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男人一样战斗》 第一章 海拉尔多雪的冬天 窗外,大雪茫茫,随风急舞。 沈青山虽然在屋内,却也裹着厚重的军大衣。他紧紧攥住电话听筒,眉间刀刻般拧起深纹,随着他一开口,便吐出团团雾气:“刚子。” 电话那头直接问:“沈哥,有事?” “你……”沈青山眼角抽动,似是下了极大决心:“你手头宽裕不?” “咋了?哥,你别跟我兜圈子,有事直说,咱兄弟谁跟谁?”隔着电话,都能感受到对方的情深义重。 沈青山松了口气,动容道:“你嫂子出了点事,尿毒症。” 两个月前出门买菜,眼一黑倒在雪窝子里。多亏扫大街的给叫了120,才没被冻死在冰天雪地中。事后他老婆哭着说,不如冻死的好! 一个月治疗费用两千多,每个星期都要透析,吞钱的无底洞。九十年代的北方,这么大笔开支对于普通人来讲,堪比天文数字。 熬了两个月,沈青山熬不住了。家底掏光,亲戚朋友借了个遍,实在不好意思开二遍口,这才硬着头皮给这关系最铁的兄弟去电话。 电话那头认真地“嗯”了一声,表示在听,等他说完,接口道:“哥,咱们是穿一条裤子的兄弟。当年我爹发丧,我一个子儿也没有,全仗着你给张罗。” 沈青山没搭腔,刚松下的那口气又提了上来。 电话里顿了顿,带着电流的金属音调:“哥,按理说我欠你的人情,打断骨头也得还。”他抽着鼻子,忽然哭了:“哥哎,我媳妇不知道在哪让黄鼠狼迷了心窍,跟她二哥去南方捣腾‘日本旧’,全他妈赔光了!” “我妈那心脏也是跳一天停一天,再不支架就完了……” “行了。”沈青山打断他:“哥明白,你别往心里去,抽空来我家,咱哥俩喝几杯。” 听筒砸进话机,挂断了电话。 沈青山视线投向窗外,塑料布罩住窗玻璃,用于保温。混沌的雪幕使天地间苍白失色,寒冷如刀。 “爸,我放学了。” 门开,劲风夹碎雪,跟着进来一个小男孩。 沈青山的儿子,8岁,上二年级。 “又不戴帽子。”沈青山赶紧过去拍打儿子身上的雪渣子,生怕化成雪水,冻坏了孩子。 “没事,我不冷。”儿子扬起头,眼神清澈,像钻石般纯粹。他抹了把鼻涕,问道:“爸,那学费咋还不交呀?全班就剩我自个了,老师天天跟我叨叨。” 沈青山躲避儿子的视线,随口道:“交,这就交。” 他给儿子擦完脸,放好书包,换上毛衣。叮嘱道:“饭在锅里,你自己吃。吃完了好好写作业,爸出去一趟。” 他刚要走,又停住,往炉子里扔了几块碎煤。他可以硬抗,但不能让儿子挨冻。 “爸,你上哪呀?”儿子从厨房里探出脑袋,苦着小脸说:“你早点回来,外边太冷了,出去遭罪。” “知道了,爸去给你妈送饭。” 沈青山紧了紧军大衣,推门而出。 北方的冬季,太阳特别短,才过五点,天已黑透。 沈青山深一脚浅一脚,两个月没扫院子,积雪成堆。一溜寒风灌进脖子,激出满身疙瘩,不由得拉紧衣领。 巷子口有一家小卖店,犹豫良久,伸手敲敲窗口:“大娘,我打个传呼。” “小沈啊,打吧。” 一只被寒冷鞠成鸡爪的枯手,递出个电话机。 沈青山喘了两口粗气,拨通寻呼台。 留言: “五点半杨大东狗肉馆,找你有事,沈。” …… 油腻黑亮的门帘挑开,沈青山走进狗肉馆,迎面腥骚气,热呼呼的辣人眼睛。他在炉子旁找了个桌。 “大哥,整点啥?” 刚坐下,服务员过来问。 沈青山低头,语气尴尬:“等会吧,还有人呢。” “成。” 服务员应了声,转身离开。 他坐那喝了两杯热水,烤了10分钟炉子,身体暖了过来。墙上挂钟来到五点半,不多一分,不少一秒。 门帘挑开,进来个穿皮夹克的高大男人。 那人在门口拍掉雪沫子,径直来到沈青山对面坐下,笑问:“咋?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能主动找我?” 他与沈青山是战友,后来走了歪路。合法的,不干,违法的,全干。 沈青山从来低看他一眼,此时却连看都不敢看他,嗫嚅道:“我需要钱。” 那人哈哈大笑:“我也需要钱,谁不需要钱?” 他在逗沈青山,像逗个小孩。 沈青山紧咬牙根,豁然抬头:“我需要钱,帮帮我。” 话音未落,又补了句:“求求你。” 那人脸色一变,沉默片刻,问:“要多少?” “五万!”沈青山又低下头。 “五万?”他好像不信。 “五万!”沈青山怕他不信。 在那个年代,资产过万的被美曰为“万元户”,他一下子要了五个“万元户”! “真要?”那人上身前倾,嘴角噙着冷笑。 沈青山点头,一字一顿:“真要!” “行,胆够大吗?”他玩味地问。 沈青山叹了口气,回道:“我是什么人,你不清楚?” 他鼻子里“吭”了一声,慢慢坐回椅子里。他当然清楚,沈青山曾经提着把刺刀就敢在草原上追“****”特务,追了整整两天! 那人收敛神色,恢复平静:“懂朝.鲜语?” “会说,不会写。”沈青山小时候左右邻居住了两家朝.鲜人,跟那两家的小孩光腚玩到大,日常用语学了个七七八八。 那人拿出个信封,推到沈青山面前:“这是别人的活,看在战友一场,照顾你了。” 沈青山打开信封,是一个地址,和一张照片。 地址是南韩,照片是男人。 那人说:“弄死他,带根手指头回来。五万块,归你。” 中、日、韩,一衣带水。黑白势利角逐博弈,小叫帮,大称党。进步必然要死人,为避免引火上身,会去邻国聘杀手。 那个年代,教育、思想、贫富等因素,导致中为“人才”输出大国。 起身,走向门外。末了歪过头,说:“明天去二道街批发市场,找王豁牙子,他帮你安排门路。不去的话把东西烧了,从此再别照面。” …… 消毒水味像柳絮、发丝,拼命往人鼻子里钻。 沈青山坐在床边,从保温桶里舀出一勺肉汤,小心翼翼送到他老婆嘴边。 他老婆年轻时娇艳动人,实话讲,现在也不老,正值盛开年华。但病痛将她折磨得骨瘦如柴,满脸黄斑的垂死之人。 营养跟不上,药也跟不上。 沈青山望着他老婆深陷的眼窝,喉咙里又痛又痒,半天才说一句:“对不起,嫁给我这个没出息的男人。” 他老婆喝了口汤,勉强直起脖子,好像说了些什么,又好像没说。气弱声小,沈青山一个字也听不见。 “别说话。” 沈青山捋顺了他老婆焦黄的乱发,在额头轻轻拍了拍。 冰冷,如同死人。 半碗狗肉汤只喝了两口,便再也喝不下。 沈青山安慰几句,握着她的手说:“老婆,我可能得出去几天。你别担心,没事,最迟一周就回来。” 他看到老婆的眼珠泛红,明白她的意思:“儿子放在石大爷家,我跟他打好招呼了。你把心放进肚子里,我都安排妥了。” 临走前他老婆紧紧抓住他的手,他没想到一个病入膏肓的女人有如此大的力气。他老婆哭了,泪流满面,好像又在说什么,他听不见,一个字也听不见。 但他看懂了她的表情,是诀别的表情! 沈青山破天荒的喝多了,他几乎忘了酒的味道,十几年后才想起它的好。 大雪像手术刀,割裂他的脸颊,随后化成泪水。天冷路滑,他手一扭,控制不住车把,整个人摔进路边排水沟。沟里结冰,又硬又尖,直撞得他全身酸痛,眼前冒星。 二八自行车横在路中间,夜色越发阴暗,雪花忽大忽小。 “算了……” 沈青山挣扎半天,又重重摔了回去。他不动了,仰望夜空,任由大雪扑面:“我老婆没冻死,把我冻死吧。” 他心力憔悴,身心俱疲,真的抗不住了。 橘黄路灯下探出一只大脸,满头红毛,戴了个耳包。 对沈青山嘿嘿一笑:“大哥,咋了?喝大啦?可不能搁这睡,一会冻死你。” 说完到路中间,扶起沈青山的自行车,蹬了两步,骑着就走。 “操!!!” 沈青山弹身而起,又有了活下去的理由…… 第二章 日落大道 天边泛起青灰色,左下一颗启明星,亮如银钉。 美国LA,日落大道。 两个衣衫褴褛的流浪汉蜷缩在橱窗下,瑟瑟发抖,却不舍移开半步。因为不远处的下水道热气蒸腾,柏油路面散发出潮湿和恶臭,还有隐藏在丑陋中的一丝暖意。 塑料模特笑容可掬,光鲜亮丽。立在二人头顶,凝视着空旷街道。 天色尚早,除开两名流浪汉外,整条街再无其他行人。 废旧报纸随风扫过街面,互相追逐着飘向巷子深处。 巷子内突然传出一声猫叫,紧接着是踩翻垃圾桶的“咣当”声。 一名流浪汉被惊醒,耸肩弓背翻了个身,A面已经冻麻了,换个面吸收地面热量。 他怀中抱着个蒙了纯皮的黑色吉普森吉他盒,包装如此精致,可见里面的吉他也绝非凡品。 四月末,冷风透骨。发梢下棱角分明的嘴唇紧紧抿成一线。 …… 汽车引擎打破宁静,街道尽头驶来一辆雪佛兰越野车。车门突然撞开,跌下一个娇小身影。落地未稳,急滚出五米远,挣扎起身,拼命向远处奔逃。 汽车不疾不徐,缓缓跟在身后。很快那人体力透支,步履阑珊。 车上又跳出一名黑人壮汉,两步跟上,一把抓住那人的头发,像抓畜生一样往车里拖拽。那人嘴里“呜呜”低吼,真如畜生一般。 “救命!!!” 尖叫,是国语。 黑人壮汉皱眉,他不愿多生事端,反手一巴掌扇在她脸上。她嘴角挂着血线,半边脸失去知觉,一句话也说不出。双眼却仍然死死盯着那壮汉,不管头发被连根拔掉,挣命向后拉扯,丝毫没有妥协余地。 “唉……” 先是重重的叹息,接着不怎么标准的英语:“放手。” 黑人壮汉瞳孔收缩,不知什么时候面前站了一个人。但很快冷笑,是个满身酸臭,寄生在城市里的流浪汉。 没人会关心一个流浪汉,还是亚裔流浪汉。 “滚……啊……” 骂声变成惨叫,黑人面容扭曲,手腕突然剧痛,整个人猛撞在车上。 “吱!” 厚重的越野车横移半寸,地面留下四条黑印! 失去控制的女人双腿发软,没等摔倒,已被人抱住。 入手后感到心惊,瘦成如此,绝不是苗条!!! 女人惊恐地推开流浪汉,退出安全距离,打着摆子勉强站定。 车上又下来一人,金发碧眼,身材高大。他眼角扫过软在地上的黑人,没看第二眼。对流浪汉笑了笑,说:“兄弟,别给自己找麻烦。”说着掏出钱包,递过来两张百元美金。 流浪汉抬手接过:“谢谢。” 那人由流浪汉身边走过,要的是他身后的女人。 流浪汉跟着他向后退,挡在他面前。 那人摊开双手,问道:“你拿了我的钱,这又是什么意思?” “我是乞丐,你给我钱,我当然要拿着。” 流浪汉天经地义,坦坦荡荡。 “发克!” 那人笑骂,无力反驳。拿出电话拨了个号码,说:“让杰克准备准备,我一会送去个包裹。”他顿了顿,似是在听对方说什么,然后看了一眼流浪汉,接着说:“亚洲人,用不了多大地方,公墓里挖个坑就行了。” 挂断电话,反手由腰间带出把手枪。枪口直顶在流浪汉额头。 旁边的女人几次想跑,却使不出丁点力气。看到那人掏枪,更吓得嘴唇打颤。 流浪汉微微歪过脑袋,乱发中露出一只苍白的眼睛。鞋底摩擦地面,脚下发出“吱”声劲音。 金发男子不知为何,竟然单膝跪地,脚后跟垫在屁股下。流浪汉一巴掌扇在他脑门,他应声向后倒去。由于姿势未变,脚踝随之扭断。 坐在驾驶位置的俄罗斯人大骂见鬼,提枪下车。他下车的瞬间感到眉毛发烫,后背肌肉剧烈收缩。下意识地猫腰藏身,紧紧靠在车轮后面。 他在“阿尔法”服役五年,枪林弹雨如家常便饭。正因如此,才锻炼出现在的反应。是危险预警,那流浪汉很危险。 流浪捡起金发男子的手枪,枪口顶住车门,手腕慢慢调整。“砰”的开了一枪。 子弹穿过车门、座椅、车身。 “噗”的放气声,轮胎被射穿。 那人闷哼,捂着肩膀倒在地上,鲜血扇形射出。 “这他妈也能打中我?见鬼了!” 他单手撑地,想绕到车后。视线中猛然出现一双破烂的“乔丹”,有人问他:“孩子我带走,有意见吗?” 他不敢抬头,满身冷汗:“嘿,兄弟,我没看见你的脸,不用杀我,我家里还有个女儿。” “你女儿很幸福,不用被卖掉,你是个好父亲。” “谢谢。”他咽了口唾沫,头更低了:“那孩子是毒药,你带走了会要你的命,相信我,兄弟。这事你不能碰,你不知道要面对的是什么。” “乔丹”鞋向后倒退,退出他的视线。 …… 流浪汉提着吉他盒,带着女孩疯跑了一阵子,他是地头蛇,长街小巷烂熟于胸。很快来到一处偏僻小路,两旁棕榈树宽大茂密,遮住了有限晨光,四周黑暗诡异。风过树叶,传来低沉涛声。 流浪汉减慢速度,配合着女孩步调,问道:“多大了?” 女孩用蹩脚的英文回道:“十……十八。” 流浪汉嘴角牵动,改用中文:“中.国人?” 女孩不回答,只是紧紧跟在他身后。 有笑容,没笑声。换了个说法:“华人?” 女孩点头:“嗯。” 他大概猜到女孩出身,却没有点破。继续回到刚才的话题:“多大了?” “十八。”女孩语气飘忽。 流浪汉停低头看着瘦鸡崽子似的女孩,冷喝道:“说实话。” “十……十……十六。” “继续。” “十五!” “接着说。” “十……十四……” “还有呢?” 女孩急了:“是真的,我真十四。” “成。”流浪汉信以为真,继续带路:“我送你去警局,他们会带你到大使馆,把你送回家。” 这种事他见多了,见怪不怪。 人的兴趣非常广泛。从男人、女人、孩子,到各肤色的男人、女人、孩子。十岁出头的泰.国小男孩满街都是,只要出得起钱,就有人能把世界任何地方的任何东西,送到LA。 女孩极力抗拒:“我不去。” 流浪汉奇道:“你不想回家?” “我没家!” “每个人都有家。” “你有吗?”女孩抬头盯着他,眼睛发亮。那是在街头混迹的智慧,她知道如何看人。分辨出谁可以欺负,谁不能碰,谁的心软,谁必须讨好,谁可以说过分的话,谁要字字斟酌。 流浪汉低着头,双眼在乱发中如同两个黑窟窿。 女孩不发一言,默默跟随。 此时太阳跳出地平线,棕榈叶上洒满光影,斑斓如血。 二人逆光而行,身后扯出长长的影子。 第三章 自绝于人民 沈青山胸口闷响,好似水桶跌落枯井。人在压抑的情绪中无法解脱,时间久了便会失去某些约束。 他迎着风雪癫狂奔跑,如同发了疯的骆驼。骆驼性情温良,吃苦耐劳,历尽风沙为主人卖命。但发起癫来,即变成饮血恶魔,追杀主人千里之外,毁家灭门,为祸一方。 服役生涯教给了沈青山特殊技能,却在千人一面的世界中无处施展。终于在今晚,身体里沉睡的东西被唤醒。 他停住脚步,眼球上的血丝慢慢褪去。只感觉一阵凉意从头顶惯穿到脚底,理智随之恢复。 黄毛倒在路边,身下一滩血迹,血已结冰,在路灯的光圈下闪闪发亮。 沈青山追上了偷自行车的人,之后的事情他不太记得,或者不想记得。 伸手试了试鼻息,沈青山瞳孔猛然缩紧,手指按在颈动脉,毫无反应。沈青山膝盖发软,咕咚跪倒在地,黄毛死了!!! 沈青山坐了五分钟,弹簧般跳起。左右打量,风雪交加,长街泛着凛冽的苍白色,只有眼前一点紫红。 他想抱起黄毛,抱了两下没抱动,人死之后格外沉重。只好在雪地里推行,一直推进路边排水沟。 沈青山趴在地上,把浸满鲜血已然冻成冰渣的雪块胡乱扫进沟内,又将旁边的积雪填进去。直将黄毛埋得严丝合缝,丁点迹象看不出,才推着自行车消失在长街尽头。 …… 土腥味混合着菜叶腐烂味。 北方的冬季,苦寒无期。 为了坚持到开春,会在土里挖窖,用于储存蔬菜和吃食。 白菜堆上立了根蜡烛,烛火跳跃,将沈青山的影子按在墙上,鬼怪般扭曲张狂。他对面还有一人,双手生满冻疮,门牙少了一颗。此时正用生满冻疮的手和少了一颗的牙啃着萝卜。 “心里美,又脆又甜。”豁牙子掰断萝卜,横切面像树木年轮,紫红水润。他递给沈青山一半:“吃两口,顺气。” 沈青山见那紫红色,一阵反胃,摆手说不用。 “咋?嫌我埋汰?”豁牙子把萝卜怼到沈青山嘴边,直愣愣地看着他。 有求于人,忍着恶心接过萝卜,吃了一口,像吃毒药。 “这就对了嘛,你的事我知道了。”豁牙子拿出传呼机,说:“老黑跟我通气了,你小子也不知道有没有那尿性,别到时候给我们掉链子。”他突然疑狐地撩了沈青山一眼:“不是说让你明天来找我,咋半夜就来了?这么着急?” 沈青山在怀里掏出个信封,一把拍在豁牙子怀里:“我要多带个人去。” “咋?”豁牙子立刻警觉,手在军大衣里绷紧。衣服上支出个硬点,是枪! 沈青山不迭堆起笑脸:“先别急眼,你听我说。多带个人,多个照应,我只身在国外心里没底。” 豁牙子搓了搓那信封,薄薄一层。沈青山眼角抽搐,又掏出个信封拍在他怀里。 “行啊。”豁牙子将信封揣起来,嘿嘿一笑:“人是你要带的,出了事你自己担着,我们不管。钱还是五万,多一分也没有。” “成。”沈青山点头。 豁牙子拆了个烟盒,勾勾曲曲在上边写了两个号码,说:“到大连,打上边的,他送你走。到南韩,打下边的,他接你走。其他,就靠你自己了。” …… 沈青山回到家,儿子已经睡下,被他冰凉的手掌从炕上捞起来,气得儿子哇哇大叫。沈青山说:“快起来穿衣服,爸带你去个地方。” “上哪?”儿子睡眼惺忪,缩着肩膀往炕头爬。沈青山抓住脚踝给他拽回来,顾头不顾腚地往身上套衣服。 好不容易穿戴整齐,沈青山说:“书包放下吧。” 儿子晃了晃画着变形金刚的小书包,摇头道:“不能放,明天还得交作业。对了,爸,学费啥时候交?” 沈青山眼一酸:“交,这就交。” 父子二人来到屋外,天幕如墨,无星无月。只有满地积雪反出荧光,形同舞台。只不过这舞台大的吓人。 沈青山手里提溜个“将军”锁,在门鼻子上比量半天,末了扔在地上,心想:“不用锁,我早晚回来。” 谁知儿子弯腰捡起,咔嚓锁住大门,笑道:“爸,咋不锁门。” 唉…… 沈青山重重叹了口气。 …… 医院里四下无声,走廊尽头散发幽幽灯光。 儿子害怕,紧紧抓住沈青山的手。二人来到沈青山老婆的病房外,站在门口没进去。 “儿啊,再看一眼你妈。”沈青山抱起儿子,让他从窗口向内望去。 儿子张嘴要喊“妈”,结果被沈青山一把捂住,“妈”憋在了喉咙里。 沈青山尝到了咸味,是泪水流过嘴唇。他用力扭过头,喃喃道:“老婆,对不起。” 父子二人连夜坐火车赶到大连,途中儿子哭闹不休,沈青山对天发誓,很快就带他回去。这才止住儿子哭声,在沈青山怀中睡着了,眼毛湿漉漉的。 沿海城市更显阴冷,风中带有湿气,咸腥而油腻,粘在皮肤上久久不散,凉意直入骨髓。沈青山怕儿子受寒,吃了热汤面,直到脑门发汗才找地方打电话。 接头人话不多,满脸水锈,带他们去一座两层楼房。吃喝拉撒都在屋内,不许外出,三天后的凌晨,在海边登船。 所有人关在鱼舱内,只在放饭时敞开一方光亮,阳光如铡刀,斜斜打在地面。途中有人身死,有人被船老大殴打,有人被轮.奸。沈青山拼了性命护住儿子,上船时38人,下船时8人。 儿子问:“爸,这是什么地方?” 沈青山说:“黄海。” “海是黄的吗?” “是红的!” 多年后沈青山回忆,如果当时没有带走儿子,也许他会成为一个更好的人。 …… 四天后。 弯月勾残云。 渔船靠岸。病殃殃的八个人,躺着的时候比站着多,因为站不住。 沈青山存留一丝清明,他四下打量,海浪如银蛇,拍岸而来,倒卷而去。此地不见一星灯火,知道被人卖了,这不是南韩,是海外孤岛。 一辆绿头卡车在岸上接应,车旁站着两人,其中一人手提大棒,前方后圆,被攥得油光发亮。有人上车,他先照那人后背抡一棒,打得那人趴地上半天起不来,才一挥手让同伙给抬到车上。 这道道沈青山有耳闻,老祖宗称“杀威棒”! 这八人早已丢了半条命,浑浑噩噩,神志不清。有人一指方向,便跟着去了。 到沈青山的时候,硬着脖子挨了一棒。赶紧抱住儿子,祈求道:“他还是个孩子,受不起这一棒,要打坏人的。” 提棒的人眼一横,说话时候满嘴酒臭:“瓜娃子,我晓得啦。不打背,打屁股,这一棒谁也逃不开。” 谁知儿子倒是硬气:“屁股也不能打,你凭什么打我?” 第四章 多谢大佬 一缕阴云遮住月光,提棒人面孔陷入夜色,五官如同几个黑窟窿。就看黑窟窿动了动,说:“不凭什么,我想打你就打你。” 儿子不服,大声争辩:“你是谁?你比法律还大吗?我偏不让你打。” “闭嘴!”沈青山偷瞄着提棒人的脸色,朝儿子后脑勺就是一巴掌,赔笑道:“孩子不懂事,您别跟他置气。” “没事。” 提棒人摆摆手,彰显大度,笑道:“我没有法律大,我手里的棒子才是法律,我是执行法律的。” 儿子气极,大骂道:“放屁,法律怎么会被你抓在手里,用于私刑。” “没错,就是被我抓在手里。” 黑暗中露出一颗大金牙,提棒人开怀大笑,一棒抽在儿子背上。 儿子应声倒地。沈青山忙将他抱住,问长问短。 儿子没死,但儿子的腰断了,此后便像个王八,每天向前伸出脑袋。看人时抬头,走路时低头,8岁已有80岁的模样,身体折成了九十度,无时无刻不保持谄笑。 …… 沈青山一行人来到工棚,工棚外姹紫嫣红,芬香扑鼻,竟是处花田。原来他们的工作是种花,谁也没想到九死一生后的日子居然如此优雅。 提棒人是监工,棒不离手。没人知道他的姓名,都叫他金大棒,因为他有金牙和大棒。 总共32名工人,有男有女。但无一例外,皆是体弱多病,顶个圆滚滚的小肚子,四肢瘦如枯柴。 每天工作接近20个小时,只供一顿馊臭烂饭。这些家伙在金大棒眼里是骡、是马、是猪、是羊,偏偏不是人。祖国、血脉、同乡、同胞等等联系全然斩断。 沈青山埋头苦干,从不多言,从不生事。三个月后,厨房的工人在夜里吐血而亡。一开始只是感冒,后来转成肺炎,没人给他医治,听天由命结束了此生。托他的福,沈青山被提拔为新厨师。 厨房管事人同样不透露姓名,自称老沈,据说来自沈开头的地方。沈青山极尽殷勤,说:“咱都姓沈,是同宗的老哥,说不定10年前您住山上,我住山下,还照过面呢。” 老沈疲惫的双眼毫无神采,干瘪地说:“别套近乎,这地儿没有人情。” 来到厨房工作的好处是可以吃饱饭,同时照顾儿子。儿子正在长身体,他总是有办法从厨房带出些东西给儿子补补营养。3个月后沈青山和老沈混熟了,问他:“沈哥,您说我还能回去吗?” 老沈摇头:“上了岛,就没有出去的,活着不行,死了也不行。” 一开始沈青山不信,后来他信了。有人逃跑,20分钟后被抓回来,金大棒用他的大棒砸碎了那人的脑袋。 工人纷纷议论,他破了纪录,前几个最多跑了15分钟。 沈青山问:“您是怎么来的?” 老沈黯然,默不作声。 沈青山奇怪了,一直有事想不通。边往大锅里扔土豆边跟老沈搭话:“工人来了就回不去,还是海外孤岛。费这么大劲,即不挖金矿,也不制毒品,让咱种花!这是图的啥?” 老沈拿个大铁锨在锅里搅拌,顿时升起一股猪屎味,淡淡道:“你懂个屁,这是普通花?这是兰花!一棵都老贵了,几万几十万,还有上百万的!” 沈青山着实吓了一跳,就那么棵草不草花不花的玩意,居然比金子还值钱! 老沈接着说:“吃喝嫖赌总有个尽头,附庸风雅没有尽头,这是国人传统,戒不掉。” 沈青山突然想哭,他的生命很有可能结束于此。而他的生命却是为了一棵草,甚至贱于草…… 他开始偷偷锻炼身体,利用一切空闲时间,只要他独处,便会用部队学来的知识恢复肌肉。半年的时间里严重营养不良,缺少睡眠,身体已被彻底掏空。此时只要稍一用力,眼前就阵阵发黑,关节更像要断裂般刺痛。 儿子也在这半年内性情大变。 “金叔,喝茶,刚给您泡好。” 儿子向前伸直脖子,使劲探出脑袋,腰弯得快要扎进地面。再无从前那爽朗阳光的模样。 金大棒接过茶,滋溜吸了一口,哈哈笑道:“行,小朋友,越来越有出息了。”说着把大棒搭在儿子头顶,儿子顿时呆若木鸡,小腿肚子筛糠般颤抖。 直到金大棒拿开大棒,他才恢复正常,重重地喘出口气。尿液不受控制的由裤管流了出来。 这根大棒对于儿子来讲,已然超脱出世间法理,上升为神圣的魔力。 “滚滚滚!!!” 金大棒一脸厌恶,茶碗猛砸在儿子身上。滚烫的茶水撕裂皮肤,像岩浆一般透进心脏。儿子不敢叫出声,眼角噙泪,快速拾起茶碗跑进工棚。 沈青山目睹一切,太阳穴“哏哏”地跳动。旁边老沈冷笑一声,他立刻低下头,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继续在烂菜叶里扒来捡去。 儿啊,爹对不起你。 一天老沈说菜吃完了,要带沈青山去采购。 沈青山这才意识到,他脚下并不是无人荒岛。 开车的是个南方口音的汉子,腰里别着“黑星”。老沈和沈青山坐在皮卡车后斗,车向内陆驶去,渐渐有人烟和房屋。所过之处恶臭熏天,泛绿光的脏水肆意横流,蚊虫成群结队,围着衣不蔽体的女人“嗡嗡”打转。 穿过七零八落的棚户区,来到一处集市。中间一条道,纵向割开哄闹人群。牛车、驴车、行人、小推车,互相拥挤,高声叫骂着缓缓蠕动。 皮卡刚一露面,便伸上来无数只手,一个个被太阳晒得焦黑的脸庞大喊大叫,沈青山半句也听不懂。九十年代,信息并不发达,绝大多数人一辈子也没听过东南亚其他国家的语言。 沈青山后来回忆道:“有泰国、马来、印尼,还有一些叫不上名的土语。那是个混乱的地带,没有政府,没有规则,也没有道德。” 开车的男人拿出手枪,冲天搂了一梭子,围上来的人群潮水般散开。其中一名瘦高个向他招招手,男人打开车门让他上来。 此人外号“老菜”,真名不详。来市场购买蔬菜、瓜果,必须经他之手,如若不然,轻则被坑,重则被抢、或丧命。 老菜身长一米九开外,皮肤红黑,高颧骨,低鼻梁,内陷三角眼,典型“通古斯人”相貌。他会说简单英文和蹩脚中文,以此跟外来势利打交道。 我们姑且称呼开车男人为“小胡”,因为他福、胡不分。小胡插回手枪,给老菜递了只烟,尽量简化用词,方便老菜理解。说:“这个,云烟,我们产的,很珍贵。” 老菜接过,没舍得抽,别在耳朵后,对小胡嘿嘿一笑:“多谢大佬。” 第五章 NANA 电视机正在播放CNN新闻,介绍伊斯坦布尔机场爆炸案,死伤惨烈。 没腰没脖子的女服务员走过来,放下两杯可乐。一张嘴便是咖喱味:“倒霉的一天,你不会给我小费的,对吗?” 流浪汉扭过头,乱发中露出一只苍白的眼睛,耸肩道:“你能看出来,我破产很久了。” 服务员对他竖了个中指,走时小声嘀咕“黄皮猴子”。 这是家墨西哥餐馆,位置偏僻,环境恶劣,自然门可罗雀。 流浪汉问他对面的女孩:“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舌头下鼓出一泡酸水,眼睛直勾勾盯着加冰可乐,颤声道:“娜娜,小娜,随你怎么叫。” “小娜?” 信口开河,话说三分,江湖人。流浪汉心里一乐,拿过她的可乐,问:“姓什么?” 小娜如同被踩了尾巴的野猫,眉毛瞬间竖了起来:“玩我?不给我喝就算了,问东问西的。我跟你很熟?萍水相逢,知道那么多干什么?” 上钩了。流浪汉将可乐推过去,轻声道:“喝吧。” “不喝了。”小娜头一扭,看向窗外。 他没想到小娜脾气如此倔强。这姑娘说自己十四岁,但横竖都差了点,又瘦又小,没有丝毫发育的迹象。一头长发枯黄分叉,眉眼线条柔和,却偶尔闪过与之不符的机警。卫衣套在她身上形同斗篷,空空荡荡,支出两条嶙峋锁骨。她有个好底子,如果营养跟上,过两年定会出落成娇艳少女。 流浪汉没有哄孩子的经验,只好沉默应对。多亏没腰没脖子的女服务员,托着两个盘子,上齐主菜,打破了尴尬。 流浪汉咬了口鸡肉卷,故意“吧唧”嘴,吃相丑陋,却能勾起食欲。小娜没说过自己的事情,但她肯定遭受不少虐待,不然不会瘦成如此。 见她仍然无动于衷,流浪汉叹道:“吃吧,吃了这顿,我们各奔东西。以后不会再见。” 小娜先是一愣,很快恢复如常,拼命往嘴里扒拉食物。 流浪汉叫来服务员,又给她要了一份。 “你先吃,我去撒尿。” 流浪汉起身,却被小娜一把抓住。流浪汉心里莫名动了动,他无法直视小娜的眼睛。脆弱而敏感的眼神出卖了她武装自己的坚强,她怕,怕仅有的稻草抛弃她。 “放心,这顿我请,我不会跑的。” 流浪汉挣脱,语气冰冷,留给她一个背影。 小娜没回头,不言不语,眼泪掉进餐盘。一边吃一边哭,一边哭一边吃,她没资格要求更多。 流浪汉走进卫生间,却在1分钟之后出现在餐馆对面。 透过落地窗能看见小娜瘦弱的身体,生活从来就不容易,没有伤怀,只是感慨。 垃圾箱旁停了辆灰色道奇,流浪汉上前拍响车窗。玻璃向下,露出一条缝,缝里有双眼睛。问他:“什么事?” 流浪汉嘴里叨了根烟,“呸”一声咬掉过滤嘴,苦涩的烟草直抵舌尖。探身道:“借个火。” “没有,快滚!” 车里人毫不掩饰对他的厌恶。车门开合,那流浪不知怎么坐进了后排。 驾驶位置的男人目瞪口呆,他完全没看见是怎么回事。车里有两个人,一个白人,一个中东人。 白人坐于副驾驶,回头大骂:“发克U!” 流浪汉问道:“发克MI?” “****养的****,滚下我的车,我……”白人凶神恶煞,粗大的肩膀强壮得像个蓝球。却突然身体一软,头顶工具箱晕死过去。 “别喊!”流浪汉对驾驶位上的中东人摇头,笑道:“他的第三根颈椎受伤了,不要动他,一小时内送到医院还有救。要不然下半辈子只能坐轮椅了。” 他伸手在中东人面前晃了晃:“枪。”中东人缓缓抽出手,果然握着一柄P99。流浪汉接过枪,问道:“有火吗?” “有,有有……” 中东人在裤兜里掏了半天,手抖得要命,像抹了黄油一般滑腻。苦着脸说:“别急,兄弟,别急,嘿嘿……来了来了……” 流浪汉点上烟,深吸一口,柔声道:“不用怕。年纪越大,心就越软,我现在早已没了杀人的勇气。” “对,这是好的。”中东人皮笑肉不笑,额角冷汗涔涔:“杀人会下地狱,上帝不会原谅罪孽深重的人。”说完在胸口划了十字,低眉垂眼念念有词。 流浪汉一枪把子给他打醒,声音低沉:“回去跟你们老板讲,这孩子我要了。我无牵无挂,没房产没亲人,只会跟你们拼命。鱼死网破,对谁都不好。” 中东人眼珠乱转,决口否认:“什么?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 “真的?”流浪汉问。 中东人不迭点头:“真的,我真不明白,我们老板是开农场的。什么孩子?” “好吧。” 流浪汉吸了口烟,尼古尼渗透肺叶,激起阵阵颤栗。他拿过后座的夹克,一层一层将手枪包住。 “你……”中东人似是想到了什么,眼窝里积满汉水。央求道:“兄弟,嘿……有话好好话。你要钱吗?我还有几十美元,你拿去买点大.麻怎么样?嘿……我说……” 流浪汉沉默,眼角从后视镜中盯着中东人,似有化不开的愁容。他包好手枪,一枪射穿了中东人的大腿。 “啊……” 中东人撕心裂肺,鲜血溅在他脸上,是咸的。 枪口指向他另一条大腿,说:“那孩子我要了,回去跟你们老板讲,这种货色满街都是,再去唐人街找一个吧。看着我……嘿……看着我!我需要你集中精神!” 流浪汉拍了拍他的脸颊,问道:“明白了吗?” “明白。”中东人立刻点头。 嘭。 车门开合,失去了流浪的身影。 …… 流浪汉回到餐馆,付了饭钱,这是早上金发男人给的200美元。没腰没脖子的女服务员由他身边走过,说着“印式英语”,不停对他发牢骚。 生活在底层的人,只是想给孩子多赚个面包钱。她的希望寄托在慷慨的客人身上,很明显,这位流浪汉比她还穷。 走进后厨,女人突然发现托盘里多了100美元。她赶紧追出来,卡座里空无一人。 第六章 我是歌手 流浪汉衣衫褴褛,头顶鸡窝,提着价值不菲的吉他盒,漫无目的,沿街游走。这里没有“丐帮”,没人磕头重复好人一生平安。流浪汉也失去了加入组织的可能。 他停在街心公园。此地行人如织,举小旗的旅行团,说法语的背包客,遛狗的本地人。写字楼上挂着大幅“湖人”海报,几名黑人小孩身穿24号,在海报下模仿偶像打球。 一抹瘦小身影闪入树后。是小娜,她已跟了三个街区。 小娜眉头紧锁,她语言不通,没有身份,独自在外非常危险。她知道自己要相信一个人,她也知道自己不能相信一个人,这是痛苦换来的经验,经验又带来了痛苦。 “嗨。” 大手拍在她头顶,小娜尖叫转身,像受惊的小鹿。她缩成一团,举目望去,逆光中站着一个男人。 “你怎么在这?” 小娜问他,他是流浪汉。流浪汉翻了个白眼,问:“你怎么在这?” “路是你家的?我为什么不能在这?”小娜故意挺起胸脯,让自己看起来更强势。 流浪汉没说话,这种街头滚出来的小孩满嘴跑火车,根本无法沟通。 …… 两个小时后。 二人坐在老旧的电影院,椅子歪歪扭扭,满屋潮湿的霉味。 小娜问他去哪?他说电影院。小娜奇怪,你一个要饭的还有心情看电影? 他盯着小娜的眼睛,非常认真地回答:“我不是要饭的,我是歌手!” 流浪汉赶不走小娜,小娜已然看穿他,他是个心软的人。虽然自己是个孩子,但应该也能欺负欺负他…… 来之前流浪汉在厕所简单梳洗,乱发被棒球帽压在脑后,露出一张年轻的脸。幕布荧光苍白闪烁,使流浪汉看起来弱不禁风。小娜坐于身旁,她偷偷打量,流浪汉的眼角居然已生细纹。 小娜笑话他:“看个电影还化妆?够矫情的。” 他鼻子吭了一声,没理她。流浪汉搭配营养不良的女孩,一路引人侧目。老外好管闲事,必然报警,以免麻烦,他只得让自己更正常,更像个人。 黑白电影,演的什么她不知道。男主角最后凝视女主角,女主角轻声再见,二人离别。似乎所有的故事都由“再见”画上句号,现实却从未再见。 投影光束在黑暗中变幻,随之消失。 灯亮,昏暗而肮脏。 整个放映厅不到10人,躲在角落亲热的男女悻悻离开,坐在前排的女人收拾心情,向门外走去。流浪汉由阴影中起身,不紧不慢,跟了出去。 女人看不见正脸,只有背影。她身材修长,步伐优雅,长发随风飘散。衣服手肘处磨得发白,袖口露出线头,可见生活拮据。 小娜问他:“这人是谁?” 他摇头:“不知道。” 小娜冷笑,不知道?不知道你像鬼一样吊在人身后。 出地铁,来到廉租公寓,目送女人上楼,流浪汉才停住。他低头,双眼形同两个黑窟窿。 街对面围了一圈人,一名满头满脸白发白毛的外国老头在弹钢琴。琴是旧琴,手指满是泥垢,旋律却扣人心弦。 流浪汉挤开人群,对老头一笑。随后打开吉他盒,拿出一把“吉普森”木吉他。琴面柔和,光可照人,是把好琴。 观众纷纷鼓掌,以为二人要合奏演出。谁知他就那样直愣愣地站着,怀抱吉他,一动不动。 老头曾是音乐教授,因一场车祸,妻女皆亡。他生无可恋,捐了全部财产,满世界要饭。 不……是流浪。 老头的琴艺千回百转,遗憾身边戳了个木雕泥塑,大煞风景。有人给老头地上的帽子里扔钱,却遭到吉他手怒视,那人如中电击,直叫“OKOK”,也给他的吉他盒里扔了五美元。 小娜躲在人群中,凝神打量流浪汉。他究竟是个什么人? 太阳西沉,街面如洗,折射出刺眼亮光。 对面三楼,有人影忙碌,不经意间似乎还有个孩子? 流浪汉放下吉他,拿出烟盒。“呸”声吐掉过滤嘴,烟草直抵舌尖。弹琴老头松开手指,跟他要了根烟。 琴声结束,观众潮水般散去。 “这是把好琴。”老头说。 流浪汉不置可否:“是把好琴。” “你怎么不弹?” “听的人不在。” 窗口亮起灯光。 流浪汉点燃香烟。 “是啊,听的人不在。”