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步惊鸿》 【折月成酒】瞎叨叨 鉴于起点APP上看不到“作者的话”,评论功能也不能及时更新(至少我的是这样)。 以后有什么事情,或者想扯扯淡,我就在此更新一下,聊以消遣。 【最新事项】 欢迎您乘坐《百步惊鸿》公交,本车已从公众站到达A签站。 嘀——催更票 嘀——打赏功能已开启 嘀——学生卡老年卡会员卡终身卡…… 下一站,长生殿,地宫。高潮情节即将开启。 请要上车的乘客做好上车准备。请要下车的乘客收拾好行李坐好不要下车。 车辆起步,请扶稳坐好。下一站,强推榜。下一站,强推榜。 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我会更加努力的~ 【酒后茶余】 1、今天终于慢悠悠地迎来了工作日,合约终于签收状态改了。现在情绪淡定地盘腿码字,但是刚刚费尽心思弄了个半广告的评论,如上。结果,不知为何评论发表失败,尝试了至少五次以上……想想那就算了。大家看看就忘了吧。 本来想给大家一个“哎哟原来老酒是这么活泼可爱天真无邪的人呀”这样的印象。 然而,现在我自己不管看几遍都觉得好像有点儿智障。 2、27日,第一次发了章节上来。坐在电脑前百无聊赖,联系封面、制作视频,一夜未睡,毕竟起点人太多了。 第一个遇到的是霓裳甜心酱,贡献了第一个评论以及后续的几个打赏。嗯,一看就是个软萌的妹子。谢谢你一直以来的支持。之后开始陆陆续续收到推荐票,记得从开书到现在,我总是时不时去刷新后台的数据,最开始的每天几乎连深夜也在刷。一张推荐票、一条留言,我就很兴奋地截图保存下来。 没错,我像在秋天种下一条鱼的猫一样满怀期待地一张张保存下来,兴奋地期待等到明天的春天收获好多好多鱼。 3、我知道我的读者大部分都比较害羞。还有很多人默默地投票。╮(╯▽╰)╭ 木章下、谢谢谢、苍太虚、不想一个人流浪、icyalala、阿璐浩、春鹰、一栋603、霓裳甜心酱、阿小林、一栋603、高原神、喂猪仔、灵逍遥马、真是不懂、山水石头、虚构回忆、紫瞳…… 书友13120、12032、11059、12031、11052、12122、08080、14111…… 名字太多,以及无数个书友+编号的读者们,原谅我的数学细胞早已阵亡了,没有一一打上来。但是我还是真心感谢大家给予我的每一份力量让我继续走下去。(忽然有一种我的背后有千千万万个“我”的感觉……) 4、最后,我想认真地把《百步惊鸿》写完。如果大家发现有什么需要改正的地方,或者发现什么亮眼的地方,可以留言评论告诉我。嗯,我每条都有认真看加回复的。 5、最后的最后,再强调一下更新时间: 早十点,晚上六点,良心质量。大家不要熬夜。 以上不是总结,而是一个全新的开始。谢谢大家。 ———————2016.8.1 1-001 天地玄黄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古未有天地之时,惟像无形……” “今三界四方,飞禽走兽,天下万物生于有,衍于无,从于易……” “易者,创世之巨灵也。无其形,象万物,执天下之道,御风日行十万里;平山倒海……” “陛下?陛下?” 严肃而沧桑的徐老夫子一手捧经,一手背在身后,颤颤巍巍地掀开耷拉的眼皮,板着脸拖高了声音提醒道:“陛下可乏了?” “朕不累。” 话应刚落,书案前脆生生的一声回应,那应答的人着尊贵皇袍端坐于夫子旁,细看才发现竟是个瘦小的小孩儿,大约七八岁的模样,瘦巴巴的小脸上是不起眼的小鼻子小嘴巴,实在算不上好看。额头圆润飘散着几缕软软的绒发,唯有那纤长的睫毛如羽扇般轻轻盖在眼上,安静若沉眠。 微躬着身子的徐老夫子依旧板着脸,看着眼前闭目静思的人儿,微微蹙眉,心中却暗叹一声,可惜了。 “先生无须多礼,”那黄黄瘦瘦的小皇帝像是刚从梦中初醒,终于轻轻睁开眼,睫毛如蝶翅般轻抖抬起,眼中迷茫天真之色一闪而过,那脸上镶嵌着的眸子竟如宇宙星辰般熠熠生辉,透着股未经世事的天真可爱,叫人不忍拒绝,这才慢悠悠轻声问道:“先生,学生有一事不明。” “哦?学问一事向来非易,问其道,唯勤学好问矣。” 徐老夫子的眼中掠过一丝惊异与希冀,又有些警惕这不按常理出牌的皇帝陛下,迟疑了几秒,随后那僵着的脸似乎也融化了些,温和地带着期待问道:“陛下既然发问,可有有何事不明?” 小皇帝腼腆一笑,抿着小嘴,带着人道关怀的目光,心疼地问夫子道:“向来先生所言,书上白纸黑字皆有,学生不明为何……夫子天天摇着头照着念不累么?” “咳咳,老臣多谢陛下。” 徐老夫子的脸又僵了些,抖了下嘴角,想了想还是赶紧转移话题,忽而想起先前所布置的作业,问道:”陛下前日所习功课可会背了?” “学生习得不多,先生莫怪。”小皇帝腼腆一笑,墨色琉璃眼珠一转,不大确定地说道,“大概……应该背全了吧。” 徐老夫子的眼中又充满希望,一脸期待地望着他。 小皇帝又有些腼腆地冲着徐老夫子笑了一下,微羞着鼓起勇气,在起身呱啦呱啦一顿摇头晃脑后,徐老夫子闭着眼缓缓呼出一口气,差点儿跪了下来,激动得难以自抑:“一字不差!那……陛下可明白古人所言真意?” 听闻此言,先前流利背诵全篇的小皇帝,迷茫地愣了两下,继而羞涩地低下了头,不肯言语,这副模样也让徐夫子一口气差点儿憋过去。 “陛下全背了……却、却不明其意?!”手中握着书卷的徐老夫子有些失落,不大相信地看着他。 “学生只字不懂。” 小皇帝摇摇头,回答得理所当然,一字一字地说道,然后轻声奇怪道:“倒是有些不明,那叫什么易神的神人脸皮甚厚,这本书也自吹自擂,想来是言而过之,那书不学也罢……” “这、这……这可是南楚神殿的通习经传啊……” 徐老夫子先前闪闪发光的眼睛忽然黯淡下来,佝偻的背似乎又弯了回去,自嘲地轻言一句什么。 众所皆知,南楚神殿乃世间信民心中神圣不可侵犯之所。数千年来神殿所出圣人贤者无数,一言一行皆奉为上典,编纂成册。而这易经便是传说中最为古老的创世神所留下的遗泽,其中内容固然多有夸大奇幻之风,然其追寻光明与顺承天意的思想却是神殿立世的根本。神殿是世界运行的基础,而概述创世篇章的易经则是世人了解身处的世界、对神殿与天神萌生敬意的第一步。徐老夫子想到这儿,不由得得意地捋了捋胡子,毕竟,世间四大国,又有哪一国不是经由神木天神选定、神殿授与恩典才能够传承万代呢? 小皇帝歪头一看,不是很明白徐老夫子得意洋洋的表情,继续疑惑发问道:“先生,那书上说的创世神,可有谁见过?” 徐老夫子略一沉吟道:“千百年来多少前人圣贤都秉信创世神的存在,却……未曾亲眼见过,但是,上古遗书曾有记载。毕竟需要仙缘,人间强者晋仙,踏入仙庭才可见上一面罢了。陛下可还有疑问?” “成仙的人回来告诉我们的吗?” “一日晋仙,必然不是俗世之人,岂能随意来去?” “如果神仙都没回来,那么写这书的人都不知道是否曾见过,三人成虎,可能说着说着就写成真的了啊?” “陛下,世间多有神迹遗存,东方天瀛之海曾有仙岛降世,霓光漫天,圣严不可侵犯;如此铁证,陛下为何不信?”徐老夫子有点生气,微微蹙眉。 小皇帝戳着手无辜嘟囔着:“可能是蜃楼而已,先生也知,滨海而居向来多蜃楼,随便写写也成神迹了。但凡出奇点的东西,莫非都要与神殿牵扯上关系?” “陛下,不可亵渎神灵!” 徐夫子的脸色严肃起来,像是捍卫自己的贞洁一般散发着神圣的光辉,庄严说道:“若无神灵创世,何来世间万千生物生生不息?更何况数千百年,楚国神殿幸得神木厚泽,神官行走世间,传递福音,又怎可不信创世之神迹?” 小皇帝的嘴角隐隐抽搐了两下,看着正义凛然的徐夫子,只是忽然发现自己有些蠢,竟忘了这大魏翰林阁学士徐子卿夫子,便是年轻时从南楚晋举而来,神殿创于南楚,楚国百姓皆信奉神殿木神,自己问这些问题不就是等于扇人家脸么。眼看着徐夫子目光放远,依旧慷慨激昂地发表着演说,小皇帝表面挤出一脸崇拜的神情,手速却不停地偷偷来回拿着桌上供奉夫子的酸梅糕点,很是熟练地将其塞到怀中,预备着回宫再慢慢享用,徐子卿老夫子的表情越是慷慨激昂,他脸上的笑容越是灿烂无邪。 “陛下,可明白了?”徐老夫子口干舌燥,满脸兴奋地转过身来,又是一副期待的样子望着面带羞涩的小皇帝。 正当小皇帝纠结着自己的回答是否会再次“亵渎”对方的信仰让身为大魏三朝元老的徐老夫子暴起弑君的时候,门外一阵轻而急的脚步由远及近,行至书房,却又踟蹰起来,来者心里像有纠结的事一般,来回几步,又悄悄与门口守卫轻言些什么,得知房内授业未结束,便也停了脚步安安静静地在门外等候着。不等门口的人通报,愁眉苦脸低着头的小皇帝眼儿却开心地弯成一道月弧,扭头便往门口望去,气沉丹田,嗓门洪亮地清脆,高喊一声:“元香!” 门口处,名为元香的年轻宫女被这浑透着愉悦欢快的呼喊吓了一跳,年轻稚嫩的女孩儿闻声回眸,眼中带着些微惊慌看来,约十岁出头的年纪,脸若明月动人,那顾盼流兮的美目下是恰好的一点美人痣,犹如点睛之笔,衬得一身寻常的高阶宫女服饰也带着些荡漾的春光,恍惚间像是黄昏金光下的一朵水仙,清新动人。 “陛下!”那水仙女孩一见屋内的两人看过来,有些惊慌拘谨,低低应声行礼道。 说起来名为元香的小宫女不过是上个月才考核评优荣升慈济宫大宫女的下手侍女,许多人说着年纪小小福缘不浅,竟入得太后身边伺候。慈济宫为魏国最庄严的一处所在,一应严格礼仪她虽也咬着牙暗下辛苦练习过,但此时心里终究是紧张的。尤其是面对这位大魏国的皇帝陛下,明明是如水晶般通透的孩子,不知为何元香总觉得自己在他眼光下总有些无所适从,那种感觉很奇特,就像是……就好像在照着镜子看见了自己一样。 元香心里虽是千般想法也不过是一瞬,皇帝唤了一声之后她便双手紧了紧身旁的衣裙,深吸一口气才急忙上前,向小皇帝行过礼后再缓缓向徐夫子行了个礼,面色有些紧张,声音却是柔和的动听:“徐老大人,后日便是陛下选定世家侍读人选的日子,石兰姑姑命奴婢带陛下前去慈济宫面见太后。” 徐老夫子的目光并不投注于女孩儿美丽动人的脸庞上,花白眉眼低垂,低低咳嗽了几声,翻动了几页手中的书卷,淡淡说了句那便走吧,说着也不管这两人,自顾自背过身去翻看着早已经烂熟于心的神殿经书,似乎并不着急告退离开。而小皇帝得了夫子下课的应允,笑眯眯地踢踏着悬于梨木高椅旁的双腿,那帝靴上的荒原菱玉流转着剔透的荧光,冲着小宫女元香咧开嘴,撒着娇伸出双手道:“元香!抱!” 如此无视宫中礼仪,也就这宫中小霸王能办到,徐老夫子又是一阵咳嗽,权当没听见一般转过身去整理古籍。元香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对此倒很是意外,有些无措,然而终究徐老夫子也没开口阻止,皇命难违,她便万分谨慎地轻轻俯身,像哄婴儿一般轻轻哄了几句,双手轻轻扶着小皇帝下了椅,再小心翼翼扶稳了,这才随在小皇帝的身后,规矩十足地向夫子告了退,恭敬地跟随魏国小皇帝退出门去。 “元香,你真好看。”小皇帝背着手大跨步离往外走着,抿着嘴角上扬的弧度,一脸的真诚。 “陛下,莫要取笑元香了。太后娘娘还在等着您前去选定世家子弟陪读呢。”宫女元香听闻此言便有些惊慌,低头轻声道。 小皇帝一阵摇头叹息,踱着小步子,背着手强装忧虑遗憾的走路模样令人啼笑皆非,一边走还一边嘀嘀咕咕道:“先生说,朕应以天下民生为重,可惜朕生来却偏爱这儿女情长的调调,大调伤民,然而小调怡情啊……” “陛下!”元香却是哭笑不得,急急低声道,声音却有些无奈。 “哼。你竟敢凶朕,朕可是大魏皇帝陛下连鲤,你竟敢如此无礼……” 那小皇帝装作生气的样子,嘟囔了两句,边说又边从怀里掏出了什么东西塞进嘴里,含含糊糊地表示自己的不满,继续道:“小心朕向母后要了你来,独宠一人,日日铺那金銮帐,夜夜……” “陛下!奴婢不敢!”名为元香的随侍宫女羞红着脸急忙打断,心想着难道徐老夫子每日都教陛下些不正经的东西,腹诽了一阵,忽又惊讶地低呼了一声,小心翼翼问道:“陛下,您手上这糕点……” 何止两只手上捏着糕点!还有陛下怀里的衣服鼓鼓囊囊怎么回事?这莫名从御书学堂跟出来的阴魂不散的酸梅味!元香的心底在狂呼,震惊地看着小皇帝一怀的酸梅糕,强忍住没说出口来。 “好了好了,人唠叨会容易老的,小心你才几岁就老得跟母后身边的那黑脸石兰一样。”小皇帝连鲤撅着嘴嫌弃说道,背着手抢先加快脚步往前走去,直到那小宫女又惊呼了一声,又惊又急地追了上去。 “陛下!这不是去慈济宫的路啊!陛下……” 二人的对话渐渐远去,书房里孤身一人的徐老夫子收了咳嗽声,将手上的经书轻轻合上,细抚平书的皱角,定定看着那易经二字,眼角的皱纹却更深了。 易经传承千年,天地玄黄依旧,只是洪荒已老。数千年来,纵使遍寻人间,那众人口口相传的仙庭三界又在何处?是传代的谬误?还是确有其所在?他这么想着,不由得忧愁一叹,忽又想起南方故国神殿监察司近年来行事作风似乎较之以往似乎更加晦暗杀厉,数年前齐秦各有年轻一代纳入神殿之选,那最为神秘的神殿承天司更是放出风声表明这一代的承天司司座已经收取了关门弟子…… 魏国却空无人选。 徐子卿不由得忧虑起大魏孤儿寡母统治下的复杂政局,花白的眉毛一阵紧皱,心中更不是滋味,毕竟当今的魏国陛下年级尚小,心思太过纯善,虽有机巧之智惠民之心,可惜……却无治国之能。 “易经的玄秘啊……” 他轻叹一声,随意伸出的苍老手指微微颤抖,用两指轻轻翻开易经上的一页,随手一划指尖一点,一道纯净的气息注入书页,那页纯净的白纸上忽而隐隐漂浮出墨色线条,扭曲着,渐渐显现,若细数起来,那竟然是十六个墨色方正小字。 孤星陨魏,万民成灰,双月交替,共主即归。 他的手指颤抖得愈发厉害。沧桑褶皱的指尖下,前四个字工整规矩得好似度量雕刻过一般,似乎有无数条条框框指定了笔迹走向,却隐隐透着不甘哀怨之意,越往后的字越开始潦草纷乱,那个灰字最后一勾竟如毁天灭地的一笔飞破书页的右上角,遥遥若金戈破军屠戮之势;直至双月交替四字,字画间却逐渐安宁祥和,归字最后一笔随心收回,圆润自然,自成一镜。而在徐老夫子翻开书页后的那一瞬间起,那十六个字的笔墨就像是注入生命一般变得浓烈鲜活起来,隐隐扭动着似乎要脱离纸面的束缚一般,最终却无力抵抗无形的压迫开始一点点分解渗透于书页纸内,那十六个字底下遮掩住的寻常经文也露了出来,白纸黑字等距相间,平直无异。 易经之中,到底藏有何等玄机?到底是何人寄玄言于纸上?凭借自己的功力,竟也无法看出施法者的层次深浅?!徐老夫子百思不得其解,摩挲着指尖粗糙的老茧,皱着眉静思不语,无法猜透,那神秘的箴言,是生命涂炭不祥的预示,还是某种天谕福音?他既有些兴奋好奇的期待与感慨,更多的却是隐隐畏惧。 变古乱常,这世道只怕是要天翻地覆。 “我大魏……莫非真要应了亡国的胡言?” 1-002 千鲤湖畔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那厢徐老夫子巍巍而立,沉吟自思,忧心于大魏天下的未来;这边已经逃路离开的魏国小皇帝连鲤早已一路晃晃悠悠,插科打诨支使开元香之后,几个拐角便巧妙地消失在了元香的视角之外。 小皇帝开始四处走动闲晃,好像花了五十两银子买了门票进宫观赏的小市民一样,走走停停看看。路过宫道,道两旁的宫人们又惊奇又谨慎地跪伏于旁,态度眼神极其恭敬,连鲤也不去看,随意摆摆手叫他们起来,趁其还未反应过来便脚步走得飞快,只是一路随意抓着怀中的酸梅糕吃着,任由嘴角沾屑也不抬手抹,感受着嘴里浓重的甜味,身畔的凉风,脚步倒腾得更飞快些,轻快地似乎要飞跃起来一般。 方才他拉着元香一路瞎聊的时候,便已经想好了去处——御花园千鲤湖。他想着,今日大概是一些大臣将军的夫人进宫朝见太后的日子,而他向来对那些花枝招展讪笑迎合的中年妇女无甚好感,他的目的地是那处停工不久的清净之所。那方安静停工的千鲤湖畔是他近来常去的地方,看看闲云赏赏野花,闭着眼胡思乱想一番一天便过去了,没有背不完的功课和说不尽的“平身”,不需要假模假样威严地踱着方步也不需要做出高深莫测的表情。 这样的季节他是极为喜欢的——此时大魏的春季已过去大半,然而初夏未至,习习凉风,似乎带来了一丝海风拂面的微凉幻觉。 他雀跃着脚步,顺着太湖玉卵石铺就的花中小道一阵疾走,他刚迈出花丛的包围,来不及感受下花圃的新鲜生机,便听得芳草林间有谁的焦急呼喊,脚步不由得一顿,那一声呼喊便越过花圃飞入他的耳中,隐隐约约,听起来似乎是个男孩子。连鲤侧耳听了一会儿,听不大清楚,又小心翼翼往前走了一小段路,湖风一吹,这才听了个清楚。 “快回来!别胡闹!”那发出叫喊的男孩子虽是呼喝,却一点儿也不突兀高昂,那低低的声音透着股焦急,柔和地带着奇特的舒缓感觉,像是一首延绵的歌谣,轻轻萦绕于小皇帝的心头,温温热热,暖得一颗心跳动都得快了起来。 世界上竟有这么好听的声音? 连鲤自己也不知为何,下意识便藏住了自己的身影,悄悄抓着身前的小树丛小心翼翼探出身躯,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书上写的盗贼一般,不由有些好笑,也有些小小的激动。他发现面前的那片灌木丛比自己略高了点,不由得有些恼自己比起同龄人来说显得有些娇小的个子,然而恼归恼,他也只好认命,努力踮起脚往前头一望,一眼便瞧见湖岸边上一大一小两个孩子,蓝衫黄衫,脸庞模样倒瞧不大清楚,倒是很焦急地站在岸边冲着湖深处挥着手,喊着什么,连鲤顺着他们的方向扭头一看,不由得惊奇地瞪大眼睛,张大了嘴。 他们的前方的大湖,正是千鲤湖。 经过了一个寒冬的酝酿,这湖上正预备着建一道连接御花园旁千鲤湖两岸的桥廊,立春开动,此时尚未完工而已,春日碧如云水的湖面上稳稳打着一柱柱成人大腿般粗的圆面木桩,木桩截面若一面面皮鼓,桩与桩之间的间隔并不远,离水面有大约半人高,错落延伸到对岸去,离湖岸已经有七八根的木桩上,上边竟然有一红衣小女孩正颤颤巍巍并着双脚伸直双臂保持着平衡,微微弯曲双膝,倔强地不肯扭头看自己的同伴,看样子似乎要顺着木桩一路蹦到对岸去。 岸边,那看得揪心的黄衫小不点哭喊出声,那奶声奶气的声调仔细一听,连鲤觉得她应该是这几人中年纪最小的。黄衫小娃娃大概是吓着了,一边咧嘴哭着一边拿自己的袖子擦着脸,却又不敢蹦上木桩去,因为那岸边的水似乎也深得不见底,只好愈发害怕地咧着嘴喊:“曼青姐姐!” 着红裙立于木桩之上的洪曼青听着自己身后的声响,微微侧头,却极险地晃了晃努力保持住了平衡,这才微微侧着脸大声地回道:“哭什么哭!我才不怕!我以后可是要当大将军的!我是要跟跟爹爹一起带兵打仗的!” 大白天的能打什么仗?就那样儿,能抓个贼就不错了。 树丛里,连鲤有又咬了一口酸梅糕,好奇地眨眨琉璃大眼,忍不住悄悄往前迈上一两步,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赶紧回来!”那男孩子似乎有些不耐烦起来,声调压低,恨不得自己迈上去几步一把把正胡闹的洪曼青提溜回来。 “我不!”那湖中的洪曼青固执地站着不肯挪动一步,生气说道,“你别管我!” 连鲤正一边探头探脑地观望着,一边饶有兴致地咬着糕点,忽然皱眉咦了一声,竖起耳朵,隐隐听得出这洪曼青说出话来似乎带着种压抑着的哭腔。是听错了吧?如果都要被吓哭了,为什么还不回来呢? 是为了证明自己能去打仗?什么逻辑?或者……她是因为下不来吓哭了?连鲤被自己的念头唬了一跳,仔细想想还真有可能!再看那湖上的洪曼青似乎已经在木桩上开始害怕,努力保持着即将跳跃的姿势却始终没有继续往前,然而这种姿势却最耗体力的,她坚持了好一会儿终于微微摇晃着缓缓平直放下双手,膝盖也跟着弯曲完全蹲下,整个人蹲在木桩上,双手紧紧抓着木桩的粗糙边缘,肩膀也跟着一抖一抖,看样子终于是崩溃了开始害怕哭泣了。 这样子的境地,洪曼青可能随时会掉到湖水里去。 连鲤张了张嘴,心下一怕,犹豫了一下便快步往那里走去,几步走出去就看见岸上的蓝衣男孩早已面色焦急,轻声细语安慰了几下交代黄衫女娃要远离岸边,自己挽了挽袖子很是笨拙地踩上了湖边第一根木桩。 连鲤看他一脚上去人都有些晃悠,待双手稳住平衡后轻呼出胸中的一口气,抿着嘴沉默地迈大跨出了第二步,紧接着第三步,第四步……他这才发现,那男孩子约摸也就也和元香一般的年纪,单单看背影身形是较为细瘦的那种,但是毕竟年长几岁,木桩的间距似乎也不是很大的问题,只是每迈出极大的一步若不能够好好维持住平衡的话,谁都有可能掉落水中。明明那洪曼青已经在湖上蹲着开始害怕啜泣,那男孩子却并未在后头招一招手呼喊提醒什么,只是沉默而艰难地迈出自己一步步的距离,一点点向着洪曼青那处靠近。 是怕惊着她了?连鲤跑过去的脚步不由得一停,微微喘着,看此情景不由得呼出一口气,看着男孩子与洪曼青的身影越来越近,索性也放弃继续藏着身形了,看着那沉默而坚定的背影不知为何忽然想起徐老夫子说的某个移山的老人(似乎自己还嘲笑过那老头不如叫做愚山公,那挖空的山干脆叫愚公山好了),挠挠自己的耳垂便也放了些心,放松许多之后他耸耸肩笑了笑,又从绢中再掏出一块糕点,慢悠悠地一口口咬着享受,随意欣赏起四周的风景。 他的一颗心已经放下了一大半,待他面带惬意的微笑重新望向湖岸边上,张大嘴愣了愣,面色忽然惨白了起来。他的猛地心下一寒又立马拔腿跑过去,那远远的三人中看最小的黄衫小女孩看起来大概四五岁,不知何时已经趴在湖岸边上的湿泥堤岸上,伸着双腿红着眼睛哭着,边蹬着脚尖探着脚下慢慢滑向岸边的湖水里! 那蠢蛋什么时候滑……不,看这样竟然想要下湖水吗?!是想要过去洪曼青那边吗?!连鲤一把扔了满捧的糕点,咬牙猛地拔腿跑去,边跑边用尽自己所有的力气不停地挥着手,大声吼着“别下去别下去”。他的嗓音向来清脆,那趴在边缘的黄衣小女娃听见喊声扭过头,已经哭得稀里哗啦满脸的泪痕,眼里满是害怕情绪和抑制不住的泪水,张张樱桃小嘴似乎想哭,又似乎想说什么,还未待冲倒前扑的连鲤够住她的手,她身下烂泥忽然一塌,整个人随着整块下陷的泥土朝下落到了湖水里去,瞬间没有了踪影! 那呼喊的声响惊了远处的两人,清瘦的男孩心下一紧回头一看,岸上却什么人都没有,没有了黄衫女童也没有看见是谁大声呼喊跑来的身影,只有靠近湖岸柳树附近的那处塌了一堆湿土堤,靠近堤边上的湖水咕噜噜往上冒着气泡,一只明黄色的镶玉靴子咕噜一声随着气泡翻到了水面之上。 “小雪!” 正蹲在木桩上害怕的洪曼青听到声响,极力扭过头,脸色煞白,几乎要摔下湖里去。 “抓紧了!” 男孩子伸手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洪曼青,差点儿跟她一起摔下湖去。稳住了身形之后,洪曼青一脸的害怕,抬眼看向男孩子,哭着喊了声司寇准。 “你要是掉下来添乱,他们就死了!” 低声怒吼一声,名为司寇准的男孩子大跨步往回努力跨走过两个木桩,犹豫了一下,随后咬着牙一个猛子扎进了湖水里! 那洪曼青早已被吓傻了,死死抓着木桩使劲摇头不肯说话,那木屑扎进指甲里都没有感觉到疼痛,她只是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几乎是两三秒的时差,那水花还未平静,不远处一个宫道转弯尽头,忽然出现了一个路过的端着食盘的年轻太监,那太监原本不知道在想着些什么入了神,走路只盯着脚下,忽然随意一抬头,愣了愣便是一惊,触电一样抖落了手上的盘子,便尖着嗓子喊着附近的人赶来,不停地拿着袖角擦着满是大汗的额头,结结巴巴隔着湖水安慰了几句木桩上的洪曼青,唯恐那孩子一个慌神掉下湖里去,那自己还真是有理说不清了,只好一个劲地尖着嗓子叫道:“洪小姐!您怎么在那要命的地方哟!” 洪曼青并不理会,她知道那湖底下的人说不定就要因为自己的任性死了!她越想越害怕,最终忍不住扯着嗓子大声地呼喊起几人的名字: “司寇准!小雪!” 那男孩儿的名字由她用尽力气喊出从口中,在湖上扩散开去,没有动静。她几乎要嚎啕大哭来,啜泣的幅度越来越大,好像下一秒就要掉下去。她猛然想起那个叫着停下的某个人,好像也跟着小雪掉进湖里去了,那个人自己都未看见过面甚至不知道名字的家伙就要这样因为自己死掉……她心里的惊恐越来越浓聚,抱着自己的双膝默默流着眼泪。明明只有那么几次呼吸的时间,她在木桩上等待的洪曼青却觉得好像过了很久很久的时间,久到连男孩也在湖底下失去呼吸,久到那三个人说不定已经在湖底下化成了白骨…… 岸上年轻太监听着这几句喊话,感觉好像青天白日下一道雷劈中了天灵盖,心中立即明白了,敢情这湖底下还有两个!他一边抖着腿对着赶来的皇卫一阵劈头盖脸的痛骂几句,唾沫星子都飞了出来,一边挥着袖子喊叫着让他们下水救人。 年轻太监的骂声还没落,那湖面上就猛地破出一只沾着淤泥的手臂,啪的一声牢牢抓住了湖岸堤中堆砌时混杂的石头,用力将水中的身体一拔,司寇准咬着牙冒出水来,艰难地将自己从水里拔起,贴着河岸泥壁的某个微斜角度剧烈喘息着。 人……人呢? 洪曼青猛地站起身来,不顾自己身处的危险,与那年轻的太监一同呆呆看着湖堤下的司寇准,忽然咧嘴嚎啕大哭起来。 淤泥堤岸底下的司寇准喘着粗气缓过后,冷着脸看了嚎啕大哭的洪曼青两秒钟,冷淡目光中带着恼意,艰难将身旁的另外一手勉强抬起,抹开了他身边那两个泥团一样的几乎与淤泥堤坝混为一体的人儿,露出了两张惨白惨白的脸庞。 湖堤上的年轻太监袖着手站着看了一眼,再往前走了一步细细看了一眼,忽然认出了其中一张,嗓音瞬间颤抖飙高,哭嚎着一把瘫软在地上,跪着膝行直到堤岸最边缘,颤抖着竖着兰花指尖叫:“这这这,救救救救救驾啊啊啊啊啊……!!!” 1-003 落水之难 听到呼喊的几名高大威武的皇卫此时已经赶来,立马接手,跳下湿软的泥地各自抱起落水的孩子抬到岸上,湖上的洪曼青也被人接过岸,此时看着黑糊糊裹着泥巴的三人,裹着毛毯抓着司寇准的衣角不停地瑟瑟发抖。 那一身皇袍早已成黑袍烂袍的年幼小皇帝经湖水淤泥一泡本就不显眼的脸显得更加难看,小脸苍白胸口只有极其轻微的起伏,明明已经昏死过去了手却紧紧握拳,好像在无形中拉着谁的手一样。 旁边的一名皇卫用劲掰开他的手,满头大汗赶来的几名太医提着医箱,一路跑来面色红中带白,白中带黑,很是奇特,太医来不及请个礼,便推搡开旁边的皇卫们,扑跪着按压起胸口。 黄衣女童施洛雪呕出点脏水便已经浑浑噩噩醒了过来,缓过劲来还没看看周围就立马吓得大哭几声,年轻太监朝她一瞪眼,一旁的司寇准对着她安慰几句之后,施洛雪这才啜泣着躲在洪曼青的身后,一双小小的杏仁眼红肿得厉害,紧紧看着依旧没有动静的小皇帝,只是豆大的泪珠儿啪嗒啪嗒一直往下掉。 这胡乱下水却只会在湖里乱扑腾的小孩子竟是皇帝? 半瘫在地上艰难喘气的司寇准,抹了把自己脸上残存的泥水,露出泥水遮盖下清俊稚嫩的脸庞,只是那隽永斜逸的如画眉眼却带着恍然迷茫与不敢置信,有些出神地心想道,魏国的皇帝,会就这样随随便便死了吗? 那旁边躺着的小皇帝似乎已经失去了生命的气息,太医喘着气咬着牙按压急救,呼喊救驾的那年轻太监甚至已经感觉到脖子后面的凉意,几人的面色更加难看。 “这……不……” 一名太医抖着手,不敢再碰脸色惨白的魏国皇帝,抬头看着年轻太监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走开。” 面色也有些苍白的司寇准刚缓过劲,看着此景却一把拨开太医颤抖的手,当着几人的面毫不犹豫地半跪在连鲤小皇帝的身旁,双手抬起便要抱起连鲤,一边面无表情地说道:“下水晚,但可能腐水淤泥入心肺,情况更严重。” “大胆!竟敢对陛下不敬!”那年轻太监跨出一步,兰花指一指,满脸怒容。 比起陪葬,自己还是更乐意不敬一些。司寇准抬手抹了把脸,冷冷一眼看过去,目光镇静毫无害怕,那年轻太监的手竟然不自觉地收了回来。 不等那太监反应过来自己竟被一个小孩吓退后再恼怒说些什么,司寇准早已面色凝重地双手绕后抱住皇帝的腰部,深呼一口气便用力勒住头朝下的皇帝的胃部颠了几下,连鲤只是呕出几口脏水,鼻息却更弱了些,探手几乎察觉不到。 司寇准迅速俯身侧听心跳,面色更冷,也不理会众人,便回头一把解开皇帝满是污泥的黄袍,露出里面脏乱的白色里衣,一番摸索,便能感觉得到,薄衣下是瘦巴巴像小猴子一样瘦弱的身体,好像木头搭出来的架子一样,都没有几两肉的触感让司寇准有些不悦地皱起眉来。 “大大大大胆!竟敢亵渎陛下遗……”那年轻太监尖着嗓子就要叫出来,却再次被司寇准冷冷一看,一口气噎在了喉间。 没人敢出声阻止,没有人意识到他们似乎在这性命攸关的时刻听从了一个小孩子的指挥,这种时候多说一句话,可能事后追究起来就是多了一条命的代价。司寇准双膝跪在地上,将连鲤放平下,用力按压小皇帝的心脏,手上的劲头似乎以某种要带动快要停摆的心脏再次跳动起来的坚定节奏,数次心脏按压后司寇准便捏住连鲤小小的鼻尖,毫不犹豫一个迅速俯身触唇紧压,将口中的氧气送入对方口中。 咳咳……围观的数人没有如那年轻太监一般惊喝出声,倒是齐刷刷地倒抽了一口冷气,只觉得脖颈后边的凉意更甚。 诡异凝重的气氛中,所有人静静看着跪着施救的司寇准双手有力地按压,只觉得自己的心跳都要随着那力道跳起来,唯有那两人口唇相接的时候,又是整齐的一阵冷汗与抽气声。 直至如此来回十数次,就在所有人绷得极限的神经快要断开的时候,那地上的连鲤忽然一皱眉头,猛地一躬,忽然从肺腑喉间哇地一声呕出一大口淤泥与湖水,使劲一口呕出,尽数吐在了司寇准的身上,那迷迷糊糊中竟然捡了一条命的小皇帝又瘫倒在地,微微睁开的眼有些游走无神,忽而一定,眼中带着迷茫与不解,看着司寇准低涩地说了一句什么之后,小皇帝那眼漂移而毫无焦距地飘过自己的头顶,像是看着他又好像是透过他看向未知的空间,又是剧烈地一顿咳嗽,闭上眼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唯有最近的司寇准听了个清清楚楚——虽然不明白什么意思,但是能说胡话就好。司寇准面无表情的样子看起来这才略微放松了些,只是垂手一碰身上黏腻的秽物,皱眉,脸色有些难看起来。 “走走走!快!”年轻太监一把推搡开司寇准,双手似赶鸭子一般凑前惊醒愣神的太医们,在场的所有人欢呼了一声,都急忙动了起来。此时的小皇帝依旧惨不忍睹,但是只是惊吓过度加之疲劳过度引起的昏睡而已,终究是救活了!想到不用跟着小皇帝一起葬了的数人来不及高兴,连忙在太医的指挥下抬着进行善后护理,前呼后拥着几人远去。皇卫太医都有需要用上的地方,所以只好留下那年轻太监待会儿领着那三位闯了祸的孩子另行处理,另吩咐一人去传宫轿赶来接应三个孩子。 说起来,这年轻太监本也只是宫中排行不上不下的一名公公,本来对这种安排还有些恼怒与不屑,刚一转头忽然想起这裹着毛毯咬着下唇一脸懊恼自责的红衣女孩是宣元大将军的独生女,黄衣服的是太后依仗的施昊老大人的孙女,便是那敢冷眼瞪自己的混账小子好像也是宰相府上的公子…… “诸位,小人先前心忧陛下安危,多有得罪。请随小奴前往洗浴更衣,前方已传人送了轿子……” 这么想着他不由得冷汗下来,赶忙温声笑着道了声歉。 司寇准冷着脸一句话都不说,施洛雪又受了惊吓啜泣着,洪曼青勉强一笑,摇摇头表示不介意,也没有开口说话。 有了台阶下,这年轻太监心下大喜,于是也打着哈哈将刚刚的不敬几句话略过去,引了狼狈不堪的三人前去换洗衣裳的路上。他一路上脑袋急转,想着日后必定攀得上这几棵大树的腿,哪怕是一条小小的树根也抵得上半辈子的荣华,便也仔细寻了个话题压着满心的兴奋佯装矜持地慢慢套着近乎,说了些闲聊琐事后便夸赞起司寇准的神奇急救术来,当然还是用了化险为夷、妙手回春、悬壶济世一类夸大奉承的词来,顺便还讨好地说了句术承名师之类的话,心里估算着是将司寇准背后的司寇宰相与教授师傅也连带着吹捧一番,总之拍马屁这种事不仅要拍得天花乱坠,也要多多益善。 杏儿眼红肿的施洛雪乖巧地与洪曼青牵着手往前走着,惊吓痛苦过后便麻木着小脸的两个女娃娃不再理会聒噪献媚的太监,倒是身上散发着淤泥恶臭却依旧一脸漠然的司寇准听到夸奖名师的话后顿了顿脚步,停了下来认真地说道:“我没有师傅,刚刚那些都是我娘教我的。” 引路的年轻太监一听有人回应,脸上的笑更真诚,背躬得越是低微,回头边走着边恭敬赞道:“哎,小奴愚笨还真没想到。宰相夫人身出阳关医者世家,必定也是个才惊艳绝的人物,哟!您不知道,便是小奴在深宫也听说过薛夫人慈悲为怀造福百姓的事迹,想来司寇公子贵人善心,悲悯世人,只怕将来要青出于蓝更胜一筹哩!” 这本来是绝好的一顿奉承,那年轻太监一时间甚至觉得自己用词造句的文采都快赶得上文坛领袖范大师了,只是司寇准的面色忽然一冷,脚步却生生停了下来,眼睛却像是无形的利刃一般刺得年轻太监不由得停下脚步,诧异地看着三个看不出情绪木然着脸的泥人。 牵着施洛雪的洪曼青也随之停了脚步,却脚步一转站在一旁,用奇怪的眼光看着那不知所措的年轻太监,心里暗道这人只怕是拍错了马屁了。司寇准立着,明明落水后的模样狼狈无比,前衣衣角还残留着圣赐的呕吐物,偏生好似站在绝颠的冰山之上,面色漠然,眸色冰冷,看着那与自己三步之远的年轻太监,缓缓道:“我娘不是薛燕回……” 那年轻的太监一愣神,没反应过来,继续笑着说道:“哟?公子太谦虚,谁不知道宰相府上……”说着说着,年轻太监咧开笑着的嘴越来越甜,翘着兰花指捂嘴偷偷一笑,正要说些什么接过话头,却被打断。 “你错了,我娘是阳关城外三里河上划船的船娘。” 司寇准打断他,说得极为认真,看着表情逐渐变得疑惑又谨慎的年轻太监,冷静地一字一顿道:“你说的慈悲为怀的薛夫人,在我五岁的时候接我回了府上,在相府里说起来,我娘连没有名分的小妾都算不上。”他刚说完,忽然微微一笑,那笑容恍若阳春白雪般温暖柔和,行云流水般写就的眉眼耀眼至极,轻声温柔至极却透着莫名寒冷地微笑问道: “现在,公公可算明白了吗?” “是是是,小人多嘴……” 年轻太监猛地一个哆嗦,想起刚入宫那时年传得沸沸扬扬的宰相私生子的事件,不由得想要刮自己一个大耳刮子,叫自己嘴贱惹出的篓子,于是忙装出低眉顺眼的样子不再瞎拍马屁,一路无言的气氛极为尴尬,年轻太监恨不得以挥刀再次自宫的代价变出八抬大轿一路小跑将这三位祖宗恭恭敬敬送到洗浴房去,然后一辈子再也不见。 1-004 云雾水声 让时间再倒流往前一些时候吧。 话说那时连鲤下湖之前,因当时又怕又急,跑得速度太快脚下却又湿滑,几乎是紧接着施洛雪落水的后边手忙脚乱滚着下湖的,他分明不善游泳,扑腾了两下便沉了下去,下意识在无处借力的湖水中勉强在水中蹬了几脚,借着浮力口鼻刚露出水面使劲吸入一口气又咕噜噜沉了下去,舒展下手脚,勉强稳住在水中的身形,发现自己在水中似乎并不太难活动,索性强自镇定下来使劲憋住口中的一口空气往附近查看寻找先前落水的施洛雪的身影,纵然湖水再清澈,搅起湖底的淤泥便也浑浊起来,眼前的视线受阻,湖水入眼也刺痛得难受,连鲤皱着五官强忍着极为不自在的感觉,勉强咕噜吐出一小口水泡,努力睁开刺痛的双眼挥舞摸索着身旁的湖水,他身上浸了水的皇袍分量沉重许多,在水中顺势拖着他下沉,导致他的力气消耗更快,正当他手臂摸索两下扑空之后,感觉到指尖好像触碰到了什么软软的东西,他一愣还以为是水草,再扭头一看才发现竟然是脚底黑暗水波中的一块衣角。 有戏! 他心下一喜,另一手胡乱伸前试图找个坚实的地方借力好拉起两人,他知道自己下水的地方靠近堤岸,下水的时间又不长,只要顺手一摸估计能摸到堤下堆砌着的以固上方道路的圆石,这样就有了借力的地方可以浮上水面去。谁知道那几乎要溺毙的施洛雪早已无法呼吸,在黑暗中好似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抓住连鲤的一腿,下意识死死抓住不肯放手,失去动力的连鲤一惊使劲挣扎了两下,空气大口大口地从他嘴里冒出,咕噜噜往上升起,鼻腔呛入了湖水酸涩得他快要虚脱,因他不善水性,裹着厚重的袍子几下便没了力气,连鲤在水中徒劳艰难地挣扎着,弯曲身子用手使劲扒开施洛雪的手指,小腿却因用力挣扎也抽筋起来,待掰开用手拉着已经失去意识的施洛雪他使劲蹬腿却只能随她缓缓下坠湖底的时候,已经觉得好像身处在数千万年之下的海底,周围都是黑暗。 不能让这孩子就这么死了啊…… 连鲤眯着酸涩的眼,徒劳拉着施洛雪,吐出口中最后一口空气,冒出这么个想法,他先是心底取笑自己在这危急的时候还有空瞎想,又忽然发现自己对即将到来的死亡一点都没有恐惧,甚至似乎还有点奇怪的心情在其中,他无法用具体的语言形容出那种奇特心情,隐约觉得熟悉却又说不出来,只是那种奇特的莫名情绪让他有点恍惚如处云雾,像催眠曲一般轻轻在他耳边说着放弃这么艰难的挣扎吧…… 放弃吧……放弃吧…… 怎么可以现在放弃呢。 连鲤安宁闭着的眼猛然睁开,强忍着屏息以防吸入湖水抬头往头顶看去,那黑暗湖面上的水花忽然一阵荡漾,一道黑影猛地扑下水来,明明同样是在水中那人的四肢却好像不受阻碍,就像是生活在深海中的鬼魅,如鱼儿一般快速拨动着身旁的水波,像是水中的精灵一般游了过来。 逐渐失去力气的连鲤已经看不清楚那人在浑浊湖水中极白的是脸还是衣服,几乎是在意识恍惚间的状态下咬牙逼出肺腔中最后一点空气,用力破开水的阻力一把往上提起已经失去意识的施洛雪,两个人在水中因为受力的缘故翻转了位置,处于施洛雪下方的连鲤双手在其背后一推,用着最后的力道将施洛雪缓缓推向那道迅速游来的黑影,自己却狠狠呛了一大口水,鼻眼一阵难受至极的酸涩,因着反力往着黑暗的湖底沉去…… 我会活着吧? 还是说,会死吗? 明明已经快要死了,连鲤不知为何却忽然觉得心情平静下来了,不挣扎是因为没有了力气也没有了必要,他此时的情况很是糟糕。或许就这么死了也好。他失落地想着,对自己先前生起的求生欲望一顿嘲讽,在脑海中反复地想着,反正自己也不想当皇帝,反正大魏还有母后王叔,反正反正……反正…… 他落水的时间并不长,但是在无垠的黑暗湖水中时间似乎也凝滞。他缓缓坠落,五脏六腑经由泥水灌刷过痉挛抽搐过后身上的疼痛加剧,然而到一定程度已经没了感觉,一瞬的时间濒死时刻的感官无限延长,视野里的如黑夜一般的黑暗更加弥漫,瞳孔愈发扩散,却感觉到灵魂已经轻到即将脱壳。 这就是死的感觉吗?为什么……总觉得,好像熟悉得……自己曾经死过一般? 在虚无的宁静之中,他好像听见有谁隔着亿万年的时光轻轻吟唱,反反复复呢喃着什么。 是谁?是谁在说话?他眼中的光明愈发涣散,感受不到身体的桎梏,死前绽发的思绪却较之以往运转得更快,更清晰,更加畅行无阻。那女声入耳空灵悲切,透着哀怨凄凉,反复念着什么,腔调在空广的幽暗空间内回旋往复却总也是听不清,缠得他头都疼了起来,恨不得蹦出黑暗狠狠踹上那人一脚。一阵极白的光自远处一瞬间袭来盖住自己,好像天上的太阳落到了他的眼里,炙热让他猛地张开眼睛,却发现自己立在无边无际的雾气之中,好像踏行在天上的云雾之间。 有谁轻笑一声,连鲤一惊,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云雾茫茫无边,一女子远远背对着自己望着远方,长发如瀑,及腰黑发简单用一段墨红丝带披着绑紧,丝带尾端还系着对小巧的银白铃铛,身形窈窕,着一身透明却流转着五彩光芒的羽衣,胴体若隐若现,单单那背影就引人遐想,这面前是一张怎样的脸孔。 “你……” 连鲤有些受惊吓,下意识跨出一步刚要追上,那羽衣女子却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仿佛等待了千年才得到回应,欢喜迈出一步,却又迟疑定住脚步,朝着远方弥漫的浓雾中举起手轻轻招了招,随后头也不回,脚步欢快地往前方跑去。 那前面有什么? 连鲤望向远方,白色雾气遮挡住了他的一切感官,心下一急,鬼使神差跟着迈出第一步,一脚踩下去的云朵虚无却有若实质,并不如看上去那般软绵绵的。他微微放松,刚要跨出第二步,耳边靠的极近的地方忽然有银铃声铮然一响,前方弥漫雾气陡然一变消失,他从云端急速坠往黑暗,脸颊冷风若海水拍打生疼,死亡的巨大恐慌终于迟迟袭来,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他惊恐地张大嘴却发不出声音,重新陷入黑暗之前只看到一只手遥遥从云端水声中探来,一把拉住了自己,再等他一手拨开眼前黑雾急于看清一切之时,胸口却好像被谁锤了一拳,痛得他不由得张嘴痛呼出声。 放肆!他无法痛呼出声,浑浑噩噩不知身处何方,艰难呕出几口堵在胸口的脏水,勉强睁眼,恍惚中看到一身狼狈的男孩子目光清冷地看着自己,沾着黑泥的面庞陌生却白皙纯净得犹如盛开的白莲花。 是谁?你到底是谁? 连鲤根本听不到耳边众人的欢呼嘈杂,喃喃着想要抬手,浑身却像是灌了铅一般沉重,随后铺天盖地的黑雾便遮住了他所有的感官,连鲤再次瘫软昏厥了过去。 直到他再次醒来,已经是一天半后的下午了。 就像是梦境还未结束一样,他睁开的第一眼,便是面对面悬浮着对看着自己的身体,看着那苍白而毫无生机的眉眼,从心底感觉到无处可去的疏离抗拒,先前求生的欲望又消散无迹,下意识地想要离开。 “去吧。”有谁的声音犹如扬琴,悦耳动听,那人在背后轻轻一碰,他的灵魂便忽然有了重量,随着前坠的力道融入身躯。很神奇地,他的记忆乍断又续,忽然有了五官之感,隐隐约约听见了有谁说话,像在偌大的空间内回荡听不真切,然后恍恍惚惚好似灵魂归来一般轻飘地感觉到自己的三魂六魄慢慢回来,随之一起来的是浑身像是被母后身边的黑脸石兰用那双粗糙如男人般的大手拧过甩干再拧过一样酸痛的感觉,他皱眉轻哼了一声,蹭了蹭脖颈下的枕头,不知为何又萌生出沉沉睡意。 他所处的房间内很安静,他一声轻哼,几步远外临窗而立的一名宫装妇人却猛地一颤,缓缓移过脸来。那年轻妇人今日着一身正红宫裙,袖口衣襟皆绣着金黄色的莲花枝蔓,以银线层叠勾出几层水波,身子轻动下摆裙角便随之散开,宛若一朵红莲悄然绽放,肤若凝脂气若幽兰,眉宇间庄严而隐藏焦色。 这朵威严红莲闻声一颤转身,便踩着祥云绕凤鎏金宫靴快步走过安静至极的里厢,轻轻俯下身来,庄严发髻斜插的芙蓉金凤步摇轻荡,她悄悄坐在了连鲤床头附近的梨花木高凳上,微微皱眉观察着连鲤昏昏沉沉的睡颜几许,轻抬红莲广袖探出一双如玉雕琢的芊芊细手,指尾轻抬,伸入被中上下包覆住魏帝冰凉的小手,满眼的哀切。 “鲤儿?”她轻声低语,唯恐惊醒了还在睡梦中的孩子。 “好困……”闭着眼睛快要睡去的小皇帝皱了皱眉,嘟嘟囔囔地说道,“朕不要起床背书……” 那年轻太后闻言一愣,随后微微一笑,轻轻将连鲤黄瘦脸颊旁的碎发拨到一旁,看着那长长的睫毛沉默,随后哀切之色更甚,握住连鲤的手更加紧了紧,满是怜惜地说道:“好,乖,鲤儿再多睡会儿……” 听着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那本要睡过去的小皇帝却是梦醒般地哼了哼,睫毛颤颤睁开了眼,琉璃般通透的大眼带着迷茫与惊讶看着面前一脸疼爱的太后,愣了愣,轻声道:“母后?” 太后卫若水赶忙低头避开微红的眼角,随之松开握着的双手悄悄收回,她的双手叠放在膝盖红色宫裙之上,十指若兰芝,大红丹蔻相叠,犹如绽放的火兰,下一秒回过头才对着锦被中面色苍白的小皇帝淡淡应了一声,面色庄严淡然不怒自威,好似二人是两国邦交的代表而已。 1-005 宫里宫外 连鲤愣神看那叠放整齐的红艳艳的指甲,这才真正回过神来。他赶忙掀被半爬起来,刚要晃悠悠地下地行礼,却被太后阻止了。 门外一名身形高大的宫女听到响动快步进来,她动作有力地扶起小皇帝瘦弱的身躯,在其背后垫了一个柔软的鹅毛枕头后又扶着他躺下,连鲤舒舒服服半靠着觉得这枕头还放得真是地方,正要抬头说些什么夸奖的话,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如刀削般的坚毅粗糙的脸庞,明明同是宫女的装扮,年方十岁的元香穿起来都能够犹如花朵一般美丽,而面前的宫女却像是被强迫穿上不合身的衣服一样,如男人般身形高大四肢粗壮,双唇微厚,这在讲究精致小巧的魏宫审美环境下是极其突兀的。要不是连鲤自己还活着,那死沉的脸色只怕自己看了都觉得今日必定是自己驾崩的日子了。 魏宫中唯有一人黑着脸是所有人不敢指责的。连鲤看了看母后,对着那黑脸女人有些紧张地说了声:“有劳石兰姑姑了。” 大宫女石兰黑着脸微微点了点头,也不谢恩,便收了手立在盛装貌美的太后身后,看着好像一尊雕像一样没有了声响。连鲤看着那垂在宫裙两旁的厚茧粗手,忽然觉得自己真被拧起来肯定不止那么刚醒来那莫名的浑身疼痛。那双手比自己记忆中的更为强壮有力,他觉得,至少应该算得上是暴走屠夫的等级。经过石兰的对比,回头再看着眼前端坐的太后,简直惊为天人,连鲤虽然浑身虚弱却一脸撒娇说道:“母后今日很是美丽动人。” 事实上他对于大魏太后的突然到访也觉得满心奇怪,然而他才不会主动提“怎么来了”这种问题,一般这问起种问题简直是给自己找事做。比如母后今日怎么来了,当然是因为陛下逃课啊。母后今日怎么来了,陛下又需要聆习新策啊。母后今日怎么来了,陛下该去觐见各路大臣了啊……这种事儿他已经做的很多,即使年纪再小,也早已经学会了不主动去撩拨麻烦事儿。他心下暗暗决定,当个安乐皇帝就挺好的,像是前几任皇帝都不得善终都是因为想的太多,他才不想年纪轻轻就驾崩。此时此刻,自然是靠着上头有着王叔与母后的庇护,偷闲瞎逛,不理朝政,当个游手好闲的皇帝就好。反正自己年级还小,还有许多年许多年的时光足以逍遥,母后,王叔,还有司寇宰相他们的事情,他不想学也不愿意去学。 太后卫若水这才淡淡一笑,神态举止之间有些疏离,嘴上却带着关爱的腔调淡淡说道:“陛下龙体有恙,这次醒来才是该好好休养。” 有恙?有什么恙?总不会是有孕吧? 连鲤愣了愣,只觉得脑袋有些疼,想起来断断续续一些片段,好像自己做了个胡梦,追着谁从天上掉下来……嗯?不对!好像是追着一个小孩子掉进了水,然后还有那只手拉住了自己…… 他猛地一抬脸,虽然还没理清楚混乱的梦境与记忆是怎么回事,却想起了落水的那些事儿,目光担忧而急切地看着自己的母后,急切地问道:“他们呢?” 太后卫若水依旧庄严地叠手于膝并不作声,只是用责备而失望的目光看着这样着急的魏国皇帝,不知为何眉头皱了皱。 一旁的石兰垂眼,微微往前一步答道:“回陛下,那三位虽说受了惊吓,都由各位府上接了回去,并无大碍。” 没事就好。半靠在床头的连鲤神色一松,呼出一口气,挠了挠觉得后背靠枕的地方有些闷热透汗,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有些紧张地将被子提了提遮住胸前,下意识摸了摸穿得严严实实的里衣,这才讪笑着悄悄看了眼床榻前的太后:“母后,朕一时忘……” “现在才想起来遮掩有什么用!”太后淡若春风的神态一变,有些恼怒地打断,连鲤赶忙闭嘴,低头作检讨状,那盈盈大眼蓄满了泪水,很是可怜。 太后眉头皱得更紧,低声怒喝道:“母后千交代万交代,你便如儿戏般胡乱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若不是没有解衣,若不是你年龄小!若是……若是被其他人发现,便是咱们母女立即丢了性命也不为过!” “可是……” “住嘴!” 太后面色一沉,猛地俯身一把紧紧抓住连鲤的手,十指握得极紧,几乎要将其手指生生掰断,几乎是咬着牙看着他,恨恨低声说道:“要是你女儿家的身份被得知,你可知道会有多少人死?你若是不争气,拿自己的性命当儿戏,母后何苦这般费心?!” 太后卫若水一语道破大魏帝国最为惊人的秘密。谁也无法猜想得到,大魏皇帝不是他,竟然是“她”。 魏国皇帝的女儿身……终究是那时的无奈之策,又怎能让朝臣、百姓甚至敌国得知?秘密大白于天下之时,必将引起无数变乱。房内房外安静至极,锦被内的连鲤怔怔看着面色阴沉的太后,眼中光芒一黯,许久,低头,闷闷说道:“孩儿知道了。母后安心。” 待太后阴沉的脸稍有缓和,稍稍平息了怒气后,心下也有些不喜自己先前太过生气的冒失举动。然而若不生气如何成器?她看着床上的孩子低着头,穿得严实紧盖被褥,额头竟冒出细细的汗水来,一肚子的怒火也消散了些,只是再闲聊交代两句便唤了门外的其他人搀扶起身,准备回了慈济宫。 “母后?元香呢?”连鲤终于耐不住心底的好奇与担心发问。 太后的脚步微微一顿,珠钗玲珑,侧过完美的脸庞,淡淡说道:“母后知晓你在意那宫女,但无论如何,你的身边不能留无用之人。” 所以呢? 连鲤下意识抓住被角,看着自己母亲远去的背影,忽然耳尖地发现自己宫中有些安静得可怕……好像所有人都消失了一样。唯有石兰静立在旁,吩咐门外静声候着的宫人烧了热水来。 “石兰姑姑可知道元香去处?”连鲤很是紧张地看着石兰问道。 “二等宫女元香,因职责疏忽,已发往徐亨公公手下教养。”石兰面无表情说道。 既然石兰姑姑都说了,只要人还在宫中那迟早回得来,应该没事了。连鲤拍拍胸脯,摇了摇头,忽又想起此次一路牵扯的宫人也有十几个,不过母后此次惩罚好像松懈许多,比如元香本该是逐出宫去的,便又随意问道:“那一路上那些宫人呢?” 石兰正吩咐着宫女倒水,自己将太医调配好的药材浸泡入桶,脚步一顿,眼眸只是低垂看着自己的脚尖,淡淡说道:“太后心慈,那些宫人见之不报,都逐出宫去了。” 那便好。连鲤心下的担忧放了下来,很快便忘了个精光,任由石兰服侍除去里衣,舒舒服服泡进了水里。因着年纪小与保密因素,她自小沐浴皆由石兰处理。太医又说她先天不足体弱气虚,于是每日服药之外就算洗澡也要泡药。每日许多切片好的药材由宫人浸泡蒸煮再送来,滤过澄清,她也看不出个所以然,只是透红得像稀释过后的石榴汁,药香浓郁又带着股熟悉的清冽凉意,闻起来并不特别难闻。 “那日救朕的是谁?”她忽然想起那朵白莲花,一身清冷的蓝衣像极了夏夜的澄蓝星空。 “听在场的公公说,是司寇宰相之子司寇准公子。另二人一为南路洪武俊将军之女洪曼青小姐,一为施昊大人独孙女施洛雪小姐。” 连鲤一愣,下意识在心中默数一下,居然有五十二个字,发现这好像是自己有史以来听到石兰说过的最长的话了不由有些惊奇,只好继续问了句:“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听闻洪小姐被将军大人禁足,司寇公子与施小姐因惊吓卧病在床。” “嗯?司寇小子也病了?不如这样,传朕旨意,送些宫中补品往各府,司寇小子的那份多些,至于洪曼青嘛……”连鲤忽然眉开眼笑,撑着下巴眯着眼说道,“反正生龙活虎不用补,这事也是她惹出来的,明日替朕送封信往她那。” 石兰面色不变,神色依旧冰冷,淡淡应下,不一会儿皇帝的旨意便由她的手下从宫中传出,几名大太监态度谦恭双手捧着圣旨坐上马车,一路骄傲而无言地将圣旨送往各府。此次唯一不同的是宫中太监侯三儿因救驾有功荣升二级,直接受命于徐亨大总管之下,受封第二日便得了传旨的圣遇,一时间宫人太监纷纷传言,侯三儿这次恐怕要一飞冲天了。 事实上,这侯三儿入宫时间要长不长,要短不短,在宫中排行的辈分却一直不高,差的就是一表现机会。此次得了机会即便睡觉也忍不住咧嘴笑出声,虽然还是谨慎地在诸位同僚面前谦虚而矜持地说着不敢当不敢当,待抬头挺胸出了宫门,也不由得面色得意。 等他一下了车来到宰相府前便嗅到槐花巷一路清扫洒水过后的清新气息,赶忙几步上前满脸笑容,虚虚扶起不知等候了多久的宰相夫人,也禁不住飘飘然来。 毕竟这是大魏的宰相,司寇向明的府邸。 大堂,宰相夫人及一干亲近侍从一并恭敬跪下,侯三儿从一旁的小太监平端着的紫楠托盘中双手托举明黄的圣旨,拿腔拿调地清了清嗓子,这才高声宣读起来。待宣读完一溜的褒扬之辞及附上的各种赏赐,竟也过去了好一会,众人谢礼,仪式才算完毕。宰相夫人含笑接过圣旨,又交给那旁,有人恭敬上前接过,只待稍后焚香进贡府内祠堂侍奉尊位,然后前方府内小厮侍女开道,引着侯三儿入了内堂,美婢悄无声息踩着莲靴送上瓜果糕茶便安静退下,宰相夫人与侯公公互相看了一眼,客气一笑礼让一番,侯三儿这才翘着兰花指端着姿态轻嘬了一口,赞了一声好茶。 这声赞说得极其诚恳,他虽出身贫寒不懂茶品,然而宰相府内茶盏又岂能是一般的俗物? 旁边的相府夫人将将三十的年纪,姿色艳俏衣着华贵,此时闻言也笑道:“倒也称得上是好茶,这贸州银芽入喉清甜,甜中带涩,足以回味甚久,除了年贡入宫的金芽,倒也算是一等佳品。公公一路辛劳,妾身早已安排妥当,回宫之时带上些润润喉吧。” 侯三儿一听一乐,却又端正神色摆手道:“老奴不敢,陛下近侍,岂有收受之理?” 宰相夫人早已看透了宫中百态,脸上是热情的笑,复又宽慰说道:“不过是些不值钱的俗物罢了,何人在意?妾身不过是体慰公公为陛下尽忠的心意罢了。”她说着,一手掩住红艳的樱桃小口,一手轻轻一挥,门外静声候着的随身侍女便入了门,将手中捧着的黑色小匣子默默打开,露出了里面码得整齐的十六个小金锭。 侯三儿的眼都直了,只觉得嗓子一阵干渴,他是想过飞黄腾达的日子,但未想会这么快这么真实,急忙抬手举杯急急吞了一口温热的茶水,这才平静些许,压着强烈的伸手欲望笑眯眯问道:“老奴……不知夫人什么意思?” 宰相夫人面上热情的笑忽而一凝,眼中滑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嘲讽,面色却有些忧愁起来,蛾眉轻蹙:“公公莫要误会,不过是妾身的一点私心罢了。那日陛下落水,听闻太后震怒,妾身不过是想探探风,若惹得几位贵人不满,终须及早准备入宫请罪的。” 侯三儿一听这倒不是什么要紧事,于是心底也放松下来,宽慰道:“宰相功勋卓著忠心为国,夫人无需太过担忧。” “那太后?”宰相夫人轻抬脸庞,低声问道,一脸的明媚娇嗔。 侯三儿装模作样地四处悄悄看了遍,这才附过身低声说道:“说起太后……哎哟,那几个宫女太监被打了五十大板,屁股肉都打没了……” “这么狠?”宰相夫人惊讶地捂住嘴,复又拍着胸脯松了口气道:“打个半死总比丢了性命好。” “哪儿呀。”侯三儿声音更低,目光中透着股分享秘密的快感,脸色却有些森森然的阴郁,咧嘴露牙笑道:“石兰姑姑监管行的刑,太后手下的人,那些打烂了屁股哪能活命,统统拖出宫去埋了……” 1-006 司寇相府 听闻此言,宰相夫人薛燕回露出一副后怕的模样,抿着嘴,似乎被惊吓不小。 侯三儿看她这反应内心忽觉得很满足,心里得意洋洋地想着纵使你是阳关望族之女,终究比不上魏京宫中的繁华,毕竟见识小了些。这么想着,再想起自己作为宫中地位将要飞升的一人,也不由得面露自得之色来。 等他回过神来,宰相夫人这才轻轻呼出一口气试探问道:“不知陛下可好?那原本择定侍读之事呢?” “这……天子之事,不可妄言。” 侯三儿忽然面露难色,面露了然之色的薛燕回又从袖下悄声递过来一张银票,一看数额,侯三儿装作恍然大悟的神色,一拍脑袋,喜眉笑眼悄声说道:“老奴这记性,侍读一事关乎皇室,怎能马虎。听说往后延了些日子,下月初一的日子。” 宰相夫人微微皱眉,似乎陷入了沉思。 “夫人放心,老奴在宫中也听闻大公子早慧知世,闭门研读,小小年纪也是才华横溢,再说二公子,虽说老奴了解不多,救驾有功,单凭这一条就增色不少……” “救驾有功么?” 宰相夫人似乎下意识重复了一句,微微蹙眉:“公公不知,我膝下有冶儿一子,可怜那孩儿自幼多病多灾,幸好争气通读四书五经,不知可否有幸入选?” 侯三儿不知为何眼皮一跳,想到了那日浑身湿泥明明应该狼狈不堪却清冷镇静至极的孩子,不由得脱口而出说道:“这老奴怎敢妄言,一切皆顺圣意。只不过,老奴觉得大公子自然是无需担忧的。不知夫人如何打算,二位公子聪颖过人,若是双双入选,岂不是了了夫人的一件美事?” 宰相夫人的悲伤神色一顿,神色更为失落,哀哀叹气道:“公公不知,我家准儿,他的生母虽地位卑微,但自归府之后就由妾身带大……可惜,妾身事事躬亲,然而毕竟少时流落乡野,又让那个不清不白的生身母亲耽误了,天资终归愚钝了些。怕也因他可怜的身世记恨妾身,这些年来人前人后也不肯与我亲近……” 侯三儿听着也显露出颇有同感的神色,心下也把那日司寇准的反应都归结于不知感恩的原因上,于是又笑眯眯地称赞了一番夫人仁慈心善的说辞,直至时辰渐晚这才拱手相送,怀揣着满满的收获,一脸满足地坐上马车一路冲着皇宫的方向驶去。 待那宫车远去,直至消失不见,立于门外的宰相夫人这才渐渐敛了一脸的笑意,明媚娇弱的笑容不见,阴沉着满是压抑怒气鄙夷的脸,朝门外唾了一口,撇着嘴怒骂道:“肮脏的阉狗杂种!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嘴脸!” 随侍的两名侍女把脑袋低得极低,连相互使个眼色看看都不敢。待狠狠怒骂了一两句,宰相夫人气平息了下怒气往回走去,脸上又带着那种惯有的娇媚淡笑,眼角都带着媚态,边走边问道:“少爷呢?” 侍女们有些胆怯,不敢回答。 “我问少爷呢!”宰相夫人回首,猛然提高声音,惊得二人差点儿跪下。 “少、少爷去了竹园……”侍女越说声音越低,显然她也知道大少爷司寇冶去竹园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宰相夫人薛燕回抬手揉揉太阳穴,有些疲惫,眉头却皱得更紧,吩咐一声便由掌灯小厮打着灯笼引路朝着相府深处走去。 说起现下的宰相府邸,是由上一任老宰相在京留下的产业。当初老相爷一生清廉,临老却因一句劝诫遭到先帝贬谪黯然归乡,先皇西去,新皇继位,这处槐花巷大宅院空了数年后便由太后赏给了大魏历史上最年轻的宰相司寇向明。司寇向明将宫中所给的修缮费用大多自请填了国库,赢得了满朝上下的赞不绝口,只在原有的基础上简单修缮了一番。这后方的竹园刚接手时是一堆的乱世杂物堆砌的废弃后园,类似仓储纳物的职能。薛燕回初来乍到之时简直无法忍受,若不是自家的丈夫兴致高昂地设计修建,她只怕是搬了阳关娘家全部家产来也要砸个大手笔修个金碧辉煌。人人都说司寇宰相清廉,所谓修建不过是按着他的想法搬走了一庭院的乱石,修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道穿过庭院,靠墙边是几丛细竹斜影而立,一方鱼池一面石桌,隔绝人声,幽静清雅。 此时此刻,幽静清雅的竹园,却有些奇异的声响自厢房后黑暗处传来,啪的一声,好像是有谁拍动双掌的声音。 薛燕回的眉眼一跳,脚步更疾,往厢房后的黑暗处走去。竹园冷清少有人光顾,更少人知道修缮过后的厢房后其实有一个积水的大坑,大坑犹如寻常的小湖,里面倾倒着前期清扫的废石杂物,司寇宰相到修建后期似乎也厌倦了改造,索性也再不管,这方废湖也就这么藏在相府最深处的角落内。 一转弯,薛燕回便看到不远处湖边两盏鬼火似的灯笼照亮阴阴暗暗的一块角落,司寇家的大少爷司寇冶正抬着手,一手握着柄藤条,对着湖岸阴暗处说些什么。 那处阴暗的地方立着个瘦弱而倔强的身影,好似暗处挺立的一竿细金竹。司寇冶似乎发了火,暴怒着一鞭抽了下来。啪!那倔强的身影随之一颤,却并不躲闪。 “胡闹什么!”薛燕回低声怒喝,几步上前去一把夺下了儿子手中的藤条,瞪了一眼,转而又看向其身后神色不安的两名小侍女,张嘴骂道:“你们是干什么吃的!不许让少爷来竹园!没听进耳朵吗?!” 那两名小侍女一跪,带着哭腔惊慌为自己辩白着,无非是什么少爷之命劝阻不住之类的说辞。薛燕回懒得听那些,低头看向自己的儿子,带着怒气问道:“冶儿,为何不听娘亲的话!” 那旁的司寇冶作为相府的大少爷,年龄较司寇准大些,却也不过十一二岁,模样理所当然地继承了母亲的美貌,只是两条眉毛极粗极浓,此时被夺了手中的藤条也不哭闹,根本不怕即将发火的薛燕回,笑嘻嘻地回答道:“听说今天宫里面来人了,还颁了圣旨,我这哥哥居然才知道弟弟会游泳,这不,我让亲爱的弟弟下水给我表演表演,他竟然不肯呢。” “你这么不听话,万一你爹看到了怎么办?” 薛燕回又是蹙眉一顿不轻不重的训斥,说完了,这才微微侧头,在昏暗光线下看到了司寇准的模样:外袍不知何时被扯开丢到一旁,仅着脏污的白色里衣立于岸边瑟瑟发抖,未束发冠的一头黑发凌乱披散,夜间湖面湿气打湿了发梢,黏糊糊地几缕黏在那张微白的脸上,看不出神色,只是偶尔憋急了,他才闷着声音难受地咳了咳,那双手始终紧紧地贴合双腿,一动不动,握着拳头。 薛燕回静静地看了司寇准的拳头半晌,忽而一笑,笑容明媚艳丽,好像世间最慈祥的女人,微微翘起一只保养得极其良好的皓腕,轻声招呼着距离不远的司寇准道,眼里泛着柔软的笑意,声音如黄莺一般婉转动听道: “准儿过来,大少爷和你闹着玩呢,你别这么不懂事,站在那里怄气干什么?” 司寇准立在距离湖水仅有两步之远的地方,微微抬头,似乎透过湿漉的发隙看了一眼,脚下却不动弹,他的肤色向来白皙,此时被湖风一吹更加苍白,湿漉漉的头发贴着苍白的皮肤,好像是从湖水里面钻出来的冤魂一般,在阴暗的灯光下目光里什么都没有,又好像什么都有,那定定看着自己却又毫无感情的眼神让薛燕回一阵极为不舒服的反感。 但她的笑容不减反增,只是眼角的笑意似乎凝固起来,从樱桃小口中轻悠悠飘出的声音更加柔和,在弥漫夜雾中却透着股阴恻恻的鬼气。她笑意盈盈看着司寇准,又轻轻地招招手和蔼说道: “过来,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你半夜三更穿这么少跑到这湖边来,万一一个不小心摔下去可怎么办?” 司寇准幽幽地盯着她,却依旧不肯走动一步,好像是湖边的石雕一样定定立着,固执地抿着嘴。 薛燕回的表情一点儿也不惊讶,再次柔弱一笑,叹了一口气道:“你让你娘在阳关怎么住得安心?” 一直不动的司寇准听到对方提及自己的母亲,这才微微动了动。 薛燕回笑道:“过来,好孩子,让我好好看看。” 司寇准低着头,极其缓慢地挪步,最终不言不语站在了薛燕回的跟前。 “真乖。” 薛燕回轻轻一笑,伸出白嫩嫩的一手轻轻拂开了司寇准脖颈间的湿发,手一拂过,那处便露出了白皙莹洁的肌肤,那肌肤上隐隐留着些横横条条的红印子,透着股残暴和诱惑的味道。 “幸好冶儿用的是细拧过的粗藤,你看,这孩子手劲再大,打你也留不下什么明显的痕迹的。”薛夫人笑意盈盈地用手指轻轻拂过那些红色的鞭痕,她看着自己的手指好像寒冰一样让司寇准的肌肤寒颤,突然面色一冷,一手扣住司寇准瘦弱的肩膀,她狠声说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想让相爷可怜你?告诉你!自打你和你娘一出现,我就知道你们娘俩儿是一路货色!装可怜的劲头大得很啊?” 司寇准身躯微微一震,抬起头,苍白的嘴唇微微一动,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出口,只是低着的脑袋微微抬头,自湿发之间看着薛燕回,看着这位相府的大夫人,牙关轻轻战栗着,眼神却冷静而淡漠,好像被侮辱的并不是他自己一般。 “想让你娘在阳关城过得好点,那就给我闭嘴老实待在你该待的地方!” 薛夫人冷笑一声甩开司寇准的衣领,啐了一口,待吩咐了旁边的侍女送了大少爷回房,也施施然正要离开,随意一瞥,在最后一眼却看到司寇准清冷的目光,不知为何油然而生一阵恼意,情不自禁咬起牙来。 这双像水墨晕染过的狭长眼眸睛温润而淡漠,像极了那个贪得无厌嚣张拨扈的女人……好啊,救驾有功救驾有功,救驾有功又怎么了…… 只要人死了,那就什么都没了。 一念至此,薛夫人激动得有些颤抖的身躯忽然平复了下来,微微一笑,更加娇美动人,对着身后的两名侍女微微一扬下巴,冷冷说道:“你们知不知道,明天早上吃饭的时候,我就听说二少爷半夜游湖落了伤寒,有侍女今早才发现急忙禀报。你们知道吗?” “是,夫人。” 两名侍女面面相觑,不敢反驳,脑袋低得死死的,一人压着司寇准一人提来湖内的脏凉的凉水,劈头盖脸,哗地一下浇在了司寇准的身上。薛燕回柔媚一笑,心满意足地缓缓离开。司寇准没有挣扎了一下便放弃了,冷冷看着薛燕回离去的身影,湖水冲开黑发,显露出绝色清冷的脸庞,目光好似黑夜,冷漠空洞至极。 待到东方初晓,被强按着淋了一夜湖水的司寇准才裹着湿漉漉的肮脏外袍脚步踉跄地摸着回了自己的房间。晨间的凉意加重了身上沉重的寒气,身上抽打出的印子虽未破皮看不出伤痕,却伤了底下的血肉,因为湖水冲泡过后肿胀而时不时发出一阵隐隐抽搐的疼痛,他的喉咙燥疼,胸口因着一天的变故,好像有一块红烧铁碳卡着一样。 相府后院的一干仆役皆未起床,他的房间便是远离相爷书房与正堂,与下人们混居一处。所幸他与厨房处还有一墙之隔,他得以像受了伤的野兽一样独自一个人****伤口。 司寇准一路无言,强忍着心里翻腾着的情绪,轻轻摸索着开了房门,反身轻轻插上木栓关得紧紧的,这才背靠着门扇抱着膝盖蹲了下去,将脸埋在黑暗中。 他就这样一动不动,直至许久,才扶着门旁的木桌勉强起了身,目光依旧清冷,眼角微微泛红,面色却惨败地可怕,双颊透着股不正常的红晕,更显得脸色难看。 不许哭,不要倒下。 他喃喃地轻声说着,告诉自己强撑着,一手伸出搭着桌沿,一手紧握着拳头,眼底的清冷忽然被愤怒的火焰烧红,牙齿轻咬咯咯作响,他不知道是因为彻骨的寒冷,更是因为心中难以抑制的悲恨,眼中常有的冷然变为了更为复杂的情感,不甘、愤怒、无力,诸多情绪,让他恨不得大喊大叫摔打一通。 可是不行啊……他最终认清了自己的处境,咬咬牙缩回了手,看着自己屋内简陋的桌椅床柜,叹了一口气,可是胸腔间堵着的那股气,那股好像火一样憋着的、却熊熊燃烧着的气息,却让他更加难受,难受得恨不得扒开胸膛丢弃掉它, 自己,到底有什么用啊…… 1-007 神秘信息 司寇准明白,在被称作父亲的那个男人的眼中,自己不过是年轻时候犯的一个错误而已,正如他的娘亲,纵使当初有着救命之恩又如何,纵使当初一眼惊艳待以真心又如何?母亲不曾明说,他却能够从点点滴滴之间得知这个事实,司寇向明与水三娘的相遇自一开始就是个错误。一个是初任朝官青云直上的年轻男子,新娶的娇妻家室显贵;一个是混走乡野行舟送客的普通船娘,清雅纯真却抵不过身份悬殊;他们的相遇是个错误而已,这错误延续到司寇准的出生,就变得更加麻烦了些,因而他与母亲被厌恶,被抛弃,被遗忘,也因此被作为司寇向明年轻时候的错误被他的政敌摆上朝堂成了一辈子的闲谈八卦,也因而此时他不得不艰难而低微地活在相府最不为人知的角落。 可是为什么他呢,为什么的心里总是有一股燃烧着的又不得不压抑着的感觉?是怨愤吗?还是用不甘心来形容更为确切? 反正自己也已经不重要了吧……经由一夜寒意侵袭,司寇准牙关禁不住咯咯颤抖着,眉头皱得越发紧,神情却更加地混乱与迷茫,痛苦地捂住了脑袋。 要这样一直顺从下去吗?明明知道的,哪怕是为了娘,只要这样一直顺着他们的意思安安静静地闭着嘴过下去,过下去,可是真的吗?那些人真的满足吗? 肺腑隐隐疼痛让司寇准紧紧皱眉捂住胸口,天色渐亮,鸡鸣迭起,他却什么也听不到,他只听得到自己内心的呼号:自己能够甘心吗?司寇冶那个白痴也好,薛燕回那个女人也好,甚至叫做父亲的那个人也好……他不止一次怀疑,不止一次在心底喃喃问着自己,只要这样顺着他们的意思过完一生就好吗? 一生就这样在他们的嘲讽中渡过然后悲惨地死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 这样子过完一辈子,他就算到死,也绝对不会不甘心的。 司寇准深深吸入一口气,神情却变得狠决起来。他的屋内没有点灯,潮湿晦暗,窗外却透出了微白的晨光,好像新的指向标一样。此时的他却觉得眼前发黑眩晕,双耳轰鸣,扶着木桌有些天旋地转,甚至耳边隐约传来嘈杂人声鼎沸。 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呐…… “想不想拜见神秘名师、修炼无敌功法、武功纵横天下、逍遥翩然、万人之上呀少年?” 突兀的一声调侃,耳边的轰鸣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思绪极度混乱的司寇准愣了一会儿,直到耳边那个“年”字还层层叠叠地变成了怪异的像是“娘”一样的发音,这才浑身一颤,猛一回头,他发现不知何时,身后的床榻之上一片雾气缭绕,好像是早晨仆役们烧开的滚水烫过一样,一名头发花白的老道士凭空从烟雾缭绕之中渐渐显现,翘着二郎腿正抖啊抖,一手随意搭着脏兮兮的拂尘,一手抓着个晶莹的梨子满嘴啃得汁液横流,心满意足地咂咂嘴,好似逃了千年桎梏的猴老儿正挤眉弄眼地看着自己,那样子戏谑而老不正经。 那老头儿的一张瘪嘴快速地嚼动着嘴里的梨肉,明亮的眼睛一挑,像是花街上卖劲地拉客的青楼姑娘一般,压抑着发现宝贝的兴奋忍着笑,随手一丢掉拂尘一比划,那手心之上便又递出个晶莹剔透的梨子来,色眯眯地看着他道:“好不好呀少年?” ……这是什么情况?妖怪入侵吗? 司寇准站于几步之外,脸色潮红,板着个脸看着那挤眉弄眼的猴儿老头,面色眼神皆是极其冷静,脑海里只来得及出现三个字,一阵头晕目眩的黑色浓雾缓缓渲染视野,直至他的意识世界陷入黑暗。 有鬼啊。 [想不想拜见神秘名师、修炼无敌功法、武功纵横天下、逍遥翩然、万人之上?] 三日后的过午,魏国小皇帝斜斜依靠着床头,看着纸页上莫名其妙的字,一愣,有些没反应过来。 “侯公公,你这带的是什么书?” 那旁正静气凝神的侯三儿突然被这么一叫,赶忙上前一步,小心翼翼低着头说道:“陛下病重烦闷,先前吩咐老奴随意从偏南一处角落书架上带的两本杂谈画册便行,老奴便随手取了两本,未曾观看过。” 书确实是从书房里带出来的。连鲤点点头算是认同了候三儿的话,心里道,还是自己特意避开徐老夫子整理的书架,汇聚了无数被徐老夫子各种禁止的野册闲书。想到此处她不由得有些纳闷,自我宽慰道:书房藏书甚多,自己平常也没有细心看过千千百百的书籍,只是背着徐老夫子偶尔摸索些闲书杂论过过瘾,大概是很久以前就放在哪个角落被人忘了吧。 “陛下,奴才拿错了吗?”候三儿小心翼翼地问道,唯恐自己犯了忌讳。 “没有错,只是觉得有些意思。” 连鲤耸耸肩笑了下,随意答道,挥挥手让候三儿下去,便一脸好奇地翻到前头去看了看封面,手上由侯公公从御书房书架上随意拿来的书封面装帧有些特别,书皮封面不是魏国官方通行的丹红颜色,材质似木非木,似皮非皮,墨黑隐约透血红,书名极其潦草甚至分不清是两个字还是三个字,凭她半打酱油的眼力目前是看不出来其中深浅的。再看翻开的第一页,书页上基本全是泛黄的空处,好像是还未印刻就弃置许久的破旧书籍,可偏偏正中间写着这么一行莫名其妙的小字,而诸如神秘、无敌之类的字眼都用了加大加粗的笔法写就,一看就像是恨不得吸引所有人的目光一样。 居然还神神秘秘地问想不想拜见神秘名师、修炼无敌功法、武功纵横天下、逍遥翩然、万人之上? 难道这是神殿秘传教如何忽悠人入教的宣传书册? 她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了,挠挠耳朵又低头顺着那句话看了几遍,这才发现页脚还有一行小得几乎看不清的字。 [欲知详情,请看下页] 这感觉就好像你踩了块烂泥后发现里面包着块金子一样,连鲤惊喜地咦了一声,眼神一亮,立马顺着那字翻开了下一页。 所谓的下一页,也就是第一页的背面页。也如同第一面一样都是泛黄空白,唯有某个角落只写了一小段话。 [想不想拜见神秘名师、修炼无敌功法、武功纵横天下、逍遥翩然、万人之上?] 在这句话下边,还是那几个细微的小字:[欲知详情,请看下页]。 连鲤一愣,再迅速往右手搭着的页面一瞥,没想到还是如法炮制的一句话加一小字。 什么鬼?遇到盗版了? 可是御书房里边还会有盗版吗? 她愣了好久,继续往下快速翻了十几页,通通都是一样的情况,心底莫名生出一股怪异的感觉。 这感觉……总觉得哪里不对。 连鲤懊恼地看了那本书一会儿,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刚要放弃,忽而灵光一闪,吩咐侯公公取了笔墨来,提起细毫便在第一页的小字底下仔细地补上几个字: 欲知详情未有情,请看下页无续页。戏乎?愚乎?——天锦五年十月,无名。 写完看着自己笨拙圆胖的字体,不由得得意一乐,随意丢到床榻一旁,心等着手头这几本书册看完在一起交代侯三儿送回书房去。 她刚翻开《云溪梦笔》的第一页,一句“南殿光芒照万丈,虚道假名拟神木”的开头评句还未看完,门外便有人通报一声,徐老夫子便由随侍小厮扶着,微微颔首佝偻着身子晃晃悠悠走了进来。 不好! 连鲤一惊,趁着徐老夫子还未转过来的视线一把抱起床榻书案上的几本书一股脑塞进被里,急忙蹬几下腿确保不落痕迹,这才抬头一脸天真笑容看着徐老夫子,惊奇问道:“先生怎么来了?” 徐子卿老夫子一路似乎有些走神,听到连鲤一喊,这才抬头,慢悠悠先行了君臣之礼,动作一丝不苟,随后很是理直气壮地站在床前不动。 “先生莫见怪,学生病昏了忘记礼数了……” 连鲤心底苦笑一声,挪了挪屁股才从床上蹭了下来,对着徐子卿老老实实地行了个师生见礼,徐子卿这才满意哼了哼。 既然先生已到,自然没有赖床的道理。侯三儿急忙取下旁挂的披风挡着风寒,连鲤满脸笑容陪着夫子坐下。 “侯公公愣什么呢,还不快给先生上茶。”连鲤使了个眼色,侯三儿赶紧点头应了声退了出去。 徐子卿老夫子捋着花白的胡须,笑眯眯问道:“陛下身体可好些了?” “好些好些。”连鲤点头,有些好奇地问道:“夫子何事前来?” “老臣担忧陛下龙体,现今既知有所好转,自然放心许多。只是身为大魏君主务必时时勤恳修习德知增善品行,老臣特为陛下精选文史军政各类书册共二十册,望陛下时时勤勉,日益精进。” 这么说着,他身后跟随的两名学堂小厮便将手中码得整齐的两大捧书放下,侯公公正好领着两名小太监托着茶盏入内,贼溜溜的眼睛偷偷瞧了一眼自己陛下,捂着嘴偷偷一乐。 “夫子心意……朕心甚慰。” 连鲤嘴角一阵不自觉的苦笑,脸上做出感激顿悟又为难的情绪复杂的表情,诚恳道:“学生向来知晓夫子用心良苦,早已命侯公公派人去书房取了些神殿经传来研磨学习,待会儿也该到了。”她这么说着,手遥遥一指示意床上压着被子的特制书案,有些得意地笑了笑,“您看,齐国那边的巧妙物什,纵使床榻上也得以伏案学习呢。” “陛下虽大病初愈,然学习自然需要苦中作乐,乐中悟苦,陛下于床榻之上学习终归不是端正的态度,还需整衣敛容,案上苦读才是正道。” 徐老夫子面露不满,表示着自己的意见,继续嘲讽道:“齐国重利轻义,这等投机取巧的东西怎能入流?” “是是是,夫子言之有理。” 连鲤连连点头,忍不住大病初愈的困意打了个呵欠,抹了抹眼角的泪花儿。 “这茶……味道不错。” 徐老夫子端起茶品了一口,满意地笑了笑,忽然又皱眉看着侯三儿问道:“陛下已起,身为近身太监为何不宣人理床叠被?非要如此凌乱地堆成一堆吗?莫非不知,安静洁净的环境对学习大有益处……” 连鲤的脸顿时僵住了。她明白,倒不是徐子卿忽然生出了冒犯圣仪的想法,这徐子卿是出了名的古板学派,心中自有一套衡量世界的标尺。传言他年轻时曾游学于秦,撞见一客栈中堂有着些细微错误。本是无伤大雅,秦人尚武文风不严,徐子卿原赶着车程不管,哪知回国后心心念念难以成眠,几乎病倒,所幸家人知晓缘由后匆忙雇车,连夜赶回齐国叫出掌柜改了,徐子卿顿时红光满面,还与秦人争辩坐论一番,赢得满堂喝彩。诸如此类的事迹种种甚多,无一不在徐子卿的身上贴上各种死板固执的标签。此时忍不住越礼管起了皇帝的床被,自然是已经强忍不住,誓必要改正了。 1-008 曼青之事(1) 连鲤刚听完心底咯噔一声,直叫不好。若是当场掀了被子,那自己只怕又要罚抄个几百遍了。 寻常人等自然近不得皇帝的床铺,但是授业恩师如父辈,自连鲤一睁眼看这个世界的时候,徐子卿便已经在宫中教授诸多名门子嗣了,从某种意义上,连鲤至今接触最多的长辈,不是她的生母太后,而是教习夫子徐子卿。 “陛下……” 在一旁查看形势的侯三儿轻声唤了一声提醒,他入宫年份不久,但眼色极佳,向来擅于察人脸色,此时已经明白了小皇帝窝藏”罪书“的状况,然而大庭广众之下又怎么可能又怎么敢从皇帝被中抖出一两本呢?他左右为难,苦着脸,悄悄瞥着两边的人物,哪个他都得罪不起。 “去呀。” 徐老夫子瞪着眼睛有些莫名其妙,一挥衣袖催促,满脸正义神色。 “去呀……” 连鲤双手捂着脸,气若游丝,只觉得吾命休矣。 既已如此,侯三儿只好咬着牙挪着小碎步来到床前。他脑筋方才转得极快,已经临时有了个想法。话说这候三儿入宫之前曾跟家里长辈东南西北地跑,家里生意落败了,一手考验手活的烙饼绝活却留存了下来。此时他假意摸索一番不过是为了摸到所有书册的位置,旁边候着的宫女取了香熨铺开被子一遍遍慢慢烫过去,候三儿使了个眼色支开要叠被的宫女,悄悄将那几本书挪了位置,轻轻捏住被子,几根手指使劲分别扣住被面底下的书本,一咬牙,将被子掀了开来。 哇噢噢噢噢!! ……噢? 坐于厅堂中正好面对着床铺连鲤张大嘴惊得一个后仰头,瞪大眼睛觉得不可思议:被子里面的书呢? 徐老夫子看见皇帝一惊一乍的反应,一个疑惑地跟着转过头,看见侯三儿正背对着自个儿满头大汗地叠着被子,双手翘着兰花指,拿着三根指头极其艰难地夹着被面,僵着背保持着这个姿势一会儿,又一手偷偷摸摸地动着,似乎在往怀里装着些什么。 “公公?怎么……莫非有异?!” 徐子卿皱眉,猛然想起了传说中的暗器毒药一类的阴暗物什,脸色立马一变,一个起身便往那边走去想要看个究竟。 连鲤一急,跳下椅子跟着追了一步一把扯住了徐老夫子广大的袖口,一个情急左脚绊了右脚,啪唧一下子拉着徐子卿老大人摔倒在地。走在前面的徐子卿本就年迈腿慢,下意识往前一抓搭住了侯三儿的腰,一个摇晃,两个人都一个踉跄,借着侯三儿的身体,徐夫子这才险险地稳住了身形。 连鲤半趴在地上,抬头天真浪漫地说道:“夫子不用担心,没有什么事情。真的。” 啪。平静的一声落地声,侯三儿一脸惊恐回头,一手紧紧捂着怀中露着的一叠书面封角,另一手翘着兰花指颤抖着,还握着卷成圆筒的两卷。 “真的?” 徐老夫子沉着脸捡起摔在自己鞋面的一本薄薄的书册,一看封面的《南楚神论》四个字脸色更沉,一翻开第一面,便被各种阐述天道正义之类的的词汇晃花了眼,待看到第二段指责神殿假借天道名义虚伪行事的描述,整张老脸彻底黑了。 连鲤看着徐子卿满脸乌云,立马爬起来转身一跳,横眉怒指候三儿道:“侯公公!你怎可私藏此种禁书!朕先前要的治国纲略和易经呢!” “老奴知罪。老奴罪该万死。老奴错了……” 看着自家陛下在徐老大人身后一个劲拼命挤眉弄眼,侯三儿嘴唇颤动了几下,苦着脸,几欲哭出来,一个劲地道着错。 徐子卿老夫子却带着淡淡的嘲讽看了表演天赋十足的魏国小皇帝,手劲一翻,将那本书摊开,看了一眼。 “陛下圣明,想必是对此等杂书禁册避而远之咯?“徐老夫子花白的眉毛一挑,看着她。 “那是。先生教诲在上,学生时时勤勉自省,哪敢违背圣人遗训。这等公然冒犯上天威严的书册,朕是一眼也未曾看过的。“ 连鲤一脸的诚恳,说起谎来面不改色。 “哼,既然如此,陛下又如何得知此乃禁书?” 徐老夫子胡子一翘,返身取出侯公公身上藏着的几本书籍,一本本带着怒气念了起来:“《京城秘事》、《神论别册》、《人行正义》……若不是熟知内容,单看书名还真是一本正经。陛下好一个涉猎广泛啊。” 连鲤愁眉苦脸,两只小手捏着袖口站在后边歪着头,一脸的懊悔,摇头苦笑道:“朕错了,朕没想到夫子也知道这些。”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不就是变相说一大把年纪的徐老夫子偷看攻击神殿的禁书嘛! 侯三儿与旁边的宫女悄悄对视一眼,脸上显出听到八卦后十分满足的神色,徐子卿一看此景,怒气此时又发不得,老脸简直沉得犹如要渡劫一般,一甩书册到侯三儿的手上,挺胸抬头地跨出了房门,冷冷丢下了一句话。 “一百遍。” “先生!别走,我错了!” 连鲤欲哭无泪,双手捂脸无力感顿生。果然是自己嘴贱啊。眼见魏国皇帝伤心欲绝,侯三儿眼珠儿乱转,将几本书交给旁人后轻声交代送走后,也不敢多说话,默默出了房外。 房外大道,一大一小两个小女孩牵着手,一脸疑惑地看着徐老夫子黑着脸几乎以破门而出的窘迫姿态急匆匆走远。 “那爷爷生气了。” 施洛雪看看那道身影,抬起头,又仰看着高自己一个头多的洪曼青。 洪曼青的脸色有些难看,咬着牙道:“遇上某人,不生气才怪。” “某人?” 施洛雪疑惑地歪歪脑袋。洪曼青不愿过多说什么,轻声说了句玩笑话逗乐了施洛雪,这才转了话题。引路宫女这才通报门卫入内,两个人一齐走进皇帝房内。 “陛下,洪小姐与施小姐来了。” 侯三儿轻声提醒道。连鲤挠了挠额头抬起脸来,惊讶一声,脸上便浮起笑意:“你们俩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年纪最小的施洛雪率先笨笨地行了个礼后,腼腆地喊了声陛下。 连鲤爱极了她这副小兔子般的怯怯模样,托着下巴挤眉弄眼调戏说道不要叫陛下叫哥哥,也不管旁边侯三儿愁眉苦脸欲言又止的表情。 相比起施洛雪的腼腆,洪曼青倒是举止坦然,只是神色有些不高兴,也随着行了礼,自顾自坐下后闷声闷气地说道:“看了陛下写的信,当然要来。” 一听起那封石兰送出的信,连鲤便乐了,索性也将徐夫子的那场尴尬抛开忘记,神神秘秘眨眨眼,叫房内的其他人出去。侯三儿明明好奇得要死,偏生还要坚持着着职业太监的操守装作一副风轻云淡目视前方的模样,弓着背,领着宫人慢慢退了出去。 “快说快说,你信里说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陛下先说为什么在信尾附上什么风月情诗!陛下知道不知道,几天前那信被我爹翻出来了差点给我一顿好打!” 连鲤装傻充愣道:“什么情诗?哎呀对了,你不是不乐意进宫嘛?” 洪曼青一听此言,脸都要气歪了,大声道:“还不是我爹!忠心耿耿的洪将军……先是一脸正义凛然教导我女孩子不能随便!然后一晚上乐的,今天居然就传话回来赶着让我进宫与陛下沟通感情?!” “沟通感情好呀。” 连鲤腼腆一笑,继续装傻到底,一脸的天真问道:“对了,你信里说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洪曼青抿了抿嘴,捏着袖口儿,若有所思,却不回答。 连鲤也无所谓,先是用力拍着身旁的座位,邀请她们俩一起坐下,再眯着眼儿冲着施洛雪笑道:“洛洛过来哥哥这里。” “不过来的话,你身边的母夜叉鬼会吃了你哦!”连鲤做了个鬼脸开玩笑道。 “有鬼?”施洛雪有些害怕地瑟缩了一下,可怜兮兮地拔腿挪步,往连鲤那儿靠紧了坐下,拉住了她的衣袖,紧紧攥着。连鲤是因先天体弱看着瘦弱了许多,施洛雪却比她更娇小可怜了些,两人并排一坐,好像是两根细竹竿似的。 “陛下别吓唬小雪。” 洪曼青不满地看了连鲤一眼,”先告诉我信中你说的办法,我爹爹已经出发两天了,要怎么样才能一起去?” 打仗打仗,哪有那么多的仗可以打,这女人也太粗暴了点。 连鲤腹诽着,耸耸肩,只好故作玄虚地摇摇头,让她先说。 洪曼青恨恨跺脚,咬咬牙只好妥协,左右看了下,悄悄附身,三人围成一个小圈,轻声道:“我以前听父亲和人喝酒,他们就聊到一些地方的奇怪事情。” “奇怪的事情?” “东边海上的仙岛陛下知道吧?” 连鲤有些奇怪,怎么和东边的岛扯上关系,只好老实承认道:“只听过徐老夫子讲述的神殿经书,仙庭三界什么的几个字,不是只有书上几页写着吗?” 洪曼青摇摇头继续说:“我也不知道。但是他们那时候提到了两句话。” “什么话?” 连鲤有些紧张地微微探出身子,抓了抓膝上的布,咽了口口水。 “我爹说‘没想到岛上人竟会涉足俗世’。那人说,‘幸好长生殿不会再有鬼了’这样的话。” 连鲤听着这两句话有些摸不着头脑:“岛上?会不会是齐国那边的岛?你不知道吗?齐国近海的海岛上也是有住民的。” “可是提到了长生殿啊。”洪曼青着急地说道,“不觉得奇怪吗?” 长生殿?连鲤想了想,隐隐约约记起好像是那千鲤湖对面不远的一处宫殿群落,以长生大殿为中心,一圈宫殿仓库围绕紧密,形成一个圆一样的形状建筑群,听说以前装着的是先皇炼药的各种器皿药材,还有无数美女居住,在先皇驾崩后她继位便荒废没了人烟。因为长生殿与自己日常的活动范围并不一致,她向来也就不会注意这种琐事细节,只当是那人胡闹弄的金屋藏娇。 “就凭这两句话你就要冒险跨河过去?” 连鲤不满,没好气道:“朕和洛洛差点儿丢了命。司寇小子听说还卧病在床呢。你要表现你的勇武,也犯不着这样。” “才不是单凭两句话!”洪曼青的声音忽然高了起来,回过神来有些局促咬住了下唇,似乎有些犹豫着再说些什么。 连鲤看她这副倔强的模样,有些无奈,转头摸了摸受惊吓的施洛雪的脑袋安抚一笑,然后抬头问道:“你为什么这么肯定?” “我、我……”洪曼青低着头许久,再抬头,却是眼带泪光,目光坚毅:“我知道那里不对劲。” “哪里?长生殿?” 连鲤搭着摩挲施洛雪头发的手顿了下,再次抬头看她,这时候的眼神却是极为认真。洪曼青似乎要说出坚持过岸的原因,她也必须以认真的态度来对待。 洪曼青的眼圈微红,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以前,我娘病重的时候,我爹不让我探望。” 连鲤微微一皱眉,想起了前不久觐见的南路宣元将军洪武俊,印象中是个粗犷爽朗的汉子,行走起来虎虎生风,一看就是常年驻边之人。不知怎的,洪曼青开始说起了家事? 洪曼青的眼神有些迷茫,似乎在回忆,继续道: “我肯定会找机会然后偷偷去看过,但是那时我娘都认不出我了,那种张着嘴呵着长长的气……眼睛没有任何东西的样子……我只好站得远远的,有一次……正好我爹突然进来,我躲在床底,我看我爹手里拿着药丸,他对我娘说,他求了来自仙岛上的仙人,吃了药就好了……” 连鲤不自觉张了张嘴,第一反应便是觉得无比荒诞。在她的印象中,所谓的仙界还是处于书上字迹拼凑而成的虚妄的幻想,这一句话就突然有个人蹦出来说神仙是存在的,更奇特的是,洪武俊将军竟然求了药来治病……她还真消化不了,最终还是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打断,还是默默听着洪曼青继续说着自己的故事。 “我娘那时候都认不得我,但是吃过爹手中的药后却安静下来,我竟然听到她喊我爹的名字,我爹居然高兴得哭了,可是……” 洪曼青的眼睛一红,泪水就啪嗒啪嗒大颗掉了下来,她忽然伸手紧紧抓住连鲤的手,力气太大,面色却变得极为恐慌,看着她说道:“可是,还没过一会儿,我就听到我娘的惨叫,很可怕的叫声……然后,她死了。” 1-009 曼青之事(2) “可是,还没过一会儿,我就听到我娘的惨叫,很可怕的叫声……然后,她死了。” 洪曼青紧紧盯着连鲤的眼,满是惶恐,似乎她的情绪也能够通过双手传染,连鲤的心脏也随之砰砰跳得极快,只能安慰似的紧紧握了握她的手。 施洛雪有些疑惑地看着他们俩,有些不喜欢这样沉闷无言的气氛,悄悄扯了扯连鲤的袖子,可怜巴巴眨了眨眼。 连鲤默默摸着她的头发,心中盘算许久,才带着不确定的语气说道:“急症致死的症状也是有可能的……” “不,绝对不是病……” 洪曼青使劲摇着头,哽咽着:“那声音我一辈子都不会忘,我娘像是被人掐住脖子一样痛苦地喊着。我在床底下害怕极了,可我不能哭出来……最后我看到她最后掉下来的手,整只手臂青紫得像被墨水染过一样……但是,上面还有更浓黑的东西。” “是污血吗?”连鲤心有惴惴,小心翼翼地将在旁听得害怕的施洛雪抱过来,搂在怀里,轻声安慰了两句。 “不,是字。” 洪曼青的脸色有些难看,后怕地抱紧自己的胳膊,说得斩钉截铁:“我不会看错,那些黑色的东西……像是蚯蚓一样的字。密密麻麻的……” 是字?蚯蚓? 连鲤越听越觉得诡异,只觉得后背都有些莫名的冷。是什么样的病症会使人死得痛苦,身上还有满满的……字? 就算是毒……有这样的毒? “我娘死了,我爹什么都没说,一滴眼泪都没掉,过了些日子就出兵驻守,一直不肯回家。”洪曼青抹了把泪水,眼睛红红却表情倔强,“可是爹会偷偷关在房里喝酒哭。我想和我爹一起,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在外面……” 连鲤忽然想起这么句话——哀莫大于心死,心中不由得对洪将军生出一种同情的酸涩,只怕他当时是躲着眼泪都哭干涸了吧。 早些年,洪武俊与其夫人贫贱相携、富贵共享的佳话连鲤也听过好事的小宫女们聊过。连鲤自小便没了父亲,作为魏国太后的母亲也威严疏远,身边永远是宫人与教习师傅,陛下这里陛下那里,她的心中自然也怀着小孩子常有憧憬羡慕的心情。 若是有这样伉俪情深的父母,若是有那样的家…… “我要找到那个给我爹毒药的王八蛋仙人。”洪曼青握紧拳头,咬着牙。 “所以,你才想去长生殿找线索?”连鲤接话说道。洪曼青用力点了点头,随后用一种祈求的目光看着小皇帝连鲤。 “那地方荒废有一阵子了,周围也没有其他建筑,位置远离宫殿,平常的巡查可能有死角。我会先问问侯三儿他们情况。如果先知道一些东西也是好的。”连鲤自然明白洪曼青这眼中的意思,摸了摸下巴,思考许久,许久,直到听不懂二人对话的施洛雪浑浑噩噩快要睡着了,才像是下定决心一般,点了点头。 “如果没办法……到时候我跟你去。” 洪曼青愣愣看着她,抓着她的手更加用力,忽然一咧嘴,那模样像是要哭像是要笑,许久,才捂着脸呜咽着,低声地大哭起来。 那旁惊醒的施洛雪看着她哭得难过,也一抿小嘴跟着哭起来,也不知道她哭个什么。 连鲤心有戚戚,手忙脚乱地一边拍着她的背宽慰着,一边还要哄着施洛雪不要哭,一边还要尴尬地跳线想着门外的侯三儿想必不知道怎么想自家皇帝陛下欺负俩女孩儿的情景。 待安慰完毕,差遣侯三儿送走了哭完还抽抽搭搭的两人,连鲤这才觉得头痛,叹了一口气整个人朝上仰躺在床上,望着帐顶悬挂的金丝腾龙图,有些出神。 总觉得今天的信息量有点大。 先是莫名其妙的一本书,再来是被徐老夫子抓了个现行(亏自己平时遮掩得那么好),曼青的到来更是带来了许多奇怪的信息。 洪曼青应该不会说谎,没有必要,何况说这么离奇的谎言难道到头来还能是为了进去看看长生殿装潢欣赏一番吗? 连鲤至今还记得洪曼青缩着身子抱住膝盖蹲在湖心木桩上瑟瑟发抖的样子。 仙岛、仙人、仙药……还有长生殿,连鲤的思绪有些乱,苦恼地皱着眉头。 如果真的存在,那么洪将军想必知晓些秘辛,他到底是与谁的饮酒? 最让她不安的是,还是那附着于人体的黑色蚯蚓字…… 有些毛骨悚然,她不由得扯了扯被子裹紧翻了个身换了个方向,老老实实盖着被子靠着枕头苦苦思索,一会儿却忽然觉得脑袋下好像有什么东西,有些硌人。 她心里咯噔一声,不知为什么想起了一堆缠绕得诡异神秘的蚯蚓在枕头底下蠕动的情景,猛地翻起身来蹦下了床,看着毫无异样的枕头犹豫再三,咬咬牙一把扯开软枕丟得极远,她已经做好一看到蚯蚓就大叫救驾的准备,不想却看到了枕头底下压着的是一本黑得红亮的书。 这书……是之前那本书? 侯三儿走的急,想来这本书混乱中压在枕头底下没被一起收走。人吓人会吓死人,自己吓自己……大概就是自己这样一惊一乍的吧…… 她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下来,神经质地自嘲笑了笑,挠了挠头,随即伸手便去拿那本书。相比之前墨黑中隐约带红,现在书面的红却有点像是红墨水一样盈透,整本书从棺材黑木一样的颜色变得明亮了些。 烫! 她脸色一变,被火焰烧过一样猛地缩回手,有些惊恐地摊开五指,粗略看了眼没有发觉异样,双手贴上脸颊却能感觉到是刚刚被温水浸泡过一样的热度。 什么鬼? 连鲤顿时傻了,心底不由得有些战战兢兢,看着那本书的眼神有些警惕,然而终究敌不过内心的强烈的狐疑,捏紧拳头又放松几次,下意识没有喊叫让外面的宫人们进来,深呼吸一口气这才小心翼翼地靠近过去,伸出一根手指,像是蜻蜓点水一样快速点了一下书皮。 温温热热的。好像又没那么烫…… 她趴在床边,眼见好像没什么近在眼前的危险,又满是好奇地拿两根指戳了一下,这次停留的时候稍微长了些,指尖能够感觉到书的封面真的有一种发烫的感觉,只不过她之前毫无防备直接拿的时候吓了一跳才会下意识觉得烫得过头。她小心地适应着这书发热的温度,几乎像是拔老虎牙齿一样心跳砰砰加速,下意识地顺势翻开了第一页。 总不会是被自己焐热的? 然后从书里面钻出一个水灵灵的美男子执手相看无言泪眼相携相知随后策马天涯? 啊呸。想多了吧。 她迅速吐槽起自己泛滥的想象,皱着眉,继续思索道,发热的封面…… 为什么会发热呢?难道这书其实是个暖手壶? 啊呸……内容好像没什么不一样……还是那两行……不对! 她脸色刷地一下变白,手指颤颤地摸着第一页的那几行字,圆润的眼睛睁得极大,唯恐看错看漏了手下的墨字。 [想不想拜见神秘名师、修炼无敌功法、武功纵横天下、逍遥翩然、万人之上?] [欲知详情,请看下页] 这是书上原本唯有的两行字,在泛黄的页面上孤高地显露着自己的身姿,隐晦而嚣张 [欲知详情未有情,请看下页无续页。戏乎?愚乎?——天锦五年十月,无名。]这是她一时兴起瞎写的,字迹结构圆润稚嫩。 可是下边这几个是什么时候有的!谁写的! 她艰难地看着,一字一字,满脸的惊奇,口中情不自禁地念了出来:“要想练个神功拯救个世界当当超……人(什么东西?草人?),老子(是老头子?)自然会教你,唧唧歪歪……个什么?诶诶诶诶?!(这人怎么这么粗鲁!)” 她楞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心里的惊恐早就消散无影无踪,然而满心的荒唐之感仍旧沸腾。努力静下心梳理了一下,才发现可能是明白了因为这内容是出于收徒的目的(虽然还是觉得不能信什么人收个徒弟能整到皇帝床上去),思索一番这书的相关记忆,理了理这书出现的前后线索,连鲤这才得出了个不可能的结论: 难道……是要写上去吗?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可是她的眼神却越来越亮,有些小兴奋,手心紧张得都出汗了,立马下床小跑取了笔墨来,皱眉思索了好久,才犹犹豫豫写了一句回话:“你是谁?” 她的手有些发抖,字也写得歪歪扭扭。这句话若是以徐子卿的目光来看,估计要涉及一堆神殿理论,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的自我折磨的精神拷问。然而此时的情况太过玄妙,她不由得不认真地提出第一个问题,然后再很是严肃地盘腿坐在床上,摊着第一页目不转睛地盯着,等了等,发现没有回应,伸手摸了摸,书面的温度似乎根本不存在过,已经变成了如皮革一样的冰冷,不由得觉得自己是不是智商出了问题。 啊哈哈怎么可能会发生这种事呢……她咧嘴傻笑着,努力不去想到底怎么回事,自己哈哈哈大笑三声缓解了一下尴尬。 “人长得不好看就算了,怎么的脑子还这么不好使?”她心里的反面情绪心底暗骂着自己。 可是书上的字真真切切的在你眼前呢。她心底另一个小小的声音说道。 “噢,可能是我瞎了。”连鲤耸耸肩,无聊地抬起双手捂着自己的眼睛作翻滚挣扎状:“啊我看不到了看不到了看不到了……” 你这笨蛋!快看一眼啊!她心底那个小小的连鲤看不下去了,很是着急。 不看!她捂着眼睛,作无赖状,仰头直接躺在了床铺上。 就看一眼! 不看不看!她捂着脸使劲摇摇头。 你就不想改变吗?你想一直一直这样吗?心底的那个小连鲤恨铁不成钢,最终生气且嫌弃地嘭地一声消失。 改变吗…… 要是改变的话,比起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往返与寝宫与书房,比起疏远的母后与恭敬的宫人先生…… 她终于还是动摇了。 就看一眼。 连鲤一个翻身又坐了起来,微微分开捂脸的五指,悄悄看了一眼。第一页除了之前看到的这几句话,其中的内容没有一点变化。 看吧看吧,是你眼瞎了吧,这哪有什么…… 她心里暗示着自己,叹了一口气,终于松开手,一脸无奈地指着面前的书,正要继续说些什么安慰自己,忽而手指一僵,那第一页的书页在这一瞬间有了变化,泛黄的页面忽而蒸腾起一阵极淡极淡的烟雾,影影绰绰,歪歪扭扭的黑色物质从位置空间缓缓浮现,扭曲着身体不停地变幻着形态,最终凝结成墨一样的物质,呈现出一行新的字: [我是好人。赶紧的,练不练?] 这么可疑的好人鬼才信啊!!!还有这出现的方式这么诡异自己为什么会觉得好像很厉害很厉害的样子啊!! 连鲤忍住摔书的冲动,吃惊犹疑过后莫名有些小兴奋,可是在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什么能力的情况下,只好颤着手歪歪扭扭写下了自己的回答。 直到她这次亲手书写的时候,指尖触碰,才发现似乎只有有新信息的时候才会有那么小阵子的发热。 难道是书妖?不对啊自己没多少肉值得吃下肚…… 或者!难道是……看上自己的美色了?! 她赶忙摇头,在默默心底将自己打得鼻血横流。都这时候了还胡思乱想! [不要。谢谢。再见。] 很好,简洁、明了、客气、拒绝。 她斟酌再三,最终觉得自己这样的回答已经很礼貌意思也足够明确了,甚至已经开始思索自己是否要助其一臂之力将这本书放回书架角落让其另寻高徒? 再等待了好一会儿,书页再次微微发热,连鲤急忙顺着笔迹看了下去,越看面色越煞白,只觉得这辈子都完了。 那人在书上很是惋惜地说道:[那算了,真是太可惜了。噢,忘记告诉你了,纸上有毒,拜师就可以解噢。好可惜啊。再见。] 再见你妹啊! 连鲤几乎要鼻血横流,瞬间以羞愤的心情面容严肃奋笔疾书:[师父!] 节操比起命来还是显得不那么重要,连鲤自认为如此,尤其是在听过洪曼青刚描述过她母亲中毒死的情况后,她对于世间可能存在的那些神秘力量开始有些隐惧,所以为了将来的伸,她选择了暂时的屈服。 良久,那端才传来简单的三个字,透着就算通过字迹也能感受得到的得意与臭显摆。 [徒儿真乖。] 魏国皇帝连鲤,在这莫名其妙的一本书上成为了不知名人士的徒儿。 1-010 故人之交 太阳东升西落,白昼愈长,黑夜愈短,初夏的热气也随之而来。 临近傍晚,宰相府内后院的一角,一名微微驼着背的老者左右看了眼,脚步轻微至极地来到一间偏僻的厢房,轻轻敲了两下门。 门内没有动静。老人再次敲了敲门,声音沙哑地喊了声二公子。 “赵管事?” 门里一阵略带奇怪的低语,几声窸窣,房里的司寇准披着一件薄薄的外衣开了门,披散着如瀑的墨发,双眸沉静,气若幽兰,只不过薄薄的嘴唇有些干裂苍白,看起来略有病态。 姓赵的老管家便是那日随薛燕回接旨的老管事,此时眼见司寇准衣衫单薄面色憔悴,不由得有些心疼地皱了皱眉头,从怀中掏出一盒做工小巧的小木盒,一把塞入了司寇准的手中便要走。 “赵管事,这是什么?”司寇准有些愣神,一步追了上去挡住。 “少爷不要担心,是二夫人托的。”老管事微微弓着身子,客客气气,又不动声色地扫了四周一眼。 “我娘?” 司寇准面露惊讶,一把拉住再次欲离开的赵管事,淡漠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表情,有些急切和担心:“我娘来京中了?为什么不来看我?” 赵管事神色有些落寞,皱着眉头看着司寇准抓得紧紧的手,又鞠了一躬交代说道:“二夫人交代要公子保重身体,勤德勤善,将来不负相爷的期望。” 不负期望么…… 就算已经可以遣人送了药来,为什么……还是不肯来接我。 司寇准勉强一笑,已经听不进其他的话,松开了手,静静看着那小木盒。他伸手打开,里面是十枚晶莹剔透的红丸,犹如小巧的宝石。 他强忍住一把摔开的冲动,静默许久,在赵管事殷切的目光下,才取出一颗,微微皱眉仰头咽下,不知是味道苦涩还是呛到了,捂住嘴一阵难受地咳嗽,胸腔憋闷得慌。 “二公子,寒症容易加重,需要好好休养,您还是进去吧。” 赵管事轻叹一声,趁着四周无人弓着背又悄悄离开,临走前脚步顿了顿,低低说道:“无论如何,万事有我。毕竟我老赵这条命是夫人救的。您放心吧。” 救命之恩? 司寇准自嘲一笑,纵使再穷再苦,最初的那几年就算孤儿寡母,他的娘亲也倔强地独自一人带着孩子,在那条河上来往运客营生,清贫度日。兴许是继承了娘亲倔强的性格,在被接回府上的这几年,他无论是如何的委屈也只是默默受着,等待着,他绝望得想放弃的时候,赵管事总能从南方阳关打听到一些消息,替娘送来些口信。也正是这些黯淡的希望和光明,支撑着自己在薛燕回与司寇冶的强压下一步步继续毫无尊严地生活了下来。 他不过才十一岁,说是相府二公子,不过是那年魏京好事的人查了父亲的底,闹得热闹了些。那时候还活着的老皇帝昏庸无能,刚胡乱任命了几位科考上位的官员便又沉浸在长生殿中不理朝政,天天对着底下的弹劾烦得很,索性强命司寇向明迎了私生子来结束此事。也因此,司寇准与病重的娘亲生生分离,他在相府勉强度日,忍气吞声,才能勉强换来娘亲在阳关从薛氏一族得来的医药钱。 那就继续这样的日子吧。好在这样死气沉沉的日子似乎不会就这样过完一生。 司寇准的眼眸骤然一亮,忽而微微一笑,笑容极浅极淡,却好似初夏最莹亮的一丝云光,收起手里的小药盒,转身入了房内。 他手捧一卷手坐下,面庞清浅眼神淡漠,纤长的手指轻触浅黄色的书面,随手一翻,低垂眼眸,薄唇微动,那空白无一处的页面渐渐浮现起若有生机的无数墨字来…… 另一边的赵管事一路悄无声息地离开,走到府内的又一处安静厢房,没有敲门,直接跨了门进去。 “这几天的钱在这。” 赵老管事苍老的手中放下一锭银子,面色凝重地看着房内那人,“拿钱办事,你得给我看好嘴。” “哎哟,赵管事好心肠,做好事不留名,我哪敢打搅你的善事。” 那长衫短褂的府医留着微翘的八字胡,讪笑着收下了银子,一手指着角落桌上的几丸还未装好的药丸子与盒子,继续道:“您看我都备好药了,二公子寒症略重,只怕没有一些日子是好不了的。小病慢不得,大病急不得。” “钱少不了你的,只要你好好做事。” 赵老管事微微一嘲,也不多说话,又细心观察了附近几眼,确认没有异样之后,微微驼背走了离开。 “钱少不了我的?”那拿了钱的府医等赵管事走远了,才站起身来笑得极为嘲讽,转身心满意足地摸着胸前藏着的几张银票,满脸满足与鄙夷地自言自语道:“一个船娘生的小杂种而已,你个老不死的管家,能有夫人有钱?哼……诶?我桌上的药盒呢?” 数百步外,赵管事驼背疾走了一阵,离了府医的住所远了些,回头一看府医的住所,好像看到了一抹灰色的身影疾掠而过,再眨眼却不见了。他揉了揉有些浑浊的眼睛,这才微微抬头,静静看了眼天边夹杂着晦暗黄昏之色的大片乌云涌来,复又低头敛容疾走,前去忙着宰相府上其他繁杂事务。 要下雨了啊。 司寇向明站在窗前,看得入神。似乎听到响动,他一回头,面无胡须,眉若笔锋文雅却隐藏着股经世的老辣,挑眉看了眼身后紫檀木桌上静静安放着的盒子,并不言语。 一声冷笑,司寇向明对面的黑暗中的一只手缓缓探出,那手背苍老无比,暴着青筋与老年黄斑,那袖子看似是由无数北方彩棉布叠扎而成,伸手的时候臂膀上露出的彩线纹绣也跟着抖动,那人用极长的手指指甲弹按了两下,精巧的小木盒打开,露出那盒中精巧的几颗红丸,与白日赵管事偷偷送给司寇准的药丸一模一样。 那老人家拿起盒中的药丸放到大如牛鼻的鼻孔前嗅了嗅,随即咧嘴一笑,桀桀怪笑起来,像极了即将吸食人血的老妖怪,随手递给了自己身后安静站立的一名灰衣少年,那少年眼神木然,面色有些晦白,灰衣上是隐隐约约浮现的银线游走编织成某种花卉繁杂的抽象图徽。 “川贝、半夏、紫菀,”那少年气质沉如死水,冷冷地报上几样药名,随后眉头一皱,有些疑惑,看向自己的师父说道:“山豆根?” 那老妇人满意绽开一笑,似笑非笑地盯着对面的中年男子,“司寇向明,你家夫人好心狠毒啊。” 1-011 药丸之秘 那老妇人满意绽开一笑,似笑非笑地盯着对面的中年男子:“司寇向明,你家夫人好心狠毒啊。” 中年宰相司寇向明的眉头皱得极紧,从少年手中接过药丸有些迟疑地嗅了嗅,满鼻子的苦涩药味,却嗅不出什么异样来,虽然心中疑惑,眼中的怀疑并不流露,却也不接过话,只是眉头越皱越紧,有些不满神色流露出来。 好像是早就知道司寇向明的心思,老妇赞赏地看了自己的徒弟一眼,说道:“訾桢这孩子虽然不善言语,但草药医理天赋过人,连南楚的王七白都赞不绝口……山豆根过服,轻则头晕目眩,行走不稳,重则直损心脑,四肢瘫痪。看着好像伤寒病遗,积毒一年足矣。” 司寇向明面色一紧,有些心惊于这不起眼的一味药竟有这样的作用,更为吃惊的是王七白是神殿高高在上的大医官,没想到这老妇人身后随便一个孩子都有如此大的来历,于是他便收了先前的冷淡,带着些谨慎,思索过后便说道: “燕回向来柔弱,也是婆婆当初离开时指的人选,纵使嫉妒三娘,准儿都已这么大了,怎会如此不智?” “之所以叫你娶她,不过是那时候看起来最快的一条路而已。” 老妇摇摇头,继续道,嘲讽笑道:“不满自己的丈夫要分给别的女人,怨恨自己孩子拥有的一切要分给其他人的孩子,怨念早已存在,便是神仙妖魔都无法避免,哪能那么容易消解?” 像是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那老妇人又是一阵难听的怪笑,好像下一秒浑浊的老泪都快落了下来。 司寇向明只是静静听着,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他虽然贵为大魏宰相,然而……面前的老妇活了多久他却无法知道,只是从自己太爷爷那辈之前便已经有某种势力在渗透这大陆上的各种机构,而这名神秘的老妇便是这股力量的代表。司寇一族能数代安稳传承,甚至不少族人都曾在各国政商地界担任要职,都少不了这位老妇人身后力量的指点。 “向明,你是司寇远支,原本魏国这摊子事轮不到你,但是司寇本家的人少了,胆子也小了……” “婆婆太过看重晚辈了。晚辈担不起。”司寇向明毕恭毕敬说道。 “你是这一代少有的聪明人了。”妇人浑浊的眼睛打量着窗外,遥望向天际,老眼中满是怨恨与畏惧,许久,才继续说道:“你可曾觉得奇怪,人生儿育女,不停地死去,但地面上的人数总会在一个合理的范围之内;春天的草会发芽,夏天的雨能滋养……到底这样的意义是什么?” 司寇向明字字句句听明白了,但是综合起来又不甚明白。然而自家族中传下来的规矩,他也多多少少猜测到了一部分——这位老夫人,似乎要的是天下大乱。 老妇人看着他不说话的样子,又桀桀笑了起来: “魏国不过是一条规范界限的线而已,齐国秦国,甚至你和我,一切都是线。所有人不知道自己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只要你把这些线剪断,搅浑这池子水,你便会明白你为何活着…因为,将这世界推翻,你将看到的是世界的终极……” 那沉默如死水的少年呆呆站着,似乎听不见这些不着边际却又似乎玄妙至极的话语,对桌的司寇向明低着头,却面色微白,颤抖着一抬头,正要说些什么,却看见那桌对面的烛火却未摇动,空空如也! 那老妇的身影却不见了! 唯有剩下来的那少年,看着惊疑不定的司寇向明,死呆着一张脸,一礼递上手中的锦盒说道: “訾桢已将药物替换,这些清心丸请相爷务必送到皇帝的手上,每日送服。” “说得轻巧,陛下药物皆由石兰过手,怎能瞒过?”司寇向明有些担忧,又摇头说道:“我又如何能将药物送到?” “招摇岛上的草药不是所有人都能认出来的。” 林訾桢木然摇头说道,忽然阴恻恻一笑,“若说如何送到,大人不是已经有了计划?” “你……”司寇向明心下惊惶,站了起来,定定看着这少年。 “听闻大魏小皇帝向来喜爱美人,又怜弱心软,眼下相爷任由大夫人折磨二公子,不正是为了明日送到宫中入了小皇帝的眼罢了。” 司寇向明看了灰衣少年许久,才问道:“那冶儿呢?” 林訾桢木然看着他,忽然勾起一笑,眼底却有些阴冷。 “长公子年纪虽小,行事偏绝,为免惹事,不适合待在京中,刚巧……婆婆很是喜欢,今日已送回岛上磨炼。“说着,灰衣少年林訾桢便往外走去,脚步轻悄,推开书房的门后便消失于茫茫夜色。 司寇向明没有起身追去,他知晓这两人神出鬼没,自己此时追出去肯定看不到人影了。他像是忽然间苍老了许多岁,疲惫一靠椅背扶住额头,似乎在思考些什么。 司寇向明收了药盒,挥了挥手招了老管事进来,闭着眼交代道:“告诉夫人,我送大公子去了高人处学习,不必担心。” 那侯在房门旁的老管事应了一声,有些迟疑问道:“那二公子呢?” “准儿寡言少语,我从来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司寇宰相皱眉说道,论起来,他对自己的两个儿子都不了解,一个阴晴不定,一个清寡淡冷漠,都不是自己所想要的样子。 “那,或者另寻出路怎样?” 赵老管事有些犹豫,恭敬道。他并不知道今晚相爷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然而他隐隐察觉到相爷似乎做出了什么危险的决定。但他出于多年的感恩之情,总是不由得考虑到司寇准的处境与未来。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心里隐隐不安,下意识想要脱离这危险的氛围。 司寇向明冷笑一声,嘲讽地看着赵老管事道:“不要动这些小心思。就算你心里向着三娘,那老太婆毕竟选了燕回。活得比我们久,心眼儿也比我们多得多……你知道本家为何衰落?三十年前,司寇家在秦国力量一度强大到足以左右朝局,但因为自视甚高居然违背他们的意愿,一夜之间大宅数百人暴毙而死。” 老管事的身躯一震,抬起头,目光惊疑不定。 “不要怀疑他们的力量。” 司寇向明稳了稳心神,有些凝重地交代道。他忽然想起了三十年前那几乎是致命打击到司寇家命脉的时节,身为旁支无法参与本家事务的父母不得不回去参与善后,据说,那些人全被虫子蛀空了。 只剩一张张皮。 司寇向明觉得屋内有些闷热,脊背上有些冷,他再次遥遥望向窗外,狂风大作摇得庭院内枝桠乱晃,乌云滚滚,隐有闷雷作响。 要下雨了啊。 1-012 你知道长生殿吗 要下雨了啊。 大魏皇宫,大魏的小皇帝结束完一日的功课,顶着黑压压得一眼令人心生烦闷的乌云,入了殿门,第一句话未说便是长长叹了一口气。 她回头又看了眼身后小心翼翼跟着的侯三儿,不知道是因为天气太热还是因为火气太旺,连鲤看他鼻翼两旁冒出的痘痘,不由得有些好奇太监还会长痘,不好意思开口问,只能又重重叹了一口气。 “陛下,何事忧心?”侯三儿小心地问道。 “元香不在。”连鲤苦着脸摇摇头,“天气太闷了。” “这,老奴已命人备好了羽扇和茶汤。”侯三儿诚恳说道。 茶汤有何用,朕想要赏心悦目的美人啊。 看着侯三儿滑滑腻腻的脸,连鲤摇摇头,掀了前襟一屁股坐下,一手撑着下巴,挑起盘子里精致的糕点,又兴致索然地放回盘中。 “下次换个,朕不喜欢冰皮。” 连鲤随心交代,眼儿一转亮了亮,看似无意地打了个哈欠,状似轻松地笑问道:“侯公公,朕问你个事。” 侯三儿心里正默记着桌上糕点名数以备待会儿传去交代,骤然一个愣神赶忙点头哈腰地靠近身来。 “朕近日闲逛,记得御花园附近好像有个圆形大殿?你去过那里吗?” “陛下说的可是长生大殿?”侯三儿细细一想,赶紧回复道:“自打老奴进宫就没排班到那儿,平常应该没人去的。” “平常?也就是还有人?” 连鲤挑眉,换了只手撑着下巴,好奇地看着面前的侯三儿。 侯三儿道:“也不是有人常去,只是毕竟是宫内,就算荒废了,也还是有一些负责清扫的宫女时不时过去打理。” “巡查呢?” “这,大殿荒废已久,老奴也不清楚,宫内巡查属防务,老奴属内务,也不便多问。陛下这是?” “噢,朕随便问问。回头送份巡班安排。” 连鲤想得有些出神,浸了宫人送上的凉水清清手心出汗黏腻的感觉,捂了捂雪白的毛巾,待手干了便随手翻阅起侯三儿呈递上来的奏折,时不时微微皱了皱眉。 她此时年岁尚小,八岁的年纪也做不得什么重大决定,虽然一干奏议都是呈送给各大学士与宰相共同商议,但她作为名义上魏国最高的统治者,还是需要过过目走走形式,不过太后为了以后做打算,令她观阅过后另本批注自己的观点,再与原本一同送往慈济宫中,待太后敲定了事宜再送往各大机构进行处理,而自己留下的一并观点建议则会由石兰姑姑送来,附上太后的批注与提醒。 “修缮长颐大坝的钱还没到?” 连鲤翻开其中一本奏章,细细看了几眼,忽而低低自语了一声,挠了挠眉角,抬头看向侯三儿问道:“前不久端州好像也有折子送上?” “老奴记得半个月前送来的一份,今儿个是加急件。” 侯三儿稍稍抬头看了看奏本边角盖着的红章,默默算了下来回时间,也有些惊奇道:“按时间看来端州那没收到宫里的回文。” 奇了怪了。明明半个月前就已经批了国库的钱下去,为什么又发急件?难道没有回信? 连鲤有些迷惑,心想着过会儿处理完手头的这几份再去太后宫中问问,便也略过不再多问,继续说道:“明儿还有什么安排?” “明日陛下御书学堂完课后,择选侍读。”侯三儿笑眯眯地说道,“太后也请了石兰姑姑送来口信,明日邀陛下一同用晚膳。” “侍读?”连鲤愣了愣,这才依稀记起月前自己落了水导致择选侍读的事情拖后了,这么一想又想到了被自己连累的元香,于是点点头吩咐道:“对了,回头记得去取些钱给那些被罚出宫的宫人,毕竟也受委屈了。元香那里你也帮着打点一下,回头朕向母后要她回来。” 侯三儿的有些怪异的神色一闪而过,行礼应下。连鲤的心思此时不在这里,也没发现什么异样,收拾一番后便遣走了其他宫人,四下瞧了瞧自顾自掏出枕头下压着的奇书,有些迫不及待地翻开来看。她早上去学堂之前留了些疑问,期待着书里的那人能够解答。 [师父我中的毒怎么解啊] [师父我这练的什么功啊] [师父你是不是妖怪啊] [师父你……] [师父……] 好吧……她承认问的问题有点多了。果然,在前几天的对话下,又出现了新的信息。 [废话真多。((‵□′))]那人如是写道,嫌弃说道:[还不赶紧看功诀。] 咦? 连鲤有些惊奇地看着后边画着的几点笔画成的小头像,不知道为何总觉得好像一个人怒气冲冲掀桌而起的模样。她边忍着笑边化开了墨,想了想,最终严肃地写下几个字。 [师父,你可知道我是谁吗?] 她等了一会儿见没来回复,又怀着有些忐忑的心情咬了咬下唇,继续写道:[师父,认真练功前我需要先去查一件事。] 事实上,她想说的更多。 她想说,她需要去查一件事,但是不知道怎么查,怎么去找,找的是什么,就算找到了什么又该怎么办…… 不知为何,连鲤心里对荒废的长生殿与洪夫人的死都有些在意,这种在意的感觉让她这几天都有些烦躁,好像有什么堵在心口一样……又好像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东西正躲在黑暗的地方看着自己一样的异样感觉,跟这闷热的乌云一样沉甸甸的。 那边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了回信:[老子管你是谁,该查就查,废什么话。] [可是我有点担心。]连鲤悲愁着一张脸写着。 [担心顶个屁用,要么查,要么滚蛋。]那人似乎强忍着满心的暴怒一字字写下。 连鲤看着这话楞了一会儿,忽然咧嘴一笑,心情忽然有些轻松起来。是啊,该查就查,总归要查,查到了什么再说,总比这般纠结的好。 她这么想着,刚要合上书,手心的触感忽又有些温热起来。 [毕竟在皇宫,不管你是没了xx的太监还是煮饭舀汤的厨娘,都要小心些。]那人写道。 虽然从未见面,也不过说过寥寥数语,但是毕竟两人也是有师徒情分的啊。连鲤这么感慨想着,想着自己先前因为宫中生活太过无趣、难得出现这么件好玩的事情便胡乱答应了。她想着对方竟然已经把自己当做爱徒看待了,不禁面露感动,继续往下看的时候却又差点气歪了。 [别一下就死了。老子还不想死第九十六个徒弟。] 什么!这人难道收一个徒弟死一个么!!连鲤不由得有些暴汗,来不及为自己的未来担忧,只是没好气地一把把书推开在手旁,趴在桌案上看着窗外愣神。 要下雨了啊。 她下了决心后情绪平静许多,只觉得内心多日来的烦闷似乎已经不知不觉消散许多,这么想着,一道白亮的闪电从天边炸裂,她吓了一跳还未反应过来便是如潮水般的电闪雷鸣,一道道闪电像白银巨鞭在空中飞舞,震耳欲聋的响雷阵阵。 她心里想明白了,看着此景也不由得舒心一笑,呆愣迎着风雨吹了许久,直至觉得冷了才把门窗关上,回头伸手扒来那本奇书,撑着下颔又看了一眼,只是一眼,她的面色却凝固了起来,有些迷茫,有些惊疑不定。 因为她的神秘师父最后又留下了一句话。 [你知道长生殿吗?] 窗外,大雨像瓢泼似的倒下来,噼里啪啦雨水一股脑倾泻在屋顶上,满溢的雨水顺着檐角哗哗流着连成一瀑雨帘,一刻也不间断。 天锦八年夏,第一场雨终于来了。 1-013 司寇少年 [你知道长生殿吗?] 一句简短的话却乱了连鲤的心神,不过诡异的是,无论后边她再写些什么,未知的那头却再也没有回信。 连鲤不由得有些担心,然而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熬着漫漫长夜半睡半醒过去。 直至第二日,她见还没回信,只能满腹的疑问,打着哈欠面容憔悴,由侯三儿送去慈济宫礼了安,才慢慢吞吞来到择选侍读的元和殿上。 此时与原定的时间过去了大半,元和殿里浮动着一丝不安的躁动终于散去,却被更诡异的气氛笼罩。只因为皇帝一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让众多人面面相觑。 “大家来啦?大家吃过饭啦?”这可能是元和殿上数百年来飘荡过的最诡异的话了。 姗姗来迟的魏国皇帝由侯三儿恭敬引着上了大殿前方高出一阶的方台,她的脸上摆着可亲的笑意,学着战场大将的模样对着下面十几人潇洒挥挥手,示意不必多礼,再迈着欢快的步子,雄赳赳气昂昂地一脚踩上脚踏,一手搭着龙椅椅臂一用力,扭身一跳很是好笑地一屁股蹦上了龙椅,活脱脱像是刚脱出牢笼体态笨拙的猴儿一般,待坐定了后背往后放松软绵绵一靠,左右腿很是自然地交叠顽皮地翘起二郎腿,抖啊抖的模样让侯三儿的心脏也跟着跳了起来。 “陛下使不得使不得……” 侯三儿一脸为难地上前急切低声说道,拿眼神示意了一下底下悄悄看着的人们,提醒道:”您看回头老奴怎么和太后交代……” 连鲤先是有些疑惑地看了侯三儿一眼,随后恍然大悟赶紧放下了腿,端端正正坐好了一本正经的姿态。她想着毕竟也是比较严肃的场合,万一被人往母后那儿打了小报告就不好了。于是又赶忙抬头朝着脚底下的众人咧嘴一笑,很是讨喜娇憨地说道:“诸位久等了,朕来晚了。” 人群中,司寇准随着众人恭敬地半低着头表示不敢,却悄然抬眼静静看着这一幕,表情毫无波澜,强忍着咳了咳,只是俊逸的眼睛紧紧盯着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 将近一月不见,他几乎有些忘记了那日在自己身旁一脸惨白几乎丢了性命的小皇帝到底长的什么模样,只是此时一见那平庸无奇的长相,还有那全然不合礼仪的作态,眼中浮现出淡淡的嘲讽。 他脑袋里回想着刚才跷腿哼哼傻笑的魏帝,那不正经的模样让他忽然对自己先前的判断产生了怀疑:这人那时哪是救人,该不会是跑旁边看热闹的时候踩空摔下去的吧? 算了,不需要想太多。司寇准闭眼几秒,心下暗自提醒自己,再睁开眼已经将一干情绪强压下心神。他安慰自己道,只需要按照自己父亲的交代,选上侍读便可以了。虽然办法让自己有些不耻,但…… 嗯,不需要想太多,只是权宜之计罢了。 他这边这样想着,那上头的小皇帝一脸灿烂笑容,率真诚恳地说道:“向来是母后协理朝政,朕一直专心跟随夫子学习,日后上书房,要常与各位见面了。” 下面一众子弟又连道不敢。连鲤简单几眼扫过去,看得出下面恭立的男孩子们不过也十岁至十五岁的年纪,一看便是费了些功夫打扮,个个器宇轩昂,恭敬的态度下是不可一世的骄傲。 也是,能入了宫中之选,那么至少家底与教养还是不错的。虽然是不大正式的亮相,连鲤沉思了半刻,觉得自己有必要发表一下登场感言,比如同龄人之间的情感交流交流,比如试一下到底当日救自己的那人来没来……她这么想着,眼前浮现起那朵白莲一样的脸庞,不由得精神一振,思索一会儿,便开口道:“诸位,谁喜欢游泳吗?” “咳咳咳……” 有人咳嗽打断了皇帝的话,似乎咳得厉害,掩着嘴,胸膛仍发出压抑闷声。底下几名世家子弟偷偷溜着眼四处看着,似乎也有点不满,互相打着眼色时不时窃窃私语。 连鲤眼眸流转,有些不高兴被打搅了气氛,收了胡闹的态度,不高兴地问道:“是谁老这么破坏气氛?“ 那些个世家子弟低着头,谁也不先做声。 隐藏于人群中的轻咳顿了顿,窸窣整衣后,一面色苍白的小少年微微低头,双手作揖,缓缓行了一礼。 “臣,司寇准……拜见陛下。” 连鲤愣了愣,微微张开了嘴,怔怔看着出列的那人。 那展露于冰蓝回纹广袖的一双手温润如玉,骨节分明,稚嫩中透着莹润的光泽,仿佛荒漠冰原所产的上好羊脂玉;只见那手仿佛打破了时间的界限,在连鲤的眼中缓缓轻合,轻分,轻放,时间仿佛在那一颗静止,冰蓝原野的尽头是无边澄净的湖泊,那悬挂于夜空的星眸映着衣袖的蓝染,一池碧水苍白而波澜不惊。 他的眼波澜不惊,她的心却乱了。 “侯、侯公公,朕……渴了。” 后台恭敬立着的侯三儿自然不是很明白自家主子为何渴了,看了眼皇帝陛下手旁满满的茶盏,只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然而也只当皇帝挑剔不喜饮茶了,行了一礼便退了出去。 处于高台的连鲤依旧有些怔愣,微微低头俯视着那如玉像一样的少年,清冷的气息,孤绝的模样,她挪不开眼呆呆看着,情不自禁往前走了两步,忽而顿住,恋恋不舍。 “你长得比元香好看多了。”连鲤满脸羞涩的笑意,漂亮的眼儿弯成月牙,真心夸赞道。 元香是谁?没多少人知道皇帝颇有好感的一名宫女名唤元香,但多多少少也知道是个女流之辈,这魏国皇帝把当朝宰相之子比作宫中女子,这自然是大大不妥的,尤其是这宰相公子长得还偏生有些病弱清美。有人忍不住低低笑出声,换来的是人群中另一威武少年带着恶狠狠的眼光看向发笑的人,给了个警告的眼神。 名唤司寇准的冷玉少年充耳不闻,依旧静静立着,仿佛与世隔绝。间或有时,他低掩袖口,轻轻咳了咳,只是那抬手低眉的瞬间,很是好看。 连鲤看着司寇准,略显苍白的脸色与那日深海之中的白莲花隐约重合,忽然想起了面前的这人好像就是那日落水救驾的司寇准,心中感激之情大盛。此时听着那一声声闷闷的轻咳,她心里想着大概也是因为救得是自己才害病,不由得一脸关心神色,急忙又踏上前去一步,关切问道:“你回府之后病还未好?” 想起来了。第一步已经达到了。 司寇准的眼眸微微一亮,却平静低垂眼眸,轻轻一礼,温声轻道:“小伤寒而已,陛下福泽。” 那低低柔柔的声音带着奇特的舒缓音调,好似夏日的清凉细雨吹拂得连鲤一颗心跳动都得快了起来。连鲤怔怔看着他有些飘飘然,当然她只觉得这是因为心忧师傅而一夜未睡好的缘故。 “若……你随朕留在宫中,朕给你最好的大夫和药,你可愿意?” 她试探着问他,那稚嫩的语气中期冀表露无遗,好像期待着与人分享礼物的孩子一般,笑意盈盈看着司寇准开玩笑说道:“小准儿若与朕同学一处,徐老夫子的课再无聊朕也听得下去的。” 底下有人顿时又是一阵窃窃私语,对着一入宫便被皇帝亲近称呼的司寇准有些羡慕与嫉妒,然而他们又不敢表态说些什么,毕竟谁叫那天皇帝落水的时候自己不在场呢? 似乎有些惊讶,有些受宠若惊,略一停顿,冰玉少年司寇准脸上忽又浮现起温和的笑意,微微一笑道:“但凭陛下做主。” 那笑就是三月春风,吹拂得连鲤浑身一通好不畅快。 1-014 黑脸卫丰(1) 那笑就是三月春风,吹拂得连鲤浑身一通好不畅快。 连鲤收工式地拍拍手,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笑眯眯说道:“那便这样,小准儿朕要啦。” 回到队列隐藏于人中的司寇准恭敬半躬着身子,与一众世家子弟跪伏行礼。他看着低头疾跑的公公端来茶盏,看着上头的连鲤笑眯眯饮了茶水,毫无风范地拿袖口擦了下嘴,不由得微微皱眉,虽然入宫先前一众人都有各种德行学识的考察……可是就这么简单自己就成了皇帝侍读? 与自己先前的计划有些出入。司寇准微微皱眉想道,好像小皇帝并不是单纯地出于念恩之情。为什么自己总有种阴谋笼罩的预感?是自己想的太复杂,还是帝王之心太过莫测? 说到莫测,司寇准又摇摇头,直觉把它划掉了了。他面前这小皇帝哪有什么帝王之心? 苦思半晌,司寇准的脸上忽然有些明悟的怪异表情:果然,这皇帝……真的是看热闹滚下去的吗? “陛、陛下?这……这使不得……”随旁听候旨意的侯公公紧张得嗓子都尖了起来,“今日还未举行正式殿试,这就……” “这就什么?”连鲤一脸的土匪做派,复又市井粗民般抖索了两下脚,挑眉问道:“朕定的人,侯公公有意见?” “这……老奴不敢。”侯公公的脸如苦瓜,纠结半天才再说道,“那至少……侍读已选定一人,陛下看其他人?” “正所谓一文一武,侯公公自行安排,让剩下的人打一架便是。朕向来是个行事公正的好皇帝。“ 听闻此言,司寇准与众位子弟不约而同地在心底默默吐槽了几句。 连鲤无所谓地耸耸肩,三言两语结束了这事儿,便憋不住笑意撒丫子欢快下了台阶,一把拉住司寇准的袖子,满心欢喜。 “小准儿,从今你是朕的了,你跟朕走吧!” 司寇准站起身来,有些惊讶地发现自己比连鲤高了一个头多,低头,认真看那时年幼的她满脸灿若桃花的笑意,眼若琉星。 他亦微微一笑。 “遵旨。” 第二日,向来蹦蹦跳跳的魏国皇帝连鲤顶着双黑眼圈出现在众人面前,一看便是又一夜未曾睡好。 初见司寇准,她便欢喜得一夜未睡,总在想着那人怎么连手指甲都那么好看,裹着被子滚来滚去难以入眠,最后连在一旁熬夜服侍着的小宫女也都抵挡不住睡意沉沉睡去,她依旧睁着眼难以成眠。 到了一大清早,宫女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连鲤哄骗起床,一路火急火燎地赶着去慈济宫向太后请了安,直到用过了午膳之后才得了闲。 连鲤大半天都困乏得很,半睡半醒间由宫人们半扶着赶往各处,直到得了空休息了,她才垂头丧气闭着眼摸着路,一屁股坐在宫女早已备好的矮小软榻上,马上软绵绵地趴在靠垫上。 感觉到旁边候着的宫女轻轻说了一句什么,她撒娇一般扭了扭身体,皱起眉头,可怜兮兮地嘟囔说着:“头好疼。元香,困。练了一晚上的功呢。” “陛下!奴婢不是元香,奴婢是岫玉啊。” 小宫女岫玉愁苦着张脸,一脸无措地看着庭间候了半天的两名少年。她是自元香走后不久才上任的,与小皇帝之间半新不旧的。因皇帝十分不喜如石兰一般年纪的大宫女们,岫玉虽然入宫年纪小,但是在宫里待着的年份却够长,胜在手脚利落。于是她便入了皇帝的宫中服侍,好在平日洗簌一类事务皆有太后宫中的宫女们帮衬着,她所需要的只是陪着小皇帝每日上下学,见见太后而已。 此时岫玉就觉得陛下估计又是做什么胡梦了,看了看庭间的二人,有些为难地再次轻轻附耳提醒道:“司寇公子来了。” 丝扣公子是什么籽? 连鲤迷迷糊糊地回转着并不灵光的脑袋,忽然间好似一道闪电劈过,猛地直起身,两眼发愣看着眼前的人。 “小准儿!” 她情不自禁一笑,瘦巴巴的露出小巧尖尖的虎牙,脸颊还隐隐有着睡醒不久依旧残留的红印,特别是那张带着黑眼圈的黄瘦的小脸更加惨不忍睹。 眼见皇帝醒了,虽然一脸的傻相,司寇准下意识便无视了过去,照旧无甚特殊表情,不慌不忙行了礼,做足了礼数。 “快起快起。” 连鲤的心情瞬间变好了,那缺少睡眠的无精打采的神色烟消云散。这一块澄蓝的冷玉又出现在她的面前,好似一片广阔无极的大海铺展眼前。毕竟连鲤是孩儿心性,要不是岫玉提点着,连鲤几乎要一下跃下坐榻奔向他去。她难受地扭了扭屁股,有些不乐意地端正坐姿,却憋不住一脸傻笑地问:“你怎么来了?” 司寇准刚刚行礼完轻收双手,听闻此言竟愣了愣,肺腔突然涌现一阵瘙痒,他勉强憋住轻轻咳了咳,及时化解了脸上的尴尬,面上有些无奈地笑笑。 岫玉几乎要扶住额头悲叹起来,附身轻轻在连鲤耳边提醒:“陛下择选侍读之后,依照惯例第二日总要私下召见一番的。” “啊,宣召侍读么……朕,当然记得!”连鲤急忙表明自己的超强记忆力,摆出一脸的赞赏钦佩加迷之笑容,笑眯眯地看着司寇准:“小准儿的诗文……呃,武功……呃,应该极好,人也精神,朕心甚慰啊……” 她每呃一声,酒越尴尬起来,这才想起自己昨日根本没有考察司寇准的底子,直接挥手便招入了自己身侧。 “陛下谬赞。”司寇准听着这不着边际的一连吹,眼神波澜不惊,嘴角却扬起一如往常的淡笑,不卑不亢,客客气气。 倒是庭间有谁带着尴尬与不满,也学着那日司寇准的模样故意压着声音咳了咳。连鲤狐疑回头,看着司寇准身旁的孔武少年,一脸的惊讶。 这人咋这么黑? “你是谁?” “臣,卫若山之子卫丰。” 那武力少年卫丰,方正的黑脸上没有尴尬,反而是眼底带着些不满,赌气一样大声报答,只是那脸色实在太黑,连鲤的注意力全然不在他的不满情绪上,只是愣愣看着那人一开口说话,那黑乎乎的脸蛋儿上露出白花花的牙。 1-015 黑脸卫丰(2) “卫丰?卫……?莫非是舅舅家的……表哥?” 连鲤惊讶一叫,终于想起来这人为什么这么黑了。 她的母后还有一名兄长名作卫若山,长年宦居于北方略城,这表哥卫丰自小好像就从未与连鲤见过面,生来就跟着舅舅一直待在北方,最近才归来不久。 大概是北漠风沙太大,这表哥的脸也像是被磨砺过的黑铁一般。 “在下不敢不敢。”卫丰傻笑一声,露出白花花的牙,显得脸庞更为黝黑,透着股傻憨的气质。 “你怎的进宫了?舅舅近来可好?” 连鲤忽然有些担心久居在外的舅舅,听母后说舅舅向来脾胃不佳,北方饮食粗烈,莫不是身体抱恙了?或许应该寻个日子叫他回京养养? “家父身体安康,陛下福泽。”卫丰一脸坦然,脸上带着荣幸的骄傲神色,定定站在连鲤的面前。 “呃,既然舅舅无事,那你站在这里有什么事吗?” 连鲤愣了愣,一脸的迷茫。既然不是报消息来,进宫请个安? 小黑子卫丰的脸色有些怪异,看了两眼身旁的蓝衣少年,好像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司寇准并不动一丝一毫,面色严正直视前方,宛若石像。 卫丰的脸更苦了,只好扭头委屈答道:“陛下莫非忘了?前日武试我胜出,跟司寇准一文一武,也是陛下侍读。” 啊,连鲤这才想起来了,一脸的恍然大悟。她有些尴尬地摸摸鼻尖,笑着连连说道:“甚好甚好,表哥威武。” 卫丰这才高兴起来,正要张嘴继续说些什么,就看见皇帝陛下问完话后,立马扭过头去,兴高采烈地问眼前的司寇准道:“小准儿,你陪朕逛逛御花园吧。” 再次被忽视的卫丰黑了一头线,终于放弃。他忽然明白在这位随性胡闹的陛下眼里大概只有司寇准了。于是冲着司寇准打了个眼色干脆不说话,叹了口气默默站在司寇准的身旁。 卫丰下意识侧目看了司寇准两眼,心下感慨这人生得也太偏白净文弱了些,怪不得那日殿上有人偷偷嘲笑。要不是自己瞪了几眼,保不准那些人在殿上说出些什么。 再看魏国小皇帝满脸笑容凑到司寇准面前一个劲地说这话,卫丰心下又叹了一口气,这皇帝弟弟喜爱美人的名声还真是不错,传到边境父亲耳朵里不说,还在大庭广众之下对司寇准如此亲近,自己看了虽然不会觉得怎样,但那些明处暗处的人会说些什么就难说了。 皇帝诚恳地邀请无法推脱,推脱说不定要斩首,于是卫丰默默地跟在司寇准的后边跟着小皇帝兴高采烈地逛起了御花园。 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 天锦八年夏,继司寇家名不经传的幼子有幸入宫侍读之后,司寇相府又传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正房薛夫人于某日凌晨红着眼静悄悄回了阳关娘家,听说是与相爷大清早的吵了一架;随后又有人听闻大公子司寇冶被送往东海高人处求医,纷纷感叹起相府长公子自幼体弱,传言中一岁识千字,两岁诵百诗的司寇冶,居然就这么错过了宫中侍读大选。 至于这求的是什么医,也就没人关注了。因为前些日子刚满十一岁的秦国大皇子居然入了神殿还拜入南门七圣的门下,这一消息也就让诸多的魏国人民不由得精神一震,好生感慨之后,便也识趣地没了下文。 毕竟秦魏之间的关系很微妙,也没有长别人家的志气灭自家皇帝威风的道理,尤其是自家的小皇帝似乎游手好闲无用得出了名,于是即便是市井俗人也晓得不去比较二人。 比起不见踪影的国家高级人物,人们还是习惯于八卦一下日常出入宫中来回府邸的各位大人们。比如禁卫统领是个妻管严,比如施昊大人视孙女如己命,又比如近些年荣升为大魏最年轻宰相的司寇向明府内朝中又是怎样的清廉和善。 人们大多是望着那从宫门内行出的简单大气的官轿,感慨下司寇宰相曾经贫苦的过去,还有初任文官便获得南方薛氏嫡女的厚爱,喜结连理,之后又青云直上,如此年轻便任宰相的隆恩浩荡。当一众魏国百姓茶余饭后拿此事来闲谈嬉笑瞎扯淡的时候,又有那腆着脸的人冒充八辈子打不着竿子的关系,胡诌些大房与那小妾之间的明争暗斗来夺人眼球,于是司寇向明的形象在魏国百姓的心中,自然是比那扶不起的小皇帝来得亲切鲜活许多。 某一日,午后日头高悬,热风起,扑面烘得人心一阵燥热。 在书房内收到各个渠道的消息后,魏国小皇帝神情依旧一副无谓的样子耸了耸肩示意无关宫人们下去。待太后宫中的石兰接了阅览好的奏折离开之后她便又低头看起手头的手卷来,看到入迷之处,往旁一张嘴,那早已剥好了果肉等着的小宫女岫玉便递上一片鲜嫩的果片。偏旁位置上坐着的少年司寇准也手捧一卷书来看,神情安静至极,只是时不时皱了一下眉头。 “不通,不通。”连鲤苦着脸将手上的书丢到一旁,索性往后一躺,拿着手臂遮住了眼睛。 巧的是此时的司寇准也无声叹息了一声,将手中的书轻轻搁在了膝上,神情有些疲惫,揉了揉眉心。 “小准儿,你看的什么?” 二人本有半人的距离,连鲤向来厌烦繁多礼仪,一磨二泡日子久了,两人也就坐于一张长榻两端各自研读书籍。 此时连鲤毫无仪态地一躺下,一张小脸便靠近到了司寇准的手肘下,随意一抬头便发现他手中持着一卷装帧简单大气的书卷,书面是淡黄色,透着股温暖的神圣,不由得有些惊奇起来。 要知道,魏国市面上大多流通的书籍封面是为红色为主,一来耐脏耐磨,二来显眼喜庆。如魏国国民喜红,东向冈州有一望族的大宅便是一大片阁楼林立的红墙黑瓦,徐老夫子的书架更是齐刷刷的一片红煞是好看,像自己手头与师父联系的奇书墨黑色的封面,在一片喜庆的大红之中就算是有些奇特。 1-016 拙叠纸鹤(1) 司寇准闻言,这时才发现,二人手上的书一淡黄一墨黑,那题字的字迹竟然看着觉得有些相像,煞是有趣,只是淡淡一笑解释说道:“先生交代的神殿经文而已。” 连鲤细细看了封面所书写的字几眼,龙飞凤舞的草书,她皱眉艰难地认出了“光明”二字,仰着小脸不由取笑说道:“这牛哄哄的名字,世间也就神殿的厚脸皮能洋洋得意地写出来。” 听多了自家皇帝陛下取笑神殿的言语,司寇准也做足了侍读的本分,颔首微笑表示同意,为了转移陛下对自己手上功诀的好奇,便转移话题问道先前陛下说的不通是为何事。 连鲤摇头说道:“说起来也差不多是神殿的事情。刚刚听闻南楚举行生祀,百姓够吃许久的牲畜却被宰杀献神。也奇怪,神殿经文教义中,无非都是说神木巨灵创世,易为精髓,木为载物,以神殿为世间执行意志的代表。但是我们都没有见过当初的创世之景,身边的人也没有活得那么久,仅凭书上几句死话难道要供奉着谁也没见过的神木?” 司寇准听着一愣,有些惊讶于连鲤看着呆呆傻傻的没想到竟然注意到这么多,只好说道:“陛下妙语,但我怕徐夫子听到要生气的。” “没事儿,他已经生气了。” 连鲤叹了一声摊了摊手,继续眨巴着眼睛说道:“古经记载的上古时期,修行者辈出,漫步十里可见修行者一二人。但是为什么现今魏国上下,登记在册的修行者不过百人?更不用提那传说中见都没见过的千里飞夺的神人了。” 司寇准思索了一下,道:“神殿宣扬入殿修行,通达五境,方可见另一神妙世界。也许是我们层级不够而已。” 连鲤摇头:“成了神仙,难道就跟死人一般地待在天上?你不需要吃饭洗澡?就算不需要,想着亲朋好友总该下凡来看一看?再不济,马有失蹄,这么久总该有不小心摔下来一个两个吧?” 听着小皇帝的话,一开始认真思考的司寇准发觉后边越来越不靠谱,忍着无奈的苦笑,下意识便说道:“东方仙岛曾……” “曾降临于世,光芒万丈……这些徐老夫子已经说过了。” 连鲤脑袋转得飞快,一边打断司寇准的话,一边拿起自己手旁的书又继续翻看说道,“还是眼见为实,眼见为实。” 司寇准虽然淡着张脸,有些好奇问道:“陛下所谓的眼见为实是指何意?” 连鲤大眼灵动,似乎嘴角含着笑意,雄心勃勃地说道:“眼见为实,不管外界传得多好,还是需要用自己的这双眼好好看一看究竟。到底存不存在,到底好不好,是非高下,由朕来决定。” 司寇准若有所思,秀气如兰的手指微微一颤,视线停留在了手上光明书卷的一行字上: “夫耳闻之,不如目见之;目见之,不如足践之。乃明,皆空幻,感生万物矣。” 这段话说的有些玄妙,仅以文意来看,大概是这样的意思:道听途说的不如双眼所见的,双眼远望的不如亲自踏实的。 前半话以司寇准的目光来看像极了鼓励实务的齐国商风教道,只是这后半句他始终无法明白,什么是空幻?那已经由所见所闻所触,确认无疑的东西如何当做空幻? 当他陷入沉思苦苦思索不得其意的时候,那小皇帝又一个翻身起来靠在榻上,细细读起手上的书册来,看得眉开眼笑。 “陛下,您看的什么呢?”一旁的小宫女岫玉好奇问道,细细剥着果皮,取出完好的果肉递上。 “《楚门的神殿》。” 岫玉一愣,然后惊呼了一声,有些着急地轻声提醒道:“写神殿是非的杂书,可都要被神殿抓走的。” 连鲤无奈一笑,将手中的书竖起,反过来对着榻旁的宫女展开,书页上呈现出一片泛黄的空白,毫无墨迹。 “岫玉,朕逗你玩呢。你看,什么都没有吧?” “那您看个空书都看这么认真……”那小宫女呼出一口气拍拍之后,嘟嘟囔囔地继续剥着果皮。 连鲤乐呵呵一笑,扫了一眼自纸面缓缓浮现的字迹,确认自己今日是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耸耸肩,收回合上。她随意往旁边一丢吩咐侯三儿送回架上收起,伸了个极舒服的懒腰,抱起坐榻上做工精巧的冰壶,凉凉冰冰的铜壶内装着从宫库取出的冰块驱赶盛夏的燥热,她笑嘻嘻一屁股到了司寇准的身旁。 “小准儿,朕问你,你想修行吗?”皇帝眨巴眨巴眼睛问道。 “我自幼体弱,父亲不允。” “唔……司寇老大人倒是很关心你啊。”连鲤若有所思。 “父亲……更是为陛下天下忧心。”司寇准这么说着,很是自然地将手中的光明书卷合上,置于膝上,认真答道,随后皱眉不大舒服地咳嗽了两声,反问道:“陛下想要修行?” “哈哈,这个……说不准,朕还是挺羡慕飞来飞去的。”连鲤打了个哈哈,忽然眼睛一亮,一脸的神秘兮兮地问道:“小准儿不会修行,那你会折纸吗?” “臣……略懂。” 司寇准不知为何,眉角跳了跳,本来的”不懂“说到嘴角,也变成了“略懂”。 毕竟他这几天说过了太多的”不懂“,不懂爬树,不懂捉鸟,不懂做风筝,不懂修行……他简直有些头痛,在他的想象中大魏未来的皇帝不应该如此活蹦乱跳,应该更……成熟稳重些。 简而言之,眼前这皇帝陛下当得真心胡闹,至少比起秦国那个风头正盛的皇子来,他觉得连鲤作为大魏的皇帝就算文武皆废,至少要装出个高深莫测的样子来。 连鲤此时的脸上确实浮现出了个高深莫测的笑容。她一副很高兴的模样,拉起司寇准便往桌案上跑,司寇准不由自主跟着稍稍加快脚步,远远一看,那案上早已放了裁剪好的方彩纸,一旁还附着画的歪歪扭扭的折线图,最终折纸的样子画在了页尾处,一旁还有个歪歪扭扭的成品。 这东西好像折的是个有两条腿的盒子吧? 司寇准看着那旁边放着的一团纸折叠起来的东西,皱着眉看向那折纸说明,努力从那折叠反复的线条中恢复些空间感,不是很明白为什么盒子要有两条腿? 连鲤兴奋地咧着嘴,递过去一张平整的方纸,指着那旁歪歪扭扭的成品高兴而得意地说道:“这是朕折的仙鹤。小准儿快帮朕叠帮朕叠。” 这两条腿的盒子竟然是仙鹤么…… 可是怎么做?司寇准拿着方纸,冷着张俊脸,回头看向一旁的岫玉。 此时岫玉正机灵地转着眼珠子打量着这两人,一触到司寇准的目光不由得一惊,赶忙悄悄摇摇头摆摆手。折纸是民间艺人走街串巷的手艺,她又怎么会?何况司寇公子先前不是“略懂”? 1-017 拙叠纸鹤(2) 司寇准静静看了岫玉一眼后便回过头来,眼中的希望之火灭了。他索性认了命,低头很是严肃地从头开始研究那张教程图纸。 那纸应该是皇帝陛下不知道从哪儿顺着画来的,前几步还算明了,对折之类的也看得清楚,后边线条一复杂起来,立着的折纸都被画成一团麻绳来。 许久,挫败感十足的司寇准将手中的方纸放下,看着魏国小皇帝,神情有些挫败。 “叠不出来吧?” 坐在椅子上的连鲤表情得意,琉璃大眼眨巴眨巴:“叠不出来了吧?” 居然还说了两遍…… 不知为何看他这模样,司寇准向来清冷寡淡的脸色瞬间变了变,无名火气莫名一蹿,强压下去之后只得淡淡说道:“陛下好手艺,微臣不及。” “朕就知道你叠不出来,快来,来,朕教你。” 连鲤得意一笑,连连挪了挪椅子坐到司寇准的身旁,取出两张平整的彩纸。司寇准一愣,看了连鲤一眼,接过来,一人一张,开始笨拙地一步步地学着折叠起仙鹤来,一边叠还边得听着连鲤自顾自笑着说道:“还好表哥今日有事没来,不然他那双笨手朕可教不来。” 司寇准闻言微微一笑,目光却紧紧跟着连鲤的步骤,每一步折得极其认真。 “这样,这样……在这样,哒哒!好了!” 连鲤兴奋地往纸鹤腹部的小口中吹了一口气,拉开仙鹤的两只翅膀,轻轻随着力道那松松垮垮的两只翅膀就被拉开,连着不成样的鸟身,勉强有了个不成样的鸟的样子。 嗯……这个嘛…… 司寇准默默看着她手里叠出来的作品,那短得有些离奇的仙鹤脖颈,软塌塌的翅膀,还是坚持认为比起仙鹤那东西更像是皱巴巴的盒子,还是只能装装瓜子壳的那种。 “咳咳,意外。” 连鲤的脸皮向来甚厚,笑眯眯地将手中的那团乱纸一揉丢到桌脚,很是期待地看着司寇准手里折得整齐的折纸,催促着让他进行最后一步定型,只需要对着小口吹一口气,拉开翅膀,一只仙鹤便能成型。 司寇准看了手里的纸鹤一眼,不由得有些隐隐得意起来。 老实说,他自认为相比连鲤手中奇形怪状的仙鹤,他人生中第一次折出来的仙鹤模样干净整齐,比连鲤折出来的不知道好看了多少倍。这么想着,他不由得眼角略带一丝骄傲地看着小皇帝脚旁的那团纸团,很是莫名地,他的心情忽然变得好起来。 带着些藏着的轻快得意,司寇准假装矜持淡定地慢悠悠地往纸鹤里吹了一口气,带着认真而骄傲的表情缓缓拉开纸鹤的翅膀。 连鲤捧出来的一脸灿烂笑容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眼睁睁看着司寇准手里的仙鹤随着力道被扯开,毫无阻力地被扯成了一张皱巴巴的方纸。 不是纸鹤,而是直接被拉成了一张皱巴巴的,平纸。 司寇准面无表情,连鲤看他这模样却更紧张了,她原本想安慰几句,哪知道自己觉得说什么都有点儿奇怪,于是连鲤紧紧扣着两根食指,眼巴巴地看着他。 许久,司寇准像是泄气一般,深深叹出一口气:“陛下喜欢折纸?” “不,太麻烦,不喜欢。” 不喜欢还这么兴致盎然地拉着自己叠纸鹤?司寇准又默默地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连鲤摇摇头,神情忽然有些落寞,她可怜兮兮地说道:“元香前不久教朕的。朕没来得及学好,她就……母后先前又怒过一次,朕不敢再问……” 小宫女岫玉悄悄看了他们两眼,又悄悄低下头去。连鲤见着了,也就挥挥手,岫玉便出门守着去。 “该回来的总会回来的。” 司寇准若有所思,莫名其妙地说出这么一句话,像是安慰又像是说着事实,对着连鲤说道。 连鲤正垂头丧气趴在桌上,听闻此言,心下宽慰,顿时眼儿一弯,冲着司寇准露出个极大极真的笑容。 司寇准的嘴角却是带着惯有的淡淡微笑,静静看着手里皱巴巴的纸张,静默无言,似乎思绪已经飞远。 “小准儿,朕能不能请你帮个忙?” 连鲤忽然想到了什么,神情有些紧张不安,问起了悬在心底的一件事。 “嗯?” 司寇准不知道在想着什么,淡淡一个鼻音,愣神抬起头来似乎有些迷惑,那样子是连鲤第一次看到过,心不由得又一阵怦怦急跳,忽然想起了书上所说的,山涧幽林之中迷途的麋鹿。 “曼青那里有点儿事……” 连鲤理了理思绪,皱着眉毛,开始讲述前不久与洪曼青的约定。 许久,司寇准还有些无法接受这种事情,摇摇头说道:“太危险。” 连鲤有些嗔怪地看了他一眼,摊开双手嫌弃说道:“长生殿还是在皇宫境内,哪有什么危险?” “不是,”司寇准的表情有些凝重,低头看着连鲤,低声说道:“只是……我觉得有危险。” 连鲤愣了愣,不知为何,眼前又想起那扭曲的黑色字符,浑身一冷,她抱臂抚平冒出来的鸡皮疙瘩,固执地看着司寇准说道:“不管如何,还是要去的。” 司寇准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视线落在了皱成一团的纸上,良久,叹了口气,微点头。 夜深,将明。 那宰相府后院的一处僻静厢房,唯有少年司寇准正安静地描着楷字,眉眼如山如水如墨,一双秀手稳稳地握住笔杆,认真至极的模样像极了拯救苍生的神殿道士一般,只是偶尔因肺腑旧伤疼痛而咳嗽几声,皱了皱眉头,转身取了木盒中的清心丸,一口咽下,顿觉好似一股清凉的气息渐入肺腑,抚平了咳嗽的燥意。 房内安静至极,原本那空无一人的床榻上时空忽然一阵扭曲,好像被顽童抓裂了的纸张一样破开虚无,一名雪白胡须飘飘的老道士忽然现出身形,只是一手抓着个啃了一半的梨子,一手随意搭着浮拂尘,翘着二郎腿,好像是猴精化成的假道士一样。 那老道士嘴里塞着冰凉的梨子,挑起眉毛惊讶地看着司寇准,含糊不清地说着些什么,忽然一呛,猛地剧烈咳嗽起来。 司寇准被这行事胡来的道士师父被吓了一跳,握着笔回头,目光满是惊讶,只是随后便赶忙放下笔,微微加快脚步到老人身后,拍着背帮他顺气。 “好徒儿好徒儿,”老道士终于顺出一口气,嘴角勾起猥琐至极的笑容,笑眯眯问道:“学得怎么样?” 一听此言,司寇准藏于袖中的手微微一紧,摇了摇头,隐隐有些自责。 1-018 师傅姓甚 那老道士闻言也并不着急,狼吞虎咽地咬完最后一口梨子便随意往后一丢。那啃得难看至极的梨核在半空中飞起到最高弧度,直至开始往下落的时候,速度微微一顿,竟然凭空消失,只剩下空气中有一圈水纹微微波动,好像无形之中隐藏着什么怪兽一口将其吞下。 那老道士拍拍手再起时双手沾上的梨汁已经毫无踪迹,只是一抬眼,那双不符合老人年纪的明亮双眼将司寇准从头到尾认真一看,惊讶地骂道: “怎么还没到初境?你这几天干什么吃的?” 司寇准苦笑一声,无奈说道:“师父,光明功法博大精深,修行入门又难,神殿每年只收三岁以下天赋极佳的幼童培养,我毫无基础,如何无师自通?” 老道士不满地吹起胡子,灰色绑腿下的道靴一阵抖动,翘着胡子气呼呼问道:“你是我的弟子,又怎么是无师?你当老子死了吗?” 看着这人骂骂咧咧的样子,司寇准的苦笑更甚,估计这人的脾气暴躁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徒儿不知师傅尊姓大……” “姓胡。”那老道士随口便说道。 司寇准默默闭嘴,也不再追问。 事实上,第一次见面之时,他才听师父讲述过世间修行境界的资质分为金木水火土这五行资质,而寻常人等往往夹杂诸多属性的灵根。比如拥有金木火的杂性属性,事实上这样的人大街上一抓一大把;而双灵根则为较为上乘的资质,神殿收徒的一般标准就是最少要双灵根以上为基础。至于单灵根,那是世间可遇不可求的天才了,所谓资质,讲究越精纯越易通达修炼而已。 司寇准并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属性,但凭着这老道十天半个月才来晃悠一次的样子,似乎自己并不是十分重要,让他总感觉收了自己当徒弟对老道来说只是顺手一样。 资质是修炼的基础,而境界则是修炼水平的代表。再说修行界的境界划分标准,感知、初境、洞玄、明理、知命,这第一层的感知便能让世间大多数人隔在修行世界的门外。司寇准一想自己这才学习功法十多天,那玄之又玄的功诀看着都觉得都不甚明了,自己又如何能一步迈入修行的初境? 算起来,这才是师徒的第二次见面而已。 “连感知都不懂,你还在写写画画个鬼?” 老道士看着司寇准一桌子的白纸极度不满,几步跨上去,用两指拈起纸张的一角,啧啧嫌弃着,“这么多遍经文,你上课看小黄书了?” 司寇准还是有些不习惯这人为老不尊的模样,只是摇摇头,面色有些窘迫而无奈。 “你看你个闷骚的劲儿,只是摇头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被罚抄啊啊。”老道人双手一摊,无奈地看着他,“就不能多说两句话啊?” “今日我第一天上御书学堂,自然用功。”司寇准无奈说道,随后眉头一皱,带着些微不满道:“是陛下罚抄的作业。” “这皇帝也太没用了些。” 老道人嗤笑一声,撇撇嘴很是嫌弃地甩手丢了那几张纸,司寇准赶忙一个疾步接了过来,细心铺平了才微微松一口气,只是看着那满屋子乱转的老头子,心下涌起一股怪异的感觉,自己随随便便莫名其妙就被人传功收为弟子,真巧合得好像有什么阴谋一样。 “什么莫名其妙就传了!我宋某是那么随便的人嘛!”老道人听了他的说法,吹胡子瞪眼。 司寇准的嘴角微微一抽,自觉听力应该没什么问题。所以到底师傅是姓宋还是姓胡? “师傅,您到底姓什么?”司寇准觉得连这个问题都搞不清楚的徒弟不是好徒弟,心念一动,改口问道:“是赵,还是钱?” “问这个干什么?我不是说过了吗?”老道士正四周打量着,闻言一愣,眨巴两下眼睛,随口又说道:“老子姓周,叫周易。” “真的?” “真的。”周易诚恳地说道。 司寇准扶额,连创世神的名号都拿出来了,他实在不想继续与师傅对话下去了。 然而这人神神秘秘的,有些事情自己必须问清楚。 “那师父怎会收我为弟子了?” 司寇准不得不再次问道,想起那日奇异的初见,心有疑惧,叹气说道:“弟子扪心自问,相比神殿之徒,我不是什么上乘之姿。” “上乘之姿是什么鬼!上乘之姿要是有用,老子至于收这么多徒弟么?”周易老道骂骂咧咧说道,随手往空中一转,手心又凭空出现个玲珑剔透的梨子来,咬了一口,嚼着果肉含糊不清地说道: “上乘之姿早就死绝了,不然我干嘛收你!” 虽然明白这老道人说的话真真假假的不可全信,然而听到此处司寇准依旧是脸上一热,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捡了个大便宜来着。 “要不是那天老子碰巧皇宫外边瞎晃找人!要不是你在旁边一个劲胡思乱想心绪感应还那么大脑波辐射乱了我的感应!搞得老子现在都找不到人!还不屑教你了!” 不知道这老头在说的什么胡话。一口一个“老子”,听得司寇准都恨不得捂耳暴走了。 所幸今晚的打击也够多了,他也不想再试探这老道了。天上掉下来的好事虽然不能全信,但是他还是宁愿跑第一个去捡起来。 原因无它,只不过司寇准现在需要强大起来而已。 那老道士还在碎碎念着什么,司寇准让他一个人待着去,冷着张脸,索性不理,闭目养神思索近日所学,思索几番,又时不时地提出了几点自己尚且不明白的地方。 周易老道一通乱喊之后也呼呼顺气过来,拉过司寇准对着光明功诀指点一二,随后皱着眉头半躺在台阶上边,望着偌大的夜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看你多好!为师还能一句句教你!不知道那小家伙学得怎么样……” “师父,您到底为何传我功法?”司寇准仍旧不明白,“而且,好像还不止收了我一个?” 那老道人回过神来,瞪着眼睛怒气冲冲说道:“知道那么多干嘛!老子说让你们几个上天打一架你信吗!” 司寇准一愣,只好苦笑,怎么师父的脾气这么暴躁,又开始胡言乱语了。 不过相比起周易的胡言乱语,司寇准更为感兴趣的却是,这在宰相府中来去自如、行踪诡秘的师傅,到底姓甚? 1-019 母子相争 大魏皇宫,盛夏暖风微拂燥热,蝉鸣只有若有若无的一两声,刚入夏的时候,宫内的众多宫人便已得了上头的指令,唯恐惊扰了宫内最为尊贵的太后的休憩,每日三轮百人,按着排表每日轻轻舞着白纱网兜在各处捕兜烦人的蝉虫。 不知道是多日来效果显著,还是慈济宫太过幽深,安静跪于慈济宫内大殿的连鲤感觉好似盛夏的暑气都隔绝于外,膝下大理石板传来的微凉地气都有些酸了膝盖骨头,她却只能神色恭敬微低着头,跪着,只因大殿最上方坐着的是自己的母后。 自八年前流血之夜后,大魏的太后卫若水与常年驻守在外的靖王连城,便成为了大魏得以继续运转的支柱,一人代表皇权,一人掌握军权,内外相交,在先帝暴毙乱党造反之时强力联手镇压了诸多骚动的势力。说起来大魏能够在先皇暴毙的第二日照常召集百官上朝,靠的便是当夜及时返京救驾的靖王军队,还有在流血之夜冒着叛党屠宫的危险艰难诞下麟儿以稳朝政的太后卫若水。 当年孤儿寡母,处境甚是艰难。所幸靖王以极霸道的手腕镇压流言异心,全力支持太后掌权,也在市井杂谈中为两人早先少年时代的青涩恋情添上一抹浓郁的悲情色彩。武有靖王军权相扶,文有新晋文臣司寇向明率领群臣主导舆论,于是这一代的魏国形成了靖王、太后、宰相三人共撑国柱的局面,而魏国小皇帝则在这三把大伞之下悠闲过活。 ?不过此时的连鲤可不大悠闲。她颇有些垂头丧气的神色,感受到来自头顶上方的威压,微微瑟缩些许,许久却又鼓起勇气再次抬起头来,迎着太后阴沉沉的目光继续先前的话题说道: “母后可是担忧的是宫中用度不够?国库空虚是一方面,可是为政为民,若不顾百姓生死,又何来魏国?” “胡言乱语!” 太后卫若水气得发抖,一把摔了茶盏,飞溅的瓷片几乎要飞到连鲤身旁,那绣着大朵金丝牡丹的广袖中半遮半掩的丹蔻指甲反透着冷光,跟随太后许多年的黑脸石兰一脸平静,转手再递上重新泡好的茶盏,轻轻走到椅后,为气得发抖的太后揉着太阳穴。 “本宫……本宫耗费多大心血,你却凭空信了别人的胡言乱语?!”正在气头上的卫若水挡开石兰的手,手抚凤椅双臂,紧紧抿着红唇,似乎恨不得将它压成一条红线,利剑一般的光射向底下恭恭敬敬跪着的小皇帝。 “陛下只当是本宫这做母亲的贪图享乐,罔顾端州民生不肯拨款河坝修缮?”太后震怒,用力拍了一下椅臂,气极反笑道:“那陛下的意思是,就算国库空虚,缩减宫中用度就能拨出款了?” 连鲤看着母后这副愤怒的模样,也明白了自己大概是哪里说错了,也是一脸委屈,低着头小声说道:“缩减宫中用度只是缓解,自然不是法子,关键是还需要从各州急调税银,填补国库空处。” “那调了税银呢?”太后卫若水的怒容忽然变得微微嘲讽起来,看着年幼的孩子冷冷道:“调税银?陛下以为各州税银那么好调的?先不说核实各州郡县乡各种所报收入项目如何繁杂,单单实地考察品评制定税收比例,收汇银钱清点,沿途运送纳仓诸多事宜,并不是想调银钱就能调的。” “孩儿觉得,国库收纳流程有些繁杂冗长了些。”连鲤斟酌字句小心,腹内急速搜寻着记忆中读过的简册史书打着草稿道:“或许该改用更简洁的办法。” 太后淡淡地哦了一声,神情却无多大兴趣追问详细,只是自顾自看着连鲤深切低声说道:“自先帝上三代皇室用度所出甚多,入不敷出,到如今再雄厚的国库也只剩下寥寥无几,仅靠每年的税赋要供给各方,已经很是勉强。陛下心忧国内百姓自然是好的,但也需考虑多一点,并非母后不愿拨款,近年来边境局势不稳军需所费更甚于从前,陛下怎可胡信了谗言来指责母后?” 连鲤面上的愧疚之色更甚,深深一礼自责道:“孩儿让母后受委屈了。” 太后看此情景,心中的郁结之气才稍稍缓解,忧虑地继续说道:“陛下先前也说过,是否缩减迎宾礼仪等诸多事项,然而陛下既知大魏不如往前,一旦露了败气,那边上的几个又有谁是好相与的?” 连鲤顺着太后的话,不禁想到了大魏所临近的各国:齐国重在东面大陆发展,听闻国风热情自由应该是个友好的国度;那南方楚国以神殿为尊,且不说那帮子神神叨叨的人出兵要寻思个正义的名号,那满国的泥沼也导致了楚国兵力不旺的结果;倒是北方的秦国……收到王叔在北面发回的报告好像近些年秦国的动作也有些大…… 连鲤自顾自想着,似乎忘了自己在什么地方,时不时挠挠眉尾再低声嘟囔了一句什么,端坐高处的卫若水与石兰并不能听清,于是太后肚子内的火气又涨了三分,不满意地轻哼一句。 “那端州堤坝怎么办?今夏若是和去年一样雨水较少还好,若是前年一样,那么再过不久雨季就要来了。”连鲤因怕了自家母亲的怒喝,怯怯说道。 卫若水看着她这副模样有些不喜,冷喝说道:“这副扭扭捏捏嘟嘟囔囔的模样像什么!本宫的孩儿是大魏的国君!怎么能如此胆怯无能见识浅陋!” 连鲤有些吓了一跳,带着小心谨慎,低声伏地说道:“孩儿知错了。” 见连鲤战战兢兢的模样,太后发泄过怒气之后似乎也才回过神,收敛起怒容,轻轻叹了一口气:“端州大坝的事儿陛下莫要在意了,已告知各州预备的仓银先救急,稍晚些母后自然会汇出银钱。”尔后卫若水沉吟一番,带着怜惜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孩子,微皱眉许久,忽然喃喃道:“好像陛下诞辰快到了,是什么时候来着……” 太后身旁侍立的石兰闻言似乎神色一凝,稍稍躬身附耳,低声提醒道:“十日后,五月三十。” 闻言,卫若水轻轻搭在凤椅臂处微翘的兰花尾指微微颤抖了一下,朱丹红唇抿起,眼神忽然变得有些恍惚起来,甚至还带了一丝丝不易察觉的哀怨与痛苦,喃喃道:“五月三十,三十……本宫怎么就记不住呢,怎么就记不住呢……” 从未见母后是如此情景,连鲤不由得愣了愣,有些无措地看向椅旁的石兰姑姑。 那旁的石兰已经反应过来,探手握住太后冰凉的手指,微微一用力,卫若水这才带着回过神的茫然看了看周围,看见跪于下方定定看着自己的小皇帝,微微一愣神,忽然低下头,抬起秀手轻轻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叹气说道:“这头痛怎么就不见好……” 1-020 临行筹划(1) “母后头痛顽疾未好,可有按时服药?”连鲤关切地向前挪了步,有些担心地看着面色微白的母后,“到时宴会吵闹,不如母后还是静养几日吧。” 魏国太后有头痛顽疾数年,偶尔发作,杜太医说是当年宫变艰难生产受到惊吓加之常年操劳落下的病根。连鲤心想着这病算起来也有自己的份,自责之余更多了担忧与关切。太后卫若水抬眼看向一脸忧心的小皇帝连鲤,淡淡微笑着轻轻点了点头,这才示意连鲤起来,搭手由石兰扶起,慢悠悠回了自己的寝卧。临走前石兰姑姑回头,带着感激看了小皇帝一眼,让连鲤有些受宠若惊。 五月三十,五月三十……连鲤默念着这个日子,心里盘算着,今夏八岁的生日想必也如往常一样由母后开席,素来喜静的母后也必定如以往一样与群臣道贺过后便会离开回寝宫念上数遍经文祈福便早早休息,那么这段时间……就是去长生殿的好时机。 心里打定了主意,连鲤一直以来替洪曼青悬着的心也稍稍放下些许,再想起洪曼青与司寇准二人,心痒难耐,立马倒腾着小腿小跑着出了殿门。 一跨步出门,便撞见了殿门外恭敬候着的一人,朝服高冠,面白无须,大魏年轻宰相司寇向明一见连鲤出来,便不急不缓地敛了袖子,双手一合,率先行了一礼。 “大人何事来此?”连鲤好奇地停下脚步,虽然年纪与个头都小仍递出双手虚虚扶起,她对于司寇向明的了解不多,但是君臣之别在这里,也只好摆出亲和可人的笑容来,客客气气问道。 司寇向明的面相很年轻,就拿现下的目光来看也是个美男子,连鲤忽然明白了小准儿想必是遗传了一半这人的相貌,一想到这人是小准儿的父亲,她不由有些拘谨起来。 “臣今日进宫,为的是端州事宜。”司寇向明微微躬身恭敬答道,眉头却有些忧烦地皱起,“不知陛下可知,端州长颐大坝今年的修缮费用,尚未到达?” 连鲤愣了愣,想起先前自己与母后的对话,收了笑嘻嘻的姿态,敛容认真说道:“朕此次也是与母后商议此事,大人切勿太过心忧。” 劝着不要太过心忧,司寇向明的表情却愈发忧重,轻轻叹了一口气,复又抬头看着小皇帝说道:“陛下可知端州已延绵下雨数日?” 连鲤一愣,心中理了理这几个字才反应过来。 “今夏雨季提前了。”司寇向明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看向幽深的慈济宫,门禁守卫森严,见不到最深处的风景,只好又叹了口气,“奈何太后迟迟不肯召见,老臣心忧端州百姓。陛下……可有办法?” 连鲤静默许久,低着头摇了摇头,小声说道:“朕年纪尚小,一切还需母后与大人商议决定。”她低着头,悄悄地握了握拳头,没发现司寇向明抬头看了她一眼,那眼中的情绪复杂,又低下头去。 “司寇大人,五月三十是朕的寿宴,不知大人可允小准儿进宫赴宴?” “陛下圣恩,老臣自当不胜荣幸。”司寇向明微微一笑,恭敬谢恩。 待皇帝陛下离去,司寇宰相又袖手恭敬立于慈济宫殿门外,闭目养神。一旁的守卫大人看不下去了,交代了两声下属,便上前两步到司寇向明的身边,带着敬佩神色说道:“大人,暑气炎热,您到旁殿歇息等候传召可好?” 司寇向明的眉眼微微一动,慢悠悠抬起眼皮看了守卫大人一眼,谦和笑着谢绝,继续冒着炎热的暑气,闭目袖手,静静立在宫门外等候太后传召。 虽然谁都知道这几日司寇宰相都候在太后宫门之外,却始终不得传召。守卫大人只好退了回去,继续值班,只是命人端来了凉水,送到司寇向明身旁侯着。 太后与皇帝虽然是魏国的最高统治者,若真论起来,在民间百姓的心中,那位为情所伤自请驻边的靖王与这位在朝堂中操心费力的司寇宰相才是大魏得以继续运转下去的两大柱石。 至于自己嘛,连个垫脚石都不算。连鲤这么失落想着,垂头丧气入了房,在侯三儿的小声禀报下,才发现洪曼青、司寇准与卫丰都早已候着自己了。 “怎的这么慢才来。”洪曼青撅着嘴,没好气地说道,这不善的语气吓了卫丰一跳,倒是司寇准淡定地目视前方,只是那嘴角多多少少多了点无奈的笑意。 “等久了吧?”连鲤轻轻挠挠眉毛,勉力挤出一个笑,挥挥手支走岫玉与侯三儿等人,房内就留下了他们四个,房门一关,连鲤往后看了看,便起身往书案旁的书架边搜寻一番,在一本经书中取出一份图纸。 卫丰好奇地往前一步,洪曼青拿胳膊肘一碰瞪了他一眼,卫丰烫了火一样赶忙让开位置给这位姑奶奶。 “这是长生殿那边的巡防图。” 连鲤这么说着,一手展开抚平,将那图纸平展在众人面前,指着上边画出的几处红线,解说着,“那边因为比较偏僻,平日里的巡查虽然也有几队,但是都不会深入。重要的宫殿外都有常驻巡查队伍,但是亥时过后这附近的夜间巡查,算上途经过的,一共有五队皇卫,巡查队伍宫中皇卫二十人,队伍各为皇卫四十人。卯时晨钟响,宫人起漱,那时之前我们需要回来。从御花园千鲤湖出发,以防万一备用路线可能要从这里途经这里和这里,回来的时候……” 她微微蹙眉,迅速指点着图纸上的各处,认真地筹划着,待说完一通想法,才发现没人回应,抬起头来一看,却发现几人愣愣看着自己,卫丰甚至有些吃惊地张了张嘴。 “怎么了?”连鲤一愣,茫然地看着几人。 “陛下真厉害。”卫丰真心夸了一句,不可思议地指着那巡防图问道,“今天才拿出来的图,一下子就能想出这么详细的路线?” 连鲤先前滔滔不绝的规划令司寇准不由得用怀疑的眼神看着她。 只见小皇帝忽然变得不好意思起来,腼腆地飘着眼神儿说道:”其实这张图朕研究四五天了……” “四五天这么久了才告诉我们?” 洪曼青有些不高兴,咬了咬下唇,看着连鲤说道:”要是早点告诉我们,也能早点进去了。” 连鲤一听这话毫无恼意,倒是有些无奈地对着洪曼青解释说道:“你看你急啥,平日里没啥事后边都跟着一大堆人,你说咱们四五个人能凭白消失不见不?” 洪曼青一听觉得有理,倒也不继续纠缠这事,反问说道:“那什么时候好?” “寿宴呀。”连鲤一拍大腿,一脸的得意洋洋。 卫丰拿看白痴的眼神看着连鲤,说道:“寿宴陛下才是主角,又哪能脱身去?” 连鲤回以看白痴的眼神看着卫丰说道:“你知道往往想办法出来的是猪呢还是人呢?” “当然是人啊。” 卫丰一脸的莫名其妙,无辜看着司寇准反问道:“猪怎么可能想得出来办法?” 洪曼青原本还装作一脸严肃,然而终究忍不住了,扑哧一笑,捂着嘴转过脸去。 司寇准看着卫丰莫名其妙的神色,脸上无奈之色更重。这卫丰的心眼太直了,掉坑里都没发现。 连鲤冲着表哥得意洋洋一笑,也不继续闹他了,刚低头要继续说话,忽然面色一变,捂着嘴剧烈咳嗽起来。她咳嗽的样子好像很难受,眼圈都红了起来,旁边最近的司寇准见状忙扶一手,待她咳了好一会儿缓过劲来,只见满脸又红又烫,好像用尽了许多力气一般,连洪曼青都有些担忧地看着她。 “不碍事不碍事。” 连鲤笑着摆摆手耸耸肩,指了指自己一马平川的胸口说道:“上次落水好像伤了肺,杜太医说要多养养就好了。” 司寇准听闻此言似乎想到了什么,微微一皱眉,却也不说话,只是似乎有所感应,也跟着捂着嘴低低咳嗽了两声。 “看你们俩病怏怏的样子。”洪曼青叹了口气,带着嫌弃看着连鲤说道,身子却向旁边挪了一步帮忙顺着司寇准的背,替他缓口气。 连鲤看着洪曼青抚着司寇准后背的那手愣了愣,直勾勾盯着看,直到咳嗽几声后的司寇准似乎有些排斥地挪开一步,对着洪曼青客气有礼地笑了一下,连鲤才回过神来。 一旁尽量假装啥都没看见的卫丰猛地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哈哈大笑着上前来搭住连鲤的肩膀,很是自来熟地看着巡防图问道:“这路线看起来应该没问题,我们是不是要准备下带什么?大半夜那么黑,火折子总要吧?” 连鲤正扭头盯着肩上的那只手浑身的不自在,听闻此言很是自然地躲了一下,嗯嗯啊啊随口说道:“对,火折子、锁钩、钥匙。” 卫丰正顺她话势不停点着的脑袋一顿,回头来奇怪地看了连鲤一眼:“钥匙?什么钥匙?” 1-021 临行筹划(2) 面对着三人的视线,连鲤的眼神不自然地变了一下,哈哈傻笑了两声说道:“我什么都没说啊。” “不,你说了。” 洪曼青狐疑地看着她,司寇准并不说话,然而那沉静的眼神看着连鲤,分明也是听了个真切。 没想到自己走神了竟然脱口而出,眼看拗不过了,连鲤这才有些自暴自弃地说道:“在这之前,我们要去千鲤湖拿开门的钥匙。” 卫丰更加奇怪,追问说道:“如果有钥匙,干嘛带撬锁的锁钩?千鲤湖哪里有钥匙?” 连鲤僵着笑脸恨不得打晕自己算了,支支吾吾解释说着:“我研究过了,大殿大门和里面的门是不一样的,一个撬得开一个撬不开……”说着说着有点说不下去了,她都想咬舌自尽算了。 卫丰明显还很怀疑想要问什么,司寇准忽然伸手轻轻搭住卫丰的肩膀,淡淡说道:“不要多问了。取了钥匙,三十晚上一起走。” 本来听着连鲤前后不搭的话,洪曼青欲言又止,看了看司寇准没有细问的意思,便也打消了追问的想法。连鲤感激地看了司寇准一眼,司寇准却好似感觉不到一般,几个人对着谋划出来的计策添添补补,不知不觉日头都已经西落,几个人也只是小孩而已,对着巡防图也想不出什么更有用的补充了,也就作罢,告辞出宫。 待到几人离开走远了,连鲤才擦擦额头上不存在的虚汗,拍了拍胸口,呼出一大口气,自顾自喃喃道:“师父啊徒弟我差点儿露馅了。” 她边后怕地拍着胸脯,一溜烟跑过去扒拉出枕头下的墨书,触手余温微烫,便知师父已经传了新的信息过来。 [千鲤湖东畔,临御花园有大柳百株,第二十一株下有钥匙。] 这是洪曼青他们来之前师父发过来的消息。 这人连湖畔一百棵大柳树都知道得这么详细,连鲤苦笑了一声,如果说她的师父跟这魏宫不熟,鬼才信呢。 [师父您这么熟悉,以前是不是当过入宫采花的大盗啊?] [大盗个鬼。取了钥匙到长生殿外,自然有人带路入内。]神秘师父恨恨地说道。 黑灯瞎火的还能有人带路……连鲤心生疑惑,想了想有些奇怪,便继续啰啰嗦嗦地问道:[那师父,为何要我去长生大殿?] 那端沉默许久,才回过来两个字:[找人。] 还没等她问找的是谁,那边又发过来信息说道:[进了大殿一切小心,你要找一个叫夏新荷的女人。] 连鲤一愣,不由觉得奇怪。她知道的后宫有名字的女人,除去侍女之外,只有一个,那就是太后卫若水。至于她自己……哎,当然不能算是女人了。 夏新荷连鲤绝对没有听说过,但是看到这个名字不知为何心生怪异之感,好像在哪儿听过一般努力回想不起来,心底以为大概是哪个宫女的名字,她喃喃在心底念了几遍记住了,将其抛到一边又挠挠头笑嘻嘻地说道: [师父你为什么不自己进宫来?你要来,我保证你来吃好的喝好的,顺顺溜溜的。] 那方的神秘师父嫌弃说道:[你个小太监能有多少好吃的?老子要能进宫早进宫了,还用得着你?] 哟呵,好大的口气。 连鲤挑起眉毛,快速看了两遍就发现了端倪。 那句中的意思是说“能进早进了”,这意思是……这神神秘秘对师父至今还没进宫,至少,好像有什么让他无法进来? 对于师父的身份来历,连鲤向来锲而不舍地换着法子各种盘问,奈何这老头子比谁都精明就是一个字都不说,说的都是自吹自擂的马屁。眼下好像能够有些线索了,她顿时大受鼓舞,拿着激将法用怀疑的语气说道:[您老人家天天吹得那么厉害,是不是心虚啊?] [老子心虚个屁,早八百年前一个手指头点谁谁趴下。] 那神秘师父吹着牛,得意洋洋,就怕连鲤不信一般拼命夸着自己。 [那也是八百年前,如果不是心虚,那就是肾虚。] 连鲤带着狭促的笑写着,已经可以想象到一个老头子暴跳如雷吹胡子瞪眼的场景。 [放你娘的狗屁!] 那端果然怒气冲天地写下龙飞凤舞几个大字,丝毫不知道自己冒犯了大魏的太后娘娘,道:[要不是那黑脸老女人!老子早在宫里横着趟了!] 连鲤的脸色一变,心却悬了起来,不因其他,只因那其中出现了”黑脸“二字。 她只是心神一震,立马想到了那冷峻着脸,身材犹如男人一样高大粗壮的大宫女石兰。 一直以来她只把自己的奇遇当作无聊皇帝生涯中的一段神奇机遇而已,怎么也想不到这神秘莫测的师父竟然好像与石兰姑姑都有了些莫名的联系,而且……好像石兰还是制衡师父是否能入宫的一个关键点? 难道母后身边的石兰……是个厉害的角色? 连鲤不知为何,想起了石兰满手的粗茧,那手是拿来拧毛巾与挽发髻的,她细想一下这场景就觉得很怪异,连带着与石兰日夜相处的太后此时想起来,似乎也有种莫名的怪异感觉。这种感觉她无法准确用语言描述出口,但是这个疑问就好似一个种子悄无声息落了心脏的缝隙,悄悄地发起了芽,就等着有朝一日枝繁叶茂崩裂她的心脏。 那是双十分适合握剑的手。 连鲤立马这么想到,石兰提剑杀八方的场景竟然异常和谐。?? [别让那个黑脸的女人知道你是我的徒弟。]那边的神秘师父似乎有些担忧,交代说道。 连鲤心中也决定暂且不说明情况,乖巧应允了,手中的书才慢慢回复常有的微凉的感觉,变成了一页页泛黄空洞的寻常书籍。 如果师父的身上有秘密,那么与之相关的石兰也有秘密,那么母后呢?母后的秘密是什么? 连鲤有些烦闷,索性合上了手头的书,闭目养神起来,然而过往日子中种种令自己疑惑的种种却从记忆深处缓缓浮现,半睡半醒之间,不停地旋转回绕在脑海中…… 洪夫人……仙岛……蚯蚓黑字…… 神秘师父……功法……夏新荷…… 石兰……秘密……母后的疏离…… 疏离……记不住寿辰…… 流血之夜……女儿身…… 长生殿……长生殿…… 她猛地睁开眼,不知为何惊出一身冷汗,眉头皱得更紧,冥冥中总觉得这些事情中透着股古怪,而一切线索似乎都指向了大魏废弃多年的长生大殿。 必须要去啊。连鲤心底升腾起一股莫名酸涩的感觉,这么想着,又安静地微微蹙眉,轻轻闭上了眼,浑浑噩噩睡去。 1-022 清心药丸(1) 直至第二日醒来,连鲤才发现自己一晚上没睡安稳。 被子都被她自己踢掉到了地上,更衣的时候连鲤犯着困一个劲地吸着鼻涕,小宫女岫玉一脸的自责低着头悄悄拿眼角看着连鲤的神色。 按说岫玉该半夜听到动静醒来为陛下添衣加被的,然而她却睡的比主子还死,这可是要罚的。所幸连鲤这皇帝当的是千古第一的随和,也没去责怪,只是时不时低头捂着嘴咳嗽几声,隐隐感觉好像肺腔中有股不是很舒服的感觉。 连鲤想了想,思及司寇准与自己一样也低低咳嗽的模样,忽然笑开来,那笑容仿若三月蓝天般很是自然干净。 连鲤随意挥着手,支使着侯三儿出宫宣旨召了司寇准入宫来。待她更衣整装去了慈济宫中请了安回来,日头已经升了一半,而司寇准也等了她许久。 连鲤在临近宫墙的观星高楼上一阵阵长吁短叹,望着远处山峦若有若无的浓绿树林,想象着那树林之下农户携妻带子外出踏青是如何的幸福,青衿士子结伴而游是如何的豪迈,兴许还有那两三个孩童追赶在树下,衣裳袖风轻轻吹起那一树的黄花。 “好想出去玩啊……”连鲤悲叹,可怜兮兮地回过头望着司寇准。 她身后的司寇准应召入宫,今日不穿蓝袍,反而着一身清淡的斜长墨竹黑白色长衫,显得格外的超然脱俗,只是轻轻摇了摇头,不自觉显露出无可奈何的模样出来,他轻声说道:“陛下,宫中安全。” “准儿,小准,小准儿,准哥哥,准妃……”连鲤可怜兮兮,开始胡乱用起撒娇来,惹得司寇准脸上苦笑更甚,只是一直说道陛下莫要胡闹了。 说起来,魏国的夏日,不像东边的齐国滨海而居,白帆海云,商船荡桨,即便是冬日也能迎来湿润的海风气旋;不似北边马背上立国的秦,即便总是风沙斜阳,奔马牧羊也总有一番风味;听说南边的楚国濒临大泽,一年四季皆雾气萦绕宛若仙境,更别提遍布全国的大小一百三十二座供奉神木的殿堂是如何的恢弘壮观。 魏京的夏天,与美景无关。能看的只有京都郊外二十三里枫叶林。在秋季还好,在夏季只不过是一片连绵的绿色而已。 眼见司寇准面对自己的调戏却坚持立场巍然不动,连鲤小脸摆出可怜的模样,正欲再说些什么,只是高楼太高,凉风一吹,一高一矮两人便纷纷咳嗽起来。 眼含泪花咳嗽完后,二人不约而同相视一笑,不知为何,竟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朕与小准儿真是心有灵犀,同……哎呀。快跑。” 连鲤正要说些打趣的话儿,眼角余光瞥见那一抹娇俏的身影,脚步匆匆地从廊坊那边赶来,不禁哎呀叫了一声,急忙一把躲过司寇准的身后。 她娇小瘦弱,司寇准消瘦略高,竟也能大约遮掩起来。 “朕都躲到楼上了,岫玉竟也能找着。”连鲤碎碎念着,小心翼翼地躲在司寇准的背后。 “陛下!” 一袭俏绿宫服的岫玉哭丧着脸一路小跑上了高楼,带着些埋怨地看了司寇准一眼,绕过身后,将小皇帝的领子拉起用来挡住室外风袭。岫玉领着不情不愿的连鲤入了室内,拉严实了遮风的门帘子,这才从身后跟着的杂事房的宫女端着的盘中小心拿出药碗,吹了吹已经有些发凉的药汤,半蹲下来,服侍着连鲤用药。 “岫玉,你什么时候学的这么温柔了?好像元香一样。”一脸惊奇的连鲤看着她,有些摸不着头脑。 岫玉娇嗔看了她一眼,撅起小嘴委屈说道:“先前说奴婢走走跳跳不像样,陛下现在又不喜欢奴婢温柔吗?” 连鲤还真是想不出什么话来回答,只好傻笑一声挠挠眼角,忽又假装一怒,冲着楼下高喊一声:“侯三儿!别躲了,就你报信的速度,信不信明儿朕把你斩了?” 连鲤高声冲着底下门楼喊了一声,满脸愧色的侯三儿从门洞站了出来,急忙请罪。 “岫玉,你别瞪他了。是朕要来这儿的,你这么使劲瞪司寇小子干什么事,呃……” 连鲤嫌恶地看着岫玉手中那一碗浓黑色的汤药,泫然欲泣地回头看向司寇准。只是她那脸色微黄,下巴尖尖,眼儿含着泪水打转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旁人如何欺负了她。 司寇准微微蹙眉,不知为何心底却微微有些异样,隐隐觉得这么成天胡闹又不要脸的人究竟是如何体弱竟需要每日三次定时服药。然而想再多他此时也不过是个小侍读而已,也只是微微上前一步,温声劝慰了几声,就算是勉强尽了自己的本分。 “陛下好好喝药,喝完了身体就好了。” 岫玉捧着药碗,直接递到他的嘴边,明亮的眼睛直直望着他,声音清脆道,“石兰姑姑说过,莫要误了时辰。” 连鲤一边偷偷注意着司寇准的神色,一边假装着愁眉苦脸,挤眉弄眼拖延了一会儿,奈何那人脸色冰冷只是浮着一层关切之色。最终她只能在岫玉灼灼的视线下,小心翼翼吞了一口发黑的药,咽下去的时候脸色并不好看,眉毛眼上都写着满满的苦涩之感。 “忍耐些,吃过药就好了。” 司寇准在旁看着,也不知道能做些什么,只好拿着寻常人家哄孩子的口气,再次干巴巴地安慰道。 待连鲤几大口吞食完毕,岫玉转身在身后杂事宫女端着的食盘中扫视了一圈,微诧问道:“糖丸呢?” 连鲤忍着满嘴酸涩的药感,可怜兮兮看向那不知所措的小宫女。那小宫女比她的表情更为可怜,一下子便跪了下来,慌忙解释说着自己从药膳房走的匆忙竟是忘了。 岫玉怒容顿起,上前一步抿抿嘴似乎想训斥,一旁的连鲤一看倒是挥了挥手阻止了,张着嘴巴呵着气,皱眉忍受着汤药入喉微麻苦涩的奇异感觉。 一直不说话默默看着这一幕的司寇准不知在想些什么,微微低着脸,有些尖的下巴很是好看,他的眼似一抹安静的水蓝绸缎,微微一动眼眸犹如飞鸿掠过,似乎决定了什么,嘴角一扬露出浅浅的笑,从随身的锦囊中掏出一做工精致的小盒子,用那双秀气的手轻轻打开,现出里面晶莹剔透数枚红若樱桃的药丸来。 1-023 明谋暗策 “是府上给的清心丸,我随身带着服用。” 司寇准轻轻一扬手,犹如清幽的深谷绿竹,嗓音温和说道。他白瘦的面庞上墨色眼眸微动,带着些许不自然的拘谨与关切的担忧,轻声道:“清肺止咳之效甚好,陛下若不嫌弃……” 他的心有些不安地悬着,毕竟面前的这人身份尊贵,一概饮食衣行皆为上等,又如何能放下身段来吃这来路不明的药? 他哪知道,话还未说完,面前的连鲤便嬉皮笑脸地凑近毫无形象地扑了上来,哇呜一口就着司寇准的手将那红色药丸吃了下去。 连鲤只觉得甜入心扉,满嘴都透着股奇异的冰凉之感,那股清凉的感觉入喉压制住了原本残存在食道中酸涩微麻的药味。她心下欢喜,扬起笑脸,冲着司寇准绽开大大的笑容。 “小准儿给的药,必是极好的。”小皇帝认真地说道,往前跳开一步,站定之后回过身来,双手背在身后看着司寇准,笑意满满,满口夸赞道:“口感极好,入肺清凉。朕在此特命司寇卿家,往后要随身备着清心丸。” 就这么简单么…… 司寇准悬着的心不知为何却更加不安。 前阵子父亲大人不知为何知道了他服用着的清心丸,只是宰相大人并没有多问为何服药,只是状若无意地说了一遍清心丸所具有的清肺止咳之灵效,在司寇准入宫前意味深长地告诉他,身为天子近臣,是要尽可能分忧的。 比如陛下被责罚抄书,他需要第一时间帮忙抄完整理好送到夫子面前; 比如陛下咳嗽尚未病愈,凑巧的是服药之时宫女也出了差错,那么他就需要第一时间献上自己一直以来服用的清心丸。 父亲说这是他身为侍读的职责,过后不久也会交代阳关派人送母亲去齐国神医那里诊治……这是他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事。可不知为何,看着面前那小皇帝毫无设防的神情,自己不安的感觉却更加浓重…… 没有关系的吧。这药是母亲托赵管事送来的,自己也吃了大半个月了,止咳效果确实也不错,只是尚未能够断了病根而已。 应该没有关系的。 他思绪繁杂不过一瞬,垂立在身旁的秀气手指微微动了动,许久,向来波澜不惊的脸色不变,嘴角轻扬却也回以微微一笑。那笑很复杂,像是有些惋惜像是有些犹疑,却是真实得连鲤看不懂其中的深意。 既然看不懂,那便不看。这是连鲤向来奉行的至理。 那闯了祸却免于责罚的小宫女跪谢离开,那眼睛不经意间悄悄滑过司寇准的背影之上,轻飘至极,只是极快便掠过去,临走前还悄悄舒了下胸口,似乎在庆幸。而得了司寇准一笑的连鲤心花怒放,一手拉起司寇准便蹦蹦跳跳走远。 一行人离去,观星高楼上空空荡荡,只有高翘的檐角挂着铜铃微微作响。 直至黄昏,宫中某处,阴暗角落。 那白天在观星楼上闯了祸的小宫女一路低头疾走,脚步匆匆,直至一处角落停下,四处观望一下,迅速将手中的一样东西悄悄放置于花草丛之下,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过了一柱香的功夫,巡视宫中的皇卫队列威武严肃,两人一列,十人一班,其中一队皇卫巡查到千鲤湖附近,忽然有一名皇卫脚步顿了顿,捂着肚子苦着脸跟着领头的班头窃窃私语了几句。 “懒人屎尿多!” 班头低骂了一句,使了个眼色让他找个地方解决。那多事的皇卫赔着笑脸,赶忙脱离了队伍寻了个角落跑去,看那五官,是先前值守御书学堂时与元香低声交谈过的那名守卫。 那守卫一路捂着肚子苦着脸脚步跑得飞快,来到某处一转过弯脸色却变得极快,精明的眼睛警惕地四处查看后蹲下身,几下从草丛里扒拉出一张纸团,放入怀中安置好便面对着墙角分开腿站着,没事人一样吹着口哨撒完一泡热乎乎的尿。 他舒爽地抬头看了一眼面前,不远处在树林中高耸不见门窗的灰色房墙透着股了无人烟的寂寥,左右远远望去长墙似乎微微往里面弯去好像有些弧度。那守卫左右一看,便觉得这接头地点有些晦气,骂了一句便系好裤裆赶紧归队。 当晚,那纸团儿由守卫的手头交出,经过好几道手,才在夜色之中送出了宫,那些手有的带着常年握刀的老茧,有的指甲缝里留着鱼腥,有的好似书童子稚嫩如青芽,最终由一双苍老的老手颤颤巍巍捧在盒中,绕过庭院两旁的鱼池,送到了一面相年轻的中年男子桌上。 赵老管事行了一礼,悄悄退出。 桌旁的司寇向明探出手来,几下展开那揉得皱巴巴的纸团,皱得极紧的眉头忽而一下子舒展开来。他脸上带着笑意看向桌对面的黑暗之处,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俯身鞠躬说道: “婆婆,可以开始了。” “好,好……” 那浑身绣满彩线的老太婆正端坐于黑暗之处,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听闻此言阴邪一笑,一身脏兮兮的布条衣裳似有所感抖动着发出簌簌的振翅响声,黑雾一般的虫群纠缠成一团飞涌而出,一股恶臭弥漫开来。 司寇向明第一次见到这种场景,不由得一惊,情不自禁猛地往后退了两步,直到背抵住墙壁了无法后退,才苍白着脸抬手捂嘴强忍住恶心之感,眼睛却死死盯着那飞出的如雾水般的虫群,唯恐一只两只落到身上。 那虫群好像活物一般集结一团动作一顿,突然像是闻到食物芬芳一样冲向老妇人身后,扑上去死死附着在灰衣少年林訾桢的身上,每一片眼能及之的皮肤都是满满黑压压的一片不停蠕动着,少年林訾桢并没有惊呼,而是犹如死物一动不动,面色更为死灰,眸色清浅得好似只有两珠子眼白。 “去吧。” 苍老的老妇一手挥出,脸上带着股莫名的欣喜神态,看着林訾桢好像看着自己最成功的杰作一般,露出痴迷癫狂的样子。 一身附满毒虫的灰衣少年面无表情,得了婆婆示意,轻盈一跃飞出窗外。林訾桢的身形诡矫如箭,在夜色遮掩下几个轻点檐角便失去了踪影。黑雾一般的虫群无声涌动着,附着在少年躯体上,随之消失,不知又将在哪一处出现。 1-024 莲花毒刃 魏天锦八年五月三十,这是个大日子,不止是上一任昏庸无能好逸恶劳的魏国皇帝驾崩的日子,也是魏国经受住乱国巨变、迎来新一轮的统治的日子。 当然了,作为当日的寿辰主角,连鲤还是认为自己的作用仅限于摆在皇座之上接受各国各郡代表官员的朝拜,充其量算是个吉祥物的重要角色。 皇帝这活儿不好干呐。 连鲤腹诽着,想着自己还未天亮便被石兰姑姑请起床沐浴更衣,浑浑噩噩一路任由岫玉搀着走直到母后一抹冷冰冰的眼神扫过来才打了个激灵赶忙挤出一脸的庄严肃穆来。 嗯?怎么忽然觉得好像自己每一天都是这样过的?连鲤愣了愣,摇摇头叹了口气。 这椅子太高太硬,这靴子太热实这袍子太紧身,她边走神边想着一会儿寿宴上见到司寇准要怎么跟他诉苦,直至礼官唱喝出一长串儿贺喜的礼单来,她也仍旧无精打采病恹恹的样子,若不是太后盯着,她也真想往后一躺直接睡过去。 什么七宝连环玉如意,什么北漠第一纯连马,什么神殿大司座亲注经文…… 连鲤昏昏欲睡地听着,直至礼官报出齐国进贺的物品时,眼眸骤然明亮,很是感兴趣地伸直腰往前凑了凑,眨巴着大眼睛挥挥手,让下使呈送上来。 那是一柄做工简朴古拙的匕首,细短的刀柄上堪堪一握,手柄上没有传统贵族宝剑上镶嵌着宝石,不着一物,是由纯粹的金银两色绞股编织锻造的花纹;匕首的刀是不知用什么材料制作而成,似铁非铁,锋利异常,通体呈墨黑色,唯有刀刃极锋利的切割之处隐隐泛着淡淡的血红,透着股神秘与杀戮的意味。连鲤看着不由得有些痴了,只觉得这匕首在手里翻转轻如蝉翼,却不知那刀锋利不利索。 “为什么叫莲刃?” 连鲤这么想着,打量手中这匕首的眼神也更加兴致盎然起来:如果给小准儿不知道他会不会高兴。 那下面的齐国使者一见魏国皇帝感兴趣,似乎看出了连鲤跃跃欲试的想法,施施然行了一礼,不卑不亢地解释说道:“陛下慧眼。此物乃齐国东海深处陨铁锻造,采用白氏秘传精钿折纹锻压法,经皇城顶级工匠二十人反复锻造数月而成,可谓是吹毛断发,斩金截玉。” 这般说着,齐国使者示意连鲤握住刀柄的姿势,指尖轻轻往上一推,那刀尖上突然犹如鬼魅莲花绽开,分开成数瓣刀花,花心处悄无声息冒出一根犹如细发一般的长针来。显然投入使用的话这针上要涂抹上剧毒,伤人之余加上剧毒,那可真是万无一失的杀法。 连鲤看着刀尖上的那朵流连着冷光的莲花,顿时又想起司寇准那淡如青莲的眼眸来,心下又是一阵爱不释手的喜欢,当下就决定了这匕首给了司寇准不可。她漫不经心地听着使者的介绍,也知道这匕首大概也是费了很多心血所造,只是不知道小准儿见了这东西喜不喜欢。 那旁献过礼的他国大使一见连鲤从昏昏欲睡毫无兴趣的样子来了个大转变,心里纷纷腹诽着齐国使者的阴险,也期望着自己带来的贺礼能获得魏帝的青睐。 