坐了。 秦妈妈正好端来了燕窝粥,兰溪便也暂且歇了心思,就着茶盅喝了几口,才不过几口,便是拧着眉,摆了摆手,秦妈妈没法,只得将那汤盅收了。 “夫人这胃口好似不太好?”薛妈妈见了,便不由关切地问道。 兰溪正拿了丝帕轻轻按着嘴角,闻言点了点头,“是啊!也不知这怀的是个多么难缠的小家伙,这往日里爱吃的东西,竟是全数吃不下了,只怕是半点儿也不像我的。” 薛妈妈见了,一向严肃的脸上却显出一丝笑影儿来,“都说这在娘的肚子里越是折腾的,长大后便越是出息呢!” “妈妈这话怕都是来宽我心的!”兰溪笑道,目光轻闪道,“彼时,婆婆怀着夫君时,妈妈可还记得,夫君可也是个能折腾的?我估摸着,我肚子里这个啊,就是像他爹爹呢!” 似是已是很久没有人提及先夫人了,薛妈妈的神色有一丝的怔忪,但终究,今日心中欢喜,便也没作多想,反倒是果真凝神细思了片刻后,道,“那时,老奴也怀着身孕,如同如今的枕月一般,与夫人只差着月份。夫人是个最最良善的,常让我歇息着,只是陪她说说话。老奴依稀记得,那时,爷在夫人肚子里,可是比咱们小爷还能折腾。这喜脉还没诊出呢,夫人就已经开始吐得七荤八素了,连喝口水也是要呕的,彼时,夫人因着这个瘦得不成样,还是直到四个月上,夫人的胃口才算好了起来,之后,便是吃什么,什么都香了。爷出生时,老奴在家坐月子,不过听说爷刚生下来便有七斤呢,那可是个大胖小子。” 兰溪似是极欢喜听得这些,听得凤眼弯弯,“这么说,我这肚子里的这个,比起他爹来,尚是小巫见大巫了?” “可不是么?论起折腾啊,这爷在夫人肚子里,还真是没少折腾。可咱们爷,如今不也出息着么?”说到底,薛妈妈却还是为宽兰溪的心呢! “如此说来,你还算比你爹贴心了?”兰溪垂眼,嘴角含着温柔的笑意,轻抚着自己平坦的小腹。“只是不知你长得像谁呢?按理说,你祖母也是个大美人,可见你爹爹却是个五大三粗的,你若是个男孩儿还罢,若是个女儿,长成了那般,可不就要愁死为娘了?” 兰溪知道,她身边的人,话里话外都是叫着肚子里的孩子小爷,就是盼着她一举得男呢,她自己反倒不是那么在意。男孩儿也好,女孩儿也罢,这都是她与师兄的孩子,只要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那便好了。 “夫人可别这么说,小爷若是像了爷那也不错啊!你看,爷便是像足了侯爷,父子俩一般威武。”薛妈妈忙道,这话里的意思却又是将兰溪方才那话里的什么女孩儿的话给揭过了。 兰溪却是听得目光微闪,“爷竟与侯爷相像么?我竟是不知。” “那是因着侯爷蓄了胡须的缘故。说起来,老奴也是许多年未曾见过侯爷真容了,侯爷自夫人去世后便蓄起了胡须,这么多年,再未剃过,今日若非夫人问起,老奴都快忘了侯爷长什么模样了。不过,爷幼时起,眉眼便是像极了侯爷,这身板儿更是高壮挺拔与侯爷如出一辙。如今这侯府里,从前的老人已是不多了,问不了旁人。但在老奴看来,爷倒是与侯爷恍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 “是吗?”兰溪笑眯眯,凤目却是深敛。 薛妈妈却是突然想起来,“夫人方才提到了先夫人?夫人如何知道先夫人是个美人?”这么多年了,这个府中已是没有人再与她谈起从前的夫人了,薛妈妈是个念旧感恩之人,否则也不会这么多年,一直守在耿熙吾的身边,还将自己的一双儿子,都尽数送去做了耿熙吾的暗卫与死士,由此便可知,她对耿熙吾的生母一定是有很深的感情的。所以,难得有人与她提起这些旧事,不出兰溪所料,她竟是有些收不住的感觉。只是,兰溪却也试探出,过去的那些秘事,至少是耿熙吾出生前后的事,薛妈妈是并不知情的。 “我曾有幸见过侯爷与夫人的画像。”兰溪倒是说的真话,只是省略了其中很多环节。 薛妈妈听了却是恍然大悟,道,“老奴倒是曾听夫人提过,那应是许多年前,陆先生帮着画的吧?老奴倒是未曾见过。” 兰溪笑笑,没有言语,心里却是想到,果然如此么? 兰溪又过了两日安生的日子,却没能安生到头。这一天,宫里来了人,却是贤妃身边的总管太监,冯公公。 兰溪自嫁给了耿熙吾,却是从未与这位贤妃娘娘有过任何的来往,进宫的时候,贤妃也从未单独召见过她。或是对她有另眼相看的时候。甚至,很多时候,她觉得贤妃对她甚至可以算得上是冷漠的。有些时候,她都会甚至忘了贤妃也是出自耿家,是耿熙吾的亲姑母了。 所以,今日见得冯公公,兰溪心里不无惊讶,但面上却是不显,态度平静地地见了个礼,笑道,“公公倒是稀客。可是娘娘有事吩咐?” 第六百五十三章 帖子 冯公公自然赶忙朝兰溪行了个礼,这才道,“奴才是奉了我家娘娘之命来为夫人送帖子的。” 帖子?兰溪轻轻挑了挑眉梢。 冯公公已是恭敬地递上了一张桃粉撒金花笺,兰溪接过,展开一阅,原来是贤妃后日要在宫中设宴。 “后日是我家娘娘的生辰,因是整寿,得了圣意,设宴庆贺一回,所以特意邀请了一些亲近人家的女眷入宫赴宴,耿家两府为娘娘娘家,届时还请夫人早些来。”果然,冯公公便是这般说道。 “这是自然。”兰溪笑笑,边上芳草便已袖了一个厚厚的红封递了过去,“公公辛苦,知道公公事忙,不敢耽搁,路上买杯茶水喝。” 冯公公倒也没有推辞,将东西收了,又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兰溪将人送到花厅门口,冯公公道一声“夫人请留步。”这才出来的靖北侯府,又往其他各府送帖子去了。 “是先去的东府。据说,明日不只东府的夫人、三太太、世子夫人和二奶奶要去,就是老夫人也要一同进宫。”冯公公刚走,秦妈妈便已是凑到兰溪耳边低声道。 兰溪点了点头,这倒是都在意料之中。就是耿老夫人,那也是情有可原,毕竟耿老夫人共育有三子两女,三个儿子还好,即便是戍边的镇西侯与靖北侯也偶尔能见着,更别说是一直在身边的幼子了。反倒是两个女儿,都嫁进了皇家,一个已是早逝,另一个贵为贤妃,同处京城,要见上一面,却是不容易。也难怪,耿老夫人这回也要进宫了。 “只是这么一来,咱们备的礼是不是要再往上加一加?”贤妃的生辰,他们府上自然是早早就备妥了贺礼的,而青萍居也单独备有一份,只是早前没有想着要赴宴,如今这礼却是要再重一些才好。 这些事,秦妈妈向来想得周到,所以,兰溪点了点头,“妈妈自去开了库房,看着办吧!” 秦妈妈应了一声,便去忙了。 这边,薛妈妈却来了。兰溪见状,便知她有话要说,却不想薛妈妈欲言又止了片刻,却只得了一句,“老奴听说……明日夫人要进贤妃娘娘宫中赴宴?” 兰溪点了点头,笑道,“妈妈可是有什么事要交代我的?说实在的,我与娘娘算不上熟稔,还真有些怕明日有什么不周到之处,惹得娘娘不快。” “这个夫人倒是不必过于担心了,终究是娘娘的娘家人,娘娘爱护还来不及呢。”薛妈妈倒也不奇怪兰溪心中的忐忑,反倒安慰道,“夫人放心,彼时娘娘尚在闺中时,与先夫人其实很是要好,你看,就连齐王殿下也与咱们世子爷很是要好不是?” 兰溪却是听得目光微闪,不过还是点了点头,笑道,“听得妈妈这么说,我确是要安心不少。” “只是夫人,请恕老奴逾越。明日进宫赴宴,只怕是侯夫人和两位六奶奶皆会一同前去,夫人若是还想将事情捂着,就一定要事事当心。” 兰溪神色一正,手悄悄护上小腹,“这个自然。” 薛妈妈见了,却是哑然失笑道,“夫人还说知道呢!你现下这动作便是再惹眼不过的,定要改了。” 兰溪一愣,低头一看,自己的手正护在小腹上,这可能是所有即将做母亲的人,近乎本能的举动。可是,还真是太容易就露了端倪。 兰溪片刻后,也是跟着笑了,却是真心实意地朝薛妈妈道,“多谢妈妈提醒了。” 稍晚,东府松荣堂过来传话,两府的女眷齐聚一堂,笑言商量起明日进宫之事。三言两语定下了明日进宫的时辰,而耿老夫人因着明日要见着贤妃,也是兴致好得很,一屋子的小辈免不得说着话凑趣,倒是和乐融融得很。 兰溪却只是在一边,微微笑着,并不插话,打着低调到底的主意,可惜却是有人容不得她低调,“四嫂这些日子最近是怎么了?莫不是四哥哥出了远门,你便也不出来走动了?这些日子,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往日里,到了祖母这儿也是个喜欢说笑的,怎么今日却这般安静了?” 能说这话的,自然除了沈燕疏,不作第二人想了,那听似亲呢的话,果真将一屋子女眷的目光都吸引到了兰溪的身上。 兰溪却是不慌不忙笑道,“六弟妹真是贵人多忘事,我前两天不还出了一趟门,回来还被你拉着好一通埋怨,说我自个儿出门去玩儿也就罢了,回来还不给你捎带点儿东西,这才两天的工夫,六弟妹莫不就忘了?”这话也是回得亲呢。 兰溪自来唤沈燕疏和赵蕴芳都是六弟妹,从来没有分别,但赵蕴芳如何,沈燕疏不知,她却是每听一回,这心上就被针扎痛一回。 众人都知道兰溪说的是她前几日往榆树胡同去看望陆詹的事,这宅子里的女人哪一个不是耳聪目明,知道的,可还不只这一桩,个个都是拿帕子捂了嘴笑。 余氏自来是个爽利的性子,笑呵呵道,“咱们家这两个新媳妇儿自进了门,还没有出去过呢,也是这六弟的不是,过几日啊,就罚他带着两位弟妹一同出外游玩一番。咱们这些做嫂子的,却是不会不识趣地让你们把我们带上,只需回来时,不要像四弟妹一般空着手就好了。”余氏这话也是说得异常亲呢,笑笑间便借着兰溪方才那番话将人打趣了一番。 众人都是笑了,只沈燕疏,笑得有些不自然。兰溪却是一脸不高兴地道,“二嫂又埋汰我。六弟带着两个弟妹出外游玩,自然是好给咱们捎带东西。我那日往榆树胡同去,从始至终忙得人仰马翻的,到先生病情稳定下来,这才松了一口气,却哪里去给你们捎带什么东西啊?” “还真有东西可以捎带呢!”余氏却是一脸认真的表情,“你不知道,陆先生家里那个厨子的手艺可是了得。那还是你和四弟成亲前的事儿吧?有一回,祖母苦夏,胃口不好,四弟就特意从榆树胡同带了两坛子咸菜,就是那厨子腌制的。那真是鲜香得很,祖母就着可能吃两碗白饭呢!可惜祖母小气得很,却是舍不得给我们尝的,下回四弟妹若是再如那榆树胡同,可能帮着向陆先生讨要一些?” “你这猴儿,有你这么馋嘴的么?真是丢死个人了!”耿老夫人指着余氏,话语不好听,但语调却是满满的欢喜。 众人也都跟着笑了起来,一时间,厅内盈满了欢笑。 第六百五十四章 贤妃 翌日清早,兰溪早起,便忙着梳洗打扮。秦妈妈言说,脂粉对腹中的孩子不好,能不用便不用。 好在,兰溪的底子本就好,又有秦妈妈自她有孕后,又特意才为她调制的一款香膏,即便没有脂粉,经了流烟的一双巧手,也是光彩照人。 一时,挽好发,插上珠钗,将熨烫平整,烘暖,以阴干的木樨花隔火烘烤,染上香的衣裙换上,兰溪站在一面全身的西洋镜前,边上秦妈妈已是满意地点了点头,“夫人这几日胃口好了些,就连脸色也好看了许多。” “是妈妈照顾得好。”兰溪笑眯眯拍了记马屁。 边上一直沉默着的流烟却是屈膝行了个礼道,“夫人,奴婢想与你告个假,今日便不同你一道入宫了。” 兰溪闻言,看了她一眼,眉心轻颦。从前,流烟可是个最喜欢凑热闹的,虽然宫中不比其他地方,但她这些年经了秦妈妈的调教,除了性子跳脱些,也是早就可以独当一面的。进了几回宫,她一直都做得不错,所以,今日兰溪本是见她一直心绪不佳,想着带她进宫散散心的,却不想,流烟却是不愿去。 兰溪皱着眉定定看了她片刻,流烟却只是低垂着头,不吭声,却也没有动作。良久之后,兰溪叹息一声道,“你呀!就是这脾气太犟了,也罢,你不愿去,便不去吧!” 又是一屈膝,行了个礼,便碎步出去了。 秦妈妈望着她的背影,也是沉沉一声叹息,“往日里,总觉得流烟这丫头哪儿哪儿都好,就这性子太过跳脱了,若是能沉静一些,那便好了。如今,她倒是沉静下来了,却让人看着,就觉得难受。” 到了二门外,马车已是齐备,沈氏与她两个儿媳妇已是先兰溪一步到了,沈燕疏见得兰溪,便是笑道,“四嫂可算来了!” 这话却好似她让她们久等了一般,事实上,她方才转角处,便见得她们也不过刚刚走到此处站定罢了。兰溪目光微闪,却并不与她分辨,只是又上前,朝着沈氏屈了屈膝,道,“夫人。” 沈氏淡漠地点了点头,“好了!都别在这儿闲话了,说好辰时一刻在东府门前汇合,可别让老夫人她们久等就是了。”话落,眼角尾风也不给兰溪一个,便径自扶了沈妈妈的手,先行上了车。 几个小辈躬身相送,紧接着,兰溪与沈燕疏和赵蕴芳点了点头,跟着上了她的马车。 沈燕疏的目光随着她的身影望向了那辆马车,眼中的愤恨再也无法遮掩。 大庆的马车自来是有规制的,沈氏与兰溪因着是有诰命在身,因此都是双马拉车,然后华盖簪缨,鎏金嵌宝,一看,便是华贵非常。而沈燕疏和赵蕴芳两人的马车便只是侯府中一般的马车,虽要比普通的马车要好不少,但珠玉在前,沈燕疏却是怎么看怎么碍眼。 不由又是狠狠瞪着兰溪的那辆马车,极力压制,也再压制不了的火焰在眼底探了头,似要将什么焚烧。 感觉到身上有旁人的视线,她回过头,瞧见了赵蕴芳嘴角勾着一丝似饱含了深意的笑,望着她。 沈燕疏不由一皱眉,改而狠狠瞪了她一眼,然后,便是扶了珍珠的手,先于赵蕴芳上了马车。 “姑娘,这沈氏真是……”赵蕴芳的丫鬟。是个叫百合的,却是忿忿不平了,就要上前找人理论,却是被赵蕴芳抬手拦住了。她有些不甘,又是不解地望向主子,“姑娘?” 这上马车的顺序自然是有讲究的,这小沈氏既跟她家姑娘是两头大,却凭什么抢在了她家姑娘之前上了马车?这不是摆明了给她家姑娘下马威么?忒气人。 赵蕴芳却是全不在意,挑眉笑道,“由着她得意吧!”话落,便也跟着扶了百合的手,上了马车,嘴角却是轻轻弯起,丝毫没有因着沈燕疏近乎挑衅的举动而有半分的不快,反倒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一般,偷偷乐着。 耿家人因着是贤妃的娘家,到得已算是早了。但,待她们到时,贤妃的漱玉宫里已是热闹非凡了。 贾皇后自请离宫至净月庵带发修行后,这凤印便暂且交由贤妃代理。圣上的妃嫔虽是众多,但不知基于什么原因,位份高的却就那么几个,而如今贾皇后不在宫里,慧贵妃早逝,余下的,便唯独贤妃娘家是耿家,手握权柄,膝下又有齐王这么一个儿子,由她暂掌凤印还真是没什么话说的。但这样一来,就难免有不少位份低的妃嫔往她这儿来伏小做低地讨好,即便位份高的,也不敢太过得罪,该给的面子情都得给得足足的。而要讨好贤妃,还有什么机会比今日这样更好,更光明正大,无可指摘的? 所以,待得耿家人被贤妃跟前的贴身宫女云娥引进大殿时,兰溪抬眼间,只觉得衣香鬓影,满殿的女人,呼吸间竟是脂粉的香气,这让她有些不舒服。好在,秦妈妈早已料到这事,先前便有所准备。 兰溪一边低头随着耿老夫人她们的步伐前进,一边不动声色将手里捏着的,早早被秦妈妈用上品的沉香浸染过的丝帕掩在鼻间,深深一嗅,一股清冽的香气将鼻端的浊气冲散,她才觉得呼吸顺畅了些。 须臾间,贤妃已注意到耿家一行人的到来,连忙迎客出来,她身边围绕着的一众宫妃自然也不敢例外,便是都簇拥着贤妃一并涌了过来。 兰溪从前也与贤妃有过几面之缘,但印象里,她便是有些沉默的性子。长相,在这美女如云的宫中只算得中人之姿,算不上出众,唯独一双眼配着一双眉长得极好,加上可能出自将门的缘故,眉眼间便带了两分旁的女子没有的英气。 她今日打扮得很是喜庆,一身玫红妆花缎绣宝瓶富贵的长身褙子,下系了一条宝蓝色素面湖绸百褶裙,头上的赤金镶蓝宝的头面在日头下发出明灿灿的光,她是今日人群中当之无愧的主角。毕竟,既是她的寿宴,谁会不识好歹地去抢寿星的风头呢? 只是,今日得见得贤妃却是与兰溪印象中很有些不同,只见随着一点点走近,她的步子迈得有些急,眼里更是隐隐有些潮红…… 第六百五十五章 暗涌 到得近前,耿家人皆纷纷屈膝,向贤妃行礼,贤妃却已是一把拉了耿老夫人的手,泪眼朦胧,切切唤了一声,“母亲。” 而后,方觉失态一般,忍了泪,抬眼往耿家众人望去,道,“都是自家人,就不必多礼了。”然后,便是携了耿老夫人的手,一边低声说着什么,一边往殿内走。 而耿家其余众人却没有不能这般随性,连忙与其他的宫中贵人,并齐王妃一一见礼问安。 宫妃们不管位份高低几乎都到了,除了两位,一位是在净月庵带发修行的贾皇后,另一位便是月嫔了。 兰溪凤目闪闪,却似半点儿也不意外一般。 一时,众人至殿中,该站的站,该坐的坐。贤妃与耿老夫人母女相见,竟是一刻也舍不得分离一般,自顾自拉了耿老夫人挨着她在主位那张紫檀矮榻上坐了,旁人自然也看出来,免不得张嘴说着好话,一时间,殿内是其乐融融。 不一会儿,贤妃又与耿家人叙起了话,从镇西侯夫人开始,一个未曾落下,最后,才将目光落到了靖北侯府,包括兰溪在内,这几个才进门不久的侄儿媳妇身上。 “二哥二嫂好福气,这几个侄儿媳妇都是乖巧可人的模样,不说别的,这缘分之事实在奇妙,芳丫头和沈家的七姑娘,往日里都是常进宫的,本宫却是从未料得,有朝一日能成为自家人。” 兰溪一直觉得贤妃是个神情淡漠,典型的耿家人,从来不知,她还有这般和颜悦色的一面。 而赵蕴芳和沈燕疏二人更是觉得受宠若惊,只是新媳妇儿,却是不好说话的,只得红了脸,垂了头,做出一副害羞的模样,反而赢得了满殿善意的笑声。 大家笑了一通,贤妃目光闪闪,却是落在了兰溪的身上。 “说起来,这四郎媳妇儿进宫也有那么几次了,只是来本宫这漱玉宫却还是头一回吧?”轻飘飘带笑的话语,却是转眼便将满殿的目光都又引到了兰溪的身上,那些目光各异,但想必没有几个人听不懂贤妃的言下之意。 进宫了好几回,却是头一回来自家姑母的宫里,那早前进宫都是干嘛去了?自然是都忙着往寿安宫去献殷勤去了呀。 兰溪悄悄抬眼,一瞥间对上贤妃的目光,贤妃明明笑着,但那目光却是丝毫未入眼底,兰溪却是早前便已料得今日说不定会遭的待遇,这一刻,却是有些宠辱不惊的感觉。 而耿家的人似是面上也无半分意外之色,唯独刚进门的两个,赵蕴芳是蹙似眉心,似有些不解,沈燕疏眉眼间,却是含着藏也藏不住的幸灾乐祸。 兰溪不过一眼间,将众人的脸色尽数看在眼底,叹了一声,果真如此! 刚张口,不及说出话来,主位上,耿老夫人冲她轻轻摇了摇头,兰溪只得将到口的话又生生咽了下去。转念一想,也是,无论如何,这贤妃身居高位不说,又是实打实的长辈,自己若是实话实说,她从未在宫里给过自己一个好脸色,自己哪儿还敢巴巴地往上凑,无论这话说得多么婉转动听,那都是得罪人的。只怕落在旁人眼里,还是她不懂规矩,不遵长辈,还要狡辩,终究是落了下乘,还不如不说。索性便是垂了头,一声不吭。 殿内的气氛莫名的有一瞬的凝滞,直到耿老夫人的轻笑声打破了沉寂,“娘娘你看,你这副样子不是吓着孩子们了么?她们哪儿还敢巴巴地往你跟前凑?四郎媳妇儿头几回进宫,还偷偷跟我提过,说娘娘好不威仪。你说,这自家的姑母,竟被说成了威仪。要不,四郎媳妇儿这么一个听话懂事的,怎么一说起你来,就面色怯怯了?” 耿老夫人笑呵呵地,用极为亲呢的语气似在打趣着女儿,但握在贤妃腕上的手,却不着痕迹地轻轻掐了她手背一下。 贤妃抬眼间,便见耿老夫人的笑颜遮掩下,眸中的警告。眸中几闪后,她只得暂且偃旗息鼓,笑道,“是啊!早就听说四郎媳妇儿是个再乖巧懂事的,我这不是想着与她亲近亲近么?”而后,又转向兰溪,笑问道,“听说你这些日子已是在帮着二嫂管家了?这样也好,不然听说你与四郎两人好得跟一个人似的,他这冷不丁地请命为兆阳郡主送嫁,你这心里怕也是不好受。手里事多还好,也就没有工夫胡思乱想了。” 兰溪听得心里一乐,这一个个的,怎么都想将耿熙吾为赵璎珞送嫁的事情往他对赵璎珞有心思上引,一个沈燕疏是这样,今日这贤妃也是这样,怎么?便如此见不得他们夫妻恩爱,非要挑拨了才肯甘心么?心里这么想,面上兰溪却是做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道,“娘娘严重了。夫君既然拿着朝廷的俸禄,便理所当然该为圣上分忧,而臣妇虽为一介妇人,也深知国为大,家为小的道理,只恨不能身为男儿身,文治武功,报效于国,但也要为夫君打理好家中琐事,略尽绵薄之力,让他无后顾之忧。” “好!说得好!四郎媳妇儿不只贤惠大度,还胸怀坦荡,堪为我大庆妇人典范。果真是个好的。”兰溪话方落,殿外突然便响起了一串笑声,满殿的人都是一惊,连忙站起,人却已走进殿来,纷纷屈膝行礼,口称“圣上”。 来人自然除了真武帝,便不作第二人想了。他进得殿内,携了贤妃的手,广袖一挥,道,“免礼。” 衣衫窸窣省声后,众人纷纷站起。 “圣上怎么也不让人通报一声,臣妾也好接驾不是?”贤妃笑嗔道,自真武帝进得殿来,她的目光便是凝在他身,再没有移开。 “是朕特意为之,若非如此,又哪里能听到四郎媳妇儿这一番堪为妇人典范的言论?”真武帝笑赞道,而后转头望向兰溪,道,“莫怪母后如此喜欢你了,方才还与朕念叨起,也不知你今日进宫可会去她那儿坐坐。” 真武帝这一句话后,众人看向兰溪的目光都是微乎其微地变了。 贤妃目光微闪道,“昨日,臣妾还特意去请过太后,让她务必过来坐坐,这……”语调里不无委屈。 真武帝安抚一般拍了拍她的手道,“母后只爱清静,身体又不太好,不愿走动,你也别多想。” 第六百五十六章 拦见 说起这个,真武帝却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双目一亮,望向兰溪,道,“四郎媳妇儿,如今尚未到开宴的时候,你若是不介意,不若往寿安宫走一趟,替朕陪陪母后?” “本就该去与太后请安,只是怕扰了太后的清静,既然是圣上的意思,四郎媳妇儿,你便去一趟吧!好生陪陪太后,也替我们向她老人家带好。”兰溪还不及回答,边上耿老夫人已是替她应下了。 这可是圣上开的金口,又是去陪太后,这可是了不得的恩典。就连这殿内众人看兰溪的眼光都又变了不少。 “是。”兰溪自然没有二话,她正巴不得离了这暗潮汹涌的漱玉宫呢! 带着七月和芳草两个,兰溪往寿安宫去。到了寿安宫中,太后见了她果真是欢喜,自兰溪将于南星引荐给了太后,太后的喉痈之症一日日好转,精神头竟是比去年千秋之前还要好了些,只是可能果真是上了年纪,也或者是因着别的原因,所以,若非必要,她从不愿去凑热闹。 但她确是真正喜欢兰溪,所以拉了她的手,倒是如同家中长辈与小辈一般,絮絮叨叨说了不少闲话。然后,又让人端了不少茶果糕点来,一会儿让兰溪尝尝这个,一会儿让兰溪吃点儿那个,而兰溪却也是个有耐心的,前世又在太后身边伺候了不少时间,对她的一些喜好最是了解,一老一少,倒是每一回都相处融洽得很。 直到陪着太后用了一顿清淡的午膳,太后一向有午憩的习惯,兰溪才辞别了太后,从寿安宫中出来。穿过御花园,预备回漱玉宫去。 天气越发的冷了,眼看着已是入冬,这御花园的景致,即便有花匠再怎么精心护理,也已显出凋敝。冷风嗖嗖地刮着,即便抬起头好似看着日阳高照,却也是感觉不到半分的暖意。一路走来,碰上的人寥寥可数,而兰溪因着这天气,便不由想到月余后的那场雪灾,心中也是郁郁,一直皱着眉头,并不言语。 这宫中的路兰溪已走过不少回,如今已再不若从前一般容易迷路了,这眼看着再穿过一片殿宇就要到漱玉宫了。假山里,却是突然斜伸出一只手,将兰溪拽住。 “什么人?”几乎是同时,七月一声喝叫,袖中短刀已是出鞘,然而终究棋差一招,转眼便已被一把长脸抵在了颈间。她脸色一变,正待撅起唇吹出响哨,边上兰溪已是一个眼风扫了过来,娇声喝道,“住手!莫要伤了我的人!” 七月却是顿了顿,深知夫人那声“住手”,还有命令她的意思,虽然心有不甘,也只得听了号令,暂且束手就擒。 而兰溪,却是抬起凤目,冷冷望着面前紧抓着她手臂的人,道,“世子爷是什么意思?” 抓住兰溪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赵屿。而他身边,除了季飞,也并无别的人。只这会儿,季飞的长剑抵在七月颈间,而赵屿的手隔着冬衣抓在兰溪臂上,兰溪这边即便还有个芳草,这会儿也不得不白着脸,哑着声,不敢吭声。 赵屿却正愣愣打量着面前的人。她一身色调素雅的冬衣,华发盘云,却只戴了两支赤金镶珠的凤钗,远不如他梦境中那般华贵,但一张脸却是不若梦境中那般苍白,反倒是红润光滑,一双眼更是全无那时的悲凉哀戚,反倒是晶亮有神,此时,冷静而尖锐地盯视着他,像是两把刀。 他口中不知为何,泛起些许苦涩,“你别紧张,我只是想与你说说话罢了。”听说她独自一人往寿安宫来了,他便控制不住自己的脚,自动自发走来了这里,守在这从寿安宫返回漱玉宫的必经隐蔽之处,一等便是一个多时辰,当真只是为了见她一面。 兰溪却是冷冷地牵动唇角道,“世子爷说笑了,臣妇却是不知,你我之间,还有何话可说!” “你用不着这般尖刻。”赵屿目光微微暗下,然后一抬眼,给季飞使了个眼色,季飞会意地点了点头,便将长剑往七月皮肉间又压进了些,赵屿的目光冷冷扫过七月和芳草两人,“本世子只是想与阿卿说说话,并不会伤害她。你们二人若果真忠心护主,倒不若散至外围,帮看着点儿。” 事实上,芳草和七月都是别无选择,兰溪也一样。兰溪深知,今日这状况,是不能善了了,要么听赵屿的,让他将想说的话,说完,要么便是让七月吹出响哨,惊动暗地里的护卫,来个鱼死网破。后者,定然会将事情闹大,见血光也是必然的,而自长漠的事后,耿熙吾也好,兰溪也罢,都外见不得身边人的随意牺牲。 所以,顷刻间,兰溪已是有了决定,形势比人强,不得不妥协。“听他的。”她冷静的嗓音徐徐响起。 “姑娘!”这一声是芳草,这柔弱的姑娘即便怕极,却也不愿离开半步。而七月却是咬着牙,无视颈间的长剑,怒瞪着季飞,不置一词。 “听话!”兰溪的音量却是拔高了些,而且,语带命令。 芳草和七月都是一震,却是再不敢忤逆,两人踌躇片刻,终究是依言走开了,须臾间,这一处死角,竟只剩赵屿与兰溪二人。 兰溪略一使劲,将手臂从他的钳制下挣脱开来,冷冷问道,“都如世子爷的意了,你有什么话,还请快点儿说。这瓜田李下的,我可不敢惹人嫌话。” “阿卿……”赵屿嘴角苦涩地一扯,“你当真这般不愿见我?” “我倒是不知,自己还有何理由想见你!”兰溪却是回以一记冷笑,“还有,请世子爷自重,阿卿这个名字,是我家人所唤,我与世子爷并没那么熟。” “可是……我们从前却是最亲密之人,我从前也是这般唤你的,不是吗?”赵屿急急道。 “是吗?”兰溪冷笑,“我却是不记得,更不懂你的意思了。” 赵屿却是目光一滞,是啊!梦境里,新婚时,确实是唤过的,可是几时起,却都是唤起夫人了?然后,她的笑容便也越来越少,目光放在他身上的时间也是越来越短。 “我知道……我从前对不住你!所以,你明明记得一切,却选择离我远远的,我知道,我都知道。” 第六百五十七章 偏执 兰溪听罢,却是冷笑,“世子爷是在说胡话呢?我怎么一个字都听不懂?” 对不住也好,那不只前世,还有今生,她都放下了,惟愿不再与他纠缠。至于,他怪不怪她……呵!还真像是在说胡话呢!他的想法,她可是半点儿不在意的。 但显然,赵屿全部这样想。“阿卿,我知道,都是因着我那时的所作所为伤了你的心,若说起初我总是想不通你为何待我这般绝情的话,那么如今我已是明白了,了解了,都是我自作自受。哪怕是你舍我嫁了耿四郎,我也不会怪你,真的。” 兰溪抬眼,如同看怪物一般看着他,他是不是魔怔了?怎么就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赵屿却好似说到了情动处,一抬手,就要来握兰溪的手,兰溪如今对他早有防备,想也没想,便是一挥手,躲开了。 赵屿一愣,继而却是幽幽苦笑道,“我知道,我那次做的混账事,让你没法原谅?但阿卿,你信我,我是情之所至,一时无法自控罢了。我从前不知,为何偏偏便将你看进了眼里,直到最近日日将那梦做了下来,我才知,原是我欠了你一世的情,合该这一世来偿还。” 兰溪却是被气得笑了,“世子爷还真是爱编故事。我却是不知自己何时对你有情了?既是从来无情,又何来欠情,偿情之说?” “你如今自然是不承认。不过没关系,我知道,我知道就行了。你也抹杀不掉一切,你曾嫁我,你曾为我孕育子嗣,虽然那两个孩子皆与我们无缘,但你却不能否决他们的存在。你曾是我赵屿的妻,是我平王府的世子妃。”赵屿咬着牙,铿锵坚决。 兰溪凤目一暗,“世子爷这是中邪了吗?尽是说些疯话?” “我没有疯!”赵屿断然否决,“你知道的,不是吗?” 兰溪却是无惧与他对视,目光相触间,没有半分闪躲,“无论世子爷是不是真的发疯,今日这番话都不该说。且不说,你我本就男女有别,如今世子爷将我拦下私见已是逾矩。世子爷更莫要忘了如今,你已有娇妻,而我,亦为他人妇。世子爷此举实在不该。” “你用不着一再提醒我!”赵屿却是怒极一般咬着牙低吼道,还果真吓得兰溪瑟缩了一回,一只手几乎是下意识的就护在了小腹上。好在,赵屿没有察觉到她的动作,只是将她的脸色看得分明,愣了愣,而后苦笑道,“你果真就这般怕我么?” 兰溪没有回答,只是以一双眼,戒备地看着他。 于是,赵屿心中更是苦闷,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脸色和缓下来,“你别怕,我再不会做伤害你的事了。我只是……只是恨自己当初一步错,便将你拱手让人……不过,这都不是你的错,我明白。” “我听不懂世子爷的话,但世子爷既然自觉欠了我,那便请你不要再纠缠我,还我一个清静,好吗?”兰溪见状,却是终于开口说出心中所想。 赵屿却好似终于恢复了平静,只那双眼,深邃如同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定定望着兰溪,让人有些发怵。“我知道,你不愿再与我牵扯上关系,不过是怕又重蹈覆辙罢了。不过,你放心,一次的功败垂成已是够了,今生,我绝不会走上同样的结局。这一回,我不只不会失败,还会将这江山天下,尽数捧到你跟前,到时,你便是这天下最尊贵,与最幸福的女人。” 兰溪望着他,她从不知,他可以疯狂偏执成这样,这样的赵屿真是让她有些害怕。她不敢再吭声,怕会刺激到他反而让他不受控制做出什么事来。只是在心里默默念道,他疯了。 赵屿深深看她一眼,“阿卿,你相信我!我赵屿,说到做到!”说完这一句,他不再多说,反倒是抽身而去。 而兰溪却恍似虚脱一般,颓然地靠向假山,方才的赵屿,真的,有些可怕,紧紧护着肚子,有那么一瞬间,她真怕,真怕他会伤害她,伤害她肚子里的孩子。还好……还好,有惊无险! “姑娘!” “夫人!” 却是芳草和七月二人神色慌乱地奔了过来,“姑娘没事吧?”两人扶住兰溪,皆是关切地看着她。 兰溪这才醒过神来,摇了摇头,道,“无事!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走吧!” 两个丫头自然都是没有异议,今回虽是没有刀光剑影,但也是实打实惊魂了一回,此刻只巴不得立马护着夫人回到漱玉宫去,自然都是点头如捣蒜。 只是刚刚扶起兰溪欲走,七月脸色又是一变,一声喝令,“谁?”袖中剑,再次出鞘,堪堪停在一个华服贵妇人的咽喉方寸间。 兰溪一看来人,脸色又是变了几变。 华服贵妇人不是旁人,正是月嫔,此刻,一双琥珀色的猫儿眼半眯,眼中的精光,却是遮掩不住,直直射在兰溪身上,丝毫无惧颈间那瞬间可封喉的利剑,“还不让你的人将家伙收起来?” 兰溪已算镇定下来,瞥了七月一眼,七月略一踌躇,便是收了兵刃。 月嫔身上的气势却是一直不弱,“我想,我们该寻个地方好好说说话才是。” 镜月宫,兰溪抬头看着那紫檀匾额上两个烫金大字,嘴角牵起一丝嘲讽的笑痕,镜中花,水中月,这殿名还真是取得贴切呢! 进得殿内,月嫔身边那个新收的,叫雁儿的宫女便是伸手一拦,将七月和芳草两个拦在了殿外。 “你们便随这位姑姑去喝点儿茶,歇歇脚吧!我与娘娘说会儿话。”兰溪倒是爽快得很。 “是。”七月和芳草两个只得应声,想着,既是夫人允了的,应是无碍才是。 月嫔却是深深看了兰溪一眼,这才扭头往里走,“随我来。” “娘娘倒是会收买人心,这宫女才换来多久?竟以对娘娘这般忠心了?”兰溪笑道。 月嫔步子顿了顿,眉心轻颦,却是没有说话,又再度迈开了步伐。 兰溪跟在她身后,一路进了后殿,一间布置雅致的书房。兰溪倒是安闲,果真如同来做客一般,四处瞧着。 “我却是不知,你与那平王世子还有牵扯?你要知道,这女人的名声,可是比什么都要紧。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只要走错了一步,便足以将你毁了。” 第六百五十八章 揭穿 兰溪饶有兴致地参观起了月嫔的书房,听得这一句,也并没有半分的心虚,只是想到,果然,方才她与赵屿,她都看见了么?只是,不知,他们的对话,她又听去了多少? 但兰溪心里却是没有多少慌乱,笑笑应道,“总有身不由己的时候,这个世间,对女子从来不公,娘娘莫非不清楚么?” 月嫔蹙了蹙眉心,狐疑地打量着兰溪,她总觉得,今日自见起,兰溪对她的态度便有些与往日不同,但究竟如何不同,为何不同,她又委实说不出来。 兰溪却是丝毫不管月嫔此时心中的起伏,转而四处转悠起来,目光一转眼,便被摊开在桌上的一幅画卷所吸引,她转身踱了过去,只是,刚细看了一眼,月嫔却是已经快步过来,一伸手便将那卷画轴收了起来。 兰溪并未言语,只是挑起了眉,看着她。 “你与那平王世子是偶遇?”月嫔一边问着,一边将那卷画轴放上了书架的顶端。 “算不得偶遇,他在路上将我拦下来的。我这样说的话,娘娘可会信?” “最要紧的是旁人会不会信!”月嫔的表情从未有过的认真。 “娘娘就是要与我说这些?”兰溪点了点头,却是已不想在这事上再多做纠缠,而就在刚刚,她原本怀疑的事情,已得到了应证,她突然没了心思再顾左右而言他。 月嫔听罢,眉心又是狠狠打了一个结,“我叫你来,自然便是为了与你说此事。你不要不当一回事,即便你对他无心,但引起这些人的觊觎,你以为你就能独善其身了?” “娘娘为什么要与我说这些?我对他无心,如今又是各自婚嫁,该与他说的话,我早已说明白了,我还能如何?我打定了主意,死不从他,他又能如何?”兰溪的凤目冷凝,望住月嫔,有一丝隐隐的逼视。 “他能如何?你有家,有夫君,会有孩子,有牵挂,你说他能如何?”月嫔在兰溪面前,平生头一回,失了冷静,有一些隐忍多年的痛,和害怕一切重演的兢惧,丝丝缕缕地从那双琥珀色的猫儿眼中流出。 “就是这样吗?”兰溪突然觉得心里揪得慌,“所以,当年,他们就是以此来逼你就范的么?”话一落,兰溪鼻间一酸,眼泪便是滚出了眼眶,兰溪一边抬手抹去,一边想道,这有了身孕之后为何这般爱哭?莫不是怀的是个爱哭包么?只是,她哭什么?为谁哭? 然而,她那一句话,却是让月嫔神情一震,继而面色发白,讷讷问道,“你是如何知晓的?” 兰溪摇了摇头,这世间,又如何有永远的秘密? 月嫔面色几变,片刻之后,一咬牙道,“我不管你是如何知晓的,此事到你处为止,切莫告诉四郎,听明白了吗?” “为什么?”兰溪不解,不懂,亦不愿,“为什么要瞒着?你还活着,对于师兄来说,这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了。” 月嫔眼中似有晶莹一闪而没,她却是蓦地咬牙,扭头转过身去,“这个你不用管,你只需照做就是,我自有我的用意。” “我真是不懂。究竟是有多少的情非得已,非要走到这一步,夫妻分离,骨肉离散?娘娘……”喊出口后,才又觉得这个称呼似乎不再合适,须臾间,兰溪顿住话头,她真不知,该如何称呼。“你到底是图什么?我不知道那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即便千万种方法都躲不过去,不还有你作为借口的死么?你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怎么就容许自己走到了这样的地步?”兰溪不信,即便皇权在握的那个人再如何的巧取豪夺,若是人都死了,他还能做什么。除非……凤目惊抬,兰溪突然想起月嫔方才的话,除非是受到了威胁,是了,除非拿她心中在乎,着意保护的人来威胁她。 想通了这一点,兰溪再说不出任何追问的言语,月嫔背对着她站着,腰背挺得笔直,但双肩却悲凉的颤动着。 许久之后,兰溪才叹息一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寂,“就算当初不行,如今你若要出去,我们也可以想法子的,你知道,今时不同往日。” 彼时的靖北侯没有军功在身,不够是侯府的次子,尚需家族的庇护,在至高无上的皇权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更别说,那时尚是个婴儿,全无自保能力的耿熙吾了。可是,现在却不一样了,靖北侯父子都是铮铮铁骨的军中标杆,而圣上却已老了,不复当年。所以,兰溪觉得此事只要细细谋划,不是不可为。 月嫔闻言,却是低低嗤笑了一声,“你凭什么认为我会想要离开?” “你在这儿过得不快乐,不是吗?”兰溪蹙眉,说出口的话,却是笃定非常,“我曾见过师父为你和父亲绘的画像,那时的你,待在父亲身边的你,才是真正快乐的。” “快乐?”月嫔嗓音幽幽,似透着无尽的苦楚与刻骨的缅怀,片刻后,她低低笑了,笑声中有嘲讽丝丝缕缕地沁出,“那是个什么东西?于我而言,早已是前世的事情了。而我与你们父亲……你难道天真的以为,我从这个牢笼出去了,我们就可以回到从前了?” 他们中间隔着一个沈氏,隔着一个皇帝,隔着一个彼此满身伤痛,鲜血淋漓的二十年,“不!不可能!我们早已回不去了。从踏进这牢笼的那一天起,我的身后已是没了退路,我只能留在这儿,直到死!” 月嫔的语气很平静,透着一丝飘忽的空洞,听得人鼻间发酸。兰溪说不出反驳的话,但却又不能不反驳,即便,话一出口的刹那,她自己也觉得轻飘得没有重量,“你还有退路的!你至少还有师兄,还有我,还有我腹中的孩子,我们日后会孝顺你,陪伴你。” 兰溪口中的那些话,像是编织了一个极为美妙的梦境,听得月嫔的双眸因着那脑海中的那画面而一点点柔和,但偏那梦境却不过是瑰丽的泡泡,被现实的冷硬一戳,便破了。 脸上、眸中的柔和一点点散尽,月嫔的脸色又一点点冷硬了下来,“不!那不是我想要的。” “那你想要什么?” 第六百五十九章 累心 “那你想要什么?”兰溪不解而惊异,“难道那个渴龙饮水的风水宝地,便是你想要的了?” 从前许多想不通的事,如今,却如同醍醐灌顶一般,刹那间便通透了。 但就因着通透,反倒更是心惊。 她的风水堪舆是从师父那里学来的,师父懂风水,月嫔是师父的师妹,要懂也不奇怪。而能唆使圣上的人为她所用,必然是与圣上极为亲近,能左右他之人,月嫔能办到。他们起初觉得月嫔没有理由那么做,是因着笃定月嫔无子,可是事实上,并非如此,月嫔有儿子。