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蕙质兰心》 第一章 恍然如梦 大秦昭宗年间,藩镇割据,天下大乱。 天佑元年(天历904年)春,夏王左毅拥兵入京,斩杀朝臣,囚禁宗室,拥立宣王,逼迫昭宗退位。 事成前夜,王妃张氏病重,夏王星夜兼程赶回汴京。 昔日丽人,今朝奄奄待毙,忆及往日恩爱,夏王泣卧榻前。张氏紧握夏王右手,目中含泪,临终仍凄凄劝言:“人生总有一死,妾身列王妃,已越望外。大王英武过人,他事皆可无虑,惟“戒杀远色”四字,乞随时注意!妾死也瞑目。”至此气血上涌,咳喘交作,延挨昼夜薨逝。夏王大恸,守于灵前,三日不食。 天佑四年三月,夏王弑宣宗,黄袍加身,即位改元,追封张氏为贤妃;及子友贞即位,追册元贞皇后。 后世史书盛赞张氏:与夏王结缡于危难之中,伉俪情深,贤明精悍,敢做敢言,动有法度;从柔婉之德,制虎狼之心,堪称大夏开国第一贤妇。 *** “贤妇?第一贤妇?呵呵呵……” 春雨如梭,位于京城的永昌侯府,百花盛开。 一习绿衣的素妆丽人,在茫茫雨雾中凭栏运望,美颜如玉,淡眉轻锁。纤手轻抬,盛接起冰凉的雨滴;杏眼微眯,她凝望着那细雨中振颤的粉色花蕊,口中轻吟,满是讥诮。 贤良淑德? 呵呵,那是要用多少辛酸,多少血泪才能换得的? 此中真味,又有谁能凭说?! 众人只知她出身世家,才貌双绝,助夏王灭秦登位;又怎知她也是书香儿女,也曾渴望知心知意的良人,也曾盼望着一生安逸平和。若不是遭逢战乱,家破父丧,又怎会嫁给那妻妾众多的夏王?! 虽为正妻,却要时时面对夫婿的好.色荒淫,甚至还将族弟的妻子纳为小妾,与自己姐妹相称! 后院里与一干千娇百媚的妾室明争暗斗;前方夏王嗜杀,她还要多次劝谏,屡屡救下营中将士。每每午夜梦回,总是被那鲜血淋漓的噩梦惊醒,忧叹夫君杀孽太重,祸及子嗣。年过三十便心力交瘁,身染重病,临终仍苦苦劝谏,可是出身草莽,少了束缚的夏王又怎么会听?短短六年,就因诛杀大臣,淫.乱子媳被养子乱刀砍死。 只可怜自己的儿子友贞,年方十四,临危即位,羽翼未丰,便被那反扑的秦氏子孙攻陷京城,自.焚殿中。一干妻妾被辱,左氏男丁尽数伏诛。 红颜薄命的张蕙宁,灵魂飘飘荡荡八年,见证了大夏的崛起与灭亡,心中的不甘与厌恨也膨胀到了极点。在夏王死于非命的一刻,追寻着那飘荡起来的荒淫灵魂,曾经她愤恨的伸出双手,想要扼死那仅剩的一魂一魄,却偏偏被地府的鬼差拦截! 不愿投胎的她惊慌躲藏,直到发现儿子友贞葬身火窟,飞身扑救,却不想遭滚滚天雷直劈而下,醒来时已回到天历882年,附身到了太原府郭氏女身上。 郭氏兰心,年十四,永昌侯郭宏韬次女,母嫡妻淳于氏。 身为永昌侯府唯一的嫡女,本该享有无上的荣华与尊贵,但前身却十分怯懦,加之才智愚笨,总是畏畏缩缩的躲藏在郭家众多出色的子嗣身后,受尽了排挤苛责。而当郭府庶长女郭芙蓉以一曲《秋思》名扬京都,郭氏兰心也渐渐淡出了贵女圈,被掩盖了所有光彩。 对此母亲淳于氏捶足顿胸,但因她娘家淮阴侯府日渐没落,又只诞一女,多年再无所出,故而也莫可奈何。渐渐的心灰意冷,退居侯府佛堂,只知每日吃斋念佛。 反倒是那郭宏韬后娶的如夫人杨氏,凭借着显赫的家族,宫中受宠的贵妃长姐,升为平妻,逐渐掌握了府中中馈大权。加之肚皮争气,嫁入郭府两年就生育了一子一女。长子俊逸早早请封了世子,入国子监;女儿芙蓉才貌双全,颇得祖母于氏欢心。而这些则越发显得淳于氏母女无用,连带着永昌侯郭宏韬对待二人的态度也越见淡漠;若不是致仕的郭老太爷仍健在,念及往日与外家情谊,力挺淳于氏,怕是他早贬妻为妾了。 郭兰心身为嫡女,地位尴尬。喝的是府中二等茶叶,穿的是杨氏母女挑拣剩下的绫罗绸缎。本该属于自己的二进宅院浣花院,也被郭芙蓉霸占,只能退迁到庶女才住的春风阁,畏缩在偏僻居所,足不出户。若不是每年还要参加大节的祖宗祭拜,几乎快成了被郭府众人遗忘的人物。 主家的态度决定了奴仆的风向,连带着府中的丫鬟婆子对待郭兰心也漫不经心,疏于伺候,故而才有了原主跌入荷塘溺毙,张蕙宁附身的机会。 重生的张蕙宁是欣喜的,对于郭兰心的凄凉处境亦十分满意。 前生的她惊才绝艳,身登王妃高位,却抵不过红颜命薄,子嗣凋零。如今的她“平凡怯懦”,正可以韬光养晦。毕竟天历882年,还是大秦国泰民安之时。虽然南方已见民乱,但尚未出现天灾;只要悄悄积蓄财帛,想办法脱离侯府找个偏僻之地隐居,就可以避过5年之后的战乱。 细雨仍未停歇。 深吸了一口气,郭兰心理了理云鬓,望向廊下闲坐的两个大丫鬟——蕊语、秋婵。两个人仍在磕着瓜子,嬉闹着,丝毫没有觉察到女主子一身单薄的春衫,已经在栏杆旁站立许久。 世态炎凉,眼高踩低,大概说的就是这样的人吧……真以为自己不知道她们私下里与洒扫郑婆子的勾当吗?!妥不过就是杨氏养的两条狗而已,要不是看着还有些用处,早寻个由头撵出去了! 目露嘲讽的笑了笑,面软心硬的郭兰心甩了甩湿漉漉的袖子,轻移莲步,重返花厅;那回旋的身姿,曼妙轻盈,说不出的优雅高贵,哪里还有半分人前的畏缩、怯懦。 “心娘,怎去外面淋雨了……” 责怪中带着宠溺,打帘进来的正是郭兰心的奶嬷嬷顾氏,四十余岁,一身干净利落的打扮。她是母亲淳于氏的陪嫁媳妇子,守寡后就一直跟在郭兰心身边,也是原主身边除了母亲淳于氏,唯一能够给予温暖的人。 服侍郭兰心换下湿衣,瞥了瞥廊下的两个大丫鬟,顾氏“呸——!”了一声:“偷奸耍滑的小蹄子!” 落下纱窗,回望小主子瘦弱单薄的身子,她的目光越发心疼。 “夫人整日里吃斋念佛,仆役们又不济事。嬷嬷年岁大了,不可能事事周到,心娘你落水后身子就越发不好了,更要懂得照顾好自己啊!”末了,竟是已经落下泪来。 “嬷嬷,只是这点雨不算什么。再说前几日身子困乏,胸闷不已;今日开了窗,顿觉舒服多了……” 拉住顾氏的手,郭兰心眼中笑意满满,脸颊上泛起一丝红晕。 看的顾氏一喜,连忙念了一声佛:“真是谢天谢地,心娘看来是大好了!” 转头又向回廊“呸”了一口:“贱蹄子,一帮短视的东西,咱们心娘再落魄,也是正经的嫡女,也是正室所出!那庶女出身的杨氏若不是宫中有个受宠的亲姐,怎么也抬不成平妻!永昌侯郭家,还做不出贬妻为妾的丑事!只要大夫人不出错,地位不倒,那杨氏再跳钻也无用!” “嬷嬷,您可别忘了,她还有个做世子的儿子,将来的永昌侯……”轻笑着,郭兰心扶住了激动的顾氏。 “那算什么?!只要老太爷还健在,侯爷就不敢忤逆,小姐再安心等两年,等嫁个如意郎君,又何愁过不上好日子……!” “如意郎君吗?” 轻吟着,郭兰心眸中划过自嘲。 以自己现在的处境,依那杨氏的性子,恐怕挑选的夫婿也好不到哪儿去吧!?更何况,今世的她,早已心如止水,对男人已经死心了,本是发誓要孤独终老的,又怎么会有夫婿呢? 且顾氏到底见识短浅,看不到这大秦皇室平和下隐藏的危机;就是这华贵的永昌侯府,都不在她的计算之内呢! 毕竟,五年之后可是要天下大乱的。大厦倾覆,任是那王公贵族、贫民百姓顷刻间也是命如草菅。且前世随夏王转战山西之时,这永昌侯府可是连听都没听说过,恐怕早已是灰飞烟灭了吧…… 故而看到府里的勾心斗角,观杨氏母女上蹿下跳,她只是付之一笑。早晚都是一堆残垣瓦砾,身后的荣华富贵又算得了什么?最后还不知道便宜了哪个乱军盗匪呢!? 不过,离及笄还有一年多了,自己真该好好谋划一下了。 正暗自思索着,门外突然响起一声尖利的娇叱:“二姐姐可真真是大逆不道,小小年纪就张口闭口夫婿,难道不怕父亲和祖母大人知道责罚吗?!” 第二章 弱女兰心 正门的竹帘“唰——”的一声,被从外粗鲁的掀开,门外急速闯进来一名粉衣少女,娇嫩的肌肤似乎能掐出水,正是十三四岁的年纪,一双明媚的大眼乌溜溜乱转。不知已在门外听了多久,此刻,她扫视着眼前衣着破旧,目露惊惶的郭兰心,双眸微眯,瞬间划过轻蔑与得意。 望着眼前那幸灾乐祸的跋扈身影,郭兰心微叹了口气,目光若有似无的转向少女身后亦步亦趋、丝毫无所觉的蕊语、秋婵,她忽然觉得自己留作他用的心思有些想差了。今日是大房莞姨娘所出的庶三小姐郭翠俏,他日就有可能是浪荡公子、市井宵小。 “三妹妹此话差矣……你我尚未及笄,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姐姐……又怎会肖想这些呢……!”言语急切的反驳,郭兰心拉住三小姐翠俏,言辞惊惶恳切。 看的郭翠俏大乐,对于郭兰心一改往日的言谈虽有些吃惊却也略过了,看来是逼急了呀! “三小姐关心姐妹,我们二小姐也是心领的,一直想亲近,又怎会欺骗您呢?”奶娘顾氏也在一旁急忙解释,心中暗恨自己在人前多言。这三小姐摆明着是来挑二小姐的错,若是告到老爷和二夫人那里,心娘可是没什么好果子吃的。 “是呀,妹妹,你我同是郭氏女,姐姐向来粗笨貌丑,也没什么念想,只要是有个安心立命的场所,就已经是倍感安慰了。倒是妹妹才貌双全,心思灵巧,又颇得父亲的宠爱,想是将来祖母、父亲、二娘也会给你择一个乘龙快婿的!” “哼——算你识相!” 眼中划过得意,耳边是郭兰心卑微谄媚的话语,郭翠俏真是倍感舒坦,随即却在心中打了个突:大姐郭芙蓉十月及笄;三人相差不到半年,郭兰心是腊月,自己只比她小了两个多月,过了正月也该及笄了。 想到那未来婚嫁,却也是愁事。 莞姨娘虽然精明,在父亲、祖母处也算得宠,可论到婚姻大事却是做不了主的,大娘淳于氏不济事,将来还不是那平妻杨氏说了算! 就是父亲再疼宠,将来肯定也越不过大姐芙蓉!而杨氏又素来忌惮她们母女分宠,又怎么会给自己配个好的呢?一时间郭翠俏惊慌起来,忽然失了教训郭兰心的兴致。 “二姐姐可要掂量着点,以后别说错话,否则就别怪妹妹无情!”冷哼一声,郭翠俏在丫鬟冷菊的搀扶下拂袖转身,趾高气昂的离去。来的突然,走的飞快,还真是应了那急惊风的性子…… 莞姨娘精明算计,想不到生育的儿女却是如此沉不住气,平日里只知欺负郭兰心为乐,却忘了自己庶出的身份,还真是可笑、可悲! 轻叹了口气,郭兰心理了理袍袖,拍了拍奶娘仍然颤抖的手。 神情一凛,她忽而转身望向厅中的两个贴身侍女,那从来都是温和怯懦的脸上是少有的严肃。陡然深邃的目光划过冷冽,看得两人一惊,心思浮动的蕊语禁不住颤抖起来,而秋蝉竟是早已是瘫倒在地上。 轻蔑的横了两人一眼,顾氏望着小姐严肃的目光有丝欣慰,早该这样了。 “跪着吧,好好想想……到底该是谁的人……” 微启的朱唇,红艳娇嫩,那软濡的声音,似一阵清风拂过耳畔;但那乍然流泻的涵义却如刀如剑,听得两人心神俱颤。 “若是……嫌弃我这庙小,那东街,花红柳绿,脂粉飘香之处还真是个好去处呢……” 轻声呢喃着,郭兰心漫不经心的把玩手腕的玉镯,冷酷的神色连顾氏也看的一惊,她知道,小姐不一样了。 不再理会那两个惊惶的身影,郭兰心在强做镇定的顾氏搀扶下步入内室。 而厅中,蕊语、秋蝉已经吓得肝胆俱裂。颤抖着,秋蝉急拉住蕊语的手臂,两人均是一脸惨白。想到那柔雅的身影,那高贵的风姿,就是宫中的贵人们,也不过如此吧…… 而那冷酷的话语,真真是从郭兰心嘴里说出来的吗? 这,又哪里是以往那个卑微怯懦的郭家二小姐?! 她们一心只想着眼高踩低,却从未想卖身契尚还在二小姐手中!如今的警示,分明是洞若观火! 而那东街脂粉飘香之处,谁不知道是妓院勾栏?! 这郭兰心,郭家嫡出二小姐,真真够毒,够狠! *** 有别于春风阁的冷清寂寥,位于侯府正院的静园——郭老太太的居所,此刻却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年过五旬,头发花白的郭于氏,闲坐软榻,慵懒的倚靠着碎花迎枕;一双半浑浊的老眼笑望着厅中聚集的郭家孙辈,细纹遍布的脸上满是欣慰。 郭于氏下首,绣墩之上端坐着大房杨氏,二房萧氏、三房宋氏三位夫人;而此刻,三人均笑望着厅中央一名提笔作画的俊秀少年,正是永昌侯世子郭俊毅。少年的身旁,站立着一名姿容秀丽、面白如玉的二八少女——郭氏芙蓉,此刻她正挽袖磨墨。两人四周簇拥着郭家二房、三房嫡出的孙辈:少爷俊丰、俊朗、俊华、俊南,小姐秋水、涟漪、宜芳、如画。而随着少年下笔如神,少顷,一匹奔跑的骏马跃然纸上;四周不觉发出声声惊叹。待到,那身旁少女提笔附诗一蹴而就,厅中已是一片抚掌之声。 “妙!妙!妙!大哥这一幅《骏马图》真真是形神兼具,栩栩如生!”二房大少爷俊丰啧啧赞叹着,引得身旁的俊朗、俊华、俊南连连点头。“真不愧是国子监邱浩然先生的得意门生!” “芙蓉长姐的诗也是入情入画,配骏马图相得益彰!”古灵精怪的三房嫡女郭宜芳连忙附和着,转头拉住身旁有些不服气的二房嫡小姐涟漪,“四姐姐,你说是不是呀?”引得对方局促的涨红了脸,攥紧了手中帕子,不得不随声附和道:“五妹妹所言即是。” “哎,有诗,有画,怎可无酒?”最是不羁的三房少爷俊南连忙转移话题,趁着空档瞪了唯恐天下不乱的宜芳一眼,惹得对方做了个鬼脸。 “小孩子家家,还有这么多姑娘,要什么酒喝!?”嗔怪着,郭于氏笑骂道,冲杨氏点点头。 “还不听老祖宗的!”一脸正色的杨氏忙说道,又瞥了瞥一双出色的儿女,笑着看了看旁边围拢的子侄,那丹凤眼中的得意却是怎么也掩不住,引来一旁萧氏的妒忌、宋氏的艳羡。 特别是二房萧氏,想到自己女儿刚才的尴尬,再忆及三房对大房的媚炎附势,胸中早已是怒潮起伏,腹诽不已:“贱蹄子,得意什么!?再猖狂还不是小妇养的!” “好了好了,正逢春季,天气湿冷,还是别折腾了!待到夏夜荷塘月色,咱们摆宴翠波亭,老祖宗与子孙们赏荷赏月,吟诗作对,那才真真是有意思哩!到时候,也可以解一解儿郎们肚子里的酒虫,一家人开怀畅饮,岂不美哉?!” 不愧是翰林学士家出身,三夫人宋氏眼波流转,连忙拉住郭于氏的手,轻轻拍抚,献策道。一番提议顿时引来众孙辈欢呼雀跃。 “一帮小蹄子!”郭于氏笑骂,转而道“六月初十,湘云归府,正是个好日子呀!” “哎呀,还不谢谢老祖宗!”见缝插针的杨氏赞许的向宋氏点头,连忙迎合,“老祖宗这是应下啦!” “谢老祖宗!” 顿时,一排孙辈齐刷刷行礼,惹得郭于氏绽开了满脸菊花,大笑起来。 满屋欢欣,一派和乐中,只有萧氏悄悄的抿了抿嘴角,望了望志得意满,与宋氏不断眼神交流的杨氏,不屑的讥诮:“笑吧笑吧,还不知道谁笑到最后呢?!” 夫婿高升,远嫁襄州的大姑奶奶湘云,终于要回来了!那可是老太太嫡亲的闺女,未出阁时就是个厉害人物,且颇得永昌侯郭宏韬宠溺。而她,素来与杨氏不对付…… 第三章 心思百变 初八夜,乌云遮月。 二更天,一顶绿呢大轿急速穿过平康坊。 骤起的夜风吹拂着青灰色幔帐,露出帘下永昌侯郭宏韬一张沉思的俊脸。深邃的目光闪着阴郁的神色,宽大的袍袖下,一双抓住轿臂的大手早已暴出青筋。 右手一伸,猛的撩开布帘,他的视线投向了远方朦胧的夜色,似乎又望见了太傅府昏黄的灯光,看到了灯下杜明泽那张阴霾尽显的脸。 自大秦建国,传至永昌侯郭宏韬,郭氏已经到了第四代。曾祖郭宇授辅国大将军,掌兵权,为大秦开国元勋,可谓权倾朝野;但传到父亲郭襄一辈,子孙中武者已日渐凋零,显赫的郭家逐渐没落下来,以致到了郭宏韬,弱冠之年,只能与同样衰败的淮阴侯府联姻,迎娶淳于氏。 