楚国的使者就是献了经文的那人,在楚国人的心中神殿威严地位可比君王,这小皇帝对大司座所写的神圣经注看都不看一眼,竟然还被这俗物转走了注意力,不由得心生不满,只是碍于场合不好表现出来,便摆出庄严肃穆的样子道:“齐国所献宝物自然是珍贵,只是陛下年纪尚小,不知齐使大人送出这般凶恶之物是为何意?修身养性自小为之,才是上乘之道。” 这话一说,底下众人面面相觑。往小里说这东西做工精巧也算得上一件上品,往大里说你这齐国使者在人家寿辰上送一件杀人的物什究竟是何居心?许多人的面上摆着惊讶的神色,心底却暗自欢呼鼓掌。 “杀人者见什么都能是凶器,救人者用什么都能安己救危。”那齐国使者并不惊慌,似乎早就预想到这般情况,不动声色回应楚使的攻击,再对着皇帝身旁的太后恭敬一礼道:“我国陛下自然是为着陛下着想,此物是防身利器,也是对陛下一生安康的祈愿。” 这话也说得巧妙。所有人都看着太后,太后却微微一侧脸,对着连鲤道:“陛下何意?” 连鲤没想到母后会问自己的想法,这吉祥物也有话语权了,她便坐直了腰认真回答道:“孩儿认为此物设计精巧,齐帝有心,孩儿甚是喜欢。” 既然皇帝表明了态度,太后并无多大兴趣地挥挥手,命人带齐使下去领了赏,那礼官又抬手唱着礼单,整个大殿又是一片其乐融融的景象。直至献礼完毕,大中午的日头也过了,太后卫若水似乎有些疲惫挥手命朝中大臣陪同各国来使相坐便离去,那外交手段运用得得心应手的几人一脸的热情好客,拉着外使谈论起大魏各州的民俗风貌,巡游起皇宫各处风景来。 太后一走,连鲤也随之出了大殿,待梳了新的发髻换了莲花头冠,着一身浅金龙飞云霄袍,提着挂长命坠,施施然踏出寝宫。 “可惜了。”洪曼青看着打扮得神采奕奕却又走着市井无赖般懒散步子的连鲤,冒出这么一句话,深得卫丰的同感。 连鲤有心开玩笑,哼了哼,一副二世祖的模样跨上前去,勾搭起施洛雪白嫩嫩的脸庞,痞笑着说道:“这位妹妹好生俊俏,快来陪皇帝哥哥玩呀。” 施洛雪看着这副模样的连鲤吓了一跳立马躲到洪曼青的身后去,不过探出小脑袋来,一双动人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看了连鲤半晌才迟疑地问道:“哥哥?” “诶!”连鲤乐不可支,欢快地应了一声,然后讨糖的孩子一般凑到司寇准的面前,笑嘻嘻地邀请几人一同赴宴去。 本来按祖制来说,洪曼青等人作为大臣的子辈,本来是没有资格出席皇帝的寿宴的,但是念在皇帝年纪尚小,且自己也提出了要求,太后便准了除了正式的寿宴之外,皇帝便可与同龄的人一桌用膳。 “说起来这齐国的人手真巧,朕以后也要去齐国看看,你说那匕首就那么变成一朵花,可……诶?司寇宰相?”正滔滔不绝讲着今日所见的连鲤顿住了脚步,有些惊讶地看着跪在宫门之外的那人,朝服官帽,面色忧虑,司寇宰相此时不应该是和群臣一起侯在永宁大殿等候寿宴吗? 那呈跪请姿势的司寇向明若有所感,微微一个侧头,似乎一愣,便朝着连鲤的方向伏地行礼,高喊了一声陛下。 1-025 寿宴之夜 “司寇大人,快快起来,何事要跪于宫门之外?” 连鲤有些莫名其妙,急走几步上前去虚虚扶起,然而看着司寇向明的脸色似乎很是严肃,也收起玩闹的模样。 “陛下,莫非真的不知?” 司寇向明听闻此言神色更加忧重,看了看面前盛装打扮前去赴宴的几名贵臣孩子,重重叹了一口气看向小皇帝说道:“端州连日骤雨,宫中旨意未下,直逼警戒线,这叫端州百姓如何安心生活?” 时隔大半个月,再说起端州连鲤都有些回想不起来,一想起来那河边大坝的事儿自己这皇帝竟然忘了个精光,不由得有些脸颊发烫,颇为尴尬地回答说道: “此事母后自有办法,宰相大人在此长跪不起也无济于事,不如先回宴上,稍后再与母后商议。” “陛下!” 司寇向明有些悲愤得提高了音调,带着痛心的目光看着连鲤,激动万分地说道:“陛下是大魏国主,为何诸事不理!为何忍心置百姓于不顾!” 远处的停留着一些皇卫与官员,听到这边的声音高了起来纷纷偏着头偷偷看着。这话从司寇宰相的口中说出,似乎有些犯忌讳。 连鲤一听他这么说,有些无措,不知为何心情也有些烦闷了起来,神色一敛,皱着眉对着司寇向明道:“宰相大人,朕年岁尚小,诸事皆有母后与大人共议,朕还需学习观摩,何须插手?” “何须插手,还是无法插手?” 司寇向明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抬着眼死死盯着连鲤道:“端州事宜太后久置不理,陛下……您该管了!” ?什么叫做该管了? 现在该管了,当初事事不让我插手,什么事都要母后与你共议,谁的生谁的死都由你们决定而我来承担,既然如此我就乐得当个富贵闲人! 为什么?为什么此时却能如此理直气壮指责我不理朝政?! 我如何理得?如何理得?? 连鲤心生怒气,一肚子怨气差点儿破口而出,却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好不顾宰相殷切的目光甩袖而去,脚步匆匆,似乎也带着怒气,连身后的司寇准等人都追不上。 “陛下!” 大魏的司寇宰相痛呼一声,膝下一跪长拜不起,遥遥对着大魏的皇帝痛苦道:“陛下!” 连鲤的面色更为阴沉,脚步一步都不停,卫丰急追,洪曼青牵着施洛雪跟着,最后是司寇准大步跟随,忽然脚下一顿,他回过头去,看见那宫门之外,那人依旧长跪不起。 这样的忠臣模样是母亲一直心心念念喜欢着的吗? 司寇准回头看向身影已经远去的大魏小皇帝的背影,容貌清冷眸色冷漠,面无表情继续追上前去。他心道,再深情的对视相拥抵不过唾手可得的名利钱权,终究一切都是假的。?? 寿宴很快便开始,歌乐恢弘,舞姬动人。 初始之时,太后代表魏国表示了一番好客之辞便借故病体离开,留下连鲤看着一干年纪最少都能当自己爹的老男人们明里互恭互敬暗里互相嘲讽的戏码有些无聊,反正连鲤坐在宴会上不过是个重量比较提得了档次的筹码,一大群老男人吹着牛就忘了上边的皇帝,那旁偏殿的卫丰又偷偷来回了两三次急得一直挤眉弄眼,连鲤的屁股更坐不住了。 酒过三巡,月头都升得老高,恰逢齐国大使与楚国大使又在扯皮,相互吹嘘着己国的各种厉害,连鲤旁边看了几眼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侯三儿不见了,只好偷偷招呼过暗处侍奉着的岫玉,低低交代了两句。 陛下一说完悄悄话,那岫玉好像接了烫手山芋一样吓了一跳赶忙摇摇头,连鲤一瞪眼,岫玉赶紧闭住了嘴巴下去一会儿,便端来了一瓮酒坛子。 “诸位爱卿诸位爱卿,”连鲤故意咳了咳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一脸的热情愉快,命岫玉倒了一杯酒,高高举起酒杯来说道:“今日大喜,朕心甚慰,在此与众卿不醉不归!” 她那模仿大人的搞笑模样已经转移走了底下群臣一大半的注意力,话说得飞快,话音刚落就仰头一饮,咕噜噜几口呛着了剧烈咳嗽了几声,再抬起头来满脸潮红,眼神迷离,小嘴嘟囔了几句,似乎就这么醉了过去。 暗处的洪曼青几人看得满脸惊奇,倒是司寇准的眼眸微微一动,视线从醉酣的小皇帝手上转移到酒瓮,再到皇帝侍女身上,露出了悟的神色。 底下的大臣们来不及阻止,那胡闹的小皇帝就已经喝了一大口下去并且双颊浮红,显现出了醉态,辈分最大的施昊老大人一看有些吓着了,再一想小皇帝向来行事胡闹,也不知是真醉假醉,无可奈何之下挥手命一旁的人上去看了看,那人看了看酒瓮上的标签,摇摇头说道:“是后劲最大的醉百仙,扶下去歇息就好了。” “奴婢、奴婢拗不过皇上。奴婢该死。” 岫玉哭丧着脸很是紧张地跪了下来请罪。这前后不过一会儿皇帝就自顾自一口喝醉了,说起来跟个结束得太快的喜剧一样。 施昊看着底下窃窃私语面带狭促笑容的外使,不由觉得好生尴尬,不过回想起数年来这陛下也胡闹出不少事情来,叹了口气便也挥挥手便让岫玉与其他宫人一起将小皇帝送了下去,回头与在场的群臣客气寒暄几句,气氛又热烈了起来。 “侯公公呢?”岫玉轻声问一人,将连鲤扶上了轿子。 “奴婢不知道,可是先前宴会开始之前,奴婢还看见侯公公的人呢,好像急匆匆往慈济宫去了。”那小宫女答道。 岫玉嘀咕了两句什么,大概是骂侯三儿这人还真不靠谱,怎么在这种时候瞎跑一通,也不知道去哪儿找人。 那被软轿一路抬着的连鲤被岫玉等人细心擦洗了脸手,洗了脚,安放在床上,下人们悄悄退了出去,连鲤却忽然像漏了气一样呼出一大口气,大眼睛猛然睁开神采奕奕,除了面颊涨得有些发红,哪像醉了酒的人。 这憋气涨脸红还真不是人干的事儿。 连鲤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有些劫后余生的庆幸,也不由得有些微微得意起来,说着自己厌烦宴会的无聊,让岫玉拿白水装酒瓮里,怎么自己的脑袋这么好使? 1-026 河岸柳堤 连鲤一边得意着,一边摸索着换上了简便的便服,笨拙得梳了几下头发梳不成发髻,只好披散着头发拿了丝带在发尾绑了个死结,这才鬼鬼祟祟地摸出房门开了一条缝,偷偷看了一眼在不远处紧张地守着房门的岫玉,心里叹了一声,转身合上门从另一个方向的后窗爬了出去。 她一路极为方便地摸到了御花园处,再怎么粗心也有些奇怪地看了看四周,只觉得自己住的地方好像不怎么安全,怎么自己随随便便就能绕过好几个地方而没有遇到巡逻皇卫?今晚的巡逻似乎有些不对劲,照明较之以往似乎也暗了许多。 不过连鲤向来甚少大半夜出门,路上没有灯火照明的地方她需要留着许多心神摸索着前行,待走完了御花园那条卵石花丛小道,她还没来得及细想,前方黑暗中的一处草丛微微一抖,像是从雾气中凭空出现的妖怪一样,缓缓浮现出了一道惨白惨白的月牙。 那惨白的月牙忽然分裂成上下两道,对着连鲤说道:“过来……” 有鬼啊! 连鲤下意识往后一转就要大叫出来,嘴巴却在一瞬间被人捂住,那人将连鲤环抱在温热的胸口,警惕地低声说道:“别动。” 只是一听声音,连鲤紧张的心就放了下来,听着这淡如春风的一声轻语,她便知道来人是司寇准,只是一想起那鬼影一般的月牙,立马皱着眉极力想扭过身去。 司寇准对着怀里不安分的人有些不满,以为黑灯瞎火的连鲤没认出他来,于是胳膊环住从背后抱得更紧,凑近她的耳边低低说道:“别动。是我。” 那呼出的热气挠得耳根一阵发痒,连鲤不知为何老脸一红,毫无抵抗意思地挣扎两下便也不动,直到湖岸边上路过的巡查皇卫过去了,紧捂她嘴的那只手才松开,连鲤终于得以大吸一口气,回头一看,身后却只有洪曼青与司寇准两人。 “洛洛呢?” “已经派人送回府上了。”洪曼青说道,“小雪还是不要跟来的好。” “卫丰表哥呢?” 连鲤环顾四周一圈,压低声音问道,心想莫不是临阵脱逃了? 只见司寇准身后的草丛再抖动了两下,那道诡异的白月牙又凭空从阴暗的草丛之内出现。黑脸卫丰顶着头编织成环的杂草圈子,头顶一圈胸前一圈腰间一圈,活脱脱像个稻草妖,咧着口白牙,万分得意地对着司寇准说道:”你看,我早就说了吧,我这伪装还是有用的!” 连鲤这才发现,这表哥卫丰本来就脸黑,还特地穿了身纯黑色的紧身衣袍,加上这地方的照明太弱几乎看不见他,咧嘴一说话,那道白森森的牙口就像鬼影一样上下不停忽隐忽现。 向来高冷的司寇准冷漠着脸任由卫丰绕在身旁强调着伪装的重要性,一旁的洪曼青憋着笑,连鲤叹了一口气,扭过头去很想说自己不认识这人。 四人蹲在草丛合围着的一小块空地里低声合计了一会儿。照着卫丰之前的提议对了一番行动目的与手势暗号,临行前连鲤强烈要求卫丰除去那一身麻烦的稻草伪装,表示这搞笑的着装不止容易暴露痕迹还容易被转移注意力,结果卫丰还穿上瘾了非说自己跟爹一起在北方草原就是这么蹲马贼的。 举手投票卫丰获胜,因为司寇准冷着脸根本不想看卫丰一眼也不想说任何一句话,洪曼青看着那一身杂草满脸固执的卫丰满是看好戏的忍笑神色,连鲤看着自己孤零零的手叹了口气便也作罢,一行四人小心翼翼地先往千鲤湖畔潜去。 千鲤湖东畔,临御花园大柳百株,第二十一株下,有钥匙。 连鲤心里默念着,躲在道旁小灌木丛中弓着背一棵棵数过去,待数到第二十一棵,看着那湖口上一根根蜿蜒到对岸的木桩,不由得愣了愣,只觉得这地方好眼熟。 跟在身后的洪曼青咦了一声,似乎发现了什么,往前赶超了一步回过头来,一脸古怪地看着连鲤道:“这地方……是上次我们掉水里的地方。” 洪曼青这么一说,连鲤和司寇准才恍然大悟,怪不得这么眼熟。 那棵柳树的几步开外,就是那天塌下去的一块泥堤,在那儿连鲤与施洛雪一起摔下去,还是司寇准救的命。 不过这地方都塌了都没人来修吗?那些工匠呢? 连鲤看着塌下去的那块地方有些奇怪,按理说这块塌下去的地方应该不会这么放着的。然而那边卫丰已经挖起了树,洪曼青对她一招呼,她也就没再多想,眼前的首要之事就是先找到开门的钥匙。 洪曼青看卫丰这么随性挖的样子有些不放心,等卫丰开挖一会儿之后她便与卫丰隔着树一人挖一边。卫丰挖泥的速度很快,按他自己的说法是在北方草原上刨兔子洞练出来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连鲤也懒得跟他废嘴皮子。 河边的泥裹着湿气自然松软,只是一会儿卫丰就低呼了一声,从黑糊糊的泥中扒拉了几下,扒出一个黏着泥的盒子来。 连鲤一看这盒子,接过来擦了两下露出崭新的铜皮,显然是埋下去不久的,心里立马就对上了号,这盒子就是宫里接应的人放着藏钥匙的! 她发现这盒子并没有设置锁头,一打开便能看到盒底躺着柄黄铜钥匙,不由得心下一喜,刚要说话,却发现树的另一边洪曼青还在刨着土,不禁有些奇怪,低声喊了一声,却没见洪曼青的回应,隔着个树干连鲤也看不见她的神态,只看见黑暗中洪曼青的胳膊不停前后,显然还在挖着树底的泥土。 连鲤心下觉得不对劲,对司寇准使了个眼色,两人一人一边绕了过去,只见洪曼青很是专心地用双手一捧捧带出来泥,似乎树底下还藏着什么宝贝。她刚要开口,司寇准却一把阻止了她,指了指洪曼青挖着的地方,神色有些古怪。连鲤一眼,黑糊糊的泥坑底下,露出半截子绿幽幽的颜色。 洪曼青毕竟是女孩子,力气不够。然而她挖泥的速度越来越快,那东西露出的部分也越来越多,最后露出一截断面茬口,洪曼青一拔一看,是断开的半个玉镯子。 洪曼青这才悠悠回神过来,抬起脸看了看,手心捧着那半圈玉镯子有些不知所措,四个孩子互相看了看,怎么也没想到挖出钥匙盒子的这棵树的另一边还有个玉镯子。 “会不会是宫里坏了的东西,被谁偷走想拿出宫去?”卫丰想了想做出假设。 “不会。” 司寇准皱着眉接过洪曼青手里的半个玉镯,一手用力扣掉了上面黏着的泥土,发现还粘得挺紧实的,于是继续说道:“这上面的土是厚实紧贴的,如果是近期埋下去的,玉镯表面的土不会这么实粘得这么紧。应该……有些年份了。” “会不会是想偷走然后忘了埋在哪里了?”卫丰十分尽职尽责提出各种可能的想法。 1-027 漫长灰墙 “这镯子看成色也不好。” 连鲤从司寇准的手中接过,入手不温不凉,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她自小锦衣玉食,就算不懂玉器鉴定,摸过的东西也还是比寻常人多得多。这镯子用的应该是上不得台面的玉料子,乍一摸起来,表面似乎还有些磕磕碰碰的疙瘩裂缝,填满了积实的黏土,不大好清理干净。 “难道说,哪个小贩卖的假货,不知道从什么渠道入了宫,还被人当宝贝似的在树底下埋了几年?这可能吗?” 卫丰有些摸不着头脑,如果说这深宫内随便挖个树根数来都是好宝贝,但是怎会有人挖个破玉镯子藏着? 司寇准倒是打断了几人的冥思苦想。他表示在这儿黑灯瞎火的看不出个所以然来,而且也不安全。几人商议几句觉得既然钥匙到手了那就抓紧时间赶紧去长生殿,这莫名其妙挖出来的陈年碎玉镯也就先放在连鲤身上。 卫丰将挖出来的泥坑填埋好,又蹦了几下踩严实了,几人又鬼鬼祟祟上了路。连鲤一边想着那镯子,隐隐约约总觉得哪里不对头,只是卫丰穿着圈草裙撅着屁股趴在前面一步步爬着的样子太过滑稽,总让她情不自禁走神,在心底发笑,于是也将此抛在脑后,决定后边再想这个事。 好在千鲤湖自落水事件之后似乎停止了动工,一切还是维持当初半成品的样子,几人绕远从另一边已经修建好大半的河上廊道走过,很是轻松地过了千鲤湖。直到一路平安地穿过生长得有些茂盛的一片隔离长生殿与御花园的树丛,几人看着横拦在面前灰扑扑的长墙,都觉得未免太轻松了些。 “这墙也太长了些吧。” 卫丰这么一说,往左右都看了看,觉得看不到边,估算了一下便知道,这墙后面如果是某处仓库,那当初这长生大殿的规模也太大了些。洪曼青也犯了嘀咕,看了看身后阴森森的树林有些发寒,情不自禁往司寇准身边靠了靠。 她刚一靠上去,一直盯着灰墙看着的司寇准似乎想着什么入了神,往左边迈出几步,再往右边迈个十几步,最后眉头越皱越紧,再往左边走个十几步就停住不动了。 “你们说,这小子该不是中邪了吧?” 卫丰看着司寇准莫名其妙来来回回地走,附到连鲤与洪曼青两人身边低低吓唬道。 “你才中了邪!”洪曼青狠瞪卫丰一眼,带着大跨步上前去与司寇准并肩一站,也跟着他看了面前的灰墙几眼,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有什么问题吗?” 连鲤摸清楚了司寇准冷淡的性情,只是他一旦认真起来那也就是发现什么问题了,不禁好奇问道。 “等等。”司寇准这么一说,也不多做解释,再度顺着灰墙往前走去,几个人相视一看有些莫名其妙。但是此时的司寇准似乎急于求证什么事情,面色严肃急急往前走去,三人也跟在他身后一路往前走,走走停停,直到连鲤的腿脚走得都有些发酸发软了,这长长的灰墙还没有到尽头。 “这地方真大。”卫丰边兴致缺缺地四处观望着,边说着,似乎被腰上草圈摩擦到的手腕有些痒,边走着挠了挠。结果前面走着的司寇准忽然脚步一停,卫丰一鼻子撞上去差点歪了鼻子,捞起撞松了的腰上的一圈稻草,有些气急败坏地低吼道:“走就走停也不说一声!” 司寇准充耳不闻,只是抬头看了看好像没有止境的灰墙,再低头看了看脚尖,面色古怪地回过头来,有些不敢置信,地回过头来问:“你们没有发现吗?” 连鲤三个人莫名其妙地看着司寇准,摸不清他的意图。 司寇准的面色很难看,蹲下身去抓起踩在鞋子底下的一根狗尾巴草,那杂草与道上的观赏花草似乎不是一个种类,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卫丰挠来挠去抖着的草圈,看着那草圈随着动作落下来一两根杂草。 “我们已经绕了个圈了。这道墙,没有窗户没有门,也就是说,没有入口。” 司寇准抬手举起狗尾巴草示意,连鲤看了看那草又看了看卫丰腰上的草圈,再回头看到眼前边就是来时路过的小树林,忽然倒吸一口冷气,没想到自己已经绕着长生大殿走了一圈。 长生大殿,居然根本没有入口! 这个地方一个窗户都没有,怎么可能呢! 连鲤有些惊疑不定,那黑脸卫丰早已经一脸怀疑,耐不住性子拽着腰间一圈草裙往前边撒腿跑去,连鲤刚也要跟上去,却被司寇准按住肩膀,司寇准摇摇头看着卫丰一溜烟没了的前方,淡淡说道跑不过他的。 于是他们留在原地等着,大概是一柱香的功夫,果然另一头出现了卫丰的身影,不过他的姿势有些奇怪,一边飞快跑着提着草裙却半躬着身努力遮掩着身影,一边挥着手远远比出五个手指头不停晃着很是可笑,跑到半路忽然往身后看了看,赶忙一头扎进了道旁的树丛之中,只是还从树丛角落伸出五指不停冲着连鲤这边挥着。 连鲤眯着眼看了半天没看出个所以然来,才听到洪曼青暗骂一声,反应过来之时已经被司寇准拉过,三个人一起蹲到道旁的阴影树丛之中,司寇准冲着她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连鲤这才忽然想起来,卫丰那手势的意思是,有人来了。 有人来了——这三更半夜黑灯瞎火还是半封闭状态的地方,有谁会来? 连鲤一阵紧张过后,立马想到神秘师父所说的那个接应的人,不过看到身旁司寇准微皱眉头,她又觉得还是先观望一下比较好。 远处的卫丰看连鲤他们已经明白了躲了起来,缩回手藏在了那处树丛之中,隔着不大远的距离若不注意竟然也看不大出来他的身影,连鲤有些不合时宜地暗赞了一声,果然那身草裙还是有一定作用的。 夜已深,这里又临近千鲤湖,湖水蒸发加上夜寒升腾起一阵雾气,因树林的阻挡作用,雾气渐浓而无法散去,连鲤眼看着卫丰藏身的那处草丛已经在雾气中若隐若现了,等了好一会儿膝盖已经酸软起来,她挠了挠脸颊,隐约感觉到蹲在草丛里脸上微微有些发痒,大概是被什么蚊虫叮咬过。 司寇准回头看了她一眼,似乎要说什么,那浓雾尽头却影影绰绰一阵扭曲,现出一个模糊的人形来。 那人的身形微微佝偻似乎有些苍老,在浓雾中身形渐渐现出,只是雾气有些浓怎么也看不大真切,那老人的动作有些一瘸一拐,慢慢地路过卫丰藏身的那处草丛,继续往前慢腾腾走着,往连鲤他们这个方向来。 这出场方式太诡异了,连鲤心下有些忐忑,下意识用手掌轻轻捂住口鼻,定定看着那越来越近的身影,直至那佝偻的身影走到藏身草丛附近的道上,连鲤的心脏跳得砰砰直响,这才看清,这是一个老太监。 这老太监穿着的是宫里高级太监的服饰,驼着背,右脚似乎有些跛,每迈出一步都要往左边的身体用力,再用左脚的力量将右脚拖上一拖,明明不是很长的距离他用了比寻常人多了一半的时间来走,那老太监一路似乎并不关心两旁的花草长势,走得极慢,沿着灰墙继续往一个方向前去,直到到了前不远的一段灰墙前,面对着灰墙站着,对着墙壁一阵摸索。 连鲤侧脸看了司寇准一眼,正好对上司寇准的视线,司寇准也只是悄悄摇了摇头,表示那处自己看过了什么都没有。连鲤看向洪曼青,洪曼青也摇摇头,只好又一起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一下,却见刚刚老人站着的那地方空空如也! 难道是鬼? 连鲤不知为何感觉后背一冷,似乎有道阴风刮过,背后的浓雾中似乎某种视线在看着自己,这么一想她浑身的感觉更为敏感,好像有个人正蹲在自己背后阴森森吹着气,她的神经已经绷得极紧,唯恐转过头去看到那老太监张着血盆大口扑来,一口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不知是冷的还是怕的,微微发着抖可怜兮兮地用求救的眼光偷偷扯了扯司寇准的袖子,使劲儿往后边瞟着示意。 司寇准被连鲤拉了一下袖子,开始有些奇怪,待看到连鲤紧张兮兮拼命往后瞄着又不敢回头的样子,无奈地对着连鲤身后的卫丰嫌弃道:“你就不能正常点爬过来?” 连鲤一听还没反应过来,那边同样害怕着的洪曼青已经大恼,一把扯过蹲在连鲤身后装神弄鬼的卫丰,劈头盖脸拳脚相加几下打了过去。她的手劲不大,再加上也有意控制了力道,落在卫丰的身上并不是很疼,哪知道卫丰似乎玩上瘾了,在地上滚来滚去低声喊着完了要被洪家小姐打死了之类的顽皮话,直到司寇准冷冷一瞪眼,他才一个哆嗦陪着笑站起身来,好笑的是那一身的杂草已经滚落得差不多秃了,就剩三条麻绳挂在他身上。 1-028 入口之谜 连鲤哀怨地看了他一眼,恨不得立马回宫下旨斩了卫丰十回八回才爽快。正想着这事儿,司寇准却拉过卫丰问了几句,卫丰这才说出他刚才遭遇的事。 原来刚刚卫丰为了验证司寇准说的事,一路欢腾跑着,边跑边观察起四周,他发现靠近灰墙的话什么都看不到,贴着走或者跑都是,站远点儿反而能发现这灰墙其实是有一定弧度的,也就是说这所谓的长生大殿最外围不是像普通宫殿一样四四方方留着前门后门,而是直接用一道灰色的圆形长墙包围在内的,而且这墙上还莫名其妙真的没有任何的缺口。 他还发现跑到某处较远的地方,隔着墙好像围墙之后不远处有个不是很高的黑影,隐约好像是个塔尖,不过深宫里面建个观景高塔还说得过去,这破败的长生大殿作为传说中的炼药之地,而且还是大殿范围之内,怎么会有莫名其妙的塔呢?他正在一处墙外使劲蹦着试图看清那到底是什么塔,哪知道隐约听到了身后有什么动静,回头一看差点吓飞了,没认真看还以为是巡查的皇卫进来了,便也不管不顾往前跑来报信。 “你跑得跟兔子一样,那老太监看着是个瘸腿,你怕个什么劲。”洪曼青嫌弃着卫丰,卫丰不好意思嘿嘿笑了两声,忽然也有些奇怪地说道:“不对啊,我跑那么快应该甩出一大截,为什么我跑了一会儿那瘸腿老头还跟在后边?” 连鲤思索了一番,也想不出什么理由来,只好摇摇头转了话题道:”不管瘸不瘸,那人总不会一瞬间消失不见的。“ 说起这事来,那时候连鲤这边的三个人一没注意那老太监就没了影子,连鲤对着卫丰一番描述,倒是卫丰一听这话,想了想说道:“刚刚我好像看见了,那边好像有通道。” “什么叫好像?”洪曼青有些不满卫丰的模糊用词,说得似是而非的样子,她又看了眼司寇准,不大相信卫丰的说法。 “不然这地方屁都没有,你让我们从哪里进去?” 洪曼青一恼,反讽道:“你钥匙是干什么用的?” “哎哟大小姐,您看这地方鸟不拉屎的,你给我找个钥匙洞出来?”卫丰不经意的回答间透着股边境军营中成长所带着的痞气。 洪曼青一怒,刚要反驳,连鲤摸摸眉角,若有所思地说道:“到底是不是,去看看就知道了。” 司寇准没有多说话,只是点点头赞同此法。他拿过之前挖出来的黄铜钥匙,率先观察了下四周,便悄然起身靠近刚才老人站过的地方。 卫丰见状也跟了上来,伸出手对着来四处的隐秘位置敲敲打打,然而眼前大半天都没动静,只好转过身去对着连鲤和洪曼青两人耸耸肩表示自己已经尽力了。 司寇准看着那堵墙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连鲤上前一步摸了摸灰墙,又敲了敲,发现这墙有些地方是空心的,有些部分是实心的,不知道是什么设计。这面墙与周围十几米的墙看起来没什么差别,按道理说就算设计隐秘的大门也不会选在这种周围都没什么标识的地方,因为没什么特征的话,自己人都很容易认错。 “会不会是那边的?” 洪曼青指了指旁边,唯恐刚刚卫丰看走了眼,那老人不是站在这里消失的。 “洪大小姐,我卫丰可以不要脸都不会不要眼睛,我这么毒的眼睛怎么会看错呢?” “保不准有些人就是不要脸。”洪曼青冷冷道,扭过头去不看他。 卫丰不满,围着洪曼青转了个弯继续笑道:“刚刚我在那里,就算有雾看过来也看得到那跛脚老头子就站在这前面,这地方就这么棵破树,我哪会看错?你……” 话音未落,司寇准却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一把抓住卫丰左右挥着的手臂,看着他说道:“再说一遍。” 卫丰愣了愣,也明白过来了司寇准抓住了什么关键,只是脱口而出的话哪能一字一句复制记住,只是结结巴巴想着道:“我说,我卫丰不要脸,我眼这么毒……老头就站在这儿我不会看错……” 司寇准的眉头皱得紧紧的,摇头道:“不对,不是这个。再想想。” 卫丰急得黑脸都红了,愣是想不起,连鲤生怕他着急反而更麻烦,一个劲安慰他别着急,结果卫丰更想不起来了,倒是一旁的洪曼青一脸疑惑地四处看了两眼,猛然眼睛一亮,往后跑了几步说道:“我知道了!” 几人都看着她,洪曼青的手遥遥一指,回过脸来:“这里,不止有一棵树!” 跟树有什么关系? 连鲤有些想不明白,只是余光瞧见了卫丰,忽然就明白到底哪里出问题来了。 那时候司寇准与洪曼青都被自己转移了注意力,就卫丰看见了那个老人消失的地点,他的说法是这里“就一个破树”,然而在这墙前方不远,有两棵差不多大腿粗细的树并排着。说来也奇怪,他们来的路上有成片的小树林,但是如果注意点的话就会发现这两棵树似乎离树林有点儿远,好像走路迷失的小孩一般站在这里。 那树说不出什么品种,连鲤走过洪曼青的身边看了看才发现,将树从某个方向看的话,遥遥好像大殿门口两旁的镇石一样。 四个人这才发现,在卫丰蹲着的那个草丛刚好是侧视,雾气一大看过去,当然只看得见其中的一棵树,另一棵树被挡着了。 “是这样。”司寇准忽然失笑,好像看见了小孩子的恶作剧一样,从两棵树中间路过,笔直往前,最后来到最前面的一段灰墙前。刚刚他们敲敲打打的那堵墙就在一米远的地方。 “如果不是那堵墙,那么视角卡着,他消失的就是这个地方。”司寇准这么说着,又去观察起这堵墙。卫丰一听有了眉目,也跟着连鲤他们一起兴奋地跑到墙前,有点激动地看了洪曼青一眼,忽然傻傻笑了起来。 “中邪了?”连鲤挤眉弄眼地嘲笑他,双手一摆做出个手提草裙奔跑的动作。 一路上虽然时间短短,但是几个人好像已经认识了许多年一样,那些在成人面前伪装出来的礼仪与规矩已经消失殆尽。正傻乐的卫丰见她这样觉得好笑,手作握拳状往前冲着挤眉弄眼的连鲤虚虚打了一下。 “你才中邪了。” “大胆……噗!” 连鲤见状怪叫一声,赶忙往后退一步一躲,正伸出双手要找洪曼青来当挡箭牌,谁知脚下一踩空,整个人失去重力一歪一摔倒,就在洪曼青他们面前消失个无影无踪。 1-029 神秘悬梯 “大胆……噗!” 连鲤见状怪叫一声,赶忙往后退一步一躲,正伸出双手要找司寇准来当挡箭牌,谁知脚下一踩空,整个人失去重力一歪一摔倒,就在洪曼青他们面前消失个无影无踪。 卫丰下巴都快掉了下来,吓破了胆赶忙追上去一看,这才发现前面地面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黑洞洞的方形口子,一眼望下去都是迷迷蒙蒙的土尘,遮住了视野,看不清楚底下的状况。 卫丰张了张嘴,刚要喊一声却生生噎住,总觉得直接喊着连鲤的名字脖子凉飕飕的,刚要下去,被洪曼青一把拉住,急忙低声喊了声司寇准过来。 墙那边的司寇准刚好松开了按在墙砖上的手,他手中握着的钥匙一取出,那陷下去的机关一顿,缓缓浮起,又回复成了万千墙砖中最普通的一块。 发现入口机关的司寇准回过头看到洪曼青与卫丰围着那个口子,唯独不见了连鲤,心底蓦然生出一股头痛的情绪。 “掉、掉下去了……”卫丰指着黑糊糊的洞口,结结巴巴说道。 果然到哪里都是摔着走的么?当初就不应该带他过来。 司寇准心底哀哀一叹,却也不容多想,疾走几步来到洞口,皱着眉脸色有点严峻。 此时因连鲤摔下去带出来的土尘已经消散了不少,司寇准发现这入口是方的,很是简陋,大约容纳两人并排走的宽度,还修着两人并走的台阶一路蜿蜒往下,不过有些陡,到底下黑暗的地方已经看不清什么。往下延伸的台阶一边靠着顽石墙壁,另一边的墙壁却好像融入了黑雾之中,看不清界限在哪里。 “没有声音吗?”司寇准有些着急,看着卫丰。 卫丰摇摇头,脸色也不好看起来,这台阶不知道多深,连鲤这么摔下去也没个动静,不知道是摔晕了,还是底下有什么危险。 司寇准看了看黑糊糊的地道,刚要下台阶,又被洪曼青拉住。 “小心危险。”洪曼青这么说着,抓住他的袖子,担忧地看了眼黑暗的地道,唯恐里面扑出个怪物来。 “他在下面,比我们危险。” 不知为何,看洪曼青这样,司寇准心生一股莫名疏离的情绪,面无表情抹开了洪曼青拉着的手,对着卫丰说道:“你们留这,我下去。” 黑脸卫丰诶诶低喊了两声没反应过来,刚要说什么,司寇准已经一个转身,摸着一边的墙壁走了下去,速度并不慢,不过两步,司寇准的身影就被地道的黑暗遮掩消失不见。 “这小子不知道我有火折子吗……黑洞洞的,就这么着急吗?” 卫丰摇了摇头,慢悠悠地掏出怀里的火折子,吹了几口气,逼出顶端的火光,借着微弱的照明点燃了备用的蜡烛,小心领着洪曼青一同小心地走了下去。 他刚走进去没两步,身后的地洞入口一黑,又悄无声息地关上了。 卫丰只觉得后脊背莫名发凉,正这么想着,一股阴凉的风缓缓拂过后脖颈,打了个激灵。 他举起火烛一看,这才发现原来他们是靠着这台阶的左边墙壁走的,还未下来的时候看不见另一边,但是下意识以为那边也有封起来的墙壁,这时走进来借着烛光一看才发现,台阶的右边哪有什么墙壁,整个一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卫丰不由得感到后怕,他要是一开始走这台阶去摸索右边不存在的墙壁,早一把摸空摔下去了。他再小心翼翼举着火烛挪一步举着往楼梯悬空那面的底下照了照,灰蒙蒙的一片,估算不好高度,底下似乎有一个什么东西的轮廓,隐隐约约的看不清楚。 他的心一凉,更担心起摔下去的连鲤了。 这台阶虽然容得下两人,但是在这里没看到连鲤,很明显摔下来的时候,连鲤说不定是滚到这台阶的边缘摔下去了,只是不知道司寇准找到没有。 卫丰看了看前方黑暗得不知延伸到哪儿的道路,思索一番掏出另一根火烛点燃,用烛泪固定好在入口的第一个台阶上的避风处,确保没有穿堂风火焰不会莫名熄灭,这才放心地继续往前走去。 这地方的空气虽然有风吹流通,但是不知为什么仍旧充满死气,似乎沉淀着许多年的腐朽湿气。怪异的空气一嗅入鼻腔带着搔搔痒痒的感觉,虽然在外面看着好像空间还是足够的样子,但是一进来,就会觉得周围的黑暗压了过来,手脚活动的时候就提心吊胆,放不开许多,唯恐不知不觉摸到没有墙壁的那面掉下去。 台阶很陡,乍一看起来有点像山崖栈道,尤其是这陡峭台阶的右边悬空,底下还不知道是几层楼的高度。卫丰借着火光摸索着下了几个台阶,回头看了一眼才发现洪曼青蹲在最上边的台阶上抱膝坐在那根蜡烛旁边,埋着脑袋,一步都没有挪下来。 这是怎么回事? 卫丰愣了愣,低声喊了一声没有听到洪曼青的回应,又带着满腹的牢骚摸索着上去,到洪曼青的身边刚要抱怨,忽然发现她在发抖。 卫丰看她发着抖,忽然有点不知所措了,都到嘴里的牢骚强忍着再咽了下去。他回头看了看前面犹如滑道一样深入黑暗的台阶,不知为何想起了自己在略城遇见的一件事。 那时略城管辖境内有一较富裕的人家公子被劫了,待三个月后找到已经被锁在一个仅容两个小孩的笼屉里一身脏乱得要命,索性神智还算清醒。救了人回来当夜公子神神叨叨,一黑下来就大喊大叫,那人家请了神婆来,神婆说是邪魅上身要关在木箱里七天,不见阳光。一家子花了好大力气才把那公子塞进特制的木箱里,不知是害怕还是发狂,不管那公子如何嚎叫如何抓挠,都狠心不开箱门。直到七日之后开了箱,那公子却已经疯了。 好吧,虽然这事想起来有点莫名其妙的……可是,洪曼青会怕黑? 可是一路上来都是黑糊糊的也不见洪曼青害怕,这样子,莫非是……怕高? 洪曼青恐高。卫丰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好笑,这母老虎似的女孩居然怕高?不过此时情况有点危急,他也来不及取笑,上下看了几眼伸出一手轻声道:“你扶着我手走。” 那瑟瑟发抖的洪曼青微微抬起脸,却是赌气一样一把拍掉卫丰伸出来的手,咬着唇扭过脸去,眼角却红了。 卫丰本来就紧张前面生死不明的两人,又担心洪曼青的状态,一手被拍掉不由得愣了愣,无名火气冒了出来:“你要呆在这你就呆在这!我自己去,你要不就一个人回去好好躺在被窝里,别蹲在这里回头门开了又有人来!” 他这话说得有些过火,不过这么恶狠狠说着,又怒气冲冲伸出手来,还是那只手,递到了洪曼青的眼前。 1-030 窖洞之内 那手就这么直直地放在她的面前,洪曼青嘴一咧,似乎就要低头哭出来。 卫丰不说话,洪曼青也不说话,就这么过了一会儿,她才抬头伸出手,紧紧握住,深呼吸了一口气,身上的颤抖也平复了不少,看着卫丰,抹了把眼角,目光坚定,声音却还是有点儿虚弱道:“我们走。” 卫丰这才稍稍宽心,一手往前探照道路,一手拉着洪曼青,两个人极为艰难地下着阶梯。 这楼梯修得很是古怪,一边靠墙,一边悬空,走了一会儿卫丰回头往后边一看,才发现自己放在最开始通道口上的火光位置好像不对,从一开始的身后位置变到了右手边。 “这台阶,是旋转向下的。” 洪曼青在后边弱弱地说道,有些害怕地挪了一小步远离那高处。 卫丰点点头,带着她继续慢慢地往前挪着步。 悬梯圆形向下,一边还是悬空的,那么这底下应该是有一个十分空旷的空间,卫丰发现,这台阶修得就好像是观景栈道一样,不由得猜想着悬空环绕的内侧,也即是最底下的地方,是否就是当初修这台阶的人最终去的地方? 卫丰看着这阴森森的台阶觉得有些不大放心,又转头细心交代了洪曼青几句,自个儿往悬空的右侧台阶那边走近了些,伸出手里的火烛探出去遥遥一照,只觉得好像身周的黑暗消散了一些,底下的空地影影绰绰显现出更为奇怪的轮廓来,他壮起胆子喊了一声,底下一大片空旷的回响。 良久,卫丰叹了口气,正要继续往下走着,底下突然啪啦一声碎石滚落的声音,低低的一声闷哼,似乎有什么人翻找东西摔了的声音。 他们在下面! 卫丰回头与洪曼青交换了个眼神,心下一喜,探出大半个身子站在台阶的边缘处,举着火烛更加往前凑了凑。卫丰张大嘴刚要再喊一声,前路台阶的浓郁黑暗中忽然传出粗重的喘息声,那黑暗凭空出现一道鬼魅的身影飞跃而起,一把将卫丰整个人从台阶边缘出使劲一扯扑倒在地! 两道身影扑倒成一处,卫丰手里的火烛也顺势摔灭在地上,洪曼青尖叫一声便缩在墙角无法动弹。 只觉得眼前瞬间一黑的卫丰反应也是极快,他猝不及防摔在地上的时候,胳膊磕在台阶上早已被震麻了,然而他的右腿却极为灵活一个上抬,就好像是灵活的绞索一般从后边飞跨过那人的脑袋,一下子死死压在了那人的喉咙处。 哪知那人也不是省油的灯,抓着卫丰两只无法抵抗的手用他的半个身子压在上边,一手极为准确地扣住卫丰的脚腕,利用巧劲一扭,卫丰就觉得好像半个身子都被拧毛巾一样拧开了,四肢被紧紧箍住,张嘴喊疼的力气都没了。 然而被那人锁住的卫丰一想到洪曼青等人的安危,顿时恶从心起,正要挣扎着拿脑袋撞那人的脑袋换取一线生机之时,却听呼的一声,洪曼青一脸惊慌地捧着重新燃起的火烛,不敢置信地看着地上的两人。 “我靠司寇准你要谋杀亲夫吗!” 卫丰的破口大骂刚冒出一句,以奇特姿势锁住卫丰动作的司寇准冷着脸再次用力,卫丰疼得龇牙咧嘴就是喊不出声来,只能一个劲地张着嘴拍着地,试图求饶。 “不要说话!” 司寇准再次用力示警过后,就慢慢放开锁住卫丰的双手,也不管身上脏兮兮灰扑扑的一片,动作迅速而轻悄地站起接过一脸惊恐的洪曼青手里的火烛,点了点头给了个安慰的眼神,轻轻一吹,扑哧一声,三个人又重新陷入了黑暗。 没有了光明,听觉上的功能更为敏感。 司寇准握住洪曼青的手牵引着,又摸索到卫丰,拉着他们紧靠着墙壁的一面,努力平缓着呼吸,侧耳倾听了一会儿发现没有动静,又悄悄让他们顺着有墙壁的左边继续走台阶往下。卫丰忍着酸软的四肢在心底腹诽着司寇准禽兽不如下手这么狠,一方面却又忍不住低声问道:“怎么回事?” 司寇准似乎一点也不慌乱,轻声道:“这里还有别的东西。” “别的东西?是那老头?” 卫丰又喘了口气,司寇准没有明确答复,于是卫丰又问起连鲤的情况。司寇准看样子并不想回答,只是让他们噤声,领着他们俩摸索着墙壁往下。 走了大概有十多步的样子,听到前面一阵压抑的轻咳,司寇准紧紧攥着卫丰的手才略微放松了些。 “我……我在这……” 连鲤的声音从前面不远处低低传了出来,卫丰这才松了口气,几乎想几步并作一步跑上去,奈何太黑,只好一边抱怨着这莫名其妙的地方,一边带着洪曼青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去。 不知道是不是最开始在地阶最上方放了根火烛的作用,虽然黑暗无比,但是眼睛一旦适应了眼前的暗度,还是能够分辨出影影绰绰的轮廓。 卫丰他们在司寇准的带领下摸索着一面的墙壁,继续往连鲤的方向往下走着,忽然压在墙上的手底一空,他这才发现好像这边的墙壁在这儿没了踪影,大概摸索了一下才发现,这个空洞处在圆形阶梯的一个比较明显的拐角里,好像是放置杂物一样的所在,在这面墙壁中被砸出了一个大约能够容纳下两三个人的空间,就好像是北方农民囤积干粮的窖洞一样,只不过这窖洞的位置是在墙壁之内。 连鲤就是斜靠在这么个圆洞的一侧,轻轻咳了咳,伸手将洪曼青等人暂时接了进去。几个人一挤顿时有些狭窄,卫丰抱怨了几句,几个人面面相觑,顿时也安静了下来。 “怎么回事?”卫丰问,小心翼翼地往外探了探脑袋,唯恐外面有什么东西突然袭击进来。 “我一进来,就发现这楼梯奇怪的地方。我以为陛下掉到下面去了,只能继续往前。”司寇准摇摇头,拍了拍自己衣衫上的灰尘,皱眉道:“但是没多久,就有东西袭击了我。” “什么东西?”卫丰问。司寇准摇摇头。 最里面的连鲤忽然道:“不管是什么东西,它现在在下面……现在的情况是这样,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了,但是大概还在半夜。” 连鲤有些紧张,看着外面一片漆黑的空间,继续说,“这个地方藏这么深,我总觉得,在下面一定有什么秘密。” “可是我们都是第一次来,如果下面有什么危险,我们什么都不知道,肯定处于劣势。”卫丰有些担心,看向里面的洪曼青低声商量着说道:“我们现在满打满算,四个人只有两个人能行动。现在怎么办?陛下还受伤了。也没听说过长生殿下面有个地宫,这地方感觉好邪门。” “没事,我还好,摔下来的时候没注意,站起来的时候又摔了一段距离还扭了脚。”连鲤笑嘻嘻地说道,“还好小准儿及时找到我了,但是我们没有光源,不知不觉已经下来有一段距离了。” “陛下威武。” 卫丰总算是松了口气的样子,心想着还好不是像自己想的那样直接从中空的地方掉下去,要是那样子,恐怕这小皇帝金贵的小命半条都没了。 1-031 青铜圆壶 “别老是陛下陛下,累不累,这地方黑灯瞎火的,直接叫我连鲤就好了。”连鲤开玩笑道,依次指了指几人笑道:“你是我的表哥,曼青与小准儿,随便连鲤还是鲤鲤都行。” 几人静了静,卫丰傻笑了一声小弟。一直不吭声的洪曼青脸色有些苍白,闷不吭声,好像还在恐高的余韵之中。 倒是司寇准很是认真地说道:“陛下莫要胡闹。” 连鲤横眉倒竖,佯怒道:“叫鲤鲤。” 司寇准抿抿嘴唇,不肯应答。 连鲤倒是起了兴致,摆出威严的样子低声怒道:“朕命你,叫鲤鲤。” 她见司寇准依旧皱着眉,无可奈何之下这才软了口气道:“至少在这阴森的地方,只有我们几人,就不要那么生分了可好?” 司寇准这才微微颔首,淡淡道了一声:“鲤鲤。” 那语气生硬冷淡得很,就算是亲昵的小名儿,让司寇准叫出来也好像陛下宾天一样的庄严肃穆。连鲤叹了口气,也不再纠结此事,揉着自己的脚腕,轻声问:“那现在怎么办?” 卫丰低声道:“我觉得还是回去比较好。” 司寇准刚要开口,却听耳边一阵风声鼓起,眼前的黑暗忽然晃动了起来,渐渐明亮,变成了暗黄的颜色。 “下面怎么会有光!” 连鲤低声惊呼一声,试图站起来,然而因为几个人挤成一堆不得不放弃,只能与他们一起呆坐在洞内,看着外面有一团隐约的红光从台阶最底下的黑暗中若隐若现,几乎下一秒,似乎有呼呼风声乍起,那团在虚无黑暗之中的的红光由最开始的微弱渐渐变为黄晕,变得光亮,就像顽童拿着画笔是从螺旋中心挥舞画笔泼开颜色一样,一条明亮的火蛇从最黑暗的深处快速顺着右边悬空的那端台阶呼哧一声滑了上来,原本黑暗无比的地方仅仅眨眼的瞬间便变得明亮无比,整个场景非常诡异。 卫丰的第一感觉是底下有什么东西上来了。司寇准的眉头皱得更紧,拉住了要出去警戒的卫丰摇头道:“是火油。” 连鲤这才发现,自己藏着的圆洞是在台阶左边的实心墙壁之内,而台阶的右边,距离圆洞洞口四五步远的悬空处,有一道与悬梯一起顺势而下的小沟槽,因为环境太过黑暗,也因为自己这些人从一进来就下意识与悬空的那端保持着距离,一开始进来的时候并未发现。 整个沟槽与台阶贴合紧密,应该沉积了不少燃油,在最开始的火光过去之后火势陡然一灭,复又明亮起来,只不过比起先前燃烧的势头来说,现在这火光柔和稳定了许多。看过去好像是一条细而长的金光,长着光芒万丈的黄金稻谷。 连鲤嗅着空气中燃烧的刺鼻味道,拨开前面的司寇准与卫丰,看着外面明亮如黄昏日晕一般的光亮,回头问洪曼青道:“现在还要继续走下去吗?” 埋着头的洪曼青抬起头来,嘴唇发白,目光却坚定,闷声说道:“这里不对劲,已经很接近了,我……我想去。” “那我们就下去。” 连鲤灿烂一笑,勉强扶着圆洞内的墙壁站了起来。司寇准他们互相看了一眼,便也跟着起身,一人扶着一个,待跨出圆洞的第一步,连鲤才对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她的第一感觉是,自己被锁在了一个地下的大壶之内。 眼前的整个空间十分空旷,被明亮的烛火照耀着的壶顶呈现出十分明显的圆形,那模样她形容不出来,只是忽然间想到了徐子卿夫子说过北方的烧窑子大概是这般情形。 再看底下,她的心更被震撼了,她脚下的阶梯顺着壶形地宫的内壁一路向下,火光照耀着好像是一条精心镶嵌过的金线一样螺旋向下,越往下,壶底越收缩,火光越密集,将底下的庞然大物映照得好似不应存在于人间似的。 连鲤无法形容那是什么东西,不像鼎不像盆,如果非要说的话,那是个巨大的青铜圆壶。壶身十分巨大,便是连鲤隔着这么远的距离看过去仍旧看得心神荡漾,壶顶盘着四条蟠龙,每条都有成人的身躯一样粗细,盘旋拥护着炉顶的转盘,转盘上的花纹看不大清楚,好像是刻着星盘或者符文。 青铜壶的周围堆满了人形石俑的肢体,或站或倒,但是都破碎得不成样了,碎片之多,几乎成了一片海洋。 卫丰的眼尖,发现其中混杂着不少的石俑头颅,乍一看还以为是哪个窑子烧出来的废品堆积处。这么一眼看下去,满满的白花花的死灰碎片,好像这丹炉是浮在一片白花之中。 “这场景可不是每年寿宴都能见到啊。”卫丰喃喃道,小心翼翼迈步到台阶悬空的一边观察了一会儿,没发现什么不对劲的东西这才回过头来对着连鲤开了个玩笑,率先扶着洪曼青出了圆洞。 连鲤冲着司寇准一笑,后者将她小心地扶着,连鲤踏出圆洞四处一看,才惊讶地发现与自己身后的这种圆洞相似的东西不止一个,整个壶形地宫的内壁都有,好像马蜂窝一样密密麻麻,越往下越密集,越往上到了壶盖一圈才没有。 每个圆洞里面基本都被挖出可供两三人坐着的空间,一路顺着悬梯走下去,连鲤看较近些的圆洞里面基本都空了,有些里面散落着一些水缸的碎片,还有些远的里面好像摆了什么长长的东西,因为台阶高低的限制,距离太远了连鲤没办法看清楚。 她与司寇准跟在洪曼青、卫丰二人的身后,出于安全考虑卫丰一路走得极为小心,几个人走走停停,一路上根本没发现点燃火油的那个人(或者说东西),好像整个空间里面都只有他们四个人一样。直到走到底端,隔着密密麻麻的灰白石俑,连鲤又一次感慨青铜丹炉的体积巨大。 “这煮的什么?大锅饭吗?”卫丰怪叫一声,正要上前,司寇准又拉住他,扬了扬下颔道:“小心这些东西。” “这能怎么的?”卫丰刚要嬉笑着继续上前,洪曼青却是一把拉住,力气大得吓人,卫丰顿时龇牙咧嘴起来。 “我去,洪曼青你也要谋杀亲夫么?!” 洪曼青没有应答,连鲤回头一看,发现影影绰绰的灯光下,她的面色惨白,浑身颤抖着,死死盯住前面的一个地方,嘴唇微颤,似乎下一秒就要昏厥过去。 连鲤心下一紧,紧跟着洪曼青的目光望去。 那堆如潮水般拥挤的石俑群都发着死灰颜色,反射着火焰的光芒。距离他们所在的平台最深处的一处碎石没有被光线充分照射,所以看过去并不是十分清楚,阴暗不清。 只见那片碎裂的石俑渣子的表面忽然鼓了起来,好像下面有什么活物,在碎石堆下来回游走了几步,消失,下一秒,一个圆形的东西从那碎石之中探了出来,那圆形的东西上满是过度变形纠成一团的肉疤,好像被烈火灼烧过一般,上面两个白点翻了翻,忽闪两下,一道丑陋的疤痕裂开,露出白森森的几颗牙齿。 连鲤先是一愣,艰难地辨认了两秒,瞬间觉得心脏都麻痹了。 那是张完全扭曲变形的人脸,正毫无生气地透过石缝冷冷地看着她。 1-032 人面飞颅(1) 那是张完全扭曲变形的人脸,正毫无生气地透过石缝冷冷地看着她。 连鲤呆住了,卫丰与司寇准跟随她的视线看过去,瞬间都觉得浑身冰冷,动弹不得。 “这东西……什么东西?” 卫丰率先回过神来,扯了扯司寇准无声地做着口型,司寇准皱眉摇头,低声说了句别动。 那人头不动,连鲤一行人也丝毫不敢动,然而那人头微微咧着条嘴缝,毫无焦点的眼睛诡异地转动着,后脑勺的头发忽然一阵骚动,不知道用什么法子那毛发竟然拖着面无表情的脑袋开始挪动了起来。 这情景十分诡异,看到一只被后脑头发拖着缓缓爬行的脑袋,论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卫丰向来不是束手就擒的主,他尽量放慢动作,挪着缓慢的步子往后退了两步,从台阶座子角落里摸索出两根废弃的木棍,递给了洪曼青与司寇准。 洪曼青冷着脸接过,十分熟练地摆出个防御的姿势,英姿飒爽,看样子洪将军之女平日里并不是如连鲤一样混吃混喝,一个姿势可以看出内里还是有真架子的。司寇准淡淡接了过来,只是垂在身边微举,但是从握着的力道可以看出,只要一有异变,他一棒子敲过去不是开玩笑的。 我的呢?连鲤伸出双手瞪着他表示抗议,卫丰的表情十分贱,透着鄙夷和嫌弃,挤眉弄眼道一边待着去。 “我也是一份力量。”连鲤急切地低声声明自己的重要性,转头看向司寇准试图求援,谁知司寇准却淡淡看了她一眼,伸手却把她挡到身后去。 “你是残废的力量,帮我们注意周围动向也很重要。光线虽然还可以,但是,”卫丰警惕地观察着周围,拿手四处指了指,压低声音说:“这东西不知道是什么,也不知道有多少,你得帮我们看着点。” 前边就一只,哪里有多少?这看起来就是活着的,指不定废弃八年就灭绝了只剩这一只了呢! 连鲤心下不服,刚要反驳,哪知听到一阵窸窣的落石响动,连鲤赶忙扭头看去,只见较远一些阴暗的地方,又不知何时翻出了几个圆滚滚的死灰脑袋,挤在真正的石俑头颅之间,一眼看去并不十分真切,但是还是能够发现这几只会动的头颅与石俑脑袋还是有点儿差别的,都好像被烧毁过一样,有些焦黑和发黄的肉疤,面上瞳孔微缩,眼神冰冷,面无表情,时不时抽动一下咧开嘴,看过去很是诡异。 这些人头有大有小,后脑皆有着黑麻麻的细碎毛发,缓缓地拖着整张脸,窸窸窣窣地抽搐笑着,缓缓地爬了过来,这情景很是可怕,好像无数个脑袋正在灰色的海洋里仰泳缓缓地爬了过来。 乌鸦嘴。 连鲤斜斜看了卫丰一眼,卫丰倒是握着棍子左右看着,张大嘴,冲着他们使劲打着眼色,示意这地方不能再待了。 司寇准打了个后撤的手势,示意几人往后退去。 往后并没有路,除非他们往来路退去。然而都知道下楼梯容易上楼梯烦,连鲤站在最后,最靠近上楼梯的台阶座子堆着一些废弃的木料和铁器,她看着这令人发毛的动静,一紧张便带着他们往后挪去,然而刚挪了两步,就听见乒乓一声清脆的响声,回头一看,她撞倒了架在一旁的一个铁架子。 满耳的窸窣声忽然停了下来,整个空间的底面静得可怕。 连鲤一看,那些人头忽然全都收住了微咧的嘴缝,两只豆大的眼珠死气沉沉地转过来,定定地看着他们,游动的黑色毛发顿住,也不再有更多动作,好像之前它们就是这样毫无动静地静静看着他们。 司寇准的手心握着木棍都已经渗出了冷汗。 等了许久,对方也没有动静。 连鲤刚要松口气,忽然,最接近他们的一个石俑人头两颗眼珠子诡异地飞快转动了一圈,死气沉沉的脸竟然从下巴开始分成整齐的两瓣裂开扬起,从裂开的地方官露出了阴森森的一排牙齿!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那灰色脑袋的两瓣脸皮竖起陡然一振,竟然直直冲着他们飞了过来!它的身后无数盯着他们的人头都裂开脸,龇着牙飞起,随着它冲了过来。 “跑!”洪曼青惊叫一声,便撒腿要往后跑去,她半搀着连鲤,司寇准与卫丰在后面挥舞着木棍充当后卫,用手中的棒子挥舞着,时不时打落率先冲过来的石脸。但是无奈对方数量太多,不一会儿卫丰的身上便落了几只较小的石脸。 这东西十分诡异,扑过来之后便从后脑勺的毛发中伸出两只钳子,死死地连着衣服抓住皮肉,不打狠了根本打不下来。 司寇准狠了心打落最后一只石脸,便推了卫丰一把一同往前跑去,边跑边帮着卫丰打落背后抓得死死的石脸。刚跑了没几步便追上连鲤她们,原来因为连鲤的腿无法太用力,只能一瘸一拐地拼命挪着,这样逃跑的速度就被拖沓了下来。 司寇准的脸色有点白,跑上前去一把扯起连鲤的胳膊便背起狂跑,顺带着回头一看,只见一蓬黑压压的圆点自下面的石俑堆中振翅而飞,好似出巡的马蜂军队一样。 因为石脸是直接从石阶环绕中心的空旷处旋绕腾飞而上,而他们一瘸一拐又只能实踩实地走曲线路线,几乎是一呼一吸之间那些石脸便追在了后背,更有甚者飞速极快,顺着台阶那条火线低掠而过,瞬间就狠狠撞上了卫丰的后背。 卫丰惨嚎了一声,但是身形极快一扭,瞬间挥手便将那还没用钳子咬紧实的石脸拍飞,一个跨步追上前面的司寇准,直接大喊着:“跑不过!怎么办!” “跑!”司寇准的脸色极其难看,绷紧着嘴唇,咬牙背着连鲤往上跑着,艰难地从牙缝里蹦出一个字来。 “就是跑不过啊!”卫丰又是一声惨叫,在后面挥落好几只怪脸。 正被颠得七荤八素的连鲤看着已经逼到身后的黑压压一阵石脸也觉得浑身起毛,然而她也感觉到司寇准的速度已经慢了起来,侧着脸紧紧趴在司寇准的背上,微微睁开眼睛,忽然眼前一亮,指着台阶实心墙壁的那端,大喊着:“缸!缸!” 1-033 人面飞颅(2) 闻言,司寇准飞快一扭头,看见往上跑时右手边的墙壁圆洞内好像倒着个水缸一样的东西,一下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低吼一声,直接背着连鲤拐弯闪进了最近的洞里。 他们身后的的卫丰挥手让洪曼青继续往前跑,一个矮身也跟了进来。 “蹲下!” 缸只能容纳下两个人,卫丰咬牙一下用双手举起那个侧倒的水缸,将站在里面的连鲤和司寇准从头到尾整个儿罩了起来,低吼一声在缸底猛拍一下,确保水缸已经倒扣稳住之后,又哇哇惨叫着抱头跑出去,往前追洪曼青去。 几乎是卫丰刚跑出洞口的瞬间,洞外的石脸怪像马蜂一下呼啸着,瞬间都钻入圆洞,疯狂地撞击上水缸的表面,发出砰砰砰的响声,好像外面正在下着冰雹,撞击的声音在大缸内回响不绝,连鲤捂着生疼的耳朵,在缸里几乎要哭出来。 她忽然觉得自己很愚蠢。 明明这个地方已经封禁了起来,就说明了这地方并不安全,为何还要带着洪曼青过来,还把卫丰和司寇准拖下水。现在这样危险的地方,不知道要如何出去,更别提进到里面去寻找什么夏新荷、什么仙药的真相了! 她不停地怪着自己,鼻头一酸已经开始掉了眼泪出来,然而却努力地憋着哭声,不肯完全地哭出来。 那旁的司寇准正用双手压着缸底,淡淡朝这看了一眼,虽然眼前一片几乎什么都看不到。他犹豫了一下,稍稍放开双手,这才发现缸体本身就非常沉,不知道黑黑瘦瘦的卫丰怎么扛起来的,就算不用双手压着也能确保盖得严实。 他听得见连鲤在那边吸着鼻涕的声音,两个人在一个缸内显得有些拥挤,司寇准稍稍一动,连鲤一声痛呼,显然是不小心压到了她的脚踝。 “没被咬到吧?”司寇准闷闷地说了一句,小心地避开连鲤往旁边挪了挪,生怕再压到她。 连鲤摇摇头,抱紧了自己,带着浓重的鼻音道:“没事。” 缸外乒乒乓乓的声音渐渐少了,然而还是时不时有振翅撞击声,显然那种石脸在这地方并不少。 连鲤担忧起不知生死的卫丰与洪曼青,又觉得这缸内的气味说不出的古旧陈腐,拿擦眼泪湿了大半的袖口捂住鼻子,闷闷地问道:“你没事吧?” “嗯。”司寇准淡淡应了声,两个人便相顾无言,尴尬地坐在漆黑的缸内,静静听着外面乒乒乓乓的撞击声音。 “不知道表哥和曼青怎么样了。” 许久,连鲤才说了这么一句话. “……”司寇准没有应答,而是侧着头听着外面的动静。 “这种洞里面不是每一个都有水缸的。” “……”司寇准看了她一眼。 “但是他们可以跑得比我快。应该没事吧?” “……”司寇准叹了一口气。 “嗯,都是我的错。” 连鲤将整个脸埋在臂间,就在她以为司寇准不会应答的时候,却听他淡淡然开口了。 “有时候想着谁的错没有用,解决问题才是最重要的。”司寇准说,回过脸来,静静说道,“每次一出事,你都这样先怪自己吗?” 连鲤一听,安安静静地吸了一下鼻涕。 她想到每次自己稍有不慎犯了错在母后面前诚惶诚恐的样子,想到自己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做了恶梦哭着的样子,想到自己孤零零地坐于高座之上,接受朝臣百姓的朝拜却愧对于他们的样子,想到母后疏离的眼神,想到能想到的一切一切,终于裂开嘴无声地哭出来。 她的声音从一开始的啜泣,渐渐地抿着嘴用鼻音哼哼哭着,到最后丝毫不顾及形象了,直接抹着脸哭出来了,她越哭越委屈,越哭越觉得心酸,直接嚎啕大哭起来。 听着那哭声,一直绷着脸的司寇准有点不知所措起来了,安慰也不是,放着也不是,想到卫丰常说的一句话,最终叹了一口气,直接挪了挪与连鲤并坐,朝着连鲤的怀中伸出了一只手臂。 卫丰常说,男人锻炼臂膀,就是为了在女人哭泣的时候给一个依靠。虽然司寇准一直觉得在说这话的时候,卫丰的表情十分的****。 连鲤哭得一抽一抽地看着他,一脸的茫然和委屈。 “我是刚刚知道我们魏国的皇帝陛下一直这么傻吗?” 司寇准终于无奈地咬咬牙,再次抬了抬自己的手臂示意她靠上来,强装出来一脸的不情愿,满脸嫌弃地说道:“给你啊。” “那多不好意思。” 连鲤下意识地喃喃道,捧着司寇准的衣袖不肯下手,抬着小脸不安地问道:“你不嫌弃吗?” 司寇准只觉得胸腔间升起一股憋闷的火气,懒得再说,直接再把整个右臂往连鲤那儿探过去。他默默地想着,这人哭得真傻,怎么能有人连说话的样子也那么傻。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司寇准一副僵直伸着手臂,着急又无奈的样子,连鲤的心中明明有那么多的憋屈,但是却有一股莫名的笑感顿生,有一种热乎乎的温馨感觉在她的胃里翻腾。 想到这里,连鲤的小心脏都觉得暖呼呼的,一个忍俊不禁喷笑出来。然而她忘了她的鼻子中还堵着满满的鼻涕,很不赏脸地喷出一挂鼻涕来,她急忙拿手虚虚掩住。 缸内没有光线,然而司寇准也能猜到大概是什么情形,想到黏糊糊的鼻涕,他的身体一僵还没反应过来,连鲤就有些不好意思地吸了吸那挂鼻涕,拉过司寇准的衣袖,很是干脆地擤了一把鼻涕。 听着那足以让他浑身发麻的声音,司寇准瞬间觉得一阵木麻的感觉从腰椎闪电般地爬上了脊梁,整个人傻了,右手的衣袖还直直地举在连鲤的面前,听着耳边又是一阵擤鼻涕的喷响声音,顿时觉得整个人生如这个缸一样都灰暗了。 直到连鲤眼泪流够了,鼻涕擤完了,手也擦干净了,她不好意思地拿手肘碰了碰已经僵化的司寇准,带着讨好微羞的腼腆笑容说道:“小准儿,我最喜欢你了。” 不,我只希望你有多远就离我多远。 司寇准黑着脸,将右臂缓缓收了回来,然而却始终不肯放下,半虚虚地卷着衣袖,唯恐多沾了一些不明物体。 这是第二次,他迫切希望有道天雷直接劈了这小皇帝来落个耳目清净。 1-034 撬缸之计 不知道过了多久,缸外的响声几乎停了,想来那些石脸应该都飞走了,连鲤的心情也平复许多,两个人掂量着情况,决定出去找卫丰他们。 说是出去,并不容易。 连鲤的脚踝受伤,无法像司寇准半站半跪地进行抬举动作。这个罩住他们的大缸十分地沉重,整体略呈椭圆形,因为身处其中,司寇准半曲腿拿手扒住最底下的缸口,试着抬了抬,发现十分手滑。 “啊,我忘了,我这里有火折子。” 连鲤悄悄说道,说着就去掏出火折子,对着嘴巴使劲吹了吹,却怎么也吹不亮。 司寇准看了她一眼,接过来,轻轻一吹,那最上端的火星亮了起来。 连鲤一脸的尴尬,一手接过火折子给司寇准照明,急忙转移他的注意力,伸手在附近的缸壁拿指甲扣了扣,发现扣下来一块灰尘渣子一样的东西,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司寇准看了看自己的手,也是那种渣子。整体呈陈旧的黑色,看不出是什么,只觉得应该是水垢一类的东西。有了照明之后他们才发现,整个大缸的内部都沉淀着这样的黑色水垢,直到靠近他们脚底的缸口附近才显现出不一样的沉淀颜色来,细看之下才发现有些暗红的痕迹,大概是锈了。 水缸会锈么? 算了。这种东西并不需要在意。 司寇准再次试了试,微微抬动了缸口,然而气力不支,最终只能喘着气放下手来,两个人大眼瞪小眼,有些无可奈何。 连鲤缩在后面,举着火折子,看他有些紧张说道:“怎么会这么沉,刚刚看表哥不是一下子就拿起来了吗?” 司寇准刚要挽袖子,手一碰到右衣袖湿黏的地方略微缩了缩,于是开始像市场里挑挑拣拣的大妈一样小心翼翼地把袖子卷上去,听到连鲤的话,只是淡淡道:“卫若山之子卫丰,五岁北疆纵马,八岁随军,十岁于略城大营军演比赛中以百人胜于靖王部下。” 连鲤愣愣听着,根本无法将这些听起来有些夸张的事迹和那个喜欢贱笑而又老是充当急先锋角色的表哥联系起来。 “噢对了,臂力过人也是一项。” 司寇准面色淡然,伸手比划了一下距离道,“听说他能拿小石子于二十步之内打晕人。” 连鲤一副受惊吓的样子,狐疑地看着司寇准道:“你和表哥有一腿吧,干嘛夸成这样?” 司寇准的脸一冷,甩袖转身又去抬缸口。 连鲤赶忙认错,举着火折子赶忙凑上前去帮忙,但是一手举着一手抬着,她就算是半跪着在地上帮忙抬着,本来已经算是残余的力量也会大受影响。 就在这时候,她看见在外面大缸口的附近有些落石,有大有小,于是她趁着司寇准抬起缝隙的一瞬间,整个人脸贴着地面趴在地上,小胳膊飞快地伸出扒拉一下,再缩回来的时候已经抓了一块石头,如此再次,她趁着司寇准抬起一丝丝缝隙的时候飞快来回,不一会儿她的脚边已经堆了一些大大小小的石头。 司寇准有些吃惊地看着她,心如闪电掠过一丝想法,顿时觉得希望大涨,由衷地在心底夸赞了连鲤一句大智若愚。 “啊?你说什么?” 连鲤正趴着理那些石头,把它们堆在一起,在其中心扒出一个缝隙,将火折子插进去后笑着拍拍手,转了过来举起手道:“捡了这么多的石头,终于卡好了。来,我来帮你抬开这口大缸。” 果然,就算是大智若愚,那么她的“愚”肯定也是占了大部分。司寇准这么想着,又露出一副被噎住的表情,十分无奈地走上前去,一把拔开火折子丢给连鲤,将那些石头都堆到缸口附近。 “你干嘛呢?”连鲤一下子没接好,被火折子烫了一下,有些恼怒道:“我卡半天才卡好的!” “卡个鬼。快帮我把石头塞进去。”司寇准向来不动声色的冰山脸终于破冰,下意识学起了连鲤的口头禅,说着就是咬牙一抬,将缸口抬出了一点点的缝隙。 连鲤一愣,忽然就明白了。缸太重,但是石头更为坚硬,如果趁着司寇准抬起的瞬间,她将石头卡在缸口,这样便省去了不停抬举的力气,也有了出去的空间。 她刚一乐,想要夸赞一句,耳旁却传来司寇准咬牙切齿的催赶声,赶紧暗骂了自己一句,连滚带爬地上去把一块小石头卡在缸口和地面的缝隙中。 司寇准放开手看了看那鸡蛋大小的石头,再看看缸口仅容拳头探出去的缝隙,,用一副看白痴的眼神看着连鲤,认命地再一次使出吃奶的力气抬起缸口,这回连鲤学聪明了,当下将现有的最大的一块石头塞了进去,趁着司寇准放下缸口边缘的时候,唯恐石头形状不规则会导致重心偏移承受不住,赶忙又拿了些较小的石头堆在那块石头附近,直到它稳稳当当地卡在缝隙中,二人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怎么出去?”连鲤比划了一下那个缝隙的大小,指着自己的脑袋道:“就算我腿出去了,脑袋也会卡着的。” 此时司寇准也不着急了,以往脸上冰封疏离的笑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真正轻松愉快的笑容,他听了连鲤的话,回过头来,一笑,露出好看的几颗牙齿,好像眼睛都带着星河的璀璨光芒,嘴角弯起极其好看的弧度,摸着她的脑袋笑骂道:“说真的,你的脑袋还真可能是卡住了。” 司寇准笑得极其好看,连鲤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也没听清楚到底是不是在骂自己,急忙躲开他的手撇过半个身子去,使劲低着头,低低地发出嗯的一声。 她有些局促不安,有些兴奋激动,嘴角都忍得发酸了都忍不住带着笑意扬起来,在旁边扭扭捏捏地,却止不住满心的兴奋。 小准儿摸我脑袋了小准儿摸我脑袋了!同时她的心底又对着刚才的自己默默鄙视了一下,要是不躲开就可以多享受一会儿了要是不躲开不躲开你这个猪脑袋怎么会躲开呢…… 司寇准看了一眼被连鲤躲开的手,一愣,默默收回手,也有些局促。他脸上发自真心的笑容一僵,又变为了带着些冰雾般淡漠的表情。 1-034 指引之人(1) 司寇准看了眼躲在角落暗喜的连鲤,心中不知为何有些不是滋味,只是自顾自半跪在缸口附近,直接用手去挖缝隙下面的空间。 连鲤傻乐了一会儿,也赶忙忍住笑容,跟上来半跪着,手一伸刚要刨土,司寇准便一手挡住了,抬起脸来淡淡道:“陛下不需要这样,微臣来做便是。” 连鲤看着挡在自己面前的手愣了愣,待看清司寇准的眼中又是以往那种淡漠的神情,想到自己一个劲地在那暗自欢喜,不由得有些恼火了。 她一把拍开司寇准的手赌气道:“我就要挖,表哥他们还在等着呢,你矫情个什么劲!” 司寇准的脸又一冷,扭过头去不再管。连鲤也气呼呼地蹲下来,咬牙切齿地开始刨缝隙底下的土。等到大概挖出了有半个身子的深度,她的手指头也快磨破皮了。 司寇准率先仰着躺到缸口附近,曲腿缓缓一蹬,整个上半身都缓缓滑入挖出来的坑道,然后他微微一用力,脖子以上的部分都出了缸口。 “怎么样?”连鲤看他就这么卡着没动静,有些着急,推了推他。 “好像没问……等下!” 司寇准刚曲腿要蹬出去,忽然顿了顿,他用力掰住坑道边缘一抓,整个人又仰着滑回来。 他人一进缸底,就立马爬了起来,似乎发现了什么问题,眼中带着犹豫和迷惑。 “怎么了?” 连鲤看他这幅模样有些不大对劲,也紧张地往后一步,离那缝隙远了些。 “那外面……” 司寇准有些不确定,眼睛却死死盯着坑道缝隙,许久才从齿缝中蹦出下半句话:“洞外面,好像有人。” 有人?连鲤刚想到卫丰与洪曼青,又觉得司寇准这幅模样不是见到熟人的样子,详细询问之下,才知道司寇准那时见到的情形。 话说司寇准刚探出脑袋看去,发现四周围确实已经没了石脸怪的踪迹,只不过圆洞外面的台阶火光稍微暗了许多。确认好了安全,他心下一放松,刚要继续往外挪去,忽然感觉好像哪里不对劲。 司寇准仔细看去,才发现,圆洞口的外面台阶上,有个拉得极长的黑影,显然有什么正站在洞外的墙壁边上,然而那东西的影子被摇曳的火光一照,也不知道是拉伸还是什么效果,就那么长长的一道黑影横在圆洞门口边上。 “会不会是石脸怪大王?”连鲤压低声音,看着那缝隙也觉得不大安全起来,正犹豫着要不要一脚踹踏石头,先把缸盖上再说,司寇准倒是阻止了她,皱眉思考了一会儿,决定再出去看看。 “你不能去,你死了怎么办?”连鲤着急地拉住他,不让他躺下去,“我们再观察下动静。” “不看怎么能观察到动静?”司寇准说。 “那……”连鲤一时词穷,找不到什么好的说辞,然而那手仍旧是紧紧地抓住司寇准的衣裳,不肯放行。 司寇准正要再说些什么,忽然面色一变,一手捂住了连鲤的嘴巴,一手握住她的手一口吹灭了手上的火折子,将她一把往缝隙最远的地方退去。 连鲤立马明白了肯定发生了什么,静气凝神地屏息住,安静地与司寇准紧紧靠在一起。 他们用石头支开的缝隙仅有半个身子大小,又用手在缝隙下挖开了半个身子深浅的坑道来方便进出。此时身处阴暗的连鲤看向缸外的明亮处足以看得清楚外面的情况,她听见了细细的脚步声,轻轻的,一步步靠近,尔后她看见缸外的缝隙旁有一道黑影出现,被灯火拉长的身影看不出是什么人,只听得那人沙哑地咳嗽了几声,然后开怀地大笑开来。 “别紧张,慢慢出来。”那人的话音有些奇特,表明了自己没有恶意。然而司寇准却更加戒备,将手臂横挡在连鲤面前。 等了一会儿,见他们没有出来的意思,那道影子再次低低笑出声来,然后他似乎做了个微微俯身捡东西的动作,一双好似枯枝的皱巴巴的手成握拳状,就在他们的眼底下缓缓伸了进来。 那枯手探了进来,五指一松,从那人的掌心里滚出个东西来。连鲤的心脏都要冻结了。 那是半截子绿幽幽的玉镯子。 那人沙哑地低声说道:“别怕,我就是来接你的人。” 连鲤一看那半截玉茬子,立马去摸自己的怀里,果然不见了。 她想了想,大概是被司寇准背着跑进来的时候掉在门口了,也许正是因为这个玉镯子,这个黑影才会知道有人在这里。 现在很明显对方知道有人藏在缸里面,然而情况不明,连鲤也不敢轻举妄动。司寇准倒是精明,从一个“你”字猜测对方大概不知道缸里面有几个人,或者知道不止一个人,却不知道那认识谁。 反正他们俩也不知道这人要找的是谁。 鉴于前几次的经验,司寇准决定先暴露自己,他示意连鲤不要出声,摇摇头,对着外面警惕说道:“你是谁?” “如果是我,我就不会两个人挤在那种缸里面……”那人颤颤巍巍道,那语气好像是看到了什么很好玩的事情,又低声笑了两声,“你的小朋友也在附近呢。” 对方知道缸里面有两个人,还知道卫丰他们的下落,也许对方从他们一进来这里就一直跟着他们了。 连鲤一慌,看着司寇准。司寇准的心一凛,冷笑道:“这里就我一个人,我不知道你是谁,你就休想让我出去。” “哟呵,还懂得讨价还价,我走,我走……若你想要知道我是谁,那就出来。”外面又传来一阵嘶哑的笑,长长的黑影一动,那人沙着嗓子往外走去,边走边喃喃道:“缸里面挤得很呐,挤得很呐……” 待那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直至远处的一段地方停下来后,也不再离开,看样子又停在了洞口之外,似乎已经估摸准了他们两个人会出来。 虽然危险没有解除,但是至少来人没有表示出恶意。司寇准稍稍放心,回头一看,连鲤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必须出去。”连鲤咬了咬下唇,有些急切,担心地看着外面,“这么久了,表哥他们到底怎么样了也不知道。” “万一有危险呢?”司寇准对那人的出现极为不舒服,感觉好像太巧了些,让他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劲。 1-035 指引之人(2) 连鲤摇摇头。要是那人想要害人,现在两个人蹲在缸里面绝对是最好的时机了。那人既然没有选择下手,还表明了自己是来接应的……应该没有问题的。 司寇准一想也是,这么僵持着没办法,如果卫丰他们已经陷入什么危险的话,他们两个人多拖一秒都有可能导致情况更恶劣。 “走吧。”司寇准呼出一口气,也一脸严肃地表明了自己的想法:“无论遇到什么危险,你在我后面躲着就行。” “我尽量不拖累你。”连鲤也很是严肃地点点头保证道,挪着屁股过去捡起玉镯子塞入怀中放好,将司寇准送了出去。 那旁司寇准爬出去的时候顿了一下,然后打了个手势表明没有危险了,连鲤才连滚带爬地趴下笨拙地往外爬。在爬到半途的时候她觉得腰间一阵发凉,情不自禁胡思乱想起如果堆起来的石头塌了自己是不是会被截成两半。 等连鲤冒着一头冷汗爬出去了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身处的圆洞一如先前她受伤时停留的地方,大约容纳两三人的样子。再看看身后,那口长圆缸是黑色的,现在头下脚上立着,缸体的一侧凝结着许多污垢一样的东西,都成络状蜘蛛网一样黏在缸的表面,大概是原本里面盛着什么东西,弄倒了之后便在缸的一侧表面干涸。 连鲤正要继续观察下那些黑得发红的东西是什么,耳边却传来一阵苍老的声音:“你不会想知道那里面是什么东西的。” 连鲤一听这声音,有些突兀地吓了一跳,因为太过真实了,原本隔着缸听得不是很明了,现在可以听出来这声音的主人必定十分苍老。 她回过头去,司寇准已经先她两三步站在圆洞的洞沿边上,而那道黑影则隔着四五步的距离,背对着他们,站在了最靠近台阶悬空处火烛的地方。 那人确实老,他的背影是佝偻的,头发灰白交杂有些凌乱,个子并不高大,影子被灯火拉成长长的一条线。连鲤注意到那人的头冠及衣裳,发现这人分明就是先前门口遇到的老太监。 不知道为什么,连鲤有些紧张的心就松下来了,也许是因为这人的身份并不神秘,也许是因为提前知道了这人是个瘸子威胁不大,总之连鲤顿时松了一口气。然而该有的警惕还是要有的,她想着,对方年老体弱的,暂且先给他个好脸色,如果对方敬酒不吃吃罚酒,她就不信自己和小准儿打不过个瘸腿老头儿。 于是,她开口,客客气气地道:“这位……老先生,您怎么在这儿?” 那佝偻的背影微微一顿,忽然又低低笑出声来,他道:“老先生?也是,过了这么久了……这是我的地盘,你们几个小鬼,什么也不知道就敢瞎闯进来了……” 这是他的地盘? 连鲤的眼皮子跳了一下,与司寇准交换了个眼神,便继续捧着一张天真浪漫的脸说道:“晚辈不知私自擅闯,请老先生恕罪。” “罢了,罢了,本来,我便是故意引你们进来的。”那老太监幽幽道,若有若无地叹了一口气继续问:“你们谁是那人的徒弟?” 连鲤刚在认真思考老太监的“故意”是什么意思,此时一听,刚要回答。司寇准便看都不看她一眼,往前一步应了一声。连鲤一愣,想了想的,心里觉得大概是司寇准担心有变,替她挡了这番话。 “不错,不错。”老太监笑眯眯地说道,却依旧背对着他们,说道:“现在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请赐教。”司寇准不卑不亢地抬手恭敬问道。 “你那师傅,大概是死了。” 老太监微微侧身,露出半个肩膀来,脸却依旧避着他们,口气十分冷淡,好像在说今天天气很好的语气一样:“很久之前,他只是告诉我,他的徒儿会来深宫查找真相。本该今日联系的,可是,却没了音信。” 司寇准与连鲤皆是一惊,想要追问更多,老太监却摇摇头,不肯再说。他缩了缩脖子,用右手指了指台阶往上的方向,慢悠悠地说道:“你们的朋友在上边的洞里。去带来,我等你们。” 说着,老太监的手腕一抖,一阵青烟绕着他的衣袖摇曳升起。 连鲤这才发现,那人的左手边提着盏青铜莲花样的灯盏,模样十分奇特。灯杆十分粗短,老太监粗糙宽大的手握着颇有些局促,连着杆和盏的却是一条极其细长的丝线,下面的灯盏直坠到老太监的脚边,小巧如两掌并开的模样,外形呈莲绽的模样。 莲心没有烛光,好像正烧着什么烟草,黑漆漆的灰烬时不时卷出红艳艳的边儿,只是轻轻一抖,那灰烬卷起的角儿一塌,轻蓬蓬地冒出一缕儿青色的烟,可以闻到空气中有一股奇怪的冰凉的味道。 连鲤与司寇准此时并无再多的法子,心中的疑问虽多,但是洪曼青与卫丰的安危更为重要。因为连鲤的脚伤未好,司寇准一听,便交代她原地待好。 连鲤使了个眼色,指了指自己藏在腰间的莲刃,示意他放心走吧。 司寇准有些不放心,但是心系卫丰二人的安危,便点了点头,顺着墙壁往上跑去。他看见自己藏身的圆洞往上走大约十步距离又有个圆洞,急忙进去搜寻一番,哪知这个圆洞里面却没有那种圆形的水缸,空空如也。 司寇准的心一紧,出来后便继续往上一个圆洞走去,再进去一看,却发现只有一地的碎片。想来这里几处圆洞里的水缸早就已经被破坏,根本无处藏身。 司寇准一连搜寻三四个圆洞,已经往上走了四分之一的旋绕阶梯,却一无所得,待出来时站在高处远远与连鲤挥手示意,表示没有找到,便继续往上面的圆洞走去。 眼看着他越往上走,连鲤的心越凉。 她想起先前那么多的石脸,好似狂蜂一样,原以为卫丰保护好他们之后跑开会立马在下一个洞口内得以藏身,所以她便没有太多的消极想法。此时一看,一路毫无线索,卫丰他们分明没有在附近找到合适的藏身之处,只能一路往上跑去。 或者,被石脸咬死,直接从悬空处掉下去,死无全尸。 连鲤浑身一冷一个哆嗦,摇摇头试图抛开脑袋里面的想法,却忽然听见耳边的老太监喃喃说了句什么。 “你别害怕……” 嗯?连鲤有些不自然地往四处看了看,发现可能是在和自己讲话,心底惊讶了一下这老太监居然会有体贴人的举动,担心地看了一眼头顶已经没有了踪影的司寇准,努力挤出笑容道:“没事,小准儿很快就会回来。” “你别害怕……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老太监的肩膀有些颤抖,努力保持着镇定,然而他的语气里却多了些慌张,多了哭腔,肩膀也缓缓转了过来。 1-036 徐亨之秘(1) 连鲤一瞬间以为自己耳朵出了幻觉,看见老太监的身体动了,心下一惊大叫不好,遭人算计了,刚要拔腿就跑,哪知一拐腿脚下便一阵剧痛,她一下子失去了平衡,一下子就屁股着地实打实地摔了个狗啃泥。 危急时刻不容迟疑,她心中警铃大作,赶忙爬坐起来,扭头便往老太监那边看去,在她毫无防备的时候,那老太监已经微微颤抖着,缓缓转过身来。 她首先看到的是被凌乱白发遮盖住的一只左耳,事实上那根本算不上是耳朵,只能算是个变了形状的肉疙瘩,从耳朵根部是隆起极其狰狞的伤疤,大片的烧伤从耳部扩散蔓延,最严重的地方甚至盖过了半只左眼,厚重的疤覆盖眼皮,几乎让眼珠子没地方旋转。他的鼻子好像被削去一大半一样,露出黑洞洞的鼻洞;嘴巴算是脸上最正常的了,唇瓣大部分都存留原样,然而那张嘴却颤抖着,好像抑制着强烈的激动情绪,即将说些什么。 然而他还没法从口中说些什么,连鲤便被那张丑陋狰狞的脸给惊吓住了,有一瞬间她是木然是,好像看到了另一张烧毁的石脸一样。 “啊——”她尖叫一声,视线盯着那张脸,却无法移开,只能尖叫着,边拼命往后挪去。她连滚带爬往圆洞退去,一下子她往后探的手好像碰到了什么东西,她回头一看,是她刚刚逃出的那口大缸,缸口还微微抬着,露出阴森森的一道坑道。 连鲤想也不想,就半趴下要爬进去,哪知道耳边一道疾风,嘭铛一声,一枚小石子便巧妙地从她身后飞过,疾掠的速度极快,一下便打在了那堆支撑着缸体重量的石头堆上,也不知道是碰巧还是早有预谋,那小石子不痛不痒的一下,那堆石头堆却摇摇欲坠,啪啦一下子全都塌了,沉重的大缸一歪,立马便盖了个严严实实。 连鲤愣了愣,呆呆趴在地上,还无法接受眼前的变化,身后的老太监却是极其悲凉地叹了一口气。 “我不会伤害你的。”老太监再次说道,声音好似嘶哑的锯木声。 连鲤脊背发凉,却根本不敢转过头去,然而眼前除了那口已经盖得严严实实的大缸,便是大缸之后的土墙,她是打死也不信自己会在生死攸关的时刻像只穿山甲一样足以穿墙打洞逃生的。 死就死吧!眼见逃生无望,连鲤的心中乱如麻,忽然就发了狠,抱着一拼高下的念头,咬咬牙便猛地甩头转过去,一看之下便愣了。 那满脸伤疤的老太监一点儿也没有追过来的意思。 他只是静静站在原地,头发凌乱灰白,一手提着那盏莲花灯,一只手捂着可怖的脸,缩着肩膀,无声地哭泣着。 那无助的模样,好像他是全世界最孤独的人。 他这么一哭,连鲤倒是有些尴尬了:这跟说好的追杀逃亡情节不一样啊。 连鲤再回头看了看已经盖得严实的缸口,认命地转过身来,松开了抓着莲刃的手,抱着双腿,就这么看着老太监哭。 他哭得样子极其安静,默默流着泪,不像连鲤毫无形象的嚎啕大哭,但是偏偏就是这样,连鲤却能感受到他捂着脸无声哭泣的悲痛,好像他的背上,压着十分沉重的故事一样。 连鲤此时已经确认这老太监对自己没有什么害人之心了,心里已经没有多少戒备之心,她看着他哭,不知为何也觉得满心酸涩得很,好像先前自己痛哭完的情绪又回来了一样。她撑地站起来,拍拍屁股,跳着脚,离着老太监有一两步的距离,小心翼翼地在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左右拿了拿,便一手半弯腰探过手去,递过一样东西。 正捂脸默默流着泪的老太监听到动静,微微抬头,露出红肿的双眼,那狰狞的脸让连鲤又是一阵紧张,然而她将手里的帕子递了递,有些犹豫地说道:“不要哭了。” 那方帕子是先前包着火折子、玉镯子这些东西的,她在缸里掏出火折子后随便塞着的,一时也忘了,此时见那老太监哭得伤心欲绝,只好默默地贡献出来。 那老太监看着这方帕子,又看看连鲤另一手握着的碧玉碎镯子,浑身一颤,眼里满是怀疑,然而他看着连鲤一脸的诚恳,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直勾勾盯着她的眼睛,越看,那眼里的怀疑便越是浓重,忽然一亮,像是什么怀疑了许久的事情,终于确定了下来一样。 “你这……镯子,是哪儿得到的?”他迟疑地开口。 “呃,这个吗?” 连鲤尴尬地举起自己另一手,那手中握着火折子,还有那半截子挖出来的玉镯,那玉镯之上坑坑洼洼的破损处还黏着些没去清的黏土,看起来寒酸极了。 “这个,在柳树下挖到的。” 连鲤将镯子往前递了递,放到老太监的面前供他仔细观看,奇怪问道:“您认识吗?那可不可以麻烦您归还给主人?” “主人……它的主人,就是你啊,就是你啊……” 他的眼里升起激动的情绪,握着灯盏的手也微微颤抖了起来。他忽然之间往前迈了一步,步伐颤颤巍巍,连鲤吓了一跳,老太监却像是见到了久违的亲人一样,盯着连鲤的脸上一点点看去,许久,他那枯枝一样的老手颤抖着,缓缓抬了起来。 连鲤下意识就想逃跑,然而不知为何她的心底也升起莫名的感觉,好像有个声音一直在心底呼喊着告诉她,不要动,不要动。 她甚至隐隐感觉到老太监的动作背后一定蕴含着什么隐情,而这份隐秘的感情让他在陌生的孩子面前无声地哭泣,哭得好像是迷了路的孩子一样。 “像……真的像……” 那老太监的手最终没有舍得放在连鲤的脸上,只是隔着几寸的距离颤抖地感受着,他皱巴巴的手指反复在连鲤的面前缓缓滑动着,最终恋恋不舍地停留在她的睫毛之上。连鲤害怕似的将脑袋微微往后一缩,眼睛因吃惊而微微睁大。她的眼睛不像司寇准那般狭长清逸,而是如麋鹿一样圆润,带着股若有若无的湿气,好似盈盈润润的一汪湖水。 “你真的……很像你的母亲……”老太监有些失神,喃喃道。一句话却让连鲤有些愣,随即一个激灵。 她没想到眼前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老太监居然认识魏国太后,再一想不由觉得自己傻,既然身为太监自然认得魏国太后,认得自己,只不过自己理所当然地不认识他而已。 1-037 徐亨之秘(2) 连鲤并不是很认同这太监的观点。 事实上,确实不像。太后卫若水的眼睛并不似连鲤那样透着股无辜与傻气,卫若水的眼睛圆而偏长,似杏仁,秀眉微蹙,眼中时常带着一观大局的庄严,带着疏离的威压和复杂的情绪看着自己的孩子。这样的眼神连鲤很熟悉,因为陪伴了她八年。 大概这就是母仪天下的威严? 眼前这老太监认识自己和太后吗? 等她脑海中转过诸多思绪之后再抬头,那老太监激动的眼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冷,那种亲近的神情已然不见,漠然地看了连鲤一眼,他咧嘴笑了笑,嘶哑道:“眼睛像,性子却不大像。” “母后是魏国太后,我年纪尚幼,怎能相比?”连鲤刚说完,她的脑子立马就灵活地运转了起来。 此时在这里就她一个人,对方却明显是在这里熟门熟路,况且自己瘦胳膊瘦腿,还扭了一脚,论起来打一架,连鲤不敢十分保证自己打得过这瘸腿老太监,毕竟她刚听过卫丰飞石打人的光荣事迹便亲眼看老太监演示了一番。 但是她心思急转,立马讨好地笑了一声。她明白现在自己撑不起皇帝的架子,也就代表自己必须讨好这老太监,才能够令这人在这么诡异的地方带自己找到卫丰他们,出了这个鬼地方,甚至,说不定,这人还能带着他们找到师傅要找的夏新荷,说不定还能发现和洪夫人死亡背后的真相有关的线索。 “公公劳苦功高,”她笑容灿烂地看着他说道,“不知可否带路,将我们几个送出去?” “徐亨。”老太监冷漠的眼中渐渐浮现起笑意,并不在意连鲤脸上的故作熟络,嘶哑一笑,勉强地拖着瘸腿转过了身,明明看起来有些勉强,他手中握着的莲花灯却一点儿也不晃悠,稳如泰山,稳稳当当地停留在那个水平位置。 连鲤的眼睛在那莲花盏上停留了一下,刚想着要如何继续套近乎让这人服服帖帖地把自己完完整整地送出去,却听得耳边一阵轻笑,那老太监已经咧嘴笑起来。 他笑的样子好像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忍俊不禁,低低笑开来。连鲤的心又是一紧,只觉得这人真是阴晴不定,捉摸不透,只好讷讷道:“徐公公笑什么?” “我笑你居然成了魏国皇帝,我笑你为了活下去不得不讨好我,而我以前……我居然怕皇帝这种东西怕了一辈子。”徐亨笑完,才大喘一口气,有些遗憾,怅然若失。 “我父皇是皇帝,我自然也是皇帝了。” 连鲤有些莫名奇妙,对徐亨单纯地把自己和那些早就死掉的皇帝比作一处的行为,自然有些不乐意,继续说道:“我也不想啊。只不过恰巧当了皇帝,我也有名字的,我叫连鲤,鲤鱼的鲤。” “连鲤……鲤……” 徐亨若有所思,喃喃而笑,好像有些喘不过气,这才笑眯眯地看着连鲤,摇摇头道:“果然,一切是注定的。荷……鲤……我知道你这孩子有着当皇帝不该有的心软,就好像你的母亲一样。” 眼见徐亨摆出个知根知底的长辈模样,连鲤挤出来的笑容顿时一颓,变得愁眉苦脸起来,她苦笑着看着徐亨摇头不赞同道:“太后的心可不软。” 徐亨的面色却是一冷,轻蔑地哼了一声:“太后算什么东西?” 咦?连鲤这就搞不明白了。 明明前面还好像暗恋太后一样地深情看着自己,现在又出尔反尔装出不屑的样子。连鲤心中猜想,是不是当初母后与这人发生过什么旷世绝恋? 再一想她真想刮自己个耳刮子,大魏太后和太监?搞笑吧? “刚才公公您说的,好像是谁要死了?” 连鲤不解地问道,她现在反正知道自己制不住这人了,索性破罐子破摔,就想使劲地往这人口中套情报,兴许会知道些什么有用的也说不定。 “噢,我今晚要死了。” 徐亨的心情好像平复了大半,他微微侧过脑袋,听了听,口气漫不经心,毫无不舍,却听得连鲤一阵莫名其妙。 徐亨回过头,看到连鲤的神色,便笑道:“你是不是觉得,不会有人能够预知自己的死期?” 连鲤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只好抿着嘴,点了点头,心底默默补充了一句:而且还这么冷静地说出自己的死期?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这太监又在装神弄鬼。 “说起来,这些还是那人告诉我的,” 徐亨想了想道,“那人说,所有线的走向都是预先设计好的,我的这条线,便是在这里等你,然后死去。八年了,我一直以为死亡很可怕,现在想来,其实也不过是那回事。” 什么意思?那人是师傅吗?她的师傅到底是什么人? 连鲤的心砰砰直跳,刚要追问,徐亨一手却指向连鲤,意味深长道:“你的线,就是遇到这个镯子,然后遇见我,然后……” “然后什么?”连鲤见他欲言又止,不禁问道。 “然后……谁也不知道。当初,他就是这么说的。” 徐亨摇摇头咳了几声,垂眼往前面台阶的深处看去。那边一只硕大的青铜圆壶斜斜立在白花花的石俑碎片之中,十分突兀。 他看了一眼,开始拖动着自己残废的那条腿,一步步往前方走去。他一步便轻轻晃动一下手中的莲花灯,好像是为了把燃烧殆尽的灰烬抖落,一时间青烟萦绕,连鲤在他身后看他走下去几步,捂了捂口鼻,发现是一股清凉的气息,若有若无,十分熟悉。 “你的线我不知道,”老太监徐亨说着,他手又一抖,那莲花灯便如梭子一样来回晃荡,青烟轻腾,好像丝线一样来回交织成一团蒸腾的雾气,随着莲花灯上下摇曳的动作,在空中划出什么图案,徐亨继续道:“但是,你要跟我走。” 连鲤嗅着满鼻子的清香,不知不觉也放下了捂住口鼻的袖口,讷讷地看着徐亨道:“去哪儿?小准儿还没回来呢,我们在这里等他们好不好?” “等不及了。”徐亨幽幽道,抬头看了眼台阶的上头,又看了眼下方的灰白石俑,露出了怪异的表情,“他们已经回不来了。” 连鲤刚要奇怪问为什么,忽然听到咯咯哒哒的一阵落石的声音,心下一惊,慌忙往悬空的底部看去。 只见那最深处竟然又有大片灰白的石脸怪物翻滚而出,犹如爬虫一样缓缓蠕动着头发,更有几只石脸已经振翅低低飞着,窸窸窣窣,好似有人在耳边窃窃私语一样,黑压压地纠结成一大片,眼看着就要飞起,不知道又会如何密密麻麻的一片。 1-038 分别之后 “不要害怕。” 徐亨缓缓伸出一只枯手,握住了连鲤微微发抖的手,给了个安慰的眼神,嘶哑而淡然地看着石脸聚集的最深处,缓缓说道:“跟我走……” 疯了!这人竟然要去自杀吗? 所以,他才说他知道自己的死期吗?那先前的一番话通通都是胡诌吗? 连鲤忽然觉得自己当了冤大头。很明显人家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说不定早已经想死了,此时自己一出现,难保这阴晴不定像疯子一样的徐亨说不定会突发奇想:大魏国的皇帝不正是最好的陪葬品吗? 连鲤越想越惊恐,使劲挣扎着,想要甩开徐亨的手,哪知对方枯瘦得一掰就断的手却劲头十足,死死地箍住自己的手腕。 她想一屁股坐下打滚拖着点时间,结果发现自己的四肢好像无法控制了一般,直愣愣的,僵硬地跟着徐亨一步步地拾阶而下,哪怕她的脚踝刚受过伤,却依旧完全不受自己控制。 连鲤看着自己一步步靠近那石脸聚集的最深处。 “别害怕,跟我走……” 徐亨幽幽说道,手中握着的莲花灯左右摇晃着,晃动的速度越来越快,青色的烟划出一道道诡异的线条,一瞬即逝,任凭它在空中画出无数轨迹。 那青色的烟好似会扭动的蚯蚓一样,停留在空中微微一颤之后便立马散开,了无踪迹,只留下淡淡的,若有若无的清凉的香气,充斥着连鲤的鼻腔,充斥着她的一切感官。 “跟我走……不要害怕……” “我这里有一个秘密……一个秘密……” 莲花灯划过繁复的线路,在连鲤的眼前渐渐模糊,欢化成了一团漂移不定的白影,好似鬼魅。 徐亨沙哑的声音像是幼时梦中低声吟唱的催眠曲调,轻柔的,缠绵的,连鲤愣愣看着那莲花灯,好似被击中心脏一样,眼带迷茫与失神,瞳孔的焦距开始渐渐涣散开来。 她看见那在空中来回晃动的莲花在自己的脑海中变慢,变慢,直至好似不动般,悬挂在自己的眼前,她的世界除了那盏青铜铸就的莲花灯,便一无所有。 “……有一个秘密……一个只能告诉你的……” “……只能告诉你的……秘密……关于……” “关于夏……荷……的……” “……夏新荷的秘密……” 徐亨的声音渐渐远去,她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感觉不到,在自己的世界里,她身处于光芒万丈之地,看不见太阳,看不见大地,她只能呆呆地看着悬挂于自己头顶的,一盏硕大无比好似无边无际的莲花灯。 她好像从极其遥远的地方,听见了谁的呼喊,那声音有些耳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谁。 连鲤的脚下随着徐亨的脚步,一脚踏入灰白石俑堆积而成的白海。她呆呆回头一看,琉璃眼已经失去了昔日的神采与灵动,呆滞而空洞,好像被吸走了灵魂一般。 她的眼前只是无边无尽的光明。 另一边,又是不一样的故事。 当时,与连鲤分别后的司寇准紧皱着眉头,一路顺着旋梯而上,途中反复进入墙壁边的圆洞搜寻,然而他始终看不到可以藏身的地方,卫丰与洪曼青始终不见踪影。 他沉默着疾步往上走,路上也有些担心单独在下方的连鲤,所以在开始的时候他还时不时多跑几步在上方探着脑袋看一眼,然而从头到尾他都看见那下面的老太监提着盏什么东西老老实实站着背对着连鲤,连鲤也并无异样。 直到后面他的高度越往上,能看到底下的细节也越少,这样两边注意实在影响速度,他索性放弃来回探视,一路轻声喊着,一路顺着台阶往上跑去。 可是已经没有继续往上的路了。 他停下脚步,看着面前已经无法继续的道路,再往上走上几步便可以触碰到他到来时的出口,。司寇准几步上前去,抬手推了推上面的挡板,发现这门居然沉重得很,不知道一开始的机关是如何开启的,因为以人力根本无法推动一丝一毫。 司寇准回头,看着身后。他来时的道路被一路火烛照耀着,悬梯旋转的轮廓十分明显,好像是十分规则的弧线圆圈一路往下环绕而去。他的脚下,悬空的一端犹如灯火梦幻摇曳直下,而紧靠墙壁的另一端被明灭光线映照得犹如一汪暗黑色的池水荡漾,显得神秘又魅惑。 此时的司寇准根本没有心情去欣赏美景。 他强自告诉自己镇定下来,但即使他一眼顺着火蛇一般的烛沟望过去,依旧没有发现任何人的踪迹。 叹了一口气,他决定从开头一路往下再找一遍。他不信有人能够这样子凭空消失,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司寇准下定决心,刚要往下走去,忽然脚下一踩什么东西。他低头一看,是半截断掉的蜡烛。 蜡烛的下半部分依旧立在入口的第二级台阶上,与地面的粘合处附近有一片蜡泪黏合得非常好,说明有人很细心地在这台阶上擦掉尘土并且细细地黏合好以防倾倒。 蜡烛的上半部分已经折断,火焰早已熄灭,并且斜斜飞出大概有两三米的距离,好像是被谁踢了一脚飞出去一样,落在靠墙壁的台阶左端阴影处,露出半截子红红的身子。 司寇准的目光一下子就被吸引过去了。 先前与卫丰他们相会合的时候,听过他简单提过一句在台阶最上端做了蜡烛记号以防在黑暗中失去方向,此时一看这情形,他立马就知道这是卫丰做的。 