可是,月嫔的儿子却并非圣上所出,兰溪突然想到月嫔生产那晚,被尽数清理了的稳婆、伺候的下人,想起靖北侯自那时起便蓄起的,遮蔽五官的胡须,想起这些年靖北侯与耿熙吾父子不亲,想起圣上对耿熙吾的种种优待……突然全身发寒。 月嫔听得她前一句,本是惊得回头看她,却见她脸色发白,似是受了大惊吓一般,眸光一闪,却是上前拉了她的手,只觉凉得似一块冰,月嫔目光一暗,拉了她在一旁椅上坐下,然后不由分说塞了杯热茶在她手里。 手心传来的温度让兰溪恍惚回过神来,抬头见着月嫔肃然的脸,她陡然忆及什么,脸色登时惊变,手便往小腹摸去。直到确定那一处,确实没什么异样,她才松了一口气,脸色也随之转缓。 月嫔将一切看在眼里,悬着的心放下了一些,“你知道的不少,而且很聪明!但我希望,这份聪明要用对地方。我这里的事,我自有分寸,用不着你多想,更用不着你操心,你现在最要紧的就是护好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子,待得四郎回来了,你们的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你了解和猜到的一切,都当作什么都不知道,能做到吗?” 兰溪似是听出了这当中的意思,圆睁着双目,半晌点不下头去。 月嫔蹙了蹙眉心,却也并不逼她,转而转了话题道,“你出来时间也不短了,再晚,漱玉宫怕是就要开宴了。”这却是下起逐客令的意思了。 兰溪心中各种思绪转过,而后,慢慢站起身来,这些日子发生了太多的事,她的脑子到现在都还处于迷糊的状态。月嫔朝外喊了一声,不一会儿,七月和芳草两个便是疾步而进,一左一右搀扶住了兰溪。 “至于你猜到的那些,要不要告诉四郎,你自己掂量吧!”临了,月嫔又轻吐了这么一句,在兰溪凤目惊抬,往她看去时,她却是轻轻摆了摆手,道,“你们去吧!顺道将我的贺礼一并带给贤妃。我方才本是去为她送礼的,恰好遇见了你们,想着她见到我怕是不喜,这么喜庆的日子里何必去讨那个没趣?便请你代劳了!”说着,便已让那唤雁儿的,捧上来了一只锦盒。 兰溪点了点头,芳草便连忙接了过来。主仆三人辞别了月嫔,这才从镜月宫出来,往漱玉宫而去。 到得漱玉宫时,漱玉宫中正是摆宴的时候,热闹不凡。这样的时候,兰溪本不想打眼,但偏有人眼尖,一眼便瞧见了她,便好不欢喜地叫了起来,“呀!四嫂可回来了。方才我们还说起,四嫂真是受太后娘娘喜欢,这一去,太后娘娘便舍不得撒手了,直到这会儿才放人。” 沈燕疏似是怕旁人听不见一般,声音刻意拔高了好些,果然惹得众人的视线都朝兰溪身上聚拢了来。 兰溪却也并不慌忙,徐徐走至以一双幽深的眼盯视着兰溪的贤妃跟前,先是款款拜了一回,然后,才道,“从寿安宫中出来,途经御花园,巧遇了月嫔娘娘。盛情难却,便随她到镜月宫中坐了一坐,并受她所托,将娘娘的寿礼也一并带了来。”她今日到过镜月宫的事,瞒不过这宫里有心人的眼睛,倒还不如大大方方的承认了。 兰溪话落,她身后的芳草便已恭恭敬敬地将那锦盒捧到了贤妃跟前。 贤妃眸中似有风云变幻,却并不立马让人去接那锦盒,反倒是以一种莫名的目光凝视着兰溪片刻,这才道,“她倒是落得清闲。”而后,又瞥了一眼兰溪,道,“你与她……倒是有缘。” 兰溪低垂着头,并不搭腔,无论如何也讨好不了的人,何需去费那个工夫。 “罢了,你自去吧!”挥了挥手,贤妃总算开恩饶过了兰溪。 兰溪悄悄松了一口气,应一声“是”,便走离了贤妃身边。 晚宴尚未结束,贤妃不喜欢靖北侯世子夫人的传言便已传遍了整个宫城。贤妃对靖北侯府两位六奶奶都是和颜悦色,唯独对那世子夫人脸色一直不好,还从话语间带出了一些来,连掩饰也懒得。偏这齐王却是与靖北侯世子很是要好,世子与世子夫人又是出了名的感情好,这一团乱,怕是不好理呢! 这些传言,兰溪却是半句也未曾听到,就算是听到了,怕是的不会介意。毕竟,她可是半点儿也不介意贤妃娘娘是喜欢她,还是不喜欢。 宴罢,各家的女眷各自登车离宫。 耿家虽是贤妃亲眷,落在了后边,但也不好待得太晚。贤妃依依不舍,泪光涟涟地拉了耿老夫人的手,亲自将人送到了漱玉宫门外,见着耿家众人皆是上了青帷软轿,这才回转。 而兰溪,直到出了宫门,才算觉得胸口的浊气随着呼吸慢慢吐出。那重重宫墙里,真是个吃人的地方,她不过待了半日,便已觉得憋闷到无法呼吸。若是果真要关在哪里一辈子,与笼中鸟又有何异?不!是较之笼中鸟还要不如,那宫墙之内怕是这世间最藏污纳垢之地,掩藏在锦绣堆下的,是这人世间最泯灭人性的腌臜龌蹉,人算计人,人吃人!兰溪硬生生打了个冷颤,不!她绝不要过那样的生活。 宫中行,不过半日,兰溪却觉得好似度日如年一般,累得慌。发生了不少事,听了不少话,哪一场,不劳心劳力? 好在,耿老夫人也体恤大家都累了,上车前便已交代回府后,便各人自便,所以,兰溪的马车便停在了两府中间相隔的胡同口,径自回了青萍居。 待得洗漱好,躺在床上,她舒心地叹了一声,想着终于可以休息了时,却又出事了。 第六百六十章 威势 秦妈妈是万分不愿去叨扰自家夫人的,夫人回府时,面上的倦色她看得再分明不过,应正是需要好好休息的时候。 而且,就在不久之前,她还专门以此训过长风一回,不要什么事都禀到夫人跟前让她烦心,夫人需要静下心来好好养胎。 但不过转眼,她自己就不得不自打了嘴巴。明知夫人需要休息,但事关重大,却又不得不报。 夜色四合,秦妈妈在宫中历练了半生的仪态已是如同镌刻进了她的骨髓,一举一动皆是行云流水一般的优雅有度,即便是心急如焚,但她的步子却只是迈得快,但却并不大,并未带动裙摆动得厉害,旁人见了,只觉得今日秦妈妈走得快了些,却从她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的端倪。 只有秦妈妈自己知道,她的里衣已被冷汗沁得微湿,待得进到正房内室,站在兰溪的床榻前,她才终于放任自己卸下面上平静的伪装,“夫人,出事了!” 兰溪一躺在枕上,便已是昏昏欲睡,迷迷糊糊听得秦妈妈这一句,却是蓦地一个激灵,便清醒了过来。撩开帐子,眼中映出秦妈妈有些苍白的脸,心里一沉,但面上还算冷静,“出了何事?” 许是兰溪面上的冷静也感染了秦妈妈,她也稍稍沉定了下来,“长风……呃,是长漠将沈六奶奶奶娘家的二小子刺成了重伤,这个时候,已是被沈六奶奶着人捆了,说是要将他杀人偿命。” 耿熙吾走之前,便已交代过兰溪和知情的几人,往后便当活着的是长漠,也算是成全了长风的一片心意,但知情的却一时改不过口来。 兰溪听罢,目光一暗,已是连忙起身下了床来。秦妈妈见状,连忙上前,兰溪却是轻轻抬手道,“让芳草进来帮我收拾,妈妈快些去,一是让咱们的人无论如何,将人暂且给我拦下来,保长漠无虞,二是,妈妈亲自走一趟外院,务必将父亲给我请来。” “是。”秦妈妈低眉垂首应了一声,便是片刻不敢耽搁,反身出门去了。不一会儿,芳草进得门来,快手快脚帮着穿戴起来。 兰溪却是敛着眉苦思,片刻以后,收拾好准备出门时,兰溪却又交代兰溪道,“你去将长柔和七月她们几个寻开开来,我有事交代。” 兰溪到了耿熙凯一房住的宁芙苑时,宁芙苑中已是闹成了一团,她派出的护卫与沈燕疏的家丁对峙着,薛妈妈也得到消息赶了过来,正跪在沈燕疏跟前求她。兰溪暗自数了数,沈氏、耿熙凯、赵蕴芳、耿熙若和她姨娘,靖北侯府的人,竟是除了靖北侯和在外的耿熙吾全都到齐了,这可是逢年过节才有的团圆呢! 兰溪一边在心里腹诽着,一边已是上前,先是朝着沈氏屈膝请了个安,得了个冷冷淡淡的哼声,她也是半点儿影响不受,爽快地直起身来,却是对身后的芳草道,“芳草,还不快些将薛妈妈扶起来?这地上凉着呢!” 芳草自然不敢含糊,连忙将薛妈妈搀了起来。 沈氏的目光便是暗了暗,而沈燕疏却是再也沉不住气地一扬手道,“四嫂是个什么意思?” 兰溪微微笑,“我什么意思?我倒是要问问六弟妹了,这好端端的,便到我院子里捆了我的人带来你这儿不说,还喊打喊杀的,倒是个什么意思?” “自然是要你的人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沈燕疏咬着牙,错着齿,眼里凶光毕露,似是恨不得下一刻就扑上前来,咬住兰溪的脖子,将她撕个粉碎。 兰溪却是半点儿不惧,嘴角的笑却是淡了好些,“杀人偿命?我竟是不知,咱们府上何时有动用私刑这一条了。” “先动用私刑的可是你的人!”沈燕疏手一扬,直指被捆成了粽子一般,在地上既是动弹不得,更是一言不发的人,“他不由分说在内院内持剑行凶,难道就能姑息?我让他杀人偿命,又何错之有?” 兰溪凤目一凝,“事情总有个缘由,我还就不信了,他会无缘无故拿着剑见人就砍,他见得怕也不只你那位奶兄,却是为何谁也不砍,偏生要砍他?六弟妹不分青红皂白就至我院中拿人,却为何连知会我一声也不曾?难道还有理了?再说了,六弟妹方才也说了,杀人偿命,那么……人可死了?” 兰溪形于外的威势逼得沈燕疏色变,一句一句地咄咄相逼更是让她脑中轰鸣,一时间,竟是有些招架不住,讷讷道,“我那奶兄可是重伤在床,那血流了一床,出气多入气少,眼看着便是不行了……” “也就是说,人还没死呢!六弟妹却是着的什么急?就将人拿了来,说什么杀人偿命,莫不是连大夫也还没请,便笃定你那位奶兄活不得了?”兰溪凤目微眯,嘴角半勾,满是讥嘲。 “你!”沈燕疏被气得变了脸色,手指抖颤着指上兰溪的鼻尖。 “六弟妹可别气糊涂了,你也是世家出生的姑娘,怎么竟这般没有礼数?你我虽在争辩,可我终是你的长嫂,你这样指着我,不合适吧?”兰溪凤目一眯,面上倒是没什么怒色,似是好意提醒一般。 “你……”沈燕疏的脸被气得青一阵红一阵,本想着今日占住了理,定是要借机将薛妈妈的那个儿子处置了,既可以帮奶娘一家出气,也可以给兰氏一点儿颜色看。要知道,这薛妈妈一家对四哥哥而言,那可是看重得很的,她就两个儿子,日前已是没了一个,还是因救四哥哥去的,四哥哥心中本就愧疚。若是这剩下的一个,再因着他不在京中,兰氏没能保住而出了事,回来还不知道怎么闹呢! 沈燕疏却是半点儿不怕耿熙吾回来后会记恨她,反正,他们已是再无可能,而她,毕竟是他的弟媳妇,就算是他心里再恨她那又如何?他又能拿她如何?反倒是恨也好,恨好歹也是心中的一种痕迹,只要能让兰氏不好过,只要让她们不再日日夫妻情深地来刺她的眼,她甘之如饴。 却不想,兰氏却是这般毫无顾忌,竟是让她的人直面与自己的人对抗起来,就是姑母来了,也不退不让。 这一刻,沈燕疏真是吃了兰溪的心都有了。 第六百六十一章 对峙 兰溪与沈燕疏这一番机锋打下来,沈燕疏心中憋气得很,沈氏却又何尝不是? 只是沈氏比沈燕疏要有眼色,看得出形势,并且沉得住气,所以她一声喝令,“行了,为了下人的事,这般吵闹成何体统?” 这一声过后,沈燕疏即便是有再多的不甘,也只得暂且压了下去。 沈氏这才又看向兰溪,道,“总归是你的护卫先将人打伤了,于情于理,燕疏要问责,那都没有错。而你呢,一上来便让你的护卫们这般行事,还在家里亮出了刀兵,怎么?是要以势压人不成?”这侯府中,明面上,就只有靖北侯和耿熙吾有护卫,其他的便都只是会些粗浅功夫的家丁罢了,所以沈氏才有此一说。 兰溪听罢,却是低眉垂眼,将一个媳妇儿的恭敬表现得淋漓尽致,这才道,“夫人严重了,一家人何来的以势压人之说?我能有什么势?不过都是侯府的面子罢了。我让侍卫们拦阻,不过是因着六弟妹一上来就喊打喊杀,我怕她一时冲动做出错事,毕竟,事情究竟是怎么样的,还没有问清楚不是吗?” 这个兰氏,还真是礼数上全然不缺,一席话说的句句在理,但细究起来却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沈氏恨得咬牙,深吸一口气道,“事情起因如何,这暂且不论。这耿护卫将二虎砍伤了,这总是不争的事实吧?这耿护卫是薛妈妈的爱子,那二虎又何尝不是崔妈妈的心头肉?都是人生父母养,谁又比谁低贱?耿护卫恃武凌人,在府中持剑行凶,将二虎砍伤,如今伤成那样,还不知能不能救得回来呢,崔妈妈哭得都快昏死过去了,出了这样的事,难道就因为是你院里的人,我就连过问的资格也没有了?” 兰溪听得嘴角抿笑,果然,沈氏比之沈燕疏,那可是高明了不知多少,哪怕是同样的目的,说出来的话,却是入情入理,让你不好反驳。 但只是不好,并非不能。“夫人说的是。只是这前因后果,夫人觉得无关紧要,我却觉得要紧得很,即便今日一定要罚,但如何罚,罚得轻与重,也总得视情况而定吧?日后,世子爷回来了,问起我事情的经过,我才好交代不是?” 沈氏嘴边冷笑,这兰氏,果真是个油盐不进的主。 “还查什么查?不过就是几句口角,再寻常不过,偏生他仗着他兄弟前些日子刚救了四哥哥,在这府里有些脸面,又知道有四嫂为他撑腰,所以便肆无忌惮了。”沈燕疏却是等不及沈氏开口,便是促声道。 “几句口角?六弟妹是想让我相信,就几句口角,长漠便会出手伤人?”兰溪嘴角也是冷冷地一抿。 凤目如同两把锐利的刀朝着沈燕疏射去,沈燕疏猝不及防,被刺得脖子一缩。 兰溪却是已转头望向地上的如今却已只能被称作长漠的长风问道,“沈六奶奶说,你是因着几句口角,所以便出手伤人,你可有话说?” 兰溪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长风会因着几句口角便动手伤人的,总想着,好不容易得着了机会,让他开口,只要他说出了真相,那她必然就有可为之处。谁料想,长风却似没有听到兰溪的问话一般,沉默着。 而起初还有些紧张的沈燕疏见状,却是不由笑了,“你看看,他这不是心虚了么?还有什么好问的?”就是沈氏,也是脸色和转。 唯独兰溪,却是狐疑地蹙紧了眉,定定望着地上的人,不解,更不信。 薛妈妈更是着急,扑了过去,便扯着长风的手哭喊道,“到底怎么回事?你倒是说话呀!你怕什么?有夫人在呢,事情究竟是怎样的,你说出来,夫人也好为你做主啊!” 可是谁知,长风却是成了那锯了嘴的葫芦,无论薛妈妈如何哭叫,他就是闭紧了嘴,一声不吭。 但见他这般,兰溪越觉得这事情怕是没有那么简单,眉心不由蹙得更是紧了。 然而,沈氏他们又如何会让她想个究竟,“看来……确实没有必要再问了。”这回开口的,是沈氏。兰溪转头看她时,她甚至微微笑了起来,笑中有得意,“怎么?耿护卫自己都默认了,莫不是四郎媳妇儿还要强词夺理不成?”兰氏啊兰氏,这回任你如何巧言善辩,怕也挽回不了事态了。这让沈氏如何不得意?沈燕疏知道薛妈妈这儿子的重要性,沈氏如何不知?看兰氏这般费尽周折为一个护卫求情便可见一斑了,而此事虽是沈燕疏挑起,沈氏起初还觉得她太过莽撞,如今却也觉得能借此打击到那个孽种喝兰氏,也不错。 兰溪目光却是投向了长风,见他还是垂着头,一言不发。她不由叹了一声,现下可如何是好?她无论如何是得将长风保下的,可他一句话也不说,她能怎么办? “将人暂且压下去吧!就看二虎的伤到底如何,再做处置,这下,四郎媳妇儿,也该无异议了吧?”沈氏笑笑,那双与沈燕疏很是相似的凤眼睐着兰溪,眸底闪烁着冷意。 兰溪还不及开口,沈燕疏却是先有了异议,“母亲……”却是对沈氏的处置不太满意的意思,她巴不得立马便要了这个耿长漠的命,哪里还等得了? 沈氏却是瞪了她一眼,沈燕疏心有不甘,也只得偃旗息鼓。但随即,又瞧见沈氏给她使了一个让她稍安勿躁的眼神,她心中一动,继而又喜,随之,连忙将那喜压在了眼底。 而那边,那些一直蠢蠢欲动的家丁见这个情势,再无顾忌,便上得前来,欲将耿长风拖走。 “且慢。”突然,一声清脆的嗓自院门外传来。 一直跪在地上,沉默一如雕像的耿长风却是有了动作,蓦地扭头望向院门处。夜色如墨,一道身影缓缓从当中踱出,一步步走到近前,一袭素色衣裙,在夜风中飘零,一头青丝未曾挽起,只喜一根丝带拢在脑后,一些不听话的发丝在眼前飞舞,愈发衬得那张脸苍白凄惶,兰溪却是一眼就认出了来人,随之,心却是咯噔往下一沉,有些不好的预感。流烟?她怎么来了? 认出流烟的,当然也不只兰溪一人。“你怎么来了?” 第六百六十二章 内情 “你来做什么?”长风扭头看着流烟,神色因着一些不知名的情绪而显得有两分狰狞。 流烟却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便是“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兰溪跟前,重重将头磕在地上,道,“夫人,此事并非耿护卫之过,他是因顾及奴婢,才守口如瓶,但奴婢不能见耿护卫受屈,还独善其身,此事内情,奴婢定要向夫人讲明。” 兰溪只觉得心里发凉,看到流烟的那一个刹那,她已是隐约明白了今日事情的始末,她想明白了长风之所以不肯开口辩解一句的原因,她也想让流烟住口,什么都不要说,但那一刻,她却只能站在那儿,木木地看着,听着,袖手旁观,无能为力。 流烟以额抵地,那样的姿势似给了她勇气,能让接下来的话,能够容易出口一些。“今日奴婢未随夫人进宫,又无事可做,觉得有些憋闷,便特意去了花房帮着苏婆婆做些杂事。” 兰溪倒是知道,自从长漠出事之后,流烟的心情一直不好,她从前是个性子跳脱的,这府里没少与人攀交。也不知什么时候便与那花房的苏婆婆相熟了。那苏婆婆是个可怜的,家里男人早逝,又没个孩子,孤身一人,只靠着府里的月钱过活。谁知道,天有不测风云,前些日子,这苏婆婆不小心摔了腿,她若做不了活计,便是连月钱也没了着落,只能等着饿死了。所以,那之后,流烟一得了空,便会去帮忙。兰溪是知道这一桩的,只是她心疼流烟,想着也没什么,便由着她去了。 “……天暗了,奴婢便想着收拾收拾回青萍居,哪儿晓得,那孙二虎就闯了进来,浑身的酒气……”流烟说到此处,似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身子惧怕地抖了一抖。 “够了!你别说了。今日这桩事就是属下所为,夫人不必再问,也不必再管,无论那孙二虎如何了,属下自会承担,若他死了,属下便也赔他一条命就是了。”耿长风双目一暗,挣扎着匍匐跪在地上,以头抢地,截断了流烟的话。 “那孙二虎是奴婢所伤,耿护卫不过是想为我担着罢了。”流烟却是不管不顾,拔高音量道。 “流烟!” “住口!” 兰溪与耿长风皆是一前一后喝止道。奈何流烟却是铁了心,抬起头来,一双晶亮的眼衬着苍白的脸色,透出眼底不顾一切的坚决,“那孙二虎借酒发疯,欲对奴婢行那不轨之事,奴婢手上刚好有把防身的匕首,一时情急,就伤了他。所以,此事不关耿护卫的事,他不过是刚好撞见罢了。” “你胡说!”沈燕疏却是指着流烟鼻间怒骂道,“我奶兄可不是那样的人,定是你信口雌黄,胡说八道,想要借着污蔑我奶兄,好为耿长漠脱罪。” “奴婢绝非信口雌黄,这便是证据。”流烟却是决然抬起头来,不由分说,伸手便是拉开了自己的衣襟。众人一看,皆是心惊,兰溪更是狠狠倒抽了一口冷气。 灯火摇曳中,将流烟的颈间映得清楚,原本雪白修长的脖颈上此时尽是青紫的痕迹,有指痕,还有咬痕,撕扯的痕迹,血迹尚不及清理,看上去血肉模糊,触目惊心。 不难猜想到她究竟经历了些什么,没有人再敢质疑她方才的话,只耿长风,狠狠闭了眼,遮掩了眸中的深痛。 兰溪的手指甲深深掐进掌中,又痛又恨,这一刻,她真是恨不得那孙二虎去死。 沈氏却是叹一声道,“这二虎早前便对流烟有心,定是求婚不成,这才自暴自弃喝得烂醉,他只怕也是一时糊涂。他对你做了这混账事本是他的不对,但你却该禀明你们世子夫人,若是不成,来回过我,让我为你做主也是可以的,却是千不该万不该伙同耿护卫一道,动用私刑将人砍伤泄愤。” 兰溪嘴角一扯,不得不承认沈氏还真是个人才。 “夫人怕是听岔了,奴婢说了,那孙二虎是奴婢一人所伤,与耿护卫半点儿干系也没有,他不过是恰好遇上了,又觉得奴婢是一个女子,遇上这种事,心生怜悯,这才帮奴婢担下罪责罢了,还请夫人明鉴。”话落,流烟又是重重的一个响头磕在地面。 “耿护卫,这流烟醒说人是被她所伤,你怎么看?”沈氏意味深长地勾起了嘴角,却是转而将视线投注在了耿长风身上。 “自然是不可能。”耿长风却是冷硬地回道,“早先,沈六奶奶到花房时,可是只有属下一人在场?哪里有流烟的踪迹?再说了,那孙二虎好歹也是个男人,流烟一介弱女子,哪里来的本事将他砍伤?” “耿护卫分析的是,我也正纳闷儿着呢。你说,这流烟到花房,二虎是从何得知的,还那么刚巧耿护卫也去了那里?咱们府上的花房可并不顺道啊!再说,那里终是内院,你们两个男子竟是随意进出,这不得不让我多想。而现在,耿护卫与流烟二人抢着认罪,就想着为对方开脱,这倒是让我有了一个新的想法了,我先说说看,你们觉得合理还是不合理。” 兰溪却是突然警觉起来,眉心随之一颦,就是耿长风和流烟二人都觉得不妙。 沈氏微微翘起嘴角,道,“流烟和耿护卫两人早就有了私情,因此两人约在了花房私会……” “夫人,此话不可乱说。”沈氏开口,果然没有好话,兰溪连忙出声打断她。 谁知,沈氏却好像根本没有听到一般,又继续编起了她的故事,“你们两人正在耳鬓厮磨亲热的时候,却不想刚好被二虎撞见了。你们为怕私情泄露,所以想着杀人灭口,这才砍伤了二虎。” “夫人!”兰溪声音提高了一度,语气里带了两分警告。 沈氏却仍是置若罔闻,“将人砍伤之后,你们二人才觉闯出大祸,想着要毁尸灭迹,这才让流烟先避开,这就解释了为什么燕疏到时,花房中只有耿护卫,却不见了流烟。说来,也算得二虎命大,否则这会儿只怕是死了,也没有个人发现的。” “夫人说完了?”兰溪凤目冷凝,哼道。沈氏神色平静的站在原地,兰溪冷冷瞟过她,“夫人真是会编故事。”怎么不去茶馆里说书呢? 第六百六十三章 谋害 兰溪凤目微眯,不再遮掩眸底的冷锐,“夫人倒真是会编故事。”不过顷刻间,便是想了这一套说辞,将长风与流烟都困了进去,竟是想要一箭双雕么? 沈氏却是翘起嘴角笑道,“四郎媳妇儿竟觉得我是在编故事么?” “不然呢?”兰溪挑眉,尽力让自己平息胸腔间的怒火,然而效果不彰,“那么方才夫人说的那些话,可有证据么?” “证据?”沈氏低低笑了,“证据自然是没有的,毕竟耿护卫与流烟抢着认罪,却都给了个情非得已的理由,我方才说的那些,即便是真的,他二人又怎会承认?” “夫人既没有证据,为何血口喷人?”流烟却是忍不住了,她是兰溪跟前贴身伺候的,若是她与人私定终身,而且还暗中幽会,今日她与耿长风只怕都得不了好,更是于兰溪的名声有碍。流烟不是傻子,她自然知道沈氏在借由他们的事,打击世子爷和夫人,那是她宁可死也不会让沈氏得逞的。 “大胆!主子们说话,哪儿有你一个下人插嘴的份儿?亏得我早前还夸奖过四嫂会调教人呢,哪儿成想却是个这么没有规矩的。”趁机喝止的,是走上前来,扶住沈氏的沈燕疏,神色之间有一丝藏也藏不住的得意。 狐假虎威。兰溪在心底嗤笑了一声,目光轻睐向沈氏,“那么,夫人如今打算如何处置?又没有真凭实据,夫人若是光凭你的臆想……不,是凭你的猜测就要定了他们二人的罪,怕是会难以让人信服吧?” “四郎媳妇儿说得有理,但无论如何,今日这桩事,耿护卫和流烟怕是都脱不得干系了,至于事情真相到底如何,从他们口中问不出来,自然还有别人,毕竟,当时除了他们二人,还有一人在场。”沈氏嘴角意味深长地笑痕却是看得兰溪心头不安地蹙了蹙眉心。 “这样吧!暂且将他们二人关起来,等得二虎醒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想必也就清楚了。怕就怕,二虎醒不过来了,到时不管真相如何,终究是一条人命,咱们也得给阖府上下一个交代。你说呢?四郎媳妇儿?”沈氏一脸的语重心长,问到兰溪的脸上。 兰溪却在心中冷笑,打的真是如意好算盘。无论这孙二虎醒是不醒,他们都占尽了先机。兰溪却是万万容不得如此的,顷刻间,思绪电转,只是不及等到她开口,院门处已是传来了一把嗓音。 “不用了,事情的经过,本侯已是审清楚了。” 说话的,自然是靖北侯了。 兰溪悄悄宋了一口气,想着,总算是来了。 沈氏与沈燕疏的脸色却是变了变,目光不甘地朝着兰溪瞥来,这兰氏,果真是个难缠的,竟事先去搬了救兵来。 一时,院中诸人不管心中作何想,皆朝着院门处屈膝行礼。 “侯爷。” “父亲。” 须臾间,靖北侯已是龙行虎步而进,只是来的却不只他一个人。兰溪一看,眉心一挑,心中安定了好些。 沈氏与沈燕疏却皆是有些不安地蹙了蹙眉,这崔妈妈怎么来了?还有,耿熙凯怎么也会同侯爷一道进来?方才他明明与她们一处,都在这院中的,不是吗?方才忙着与兰氏交锋,竟是丝毫未曾注意他是何时出去的。 兰溪却是心有所感,朝着赵蕴芳的方向看了一眼,后者却是笑着对她眨了眨眼,兰溪立刻心领神会,原来,果然是她的手笔。 “侯爷,今日这事实在是妾身的错,侯爷将这内院交给妾身打理,却是不想竟出了这样的差错,还请侯爷责罚,否则妾身难以心安。”沈氏对着靖北侯,那是满脸的愧疚,当下便先请起罪来。 “夫人平日里管家,琐事缠身,着实辛苦,一时疏漏也是有的。夫人要请罪也暂且留待事后再说,当务之急是先将此事处置妥当。”靖北侯却是轻一抬手,神色淡漠地道。 沈氏脸上展出笑来,“侯爷说的是。侯爷方才说,这事已是问清楚了?”然后,又望向靖北侯身后,低垂着眼站在那儿的崔妈妈,目光轻闪了一下,“崔妈妈也来了?莫不是二虎已经醒了?”说着,便是一脸惊喜的表情。 崔妈妈却是不领情,也顾不得什么主仆之别了,冷冷一哼道,“夫人还是收起你那虚情假意吧!夫人怕是巴不得我家二虎,就这么过去了,再不醒来才是真吧?” 沈氏眉心一蹙,一脸的又惊又疑,“崔妈妈这话是怎么说的?” 沈燕疏也是皱起眉心道,“奶娘,你在说什么呢?这种话可是不能乱说的。” “还是由本侯来说吧!”靖北侯语调冷淡地道,一双眼犹如利剑一般,轻轻扫过沈氏,沈氏便突然觉得周身发寒起来,一种不好的预感在心里腾升。她力持镇定,但还是悄悄白了脸。 “听说这事时,本侯便先去看过了这孙二虎,到那房前的时候,四郎媳妇儿正好也让人去请了保仁堂那位给太后看诊的于大夫来。本侯便索性与他一道进屋了,谁知,我们刚进屋,那于大夫便是脸色大变。夫人猜猜,是为何?”靖北侯说着便是意味深长地望向了沈氏。 沈氏捏在手心的帕子已是悄悄被冷汗浸透,她却是强撑出一脸笑道,“侯爷真是说笑了,妾身如何能知道?” 但沈燕疏却心里有些不安,望了望沈氏,又看了看另一边一直沉着一张脸,一言不发的耿熙凯,也开始不安起来。 “是么?”靖北侯扯了扯嘴角,这才道,“那屋里满是药气,本侯自然是辨不出的,但于大夫却是闻了出来,崔妈妈正端了药要喂给孙二虎,好在他命大,那碗催命药不及喂进嘴里,便是被于大夫打翻了。却原来,那药里竟是被人放了大量的红花,那一碗下去,只怕孙二虎这条命就要交代在今日夜里了。”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皆是面色大变。这红花可是活血化瘀的良药,却于伤口凝结止血大忌,那孙二虎被利器所伤。正该凝血,若是这一碗汤药下去,那焉还能有命在? “啊?居然还有这样的事情?那二虎他没事吧?这是谁烂了心肝,竟是要害一个已是重伤之人?莫非是要杀人灭口?”沈氏却是一脸的忧心忡忡。 第六百六十四章 反转 “夫人倒是撇得干净。”靖北侯闻言,却是低低的笑了。“这为孙二虎看病的大夫,正是你惯用的那位回春堂的王大夫。本侯还怕冤枉了他,谁知,他却是个心虚的,本侯刚要问他,他自己便吓得兜不住了,你如何指示他,干脆将那孙二虎致死,好死无对证,又给了他多少好处的事,一股脑都倒了出来。真是没想到啊,我们贤良淑德的靖北侯夫人,原来背地里竟是个心狠手辣的?” “侯爷明鉴。”沈氏却是“扑通”一声便跪了地,“妾身实在不知那王大夫为何要这般说,妾身冤枉啊!侯爷……莫不是信了这一派胡言?侯爷,你要相信妾身啊!妾身何苦要这般去害一个已是重伤的下人?何况,这二虎还是燕疏奶娘的儿子,说到底都是我沈家人,妾身这么做有什么好处?定是有人冤枉了妾身。” “冤枉了你?你想说谁?四郎媳妇儿?还是本侯?”靖北侯冷笑道,眸中冷箭,直射沈氏。 沈氏一个激灵,几乎萎顿在地,但也只是几乎而已。她死死咬着牙,勉力撑住自己,眼里的泪却是滚滚而下,“妾身自然是不敢的,妾身只是伤心。听侯爷这话,是果真信了么?” “本侯也不愿信,可刚好,那于大夫医术了得,竟是妙手回春,让那孙二虎醒了过来。更巧的是,他醒来时,六郎也到了那儿,本侯问话时,有你自己的亲生儿子听着,本侯能冤枉你,六郎总不会冤枉你了吧?” 靖北侯这话一出,沈氏登时如遭雷击,脸色瞬时苍白,瞪大眼望向耿熙凯道,“凯哥儿,你……” 耿熙凯却是垂了眼,避开了沈氏的目光。 “那孙二虎究竟说了些什么……六郎,你来与你母亲说。”靖北侯恍似未见,轻飘飘将烫手山芋扔到了耿熙凯的手里,却是不无对这个儿子的又一次试探。 “是。”耿熙凯踌躇了片刻,终究还是拱手应下了。上前一步,又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吞吞吐吐道,“那孙二虎说,母亲早前便说过,那流烟早晚是他的人。他能随意进出内院,也是母亲允许了的。他喝了些酒,又见着了流烟,想着母亲的话,便起了歹意,想着一不做二不休,将那生米煮成熟饭,谁知却是被流烟情急之下,用怀中匕首刺伤。而崔妈妈也是作证,今日孙二虎之所以知道流烟在花房,也是母亲院子里,那个叫露儿的小丫头去偷偷告诉的。” “胡说。这都是胡说,都是诬陷!侯爷,妾身冤枉啊!”沈氏的脸色已是惊得煞白,却还是迭声喊起了冤。 “冤枉?”靖北侯冷笑,“你是想说崔妈妈和孙二虎说的都是假话?他们可算得你沈家的人,为何要说谎诬陷于你?何况,门房的张婆子已是招了,拿了你的好处,随意放孙二虎进出。而那叫露儿的小丫头,你说巧还是不巧,本侯的人去拿她,却是将阖府上下都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人,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说清空消失了。夫人,你倒是要与本侯分说一回,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靖北侯说罢。广袖一挥,随之,便是冷冷一哼。 沈燕疏和耿熙凯皆是被吓得白了脸,大气不敢出一声,赵蕴芳更是自始至终做起了一道影子。 沈氏脸色虽白,神情却是坚定,打死不肯承认,“妾身是给了那张婆子好处,让二虎可随意进出。不过是因着他是燕疏的奶兄,帮着燕疏外边儿嫁妆铺子的事儿,有的时候进来回事要方便些。至于他说什么流烟早晚是他的人的话,不过都是早前给流烟提亲前的事儿了,自从四郎媳妇儿拒了这门亲事之后,无论是妾身,还是燕疏,都再未提过半个字,怕是二虎心有不甘,记错了也是有的。至于那个什么露儿,妾身委实不知啊!”说罢,沈氏果真是觉得委屈得不行,眼里的泪滚滚而下,就连语调里都带了哭腔。 靖北侯定定看着她,目光幽深,无怒亦无喜,反倒看得沈氏和她身边的耿熙凯和沈燕疏他们俱是心中忐忑。 “父亲。”兰溪目光轻闪,却是上前深深屈了个膝,道,“父亲,儿媳斗胆为夫人求一回情。今日这事,说到底都是一面之词,并无真凭实据。好在,并未闹出人命来,这孙二虎心怀不轨,不管是流烟为自保,还是长漠为未婚妻出头,都是情有可原。只是,这孙二虎虽有错,却也罪不至死,长漠流烟虽情有可原,但毕竟也有错,倒不若各罚各的,就此揭过吧!至于夫人,儿媳觉得,怕是误会居多,毕竟这般煞费苦心,就是为了陷害长漠和流烟,未免有些说不过去。再说了,夫人即便真有什么坏心,如今那叫露儿的丫头不见了踪影,也没有证据,夫人不过一个疏漏之责,父亲若执意要罚,怕也只会让夫人不服,让六弟和弟妹他们伤心罢了。都是一家人,何苦来哉?古话说得好,家和才能万事兴啊!” “好一个家和万事兴!”靖北侯大笑,眼神却是有些闪烁,别有深意一般轻扫了兰溪一眼。面上却是欣慰的姿态,当真是一个称职的一家之主!“若是这个家里人人都如你这般想,那这家里也该消停了。”赞了兰溪一回,又转而望向沈氏,道,“四郎媳妇儿的话,夫人可有异议?” 沈氏心中恨得不行,今日之事,虽是她失算,她已隐约猜到自己是被人反将了一军。但即便如此,没有真凭实据,即便靖北侯盛怒,那又如何?却也不能当真拿她怎么样的。 想必,兰氏也明白,这才在这个时候来当好人。不过虽然明白,沈氏却不得不顺着一个台阶下来。 “妾身自然没什么好说的,终归是妾身的疏漏。” “既是如此,那便这样办吧!你们各自的人,各自去罚,此事就此揭过了。只是……这孙二虎怕是不好再留在这里了,找个庄子,将他们母子二人一并送走吧!” 这话的意思,却是沈氏不好杀人泄愤了,至少,短时间内不行。但满心不甘,却也不得不应下。“是!妾身知道了。” 靖北侯又望向兰溪,道,“这两个孩子我看着不错,过些日子若是要操办婚事,记得与本侯说一声。”说的却是耿长风与流烟了,两人心思各异,都未做声,只兰溪代他们二人谢过了靖北侯的好意。 第六百六十五章 想念 此事暂且告一段落,虽说只是做给旁人看的,但这件事情闹得太大,兰溪也不好太过偏私。 所以,流烟直接被撵出了府。却是被董妈妈悄悄接回了家去,而耿长风却是领了八十个板子,只是这板子里也很有些蹊跷罢了,但皮肉之苦却也免不了,但终归是要躺上好些时日的。 闹到最后,兰溪回房时,已是五更过了。她如今不比往常,秦妈妈见了心疼不已,连忙服侍着她上床歇了。只是,躺在床上,兰溪却是直直盯着帐顶,全然没了睡意。今日发生了太多的事,按理说,她的心神一直紧绷到现在,是倦极累极了,偏偏也就是因此,反倒是有些睡不着了。 “妈妈,你先别走,与我说会儿话吧?” 秦妈妈稍稍犹豫了片刻,她本意是想让兰溪休息的,但见状也明白夫人这是心里不好受,想要找人说说呢,便也应了一声。然后从软榻上抱了一床褥子,麻溜地在脚踏上铺开,便合衣躺在了脚踏上,与兰溪隔着一层帐幔。 “今日的事,还真是要有劳妈妈了。”片刻后,兰溪轻柔的嗓音从帐内传出。 “今日这事,多亏了夫人应对及时,老奴不过是跑了回腿,当不得夫人如此。”秦妈妈却是忙道。 今日之事,夫人先是让她派人去请侯爷,又有话在先,那些护卫都有了倚仗,这才敢冒大不韪将人拦住,不让沈六奶奶先行将人处置,这才为之后的一步步争取了时间。 而夫人,最厉害之处却在于她洞悉了先机,料到了侯夫人会将手伸到孙二虎身上,一边让七月去请于南星,以备不时之需,一边让长柔拿了前些时日,为了以防万一,特意查到的孙二虎挪用府中银钱来还赌坊的大笔赌债,但迄今为止,却还未将那个大窟窿堵上的消息,去与崔妈妈深谈。崔妈妈本就害怕儿子做的混账事东窗事发,又得长柔承诺,会给他们大笔银钱还债,已是意动,后来又揭出沈氏指使那王大夫要弄死她儿子,这才铁了心,临阵倒戈,反咬了沈氏一口。 “只是可惜了,没能借机将沈氏也扳倒。”秦妈妈不无感叹,那个叫露儿的,本不是沈氏所派,而是崔妈妈母子一早买通,传递消息的。至于流烟的消息,却不过是她见得孙二虎醉酒,一时兴起卖的一个人情,根本经不起审问和推敲,所以,秦妈妈得知此事后,不得不将这露儿拿捏在手里,才有了最后这番局面,否则,沈氏不定还能翻盘。 “没什么可惜的,今日能将长风与流烟保下来,便已是万幸了。”沈氏是有备而来,而他们是仓促应对,有这个结果,兰溪已是很满足了。即便她最后不得不做那个好人,亲自为沈氏求情,她也没有半点儿的怨悔。 秦妈妈也是叹息着点点头,是啊!这已是最好的结果了。 这一句过后,兰溪便没再说话了,过了好一会儿,就在秦妈妈以为她已经睡着了时,帐内却又幽幽响起一声叹息,道,“秦妈妈,今日,我被人算计,也算计旁人,虽是最终有了这个结果,但却是身心俱疲。我们在这锦绣堆中尚且如此,师兄他深入虎穴,必然更是危机重重,我真是担心……也不知,他现下怎么样了。” “夫人不必担心,世子爷勇武非常,智计无双,又有忠心的暗卫相伴,必能平安归来。”说起这个,秦妈妈却是只能这样相劝,宽兰溪的心。夫人怀着身子,过于挂心终不是好事,秦妈妈只盼着世子爷当真能早些归来,她家夫人才可安下心来,好好养胎。 “承妈妈吉言了。我……我只是太想他了。”这一声想念,很轻,却又极重。只是过后,帐内兰溪却是再未吭声,过了一会儿,秦妈妈悄悄撩开帐子往里看,这才确定她已是睡着了。只那眉心,却是一直纠着,看得秦妈妈又是轻轻一叹。 即便心中挂碍,但这时间却还是那调皮的小白驹,在你不经意间,便悄悄从你指缝间溜走了。 这一日,兰溪窝在炕上,手里握着一卷书册,秦妈妈和两个刚提上来的丫鬟,一个唤作红螺,一个唤作红藕的,在边上安静地做着针线。 “芳草姐姐,你回来了!冻坏了吧?看你浑身的雪!”屋外,隐约听得七月的声音。 紧接着,便是一阵衣衫的窸窣声,“快些喝杯热茶暖暖。” “这天儿也真是的,雪已连下了三日,前几日还好,断断续续,也不大,今早起却是下得转眼就白了地。”芳草的声音也从厚厚的棉帘子外传来,她又与七月说了几句,待得身上暖了起来,再无外边儿带来的寒气,这才撩开帘子走了进来。 趁着她撩开帘子的顷刻,兰溪抬眸望了一眼外边儿,果真,鹅毛大雪扯絮一般在天地间洋洋洒洒,漫天袭地,但兰溪却知,这不过仅是个开端罢了。 “夫人。”芳草进得前来,朝兰溪行了个礼,这才道,“侯爷那边让人送了些鱼虾,还有两斤上品的血燕窝,花儿与奴婢已是粗粗验过了,已是收下,妈妈若是空了,再亲自去掌掌眼。” 月前,兰溪的孕期反应变得严重起来,到了喝口水也会呕上半天的地步。瞒,是再也瞒不下去了。她索性大大方方地请了大夫上门,宣布了怀有身孕的事。只是,也因着如此,往常的舒心日子是一去不复返了,每日里都是提紧了心,防着沈氏那头,吃穿用度,她身边这些人,都是小心了又小心。哪怕是侯爷那里送来的东西,秦妈妈也怕有人会浑水摸鱼,都要亲自看过了,才会做给兰溪。而兰溪的吃食。更是从食材的准备,到烹煮,再到送,都是花儿一手包办,从不假手他人。一时间,倒还算是相安无事。 秦妈妈自然是没有二话。 兰溪心中却也是不无感慨,“这雪下得大,侯爷又特意免了我的请安,也不知他近日可好?” “陈五叔说了,侯爷知道夫人怕是会挂心,所以让他特意带了句话。于大夫果真是医术了得,自从有于大夫为他扎针热敷之后,他这老寒腿已是比之从前好多了,这大冷的天儿也能下床走动了,知道夫人孝顺,但万不可太为他挂心,照看好自己的身子重要。” 第六百六十六章 善念 兰溪闻言点了点头,心下稍安。靖北侯虽然嘴上不说,但对她肚子里,靖北侯府的长孙却是尤为重视,这个时节,鱼虾海产怎样难得?但她这里却是从未断过,而且兰溪还知道,她这院子里,还时时都有靖北侯的暗卫相护。怕也正是因此,沈氏才投鼠忌器,暂且不敢轻举妄动。 这个情,兰溪自然得承。投桃报李,什么都是相护的,有来才有往。