不同于父辈的守城,野心勃勃的郭宏韬一心想要让郭家重现曾祖时的辉煌,文韬武略均有涉猎;暗自筹划了与杨氏联姻,在朝堂上更是依附太傅杜明泽一党,一路晋升,终于在不惑之年升至金紫光禄大夫(从二品)。 辛苦经营十几年,才有了今日的权利与地位,本该志得意满的郭宏韬却并不满足。随着景宗的几位皇子日渐成人,长子长女越发出色,郭家出色的子侄辈也纷纷科举入仕;他的心思活络了,目光也瞄向了更高的位置…… *** “袁妈妈,差人去问问门子上侯爷回来没有。” 郭府荣庆堂内室,一灯如豆。沉声吩咐着廊下静立的婆子,已经梳洗的平妻杨氏独坐绣凳,眺望着窗外迷茫的夜景。狭长的眸子在瞄见远处佛堂昏暗的灯光时,眯成了两条细线,想到那佛堂中每日只知沐浴香灰的淳于氏,再也禁不住呵呵笑了起来。 想她杨氏八娘与胞姐六娘,本是吏部尚书府庶女,空有才色。在婚嫁之事上,虽然生母如夫人梅氏几次筹谋,却都因大夫人阻拦未能成事;胞姐最后更是被父亲作为邀宠工具送入宫中,侍奉年过半百的景宗;而她也被送给父亲当时的下属,从右监门卫中郎将郭宏韬为妾。曾经,他们姐妹怨过恨过,却未曾想还有后来的际遇。 年近而立的郭宏韬英武过人,对自己疼宠备至;而随着胞姐在宫中日渐得宠,自己又生下了一子一女,在这郭府中的地位日渐稳固,终于从正妻淳于氏手中夺取了中馈大权。虽然现在仍是平妻的位置,但儿子已获封世子,女儿才名远播,将来说不定还能配一个王公贵族,身后的荣华富贵也将享用不尽,万事胜意,这又怎能不叫人欣喜? 须臾,急促的声音在门廊下响起,“夫人,侯爷已经回来了。” “是吗?”欣喜的站起来,杨氏急忙招呼丫鬟泡茶铺床,目光一扫,却望见了袁妈妈踌躇的神色,“怎么……可还有事?” “夫人……侯爷,”似乎有些难以启口,袁妈妈顿了一下,“侯爷半路上,被莞姨娘劫下了,现在人已经去了朝晖院……。” “姚莞娘,你个狐媚子!” 嘶喊着,只听“咣当”一声,愤恨的杨氏一把扫落了圆桌上的青花茶盏;末了,竟是几滴泪划下白皙的脸庞。 狠狠的咬了咬下唇,屏退左右,渐渐平复的杨氏倒卧在了香软的床铺上。模糊的泪眼望向头顶淡紫色的纱帐,眼前似乎又划过了永昌侯俊逸的脸庞。握了握拳头,目光含恨,口中反复呢喃:“姚莞娘,咱们走着瞧!我的儿子是世子!你们,又是个什么东西?早晚有受整治的一天!” *** 此时的朝晖院内室,却是厅堂明亮。 已经沐浴过的郭宏韬闲坐在软榻上,深窘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缀着清茶,享受着宠妾的温柔小意。 一身半透明白纱,散发着淡淡茉莉香,年过三十却保养得宜的莞姨娘倾身续茶,恰到好处的露出娇嫩细白的颈项,引得永昌侯目光一热,大手瞬间揽过了娇躯,双双倒卧榻上。 片刻,那夜风中传来了女子的娇吟与男性的粗喘,间歇伴着求饶的女声,听得廊下一干婆子偷偷嬉笑起来。 *** 云雨稍歇。 昏黄的灯光下,发丝散开的莞姨娘轻挽云髻,拎着湿帕,轻柔的为郭宏韬擦拭。素白的纤指按压头部,力道恰到好处,令永昌侯舒服的眯起了双眼,昏昏欲睡,耳边却传来软糯的声音,“侯爷,妾有一事,思虑良久,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姚莞娘柔声耳语,见郭宏韬没有什么表示,便大胆继续进言:“眼看过了中秋,大小姐就要及笄了。大小姐才貌双全,将来侯爷挑选的夫婿定然是富贵至极。妾身斗胆,为三小姐求教大小姐曾用的宫中教养嬷嬷……” “莞娘此意,真的——只是求个教养嬷嬷?”微睁双眼,郭宏韬深邃的目光忽而投向娇柔的莞姨娘,刺的对方一惊,连忙跪伏地上。 “爷果然睿智,知婢妾所图,求侯爷怜惜三小姐!”半晌未见发声,跪伏地面的莞姨娘,渐渐被冷凝的气氛所慑,梨花带雨,颤抖着不敢抬头。 须臾,却见一只大手将自己拉了起来,搂进宽阔的胸怀,头顶上也传来低低的轻吟:“我知你是在提醒翠俏的婚事,也知你的顾虑;嬷嬷的事准了,明日便与夫人交待。我郭宏韬教养的女儿,将来必会配一佳婿!” 轻轻拍抚着怀中柔顺的娇躯,永昌侯郭宏韬一手猛地推开了纱窗,望向正空云层后渐露的上弦月。 永昌侯府必将永昌,他郭宏韬更要位极人臣! 冷峻的目光飘忽的落在远方的楼阁上,静谧的夜,那昏暗的灯光中,他似乎又听见了佛堂中淳于氏凄厉的嘶喊,又望见了嫡出女儿郭兰心那怯懦畏缩的身影。那几乎已经记不清的两张容颜忽而在脑海中浮现,令他顿生厌恶的甩了甩头。 太原郭氏,从不用无用之人! 这两人,还真是他人生中的瑕眦! 第四章 郭府闲话 清晨,天刚露白,随着司阳阁钟声隆隆,清水洒街的大秦都城,又迎来了新的一天。 朝阳初升,店铺林立的西市已经是人声鼎沸,青石铺就的街面上,各类小贩叫卖不绝。 清新的晨气弥漫在空中,袅袅的炊烟升起,临街之上,各色的吃食飘香,引得早起的行人闻香而动,三三两两开始聚坐于食肆摊前。 位于西市东南,“李家包子”几个大字正迎风招展。辰时,眼前六张简陋的方桌,早已是满满的坐着吃包子的人。年过四旬的李老汉与老妻包包子,卖包子、盛蛋汤,忙得不亦乐乎。 “李家包子”在西市远近闻名,一文钱两个,个儿大、皮儿薄、陷儿足、多汁儿,那多年不变的鲜香吸引了一众新老食客。 也曾有人觊觎过李家秘方,欺李老汉身无倚仗,上门闹事;最后反倒是自己落了个人伤财破,悔不当初的下场。 末了,直到其邻居解惑,众人才知道,李家还有一个当京兆衙门捕快的小儿子,拳脚非凡,似乎,还与当朝某个将军结为了过命兄弟。听说没?“李家包子”连将军都罩着呢!深恐偷鸡不成蚀把米,那强悍的后台,最终令一众宵小望而却步。 自此,“李家包子”成了西市众多食肆中一个特殊的存在,摊场简陋却食客如云,每月甚至还有达官显贵们偷偷差家中奴仆买上数笼。 已近巳时,食客渐少,忙碌了一早晨的李老汉夫妻清点着铜钱,准备收摊;却忽然被一阵打马声止住了动作。只见远方尘土飞扬,疾驰来三匹黄骠马,马上是三名利落劲装,面庞凶恶的带刀大汉,须臾便风尘仆仆,跳落摊前。 为首的大约身高八尺,已过而立之龄,满脸大胡子,高声吆喝着栓马的其他二人坐在了柳木长凳上,其中一名尖嘴猴腮的小个子快速冲李老汉招了招手。 “老头,五笼猪肉大葱包子,十碗蛋汤!” “好嘞!”高声应着,李老汉拍抚着老妻微颤的双手,赶忙捅着炉火,不一会儿,就端上了三笼包子,三碗蛋汤。 “客官先吃着,剩下的一会儿就好。” 似乎是饿急了,三人中中等个头,始终没有说过话的黄脸汉子一见笼屉,便紧握竹筷,快速夹起一个肉包子,张口一咬。浓密的汤汁瞬间流泻下来,烫得他直咧嘴。 “老二,真他娘的怂!” “饿死鬼投胎呀,你就不会慢点!”只见大胡子大掌狠狠的直拍黄脸汉子额头,疼的对方又是一呲牙,看得旁边的小个子直乐。“大哥,你还别说,这包子真够味,比四娘……嗯嗯……包的强多了!” “嗯嗯,”嘴里咬着包子,黄脸汉子也应声附和着,“四娘包的,那……那是猪也不吃的东西!” 耳边似乎听到磨牙的声音,刚说完的黄脸汉子吓得一缩,眼神瞥了瞥身旁逐渐瞪大双眼的老大,恐惧的张了张嘴,嘴里咬着的包子顺势“pia叽”一声掉到了身前的碗里,蛋汤四溅,沾到了大胡子前襟,又忽了小个子一脸。 “二哥,你可真够埋汰的!” “老二,你这个猪都不如的东西!” 两声怒吼同时响起,震得黄脸汉子瞬间憋红了脸。 猪都不如的东西? 自己说四娘包的连猪也不吃;那,那他们这群整天吃四娘饭的爷们儿……啊呸呸!岂不是连猪都不如! 惭愧的伸手,暗叹自己的失言。黄脸汉子拎着袖子为大胡子连忙擦拭,却被对方厌恶的推却。 只见大胡子不自然的咳了咳,有些羞恼的看了看眼前两个兄弟,又似乎是想到了家中自己那个把盐当糖使的亲妹,微叹了口气。他拍了拍两个兄弟肩膀,那掌握不好的力道大得令小个子顿时一噎,连忙捂住嘴不敢吭声。 “老头儿,包子快点上!”使劲拍着桌子,厉声吆喝着李老汉,大胡子有些愧疚的望向两兄弟,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温和:“嗯,好吃……那就多吃点吧……!” 那吓死人的温柔,令忙着吃包子的两人一顿,下巴瞬间掉了满地。 “大……大哥?”探手就要抚上大胡子的额头,小个子有些结巴的说道。 “他奶奶的熊!” 怒吼着,大胡子“啪啪”两下拍上两人额头,直拍得两人哭爹喊娘,方才觉得自己舒服了。 蹬鼻子上脸!看来,还真是不能对这个两个兔崽子太好! 猛瞪老二、老三,大胡子愤怒的神色忽然一凛,目光微眯,凝住远方一点。 只听宽敞的街道上马蹄哒哒,须臾,自城门方向缓缓驶来了一辆简陋的灰色马车,赶车的车把式是一名三十余岁的中年汉子,身着褐衣,风尘仆仆。后方的车辕上,一方青色的布帘隔绝了马车内外,随风颤动中,隐隐露出车内一截深蓝色的袍袖。 “来了……”细弱蚊蝇的声音自黄脸汉子口中溢出,放下碗筷,如路人闲走般,他跟了上去。 “啪——”的一声,包着包子的李老汉面前,一块散碎银子丢落案板,猛抬起头,他与老伴只望见大胡子与小个子骑马远去的背影。 “真是几个莽撞的汉子!”头发花白的李沈氏轻抚胸口,有些疑惑的叹道。 面庞黝黑的李老汉暗暗摇头,女人家,到底是头发长见识短!那几个人可不简单呢…… 掂了掂手里银子的份量,笑容爬上脸庞,他眯了眯眼,连声招呼老妻收摊。 “这世道……咱们,只要卖好包子就好!” *** 位于平康坊西侧的岐王府,始建于广平十八年,随着主人的南迁,二十多年过去,曾经鲜亮华丽的朱漆大门早已破败不堪,在附近一众高耸奢华的官邸中显得越发落寞。 这一日,如同往常的每一个早晨,从祖父辈起就卖身王府,年近三十的门房长福掷了一夜骰子,打着哈欠推开了大门,却惊异的望见了正门前一习蓝衣的高大身影。 那是一名不惑之年的男子,身高八尺,面色暗红,一双虎目不怒而威。此刻男子正沉默的矗立门前,抬头仰望那斑驳的“岐王府”三字牌匾。波澜不惊的目光似乎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中,快速的闪过欣喜、颓败、不甘;那长年抓握兵器的右手紧紧的攥住腰间玉佩,强悍的力道让玉佩表面裂开了道道细缝,看得一旁的长福越发胆战心惊,也终于在模糊的记忆中找到了那抹熟悉的身影;颤抖着,长福“噗通——”一声跪伏在地。 “主子,二十年了……您终于回来了!” 第五章 侯爷夜归 清晨的静园,几株海棠含苞待放。画眉啼鸣中,郭于氏居所,请安的晚辈齐聚厅堂,一片欢声笑语。 一众娇女簇拥在郭于氏身边,一身淡紫色留仙裙,头插碧玉簪的郭芙蓉双手持盏,微低下身,目光虔诚,谦恭的递到微笑的郭于氏手中,那一蹲一起,行云流水般优雅流畅的动作,令一旁的儿郎侧目,女眷生羡,乐得杨氏连连颌首。宫中的教养嬷嬷果真不凡,女儿如今真真是端庄娴雅,魅色天成。 “蓉儿还有半年多就要及笄了……”语气感慨,轻执起孙女的玉手,郭于氏拍抚着,面露满意之色。 前几日进宫,贵妃娘娘还曾差人特意提点,这个孙女进退得宜,容色出众,又有宫中贵人帮衬,将来许是会有大造化,恐怕是及笄后,婚事也会提上日程…… 只可惜,生母是个庶女平妻的身份…… 慈爱的目光转向花厅中的男女,轻瞟过一脸灿笑的杨氏,郭于氏在心中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私底下,她并不是不知道杨氏暗里的动作。 可是这大秦,毕竟是传承数百年的王朝,礼法所至,若不是先帝时期出了个下嫁定北将军、做过平妻的安阳公主,又碍于当今杨贵妃权势,庶女出身,骄横跋扈的杨氏绝不会被郭家抬举。如今,她再奢想正妻的位置,就有些过了。 毕竟,纵然平妻再出色,地位再显赫,也依然只是个妾。以妾为妻,真正的世家大族,是不会承认杨氏的身份的,暗地里更会对永昌侯府嘲笑连连;到那时,几个儿子也会遭人诟病,这也是老太爷不肯同意郭宏韬贬妻为妾的真正原因。 唉——,也许这一切,从二十年前,淳于氏,这个一身艳红的女子踏进郭家大门的时候,就注定了吧…… 平庸无能,不堪大妇,多年无出,生女无用。这是本来就不满婚配的大儿子对于淳于氏的观感,也是这个女人多年来在众人眼中所见的形象。 似乎又看到了佛堂中那几乎淡出视线的身影,看到了那颤抖的肩膀,惨白的容颜,凄然的目光…… 哪怕是她表现的再为怯懦,生下的女儿多么无能…… 郭于氏却总觉得似乎忽略了什么,特别是记忆深处那曾经偶然瞥见的风华,虽然只是短暂的昙花一现,却也让她窥知了一些隐秘,更是紧紧扼住她的咽喉近二十年…… 闭了闭眼,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她的脸上淡淡的划过隐忍与厌恶。 永昌侯府,若想更进一步…… 淳于氏,就决不能倒! 但是,这一生,她,还是困在佛堂里为好…… *** 须臾,打帘声起,门外进来的赫然是刚刚下朝的郭宏韬。 俊朗的面庞,薄唇微抿,隐隐透出疏离;早年经过行伍生涯的锤炼,如今仍然步伐威武;一举一动散发着中年成熟男子的魅力。 此刻,只见他朝着噤声行礼的子侄辈点了点头,目光在望向郭俊毅时顿了顿,惊得郭俊毅心中一颤。随即就见他撩袍坐到了郭于氏下首,冷峻的目光扫了扫厅中众人,那威严的神色连受尽宠爱的杨氏也是一凛,连带着萧氏、宋氏也急急告退,不到一刻,厅中便只剩下了郭于氏母子二人。 “韬儿,可是有事?” 托起茶盏,郭于氏缀饮了一口清茶,敛了敛心神,正色道。 知子莫若母,这个平时较为寡言的儿子,如果没有十分紧迫的事情,神情不会如此凝重。 “母亲,那个人……不日将归京了!” “咣当——”一声,郭于氏手中的茶碗碎裂到地上,声音是从未有过的颤抖:“韬儿……可是,可是皇上要启复?” “圣旨已下,半月内归京!” “不该的!“ ”不该的!他怎么……怎么还没死!?”猛拉住儿子的手臂,扯住袖子,郭于氏激动的嘶喊起来,目中含恨,末了,声音竟已是哽咽。 “母亲,京中有异动,不要意气用事……”搀扶郭于氏坐下,郭宏韬连忙拍抚后背。 “你叫我怎能不恨!?”双目含泪,气血上涌,郭于氏怒道,“韬儿,难道你忘记旭儿了吗?” “母亲,儿子怎么能忘?!那可是我嫡亲的弟弟!” “可是……他没死!我的旭儿……却丢了性命!”目泪横流,郭于氏激动万分,“二十年了,老身,整整恨了二十年了……!” 她的旭儿,惊才绝艳的旭儿,弱冠之龄,还未娶妻生子,就那样不明不白,屈辱的生生丢了性命…… 当年一句“奴仆疏忽”就被轻言带过,如今那些造下杀孽的主子们却仍然高高在上的活着!舒服的活着! 这叫她怎能不恨!? *** 同样心生愤恨的还有荣庆堂的杨氏。 一大早刚起身,就听到二门上聂大家的传话,说是侯爷让三小姐和大小姐从今日起一道学习礼仪。 突来的消息令杨氏生生摔碎了手中把玩的玉扳指;若不是被女儿芙蓉拉住,她早就带着奴仆冲向朝晖院,撕烂那贱人的嘴了! “姚莞娘,真是欺人太甚!” 那两个教养嬷嬷,可是自己辛苦向贵妃娘娘求来的;一个庶出的,不知道从哪个旮旯蹦出的贱人,竟然也敢爬到她杨玉瑶头上,肖想宫中的教养嬷嬷,还说动了侯爷,凭她也配! 满以为刚刚见到侯爷能问一问,没想到他竟是一挥手就把众人赶了出去。 不想在众人面前失了面子,一口气憋回荣庆堂,几乎搅烂手中的帕子,杨氏猛灌了三碗茶水,胸中的火气才渐渐消了一些。 *** 同一刻,一只乳白色的信鸽悄悄飞落侯府后宅。 沉寂的佛堂中,跪伏在蒲团上,双手合十,默念佛经的淳于氏,在听到侍女轻声耳语后,“豁——”的睁开了眼睛,展开手中纤细的纸条,一双暗淡无神的眼瞬间划过异彩。 缓步窗前,沉默的淳于氏望向了远方那映照在晨雾之中,高耸辉煌的大秦皇宫,忽然抿了抿嘴唇,轻轻的溢出了一丝诡异的微笑。 这大秦的天,终于要变了呢。 沉寂的皇城,又将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转过身形,她登上绣凳,从佛龛垫脚里抽出了一本灰皮经书,拍了拍尘土,递到亲信婢女咏荷手中。 “天黑后,交给二小姐。” 第六章 异变之夜 郭兰心知道,她迟早是要与原身的母亲淳于氏见面的,却没想到,会来得如此之快。 当那本蒙尘的《孝经》被顾奶娘递到手中的时候,她的心中是嘲笑的,隐隐的,还带着一丝怨恨与悲哀。 纤细的手指轻轻摩挲过灰蓝色的封皮,也许是原身残留的情绪作祟,连带着,她对这个素未蒙面的女人也并无好感。 前世她虽对夏王有怨,对亲生儿子友贞却是尽心尽力的。 而淳于氏,这个出身世家的高贵女人,面对失宠却只知道自怨自怜,畏缩佛堂,对郭兰心更是不闻不问,完全丢弃了为人母的本分! 一本《孝经》,这个女人,是在提醒自己为人女的的恭顺身份吗? 真是可笑! 一个连亲生女儿溺水都可以不管不顾的母亲,如此狠心的女人,也配谈孝顺?! 似乎是看出了郭兰心的疑虑,起初得到消息还在心中欢呼雀跃的顾奶娘逐渐显露出紧张。 ”心娘,她……虽身在佛堂,心里……还是惦记你的,不然也不会逢年过节送来衣物吃食“ ”嬷嬷,她若疼我,又怎会连落水生病都不来见我?如今又来约我,不觉可笑!?“ ”您要相信夫人是有苦衷的,身为母亲,哪有不疼自己女儿的……“拍抚着郭兰心手臂,顾奶娘急忙安抚道。 苦衷吗? 呵呵,撇了撇嘴角,郭兰心狠狠的咀嚼着这两个字…… 这世上谁没有苦衷?! 又有多少不可饶恕的过错,是被“苦衷”两个字轻轻掩盖的! 想到花厅中那一脸木然,不卑不亢,等待回复的婢女咏荷,她向顾奶娘微微的点了点头。 无心了解淳于氏的所谓苦衷,也不想重拾那渺茫的母女情,但她对淳于氏的突然约见却是好奇的! *** 亥时三刻,侯府后宅——宜兰院。 漆黑的夜,朦胧的天空,红铜色的上弦月高挂。 半人高的蒿草中,郭兰心主仆三人急急而行。 古怪的虫鸣传来,惊得掌灯的蕊语“噗通——”一声摔倒在地,手中的灯笼也滚落到前方,不知道什么带毛的东西忽然从脚边爬过,她哆嗦着,惊恐的张大嘴,刚要出声便被一旁的顾奶娘捂住了嘴。 “不想跟就滚回去!”蹲下身,顾奶娘低声呵斥着。 “嬷嬷,我,我不怕了。”狠狠的咬住下唇,蕊语强做镇定的爬了起来,拾起提灯,用手拨开蒿草继续引路,尖利的草叶划过手臂,划出了道道刺痛的血痕,勉强忍耐着眼中的泪意,想到前几日的遭遇,她愣是没有吭声。 那日若不是小姐当头棒喝,稍显聪明的自己也不会及时醒悟吧。 忆及十几年经历,三代为奴,从祖父起就伺候淮阴侯府众人的她在小姐面前也曾经是得脸的,幼年时的小姐也曾把她当成玩伴,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总会想着她和秋蝉。 从什么时候起,她们和小姐变得疏远了呢? 大概是在大夫人退居佛堂的时候吧……惶恐的她和秋蝉,渐渐的被邓婆子不时拿来的珠花、吃食迷了眼…… 再到半年前,当她在花园里掉落的绣帕偶然被英俊温柔的世子捡起时,一颗心便真正堕落了,时时幻想着,有一日能成为那人的身边人…… 多少个夜晚,她也曾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深深悔恨过;但一到了白日,想到那高大俊朗的身影,她还是便被那贪婪的欲望淹没了,渐渐地对待眼前温柔的小姐再也没了尊敬和忠诚。 如今想来,该是多么短视啊!怎么就会被杨氏的小恩小惠,被邓婆子的花言巧语迷了双眼,生生背叛了主家呢!?将来杨氏真若成事,怕是她和秋蝉,也会是最先被灭口的两个吧……而若不成事,现今的小姐,又怎会放过她们……!? 忆及前几日一路拖行,被顾奶娘以偷盗的名义转卖,不知道远嫁他乡哪个山野粗汉的秋蝉,她便打了个冷战。幸好没有再理会郑婆子的纠缠,没有再像秋蝉一样左右摇摆,否则说不定她也会是那样的下场! 猛抬起头,她望了望身边那张清冷的容颜;那软糯却饱含威胁的话语似乎仍飘荡在耳边。早先便在小姐面前失了宠,若不是那日起她多了个心眼,掐灭了心中的渴望,找机会跪倒在小姐面前不惜磕破额头,今日也不会站在这里吧。如今好不容易才换来的挽回机会,说什么她也不能错过! *** 而此刻,黑暗中,一身绿衣的郭兰心正用审视的目光凝望着这片废弃的荒园。 想不到,奢华的永昌侯府,还藏着这样一片废弃之地,据说还是早年郭家祖父身边一名姨娘的居所。 眼前那蜿蜒的鹅卵石小径,飘舞的曲水柳,雕花的门廊,高宽的影壁,无不彰显着装饰的用心,想必那位生前一定是非常得宠的。奇怪的是,府里并没有这位姨娘的丝毫消息,甚至连名字也讳莫如深。只知道传说这位病亡之后,宅院经常有鬼火漂浮,驱魂作法后仍不能断绝,郭府先人便封闭了宅院,华丽的宜兰院也从此成了名副其实的荒园。 淳于氏,竟然挑了一个这么破败的地方相见,还真是诡异呢! 身边的草丛忽然传出轻微异动,苏醒后听觉就变得异常敏锐的郭兰心眯了眯眼,看了看身边无所觉的顾奶娘与蕊语两人,沉默的继续向前走去。 转过小径尽头,穿过一段刻画着奇怪纹饰的白色回廊,三人在一座蒿草较短,稍显平整的凉亭前停了下来。 一对多年来近乎疏离的母女,终是见面了。 *** 夜风中,只见一名中等个头的瘦弱女子静立凉亭,宽大的黑色斗篷随风飞舞,挽起的发髻仅以一枚木簪为饰,依稀的可见鹅蛋脸庞上一双闪烁着审视的杏眼。 似乎并不想与郭兰心正视,当她迈步踩上凉亭台阶的时候,淳于氏忽然背过了身,幽幽的女音也自夜风中传来。 “站在廊下就行了,不必过来。” “夫人,这……”听到声音的顾奶娘有些为难,刚想上前回话,“啪——”的一声就被静候廊下的咏荷打了一个耳光。 “嬷嬷,你和蕊语都退到花径上吧……”急拉住径直要跪下恳求的顾奶娘,郭兰心的声音是少有的肃然。 稍顷,凉亭数丈之内,只剩下母女二人。 郭兰心也终于抬起了头,开始用复杂的目光望向亭中依然背身的女人。 曾经无数次想象过这对母女的见面,却并未料到竟会是如此场景! 在这个女人刚刚的一瞥中,她找不到丝毫的慈爱与温馨,竟然还隐隐的感受到了一丝恨意! “说吧,今日约见,您有何事?”不再佯装怯懦,郭兰心挺直了脊背。 君既无情我便休,如今再恭顺尊敬就显得做作了。毕竟刚刚入园子的时候,她就隐隐感觉到那若有似无的窥视,听到了草丛中的异动,想必是这个女人安排的吧,如今的自己又何必装腔作势。 “我的女儿,果然……是不一样了……” 平和的声音渐渐转变为凄然,女人的身体也变得颤抖起来,猛然听出异样的她来不及躲避,就见风中影动,一瞬间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卡住了咽喉,而她惊诧的眼,也对上了淳于氏一双猩红的眸子。 “多少年了,我退避佛堂,以为不想、不看,就不会心痛,不会神伤;可是,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还是要再一次面对这不公的世道!” “淳于佳燕何其无辜?嫁了个残忍夫婿,受尽屈辱;生下女儿,却注定被人夺舍,天人永隔!“ “说,你究竟是哪里来的?竟然敢上了她的身,还躲过了这宅院回廊上的符咒!“ 喉咙的剧痛也不及听到言语的震撼,郭兰心终于弄懂了这次会面真正的意义,也了解了淳于氏种种古怪的行为,呼吸困难的她急促喘气,眼中划过绝望与不甘:”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她?“ ”怎么知道?“重复着问话,淳于氏另一只冰凉的手抚上了她光洁的脸庞,慢慢摩挲着,渐渐的两行清泪落了下来,,她的声音也转为凄厉: “十年前,定远寺的无尘大师曾经断言,我的女儿,活不过十三……即使,是挨过了十三,也会魂飞魄散……!” 第七章 西市见闻 清晨,天刚露白,随着司阳阁钟声隆隆,清水洒街的大秦都城盛都,又迎来了新的一天。 朝阳初升,店铺林立的西市已经是人声鼎沸,青石铺就的街面上,各类小贩叫卖不绝。 清新的晨气弥漫在空中,袅袅的炊烟升起。临街之上,各色的吃食飘香,引得早起的行人闻香而动,三三两两开始聚坐于食肆摊前。 位于西市东南,“李家包子”几个大字正迎风招展。 辰时,眼前六张简陋的方桌,早已是满满的坐着吃包子的人。年过四旬的李老汉与老妻包包子,卖包子、盛蛋汤,忙得不亦乐乎。 “李家包子”在西市远近闻名,一文钱两个,个儿大、皮儿薄、陷儿足、多汁儿,那多年不变的鲜香吸引了一众新老食客。 也曾有人觊觎过李家秘方,欺李老汉身无倚仗,上门闹事;最后反倒是自己落了个人伤财破,悔不当初的下场。末了,直到其邻居解惑,众人才知道,李家还有一个当京兆衙门捕快的小儿子,拳脚非凡,似乎,还与当朝某个将军结为了过命兄弟。 听说没?别看摊子简陋,“李家包子”连将军都罩着呢!深恐偷鸡不成蚀把米,那强悍的后台,最终令一众宵小望而却步。 自此,“李家包子”成了西市众多食肆中一个特殊的存在,摊场简陋却食客如云,每月甚至还有达官显贵们偷偷差家中奴仆买上数笼。 已近巳时,食客渐少,忙碌了一早晨的李老汉夫妻清点着铜钱,准备收摊;却忽然被一阵打马声止住了动作。 只见远方尘土飞扬,疾驰来三匹黄骠马,马上是三名利落劲装,面庞凶恶的带刀大汉,须臾便风尘仆仆,跳落摊前。 为首的汉子大约身高八尺,已过而立之龄,满脸大胡子,高声吆喝着栓马的其他二人坐在了柳木长凳上,其中一名尖嘴猴腮的小个子快速的冲李老汉招了招手。 “老头,五笼猪肉大葱包子,十碗蛋汤!” “好嘞!”高声应着,李老汉拍抚着老妻微颤的双手,赶忙捅着炉火,不一会儿,就端上了三笼包子,三碗蛋汤。 “客官先吃着,剩下的一会儿就好。” 似乎是饿急了,三人中中等个头,始终没有说过话的黄脸汉子一见笼屉,便紧握竹筷,快速夹起一个肉包子,忙不迭张口一咬。浓密的汤汁瞬间流泻下来,烫得他直咧嘴。 “老二,真他娘的怂!” “饿死鬼投胎呀,你就不会慢点!”只见大胡子大掌狠狠的直拍黄脸汉子额头,疼的对方又是一呲牙,看得旁边的小个子直乐。 “大哥,你还别说,这包子真够味儿,比四娘……嗯嗯……包的强多了!” “嗯嗯,”嘴里咬着包子,刚挨过烫的黄脸汉子也连声附和着,“四娘包的,那……那是猪也不吃的东西!” 空气一凝,耳边似乎听到了磨牙的声音,刚说完的黄脸汉子吓得一缩,眼神瞥了瞥身旁逐渐瞪大双眼的老大,恐惧的张了张嘴,嘴里咬着的包子顺势“pia叽”一声掉到了身前的碗里,蛋汤四溅,沾到了大胡子前襟,又忽了小个子一脸。 “二哥,你可真够埋汰的!” “老二,你这个猪都不如的东西!” 两声怒吼同时响起,震得黄脸汉子瞬间憋红了脸。 猪都不如的东西? 刚刚自己说的,四娘包的连猪也不吃…… 那,那他们这群整天吃四娘饭的爷们儿…… 啊呸呸!岂不是连猪都不如! 惭愧的伸手,暗叹自己的失言。黄脸汉子拎起袖子连忙为大胡子擦拭,却被对方厌恶的推却。 只见大胡子不自然的咳了咳,有些羞恼的看了看眼前两个兄弟,又似乎是想到了家中那个把盐当糖使的亲妹。微叹了口气,他拍了拍两个兄弟的肩膀,那掌握不好的力道,大得令小个子顿时一噎,连忙捂住嘴不敢吭声。 “老头儿,包子快点上!” 使劲拍着桌子,厉声吆喝着李老汉,大胡子有些愧疚的望向两兄弟,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温和:“嗯,好吃……那就多吃点吧……!” 那吓死人的温柔,令忙着吃包子的两人一顿,下巴瞬间掉了满地。 “大……大哥?”探手就要抚上大胡子的额头,小个子有些结巴的说道。 “他奶奶的熊!” 怒吼着,大胡子“啪啪”两下连拍上两人额头,直拍得两人哭爹喊娘,方才觉得自己舒坦了。 蹬鼻子上脸! 看来,还真是不能对这个两个兔崽子太好! 猛瞪老二、老三,大胡子愤怒的神色忽然一凛,目光微眯,凝住远方一点。 只听宽敞的街道上马蹄哒哒,须臾,自城门方向,缓缓的驶来了一辆简陋的灰色马车。赶车的车把式是一名三十余岁的中年汉子,身着褐衣,风尘仆仆。后方的车辕上,一方青色的布帘隔绝了马车内外,随风颤动中,隐隐露出车内一截深蓝色的袍袖。 “来了……” 细弱蚊蝇的声音自黄脸汉子口中溢出,放下碗筷,如路人闲走般,他跟了上去。 “啪——”的一声,包着包子的李老汉面前,一块散碎银子丢落案板,猛抬起头,他与老伴只望见大胡子与小个子牵马远去的背影。 “真是几个莽撞的汉子!” 头发花白的李沈氏轻抚胸口,有些疑惑的叹道。 面庞黝黑的李老汉却在暗暗摇头,女人家,果然是头发长见识短! 那几个人。可不简单呢…… 掂了掂手里银子的份量,一丝笑容爬上脸庞,眯了眯眼,想到家中当捕快的儿子,他连声招呼着老妻收摊。 “这世道……咱们,只要卖好包子就好!” *** 同一刻,一只乳白色的信鸽悄然飞落侯府后宅。 沉寂的佛堂中,跪伏在蒲团上,双手合十,默念佛经的淳于氏,在听到侍女轻声耳语后,“豁——”的睁开了双眼。 纤细的手指展开牛皮纸条,在看到那熟悉的字迹时,一双暗淡无神的眼瞬间划过异光。 缓步窗前,沉默的淳于氏望向远方,袅袅的晨雾中,高耸辉煌的大秦皇宫依稀可见。 抿了抿嘴唇,杏眼微眯,她轻轻的溢出了一丝诡异的微笑: 这大秦的天,终于,要变了…… 第八章 尘封迷雾 天刚露白,永昌侯府后宅,晨气弥漫。 刚起身的杨氏正对镜梳妆,却见一身青衣的袁妈妈步入内室,神情微妙。 “静园的杨妈妈刚刚回话,老太太不舒坦,这会儿已经叫了外院的林大夫过去……” “昨个儿看着还挺好,今儿怎就不舒坦了……” 细细琢磨着,杨氏疑惑的目光一转,看向袁妈妈,“可知道原因?” 环视一下厅中侍婢,袁妈妈急步杨氏近前,弯身耳语,“听那守夜的春红丫头说,半夜里忽然叫了一声,像是梦到了那位……魇着了……” 瞬间明白了袁妈妈的意思,杨氏玩味的撇了撇嘴角,不再言语。转而用白皙的手指掐起妆匣里两枚镶嵌宝石的步摇,摊在手心把玩;末了,才瞟了还在等待回话的袁妈妈一眼。 “知会底下都警醒着点,老太太需要什么药材……尽管找大库房” 耳边似乎又响起了上次进宫时贵妃娘娘的嘱咐,杨氏目光一厉。 “眼下,侯爷正是要紧的时候,可千万别出什么岔子……!” 目送着袁妈妈躬身离去,杨氏抬头,望着窗外静园的方向,露出了一抹嘲讽的笑容,阴毒的腹诽:“病得好,病了……才不会插手将来的事……” 哼,自诩出身汉阳于氏的老太太,虽然面上和善,背地里可是根本瞧不上庶女出身的自己……若不是她和老太爷阻拦,她杨玉瑶怎么会到现在还是平妻的位置?! 漫不经心的执起双手,审视着着指甲上刚寇的朱丹,轻轻吹了气,杨氏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 辰时,静园内室,头戴抹额的郭于氏背靠软枕,胸闷如堵,头晕眼花。 