仅凭一路上无处可躲的圆洞与现在断成两截的蜡烛,他就可以想象到,卫丰他们一路是如何需要拼命地奔跑才能够将石脸甩在身后。 逃命的人只能继续往前跑,往前跑,直到带着一丝希望来带通道口附近,然而却是怎么拼命也无法推开。没有出路,没有躲藏之处,身旁是石脸和悬崖般的悬阶,那么,人到绝境之时会如何选择? 司寇准缓缓闭眼,他开始默默回想一路上卫丰与洪曼青可能的行为,试图找出任何的可能性。 在这样的境地,人要如何活着? 跳下去么? 司寇准看了眼高高的台阶,摇摇头,他完全不认为卫丰与洪曼青是这种人。 那么,如果当时的自己与他们在一起,面对这样的情形,该如何选择呢? 1-039 石脸之腹 若是他们,自己会如何选择? 司寇准的脑海中闪电念头一瞬即逝。 他猛地睁开眼,看向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圆洞。先前他跑过那个窖洞的时候也大概看过一眼,然而看进去里面黑洞洞的,临近门口处也毫无水缸存在的痕迹,他也就自然而然地忽略掉了。 可是司寇准现在想起来,绝境之时,以卫丰的个性,若是没有藏身之所,那就要创造藏身之所。那个圆洞相比起其他的圆洞似乎要幽深许多,乍一看还以为只是外面的光线无法照到而已,当时急于救人的他一望便放弃走开,此时站在这个圆洞外面,他才发现,那断掉的半截火烛便是飞往这个方向。 他再走近,拾起洞门口的半截蜡烛,警惕地看向窖洞的内部,发现除了光线照到的只是一些局部,很明显洞里面还有更幽深的阴暗处,因而他当时乍一看才以为这个洞没有水缸,便没有藏身之所。 没错了,在生死关头,也许是偶然发现,也许只是孤注一掷乱钻一气,反正卫丰他们很有可能发现了这个洞,然后慌忙跑去。因为动作慌张,可能是不小心踢到,靠近台阶处的蜡烛被谁踢断,顺着他们奔跑过去的方向稍往旁飞了一段距离,落在了这个圆洞的门口处。 卫丰与洪曼青就在里面。 司寇准一念及此,心却悬得更高。他摸索了一下怀中,拿出一只火折子,轻轻吹了吹,端头的火星一亮,便冒出一蓬幽幽的火焰来。 司寇准深吸了一口气,便一头钻进了那个圆洞里。 这个圆洞的内部竟然十分幽深,一眼望不到底,高度也比之前下边的圆洞显得更高些。 走过原本该放置水缸的那个位置,司寇准举了举火折子才发现地上有一圈沉下去的压痕,不是很明显,但是可以看出这里原本也是摆放了那种长圆形的水缸,而且里面一定装满了什么东西,只有自身有一定重量的东西才能经年累月压出这么深的痕迹。 他再往前走没三四步,忽然又发现地上又是一道圆圈,痕迹比刚才的较深,显然又是曾经存在这里的水缸沉压形成的。 看到第三个圆形压痕的时候,他不禁皱眉,将火折子举高一点,往远处照了照,这才发现,面前的圆洞深处是一条狭长漆黑的甬道,仅容一缸一人并排通过,而偏右的一端都若有若无地有着一列圆形压痕。 看得出来原本这里大概是酒窖保存酒酿一样的作用,应该是那种大缸里的东西酿好了,再一列列地在这里排好。 因为空间足够供两个人走动,所以司寇准的走动并不十分受到局限。再往前走,什么都没有,只有前方一片未知的漆黑。 他的脚步忽然一顿,感觉好像听到了什么熟悉的窸窣声,脸色一变还未反应过来,从幽深的黑暗深处忽然扑出一张面无表情的人脸,张牙舞爪的毛发底下咧出两只阴森森的獠牙般的钳子冲着他挥舞过来! 没想到这里也有石脸,司寇准心下一沉,抬手便护住脑袋,那石脸显然智商并不如人,眼盯着司寇准扑过来一下子撞到他的袖面上,扑棱两下,两只钳子便死死地夹在衣袖之上。 司寇准拼命甩了两下衣袖,哪知道这只石脸夹得十分紧,他的心砰砰直跳,强收住拔腿就跑的冲动,急中生智,索性一卷袖子,将这只石脸强行包裹在衣袖之中,捏着包口,狠命一撕袖线,把一边的衣袖管整个儿都扯了下来,把石脸紧紧地包在袖布包中,然后狠狠地一把甩在了地上。 司寇准狠狠将布包往地上一砸,然后大喘一口气,目光死死朝着洞的深口盯了好一会儿,确定只有这一只落单的石脸之后,这才长长出了一口气。 他这才低头,看着自己脚下不停扭动的布包,那包裹在袖布包中的石脸吱吱只叫,显然也懵了。 司寇准缓缓将脚踩到布包之上,忍着恶心一点点压下,包内的石脸怪物好像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拼命地扭动身体,然后被司寇准一点点踩裂,直至袖布都透出淡绿色的脓水,吱吱叫的石脸才不再挣扎。 司寇准看了看洞口深处,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如果卫丰他们在附近,应该能够听到。想到一路被石脸追得狼狈不堪,他踹了踹布包,并无动静,咬咬牙,用一手挑开布角,这才看到了石脸的真面目。 刚一打开,入眼便是一张苍白的人脸,司寇准的心一紧,待看清楚它的面貌之后,便放松下来苦笑一声——这哪里是什么会飞的人脸脑袋。 自打和石脸一见面开始,他们就一直都处于弱势的状态,误以为这张脸便是人脸。此时一看,这张冷漠的石脸已经被他踩得有些变形,仔细点儿观察就能发现其实这并不是真实的人类五官。 司寇准伸手一摸,发现并不是肌肤的柔软,凭触感和甲虫的壳一样,脸部眼睛部位是好像被涂抹模糊的两个白块,而白块之中是如蜗牛一样柔软湿黏的黑色触角,此时已经缩成一团,大概那时所谓的“看”,便是这种石脸感觉到他们的存在,转动触角而造成的错觉而已。 石脸虫的两只触角中间,有一条淡淡的灰线,司寇准顺着线一扯开,整块甲壳都裂成两半,藏于甲壳之下的柔软如蝉翼一样的翅膀便显现出来;他顺着翅膀往下看,发现在靠近尾部的地方,类似于蜻蜓腹尾的昆虫器官,只不过它几乎小得看不见,而且还是横着长的。 司寇准轻轻一挑,发现这处的柔软皮肉可以胀开,终于忍不住苦笑。他大概可以想象到石脸虫爬动的时候,这部位的气管会因鼓气而胀大,远远看去,说不定就像是一个人无声无息地裂开嘴一样。 再看那正冒着绿水的毛发和已经断裂开的钳子,司寇准顿时觉得有些恶心。 他坚决不会用手的,于是用靴尖小心翼翼地将它翻了个个,这才得以将它的底部一览无余。 那无数的毛发分明就是细长的节肢,细弱得好像头发一样,软绵绵的摊开,每只脚的顶端都有着好像绒毛一样的东西,司寇准无法形容那是什么。 而在无数虫足的汇聚的中心,也就是这个脑袋的后脑勺部位,是一块拳头大小的鲜红部位,显然是这张石脸全身最柔软的致命之处,就像是以前听连鲤说过的“刺猬之腹”一样。 石脸虫的腹部柔软鲜红,有一张小小的腔道,乍一看好像南楚女人精致的樱桃小口一般,司寇准却不敢随便放松警惕,小心翼翼地用鞋尖一挑,那娇小的腔道附近柔软的皮肉被松松软软地撑开,露出白森森的一圈尖牙来。 1-040 以我之躯 司寇准看着那尖细的小牙,再看看那与螃蟹钳如出一辙的前爪,忽然明白为什么一旦被石脸虫咬上就那么不容易扯开。 幸好卫丰下来前穿得并不单薄,不然先前逃跑的时候被这么咬两下,他还真不敢保证自己那几下子能打落石脸,生拉硬扯,至少也要带块肉下来。 他站起身来刚准备继续往前走,忽然一定,目光停留在那圈小细牙上——有道牙缝间粘着一丝鲜红的肉。 不管是不是人肉,他的面色严峻起来,毫不迟疑地继续往里面走去。 一路极其安静,偶尔还扑棱棱飞出几只石脸,但是对于已经看过它的真面目的司寇准来说,这些无疑是和臭虫一般的存在。 他没有武器,但是他的心里已经燃起了怒火。司寇准面无表情地挥袖,包裹,将其狠狠砸碎死,再躲开,捂住,砸死…… 哪怕衣袖上已经被石脸虫的黏液浸透了,发出恶心的腥绿味道,他也不曾再看一眼。 黑色的甬道被火折子照出若有若无的轮廓,前进数百步,对司寇准来说却好像是走了一百年一样,面前是黑暗,黑暗,黑暗,听到的只有自己的脚步声和喘息声,他好像孤独地行进在一个没有尽头的黑暗世界里。 直至前方隐约出现一团灰白色色的不到半人高的身影之时,他竟一时反应不过来。看着那圆形的东西上面附着着的十多只一动不动的石脸,司寇准第一眼还以为是石脸的一处巢穴。 待司寇准冷着脸,将手中的火折子吹亮准备烧他个干干净净的时候,突然看清那团东西在石脸的覆盖之下露出翠绿的颜色。 他再迟疑一看,那分明紧紧包着一件被撕咬得破破烂烂的青色外衫! 司寇准一见那石脸虫缝隙之下的青色外衫,一直紧绷着的脸才突然变了变,不敢置信地往后退了一步——那薄衫分明是洪曼青的。 那像个蛋一样的“巢穴”里面,难道…… 司寇准眼神一冷,小心翼翼靠近,唯恐惊起上面吸附着的石脸。哪知那一只只石脸的钳子早已深深地咬穿那件单薄的外衫,每一口都从衣衫里面咬出血来,每只石脸原本死灰色的外壳都变得有些血色起来,看起来好像一只只吸附在尸体上的水蛭一样。 这也让司寇准更加确定这包成一团的衣服里有谁在藏着。 事不容迟,不管是活是死,司寇准立马就打定主意——拆了它! 动手之前,司寇准轻轻冲着里面喊了一声,没人回应,于是便自己动起手来。他见过石脸的钳子,发现其“胳膊”十分细长,恐怕还不能随便扯开。 眼前这件薄衫已经咬开许多血口,他担心了一下先前自己随便将卫丰身上的石脸扯开不知道有没有咬到他的皮肉,若是咬到了,不知道有没有哪只将钳子断在了里面。 这么想着,他将火折子吹得腾起一小掐火焰,一靠近那团东西上面吸附着的石脸,用手中的火苗儿烫得噼里啪啦,咬着衣衫与皮肉的石脸虫疼得一缩钳子,便被司寇准吹掉。烫下来一只,司寇准便踩死一只,那一只只石脸虫血吸得饱满,连着白色的躯壳,不一会儿,窖洞的黑色地面上好像绽开一朵朵血色大白花一样。 等司寇准将衣衫上面附着的石脸一一烫死之后,他上前一把扯了扯包裹着的外衫,发现居然扯不开,十分牢固。 司寇准前后走动翻找了一下,他才看到,在另一面用一条麻绳捆绑着另一件黑色的衣裳,与青色外衫紧紧绑在一起,不漏一丝缝隙,分明是卫丰一开始拼命嘚瑟着的“夜色伪装”,那黑色的布料和麻绳就算司寇准失忆了也认得。 里面确定是他们无疑了。 司寇准的手掌心隔着衣裳的触感已经可以十分清楚地感受到里面人的姿势,好像是一个人躲在这个由衣衫简单制成的罩子里,面对着墙壁跪着,双手呈环抱的姿势。 司寇准不知道里面的情况,怕伤到里面的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稳着衣罩勉强将麻绳捆绑着的衣服扯开一点,映入眼帘的第一眼便是卫丰的侧脸。 他花了三秒钟才确认那是卫丰的脸。 卫丰在里面的姿势好像婴儿般屈膝跪着蜷缩着,司寇准因为开口的位置偏后,只能从缝隙中看到他侧影——卫丰低着头闭着眼,面色苍白,那张脸的左脸颊上,竟然有着两道极深的划痕,看样子已经凝结了血口不再流血,但是还微微往外翻出鲜红的边,再看卫丰的脖颈间也抹着几道血口子,分明就是那种石脸虫咬过的一圈小小的口子,但是伤口极深,还在往外渗血,卫丰已经陷入了昏迷。 “卫丰!卫丰!” 司寇准扒着口子喊了两声,不见声响,立马用火折子烧开一段紧实的麻绳,掐灭火焰后,他紧紧抿着唇闷头用力扯开这两件衣服,这才明白了为什么感觉袋中摸不到两个人的位置,卫丰为何会呈现那么奇怪的面壁跪姿。 因为单单一件外套必定无法完全遮盖住两个人的身体,那时为了躲避石脸虫的袭击,卫丰用两件外套扎成第一层完整的防护层裹着,第二层便是他自己的后背。他的背后从头到脚盖着衣衫结成的薄罩,怀里紧紧抱着洪曼青,好像恨不得把整个人撑开包裹住她一样用双臂紧紧抱着她,连带着脸颊也埋在洪曼青的头发之中。 卫丰面对着墙壁,以自己的身躯,将洪曼青完好地保护在洞壁与自己的怀抱之间。 “你傻啊!那边有缸你不用?!” 司寇准看了一眼不远处还立着个完好的水缸,低声骂道,用了许多力气才把他们俩分开,将他们拖离踩死石脸虫的地方远一点,这才擦了把汗。 一甩袖,司寇准的鼻腔忽然冲进一股腥臭的味道,一看才知道自己把一路上打死石脸的那边袖口擦脸上了,黏绿的虫液散发着一股难以忍受的恶臭。 然而此时的司寇准来不及恶心,因为他不能放松。 他看到卫丰仅着单衣的背部被咬出了十几个血洞,唯恐他的伤口里面残留着部分虫肢,从卫丰怀里掏出几只火烛点上,司寇准先是确认洪曼青并无损伤只是昏迷之后,将她盖上薄衫平放地上,再把同样已陷入昏迷的卫丰翻了个身,扒开上身的衣服一看,这才倒吸一口冷气。 卫丰的皮肤向来较为黝黑,所幸司寇准极为细心先点了几根火烛,照亮了洞内的一切,卫丰乍一看没什么问题的背部一被火光照明后,才发现他的背部是大大小小数十个虫子咬出的血口,血已经凝结成痂。 仅凭第一眼的印象,司寇准还以为卫丰躺钉板上打滚了。 1-041 以我之躯(2) 稍一思索,司寇准便明白了大概的情况。 看来当时他们两人是一路极力躲避着石脸虫的攻击,才能够勉强跑到这儿来。迫不得已出此下策,外面用来防御的衣衫太薄,卫丰只顾着护着洪曼青,自己的后背却惨遭撕咬。 司寇准移了一只火烛,将它在卫丰的腰附近的地面黏合好,开始一点点检查卫丰的伤口。 因为血已经结了层薄薄的痂,总不能撕开再看,于是司寇准只能用手指微微触摸那层血痂做个粗略的检查,感受到血痂之下有异物感的,便是有钳子肢节等残留在里面。 所幸卫丰的运气太好,司寇准只发现了两处钳子断在里面。 他想了想,皱皱眉,正静气凝神地用指甲稍稍扣着那个边慢慢撕开,哪知趴在地上的卫丰闷哼一声,缓缓地从鼻子呼出一口长气,睁开眼,忽然划过一丝笑意。 卫丰忍着痛说道:“你他娘的……怎么也死了……” 司寇准抬眼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拿指甲挑了两下一用力,那层血痂便被掀起个个儿来。 “别人是伤口上撒盐,你是伤口上弹棉花呢……” 卫丰倒吸一口冷气,彻底地从浑浑噩噩之中清醒过来。他努力扭着头看见自己后腰好像有好几个伤口疼疼痒痒的,大概是出血了,刚要再说一句,司寇准的动作极快,又是一挑,那深陷伤口里面的虫钳子便被他勾住,缓缓地抽了出来,疼得卫丰直叫唤。 “少装了,这点疼对你来说算不得什么。” 司寇准勾唇一笑,开始撕布条包扎伤口,倒是卫丰正趴着叫得起劲呢,有点儿不好意思便收住了声,忽然抬眼四处看了下,问道:“陛下呢?” 司寇准的手一顿,淡淡说了一句他在外面,便要继续去挑另一个伤口的钳子,却被卫丰一下挡住了手。 “这地方有古怪,不要让他一个人。我们先出去再说。” 卫丰的表情有些凝重,眼神却忽然变得有些古怪地看着司寇准道:“我走之后你们没事儿吧?” “没被咬到。”司寇准正说着,忽然想到什么,一看稍远的地方幽幽立着口缸,便问道:“你们怎么不藏进去?” “呃,这个,没看到嘛。” 卫丰打了个哈哈,表情有些怪异和恶嫌,随即摆出个愁眉苦脸的表情道:“他娘的,一路跑上来连个鬼都没有,还好我卫丰大爷向来机智,不然洪曼青大小姐非毁容了不可。” “我们的卫丰大爷居然关心她毁不毁容?” 司寇准也不去计较卫丰打哈哈啊的态度,向来清冷的眼神忽然闪过一丝戏谑的表情,将卫丰扶起,转身去叫醒洪曼青。 “你大爷的,我是怕她毁容了非要嫁我,你想想啊这么个母老虎,谁娶了谁下半辈子的幸福就没了,我可不敢要。你想想啊,我要是出去喝个花酒,哎哟回家一顿鞭子;出去搂个姑娘,哎哟回家又一顿鞭子,这姑奶奶大概要打光棍一辈子了……” 卫丰赶忙澄清,忍着背上的疼龇牙咧嘴地穿起自己的黑色外衣,刚扭头,立马就看到洪曼青一脸阴沉的怒气看着自己。 “呃……这位姑奶奶您怎么醒了也不说一声……嗷!疼疼疼……我错了我错了……” 卫丰捂着被拽疼的耳朵,泪眼汪汪地看向司寇准求救。哪知司寇准好像眼睛瞎了一样漠然走开,去一一吹灭那些亮得灯火通明的蜡烛。 待洪曼青与卫丰闹完,司寇准也将火烛与火折子都收好了,分与卫丰一根,司寇准在前,洪曼青扶着卫丰在后,就这样急匆匆出了圆洞。 “陛下呢?”洪曼青与卫丰问,司寇准眼眸低垂,往下方一看,“他在下面等我们。” “我靠,你居然让他一个人待着?” 卫丰大呼小叫,喊了洪曼青一声便一瘸一拐地往下走去。司寇准的面色倒不是很焦急,微微皱眉,赶过他们,边走边说起老太监的事,然后有些冷淡地不满说道:“陛下行动不便心急如焚,也说过让我上来找。你们两个生死不明,哪能两全?” 卫丰苦笑摇头道:“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小皇帝向来谁都护着自然考虑不周,没错,他叫你来是他担心我们,我这弟弟心善,我感激得无以复加。可是你作为近臣,居然让他一个人待着?他这么笨的样子,你到底还真是拿他当皇帝了?” 司寇准的眸色一冷,并不过多解释,只是往前走的脚步更为加快了些。 话不多说,几人往底部更靠近了些,一路上卫丰还在喋喋不休地嫌弃着司寇准,洪曼青还真怕他俩打起来一直不停地瞄着他们俩。 忽然悬梯的底部一声尖叫响起,卫丰与司寇准对视一眼。脸色都沉了下来。 那声音是连鲤的! 卫丰打了个眼色推了司寇准一把:“赶紧去啊!” 司寇准一愣,这才拔腿往底部中心跑去,一路上卫丰虽然受了些伤但是行走速度并没有被拖慢,因而他们其实也差不多走到了连鲤所在的地方。司寇准加快脚步往前跑着,一个拐弯,便立马往分别之时的位置看去,哪知竟无一人的身影。 他的心一慌,硬着头皮再往前焦急地寻找了半圈阶梯,便看见了连鲤的身影。 但是此时的连鲤却已经离分别时的地方有一段距离,跟在那个头发灰白的老太监身后,一步步往前走着,看那方向,竟然是往最深处的石俑聚集处走去! “陛下!” 他高声喊了一声,然而对方毫无应答,已经跟随老太监到了一开始他们所站着的最底部的台阶平台。 那老太监佝偻着,口中喃喃念着什么,手中青灯摇曳抖落出一缕缕变化万千的青烟,好像一团柔软的雾气一样,在他们周围的空气中缠绕着,幻化着,一瞬即逝着,变幻出无数奇妙的轨迹,好像有生命一般编织着无法明说的图腾…… “连鲤!” 司寇准看不得那么多,奋力追赶着,二人间的距离在逐渐缩短,却无法阻止连鲤前行的脚步。他看见老太监回头,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轻轻在墙壁上点了一下,司寇准眼前的的十几级台阶竟然缓缓地移动,居然是缩回墙壁之内! 1-042 逃命悬梯 “鲤鲤!” 司寇准被迫停下脚步,看着面前有数十步台阶都已经缩回了墙壁,不得不再次看向连鲤,大吼一声。 然而连鲤像是被人下了蛊一样,愣愣地站在老太监的身后,目光呆滞散漫,像是失去灵魂的木偶一样。 那老太监不再看上方喊叫的司寇准,站在石俑海洋旁的平台之上,颤颤巍巍地转身,从连鲤的腰上掏出那把精巧的莲刃,小心翼翼地捏起她的手指,依次在两个指头上缓缓地划开一刀。 莲刃锋利异常,徐亨的手用力一掐,连鲤指头的血珠儿渗出,好像荷叶上的露珠一样一滴滴滚落在台阶的地面上,在地面撞开一朵朵小巧的血花。 眼前燃烧的火苗儿一跳,几乎是同一瞬间,司寇准的心一沉,因为他听到了好像有无数人窃窃私语的声音,阴暗处的石堆滚落,那种有着奇怪人面虫壳的石脸居然又纷纷冒了出来。 看样子竟是比上一次还要多,密密麻麻,好像是石脸虫的海洋一样,不停地发出窸窸窣窣的爬行声,那无数双冷冰冰的眼睛忽然咕噜转向一侧,直勾勾地盯着呆呆立在平台边缘的连鲤。 司寇准摸不清这老太监要干嘛,但是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他没有办法,喊了几声,只能眼睁睁看着老太监一脚踩进碎成一地的石俑堆里,颤颤巍巍地,又将另一条残废的腿也拖了下去。 阴暗处石脸虫忽然停止了窃窃私语,安静至极,它们的眼睛诡异地迅速转了一圈,再次齐刷刷地、直勾勾地盯着依旧站在平台上的连鲤。 那盏莲灯燃烧起的青烟越来越浓,好像蛇类一般蜿蜒着缓缓把连鲤包裹起来,而那魏国小皇帝却好像无所感觉一样,继续机械地跟着老太监往前走去。 双腿已经陷入石俑碎片中的老太监将手一伸,连鲤目光呆滞着,摆动着双腿,僵硬地迈步,一脚踩入了碎片海洋。 她刚下去一脚,那些石脸虫忽然又发出一种诡异的窃窃私语,那声音频率与之前的快速了许多,待连鲤的双腿都陷入了碎片堆中,那些石脸虫忽然爆发出一种让人难以忍受的声音,尖锐刺耳,好像有无数个女人在耳边尖叫一样! 司寇准痛苦地捂住耳朵,感觉这声音好像要钻透耳膜一样,再抬头的时候,他不禁看呆了,因为他在怎么也无法相信自己眼前看到的情形! 满满的石脸蠢蠢欲动,无数个头颅已经爬过了底下两个人的身体大半。然而那莲花灯所飘出的青烟却有若实质,编织成一道弧碗一般的屏障紧紧地附在连鲤身体一寸之外,隔离了石脸虫疯狂的袭击。 连鲤与徐亨二人如履平地,缓缓往前走着,人却变得越发矮小,渐渐陷入了碎石堆中。屏障之外的石脸虫却越发疯狂,好像被什么极为诱惑的东西所吸引,拼命地扑棱着翅膀往屏障上撞着,扑着,哪怕前方的石脸虫已经爬满,仍旧发疯般地往连鲤身上扑去。 那样子,好像恨不得立即猎杀连鲤生吃殆尽一般。 司寇准真的慌了,恨恨地咬牙,迅速往后退了数步,低吼一声,正要加速跑试图跳过那段空缺,哪知刚跑了两步,他的肩膀立即被人一把狠狠掐住,扭头一看,是卫丰极为担心的脸。 “走!” 卫丰对着司寇准使劲吼了一声,有些难受地受着石脸虫的尖叫声,发现就好像是过年炮仗在自己耳膜里炸过一样,嗡嗡地难受。 “他还在里面,鲤鲤还在里面……” 此时的司寇准好像是个无措的小孩,不停地回头看看卫丰,再看看已经陷入碎石堆大半个身子的连鲤,眼里满是惊慌,嘴里喃喃念着,甚至有一瞬间他两只手都颤抖了起来。 卫丰看见灰白石俑堆里面那好像被牛虻吸咬的血包一样的东西也看呆了,但他极快地回过心神来。他从未见过司寇准是这副模样,危急的情形不容他思考太多,一拽司寇准发现居然拽不动,回头怒骂道:“你想死吗!还不走?!” “鲤鲤还在里面……” 司寇准被拽了个趔趄,呆呆看着卫丰,喃喃道,竟然不自觉地缩手躲开卫丰的拉扯,往后退了几步,又扭头去看那被石俑碎片堆与石脸虫埋过脖颈的两人,回头竟然求助般地看向卫丰。 卫丰一咬牙,冲着洪曼青打了个眼色,往前走了两步用力揽过司寇准的身子,用力抵着额头眼睛紧盯着他对他低吼道: “司寇准你听好了,他们不会死的!那老太监精明的很,很明显是有备而来!我们想办法先离开这里!不然那些虫子飞上来也能把你咬死,你听明白了吗!走啊!走!走!” 司寇准还没回过神来,不知道是被卫丰的声音吼懵了还是想明白了,愣愣地点了点头,接过卫丰的一只手臂扶着他往后边跑去,洪曼青也立马跟着卫丰的另一边往上跑去。 三个人相扶相搀,几乎是逃命的速度往上跑回去,忽听得身后一阵窸窸窣窣的振翅声,猜也猜到那老太监惊醒了这么多的石脸,激起了极大的吸血欲望却不喂它们,它们失去了目标之后,自然注意到这边的三人,磨牙振翅,纷纷过来试图咬上第一口! 司寇准三人顺着旋梯拼命往上逃着,身后的石脸虫振翅而飞,汇聚成群,几乎是贴着他们的背后追着,远看着好像是一条硕大的灰白大蛇在紧紧咬着他们一样。 危急关头,卫丰好像完全没受伤一样,龇牙咧嘴忍着背后的疼痛,甩开他们俩的搀扶自行往上三步并作两步跑着,竟然是比没受伤的两人跑得更快一些。洪曼青与司寇准也无法休息喘一口气,被石脸虫紧追着,也纷纷爆发出比平时更好的跑步耐力来。 三人不停往上跑着,竟然慢慢地将石脸虫拉开距离,率先领跑的卫丰,气喘吁吁地跑到通道口处,伸手一撑上面的压板,脸顿时就绿了。 “不好意思,我忘记这里打不开了。” 卫丰拍拍屁股,回头对着身后的两人咧嘴一笑,露出白花花的牙齿,动作迅速地脱下已经被咬得破破烂烂的外衣,转身跑过去拍打几只追得比较紧的石脸虫,对着司寇准吼道:“怎么办!” 1-043 冰霜领域 “我有钥匙!” 司寇准把怀中的黄铜钥匙掏出来丢给洪曼青,看着底下已经追上来的黑压压的虫群,面色极其难看。 他见卫丰拿着外衫一个劲地扑虫,也有样学样,脱下已经没了两只袖子的外袍,护住洪曼青身后的空间,使劲甩打着,边往后退便吼着回答道:“墙上可能有开关!肯定有!快去!” 被二人护住的洪曼青一个弯腰钻过他们俩的防护,立马在开口压板处四处摸索着,越摸脸色越苍白,不过几下,她的背后都已经透了一阵冷汗出来。 洪曼青几乎要崩溃地扭头喊道:“找不到!” 司寇准拉过卫丰,胡乱把两件的衣衫捆在一起往上一抛,将衣衫撑开后闪进了衣服里面,想要学着卫丰先前那样撑开一层防护,但是毕竟衣服已经被咬破了一次,衣衫破破烂烂已经无法完全挡住石脸虫的撕咬。 “去找!” 司寇准冲着卫丰一吼,一把接过卫丰手里的衣服撑开,试图替他们俩挡住即将到来的虫群。 卫丰并不过多谦让,一个滚地便上前到洪曼青的另一边,在墙壁上摸索着。 卫丰不像洪曼青一样乱按一气,而是像扫干净上面的灰尘一样,用并拢的两根手指顺着纹路从左到右飞快地压着扫过,紧咬着唇,一反手摸索起下一行壁面。他摸索的地方都是较偏僻难找的地方,一个个摸索过去,简直是折磨他的神经,听着越来越近的嗡嗡声,他们三人额头上的冷汗都已经冒出来了。 “那种地方怎么可能会有机关!”洪曼青大喊着。 “那你说哪里有机关老子去摸!”卫丰没好气地说道。 “你们能不能后面先找机关我还在挡着呢!”司寇准扭头怒吼说道。 “不行了不行了!我们绝对出不去的!” “别说丧气话!” “快点!那群虫子要上来了……” “不……我……” 轰隆。 三人的头顶一凉,不约而同地停住了嘴。 一阵凉爽的湖风从他们的头顶吹过,三人愣愣地看着头顶已经掀开了的出口,墨蓝色的夜空,还有一抹高大异常的身影。 那道身影因为背着光,并不容易看得清楚面容。来人看到地道里面直勾勾盯着自己的三人也有些愣,似乎想说些什么,忽然侧头看向他们的身后,身形一跃,下一秒就出现在了他们的背后,替他们挡住了飞来的虫群,那群黑压压的石脸虫群已经疯狂,率先尖叫着扑向那人的每一寸皮肉。 几乎没有给司寇准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那人冷哼一声,抬手随意一划弧线,那手指好像画笔一样,划过的线道有一层极浅的光芒飞快散开。 几乎是下一秒,那群石脸虫像是撞上了隐形的墙壁一样,因为渴求血肉而极快的飞扑反而变成了自杀式的撞击。无数的石脸虫在那人的身前的屏障撞成血渣,尖叫,撞击,飞裂,那人面前的屏障好像一个泡泡,荡漾着水纹一样的波动圈纹,却将司寇准三人严严实实地保护在内。 那震撼的情形下没有人的头脑是可以正常运转的,司寇准觉得自己好像处在一个巨大的墨蓝色的风暴圈之中,暴雨闪电直扑面目,自己却好像待在另一个世界一样可以安全地看着这发生的一切。 无数的石脸虫刚一扑上兴奋地露出小嘴巴里面的尖牙,下一秒便被后面的同类撞碎死去。这人十分强大,如同一把无比锋利的冰霜刀刃站在那里纹丝不动,银白大蛇般的虫群在瞬间竟然被那把冰刀从头部竖直切开,从头到尾被强硬切成两半。 更多的石脸怪在那道屏障面前扑撞碎成了残渣,满耳的尖叫声被无数砰砰撞击的声音淹没,直至许久,尖叫声减弱,司寇准这才回过神来,震惊地发现大部分的石脸都死在了那道屏障之外。 好像一道分明的直线、一条强硬的规则一般不容一丝一毫的侵略,线的两边划开了两个世界,一边是他们所在的带着些尘土砂砾的平静地面,一边却是已经堆积起了一指多深的昆虫残肢,随着屏障的消失,那堆虫群尸堆悄悄地塌下来一小块,一只石脸虫的壳微倾,露出半个人脸似的花纹,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司寇准。 司寇准一打哆嗦,人却是精神了许多。他愣着神,抬眼一看发现半空中还有几只撞得晕头转向勉强存活的石脸虫,它们再次扑棱飞起聚成一小团,不知道是要逃离还是要继续进攻,挡在他面前的那人一手直直往前一递,虫群中的一蓬冰冷气息便凭空冒出,迅速蔓延,好像极寒之地的凛冽杀气一样迅速地将那几只石脸虫冻了个严严实实,嘎嘣一声,凭空粉碎成无数晶莹的白色粉末。 那人这才回头,发现身后的人直愣愣地看着自己,皱眉,张嘴就问:“你们怎么会在这儿?” 那是个男人般粗糙的声音。 司寇准看着那人转过来,借着外面的光看清楚了那人的着装相貌。 线条轮廓刚硬直接的脸庞,阴沉的脸色,厚厚的嘴唇。待看到那人身上并不十分适合的高等宫女服,还有双相比其他女人更要粗长的绣花宫鞋,司寇准蓦然一惊刚要叫起来,那人却是冲着台阶的底部看了看皱起了眉头,俯身手极快地在他们脖颈处一点,三个孩子立即失去意识,浑浑噩噩地闭眼瘫软了下去。 然而纵使只是一眼,司寇准立马就反应过来这人的真实身份。 这人分明就是太后宫中的那个大宫女,石兰。 然而司寇准已经晕了过去,根本无法思考为何石兰会出现在这个诡异的地方。 …… 石兰在魏宫中无疑是特殊的存在。 魏太后未入宫大选之前还是端州县吏的女儿,那时石兰便时常相陪左右。 任何人都会觉得卫若水与石兰站在一起都是一副怪异的情景,但是她们这样子相扶相知已经许多年。 许多年前,未有人想到卫若水会成为大魏将来的太后,更不会想到那个无论是外形还是内心都像极了男人的石兰能有机会相陪入宫,甚至一路任职成为大魏宫中掌管众多宫女的一等大宫女,尽管她整日里冷着张脸挂着“所有人勿近”的字眼,尽管她针线女工全然不会,尽管她与下级女官一年都说不到十句话。 (推荐期间每日三更,早十点、晚六点、十一点。为期一个星期。投票收藏留言多多支持~谢谢大家:-D) 1-044 宫女石兰 太后的一切日常事宜皆有人处理,石兰要做的不是这些琐碎的杂事。 石兰有一双有力的手,能够沏的一手好茶,能够握的一手好剑。 然而平日里她的这双手用处并不多,近年来太后政权稳固不再需要她飞剑杀人,她需要的便是站在卫若水的身后,沉默着,聆听着,偶尔递茶解渴,偶尔也轻按穴位缓解卫若水多年不愈的头痛顽疾。 她的时间太多,甚至在多得足以在最近思考自己的人生是否会一直这样平静度过,直至与卫若水一同老去,然后带着无数个秘密埋葬于黄土之下。 直到候三儿的出现,她才知道接下来的日子不会那么简单。 那年轻的太监谨慎而恭敬地请了句安,石兰并不虚扶,理所当然地站着受了,这让在皇帝寿宴之夜偷溜出来的侯三儿有些不满。 可是候三儿必须要很好地隐藏住这种不满,他虽然是名义上的皇帝近侍,然而谁都知道,魏宫内真正掌权的是太后娘娘,而这位太后眼前的心腹的话语权,有时候甚至比皇帝的还大。 毕竟石兰平日里并不讲没用的废话,一旦开口,必定有事。 “石兰姑姑,有一事小奴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候三儿斟酌几番,试探着说了一句,偷偷地拿着眼角查看石兰的神色。他于寿宴之夜偷偷溜到慈济宫找石兰,本身还以为石兰并不会理会自己,因为今晚太后下令禁止任何人员再行打扰。但是一听是关于陛下的事,石兰立马虚掩房门出了太后殿门,也不说话,带着他来到这偏房,当场淡淡看了一眼,示意他讲明何事。 不知为何,候三儿想起了司寇准的做派。他又虚虚擦了把汗,挤出笑容来,解释着自己前来的目的: “也没什么,陛下前些日子向老奴要了长生殿巡访图,原先天子之事老奴自然不敢过问,但是陛下向来……天马行空,行事出人意料,故而小奴特在此禀报一声……” 石兰的眼一冷,当即打断他问道:“陛下呢?” “这,小奴过来的时候,陛下正在寿宴场上,有几位老大人在场……” 候三儿还未说完,门外一声禀报,石兰挥挥手让人进来,门口的守卫将小皇帝一饮就醉的消息报告完毕,便拱手一礼出了门外,显然早已经习惯了石兰不多言语的本性。 石兰的脸色一如既往的冷漠,但是候三儿莫名觉得好像阴沉了许多。 “你回去。”石兰往外走去,脚步一顿,继续往外走说道:“太后累了,去守着,不许任何人进去。” 候三儿赶忙一礼应下,落后石兰几步往殿门外走去,刚要再抬头多问几句,哪知道往前一望,哪有石兰的身影,只见一抹黑色的身影在宫檐一角一掠而过,瞬间没了踪影。 候三儿立马低头擦擦冷汗,再抬头时挺直了腰,往慈济宫正门走去。 还未与守门的皇卫见过礼,他便将脸上的紧张一扫而光,拿出常有的自矜又不自觉透露着一丝谄媚的笑,待值班的守卫率先打过招呼了,候三儿才含笑点头示意,袖着手,与轮值的皇卫站着,以防贼人行刺。 “大人,怎么慈济宫值班,好像与宫殿距离远了些?” 候三儿第一次在夜间这么仔细地观察慈济宫的防守皇卫队列,发现与慈济宫主殿距离太远了些,这样假设有贼人闯入挟持,那么估计太后叫破嗓子都没人听得见。 “你懂什么?太后的身边,有石兰姑娘便够了。”皇卫头领乐呵笑了一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道:“据说太后顽疾又犯,任何响动都不行,所以才距离这么远。我们几个兄弟在这,其实只是防范外围而已。” “石兰姑姑真有那么厉害?”候三儿好奇问道。 守卫大人神色一敛,神神秘秘地说道:“公公知道八年前的事吗?” 候三儿的眼皮子一跳,顿时明白指的是八年前的孙氏叛变,点点头,就听到那名守卫大人继续道: “当年我也是宫外城防一个班头而已,姓孙的先杀进来宫内,靖王带队救援,进去才发现姓孙的部下在御花园附近,被杀了两个小队,多亏了随身宫女和徐公公拼死守护咱们大魏陛下现在才能吃好喝好。啧啧,女人不可小看啊……” “徐公公可是那位徐亨公公?”候三儿问。 “没错,说起来,徐公公那次受了重伤就没见过了,还好他得宠,才能常留深宫享福啊……” 候三儿听着,不知为何有些紧张,回头往慈济宫一看,灯火有些晦暗,应该是太后歇息了,他正这么想着,耳朵一颤,神色紧张地回头问守卫大人道:“大人,你听到了吗?” “什么?”守卫大人挠了挠腰后的痒处,漫不经心地回头问道。 “不,可能听错了,没什么……” 候三儿有些犹疑地说道,又不安心地回头看看那座硕大的宫殿——他刚才好像听到了幽幽的哭声。 可是慈济宫怎么可能会有哭声呢?他看着从宫殿屋角落下的几只哇哇叫着的乌鸦,摇摇头,便专心致志地与守卫们守在慈济宫的外围,距离远到足够听不到发生在慈济宫内的任何声响。 比起慈济宫的哭声,石兰现在的心思更多地放在了长生殿之上。 她知道,连鲤这一连串的举动,明明白白地告知了自己她的去向。 真不让人省心。 石兰依旧一脸冷漠,眸底的颜色却更加浓郁了些。想起那个满脸笑容眼睛又咕噜噜转悠的小皇帝,她叹了一口气,再想起那状若癫狂一脸伤疤的徐亨,她的眼又凛然下来。 几个轻跃,她看似粗壮厚实的身体却好像飞鸟一般灵活,一眨眼便不知飞过多远出去。 魏宫传承数百年,自上几辈便积累了无数的财富,虽然经过最近几任皇帝的挥霍无度,但是魏宫的修缮新建仍旧在每年的国库款数中以很大的比例支出。魏宫虽大,但是在石兰面前不过是多几步的功夫而已,那些聚精会神地驻守各个城楼之上的弓手还未来得及擦一下眼睛,一道飞鸟一般的黑影便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稍纵几许,石兰便如石头落地一般稳稳当当地立在长生殿的灰墙之上。 难倒卫丰他们的长墙对她来说不过是高一点的门槛,她立在灰墙之上,一眼扫视过去,除却围成一圈的长墙,便是中间一片广袤的广场,横亘石兰的视线左右;广场毫无装饰,一色大理石铺就,唯有中心矗立着一座并不十分高却十分粗阔的木塔,还有在塔的百步之后,数座十分恢弘庄严却又死气沉沉的宫殿。 长生殿。 石脸淡淡看了长生殿一眼,忽而眉头一皱,回头看向围墙之外,有一处草地之下,好像有什么异常的声响。 咚咚咚。听起来好像是有谁要从地下钻出来一样。 1-045 虫群之守 石兰轻松地一跃而下,直立于某块草地之上,感受着脚底下越来越急促的敲击声,看来下面的人好像遇到了什么危险,很急着出来一样。 密道?会是谁? 不管是谁,情况不对杀了就行。 石兰眼中一切情绪消散,剩下的是不易察觉的警备与疑惑,她想着,能在这种地方混到地底下密道的人肯定不安分,也许是敌国的探子,也许是徐亨的人。 总之,她已经做好了下面的人一探出脑袋来她就手起刀落剁了的准备。 石兰快速地在脑海里将可能出现的人都想了一遍,然后伸出两根手指在草甸上摸索了一番,眼神一亮,找出暗门的大致形状。 石兰的眼力非常好,她观察了一下四周,一下便看到了在草甸的一块草皮被谁蹭掉了一小块,而几只凌乱的脚印在暗道口徘徊着,显然对方是从这里下去的,而且不止一个人。晨露微湿,草叶和着软泥被踩出一排浅浅的脚印子。 石兰顺着脚印看过去,捡起两枚石子,她看见脚印最密集地聚集在一处灰墙一块墙壁之前,那面墙壁之上的每一块灰砖都差不多,她指风一弹,那枚石子便像飞鸟一般朝着一人高的墙壁砖上弹去! 啪。石兰看着在地上打转的石子,再看看脚印。 她想了想,手中的小石子一转,再次飞起,只不过这次打在那块转头矮一些的地方,大概就只能算是一个小孩的身高,啪嗒一声,力道极大,一块砖块似乎有所感应,微微陷了下去一寸。 果然,小皇帝进去过了。 石兰皱眉,快速走到通道口附近,那处的滑板刚刚滑开,她第一眼便看到了三只脏兮兮的小脑袋。 还有那后面黑压压如潮水般狂涌过来的无数张惨白的脸…… 石兰轻哼一声,身形一移,雪山气海深藏的气息几乎是不需要任何考虑便自行迸发,抬手一划引导气息运转,那群石脸虫纷纷在她的屏障面前撞毁。 石脸虫尖叫,撞击,飞裂,乒乒乓乓的声音,她的屏障却坚如磐石,将身后的那三人严严实实地保护在内。 她的心里默数着,数到十三的时候眼前黑压压的视觉才逐渐散开,她如同一把无比锋利的刀刃生生将石脸虫群从头劈开。 石兰的面色并不好看,并不是因为她觉得这是多么艰难的事情,只是因为她生来便厌烦嘈杂干扰心神的声音,手一递,将残存的些许飞虫都消灭得干干净净。 她这时候才想起来,这三个小孩子是谁,可是才发现连鲤竟然不在其中。 她皱眉,刚问了一句心中便觉得厌烦,出手将他们全都击昏,送到湖边树林里较为干燥的地方。 但愿这些孩子刚刚还未来得及看清自己的面目。 石兰注意到了出口的背光问题,但是她目前的首要之事,就是解决掉徐亨,这个借着卫若水的恩惠、假情假意潜伏下来的叛徒,她怎么也想不出,安分了这么多年的徐亨,为什么突然有了动作。 除非徐亨接到了什么消息。 她不知道是不是像自己猜想的一样,徐亨和“那人”,或者说那股力量,接触到了,从而死心塌地为他们卖命。 石兰边在脑海中整理着思绪,边悄悄然进入了地道。一路火烛蜿蜒而下,她立马就发现了悬梯的蹊跷之处,没想到长生殿之下居然还有这样的地方,她的左手边还有个阴阴然的洞,看起来颇深。 然而此时的石兰并没有一查究竟的欲望。 石兰站在最高处思考一秒,下一步便走到火油沟渠边,半只脚掌都超出了台面。 她就这样稳稳地站在悬空之处往悬梯最底下的中心看去。一地的石俑残片,与其混为一色的石脸虫埋藏在底下,还有最中心硕大的青铜壶一样的庞然大物。石兰的视线停留在那个大壶之上,微微一颤,好像有些迟疑自己看错了一般,再微微往前一步。 然而前面已经是没有任何台面的高空,她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往前迈出一步,一脚踩空,整个人好像是从岩崖上坠落下去的石头一般,直直往下坠落! 石兰一点也不慌乱,整个人与地面几乎平行地面地往下坠落,在即将撞上地面之时,她才将肩膀借力一转,整个人好像一只展开双翅的老鹰一般落在了石俑残片之上,令人吃惊的是,她那看着笨重的粗壮身体却好像轻盈至极,一双粗脚并立站在一只卡在碎片中翘起的残破石俑手上,稳如泰山! 魏宫内任何人都知道,石兰做事从来都不会浪费一丝一毫时间,直接了当。 此时的她距离那硕大的青铜大壶不过四五步的距离,认真观察几眼,她便知道这青铜大壶是第一次见,但是她反复看了几眼,总觉得莫名熟悉,那四只雕刻得栩栩如生的蟠龙首尾相接,却都呈朝拜状拱卫着中心的图案——那中心的图案说不清雕刻了什么,泥垢沉积,只是隐隐约约看到了一柄展开的扇子样的东西。 四条龙守着把扇子? 五条石兰摇摇头,正要进一步观看仔细,忽然在视野里发现了不远的地方有一处的石俑堆积得极不平整,她轻点脚尖跃过,来到那处,发现这地方好像是预先挖出一个较为低平的地方,里面的碎片较少,还爬着几只石脸虫,周围堆着残破的石俑明显比这处高出许多,拨开最表面的一层碎片,石兰便发现了地下的泥土松软至极,在泥土之中找到了一个把手一样的东西。 只是一转念,石兰便明白了,这是一个隐秘的入口。平日里鲜少有人进入,这里的守卫用许多人俑的残片作为遮掩,又将训练好的石脸虫作为外面的遮掩,也可以当做一种防御手段。 只需要将这入口的地方设置成满足石脸虫生存条件的栖息地的,平日里所有的虫便都附着在这门的外面,成了通道极好的掩护。而有需要的时候,只需要用些法子把虫子驱赶飞起,那么底下的入口便会显现出来得以进入,待石脸虫平静下来回归栖息地的时候,这地方又会被完好地掩盖起来。 事实上,只要这里的石脸虫一直繁衍生息下去,那么入口处的遮掩便不会被看破。若不是此次碰巧在地道口被石兰一口气灭掉大半,也许石兰还不能那么快发现石俑堆里面的秘密,只会以为这个地方只是个暂时存放废弃物的洞窟而已。 石兰将剩余的石脸虫都清除掉,拉起挡板,在她的面前便出现了一道幽幽的通道,她看着那往上的走势,便立马明白这通道是往上的,也许是通往地表的宫殿群。 她临走前又往回看了一眼,有些迟疑,暗暗在心底记住了青铜大壶的模样。 她总觉得这东西很眼熟。 就好像在她与卫若水相遇之前,它在她失去记忆的那段过去中反复出现过一样。 1-046 长生殿前 地道内大约一人多高,十分干燥,可见通风还不错,没有地下建筑因常年封闭而味道怪异的空气。脚下并不是泥土,地道的四方都用平整的板石铺平固型。 石兰进入地道之时便下意识嗅了嗅,空气中依稀残存着一种冰凉的味道。她记得,盛夏之时,宫中熏香常用的冰片薄荷隐约好像是这个味道,然而四处并没有熏香一类的事物,她也不记得长生殿附近有种植此种植物。 唯有一种解释,这地道不久前有人走过,那人在路上遗留下了清凉的冰片一样的香味。 是小皇帝,还是徐亨?石兰沉着脸迈着大步往前走去,步伐宽大而平稳。 她向来不用那些闺阁小姐们迈着温柔轻悄的莲步,学不会,用不惯。即使与卫若水相处的那几年被卫若水唆使着看学了几天,她也依旧迈着直而宽的步子,就好像是天生的步伐一样。 曾经,卫家的大少爷,也即是现如今的太后哥哥、魏国国舅卫若山,取笑过石兰走路的样子,称她好像是码头上扛沙包的汉子一样的粗鲁直步,结果三天之后,卫若山打闹间将妹妹欺负哭了,一旁默不作声的她一掌劈下,卫若山好几天走路都是歪着肩膀走的路。 她声称是维护卫若水,卫若山却坚决认为她是公报私仇。一念及此,石兰的眼底忽然有了笑意。 一转眼便是这么多年,她从一开始在街头徘徊不知家在何方的孩子,到与卫家两个孩子一同进入魏国的权力中心,她更多的是处于一个旁观者的身份,虽然她也有听命于卫若水而出手的时候,但始终认为自己的精神是游离在魏国之外的,就好像极其遥远的地方有着自己的归属一样。 当然了,她一直认为这种隐约感觉叫做失忆。她的记忆开始于人来人涌嘈杂的街头,热闹的叫卖,喷香的葱花,开始于卫县令之女上街游玩之时递过来的一枝正当盛放的兰花,于是从那时起,她的名字便是石兰。 回忆不多,她之后的日子便是在卫若水进宫不久也以其侍女的身份入宫。她不需要做侍女需要做的事,要做的只是普通侍女不能做的事。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她只记得有很多精心打扮的女人在老皇帝面前姐妹相称,下一秒便恨不得将对方置之于死地,卫若水告诉她那叫做争宠。 而每次一身臃肿的皇帝突然到来又离去之后,卫若水总是满脸泪水,带着绝望与厌恶,她只能每次默默将地上撕裂的衣裙捡起收好,再让人备好沐浴熏香。 久而久之,皇帝来的次数越少,据说与那时候新来的南楚国师情感甚好,而独自一人的卫若水泪水渐渐减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筹谋算计的精明,一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坚决,与其他女人一样谨慎而大胆,她很快就将其他的女人一个个解决,坐到了皇后的宝座之上。 就算到了那皇帝驾崩的那晚,卫若水疯了一般做出那件事,她震惊之余,也认为卫若水还是那个卫若水。 石兰思绪繁多,不知不觉石兰已经顺着隧道往上的走势疾步走了许久,隐约觉得嗅到的冰冽气息有些明显起来,很明显她正在向着源头逐步靠近。 她走过一个向上的坡,眼前豁然一亮,远处的甬道之上居然有个朝天的出口,能够看得到上边一方小小的天空,天空已经显现出了微亮的鱼肚白。 没有迟疑,石兰便顺着出口旁简陋的木梯走上去,两步便翻出了隧道,她往四周一看,却发现自己身处在一片大理石铺就的广场之上,几乎不用任何考虑,石兰往身后一看,她的身后便是那幢又粗又矮的木制塔楼,而木塔的身后是数座熟悉的宫殿,富丽堂皇,却又死寂无声。 这个出口居然开在长生殿前的广场之上? 石兰皱眉,但是一丝惊讶闪过之后便是冷静的观察与警惕。因为但凡年份有些久的主要宫殿都会设置一些隐蔽的通道供敌国入侵之时让皇家成员逃走,或者是用来掩人耳目、为图走动方便而设置的地道,然而她虽然八年前到过一次,这次甚至进入到了地下,却如何也想不到这长生殿到底能藏有什么秘密。 她只知道这地方死去的魏灵帝生前用来云集各地美女与方士、追求所谓的长生通天之道的地方。然而事实证明,魏灵帝到死也没看到所谓的长生药一眼。 石兰锐利的眼神四下一扫,并未发现一声一息。她不知道,躲藏在广场边缘的一处暗门之内的徐亨,早已在“那人”的引导下,触摸到了长生殿秘密的边角,也因为这个秘密,沉默多年的徐亨终于有了动作,引导着连鲤进入这个宫殿,试图让她知晓一些当年的真相。 事实上,魏国上下,真论起来的话,知道长生大殿里面藏着个巨大的空间的人绝不超过五个,而在这五个人之中,又有谁真正知道层层遮掩下的秘密呢? 正如长生大殿的存在,如果不是在魏宫待的年份够长,轮换的值班够多,接触的人员等级够高,一般的宫人并无法知道它如同一个禁忌之地一般存在于魏宫深处。在很多宫人的闲谈笑料之中,所谓的禁忌应该如宫闱私情、谋逆叛国这般充满追求刺激与欲望的故事。他们并不知道,偶尔路过只觉得有些破败的长生大殿的地底,埋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东西。 很多新进宫的宫人第一眼看到都会误把长生大殿当做冷宫,因为单在远处看它颇显破败之势,而有些辈分的管事宫女太监则会意味深长地笑,开始讲起当年的先皇是如何的风流奢侈,夜夜春宵日日歌舞,端的是大陆上的第一享受。 最著名的便是先帝魏灵帝召楚人甘碧国为国师后,清国库之余兴建长生大殿,南方三郡皆空,民怨虽多,但是终究碍于帝王权贵,有那在青阳郡煽动人心的三十余名农汉被官府抓住,曝晒半月剥皮斩首,民怨皆伏。 待魏灵帝仙逝之夜,乱党孙氏杀入宫中,于宫殿之中烧杀抢掠无所不作,洗劫长生大殿,所幸靖王连城率军救驾,新皇无恙;直至太后暂理朝政之时,也许是碍于那段惨痛的记忆,当即便宣布长生大殿永不开启。 然而谁也不知道,在此时,对外宣布永不开启的长生殿前广场,太后身边那位总是冷着脸的黑脸大宫女正警惕地观察四周,而一位面目可怖的老太监正哀哀地佝偻着,站在数百步之外的暗门之后,立于长生殿的某处偏房门前,看着似是熟悉又十分陌生的诸多景物,时不时叹一口气。 “物是人非啊……”徐亨佝偻着背,目光透着迷茫、追忆,有些怀念地环视周围 1-047 天四十七 “物是人非啊……” 徐亨目光透着迷茫、追忆,有些怀念地环视周围,那些宫墙檐角、雕梁画栋、描金绣银……自己也曾怀着激动的心情迈入长生大殿,哪曾想最后自己是这样的结局? “公公莫要心忧了。”几步之远,一名容貌动人的小宫女微微一礼担心说道,“伤情催病,公公太过忧心不好。” 徐亨微微侧过头来一笑,嘴角边沿的大片伤疤被牵动,看样子很是可怖。但是此时他却以一种慈爱的眼光看着那名小宫女,像长辈一样摇摇头道:“香儿,你是个好孩子。她……就交给你了。” 小宫女元香有些为难地看着身后的厢房,那有些破烂的床铺之上,魏国的小皇帝正紧闭着双眼,面色微白,时不时喃喃数句含混不清的话,好像灵魂已经去了他处。 “那您呢?公公您不和我们走吗?” 元香自知不便多问,但是心里始终有些担心徐亨,她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一种病痛多年的人即将解脱离去的神情,好像对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丝留恋已经消失,这让她隐隐有些不安。 “我自有安排。”徐亨淡淡笑道,眼角都带着解脱的笑意,摇头说:“你帮我带她走,有人来了,我留下。” “元香自会将陛下完完整整地带出去的。”元香目露感动,忽然一把跪下,虔诚地连磕了三个响头,眼睛微红说道:“元香当初犯错被贬,宫人相欺,幸得公公相助。大恩大德此生不敢忘。” 徐亨面露欣慰,他的眼神忽然变得哀伤起来,看着元香,又好像透过她看着别人:“你和我都不过是个可怜人而已,她也是。” 元香若有所感,也是带着伤感低下了头,再次抬头时给了个坚定的眼神,点了点头,也不多说,转身入了厢房。 “记住,烟灭之时,带着小皇帝逃出去。” 徐亨颤颤巍巍地迈步离开,留下这么一句话,便翻转了暗门,遥遥向着广场的方向走去。 元香的手一顿,知道徐亨去意已决,眼睛微红,合手将房门关紧,转身便赶到床边照顾着好像在昏睡的小皇帝身边,她小心翼翼地挪了挪身子,唯恐扰到了床头桌上的那盏莲花青灯。 那灯好像在燃烧着什么草药,发出好闻的冰凉而略带甜意的味道,从燃烧过后的余烬中抽出一圈圈好像丝线一样柔软轻绵的青色薄烟,层层绕绕,好像在莲花灯上不停地编织着一团巨大的蚕茧一样,透着奇异而又诡谲的气息。 而此时这团巨大的青烟蚕茧之中又若隐若现地伸出一两条隐约的青烟,像是轻佻的女子招摇着柔软的双手一样轻轻地延伸到床上连鲤的面门之上,一瞬即逝,仿佛有一双手不停地抚摸着连鲤的双颊,又如晨雾一样缓缓地贴合上她的肌肤,一触便蒸发消失不见。 这场景十分诡异,然而元香到来之前听过了徐亨的交代,知晓这并不是自己能够插手的事,只能心急之余替床上的连鲤擦擦汗,再有些担忧地听着徐亨离去方向的动静。 她看见连鲤双手紧紧握着绿莹莹的一截玉镯,双眼紧闭,额角不停地冒着冷汗,不知道是生了急病还是做了噩梦。元香刚开始还试图轻唤却叫不醒连鲤,又唯恐做了什么弄巧成拙的事情,只好顺着徐亨的意思,等着那盏灯自行熄灭。 但是,每次她以为那里面烧得黑乎乎的草药即将熄灭之时,烧卷的边又冒出莹莹的红光继续闷燃着冒出一缕缕青烟,倒是莲花灯上的蚕茧一样的烟团始终不曾消散,时不时有几缕时隐时现的青烟缓缓被连鲤吸入鼻腔。 青烟蚕茧像是有生命一般悬浮在莲花灯之上,游动着缥缈的几缕青烟拂着连鲤的脸颊,好像一个母亲在床边怜爱地看着孩子一样。 元香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她不敢擅动,却也不敢轻易离开,只好硬着头皮在这房间里走走看看,房内微弱的一根火烛燃烧着,摇曳着跳动的光影,好像鬼魅坏绕一样。 其实她对这个房间并不陌生,因为当初被贬之时,她被几名杂事宫女们欺负的时候被徐亨救下,因而当徐亨问她愿不愿意调去打扫自己所居住的冷宫的时候她并没有拒绝,只不过她没想到徐亨便是常年住在这么个阴冷的长生殿内。 徐亨的要求很简单,就是好好打扫这间好像与长生殿后方偏僻的诸多厢房没有差别的房屋,他自己却不住在这里。 长生殿的格局十分奇怪,它的宫殿建筑走势呈圆形,数百间厢房链接成一道极大的圆圈,厢房面朝外面的方向没有任何门窗,而围绕出来的圆形内部、厢房面向圈内的方向才只有一个走廊通道,看起来十分诡异。 好像这房子当初规划就是为了避开阳光一样。 徐亨要求打扫的房间也在其中。这是个早已没人居住的房间,门牌写着“天四十七”的字样,简单的床铺与木台,是女子的样式,还有几幅画像散搁在靠墙的桌案之上,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与传闻中金碧辉煌的主殿相差甚远。 元香没有去过主殿,但是看这破落的样子,估摸着这大概是当时粗使丫鬟的住所,但是看到床铺两边的房梁之上铸着几条铁链,还有那角落的脚镣,不禁又有些怀疑,这应该是拘禁谁的用具。 她曾经怀着无比巨大的疑问偷偷在附近几间厢房查看过,清一色的简单家具与极其扎眼的铁链脚环,附近的几间房屋都是这般的布置。 是犯了死罪的囚徒吗? 可是囚徒都在监狱,又怎么会锁在长生殿,还每人配备一间房? 元香摇摇头,打消了脑袋中的想法,显然这样的设置的有什么特殊的用途的,她止不住看着周围的装饰猜想着,是否当初有这样的一位女子,她被铁链锁住手脚困在这简陋的屋内,是过着什么样的生活?真的会有人在传说中酒池肉林般的长生殿内遭受这样的待遇? 她是谁?她被困了多久? 元香不由得又想起床上的小皇帝,连鲤好像木头一般直愣愣地躺着,微微颤抖着,刚擦过汗的额头又冒出冷汗,微微颤抖着,不知道是否梦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元香担心地上前又给连鲤擦了一遍额头,刚坐下随意一看,却看见了墙角桌案上的几卷画卷,她的心便狂跳起来。 她记得,当初刚来打扫的时候,整个“天四十七”房内并不十分脏乱,应该是在她之前也有人过来打扫过,地上薄薄的一层灰尘,不过墙角的一些零碎玩意儿却被随意堆放一起,显然前边的清扫并没有做得多透彻。 她当时将每样东西擦洗放到该放的位置,然后发现地上几卷画都快烂碎了,也不敢大动,小心翼翼捧着卷好,放到了桌案一角,一共有三卷,平日里最多拿鸡毛掸子轻轻弹弹,不敢多碰,也没想多碰。 然而此时此刻的元香不由得想到,那几幅画里面,会不会有这间房屋主人的信息? 1-048 八年遗恨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元香看向那几幅的眼神也变得不一样了起来,几乎是怀着去发现一个惊天阴谋一样的心情缓缓走上前去。她有些紧张地站在桌案之前,不知该打开还是不该。 正当元香紧绷着小心脏微微颤着手去触碰那些画卷的时候,她身后的连鲤却是忽然闷吭一声,好像是在梦中惊着了一般。元香吓了一跳,手闪电般缩起,紧张地看了昏睡中的连鲤。 半晌,不见床上的小皇帝醒来,元香再看那莲花灯上的青烟蚕茧,发现好像变得比第一眼的体型小了些,然而触摸着连鲤周身的雾烟却更多了些,看起来就好像床铺周围都点燃艾草一类的熏草,为着连鲤驱邪祈福的仪式一样。 元香见没什么异变,松了口气,转头又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那几卷画卷。其中一卷已经散掉了,写着些经文通论,另一卷是书法字,看起来龙飞凤舞的也不知道写的什么。她咬着下唇轻轻把最后一卷打开。 长长的画页如其他两卷一样已经泛黄,不同的是保存得相对完好一点。 随着卷轴拉开,一张宛若秋月皎洁无暇的脸庞显现,画的是一个站在百花丛中的年轻女人。 这女人十分美丽,穿着一件颇为清新的鹅黄的长锦衣裙,用碧绿丝线在衣料上绣出了栩栩如生圆盘荷叶,桃红色与粉白色的丝线交织绣出了一朵朵怒放的荷花,从裙摆一直蔓延盛放到胸前,紫色的宽腰带勒紧细腰,显出了身段窈窕,反而还给人一种清雅不失华贵的感觉,手上戴着一个碧绿玉镯子,一头如瀑秀发皆简单拢在脑后,用数根淡绿丝带编织成简单的辫子。 她的整张脸清丽动人,尤其是那双眼睛,清澈圆润,纯洁似水,在繁花树下带着淡淡的忧愁,安静地看着作画之人,好像是随时会破碎的星火一样。 元香的心一紧,莫名想起连鲤那双好像会说话的圆润眼睛一样,她回头看了一眼依旧沉睡的连鲤,那手中紧紧握着的玉镯子明显是已经断了的半截了。 她再次回头看着那已经露出大半的画卷,深吸一口气,将画卷全部展开,目光顺着手指下滑定定地盯在最后一行的题字上。 孝显二十六年,徐亨恭奉圣谕作此画。天四十七房,夏氏新荷。 -- 拂晓将至,好像是一眨眼的瞬间,夜幕被轻轻过滤,天空的一角残留着靛蓝晕染着浅白的颜色,另一边却已经明亮起来,最靠近地平线的地方,洒落了一大片的金光,也许再过一会儿,橙红色的朝阳便会从那山峦之后慢慢爬上来。 朝阳未升,暑气未涨,清风徐来,站于高处的徐亨舒展双手,不自觉地微微踮脚,极其贪婪地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 从他的鼻尖到肺腔都在吮吸着这久别的清新,许久许久,他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颤巍巍地抬了一下耷拉着的眼皮,眼底透出轻松的笑意。他已经许多年没有如此坦然而轻松地站着, “难为你等我了。” 徐亨沙哑着嗓子低低道,不知是想笑还是想哭,满脸的疤痕跟着一阵扭动,极其可怖,而他却是用一种安静的眼神看着石兰。木塔只有三层,并不高,他知道石兰听得见他的声音。 石兰正立在他脚下的广场之上,靠近之前的那个出口旁站着,用一种淡漠的眼神静静看着塔楼之上的徐亨,她神色不变,用像是在问中午吃什么的语气看着徐亨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 徐亨拖着残废的一脚往木塔的一旁走着,他的眼底划过一抹讥讽,盖住左眼的丑陋陈疤抖动着,摇头笑道:“为什么?我以为你们很清楚,清楚我为什么这么做。” “太后待你不薄。”石兰跟着走过去两步,站定之后想了一下,继续说道,“你明明可以很安稳地活到死。” “安慰?死?呵呵哈哈……难道你觉得我现在还算是活着吗?” 徐亨忽然发出极其难听的笑声,好像锯木头一样沙哑撕拉着,他情绪有些激动,指指自己的脸,又用力拍着自己残废的那条腿,然后用力一把拨开已经披散在肩头的灰发,露出满脸狰狞的伤疤,大声嘶吼道: “我已经死了!我已经过了八年死一样的日子!你们还想让我活着吗!” 徐亨的脸很可怕,严重烧伤后留下的疤痕从脖颈爬到脸上狰狞地占据了整个面庞,被削去肉一样的鼻洞阴森森地呼出白雾,他一大吼,就好像是从地底爬出来的怪物一样,驼着背,用一种仇视的眼光看着楼下的石兰。 石兰微微皱眉,依旧冷漠地说道:“这与我无关。” “对,与你无关,和你的太后也无关!” 徐亨像是要把多年的怨气发泄出来一样,站在木塔的边缘,拖着伤腿不停地来回踱步,有些神经质地絮絮叨叨说道:“你们才不管我的死活呢,你们不管,哈哈,你们不管,对,只有她管我,只有她……” 头顶上极其难听的笑声让石兰不由得皱起眉头,但是此时她必须耐着性子发问:“徐亨,到底是谁和你接触过?关于当年,你都知道了些什么?” “我知道很多事情,很多你知道的,你不知道的……”徐亨神经质的叨叨忽然一停,怪异地把脑袋一扭,歪过脸来挤出一个诡谲的笑容,眼里都闪着奇异的光芒,死死盯着石兰,像诱导一样尖声缓缓反问道:“你……想知道?” “我不想对你动手。” 石兰说了这么一句话,然后只是静静看着他,眼底却出现了一丝不耐烦的情绪。她眼中神色一点不落地全被徐亨看在眼底。 他的嘴角笑容更盛,好像是偷到糖果的孩子一样,颤颤巍巍地抓着栏杆微微往前探出身体,摇摇欲坠,灰白的发丝迎着风凌乱地搔着脸颊,徐亨歪着脑袋看着石兰低笑嘲讽道:“你来抓我呀?” 话音刚落,只听到啪的一声,石兰只感觉脚面一紧,低头一看,两道黑黝黝的宽面铁箍从大理石地面下弹出,严严实实地将她的双脚禁锢在地面之上。 这点东西怎能捆住她? 石兰眼底的不耐更盛,带着淡淡的嘲意看了徐亨一眼,体内气息一运便要腾起,哪知脚下却被一股力道一扯,她低头,这才发现从脚底大理石接缝中严严实实捆住自己脚踝的铁箍纹丝不动,好像方才她的力气像是轻飘飘的鸿毛,根本撼动不了脚上镣铐的一分一毫。 徐亨极为悠闲地看着,桀桀笑着,极为畅快地阴郁笑着说道:“没想到吧?石兰!你以为我跟你费这么多口舌为的什么!陨铁!你能怎样!哈哈……” 徐亨费力地笑着,颤抖着手轻轻按压设置在栏杆里面的机关,眼底透着股兴奋的笑意,以石兰为中心的大理石地面忽然裂开,她身周二十米内的石板纷纷抬起一侧,露出埋藏在地下许久的尖利箭头,齐齐对着被铁镣锁住双脚的石兰。 石兰面不改色,环顾四周,却发现更远处的地面衔接处也透着股阴森森的冷意,大概周围更深广的范围都设置了这种暗箭。 她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有些烦躁,一开始她就应该知道徐亨另有盘算,自己没有发觉,甚至还跟着他走到了陷阱的范围之内。 石兰淡淡看着楼上的徐亨道:“你杀不了我。” “你这表情我早就烦透了,烦透了,烦透了!” 徐亨低吼着,眼睛被怒火烧得通红,他急躁地来回踱着,恶狠狠道,“你这表情……你高兴也是这个表情,你杀人也是这个表情,你杀了那么多人为什么还能这种表情!凭什么你杀了新荷还能用这种表情活这么久!” “我没想杀她。” 石兰不为所动,静静看着徐亨,那表情依旧冷静,就好像许多年以来在太后身边的那种漠不关心的态度。 1-049 寒冰之怒 “对,不是你,是你家太后……那为什么杀她?明明我什么都不是,我没用,我多恨我那时候为什么要带着你们去她那里躲着?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哈哈哈……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徐亨的思绪有些混乱,说出口来的话混乱无序,他咬着牙,虽然心底有些不安,更多的却是积压了许多年的怨愤。 “就算我杀她,与你何关?”石兰淡淡一挑眉,眼底却滑过疑问,“已经过了这么久,为何抓住不放?” “你这种人,是不会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的。”徐亨带着恶意的戏谑,兴奋地往身后的宫殿看了一眼,喃喃道:“我看到了希望,天意,新荷让我看到了希望……” 石兰的眉头皱的更紧:“到底是谁告诉你的?” “反正你要死了,你不用知道。” 徐亨好像这时才从疯癫的状态回归正常,眸中闪过一丝迷茫,想起许久以前出现于书上的神秘字迹,自己是如何才让积压在心里的痛苦与绝望一瞬间崩裂,如何在那人的指示下迎来了弥补的一丝希望。 他的喉咙发出粗重的呼哧声,咧嘴一笑,发出命令,就等着地面的利箭将石兰浑身穿透。 徐亨手一动,埋藏在木塔栏杆内的机括扳动,地下的转轮传递力量拉动弓弦,埋藏在石板下的弓箭齐齐拉开用阴森森的箭头对准石兰,机括拉动弓弦的力量越大,弓弦绷得越紧。 石兰的眼底划过一丝嘲讽,她双脚四周的正瞄准着她的弓忽然一抖,弦线崩裂,竟然纷纷断开了!徐亨猛地睁大眼眼睛,低头看着已经按压下去的机关,再看楼下完好无缺的石兰,不敢置信。 “你的废话也太多了。”石兰说。徐亨满脸不敢相信,扑上前去死死盯着地面上的弓箭。 靠近石兰双脚附近的地面纷纷发出崩裂的声音,若不仔细看,很难发现在这盛夏的季节她身周地面上却凝结着一层薄薄的冰气,以她为中心的寒气散发,顺着大理石板的缝隙一路蔓延,渗透到石板之下的弓箭柄弦之上,气息越重,弓弦越僵实,竟在不知不觉之间将她周围张起的弓弦纷纷冻僵了。 在徐亨启动机括拉紧弓弦的时候,因寒冷而无法舒展拉力的弓弦便在极限之时纷纷崩断,只剩着不可能射出的飞箭徒劳地对着石兰,根本一点也没有威胁。 那从石兰身上散发出的寒气还未停止,蔓延的速度极快,她的脚下四周开始凝结出薄薄的一层冰霜,爬上了黄杨弓身,爬上了她的脚镣,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结的冰霜渗入镣铐锁眼,嘎嘣一声,石兰脚下的铁镣颤动了一分。 “就算你是修行者又怎样!”徐亨的心一惊,疯狂地对着石兰叫嚣,“就算你用了什么法子,齐国陨铁怎么会这么轻易断开!” “我没想让它断开。”石兰低头一看完好的铁镣,摇头对徐亨道:“你应该就只有我脚上这个是用陨铁造的吧?” 徐亨的心一慌,不等他回答,石兰运气一沉,一脚用力一挣,竟生生将铁镣下固定着的铁链从大理石板之下扯了上来一截! “不可能!这,这怎么可能!” 徐亨不敢置信,看着齐铁锻造的脚镣之下那截已经断开的用来衔接脚镣与地下的铁链,万万没有想到石兰竟有这么大的力道。 就在转念一想之间,那边的石兰却已经冷着脸开始拔另一条铁链,她的力气极大,每攥着铁链扯动一下,好像整个广场都要被她生生拔起,她只用力数次,竟然已经将脚下两块石板生生扯开,露出了整条与她脚下镣铐链接着的普通铁链。 石兰看了楼上的徐亨一眼,好像根本不在意徐亨,俯身便用那双粗大的手去扯脚底的铁链,被她扯开的铁链好像出生的婴儿般羸弱地被拉开。 徐亨暗骂一声,来不及细想,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扳下另一道机括,眼睛血红,疯狂地冲着石兰叫嚣怒道:“石兰!你以为我这八年什么都没有做吗!” 他话音未落,他所踩着的楼廊层板便发出一阵颤动,木塔的二层三层数十根梁木发出难听的吱呀的声音,梁木中心的木块迅速收缩,随机弹出一架架藏在木梁之中的弓弩,弩上机括早已上好,毫不迟疑地拉伸,对准正用双手扳开铁链的石兰,齐齐射了出去! 石兰闻声抬头,只看见许多缩成一个黑点的箭头犹如无数只饥饿贪婪的蚂蟥一样呼啸着扑来,她目光平静,暗自用力,困住她在原地的铁链便在她的手里断成了两截。 无数的箭矢呼啸着扑来,石兰冷静地掰断最后一截铁链,一点脚尖便如惊鸟般腾身飞起! 飞箭扑射的速度极快,几乎可以在下一秒便穿透石兰的身体,然而她腾起的力气极大,直直跃起,呼啸着扑来的无数箭矢便掠过她的脚下,偶有两三支擦过了她的腰际或发梢,待她跃至最大的高度便因重力而开始往下掉,还未来得及落地,石兰耳边忽然又是一阵吱呀的绷弦声,抬头一看,那刚射出第一轮箭矢的梁弓竟然又上好了箭,迅速绷紧弓箭便射出了第二轮的伤害! 石兰一眼便知道时间来不及像先前那样跃起来完全避开弓箭的袭击面,心思急转立马一踏,整个人斜斜往后掠去,那第二轮的弓箭几乎是追着她的脚步一路射去,每一枝箭都借着极大的劲道钉进石面一小截。 待石兰堪堪停住了身形,面前已经是一片箭林,斜斜直直的箭身好像刺猬的刺一样密密麻麻地钉在地上,几只箭因为力道过大余劲未消,还在晨光中颤颤地抖着箭尾的羽翎。 此时石兰已经距离木塔有了一定的距离,因为避开弓箭不得不拉开距离。她看着黑压压的一片箭林,心中莫名一热。 徐亨这是要她死。 石兰冷着脸,再看向楼上徐亨的眼神便也不再是先前那种冷淡,而是像某种东西在她的眼里鲜活了起来一样,几乎是下一秒,石兰身形如鬼魅般一动,便要直冲上楼扑向徐亨! 紧绷的拉弦声再次响起,箭头泛着阴冷的银光,石兰直直冲向木塔,这次她再也不躲,待那如乌云一样的箭头从头上俯冲过来之时,石兰面色冷然扬手五指一张,那直扑面门的箭失好像凭空撞到了一道硬壳一样,在石兰张开五指的手掌一寸之外生生折断! 1-051 梦境伊始 石兰的手掌好像撑开了一道无形的屏障一样,她急速飞奔冲向木塔,像飞鸟,更像一支射向徐亨的箭。 她眼眸底下冰冷的神色褪去,眼眸越发明亮,面色却愈发冷静,箭矢纷纷,撞击上那层护盾却只让它荡起一道道水纹似的波澜,石兰好像是神光护体的天神一样破开无数箭雨冲到木塔十步之外,一脚踩破脚底的地面,弹射一样直冲三楼! 箭矢呼啸!碰撞断裂!袖带疾风! 石兰几乎是踏着木塔的外沿直飞而上,像一只展开双翼从天而至的大鹏鸟一样,轻轻落在了徐亨面前的栏杆之上,而此时徐亨面上的震惊之色还未褪去,呆呆地立在栏杆之前,浑身僵硬地看着石兰,那样子好像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为何局势开始转变为对自己不利的一面。 “我来杀你了。”石兰淡淡说道,一手猛地身前,如钳子一样直锁徐亨的脖颈。 徐亨怪叫一声,一瘸一拐便往旁边退去,他急于逃命,惊慌失措,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往着木廊的另一端逃去。 “怎么可能!你不是人!你不是人!”徐亨满脸惊恐,一边歇斯底里怪叫着,一边拖着那条残废的腿,慌忙往后退去。 石兰静静地跟在其后,用自己惯用的宽大步伐一步步渐渐逼近,在她眼里,没有了机关,没有了弓箭,徐亨有的不过是一条残废的腿和一张丑脸而已。 挣扎着爬行几步,徐亨望着眼前已经没有退路的走廊尽头露出了绝望的表情,他艰难地靠在栏杆之上,喘着气,用那双浑浊的老眼看着石兰,忽然开口道:“我不甘心。” 石兰迈了一步,静静地在站在徐亨面前。 “我不甘心!凭什么……我努力了这么久……为什么……”徐亨微微颤抖着,抚着自己残废的腿,喃喃自语道。 “毕竟你老了。”石兰说。 “我老了?我……”徐亨猛地一震,像是受到了极大的刺激一样抬头死死盯着石兰,悲愤地低吼道: “你说我老了?待在那种鬼地方!要不是你们……这么多年我怎么可能变成这幅鬼模样?!” “与我无关。”石兰的目光微微一动,冷冷看着瘫坐在地上的徐亨,那双大手一抚环绕于腰间的水缎,极为轻巧地抽出一柄软剑来。 那剑好像就是水与冰霜铸就而成的,剑刃透着流水一样的荧光,剑柄却又如冰霜雕刻而成一样坚韧无比。 石兰将软剑轻轻搁在徐亨的脖颈之上,冷冷问道:“还不说?” 徐亨感受着脖颈间渗出的寒气,轻轻抚摸着残腿,嘴角微抽,害怕的喘息越发急促:“我……我说,我说!” 徐亨因为气急,说话说得极快,好像一口气呛着了,开始拼命咳嗽起来,他不受控制地捂着嘴剧烈咳嗽着,一个颤抖,脖颈便被剑刃划出一道血丝,石兰微微皱眉,手一顿,软剑微微偏移了一分。 便是在这时候,徐亨轻抚着的那条腿忽然发出一声机括弹射的声音,裤腿飞动,一条漆黑的铁链竟像是扑向猎物的黑蛇一样迅速将石兰的双脚缠绕了个严实。 “我说……”徐亨低着的头忽然抬了,眼底闪着疯狂的笑意。 “我们一起死吧!” 他话音未落,从他的背后、双臂、甚至腰间都飞射出数条一模一样的铁链,将还未来得及反应的石兰捆了个严严实实。徐亨不知道从哪儿爆发出来的力气,一个猛扑紧紧抱住石兰,手脚并用,甚至于咬上了她肩头的衣服。 徐亨就像是大殿之下那些嗜血的石脸虫一样,死死地将自己用铁链与石兰束缚在一起,拼上了性命不让她挣脱,疯狂地大笑着! 石兰厌恶皱眉,却挣脱不得,忽又听见了身后的木塔内部有牵动着无数条铁链运转的声音,她抬头一看,头顶巨大的梁柱一歪,直直冲着她的脑袋砸下来! 石兰面色一凛,吃力地一跺,连带着一起捆住的徐亨飞也似的跃出了栏杆,还未待她刚落地,她脚底下方的一道黑压压的影子飞快变大——她身后的那幢木楼竟凭空歪倒,轰隆坍塌之间,用三层楼的巨大身躯将石兰与徐亨严严实实地吞没! 灰尘漫天。此时距离宫人们早起的时间还有一会儿,轰隆倒塌的声音不知道惊起多少睡梦之中的人。 正细细端详美人画卷的元香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依旧躺在床上毫无动静的连鲤,无奈房间朝外的一面没有任何窗口,只好快步走到房外抬头一看,只见广场方向居然冒出了一阵极浓的白烟。 着火了?元香有些迟疑,但是因为长生殿厢房格局的限制,她只能看到那个方向的白烟自某处屋檐后腾起,无法看清具体情况。 她嗅了嗅,隐约闻到了火油的味道,正皱眉的时候,忽然广场方向又爆发出一声巨大的轰鸣声,她吓了一跳,眼见那冲天的火光腾起,元香呆愣了一下,立马就回头准备收拾东西逃跑。然而她一看到那团悬浮在连鲤身旁、若有实质的青烟,却又犹豫了起来。 徐公公交代过,烟灭了才能离开。 元香看着那已经由原先脸盆大小的青烟蚕茧渐渐缩减成拳头大小的体积,只好按捺住急迫的心情,时不时踱步看看门外确认有无危险,更多的时候是着急地坐在床沿边,替连鲤擦去额头上的汗。 她不知道连鲤是做了什么样的噩梦,只是觉得,这么大的声音竟然也没能惊起魏国陛下,真不知道是她是在梦里睡得有多沉。 连鲤确实做了个很长的梦。 她怔怔呆呆地看着悬挂于自己头顶的,一盏硕大无比好似无边无际的莲花灯,没有日月,没有昼夜,只有无边无尽的光明。 她好像从极其遥远的地方,听见了谁的呼喊,那声音有些耳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谁。忽然肩膀一沉,有人带着娇笑扑到她的肩上,伸手捂住了她的眼睛,银铃般笑着喊道:“快猜猜我是谁!” 随着那双手覆在她的眼上,原本寂静无声的耳畔一瞬间涌入无数嘈杂的声音,卖糖葫芦的吆喝、小孩儿玩闹的笑声、面团儿下锅的煎炸蹦油、买菜论价的在争吵……连鲤就像是突然被投放在闹市之上的孩子一样,浑身莫名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张了张嘴,喉间像是堵住了什么一样根本无法说出口。 “迷谷,这么大人了还闹。” 一道幽幽柔柔的声音自她口中冒出,连鲤的心一凛,这根本不是她说的话。 下一秒,捂住眼睛的那双手松开,声音的主人悻悻然地自背后递过来一块糕点过来,自个儿转了个身站在连鲤身旁,咬着可口的鸡腿儿,抱怨说道:“新荷,你就不能装作认不出我一次吗?” 连鲤一怔,却发现眼前一花,一道缥缈的身影从她体内化出,那人背对着连鲤,随后盈盈然一转身,冲着连鲤身旁那叫做迷谷的女孩子绽出一个动人的微笑。 连鲤怔怔地看着那笑意盈盈的美人,忽然浑身发冷,竟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新荷……夏新荷,夏新荷!怎么会在这里! 1-052 死寂边城 连鲤疾步上前,一个趔趄,几乎是与夏新荷面对面站着!第一眼起,连鲤的呼吸便凝滞,随后变得急促起来。 那双眼睛!为什么这么熟悉! 夏新荷站在她的面前,脸颊宛若秋月般皎洁动人,那双眼睛,清澈圆润,好像可以掐出水来一般,睫毛尤长,像蝶翅一般微微颤动着。她穿着淡紫色的衣裳,垂坠的发髻别着一朵别致的玉莲花,纯洁无害,就好像连鲤听过无数遍的市井小说中那种和蔼可亲的慈母一般,用一种宠溺而温柔的眼光看着她。 连鲤呆呆看着,不知为何,眼角一酸,几乎要落下眼泪来。 夏新荷盈盈而笑看着她,缓缓伸出了手,轻轻触碰她的脸颊,然后指尖消融,从连鲤的面庞穿透了过去。 连鲤的身体好像是虚无的一团雾气一样,被夏新荷轻轻地碰散,而后又凝聚成实画一般的身体。 夏新荷的手穿透过连鲤,对着连鲤身后的迷谷叹了一口气道:“你看你这样胡来,过几****要是走了,你看你在岛上该怎么办?” “还能怎办,我就天天来找我的连城哥哥呗!” 那唤作迷谷的女孩儿娇俏一笑,挥了挥手中的鸡翅,领口衣袖由无数彩线缝制而成的霞云迎着阳光熠熠生辉。夏新荷无奈一笑,迷谷却眼神一亮,抬起一手冲着遥远的街头欢快地喊了一声连城哥哥便跑开,连鲤怔怔地跟着她的身影往远处一看,她的面色更加白了。 街头人潮人涌,即便数年未见,连鲤还是第一眼认出了那正靠在墙角的男子。 靖王连城绾着高高的冠发,微仰着头,好像在人群中寻找着什么人一样。他的背抵在商铺靠后的墙壁边上,听到迷谷的呼喊便回头微微一笑,安宁清雅,就如一幅淡雅隽永的山水写意,如诗如画。 夏新荷,靖王连城,迷谷。 连鲤惊恐地往后退去。人来人往的街头中,无数人犹如幻影从她周围来来去去,直至那三人谈笑着慢慢走远,她才后知后觉地倒吸一口凉气。 她四处看去,却发现随着那三人的走远,这四周热闹的市井音嚣便开始渐渐隐没,甚至连行人的衣襟都渐渐褪去鲜艳的色彩,变成灰色,孩子飞奔时摇动的拨浪鼓节奏变得越来越慢,揉动面团的摊主一手舀出的水在半空化成晶莹的一片水花却迟迟没有落下…… 直至那三人消失在街角,原本热闹非凡的街景却变成沙石堆积起来的雕刻一样渐渐凝固,楼角扬起的酒旗飘动的速度越来越慢,直至凝结不动。 时间停止了。 连鲤站在一副凝固的黑白画卷之中,不知所措,她下意识便往夏新荷三人消失的方向追去。一路奔跑,她宛若游荡在枯死河流里面的幽魂一样,毫无障碍地穿梭过形形色色的凝固的人像,就像一股无形的风,飞快往前跑着。 她跑了很久很久,却再也没有看到夏新荷他们的身影。 当连鲤停下脚步,恍然发现自己根本不是在魏京。 四周的建筑粗犷而朴重,她细心想了一下,一路上来显然酒楼与铁铺居多,街边许多食摊都是北方的烟熏腊肉或大葱烧饼;她看见身旁一名抱着孩子的妇女皮肤黝黄粗糙,但是看着孩子的笑容却真挚而热烈。这妇女的衣着和街上许多人一样十分简单,不若京中人士的讲究,反而更注重简练与实用一些。 再看远处,许多矮平的房屋顺着连鲤脚下的大街错落排开去,远处一处十分高大的城墙比寻常住所的屋顶高出五六倍,不知是不是因为空间凝固的原因,显得异常高大庄严。 这里是边城。 连鲤惊异地打探这个陌生的边城,走到街口的告示牌处停下脚步,上面不知道反复贴过几层的告示纸张已经脱落了许多,最新的两块告示十分显眼,一张是通知不久之后的中秋节灯会,一张是每户规定自愿出资的军中补助,用来犒劳边关驻边的将士们。 连鲤注意到落款是为“略城”,有些陌生,而后才一拍脑袋,直骂自己这皇帝真的是当得太清闲了。 因为西边国土濒临无边无际的森林,林中野兽草沼吃人不吐骨头,还得了个名叫“神鬼之森”,自古就不需要太过严格镇守西边。于是魏国的边境便分为三面,北秦南楚东齐,分别与这三个国家遥遥相望。 南方的楚国自恃神殿正统,自然不会打无名之战;齐国自古滨海,热情而好客,与魏国贸易往来频繁,甚至在两国边界催生出数个商贸重镇;而魏国主要的防守对象为秦国,作为世间四国之间拥有资源数量最为贫瘠、而军力却隐隐高出各国一小截的北疆之国。 秦国的强大不是没有道理的,北秦多风沙,他们的生存条件向来略显劣势,而北方无尽的丰润草原却滋养造就了秦国的宝马强兵,秦人尚黑尚武,民风彪悍,自从数十年前魏灵帝初继位之时,秦国一战成名,国力暴涨一跃跻身强国行列。 只是四国相互之间虎视眈眈,秦国近年来也不敢有多大动作,安静蛰伏,就是在等待一个再次强大的机会。 而连鲤之所以会知道这些情况,并不是她多么勤政爱民刻苦钻研,只不过小时候犯错之时被母后拿着与那位进入神殿的秦国皇子比较了一番。据说秦国的历任皇帝更迭,都充满了手足相残的暴虐,卫若水一番训话下来连鲤都觉得自己当皇帝是烧了八辈子的高香了。 她看了看远处高大的城墙,有些恍惚,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身处边关小城之中。 再详细些来说,略城是魏国北边军防的一个应援小城。 在最近几任昏庸皇帝之前,几代魏国国主也曾经才惊艳绝,震惊四座。许久以前,某位魏帝就已经预见到了秦国日后势必强大的情形,他针对秦国于北边疆域划定三个大城组成等边三角的模式,渠城在北疆最前沿,而椴城、叶城在其后两边拱卫,三者之间路程相等又能够各自倚靠地理优势自成一处守关。三大边城作为主要驻军点,连鲤的舅舅卫若山便驻扎在椴城。 而在三大城之间的边线的中间点,又各自设置一边境小城起着军资屯备和临时堡垒的作用,城内居民闲时耕农战时成兵,略城便是这么一处所在。 可是王叔怎么会到边关来?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思绪繁多,一直走到腰酸腿软,略城内仅有的三条大街连鲤都逛了个遍。此时茫然四顾,入目之景都是苍凉的灰色,她实在不了解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正惆怅之时,她的眼皮子忽然一跳,一闪便往旁边提着菜篮子的大妈身后闪去。 她看到一个鬼鬼祟祟的中年男子,人群中紧张地四处张望,拙劣地遮掩着行迹,双手时不时得捂着胸口,好像偷偷藏着什么宝贝似的。 1-053 三人成行 连鲤躲在人像背后,小心脏扑通扑通直跳,好奇地想一探究竟。等到深吸一口气探出脑袋时,那人却再也没有踪影了。 她有些迟疑,难道看花眼了吗? 正在踟蹰着要不要继续前进之际,连鲤却发现头顶天空天色却蓦然暗了下来,夜幕好像被调皮的孩子扯来黑布蒙头盖在这个世界的天空之上,那悬挂着的巨大的青铜莲花灯却好像黯淡了许多,她的肉眼甚至能够看得见其中一瓣巨大荷瓣上开始缓缓裂出了密密的细纹,好像是被风雨侵蚀过后的痕迹,盈盈红光自莲心闪烁,照红了半边的天际。 照红了天际的还有不知何时升起悬挂的满街花灯,连鲤身旁的人像全在不知不觉间变为了游逛灯会的游客模样,孩子举着兔儿灯打闹,那笑于嘴角眼梢留存;卖糖人儿的老人正专心地为猴大王添上最后一笔,那举着的笔尖凝结出一滴即将滴落的红糖水…… 热闹而无声的灯会,和先前连鲤所看到的一样灰白而凝固的场景。 若问有什么是活动着的,那么便是连鲤头上那盏像日月一样存在着的、悄悄变化着外形的莲花灯。 她看了一眼头顶那盏无声无息存悬挂于略城居民头顶上巨大的莲花灯,情不自禁一愣,因为先前那一瓣逐渐枯萎的花瓣正在悄声无息地碎裂,在夜空之中散裂消融成一抹闪烁的繁星。 待那第二瓣莲花瓣开始干裂的时候,连鲤猛然惊醒——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且不说头顶莫名其妙挂着个熏香炉一样的灯,再说她觉得王叔连城好像看到的这么年轻,照刚才的年纪看来,大概也是连鲤出生之前的样子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是显然这里并不是真实的略城,因为任何人都没有力量能够做出这种事情。 她必须要出去。 连鲤抬头便看见大街尽头便是那方高大的城墙,就像蚂蚁看着案板上矗立着的菜刀一样,门洞黝黑,大道两旁各站着一队巡查城务的士兵,也是僵硬地站着,没有一丝一毫的活动迹象。 跑出去吧。反正没人能够拦住。 连鲤回头看看苍白一片的大街,再看看天空已经在碎裂分解开来的第二瓣莲瓣,心中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一咬牙,拔腿就往外跑去。 连鲤硬着头皮,跑过街边的摊子,跑过巡查的士兵,跑入城门的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好像进了怪物的血盆大口一样,看着眼前黑乎乎的城一头汗水就冒了出来,然而当前方又出现满街灰白的花灯之时,连鲤的热汗就都变成了冷汗。 她的面前还是一条长街,凝固的苍白人群、舞起的酒旗、悬挂满街的长灯……连鲤不敢置信,飞快往前跑去,兔儿灯、猴糖人…… 她再次停在城墙门洞之前,有一种想要大吼大叫的冲动。 连鲤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事实上她很快就镇定下来了,不知道是因为她向来含含糊糊,还是因为这种情况不得不冷静下来。她理了理自己目前的状况,开始在心中罗列出三种可能答案:做梦、幻觉、恶作剧。 她想了想,将“恶作剧”划掉,犹豫了一番后,在“幻觉”的后面加了“有鬼”两个字。 只是为了万无一失而已。 她这样安慰自己,花了许久的时间镇静下来之后,于是便开始了轮番试验。 第一个很简单,她轻轻地拍了拍脸颊,闭着眼睛默念醒来醒来二十遍,再睁眼的时候看了看周围毫无动静的精神,终于狠了狠心用力打了自己一巴掌。 等她含着泪花儿捂着脸颊的时候才忽然想起来,其实自己可以掐啊…… 连鲤又默默想着,可以排除做梦这一原因了。 就算是梦,至少目前不是用拍打掐抽可以让自己醒来的。 幻觉也很简单,同第一种情况,并且她根本不记得自己吃过什么看起来很诡异的东西。 恶作剧排除。连鲤默默看了看剩下的最后一种情况,有些别扭地想要回避。 事实上,目前这种情况唯有“有鬼”是最合理的解释了。 连鲤这么一想,浑身一阵拔凉拔凉的,她深呼吸一口气,开始继续思考。 如果说,有“鬼”,不管是这么一个人,东西或者说是力量让她来到这里,那么是为什么? 难不成叫自己回去多烧点纸钱来? 啊呸……终归不会是太寂寞了,邀请自己看灯会热闹热闹吧。 连鲤苦笑,下意识抬头看了眼头顶,透过头上横贯长街的花灯的缝隙可以看到悬于头顶的青铜莲花灯已经凋落了将近一小半,独独剩下三四瓣花瓣也开始有了裂纹。 这让连鲤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好像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已经开始了,而她并不知道待花瓣全部凋谢之后,这个世界会发生什么。 到底“它”是要告诉自己什么?让自己去发现什么? 正当连鲤冥思苦想之际,耳畔忽又传来一阵婴孩啼哭的声音,这声音在无比寂静的城镇里显得十分突兀,连鲤吓了一跳,急忙扭头看去,只见在她的身后,长街之间的交接路口,她的王叔连城正手足无措地举着个啼哭不停的婴儿,回头求救般地看向身旁的两个女子。 他们的颜色是鲜活的,不是略城的那种死灰。 连鲤终于发现了一丝可能的线索,立马小心翼翼地迈步上前探查情况。 事实上,连城他们根本没有看几步之外的连鲤一眼,也根本没发现这世界不对劲的地方,就好比连鲤与头顶那盏大青莲灯都根本不存在于他们的时空一样。 婴儿啼哭,连城无奈求救于身后的两人,他身边的夏新荷半责怪半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抬手接过,小心翼翼地抱着哄了几句,那小孩儿又笑了起来之后,夏新荷才不好意思地将小孩儿递给他们面前的边城妇女。 那熟悉的衣裳让连鲤第一眼就认出这是先前自己看到的抱孩子的那个妇女,依旧是死灰颜色,僵硬着,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会在这里出现。 这妇女像石雕一样含笑立在夏新荷他们面前,双手一高一低好像在递过什么东西,肢体僵硬而死气沉沉,夏新荷将咯咯直笑的婴孩儿轻轻放到那妇女手上。 像是流水一样,孩子身上的色彩顺着那名妇女的双手缓缓流淌,那双手臂开始鲜活、柔软,充满生机,眨眼的功夫,上一会儿还是石像一般的女人脸上含着的笑变为心疼的哄声,与夏新荷她们笑着交谈了几句,那抱着孩子的妇女回头往客栈里头喊了一声,招呼夏新荷三人上楼歇息去。 待他们三个往内堂走去,那抱着孩子轻声哄着的边城妇女跟在后头,扭身也要进去,刚迈出一步,象征生命的色彩便由脸上开始褪色,褪色,直到浑身僵硬,缓缓变为与街上众多石像一模一样的模样。 果然,这三人便是线索。 1-054 灯会之劫 连鲤心一凛,便跟着跑了进去,她刚一跨进门栏,便看见了客栈大堂中心墙壁上挂着一幅中规中矩的楷书,写的大概是边防军务、勉励将士一类的内容,与先前街头上看到的应该是一样的性质。 连鲤知道这个东西涉及边务,最讲究时效,一般战事紧急的时候一天数更都不够,而平时最迟也是每月接了朝廷发往边城的通知就进行一次更换。 她下意识看了一眼,立马就僵住了脚步——那副楷书的落款人不是什么出名的人物,她注意的不是这点,她的眼睛紧紧盯着最后的时间。 孝显二十五年,八月。 孝显二十五年,是魏灵帝的年号之一,他一生为求多福多寿数次更换,最终在孝显二十七年五月三十驾鹤西去。 之所以知道这么清楚,是因为连鲤就是在那天晚上出生的。 所以当她看到“孝显”两字也楞了一下,然而前方的三人又要消失,连鲤只好硬着头皮追了上去。 她开始明白,“它”似乎想要让她看到一段过去的时间而已。 连鲤从未想到自己会在这个梦一样的世界待那么久。 当夜的花灯节,连鲤跟着他们三人走走逛逛,事实上在她眼里这热闹的节根本就和死气沉沉凝固着的石头一样,然而这三人却兴高采烈,路过的每一个摊子迷谷都要冲上去摸摸看看,再拉着连城与夏新荷一同挑挑拣拣,随性的样子让跟在后头的连鲤都有些无语,反倒是跟在后头的连城与夏新荷每每只能无奈笑笑,跟着她往前走去。 她看见,迷谷与夏新荷勾着胳膊,欢声笑语,这是连鲤曾在市井小说上想象过的景象。两个女孩子一同到玉料摊子上选了两副一模一样的碧绿手镯,交代店家刻些东西上去。 连鲤怔愣一看,原来自己拾到的那半截玉镯子是这么来的——镯子是夏新荷的。 她也看见,王叔连城对她们二人照顾有加而又以礼待之,与夏新荷探讨诗词,对迷谷摇头苦笑,他告诉他们边城的优选玉料大多被商铺买去,这种小街摊子的玉质大多不好,两个女孩子相视一笑,还是掏了钱买下了那对镯子。 连鲤猜想,当年,夏新荷与迷谷,似乎与靖王连城刚刚相识不久而已。而她还发现,每每迷谷发现了什么的时候,夏新荷在身侧看着王叔的眼神有些特别,更多笑意,偶有显露崇拜的成分。 也许,夏新荷是喜欢连城?连鲤忽然又想起了母后卫若水与王叔的那段往事,莫名有些烦躁。 莲花瓣碎裂的速度渐渐加快,天上原本无垠的苍蓝漆黑已经有了一大半都洒满了闪烁的星辰,然而原本那盏栩栩如生的莲花灯却越发丑陋。进度太慢,连鲤忍住急躁的感觉继续跟在她们后面,无聊之下也四处张望,然而满目皆是静止的人像,她看着一街凝固的画面,实在有些头疼。 似乎“它”知晓了连鲤的急躁,待天空中剩下的三片莲瓣也开始碎裂的时候,情况忽然有了不同。连鲤发现在夏新荷她们后面不远,有人鬼鬼祟祟,不停地扭着肩膀前进。 他的姿势很奇怪,一左一右扭着肩膀,一手有点儿不自然地捂着胸前,偶尔还会带着不耐烦的眼神看身后一眼,等他走到自己附近的时候,连鲤看得背后发寒才忽然明白,他这个动作,重现的是当年在街头人潮之中拥挤的情景。 当年的这个贼眉鼠眼的人,一定是跟在了人潮之后,也许,最后,他的出现夏新荷她们发生过什么。 连鲤不放心前方的三人,又担心身旁贼眉鼠眼跟着的那人,唯恐他们忽然又消失不见,一路前后张望,忽然脚下被什么东西一绊一个趔趄,她回头一看,地上却什么都没有。 再抬头,连鲤愣住了,不知何时,她从人潮人涌的热闹灯市,一下子落到了一条狭长漆黑的僻巷之中,还没等她细想,她忽然发现前面的巷子深处,那形容猥琐的男人正捂着一袋东西,警惕地四处张望。 那袋子里面的东西不停地踢踏着,挣扎着,显然在装了活物。正当连鲤猜测的时候,那男人把袋子拖到一架候在巷尾的货车旁,用力地朝着车架梁板上一甩袋口,发出碰的一声巨响,里面挣扎的东西这才安分了下来。 “妈的,真费劲!” 猥琐男人呸了一口,小心地四处看了一下,便开始往货架上搬那袋东西。 袋子里面的东西好像有点儿沉,那男人深吸一口气把它丢到车尾架子上,也许是麻绳松开了,微微弹了一下,从袋口甩出一双被死死捆住的洁白手臂来。绳结捆得很紧,手腕都是红痕,其中一条手臂上戴着一只绿莹莹的玉镯,连鲤迟疑了一下,立马认出它的主人来。 在连鲤的眼皮子底下,这个男人竟然在花灯会上将人悄无声息地绑走了。 是迷谷还是夏新荷? 那个男人看了一眼那双手,把它塞到袋子里面去。他那好像沾满石灰的颜色的手指一碰到那莹润洁白的手臂,就跟会传染似的,从那双秀手的指尖之上,也慢慢地开始褪去颜色,开始缓缓变成了像他们一样死气沉沉的灰色。 猥琐男人对这一切毫无知觉,他再绑上袋口,将麻袋放倒,与车上数袋装着地瓜的麻烦混在一起,上边还用蔬菜与稻草盖得严严实实,乍一看,分明就是运菜出城的菜农而已。 “老庄,走。” 猥琐男人往车上一跳,支使着驾车的伙伴,低声打着呼哨便往巷口驶出去。 “别走,不许走!” 连鲤心里一慌,下意识大喊一声,紧追了上去,边跑边喊着,然而哪怕她喊得多大声,略城上的居民们却都保留着最欢乐的笑容,纷纷都保持着抬头的姿势看着头顶的花灯,小孩儿笑眯眯地举着糖葫芦咧嘴笑着,凝固的城镇,根本没有人关心在角落里缓缓驶出城门的那辆板车。她跟着板车后头伸手一拉却拉了个空,她看着自己的手划过车后的袋子,却不能阻止它一丝一毫。 她这才想起自己碰不到这个世界的东西。 连鲤咬唇,毫不犹豫地继续追着车往巷子头跑去,只是这时候的喊声却带着真实的焦灼和无力感,她只能站在无数个凝固的石像大潮之中大声呼喊。 “王叔!救命啊!” “王叔!你在哪儿……” 一切都没有因为她的喊叫而改变。就像先前袋子中的人如何挣扎,都没有人知道。 1-055 来不及了 追了许久,连鲤的脚步慢了下来,她怔怔站在人潮之后,看着那辆车避开行道上的人走在最偏僻的旁道上,往城门驶去。扬鞭赶马的人看起来十分的轻松得意,扬起灰色的手又抽打几下马屁,牵拉的马儿打着响鼻,摇头晃脑地继续前行。 连鲤知道自己无能为力,她也知道这一切至少在这里不是真的,她告诉自己这只是一段幻觉、一个早已经过去了的事情,然而无论怎么想,她都只觉得满眼发酸,满腔无力。 半晌,她闷闷地低头擦着眼角,哽咽着。 在夏新荷的记忆里,她只是个局外人而已……可是不甘心啊。 连鲤吸了一下鼻涕,扭头看了看身后,愕然发现一道身影站在阴影之后,正直勾勾地看着自己,连鲤认出了那人腰上特有的彩棉腰带,正是与夏新荷感情极好的迷谷。 连鲤愣愣看了两眼,心中忽然涌出一阵莫大的狂喜。 不,不是在看着自己!迷谷是看着载着夏新荷的那辆车! 就好像绝境之中遇到了希望一样,连鲤破涕为笑,几乎是以狂奔的速度跑了过去,她刚露着一脸的欢喜跑到迷谷面前,轻倚在巷口的迷谷却抬手,痴痴看着自己手腕上的东西。 