如今,兰溪对靖北侯已不是作为一个儿媳,必须要遵循的孝道,而是真真切切,发自内心的将他当成了自己的长辈来尊敬、关心和孝顺。所以听说靖北侯在战场上曾经受过无数的伤,落下了不少的病根时,她特意请了于南星来为他调养身体。 后来才知道,往年每个冬天,靖北侯曾受过伤的膝盖都会红肿,疼痛不堪,严重时连床也下不得,好在,于南星确实医术了得,经她他医治,靖北侯的老寒腿总算有所改善,兰溪也算安心了些。 “有好转就好,这雪下得这般大,我还忧心着,怕是更严重了。” 兰溪转头看了眼窗外,琉璃花窗外,大雪纷飞,像是不会停一般,天地间,皆是一片白茫茫,兰溪便转而想起了另外一件紧要的事。“陈妈妈那儿的棉衣做得如何了?” “夫人给的工钱厚,她们又没有活儿做,可不都卯足了劲儿地做呢,昨日,已是清点了一批,送去锦绣庄了,已是有一百来件。加上锦绣庄的,怕是有好几百件了,曹掌柜还特意问了,这入了冬,棉花的价也上涨了一些,这棉衣可是还要继续做?”说实在的,芳草也不明白她家夫人为什么要做这么多的棉衣,所以曹掌柜问起时,她理所当然以为这成本上涨了,自然便没了做的必要了。 谁知,兰溪听罢,却是想也没想,便道,“做!自然要做!芳草,这雪下得大,待会儿你让长岳帮忙跑一趟锦绣庄,知会曹叔一声,让他帮着再购置一批棉花和棉布,留些在锦绣庄,再送一些进府来。” 芳草是当真惊疑不定,就是秦妈妈也是皱紧眉后,放下手中缝制的小衣裳,望向兰溪道,“夫人莫不是担心这天气,所以未雨绸缪呢?”秦妈妈对当年在湖州那场大水中,自家夫人的种种表现也是记忆犹新。 兰溪却也并不瞒她,点了点头,“是啊!早前与师父谈起,今年这天气真是说不准……但说出去却怕是危言耸听,咱们左右也不差这个钱,多备着一些,若是果真……能多救一个,是一个,也算是为世子爷,为我腹中的孩子,还有大家都积福了。” 听课这一番话,不只秦妈妈,芳草也明白了过来。 “夫人高义,怀善心,行善举,上苍必定知晓。”秦妈妈这一番话真正发自肺腑,同时,多么庆幸,自己有幸能跟了这么一位主子,不至老无所依。 “我们平日里空了,不若也帮着做一些?”芳草更是提议道。 “是啊!奴婢这绣花的手艺虽是比不得枕月和芳草二位姐姐,这做棉衣还是使得的。”红螺也附和道,性子沉静些的红藕也是点了点头。 兰溪见了不由心中欢喜,笑着点头道,“这可是你们自个儿说的,到时这棉花棉布的送进府来,便给你们一人发放一些,做好了,我也不苛待你们,跟陈妈妈和绣娘们一样,一件二十文的工钱。” “夫人说的好像奴婢们就是冲着那工钱去的一样。”芳草抱怨道,却是逗得屋内众人皆是笑。 兰溪也是笑,心里却是真正欢喜的,她身边这些人,一听说是做善事,便纷纷行动起来,只能说明都心存善念,她自然高兴。 “四嫂这里莫不是有什么喜事,这满屋的笑声,让人听着便是欢喜。”笑呵呵的话后,一道娇艳的身影撩起帘子进得屋来。 正是那赵蕴芳,想必在外间时,她的丫鬟已是为她去了外边儿的大毛衣裳,这会儿不过穿了一件玫红绣牡丹宝瓶的湖绸面子皮襦袄,下系了一条宝蓝色冰梅襕边的八幅湘裙,笑盈盈进得屋内,端的是明艳讨喜。 “这么大的雪,六弟妹怎么来了?快些进来,冻坏了吧?”自那日流烟的事后,沈氏和沈燕疏都夹起了尾巴做人,而耿熙凯更是又回心转意一般,与赵蕴芳恢复了从前的恩爱,这一个月来,几乎从未踏足沈燕疏的房内。这赵蕴芳虽是帮了兰溪一把,卖了个人情,自己却也得了好处。居然也无视沈氏,与她常来常往起来,只是,毕竟是沈氏那边的人,又是这非常时期,兰溪虽是面上亲热着,心里却还是戒备着。 赵蕴芳想必也是知道,往她这处来,从不带什么吃用之物,脂粉尽除,兰溪虽不能完全消除戒心,但待她,也还算亲厚。 赵蕴芳进得屋内,却并未往兰溪跟前凑,而是在桌边坐了。“就是因着雪大,所以才想着来看看四嫂。四嫂往日里,爱在廊上走动,但这大雪的天,天冷路滑的,千万要当心些!能不去还是就别去了吧?” 兰溪最近每日总要四处走动,而这两天因着下雪,所以兰溪多是在长廊中走动。这不是秘密,兰溪也未刻意隐瞒过,今日赵蕴芳提及此事,自然也不是无的放矢。 兰溪目光闪了闪,若有所思般看了赵蕴芳一眼,后者却只是微微笑着,好似果真只是随口说了一句关心的话语,并无深意一般。 “这几日雪大,六弟都在家里吧?弟妹倒是好,可以日日相伴,真是让人羡慕。” “四嫂何需羡慕旁人?”赵蕴芳微微红了脸,“我虽刚进门不久,但也听说四哥四嫂最是恩爱,鹣鲽情深,羡煞旁人。算算时间,四哥怕也快回来了,到时只怕便要换做我羡慕四嫂了。” 兰溪微微笑道,“是我想岔了,个人有个人的缘法,各自有各自的幸福,却又何需去羡慕旁人?” “是啊!如四嫂一般,四哥能干,刚进门,便给四嫂挣了个诰命,我自然是羡慕,但也仅只是羡慕,别无其他。夫君是个喜爱读书的,却又不喜功名,我嫁鸡随鸡,自然都要随他。只是好在,我自幼见惯了富贵荣华下的腌臜,觉得淡泊闲散也并无不好,反倒是平淡是福呢!” 第六百六十七章 当归 “……我只盼着,日后待父亲百年之后,四哥袭了爵,我能够跟夫君搬出侯府,寻一座宅子,借着侯府的威名,四哥四嫂的庇护,过过这富贵逍遥的日子,那便好了。” 兰溪凤目含笑,深深望了赵蕴芳一眼,笑得意味深长道,“要我说,六弟妹才是那最通透之人。人生在世,富贵易求,这安闲却是难得。但愿六弟妹求仁得仁,平安富足,知足常乐。” “那便借六嫂吉言了。”赵蕴芳也是回以一记别有深意的微笑。 赵蕴芳不过略坐了一会儿,闲话了两句,便告辞了。 她一走,秦妈妈便也会意地跟着出了门去,不一会儿,却是铁青着脸回来了。“往日夫人常走的回廊不知被哪个黑了心肠的泼过了水,老奴方才过去时已是结了冰,溜滑。” 这个天气,可不就是滴水成冰么?端是打的好主意,兰溪嘴角勾起一痕冷笑。 “看来,有人已是将手伸进咱们院子里来了。” “夫人放心,耿护卫已是开始盘查,定会将人揪出来的。”耿长风的伤一好,便立刻又来护卫兰溪,却是因着早前兰溪的恩情,对兰溪更是如同对待耿熙吾一般,多了满满的敬重和忠心。就是薛妈妈如今对兰溪,也较从前亲近了好些。 兰溪点点头,耿长风他们这些护卫,跟在耿熙吾身边,学会的,可不只是拳脚功夫。兰溪便曾听耿熙吾提过,耿长漠精于机关,长柔善于追踪,长庆善于暗器,而长风善于刑讯。这人落在耿长风的手里,迟早什么都能问出来,这点儿兰溪倒是一点儿也不怀疑。 “这即便问出什么来,那也只是一柄刀罢了!后面操控的那只手怕是没那么容易现形的。”其实,她们都知道这是谁的手笔,不过是苦于没有证据罢了。那人既然敢行事,便也是有恃无恐,料定了此事成与不成,都怪不到她身上。“不过,既然手已经伸到咱们院子里,该揪出来的就得揪出来,该处置的也得处置,哪怕是给这院子里的人提个醒也好。” 杀鸡儆猴。秦妈妈自然明白,“夫人说的是。” 不一会儿,耿长风来了,一贯淡漠的脸倒是看不出什么喜怒。但兰溪一开口,却是早已笃定了的,“什么都没有问出来么?” “洒扫的两个粗使婆子和两个小丫头都是两两行动,若不是都被买通了,就是真正无辜。”耿长风的音调如今倒果真是像透了长漠,从前仅剩的那一丝丝情绪起伏彻底地归于沉寂,如今的他,已是耿长漠。 “那处长廊怕并不偏僻,虽算不上人来人往,这整个青萍居的人,却人人都可从那儿过,并不仅限于洒扫的婆子和丫鬟。”换言之,人人都可以做手脚。 长风点了点头,“属下也想到了,所以一一排查,花的时间便有些多了,方才有了些线索。说是今日是府里每月一次换花的时候,府里的花匠清早时曾往青萍居搬过花,就是从那长廊过的。” 兰溪心思一动,有些出乎意料,竟不是青萍居里的人么?凤目轻抬,望向长风,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属下立刻亲自带人去寻了那花匠,到时却已是晚了,那花匠已是畏罪自尽了”长风神色未动,语调里微乎其微的一丝扼腕。 兰溪却是听得眉心一蹙,沉吟了片刻,这才道,“既然人已死了,这线索怕也就此断了。也罢,终归没有真正出事,咱们若始终揪着不放反倒不美,就到此为止吧!” 长风目光闪了闪,而后抱拳应道,“属下明白,夫人放心。” 兰溪点了点头,知道长风已是明白了她的意思,倒也果真是放下了心,却是转而关心起了其他。“爷他们已是动身好些时日了吧?我算了算日子,顺利的话,怕也就再过几天便该抵京了。可这雪下得这样大,我真怕会将他们阻在路上。” “属下今日来,就是关于此事,要向夫人禀报。夫人放心,爷自出了江陵,便一路快马加鞭,竟是将行程缩短了好几日。方才已是收到传书,怕是明日便可抵京了。”长风一边说着,一边已是将一封盖有密印的信笺递了上来。 兰溪听得长风这一言,神色间已是难忍欢悦激动,当下,更是迫不及待将那封信接了过来,展开一阅,这一看,她那神色便是彻底舒展开来,脸上的喜悦是藏也藏不住。“这雪下得太大,你看,需不需要估摸着时辰去城外迎迎?”师兄这般赶,必定是还记得她曾说过的雪灾之事,这样也好,他安然归来,她这颗心才可彻底放下。 长风却是忙道,“爷离京之前,曾嘱咐过属下,万万不可离开夫人半步,所以……”话尾略略一顿,但兰溪却已听明白他的意思。兰溪还没怎么呢,长风却觉得有些不安一般,连忙宽兰溪的心道,“夫人放心,往年在西北时,这雪比这还大着呢,咱们爷也是走惯的,定可妥当,不碍事的。” 兰溪点了点头,因着耿熙吾快要回来了,这心里自然欢喜,长风的话也是听得顺耳得很,“我知道了。你今日也忙了一天了,快些下去歇着吧!” 只是,到得第二天,从清早起,兰溪便有些坐立难安,看着屋外那纷纷扬扬的雪花,更是不自觉地紧锁着眉心。 秦妈妈她们也大概都猜到了她的心思,个个嘴角抿笑,倒是都没人劝她。直到晌午时,屋外的雪还是一刻不停地下着,隐约听得院门处有些喧闹声,兰溪连忙遣了令月去看,然后自己就是伸长了脖子,往窗外眺望。 过了一会儿,没能等到令月回来回话,倒是听得廊上靴子响,那是镶了铁皮的军靴踩在地面的声音,而且,那步伐迈得既重,且快,又稳,不一会儿,便到了正房外,兰溪正伸长脖子去看时,厚重的棉帘子便被撩开,一道昂藏挺拔的身影似是裹挟着屋外肆虐的暴风雪呼啸而来,抬眼间,四目相对,刻骨的相思,直到这一刻的重逢,才得以安定下来。 耿熙吾一双眼定定望着炕上的人,似是忘了动作,待得醒过神来,就要跨步而进,哪儿晓得,面前的路却是被人堵住了。 第六百六十八章 捉弄 “世子爷。”敢在这个时候挡住耿熙吾的,自然不是普通人。事实上,秦妈妈也是硬着头皮,不得不为之。在耿熙吾那双幽深的眼朝她扫来时,秦妈妈心中不是不惊惧,但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道,“你这刚从外边儿回来,身上的寒气重着呢,夫人身子弱,怕是受不住。” 耿熙吾愣了愣,呆呆地应了一声“哦”,然后倒是没有说话,只与兰溪对望了一眼,之后倒是没有二话,乖乖地将帘子放下,在外间去了大毛衣裳,又耐着性子,就着外间的炉子将身上的寒气尽数去了,待得身上暖和起来,这才又撩开帘子走进了内室。 秦妈妈规规矩矩行了个礼,然后便低眉垂首,悄悄退了出去。 耿熙吾目送她离开,帘子垂下,温暖如春的内室只剩小别胜新婚的小夫妻两个,谁知,耿熙吾回过头来,却见着某个没良心的竟是捂着嘴笑得那叫一个欢啊,笑中的意味有些不合他的心意就是了。 高高挑起一道眉,他大步流星风朝她靠近,“笑什么呢?” 兰溪不言,仍是笑眼眯眯,仰头看着站在炕边的他,他就这么站在炕边,低头看着她,眼眸深深,投下深沉的暗影。兰溪却是打从心眼儿里的欢喜,嘴角止不住地一再翘起,偏生嘴里却是逞强道,“没什么!” 那小狐狸一般狡黠的落在耿熙吾眼里,却是让他眸色一暗。 正在暗地得意,一想起方才耿熙吾被秦妈妈堵在门口,那副呆怔,却又乖乖听话的模样,兰溪便不由觉得喉间痒酥,想笑。 可下一刻,却是不由惊呼了一声,身子被某人腾空抱起,再回神时,他便已占据了她早前的位置,而自己却已被他抱在了怀里。“你做什么呢?吓死我了!”捏了粉拳捶了他一记,兰溪表示抗议,偏一张脸上控制不住带了笑。 “为夫是觉得,为夫被嫌弃,好像夫人笑得太开心了。夫人自己不知道,你笑起来的时候,总让为夫忍不住……想要欺负你!”话落,他已是骤然一俯身,衔住了她的唇,尾音消散在两人相贴的的唇间。 男人一上来,就是霸道地攻城略地,兰溪愣了一瞬,不过一刻的时间,便已是被亲得头脑发昏,隐隐约约想到,小别胜新婚什么的,诚不欺她啊!这热情,委实让人有些招架不住,可是饿了太久么?一见秀色可餐,就要将她拆吃入腹不可? 只是,当某人的手开始不规矩地往她衣襟处探时,她已经迷迷糊糊的脑袋里终于又飞回了一丝理智。软绵绵的手抬起,却是将他的手死死地按住了,睁开那双因动情而显出两分氤氲妩媚的凤目,睨着他道,“你就不想想,今日为何秦妈妈这般严格?” 这个时候,耿熙吾哪里还有空想这些?刻骨的思念日日夜夜侵蚀着他的心肺,若是再忍,他是无论如何也忍不下去的。所以当作没有听见,他的手,又是不容拒绝地朝着她衣襟里探去。 兰溪一边偏头躲过他热切探索的唇,一边又忙按住他蠢蠢欲动的手,好不容易终于空闲下来的唇连忙轻启,道,“我说真的。你若是再不停手,说不定秦妈妈便要闯进来了。” 耿熙吾动作一僵,心里不是不郁闷,但好歹是终于停了下来。只是那双幽深的眼睨着兰溪,深处是淡漠也遮掩不去的怨气,“秦妈妈为什么?”印象里,那可不是个不识相的,而且,她为阿卿着想着呢,见他们恩爱,她不是该高兴不是? 兰溪凤目中一闪,笑道,“方才妈妈不就提醒过你了么?我身子弱,禁不住你折腾!”看来,他还不知道呢!这样挺好,她一直想着能够亲自告诉他,没想到,上苍作美,其他人还为她保留了这个机会。 耿熙吾皱了皱眉,下一刻,却是骤然从她身边弹起,道,“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再仔细端详了她一会儿,眉心打了一个结,她竟是清瘦了好些,莫不是他不在的这些日子,她身子有什么不适吧?这么一想,耿熙吾更是着急了,“你到底怎么了?” 兰溪叹息一声,很是哀怨,“我还以为,你根本就不在乎呢!”说着,横他一眼,一来就忙着不正经。 耿熙吾心里有些发虚,但更多的却是着急,“你不说,我去寻了秦妈妈来问,或者,去让他们请了于大夫来给你看看。”说着,便是要起身叫人去了。 兰溪看他动作,便知他是认真的,这真要让他去叫了人来,这脸就要丢大了。兰溪连忙拉住他,道,“不用了。我是有些不舒服,不过于大夫已经是看过了,没有大碍的,你用不着这般劳师动众。” 耿熙吾皱眉看着她,神色间难掩担忧,“到底是哪里不舒服?” 兰溪喉间痒酥,几乎忍不住笑起来,却是生生稳住了。“这病……是有些麻烦。一时半会儿怕是好不了,还会变胖变丑,就怕你会嫌弃!”抬起头来,见耿熙吾还是皱着眉看她,眼眸深处的担虑就要满溢出来,兰溪快要忍不住了,嘴角悄悄翘起,拉了他的手轻轻放在她仍然平坦,还未显怀的小腹上,“这病呀,要十个月才能好得……哦!如今已不足八个月了,八个月后便可痊愈了。”谁知,说完后,还是没有听得某人的反应。兰溪一皱眉,不会是还没听懂吧?抬起头来,却见着某人双眼发直地盯着她的小腹看,那模样,还真是说不好是个什么意思。 兰溪不由一蹙眉,不高兴道,“你这是个什么表情?”说着,便已是将他的手甩开。 而下一刻,耿熙吾已经整个人从她身上弹开,眨眼间,跳得老远,抖颤着手指指着她的小腹,惊喊道,“你……你……” 兰溪是真不高兴了,语调都沉了好几度,“怎么?你不高兴啊?” 耿熙吾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凑上前,一把抓了她的手道,“哪能不高兴呢?我这不是……不是高兴得要疯了么?”随即又瞪向兰溪道,“你方才也不提醒我?若是不小心伤着你,伤着……小东西怎么办?”而后,却又是狠狠一咬牙,神色狰狞道,“那些个家伙儿,胆儿肥啊!居然这么重要的事也不向我禀报,欠揍吧!” 兰溪愣愣看着他神色几变,旁若无人的表演,终于承认他是高兴得疯了,否则,平日里他,可不会傻缺成这样呢! 第六百六十九章 承担 这么闹了一通,耿熙吾自然是再不敢胡来了,将兰溪小心翼翼拥在了怀里,轻声细语地问着她,“可吃得好?睡得好?胎相可稳?孩子有没有闹她?于大夫可说过,需要注意些什么?” 起初,兰溪还挺享受,可是,在他同样的问题问到第三遍时,兰溪终于是忍不住了,一抬脚,便想将他踹下去。 谁知,脚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想让我下去?你开口便是了,作甚自己动脚啊?若是把你脚踹停了,又该我心疼了!” 兰溪愕然,这人怎么傻缺成了这样? 闹了一场,兰溪有些饿了,这几日,虽然还是孕吐的厉害,但偶尔还是有胃口较好得时候,比如今日的一盅乳鸽汤,她便是喝得极香,直到见了底,才当下了汤勺。 直到丫鬟们收拾好了,兰溪这才想起,竟忘了问耿熙吾要紧的事。 “你可去宫里向圣上复命了?” “放心吧!该说的都说了,圣上恩典,让我早些回来陪你。”耿熙吾不是个分不清轻重的人,即便他再想念兰溪,也知道要先将有些事交代清楚。 兰溪点点头,她其实也知道,以他的性子,若是没有交代清楚,方才断不可能生出与她亲近的心思的。对于这点,她倒是没什么不高兴,嫁给这样的男人,反倒让她安心了好些。 “平城那边……”早先,觉得他能平安归来,她便什么都不在意了。可人心,总是不足,见他安然无恙回到了身边,却又不得不去担心其他种种,担心起事关他们的以后。 耿熙吾的目光微闪,然后,点了点头,“平城郊外,有一处重兵把守的隐秘基地,我偷偷遣进去看过,那里正偷偷练兵和锻造兵器,这已是坐实了平王谋反之心,另外,我还凑巧寻得了一些别的证据……这一次,是真正证据确凿,平王想赖也是赖不掉了。” 兰溪点了点头,可是明明该放心的,这颗心却又怎么都放不下。 看清她眉宇间散不去的担虑,耿熙吾叹息一声,抬起头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道,“这些事,不该是你一个女子担心的。你只需好好照顾好自己,照顾好我们的孩子,外面的事,有我!” 兰溪扯了扯嘴角,为着他想一肩担起他们未来的气魄,但要真正不担心,却并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她总有一种感觉,因为她,因为赵屿,那些前世的一切,都要提前上演了。 “好了,别多想了,我适才问过秦妈妈,你近来嗜睡,每日午膳后都要睡一会儿。今日因着我回来,已是扰了你的觉,这会儿我有事与侯爷相商,你便不要去想那些事情,好好睡一会儿吧!否则,咱们儿子怕是要抗议了。”耿熙吾一边说着,一边小心护着她的小腹,然后已是不由分说将她抱起,一步步送到了床榻边上。 兰溪噘了噘嘴,不乐意了,“你怎么知道是儿子?万一是个女儿呢?” 耿熙吾的回答是将她轻轻放到榻上,神情柔和地给她盖上了被褥,然后是低头,爱怜地在她唇上轻轻一啄道,“女儿也好。像你一样的女儿,一定是娇嫩如花骨朵儿一般的可爱,我必定将她捧在手心里,让她做这世上,最幸福的姑娘。” 兰溪方才那一瞬的不舒坦尽数消散,一颗心,因着他的话,软得一塌糊涂,嘴角悄悄上弯。“咱们的女儿只能是世上第二幸福的姑娘。” 耿熙吾一愣,转而明白她的意思,却是双眸一暗,眸中悠荡一缕琥珀色,而后,他迅疾地一俯头,便已是捕捉了她的唇。 兰溪一愣,张嘴惊呼不成,却已被一条灵敏的长舌登堂入室,直到她头脑昏昏,他才终于挪开了他热烫的唇,额头抵着她的,略略喘着气道,“真是个小气的娘亲。不过……我答应你!我们的女儿一定很幸福,而我,永远会让你比她还要幸福。” 闹了这么一出,反倒是将兰溪方才萦绕在心中不散的那些愁绪和担虑驱逐了个干干净净,在耿熙吾低柔的那声“睡吧”中,她乖乖点头闭了眼,嘴角自始至终挂着甜蜜的笑,慢慢的,困意一点点上涌,不过一会儿,她便睡得香甜了,连耿熙吾什么时候出去,又什么时候回来的,她都一无所知。 再醒来时,外面的天已是黑暗,而她,躺在他宽阔温暖的怀抱中,不愿意醒来。 沉浸在幸福之中,兰溪没有再去追问它究竟与靖北侯谈了些什么,也无需去问。这场雪像是下不完一般,没日没夜地下着,雪片,又大又密,就在大雪的第三天,靖北侯旧伤复发,卧床不起,甚至连握笔的力气也没有了,由其子靖北侯世子代为上了折子,告假在家。靖北侯自觉自己伤病不断,又上了岁数,镇守北关怕是力有不逮,但念及北关地处要塞,是大庆北门,不能无人主事,特请圣上另派将领前往。 圣上却是对折子留中不发,反倒是在朝上问了耿熙吾不少话,皆是有关靖北侯的病情,嘘寒问暖,那叫一个关怀备至啊!而散朝后,耿熙吾前脚进府,后脚常公公便带着圣上的赏赐跟来了。俱是一些滋补的珍稀药材,而因着靖北侯下床不易,甚至还特有圣上口谕,免他下床谢恩,可谓恩宠。 只是,关于前几日,耿熙吾向他汇报的平城情况他却还没有任何的动作。 兰溪与耿熙吾二人私下谈起这事时,耿熙吾只是叹息道,“圣上的兄弟已经不多了……他要考虑的事情太多,这个决定怕是不那么容易的。我们只能等着。” 兰溪点了点头,是啊,圣上已上了年岁,今年看着也不若去年精神,人老了,就会怕很多东西。当年的储位之争,较之如今,还要残酷。太后与当今圣上都是没有手软,如今才能站在胜利者的位置。但就是那一场争斗中,圣上十几个兄弟如今只剩他与平王两个。他自然要顾忌很多,不只皇家那淡薄到几近于无的骨肉、兄弟之情,还有史官手中笔,更有口耳传唱身后名。 “这决定迟早得下。”即便圣上想粉饰太平,平王又可会允许。 “所以,咱们现在,只能等着。” 第六百七十章 连雪 “只是,不管圣上做什么决定,那位常公公……”兰溪欲言又止,但她知道,耿熙吾明白她的意思。 今日见得来宣旨的常公公,还是一如既往地受真武帝信重,这让兰溪不得不心生顾虑。那常公公早前可是与平王过往甚密,而就因为兰溪碰巧撞见了他二人私下会面,平王便不惜数度向她下杀手,兰溪不得不多想。 “此事,我不想将你牵扯进来,所以并未禀报圣上。不过,我已经有了法子,会从其他人的嘴里将话透到圣上耳中,让他戒备一二。”身边最亲近的人,却极有可能是平王的细作,这件事,是无论如何也要向真武帝提个醒的。 兰溪点了点头,继而又是苦笑道,“你看我,又瞎操心了。这些事,你都早已安排好了的,我偏生却还要担心这个,担心那个。倒也不是不相信你,可我这颗心,总觉得有些难安。” 耿熙吾伸手环上她的肩膀,安抚地轻拍了两下,“关心则乱,我也知道,你这心里是放不下,毕竟这可是改天换地的大事,不过没事的,我们也不是全无准备。你呀,只管将心揣在肚子里,天塌下来,有个儿高的顶着!于大夫也说了,你心情欢悦,咱们的孩子才能开心,思虑太多,终不是好事。” 兰溪点了点头,两人的手一同轻抚着小腹,忍不住温柔地微笑。 这几日,耿熙吾见兰溪吃什么吐什么,就连喝口水也要呕上半天,当真是心疼得不行,他真没想到,怀个孩子竟是这般的辛苦,自然是再舍不得兰溪为了别的事而费神了。 兰溪不再说话,安心地偎在他怀里,与他一道望着琉璃花窗外,大雪纷飞,渐欲迷人眼,这舒心的日子,怕是也过不了几天了。 果然,这一个晚上,兰溪突然自梦中惊醒。 “怎么了?”耿熙吾习武之人,本就警觉,在她从枕上弹坐而起的下一刻,便已是将她揽在了怀中,皱眉看着她。 兰溪的发丝被冷汗浸的湿透,粘在颊边额上,衬得一张脸更是惨白,捂着胸口摇了摇头,“不过是做了个噩梦罢了。”至于梦见了什么,却是一点儿也记不得了。只觉得那种惊悸的感觉,还残存着,心惊肉跳,真真切切。 耿熙吾眉心紧蹙,只是还不及说什么,屋外突然响起一串脚步声。脚步声,很轻,几近无声,兰溪一无所觉,耿熙吾的目光却是一暗。 紧接着,门外响起值夜的红螺小声地禀报着,说是耿护卫有要事求见世子爷时,兰溪心头不由一跳,回过头去,却见耿熙吾已是披起外袍,起了身。 她张了张口,刚想说什么,他却已回头将她重新压回枕上,道,“外面的事有我,你只管安心睡着。” 兰溪听出他话语里的坚决,终究是没有强辩,待他走后,强迫着自己闭上眼,但却是睡意了无。这大半夜的,长风既然找来,那便必定不是小事,她如何能够放心。 过了一会儿,一只手将她重新捞进熟悉的怀抱里,看着她不断颤动的浓密眼睫毛,不由深深叹息了一声,果然,还是没有睡着呢!从前总觉得她聪明是好事,可是如今。这思虑太深,也是个问题啊! 只是因着了解,耿熙吾还是选择了投降,“自下大雪起,我便让长风留意着京中各处民居,尤其是城南和城西。他方才来。便是来禀报此事的。” 兰溪心房一紧,睁开眼来,“可是出事了?” 她只记得,前世的这一年,大雪连下了十几日,京中不少贫民的居所被积雪压塌,砸死砸伤不少人。但那时,她自己的事尚且操心不完,委实没有那么多悲天悯人的心思,而且,那时总觉得这些事是离她极远的,听罢也不过就是唏嘘了一番,而后,在太后和贾皇后带头救济时,也随之以平王府的名义支起粥棚,施了几日粥也就罢了。 但她只记得有这么一桩事,但具体是何时房屋塌了,她却是不知道的。而城南和城西。便有不少贫民聚居之地,既然师兄一早便让长风他们注意着,长风又是在这时匆匆来报,说的还就是这两处的事,兰溪自然便想到了。 耿熙吾的脸色也不太好看,点了点头道,“塌了不少房子。虽然应对还算及时,但……”叹了一声,耿熙吾住了嘴,将兰溪又往怀里拉了拉,“哪怕是天大的事,你这会儿也要先睡才是。其他的事,明日再说。” “可是……”兰溪可是后面的话,被一只温厚的手掌堵住了,世界骤然暗下来,静了下来,他的手轻轻遮在她的眼上,瓷沉带着两分命令的口吻在耳边响起,“睡觉!” 兰溪愣了愣,心却也安了下来,顺从地闭上眼,本以为睡不着,但不一会儿睡意就翻涌了上来,她很快,便快乐地奔去寻找周公了。 第二日醒来,便有很多事要安排,好在都是一早便准备好的,因着是做善事,身边的丫头们也很是热心,长柔帮着跑了几趟锦绣庄,来回传话。 不过半日的功夫,锦绣庄的棉衣便很是低调地发放了下去。虽然准备了几百上千件,但就是京城内受灾的人也很多,还是觉得不够。 这个时候。曹掌柜便不得不一边擦着额头的汗,一边感叹起自家的东家真是个有先见之明的。 只是,锦绣庄再怎么低调,却还是在灾民中传出了名声。 兰溪早前虽是想救济灾民,但心里不是没有顾忌,直到耿熙吾跟她说了一席话,她这才放下了顾虑,放手去做了。 可是到得第二日,她母亲却特意登门来说了她一通。她才知道,就因为她行的这桩事,让齐王心里怕是起了龃龉。竟是在与朝上说起救灾事宜时,一向过从甚密的表兄弟二人当着圣上的面就此争吵了起来,直辩得脸红脖子粗,待得散朝出了紫宸殿时。,表兄弟两个竟是互不理睬了。 旁人都在私下里传说,这锦绣庄再怎么低调,又如何能瞒过京城里这些人的眼睛?谁不知道这锦绣庄是靖北侯世子夫人的嫁妆?要救济灾民,收买人心,却不知会齐王,让他捡个现成的便宜,齐王那儿能过得去吗? 第六百七十一章 失踪 兰三太太来,自然是来骂她的。只是又念及她如今怀着身孕,又正是反应大的时候,便有些不忍心。 话已到了喉咙口,囫囵了一圈儿却又吞了回去。最后,沉吟了片刻,语重心长地叹道,“阿卿啊,娘知道,你也是好心,想着要帮人、救人。可总得分这个亲疏远近吧?朝局,娘一介妇人是不怎么懂的,但我听你爹的意思,这四郎跟齐王殿下这么一闹,对他,可不是什么好事。你呀,试着劝劝四郎,如果可以,低低头,上门去陪个罪,也没什么的,总不能这么一直僵着。你爹让我说说你,可我想着,你一向聪明,娘不用说,你一定都明白。救济那些灾民没有错,但四郎是你的夫君啊,你总该多为他考虑一二。往后行事,多与他商量着些,嗯?” 兰溪自然是没有二话。一脸羞愧和后悔地点头连声称是。 兰三太太见她这个态度,却是满意得很,就说嘛,她家阿卿自来聪明,何需骂?好好与她说,也是一样的?她有什么不明白? 再说了,这人啊,哪儿有不犯错的。想起兰三老爷昨日下朝回来那气急败坏的样子,兰三太太心里哼了一声。 兰三太太放下心来,又很是关心了一番兰溪肚子里的小家伙,又事无巨细叮嘱了一番,午膳前,这才出了靖北侯府。 送走兰三太太,兰溪狠狠松了一口气,不一会儿,耿熙吾回来了。兰溪见他虽然神色淡漠,但作为了解他的人,兰溪还是看出他神色之间的松快,不由哼道,“你倒是高兴着呢!知不知道今日我娘专程来教训了我一通,八成是我爹昨日下朝回去,狠狠骂了我一回,我呀,这回可是给你惹祸了。想收买民心不成,反倒将齐王给得罪了,现下满京城的人只怕都在为你可惜了呢,怎么就娶了这么一个惹祸精回家?” 这话酸得呢!耿熙吾挑了挑眉,快步上前,将人从炕上抱起,不顾她的反抗,将她抱在了膝头。兰溪在女子中已是算得高挑了,偏被耿熙吾圈在怀里,却很有两分小鸟依人。 他将下巴搁在她头顶轻轻摩挲,笑道,“今日散朝后,岳父也请了我喝茶。却是警告了我一回,让我不许对你迁怒。然后,话里话外也让我们到齐王府登门谢罪呢!” “可惜,父亲这心得一直担着了,我看,你与齐王怕是得一直不合下去了?” 耿熙吾亲了亲她的头顶,低声道,“委屈你了。” 兰溪叹了一声,他这样,她还怎么委屈?两人就这么相依坐于炕上许久,然后兰溪才低声打破沉静,问道,“赈灾的事,圣上果真交给永王了?” “是啊!”耿熙吾目光轻闪,“不出所料。” “父亲上折请辞,你又借故与齐王闹翻,偏偏这个时候,圣上又有意提拔永王,如今,安王和贾家也该醒过味来了。” “过些时候,我估摸着,圣上怕是还要在永王妃的人选上做一回文章。”这话过后,夫妻二人都沉默下来,这京城,只怕要乱起来了。 又过了一日,朝廷开始着手赈灾,宫里以太后为首的一干宫妃也开始行动起来。满京城的官眷们自然也不会落于人后,纷纷效仿。 一夕之间,城南和城西的粥棚如雨后春笋一般冒了出来,无论如何,因着兰溪的推波助澜,这伤亡怎么也不会有前世那般让人心惊。兰溪也算是尽了力,好歹能心安理得了。 这大雪一连下了半个月,终于在慢慢转小的第三日,停了下来。 而这一天,耿熙吾脚步沉沉回了府,脸色难看至极。 兰溪便知,定是出事了,只怕还是大事。连忙倒了一杯热茶递过去,他仰头便是全数灌下,略缓了一口气,这才道,“赵屿不见了。” “什么?”兰溪不得不惊。 原来,待得这雪小了,又因着朝廷还算应对及时,京城里的灾情眼看着得以控制,真武帝总算腾出手来,也下定了决心要处置平王府的事。今日便遣了禁卫军往平王府中拿世子赵屿,谁知,到了平王府,才知赵屿从大雪第二日起便不见了人影,竟已是失踪了数日。 “……圣上已是派兵将平王府围了起来。并将府中下人分批审问,但只怕……已是无济于事。” “那平王世子妃呢?”兰溪想起那个从来对她怀有敌意的林氏,她对此人没有好感,但这一刻,却又不得不同情这个女人,或许是透过她,不由想起了前世的自己,心中凄然罢了。“赵屿……没有带她一道走?”所谓的失踪,心眼明亮的人都知道,是赵屿逃了。而作为质子的人在这个时候出逃,还能是为了什么?自然是因为……平王要反了。而这时,留在京城里的,平王府的人,只怕难有好下场。 耿熙吾见她脸色有些惨白,神情一动,恍然明白她是想起了什么,轻轻将她拥在怀里,叹息道,“这个时候,自然是走的人越少,越是安全。而且,平王世子无故失踪,宫里虽忙着雪灾的事,一时无法顾及,但难保会出纰漏。总要有人帮着遮掩,能瞒着一时,是一时。” 兰溪却是听得心头一震,“你是说……” 赵屿失踪,一连十几日,都秘而不报,有大雪的原因,只怕也有刻意隐瞒的缘由吧?旁人不知,平王世子妃也一概不知么? “那个傻女人……她可知道,赵屿将她留下,无论他成功与否,她只怕都只有死路一条?”兰溪不得不愕然,但随即,漫在喉间的,尽是苦涩,眼里便有些犯潮,不知是为了林氏,还是为了隔世的那个自己。 耿熙吾叹息一声,将她紧紧拥在胸口,“可不就是傻么?” 过了好一会儿,兰溪的情绪平复了一些,抬起头望着耿熙吾,问道,“赵屿只是独自逃走了么?”兰溪终于不得不承认,一切都变了。她记得这场大雪,难保后来一再做梦的赵屿会不记得。莫怪他能借着这场雪逃走了,那只怕平城很快就会有反应了。那么,赵屿就这么毫无凭恃地回去了?这不像他的行事风格。 耿熙吾的目光却是有些闪烁,不自觉地闪躲着兰溪的视线。 兰溪见状,心,却是一沉。 第六百七十二章 风起 兰溪见状,心便不由咯噔一沉,有些不好的预感,皱眉问道,“到底怎么了?” “赵屿……自然不是一个人走的。除了他那些忠心的护卫,他还带走了你舅舅。”耿熙吾本就没想瞒她,她既然问了,他便也不再隐瞒。 “舅舅?”兰溪愕然,又惊又急,“舅舅他怎么会?他早前不是跟你说好……”话一落,她心头一动,剩下的话吞入了腹中,狐疑地打量他片刻,见他此时神色已是恢复如常,并无什么忧心挂虑,便悄悄将悬起的心又慢慢放了回去,和缓了神色问道,“那傅府……” “已是让禁卫军围了起来。不过你放心,我已是特意交代过,外祖母他们必然不会受苦的。”只是担惊受怕,却是难免的了,不过有傅修耘在,一家,终究还有主心骨,不至于彻底乱了套。而且,在耿熙吾看来,傅家那位老太太也是个不简单的,只要有她在,傅家便乱不起来。 “那圣上那边……”兰溪还是不无忧虑。 “你放心,圣上虽然上了些年岁,但大事上,他不会犯糊涂。如今,他清楚平城傅氏的重要性,傅家暂可无虞。至于其他,你也要相信你舅舅。”耿熙吾握了她微凉的手,轻声安抚道。心里却不无愧疚与无力,这个时候,本来该让她安心养胎的,但谁料想,这天说变就变。事情,一桩接着一桩,这还只是开端,狂风暴雨,很快就要席卷而来。安心之所,怕也不复存在。只是,好在,无论如何,他的阿卿是个坚强勇敢的姑娘,好在,他会一直陪在她的身边。 冬月初八,兰溪嫁入靖北侯府后的头一个生辰,因着外面风声鹤唳的气氛,而过得很是低调平淡,然而,因着耿熙吾在身边,兰溪倒是觉得很是幸福,何况,她很清楚,现下的平淡是多么的难得,兴许,过不了多久就要被打破。 果然,她生辰过后不过十来日,冬月二十,平王在平城打着昏君不义,天降大罚,为百姓计,替天行道的旗帜,起兵反了。 那一场大雪,受灾的不只京城,周边北地,几乎无一幸免。而因着大雪阻隔,路上不便,灾情的传递本就晚了些时日,朝廷这边忙于救济京城周边,已是分身乏术,应对上又要慢了些,待得安排下去时,各地已是死伤无数。冻死的,饿死的,不计其数。而平王便以此为借口,说是因着昏君不义,所以上苍才以灾罚之,借以天意告诫众人,借着这股民怨,居然是还算名正言顺的反了? 时机,抓得很好。当然,若是没有赵屿这个洞悉先机之人,只怕平王那处也不可能将时机抓得这么刚好。 兰溪早前心头的不安,一一得到了应证。果然,平王在察觉到真武帝的戒心时,加上又有赵屿推波助澜,将原本应在十年后的谋反直接提前到了现在。 大庆,乱了。 朝廷虽说在赵屿失踪之后,便已有所准备,但毕竟要比平王那边晚了半月不只。所以,当平王举兵造反的消息传回京时,真武帝立刻召见了群臣商议。奈何人心不齐,商讨了半天,各持己见,直到过了两日,才确定了让安王率兵迎敌。待得安王点兵,终于出了京城时,平王已经一连夺下了两座城池,一路打到了荆州城外。 荆州太守紧闭城门,以荆河之险据守荆州城。而荆河上虽是结了冰,但冰层却并不厚,过不得马匹,更是行不得军,平王只得屯兵于对岸,与朝廷的军队对峙。 腊月初七,安王所率的十五万大军终于赶至荆州城内。 许是对安王所率这十五万大军心生,顾虑,平王起初还时有出兵试探攻城之举,自安王到后,却是突然偃旗息鼓起来。 安王不由很是得意,上表朝中,言平王胆小如鼠,惧怕圣上威严,忌惮朝廷铁军,不敢妄动,只需时日,便可将之击溃,不足为惧。两军对峙于荆河两岸,却是一时都再无动作。 腊月二十,北郡王的边关告急文书却被快马送至了京城。原来,却是北狄借平王造反之机挥兵南下。自靖北侯告病请辞之后,真武帝并未另派将领戍守北关,而是让北郡王代为监管。却不想,这转眼便是出了事。 北关自靖北侯戍守之后,一直太平,北关守军多为耿家嫡系亲信,现在北关告急,兰溪尚觉不安,问起时,却见耿熙吾并无焦急之色,面上更是毫无意外,不由很是狐疑。 “今日朝上争议可有了结果?圣上不会当真要让父亲带病上阵吧?这朝中武将也不少,圣上为何就偏要父亲不可呢?”靖北侯的“病”虽是装的成分居多,但却也不是全然是装,他本身就是浑身的伤痛,从前不过是强忍着没说罢了,如今,被太医们轮番诊治,那可是骗不了人的。 “腹背受敌,若是北关失利,必然也会影响南边儿战局,圣上自然不得不慎之又慎。朝中将领虽多,但真正对北关了若指掌的只有父亲,圣上想求个万全,自然属意父亲。”耿熙吾倒是对真武帝的心思很是明了,只是可惜,这回靖北侯却是无论如何也要让圣上失望了。“还有,朝中有些人还在主张着讲和,所以圣上还在犹豫。”耿熙吾说着,嘴角牵起一丝嘲讽的笑痕。 兰溪狐疑地一蹙眉心,“你觉得不可能讲和?” “北狄刚好这个时候扰边,你不觉得奇怪?”耿熙吾挑眉。 “今年北地皆是大雪,咱们大庆尚且遭了灾,只怕北狄更甚。我从前听说过,北狄人多靠牛羊为生,这样的天气,只怕是牛羊冻死了不少,他们若是没了粮食,为了生存,也不是不可能打咱们大庆的主意啊!”对于这些,兰溪是当真不怎么了解,所以只能依靠常识来分析道。 耿熙吾嘴角上翘,轻哼一声道,“时机抓得恰恰好,太凑巧,再说,他们若是只为了生存,大可抢了近旁的村落就好,何苦来啃北关这块儿铁板?即便父亲不在,但整个北关的军士都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即便北狄军队一贯剽悍,但想在北关军手里讨着便宜也不是易事。而且,我私下收到的战报里,这北狄军多为挑衅,却并不正面交锋,你觉得又是为何?” 第六百七十三章 云聚 兰溪目中陡然一亮,“除非,他们的真实目的并不是叩关,而只是想吸引北关守军的视线,继而将战报报到京城来……”说到此处,再是灵光一闪,道,“难道平王竟与北狄暗中勾结了不成?” 耿熙吾嘴角上牵,一抹真真切切的笑跃然唇上,他抬手轻轻拍了拍兰溪的头顶,道,“真是聪明的姑娘!我早前便已让人暗中调查过。日前北狄确实是遭了雪灾,大批牛羊被冻死,可是,却是早在这之前,北狄军中便已有异动。而且,遭了这样的大灾,他们的口粮却从未断过。只怕是早已得了旁人的好处了,早先我或许还不明白,怎么有人能将这些种种都事先安排好。听你说了赵屿的事,这些疑虑便也迎刃而解了。靠着他的未卜先知,也难怪,将安王的十五万军马牵制在了荆河边上,还让安王沾沾自喜呢!” “是啊!难怪赵屿明知平王对他没有太多的感情,明知道他的兄弟们都对他的世子之位虎视眈眈,他还敢回去那个地方。光凭着这些,也足够他坐稳平王世子之位了。”兰溪不愿害怕,但想起那日在宫中,赵屿将她拦住时,最后那句恍若宣誓一般的话,她还是打从心底不安起来。 