屏风外,刚刚下朝的郭宏韬并请安的杨氏正细心的倾听着大夫的诊断。 “通身虚汗,气促喘粗,脉红散,老太太该是心热风邪之症。”弯身行礼,三十多岁的林冲恭敬回复。 “可有良方?”端坐雕花椅,与杨氏对视了一眼,想到内室虚弱的郭于氏,郭宏韬目光一紧。 “侯爷不必担心,”赶忙回复,林冲略带安抚,“服用几剂朱砂散,安神清热,扶正祛邪即可,林某这就书写药方”。提起朱笔,林冲一蹴而就,转手递给郭宏韬贴身小厮。 单手接过药单,审视着几味平日里惯用的药材,郭宏韬终于面色缓和。 “朱砂、茯神、黄连、党参……?” 掐纸轻声念出药名,杨氏抬起头,不放心的询问:“这几味……足可用?” “夫人放心,这药剂,林某还是可以打包票的。” 语气肯定,林冲脸上多是自信,随即又轻窘了一下眉头,立时被心思浮动的郭宏韬发现,“有事但说无妨!” “只是……”,犹豫了一下,林冲还是道出了心中担忧,“老太太……似乎是日里思虑过重所致,长此以往,易小病积患;今后宜放宽心,病痛自可远离……” “心思过重吗?” 沉吟着,郭宏韬挥了挥手,望了望白石屏风,母亲,还是在为当年的事耿耿于怀啊…… *** “花退残红春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夜晚的后宅,仲春的天气仍有凉意。 轻声吟诵着前朝诗人的好词,郭兰心斜倚窗前,思绪流转。 闲来无事,她命人打开了春风阁小库房,整理原主与淳于氏多年以来剩下的妆裹,想要从中悄悄寻找蛛丝马迹。 破旧的布帛,尘封的家具,库房的场面令人叹息悲凉,就在她一无所获,几乎绝望的时候,一个不起眼的红木箱子从靠窗的一堆杂物中滚落下来,砸到了郭兰心脚边。 冥冥中似乎有一只手在悄悄牵引,她不顾脏乱,倾身蹲下身形,用手帕轻拭表面,竟然发现箱子是用前朝失传的七巧锁锁住的! 前世的她熟读古籍,征战各地的夏王为了迎合她的爱好,搜罗了不少孤本。在偶然找到的一本杂技中就有关于七巧锁的记载,还记得当时的她是多么欣喜若狂,撇下俗事研读了一昼夜,才悄然解开了其中的奥秘。 想不到,淳于氏,这个出身没落贵族的女人,竟会有镶嵌着七巧锁的嫁妆! *** 没有表露任何情绪,郭兰心轻声吩咐着顾奶娘,从库房中随便拿出了几个装布帛的小箱子,连同那只暗红色的破箱子一起搬进了内室;知道晚间,众人休憩之后,才独自摘下头上银簪,一番动作,打开了箱子。 凌乱的精致摆件映入眼帘,捣药的白瓷玉兔、托腮的波斯猫……还有几穗编织精美的络子,一块绣着寒梅的杭绸丝帕,几幅不知名的山水风景画…… 仿佛也没什么特殊的…… 蓦地,底层略厚的布帛引起了她的注意,轻轻执剪,划开边缘,一幅压箱底的字画便呈现在了眼前…… 春意融融的宅院,堂前的飞燕…… 还有,飘逸的垂柳,秋千架上的清丽佳人…… 欢欣的芙蓉面,妩媚的杏眼,微抿的朱唇,浅浅的笑意…… 这,是一名多么生动的女子…… 凭着那双与自己一般无二的杏眼,画上的女子是淳于氏,郭兰心毫不怀疑。年轻时的淳于氏,竟会事这样的女子吗? 但看这些物件,应是她年轻时日常把玩的;而那画像的大小,也符合时下流行的自画像…… 但是,若说是淳于氏的自画像,郭兰心却是怎么也觉得有丝牵强! 纤手轻抬,轻轻抚摸着画像上已经凝固了多年的字迹,郭兰心,似乎一瞬间陷入了浓浓的迷雾之中。 斜靠窗棂,凝视着重重夜色,她的脑海中,不断回旋过那飘逸的字体…… 猛的一颤,双瞳微缩,她攥紧了手中绣帕。 那字迹,虽然看似温婉,却暗藏刚劲! 以前世浸淫字画多年的经验,那分明是出自一名男子之手!而这诗句中流溢的情谊,跃然纸上! 淳于氏,一个分明曾经是那样鲜活明媚的女子,为何,如今却走到了归避佛堂的地步?!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也是不闻不问…… 她的人生,究竟发生过什么变故呢? 而这字迹,是出自郭宏韬吗? 如果,不是他……那,又是谁? 第九章 祖孙相见 重重白雾之中,由远及近,清雅的居室,天青色的帘幕缓缓升起,露出帘下一抹俊逸的身影。 如雪的白袍,一尘不染,发束竹簪,剑眉入鬓;一双丹凤眼,炯炯有神。 白皙的男性手指,轻抚过梨木花架,怜惜的探向一株瘦弱的春兰,薄唇微张,似有千言万语…… 深夜的静园,药味弥漫的内室。昏暗的烛光中,缠绵病榻多日的郭于氏猛然自睡梦中惊醒。怔忡的目光扫过床下值夜的大丫鬟春喜,随即转向阴暗的床顶。 有多少年,没有入梦了? 宏旭,当年自己最宠爱的儿子,惊才绝艳的幼子! 未及弱冠,十八之龄便殿试得中探花。 红袍金花,高头骏马,御街行走,夸官三日……那是何等的荣光!是当年衰败了近二十年的永昌侯府复兴伊始…… 然而,所有的美好,注定是昙花一现;一切,终结在了那个秋季的雨天! 当神色凝重的大儿子带领亲卫从猫眼胡同的隐匿宅院带回那残破的身躯,颤抖的郭于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外出访友失踪多日的宏旭,被人生生挑断了手筋脚筋,割舌削耳,那双曾经璀璨无比的双眸暗淡无光,拼着最后一口气挨到见父母最后一面,便永远的闭上了眼睛。 郭于氏,至今也无法忘记那近乎释然解脱的目光…… 五天四夜,究竟是遭遇了何等折磨,志向高远的儿子才会目光暗淡,生无可恋,一死解脱? 短短几日永昌侯府天翻地覆,金科探花遭遇残害事件震惊京兆府,直达御前。今上震怒,两个月时间,大理寺联合京兆府查审了一众与宏旭有关联的人,而那下手的人却仍是毫无头绪,唯一有嫌疑的一名翰林院小吏也溺水而亡,末了竟然成为了一桩悬案。 任何人都能觉察到其中的猫腻…… 心有不甘的老太爷在御阶下长跪不起,最后终于被今上召见,密谈了两个时辰;没有人知道,二人的谈话内容。最终的结果,是老太爷回府后紧闭书房一夜,第二日便上表致仕,随后退居祖宅;并在临走之前,处死了幺子身边十多个伺候的奴才…… 十五年了,郭宏旭渐渐被人们淡忘,成为了府中禁忌,郭于氏,也将这份恨意渗进了骨子里,刻意淡化了面上的感伤,却在心里仍然恨着念着。 多少年过去了,猝然早逝的宏旭却从未入梦;今夜的惊梦……是警示吗? 春兰……春兰? 府里唯一名字中有兰字的孩子,只有……兰心!那兰花,是指已然退避春风阁的二丫头兰心吗? 困难的在记忆中搜寻着那近乎陌生的身影,仿佛是年前祭祖的时候偶然扫了一眼,呆头呆脑的,留着厚重的刘海,缩在一众女眷后头,该是有半年多不见了吧…… 前几日,好似听一等丫鬟春梅说贪玩落了水,春风阁里召了大夫。本就有些不待见其性情的她越发厌烦,也就没在意。难道,这丫头…… *** 清晨的春风阁,因为突来的传话妈妈谭氏而陷入一片沸腾。 内室中,一脸喜色的蕊语、秋蝉小心服侍着郭兰心净面;自从挨了上次的警告,两人便收敛了许多,伺候的也算尽心尽力,是以郭兰心也没有过分责罚,倒是私底下提拔了一个貌丑无靠的粗使丫头,嘱咐着暗地里监视二人的言行,几天来也未见有异动。 一身粗布衣裙,难掩激动的顾奶娘正忙着为晨起的郭兰心挑选衣饰,“小姐,老太太要见您,简直是太好了!这回一定得好好打扮,让老太太看看咱们姑娘长大了!” 千挑万选,才从一堆旧衣烂衫中挑出一件七成新的淡蓝色绣花罗裙,摊开衣衫待郭兰心换上,却发现她面无喜色,仍然穿着半旧的褐色夹袄,坐在桌前纹丝不动。 “小姐,快换上吧,!” “梳洗打扮?换上?” 似笑非笑的望向窗外,瞟了眼廊下等候的谭氏。通身的干净利落,细眉亮目,倒是个懂礼的,刚才的态度也算恭敬,不像这几日偶然见过的其他丫鬟婆子,眼高踩低。 目光一转,郭兰心含笑回应:“打扮好了,好叫人知道,我过得好吗?” “小姐……这……”有些反应不过来的顾奶娘踌躇着,不知其意。 “今儿,就是要让老太太看看,郭家的女儿,大房的嫡女,到底过得是什么日子!” *** 素色的软轿在庭园中穿行,一脸平和,心思浮动的郭兰心瞥过廊下急速窜过的花草树木,“唰——”的一声,放下半透明的黄色窗纱。纤手轻抬,抚了抚头上的银钗,继而又理了理满是褶皱的灰色袖子,薄唇微抿,满意的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须臾,穿行的软轿落地,轿帘撩起,露出了顾奶娘一张灿笑的脸,“小姐,请下轿。” 弯身步出软轿,郭兰心抬起头,在谭氏引路,顾奶娘搀扶之下步上二门台阶。 一身破旧的衣裙,尚不及院中穿行而过的丫鬟。那寒酸的模样,不时的引来了附近阵阵窃窃私语;她却仿佛丝毫无所觉,兀自沉静的步入正堂。 打帘声起,迈过门槛进入正堂的郭兰心,望见了主位上一名衣饰华贵的老妇人。六十余岁的年纪,花白头发,本是有些肥硕的脸上满是皱纹。此刻,老妇人正端坐着,一双浑浊的老眼目光变换,正上上下下仔细的打量着她。 恭敬的跪下身躯,一瞬间颤抖的郭兰心五体投地,十分力重重的磕了一个响头。再抬首人已是额头红肿,双目泛红,泪流满面。 “老祖宗,不孝孙女兰心,给您叩头了!” ”快起来,快起来……!” 打量着那身破旧的衣衫,悲戚的面容,那小鹿般惹人怜惜的目光,本是板住的脸怎么也崩不住了,双唇颤抖,淳于氏似乎受到了深深的触动,急唤着身边的心腹妈妈张氏将郭兰心扶起,赐坐下首;又命大丫鬟春喜端上香茗。 “孩子,这些年……苦了你了……!” 凝视着瘦弱的孙女,郭于氏眼泛泪光,身旁的丫鬟春香忙递上帕子。 拭了拭双眼,郭于氏心思凌乱。 私底下,她并非不知道杨氏的动作,对其克扣春风阁用度的事也早有耳闻。本就不待见佛堂里淳于氏,连带着对这个胆小的孙女也是少有关注,再者更不想引起内院纷争,所以平日里她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想不到,这孩子竟受苦至此! 瞧那半成新的不合身衣衫,做工粗略的银钗,一身寒酸的打扮,恐怕是连府里的庶女、一等丫鬟也是不如! 这丫头,这么多年,究竟是怎么过来的? 瞧那没几两肉,一阵风仿佛就能吹倒的瘦弱身材,巴掌大的蜡黄笑脸,到底是受了多少苛待?若是再没人撑腰,说不定就…… 怪不得,平日从不入梦的宏旭会满是怜惜,他,是在埋怨侯府对嫡子女的不公啊! 还有宏韬他们夫妻,到底是干的什么事啊? 一个不堪大妇困守佛堂,一个忙于朝政追逐权势,相同的,都是对这个孩子不闻不问…… 那而杨氏,更是个心狠的!想必,往常听到的那些传闻也是多有水分…… 连病几日,暗瞧着杨氏上蹿下跳,私底下观察着佣仆们的反应,以往不注意,被侯府表面上的一派和睦迷花了眼;如今静下心来,深谙内宅的淳于氏还真是瞧出了一些端倪。头一次,在心中有了深深的抵触,对杨氏诸多不满。 “你娘不济事,春风阁阴冷湿潮,静园西厢空着,不嫌弃我这个老婆子唠叨,过几日就搬过来吧……” “老祖宗,孙女……孙女怎么会嫌弃您……” 突来的话语令郭兰心震惊,似乎受到了天大的恩惠,她呜咽着,抬起泪眼,瘦弱的手颤抖着伸出,抓住了郭于氏满是皱纹的手掌,濡慕的望着老太太的眉眼。 “能在您身前尽孝,是……是兰心的福气!” “快别哭了……兰丫头,你真是哭得我心里也苦!” 哽咽着,搂过那瘦弱的身躯入怀,郭于氏轻轻拍抚着孙女后背,深陷在那片泪光里。心思流转,一双浑浊的老眼望向窗外。 瞧着兰丫头,也算是个孝顺的……细看那眉眼,也还算出色。今后,若是放在身边,多加管教,将来说不定也能成为侯府的助力…… 宠妾灭妻,苛待嫡女,毕竟对大儿子来说并不是什么光彩的名声……当年的一出平妻,虽换来了权势,却也让世家大族诟病多年。 如今,这永昌侯府的天,是该改一改了……宏旭,娘就当遵从你的意愿,留下这丫头吧…… 第十章 初次交锋 没有人可以想象,杨氏在静园见到郭兰心那一刻的震惊。 不是没有在清晨得到消息,虽然对老太太突来的心血来潮有些疑惑,但平日就没把郭兰心母女放在眼里的她,想到郭家二小姐那怯懦的性子,愚笨的头脑,立马觉得她必定是在老太太那里得不到好儿的,故而也没在意。 这几日没有郭于氏束缚,也不用日日请安,掌家的杨氏简直如鱼得水。一大早送走了上朝的郭宏韬,梳洗完毕,悠闲的在荣庆堂用完早膳,再到前院适意斋处理完府中中馈,才磨蹭着带着袁妈妈来到静园问安。 想不到,还未进门,便听到了正堂里郭于氏的笑声。 死老太婆,昨儿明明还躺在床上,想不到今儿竟然在大堂上说笑了,还真是,祸害遗千年! 暗自腹诽着,门外的杨氏立时换上了一张笑脸:“一大早儿就听见院里的喜鹊叫,原来是老太太大好了……” 未竟的话语,中断在掀起门帘的一刻。 当满脸璨笑的杨氏迈过门槛,抬头望见那侧坐在郭于氏下首的瘦小身影时,张大的嘴是怎么也合不上了。 一身精致的杭绸绣花裙,衬托着她的花容失色。在袁妈妈搀扶下,杨氏有些眩晕的望着那张缓缓抬起的小脸,那几乎一瞬间就变得瑟缩颤抖的身躯;看着她蹲身行礼,听到了那结巴的问安:“二夫人……早……早安!” 十多年了,这个近乎陌生的“二夫人”称谓,令杨氏咬碎了一口银牙。宽大的袍袖遮盖住紧攥的右手,她几乎要绞断手中的帕子;那望向郭兰心的恨毒目光,在望向郭于氏的一刻转为温柔,蹲身一福,“给老太太请安。” 在郭于氏左下首坐下,杨氏一脸和气的打量着退居侧椅的郭兰心,双眼微眯。 半旧的衣袍,简单的银钗……多日不见,这死丫头倒是长进了,懂得在人前揭短了! 目光一厉,杨氏刺向那已然惊惶的眸子:“兰心,怎不穿前几日新做的绣花罗裙,可是嫌瑞昌祥的衣料不好?” “瑞昌祥?” 半是欣喜半是忐忑的抬起下巴,在杨氏意料中本该不敢回话的郭兰心,竟然睁大了杏眼,感激的询问道,“二夫人,您给兰心做了新衣裳吗?还是……兰心从未穿过的……那么好的料子!?” 那惊诧欣喜的神情,令本是找茬的杨氏一噎,目光闪动;也看得郭于氏生叹。 往日里,这府上的小姐们,可是没少穿京城第一绣坊“瑞昌祥”的衣衫的,春夏六身,秋冬八身,年节加做,兰心这孩子,竟是从来没穿过吗? “怎么?兰心不知道吗?” 瞧出苗头的郭于氏沉下了声,看着一脸茫然的郭兰心主仆,冷脸转向杨氏“玉瑶,怎么府中发生了这样的事都不知道!?” 那冷凝的目光,看得杨氏一凛,骑虎难下“老太太,我这……也是今儿听二小姐这么一说才知道……” “速查一下,看看府中可有下人欺瞒。” 似乎对杨氏有些惊慌的眸子很满意,郭于氏兀自拉过了身旁那瘦弱的身影,火上烹油,“打明儿起,这丫头就在我这里住下啦。宏韬回来,替我告诉他,郭家嫡小姐就该有嫡小姐的样子!” “可是……老太太”连忙阻拦,震惊的杨氏语气急促,“这怎么使得?” 伸手打断杨氏,郭于氏态度坚决,“我意已决,有什么事,自有老身担着!” 话锋一转,她面向杨氏:“我记着,二月里芙蓉可是做了三套新衣的,兰心丫头身为嫡女,更该是这样的份例!” “这府里也该清查一下了,连苛待嫡女的事都做得出来,哪里还有世家大族的风范?”不等杨氏回话,郭于氏再次定局“若是给查出来谁贪下,轻则二十板子,重则送交官府,严惩不贷!” *** 没有人知道,杨氏是怎么走出静园的。脚步虚飘的她,在迈进荣庆堂大门的时候踉跄了一下,若不是袁妈妈扶住,早就跌到了地上。 “郭兰心,郭家二小姐……几天不见,竟是长进了!” 侧坐软塌,倚靠着迎枕,杨氏几乎是咬牙切齿,“竟然事事与我做对!” “哼,二夫人……呵呵,是在时时提醒我平妻的身份吗?” “竟然想用老太太做靠山!