老头神色黯然,一句话勾起心酸。用得道高僧的眼神盯着他,说:“肾,你还年轻,不要浪费生命。你现在当流浪汉还有点早,抢了我们这些老家伙的饭碗。” 流浪汉哈哈大笑,拍他肩膀:“杰森,今天我请客,向你赔罪。赔抢了你饭碗的罪。” 杰森无奈,胡子团里喷出烟雾。 流浪汉装好吉他,与杰森约定不见不散,随即离开。杰森先去酒吧,他无酒不欢,每日所得全部换成酒水,用来麻痹自己。 钢琴扔在街边,任由风吹雨淋。无所谓,只是个玩具。 小娜快步追上流浪汉,扯扯他衣角:“他为什么叫你肾?”简单的词语她听得懂,所以有此疑问。 流浪汉似笑非笑:“沈,不是肾。老外都这口条,不用较真。” “沈……”小娜脱口而出,眼底隐藏莫名厌恶,立刻咽了回去。 流浪汉明白她的意思,她自己没说实话,怎么要求别人说实话?本想问对方姓名,也只好压在心底。 “沈井,沈.阳的沈,水井的井。”流浪汉神色坦然,说名字时无比骄傲。低头问她:“你知道沈.阳在哪?” 小娜万没想到对方如此大方,语气不由软了许多:“当然,国中学过。” 沈井,沈井。神经……神经病…… 小娜自语,念了几遍,笑得前仰后合。 …… 餐厅。 桌椅考究,装修精美。 用餐高峰期,此地却是空空荡荡。大理石地面跪着中东人,脸色惨白,眼窝焦黄,嘴唇薄得像纸。他大腿上浸满血水,已凝固成紫黑色,大腿根部用裤腰带紧紧扎住。 他面前一张圆桌,桌后一名中年男人。黑卷发,连毛胡子,棕色皮肤,鹰勾鼻上两颗碧眼。他身旁还有两名神色冷峻的男人,视线定在中东人的脸上。 中东人断断续续:“他……他突然……突然进到车里……我……我什么都没看到……”他鼓起全身勇气,直视那人,祈求道:“尼克……我……再给我一次机会……” 尼克坐在桌后,长长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面前刚出炉的“奶酪烤竹笋”一口没动,摇头道:“我最近又瘦了,今天刚有点胃口,全让你毁了。你知道吃饭对于人类来讲多么重要吗?如果我可以不吃饭还能活下去,那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对不起……尼克……”中东人如丧考妣,不住道歉。 尼克摆摆手:“哈桑,冷静一点,你的搭档呢?” 名为哈桑的中东人像见鬼一样,颤抖道:“在医院。” “受伤了?” “是。” “什么伤?” 哈桑吸了口凉气:“骨裂!!!我……我什么都没看见……他就那样……就是那个亚洲人干的……” 尼克头一次将视线从菜盘上移开,移到他脸上,问:“李小龙?”说着自己也笑了,还比划几个夸张动作。 哈桑不知如何回答,只得尴尬地点头。 “简。”尼克侧头,叫身后的人。 简弯下腰,凑到尼克耳边。尼克叹道:“你去吧,把人带回来。” “是” 简很干脆,挺直腰板,转身便走。 “等等。”尼克叫住他,只听枪响,沉闷而悠长。中东人应声倒地,眉间潺潺流出脑浆。尼克对简笑了笑,轻声道:“哈桑曾是我的朋友。” 第七章 半支烟 污水横流,满地烂菜。几名黑瘦如猴的男人蹲在墙跟拉屎,偶遇熟人经过,仰头搭话,形同在自家客厅。怀抱婴儿的女人赤足而行,在淤泥、屎尿中谈笑风生。两颗乳房裸.露在外,压在婴儿脸上,由着孩子吸吮奶水。 皮卡缓行,推开人群,停在没有屋顶的屋子外。 老菜下车,跟周围人交流。半句不合,便一拳放倒一个青年。随即对小胡摆摆手:“停这吧,我的人给你看车。” 小胡长年生活于此,深谙此地民风。甭说一台皮卡,即使一台波音747。放这五分钟,也给你拆得铆钉不剩。 沈青山跳下后斗,顿觉热风扑面。原来停车处是家烧烤铺子,烤的不是猪、牛、羊,烤的是猴子。 就看胎盘一般的猴子插在火堆四周,足有20几只。油光闪烁,噼啪直响,焦臭味令人作呕。强壮的老板拔下一只猴子递给老菜,老菜只扯了条胳膊。那人对他的行为难以接受,一定要他整只收下。两人像吵架似的激烈对话,但最后老板笑着将猴子插回火堆旁。 老菜则把猴子胳膊转赠给小胡,以示友好合作,共同进步。小胡也表示了感谢,接过来大口啃咬。至于沈青山和老沈这俩狗腿子,老菜知道是什么货色,压根没管他们。 买菜期间不停有人凑到跟前,与老菜低头耳语,时不时还有人送上几包鲜肉当做礼物。但老菜身为领导,严律克己,所有贿赂全部拒绝。 “你们生活不容易,好好工作,只要有我能帮忙的地方,我一定帮。” 这是沈青山瞎掰的,他根本听不懂老菜说些什么。 一家摊子上摆满了白嫩的大老鼠,沈青山奇道:“这玩意也有人吃?” 老菜注意到他的疑问,用蹩脚中文解释道:“这是穿山甲,我们不吃。你们中国人来了,卖给你们的。” 老菜指挥十几名青年,搬、抬各种廉价量大的蔬菜。三人一伙两人一帮,往皮卡上装。 “那个……”这时老沈提议:“去前边转转吧。” 小胡眉毛上挑,冷笑道:“每次都这样,看不出你很有爱心啊?” “没有没有。” 老沈生怕别人说他有爱心,赶紧补充道:“她那东西便宜,又是个糟老太婆,不欺负她欺负谁?” “去吧。”小胡支持欺负老太婆。 沈青山跟着老沈,穿过熙攘人群,来到市场边缘。此处都是老弱病残,没能力占据中心位置,只得在这换个三瓜两枣,聊以生计。 沈青山一路注意到老沈极不正常,眼神迫切,紧张得搓弄手指。他突然吐出口气,似是放下心中巨石,大步走向一位老太婆。 几筐毫无生机的菜叶,四五颗鸡蛋。她苍老的面庞干硬得像秋天的树皮,低垂着脑袋,不知是死是活。 老沈先是低喝一声叫醒她,紧接着说:“这破菜是人吃的吗?” 老太婆不言不语,良久抬起头,浑浊的老眼噙满眼屎。眼屎挤在眼角深纹里,一层干的一层湿的,层层堆叠。 “来了……”老太婆声音嘶哑,注意到老沈身后还有个人,口风一转:“你不吃还有别人吃,又来欺负我这老太婆。我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只剩下这条烂命,想要就拿去吧。” “操!!!” 老沈将所有烂菜装进一个竹筐,那几颗鸡蛋往兜里一揣,背起来便走。老太婆颤颤巍巍,追了几步:“钱,没给钱。” 老沈头也没回,随手扔下两张皱巴的钱币。沈青山不认识,不知是何种货币。 “她说的是中文。”沈青山问。 老沈说是,是中文。 沈青山皱眉:“那你……”话说半句,吞了回去。花棚三十多吊着半条命的人,说的也是中文。 来到皮卡处,围了好几圈人,大声嚷叫,不停咒骂。 二人推开人群,只见老菜瘫坐在地,左小腿血肉模糊,右脚跟腱被切断,露出森白骨头和泛黄的筋膜。在他旁边躺着一个青年,双眼鼓凸,喉咙被割开,鲜血流进淤泥。 老菜伤势极重,在当地的医疗条件下,他已然是个死人。 老沈跌跌撞撞冲到近前,问小胡:“怎么了?转眼的工夫就一死一伤?” 小胡神色冷漠,简单解释。是烤猴子的老板,派人刺杀老菜,他要抢老菜的地盘。整座小岛就这一个集市,做非法生意的外来势利渐多。是人就要吃饭,所以这是个大生意。 杀手被老菜割破了脖子,烤猴子老板趁机挑了老菜的脚筋。 此时那强壮的老板正指挥人手,继续老菜没完成的工作,帮小胡往皮卡上装货。而老菜,无人问津,瘫坐在淤泥里自生自灭。 善良和道德是约束出来的,没有约束,便会放出野兽。 老菜自知生命来到尽头,他拿下耳后的“云烟”。是小胡给他的,他没舍得抽,现在是时候了。他低沉的声音跟周围说话,想要个火。 大家躲他形同躲瘟疫,失去力量的男人不值得尊敬。 火光乍现,是沈青山。老菜透过火苗望向他,焦黑的脸庞老泪纵横。他点着烟,对沈青山点点头,又拍拍他的手。 沈青山起身,火机放回口袋,同时也放进去一把钥匙!!! 微风,扬起腥甜味,甜得腻人。 老菜背抵墙根,目光暗淡。他歪头,凝视着海的方向。 云烟吸了半支。气绝! 忙碌而扭曲的人群熙攘着奔波,老菜滑倒,脑袋扎进水坑,皮肤变成了蓝色。 一只手拾起了半支烟,有人说:“不能给你收尸,这半支烟,帮你埋了。” 一切收拾妥当,小胡跟烤猴子店老板鸡同鸭讲的沟通,随即给他一沓钞票。 老沈问小胡:“老菜这个样子,以后咱们怎么办?” 小胡眼睛从不看人,只看天,冷哼道:“烤猴子的是新老菜,一个人退位,一个人顶上。这世界从来没变过。” 沈青山明白,“老菜”是“皇上”的另一种注解。 他站在后斗,将货物捆绑结实。立于高地,视野更广,忽见一瘦小身影钻出人群,手中闪过金属光泽,直奔小胡。 小胡正跟新老菜勾肩搭背,一手提着烤猴子大口啃咬。 沈青山挣扎片刻,放声喊叫:“小心,身后!!!” 小胡豁然转身,那瘦小人影已到眼前,尖刀直戳心窝。 砰! 枪响,小胡脸色苍白,瘦小人影翻身倒地,鼻子旁一个血窟窿。 新老菜以为杀手为他而来,毕竟他干掉别人,抢了老菜的位置。自然也有人要抢他的位置。两人一商量,小胡也不确定杀手是冲谁来的,这地方没有警察局,只能当成悬案搁置。 小胡受惊过度,匆匆告别,开车回花棚。 事后小胡对沈青山赞誉有加,说如果不是他,自己很可能已经放挺了。此后小胡对他颇有照顾,他和儿子不用进棚干活,全到厨房帮工。 饭能吃饱,时间自由。沈青山连连点头,说好好好!!! …… 晚饭过后,沈青山将烂菜堆好。工人们拖着麻木的身体,顶着空洞的双眼,在夜色下继续工作。凌晨之前他们不允许休息。 沈青山让儿子自己进屋睡觉,这也是在厨房工作的特殊待遇。 沈青山坐到老沈对面,直言道:“说吧。” 老沈干瘪地回答:“说什么?” “那人是谁,老太婆是谁?” 老沈喉结耸动,起身要走:“什么谁?我怎么知道?”沈青山一把将他按回去:“别装了,你见到她像见了亲妈。” “活在这鬼地方,能有个说中国话的,谁都是亲妈。”老沈推开他,大步走向门外。 “要我去跟金大棒谈谈吗?她往你装菜的竹筐里放了个纸条,纸条现在压在你的床板下。”沈青山淡淡道:“和他谈,还是和我谈?” 老沈突然跪倒,抓住沈青山的双手,哭天抢地:“求求你,别跟金大棒说。同是遭难的倒霉人,给我留条活路。” 沈青山甩开他,目光扫视窗外,摇头道:“别跟我套近乎,这地儿没人情!” 老沈颓然,这是他跟沈青山说的话,又被退了回来。 第八章 创巨痛深 天气闷热,老沈汗透衣背,跪在地上良久起身。点了两根烟,递给沈青山一根。直到香烟燃尽,烟雾中亮起一双眼睛。 “你问过我,能不能逃出去?我现在告诉你,能!而且带着你儿子,一起逃出去。” 老沈的话像颗滚雷,直轰沈青山心窝。他一把抓住老沈双手,声音颤抖:“说,怎么做?要我怎么做?” 十年前,我去羊城探亲,火车站与人闲聊,抽了他一根烟。之后我失去记忆,再清醒,已来到岛上。日夜工作,食不果腹,周围的人相继病死、累死。有人试图逃跑,结果你知道,无路可逃,抓回来就变成了肥料。 我干活卖力,从不多事,两年后老板认为我再无逃走意志,洗脑成满足于现状的机器人。闻言,沈青山目光扫向远处花棚,工人面无表情,抬手抬脚堪比计算过一样标准。荣华富贵会习惯,变态虐待也会习惯。 老沈待他消化,接着说。 我极尽所能,让自己看起来忠心耿耿。利用外出买菜契机,筹划两年之久,才打上第一通电话,也是最后一通电话。电话打到镇政府,表达困境,对方说尽快查明真相,如属实,定然救我出去。不要用怀疑的眼光看我,我现在满身烂疮,混在猪食堆里。曾经我可是预备干部,怎么打电话我清楚的很。 又是一年,救援石沉大海。 我心灰意冷之际,在市场遇到一个人。 就是那个老太婆。 她是我妈!!! 镇上接到电话后去与她核实,我妈直接昏死过去,她找了我两年半,杳无音讯。我是家里主要劳动力,失踪后家境必然一落千丈,我老婆不愿受穷吃苦,带着孩子远走他乡。我父亲早年死于牛棚,就剩我母亲一人。此时抓住救命稻草,死缠到底,绝不放手。但由于历史遗留原因,我的案件搁浅了。 我母亲年近花甲,居然通过那个电话号码查到此地。她奔走相告,却没人信他,无奈,卖掉家产。两间半土房,一辆自行车,一台缝纫机。 她带着全部钱财,历时一年又三个月,吃尽辛苦,辗转到岛上,找到了我!!! 老沈双眼通红,泪流满面,肩膀压抑的抽动。他突然蹲下,扒拉着一堆烂出水的土豆子。 这时金大棒提着大棒晃了进来,睥睨地扫过二人,喝道:“干什么呢?哟……还抽上烟了?哪来的,你们当这是养老院呐?” 沈青山赶紧掏出颗烟递过去,仰脸笑道:“今天出去买菜,胡哥见我们辛苦,给了半包。”金大棒一巴掌拍飞他的烟,嫌弃道:“谁他妈抽你这破烟,赶紧滚蛋。”说着他忽地怪笑起来,问道:“我说,你儿子呢?” “屋里睡觉呢,孩子小,熬不了夜。亏着大哥们照顾,要不也没他这好日子过。” “行了,你忙吧,我去看看你儿子。” 金大棒转身,一撩帘子进去里屋。 很快传来儿子尖叫声。 啊!!! 你干什么,金叔,你脱我裤子干啥啊!!! 金叔,你别这样,我害怕!!! 爸……爸……救命啊…… 爸!!! 撕心裂肺,稚嫩的童声刺破了沈青山的心脏。 他抄起生满铁锈的菜刀,嗓子眼里如同着了把火,烧得他目眦欲裂。老沈拦住他,推着他的肩膀,轻轻摇头。 花棚外还有十三个健壮汉子,其中四人枪不离身。如果沈青山敢碰金大棒,他和儿子必死无疑,花棚里死个把人如家常便饭。 他顿感疲惫,连手指都动不了。 沈青山弓腰塌背,一下一下喘着粗气,像个虾米。 儿子惨叫变成嘶吼,嘶吼转化为哭喊。 “操!!!” 黑咕隆咚的门口走进一人,是小胡。他一路骂骂咧咧,心情极糟。 沈青山死灰般的双眼迸出亮光,直愣愣地盯着他,破烂的跨栏背心剧烈抖索。小胡若有所思,一言未发,径直冲进里屋。 “你他妈还有心思干这事?陈先生来了,正找你这****呢。” 门帘一晃,小胡搡着金大棒跌撞而出。老沈悄悄卸下沈青山手里菜刀,掖进一颗白菜后。 “等等……等等……” 金大棒皱眉,突然折回屋内。沈青山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儿子在屋里拼命吼叫。 “别喊了,多大点事啊。” 金大棒拾回大棒,一手提着裤子一边跟小胡牢骚:“刚他妈摸上屁股,你就来坏老子好事。” “麻溜的吧,陈先生是什么人?想死没人拦着你!!!”小胡踹了他一脚,二人相跟着跑进夜色里。 待二人话声渐远,沈青山急忙冲向儿子,却定在门口无法挪动半步。肮脏的被套里窝着一个瘦小身影,没有哭声,没有表情,痴痴呆呆地望着沈青山。 叫了一声:“爸……” 沈青山当即崩溃,咕咚跪倒。掩面嚎叫,却又立刻咽了回去,只在喉咙间闷出“齁齁”的抽响。 老沈叹了口气,他见过这种人,被逼进地狱的人。 …… 第二天中午。 沈青山抱着颗烂白菜扒皮,黑黢黢的铁锅煮着食物,馊臭气混合着湿热憋得人直冒虚汗。 一支烟从耳边递来,沈青山回头,是小胡。 “歇一会,还怕没活干?” 小胡扯过椅子,坐在门口通风处。沈青山把烟往耳后一掖,蹲着没动。 小胡眼角上挑:“怎么着?心里有事?” “没有。”沈青山不迭否认。 “没事就行,有事也藏好了。下午去趟市场,打起精神,别给我搞砸了。”小胡想起上次遇袭,仍心有余悸,如果那刀刺中自己,绝对十死无生。 “嗯。”沈青山蔫头耷拉脑,无精打采。 昨晚对他打击很大,他一手毁掉自己的家庭,把事情推到绝境。老婆可能已经病死了,在痛苦和折磨中绝望地死掉,连抓着手送她最后一程的亲人都没有。他能想象到,冰天雪地中,孤苦伶仃的女人等待着自己的男人,直至最后。 儿子遭受虐待,满身伤病,每天在担惊受怕中度过。 丈夫、父亲,两个身份,他没能承担起任何一个。 痛苦是相通的,小胡不用猜,也能明白个大概。他早已冰冷的心在那一瞬间动了动,突然脱口道:“用不了多久,就会放你们走,坚持坚持吧。” 沈青山豁然抬头:“真的?” “嗯。”小胡耸肩,不无失望地说:“陈先生来了,他说一个月后关掉花棚。” “为什么?”沈青山不信。 小胡皱眉,解释道:“陈先生说科技进步太快,你知道计算机吗?按上几个钮,所有种植过程自动完成,根本不需要人力。那些奇货可居的兰花品种都有培育手法,什么基因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反正兰花不值钱了,像养猪似的一养一大窝。” 小胡顿了顿,探着身子小声道:“陈先生聪明着呢,那脑袋,一个顶咱十个。他说接下来50年都是房地产的天下,卖房子比卖毒品赚钱还多,而且合法。谁他妈还别着个脑袋瞎胡搞啊?陈先生有路子,一准能发财,哈哈……上头有人。” “放心吧,好日子要来了,别整天愁眉苦脸的,笑一个。”小胡弹飞烟头,转身离去。沈青山满脸堆笑,目送他走进远处花棚。 回头,笑容立刻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惊恐。 …… 老沈像条野狗,撅着腚在地上挖了个坑。他毕恭毕敬,神情严肃,手掌中托着半支烟,过滤嘴殷红,是血迹。 烟放进土坑,鸡爪般的手拢过浮土,将坑填满,最后用手拍了拍。起身,不放心,又站上去踩了几脚。 末了深深一鞠躬。 拜的是半支云烟。 第九 Angela 哈桑曾是他的朋友,却死在他手里,毫无感情,或是压抑了感情。名叫简的男人嘴角上扬,他跟哈桑不同,他不是尼克的朋友。 既然不是朋友,便没有感情。 杀我的时候或许更痛快,我杀你的时候,大概也不会有顾虑。 …… 黑夜漆黑。 云层遮住星光,细雨夹杂寒冷飘散而落。 沿街霓虹变幻不断,雨幕中晕开温暖假象。 沈井手提吉他,走的很慢。因为太快将事情做完,等待他的是漫长而孤寂的黑夜,他宁愿在走路中消磨时间,感觉自己还活着。 “神经……” 小娜缩肩抱膀,脸色苍白。淋雨会降低体温,也会加快疲劳感。沈井鼻子“嗯”了一声,表示在听。 “你住哪?不用太豪华,有两间卧室就行。”小娜追了两步,补充道:“我不挑床,也不打呼噜,咱们相处会很融洽的。但是你不能强迫我做……奇怪的事,我还是个小朋友,你说对吗?” 沈井斜眼扫过,焦黄分叉的头发,干瘪的胸口,嶙峋的两根锁骨。就身高达标,其余皆不合格。点头道:“没错,你还是个小朋友。而且你不用担心,我是个Gay。” 小娜吃惊地捂住嘴巴:“真的?” “真的。” “没关系没关系,我不歧视你,这是你的自由,我尊重你的人格。”小娜踮脚,胳膊环过他的肩膀,兄弟般拍了拍。 “我的房子也很大。”沈井苍白的脸,漆黑的眼,眼角噙着笑意。 “太好了,有多大?” “天为被,地为床,四海为家。你说大不大?” 小娜放开环着他的胳膊,落后两步,小声嘟囔:“机车……” 二人绕过高楼,转进小巷。 巷子里湿气更重,下水道白雾蒸腾,垃圾箱堆在角落,接满雨水,污秽四溢横流。不远处有光,柔和的白光,光下有人,身材高挑,穿黑白长袍的修女。 沈井走过去,人未到,声已至:“晚上好,安吉拉。” “谢谢。” 修女闻声望来,对他展颜一笑。笑容是活的,充满善意。 她有一双深邃的眼睛,鼻梁高挺俏皮,嘴唇是性感而健康的颜色。除了脸和双手裸露在外,其他部位皆包裹在黑袍下,沈井不由叹气,暴残天物! “肾,等你很久了。”弹琴的白胡子老头满身酒气地凑过来,抱着沈井哈哈大笑:“肾,你说请客,快履行诺言吧,请我喝酒。” “杰森……”沈井推开他,同时架着他的胳膊不让他摔倒:“我说请你吃饭,可从没说请你喝酒。你已经醉了,再喝也是浪费钱。” 修道院的福利点,街边摆放折叠桌,桌上是塑料箱子,为有需要的人放发食物。食物发完后还要收拾干净,重回修道院。 前后十几名流浪汉在排队,从修女安吉拉那领取一个汉堡和一块炸鸡。 沈井搀着杰森,身后跟着小娜,三人排在队伍后。不时有人回头跟他打招呼,沈井似是与之熟络,每个人都能说上几句。 很快排到三人,沈井接过汉堡、炸鸡,对安吉拉表示感谢。安吉拉却面色凝重,看了看小娜,问她:“你好,你是肾的朋友?” 小娜英文交流有困难,尴尬地摇摇头。 安吉拉牛奶般白皙的脸庞顿时变得严肃,盯着沈井,怒道:“肾,这是怎么回事?” 沈井耸肩,笑道:“路上捡的。” “你的同胞?” “是。” 沈井咬了口汉堡,微微点头。 安吉拉探身,见再无排队的人,快速收拾好东西装进小货车,过来对沈井说:“我要送她去移民局,她不能跟着你。” “恐怕……”神井为难地摇摇头。 不等他说完,安吉拉上前抓住小娜,转身便向车内走去。小娜惊慌失措,奋力挣脱,不迭躲到沈井身后,露出一双颤抖的手,紧紧抓住沈井的衣服。 雨渐大,风更冷。 安吉拉全身湿透,额前垂下一缕金发,贴在她柔和的侧脸。 “安吉拉,你听我说。” 沈井神色黯然,很多时候你希望的,并不是别人希望的。 这时突然有人惨叫,打断二人交谈。 流浪汉三两一堆,聚在墙边背风处吃东西。此时一名黑人青年正对一名流浪汉拳打脚踢,大声叫骂道:“你这堆****,都两周了,拿了我的货不给钱。你以为我找不到你?啊?找不到你?” 黑人青年扯开流浪汉的衣服,在里边拿出皱皱巴巴的美元。他一看更是气节,怒道:“见鬼了,你他妈是怎么做到的?上午领的救济下午就花完了?你怎么不去死!!!” 流浪汉蜷缩身体,对他嘿嘿傻笑,一张嘴全是黑窟窿,仅存几颗牙齿又细又黄,形同焦碳。敞开的衣服里露出手臂,满是针眼,皮肤已经坏死流脓。 “宝弟。”有人胡乱吃完汉堡,赶紧凑过来:“给我来点,这几天真是憋坏我了。” “有钱吗?” “当然,我也领了救济金。” 那人伸出手,指甲溃烂,扭曲变形。宝弟不在乎,与他相握,手心里的钱已被他收下。同时一个小塑料包隐蔽地掖进那人口袋里。 “你在干什么?”安吉拉突然跑过去一把推开宝弟,声音发抖:“你看看他们,已经遭受了太多苦难,你为什么还要伤害他们?我请你把钱还给他,立刻离开这里!” 宝弟没想到修女会管闲事,笑道:“女士你好,我相信你比我清楚,我不会把牛肉喂给长颈鹿。香烟卖给吸烟者,酒水卖给喝酒人,毒品自然只能跟瘾君子交易。这不是我逼他们的,你看见了,我没用枪指着他们的脑袋,完全是他们自愿的。” “你……你……”安吉拉成长于修道院,不会争辩更不会吵架,只能大声重复:“把钱还给他,立刻离开这里!!!” “女士,你好像误会我了,不是我要留在这的。” 宝弟笑着摇头,对旁边的流浪汉问道:“嗨,大家,你们希望我走吗?” “见鬼了,为什么要你走?” “对啊,去******,谁让你走我就杀了谁。” 流浪汉们手拿汉堡炸鸡,说着笑着吃着骂着。 宝弟耸肩:“你看到了,这跟我没关系。” 安吉拉怒目而视,指着巷子口:“离开这里,立刻,马上!!!” “为什么一定要这样?我们不能和平相处吗?一定要听你的命令,因为你是白人?”宝弟缓步向前,居高临下,几乎要撞到她身上:“这是自由的国家,你能站在这,我也能站在这,对吗?” “我要报警了。” 对方嘴里的热气直喷在她脸上。安吉拉低头,双手抱怀,不敢靠黑人青年太近。 宝弟却步步紧逼,言语越发下流不堪。 “怎么回事呀?”小娜听不懂,只感觉气氛不对,紧张的手心冒汗。 “没事。” 沈井叹了口气。刚要动,杰森却抓住了他,用眼神示意那黑人的腰间,衣服鼓凸,是枪。 杰森的白胡子蠕动,小声道:“肾,不要惹他,他是帮派成员。” “我知道。” 沈井对他笑了笑,投去放心的眼神。 安吉拉感觉大脑晕眩,四肢发麻,几近窒息。她不知怎么处理这件事,她现在似乎有些后悔,后悔自己的冲动。 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她被拉扯着向后退,一面宽阔如帆的脊背挡在她眼前,将所有恐惧和惊慌阻隔在外。 是“肾”的声音:“兄弟,她是上帝的人,在上帝面前你最好做个绅士,不要让上帝发怒。” 宝弟一把捂住嘴巴,随后哈哈大笑:“天呐,哦……我的天,真是见鬼了。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了什么?居然是亚洲人,还是个流浪汉!亚洲人不是很聪明吗,怎么跑到我的国家当蛆虫?噢……我的祖国啊,你是怎么了?居然会接纳这些懒惰的家伙。” “这……”沈井不知如何回答,他挠挠头,笑道:“可能是,因为我长的帅?” “啪!” 宝弟一巴掌拍掉他手里的汉堡,讽刺道:“你不配吃我们的食物,滚回你的国家吃竹子吧!!!” 汉堡蹦跳滚落,掉进污水中,散开。 一双乔丹踩进污水里,然后是一只手慢慢拾起汉堡。 沈井苍白的脸,漆黑的眼,缓步来到宝弟面前。他抬起手,大口咬着混合了腥臭污水的汉堡,双眼凝视着宝弟,一口接一口的吃了起来。 流浪汉们感觉喉咙发痒,阵阵反胃,居然有人吃这个。 小娜不明所以,用中文对他喊叫:“别吃了,你疯了吗?快放下,还吃!!!” 宝弟无法解释此时感受,瞬间怒火攻心,骂了声“法克”,一拳砸向沈井。 他面前的亚洲人突然变得遥远,腰窝剧痛,重重跌倒,滚出去四米远才停住。 安吉拉缩肩抱怀,瞳孔闪动,不悦道:“肾,你为什么要用暴力?” 沈井一言不发,身形笔直。 “发克!见鬼了!!!” 宝弟咳了半天,勉强顺过气,嘴里漫出血腥味。雨水沿发销滑过脸颊,掩盖住眼角疼出的两行泪水。他无法接受此等屈辱,一只手伸向腰间。 “你最好不要动!” 冰冷的声音打断了他。 墙头变压器“啪”声崩出火星,光亮一闪而逝,压着沈井的乱发,五官深深陷入阴影。他一字一顿:“你的手指碰到枪,我立刻让你死在地上!!!” 第十章 带枪的简 夜渐深,雨转凉。 警笛刺耳,在三个街区外回荡。 宝弟瘫坐在地,手臂僵于身后,再动半寸便握到手枪,这半寸却远于天际。 “见鬼!!!” 宝弟垂肩,整个人泄了气,苦笑道:“我他妈根本不认识你,却相信你!!!” 他缓慢起身,双手高举,向后退:“黄皮猴,不要让我遇见你,我向我姑妈发誓,一定会杀了你!” 帮派成员难免冲动,说杀了你,也许真的会杀了你。 安吉拉担忧地望向沈井:“肾,对不起,把你卷了进来。我们去报警,警察会收拾他。” 沈井淡淡笑道:“我以前也爱放狠话,戒了十年才戒掉。”他“嗨”了一声,朝黑暗中喊道:“钱,还给他。” “我记住你了!”宝弟狠狠啐了口,几张零钱甩进路灯下的光圈。指甲溃烂的手掌急忙捡起,踉跄追了过去,声音在雨夜中回荡:“这钱给你,嘿……兄弟,再给我来一份!!!” 事情总是这样充满讽刺,宝弟人已不见,路口飘来怪笑,笑声阴冷。 沈井转身,对小娜招手,二人一前一后,走进深夜的LA。 安吉拉一拍脑门,把那个小姑娘给忘了,怎么能让他带走? …… “我说神经。”小娜不停挥拳,脸色涨红:“你是怎么做到的?一拳就把他打飞了,我都没看清,你再做一遍给我看。” 沈井单手提着吉他,一手紧握成拳,得意道:“瞄准了,往死里揍。”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小娜不信,心忖他肯定藏私,不想说出真相。眼珠一转,谄笑道:“神经大侠,你收我当徒弟吧。你看我骨骼奇佳,正是练武之人,不会给你丢脸的。” “再长胖20斤吧,你就剩下骨骼了。”沈井撩她一眼,不咸不炎的应了句。 二人吵吵闹闹溜达一个多小时,沈井觉得这样也挺好,他都忘了与人交谈的滋味。长时间的沉默使他声带退化,说着说着已感觉到嘶哑和刺痛。 高大的棕榈树立于街道两旁,夜风骤然变大,树冠剧烈摇晃,风透枝叶带起树涛声。随风而来的还有腥味。 是海。 街道下方伸延出沙滩,正当涨潮,海水又满又深。风卷急雨,浪大似帆。周围无人走动,只有几名不怕死的年轻人在海里冲浪,不时放声大笑,兴奋的尖叫着。 威尼斯海滨大道。 平日鱼龙混杂,游人如织,治安松散,这也是沈井来此地的原因。但现在季节并不适合出游,又赶上飓风来袭,整个区域几近空城。 小娜瑟瑟发抖,却一句抱怨也没有,她不想表露脆弱,这是痛苦换来的经验。脆弱只能让别人厌恶,甚至让自己厌恶。 她的所有经验,似乎都与痛苦有关。 沈井面无表情,苍白的脸,漆黑的眼。他突然停住,小娜问:“怎么了?” “到了。” 沈井左右打量,是一排别墅,全部熄着灯。 他们绕到后院,老外的墙矮,木条和几块铁丝网,小孩子也能轻易翻过。 “干什么?”小娜又问,她虽然穷,但也不想偷东西。 “别说话,跟我来。” 沈井答非所问,抱起小娜送进院子里。二人来到后门,沈井在兜里拿出长条形东西,直接捅进锁眼,“咔嗒”竟然打开了。 门开的瞬间,屋内立刻传出警报声。 小娜妈呀大叫,转身便跑。 沈井一步跃进屋内,挥拳砸开墙上警报器,扯出电板重新接线。3秒钟不到,警报声停住。 他对外招招手:“别站那淋雨了,快进来。” 小娜体力下降的厉害,本来脸色苍白,此时骇得铁青。 …… “你怎么知道屋里没人的?” 小娜洗了个热水澡,冰箱里的东西胡乱吃了一肚子,此时窝在沙发里吃冰淇淋。 沈井咬掉过滤嘴,万宝路直抵舌尖,微苦。点燃后深吸一口,回道:“老外睡的晚,现在就熄了灯,肯定是没人。” “万一有人怎么办?” 烟雾中笑道:“跑呗!” 小娜翻个白眼,放下冰淇淋,对沈井鞠了一躬。转身走向卧室,背对着他说:“大恩不言谢,我无力回报,鞠躬算定金,将来必重谢。” 浓烈的男性气息,沈井突然将她扑倒。小娜心如鹿撞,又气又急:“放开我,你这是在干什么?起码也得追我两天吧?这太不尊重我了!” 嘴被封住,她看到沈井眼神冷静,并不是冲动行为,她安静躺好,周身绷紧。 窗帘缓缓落下,左下角一个小窟窿。沈井转头,对面墙上也有个洞,正在飘出微烟。 洞的位置,正是他刚才站的位置,如果慢一丝一毫,已然是个死人。 沈井轻如灵猫,满地乱窜,很快关上灯,屋内陷入黑暗。一把刀放进小娜手里,是厨房菜刀,钢口上佳,极锋利。他又将吉他塞进小娜怀中,叮嘱道:“如果有人要碰吉他,记住我教你的,瞄准了,往死里捅。” “哈?”小娜脸色僵硬:“那要碰我呢?” 沈井拍拍她的脑袋:“不会,你还是小孩子。” 风起,沈井的气息消失。 …… 楼顶。 中央空调轰鸣震耳,盖住风声,也盖住枪声。 简皱了皱眉,肩窝抵住枪柄。射击环境虽然糟糕,但他有把握能在70米内打掉苍蝇翅膀。 他抹了把脸上雨水,瞄具里的十字印在那人的脑袋上,但开枪的瞬间,那人居然鬼魅般躲开了。好像……他想了半天找出一个词,预判?像是提前知道有人要开枪一样!!! 屋内漆黑,他没机会开第二枪。 “他是军人?看着不像……” 简暗自摇头,收起步枪,起身离开。 一只拳头在他面前放大,后槽牙立刻断了两颗。 简是见过地狱的人,眨眼间已勉强调整好身形,腋下抽出手枪。手腕剧痛,1911脱手甩进雨夜。他挨了重击,此时大脑仍然混沌,视力还未恢复,只感觉黑影闪动,劲风扑面。 他立刻弯腰,拔出小腿上的左轮,听声辩位,举枪便射。枪响一下,肩膀又是剧痛,左轮随即跌落,在地上磨出“咔啦”声。 简就地翻滚,起身时摸出腰间P99。心口闷响,仰面栽倒,P99从头顶飞出。他单手撑地,旋身而起,复合材料格斗匕首落入掌间,黑夜漆黑,刀身漆黑。 他大脑已然清醒,视力恢复正常,却看不见人。 后脑一凉,有东西抵住。 “NO……NO……”简大叫,抖手扔掉小刀,声音带笑,居然笑得出:“相信我,别开枪,我没骗你,相信我,兄弟。” 果然没开枪。 简转身,就看人影立于黑暗中,不露相貌,怀抱步枪,枪口指向他。 简轻轻摇摇左手,大拇指上套着保险拉环,在风中叮当脆响。右手是颗步兵手雷。他长长地出了口气:“还好还好,在慢半秒钟,你和我就一块去见本拉登了。” 黑影缓步后退,简大笑跟上:“喂,兄弟,我跟上你了,我相信你跑不过爆炸的速度。” 黑影停住,心道糟糕。他本想退出安全距离,一枪毙了他,但没想到对方如此无赖。 “如果我打伤你的腿,你还是追不上我。”黑暗中声音冰冷 简却笑了:“别傻了兄弟,你一枪杀了我,我自然会放手,这个距离内,除非你是神,要不然最少也得丢条胳膊才能保住命。你如果不杀我,打中我任何地方,我一样会放手。有你陪伴,我为什么要自己死呢?” “没错,如果是我,我也不会自己死。” 人影走出黑暗,苍白的脸,漆黑的眼,是沈井。他放下枪,像朋友见面般说着:“怎么称呼?” “简。”简似乎并不意外,猜到是他。 沈井不怕他跑,他只有一种办法能逃脱,跑出很远把手雷扔回来炸死沈井。但沈井绝不会给他这个机会,而沈井如果敢开枪,简也会立刻放手,与之同归于尽。 事情陷入僵局。 沈井干咳一声:“过来抽支烟?” “好啊,这个主意不错。”简喉头滚动,明显也是他想要的。 沈井倒退,简跟着他,一退一进,二人来到中央空调探出的雨檐下。沈井拿出烟,咬掉过滤嘴,却停住,问:“有火吗?” “有。”简用左手在口袋里拿出火机,刚抬手,沈井制止道:“不要扔,我会开枪的。慢慢,对,慢慢放下。” 简苦笑,碰到硬手了。 火机踢到沈井脚边,沈井抬头盯着他,垂手拾起,点燃,吸烟。 “兄弟,我呢?”简提醒道。 “哦,对。”沈井把火机重新踢回去,简也立刻冷笑道:“嘿,别扔哦,慢慢,对,像我那样。” 机器人般放慢动作,都吸上了香烟。 雨夜中两粒火光,一灭一暗。 两人互相凝视,任由寒冷侵透身体,却是谁也不敢妄动。 不知过了多久,地上已落满烟头。 简终于打破安静,冻得发紫的嘴唇上下开阖:“兄弟,听我说,那个女孩你碰不得。交给我,事情完美解决,我向你保证,不会有人找你麻烦。” 沈井无法猜测小娜究竟是什么人,为何如此重要?已经动用了狙击手!这绝不是街头童妓所应受的待遇。 他嘴角叨着被口水淹湿的万宝路,轻笑道:“交给你没问题,我也不想因为个亚洲童工搭上性命。但无论怎么样,我得知道交给什么人了,以后遇到你们也好躲开走。” 简苦笑摇头:“你别浪费口舌了,套我话没用,我什么都不会说的。而且我只是个干脏活的,什么也不知道。” 香烟划过弧线,落进雨中,“滋”声熄灭。 沈井重新端起枪,枪口黑洞洞直指向简:“那没法谈了。” “怎么,要开枪?” “是啊。” “真开枪?开枪会一起死哦!” “我知道!” 简冷声道:“好,有胆就开枪吧,我上不了天堂,在地狱跟你做朋友。” 沈井突然问:“你是军人?” 简嗤鼻:“当然不是,我可没有为国家献身的高尚理想。” “那我就放心了,国家机器不好对付,一个黑帮我还不放在眼里。”沈井面无表情,手指按上扳机!!! 第十一章 风满楼 涔涔冷汗滑进眼角,沙得沈青山眼仁儿刺痛,他任由泪水流出,半晌才喘了口长气。 “坏了!” 终于等到老沈回屋,他一把抓住老沈,情绪失控力量也失控,老沈破口大骂:“疼疼……放手……你他妈疯了?” “我没疯,只是要死了。”沈青山反手给自己一个大嘴巴,牙齿割破腮帮子,尝到了血腥味。 “疯子从来不说自己疯了,醉酒的人从来不说自己醉了。”老沈反倒冷静下来,囚禁在猪圈里,吃不饱饭,睡不好觉。每天睁眼只希望这一天尽快过去,夜里庆幸自己又赚了一天。 这种日子不会长久,疯了反而更好,不必痛苦。 “下个月,花棚要关!” 沈青山将事情解释一遍,说话时手指不停抠着太阳穴。 关花棚?老沈沉默。此事无法判定吉凶,花棚关闭,工人失去价值,谁会继续养着这些废人?不养怎么办?放了? 老沈眼神发亮,随即暗淡。 不会放! 不放?意味着什么…… 老沈一字一顿:“消息准吗?” “准,小胡告诉我的,看样子不是瞎掰。” “成,别张扬。” 老沈起身,像往常一样收拾烂菜,准备做饭。末了一回头,声音冰冷:“别愣着了,该干啥干啥,像平日里一样。” 沈青山登时反应过来,哆哆嗦嗦挖出几颗烂土豆。 人老精,鬼老灵。 老沈能活到今天,必然有他的路子。沈青山此时心中感慨,关键时刻,老沈比他要冷静许多。 将同胞骗到海外孤岛,非人待遇,日夜劳作,其间死伤无数。背后操控者会是心存善念之人?绝不会! …… 骄阳似火,热浪迎面。 皮卡车缓缓停住,立刻有人围上,七手八脚大吵大闹。 烤猴子的老板,新上任的老菜。从火堆旁跑过来,一巴掌一个扇开人群,跟小胡蹩脚地说着什么。 随后新老菜指挥手下,从市场里往车上搬东西,各种廉价食材和颗粒状的盐巴。 老菜凑到小胡身边耳语几句,两人立刻暧昧的哈哈大笑。小胡递了支烟,对老菜直拍肩膀。 “老沈,你们俩盯着点。”小胡安排一句,跟着老菜走进熙攘人群。 老沈推开一名瘦猴般的男人,从两个晒得焦黑的胳膊中间挤过去,来到沈青山面前。他左右打量,轻声道:“这应该是最后一次外出采购了,今天事办不成,以后再无机会。” “小胡怎么办?”沈青山稍显犹豫。 老沈鼻子里吭了一声,冷冷道:“放心吧,没两小时回不来,找女人去了。”见沈青山皱眉,老沈接着说:“在岛上憋了几年,母猪也是美女。这世界上的所有事情,百分之九十都跟女人有关,另外百分之十跟钱有关。” “你把风,我去安排。”老沈面无表情,身后有人对他吼叫,嫌他碍事。他立刻堆笑,闪身让开,不着痕迹地溜了出去。 沈青山突然与他并肩,目不斜视:“我跟你一起去。” 心思缜密,怕我留后手! 老沈冷笑:“好,一起去。” 腥臭扑鼻,污水横流。 老沈的母亲偎在一堆垃圾旁,蚊虫几乎将她围住,即便落在她干枯的皱纹里叮咬,她也不会因此而睁开眼睛。但老沈的到来,如同触动了这位老人的开关,立刻起身。结队蚊蝇“嗡嗡”散开,盘于头顶飞旋。 见沈青山相随,老太婆随即低头,一副木讷模样。老沈凑过去小声说:“妈,自己人。” 老太婆打量沈青山,见过,上次也是他。 知道她是老沈的母亲后,沈青山也不由得多看两眼,这一看顿时让他鼻头发酸。苍白的乱发稀疏地挂在耳后,整个脑袋生满脓疮,眼窝红中发黄,眼睑烂掉了一半。身体瘦弱得打着摆子,双手上的指甲全部脱落,脚掌萎缩退化,扭曲得无法形容,却只能赤脚踩在屎尿混合的泥水里。 她为了自己的孩子究竟承受了多少折磨? 沈青山嘴里发苦,心里亦苦,一句话也说不出。 “妈,事情有变,不能等了。”老沈快速解释一遍。 老太婆黯然,有种羞涩和尴尬的情绪,嗫嚅道:“可是……可是钱还没攒够。” 这座岛人际结构复杂,货币更是五花八门,但涉及大笔交易时,只认三种东西。钻石,黄金,美元。 老太婆上岛七年又三个月,想尽一切办法,找到了搞走私的国人。他们在此中转,分销给下线,同时也带人进出。老太婆将所有积蓄,以及七年又三个月所赚钱财,全部交给走私者,还是不够。 老沈转过头抹了把眼泪,不是因为钱不够,而是因为母亲的态度。她已为我付出所有,却仍觉得不够,对我抱有歉意。我亲爱的妈妈,我对不起你啊! 老沈血液蒸腾,泪水在胸口燃烧。他突然伸手掏进裤裆,脸挂泪痕,面容扭曲,嗯一声,从裤衩里拿出个小塑料包。塑料包上挂着没消化完的菜渣,和一些粪便。 沈青山嘴角抽搐,这他妈都是什么人? 反观老沈,很快恢复如常,一层一层打开塑料包,里面是枚金戒指。戒指暗黄发黑,不知多少年月,但一见就知道是个老物件。他递给老太婆,问:“这个呢。” 老太婆接过,放在手心掂了掂,神色复杂地扫过沈青山。摇头道:“不够。” 老沈急了:“妈,够不够也得试试了,没时间了。” “行。” 老太婆却是干脆,转身就走。沈青山说要跟着一块去,老太婆说那些人狡猾无比,见到生人什么事都得黄。 无奈,二人只好先回皮卡车处,离开太久恐生变化。与老太婆约定,谈妥后去找二人告之。 货物装载完毕,满车腐臭味,顺着车轮往下流黄水。 老沈心神不宁,不时抬头张望。沈青山也是魂飞天外,胡乱在后斗上捆绑着绳子。他还有一层担心,视线总是落在老沈身上。 已到了鱼死网破的阶段,他怕老沈狗急跳墙,就此逃了。但沈青山不能,他儿子还在花棚,那比他命还重要。但转念一想,却是多虑,老沈年岁已高,加之多年非人虐待,身体亏空严重。小胡只要给老菜塞点钱,遍布耳目的老菜五分钟就能把他给逮回来。 时间过去两个小时,小胡随时可能回来,如果今天不把事情办好,以后将再无机会。正当二人如热锅蚂蚁时,老沈猛然跳下车,人群中缩着个瘦小身影,是老太婆。 沈青山不敢耽搁,也跟了上去。 二人一到,老太婆低头不与他们对视,只管快速说:“钱不够。” “戒指他们收了?” “收了!” “******!!!”老沈气极,收了东西不办事。低喝道:“带我去,我找他们谈。” 老太婆关切地说:“不行,那些人都是亡命徒,不会跟你讲道理。” “妈,管不了太多了,今天必须把事情解决了,要不让我离开,要不让我死在这!” 老沈不由分说,大步由老太婆身边走过,同时侧头与沈青山叮嘱道:“你不能去了,货都装完了,车上一个人都没有,肯定不行,会露马脚。” “我懂。” 沈青山转身回到车上。 ……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三点多的太阳辣椒一样狠毒,热浪中是腐烂混合着馊臭,还有鱼内脏的腥气。沈青山靠在车旁,全身像刚从水里捞出来,满身满脸的油汗。 市场中行人接踵,如同看戏般朝他观望,指指点点的大喊大叫。沈青山心浮气躁,肚子里憋着一团火,却是无处发泄。 他突然一惊,就看小胡正跟老菜勾肩搭背,笑着走过来。 第十二章 镇魂歌(一) 小胡过的是刀头舔血的日子,手握人命,心住恶鬼。无时无刻不绷紧神经,因为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 沈青山下嘴唇向外鼓出,法令纹深而干瘪,眉间拧起川字。他不是一个很有智慧的人,老沈还没回来,小胡问起,他该如何回答? 一名满脸水锈的汉子身背梭鱼,鱼身堪比孩童。那汉子嘲笑般对沈青山大声说着什么,见沈青山低头不语,他更是来劲,与旁边人哈哈大笑,旁边人似是听到极好笑的笑话,顿时前仰后合。 靠在车旁的沈青山突然跑了过来,一脚将背鱼汉子踹翻在地,同时挥拳打倒了他旁边的人。那背鱼的汉子长年在海中劳作,身体极为强壮,骂骂咧咧爬起来扑向沈青山。 沈青山营养不良,劲力不足,但好歹出自行伍。拳肘结合,又将那汉子干倒,他一屁股坐上去,双拳猛抡。拳头打在脸上的声音清脆悦耳,沈青山似乎着了迷,一拳接一拳,鲜血四溅,血肉模糊。 当地人各有帮派,已有数十名带刀者围了过来,目露凶光,跃跃欲试。 所有人都在靠拢,人群越聚越大,渐渐失去控制。争吵声和吼叫声喧闹震耳,有人朝他身上扔石头,还有人踢他打他。 用不了三分钟,沈青山必然分尸当场。 砰!!! 枪响! 小胡推开人群,将沈青山拉起,枪口直指人群,狠声道:“草尼马的,谁敢动一下试试?来,过来啊!嫐你妈妈别!!!” 黑瘦的男人们挤到新老菜身边告状,但新老菜又不敢得罪金主,只好一巴掌一个把他们打回去。跟小胡赔着笑,用半生不熟的中文和英文胡诌了几句。 “走!!!” 小胡杀气腾腾,根本不管他。举枪后退,来到车旁。他突然瞪起眼睛:“老沈?老沈呢!!!” 沈青山低头靠住车门,一言不发。 小胡转头盯着他,怒道:“问你话呢?操,抬头,老沈呢!!!” “哎哟……”睡眼惺忪的老沈在驾驶室里探出脑袋,搓着脸皮问:“咋了,胡哥,这是干啥呀?” 他看到周围人的架势,吓得一激灵,脑袋又缩了回去。 “上车!” 小胡如同天神下凡,一个人镇住一群。启动皮卡,扬长而去。 小胡一打方向,车身倾斜,他问道:“老沈啊,谁他妈让你在车里睡觉的?” 老沈耷拉着眼皮,一副窝囊相:“你去干女人,我也没的干,只能做梦娶媳妇了。” “操!”小胡笑骂一句,接着说:“你兄弟在外边跟人拼命,你他妈也不帮忙?” 这是沈青山头一次认真的看了小胡一眼。 “胡爷……”老沈一亮他那柴火棒似的黑胳膊,苦着脸说:“我想帮,也得有那本事呀。” 小胡只叹气,不说话。踩了脚油门,车轮碾过水坑,水坑里飘出半只被泡烂的手掌。 …… 傍晚小胡来了一次,询问为何打架。 沈青山说压抑太久,当时感觉自己好像疯了,事后什么都不记得。小胡拍拍他肩膀,这种感受他能理解,说很快就结束了,忍忍吧。 沈青山送走小胡,视线落在花棚外。儿子像王八一样探着脑袋,身体折成九十度,跟在金大棒屁股后端茶倒水,时不时赔笑几句,送根烟过去。 儿子这腰被金大棒打断了,若有幸活下去,怕是也半生如此。 收回视线,来到老沈旁边蹲下,跟他一同收拾半麻袋木薯。轻声问:“怎么样?” 老沈四下打量,无人,才开口道:“凌晨三点工人进棚睡觉,我们三点半行动。” “嗯。”沈青山表示在听,但老沈却不说话了。他皱眉问:“然后呢?” 老沈侧头凝视他,神色复杂:“你不要怪我,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今晚你只要跟着我就行,其他别问。” “嗯。”沈青山又点头,随即起身离开。 夜幕泼了一层墨,漆黑中挂着弯月。 弯月阴冷,勾起几缕残云。 工人络绎进入工棚,身体疲劳至极,一闭眼便沉沉睡去。金大棒和监工也回到二层小楼,他们虽不劳动,却跟着熬夜,同样困乏。说了几个荤段子,四仰八叉倒头睡下。 偶有夜鹰振翅而起,蝉鸣忽大忽小,卧于臭水沟的癞蛤蟆“咕呱”唱个不停。 老沈压抑着兴奋和紧张,双眼贼溜溜转向夜色。他用床单做了个简易包裹,内装吃食饮水,用力紧了紧,猫腰摸了出去。 四下无人,他心神一荡,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早已在脑中构思万遍,今日终成现实。他轻车熟路,由厨房绕到花棚。整个血汗工厂有四栋建筑,花棚为主要工作点,占地近百米,修缮牢靠。另一处为双层小楼,是金大棒等人居住场所。 还有一溜破烂板房,为工人睡觉之地。至于厨房,简陋得像是茅房,暂且称为第四处吧。 外围两米半高铁丝网,可谓插翅难飞。 老沈研究数年,发现花棚后最为隐蔽,距离二层小楼和工棚都有段距离,弄出点声响也不会惊扰别人。从这里翻墙出去,简直完美。 老沈蹑手蹑脚,闪身来到花棚后。 一米的窄道,紧挨围墙。他双手颤抖,慢慢摸到铁网上。入手冰凉,毛刺儿划破皮肤。 终于等到这一刻! 老沈心跳过速,双腿虚浮,好半天才缓过劲来。 旁边突然有人问:“哪去呀?” 老沈心里咯噔一声,头皮立刻炸得发麻。 就看金大棒捏着小鸡,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夜色昏暗,视线极低。加之老沈日夜思量,最终时刻难免紧张过度,有人跟到身旁还不自知。 “我……我我……我撒尿……”老沈腮帮抖动,挤出几个字。 “哦?”金大棒笑着点头,将大棒立于墙边,小鸡子往外扯了扯:“一块尿吧。”说着哗哗尿出一溜骚气。 老沈呆立当场,大脑空白一片。金大棒踢了他一脚:“尿啊。” “啊,尿,对……尿……” 老沈解开裤带,半截树皮似的玩意吊在裤裆里。他憋得满脸痛红,却是半滴尿也甩不出来。 “咋?不是来尿尿吗?” “尿……尿不出来……”老沈带着哭腔。 “那不行,必须尿出来。”金大棒舒爽地打了个激灵,提起裤子,用胳膊肘捅了捅他,笑道:“难不成,你是要逃跑?” “不是不是,是尿尿。”老沈使了吃奶的劲,屎都挤出来了,尿却没有半滴。 “你背的什么?” “没……没啥。” 金大棒扯着老沈的小包袱,一把给他摔个跟头,几个土豆和木薯散落而出。金大棒目光扫过,嘬着牙花子说:“尿尿还用带晚饭?你这尿可够长的。” 老沈满头大汗,只字片语亦无法说出。 事到如今,必死无疑了。 “起来,站起来。”金大棒抄起大棒,厌恶道:“赶紧的,像个娘们似的。裤子,你那满身老树皮就别显摆了,麻溜穿严实了。” 等老沈哆哆嗦嗦地提上裤子,大棒已落到肩头。 有脆响,老沈周身巨震。 此刻他才知道,原来骨折不只受伤的地方有反应,全身都有共振,连牙齿都麻了一下。 疼痛随之而来。 “啊……”老沈尖叫,叫声戛然而止,被一只大手扼住。耳后喷来热气,声音是冰冷的:“闭嘴。” 老沈立刻闭嘴。 沈青山缓步走到月光下,身后紧跟着儿子。 “****!!!”金大棒咧嘴,有笑容,没笑声:“一个残疾小孩,一个骨折老头,还一个瘦狗男人。跟你们动手都丢人。” 一双血红的眼睛突然顶到他面前,金大棒腿肚子转筋,踉跄后退。小臂冰冷,有血光闪现,大棒脱手。 沈青山提着尖头菜刀,疯也似的扑了上来。 金大棒胆寒,但他杀人如麻,早已煞气噬心。两三步便转守为攻,与沈青山展开野兽般的撕咬!!! 沈青山很快力衰,被金大棒压制,刀尖倒转,直抵心口。 “早就看你不顺眼了,本想留你一个月,没想到你急着死,很好!” 金大棒全身力量压于双手,将刀尖一寸寸逼入沈青山身体里,鲜血浸透跨栏背心,瞬间湿红一片。 老沈强忍剧痛,挣扎起身,捞着大棒要去帮忙。谁知稍一用力,嘴角便流出血线,大棒当啷掉落。他突然望向儿子,低吼道:“去帮忙啊!!!” 儿子身体折成九十度,王八似的瞪圆双眼。他过去要拾大棒,指尖一碰,全身都跟着痉挛,大小便登时失禁,屁股黄乎乎一片。 这根木头棍子,对他来讲,太重了…… 第十三章 镇魂歌(二) 刀尖刮骨而过! 吱一声轻响!!! 沈青山目眦欲裂,冰冷触感滑下胸骨,插进骨缝!!! 剧痛,大脑在崩溃,后槽牙咬碎三颗!!! 沈青山嘴唇抿成一线,如木人石心,眼皮未眨一下! 突然劲力放松,金大棒翻身栽倒。儿子惊恐的面容出现在夜空下,手中提棒,机械般往金大棒身上砸去。 一下…… 两下…… 三下…… 金大棒脑浆迸裂,儿子仍没停手。 沈青山此时才深吸了口气,拔出插在胸口的尖刀,过去抱住儿子,小声重复:“没事了,没事了,都过去了。”接过儿子手中的大棒,轻拍后背,让他慢慢冷静下来。 两行热泪滚落,儿子恢复理智。他满身满脸的血迹,脚下是碎骨和一颗眼珠。他捂住嘴巴,不停抽泣。指缝间飘出短促笑声!!! 沈青山抬脚踹翻老沈:“老狗,不是说三点半?” “小声!先别急眼!!!”老沈不迭解释:“现在不是理论的时候,逃出去后,你睡了我都成!” 两米半高铁丝网,没有工具切割,只能爬过去。 而现在,老沈断了一条胳膊,沈青山也身受重伤,上半身无法使力。翻墙难于登天。 “老金……你他妈跑哪去了?妈了隔壁的,说好一起走,你倒是先开溜,想让我背黑锅?” 花棚外突然传来低喊,良久无人应答,便急忙忙往二层小楼跑去。 沈青山皱眉,心乱如麻。 金大棒与那人约见花棚,虽不知为何,但必有原因。现在那人独自离去,如见不到金大棒,定然起疑,更甚外出找寻。此时沈青山和老沈都有重伤,没办法处理金大棒尸体,逃跑更是无望。 即便躲过今晚,明天二人这伤势也会露出马脚! 怎么办? “必须走,不能留下。”沈青山给出定论。 “怎么走啊?我可翻不过这墙了!!!” 沈青山叹了口气,指向二层小楼:“从那走,走正门!” “啥?你疯了!!!”老沈倒吸口凉气,弯腰捡拾地上的土豆:“赶紧弄干净,能躲过一时算一时吧。那小楼里住了十来条汉子,个个都有枪,还他妈养了四条‘狼青’。咱过去不就是送死吗?” 正门需穿楼而过,若想逃出花田,定要经此一遭。 沈青山黯然,低头沉思,肩头神经质地抽了抽。再抬头时,似换了个人。他叫了声儿子,儿子呆若木鸡,他过去扳过儿子的小脸,努力笑了笑:“儿啊,爸要跟你说件事。” “哈?”儿子下意识应了声。 “集中注意力,仔细听。”沈青山摇着儿子,直到儿子勉强止住泪水,才接着说:“首先,爸向你道歉,对不起!你不用原谅我,爸也不会原谅自己。你妈……已经死了?” “哈?”儿子刚止住的泪水瞬间决堤,他还未发育完全的大脑无法接受如此多的痛苦,他只想哭,不停哭。 沈青山抱紧儿子,在他耳边细语道:“儿啊,爸没本事,害苦了你。但如果能活下去,一定要记住今天所发生的一切。这是爸能教你的最后一件事,像男人一样战斗!!!” 像男人一样战斗!!! 说完起身,在金大棒口袋里找到钥匙,交于老沈:“拿着,你走一步,我儿子走一步。明白吗?” 老沈不敢异议,直道明白! 问:“你……你想怎么办?” “做男人该做的事,带我儿子出去兜兜风……” 月光下宽大的背影,冷酷近乎无情! …… 天杀的,要命了!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这辈子要来受这号洋罪!!! 老沈嘟嘟囔囔,想跑又无处可跑,躲也躲不到日出,进退维谷之地。气得他狠狠踢了一脚金大棒,咒骂道:“你个王八犊子,要是在我老家遇到你这趟瘪犊子,我他妈弄死你三百回都不解气,让你哭都没地方哭。什么****玩意,啊……你说说你,你都干了些啥?你还是人吗?你干的还算人事吗?操!!!” 气上心头,老沈吧唧一脚踩爆了金大棒的眼珠,未了狠啐了口唾沫。 老沈身亏力缺,折腾一会便气喘吁吁。他突然抬头,扭曲的五官挣扎着挤在了一起,似是见到恐怖至极的事情。 夜空火红,弥漫着焦臭和汽油味。 工棚在三分钟内被大火吞噬,睡梦中的工人惊醒,无头苍蝇般嚎叫着四下乱撞。 痛哭、哀嚎、惨叫、咒骂!!! 失去人声的吼叫,如同地狱恶鬼般破土而出。 几个火球癫狂蹦跳,由工棚滚到屋外,失去水分的眼球像两个山药豆,焦黑、干瘪。 沈青山身披湿棉被,跃入火场,极尽所能救出20余人。 这些被命运折磨得只剩皮囊的行尸走肉,痴呆呆立在火光下,远处折射出扭曲变幻的瘦长影子。 沈青山目光扫过,二层楼已亮起灯光,有人吆喝,夹杂着几声犬吠。他回过头,对人群大喊:“花棚要黄了,他们想杀人灭口啊,要烧死咱们呀!!!” 众人如木雕泥塑,只有眼珠似是动了动。 沈青山扔下几把菜刀,吼劈了嗓子:“拿上刀,跟我杀出去!!!” 一个头发稀疏的男人闭着眼,倒地便睡。其他人撅着下嘴唇,暗淡无光的双眼满是疲惫。 麻木,深入灵魂的麻木。 即便生死攸关,也唤不醒哪怕一丝灵智。 沈青山长长出了口气,弯腰拾起把菜刀,黯然道:“我要回家了。” 转身,背后火光正浓,夜色如血。 一个男人,单手提刀,走向死亡。 脸皮生满青春痘的少年突然挺直肩膀,僵硬的眼神猛地转动,口中念念:“我要回家了……” 我要回家了…… 我要回家了! 我要回家了? 声音低沉,犹如瘟疫,很快传遍所有人。 我要回家了!!! 我他妈要回家了!!! 瘦弱的身体里爆炸出炽热能量,双手颤抖,颤抖的双手,不再拿锄拿锨。纷纷拾起砍刀,石头,木棒,一切能让自己回家的东西。 人群激愤,呼啸而过。 沈青山停住脚步,落于人后,脸上却浮出神采。 第十四章 修罗场、无面人 星火燎原,势不可挡。火灾很快漫延到整个花田,半边夜空烧成了红色,炽热的温度扭曲了空气,也扭曲了人性。 二层小楼里变成了修罗地狱!!! 狼狗体型健硕,将女人扑倒,利齿直奔咽喉。鲜血四溅,浸湿了狼狗皮毛,染红了干涸大地。 平日高高在上的监工,此时四肢零碎,肝脏涂墙…… 受压迫的人已无路可退,迸发出滔天血性,胳膊被一枪打断,仍然嘶吼着扑上去,与之同归于尽!腥甜味浓烈至极,飘出十里之远。 乌鸦成群结队,盘旋在花田上空,凄凉而诡异地吟唱着古老音调。 这一夜,血流成河。 池塘中的青蛙三天后死绝,死时周身溃烂,化成黑红脓水!!! 沈青山避开杀红眼的人们,来到花棚后,只见儿子瘫坐在金大棒尸体旁,不时“嘿嘿”傻笑,偶尔还得意地挤眉弄眼。沈青山心里咯噔一声:“这孩子,完了!” “儿啊。” 浓青山大叫,儿子惊醒,屁股扭动,连滚带爬远离金大棒的尸体。他抱住儿子,大声问:“老沈呢?” “啊?”儿子瞪大双眼,哇哇大叫:“对啊,老沈呢?老沈!老沈呢!!!” 沈青山拉起儿子往二层楼跑去,此时没工夫安慰他,只等事后再开解吧。儿子身患残疾,只要剧烈运动,脑袋就会往地里扎,跑三步摔两跟头。 沈青山突然定住,额头青筋爆起。他看到小楼内的门板一动,有个身影离去,再有人试图开门已然拉扯不动。老沈溜了,而且在外面将门反锁住! 好狠的心!!! “儿啊,你躲在这别出来,一会我来接你,记住,千万别出来!” 沈青山将儿子藏进草丛,再三叮嘱。他怕的不是二层楼里的人,怕的是曾经与他同吃同住的人…… 沈青山离开不久,儿子只听喊杀震天,火光下偶有人影跑过,凄厉尖叫。 花棚的保温门打开,一个娇小身形摔了出来。那人好半天才爬起站直,一瘸一拐地走向二层小楼。 来到儿子藏身地,突然抬手,手中有枪。冷喝道:“出来!” 儿子吓破了胆,跌撞而出,双膝一软便跪倒在地。 女人,衣衫不整,长发凌乱。 儿子见过她,陈先生的老婆。陈先生是花田所有人,背后真正掌权者,他为处理收尾事宜才得以上岛。但为什么凌晨三点多,他老婆不跟他一同休息,反而出现在工人们工作的花棚里? 金大棒由花棚出来,之后还有一个男人也破门而出,最后是陈先生的老婆! 儿子视线落在女人双脚,脚踝处挂着一条黑色蕾丝内裤。很多事情儿子并不清楚,他还是个孩子…… 女人二十出头,秋水双眸,丰韵而妩媚。她在花棚注视良久,早已清楚事情经过,紧张得不知所措。 儿子比她还胆小,更是不如,哆哆嗦嗦祈求道:“大姐,别杀我!” 女人深吸口气,二层小楼里浓烟滚滚,一切即将成为灰烬。她轻抚过微隆的小腹,顿时泪目涟涟,枪口挪开,叹道:“你走吧。” 儿子如蒙大赦,不住道谢:“你是好人!”话毕,撒腿便跑。 那边厢。 沈青山大步冲进二层楼,举目望去,放眼皆是浓烟、火焰、鲜血、内脏、残肢!!! 墙跟处有个男人在“吭哧吭哧……”地砍着什么,肉沫四溅,满地满墙,放射状散开!大狼狗“呜呜”低吼,长嘴伸进尸体胸腔,咬住肠子拼命甩头,扯出油腻的长长一条!!! 沈青山侧身躲过砍来的菜刀,抬腿将病殃殃的男人踹翻。那人双眼空洞,起身又扑向另一个,二人形同野兽,张嘴咬上对方脸颊,猛撕下一大块血肉。 眉头紧锁,跑到二楼。 无论生死,几乎没有完整的。他要找到花田负责人,推开走廊尽头的一扇门,里面窜出火光。待火势减弱,仔细搜索,衣柜突然动了动。 沈青山近步上前,一把扯开衣柜。 他愣了愣,一双惊慌的眼睛正盯着他。 是小胡! 沈青山食指放到唇间,对他示意禁声,然后轻轻关上柜门。 一名细皮嫩肉的男人倒于床下,试了试鼻息,死的透彻。这人便是远远看了一眼的陈先生,小胡口中“上头有人”的陈先生,将所有人当畜生使唤的陈先生。 沈青山扳过陈先生的尸体,嘴唇紫黑,周身无伤。手边散落着速效救心丸…… 衣服搭在床头,找出一串钥匙,快步跑到楼下。 沈青山试了四五把钥匙,终于打开正门。心里顿时松了不少,赶紧要回去找儿子。一回头,却看儿子满脸谄笑,立在他身后。 这笑容使沈青山莫名惊恐,头皮瞬间炸了起来。 “儿子?”沈青山试探地叫了一声。儿子机灵点头,嬉笑道:“爸,咋啦?” “没事,走!” 沈青山强压住慌乱,牵起儿子向门外跑去。 火光冲天,血腥似海,一切的一切,都留于身后。沈青山发誓,再也不会回来了,即便是死!!! 跑出没多远,突然有人叫他! “沈青山……” 他回头,就看小胡站在门口,手中牵了两条半人高的“狼青”!!! 小胡血肉模糊,看不清脸面,朝他大吼:“沈青山,你什么意思?” “我……” “你是看不起我吗?你在可怜我?施舍我?你他妈算个球?老子用你可怜!” 沈青山慢慢后退,叫道:“小胡,你冷静……” 话未说完,小胡撒开了狗。 两条大狗宛如猎豹,行进间肌肉蠕动,满身是劲。 小胡倒下,他身后一名男人,手握尖刀,扑上去猛刺!!! 沈青山急了,他绝跑不过狼狗,儿子更是完蛋。他一把扛起儿子,嘴角登时喷出血沫,胸口如火烧般剧痛。此时顾不许多,强忍撕心疼痛,甩臂狂奔。 花田全线崩溃,不止沈青山跑了出来,还有心思活泛的也四处乱窜。那两条狼狗吃了一晚上人肉,杀人已杀出经验,一旦放开,便像恶鬼般在夜幕下游走,收割着生命!!! 跑了五分钟,狗没追上来,沈青山长出口气,将儿子放下。抬头时,见沿路有人,一瘸一拐,是老沈! 沈青山紧追两步,挥拳把他打倒。 “爸……”儿子也跟了过来,不知道二人打什么架,惊慌的一会笑一会哭。 “你先走。”儿子没动,沈青山急道:“赶紧走,我一会就追上你。” 儿子抹着眼泪,一步一回头的往前挪。 “快走,别回头!!!”沈青山大骂,终于把儿子骂跑了。 老沈坐在地上,抬头求饶:“大兄弟,你这是干啥呢?都到这份上了,还窝里斗呀?” 沈青山居高临下,声音发抖:“老沈,你先是骗我,后是害我,我不能让你活命了。” “你说啥呢?我什么时候骗你,什么时候害你了?” “三点半行动,是你说的?” 老沈吱吱唔唔。 沈青山又道:“你走一步,我儿子走一步,是你答应的?” “话是这么说,可你知道,你那儿子……”老沈豁然抬头,冷冷道:“他疯啦!!!” “闭嘴!” 沈青山一脚封过去,老沈顿时满嘴血腥。 “你打死我也没用,他就是疯了,我根本带不走他。他疯啦,疯啦!!!”老沈撕扯自己的头发,满地乱滚。 黑暗中突然传来狗叫,老沈一激机,弹身而起,扯着沈青山快跑。 “快别折腾了,赶紧逃出去才是正事。四点一刻,还有十分钟人家就开船了。”老沈边走边说。 “在什么地方?” “西码头。”老沈随口答道,紧接着痛呼,翻身倒地。大腿处血淋淋一片。 沈青山倒提菜刀,刀尖正滴血。 “你……”老沈这次是真慌了,恶犬伏于身后,他伤了一条腿,必然成为诱饵,替沈青山引开追踪。 沈青山苍白的脸,漆黑的眼,一字一顿:“你妈那天来接头,说钱不够。” “没错,是不够。”老沈满头冷汗。 “不够?不够四个人,但够两个人。” “你……我……” “不用编了,她来找你,是告诉你时间地点,所以你们避开我。而今晚,你自己要逃,却骗我三点半行动。”沈青山顿了顿,接着道:“而且,那枚金戒指也不是你的,是老菜的!!!” 当老沈从裤裆里掏出戒指时,沈青山脑中闪电般划过,他当时为老菜点烟,老菜夹烟的手上,正是这枚戒指。 当时所有人躲老菜如躲瘟疫,都围着烤猴子店老板拍马屁。连给老菜点烟的沈青山都没注意到,老菜手上还有个值钱物件。 老沈激动得全身颤栗,他看见了希望。他母亲来岛上已有数年,门路早打点清楚,只是缺钱! 看到那枚金戒指,他知道,一定要抓住最后的机会! 沈青山不再言语,转身离去。 “别丢下我,带我一起走……”老沈挣扎起身,却又摔倒,如此反复,摔得全身青肿。而沈青山连头也没回,他对沈青山的背景怒吼:“你他妈还说我?你也有脸说我?你比我恶毒一百倍,一万倍。哈哈哈……工棚的火是谁放的?说啊,是谁放的?你要下十八层地狱,下油锅,过火山,让小鬼割舌头,那些冤死的人都会找到你,找到你折磨你,做鬼也不会放过你这个畜生!!!” 月光下的沈青山晃了晃,很快稳住,疾行而去。 “呜呜”低吼在草丛中回荡,越来越近,犹似耳边。 老沈脱力倒地,仰头咆哮,他恨,恨入骨髓…… 第十五章 修罗场、无面人(二) 天边铁青色,左下启明星亮如银钉,黑夜即将结束。 沈青山追上儿子,儿子回头张望,疑惑道:“老……老沈呢?” “没跟上。” 沈青山敷衍一句,低头时双眼似两个黑窟窿。 …… 海风阴冷,浪涛拍岸,如银蛇,如碎花,倒卷而去,翻滚而来。 沈青山带着儿子来到西码头,礁石后有人探出身子。仔细打量,是熟人,快步迎来。沈青山激动道:“大娘,果真在这。” 是老沈母亲。 老太婆脸皮如橘,堆叠褶皱里一双精亮的眸子,问道:“我儿呢?” “他……”沈青山哽咽,摇头道:“没出来。” “噢……” 老太婆叹气,突然转身疯跑。沈青山变了脸色,两步追上将她扑倒,冷冷道:“没出来,就是没出来。船在哪?” 老太婆摇头,片语不吐。 “很好。” 沈青山脸色铁青,手臂压住老太婆的脖子,越发用力,嘶声道:“船在哪?说出来一起走!!!” 老太婆双眼上翻,口吐白沫,却依然坚守秘密。 “爸,你干什么呢?” 儿子立于身侧,实在不明白自己心中正直的父亲,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居然殴打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爸!” 沈青山不为所动,儿子王八一般伸头弯腰,一把将沈青山推翻。 老太婆“齁”地一声长吸口气,肩膀筛糠般剧烈颤抖。 沈青山不敢与儿子对视,目光投向深海,漆黑、冰冷。他坐在沙滩,轻声道:“他死了,你别等了,我能告诉你的就这么多。如果你知道船在哪,说出来,大家一起走。” 转头,凝视老太婆:“如果不说,你知道,我仍然会下手,也许会杀了你。” “你骗我,他没死。”老太婆尖叫。 “即便你不愿相信,事实也没法改变。活到这个岁数,见过此番风浪,还不明白吗?”沈青山语气低沉,满是疲惫。 “我不信……”老太婆突然暴起,疯一般撕扯沈青山:“你骗我……你骗我……他还活着还活着……” 说着、骂着,却是流不出半滴泪水。 她,早已哭干了泪水。 沈青山一把推倒,起身:“说吧,船在哪。” 老太婆缓缓抬头,笑道:“既然你没骗我,我也不骗你,我不知道。” “什么?”沈青山大惊,九死一生后,却无法脱身。他势单力薄,留在这座岛上,无异于自杀。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船在哪。走私的人告诉我,四点一刻在西码头,自然有船来接应,信号为灯光,两长一短,反复三次。”老太婆生无可恋,麻木不仁的语气:“你看见了,哪里有船?哪里有灯?如果要来五分钟之前,就已经来了。” 走私的骗了她。 根本没船。 沈青山颓然,咕咚坐倒。 儿子害怕,搂着他的脖子,问:“爸,怎么了?没船就没船吧,咱们只要还活着,就还有机会。你忘了?像男人一样战斗!” 像男人一样战斗!!! 沈青山怎么会忘…… 他鼻子里嗤笑一声,抬手摸了摸儿子的后脑勺儿。 眼角上扬,弹簧般跳起。沈青山下地意识将儿子护在身后,深夜中有光亮闪动,隐隐夹杂枪声。 “是船!!!”老太婆哭天抢地。沈青山叹气,将她扶起,摇头道:“不是船,灯在陆地上。” 花田遭遇此番劫难,岛上居民定然前去查探,捞尽抢光之后,目标便转向了逃亡者。沈青山经历过那个年代,打土豪分田地,田地分了,土豪岂能放过? “你我缘尽,听我最后一句,别等了,你儿子死了。” 沈青山拉过儿子,说着就要转身离开。 劲风卷起沙尘,他眯眼观望,月光在云层中斜斜洒下一条,海面荧荧闪烁。沈青山回头招呼老太婆,指着问:“那是什么地方?” 老太婆几近半瞎,啥也看不见,亏着上岛多年,大小事宜都有耳闻。月光在她眼中形成朦胧光带,光带尽头有一半截建筑。 她说:“那好像……好像是老菜的家。” 沈青山心惊,追问:“你确定。” 老太婆信誓旦旦:“确定!!!” 火光越发靠近,犬吠在夜色下悠远而冰冷。 沈青山不再言语,带着儿子朝月光下的建筑狂奔。直跑得胸腔起火,嘴里腥味渐浓,才停了下来。 到近处,只见是间老旧船坞。四面秃墙,无窗无顶,只一块朽木门板。 沈青山抬脚便踹,但胸口伤势颇重,一用力喉头就要发甜,强忍剧痛,咣当踹翻了破门。顿时扬尘四起,呛得他又是一阵咳嗽。 儿子眼尖,大略扫过,欣喜道:“爸,有船!” “先进去。” 沈青山不敢大意,带着儿子进到坞内。三十几个平米,屋子中间有条船道,道下停着一条柴油小船。船身锈迹斑斑,仪表般全是黑窟窿,没一样完整的。拇指粗的绳子将小船固定在柱子上,风浪袭来,船身便随之摇晃,撞得木质地板咯吱呻.吟。 沈青山压抑着兴奋,肾上腺素又在发生作用,他感觉力气似是恢复不少。打开油箱,好消息,有油!!! 怎么启动?沈青山寻摸半天,发现船头有钥匙孔,这破船还用钥匙!!! 沈青山头皮发麻,他不懂电路布线,不可能用线路点火。他突然愣住,脑海中划过闪电,对,钥匙!!! 老菜死的那天,他帮老菜点烟……老菜给了他一把钥匙! 沈青山不迭掏兜,满身乱摸,指尖触感冰凉,有金属。 天不绝我! 此时想来,这条船应该是老菜的全部财产。弥留之际,将财产转交给他。生命最后一刻,老菜许是善良的,希望有朝一日,这个年轻人能用上他的船,逃离苦海。 沈青山想将钥匙插进锁眼,插了四五次,才勉强压住颤抖的双手。 吱……轰…… 船身猛烈震动,很快又归于平静。沈青山全神贯注,一下接一下,不停转动手中钥匙。 “你要去哪?” 突然一个冰冷的声音,沈青山微微侧头。看见矮小丑陋的身影站在门口,月光将她的影子送进屋内,又细又小,却顶了个硕大的脑袋。 看不见脸面,也知道是老太婆。沈青山应了句“回家”,便重新专注于启动船只。 老太婆一步走近,神色冰冷,声音冰冷:“你要去哪?” 沈青山烦躁道:“我去哪关你啥事?要想走就安静点,肯定会带上你。” 吱……轰隆隆…… 喷出一股黑夜,混合着刺鼻的柴油味,小船终于点着了。 “上船。”沈青山兴奋至极,语无伦次地招呼道:“快快快……上上……上上……上上船!!!” 木板墙壁“砰”的炸响,木屑四溅,月光斜射地面,炸出个拳头大的孔洞。有人在朝他们开枪! 沈青山一把抓过儿子,将他按倒在地,眯眼朝外望去。就看影影绰绰,不知道有几百人拥挤在沙滩上,正朝他们跑来。 火把如游龙,映着焦黑而嗜血的脸庞。带枪的瘦小汉子边跑边开枪,打得这废旧船坞四下漏风,跳弹带起火星在屋内乱窜。 不到80米的距离,分分钟便会冲过来。 待到那时,想死都是种奢侈。 “走!!!上船!!!” 沈青山抱起儿子,大步往船上跑去。却是脚下踉跄,摔了个跟头。 一条银亮手铐将儿子和老太婆锁成一体,老太婆被大力带倒,抬头朝他冷笑:“你要去哪?” 你要去哪? 