将她的脸色尽数收在眼底,耿熙吾叹息一声,伸手将她环进怀里,“别太担心。平王虽有赵屿相助,但因着将时间提前了,这准备便是不够充分。何况,平王兵力有限,如何能与朝廷相比?再说了,咱们不还有舅舅这步暗棋么?” 兰溪没有说话,往他胸前靠了靠,没法说服自己全然心安,可至少在他怀里,她觉得什么都不怕了。 两人正享受着这亲密而温馨的时刻,却偏有人要在这时来煞风景。 “爷!宫里来了人,圣上请你即刻入宫,说是有要事相商。” 这个时候,召他入宫?耿熙吾与兰溪对望一眼,心中都是有所感。 待得耿熙吾再回来时,天色已是黑尽了,花厅内的烛台上点着十来只蜡烛,不时明灭闪烁着,耿熙吾跨进门,便瞧见了裹着毯子坐在炕上,望着窗外黑黝黝的天发呆的兰溪。 耿熙吾的脚步顿了顿,然后才迟疑地靠过去。“不是让你不用等我么?怎么还没有睡?” 微凉的手被熟悉的宽厚与温暖所包裹,兰溪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抬起头,望着他,烛火闪烁在她的眸中,别样的明艳,“圣上……可是要你代父亲往北关去?” 虽是问句,但兰溪的语气却是早笃定了事实一般的陈述。 耿熙吾目光暗了暗,然后,还是点了点头,“嗯。” 即便早已料到,但真正听到了这样肯定的事实,兰溪凤目中的神采还是暗淡了些。轻轻应了一句,“哦”,然后,便是有些黯然地低下头去,不再言语。 烛火摇曳中,她姣好的侧颜明明灭灭,半垂的眼睫恍若飞累了,暂栖于月下的一双敛翅的蝶,那偶尔扇动的翅膀,却好像惊了风,一路吹进了耿熙吾的心底,让他心头一酸,继而又是一涩。 将握在掌心的手又紧了紧,他瓷沉的嗓音莫名显得有些沙哑,“对不起,阿卿。我知道,这个时候,我原本该一直待在你身边的。”目光掠过她低垂的脸,望向她已微微隆起的小腹,耿熙吾这一刻的心情,真是难言的晦涩与不舍,却又不得不为的无奈。 “君命难违,我们能有什么办法?”其实早在圣上执意想要靖北侯出征时,兰溪便已有可心理准备,耿熙吾也是一样。事到如今,已是由不得他们了,她虽然心里不见得愿意,但他终究要走,比哭着让他一直担心,她当然更宁愿笑着送他走。“你放心吧!我会好好照顾自己,好好照顾孩子的。你在北关,一定要当心,一定要平安回来,要记得我和孩子在家等你。” 耿熙吾将她拥入怀中,张了张嘴,想说他一定会尽快赶回来,至少在她生产时,他一定陪在她身边。可是,张了张口,却发现喉咙似是被什么东西钳住了一般,晦涩难当,一个字也吐不出。因为发现,说什么都像是狡辩,像是不会兑现的空话。因为,他知道,即使这一刻他许下了承诺,但往后却还有千百种不得已,让他没法践诺,那还不若一开始就不说。 耿熙吾的行动力可不如安王那般拖拉,既然领了命,不过一天的工夫,便点了将,轻车简从往北关赶去。 送走了耿熙吾,许是这回因着有肚子里的孩子作伴的缘故,兰溪倒是没有从前那般难受,倒是很快打起精神来,该吃时吃,该睡时睡。从腊月起,她的孕吐停了,然后胃口便彻底变好了,而且不只是变好了,而是变得有些太好,刚吃完便觉得又饿了,一整天好像都在吃东西,兰溪一度以为自己肚子里这个是个喂不饱的。 但秦妈妈却是高兴得很,每日里笑得见牙不见眼地督促着花儿准备这个,做那个的,还说兰溪肚子里的小爷是懂事的,还知道心疼娘亲,这是要将她早前没了的肉赶紧给长回来呢。兰溪听得哭笑不得,苦恼着她再这么吃下去,别说是早前因着孕吐没了的肉,只怕多的肉也得长出来,她想着,总得控制控制才行,别等她成了大胖子,孩子也太大,不好生了。但每每秦妈妈端了她喜欢的美食上来,她又委实抗拒不了,埋头便要吃到盘子空了才肯罢休。 只得在吃完之后又后悔,扶着芳草她们的手,在屋里转圈圈,直走到喘气,又坐下来歇一会儿,等到呼吸平复了,又站起来走,走饿了,又吃东西,吃完了又开始转圈儿,周而复始。 一天的时间便在不停地吃与转圈儿之间悄然流转而过。 耿熙吾走时,已是腊月底了,但今年这个年,因着战事的关系,过得极是寡淡,半分年味也没有。 不过,这满京城的人也没人在意就是了。毕竟,如今腹背受敌,即便是在这锦绣堆中,却也担心着什么时候,北边儿或者南边儿传来不好的消息。越是习惯了富贵安闲的人,越是害怕改变。而越是拥有得多,便也越害怕失去。自古如是。 第六百七十四章 疾风 二月初,兰溪的肚子如同吹气一般涨了起来。而京城,也收到了第一份来自荆州城的捷报。 安王于荆州城外全歼了叛军派出的一小队兵马。虽然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的大胜利,但是对于如今的京城来说,却是如同石破天惊。让低迷到有些绝望的京城一夕之间就沸腾了起来。 从那之后,荆州城便是捷报凭传。虽然都不是什么大的胜利,但百姓间口耳相传,渐渐地便给安王赋予了战无不胜,犹如战神一般的称号。 就连兰溪也几乎信了,认真反省了一回自己从前是不是太小看安王了。原来,他也不是那生活在锦绣堆中,只知富贵荣华,玩弄权术,甚至一看见漂亮女子,双眼就冒光的纨绔,而果真是有大才在身,至少是勇武非常的。 而就在这个时候,在这个满京城的人都传颂着安王破敌致胜的丰功伟绩,崇拜着他的时候,荆州又再有战报传来。 这一回,却不是捷报。 二月十八,荆河中浮冰渐融。叛军至荆州城门下叫阵,字字句句皆是挑衅。安王贪功冒进,不顾荆州太守和副帅的劝阻,执意带兵出城迎敌。不想,却被叛军以诈败的苦肉计请君入瓮,追进了叛军早已布好的包围圈,五万大军几乎全军覆没。他被护卫们拼死救出,但却已经废了一条腿,一张原本俊秀的脸上更是多了一道可怖的刀痕。 消息传回京城时,真武帝一时悲怒攻心,竟是在朝上吐血昏迷。 兰溪私下唏嘘了一回,这安王前面那么多的捷报,怕只是平王针对他的性子,布下的局。为的便是让安王自信心膨胀,自以为是的以为自己当真是战无不胜了,才会什么话都听不进,什么险都敢冒地落入为他设好的陷阱。 五万人呐!兰溪不为安王的失败有任何的同情,却为了这些为安王的自大与愚蠢而无辜惨死的五万生命而惋惜。 “安王殿下已是被护卫着回京城来了吧?那荆州那边,圣上是如何安排的?”兰溪一边修剪着花枝,一边问道。 这回,毫无疑问的,长风又被耿熙吾留下了。但这一回,他却是再没了头一回的抵触,因着对兰溪的感恩,因着对兰溪的敬服,留在她身边,他也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满的。 只是,望着兰溪宽大衣裳下,高高挺起的肚子,他神色还是有些紧绷。虽然兰溪的动作还算灵便,但他始终悬着一颗心,就怕会有什么突发状况。 听得兰溪发问,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兰溪转头狐疑地朝他看来时,他才醒过神来,连忙答道,“安王已是在回京的路上,荆州的状况又不太好,这场大战失利,一次便失了五万兵马,军中士气低迷,和郡王的意思是,还得再派一位皇子前去督战怕是才能稳住军心,朝中大半人都是附议了的,只是圣上迟迟未决。” 兰溪点点头,倒也不是不理解。安王此去,本是奔着立军功去的。却不想,阵前失利,伤腿破相,据说那条腿只怕治好了也会落下残疾。如此一来,基本上安王便是与那个位子无缘了。毕竟,大庆泱泱大国,无论如何也容不下一个身有残疾,面有残缺的人成为一国之君的。 而圣上,此次不只在战场上大败给了平王,还算是赔上了一个儿子,这会儿又要再派出一个儿子与平王对抗,自然是要斟酌了又斟酌,毕竟派谁去都可能是重蹈覆辙。 “战事吃紧,相信圣上很快就会做出决定的。”带兵不是儿戏,安王与齐王年长,安王且不说,毕竟为嫡长,而齐王因着母家是掌管大庆大半军权的耿家,在年少时便常去军营走动,还曾到西北军中历练过一年,只要圣上心中存了赢的念想,那齐王,便是最好的选择。 难怪了,早先安王请旨出征的时候,不见耿熙吾他们有什么反应,原来,等得便是这一刻么?料定了安王不是平王的对手,这个时候齐王再出来收拾残局,那可就事半功倍了。只是,兰溪心中还是难免不忍,以五万人的性命换来这个机会,代价也似乎太大了一些。 长风似看出了她心中所想,忙道,“起初齐王与爷也只料到安王在平王手里讨不了好,却不想……谁也没有料到会是这个结果。齐王昨日还很是后悔,说早知如此,定计之时便该再慎重些才是。” 兰溪点了点头,如果齐王果真有这样的想法,那只能说明,他至少没有视人命为草芥,她才不会觉得耿熙吾帮的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而心生疙瘩。 不出兰溪所料,圣上很快便下了决定,命齐王再率八万兵马驰援荆州,接任安王元帅一职。 齐王花了两日的时间点齐兵马,往荆州去了。 这京城中,一刹那间,又沉寂了下来。就连安王的回京,也是悄无声息。上一回的大败,给这些生存在锦绣堆中的人又是增添了不少的惶然不安。 这些,兰溪并不十分在意,她正读着北关送来的一封家书。北关的北狄军,不出耿熙吾所料,果真只是寻衅滋扰,却并不恋战。但他汲取安王的教训,却是不敢轻易出关迎敌,暂且只能据关而守。毕竟,早前的都是推测,若是北狄军在等的,就是一个时机呢?若是南边的战事失利,北狄军再借机举兵犯北关,那就真的不妙了。 信里自然也有关心她与肚子里孩子的话,寥寥数语,是他一贯的风格,倒是也能看出他心中的挂碍。末了,留一句思之若狂。让兰溪愕然地眨了眨眼,随即却是笑了,这还是他头一回在信里这般露骨地抒发他的感情,真是让人……欣喜若狂呢! 铺了信纸,她亲自研了墨,给他回信。俱是些琐事,诸如她最近吃得太多,就连于南星也警告过她了,秦妈妈这才督促着她减少了食量,每日里押着她活动。她的肚子已经挺得老高,肚子里的孩子似乎是个调皮的,经常锻炼拳脚。到了晚上将衣服撩起来,常看见圆圆的肚皮上,一会儿这儿鼓起来,一会儿那儿鼓起来的,有时他大概是在伸腿,便是将小脚丫抵在她肚皮上,不肯松,有些疼,她要隔着肚皮,轻轻摸过去,他才会将脚缩了。 第六百七十五章 骤雨 字字句句虽是平淡,但写起时,兰溪的嘴角却是一直往上翘着,心中满是温情。这样的心情,兰溪相信,一定能够透过信纸和字里行间传递过去,师兄看信时,也必然能够感受得到。 末了,想起他那句思之若狂,她弯起嘴角莞尔,略一思忖,又将笔饱蘸了墨汁,在信的末尾一笔一划写了八个字,算作回应:我心亦然,盼君早归。 将信纸叠起来时,兰溪脸上还是有些发烧,但甜蜜的笑却是挂在脸上,久久不散。 将信装进信封,用蜡封好,并用她的印章盖上,这一切,刚刚完成,屋外廊上,便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是秦妈妈。 兰溪脸上的笑容稍淡了些,抬眼间,秦妈妈已走到她身边,弯腰凑近她耳畔,低声说了一句什么。 兰溪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凤目转沉,冷哼道,“水银?她们这是要我们一尸两命?”这一回,兰溪是当真怒了。自她孕中,这明里暗里的,已是第几回了?她们真当她是死人,任由她们拿捏,不会还手的么? “夫人息怒。”秦妈妈连忙道,“实在没有必要因这样的事动气,侯爷这回也是震怒,已是将人押了下去亲自审问。” 侯爷?兰溪一愣,靖北侯前些日子,一直都在房中养病,这些日子天气转暖了,才见好转了些。转念一想,有他过问也好,如今的兰溪,可是半点儿也不怀疑靖北侯的居心了,于是便也点了点头,道,“如此也好,咱们可少操些心。且看看侯爷如何处置吧!” 到得晚膳时,秦妈妈再度打探到了消息,“侯爷已是下令将夫人并沈六奶奶都一并关了起来。” “这么容易?”不是兰溪太小看了靖北侯,而是她从来不敢小看了沈氏,这人心思缜密,她既然敢公然在她的汤里下毒,那便是想好了退路的,即便是他们再怀疑都好,也拿不到任何的证据。“侯爷果真审出来了?”兰溪不得不诧异。 秦妈妈的神色略有些迟疑,“老奴不知……只是,侯爷确实将人关了,有人隐约听到侯夫人的哭喊声,说是侯爷无故关她,她不服,她要进宫,寻太后说理。” 兰溪听得默然,敢情靖北侯根本不管有没有证据,而是直接将人关了么?侯夫人也有诰命在身,她要进宫告状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就要看侯爷会不会给她这个机会了。 “夫人,你不用担心,这人是侯爷关的,关起来也好,她一直动作频频,老奴是真怕有个疏忽的时候,你与小爷若是有个万一,老奴真是万死难赎其罪。将她关了起来,老奴也不用时刻提心吊胆着,若是等到夫人生产的时候,她再使什么坏,那才是要命。”靖北侯的举动,秦妈妈却显然是乐见其成的。 兰溪点了点头,靖北侯这般一不做二不休,只怕也是为了这个。可是,这些日子,她也想通了很多,当年靖北侯还在热孝中便娶了沈氏,怕是有圣上的推波助澜,这事若是落到了圣上的耳中,虽然是下臣的家事,但圣上与靖北侯之间,又不能作单纯的君臣而论,兰溪还是不由有些担心。 “但就算要将侯夫人和沈六奶奶一并关起来,也总得有个说法才是。”兰溪担心的是沈家和安王府,毕竟挂着亲呢,早前安王在荆州前线,捷报频传的时候,沈氏与沈燕疏不就因着这个亲,在府里趾高气昂的,连说话的音量也比平日里响亮了许多么? 若是只关一人,还可推说什么恶疾之类的,只要管紧了些府里的嘴也就是了。沈家和安王府即便有微词,只怕也不敢多说什么。但两个一起关了,这恶疾之说就破绽良多,终归不好说。 秦妈妈却是笑道,“夫人只管放心就是了,这事想必侯爷已是想得妥帖的。今日汤中暗下水银这事没有审出个究竟,但侯爷却是已查出侯夫人利用管家之便,偷偷将公中的钱挪为私用,日积月累,竟已是有几万两银子之多,不只如此,侯夫人还让沈六奶奶居中牵线,用这笔银子在外边儿放起了印子钱,这可是祸及全家的大事,侯爷这才大怒,将两人都关了起来。方才,还说着要上表呈情,向圣上请罪呢!” 兰溪愕然,真没想到这当中居然还有这么一出。也不知这事是真是假,不过,靖北侯既然敢于上书请罪的话,那说不定还真有其事呢!如果是这样的话,兰溪就不得不震惊了。这沈氏究竟是怎么想的,堂堂靖北侯夫人居然连这点儿见识也没有,不知道朝廷严令禁止官员放印子钱么?若经查实,那可是祸及全家的大罪,到时,不只是爵位不保,没准儿还要有牢狱之灾呢!这是钻钱眼儿里了么? 如若沈氏听到兰溪这番心声,只怕就要气得破口大骂了。这兰氏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呢,自己嫁妆丰厚,如今世子夫人的宝座稳稳地坐着,夫君又是个出息的,哪里知道她的艰苦,她的心酸?眼看着靖北侯的心都偏到耿熙吾身上去了,她的动作屡屡落空,世子之位旁落,她自然要为以后多做打算,即便耿熙凯日后不能如同耿熙吾那般位高权重,但好歹也要衣食无忧地做个富贵闲人吧?她纵然对靖北侯有再多的心,再重的情,如今也在日复一日的无情冷心中被一点点冻冷,一点点磨尽了,她如今最在乎的,只有她十月怀胎,辛苦生下的亲生骨肉,为了耿熙凯的将来,她铤而走险,又有何难?何况,要让她将一个完完整整的靖北侯府交到耿熙吾和兰溪的手中,那比杀了她还要痛苦。她就是要先将侯府掏空了,日后就算耿熙吾承了爵,也不过是个空架子,她才能舒心。 却不想,不但未能成事,反倒让靖北侯抓到了把柄,名正言顺地禁锢了她,这回,只怕是连圣上也救她不得了。而且,狡兔死,走狗烹,沈氏也是听说过的,她也不知如今的自己,还有没有什么价值,值得圣上为她说话。 沈氏的心思,兰溪却是猜不到的,她只是苦恼起了另一桩事,“侯爷将侯夫人关了起来,那这府中中馈可如何是好?” 第六百七十六章 求救 兰溪是个不折不扣的惫懒之人,若非必要,有些事,她实在不愿意劳烦自己去操劳操心。 所以听说沈氏被关,她在松了一口气,隐隐有些欢喜的同时,最先想到的,就是这个了。 毕竟,要论名分,整个靖北侯府,除了沈氏这个侯夫人,最能名正言顺接管中馈的,就是她这个世子夫人了。 “夫人不必担心。侯爷考虑到夫人如今身子重了,怕累了夫人操劳府里这些琐事,方才,已是将老奴寻了去,让老奴和外院的大管家和二管家一道暂时先管着内院杂事。待得夫人平安生下小主子再说。” 薛妈妈的声音在兰溪听来,简直犹如天籁,不由便是展开笑,脆生生道,“那就要有劳妈妈了。” 外无沈氏和沈燕疏虎视眈眈,在旁窥视,随时可能出手下绊子,害她与孩子的性命,内又有秦妈妈把持一切,护得周密,兰溪是心事全无,每日里好吃好睡,只专心养着肚子。 只是随着身子愈发的重了,这日子也不那么好过就是了。肚子越大,顶着胸口,常觉得喘气都是困难的。吃上两口,便觉得撑了,只得少食多餐。每天夜里起夜频繁,连个囫囵觉也摊不上。 总之,怀了孩子不容易。兰溪头一回感受,所以对兰三太太怀了她,生了她,更是满满的感激。难怪,别人都说,不养儿不知父母恩。只有你亲身经历过了,才会知道那些你视之平常的事,有多么的不容易。 “于大夫,可是夫人有什么不妥吗?”这一日,又到了于南星为兰溪请平安脉的时候,可秦妈妈见他一直锁着眉头,而且今日把脉的时间也要比往日长,不由很是不安。 兰溪也一样,只是她却并不如秦妈妈那样担心,倒不是她不紧张肚子里的孩子,而是因着她早在方才于南星进门时,便已觉察了,他有心事,有难为之事。 于南星好似这才反应过来他在为兰溪把脉了,连忙收回隔着丝帕搭在兰溪腕上的手,道,“对不住,是于某一时走神了。夫人与腹中胎儿都很康健,平日只需注意饮食和适当走动便好。”于南星一边说着,已是一边收起了东西。 秦妈妈轻轻松了一口气。 兰溪却是道,“我却是觉得有些胸闷,于大夫先别忙着走,再为我把把脉!妈妈,你让红藕跑一趟厨房,让花儿给我做点儿桔红糕,不知怎的,突然便想起这味道来了。” 秦妈妈先是一愣,继而却是目光闪了闪,便转身出去了,三言两语打发走了外间刚提上来不久的红藕,给芳草和七月各使了一个眼色,那两人会意地点了点头。 芳草端了针线簸箩,和七月一人搬了个绣墩,就在廊下门前坐了,一边闲话,一边做起针线来。 秦妈妈见了一回,放下心来,转而返身又回了屋里。 兰溪还半躺在软榻之上,可于南星却并未给她把脉,而是跪在兰溪跟前。秦妈妈正在惊讶莫名之时,兰溪已经很是头疼地按揉着额角,道,“妈妈,快些将于大夫扶起来。”然后,又转向于南星,道,“于大夫,你我也是多年的交情了,你应该知道,我一直将你和曹叔一家当成自家人,有什么话,你先起来,咱们慢慢说吧!” 于南星低垂的眼中闪过一抹动容,但是秦妈妈扶他,他却是不肯起,反倒将头重重磕在了地面上。 “夫人,你就让于某跪着吧!若是不跪着,接下来的话,于某怕是难以出口。”于南星的话里充满了艰涩,让兰溪目光微微一闪。 她略作沉吟,终究叹息一声道,“说吧!” “于某……有事相求!”于南星默了片刻,终于说出了口,只是这一句过后,却又沉默下来。 兰溪挑眉,看来,求的并不简单。但她也不催他,只是静静看着他,等着。 “于某知道,这桩事难办至极,可是除了夫人,于某实在没有可求之处。只得厚颜来求上一求。”于南星的语调里满是苦涩,兰溪心头却是一动,无人可求?于南星可算得太后的救命恩人,据她所知,太后对他很是记情,只要他去求太后,想必太后应该会帮他。可是他却偏偏舍太后而来求她,莫非…… “于大夫,这些年来,你助我良多,何况,我一向当你们一家是亲近之人,你有什么话,直言便是。” “夫人……”于南星抬起头来,双目微红,而后,一咬牙,道,“于某不慎得知了一些秘密,左思右想,怕是大限将至,只怕连累了家里人,所以特意来求夫人,看在往日的情面上,好歹能护他们周全,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兰溪听罢,眉心一锁,悄悄坐直了身子,一脸肃然,问道,“究竟出了何事?” 于南星却是想也没想便道,“夫人还是不要问了。这些事情,知道了不是好事。” “于大夫。”兰溪略略提高了嗓音,“你这算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么?若是果真是要紧的秘密,你怕累及家人,但我与世子爷与你也很是亲近,你又为了给我请脉,常常在我府中出没,你觉得,在那些人的眼里,是你们一家要紧些,还是我与世子爷要紧些?”兰溪眼看着于南星因着她的话,而脸色惨白,不由叹息一声,略略缓和了语气,“于大夫,若是那里的秘密,你又怎知我不想知道?有用或是无用,好或是不好,也该由我来判断,不是?” 眼瞧着兰溪的下巴朝宫城的方向递了递,被她凤目轻睐着,于南星蓦地一个激灵,醍醐灌顶般醒悟过来,“对不住,夫人,是于某一时想岔了。”然后,他沉吟了片刻,似在思索,兰溪也不催他,只是静静等着,片刻之后,于南星才将事情的始末娓娓道来。 原来,因着兰溪的引荐,于南星为太后治病,让太后多年的顽疾,也就是太医署多年来束手无策的喉痈之症得以减轻,太后对他的医术那是推崇备至,对他很是看重和信任。他虽淡泊名利,但也知道,这是兰溪给了他作为一个大夫的锦绣前程,能够光宗耀祖,给妻儿荣华富贵,他心中不是不高兴。却未曾料想,正是因着太后的这份信任,让他卷进了这场惊天的秘密之中。 第六百七十七章 艳鬼 安王在荆州城外被平王叛军大败,五万人全军覆没,并且伤了腿,毁了容,落下了终身残疾的消息传到京城时,真武帝急怒攻心,就在紫宸殿中,御座朝堂之上,群臣跟前,吐血昏迷。 虽然太医诊断说,只是一时胸臆难抒,所以自伤其身罢了,那口血吐出来反是好事,只需精心调养却并无大碍。 但夜间,太医署几位太医又被急急召进了宫。原来,却是真武帝又开始呕血。从那之后,每晚子时,真武帝都要呕血,偏偏太医署诸位太医却都诊不出个结果,但真武帝的脉象却是一日日地衰弱了下去。 现今这个时候,大庆内忧外患,腹背受敌,正是风雨飘摇的时候,无论如何,真武帝病重之事都要保密,否则只怕朝野动荡,百姓不安。 于是,太医署得了密令,没有人敢往外说一个字,每日只得用补药为圣上吊着元气,让他看上去,还算得精神。 这件事,被瞒得密不透风,至少明面上,即便是,后宫之中,皇子府里,也无人得知。 可是太后这个亲娘却是知道的,就因为知道她儿子的病情,所以,她日日殚精竭虑。四日前,于南星被召进宫中为太后诊病,谁知,到了寿安宫,躺在床榻之上,面如死灰的,却是当今圣上。 兰溪听得眉心紧皱,“你所说的惊天秘密,就是这个?”问了,又觉得不对,就是真武帝果真病入膏肓,有那么多位太医一同把脉,届时纸包不住火的时候,终究要被捅出来,这秘密,只要暂时守住便也就是了,还用不着于南星怕成这样,还要提前将家里人都托付与她。“圣上的病到底怎么样?”转念,兰溪便已想出了理由,那就是,真武帝的病,不简单。 “从脉象上看,确实与几位太医诊断一般无二。乃是气血衰竭之症,这气血乃是人生之根本,圣上日日呕血,自然是不好。” “从脉象上看?”兰溪高高挑起一道眉来,她显然,很是善于抓重点。 到了这个时候,于南星自然没有再瞒她的意思,“圣上这病委实有些蹊跷,于某看过早前太医署留下的圣上的脉案,圣上一直都有些气血阻滞,但却并无大碍,一直有太医帮他精心调理着,按理不该衰竭得如此之快。” 兰溪心头惊跳,但她强自按捺住,尽量冷静地问道,“你怀疑什么?” 这回,于南星却是踌躇了好一会儿,才欲言又止道,“圣上这病症,在于某看来,更像是中毒。” 毒?兰溪惊得心房一沉,“若是普通的毒,太医不会诊不出。” “是。”于南星点头,“于某曾在一本残缺的古本上见过一种毒,叫做艳鬼。” “艳鬼?”兰溪还真没想到,这世上竟还有毒叫这样的名字。 “这下毒的方法有些匪夷所思。所以,于某一直记忆犹新。这毒是下在女子之身,毒素便会汇集女子下阴之处,男人与她欢好之时,这毒素便会丝丝缕缕渗进男人体内,直侵心脉与四肢百骸。这便是这艳鬼之名中,艳之所在。而中毒之人,这毒素日积月累,到了一定时候,便会开始呕血,并且日日都在子时,犹如厉鬼索命,这便是鬼字的由来了。” 兰溪听得身上汗毛直竖,这世间,居然还有这么邪门的毒?而且,圣上的症状可不就是每夜子时呕血么? “还不只这些。最要紧的是,这毒是下在女子身上,女子自身便要先中毒,这男子身上的毒发作了,女子又如何能独善其身?这要害人性命,先要搭上自己的命,此乃玉石俱焚之法。何况,这毒要通过那种方法才能传至男人身上,于某实在想不出……这世间怎么竟会有人用这样的方法,下毒害人。” 兰溪却是脸色惊变,有,如何没有?真武帝若是果真中了这名为艳鬼的毒,那这下毒之人便必然是他的枕边人。这后宫嫔妃众多,可哪一个会恨他刻骨,选择用这种方法和他玉石俱焚? 真武帝病入膏肓,比前世早了整整十年。这前世今生的变数,便在她,在因她而变的,因她而活下来的靖北侯与月嫔。 而月嫔,正是那恨真武帝入骨,又与他极为亲密的枕边人。 兰溪想起月嫔那般急于寻找那处风水宝地,为什么?兰溪突然脸色发白,自然是因为她清楚自己时日无多的关系。 兰溪将两手紧紧扣住,才觉得,因着莫名的冷,手指竟是有些僵直了,“此事可还有旁人知晓?”弑君,这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若是事情败露,即便月嫔已经改名换姓,但耿熙吾身体里毕竟流着她的血,是她的儿子,那么他们,靖北侯府,乃至整个耿家又有谁能逃得过?“你当时可有说漏了嘴?”兰溪的语调里多了一分急切。 于南星摇了摇头,他并不傻。“这都只是我的猜测,无凭无据不说,而且事关重大,我如何好乱说?不过是照着脉象说了些气血衰竭之类的话罢了。” 兰溪轻吁了一口气,眉心不及松开,又紧紧蹙起,“既是如此,你又何苦担虑至此?” “今日清早,太后跟前的窦公公亲自来了保仁堂,带了不少的东西,很是客气,然后,说是太后好像病情又有反复,所以想让我入宫住上一段时日。”太后的身子一直是他在照看,她的喉痈之症虽还未痊愈,在春日之间也易发作,但断然没有严重到非要他寸步不离照看的地步。再一深想,于南星这心里自然是忐忑不安。“我推说与夫人约好,要来府上请平安脉,本是想推到明日再进宫。谁知窦公公却说,他就在府外相候。” 兰溪面色也是几变,片刻之后,神情又坚定起来,道,“既是窦公公在府外候着,你入宫已是必然之势。我也不好多留你,不过你也不用过于担心,既然你也知道那是桩了不得的大事,务必将嘴咬死了,不要露了端倪。我估摸着,太后是认定了你医术比太医署那些太医要高明,想让你帮着圣上调理身子罢了。你到了那里,只需持中庸之道,前面有太医挡着,你只需先与太后和圣上言明,喉痈之症是你擅长,但不可能所有的病症,你都有奇方,只能尽力一试。以太后对你感恩之心,想必要保周全,应是无虞。” 第六百七十八章 突变 听得兰溪字字句句,明明没有半字安抚,明明眼前的这个女子,年岁要比他轻上许多,但来之前,于南星心中原本的惶惶不安,却是消散了许多。一颗心,虽还未落到实处,但好歹不至于彷徨无依。轻轻点了点头,心安了不少。 “秦妈妈,你亲自送了于大夫出去,若是与窦公公打了照面,记得问太后好。” 秦妈妈在边上一直一言不发,但也听得心中惊惶不已,连忙整了整神色,神色如常应了声,“是”,然后领着于南星出府去了。 于南星走后,兰溪却是再也坐不住,一边扬声喊了芳草让她去悄悄叫了长风来,一边已是起身后快步到了案边,很快研好墨,拿起笔在信笺上笔走龙蛇。 待将两封信堪堪写就时,长风已到了近前,正抱拳向她行礼,道,“夫人有何吩咐。” 两封烫了红蜡,封好的信已经递到了跟前。“这两封信,事关重大,不能有半点儿闪失,一定要尽快送到,明白了吗?” 长风听得心头一惊,骤然抬头望向兰溪,见她神色沉静,但却又格外认真地看着他,心中有所感,慎重地伸出双手,接过那两封信,道,“夫人放心。” 待得长风将信拿走,兰溪轻轻吁了一口气,转念却又想到,此事不管靖北侯知道与否,还是该与他知会一声才是。 只是,却不能太过露了端倪,这么一想,兰溪强迫自己沉静下来,笑着将七月唤了进来,道,“我记得昨日我娘让人送了些她庄子上送来的海棠果和一些野味,你去挑拣一些,咱们一道给侯爷送去。” 青萍居本就差不多算是独立于靖北侯府,兰溪一直吃住都在青萍居,但娘家送了东西来,孝敬孝敬长辈也没有什么。再说了,她亲自送过去,不只表了孝心,也是遵从于南星的交代,多多走动。 所以,七月完全没有多想,应得高兴而爽快,不一会儿,便挑选了好些东西,让两个膀粗腰圆的婆子抬了,她亲自扶了兰溪,一路往外院,靖北侯起居的外书房而去。 谁知,来得实在是不凑巧,靖北侯竟是不在府中。兰溪本也没觉得有什么,将东西留下,只说改日再来看望侯爷,便要转身离开。谁知,秦妈妈却是小跑着来寻了她,一开口,便是惊人之语。“夫人,窦公公又来了,这回,却是奉了太后旨意,来接你进宫的。” 兰溪闻言也是一惊,窦公公不久前刚接走了于南星,只怕刚刚回宫,又奉了太后口谕来接她。偏偏这又是在于南星知道了这么一件要命的事,又来过她这里之后,兰溪不得不多想。 只是,现下的情况却是由不得她多想。赶忙回了青萍居,一进花厅便是笑道,“方才公公明明就到了侯府门外也不进来坐坐,我还当公公贵人事忙呢!” 窦公公本是坐于椅子上,闻得兰溪的声音,赶忙起身朝着她行礼道,“奴才见过夫人!许久不见,夫人可安好?” “劳公公挂记。”兰溪也是笑道。两人又寒暄了几句,那窦公公却是不再赘言,说起主题道,“奴才早前是怕夫人如今身子不便,奴才贸然进来拜见,不过是给你添麻烦。谁知,回宫之后,被太后娘娘知道,好是骂了奴才一通。说是夫人如今这样,已是许久未曾进过宫了,她没有亲眼见着,这心里总是挂记,加上世子爷在外出征,为国效力,她本就该多照看夫人一二。只是事多,平日里又有于大夫给夫人照看着,也无需担心。谁知,她这身子骨却是个不省心的,将于大夫召进宫,只怕一时半会儿就顾不上夫人这里了。她老人家左思右想,心下难安,所以想着既然于大夫也要照看夫人的身子,她又想夫人得紧,倒不若都到一处的便宜。” 窦公公笑容满面,兰溪却是听得背脊发寒,她努力保持着微笑,问道,“对不住了,窦公公,我自有了身孕,这脑子常不够用。太后娘娘的意思是?” “夫人说笑了。太后可是说过,夫人可是这京里难得的心眼明亮之人。不然太后娘娘也不会因着病中寂寞,就要将夫人接进宫去小住几日,也好陪陪她了。”窦公公仍是笑意满满。 兰溪的心,却是一路沉到了底,果然如此。 “夫人快别愣着了,还是快请妈妈和丫头们去帮着收拾收拾,咱们也好快些进宫去,太后她老人家可还等着呢!”窦公公笑着催促道。 兰溪心思电转,笑道,“公公也知道,如今侯夫人因着一些事被侯爷禁足,这会儿侯爷又不在,我再要进宫……好歹也要等侯爷回府,与他禀明了才好吧?要不,公公先行进宫向太后娘娘复命,我收拾着东西,待得侯爷回来,禀明之后这才入宫?”能拖一时是一时,若是等得靖北侯回来,兴许就有转机了也说不定。 “奴才来时听说侯爷不在,便已经想到了这一茬,已是派人到东府去禀过老夫人了,夫人不必担心,只是还要原谅奴才的自作主张才是。” 竟是将她的拖延之策也斩断了,兰溪心想,看来,她与于南星一样,已是没得选择了。“还要谢过公公设想周到呢!公公稍待,我这就去收拾东西。”一边说着,兰溪已是冲着窦公公屈膝行了个礼,交代好红藕给窦公公添 茶,上茶点,便带着秦妈妈和芳草进了内室,收拾东西去了。 碧纱橱的门刚一合上,兰溪的脸便是沉了下来。 “夫人,这回进宫,便让老奴陪着你吧!”早前,于南星说那件事时,兰溪可没有让秦妈妈回避,所以一字一句她都听得清楚,她又是个有成算的,心下也是不安,便是这般道。 兰溪知道秦妈妈这是担心她呢,想着秦妈妈毕竟在那宫城里生活了这么些年,有她在,自己好歹有个商量的去处,这才点了点头。 “丫头……夫人预备带谁?” “妈妈觉得呢?” “不若便带上长柔和七月吧!”秦妈妈略一思忖,便答道。 兰溪略一沉吟,明白秦妈妈的顾虑,便也点了点头。然后又望向芳草,道,“你一会儿跑一趟榆树胡同,就说太后娘娘病了,请了于大夫给她看病,要在宫里住几日,所以也将我一并接了去,好一起照看。只是侯爷这里我却是放心不下,让他得了空过来瞧瞧。” 第六百七十九章 赌注 到了宫里,太后却显然没有那个空理她,将她安置在寿安宫的偏殿里,到晚膳时候,倒是有人按时将饭送了来,只是殿门外却是有人守着就是了。 兰溪半点儿不意外,她隐约有些明白太后之所以让她进宫来的用意了。太后毕竟曾在这个宫里经历过不少的腥风血雨,权谋算计,全是踩着无数人的尸身,最终才登上了胜利的顶峰。即便于南星自觉没有说漏嘴,但说不准,太后或是圣上还是发现了什么端倪也说不定。 她既别无选择进了宫,如今忧急如焚也无济于事,倒还不若既来之则安之。 只是将她关起来,事情应该还没有太遭,不是吗? 秦妈妈、长柔和七月几个起初还有些不满和焦灼,如今看兰溪这沉静的模样,也慢慢沉下心来,只当还在府中那样过日子就是了。 到得第三日,这偏殿里终于来了一个人,却是本该在今日为兰溪诊脉的于南星。不过短短三日,于南星似就消瘦了好些,望着兰溪,满是愧疚,“对不住了,夫人。都是于某连累了你。” 兰溪却是不在意地笑了笑,“于大夫这么说,那这宫中是非之地,却是我将你牵扯进来的,岂不是起因还在我身上?再说了,你我都还好好活着,就没什么连累不连累的话。” 不过一刻钟,就在于南星刚刚诊完脉,一切安好时。殿门被人推开,却是催促于南星离开的声音。 待得于南星走了,殿内又恢复沉寂。兰溪却是握紧了手,于南星方才在她手心写下的那个“十”字,好似发起了烫,温度一直烧灼到她心中。 十日?一切可还来得及?她如今被关在这里,外面的消息全然不知,若是此时圣上驾崩,只怕平王叛军会士气大振,而双方士气此消彼长,必定会影响战局。再退一万步说,若是此时圣上驾崩,安王伤成那样,按理已与那个位子无缘,但贾家和贾皇后又岂会甘心?会不会孤注一掷? 再来,圣上究竟是个什么意思,暂且不说,齐王尚在外,这无论如何都是不利啊,大不利。 可是,又能怎么办?她被关在这里,却是无计可施,只盼着早前那些垂死挣扎般的安排能起到一些微末的作用了。 到得夜幕四合之际,这沉寂了几日的偏殿,又迎来了又一位访客。不!与其说是访客,更不如说是主人。请她来这宫里做客,却一直未曾露面,直到今日方姗姗来迟的主人。 兰溪说起来,已是许久未曾见过太后了。就是今年年节,因着战事的关系,历来的除夕夜宴也是取消了的。而兰溪本就不喜欢这座冰冷的宫城,所以仗着有了身孕,能推脱的都推脱,算起来,竟已是好几个月了。 这几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却也不短。但兰溪见得太后的那一刻,心中却还是震惊莫名,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太后沧桑了好多,两鬓花白,容颜消瘦,原本保养得宜的肌肤上皱纹显现,再也掩藏不住岁月的痕迹,竟是老了十岁还不止。 兰溪将惊讶敛在眸底,站起身朝着太后屈膝行了个礼,“许久未曾拜见太后了,听说你老人家身子抱恙,如今可还好些了?” 太后轻轻一抬手,将她扶起,笑道,“是好些日子没见了,哀家一直惦记着你。你这挺着个大肚子,便不要多礼了,这靖北侯府的金孙,若是有个好歹,哀家可赔不起。” 话里隐含了笑意,好似还和从前一样,但是兰溪却知道,不一样了,再也不一样了。 但她还是笑着起了身,将太后让到主位上坐下。 秦妈妈已亲自沏了热茶,端了上来。 “太后娘娘让人备着的好茶,因着肚子里这个小家伙,臣妇是无福消受了,却是正好拿来招待太后,倒也便宜。” “你这丫头自来是个会说话的,也很是贴心,所以哀家才一直很是喜欢你。”太后的笑容似含着感叹,而因着这感叹,笑容便淡了好些。而后,她目光一个清扫,落在不远处的书案之上,“听说你前几日向他们要了画纸颜料?” 兰溪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这宫里自然是好,但成日里就这么坐着难免无聊,所以便寻摸了些事情来做。我身无长处,就这一手画技还勉强过得去,就当自娱自乐,打发时间罢了。” 太后却反而听出了兴致一般,轻挑眉梢道:“哀家早前便听谁提过,你这画技就是你父亲也赞不绝口的,只是一直未曾有机会一见,今日倒算凑巧。哀家的画技虽是不过尔尔,但这看画还是会一些的。不知可能让哀家看一看你的大作?” “大作谈不上,不过是随手画画,打发时间罢了。不过若能得了太后点评一二,倒是臣妇的荣幸了。秦妈妈……”兰溪凤目一闪,转而笑着唤了一声。 秦妈妈自然会意,不一会儿便是从书案上捧了一张画作来,恭恭敬敬递到了太后的跟前。 太后低头一看,却是骤然一惊,继而便是劈手将那画纸夺了过去,埋头细看。 兰溪嘴角未变的,沉静的笑,垂放在裙上的手却悄悄握成了拳头,尖利的指甲深深嵌进了掌心之中。从要画纸颜料的那一天起,她便有了打算,便是等着今天,只有她自己知道,心里有多紧张。 气氛,有些怪异的沉寂。秦妈妈几个人更是屏住了呼吸,大气也不敢出一声,殿内,安静到落针可闻。 过了许久,太后终于将目光从那张画纸上移开,转而复杂地落在了兰溪的身上,只一张脸上的笑容却已倏忽不见了。 “还说什么随手画画,打发时间,你真是太过于自谦了。你这样的画技,难怪你父亲兰景芝也要赞不绝口了。哀家曾见过你二叔祖的宜山秋行图,不!应该说是哀家很熟悉你二叔祖的宜山秋行图,可是刚才,却连哀家也分不出你这幅画的真假,只能说明,你是下了苦功的。” 兰溪并不言语,微微笑着,到目前为止,太后口中的言语,都不是她真正想要的。 太后还是以复杂的目光看着她,似是探究,更似是透过她,在看着其他的什么。片刻之后,太后有些无力地闭了闭眼,“你很聪明!” 第六百八十章 心迹 兰溪倒并不认为太后这句话是在夸她。所以,她只是淡淡笑着,却并未搭话。 太后又深深看她一眼,“不只聪明,这胆子也够大。哀家是不知,你从何处得知这幅宜山秋行图对哀家意义非凡,但你妄想用这幅宜山秋行图来打动哀家,让哀家放你出宫去,你怕是就要失算了。” 兰溪终于笑着开了口,“太后娘娘,你老人家只怕也高看我了,不过一幅临摹之作,我虽是兰氏女,但却并不是我二叔祖本人,还不敢妄想能因为这个便请太后让我出宫。”她倒是爽快,算是承认了她作这张画不是巧合,而确实如太后所想,她是有所图,有所求,只是她所图与所求却绝不是太后所想的那样。 太后挑起眉来,“哦?那你倒是说说看,你真的大费周章,想要的又是什么?” “不过是想给太后看看,我想过的生活罢了。”兰溪的答案却是出乎了太后意料之外。“太后娘娘可知,我头一回看见这幅宜山秋行图时,就觉得羡慕,若是有朝一日,能如我二叔祖那般,远离繁华锦绣的京城,远离这些权势纷扰,富贵烟云,只是纵情山水,自由自在,那该有多好?” 