迷谷看着与新荷一模一样的玉镯,然后从腕上取下,捏在指尖轻转着,认真看着。 “别看了,夏新荷被抓走了啊,你看到她被抓走了啊……”连鲤着急地在一旁提醒道,哪怕她知道迷谷并不能听到自己的声音。 然而无论她怎么催促,怎么大叫,迷谷就好像什么根本不关心那辆车一样。 在连鲤几乎要抓狂的时候,迷谷的嘴角却忽然勾起一个阴测测的笑。 “抢不了了吧?” 迷谷喃喃说道。连鲤一愣,不明所以,却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什么都要抢我的……现在你抢不了了吧……” 迷谷看着手中晶莹剔透的玉镯,这么说着,眼中带着的满足与迷乱忽然变为一股阴狠,她将手中的玉镯猛地一个使劲甩在地上,不停地用脚踩着,把它踩到碎裂成许多截了,仍不解气似的,拼命踩着。 “叫你都抢我的……” “连城也是,晋升也是,母亲也是……你算什么?装什么装,为什么都是你的……” “你要啊?你拿啊?” “看你还有没有机会拿吧……” 迷谷每恨恨地踩一下,脸上原本鲜活的生机渐渐枯萎,从她的脚下开始向着四周扩散成死灰的颜色,原本娇嫩的脸庞开始干涸,枯裂,像是晒裂了的枯木一样。 直至许久,连鲤怔怔看着迷谷离去的身影,摸了摸脸颊,早已经冰凉一片。她的胸口不知为何十分难受,沉甸甸压着什么一样,她啜泣了一声,终于无声无息地哭出来了。 一瓣荷瓣终于碎裂随风化成繁星。 第二瓣却早已经坍塌了一小部分,在夜空中孤独地与最后一瓣相看两厌。 时间忽然飞速流逝,好像被拨动旋转起来的齿轮一样,连鲤头顶上的天空迅速明亮又黑暗,她不知道这是过去了多久,直至她终于看见王叔连城出现在街头,一路自顾自走着,却好像沉浸在什么欢喜之中,脸带着笑意。 她看见守在街头的迷谷跑了上去,在连城惊诧的目光中扑入他的怀抱,流着眼泪,似乎在哭诉着什么。 她看见王叔有些不自然地将她的肩膀扳离自己,安慰几声,似乎在询问什么事,而后脸色越来越严重,竟然开始训斥起来。 她看见迷谷的神色从梨花带雨的娇弱,变成了被误会怀疑的委屈,再到不敢置信与怨愤,然后她被连城推开,看着连城离开的背影,呆呆地站在路口。 她的王叔连城推开迷谷,毫无留恋地往城外走去。 “你会后悔的!” 迷谷忽然喊道,她像石雕一样的脸上碎裂出无数的裂缝,在略城的大街上撕心裂肺地冲着那道决绝离开的身影大吼道:“连城!我会让你后悔的!” 风沙起,城墙之外卷起漫天的黄沙,遮住了连城的身影,也将化成了沙石雕像一样的迷谷吹散,像是风卷细沙一样,城墙、房屋、行人…… 连鲤眼前的一切都在消融,这个世界渐渐地在连鲤的眼前分散成无数的细小颗粒。 世界在她的眼前消失不见了。 风吹过的气息十分冰冷,连鲤一个哆嗦,抱住自己抬头,漫天的繁星,头顶的青铜莲花灯却更加黯淡,几乎没有光亮,它竟然只剩下了最后一瓣,轻微的碎裂声起,她看到了最后一瓣的荷瓣尖端也开始了爬上了裂痕。 来不及了。连鲤的脑海中闪过这么一句话…… “来不及了。” 一道犹如扬琴般悦耳动听的声音在连鲤身后响起,她一惊,满是警惕地刚要转过身去,那人却舒展双臂,轻轻俯身,从后面将连鲤轻轻抱住,然后发出满足的一声叹息,就好像牵挂已久的夙愿终于达成了一般。 连鲤的身子一僵,却不敢回头。 她感觉到那人应该是个女人,因为对方俯身散落的长发有点儿将她的脖颈挠得痒痒的,那人身上散发出好闻的花香。 不知为何,连鲤觉得身后这紧紧抱着自己的怀抱散发着令人发困的温暖,因为也不敢擅动,她假意挣扎了一下,便再也不动。 “它”竟然是个女人? 连鲤抬头,有些忧虑地看着已经在坍塌陨落的莲瓣,到底是什么来不及了? 她身后那人轻轻一叹,摸索着伸出手来,轻轻地触碰了一下连鲤的脸颊,随后轻轻地用指尖在连鲤的脸颊上滑过,顺着她的腮部滑到鼻尖、睫毛、鼻梁,最后停留在连鲤的眉心上。 她的指尖轻柔得似乎不存在一样,轻轻一抚,连鲤便觉得眉心一痛,好像有什么东西刺了一下,疼得她浑身一颤,下意识便要挣扎起来。她身后的那女人仿佛知晓一般,更加温柔地抱着她,力气却足以让连鲤刚好保持被她抱着的姿势。 连鲤使劲挣扎,别说挣脱了,她连转身看一眼那女人的样貌都不可能,只好咬牙硬受着额心强烈的灼烧感,好像被一块烧红的铁块烫过一样,她咬着唇,忍着痛,只是在忍不住的时候才低声闷哼一声。 那人将鼻息都埋在连鲤的发间,轻声说道:“不要怕……” 她呼出的气息是热的。连鲤意识到这一点,放松了许多,只是眼角的泪花一飙便停不住,反应过来的时候反而觉得眉心的痛感正在逐渐减轻,只是还残留着一种烧灼之后火烧火燎的疼痛。 随后,那女人轻点着额心的手轻轻拿开,恰巧划过连鲤面前。 连鲤定睛一看,下意识便怀疑自己看错了。 她看到那人在自己面前一瞬间划过的手,洁白如柔夷,而腕部却是被绳索勒过的深紫印痕,在其上有一道触目惊心的血口,横贯整个腕部,血肉被划拉开一道口子,而半凝结的血却顺着她的手腕一路延伸到肘部,好像火蛇一样缠绕在她的手臂之上。 原本等那女人把手拿开之后连鲤想要破口大骂的,然而此时一看又不敢妄动了,唯恐是自己倒霉遇上个来讨命的女鬼。 “来不及了。”那女人好像抬头看了一下天空的莲花灯,幽幽说道,“你该走了。” 1-056 残荷消逝 原本等那女人把手拿开之后连鲤想要破口大骂的,然而此时一看又不敢妄动了,唯恐是自己倒霉遇上个来讨命的女鬼。 “时间来不及了。”那女人好像抬头看了一下天空的莲花灯,幽幽说道,“你该走了。” 一听到要走,连鲤立马忽略掉了额心的疼痛,来了精神,下意识便说道:“好。麻烦你了。” 那女人却轻轻一笑,松开双臂来,只是动作极慢,她凝着血的手从连鲤的脸上移到肩上,再到她的手臂,再到手指轻碰缓缓离开连鲤的衣裳,直至与她完全脱离。 身上感受不到那人的触碰了,连鲤刚要松口气转过身去,身后却又是一声幽幽道不要转过来。 连鲤将将停住,心里莫名一阵火大,从头到尾她都是被动的那个,无论是谁遭遇她这么个经历都会想对始作俑者发火。然而她还是很不争气地背对着那个女人,又好奇又好气地问道:“为什么这样?” 这样?哪样?当然是自己根本不记得为什么会到这个地方来,还看了那么多稀奇古怪的场景,最后又要被莫名其妙送走的事情。 当然了能离开连鲤自然是万分高兴的,只是这高兴之余,对其中的目的就有了警惕。 “因为只有你能感受到我……”那女人幽幽说道,“有些事情,你必须知道……” “感受?你要像书上的世外高人一样说我是被神选中的人吗?” 连鲤没好气地开了个不好笑的玩笑,硬着头皮说道:“我和你无亲无故的,为什么抓我来这种鬼地方……” “不是我让你来的,是你自己来的。” “怎么可能?”连鲤闷着张脸,心里想着这人胡诌的能力也太厉害了,嘀嘀咕咕说道:“就算打死我我也不会想来的……” “没关系了。”那女人的声音渐渐有些虚弱,听起来好像缥缈了一些,“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连鲤的心一跳,强忍住回头看一眼的冲动,只是声音也情不自禁地大了起来:“你到底是谁?!” “你必须走了……” “不要走……不要走!夏新荷!” 连鲤的眼睛发红,猛地转过身去,她已经做好准备看到夏新荷了,然而等她终于看到她的第一眼,却止不住愣住了。 她身后的女人必定曾经姿容艳绝,然而此时在连鲤眼中却只有一张被破坏了的脸,上面布满利器划过的疤痕;她的手腕同样是伤疤遍布,此时手腕上正凝着道血口;她的长裙飘扬如花,却沾染血渍,夏新荷的另一只手正紧紧捂住腹部,那儿正在潺潺冒出鲜血。 即便这样,她也认得出来那是夏新荷的脸。连鲤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泪水却掉了下来,她张了张嘴,却始终说不出一句话来。 夏新荷轻叹一声,好像对已经看到自己真容的连鲤十分无奈,轻轻抬手,像是要触摸连鲤的脸颊一样,然而手掌凝固的血迹让她犹豫了一下,她淡淡笑了一下,便要放手。 连鲤下意识便抓住了夏新荷的手,粘稠的血在她与夏新荷的手掌之间凝固,触手冰凉。连鲤紧紧地盯着她苍白得好像一张纸的脸,几乎哽咽:“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夏新荷的眼睛依旧是那么好看,冥冥中似乎与连鲤的眼有着相似之处,她的眼睛好看得像秋月下的湖泊盈盈润润,用一种怜爱的神色看着连鲤,静静摇了摇头,抬眼一看,又哀伤地说了一句来不及了。 连鲤随之抬头,却见天空中的那盏莲花灯已经破败至极,那最后一瓣莲花已经掉落,徒留灯芯一丝红光在微弱地招摇着,有寒风吹过,噗嗤一声,那最后一丝光亮也熄灭。 漆黑的天空中,群星光芒渐渐明亮,从细碎的光芒渐渐更为闪耀的样子,光明,光明,甚至将黑暗的天空照亮,直至那无数星芒演变为小型太阳一样,连鲤连鲤有些难受地眯住了眼睛,却依旧忍不住痴迷地望着天空,沉迷于这震撼的景象。 “你该走了……” 夏新荷轻轻说道,连鲤紧握着的手也随之一轻,她低头,看到夏新荷的手已经从自己的手掌心穿透,滑落——夏新荷的手指在慢慢地变得透明起来。 轰隆一声遥远的震响,连鲤惊诧抬头,那天空的无数个太阳已经化成了流火,从夜空最远的地方开始飞速下坠,像是天罚一样,击碎了空中悬挂着的硕大莲灯,携夹着无数的碎片与火焰冲破夜空的寒冷,像雨滴滴落划破长空,呼啸着,狰狞着,从云端扑向凡间试图毁灭一切! “你跟我走……” 连鲤有些无措,伸手又去抓她的手,哪知一下又扑空,夏新荷淡淡一笑,也不言语,脸庞却渐渐变得莹透起来,她的身形开始慢虚无去,就好像一抹轻风一样缥缈起来。 “跟我走!”连鲤几乎要失去理智了,冲着已经像是幻象一样渐渐消失的夏新荷大叫一声,泪水却又不停地掉下来。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能跟你走。”夏新荷低头看着自己已经透明到看不见的腹部,幽幽说道,“你知道,我已经死了。” “你没有死,你好端端地站在我面前呢,我们走……”连鲤抹了一把眼角,看着如雾气一样的夏新荷,喃喃说道:“王叔他肯定不知道你在这,还有,还有其他人还在找你呢……” “请你找到我……” 夏新荷摇摇头,她的一半肩膀与身体已经极其透明,如风化的沙雕一样一点一点碎裂,她的脸颊与发梢也一点点碎裂,化作晶莹如繁星的风沙飘忽而去。 “你要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你会在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连鲤摇头不想她离开,急切地追了一步,却抓不到散落的风沙,那人的身影已经慢慢消逝大半,那张脸极其透明,那双眼睛却如散落在湖泊之上的水晶一样,静静地看着无措流泪的连鲤,轻声说道:“一切始于端州……” 夜幕星火飞坠,焚烧,崩裂,干涸。一度使得连鲤也以为自己也要跟着消失在这里,她喃喃看着逐渐消失的夏新荷,喃喃说道:“夏新荷,不要走……我不要你走……” “你错了。” 忽然,静静看着连鲤的夏新荷绽放出一个极其动人的微笑,若盛夏之花盛放,濯清涟而不妖。她伸手,极其缓慢而虚弱,就好像是在触摸遥不可及的幻梦一样带着某种温暖的光芒,她的手指轻轻在连鲤的脸颊一触,随即她的手也随风散成了虚无,说道:“你不该叫我夏新荷的……” 1-057 榫卯穿骨 “你不该叫我夏新荷的……” 连鲤流着眼泪,却听得一愣,万千思绪好像爆裂一样在她脑海里炸开,随即一股强烈的战栗让她颤抖着,她更加无措。 如果不叫夏新荷,那要叫什么?连鲤看着她,却无法说出一句话来。 如果不叫夏新荷,那自己要叫她什么? “一定要找到我……” 夏新荷闭眼,一滴泪从她眼角滑落,随之吹散,在风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要走……” 连鲤怔愣站了许久,喃喃自语道,直至她感觉到一阵烫手的炽热自头顶压来,抬头一看,宛若太阳一样的巨大火球正从天而降,在她的头顶像无垠的火幕一样铺天盖地,火光越盛,几乎燃烧了她的睫毛,她的一切感知,她的眼前瞬间又是一片黑暗…… 连鲤…… 醒过来…… 醒来!连鲤!醒来! 她猛地挣扎而起,几乎是和溺水一样贪婪地大吸一口空气,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上一秒令人窒息的燃烧似乎在停留在皮肤深层的记忆之中,连鲤的两颊被人用力托住,她蓦然睁眼,落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的脸。 用了三秒钟的时间,连鲤才想起这是司寇准。 “醒了吗?!认得我是谁吗?” 司寇准急切地大吼一声,让连鲤的耳朵都震麻了。 连鲤恍恍惚惚,用迷离的眼神对着司寇准道:“你在叫床吗”。 司寇准的脸一黑,却急忙抬头往连鲤的身后看去,那儿烟尘腾起,火光烧红了魏宫早晨的一角。连鲤随之回头一看,才发现已经有宫人鸣锣示警的声音在远处响起,夹杂着房梁受火焰烧灼爆裂噼啪声和房瓦倾塌时不时发出的轰隆声音。 广场方向一片火光与浓烟。好像梦中情景的延续一样,她看到了燃烧的长生殿。 ——我是无耻的分割线—— 长生殿在燃烧。 它的大殿房屋本身便是环绕成圈的规模,而在大殿之外,漫长的灰墙也顺势环绕成一个大圈,将殿前广场围成一个死圈。 由长生殿连绵厢房之内莫名腾起的火焰燃得极快,就好像有过预谋一样,甚至就连那极难烧起的墙瓦之上,都有火苗蹿起猛涨,张牙舞爪地便向更多的地方蔓延开去。 长生殿的火势蔓延极快,是因为它的每一间房间事先都被徐亨浇上了火油。 很久之前,拆下纱布的徐亨怒吼着摔碎了屋内的每一面镜子,对自己灰暗的人生无比绝望的时候,从天而降的一个梨子砸醒了他。 他迷惘过,挣扎过,绝望过,可最终却抵不住那梨子上留下的诱惑,于是他选择了复仇。 他最开始的计划有三人,连氏母子与石兰。而伺机许久,他始终寻找不到机会对太后下手,但是最后一次出现的梨子上留下的信息,却让他对一直以来自己所鄙夷轻视的小皇帝上了心。 一样的年纪,一样的眼睛,一样的长生殿,甚至于……徐亨越想越觉得可怕,越想越觉得兴奋,他开始变得神经质起来,时不时发笑,时不时怒吼,没有人对他再有任何兴趣。 在几年前,他就赶走了身边所有的宫人,独自一人固执地留守在封锁的长生殿之中。太后念他在八年前的流血之夜有功在身,索性也随他去了。 八年来,经由无数道关卡偷偷运送进宫的材料与他从地宫之下搜寻出来的东西任他捣鼓:火油被他仔细地包在油纸里细心地压在每一片房檐瓦片之下;他将中空的油竹栏杆剖开,小心地埋进去铁链与机括;原本设置在地宫底下的机关让他改动线路变成了暗箭与铁镣,甚至还能够在地下通过巨大的牵引力来毁坏一侧的平衡…… 徐亨做得太多太多了,甚至于让他以为可以与石兰一起死在长生殿的大火之中。 当废墟之上的火油已经引燃熊熊燃烧,在木塔坍塌之时堆积在火圈中心的一处还未燃烧起来的废墟被推开,瓦砾坍塌,仰躺在一处石板之上的石兰猛地睁眼,面色极冷。 待看清四周已经燃起熊熊大火,而徐亨又不见踪影的时候,石兰才有些艰难地动了动被卡在废墟之中的一只手,感觉到自己的手中牢牢握住自己的剑。 此时的石兰显得有些灰头土脸,她的双腿被那种从徐亨身上飞出的黑色的铁链束缚着,又压在一根大梁之下,微微一动便是一阵生疼。 腿大概折了。 她冷冷看了眼身上压着的碎石,开始将压在废墟瓦砾之下的一手缓缓拔出。等到好不容易把这只手挪出来之后,她才闷哼一声长出了一口气,发现自己的掌心扎着几支木头倒刺,几乎刺骨,可惜她此时的另一只手正握着剑埋在地下无法动弹,石兰只能将受伤的手凑在面前,用牙齿咬着用力抽出卡在掌心的刺棒。 木枝上有倒刺,待石兰将手上的倒刺全部咬出,手心与嘴里都已经沾了血。 嗅着口中的铁锈味道,石兰的面色一狠,忍着痛将握剑的另一手生生地从废墟中扯了出来。她的双手这才得了空,伸出一手掰断在胡乱之中射散了她的宫髻而钉在耳边的一根长箭,将箭头丢在一旁。 做完这些事,石兰在这困境之中已经从被动转为主动了。 她握剑的手腕轻轻一抖,明明是软晃的软剑,下一秒却好像在无形之中被注入寒冷气息一样,又变为先前那般透着莹蓝的光泽,甚至连剑尖看起来也锋利许多。 石兰一凝神出剑,她手上的冰剑像针尖一样戳在木梁表面,稍一用力,冰剑从剑尖到剑身悄无声息地没入了木梁之中,腕部一转,粗大的木梁便被一股极大的力量吸附,被迫从内部被削成两半。 很好。她放松了一下,微微皱眉,用力推开已经劈成两半的房梁,视线又停留在被铁链缠绕着的双腿之上。 她的一条腿被砸下来的榫卯上的一排长铁钉贯穿。 榫卯呈双头并排状,两个尖端的铁钉都因为木梁下坠的冲击力而穿透石兰小腿的皮肉,而且凿穿她的腿骨,从小腿后面穿透出来,血滴正顺着铁钉穿透过后的尖端在不停地滴落,鲜血渐渐染红了整片尘土。 石兰仅看了那穿透小腿的榫卯一眼,就转头去取剑来使出如上法子,却无法从表面削断绑在腿上的铁链。 烦。看着剑尖卡在锁链的环洞之中无法动弹,石兰的面色更为难看,好像这铁链锁住的不只是她的脚,还能激发出她所有的负面情绪。 正当石兰黑着脸再次试图掰断铁链的时候,不远处烧得正旺的火焰一阵晃动,一阵剧烈的咳声从火下传来。 石兰定睛一看,那堆火焰正在一块木梁之上烧得正旺,而在还未烧着的木梁底下,露出了一只苍老的手,微微动了动。 徐亨。石兰默念一句,眼色更冷。 1-058 徐亨之死 石兰眼色更冷,手上的动作加大,奈何齐国陨铁坚不可摧,也不知道徐亨从哪儿弄来的,要知道这种东西除非与皇商有点儿关系,不然就算三跪九叩,齐国那些一股子铜臭味的皇商一点儿铁屑都不会从牙缝里抠出来。 她腿上的榫卯又恰巧卡在了铁链之中,一旦石兰试图移动脚上的铁链,便会牵动着榫卯上插透腿骨的铁钉,带来又一阵疼痛。 还好,好像还是可以忍受的。 眼见废墟之下的徐亨并无进一步的动作,石兰索性也不理会脚下的铁镣,她渗血的一手搭着地,另一手直接借力扶着旁边倾倒的木梁瓦砾,试了两次,终于站了起来。 视野一高,石兰便知道了徐亨为什么不能动弹了。 那时在木塔之上,徐亨紧抱着她,以致于石兰无法很好地躲开倒下来的木塔,摔下来之时,石兰与徐亨都被梁木、碎瓦与火油覆盖。石兰幸运地避开了主要的伤害部位,仅在腿部受伤,而徐亨就没那么幸运了。 石兰看着被梁木死死压在废墟之下的徐亨仅露出的半边脸上满是血迹,显然徐亨的脑部应该受到了严重的撞击。 而徐亨先前向外伸出的那只手的手指折断了几只,往后关节变形翘起,也许是摔下来的时候恰巧压实了地面。 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徐亨背上压着的梁板朝上一面已经霹雳啪啦烧起了大火,恰好卡在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下面,得以让徐亨在那个狭小的空间里虚弱地喘着气,勉强掀开沾满灰尘的眼帘看了石兰一眼。 “你输了。” 石兰扶着一旁因为倒插入废墟而高高翘起一段的大梁,冷冷看着仅露出半张脸的徐亨说道。 废墟之下的徐亨奄奄一息,而他看到了石兰腿上的伤势,却好像看到了极其好笑的事情一样闷闷笑开来,边笑边咳出肺中的痰血,无声地笑着摇了摇头:“是你……咳咳,你输了。” 石兰冷冷一笑,往前一步,将手中的剑抽出一抖,冷笑道:“到底何人指使?” 废墟之下的徐亨又猛地咳出一阵痰血,缓慢地又抬眼看了一下石兰,复又合上,嘴角勾起嘲讽的笑:“你先看看你自己能不能杀到我。” 石兰闻言,迅速低头一看,这才发觉把脚上缠绕住的铁链一端已经被深深绞进了一地废墟之中,而在她腿上的榫卯正卡在其中一圈铁链环洞之中,只要榫卯卡在链洞的那处,只要铁钉还在她的腿骨之内,那么有一圈卡在一起的铁链势必无法拉开,她就算现在勉强直走绷直了这条铁链,也根本够不到徐亨所在的的地方。 “和你一起死,挺好的。” 徐亨又低低笑出声来,随着他的趴着的动作一动,太过阴森甚至有些恐怖的笑声伴随着身体剧烈地抖动,花白的头发之中又有血顺势淌了下来。 他艰难地喘了一口气,低声笑道:“放弃吧,你看你身上、铁链上蹭的都是火油,只需要一点点火花,你就可以不用挣扎了。” 石兰看向插在腿骨上的铁钉,面色更为阴沉,她受伤的那只手微微握拳,似乎在考虑什么,下一秒,她便俯身蹲下,双手毫不犹豫地将手覆在榫卯上的铁钉之上。 “呵呵,白费力气……”徐亨笑完,手指微微一动,咽了咽干燥欲裂的喉咙嘶哑,像是看着濒死的猎物一样看着石兰说道:“不枉我费那么多心神设计,哈哈,你终究被我逮到了……” 石兰的面色一变,有些古怪,她放开了握着铁钉的手,像是放弃了一样,索性也坐在废墟之上,看着环绕自己四周的火焰,叹了一口气,问徐亨道:“你为何觉得我会死在这里?” “已经很明显了。我也解脱了……”徐亨咳嗽几声,趴在废墟之下,好像随时就会睡着一样,他的嘴角却禁不住上扬,似乎有些欢喜,喃喃说道:“新荷……” “你为她做那么多有什么用?你不知道她是什么人,她是什么身份,你只不过是个服侍她的太监而已。”石兰冷冷地道出徐亨的痛处。 果然,原本面露迷茫的徐亨忽然精神一振,艰难地抬起头来恶狠狠地盯着石兰道:“你以为你家太后能活很久么?” “什么意思?”石兰下意识握住身畔的冰剑,若不是被困住,她只怕是飞起一剑削了徐亨的脑袋。 徐亨眼露得意,却故意不再继续说下去。 “你们想毁掉魏国?”石兰说道。 “不,我只是想毁掉你们的魏国而已。” 徐亨摇头,却执意不肯再说清楚。只有他知道,自己已经顺着“那人”的意思将灯点燃,而剩下的事情则不需要他的参与了。 他已经在魏国皇帝与掌权者之间种下了一颗嫌隙的种子,就等着它不知不觉地发芽,吸取养分,在某一日人们回首之间才知道它已经枝繁叶茂,然后将失去根基的魏国太后、靖王、宰相……许许多多的人从污秽的深泥里挖出,弃之如敝履。 他想着,自己听从了“那人”的话,将夏新荷残存的意识统统给予了连鲤。而日后连鲤究竟会怎样,谁也说不准。至少徐亨在此时,是将全部的赌注都压在了连鲤的身上。 一念及此,徐亨望着越烧越旺的火焰,得意的神色又转为了解脱与迷惘,这么多年了,终于要结束了吗? “既然你不说,那我就不问了。” 石兰眼见徐亨在废墟之下渐渐虚弱无言,周围的火势溅旺,时间也不能再拖了。 她低头,一手完全舒展开来又全部收起,她握住腿骨上的钉子,确定自己的姿势能够尽可能地传递最大的力气之后,她微微皱眉,毫不犹豫地将腿上的铁钉往外拔起! 徐亨已经接近于半昏迷的状态,他脑后的血止不住地淌下,从他的前额流到眼中,他的眼里满是鲜血,开始浑浊涣散的眼球时不时猛地颤动一下。 他朦朦胧胧之间,听到了石兰闷哼一声,他看到石兰也身处鲜血与火焰之中,就像炼狱中的修罗一样面目狰狞地拔起满是鲜血的刀刃,缓缓朝着自己走来。 徐亨的意识不清,然而临死之时的脑海却极快飞掠过无数的画面。 他的嘴角却勾起了若有若无的笑容,明明能够痛昏寻常人等的重伤,石兰却真的狠得下心来这样对待她自己。 绝情绝性,石兰又没有受过专业的暗杀死侍训练。而这样的狠绝,他原本以为石兰只是水灵根的资质过人而已,现在这样一看,他倒是隐隐约约想起来,好像许久许久之前,当他在长生殿内外跑腿的时候,那个在魏灵帝时期极为受到恩宠,然生活却极为隐秘的甘碧国国师曾说起,在极北之地似乎有一个神秘的民族能够驾驭极寒之冰,这个民族的性情也如寒冰一样冰冷无情…… 那个民族的人身材都高大异于常人,气力无比巨大,甚至在神殿传言之中,这个极北之地的民族因为极其霸道的身体素质,而被神殿神官们认作是魔修,隐于天寒地冻的冰原之上…… 而此时的石兰在他染了血的眼里,同样的血色漫天,长发飞舞,满手鲜血,就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魔鬼一样。 无所谓了。这世界终究是年轻人的了。 徐亨想起那孩子面上灵动的眸子,古灵精怪而又小心翼翼的模样,微微一笑。 真希望看见你以后的样子啊…… 他不再看渐渐走近的石兰,缓缓地闭上了眼。 他好像听到了当年夏新荷的清音笑语。 他的眼角流下了眼泪。 他的脖颈一凉。 从此世间再无徐亨。 (明天开始恢复每天两更:早10:00、晚18:00。老酒在这里谢谢大家支持~(^ω^)) 1-059 宫人名册 脚有两只,各走一边。 话说及至回到自己宫中,连鲤坐在椅上面色苍白,依旧瑟瑟发抖。她看向面前的几个人,一时无语。 房门之外,依旧可以隐隐约约听到宫人们奔走相告的声音,偶有几声建筑坍塌的声音远远传来,遥远得像幻觉一样。 她不知道于她距离数百步之外,一个像长辈一样默默注视她数年的人已经在大火之中死去,她的记忆仍然处于混乱之中。苍白的城镇,鲜红的告示,断裂的玉镯,扭曲的面庞…… 连鲤痛苦地闷哼一声,捂住脑袋,只觉得眼角酸涩得很。 连鲤艰难地将遇到徐亨前后的事情与几人说了一遍,只不过关于夏新荷的梦境她下意识地回避开了,她不知道这种事情该怎么说出口。 她一说完,在场的几人都陷入了深思,试图理清前后的因果关系。元香取了镇静药物过来,用热毛巾捂了一会儿,替连鲤敷上药,再用纱布裹好,这才安静地站在众人视线最不起眼的地方。 最终还是场内的卫丰受不了沉默的气氛了,他看着站在连鲤身旁的司寇准与元香,好奇地问道:“你们怎么会遇到一起的?” “有人打晕了我们之后,我先醒过来的。”司寇准没有将石兰在场的事情说出口,看了元香一眼,继续道:“叫醒你们躲开皇卫之后,我就翻墙进去了。然后遇到了正在往外带陛下的元香姑娘。” “那墙那么高,你咋翻进去的?”卫丰不由得奇怪道。 司寇准默默解下了系在腰间的麻绳,那熟悉的模样让卫丰下意识低头一看自己腰间,果然先前他用来串草用的那几条麻绳不见了。 卫丰开始默默地佩服起自己的先见之明来。 “元香?” 连鲤抬头看向身旁的侍女,抿抿嘴,还是将自己的疑问说出了口:“你怎么在那里?” 元香一听,几步走到连鲤面前,跪了下来,眼睛微红说道:“元香先前被罚到徐亨公公门下,负责清扫长生殿。所以……” 说到徐亨,连鲤与其他几人都沉默了下来。在场的几个人都差不多是同龄人,连鲤赶忙让元香起来不要在意繁多礼节了。 洪曼青的头发有些凌乱,脸色也微微苍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忽然说道: “那个叫做徐亨的老怪物,一定知道些什么!” 连鲤摇摇头道:“也许知道什么,但我们现在也找不到他。有些事情,说不定他也只是知道一星半点。” “那个地方这么不对劲,那老东西一定知道那里有什么秘密!”洪曼青的情绪有些激动,她看着元香恨恨说道:“说不定你和他就是前后串通好来害人的!” 元香闻言,脸色也并不好看,只是依旧保持着下人的恭谨,回答却不卑不亢道:“元香并不知道其中秘密,但是徐亨公公看似古怪,但是为人很好的。” “为人很好?那他是怎么断的腿,怎么毁的容?说不定就是做了什么坏事遭了天谴!” 眼见洪曼青说的越来越过分,卫丰微微皱眉,拉了她一下。 洪曼青一把甩开卫丰的手,恨恨地扭头看着周围的几人说道:“我要回去找徐亨,他一定知道长生殿里面的事。” 卫丰的脸色一变,立马拉住她,低声训斥道: “先前侯公公从慈济宫传人来禀报,你不是听到了?那儿起火了!数百宫人都扑不灭,火势那么大,你怎么过去?” “我们先前什么都不知道就贸然跑去那里,现在能活着出来就不错了。”连鲤也赶忙摇头表示反对,“表哥也受伤了,我觉得目前还是小心一点比较好。” 司寇准并没有明确表态,只是也皱着眉看着洪曼青说道:“难得见火势那么大,应该是有预谋的。” 洪曼青见状,愤然咬唇,那双明亮的眼睛却充满了强烈的怀疑,什么话都不说,忽然甩开卫丰的手,又要往外走去! “哎哟,我的小祖宗……”卫丰苦着脸赶了几步又挡在门口,“你消停会儿吧。” “消停?”洪曼青冷笑一声,甩袖看着面前的几人,半晌,眼神渐渐从愤愤然变为淡淡的哀伤,她才低声说道: “我以为我们几个是朋友……算了,怎么可能。可是明明有这么个人可能知道真相,就在我的眼前。我已经等了好几年了,那是我娘!你们不会知道这是什么感受的。前面就算是刀山火海我也会去的!” 洪曼青说完,又要挡开卫丰的手臂强走出去。 幸得卫丰龇牙咧嘴忍着背上的伤张着双臂再次死死堵在门口,洪曼青又不敢推他,又急又气,只好拿那双眼睛恶狠狠地瞪着满脸讪笑的卫丰。 连鲤听了她的这番话,不知为何却想起了那最后流下一滴眼泪随风而逝的夏新荷,心中一塞,也跟着劝说道: “你现在去就什么也不知道的。我已经托了宫人去拿内务册来,至少我们现在可以多多少少了解一下徐亨的事情啊。” 话音刚落,门外便有宫人禀告名册送到,几个人互相看了一眼,司寇准给连鲤一个安心的眼神,便往外走去。 他面无表情地一弯腰,从卫丰的手臂底下钻了过去,取了名册,又很是自然地一弯腰从卫丰的手臂之下钻了回来,姿态优雅,举止从容得不像话。 洪曼青与卫丰愣愣地看着他钻出去又钻回来。一旁的洪曼青脸色一窘,立马要低头也学着钻出去。哪知守住门口的卫丰早就反应过来了,立马缩回双臂抱在胸前,人却依旧挡在两边的门框。 洪曼青还未反应过来,卫丰动作迅速地灵活地甩起一个高抬腿,将自己的一条腿高高地横在门框之上,全身斜靠在一边的门框上,一脸无耻的笑容看着洪曼青说道:“洪曼青小姐,现在我不拦你了,请。” 请什么?请出门?要是现在出门,得从卫丰的胯下钻过去! 洪曼青看着卫丰的无耻行径,心中大恨,啐了一口,只好愤愤然地回了座位。 连鲤偷偷冲着徐亨竖起了大拇指,卫丰面色得意,往外一看那送名册的宫人正面色惨白地看着自己斜劈腿的模样,下巴一扬道:“看什么看,你家陛下准的。” 那宫人一哆嗦,赶紧请了一声退了下去。只是边走边不停地擦着汗,只觉得这国舅爷的公子也太大胆了些,魏国开国至今,就没有一个人敢这么霸气……噢不,不敬!在陛下门前斜劈腿拦住门,简直是大大的不敬啊…… 等那名宫人擦着汗走远了,卫丰才低声痛呼一声把自己的腿收了起来,揉着刚上完药的后背,念念叨叨地叫着几人赶紧打开名册看看。几人围在一张桌边,连鲤看了看几人,发现他们都面色紧张,自己也有点儿紧张起来,咽了口口水,打开了名册。 (发错卷了--重发一遍,不好意思。) 1-060 三者同源 直到把最上边的一本名册看完了,几人面面相觑,这本名册从头到尾,就没有出现过徐亨的名字。 洪曼青等不及了,直接把另外年份相近的几册分发开来,每人各自翻看,结果还是一无所获。 “他的身份一定有什么秘密。”司寇准面色凝重地说道,“也许有人把他的身份藏起来了。” 卫丰与元香等人颇有同感,纷纷点头,皱眉深思。 一旁的连鲤翻开被压住的一本书,拿着腰封一看,啊了一声,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道:“好像……是这份。” “白浪费我酝酿的情绪了。”卫丰叹了一口气,拍了拍脸色变黑的司寇准。 连鲤腆着脸又翻开了这一本,特地确认了一下他的入宫年份——孝显二十四年。 她想了想,也就是徐亨在二十四年的时候入宫,一年之后,夏新荷的事情发生。而在二十七年的时候,先皇暴毙,母后于政变之夜生下了她。 不知道母后可知道夏新荷的存在? 她这么想着,终于在名册的偏后部分找到了徐亨的名字。 徐亨,孝显二十四年入宫,时年十四岁,配于杂事房。 因善梳巧髻,后调入长生殿。 孝显二十七年遭厄,叩幸恩宠,留宫养病。 连鲤看完人名下附带的报备登记,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怪异,她想了想,大概是因为自己还不习惯徐亨的形象与“善梳巧髻”联系到一起。徐亨长得那么可怕,还有点儿疯疯癫癫的,这人一拿起梳子,不把你头发扯下来都算是好的了。 倒是卫丰的眼睛最毒,咦了一声,抬头看向元香问道:“你知道他几岁了?” 元香一愣,摇摇头,只说不知道具体的岁数。 “从外貌上看,灰发佝偻,至少五六十岁了。”连鲤想了想当时的情景,与司寇准对视一眼,两人都对着卫丰点了点头,却露出疑惑的神色。 卫丰的脸色有些难看,倒是司寇准仔细一想,恍然大悟,伸出一只秀气的手去顺着三行字再看了一遍,抬头说道:“年龄不对。” 洪曼青一直都比较关心与自己娘亲有关的事,而自己娘亲的事似乎又与徐亨有些关系。她立马探上前看了一遍,倒吸一口凉气道:“如果他十四岁入宫,那么孝显二十七年才十七岁,算上天锦的八年,现在,不过也才二十五岁。” “怎么可能?”连鲤一愣,想起徐亨那苍老的模样,不大相信卫丰他们的说法,转而看向了司寇准。 “有两种可能,”司寇准沉吟一番道,“一是登记名册的时候因为某些原因弄错了。” “二是现如今他真的二十五岁。”卫丰接过话,看了元香一眼,却有些迟疑地继续说道:“那么他变得这么老,一定是有什么原因造成的。” 几个人又面面相觑,变成了一开始的沉默。连鲤又想起了洪夫人死之前的惨状,对这个世界的某种不可知力量又畏惧了三分。 “再来梳理一遍吧。” 卫丰无奈叹气道,把自己怀中的钥匙拿了出来,那是先前在树下与玉镯相对应的地方挖出来的。 不等卫丰看向自己,连鲤就赶忙把自己拿着的半截玉镯拿了出来。 两个东西摆在桌上,一些花纹的缝隙都还沾染着粘腻泥土,连鲤简单说了一遍找到这两样东西的过程,几个人又是互相看了两眼,没人发现有什么新的线索,齐齐叹了一口气。 倒是元香一直站在连鲤身后耐不住好奇地看着桌上的两样事物,似乎有些疑惑,许久,她惊讶地嗯了一声。 “怎么了元香?”连鲤奇怪回头,看见元香依旧微蹙着眉看着那两样东西,心中一惊,便急忙问道:“你认得?” “奴婢也不大确定……”元香答话的时候还是盯着那钥匙。 “没事,你快说。”卫丰早就心痒难耐,此时一见事情有转机,哪能轻易放过,张嘴便说道:“你家陛下疼着你呢,哪会舍得罚你。” 元香看着周围几人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轻咬下唇,忽然礼了一礼告了声罪,伸手取了早已经凉了的茶盏,用杯中的茶水倒入钥匙孔洞附近的花纹之上,待那水冲散了缝隙中的泥,便露出了本来的面目来。 那钥匙的握柄上雕刻着水波一样的花纹,而在顶端握着的地方,却用极其精细的手法描刻了一副图腾一样的东西。图案大约有拇指大小,外围团团刻着些什么。 元香再用茶水一冲,细细擦拭一遍之后,众人便惊呼了一声,原来那上面的花纹竟与长生殿地下的那个青铜大炉有些相似。图腾的四周围刻着数条栩栩如生的蛟龙,中间拱卫着的类似星盘一样的东西,线条繁复有点儿抽象,说不清是画了什么东西。 “这形状……是一片银杏叶?”洪曼青迟疑说道,想起了自己小时候见过的北方银杏,那叶子就是这样的形状。 “不对,里面画着房屋,风景画,好像是一把扇子。”卫丰眯着眼睛趴在近距离观察半晌,给出了个推测。 “要是你家钥匙,你家钥匙上边画扇子干嘛?”洪曼青瞪了卫丰一眼。 卫丰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退让出位置,让其他人观察看看。而另一边的元香却又取了茶水,往那泥土残存的玉镯上倒去。 几乎是不需要猜测,众人便已经知晓下一秒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形。然而当看到玉镯上面轻微凹陷刻着着的图案,也不由得一愣。 钥匙、玉镯、青铜大壶上,雕刻的是一样的图案。 “也许,是一个地方专用的图案?”司寇准猜测说道。 “怪了,反正这东西不像是随便做出来了,这很明显是个阴谋啊。”卫丰开着玩笑说道,结果没有人有那个心思理他。 连鲤拿起玉镯在手上细细端详,越看心里越觉得有些古怪,好像脑中什么线索就要抓住一般,却始终看不到关键的一点。 “元香姑娘,你是如何得知的?”司寇准淡淡问道。 元香将手里的茶杯轻轻放在桌上,对着众人一礼,便说道:“元香先前在徐亨公公手下办事过一点时间,有次去询问杂事,撞见公公的手上有这把钥匙。” “我们挖出来的时候,泥是新的。”洪曼青快速分析说道,“钥匙当时一直在徐亨的手里。他知道了我们会去之后,把钥匙放在了柳树之下。然后我们挖到。” “关键是徐亨为什么会有这把钥匙,怎么会知道我们知道,又如何让我们去挖到?我们可是临时决定去的。”卫丰顺着洪曼青的话一分析,忽觉不对,便扭头看着连鲤。 连鲤面对着众人狐疑的目光有些怯怯,只可奈何之下,只好硬着头皮坚决说道: “我只能说,反正有个很厉害的人告诉我钥匙的消息,我不能告诉你们他是谁,但是事实上关于这个镯子和长生殿,我真的一无所知。” 1-061 天灾人祸 几个人看了她半晌,见连鲤也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也只好互相看了看,继续就着目前的情况分析。而连鲤知道的纵使是冰山一角,却也比他们分析的知晓了更多的东西。 连鲤的脑袋有些乱,深吸一口气,开始整理目前自己所获得的情报。 从前后来看,显然徐亨的手里握有开往长生殿地下的钥匙,而不知道如何师傅找上了自己,还两头交代,让徐亨诱导自己几人进了地下。 而当时徐亨所问的“那人”的徒弟,显然也是在问自己。 这一点,徐亨自己当时也透露过。他似乎不想伤害谁,而那些石脸虫看着可怕,也可能在某种可控范围之内,也是处于徐亨的计划之中。 至于司寇准他们说过的提着的莲花灯,是否就是自己梦中世界巨大无比的那盏? 引发石脸虫骚动的血液、夏新荷随风消逝的梦、徐亨煞费苦心设下的局…… 夏新荷到底与王叔之间发生了什么?与师傅、石兰,到底有何关系? 连鲤低头看着自己手指上已经凝结了一道血痂的手指头开始出神,忽然觉得,似乎自己的出现也被徐亨算计在了计划之内。 可是什么时候去,带谁去,怎么去,这些都是自己临时决定的,徐亨又怎么会得知? “这个镯子应该也是徐亨埋下去的,同一棵树,我觉得再怎么巧也不会这么巧。”卫丰仍旧在怀疑着玉镯与钥匙的关联性。 洪曼青反驳说道:“你觉得是你觉得,是不是真的,还要找到徐亨才知道。” 你一句,我一句,他们俩倒是热闹地互相埋汰起来,司寇准忍着聒噪的声音,长长叹了一口气,正要对着卫丰说几句,却听见一声拖得长长的声音自远处飘来。 “报——”那声音凄厉而尖锐,随着踢踏的跑步声逐渐放大,显然声音的主人正在飞快地向着这里跑着。 连鲤与他们几人相互看了一眼,便由元香扶着去开门,几乎是刚开门的时候,门口一名跑得极快的宫人喘着气,一把跪在门口台阶之下的时候几乎要摔倒,再次高高抬起手中的卷轴的时候,那太监尖利而凄惨的声音响彻宫殿上方。 “报——” “端州急报!” “长颐大坝溃堤!” “陛下!” 那太监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用惊恐的眼神看着台阶之上同样面色惨白的连鲤艰难地说道:“文大人飞马血书!端州周围……良田尽毁,千户溺毙,死伤无数!” 连鲤看着那太监手中已经呈现旧红字迹的一卷信帛,愣了愣。半晌,她才晃了晃,迟钝地反应过来对方说的是什么。 “我……朕,朕有事先走了。” 连鲤面色有些苍白,回头对着洪曼青等人勉强一笑,元香闻言已经几步走到连鲤的身后,一如以往,静静跟在连鲤身后候着。 连鲤的心很乱,事实上,今晚发生的事情已经够多了。她原本对于夏新荷与徐亨的事情还有些萎靡不振,有些自暴自弃。然而端州溃堤还是犹如一记当头棒喝,容不得她继续纠缠其他的事情。 不能继续纠缠。 她思绪烦乱,正要前去,身旁的司寇准目光一凝,忽然阻止她的脚步,在一旁轻声道:“头冠。” 连鲤一愣,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当初出门前随意披在脑后的一把头发,经过一晚的摸打滚爬已经十分凌乱了,然而事态紧急,她只是勉强一笑,用那双琉璃大眼看着司寇准,带着点可惜意味,笑着说道:“嗯,下次。” “陛下出行,怎可衣发不整?” 元香急急一礼说道,司寇准那旁已经取了犀角梳子过来。元香将连鲤强按在座位上快速梳理一番,再动作迅速地替连鲤束了个简单的发髻。 毕竟事态紧急,不可能慢悠悠地打扮一番。 “可惜了,朕还想着让小准儿试试手艺。” 连鲤摸了摸头上的发髻,咧嘴一笑,开了句不合时宜的玩笑。说罢,便毫不迟疑地迅速在宫人的拥护下疾步离去,元香紧随其后,司寇准微微蹙眉,有些担忧地目送她的背影远去,发现连鲤的脚步并不大平稳,应该是脚踝的扭伤还红肿着。 连鲤却觉得自己的速度不够快,她恨不得脚下的速度能够使时光倒流,倒流到大半个月前,端州第一份恳请拨款修缮大堤的奏折送上来的时候,能让她下个决断,真正地做点有用的事情出来。 她的身形瘦小,一路疾走,衣带翩然,前去救火的宫人们纷纷停下脚步行礼,连鲤来不及走这些虚礼,便表情凝重,直接走了过去。 她走了一会儿,路上也询问了报信的小太监大概明白了情况。等她终于来到慈济宫前之时,才发现殿门之前聚集着许多京中官员,为首的司寇向明正领着两队文官,直直地跪在慈济宫的门前,那模样,就好像史书上写着的忠言进谏的铁面书生一样。 不过这觐见的人也太多了吧? 连鲤略一迟疑,便听见那旁守在慈济宫宫门前的候三儿望见了这边,大喜过望,尖着嗓子尖声叫道:“皇上驾到——” 跪在宫门前的官员们纷纷回头,只是那脸上的表情有些是激动,有些是冷漠,有些则是不易察觉的悲愤或者厌弃。这些情绪都被一种叫做“恭敬”的表情所覆盖,而连鲤看得一清二楚。 她一直都看得清楚,只不过懒得揭破。 此时她只有冷着脸往前,对路过官员们的热切注视一概不理,径直走到司寇宰相的身前,深吸一口气,尽可能地冷静询问说道:“宰相大人何事率领群臣跪于此地?” 司寇向明这才缓缓抬头,看着魏国史上最为年幼的小皇帝,眉头一皱,表情极为悲苦道:“陛下!求陛下为端州百姓做主啊!陛下!” 司寇宰相这么一说,身后的群臣纷纷摆出悲痛的模样,齐齐抬手并礼,长长呼了一声陛下,齐齐跪伏。 一听到天下苍生,连鲤的眼皮子就不自觉地跳了跳,司寇宰相身后黑压压十几个人就好像齐齐压在她脆弱的小心脏上一样。她看了看,发现并非朝中官员皆到场。施昊老大人与其他几位大人并不在场。 连鲤静静站着,没有叫群臣起来。 等了许久,司寇宰相依旧静静伏在地上,看不清表情,倒是他身后的几名官员忍不住了,偷偷抬头看了连鲤一眼。 连鲤冷着脸看了一会儿,根本没有喊平身的意思,直接扭头,往慈济宫方向走去。 “陛下!” 司寇向明终于是耐不住了,带着些愤愤然直起身来,说道:“端州决堤,陛下您就一点儿也不管吗?” “朕不是正在管?” 连鲤脚步一顿,定定站在台阶之上,却没有回头。 1-062 群臣跪请 司寇准听闻此言却更为愤然,略带嘲讽笑道: “恕微臣直言!端州急报呈上一月有余,为何陛下不肯批阅?陛下确实在管,沉迷玩乐,耽误的一个月,却足以使端州百姓免于天灾!陛下!望陛下为天下苍生为首重啊!” 这话说得重了。不肯批阅? 连鲤嘲讽地一挑眉,一切批奏由太后与宰相包揽,现在要来追究她的责任了?她微微一侧头,发丝飞扬,眼眸清冷,淡淡说道:“司寇老大人,朕可说了平身了?” 司寇向明脸上悲痛神色一变,随即冷然下来,施施然一礼道:“臣冒犯圣颜,罪该万死。” “不,你这不算是冒犯圣颜。”连鲤摇摇头回过身来,看着司寇向明说道:“宰相大人为国为民,朕心甚慰。只是危急关头,率领群臣拥堵宫门,不知该不该当罪?” 司寇向明的脸色微微愤然,一礼道:“臣自知死罪,但望陛下念臣只是心忧端州百姓,太后始终不肯召见,臣一时心急而已。” “心急?”连鲤回过头去,继续拾阶而上,远远跑出来一句话来:“朕看你们跪在这里很舒心的模样,有那个心急的功夫,倒不如学学施昊老大人,回到各自位置赶紧筹备赈灾吧。” 那跪着的数名大臣老脸一红,却又不得发火,只能黑着脸看向司寇宰相,却见那大魏史上最年轻的宰相施施然起了身,扫了扫身前的长襟,袖手,转身就要走。 那跪着的大臣们愣了,赶紧跟着站起来拦住他急急问:“宰相大人,因何要走?” “陛下命令,莫敢不从啊。” 司寇向明脸上端着温和有礼的笑容,眼中带着悲痛,摇头说道:“我们竟忘了首先最需要的不是奏请宫里的旨意,而是以端州百姓为重,赈灾为主。哎,各位大人,先行一步,先行一步。” 等司寇向明走了,那些跪着的大臣们才互相看了看,打了个眼色,赶紧散了开来。前一刻还聚集在宫门前的十几名朝廷官员,下一刻立马倚着轿儿悄无声息地离开。 直至驶出宫门了,司寇向明才掀开微微晃悠着的窗帘往回看了一眼高大的魏宫皇墙,嘴角忽然勾起讥讽的笑容来。 在他的眼里,魏国的小皇帝,连个软蛋都算不上。 王爷与太后架空其权力,百姓朝臣轻蔑,体质羸弱不堪重用…… 假如你有锦绣前程,你掌握的所有能力所有条件足以使你名留青史。 那么当阻碍这条道路的,是集合了所有不利条件的废物皇帝。 他自然是不介意帮大魏历史铲除一抹败笔。 “还有些时间啊……”他悠悠然地低笑了一声,放下挡帘,闭眼端坐,如唱戏一般的腔调来来回回喝着几句词: “还有时间啊……再容你一些时间啊……” 再说另一边。 连鲤目视前方,稳稳地走完最后一级台阶之后,冷着脸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数名皇卫,一看见离自己还有数十步远的慈济宫正殿,脸色不由得更加黑了起来。 “你们敢拦朕?”连鲤忍着怒气说道,气呼呼瞪着眼的模样却透着不合时宜的讨喜。 “卑职万万不敢。” 皇卫们齐齐说道,一拜之后又由领班上前,额头暴汗,小心地对着连鲤说道,“只是先前石兰姑姑传太后旨意,任何人不得擅入。” “石兰呢?” “石兰姑姑先前出去了。”在一旁的侯三儿急忙应道,“说是太后头痛,还嘱咐老奴不得让任何人入内。陛下可不知道,老奴在这儿守了老久了。” “多久了?” 连鲤想起石兰那双粗糙的大手,脸色更为难看,“母后没出来多久了?” 领班的想了一下便回答说道:“自寿宴离席归宫,便不曾见过太后圣驾。” 连鲤这么一听,便觉得这前后的事情之中十分古怪。 若说她的母后不喜吵闹,头痛难忍,那么石兰作为与太后感情深厚的人来说,绝对不可能会让太后独自一人留在宫内。纵使有什么要事,嘱咐其他宫女就行了,所谓的头痛,大概不是真的。到底是什么事情需要太后一个人待着,而石兰还没了踪影? 也许石兰有事离开,太后有什么不测? 直觉不妙的连鲤听他这么一说,又要直接迈步要闯过去,不想领班立马转了个方向,曲起一腿半跪在连鲤面前,把头埋得极低:“陛下莫要让属下为难。” “你好大的胆子!”连鲤几乎要暴跳起来,她看着老老实实跪在自己面前不着痕迹挡住去路的班头,打也不是骂也不是,只好又怒道:“你为难?你为难还是朕为难?太后是朕的母后,朕担心她,非要斩了你才能进去?!” “太后旨意……”那班头苦着脸,却坚持说道,“何况往年皆是如此,太后头痛复发皆不愿任何人吵闹接近的。” 往年?每一年? 连鲤胸前的怒火顿时一窒,心中的怪异之感更为强烈。也许每年她的寿宴之上,母后先行离去的原因也是如此?是有什么秘密吗? 一思及“秘密”,连鲤的心情更糟糕了。她觉得她这一天把这辈子的所有秘密都看完了。 然而眼前的那名领班还跪着,连鲤忍住怒气一挪脚步,那班头跟无赖似的又转了个方向跪下,连鲤只觉得头都大了,恨不得把刀抽出来架在守卫的脖子上。 她确实这么做了。 领班的皇卫虽然站着都有两个连鲤高了,然而跪着也比连鲤高不了多少。那时正当气头上的连鲤一怒,伸手便去扯皇卫腰间的长刀。 哪知那名皇卫就这么老老实实跪着,看着连鲤伸出手来去拔自己腰间的刀,看她咬牙往后用力扯了两下才把长刀抽出来,然后看着连鲤咬牙把刀尖抵在地上大喘了一口气,再颤颤巍巍地举起,晃晃悠悠地搁在自己的肩膀上。 “你还让不让开!你就不怕朕一刀砍了你!” 连鲤怒容一现,艰难地把长剑搁在班头的脖子上,满脸狰狞的阴笑说道。 那皇卫一定是个老实人,看见面前的连鲤气力不支,还很好心地伸手用指尖拈住刀片,把长刀往靠近自己脖子的方向挪了挪,然后继续仰着脖子跪着,一脸期待地说道:“陛下武功盖世,卑职有幸目睹,实乃三生有幸。” 1-063 长刀莲刃 “朕的剑法可不是开玩笑的!” 连鲤怒容更盛,腰一用力才能把刀尖挪一挪,冷冰冰地贴着那名皇卫的脖子,一脸的威胁。 那皇卫苦着脸,解释说道:“陛下,这是刀,刀法。” 连鲤愣了愣,脸上绷着的威严终于支撑不住了,没好气地松手一把把长刀松开,哐当一声直接砸在地上,差点儿把半跪着的领班脚趾给剁了。 “真不让过?”连鲤有些不满,背起手来,垂头丧气的语气似乎放弃了进去的想法,私下却冲着一旁的元香使了个眼色,伸出双手失落道,“元香,回宫吧。” 那皇卫领班的心终于放轻松了起来,早已谢礼站起,正专心收刀,一抬头,一个稚嫩的拳头便夹着风虎虎袭来,一下子击打在他的鼻梁之上。 要说这伤害也不高,只不过他没想到在太后宫前还能被人偷袭,直愣愣顺势往后退了一下,再反应过来一抬头,喉间却抵住一只冰冷的匕首。 连鲤由侍女抱着,与那收刀的皇卫的个头高度差距便缩小了些,上身向前倾,她用手上的刀尖抵在领班的喉咙上,这回真的是情不自禁地露出一个阴森森的笑容来: “朕的防身武器,可都是淬了毒的。” 领班的眼睛低低一看,隐约瞧见了匕首尖端如一枚极小的花苞一样,一想便想起了今日齐国使者送的便是一把名为“莲刃”的匕首,据说造型冷艳,杀人于无形。 他十分干脆地举手投降。 连鲤阴森森地冷哼一声,歪头一扬下巴,招呼侯三儿过来接刀。 等侯三儿三儿面色惨白抖着手接过那把抵在喉咙的匕首,连鲤才从元香的怀里跳了下来,用力拍了拍双手,装模作样地咳了咳,对着守在两边依旧目视前方的两队皇卫阴森森说道: “都看见了?还有谁敢拦朕?” 哪知那两队皇卫目不斜视,好像没听见一样。 连鲤心下奇怪,又重复了一遍冷笑,其中一个年纪较小的皇卫才涨红了脸低吼道:“回陛下!我们什么都没有看见!” 怎么这些皇卫一个个这么没原则? 连鲤忽然怀疑起要是打起仗来,这些皇卫是不是会第一时间投靠对方去了。 然而时间不多了,她来不及多想,便对着元香交代了两句,疾步往慈济宫走去。 等她瘦弱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候三儿的手抖得越发厉害了。 他看着那名皇卫,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只暗暗祈祷这人千万不要动。 他要是动了,该不会……自己手一抖,就要成为史上第一个血溅宫门的公公吗? “公公不要紧张。”那名被抵住喉咙的皇卫这才洒然一笑。 候三儿一愣,还没反应过来,那人的上半身稍一后倾,左手飞快抬起捏住候三儿的腕部用力一个翻转,候三儿只来得及哎哟痛呼一声,顺势被他一个转腕反压在背上,几乎要被拿趴下。 “痛痛痛痛……” 候三儿痛呼求饶,不明白为何受伤的总是自己。 那皇卫这才笑了一下,放开了锁住候三儿的手。路过地上的长刀之时,他的脚在刀柄末端一踩,那沉重的长刀就像听话的狗儿一样翻腾飞起,腾起至他的腰间的高度,被迅速握住。 皇卫班头随手擦了擦自己踩过的地方,把它收回了腰间的刀鞘里,一连串的动作行云流水,熟练得好像已经算计好了一样。 候三儿看愣了,显然想不明白这人的身手这么好,怎的先前会那么轻易被陛下制服呢? “总的来说,我想让陛下进去,但是有人不想。思来想去,还是‘被迫’违抗命令的好。” 那班头似乎看出了候三儿的疑惑,耸耸肩,拍了拍那名涨红了脸的年轻部下肩膀,再回头看了眼正不停地揉着肩膀的侯三儿,若有所思地说道: “这大概就是施昊老大人曾说过的一句话。所谓的‘忠君报国’,也不仅仅是上战杀敌而已。” “那你不早说,害得本公公还那么紧张。” 侯三儿被元香扶了起来,拍着胸膛试图平稳情绪,心底早已经将这皇卫班头暗骂了个狗血淋头。 然而哪怕他的脸色再如何怨愤,那名皇卫也只是气定神闲地站直,再次回归到了戍守的队伍之中。 只是看向慈济宫的方向,那班头忽然一笑,心想着原来魏国陛下也是会耍小聪明的人。 ---- 连鲤的脚很疼,然而这种疼被她内心隐隐的恐惧与疑虑压住了。 在连鲤的记忆中,太后卫若水所居住的慈济宫是十分阴冷的。 这种“阴冷”包括了慈济宫本身的肃穆清幽。魏宫内的人都知道,太后喜幽静。慈济宫除正殿用来日常会客之外,用作寝宫的偏殿每道过渡口都垂挂着抵挡暑气与噪声的三层密集的珍珠珠帘。 太后不喜嘈杂,因而贴身宫人仅有石兰一人,一众宫人都是候在与睡房相距甚远的地方,需要传递政令的时候,都是通过石兰传递旨意。 站在太后殿门之外犹豫了一下,十分不习惯没有人通报便直接进去。在她与慈济宫有关的记忆力,自己在这里做过最多的事情便是“跪”了。 跪着请安,跪着聆训,跪着认错,跪着争辩…… 若要说个准确的词来,在她眼里,“慈济宫”的另一种“阴冷”,不止是环境,更多的是给她直觉上的一种被压制的感觉,也许是因为与太后卫若水的许多不愉快的记忆都是在这里发生的。 连鲤深吸一口气,记忆中自己从未来到太后的寝宫之中,最多只是在会客的殿堂内相见。她自知已经来了就要做好吵扰母后的心理准备了,于是她客客气气地敲了敲门,恭恭敬敬喊了一声。 门内毫无动静。 连鲤静候了一会儿,不由得有些奇怪,是睡了么? 她这么想着,看了看身后正在冉冉升起的朝阳,盛夏的太阳刚一升起便热情得散发热量。 按理说她平常也是这个时候来向母后请安的,那时的太后都早已在石兰的服侍之下稳稳当当地坐着接受她的跪安了。 莫非昨晚替自己祈福念经,此时还未起么? 强忍着不安与好奇,连鲤又再次轻声喊了一声,屋内毫无动静,她耐不住,终于硬着头皮,上前轻轻推了推门。 门是从里面锁住的。连鲤的心一沉,用力拍了两下门扇。 “母后?” 她抵住门,又轻轻喊了一声。话音刚落,屋内忽然传出一阵幽幽的声音,像是人哭泣的呜咽,又像是风吹过号角的鸣声,一瞬即逝,轻得像是幻觉一样。 她的心一惊,四处一看,看不见周围还有别人存在。犹豫了两秒,便深吸一口气,伸手舔舔食指在门窗上用力戳出个洞,再缓缓地把脸凑上去。 1-064 白色绫纱 她的心一惊,四处一看,看不见周围还有别人存在。犹豫了两秒,便深吸一口气,伸手舔舔食指在门窗上用力戳出个洞,再缓缓地把脸凑上去。 因为门窗紧闭,屋内很暗,她看不大清楚,没有发现卫若水的踪迹。 她从有限的视野之中发现阴暗的房内从高处垂着许多白色飘带一样的长纱,乍一看还以为里面是灵堂,连鲤赶紧自己摇摇脑袋,把这个阴森的想法清除出去。 再凑近看的时候,她就少了许多防备,直接拿眼睛贴近窗纸看去,一眼看到了窗纸的另一边停着一只极力睁大的眼珠子。 那瞳孔无神散漫,眼珠子朝上吊着,眼周充满血丝,就像一只死人的眼珠子一样。 忽然那个眼珠子的瞳孔微微一颤,从上方迅速动了一圈,直勾勾地盯着连鲤的眼睛。 连鲤愣了足足有三秒,才尖叫着一屁股跌坐在地,只觉得浑身凉透得像被一桶冰水浇过一样! 房间里面正有个人透过窗纸上的洞盯着她! 连鲤双腿瘫软坐在地上还没反应过来,忽然一声巨响,那紧缩的门被一股力量顶着,极力往外推开,就好像里面的怪物正挣扎着要破门而出一样! 连鲤惊叫一声,连滚带爬地连连退了四五步之外,这才发现那门并没有打开,那人应该没有打开里面的锁便往外推开。 她就这么瘫坐在地上愣愣看着那门渐渐回凹进去,直至恢复原状,再也没有一点声响传出来,她的心脏却依旧跳得极快,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直到这时,连鲤才忽然想到,如果太后也在里面,不知道是否已经遭遇了危险? 她使劲闭眼两三秒,深呼吸一口气,再睁开眼时惊慌的情绪已经安定不少,有些笨拙地爬了起来拍拍衣襟前后的灰尘,小心翼翼地再次往窗纸上的洞口看去。 太后卫若水寝宫窗纸使用的是贸州黄芽纸,正是与两大名茶“金芽”、“银芽”的名称相匹配。贸州黄芽纸看似轻薄,其实韧性相较于一般的窗纸要厚实许多。那窗纸上被连鲤捅出来的那个洞恰好一指头大小,连鲤又不敢再站得太近,隔着个两三指的距离看进去,除了一片阴暗与鬼魅似的白绫悬挂,看不到任何人的存在。 那人呢? 连鲤的呼吸有些急促,但是越是这样的时候,她的思绪反而运转得更快。 眼见里面似乎没有动静了,她的胆子大了些,再次探手,将窗纸上的那个洞再抠挖了一遍,这样她的面前便又一个鸡蛋大小的圆洞,视野更为广阔了些。她小心翼翼地朝着里面看了看,这才发现,一屋子的白绫纱底下的阴暗角落里,似乎站着个人。 那人背对着连鲤,安静得好像是一根木桩一样。 连鲤下意识以为是刚才与自己对视的那人,然而一看见那人及腰的长发上的珠钗,华贵的裙衣,垂落在双侧的十指丹蔻,她才迟钝地认出了那是自己的母后卫若水。 连鲤心中一喜,刚想要叫一声,忽然又脸色一变,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 母后是一直都在这里的么? 自己先前的动静那么大,为什么她不转过身来? 如果不是一直在这里,那么刚刚那个看着自己的人呢?躲起来了? 肯定有哪里不对劲。 连鲤的心中警铃大作,立马就将喉间的呼喊咽下肚里去,小心地提防着太后的身影,踮起脚,将自己的手从那个戳出来的窗洞伸了进去。 她恍惚间觉得自己是把手伸到了虎笼里面。 很快,她摸到了房内的门栓,然而毕竟个子太小,她不得不憋一口气使劲踮脚,来回抓了两三次,才勉强将房内的栓锁拉开。 听到卡啦的一声,连鲤来不及松口气,浑身绷得紧紧的,缓缓地推开了那一道门。门外的阳光与风涌入这阴暗的宫室之内,卷起满眼的白绫纷飞,一时间恍入仙境一般。 连鲤愣了愣,待转身关了房门,那白纱犹如女子的手臂一般柔弱曼舞着,她微皱着眉,往前走了两步,伸手挡开遮住视线的白纱,踮脚走向方才看见自己母后的地方。 她心里默默盘算着,见到母后的第一句要说什么,是用急切的表情告诉她端州溃堤的事情,还是状若无意地问一句这里的白绫纱到底是怎么回事。兴许她的母后还会责怒她擅闯,那么到时候自己要用怎样无辜的借口来表示自己不得不闯入的苦衷…… 她这么想着,下意识放慢脚步,缓缓地往前走,走了几步,然后顿住。 她看着面前空空如也的阴暗角落,方才明明站在这里僵立着的太后,居然不见了。 连鲤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立马转身,警惕地盯着自己的四周,伸去摸腰间莲刃的手摸了个空。她这才想起,先前在大殿之外,她把莲刃交给了候三儿。 人啊倒霉起来喝凉水都塞牙缝。她莫名想起师傅的这句话来。 然而此时的连鲤也不敢擅动,寝宫之内白绫无风自动,在她的眼前微微招摇着,飘忽于阴暗的房间之内,好似鬼魅。 连鲤随手抓起身旁的一把烛台护在胸前,以防有变,她竖起耳朵正紧张地听着屋内的动静,忽然听到身侧一声细碎的响动,汗毛乍起。 那声音好像有女人在幽幽哭泣一般,又好像是低声压抑的笑声一样。 是母后,还是那个怪人? 连鲤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那声音一瞬即逝,然而有一股力量在促使着她偷偷地往循着声音的方向摸索过去。 连鲤紧紧抓着烛台以作防卫武器,她谨慎地走过数十步,忽然之间,她嗅到了某种味道,随着她的脚步越走越近,那种味道越来越浓重了。 连鲤认得出来这种味道,那是焚烧的香料的味道,分明就和庙宇之中燃烛贡香的味道一模一样,可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越走越深,连鲤几乎怀疑起慈济宫有没有这么大了。最终,她停在一块偌大的白色幕布之前,踟蹰着却不敢入内。因为那种香火的味道十分清晰了,她可以肯定就是从里面传出来的。 忽然之间,在幕布之后又有人在轻轻叹息着,那声音幽幽低低,喃喃说了句什么。 听起来好像是有人不停地在说,“等啊等啊”,或者类似的词汇。 1-065 灵堂之诡 等什么?等她的到来吗? 连鲤闭眼深吸一口气,几乎是怀着必死的决心拨开面前遮挡着的白绫的,刚一掀开,她立马举起烛台,下一秒就愣住了。 连鲤许久才回过神来,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真的看到了偌大的一间灵堂。 这宽阔的厅堂隐在幕布之后,布置十分简单。 四周垂挂着灵幡,前方设有牌位、香案、蜡烛以及简单的瓜果供品,上书斗大的“奠”字,而桌案上成对的香烛已经快要燃烧完了,香案之上燃着的一盏长明油灯,火焰随着风势诡异地跳动了几下,忽明忽暗。 一点香灰落下,随风轻轻落在了静跪在桌案之前的某人身前。 那人一袭如火般的长裙披散开来,就好像是在桌案前燃烧的火莲一样,用一手红艳如丹的五指轻轻地捂住腹部,珠钗散乱,长发遮面,嘴里轻轻呢喃着什么。 “母后?”连鲤大吃一惊,立即放下手中的烛台奔上前去,急切地问道:“母后您没事吧?” 太后卫若水没有应答,任凭长发凌乱,低着头,轻轻抚摸着平坦的腹部,喃喃地说这些什么。 连鲤连喊了数声,终于发觉了不对劲的地方,她迟疑地凑近了些,终于听清楚了太后在说些什么。 卫若水像是魔障了一般,反复地念着两个字。 “疼啊……疼啊……”太后的声音拉长,喉间带着濒死的咯咯声响,“疼啊……” 连鲤情不自禁往后退了一步,却依旧迟疑着看着她轻轻喊了一声:“母后?” “疼啊……疼啊……” 卫若水痴痴地抚摸着腹部,忽然缓缓抬起头来,发丝滑落露出清绝的脸庞,那张脸上的瞳孔空洞地睁大,微微上吊着,一动不动地看着连鲤的方向。 “疼啊……”她面无表情地说道,那声音好像会传染一样,每一次毫无感情的呢喃都会使得连鲤的背脊更寒冷一分,让她的两腿发软,情不自禁地往后缓缓退开。 她终于震惊地发现,先前在窗纸的另一端的,就是魏国太后卫若水。 “母后?” 连鲤一边往后退着,眼睛紧紧盯着香案之前的卫若水,还带着些许侥幸轻声说道,“母后,您认得我啊,我是鲤儿啊……” 她的声喊话似乎起了一定的作用,似乎正处于某种错乱意识下的卫若水轻声说道:“鲤儿?” 连鲤的心一喜,抓着掀开一半的幕布又放了下来,往前走了一步却又犹豫地停住脚步,她带着试探的语气说道:“对,我是鲤儿啊……” “鲤儿……我的孩子……”太后的表情渐渐变成了怅惘的神色,“我的孩子呢……” “我在这呢……”连鲤尝试着渐渐走近她,伸出双手试图使她镇静下来,轻柔地安抚说道:“在这呢……”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不见了……”太后卫若水抚着腹部的手一紧,脸色一变,开始惊慌地四处张望,似乎根本看不见在她身旁的连鲤。 连鲤愣了愣,忽然明白过来了,太后似乎正处于某种不正常的幻境之中,或者说,是癔症。她现在的思想根本不会注意到自己,而是沉浸在病症的幻觉之中。 连鲤刚想出些端倪,怔愣着不知道想些什么的太后猛地起身,把她撞了个趔趄。 连鲤下意识便抓着身后的幕布,一下子摔了个实地。 “那不是本宫的孩子……本宫的孩子在哪里,我的鲤儿没有死,我的孩子……” 太后卫若水捂着腹部,惊慌地四处张望着,好像身处在完全陌生的地方,开始走走停停,兜转的脚步越来越快,呢喃念念的语速开始越来越快,声音越来越大,像是随时会爆发的野兽一样。 被摔了个七晕八素的连鲤看着此景,后知后觉的害怕情绪终于狂涌了出来,趁着卫若水她不顾依旧疼痛的脚踝,连滚带爬地爬到香案之下,害怕地捂住了嘴巴,生怕惊出一点儿声响。 透过垂挂的案布流苏缝隙,她看见太后穿着的祥云绕凤鎏金宫靴远远近近地走来走去,心中的恐惧更盛。 来来回回地在灵堂搜寻着什么的卫若水一无所获,情绪忽然变得狂躁了起来,她清丽的脸庞有些扭曲,咬牙切齿地握着拳,狂躁地左右踱步,捂着疼痛的脑袋,开始冲着虚无的空气大吼大叫道。 “那是本宫的孩子!那是本宫的孩子!” 连鲤被这吼叫吓了一跳,眼泪几乎就要流淌下来。 她听说过宫内传说着的太后当初是如何艰难地在政变之夜的叛军之中生下自己,然而她没想到这痛苦的回忆似乎还束缚着母后的心神这么久。 听着卫若水的吼声,她忽然想到,每年五月三十的诞辰,她的母后全都早早告退,难道是因为太后的情绪会在这种日子这样子崩溃吗? 她的腿还在发软,还在颤抖,然而连鲤又想起了在宫殿之外远得甚至有些不安全的皇卫队列,想起了石兰的交代。 原来石兰早就知道会有这种事情吗? 什么叫做“不是本宫的孩子”? 可是自己还活着啊,好好地活了那么多年了…… 到底这个灵堂到底是设来祭奠谁的? 到底是谁在那一晚上死去? 心中的恐惧盖过了强烈的好奇与疑惑,连鲤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不敢发出一点声响,然而她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在外面不停走动的太后已经安静下来了,没有发出任何一点声响。 若是卫若水还在大吼大叫,连鲤还不至于太过害怕,然而此时一安静下来,她才觉得自己躲在桌案之下的空间十分狭小,她的背需要紧紧抵住后面的墙壁,缩着肿痛的脚才能够栖身在内。 今晚发生的事情太多,徐亨、母后、夏新荷、迷谷、王叔…… 她不过是想安生地当个皇帝而已,为什么会遇到这种事情? 这些人,看着自己的眼神背后,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案布之外不再有任何声响,连鲤无法得知太后现在到底在哪里,到底在干什么。 藏身于桌案之下的连鲤捂着嘴,却不停地在发着抖。 她多希望自己一开始就与司寇准待在一起,这样就不会发现太后宫内的灵堂,也不会发生这么诡异的事情。 1-066 死者未死 她多希望自己一开始就与司寇准待在一起,这样就不会发现太后宫内的灵堂,也不会发生这么诡异的事情。 小准儿快来救我……小准儿小准儿……快来救我…… 她的脑海里不停地回荡着司寇准的名字,根本没有察觉到自己的眼角已经湿润起来,害怕与莫名涌起的难过情绪几乎要将她的理智淹没。然而她不能失去理智,她必须控制住自己的动作与呼吸。 这种安静的恐怖比起大吼大叫更为可怕,连鲤听得见从自己强捂着鼻腔的手心中呼出来的粗重的喘息,心脏狂跳的力度也越来越大,害怕的情绪不受她的控制,而太过于安静的压抑环境,让她的神经紧绷,只需要一丁点的声响就会断裂。 就这么蜷缩在桌案之下许久,她紧张的情绪到达极点之后开始慢慢回落,她开始安慰自己不要多想。 也许太后只是犯了病症很深的癔症而已,也许是因为怕自己害怕才从来没有告诉自己,也许这灵堂是为了死去的父皇设置的,也许是因为触景伤情她才从不参加自己的寿宴,也许这么安静母后已经离开了…… 她这么找了许多借口安慰自己,害怕的情绪居然也慢慢地缓解了下来。 连鲤抚着胸口,做着深呼吸,待确认了外面真的已经没有任何动静之后,揉揉脚踝,准备爬出桌底。 她刚一趴下,觉得眼角一侧有什么东西,下意识侧脸一看,便对上了流苏案布之外的半张脸。 那张脸清丽娇美,面色惨白,此时好像遇到了什么极其兴奋的事情即将狂笑出来一样兴奋,却又拼了命地强忍住上扬的嘴角,而那双眼睛带着股诡异的光芒,死死地盯着连鲤。 卫若水就这么静静地趴在案布之外,不知道在那里看了连鲤多久。 “找到了。” 卫若水的眼珠子往上一翻,嘴巴咧出一个古怪的角度,伸手抓住连鲤的脚踝。她的力气极大,一下子就把浑身发冷的连鲤拖出了桌子之外。 连鲤尖叫一声,被卫若水一把抓住脚踝,整个人被粗暴地拖出了香案。 她下意识用手去抓住香案的一脚,然而太后的力气极大,连带着她紧抓着的香案锦布也一并扯了下来,上面供奉着的一应瓜果皆劈头盖脸砸在连鲤的身上。 “母后!”连鲤惊叫着,刚惊慌地朝前爬走两步,却又被卫若水抓住脚踝一把扯回。 她拼命踹脚却挣不开太后的压制,双脚被卫若水的身躯一压,甚至于被卫若水抓住双手强压在地,然后被狠狠扇了一巴掌。 连鲤被这一巴掌打得懵住了,只觉得耳目皆鸣,眼前一片昏花,她微张着嘴眩晕着还未反应过来,又被卫若水抓着头发狠狠撞上桌脚。 “还想跑!还我孩子……”卫若水强行按压着连鲤,几乎癫狂。 “不要……”连鲤挣扎着的手便瘫软地落在地上,眼睛微睁,几乎要失去意识,她唇瓣微动,低声说道:“不要……” “本宫的孩子……本宫的孩子没有死……” “不要,不要再说了……”连鲤的思绪混乱,眼睛微红,指甲用力抓挠着地上的木板,额心滚烫。 卫若水却欣喜若狂,将她的脑袋又死死冲着地上猛撞了几下,见连鲤没有了挣扎,便将眼神盯着她的腹部,指尖微翘,轻轻地抚摸着,不停地喃喃念念说道: “本宫的孩子没有死……是本宫的孩子……石兰快帮本宫……剖……” 卫若水抬头开始看向四处,念着石兰的名字,指甲掐着连鲤的手臂,四处张望着。 孩子没有死……孩子死……孩子孩子…死死死…… 连鲤闭眼,脸颊划过一滴泪,嘴唇颤抖着,捂着耳朵,拼命低吼道:“不要再说了!” “不要再说了!”她的指甲自地上划过长长的一道,拼命扬起试图撕裂卫若水狰狞的面孔! “不要再说了!”她的脑海里满溢着不知何人的悲伤与愤怒,胸膛滚烫的力量即将喷涌而出! “不要再说了!”她闭眼,尖锐地嘶喊,自灵魂最深处隐藏的力量终于迸发,如地狱的岩浆一样将她撕扯成两半! 一枚神鉴自她的眉间隐隐浮现,凭空衍生出无数圈淡青色的光芒大绽,连鲤像被包裹在青色丝茧的幼虫,青芒环绕,她睁眼,双眼血红凶恶,骤然间青芒如荡开的波浪袭向四周,横扫一切。 无数条白绫舞动,从中间断裂开来的一端从半空飘落,满了一地,苍苍茫茫,好像长生殿之下的白色俑海一样。 卫若水的手依旧停留在连鲤的身上,力道却早已不再,眼中的光芒一逝,便缓缓瘫倒在地。 她身底下的连鲤大喘着气,面色惨白,眼神直直地看着头顶,香案之上摇摇欲坠的灵牌终于哐当一声落了地。 也许是一秒,也许是很久,连鲤惊恐的表情渐渐冷冽了下来,变得僵硬,变得木然。 她用力将压在自己身上的卫若水推开,踉跄着起了身。 她痛苦地皱眉,一手摸向眉心,滚烫的触感。那皮肤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涌动着,刺痛得她没有办法好好思考。 她的思绪混乱,来不及思考事态怎样的变化,目光便落在了那沾血的灵牌之上。她定睛一看却不由得浑身一震,直接在原地呆住了。 那方小小的牌位造型十分简单,用料却非常讲究,显然立灵位的人十分用心。然而此时的连鲤根本没有去思考为什么太后的房内设有灵堂,因为她的目光死死落在了牌位主人的名字之上。 连鲤。 不对啊…… 为什么写的是“连鲤”? 连鲤的嘴角僵硬地抽动了一下,笑了一下,又立马变成面无表情,目光呆呆地看着那斜斜倒地的牌位。 写错了啊…… 为什么牌位上写的是她的名字?真的是写错了啊…… 她的脑海中反反复复回荡着这几个字,转过头去,看见已经被她打昏了的太后卫若水。 “母后……”连鲤目光呆滞地喊了一声,上前一步,跪在她的身旁,推了推,“母后,您写错了啊……” “写错了啊,我才是鲤儿啊……” 卫若水没有动静,然而连鲤推搡的动作却不停,她自说自话,脑海里反反复复地回荡着这几句话。 “我才是连鲤啊,我没有死,怎么写上了我的名字……” 明明没有感觉到任何难过,可是为什么眼泪还在不停地往下掉? 如果死掉的是连鲤,那她是谁? 如果她不叫作连鲤,那她应该叫做谁? 连鲤不是连鲤,夏新荷不应被叫做夏新荷,那……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她忽然明白了,为何徐亨那时候只是低声啜泣,却显得那么孤独,好像全世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一样。 因为她现在就觉得,全世界只剩下她一个人。 1-067 分道扬镳 最后一点烛光熄灭,满堂白绫静静地倒挂着,好像无数殉情的女人静静地将她围成一圈。 连鲤怔怔地看着倒地的卫若水,忽然害怕起来。 她颤抖着试了一下鼻息,确认太后只是昏迷了过去。 松了一口气,她闭眼。 再睁眼,连鲤艰难地站起来,开始一步步往后退。 她开始向外奔跑,试图逃离这梦靥一样的地方。 昔日跨过的门槛,抚过的白玉栏,走过的鹅卵石道,摘过的枝头花,推开的侍卫,一切的一切,在她的眼里忽然变得不真实了起来。 有一瞬间,她还以为自己依旧在长生殿之下,还在那个苍白而无声的梦境里面。 直至她的双肩被捉住,一双澄净的眸子透着焦急落在她的眼帘之中,她才呆呆地愣住了。 “怎么回事?!”司寇准带着担忧与紧张,抓着连鲤的双肩,对着她低声喊道,“你怎么回来了?” 连鲤怔愣地游离视线,这才看到司寇准的背后,是熟悉的几人。 元香、候三儿、洪曼青、卫丰,全部用一种担忧和惊异的眼神看着自己。 “我……怎么……在……” 怎么会在这里?她喉咙干涩,开不了口。 元香上前将连鲤扶上锦榻暂作休息,那旁的侯三儿已经拧来了热毛巾敷上了她的额头。 从卫丰的描述中她才知道,自己从慈济宫出来后,谁也不理,面色难看得可怕,一路飞快跑回自己宫中,候三儿和元香一看,只好快步在后面跟着,她面色惨白地用力推开门发出好大一声声响,把还在房内研究那几样东西的几人吓了一跳。 连鲤回过神来,从榻上跃下,飞快跑到自己的床边,疯了一般开始掀被子找着什么东西。 候三儿与几人对视一眼,率先走近一步,颤着嗓子问道:“陛下,您找什么呢?” 连鲤没有理会候三儿的询问,将被子胡乱扯下丢到地上,开始在床垫与枕头之间细细摸索着,忽然之间,她的眼神一亮,一把将枕头底下压着的那本书抽了出来。 连鲤径直翻开里面的书页,让候三儿取来笔墨,飞快蘸了蘸还未化全的墨水,在空白泛黄的书页上飞笔疾书着。 她连续写了七八句话,却没有得到对方的回应。 “陛下?”卫丰尝试着喊了一声,连鲤却目光直直地看着手中的那本书。 司寇准落在那本书上的眼睛微微一眯。 “一定要活着啊。”连鲤默默祈祷的声音几乎听不见。 半晌,她手中的书页一热,连鲤欣喜若狂,飞快一看,欣喜的笑容僵住了。 [好好练功。等我回来。] 这是浮现上来的八个字,然而不同于以往的黑色字迹,此时此刻对方传递过来的字却是红色的。 红色字迹笔锋走势略显凌乱,似乎也透着股颓然的气息。 连鲤发愣之际,那书页上的笔墨像是渐渐被水浸透一样,边缘开始变得模糊,渗透出红色的水渍,字迹消散,直至书上的所有页面都像是被血水浸透了一样。 师父死了吗? 连鲤愣愣地想着,忽然想起自己居然连师父的名字也不曾得知,也许打从一开始,她自己也没认真把这师徒缘分当回事。 如果徐亨说的事情是真的,那么,夏新荷的梦也是真的吗? “陛下?”侯三儿又轻声喊了一声,连鲤没有回答,下意识再看了一眼书页,那上面的血红颜色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本该空白无一字的书页上竟然开始显现出一个个方正墨色小楷,就好像…… 就好像它原本就是一本普通的书一样。 “朕没事。” 连鲤木着脸,回到封面一看,原本龙飞凤舞的书名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工整的两个大字。 《惊鸿》——这是她第一次得知这本书的名字。 “陛下,元香过来了。”外边的元香轻轻一礼,缓缓走了进来。连鲤面无表情地将《惊鸿》合上,拿在手里,随着她站了起来。 夏新荷死了,徐亨死了,连师父也会死吗? 可是师父看起来很厉害的样子,他说等他回来,他真的死了吗?她闭眼,任由元香扶上锦榻躺着。 “陛下您可是不舒服?额头有些烫。” 元香担忧地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交代候三儿拿些去烧的药物来,又回头对着卫丰他们客气说道:“陛下身体不适,各位也先请回府吧。” “好好养病吧。有些事儿还是我自己来吧。” 洪曼青也有些担心,然而也知道自己此时留在这里没有什么用处,讷讷说完这一句,便要往外走去。 卫丰无奈问道:“你现在还要去查?” “不然呢?宫里也只有这一份名册有他的名字,”洪曼青扭头,看着卫丰说道,“知道长生殿的徐亨已经死了,我只能去查他的底了。” “他老家离这里远着呢。”卫丰一摊手无奈耸肩道,“从这儿到端州,十天半个月也不定能走到。何况端州大灾,乱的很,你就是现在去,也找不到什么有用的。” 正浑浑噩噩躺着发愣的连鲤一听“端州”,立马跳起,情绪激动地低吼道:“不许去!” 在场的几人愣住了。 “不许去!洪曼青你听我的不能去……” 连鲤的语速有些快,说出的话却显得略为混乱,她紧张地看着即将跨出门的洪曼青道,“有事情不对劲,你不能继续查了。” “我爹不让查,我去查怎么了?你是在害怕什么?” “反正你不能去,我知道你不能去……”连鲤喃喃说道。 洪曼青心底莫名一火,看连鲤此时的情况,也不由得上前一步走到连鲤面前,将一直以来藏在心底的疑惑爆发出来,用一种极为不友善的语气对着连鲤大声道:“你这样子到底在怕些什么?你肯定知道些什么,那钥匙是怎么来的,你是怎么出来的,你不觉得太巧了吗?” “你别问我!我不知道!” 连鲤大吼一声,眼睛却红了:“我什么都不知道可以了吗!” “你不知道?你是魏国皇帝啊你怎么可能什么都不知道?你就算只帮我查一点……” “我不是什么皇帝!我不是连鲤!我不想当皇帝!”连鲤一下子打断她,捂住脑袋尖叫,“我不想查!我不想查了!” 洪曼青的眼睛也红了,面色却倔强,恨恨说道: “你不是皇帝你是什么?你不叫连鲤你叫什么?你就是害怕了,你就是想老老实实地当你的安逸皇帝吧,胆小鬼!” 连鲤捂着脑袋尖叫一声,将元香送上的茶盏一推,嘭楞一声,摔了个满地银花。 在门口的洪曼青脚步一顿,回头,脸上浮现出嘲讽的表情,随后跨出了那一道门槛。 1-068 未知未来 在门口的洪曼青脚步一顿,回头,脸上浮现出嘲讽的表情,随后跨出了那一道门槛。 情况变化得太快,候三儿张着嘴巴愣住了,被元香一喝,才赶紧去收拾散落一地的瓷片。 卫丰摸摸头痛的脑袋,叹了一口气,对着司寇准的肩膀拍了拍,跟着洪曼青的后头追了出去。 司寇准微微一皱眉,也行了一礼,正要出去,却被连鲤喊住了脚步。 “不要走……留下来。” 连鲤的额头滚烫,将脸埋在薄被之中,微微睁开眼睛,又缓缓地合上,她抱着《惊鸿》的手微微颤抖着。 元香对着司寇准点了点头,领着候三儿退出门外。 司寇准沉默地站在锦榻之外,看着昏昏沉沉的连鲤,目光却有些复杂。 连鲤低声啜泣的声音自被褥中传出,就好像是暴雨之时蹲在墙角悲鸣的小猫一样。 “别哭了。”司寇准静静坐在榻旁,伸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不要哭了。” 连鲤将被褥一拉,露出沾着泪痕的小脸,看着司寇准问道:“小准儿,你知道我是谁吗?” 司寇准轻拍着的手一顿,轻声说道:“陛下是大魏的皇帝。” “不对。我不是。” 连鲤的眼角还流着眼泪,她又将脸埋在被中,闷闷说道,“魏国的皇帝早就已经死了……” 司寇准看她这模样,眉头一皱,以为自己想明白了什么,声音更加轻柔说道:“鲤鲤。” 半晌,被中的连鲤才闷闷说道:“再说一遍。” “鲤鲤。” “再说一遍。” “鲤鲤。”司寇准这回学会了,不等她下命令,继续轻声唤道,鲤鲤,鲤鲤。 他的声音轻柔,好像念着的是一首极其好听的歌谣。 裹在被中的连鲤的眼睛缓缓闭上,困意渐渐袭来,她却将怀里的《惊鸿》抱得更紧。 远处传来宫人的欢呼,长生殿的大火终于扑灭了,不知明日将会传来谁的死讯。 鲤鲤,鲤鲤…… 她希望这是一场梦。 她又不希望这是一场梦。 只不过现在的连鲤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夏新荷的故事尚未结束,在这一刻,她的命运走向就此改变,而在多年之后,她又将迎来完全不一样的故事。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与此同时,世界极高之所。 云雾流河遮掩了夏夜常有的烁烁星空,广厚的墨色云层之上,却是光芒万丈,温暖和煦的所在。 每一朵凝聚的云团之上都有一座造型奇特的建筑悬浮缓行,一眼望去广袤无边的云海之上竟然缓缓漂移着无数座殿宇。 仔细观察可知这海洋正缓缓顺着某个中心进行极其遥远的环形漂移,显得极其壮观。 若细看,有简单质朴围建着菜圃的农家草屋,有庄严肃穆的九层飞檐高塔;有四四方方拥挤狭窄的盒子建筑,还有一座高耸不见封顶的百层大楼,那云梯自动上下连接百层通行无碍;甚至还有一如圆球一般光滑不见边缘的透明圆形建筑,光芒尽情洒满屋内的每一个角落…… 这些建筑如大海潮水般热闹而又缓慢向着一致的方向行去,却全部都空无人烟,寂寥无声。 啪的一声,在安静至极的广阔云海之上显得极其突兀,声波顺着源头散开扩散,那周围云海之上的建筑竟如水面上的浮萍一般层层荡漾开去。 仙气渺渺之所,一双手完美如玉,隐约带着莹光,盈盈一放,黑色的棋子便落在了棋盘之上。 另一边的人也探手,执白子,同样若无质感莹洁透明的一双手,同样轻轻落子。 下一秒毫无停顿地,黑子紧接着也落在棋盘。 下一瞬间白子也落,黑子落,白子黑子,黑子白子……双方似乎不需要思考棋路如何,只负责将棋子摆放在棋盘上便可一般,不假思索却不嫌枯燥,连接得如此自然而有节奏,连带着云海也像是有了生命一般微微波动鲜活了起来。 过了许久,或许是只是一个晌午,或许已过了数百数千年,忽然有“咦”的一声,声音似乎是两个人一同发出一样重叠回音,又像是同一个人所发般毫无二异。 下棋的双方同时微微扭头看向脚下的云海,那凝聚的云海仿佛知人心意般自行散开,露出云层底下黑暗的广阔世界,隐约有光亮,人间红尘意却未曾能闯入这个缥缈世界一丝一毫。 [数据异常波动。] 那两人回头相视,下一秒心有灵犀地缓缓一起探出方才执棋的手相对而触,隔着棋盘,那光洁盈透的双手轻轻一触碰便融合在一起。 下棋的二人若无所感,向前继续相融,直至臂膀,身躯,面庞,两个人的方方寸寸都融合化作同一个人,那影像虚幻的质感也似乎变得真实饱满了许多。 一袭若隐若现透着莹洁光芒的透明羽衣轻裹于身,那近乎赤身裸体的年轻人赤脚踩于柔软的云垫之上。及踝的银发极致透明,无风而起,脚趾如脂玉,面庞自然精致,飘然出尘,竟是第一眼便无法生出男女之别的念头,只是让人心底不由感慨赞叹纵使人世间一万朵佛界白莲也比不上的圣洁仙逸之人。 可惜那人眼中竟无眼白,一片纯粹的黑遍布全眼,倏忽一望太过虚无,竟让人看不懂怎样的毫无感情,仿佛是在看着一窟深不见底冷酷吞噬一切的黑洞。 [扫描检测,查无结果。] 先前若有所感,那人此时再次观望人间却无所得,心中不由一动,漆黑无暇的双眼看向那片汹涌云海中心。 他目力极好,遥望数千里可见那缓缓移动浩瀚壮阔的世界云海似东方海上暴风般缓慢旋转,云海中心奇异地下凹內陷,穿透数千里仍隐隐有海浪波涛轰隆之声。 那云海中心竟有一片巨大的青翠树盖擎天而起,破开云海,竟是比那云层上的百层建筑还要高耸。 广袤的树冠遮蔽极其辽阔,那云海中心拥护着的竟是一株真正参天的古树! 仙人只是遥望一眼,便确认了那方神树毫无波动,依旧沉睡于云海之中。他再环顾四周那造型各异却毫无人声的云海建筑,闭上了眼。 [数据库标本43278947,夏新荷所属能量溢出,魏国境内现异常波动。] 他闭眼,再次睁眼时那漆黑的眸子比秦国北漠最纯正的黑水晶还要耀眼,流转荧光隐约有光绿的代码符号疾掠而过,上千亿次的字节不过一瞬。 他通过数倍于光速的统计得出结果,面无表情地抬手遥遥一指,指向东方,又微微一动眼眸,看向大魏的国土。 [数据无异常,查无结果。] 仙人的神情空无一物,看不出喜怒,看不出哀愁,他只是决定了再等段时间,看看魏国与东方招摇岛的走向是否受到了干扰,还是继续顺从着这个世界的规则。 这么想着,他伸手轻轻一握,夏新荷的名字被他捏碎在手心——已经被焚毁的标本无需记忆。 他有的是时间去查出与夏新荷相同的能量溢出所在,到时候,就像他一直以来做的那样,毁灭数据就行。 简单动作之后,他轻踮脚尖,又似飘似轻跃地落到棋盘旁,刚要坐下,看着那黑白交错对称工整的棋子,忽然觉得索然无味。 自己与自己下棋,经历了无数光阴,就算是他,也忽然无趣起来。 他莫名想起那个叫做周小易的聒噪至极的人来。 2-069 天锦十五 大陆之上,魏国最广。 大魏国土面积远超齐秦楚等国,北接秦荒,南衔楚沼,立国已超千年,圣人前贤辈出,是得将魏国打理得愈发强盛。可惜追溯近数百年来君主皆不得人意,政措失和,边疆多战。 当喜怒无常的魏灵帝暴毙而亡之时,魏国百姓在心忧国家未来的同时,更多了一份偷偷摸摸的欢呼雀跃,对太后、王爷、宰相共同扶持起来的新皇连鲤,更是寄予厚望。 事实上,百姓们的这份期望从来没有实现过,在年复一年的期盼中逐渐消磨殆尽。 天锦八年春初,司寇宰相三次率文臣上书奏请端州大堤修缮事宜,太后与幼帝皆以国库紧缺,账目未清,不准拨款; 同年春末,端州文旭大人再次急报上书,言之切切,不得准奏,士子哀之甚急; 夏,五月三十。幼帝诞辰大宴宾客,醉舞笙歌,一掷千金,醉生梦死; 当夜,端州溃堤,血书呈奏,群臣跪请,帝后避之,宰相怒而甩袖,不顾皇命,独往赈灾。 次日晨,太后直命施昊统筹赈灾事宜,命端州北驻军将领卫若山率粮前往救援。然大堤已溃,雾水暴出,百川逆溢,坏乡邑,溺人民,及淫雨伤稼穑,民间多怨。 溃堤三月,魏国元气大伤。 南楚神殿承天司大司座奉天观星,宣扬神谕:大魏千年,腐朽潦败,孤星当道!若乃不敬鬼神,政令逆时,则水失其性。仁未及物,诚不动天,阴阳失和,水潦为败。只待亡矣! 字字句句,直指魏帝,民怨更盛。 可惜,沸腾的民愤止于魏京重兵巡街,止于西街斩落的十八个脑袋,在此之后,那飞过高墙的便只有歌功颂德的诗词与树碑立传的方志而已。 直至多年之后,提起魏国的小皇帝,无论是端茶的小二,还是杀猪的屠夫,都会露出了然的神色,或可惜,或鄙弃,或不屑,或犹疑。 即便在溃堤事件七年之后的天锦十五年,也依旧有人对此津津乐道。 “还是多亏了相爷大人啊。” 一打铁汉子在自家铺子内一边锤炼着铁钳下热得发红的精铁,一边跟着邻居扯着家常,抬头憨厚一笑,“记得那年端州赈灾的银两,还是司寇老大人苦苦求来的。要不是他,俺家婆娘和伢儿都要饿死了。” “功高震主,不是好事,不是好事啊。”那一旁的酸腐老秀才捏着粗瓷茶杯摇头晃脑,一脸不肯认同。 “若不是老大人,你我早就被那洪水冲走了,还叽歪个屁?”打铁汉子横眉竖起,有些不满。 “终究君臣有别,陛下年幼而已,宰相再贤明,宗法祖制在上,终究无法逆天行事啊。” “莫非你还对那位子上的娘炮有何妄想?” 打铁汉子压低声音带着嗤笑,眉眼满满的戏谑,不等老秀才回应,一转头将手中的烧红铁块浸入旁置的水箱中,滋的一声,蒸腾雾气四散而起。 他们却不知,大魏娘炮皇帝,此时却正在寝宫之内双眼放光,紧盯着那一腰婀娜多姿,一脸的坏笑。 天锦十五年秋,魏宫深处,帝王房中。 一娇娇弱弱的美娘子面镜而梳,一旁的元香替她挽好精巧的发髻后放下犀角木梳,再细心将几只华贵的金簪别好。 她的小指似葱白可爱,荡过步摇珠坠,回过身去又取起一小盒白脂香粉吹了吹,熟练地用手心温热化开表面的浮粉,再用手指沾取微量,轻轻地在那人的脸上涂开。 “呔!好一个如花似玉的妙人儿!” 梳妆美女的身后,大魏皇帝正老不正经地斜瘫躺着,眯着的眼睛里闪烁着恶作剧的得意,看着那镜前婀娜多姿的身段,真诚地发出一声赞叹。 经历七年的时光洗涤,连鲤的身段已经长高了不少,此时她着一身云线仙鹤祥龙袍,束一方鲤跃龙门冠,看起来十分的英气威武。 然而那张小脸似乎因着多年的汤药灌溉,依旧是略显病态的蜡黄,五官相比小时候长开了许多,却不惊艳,唯有那一双琉璃大眼依旧灵动活泼,像极了清晨荷叶上的晶莹露珠儿。 连鲤发出赞叹之后,又半倚在坐榻上斜斜翘着一条腿,一手啃着果子,一手捧着本书,时不时抬头看一眼背对着自己安静梳妆的美人儿,目光里透着期待与欣喜。 正替人梳妆的元香闻言回首微微一笑,那随着年龄增加而愈发动人的脸庞莹润皎洁,好似月亮上的仙女一般,眼角一点美人痣更衬得动人美丽,连鲤暗自赞了一声,想到自己,又不由得失落得叹了一口气。 “陛下不要太着急,元香这就好了。” 元香温柔说着,手上替那美女上妆的速度加快,不一会儿,轻轻放下手上的香粉,示意已经大功告成,脸上却憋不住的笑意。 “侯姑娘,请起吧。” 元香对着那美人儿一礼,忍着笑,便退到一旁候着去。 那美人儿的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看了一眼元香,十分为难,又把脸撇到镜子前面,忽然又双手捂脸,不敢再看自己一眼。 “这位姑娘,你可是不愿服侍朕?”连鲤慢悠悠地合上书,一副大街上调戏民女的小霸王做派,带着色眯眯的眼神强调说道,“转过头来,给大爷我乐一乐。” 那姑娘捂着脸,肩膀微微一颤,捂着脸,发出啜泣的一声,纤细的腰身十分诱人。 连鲤听这声音一愣,收了笑赶紧几步上前去,紧张兮兮问道:“哭了?” 那美人儿双手捂脸,身子一扭不敢面对连鲤,半晌才似哭非哭地从嗓子挤出尖细的声音来:“老……奴婢不敢……” “那你害羞什么?赶紧把手拿开。朕可是一大清早就让元香费那么多功夫弄的。” 连鲤佯怒一喝,对着元香使了个眼色,便要上来掰开那侯姑娘的手,殊不知自己干的事儿与街头恶霸是一样的勾当。 “陛下,不、不要看……” 哪知这人力气极大,捂着脸左扭右扭,竟没让连鲤掰下来一丝一毫,反而因为急于逃避连鲤,一下跳下座椅,踩着小碎步往外跑去。 那人的裙角飞扬,翩翩若蝶,步摇荡漾,阳光洒下,好似一只金色的蝴蝶一样。 然后下一秒这只金色蝴蝶与刚跨进门一步的司寇准撞了个满怀。 司寇准下意识捉住这人的肩膀,一见她死死捂着脸,长发及腰,香气扑人,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为何没有收到任何风声,小皇帝的房内便凭空出现了个美貌女人来。 2-070 二人之间 “小准儿!抓住侯姑娘!” 司寇准脑海里还没反应过来,一听连鲤的呼喊,双手便下意识极快抓住这人的手腕,用力一扭拐到背后,将她压制得不得动弹之后,才皱眉看向跑过来的皇帝陛下,迟疑问道: “陛下……这姑娘?” 元香闻言,与连鲤相视一眼,噗嗤笑出声来,作为始作俑者的连鲤乐得肚子痛,笑得说不出话来。 那被司寇准压着肩膀的侯姑娘哎哎呀呀叫唤着,憋急了才从散乱的黑发中扭过脸来,一脸的惨白脂粉与男人的五官极为不相称,侯姑娘尖着嗓子叫道:“别呀!司寇公子是老奴,老奴啊!” 司寇准闻言,一愣,迟疑问道:“侯姑……侯公公?” “是老奴啊是老奴啊。”候三儿顶着一头散乱的珠钗与脂粉,几乎哽咽。 “您为何作如何装扮?”司寇准迟疑地看着他的一身装扮。 “陛下之命不可违抗啊”,候三儿又吃痛哀嚎一声,“司寇公子,疼,可否劳烦您一件事。” “何事?”司寇准皱眉,一脸严峻。 “劳烦您松开手可好?”候三儿的泪花都飚了出来,“你把老奴的裙带都扯掉了……” 司寇准这才后知后觉地放开了扭住候三儿的手,有些尴尬地看着候三儿。候三儿抹着老泪站到了一旁去,而连鲤还笑得岔了气,捂着嘴,拼命咳嗽着,边咳边笑。 “侯、侯姑娘,不要害怕,咱司寇公子怜香惜玉……不会夺人清白的……哎哟你还不快把裙子还给他!哈哈哈……” 连鲤笑瘫了,回榻上软软靠着还止不住哈哈大笑,元香赶忙喂了她一口茶水顺顺气,她的笑才堪堪停住,只不过一想起又笑两声,笑到无力。 “何必呢。”司寇准摇头,叹了一口气,自然而然地进了屋,坐在锦榻的末尾。 连鲤挥挥手让元香与候三儿下去清洗脸妆,自个儿取了书,整个人舒舒服服地躺在榻上,双脚一高一低搭在扶手之上,满脸的笑意,像是小猫儿舒展着四肢,调皮地把脑袋枕在了司寇准的身旁。 “小准儿可是想朕了?”连鲤把书放在胸口,扬起手,用指尖轻轻勾了勾司寇准的下巴调笑说道。 她躺着,发现从这角度看过去的司寇准似乎比以往好看。 “端州来的。”司寇准微微低头一看,映入她的眼帘之中,无奈一笑,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递给了赖在自己身旁的皇帝陛下。 “曼青要回来了吗?” 连鲤一骨碌爬起来接过,将信纸展开细细阅读,直到最后看到卫丰的署名,才颓然把信纸一丢,悻悻然又躺下,翘着腿,百无聊赖地翻看着手上的书。 “又不回来,写信干嘛。”连鲤看了几页,愤愤然将书合上,“每次都白高兴一场,七年了!母老虎都能长成母夜叉了!曼青的心眼也太小了。” 司寇准摇摇头表示自己也无可奈何,继续问道:“信上就说了这些?” “老哥说给我送了点小玩意,还说大概找到了相关的线索。但是这么多年了,卫丰送的东西小准儿也知道,什么痒痒挠、褪毛膏、鼻毛剪!小准儿,你说朕会需要这些东西么?!” 不提还好,一提连鲤满肚子气。骂骂咧咧,她把头一扭,咬牙骂道:“那黑脸小子分明是来消遣朕的!德行一点也不改!” “他这次送的可不是这些东西。好像是一只兔子。” “真的吗?小小的那种兔子?” 连鲤气呼呼的脸色一变,一脸期待与惊喜,随后眨巴了下眼睛,背往后一靠,又收了满脸喜色摆出不屑的样子,冷哼着说道:“朕是大魏的皇帝,要也是老虎狮子,朕怎么会喜欢女孩子家的玩意儿?” 