为什么,不跟你娘一样做缩头乌龟?!” “啊——”嘶声嚎叫着,杨氏一把扫落了桌上的茶盏。碎裂的瓷茬飞溅满地,惊得一旁的袁妈妈双眼直跳,连忙吩咐丫鬟们打扫。拍抚着气喘的杨氏,袁妈妈转头给门前的二等丫鬟使着眼色,见对方会意的跑出门,一颗狂跳的心才终于平复了一些。 不到一刻钟,门前的帘子掀起,一身翠绿衣裙,外罩轻纱,面庞绝丽的郭芙蓉在丫鬟的搀扶下走了进来。如黄莺啼鸣般的声音在内堂响起:“母亲大人怎么如此沉不住气,一个小小的郭兰心,还不足为惧!” “蓉儿,你是没见到她今天的样子……”杨氏急拉住女儿的手,挥手屏退左右。 “不就是寻到了老太太的同情,在静园住下了嘛……”不以为然的坐上绣凳,郭芙蓉把玩着妆台上的珠花。 “这还不够?!”瞪大双眼,杨氏难以置信的看着女儿。“若是这丫头成了事,再把她娘弄出来怎么办?” “母亲大人,你也太高看她们母女了!” 起身轻轻拍抚着杨氏脊背,郭芙蓉笑颜依旧,“郭兰心没有世家嫡女的风范,要才没才,要貌无貌;老太太就是再抬举,也撑不起天大的福分!” “淳于氏就更没得说了,无能无势,娘家没落,老太太更是不待见,最重要的是——无子!” “这侯府,可是哥哥受封世子,您又掌着中馈,将来的天下还不是您说了算!”眼波流转,郭芙蓉望向窗外,若是,再挣得那人的喜爱…… “娘还是不放心,若是那淳于氏翻身,这平妻的身份就是最大的掣肘……到时候,你们兄妹也会受阻碍……” 阻碍?会慢慢除掉的……至于淳于氏,那个愚蠢的女人…… 似乎又看到了佛堂中那半疯的身影,看到了老太太厌恶至极的目光,想到幼年时曾经偶然偷窥到的一桩旧事,郭芙蓉玩味的轻笑,然后轻蔑的挑了挑眉,“那个女人,哼,这辈子,是绝不会从佛堂出来的!” 第十一章山雨欲来 晌午的侯府内院,两只云雀栖息在阴凉处的枝头,偶尔发出几声鸣叫。 趁着歇晌的时刻,一个浅绿色的鬼祟身影移出了后罩房,悄然奔向二门的西边;苗条的身影很快淹没在狭长的野玫瑰花丛。 一刻钟后,那身影出现在了府中最大的假山旁,故作镇定的在拐弯处踌躇了一会儿,在听到假山侧壁传来熟悉的敲击声后,才仿佛松了一口气般,飞快的闪进其中一处宽半米的深洞。 很快的,洞内传来了两人的窃窃私语。 “手里的东西……还多吗?”略显苍老的声音刻意压低,却掩不住高傲。 “还剩半包儿……”年轻的女声有些颤抖,低眉顺眼的弓着腰身。 “废物,往常不是半个月就能用完?!” “啪——”的一声耳光,只见年轻的身影瞬间扑倒在地上,双手被地面上尖利的石子划破,大大的眼中划过愤恨,但却在抬头的瞬间掩住,声音怯怯“这几日,那位身体有所好转,又常去外面走动,就不怎么用了……” “是吗?不会是……你做了什么,让那位有所警觉吧?”年老的身影低头审视着匍匐于地面上的女子,声音怀疑。 “怎么可能?!嬷嬷,奴婢一家人的性命可都掌握在主子手里……”拉住青黑色的苍老身影,年轻的女子急于反驳。 “奴婢一直对主子忠心耿耿,这一点嬷嬷您也是知道的,不然上次那位,也不会……” “呵呵,可是她现在活了,主子很不高兴……” “嬷嬷,奴婢该怎么做?” “你附耳过来……”两个身影低头密语,声音细弱蚊蝇。 *** “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都锁进库房” “这个翠玉摆件待会收进箱子,待过几日送到静园的房间……” “还有这个……” 午后的春风阁,一脸喜色的顾奶娘正指挥着仆役们收拾箱笼。 二楼窗边,一脸平静的郭兰心斜倚软塌,平静的把玩着手腕上的玉镯,微醺的目光时不时扫过院中忙碌的仆役…… 须臾,一脸笑容的蕊语打帘进来,手上端着白瓷托盘。 “姑娘,大厨房刚炖的乌鸡汤,明目养颜补气血,您快趁热吃吧” 一双素白的玉手放下托盘,稳稳地捧上青花瓷碗,那小巧的瓷碗中,几块酥嫩的乌鸡肉沉淀在半透明的汤汁里,上面点缀着枸杞、红枣、桂圆,颜色煞是好看。 凝望着那散发着诱人香气的汤汁,轻抬眼睑,郭兰心似笑非笑的看了看眼前满脸讨好的女子,那冰冷的眼神,看得蕊语心中发寒。 “姑娘,您……您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蕊语……你就真的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赶忙放下瓷碗,蕊语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对着塌上的郭兰心连连磕头:“姑娘,奴婢这几年因为夫人失势言行的确不妥,对您疏于伺候,上次您的话奴婢听进去了……奴婢给您磕头,求您饶恕!” “看在你心有悔改的份上,我可以饶恕你,只要……你把这碗乌鸡汤喝下去!”纤细的手指轻轻碰了碰桌上的白瓷碗。 “这怎么可以,奴婢……奴婢怎能喝主子的东西?!”跪在地上的蕊语连忙摇头,眼里满是拒绝。 “是不能喝?还是……不敢喝啊?” “马钱子,又名番木鳖,叶扁圆,主治跌扑损伤、风湿顽痹;但亦是毒,初期头晕气喘,重则惊厥窒息……蕊语,我说的,对吗?” 郭兰心纤细的手指轻轻敲击桌面,发出噔噔的声音,似魔咒般敲击着蕊语的内心,令她的身子逐渐颤抖的起来,认命的闭上双眼:“奴婢该死!” “啪——!”的一个耳光扇出,弯腰站在蕊语身前,郭兰心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抑制住一股潜藏在内心中的愤恨不甘,她狠狠的咬住贝齿。 “自你和秋蝉被母亲带进郭家,跟在我身边,整整八年了,郭兰心自认待你不薄,可你呢,却只知道背主求荣!” “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难道,我前几日的警告还不够吗?你真以为我不敢那么做?!” “不!”话音未落,蕊语已经双目惊惶,跪行着抱住了郭兰心双腿,“小姐,奴婢愿打愿罚,只求您别把送到那种脏地方,到了那种地方,奴婢,就只有死路一条啊!” “呵呵,你以为我会稀罕你这条贱命,留着它,让你妄想……混到那人身边吗?”纤细的手指划过蕊语白皙的脸庞,末了轻佻的挑起她的下巴。 “看来我平日真是太疏忽了”郭兰心轻笑了一下,内心里却在为以往天真的原主悲哀,自小跟在身边的丫鬟竟然包藏祸心多年都没有防范。“只是让人注意了你两天,便瞧出了破绽。用不用我说出那人是谁啊?” 最后一句话成为了压死人的最后一棵稻草,渐渐瘫软在地,蕊语已经面如死灰,“原来,您什么都知道了,蕊语愧对小姐,只有以死谢罪了。”猛从地上爬起,一脸眼泪的她急扑向身边廊柱,却被屏风后一个急速冲出的身影撞到在地,再想爬起却已被人制住,望着那粗壮有力的胳膊,纤细的她终于无望的扑倒在地。 原来,自始至终屋中都是有其他人的,姑娘,早就让粗使丫头破晓守在这里了,看来,这几天的事一定也有这丫头的手笔。 “人若想死容易,可那身后事却是顾不得的……我记得,你的兄嫂侄子还在淮阴侯府的庄子上吧…… “姑娘,奴婢什么都招,只求您放过他们!”不甘的在内心叹息,蕊语泪落,认命的闭上双眼。 *** 半个时辰之后,以不敬主子之名被打了二十大板,面庞惨白的蕊语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破晓拖进了后罩房。 身边的大丫鬟被重罚,春风阁上下震动,甚至连静园也得了消息。闭目养神的郭于氏在听到谭氏回复后连眼都未抬,只是在内心里默默点头:这丫头,看来还有救!这内宅的学问,兰丫头往后还有得学,如果她不能自己站不起来,迟早有一天会被人生吞活剥! 此时的阁楼上,一脸凝重的郭兰心正凭栏远望。 当破晓在同住一屋的蕊语私物中寻到那绣着茶花的男性丝帕时,她便几乎明白了一切。整个侯府,最爱芍药的人非世子郭俊毅莫属!想不到,人前芝兰玉树的郭俊毅,人后竟然如此卑鄙,下作到可以放下身段勾引妹妹的丫鬟,只为了悄悄消除她这个障碍。 搜寻原身记忆,前头落水,隐隐就有郭芙蓉的痕迹;而今,又冒出个郭俊毅;杨氏生下的两个儿女,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这侯府,还真是藏污纳垢啊…… 马钱子,还真是想得出啊!若不是前世的她深谙内宅,身边又跟了个懂医理的嬷嬷,恐怕也认不出那细小的药渣。不过,她此前中的药量并不大,那蕊语也是近半个月才开始行动的;倒是前头,还有猫腻……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蕊语话语未竟,这回查得太容易了,虽然供出了郭俊毅还有洒扫郑婆子,但好像还隐藏了什么,被她忽略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 目光回落,她望了望庭院中的野玫瑰花丛,唇边露出了大大的笑容。 该到嘴的老鼠,猫从不会放过!但它,一定会将老鼠玩耍到精疲力尽! 在一旁欣赏老鼠上蹿下跳的过程,还真是有趣呢! 她会等着,那只该来的老鼠的到来…… 第十二章 各方反应 清晨的静园,一场小雨过后,正房怡心堂前两株丁香绽放,霎时满园飘香。 郭于氏大好的消息传出,今日里天刚蒙蒙亮,除了学上的几个子侄辈,各房请安的女眷便早早梳洗,到静园请安。 被女儿安慰了半晌,心思逐渐平静的杨氏今晨特意涂了昨日刚到的新粉,衬得一张芙蓉面越发光彩照人;更进二门,便得了碰头的宋氏夸赞: “嫂子真是越发貌美了!瞧这脸面,粉粉嫩嫩,跟蓉姐站到一块,说是姐妹花也不为过!” 亲热的拉过杨氏手臂,宋氏啧啧赞叹着。 “就你嘴甜!”嗔怪的白了宋氏一眼,杨氏轻抚发髻,心中真是比吃了蜜还甜。眼波流转的示意两人的丫鬟退后,回挽住宋氏,二人相携奔向正堂。 那亲热的摸样,恰好被刚进大门的萧氏看到,恨得对方咬牙切齿:“哼,就怕众人不知道两人穿一条裤子,瞧宋琼枝那巴结劲儿,就差在背后贴上哈巴狗的字条了!” *** “娘,还是少说两句吧……” 急拉住萧氏的手,一身淡蓝色罗裙的郭涟漪恨不得上前捂住那红艳的嘴唇。 “言多必失,父亲、兄长还要仰仗大伯提携,身在翰林院的三叔今后也是说得上话的,这些人,我们可是万万不能得罪的呀!” 轻拍萧氏手背,郭涟漪扫视了一遍身边服侍的近身婢女们,看着都是可信的,才略略松了口气。 这永昌侯府,比起其他几房女眷,出身将门的亲娘心思并不坏,就是管不住那暴躁脾气,又善妒,看不惯的事总会来两句早年将军府里学会的粗鄙咒骂。现如今虽是在人前改了很多;私底下却还是令饱读诗书的父亲生了厌,近几年对自己也越发不好了。倒是那偏院的妾室张氏以及其所出的庶女郭潋滟渐渐得了关注;近来上司所赐,新纳的姨娘刘氏也是风头正劲。 私底下,她甚至想过,若不是母亲有两位当上将军的兄弟,又肚皮争气,生下了两位兄长,凭着父亲那凉薄的性子,怕是那待遇还不如佛堂里的大娘!而自己,说不定也会和郭兰心一样,受尽欺辱…… 说起来,前几日还听丫鬟说,二堂姐郭兰心落了水。从小就看惯萧氏与妾室的争斗,她又怎不知其中的隐秘;说不定就是杨氏母女手笔……只不过是事不关己,各扫门前雪罢了。 昨儿听说竟然得了老太太青眼,赐住静园;就不知郭兰心那怯懦的性子,能不能撑住那份福气……今日,娘亲带着自己到静园请安,未尝不是有想看杨氏笑话的目的。 *** 正安抚着萧氏,就见一顶素色软轿自大门前停了下来,浣花院大丫鬟夏荷掀起了轿帘。一身淡蓝色月华裙,头簪白玉簪的郭芙蓉在一众丫鬟婆子簇拥之下步上台阶。那绝丽的面容,窈窕的身段,以及身后的声名,令郭涟漪难掩妒忌的攥紧了手中绣帕。 就见对方目光流转,在望见二门前的两人时轻滞,随即微微一福,温婉的笑道:“二婶和涟漪妹妹果然是亲母女,一大早就有说不完的话。” “哪里儿,我二人也是才刚到……”这回的萧氏竟然没有犯浑。 不知道是为什么,大概是从两年前开始,心思粗略的她,忽然不敢再对视这个侄女的目光了,总觉得那里面似乎多了什么。虽然还未及笄,但这丫头的眼神却很渗人,好像能看进别人心底似的。而那性子,也不大似她的娘杨氏跋扈张扬;反而是亲切温和的,沉稳有余;到如今更是越发深不可测了。 不想与郭芙蓉多纠葛,也心疼郭涟漪眼中的隐忍,萧氏急拉住女儿便往里走。 “真是不知所谓!”身边发出一声冷哼,郭芙蓉撇了撇嘴角,横了发声的晚秋一眼,似笑非笑的看着萧氏母女远去,摇了摇头,两个跳梁小丑而已。随即便抬手,在夏荷搀扶下步向二门。 今日的她,可不是来闲逛的。 *** 巳时,怡心堂内,一身灰褐色寿字团花绸衣,头戴抹额的郭于氏靠坐在软榻上,稍显青黑的眼角映出笑纹,闲适的享受着大丫鬟春晓的按摩,敲到好处的力道令她倍感舒坦;对于进门的杨氏、宋氏也是异常和蔼。 正吩咐着丫鬟赐坐,正堂打帘声响起,门外又进来了萧氏母女。紧随其后,最宠爱的孙女,郭芙蓉也迈过了门槛;轻眯双眼的郭于氏望着厅中请安的众人,笑颜乍现。 一众女眷簇拥在郭于氏身边。一身飘逸衣裙的郭芙蓉双手持盏,微低下身,目光虔诚,谦恭的递到微笑的郭于氏手中。那一蹲一起,行云流水般优雅流畅的动作,令一旁的女眷生羡,乐得杨氏连连颌首,得意非凡。 宫中的教养嬷嬷果真不凡,女儿如今真真是端庄娴雅,魅色天成。 “蓉儿还有半年多……就要及笄了……”语气感慨,执起孙女的玉手,郭于氏轻轻拍抚着,面露满意之色。 忆及前几日进宫,贵妃娘娘还曾差人特意提点过。这个孙女进退得宜,容色出众,又有宫中贵人帮衬,想是将来许是会有大造化……恐怕那婚事,郭府也是做不了主的吧…… 当年,大儿子的一个决定,成就了今日的永昌侯府,带来了出色的孙辈,却也让郭氏整族绑在了贵妃娘娘这条船上…… 随着宫中皇子日渐成年,郭于氏几乎无法想象那未来斗争的惨烈…… 过早的站队,真不知是对是错……但愿,宫里的那位,能争气。 复杂的目光重拾回郭芙蓉,在扫过三个儿媳时又是深深一叹。 修身治国齐家平天下。想不到,这偌大的侯府,郭府的下一代,真的是受到了诅咒般,竟然没有一个儿媳堪当宗妇! 杨氏,除去背后显赫的权势、管家的狠戾,那跋扈的性子,庶女的出身,平妻的身份都令人诟病。 萧氏,出身将门,心思粗略,又善妒粗鄙,真是难登大雅之堂; 宋氏,虽出身书香门第,能言善道,却毕竟属于小家碧玉,缺乏管家的魄力与实力。 唉——! 也许,这一切,从二十年前,就注定了。从淳于佳燕,那个一身艳红的柔弱女子踏进郭家大门的一刻,就注定了吧…… 平庸无能,不堪大妇,多年无出,生女无用。 这是本来就不满婚配的大儿子对于淳于氏的观感,也是这个女人多年来在众人眼中所见的形象。 似乎又看到了佛堂中那几乎淡出众人视线的身影,看到了那颤抖的肩膀,惨白的容颜,凄然的目光…… 痛苦的闭上双眼,郭于氏倚靠在迎枕上闭目养神;心绪却似乎又飘回了十五年前,望见了桂花树下那张偶然瞥见的灿丽笑颜,那隐匿在树后的白色衣角…… 心中微颤,似乎被什么紧紧扼住了咽喉般酸楚非常。 一股强烈的恨意蓦然闪过,她狠狠的攥住了袍袖下的双手。 兰心,她可以庇护;但淳于氏,这一生,还是困在佛堂里为好! 第十三章 姐妹交手 “几天没见宜芳那丫头,可是还不见好?”