太后却是笑了,“看你今日临摹的这幅宜山秋行图,绝非一日之功。这画看似一气呵成,但这技法很是复杂,配色更是繁复,能画得这般惟妙惟肖,连哀家也难辨真假,至少需要几年反复的推敲和尝试,即便你是见了这幅画,就着手临摹,那时也不过就是个十来岁,什么也不懂的黄毛丫头,哪里就能生出了这么诸多的感慨来?莫要说些好听的,来哄骗哀家。”太后却是摆明了不信。 兰溪却也是不由恍惚,她头一次看见这幅画时,自然不是懵懂的少女时,而是前世,就在这寿安宫中。彼时,她已是深锁在宅院之中,历经了许多,失去了更多,心早已千疮百孔的妇人,那羡慕,又怎么会有假? 可是,这话却是不能对太后说的,即便说了,太后又岂会信呢? “臣妇所言,句句是真,太后若是果真不信,臣妇也没有法子,只是希望太后看在这幅宜山秋行图的份儿上,将臣妇方才那番话带给圣上,信或不信,都在你们了,臣妇问心无愧。”这才是兰溪真正的意图。从起意要画纸和颜料起,就在心中成型的一个打算,说她异想天开也好,说她垂死挣扎也罢,努力地绘制这幅宜山秋行图,甚至不知太后会不会来,能不能看到都顾不得,就是为了让太后因着过往,哪怕生出一丝丝的恻隐之心,她便知足了。 而老天,显然待她不薄,太后来了,看了她准备的画,也让她说出了她想说的话,她已经尽力了,至于结果反倒不是那么重要了。 “绕了一大圈儿,原来,就是为了表明心迹?”太后似是觉得稀罕地笑了,只是那笑,还不及展开,却又被太后唇角的冰冷冻伤,就此凋零,“可惜,这只是你的心迹,不是四郎的心迹,更不是为了你们谋划这一切的那人的心迹。” 太后的语气冰冷刺骨,兰溪却是丝毫没有被吓到,只是微微笑,带着些许感叹,果然,这一切,已不是她保不保密,装不装傻的问题了。 “说实在的,太后娘娘,我自觉自己很冤,我为什么要为了我不想要,不清楚,更未参与的事情困如笼中鸟,任我与孩子的性命由你们拿捏?既是太后觉得我的心迹无关紧要,那么将我关在这宫里又有何意义?” “因为你的心迹对哀家,对圣上无关紧要,可你和你腹中孩子的性命却很重要。”太后将话说得直白,不再用华丽来粉饰兰溪就是人质的这一事实。 兰溪沉默片刻,弯唇笑,一切都撕开了,是无所顾忌了,还是再不需要顾忌了? 看得兰溪的笑,太后轻轻蹙了蹙眉心,“哀家入宫时,也曾有过善良无争的时候,代价便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在这后宫女人不见刀剑的拼杀碾压中,来不及长大,便只能永远停留在无知懵懂的五岁。” 凤目骤抬,映入眼帘是太后被湿气氤氲,有些泛红的双目。这些事,兰溪自然不知,但她却心头一痛,感同身受,因为,这样的痛,她也经历过。 “所以,那个时候,哀家就明白,在这个宫里,什么善良,什么心软,都是最没用的东西。从那天起,哀家便将这些东西都丢弃了,就因为丢弃了,哀家才能带着我的儿子在这宫里安然地长大,才能扶持着他,坐上了那个最高的位子。那些年,哀家的心是冷的,硬的,现在老了,这心反而软了。” 太后说到后来,声音又和软下来,转而望向兰溪,神色有些莫名,“哀家是当真很喜欢你,无论是因你与他同是兰家人,还是因为你自己本身就是个讨喜的孩子。你曾经是真正关心哀家,哀家不是傻子,真情还是假意,自然分得清,若非必要,哀家也不想这般对你,可是没有办法。哀家可以对很多事心软,唯独有一个例外。” 太后略略顿了顿,然后望向兰溪高高挺起的肚子时,神色柔和下来,但目光却很是复杂,“你如今也就要做母亲了,应该能够明白。哀家这个岁数了,什么富贵荣耀都成了过眼烟云,即便明日就闭了眼,也没什么遗憾。但在这世间,唯有一个牵念,哀家到死也割舍不去。那就是哀家十月怀胎生下的亲生骨肉。” 那一句掷地有声,如同敲响在兰溪的心弦,有隐约的回响。兰溪终究没有开口,因为真正明白太后的想法。以一颗母亲的心。 “哀家虽是恨她,却也能够理解她,这些事,终究是哀家的皇儿做错了。哀家也有错,当年的事,哀家明明知道,却还是放任了。可这些对对错错的纠缠,又哪里还能轻易说清呢?哀家只是没有想到,她竟会将恨埋得这么深,竟从二十余年前,就策划起了这一切,那个女人太可怕了。这一回,哀家绝不会再由着她。她的儿子,或哀家的儿孙,她,或是哀家,终究是要分出个胜负。” 第六百八十一章 偷换 “太后!”眼见着太后说完那一句掷地有声的宣告,便是站起身来,转身向外走,兰溪便连忙喊道,只是喊罢,才不知事到如今,自己还能说些什么。 太后停住步子,没有回头,只是嗓音略有些疲惫地道,“你放心,无论如何,哀家会尽力保住你的命。只是,你肚子里孩子的命,就要看耿四郎……如何选择了。” 兰溪听得心房骤跳,吓得脸色微白,手不自觉地便捧住了肚子。她张嘴想问,什么意思,然而,殿门轻启,守在门外的窦公公扶住太后略有些蹒跚的身影,继而,殿门又缓缓合上,沉闷的声响在空寂的殿内回响,又似敲在兰溪的心头,闷闷的痛。 “侍卫大哥,我家夫人今日胃口有些不好,想喝些家里秘制的酸梅汤,能不能请你们通融一下,让我到御厨房去借个火,借点儿材料?”七月是个长相极为甜美的小姑娘,圆圆的苹果脸白里透红,一笑,两颊便是现出笑漩,看得人甜到心里去,总觉得不忍拒绝她。 果然,殿外的那两个侍卫对望一眼,眼底都有些挣扎。“姑娘不要为难我们,这酸梅汤御厨房也会做,待会儿让他们做了送来便是,也省得姑娘再跑一趟。”这话虽是一个道理,语气却是要和缓许多。 “我自然知道那御厨房的御厨都厉害着呢,小小的一个酸梅汤哪里就能难倒了他们?实在是我家夫人就只喝得惯我做的酸梅汤,就是我们府里,大厨房小厨房做的酸梅汤她也是不碰的。其实做的方法都一样,偏夫人喝着就是有差别,两位大哥,你们看,我家夫人也没有出去,我一个小丫鬟,不过去一趟御厨房,能有什么事?我家夫人今日若是不喝到这酸梅汤,怕是连吃饭的胃口也没有了。所以……”七月换了一个法子,双手合十,眨巴着眼睛,可怜兮兮地瞅着他们,哀求道,“两位大哥就通融这一次吧!再不济,你们可以让人跟着我一道去,一直盯着我,我不会耍什么花样的。” 那两个侍卫虽然觉得这小姑娘样子真诚可怜得很,但事关重大,却也不敢就此应下,对望一眼,神色间都有犹豫。 片刻后,那当中一人道,“这样吧!姑娘,你先在这里等上一等,我们先去请示一下,若是上头同意了,那自然什么都好说,若是果真不同意,那我们也没有法子。” 七月自然是点头如捣蒜,“知道!知道!我都知道,不会让两位侍卫大哥为难的。多谢两位大哥!” 片刻之后,这事便是回到了窦公公处。昨夜因着圣上又有些不好,所以太后整夜未曾合眼,都在庆云殿守着,直到今日清早,圣上病情又稳定下来,太后这才放下心,眼下才刚刚歇下。 太后这个岁数了,那里禁得起这样的不眠不休?所以,窦公公自然不敢打扰了她,将那回话的侍卫领到了外间,仔细问了一回,又皱眉想了一会儿后,点了点头道,“你们记得,千万不能怠慢了偏殿的那一位。”事情还没有个定局呢,偏殿那一位也不是好得罪的,再说了,这靖北侯世子夫人往日也待他不错,虽然帮不了她什么,不过这点儿方便窦公公还是愿意给的,“只一点,千万将人给看紧了,若是出了什么纰漏,可是唯你们是问。” 七月对两位侍卫谢了又谢,跟着其中一人,欢天喜地去了御厨房。 到了御厨房,七月倒是老实得很,到库房里选材料也好,清洗、浸泡、上灶熬煮都没有离过那个侍卫的视线。只是,到得酸梅汤熬好时,因为时间比较长了,人有三急,七月跑了一趟恭房,但那侍卫也不敢大意了,一直守在恭房外。七月进去了也不过半柱香的工夫,就出来了。之后,便是笑呵呵端起酸梅汤,直接回了寿安宫里,兰溪暂居的偏殿中,没有半点儿的异样。 殿门合上,那侍卫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觉得有些好笑,不过一个小丫鬟到御厨房煮个酸梅汤而已,能有什么名堂?搞得他们还如临大敌的,事实证明,他们是太小题大做了。 殿内,将盛放酸梅汤的大汤钵放在桌上,七月又取了一只小碗来,盛了一些出来,端到一旁正躺在贵妃椅上,转头看着窗外发呆的兰溪身边,笑道,“刚熬好的酸梅汤,可是夫人最想念的味道,喝过之后,只怕心情也要舒畅许多的。” 兰溪抬头往她仔细看了看,那目光有些过于专注了,让被看的人想当作不知道都有些困难。 七月索性回过头,笑了,“夫人用不着这般看着奴婢,一切照计划行事,没有任何人察觉异样。” “你真的是令月?”兰溪问,仍然不是很肯定。七月和令月这对双生姐妹花平日里打扮都是一模一样,行动举止之间,也并不刻意区分开来,甚至很少同时出现。自从兰溪嫁到靖北侯府后,为了某些原因,兰溪更是让她们二人,一人在明,一人在暗,所以整个靖北侯府除了少数的知情人外,甚少有人知晓世子夫人身边那个笑容甜美的丫鬟有两个。 这也是这回进宫,秦妈妈提议让七月一道来的原因。 七月在明,令月在暗,如今她们自由受限,出不去,探听不得消息,没有关系。在暗的那道影,想必早就被安排着暗中进了宫,并且带来了不少的消息,几日前的夜晚,双生姐妹俩早已凭着某些手段悄悄联系上了,只需偷梁换柱,兰溪自然便可拥有一双眼睛与耳朵。只是,兰溪一直不敢动,就怕有个闪失,反倒失了先机,但昨日太后的来访却让兰溪彻底改变了这个念头。她怎么样都无所谓,太后想要保住她的命,是恩德,但她不会将自己孩儿的命,交到旁人的手里。 她必须自救。但首先,她得知道外边儿的情况,不至于成了瞎子与聋子。 “夫人还是先喝些酸梅汤吧!虽是借口,七月也是想着能让夫人喝了开怀开胃,费了不少工夫的,夫人莫要辜负了她的一片心。只有夫人安好,奴婢这些人才能心安,这宫外的人,也才能心安。” 第六百八十二章 逃亡 七月和令月几乎长得是一模一样,唯独有一点,只有极为亲近的人才知晓。 那就是七月是双眼皮,而令月却是一只双,一只单。 对望间,兰溪已是瞧见了眯眼笑的人,右眼的眼皮是单,当下心中已有数,虽然一直很有信心,但直到这一刻,一颗心才算彻底落到了实处,七月和令月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交换了,去时是七月,回来时便已是令月了。 而且,仔细一琢磨方才令月所说的话,兰溪的心房突然不争气地极速跃动了两下,“可是爷那里有消息传回了?” 令月看这架势,在将一切告知之前,夫人怕也是难以安下心来喝这个酸梅汤了。索性便也将汤碗先是放下,然后,点了点头,“爷已是将北狄军大挫,正在回京的路上。夫人早前让长风送出的信,正好让他在半路上就见着了,奴婢估摸着爷怕是已经快马加鞭在往回赶了。” 听到这个消息,兰溪真是无法不喜,他可算是回来了。只要他回来了,她也才算是有主心骨了,无论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她都无惧。 “另外,长风让我告诉夫人,齐王那里也有好消息。齐王说服了平王身后的平城傅氏,让他们弃暗投明了。平王的粮草兵器,皆是傅家所供,如今傅家阵前倒戈,平王措手不及,被齐王与傅家里应外合打了个兵败如山倒。平王身受重伤,如今已经是带着他的残部,连老巢平城也回不得,直逃到深山中去了。”令月说起这战事,那也是眉飞色舞。 兰溪却是凤目轻闪,早先师兄便与舅舅商议好了这出反间计,舅舅这才冒险只身返回平城,为的便是策反平城傅氏,在关键时候拆了平王的台,给他致命一击,为齐王立下不世之功。 如今,这反间计是成了,这功劳自然也是尽数落在了齐王的头上。本来正常情况下,这齐王打败了叛军,这储君之位已是十拿九稳。奈何,如今的情况却是有变,一切,都不好说了。 “我的信可有送到齐王手中?” 令月点了点头。 兰溪轻吁一口气,手轻轻抚着隆起的小腹,圣上病危的消息,她是已经告知了,其他的,如今已非她能左右,时也,命也,就看老天爷的安排了。至于她,只盼着能在这场动荡里护住她的孩子,全身而退,如此而已。 因着知晓耿熙吾正往京城回来,兰溪的心便要安了好些,虽然,她也知道,这样的安定都只是短暂的。 果然,不过隔了一日,令月又求了守着殿门的侍卫让她去一趟御厨房。回来的人,却变成了七月。 七月带来了一个了不得的大消息。 “侯爷让奴婢知会夫人,这两日安王和贾家动作频频,也许就要有大动作了,到时,宫中必然会乱起来。到时,侯爷那里会派出人,与长风他们一起,趁乱先将夫人带出宫去,夫人要做好准备,随时都有可能。” 这是说安王和贾家要剑走偏锋,逼宫的意思?兰溪听得心中一惊,只是转念却又觉得这也没什么好意外的。安王自认嫡长,又有贾家这么强大的外家做后盾,即便这些年圣上一直没有吐口,他也一直将储君之位当成自己的囊中之物。这回自请出征,也不过就是为了挣得些军功,让朝里那些反对的声音,无从反对罢了。 只是,谁能料到这军功没捞着,反而废了腿,破了相,眼看着到手的皇位就要飞了,他如何能甘心? 再说贾家,这些年一直致力于此事,而圣上对他们的忌惮之心已是很明显了,若是此时不推安王上位,不管换了其他哪个皇子继位,只怕他们一族都落不到好,倒还不若背水一战,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呢! 心中不是不沉重,兰溪却还是力持镇定点了点头,“知道了。” 安王和贾家只怕也不知从何处得知了真武帝的病情,当真是等不得了。不过转日的晚上,便是乱了起来。 兰溪即便是身处寿安宫的偏殿,也隐约能听见夜空的另一头,隐约传来的喊杀之声。 秦妈妈和长柔、七月三人更是早就等着这一日,一直合衣而卧,守在兰溪的榻旁。一听得这动静,立刻将兰溪叫醒,给她简单的梳洗了一下,然后便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衣裙和一件暗色的披风,将风帽拉起,遮盖了大半的面容。 “有人来了。”长柔和七月二人一直紧守兰溪身边,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突然,便见长柔眸中精光一闪,这般言道。 须臾间,就是兰溪也听见了门外隐约响起的两声重物落地的声响,而长柔和七月早已极有默契地一左一右守在了门后,手中的兵刃紧提,眸中的精光如同利剑,若是进来的人是敌非友,便要随时准备好短兵相接。 门,开了,兰溪透过缝隙,隐约瞧见一直守在门外,只两个时辰换岗一次的侍卫连声闷哼也不及发出,便已软倒在地,人事不省。 而银亮的刀光映亮人眼,“铿”一声响,长剑已架住短刀,来人拉开覆面的黑巾,露出一张形容淡漠的脸,“夫人,是属下。” 是长风。几人皆是松了一口气,刷地一声,各自收了各自的兵刃。 而以长风为首的几人已是连忙上前给兰溪行了个礼。而兰溪已是一抬手,让他们免了礼,道,“不必多礼,事不宜迟,咱们先尽早出了宫再说。” 长风自然点了头,“已是打点好了,属下们护着夫人从偏院侧门出,过北宫院,从镜月宫的密道之中离开,密道口已是有人接应了。” 镜月宫?兰溪目光轻闪,倒是没有意见,点了点头,拉紧身上暗色的披风,被长柔和秦妈妈一左一右扶住,然后在一众护卫的簇拥之下,无声无息出了寿安宫偏殿。 一踏出房门,喊杀之声从天际那一头传来,更是震耳欲聋。然而,兰溪却是半点儿也没法关心。毕竟,这场争斗,输赢尚未有定论,但无论是哪方赢,哪方输,只怕自己都得不了好,现在,正该先努力逃命才是。 一路奔逃,许是众人的注意力都被宫殿另一头的厮杀所吸引去了,这偌大的宫内,除了他们,竟好似空无一人一般。 第六百八十三章 再陷 眼看着镜月宫就在眼前,就是沉稳如长风,也悄悄松了一口气。“夫人,前面便是镜月宫了。” 兰溪点点头,她来过,自然知道。 只是,谁也没有料到,真正的危机,却在这座宫门之后。 “什么人?”刚进了宫门,还不及走进寝殿,借由寝殿中的密道离开,长风便已厉声喝道,同时,她身边簇拥的护卫已将她重重护住,刷刷声响,利剑纷纷出鞘。 随之响应的,却是墙头上纷纷竖起的身影,四面宫墙上,没有例外,全都立了一排的身影,个个手中都有弓箭,弓张满弦,锋利的箭尖毫无疑问对准了兰溪他们这边。 兰溪脸色瞬间惨白,看来,他们竟是被人包了饺子了。 低低的笑声从殿内传来,一个身穿宝蓝色翠羽以珠线绣百花穿蝶广袖宫装的妇人缓缓从殿内踱出,她身后,两排持剑侍卫一字排开,手中兵刃亦是纷纷亮出。 兰溪凤目微眯,但却还是挺着大肚子,朝着那一处略福了福,“娘娘好大的阵仗,让臣妇一时都恍惚了,还以为这是漱玉宫,不是镜月宫呢!”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贤妃。听得兰溪的话,她脸上的笑容微微敛起,“你倒是用不着说话拐弯抹角,本宫就是专门在这里候着的。前日,这月嫔突然便在宫里不翼而飞了,本宫就是不信邪,也用不着将这镜月宫翻个底朝天,本宫恰好也是耿家人,曾经见过几个耿家的机关密道,就想着若这镜月宫的密道刚好也与耿家有些关系的话,本宫应该有点儿头绪了。果然……”贤妃说着,嘴角便已是牵起一缕深意的笑痕。 兰溪轻轻蹙起眉来,但一颗心,反倒沉静了下来,因为,已经预见了最坏的结局。 “本宫想,这月嫔既然借由这密道从宫里逃脱了,但又是为了什么还留着这条密道,莫不是还有别的打算么?就想着,让人盯紧了这里。没成想,今日安王却率了兵马想要行那大不敬之举,本宫正要往庆云殿去,本宫留在这里的人突然急急去向本宫禀报,说是这密道突然有了动静。本宫便料到有人要趁着安王掀起的这乱子,浑水摸鱼……” 贤妃说着,脸上又显出两丝得意来。 兰溪却是笑道,“这个时候,臣妇想着,什么事情都重要不过庆云殿才是。结果却是臣妇推己及人了么?” “你倒是用不着拿话激本宫。在本宫看来,还当真是没有什么比月嫔这里更重要。你当然是不知道,本宫却清楚得很,本宫与月嫔,那可是曾经情如姐妹呢,她关心在乎的人,本宫怎能不帮着照看一二呢?”贤妃嘴角轻勾,那笑容却很是渗人,旁人瞧了,情不自禁想要打颤。 兰溪沉默不语,边上长风诸人也丝毫不敢因为是自家的娘娘就有半点儿的放松。毕竟,这两人对话间,旁人即便不是听得一明二白,但这话里是好是坏,也不至于还辨不清楚。 今日,这位娘娘,来者不善。而且,是有备而来,即便他们这儿来的人都是好手,又最是忠心不过,但只怕也讨不了便宜。不过,长风他们心里都是有所觉悟的,今日,便是死,也要护卫夫人周全。 长风下意识地将手里的长剑紧了紧,去不想兰溪这时反倒轻飘飘笑了开来,“看姑母这架势,今日怕是舍不得我走了。也好,自进了耿家门,虽然心里与姑母亲近,但念着这君臣有别,始终不敢逾越,既然如此。倒是不妨留下,与姑母亲近亲近。” 她此话一出,众人皆是惊讶莫明,就连贤妃,脸上的笑容也是淡了淡,狐疑地看着她。 兰溪却是恍若未觉,兀自笑道,“只是,我这一个做人媳妇儿的,擅自在外留宿,终究是要先禀过家里长辈的,姑母若是不介意,便先放了我这些护卫回府去禀过侯爷吧?” “夫人!”不等贤妃反应,长风却已经惊喊出声,语调中既急,更是满满的不赞同。 但无论是兰溪也好,贤妃也罢,都丝毫未将他看在眼里一般,更是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贤妃的目光定定投注在兰溪脸上许久,倏忽,却是突然笑了,“正该如此,怎么也该知会本宫二哥二嫂一声,让他们知晓,他们那怀着宝贝金孙的世子夫人,在本宫这儿做客呢,也好让他们放心不是?” 贤妃嘴角深意的笑看得人心中不安,长风又待开口,兰溪冷冷的目光却已是扫了过来。“如此,便先谢过姑母了。”而后,凤目轻睐,望向长风,这才道,“我要在姑母这儿做客,怎么也该知会过父亲才是。否则,我在哪儿,他老人家也不清楚,可不是要白白担心了?” 兰溪目光中含着深意,长风满嘴拒绝的话也被那目光给堵了回去。他一沉默,其他人本就为他马首是瞻,自然也就都没有话说。 “既然如此,那便快些出宫吧!能让我二哥和……二嫂早些知道侄儿媳妇在本宫这里……也好!”贤妃的笑充满了难解的恶意。 “夫人?”长风知道没有办法改变兰溪的决定,但还是忍不住喊了一声。 “早些去吧!”兰溪却是淡淡应道,如今的情势,他们留在这里,也不过是搭上性命,无谓的牺牲罢了。但他们能离开,说不定还能给她一线生机。哪怕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她也绝对不会轻言放弃就是了。 长风似也明白兰溪的言下之意,咬了牙,下令众人收兵先撤。 秦妈妈、长柔和七月三个却是对望一眼后,都没有动,在兰溪目光扫来时,秦妈妈淡笑道,“夫人哪怕是要留在娘娘这里做客,总也要有人贴身伺候的。别的人,你又用不惯,老奴和这两个丫头自然都是要留下的。” 兰溪张了张嘴,想劝,但也知,怕是劝不了的,最后,只得叹息一声,作罢了。好在,她也不是贤妃真正的目标,而不过是个鱼饵罢了,那这秦妈妈她们几个自然更不算什么了。何况,长柔和七月都有自保能力,届时下了死令,让她们不必管她,只管顾着自己的命也就是了。 长风几人抽身离开,贤妃却已是不耐烦了。“走吧!这镜月宫没了主人,冷清得很。” 第六百八十四章 惊涛 清晨,破晓的天光洒向一夜无眠的宫城。 喧嚣了一整夜,由远及近,恍似下一刻就要响在耳畔的厮杀声似是被这晨光惊散,突然沉寂了下来。 然而,这样的安静却让人很是不安。 “母后,怎么没有声音了?”躺卧病榻之上,一整夜都昏昏沉沉的真武帝这一刻却是满脸的惊惶苍白,这样的安静,让他实在是忐忑不安,不知道,安静的背后,等待他的,到底是谁输谁赢。 太后正站在殿门口张望,即便明知,什么也没法看到。 听得真武帝的问话,她回过头来,脸上却还是镇定的,“圣上,安王与贾家谋逆,行的乃是有违大道之事,天理难容。圣上乃是真龙天子,为父为君,自有忠臣良将相护,定然会化险为夷。” 真武帝与太后,那是一路扶持,从血雨腥风中并肩走来的母子,即便成为了一国之君,真武帝对太后的孺慕与信任,那也是旁人难以比拟的,所以,这一刻,听得太后这般言语,真武帝心中的惶然登时平复了不少。 就在这时,沉重的殿门“吱呀”一声轻启,真武帝刚刚落到一半的心瞬时又提到了喉咙口,就是太后也面有惊色,靠在龙榻前,用自己的身躯挡住了身后病弱的真武帝,一双母子,并殿内几个贴身伺候的内侍宫女,都屏气凝神望着殿门的方向,几道身穿铠甲的身影快速地奔上前来,到得近前几步才匆匆跪下道,“臣等救驾来迟,还请圣上恕罪!”即便隔着数步之远,那几人身上的血迹也是触目惊心,浑身的血腥味在晨光中纠结在一处,令人闻之作呕,不难想象,方才是经历了一番怎样的厮杀。 “是……陈统领?”这声音,让太后与真武帝二人都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来人不是安王的人,而是禁卫军统领,太后娘家的侄孙,陈统领,是自家人。 这么看来,应是安全了。一颗心,落到了实处,真武帝终于有了心思关切外面的战况,“外面如何了?” “回圣上,安王与贾家此回是孤注一掷,与中军都督魏成军一道集结了两万兵马,从东华门入,并与禁卫军中部分倒戈之人里应外合,方才,已是杀到了靖康殿外,臣等不敌,节节败退。关键时刻,若非耿世子带了兵马前来驰援,今日,怕是凶多吉少了。” “耿世子?”真武帝震惊莫名,继而便是满目的复杂,“可是四郎回来了?” “正是。西郊大营除了耿世子的心腹前锋营被魏成军以守卫兵营的借口留下,其余皆被拉入叛军阵营。也幸亏魏成军怕举事之前,动静太大,不敢轻举妄动,才留了先锋营的活口,否则,今日,耿世子无兵回援,那也难挽颓势。” “先锋营不过三千兵马,怕也是与两万叛军难以匹敌,陈统领,可要先护着圣上离开?”太后皱眉道。 “娘娘放心。”陈统领忙道,“耿世子大义,阵前对叛军晓以大义,叛军当中许多人都是被魏成军所蒙蔽,当真以为永王谋反,圣上危矣,前来救驾的,听耿世子说了真相,已有不少人迷途知返,如今,叛军已是大乱,耿世子已掌控住局势,这才遣末将前来守卫圣上和娘娘身侧。” 真武帝与太后对望一眼,不知这一刻,是该喜,还是该忧,只得将满腹心绪尽数压在了眸底。 等待的时间,总是异常难熬。当一道身穿玄黑铠甲,浑身浴血,踏着朝阳而进的身影现于人前时,等待,终于到了尽头。 “臣,救驾来迟,让圣上和太后娘娘受惊,罪该万死。” “耿卿哪里话?今日朕与母后得以脱险,都是仰仗耿卿。耿卿何来罪?只有功!”真武帝穿戴整齐,勉强靠坐于龙椅之上,偏生一番话说得有气无力,阳光从耿熙吾身后投射而进,照在真武帝脸上,却是毫无血色的惨白。 “母后,朕没法起身,还请母后帮着,将耿卿扶起。” 太后自然没有二话,连忙上了前来。耿熙吾哪里会让太后扶他?太后不过刚刚伸手,他已连忙谢恩站起。 太后深深看他,神色复杂莫名,片刻后,太后才叹息道,“四郎……你这孩子自来是个忠孝的,你从来没有让哀家失望。希望往后,也是一样。” 耿熙吾垂着头,没有对太后的话有所回应,或者,也是不知该如何回应。 太后目光轻闪,本以为耿四郎是才回京,应该对京中之事一无所知才是,难道是她料错了?若是他知晓一切,还是来救驾了,这事,就要另当别论了。 须臾间,太后心中已是种种思虑闪略,而耿熙吾已经拱手朝真武帝禀道“圣上,臣已将安王和贾骥押在殿外,听候圣上处置。” 真武帝咬了咬牙,“将人押进来吧!” 耿熙吾朝着身后一挥手,一众侍卫不一会儿便将捆了个结实的安王与贾骥一并押了上来。 “你这个逆子!朕自问待你不薄,你身为人子,竟生了弑父篡位之心,简直是大逆不道。”真武帝指着安王便是一阵怒骂,哪儿晓得,刚骂完,便是一阵气血翻涌,紧接着,便是要命地咳嗽起来,一声接着一声,像是永不会停一般。 “圣上,息怒啊!”太后连忙给真武帝顺着背,边上常公公已是连忙捧了茶来,服侍着真武帝服下。 安王却是笑了起来,刚开始只是诘诘的低声怪笑,却是一声比一声大,不一会儿,那笑声,竟是响彻了空旷的大殿,让人听得心中登时不舒服起来。 “父皇,你自问待儿臣不薄,可是儿臣却从未觉得父皇对我公平过。儿臣身为嫡长,这储君之位,本该就是儿臣的。儿臣幼时,父皇推说早立储君,于朝政无益,到得儿臣大了,父皇又有了别的借口,迟迟悬而不决。儿臣即便是个傻子,也看明白了,父皇是从始至终,根本不想将皇位传给儿臣。就是这样,父皇觉得,你对儿臣公平吗?儿臣到底做错了什么?身为你的嫡长子,却不能继承你的皇位?”说到最后,安王的表情已是有些狰狞,一双眼,被怨愤冲得血红,映衬着他脸上那道自左眼角一路划到右耳根,刚刚结痂的伤疤,森然可怖。 第六百八十五章 骇浪 “父皇,儿臣到底做错了什么?”安王的语调里充满了不甘与质问。 真武帝静静地看着面目狰狞的长子,不知在想些什么,眸色显得异常幽深。 片刻之后,他才幽幽叹息道,“你觉得呢?事到如今,你觉得朕为何不立你?” 安王低低而笑,“外戚专权,父皇是觉得如今的贾家与从前的叶家一般无二,所以觉得若是儿臣继位,必然会如先帝一般,受人摆布,大权旁落吧!” 真武帝倒是不曾想,自己这儿子还没有蠢到底,“既是知晓,你若弃了贾家,你焉知,朕不会给你这个机会?” 安王摇头失笑,“父皇,只怕若是儿臣果真弃了贾家,那时,父皇又会觉得儿臣无情无义,即便继位,也是不仁不义,于江山百姓无益了吧?父皇若是不想立儿臣,总能找出千万种理由,可笑,儿臣直到此时才想明白。君心难测,彼时,儿臣尚觉得这话夸大其词,总以为,父皇除了是一国之君,也是儿臣的父皇,可是,现在方知,世人诚不欺我。坐于那个位子上,父皇便先是皇,才是父。儿臣原不该奢求太多,否则也不会想着立下军功,让父皇对儿臣另眼相看。便也不会废了腿,毁了容,还要眼睁睁看着父皇立五皇弟那个黄毛小儿为太子。他凭什么?不过刚刚弱冠,他在朝中有什么政绩?在军中有什么军功?凭什么他就可以?难道就只因为他的外家不够左右朝野?在父皇心中,这就是判断谁能够成为太子的标准?所以,父皇这些年,由着儿臣与二皇弟互相争斗,消耗彼此的势力,你看似中立,让我们觉得自己都有希望,其实,根本就是让我们鹬蚌相争,因为,你根本从没有想过要将皇位传给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你属意的,从来都是母家平凡的五皇弟。父皇,儿臣不服。” 真武帝好不容易缓过气来,听得这话又是咳嗽道,“朕立谁不立谁,自有朕的用意,岂能容得你置喙?” “说实在的,父皇若是将这储君之位给了二皇弟,那儿臣也认了。毕竟二皇弟这些年来,在朝中没有少帮着父皇分忧,此次,领兵出征更是大败叛军,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父皇却要立了五皇弟那个黄口小儿,你要儿臣如何心服?父皇不立二皇弟,不过也是因着如同忌惮贾家一般,也在忌惮耿家罢了。” “你……你休得胡说。”真武帝气得抖颤着手指,一张脸煞白。 太后极快地瞥了一眼边上的耿熙吾,后者却好似丝毫没有听得这话一般,仍然脸色淡漠,一如一尊石头像般,面无表情。 安王却是哈哈笑了起来,“可惜……儿臣虽然败了,却也坏了父皇的局,父皇如今怕是再不能称心如意了。” “你是什么意思?”真武帝脸色大变,心中更是满满的不安。 “禀圣上,方才永王已是被安王叛军斩杀于阵前!”此时,耿熙吾却是拱手朝真武帝回禀道。 此话一出,本来安坐于椅上的太后惊得倏然站起。真武帝更是脸色一白,继而便是头晕目眩,险些栽倒。 “圣上!”太后和常公公都是惊呼着扑上前去。 而安王脸上的笑反倒更是开怀,而耿熙吾自始至终都是面无表情。 许久之后,真武帝才算是缓过气来,虚脱一般睁开眼,看了一眼安王,而后又望向耿熙吾,眼眸深深,目中满是怀疑。 耿熙吾当然知道圣上在怀疑什么,不过,事到如今,他也不怕怀疑就是了。无论永王的死,是有心,还是无意,如今都已成定局。 又过了片刻,真武帝抬起手挥了挥,而后,无力地闭上眼道“拟旨,朕重病在身,无力主持朝政,着齐王接召后,速回京中,暂理朝政。安王与贾家谋逆,大逆不道,将涉嫌人等一并押往大理寺,择日候审。” 说完这一番话,真武帝似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又歪头沉睡了过去。 骇得太后又惊叫着唤来了太医。 耿熙吾则着令人将安王并贾骥诸人押往大理寺,并着手善后事宜。 忙完,已是金乌西坠之时,太后身边的窦公公笑眯眯上前道,“世子爷,前些日子,太后娘娘病中孤单,所以特意将世子夫人接进宫来陪伴几日,世子既是在宫中,不若去见见夫人?” 却只说见见,没有其他。看来,太后对他,还是戒心重重啊! 耿熙吾心中不是无气,更不是无怨,只是,为了大局,为了阿卿的安全,他不得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即便是此刻,他也不得不将冷笑压在心头,淡淡挑眉回道,“太后娘娘忙着照看圣上,怕是还不知道呢。方才,漱玉宫中有人来报,说是我姑母接了贱内到她宫中小住,还要仰仗太后娘娘好生照顾呢!” 这一话出,窦公公也是脸色大变,再回神时,耿熙吾已是扭身大踏步走远。 窦公公连忙回过神,小跑步往庆云殿跑去。 庆云殿中,真武帝刚刚醒来,一张脸白苍重中透着青灰,竟是满脸的死气。 “母后……你说,朕,是不是做错了?”缥缈的语音在空寂的帐中回荡,似乎稍大一点儿的风便能将之吹散。 太后坐在龙榻边上,暗自垂泪,却是没有应声。 真武帝睁眼盯着帐子顶,目光似是空洞的没有着处。 他似乎也丝毫没有在意太后是不是回应了他,只是继续道,“是啊!错了……朕从一开始就是错的。这都是报应。朕从前是如何踏着朕兄弟们的尸体爬上了这个位子,如今,朕的儿子们,便全数还到了朕的身上。这都是报应。” 太后还是没有说话。 真武帝却是突然朝着半空中伸出手去,双眼暴睁,道,“母后!你看,父皇……还有皇兄!四皇弟,他们都在笑朕呢,他们都说,是朕活该!父皇,父皇!儿臣错了!皇兄,皇兄,我错了,你原谅我!原谅我!”真武帝语无伦次,哭得像个孩子。 太后满心发怵,抬头看着空无一人的帐顶,骇得满脸惊白,大声喊道,“太医!太医!于大夫!” 看见死人,可真不是什么好兆头。尤其是真武帝如今的状态。 第六百八十六章 说恨 刚刚沉寂下来的庆云殿又因为真武帝病情的陡然加重而炸开了锅。 太后持起绢帕拭去眼角泪痕,双眼泠泠,红肿却泛着冷光看着地上伏跪着抖成了一团的太医们,咬牙道,“哀家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在齐王回京之前,圣上绝对不能出事。” 道完这一句,太后抬起头来,便已见得窦公公站在门外朝这处张望,神色有些仓皇。 太后心头一沉,有些不好的预感。但她还是强自镇定,冷冷瞥过那几个已开始瑟瑟发抖的太医,然后又望向边上神色还算淡定的于南星,放缓了语气,道了一句,“有劳于大夫了。”这才款步朝殿外走去。 “出了何事?”一出了门,太后便是皱眉望向了窦公公。 窦公公跟在太后身边,能得她信重,也是经过风霜,见过世面的人,可这一刻,脸上的惶然却是再明显不过。但正因为如此,他才知道事情的重要性,能够耐得住性子直等到太后出来,已算他沉得住气了。如今见太后问起,哪里还能兜得住?连忙道,“娘娘!出事了!” 而后,他凑上前,在太后耳边低语了一句。 太后的脸色也不由惊变,“你确定?” “是!”窦公公咬牙点了点头,“奴才也知事关重大,方才专门回去查看了一番。看守的两个人就晕在门边,人却已是不见了,应是昨晚出的事。” 昨晚?昨晚那么乱的情况下,那边顾不上也是有的。“果真是贤妃?她哪儿来的胆子,敢上哀家的寿安宫去绑人?” 窦公公束手垂头,不敢吭声,如今不是什么敢不敢的问题,而是人现在多半就在贤妃的漱玉宫,这已是不争的事实。 “娘娘,现在该怎么办?”要知道,早先将靖北侯世子夫人接进宫来,不过就是料定她的分量,有她在手里,无论是靖北侯还是世子,都会投鼠忌器。 但现在,情势有变。靖北侯世子关键时候带兵前来救驾,若是不知世子夫人身陷宫中,那还说得过去,但他方才话语间,却是分明早就知道了的。但他还是来了。这说明什么?说明他并无反心。 但若是这个时候,世子夫人在他们手里出了事,即便动手的不是他们,那耿世子也难保不会将账一并算到他们的头上啊! 到时,岂不是没有反心的也要生出反心来了? 窦公公所忧太后又哪里想不到。当下,脸色也是不好得很,贤妃对靖北侯一家的心结,太后再清楚不过,她带走兰氏当真只是因为那是她的侄儿媳妇?太后自然不信。可这个节骨眼儿上,贤妃不会蠢到对兰氏做什么事吧!思来想去,太后心中烦闷得紧,只得对窦公公道,“待会儿你亲自去一趟漱玉宫,给四郎媳妇儿送点儿吃用之物过去。” 贤妃是个聪明人,应该能够明白她的意思了。 漱玉宫里,送走了窦公公,贤妃看着那特意送来的一堆好吃好用的,嘴角轻轻一勾。“太后这是怕本宫吃了你不成?这么巴巴地来警告本宫?” “太后娘娘自然是多虑了。”兰溪微微笑道,“娘娘是臣妇的亲姑母,臣妇腹中的孩子是耿家的骨肉,是娘娘的亲侄孙,娘娘爱护还来不及呢,怎会对我们不利呢?” “你用不着一再拿话激本宫,你很清楚,你于本宫而言,是不可或缺的鱼饵。在本宫的鱼尚未钓上来之时,本宫非但不会拿你怎么样,还会好吃好喝地养着你。只是,本宫觉得,应该也等不了多久了,不是?”贤妃笑着勾了勾唇,英气的剑眉,冷艳的表情,都像极了耿家人。 兰溪当真没有办法讨厌她,即便自个儿的性命如今就拿捏在她的手里。而且,她从一开始,就没有伪善地对自己好,一直从不掩饰地告诉她,对她另有所图,包藏祸心,就是这么简单直白。“姑母的性子还真是……姑母既然心中有圣上,便当真盼着那一日早些来么?” 贤妃嘴角的笑容淡了淡,“你呢?你不盼着与四郎重逢的那一日?” “我自然是盼着的,可是我们不一样,再见他,我自然是满心的欢喜。可是,姑母你呢?你若恨得纯粹,便该盼着那一日,若是爱得纯粹,这个时候便不该与我在这里浪费时间。你该清楚,圣上的时日不多,为何不去陪着他呢?反倒在这里虚度光阴?过后,你当真不会遗憾么?”上一辈的那些恩恩怨怨,经过这些点点滴滴,兰溪已能隐约拼凑出个大概。 不能简单地归因于某一人的错,总归,都是情非得已罢了。 “听你这意思,你知道得不少?”贤妃勾勾唇角,眼中却冷凛似冰,“既是如此,你该不觉得冤枉了才是。” “不!”兰溪却是轻缓但却坚定地摇了头,“这都是你们上一辈的事,为什么要牵扯上我们?何况,我们还是一家人?姑母,你可曾想过,父亲夹在中间,会有多么难为?还有祖母,她若是知道了,又该多么伤心啊?” “二哥?二哥早在二十几年前就选择了她,即便她背叛了他,既是如此,他还有什么好为难的?”贤妃却是冷笑道。“至于母亲……二哥应该不会让她知晓的吧?”贤妃的话,说得决绝,但兰溪还是注意到了她眸中,一瞬的动容。“即便母亲知道了,她也能理解,我恨她,怨她,理所当然。” “就是啊!为什么?”兰溪却是不明白。 “什么为什么?”贤妃眸子骤睁。 “为什么呢?你不该恨她。她明明也不愿,她明明也是被强迫的,你应该知道啊!”还是,女子之间的情谊,当真脆弱到如此不堪一击?不是说过,她们从前亲如姐妹的吗? 贤妃却是低低笑了起来,像是兰溪说了一个极好笑的笑话,贤妃根本控制不住地发笑,笑声渐大,甚至愈形夸张起来,直到笑到前仰后合,眼里有了泪花,贤妃才揩着眼角,暂时歇住了笑。“我为什么不该恨她?不能恨她?”这一回,贤妃终于不再自称“本宫”,也终于不再用令人发怵的笑来掩藏自己真实的内心,冷冷嗤问道,“难道只是因为她不是故意的,不是有心的,她也是被迫的,她也不愿意,我便该原谅她。连恨她也不行了?” 第六百八十七章 质问 兰溪没有回话,她只是沉默地看着贤妃,目光幽深。 然而,就是这样无言但却饱含了深意的目光却让贤妃愈形的敏感,“怎么?还觉得她很是无辜?” “难道不无辜?”兰溪不懂,或许是因为感同身受,就像她一样,她自认对赵屿从未有过半点儿逾越暧昧之举,却偏生惹得他纠缠不休。在旁人眼里,赵屿的纠缠,不过是男子的多情风流,但换了她,却成了不检点,就是林氏也要因此恨上她。可是,她又做错了什么,要承担这些呢?难道她不无辜? “就是因为这样,才可恨!”贤妃双目因着刻骨的恨意而充血,咬牙道,“她什么都没做,却能引得男人对她趋之若鹜,而我呢?我付出了多少?却换不来那人多看我一眼?她有什么好?即便她再好,也是有夫之妇,臣下之妻,可他。却要不顾一切,哪怕背上不好的名声也要去抢去夺,将她关在宫里,便是独宠,除了名分,他什么没有给她?这个宫里,又有哪个女人不恨她?偏生,她却还不知足,要做出那般逼不得已的姿态,甚至,还要害他。”说到后来,也不知是悲还是怒,贤妃眼里的泪汩汩而下。 兰溪没有说话,没法说,她只是看着贤妃,这个往日见总是好贵冷艳的女子泪如雨下,哭得像个孩子。 “你为什么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本宫?”兰溪眼睛里,像是同情的东西刺激到了贤妃,她一瞬间,竖起了浑身的刺,又变成了那个自称“本宫”的她。“你在可怜本宫?本宫哪里需要你可怜?” 兰溪叹息,又哪里不需要可怜呢?“我只是明白了,我确实没有立场说谁无辜,谁不该恨。我只是觉得,你们都很可怜。你求而不得可怜,她……被迫接受,何尝不可怜?甲之蜜糖,乙之砒霜而已。” 话落,兰溪不再说话,扭头扶了秦妈妈的手,另一手轻扶着肚子,转身朝着贤妃安置她的侧殿缓缓踱去。 而贤妃,在她身后,瞪大着眼,望着她的背影,发了良久的呆。 天色擦黑时,耿熙吾才回到了靖北侯府。 在东西两府之间相隔的胡同口下了马,他没有经府门,而是直接从侧门回了青萍居。 身上厚重的铠甲不及换,浓浓的血腥味裹挟周身,他手抱红缨玄色头甲,大踏步从夜色中走来,浑身的杀气,恍若地狱重生的修罗,让人见了,便觉得森然可怖,可是落在檐下那人的眼里,却是无论如何也舍不得移开眼去,只是贪婪地,看一眼,再看一眼,好似永远看不够一般。 只是,这条路再长,也终有尽头,须臾间,耿熙吾终于走到了台阶下。隔着一步的距离,停下了步子,抬起头来,一双幽深若暗夜深海的眸子抬起,静静扫过以殷切目光看着他的妇人,然后,转而望向站在她身边的靖北侯,高高挑起一道眉,冷淡道,“有事?” 那形于外的冷漠,让靖北侯皱了皱眉,更是让他身边的美妇人神情微恸。 没有人回答他,耿熙吾也不急,目光一转,瞧见了沉默地跪在一旁的长风,皱眉道,“你跪着做什么?快些起来!” “回爷,都是属下办事不利,没能救出夫人,还让夫人为了救属下等,身陷危境,属下罪该万死,本该以死谢罪。可夫人尚未救回,属下不敢轻易舍了这条贱命,只得跪在此处,请求爷责罚。”话落,一个重重地头便磕了下去,以额抵地,再不抬起。 耿熙吾目光轻闪,而后,道,“这并非你的错,你们那时若是不走,不过是枉送性命罢了,相信,那也是夫人的意思。所以,只需记得,你们的命,是夫人救回的,再不可轻言生死。至于夫人……我定当救回。到时,你得帮我,所以,现在先回去休息,可别等到时,你没了力气。” 长风的头埋在暗影中,看不真切,他只是沉默着,良久之后,才低哑着嗓音醒了一句“是”,然后,才起身,埋着头,快步退了出去。 而耿熙吾却是旁若无人一般,再未看廊下那两人一眼,而是举步上了台阶,径自进了屋内。 靖北侯皱了皱眉,刚想骂,边上的美妇人拉住他的袖子,冲他轻轻摇了摇头,他这才忍下了。两人这才随在耿熙吾身后,进了房。 “你如今倒是长进了,回京不回府,这么大的事,也不与本侯商量,便擅做主张,带兵进宫救驾,你如今,也算得本朝的大功臣了,不知圣上打算如何赏你?”虽没有骂,但靖北侯心中憋了一口气,一开口,自然是没有好话。 “商量?若是回府与侯爷商量,侯爷会让我进宫救驾?只怕会立时将我绑了,关起来。等你们成大事时,让我做个乱臣贼子,或者等到你们功败垂成,被阖家砍了脑袋吧?”耿熙吾心中何尝没有气,自然也是没有好话,父子俩竟是全然的针锋相对。 靖北侯面色一沉,“你竟都知道?”有些不敢置信。 “原本是不知道的。”耿熙吾目光一暗,眸中悠荡一丝琥珀色。忆及回京的途中,收到阿卿送出的那封密信,心急如焚往京里赶的这一路上,辗转翻覆的心绪,耿熙吾仍然觉得这几日,好似活在梦境之中,发生的一切,都是这么的不真切。 “是你媳妇儿告诉你的?”靖北侯想不到其他的可能。 “她不过在信里提了一句,偶然发觉宫里的月嫔娘娘竟与我早逝的母亲长得一模一样罢了。至于其他的……在我回京的这一路上,也足够我想得清楚透彻了。”耿熙吾嘴角牵起一丝嘲讽的笑痕。 “你既然知道……竟还进宫救驾?”靖北侯沉声质问。“你难道猜不出,你救的人是怎么对我们一家的吗?” “不救驾?难道要像父亲一般,打定主意谋逆,做一个乱臣贼子吗?”耿熙吾不敢置信,“父亲……我自幼,你未教过我一天,而我自记事起,祖父教我的便是忠君爱国,我心中不是无怨,可有些东西已经铭刻进了骨子里,你让我明明能救,如何不救?何况……阿卿也在那儿,我不能不去。” 第六百八十八章 大限 “忠君爱国?那也要看是忠的什么君!即便他是我们一家的仇人,你还是要忠于他么?” 靖北侯显然是怒极了,拍案而起,双眼暴睁。 耿熙吾皱眉,今日侯爷有些过于激动了吧?既然这么恨,这么些年,究竟是如何忍过来的?还是觉得事到如今,已是无需再忍了? 耿熙吾不知道,这几日,靖北侯心里受着怎样的煎熬。自从得知真武帝病倒的真相,自从听说那名为艳鬼的毒药,自从明白为了杀真武帝,她竟是甘愿赔上自己的性命开始,他就再没有办法冷静。 无尽的悔恨与懊悔啃噬着他的心肺,他却无计可施,他自然恨!怎能不恨?从前的生离因为彼此安好,他尚可痛着煎熬着,可是如今,即将面对的死别,他要怎么原谅?如何宽恕?他只恨那个摧毁他一生和乐幸福的那个人,更恨自己这些年曾有过的心慈手软,若是那时他狠一些,对自己也好,对旁人也罢,他们就走不到今天这样万劫不复的地步了? 所以,他的儿子,却对他恨之入骨之人还如一个臣子一般忠诚,这让他没有办法忍受。从得知耿熙吾竟亲自带兵救驾开始,他便愤怒地想要打他一顿,可多年来,习惯了隐忍,它便是生生忍着,任由愤怒在他心底焚烧,到这一刻,终是化成了滚烫的岩浆,再无所阻挡地喷涌而出。 靖北侯垂在身侧的手握成了拳头,因为太过用力而指节泛白,青筋暴露,但还是控制不住地颤抖着。 一只手冰凉手轻轻覆上他颤抖的拳头,他浑身一震,僵硬地转头看向她。 她的眼,还是记忆中那样悠荡着琥珀色的流光,却是恍若隔世。靖北侯心中不由一痛,苦涩,从心底丝丝缕缕蔓延开来,直涌上了喉间。 “武哥!”她低低唤他的名,“不是说好了,不告诉他,不牵扯他吗?”虽然,非她所愿,这孩子还是什么都知道了,这已必然会对他有所伤害。而她,最不愿的,便是伤害他了。 “他以为他什么都知道了,可是他必然不清楚,若是他知道那位高高在上的圣上对我们做了什么,那他……何况,我们做的这一切,还不都是为了他?”坚韧挺拔的靖北侯,如同一堵坚不可摧的山石一般的靖北侯,双目充着血,嗓音不稳地哽咽,现出一丝从未有过的脆弱。 “我什么也不想要!”耿熙吾沉默了良久,终于开了口,缓缓站起身来,挺拔的身躯遗传至他的父亲,此刻,父子俩无声对峙,像是两座巍峨的山。只是一座被岁月,被仇恨,被无尽的遗憾和悔恨压得弯了腰,另外一座却是铮铮傲骨,不容弯曲的铿锵。 “无论是什么,都不是我想要的。你们……也尽早回头,悬崖勒马吧!我知道这几日父亲私下的动作,无论是死士也好,北关军也罢,都不该为了你的一己私欲而犯险。而我的母亲……”耿熙吾顿了顿,转头看向边上的美妇人,神色有些复杂,两双眼睛悠荡出的琥珀色光泽如出一辙,一双动容,一双微微闪烁,“我的母亲,百年之后,自然是葬在耿家的祖坟,那个什么庇荫后人的风水宝地,也就用不着了吧!就让它永远只是一个未曾找到的宝藏,难道不好吗?” 她想说不好,她恨了二十多年,只有夺去那人生杀予夺的一切,她才能解恨。可,她又怎能对这个孩子说个不字呢? “我只想平静安稳地度过一生。等着孩子平安出生,看他长大,看他成亲,然后,再等到孩子的孩子出生,直到垂垂老矣,子子孙孙,就这么一代代地延绵下去。”似是叹息,耿熙吾轻声低语。他曾经也有过雄心壮志,但却是从未逾越过自己的本分。这些日子,他想了太多,而昨夜,宫里的一场血杀更让他浑身的冷汗,不为了艰险,而是为了宫城内那一家子为了权欲,已淡薄到几近于于的骨肉亲情,互相防备,互相算计,互相残杀,父不父,子不子,兄不兄,弟不弟,再大的权力,有什么意思呢? 靖北侯二人皆是一愣,继而两两对望,怔然无语。 但这短暂的静默,很快被打破,屋外,是外院大管家急匆匆而来的步伐和略显急促的嗓音,“侯爷,世子爷,宫里来了人传旨,圣上命侯爷、世子爷还有……月夫人一同马上至庆云殿觐见。” 这个时候?几人都是有志一同地扭头看了一眼窗外深沉的夜色,而后又对望一眼,皆是默默垂下眼去,看来,已是容不得他们商量出个结果了。 “不管你们要做什么,我只想要阿卿和孩子平平安安回到我身边,我只想,我们一家都好好的。”末了,耿熙吾低低丢下这一句,便是率先抱了头甲,又穿着那身还未脱下,仍然血腥浓重的甲胄,大步流星往屋外夜色中走去。 屋内二人望他走远的背影,再对望一眼,俱是无言。 “夫人。”漱玉宫侧殿的门在深夜时分被人叩响。 就在门边随便拉了个椅子半躺着守夜的长柔已经弹起,一手已经握在了袖中剑的剑柄之上。 直到听得门外那人又拍了门,轻唤一声,“夫人?” 身后,衣衫窸窣声起,长柔惊得回头,却见本应该在睡的兰溪却被秦妈妈扶着就站在身后。 兰溪却是淡淡抬眼望着门上映出的人影,将一切心绪尽数掩在了眸底深处。“是娘娘身边的妙竹,这么晚了,怕是有要事,开门吧!” 夫人都发了话,长柔自然没有二话,连忙手脚利落开了落下的门闩。 门外站着的果真是妙竹,冲着兰溪屈膝行了个礼,才道,“夫人,深夜叨扰情非得已,娘娘有话,请夫人收拾一下,同她往庆云殿去面圣。”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 那妙竹抬眼望了一眼兰溪身上的寝衣和披散的发丝,道,“事态紧急,还请夫人快着些。” 兰溪眨了眨眼,终于是回过神来,道一句,“知道了,请姑姑在此稍待,我去去便来。” 扶了秦妈妈的手往内殿走时,兰溪转头看了一眼窗外,夜色深沉,不见月光,三月十七,较前世刚好提前了十载,今日,便是真武帝的大限了么? 第六百八十九章 清算 兰溪随在贤妃身后,一路赶到庆云殿时,正好撞见兰三老爷和其他两位大人神情凝重地从殿内出来。 兰溪因着心里有数,倒也不是太诧异。 反倒是兰三老爷此时此地见得自家女儿,心中却很是惊疑,眉心轻蹙了一下。他倒是听说自家女儿数日前被太后接进了宫,但这个时候,她一个外臣家眷,却被召至了这一处,不得不让人心生狐疑。奈何,这里却委实不是能说话的地方和时候,最后只得匆匆一个眼色带过。 事到临头,兰溪这颗心反倒是沉寂了下来,说到底,今日她不过是做一个看客,哪怕是秦妈妈、七月和长柔三个尽数被贤妃姿态强硬地锁在了漱玉宫中,哪怕是身边扶着她的人变成了那个低眉顺眼的妙竹,哪怕是借着袖子的遮掩,兰溪再清楚不过地感觉到那把抵在腰后的匕首,兰溪这个时候,却也没有太怕的感觉。给了兰三老爷一个带有安抚的眼神,她随着贤妃,进了殿内。 兰三老爷在殿外夜色中愣了片刻,直到又见得靖北侯父子二人也是踏着夜色匆匆而至,几相对望下,这才稍稍安下了心。目送着他们也进了殿内,兰三老爷轻松了一口气,才在边上内侍地催促下进了侧殿暂歇,在圣上龙殡归天之前,他们这些个被委以重任的近臣是只得在此处守着了。 靖北侯与耿熙吾二人进得殿内,不出意外,殿内帐幔低垂,门窗紧闭,一种沉闷到令人窒息的香气混合着药味袭入鼻端。四下更是安静到落针可闻,若非烛火闪烁间,隐约可见帐幔内人影幢幢,几乎要让人以为这殿内空无一人了。 常公公不知自何处窜了出来,不过抬眼极快地瞄了一眼面沉如水的耿家父子,便低下头去,不敢再多看一眼,只沉默而恭敬地为二人带路。 撩开重重帐幔,低低的咳嗽声终于近在咫尺,抬眼间,龙榻就在垂下的这厚重的帷幕之后,耿熙吾却是一眼就看见了站在龙榻外下首角落处,已是大腹便便的兰溪。一别,已是数月,他离京往北关去时,阿卿不过小腹微拢,可如今,本是纤细面条的身段已是全然变了形,可是这都无碍于耿熙吾眼中一瞬间窜起的狂喜。那一刻,他全然忘了现下的境况,忘了这殿中其他的人,下意识地便朝着她迈开步子而去。 可只一瞬,他的脚步便是僵住了。 一是挡在他面前的,靖北侯的手,二是兰溪往他望来时微微笑着,沉静从容的脸,还有她腰后,那把特意现于眼前,让他看见的银亮匕首。 耿熙吾双目一个瑟缩,终究还是刹住了步伐,一双眸子中腾升而起的杀气,因着兰溪朝他轻缓地摇了摇头,而被压制在了眸底,可一双手却悄悄拽成了拳头。 贤妃的目光似是含着兴味,自这面沉如水的父子二人身上缓缓移过,转而落在他们身后时,眉心却是不悦地一蹙,道,“怎么?岳青芜不敢来了?” “你这般诚意相邀,不敢不来。”帐幔后响起一把娇柔的嗓音,一袭暗色披风裹袭着的身影缓缓从重重帐幔后吁步而来,低垂的风帽遮掩了大半的面容,唯独露出一双红唇,映衬着雪白到几近透明的肤色,娇艳到有两分妖异。 贤妃见状冷笑,眸子半眯,迸射出两丝恨意,“事到如今,还需遮遮掩掩,装模作样?” 话已到了这份儿上,来人却也并未反驳,只是抬起素白的手,轻轻摘素了头上的风帽,露出一双眼,波光流转,晶莹剔透的琥珀色。正是那将端庄与妩媚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在身上完美融合起来,世间独一无二的美人,她是这宫里位份不高,却独得盛宠的月嫔。她死过一次,再活过来,也不过是一尊行尸走肉,死之前,她的名字,叫岳青芜。她有夫,有子,是从前镇西侯府的二奶奶,如今靖北侯的前夫人,靖北侯世子的生母。 “静娴,别来无恙?” 静娴,是贤妃的闺名。可这个名字从岳青芜嘴里吐出,显然让贤妃极受刺激,她的脸有一瞬的扭曲,“住口!你有什么资格唤本宫的名字?这些年,你一直躲着我,若非必要,从不相见,难道不是因为你心虚,你愧疚,不是因为你不敢见本宫么?如今,又是以什么样的身份喊出这个名字?本宫本该已去世二十余载,坟上草都该枯了又绿二十余回的嫂子,本宫从前亲如姐妹的闺中密友?还是那不知廉耻,以有夫之妇的身份勾引圣上,最后抛妻弃子,成了这宫里独得圣宠的月嫔娘娘?” “静娴!”这一声,出自靖北侯,怒而怨,含着警告。 “静娴。”这一声,出自岳青芜,很平静,没有半分情绪的起伏,一如她此时看着她,目光也是没有半分的闪烁,“你知道的,当年的事情,并不是你所说的那样。而你,就是因为你口中,你愿意相信的这个真相,恨了我二十年。我们是亲人,静娴……你何苦?” “亲人?”贤妃嘲讽地冷笑出声,“是啊!本宫本以为至少还是亲人,可是,本宫没有料到,本宫的亲兄长,竟会起了谋逆的心思,要夺自己亲外甥的皇位。” “本侯又何尝想到,本侯的亲妹妹,却会挟持了自己身怀六甲的侄儿媳妇,来要挟我?”靖北侯同样是冷冰冰地还以颜色。 “够了,你们!”一声喝令,突然自帐幔之后传来,在场的耿家人,却俱是面色一变。当中,以靖北侯喝贤妃兄妹二人为最。 帐幔被两个宫女无声无息地撩起,两道都已是略显老态的身影被搀扶了出来,一个是太后,另一个,却是本该一无所知,此时该安睡于府中的耿老夫人。 “母亲,你怎会在此?”朝着太后行了个礼,靖北侯与贤妃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问道。 兰溪却是目光暗闪,偷瞥了一眼太后。心想道,这姜果然还是老的辣。 “是哀家特意请了老夫人进宫来的。你们兄妹之间的家事,还有二十多年前的那笔糊涂账,终究是该算算清楚。”太后却是应得极是爽快。 不管旁人如何想,兰溪却是悄悄松了一口气。 第六百九十章 话当年 “若非太后娘娘将我寻来,我还不知,你们兄妹二人竟做了这么些混账事。”耿老夫人果真是气急了,抖颤着手指怒瞪着靖北侯与贤妃二人,脸色一看就是不好,摇摇欲坠的模样。 “母亲。”靖北侯与贤妃二人不管背地如何,却都是真正孝顺的,否则也不会一切行事都刻意瞒了耿老夫人。 只是,却没料到,就被太后这般捅破了。如今,见耿老夫人那副模样,兄妹二人皆是又惊又怕,只得讷讷唤道。 “你!你还不让你的人将四郎媳妇儿给放了?她肚子里怀的,可是我们耿家的宝贝金孙,若是有个好歹,我饶不过你。”抖颤的指尖一个疾伸,只一寸,就戳到了贤妃的鼻尖之上。耿老夫人不是傻子,方才躲在帷幕之后,将该看不该看的,该听不该听的,都一字不差地听了,一丝不漏地看了,该明白的,也都明白了。 兰溪几乎激动地快哭了起来,心想着,这老祖母果真是英明了啊,虽然心还算定,但背后被人拿匕首威胁着,性命拿捏在别人的手里,这委实不是什么好事。哪怕是托了肚子里孩子的福,能早些摆脱这样的困境也是好啊! 但贤妃却显然不怎么乐意,“母亲?!”为了今日,她费了多少的劲?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她怎么能轻易放弃?若是止步于此时,那她纠缠在心底,煎熬了二十余载的恨,又该如何解脱? “你拿捏住这孩子,不过是为了要挟我们,如今,我人已来了,要走怕也是不易,你还怕什么?你若是要拿我的性命才觉得解恨的话,尽管拿去便是。我们之间的恩怨,本就不该将孩子们牵扯进来。说到底,她腹中的孩子与你,也是血脉相连。”岳青芜却是趁机说道。 “说得轻巧!我若要你的性命,你当真随我取么?”贤妃显然不信。 岳青芜嘴角勾起一丝嘲讽的笑,“有何不可?左右都是个死,不过早几日,与晚几日的差别罢了。这仅有的几日性命,若能让你解恨,也算死得其所了。” “你……什么意思?”贤妃狐疑地皱起眉来。 “怎么?”岳青芜高高挑起眉梢,“你不知,他身上的毒从何而来?他是怎样将我夺了来?他会不知我恨他入骨?会对我全无防备?我要解恨,只能用这样的法子。” 岳青芜并未明言,但转念一想,贤妃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下,她面色惊变,望着岳青芜,像是望着一个疯子,有惊骇,更多的是不敢置信,“岳青芜,你真是个疯子!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 岳青芜笑,不知是嘲他人,还是嘲自己。可不就是个疯子么? “可不就是狠么?太狠了!圣上哪怕是对你不住,这些年它待你的好,难道还不能弥补么?人说,是颗石头也该捂热了,可你,却没有半点儿的动容,反倒这般害他性命。”同一件事,立场不同,所观所感自然不同。躺在病榻上,只剩一口气的,是她十月怀胎,精心呵护着长大的亲生儿子,太后看着岳青芜,怎能不恨?不能不恨,恨之入骨。 岳青芜却是低低笑了起来,“他对我的好?因着他的私欲,他毁了我的一生。”这一句,从齿缝间被挤出,带着经年的仇恨,穿越了二十几年的时空,带着当年的岳青芜没有办法宣诸于口的深恨,被掷回了太后的脸上,然后化成了一柄利剑,直插太后身后,那张龙榻上,大睁着一双眼,满是不甘,满是质问,便她看来的人心上。 “我本是前朝大国师岳氏一脉。当年,你大庆皇族几乎将我一脉斩尽杀绝,后来先祖带领族人避世深谷才算逃过一劫,为我族人留下仅剩的血脉。你大庆不尚风水堪舆,我岳氏一族避世不出,即便隔着血海深仇,也可相安无事。可那年,我年少气盛,偏偏向往谷外的世界,偷偷溜出谷去,遇着了在外游历的武哥……” 岳青芜的语调轻轻一转,就是目光也似因着回忆起了什么而显得柔软起来。“……武哥却偏偏出自大庆显贵之家,我不想让他为难,更不想离开他,纠结良久,终究是决定与他一道回京。好在,公公和婆婆都是明理之人,将一切说明之后,他们不但接受了我,还给了我一个指腹为婚的未婚妻的身份。我终于如愿嫁给了武哥,那个时候,我真的觉得好幸福。可是……那幸福却是那么的短暂。”原本因着那些甜美的回忆而柔软的嗓音转瞬又冷硬起来,双目如淬了毒的箭朝着龙榻之上的那人射去。“……彼时,你还不是太子,不过只是个楚王,谦恭卑良,刻意交好耿家,与武哥和大伯称兄道弟。耿家待你不薄,先后嫁你两个女儿。那时,我也当你是个谦和有礼的大哥,却不想,你包藏祸心,竟趁着我在相国寺上香时,将我迷倒,强占了我。”岳青芜说起这一节时,双目因着愤恨而充血泛红,就是兰溪,听罢,也是不由打了个冷战。 而殿内,其他人,都不由敛目沉默了下来。 岳青芜略缓了一缓,深吸一口气,才又继续道,“我们国师一脉,本就会些不外传的本事,那件事之前,我观天象,计都破军双星伴我命星而生,我已隐约猜到,腹中有了武哥的孩子。我和武哥成亲近四载,才有了这个孩子,哪怕是为了他,我也得活着。否则,我当时只怕当真顾不得会不会祸及耿家满门,也会不顾一切杀了你。”岳青芜死死咬着牙,瞪着龙榻之上的人,恨不得将他撕碎。 “果然,你一早便知四郎是谁的孩子,却偏要让圣上以为那是他的骨肉,你安的是什么心?”这些事,太后不是不知,只是,她从前也是将信将疑,如今方知,果真是被人玩弄在了鼓掌之中。 “我们能有什么方法?”这个时候,述说的人换成了靖北侯。他一双眼沉寂着,看不见半丝的光,嗓音幽幽,似叹息般飘忽,“自青芜诊出有脉,不过一月的时间,便遭了三回意外,孩子险些不保。他那时,对青芜已是生了霸占之心,认定了那是我的骨肉,怎会甘心让青芜生下?” 第六百九十一章 恨由 “我和武哥没有办法,为了保住孩子,只得开始做戏。我们争吵,冷战,甚至让武哥假意要灌我堕胎药,让他开始起疑,兴起了这孩子会不会是他的,这样的想法。这才让他暂且停止了那些动作,而开始观望。”岳青芜接过了话头。 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却是听得兰溪心惊肉跳,她抬起眼,望向耿熙吾,见他垂着头,沉默着,面无表情,似是半点儿没有触动,可只有兰溪,一眼便看见了他垂在身侧的手,微微颤抖着。 兰溪不由叹息,怎能不动容呢?光听这样的述说,她也能想见那时,这对父母为了保住腹中的孩子,是多么殚精竭虑。她尚且感同身受,何况他本人呢? 只是,十月怀胎,要真正瞒住,又岂能那么容易。而圣上,既然能够一直怀疑,不能确定,便说明,他们确实瞒住了,至少是让圣上始终怀疑着,没法确定。可是,怎么可能呢?这日子上,便是一个大的纰漏。 “稳婆是你的人,我与武哥一早就知道。为了让你无法确定,而不能对孩子下手,我和武哥没了办法。用了些法子,硬是将四郎多留在肚子里半个月的时间,然后才又做了个受惊早产的局,让那稳婆探不出虚实,往你那处报了。待得四郎降生,才又将稳婆并伺候的人,都处置了,武哥做出一副气怒交加的模样,反倒让你更是生疑。你果然,如我们所料,没有再打四郎的主意。”说到此处,岳青芜微微一顿,然后才又继续道,“可是,我却是知道,你是不会放过我的。果然,那时,你已从楚王成了太子,叶家之事,触目惊心。虽然是先皇下的旨,但这当中不无你与……”目光轻轻一瞥,望向太后,“娘娘的手笔,我和武哥都知,你心狠手辣,为达目的绝不肯罢休。果真,自我生产后,你便寻了各种名义,时时往府里送东西。府中本就有谣言,如今,更是甚嚣尘上。我知你打算,心中深恨,却苦于没有办法。我与武哥无可奈何,本来定下了假死,金蝉脱壳的办法,准备待孩子满月,便着手安排,然后,偷偷回迷月谷去。可你那一日,不知是看穿了,还是猜到了什么,竟亲自来了一趟府中,并不顾阻拦硬要见我一面,虽以血房不祥之说将你挡在了外头。可你却隔着窗户说了一番话,话里话外,却是拿了武哥与刚出生的四郎要挟于我。那时,我便知,金蝉脱壳之计怕是不成了。” 殿内众人听着脸色都是开始变了,兰溪咬了咬牙,握住耿熙吾紧拽成了拳头,还在瑟瑟发抖的手,心中愤慨而不齿,真没想到,堂堂一国之君,夺人妻室,还行这般卑鄙龌蹉之事,也难怪这些年,岳青芜恨他入骨了。 “虽说武哥一再说,耿家世代忠义,功在社稷,别说你还只是个太子,即便你是当今圣上的不是能随意将他们如何的。但,我又如何敢拿他,拿孩子,甚至是耿府满门来赌呢?那时,我便已有了决定。我性子执拗,武哥知道拦我不住,本是想强硬地先将我偷偷送走,而我与他夫妻数载,相知甚深,他知我,我又如何能不知他?所以,我早早便备下了一盏毒药,做出一副被流言所伤,生了死志的模样,武哥虽日日防备,但终有防不住的时候。终于有一天,我趁他不备,将那盏毒药一饮而尽。武哥知道他若不依着我,我会真的去死,只得还是安排了一出假死,只是我这只本该脱壳的金蝉,自此却成了旁人的笼中鸟,床上的下流妇。都说老爷们之间有句话,叫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他既这般费尽了心思要占我,好啊!那我便给他备份大礼,让他真做个牡丹花下死的风流鬼好了。只是,只让他死,未免太便宜他了,我还想夺了他的一切。本来,他不就是靠着这皇权来对我们生杀予夺么?若是将这些夺去了,那他才真该痛不欲生吧?”说到此处,岳青芜像是极为开心一般,低低笑了起来。妖艳的红唇微弯,更是多了两分妖异。 “果真……哀家就觉圣上的身子蹊跷,本就对你有所怀疑,不成想,还果真是你做的手脚。”太后咬牙道。 “太后莫要怪我,说到底,这毒是先下在我的身上,你这儿子若是不碰我,却也无碍。如今这样,能怪得着谁?而我,也陪着他一块儿死了,还要怎样?” “你这女人,心机深沉,竟是藏了这么多年!你费尽了心机,让圣上一直怀疑四郎是他的骨肉,竟还是打了这样的主意么?可惜,如今哀家已经看透,这大庆的江山,哀家一定会为儿孙守住,绝不让你得逞。” “太后用不着急。起初,我确实是这么想的。将这江山夺了,捧着送到我儿子的手心里,也算是皇帝对他赔罪了。只是,你以为千好万好的东西,我儿子却是偏偏看不上啊!”岳青芜一副好可惜的表情。 靖北侯和耿熙吾都是一愣,望向她,觉出她态度有异。只是,前者略一沉吟后,就敛下了眸色,而后者,却是惊讶莫名,进宫之前,她明明还很是坚决的,不是么? 岳青芜被他看得笑了,无奈道,“四郎用不着这般看我!这进宫的一路上,我想了许多,或许果真是人之将死吧!有些从前执拗的执念,如今突然就想通了。那皇权皇位的,有什么好?看看那一位,日日防,夜夜防,就是为了守着他的位子。可偏偏他身边的亲人,兄弟也罢,儿子也好,个个都惦记着他的位子,谋算着,甚至日日夜夜盼着他早死。这样的日子,有什么好?我不也是恨他夺走了我原本的幸福与平静,才这般恨么?只是恨了这么久,我都有些忘了,自己恨的初衷了。如今,既然想明白了,我自然不想将我的骨肉置于这样不堪的境地。四郎,你是个好孩子,想的比我们都通透。” 这一刻,岳青芜脸上的笑,褪去了妖异,笑得慈婉而骄傲。 不堪?太后脸色几变,这皇位,竟被她说成了那般?太后心中不是不怒,可是转而想起什么,这股气,突然便是蔫了下去。 第六百九十二章 了结 殿内,突然沉寂了下来。一瞬间,太后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怒。 靖北侯觊觎皇位,她本该怒,但他却是为了私恨,这事,说到底,根由都在她自己的儿子身上。 太后虽然护短,但却不至于不明事理。 何况,她很清楚耿家的分量,大庆的半壁江山都要靠耿家来拱卫,若是没了耿家,大庆虽不至于就塌了天,但怎么也会乱上一段时日。换做太平盛世,还没什么要紧,但对于如今内忧外患的大庆来说,没准儿便是灭顶之灾。 太后有些怕耿家,这个是她不愿意承认的事实。 所以,如今听岳青芜一席话,却是放弃了的意思,她不得不松了一口气,自然是该喜。 可是再听得她那一番关于做皇帝好似是多么痛苦的言论时,心中又有一丝隐怒。 可是转眼间,她忆及自己许多年前,曾问过自己的一句话。 若是一切从头来过,她还会愿意进宫吗? 答案是否定的。这座宫城看似华丽非常,锦绣堆砌,可却是这世上最藏污纳垢之地,每日里,这里上演的皆是各种龌蹉腌臜之事,多少女子的青春、纯真皆被这里埋没,红颜枯骨。 所以,那一刻,太后信了岳青芜的真诚。若是可以选择,她也不愿自己的孩子陷于这样的富贵囚笼之中,可惜的是,耿家有选择,而他们,却没有。 太后态度的转变,众人都感受到了,即便她没有说话,让人有些惴惴。但了解她的兰溪却悄悄松了一口气,今日一场风波说不定还真能就这样,消弭于无形呢! 兰溪不得不高兴,嘴角微弯,刚想笑,龙榻上一直死瞪着一双眼,盯着岳青芜的真武帝突然咳嗽了起来,咳得厉害,咳得要命,像是下一刻,就要咳得断气一般。 太后脸色一变,便已凑上前去,一边为他顺着胸口,一边叫道,“常喜,快宣太医。” “诶!”就候在帐幔外的常公公忙应了一声,急急出去了。太医就候在侧殿,听得动静,连忙拎了药箱,小跑着而来。 龙榻前被短暂撩起的帐幔又被垂放下来,内里人影幢幢,不时听得太医们低声交谈着什么。 这殿内刚刚缓和了些许的气氛又再度因着真武帝的病情变化而又凝滞了起来。 众人不管心思若何,好歹是都沉默了下来,只静静望着那低垂的帐幔,等待着。 贤妃自刚才起,便有些沉默得厉害,此时,也只是两手交握着,神色莫名地看着那龙榻的方向。 兰溪其实有些能够了解贤妃此时的心情,自己一直以为的真相原来全不是事实,自己一心恋慕,痴狂到恨在心头的人,原来却是这么的不堪。可是,爱,便是爱了,即便只是自己美化了的一个影子,那也是爱了,这感情,又岂会当真,说收回便能收回?所以,对于真武帝的生死,贤妃不可能不在意,她只是矛盾,只是纠结。 果然,不一会儿,那帐幔后,以张院首为首的一众太医个个“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太后的身前,哭道,“太后娘娘,圣上……已是焚膏继晷,油尽灯枯了。臣等……无能为力,还请太后娘娘责罚。” 帐幔后,属于太后的那道影子仍然腰背挺直,好似没有感觉一般,坚强得不见一丝脆弱。 而帐幔外的贤妃,却是脸色一白,身子一震,脚下晃了晃,险些栽倒。 “娘娘!”今日的事,毕竟私密,贤妃也不想太多人知晓,也只带了一个心腹的妙竹而已。只这妙竹此时未得了命令,还用匕首抵在兰溪腰后,见得贤妃这般情状,也只是喊了一声,步子却未动分毫,反而是戒备地看着就近在咫尺的耿熙吾。 贤妃却并未栽倒,一只手,适时地扶住了她。骨肉亲情,到了这一刻,靖北侯终究是做不来袖手旁观。“沉住气,往后,你可是要做太后的人,要经得事,还多着呢!” 贤妃一愣,怔怔抬眼望向身畔兄长沉凝的侧颜,一时无言,心中却是思绪翻涌,百味杂陈。 正思虑间,帐幔被人撩起,太医们低着头,鱼贯而出,太后落于最后,双目有些泛红,但眼中去并无泪,目光落在靖北侯与岳青芜身上,静默了片刻,才幽幽叹息道,“进去吧!他有些话,想与你们说。”爱也好,情也罢,是缘也好,是孽也罢,恩怨纠葛,事到如今,谁的错,又哪里还能说得清楚,不过各自了结罢了。 靖北侯与岳青芜对望一眼,然后,一同举步进了帐幔之内。贤妃眼巴巴看着,在那帐幔撩起的刹那,伸长了脖子往内望去,短短的一瞬间,又能看见什么呢? 最后,在那帐幔低垂的瞬间,贤妃收回视线,垂眼间,难掩怅然若失。 一只苍老的手,却在这时,轻轻握住她冰凉的双手,她回过头去,撞进耿老夫人充满疼惜的眼,一瞬间,满心的酸楚涌上心头方寸之间,突然,便觉得鼻头一酸。 耿老夫人原本的气,便在这一瞬间,散了。沉沉叹息了一声,然后,用那满是皱纹的手轻轻拍了拍贤妃的手背。 贤妃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但眼里却不由有些泛潮,有些感觉是即使万语千言也难以道明说清的。 没有人知道那道低垂的帐幔之后,真武帝与靖北侯和岳青芜到底说了什么,只是当两人从那帐幔后出来时,神色却平和了许多。 岳青芜甚至微微笑着,对贤妃道,“进去吧!他在等你!” 贤妃似是有些不敢置信,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那一刻,这个在兰溪看来,这个一贯骄傲自持的女子竟似一个少女一般的情绪外显,拎起了裙,便是脚步匆匆,带着两丝迫不及待的雀跃进了那帐幔之后。 幔内隐约传来低低的交谈之声,不一会儿,便是贤妃的哭声,开始还是压抑的低泣声,不一会儿后,便成了不顾形象的嚎啕大哭,紧接着,常公公的哭嗓响亮地传来,“圣上驾崩啦!” 感觉到身后抵着的那只匕首一松,下一刻,她已被拥入一个温暖熟悉的怀抱。兰溪对上他关切的目光,微笑着摇了摇头,她与孩子,皆安好。 抬起头,兰溪知道,关于那些纠缠了上一辈的种种,到这一刻,已算了结了。毕竟人死如灯灭,什么样的恩怨也绵长不到越过生死的界限,自该了结。 第六百九十三章 难愈 大庆真武二十九年,三月十九,真武帝驾崩,遗诏传位于皇次子齐王赵岭。齐王于三月二十一方赶回京城,因未能送先帝最后一程,心中哀恸不已,更是愧疚,在灵前大声痛哭。 群臣感念齐王之仁孝,恭请其于柩前继位,只待办完国丧,守过国孝,再由礼部择选吉日,行登基大典。 大庆自头年年底,先经雪灾,后经战乱,再逢国丧,中间还少不了安王插了一脚,所行谋逆之事,可谓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新帝暂未处置安王与贾氏一族,只将阖府男丁尽数关押于大理寺大牢,而家眷则被圈禁于府内,只待登基之后再行处置。 至于靖北侯曾经策划过的那些事,太后,不!如今虽还未正式册封,但也该尊称一声太皇太后了。太皇太后她老人家也许有她的考量,竟是半点儿风声也未漏出,反倒是责令新帝一如既往地重用靖北侯世子。 可惜,靖北侯自真武帝去了的那一日起,从宫中回来后,便是一病不起,诸事不管,尽数交给了世子。而耿熙吾本就算得新帝心腹,如今新帝堪堪继位,到处的事情都要倚重于他。于是,这些时日,他都是早出晚归,兰溪提着心,小心地观察了几日,见果真一切如常,这才稍稍心宽。 那日,真武帝驾崩,上一辈的那些恩恩怨怨得以了结,贤妃在开口之前,她那甚为贴心的心腹妙竹便已知其心意一般放了她。虽是如此,但兰溪心中一直忐忑。毕竟,靖北侯曾有过觊觎大位的想法,若是新帝追究起来,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可是接连几日,耿熙吾出入宫中,常伴新帝两侧,都是风平浪静,兰溪虽稍稍心安,却还是未能全然将心放下。直到耿熙吾看出端倪,让她放心,她如今才能安然坐于榻上,喝着安胎药。 那几日的惊惶,即便是兰溪还算心态平和,但难免受了些影响。然后,最主要的是,耿熙吾也有些不放心,所以特意请了于南星过府来为她把脉,然后开了一帖安胎药。特意嘱咐了秦妈妈,熬给她喝,兰溪这回倒也配合,乖乖地给喝了。 兰溪如今月份渐大,肚腹隆起了老高,行动渐渐有些不便起来。但她还是每日都坚持着让秦妈妈她们扶着她在花园里散步。每日里,也是该吃时吃,该喝时喝,日子平静若水,却并无太多的欢喜。 一是因着国丧期间,欢喜是容易被人诟病的,即便你家有天大的喜事,这个时候,也是喜不得的。二是因着靖北侯府本身就是愁云惨淡,委实没有什么欢喜可言。 靖北侯自宫中回来后,便是一病不起。看了多少大夫,吃了多少的药,似乎也不见有好转。虽然不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但这些在大户人家里伺候的下人却难有几个是真正蠢的,都敏锐地察觉到什么,个个心中都有些忐忑,在日常行事间难免就带出些来。而情绪都是会传染的,渐渐地,侯府上下便有些凝重不安起来,下人们行事间变得一日比一日小心翼翼起来。就是从前常常有欢声笑语传出的青萍居正房,近日,也变得安静了好些。 这样异常的气氛,兰溪自然不可能没有感觉到,只是,她也是没有办法。事实上,她也在等待。从宫中回来,靖北侯病倒的那一日起,或者说是在更早之前,知道了那名为“艳鬼”的毒,知道了岳青芜对自己竟狠到这般地步的时候开始,她便在等,等一个结果。 这个结果,她猜到了,耿熙吾也猜到了。他们的心里都不好受,却又不得不去接受。就连耿老夫人只怕也是猜到了。起初,刚从宫里回来时,耿老夫人还一日两次地往这边跑,每回都要与靖北侯说半晌的话,到最后都是红着眼圈儿出来。到得第二日,又再来。 一日一日,周而复始。 终于有一日,耿老夫人被人搀扶着出来,几乎是没了支撑自己的力气。很是复杂地看了一眼靖北侯书房的方向,叹了一句“冤孽”,眼里的泪滚滚而下。然后,她别过头,被方妈妈搀扶着,踉跄地走了。自那日之后,便再未来过。 兰溪明白,耿老夫人兴许是放弃了。毕竟,要说耿熙吾有什么最像靖北侯的话,怕就是那执拗的性子了。 而这性子,兰溪早领教过。 有些话,虽然没有说出口,但与这府中大多数人私下传的那样,兰溪大抵也是知道的,靖北侯的病,怕是再也好不起来了。 果然,这一日午后,兰溪正如往常一般,歪在榻上一边翻着书,一边看着芳草她们几个做针线活儿,这几个丫头这些日子都在秦妈妈的指导下学着做小衣裳。本就都是女红好的,手脚又快,这不过几日的工夫,孩子还没有出生呢,兰溪却已经笑言那小衣裳都能穿到两岁了。 这几日又开始做起了肚兜、襁褓之类的,总之,就像是不嫌累一般。兰溪说过一回,见无用,便也笑笑不说了,只是暗地里与耿熙吾慨叹了一回,自己这娘当得真是轻松愉快,秦妈妈将她该操的心都给操完了。 彼时,耿熙吾将她搂在怀里,一手轻抚着她圆滚滚的肚子,言道,她就是该少操些心。又赞了一回秦妈妈,此事便就此揭过了。 却不想,第二日,秦妈妈就诚惶诚恐地到了兰溪跟前来,一脸的惶然。兰溪一问,才知,耿熙吾给秦妈妈赏了一套宅子,就在兰家所在的朝阳坊,两进的院子,价值不菲。 秦妈妈自觉无功不受禄,自然是又惊又怕。 兰溪听罢,很是愣了一会儿,却是笑着让秦妈妈收下了。 秦妈妈起初还不肯,是兰溪虎下脸来,她这才勉强收下了,只是自此后做事却越发精细贴心起来不说了。 秦妈妈一向就是和沉稳非常的,可今日进来时,却是脚步匆匆,神色紧绷。这样的神色,兰溪还是在那夜流烟和长风出事时见过。 兰溪一见,当下便觉得有些不安,“出何事了?” “方才侯爷身边伺候的贵久匆匆忙忙出府去请于大夫了。老奴有些不放心,悄悄过去看过,雁儿姑娘悄悄与老奴说,是月夫人,方才吐了一大口血,人,已是昏死过去了。” 第六百九十四章 暴力 “什么?”兰溪惊地猛的一个起身,手中的书册掉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怎会这般突然?” 这些日子,靖北侯病着,耿熙吾和兰溪作为儿子和媳妇,自然是要孝顺。所以,特意请了于南星日日过府为其调养身子,虽然他们彼此都清楚,这不过是对外的说辞。于南星真正看的,是岳青芜。 岳青芜一直就躲在靖北侯的外书房中,毕竟,她的身份尴尬,是不可对人言的。 而她的身子,那艳鬼之毒,日积月累,早已是毒入肺腑,救无可救了。她之所以比真武帝活得久了一些,一是因着心里憋着的这口气,怎肯在没有看见仇人的下场之前,便先行去了?二也算是误打误撞,因为二十多年前,她生产之后饮下的那盏毒药,虽然当时解了毒,但体内却还是残存了一些毒素,以毒攻毒,也中和了一些毒性。另外,靖北侯对于艳鬼之事虽是一无所知,但这些年,就是因为担心她体内的残毒,想方设法地寻摸了不少稀罕药材,当中也不乏一些解毒圣品,而岳青芜因着是靖北侯的一番心意,不管有用无用,倒也都乖乖地吃了,这样一来,按理说,她身上的艳鬼之毒应比真武帝要深些,却不想那日于南星把脉之后,情况却不如真武帝的糟糕。