见她强装出来的不屑模样,司寇准闻言微微一笑,也不戳破,又询问道:“找到什么线索了?” 连鲤摇摇头,闷闷说道:“每次只说找到了,回头又没了下文。这回也是,说是找到了徐亨去端州前的情况,也没说清楚,来回信件跑大半个月,回信又拖那么久,大概又是没什么收获吧……” 司寇准若有所思,视线落在了连鲤手中的《惊鸿》上。 “禁书而已,”连鲤感觉到了他的视线,嘿嘿一笑,赶忙捂住放上书架,小声说道,“不许告诉徐夫子。” “说到徐夫子,差点忘记正事。”司寇准叹了一口气站起,用一种怜悯的眼光看着赖在榻上的连鲤问道:“夫子让我问陛下,上周罚抄的经书怎么还没交了?” 连鲤用一种更加可怜的眼光看着司寇准道:“小准儿你忘记帮我抄了吗?” 司寇准更为无奈:“陛下您忘了?徐夫子现在每一个字都认真核对过去,字迹不同不作数的,您忘记上个月你我皆被罚抄双倍功课了?” 连鲤认了命,揉了揉发酸的腰,很不情愿地爬了起来,垂头丧气坐在桌案面前,一动不动。 “朕突然有点困。”她对着司寇准挤出一个诚恳的笑容。 “陛下莫要胡闹了,今晚是最后期限。明天就是三倍了。” 司寇准看了眼空荡荡的房间,也认了命,去取了笔墨,在一旁加了点水,替连鲤细细研磨开来。 嘴上说着困的连鲤一点儿也没有困乏的意思,撑着下巴,侧着脸笑眯眯地看着司寇准。 七年了,司寇准越长越好看了。 他握着墨棒的手极其好看,骨节分明而纤长,连手指甲也长得晶莹圆润,被纯黑的墨棒衬得十分温润干净。 腕如皓月,这是连鲤看着他的手腕第一时间想到的词,虽然司寇准是男子,而这通常的用来形容女子的; 袖口纹着他从幼时便喜欢的冰蓝纹络,简单干净的衣裳,像女子一样修长而秀气的脖颈,还有那好看的下巴,略显苍白的唇瓣时常不自觉轻抿着,和他微蹙的眉头一样,好像他经常要思考如何拯救苍生一样。 眼神常是冰冷的,似乎透着股远离世事的漠然,而在不经意间在眼底划过的一丝温柔的亮光又会让你雀跃,让你欣喜。 当那双漂亮得如同天光水晕一样的眼睛里只有你的时候,你会愿意把世间所有美好的一切都给他,哪怕眸底倒影出来的只是镜花水月的光影而已…… 忽然,那双澄净如湖泊的眼睛一定,落在了连鲤身上,司寇准停下了研墨的手,淡淡问道:“陛下在想什么?” 连鲤一愣,立马坐直,摇摇头,十分坚决道:“朕什么都没有想。” 什么都没有想,会趴在桌上侧着脑袋看着自己一边傻笑一边发出无意义的感叹声? 司寇准的面色漠然,低头又继续磨墨,等化开了墨块,轻放到连鲤手旁,才取了怀中的绢子递了过去:“陛下,口水。” 2-071 变与不变 连鲤傻愣愣地看着他,脑海里转过“扣税”、“抠嘴”、“瞌睡”之后才反应过来对方说的是“口水”,老脸一红,急忙接过帕子一把捂住嘴巴上下拼命擦着。 座位上的连鲤像洗脸的小兔子一样捧着帕子细细擦着嘴,一边还拿着害臊的眼神偷偷瞄着铺着宣纸的司寇准,见他似乎不在意,心中才长长呼出一口气来。 大魏皇室的脸都要被自己丢尽了。 她满脸通红地想着,脸上努力摆出一副严肃的表情,接过司寇准递来的纸笔,看了看那本厚得足以用来防御的易经,认了命,开始细细抄写经书上的字词来。 侍立在旁的司寇准的脸色依旧漠然,背着双手站直了,眼底却闪过一丝笑意。 这人怎么还是那么傻。 直至夜幕降临,连鲤才在司寇准的监督之下艰难地抄写完了一遍经书释义。 只是一遍而已,她的手腕却酸涩快要像僵死的枯木一样毫无知觉了。 连鲤哭丧着脸一抬头,可怜兮兮地想要向司寇准抱怨两句来不及了,却见坐在另一张书案之前的司寇准正很是悠闲地将手中的毛笔搁上笔架,轻轻吹了吹面前满纸的墨字,稍等晾干,便动手取来放在了连鲤抄写的那一卷纸上。 司寇准拿来的是一卷手抄经书,那上面的字迹和连鲤的一模一样。 连鲤愣愣看着司寇准:“不是夫子不让代抄吗?” “夫子只说字迹不同要加倍,没说不准代抄,微臣只是原话转告而已。” 司寇准眼神淡淡然,看着傻愣着的连鲤,眼底却带着不易察觉的戏谑,继续说道:“陛下可是哪里有疑问?” 连鲤带着恶狠狠的表情看着他道:“你不帮我抄直说便是,现在可是心底在笑我傻?!” “微臣不敢。”司寇准不急不慢行了个礼,只是低头之时一抹笑意从嘴角划过。 “下次朕自己抄去,抄几遍都与你无关!” 连鲤没好气地冲他翻了个白眼,但是毕竟对方也帮自己分担了一半的工作量,也不好摆出样子凶他,便唤了门口的候三儿取了两份罚抄的作业,连夜送到外的徐子卿府上。 “抄书好累,难为你以前替朕受了那么多的罚……” 连鲤有感而发,伸了伸懒腰,闭上眼睛一脸的满足:“终于可以休息了。” 话音未落,她便听到门口的岫玉一声禀报,从慈济宫那头来的石兰带着两名宫女,各自捧着两大叠奏折,施施然进了门。 连鲤满足的笑容立刻凝固。 她的视线在石兰不大自然的脚步上停留了一瞬便滑开,斜斜瘫在椅上,一手撑着下巴,看着面无表情的石兰,可怜兮兮说道:“石兰姑姑今日来晚了,朕还以为今日不需要批奏呢。” 即使过了八年,石兰的容貌却依旧没有改变一丝一毫。明明不需要风吹日晒雨淋,却好像是山田乡野的农妇一般黑着脸,没有说一句话。 至于她的腿,据说是在长生殿失火之时,冲进去救人受的伤。 长生殿哪有什么人,不也就是徐亨?要说石兰这么五大三粗的女人早就能把十个徐亨救出来了,怎会受了伤? 这些疑问许多年前就藏在了连鲤的心底,只是她不敢问,不能问。 石兰身后的两名宫女早已经心领神会,不等她开口,便将整齐的两叠奏折悄无声息地放在了桌案之上,又收手退到石兰身后,低着头,没有看他处一眼。 时至今日,连鲤在朝野之中依旧没有决定性的作用,各方奏折依旧都是呈送给各大学士与宰相共同商议,而她依旧在观阅原本过后,另本批注自己的观点,再与原本一同送往慈济宫中。待太后敲定了事宜再送往各大机构进行处理,而自己留下的一并观点建议则会由石兰姑姑送来,附上太后的批注与提醒。 从小到大,这种事她做得多了,得心应手,然而此时也不由得有些无聊厌烦起来。 “反正都是母后做的决定,姑姑何必每次这么辛苦呢?”连鲤打趣说道,“朕连吃什么都不能决定,写的什么也没人看啊。” 石兰面无表情,平淡道:“太后每日细心观阅陛下呈奏,甚是关心。陛下所服药物,皆是太医所定,为了陛下的龙体安康而已。” 说起太后卫若水,连鲤的嘴角不自然地僵了一下,多年前阴暗的记忆涌来,她却用更为灿烂的笑容说道: “如此甚好,请姑姑转告一声有劳母后了。” 石兰没有走,而是依旧站在庭中,看了司寇准一眼,用一种不冷不淡的语气问道:“太后问,陛下近些天来为何没有前去请安?” 为何没有请安?八年了,连鲤跪在慈济宫的地上时,依然只能勉强压抑住幼时的恐怖梦靥,面对太后冷冰冰的眼神,她乖巧地答是,顺从地聆训,却无法再如以往一样跑去慈济宫太后面前,无论是挨训还是用膳,真实地与太后待在一处。 太后根本不记得那晚上的事情,而连鲤却记得清清楚楚。她已经尽可能将八年的生活过得和以往一样,不去想朝政,不去思考未来,顺从地服下从太后宫中送来的汤药,机械地坐在朝堂之上,听着太后与宰相群臣商讨国事。 她心知肚明,自己要做的,就是把自出生以来的没心没肺演到底,无论谁死了,她都必须在太后与石兰面前,依旧这样乐呵呵笑着。八年的时间已经足够使她明白,自己不过是那个魏国最多余的人而已。 反正,变的是她的所思所想,不变的是她的所作所为。只要她保持着一无所知的状态,太后他们,也发现不了什么问题。 思绪万千,连鲤的笑容却越发真诚,带着些愧疚的神色看着石兰说道: “嗯……姑姑不知,朕以往年幼胡闹,某日醍醐灌顶,忽然间顿悟母后王叔为国为民之心。于是朕决定洗心革面,好好学习。你看,夫子交代的功课很紧,朕每日清晨早起,直至此时才勉强学完,甚是刻苦,难得清闲前去与母后请安。” 边说着,她踮起脚来伸手一搭司寇准的肩膀,笑意盈盈地回头看了他一眼,“母后身体欠安,朕不敢打扰。但是每日都有派遣候三儿前去禀报,也算是让母后安心了。是吧?小准儿?” 司寇准微微颔首,客客气气回答说道:“徐老大人对陛下寄予厚望,陛下刻苦用功。近日洪将军还将入宫担任陛下学武之事,望姑姑体谅。” “是吧是吧,你看朕这么刻苦勤奋地……嗯?学武?”连鲤顿时傻了,搭着司寇准的手一滑,差点儿没站稳,结结巴巴地问道,“要跳什么舞?” 1-072 寄情书信 石兰接过话说道:“太后恳请洪武俊大人回京授陛下武艺,此事明日颁告于朝。” 连鲤又结结巴巴地挥着自己的小胳膊小腿,一脸真切地看着石兰说道:“那个,舞刀弄枪,朕看了四五年了,学不会的。” “太后说,有学才有会。陛下既然用功,那便继续。”石兰冷冷说完,行了一礼,与那两名宫人悄悄离去。 连鲤咬牙切齿地回过头来,恨恨地看着一脸风轻云淡的司寇准道: “你!你早就知道是不是!” “曼青昨日信中说过,洪将军近日回京。”司寇准微微一挑眉,从袖口中取出一封小巧的信来,在连鲤的面前晃了晃。 连鲤的眼珠子定定看着那封信,脸上的表情从不满到惊讶、恍然、再到愤怒,拍桌而起,叉腰嚷道: “不公平!你们俩怎么可以背着我写信!” 司寇准啊了一声,脸上做出疑惑的表情:“臣与曼青通信,与陛下何干?” 连鲤再扬起的一手还没拍下去便尴尬地愣住了,憋了半晌,才悻悻然地收回了手,万分委屈地说道: “朕待你那么好,卫丰从端州来的每封信朕都与你一起拆看,你居然背着朕偷偷摸摸与洪曼青私通……啊不,私信往来,这是把朕置于何地?” 司寇准看她这副模样,心底好笑,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微微侧头,眯着眼问道: “那么陛下认为,微臣该置陛下于何地?” 连鲤一听这话,低头抿了抿嘴,她自己也不清楚,到底自己于他,该置于何地。 然而心中的愤怒一消,连鲤也懊恼于自己先前有些冲动了,再抬起头来时已经一脸豪爽的笑容,对着司寇准一顿勾肩搭背,故意粗着嗓子低声说道: “在外咱俩是君臣,在内咱俩是兄弟!兄弟懂不!你有什么事情什么想法,都应该与朕参详参详,可好?” “遵旨。” “那信能不能给朕看看?”连鲤心喜,伸手便要去拿司寇准手中的信件。 司寇准却将手一扬起:“不行。” “你!你分明是欺君犯上!”连鲤又一脸怒容,再次拍桌而起,“朕要把你拖出去斩了!” “陛下稍等,微臣说的参详是这个意思,”司寇准的唇角微微一扬,用两指夹起洪曼青的来信问道,“请问陛下,这是洪大小姐的第八封信,陛下说微臣该不该回?” “啊?居然写了八……不对,你,你先前的几封……没有回复吗?”连鲤惊讶地眨眨眼,跑到司寇准的面前仰起小脸,又是一脸的犹疑的神情看着那封信,却隐约半藏喜色。 “哎,信中无非都是诉说一些细碎琐事,异乡见闻的事情,偶尔也会附上一两句思念京中的话语,也无过多内容。” 司寇准将手中的信封翻了个个儿,又夹在另一手的两指之间。 连鲤的视线随着那封信从他的左手换到右手,眨巴眨巴眼。她忽然想到,洪曼青向来不是这种做事扭扭捏捏的人儿,怎么会写个信来说些没有意义的话? 若洪曼青写信的目的不是思念京中,难道是……暗地里表示思念她的小准儿来?! 司寇准摇摇头,似乎没看到连鲤变了变的脸色,继续看着手中的信自言自语说道:“毕竟让人家等太久不好,也许我该回复一下了。” “啊不。”连鲤激动地一把抓住司寇准手中的信,一脸真诚地开解他说道,“你……你想好了吗?我们几人许久不见了,你可想好了,回信要写些什么?” “许久不见,曼青说过许多句想念了,也许我该回一句我也想她了?”司寇准若有所思,认真地考虑道。 “不行!”连鲤紧张地直咽口水,支支吾吾地又说了一遍,“不可以!” “为何不行?” “反正不行!” “不说?”司寇准一脸的淡然,眼中却滑过一丝捉弄得逞的笑意,“陛下不实话实说,我可要回去自个儿想法子回信了。” “不行!” “说不说?我走了?” “我……我说,我说说!” 连鲤扭扭捏捏半天,最后抵抗不住司寇准的深邃眼光,闭着眼大声说道:“因为,因为朕要娶洪曼青为后!” 啪嗒一声,司寇准的笑容一凝,夹在指间的那封信掉到了地上。 连鲤怯怯地看了他一眼,又好心说道:“但是如果、如果小准儿喜欢,朕也可……” “我不喜欢。”司寇准的脸色没了笑容,回答得干脆说道,捡起那封信,面无表情地将它塞到连鲤怀里道,“给你。” 连鲤看着他走开的身影讷讷喊了一声小准儿。 “微臣越礼了,”司寇准微微一顿,回头客气地行了告退礼,脸上浅浅浮着笑容说道,“陛下冬日选后,正是该喜欢人的时候。” 连鲤的心一紧,看着司寇准的表情,发现竟又是很久很久以前那种好像浮在冰面之上的笑容。 司寇准说完,行了一礼,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独剩连鲤一个人纳闷地看着手中的信。 “我才说了一句,你说那么多句干嘛……” 连鲤满心的委屈,小嘴念念叨叨着,手指在信封的开口处来回滑动了两下,最终叹了一口气,把这封信放到桌上压放好,又冲着那两叠奏折翻了个白眼,直接喊了宫人用膳。 直至夜深人静,批阅完奏折,连鲤哀嚎着一身的腰酸背痛,一应洗漱都由岫玉与元香相侍,好不容易熄了明灯,睡上了床,她却如何也睡不着了。 元香给她留了一盏小灯,暖黄氤氲,连鲤索性翻身爬了起来,从枕下取出一本书来。 墨黑封面,上书“惊鸿”二字,正是周易最后留给她的东西。 连鲤没有打开书,而是细细摩挲着似木非木、似皮非皮的封面,盯着那两个字有些出神。 不一会儿,她微微一笑,呼出一口气,一如以往的七年来每一天做的那样,平仰躺下,闭眼。 她的双手交叠于《惊鸿》之上,安静至极。似睡非睡,似醒非醒。 连鲤的五官感觉渐渐变得迟钝,周边的一切开始慢慢被拉远,黑暗自世界的边缘缓缓侵袭她的残留知觉。 她感觉到自己在下陷,陷于床被之下,陷于石板之下,直至她的所感所觉都是一片寂静冰冷的黑暗。 一如往年,一望无际的黑暗,一切虚无。 连鲤就这么静静地悬浮在黑暗的包裹之中,七年了,她没有任何进展,依旧卡在修行感知一境的大门之外。 只是今晚似乎有些不一样。 在她眼前的黑暗似乎淡了些,连鲤微微皱眉,她在虚无的混沌之中,仿佛听见了枝叶抽芽的声音。 1-073 雕花木簪 而甩袖离去的司寇准,直至一路坐着马车出了宫,他的头脑还嗡嗡直响,还没回过神来。 为什么自己会觉得有点……不高兴? 司寇准冷着张脸,端坐在马车内脊背挺直,就好像他一直以来习惯的坐姿一样。 不对,一定不是不高兴。 他有些紧张这种莫名的情绪,安慰自己道,忽然捶手顿悟:那个不靠谱的皇帝陛下如果要成亲了,那么最高兴的应该是自己啊。 自己怎么可能会不高兴呢? 可是如果不是不高兴,那是什么感觉? 心口有点闷闷的,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是不爽的感觉。 司寇准想起那人看着洪曼青来信时亮晶晶的眸子,不由得叹一口气,是因为小皇帝对洪曼青有些太过于上心? 自己辛辛苦苦这么多年引导着小皇帝,现在还要为洪曼青与连鲤以后的生活操心? 他顿时想到了洪曼青一脸狰狞甩着鞭子抽打着魏国皇帝陛下的场景,一阵寒栗,情不自禁猛摇了摇头。 那自己到底在憋屈个什么劲? 司寇准又叹出一口气,还未想明白个什么事儿,感觉身下马车一顿,他便知道自己回到府上了。 刚下马车,门口候着的老管事便迎上来,让马夫驱赶着马儿离开,便对司寇准道:“少爷回来了,相爷在书房等您前去。” 司寇准的眉头不易察觉地微微一皱,面色却不变,对着赵管事微微一颔首表示感谢,随着他走入府内。 一路上十分安静,走廊上的灯也不是十分明亮,除了廊道,四周围的花草并不能映照得十分清楚。 司寇准随着赵老管事向着书房方向走着,二人一路静默无言。直至走到竹园,赵老管事的脚步才一顿,回过头来,看了四周几眼再从怀中取出一枚雕花木簪,小心地递给了身后的司寇准。 司寇准的眼神落在簪子上,不由得微微一震,抬头看着面前的赵老管事问道:“赵管事,您怎么会有……怎么……” 赵老管事摆摆手示意他先不要说话,用慈祥的眼神看着他说道:“前些日子阳关城有人走商来魏京,你母亲托人送来的。” 司寇准的嘴微微一张,依旧无法相信。 这簪子是当初父母之间的定情之物,虽然这簪子只是纯木底子加油釉雕花,属于阳关商铺里专卖给游子旅客的廉价物什,然而对娘意义非凡,若非出了大事,怎么会舍得拿出来? 他有些茫然又紧张地说道:“我娘,怎么会拿它……托人?是出了什么事情吗?” 老赵以为这孩子是担心母亲安慰,宽慰一笑,摇头说道: “三娘托人送话来,说她在阳关很好,病也都好了,怕你这孩子向来容易多想,不信她的话,才用这么重要的首饰来带话。” “我娘现在在在阳关城……病好了?” 司寇准向来清冷的脸上终于有了真切的欢喜表情,他盯着手里紧握着那支簪子,神情好像融化的冰山一样,眉梢都透着欢乐的笑意,又喃喃重复了一句:“我娘病好了?” 赵老管事看着司寇准这幅模样,脸上也浮现出由衷的笑意。 他自己没有子嗣,这么多年在相府战战兢兢工作,唯一心疼的便是这孩子。幸好这孩子争气,也乖巧,无论如何,三娘要是看见这孩子争气的模样,应该是宽慰的。 赵老管事又说了几句平复了下司寇准的心情,这才拍拍他的肩膀,环视了一圈幽暗的竹园,怜惜说道:“我知道你这孩子这些年过得不容易。” 司寇准正小心翼翼地将簪子收入怀中放好,闻言,目光在废湖周围扫视了一圈,熟悉的荒废草丛,熟悉的冰凉湖水,熟悉的鞭打撕扯…… “不知道父亲大人为何不修缮一番?” 司寇准微微皱眉,眼神阴郁了一下。他对着这里的情景有些厌烦,这里藏着的都是阴暗潮湿的记忆。 “相爷清廉,这处地方也就这么放着了。” 赵老管事摇头叹了一声,又换了个方向继续往前带路,回头看了一眼静立在原地的司寇准。 司寇准的目光依旧深邃,他看着这方破败的竹园,目光却越发冰冷。 总有一天,他要铲平这个地方。 相府书房。 一应事物皆是符合“清廉”形象的装潢设计,桌案没有繁复的雕花只有简单的线条,帘帐旁摆着的不是金碧辉煌的招财金蟾而是简单的黄色灯罩。如果有谁得幸进了司寇宰相的书房,那这人一跨出大门便会情不自禁地替司寇向明说遍清廉贤明的好话。 司寇准静静站在司寇向明面前,脸色淡然而举止恭敬,微微低着头,不敢看那座上的父亲大人一眼。 已经入夜,司寇向明只外披了一件薄衫,笔走龙蛇,潜心写完最后一个字,这才施施然抬起头来。 “如何?” 司寇向明并不看他,淡淡说道,一提腕,将手中的笔轻轻搁在了笔山上,抬手收了收肩上的薄衫。 “陛下今日晚起,早膳未用。极喜徐子卿夫子的酸梅点心,午间小睡半刻,学完下午的课之后便完成作业,批阅奏折,一切照常。” 司寇向明将写好的东西轻轻放在一旁,淡淡挑眉,这才看了庭间的孩子,冷淡说道:“还有么?” 司寇准垂眸,握着的拳头紧了紧,缓缓说道:“陛下有考虑选后事宜,但这是几个月后的事情,所以孩儿愚钝,以为可以暂且不报。” “呵,目光短浅。” 司寇向明摇头轻笑,将晾好的纸摊开,再次细细看了过去,悠悠然说道,“任何事情,走一步,你只考虑后面的三步,别人就已经领先你十步了。” “孩儿受教。”司寇准平淡地颔首,“父亲大人深谋远虑。” “药呢?” “这个月已服。” 司寇向明将那张写好的纸缓缓卷了起来,放入一旁的中空铜管之中,将它放好。这才站起身来,认真地打量了一遍面前的儿子。 司寇向明向来没有把自己的两个儿子纳入任何考虑之中。 有了儿子,那也只是儿子而已,与他一直以来的计划无关,司寇准、司寇冶,一个是计划之外的意外,一个是计划之内可有可无的东西。 然而这几年,司寇冶被带入婆婆的岛上磨炼,他有了更多的时间来发现,原来这孩子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成长,似乎越来越……入他的眼。 1-073 君臣父子 这么一想,司寇向明的脸上又带着点对外人常有的温和有礼的神色出来,他稳稳踱步,走到司寇准的身旁,点了点头说道:“可有同房?” 司寇准眼神一颤,抬头带着不解看向自己的父亲。 “前几任姓连的皇帝,可是十几岁就有了第一个孩子了。当然了,上一位陛下除外,倒是稀奇地子嗣稀少。”司寇向明微微眯眼,看着自己的孩子,“你与小皇帝几乎每日都在一起,应该有见到他可有喜爱什么宫女?” 司寇准的身板微微一僵,却更为冷静说道:“陛下向来喜爱美人美景,却从不胡乱招惹。倒是对宫人们很是亲和,侯公公,元香,岫玉二位姑娘,都与陛下关系亲近。” “元香?”司寇准一听,嘴角的笑容越发明显,“你家陛下还真没遗传到连氏的血液,洁身自好啊。” 司寇准微微一侧,不是很明白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你这孩子,向来性子冷淡,无论如何,该与你大娘亲近些。”司寇向明温和笑道,转了话题。 “大娘待我很好。”司寇准说道,说完话后抿唇沉默。 “那就好。”司寇向明微微一笑,走回桌案之后,从里面取出一条包着的帕子,从里面取出一件东西来。 “这是你娘从齐国送来的东西。” 司寇向明取出帕中的东西,微微一笑说道,“也不知道三娘为何会喜欢这种街头的小东西。” 司寇准的目光静静停留在司寇向明手中的簪子上,一样的纯木油釉雕花,瞳孔猛然一缩,不由得脸色一变。 司寇向明见他这幅模样,也不在意,而是继续说道:“就算你那时候年纪小,也应该记得你娘喜欢戴这只簪子吧?” 司寇准僵硬着点了点头,木然问道:“您知道这只簪子是怎么来的吗?” “这簪子,好像在阳关城内有很多小贩卖吧?” “嗯,对。”司寇准低头,眼眸之中闪过复杂的情绪,闷闷说道,“这本来就是便宜的东西,很久以前娘诞辰的时候,我买来送她的。” “倒是孝顺三娘。”司寇向明的脸色依旧是和蔼可亲的笑容,将这只簪子交给司寇准道,“齐国医圣虽然脾气古怪,但医术过人。你娘的病情有所好转,但是还需要在齐国待上一段日子,等冬日陛下成亲了,我便让人带你过去见她。” “谢父亲大人。”司寇准的脸上看不出表情,接过帕中的木簪,行礼,便退出门去。 他的身影刚消失在院子之外,书房的阴影处便现出一道灰色的身影来。 那人的灰衣之上,隐隐约约浮现的银线游走,衣襟两端编绣着某种花卉繁杂的抽象图徽,乍一看之下,极像是一片花纹繁复的银杏叶。 “一切照旧。” 司寇向明对这道身影的到来并不吃惊,取了桌上封好的铜管,递给了他,询问道,“婆婆怎么说?” 来人正是林訾桢。他的眼神木然,面色有些晦白,一字一顿地说道:“靖王。” “靖王拥护太后,又岂能为我们所用?”司寇向明若有所思,“谁都知道,当初靖王戍边,都是为了躲开京中的太后。这么多年,又怎会回来?” “靖王下月必定回京。”林訾桢冷淡道,他身上的灰衣轻轻抖动,隐约发出一两声虫鸣,“北边死的人差不多了。他必须回来向太后交代。” “回京?”司寇向明的手指微微颤动了一下,忽然想起,似乎这两年,北边病死的军卒有些多了。 他又看了眼面前这灰衣少年。朝中无人,如果北边的防线力量不够,那么势必要抽调其他方向的防守力量。 司寇向明的笑容更甚,忽然明白了为何抽调南方的洪武俊回京,看来不止是因为前些日子与南楚签订了条约可以放松警惕了,更因为,北边比南边,更需要洪武俊。 太后很明白,大魏可以撑住的人不多了。 “听说靖王少时爱慕太后。”司寇向明提醒道。 “保护,也可以毁灭。”林訾桢死气沉沉说道。 司寇向明又问:“何时开始?” “下月。”林訾桢又继续道。 司寇准的眼眸微动,微微一笑,感叹说道:“七年了,真是值得等待的果实。” “名正言顺,万民拥护,这不正是相爷想要的?” “七年,确实是值得等待的时间。何况我们不止等了七年。”司寇向明早已习惯这人讲话的怪异,闻言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享受即将到来的暴风雨一般,露出不易察觉的笑容:“我想要的,你们知道。不知婆婆想要的,是什么?” 林訾桢的面色惨白,嘴角颤动了一下,勾出阴森的笑容来:“婆婆所求,凡子不懂。” 司寇向明苦笑着摇了摇头,将肩上披着的外衫去下,放到了椅背上,侧头看着林訾桢道:“你可看见我竹园林道之上砌的图徽?” 林訾桢静默无言。 “那是你们招摇的图徽。自从一开始,这座相府,是岛上的,更是你家婆婆的。”司寇向明道,“我掌控下的魏国将为婆婆效力,我很清楚,我们是一条战线的。” “不,你的野心止于魏国。婆婆……更高。” “更高?莫非婆婆还想要一统四国?”司寇向明失声笑道。 林訾桢看着司寇向明,笑容更为阴森,却不言语。 不止于统一四国?司寇向明的心一沉,却带着嘲讽。就算那位婆婆是下三界的人,渺小的东方岛屿,纳了四国的野心,几十年前在秦国的失败不死心,还要在魏国重试一遍? 他有些不明白,岛上的力量,到底为何在孜孜不倦地,推动着各国前行的脚步? 多思无益。无论如何,他现在需要的,只是借助他们的力量踩得更高而已。 “下月必将小皇帝带到。”思绪一顿,司寇向明施施然一礼,客气说道:“劳烦林公子。” 林訾桢没有应答,静静看了他一眼,便轻轻一跃,身影如蛇魅般消失在宰相府中,徒留一两声隐约虫鸣,带着肃杀的气息。 司寇向明再次闭眼,神情有些激动。自己隐忍多年的计划终于要实现。 这魏国将是不一样的魏国,这天下终将因他成为不一样的天下。 什么青云才子,什么商贾贵胄,都要在他的面前跪下,史书上,司寇向明这四个字,将流芳永世。 他却不知道,走出书房许久的司寇准正在夜色中的废湖旁静立沉思,思考着今天发生的一切。 司寇准安静至极地看着湖面,他的手心握着两支一模一样的簪子,手指握得极紧。 阳关、齐国、医圣、木簪…… 司寇准的面色阴郁,回头看向书房的目光更为阴冷。 撒谎。 1-074 演武授学 魏国东威演武场,秋高气爽,风吹叶过,山林招摇,吹落一片肃杀之气。 连鲤一身淡金武装,冠髻扎起,面色凝重,一脸的庄严肃穆。 她闭眼深呼吸,再睁眼,眼神沉静,缓缓抬手,举起手中的长剑,怒目一吼,挥手将手中的长剑砍落,她手下的目标被她削起一层飞皮! 微风吹过,树荫之下有人大步走来,来到连鲤面前的树桩看了一眼,摇了摇头:“陛下,不是这么砍的。” 连鲤正看着树桩上砍出来的一道淡黄色的刀口,听到洪武俊这么说,愣了一下,赶忙把手中的剑翻了个个儿,双手握住剑柄,对着木桩的另一边比划了起来。 “不是砍左边右边的问题。”洪武俊的额头青筋跳起,终于还是忍住了莫名腾起的火气,耐心解说道:“刀砍剑刺鞭扬,您不能拿鞭子去刺人,就像不能拿剑去砍桩子一样。” 连鲤满脸羞愧,收起手中的剑,讷讷说道:“有劳将军赐教。” “陛下无需客气。记住,不要双手握住剑柄,注意握姿。” “可是剑有点重。” “握着,等它变成你的手了,它就轻了。”洪武俊挑眉一笑。 “为什么不让朕学修行呢?”连鲤挥了挥手中的长剑,好奇地问道。她对于《惊鸿》书上所写的修行世界比较有兴趣。 洪武俊显得有些惊讶,说道:“陛下喜欢修行?” “传说中修行者百步杀一人,不是更厉害吗?”连鲤道,又挥了挥手中的剑比划两下,“剑太死板,就这么长。” 洪武俊认真地思考了一番之后答道:“修行非易事,先天的资质很重要。” “朕的资质不好吗?”连鲤着急而殷切地看着洪武俊,“以前徐夫子看过,一个劲摇头,是因为朕不是天灵根吗?” 天灵根,也是单灵根的另一种称呼,无论是五行的哪一种,只要资质极纯,就是修行的上等人才,天下诸国求之不得。 洪武俊挑起的眉毛又一皱,有些为难。 如果是天灵根、双灵根也还好说,偏偏,眼前这陛下何止如此。 曾经,徐子卿作为皇帝教习先生,十分操心,甚至还曾邀神殿中人探查陛下资质。 直至事后徐子卿汇报太后,他也是那时候才得知此事:据传小皇帝的修行资质极差,一般人所谓的杂灵根最多也不过是兼顾三种属性而已,而魏国小皇帝是……五行皆全。 金木水火土兼顾,也即是天下之最废资质,没有之一,哪怕是神殿人士过了看他一眼,也能够算得上是这修行废材的极大福泽了。 专精纯一,杂根相污,这是最浅显的道理。然而此时这位陛下满脸期待地看着自己,这话怎么说得出口? 洪武俊的面色不变,倒是用一种哄骗小孩子的语气说道:“陛下天资过人,神殿人士数次相邀。只是一国之君哪有前往南楚修行的道理,太后也便拒绝了对方的诚意。” “真的?”连鲤一脸的狐疑,总觉得这话不大可信。 “真的。”洪武俊诚恳说道,又挥了挥手,命人换了练习用的木剑上来,对着魏国的皇帝陛下继续说道,“修行、体术,二者内外相和,却只能择一而习。相比修行的遥不可及,学习体术武道,对陛下来说可能更为实用些。” 这话说得洪武俊自己都有些心虚,这皇帝陛下估计是大魏史上最弱的了。他想起七年前,端州溃堤,又恰逢魏宫失火的那段日子,这小皇帝居然被吓得够呛,竟然大病三月。他来之前就并不抱什么太大的希望。 果然,经过这么几天辛苦教导,拳脚皮毛都没学会,就先把他累得够呛。他还真怕哪天陛下练剑一挥自己就一命呜呼了,不过令他惊讶的是,小皇帝的记忆倒是挺好,教授过的步法都能铭记于心,倒背如流,可惜就是实践的时候总是出各种差错。 那也没什么用。对战时刻,难道要陛下念一段经文来感化敌人? “为何不能两者皆学?”连鲤接过旁人递过来的木剑,挥了挥,发现木剑更为合手,自己也不用担心不小心划到了哪里。 洪武俊情不自禁笑了出来,对天真的小皇帝有了些好感,耐心解释说道: “修行艰难,人的一生有多长?能够晋升为修行者,进入神殿学习,便已经是极大多数人无法企及的世界了。而武道同理,却更为基础易懂。打个比方,修行是贵族燕窝,要付出极大的精力与物力。而体术却是人人都能吃饱的大萝卜,少则强身健体,多则杀敌万千。” 连鲤懵懵懂懂点了点头,似懂非懂:“洪将军是习武的?” “大魏诸将大多为纯武者,比如微臣,比如卫国舅,靠得都是那么点马上功夫。” “王叔呢?” 洪武俊微微一笑道:“倒是没听过靖王的功夫。但是我们大魏靖王谋略过人,不需动武,一计足以杀千军。” 连鲤一脸的崇拜,心底对靖王身上的各种故事更为好奇,思及多年前发生的那件怪事,她又微微抿唇,摇摇头将它从脑海里压下去。 七年前,她在长生殿烧毁之后,也曾千方百计地想法子套着靖王的话,比如拿着小孩子天真无邪的好奇问着他流血之夜是如何威风登场的,比如问一下自己的短命父皇是如何一命呜呼的,比如再问问他与母后当年的风流韵事是咋回事…… 靖王除了一如既往地寄些小玩意儿,还有一些长辈的鼓励话语,什么也没有多说,让连鲤甚至都要怀疑自己写的信到底有没有人收到。 “何谓武?”洪武俊从旁边的架子上取了一把木剑来耐心解说道,他在连鲤身旁比划了一下,一脚稳稳往后迈开一步,整个人的躯体动作却极稳,好像一把缓缓拉开的大弓一样,示意连鲤看他的动作,“前,求稳为主,稳内方能斩外。止,一只脚,脚趾朝上、脚后跟朝下,一前一后……” 连鲤在一旁笨拙地学习着,有样画葫芦,刚迈开一腿,却被洪武俊用木剑飞快击打了一下膝盖,差点儿一下子跪了下去。 “马盘不稳。” “腰力不够。” “步伐太大。” “脚趾朝上!” “保持这个姿势半柱香!” 洪武俊的嗓门洪亮,每说一声,手中的木剑便飞快击打在连鲤的各个施力的关节上,虽然力度不大,却偏偏每次都能让本就晃晃悠悠的连鲤憋红了脸差点儿躺在地上。 1-075 直击痛处 “洪将军……” 连鲤痛苦哀嚎着,脑海里却灵光一闪,一计闪过脑海,她的眼底浮现出狡黠的神色。 连鲤晃晃悠悠勉强撑着持剑马步的姿势,龇牙咧嘴忍着疼说道:“将军,您可知道,今年冬季选后,曼青也要回京?” 她的本意是让洪武俊将军念及自己可能会成为自己的老丈人,从而稍微放宽松一点,至少要为了洪曼青未来的幸福着想,不要这么难为自己。 果然,洪武俊在旁不停来回走动巡视的脚步一停,双眼发光,好像遇到了天大的喜事一样,端着教练的架子,却耐不住眼中的喜色问道:“陛下可是喜欢臣女?” “是呀是呀。” 连鲤一个劲地点着头,已经在等着洪武俊让她休息,说不定还会叫几个宫人过来给自己端茶送水、捶腿捶背,想想就觉得真是美妙极了。 她心下一松,便开始揉着酸疼的手脚收了僵硬的姿势,冲着洪武俊极为腼腆地一笑,面不改色撒谎说道: “曼青俏丽可爱,朕自小时见过便认定曼青是朕心爱之人,这么想来,将军大人,未来也是朕的老丈人了,亲上加亲,自然是要相互照料,相扶相助了。” 连鲤说着,将“老丈人”三个字加重,咬着舌尖念了一遍,眼中的期待之色更为明显。 洪武俊的笑容更盛。 一道黑影闪过,噼啪一下抽到了连鲤的护腿上,让她疼得几乎跳起。 “臣女三岁能保持这个姿势一个时辰。” 洪武俊又将手中的木剑在空中耍了个剑花,一下子拍打在连鲤的屁股之上。 “五岁敢武场纵马,一炷香可以绕城一圈。” 洪武俊说着,手中的木剑如绣花针,斜斜一挑,连鲤吃痛松开手中的木剑,一屁股往后跌坐在地。 “十岁耍的一手好鞭法,十步之内无人能逃。” 洪武俊将剑尖轻放,直直指向坐在地上的连鲤,挑眉一笑: “陛下心喜青儿,甚好甚好。因此微臣更要倾囊相授,严加督促陛下习武,免得日后青儿脾性暴躁,伤了圣上可不好。” 连鲤直愣愣看着剑尖,额头暴汗,立马在心底发了个毒誓绝对不会娶洪曼青,又结结巴巴地说道:“洪将军,您知道剑指天子是要斩头的吗?” “是吗?” 洪武俊眉毛一挑,把剑收了回去,客客气气背手笑道:“哪个胆敢对陛下不敬,微臣先斩了他。” 连鲤看着他收在身后的木剑一阵暴汗,忽然觉得自己处境堪忧。 “起来。”洪武俊将地上的木剑捡了起来,边往旁边走去边冲着连鲤一抛,“学了几天了,是时候该拿起剑来演练一番。” 那木剑在空中翻转了个个儿,好巧不巧砸中了连鲤的脑袋。她捂着脑袋眼泪汪汪,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只好认命地站了起来。 她凭借记忆的模样,笨拙地将腿前后分开一步,呼出一口气,将手中的木剑缓缓扬起,做了个劈的姿势。 洪武俊皱眉看着连鲤斜斜的剑尖,迟疑问道:“陛下又是要砍?” “不,”连鲤面不改色将剑平放胸前,对着面前的洪武俊笑意盈盈说道,“朕怎么会再犯错呢。” 洪武俊做了个不可置否的表情,随后面色一肃,提起自己的木剑,那剑身极其平稳地垂放在身旁,整个人的气质瞬间一变,严肃教导说道: “剑!就是你的手!你要把它当做你手臂的延伸,学会人剑合一!” 你要学会剑人合一。 连鲤心里模仿着洪武俊的腔调,偷偷摸摸瞄了他一眼,赶紧把剑与手臂放在同一水平线上。 “你的手臂!无论是进攻还是防御,出招都要快!准!狠!”洪武俊面色严峻,将手中的剑挥了挥,剑尖在空中划过凛冽的气势,低吼说道:“快!准!狠!明白了吗!” “明白。”连鲤满脸天真无邪地看着他,腼腆一笑,怯怯说道。 “不许笑!站直了,明白吗?!”洪武俊满脸的公事公办,稳稳地在连鲤面前来回踱着步子。 “明白。”连鲤收了笑脸,站得笔直,大声说道。 “再大声点!”洪武俊站到连鲤面前,俯身看着她。 “明!白!”连鲤吼得喉咙都要嘶哑了。 “出剑要快!一剑直击对方痛处!”洪武俊低头看着她,背着手道,警告说道,“世上没有出剑慢的人!因为在对决中出剑慢,就表示那人死了!痛处!痛处知道吗!” “是!”连鲤下意识便大声吼着回应,气短得老脸一阵通红,耳朵嗡嗡直响。 “要够狠!”洪武俊贴着她的脸大吼道,“出剑!” “是!” 连鲤紧绷着小脸,目光一凝,迅速将左腿往前跨了一步,右手持剑飞快往前戳出,剑尖像射出的箭矢一样袭向洪武俊的裤裆! 一只大手飞快捏住木剑尖端,站在连鲤面前的洪武俊紧紧用两指夹住连鲤刺来的剑尖,脸都黑了。 “洪将军?”连鲤保持出剑的姿势,抬头看他,一脸的紧张与无辜,露出一排可爱的牙齿讨好说道:“失误。” “陛下第一次用剑,有点差错自然是没事儿的。”洪武俊脸上绷着笑,阴森森地咬牙说道,“微臣也是第一次发现,陛下还真是会找人痛处。” “岂敢岂敢,幸好还是木剑,这要是伤了将军大人就不好了。”连鲤一脸无辜,诚恳说道:“学艺不精,今天继续练下去的话,恐怕朕不小心还会多戳几次,还望大人不要计较。” 洪武俊的脸更黑了:“陛下想要如何?” “朕不敢如何。”连鲤笑得真诚,收回手中的木剑往着场地之外看了一眼,回头笑道,“今日练习够久了,朕的小准儿可是等得急了。” 洪武俊嘴角一抽,看了看时辰,又看了看连鲤,无奈地挥手示意可以离开了。 连鲤欢腾地丢下手上的剑就往着场地边上跑去,隔着老远就冲着场地上的那抹身影大声呼喊着:“小——准——儿——” 场内的洪武俊捡起地上的木剑,看着那边,脸上的无奈神色一收,转而浮现出复杂的神色。 天锦十五年秋,大魏南路宣元大将军洪武俊,站在偌大的东威演武场上,严肃地思考着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 自己的女儿今年都已经十七了,到底是喜欢心思单纯的陛下呢,还是喜欢那个长得好看的相府病秧子呢? 想着想着,洪将军又摇摇头叹了一口气。 儿孙自有儿孙福啊,青儿在端州又与那姓卫的黑小子三天两头一小吵,看在自己眼里却是两个小年轻在打情骂俏。 打情骂俏啊……他的脸上浮现出怅惘的复杂神色。 说起来这种事情啊…… 说不定过两年自己就要抱外孙了啊…… 可他娘的怎么能让那个卫老黑的儿子娶了自己女儿?! 他看着那旁并肩离开的两人感慨道,脑中忽然闪过一丝怪异的念头。 或许,该替自家女儿办个比武招亲? 1-076 竹马依旧 当洪武俊在为自家女儿操心婚事的时候,那旁已经并肩走开的连鲤与司寇准却是另一幅景象。 连鲤刚兴冲冲地跑到司寇准的面前不远处,冷不丁想起这人前不久还不高兴甩袖走了,并且!居然!胆敢!竟然!还——还那么久不进宫来看自己一眼! 刚一想着不能太便宜他了,连鲤的脚步立马刹住,看都不看司寇准一眼,冷哼一声,背着手开始往演武场之外走去。 连鲤的神色动作变化如此之快,让被她甩在身后的司寇准不由得一愣,半晌儿才自知大概是计较先前的事儿了,无声地叹一口气,便快步跟上。 连鲤冷着脸,仰着下巴往前走着,却时不时偷偷瞄几眼身旁的司寇准,发现自己竟然只到对方的肩头。 朕是大魏的皇帝,哪怕是身高也不可以落于人后! 她又冷哼一声,不自觉地挺直了腰,继续仰着下巴,往前走着,趾高气扬,只想着把君王威风的一面彻彻底底展现给司寇准看看,让他看看自己也不是好欺负的脾气。 脑里胡思乱想着,她竟不知不觉离了大路,直到差点儿被脚下的东西绊了一跤,一看,面前横亘着的一人多高的小围栏堪堪拦住了去路,她就傻了。再瞄了身旁面不改色的司寇准一眼,不由得更为恼火。 这人肯定是故意不提醒她的。 “陛下?往上边走吧。” 司寇准看着连鲤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面前拦住去路的墙壁,不由得心生警惕:连鲤的脑袋向来构造精奇,莫非又想出什么幺蛾子来? “陛下,这爬不过去的。”这么想着,司寇准又不由得多加了一句,好心说道:“往上走好走。” 好走好走?路好走,朕也是好欺负的是吧? 连鲤背对着司寇准翻了个白眼,开始捋袖子束紧裤腿,蹦蹦跳跳地开始热身,那样子,势必要翻过墙去。 司寇准在后面看她憋着气的模样,看了看四周无人,只好上前一步拦在连鲤面前说道:“陛下可还为先前生气?” “啊?生气?朕生什么气?” 连鲤笑眯眯回过头来,摇了摇头诚恳说道:“小准儿太久没进宫了,恐怕还不知道吧。洪将军说朕习武有所成,所以这堵墙,对于朕来说,不是问题。” 真的不是问题? 司寇准眼里闪过淡淡的笑意,推开一步,伸出一手让道:“陛下,请。” 连鲤本来想着无论如何,司寇准该阻止自己的,哪知他居然毫不在乎的样子,还说了句“请”?! “你以为朕过不去吗?你以为朕不行吗?” 连鲤怒视他一眼,气呼呼地走开了几步,回头看了一眼那高墙,挽了挽袖子,深吸一口气。 在司寇准似笑非笑的眼神里,她目光一凝,脚步加快,整个人带着势不可挡的气势往着那堵墙冲了过去! 可是离那堵墙越近,她的心越紧张,气息越乱,终于在临近墙壁只有两步的时候尖叫一声,脚尖一踮,整个人在空中扭转了一百八十度,落地之后面无表情地背着高墙往远处的大道走去。 司寇准在原地看愣了:还能带着这样耍赖的? 连鲤冷着脸,背着手急匆匆往前走着,只想一下子把司寇准甩个十万八千里去,默默念叨着自己丢死人了,不过再一想也忍不住在心底扶额,对着自己说句罢了,反正自己向来丢着丢着就丢习惯了。 她身后的司寇准随即轻轻一笑,假装咳了咳,施施然从后头迈步追上来。 经过刚才的一场闹剧,他不知道,自己的唇角情不自禁勾起好看的弧度,眉梢也漾着笑意,连带着看着连鲤的水墨眼眸里,也泛着柔柔的光。 他看着面前那人气呼呼的背影,慢悠悠地迈步跟着,像是看着自己多日来精心照顾的花骨朵一样眼带温柔,连从树叶缝隙中洒下来的斑驳金光也变得荡漾朦胧起来。 从很久很久以前,他在湖底拉住了那只手,到那一声声连自己都能感觉到欣喜的呼喊,到肩并着肩一路前行,默默无言相视一笑…… 时间似乎从来没有变过。 司寇准这么想着,他的脚步忽然一停,笑容一凝,对自己心中的怪异感觉产生了强烈的警惕感觉。 他闭眼,深吸一口气,正要继续前行,却差点撞上了停下脚步的连鲤。 连鲤背对着她,双肩微微一颤一颤的,一只手在偷偷抹着脸,时不时吸溜一下堵塞着的鼻子。 哭了? 司寇准的眉毛颤抖了一下,走到连鲤身旁,微微侧头看她,迟疑问道:“陛下?” “陛你个头。”连鲤飞快背过身去,闷闷地擦着眼睛,“我现在不想和你说话。” “我错了。”司寇准无奈叹气道,第一反应就是先安抚好这人,拿出帕子要擦她的眼泪。 “你说你错了错了,可是你根本不知道我在生什么气。”连鲤捂着脸,一把拍掉他的手,又愤愤然转过身去,不肯看他,“每次都要我和你说说说说!” ……身为大魏男子,怎么能说哭就哭呢。司寇准叹气道:“那陛下说我哪里错了。” “你故意不理我,不进宫来看我,让我一个人去上徐夫子的课,让我一个人待着,还把卫丰给的兔子私藏了……” 兔子?司寇准的眼皮跳了跳,耐心提醒道:“兔子寄放在元香姑娘那里了。” “元……那也算你的错,你都没提醒……” “当天就告诉侯公公传话给你了……” “你还有理了?”连鲤跳脚怒骂一声,又转过身去,根本不看司寇准一眼,“反正我没看到兔子。” 司寇准这才明白了,连鲤要使出惯用的伎俩了——找些明明她不占理的事头来让自己答应她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 举些往年她提过的愿望吧。 司寇准回忆道,比如让他去湖边大吼三声我喜欢男人,比如让他三句话调戏侯三儿,比如让他偷偷夹带些民间的炒饼烧麦进宫…… 为什么都是侯三儿?司寇准忽然想不明白了,却又听见她啜泣的声音,只觉得有些头大,既然眼前有了和解的法子,那就赶紧顺着台阶下。 “微臣真的知错了,请陛下责罚。” “真的?”连鲤偷偷撇过小脸,往这边望着。 “真的。”司寇准有些咬牙切齿,只希望这一过程赶紧过去。 “那……既然你如此有诚意,那朕就勉强原谅你了。” 连鲤的声音抑制不住的喜意,放下捂着脸的双手,背着手转过身来,一脸的严肃,哪有哭过的样子。 上当了。 司寇准的脸色一变,立马就想反悔。 “不许反悔!”连鲤一脸的奸计得逞的模样,一把捂住司寇准的嘴,飞快给出了自己的条件道:“朕向来仁爱,给你三个选择。” “……请陛下明言。”司寇准闷闷地动嘴说道。 “第一,你男扮女装,在宫门前走一圈;第二,你与候三儿亲一口。第三,七夕你带朕出宫。” 她每说一句,脸色越得意一分,而司寇准的脸色越难看一分。 (新书月快结束了。喜欢的话可以藏推荐留言。谢谢大家支持~) 1-077 青杏尚小 她每说一句,脸色越得意一分,而司寇准的脸色越难看一分。 “当然了,朕觉得小准儿必定是个品行高洁的人物,还是第三点比较没有难度。” 不,很有难度。 任谁都不能随随便便将大魏的皇帝拐出宫去吧? 司寇准思考着,额角暴着青筋,可是前两个要求他是打死都不会愿意去做的。 连鲤却兴奋得双眼直冒光:“听说七夕魏京长街有庆典?” “宫里也是有的。”司寇准说道,连鲤向来心思多变,指不定下一秒就想待在宫里了。 “宫里每年就是灯啊猜谜啊吃些甜点瓜果啊就没了呢。”连鲤认真地掰着手指头说道。 “……其实宫外也差不多是这些东西呢!”司寇准满脸黑线道,将“呢”咬得重重的音,咬牙道,“元香与岫玉怎么办?” “朕自有办法。那就说好了,七夕出宫,不见不散。”连鲤一副没听见的样子,直接凑到司寇准的面前,俏皮地说道,“就这么愉快地决定啦。” 司寇准抿了抿嘴,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想什么呢,现在朕命你,快带朕去元香那儿看看。” 连鲤伸手捧住司寇准的脸两边,用力扯了扯,见司寇准吃痛皱眉了,才冲他露出一个很欢愉的笑,眉眼儿弯弯,灵动而娇俏,扭头便踢踏着欢快的脚步离去。 司寇准却有些失神,无奈地皱眉,紧跟了上去。 说起卫丰送的兔子,连鲤因种种原因不能养,司寇准便将它寄养在了元香与岫玉的下房之中。 在演武场外与他们一同前来的侯三儿率先遣散了宫人,这才小心翼翼地请了连鲤进门。 第一次见到宫女厢房的连鲤觉得十分新鲜,好奇地看着,边走边喊元香,走进门去,却发现元香并不在,倒是一脸惊讶的岫玉出来迎接,行了礼,又小心翼翼迎了进去。 “元香呢?”连鲤摇摇头谢绝了岫玉斟茶,百无聊赖地与司寇准对坐着。 “陛下没看到元香姐姐吗?”岫玉张大嘴,往门外看了看,嘀咕着,“她还以为您今日上徐夫子的课呢,估计还在御书学堂候着。” “啊。朕忘记和她说了,早课学武,午课上书房。”连鲤一拍脑袋,恍然大悟。 侯三儿在一旁拼命地擦着冷汗,这分明是他的失职,哪儿能让陛下自个儿交代杂活? 岫玉悄悄冲着侯三儿使了个眼色,止住了他要下跪请罪的腿,热情甜笑着打岔道:“没事儿,这会儿也就回来了。陛下来可是看那兔子的?” 话音刚落,就听门外有说笑的声音,连鲤扭头一看,迎门走来两位美人儿来。 左边的元香分明穿着宫女桃粉常服,梳着寻常的发髻,眼下一点美人痣却显得尤为不同,满庭秋色动人,像极了妩媚清妖的水仙款款而来;一旁的女孩儿也就十二三岁出头,面容稚嫩却又透着股书卷气息,一双杏儿眼似湖上秋阳,盈盈动人,向来衬人活泼讨喜的黄衫在她身上,倒是显得格外安宁温暖。 连鲤一愣,还没开口,那与元香轻声交谈着的黄衫女孩儿倒是蓦然抬起头来,秋阳金光倾泻她的肩头,那双杏儿眼却是异常明亮。 “哥哥!”她的眼一亮,几步走到门槛面前,面上带着真实而矜持的笑容,却又生生停在了门槛之外,轻轻勾着手指,有些无措地看着房内的连鲤,又笑出声来。 “洛洛?”连鲤欣喜地尖叫一声,大步上前去抱起施洛雪转了一圈,还未说话便气喘吁吁地放下,“你变胖了。” 正欣喜娇羞的施洛雪闻言,小脸儿红扑扑的,低着头使劲盯着自己的脚尖。 她的心里直怨自己的皇帝哥哥怎么可以当着这么多人的说出这种话来,到底是缺根筋还是高兴傻的? “我的洛洛可是胖到连门都进不来了?站门外干什么,赶紧进来。”连鲤狭促地开着施洛雪的玩笑,招呼一声,喊了岫玉去斟茶,又让施洛雪与司寇准见过礼,几人客气一番,便落座。 先前元香已经替施洛雪搬了椅子,便站在一旁嗔怪说道:“陛下让元香在书房外等好久,自己却跑到这儿来了。” “可不是来看我的小宝贝的么。”连鲤双手撑着下巴,冲着元香眨眨眼。 元香温柔一笑,自然会意,看了看席间没有缺什么,便下去取东西来。 正娇羞着的施洛雪闻言,有些紧张地看了一眼连鲤,不知道哥哥说的“小宝贝”是个什么意思。 也许他喜欢元香姑娘? 所以才不顾众人在场,直呼小宝贝? 施洛雪的情绪有些失落,低着脑袋盯着腕上的袖口。 倒是一旁的司寇准善解人意,看她紧张得像做错事的小姑娘一样,便岔开话题问道:“施小姐,你不是随老大人回了老家,怎么……进宫来了?” 施洛雪抬头,小声地道:“爷爷的腿寒又发作了,端州潮寒。他不想住老家,想回来,我就和他一起回来了。” “回来也不先说一声,我倒好给你准备准备。”连鲤若有所思,又一手撑着脑袋,歪着头看着施洛雪笑夸道:“有阵子没见,洛洛倒是越来越好看了。” 施洛雪低头,脸颊飞起两朵红云来,不同的是,这次少了紧张与拘谨,倒是抿住的嘴角开心地扬起。 连鲤笑眯眯打量着施洛雪娇羞的模样,真心喜欢这软绵绵的小兔子样,眼角一瞥司寇准清冷得好像刚从北寒之地捞回来一样的神色,又叹了一声。 小准儿这人也真是的,见到朋友了,还不挤出一点热情的微笑来?这副模样,将来如何让人喜欢? 她看一眼施洛雪,满脸笑意,又看一眼司寇准,一声声虚虚叹气。 这副模样倒是让司寇准的额角暴出怒字:到底是几个意思? 连鲤直接无视沉着脸的司寇准,又讨好地将岫玉送上的几盘糕点推到施洛雪的面前,心疼说道:“你看洛洛都瘦了,北边没啥好东西吃,快吃点儿补补。” 司寇准的额角落下无数黑线,咬牙看着自己面前空空的桌子,挤出一个笑道:“陛下先前不还说施小姐……健康许多么?” 施洛雪正捧着咬了一小口的糕点,闻言,悄悄地把它放低,不敢继续吃,只好双手尴尬地捧着,却又偷偷看着连鲤的反应。 “朕喜欢的人,吃多胖,朕都愿意。”连鲤霸气回应道,索性左手揽着施洛雪,右手搭着司寇准,左右看了两眼,不是很满意说道:“你们俩,太瘦了。朕送过去的那些个补品,真的是投资失败。” 【明日上架,详细信息请查阅作品相关卷·《写在上架前》,谢谢大家支持鼓励~】 2-079 玉颜娇羞 “臣……不需要胖。”司寇准黑着脸,不动声色地撇开连鲤搭着的手臂,冷冷回答说道,“倒是陛下挑食,还真是让人头疼呢。” “朕挑食关你毛事。” “陛下,注意礼数。”门口的侯三儿苦着脸探进来脑袋,倒是赞同司寇准的话说道,“司寇公子所言极是,陛下冬日选妃,若是壮硕上几分,定是更能吸引心上人的芳心啊。” 连鲤砸过去一块糕点,低声骂道:“壮硕个屁,吃你的吧还拆朕的台。” 候三儿吃了个瘪,手忙脚乱接过糕点,谢了恩,面上的神色却又愁苦了三分,念念叨叨说道: “老奴知错,老奴说错了。陛下若是心仪哪家小姐,直接下了旨意便是。哪需要吸引?说错话了说错话了……” 连鲤心里默默骂着侯三儿,我个子还没长高,你居然还让我壮硕几分? 要是事情都像你说的那么简单,等会儿我立马回去写道旨意让你去宰相府上宣旨,你估计得哭着跪着不肯去。 就算让人把你拖过去,你还敢去相府宣旨?去念着皇恩浩荡哟,陛下纳了司寇公子为后哟,祝陛下与司寇公子龙阳好合哟,那不得被多少唾沫星子淹死。 她愤愤然想着,又给了侯三儿一个嫌弃的眼神,忽然又对自己的皇帝身份烦躁了几分,这身份烫手,要麻烦,不要也麻烦。 “洛洛你看哪家小姐合适?”连鲤随意问道,脑中蓦然想起洪曼青怒瞪着自己的模样,打了个激灵,趁着施洛雪没说出口,急忙声明道,“洪曼青就算了,娶了她我得半条命没了。” 司寇准又咬牙说道:“陛下前几日不是还说要娶曼青为后?” 连鲤装傻充愣,给了司寇准一个不明所以的眼神,等看到他露出一副被噎住的表情之后,扭头又饶有兴趣地看着自己的洛洛妹妹。 施洛雪看起来有些为难,心中深知还是有几家的小姐比较有机会,但是最终还是给了个比较模糊的说辞,大意就是选谁都是皇恩浩荡,皇帝自个儿选就行了。 “你们俩这温温吞吞的……幸福还是要靠自己的双手去争取的啊。”连鲤看了看他俩一本正经的模样,翻了个白眼。 她的心中却对着冬日选妃有些抗拒,但自始至终她对此没有太过多的忧虑。 因为女儿身的身份不可曝光,那么连鲤这一辈子就不可能真正成亲,那么所谓的“皇后”人选,无非就是交给太后卫若水处理而已。 也许母后会让自己装病,找个借口推迟选后? 说不定找个男扮女装的来当皇后比较好? 她看了司寇准一眼,心神荡漾地想象了一下司寇准着女装的模样,又默默呸了自己一口。 她正看着司寇准发愣,离去的元香趁着这会儿已经取了兔笼进门来。一进门,现场除了司寇准与元香以外,三个小女生便都挤了过去,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司寇准倒是很主动地被“挤开”了,看着那热闹的场面,不是很明白为何一只兔子能深得姑娘的喜欢。 因为可爱? 司寇准看着撅着屁股趴在桌上的连鲤,看连鲤毫无形象地看着笼中的兔子,那嘴都要高兴得嘴咧到耳根子上去的模样…… 这哪里可爱了? 司寇准默默唾弃着同为男生,却在任何事包括脑神经的发展方向上都与自己南辕北辙的连鲤,实在不明白皇帝陛下的兴趣爱好为何如此别致。 “小准儿快看!它趴在我身上睡着了!” 那方坐在桌上的连鲤忽然转了身,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蹭着屁股,冲着司寇准绽开一脸灿烂的笑容。 她的一只手轻轻抚摸着枕在腿上的白兔,一指冲着司寇准轻轻招了招,又放在唇上,冲着司寇准做了个噤声的姿势。 司寇准静静看着她,只觉得,有一种不一样的感觉,从脚底心麻麻痒痒升起来。 那感觉就好像背后有风拂过,让他的身体情不自禁微微僵直。 司寇准就这么定定地看着连鲤,就好像是沉眠在安宁画卷中一样,好像是在期待着下一秒的时光,就像是等候着她的眼里,会再展现出如何动人神态一般。 这种感觉不对。 意识到这一点,司寇准惶然一退,下意识低头捂住嘴,假装用力咳了咳。 “小——声——点——儿——”连鲤一皱眉头,不满地拖长了声调,极为缓慢,认真地交代道。 司寇准直起背来,那种酥麻的感觉似乎还在他的血管里奔腾。 他有些不自在地移着视线,没有如以往一样张口便是“臣”,倒是用着眼角余光,看着大大方方坐在桌上的连鲤交代完话,再一点一点地蹭着屁股挪过身去的模样,嘴角又不自觉地勾起一笑。 那就勉强算可爱好了。 他回头,看到了元香正看着自己,那若有所思的眼神让他的心莫名一沉,张嘴就客气道:“兔子很可爱。” 元香动人一笑,回过头去,看着坐在桌上的连鲤,忽然一笑:“是很可爱。” 直至傍晚时分,施洛雪才在连鲤恋恋不舍的挽留中回了府,随行的侍女除了提着满满的御赐补品,又提着一精致兔笼回府来。 那笼中的兔子雪白如面团,时不时颤颤巍巍地嗅着湿乎乎的鼻子,似乎在感受新的环境,如它的主人一般,既兴奋又迟疑着。 施洛雪一路上都面带娇羞笑意。 她情不自禁想着那人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再一想那一声声“我的洛洛”,顿时又觉得脸颊滚烫起来。 就算是喜欢,可也太明显了……可为什么,还是觉得那么高兴? 正是因为那人做什么都随心,做什么都干净利落,自己才觉得他……与众不同? 可是爷爷会同意吗? 施洛雪咬着唇,绞着帕子,下了马车,进了府,路过施昊老大人休息的地方却又迟疑了起来。 再晚点儿……再说吧。 哪有姑娘家自个儿上门说喜欢的道理? 她想着,一跺脚,一双杏儿眼却又像新娘子一样羞涩闪烁,扭身低头急匆匆回了自己的房间,关上门,摸着砰砰直跳的胸膛,眼神却愈发明亮。 不行。 必须有个人来分享她的喜悦。 她铺纸,研磨,提笔,落字,那秀气而隐有傲骨的笔墨落在最后一笔。 待施洛雪封好封口,坐在一旁看着桌上静静躺着的那封信,稍稍犹豫了一下,脸上又绽出如水莲花般不胜微风的娇羞来,眼底的柔情满得简直快要溢出来。 喜欢啊。 是想成为新娘子的喜欢。 她默默念着,又羞又喜,喃喃地告诉自己。 真的很喜欢哥哥啊。(未完待续。) 2-080 渠城肃杀(1) 魏国北境,坐镇三大重军边城。 渠城最北,属于与秦军交锋的第一道防线,取“水到渠成”之意。所处之地多风沙,向来水源稀少,却有一道魏河的分支自城外而过,为渠城军民的生活提供了诸多便利。 可惜北境早寒,经过一夜风冻,屋檐帐顶早已覆盖上了薄薄的浮霜,直至晨光熹微之际,才消融几许。 有马蹄踏破渠城街道薄霜,一名身上凌乱挂着几片菜叶子的老人家头上顶着黑罩子,被两名身强力壮的士兵强行扭送进了帐内。 “王爷,又抓到一名细作。” 带头的士兵说完,便扬了扬下颚示意扯掉黑罩,让那两人放开老人的手臂。 一放开,那一路受到诸多惊吓的老妪双腿一软,便顺势跪趴在了地上,好一会儿,那老妪颤颤巍巍地回过神来,却不敢抬头,在地上佝偻着背一个劲磕着头,声音沙哑地喊着大人饶命。 “抬起头来。” 一声清沉如箫乐的声音自上位响起,帐中地位最为高贵的那人让她抬起头来。 她战战兢兢地抬头,满头凌乱灰发,脸上皱纹横生,连眼珠子都浑浊不堪,乍一看,便是渠城街道上常见的卖菜老妪而已。 老妪的视线缓缓上移,从光洁干净的地面,缓缓上移到桌案之下的那双简单的银线墨靴,又向上看,那座上的男子云鹤墨衣,简练又不失华贵,直至看见那张脸,老妇浑浊的眼珠子才颤动了几番。 那张脸透着棱角分明的冷俊,那浓密的眉,高挺的鼻,绝美的唇形,明明是文儒的长相,偏偏因为那双透着沉静萧杀之意的眼睛,那人的每一丝发梢,每一处衣角,都带着股孤傲疏离的冷漠气息。 那座上的人,正是大魏靖王,连城。 “大人,误会啊,我……我……” 老妇看着那座上清隽安雅的男子,颤抖着手,哭丧着脸说道,“我这么个老人家,又怎么会做出那种事,我的孙儿还在军中为国效力……” 她哭嚎着力证清白,几乎要背过气去。 靖王连城放下手中的信,静静地看着她,好一会儿,又将视线落在了押送她的士兵身上,似乎有些不解。 那领头的涨红了脸,上前一步说道:“王爷,这老太婆鬼鬼祟祟地在营帐外半天了,所以……” 靖王轻飘飘一个眼神,那领头的便将后半截话咽了下去,只是又不大服气地退后站好,眼神死死地盯着那卖菜老妪。 “说多少次了,不要抓错人了。”靖王叹了一口气,起了身,下去扶起了哭嚎着的老妪,轻声安慰几句,又对着领头说道,“吴大力,你审问清楚了?” 那叫吴大力的领班的脸又红上几分,讷讷说道:“还没说两句,这老太婆就嚎上了,老幺说要放,我觉得不放心,带来给您看看。” 一旁站着的年纪较小的老幺有些不满地低声说道:“都说搞错了,这奶奶这么老,眼睛又不好使,跑都跑不利索,哪有可能报送消息。” “眼睛不利索,隔那么老远看见我们过去倒是跑得利索?”吴大力白了自己的弟弟一眼。 靖王淡淡看了老幺一眼,没有说话,吩咐人将老妪扶送了下去,看着老幺说道: “照你这么说,任何人都不可能成为间谍。年龄太小的孩子,家有老婆的打铁男子,偷偷潜入军营看望孙子的……老奶奶。” 那老幺年轻气盛,有些惧怕靖王的淡然脸色,心中却又坚持自己的想法,抿了抿嘴,并不回答。 靖王摇摇头,也不再多说,倒是那领头的捅了捅老幺的胳膊,脸上早已换了副神色,微微得意说道:“跟你吴大爷学着点儿。赶紧出去,把那老太婆送出去。” 老幺不甚明了地看了看自己的大哥,讷讷跟着退了出去。 “太后怎么样了?”靖王没有坐会位子上,侧脸问道,明明那屋顶之下空无一人。 “急信。” 从那阴影处伸出一只芊芊秀手来,声音轻柔细婉,那人递出一封火漆封好的信来。 信纸用的是上好的贸州黄芽纸,墨选的是太湖金银墨,香用的是那人常用的清淡槐花香。 靖王没有回头看那封信一眼,似乎有些畏寒,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坐在桌旁,伸手挑亮了灯花,道:“说。” 那灯花一跳,屋内的光芒一亮,从阴暗角落里走出位款款女子来,容颜姣好,举止却规矩,轻声道:“太后问,近几年来,边关将士莫名暴毙者多,靖王可有回话?” “告诉她,我正在调查。”靖王侧眼一看,忽然笑道,“多年不见,没想到石兰选的人倒是不错。” 那送信的宫女没有对此夸奖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欣喜,用生硬的语调继续说道:“太后说,如果靖王纸上说不清楚,可以回京回话。” 这是威胁? 靖王淡淡轻笑了一声,自顾自挑着灯花说道:“秦军异动,边将不得归。” 虽是拒绝,他的语气却一点也没有下臣该有的恭敬客气。他的眉眼是书生的清隽眉眼,他的手却是决定生死斩杀的手。 那宫女一如石兰一样,冷冷继续说道:“太后说,她的一句旨意下来,王爷便算不得边将。” 靖王冷笑了一声:“告诉卫若水,她再逼我,我就回去,带着边关十万大兵回去。” 这才是威胁,赤裸裸的威胁。 那宫女的表情依旧,面色却是冷上了三分。既然收到了靖王的表态,她便微微一礼,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她的身影消失许久了,靖王脸上的冷笑才消退不见。 他眼中的一切肃杀一切防备也像融化的冰霜一样随之褪去,像是失了心爱物品的孩子一样,有些颓然地坐下,伸手将面前的那封信小心翼翼打开。 他每个月都在等待着魏京的来信,更准确来说,是来自于卫若水的信。 信上写着的,也许是寻常的问候,也许是对国境的担忧,但他一如既往期待着。即便他自己也心知肚明,有些问候将士的信件甚至卫若水自己都没有过目。 但是那都是给别人看的,他只是期待着能够有一言半语能够提到自己。 终于提到自己了,却是责问边将死亡的信,甚至还提到了回京问罪。 问什么罪? 他伸手,将那封信的一角置于灯火之上,看着它缓缓燃烧起来。 靖王的表情落寞,展开另一封信,信上报备的,是连鲤冬日择后大婚的消息。 若儿这么着急要夺下自己的兵权给她的儿子? 不婚不娶,不闻不问,他已经在边关守了十五年的风雪,难道还不够证明自己保护她的决心?(未完待续。) 2-081 渠城肃杀(2) 帐外数百步远的地方,那被领着出了大帐的老妪早已等着了,一边千恩万谢着,一边又禁不住老人家的天性不停地向着老幺打探着亲事,一边又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的孙儿年纪到了找不到姑娘家。 前边的老幺涨红了脸,支支吾吾应着。 正滔滔不绝的老太婆走到营帐栅栏之外,忽然脚下一绊,差点儿摔了个满地找牙。前面的老幺急忙扶着她站了起来,老太太一手搭着老幺的搀扶,一手搭着营帐的栅栏木,又是一阵千恩万谢。 “快走吧,大娘。”老幺临送出门前好心安慰道,“今天我哥不知道吃什么了,急吼吼地啥人都抓。” 老妪慈爱地看着老幺,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又是一阵夸奖,还含糊不清地说着下次要带红鸡蛋过来送他,这才颤颤巍巍地离去。 老幺正满眼惆怅地看着那消失在晨光的老妇,听到身后的脚步,扭过头去。 吴大力跨步停在老幺身边,摇头叹气道:“小玉,你太天真了。” “不要叫我小玉!”老幺吴玉低声骂道,“人家来看孙子的,你看她哪里像坏人了。” “他娘的,当初老子还高兴娘给我生了个妹妹,哪知道是个弟弟,还是你这么个没带把的。”吴大力白他一眼,转身就走,边走边笑道,“对,人家大娘看孙子来了,你这怂孙。” 吴玉满肚子是气,心底骂骂咧咧亲娘怎么给自己起了这么个名字,跟着自家的大哥往食堂走去,盛饭的时候,又气呼呼地吃下三大碗饭。 吴大力的对面,坐着一名面色不怎么好的年轻士兵,正拿着筷子夹着菜,出神坐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大邱今天的脸色不怎么好,你****了?”吴大力夹着菜,笑骂道,围坐着吃饭的几人都哄然大笑。 听了吴大力的话,那名年轻士兵正要骂人,忽然脸上一阵青白扭曲,捂了肚子,丢下饭碗往外跑去。 “哥,你恶不恶心,人大邱哥吃坏东西了。” 吴玉扒着饭,又从心底唾弃自己哥哥怎么这么说话不经脑子,谁知对上吴大力似笑非笑的眼神,下意识便将嘴里塞着的饭咽了下去。 “吃坏了肚子?来,跟你老哥去看看,是他吃坏了肚子,还是你吃坏了脑子。” 吴大力的脸色很是正经严肃,对着自己弟弟说着,冲着周围的人打了个眼色,一起坐着的三个人脸色一肃,便带着佩刀悄悄往外走去。 吴玉一看,心下一惊,赶忙也放下碗筷跟了过去。 一出门,吴大力没有带着他们往茅房的方向去,倒是转转停停,来到了一处营帐之外。 吴玉一看心里一惊,居然是先前他带大娘出营的那个地方,而他们所处的地方刚好是视线死角,得以看到一个身影正离着栅栏不远处缓慢前行。 正是大邱。 吴玉的脸色浮现出奇怪的神情,因为茅厕并不是这个方向。 只见那面色苍白的年轻士兵捂着肚子,脚步有些艰难,像是拖着身体往前走一样,有些摇晃,忽然一个干呕俯下身去,似乎呕出了一摊子污物。 “这小子还挺拼的,做名合格的奸细,还要真吃了坏东西不成?” 吴大力远远看着那堆恶心的东西,啧了一声,低声骂道,又对着伙伴们交代,等大邱一拿出情报就立马上去逮住他。 “大邱哥是间谍?”吴玉这才后知后觉,不大相信,拉住自家大哥急道,“搞错了,大邱哥对我们那么好,怎么会是秦人的奸细?” “这你得捉住他之后,再问他了。”吴大力呸了一口,眼见着大邱有些不舒服地扶着栏杆的时候,打了个手势,几个人如黑鹰扑兔一样飞扑上去。 大邱没有作任何反抗便被扑倒,像个失去灵魂的木偶一样,直愣愣地摔倒在地,甚至当后脑勺磕到地上发出奇大的一声巨响的时候,也没有动静。 吴玉心下一紧,刚追了上去,一眼便看到大邱的眼睛不停地望上翻着,嘴巴正拼命嚼着什么东西。 “没了,这王八蛋把纸条吃了!”有人飞快掏了掏栅栏一处的蛀洞,回头骂道。 正骑在大邱身上的吴大力闻言,立马用力掐住大邱的嘴巴,伸手试图掏出他嘴里嚼着的东西,哪知道大邱的力气无比巨大,死死咬住牙关,腮帮子一鼓一鼓拼命嚼着,那眼珠子直要翻上天去,脸开始涨得发紫。 “打!”一旁有人喊了一声,吴大力眼中狠意闪过,扬手一拳便狠狠打在了大邱的腮帮子上。 血沫子顺着大邱的牙缝流了出来,直流到耳朵、脖颈上,也不见他拼命嚼动的嘴巴松动一番。 在场的几人震惊地发现,有一种深紫色的颜色从大邱的脸上蔓延开来,顺着血液的方向扩散到脖颈,胸口,直至他拼命抖动的手臂颜色也开始慢慢变深。 “妈的,这小子羊癫疯不成!”吴大力看着身下大邱不停上翻的眼珠子,不知为何心下一寒。 “羊癫疯要拿东西塞住压住,不然会嚼烂舌头的。”吴玉好心提醒一句,赶忙跑开去取东西来让大邱咬住,殊不知自己已经遭到一众人的白眼。 连嘴都敲不开,又哪能塞东西进去? “没见过羊癫疯嚼嘴巴的……”有人嘀咕道,“这是中了什么邪?” “干脆敲烂他的牙,总比成哑巴好。” 吴大力张嘴骂道,此时他已经顾不得对方间谍的身份了,只想着先活着救回来就行。 他招呼着别人压住大邱的手脚,伸手又是狠狠一拳。大邱的嘴拼命嚼动着,血沫子更多了,吴大力的眉头皱得极紧,又冲着大邱扬起拳头。 “别打了,会死人的!” 气喘吁吁跑来的吴玉话音刚落,大邱的浑身一阵剧烈颤抖,忽然张开嘴巴,吴玉正好站在一旁低头一看,只觉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浑身青紫的大邱拼命往上翻着眼白,嘴巴张得很大,他的嘴里满是血沫子和纸渣子,从喉咙声带迸发出来的嘶喊被被满嘴的血堵住,牙间发出咯咯的碰撞声,那喉咙深处不停地呕着鲜红色的血沫,夹杂着黑色的呕吐物。 (未完待续。) 2-082 渠城肃杀(3) “大邱!张嘴!” 吴大力抢过吴玉手中的木棒,刚俯身要扒开大邱的嘴,哪知道大邱大吸一口气,一直瘫在身边的手突然弹起,像刀子一样深深地抓住吴大力的手臂,拼命颤抖着,他拼命张大嘴,似乎在试图说些什么出来。 “不……唷……心……” 大邱上翻的眼白忽然回落了下来,只是那眼通红得可怕,他抓住吴大力胳膊的手好像狼爪一样抓出好几道血痕。 艰难地说道:“我……一……” “你说什么?”吴大力俯身低吼道,试图听清他说出的话来。 “我……一……垒……归……”大邱血红的眼珠子紧紧盯着吴大力,忽然咕噜噜一转,死死盯着吴玉,喉间发出咯咯的血涌声。 “邱大哥,撑住!”一旁的吴玉带着哭腔,忽然跪在一旁,将木棒子用力压在大邱满是鲜血的口间,一边命人将大邱的头抱住保持倾斜姿势,以防血沫堵住他的气管,不然大邱能活生生被自己的血和呕吐物给淹死。 “怎么回事!”有人在人群之外厉声道,没人理会他,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大邱和吴大力身上。 被压住的大邱拼命挣扎着吴玉的手,眼白却又缓缓往上翻去,他挣扎的动作越来越激烈,眼睛猛然睁大,忽然从喉间发出一阵凄厉的嘶吼声。 他的四肢僵直,就好像是被绑在刑架上焚烧的囚犯一样,嘶吼着,声音凄厉得像刮过屋檐的寒风,就好像冬夜的孤枭呜咽嘶吼一样,连带着纸屑的血沫,浓黑的污物,从他的口鼻里流淌着。 大邱发出惨烈的一阵悲鸣,终于在生命嘶嚎用尽的时刻,停止了挣扎。 死了。 吴玉愣愣地,一屁股瘫软坐在地上。 他感觉到屁股下不对劲的感觉,低头一看,自己坐到了大邱呕出来的污物上面。 血色和黑色交杂,里面似乎还有白色的饭粒一样的东西。 吴玉没来由的恶心,拼命擦着手站了起来,手掌却不小心压迫那几粒米白色的饭粒,从破开的表皮中流出浓绿色的液体。 似乎是虫卵。 吴玉的脸色一下子就绿了,一个劲地干呕着,被其他人扶了下去。 “怎么回事?!”人群之外,终于有人发现是靖王在厉声训斥,人群安静地往后退,为他散开一条道。 吴大力满脸愧色,汇报了大致的情况。 靖王冷冷看了吴大力一眼,又走近了一步。 “王爷,不可以,这地上……”吴大力看着靖王已经踩上了大邱呕出来的东西,赶紧把后半句话咽了下去。 靖王微皱眉头,看着地上的尸体,若有所思。 他一俯身,在众人惊讶的眼神中,便伸手去轻轻掐开大邱的嘴。 大邱的眼珠子依旧上翻,那眼眶里全是眼白,呈濒死呼喊状的嘴一张,又从嘴边流出乌黑的血来。 靖王不动声色,又翻开大邱的袖口,一眼便看见那满臂紫黑的颜色,他的手指继续往上摸索,稍稍掀开一部分,瞳孔一缩,视线便落在了那细细麻麻如蚯蚓一般的黑字之上。 那痕迹,和近年来边关莫名死去的将士,一模一样的标记。 靖王不动声色地将袖口轻扯下来盖住手腕,又站起身来,他对着吴大力说道:“停到后营区,不得探视。丧信早点寄回去,还有慰问金……两倍。” 吴大力有些为难地附耳说道:“这,刚抓到他偷往外送消息的现行,就……” 靖王摇摇头,便不再看那尸体一眼,往外走去。 随行的一人目不斜视离开现场,一旁有人低声向靖王汇报道:“跟过去的人来了信,那老太婆,到街角的时候也死了,死状与大邱一模一样。” “可有家属?” “有,但有一个奇怪的地方,家属从邻城赶来,说那老人眼盲多年,平常照顾着,已经许多年没有出屋了。没想到会跑到营地来,还……” “为什么今天没人照顾她?”靖王摇了摇头,他想起先前那老人的一举一动,根本不似眼盲老者。 一旁的下属想了想,决定还是原原本本说出来,他对靖王报告说:“前几个月,老人可能发癔症,说屋里有虫,还拿着刀子在屋里到处砍,她媳妇担心伤了孩子,一家子先搬到隔壁叶城娘家去住,本来今天一家子还要回来看她的。” “去她那里查查。” “那大邱的身份?” “不公布。就说是感染急症,不要透露风声。”靖王眉头轻蹙,下了命令。 大邱不可能是间谍。 大邱在多年前就是他的人,忠心耿耿,是他安排在秦国桩子中的一眼,又被秦国反插入渠城大营之中。 有人在暗地里清除他的棋子。 想到这里,靖王的脸色并不好看。 他忽然想起了,多年未见的侄子,七年来持续着高度的热情,每月一信,风雨无阻,那信中似乎都在旁敲侧击着一些往事,末尾,还热情地招呼着他回魏京,即便靖王时常三两个月不回信,抑或有时只是命人抄一段地方县志介绍点东西寄了回去。 他亲爱的侄子,是觉得他在边关待太久了吗? 与此同时,在与渠城相隔数百里的西南方向,是同为北关三大城之一的椴城,而在椴城与南向端州路程的中点处,又设有一应援小城,名为泗城。 数十年前,好逸恶劳的魏灵帝为记忆方便,除了处在最中心的略城以外,将穿插在北境三大军防线之间的四座小城更名为翼城、珥城、尚城、泗城,取一二三四之意。皇帝死了,功绩无人能言,倒是这简单好记的名称却保留了下来。 泗城城并不小,只是城内居民闲时为农,战时为兵,又将此地作为应援三大城的物资囤积处。虽然身处北关,城内却是一片安定平静。 相较于处在较北方其他城的风沙与牛马,位于椴城与端州之间的泗城,一切条件显然要精致上许多。泗城南北方向,曾经的黄沙风尘被细心养护的百里防风林抚成了细软微风,隔绝了北面椴城的磨刀霍霍,沙尘滚滚,在城楼往南北望去,便能望见数百里高树并排成林,如护卫一般守着大道。 北境早寒,古有“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的诗句,即便风雪都由北面的三大城受去,泗城也依旧被秋寒侵蚀,道旁的林树叶落枝空,一片已经枯黄的叶卷儿在枝头瑟瑟发着抖,固执地不肯落地与自己的同伴们化为春泥。 最终,它承受不住风的力道,微微一颤,便离了枝头的高寒,打着旋儿从高处落下,飘摇着,轻悄着,在即将落叶归根之时,却被一股疾风再次吹扬飞起。 枯叶翻转,风息未消,一只黑色的马蹄以势不可挡的气势破开空气。随着一声响彻大道的嘶鸣,一匹黑马四蹄翻腾,长鬃飞扬,绝尘而去,看那方向,竟是往泗城城门闯去。(未完待续。) 2-083 泗城府上 黑马如风如电,泗城城楼之上的守卫远远便看见一道黑烟袭来。有眼尖的人认出了马背上的男子,飞快敲响城楼上的铜钟。 “少将军回来啦!” “少将军!” “少将军!” 城门附近,各种摆摊的摊主或路过的行人纷纷退开,却都带着期待与热情看着城门洞口,纷纷举手欢呼,很是高兴卫大将军的儿子回来了。 那匹黑马疾驰飞快,在接近城楼之时速度却渐渐慢了下来。直至到了城门百步之外,那黑马之上的卫丰便下了马,牵着马绳,咧着一口白牙走进了门洞。 他有些不好意思,满脸灿烂笑容,熟络地冲着周围的百姓招手着,等到走完了人群的欢呼大道,才拐着手肘捅了捅门卫低声骂道:“杨叔,下次再搞这样,信不信我马上叫老爹把你换了。” 与卫丰相熟的杨叔是个面相憨厚的中年男子,搓着手嘿嘿笑着,眼里却闪着精光讨好说道:“少将军误会了,大家可是出自真心来欢迎你的。” “我呸,什么少将军,我爹才是将军,我就从端州回来送个信,你让大家怎么做生意?” “送信是大事儿,万一是十万火急,你下次也可以直接进城。”杨茂升诚恳说道,转了话题说道,“外边怎么样?” “还是那样,虎视眈眈,眯着眼打盹儿的老虎。”卫丰眯了眯眼,想了想压低声音说道,“但是秦营里还是有些动静,听说最近防备严了许多。” 杨茂升提卫丰拉着马绳,边走边问道:“会不会是秦国大皇子?听说秦皇病重,他从神殿回了秦国。” “不好说。”卫丰将大黑马一停,踩着脚蹬上了马,说道,“如果秦皇真的病重,这种时候,是要守在皇位身边,还是边境掌握军权,各有利弊。” “得,不说这事儿了。您有事儿先走。” “曼青今天没出城吧?” “没,天冷了,也没地方打猎。”杨茂升憨厚一笑,摩挲着肥硕的马臀,恋恋不舍地赞了一声好马,挤了挤眼,狭促地看着卫丰手说道,“成天闷在府上,我老杨又不敢奢望姑娘能安静坐着绣朵菊花出来,估计少将军一回去,洪小姐的脾气更暴。” 正百无聊赖地盯着街上姑娘的大黑马感觉到身后热情的摸索,顿觉菊花一紧,打了个响鼻,回头看了一眼这粗犷的边境大汉,竟然翻了个白眼。 “哈哈,曼青脾气暴,我这大黑可是军中烈马,脾气也是暴得很,看到时候我来个以暴制暴,看谁能笑到最后。杨叔,我说你手放开,你这糙汉子就别挑逗它了。” 卫丰笑着打了个呼哨,策马轻快地往着泗城府上去。 因卫若山常年住于北方椴城,在其背面的泗城上并没有设置将军府,倒是留了一处寻常宅子留作家属居住。当初洪曼青与卫丰来到北境,先是在端州城内探寻一番一无所获,偶有线索也时断时续,因为洪曼青死不放弃的势头,索性两人也在泗城居住了下来。 院子是洪曼青自己出钱租的小院儿,三间厢房,主仆各一间,留一间作客房。原先庭院里栽的南方花卉全都死光了,天寒,洪曼青又不喜花花草草,索性全都拔了铲平,在庭院中心铺了平石,弄了个练武的地方。 卫丰还没有走进大门,就听见里面一阵笑闹,这可不常见。他有些莫名其妙地走了进去,便看见两位机灵的丫鬟簇拥着一脸半怒半恼的洪曼青,正嬉笑着望着大门这边。 “姑爷回来了!”其中一位丫鬟拉着洪曼青的胳膊,高声一喊,与自己的同伴相视一眼,又是一阵清脆的笑声。 “胡说什么!信不信我回头拔了你们的舌头!” 洪曼青羞恼道,扬起手中的鞭子作势,看样子是要发火了。那两名俊俏的小丫头这才惊呼一声,携手而逃,跑到不远处的厅堂门外,又偷偷探着脑袋,时不时轻笑一两声,根本就不怕满脸怒容的洪曼青。 “哎哟,我们姑奶奶发火了,你们俩小丫头还不快跑,赶紧给了赏钱,要看母老虎发飙的改日再来。”卫丰进门取笑说道,看那样子倒是与那两个小丫头相熟得很。 洪曼青正背对着他怒视那两个丫头,心想你买来的丫头丢给我就算了,不好好管教,还火上浇油,闻言一怒,扭头就要一鞭子抽过来。 她的鞭子呼啸破空,夹杂着雷霆之势,卫丰一边惨叫着,一边却动作极快腰肢一扭,整个人如跳绳的孩子一样换腾着脚跃起! 那鞭子便在他的脚底下打了个响亮的鞭花,在灰白的平石地面上打出一道白色的鞭痕,洪曼青手腕飞快一收,那鞭子如蛇一般灵活,又哧溜一下回到她的手上。 “洪曼青你谋……”卫丰刚躲过了这一鞭,哎哟叫唤着还没落地,那边的洪曼青早已知道他下一句会冒出什么胡话来,恼羞成怒,立马回身又抽手使出鞭子,那鞭子凌厉破空,宛若灵蛇,瞬间就缠住了卫丰的双脚,洪曼青咬牙用力一扯,卫丰便惨叫着跌倒,直接屁股着地,好不酸爽。 “谋杀亲夫啊!”卫丰屁股生疼得龇牙咧嘴,刚要爬起去拆脚下的鞭子,洪曼青闻言脸上却又羞怒,索性整个人轻盈跃起,身形飞快往后退去,居然用鞭子将卫丰从门槛上拖下了门口的台阶,让他整个人摔趴在地上。 半晌,洪曼青施施然走了过去,卫丰脸朝下趴在地上,一点儿也不动弹。 “起来,少装。”洪曼青踹了他一脚。 “我已经死了……”卫丰头朝下,趴在地上,闷闷说道。 “叫你整天说些不正经的话。”洪曼青又踱步到卫丰身侧,冷笑道,“难道说胡话能让你打架厉害三分?” “不能。”卫丰趴着,用两只手臂撑起上半身,忽然扭头一笑,咧出一口白牙,那笑容又淫又贱:“但是能在你鞭子抽到我之前近个身。” 话音未落,卫丰整个人翻起,双臂极快地抓住洪曼青的腰身,像猿猴一般灵巧,拎着她跃上了房檐。 (未完待续。) 2-084 曼青回归 话音未落,卫丰整个人翻起,双臂极快地抓住洪曼青的腰身,拎着她跃上了房檐。 “你个卑、卑鄙小人!”洪曼青拼命闭上眼睛,但是依旧能感受到脚下凉风吹过,寒颤从她的脊梁骨顺着背爬了上来,“卫丰!快放我下去!” 卫丰则是满足地看着屋檐风景,赞叹几声,笑眯眯回头说道:“你每次都学不聪明,各种各样的方法都能捉你上来,屡试不爽,真是太爽了。” “你个王八蛋!”洪曼青咬牙,想要甩开卫丰的手,哪知道脚下晃了晃,尖叫一声,又紧紧抓住卫丰的手不敢动弹。她想狠狠抽卫丰一鞭子,脊梁骨却僵硬得不敢动弹,而在被挟上楼的时候,她的鞭子早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 卫丰得意看了一眼洪曼青,含笑侧过脸去,他的皮肤黝黑,那笑容颇有点魏京风流少年的轻佻,墨色的缎子衣袍上有一路风沙洗礼过后残留的疲惫。但是他的眼睛却明亮,含着笑意看着一旁的洪曼青,哪怕脸颊有着幼时受伤留下的两道浅而狭长的旧疤,也不能损其眼中的柔光一分。 “放我下去!”洪曼青尖叫道,紧紧闭着眼,开始拿自己的指甲用力掐着卫丰的胳膊。 卫丰哎哟一声,听到她的声音都变声了,赶紧应声,像伺候老祖宗一样小心翼翼地护着她,又跃下了屋檐。 洪曼青一落地,虽然脚还软着,立马就挣开了卫丰的手,拿那双燃着怒火的英气双眼瞪着卫丰,恨不得立马把他嚼碎了。 卫丰含笑一看,发现洪曼青的肌肤不似京都女子带着病态的白皙,在几年的北关生活下,变成了健康的麦色,红衣燃如炽火,那双瞪着卫丰的眼犹似一泓咕噜噜冒着热气的温泉,带着怒气,眉间的英气却更让人为之所摄。 “我……错了。”卫丰一愣,回过神来讷讷说道,嘴角还残留着可憎的笑意。 洪曼青一怒,朝着后堂喊道:“萍儿、秀儿,把今早送来的菜和煤炭,所有脏的乱的都搬到厢房去放着。” 那边的一名小丫头放下手头忙活的事儿,赶紧过来提醒:“姑娘忘记了?今早收拾过厢房,您说卫公子过来好歇息……” “什么卫公子?什么歇息?”洪曼青的脸色有些不自然,捡起地上的鞭子,又大声道,“那间厢房从今以后就是仓库,赶紧把东西搬过去!” 小丫头一激灵,用怜悯的眼神看了卫丰一眼,又急忙下去收拾房间去。 卫丰刚摸了老虎尾巴,哪敢辩解,又是一阵天花乱坠的马屁瞎哄,洪曼青才愤愤然放下了手中的鞭子,坐在庭院旁的石凳上面瞪着卫丰。 “我错了。我不该惹洪大姑奶奶生气,小人罪该万死。”卫丰无奈地看着她说道。 生了大半天的气了,洪曼青也觉得自己似乎有些过头了,便也闷着声音问道:“你不是下月回来,怎么今天回来了?” “送信,端州过来的。待会儿我还要去椴城给我爹送一封。”卫丰说着,拿出两封信来,放到洪曼青眼前说道,“洪将军,还有洛雪寄来的。” 洪曼青眼前一亮,立马接过,先拆了自己父亲的,看了没几句,兴趣缺缺,便放下去拆另一封。 “说的什么?”卫丰好奇问道。 “我爹调动,要往北边来,现在正停在京都,可能要有一段时间,不知道要干什么,也没和我说。” 洪曼青说着,拆了施洛雪的那封信,先是带着女儿家分享小道消息的喜悦,时不时轻笑两声,看着看着,她嘴角带着的笑意忽然凝固了起来。那表情变得好像是菜园子种菜的孤僻老大爷一样,拿腾着火焰的眼睛愤怒瞪着骑在墙上偷瓜的孩子,只需要一点火花,洪曼青就能化身为狼撕碎那封信。 怎么了?卫丰心下一紧,还以为自己不知道哪儿又犯了错,可是又禁不住心里的惊奇,小心翼翼地看着洪曼青的反应。 洪曼青的面色十分难看,放下信低骂了一声,一个猛子站起身来,便拿起鞭子便往外走去。 卫丰一吓,赶忙追了出去拦住,关心说道,“怎么回事?” “小雪居然说喜欢那胆小鬼!”洪曼青的脸都要气歪了,满脸的不敢置信。她气呼呼扭头打了个呼哨,门外的大黑马屁颠屁颠跑了过来,大脑袋夹在卫丰与洪曼青之间,摇头晃脑地打着响鼻。 胆小鬼?卫丰啊了一声,半晌才想起,所谓的“胆小鬼”指的就是连鲤。 他一听洪曼青说的话,立马明白过来了,顿时一乐,施洛雪自小害羞腼腆,居然能够对着洪曼青说出自己有了喜欢的人,那该高兴啊。 “好事啊。”卫丰乐呵呵说道,已经开始思考起一会儿要不要让自己老爹托信回去,对着他俩道声恭喜。 “好个屁!”洪曼青的脸又一怒,“那胆小鬼文不成武不就,就落个皇帝当当,小雪喜欢他?我看估计是他花言巧语,小雪单纯才被骗的。” 卫丰听她说的话,当即吓得想捂住她的嘴,并不同意洪曼青此时的气话。 “洛雪哪有你想的那么傻,再说我那弟弟有时自己都找不到北,怎么可能使坏心眼儿骗洛雪?”他说道。 “没有?!”洪曼青气得脸都红了,声音都拔高了八个调调,她用力挥着手上的那封信,指着最底下的那几行字对着卫丰吼道,“小雪这么害羞的一个孩子,会说出‘幸福要靠自己双手去争取’这样的话吗?你觉得会是徐夫子教的还是施昊老大人教的?” 卫丰又是啊了一声,脸上又是想笑,又是强憋出来的愁苦表情。他的心里在为连鲤拼命鼓掌,面上却微皱着眉,刚要替连鲤辩解几句,洪曼青却伸手要牵马绳。 卫丰赶忙把手一挪,不让她碰,顺带着好心提醒说道:“我家大黑可是脾气暴躁。路这么远,你就算急着回去,等下个月靖王回京的队伍一起,比较安全。” “等下个月,小雪都要被胆小鬼骗光光了!”洪曼青握着鞭子一阵气急败坏的乱挥,趁着卫丰没注意的空当,抢过马绳,翻身一跃便上了马。 “你下来!下来!我家大黑可是掀翻了好几个汉子……”卫丰着急地说着,就在底下伸手护着防着洪曼青被大黑掀下来,等看见大黑马眉开眼笑地蹭着洪曼青的腿的时候,不由得震惊,张嘴骂道:“大黑!你军中烈马的节操呢!” 大黑马闻言,嘶鸣了一声,又摇头晃脑地拱了拱洪曼青的绣花靴子,翻起嘴皮子咧着大牙冲着卫丰一阵得瑟的笑。(未完待续。) 2-085 卫氏父子 这意思是只要是个女的,你就让人家上马吗?!成精了! 卫丰恨恨地回瞪大黑马一眼,洪曼青没有多说,看着卫丰担心的眼神,咬唇看了他一眼,随即踩着脚蹬一动,双手拉住缰绳,骑马离去。 卫丰追了出去,立马在门外交代两名随侍跟了上去,有些无奈地看着洪曼青远去的背影,摇头叹气,怎么这年头连马都不靠谱了。 他刚回过头来,看着空荡荡的院子,忽然傻了,自己要怎么去椴城送信? 叹了一口气,卫丰转身出了院门,徒步往着城门处走去。 “杨叔……给我找匹马啊……” “少将军,您的马呢?” “别提了,重色轻友。” “嗯?没记错的话,城内有的马都是筛选过的公马啊。” “非马也,老虎也。姓洪的女人是老虎……” “什么?” “废什么话,赶紧牵马去。” 因为找马耽误的原因,直至傍晚时分,卫丰才冒着满头的汗,满脸不爽地将从端州来的信递了上去。 “宫里怎么说?” 他的面前,一熊腰虎背的黑脸男人拆看完信件之后,啧啧两声,抬手拿起桌上的酒碗,咕噜咕噜两大口喝完,正是卫若山,卫国舅是也。 卫丰看着自己的老爹在军营之中公然酗酒,不由得干咳了两声,想要提醒一下他注意军律军纪。 卫国舅抹了把落了酒的络腮胡子,看了自家儿子一眼,随即把酒碗用力放在桌上。 卫丰看着自己的父亲,心中一阵温馨的暖流用过,果然老爹虽然看起来很不爽的样子,但是在儿子面前,还是知道树立些榜样的。 卫国舅看着卫丰满脸欣慰的模样,粗犷大笑一声,弯腰从桌底下掏出一个酒瓮子,往前豪气一递,对着自己的儿子说道:“瞧把你馋的,喝。” 到底是从哪里看出他在馋酒?太阳穴吗?卫丰苦着脸,实在不想接过来。 “喝不喝?”卫若山虎目一瞪,又往前递了递,“九蒸仙人酿,好酒。” 卫丰不情不愿地接过酒瓮,随手在鼻下一晃,闻着那令人垂涎的酒香,不由得眼前一亮,不好意思地看了自家老爹一眼,也不客气,一抬一饮,抹了把嘴巴,赞了声好酒。 卫国舅很是满意地看着自己的儿子,点了点头,提醒说道:“今年你该十七了。” 卫丰点了点头,感慨了一声时间过得真快。 “真快?莫非你还没玩够?”卫若水哼了哼,抬手又一饮,黑着脸骂道:“今年赶紧的,把那姓洪的小姑娘娶进门来,老子要抱孙子。” 卫丰神色一变,赶紧解释说道:“老爹,曼青那是过来有事儿的,不是来追您儿子我的。你看你说的,别想太多。” “想太多?老子见你们谈情说爱的,见谁都说年底要办喜事了,你自己看着办。” 卫国舅悠悠说道,根本不管自家儿子变得难看的脸色。 “你怎么可以不管我的意愿就这么胡乱说出去了呢?你就不怕唯一的宝贝儿子被洪曼青那小老虎恼羞成怒打死了呢?”卫丰急得跳脚,忽然庆幸洪曼青先回了京城,否则说不定自己哪天回去就被剥皮了都不知道。 “恼羞成怒,得是说中了心事,才会恼,羞,你这臭小子,真不懂姑娘家的心思。” 卫国舅的嘴角勾起暧昧的笑,循循善诱,说出的话却十分地嫌弃自己的儿子,他抱着酒瓮耍赖说道:“反正我不管,爹只负责年底抱孙子。” “哪有年底抱孙子那么快的!怀胎十月总要有吧!您这是咒我戴绿帽呢?” “你这胡小子!就会顶撞你爹是吧,就会顶撞是吧?”卫国舅一怒,拿起怀里的酒碗就要砸卫丰头上去。 卫丰也一怒,梗着脖子看着上头的老爹,脸都黑了,与自家老爹一大一小互相瞪着眼,大黑脸对小黑脸,两个人互相瞪着的脸色都比平常要黑上三分。 半晌,卫国舅终于服了软了,摆摆手又瘫坐到座位上,无所谓地抱起酒坛子又喝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说道: “行行行,儿孙自有儿孙福,你们高兴就好。哎哟,我的一百坛老酒,可惜哟……” “一百坛?你又跟曼青他爹打赌了?拿儿子终身大事赌,就不会良心不安吗?” 卫国舅抱着酒坛子,拿着扑闪扑闪的大眼睛无辜地看着儿子。 卫丰张口到嘴边的抱怨又咽了下去,不耐烦地抱走了他怀里的酒瓮,自顾自拿起桌上的信开始看了起来,看完了之后,他的脸色也开始不好看了起来。 卫国舅皱着眉,打出一个长长的酒嗝来,抹着黑中带红的大脸,语速极为缓慢地说道:“太后让靖王回宫,要求我们协助,如果靖王不从……” “怎么可以动用武力?”卫丰又惊又恼,抬起头来有些不相信这信居然是从魏宫写来的,他看着自己的父亲,迟疑说道,“这是皇上的旨意?” “哪能啊。”卫国舅拍着自己的大酒肚,笑眯眯地说道:“那孩子性子这么软,肯定我妹的意思。” “太后。”卫丰好心提醒道,如果隔墙有耳,这称呼的问题按大了算,也能扯上皇家颜面的问题,他也顺着父亲的话,若有所思点了点头:“我也觉得我那弟弟倒是不至于变化太多吧。” “陛下。” 卫若山不满地哼哼两声强调道,眼皮子却耷拉了下来,打了个哈欠道:“我不管,随便她太后还是谁,反正我在叶城坐着就行了。” 卫丰看着自己的老爹,有些无力,又回头去敲了敲桌子,轻声说道:“那我回去了?” 卫若山哼哼了一声,似乎有些困倦,直接裹着袍子在椅子上打起呼噜来,卫丰看了看自家老爹瘫在椅子上的熊腰虎背,估计着自己也搬不动他,直接去一旁抱了件暖被,给他好好盖上。 卫国舅似乎早已进入梦乡,舒服地打着鼾,盖着被子呼噜着,像大熊一般蹭了蹭。 卫丰替他收好桌上的东西后,便往外走去,忽听到身后幽幽的一声低沉的声音道:“你让我找的当年雕那图案的摊主,已经找到了。人在略城,你让老杨找人带你去。” 卫丰的脚步一停,却没有回过身去。 “似乎也有其他人在找他。小心些,世道不一样了。” 卫国舅闭着眼,低声说道,话音刚落,又打起了鼾,就好像从没有醒过来一样。 卫丰勾唇一笑,安静站着,眼中却警惕了起来。 也有人在找?那就是和当年有关的人要出现了? 他眯起眼,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未完待续。) 2-086 魏宫帝后 天锦十五年七月,魏京慈济宫。 连鲤面含微笑,腰背挺直,目不斜视,端坐于锦帜长桌一角。 她刚在洪武俊的折磨下艰难地上完了早课,沐浴熏香过后,在元香的服侍下换了一身鹅黄镶金云袍,外罩亮绸乳白对襟褂子,略显发黄的头发在头顶梳着整齐的发髻,规矩地收拢于白玉莲花冠之中,五官平淡,眼若琉璃,偏生腮边两缕细薄的发丝随风轻柔拂面,平添几分俏皮。 太后卫若水同样无言端坐,年近三十,却依旧清贵逼人,一身浅墨烟纱散花将其窈窕身段勾画得好似太湖石道竹林下的浣纱女一般清丽华美,腰间系一带金丝软烟银罗缎,手挽绮罗柔黄软纱,鬓发低垂斜插流翡瓒凤钗,正带着浅浅的笑意看着皇帝。 黛眉开娇横远岫,卫若水美丽的眼睛下是刻意的亲近笑容,明明是母女,却客气得好像进行外交的两国君主一样。 这是连鲤进门之后的第一印象,也许是许久以前长生殿的事情,让她再也无法假装看不见卫若水眼底深处藏着的疏远与刻意。 然而她必须继续假装看不见,必须继续当那无所事事整天游手好闲的小皇帝,坐在偏殿的餐桌旁,她总会莫名想起也许这堵墙之后就是那诡异的灵堂,也许写着自己名字的灵牌还摆放在那香案之上…… 她莫名一寒,打了个激灵,恰巧门外的太监开始尖声唱名传菜,慈济宫的宫女们一个个微微颔首,轻轻挪步,缓缓呈菜,悄悄退出。 宫女端着温度适中的清水呈上,太后卫若水轻轻柔柔地将手放入水中,那葱白十指似水草般轻荡两下,再拿起,那旁候着的宫女早已取了洁白的羊毛巾轻轻捂去手上的水珠,太后这才回过身来,微微一笑,舀着碗里的汤羹,那兰花指微翘,指上丹蔻艳红鲜亮。 连鲤看着她优雅轻柔的动作,由不得压力大增,小心翼翼地学着她的模样净了手,再回过神来,直取那桌上的筷子。 “饭前饮汤,暖胃通顺。”太后看着她轻声说道,连鲤啪啦一下放下了筷子,讷讷接过宫女盛好的浓汤,拿汤勺舀了一口,咂咂嘴,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奇怪起来。 味道似乎淡了。 连鲤不由得奇怪起来,因为御膳房不曾会出现这种错误,便又低头再舀一口,眉头又皱了起来。 太后看着她,也随着慢条斯理地舀一口汤,朱唇轻启,细尝一口,没有发现什么问题,连鲤见状,只以为是自己尝得淡了,担心厨子受到责罚,微微一笑没有说透,便继续用起餐来。 一大一小,二人悄无声息地一口口吃着膳食。 不一会儿,太后便放下了筷子,一旁的宫女上前递了拭嘴的湿巾,又如开餐前洗了手,这才算是结束了一餐。 连鲤一愣,没想到太后这么快结束,她急忙将嘴里有些无味的东西吞了下去,也随即用完膳了。 二人皆用完,换了个宽敞地方,又开始了多年来不变的问话。 “近来课业如何?”卫若水问。 “徐夫子说,孩儿诗文学得好。但是洪将军今天……大概有有些失望吧。”连鲤讷讷地想着,希望那砸到洪武俊头上的木剑不要太疼。 “你这孩子,顾着学习,也别忘了照顾身体。”太后说得关心,状似无意地问道,“可有每日按时服药?” “母后赐孩儿的补品,元香都有吩咐人做来。”连鲤一笑,露出洁白可爱的牙齿。 “其他的呢?” “石兰姑姑送来的,朕也有每日都服。”连鲤点点头,一脸坦然,又谢过太后关心。 太后卫若水拿起茶盏,轻轻尝一口,见连鲤面上坦诚,便也放了心,又随口问道:“听说,你宫里最近养了什么宠物?” 连鲤啊了一声,急忙声明说道:“是卫丰送给洛雪的,朕暂时替养而已。前几天已经让洛洛带回去了。” “洛洛?”太后一笑,“看来鲤儿倒是喜欢施昊家的孩子。” 其实我更喜欢司寇家的孩子啊。连鲤看着太后,脸上笑意更甚,把这句话吞了下去。太后近些年来性情倒是比原先好上了许多,只是不知是不是连鲤做贼心虚,总觉得卫若水,若有若无地,似乎也拉开了一些距离。 气氛和融之际,有一宫女无声进殿,低头呈上了一折轻薄的纸,太后身边的石兰下去接过,望了眼火漆封印的样式,轻声对上方的太后禀报说道:“北方的消息。” 