沈青山借助月光看向她,那是一张病态的脸,只剩下五个不规则的黑窟窿。黑窟窿挤向中间,说:“等等我儿子。” 沈青山全身发麻,一股凉意透体而过,哆嗦道:“他……他死啦!!!” “没有,他还活着,我听到了,他让咱们等一等。”老太婆豁然抬头,狰狞地对他扯开笑容。 “他死了……他真的死了……”沈青山登时泪流满面,哭喊道:“他死了,******,他真的死了,操!****啊!!!” 沈青山撕心裂肺,完了,全完了。他不可能将儿子和老太婆都弄上船,他伤的太重,做不到了。 “等等我儿子,他没死,他还活着,很快就到了。我听到,他在跟我说话。”老太婆阴森森的朝他笑,火星飞溅,是远处射来的子弹。她也不躲,就那么坐在地上,还将吓傻的儿子紧紧搂在怀中。 枪声,喊杀声,犬吠声,火把燃烧的噼啪声。 老太婆突然凄厉尖叫:“我儿子走不了,你儿子也走不了,一起死吧……一起死吧……对……一起死吧!!!” 沈青山止不住的泪水,他生平头一次哭得如此邋遢。他深深吸了口气,周身皮肤像过电般麻酥。视线扫过,是把刀,砍刀! 他脱了上衣,上衣是跨栏背心,满满的血迹。沈青山用跨栏背心蒙住脸面,只露出一双眼睛。 “想点开心的事,不要恨我。”沈青山佝偻着身体,他用尽全力也无法站直。 老太婆还在笑:“怎么?为什么不让我看你的脸?不想让一个将死的老太婆最后看见的人是你?”她疯也似地撕扯沈青山,要扯下他蒙脸的衣服:“让我看着你的脸,让我看着你,你没有脸吗?你不要脸啦!!!” 海面狂风骤起,一道闪电劈开铅云,映出狰狞的深海。 电光一闪而逝,沈青山的一双眼睛雪亮而骇人,瞬间落入黑暗。 老太婆的尖笑戛然而止,鲜血箭般射出,落在沈青山的胸膛,烫伤了他的灵魂。断掌跌在地面,蹦跳两圈,猛然收缩成鸡爪模样。 儿子记得那天夜里,他看见电光下站着一个浴血的男人。和一个被砍断了脖子,少了一只手的老太婆…… 第十六章 中国城、 唐人街(一) 雨夜。 雨滴如豆,串串成丝。 夜幕中喷出火舌,火光映出一张苍白的脸,一双漆黑的眼。 转瞬陷入黑暗,急雨冰冷,地面砸出蒙蒙雾气。 沈井扣动扳击,随即翻身跃出,脚尖轻点,蛇般转了个弯,摔进中央空调下方的水泥台里。 默念三秒,心知上当了。 再起身已人去楼空,只剩沈井独自站在大雨中。 闷雷滚过,闪电劈开重云。 几点血迹在雷电下反射亮光,一路摸索,来到天台边缘。拇指粗的绳索打成水手结,直垂向楼下,隐约可见尾端摇晃,轻扫地面。 “职业的。” 沈井苦笑,他很久没跟别着脑袋混生活的人打交道,心思手段都变得草率。 …… 简坐在他的道奇公羊里,龟裂的皮饰散发出陈旧的味道。他对着后视镜龇牙咧嘴,右耳鲜血淋淋,上半部豁开个口子。撕了块衬衫,蘸着酒精慢慢擦拭,疼得他又是一咧嘴:“他居然真的开枪了?见鬼,这是个疯子吗?真希望我没遇到过他,上帝啊!!!他真的开枪了!!!” 喝了一大口威士忌,简仍然无法相信,那个亚裔完全不管他手里已经拉开保险的手雷,就那么开枪了。如果不是他仍然心存顾忌,恐怕自己连逃命的机会都没有。 简舔了舔嘴唇,对镜子里豁开的耳朵嘿嘿冷笑:“兄弟,不用担心,这仇我会为你报的。” …… 雨不知何时停了,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泥土味。 阳光透过天窗,在地面折射出一方温暖。格子布的窗帘上扬,浪涛声随之而来。 咕咚…… 小娜手扶额头,从饭桌后跳起。她脸色痛苦,另一只手还握着割牛肉的厨具刀。一双大眼滴溜溜乱转,似是在回忆太多无法消化的信息。她突然尖叫,很快大口喘气,拍着心窝骂道:“你是鬼咧?也不会出个声音?吓死我了!” 沈井手里的叉子正挑起煎蛋,咽下火腿后,笑道:“先吃饭吧,吃完我们离开这。” 食物并不丰富,简单几片面包,黑黢黢的煎蛋,火腿和牛奶。 小娜低头,双肩耸动,泪水不受控制的滴落。她努力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她熟悉这样的海边,和这样略带咸味的海风。 但她却并不喜欢,更多的是讨厌,因为风太冷,冷到心里。大雪会落进海面,波澜不惊。她书包里装了半个发霉的馒头,馒头和这海风一样,太冷。她记不得自己多久没吃过一顿早餐,应该说,她记不得多久没有人关心过她。 她总是穿着漂亮的衣服,像个小公主。 面前的大海在冬季显得格外深沉而安静…… …… 沈井沉默,保持安静。他不会劝人,更不会劝个孩子,只等小娜自己抹了把眼泪,坐下吃饭时,才将牛奶推到她面前。 “谢谢。” 小娜接过牛奶,往嘴里塞了满满的面包。 “不用谢。”沈井探身,拍了拍她的头,轻声说:“你还是个孩子。” 小娜一扭头,气道:“谁是孩子?我们同学都分手四次了,你不知道多少男孩子追我哦。” “哇……”沈井竖起大拇指:“厉害。” “昨晚怎么回事呀?”小娜毕竟才十四岁,沈井瞎掰了一通,蒙混过去。 起身,收拾好餐桌,拿毛巾把摸过的地方擦了一遍。沈井穿好衣服,提着吉他走向门口,招手:“走了,这不属于你。” 小娜流连忘返,回头张望,她真的希望能有个这样的家。 街上一片狼藉,棕榈叶被大风刮断,横七竖八落得到处都是。 小娜睡好吃饱,恢复元气,脆生生的笑道:“我说神经,咱去哪儿哈啊?”她似是感觉好玩,说了个蹩脚的儿话音。 沈井神色黯然,他慢慢感觉到无力,怕是保不住小娜了。沉思半晌,开口道:“唐人街!!!” 第十七章 中国城、唐人街(二) 仿古楼阁,勾心斗角。 上悬大红灯笼,下舞龙虎麒麟。 唐人街向来喧闹,旅游业发达之后,更是变本加厉。 天仁名茶的老板正眉飞色舞,跟北方来的旅行团推销上好鲍鱼。他讲白话,又急又快,北方人一知半解,像猫咪盯着激光射线,老板指向哪,人群便转到哪。导游适时配合,说全世界所有最好的东西都集中在此,放心购买,绝错不了。 有个脖子挂金链的男人皱眉,吐掉烟头,大声问:“你这他妈茶叶店,咋还整上鲍鱼了?” “哟……”老板一搓手,讪笑道:“大佬,鲍鱼赚钱啦,有钱不赚,傻的咩?” …… 沈井走过人群,街对面新开张一家广.东餐馆,龙虎师父彰显所能,在鞭炮声中闪展腾挪。 五分钟后。 沈井抬头,三层楼,门楣挂“万寿宫美食”字样。 带着小娜推门而入,有接待笑脸相迎。沈井摆摆走,直上三楼。 木质楼梯散发松香,沈井深吸了口气,有多久没闻到过了?嘴角不由扯起笑意。楼梯口人影闪动,未到已有声音。 “我家的表嗷嗷嗷叔,数五五五不清……” 熊猫电视机放着红灯记,闪过画面的雪花证明这片子年岁不低。四个老头靠窗围坐,人手端着个紫砂茶壶,说几句便凑到壶嘴“滋溜”一口。 一盘象棋,残存几颗兵卒,已到生死关头。 额刻深纹,满头花白的老人“啧”了一声,指捏一“车”,悬而不落。对面身穿唐装的老头催促道:“我说,老胶东,你这可比生孩子还费劲啊。” “咋?棋子未落,不算输赢。你急?急你回家吃饭去,跟这耗个什么劲。”老胶东声粗气足,憋得脑门现汗。他这局已无力回天,却生了个犟驴脾气,撂不下面子认输。 “得。”唐装老人一拍巴掌,与观棋的另二位笑道:“瞧见没?这叫啥?这就叫二皮脸啊。” 那二位乐开了花,却不愿参与,直道观棋不语真君子。 “老鲁。” 楼下朗声传来,老胶东立刻弹起,“车”往兜里一揣,转头便跑。未了不忘扔一句:“别动啊,都别动,等我回来再收拾你。” “甭等了。”沈井迎上,将他送回棋盘处坐下,指着他那两卒子说:“老鲁啊,上,弄他们。” 老鲁名为鲁立仁,与沈井勾肩搭背,似是交情非浅。他破天慌一扔棋子,抱拳道:“行了,今儿到这吧,算我输,改天再战。” “这……” 唐装老人脸色有变,从未见过老胶东弃子投降的。 却是也抱拳一礼:“回见。” 他们能立足于此,或多或少都有些见不得人的瓜葛。主人送客,定有要事上门,不便与外人相告。 老鲁引着二人来到里间,此处不接客,只待亲友。 “坐。”老鲁随手招呼,自己坐在八仙桌旁,胳膊肘搭上桌檐,若有所思地凝视着沈井和小娜。推过茶杯,斟酌道:“这是……怎么称呼?” 沈井明知老鲁想歪了,也不解释,淡淡道:“小娜,这是老鲁,你叫声叔不吃亏。” “伯……叔。”小娜鬼精灵,赶紧端茶递过去,甜甜一笑。 “成,明白。”老鲁误会更深,接过杯子呷了口茶水。很快锁紧眉头,放下杯子,问:“到日子了?” “嗯,到日子了。”沈井点头,嘴角含笑。 “笑得出?”老鲁叹道:“不知你是真疯还是假疯。” 沈井眼角上扬,示意小娜去关上门,待她转身走远,沈井探身道:“老鲁,拜托你个事。” “我知道,屋子给你留着呢。” “不是这事。” “啊?有事说,憋憋屈屈像个娘们似的。” 沈井摸了摸鼻子,用下巴点着小娜:“这姑娘,恐怕得让你给照看些日子。” “咋?” “说来话长,我也摸不透底。” “听口音像是……” “嗯。”沈井打断他,接道:“对岸的。” 老鲁面露不悦,沉声道:“你了解我,这事……”沈井赶紧对他摆手,把话堵住:“大半辈子过去了,那头都开始搞合作了,你还犯倔?这事你没得挑,当你还我人情了,停停停……就这么定了。” 老鲁端茶,一饮而尽,扭过头不看他。沈井只得陪笑,不停作揖拱手。 老鲁山东人,经营鲁菜馆,晚饭必然丰盛。 全是些糖醋鲤鱼、九转大肠、油闷大虾等红里透亮的硬菜,老鲁亲自过的手,上桌时指着沈井鼻子骂:“老子怎么对你?你怎么对老子?咋交了你这狗球兄弟?” 还特意给小娜搞了些蚵仔酥,金沙卷这类小玩意。 沈井只会笑,无话可说。长袖善舞之事他做不来,搂着老鲁猛灌高粱酒。 小娜低头,眼神嗫喏,偶尔扫过二人,筷子只捡自己面前的几根葱花。沈井把盘子推到她面前,笑道:“快吃,来到老鲁的地盘,你吃少了他生气,嫌他手艺不精。”小娜嗯了声,肚子里早已咕咕作响。 晚饭后。 老鲁脸红脖子粗,跟沈井称兄道弟掏了半天心窝子:“兄弟,老哥哥就这脾气,你别跟我一般见识。当年要不是你,我骨头都烂了,甭说照顾个特务小丫头,就往我这放一队难民,我他妈也给你养的白白胖胖的。” “过去的事就别提了。”沈井声音一滞,老鲁登时抽自己个大嘴巴,笑骂道:“对对,看老哥哥这张臭嘴,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风雨啊……” …… 对面一家花鸟店在演“鬼仔戏”,几个后生咦咦呀呀玩的不亦乐乎。沈井关灯,站在窗口,看了半晌。渐渐眼神迷离,霓虹映在脸上青红变幻,直到有人大声叫好,他才叹气回神。 他没睡床,早已习惯。 背光处阴影里宿着身子,指尖发凉,颈椎骨奇怪的“咯嘣”脆响。 “神经大侠……” 小娜一墙之隔,咚咚敲了几下。 沈井脸面埋在腿间,嗡声道:“别说话,睡觉。” 墙挂古钟,指向12点。 小娜非常疲惫,却格外清醒,瞪着天花板无法入睡。又敲了几下墙:“神经,聊聊天嘛,你和老鲁是怎么认识的?” 无人应答。 突然传来巨响,似有野兽低吼,重重撞在墙上。 “神经?”小娜倒吸凉气,手心泌汗,试探道:“你……是你吗?你在干什么?” 轰!!! 重物倒塌,地板随之震动。 小娜立刻起身,跑到门边关切道:“神经?你说话啊,你怎么了?” 说着便要推门而入。 吱…… 敞开一条细线。 月光从背后射下,如铡刀般打在地面。 斜斜的光线尽头是一团影子,影子里压抑着吼道:“出去!!!” 第十八章 太极拳、松透劲 声音嘶哑,如破锣拉锯。 小娜吓得一缩脖子,敞开的门缝立刻关闭。 伏耳倾听,门板又是巨响,震得她隔膜刺痛。小娜不敢言语,她想下楼去找老鲁,但走了两步却折回来,双手捧心守在屋外。 神经,你有恩于我。别看我不是男子,但我一样有情有义。 小娜定了定神,任由屋内叮咣折腾。她曾见过此情此景,癫痫发作时,便是这般模样,所以她要守着神经,免得他跳楼摔死自己。 “神经不让我进门,恐是自尊心作祟,不想让旁人见到他狼狈污秽的一面。” …… 夜色过半,月朗星稀。 喧闹的街道似换了张脸,安静而神秘。 一双黑皮鞋出现在玻璃门外,门动了动,锁紧。有声音轻响,卡鐄弹跳,玻璃门随之向内推来。 黑皮鞋缓步走进万寿宫美食城,脚步轻缓,柔软如猫。 老鲁单身贵族,上无老下无小,左右无女人。他本住在三楼,但刚才喝得太多,直接在二楼包间里倒头睡下。菜馆工作人员都在本地生活,下工后整栋楼就只剩老鲁、小娜和沈井三人。 黑皮鞋立于大厅内,两分钟,适应环境光线,才抬腿上楼。楼梯松木制成,年久后逐渐松透,纹理扩散,落足必有音。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黑皮鞋踩住楼梯,却安静如往常。 上二楼,听闻鼾声四起,黑皮鞋稍作停留,来到三楼。 小娜抱膝而坐,鼻尖在腿间蹭来蹭去。神经折腾了大半个钟头,现在安静许多,她敲门询问:“神经,需要帮忙?” “不。”嘶哑的一个字,透露出他还理智,也还安全。 小娜心里嘀咕:“也是个可怜人。” 突然一只戴黑色皮手套捂住她的脸,小娜瞪圆双眼,拼命挣扎。但事发突然,她瞬间已被降服。 小娜抖似筛糠,只感觉强健的手臂和粗犷的胸膛,她张嘴欲咬,却被拇指和食指捏住两腮,口中顿时一酸,半点力气也使不出来。她被拖着向楼梯倒退,眼前的那扇门变得越发遥远。 实木门板变魔术般凸起、龟裂、迸开。 轰的一声被拳头砸出个洞,拳变掌,直抓向黑手套。 黑手套避让,同时放开小娜,闪入内侧阴影中。 小娜瘫坐,见木门缓缓推开,月光下站着赤.裸上身的男人。沈井汗流浃背,似刚从热水中捞起一般,满身雾气蒸腾,强壮的肩膀随着某种节奏上下起伏。 “神经……”小娜四脚着地,尖叫一声爬向沈井。 苍白的脸,漆黑的眼,冰冷道:“站我身后。” 小娜挣扎起身,紧紧靠在沈井背后,不时探出半个脑袋打量阴影中的人。 黑皮鞋、黑手套。角度恰如其分,不多半寸,不少一毫,正挡住他的脸面。 “女人我带走,放你活路。” 中文。声音和他的装束无二,阴森森,波澜不惊。 “不行。”沈井向前半步,离开月光,隐入黑暗。 这时楼下老鲁粗声粗气:“兄弟,咋啦?这么大动静?” “老鲁……”沈井语气急促:“别上来。” “咋?” “别上来!!!” 黑手套晃了晃,沈井立刻跟进,脚下“吱”声劲响,那人随之停在楼梯口不敢妄动。 月光惨白,被窗框割成“田”字,斜射地面,插于二人中间。灰尘翻涌,在月光下光点闪烁。 沈井急道:“老鲁,离开这,去街上等我。” “兄弟,到底咋了?我去拿枪!!!”老鲁同样火爆性子。 沈井怒道:“******,滚出去!!!” 沉默,脚步声响起,渐远,消失。 老鲁走了,他信沈井。 黑手套始终没露面目,暗中说话:“重情义,够朋友。” “啧”了一声,接道:“这女人我必须带走,我猜,之前已经有人找过你了。打发一个,又来一个,无休无止。何苦,何苦自找麻烦?” 沈井淡淡道:“我愿意。” 那人冷笑:“可惜了。” “可惜什么?” “可惜了你。” “我有什么可惜的?” 那人说:“脚步扎实,这身功夫可不易,白瞎了。” 沈井问:“怎么,你要收了这身功夫?” “是。” 话音未落,插于二人间的月光扭曲变形,戴黑手套的手猛然袭来。沈井错步沉肩,手一碰,便道声糟糕。 不着力,松若无骨。手腕剧痛,劲透皮肉,直击筋骨。 松透劲!!! 太极拳!!! “见识了?”黑暗中喷出热气。 沈井道:“见识了。” “人我带走?” “不行。” 冷哼道:“找死!!!” 沈井声音平淡:“是想找一找。” 月光中黑手套波浪般抖动,沈井曲臂成肘,半边脸映进月色,闷哼一声。 …… 老鲁搓手跺脚,心急如焚,却无奈英雄气短,无计可施。 花白头发动了动,他抬手一摸,咦?几块碎木屑。再抬头,猛然转身跳开。 三楼窗口崩裂,一个人影破窗而出,重重摔了下来。 “咣”的一声,砸在楼下“丰田”轿车上。车顶登时塌陷,四面玻璃迸飞,扇形散落。 另一条黑影紧随其后,穿窗跃下,直砸向车顶之人。那人咳出口血,翻身滚开,脚尖碰地,已窜出四五米远。 轿车被第二条黑影砸中,又塌了半截。黑影抬头,苍白的脸,漆黑的眼,是沈井。 远处那人步履踉跄,速度却很快,突然回头问:“你使的什么功夫?我没见过。” 沈井嘴角含笑,由车顶跃下,先跟老鲁通了个气,才朗声应道:“我没练过功夫?” “那你这是……” “瞄准了,往死揍!!!”沈井由衷,并未藏私。 远处那人脚下拌蒜,差点摔个跟头,很快消失在长街尽头。 老鲁皱眉,还是问道:“咋回事?” “说来话长,上去慢慢聊。”沈井抱以微笑。 老鲁抬头,苦着脸:“我这窗……” “哎,你这么有钱。” “我这车……” “哎,你这么有钱。” 上到三楼,沈井呆若木鸡,额头涔涔冷汗。 小娜,不见了!!! 第十九章 弹指间 十年后。 泰国,曼谷。 空气粘稠而潮湿,闷热得如同绿皮火车。 四川夫妻在隔壁吵架,女人又凶又尖:“狗.日的仙人板板,你个短命娃。当初你啷个说地?过来跟你吃香的喝辣的,来了七八年,还不是卖火锅?要卖火锅,在家里卖算了,跑到这个鬼地方,我妈妈昨儿个又打电话,问我过得咋个样,我说啥子?我说好得很,好个锤子好!!!” 男人稍显木讷,却不甘示弱:“咋个不好?你的金耳环,金戒指,还有那个镯子,不都是我买的?” “啥子哎?”女人立刻炸了庙:“这是你买的?你哪个再说一遍?这都是我自己攒的钱,你给我买个锤子了?砍脑壳的,我不要跟你过了,我要回家。我妈妈说了,好几个青年去问我,还念着我呢。” 右侧麻将馆哗啦作响,讲白话的广.东人嬉笑怒骂,偶因番数有异,掀桌便拳脚相加。街对面鱼市场人行如织,腥臭味被热气发酵,随风涌进口鼻。 “沈驼子,来货了。” 屋外有人叫。 十年前被金大棒打断了腰,十年后依然如此。伸头探脑,腰折成九十度,看人抬头,走路低头。 像个王八。 儿子有了人尽皆知的称号。 沈驼子。 见过沈驼子的人都知道,他永远脸挂笑容,似是他爹死了,他也能笑得出来。此时,他的笑脸迎上街面。 “吴哥,你放着,我来我来。” 沈驼子快走两步,来到小货车后,将十几箱饮料和啤酒搬下,整齐摞在门前。跟司机确认单据,签字后递了支烟,笑脸相送,直至货车消失在长街尽头。 是家超市,店面不大,只有两排货架。 十年前的雨夜,沈青山带儿子上了船。风急浪大,很快失去方向,任由小船随波逐流。三天内滴水未进,粒米未沾,父子二人命悬一线。第四天清晨,天连着海,海连着天,太阳通红似火,火中驶来一条渔船。 救下父子二人,上岸,得知是泰国。 沈青山尝过鲜血,浑身是胆,硬闯硬拼,在曼谷唐人街闯下这家超市。但突然有一天,沈青山变得嗜酒如命,岛上日子使他染有肺炎,此时病情急转直下。夜里收摊,咳血昏倒,儿子送他就医。医生说如再饮酒,便是自杀。 沈青山说:“如果没有酒,活着干嘛?” 四十冒头,人已衰老,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整日坐在门口发呆,有人购物,便稀里糊涂收账找钱,十次有九次算错。 “爸。”儿子码好货物,拿个茶壶过来,给沈青山倒了杯茶,笑道:“东西都齐了,我出去趟,你照看好。” “嗯。”沈青山脸皮下垂,眼角扫过酒瓶,拿过便喝。儿子急忙抢下,语气责备:“医生说了,不能喝酒。” 沈青山叹道:“不喝酒,我会疯的,那些声音一直在我耳边。他们哭,他们喊,他们要索我的命。” 十年前儿子还小,不明事理。现在长大,每每回想,皆后背发凉。 苦涩一笑,拿出杀手锏:“爸,过去的都过去了,日子还远。你不想看我结婚,不想看我生孩子?你还得哄孙子呢,对不对?” 沈青山麻木不仁的眼神闪过光亮,嘴角牵动:“对,还有你呢,爸还有你呢。”酒瓶扔在一旁,对他摆手:“去吧,爸看店,你放心。” 儿子嗯了声,脱下劳保手套,转身离去。 目送儿子走远,沈青山脸皮又垂下。柴火棒似的瘦胳膊翻开杂物,捡起酒瓶,仰头猛灌。 儿子见人便笑,叔叔婶子叫得勤快,人缘还算不错。但世间事,岂能美满?几块石头砸中儿子屁股,一群小孩追在他身后哄笑道:“飞机,飞机,快点飞机……” 儿子不气不恼,鼓起腮帮,双手平伸,装作飞机模样。不时左转右摇,呜呜低吼。 小孩看得高兴,又扔他石头,喊道:“打傻子,打傻子,打傻子喽……” 与众不同,或许本身就是个错误? 儿子逃也似的跑开,周身酸痛,这帮孩子没轻没重,都尽了全力。刚喘了口气,被人一脚踹倒,儿子转头笑道:“呀,小川哥,找我有事?” “没事就不能找你了?”小川哥二十出头,细腰背窄,塌鼻阔口,长得像个“青蛙王子”。他在一家拳馆里打工,学了几手泰拳招式,全用在了儿子身上。 “当然能,怎么,又缺钱啦?”儿子爬起,拍打裤子上的脚印,说着便要掏钱。小川哥一把搂住他脖子,夹在腋下,直到儿子求饶才放开。 “没这事,你当我是要饭的?***”小川哥咳嗽一声,吞吐道:“你上哪呀?” “我……我出去一趟。”儿子眼珠滴溜,言不由衷。小川哥扬起拳头,吼道:“说实话,信不信我打死你。” “是是是……”儿子吓得一缩脑袋,哭腔道:“我家生意不行了,怕是撑不过这个月。我出去打工。” “你个废物能打什么工?” “去给人做实验。”见小川哥又要打,不迭解释:“药物实验,新药出厂前都得用人体实验,看看有没有副作用。” “这能行?”小川哥咋舌,这是以身试毒啊,搞不好要掉小命的。 “当然能行。”儿子扭头,见裤子已拍干净,笑道:“我去了好几次,一点问题没有。” “钱多吗?” “五万铢。” “行,走。”小川哥又搂过他脖子,拖着便走。他也缺钱,拳馆打工挂学徒名,薪水极低,但他想这个周末带女朋友去趟卧佛寺。 寺庙要捐钱,不捐钱不算心诚…… 第二十章 人与猴 正值八月,一年中最热的季节。 公交车人满为患,摩肩接踵。儿子擦了把汗,他身患残疾,站不直,却无人让座,只能像颗刺般插在人群中。抬头,透过汗湿的腋窝,对小川哥笑道:“别急,就快了。” “滚!”小川哥被两个胖子夹在中间,早已虚火上升,抬脚便踹。儿子嘿嘿陪笑,没敢躲,胸口挨了一脚,衣服粘在皮肤上。 下车,转地铁,又搭“绿线”摆渡,过了湄公河。 上岸后乘坐蹦蹦车,约一小时,儿子示意到了。车钱自然是儿子付的,见说话有口音,司机杀客要价,小川哥比划拳头,说老子拳馆一帮兄弟,敢坑我,疯啦? 打发走司机,儿子引路,走着走着感觉不对。小川哥问:“沈驼子,你这把我领哪来了?这他妈荒郊野外的,杀人藏尸还凑合,想挣钱?骗鬼呢?” 此处远离市区,荒草中踩出一条小路,足迹尚浅,可想行人寥寥。 儿子没转身,笑声传来:“哈哈,小川哥,放心吧错不了,我常来。” 贝叶棕密集成林,阳光被树叶割裂,斑驳似网,二人于网下走过。树冠如穹顶,沿路展开,最远处阳光正亮,是出口。三四株金链摇曳生姿,花开正艳,金黄色炫目迷人。 走出密林,站在金链下,感受风声透体,树叶沙沙作响,似海浪,似远山。儿子深吸口气,指引小川哥视线:“就这,怎么样?还成吧。” 小川哥受到感染,有样学样,大口吸气,舒爽地踢了个高扫腿。站定身形,见树林外别有洞天。喷泉假山,园艺植被,中间屹立一栋六层建筑,占地面积近半个足球场大小。 楼层外通体玻璃墙,阳光下更是极富科技感。 小川哥搂过儿子,赞赏道:“行,这地方一看就上档次,估计不能骗人。走,带路。” “哈哈,是。” 儿子说话前必然先笑,笑过才有反应。二人一前一后,穿过花园,进到大厅。 空调很足,凉意瞬间袭来。 儿子跟门卫打招呼,那人礼貌地点点头。前台小姐对儿子招手,开口是英文:“肾,又来了?” “是啊,你最近还好吗,丽丽安。”儿子英文很糟糕,但好在能简单沟通。小川哥深感惊讶,斜眼瞄着儿子,鼻子里吭了一声。 这要得益于儿子非人经历,他来到泰国时刚满9岁,幼年学习语言自有天赋。加之沈青山拼下“红棍”称号,更无暇顾及到他,生活中接触各色人群,久而久之,泰、英语言都通晓一二。 “这是你朋友?”丽丽安身穿制服,面貌并不出众,但身材火爆。所过男人无一不多瞧几眼,不时有人对她挤眉弄眼,调笑半句黄段子。 “是啊,我好朋友。昨天接到短信,说让今天过来,又有新工作了。”儿子不敢乱看,他内心深处的自卑感非常强烈,很多时候他都不敢正眼与人对视。 “美女。”小川哥不甘冷落,曲肘搭上前台,露出手臂肌肉。对丽丽安一挑眉毛:“明天有空吗,出去喝一杯?” 丽丽安无奈摇头,递过两张表格,冷冷道:“先填表吧,一会给你们安排号码。” “谢谢你,丽丽安。” 儿子道过谢,表格交于小川哥一张。 两分钟后,小川哥凑过来,吞吐道:“这玩意怎么写?” “啊?”儿子着实一惊,万没想到小川哥如此文盲。无非是些遗传病史,家庭病史,有无过敏症状等流水账问题。 “啊啥啊。”小川哥脑子不行,肌肉倒是有力,一拐给儿子怼的半天没喘上气。儿子满脸苦痛,指着小川哥的表格边问边写,帮他赶快弄完。 大厅里坐了半晌,有人来收表格,带他们坐电梯去到五楼。 标准体检程序,抽血、量体重、视力、血压等一系列。 二人消过毒,洗过澡,换上白色病号服。 被送进“535”号房间,屋内还有13人,加上他们总共15人。大家很少说话,能来这的,除了穷鬼就是穷鬼,不然谁会拿健康开玩笑,更甚者许会有生命危险。 服药前所有人签署了免责协议,在此过程中发生意外,为签字人自行负责。 小川哥看过国家地理频道,左思右想,突然问:“我说沈驼子,我看电视上,都用猴子啊,猩猩啊做实验。这咋还用上人了?” 儿子笑容一僵,很快恢复,淡淡道:“比咱们贵……” 第二十一章 国土安全局 月光惨白,清冷萧索。透过破烂窗口,斜洒地面。 沈井隐于光柱外的阴影中,一双眸子鹰般锐利。 蹲低,地板有血脚印。 他没受伤,打太极的穿着皮鞋,这脚印是…… “兄弟,怎么办?”老鲁手提短管雷明顿,利索上膛,冷声道:“知会一声,我跟你。” 老鲁外冷内热,年近六十,却像十六,随时可为朋友拼上性命。 叹气,沈井脸色凝重。突然眼角抽搐,瞬间消失。 老鲁见识过他这位小兄弟的本领,此时也背后发凉,只感觉月光下有东西闪过,人就没了。 砰…… 是玻璃破碎,老鲁急忙追到二楼。夜风由窗口刮来,扬起大红窗帘。他一把撩开,探头向下张望。 沈井双手高举,一动不动。 楼下停了三辆警车,六名LAPD,手持长枪短电,将沈井围于中间。 女警官侧头通知总台,随即大声警告:“双手抱头,跪下!” 二楼,老鲁肩抵枪柄,心头火起。但手指慢慢离开扳机,他看到沈井在悄悄打手势,示意他万不可冲动。 在这地界,跟警察作对的后果就是被击毙。 沈井俯首帖耳,老实跪地,手抱脑后。女警官将枪插回腰间,与同伴点头通气,大家全神戒备。配合妥当,才小心翼翼来到沈井身后,叙述了沈井的权利。 保持缄默,请律师等水话。 话说半句,手铐已将沈井牢牢锁住。 …… 铁桌面,铁桌脚,桌脚焊接于地面。 沈井落座,对面是脸胖腰圆的黑人女警。 女警翻看文件夹,半晌展颜笑道:“嘿,晚上好。”说着跟沈井拉了拉手,自我介绍:“叫我丽莎。对不起我大脑还不算清醒,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凌晨两点一刻!这工作真是要人命,如果不是银行追着我要钱,我早就去夏威夷当潜水教练了。” 沈井耸肩道:“大家都差不多,我的梦想是做歌手,可惜赚不到钱。” “歌手?”丽莎一拍巴掌,兴奋道:“我认识一个音乐老师,他在教会带唱诗班,你要想学我可以介绍给你。但他那人脾气古怪,你千万不能在他面前提起狗狗,大狗小狗都不行,因为他养的一只雪橇犬被人偷走……”突然皱了皱鼻子,问:“你是从哪来?” 沈井犹豫片刻:“中国。” “哦……”丽莎尴尬笑道:“他的狗被吃了。” “……” 丽莎清清嗓子:“说正事吧,接到报警,说听到枪声,有人在唐人街打斗。”撩了他一眼,笑道:“没错吧?” “打斗没错。”沈井坦诚相告:“但没人开枪。” “有人半夜闯了进来,可能是小偷。我跟他打了起来,然后他跑掉,你们就来了。” “你跟鲁先生是?” “朋友。” “嗯……”丽莎低头翻阅文件,是沈井的入境情况以及身份信息。她犹豫道:“但你为什么要跳窗出来?嘿……你别想骗我,那窗子是被你撞破的,我知道你们中国人都很灵活,但也可以走楼梯呀。” 沈井沉默,窗边系有很短一截绳索,拇指粗细。他见过这种绳索,那日在天台,简用此方法逃脱的。情急之下,沈井无暇开窗,硬冲出去。 从太极拳手出现,到最后,整个过程不到3分钟。警察来的太快了,这不合情理。有人设计,阻止他追踪凶手,带走小娜的凶手。 沈井叹气,确实不知如何回答,只能皱眉道:“跳窗,不犯法吧?” “哈哈……”丽莎放下文件夹,不住摇头:“当然不犯法。”脸色一变,眯眼道:“但人口走私可就犯法了!” “什么?”沈井大惊,心道糟糕。 “你知道有种东西叫监控吗?这可是在美国,为了对付恐怖分子,我们连一只苍蝇也不会放过。那个女孩子呢?杀了?卖器官?不会是囚禁起来当玩具玩吧?很多人都喜欢中国娃娃,但她可是你的同胞,你下得了手?说出来,对你我都有好处,你把她藏哪了?”丽莎不再像刚才那样友善,越发咄咄逼人。 沈井不言不语,此时多说只会对他不利。 小娜究竟是什么人? 突然有人敲门,不待丽莎反应,愁容满面的警长推门而入。跟丽莎耳语几句,丽莎立刻弹起,恨得脑门冒汗,尖声道:“放屁,都是放屁,他们手伸得也太长了吧。我不同意,这是我的案子。” 警长板起脸:“没有跟你商量,这是命令。” 言毕,转身离去。 10分钟后,沈井已出现在警局外。 人道关怀,给他套了件上衣和一双拖鞋。 虽然逃脱牢狱之灾,但眉目间却更是凝重。 为什么? …… 丽莎摔门,凌晨的警局没几个人,大家满脸疲惫,更多的是气愤。警长试图阻止丽莎,沉声道:“那是国土安全局的人,有直属命令,别给自己找麻烦。” “去******国土安全局。”丽莎半夜被人从床上叫起,本以为抓到个大案子,很快可以升职。万没想到中间被人硬生夺走,这股怨气再也无法忍受。 “我说……”丽莎来到办公室,语气一僵,没想到是位女性。金发碧眼,看不出年纪,从里到外散发着成熟女人的魅力。那人却对她笑了笑,笑容亲和,让丽莎的愤怒减弱大半。 “你就是丽莎吧。”女人与她握手,爽朗道:“安娜,很高兴认识你。” “那个中国人……” “先别急。”安娜打断她:“为什么会这样?你很好奇?” “是,但是……” 安娜再次打断她:“没有但是,我不会告诉你为什么。你只要知道,他比你想象的更重要,就够了。” “胡扯!”丽莎气极,甩开她的手,冷笑道:“他重要?他带走的女孩不重要?他很危险,我必须制止他!!!” “这点没错,他确实很危险,但他的事就交给我吧。”安娜依然嘴角含笑,这让丽莎感觉有些许自卑,这份涵养远超自己。 “跟男朋友去看场球赛,我记得周五是对热火,一定很精彩。结束后喝两杯马提尼,听听音乐……”安娜突然凑到耳边,小声道:“有多久没上床了?给自己放个假,姑娘……你太累了。” 除去接线员,警局已再无他人。 安娜来到窗边,拿下手腕皮筋,金发束于脑后。抬手,慢慢拉下一格卷叶窗帘,月光在脸上映出一条亮色。 长街如洗,明月当空。 淡淡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街道尽头。 安娜轻笑,自言自语:“肾,我抓到你了。” …… 沈井目不斜视,缓步而行。微微侧头,下巴勾起笑意。 第二十二章 追往事,叹今吾,春风不染白髭须 西雅图,别名翡翠之城。 沈井后脚跟悬空,一路跑到半山腰,微微气喘,额角细汗。他顿了顿,视线扫过。盘山路,路面有金黄落叶,沿街错落几栋建筑,二层或三层。均是门可罗雀,空旷而寂静。 远眺,可见雷尼尔雪山。山高入云,雪在云端,云在雪旁。夕阳西斜,云与雪洒满绯红,瑰如宝石。 风从雪山而来,凉意沁心,清爽怡人。 沈井调整呼吸,心速降低。 转身,过街。 面前是二层建筑,挂“段氏八极”牌匾。黑底白字,龙飞凤舞,入木三分。 敲门,无人应答。 沈井一步进去,大厅为道场,实木地板,漆皮剥落,似是闲置以久。脱鞋,感受地板温度,有毛刺儿扎脚…… 室内转了几步,墙挂黑白照片,短褂、长袍,晚清装束。前后三排,近四十人的篇幅。 两侧对联。 弘扬武术精神。 传播中华武魂。 “先生,有什么能帮到你?” 中文。门口进来一人,国字脸,宽肩、细腰,身材均称,练武人体型。沈井对他点头,笑道:“找你师傅。” 那人神色微变,迎上来:“有话跟我说一样,段风。” “沈井。”二人握手,沈井颇为意外,手掌奇大,将他整只手包住。发力,似要将沈井骨头碾碎。 沈井抽手,笑了笑:“还是找你师傅吧,跟你说不着。” 段风汗透衣背,心中暗忖:“他是怎么把手抽出去的?我绝对没放开!!!” “学拳?”段风后退,与之拉开距离。警惕道:“请先登记,试学三节课。此后每节课85美元。” 沈井转身,段风立刻蹲马拉架。 “哎……”沈井哭笑不得,解释道:“我不找麻烦,也不踢馆。跟你师傅有事商量,快卸了劲吧。” “你……” 话未说完,被人打断:“风,下去吧。” 二楼脚步声,极轻柔,好似猫鼠一般。沈井侧耳,嘴角牵动:“别勉强,硬抗着伤会更重。” 话音刚落,脚步声登时放大。 来人五十许,唐装、布袜。 沈井细瞧,面白无须,眼眶发黄。虽强打精神,却藏不住疲惫。 问:“你怎么知道是我?” 沈井没说话,用眼神询问。 那人直说:“不用给我留面子,直说吧,段风不是外人。” 沈井不想在徒弟面前跟他动粗,既然他无所谓。那沈井自然落得方便,微笑道:“整个西海岸,能把太极打出松透劲的,我想不出第二位。是你吧?段爷!” “哎哟……”段爷冷笑,摆手道:“您面前不敢当爷,惭愧。” “应该的,段爷。”沈井又叫一声,随即深深鞠躬。 段爷脸色有变,让与不让间稍显尴尬。这一鞠他受不起,可想起自己断的两根肋骨,受他一鞠也无妨。 段风肌肉紧绷,声怕他突然发难,谁知却是行了大礼。不由皱眉,小声问:“师傅,这……” 段爷对他摇头,示意收声。 站直。沈井脸色阴沉:“言归正传,说个名字,我马上离开。” “坐下说。” 段爷背抄手,上楼。沈井心急如焚,却也无计可施,只得跟上楼去。二楼比一楼还要简朴,几方隔间,墙挂山水、八骏。阳位有粗面水缸,缸内三条锦鲤。 靠窗坐,段风立在沈井身后。 沈井轻叹:“段爷,恕我直言,您二位别动歪脑筋。” “怎么讲?” “我断一臂,二位丧命。” “成。”段爷讪笑道:“技不如人,上茶。” 茶是热茶,叶如针,倒悬杯底。 香味正浓,随雾气上升。