虽说是不能治好,但好生调养着,再活个些许时日,也还是可以的。 彼时,兰溪还悄悄松了一口气。 毕竟,师兄刚知道生母尚在人世,若是又马上失去,未尽过一天的孝道,这心里指不定还要怎么难过呢!有这些许时间,能让师兄了却一些遗憾,若是能再让岳青芜看见自己腹中的孩子降世,那想必就是再好不过了。 这些日子,一直都挺好,靖北侯一直称病不出,在外书房中与岳青芜日夜相守。兰溪和耿熙吾也能理解,他们二人历经磨难,如今又没有多少日子了,自然巴不得多看对方两眼,所以,轻易的,也并不去打扰。但兰溪却是日日都要问过于南星的,知道脉象还算平稳,所以,即便知道那一天迟早会来,但却没想到岳青芜的病情会陡然惊变,这么突然。 “是……老奴听说,好像是与梅园那位有关。”秦妈妈欲言又止了片刻,这才道。 梅园?兰溪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秦妈妈口中梅园的那一位是谁。沈氏被禁足梅园之中,这些时日又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安然回到府中时,兰溪都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而今日,若非秦妈妈提起,兰溪都快将沈氏此人,忘个干干净净了。 只是,经由秦妈妈这么一提,兰溪才惊觉自己是大意了。早前,便千万次地提醒过自己,绝不可小看了沈氏此人。她若是个简单的,当年尚是姑娘时,就不会与真武帝沆瀣一气,算计了靖北侯夫妻二人,最终还取代了岳青芜,成了堂堂的靖北侯夫人。而且,兰溪还听说,就是耿熙凯的出生,也是她算计来的。 虽然兰溪不知,沈氏这样的人生究竟有何意义,但甲之蜜糖,乙之砒霜,也许沈氏自己却觉得自己是个赢家,也说不定呢!所以兰溪,从不愿去以己度人。 但,沈氏人虽被关了,但她在这府中经营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会没有些眼睛与耳朵?只怕她人虽被关着,但这府里的事情只怕却也是瞒不过她去的。 岳青芜的事,虽然并未对外言,但总有些端倪漏出,沈氏又是少数知道耿熙吾生母尚在世的知情人,她只需稍加联想,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而若是她知道了靖北侯将人带回了府中,还日夜相守在一处,会有什么反应? 兰溪光是想,心中便生出一种不妙的感觉。 “芳草,快些让人去寻了世子爷回府,就说家中有事。妈妈,你随我一道去看看。”话落,便已是扶了秦妈妈的手,快步走了出去。 才到外书房外,便听见里面有吵嚷之声,待得进了门,见到屋中情景,兰溪也不由得一怔。 却是沈氏披头散发,形如疯状,被两个护卫压制在地,手里却还紧拽着一把剪子,嘴里疯喊道,“耿忠武,你实在欺人太甚。我才是你的夫人,我自问对你忠贞不二,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嫁到你耿家二十余载,一直恪守本分,为你持家,为你生儿育女,可你却这般狠心,将我关了起来。偏生一个水性杨花的贱人,你却要将她捧在手心。我到底哪里不如她?我到底哪里不如那个残花败柳……啊!” 兰溪起初听得那些话,只想摇头,这沈氏也是个拎不清的,就冲她从前做的那些事,她怎么能指望靖北侯对她有情?再听得后面那些谩骂岳青芜的话,便不由面色一变,暗叫了一声不好。 果真,下一刻,垂挂的帘子内,卷出一道黑影,不由分说抬腿朝着沈氏胸口便是一脚。“你才是个心肠歹毒的,若非还念着你嫁到我耿家二十年,又育有凯哥儿,我现在就一刀劈了你!” 来人自然是靖北侯无疑,他前些日子将那蓄了多年的胡须剃去了,露出了本来的尊容,兰溪一见,便不由看到了二十余年后的耿熙吾,父子俩还真是犹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也难怪,靖北侯要蓄起这样一把胡须了,若是没有这胡须,就那张脸,谁见了会怀疑他与耿熙吾不是亲父子? 只是这个时候,那张板正硬朗的脸上却是铁青恍若锅底,黑面神一般地杵在那儿,死死瞪着逶迤在地的沈氏,眼中辐射出的恨意既深且浓,似是想要将沈氏撕碎一般。 而沈氏却是捂着胸口,脸清白成了一团,半晌说不出话来。 靖北侯是一个孔武有力的大男人,又是个习武之人,方才那一脚又是盛怒之下踢出,只怕没有余力,兰溪望着地上连痛哼也发不出来的沈氏,还真怕她就这么死了。 沈氏若是就这么死了,可是桩麻烦事。心念电转,兰溪已连忙对那两个护卫道,“快些将夫人送回梅园去,再去请个大夫回来。” 那两个护卫却是一时间没有动,迟疑地望向了靖北侯。 靖北侯自然也看见兰溪来了,只是一时扭头看着她,却并不言语。 第六百九十五章 后事 兰溪连忙屈膝道,“父亲,且息怒。这个时候,夫人可不能出事。更不能在父亲手里出事。” 靖北侯胸口因着怒气而极速起伏着,听得这一席话,目光却是随之一暗,沉吟片刻,扭头对那两个护卫道,“没听见世子夫人的话么?还不照办。你们要弄清楚,这府里日后的主人是谁!” 那两个护卫面色一整,连忙恭敬地应了一声“是”,便忙不迭将好似已痛到失去意识的沈氏带了下去。 兰溪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又连忙又朝着靖北侯屈了屈膝,道,“父亲,儿媳方才一时情急,逾越了,还请父亲见谅。” “你考虑得周全,是我一时怒极,失了分寸,沈氏此时确实不能出事……你做得很好。”这个时候,靖北侯好似终于冷静了下来,如是说道。 “儿媳听说母亲有些不好,现下如何了?”兰溪随着耿熙吾,从未唤过沈氏一声母亲,哪怕是做戏,也不曾有过。可对岳青芜却唤得很是自然,即便耿熙吾本人,到现在为止,也还并未真真切切唤过一声母亲。 但兰溪的这一声母亲,耿熙吾未曾阻止过,而靖北侯和岳青芜更是听得开怀不已。 可是今日靖北侯听罢兰溪的问话,却并未马上作答,反倒是皱起眉心来,神色间难掩忧虑,兰溪见了,心中便有些不安。 而靖北侯沉吟片刻之后,却是抬首对兰溪道,“我已是派人去请于大夫了,你这挺着个大肚子,也是辛苦,便先回去歇着吧!若是……若是有事,我再让人去叫你。” 兰溪却是听得心下一沉,这么说,岳青芜的情况不怎么好?这么一来,兰溪又哪里还敢走?“父亲,儿媳不碍事的,你便让我在这儿守着吧!即便回去了,我也不能安心。” 靖北侯见状,也只能叹息,“也罢。”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下来,各自在厅内坐了。兰溪让人去做了些可口的点心,又亲自斟了一杯茶,奉给靖北侯,道,“父亲喝点儿茶暖暖胃吧!总不能父亲先垮了。”只是,偷眼打量着靖北侯,竟是比前些日子清瘦了好些,若是岳青芜果真有个好歹,那靖北侯……还真不好说。 靖北侯虽不想拂了兰溪的好意,可实在是没有胃口,不过略吃了两口,便再没了心思。兰溪理解,自然也不敢劝慰。 不一会儿,脚步声几串,朝着这处而来,靖北侯腾地站起身来,三两步走到门口迎了出去。果真是于南星来了,一同回来的,却还有耿熙吾。 顾不得寒暄,靖北侯急急地将于南星引进了内室。 耿熙吾落后一步,低声问兰溪道,“怎么回事?” 兰溪轻轻摇了摇头,她也并不是特别的清楚。但果真怕是与沈氏有些关系的。 一时,夫妻二人相对无言,略一停顿后,便也掀开帘子,前后脚进了内室。 这外书房的内室倒是布置得与寻常的寝间一般无二,只窗边矮几上,插了两支白玉兰,或盛放,或含苞,倒平添了两分洁净雅致。 只这屋里隐隐的药味却让人不由皱眉,而再看一眼榻上昏睡的人,更是让人心中不安起来了。 岳青芜躺于枕上,似是全然没了意识,一张脸白中带青,竟像极了将死之人,兰溪一看,心中便不由一“咯噔”,悄悄往身旁之人看去,却见他也是面沉如水,脸色难看得紧。 只是一时间,众人都没有言语,只是静默着等待于南星诊脉,片刻之后,于南星将手移开,脸色也是沉凝紧绷的厉害。 “侯爷,莫怪于某说话不中听,夫人这身子能撑到现在,已算得奇迹,但却好比已是有了裂纹的瓷器,外表看着是无碍,若要仔细呵护着,还能撑上些时日,却是再经不起任何折腾了。她体内艳鬼之毒本已入肺腑,不过是于某施针,勉力将它压制住,不至于立马毒气攻心,可如今这鸩毒入体,却是直冲肺腑,那艳鬼之毒也倾囊而出,如今怕是……”摇了摇头,有些话,即便不易出口,却也不得不说,“还请侯爷见谅,于某已是无能为力。” 此话一出,脸色本已不好看的靖北侯登时脚下一个趔趄,狠狠栽坐在了榻边。 兰溪倒抽一口冷气,竟是最坏的情况么?她不由担心地往身边之人看过去。 耿熙吾面沉如水,却并未如靖北侯那样失态,只是沉默着,眸光深邃地望着榻上之人,半晌无言。 屋内,登时静寂成了一片,过了片刻之后,靖北侯终于开了口,只是嗓音难掩沙哑,“于大夫,还有多长时间?有些事……总得让我安排一二。” “父亲。”听得这一话,耿熙吾与兰溪皆是一惊,兰溪更是忍不住叫出声来。 而靖北侯却是看也没有看他们一眼,只是定定望着于南星。 于南星也是沉凝了好一会儿,才叹息道,“侯爷,于某只能尽力而为,但只怕也至多半日的时间,有什么事,侯爷还请早做安排。” “多谢于大夫了。”靖北侯神色平静得点了点头,目光深深望着榻上沉睡的岳青芜片刻,这才站起身来,道,“于大夫,贱内这儿便先劳烦你帮忙照看了。”然后,又望向耿熙吾和兰溪,道,“你们两个,随我一道来。” 耿熙吾与兰溪两人对望一眼,心中都有所感,却也不得不顺从地跟在靖北侯身后,一路出了内室,穿过外间待客的花厅,到了左侧的厢房。 这里,才算得是靖北侯真正的书房,整整两壁的书架上全是书册,不乏竹简布帛,而一张黄花梨大案之后,靖北侯已端坐,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折子,递与耿熙吾道,“这是为你请封的折子,你明日便呈交圣上吧!”这却是要将靖北侯的爵位彻底交托耿熙吾的意思了。 “父亲!”兰溪虽然早料到,以靖北侯与岳青芜的感情,她一旦不好,靖北侯说不定也会想不开,却不想,到这时,他便已做了决定。而且看样子,那请封爵位的折子也是一早便写好了的,竟是早早便将这后事备下了。 但说到底,靖北侯不过堪堪不惑之年,实在是不该…… 而耿熙吾自然没有动作,却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与靖北侯对望着…… 第六百九十六章 遗言 靖北侯也并不催他,只是静望着他,握着信的那只手始终递在耿熙吾跟前。 父子俩无声对望着,像在以眼神较量着什么。 兰溪在边上看着,心里着急,却也是插不上话。 最后,却是耿熙吾先垂下眼来,避开了视线,略一沉吟后,兰溪惊讶地看着他竟是伸手接过了那张折子,不由又惊又急道,“师兄!”他可知道,他的动作意味着什么?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父亲自己走上绝路不成? 耿熙吾没有说话,垂首将那折子紧扣在了手里。 不同于兰溪的惊疑,靖北侯却好似极为高兴,弯唇笑了。又沉吟了片刻,这才语调极为平静地道,“你们母亲自然是要与我合葬的,只是这当中种种,还需你们细心操作。我与你们母亲不想那些吵吵闹闹,只想安安静静地走。说起来,这个时机却也再好不过。” 靖北侯的语调太过平静,好像他说的,不过只是今日天气不错,而不是在安排他的后事一般。说到后来,那语气里竟还多了两分庆幸。 兰溪知道他的意思,在世人眼中,月嫔虽只是个不起眼,无子无地位的宫妃,位份也并不高,哪怕她现下在宫中失踪了,也并不惹眼。顶多有些人暗地嘀咕着,圣上生前那么宠爱月嫔,怕是到死也要带上她的。但同样,在世人眼中,靖北侯世子的生母,靖北侯前夫人岳氏却是早在二十余年前,就已不在人世了。如今,若是岳青芜去了,耿熙吾身为人子,怎么可能不为她操办?可又以什么样的名义操办? 这当中有太多的不可对外人言,哪怕是兰溪的娘家,也是瞒得一丝不漏,何况外人?但是,若是连同靖北侯的丧事一起,那便不同了,自然是该如何操办,就如何操办,届时再以遗愿为借口,将两棺合葬便是,这都是易事。 而赏处国丧期间,靖北侯府的丧事便不是那么惹眼了,靖北侯想要安安静静,也容易得很。 这些道理,兰溪都明白,靖北侯语调也很是平静,偏生兰溪却是听得鼻头发酸,眼里便有了潮意。“父亲……”她张嘴想劝,却不知该从何处劝起。 靖北侯见状,却是笑了,“四郎媳妇儿,这没什么的。人都有一死,不过是早晚罢了。我这一生,到了后半段,全是苦闷煎熬,仇恨、不甘、怨悔,日日扭绞着,我累了。如今这样,反倒是一种解脱。当年,我与你们母亲成亲时,便许下了生则同衾死同穴的誓言,到如今,反倒算得践诺了,我是不会让你们母亲一个人孤孤单单上路的,彼此作伴,这样……挺好。” 兰溪想说,这世间,情浓时许下这样誓言的人又有多少?但到最后又有哪个是果真将那誓言当成了一回事?可是话到了嘴边,看着靖北侯认真的眼,兰溪却是无论如何也是说不出口。 反倒是耿熙吾自始至终,都是一言不发,只是死命扣着那张折子,直扣到指节泛白。 “只是可惜……本以为可以看到你们的孩子出生的,如今,却是不能了。”靖北侯笑着叹息道,“不过无妨,你们两人的孩子,定然是个可爱的,你们也定是比我们要称职的父母,一定会将孩子教养得很好。我和你们母亲……都会放心。” 兰溪再说不出话来,垂了头,眼泪汩汩而下。 “你们两个……很好。四郎能够娶了你,是他的福气。”靖北侯温和的目光落在兰溪身上,带着一丝丝的恳求,“四郎这个孩子,自幼孤苦,我与你们母亲都对不住他,带给他的喜乐远不如给他留下的伤痛,唯独替他争取娶了你,是我生平做的最对的一件事。往后,我们便将四郎托付与你了,请你帮我们照看他,陪着他,不要再让他一个人了。” 兰溪眼里的泪止不住,却是转头握了耿熙吾微微发着颤的手,望向靖北侯,道,“父亲与母亲放心,定是死生不弃。” 靖北侯点了点头,目中满是欣慰,“有你在,我们很放心。你们记着,要惜福,要互相体谅,互相扶持……”靖北侯也算不得多话知人,可是到了这一刻,却好似有说不完的话一般,只是说罢,却又觉得自己有些好笑一般,歇了口自嘲道,“罢了!罢了!你们都是有成算的孩子,比我通透。我说那么多做什么?走不能替你们过日子。只往后……有什么事,多商量着一些,若是人死果有灵,我与你们母亲在地下,必然会保佑你们平安喜乐,一世无忧的。” 靖北侯絮絮叨叨,又交代了许多,耿熙吾和兰溪都只是沉默地听着,一个恍似沉默、凝结成了雕像,另一个却只是垂头抹泪,直到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靖北侯才歇了嘴,抬起头,深深看了耿熙吾一眼,便是挥了挥手,道,“罢了,你们回去歇会儿吧!今晚,怕是睡不成的。我……还得去陪陪你们母亲。” 屋里,点了一盏灯,灯光微弱,在夜风里跳跃,映得靖北侯的眸子明明灭灭。 他坐于床畔,就着微弱的烛火,一瞬不瞬看着床上沉睡的人。片刻之后衣衫窸窣声起,他竟索性也躺上床去,轻轻伸手环住她,低声在她耳畔道,“青芜,你还记得我们头回见面么?那是在迷月谷外的小镇上,都在酒楼里吃饭。你来时,没了位子,不知为何,不由分说便要与我拼桌,起初我想着,哪儿来这么脸皮厚的姑娘,一抬头,却将你看进了眼里,刻在心里,至此,便是忘不了了……我还记得,你那时穿一身红色的衫裙,就好似枝头上的石榴花一般清丽可人……那时,我便知,完了,我这一辈子怕是都要栽在这个脸皮厚的姑娘手里了……你果真是个脸皮厚的。一道吃过了饭,我还没有想出怎么与你搭话呢,你却赖上了我,问我要去何地,我答了,你便说,你也要去哪儿,不如一道结伴而行……我那时愚钝,以为那是缘分。过了好久才醒过味儿来,哪里来的那么多巧合?不过是那时……你也看上了我罢了,只是你比我大胆,更比我脸皮厚……” 第六百九十七章 谗言 靖北侯的嗓音因着陷入了那些美好的回忆,低沉中渗进了满满的揉,像是一瓶好酒,通过经年的酝酿,散发出了恒久醉人的幽香。 那些私语从窗缝间,丝丝缕缕飘了出去,落在窗外人的耳里,却变成了锥人的刀,一寸寸割着心,疼痛难当。 耿熙吾并未听话地回青萍居去歇着,而是从书房里出来,将兰溪交代给秦妈妈,人便不见了。 他不回去,兰溪又如何能安心?兰溪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坐在靖北侯书房内室的窗户底下,手握成拳头,堵在嘴上,哭得浑身发颤。 兰溪也听到屋内传出的私语声,心中微酸,可是看他这副模样,心中更是疼得一揪,快步上前,到他身畔,展臂将他密密搂住。既是死生不弃,这个时候,她又岂会让他独自一人?她会陪着他,她与孩子,会一直陪着他。 “母亲,你到底怎么了?”梅园里,一直被禁足的沈氏不知什么时候出了院子,又被人从靖北侯的书房里抬了回来,下人更是请了大夫来。这样的动静自然会惊动不少人,耿熙凯便是其中之一。 耿熙凯自幼饱读诗书,倒是果真读出了一个端方的性子,他是气母亲行事不堪,但却不可能全然不担心。 如今见了这动静,心中自然放心不下,便带了赵蕴芳,两人急匆匆赶到了梅园。 按理,靖北侯是不让耿熙凯进梅园的,倒也不是不让他们母子二人亲近,而是防着沈氏。她最是个心思诡诈的,耿熙凯却有些单纯,对他母亲又并不设防,虽将沈氏关了起来,靖北侯还是怕她通过耿熙凯使什么坏。所以,平日里,并不让他们见面。 今日,许是因着沈氏已是重伤昏迷,靖北侯的人便也并未太过强硬地阻止耿熙凯,只让他快些出来,不要让他们为难。 耿熙凯进去时,沈氏已迷迷糊糊醒了过来,躺在床上捂着胸口直哼哼。耿熙凯见状,唬得不清,便连忙问道。 沈氏这会儿是吸口气也疼得抽气,哪里还说得出什么话,倒是边上正在看诊的老大夫站起身,朝着耿熙凯行了个礼后,才慢吞吞道,“夫人伤在胸口,肋骨受了损,虽未伤及要害,但俗话说得好,伤筋动骨一百天,怕是要在床上躺上些时日了。老夫这里有家传的上药,治疗跌打损伤最是有奇效,让人每日里多与夫人用用,不能怕疼,将药抹上后,得按揉至表肤发烫才行。再辅以汤药,好生将养些时日,便也无碍了。” “如此,便有劳大夫了。”耿熙凯连忙冲着老大夫拱了拱手。 “不敢。老夫这便去开个方子,让人去抓了药来煎上,尽早让夫人服下。” 耿熙凯自然又是一番谢,让人包了厚厚的诊金,送老大夫出去,顺道去药铺将药给抓回来。 那老大夫人一走,耿熙凯的脸色便拉沉下来,“沈妈妈,到底出了何事?好好的,母亲怎会出了梅园?可是父亲准允的么?可是为何却又伤成了这样?” 沈妈妈听罢,已是“扑通”一声跪下道,“回六爷的话,老奴不知。只知道,夫人好生待在这园子里,静思己过,可侯爷的人却不由分说闯了进来,不顾尊卑,押了夫人出去。老奴……老奴无用,实在是拦不住啊,只能眼睁睁看着夫人被他们押走。哪儿知道,夫人回来时,就成了这般模样……六爷!老奴人微言轻,不能为夫人出头,可夫人养你一场,你可不能任由着她这般委屈了呀!”沈妈妈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那叫一个真诚。 一番话,让耿熙凯的脸色一点点沉了下来,再看了一眼床上,虽是痛得说不出话来,却是泪眼盈盈望着他,一脸伤怀的沈氏,耿熙凯心中登时怒火滔滔,踩着重重的步子就要冲出屋去。 却不想,被身边的赵蕴芳一把拉住,“爷这是要往哪里去?莫不是要去找父亲理论么?” 耿熙凯眸中怒色深浓,正要答,赵蕴芳却不等他开口,便又道,“在爷的心里,难不成沈妈妈竟要比父亲还亲么?为了她一句话,爷就要不顾伦常,去质问到父亲的头上?” 耿熙凯脸色一变,眸中的怒气却是一缓,嗫嚅道,“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着去问个究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依妾身看,爷也不必去问了。这夫人被押着去了外书房,回来时成了这样……这出的事,怕是不小,这不该我们当小辈的过问。”赵蕴芳见耿熙凯神色之间有了松动,便继续劝道。 “夫人遭了这样大的罪,六爷去问个清楚,有何不可?赵六奶奶这般拦着六爷,到底是何居心?”沈妈妈声色俱厉道。 “我能是何居心?自然是一心为着六爷好!倒是沈妈妈,一直怂恿着爷去质问侯爷,存了心要让他们父子不和,又是何居心?侯爷的为人,六爷身为人子能不明白么?别怪我这坐儿媳的说话不中听,头一回,夫人行的那桩糊涂事,那可是祸及全家的,可侯爷不也只是将夫人禁足起来,并未打骂么?可是今日侯爷却又为何这般不客气了?这个中缘由,妈妈当真不晓?也呢?爷又当真不好好想想么?”赵蕴芳却也不是省油的灯,一席话,便说得耿熙凯变了颜色。 是啊,头回,母亲挪用了公中的钱偷偷在府外放印子钱,这可是祸及全家的大事,要放在一般的人家,还不知要如何处置呢,可父亲却也只禁了她的足。彼时,他还私下与赵蕴芳说过,父亲平日里虽是戴母亲冷淡,但还是有情义的。可是,今日却为何要将母亲伤成这样,自然是因为……母亲又犯了错,只怕,还是比放印子钱,还要大的错。 想通这个关节,耿熙凯的脸色更是难看万分,一双眼狠狠瞪着地上的沈妈妈,若是听了她的话,去质问父亲,那能得着什么好? 沈妈妈一看耿熙凯的脸色,还有什么不明白,连忙道,“六爷不要信了赵六奶奶,她自来不得夫人欢喜,心里怕是记恨着呢,六爷可不能就信了她的信口开河,为了一个女人,就不顾母子之情啊!” “好!她不能信,那你来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耿熙凯怒喝道。 第六百九十八章 白事 耿熙凯的脾气算得是极好,长这么大,甚少发火。而沈妈妈本是一直在沈氏跟前得受重用,即便是耿熙凯也一贯对她优待,几时见过这般的阵仗?当下,便被吓得噤了声。 床上的沈氏本就痛得直哼哼,听得这话更是气得不行,当下提气喊了一声,“凯哥儿……”痛得她又是倒抽了一口冷气,然后好像是费了不少的劲,出来的声音却比蚊子叫没有响亮多少。 然后,那一声细若蚊鸣的叫唤眨眼间便被屋外由远及近的惊喊声埋没了去,根本未曾落在耿熙凯的耳里。 沈氏眼前发黑,恨不得就此昏死过去。 “六爷!六爷!不好了,六爷!”气喘吁吁跑了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耿熙凯的贴身小厮,这会儿一头的热汗,满脸的苍白,当真是一副出了大事的模样。 而她他说出的话,果然如同一记惊雷,炸响在了屋内。“六爷,方才外书房的人来报,说是……说是咱们侯爷……侯爷他去了。”这一声喊后,他便是哭着抹起泪来。 屋内人却都是一怔,半晌没有反应过来。 “父亲……”耿熙凯回过神来,已是脸色大变,一边叫着,便是一边冲出房去,赵蕴芳和那小厮自然是忙不迭跟了去。 而沈妈妈却是又惊又怕地站起,回过头去看,却是骇得惊叫一声“夫人——” 原本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的沈氏竟是死命着半撑起身来,一双眼瞪如铜铃,额上青筋暴露,死死看着门口的方向,不远处,夜风已捎带来隐约的哭喊声,沈氏却是再撑不住,“噗”地一声吐出一大口血来,然后。便又颓然倒回了枕上。 沈妈妈又哭喊着扑了上去,梅园里登时也是炸开了锅。 今夜,对于靖北侯府而言,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怎么会这么突然?不是只说病了么?我和你父亲还商量着,过些时日来看看,怎么突然就……” 正是春光烂漫的暮春时节,一夕之间,靖北侯府却已是白幔满天。 一大清早,兰府得了消息,兰三太太不放心女儿,便是连忙赶了过来。 兰溪一夜未睡,被身上的素缟衬得脸色有些白,闻言,轻轻敛下眸子,遮去眼底的黯然,轻声叹道,“这个事,怎么好说?父亲浑身的伤病……自那日先帝去了,回来后便是不好,一直汤药不断,要说突然,却也算不得。” 兰三太太听罢也是叹息,沉默片刻后,才道,“老夫人可还好?本想着去看看她老人家,又怕冒昧反而惹得她伤心。” “娘考虑得周到,祖母那里,还是暂且别去了吧!”耿老夫人毕竟是上了年纪,即便对这个结果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但一个母亲,哪里又真能接受这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刻骨哀恸呢?只是,这事情也是瞒不住的,只得硬着头皮报了过去,耿老夫人一听,当下便是昏死了过去。请了大夫来看,虽是并无大碍,但谁又敢这个时候再刺激到她? 兰三太太点了点头,继而又问道,“那四郎呢?还有侯夫人……可都还好?”兰三太太虽也不怎么待见沈氏,但如今却不由得生了同情,关切地问道。 “昨日父亲怕是已觉得自己不好,所以强撑着写了呈情的折子,今日一早,师兄便带着折子进宫去了。侯夫人……听说侯爷去了,一时悲怒攻心,痰迷心窍,病倒了,如今,已是起不来床了。”其实不只,清早时,沈氏醒来过一回,据说却是胡言乱语,又哭又闹,神智不太清醒的样子,竟是将沈妈妈也给咬了,后来,还是被硬灌了一碗安神的药,才算消停了。 兰三太太听了也是唏嘘不已,“那现在府中谁在操持?按理说,你是世子夫人,可是你这大着肚子……你……” “娘放心吧!一早,大伯母便遣了大嫂和二嫂过来相帮,我们这边也还有六弟妹,薛妈妈她们都是能干的,我不过露露面,操不了多少的心……”兰溪自然知道她娘这是担心她呢,连忙宽她的心。 兰三太太点了点头,这心却也没有宽上多少。她清楚,作为长媳,有些事情,兰溪是推脱不掉的。 “娘放心,我不会让自己累着的。”最后,兰溪只能这样保证了。 “也是不巧,这侯爷若是好歹等到你肚子里的孩子出生,能见见孙子,也是好啊!”只是说罢,兰三太太又觉得自己失言了,这生生死死的,哪里由得他们一介凡人做主?阎王要你三更死,谁能留你到五更? 母女俩都是默了片刻,兰三太太才又想起另外一桩事,皱眉道,“对了,那小沈氏不会还关着吧?” 兰溪失笑,“娘放心,我还没有那么糊涂。”不管犯了多大的错,如今靖北侯去世,作为儿媳,沈燕疏必然是要出来守丧的,若是还关着她,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所以,今日清早,兰溪便是已让秦妈妈亲自跑了一趟,解了她的禁了。 兰三太太见女儿明白着呢,这才稍稍放了心,只是这人放出来了,却终究是不省心,“只是,她对你积怨颇深,又是个城府极深的,你可不能大意了,千万防着她使坏。” 兰溪点头,“放心吧,娘!我知道轻重的。这侯夫人不是病了么?身边总得有人尽孝。除了非她不可的场合,其余时候,便让她守在侯夫人身边就是了,这也是老夫人的意思。” 兰三太太这才算是彻底放下了心来。 到得晌午时,耿熙吾从宫里回来了,却是陪同新帝一道来的。新帝亲自到了靖北侯灵前拈香告慰,可谓是荣宠之至,足见新帝对耿家的看重。当然了,撇开君臣名分不谈,靖北侯怎么也是新帝的亲舅舅,这柱香,倒也受得起。 只是,新帝这么一来,整个京城的人便开始闻风而动了。虽然在国孝期间,大家行事都较为收敛,但上门吊唁的人,还是一拨又一拨地接着来了。光是在灵前谢客,这一天下来,也是累了个够呛,男子都有些吃不消,何况是兰溪这样大腹便便的孕妇? 耿熙吾见了,便是心疼不已,“要不……明日你也推病不去了?”反正病的人,又不只她一个。多她一个,也无妨吧? 第六百九十九章 承爵 兰溪闻言,却觉得有些好笑,这人,几时也学会耍无赖了? “父亲母亲的丧事,我怎么能借故偷懒呢?那样,岂非不孝?” 耿熙吾却是皱眉道,“如何叫孝?如何又叫不孝?孝或不孝,都在自己心里,问心无愧就是。而且,他们只怕也不愿见你累着了,你和孩子好好的,才是对他们真正的孝顺呢!” 自昨日起,耿熙吾便几乎是一言不发,今日难得开了口,兰溪自然高兴,但却是为了劝她装病,兰溪又不由有些哭笑不得。 “师兄,可是为父亲和母亲守孝,却是我的一片孝心,我并不是为了做给谁看的。” 耿熙吾蹙了蹙眉心,显然还是有些不赞同。 “放心吧!师兄!我有分寸的,若是果真挨不住,到时再病也不迟,你说呢?”兰溪见他张嘴还想说什么,连忙道。 耿熙吾眉心一蹙,沉吟了片刻,终究是点了点头。 但心里却是清楚,兰溪表面和软,其实骨子里也是个倔强的,只得让秦妈妈多注意着,偷了空子便让她休息。到了晚上,更是坚决不让她守灵,亲自将她押回青萍居去休息。 好在,旁人也知兰溪情况特殊,即便是沈燕疏,也不敢多说什么。 果然,不出耿熙吾所料,直到送了靖北侯上山,兰溪也没有托病,一直敬守灵前。而即便是耿熙吾早防着,到了事了,她也累了个够呛。 “来,将这碗燕窝粥喝了,然后好好睡一觉。看你!这才几日的工夫,就瘦得下巴都尖了。”将人压躺在床上,耿熙吾的眉心几乎打成了死结。 “只知道说我,你自己还不是一样?几日的工夫就瘦成这样了。”兰溪看见他的模样,又何尝不心疼呢!他是事情又多,心里也不好受,身心俱疲啊!也难怪,竟是憔悴了好多。 目光一亮,兰溪往床的内侧移了移,然后拍了拍空出的位置,道,“这样,你也陪我躺一趟。” 耿熙吾自来是没有午睡的习惯的,何况,府里还有不少事要处理,可是抬眼见兰溪亮晶晶的凤目,拒绝的话却是无论如何说不出口,牵起嘴角应了一声,“好!”他便乖乖躺在了她身边。 兰溪却是还觉得不满足,拉起他的手臂,就势就滚进了他的怀里。埋首在她胸口,呼吸间尽是熟悉的,他的气息,兰溪不由满足地叹息道,“真好!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太多了,我都记不清有多久没像这样,安心地在你怀里睡觉了。” 耿熙吾双眸一深,悠荡出两丝琥珀色的光晕,抬起手,轻顺着她的发丝,“往后,我有大把的时间陪你,届时,你可别厌烦才好。”靖北侯过世,按理他是要丁忧三年的,折子已经递了上去,想必过不了几日,就可以批下来了。 兰溪又往他怀里钻了钻,“不想让我厌烦,你就要表现好点儿。” “睡吧!”耿熙吾在她耳畔低低说了一句,瓷沉的嗓让她的心莫名的安定,困意便随之翻涌了上来。 兰溪点了点头,在他怀里闭上眼,不过一会儿,呼吸便均匀起来。 耿熙吾看着怀中的人,琥珀色如同流年般的眸光在她甜美的睡颜上流连,继而,他低头在她额上轻轻印上一吻,然后,也跟着闭上了眼,本以为睡不着,却许是果真累了,这一觉,却是直睡到日头西坠,夜幕降临。 第二日,圣旨到了府中,却是让耿熙吾继承靖北侯爵位,以及准了他丁忧三年的旨意。 直到叩谢了圣恩,将那卷明黄的圣旨握在了手中,耿熙吾这才悄悄松了一口气。 早前,宫里有消息传出,说是新帝很是犹豫,曾动过要夺情,让他留在朝堂的念头。他虽是面上不显,心里却始终七上八下,还真怕今日的旨意不是允他丁忧,而是要夺情呢! 这下,总算是可以放心了。将宣旨的内侍送走,耿熙吾便急急忙忙回了青萍居。将这事告知兰溪时,兰溪也是松了好大的一口气,近日来,一直悬在半空中,不上不下的一颗心,如今总算可以揣回肚子里了。 旁人都说耿熙吾时运不济,眼看如今大庆百废俱兴,新帝继位,一朝天子一朝臣,正在用人之际。虽然前段时间因着雪灾的事,新帝与耿熙吾之间起了龃龉,但毕竟是亲表兄弟,从前又是过从甚密,耿熙吾早前退敌有功,魏成军随安王叛变,如今已是被斩,五城兵马司中军都督的位置空了出来,难保不落在耿熙吾的身上,正该是大展拳脚的时候。偏偏,这个时候,靖北侯却死了。 靖北侯这么一死,作为世子的耿熙吾自然是理所当然地承继了爵位,可是,相对的,他也要丁忧三年。 三年啊,那可不短,三年的时间足够新帝培植出自己的势力,也足够朝堂里各个要紧的位置,都被人占了,并坐稳了,待得三年后,耿熙吾重返朝堂,只怕黄花菜都凉了,朝堂上早就没了他的位置。一个一品侯的爵位,没了兵权,没了势力,不过一个空架子而已,在遍地显贵的京城有什么了不起? 本可以一步登天,却成了如今这般,可不就是时运不济么?要说,这靖北侯死的,还真不是时候。本来就听说他们父子不亲,不想这父子俩怕根本就是前世的仇人吧!否则,这靖北侯也不会到死,也要阻了儿子的前程。 外人的这些议论,兰溪没能听全,但也能猜到个大概。 但她和耿熙吾却不这么想,早前发生的许多事,旁人不知,他们却是心知肚明的。至于新帝,只怕也不是半点儿不知,如今倒是做着若无其事的样子,但君心难测,谁知道他心里是不是真的不介意?这个时候,借由靖北侯的死,从风口浪尖上退下来,未尝不是好事。 何况,早前的事也给耿熙吾提了一个醒。 一门双侯,掌管大庆大半兵权,如今的太后是耿家女,如今的新帝身上也流着耿家的血,耿家,太招眼。正是那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势,彼时,先帝能猜疑他们,那往后呢?新帝又岂会对他们深信不疑?功高震主,便是最大的罪。 耿家,一直都站得太高,高到扎了这江山主人的眼,也是时候,该退一退了。 第七百章 意外 耿熙吾虽是奉旨承继了靖北侯的爵位,但因着靖北侯府正在孝期,其余人也不好登门道贺,倒是难得的清静。 接了旨之后,靖北侯府便关起门来守孝,而耿熙吾果然也是难得的清闲,每日里都陪着兰溪,或是赏赏花,或是散散步,或是看看书或是说说话,日子倒也过得异常惬意。 很快,前靖北侯已去世二十七日了。大庆自来有二十七日大兴祭奠的习俗,尤其是朝中有些头脸的人家,家中若是有人去世,到得满二十七日时,都要往相国寺去做法事。兰溪幼时,兰老太爷去世时,便是一直在相国寺做了整整二十七日的水陆道场,直到二十七日满,这才扶棺回乡的。 前靖北侯的丧事因着处于国丧期间,又有他临终遗言,一切从简,并未大肆操办,但这二十七日的这一场法事,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免了的。 既然要去,兰溪便是早早做好了安排,要去的人也是一一知会过了,到得这一日清早,天刚刚蒙蒙亮,浩浩荡荡的车马队伍便从靖北侯府门前出发了。 本来耿老夫人上了年纪,大家都劝说她不要去了,但她不肯,非去不可。这些日子,耿老夫人因着丧子之痛,已是苍老了不少,身子骨也不若从前康健,众人见了,哪里还敢忤逆她?只得由着她了。 府中不能无人,所以镇西侯夫人便留了下来,照看两府,而镇西侯世子夫人又刚刚诊出了喜脉,却是有些胎相不稳,不宜随意走动,更别说去做法事了。所以,东府便只有一个二奶奶陪着耿老夫人坐在同一辆马车里,行在前边儿。 兰溪怕颠着了耿老夫人,特意让人在车里铺了厚厚的垫子,又交代了车夫慢着些,谁知,出了城不久之后,却还是出了事。 兰溪最近日子睡得多,今日又起得早,上了马车,便觉得有些昏昏欲睡,正窝在秦妈妈怀里睡着,便感觉到马车好似缓缓停了下来。 堪堪迷迷糊糊睁开眼来,便已听得秦妈妈掀开了车帘,轻声问外边儿的人,道,“出了什么事?” 外边儿除了赶车的耿禄,还坐着长柔,闻言皱了皱眉,道,“不清楚。要不,我上前边儿去看看。”话落,便已是利落地跳下马车,往前面去了。 因着耿老夫人也来了,所以她的车马自然都是行在最前边儿,而兰溪因着月份尖大,耿熙吾有他的顾虑,便按他的意思,将兰溪的马车安排在了中间,所以他们才一时不知发生了何时。 这么一折腾,兰溪却已经是彻底清醒了过来,不一会儿,长柔回来了,同来的,却还有耿熙吾。 他坐于高头大马之上,弯腰对车厢里的兰溪道,“阿卿,前面路上有个坑,因为天色还未亮,车夫不慎,老夫人的马车陷在里边儿,我已让护卫们帮着推车,一时半会儿,怕是出不来了。”老夫人的马车都是上好的铁木所制,重得很,加上那坑里怕是路边农人挑水时,不慎将水泼了进去,这经由车马碾压,竟是成了稀泥,马车陷在里边儿,这才一时出不来。 兰溪听得皱眉,“这可如何是好?这吉时可是一早就定好的,耽搁不起啊!”问罢,她抬头望了望马车外的官道,略作沉吟道:“这官道我看着不窄,两辆马车并行应该可以吧?你看,其他的马车可能先行过去?若是能的话,我先带着其他人赶过去,好歹不要误了吉时,你说呢?” 耿熙吾也是沉吟了片刻。点点头,道,“这也是个办法。我去看看!”话落,他又骑马往前边儿去了。 不一会儿,马车果真又缓缓动了起来,待得马车一一越过耿老夫人那辆陷在泥坑里的马车,在前方停靠下来时,兰溪扶着秦妈妈的手,从马车上下来,徐步走到了耿老夫人马车前,却见方妈妈神色有些忧急地在马车前来回走,她不由心一沉,道,“妈妈,这是怎么了?” “夫人。”方妈妈先是朝着她屈膝行了个礼,这才道,“没什么大事。只是老夫人方才怕是吓着了,这会儿觉得胸口有些发闷,她却是忍着不说,可老奴与二奶奶琢磨着,这事怕是马虎不得的。” 兰溪听罢,连连点头,“二嫂和妈妈思虑的是,这自然马虎不得。” 正巧,耿熙吾也大步流星朝这处而来,兰溪忙道,“夫君,祖母有些不舒服,怕是腾出一辆马车来,送她回府吧?” 兰溪自然没有异议,一时众人忙活了一番,将马车腾出来,又七手八脚将耿老夫人移了过去,谁知,耿老夫人到了现在,却也还惦记着相国寺的法事。 兰溪忙宽她的心,“祖母放心,尽管回府去,孙媳这就往相国寺赶,一定将事情办得妥妥帖帖的。” 耿老夫人这才点了点头,但脸色却始终有些不好看,兰溪扯了耿熙吾的衣袖,低声道,“怕是你跟着回去要妥帖些。”东府的男丁都在边关戍守,靖北侯移出事,这两府的男丁统共也就耿熙吾与耿熙凯两个,但耿熙凯一介书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这个时候,怕是有些靠不住。有耿熙吾在,若是有什么事,也好决断。 耿熙吾自然不是不知这个理,可是,却还是在犹豫,“那你……”望了一眼兰溪高高隆起的肚皮,他实在是放心不下啊! “好了,祖母那里耽搁不得,你快去吧!” “那好!我将长风他们几个留给你。”耿熙吾不得不妥协。 “放心吧!不过做个法事罢了,能出什么事儿?你去吧!”兰溪知道他心里的顾虑,所以,还是点了点头。 耿熙吾又寻来了长风他们几个侍卫,仔细交代了一回,这才带了人,护送着耿老夫人和二奶奶往回城的方向而去。 送走了耿老夫人一行,兰溪一看时辰,确实已是耽搁不起了。又留下了几个人,想办法将马车弄出来,然后便领了剩下的人匆匆登上车马,往相国寺的方向急急赶去。 这么一来,出门时浩浩荡荡的一群人便被这一桩意外拆成了三拨。 