连鲤偷偷看了眼自己的母后,很是知情知趣地起身告退。 座上太后的笑容一凝,随即又将随意搭在椅臂上的手收了回了,整个人端庄肃穆,十指丹蔻叠加,笑容更加和蔼,对着连鲤说道:“服完药再回去吧。” 连鲤动作一顿,脸上的笑容也更为灿烂道:“随后让宫人送到我宫里去吧。” “何必如此麻烦。”太后话音刚落,殿门之外,又有两名宫女恭敬端盘,呈上一碗煎煮好的汤药来。 连鲤望着那浓黑粘稠的汤水,不由得一阵恶心,只是她眉头轻蹙,却不敢拒绝,然而那手也没有伸过去接碗,服用下去。 太后在上方,静静地看着她轻声道:“鲤儿这小心模样,可是怕母后下毒了?” 她的声音越轻柔,连鲤的心越发下沉,似乎有些腼腆地笑了一下,伸手便接过那碗浓黑汤药,开着玩笑说道:“若是母后不发发慈悲给孩儿一口糖随着吃,这苦药下肚,还真是和吃毒一般。” 太后也被这顽皮话逗笑了,不需要她示意,便有宫女取了甜糖过来,备着连鲤服药去去嘴里的苦味。 事已至此,太后和石兰在上方静静地看着她。 连鲤抿唇,看着自己手上那碗汤药,一饮而尽,苦涩得眼珠儿都快冒出来了,急忙吞了好几口糖进去,微微红着眼看着太后,笑着行礼告退。 她的背影消失在慈济宫的大门之外,殿内服侍的宫女们也随之退了出去,守在慈济宫之外。 大殿之内,唯有太后卫若水与石兰而已。 安静凝重的气氛之下,太后缓缓闭眼,浑身庄严防备的气势才稍退几分。 “他怎么说?”太后问道,有些疲惫地揉着太阳穴缓解疲劳。 一旁的石兰没有说明靖王的态度如何,而是将手上的信纸呈给卫若水。 卫若水缓缓睁眼,伸手接过,打开细细看去。越看,她的眉头皱得越紧,最终面色铁青,将那封信狠狠扔到桌上。 “他抗旨不遵,反了……反了!”卫若水怒道,浑身有些颤抖,几乎是咬牙切齿道,“我为了他受了这么多,他怎么可以这样对我,怎么可以!”(未完待续。) 2-087 阳奉阴违 卫若水气极,下一秒便因情绪激动而觉得昏涨了起来,石兰似乎早有预料,沏上一盏温润的茶递给了她顺口气,又站在她的身后,用那双大手轻柔着卫若水疼痛的头部试图缓解。 等气头过了,卫若水深吸一口气,又展开那封信看过一遍,这才发现了似乎有问题。 “还在查?查这么久了,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太后冷笑道。 石兰轻轻揉着卫若水的太阳穴,补充解释说道:“那边的人回信说,几具尸体都受到不同程度的毁坏,没有下毒迹象,但与急病发作的过程相似。” “急病?本宫边关那么多将士,能一个个都死于急病?”卫若水扶额,觉得头疼烦躁异常,“你可曾听说过哪个急病发作会浑身乌黑的?这分明就是毒杀。” 石兰不知道,所以她没有答话。 “过了这么久,你还觉得靖王可信吗?”太后僵直的后背放松,靠在椅背之上,享受着石兰的按摩,轻声问道。 石兰想了想,低声说道:“十五年了。” “十五年?没想到,竟然也这么久了。”石兰的回答简洁,太后却凭借着多年的交情,得知了她的意思:一般人,可不会那么安心地在边境守上十五年来。 “罢了,再写封信催他。”卫若水似乎陷入了深深的回忆,声音更为轻柔,继续说道:“连鲤那孩子呢?” “暂无异样。” 没有异样?有时候,正是因为没有异样,才会透出古怪。 “你确定徐亨找的是她,还进到过里灵堂之内?”卫若水轻轻侧头,似乎能通过大殿的墙壁,看到其后的阴森灵堂,那上方依旧呈供着时鲜水果,还有那一方小小的灵牌。 石兰的手无意一顿,摇头,又继续道:“感觉而已。” “这么重要的事情,可我事后却一点也想不起来。说起来,那孩子还是每日服药,没有插手朝政。” 太后卫若水试图找出一些对目前状况有利的证据来:“也许那孩子没有起疑心。” “服药不代表不起疑心。”石兰一针见血,“她长大了。” “毕竟长大了啊。” 太后的神情有些落寞,带着悲哀与伤感,整个人的气势又颓废了起来,怅惘说道:“从小逼着让她服药,我已经尽量不让她长大了……” 石兰想起了连鲤一日三餐饮用的补气药汤来,那诸多药物掺杂出来的药效似乎效果不错,时至今日,连鲤相比起同龄人来说,显得更为瘦弱,发育也迟缓了许多,这都是那方药的功劳。 “陛下冬日选后,可有人选?”石兰提醒道。 太后的心情又烦闷了起来,深吸一口气,将那烦恶的情绪压下去,轻声道:“总需要甄选一番,选一两个可以控制得住的人。” “陛下似乎喜欢施昊大臣的孩子。” “不行,两个孩子如果都是性格软弱,不适合。”太后卫若水疲惫说道,“洪武俊拥护皇室,与我哥哥甚好,也许洪曼青……可以选择?” “洪小姐性格刚烈,自小疏于礼教,若是入了魏宫,恐怕也不合适。”石兰尽心尽力替卫若水补充着漏洞,继续说道,“但是同时期的官宦人家小姐,要么定亲,要么早有家室,要么身份、容貌、才艺并不够格。” “再看看这两个孩子的表现吧。”太后说道,起了身,款款向着慈济宫深处走去,“我也要看看我可怜的孩子了。” 她越往深处走去,身周的光线越幽暗,贡香火烛的燃味越发浓郁。 石兰停在灵堂之外,一如既往,静静守候着卫若水,听着渐渐从里面传出来的啜泣的声音,面无表情。 她做这种事情,早已习以为常了,然而卫若水若有若无的哭声从里面传出,石兰的眸光时不时暗上几分。 她们并不知道,疾步走出慈济宫的连鲤,心情也与她们一样沉重。 “元香呢?”连鲤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回来,刚迈步进了自己的房间,张口便问。 她身后的侯三儿一看,确实没发现元香姑娘的身影,倒是岫玉赶紧说道,元香带着纸钱去了千鲤湖附近。 元香是去祭拜徐亨了。 连鲤皱眉,没有多想,感受着喉间甜苦交杂的奇异味道,胃部又是一阵翻腾,恶心之感又起。 “快关门。”她说道,声音有些凝重,带着命令的语气。 岫玉正给连理沏着茶,一愣,没反应过来,连鲤又不喜地皱眉,强调着说了一遍,脚步急迫往里走去,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陛下为何大白天的关门窗?”岫玉笑道,没有当真,继续低头沏着桌上的茶水。 “关上!”连鲤的情绪有些不稳,转身对着岫玉低声吼道,“关门窗,出去!” 岫玉倒着茶水的手一颤,有些不敢相信地迅速收手,看着连理阴沉的脸色,急忙低头跑去关了房内的各个门窗,这才悄悄退了出去。 连理向来随和,岫玉在此时才想起,这人是大魏的皇帝,自己先前还敢问句为什么,简直是不要命的举动。 只是她的心底忽然觉得不是滋味起来。 自己虽说当时是后来的,但是到底也尽心尽力服侍着连鲤。可惜元香与陛下亲近,才貌性情,似乎自己一点儿也比不上元香,许久以前也曾幻想着也许能够像一些前辈那样,有朝一日能够幸蒙恩宠,飞上枝头变凤凰,现在看来,或许才是最不可能的幻想而已。 岫玉在门外守着,满腹的不是滋味,连理却脸色凝重从角落翻找出一只干净的痰盂,简单洗了手,伸手便去掏自己的喉咙。 她的手小巧,有些生涩地抠着喉咙催吐,干呕了几下,却用力呕得胃疼,那喉间酸涩的味道似乎触动了她某根脆弱的神经,让她的眼圈也跟着红了起来。 她又不死心,整个人向前弯腰,将脑袋放得更低,通过变换姿势来使得胃与食道倒流。这个办法似乎起了点作用,她能够清楚感觉到胃中沉甸甸的汤药,似乎在翻腾着。 在她的催吐引导之下,下一秒,胃里面的黑色汤药与先前食用的饭菜在重力与催吐的双重作用下一起被她呕了出来,混杂着腐蚀的胃液,痛苦得让她感觉似乎连自己的脑浆都要一起吐了出来。 反复多次,直至连胆汁都要吐出来了,连鲤才停了下来,洗了手,用脚将痰盂推开,整个人像脱了水的棉花一样瘫软在座上。 她的面色有些青白,因酸涩涌出的泪水在脸颊残留着些许痕迹,呕吐太过使得腰腹阵阵疼痛让她有些虚脱。 然而此时的连鲤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因为胃液倒流呛蚀喉咙,她开始拼命咳嗽起来,一手捂着生疼的肚子,一手捂着嘴,整个人就好像蜷缩成一团的刺猬一样。 她的咳嗽太过剧烈,连带着发力咳嗽的胸骨也开始发疼,连鲤只好一边捂嘴咳着,一边起身艰难地从架上摸索出一个紫木小盒来,像寻救命稻草一般飞快取了一粒如樱桃般小巧可爱的清心红丸吞下。 闭眼,她感受着缓缓从胃部、肺部散发到全身的清凉甜润气息,就好像是从一望无际的大海里拼命挣扎许久的溺水者终于超脱了一样,她的眼神迷离,忽然嘴角绽出一个笑容来。 饭前喝汤,果然有利催吐。(未完待续。) 2-088 御风诗会 七夕将至,魏国都城相比平日,更是热闹上几分。 奇怪的是,作为魏京最为清贵的宴客之所,御风楼却在七夕前几日清空了一二两楼,谢绝了所有想要预定的单子,张灯结彩装扮了起来。 山光水色,临湖御风,故名御风楼。这御风楼的位置选的奇特,临朱雀长街与京城其他三条主大街交汇的的十字路口旁,隐藏背后的老板显然经商头脑十分发达,买下这临街转弯处左右相邻的三栋高楼层层打通,三面视野开阔,在魏京建筑群中别具一格。 有那市井传言说,这是哪家的富家公子一掷千金,独独包下御风楼的两层,广宴学子,将其用作七夕诗会的筹办之所,也有知晓点内情的人猜想,兴许是因为御风楼最大的竞争对手最近混得风生水起,导致那位神秘的大东家不得不回来探探情况了,只要看那楼里的管事小厮上下下跑得飞快忙活的样子就能隐约证实三分。 然而闲谈杂聊归聊,那平民小百姓们总归进不了那防守严密的楼里,只能在七夕前夜,望着那一长街的车水马龙兴叹。 诗会,无非就是士子吟诗作对、饮酒笙歌的聚集之所,互相之间便少不了酸骚地客气几分。一到点,门口已经有几位名声在外的春试考生候在场外,一有人下了马车,便少不得迎上去嘘寒问暖几句,之乎者也,好不热闹。 打过招呼,进了大门的人便会发现这御风楼就好像是被切成两半的月饼一样,目之所及的厅堂被分成半,一半留给了大堂高达四层楼的中空悬顶,一半如寻常酒楼设了宴客场所,旋梯而上,正符合了半月阴阳之态,尤其是众人头顶大堂的上空竟然没有受到楼层分割的限制,从一楼一口气直达最顶层的震撼景观让人有些恍惚。 有那旋梯顺着楼层一路蜿蜒而上,中心空悬的地方悬挂着无数油纸花伞,随着旋梯的走势一路向上,好像是无数绽开的花朵儿一样,高低错落,颜色各异,却呈现着一种特殊的美感。 二楼纱帐之内,施洛雪隔着雕花栏杆,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一楼热闹的吟诗场景,不是很明白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热闹吧?”一旁的女伴上前来揽住她的手臂,亲热说道,“这可不是随便什么时候都能见到的。” 施洛雪无奈地看着身旁的女伴道:“姣姣,不是说好了去淘古市?早知道是这样,我就不出门来了。” “天天看那些个破书,小心哪天你就看傻了。”姣姣说道,忽然眼前一亮,指着下面说道,“你看你看,那个文大才子上场了。” 施洛雪听着下方一阵热烈的鼓掌喝彩,只觉得十分嘈杂,又觉得莫名烦闷,又对姣姣说道:“那你看吧,我先回去了。上次抄的书,还没抄完呢。” “你就是抄上一百遍,你那皇帝哥哥也不喜欢看。”姣姣娇嗔道,手紧紧拉着施洛雪,眼睛却亮晶晶地盯着下方,“我说你,我一个人也不好呆在这里,你陪我,我回头就把我爹珍藏的那孤本给你,省得你一大臣孙女天天往那穷酸古市钻。” “真的?”施洛雪没想到姣姣忽然这么大方起来,要知道,屠姣姣家里也是书香门第,其父在朝为官,爱书如命,家中存书却一概拒不外借。 她想了想,不大相信,试探问道:“送我?” “送?能借你抄抄就不错了。”屠姣姣有些不满地看着她说道,又拉着施洛雪往前走几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不让她再多说话,免得影响了自己的兴致。 施洛雪本想走的,但是想想自己找了许久也找不到那珍稀的孤本,便也只好放弃了这个念头,随着自己的好友往下看去。 御风楼的一楼早已撤了歌台舞榭,新建了一台阶高的方正场地用来供这些读书人在上面斗诗斗词,唇枪舌剑,即便是在二楼也能清晰看到地板是由南方油木铺成的,花纹清雅纹络清晰。施洛雪望着那新漆高台,总觉得有些奇怪,明明前一刻是用来饮酒歌舞场所,此时此刻却已经变成了高雅清净的地方,变化得真快。 七夕诗会,俊男美女,那么年轻人少不得分成南派北派********等分别斗上几句,先前台上已经吟诗过几轮,有输有赢,有起哄有喝彩。压轴的最后一轮,南派士子的代表文励心表现出色,赢了对手,此时正站在台面之上,对着下面一众喝彩的观众拱手礼让。 施洛雪随着屠姣姣的惊喜解说望过去,发现名为文励心的公子高得出挑,皮肤是南方人特有的白皙,只是那双眼是三角眼,透着股奸诈得意的精光来,器宇轩昂,锦衣玉冠,看样子,家中应该是为官为商的。 她的视线一转,在文励心一旁,站着位衣着简朴的北方学子,面孔有些粗犷憨实,看样子应该是输了此轮的北派代表。可惜人站在台上,显得有些紧张,拳头攥着衣角不敢动弹,他身上不知道是洗过几遍的布衣本就有些褶皱,被他这么一拉,倒显得有些寒酸起来。 “你看文公子,文采好,家世也好,再看那北派的……公子吧,居然紧张得汗水都冒出来了。” 屠姣姣捧着双颊发着花痴,看着台下的文励心一阵天花乱坠的夸奖,她的声音清脆似银铃,又指着下方的解三放取笑道。 不知是不是她的声音太过尖细,那下方正紧张偷望四周的北派男子似乎也感受到了轻蔑的目光,抬头一望,一眼便望见了轻薄纱帐之后的几抹娇俏身影,复又快速地低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施洛雪的眼神并未停留在得意洋洋的文励心身上,而是落在那明显出身贫寒的读书人身上,莫名有些兴趣,向旁人探听几句,才知道这人名为解三放,是先前被几位同窗半哄半骗着上了台,大概也才知道对阵的是南方有名的才子文励心,自然是紧张,这会儿输了场子,不知道会不会后悔当初早应该临阵脱逃才是。 “看样子这解三放家境贫寒,为何不明年开春再上京?”施洛雪觉得有些奇怪,不由得多看了解三放几眼。(未完待续。) 2-089 以文励心 施洛雪觉得奇怪,是有原因的。 因为魏国春试在明年开春,按道理来说,京中居大不易,花费甚多,许多家境寻常的参试学子都是冬末再进京预备着考试。但凡家境在地方数一数二、或者在京中有人脉交情在的,舍得投下大笔大笔的银两,都早早进了京,用各种方法与未来同窗们打好交情,积极参与各种聚会招揽注意,顺带着与那京中几位文臣大人们走动走动。 这也是为什么此时的诗会一眼望去,在场的学子大多锦衣绣衫、香囊环佩、面上矜持自得的缘故。 这么一看,那手足无措立于台上的解三放,颇有些“鸡立鹤群”的突兀感觉,他根本就是贫农的代表。 “大概是想着能够腆着脸皮拍上了哪位大人的马屁,平步青云?穷人就是穷,你看他这样子,别说你们家的门槛,连考场都迈不进去。” 屠姣姣取笑道,丝毫没有注意施洛雪听着她的话皱起眉来,又兴致勃勃地继续问道:“你说他会不会连饭都吃不饱?说不定明年开春就饿死了?” 台下,已经赚够了众人喝彩的文励心这才施施然转身,向着解三放一礼,表示对对手的尊敬与肯定。 正因失败垂头丧气的解三放没想到大名鼎鼎的文大才子居然会向自己行礼,赶忙也放开衣角,双手一合回礼,谁知又引得下方一阵哄堂大笑。 原来解三放先前一直攥着的衣角,不但是因为紧张,更是因为那处居然有块缝补上去的补丁,大概是线脚开了的缘故,那块补丁早已摇摇欲坠。 估计解三放自己也知道这补丁的惨状,被人怂恿着上了场子之前,便也一直用手有意无意挡着,此时当着许多人的面飞快地回了文励心的礼,他衣角的那块补丁终于掉了下来。 补丁落地,满堂皆笑,解三放的脸一阵窘迫的通红。 他急忙蹲下去捡了补兵的布块要往衣袋塞,见他这样,现场的哄笑更为大声,更有甚者,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天哪,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屠姣姣靠在栏杆上,笑得越发放肆,指着下面的解三放对施洛雪大声道,“你说他是不是文公子特意请来活络气氛的啊?” 解三放攥着补丁的手僵住了,听着看着,每个人都在对着自己笑,他愣了一下,既羞恼又窘迫,只能硬着头皮将那补丁缓缓放到口袋里,随即,他也对着底下嘲笑着的人群挤出来一个十分勉强的笑容来。 他笑,底下的人越笑,解三放在应和着所有人对他的嘲笑,笑得可怜。 二楼之上,施洛雪看着他这副模样,不知为何,蓦然想起来,在自己的记忆之中,有时候连鲤的笑容似乎也是这样,也是这么笑着,明明笑得灿烂,却总让自己看不下去,总有一种心塞的感觉。 她受不了这种场合,扭头便往楼下走去,走到旋梯的尽头到达一楼的时候,回头一看,却看见那台上的两个人已经散了,不知什么时候换了歌舞笙箫上台,作为诗会的压轴一曲,显然比吟诗作对更能吸引学子们的注意。 施洛雪看了看周围,已经找不到解三放的身影了,索性也就放弃,回头便要离去,哪知差点儿撞上了一个人的怀中,抬头一看,居然是解三放。 那满脸憨厚的解三放显然也没想到面前的施洛雪会突然回过头来,一时间也有些无措,看着施洛雪精致小巧的脸庞,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施洛雪静静看着他,他的脸一涨红,支支吾吾地想要说些什么,却听得身后一阵爽朗的笑声,一道身影挡在了他与施洛雪的中间。 “施小姐,别来无恙。”文励心一出场,就吸引了附近几人的注意,他向着周围几人客气拱手,又回过头来看着楚楚娇怜的施洛雪,不由得心下一热。 施洛雪一愣,看着在自己面前一脸熟络的文励心,也回了礼,只觉得有些眼熟,一时间也没想起来自己与这人曾有什么交集。 这时候,楼上一声娇呼,后知后觉的屠姣姣终于反应过来,从楼上飞快跑下楼来一阵张望,发现了这边的三人,这才挤了进来,拉着施洛雪一阵抱怨。 尴尬的气氛终于被打破,施洛雪与她一同站着,屠姣姣便拉着施洛雪与文励心一阵介绍,末尾,还带着暧昧的眼神捅了捅施洛雪,轻声提醒道:“文公子可是追着你在端州诗社的大名来京的。” 端州?施洛雪这才想起,自己原先在老家端州门户不出,只是在离京的前一年被邀请加入了什么诗社,只是后来因为爷爷的腿寒发病便不再参与了,再后来直接回了京,完全没有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 只是出于良好的家教,她便向着文励心与解三放一礼,温声说道:“见过文公子,解公子。” 站在屠姣姣身后的解三放憋红了脸,急忙回了礼,讷讷说道:“原来是施小姐,失礼了。” 文励心却含笑而立,展开折扇轻轻摇着,故作潇洒说道:“‘凄凉别后两应同,最是不胜清怨月明中。’,文某在端州便仰慕施小姐好才气,可惜未有机会探讨文学一道。如今一见,更是惊为天人。” 屠姣姣见此,很是熟络地揽着施洛雪的胳膊,微嘲着对文励心说道:“那可是,我们施小姐天天埋在书香里,可是不一般的人,哪能与这些凡夫俗子打交道。” 屠姣姣说话向来拐着弯,指桑骂槐的本事一流。一旁的解三放一听,不知屠姣姣是无意还是在嘲讽自己,脸上窘迫神色更盛,讷讷地一拱手,便离了这三人的圈子。 施洛雪看了一眼他失落的背影,便也不再思考其他,专心与文励心攀谈了几句。她自小鲜少出门,又多多少少受到连鲤的各种熏陶,此时经文励心一夸,倒是像在连鲤面前一样,适时地表现出少女应有的羞涩纯真来,而是微笑不语,显得十分自然大方。 文励心见施洛雪性子随和,便也如受了鼓励一般开始细细谈起自己当初是如何与施洛雪有了几分文学同道的联系,又有意无意、略带矜持得意地提起自己的表舅便是端州的文旭大人。 他舌灿莲花,施洛雪却是越听越有些不耐,只是面上依旧保持着聆听的模样,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好友屠姣姣已经偷偷溜走了。 她急着回去借来屠姣姣的孤本早日抄送完毕,为的是下回进宫送给连鲤。因为连鲤似乎自小对各种禁书杂书十分感兴趣,施洛雪也在淘书的过程中上了心。 可惜她自小受的家教便没有无缘无故率先退场的无礼举动,何况文励心似乎还不想就这么让她回去。 “文公子,爷爷交代诗会之后便要回去了,今日……相谈甚欢,不如改日再叙可好?”施洛雪斟酌着,有些紧张,为了连鲤撒了人生中的第一个无关紧要的小谎言。(未完待续。) 2-090 司寇救场 文励心一听,面上越发热络,便先请了一步,对着施洛雪道:“正好,文某也要回,可以送施小姐回府,顺便与施昊老大人打个招呼。听说明年春考是施大人主持,这样说来,到时候文某也算是施老大人的学生了。” 听他这么说,施洛雪顿时不悦起来。 她的心底开始怪起了好管闲事的屠姣姣胡乱行事,只是嘴上依旧客气道:“洛雪谢过公子好意。只是出门前约好了时辰,一会儿家里轿子该来了。” 文励心的眼中也闪过不耐烦的情绪,迅速消隐,又要张口说服施洛雪,却被一声温润低沉的声音打断。 “洛雪,该回家了。”司寇准的声音极其好听,在文励心身旁上前一步,对着施洛雪说道,根本不看身旁的文励心一眼。 施洛雪有些惊讶,怎么司寇准出现在这里了? 疑问虽多,但是施洛雪更急于脱离被文励心控制住话题的感觉,便也一礼,向文励心道了别。 文励心却没有退开道路,狐疑地看着玉树临风的司寇准,心生嫉妒,又对着施洛雪笑道:“雪儿,这是哪家公子?” 雪儿?司寇准垂眸,并不多话。 反而是施洛雪脸上不耐神色略显,心下责怪文励心怎么在司寇准面前失礼喊得那么亲昵,只好又客气地为了两人介绍,只是那尴尬的气氛怎么也消融不了了。 “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司寇公子。”文励心脸上表现出惊讶的神色,这么说道,赶忙一礼道,脸上的笑容却透着股隐藏的轻蔑与打量道:“早年文某便听人言司寇公子极得圣上恩宠,与陛下出入成双,当属极大的恩赐。如今一看,果不其然,还真是……长得好看。” 他不说文采,不说品行,反而提起了市井之间有关魏国皇室的流言蜚语,明里暗里暗示着司寇准是以色侍君的货色,初次见面,说出这话来当真是过分。 他话音一落,旁听的几个人都默契地露出暧昧的神情来,连施洛雪也不由得脸色一变,心下厌恶起文励心的为人来。 “我送你回家。”司寇准并没有理会文励心隐含着的讽刺,不愠不火,低头对施洛雪轻声说道。 他这当事人都不发火,施洛雪也不便发作,不再与文励心计较这些,随着司寇准出了御风楼,上了他的马车。 车夫策马,马车避开人群,缓缓地往前驶去。坐在一个车厢的施洛雪与司寇准面对面坐着,气氛又有些尴尬起来。 施洛雪虽说与司寇准幼时便相识,但是那也是因为洪曼青的缘故,她向来不是很热衷与人打交道的主儿。 幼时洪曼青常拉着她去皇宫与连鲤、司寇准玩耍,倒是后面洪曼青莫名去了端州,她也少了进宫的次数。再后来,爷爷告老还乡,她作为独孙女,也随着施昊一同回了端州。 施洛雪极为不适应几名同伴在场的时候,她就像什么也不知道的孩子一样被隔开的感觉。 一直以来,当洪曼青等人人谈起一些话的时候,总是若有若无地避着她,唯有连鲤极喜抱着她一同兴致勃勃地听着卫丰讲起边境风光,看洪曼青气得怒发冲冠,看司寇准无奈叹气而笑。 她喜欢连鲤。 连鲤喜欢她,却用同样的喜欢去对待身边的每一个人。 她知道连鲤十分用心地去对待身边的人,甚至包括太监侯三儿、宫女元香等人,魏国的皇帝陛下会记得谁的肠胃近日不舒服,吩咐着宫中太医定时替宫人们免费诊治;知道谁的家乡来了信件,叮嘱着回寄信件的时候记得多去内库领些银子接济乡邻。 连鲤做的每一件好事,隔着宫墙没有人看见,而宫墙之外根本没有见过皇帝的人,却可以在茶楼里栩栩如生地讲着当今魏帝的各种令人鄙夷的行径,造谣生事。 比如连鲤性喜美人,如何地强抢民女,与身周宫女们夜夜春宵; 比如连鲤膳食强奢,一日享尽山珍海味却不知北关军饷告急; 比如连鲤圈养娈童,以司寇宰相之子为首,如何地行着龙阳之事…… 这些卑劣的传言连鲤不曾得知,施洛雪却无可奈何。 她只是魏京中的一位大家闺秀而已,闭门不出,深藏闺阁,若不是冠着施昊孙女的名号,恐怕在泱泱闺秀之中也不会有人多注意她一眼。 施洛雪看着面前脸色平静望着窗外的司寇准,不知他是忍着怒气,还是真的不在乎,想起先前文励心极为不礼貌的行为,有些不忍有些自责,便替文励心向着司寇准道了歉。 司寇准不知是在想着什么,有些出神,听着施洛雪一说,他似乎有些惊讶地看了她一眼,摇头淡笑道:“不需要你道歉。你以为我从小到大,就没听过这些话么?” 这下轮到施洛雪惊讶了,任凭是谁,只要是正人君子,听到那种污蔑,只怕是学着秦人掷刀决斗直至生死分晓都不为过。 “听多了,听着听着也就习惯了。”司寇准说着,忽然想起连鲤今天也曾如此说过,不由得会心一笑。 当时的连鲤浑身是土,提着木剑,不好意思地看着自己,依然嘴犟说着从洪将军习武,被打啊打啊,也就打习惯了。 司寇准如冰山消融般地一笑,倒是打破了车厢内有些生疏的氛围,忽然想起了什么,从一旁的箱子内取出一只做工精巧的香包来,递给了面前的施洛雪。 “陛下从宫中送来的,还强调着这绸面的线法缝制,世间独有。”司寇准无奈失笑说道,倒是尽职尽责地把连鲤的话复述了一遍。 施洛雪结惊讶地接过,不大相信地说道:“陛下绣的?” 话音刚落,她就知道自己失言了。这种事情绝不可能,且不说一国之君哪有绣香囊的道理,再说这上边的花卉栩栩如生,怎可能出自连鲤之手? 司寇准摇头道:“元香姑娘绣的,香料倒是陛下选的,我们几个人各有一只。” 施洛雪闻言,下意识便将香囊凑近鼻下轻轻虚晃几下,一股奇异的冰凉香味从香囊之内散出,那味道像是冰片,又带着一股清甜香味,居然不是寻常的花卉味道,施洛雪乍一轻嗅,就好像嗅到了冰山雪海的味道一样。 “听说是元香姑娘从宫外意外发现的好东西,陛下十分喜欢。”司寇准解释说道,“陛下向来喜爱你,马上命我今晚回来给你送到府上,门口的管事说你来了御风楼参加诗会,我也就过来了。” 一番解释,前因后果俱全,省了施洛雪追问的功夫。 施洛雪看着司寇准客气一笑,又对这小巧而寄寓心意的香囊爱不释手,两人又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起来,不一会儿就到了施府门外,司寇准扶着施洛雪下了马车,又目送她被管事的送进了府,这才上了马车,又往相府驶去。(未完待续。) 2-091 儿女婚事(1) 司寇准回到相符,依照惯例,便立马从前门去往相府书房向父亲禀报一日的行程。 他这才想起,连鲤先前“死磨硬泡”地让自己想法子,为的是明天的七夕溜出宫来。 让连鲤出宫? 让一国之君翘课逃出宫来,还不如让他去出卖色相来得有把握。 他正有些烦,廊道前方的支道上,婢女们拥着一名姿色艳俏的妇人迎面走来,正是宰相正房夫人薛燕回。 那人还未到跟前,司寇准脸上的复杂情绪已经收好,带着恭敬与顺从退到一旁,俯首让道。 一身艳丽打扮的薛燕回脸上含着亲近的笑容站定在他面前,怜惜说道:“无需多礼了,多日不见,你这孩子长得越来越俊了。” 司寇准唇角微微一勾:“大娘谬赞。可是要去父亲大人书房?” 薛燕回笑意盈盈点了点头,伸手将司寇准的手拉起,搭在自己的臂上,款款往前走着,边走边如寻常母子一般谈起话来,无非是询问一些身体近况而已。 若是不知情的人一眼看过来,还以为这是对情感深厚的母子而已。 即将到达相府书房之前,跟随的侍婢站在远处,薛燕回的脚步停下,与司寇准站开一步,回首轻笑问道:“我听下人说,老赵向来关照你这孩子?” 司寇准也停下脚步,他没想到薛燕回会突然问起这事儿,不过赵老管事每次来他房外都十分谨慎,那么司寇准自然能从他的一举一动知晓他不愿被人发现的心情,于是他平淡说道:“我与赵老管事并不相熟。” “不相熟?”薛燕回眉毛一挑,笑意盈盈回过头来,“我听说他替你带过三娘的消息?” 司寇准的心一紧,面色却更加平静:“母亲在外治病,怕我担心,托人送来消息而已。” “三娘的消息……呵。” 薛燕回轻笑出声,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一样,司寇准微微皱眉,总觉得薛燕回似乎知道些什么。 “大娘因何发笑?” “三娘的病有起色,我肯定高兴啊。”薛燕回如此回答道,她的心情也稍有平静,却绝口不提提此事,倒是前面候在书房门前的赵老管事迎上来,问候之后,便道:“二公子快进去吧,相爷等着呢。” “瞎了你的狗眼,没看到我也在门口?”薛燕回的笑容一变,看着赵老管事的眼神有些怨毒,“相府之内,怎么能乱了长幼尊卑?” 赵老管事不卑不亢道:“得罪夫人了。但相爷交代,等二公子一回来便要见他。” “相爷交代?相爷是和你个老东西熟,还是我这个夫人熟?我是相府夫人!我进书房也需要你来传召?!”薛燕回怒容一现,扬手便要一巴掌打过去,却被司寇准拦住了。 “有话好好说,何必动手。”司寇准皱眉,放开了薛燕回的手。 薛燕回怒极反笑,将面前的两人看了一眼,冷笑道:“好啊,你们俩联合起来,是欺我孩儿不在吗?!” 赵老管事依旧恭恭敬敬站着说道:“夫人误会了。” 薛燕回哪里听得下去,又要叫骂起来,却见书房房门一开,司寇宰相带着阴沉的表情站在台阶之上,大声怒道:“在书房面前吵吵什么!当我死了吗!” 司寇准低头,与老赵站在一处,倒是薛燕回满脸委屈,开始向着自己的夫君告状。 “有话进来说。” 司寇宰相微微蹙眉,看了一眼司寇准,又看了看自己的夫人,便甩袖进了书房之内。 薛燕回正憋着一口气,闻言迅速换了委屈的面孔,不由略微得意,拍了拍自己的衣衫,斜眼看着老赵轻哼一声,便率先进了书房。 徒留司寇准与赵老管事在门外台阶之下候着。 他们听不见书房内的二人有何谈话,但是关于水三娘的下落,司寇准却可以趁此机会,向赵老管事问个清楚。 书房之内。 本该和如琴瑟的夫妻俩,冷眼相对,一言不发,薛燕回多多少少还注意着夫君的神态,而司寇宰相却低着头,处理着手上的文件。 终究还是薛燕回的功力不够,看着桌案旁那再熟悉不过的人,心中的怒火又莫名腾起,只是她质问的语气临到嘴里又变成了亲热的娇笑,上前去替司寇宰相掩了掩披着的薄衫,轻声说道: “夫君天天回府就窝在书房,也不去前边陪燕儿下下棋,好不容易得了空,下边儿那些个奴才还敢拦着……” 司寇宰相温和一笑,放下案卷,伸手拍了拍薛燕回搭在他肩上的双手。 底气足了,薛燕回的语气越发委屈,轻轻帮司寇向明捏着肩膀,娇娇软软地说道:“你可不知道,你和冶儿不在家,那些个狗奴才嚼嘴碎胡说些什么,我可委屈,又不敢与你说,只好天天以泪洗脸……” 司寇向明刚拿起的案卷又放下,淡淡说道:“想买什么,让老赵去账房。” 以往这种招数最好打发自己的妇人了,可今日薛燕回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喜笑颜开,而是轻轻捶了一下他,娇嗔说道: “夫君可是把我当成那什么人呢?我大晚上,走那么远,还在门口受了那么多气,哪是为了这些小东西。” “那你来,是要做什么?” 司寇向明叹了一口气,干脆推开案卷,舒服地靠椅斜躺着,享受着薛燕回轻巧的按摩手法,满足地微扬嘴角。 薛燕回手上的劲头不变,眼珠子却精明地一转,轻轻伏在夫君的耳旁低声道:“燕儿许久不见自己的孩子了,夫君可能最近让冶儿回家一趟?” 司寇向明一挑眉,带着疑问的语气嗯了一声,却没有明着答应。 薛燕回轻轻咬唇,索性双手不动了,整个人伏在宰相背上,用朱唇轻轻蹭着司寇向明的脸颊,用淡淡哀怨的语气撒娇道: “就算是种棵树,七八年了,也能结回果子了。夫君不与我说一声便让冶儿孤身在外,我想极了冶儿,心疼得快要病了。” “所以这次夫人不吵不闹,采取怀柔政策了?”司寇向明带着淡淡嘲笑的口吻道。 倒是薛燕回娇嗔瞪了一眼,又愁苦说道: “你倒是清闲。且不说他是相府嫡长子久居在外不合适,何况别家十七八岁的公子哥早已成亲生子了,你不知最近其他府上的夫人说起自己的孩儿孙儿,一脸的得意,气死我了,我们也该为冶儿的终身大事操心操心了。” “那夫人看哪家小姐合适?”司寇向明依旧闭眼,却拍了拍她的手,示意继续。 薛燕回没想到一向不允此事的夫君竟然点了头,心中一喜,手上赶忙又动了起来,娇媚一笑,不假思索道: “冶儿的脾气向来急躁,最好是找个乖巧伶俐的。我看施老大人府上那位不错。”(未完待续。) 2-092 儿女婚事(2) 想要长子司寇冶迎娶施昊独孙女? 她倒是打的一手好算盘。 司寇向明的嘴角勾起略显嘲讽的一笑,这些年来他虽较少关心府上事务,却也知道自家大儿子的性格何止是急躁。 当年还没十岁出头的毛小子竟敢毒打侍女致死,三不五时暴躁大闹,要不是那时候老赵帮着处理了,将那尸体丢到后院废湖中,又以侍女与人私奔不知所踪为由拿了些银子打发走了上京讨人的亲属,薛燕回现在哪敢厚着脸皮在自己面前说这些话? 更别提当初,司寇冶是如何去欺负司寇准,虽然其中有他考虑到南方薛家的势力,故意放任的成分。 他没有感慨想念离去多年的大儿子,倒是忽然有些感谢当年林訾桢将大儿子司寇冶带走,也算是替自己在这么些年省去了一大堆的麻烦。 再说起施洛雪,那位施昊甚为宠爱的独孙女? 司寇向明微微皱眉。他对那位鲜少出门的姑娘印象不多,唯一知道的便是民间传言的那样,年约十三,性格怯弱,极喜诗书,据说容貌也是不错的。 这样懦弱的性格与性格暴躁的司寇冶配合起来,倒也算是“愿打愿挨”的极好选择了。 反正燕回极为疼爱自己的孩子,为自己孩子考虑的婚事,也是各方面都周到了。 司寇向明想了想,便也点了头表示同意,不过却有些道: “在朝上,施昊一向与我政见不一。前些年虽然告老,但他与太后兄,还是有诸多联系的,恐怕没那么容易就会同意这门婚事。” 薛燕回的心底已经被儿子即将回来的事情占据大半,顺口应道:“这事儿简单,等冶儿回来之后,找个时间上门提亲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说定了的事儿,任谁也改变不了。” 司寇向明摇摇头,但也不再多问。施昊活得够久,见的东西也多,就算现在只是个告老还乡的老家伙,恐怕不会那么轻易把自己的孙女许了出去。 但人活到一定的岁数,所谓的“忠义”也倒不是那么重要了,也许施昊能够为自己孙儿辈的将来考虑,毕竟那位子上的小皇帝太弱,弱到让人看不到大魏的未来是如何的。 司寇冶的把握并不大,倒是小儿子司寇准……似乎成算大了一些。 人长得精神,诗书不错,而且……容易控制。 司寇向明微微一挑眉,心中已经有了打算,他思罢,示意说完话的薛燕回出去喊了司寇准进来,看看这孩子的意思。 那边了了心愿的薛燕回欢欢喜喜开了门,门外台阶下候着的司寇准与老赵一如先前前后分别立着,就好像从未交谈过一样。 司寇准与薛燕回行过礼,再安静立在宰相面前,汇报完今日一天的行程。 “你说陛下,想要七夕出宫?”司寇向明不抬头,处理着手上的事务,倒是说此话的时候,手微微一顿。 司寇准应了一声,宰相倒是笑了起来:“养大的鸟儿想飞出笼了,那便让他出来。” “陛下一国之君,出宫不易,如何安排?” “这你不用管了,让皇帝出宫玩个够。毕竟有些事儿,有一次,才有第二次。你必须让他全盘信任你。” “是。” “下个月靖王回京,到时候小皇帝一定吵着要出来,你……要把他带出来。” “是。”司寇准垂眸,清冷得像是答应下了无关紧要的事情。 司寇向明静静看了自己的儿子一眼,想了想还是暂且不提婚事,等靖王回京之后,再作打算。 “父亲大人,母亲何时能够回来?”司寇准忽然发问道,顺从说道,“太久不见了。” 怎么一个两个的都要叫人回来? 司寇向明冷淡说道:“医圣纵然能够妙手回春,但也需要时间。医好了,自然便会回来。” 司寇准静静看了自己的父亲,礼了礼,便出了门。 他的面容清冷,拳头微握,似乎决定了什么。 司寇向明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脸上又浮现出略嘲的微笑,若是养大的狗想要咬人,那就给点儿骨头吃,打一顿就听话了。 不再多想,他又将注意力集中在手中的卷轴之上。 卷轴是从宫里的线人那儿送出来的,那信上简单交代了一些情况,而一旁还有一只木匣,做工简单却十分牢固,木匣的边角已经被烧得焦黑,似乎在某场大火之中幸存下来的东西一样。 司寇向明打开匣子,里面的内衬却精致,静静躺在其中的一方淡蓝色的丝帕保存完好。 丝帕陈旧而微黄,上面绣着着细碎的小字。 [而今才言当时错,愫思凄迷。 红泪偷垂,满眼春风百事非。 堪知此后来无计,强道欢期。 一别若斯,落尽繁花月又溪。] 诗词说尽女子等候情郎的辛酸,而司寇向明的脸色却有些兴奋,这是当初卫若水进宫之前,赠与情郎连城的手帕。 手帕最终没有送出,却也失去了踪影,此时出现在司寇宰相的桌上,其中过程不知是如何地艰辛。 司寇向明抚摸着丝帕上的花绣,知晓如果这东西被皇室发现,那么又将掀起一场波澜。 宫里的线人代号为“鸢”,向来隐藏得很好,只留下这方手帕与只言片语,大意是将此物送到椴城,靖王便会回到京城。 回京?难道是因为回想起了当初恋人的风姿? 司寇向明与连城并未打过交道,只在许久之前有过几面之缘。他摸不准,但是线人“鸢”提供的情报向来准确无误,甚至有时候能够观测到魏国皇帝与太后的关系变化,在一些紧要关头,帮他做出了正确的决定。 “鸢?” 司寇向明轻声一句,看着手上的那方丝帕。他能够感受到,自七年前长生殿烧毁之后,太后对朝政的控制力似乎在逐渐减弱,不知是否要放权给小皇帝,但是此消彼长,他的势力也在一点点吞噬太后的力量,计划也在逐步实施。 司寇向明有些隐隐激动,皇帝,靖王,太后。都在他的计划之内。 这也是他宏图伟业的良好开始。 “明天,去跟着。” 司寇向明淡淡对墙角阴暗隐藏着的林訾桢说道:“这可是你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可以抛开那些描述与画报,亲眼见到小皇帝了。” 林訾桢惨淡勾起嘴角,并不应答。 “送到椴城靖王手上,注意隐蔽。然后,你可以跟着靖王回来了。”司寇丞相将那木匣交与林訾桢,细心交代道。 “水三娘需要回来?”林訾桢问道,毫不在意地看着手中的匣子,“安抚情绪,更好控制。” 司寇向明沉吟一番,点点头。 “让三娘回来吧。”(未完待续。) 2-093 今宵七夕 七夕今宵看碧霄,牵牛织女渡河桥。 家家乞巧望秋月,穿尽红丝几万条。 七夕佳节的一大早,在元香岫玉的陪伴下,连鲤便一路欢快小跑着去请了安,与太后一起安安静静用过早膳之后,再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儿离开。 她又如往常一样在书房见了进宫的司寇准,随后又叫来了一盘点心,半威胁半哄骗地让自家的两位侍女也吃了一些,只是元香坚持礼节不肯用,岫玉倒是高兴极了,有些不好意思地小口小口吃着。 看连鲤一脸笑嘻嘻的模样,元香叹了一口气,也不去强调什么礼节了,最终也睁只眼闭只眼退到一旁。 趁着元香不注意的空档,连鲤避着她,偷偷冲着岫玉打了个手势,一回头发现司寇准正看着自己,狡黠地冲他眨眨眼,十分调皮。 岫玉打了个激灵,想起自家陛下昨晚的交代,哭丧着脸摇摇头——为什么陛下做坏事坏事总要自己来打掩护。 连鲤怒目而视,挽了挽袖子,痞笑着地勾起一丝邪贱的笑容。 “元香姐姐……” 岫玉终于屈服,突然一脸愁苦地偷偷捂着肚子,挪着脚步靠近角落立着的元香,表情显得极其不情愿,低低说了几句什么。 “叫你贪吃……”元香责怪的目光看着岫玉,看了看在场一脸认真专注地聊着丹青书法的二人,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古怪,然而一看见偷偷看着自己泫然欲泣的岫玉,元香最终还是咬了咬下唇告了声退,急急忙忙离开。 元香一走开,连鲤立马无声地竖起大拇指,一脸的夸赞。如此一来,岫玉的脸色更加愁苦了。 “陛下,您又要做些什么啊?”她哭丧着脸,试图阻止。 连鲤故作高深地摇了摇头,摆正了手掌拒绝岫玉变身元香二号,一脸严肃地命令她带了套候三儿的宫服来,又叫她回寝宫,换上自己的衣服与候三儿一道待着。 “陛下好功力。”司寇准眯眯眼,不动声色地拍着马屁。 “少来。” 换上候三儿的连鲤发觉衣服有些宽大,扶正了黑色的头冠冲着司寇准调皮地眨眨眼,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择选侍读那时的二人,咧嘴露出尖尖的小虎牙,贼笑兮兮地说道,“司寇爱妃,这回轮到朕就跟你走了。” 司寇准望着她贼笑的眸子,无奈地摇头,便率先领着往外走去。 二人在宫中多年,自然清楚魏宫大道走向。 从御书房离开下了九十九道白玉龙阶,连鲤跟在司寇准的身后,低着头疾步走过宽广的广场,在广场来回巡视走动的皇卫队列注视下强装镇定地走过。 拐拐绕绕诸多宫道,也不知道这司寇准用了什么法子,竟能够带着连鲤走出内皇城,再徐步走过一道百米长的皇城大道,迎面扑来的便是鲜活的生活气息。 穿着小太监服饰的连鲤咽了咽口水,只觉得后背有些微凉,竟然是冒着冷汗出宫的。 一路奇迹般地没有露陷,有圣恩隆重的宰相之子开道倒也没人敢拦。兴许只是有人会奇怪何时引司寇公子出宫的侯公公不在了,而是换了陌生的面孔。 连鲤正暗暗庆幸,哪知道在即将出宫门之时的内皇城外大道上,竟遇上了皇卫营长的盘查,身为内皇城与京都市坊的隔离地带,领头的自然严谨。 好在连鲤自小貌不惊人,便是典礼也是隆重盛装,距离甚远,没人看得清楚面容,甚至有时元香为了体面还偷偷给她擦了红的白的各种香粉,免得她坐在座上气色太过难看。 领头的在查过一番之后,便也信了侯公公身体不适的报备,验过连鲤手中的谕令,便也不再多问放了行。 在一处客栈包间厢房换了衣裳,连鲤慢腾腾地好一阵磨蹭,才穿着司寇准早已备好的衣裳走出来。 她有些不好意思,除了宫中朝服,她从未穿扮过其他的衣裳。 此时连鲤一身淡青色的魏国学子秋服质地轻薄,腰间环着一环编制精巧的吉祥红绳,流苏垂挂下还挂着一只小小的木雕红鲤,娇小可爱,衣襟简单绣着几尾游鱼,轻软的衣袖迎着清凉的微风一阵飘逸,仿佛要随风而去一般。 连鲤面容上依旧是惯常腼腆笑意的样子,只是多日来眉宇之间似乎一直凝聚不散的某种气息终于消逝,那眼眸那神态,每一处都像是得以出笼的林中精灵一般鲜活。 只有她自己知道,宫外的空气是那么清新自由,比那阴郁的皇宫之内,不知道要好上多少倍。 她迎着窗外的风踮着脚尖,双手用力高举至极限,舒展着四肢在微醺阳光下满意哼哼地伸了个懒腰,这才舒舒服服地放下双手随意一回头,一望便看见远处窗旁含笑而立的司寇准。 她这一望很是突然,只是一眼便看到司寇准那双温柔得似乎要滴出水的水墨眼眸,那人长久病态微白的脸颊与淡色的薄唇相得益彰,在金黄的暖光下竟然有些极美的诱惑之感,纯净的白衣上只寥寥几笔极其简单的墨色细竹斜至右胸口。 再仔细一看,那眼中的柔情似乎只是错觉,司寇准早已一脸的淡然,背着手傲然而立,似高贵淡雅的世外高人。 美如冠玉,仙姿佚貌。 连鲤一笑,不争气地抹了抹嘴角不存在的口水,一脸坏笑地凑上前去,挑起对方的下巴贼笑道:“这位公子生得好生俊俏,不知可否陪本公子饮酒作诗,再一起把酒言欢,畅谈畅谈理想?嗯哼?” 司寇准还没反应过来,被她最后一声“嗯哼”惊愣了一下,再是被她的放肆言语吓了一跳,面上那种冰凝疏离的状态被打破,也不生气,脸上又浮起无奈的笑意,苦笑着喊了声陛下。 连鲤一本正经地打开手中精巧的折扇,一边一个劲地猛扇,吹得额前碎发直乱飘,一边竖起手掌拒绝了司寇准酝酿着的下文,挤眉弄眼强调着自己现在只是富得流油闲逛魏京的富家小公子而已。 她这一动,头上自己胡乱绑的发冠便歪了下来,赶忙哎哟叫唤着扶着,扶正了小心翼翼松开手,却又颤颤巍巍将似要掉下来,只好眼巴巴看着自己身前的司寇准。 “莫要动了。” 司寇准有些紧张地帮她扶着,看着那手指间散乱的头发,哀哀一叹便将她移到厢房厅中,小心翼翼拆开勾在发冠缝隙中的发丝后,有些笨拙地顺着连鲤披散的长发梳理了一遍。 他的冰凉手指自一头如瀑长发中滑过,在发尾的末端稍微停留。 下一秒,便松开手指,放开了发丝。(未完待续。) 2-094 执发之巧 下一秒,司寇准便松开手指,放开了发丝。 他执着把犀角梳子站在她身后,站立许久,静默无言,好像有些无从下手。 等了一会儿,连鲤这才想起来,自己与司寇准两人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自己脱个衣服都要人搭把手,司寇准又怎么会这等侍候人的事情? 她灵光一闪,提议将自家小准儿的发髻拆下来好好观摩一番便能明白了。 没等司寇准来得及说什么,连鲤咕溜一下起身,兴致勃勃地按下司寇准坐着,手指笨拙地拆着他头冠的衔接暗扣。 见她兴起,司寇准无奈坐着,只是那嘴角似乎也含着他自己也没发现的宠溺笑容。 兴许是她打开的方式不对,只好用着小指一缕一缕将其中的发冠勾出来。 可能是扯疼了,司寇准的坐姿看着有些僵硬,背挺得极直,一动不动,眼神不知为何有些追忆的迷茫。 连鲤笨拙地梳着那柔顺的黑发,只觉得手下好像抚摸着一匹柔软丝缎,再不舍地将黑发拢在一起,动作轻柔,唯恐扯疼了那人,嘴上却笑骂道:“这也是皇恩浩荡了,就算你是史上第一个被皇帝梳头的人,也不必如此紧张吧?” 司寇准闻言,嘴角苦涩一笑,后背稍稍放松,然而连鲤一碰他的耳朵附近,他便再度紧张起来。 直至全神贯注研究发髻的连鲤垂头丧气地摊开手,松开他的头发,示意自己也连绑发都做不到,他在心底才稍稍呼出一口气。 “看元香每日梳得轻巧,难道这里面还需要什么功力?”连鲤端端正正坐着,皱着眉,极为认真地思考着,殊不知自己披散着头发,小脸精巧,在司寇准的眼中似乎也带着些女儿家的气息来了。 下一秒,连鲤大大咧咧地一脚搭起,翘起二郎腿撑着下巴,抖着腿扭过头来,奇怪说道:“你在发什么愣?” 胡思乱想什么。 温馨的幻想被无情击碎,司寇准摇头,站起来接过她手里的梳子,温声安慰了几句让她坐好,便熟练地将梳子翻了个面,细细打理起连鲤那一头蓬乱的头发来。 连鲤的发质并不好,或许是天生体弱,长年累月的药物积累在体内多多少少也有些作用,她的头发远看还好,近看便能发现从中部开始直至末端都是枯涩的暗黄,显得有些毛躁。 每日上朝前,都是元香细心抹了香露弄得服帖,她才不至于像顶着个草包上朝。 “没想到小准儿还会梳发。” 连鲤看着镜中立在自己身后的司寇准,有些惊讶,然后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好笑。 司寇准淡淡一笑,耐心地清开连鲤毛躁的头发,再细心梳理上几遍。 连鲤兴致勃勃,于是便联想到元香说过的一些风俗,坐直了背笑着说道: “听说民间出嫁姑娘是由母亲梳头,这样看来,居然觉得好像司寇卿家是朕的姆妈一样。“ 听闻此言,司寇准轻轻地取了些梳妆台上客栈备着的清水,温柔地抹去了连鲤发尾的枯燥,接着话说道:“臣也不是很清楚,但是也是知道民间有些婚俗规矩的。” “对了,好像是梳着头还念叨什么,念那个什么一梳头就白头?” 连鲤在嘀咕想着那婚前梳发的规矩,一把扭过头看看着他,似乎一脸期待。 看她这样的司寇准忍不住一笑,轻声说道:“不是梳了就白头。各地虽不一样,我记得是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 “还有呢?” 连鲤微微歪着头,感受着他指尖在自己发间滑过的感觉,微微一笑,赶紧又端正坐姿,安静地闭着眼。 司寇准看着她这副模样,无奈摇了摇头,轻轻地梳理着她的头发,每梳上一遍,便也跟着动作轻轻念起了那婚梳词: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 “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 “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 “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 一言及此,司寇准的动作顿了顿,忽然有些走神。 连鲤察觉到他动作的停滞,没有睁开眼,微微一侧脸,轻嗯了一声,语调上扬,似乎有些疑惑为什么不继续下去。 司寇准歉意地笑了笑,“陛下,微臣忘词了。” 说着,那头已经被打理得平直顺滑的黑发在司寇准的手中似乎并不是难题,他拢起手盘发,几下翻转固定,再取过桌上那顶小小的头冠将发髻束起固定,试了下固定得极稳,这才放心地放下梳子往后退了两步,微微点点头,才轻声示意可以睁开眼了。 连鲤一睁眼,看着镜中的自己,便是一脸惊讶的表情。 她倒吸一口气对着镜子左右来回看着头顶那包得极好的发冠,甚至还有些不信地原地跳了两下,稳稳当当,这才回头,一脸的赞叹。 “小准儿手艺真好,顶得上元香了。” “陛下谬赞。”司寇准看着她跳腾着检验工程质量,苦笑着,说了一声便要打理起自己被连鲤拆掉发冠披散着的头发,却被俏皮的连鲤动作迅速夺了梳子去。 他不明抬头,只见举着犀角梳子的连鲤望着他嘴角邪魅地笑,眼中精光贼闪,心下凄凄暗道了一声不好。 乱糟糟的双马尾,乱糟糟的花苞头,乱糟糟的麻花辫,乱糟糟的宫女髻…… 直至司寇准的头上经历过一系列惨不忍睹的发型后,连鲤戏耍够了,才哀哀叹一口气松了手,司寇准就好像受伤的小狗一样,默默地躲在一旁,偷偷摸摸地梳理起自己的头发,连鲤却像刚强抢民女的地主一般,心满意足地看着他无可奈何的模样。 经过这么一闹,黄昏已经谢去,夜幕也已铺开。 连鲤跪坐在窗台旁的躺椅上,双手撑着下巴,痴迷地看着日头西落。 落势越沉,洒在城墙之上的金色光芒更为绚烂,不再灼热的金光透着股暧昧的意味,暗金的日轮在天边一角褪成静悄悄的灰,像一艘海上的巨轮一样于无声中沉没。 那金色的巨轮尚未沉没,长街一角的花灯却已经迫不及待地亮起,从远处传来某种咚咚咚的声音,沉闷而有力,稍一愣神,连鲤猛得站起身来,好奇又急切地往外看去,这才发现,那是灯会开始的皮大鼓声。 随着一声声沉闷的大鼓闷响,从长街远处的一端,五颜六色的花灯光晕一层层渐渐染开,映亮了墨蓝天空的一角,映红了灯下少男少女的脸庞。 连鲤的心也随着灯光雀跃起来。 她饱含期待,撑起双臂往窗台之下一望,望见许多微红的脸颊与摇曳的花裙,望见那旋转的剪纸彩灯与轻摇的纸扇,不由得欢喜笑了一声,回头便看向司寇准。 司寇准早已候在厢房门口许久,嘴角含笑地看着她这幅惊喜的模样,一手往门口一递,轻声说道:“陛下,可愿意出门走走?” 连鲤脸上的笑容更按捺不住,几乎是一口气从藤椅上蹦下来。 她甩手撑开折扇,仰着小脸看着司寇准,满面春风:“起驾——”(未完待续。) 2-095 冰糖葫芦 月色灯光满帝城,香车宝辇溢通衢。 数年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对未来的美好期望使得今夜的七夕更添甜蜜欢喜。 长街人潮人涌,携手流连于各式街铺的小姐妹相视而笑,递上腰间香囊的姑娘羞涩避开情郎的眼,哄着孙儿卖花的老奶奶,扬起大勺淋上调汁的厨子,转得飞快的金光银光…… 一出大门,整个儿鲜活的节日气息扑面而来,热闹的浪潮让连鲤几乎惊喜得快昏厥过去。 她紧张又惊喜地看着各式各样的东西,时不时尖叫一声,司寇准有时候差点儿追不上她,两人几乎要被人潮给冲散了。 烟花绽开,鞭炮噼啪。司寇准挤过前面的人潮,拉住她到街铺的角落避开人群,叹了一口气道:“跑这么快,万一走散了怎么办?” “什么?”连鲤捂着耳朵大声说道,扭过头来,兴奋地满脸通红。 司寇准脸一黑,靠着她的耳朵大声说道:“跟好了,别走散了。” 司寇准呵出的热气令连鲤的耳朵一阵酥麻,她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司寇准,似乎很高兴。 见连鲤听进去话了,司寇准刚一放心,却又见她的眼睛惊喜一亮,撒脚就要往前跑去。 刚说完的话过耳就忘,司寇准第一次发现连鲤自带“撒手没”的技能,心中有些恼,但是人山人海,就算是黑了脸连鲤也发现不了,不由得憋着口气,追上几步在人群艰难地护着她,顺带着低头看着连鲤眼带疑问,用眼神来控诉自己的不满。 连鲤被司寇准拉住,也想起了先前自己才说好的事情,紧紧拉着司寇准的衣袖,不好意思的咬住下唇,她的大眼睛却止不住滴溜溜乱转,嘴馋地看着那一串串叫卖着的糖葫芦,显然根本就没有认真在听。 “不听话的话,”司寇准稍稍一侧身,伸手替她挡住了人来人往的人群护着她,无奈低头说道,“下次就不带你出来了。” 他这么一说,连鲤立马服服帖帖地双手抓住司寇准一手的手心,讨好笑道:“朕不敢,朕最听小准儿的话了。” 她的手温热,覆盖上司寇准微凉的手心,似乎有什么化学反应在手心与手心之中奇妙变化。 司寇准轻轻捂住她的嘴,警惕地看了看周围,这才摇摇头:“出门注意点。” 连鲤拼命点头,又扭头去看那被小贩扛在肩上的一串糖葫芦,可怜兮兮地回望着司寇准。 “想吃?”司寇准的嘴角扬起笑意,“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连鲤却怕司寇准嘲笑自己,赶忙一歪脑袋,轻哼了一声,施施然道: “你当我傻么!我看书上手,传闻民间有一神物,酸甜适口,耐吃耐看,果子成串串于竹签之上,外施糖衣,名曰冰糖葫芦。朕……我看那人卖的东西很是眼熟,于是……” 能有什么书能一本正经地介绍冰糖葫芦? 司寇准忍不住轻笑出声,制止了这人似乎天生带来的胡诌本事继续发挥下去,挥了挥手,招了正卖力吆喝的小贩过来。 卖糖葫芦的小贩穿着蓝褂,是个中年男子,面相忠厚,眼睛却不停地瞄着人群,透着股精明。司寇准一招呼,卖糖葫芦的小贩极为高兴,躲着人群几步便小跑着过来,停了脚步,眼神却在连鲤与司寇准身上滴溜溜转着。 “来一串。”司寇准预备着掏钱,却被连鲤可怜兮兮的目光定住了动作,眉毛一挑,迟疑说道:“两串?” 连鲤偷偷看了那稻草扎上鲜艳欲滴的冰糖葫芦上,有些不好意思地伸出一巴掌,轻声说道:“五串。” “吃得下?待会儿去河西,带着这么多吃不完可不方便。” 司寇准叹了一口气,看着连鲤捣蒜般地点头,默默将钱掏出先付了。 穿蓝褂的中年男子看着这两名小公子,哈哈一笑,将持着稻草扎的手往上一抬又一松手,刚被高高举起的竹竿便在他握着的手心哧溜滑落。 他的手极巧,在竿头碰地的前一秒便飞快收拢手心握住竹竿的中上端,另一手张开的五指好像是活着的飞鸟一般,用指缝飞快夹摘了几串,等竹竿末端轻轻碰地,他的指缝之中早已稳稳夹住了数串糖葫芦,像红花盛开一样,一手齐齐递到连鲤面前。 连鲤看呆了,愣愣地看着他手上的糖葫芦,没有伸手去接。 似乎颇为得意,蓝褂男子挑了挑眉,带着股不正经的口气嘚瑟说道:“看呆了?厉不厉害?这叫熟能生巧。” 司寇准听着这话,微微皱起眉头,不知道为何,一股怪异的感觉从心底涌起。 这人的语气似乎……有些熟悉,他立马想起了那为老不尊的师父来。 然而那人少说也有七八十岁,头发花白、讲个话都要唾沫乱飞,穿着道袍却能一脸坦然地拿着神殿拂尘拍掉鞋子蹭上的灰,与眼前笑眯眯扛着糖葫芦叫卖的中年男子,根本不一样。 何况徐亨还曾说过,师傅死了。而司寇准确实自那之后,再也没有见过凭空出现的周易老道。 司寇准正兀自沉思着,连鲤扯了扯司寇准的袖子,低声说道:“奸商,少给了一串。” 听闻此言,司寇准还未回过神来,那正得意洋洋递着葫芦串的蓝褂男子低头一看自己的手,五根手指四道缝,确实少给了一根。 中年男子不由得脸一红,骂骂咧咧地把那四串塞到连鲤手上,又从稻草扎顶上摘了一根丢给连鲤道: “你个小矮子才奸商!概率失误懂不懂!” 连鲤手忙脚乱接过满怀的糖葫芦,抱紧了,不由得也气哼哼骂道:“要我不说你就给四串,这么多人又这么吵,谁知道你一晚上坑了多少了,还敢坑我家爱妃的钱,奸商就是奸商。” “气死老子了!卖个糖葫芦容易吗!老子不卖了!” 那中年男子简直是暴跳如雷,在路坎子边上气呼呼地呸了一口,气呼呼扛起葫芦把子转身就走,差点了甩了司寇准一脸糖葫芦。 熟悉的语气,一模一样的“老子”,超级差的脾气。 可是绝对不可能啊…… 司寇准愣愣地看着那蓝褂男子大跨步离去的背影,看他怒火中烧故意大摇大摆摇着肩上的葫芦把子,看他一路毫无知觉地用稻草把子拆散了诸多成双成对的小情人们,心中的疑惑更甚,却有一股更为其妙的熟悉感觉升腾起来。 司寇准的目光看着那蓝褂小贩远去,看到那人在人群最深处好像又与人爆发争吵,拿着稻草把子追得对方摔倒在地,骂街的时候甚至干脆甩了挣钱的家伙。 那卖糖葫芦的中年男子骂骂咧咧,像变戏法一样从怀里掏出一只梨子来,张口便骂个口沫四溅,啃完了手中的梨子再甩手用梨核砸了对手一脸,扬长而去。 司寇准的脸色一变。 没错,就是周易。 (未完待续。) 2-096 灯树巧遇 那卖糖葫芦的家伙,就是周易。 “在这里先等着我。” 司寇准看着那消失在人群中的身影,浑身一震,将手中的东西一股脑塞到连鲤手中,略显焦急地融入人群,向着那个方向艰难行去。 连鲤手忙脚乱接过,刚要张嘴喊他,嘴里咬着的一串糖葫芦差点儿掉了,她急忙咬住,冲着司寇准呜呜叫了两声,哪知道司寇准追得极快,她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司寇准不见了踪影。 到底看见谁了啊,这么重要? 再重要,能比她一国之君还重要么? 连鲤心底有些不高兴,蹲在街角,把嘴里的糖葫芦一口气吃掉,等了一会儿,百般无聊,索性将怀里抱着的东西放地上理了理: 小准儿给她买的牛皮鼓、小准儿给她买的画册、小准儿给她买的糖葫芦、小准儿给她买的油纸伞、小准儿的钱袋子…… 她看着一堆凌乱的小东西有些苦恼,等了大半天,却始终不见司寇准再回来。 连鲤正愁苦着,离她不远处的长街中心地段却灯火辉煌,锣鼓喧天,在许多人的欢呼声中,一棵高大的灯树亮起。 那灯树树身高达两层楼,由金属打造出来的繁枝茂叶上皆置灯盏,每盏花灯各不一样。 灯树八个方向的檐角垂挂着金银双色穗坠,金玉相佩,银铃相击,光照互映,风吹互响,锵然成韵,悄然成画,似虹似霞,似乐似歌。 连鲤虽然站得远,也看呆了,像是看见了好吃食物的小猴儿一样,抓耳挠腮,好奇得不得了,直想要过去看看热闹。 可她却又舍不得手上一干零碎的物件,何况司寇准也还没来。 惊鸿一瞥,她发现旁边铺子上售卖的大花布匹,忽然灵光一闪,跑去剪了几尺,学着灯会上有些游客的样子,笨拙地把这些东西捆成一小包背在背上,抖了抖,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却掉了一地。 好在那布店摊主好心,看着连鲤的囧样直发笑,居然肯放下手头的生意过来帮连鲤收拾一番,她客客气气道了谢,又掏出银子在布店又买了些布料,将布包往身上背了背,发现还挺结实。 连鲤十分佩服着店主的手艺,眼见那灯树又大放光芒,她便也冲着那边赶了过去。 左手拿着三支糖葫芦,右手拿着一串时不时咬上两口,连鲤像是从乡下进城赶集的农家娃子一样,开始兴致勃勃地融入观赏灯会的人群,围绕在金银灯树旁观赏花灯与表演,随着人群爆发如海的喝彩,连鲤兴奋得满脸通红,使劲地鼓着掌。 这些东西,在宫里可看不见。 一口老酒自卖艺汉子的口中喷出,溅的一堆篝火火光四溢,连鲤的眸子被映得流光溢彩,惊讶地看着那火花大喝一声。 待那火光一熄,却望见了对面一黄衫女孩儿,娇娇弱弱,面若三月桃花,一双安静的杏儿眼正犹疑地望着这边,一见连鲤也歪着头地看着她,这才面露惊讶之色,赶忙冲着连鲤挥了挥手。 黄衫女孩眼神一亮,笑意盈盈,喊的一声哥哥迅速被呼喝声淹没。 正是施洛雪。 见到连鲤,施洛雪的心情由一大早的郁闷愁苦,瞬间变为了惊喜与羞涩。 与到连鲤之前,她心情不好的原因很多,比如她的闺中好友屠姣姣又反悔了不肯将家中私藏的几本书出借给她,比如她已经连续半个月辛辛苦苦抄写了一半的手本被侍婢一碗汤给毁了,比如她在七夕佳节的时候碍于爷爷命令要与世家子弟同行,既浪费了抄写的时间,也浪费了给她的连鲤哥哥准备惊喜的时间。 然而当她第一眼看到灯火消逝之时,对面的那双灵动眸子,心却狂了起来,陛下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还穿着寻常人家的淡青衣衫,如寻常人等挤在人群之中,屈尊降贵,为灯会的表演喝彩鼓掌? 等对面的连鲤也耐不住兴奋垫着脚冲着她挥手呼喊的时候,施洛雪的心底还依旧存着些犹疑,不大相信。 然而她的手,她的眼,她的笑容,在此时此刻都已经不受她的控制了。 施洛雪感觉到自己微烫的脸颊,她看见自己高兴地挥手回应,她听到了自己喊的一声哥哥,声音比往日都要洪亮。 今年的七夕终于有些不一样的地方了。 施洛雪忽然庆幸自己没有如往年一般独坐书房,去翻阅那被人冷落的诸多书籍。 灯树光芒大放,将夜空映照得恍若陷仙境,人群又爆发出一身欢呼。 待到连鲤挤着人好不容易来到施洛雪这边之时,连鲤的额上已经冒出了细细的汗珠,那双眼睛却兴奋得亮晶晶的,尖叫一声,将施洛雪一把抱住又跳又叫的。 幸好旁边一位年轻公子哥拦着,连鲤差点儿亲上去了。 “我的洛洛越长越好看了,今晚可有好好打扮打扮,出水芙蓉?沉鱼落雁?” 连鲤调笑说道,拉着施洛雪的双手,大方夸赞道。 “陛……别,你怎么在这儿?!” 施洛雪感觉到自己脸颊滚烫的声音,高兴又羞涩地抿了抿嘴。 多羞人。 说到这个问题,连鲤下意识回头一看,满眼的人山人海却不见司寇准的身影,心中一阵失落,却又被她迅速收起,只是回过头来,眉欢眼笑反问施洛雪道:“我出来玩呢,你又怎么在这儿?” 说着话,连鲤还得意洋洋地将手里的糖葫芦一个劲塞到施洛雪的手里,还给她示范道: “洛洛来跟哥哥学,这东西特别好吃,先吃这层冰糖,特别甜,再吃里面的酸枣儿,保证味道超级好,我在……家里,我在家里可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连鲤十分热情,边说着,边不客气地先给施洛雪拆了一只,再给自己拆了一只,张嘴便咬,腮帮子吃得鼓鼓的,笑眯眯地看着施洛雪。 施洛雪含笑低头一看,那竹签子上穿着数个大小相近的红果子,外面裹着晶莹透明的糖稀,在灯光映照下流转着红艳艳的光芒,煞是诱人。 她爷爷是绝对不许她吃这种东西的,但是此时,怎能拒绝? 应该可以算是……御旨吧。 施洛雪娇羞一笑,学着连鲤的模样,小心翼翼地从竹签顶端轻咬一口,安静贤淑,细嚼慢咽,咽下去后,才冲着连鲤又是微微一笑。 味道确实好。 连鲤一见她喜欢,又高兴地把背后的包裹拿了下来,想要拆给她看自己买的许多小玩意儿,哪知一只手粗鲁地按住她的包裹,用力地压着她的手。 一道声音在连鲤头顶响起,她抬头一看,施洛雪身旁站着位年轻公子,此时正极为嫌弃地挡住自己拆包的手,不爽地问道: “雪儿,这位……是家府上的公子?”(未完待续。) 2-097 更上层楼 那声音的主人不爽,连鲤更不爽。 谁敢压着她的手,还敢叫她的洛洛这么亲昵? 连鲤皱着眉头抬头一看,施洛雪身旁站着位皮肤白皙的年轻公子,腰背挺直,衣衫精致,看得出来今晚是好好费了些功夫打扮过的。 可惜长了一对三角眼,显得这人猥琐又奸诈。 此时,一脸自矜又略带鄙夷的文励心正不自觉地撇着嘴角,嫌弃地看着连鲤唇角残存的一点红糖渣子,啧了一声,回头却和颜悦色对着施洛雪道:“这无礼的小子是哪……家府上的?” 他说的客气,问的府上,其实他从连鲤刚出现的三秒钟之内就判定了这家伙虽然穿得人模狗样,可惜却举止无礼。 等看到连鲤跟献宝似的把糖葫芦和灯会上到处都卖的小玩意一股脑塞给尊贵的施小姐,文励心又得意洋洋地给连鲤的身上贴上了“穷蛋”的标签。 他故意问的“府上”,只等着身旁的施洛雪一脸尴尬地说出这野小子是哪个山旮旯的。 “这是我哥哥。文公子,先前说过了,我们相识不久,还是暂且不要称呼那么亲近为好。”施洛雪有些不高兴,但仍保持着良好的教养微笑说道:“这位是自小与我相熟的哥哥,难得相见,自然高兴。” 说着,施洛雪又介绍起这三角眼,向连鲤介绍说道:“这是文励心公子,与端州文旭大人是表舅甥的关系。” “噢……文旭啊。” 连鲤对着人没有好感,漫不经心应了一声,显得兴趣缺缺,心里默默地将这人标记为“三角眼”。 那三角眼十分不爽连鲤对自己表舅直呼名讳的举动,冷笑一声,低头对着施洛雪伸手温和道:“外面人太杂,不如雪儿与我上御风楼坐坐。” “好啊好啊。”不等施洛雪开口,连鲤很是高兴,把包裹里面的东西又都包好一甩背在背上,挤开文励心,一脸傻笑地勾住施洛雪的胳膊亲热说道: “正好我也饿了,洛洛,我从家里跑出来的时候可没有吃晚饭,快要饿死了,御风楼很出名吗?有什么好吃的?” “你到底出来多久了,当然会饿了。”施洛雪有些心疼地看了她一眼,明明年纪比连鲤还要小,此时却像是姐姐一样拍了拍连鲤的手,高兴介绍说道,“有很多好吃的,你肯定会喜欢。” 三角眼听着连鲤背上叮叮咚咚的一阵乱七八糟的响声,一瞪,又碍于施洛雪在场,只好故作风度将伸出的手换了个方向,请了连鲤与施洛雪一起上了楼。 御风楼,便是之前施洛雪被屠姣姣拉着前去的那名满魏京的酒楼。 连鲤随着三角眼身后走进御风楼厅堂,乍一看便惊讶地张大了嘴,显然也被这半分阴阳的独特设计惊喜到了。 “设计倒是独特,要知道,就算是宫里面也只是中规中矩的,少有这样的。”连鲤对着施洛雪道。 文励心听见了,心中又鄙弃连鲤的话来,心想着你这看什么都新鲜的乡巴佬,哪能见过世面,说得就好像你进过皇宫一样。 连鲤不知文励心的想法,还兴致盎然地与施洛雪走在前头。 宴客的楼层高耸,从一楼一路顺着环形阶梯向上,有四五楼高的大堂顶端悬挂的无数花灯垂至下方,随势旋转而上,沙戏灯、马骑灯、火铁灯、架儿灯、象生鱼灯、一把蓬灯、海鱼灯…… 施洛雪为连鲤细心介绍着,那从灯纸洒下温润的金光,似乎为连鲤开启了一个不一样的世界。 一楼设有歌台舞榭,有数十美人轻歌曼舞于高台之上,琴瑟幽幽,觥筹交错。文励心定的位子在二楼,较为安静,属于中等偏上的价位。 连鲤走到酒桌之前才迟钝地发现,这一层的宴席楼层都是半开阔呈扇形临窗的地带,从窗外望得见三面风景,就好像悬浮在半空中的楼宇一样,视野开阔,十分震撼。 “真厉害……”连鲤满脸惊讶,快跑着将背上一袋子玩意儿丢到桌上后兴奋地跪在窗边椅子上,趴在窗户旁往楼下望过去,,喃喃说道,“什么样的人能想出这样的设计啊……” 文励心一听连鲤这话,心中对连鲤的印象又添加三分土气,施施然摇着手中的折扇,侧头对着施洛雪带着得意介绍说道: “传言中这栋位于魏京长街中心的酒楼背后是老板行事隐秘,性喜烈酒与美人,偏又脾气乖僻。只要心情不好了,便将客人们都轰出去关门三天都有过。原本这种酒楼该是不出半个月就倒闭的,偏生酒楼装潢极其风雅,饮食汤糕虽价格昂贵,可却皆为上等特色,滋味独特,况且还有许多的菜品打着独此一家的称号……” 施洛雪正含着笑意看着连鲤兴奋的模样,闻言一听,便也开心说道:“那敢情好,哥哥早就饿了吧?” 连鲤欢呼一声,一路小跑坐到位置上,腰背挺直,兴致高涨,望着施洛雪的一双澄净眸子闪烁着期待的光芒。 御风楼每层分配了十名做事干练眼力高深的候桌小厮,连鲤他们这桌的小厮一开始便候在一旁的角落,文励心勾勾手指,那小厮便捧了菜单子安静送上,也不是像寻常酒楼小二那样张嘴就来一段子绕开报菜,而是端着御风楼的规矩,不卑不亢地等候着客人的差遣。 “今日有何新鲜的招牌菜?”文励心看了一眼菜单,将它递给了对面的连鲤,客气笑道:“我与雪儿相熟,小公子是客,请先点。” 连鲤挑着眉毛地看了他一眼,心想着到底是谁跟谁比较熟。 只不过腹中空空,饥饿让她放弃了计较那么多,接过菜单,连鲤看了两眼,发现每个菜色还以诗为名,什么千里莺啼绿映红,什么万绿丛中一点红,很是讨厌,便抬头干脆利落说道: “太麻烦了,吃个菜还这么罗嗦。还是十道招牌菜都来一遍吧,另外米膳、粥品我不用,多上甜品就好;还有,我喜欢吃一品琉璃果、三蒸酉羊、七味红瑙肉,九珍果汤多加糖,嗯……先上这些吧,需要的话我会再吩咐的。” 她的嘴里每蹦出一个菜名,文励心的脸就黑上一分,招牌菜两三道便已是他预算的极限,自己又不是王爷丞相,哪担得起十道菜都来上一遍的道理? 直到连鲤放下菜单子,一脸腼腆笑容极为不好意思地把菜单递给了他,文励心才咬着牙对着身后的小厮挥了挥手:“记下了没?” 哪知道那小厮的脸比他还尴尬,对着连理恭敬一礼,客气说了一句: “小公子见过世面,很抱歉。您要的菜,一品琉璃果与七味红瑙肉都没有。”(未完待续。) 2-098 一把绿伞 文励心心下一阵庆幸,又不好表现出来,一看连理笑意盈盈的好似故意的样子,顿时感觉面子被削了,难堪地低声骂那小厮道: “你个魏京第一酒楼居然会有没有的东西?” “这两样菜品,是宫里御品,独家秘方。御风楼是有自己的独家菜,可也不敢冒犯天子把这两样明码标价拿出来卖呀。” 小厮客气回答着,瞥了玩着筷子的连鲤一眼,心里默念道,敢情这几个富家子弟是来砸场子的,自己居然还以为要接一大笔单,等下一下场,还得赶快和楼上那位管事儿通报一声。 连鲤却不知道那低眉顺眼的小厮已经把自己列入了“砸场”行列,想了想,脸色很是明显地表现出十分遗憾的神色,惋惜地摇了摇头说道:“听了文公子的介绍,我还以为第一酒楼什么都有呢,没有的话,那就算了。” 文励心失了面子,也不好发作,憋了半天的气,只好又温柔地转头,与身旁的施洛雪道:“雪儿,你呢?” 施洛雪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正少有地带着调皮笑意看着连鲤,闻言一愣,微笑说道:“既然文公子这么客气,那我只要与哥哥一样,九珍果汤还有几道简单的菜品就好了。” 几道?文励心亲热的笑容更盛,心里却有些恼怒想道,这女人也真是没脑子,她以为花的是谁的钱,要不是看在她背后的附属的那些东西,他才不乐意在这里盘算着一道九珍果汤需要多少钱财。 文励心恋恋不舍地点了菜,小厮下了场子,他在其他桌上又遇到了相熟的人前去聊上一两句,这一桌的场子才稍显冷清下来。 连鲤玩着桌上的筷子,见他走了,赶紧腾了座位与施洛雪坐在一起,有些奇怪凑耳说道:“洛洛,你怎么跟这三角眼在一起?” 连鲤靠近说话吹出的气息热红了施洛雪的脸,她有些痒痒,缩了缩脖子,看了一眼站在远处正与人攀谈的文励心。 文励心正端着一脸假笑,与一干公子哥聊得火热。 施洛雪对着连理低声解释说道:“爷爷说文公子进京备考,让我和他出来逛逛。” “逛逛?我看他可不是什么好人。想考我的官,做梦去吧。” 连鲤想起这人看着自己若有若无的嘲意,不由有些不爽,用着下巴指了指自己的包裹,低声骂道:“要不是你在,我看他的眼神恨不得把我的包丢下楼去。不,说不定连人带包丢了。” “放心吧。我不喜欢他,只是爷爷的交代而已。”施洛雪安慰道。 她自然是明白,无缘无故对你甚好的一个人,肯定有所图。 只是她怎么也想不明白,曼青姐姐都十七了还可以在边关随心跑着,而自己才十三,为何爷爷究竟是为何如此着急,急着与朝中大臣们相走动,急着把她的婚事定下来? 如果她在两个月之内把婚事定了,那她就没机会入冬日的大选了,也没有办法进宫与哥哥…… 不能这么快与莫名其妙的人订了婚事嫁出去。 想到这,施洛雪不由得有些失落,又暗暗坚定了自己的决心。 可是爷爷向来与太后亲近,遇上这种亲上加亲的事儿,为什么要放掉自己与哥哥的……机会呢? 施洛雪在纠结地猜测着爷爷的想法,连鲤百无聊赖,拿筷子夹着开胃小菜,笨拙地把白瓷碗里的花生夹得团团转,观察着那边正一脸傲慢与人攀谈的文励心半天,忽然扭头冲着施洛雪阴险笑道:“我十分不爽。还敢叫你雪儿这么亲近,你是不是也听得不爽的很?” “也……还好。”施洛雪说得很没有底气。 “说大声点。”连鲤不满地拿筷子敲了敲碗沿,像洪武俊教授过她一样,让施洛雪改改这总是逆来顺受的样子。 “我……也不爽。”施洛雪脸上一红,见连鲤无奈的眼神,心下一急,稍微提高了点儿音调说道:“我也不爽。” “好洛洛,有什么不高兴的事情,就是要说出来嘛。”连鲤看着她害羞无措的模样,又是一阵嘲笑,信誓旦旦说道,“让哥哥来替你教训一番。” 连鲤说罢,冲着施洛雪得意眨眨眼,说着就开始翻看自己携带的大花布包。 一旁的施洛雪表面上遵守着大家闺秀的风度目不斜视,私底下却不停偷偷瞄着向来不按常规出牌的连鲤到底掏出来什么东西,心里好奇得要死。 恰巧这时文励心也回来了,满面红光,一坐下就开始吹嘘方才聊天的是哪位大臣之子,如何的好交情。 连鲤本来含着笑想听他说完,哪知文励心这么一说就没完没了了。 眼看第一道菜上来了,连鲤赶紧打断他,看似随意地,将司寇准的钱袋子掏出放在桌上,一脸讨好恭敬说道: “文公子,方才小弟有眼不识泰山,现在小弟想弥补一次,不知公子能不能收下小弟的一片心意?” 文励心本有些不甘心地收了嘴,现在一听这话,以为连鲤见他私交甚广,也起了巴结起自己的心了。 这山包子能有什么事有求于自己?是卖的菜被巡街的衙役收了,还是想要托自己的关系,在魏京的小部门找点儿事干? 他本想嘲讽一番,再看着连鲤手旁那钱袋子敞开的口子里似乎还微微反射着金黄的光,心下大喜,不由得有些自得,点头说道:“小公子,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是一点小意思。”连鲤状若无意地推了推手旁的钱袋子。 “一点小意思?若是不够意思,那就不好意思了。”文励心开始估算着那袋子里如果装满金子,该是多少价值。 “那没关系,就是意思意思。”连鲤说得诚恳,脑袋却有些发晕,开始理着这几个“意思”的关系,心中开始佩服起以前上朝自己坐在上面看着悠闲,原来底下司寇宰相与施昊老大人唇枪舌剑,也不是什么过瘾的事情。 话已至此,文励心脸上才浮现出满意的笑容,矜持地点了点头,微微伸出一手,就想要拿过那袋子金元宝。 连鲤看着他,笑容更盛,手猛地抬起,一把用力压住了文励心握着钱袋子的手,想起先前这人也如此对待自己,不由得心中大快。 “小公子什么意思?”文励心的脸一黑,顿时要翻脸。 “我的意思,可不是这个意思。” 连鲤贱贱笑着,把钱袋子从文励心的手心里抽回,另一手在文励心的视线里虚虚一晃过去,反手从桌底下抽出一把伞来。 正是先前她缠着司寇准买下的花伞,伞面全绿,绿得发黑,绿得发紫。 文励心的面色不是很好看,恼道:“小公子送伞?” “我师傅曾经说,绿是生命的颜色,是未来,是希望。” 连鲤诚恳说道,一脸的天真善良。 她的心底却在默默补充说道,这份充满未来与希望的礼物,当着施洛雪的面,怎么的你也非得收下不可。 显然施洛雪也想到了这茬,愣了愣,捂嘴轻笑出声。 一把绿伞,你若不举,便是晴天,你若举了,绿云罩顶。 内敛含蓄,连鲤送的一把好伞。(未完待续。) 2-099 擦身而过 再说司寇准离开之时,便是一路追着那蓝褂男子离去的方向,可惜灯会人潮太过拥挤,司寇准追到一条小巷口附近,便失去了他的踪迹。 所幸巷口前一卖花的小孩儿指了指,司寇准便一头追进了小巷。 一进小巷,似乎巷外的各种吵闹都被渐渐隔绝,他急追了几步,在分岔口,却没看见周易的身影。两边的巷道都幽暗不清,不知周易是往哪儿走去。 正犹豫着,前边慢腾腾地走过来一位四五十岁左右的中年妇女,推着小推车路过,大概是要上灯会买点儿小玩意来。 司寇准眼前一亮,又上前去,客客气气问她有没有遇见过一名穿着蓝褂的中年男子。 那妇人有些紧张,看着司寇准的目光有些奇异,像是在认真打量她他的衣着,没有说话。 司寇准以为这大娘是警惕陌生人的搭讪,就下意识摸了摸腰间,想要买点儿这西来获得一点信任,一摸才发现随身的钱袋子不见了。 遭贼了。 他没想到自己也有这么一天,脸上一本正经的神色倒是没有变化,只是更冷冽了些,回过头来,看着大娘探究的眼神,只好苦笑着摇头说道: “大娘,您好心点和我说吧,我出门忘带钱了。” 那大娘似笑非笑上下打量他好几眼,忽然用怪异的腔调问道:“你看见过我的小熊吗?” 司寇准一愣,前后看了看,迟疑回答说道:“晚辈……一路上并未看见。” 那大娘的眼底还有些疑惑,带着点期待看着他,忽然又上下打量了司寇准一遍,有些不好意思地拍着手唱起歌来。 “你挑着担,我牵着马,迎来日出送走晚霞,踏平坎坷成大道,斗罢艰险又出发,又出发,啦……啦……” 她的声音有些怪异,曲调合着歌词唱起来又显得生疏,也就是俗称的跑调。等她高高低低唱完之后,司寇准都有点儿忘了自己在哪里了。 那大娘一曲唱罢,顿了顿,像是在等待司寇准表扬,又期待吟唱问道:“敢问路在何方?” “……”司寇准耐着性子等她唱完,满脑疑问地看着她,不知道这大娘是不是有些毛病。 谁会对着第一次见到的陌生人唱起歌来?司寇准想了想,也许要出去打听打听谁家的病人走丢了。 “你还记得当年大明湖畔的夏雨荷吗?”大娘不死心,又试探了一句。 “……” 司寇准决定还是去其他地方问问看算了,转身就要走。 “喂喂,等等。”大娘一把拉住他,带着最后一搏的神情,有些紧张地四周看看,“你……” “大娘,我还要找人。”司寇准说道,索性便随便选了一个方向,快步离开往一条小巷走去。 他身后,那大娘喊着,又追了上来,急忙从小推车中拿了个小东西塞给他,恋恋不舍地看了司寇准一眼,终于放弃,往另一边指了一个方向。 司寇准大喜,接过那小玩意儿道过谢,便赶忙追去。 等他的身影消失在巷尾了,那静静站在原地看着那个方向的中年妇女才双手叉腰,无奈地摇摇头,顺带着后怕地拍拍胸口。 她在墙角搁了那辆推车,健步如飞,一溜烟儿跑进了灯会人群之中,无影无踪。 另一边,追了数十步之后,在巷尾被高墙死死堵住去路的司寇准脸极黑,无法想象无冤无仇的,为何自己竟然被指了条死路。 难道……是因为没有跟她一起拍手唱歌,那大娘恼了才胡乱指了? 他停下脚步,这才忽觉手中有些粘腻,抬手看了看手里的小玩意儿,像是个筒一样的东西,一端覆盖着齐国从海上走来的玻璃,不知是什么用途。 等司寇准动了动手指,发现手上与那柄上似乎沾着些许粘腻的梨汁,他的脸更黑了。 没错,就是他! 司寇准几乎是怀着愤怒的心情立刻回转过头,可是除了在巷口找到那辆被丢弃的小推车,一无所获。 他恨得牙痒痒,想不明白师父为何要躲着自己,等再到先前与连鲤分离的摊子旁,司寇准几乎要暴走起来。 连鲤不见了! 第一次出宫路都不认识竟敢不见了! 身为一国之君的那人居然随随便便不见了! 司寇准回望人山人海的灯会热潮,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油然而生。 “小伙子,你是来找刚刚那孩子的?”司寇准的旁边,花布摊的老板好心地指了个方向,“我留了个心眼,他往那边去了。” 司寇准大喜,谢过老板,老板却摇摇头,带着点责怪说道:“你这当哥哥的,哪有丢下小弟自己跑了的道理,我看他在原地等你好久才走的,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我……没事。“司寇准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对着连鲤心生愧疚之情,只好再次道了谢,便往那老板指的方向追了过去。 他硬着头皮,挤着人海,冒着火光与油花,倒腾着挨了小孩踩的脚,挪着不知被谁揩了油的屁股,像是个即将爆炸的炮竹一样,憋着满肚子的委屈,行走在灯会的各个角落。 他忽然想到,会不会是有居心不轨的人带走了连鲤,据说在秦国的奴隶贸易可是十分发达。 再一想不对,连鲤向来好吃甜食,不管是谁拿出一颗糖,魏国的皇帝保准陛下就傻颠颠地跟人走了。 也许是去其他地方看热闹了,方才灯树周围热闹极了,那人必定会耐不住好奇去看一眼,说不定待会儿放河灯就能在河岸看见了…… 灯会烟火大绽,人群爆发出一阵又一阵的狂呼。 司寇准越想越烦,无力地发现各种声音震耳欲聋,他都不知道,自己喊出口的是连鲤还是连你。 直至他的头上被人用一颗花生仁用力砸中,怒目抬头,这才发现,一旁楼上临窗观景之处,有人正拼命冲着自己挥着手。 司寇准先是一愣,发现那在窗台边兴奋蹦跳着的人,一直紧绷着的脸终于有了卸下重担的一丝笑意。 终于找到了。 他忽然感觉今晚受的各种罪所有都值了。 “小——准——儿——我——在——这——里——呀——” 楼台之上,连鲤兴奋地将双手撑在窗台之上蹦着。 她喊了几声,发现司寇准却没有动弹,唯恐他没看见自己,急忙转身又取了施洛雪跟前的一碟花生米,飞快抓了一把放在手心,挪了屁股靠坐在窗台之上。她背斜斜靠着木框,另一手飞快地用两指捏了一颗,迅速瞄准着司寇准用力丢了过去。 她的目力极好,手劲又用得大,那颗花生米不负连鲤所望,飞过无数人的脑袋,无声地弹到了司寇准的额头上,带着死而无憾的幸福模样消失在无数人的身影之中。 花生米蹦过额上,司寇准的脸又一黑,终于想到了以后一眼认出连鲤的好法子——只需夜观天象,看哪里傻气冲天,便是连鲤之所在。 能够将这种傻逼气质散发得能够如此浓烈的,世界仅连鲤一人。(未完待续。) 2-100 谁的菊花 窗台之上,连鲤又兴奋地冲他挥手,见司寇准还站在原地不肯挪动脚步,急忙又低头抓了花生米要丢过去提醒他,再抬头时,司寇准却已经不见了。 去哪儿了? 她的心一慌,站在窗台旁的长椅子上,上身前倾,拼命往楼下看着。 真的不见了。 连鲤下意识便以为司寇准方才没能发现自己,扭头便要追下楼去,哪晓得手中的瓷碟一个没拿稳就要掉下去。 她便要急忙抬手去压,哪知道平衡一被打破,斜靠在窗台上的身体随之重心不稳,晃荡了一下,眼看就要掉下楼去。 那一秒,连鲤慌忙伸手试图抓住窗框,却扑了个空往后倒去,她的脑袋也随之一空,濒死之际,似乎时间也停滞了下来。 连鲤依旧斜斜半靠在窗台,只是重心已经失衡,她呈现坠落的姿态,极为缓慢地往外坠去。 她的睫毛极其缓慢地轻颤,微风拂过,像是母亲的怀抱一样温柔地托着她的周围下坠。 一只淡青流萤绕过她的指尖,流连飞转,缓慢却美得惊人,连鲤的发丝飞扬,却挽不住她眼里即将逝去的光芒。 漫天的烟火以极其缓慢的速度盛放,盛放,好像在黑夜中萧瑟盛开的花朵儿,光芒乍现,却又好似永恒般凝固在黑色幕布之上,花灯之下,欢快跃起的孩子笑容仍旧凝结在嘴角眼梢。 连鲤无法动弹,她能够清晰地感觉到灵魂与知觉的凝滞,甚至能够在眼角余光望见自己即将摔在御风楼之前的灯树之上,她甚至还有时间想着,也许下一秒自己便会被那高大灯树的铜叶铁枝夺去知觉,成为往后每年七夕佳节母亲警告调皮孩子的血腥怪谈…… 然而下一秒却迟迟不来。 这种异样的感觉,让她恐惧。 要死了吗? 莫名熟悉的时空停顿感,勾起连鲤脑海最深处那段血淋淋的记忆,死气沉沉的边城、流血哭泣的夏新荷、悬于头顶不断崩裂的莲灯…… 时空在她的身周失去效力,逐渐崩塌,在凝滞的亿万光年的时空里苦等着自己的死亡,是十分可怕的一种感受。 好冷。 连鲤猛地打了个冷颤,唇瓣微微颤动,几乎是同时,时间迅速流动,她又立马感受到耳边疾呼过的鲜活夜风,震天的烟火在她的眼前迸出美丽的形状,一瞬即逝,她往外坠落,还能够听见施洛雪的一声惊呼。 时间又疾驰,花火已逝,微风无踪,流萤尚存,她平衡不稳的身子又在施洛雪的惊呼声中,飞快往楼下倒去。 一只手从黑暗之中探出,莹洁的每一寸肌肤都在黑暗中散发着微光,如同方才在夜色中微弱的萤火一般,一把拉住了往后倾倒的连鲤,再用力张开双臂抱住她! 连鲤被拉回活着的世界,瞬间被一个温暖的怀抱紧紧包围。 好温暖。 她的感觉像是从极寒之地解禁出来,浑身打着冷颤,贪婪地听着这人砰砰直跳的心跳,第一时间,竟然想哭。 还未回过神来的连鲤,在下一秒,便被这人一把抱下窗台,毫不怜惜地用力扔到了方才她踩过的长榻之上。 司寇准站在她的面前,面色苍白,喘着气,胸口不停地起伏,在这秋夜,他的额头冒着冷汗,眼里都烧着又惊又怒的火苗。 连鲤愣愣看着他,一呼吸,鼻尖似乎还残留着司寇准的淡淡气息,不由得老脸一红,说不清是高兴还是难过,还未开口,她好像依旧在寒冷之地一样,下意识一哆嗦,果然还是后怕的感觉居多。 看着司寇准,连鲤委屈一咧嘴,刚要哭出来,谁知道那边缓过劲的司寇准动作更快,在后怕之余,怒火腾起,大声冲着连鲤吼道: “你怎么胡乱跑?!摔下去怎么办?!出门也不带脑子的吗?!知不知道我找你多辛苦!找你大半天了,你倒悠闲,还啃起了花生米来着?!还丢我?!还招手?!你丢啊?你丢啊?” 这一刻,司寇准的心里又气又烦,根本没注意到自己到底说了什么,只是想着哪怕是为了自己的底线,也应该在这时候扭头就走,这辈子再也不见这麻烦精算了,真不知道这人整日里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本来连鲤就眼根子就发红,一见司寇准吼她,好像忍了一晚上的委屈和牢骚也爆发出来,当即咬着唇愤怒回骂道: “你还敢说我!是谁丢下我一个人就跑了的!我认识路么!这地方我认识一个人么!你掉头就跑,你有没有想过我一个人怎么办?” “我告诉过你,我,我说过你在原地等我!”司寇准气急,满肚子的话一口气蹦出来,都快把自己噎死。 “你说清楚了吗!你丢一句话就把我甩了,你当我什么人啊!” “等我等我等我,这么两个字,你听不懂吗?!” “老子等你多久了!你他娘的让老子七夕一个人等你一个大男人你好意思么!” “大男人?你也知道你是个男人,十五了!马上就要成亲了!你会有妻子有孩子,难道我一个外人还要像小时候那样照顾你?!” 司寇准怒气上涌,心底憋了许久的不满终于脱口而出。 连鲤听了这话,愣了一秒,满肚子的牢骚因为对自己的将来的无力感,瞬间化为滔天怒火。 她在司寇准话音刚落的下一秒,立马暴跳如雷,瞬间展现了不知不觉从周易那儿潜移默化的霸气,愤怒拍桌而起,一句话响彻了整个御风酒楼: “他娘的司寇准你再说一句老子今晚爆你菊花!” 满堂寂静,施洛雪手中的筷子哐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一旁的文励心原本还想劝说两句,哪知道完全插不进一句话,一听连鲤这话,也用一种狐疑的眼光不停地瞟着两人,越看,眼里越透着股原来如此的暧昧意味。 感受到周围奇特的眼光,司寇准原本满是怒火的脸顿时一阵红一阵白,气势瞬间低落了许多,声音低了,却仍旧不服气嘴硬说道:“你胡说什么,谁的菊花?!” 连鲤见一招压制住了司寇准的气焰,顿时也叉腰霸气骂道:“你再叽叽歪歪个屁,老子晚上翻你牌子你信不信!” 围观群众发出暧昧的惊呼,纷纷投以奇妙的目光,看着看着,越发觉得这俊俏的公子哥,还真有可能是被这霸道小无赖强抢进府的。 哎哟哟,真是世风日下哟…… 哎哟哟,现在的小孩子光天化日之下打情骂俏哟…… 哎哟哟,还好今天约你出来吃饭了不然也就看不到了呢…… 一群吃着饭的大爷大妈满脸兴奋,看着这边的几人,偷偷地交耳指指点点道。 (未完待续。) 2-101 闷骚属性 司寇准一怒,再要开口反击,哪知连鲤一掀前襟,霸气一脚踩上椅臂,冲着司寇准挑衅地扬了扬下巴,眉毛一挑,浑身的痞子无赖气息。 她那眼神明明白白告诉司寇准:如果他再顶一句嘴,她就不介意今晚回宫下旨让全天下知道司寇准进宫侍寝,她相信自己的名声早已毫无存在感了,就算多添上这么香艳的一笔,也没人在意。 可是她捏准了司寇准会在意。 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 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 有理说不清,有理说不清…… 司寇准的脑海里反反复复回荡着这几句话,强忍着没有再次反击。 他只是咬牙看着连鲤,愤怒地闭嘴,愤怒地一屁股坐在桌边,愤怒地举起一双筷子,愤怒地夹了一颗花生米,愤怒地放进嘴里咬碎。 他一口一口将花生米嚼得咯咯作响,根本忘记了平时自己伪装得多么清冷淡漠,此时只顾着愤怒地看着连鲤,好像恨不得让连鲤化作他嘴里的花生,狠狠咬上一口。 “吃饭!看什么看!”连鲤瞪了周围的观众一眼,拍桌怒骂道,“老子打是亲骂是爱,你们瞧什么瞧!” 嘘声一起,周围人都带着还未满足的失落回过头去,只不过时不时聊着天还回过头来看几眼,嘴角的笑容十分暧昧。 施洛雪看着这当场胡闹的两人,有些紧张,低声对着连鲤担心问道:“哥哥,没事吧?司寇公子,会不会是生气了?” “没事没事,哄哄就好了。” 连鲤脸上绽开自信的微笑,她自觉对讨好司寇准这种事向来得心应手,对这施洛雪低声说完这句话,才施施然下了椅子,笑眯眯地坐在了司寇准的旁边,笑眯眯地剥了块橙子递给司寇准,笑眯眯而又可怜兮兮地说道: “小准儿,我知错了。” 司寇准斜眼看着她,不做声,又伸手夹了颗花生米,愤恨咬碎,施洛雪一脸惊奇地看着他们俩。 连鲤不顾别人的眼色,又一个劲地将手中的橙子往他面前递了递,讨好地笑。 “我不喜欢吃橙子。” 司寇准冷冷地拒绝,伸手又将瓷碟中的几颗花生米塞入口中,愤恨咬碎。 “那你喜欢什么?喜欢花生啊?”连鲤作恍然大悟状,急忙喊了几盘花生米上来,又回头撑着下巴看着司寇准慢腾腾关心提醒道:“你吃这么多花生,晚上喉咙会疼的。” “我喜欢吃花生。” 司寇准冷笑一声,隐含挑衅,一口气又连着夹了四五颗,略带挑衅地一股脑愤恨地嚼,根本不管自己的腮帮子已然一阵阵酸疼。 连鲤无可奈何地冲着施洛雪耸耸肩,表示自己也没办法了。 直至此时,一直没机会表现的文励心才咳了咳,作出了主人翁的姿态,率先转了话题,说了一番关于这酒楼的传闻,然后温和有礼笑着。 他的心底已经对司寇准的来头有了个底,打算与之交好,说不定能顺着宰相这棵大树上那御前看看风景。 这么一想,文励心只觉得前程一片光明美好,连带着司寇准在他的心目中,也由先前诗会上的“好管闲事”,变成了“摇权树”。 他客气介绍了一通,可惜没人理他。 幸好善良的施洛雪也觉得有些尴尬,稍迟接过文励心的话头,哪知道文励心似乎受到了施洛雪的极大鼓励,开始兴致勃勃地讲起了“爆菊”的由来。 “这位小公子,先前可是从齐国风俗中听说过‘爆菊’一词?” 出自对司寇准身份的忌惮,文励心对与司寇准交好的连鲤也客气了起来。 “不不不,我从一些杂书上看见的。” 连鲤依旧撑着下巴笑眯眯地看着司寇准,漫不经心回答说道。 “书上?”文励心有些惊讶,不过面上也现出了了然的神色,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开始兴致盎然地讲解起了“爆菊”的典故。 传闻许久以前,齐国著名香楼云上楼有一美貌花旦,唱曲清悠,身段窈窕,使得当时一位著名皇商为之倾倒,日思夜想,不能忘怀。 当时被那花旦压着一头的小戏子传了假话,让皇商以为花旦性喜菊花,便一掷千金,在花旦寿诞之夜布置满一整个云上楼的菊花,人海涌动,菊花飘香,皇商含情脉脉地捧着菊花在花旦面前跪请成亲,一时轰动齐京,都以为能够成就一段千古佳话。 连鲤一听,眼神一亮,一般“以为”的后面,都跟着不一样的结局,她急忙拿胳膊肘捅了捅身旁的司寇准。 哪知司寇准连看都不看她一眼,继续嚼着花生,只是嚼着嚼着,发现连鲤听着故事,根本没注意到他,司寇准满肚子的怒气似乎也莫名其妙变成了怨气。 文励心继续讲,果然,在皇商捧着动情演说之时,那美貌花旦似乎恼羞成怒,一把扯下发冠砸到皇商的脸上,破口大骂。 众人这才知道,原来花旦平生最厌恶菊花,甚至连“菊花”二字也讨厌至极。而更可怕的是,气急败坏的花旦原形毕露,他们这才发现,原来那花旦居然是位美艳的年轻男子,那美艳男子临走前还丢下一句晦涩难懂的话来。 “‘那花旦说,菊花?老子先爆你菊花。’从此,就这样销声匿迹了。齐人起初并不知道其含义,直至后面传出了这位皇商居然喜好男色,“爆菊”二字,才带着点儿那个意思……” 文励心讲得眉飞色舞,似乎陶醉在讲故事的感觉之中。 倒是施洛雪听着听着,脸色有些难看,这文励心怎么可以在这两人面前讲起这种事情来。她又偷偷看着连鲤,发现连鲤与司寇准居然同时一愣,似乎被文励心讲的故事吸引住了。 施洛雪默默祈祷着自己的连鲤哥哥能够从这个典故中听出来点什么。 比如说,对司寇准实施“爆菊”行为的不可行性。 然而连鲤与司寇准愣神的原因,却不在于故事有多么暧昧,而是因为那句再熟悉不过的“老子”,瞬间勾起了他们埋藏已久的记忆。 这种事……好像也只有师父能够干得出来了。 可是师父已经死了啊。 连鲤愣了愣,忽然又想起来,徐亨当时,说的是“大概”。 可是如果还活着,自己那脾性极差的师父,居然是位会唱戏的美人儿? 不对,时间那么久,现在难道是会咿咿呀呀唱曲的老大爷? 连鲤一哆嗦,赶紧摇头,不由得又想起,自己看到的“爆菊”,这两个字来源于《惊鸿》书上的各种介绍。她看的懵懵懂懂,只大概知道,也许这是男子与男子之间的感情表示。 