面露担忧的郭于氏缀了口参茶,看了看宋氏问道。 “可不是,晨起还有些发热,浑身无力,喝了汤药正在床上躺着,秋水、如画守着呢……”有些叹息的放下茶盏,宋氏回道。 “倒是姐妹情深……”欣慰的点点头,郭于氏目露满意“你生了三个好闺女!就是宜芳那丫头,趁着还小,跳脱的性子还得再磨砺磨砺。” “合该受点教训!”宋氏点头道,“本是天凉,却非要和他哥哥们下水游船。这下子可好了,受了风寒,连病好几天,劳动着一家子担心!” 连忙拉住宋氏手臂,杨氏面露宽慰“孩子还小,总有懂事的时候……” 话音未落,萧氏的声音已经响起。“听说俊华、俊南还因此受了罚,被老三打了?老三也真够心狠的!”眼皮一抬,她双眼瞪大,看着宋氏问道,那幸灾乐祸的模样显是明知故问,看的宋氏心中暗恨。 “是,每人十手板,抄写家训十遍。” “该!玉不琢不成器,谁叫他们不懂事带坏妹妹!” 点点头,郭于氏骂道,“女孩子就得娇养着点,特别是风寒着凉一类的更要注意。”那严厉的声音,令厅中众人连连称是。 “大夫开的药可还管用?”杨氏拍抚着宋氏手臂问道,换来宋氏感激一瞥。“应是见效挺快的,今儿已经不再昏沉了。” “那就好,宜芳妹妹这几日可是受苦了……”温婉的目光望向宋氏,郭芙蓉口气惋惜,“学里夫子本是安排明日和几位妹妹连诗的,看样子是不行了。” “可不是呢,但愿她能早点好。”一旁的面露担心的郭涟漪也附和道。 “小丫头片子贪玩惹祸,活该她受罪!”想起那古灵精怪的女儿,宋氏就直皱眉。“长点记性也好!” 却见饮过参茶的郭于氏睁开了半闭的双眼,端坐了起来,清明了少许的眸子,瞥了瞥一旁的春晓,见对方微微点头后,敛下了眉眼。 *** 须臾,打帘声起,一身绿衣的丫鬟春梅引着后方的两人走了进来“老太太,二小姐给您请安来了……” 清脆的声音刚落,一习粉色襦裙的瘦小身影便映入了众人眼帘,在其身后瘦高身材的丫鬟衬托之下更显矮小。 只见那身影小心的跨过门槛,稍显惊惶的眸子飞快的扫视了一眼厅中众人,然后恭敬的下拜,声音虔诚:“给老太太……请安,给……各位太太……请安……”。 稍显笨拙的模样引来了身旁几声低笑;本是吃茶聊天的三个妇人也噤了声。 一双眼满是看好戏的神色,萧氏打量着身旁顿时有些气息不稳的杨氏,心中早就笑开了花;而面上无碍,心中担忧的宋氏却是拍了拍杨氏手背,执起手绢,绽开了一张笑脸: “心姐可真是稀客,有多少日子了……” “呦,瞧我这脑子!”拍了拍额头,宋氏转头看了榻上的老太太一眼,略带迷茫的回望住伏身的郭兰心,语气温和的叹道,“咱们,好像是有大半年没见了吧?” 本是欢欣的话语,听到众人耳里却很是不对味,那话中的意思更是引人遐想。坐在老太太近前的郭芙蓉悄悄的弯了弯嘴角,一旁的郭涟漪却是皱了皱眉。 “三婶教训的是。” 一双大大的杏眼满是羞恼,郭兰心抬眼望着宋氏,声音怯懦。 “兰心自打母亲进了佛堂,这几年身子就不大好,没有常常到长辈面前尽孝,心中真是惭愧……” 正说着,两行泪就落了下来,那纸片似的身子摇摇欲坠,眼看就要跌倒,急得一旁的秋蝉连忙搀扶。 主位上的郭于氏早就看不过去,目光瞪了与杨氏沆瀣一气的宋氏一眼,声音低沉:“好孩子,快起来吧,瞧你这虚弱的模样,看着就叫人心疼!” 挥手唤着春梅搀扶,老太太拍了拍榻上身边的位置“坐到祖母身边来吧。” 话音刚落,厅中的众人已是变了脸色,本是离着老太太最近的郭芙蓉心中一紧,悄悄攥紧了手中的帕子。 待到那瘦弱的身影来到近前,众人惊诧中,郭于氏竟然亲手拭去了郭兰心面上的泪痕,转而面向众人:“昨儿跟玉瑶已经说过了,兰心丫头以后就和我住,你们这些婶娘、姐妹往后可要多照顾。” “那是自然!”满脸欢欣的萧氏连忙接腔,看了眼默不作声的杨氏,心中别提多高兴了!转向郭兰心,她亲热的道“兰丫头,可要好好养身子,往后多和你涟漪姐姐走动走动。” 有些无奈的看了看萧氏,郭涟漪也附和了一声:“我那院里的石榴花还有半个多月就该开了,到时候,可别忘了……和姐妹们过来。”临了,那目光看向郭芙蓉,却被对方眼中的厉光所刺,低下了头。 “多谢二婶娘和涟漪姐姐。”感激一笑,郭兰心急忙点头;却见另一旁那淡蓝色的身影忽然站了起来,袅袅婷婷走到她近前。 那飘逸的裙纱在空中回旋,一双嫩白的玉手,拉住了她黄瘦的手臂,道:“涟漪妹妹,你我嫡亲姐妹,过去……姐姐真是疏于关注,在这里……给你赔礼了!”说着,便要蹲下身去,那道歉的姿态做得足足。 “这怎使得?”急拉住那附下的身子,望着眼前如画的眉眼,郭兰心一脸受宠若惊,暗自却是腹诽不已。 疏于关注?郭芙蓉……这些年,关注她的还少吗?! 忆及原身种种,从小到大,郭兰心哪次犯错,哪次受责,没有郭芙蓉暗自的手笔? 就是那跋扈的郭翠俏,恐怕,也是她引来的吧! 还有那最后一次落水,那隐藏在假山之后的翠色衣角…… 哪一次不是充满了阴谋算计?! 眼前的郭芙蓉,课真真会做戏!瞧那泪光盈盈的眸子,谁能想到那背后隐藏的狠戾? 若不是刚刚搜寻到那眼中的一闪而过的异光,看透人情的郭兰心,恐怕也会被那真诚的模样所惑。 不过,假的,永远也真不了…… 嫡亲姐妹? 恐怕从出生的那一刻开始,两人,就注定了会成为一辈子的仇人! *** “芙蓉姐姐,你真是折煞妹妹了!” 连忙回握住对方的双手,郭兰心敛下了眉眼,厚重留海下的面庞泛红,语气羡慕,:“芙蓉姐姐才貌双全,妹妹,以后还要多向姐姐讨教呢!” “哪里,妹妹真是客气啦,姐姐与你亲近,正求之不得呢!”破泣为笑,忍下心中无限的厌恶,此刻的郭芙蓉笑得温柔。 那一番姐妹和睦的样子,看得厅中杨氏瞠目,萧氏惊诧,宋氏佩服;而一旁无人关注的郭涟漪则嘲讽的瞥了瞥嘴角。 倒是年纪最大的郭于氏满脸欣慰,一边一个,拉住了两人的手,笑道“好好好,亲姐热妹就应该是这样子,往日里,也忒得生分了……” 第十四章 后园密语 巳时,静园,郭于氏居所。 晨起请安的众人已散去,日头渐渐升高,温暖的阳光在花园中洒下波光点点,撇下奴仆,拄着拐杖的郭于氏在郭兰心搀扶之下步上小径。 “兰丫头,可明白老身今日所为?” “祖母,是在为兰心威慑众人吗?” “看来……你也不是个愚笨的,以往怎会落得那种地步?!”顿住身形,郭于氏瞪着眼前不争气的孙女,真是无言以对。 “孙女知错了。” “真的知错了吗?奴大欺主,奴才的心大了,究其根本,还是主子的性子太软弱、过于放任。连最起码的威严都没有,又怎会受人尊重?” 深谙老太太的意思,郭兰心也觉得原身不争气,但不得不说几句,“都是自小带在身边的,便是猫狗也会有感情,更何况是人呢?孙女也知自己有些过了,昨儿还惩治了一个……” “亡羊补牢为时未晚,”点了点头,郭于氏面容变得严肃,“律法等级所致,奴才便是奴才,永远也不可能有与主子平起平坐的一天!” “兰丫头,你之所以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父母固然是一方面,更甚的是你没有看清自己的位置,对身边的人过于放任,没有防备。这一点,在世家大族是最要不得!” “谢祖母赐教!” 连忙跪伏到地上磕头,郭兰心面露感激,心中暗叹,若想在府中立足,得到老太太认可必然是第一步。今日,能让高高在上的郭于氏操心至此,说出这番已是难得了。 “兰心会把这些话铭记于心,时时警醒。” “不要怨恨你父亲……”停住身形,郭于氏拉住了郭兰心细瘦的手,“有些话本是不该对你说的,但是老身觉得你更应该明白自己的处境。” “永昌侯府曾经衰败多年,你母亲又是那样的性子,从结亲之初,你的父亲就是有怨言的……” “韬儿的身上寄着整个永昌侯府的荣辱,杨氏能进门,也是时局所迫。” “你要记住,这人世间所有的筹谋,若想成事,都是少不得借势的……”拍拍郭兰心手背,郭于氏苍老的面容满是感慨。“永昌侯郭家能走到今日这个地步,你的父亲及叔伯也牺牲了很多。” “那母亲呢,她,就该被牺牲……退居佛堂吗?”双眼含泪,郭兰心抓住了老太太的手臂,不甘的问道。 “你的母亲之所以走进佛堂,一方面是她对你父亲心冷,另一方面……总之,是她的性子所致。”顿了顿,郭于氏有些遗憾的目光望向远处的假山。 “本不想多说你母亲的不是,也同情她的遭遇。但是作为宗妇,她真的是难堪大任;为母则强,却又狠心抛下了你……不然,你也不会养成这样的性子,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永昌侯郭家,从不用无用之人!这句话,兰心你懂吗?” *** 永昌侯郭家,从不用无用之人! 倚靠窗前的矮几,兰心手指轻敲梨木桌面,沉吟着郭于氏的话。 还有两天,就该搬到静园的西厢了,春风阁的东西也已经清理的差不多了。 出身砀山世家的她怎会不明白老太太的意思,那分明是在提醒她自立自强,否则迟早有一天会被人拆吃入腹!也是在警告她,在这府里,父母的疼爱是指望不上了,唯有倚靠着祖母,在郭于氏的庇护之下,还能有一寸立足之地。 看来,这位精明了半辈子的老太太并不如外在表现的云淡风轻,骨子里还渗透着深深的骄傲,习惯于掌控一切,甚至对于自己的收留,也含着不让杨氏做大的意思。 老太太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是她提到淳于氏,那隐晦的话语却引人遐思。 原身的生母避居佛堂,本就透着一丝古怪,郭于氏好像还知道些什么,但却并没有说出来…… 年纪轻轻便退居佛堂,对自己的女儿又常年不闻不问,也太不符合常理! 这其中,必然还有着更深的缘故;也许,过些时日,她有必要去会一会这个奇怪的女人。 正思索着,门外秋蝉打帘进来。“小姐,静园二门上的郑婆子传话,说是老太太明日要去城外的慈恩寺上香,明日辰时二刻出发,让您和大小姐同去。 “知道啦,你去回了郑婆子,明早我会早早准备停当。待会儿知会一下奶娘,你们两个和我同去。”顾奶娘这几日身子不舒坦,昨儿一天郭兰心便免了其伺候,正在厢房休息。 “是。”瞧着秋蝉欢天喜地的应声而去,郭兰心翘起了嘴角。 慈恩寺吗? 大秦四大名寺之一,据传开国皇帝秦元霸的父亲幼年时曾经在此出家,数百年来香火鼎盛;便是宫中贵人年节时也是有供奉的。前世的她,曾经听父亲说过其中的典故,倒是后来连年征战渐渐没落,到大夏灭秦之时,早已经毁于战火之中。 倒是那与大小姐同去令人玩味,希望明日别出什么岔子…… *** 是夜,亥时三刻。 一抹高大的身影,在夜色掩映中悄然步入了侯府佛堂。 驻足阶前,他挥退了想要上前行礼的咏荷,一双闪烁着厉光的眸子,复杂的望着佛像前犹如泥塑般跪坐,闭目念经的中年女子,竟是沉默无言。 似乎是感受到了来人的注视,跪坐的淳于佳燕张开了紧闭的双眼,转头在望见门前站立的高大身影之后,眼中稍有惊诧,随即便转过头去,不再理会。 那浑然不在意的神情终于令男子震怒,几步上前狠狠的掐住了她纤细的脖子。 “淳于佳燕,二十年夫妻,见到自己的夫君,你就是这种表情吗?”即使对眼前的女子再不喜,郭宏韬也从未想过对方见到自己,竟是如此冷漠,如此不在意的表情。 “那该是什么表情?” 冷漠的拉住扼住自己的大手,淳于佳燕依旧跪坐在地,抬起脸,一双杏眼圆瞪,满是嘲讽:“喜出望外?受宠若惊?哼!侯爷,你我之间,再耍弄这些,不觉可笑吗?” 第十五章 出发前夕 静谧的夜,沉寂了多年的侯府佛堂,传来一声冷笑。 “好,真是好!”松开了掐住淳于氏脖子的大手,郭宏韬在堂中捡了一个绣墩,坐了下来。 对于眼前这个女人,从内心里他是厌恶至极的,不光是因为她娘家的没落,更因为她身上的个性。 淳于佳燕从嫁入郭家开始,就仿佛没叫他看懂过。初婚的几年,毕竟是少年夫妻,他也曾期许过举案齐眉的日子,但这个女人动不动就伤心落泪,琴棋书画仅是粗通,处理起家事也是畏手畏脚,终是与自己心中标准的贤妻良母搭不上边;渐渐的他也就疏远了;待到了杨氏进门,又纳进几房妾室;他更是少进淳于氏的房门。若不是十五年前一场醉酒,两人之间也不会再有纠葛,不会有郭兰心的存在。 这几日本是陪伴今上、贵妃娘娘一行去行宫,下午才回到京都。处理完官衙琐事,深夜归来的他,便被心腹告知郭兰心已被老太太收到名下,心中虽有些惊异;却没有今晚看到淳于氏表现来的震惊。 “淳于佳燕,兰心过两日就要搬到老太太那里住了,你知道吗?” “妾身不知”,仍然跪在地上,淳于氏的表情稍有所动,却仍是敛下了眉眼“若是能养在老太太身边,也是好的。” “淳于佳燕,你就不想关心这几年兰心过的日子吗?哪怕是饥寒交迫,受尽羞辱?”往常善于隐忍的郭宏韬失去了冷静,他很想看看,眼前的女人还能做到何种地步。 “若是真的饥寒交迫,受尽羞辱,那也是她的命,是我们母女的命……” “你……你这个狠心的女人!”自认自己足够冷心,却没想到淳于氏更甚,对于自己亲生的女儿都冷漠至此。“她可是你亲生的女儿!” “兰心究竟是怎么生下来的,侯爷,你不是很清楚吗?” “淳于佳燕,你真是枉为人母!” 不想再看到眼前这个狠心的女人,郭宏韬气得颤抖,猛然一个巴掌将淳于氏打倒在地,然后迈开大步,头也不回的带领小厮拂袖而去。 同一刻,阴暗的角落中,一个鬼祟的身影也随即消失在廊柱旁,疾步奔向了荣庆堂的方向。 *** 夜风中,一脸木然的咏荷扶起了倒卧地板的淳于氏,轻叹着用沾湿了帕子为其清理流血的嘴角。 “夫人,您这又是何苦?” “咏荷,我真的不想再看见这个男子,一看见他,想到郭家人的嘴脸,我就打心眼里觉得恶心!” “没有人比咏荷更了解您的苦,明白您心中的痛;但是,夫人,有一点,奴婢却是要说的,就是您对小小姐的态度……真的是过了。” “咏荷,你是知道我不愿面对那孩子的原因的……”执起泪眼,淳于氏的目光有着深深的恨。 “可是,不管有多恨,您都十月怀胎生下了她,她都是您的女儿!既然您选择生下了她,又为什么不能善待她呢?就是再恨郭家人,孩子,毕竟是无辜的,身上还留着您的血!” 眼前仿佛又浮现了十四年那小小的一团包在襁褓里的身影,又听到了那稚嫩的童音叫着娘亲,大概有多少日子没有见过那孩子了,有三四年了吧…… “饥寒交迫,受尽羞辱……我的女儿这几年竟然过得是那样的日子吗?”哀伤的杏眼望向门外掩映在黑暗中的侯府楼阁,淳于氏喃喃低语。 “咏荷,这些年,我真的……做错了吗?” *** 次日清晨,辰时二刻,一身淡绿色襦裙,只簪了一只玉钗的郭兰心收拾停当,在顾奶娘与秋蝉搀扶之下步下软轿,便看到了早早等在怡心堂前的郭芙蓉。一身淡紫色的襦裙,头簪素色珠花,碧玉宝簪,站在廊下如诗如画;此刻,那妩媚的大眼正含笑望着她。 “二妹妹来得挺早。” “不及姐姐早呢。”低身一福,郭兰心虔诚有礼,“今日去寺庙上香,妹妹从未出过远门,有什么不周之处,还请姐姐多提点。” “瞧妹妹客气了,”连忙一扶,郭芙蓉依然是满脸笑容,“你我闺阁之中,只要谨守本分,少说多看即可。” “谢姐姐赐教。” “兰心,你我姐妹,本不该如此客套的!”拉住郭兰心的手,掩住心中的厌恶,郭芙蓉有些嗔怪的说道。 “是妹妹想差了”回拉住郭芙蓉,郭兰心也笑着回应,满是羞赧“以后会和姐姐多亲近。” “这就对了嘛。”不知已听了多久,步下怡心堂台阶的郭于氏满脸笑容,身后跟着谭妈妈、春梅一行。 “一大早就看着你们两个姐妹情深,老身还真是欣慰。”挥手让行礼的二人起身,今日的郭于氏也是一身简单装束,只梳了个圆髻,头簪檀香木钗,一身墨绿色常服。 