段爷看着他,沈井没碰。 “不喝?好茶。”段爷问。 “不喝,好茶。”沈井岂敢乱碰未知的东西?随即打个文字游戏。 段爷冷笑,滋溜一口,待茶水滑过胸膛,才缓出口气。慢慢道:“三九年,先辈逃难,上了南洋货船。当猪猡被卖到旧金山挖金矿,九死一生,后转卖到大西洋公司修铁路。炸隧道时丢了六名老伙计,心灰意冷,雨夜潜逃。卖了保命金,在此地开了家武馆。” 夕阳如血,穿窗而入,映着段爷惨白侧脸。 汉语字正腔圆,似是尘封的历史随风吹来。 继续道:“一辈又一辈,传到我手里。无人学武,年轻人痴迷于综合格半、泰拳、柔术。” 沈井插了一句:“你不教真东西,谁来学?” 身怀太极绝技,却教授八极拳术。 段爷苦笑:“门规森严,不得外传。每辈真传两人已属不易。老话讲‘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沈井沉默,江湖事有江湖的规矩,他不过问。 段爷自斟自饮,一杯下肚,才接着说:“传了三辈,到我手里,要毁。我不能当罪人,死了后没脸见先祖。” “所以当杀手?” “是。”段爷毫不避讳。 背后有“咯嘣”声,是段风紧咬牙根。 沈井给段爷茶杯满上,沉声道:“话说到这,没必要做戏了,名字。” 段爷眼盯茶杯,杯中有茶叶旋转。良久开口:“不能说。” “逼我?” “你能怎样?” 椅子倒翻,段风突然双膝跪地,沈井不知怎么擒住他,虎口拿他颈椎。直视段爷:“我没时间开玩笑,名字。” 段爷弹簧般跳起,两腮抖动,强压怒气。 段风倒是硬得很,一声不吭。沈井冷笑,慢慢加力,血管收紧,大脑立刻缺氧,整张脸憋得紫红。沈井喝道:“30秒,即便我放手,他也因为缺氧变成傻子,你希望这样?名字!!!” 微风,衣袂上扬。段爷瞬间苍老了十岁,胸口干瘪,淡淡道:“尼克。” …… 红霞漫天,太阳跳了跳,猛沉入地平线。 段爷立于武馆外,头顶段氏八极四个大字,招呼道:“天黑了,进门是客,住一晚再走。” 沈井头也没回,大步离去。 第二十三章 佛口蛇心(一) “比咱们贵……” 小川哥细细咀嚼,沉默中忽有笑意。 有笑容,没笑声。 儿子明白此番感受,生命轻贱,不如红腚猢狲。想通这一节,没人会觉得舒服。 中间带众人去食堂吃饭,自助管饱,小川哥吃得满头热汗,直道:“这好事你不早带我来,沈陀子,你还拿我当兄弟不?” 儿子瞄了眼他那强壮的胳膊肘,不迭点头:“当,当然是兄弟,好兄弟。” 餐毕,穿白大褂的工作人员站到前台,接下来不允许任何人进食饮水。整个下午接连一晚,要保持空腹状态。 小川哥不屑,怀里揣了只鸡腿。儿子急忙给掏出来,摇头道:“这是明令禁止的,食物跟药物发生反应,会死!!!” “死?” 小川哥脸色一变,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跟着白大褂回到宿舍。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小川哥不住抬头,盯着墙上挂名。拍着巴掌怒道:“这******,屁股要长茧了。” 他身强体壮,精力旺盛,在全是男人的屋子里闲坐,确实烦躁不堪。他拉起儿子来到屋子中间,拉开架势跟他过招,笑道:“沈陀子,反正没事干,我教你两招,以后谁再欺负你,你就揍他。” “有……有……”儿子无力招架,抱头乱窜:“有什么绝招?快速能练成的?” “有啊。”小川哥哈哈大笑,抬脚给他踹个跟头,居高临下的说:“瞄准了,往死揍!!!” …… 绿色药丸,两颗。 “吃啊?”小川哥手托药丸,凝视儿子:“怎么?有问题?” 儿子药丸交于左手,右手拿杯,摇头道:“没问题,我好像要拉屎,等下再吃。” 小川哥突然上前,捏住儿子两腮,强行使他张口,将药丸扔了进去。一把捂住,冷冷道:“你不吃,我哪敢吃?” 五分钟。 见儿子没反应。小川哥才相跟着仰头,顺水灌下。 微苦,有回甘。 儿子神色失常,踉跄着出去一趟。回来时拿了两个纸尿裤,递给小川哥:“穿上。” “呸……”小川哥冷笑:“你当我是娘们?还得兜着点腚眼儿?” 儿子拉过椅子,坐下:“小川哥,药物有可能会让你大小便失禁。有一次我整整拉了一天,用手堵都堵不住,跟山洪爆发似的。” 小川哥厌恶地扭过头,还是接过了纸尿裤,独自去厕所穿好。 房间里死一般沉静,除了二人叽喳喧闹,再无他人上前搭话。一个个面容瞿瘦,眼黄牙黑,指甲里藏污纳垢。 唉!这些人在某种程度上,跟儿子是同一类人。 与众不同的人…… 与众不同,或许本身就是错? 第二十四章 佛口蛇心(二) 上下铺。 床单又硬又干,满是消毒水味。小川哥抢了儿子的枕头,说你个死驼子,腰也伸不直,在床上佝偻着,要个枕头有啥用?儿子不置可否,笑着将枕头递了上去。 儿子残疾,直不起腰。站着直不了,躺着一样直不了。 虾米般蜷缩在床头,久久无眠。 小川哥不时弄出怪响,拳头擂,脚后跟砸,灰尘扑朔飞扬。有人抗议,说你别折腾,大家要睡觉。小川哥登时跳下床,过去抓住那人就是一耳光,问:“闭嘴,挨打,你选一个?” 那人挣脱,目光似蛇般阴冷,急忙忙躲进被窝里。 小川哥振臂高呼:“妈的,谁不服站出来,老子憋这火正愁没地方撒呢。” 黑暗中有视线扫过,很快消失。像沾满水的刷子,在小川哥身上刷过,留下印迹。 见无人接茬,小川哥悻然摇头,小声嘀咕:“一群没种的玩意。”这句说中文,大家不明所以,只有儿子心里狠揪了揪。 …… 漆黑。 伸手不见五指,偌大的公司居然在凌晨掐断电源。 小川哥睡梦中感觉鼻头发痒,转醒,抬手摸向鼻子。入手滑腻,心中苦笑:“操,空调太足,冻得老子流鼻涕了。” 他伸头,向床下甩了甩。再一摸,咦?还是滑滑腻腻?出血了?也对,找了个大胸女友,却死活不同意最后一步,半个月来早已虚火上升。 流点鼻血很正常。 “驼子。”小川哥叫了声,没有回音。他不由皱眉,睡的太死了。这屋里丝毫亮光没有,他对此地不熟,必须让儿子带他去卫生间洗洗,总不能挂着满脸血睡觉吧? “驼子,沈驼了!!!” 无人应答。小川哥心中莫名收紧,感觉不对! 空气中弥漫着腥甜味,这味道!!! 这味道很特别,是…… 是血腥味!!! 小川哥满身冷汗,指头发麻,好浓的血腥味,怎么回事?他管不了许多,放声大叫:“驼子,****大爷的,沈驼子,说话啊!嗨……屋里还有人吗?有人吗,还有其他人吗?” 万籁俱寂。 死寂! 只有他自己的心跳声,重得像鼓,震人心肺。 小川哥摸索下床,却手脚发软,重摔在地。他不顾剧痛,一头扎向儿子的床。 有人!!! 小川哥出了口气,驼子还在。他大叫道:“沈驼子,醒醒,******快醒醒。”任他拉扯吼叫,儿子像死人一般,毫无反应。 “****……” 小川哥突然向后跌出,半边身子抖若筛糠。他摸到儿子的手,冰凉,死人般阴冷。 死了? 小川哥渐渐理清头绪,屋里人都死了?药物实验,失败了?都中毒死了!!! 这时门口玻璃有微光闪过,如同救命稻草,小川哥眼中仅剩那一方微光。暗淡的橘黄色,透过玻璃映进屋内,地上是他长而扭曲的影子。光线尽头,儿子满身鲜血,白色床单染得通红。 死了却比活时健康,骨骼放松,弯腰驼背变得挺直。 小川哥念了句有怪莫怪,转身奔向门口。站定,手握门边,迟迟未能开门。他满脸惊恐,像见了鬼。 拳头大的琉璃窗后是他苍白的脸,他看见一队穿制服的人在走廊内,一间接一间地搜查。偶有活人冲出,顿时被电击枪打倒,像畜生般五花大绑。 什么情况? 小川哥不解,思考他并不擅长。但有一点他看得清楚,每间房内,最多只有一人活命。绝大多数房间,都是被人抬出来的。 死相恐怖,五官狰狞,表面皮肤爆裂,所过之处鲜血淋淋。小川哥突然后退一步,抬手放到眼前,光亮透进。阴暗中的手,森森白骨,早已皮开肉绽!!! “啊……” 失控,惊声尖叫。 叫声骤起,戛然而止。 有人捂住他的嘴巴,猛拖进黑暗中。走廊里的人皱眉,互相用眼神询问,皆摇头,似是听错。 小川哥与那些死人相同,周身皮肉绽裂,他感受到腿骨磨着地面,有“咔咔”声。他奋力挣扎,那人力量奇大,勒得更紧。 “你……是你……”小川哥眼角滑下热泪,他摸到了一个奇怪的背部。脱口道:“驼子,救救我。” 手劲一松,小川哥大口吸气,是他人生中最后一口。 巨力压住脖颈,小川哥瞳孔跳跃,慢慢失去思维。 断气五分钟后,劲力减弱,将他松开。 “咚”的一声,门开。 强光袭来,儿子抬手遮挡,大叫道:“是我,是我啊,别开枪。” 光线中走出一人,细腰长腿,笑道:“肾,你的伙伴呢。” 儿子唯唯诺诺,半蹲半跪,一指地面:“死了。”喘口气,接着说:“丽丽安,我的工作不负责他能活下来,我只是把人带来而已。” 是她,前台的女人,丽丽安。 丽丽安走向旁边,光线闪动,冷声道:“可是,肾,你知道的。死人不值钱,你只能拿到一半。” “什么?”儿子弹身而起,瞪大眼睛:“为什么?之前可不是这样的,那个男人呢?格伦,对……他叫格伦,让格伦跟我说话。” “格伦有他的工作,我代替他。所以,你只能拿到一半。”丽丽安转身离去,儿子急忙追到走廊内。 “我前后共带来46人,从没有拿一半钱的例子,可是……” “肾!!!”丽丽安打断他,目光定在他脸上,忽而诡异一笑:“肾,你也吃药了,对吗?” 儿子胸腔像抽风机般瘪了下去,摇头道:“没有,我没吃药。” “哈哈,肾……别紧张,我骗你的。可你的同伴怎么死的?你要说清楚。” 儿子一指正在抬尸体的人,挂着血肉的手骨由床单下滑出,说:“就这样。” “也许吧。”丽丽安凝视儿子双眼,冷冷道:“但是,肾……你的瞳孔放大了,这是服药的迹象。” 儿子如木雕泥塑,两腮紧紧咬住,坚持道:“没有,我没吃。” “唉……” 丽丽安叹气,脸色越发阴冷。她身后几名拿枪的男人在慢慢靠拢,抬尸体的人也缓缓停住,所有人都将目光定在儿子身上。 儿子突然转身,疯也似地掉头便跑。 丽丽安哈哈大笑:“肾,瞳孔放大也是我骗你的。但现在我肯定,你确实服药了。” 儿子老远听见,恨得牙根直痒,低吼道:“婊……子!!!” “带他回来。” 丽丽安轻声道,立刻有三名持枪壮汉点头称是。 她蹲到小川哥身旁,扶起脑袋,脖子柔若无骨。丽丽安冷笑:“好狠的心。” 有人问:“驼子为什么要杀他?活人比死人值钱,他是清楚的。” 丽丽安起身,黑暗中一双精亮的眸子:“灭口。” 第二十五章 纽约黑帮 又是雨夜。 又是长街。 雨幕凄迷,霓虹涣散。 沈井手提吉他盒,沿街步行,雨水湿了乱发,马鬃一般拢在脑后。停住,后退到面包店外。香味扑鼻,暖光透过橱窗映出沈井身影。 他抬头,视线飘向对面三楼。 有人坐于窗前。那人似在吸烟,一点火光,忽明忽暗。 沈井嘴角牵动,挂上笑意。拿出变形的烟盒,凑到嘴边咬出一支万宝路。“呸”声吐掉过滤嘴,点燃,尼古丁转进肺叶。 雨渐小,雨声稀落。视线慢慢变得清楚,沈井凝神,眼中有说不出的痛苦。 光点消失,屋内随之陷入黑暗。 沈井轻叹,扔掉烟头,从雨檐下走出。一步一步,消失在长街尽头。 …… 他看到了一个人,弹钢琴的教授,此时倒在长椅中,已醉得不省人事。沈井轻唤:“嘿……杰森……杰森,快醒醒,在雨里睡觉会生病的。” “我没钱,不要伤害我……”杰森满脸白胡子,胡子里喷出酒气,醉眼朦胧:“噢……我的天,是你啊。肾,你可回来了。” 语气不对,沈井皱眉问:“杰森,有事吗?” 杰森挣扎起身,胡乱抹了把脸,强打精神,说:“你走后,街上有人打听你。但是,见鬼的,肾,你到底是什么人?我突然发现根本不了解你,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就像开膛手杰克。” “杰森……”沈井低喝一声:“集中注意力,嘿……我需要你集中精神,说清楚到底怎么了?” “哦……”杰森由怀中掏出扁嘴酒壶,呷了一口,接道:“街上有人打听你,但谁都没有你的消息。宝弟,你还记得宝弟吧?” “记得。”沈井点头,兜售药丸的毒贩。 杰森沉声道:“他带人来,说在安吉拉的救助站见过你,他们见人就打,还砸了安吉拉的小卡车。唉……真是帮混蛋……” 杰森又要喝酒,沈井一把夺过,急道:“杰森,我需要你帮忙,快说清楚。” 杰森流连地挪开目光,从酒壶到沈井脸上,耸肩道:“他们问,有谁知道你的下落?当然没人知道,大家都挨了皮肉苦,宝弟趁机报复,打了安吉拉几个耳光。安吉拉像神奇女侠一样,只是说‘什么都不会告诉你们’。但她没有神奇女侠的能力。所以……被带走了。” “带走了?被他们带走了?”沈井皱眉,万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是,被他们带走了。”杰森抢过酒壶,急忙灌了一口,才缓声道:“两天前!!!” “两天前!!!”沈井大惊,这个时间,足够发生很多事了。 “我告诉过你,不要跟宝弟做对,他是帮派成员,不会放过你的。”杰森语重心长,眼神再次失去焦距,倒头便呼呼大睡。 …… 黑人青年靠在街角,墙上涂鸦五颜六色,写着“世界和平,远离毒品”等字样。他戴着耳机,音乐溢出,在细雨中能听到剧烈的节奏。 有人过来,与之握手。分开时钱留下,带走塑料包。 又一只手,手指修长,指甲很干净,不像他接触过的瘾君子。他不由抬头,登时尖叫:“啊……” 叫声即起,已戛然而止。 他感觉最下边一根肋骨被铁钳夹住,痛彻心扉,嘴里只有吸气,没有出气。 “宝弟?”声音冰冷,冷过深夜寒雨。 “嗯……” “我放开你,你会合作吗?” “嗯……” “很好。” 手劲一松,宝弟大口吸气,喉间响如风箱。 宝弟皱眉,突然扭头疯跑。 脚踝剧痛,重重摔进雨中,额头磕到马路,顿时血流如注。沈井架住胳膊将他扶起,沉声道:“我放开你,你会合作吗?” “会……会会……” “很好。” 手劲又是一松,宝弟跌坐,靠着墙跟软了下去。一手捂住额头,鲜血由指缝泌出,他五官扭曲,问道:“干什么?你他妈有病啊?自己会点功夫,到处找我麻烦?” 沈井双眸似寒星,淡淡道:“我没时间跟你绕圈子,安吉拉在哪?” 宝弟咽了口唾沫,梗脖说:“不知道……啊!!!” 左手小指断成三截,程“Z”字形。 宝弟大吼:“疯子,见鬼的疯子,你知道你在干什么?我会报警的,该死的,警察会把你装进盒子里邮回中国,你等着吧……啊……” 无名指断成两截! “我说我说……” “说!” 宝弟面无血色,嘴唇颤抖,结结巴巴:“是尼克,后街的尼克,他要找一个人,流浪汉,带了个华裔女孩。我一听就知道是你,所以带他们去。安吉拉并不知情,可她太强硬,尼克认为她有所隐瞒,把她带走了,就这些。” 宝弟断续说了些尼克的事情,他跟“意大利人”有关系,前后五个街区的地下生意都归他管。大部分时间会在一家脱衣舞酒吧,算是他的办公室。 沈井离开,宝弟在他身后喊叫:“疯子,你会送死的,快去吧,快去死吧!!!” …… 沈井站了五分钟,观察左右建筑。 很简单,并不复杂,两家洗衣店还营业,那里有监控,不能去。 他清了清喉咙,径直走向铁皮房子。上挂粉红招牌,裸.女图形。 门口坐着一名壮汉,见他走来,缓缓起身,比沈井足高一个头。沈井递过20美元,是门票,壮汉坐回椅子,放沈井进去。 推门而入,烟酒味瞬间袭来。意外是音乐很好,音响非常透彻,设备很精良。 中间圆形舞台,衣着清凉的白人姑娘暧昧舞动。走过时向你招手,问你要不要“快乐时间”。沈井为避免纠缠,随手塞了5美元在她胸罩内。舞者对他笑,分开大腿扭动下身。 沈井稍坐,便起身离去,姑娘不舍,不停说还有更愉快的。 他穿过人群,楼梯口有黑衣壮汉把守。沈井抱住吉他盒,提气纵身,脚在墙面轻点三次,窜到二楼。人声鼎沸,没人注意到他。 二楼相对安静,隔出数个包间,房内上演何种戏码?沈井不想惊扰春色,定睛瞧了瞧,手搭门灯,翻身到三楼。 三楼禁止顾客上来,属私人空间。 脚下地毯,厚而柔软。 踩上去悄无声息。沈井不由暗忖:“真是个好地方!!!” 第二十六章 杀人的吉他手(一) 尼克今天新做了头发,亚麻发色,昏暗中有棕榈光泽。他对造型师很满意,听说常年混迹于好莱坞,对时尚非常敏锐。 “简。” 尼克整理西装,看镜中自己,嘴角有笑意。侧头说:“职业的就是职业的,工作交给你,我放心。” 苍白的脸映入镜子,右耳残疾,仅剩半个。简语气洒脱:“收了钱,你就是老板。给你句忠告,千万不要爱上我,谁出价高,我就跟谁。到那一天,你会伤心的。” “你放心,这种事情不会发生。我爱的是安妮.海瑟薇,可惜她嫁给那个三流演员。眼光太差。走,吃饭去,我请客。”尼克套上定制西装,出门,转进走廊。 …… 礼堂。 圆顶,彩色玻璃,能看见雨滴砸落。壁画各不相同,正面圣子降临。屋顶倒吊烛台,烛火跳跃,将人的影子映到壁画上,扭曲而张狂。 他说请客,却只有他自己在吃。 尼克来礼堂不做忏悔,只管吃饭。他胃口不好,对食物挑剔至极,每餐皆精心设计。环境、心情、天气,都能影响他是否会动刀叉。 小羊排恰到好处,放于面前,一口未动。 尼克叹道:“简,你说,这个世界上,如果不吃饭还能活下去。是不是很幸福?” 身后有冷笑:“别人我不知道,但你,恐怕会更可悲。” “为什么?” “别人不吃饭,还有其他事可做。你不吃饭,就只剩下杀人了。”话出口,后悔不该。简有些懊恼,说话太快的人,死的也很快。尼克转过头,直直地盯着他,一言未发。 雨打玻璃,声音充满颗粒感。 良久,尼克撇嘴:“你说得对。” 阴影中,窗帘上扬。 简突然转身,枪已在手,双眸如鹰,射向窗帘后。 是风,晚风携爆雨,打湿了地面。穿堂而过时,带起丝丝寒意。 “简,放松点,你太紧张了。时间久了,会成变态的。”尼克感受寒风,微微打个激灵,说:“关上窗吧。” 简应了声是,走过去将窗子关上。眉头锁紧,墙边有脚印,湿脚印!!! 他心道:见鬼!!! 回头时已来不及。 尼克坐在椅子里,身旁有人,一手提吉他,一手持枪。 枪口顶在尼克脑后,手很稳,枪身丝毫未动。 简定睛细瞧,随即大笑:“嗨……伙计,是你,来的真快。” “是我。”沈井微笑道:“并不快。” “我说……”尼克插一句:“你们聊天,可以带上我吗?” 沈井低头,叹道:“这么好的食物不吃,浪费。” “你喜欢?我送你一家餐馆,每天想吃什么自己点。”尼克摊手,玩笑一般。 “不够。” “不够?再加一间赌场。够不够?” “还差点。” 尼克张口结舌:“你要的太多了,我可不值那么多钱。”他啧了一声,接道:“脚下的酒吧,归你。” “还是不够。”沈井轻笑,枪口向前顶了顶:“你的脑袋就值这么点?” 尼克哈哈大笑:“那算了,你杀了我吧。再多我也拿不出,我只是个小角色,你说呢?” 简始终未动,饶有兴致地看着二人。这家伙,如果不是对手,或许能坐下来喝两杯。 “不绕圈子了。”沈井目光投向简,简耸肩,定在原地。沈井随即说:“女孩在哪?交给我,从此再不见面。” “女孩?”尼克惊叫道:“就为了个女孩?唐人街的工厂里每天都有这样的女孩,你想当英雄,去救她们呀,那多有成就感。” 沈井皱眉,重复道:“女孩在哪?” “真是见鬼了,******……”尼克苦笑:“简,你见过这种人吗?为了个女孩,他敢用枪指着我?” “没见过。”简很诚实:“但现在见过了。” “放下枪,我们好好谈谈,我保证让你满意。”尼克扭了扭屁股,让自己舒服些,接着说:“反正你也不敢开枪,何必……” 话音未落,枪声脆响。 鲜血箭般射出,染红了墙上的圣子降临画像。 枪口转到尼克眉心,沈井笑道:“奇怪,为什么总有人都说我不敢开枪。” 第二十七章 杀人的吉他手(二) 雷霆万钧,撕裂铅云。 雨幕中划过闪电,电光惨白,透窗而入。 映出三人身影,狰狞、扭曲,瞬间陷入黑暗。 尼克汗透衣背,像泡过热水澡。抬眼,笑道:“对不起,我收回那句话……” 砰!!! 枪声。 尼克剧烈抖索,缓缓撩动眼皮。他还能笑出口:“兄弟,我道过歉了。” “是。”沈井点头,下巴勾起弧度:“我们有句俗话。”转用中文:“来而不往非礼也。” “什么意思?” “你打我一巴掌,我回你一巴掌。你两次派人杀我,我还你两枪,你不亏。” 尼克怔住,随即大笑:“有道理,你们的传统?” “不是传统。”沈井一挑眉:“是真理,你们发现真理,我们发明真理!!!” 尼克双肩贯穿伤,血流潺潺,脸白如金箔。简仍未动一步,插了句:“你要杀他就快点,我无法接受虐待人的行为。” “女孩在哪?”沈井枪口上扬,直指眉心:“事不过三,最后一次问你,在哪?” “一定要?”尼克长长叹气,失望道:“不能做个交易?一个女孩,值不了多少钱。” “一定要,没有交易。” “好,跟我来。” 尼克果断,绝不拖泥带水,起身便走。沈井紧随,枪口顶住后腰。 双开门,朱红色。 高三米,宽两米,镀金把手。 尼克推门,留个侧脸,问:“没有交易?” 沈井断言:“没有交易!!!”突然闷哼一声,整个人倒飞出去。手撑地,瞬间窜到柱子后。 是简,他开枪了,不顾尼克生死。 沈井调整呼吸,小腹剧痛。腰侧豁开条血槽,染红了半条裤腿。 黑暗中,声音断断续续:“你不怕害死他?” 简放低身形,背抵长椅,笑道:“开枪是我的工作。你把尼克带走,我一枪都没开,对不起我的工作。” 突然有灯光,礼堂亮如白昼。 圆顶五色玻璃,壁画色彩浓烈。讲台方桌,上挂巨大十字架。 细碎脚步声,半分钟内涌入十多名劲装汉子。 “我不想在这杀人。”沈井苍白的脸,漆黑的眼,眼角瞥向十字架。 简缓慢起身,指挥众人散开,向沈井包围。随即淡淡道:“我也不想,所以你出来投降吧。” “尼克,能听见吗?”沈井忽地大叫:“嗨,尼克,回答我。” 沉默,只有急促呼吸。 良久,终于开口:“能听见,现在有交易吗?”声音来自扩音器,尼克早已远离此地,在某个有空调的屋子里看着监控。 “对不起,没有交易。” “那还谈什么?你打了我两枪,说实话,现在我的两条胳膊已经变成了蓝色。以后吃饭,有可能需要别人喂我。不能自己吃饭,这件事真的太痛苦了,你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吃饭是尼克一生所求,虽然他胃口奇差。 “尼克,你可能误会了。我五分钟后会找到你,敲碎你身上每一根骨头,包括你的指甲和老二。即便你告诉我女孩在哪,我也会这么做。现在停手还来得及,我们结束这件事,如何?” 尼克大笑,笑后狠声道:“杀了他,给我杀了他。找到他的家人,强.奸他老婆,杀了他的孩子,活埋他的父母。发克……给我杀了他!!!” 话音未落,众人持枪提刀,纷纷向柱子后靠拢。 木屑迸飞,椅背透出个窟窿,一名汉子捂住大腿,翻身跌倒。立刻枪声四起,将沈井藏身处打得星火四溅,混凝土如被铁水淋过,密密麻麻皆是酒盅般的坑洼。 窗帘上扬,风中有泥土味。一名红发汉子胸口闷响,鲜血箭般射出,整个人像麻袋一样摔进旁边长椅下。 众人枪口立刻调转,将窗帘撕成碎片,纷扬飘散。 清脆枪声忽左忽右,每一下都极为短暂,却如死神镰刀,收割着生命。众人不再像刚才般神勇,惊恐的双眼瞪到最大,生怕恶鬼突然出现在身后。 壮如铁塔的白人定在原地,喉间泌出一条血线,随即鲜血箭射。 简咽了口唾沫,大声命令:“他没子弹了,三人一组,围成一圈。” 有人尖叫,脚踝剧痛。就看沈井抓住他一只脚,矮身拖进石柱后。 惨叫,杀猪般撕心裂肺。 血水很快漫延,像一面红色镜子,倒映五彩斑斓的玻璃圆顶!!! “围住他。” 简脸色凝重,立于众人身后。指挥所有人将石柱包围,枪声密集。 逼近,只看尸体被子弹撕裂,内脏流了一地。却不见沈井身影。 “咔啦……” 金属撞击地面,1911掉落。 所有人立刻回头,就看一名黑人手腕血流如注,枪在脚边。匕首横于喉间,冷笑由身后传出:“放下枪,离开屋子,我不追究。” “开枪!!!”简下命令,见众人不动,大吼道:“开枪,我叫你们开枪!!!” 众人麻木地举起手枪,指向黑人。 黑人顿时大腿发热,有暖流。央求道:“简,是我啊,不要这样。强尼,嗨,兄弟,昨天我们还在后街喝酒呢,你干什么?快把枪拿开!!!” 不知是谁开了第一枪,黑人胸前爆开血花。之后便连绵不绝…… 一双眼睛突然来到简的面前,简心脏收紧,似被人猛地一扯。 就看火舌吞吐,沈井拾起地上枪支,立于人群中左右开弓。一个照面,便射穿了六个人的脑袋。那双眼睛又回到简的面前,简大叫,疯也似地跑开。 一名脸上长满青春痘的白人小伙不知为何,居然握不住手枪,任由它掉进血泊中。他突然眼白上翻,因为他看见自己右手大拇指齐根断掉。 有人淡淡道:“躺下,闭上眼睛,不要睁开。” 声音渐远,他像死了一般紧紧闭住眼睛,倒地不起。 简已来到门口。 朱红色,双开门。 高三米,宽两高。 镀金把手被摸得发亮,手一搭上,心中发凉。 “简,是时候了。”有人叫他。 他回头,见到一张苍白的脸,一双漆黑的眼。 脸上一条血线,斜斜地划过嘴角。 沈井缓步而来,一步一句:“我警告过你,不要再回来,你不听,还带走了女孩。” 简很快收敛心神,他摸到过地狱边缘,生死并不太重。 放下枪,脱掉西装,肌肉将衬衣撑得紧紧绷绷。活动手腕,指甲修剪干净,可见惯于用刀。 他调整呼吸,待心跳均匀,打了一套空拳,声爆如豆。腰间抹出羊角刀,沉声道:“伙计,你叫什么来着?” 沈井想了想,说:“沈。” “哦……”简点头道:“肾。” 老外这发音,肾和精之间,沈井选择了前者。 “如果我受了重伤,记得给我个痛快。”简淡淡道。 “可以。”沈井点头。 二人揉身贴近。 沈井小臂扯开血线,鲜血甩在地面,像条扭曲图腾。 简错身闪开,缓缓转头,第三与第四根肋骨间插着匕首,齐没入柄。 “给你个痛快。” 沈井淡然,上前接近。突然调头疯跑,跃入圆柱后。 一枚手雷滚落,随即爆炸。 声浪掀飞长椅,碎石如雨,四下迸射。 半晌,烟尘散尽,地面焦黑大坑。 却不见简的身影。 夜风扬起窗帘一角,窗框处固定绳索。沈井苦笑摇头:“又是这招。” …… 双开门,朱红色。 高三米,宽两米。 镀金把手。沈井推门,走过半个身子,转身归来。 长满青春痘的青年紧闭双眼,眼皮却痉挛般抖动。沈井拍拍他的脸,他立刻屏住呼吸。 “翻个身,谢谢。” 青年身体僵硬,翻身如爬珠穆拉玛峰,耗尽体力。 沈井弯腰,拿出吉他,大步离去。 第二十八章 杀人的吉他手(三) 尼克感觉不好,非常不好。 手臂失去痛感,渐渐麻木,有坏死迹象。他扭头,笑脸立刻爬上脸颊:“绷带拆了吧,没用了。” 身后是高壮汉子,却穿了个花绿T恤。 汉子神情凝重,拒绝道:“不能拆,我叫了救护车,现在送你下楼。” “开了这扇门。”尼克脸色越发苍白,额角冷汗如豆,笑道:“你我都得死。” “他这么可怕?” “是的,像……”尼克苦笑:“BruceLee?” 花T恤耸肩,鼻子里冷吭一声,没有搭话。尼克知道,这事很可笑,如同三天前他笑话哈桑一样。心中莫名后悔,人啊,为什么不愿意相信,而选择怀疑呢?如果相信哈桑,现在多个朋友,少具尸体。 显示器上横纹跳跃,共13个屏幕,满屏皆是死人。 提吉他的男人仰头,在屏幕里对他们笑。 “疯子。”尼克下了定论,这人,是个疯子。 “不能再等了。”花T恤愁上心头,关切写满双眸,粗壮手臂抱住尼克,哭诉道:“走吧,救护车在楼下。” “走。”尼克用力吐掉烟头,刚起身,便坐下。反锁铁门轰然倒塌,爆音中颗粒翻飞。一个身影立于门框下,缓步而来。 苍白的脸,漆黑的眼。 沈井问:“多长时间?” 尼克看了眼腕表,答道:“四分五十秒。” 放下吉他,沈井扫视二人,笑道:“我没食言。” “没有。” “现在结束这件事,还来得及?” “恐怕……”尼克苦笑:“来不及。” “是你打伤尼克?”花T恤厉声问。 “哦?”沈井挑眉,不置可否:“是的。” 花T恤手藏背后,手中握短管猎枪,紧绷的肌肉蚯蚓般蠕动。 “不要,住手!!!”尼克突然大声制止。 但一切都晚了,花T恤举枪。 枪响! 火舌吞吐!!! 墙上一个脸盆大小的破洞。沈井紧贴花T恤,手按在腋下。 花T恤嘴角泌出血线,眉头紧锁,眼角有泪,注视着尼克。 “放过他。”尼克央求。他双臂残废,连中两枪,一声没吭。此时为了别人,却甘愿放下自尊。 沈井居高临下,声音沉重:“慢慢坐下,不要动。肋骨刺破内脏,能活30分钟。刺破心脏,活不过30秒。” 花T恤胸腔炙烤般剧痛,尼克握着他的手,轻声安抚:“没事的,很快就过去了。” 二人你浓我浓,哭成泪人。 沈井残忍打断:“女孩在哪?事到如今,再坚持也没有意义。” 尼克没说话,指向内里一扇门。 沈井点头道谢,跨过二人向里走去。旋转把手,推开,光线打出一条斜角。 光线尽头是一双腿,脚踝纤细,小腿长而直。 “是你?”沈井目瞪口呆。 只穿了内衣的安吉拉蜷缩在墙角,怯懦打量,见是沈井,放声大哭,扑了过来。 沈井急忙将她抱住,脱掉夹克给她披上,轻声问:“怎么样?” 他不敢多说,修女诸多禁忌。有些事情烂在肚子里,比说出来更好。 安吉拉哭了一阵,抽泣道:“没事。” “嗯,我们走。” 真没事假没事?随风去吧…… 回到监控室,尼克和花T恤互相搀扶着向外挪动! 沈井没动手,只开口:“女孩在哪?我还是那句话,现在把这件事结束了,一切归零。” 尼克微微侧头:“你不是找到了?” “尼克,我没有耐心了。你应该能看出来,我不是仁慈的人,别逼我。” 尼克定住,一滴冷汗滑过脸颊,亚麻色头发落满灰尘。良久后,说:“告诉你,我必死。” “不告诉我,你也必死。”沈井手中有刀,像魔术般出现。 “好……”尼克长出口气,回道:“他不在这。” “在哪?” “非洲!!!” 沈井大惊,脱口道:“What……” 第二十九章 肉林 橘色手电光由身后射来,随着奔跑上下闪动。 儿子口干舌燥,胸腔火烧般灼痛。 他不能停,停下会死。 眼角扫到消防栓,挥肘砸碎外罩,扯住水带一端,猛然加速。 “操!!!” 撕心咆哮。 儿子一头撞上玻璃墙,爆音四起,碎碴迸飞,周围纷扬的玻璃碎片映出儿子狰狞的脸,和身后闪动的两条光柱。 夜风微凉,有蝉鸣。 儿子张牙舞爪,死死抓住消防水带,登时坠下楼去。随后狠狠一顿,儿子肩膀近乎断裂,扔开水带顺势滚了几圈,起身便跑。他不敢回头,五楼撞碎的窗口有人举枪,瞄了瞄,气馁大骂。 压榨出最后一丝力气,一刻钟后,儿子瘫倒,大口吸气,喉间如破败风箱,呼哧呼哧。他放低身形,死里逃生的事十年前他就干过,而这十年中也不曾减少。早已习惯隐藏自己,早已习惯伤害别人。 风吹云动,月似银盘。 天地间朦胧变色,沐浴着惨白月光。 儿子四仰八叉,头靠树干,视线中满树金链,花开正艳,随风摇曳。树涛声抑扬顿挫,给寂静夜幕渲染出丝丝悲凉。 休息片刻,弹身而起。此地不可久留,稍辨方向,即撩腿狂奔。 破风声尖锐犀利。 儿子心道糟糕,却为时已晚。 防暴网将他整个套住,紧紧压在地面,像离水金鱼,拼命扑腾,徒劳无用。两双劳保胶鞋在他视线中走过,低语几声,一人抓头,一人抓脚,抬起便走。 …… 灯光刺眼。 白色的墙,白色的床,白色的屋顶和白色的地板。 儿子躺在床上,全身插满不知名的管子。他用尽全力才勉强睁开一丝眼皮,三名穿白大褂的人手拿文件夹,互相说着专业术语。他微微调动视线,不止他一人如此,左右还有十来人,同样躺在床上,身插管线。 儿子的工作是带人来做药物实验,既然实验,必定无法确保安全。是生是死,儿子无权干涉,也无心干涉。只要拿到钱,万事大吉。他与公司人员窜通,从不服药,两人进来,一人离开。儿子不用做心理建设,自己也感奇怪,为什么别人是死是活,他从不关心?丝毫罪恶感都没有。 公司所做何种实验?儿子也并不在意,拿钱办事而已。 但今天,因果轮回,终于到了自己身上。 三名穿白大褂的人很快确认无误,开始启动设备。 儿子周身麻木,连大脑都无法正常思考,更感受不到任何疼痛。微弱视线中看见管子里有红色,是血液?或是别的?液体由体内抽出,很快儿子越发虚弱,一丝视线也无法保持,终于闭上双眼。 …… 水泥地面呈酱紫色,凝聚的块状物如同果冻,在清水冲刷下流进一个大池子。池内臭气熏天,紫黑色的污水上漂浮泡沫。 而这污水中,堆满了残肢断臂,和冰冷的尸体。 黑色水鞋踩进池中,粗壮手臂在水里捞过,抓住头发,将尸体提出池外。随着“一、二、三”,被咣当一声扔进小推车。 隐约可听见机器轰鸣,混合着骨骼断裂、筋肉绞碎等让人头皮发麻的奇怪声音。 池水突忽波动,伸出一只干瘪的手掌。 手指死死抠住池边瓷砖,紧接着浮出一个颤抖的人影。 这人双腮凹陷,四肢枯瘦,肋骨嶙峋。凸显出两颗暗淡眼珠,像鸡蛋般滴溜滚动。 他抹了把脸上血水,入手心惊,我怎么了?脸骨硌手,像刀锋般刺破脸皮。他摊开双臂,顿时恍惚,几欲昏倒。这是我的手?可见清晰脉络,干瘪皮肤紧紧绷绷。 他喘了口气,心中暗忖:“我活得那么用力,怎能轻易放弃?” 断手的老太婆,脑浆迸裂的金大棒,捏碎喉骨的小川哥。以及那些慢慢模糊的脸庞,我踩着他们苦苦求生,现在放弃,算什么? 儿子不知为何在此?不知为何如此? 但儿子知道,要活下去。 他视线扫过,昏暗中有炉火。似是蒸锅,在蒸煮着什么东西?味道奇臭,又隐约有肉香!!! 两名健壮男人靠在尸体上抽烟,不时大笑,互相推搡。 儿子强稳心神,缓缓向水池外爬去。突然摔倒,四肢毫无力气,砸出哗啦水声。 那两个汉子闻声望来,横肉肆虐的大脸显现惊容。这二人脚踩水鞋,胸前是黑色塑胶围裙。一走路便“咣叽”乱响。 来到池边,像扒拉小鸡小鸭一般,将尸体、残肢左右拉扯。破锣般的声音:“可能有人没死透。” “都这样了,没死透岂不更惨?” “谁知道呢,一会多照看照看,机器里过两遍,保准死绝。” “对了,你女儿怎么样了?”透过紫黑水波,可见一人手背刺青,是只蝴蝶。 蝴蝶说:“医生说数据库里有了匹配者,好像在法国。”他唉气,语调沉重:“但是钱不够,我看能不能跟老板借提前支些工资。” “一会下班,你跟我走。我那还有点,暂时也用不上。” “算了算了,你儿子不是要到美国读大学?给他留作学费吧,能有个出息的孩子,咱当爹的应该全力支持。” 话声渐远,水池重归平静。 两条断臂分开,儿子从血水下露出脑袋,大口猛吸。他不敢妄动,等完全适应了身体机能,才再次向外爬去。 水泥地冰冷刺骨,儿子赤身爬在地上,手指甲因为用力而掀起、脱落。一路鲜血淋淋,从尸体堆里爬到门外。 紧咬牙根,四脚着地,像条老狗一般晃进林子里。 他不敢走大路,只钻树林草地。 不知过了多久,天边有青灰色。 