第七百零一章 着道 好在,赶到相国寺时,堪堪离定好的吉时还有一刻钟的时间。 兰溪连忙交代了众人准备,拜见了慈云大师,摆好各色祭品,又虔诚地跪于佛前,烧了一回香,听了一回经。别人还好,兰溪这大肚皮就有些吃不消了,加之,天气越来越热,这身怀六甲之人又较一般人更是怕热,这大殿之中,念经的和尚不少,自己府上的人也不少,又是烧香又是点蜡的,烟熏火燎,不过一会儿的工夫,兰溪便觉得出起汗来。 “夫人,要不……去禅房歇歇?”秦妈妈如今对兰溪是着紧得很,来时,又得了耿熙吾的叮嘱,一察觉兰溪额角开始沁汗,便凑近她耳边,低声道。 秦妈妈当然知道,这是给夫人的公公做法事,夫人身为长媳,有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有些礼数不得不做到,可这不是情况特殊么?即便果真传出了一两句闲话,那也没什么的,在秦妈妈看来,可是什么都比不得夫人的身子和夫人肚子里的小爷来得重要。何况,再不济,不是还有侯爷么?有侯爷在,谁敢胡乱说嘴? 兰溪却是有些犹豫,只是,她确实有些吃不消就是了。 边上的赵蕴芳最是个会察言观色的,悄悄凑上前,道,“秦妈妈说得是,四嫂如今月份大了,这般跪着熏着的可不是个事儿,这孝心孝心,最要紧的便是心意,四嫂的心意,父亲自然清楚,如今却是没有什么比四嫂肚子里的小世子来得要紧了。四嫂只管放宽心去禅房里歇着,四嫂辛苦,谁敢说嘴?即便是父亲,也断然不会怪罪的。何况,这里不是还有我们呢嘛?我虽不若四嫂能干,但这点儿小事还是做得来的。” 不得不说,赵蕴芳真是个会来事儿的性子。这耿熙吾承爵才不过几日?她对兰溪肚子里的孩子就一口一个小世子的叫起来了。 话语里的讨好是再明显不过,而这个梯子也递得及时又舒坦,兰溪确实不想为了这些做给外人看的贤惠与孝顺,而委屈了肚子里的孩子。耿熙吾也是一样的想法。 所以,赵蕴芳既然递了梯子过来,兰溪便也顺势就下来了。“也好。那我去歇歇,这里的事,就请两位弟妹多担待了。”这客套话自然不能漏了沈燕疏。只是,扶着秦妈妈的手站起身时,兰溪心神一动,单独留赵蕴芳和沈燕疏在一处,她还真有些不放心。 “这样吧!秦妈妈,你也留下来看着,若是有什么事,再来禅房禀过我就是。”将秦妈妈留下,无论是赵蕴芳也好,还是沈燕疏也罢,终究是要多顾忌一二。 将事情交代好,兰溪这才扶了芳草的手,带着长柔,跟着一个知客僧出了大殿,往相国寺后院的禅房而去。 相国寺里多有达官贵人来烧香拜佛,而这些达官贵人又最是些娇生惯养的,所以,相国寺里一直备有一些厢房,供这些达官贵人休憩。 今日,靖北侯府来做法事,那是早早便已派人来知会过的,所以禅房一早便已备下了。 那知客僧直将兰溪主仆三个领到了备好的禅房外,这才停了步子,双手合十道了一声阿弥陀佛,然后才与兰溪告辞,转身而去。 芳草推开门来,正要扶了兰溪往里走,哪知身后却是传来声声呼唤。“夫人!夫人!且留步。”却是一个丫鬟,穿着靖北侯府二等丫鬟的服制,有些面生,气喘吁吁地跑至,面有急色道,“夫人!不好了!夫人刚走,沈六奶奶和赵六奶奶便是起了争执,这会儿竟是要打起来的架势了。秦妈妈看着情形不对,让奴婢快些来禀过夫人,请夫人定夺。” 赵蕴芳与沈燕疏快打起来了?兰溪眉心一蹙,这也不是不可能!但在这么个日子,实在是太不知分寸了。“长柔,你去看看,若是有人动手,只管将人捆了,过后我来处置。” “是!”长柔应了一声,连忙反身往大殿的方向而去。 兰溪这又望向那小丫鬟,道,“你叫什么名字?在哪里当差?” “回夫人的话,奴婢叫银杏,是赵六奶奶跟前的。”小丫鬟低头答道。 兰溪点了点头,“那银杏,劳你跑一趟……你去将六爷寻了来,让他去大殿看看!” “夫人吩咐,奴婢这就去。”那银杏干脆地应了一声,转身便拎着裙子跑了。 兰溪这才叹息着扶了芳草的手,进了禅房,“真是不让人省心。” 芳草扶了兰溪到桌边坐下,一边反身关了房门,一边笑盈盈应道,“夫人既是来休息的,便不要再操心其他了,既有秦妈妈和长柔在,出不了大事的,到时六爷去了,她们便也闹不起来了。” 兰溪点点头,“也是。”清早起来,就往这里赶,路上又不顺,到了这里,又折腾了这么一会儿,兰溪实在是有些累了,抬起手来,按了按额角,这才抬头打量起这件禅房。 这相国寺常与京中显贵与官眷打交道,这禅房自然也就不能免俗地分出了个三六九等来。兰溪所处的这一间自然算得上等,布置雅致脱俗,清净中别有一番禅意,一股淡淡的佛香萦绕鼻间,兰溪却是皱了皱眉,“什么味道?” 四处看了看,却不见有什么香炉之类的,但这屋里确实有一股香味,淡而悠远,并不难闻。 “夫人,是这花的味道。”芳草也跟着四处寻找这香的出处,终于在床边高几之上寻着了源头。 高几上一只细颈白瓷冰裂纹的花瓶,里面插了两枝不知名的花儿,枝条虬错,叶片稀疏,但叶片之间白色的细碎小花却开得挤挤挨挨,看样子,像是山间的野花,颜色不鲜艳,花朵也不娇美,但却甚在这香味清妙。 既是寻着了香味的来源,兰溪便也放下了心来。她就说吧!特意知会过相国寺的人,她不喜香,所以给她备的禅房是不能用香的,她还房他们忘了。 放下心来,这困意便翻涌了上来,兰溪掩唇便是打了个呵欠,双眸便雾湿了。 “夫人,奴婢帮你卸了钗环,你躺这榻上歇歇吧?”芳草见她面有倦意,连忙提议道。 兰溪点了点头,由着芳草服侍着她卸了钗环,然后躺于榻上,不过一会儿,便睡了过去,不省人事,丝毫不知,她睡过去的下一刻,芳草整个人便软倒在了她的床榻之前,没了意识。 第七百零二章 绑架 兰溪觉得,她好似在船上,随着波浪轻浮,却又好像陷在云端,触手皆是软。 直到一个颠簸,隐约听得一个压低了的嗓音低声斥责道,“小心点儿!” 那一声斥责像是一支利箭,倏然穿透了她脑海中的重重迷雾!不!她不在船上,更不在云里!她在马车里!可是,她不是该在相国寺的禅房里歇息么?怎么会在马车上?还有……还有刚才的那个声音! 陡地,一个激灵,最后一丝睡意被撵出了脑海,她几乎是惊恐地睁开眼来,然后,眼前所见,却是让她的凤目更是不敢置信地圆睁。 她确实是身处一辆马车之中,再普通不过的青帷马车,很是狭窄,只堪二人并肩而坐,一动便是逼仄。内里布置也是再寻常不过,不见什么金贵之物,唯独她身下,却是垫了厚厚的一层被褥,怕是唯恐将她颠着了,才特意垫上的。但这马车行得极快,这车轮又比不上靖北侯府中特制的,只怕路面也是不平,所以一路都是颠簸。 最让兰溪惊恐的是,车厢入口有一人背对着她而坐,一身简单的粗布衣裳,但那背影却让兰溪很是熟悉,熟悉到她不由背脊生寒。 此时,那人怕是也察觉到兰溪清醒过来了,回过头来,温声问道,“醒了?”马车里的光线比外边儿要暗,但正是初夏时节,阳光明媚,垂挂的车帘是半卷的湘妃竹帘,阳光从缝隙间筛落进来,照在那人脸上,不若在京城时那般锦衣玉食地养着的白净,瘦了好些,黑了好些,一双眼像是被淬炼过,有些幽暗的沉,这个时候落在她身上,明明是温煦的嗓音,兰溪却觉得好似浸在冰潭里一样的冷,死死咬着牙,才克制住了发抖的欲望。 是他!果真是他!赵屿! 他竟回来了?他怎么敢在这个时候,回来这个地方?不!他当然敢!因为根本没有人料到他敢回来! 可是,他回来便回来了,却又为何将她绑来了此处? 陡然明白过来自己的处境,兰溪一瞬间想起了什么,脸色惊变,手,下意识地就往隆起的小腹摸去。“那花是你放的?花香能将人迷倒?”只可能是这样了,她一直很小心,吃用都是自备,她虽困,却不可能睡到被人搬上了马车,也一无所知,想来想去,只有那束花了。 赵屿的目光带着两分复杂,看着兰溪高高隆起的小腹,看得兰溪抱着肚子,往后缩了缩,他才慢吞吞地道,“你别怕,那香不过是让你昏睡些时候,对身子……没有妨碍的。” 也就是说,对孩子也没有妨碍了?兰溪不由悄悄松了一口气,却是转而想起了其他,眉心又是一蹙,戒备地紧盯赵屿,道,“你为何要绑我?我身边的丫鬟呢?你将她怎么样了?” “你放心,那香对身子没有妨碍,不过是让她昏睡上一会儿罢了。只是,我却是不能将她带在身边的。”赵屿却还算有耐心,温声软语地答道。 这么说,芳草无碍,兰溪悄悄松了一口气。只是,望向赵屿时,这心神却是始终难以放松,“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我还能干什么?如今的京城对于我来说,犹如龙潭虎穴你会不知?我冒着生命危险进京来,自然不是只见你一面。”赵屿语调里又一丝隐隐吧嘲讽,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这世事。 然而,他话里的意思,却是让兰溪心里的不安得到了应证,兰溪强抑住满心的惶然,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那是你自己的选择。你与你父亲若是没有任由野心膨胀,只安分守己守着你们的封地,哪里会有如今的下场?” “我父亲?”赵屿斜斜勾起嘴角,“我父亲已经死了。” 兰溪一愕,平王竟已死了? “成王败寇,没什么好说!我父亲顺从了自己的心,只怕也并不觉得冤。至于他的遗憾,如今……鹿死谁手,犹未可知,不是吗?” 赵屿的语调很是轻描淡写,好像在说的就是再寻常不过的一番话,兰溪却是听得心弦紧绷,“你接手了叛军?” “我是我父王的长子、世子,他的位子,自然该由我承继,有什么好奇怪的么?”赵屿笑问。 兰溪却从他眼睛里的疏冷当中,看懂了什么,不敢去问他的那两个兄弟如何了,那个答案,兰溪有预感,自己并不喜欢听到。 兰溪沉默了,而赵屿却是忙笑道,“阿卿,你莫不是忘了,我早前承诺过你,会将这天下江山都尽数捧到你跟前么?若是连这点儿争取的资本也没有,我岂不是当真要失信于你了?” 兰溪其实一点儿也不介意他失信于她,何况,那个所谓的承诺,在兰溪看来,更像是威胁啊!为什么,他不干脆将她忘个一干二净就好? “所以呢……你现在便要兑现你的承诺了?”兰溪勾起嘴角,也是冷笑。 “现在……暂且还不能。”赵屿眸光一暗,“不过……终有一日,会兑现的。” “既是如此,你便放我回去吧!待得你能兑现你的承诺那天,再来寻我好了。”兰溪觉得,今世的赵屿,偏执得如同一个疯子,与他讲理怕是说不通的吧?倒也用不着有理有据了,说不定剑走偏锋,还有意想不到的效果呢! “可是,我却是等不及了。那日,离京之时,为了万无一失,没有带走你,我已是后悔万分,你不在我身边,我也没法安心做事。这才索性冒险进京来,就是为了带你走!”赵屿这次倒是干脆,将他的目的说得清清楚楚。 这一次,他计划周详,又躲在暗处,只怕是兰溪失踪,一时之间,也没有人会怀疑到他的身上。只需两日的时间。即便反应过来,那时候,他早走远了,石沉大海,谁又还能寻着他们的踪迹? “你疯了!”兰溪却是听得沉下了凤目,“你觉得,我会与你离开?我是不是早告诉过你,我并不想与你纠缠?我有丈夫,有家人,他们都在京城里,我如何会跟你走?再说了,你睁大眼睛看清楚,我肚子里,还怀着我夫君的孩子。要不了多久,他就会降生了。你凭什么认为我会跟你走?你若是强求我与你一道走了,我又可会甘心情愿?” 第七百零三章 衷情 兰溪的话,引得赵屿的目光投注在她隆起的肚腹上,他看得很专注,专注得让兰溪害怕,下意识地抱紧了肚子,又往后缩了缩。 可这车厢本就逼仄,她再退再躲,又能退到哪儿去,躲到哪儿去? 赵屿没有说话,兰溪更是没法说话,屏住了呼吸,浑身紧绷地盯着赵屿。耳朵里,只有车轮碾过路面的辘辘声,她害怕,从未有过的害怕。时间一点点过去,她只会离京城越来越远,师兄呢?师兄在哪里?秦妈妈她们有没有发现她不见了? 即便重生,兰溪也并不是那么信奉神明,可是这一刻,她却是真心地向上天祈祷起来,谁能来救救她,救救她的孩子? “你很害怕?”兰溪的脸色落在赵屿的眼里,引得他挑起眉来,“你不用害怕!我不会伤害你!你肚子里的孩子……”望向那高高隆起的肚腹,赵屿的目光又变得幽深起来,“我记得那时,你一直想要一个孩子,只是可惜了,我们的两个孩子都来不及来到这世上。” 兰溪心里有惧,也有怨,因着这一句话尽数被引了出来,化成一股邪火,促使兰溪再也顾不得其他,“那要怪谁?那时,虽是我无能,没能护住自己的孩子。可是罪魁祸首是谁,不还是你一个接着一个带进府的姬妾么?” “你果然都记得!”这是头一次,兰溪在赵屿面前承认了前世的一切,即便赵屿从一开始便认定了她记得,她什么都记得。可是真到这一刻,她承认了,话语里不再是撇清一切的疏离,而是有怨,他心里高兴,至少她不是将他当成了毫不相干的陌路人。可这高兴里,却掺杂了一些其他的味道,变得有些不太纯粹起来,连带着他唇角勾起的笑痕也有一丝涩然。 “是记得!就是因为记得一清二楚,所以,我才绕着你走,不愿跟你再有半点儿牵扯。而你,从前且不说,在你知晓之后,哪怕还有一点点的良心,哪怕因着那场梦里,你对我所做过的事,有一点点的愧疚的话,也不该这样纠缠着我不放。”兰溪心里有怨,却不是为了前生,那些事,对于如今的她来说,更像是一场梦,虽然不太美好,却已不足以干扰她,恍如隔世,真正是恍如隔世。她怨的,是今生,是今生赵屿无休止的纠缠,一再地介入她的生活,打扰她的平静。 “阿卿……”赵屿低低唤着她的名,难言的晦涩,“一日夫妻百日恩。” “恩?我们从前有过什么恩?即便有恩,我还未偿尽么?不过短短不到三月的甜蜜日子,我用我的一生,用我的命来偿还了,难道还不够么?”兰溪心里的怒火腾腾地往上冒,这人到底有完没完?“要说夫妻,今生,我与你不是夫妻,而与你是夫妻的另有他人。你也说了,一日夫妻百日恩,你既然冒险进了京,却对身陷囹圄的结发妻子不管不顾,转而劫走了旁人的妻子……赵屿,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你都只是一个会连累自己妻子的混蛋。我看不起你!” 新帝继位之后,不知是为了让叛军有所忌惮,还是为了彰显自己的仁德,并未处死安王府一众人,还有林氏,只是各自幽禁在府中罢了。可是,赵屿既进了京,却并未去带走林氏,而是煞费心机来劫她,兰溪不知怎的便想起了前世他谋反,而她稀里糊涂就被连累的事,有些物伤其类的感觉。如今的林氏。与前世的她,可不就这般相似么? “阿卿,对不起。我承认……起初我娶你,确实是另有所图。可是后来……那三个月,对你来说或许早已是过往云烟,但对于我来说,却是刻骨的铭记,到死也不能忘。” 这是要诉衷情了?兰溪嘴角嘲讽地一牵。 “我知道,你不信。可我那时疏离你,确实是刻意,那些一个个抬进府的姬妾也都是为了护着你。我总以为,你我夫妻形同陌路,待得举事之时,若是有个好歹,太后念着你平日的好,看着兰家的面子,兴许会饶你一命。我甚至将休书都写好了,总想着,再不济,我好歹能保你一命,可是我总是舍不得。我知道你的性子,那封休书若是给了你,哪怕是我日后成了事,将太子妃,甚至是皇后的桂冠捧到你的跟前,你也不会再回头了。所以,总想着,再拖一拖,直到非如此不可的时候,我会放你离开的。谁知道……却拖到了来不及!”赵屿话语幽幽,说着说着,眼里竟有些泛红。 兰溪漠然,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赵屿是在做戏。可是,她突然想起,那时,到宫中为太后侍疾,却是他极力支持的,彼时,她以为他是想要借此来讨好太后。可是,现在想来,确实是有些说不通。那时,他与平王已打定主意要谋反,既然注定敌对,又何需再讨好太后?难道……真的是为了她,在铺那条未成的后路? “那时,在紫宸殿前,被耿熙吾挥刀砍下项上人头时,我真的很害怕,却不是怕死,而是想着……对不住,阿卿……虽非我的本意,但我最终还是连累了你。” 兰溪心头砰跳,前世,赵屿竟是命丧师兄手中么?天呐!这是怎样的孽缘啊? 兰溪心里种种思绪纷繁,她知道,赵屿此时的话,皆是真。说不动容,是假的,可是那些事,毕竟都已是前世的事了,如今人事全非,再多的动容也不会成了动摇。 “罢了。那时的事情,不管谁对不住谁,谁又有苦衷,都已经过去了,我不歪介怀,也无需介怀。你若心里果真对我还有一丝愧意的话,你便放我回去吧!我此生只想平静安稳地生活,你的那些金戈铁马,荣华富贵,都与我没有半点儿关系。我们就当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吧!” “说了这么多,你还是要回去?你是不信我么?”赵屿听罢,却是急红了眼。 “人事全非,你要我如何说,你才会明白?我有我的家,有我的生活,我不会跟你走的!你就当了我,还我一个平静安稳,又如何?”转眼,又回到了原点,兰溪心里不无挫败。这人怎么回事,怎么就是说不通呢? 第七百零四章 交锋 “平静?安稳?”赵屿却是冷笑着勾起唇角,“坐在那个位子上的人。最易猜忌。齐王从前不显山不露水,可见是个心志坚韧,城府极深之人,这样的人,怎么会甘愿大权旁落?耿家握着大庆大半的兵权,太后是出自耿家,就连皇帝身上也流着耿家的血,只怕已成了烈火烹油之势,你的平静与安稳,又能有几时呢?” “那跟着你,便有平静与安稳了么?怕是永远不行吧?”兰溪定定望着他,反问。“再说了,我既嫁了他,便是甘苦与共,能安一时,是一时。若是不能,便也是死生不弃。” 赵屿因着这一句目光一锐,片刻之后,低低地笑了,但眼眸却是沉冷一片,“好一个死生不弃。但我若不放呢,你不会拿死要挟我,即便是为了你肚子里的孩子,你也会好好活着。”对于她,一点儿把握他还是有的。 兰溪不知怎的,便突然想起了那时岳青芜对她所说的一席话。果真是要旧事重演么?不!自然不!赵屿不是真武帝,他没有生杀予夺的权力,她也不是岳青芜,不会将自己陷入那样不堪的境地。 “今日,既然将话都说开了,我们也就不必再藏着掖着了。”兰溪的神色又平静了下来,“你当然可以用我肚子里的孩子逼我就范,但赵屿,你知道我的性子,我决定了的事,便不会回头,你真的这样煞费心机就为了换我一辈子的不甘不愿么?你口口声声说对不住我,却还要禁锢我,勉强我,剥夺我原本有的快乐,让我过得比你欠我的上一辈子,还要凄惨么?” 泠泠凤目,平静,但却认真地与赵屿对望,赵屿从她的眼中看见自己的倒影,那么清晰。然而,他脸上的笑容却是一点点消失,心脏更是一寸寸被揪紧。 “停车。”终于,他沉着一张脸,低声喊道。 车外驾车的人是季飞,听得这话,一边轻声“吁”着,一边轻扯缰绳,勒停马儿,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马车能够停下来,这不得不让兰溪悄悄松了一口气,即便这个时候,被赵屿用那样幽深莫名的目光紧盯着。 “待在我身边,当真……让你觉得比前世还要悲惨么?”终于,他问了,语调悲凉。 兰溪没有说话,低下头去,沉默着,以手轻轻护住隆起的肚腹,却以沉默给了赵屿回答。 赵屿望着她,半晌无言。他说不出放她离开的话,却也没法枉顾她的心意,因为如她所言,他清楚他的性子,若是刻可以,他又何尝愿意勉强她?可是,他究竟要怎么做?要怎么做才能换来她的心甘情愿? 片刻后,赵屿悲凉地笑了,无论他做什么,都没用了吧?前世,他便伤透了她的心。今生,他为了那些身外之物,明明有机会,却自己舍去了。有些事情,有些人,错过了,便是错过了,再不会有重来一次的机会。她心里没他,这就是他无论如何也扭转不了的事。 赵屿心中不是没有犹豫,兰溪自然也看出来了,不由暗自高兴,有犹豫就好。有犹豫,就有转机。 只是不等赵屿犹豫出个结果来,情势,便是陡然峰回路转。 赵屿,没有机会做决定了。 “爷!”车厢外。季飞的声音紧绷,似是在防备着什么,兰溪甚至隐约听见了他拔刀的声音。 而赵屿,也不过晚了季飞片刻,便是骤然眉眼惊抬,袖中匕首已是握在手中。 兰溪即便没有他们习武之人那般好的耳力,也从他们的举动中察觉到了什么。何况,下一刻,一串急促的马蹄声便传入了耳内,由远及近,朝着此处,纷至沓来。 “爷?”车厢外,季飞似在请求赵屿示下。 赵屿有一瞬,握紧了手中的匕首,半撑起了身子,可又顿住,并未开口,片刻后,又颓然坐了下去。看似不过一刻的动作,但心里却不知经过了几番挣扎。 须臾间,他们已经错过了反应的时间,马蹄声响彻耳畔,不过眨眼间,十来匹骏马已将这马车团团围住。 “赵兄既是来了京城,怎么不打个照面就要走?若要怪耿某招待不周也可,但赵兄却不打一声招呼,就掳走我夫人,就莫怪耿某礼数不周了。”车厢外,响起的那把嗓音,是兰溪熟悉的瓷沉,可这一刻,却似淬了冰一般,森寒刻骨。 但落在兰溪耳里,却是恍若天籁一般,她一双凤目瞬时便亮了起来,整个人在刹那间便鲜活如斯。 赵屿匆匆瞥过她,双目一黯,终究是伸手拉睐了车帘,钻了出去。 将马车团团围住的,果然便是耿熙吾与一众护卫。耿熙吾骑于高头大马之上,一袭玄衣极衬他那漠然威武的气势,居高临下地俯望着此处,眼眸似冰。 赵屿心中有些不甘,“耿世子真是反应迅速。看来,是赵某妄自尊大了。竟是小瞧了耿世子。”早前的局,明明已经支走了他,他是如何发现的?又怎么能这么快便猜到是他,还带人追了上来?今日,怕已不是他放不放人的事儿了,兰溪,他已然是带不走,至于他自己,能不能全身而退尚且两说。 “爷!”季飞退到他身边,朝车厢内使了个眼色,现在,将那耿夫人拿捏住,兴许还让耿世子投鼠忌器。 但是,赵屿没有动。他怎么能拿兰溪的性命来要挟耿熙吾呢?他不愿,不想,更不能。 即便今日,他果真输了,却也要输得有骨气。 “也是赵兄还算有情有义,竟派了人偷偷遣回平王府救尊夫人……若非如此,耿某还真是一不小心,便将赵兄这么一个人,给忘了。”耿熙吾语调凉凉地道。而后,一眼却朝车厢处望去。 车帘被人轻轻挑开,兰溪的脸从窗内透出,虽有些苍白,但面上却带着笑,朝着他摇了摇头,告知他,自己无碍。 耿熙吾一颗心这才放回了肚子里,轻一抬手,身后人已是将一个形容憔悴的妇人押了上来,不是林氏又是哪个呢? 兰溪见了,不由暗暗纳罕。她早前还在以此数落赵屿无情无义,竟不想,它还果真派了人去救林氏了? 林氏见得赵屿,灰暗的眸子陡然闪过一道亮光,就连那张憔悴的脸都在一瞬间亮堂了起来。 第七百零五章 交易 赵屿却是看也没看她,嘲讽地低笑道,“耿世子莫不是早就怀疑起了我,今日,却是为了抓我,刻意舍了你的夫人和未出世的孩儿为饵吧?” “赵兄用不着拿话挑拨我与阿卿夫妻间的关系。在我看来,没有任何的事情,比阿卿更重要。所以,自然没有任何的东西值得我拿她来冒险,更不要说拿她去换了。赵兄莫要以己度人。”耿熙吾神色淡淡,语调凉凉,没有起伏,却像是一汪油泼向了赵屿心中已隐隐燃起的小火苗,一瞬间,火上浇油,火苗窜得老高。 “耿世子与阿卿倒果真是鹣鲽情深,羡煞旁人呐。”这话,却好似从齿缝中挤出来的。 耿熙吾与兰溪都并未回应他。赵屿咬了咬牙,目光终于是落在了林氏身上。 “耿世子将她押来,是什么意思?难道指望我为了这个妇人,将阿卿还给你?”说罢,赵屿似觉得自己讲了一个大笑话一般,低低笑了起来。 耿熙吾却并不觉得好笑,神色淡漠如常,就连眼皮也没有撩上一下。“确实如此。拿你夫人,换我夫人,再公平不过的交易,不是吗?若非必要,我也不希望,男人之间的争斗,却要牵扯到女人的身上。” “我答应如何?不答应走如何?”赵屿挑眉问道。 “赵兄似乎没有太多的资本与我谈吧?”现在的情况,好像不是他答不答应的问题了。 赵屿神色一滞,脸上粉饰太平的笑容终于再也撑不住的皲裂了。“即便我答应将阿卿还给你,又有什么不同?你难不成还会放过我?”若是拿住了他,那在新帝那儿,可是大功一件,耿熙吾会眼睁睁放过?赵屿可不信。 “有何不可?”耿熙吾却是应得很是轻易,当然,大大出乎了赵屿的意料,但是耿熙吾却是连犹豫也不曾,“只要你将阿卿毫发无伤地还给我!” 赵屿却是神色一僵,瞪大双目,不敢置信地望向耿熙吾,“你在说笑?若果真如此,事情传到皇帝耳里,你就不怕他治你的罪?” 耿熙吾却是连眉也没皱一下,“我说过,阿卿比任何事,任何人都重要,那当中,自然也包括我自己。不过……这些都是我的事,你只需说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赵屿瞪大一双眼,死死望着耿熙吾,像是看怪物一般,这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的人?眼里,种种复杂的思绪纠缠在一处,可是,确实有,还让他给遇上了。扪心自问,从前且不说,哪怕是现在,他觉得阿卿对它来说很重要,他觉得自己在这个时候冒险进京来救她,便已是情深意重,可是,若是要放下自己的一切,只为了一个阿卿,他会甘愿吗?会没有犹豫,连眉头也不皱上一下吗? “令夫人在平王府中失踪,赵兄觉得这事能瞒上多久?赵兄的时间可是不多,还请你快些决定。”耿熙吾却是因着赵屿迟迟不答,而皱起眉来。 赵屿突然有些明白阿卿之所以选择眼前这个人的原因了,她本就不是个看重荣华富贵的人,这样一个将她放在一切事情之上的男人,或许才是她一直寻找、等待的吧?心中百味杂陈,听得耿熙吾的催促,他幽幽苦笑道,“如耿世子所言,我好似没有别的选择。” 随即,对身后的季飞使了个眼色。 季飞领会地点了点头,撩起身后的车帘,一边伸出手来,一边对着车厢里的兰溪躬身道,“夫人,请!” 兰溪深吸一口气,伸手搭上季飞的手,扶着大肚子,慢慢从车厢内出来,待得终于站到耿熙吾面前时,兰溪才算松了一口气。 耿熙吾自来是个一诺千金的,如今见得兰溪毫发无伤,自然也不会为难林氏,轻一挥手,押着林氏的两个护卫松开手来,林氏得了自由,踌躇了片刻,才一步一步朝赵屿挪了过去。 待得终于走到赵屿跟前时,她仰起头来,望着赵屿,轻唤一声,“爷!”双眸发着亮,眼里满满的全是欢喜与孺慕。 而赵屿却只是淡淡地“唔”了一声,抬起的眼,落在已回到耿熙吾身边的兰溪身上。 耿熙吾小心地扶着她的腰,那个铁骨铮铮的沉稳汉子这会儿却是垂着头,低声问着身畔女子什么话,当真是百炼钢转眼便成了绕指柔。而那个女子,却是望着他,微微笑着摇头,望着那人的眼神竟像极了林氏看着自己的时候。 没有比这一刻看得更清楚的时候。赵屿嘴角勾起了一丝苦笑,真是枉做小人!自然还是有不甘心,可是不甘心又能如何呢? “赵兄,时间不多,你若是还想安心脱身的话,还是尽早启程吧!”耿熙吾语调凉凉道。 赵屿倒还没真想过耿熙吾会放他走,一时,便有些踌躇,反倒是季飞和林氏两个,都是神色微动。 “爷?”季飞的语调里便有了一丝询问。 赵屿目光微闪,终是朝着耿熙吾与兰溪一拱手道,“如此,赵某便告辞了。山高水长,咱们就后会有期了。”临了,最后却是再深深看了兰溪一眼,这才扭身三两步上了马车,似是怕自己会后悔一般,他由始至终都再未回过头。林氏随即跟上,最后,季飞也是跳了上去,扯住缰绳一抖,轻喝一声,“驾!”马儿便提提踏踏跑了起来。 眼看着那马车绝尘而去,耿熙吾这才掉头望向兰溪道,“刚才吓坏了吧?” 兰溪点了点头,自然是吓坏了,更多的却是后怕,这让她不由朝他怀里靠了靠,若是他没能及时赶来,今日,她若是果真被赵屿带走了,那往后的日子,他们岂不是要重蹈靖北侯与岳青芜的覆辙,甚至比他们还要凄惨,说不定,这一生,都要分离,再不得见了。 耿熙吾似是也知她心中所想,将她楼梯搂紧了一些,“没事了。咱们回去吧!” 兰溪点了点头,转而却又皱紧眉心,道,“师兄,就这样将赵屿放走了,圣上那里该如何交代?” “放心吧!林氏已是被人从平王府中带出之后才落在我们手里的,又不是我派人将她带出来的,这个还怪不到我头上。今日的事,若是被有心人察觉,也没有什么,左右我回去后便会上请罪折子,至于如何处置,那就要看圣上的意思了。” 第七百零六章 后怕 兰溪点了点头,明白耿熙吾这是要借机试探新帝对耿家的态度了,才好做接下来的安排。 这倒也不失为一个时机。 “好了。这些事我会看着办的,你就少操着心吧!现在也别多想,回去好生睡一觉才是要紧。” 这便是要让兰溪闭嘴的意思了。可是出来得急,又要追人,却是没有带马车的。最后无法,耿熙吾只得将兰溪抱上了马背,只是这样一来,却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如来时那般纵马急奔了。 因此,只得特意让长风和两个护卫先行一步,回府报信,免得耿老夫人和秦妈妈她们操心。而他们则放慢了速度,慢慢地回府去。 靠在耿熙吾的怀里,兰溪只觉得异常心安,下晌的日头也不若正午时那般的烈,云朵遮掩了大半的日光,田间吹起凉风来,吹走了初夏的几许闷热,倒是让兰溪有些昏昏欲睡起来。 这马在耿熙吾的控制下,行得既慢又稳,不一会儿,兰溪还果真便睡了过去。 这一睡,便是睡得极沉,就是跪了府,被耿熙吾小心地横抱着进了屋,送到床上躺好时,她也并未醒来,只是嘤咛了一声,在枕上辗转了片刻,寻了一个舒适的姿势,又沉沉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却已是夜幕低垂的时候,迷迷糊糊睁开眼开始来,却见着枕畔的人在夜色里坐了,一双眼,瞬也不顺凝望着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那双暗夜深海般的眸子显得异常的幽深。 兰溪掩唇打了个呵欠,往外看了看天色,便也知道时辰不早了,不由问道,“怎么不睡?” 耿熙吾摇了摇头,墙角的一灯如豆,映不亮他脸上的神色,他只是低低应了一句,“睡不着。” 睡不着?今日那般早就起了,又经了这么些事,奔波了一整天,他竟不累么?自然是不可能!可累了却又睡不着……兰溪狐疑地皱了皱眉。 “你不用管我,困了就睡你的,我守着你便是了。” 兰溪听罢,却是目光一闪,将身子往里挪了一挪,拍拍身边的空位,道,“睡了这么一会儿,我也不困,你躺下来,我们一块儿说说话,可好?” 耿熙吾略一犹豫,终究还是躺了下来。跟从前的每一回一样,他刚一躺下,兰溪便是滚进了他的怀里,一双手紧紧扣在他腰后,脸儿埋进他宽厚的胸膛里。半晌之后,她的声音闷闷地从他胸口触传来,“今日……你吓坏了吧?” 这话本是他早前问她的,这会儿,一转眼,她又回问到了他的头上。 但就这么轻飘飘的一句问话,却是让耿熙吾浑身一僵,原本抚在她脑后,轻轻顺着她发丝的手也随即顿住。是啊!怕!如何不怕?他这一生,哪怕是面对千军万马也可不动声色,可唯独关乎一人,却能让他顷刻间便丧失了冷静与从容,任慌乱主宰。 哪怕是她这个时候,安然无恙地躺在他身边,可他想起来,却仍是心有余悸,如何能合眼?不!是不能合眼,非要将她看在眼里,守在身边,才能安心。 他自觉掩藏得很好,却不想,瞒不过她的眼睛。 “师兄,对不起,今日……是我太大意了,着了旁人的道,让你担心了。”兰溪的声音还是有些闷闷的。如今想来,今日的事,处处皆是巧合,太巧了。首先是那官道上让马车陷落的泥坑,时令已入了夏,可这几日并未下过雨,日头又大,那路上好端端的,怎么就会平白无故多出个那么大的坑来?还有好死不死的,耿老夫人的马车就陷在里边儿,出不来了?再来,赵蕴芳和沈燕疏好端端地吵了起来,还说要动手,她怕事情闹大,自然只能将身边会些拳脚功夫的长柔派去,其他的,哪怕是秦妈妈没有被她留在大殿,也与芳草一般,不过都是弱女子,又何足惧哉? “今日之事,如何怪得你?我不也是在半路上才越想越不对劲,又刚好,派出去盯着平王府的暗哨发回了讯息,我这才明白过来。若是再晚一些,那我真是……永远也不会原谅我自己。”耿熙吾的语调有些沙哑,心中满是后怕。 只是这些事,却也不是赵屿一个人就能安排过来的吧?兰溪眼中精光一闪,“咱们府上可是有赵屿的帮凶?” 耿熙吾没有说话,沉默着轻揉兰溪的发顶。 “是沈燕疏?”如今想来,除了她,也没有别人了。 “嗯。”耿熙吾叹息着点了点头,“是祖母亲自审的,她辩不过去,已是认了。她是在办丧事的时候与赵屿的人接上头的,那时候,便是定下了今日的局。” 原来如此。难怪她这些日子这么消停。兰溪还当是因着沈氏疯了,她没了靠山,这才聪明地夹起尾巴做人了,却原来人家早就磨好了刀,等着她呢! “还有……那回在相国寺追杀我的那些杀手,是她派的人吧?”兰溪早就怀疑了,那个时候,她与耿熙吾的婚事已定,若是杀了她,不过同时得罪耿家与兰家,甚至是赐婚的真武帝,实在得不偿失。除了一心想嫁耿熙吾的沈燕疏,她还真是想不出其他的人了。 而后来,耿熙吾在耿熙凯的婚事中硬是插了一脚的举动,便让兰溪更是肯定。 一直没有说,是因为沈燕疏毕竟也嫁进了耿家,有些事,说破了,对大家都是伤害,又何如难得糊涂呢? 这回,耿熙吾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抬手将她额前的乱发轻轻拨到耳后去,“你放心吧!这回,祖母是发了狠,已是将她送到家庙去了。” 耿家的家庙,在城郊的一座矮山之上,供奉着耿家世代的祖宗,是个清苦的地儿,若是没有意外,沈燕疏这一去,确实是再无作妖的可能了。 兰溪也放心了,点了点头。家里事理顺了,兰溪转而关心起了这大宅之外的事儿。“你明日要进宫请罪?” 耿熙吾点了点头,“是要走这一趟的。” “与祖母商量过了?”耿老夫人是个极为睿智之人,这件事,说到底,关系到整个耿家,自然该听听她的意见。 耿熙吾无声地点了点头。 这便是,他与耿老夫人达成一致的意思了。 “也不知道,圣上会如何处置?”兰溪有些不放心。 耿熙吾却是伸手捂了她的眼,“我说了,这些事,不用你操心。睡吧!” 第七百零七章 圆满(大结局) 第二日,耿熙吾换上朝服进了宫,在宫里滞留了不过一个时辰,便回了府来。 新帝并未太过怪罪昨日之事,虽然也有人说耿熙吾放走了叛军头子,便有通敌之嫌,但新帝却是一力为耿熙吾开脱。还搬出了耿家数代为大庆戍守边关的功绩来堵那些人的嘴。 耿家为大庆流了多少血,牺牲了多少儿孙,这样的忠义之家,又怎会背国通敌呢? 只是,耿熙吾毕竟是放走了赵屿,不管是为了什么原因,这终究不得不罚。只是,他尚在孝期当中,便先罚了他一年的愤怒,然后,待得孝期一满,便责令他往西南戍关。 这个结果还真是……不好说。有些人觉得,这么大的事,圣上却也只是轻罚了一回,意思意思就罢了,果真是对耿家恩宠有加。有些人就开始嘀咕起了,这三年之后孝期满,这新任的靖北侯就要到边关戍守,这按理该是恩宠,可这地方,为什么不是耿家世代经营,根基稳固的西北,而是耿家人从未涉足的西南?这不得不让人多想一二。 “可问过祖母了?她老人家是什么意思?”兰溪眉宇间多了两分松快,虽说君心难测,但今日试探的这个结果,还不算太差。 “祖母自然也放心了些。不过,这段时间的这些事却也给了我们一个警醒,祖母的意思是……不管圣上心里是个什么意思,咱们耿家,该表的态也得表了,总得有来有往,这关系才能长久,不是?” 兰溪点了点头,想着自家男人和祖母都是有成算的,自己这个大肚婆倒是无需操心太过了。 接下来的日子,兰溪便是万事不操心地只管养胎。到得六月中,镇西侯因旧伤复发,上了折子,告假回京养病。圣上亲至镇西侯府探望,过后,却是从兵部提拔了一个寒门出生的将领顶替了镇西侯的位子。满朝皆哗然。 耿家东西两府,却是不管外边儿的声浪如何,东府养病,西府守孝,都是再低调不过地关起门来过日子。 而兰溪,更是没有心思再去管外边儿的事情。眼看着产期已近,兰三太太也是操心,早早地备下了催生礼送了过来。因着侯府还在守孝,所以送礼也送得很是低调,送过礼后,考虑着侯府也没个长辈,老夫人和镇西侯夫人毕竟都住在镇西侯府,所以,与耿熙吾商量后,便搬来了靖北侯府。 说到底,兰三太太其实就是担心自己女儿,想在她生产时陪伴左右罢了。 本想着头一胎多要提早些时候,可不知是不是兰溪肚子里这一个像了他爹,竟是个好不沉稳的性子。眼看着算好的产期已到了,还是半点儿动静也没有。 就在阖府的人都紧张起来时,才在这个下午,终于有了动静。 先是好生生地便是破了水,这先破水的据说发作起来要快些,但若是生的不及时,孩子在肚子里久了,便会危险。 耳房一早便已收拾出来,众人七手八脚地将兰溪抬了进去。又让人煮了碗吃食让兰溪吃了,刚刚准备就绪,兰溪便开始阵痛起来,而且产程极快的,一阵比一阵密集。待得夜幕刚刚降临时,产婆便宣布,兰溪要生了。 兰溪极能忍,没有听得几声痛呼,耿熙吾在外边白嘴白脸地来回踱步,看上去倒是更像病得厉害的那一个。 就连耿老夫人见了,也不由没好气地啐了他一声,“没出息。” 兰溪这头一台,众人本想着怕是要折腾个够呛。但也不知是因着这孩子是个体贴人的,还是因着兰溪每日里都要散步,身体很是康健,生起来也顺畅的缘故。 不过半个时辰的工夫,耳房里,便响起了一阵几乎要将夜都穿破的洪亮哭声。 “生了!生了!”整个院子几乎都充斥着欢呼声,欢悦的气氛直偷夜色。 六斤八两的大胖小子,靖北侯府的长子,在这一夜,降生。 “阿卿!辛苦你了。”不顾旁人的阻拦,耿熙吾不过看了一眼襁褓里的孩子,便是大步流星进了耳房,扑鼻的血腥气让他皱了皱眉,而床榻上,苍白虚弱的人更是让他心疼得一揪。 兰溪见了他,却是惊到道,“你怎么进来了?这女子生产时,阴气过盛,这血房里不吉利的。你快些出去吧!” “我不怕什么不吉利,我要留在这儿陪你。”耿熙吾却是半点儿没听进耳里一般,撩起袍子在床前坐下,一手,便已握住兰溪满是冷汗的手。“若说不吉利,我还是个煞星,岂不是更不吉利了?” 兰溪眨眨眼,知道他是决定了,不会改变的。不由叹了一声,只得由着他去了。 两人就这么手握着手,静静地一躺一坐,什么都不需要说,也是莫名的温馨与和谐。 不一会儿,襁褓被笑眯眯的兰三太太抱了来。兰溪迫不及待地接了过去,然后,眼睛便是黏在襁褓里的小人儿身上,再移不开了。 兰三太太见状,笑了笑,识趣地走了,将这一室的和美留给他们一家。 兰溪望着怀里轻轻蠕动着粉红色的小嘴磨蹭着她指腹的小东西,只觉得心软成了一滩水,嘴角控制不住地翘起,凤目柔成了两汪月光,“师兄,这是我们的孩子。” 耿熙吾的嘴角也是牵起,轻轻嗯了一声,目光,如水,将那母子俩一同笼罩住,这便是他在这世上最想守护的珍宝。 “阿卿,谢谢你。”有太多的感谢,谢谢那一日,她的姻缘绳砸中他,谢谢她出现在他的生命里,谢谢她嫁给他,谢谢她为他生下孩子,让他这孤寂的生命得以圆满。 兰溪一愣,片刻后,抬眼看他。 四目相对,谁也未曾言语,但是,他们彼此都明白彼此。 片刻后,兰溪却也是笑了,“师兄,也谢谢你。” 她从未想过,她还会有这样的圆满。前世种种,到这一刻,当真已是幻梦一场,感谢生命中有他,让她日后无论面对什么,都无畏亦无惧。 两人的手交握在一处,将襁褓中的孩子护住,紧紧挨在一起的身影,在窗上融合成一团难解难分的圆满。 感谢,这一世,有你,有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