看了看一边的谭妈妈,见对方点头,她正要吩咐着出发;就见一抹粉红色的身影冲了进来;赫然是大房三小姐郭翠俏。 “祖母,等等我!” 猛冲进二门的她,一边喊一边疾步走来,莽撞的模样令郭于氏直摇头,看的一旁的郭芙蓉眼中划过讥诮。 “女孩子家家,怎会如此莽撞?”厉声呵斥,郭于氏变了脸色,“真不该答应你父亲让你出去,瞧着也得惹祸!” “是。孙女知错”低声应诺,有些羞恼的郭翠俏连忙上前见礼。 “见过祖母,见过……两位姐姐。”那双黝黑灵动的眸子,在望见郭芙蓉身边回礼的郭兰心时,还不屑的瞪了一眼,随即便亲热的攀上了郭于氏手臂。“祖母,翠俏今天难得能有机会随您出去,心里正高兴的不得了呢。” “你这丫头,这性子真得改一改了……”面露无奈的看着眼前如画的眉眼,想到大儿子,郭于氏终是敛去了怒容。 “多谢祖母恩典!”连忙蹲身行礼,这一次的郭翠俏满脸灿笑。 “好啦,出发!”不想再看郭翠俏卖乖;郭于氏沉声吩咐道。 一行人在郭于氏带领下奔向驶向内院尽头,三驾标记永昌侯府的马车正停在路正中。 一脸肃容的郭于氏带着谭妈妈与春梅坐进了第一驾马车。 “兰心妹妹和我同坐一车吧”亲热的拉住郭兰心的手,甩下郭翠俏,郭芙蓉奔向第二辆;气的一旁的郭翠俏咬牙切齿。 “神气什么!”不服气的跺跺脚,想起出发前莞姨娘的嘱咐,不甘的郭翠俏终是嘟囔着坐进了第三驾马车。 第十六章 王妃召见 本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今日进香的郭于氏,也只是应了郭宏韬安排的二十名亲卫随行。 一行车驾走走停停,终是在接近未时到达了慈恩寺所在的卫冥山。 想是得益于皇家多年的青睐,慈恩寺上山的路并不狭窄,宽阔清洁的石板路直通半山腰,两驾马车都可并行。 一路泥土与青草的芳香袭来,闭目养神的郭兰心望了望对面轻眠的郭芙蓉,终是忍不住掀起了碧色窗帘望向马车外,远处层峦的山峰,近处参天的古树一闪而过,掠过前方疾驰的马车,慈恩寺那高大的山门清晰可见。 探寻的目光在望见山门前几辆停靠的华丽马车后落了下来,一旁的顾奶娘迅速的落下了帘布。 须臾,永昌侯府的几驾马车也在山门前停了下来。浅眠的郭芙蓉被丫鬟唤醒,整理妆容;亲热上车,一路上却是少有交谈的两人因为劳顿,后半程基本都是在休息,此刻正好养足了精神。 “妹妹刚刚在瞧什么?”轻抚衣裙褶皱,郭芙蓉每时每刻都希望自己将最好的一面展现在众人眼前。 “没什么,就是看这山中景色较好而已。” “那倒是,这卫冥山的景色本就好,慈恩寺又深沐皇恩,大秦三年一次的文会也多是在山上的凌云亭举行的。” 正说着,就听车外传来谭妈妈的通禀:“肃王妃来慈恩寺进香了,老太太吩咐,三位小姐先到客院稍事歇息,未时二刻随她到落霞院见礼。” *** “小姐,一会儿见了肃王府中人一定不能再和马车上一样左顾右盼了,这肃王妃可是出了名的讲规矩!”客院厢房中,一脸担忧的顾奶娘为郭兰心端上香茗,连声嘱咐。 “怎么说?”闻声的郭兰心挑了挑眉。 “秋蝉你来告诉小姐,”拉过一旁整理床铺的秋蝉,顾奶娘有些叹息的看着郭兰心,“往日里内院你们这些丫头可是没少传这个王妃的事情。” “可不是,小姐,这肃王妃出身百年世家晋阳安氏,生育了世子秦襄、祥郡主秦梦蝶;在那肃王府可是说一不二;听说有回府里宴会,王爷最宠爱的如夫人冲撞了人,二话没说就当着府中众人杖毙了。” “最狠的还在后头呢,”一旁的顾奶娘也搭了话,“去年,京城里六月里的赏花会,有个侍郎家的小姐对秦世子有意,派人暗中传信相会,被肃王妃当众落了面皮,一句“不守规矩”扣头,到现在也没找到婆家!” “看来这肃王妃倒是个心狠的……”沉吟着,郭兰心若有所思。 回想前世看过的传记:肃王秦茂先,今上第三子,善征战,性豪迈。生母德妃刘氏,出身江南清贵世家,在争夺皇位上比起英王、晋王也是毫不逊色。若不是早早死于京都之战,说不定还轮不到后来的昏庸宣宗登位。 历来,皇家储君之争都是惨烈的,肃王妃此举肯定也大有深意。更何况,内宅阴私,又岂是三言两语能够说清的,奶娘和秋蝉谈论的皆是表面,但有一点却是确定的,那就是这个肃王妃极其护短,只要是触及了她的儿子,肃王府的继承人秦襄,那绝对是不讲任何情面的。 想必,那肃王世子也是个出色的人物…… *** 礼佛之俗自前朝景安年间传入中原,历经数百年,在大秦得以空前兴盛,即位的今上为纪念先祖,在全国各地广建庙宇;深沐皇恩的慈恩寺更是不断扩建。 如今,占地近百亩的慈恩寺在不断翻新中保有了平面方形、南北中轴线布局,巨大的山门左右分设钟楼、鼓楼;包含了山门殿、天王殿、大雄宝殿、菩萨殿四殿,以及法堂、藏经楼;僧房、斋堂则分列正中路两侧;整个庙宇对称稳重、整齐严谨,群山、松柏、流水、殿落、亭廊相互呼应,给人以含蓄温蕴、和谐宁静之感。 随着郭于氏一路前行,郭兰心深深为慈恩寺的宏伟所折服,如此典雅庄重的庙堂气氛,极富自然情趣、又意境深远,怪不得会成为皇家礼佛圣地;将来毁于战火还真是可惜…… 一行人在知客僧带领下步入了落霞院;越过层层守门护院的王府侍卫,一条整洁的青石板路映入眼帘,路两侧栽着几丛劲拔的青竹,在微风中飒飒轻响;只见竹林掩映的禅社中步出一名身穿青衣的利落仆妇,见到郭于氏忙恭敬行礼:“郭老太君安好,各位小姐安好,王妃殿下此刻就在正堂,请随我来。” “连妈妈客气了,”忙唤春梅将对方扶起,郭于氏显是跟连妈妈很熟识,脸上满是笑容 说话间,众人已步入了正堂。 只见大厅主位端坐着一名华贵女子,正是王妃安氏,三十余岁,一身流彩暗花云锦宫装,外披薄纱,头梳望仙髻,如玉的面容保养得宜,此刻一双丹凤眼正含笑望向众人。郭于氏忙带领众人行礼,未欠下身已是被大厅左右仆人扶住,近前赐座。 “老太君真是客气了,舟车劳顿,合该好好休息才对。”一行人落座,面庞含笑的肃王妃缀了一口清茶说道。 “这怎使得?既知王妃娘娘一行在此,理当拜见的”郭于氏连忙道,“犬子在江南偶得名茶云鼎,饮之清神醒脑、延年益寿;老身随身带着,若不嫌弃,敬请王妃笑纳。”说着挥手叫谭妈妈奉上茶盒。 肃王爱茶,举国皆知。郭于氏此举,也有借花献佛之意,果然,肃王妃笑着收下了。流转的目光在郭府众位小姐中瞄了一眼,那目光在望见打扮得体,面容秀丽的郭芙蓉时顿时露出满意一笑:“蓉姐端得好颜色,又乖巧好学,可比我家那淘气的梦蝶招人疼。” “谢王妃娘娘谬赞,”有些诚惶诚恐的站起,郭芙蓉敛下眉眼,恭敬还礼,“祥郡主金枝玉叶,才貌双全,臣女怎敢跟祥郡主相比?” “倒是个谦虚的”满意的点头,肃王妃吩咐中身旁侍女赏下宫花,郭芙蓉急忙拜谢;那受宠若惊的样子令一旁的郭翠俏妒忌非常,却又碍于场合不敢发作,只能暗暗搅动手中的帕子,用手指狠狠的掐了近前的郭兰心一下。 一番刺痛令郭兰心皱眉,碍于场合的她低下了眉眼。鉴于前世之仇,若是可以,她并不想与秦家的人多接触,只有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然而,那审视的目光,终究是落在郭兰心身上,望着那瘦小而陌生的身影,肃王妃微愣,随即便忽然笑开了“这位,可是府中的二小姐?” 第十七章 禅院见闻 “是,王妃娘娘万安。” 一刹那静谧的大厅中,安氏含笑却威严的女声仿佛在敲击人心,不得不硬着头皮起身回复,低着额头的郭兰心,声音稍显怯懦,瘦小的身子竟是有些颤抖。 眼见郭兰心竟是如此畏缩做派,一旁的郭芙蓉不禁弯了眼角,郭翠俏更是用帕子掩住嘴角幸灾乐祸;倒是一旁的郭于氏暗暗着急,心中叹息孙女的不争气。 本是满腔好奇询问两句的安氏,见对方竟是如此胆小的模样,顿时不喜,一时间淡了笑容,失了再盘问下去的兴致。 “老太君这个孙女,倒是个害羞的。” “这孩子平日深居简出,倒是叫您笑话了。”尴尬的郭于氏连忙解释。 轻笑了一下,安氏挥手叫连妈妈赏了兰心、翠俏两人珠花,随即便面向郭于氏开始了两人的交谈,内容无非是京中琐事,女子养身装扮一类。 一旁的郭芙蓉偶尔被问到会插两句,郭兰心则几乎彻底禁了声;倒是那庶出的郭翠俏来了精神,几个笑话便将肃王妃逗得眉开眼笑,还得了一串内务府所出的彩色络子,心中暗自得意。 半个时辰过去,相谈甚欢的两人终于挺了下来,抚额的肃王妃似乎是乏了,端起了茶盏,郭于氏连忙带着众人躬身告退。 *** “兰心,你叫老身说什么好……?” 客院内室,换上常服的郭于氏倚靠床头,缀饮了一口春梅递上的参茶,望着地上跪着的不争气身影,叹息连连。 “肃王妃出身晋阳安氏,身份高贵,在今上和太后面前也是能说上话的,若是能得她一句赞赏,今后将受益无穷;可你今日……你今日毫无大家风范,倒叫人瞧了笑话呀。” “孙女知错……”跪伏在郭于氏身边,郭兰心目光含泪。 “唉,也怪我疏忽了。”摇了摇头,郭于氏挥手叫进谭妈妈,“明儿去寻叶大家的,给二小姐配两个教养嬷嬷,侯府嫡女就该有嫡女的风范,忒得小家子气可是丢整个永昌侯府的脸面!” 絮絮叨叨又训诫了快一刻钟,几乎跪麻了双腿的郭兰心才终于被郭于氏放了出来,在廊下急的团团转的顾奶娘连忙迎了上去,搀扶着奔向西厢。 “小姐,你今儿真的有些过了。” 搀扶着郭兰心坐在塌上,趁着秋蝉去前院领取斋饭,顾奶娘面露担忧的说道。 “奴婢知道,小姐本是能做得很好的。” “一直以来,即使得到了老太太庇护,您面对着侯府中人,仍是表现的胆小软弱,奴婢知道您这是在藏拙。可是今日面对着高贵的肃王妃,您为何还要这般胆怯啊?” “嬷嬷,个中原因我不想多说,总之是不想与皇室中人有太多交涉而已。” 阻断了顾氏的询问,郭兰心一双明亮的杏眼望向窗外,“听老太太说还要在寺里暂住几日,明日清早安排的去前殿听无尘大师讲经,想是下晌应是没什么事的,不如去后山的紫竹林看看,也赏一赏这卫溟山的风景。” 听出一些意味,想到宫中与侯府有姻亲的那位,一脸疑惑的顾奶娘似乎是隐隐明白了些,也不再多言,只是继续心疼的为郭兰心揉搓膝盖。 *** 同样是内室,落霞院,用过素斋的肃王妃正与心腹连妈妈闲谈。 一脸思绪的肃王妃扔下手中把玩的络子,神情玩味,“连妈妈,这永昌侯府看来并不平静啊……你也瞧过了郭于氏那三个孙女,如何?” 一脸恭敬的连妈妈想到那见面时的一瞥,那三个迥然不同的身影,躬身行礼道:“奴婢觉着那大小姐颇有风范,端得好才色,又心思灵巧;还有那个三姑娘也是个灵动的;倒是那二小姐显得木讷胆小些。” “那个三小姐就不必说了,一个庶女而已。”轻蔑一笑,肃王妃想到那拿到络子就欣喜若狂的艳丽丫头,再联想到王府中颇受宠爱的侧妃陆氏,撇了撇嘴角,“一个姨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再是灵动,妥不过就是个解闷的玩意儿。” “倒是那郭芙蓉的确出色!自小悉心教养,出入宫廷,又在京城博了才名……恐怕,是郭家为宫中的那位准备的吧……”讥诮一笑,肃王妃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手指轻敲桌面。 “瞧着今儿的做派没有?哼,庶女出身的杨玉瑶,倒是养了心机深沉的好闺女啊!呵呵,可别是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 缀饮了一口清茶,肃王妃深吸了一口茶香,回味着其中味道,叹道“这云鼎果然名不虚传,郭于氏也真是个取巧的人物。看这架势,这郭家仿佛也不是完全倒向宫中的……” “王爷势大,在军中又多有口碑,看来这郭府是怕了……”上前为肃王妃揉搓肩膀,连妈妈附和道。 “怕?哼,永昌侯府,妥不过,是想左右逢源罢了!” 起身望向窗外,一脸嘲弄的肃王妃在瞄向院中几株菟丝花时,忽而想到了早前厅中那瘦弱颤抖的身影,一丝灵光在脑海中闪过。 欣喜的笑容流溢眼稍,急忙招手唤着连妈妈:“那位侯府二小姐,倒有点意思,虽然性子是不讨喜,却是解了本王妃一桩烦心事,为将来的筹谋,指了一条明路……” “王妃请说……” 两个头颅瞬间碰在一起,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 同一刻,慈恩寺巨大的山门前,迎来了疾驰的十数骑,两名身着华衣的男子滚鞍下马,在一众随从簇拥,知客僧恭敬引领之下疾步奔向了后方禅院,赫然进入了住持居所。 清雅的禅院中,一身褐色僧衣,眉须皆白的无尘大师正凝神煮茶。低头的瞬间,一只古铜色的大手猝然从左后方伸出,在无尘掌下快速翻转。惊变的无尘也是毫不示弱,抬掌快速应对。二人你来我往,上下翻飞,须臾之间,已是交手数十回合。最后,终是大掌主人获胜,硬是从无尘手中夺出了一杯刚倒好的香茗,端到鼻稍轻嗅,一双虎目轻眯,发出陶醉一叹:“果然好茶!” “阿弥陀佛,岐王爷别来无恙!” 收住招式的无尘双手合十,对来人郑重行佛礼,平和的目光打量着男子上下,终是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 一身黑色绸衣的中年男子古铜色的脸庞露出一丝久别重逢的欣喜,对着无尘双手抱拳,“多年不见,大师风采依旧,倒是贞,有些老了。” “长江后浪推前浪,一辈新人换旧人,”审视的目光望向一旁假山边敬候多时的年轻男子,在得到对方恭敬的行礼后,无尘轻捋白须,露出满意一笑,“看来,王爷是后继有人了!” 第十八章 山林初遇(双更) 身高七尺,一身灰色儒袍的秦硕带领随行十八名侍卫,静立假山边。 一双黝黑的眸子,紧紧盯住半空中那翻飞的身影,凝神的目光沉浸在两大高手的对决之中。 这一场交手,堪称精彩纷呈,时不时赢得侍卫们阵阵喝彩之声,也渐渐唤醒了院中众人长年征战沙场的男儿热血。 待到胜负分晓,那结果,反而不是那么重要了。 至少,在秦硕看来,本是能征善战,武艺高超的父亲最多也只是用了五成力;而无尘大师,显然也是留了情面的。 眼见无尘向自己望来,一脸兴奋的秦硕连忙行礼,随即便看到父王对自己招手。 “犬子秦硕。” “还不快拜见大师!” “拜见大师!” 朗朗的男声在院中响起,再次行礼的秦硕,望着眼前须发皆白的老人,难掩激动;对于这个多年以来父亲口中德高望重的僧人更是满是恭敬。 微笑的无尘连连点头,挥手命知客僧搬来了藤椅,三人重新在院中落座。 “寒亭一别,已有十五载了吧。”执起茶壶,无尘不胜唏嘘。 “犹记当年,王爷离京之时,世子还尚在襁褓,一晃眼竟已是长大成人了。”斟满已空的茶杯,无尘轻推到歧王秦茂贞面前。 “都快十六了,还是愣头的性子,整日只知在军中厮混,倒叫大师您见笑了。”瞪了一眼身旁的儿子,秦茂贞回道。 “哪里?王爷向来英武,世子又青年才俊,以您的教导,将来也必会是国之栋梁;王爷真是过谦了。” 观之貌知其性,观其眼知其心。这孩子,长了一双正气的眸子。 *** “王爷这次归京,可是起复?” “不错,四月初十到任,统领京畿卫。” “那贫僧就恭喜王爷苦尽甘来了!” “当年离京,本王本是心灰意冷,蒙得大师提点,才未放下心中志向,方有今日。秦某真是不胜感激!” “王爷,您的心思还是太重了!”轻声叹息着,无尘大师望向秦茂贞的目光隐含悲悯。