城市霓虹变幻闪烁,街灯晕开,化成五颜六色的微弱光圈。 儿子眼前一黑,重重摔倒。 第三十章 说遇见,说再见(一) 疼! 深入骨髓!!! 痛彻心扉!!! 脑袋似要爆炸,皮肤寸寸撕裂。 有声音,很轻。 “不疼了,不疼了……”重复三个字,魔咒般起了作用。 冰冷的手抚摸额头,液体注入血管。痛感缓缓消退。 八月。 黄历十五。 枯瘦女孩蹲坐门槛,仰头可见一线天,嘴里嘀咕:“真快,又是一年。” 隐约间有歌声,粗糙的歌声。 …… 儿子终于睁开双眼,他试图起身,立刻痛得干呕。知道还活着,心中稍定。泪眼模糊地扫过,屋顶低矮,吊着黑乎乎的小灯泡。 他躺在床上,味道骚臭,被套不知多少年月,挨肉的地方粘而潮湿。他极力挪动视线,家徒四壁,啥也没有。屋子只可放一张床,两步便是屋外。 儿子苦笑,这地方他很熟。 贫民窟,两屋之间的夹缝,支了张床便成为“家”。 一张蜡黄的脸居高临下,突然探过来。定睛瞧了瞧,咧嘴一笑:“醒了?” 儿子试探问:“你救了我?” “不算救,捡回来的。死了就扔出去,活了也扔出去。”是女人,说泰国语。 “又不是小猫小狗,捡回来玩吗?”儿子苦笑,还是由衷道:“谢谢,将来必报答。” “不用不用。”女人一摆手,拒绝道:“你这病死鬼,能咋谢我?去偷?去抢?我可不想救个抢劫犯。” 儿子皱眉,不再言语。她这种人常年在底层挣扎,不知经历过何等惨剧,心性定然有问题。说不通,讲不明,烦了更会做出可怕之事。 冷汗瞬间透体泌出,儿子弓身如虾米,不住哀嚎:“疼……救救我……好疼……” 女人眼神空洞,愣愣地看着他,半晌后坐到床边,轻抚儿子额头,重复道:“不疼了……不疼了……” 果然是她,儿子心里确定那声音不是梦境。但此刻却神奇不再,疼痛丝毫不减,似要撕裂灵魂,嘴中满满的血腥味。 “救我……”儿子祈求。 “救你?”女人起身,墙上挂一山寨手包,她在里面拿出白色粉面。用水在勺中稀释,垃圾堆里翻出一支注射器,吸入液体。 对儿子摇摇手,笑道:“要吗?” 喉咙间突然奇痒无比,像脱水之人遇见甘泉,只想大口吞咽。全身上下有万只蚂蚁啃咬,大脑嗡嗡作响,鼻涕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满脸。 儿子心知肚明,他染上毒瘾了。 心说不要,嘴里却喊得畅快:“快,给我来一针!!!” 女人一笑,款款而来,熟练找到血管。针尖刺破皮肤,推入杂质液体。 凉,整条手臂又麻又凉。 疼痛飞速减退,思绪飞入云端,天马行空,五颜六色。 …… 再睁眼,天已黑透。 床边无人,只剩儿子自己。 他躺在床上,嘴角流涎,无声抽泣。 恨自己何等不争气,竟然沦落到吸毒境地。 他极度疲惫,又极度清醒。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听到屋外杂乱吵闹声,知道猜测无差,藏在城市中的贫民窟,空气中充斥着腥骚气,和各种食物腐烂的怪味。 睁眼捱到天边微明,所有杂乱都归于平静,儿子微微转头,见一人推门而入。这是儿子第一次仔细打量她。 逆光中,身材瘦小,如同未发育完全的猴子。一头半长不短的乱发,染成酒红色。年纪不大,却已透出老态,粉底无法掩饰眼角细纹,下巴也像老年人一般微微皱起。短裤下一双麻杆腿,吊带T恤空空荡荡,两条胳膊蜡黄得没有血色。 女人很累,塌肩垂头,将手包挂在墙上,一件件脱掉衣服。 儿子不是好人,却也知恩图报,扭过头盯着屋顶小灯泡。 水声,女人拿出个洗衣盆,用水桶在外面接了两桶水倒入。随后坐进盆中清洗自己,她洗得那么细致,如同手掌下摩搓的是金贵宝石。 洗罢,套着简单衣裤,靠在儿子身边。 冰冷,不知是水凉,还是本来如此。儿子挪了挪,他不喜欢冰冷的皮肤,像死人。 女人给自己点了支烟,火光忽明忽暗,烟雾吹到儿子脸上,问:“来一支?” 儿子:“不用。” “男人还不抽烟?没意思。” “也是,我也觉得没意思,但还是想多活几年。”儿子突然问:“怎么称呼?” “阿jing”女人回道:“好听吗?” 儿子嘴角有笑意:“好听,你姓阿?” 沉默。 烟头转暗,夹在指间。 烧了半分钟,烫到女人,她急忙掐灭,笑道:“没有姓。” “为什么?”儿子体虚,思维并未恢复。他此时不知道自己在戳人伤口,如果换成三天前,他绝不会有此一问。 又是沉默。 女人双眸闪亮,洒脱笑道:“有父亲才有姓。” 她不再回答问题,半靠半坐,双眼凝视黑暗,轻声哼唱着什么。 “当你诞生到这个世上。” “你的父母实现了一个梦想。” “一个成真的美梦。” …… “你是个特别的孩子。” “每当你哭泣,他们都会在你身边照顾你。” “多少个季节来了又去,如今已经过了这么多年。” “你终于长大。” “你似乎还憎恨你的父母,为什么你觉得他们错了。” “你好孤单,身边没有任何朋友。” “而孩子,你如今在哭泣中崩溃。” …… 晨光泛着青灰色,四下无声,万籁俱寂。 女人的歌唱并不美妙,反而略显笨拙,丑陋得可笑。 儿子笑不出,眼角酸涩:“这是什么歌?” “不知道。” “哪学的?” “我妈教我的,我还没等问名字,她就死了。” 儿子问:“你是哪个jing?这jing可多了。”见女人面有愁容,儿子识趣道:“我教你一个?” “好啊。”女人有了神采。 “两横,两竖,这就是井。最简单,最好记。”儿子在她手心划着,微痒,女人曲了曲手指。对他笑:“我会写名字了。” 第三十一章 说遇见,说再见(二) 残秋般干瘪的脸庞,仍未冷透,却已消失。她的笑容短暂,短暂到无法看清。儿子鼻尖冰凉,似水滴砸落,他周身乏力,只能抬抬眼皮。眼皮上是脆弱的下巴,下巴挂着泪滴。 …… 风吹云动,阳光满地。 阿井特意打扮,对儿子招手:“走,出去转转。” 儿子醒后躺了两天,渐渐感觉手脚回暖,他试着起身。眉间痛苦,脸色苍白,还是颤抖着站起来,迎向阿井。 儿子一如既往,弯着腰,王八一般伸出脑袋。看人抬头,看路低头。 残花败叶的少女,枯瘦如柴的残废男人。 即便在世代穷苦的贫民窟,也能引来同情目光。 儿子早已习惯,阿井笑颜相对。一双双箭一样刺人的眼睛,无法伤害千疮百孔的心。 巷子走到一半,阿井突然往回跑,大声嚷嚷:“坏了坏了,差点忘了。” “怎么了?等等我……”儿子为她是瞻,不迭追去。奈何身患重病,三步两颤悠。 小“家”没有锁,破门敞开。 阿井端正而坐,低头书写着什么。 儿子奇怪,抹了把冷汗,双唇颤抖地说:“怎么?你识字?”他探过头,笑道:“还会写信?” 阿井没理他,全神贯注。未了甩一句:“不会写,照着描。” 闻言,儿子注意到。阿井面前一张老旧信封,焦黄牛皮纸,折叠无数次,已破损如败絮。她照着旧信封上的字迹,一笔一画,严谨地抄在新信封上。 最后拿出一张照片,照片中是她自己。 化了妆,笑如花,岁月正好。 信封里没有信,只有照片。 阿井蹦跳起身,此事对她极为重要,每每都让她笑着奔跑。 巷子口一间报亭,卖些报纸杂志,香烟饮料。 阿井被热气蒸红的脸贴上窗口,嘿嘿道:“吴伯,吴伯……来两张邮票。” “又寄信呀?”声音苍老,满脸花白胡子的老头凑过来,善意笑道:“多少年了?亏你还能坚持。拿着。” 递过邮票,坐回报亭内抽烟斗。 阿井黏好信封,双手合十,虔诚祈祷。最后深深一吻,信封上留有口红印,塞进报亭旁的邮桶。 儿子问给谁写的? 阿井不答,一路哼歌,蹦跳前行。像忘却忧愁的小鸟,畅游在阳光下。 …… 中餐馆。 阿井单手托腮,说:“你吃,我说。” “行。” 儿子点头,筷子挑起牛肉面,大口吞咽。 咸到发苦,却吃得津津有味。 阿井看着他,嘴角仍有笑意。 窗外行人如织,三轮车拥挤蠕动。鱼贩子头顶竹筐,健步如飞,偶有几尾活鱼跃起,又跌落。 阿井生活紊乱,声带受损,说话低音时会沙哑。 那年内战,妈妈从越南逃到泰国。 没有生存技能,沦为站街流莺。某个雨夜,妈妈又冷又困,正想找地方躲避。一名外国游客发现了她,带她回酒店。后知道他是法国人……我应该叫他父亲。 听到此处,儿子抬眼瞧了瞧。原来阿井的红发并不是染的,而是天生如此。 阿井明白他的意思,顽皮地摇了摇头,乱发飞扬,尘屑漫天。 我父亲天生浪漫,虽然语言不通,却也赢得妈妈欢心。久之浓情意蜜,所有顾虑抛于脑后。父亲说要带妈妈离开,去他的家乡,种菜养牛,过农场生活。 妈妈信以为真,但两个月后,父亲失踪。留下一封信,信上是他的地址,两行留言。 回家处理离婚事宜。 很快接你到我身边。 妈妈守着这两句话,日夜思念,不再做皮肉生意。但半年后,不得不重操旧业。 阿井顿了顿,笑道:“因为有了我,我需要吃饭,她需要钱。” 妈妈说小孩子长得快,每月给父亲邮一张照片,让他知道我的模样。等他回来,能认出我,找到我,带我去法国。种菜养牛,过农场生活。 妈妈死后,由我寄照片,从未间断。转眼已过19年。 “所以……”儿子喝掉最后一口汤:“刚才的信。” “嗯。”阿井点头。 她拿出一张明信片,递到儿子眼前,得意道:“看。” 儿子凝神,上面是个公园,行人优雅,建筑唯美。 阿井说:“这是艾菲尔铁塔,下边是战神广场。”骨节凸起小手撵转明信片,红肿指尖点着幕后一片虚影,眉开眼笑地说:“我将来会在塞纳河边的咖啡馆喝一杯咖啡。”说着将自己的牛肉面推给儿子,嫌弃道:“你吃吧,我将来是要喝咖啡的。身穿职业装的侍应会来问我‘小姐,需要什么?’我会跟她说‘叫那个男的过来’哈哈,如果他长得够帅,也许我会给他一个吻。” 儿子只管吃喝,一声不吭。 幻想是老天赐予人类最后的礼物,他不想剥夺阿井这一瞬间的快乐。 吃喝完。 太阳毒辣,热浪袭人。 面前行人如织,三轮车拥挤蠕动。鱼贩子头顶竹筐,健步如飞,偶有几尾活鱼跃起,又跌落。 阿井眼神空洞,行尸走肉般融入街道,慢慢消失。 …… 回到“家”,儿子突然面色苍白,汗透衣背,倒地打滚。 不停叫道:“给我,救我……救救我……” 阿井居高临下,冷冷道:“之前给你打针,因为你病重,压制痛苦。现在你病好了,再想打针,自己出去赚钱买。我不会给你,我不养小白脸,何况你还是个残废。” 字字如针,直戳心窝。 儿子满脸鼻涕,眼角堆叠眼屎。忍受蚂蚁噬骨的痛苦,爬到床边,拿出阿井的香烟塞进嘴里。祈求道:“火……” 阿井怔了怔,给他点燃。 香烟两口便吸完,尼古丁刺激神经,缓解一丝煎熬。 儿子头重脚轻,脚趾头抽搐,紧扣脚心。他咬掉过滤嘴,烟草直抵舌尖。微苦,有淡淡甜味。 不知抽了多少根烟,儿子像从水里捞起一般,湿漉漉地倒地睡去。 阿井蹲到身边,冰冷手掌抚摸额头,重复道:“不疼了……不疼了……我不能害你……” 言毕,起身。 稍做打扮,背上山寨LV,脚踩高跟鞋,走进夜色。 …… 儿子口干舌燥,喉咙似是着了火。挣扎着滚到水桶边,一头扎进桶中,大口吞咽。 他喘几口粗气,门边照进一丝青灰色,光线在他脸上斜斜定住。 又要天亮了。 他轻咦一声,屋内空荡,阿井没回来? 儿子踌躇,心神不宁。他狠抽自己大嘴巴:“你疯了?为什么关心她?” 没有答案。 门开,儿子踉跄跑出,满脚泥泞,冲到巷子口。 苍蝇围着垃圾堆打转,野狗被惊醒,低吠两声,空旷中传出老远。 儿子转身,像垂死之人,一步一步踢回巷子内。 报亭。 满头红发顶住玻璃,半片白花身子趴在杂乱书籍中。吴伯苍老的脸庞病态潮红,肥硕的屁股不住耸动。 第三十二章 说遇见,说再见(三) 儿子像往常一样,躺在床上,不言不语。 一直睁眼捱到天明,阿井才推门而归。 她也像往常一样,床底拖出洗衣盆,接了两桶凉水,坐进去清洗自己。她清洗得极为仔细,水花沿着干瘦脊背滑落,晨光中有一丝雾气。 不知是水温,还是体温。 清水湿了乱发,阿井抬手压在脑后,露出一张青涩与衰老并存的脸。回头时表情矛盾,正如她矛盾的人生。 她问:“你都看到了?” “嗯。”儿子眼盯灯泡,声音轻飘飘的。 “咋了?”她挤出笑意,嗓音颗粒般沙哑:“吃醋了?你不会爱上我了吧,我跟你讲,我不会跟残疾人睡觉的。你快死了这条心吧,趁早。” 儿子也笑,有笑意,没笑声。 阿井的故事永远也讲不完,如果愿意,我们可以讲三天三夜,或许才能开个头。 她很少对人敞开内心,眼前的男人却是例外。不知不觉中,低沉的声音缓缓传来。 我九岁的时候,买了书包和铅笔。妈妈说我应该上学,有了知识才有出路。书包是粉色的,上面有花仙子的图案。我背了一次,便再没碰过。 我起的很早,那天是我上学的第一天。突然有人叫我,他的声音像见了鬼一样恐怖。 我跟他出去,看见妈妈倒在街边,一条大腿血肉模糊。血已流干了,凝固成一圈黑色的拌饭酱。哈哈……我也很奇怪,为什么当时会想到拌饭酱。 撞她的车早就跑了,我是个孩子,只会哭。有人想把妈妈抬起来,但她的腿和地面粘成一体,没人敢动。 阿井顿了顿,点了支烟,火光昏暗。 是我用一把勺子,吃饭的勺子,一勺一勺把妈妈从地里挖出来的。 周围的人渐渐失去兴趣,各自离开。我求他们,给他们磕头,无人理会。我大喊大叫,让妈妈不要睡,我送她去医院。 我哪里知道医院是什么?鬼知道医院是什么…… 有人把妈妈的手放进我怀里,跟我说:“凉了!” 我不信,用脸去贴妈妈的手背,吓得我哭都哭不出来。怎么会有人能凉成这样?我开始脱妈妈的衣服,从她的胸口开始,到后背、大腿、屁股、小腿。 你问我在干什么? 我只是想找到一块热的地方,我不能接受她就这样死了。 我没找到,再抬头时,看见吴伯。是他把妈妈的手递给我,告诉我要坚强。 妈妈死后一天,吴伯出钱,给妈妈送走。如果不是他,我真的任何事都办不成,任何事。 妈妈死后两天,吴伯强.奸了我。 我九岁。 太疼了,好像身体被撕裂。 吴伯给我钱,让我吃饭,让我不至于饿死。所以我能长大,时间一年又一年,每每回想恨之入骨,恨意过后,又怀感恩之心。 对错也许并不重要,扭曲的经历让她无法判断对错。 阿井洗漱结束,钻进被窝,笑道:“在你怀里睡得踏实,谢谢。” 谢字说完,便有呼声。 儿子低头盯着她,即便睡眠中,眉头也是皱紧的。他轻轻揉了揉,让阿井眉间舒展。色素沉淀的蜡黄脸上,终于露出与之年纪相符的憨态神情。 …… 之前我以为,阿井的故事永远也说不完。 三天后,我知道所有故事都有结束,阿井也不例外。 无论是精彩的,还是无聊的,总会画上句号。 儿子坐在床边,一直等到东边泛红,太阳跳出地平线。阿井才步履蹒跚地出现在巷子内。他快步迎去,入手心惊,阿井周身滚烫,像块烤地瓜。 儿子关切道:“你生病了?” 阿井推开他:“没事。” 回屋后她没有清洗身体,直接倒头睡去。 儿子用毛巾泡了凉水,放于阿井额头。突然青筋暴起,沉声问:“谁干的?” 阿井抖了抖,脸埋进双臂,不住抽泣。 她脖子上,手臂上,大腿上。裸.露在外的皮肤,皆青黑透紫,可见是遭人毒打,经受虐待。 儿子一指巷子口,狠声道:“是他?” 阿井蜷缩身体,像受惊的小猫。 儿子再也无法忍受,摔门要走。阿井却抱住他,哭道:“不是不是,不是吴伯。” “那是谁?” “三眼哥!” 听到这个名字,儿子突然如木雕泥塑,动也不动。 当地华人,但凡在唐人街有交集的,无人不识三眼哥。 他是“同乡会”成员,专门放高利贷,很多人没有正规身份,需要钱,只能找他。而他小弟多,家伙硬,心又黑,没人敢得罪他。 他眉间有块疤,状如猫眼,诨号三眼。为显尊敬,普遍称三眼哥。 怒气不会转化为勇气,儿子怂了。 他给阿井喂了药,用凉水冰了一晚上,烧终于退下去,人也精神不少。 天色渐晚,阿井眼窝深陷,满是疲惫。儿子叫她不要去,休息一天。 阿井眼角扫过,轻笑道:“我不去,他会找来的……” 话说一半。 儿子已无地自容。 …… 这一晚,儿子不知是怎样熬过去的。 “像男人一样战斗!!!” 沈青山的声音回荡在儿子脑海中,如蚀骨恶魔,不停啃咬他的灵魂。 夜已深透,一轮弯月勾起几缕残云。 四下无声,万籁俱寂。 突然有凌乱的高跟鞋,踩碎了寂静。 儿子急忙跑出去,脚下拌蒜摔了个跟头,一轱辘爬起。抬头时见到阿井如风中柳絮,摇摆不定。 在她摔倒瞬间,儿子接住了她。 阿井满脸紫青,嘴角挂着血痕,手臂乌黑充血,周身没一处好地方。 “阿井!!!”儿子低吼。 阿井对他笑,笑容凄凉。 儿子紧紧抱住阿井,没等进屋,阿井声音微弱:“给……给我……洗干净……” “好!!!” 儿子重重点头。 拉出洗衣盆,接过两桶水,将阿井裸.身放入。 他手掌颤抖,触手如死尸,冰冷刺骨。 儿子慢慢的,轻轻的,将她当金贵珍宝般对待。 阿井瘫坐在盆中,突然问:“我……是不是开始凉了?” 儿子心惊,摸过她胸口、大腿、屁股、小腿。强压声线,低头说:“没有,你暖得很,像夏天的太阳一样烫人。” 洗过擦干,套上干净衣物。 阿井在儿子怀中,骨节肿大的手抚过他的侧脸,眯成线的眼睛滑下两行清泪。她的声音很低,颗粒般沙哑:“我以为……我遇到了好男人……结果……还是和妈妈一样……” 她说了最后两个字:“谢谢。” 随即断气!!! 儿子将阿井横抱胸前,血液似是要沸腾。无法言明的痛苦在体内奔涌,头皮好似要炸开一般,整个人可以用一个词形容。 崩溃!!! 儿子崩溃了!!! 他拿洗衣盆时,由床底带出个东西。 书包。 粉色。 上有花仙子图案…… 书包内满满登登的黄信封,此时散落一地,信封中的照片掉出。 呱呱坠地的阿井。 穿开裆裤的阿井。 留西瓜头的阿井。 青春叛逆的阿井。 健康的阿井……枯瘦的阿井……眉眼低垂的阿井…… 黄信封外都有个红印,是“退回”!!! 儿子紧紧抱住阿井,脸埋在她发间。泪水决堤,无声咆哮。 第三十三章 血染金砖(一) 午夜。 月朗星稀,长街如洗。 青石地面泛起淡淡乳白色,一伙后生“咿咿呀呀”,兴高采烈地耍着鬼仔戏。 松木楼梯坐着两个人,一人在上,一人在下。半块月光透窗而入,斜在二人中间。 黑暗中声音格外低沉,尾音拖拽出悠长声线。 “老鲁,尼克告诉我小娜下落的时候,我害怕了。” “嗯?怕谁?老哥哥陪你走一遭,怕个****?” “不怕****,怕的是我自己。” “哦?” “当时我的第一反应,是放弃小娜。念头初升,便有恐惧伴随。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不再有朋友,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习惯冷眼旁观。” “正常,你我皆如此,世人皆如此。” “所以请你帮个忙。” “说。” “东西搁你这,我放心。” “吉他?这可是你命根子,从不离身。有啥事比命还重要?” “赎罪……” …… 劣质皮革裂纹纵横,缝隙间钻出毛绒绒的填充物,败絮般飘散,神奇地定在空中不动。一双手,手指修长,指甲短而干净。这双手摆弄枪管、扳机、弹匣,无数小零件在他手中调试,很快组装成一把G17。 枪身很旧,摩擦得乌黑油亮。沈井对了一眼准星,内陷白色荧光,随即插回腋下枪带。“咔啦”声中拆解一只P99,起码射过5000发以上,膛线平滑,20米外打到啥算啥。清楚其性能,心中踏实半分,推进弹匣,插回腰间快拔枪套。 背包抱于胸前,内装子弹、火种、急救包等生存装备。最后用力搓揉脸颊,搓出病态潮红,一把拉开舱门。 劲风倒灌,凛冽逼人。 眼前是万尺碧空,探头可见下方云朵。 烈日耀眼,机翼两侧染上余晖。 驾驶室伸出脑袋,醉眼朦胧,蒜头大的酒糟鼻子挂一行鼻涕。飞行员拢了拢长发,口齿不清地吼道:“嗨……兄弟,到地方了,我不能降落,你懂得。” 尼克用两条胳膊和小娜下落,换回自己性命。他只是利益链条中薄弱一环,很多细节他并不知情。他接到小娜,送走小娜,仅此而已,遗憾是中间出了问题,沈井便是问题。 小娜从何而来,将要遭遇何事?尼克全无头绪。 乌旺干,东非小国。常年战乱,部族割据。 10年前国内发现两座金矿,最大部族的首领使用残忍手段占为己有,从而发展成现在模样。独裁专政,灭种屠杀,铁碗控制全境。 没人愿意来此,所以飞机盘旋而回,无法降落。 驾驶员捞起扁嘴酒壶,猛灌两口,扔过一个降落伞包。 沈井摇头:“谢了,我有。” 驾驶员哈哈大笑,喷出满嘴酒气:“这地方,跳蚤都是二手货,多带一个备用吧。” …… 沈井纵身跃出,风压强劲,嘴唇不受控制地上扬。瞬间吹干口水,牙齿涩如木蜡。 “操!!!” 心惊肉跳,血压上升,只见墨绿树冠越发清晰。降落伞却打不开…… 28秒后。 沈井吊在面包树上,满眼泪意地感谢了飞行员大哥。祈祷上帝保佑他一生平安,全家幸福…… 树干粗壮,足够七人合围。沈井割断伞绳,手脚并用,攀爬至地面。 检查装备,看地图,认方向,钻入树林。 来之前沈井动用了老朋友,老朋友讲道义,收他50万美金。安排此次路线,包括枪支和飞机,以及落地后接头人。接头人可做向导,帮助沈井避免不必要麻烦。 沈井没钱,老鲁代付。 老朋友,也是老鲁。 目的地是乌旺干首都,卡撒里。换言之,整个境内,只有卡撒里一座城市。领导人姓名极长,有出生地、特长、爱好、官职、财富等级,恨不得二姨夫也加入名字当中。沈井将他简称为巴布鲁,为出生地。 巴布鲁拥兵近一万人,七成用于保护金矿,三成留守卡撒里。这也是全国只有一座城市的部分缘由,再没兵力可用,建城等于拱手送人。 不到一万人的军队,有28名将军。皆是巴布鲁亲信、家人,而这些人各自有各自打算,无一不贪图财富和权利。加之各部族和反抗军四处掠夺,能保住两处金矿和一座城,已属不易。 沈井对巴布鲁这个名字特别深刻,因为接走小娜的人,就是他。 …… 夕阳似火,云如龙鳞,半边血红,半边碧蓝。 草原连着天,天连着草原。 沈井皱眉,非洲大地无法野外过夜,掠食动物会把他当成晚餐。他突然凝神,背抵一棵猴面包树,放低身形,消失在半人高的草丛中。 远处传来稀落枪响,偶有“呜嗷”怪叫。 夕阳下升起一缕黑烟,黑得发烫。 沈井见过这种烟。 烧尸体的烟!!! 第三十四章 血染金砖(二) 人都是虚伪的,因为每人皆有两套标准,一套对自己,一套对自己以外所有人。 沈井承认自己的虚伪,甚至在虚伪中苦苦挣扎,将生命延伸到此时此刻。他躲在树后,呼吸轻而悠长,他劝自己不要逞英雄,英雄都死的很惨。 枪声如爆豆,火舌吞吐,浓烟滚滚。 风中一面白底蓝旗,硝烟盘旋而起,热浪使旗子猎猎作响。虽然视线模糊,也略微知道蓝旗下的橄榄叶。 尖顶建筑高悬十字架,四面松垮围墙,是处教堂。墙外两辆“长城”皮卡呼啸驶过,后斗改装成底座,焊接苏制12.7MM机枪。黑人士兵高声尖叫,子弹暴雨般倾洒,墙皮四溅,烟尘飞扬。 枪弹一层一层掀飞墙皮。偶有枪声回击,吓得皮卡上的士兵缩脖猫腰。教堂里的人枪法上佳,几次差点要了他的命。黑人士兵的军事素养与玩笑相当,仅靠教堂里一杆枪,就与之展开拉锯战。 一队七名士兵摸到墙边,低笑推搡,玩闹间向院内扔掷手雷。很快女人尖叫、哭声、喊声,如所有惨剧一样,并不稀奇。 围墙倒塌大半,皮卡直冲进去,两挺机枪对准教堂正门。 头戴红色贝雷帽的强壮汉子跳下车,抬腿便踹,口中大声咒骂。 “出来投降,巴布鲁的走狗,独.裁****的帮凶,西方世界的刽子手。” 这些词必有出处,定然不会空穴来风。但含金量有多少?就看个人接受力有多少了。 铁窗后飘过一缕黑发,是女声,回道:“我们受命于联合国,只接收伤员、难民,不参与任何政治纠纷。” “去你妈的。” 破口大骂,红色贝雷帽在革命信仰与泼皮无赖间自由转换,一摆手,两名小兵靠前,手雷就要扔进屋。他最后通牒:“出来,投降。只拿药,不伤人。” 干!!! 屋内女人讲了个中文,沈井侧目,怎么会有中国人? 人道援助几乎落不到人民手中,入港口第二天,会出现在各大城市的药店和医院。仅存硕果流落而出,最后被军阀抢夺占有。 在药品和性命的选择上,正常人会选择后者。 两片破败门板吱呀推开,屋内走出一行人。 六名身穿现代服装的年轻人,搀扶着十几个本土男女,几乎人人带伤,手缠绷带,脚夹木板。鼻直口阔的白人青年肩头有血迹,手中杵着把步枪。 贝雷帽近步上前,一脚踹翻,抢过他手中枪,狠狠盯了他一眼。 “你干什么?”华裔女孩推开贝雷帽,将白人青年扶起,关切道:“约瑟夫,你没事吧?要不要紧?” 约瑟夫表情刚毅,怒视贝雷帽,冷笑道:“没事,好得很。”他手在女孩背上轻轻一捏,用德语小声道:“林,保护好自己,不要管我,他们不会跟你讲道理。” 贝雷帽朝他吐了口痰,大马金刀坐回皮卡上,指挥士兵搬运教堂内的医疗设备以及药品。 头裹彩色围巾的黑人妇女,怀抱婴儿,哭抢过来:“救救我的孩子,救救我的孩子。”贝雷帽抬抬眼皮,眼白中满是赤红。下巴点了点婴儿,又点了点林和约瑟夫,说:“找他们。” 长发束成马尾,转头时坚韧甩动。林盯着他,狠声道:“没有药,我怎么救人?” “这……”贝雷帽耸肩,笑道:“找红十字,他们会给你送来的。” 言毕,咣的一声关上车门。 又咣的一声推开,长城皮卡被他踩得上下颤悠。贝雷帽快步来到人群处,七扭八歪的难民瑟瑟发抖,皆低头塌肩不敢看他。 他推开一名强壮青年,饶有兴趣地研究地上的人。那人手吊胸前,似是受了伤,脸上盖了个帽子,半死不活的哼哼叽叽。贝雷帽厚底军靴踢飞他脸上的帽子,一张惊恐的脸暴露在空气中。 贝雷帽先是一惊,随即哈哈大笑,兴奋道:“我亲爱的,尊贵的将军,你怎么会在这?” “你认错人了。”那人翻身,脑袋夹进裤裆里。 “赛曼将军?”贝雷帽扯开衣领,锁骨处一条长疤,阴恻恻地说:“我会忘了你,也不会忘了这一刀。”说着招招手,两名端AK的士兵过来,枪指将军身边的年轻人,待那人退开,架起将军送进车内。 贝雷帽突然回身,说:“全杀了吧。” 如同说天气不错,在他看来,杀人并不难。 听闻此言,所有人登时崩溃,大喊大叫,哭声四起。黑人说话又快又急,半个字也听不懂,连哭带说,连说带哭,闹哄哄像是吵架骂街。 士兵放下手中活计,站成一排,锈迹斑斑的AK直指人群。 夕阳西斜,天边红似火烧。众人站在逆光中,身后拉出长长影子。 教堂屋顶突然有人坠落,贝雷帽右腿弯剧痛,不由单膝跪地。那人长身而立,枪口顶于后脑,沉声道:“谁动,他就死。” 瘦高士兵木然转身,枪刚一抬,便翻倒下去,眉心鲜血潺潺。 “他动了,你忍着点。”沈井面无表情,枪口下压,一枪打在贝雷帽跪倒的右脚上。贝雷帽惊声尖叫,嗓子极细:“不许动……都不许动……啊……” 厚底橡胶军靴上有个窟窿,缓缓飘出微烟。 亏他鞋大,子弹蹭掉半片脚趾甲,并无大碍。沈井探手在他腰间摸出一把枪,入手颇沉,做功精细,亮如银镜。内装五发子弹,可猎象的蟒蛇左轮。 林姓女子弹身而起,振臂高呼:“我动了,我动了,弄死他!!!” 沈井斜眼瞄着她:“神经病?” …… 五分钟后。 士兵被扒光衣服,背缚双手,集体围着圈捆在教堂里。破烂窗口猛然闪亮,传出沉闷枪声,沈井随即走出,手中掂着那把左轮。 林问他怎么了?他说为民除害。 门口可见一双腿横放地面,两手抽搐,颈部往上,全无。 一顶红色贝雷帽掉在角落里。 杀人、被杀,在这个环境中,习以为常,无人异议。毕竟活下来的是自己。 林给约瑟夫简单处理伤口,帮助本地难民安抚情绪,高烧婴儿打了针。后款款而来,问:“你是谁?” 沈井将所有AK堆到一处,油箱中抽出汽油,一把火烧了。火光映红脸庞,微热,转头笑道:“自己人。” 引擎轰鸣,排气筒冒出一股黑烟,靠近门口的皮卡突然发动。沈井丢下林,几步追上,一把给赛曼将军薅出来,手臂加力,重重摔在地上。沈井蹲于面前,笑道:“将军,我救了你一命,不道个谢就走?” “谢,应该谢,等我回去,必定重重有礼。我们这没好东西,黄金大把任你拿。”将军咧嘴,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他心中发苦,泪眼婆娑,心道都不是好东西,今天算倒大霉了。他结识一名外国友人,提供200支天朝淘汰掉的步枪,说背后有路子,可长期合作。这商人有个癖好,喜爱象牙。赛曼将军培养御林军,急需武器,于是驾车带兵陪同商人外出狩猎。 谁知商人飙车太快,翻了,压断赛曼将军小腿。此地离驻地甚远,怕耽搁病情,便就近来教堂医治。为保护商人安全,也体现将军与之深交热情,随从派给商人,自己只带一名贴身护卫。到生死关头,护卫如木雕泥塑,全然不敢反抗。 林跟过来,表示此地不宜久留,枪声响了十多分钟,怕是会引来其他反抗军。沈井点头同意,架起将军便要离开。 林拦住去路,皱眉道:“你要走?” 沈井不置可否:“当然。” “不行。” “为什么?” “要走一起走。你要承担责任。” “见鬼,我又不认识你,我承担什么责任?” 林直视沈井,双眸如启明星般闪亮:“你救了我,我就是你的责任。”改用中文:“送佛送到西。”追问一名:“能听懂?” 沈井苦笑:“能。” 他问,为什么不呼叫维和部队?林说枪战初始,已向上级反应,上级说他们无权干涉别国内政。只跟巴布鲁有协议,安全人员在卡撒里等候,要寻求庇护,只能到卡撒里。 心怀天下的热忱青春,沈井不会与她深谈。 为自己拼命,容易。为别人拼命,难如登天。有些人侃侃而谈,逻辑推理辨明是非的时候,有人已然靠双手双脚爬到了高山仰止的地方。 第三十五章 血染金砖(三) 她叫林清怡,香港人。性格洒脱,笑时两个酒窝,一溜小白牙。沈井不感意外,他儿时去邻居家玩耍,弄坏了小伙伴的变形金刚,阿姨当着他的面数落小伙伴:“你傻呀?为什么把玩具给他玩?东西坏了怎么办,你自己玩什么?以后还给不给他了?” 小伙伴扁嘴,憋了半天,摇头道:“不给。” 但小孩子忘性大,第二天便将誓言抛诸脑后,又跟沈井厮混。于是沈井玩坏了他的小汽车和滑冰鞋。 …… 一丝不苟的约瑟夫来自德国,另外两个男孩是“同性好友”,出身于纽约皇后区。红发的英国女孩过跟沈井握手:“艾米丽,非常感谢。”她转身笑道:“嘿,林,你也是中国人,怎么不会功夫?” 林清怡没接话,手提一箱注射器,路过时在她屁股上重重拍了一巴掌。疼得艾米丽直皱眉。沈井跟她拉手,笑道:“不客气,你们的工作更伟大。” 还有一名短发女孩,细腰长腿,眉眼间带着亚洲人的温柔。她专注于手中工作,瘦弱肩膀扛起折叠床往车上放,偶尔余光扫过沈井,歉意一笑。 林清怡介绍,她是韩国来的医生,金孝珠。医生不会同志愿者深入战区,但金孝珠不知脑子在想什么,非跟着他们巡游。刚来第一天,便碰上枪战。 枪声已过30分钟,反抗军随时可能出现。志愿者有一辆吉普,加上反抗军的两辆皮卡。三十多难民也挤挤巴巴塞上了车。 纽约好基友开一辆皮卡,约瑟夫和艾米丽驾驶吉普,沈井跟林清怡、金孝珠同乘一辆。文化相通的人,无形间会凑到一起,生活圈不会因肤色改变,亲近来自血脉。 上车前约瑟夫悄悄掖给林清怡一把手枪,用德语叮嘱:“小心那个男人,千万不能相信他。” 林清怡尴尬陪笑,见沈井面无表情,似是听不懂,随口应了几句,便各自回到车上。绑好安全带,她咳嗽一声,试探问:“你懂德语?” 沈井发动车子,不置可否地耸耸肩。他们的车子打头,是众人商量所得,具体原因,沈井不知。 “你……”林清怡面露难色,沈井打断她:“没关系,萍水相逢,不用解释。到了卡撒里,我会马上离开。” 后座突然有中文插了句:“谢谢你救了我们,刚才没能当面道谢,万分抱歉。” “哦?”沈井嘴角上扬,颇感意外:“你会讲中文?” “大学时期自修的,我们国家也有很多汉字,史书多为汉字所著。但出于某些原因,现在的人已经看不懂了”说话人是金孝珠,她礼貌性的对沈井一点头。 林清怡说好哇,金医生,你怎么不跟我讲中文?金孝珠说没来得及,到了这个地方一直在忙,没想到情况如此糟糕。三分之一有外伤,三分之一传染病,三分之一营养不良,几乎没遇到健康的。 此时正值旱季,热浪蒸腾,地平线如剪影,太阳扭曲闪烁,似是一丝火星便可引燃万物。这里的旱季并不是指两个月或三个月,而是一整年。 一年旱季,一年雨季。 大自然给予一切,所以当地人没有储存粮食的习惯。但对树木的过量砍伐,以及巴布鲁的铁碗****,部族屠杀,反抗军肆虐。 导致旱季来临,食物匮乏,民不聊生。 …… 土地干涸,粗糙轮胎碾压而过,顿时扬尘四起。 车辆疾驰,夕阳火红如鲜血,一群黑斑羚紧追车旁,草丛中起伏跳跃。原始而粗犷的味道揉碎在风中,似来自千年之外,洪荒初始。 林清怡迷醉地望向窗外,忽而笑道:“这就是我来非洲的原因。” 路上二人交谈甚欢,沈井越发感受到她开朗热情的一面。 咬掉过滤嘴,点燃香烟,沈井刚放到唇间。林清怡伸手过来:“不分享?” 有笑容,没笑声。沈井递出烟盒,林清怡自己点了一根,烟盒往后一扔。难民们轮了一圈,回来时只剩个空壳。 沈井将烟盒攥成团,刚要扔出窗外,却被金孝珠截下:“给我吧。”沈井脸皮发烫,顿感臊得慌,这思想觉悟就是不一样。 突然汽车猛地一顿,缓缓停住。 沈井拉手刹,逃也似的下车检查。再回来时嘴角苦笑:“抛锚了,都下车吧。” 这“战斗皮卡”饱经沧桑,上山下河无所不利,还要承受重机枪的后坐力。加之车上的八个人,终于把大桥压断了。 难民们不知所措,面面相觑,却是谁也没动。林清怡指了指天,沈井回头凝望。火红太阳仅剩一丝金边,眨眼间便落入地平线,黑暗瞬间笼罩苍穹,寒意随之而来。 无疑,非洲的夜晚,不适合寄身野外。 约瑟夫怀抱步枪,过来询问。得知详情后,刚毅脸庞也挂满愁容。 还有一辆吉普,和一辆反抗军的皮卡。吉普里满满登登全是人,连只耗子也塞不进去,那皮卡装了医疗设备和药品,里外也都挂着枯瘦如柴的妇女孩童。再勉强拉上一两个还凑合,如果八人全上,是痴人说梦,而且沈井的车上还有很多难民的财产物资,想让他们将大包小箱全部扔掉,万万是做不到的。 商量无果,车里人们开始鼓噪,呜嗷呜嗷地叫嚷。有人横加指责,说你们等什么?赶紧走呀!约瑟夫与之沟通:“前面车坏了,还有八个人坐不下,必须扔掉东西才行。”难民们立刻齐声拒绝:“他们的车坏了,让他们自己想办法,我们先走,难道不对吗?” 约瑟夫不再言语,有些话说重复万遍,亦无法解决问题。并不是你聪明,才显得他愚钝,而是你们根本不在一个世界,古人云“鸡同鸭讲”,便是此意。 沈井大手一挥,叫众人上车。他打开地图,对照方向,缓声道:“午夜12点之前,如果我没回来,你们只管走。” 林清怡张开双臂,将他拦住:“你不要跟那些人生气,他们还认为自己的村子是世界中心呢。” “你误会了……”沈井拍拍她的肩膀,慢慢推她回车内,笑道:“我有办法,等我。” 话音未落,人已消失在黑夜中。 第三十六章 杀手39(一) 月光惨白,门缝间斜洒进来,铡刀般由儿子眉边划到下巴。 儿子将阿井尸体平放于床,收拾干净地面水迹,仔细擦了塑料板凳,是家里唯一家具。他手拿抹布,蹲低身子,突然低声问:“找谁?” 破败木门缓缓推开,月光映入未干水色,清冷逼人。 瘦高人影立在门口,低头,双眼似两个黑窟窿。开口讲英文:“转过来,让我看你的脸。” 儿子叹气,后背发烫,心知生死一线。他扭头,只露了个侧脸。黑暗中便亮起火光,一团血花爆开,儿子闷哼倒地,压碎塑料板凳,整个后背瞬间染红。 黑影踱步而入,踢翻儿子,拿出照片与之比对。念道:“命可真大,当了培养槽还能活下来。上帝照顾你,可惜我不能照顾你。” 他来到床边,打量阿井,只看一眼,子弹已射入眉心。神经病般碎言细语:“死了好,死了不遭罪。我打你一枪,你不算自杀,不算自杀就能上天堂。听说天堂都是好人,亚洲人也没关系,上了天堂会变金发,比现在漂亮。金发美女,嘿嘿……高兴吗?” 儿子伏于地面,脸颊被自己的血水浸泡,嘴角渗入腥味,阵阵恶心。他双目圆睁,想动,却动不了,子弹透体而出,肩胛骨碎裂。稍一用力,痛入骨髓。 黑衣人环顾四周,撇嘴:“满屋骚味,好像30个流浪汉在这开了派对。”屈膝,低头看着儿子,消音器拨动儿子脑袋,再三印证:“我不是鲁莽的人,而且我杀人很贵的,千万不能杀错。你别介意,再等一等,很快就好了。” 说着拿出手机,摄像头对准儿子,啧了一声:“笑一笑,别苦着脸,对,这样,笑一笑。”两指捏住儿子嘴角,用力上推,推出个古怪笑脸。 摩托罗拉V3,那个年代最顶尖的手机,30万像素下的脸,如同紫青色的葫芦。黑衣人按出发送键,跨坐在儿子身上,笑眯眯地盯着他:“别急,一会就好了,我也送你上天堂。你看看,你这脸还挺帅的,换了金发肯定非常迷人。天堂没有残疾人,你能站直了,是不是很高兴。” 突然嗡一声。 黑衣人翻开手机,上写:确认,允许清除!!! 下有两个选择,yes、no!!! “到时候了,再见朋友,下辈子做个有趣的人。进屋到现在,一句正经话都没跟我说,你也太无聊了?” 黑衣人枪口顶住儿子眉间。 鲜血如同高压水管,箭般射出,直冲屋顶。黑衣人目眦欲裂,双手紧捂咽喉,血水由指缝激射,怎样也无法止住。 3秒钟后,翻身倒下,不知死活。 儿子手中紧握一片被压碎的塑料凳子腿,边角锋利如刀,挂一片肉丝…… 他只想着一件事,不能死!绝不能死!!! 不知哪里迸发出的超人毅力,疼痛瞬间消失,升起一股不讲理的自信心。他眼中看到生机,黑衣人的破绽无限放大,一击得手。 儿子挣扎起身,摇晃着来到黑衣人身边,那人仍未死透,双眼紧盯儿子。 沾满鲜血的手,拾起套了消音器的1911,火光闪现,子弹射穿黑衣人颅骨。儿子看也没看,筛糠般抖索,跪倒床前,脸埋进阿井胸口。音似泣血:“对不起……” 三个字,用尽全身力气。 儿子瘫坐,不知多久。 终于缓了口气,在黑衣人身上翻找。 两个弹匣,一把手枪,一张房卡,一部手机。 没有任何身份证明。他收起这些东西,手机上仍然显示,YES、NO! 儿子手指抖动,按下了YES!!! …… 儿子走入黑夜。 铅云,无星无月。 风起,血腥漫天。 他一步一步,不快不慢。却发现世界在变化,视线逐渐变高,弯了十年的腰,莫名直了起来。儿子无法理解,但这无疑是愉快的,他想大叫,想奔跑,想跳舞,想歌唱。但没人分享,快乐便不是快乐,只是一种感受罢了。 身后窜起火光,烧红了半边夜空。 儿子没有回头,一直走出巷子。 巷子口一间报亭,因火势骤大,吴伯光着膀子站在街边。观望是否会波及自己,尽早做出打算。他皱眉,仔细打量,火光中走出一人,是你? 吴伯快步迎上:“怎么回事?你自己,阿井呢?” 关切之情溢于言表,紧抓儿子双臂,不住盘问:“阿井呢?她在哪?” 儿子不言不语,眼底敛住挣扎之色,任由吴伯推搡。 “王八蛋,阿井救你一命,你把她自己抛在火场?”吴伯怒骂,错身要冲进巷子里。 儿子突然抓住他,不由分说,带着吴伯进入报亭。 关门!!! 玻璃上斜甩出血迹…… 儿子眼神空洞,推门,木然而出。他一拳砸碎窗口,掏出报亭里的电话,拨了报警号码:“这失火了,有人死了。” 接线员问什么地方?儿子一一回答。 又问:“姓名?” 儿子沉默,片刻后,淡淡道:“阿井!!!” 第三十七章 杀手39(二) 湄南河。 河岸开阔,水流湍急,风吹浪涌,击水波涟。 南行,入小港。 河道渐窄,水浊草杂,沿岸初现椰子、芒果、香蕉等蔬果。 舴艋小舟穿行而过,上载凉帽、扇子、海鲜以及点心。 儿子自今日起,对外自称阿井。 为何如此?却不自知。 阿井融入行人,行尸走肉般乱晃。此前弯腰行走,目光定在脚下,现在站直,居然无法适从。眼珠忽上忽下,看在哪里都觉得难以接受。十年的习惯,一朝改掉,身体无疑会做出反抗。 他蹲在河边,不管河水腥臭泛黄,一头扎入,用力清洗。手、脸搓得刺痛,终于洗掉血迹,却还带着腻人的甜味。他身穿黑衣人的衣裤,衬衫胸前血点斑斑,不时引人侧目。 阿井心一横,干脆脱下来扔掉。 赤条条地走在喧闹人群,也并无不妥。环境闷热,不少人都是这副模样。他又找了个边角的垃圾筒,将手枪擦干抹净,丢了进去。 阿井瘦极,手臂如麻杆儿,前胸贴后背,两排嶙峋肋骨。所到之处皆避而远之,见他如见瘟疫。 这种地方乞丐太多,十步能碰见八个,街头走到街尾,日夜不停工,循环乞讨。 “禁止乞讨”的牌子随处可见,也无法制止大家工作的热情。 致使阿井被例入丐帮行例,唯恐避之不及,被他一双脏手抱住大腿。 走出“东方威尼斯”,绕过郑王庙,大河两岸登时灯火通明。 皇家兰花酒店便落座于湄南河边,阿井喘了口气,抬腿走了过去。门童急忙迎来,挥手轰他离开:“要饭要这来了?眼瞎?赶紧滚!!!” 阿井顿住,口袋中掏出房卡,在他眼前晃了晃。门童立刻换上笑脸:“对不起先生,快请进,是我眼瞎,我眼瞎。” 阿井撩起长腿,大步走了进去。 电梯门开,走廊中地毯柔软而厚实,踩上去非常舒服。直到打开1033的房门,阿井仍然感觉做梦一般,好像咳嗽一声,就会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满是尸体的血槽中。两个肥大壮汉用铁钩子将他吊出,扔进机器里绞成肉末。 是间套房,干净整洁。落地窗可看见湄南河,船行如织,灯火映红河面。 阿井又喘了口气,憋得太久,眼前一黑,半晌才缓过劲来。他四下翻找,卧室、客厅、卫生间。整个套房干净得出奇,像是无人住过。 床头有保险柜,电子密码。 阿井蹲坐,没敢尝试,错过三次会彻底锁死。 他仔细研究了黑衣人的遗物,房卡、手机,其余东西都被他扔了。房卡不会有什么秘密,翻开手机,只存了一个号码。 没打过一通电话,有两个短信。发出去的照片,和回执让他确认的消息。但短信开头是以KI39为称呼。 阿井沉思片刻,在键盘上按了0039。 红灯,错误。 颤抖的手指又按下3900。 红灯,错误。 线索匮乏,实际上靠的是运气。阿井讪笑,K在键盘上是5,I在键盘上是4,那么我就按5439。 呼吸停顿…… 绿灯,居然开了!!! 保险柜里有一套黑西装,白衬衫,黑皮鞋。 一个防弹衣,一台军用手提电脑,一个白色手提箱。 第三十八章 杀手39(三) 操!!! 阿井喝骂,讲不清是骂谁,但总想说点什么,哪怕是自说自话也好。骂过之后稍感舒爽,但心中烦闷却越发沉重。 他经常处在矛盾中,生活的矛盾,生存的矛盾。每每做出违心之事,过后必悲痛欲绝,却回天乏术,无力弥补。 柔滑绸缎抵在脸颊,压住床单上淡淡的漂白水味。阿井起身,浓眉紧锁,“川”字中凝出一汪水痕。 床上放着电脑和手提箱,旁边是一件陶瓷防弹衣。什么人的房间里会有防弹衣? 阿井陷入回忆,黑衣人为他而来,此事千真万确。他与什么人结仇,仇恨大到你死我亡?答案简单,吉诺制药!!! 虽不明深意,也不知背后细节。但阿井前后送进吉诺制药46人,无一生还!!! 现在连他自己也差点丢掉性命。这46人去了哪里?此前阿井很难猜想,一直到几天前,他在装满尸体的血池中醒来,才终于明白,他们都已变成碎肉,掺进饲料里喂了猪。 阿井的记忆模糊而扭曲,穿白大褂的人在他身上插满管子,致使他由普通人变成枯瘦如柴的病鬼。可奇怪的是,让他日夜煎熬的残疾突然好转。而且六个小时前,肩头挨了一枪贯穿伤,此时已然收敛结痂。 一、我身体出了问题。 二、吉诺制药不想我活下去。 三、他们手眼通天,即便我藏身贫民窟也能将我找到。此后我将行事谨慎,万分小心。 阿井理清头绪,他曾想是否将消息散播出去。但很快否定自己,他红口白牙,人轻言微。无凭无据,只能暴露自己,让自己死的更快。 他早已看清了眼前世界,非黑即白的正义是不存在的。如果定要区分出好与坏,他自己,绝对没资格站到“好”的这头,反而离“坏”的距离更近,近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收回心神,注意力放到手提箱。 按开卡扣。 箱内有一把G17,两个弹匣,四盒子弹。 五本不同国籍护照,和两千美元。 手指轻颤,拿起一本护照,照片是黑发黑眼的亚洲人,轮廓分明,与阿井有六分神似。阿井心中一动,或许…… 此人26岁,姓李,名恩昌。 李恩昌…… 阿井默默碎念,咀嚼着这三个字,双眼空洞,良久才回过神。 他长舒口气,翻开手提电脑,屏幕很快跳出页面。英文邮件,阿井简单对话问题不大,但让他看懂,难如登天。幸亏字数不多,一行不到头,他绞尽脑汁,大概猜出是:任务完成!!! 邮件打开不到一分钟,自动删除…… 又跳出页面,花旗银行账户,汇进25万美元。 阿井喉头发痒,他何曾见过这么大笔数目?有了这些钱,小超市就可以继续开下去,欠款都能还上了。 两千年初的泰国,这些钱足以让一个人逆天改命!!! 但他随即叹气,他对李恩昌一无所知。 这钱,他动不了。 阿井找到一些隐藏文件,包括体能训练、枪械使用、匕首攻防、徒手格斗、反应训练等。还有些英文条款,委实难懂,只言片语间看出是份合同。 新进成员责任规划等类似的东西,任务……必须……成功,等一些单词。 突然跳出箱件。 起头为KI39,然后是一连串英文,以及一张照片。 阿井先是怔住,下一刻弹身而起,满身乱掏,终于找到黑衣人的手机,对着屏幕拍了一张照片。刚按下快门,邮件便自动删除,无影无踪…… …… 唐人街。 沈青山醉眼朦胧,鼻梁两侧积堆着眼屎。他趴伏在收银台,几名高中生在超市里交头接耳,能量棒和巧克力条被一把一把地装进口袋。走时对沈青山哈哈大笑,随即扬长而去。 沈青山全然不闻,摸起酒瓶仰头灌了一大口,血红的双眼压抑着无法言明的痛楚。门口有人影,挡住光亮,屋内顿时一暗。 是一双大头皮鞋,黑亮。 皮鞋定住,半晌后,踩出脆音,来到柜台前。 “你好。”声音苍老,是中文。 沈青山不言不语,似是沉沉睡去。 “好久不见,你老了。”那人感叹,语气惆怅。 沈青山皱眉,缓慢抬头。 黑西装,一顶圆礼帽,帽檐很低,遮住半张脸。露出的嘴角细纹横生,可见年岁以高。 沈青山凝神,良久苦笑:“好久不见,你也老了。” 那人问:“没想到我会来?” 沈青山:“没想到。” “可我等这一天等了很久,整整十年!” “我知道,这十年,你肯定很苦。” 声音转高:“你为什么要杀她?她的生死,对你来讲并没意义。” 沈青山喝了口酒,讪笑道:“别无选择。” 柜台上的手在发抖,手指骨节粗大,可见曾承受过重劳力。手掌紧握成拳,深深吸了口气,压抑道:“换做是我,我也会跟你一样。但毕竟我不是你,你也不是我,所以……” “所以?” “所以我要你一句话。” 沈青山又趴了回去,懒懒道:“什么话?” 那人一字一顿:“道歉。” “哈哈……”沈青山突然大笑,笑到剧烈咳嗽,咳得弯下腰,似是要咳出肺来才肯罢休。他急忙忙灌了口酒,抹着嘴角的口水,笑道:“道歉,我为什么要道歉?” “因为我要你道歉!!!”那人重重一拍柜台,玻璃桌面登时裂开蛛网纹络。 沈青山豁然抬头,这一瞬他似是回到了十年前,最为强壮的时期。他双目炯炯,直视对方,冷笑道:“为了我儿子,甭说杀一个人,就是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我也在所不惜!!!想要我道歉?操……下辈子吧!!!” “好,很好!!!”那人气极,声线很难保持平稳:“这么说来,你认为你没错?” “没错!!!” “为了你的家人,你可以做任何事?” “任何事!即便时间倒转,让我再选一次,我也仍会杀了她!!!”沈青山放肆大笑,笑声未落,又剧烈咳嗽。 那人也跟着笑了起来,随即拿出烟盒,递给沈青山一支。 沈青山接过,点燃,刚吸一口,又开始咳嗽:“云……云烟,你还……还真是念旧。” “我也不想这样。”那人喷出口烟雾,说话间可看见牙齿黑细,并不健康。他淡淡道:“那些事叫我怎么忘记?你能忘掉吗?” 沈青山木然,直到烟灰掉落,烫到手,才一激灵,苦笑:“日夜折磨,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烟抽完了,这是最后的机会。”那人扔掉烟头,用鞋跟踩灭。 沈青山用力吸了一口,将烟头弹飞,随着嘴唇开合,一团团烟雾溢出:“我不会道歉,我没做错任何事。” “我只要你一句话,十年来身心俱疲,就为了你一句话。” “不行,我没错。为了我儿子,我愿意做任何事。” “好。” 那人黯然,不再强求。他招招手,门外进来四名汉子,踢翻柜台,将沈青山架起。 沈青山醉生梦死,身体亏空无度,人未老,力已衰。挣扎两下,被人一拳打晕,带了出去。 第三十九章 出群孤雁(一) 潦草几笔,勾勒出简略线条,这就是沈井的地图,像小孩撒的尿。他离开车队,在草丛中狂奔,突然停住脚步。 展开地图仔细对照,默念没错,就是这。 向导住在这个村子,老鲁千叮万嘱,乌旺干局势复杂,如无向导,寸步难行。沈井本想中途弃车,与和平组织分道扬镳,没承想天随人愿,车子抛锚,无需找借口,便直接离去。 但眼前情形令他皱眉,空气中游荡着血腥味,村子烧得火红!!! 沈井隐身于面包树后,踌躇不定。 闭眼,背抵树干。 夜风微凉,似深秋。 火势渐长,黑暗中噼啪爆响。 再睁眼时,闪过一丝残忍。 …… 古老村落,低矮房屋皆由树木枯草搭建,旱季干燥,遇火即燃。村中火光四起,屋舍损失大半。 30名政府军松松垮垮,持枪而立,将村民集中在祭祀场。一名黑瘦汉子双膝跪地,手缚背后,脑袋被一只大手按在木桩上。 军人缓步靠近,塌鼻阔口,说话时露出上下两颗金牙:“是你偷了金子?” 黑瘦汉子满脸血泪,脸皮被木桩磨破,急呼道:“没有,我没有,我没偷金子!!!” 军人名叫里瓦,是最高领导人巴布鲁的亲信,察言观色是把好手,深得巴布鲁喜爱。 他嘿嘿笑道:“没有?你没偷金子,为什么要逃跑?” “我……我……”黑瘦汉子吭哧半天,断续道:“我哥哥和父亲都死在矿里,我要回来照顾家人,我不能死!!!” 巴布鲁控制两座金矿,但技术落后,所有问题只能靠人力解决。毫无安全保障,重金属污染,医疗匮乏,透支工人生命的重劳力。致使无数人死于非命! 没有人是自愿去的,也没有人是自愿出来的。 “但大家都说你偷了金子。”里瓦回头,赤红双眼扫过人群。人群中几乎没有青壮年,老幼病残占据主力。 安静,没人回答。 里瓦冷笑,大声道:“我只针对偷了金子的人,如果抓不到人,这个村子即将夷为平地。” “嘶……” 众人倒吸凉气,惊慌失措。 腰间围条香蕉叶的妇女低头后退,嘴中嗫喏:“是……是吧……” 有人附和:“好……好像……好像他有块金子……” 轻声议论变成嗡嗡鼓噪,最终铿锵有力。 “是他!!!”满面愁容的老者直指前方:“就是他偷了金子!!!” “族长……”黑瘦汉子痛哭,撕心嚎叫:“你在说什么?我没有偷金子,我没偷!!!” “是他偷了金子……” “把他带走!” “我们不欢迎小偷!!!” “带走他吧,快带走他!!!” 黑瘦汉子努力争辩,空洞的双眼已挂满泪痕。他大叫:“族长……巴纳……嘿看着我……阿尔瓦……我们是朋友啊……西塞……西塞……我亲爱的……告诉他们我不是小偷……” 他每叫一个人,便有人扭过头去。火光吞没了族长的房子,登时焰火冲天,映出众人瘦长影子,扭曲而愤怒。 里瓦耸肩:“你看到了,证据确凿,你偷了金子。”他干咳两声,对旁边人使个眼色:“去他屋里搜,把金子找出来。” “是!”立刻有两名士兵,端枪冲进一处低矮茅屋。 “不要!!!不行啊!!!”黑瘦汉子挣脱,大步追去,却咕咚摔倒。里瓦单手提刀,刀锋染血,黑瘦汉子目光呆滞地看着远处一只断手…… …… 士兵嬉笑推搡,端着老旧AK步枪跳进茅屋。 屋中简陋,居徒四壁。 角落中蹲坐一人,士兵上前拖拽,火光透窗映入,地面射出一方火红。那人被扔在红光之中,身形瘦小,包裹严实。士兵一把扯开那人脸上围巾,登时哈哈大笑:“找到啦,果然是她,哈哈哈……” 笑声凄厉瘆人,充满贪婪和暴虐。 只见是个女孩,看不出年纪,满头白发,清瘦面庞也是白色皮肤!!! 女孩惊恐尖叫,拼命拉扯围巾,试图将自己的肤色遮盖起来。但为时已晚,一切都已注定。 这白色并不自然,明显是白化病患者。 听闻屋内叫声,村中人群面色各异。有愤怒、有惊讶、有不忍、也有失落和嫉妒…… 事到此处,便不再掩饰。 里瓦所要并不是黄金,而是白化病女孩。至于黑瘦汉子是否偷了黄金?没人在乎。 与众不同本身就是罪过,在文明落后的地方,更是罪孽深重。巫医认为黑人部落中的白皮肤女孩拥有神力,出生时被恶魔带走了肤色。如能拥有她,吃掉她的血肉筋骨,会得到幸运、权力、财富以及健康等众多梦寐以求的东西。 黑瘦汉子挣扎起身,朝茅屋跑去。家中仅存他和妹妹,所以他拼了性命也要逃出矿坑,如果失去保护,他妹妹活不过三天。不止权贵阶层贪图她的肤色,村中众人也同样希望神力保佑,吸食她的血肉,获得重生!!! 身后枪响,汉子倒地,抽搐,僵硬。 里瓦收枪,面无表情。 在枪响的同时,屋内的墙壁突然溅起一丝灰尘,似乎也有一声脆响,但被里瓦的枪声所遮盖。而一名士兵突然栽倒,耳根处一枚弹孔,头顶破开个血窟窿。 另一名士兵愕然,急忙端枪。四下无人,黑暗中劲风抚面,士兵的下巴瞬间歪掉脱勾,猩红舌头不受控制地吊在外面。极重的力量砸在后脑,士兵闷哼一声,便失去了生命迹象。 女孩什么也没看见,这两人就扭曲着死在面前。她目瞪口呆,回过神来状如疯癫,双腿乱踢往角落退去。一只大手捂住她的嘴,那个男人就这样蹲在了她的面前。 她永远记得那一瞬,她看到了一张苍白的脸,一双漆黑的眼,和一个温暖的笑容。 男人对她摇头,示意禁声。女孩莫名感到安稳,呆坐着,居然真的不喊不叫。 沈井笑了笑,对她伸出大拇指。随即转身,将两具尸体拖到远处,又检察了他们的装备,带回枪支弹药。 他问女孩,是否会用枪?女孩支吾细语,却是土话,这着实为难了沈井。据统计,非洲有800到1000种语言。由于她肤色异常,为保护她安全,出生后一直被藏在家中,不与外人接触,沟通所用皆是部族土语。 第四十章 出群孤雁(二) 繁星密布,残月勾云。 夜空下万籁俱寂,偶有风过大地,草丛中悉索闪逝,便有生命结束。 夜色如恶魔翅膀,轻柔、冰冷。翅膀下掩盖罪恶,烈焰冲天,人鬼殊途!!! 里瓦立于逆光,身后火势渐长,映出扭曲黑影。视线扫过村民,耸肩道:“别这么看着我,我也是给巴布鲁做事的。大家同为乌旺干子民,没错,巴布鲁确实脾气不太好。但子不嫌母丑,妈妈打了你一顿,你还要恨她吗?巴布鲁就是我们大家的妈妈,给我们衣食,给我们安稳,我们不应该付出一切回报巴布鲁吗?” 村民瑟瑟发抖,挤成一团。族长见众人不语,急忙皱起老脸,赔笑道:“是的是的,我们愿意为巴布鲁将军肝脑涂地!!!” “嗯。”里瓦上前,拍他肩膀,笑道:“很好,你儿子叫什么名字?我通知矿上把他放出来。” 族长千恩万谢,非洲不兴下跪磕头,不然他早已磕破了脑袋。 里瓦突然凝视,黑亮大脸露出疑惑。两名士兵进去半晌,却仍未出来。他仰头大叫:“干什么呢?你们要敢碰那姑娘,我就把你妈从地里挖出来喂鬣狗!!!” 任他咒骂,无人应答。 里瓦心知不妙,招手示意,又有三名衣冠不整的政府军挺枪进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村中屋舍所剩无几。干燥空气使得烈火爆响,“噼啪”不断。 里瓦不安地踱步,视线再次扫过村民。干瘪脸庞挂有恐惧,并不由于枪支,而出于神灵。 他们惧怕,惧怕未知,惧怕自己心中所想。人心生恶鬼,恶鬼吃人心。 火光中孤零茅屋,透出某种古老神性。屋中之人令他们向往,向往她的血肉。那是传说中的人,与众不同,无法理解的人。 族长后退半步,惊道:“兽神转生了……兽神……是兽神转生了……” 黑人部落诞生白肤女婴。文明落后,喜欢用神灵解释未知,神灵的另一面是残忍!!! 里瓦喝止众人,不由皱眉暗忖:果真如此? 他信仰武力,更信仰神灵。 若不然,何必针对白肤女人?只因笃定她身世离奇,许与神灵相近。 里瓦大吼,指挥四名政府军。那四人面面相嘘,皆口头吆喝,谁也不肯先走一步。 他挥舞黄金手枪,对四人喝骂:“进去,想我毙了你们?好啊,那你们现在就死吧?” 四名士兵立刻脚打后脑勺儿,一溜跑到茅屋外。其中三人挑了一个最瘦弱的推在前头,相跟而入。 名为政府军,实则闲散汉子。战乱之前,此地人民多半懒散,缘由大自然给予一切,毫无生活压力。饱时树荫下聊天打屁,勾搭女人,饿时入林中摘个果子。由于地理位置,植物生长茂盛,土里撒几颗种子,此后全年生产,堪称农作物天堂。几乎无人狩猎,天生天养…… 精力如何释放?古人云“与人斗其乐无穷”。 一小部分勤劳之人,打架斗殴,惹是生非。战时成为政府军…… 四名士兵颤颤兢兢,老旧AK攥得发烫。 打头那人突然僵直,随即重重摔倒。风中感受一丝暖流,其余三人抹了把脸,入手滑腻。杀人杀多了,自然知道是什么。 是血!!! 急忙回身,向外逃去。 刀刃切割筋肉,黑暗中脆响连连。 三人逐一倒地,最后一人半条胳膊甩到屋外。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被拖进屋内。 里瓦“咕噜”咽了口酸水,果真有神灵转生? 族长立刻五体投地,老泪纵横,口中念念有词。村民紧随其后,嗡嗡念咒,伏地不起。 思来想去,里瓦自己不敢进去探查究竟,身边还有三人可用,不可大意。 “你们在这守着,任何人不得出村半步!” 里瓦命令,自己转身离开,驾车回卡撒里汇报情况。死了几个人,结果却出人意料,如巴布鲁知道此事,定会多加奖赏。 因为,他们真的能吃到神灵的血肉了…… 三名士兵怀抱步枪,腿肚子转来转去,想溜不敢溜。逃兵没有好下场,不如自己吞枪痛快。 无奈,只好跳上皮卡,关紧车门,来到村外尽量远的地方把守。 …… 沈井蹲在黑暗中,向旁边的女孩摆手,笑道:“你活下来了。” 女孩不明所以,细语说些什么,估计是道谢之类。沈井微微吐出口气,调整呼吸,待心跳稳定后,对她说:“我出去,你等着,别动。” 起身,女孩见他要走,忙追来,抓住沈井胳膊不放。沈井侧头,眉间愁苦。 女孩泣不成声,用尽全部力气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沈井沉默,轻拍她的肩膀,对她露出笑容,然后重重点头。有人说,语言的尽头是歌声,即便听不懂,欢歌笑语,同样感染他人。但也许,语言的开始,只是一个微笑而已。 女孩慢慢冷静,放开沈井,独自缩回角落。 再抬头,人已不见。 …… 黑暗中三点火星,忽明忽暗。 “真有兽神?”一人吸烟,火星骤亮。 另一人吐出烟雾,漆黑脸皮看不出表情,古怪笑道:“谁知道呢,我相信有。” 第三人由后座探出脑袋,骂道:“****的玩意,好处没捞着,尽跟着卖命了。倒时候能分口汤喝喝也行啊,听说能带来好运,驱散倒霉事。” “汤?你连个指甲盖都碰不着。” “哈哈哈……你们可真敢想,这好事能轮上咱?” 嬉笑中,讨论的是吃人。 前座的两人突然摸脸,有水滴溅来。随即瞪大双眼,那个伸过来的脑袋五官狰狞,脖子上一个血窟窿。 枪响! 子弹从太阳穴进入,由天灵盖飞出。 碎骨和脑浆直喷车顶。 第三人手指僵硬,裤裆湿了一片。不等感受大腿温热,刀光闪过喉间,血水激射,染红玻璃!!! …… 引擎声碾碎夜色,染满鲜血的皮卡车驶进村落。 族长伏地祷告,眼皮抬了抬,又急忙缩回去。 沈井跳下车,走进茅屋。出来时身边跟着白化病女孩。 走出三步,族长突然跳起,将之拦住。 族长会说西语,大叫道:“你是谁?” 沈井颇感意外,笑道:“远方的朋友。” “远方的朋友?”族长冷笑:“她不能走。” “她?是谁?” 族长一指女孩,声色俱厉:“她!!!” 沈井似是不懂,问:“为什么?” “她是我们的人!” “你们的人?” “对,我们的人。” 沈井“啧”了一声,问道:“刚才她怎么不是你们的人?” 族长脸皮发烫,梗着脖子道:“别废话,她不能走。”说着振臂高呼,村民立刻围了过来。恶言恶语,面露凶相,似要生撕活剥了沈井。 “你是要留下她的人,还是要留下她的命?”沈井上前一步,死死盯着族长:“先吃她的手?不不不,应该是腿,但是我听说**更好,肉嫩。” 族长脸色一变,破口大骂。 懦弱和凶狠是相对的,不对自己,对别人。 羊羔般的村民,转眼化身恶狼。 “好。”沈井点头:“你要留下她,我没意见。” 族长喜笑颜开:“远方的朋友,你是我们的朋友。”笑容停留半秒,转为惊恐。 沈井反手抽出腰间左轮,递到女孩手中。女孩面露哭相,连连后退。沈井一把抓住她,硬塞进她手中。 然后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村民。 枪很重,她瘦弱的胳膊抗不起如此权利。 众人屏息,火光似是愈发浓烈,村庄燃烧殆尽,漫天飞灰。 枪口微微上扬,对准沈井…… 第四十一章 出群孤雁(三) 一张张冷漠的脸庞,一双双空洞的眼睛。 人群影影绰绰,龇牙咧嘴的向女孩挤来。如同按捺不住诱惑的野狗,下一秒便会茹毛饮血!!! 遗憾的是,猎物同为人类,血脉相连,同宗同族。 枪口反射火光,冰冷金属染有红色。 沈井嘴角勾起笑意,静静地盯着她。女孩满头冷汗,枪太重,手臂颤抖。 族长拍掌大笑:“好姑娘,我们不会亏待你。”话音转冷:“杀了他!!!” 笑声戛然,族长连连后退。女孩双目赤红,调转枪头,猛扫过人群。 “嘶……” 倒吸凉气,产生巨大回响。人群嗡嗡咒骂:吃里扒外的东西,被恶魔附身的贱种!!! 沈井一抬胳膊,接过女孩的枪。转头问族长:“还留她吗?” 族长不迭回道:“不留,她不是我们的人。” “她从来都不是你们的人。” 沈井不再言语,上车。汽车缓缓开动,冲散人群,带着女孩消失在夜色中。 距离村落300米。 汽车停住。 女孩突然紧张,警惕地瞄着沈井。病态的皮肤干瘪暗红,紧紧咬住下唇。 沈井叹气,抱以微笑。除此外,无话可说。 她不可能相信任何人,稍有不慎,便会死于非命。她所有的回忆只教会她一件事,每个人都在盯着她,而她就是食物链最底端的生物。 很多白化病患者,婴儿时期已然被砍断四肢,用于祈福祭祀,成为人棍或尸体。她能活到现在,谨小慎微是唯一出路。 车门突然响动,后视镜中出现一个黑影。 头大如斗,四肢枯瘦,小肚子葫芦般鼓凸。仅在腰间围了条麻布,赤膊而坐。不等沈井发问,他先自报家门,说古怪英文:“蜘蛛。” “嗯。” 沈井点头,发动车子,驶上小路。 …… 车灯延伸出两道光柱,夜幕下的非洲大地沉静而悠远。两旁树林中偶有光点闪逝,被惊动的猎豹伏身低吼。 沈井眼珠转动,飘向后视镜,忽而问:“我能相信你吗?” 蜘蛛冷笑:“不能。” 沈井也跟着笑了,即便不能,也无法赶他下车。 又问:“为什么要当向导?” “为了钱。” “在这生活,钱似乎不重要。” 蜘蛛摸了摸下巴,神色黯然:“我的家人在刚果金,我要去见他们。” “哦?”沈井扬眉,等待下文。 女孩“唔”了一声,随即闭上嘴巴。她见过这个男人,三年前出现在村子,不声不响,无风无浪。像个影子一般在人群中生活下去,如果不是仔细回想,甚至会忘记这个男人。 蜘蛛沉思半晌,不交下实底,向导工作恐怕不会顺利完成。缓慢道:“三年前,法国一家跨国公司来到乌旺干,试图在这探寻矿脉。这不是第一次,在此之前来过两家美国公司,但无功而返。所以巴布鲁不以为意,收了相关费用后,让我陪同法国公司,转一圈送他们离开。” 蜘蛛顿了顿,接道:“谁知这一次,让他们找到了。事情反映到巴布鲁耳中,他当即毁约,要将法国人赶走。那群大鼻子也不是吃素的,有理有据,硬气得很。我从中调解,这种工程我们无法接手,缺少重工设备和技术,只能与西方合作。但巴布鲁夜袭了法国人,斩杀殆尽!!!” “我不是他的亲信,却知道了他的秘密,等待我的只有死路。于是我连夜动身,举家逃亡。我钱不够,只能送走老婆和儿子,从此隐姓埋名。” 话到此处,蜘蛛闭眼闭嘴。 沈井听明白了个七七八八,他需要钱,去往刚果金与家人团聚。他此前跟巴布鲁有交际,所以通晓当地事宜和关系,有本事担任向导工作。 但他究竟是什么人?能将家人送出边境! 他所说的秘密,绝不是毁约杀人,根据巴布鲁的为人准则,他并不怕别人知道他的残忍手段。且蜘蛛能为巴布鲁办事,定然不会是个多嘴多舌之人。 这样他还需举家逃亡,背后隐藏的什么秘密,沈井就猜不透了。 …… 一路无话。 到达此前国际和平组织汽车抛锚的地方,沈井本不想来,但他需要给白化病女孩找个归宿。他没能力安置女孩的下半生,只能托付于这些渡世的活菩萨。 车灯下是四个人和一具尸体。 林清怡手挡住光线,眯眼看了半天,认清是沈井,才将手枪放下。抽泣奔来,一头扎进沈井怀中。 沈井见她安然无恙,心中稍定,问:“怎么了?” 她声音哽咽,泪眼迷离,根本说不出话。 只见红发的艾米丽和德国的约瑟夫垂头丧气,不住安慰着纽约来的男孩。男孩瘫坐在地,膝上平放一具尸体,是与他同行的伙伴,胸口血红,脸皮青紫,已气绝身亡。 医生金孝珠见惯了生死,暂时还算平静。拍了拍林清怡的后背,对沈井使了个眼色,轻声解释道:“难民要走,我们拦不住。他们怕反抗军追来,怕夜里的大型猛兽。杰克不同意,说每个人都有活下去的权利,我们不能抛下任何人。赛曼将军提议,将我们赶下去,这样车上就够坐了……难民们同意了。” 沈井“啧”了声,复杂地看了金孝珠一眼。他们不顾生死,抛弃安稳生活,来到这个战火纷飞的地方施以援手。结果就这样被不痛不痒的抛弃了,不知她能否找个理由说服自己,所做之事是正确的。 她接道:“杰克不同意,眼看天色渐晚,赛曼将军的保镖突然发难,抢了约瑟夫的枪。然后……杀了杰克。” 剩下的事不用细说,和平组织的人被赶下车,空出的位置留给难民,皆大欢喜!!! “行了。”沈井摆摆手,示意她明白了,说:“上车吧,我送你们去卡撒里,跟U.N的人汇合,尽快离开这个鬼地方。” 金孝珠苦笑,声音晦涩:“没有U.N。” “什么?” “巴布鲁不接受国际援助,我们越界了。联合国的人进不来,所以接应我们的是雇佣兵。” 沈井头一次皱眉,心中五味陈杂。 约瑟夫磨破了嘴皮子,终于劝住了欧文不去跟难民血拼。林清怡哭了一会,精神恢复不少。莞尔道:“对不起,吓着你了吧?”亲近来自血脉,无依无靠之时,她相信沈井,哪怕只是离他近一点,也能感受到同胞的力量。 “还……” 沈井一个字未说完,猛然回头扑向白化病女孩。 尖锐的破风声!!! 女孩胸前透出一点寒光,血色漫延,她痛苦地扭曲五官,像败絮般缓缓软倒。沈井扑了个空,拧腰将她抱住,后背着地,让她落在自己身上。 一抹凄惨的笑意绽开,是她苍白的脸颊。这不属于她的颜色,却偏偏生在了她身上。 我们永远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接受着不属于他的命运。 第四十二章 背对家门(一) 烦恼就像摇椅,你可以坐在上面摇来摇去,但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阿井思前想后,对未来一片茫然。心中苦笑:去******,活过一天算一天。 突然心跳加速,出了一层细汗,汗水接触空气,冰冷刺骨。他知道,毒瘾又来了,急忙扑到床上,扯过被子给自己盖住。 炽热夏夜,却如坠冰窟。 两个小时后,阿井颤抖着从被子里钻出,周身热气蒸腾,左臂咬得血肉模糊。 他不敢浪费时间,跌跌撞撞捡起电脑,邮件已自动删除,赶紧翻开手机,看他之前拍下的照片。阿井不由皱眉,照片上有两行字和一个人。 时间:四天。 目标:三眼哥。 舌根下鼓出泡酸水,这个名字他太熟悉了。可又是什么意思呢?手机“嗡”了一声,吓得阿井差点摔倒,定晴细瞧,是这部电话上唯一联络过的号码。 犹豫半晌,按下接听键。 “39。”有金属电流的女声,带口音的英文:“任务顺利吗?” 阿井眼角滑下一滴汗珠,瞳孔极速缩小。捂住嘴巴含糊的“嗯”了一声。 无人应答。 时间过了五秒,阿井脖子上爆起青筋!!! 终于电话那头又说:“你在泰国,顺便多做一单吧。” 阿井捂着嘴巴又“嗯”了一声。 那头随即挂断,听筒里传来忙音。 阿井顿时瘫坐在地,大口大口的吸气,后背早已汗透如浆。 脸色苍白的阿井挪到卫生间,凉水冲洗身体,枯瘦脸颊形同骷髅。 对镜中人病态一笑:“以后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 唐人街。 汇丰楼。 一名身穿黑色西装的男人靠窗而坐,他要了一壶西湖龙井,茶汤早已凉透,他却一口未动。他的衣服有点大,似乎并不合身,低垂的脑袋使得双眼如同两个黑窟窿。 这人早上刚开门便来,一直到天擦黑,仍是纹丝不动。 柜台旁一男一女,两名服务员无事闲聊。 男的尖嘴,先“啧啧啧”摇了摇头,用下巴点着那人,问女的:“你猜他是不是傻子?” 女的吐掉瓜子皮,抹了眼影的眼皮红里透紫,撇嘴道:“不像,傻子有他这么干净?” “那他是疯子?”男的又问。 女的拉了拉围裙,将肚子上的肥肉勒紧些,阴阳怪气的说:“也不像,更像个没了妈的孩子。” 女人总能看到无法解释的东西,男人嗤鼻:“我倒觉得像个杀人犯!!!” 