“当年初见,贫僧就说过这番话,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只有放下心中所恨,您才能获得真正的救赎!” “大师,秦某明白您的意思,但只有这一点真的做不到!” 紧握茶杯的右手暴出了青筋,秦茂贞双目泛红,望向身旁同样一脸愤恨的儿子:“本王的母妃、硕儿的亲娘、还有那些出生入死,自小相伴谓为知己的袍泽,都因本王淹没在那场变故之中!大师,杀母弑妻之仇、屠友灭戚之恨,你叫秦某怎么放下?如何能放下?!” “阿弥陀佛!”望着眼前仍然执迷不悟的身影,遗憾的无尘,终是无奈的闭上了眼睛,默念起往生咒…… 靡靡的梵音带来心灵的宁静,祈愿那无数逝去的灵魂,能够早登极乐,解脱永生…… 一口饮尽杯中已凉的茶水,沉浸在仇恨之中,心情激动的岐王,终于在阵阵往生咒中渐渐平复下来。 “此次起复,秦某拜见大师,一是会老友,二也是引见犬子;你我也堪称忘年之交,今后可能会不时叨扰,还望大师收留!” 一旁的秦硕面上也泛起了笑容,刚刚就惊叹大师的功夫,若是往后能学上一招半式,那就再好不过了! “王爷,你我老友,还讲究如此客套吗?!” 哈哈大笑,无尘轻捋胡须,“贫僧欢迎之至!” *** 清幽的紫竹林,白雾环绕,竹香弥漫,行走在绿草青苔之上,陶醉在这如画的美景中,真如置身仙境。 两个苗条的身影在林中欢快的奔跑,一阵阵清脆的女子笑声在林间回荡;惊飞了几只雀鸟,也惊动了竹林高处一抹掩映在竹叶之后的身影。 “真—美—呀!”一身浅绿色襦裙的郭兰心惊叹出声。 猛张开双臂,任裙纱在顿起的大风中飞舞,闭上双眼的郭兰心,狠狠的嗅闻着雾气中弥漫的竹香,贪婪而陶醉…… 然后,那绑系的发髻散开了,淡绿色的发带飘扬到空中,在秋蝉的惊呼声中,郭兰心如瀑的秀发,轻泻而下…… “小姐,怎么办?发带被吹跑了!”,跺着脚,一脸着急的秋蝉,只能无奈的看着发带被风吹走。 “没事,这样……正舒服呢!”依旧闭着眼的郭兰心轻喃;这秀丽的竹林令她响起了前世及笄之前的日子,那是她两辈子加起来,人生中最宝贵的时光…… 大一岁的胞姐张瑛宁永远是那样包容,疼爱着她,将最好的东西都留给她。也总会在避暑的时节,带着她到别院的竹林玩耍,挖笋、采菇,听风、看鸟……旸山青翠的竹林,狭长的林荫小道,留下了姐妹俩无数美好的回忆,令她在失散之后回味多年…… 姐姐,妹妹重生了! 你,又在哪里呢?还会是……旸山张蕙宁的姐姐吗? 有朝一日,妹妹,一定会再与你和爹娘重逢! 深深在心中发誓,郭兰心睁开了晶亮的眸子,眼中划过决然。 *** 一只黝黑的大手倏然伸出,在半空中接住了那飘扬的淡绿色发带,拿到近前,一股女儿轻香顿时扑面而来。 凌厉的黑眸渐落,注视着那竹林中仍旧张开双臂、沉醉其中的瘦小身影,快速闪过疑惑、惊叹、迷茫…… 不知道为什么,眼前的丫头虽然稚气未脱,他却在其身上看到了苍凉与凝重,也体会到一种绝然与飘逸的美…… 本是一身再普通不过的打扮,一身再平常不过的绿色纱衣,甚至还不及身边的侍女装束;却怎么也掩不住那自内而外散发出来的高贵从容! 那一股堪称绝俗的气质,超脱了本身的容貌,令观之的人迷惘、困惑,却又忍不住想要去探究、追寻…… 本是要散开的手指,忽然快速的收拢了回来,他竟是有些舍不得扔掉手中的发带了;这种感觉是从未有过的!暗自低咒了一声,鬼使神差的,头一次满是犹豫的他,竟是将发带揣进了怀里。 一声悠长的竹哨忽然在林中响起,瞬间便打断了男子的思绪。一双复杂的眸子,再次扫过竹林中那淡绿色的身影,高空中,薄唇轻抿的他终于几个起跳,身影快速消失在掩映的竹叶中。 风依然在吹,沉浸竹香的郭兰心,在竹哨声传来的一刻,身形微愣,随即摇头,轻笑着唤着秋蝉奔向下一个目的地——凌云亭。 *** 穿过葱郁的紫竹林,沿着白色石阶向上近百米,就到了卫溟山半山腰,慈恩寺的凌云亭便建在这里。 攀爬近一刻,已现薄汗的郭兰心,紧靠在一棵柏树上方稳住身形,暗叹着身子的虚弱,歇息片刻,终是和秋蝉到达了凉亭所在。 只见眼前几株松柏掩映,脚下茫茫云海,头顶蔚蓝晴空,的确是应了那“凌云”二字。 一双灿亮的双眸扫过亭前小径,林立的石刻碑林,历经风雨,汇聚了近百年数十位登亭才子的良辞佳句。 纤细的手指划过篆刻小字,郭兰心神情复杂。 金榜题名,平步青云。自古至今,有多少青年才俊十年寒窗,企盼凌云,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光宗耀祖,位极人臣!? 如果,他们知道,就在十多年以后,有一个众人眼中堪称低俗的贩夫走卒登上了皇位,从此揭开了国乱大幕,是否会呼天抢地,捶足顿胸? 如果,他们知道,那后世的数十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兵强马壮者矣。”谓为时尚,群雄逐鹿,草莽辈出,是否还会坚守科举取士,忠臣良将的信条? *** “小姐,您的裙子破了!” 坐在凉亭中的秋蝉,忽然发出一声惊呼,小跑着奔到了郭兰心面前,一只手撩起了郭兰心背后的裙摆。 果然,那飘扬的裙纱破了一个大洞,里面的浅绿色绸衣也被勾破了,几乎能在缝隙间看到白色的里衣。 应该是上山的时候,被路旁的荆棘刮破的。 叹了一口气,郭兰心望了望近前一处较大的石碑,发现后方是几棵浓密的柏树,倒是可以避一避。 “随身带着针线吧?” 见对方点头,她挑了挑眉,指着石碑后头道“去那边背风的地方,简单修补一下吧。” 二人疾步向石碑后走去,转到后头才发现碑后竟然呈凹字形,空间还挺宽敞。 听着林中寂静,郭兰心便放下了心,褪下了裙纱,解开了裙带,利于秋蝉在后方缝补。 几针下去,惧怕人来的秋蝉竟是有些颤抖:“小姐,这要是被人发现了,您……” “你这丫头还犹豫什么?早点缝完你我好早下山呀!”轻声催促着,郭兰心也免不了急躁,如今这身体的处境本就不好,若是再出点事,那结果她真不敢想。 正说着,就听下方竟然传来了几缕急速的脚步声。本是心中着急的两人顿时噤了声,将身体贴靠在了碑石之上。 很快的,一道洪亮粗犷的男音遍在凉亭响起:“硕公子,这就是大师所说的凌云亭吗?卑职瞧着和他处的也没什么不同啊!” 话音未落,一道清朗的男声已经加了进来:“胡三蛮,你果然是个蛮子!亏了公子还让你读了近半年的书,到现在,还是什么也不懂!” “啊呸!俺读书只为识字!让俺打仗还行,若是像你一样,每天就摆弄点酸儒的东西,那才叫人头疼!” 粗犷的大汉扬起拳头,对着一旁二十多岁,一身书生打扮的年轻人猛然一晃,吓得年轻人急忙退到亭中的主人身后,露出半个身子,口中却也不忘反驳:“你,你骂谁是酸儒?你才是莽夫、蛮子、混混呢!” “哈哈哈——!” 看着两人拌嘴争斗的滑稽模样,凉亭中坐着的秦硕再也禁不住大笑出声。 轻拍大汉胡三蛮肩膀,又望了望身后躲避的胆小书生吴用,他直摇头。 “你们两个……就不能消停会儿吗?!每天见面非得像斗鸡一样,从边城斗到京城。一个只知道用拳头,一个全凭一张嘴,整个就是人家说的,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一番教训出自还不到十八岁的男子口中,却是点到了二人心底,羞愧的红了脸面;也逗笑了碑后的郭兰心主仆。 “扑哧——”一声,忍不住秋蝉笑了出来,吓的一旁郭兰心连忙伸手捂住那嫩红的双唇。 却听得亭中发出一声冷喝“谁——?!” 话音刚落,凉亭中的秦硕已是几个跳跃,奔到了出声石碑的正前方。那探寻的目光急扫过石碑四周,屏住呼吸,身形如电般转到石碑后方。 两道浅浅的呼吸令他凝眉,一双虎目透过浓密的柏树从,隐隐瞄到了一方破碎的浅绿色裙角。再往上,他看到了一张巴掌大的小脸,看到了一双惊惶的杏眼,而那眼中,分明带着乞求。 目光一震,他急忙抬手挥退了跟上来的胡三蛮、吴用。迅速的,秦硕背转过身,敛去了眼中的惊讶,轻笑着对两人摇手。 “什么也没有,也许是本公子听错了呢……” “怎么可能,属下刚才好似也听到了一些……”一旁的吴用神情有所犹豫,“用不用属下和三蛮再探查一下?” “罢了,少时还要与无尘大师、父王用斋饭,还是尽快下山吧。” 快语拒绝,不想再多说的秦硕连忙向山下走去,本是还心存怀疑的两人也不得不放下,疾步跟上前方的小主子。 喧闹的凌云亭,渐渐恢复了平静,心思狂跳的郭兰心主仆也终于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小姐,我们没有被发现!”拍抚着胸脯,惊惶的秋蝉终于把一颗心放在了肚子里,庆幸的说道。 怎么可能? 面上平和的郭兰心露出了一丝轻笑,复杂的目光望下眼前的柏树…… 她忘不了那发现自己时的惊诧目光,那双黝黑的男子虎目,分明是洞察了眼前一切…… 所以,她无声的恳求!因为,在先前听到的谈话中,她感受到了男子一颗善待下属的心! 果然,她赌对了! 叹息着,她抬起眼,催促着一旁无知的秋蝉:“快缝吧,你我……也该是下山的时候了。” 第十九章 兰心爆发 如猫一般的两个身影穿过月洞门,快速闪进客院,待快到西厢门口的时候,却被眼前突然奔出的一抹粉红色身影拦住了去路。 一脸惊讶与傲慢的郭翠俏挡在了门边,身后跟着大丫鬟冷菊、墨香,二人脸上也是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想不到呀!我们郭家的二小姐郭兰心,竟然还学会了偷跑!” 双手叉腰,上上下下打量着一对有些狼狈的主仆,郭翠俏暗自欣喜;由衷感谢大姐芙蓉刚刚派自己通知这草包到老太太那里用饭之举;若不然,她也不会捆住惊慌的顾奶娘,探寻到郭兰心带着丫头偷跑的举动。 待会儿一定要把这件事告诉祖母,看她还有什么好果子吃! “怎么着,这是去了哪儿呀?”围着兀自沉默的郭兰心又转了一圈,还真叫她看出了一些端倪。 “呦!这裙子怎么还破了?“ “啧啧啧,郭兰心,你叫我怎么说你好!不会是什么人厮混,怕耽搁晚饭,从山上一路滚下来的吧!”轻掩小嘴,讥笑的郭翠俏满嘴污言秽语,心里是乐开了花。 一旁的秋蝉再也看不过去,连忙上前解释:“三小姐,二小姐只是去山上的竹林看了看,不小心把裙子刮破了而已。” “死丫头,问你主子话呢,你着急什么?”双目立时圆瞪,本是享受着嘲弄乐趣的郭翠俏,没想到这个平常无动于衷,从来没有护过主子的秋蝉竟然会在此刻发声,顿时火起,猛的朝身后的冷菊、墨香挥手:“还不去给我狠狠的教训她!” “是!” 早就看着手痒,更看不惯郭兰心主仆的冷菊、墨香面露笑容,几步上前,便将秋蝉一把推搡在地。 “小蹄子,平日就仗着一张好脸色在主子面前卖乖,今儿让你尝尝姑奶奶的厉害!” 两人左右开弓,噼里啪啦的耳光声顿时响起。那狠戾的力道,只是几下,秋蝉娇嫩的脸庞便肿了起来,嘴角流血,因是挣扎不过,只能无助的跪倒在地上,惨叫不已。 望着秋蝉那狼狈的样子,郭翠俏喜气洋洋的转向郭兰心,脸上是满满的得意,再也禁不住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郭兰心,你就是个草包,窝囊废!和你的娘一个德行,全是缩头乌龟!你的人,你的奴才,我郭翠俏想打就打!哈哈哈…哈哈哈!” *** “啪——”的一个耳光,终结了郭翠俏狂肆的笑声。 手掌抬起,她快速的捂住了辣痛的左脸,难以置信的望着眼前刚刚落下手臂的郭兰心,一双大大的眼中满是惊讶与愤怒:“郭兰心!你……你这个草包,竟敢打我!” “为什么不敢?!” 沉声说道,一身平静的郭兰心猛得抬起了脸,那双从未见过的冷凝眸子刺向了郭翠俏。瘦弱的身子微动,在众人的呆愣之下,一步步了走向了地上那捂脸的身影。 望着那越来越近的瘦小女子,头一次,猖狂的郭翠俏竟然打了一个寒战,脚底发凉,莫名的恐惧令她连连后退。 就见,一只竹节般细长的手伸出,猛的——掐住了她纤细的脖子! “郭…郭兰心,你……你要干…干什么?”一刹那,恐惧万分的郭翠俏六神无主,忘记了挣扎,身形颤抖的问道。 “说!是谁叫你到西厢来的?” “是…是大姐!你快放开,我…我只是过来叫你到祖母那里用饭而已。”不敢再猖狂,郭翠俏答道。 “是吗?合着就那几样,今晚老太太怎么会想起一块用斋饭了?” “是,是大姐劝了祖母,说是一家人就该在一起,也想趁着天早一块陪老太太散散步。” 果然如此。 郭芙蓉,还真是无孔不入! 索性自己也没做什么,还真不怕她诟病。倒是眼前这个猖狂的三小姐,和该收拾! 顿时将全身的力量都凝聚在手掌之间,忍住那袭来的阵阵晕眩之感,郭兰心再次在心里诅咒着这不争气的身子,一双凌厉的杏眼向着郭翠俏射出寒光。 “郭翠俏……你是庶女,我是嫡女!你说——我凭什么不能打你?!又凭什么要时时刻刻承受你的欺辱?!” “你……你在干什么?赶快把我放了,不然…不然父亲不会饶过你的!爹……爹早就不疼你了,大姐的娘也不管你,你……你的娘更窝囊,十几年了,还是扶不起来的阿斗……” “这些话,都是莞姨娘和你说的吗?”果然是个爱作践的女人! 似笑非笑的望着眼前那对惊惶的眼睛,郭兰心冷哼了一声,“那——也比你这个卑贱姨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强!” 狠狠的一把将郭翠俏推倒在地,郭兰心低下了头,檀口微张,在郭翠俏耳边悄声轻语,用着只有两人能听清楚的细小声音道:“郭翠俏……等着吧!如果,让我知道…你再干了什么缺德事,再欺负到我,欺辱到我的仆人,” 追寻的目光扫过前方依然呆立的丫鬟,望着秋蝉那已然肿胀的脸,郭兰心猛的转过头,巴掌大的小脸上露出了一抹嗜血的笑容。 “我会让你知道,什么——叫做头破血流!什么——叫做抽筋剜骨!更会……叫你那个千娇百媚,自诩受尽宠爱的亲娘感同身受,面如夜叉,身如鱼肉,贞洁尽毁,比那妓院勾栏的女人还不如!” “疯了…疯了…我看你真是疯了!” “嗷”的一声大叫起来,跌坐在地的郭翠俏掩住了自己的胸口,猛得爬将起来,呼喊着前方怔愣的冷菊、墨香,然后跌跌撞撞的向院外跑去。 她要走! 她要赶快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 她要赶快离开这个可怕的女人! “头破血流、抽筋剜骨,面如夜叉,身如鱼肉,贞洁尽毁……” 耳边不断飘荡着郭兰心如恶鬼一般的声音,宽阔的甬道上,惊惶的郭翠俏大叫着一路奔跑。 那散落的发髻,蒙尘的纱衣,惹来了一众过路僧人的窃窃私语,一身狼狈的她,却浑然不觉,只是逃命般的捂住双耳,一路直奔向郭老太太的居所…… *** 客院中,已经平复的郭兰心终于动了。 一步步的走向前方站起的秋蝉,那双沉静的眸子露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然后眼前一黑,在秋蝉的惊呼声中,狠狠的向地面倒去…… 好累好困,该睡一下了…… 沉寂了十数年的郭兰心,众人眼中怯懦软弱的郭兰心,终于还是爆发了…… 无法想见,醒来的一刻,自己将会面对着何种窘境? 不过,她已经不会怕了…… 前方的隐忍,换来的只会是变本加厉; 未来的日子,至少,在这一方小院,她要遇鬼弑鬼,遇佛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