话音未落,靠窗的人突然转过头,直直地盯着他。 男人顿时如芒在背,脸皮针扎般刺痛,直到那人挪开视线他才解脱开来。 “见鬼了,真是见鬼了!!!”男人呸呸往地上吐口水,接着一脚踏上去:“踩死你,踩死你……” 下午六点整,那人终于起身,付款,离开。 一男一女两名服务员“蹬蹬”追了两步,好奇地瞄着他,想看他到哪里去。谁知一步走出门外,那人却已不见了踪影。 这人正是阿井。 他在超市斜对面的茶楼坐了一天。 一天当中,有23个人进过超市,11名女人,12名男人。 多次死里逃生教会他,万事不可大意,确定周围没有暗哨,才缓步来到近前,闪身躲入超市。入眼一片狼藉,货架倒塌,东西散落。 冰柜被砸碎,踩扁的可乐罐子“吱吱”地冒着气泡。 “爸!!!”阿井大叫,无人应答。他心中一顿,推开杂物跑到二楼:“爸……” 楼上相对整齐,窗台落了一层灰,茶几上的泡面长满绿毛,围了三只苍蝇。 大脑空白,不知所措。原地站了一分钟,急匆匆跑向楼下,打开监视器。时间快速倒退,无数人进出,毁掉了他们父子二人用命换来的家。然后是头戴圆帽的人和几名壮汉把沈青山打晕架走的画面。 阿井弯腰捡起一枚烟头,云烟。 这时进来三男一女,四名年青人。 嬉笑打闹着在超市里挑挑捡捡,打开一包薯片,吃了两口随手扔掉:“真烂。” “咱们来晚啦,好东西都叫别人拿走了。”女孩抱怨,找到一副太阳镜在自己脸上比划。 脖子上文着十字架的男人抱来几瓶啤酒:“行了,走吧,全剩下破烂了。” 四人污言秽语的骂了两句,就要离开。 阿井一步过来,将门口挡住,沉声道:“给钱。” “哎哟,有意思了,这你家的?”其中一人讥笑。 阿井咬牙,缓缓道:“不是。” “不是你跟这较什么真,赶紧滚!!!”其中一人抡胳膊就要扇过来,谁知脸上火辣,突然像麻袋般倒地。 另外三人一时没反应过来,张口结舌地看着阿井。其中一人反应机敏,抄起啤酒要砸,却弯腰干呕,半天喘不过气,小肚子转筋般剧痛。 脖子上文十字架的男人扔掉手中东西,“呛”一声按开弹簧刀,怪叫着扑了过去。阿井错步让开,肘尖直抵对方鼻梁,那人立刻满嘴冒血,仰面翻倒。 女孩指着阿井尖叫,她在鱼市场后面看过打黑拳的比赛,有人就像他一样,一招制敌。她赶紧翻钱包,皱皱巴巴的钱币扔了一地,祈求道:“给你钱,都给你……都给你了。” 阿井长叹,心中苦涩。 他拾起钱币,一张一张抹平、抻直,整齐地放到柜台上。 转身,离开。 这是他此生,最后一次背对家门。 第四十三章 背对家门(二) 这是一条河,垃圾河。河水泛绿,夜晚荧光堆叠,如星河。 河东是垃圾场,河西是垃圾回收站。 人们早出晚归,在河东扒垃圾,找出玻璃瓶子、铝制罐子、纸壳泡沫等东西,到河西的回收站换钱。对于某些人,这里是肮脏丑陋的粪坑。对于某些人,这里是美丽富饶的乐土。小孩子赤脚奔跑,满身泥土,怀中抱着没有脑袋的娃娃。女人蓬头垢面,张嘴黄牙,吆喝孩子回家吃饭。 任何地方都有人类生存,三合板搭的窝棚,便成了家。 他们也许并不喜欢这样的环境,他们也许并没有选择。 咬掉过滤嘴,烟丝直抵舌尖。 微苦,有回甘。 阿井深吸一口,尼古尼转过肺叶,激起一层颤栗。 他从酒店退房,那里监控繁多,走过必留下痕迹。如果世界上还有什么地方,可以让一个人生无影死无踪,那么应该就是藏污纳垢的“动物园”了。 阿井站在窗前,夜色渐浓。 有人敲门,是个女人。 阿井来到这家旅店三天,这个女人来敲了三天门。 阿井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笑颜如花:“你也说中文?都是中国人,给你打六折。” 她也问阿井:“你叫什么名字?” 阿井说:“我叫没兴趣。” 她说:“嫌我丑?”事实上她并不丑,反而很美。 阿井摇头,她又说:“嫌我老?”事实上她也不老,反而很年轻。 她说:“那为什么?别的男人都扑过来,只有你退回去,你那家伙不管用?” 阿井面无表情,漆黑的眼,苍白的脸。推开她,锁门,离去。 “真是个怪人。”她望着阿井的背影,大叫道:“你****一次,我就告诉你名字,六折哦……” …… 阿井融入黑夜,在阴影中行走。他没有任何线索,除了吉诺制药,他想不出还有什么人会针对他。 “爸,我会找到你,等着我。” 晚风摇动树冠,金链“哗啦”作响。阿井停住,背包中拿出望远镜,不远处便是他死里逃生的大楼。 偌大的建筑看不见丝毫光亮,他不敢靠近,怕露出马脚。 大门紧锁,空无一人。 阿井放下望远镜,沉思半晌,仍毫无进展。 他连续来了三天,每天蹲守20个小时,没有一人出入。曾经那个充满科技感,拥有众多员工公司,一夜之间蒸发掉了。 天光大亮,阿井颓然,又浪费了一天。 他漫无目的,在脑海中寻找模糊的记忆。或许能找到那天逃离的“血池”,顺藤摸瓜,也是个办法。但他当时早已处在崩溃边缘,任凭想破了脑袋,也忆不起一丝一毫。 距离垃圾河三百米,已闻到粪便、腐烂、化学制剂等乱七八糟的东西混合成的怪味。脚下泥泞,阿井视若无睹,趟过泥水,转进错落窝棚,便看到三层小楼。 推门而入,一股酒臭迎面扑来。 只见一楼摆着桌子,女人左右逢源,陪同两名粗壮汉子喝酒。还有一个倒在地上,似是喝醉了。 女人朝他招手,媚眼如丝:“小哥,过来喝两杯。”酒桌上的汉子一把拍上她的屁股,大力揉搓:“有我们还不够啊?”说着眼角撩到阿井这边。 阿井面无表情,只想上楼睡觉。却突然停住,径直来到桌旁,拉过椅子坐下。给两名汉子和女人倒满,自己举杯:“喝。” 不管他们如何,阿井自己先干了。 那汉子也是痛快,扬手便喝。在他扬手时,手背上的蝴蝶刺青格外显眼!!! 女人轮流坐在三人腿上摩蹭,不时“咯咯”浪笑,伸手拍那汉子脑门:“坏蛋,你这么硬干什么?” 汉子面露红光,笑道:“干你。” 一顿酒喝到天黑。阿井问她:“楼上还有人住?” 女人奇道:“这鸟地方除了你谁来住呀。” “嗯。”阿井点头,起身离开,将窗帘拉好,大门反锁。 众人莫名其妙,汉子问他:“老弟,你不用害臊,没人看你,想干啥就干啥,哈哈哈。” 笑声戛然,烟灰缸猛飞过来,重重砸在他头上。鲜血四溅,汉子翻身栽倒。 女人双手捧心,吓得后退。却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她喜欢有人打架,特别是为她打架。 另一个粗壮男人暴怒而起,抄过板凳抡向阿井。 阿井很难解释自己的状态,他接替杀手身份后,有认真研习此人留下的东西。每一个字都精练到以杀人为准则,他虽不能烂熟于心,却也理解了大半。最奇怪的是他明显感觉到自己与之前的不同,感官更加敏锐,他甚至怀疑自己能用筷子夹住苍蝇翅膀!!! 木屑迸飞,划破女人大腿。 男人惨叫,脚踝已扭曲断裂。 阿井问他:“你们在一起工作?” 手背有刺青的男人破口大骂:“去你妈的,我们一起在你家工作。”他要挣扎起身,阿井膝盖压住脊椎,飞快地掰断他一根手指。 “现在能好好说话了吗?”阿井拉过椅子,坐了上去。 男人目眦欲裂,狠朝他吐了口浓痰。 “嗯,我明白了。”阿井点头,反手抽出匕首,抵住脚踝扭断那人的脖子,面无表情地割了下去。 鲜血泉涌,激射上屋顶。男人像离开水的金鱼,不住扑腾,喉间“吱吱”地尖叫。他抽搐了半分钟,死在自己的血泊当中。 阿井转头问刺青男:“现在呢?” 男人哭爹喊娘:“大哥您放过我吧,我都不认识您,要是有什么地方得罪,我倾家荡产也赔给您啊。” 女人脸色苍白,她喜欢有人为她打架,却不喜欢有人为她杀人。而且她觉得这事好像跟她没多大关系,她想走,半天才挪动一步,一步之后小便失禁,边哭边尿。阿井看了她一眼,她立刻坐倒,连走的勇气都没有了。 阿井漆黑的眼,苍白的脸,慢慢蹲下,问他:“你们在一起工作?” 男人磕头如捣蒜:“是是是……是是……” “那些尸体都怎么处理的?” “绞碎了做饲料,喂猪、喂狗、喂鸡、喂鸭……” “但有些人还没死呢,怎么办?” “活着绞碎也一样,不一定非要死的。” “哦……”阿井点点头,笑道:“不错,工作上还知道变通。” “是是是……”男人感觉自己好像说错话了,忙改口:“不是不是不是……” “到底是不是?”阿井皱眉,怎么沟通起来这么困难呢。 男人猛抽自己两个大耳刮子,哇一声哭了起来。 “行了。”阿井制止他自残,接着问:“活着的人多吗?” 男人想了想,抬脸道:“不多,十天半月碰不上一个。” 阿井顿了顿,突然问:“尸体是从哪来的?” 男人眼中闪过犹豫,但看到惨死的同伴,立刻变得坚定:“每三天有车送一次。”他似是知道阿井要问什么,抢道:“车上是什么人,从什么地方来,我真的不知道。” “下次送货是什么时候?” “明天晚间。” “成。”阿井拍拍他的肩膀:“起来吧,听说你还有个姑娘,病治好了吗?” 闻言,男人刚站直的腿又弯了,泪流满面,痛不欲生:“哥,亲哥,您要杀要剐冲我来,求求您千万别碰我闺女,她有病,从小受罪,没享过啥福。您让她多活几天吧。” 任何人都有可爱的一面,而可爱就像所有美好的事物一般,都是短暂的。 阿井没有让他的可爱延长,只是“嗯”了一声。男人不由得提心吊胆,悔不当初了。 “走。”阿井架起男人,转身要走。 “等一等。”女人突然拦住他。 …… 女人曾经是女孩,1997年,那年她16岁,尝到了爱的味道。她爱上了一个赌徒。赌徒极尽所能,口吐莲花,每每哄得女孩心甘情愿为他从家里骗钱。 她记得那是个夏天,阳光晒过的裙子有清爽的味道,实际是螨虫的味道。 赌徒说带她去一个地方,一个她从没见过的地方。 就是这家旅店,旅店的主人叫马老板。 赌徒给女孩下了药,醒来后他已不见,而马老板光着屁股站床边。她感觉下身撕裂般剧痛,从此她成了女人。 马老板说:“你男朋友收了我五千美金,只要你给我赚够一万美金,我就放你走。” 女人不从,日夜遭受折磨,三番五次试图逃跑,抓回来变本加厉地虐待她。有一天她对马老板说:“我早晚杀了你。” 马老板咬着她的胸脯说:“你不应该杀我,应该杀那个赌徒。” 从此女人不再抵抗,放肆****,玩弄过往行人,让他们为之疯狂。 …… 女人伸手:“刀给我用用。” 阿井没问缘由,递了过去。 屋中醉酒的男人倒地不起,此时他的裤脚却在剧烈抖索。 女人对他说:“我早晚杀了你。”随即捅了下去。 “刀还给你。”女人略显疲惫的脸颊染着一丝血迹。 阿井接过刀,女人在他身后问:“我能跟你走吗?” 阿井干脆道:“不能。” 两天后。 在垃圾河洗澡的小孩大哭大叫,他看见一片白哗哗的屁股漂在河面上。打捞上来,是女人自杀。 最近半年马老板对她的看管早已松懈,她有机会逃走。直到最后,他也有机会回去。 但她没有,她选择了背对家门。 第四十四章 浪漫(一) 入手惊心,女孩手臂枯瘦,似柴如骨。她纤细的脖子支撑不住硕大头颅,慢慢软在沈井肩窝,吐气游丝,用土语说了几个字。 沈井茫然,土话晦涩,他绝无听懂可能。不等细问,女孩已然气绝。她曾反抗过,反抗不公、反抗命运,虽拼尽全力,却失败收场。 双眸失去光亮时,倒映出漫天繁星。 夜风抚过非洲大地,毛尖草如麦浪般翻涌。血腥味随之飘散,瞬间充盈百米。 沈井吸了口这腥甜味,熟悉的味道,激起满身颤栗。好似口渴之人遇见甘泉,发春的猫遇见配偶,不由得耸动喉咙。吐气时恢复冷静,苍白的脸,漆黑的眼!!! 风中暴起尖啸,短箭猛钉进车门。起伏不平的草丛藏有无数猎人,杀人取乐的猎人。 沈井懊恼,是自己大意,这些人由村寨跟随至此,他竟毫无发觉。 “上车……快上车……大家快上车!!!” 金孝珠抵在车轮后,对众人大叫。林清怡还没从杰克的死亡中恢复,眼前再次上演惨剧,整个大脑一片空白,胸腔刺痛,忍不住地干呕。约瑟夫和欧文茫然若失,呆望着草丛,事情发生得太快,来不及反应。 巨力由屁股传来,约瑟夫被人一脚踹飞,倒在金孝珠旁边。欧文恢复神采,摆手喊NO……NO……话音未落,已摔进约瑟夫怀里。 宽大如帆的背影挡住林清怡视线,转头时侧脸有细碎胡碴,将她夹在腋下扔进副驾驶。沈井没工夫说话,目光扫过发现蜘蛛不见了,车内有人拍门,写满狡诈的黑脸紧紧藏在后座。 “操!!!” 沈井急忙上车,按住金孝珠后脑将她上身压低,一杆短箭擦着她肩头扎进靠背。 金孝珠颤声:“谢谢。” 沈井回头,草丛剧烈晃动,来不及了,狠咬牙根,启动车子便要离开。 “等等……”欧文突然冲过来,大吼道:“杰克,杰克还在下面,带上他……带上他啊!!!” 沈井似耳聋眼瞎,只管发动车子,呼啸而去。 “停下……见鬼了……停下……” “欧文,冷静点,现在不是时候。”约瑟夫一把抱住他,满眼泪痕,恐惧使他舌头发麻,再不愿说第二句。 林清怡终究没忍住,扒着车窗吐了出来。她吐不是因为见到死人,而是因为后视镜中的一切。 土著如野兽般走出草丛,月光下站成一排,遥望车子远去的方向。随即扑在白化病女孩身上,牙齿、指甲、拳头,无不变成餐具,将女孩撕扯开来,分而食之!!! 传说,她带来好运,带走灾难。所以,要吃了她!!! 滑腻的肠子拖拽出十几米远,有人因为抢到一块骨头而兴奋尖叫,紫黑色的血液渗入大地,融进她的故乡。 五分钟后。 沈井微微喘了口气,紧绷的肌肉感到酸痛。车轮碾压荒野,月亮下的事物变成了土青色。 所有人都没有说话,眼眶湿润,偶尔流下不知名的泪水,也许因为害怕,也许因为信仰瓦解。沈井试探地嗯了一声,说:“你听得懂他们的土语?” 金孝珠跟林清怡相拥在副驾驶,她沉思片刻:“什么意思?” “你知道女孩死前说的什么?” 金孝珠神色古怪,摇头:“不知道。” …… 女孩知道自己与众不同,但她不知道与众不同是罪恶。 父母为了保护她,从不让她见外人。 遗憾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也没有人能阻止愚昧和贪婪。 父母死于矿坑,哥哥死于诬陷,追其源头,祸根是女孩,或者说,是女孩的肤色。这不属于她,她也不想要,兽神为什么跟我开这个玩笑?她经常问风声中的花豹和狮子。 终于那个男人来了,我知道,他是您派来的,来保护我的。兽神没有跟我开玩笑,只是在磨炼我。 他的眼睛是黑色的,像黑夜。他不说话,我却能理解他的内心。 可是我好像错了,我仍要死去,我也不理解他的内心,我对他说:“我不想死。” 他只是那样看着我,用黑夜般的眼睛看着我,没有任何感情。 我不应该期待您的拯救,更不应该期待这段浪漫故事。能救我的,也许只有我自己,可是我错过了。 我错误的相信了浪漫。 第四十五章 浪漫(二) 夜幕挂繁星,风中有泥土的清香。 没人说话,安静得令人悲伤。 沈井单手托腮,一手扶住方向盘,疲惫的双眼凝视车灯射出的两条光柱。忽而皱眉,缓缓减速,光圈里跳出三名士兵,怀抱步枪,用废旧汽车将道路拦截。 金孝珠细瞧两眼,紧张的肩膀松了下来,仰脸道:“没事了,是政府军。” 乌旺干的首都,卡撒里到了。 “嗯。” 沈井表示在听,托腮的手摸向裤腰,握住手枪的冰冷握柄。一路上所遇军人都没给他留下好印象,他深知人们拥有权利时会做出何种改变。 三名士兵刚一凑近,迎面酒臭味,土话夹杂英语,大声吆喝,双眼不住打量车内的两名女孩。 手电照在林清怡脸上,士兵登时换了神情,猴急的模样尽显无遗。神秘的东方女孩,精致的脸蛋和乌黑的长发,拥有致命诱惑。 金孝珠急忙高举双手,下车与之沟通,最后拿出证件再三强调,城里有人跟他们接应,而且与巴布鲁有协议,立刻放他们进去。士兵低声咒骂,强压住冲动,放行时抢走了金孝珠的手机。 汽车再次启动,慢慢驶向道路尽头。 黑暗中沈井说:“你还挺勇敢。” 金孝珠:“不勇敢怎么办?让他们强。奸?” “这办法很糟糕。” “谢谢,我知道。” “这个给你。”沈井递到她手中,她摸了一把,拒绝:“我的手能拿手术刀,不能拿枪。” 沈井嘴角牵起笑意:“你是救人的?” “没错。”两个字,充满骄傲。 …… 卡撒里只有两条街,中央错落几栋低矮小楼,旁边皆是棚户区。夜晚昏暗,偶尔几声惨叫和枪响惊动了野猫。 藏于阴影中的人用毒蛇般的眼睛盯着他们,狠狠刷过汽车和车里的人。沈井深吸口气,不敢有丝毫松懈。 来到中央区,五层楼房,灯火通明。 金孝珠指挥着开了进去,院中立刻有人迎上,不是服务员,是满脸胡子的雇佣兵。标准的制式武器,手贴胸口握住短枪,示意停车。见到金孝珠时苦笑道:“金医生,你们可真能惹麻烦,上头都要疯了。” 金孝珠不迭道歉,话音未落,突然推门下车。 橘黄灯光被窗子割成方形,方形下站着一个男人,已然红了眼眶。金孝珠像孩子般撞进他怀里,放声大哭。 女人的坚强在男人面前无比脆弱。 “没事了。”男人轻抚她的头发,在耳边细语:“没事了,我接你回家,我接你回家。” “但是你……” 金孝珠猛地抬头,错愕道:“你怎么自己来了?你又私自行动。” 男人挑了下眉毛,潇洒道:“没办法,谁让你在这呢。” “可是……” “没有可是,我们没有行动权利,必须听从美方命令。但你知道,他们不会同意出兵营救,这里是战区。” 金孝珠感动道:“你的军旅生涯恐怕要结束了。” “没错。”男人紧紧相拥:“我的人生在我怀里,我不能结束我的人生。” 第四十六章 取舍(一) 空气浑浊,冬日阳光被粉尘渲染成青色。 铁道两旁积雪融化,枯黄野草由肮脏雪水中挣扎出头。 小男孩的“棉捂禄”踩进雪水,踢出几块煤渣,弯腰拾起。两行青鼻涕挂在唇边,抬头时“唏溜”一声又吸进鼻腔里。 今天拾了半塑料袋煤渣,他为自己的战果感到满意。北风呼啸,脸颊皴裂通红,笑容不受环境影响,来自不成熟的男人责任感。 “儿子……” 铁道下有一个男人骑着自行车赶来,对小男孩喊道:“别整了,回家吃饭。” 沈青山,小男孩的父亲,也是偶像。 小男孩应了一声,提着塑料袋跳下铁轨,灵巧地爬上自行车后座。 黑白电视机播放姜昆的相声。 圆桌漆皮剥落,有序摆放碗筷,女人端着饭盆走出厨房,开门时热气如烟雾般涌出。沈青山瞄了一眼,语气发酸:“疙瘩汤?” “啊,咋了?”女人不解。 沈青山:“今天我过生日,生日就喝疙瘩汤?” “哎哟,你瞧瞧这事整的。”女人撩了下耳边短发,放下饭盆便跑回厨房:“等一会,我给你煮个鸡蛋。” “妈,我也要一个。”小男孩补了一句。 “你又不过生日,你要个屁。”厨房里传来锅碗碰撞声,和一阵急促的咳嗽。 女人有两条乌黑的长辫子,后剪成短发。她说这样利索,劳动时更方便,也省去梳洗打理的工夫。 多年后小男孩从一本日记里知道,他二年级的学费里有妈妈的辫子。 最终小男孩如愿吃上了鸡蛋,他问:“妈,你咋不吃?” “我不乐意吃,一股鸡屎味。”女人摸着小男孩的脑袋,装出一脸嫌弃。 …… 阿井突然惊醒,满嘴血腥味,手中掐着某个脖子。 一名男人受制倒地,双手乱抓,手背的蝴蝶刺青在昏暗灯光下栩栩如生。 “大……哥……” 嗓子眼里挤出两声求饶。 阿井指尖麻木,全身发抖,半晌松开手,坐在蝴蝶男人身边。蝴蝶男四脚着地,不迭爬向远处,大口吸气,见鬼般盯着阿井。 阿井转过头,问:“你干什么?” 蝴蝶男脸色铁青,苦声道:“我看你睡着了,再不叫醒你就错过时间了。” “几点了?” “凌晨三点。” 得到答案,阿井缓慢起身。入眼皆是血红,冷水池里泡着尸体,角落的机器正在运转,将尸体绞碎成饲料。 阿井叹了口气:“你这工作真不容易,能坚持下来还没疯,可以!!!” 蝴蝶男揉着胸口,为自己顺气,随即哀怨道:“我女儿病重,医院每天催我缴费。除了抢银行,只有这个挣钱最多了。又有谁能完全按自己的想法生活呢?况且,你怎么知道我没疯?” 蝴蝶男猛然扑来,腰间寒光闪现,剔骨刀直刺阿井腰窝。 刀锋划破衣服,激起皮肤颗粒。背肌抽动,阿井后发先至,掌根砸在蝴蝶男鼻梁。 鼻梁脆响,瞬间歪向一边,鲜血由断骨处迸射,蝴蝶男仰面栽倒。 “醒了吗?” 阿井踱步到他身边,低头瞧了瞧,只见蝴蝶男面无惧色,双眼空洞,如行尸走肉。他扑腾着又要跳起,阿井一脚将他踹翻,抢过钢刀在他后背狠狠划过。 伤口割裂灵魂,剧痛刺激神经,蝴蝶男恢复神色,哭得满脸鼻涕。 嚎啕道:“大哥……我……我怎么了?” 阿井将他扶起,安慰道:“没事,你睡着了,和我一样。” …… 简单处理伤口,二人穿上塑胶外套、口罩和帽子。 三点一刻,门外亮起灯光。 面包车停住,下来两个人。各自低头细语,看不清面貌,说了几句便靠在一旁抽烟。 蝴蝶男与他们没有交谈,径直打开车门,里面有两具用黑塑料布缠裹的尸体。阿井跟他一人一头,抬着搬进屋内,随后扔到冷水池里。 待尸体搬运完毕,二人扔掉烟头,坐进驾驶室。听身后“咣”声关上车门,汽车缓缓离去。 谁也没有注意到,车座下藏着一张苍白的脸,一双漆黑的眼!!! 第四十七章 取舍(二) 有河流声,有寺庙钟声,有汽车鸣笛声,有醉汉争吵声。 一路颠簸,缓缓停住时,阿井心中暗骂蠢货,骂的不是别人,是自己。 “咣咣”两声车门开合。 脚步渐远,二人对话。 “去芭提雅赌两把?” “不去了。” “老婆看得紧?” “银行给我打电话,要收回我的房子,还哪有钱去赌?” “我看过法师,说有吉星散财。” “真的?” “当然,今天要转运了。” “走!!!” 借口是别人给的,有时是自己找的,只为心安理得。 五分钟后。 阿井爬出车门,屋顶微光,绿色“出口”指示片忽明忽暗。他稍作观察,地下停车场,脚下积灰,看似封停许久。 溜墙边出去,一楼窗口向外探头,苦笑:“妈的,还是这。” 制药公司根本没搬走,只是取消了地上建筑使用,地下仍然在运作。 月光如水,清冷萧索。 阿井不敢轻举妄动,躲进阴影小心摸索,确定一层人去楼空。转入地下,奇异怪味迎面袭来,穿过配电室,安全通道外坐有一人,黑衣黑裤,孔武有力。眯眼细瞧,他却是低头假寐。 那人忽而警觉,猛睁双眼,阿井掌根已切到后劲,不等反应,下巴挨了第二击。阿井忙下蹲接住他栽倒身体,缓缓放稳在椅子上。 吐出浊气,脚跟悬空摸进安全通道,走时搜出了黑衣人的对讲机。阿井心中震惊:“我何时有这种细腻心思了?” 越是紧张,反而越是冷静。阿井感到不安,此番状态远超出他的认知,呼吸变得悠长,心跳稳健而平静。 他莫名觉得自己失去了某种东西…… 对讲机响起电流声,随后英文:“李,来实验室帮忙,有状况。” “收到。”短促的回答后归于安静。 不多时,走廊深处有人奔跑,阿井凝神跟了上去。 光线渐浓,尽头一间房,白墙、白灯、白床,还有穿白大褂的人。 床上躺着面黄肌瘦的男人,身上插满管子,医生一边观察,一边记录着什么。男人突然鲤鱼般弹起,旁边有人将他抓住,重新压在床上。 阿井如坠冰窟,寒气由脚心瞬间冲到头顶。 床上的人他认识,半个小时前还在他背上划了一刀的蝴蝶男! 医生他也认识,曾经跟他做交易的格伦,也是前台女人,丽丽安的男朋友。 医生放下手中文件,忽而抬头望向幽暗走廊,笑着招招手。阿井舌根登时鼓出一泡酸水,他在叫我? “过来吧,别躲了。”医生用纯正英文笑道:“我知道你来了。” 阿井紧贴墙边,心跳似是漏了半拍。 见无人回应,医生格伦摇头苦笑,给旁边的人使了个眼色,走廊内立刻亮如白昼。灯亮了!阿井像个被扒光衣服的小丑,满眼惊恐,瑟瑟发抖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过来吧,怎么?还要我请你?”格伦耸肩,朋友般热情。 握枪的黑衣人左右包夹,慢慢靠近。阿井强压住因无知而引起的恐惧,一步一步走向格伦。 “来一支?”格伦递过香烟,阿井机械地接过,当火苗快撞上鼻子时,才晓得抬手点烟。 “奇怪?”格伦凝视蝴蝶男,问道:“奇怪他在这?” “嗯。”阿井机械地点点头。 “让他自己跟你说吧。”格伦给蝴蝶男打了一针,半分钟后,蝴蝶男悠悠转醒。 先是哭天抢地大骂自己,再是掏心掏肺大表忠心,请求格伦看在往日情面上放他一次。格伦说咱俩有什么情面?我这才头一回见你哎。 蝴蝶男翻身跪倒,对阿井磕头无数,直到前额血肉模糊。 阿井不知所措,想扶也不知如何扶,只得摊手:“你干什么?你们都疯了吗?” 思绪闪过,阿井目瞪口呆。蝴蝶男撒了谎,他不但知道运送尸体的汽车从何而来,还知道为何而来。所以阿井离开后,他抢先一步赶到此地,只为向格伦告密。 阿井面颊抽动:“你知道,我本可以杀了你!” “我知道。”蝴蝶男磕头如捣蒜。 “那你还背叛我?” “我有孩子,我不能让你找她麻烦,你必须死。” “我即已放过你,怎会去碰你的孩子?” “她是我的命,为了她,我愿意做任何事。” 这句话阿井听过,心中酸楚,尴尬地扭过头不去看他。 “他为什么变成这个鬼样子?”阿井有所疑问,只有格伦能解答。30分钟前,蝴蝶男还是精壮汉子,此时却枯瘦如柴。正如他自己,这个经历他亲身体会过。 烟雾升腾,格伦吐出烟圈。他不视阿井为敌人或威胁,反而眼中充满兴奋与惊喜。他受过高等教育,有见识,有学识,嗓音低沉,讲话时侃侃而谈,使人听着分外有吸引力。 吉诺制药不止研发高精尖的医疗产品,还有一种尚未成功的实验品,实验品无法治愈任何疾病,连最普通的感冒也无法起效。但它神奇之处是能强行拉长一个人的生命,无论你身患绝症,还是先天不足,它都会无条件地延续你的生命。 一天、一月、一年,或一小时。 正因它仍未成熟,所以效果参差不齐。 保存与运输也极其苛刻,人体沦为培养皿,送达买家处便会由人体内汲取出药物,而“培养皿”也因为失去体液而死亡。 格伦面有得色,因为他所说的专业领域非常深奥,阿井等人如听天书。他补充道:“药物具有侵略性,培养过程中会吸取寄主养分,所以……”他用下巴点了点蝴蝶男,挑眉道:“一夜暴瘦。” 阿井长吐口气,随即苦笑。他不明白个中原由,却明白了个中道理。这东西与其说是药物,更不如说是“信仰”或“赌博”。当人生走到最后时刻,哪怕多一天,他也愿意用全部财产交换,如果赌赢了,或许能获得更多。 遗憾叠着遗憾交织成了人生,有机会弥补,谁会拒绝呢? 这是神才有的权利!!! “但是……”格伦话锋一转,张开双臂欢呼道:“你看看你,你简直是个奇迹。从没有培养皿能离开药物后存活超过24小时的例子,你不但活下来,还比以前更好。”格伦失去往日涵养,如疯子一般咆哮:“终于见到成品了,我爱你,亲爱的……我需要你!!!” “是不是……太抬举我了?”阿井咧嘴,实在没想到事情上升到如此层面。清了清嗓子,说:“为了让一个该死的人多活一年或一小时,就要牺牲一个健康的人的全部?” “不是一个,是很多,多到无法计算。”格伦否定。 阿井意识到自己思想单纯,处理尸体的地方他见过,整栋楼活下来的也不过三四人而已。但他还是问了不该问的问题:“值得吗?” “值得吗?值得吗?你问值得吗?哈哈哈……值得吗?你说值得吗?” 格伦先是怔住,口中碎念,很快掏出手机,翻出一张照片给阿井看。问道:“让他多活一天,还是让越南帮的粉仔多活30年?” 越南帮的粉仔是指蝴蝶男。 手机颤抖,可见格伦情绪激动。屏幕上的人阿井认识,他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物理学家之一,但命运多舛,患有重病。生活、生命皆无比艰难。他的存在使人类社会进步数十年,妄说一天,即是一分钟,他也有可能改写历史车轮。 蝴蝶男的生命毫无意义,只会给社会增添负担,给善良的人带来痛苦。 对啊,是让他活一天,还是让他活30年? 阿井心往下沉,他已经找到了答案,却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第四十八章 无国界医生(一) 墙跟处的脏水反射出阴冷月光。厚底军靴踩进水坑,撕裂仅有的一方宁静。 和平组织的人在院子里整理装备,天亮便送金孝珠、林清怡等人安全离开。满脸络腮胡的马克紧盯住沈井,手始终没离开胸前枪套:“嘿,兄弟,你过来,我需要跟你谈一谈。” “谈什么?”沈井摔上车门,倚着引擎盖没有动。 马克挑了一下眉毛,耸背弯膝,已换了战术姿态。警告道:“你身上有三把枪,腋下两把,后腰一把,哦不……是四支,小腿还有一支。” “没错。”沈井摊手,不置可否。 马克挪动半步,冷笑道:“我需要收缴你的武器,从现在起,你不能离开我的视线,一秒钟也不行。如果我回头时发现你背对着我撒尿,我会立刻打爆你的脑袋。” 沈井双手抱怀,玩味笑道:“真的?” “鹰眼,大力鼠!!!”马克突然短促喝道:“把他放倒!!!” 指挥当地人搬运物资的两名雇佣兵立刻据枪,与马克形成三角之势。 金孝珠眼角余光没有离开过沈井,她想看看沈井的底牌是什么。但她失望了,沈井只是站在那而已。关于自己的身份和意图他没有吐露丝毫,像他这种孤身进入战区的人,必定有复杂背景,甚至跟多方势利均有瓜葛。 马克一伙名义上的雇佣兵,实际是与UN存在合作关系。 国际上实力强劲的公司会接手某些敏感生意,他们此前服役在各国尖刀部队,开关打开后,便是花样百出的杀人技巧。 金孝珠急忙阻拦,对马克说:“你疯了吗?你在干什么?山姆大叔教会你用枪的时候也收走了你的智商?”她喘口气,接道:“一路上都是他在保护我们,如果没有他,我们早就成为狮群的晚餐了。” 金孝珠杏眼倒竖,气得脸颊潮红:“放下枪,阿西巴,放下枪……” 此时林清怡听闻吵闹声,不迭跑下楼来,张开双臂挡在沈井面前:“干!!!” 心火上升,用母语表达愤怒。 “金医生……”马克打手势,命令暂时放下枪,解释道:“他这种人我见多了,颠覆政党、盗取资源、贩卖武器、挑起战争。我曾经与这种人共事过,他们比毒蛇还恶毒,比魔鬼还无耻,千万不能相信他。” 金孝珠转过身,望着沈井:“沈,你说句话呀,告诉他们你是谁。” 沈井复杂地看着她,随即举起双手,苦笑道:“我不想惹麻烦,这就离开。” 他对无国界医生由衷敬佩,无论如何,都不想将牵扯她们进来。 “走什么走?跟我来!” 林清怡不由分说,众目睽睽之下,拉着沈井进入酒店。拥抱金孝珠的男人拦住马克:“你不想看着你的兄弟倒下吧?” “柳,你什么意思?” “你能闻到他身上的腥味,他不会束手就擒。” “但是……” 打断道:“天亮我们就离开这个鬼地方,找人盯着他,如果没动静,就不要碰他。” 酒店条件很差,五层楼,鸡飞狗跳,乌烟瘴气。 ***和毒。犯明目张胆地推销自己,林清怡本想让沈井和她将就一晚,但沈井拒绝。林问他:“为什么?” 沈井说:“离家越远,人越冲动。你被环境影响,天亮时会后悔。” 林清怡倔强道:“我不会。” 沈井:“你会。” 期间约瑟夫和欧文找来,说去喝一杯。他们是一个团体,相遇于伟大理想,经历生死后,感情必定更进一步。约瑟夫是领队,对沈井表示了感谢,动用关系给他开了一间房。 林清怡哀怨的眼神关在门外,沈井出了口气,肩膀缓缓放松,周身关节脆响。他踱步到窗边,玻璃挂满污垢,所幸透进微光。望向窗外,院子角落停着他们开来的皮卡,没人注意到,车里还有人。 沈井的向导,蜘蛛!!! 第四十九章 无国界医生(二) 餐厅。 一双手放在油腻的桌面上,手指修长,指甲整齐,这是一双不会犯错的手。手握住玻璃杯,杯壁挂满水珠,冰啤酒一饮而尽。 一个嗝打了一半,圆桌对面坐下一人。 脑满肠肥,军装敞开,露出浓密胸毛。 “真巧。”沈井放下酒杯,笑道:“赛曼将军,又见面了。” “不巧。”赛曼将军左臂缠裹绷带,似笑非笑:“我是来找你的。” “找我?找我干什么?” “你救我一命,我当然是来道谢的。”赛曼将军招手,身后靠上两名强壮军人,明目张胆地持枪顶着沈井脑袋。 餐厅里的人一哄而散,负责人识相地在门口对赛曼将军赔笑:“将军,后事我来处理,你随意吧。” 赛曼将军眉头拧成“川”字,他没见过如此冷静的人。身处异乡,枪口之下,却看不出丝毫慌张。他沉默半晌,即没命令开枪,也没命令放人,终于开口道:“你不怕死?” “怕。”沈井实话实说,没人不怕死。 他转动酒杯,问道:“但死之前我有件事要跟你说。” 将军上下打量他,疑惑道:“我不会听你花言巧语,你这种淘金客我每年要杀掉上千个。” 沈井开门见山,一叠美金推到赛曼面前:“为我引荐巴布鲁。” “你要见总统?”赛曼将军目光落在美金上,说话时仍没收回。 “是。” “给我个理由。” “你说我是淘金客,淘金客当然要黄金。” 赛曼撩了他一眼:“你要勘矿?” “没错。”沈井又推了一叠美金过去,直视赛曼双眼,贪婪和兴奋在他眼中闪烁。 这个鸟地方已经被国际各大公司挖遍了,根本没什么矿产,仅存的两座全部掌握在巴布鲁手中。淘金不会是一人行为,必定进入大量人力物力,这无疑是搞创收的好机会。赛曼伸出一根手指:“这个数,带你去见巴布鲁。” 沈井一把握住对方:“成交。” 沈井没有钱,他全部资金都是老鲁赞助,这两下装逼已经弹尽粮绝,只得靠继续装逼开个空头支票。 赛曼将军请沈井吃了一顿此地最好的食物,跟乡镇招待所不相上下。约定好再见时间,分别时沈井抱起一名白皮肤女人,给赛曼将军投去暧昧眼神,两个男人相视大笑,转身离开。 男人和男人接近关系,永远离不开女人。 回到房间,女人脱掉衣服,咬住下唇:“200美金。” 沈井没说话,示意她不要动。女人误会,讽刺道:“150,不能再低了,这辈子没见过大方的男人。又想玩花样,又不想掏钱。” 白人女孩为何在东非小国当****这是一个漫长的故事。她没说,沈井没问,痛苦在肚子里烂成绝望。 沈井递给她300美金,耳语道:“自己做,别说话,别问为什么。” 女人乖巧,怪人她见得多,这算不上什么。 很快屋内春光四起,莺声燕语…… 沈井搬过把椅子,枪带挂在椅背,手握“蟒蛇”左轮,缓缓坐下。 院子里趋于平静,货物装载完毕。雇佣兵隐于屋顶,明哨暗哨相互照应。炽热的非洲大地换上了凉爽的黑夜,风中血盟味忽浓忽淡,描述着狩猎的残酷。 床上的女人还在卖力表演,沈井躲藏在零星枪声、争吵声、女人喘息声中,缓缓睡去。 左边墙壁后,两名黑人吸烟打牌,不时伏耳倾听,笑道:“色鬼一个,干了多长时间了还折腾。”他们是赛曼将军的人,负责监视沈井。 右边墙壁后,红发的“大力鼠”怀抱7.62毫米通用机枪,疲惫的双眼异常明亮。他是马克的人,同样负责监视沈井。 寂静。 寂静如同风暴中心,恐怖而美丽。 稍有不慎便会打破美丽,进入恐怖之中。 “咚咚咚……” 急促的敲门声突然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