之所以用这两字威胁司寇准,是因为《惊鸿》书上最后一页的故事上,一位叫做“总裁”的人,每每扑倒一位瘦弱的男孩子之后,只需要轻声吐露出如此两个字来,那叫做“小受”的男孩子便会满脸羞红,不敢再反抗一声。 虽然不是很明白,但书上附注,此法对闷骚男子具有奇效。 果然,连鲤若有所思,点着头。 她似乎不小心就发现了司寇准的属性。(未完待续。) 2-102 求而不得 今日实践过后,连鲤惊讶地发现,这用来对付司寇准,居然也是个极好办法。 《惊鸿》,直至今日,她依旧觉得那是一本涵盖宏广的神书,大到各国皇室之间的秘闻,晦涩难懂的独家功法,山陆百川、云雨霜雪,小到如何蒸馏过滤出干净的水、三角形具有稳定性、凸透镜成像…… 虽然有些东西,她读着每一个字都认识,却不知其中深意,但是书中许多相关的新奇介绍,让她每一天晚上都反复阅读,死死记在了脑中。 连鲤对书中介绍内容的疑问越大,心底对师父的崇拜之情越深。 她想着,如果有朝一日,能够再与神秘师父相遇,那么,一定要淋漓尽致地表现出自己勤学好问的一面,在心底藏了七年的问题太多,到时候一定会让师父听了之后痛哭流涕,感动得无以复加。 比如,在《惊鸿》书上,她一直都读不懂的最后一页。 何为鬼畜? 何为萝莉控? 何为中二病? 再比如很多很多问题…… 连鲤忽然感慨师父煞费苦心,不由得暗暗下定决心。 她一定不能辜负师父的苦心,若有朝一日相见,必定要缠着他询问到底,誓要成为最令他骄傲的徒弟。 几人再瞎聊一会儿,连鲤还得意洋洋地偷偷指了指桌底下的绿伞,小声地对着司寇准讲述了一番自己的光荣事迹,哪知司寇准还是爱理不理,连鲤不由得郁闷上几分。 烟花再起,文励心听着窗外吆喝的声音,眼神一亮,热情邀请施洛雪道:“今年七夕,城外魏河有莲灯许愿,雪儿可愿意与我一同前去?” 施洛雪看了连鲤一眼,有些羞涩地点了点头,高兴地对着连鲤与司寇准说道:“你们也鲜少……出来玩,不如也一同前去?” “那怎么可以?” 连鲤兴奋地刚要开口,便被文励心不满地给打断了。 文励心的心底厌弃极了这小个子没有一点眼力劲的样子,刚一打断连鲤说话,见三人都看着自己,便赶紧转了个语气。 他面上却极热情地推荐说道:“魏河东西两岸各有不同,情人眷侣往东,祈愿年年平安好合;家人兄弟往西,祈愿人人安康长寿。二位公子往西边吧,免得再闹出先前的误会来。” “确实会误会。”连鲤点了点头,心底却想要往那东岸去玩耍上一阵。 说到误会,司寇准干脆放下了筷子,平淡说道:“我不去。” 连鲤正规划着如何游玩,听闻此言,不由得心一凉,人生都要惨淡了起来。 她扭头,几乎又要拍桌而起,奈何自己出宫的一路都是司寇准带的,也不好太过凶他,刚扬起要拍桌的手立马变成了柔软的捏肩捶背,她又撇下脸面来,对着冷着脸的司寇准一阵讨好。 可惜司寇准依旧一脸冷淡,似乎吃定了连鲤不敢对他如何。 施洛雪的心底有些埋怨司寇准怎么能对连鲤摆起谱来,见状,只好又建议说道: “不如哥哥与我一同前去,司寇公子先回家,稍后,我和哥哥一起回去。” 这话说得在理,施洛雪正想要和连鲤一起逛七夕灯会,若是施洛雪在,连鲤也不会满脑子胡思乱想瞎跑。 只是刚刚经过一夜惊吓的司寇准又怎敢随随便便把这闯祸精交给什么也不懂的施洛雪呢? “不去。”司寇准幽幽说道,又拿起了筷子,要夹那花生米。 连鲤哭丧着脸,一把抢过司寇准的筷子,飞快地帮他夹起一颗颗花生米塞到嘴里,边夹边说道: “小准儿,准哥哥,就让我去嘛,就一次,一次就好啦,我保证听话……” 她半哄半骗,就差在地上打十八个滚儿了,好不容易在最后关头将司寇准骗同意了,急忙拉起他就往外走,一点都不敢拖泥带水,唯恐给了司寇准反悔的机会。 临走前,她还回头冲着相送到门口的施洛雪眨眨眼睛,低声凑耳交代说道:“今夜的事情,回去别说。” 施洛雪看着一脸古灵精怪的连鲤,还有一旁黑着脸、一身灰的司寇准,无奈一笑,恋恋不舍地与他们道了别。 文励心用眼角看了身旁的施洛雪一眼,划过一丝不满与恼怒。 这女人对待他与那小个子太过不同了,分明就是被那小个子花言巧语迷昏了头,根本看不见自己的好罢了。 他心不甘情不愿地结了账,刚领着施洛雪出了门,却见她又微微踮脚,看着那两人消失的方向,显得颇为不放心。 “雪儿,走吧?”文励心耐着性子,在另一边等着她。 施洛雪有些犹豫,回头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东岸我之前去过了。不如我们也去西岸走走?” 哪有去过,明明一晚上都与自己在一起,这女人撒谎都不挑个精明点的借口? 还是因为关系到那个小矮子,她才紧张地没有仔细思考? 文励心的笑有些僵,又温和说道:“雪儿,你可是喜欢别人了?” 施洛雪一愣,没有立马不好意思地说着没有,脸却悄悄红了,又偷偷瞥了那边一眼,似乎在希望连鲤下一秒可以如往常一样,蹦跳欢呼着跑过来拉住自己四处玩去。 文励心将她的反应全都看在了眼里,有些不爽,看了周围一眼,确认没有人注意自己这边之后,靠近几步,低头看着施洛雪道: “雪儿,我喜欢你,你有喜欢我吗?” 正专心看着那方的施洛雪听闻此言,回头一愣,微微张嘴说不出话来,脸上却有些慌乱,往后退了一步,说道: “文公子,你误会了。只是爷爷说端州文旭大人清廉贤明,你进京赶考又孤身一人,恰逢佳节,我与你年龄相仿,又同喜诗书,所以才让我与你相陪。这,这样子……算不得喜欢的。” “七夕佳节,难道你不懂这意思便来赴约?”文励心的脸一沉,语气极其阴郁。 施洛雪有些害怕,情不自禁回头看了身后一眼,就好像受了惊吓的小兔子一般楚楚可怜。 文励心看着她可怜的模样,思绪有些混乱,求而不得,愤怒与不满的情绪让他抓着施洛雪的手劲越大。 他就这样看着施洛雪惊慌的面孔,瞳孔越深郁。 半晌,他忽然微微一笑,松开了手。 文励心长长一礼,再起身时已经满脸歉意,他看着施洛雪十分抱歉地说道:“抱歉,施小姐,方才文某失礼了。” 施洛雪捂着疼红了的手,有些害怕地看着他,不明白这人的表情为何变得如此之快。 (未完待续。) 2-103 指上柔情 “我……对雪儿你,真的是很喜欢。” 文励心松开手后,无奈一笑,脸上是失落与内疚交杂的神情。 他又是一礼道歉,直言道:“方才我,一时间太过激动了。我一直以为雪儿是喜欢我的。现在想起来,感情这种事,还是不要勉强的好。” 他话说得这么明白,即便施洛雪先前也生气了,也不好太过计较,只好也还礼说道:“文公子客气,是我一直没说清楚。” “但是,雪儿现在不喜欢我没关系。”文励心的面上绽开明朗一笑,让开道路,伸手示意道,“你喜欢去西边,我们就去魏河西。” 施洛雪一看,文励心带的方向居然是魏河西边,心中一喜,又有些犹豫,不敢迈步出去。 “不、不用了,是我冒失了。” 既然文励心给了台阶,那么施洛雪也顺势不再强求,温顺地一礼,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容说道,“公子是客,就与公子一同走东岸吧。” “雪儿,难为你了。那么,今晚花灯节结束,我再送你回府,想必有我在,施老大人不会太过担心。”文励心明朗一笑,一边安着施洛雪的心,一边真诚地看着她的眼睛,信誓旦旦说道:“雪儿,你放心,我不会再这样了。我会努力做得更好,让你喜欢我的。” 施洛雪的脸色微微一红,低着头便与文励心一同前去,她没有注意到文励心有些阴郁的表情,神情微羞,绞着袖口。 她只是一直在想着,不知道自己喜欢的那人,会不会在哪一天说出这样温暖人心的话来? 施洛雪不知,自己娇羞的神色,尽然落入了文励心的眼里,却已经变成了另一种意味——赤裸裸的羞辱。 再努力一些吧。 文励心强忍着内心的躁动。 已经从端州追到魏京来,已经如此变着法子接近,若有一丝可能,那么施洛雪,就必定是他的。 与施洛雪二人分别之后,连鲤不得不花着各种法子讨好着黑着脸的司寇准。 她把包裹里的好东西一件件献宝似的递给司寇准,都换来了对方不屑的眼神,最后恋恋不舍地把压箱底的糖葫芦拿了出来,塞到他手里,委屈说道: “亏我这么喜欢吃,还忍着半天,特意给你留了一支,你就这么对我。” 司寇准看着手里的糖葫芦,粘腻的红糖冰已经化开了,不知为何,那冰糖葫芦还透着股……悲凉的意味。 连鲤看着黏到司寇准手指上的红糖冰,有些尴尬地赶紧拉过他的手,用自己的衣袖细细擦着司寇准手指,边擦还边还强词夺理道: “这奸商,卖的什么糖葫芦,我可是一直藏怀里呢,就怕有人偷了。没想到这东西居然会化掉啊,好神奇的东西啊……” 司寇准静静听着她的话,听着听着,莫名觉得好笑。 自己也不是第一次知道他傻,还跟他置气干甚? 想开了,他黑着的脸色也有所好转,叹气说道:“你一直这样没心没肺的,可是想好了走丢了怎么办?” “你不知道,我可是想到了好办法。” 连鲤见他心情好起来了,自己也高兴起来,从大花布兜里面抽出一抽红绳来,捏着两端,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司寇准一看,这分明是七夕灯会上热销的定情红绳,只要往大街上一看,那并肩走着的老夫妇,成双成对的小情侣,还有带着年幼孩子的母亲……但凡心中有点牵挂的,都与对方腕上结系红绳,算是某种意义上的誓约,正所谓“千里姻缘一线牵”。 “干嘛?”司寇准的心中升腾起一种熟悉的警惕感,之所以熟悉是因为一旦这种感觉出现,每每就是在连鲤闯祸或者恶作剧的时候…… “拿绳子,当然是系起来啊,不然是找你一起七夕上吊吗?” 连鲤一脸惊诧地看着他说道,脸上浮现出怀疑的神色,似乎在质疑司寇准的智商起来。 司寇准的脸一黑,还没说话,连鲤便忍着笑拉过司寇准的一手,念念叨叨说道:“我觉得大家好聪明啊,这样子把手系在一起,灯会这么挤,都不会走丢了呢。” 司寇准把手一缩,背在了身后,就算是在人山人海的七夕赔上了自己的清誉与连鲤绑在一处,他也怀疑,会不会一转眼,连鲤还是跑的没醒了。 “干嘛?”连鲤无辜地扯着红绳,挥着自己手腕上已经绑好的一个绳结,可怜兮兮说道,“你觉得我绑的这个结不好看?” “不,这个不是关键……”司寇准认真看着那绳结说道,“你打死结了。” 连鲤啊的一声,抬起手来看了两遍,还真是绑了死结了。 她喃喃念着死结也好,这样就不会脱开了,又要拉司寇准的手绑上,又被他躲开了。 “你扭扭捏捏个屁!” 连鲤有些恼怒,把手里剩下的红绳用力在自己手腕上缠上几圈,绑紧了,索性不给司寇准缠了,倒是带着撒泼意味看着司寇准道:“你就不怕我一转眼就不见了?要是我丢了你怎么办?!” 司寇准感觉好像脑袋被一道乌云遮住一样——第一次见到有人能够理直气壮地问别人自己丢了怎么办…… 只是他实在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与连鲤系上情侣才会系的绳结,只好硬着头皮保证说道:“陛下怎么会丢,微臣会看好的。” “我就要走丢。”连鲤一副下定决心的样子,带着认真的表情看着司寇准,率先便往前走去,她边走边说道,“说不定我丢了,你会边哭边找我,到处喊着陛下呀陛下,嘿嘿,想想就觉得好丢人啊……” 司寇准一听,露出一副难以言喻的表情,还没来得及发作,便看见眼前的连鲤被拥挤的人群一推,急忙用手拉住她。 他的动作极快,幸好拉住了连鲤,要不然她就摔倒在地,至少也要挨上几下脚丫子。 连鲤哎呀叫了一声,差点儿摔倒,幸好被司寇准拉起护在怀里,只觉得手心一扎,有些疼,好像不小心撞到了什么尖锐的东西。 她下意识扭头回看,便看见一名穿着灰衣的少年正推开人群往外走去。那少年似乎若有所感,回过头来,看了连鲤一眼。 惊鸿一瞥,那人的脸色似乎苍白得可怕,似笑非笑得看了她一眼,便又回过头去,只是几步,便迅速消失在了人海之中。 “挤什么挤。” 连鲤紧紧靠着司寇准,看着那消失的少年低声嘀咕道,又有些刺疼。 抬手一看,指尖被刺破了个小口儿,手指端已经冒出了血珠子,不知道刚才被那灰衣少年一推,是不是碰到哪里划伤了。 (未完待续。) 2-104 兔儿河灯(1) 司寇准借着灯光一看,发现连鲤的指尖冒血了,皱了皱眉,双手护着她,先退到游人较少的角落,抬手把连鲤的左手拉起。 只是一道针扎似的小口子,他想起了以前在阳关城他娘教过的法子,双手用力掐住她的食指指尖,对着那伤口用力挤了挤,血珠子便顺着伤口一个劲地往外冒。 “疼!” 连鲤哭丧着脸,疼叫一声,看着自己的指尖被司寇准挤出血来,眼泪汪汪,却又忍着疼没有缩回手。 “喊疼也没用,伤口的血要挤出来,不然染上什么脏东西,只怕有时候里面的伤口会溃疡。” 司寇准说着,又用力又将她手指挤出几滴血来,直至伤口附近的血挤干净了,连鲤的泪珠子都差不多已经滚下来了。 “含住。”司寇准将她手指头的血擦干净后,捏着她的手指放到了连鲤的嘴边。 “啊?”连鲤刚一愣,司寇准懒得解释,趁她嘴微微张开,便往前一递把她的手指塞了进去,解释说道: “我娘说,口水能消除部分毒素,有点小伤口,都可以这样用。” 连鲤吸吮着手指,双眼一亮,含糊不清地说道:“诶(原)赖(来)喝(可)与(以)泽(这)烟(样)诶(耶)。” 司寇准略带嫌弃地看了她一眼:“现在可以把你的手指放下来了,吃上瘾了?” 连鲤一窘,讷讷放下手指。这才发现,四周有的大娘大爷,用一种似笑非笑的眼神看着自己。 司寇准却无视周围的眼神,赶紧一把拉过她,半带着她的手,继续随着行人游客往河西快步走着,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陛下可丢死人了,魏京街头那么热闹,还当街啃手指……别回头,赶紧放完花灯就回宫吧。” 连鲤的脸颊通红,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司寇准与自己相牵的手。 她的手刚刚刺破,血却已经止住了,腕部的红绳结一荡一荡,就好像她的心情一样。 连鲤嘴角一扬,带着羞涩与尴尬,倒腾着小腿紧跟着司寇准往前走着。 她的内心有些紧张,有件重要的事情,不知道要不要说。 司寇准现在握着手……可是刚刚她手指上留着的口水还没擦掉…… 她想了想,决定还是不告诉他比较好。 反正他现在握着也没发现。 - 原本魏国的七夕风俗并未有魏河放灯项目,只是传统的灯谜与表演便占据了大部分。 但是从齐国传来的奇特风俗深深吸引着魏国年轻男女们,规模越演越大,时至今日,魏河放灯,已经是七夕佳节男女之间互表情意的最重要的一部分。 年老的一种说法似乎是与数百年前驱妖逐魔的仪式有关,当然了,老一辈的东西玄乎其神,也没有人当真。 连鲤倒是不在乎什么说法,能找个由头和司寇准一起便是好节日。 她在魏河西岸官桥上远远便看见河水两岸高结数千红绳连贯东西两岸,其上高挂彩灯数千数百盏,与夏夜繁星相点缀美如画。 魏河河面之上,不知是倒映着天上的繁星芒还是红绳帐的彩灯光,星星点点,天上人间,没有边缘,好似都悬浮在宇宙星空一般。 连鲤从未看见过如此美丽的情景。 比宫墙还要高的天空,比宫灯还要绚烂的光芒,比宫园还要繁盛的百花…… 她不由得看呆了,缓缓走近一看,才发现魏河之上漂浮着的星光是无数的浮灯。 她站在廊桥之上,往下望去,数百灯芒顺着水流流转,好似星宿闪烁轮回,水面霞光回旋,光射彩掩,明灭荡漾,照耀山河,绮丽烂漫。 一瞬间,她恍若站在星河之间,微凉的风吹拂眼角,萤火缠绕指尖,万千星河云霞在她的脚下变幻万千,她手持着黑暗与白昼,眼望星河与云海,脚踏流云星霞…… 世界仿佛为她在转动。 “还愣着干什么?” 司寇准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连鲤一惊,蓦然回首,这才发现,司寇准……才是灯会上最好看的风景。 司寇准站在离她四五步远的地方,乍眼看去的瞬间,他就是从灯河画卷中走出来的仙人,月光与星光交映,争先洒下皎洁银光落在他的身周,氤氲出一缕缕轻柔而微弱的清澈光芒。 司寇准笑意盈盈,唇角微微上挑含着宠溺的微笑,泛着温柔光芒的如墨眼眸含笑看着呆愣愣的连鲤。 他的双手捧着一盏燃起了莹莹灯火的兔儿灯,沉静优雅地站在喧嚣的人群之中,仿佛以一种天荒地老的姿势,就这样默默地等待她的回应。 连鲤的呼吸一窒,脑海一片空白,她第一次觉得似乎一切都变得不再重要,焰火与花灯,星芒与霞光,一切的一切,都已模糊消逝。 天地之间,就只有司寇准一人而已。 她忽然有些害怕,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唯恐自己一不小心,弄乱了这人身上一丝一毫的如水柔光。 她往后退一小步,司寇准却没发现她呆呆的模样,自顾自提着刚买来的兔儿灯,含笑迈着大步过来,在她的面前晃了晃手,奇怪问道:“高兴傻了?” 连鲤愣愣看着他,小脸滚烫,手却一指他手上提着的花灯,有点儿窘迫说道:“小准儿,你才傻了。” “嗯?”司寇准微微皱眉,轻声应道。 “你买错灯了。” “没错啊,你交代买的兔儿灯。”司寇准将花灯递给连鲤,俯身看着她,他身后光滑顺垂的丝缎黑发随风荡漾,似乎有那么一丝两丝挠了连鲤的鼻尖,也挠到了她的心坎里。 “这灯画的不是兔子?”司寇准看了看,站直了身子,迟疑说道,“果然,我那时候也觉得这画有点丑,会不会是画的是狗?” “狗你个头。”连鲤无奈,将手中的提灯提高,与手中的白纸笼兔子大眼瞪小眼,仰着小脸看着司寇准叹了一口气:“我要放河灯,你给我买个提灯干什么?” 司寇准的表情有点儿奇妙。 最终,在连鲤嫌弃的眼神下,他们俩又一同去买了新的河灯,那盏兔儿灯店家也不让退,索性便让司寇准提着。 下了廊桥往河堤走,连鲤欢天喜地地捧着两只新买的河灯,在前面不停地催赶着司寇准快点快点,路过的行人含笑看来,还以为是哪家的长兄幼弟一同出行,哥哥无奈含笑,弟弟活泼机灵。 西岸人多,但相比廊桥之上,却安静许多。 连鲤看着河岸边上,三三两两坐着的男男女女,第一反应是咬牙切齿,暗骂文励心小人胡说八道,什么东岸西岸,分明是想要支开她。(未完待续。) 2-106 周易与梨 望着那艰难逃生的河灯又稍稍松了口气,她再看了看前方,却望见了一片纷乱的星火灯海,不知自己的那盏莲灯已经漂流到何处,被多少灯火所包围拥簇。 果然,放灯的地方不能选太高,否则下落的过程,越是艰难痛苦。 也许司寇准的灯能够追的上她的? 连鲤这么想着,情不自禁往下游走了两步,却又停了下来。 下游的灯盏那么多,距离已经有些远了,连鲤眯起眼,看着司寇准那盏颤颤巍巍的残灯在原地打了个转,也晃晃悠悠地继续往前驶去。 既然已经分离,又如何在茫茫众生中相遇? “走吧,回宫。”连鲤看着已经看不见的下游,转身恋恋不舍地提起那盏兔儿灯,冲着司寇准笑道:“明年今日,就不知道是谁和你我一起放灯许愿了。可惜了。” 司寇准静静看着她先行的背影,默默跟了上去。 二人的脚步大小不一,步调却出奇地一致,多年相伴养成的习惯,已经深入骨髓。 他们不知,在下游的热闹河滩,数千数百河灯随着水流平缓地往前流淌着,花灯千模百样,造型各异,拥挤着,欢腾着,就像是灯光河流一般,在七夕情人们的注视下满载着愿望驶向彼岸。 河滩热闹,卖卖各种东西的人也多了起来,不少小贩占据着人流量较大的街角,卖力叫卖着,与隔壁的摊位的竞争对手相互呛声,彼此之间争红了脸,就好像有不共戴天之仇一般。 河岸边上,却有一中年小贩行事风格与他们极为不一样。 他安静坐在河岸一方大青石之上,双腿悬空,身边铺开一尺见方的干净花布,像野餐一样,在里面摆满了玲珑剔透的梨子。 他不管身后簇拥着的男男女女,不叫卖,不吆喝,坐在河岸清石上悠闲地咬着梨子,无数承载着人类欲望的花灯自他的脚下流过,他就好像阅尽人生百态,不染红尘,如孩子一般摇晃着双腿,无形之中,与身周繁闹喧嚣的人世间形成一道无形的隔阂。 “喂,给我包几个梨。”一年轻公子的声音自他身后响起,带着理所当然的不尊重。 那坐在青石上的中年贩子晃荡着双腿,头都不回,带着不耐烦地语气说道:“不卖。” 年轻公子面容一怒,一旁的美貌少女却拉了拉他的衣裳,摇了摇头,款款上前一步,客客气气地温柔问道:“大叔,你的梨子看起来挺好吃的,不知道可不可以卖给我们一些?” 少女的声音轻柔,透着股家教良好的客气。那中年贩子闻言,一口啃完了手上的梨子,斜斜回过头来,看了他们一眼。他的面相极为普通,属于一丢到人群就找不着影儿的那种,可那眸光清澈得似乎洞察世间百态一般。 三角眼,娇弱女,中年贩子下了判断,来买梨子的,正是施洛雪与文励心。 见他回过头来,文励心以为那不知礼数的乡下人终于起来卖东西了,不由得冷笑一声:“卖个梨子,架子倒挺大。” 中年贩子不看他,而是饶有兴趣地盯着施洛雪,忽然又摇了摇头,笑眯眯说道:“还是不卖。” 见对方起了身,还说不卖,原也以为他过来卖梨子的施洛雪不由得有点儿尴尬,带着歉意说道:“那……打扰您了。” “不卖?!那你摆在这里干什么?”文励心在施洛雪面前落了面子,强忍着心中的不满,总觉得这人是故意针对自己的。 “老子不卖!自己吃的,拿出来显摆显摆不行?!”那中年贩子的嗓门更大,脸上也带着不爽的神色。 眼看着两人要呛起来,施洛雪赶紧打着圆场对文励心说道:“既然大叔不卖梨子,那我们走吧,再往下逛逛。” 文励心带着刀子的眼神看了那中年大叔一眼,那卖梨子的大叔却忽然嘿嘿了一声,拿起身旁花布里的一个梨子,塞到施洛雪的手中,笑眯眯地说道:“姑娘,看你懂事,送你一句话。” 施洛雪看着手里模样玲珑的梨子,有些不明白。 那中年大叔嘿嘿一笑,上前看着施洛雪,认真地低声说道:“我来看看,噢,姑娘……命中有一姻缘劫数啊。” 姻缘劫数?施洛雪的脸上微微有些发红,却不想当着文励心的面承认道:“您胡说说什么呢。” “别管这骗子,见机忽悠人呢。” 文励心看着那中年贩子的行事,想起来有些算命先生说些模棱两可的话来骗钱,顿时对这卖梨子的大叔更为不满,领着施洛雪便要离开。 “急什么,老子的话还没说完呢。”那中年贩子却不急恼,施施然坐回青石之上,又晃荡着两条双腿,又从身旁的花布之中摸索出来梨子咬了一大口,背对着他们,含糊不清地说道,“你们俩,最终只能活一个。” 你们俩?什么意思? 是她与连鲤吗? 施洛雪只走出了一步,便脸色煞白,看着那大叔往后退了一步。 “你咒谁呢?!”文励心一听,怒容一现,就要拎起拳头打过去,却被施洛雪一把拦住。 “走吧。”她的脑袋死死低着,紧紧拉着文励心的胳膊,忽然抬起头来,脸上满是惊恐,煞是楚楚可怜。 她勉强一笑,声音轻得像蚊子一般,低声说道:“我不相信这个。” 文励心看着她这样,满肚子的火也发不出来,只好安慰两句,瞪了那中年贩子一眼,便又带着施洛雪离开。 远远地,施洛雪终于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那中年贩子正背对着她,半躺在大青石上,似乎有所感应,还扬了扬手中的梨子。 施洛雪低头,看着手中对方塞过来的梨子,晶莹剔透,好似玉雕的一般。 她将手上的梨子扔在了地上,直接离开,头也不回。人来人往,那梨子很快便被踢得稀烂。 “哎,好好的梨,浪费了。” 周易没有回头,哀哀叹了一口气,听着潺潺水流,等了不一会儿,又觉得烦闷起来。 “好想小黄书啊……我的萝莉我的后宫我的小攻小受你们在哪里……” 周易碎碎念着,一会儿看看星星,一会儿对着美女流流口水,一会儿在大青石上打着滚儿,无聊了许久,忽然随意往石底下一望,眼神一亮。 青石底下,瑟缩着两盏花灯,似乎是被那湍急的花灯大流挤了出来,困在了石底角落,水流多变,那两盏花灯却依偎在一起。 “等你好久了。”周易哈哈一笑,俯身伸手,在青石之下的水面上一捞,捞起那团湿漉漉靠在一起的兔儿灯来。 (未完待续。) 2-106 周易与梨(1) 连鲤的心也随着司寇准陷入漩涡的河灯一阵紧张。 也许是运气,也许是凑巧,连鲤那残破的河灯终于从后方追上,巧妙地避开了司寇准深陷的漩涡,莲灯的一角却轻轻碰上了在挣扎的同伴的一边,司寇准的莲灯晃了晃,便也随着挣脱了漩涡。 望着那艰难逃生的河灯又稍稍松了口气,她再看了看前方,却望见了一片纷乱的星火灯海,不知自己的那盏莲灯已经漂流到何处,被多少灯火所包围拥簇。 果然,放灯的地方不能选太高,否则下落的过程,越是艰难痛苦。 也许司寇准的灯能够追的上她的? 连鲤这么想着,情不自禁往下游走了两步,却又停了下来。 下游的灯盏那么多,距离已经有些远了,连鲤眯起眼,看着司寇准那盏颤颤巍巍的残灯在原地打了个转,也晃晃悠悠地继续往前驶去。 既然已经分离,又如何在茫茫众生中相遇? “走吧,回宫。”连鲤看着已经看不见的下游,转身恋恋不舍地提起那盏兔儿灯,冲着司寇准笑道:“明年今日,就不知道是谁和你我一起放灯许愿了。可惜了。” 司寇准静静看着她先行的背影,默默跟了上去。 二人的脚步大小不一,步调却出奇地一致,多年相伴养成的习惯,已经深入骨髓。 他们不知,在下游的热闹河滩,数千数百河灯随着水流平缓地往前流淌着。 花灯千模百样,造型各异,拥挤着,欢腾着,就像是灯光河流一般,在七夕情人们的注视下满载着愿望驶向彼岸。 河滩热闹,卖卖各种东西的人也多了起来,不少小贩占据着人流量较大的街角,卖力叫卖着,与隔壁的摊位的竞争对手相互呛声,彼此之间争红了脸,就好像有不共戴天之仇一般。 河岸边上,却有一中年小贩行事风格与他们极为不一样。 他安静坐在河岸一方大青石之上,双腿悬空,身边铺开一尺见方的干净花布,像野餐一样,在里面摆满了玲珑剔透的梨子。 他不管身后簇拥着的男男女女,不叫卖,不吆喝,坐在河岸清石上悠闲地咬着梨子,无数承载着人类欲望的花灯自他的脚下流过,他就好像阅尽人生百态,不染红尘的世外高人,如孩子一般摇晃着双腿,无形之中,与身周繁闹喧嚣的人世间形成一道无形的隔阂。 “喂,给我包几个梨。”一年轻公子的声音自他身后响起,带着理所当然的不尊重。 那坐在青石上的中年贩子晃荡着双腿,头都不回,带着不耐烦的语气说道:“不卖。” 年轻公子面容一怒,一旁的美貌少女却拉了拉他的衣裳,摇了摇头,款款上前一步,客客气气地温柔问道:“大叔,你的梨子看起来挺好吃的,不知道可不可以卖给我们一些?” 少女的声音轻柔,透着股家教良好的客气。 那中年贩子闻言,一口啃完了手上的梨子,斜斜回过头来,看了他们一眼。 他的面相极为普通,属于一丢到人群就找不着影儿的那种,可那眸光清澈得似乎洞察世间百态一般。 三角眼,娇弱女,中年贩子下了判断,来买梨子的,正是施洛雪与文励心。 见他回过头来,文励心以为那不知礼数的乡下人终于要起来卖东西了,不由得冷笑一声:“卖个梨子,架子倒挺大。” 中年贩子不看他,而是饶有兴趣地盯着施洛雪,忽然又摇了摇头,笑眯眯说道:“还是不卖。” 见对方起了身,还说不卖,原也以为他过来卖梨子的施洛雪不由得有点儿尴尬,带着歉意说道:“那……打扰您了。” “不卖?!那你摆在这里干什么?”文励心觉得自己好像被戏耍的猴儿一般,在施洛雪面前落了面子,强忍着心中的不满,总觉得这人是故意针对自己的。 “老子不卖!自己吃的,拿出来显摆显摆不行?!”那中年贩子的嗓门更大,脸上也带着不爽的神色。 眼看着两人要呛起来,施洛雪赶紧打着圆场对文励心说道:“既然大叔不卖梨子,那我们走吧,再往下逛逛。” 文励心带着刀子的眼神看了那中年大叔一眼,那卖梨子的大叔却忽然嘿嘿了一声,拿起身旁花布里的一个梨子,塞到施洛雪的手中,笑眯眯地说道:“姑娘,看你懂事,送你一句话。” 施洛雪看着手里模样玲珑的梨子,有些不明白。 那中年大叔嘿嘿一笑,上前看着施洛雪,眼神有些色迷迷的,语气倒是认真,他低声说道: “我来看看,噢,姑娘……命中有一姻缘劫数啊。” 姻缘劫数? 施洛雪的脸上微微有些发红,却不想当着文励心的面承认道:“您胡说说什么呢。” “别管这骗子,见机忽悠人呢。” 文励心看着那中年贩子的行事,想起来有些算命先生说些模棱两可的话来骗钱,顿时对这卖梨子的大叔更为不满,领着施洛雪便要离开。 “急什么,老子的话还没说完呢。”那中年贩子却不急恼,施施然坐回青石之上,又晃荡着两条双腿,又从身旁的花布之中摸索出来梨子咬了一大口,背对着他们,含糊不清地说道,“你们俩,最终只能活一个。” 你们俩?什么意思? 是她与连鲤吗? 施洛雪只走出了一步,便脸色煞白,看着那大叔往后退了一步。 “你咒谁呢?!”文励心一听,怒容一现,就要拎起拳头打过去,却被施洛雪一把拦住。 “走吧。”她的脑袋死死低着,紧紧拉着文励心的胳膊,忽然抬起头来,脸上满是惊恐,煞是楚楚可怜。 她勉强一笑,声音轻得像蚊子一般,低声说道:“我不相信这个。” 文励心看着她这样,满肚子的火也发不出来,只好安慰两句,瞪了那中年贩子一眼,便又带着施洛雪离开。 远远地,施洛雪终于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那中年贩子正背对着她,一手撑着脑袋,半躺在大青石上,似乎有所感应,还扬了扬手中的梨子。 施洛雪低头,看着手中对方塞过来的梨子,晶莹剔透,好似玉雕的一般。 她将手上的梨子扔在了地上,直接离开,头也不回。 人来人往,那梨子很快便被踢得稀烂。 “哎,好好的梨,浪费了。” 周易没有回头,哀哀叹了一口气,听着潺潺水流,等了不一会儿,又觉得烦闷起来。 “好想小黄书啊……我的萝莉我的后宫我的小攻小受你们在哪里……”他看着万千灯火,喃喃念道。 (未完待续。) 2-107 周易与梨(2) 周易碎碎念着,一会儿看看星星,一会儿对着美女流流口水,一会儿在大青石上打着滚儿,无聊了许久,忽然随意往石底下一望,眼神一亮。 青石底下,瑟缩着两盏花灯,似乎是被那湍急的花灯大流挤了出来,困在了石底角落,水流多变,那两盏花灯却依偎在一起。 “等你好久了。”周易哈哈一笑,俯身伸手,在青石之下的水面上一捞,捞起那团湿漉漉靠在一起的兔儿灯来。 两盏灯早已残破不堪,本应沉到灯河下去,尤其是其中一盏的灯纸甚至已经湿透破烂,另一盏的灯架损坏倾倒,偏偏两盏灯这么好巧不巧地卡在一起,不知道这样相互扶持着流浪了多久。 周易啧啧了两声,分别从两盏河灯中取出许愿纸条来。 “偷看别人愿望,会不会有点不道德?” 周易忧心忡忡,念念叨叨,手上却毫不留情,迅速拆开了那两张纸条。 一张是空白,他一看便毫无兴趣,知道是司寇准那闷骚的性子才做的出来的事情,随手一丢,又把它扔到魏河里面去。 另一张的内容却极为不一样,因为……内容真多。 [大家平安健康,让小准儿一直开开心心地陪着我,保佑师父还活着,保佑我大功练成,让洪曼青早点嫁给表哥,洛洛要开朗一点,母后多吃点饭,石兰的面瘫也该治治了……] “要求真多,要是真有神看见了,还不得一道雷劈死你。” 周易啧啧嫌弃两声,有些感动连鲤竟然把自己也涵盖了进去。 想了想,他借来一支笔,在[师父]与[活着]中间,补上了“好好地”三个字,看了看,不大满意,又补上了几句。 于是连鲤的那一句,又变成了[保佑我天下第一帅的师父还好好活着,身边美女如云,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周易满意地把那张纸又折好,小心翼翼地放入河灯,看那两盏灯依偎得紧的样子,叹了一口气,又原原本本地把两盏一同放到了水中。 “去吧。” 周易的手轻轻一拨,那两盏河灯若有感应,随着水波轻轻摇晃几下,便冲破了水流的桎梏,融入了河中心泱泱灯流之中。 他看着那两盏灯的身影消失在茫茫灯光之中,半晌,慢腾腾地开始收拾自己身旁的那一堆梨子,即将开始继续下一段路程。 不知为何,他的头皮一麻,若有所感,下意识抬头,一眼便看见了河对岸远处高楼之上,一道灰色的身影一闪。 下一秒,那身影飘摇若鬼魅,在人群中瞬现瞬消,越来越近,看那方向,竟然是直向着河滩这边的周易冲了过来。 “这都能遇到,撞邪了。”周易暗骂一声,麻溜地拍拍屁股就往另一方向逃跑。 他刚蹦下大青石,迈出一步,背就迅速驼了起来,脸上五官便奇异地开始变得柔软,身上的衣服似乎也在也影影绰绰消失,再迈出一步,他的眉眼间已经带着乡野村妇的粗鲁与随意,唇瓣微厚,身上穿着一件黑色布袄褂子来,全然变成了一位赶集的乡下村姑,手脚飞快,一溜烟就没影了。 等林訾桢杀过来,大青石之上,只留着那堆满了梨子的大花布,周易的身影早已不知所踪。 林訾桢看了眼黑乎乎望不见边际的观光人群,根本看不见周易留下的一丝影子。他低头,看着脚旁的梨子,原本晶莹剔透的梨子,竟然更为盈透,只是一会儿时间,最上端的梨子便消融成萤火虫一般淡青色的星星点点,在空气中飘散开来,无影无踪。 有游客路过,看见林訾桢身旁的一堆梨子品卖相可人,上前问道:“小兄弟,这梨子甜不甜,多少钱一斤?” 林訾桢看着那堆越来越盈透玲珑的梨子,拿起大花布包起,冷冷回头:“梨子,不卖。” 被林訾桢带走的梨子,在放到桌上之前,已经悄无声息地消融了几个,等林訾桢翻开包裹,呈给婆婆的时候,就只剩下了一个梨子。 那梨子坚持得再久,也快变得透明起来,它带着一股即将湮灭的绝美,莹润透明,就好像是西域水晶雕成的一般。 桌的另一边,传出贪婪饥渴的喘息声,一只苍白的手像扑食一般袭向那水晶梨子,临到即将触碰的那一瞬间,却又犹豫了起来,转而轻轻地,隔着一层距离,观察着那恍若神物的水晶梨子来。 双手放在那梨子旁边,老妇像盯着鸟蛋的毒蛇一般,整个人伏在桌面上,浑浊的老眼恶毒地盯着那梨子,看着梨子的目光贪婪而诡异,却又带着股不敢相信的震惊。 老妇颤抖着伸出双手,她的指甲纤长而枯黄,就好像是黑山老妖一样,轻轻地用指腹摩挲着水晶梨子的表面。 那水晶梨子原本就脆弱得即将消融,经老妇一碰,就好像是受了惊的萤火虫群一般悄悄四散开来,从她触碰的那一处,速度极缓,开始渐渐飞散出无数细碎的莹绿光点来。 老妇阴森一笑,像是收到了生日礼物而惊喜的孩子一般,用那手指奇长的手指一勾,那原本要飞散的荧光就好似被吸引了一样,缠绕在她的手指指尖。 她于指尖聚拢着飞散的莹光,合手捧送,用着那和老牛一样硕大的鼻腔,深深地吸了一口,许久,发出一声的叹息。睁开眼,她仍未满足,又如捉萤火虫的孩子一般,手指一勾,那阵阵莹绿光芒就飞舞盘旋落在她的手心,她兴奋地咧嘴笑着,又捧一手莹光深深吸了一口。 林訾桢在底下,目光死气沉沉,看着老妇就像是吸毒的瘾君子一般,陶醉地捂住口鼻,尽情地吸收着四散的光芒。 “神木的光辉啊……” 老妇颤抖着,喃喃着,就像是接受母亲馈赠的乳儿一般虔诚,闭眼享受着许久未享受到的舒坦。 即使室内光线阴暗,林訾桢还是能够发现,每吸收一口莹光,老妇的皮肤似乎便光泽上几许,连那头枯黄毛躁的蓬乱头发,也多了几分乌黑, 许久,老妇才施施然放下手来,含笑看向台下的林訾桢。 此时再看,老妇的脸面竟然褪去了老年人的黄斑与皱纹,显露出些许光泽来,只是那皮肤还是五六十岁的皮肤,那手上依旧粗糙厚茧,婆婆先是满意地摸了摸头顶浓密乌黑的头发,看了看手背的肌肤,又极为不满地哼了一声。 “追杀了这么多年,我还以为杀不死他呢,没想到他,也慢慢变弱了。”(未完待续。) 2-108 迷谷婆婆 “下三界的力量,都变弱了。”林訾桢说道。 “就算变弱了,那也和周易没有关系。”婆婆阴笑着,闭目回味着先前流转四经八脉的暖流,继续说道:“周易?不过是冒充创世神的名号而已,唬唬小孩子罢了。” “周易能够创造神辉。” 林訾桢提醒道,先前的水晶梨子,便如天地灵气一般,只是更为精纯,就算是神殿司座以漫长的生命为代价,也不过只能让真正的神辉一瞬即逝。 周易甚至能够将其幻化成实物,食梨即修炼,吃一口梨子便能回复丧失的灵气。 比起修行者艰难卓绝地感应天地灵气,一点一点凝练萃取化为己用所运用,数年甚至数十年的漫长过程,周易的办法极为简单,甚至简单粗暴得有些……丧心病狂。 林訾桢很清楚,周易并不是普通人,他不是神殿那些打着正义旗号招摇撞骗的神棍。 可惜老妇并不清楚。 老妇冷笑道:“七年前我能杀他一次,现在也能。周易不是神,真正的神就应该在九天之上待着,乖乖等着我杀光他们。” 林訾桢不再多说,请了声退,便往外走去。 脚步悄无声息,落地却隐约踩出地底一声凄厉的尖叫声来。 “哼,什么处子心头血……”老妇脸上露出嫌恶的表情,冷冷说道,“马上把周易找出来,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吃掉他了。” 林訾桢的脚步不停,灰衣冷绝,似乎没有听到她的话,悄悄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独留一人,老妇又抚摸着如瀑黑发,留恋不舍,脸上却忽然露出女儿家的娇态来,她的目光透着回忆的怅惘与迷茫。 记得很久很久以前,新荷曾经夸过她的头发,就像绸缎,光滑柔顺得好似海上星河…… 地底又传出一声隐约的尖叫,老妇的脸色一变,又变得怨毒阴森起来。 夏新荷早已经死了。 而她自己,也被狠心的母亲以此为由,驱逐出岛,甚至毁去了一身的修为,容貌尽毁。 她本不该沦落到如此境地的。 若不是她心心念念爱着的那个人,她的未来会是如何光明! 她的名字叫做迷谷,母亲是下三界招摇山的山主,她自小在万千宠爱之中长大,甚至在那时可以替代死去的夏新荷成为“天启者”,在岛上所有人羡慕的目光中,晋升仙庭,拥有一众凡人永不可及的一切! 可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靖王?自请戍边,百姓拥护,何等大义! 太后?锦衣玉食,皇儿绕膝,何等和乐! 这两个人可以好好活着,眉目传情!而她呢? 高贵的身份被剥夺,容貌被毁,修为不再,甚至还要成为过街老鼠,忍受着成为下三界的笑料的痛苦…… 靖王,连城…… 你害得我好苦! 迷谷恨恨咬牙,走出暗室,挥手命人开启了地下牢狱的大门。 牢狱潮湿阴冷,昏暗的甬道两旁,关着数十名惊恐的少女,迷谷一出现,便有人崩溃地大哭出来。 北关风雪,掩住了地牢的哭声,没有人发现,有人在悄悄死去。 靖王不曾得知,迷谷还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处看着自己,恨不得磨牙吮血,杀了自己。 七夕,向来与边关重镇没有多大的关系,尤其是担任秦魏防线的第一城,渠城。 比起魏京富庶之地的风花雪月,渠城的七夕却是和中秋一样容易勾起乡愁的节日。 为了防止有人趁机作乱,魏国军营中大多制止节日相关的一切流入军营,而靖王治下却较为近人情一些,酌情将节日稍稍延后,例如此时已经七月中旬,营中才过起了七夕的节日。 今日,靖王向宫中拨款替营中将士发放的补贴终于发放下来,甚至允许未来三天之内不值班的将士可以小饮几杯,缓解一下戍边之苦。 七月中旬,北关的第一场风雪落下,来势汹汹,渠城的边关将士们却早已习惯。 没有青梅娇娘相伴,许多年轻的小兵偷偷藏着掖着攒了几两银子也托军营信使一并寄回家乡,父母妻儿,总会有个牵挂的人儿。一些老兵却拿自己攒来的银子换了一些烈酒与烤肉,分给贪吃的新兵们,自个儿饮几口酒,看着满面红光的小兵挤成一堆烘烤着篝火,微微一笑,便离开巡防去了。 吴大力巡了营地一周之后,和篝火旁的几个老兵扯了一会儿皮,这才哈哈笑着,掀了靖王大帐的帘帐,一股风雪寒气趁机袭入,在大帐之内化为一片氤氲的白雾。 帐内布置简单,烤碳烘出一片醉人的温暖。 靖王连城正在收看前方斥候传来的消息,也没抬头,直接平淡问:“这么晚了,何事?” “王爷,别老闷在这里,天天闷在帐篷里得生病,赶紧和兄弟们出去喝喝酒,暖暖身子吧。” 吴大力看着靖王,大声说道,虽然他话说得很没有底气,似乎早就知道下一秒靖王会回绝一般。 “不用,你去吧。”果然,靖王提笔写着东西,根本不在意帐外是如何热闹。 “您不去,底下几个兄弟放不开。”吴大力诚恳说道,撒起谎来面不改色。 靖王似笑非笑地抬起头来,放下笔,揶揄说道:“吴大力,你倒是长本事了。” 吴大力面色一窘,才发现自己的错误之处。如若靖王殿下真去了,那几个喝得东倒西歪的同僚该是火烧屁股一样蹦起来吧。 靖王看着吴大力讷讷又说不出话的的模样,想到几个较为亲近的部下已经轮了一轮来说话,无奈补充了一句:“等我处理完手头的事情再去” 吴大力一喜,眼角余光又看见靖王桌边还有一堆尚未处理的边务,又闷闷地叹了一口气,行了礼,转身就掀开帘帐要往外走。 他还没抬腿,便与外面要进来的人撞了个满怀,那人一个趔趄,手上提着的食盒就要摔到地上去。 吴大力眼疾手快,一手接过食盒,暗骂了一声,这才抬眼看向摔倒在地的那人。 吴玉屁股着地,像是吓惨了,脸色有些难看,抬起头来怔怔看着面前的大哥,有些不好意思问道:“哥,你怎么在这里?” “我还没问你呢。”吴大力将弟弟拉了起来,张嘴便教训说道,“进大帐也不在门外禀报一声,跟鬼似的钻进来干啥?”(未完待续。) 2-109 北关风雪 吴玉没有对兄长解释。只是赶紧爬了起来拍拍屁股,先对着帐内的靖王行礼后,提过食盒,小心翼翼说道:“王爷,炊食营那里说您今晚没吃饭,让我送点儿点心过来。” 这小子被风冻傻了吧,哪有送食物提到靖王面前让他自个儿端过去的道理? 吴大力闷不吭声,在后面悄悄踢了弟弟一脚,用下巴对着角落的桌子扬了扬,让他放到那里去。 吴玉挨了一脚,十分委屈地缩了缩屁股,像受惊的小兔子一般,又是赶忙对着靖王一礼请罪,想要提着那食盒放到角落的桌子上。 “没事,上来。” 靖王放下了手中的笔,吴大力眼力劲好,赶忙上去收拾一番,让吴玉当面开靖王的面打开了食盒。 惯有的几样简单小菜,大多是当地的菜色,没有珍馐玉酿,与营帐中每一位士兵的伙食一样。 靖王的脸色平淡,举起筷子,抬头看着在自己面前呆呆立着的两个人。 “还要看着我吃下去?”靖王眼底划过一丝无奈,吴大力恍然大悟,捅了弟弟一胳膊,两个人急急往帐外去。 “等等。” 靖王的声音忽然变冷,吴玉一惊,回过头去,发现靖王已经放下了筷子,站了起来,用一种严厉的目光,看着自己。 吴玉一哆嗦扭头就想跑,刚跑了一步,便被自己的哥哥一把按倒在地。 “放开我!”吴玉一喊,就被吴大力按住胳膊,膝盖被用力一踹,跪了下来。 “王爷?”吴大力做完这一切,才抬头看向上方的靖王,目光带着不解,不知是自己的弟弟哪里犯了错,可他的手依旧紧紧抓着吴玉,不让他胡乱动弹。 他向来对靖王衷心,下意识执行了命令,可他也关心着自己唯一的血亲,只能死死抓着吴玉,让自己的弟弟不要在这种关头再做出什么奇怪举动引来靖王的误会。 吴大力一直以来,都十分相信靖王。 靖王还未发话,被兄长控制住四肢的吴玉却开始害怕得颤抖起来。 他颤抖的幅度越来越大,牙齿咯咯作响,最终哀嚎一声,整个人一软,痛苦地趴倒在了地上。 吴大力吓了一跳,赶忙要去扶,却被靖王大喝一声退开。 他的手一顿,下一秒便毫不犹豫地将倒在地上不停颤抖着的吴玉扶起半个身子来。 “小玉!”吴大力抱着弟弟,大吼一声,才发现,吴玉脸色青白,整个人缩着肚子不停地哆嗦,牙关紧咬,眼白上翻,喉间发出咯咯的咕噜声。 吴大力的心一沉,立马想到了前不久死去的大邱,一开始也是如此诡异的状态。 吴玉拼命颤抖着,开始不停地呕出黑色与红色的血沫来,吴大力的心如坠深渊,撕下一块布塞到吴玉的嘴里防止他咬伤自己。 看着弟弟那痛苦颤抖的模样,吴大力心疼得要死,抱着意识不清的吴玉喊了几声,掐着他的人中,扭头向着靖王乞求喊道:“王爷!” 他说不出帮帮我一类的话,只是下意识便向自己效忠的人请求帮助,除了靖王与吴玉,此时的吴大力脑子里装不进任何东西。 靖王没有动,静静地看着吴大力的无助。 “王爷!”吴大力看着靖王不动,再次抱着呕着血沫浑身痉挛的吴玉大喊了一声,近乎哀嚎。 吴玉变得乌黑的手脚开始挣扎起来,他的嘴巴张得极大,吴大力撕下的布条堵不住他喉间的哀嚎,就像是濒临死亡的野兽一样,呜咽着,挣扎着。 靖王终于动了,缓缓地走过来,只是那脸上,带着凝重与杀意。 吴大力一喜,又马上低头看着弟弟,吴玉的手脚已经抽筋到僵直,他呵着气给弟弟的双手暖着,喃喃说道: “小玉别怕,哥哥在这儿呢,在呢,你不许睡过去,我在呢……” 因为害怕,吴大力说出来的话都变得磕磕绊绊,五大三粗的汉子看着兄弟备受折磨的样子,几乎当场就要哭了出来。 似乎感应到哥哥的急切,浑身痉挛的吴玉忽然发出一阵哀嚎,那手颤颤抬起,就要抚上哥哥的脸庞。 “让开。”靖王冰冷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吴大力下意识一抬头,一道剑光自他的面前闪过。 吴玉拼命挣扎着的幅度小了许多,只是那牙齿依旧咯咯作响,他的心脏被一柄长剑穿过,悄无声息,带着凛绝的杀意。 吴大力的手上抱着逐渐失去气息的吴玉,脸上沾着弟弟呕出的血,呆呆地抬头看着靖王。 吴玉的嘴里还呕着血,靖王握着剑,皱眉,再次用力刺进。 令人浑身发毛的牙齿相撞声,终于停了下来。 吴大力怔怔看着靖王的视线回收,低头看着自己怀中尚且温热的尸体,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他觉得自己好像也变成和吴玉一样没有生气的尸体,根本不存在这个世界上。 “假的。” 靖王的声音打破了凝滞的黑暗,吴大力缓缓抬头,脸上依旧是呆滞的表情,没有悲痛,没有欣喜,似乎根本听不懂靖王说的一字一句。 靖王连城看见他这幅模样,叹了一口气,伸手就要去摸吴玉的脸。 吴大力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一样,抱着吴玉的尸体,闪躲了一下。 “这是假的,吴玉没有死。”靖王轻声说道,又再伸手探向吴玉的脸庞。 这次吴大力没有阻止,靖王的手看似轻柔实则有力,摸索了一番,稍稍一用力,便从吴玉的脸上撕下一层薄薄的东西来。 随着那层白白的东西撕过的地方,露出了深紫色的皮肤来,就像是脱皮的蛇一样,等靖王将那层东西彻底撕下来之后,底下露出了一张与吴玉大不一样的五官来。 吴大力愣愣地看着,嘴角像是要笑,像是要哭,忽然像是被火烧到了一般,飞快地跳起,抛下了怀中的尸体,犹自狐疑的目光在靖王手上那张面皮与死去的“吴玉”之间来回扫荡。 “怎怎怎怎……”吴大力话都将得哆嗦,低头用力打了自己一巴掌,再抬起头来,脸上还是带着不敢置信的神色,结结巴巴说道,“怎么……是另一个人?” 靖王还未回答,大门处帘帐一阵响动,从帐外进来个人。 那人显然心情很好,悠闲地轻声哼着歌,提着食盒进来一抬头,便看见脸上带血迹的吴大力与提着染血长剑的靖王,两个人的脸色极其难看,都用带着杀意的眼光看向自己。(未完待续。) 2-110 真真假假 进帐的那人吓了一跳,张大嘴巴刚要说话,再看到地上满身是血的“吴玉”之后,提着食盒的手一哆嗦,就摔了个满地瓷花。 乒乓一声瓷碎,满脸杀气的吴大力终于从先前的复杂情绪缓过神来,一见呆呆站在门口的吴玉,大步上前拎着他的衣角用力啪地扇过去一个巴掌,冲着自家弟弟大声怒吼道: “你他娘的跑哪儿去了!老子他娘的还以为你死了!” 吴玉被自己哥哥一个巴掌打得眼冒金光,捂着脸,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还没缓过劲来,又被红着眼睛的吴大力双手一揽,用力地抱在怀里。 听着哥哥像是呜咽哭泣的声音,吴玉顶着一巴掌的红印子,彻底懵了,不知是疼的还是吓的,当即也哭丧着脸,也跟着流了眼泪下来。 等这兄弟俩收拾好情绪了,吴大力也向弟弟解释完前因后果,靖王已经简单验完了地上的尸体。 痉挛,咬牙,嚎叫,紫黑字迹,一切的过程都和先前死去的那些人一模一样。 “王爷……怎么样了?”吴大力发泄完了情绪,智商就变得正常许多了,看着那尸体的眼光,比平日里更加狠上三分。 靖王摇了摇头,示意命人收下去,交代吴大力道:“找找来源,以及之前一个月内,他接触过的人。” 吴大力应是,一旁眼睛脸颊都有些红肿的吴玉怯怯看了地上的尸体一眼,忽然咦了一声,不大确定地说了一句:“我看这人……有点眼熟。” 吴大力用一种看智障的眼神看着弟弟,吴玉做事儿向来没头没尾的,看谁都眼熟,这会儿,居然也觉得和这尸体很熟? 吴玉好奇心起,不顾哥哥怪异的眼神,对尸体的惧怕也消退了几分,探过脑袋去看了几眼,那浑身青紫青紫的“吴玉”五官普通,属于就算见过一面,也会马上忘记的那种。 吴玉忽然惊叫一声,指着那尸体,结结巴巴说道:“我知道了!” “是谁?你见过吗?” 吴大力焦急问道,语气中还带着股憋着的怨气,只怕是找到了始作俑者,他就要挥拳头狠狠教训对方一顿。 “这是我隔壁队伍的新兵,我见过几次。”吴玉狐疑地再多看了两眼,点了点头,极为肯定地对着靖王与吴大力说道,“名字我不知道,但是因为他走队列总是同手同脚,以前他被骂的时候,我和大邱哥总取笑他来着。” 有了查找的方向,接下来的过程就容易多了。 领了靖王命令的吴玉顶着肿胀的脸出了大帐,开始传令筛查起隔壁的新兵队来,帐内的尸体迅速被人拖下去处理,甚至还有伙房的的人提了一桶水过来,将地上的血擦上几遍又退了下去。 帐内只剩下靖王与吴大力。 “王爷,怎么知道……有阴谋?” 吴大力依旧有些后怕,看向靖王的眼神,又不自觉多了几分崇拜。 靖王端坐在位子上,淡笑不语,拾起筷子,翻捡几下,饭菜的一角,露出了极小的一块花生碎屑,若不注意,任谁都会一口饭全吃了下去。 “饭菜撤了吧。”靖王看着饭菜,似乎并不饿,放下了筷子,想了想,对着吴大力说道,“那些死人,死的时候脸会变黑。刚刚的那个,脸色苍白,手脚都黑了,但是脸色依旧。” 所以才知道脸上有问题? 吴大力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心中对靖王的崇敬又多了几分。 他接过食盒,行礼之后边往外走去,只是他蓦然想起靖王不言不语一剑杀透“吴玉”的胸膛之时的肃杀脸色,不由得心中一紧。 如果真的是弟弟吴玉发病了,那么王爷也会不顾自己,直接下手杀了他吗? 吴大力莫名脊梁一寒,安慰着自己这种事情怎么会发生,别没事儿瞎想,边摇头边叹气,赶紧离开了大帐。 他一走远,脸色漠然的靖王才抬起一手,从那握成拳头的手松开,手心中滑落一方淡蓝色的丝帕来。 天知道,当他假装用餐,取出压在碗底的丝帕的时候,用了多大的力气,才勉强让手不太过颤抖。 他取出丝帕,动作极为缓慢,轻柔至极,并不急于打开,而是小心翼翼放到桌上,这才松了一口气,像是完成了一件极其艰难的事情一样,细细端详。 丝帕是天蓝色的,有些陈旧,仔细观察之后,靖王便发现,织法是端州城内某个百年老铺子里独有的,三横三纵,这样织出来的布相比其他更禁得住洗刷。 因为端州接近北疆,一年四季天气干燥,许多闺秀使用的丝帕都是耐脏的深色,比如紫色与红色,而容易染上灰尘的天蓝色,则被许多大家闺秀排除在外。 在连城的记忆之中,唯有卫若水,才会使用这种丝帕。这些关于丝帕种类的信息,还是那时身为端州小官之女的卫若水,告诉自己的。 这是太后的丝帕。 不对,或许应该说,是十几年前,那个还是善良纯真的卫若水曾用过的丝帕。 [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红泪偷垂,满眼春风百事非。 情知此后来无计,强说欢期。一别如斯,落尽梨花月又西。] 靖王小心翼翼地将帕子展开,将上方绣的诗句默念了一遍,越到后面之词句,目光越迷离怅惘起来。 最后一次见到这方帕子……是在那个充满酒香与温存的晚上。 靖王闭眼,似乎不忍再回想过去的点点滴滴。 可是还是会想起,怎能不想起? 他想起了当初自己化身寻常的太学学生,周游北境消遣,略城中秋之日,在万花灯火之下初见到卫若水之时的惊艳。 他想起了二人漫步湖畔,天南地北,皆可作谈,不知何时,早已互相倾心。 他想起了与卫若水私定终身之际,才接到了父皇病逝的消息,而他的母妃却被人毒害,奄奄一息。 他想起了约定私奔的醉人一夜,他们之间是怎样令人痴迷的温存,一切却在醒来之时翻天覆地…… 他想起了死去的魏灵帝,他的哥哥,是如何带着得意与阴谋意味的笑容,看向了在庭下瑟瑟发抖的若水…… 不要再想了,不许再想了。 靖王的面色发冷,冷笑一声,又忽然回想起自己热情的侄子来。 如果不是当初看在若儿的面子上,那个带着憎恨与诅咒的孩子,又怎么会横亘在自己与她之间这么多年? 这么多年,若儿死死护着那孩子,甚至连沐浴也命石兰守着,难道还是对死去的皇兄留有感情? 是依旧怀疑自己,提防他下杀心吗? 他顺着她的意思,十五年了,还不够吗?!(未完待续。) 2-111 迷途难返 靖王的面色越发凝重,缓缓端起茶水。 正欲饮茶,他低头,又看了一眼手上的帕子,默念着诗句,他的心忽然颤抖了几分。 不对,那孩子…… 时间不对。 帐外,吴玉交代好了搜查的事情,正与哥哥抱臂聊着些什么,忽听得一声瓷碎响声,兄弟二人齐齐一个激灵,恐怕是有变,赶紧掀了帘帐入内。 靖王怔怔看着手上的丝帕,攥得紧紧的,脸上说不清是震惊还是喜悦。 “王爷?”吴玉瞥了一眼自己的哥哥,小心翼翼地询问说道。 靖王抬起头来,有些失神,看着他们,半晌,张了张嘴,忽然说道:“收拾东西,明日回京。” “啊?”吴大力愣住了,先前魏京催那么急,王爷都不为所动,几次全都让人敷衍过去,怎么今天忽然变了决定? “回京!” 靖王努力使脸色平静,手却有些发抖,将那方帕子握紧,视若珍宝,小心地将它叠好,放入怀中。 吴大力与弟弟互相看了一眼,都露出了疑惑的表情,只是弄不懂靖王到底在想些什么,只好遵从命令,赶忙出去叫人准备。 好在京都这一两个月来催得紧,军营不知王爷什么时候想出发,私底下早已做好了回京的简单准备,一声令下,整个营地都动了起来。 “哥,你看到王爷手上那帕子了吗?”吴玉凑到哥哥身旁,很是好奇地问道,“我们来渠城也有七八年了,就没见过王爷身旁有女人,我有时候都怀疑王爷是……嘿嘿,今天怎么冒出个女人家的帕子来?” “这你就不懂了。”吴大力暧昧一笑,看向中军大帐的眼神却越发尊敬,他感叹说道:“王爷才是真正痴情的人啊。” “难道是太……” 吴玉眼神一亮,刚要说话,却被吴大力一巴掌打了后脑勺,疼得他捂着脑袋跳了起来。 “叫你还敢乱说话!”吴大力绑着手上的绳子,低声骂着交代说,“有些事情不能说出口来知道不!” 吴玉十分委屈,又有点不服气,嘴里嘀咕着什么。 “赶紧把东西收一下!”吴大力用力地把手上一大卷布匹塞到弟弟手里,耐心交代说道,“要是说话还跟在军营里面大大咧咧,我都不放心你跟着王爷回京。如果你能跟着回去,记住了,别给咱家王爷惹上麻烦了!” 吴玉捣头如蒜,赶紧抱起那卷布匹往仓库走去。 北境早寒,吴玉自小体弱,穿得严严实实,若不是有哥哥吴大力罩着,早在军营里混不下去了。 他的长相十分普通,年纪又小,在满是熊腰虎背的大汉的军营里,就像是误入虎口的小白兔一样。 一路上,喝着酒,咬着肉的新兵老兵都与他打着招呼,或是取笑,或是吓唬,吴玉倒腾着双腿抱着一大卷布又反击不了,只好骂骂咧咧地走远了,才边走边回头高声道等回头放好布匹,就让自家大哥来收拾他们。 几名大汉听着这话,举着烤肉又是一阵揶揄哄笑。 吴玉气呼呼回头,脸上的恼怒在布匹挡住脸之时,忽然变成了警惕。 他警惕地注意着四周的动向,又偷偷回头,看了靖王的帐篷一眼,眼中浮现出犹豫的神色来。 他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 进了后营的仓库,一下子安静了许多,吴玉摇摇晃晃地踩上凳子,等把布匹用力叠到仓库高处去之后才松了一口气。 他回头,看了看四周无人,握了握拳头,便对着阴暗处小声道:“手帕……送到了。” 黑暗的角落,隐约响起一阵飞虫振翅声,似有灰色飞蛾掠过,林訾桢苍白的脸自黑暗之中浮现出来。 吴玉吓了一跳,赶忙往后退了一步,背撞上了叠得高高的布匹,眼见摇摇欲坠就要倒下来了,又手忙脚乱地扶住。 林訾桢静静地看着他稳住了布匹之后,又讷讷地回过头来,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己。 吴玉有些惧怕面前这人,那脸色太过苍白,那眼神太过冰冷,让他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犹豫半天,终于鼓起勇气问道:“大邱哥……” “活着。”林訾桢冷冷说道,惨白的手指伸出一勾,吴玉身后的布匹堆里,又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 吴玉一惊,又急忙退出一步,看着从那阴暗处蹒跚走出来的人,心下一喜。 “大邱哥!” 吴玉高兴地上前去想要抱住对方,可是却见他的脚步有些摇晃,面色十分不好看,只好变抱为拉,牵住了大邱的手,帮他稳了稳身形。 入手冰凉,大邱的手凉得好像死人的温度一样,吴玉握着不由得心一惊,回头看向林訾桢。 “刚服药,后面就好了。”林訾桢冷冷说道,不过多解释。 吴玉向来单纯,这就信了,他看着目光呆滞的大邱有些心疼,帮着大邱搓手暖着,关切地看着他说道:“大邱哥,你受苦了,但是我也没办法。” 大邱的面色惨白,双眼无神,喉间发出咯咯的响声,似乎想说什么说不出口,他的脖颈微微歪着,好像被强拉起身的濒死病人一样。 吴玉搓着大邱的手,试图暖暖他冰冷的温度,又回头对着林訾桢犹豫地问道:“今天送饭的那人……” 林訾桢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一样,点了点头,语气死沉道:“也会活着。” “那长剑穿胸了,也会……?” 林訾桢阴测测一笑:“死而复生。” 吴玉的脸上露出了安心的表情,对林訾桢的话深信不疑。 他回过头去,努力捂着暖着大邱的手,对着惨无人色的大邱细心交代说道: “大邱哥,你之前偷偷和我说过,不想再过这样的生活了,我拜托这人带你回家,你路上一定要听他的话,等明年开春,我和哥哥一定回去看你,你……” 吴玉说着说着,忽然闻到一股恶臭,嫌弃地皱眉。 开始吴玉还以为是仓库内陈腐空气的味道,再靠近大邱身上闻了闻,才发现是他身上的臭味,无奈取笑地打了大邱肩膀一拳: “你在这仓库躲着多久了,还好平时没人来,要不都被你熏死了。这么臭,都多少天没洗澡了?” 大邱没有说话,只是僵硬着,点了点头,缓缓抬起手来,拍了拍吴玉的肩膀当做回应。 他的目光依旧呆滞,整张脸的五官没有生气地下垂,吴玉有些担心,发现大邱的手怎么暖,也是冰凉的。 是药效吧,毕竟死而复生这种事……算是一个奇迹。(未完待续。) 2-112 泻药与茶 林訾桢静静地看着他俩“聊”完,又让大邱隐匿在了黑暗之中,忽然开口问道:“你就不怕我是坏人么?” 吴玉看着林訾桢,腼腆一笑,有些感激地说道: “你救活了大邱哥,还送他回家,我感激还来不及呢。至于送帕子……太后与靖王的事情我从小就听我哥说过,这算是……做了好事吧?” 话音刚落,仓库之外,吴大力骂骂咧咧的声音响起,大概是恼怒自家弟弟送个布匹都能跑没影半天。 吴玉一个激灵,看了林訾桢一眼,赶紧跑了出去,挠着脑袋笑着,又挨了大哥的一顿训斥。 等吴玉一溜烟跑开了,吴大力才皱着眉进了仓库,仔细巡视了一周,什么异常也没有发现。 先前好像听到有人讲话,是自己想多了吧。 吴大力下意识嗅了嗅,有些嫌恶空气中某种动物腐烂的味道,呸了一声,转身出了仓库。 趁着靖王回京的功夫,该让后勤营来打扫打扫死老鼠的尸体了。 - 七夕过后,秋凉愈重,正所谓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 朝阳已升,晨霜未凋,冰晶依旧瑟瑟在花瓣尖儿上停留,一股疾风闪过,依旧流转着晨光微芒。 “跑、跑、跑不、不动……了……” 连鲤大口大口喘着气,一句话还没说完,脚就已经软了下来,一屁股坐在演武场边上,鼻腔与喉咙都刺冷得好像刚刚生吞了一把冰剑卡在了喉咙一样。 演武场的中心,洪武俊坐在一把藤椅上,悠闲地喝了一口热茶,再施施然抬起眼皮,带着笑意,看了连鲤一眼。 连鲤一个激灵,赶忙站了起来,只是腿又一阵酸软,心里对跑步这件事实在提不起兴趣来,喘着气,结结巴巴急忙解释说道: “洪将军,朕、朕已经跑了四圈……不对,已经四圈半!能不能休息一下?” “陛下觉得,四圈半,很多么?” 不多么? 连鲤喘着气,擦了擦额头上冒出的热汗,肚子不知为何有些隐隐作痛,可怜兮兮地看着他,她感觉自己一辈子的汗,都在今天流光了。 “岫玉,快给大人上茶。” 连鲤使了个眼色,站在场地之外候着的岫玉一哆嗦,赶紧端着茶盏上前来。 连鲤眼底闪过一丝奸计得逞的效益,看着岫玉哆哆嗦嗦地给洪武俊斟茶。 洪武俊缓缓端起茶盏就要喝。 连鲤不自觉踮起脚尖,看他到底喝了没有。 洪武俊的手一停,自顾自挑了挑眉,临到嘴边了又放下茶盏,看了看香炉上的半炷香几乎也快烧完了,摇了摇头,面色凝重说道:“臣的目标是让皇上半柱香跑十圈。” 跑十圈? 除非她驾崩化成鬼了,跑一百圈都没问题。 然而她此时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装作很累的样子,喘着气,擦着汗,小脸红扑扑的,只想着先让洪大将军喝够了茶,赶紧去上茅厕,自己就好翘掉今天的课了。 “陛下跑不动了?”洪武俊轻飘飘问道。 连鲤点了点头,争取一切可能让自己早点离场。 “那就不跑了。” 洪武俊难得放她一条生路,连鲤惊喜得快跳起来了,赶紧招呼岫玉收拾一下,和自己离开。 岫玉似乎有些紧张,附身就要去端回茶盘,洪武俊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忽然伸手将茶碗端起,往前一递,客气说道:“陛下辛苦,请饮。” 饮什么? 饮茶,先前连鲤为了翘课,专门唆使岫玉下了泻药、特意端给洪武俊的茶。 连鲤一脸诚恳,感激地说道:“将军大人辛苦了,还是您先喝吧。” “君臣之道,臣岂敢无礼?”洪武俊眼底的笑意更盛,就好像已经知道了其中的秘密一样。 连鲤见推辞不过,万般不情愿地接了过来,左右酝酿了一会儿情绪,最终选择放弃,看着含笑的洪武俊,却想不起来自己哪儿出了错。 “陛下注意到微臣时常饮茶,还选了贸州银芽,这是很好的第一步。”洪武俊微笑着分析道,又看了一旁的岫玉一眼,幽幽道,“但是,盟友的选择,不仅需要自然不引人注意,还要靠得住。” 岫玉一听,惭愧地低下了头,知道自己方才太过紧张,漏了馅。 “眼睛真毒……”连鲤嘀咕着,喝个茶而已,还想这么多,这样活着也太累了。 洪武俊又笑眯眯说道:“最关键的一点,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陛下每次都恨不得脚底抹油先跑了,又怎么会关心臣喝不喝茶?” 好像确实是这样的道理…… 连鲤前前后后想了一遍,耸了耸肩,认命说道:“朕输了,你说吧,今天又要跑几圈?” 洪武俊站起身来,提起剑:“今天不跑步,这三天所教的剑法,复习到陛下会为止。” “不公平!”连鲤愣愣直叫唤道,“三天教的太难了,勉强才记得名字,今天怎么可能复习到会!” 洪武俊挑眉,循循善诱:“任何事都不是简单的,陛下要勤学苦练。” “那也要有点儿成果才行。”连鲤摊开双手,无奈地回应说道,“这种事情,总需要点天赋,朕的天赋不在剑法。” “陛下觉得自己天赋在哪?”洪武俊好奇问道。 连鲤想了想,有些犹豫加小激动,看着洪武俊,不好意思地说道:“朕会背剑法算不算?过目不忘可以吗?” 洪武俊的脸一黑:“死记硬背,难道打仗的时候,要双方二十万人马看着您背完一套剑法再打吗?” 连鲤一愣:“几位将军都在,怎么会让朕上去打仗呢?” 洪武俊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不多说,直接摆了摆手,示意旁人拿剑来,递给了连鲤:“全部学会。” 连鲤刚要伸手去接,左手忽然一阵针扎般的疼痛,下意识一缩手,便发现左手食指指尖上,有一个小黑点,隐隐作痛。 她这才想起,七夕被人推了一下,手指只是简单扎到一下,回宫之后让元香替自己上点药,便没有再管了。 此时一看,那针扎过后的小黑点似乎隐藏在皮肤之下,可能是伤口有点儿溃烂的迹象,居然没好全。 小准儿说的话一点都不准……以后叫他不准好了。 司寇不准? 连鲤噗嗤一笑,用另一手接过木剑,把那受伤的左手甩了甩,又觉得肚子抽痛了一下,有些古怪,讷讷地问道:“洪将军,朕的肚子好像有点不对劲。” “怎么?”洪武俊正喝着岫玉重新倒的一杯茶,眼都不抬一下。 “没、没事!……” 连鲤不敢再多说一句,赶紧背过手去,站开几步,慢悠悠舞起剑来,她虽默记剑法烂熟于心,但是一招一式,却像是田间小孩儿打草似的,手脚无力,挥来挥去,打不出半分力道。 洪武俊皱眉看了半晌,又默数了一下时间,等连鲤一连耍完二十遍,再也拿不起剑,甚至站在场外岫玉又过来传了太后的旨意,他才满脸不情愿地放了行。 连鲤看着一脸紧张的岫玉,感激涕零。(未完待续。) 2-113 泛彼柏舟 “母后找我何事?”连鲤揉着肩膀,随着岫玉走出了演武场。 岫玉调皮一笑,站在门口停住了脚步。 司寇准悠悠然从拐角走了出来,带着淡淡笑意看着她。 “啊,小准儿,好巧啊。”连鲤高兴说道,“你是在等我吗?” “不巧。”司寇准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因为他站在场外,早已经看不下去连鲤舞剑的样子了。 连鲤讷讷地笑了一下,抹了抹额头上的细汗。 司寇准看着她傻笑的样子,微微一皱眉,在连鲤以为又要被嫌弃的时候,他在下一秒就掏出了帕子,细心地替她擦净。 连鲤的脸微微一红,低着头静静站地任由他动作。 “二位可以去湖上好好聊聊,奴婢去取点瓜果来。” 岫玉一笑,赶忙跑了,速度十分迅速,总算让司寇准方才付给她的银子体现出了价值。 这丫头竟敢假传旨意? 连鲤惊讶了一会儿,忽然就释然了,就算是假传的,想必洪将军也不敢没事去问太后究竟。 不过岫玉也太贪财不要命了吧? 她边走边时不时揪着自己高高立起的衣领,感受着胸前缠绕白绸的压迫憋闷,回头眼带幽怨地看着依旧穿着轻薄衣裙的岫玉,只觉得对方还真是幸福至极。 “虽说是秋寒,但是元香总让我穿这么多,行动也不方便,太阳一出来就热得很。” “陛下莫要再动了,宫中人多眼杂啊。”司寇准有些无奈地看着一直难受耸肩的连鲤,就好像身旁走着的不是大魏的皇帝,而是从西边神鬼之森跑出来的小猴儿般,看着她的澄冰眼眸莹莹如雪,泛着股温柔。 连鲤噘着嘴,不甘不愿地放下了手。 她自然明白司寇准的话,一国之君自然要举止安静优雅,可她还有更深一层的顾虑。 只是已经十五,过年也将十六。她身子骨已经开始慢慢长开。幸好自小身体出名的薄弱,娇小些尚能解释,若有朝一日大臣们怀疑皇帝都这么大了为何没有喉结,骨架为何还那般羸弱还能勉强混过去。 然而总不可能一辈子都这么混过去。 假若再有朝一日她挺着大胸上朝奏听,恐怕满朝文武都要惊恐激愤地晕过去,那固执刻板的徐老夫子还不得撞柱而死? 当然,是不是大胸还不知道呢。 连鲤微羞,默默在心底补充一句。 大魏皇帝的女子身份一旦曝光,先不说国内朝民如何作想,便是边境各国恐怕也是立马鸣金整队,待魏国自乱起来瓜分食之。 她口中抱怨归抱怨,对待此事自然会谨慎。 “朕想穿薄些的。天热。”她一手举起指天,看着那热烈的阳光一脸的愤愤,“南方神殿还说什么天地由一棵其冠可遮蔽天地的大树撑着,骗人也不说点靠谱的,真有那么大的树哪来这么鬼的大太阳?” 早就习惯自己小皇帝的异于宫中的言行,屡教不改之后司寇准索性也当做看不见,只是总归要接过话头,便随口问了一句道: “陛下这话听来,还是不信神殿了?” “你不是一直都知道?”连鲤边走着,边轻轻摇了摇头,“说起来还真不信,真有那么大的树,早看见了,何况烈日在上晒着呢,又怎么信这话?” 连鲤一针见血,司寇准一愣,呆呆思索了一下,竟觉得好像真是这么个道理,又不愿这么停下话题,下意识便又自言自语道: “说不定这棵树比太阳都高呢?” “都大中午了你不会还没睡醒吧?”连鲤听闻此言一乐,咧嘴一笑,眼带笑意取笑道,“如果是这样,那这棵树早就成精呼风唤雨了,魏国皇帝就不是我来当了。” 司寇准眨眨眼,讶异地赞同说道:“陛下说的有理。” 太阳一升,天气就反常的热。这种热气之下,人们自然是要往亭台水榭等邻水的地方旁多晃晃,感受一下湖面的湿气。 连鲤先前早已兴冲冲邀了司寇准一起游湖,到了那儿,元香与岫玉,连同侯三儿都已经候着了。 所谓湖,便是许久以前,施工停工复又施工造好的千鲤湖,栽上数百亩的莲花饲上数千条锦鲤,再搭以衔接湖两岸造型别致的杨花长廊,置几蓬姑苏乌篷船,便成了后宫独树一帜的去处。 连鲤吃了几片瓜果之后上了船,自然而然地坐在司寇准旁的位置,让站立于旁的元香与岫玉面面相觑。 “陛下,总要有个人划船吧?” 岫玉看着为求情调便小巧玲珑得只容两三个人的乌篷船,看着挨在一起的两人,不知从何下脚,有些为难。 “朕来划。”连鲤不假思索,回头皱眉看向岸上探头探脑的候三儿,嫌弃说道,“侯公公就算了,他自己怕水要命,船上再来个人也挤得慌。” 元香唬了一跳,哪有叫皇帝自己划船的道理? 连鲤跃跃欲试,抓在手中的船橹被一双秀气的手接过,司寇准无奈看着她,对着两名丫鬟说道还是他来划船便好了。 于是岫玉元香一船,先划开前去,连鲤司寇准同船,向着莲花田深处游荡。 水波轻荡,船橹轻摇。 秋日,满湖只有在盛夏绿过一季的荷叶,有些枯黄,有些垂头丧脑,显得有些无精打采。 随着船只荡过,层层荷叶散开轻轻摇曳,清澈的水下惊醒一两尾精灵可爱的红鲤,倒也显得别致闲逸。 听着前面岫玉叽叽喳喳轻声嬉笑与元香无奈回应的声音,后面的船只却显得有些安静。 连鲤看了一会儿便腻了满目黄黄绿绿的叶,腹部又隐隐作痛,不知是不是吃坏了什么东西,她懊丧想着,以后再也不敢多吃徐夫子的酸梅糕了。 船已开出一段距离,宫女们兴致高昂,连鲤也不想提扫兴的话,索性一手撑着下巴斜靠在船舷,一手无聊地扫过清莹的水波,偶有天真的鱼儿以为是投下的饲饵,围着那细细的手指打转。 连鲤看了会儿那绕着自己的手指翕合唇瓣的鲤鱼,又回头看向船头,自己的小准儿正认认真真地划桨,蓦然一笑。 司寇准在认真地划船。 只是他毕竟是宰相之子,且魏京境内并无大湖,不如齐国人一般识得水性,先前一手承包划船的事儿,大概是不想让她动手。 纵使平时总故作清冷的模样,此时的司寇准正有些笨拙地适应着手上手感奇特的船桨,不一会儿似乎有些掌握诀窍,听着桨边船下的潺潺水声流过,想着自己划船的天赋必定极好,心中高兴,竟带着些洋洋得意的目光望过来。 此时的司寇准端坐在船头位上,腰背挺得极直,微微向上仰着下巴,脸上忍不住的洋溢笑意像极了等待连鲤夸奖的孩子。(未完待续。) 2-114 亦泛其流 连鲤看他少有的得意的模样,也忍不住扑哧笑了一声,只是没有如司寇准的愿夸上一句,微微扭头一看左前方与元香二人的船只偏离越来越远的行进方向,悲叹了一口气。 这偏得也太远了吧? 司寇准见她如此反应,紧张地握住船桨,面上却不露痕迹,故作淡定地说道:“总会追上的。” ?连鲤看他这严肃谨慎的模样,再次忍不住捂住嘴笑了起来,待笑过了,她干脆地站了起来,避着乌篷顶,小心保持平衡,跨过船中的横木,与司寇准一道坐在了船头。 船头位置本只设给陪同游湖划船的宫人,只有一个位置,还好二人都是那般清瘦之人,堪堪坐得下。 连鲤紧紧挨着他坐着,笑眯眯要过一边的船桨,司寇准原先不准,等连鲤一瞪眼,他才恋恋不舍地交出了手上的一边船桨。 连鲤与司寇准一人一边,一起缓缓划了起来。 然而两人坐得那么近,胳膊肘必定是要挨着的,连鲤挨着司寇准缓缓划着船,听着安静的流水声,有些出神,不知在思考什么。 “卫丰写快信回来说,曼青在回来的路上了。”连鲤忽然开口,视线若有若无停留在船桨旁一片残破的荷叶上,在这安静的气氛下很是突兀。 “回来便好,北关毕竟不是适合女孩子待的地方。” 司寇准想了想,应了一句,不惊不喜。 “她喜欢你。” 连鲤故作看风景的模样,往旁边看着,问出这话来,是她收到卫丰的信之后,辗转反侧思考了一晚上,才最终下定决心问出口的。 司寇准一愣,忍住嘴角上扬的角度,保持平静说道:“无凭无据,洪将军之女的清誉可不能毁在陛下的手上。” “朕哪有胡说,我记得小时候,每次进宫来,她都要拉上你。”连鲤闷闷地说,觉得洪曼青表现得再明显不过了,司寇准怎么会看不见呢? 司寇准老神在在,摇着手中的船桨,继续反驳:“曼青进宫看的是陛下,为何说喜欢的是我?” “她以前那么凶,每次都找朕的茬,莫非不是嫉妒朕耽误你们俩在一起?”连鲤干脆不管船桨了,一手搁着船桨,一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目光灼灼地看着司寇准。 她的手碰到了司寇准的手,自己的小手微微冰凉触碰到了那片并不惹人厌的温暖,微微往回一缩。 司寇准听她这么一说,觉得此时的皇帝陛下像小孩子赌气般有些好笑,有些……可爱,便也学他搁着船桨索性不划了,回头带着玩味看着皇帝随意道: “仔细想想,进宫找的是陛下,找的也是陛下的茬,难道……喜欢的不是陛下吗?“ 一听此言,连鲤张嘴一愣,手中的船桨哐当一声摔下船去,咕噜噜沉进了湖底。 她心底第一反应是狂呼着这不可能,可是为什么听起来…… 这么有道理啊! 连鲤再想到自己一向以男子身份示人,也一直将洪曼青当做小准儿的暗恋者,可从未考虑过,如果自己在旁人眼里真是男人,那洪曼青向来是做事直接爽快的人儿,若说她喜欢司寇准,又怎么会拐着弯,每天都要前来学堂与自己斗嘴呢? 那么!也就是说!也有可能!就是喜欢的是自己这个女的! 她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好似被马蜂叮了一口一样,脸上表情有些怪异,僵硬地扭过脖子看着身旁的司寇准,嘴角抽了抽:“虽然我冬日成婚的人选还没定,但是吧,我忽然觉得,曼青她还是喜欢你比较好。” “陛下想要成婚了?那……可是中意谁?”司寇准微微皱眉,又想起了横在心上的这件事。 连鲤一愣,刚要随口说个人名,曼青或者洛洛,只是看着司寇准冲着自己微微一挑眉,似乎已经猜准了她下一句说的什么话。 啊。好像撒谎不顶用了。 于是她装作微羞的样子,看着遥远的湖面,带着向往的表情说道:“不可说,不可说。” 这模样,这表情,好像是已经心有所属的心满意足。 司寇准看着连鲤吃不准她到底是喜欢谁,张口胡说,这人从小到大都运用自如,让你不知道她是真心的,还是胡闹的。 可是连鲤能够接触到的人有限,能够喜欢的人也十分有限。 元香么,貌美温柔,自小陪伴,连鲤对她极好,就好像是亲姐一般的存在,也许喜欢的就是这种温柔的女孩子? 洛雪么,娇小可怜,天真善良,似乎也对极了连鲤的胃口,甚至有时候亲昵得好似情人一般,是喜欢她么? 可是……曼青? 算了,曼青应该不大可能…… “时间差不多了,该回去了。”司寇准想不出头绪,估摸着点时间,这么说道,伸手便要拿桨划船。 “这么急?” 正酝酿情绪假装情怯的连鲤来不及仔细思考司寇准的反应,随口一应也跟着他的动作转身寻桨划船,哪知两人手中都空空如也。 探头一看,船上的那双木桨早在二人闲谈时候滑下船,早已沉入湖底不见了踪影。 二人苦苦相视一笑,只得静静等着元香二人划完一圈湖归来。 乌篷内安静,连鲤想着些话题来聊,然而两人毕竟相处太久,所能聊的那么些陈年旧事再提也不新鲜。 “再过两三天,王叔就到京了,带我出去看看吧?”连鲤忽然说道。 “太后肯定不准的。”司寇准下意识应道。 “我……就这么一次,一次就好了。接下来的冬天,还有明年,以后,很久很久的以后,都要留在宫中了。”连鲤默幽幽说道,央求着:“你一定有什么办法吧,上次也是,一定有什么办法吧?” 司寇准没有看她,只是侧着脸,看着船外的某处。他宁愿连鲤不提此事,又默默想起了父亲的交代,暗自摇头,这皇帝陛下怎么还是那么单纯,就不会想想,一个宰相之子,背后若没有点阴谋,又是如何能带着皇帝陛下来去自如? 得不到回应,连鲤无奈一笑,内心也知道此事不能成,提起也只是随口说明一下。 司寇准那俊逸的眉眼遥望远方的山水宫殿,看着那水天一线的风景,握着船舷的手指微微一动,然后他轻轻侧过脸,看着那人失落异常,无所事事摸着自己手指甲玩,不敢再看自己一眼的样子。 “好。” 他简洁说道,看着自己身旁的连鲤,那变得欢喜的眼,那愉悦地冲着湖面划来的小船挥着手的姿态,心情却怎么也无法轻松起来。 出宫之后,他在连鲤身旁,努力去保护好就可以了。(未完待续。) 2-115 长剑带血 等到船划到岸边,也差不多将近晌午时分。 船未靠岸,便看见侯三儿在岸边急得跳脚,他一见乌篷船的身影,便用力挥着袖子,喊着什么。 连鲤刚开始还没听清,倒是司寇准的耳朵尖,低声说了一句,太后找她。 “母后找我何事?”连鲤一上岸,便看见了侯三儿满脸苦丧。 “石兰姑姑传话来,让陛下前去慈济宫用膳。”侯三儿苦着脸,又低声说了一句,“先前石兰姑姑让人过来催了两次,奴才没见着陛下的船,已经过去好一会儿了。” 在连鲤身后,随后上岸的元香浅浅笑着,温柔说道:“太后是担心陛下只顾着学习,忘记吃饭了呢。” 连鲤倒是暗自嘀咕着,自己没吃早饭这事儿,母后那里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虽然心里极不情愿,但是毕竟母上大人有命,连鲤只好跟着元香走着,走了老久,抬头一看,却发现是到了自己的寝宫。 连鲤还没问呢,候在门口的元香就无奈看着她,说道:“陛下还需沐浴更衣,总不能刚上完洪大人的课,又去湖上玩了一圈,就这样去见太后吧。” 元香说的有理,连鲤点了点头,确实也没办法就这样臭兮兮地去见大魏太后,只好交代了一句别让闲杂人等进来,自个儿一个人入了房。 房内,石兰正背对着她立着,像一尊雕像,纱帐之后,浴桶之内,像石榴汁一般红得澄净的药水,正散发着熟悉的清凉味道。 等了许久的石兰听到门口的动静,回过头来,眼神冷漠,似乎对一切东西都毫不在意。 连鲤的心莫名一紧,从全身上下,忽然在强烈抗拒着那从小到大一直沐浴着的药浴。 褪去衣服,她伸出如玉的足尖试试水温,缓缓将身子浸没在洒满玫瑰花瓣的温水中,墨色发丝漂浮在水面,好似水墨入水轻散,透着股妖冶诱惑的味道…… 噢,上面旖旎之景,只是连鲤为了不去想浸泡着的药液,散漫无聊的想象而已。 她闷闷然抱着膝盖坐在桶内,任由石兰舀起一旁的温水,轻轻摩挲着她的肌肤。 漫不经心,她开始习惯性地胡思乱想,想着想着,又抬起自己的手看了一眼,叹了一口气。 她的皮肤总是黄巴巴的,就算洗再多次澡,吃再多的补品,也养不出一丝一毫的白润。 要是像洛洛元香她们那样多好啊。 连鲤又把手指翻了翻,只觉得自己五指丑得难看,有些短短的,和司寇准骨节分明的秀手比起来,简直是竹节与鸡腿的对比。 杜太医说,这是因她早产,胎内积毒的症状,需要常年调养,至于颐寿天年……他们没说,她想着自己这些年时不时咳嗽得厉害,又杂七杂八吃了许多药,大概是没什么希望了。 这种憋闷的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 她自怨自艾,又抱起膝盖,枕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石兰的手向来有劲,此时却十分轻柔,拨开连鲤的发,轻轻揉捏着她酸疼的脖颈。 “母后有说过,选后的事情,怎么处理吗?”连鲤侧过头看向石兰,忽然闷闷问道。 “太后没说。” 石兰又舀起一瓢水,洗去连鲤一身的汗臭,声音粗糙得像男人一样。 那待会儿去吃饭,就不是为了交代关于选后的事情了。 连鲤松了一口气,如果太后真的给她选了个世家小姐当老婆,那谁被选中了,谁就算这辈子倒大霉了。 虽然她自小觉得女子与男子没什么区别,但是婚娶这种关乎一生的问题,她还是不想耽误别人的。 连鲤正要多问两句,忽觉得喉间痒痒,一手顺着脖子摸了摸,突然就咳嗽了起来,一咳就好像停不下来,咳得肺都疼了,这才堪堪停住。 石兰停了手,看着她,眼底划过一丝关切。 “好像小时候容易伤寒,落水之后,就不容易好了。” 连鲤想起杜太医的话,向石兰解释说道,然后微微一笑,忽然想起司寇准每月送来的清心丸,看来待会儿用完膳回来,还要再多服几颗。 说到司寇准…… 也许她该想想看,自己的一辈子,难道就这么呆在宫里,当个假皇帝吗? 如果她和司寇准表明了女儿身,他会接受吗? 且不说司寇准接不接受,首先朝臣就不能接受了吧,毕竟她名义上,是魏国皇帝。 那就需要一个让自己脱身的好法子了…… 连鲤并不在意朝权在谁的手上,谁用得好,那便谁拿去用,总比她坐在皇位上忐忑不安的好,母后如果愿意,成为像《惊鸿》上所说的武姓女皇就挺好的。 可是当初她刚生下来的时候,太后就可以这么做了,而最终,太后选择了让连鲤登上皇位,也就表明了,有什么原因,让她的母后选择了不得已的方法? 也许等过几日,王叔回来了,就应该使劲一切办法让他留下。 连鲤暗自回忆道,洪将军说过,王叔计谋过人,也许是处理朝政的好帮手? 让王叔和母后凑成一对怎么样? 想到这,连鲤不由得一愣,眼前一亮,对啊,这是个好办法! 这么多年了,母后孤身一人,王叔也始终未娶,这不就是小说中在大结局能终成眷属的一对吗?! 她一激动,恨不得立马站起来跑到慈济宫去问问太后的意思,水花一溅,倒是不小心弄湿了一旁石兰的衣裳。 连鲤脑袋一凉,讷讷看着她。 石兰却没多大反应,对衣裳上的水渍视而不见,再换了桶水彻底洗好了之后,为连鲤取了旁边架上的纯白羊毛巾展开,要帮她擦干身上的水,然后先裹起来。 十几年了至少,如果母后一直都是那样的性子,石兰又不是会说笑逗乐的主儿,这两人在那清冷的慈济宫,到底是如何度日的? 连鲤看着石兰冷漠的脸色,缓缓出了浴桶,伸直双臂,展开双手,等着石兰替她擦干,忽见面对着的纱帘一掀,一呆头呆脑的小宫女端着木盆进来。 连鲤愣了愣,那小宫女端着热水抬头,看了看裸着的连鲤,先是一愣,随后猛地一哆嗦,满盆的热水便撒了个遍地。 糟了。 连鲤浑身发冷,看着那小宫女脸上的表情从疑惑到震惊,再慢慢变为恐惧,她的思绪凝固,就好像那小宫女一样看到了无法理解的事情,根本没办法思考或是说出一句话来。 “女……” 那小宫女尖叫声还在喉间,还未来得及逃跑,一抹凛冽的刀刃便划开了她的喉咙,鲜血喷涌而出,连带着还未诉诸世间的秘密一同带入死亡的世界。 连鲤呆呆站着,颤抖着,浑身冰凉的潮水还未消退,溅上脸颊的血滴似乎还是滚烫得可怕。(未完待续。) 2-116 花生之祸 连鲤呆呆站着,颤抖着,浑身冰凉的潮水还未消退,溅上脸颊的血滴似乎还是滚烫得可怕。 石兰手上的软剑依旧带血。 她没有立马喊人护驾,而是无声地将毛巾裹在了连鲤身上,擦干净了,又沉默着取了干净的衣裳替她穿上,连鲤就好像木偶一般,任凭她摆弄。 “为什么杀她……” 穿好了衣服,连鲤干涩地开口,声音极轻,愣愣地在石兰面前站着,别开眼去,不忍心看那地上的惨状。 “必须死。”石兰的解释简洁有力。 看见了,知道了,就必须死么? 如果小准儿知道了,也会死么? 她一个哆嗦,低着头,不敢再想。 连鲤沉默坐着的时候,石兰替她擦干了头发,又出去了一趟,随后有两名宫女入内,脸上的表情就和石兰如出一辙,面无表情,好像面对着的只是一盆摔碎了的枯萎花朵一样,将那死去的小宫女拖下去,又有两名宫女端了清水与抹布,迅速将地上的血渍清理干净。 直至一切处理完毕了,连鲤的头发也差不多干了,原本应该守在门口的元香不知去哪儿了,她便沉默着替连鲤梳好发冠,整理一番,才带着她往慈济宫去。 不能说。 连鲤沉默着,跟随着石兰的步伐,她才知道,自己想得太简单了。 根本没有解决的办法。 她这辈子,都要带着皇帝的名号,在这魏宫安静地活到死。 到慈济宫的时候,连鲤才发现,太后卫若水已经在等着了。 一桌子的珍馐玉酿,二人却吃得极慢,连鲤偷偷打量了一眼太后,发现她似乎最近消瘦了许多。 是心忧冬日的选后吗? 还是在烦恼明年自己亲政的事情? 连鲤想了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又闷头吃饭,刚刚见证了血腥一幕,她根本吃不下去饭,只是在太后面前,小小地吃了几口。 “听洪将军说,鲤儿近些日子来,学习十分刻苦?”太后忽然发声问道。 连鲤见她停下了筷子,也停了下来,乖巧应答说道:“孩儿愚钝,还需更加努力,辛苦母后操心了。” 太后淡淡笑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看在连鲤的眼里却好像多了几分落寞。 还未结束用膳,底下的宫人又继续呈上第二轮菜肴来。 一道如珍珠似的炒莲子正好放在连鲤的右手旁,缀着好看的绿叶,作的是莲蓬藕的寓意。连鲤什么都吃不下,正好看到了,便要伸出手去夹那碟子上的花生米来。 太后悠然一看,视线正好落在了那碟子炒莲子身上,脸色却一变,低喝了一声。 连鲤刚刚伸出来的筷子被石兰齐齐削断,她怔怔地看着自己短了一截的筷子,只觉得手指一阵发凉。 那名送上菜的宫女被按跪在地,不明所以,一脸惊恐。 “谁指使的?”石兰将剑轻轻搁在了那名宫女的脖颈上。 那小宫女呆若木鸡,愣了一秒才反应过来,嚎啕大哭,不明白她们到底在说些什么。 连鲤也不明白,如果说是下毒,那么总归要验一下毒才可以下定论,怎么可以这么胡乱定罪? “太后饶命啊,皇上饶命!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啊,奴婢不知道啊!”那小宫女哭得惨,可石兰搁在她脖颈上的剑却没有放松一丝一毫。 连鲤就好像又看见了先前被石兰残忍杀害的那名小宫女一样,心中一痛,急忙起身站在卫若水的面前求情。 太后看着她的眼神复杂,几分惋惜,几分悲怒,轻柔教导道:“你向来心软,遇到谁犯错了也会求情,殊不知,这些个奴才,是最最没有情义的。” “母后,一定是哪里弄错了,这些菜送上来时已经验过几次了?绝对不会有毒的,母后!”连鲤说着,表情越来越急,似乎将这小宫女的性命,当成了补救的唯一机会。 “杀人何必用毒?” 太后喃喃说了一句,用那雕刻着金花的筷子轻轻翻了翻那盘炒莲子,从那炒得金黄的莲子中夹出了一颗。 那莲子与其他并无异常,只是中心部位略显凹陷,卫若水缓缓将它放入口中,轻嚼两口,一股花生的浓香弥漫开来。 没错,不是莲子。 卫若水的脸色并不好看,心里一沉,一种无力厌烦之感从心底升腾而起。 变成了杀机。 她想不明白,到底是谁发现了端倪,是在试探吗? 宰相?还是……靖王? 她必须为连鲤铲除一切威胁。 卫若水正要发令斩杀,却见跪着的连鲤,早已泪水盈眶,用一种近乎哀求的眼神看着自己。 哀求?如此软弱,怎可为国君? 她的心里更为烦闷,只是一个眼色,石兰的长剑便不留情地斩下。 连鲤跪在石兰身旁,怔怔地看着她,无法理解,无法接受,脸上神色残留着不敢置信的神情,看着那死去的宫女被几名面无表情的宫女抬出门去,没有叫喊,灵魂已经接近麻木。 无论在这魏宫生活多久,她依旧无法适应将人命视作草芥的做法。 尤其是毫无理由地……为了一颗可笑的花生? 宫人鱼贯而入,收拾一番又鱼贯而出。太后卫若水轻轻放下了筷子,接过润湿的帕子,轻轻擦了擦嘴。 连鲤依旧跪在下面,定定看着雍容华贵的魏国太后。 “为什么?”她怔怔地看着座上的卫若水,忽然发问,“杀人能够解决办法吗?” “你总以为母后是嗜杀之人?” “不……”连鲤回答得很没有底气。 “魏国皇室,连家的人都有个秘密。”卫若水幽幽道,“食用花生,皆会引发哮喘之症,大多致死。” 连鲤的心一凉,忽然想起,师父在书上曾说过的一种病症。 过敏,食用者皆会面部水肿、风团疹发、呼吸受阻,直至窒息而亡。 有人想要她的命。 所以……她在魏宫之内,从未吃过花生,唯一的一次,也是在御风楼,与洛洛他们一起。 连鲤想起七夕之夜,自己和司寇准捧着盘花生吃得起劲,不由得面色一变,藏在心中最阴暗之处的某个秘密猜测,开始越发清晰了起来。 可是不对啊。 连家的人……连家的人…… 不对啊。就算夏新荷的事情是真的……她的母亲是夏新荷,父亲依旧是魏灵帝,她依旧是连家的血脉…… 可是那也不对啊,她前几天吃完花生,依旧活得好好的。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连鲤想得痛苦,这些上一辈的芝麻烂谷子的事情,都在她的心底发酵,在她的心底堵得慌,甚至一股闷热的、烦躁的感觉开始升腾。 她感觉到浑身开始滚烫起来,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她觉得眉心滚烫,隐隐发热了起来。 (未完待续。) 2-117 红颜毒汤 卫若水端坐着,双手交叠,十指丹蔻艳红,看着连鲤苦恼的样子,忽然唇角勾起一个微微的笑,轻声问道: “听说,鲤儿这些日子,肠胃不好?” 肠胃不好……时常呕吐? 连鲤愣愣看着座上的母后,心底一沉,不知是热的,还是怕的,她额角的汗都冒了出来。这话来得突然,连鲤猝不及防,甚至连撒谎的话,她都来不及想。 一碗黑浊的汤药端到了连鲤的面前,熟悉的苦涩微冰气息,令她作呕。 石兰端着药,冰冷的眼神让连鲤开始不自觉地颤抖。 “这药,可是要常年服用才有效的。”太后幽幽说道,把玩着纤长华贵的金花指套,静静地看着跪着的连鲤,“既然鲤儿这些日子这么不乖,母后也没必要再客气了。” “朕……孩儿****按时服用,母后到底是怀疑孩儿么?” 连鲤瑟缩了一下,勉强辩解,底气却十分不足。太后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她又怎会听不出来? 太后卫若水淡淡一笑,石兰便半膝跪下,伸手便要让连鲤乖乖喝完药。 连鲤挣扎了一下,躲开石兰的手,看向座上的太后,伏跪在地,声音却不自觉地颤抖着,疾声乞求说道: “母后!孩儿现在已经很健康了……不想喝药,不想喝了,母后!” 太后静静看着她,带着股遗憾,轻声说道: “你故意在本宫面前乖巧喝药,回宫之后催吐呕完,其实你早就知道,这药并不是补气养血的吧?” 太后说的对,她早就知道了。 可是此时的话说的越是明白,连鲤颤抖得便越发厉害,她开始害怕起石兰不知何时会悄无声息砍落自己脑袋的剑,她害怕太后那总是带着股怀疑与疏远的眼神落在自己的身上,她害怕身边的人再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被杀死。 她从一开始,就带着股深深的恐惧活在魏宫无处不在的怀疑与厮杀中。 “陛下不喜欢啊……”太后卫若水喃喃说道,懒懒一斜躺,伸出一手托住下巴,冷冷说道,“就算是灌,每日时辰一到,本宫也会让人给你灌下去的。” 石兰又轻轻一递,将手中的汤药送到了连鲤的面前。连鲤冷冷别过脸去,低声说道: “我不喝。” 她身前的石兰微微一皱眉,又往前递了递,将碗沿抵在了连鲤的嘴边。 “我说了我不喝。”连鲤跪得笔直,憋着股气,倔强地闭着嘴,眼睛却带着怒火看着石兰,好像她是助纣为虐的凶手一样。 上方的太后开始浮起怒容,厉声一喝,石兰面色更冷,伸手就要去捏开连鲤的双腮,哪知连鲤厉声一喊,挣扎之间飞快伸手狠狠扫落了石兰手中的碗,瓷花满地,乌黑的汤药洒了一地。 “我不喝!”连鲤尖声叫道,用愤怒的眼神看向上方的太后,又咬牙大声说道:“我不喝!谁也别想强迫我!” 太后的眼神骤然变冷,石兰似乎终于也不耐烦了起来,那粗糙的手指极快地在她的脖颈之后,一股电流般的麻痹之感便袭击连鲤全身,让她手脚发软,动弹不得。 连鲤瘫软在地,石兰灌药便容易了许多。她探手掐开连鲤的嘴,发现她的牙关还是努力紧咬着。 即使手脚无力,连鲤的双眼发红,用一种仇恨的目光,死死地盯着石兰,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此汤名为红颜汤。”太后卫若水缓缓起身,华奢红裙轻扬,一步步走向连鲤,淡淡说道,“不是致命毒药,鲤儿放心。” 摔在地上的连鲤红着眼,牙关丝毫不肯放松,她伸着麻痹的双臂,喘着气积攒着残余的力量,努力想要往外爬去。 先前摔在地上的药渣与瓷片,黑的白的,沾染于衣袍之上,她就像是被摔在泥岸上挣扎的一尾鲤鱼一样,张着嘴喘气,徒劳无功。 “莫要逃了。” 太后轻叹一声,石兰便用那双大手将连鲤死死按在地上,让她动弹不得。 一声令下,门外有人低着头送来一碗温好的新汤,又飞快退下,殿内依旧空荡。 太后持着碗,来到连鲤的面前。她将新温好的汤碗端到自己的鼻下一荡一嗅,微微皱了皱眉,复又抬头,发现自己一身红衣落入了连鲤的眼里,煞是好看。 太后看着连鲤,微微一笑,将碗送到了她的嘴边,轻声说道: “红颜汤绝非毒药,你自小服用,为的便是让你尽可能地保存孩子的样子,没有女人家的尖声细语,没有女人家的妩媚作态……” 连鲤努力别着脸,数次躲开那汤碗,却被石兰强扭过脸,只能被迫直视着卫若水。 太后想了想,看着那黑糊糊的汤水,忽然失神幽幽说道: “还有些无关紧要的附加作用,这药能让你一辈子无法与人****,无法受孕,当然也无法成为母亲……不过,这些是女人的东西,你是大魏的皇帝,是男儿身,自然……不需要这些东西……” 疯子! 被强按在地上的连鲤看着一脸恍惚的卫若水,眼中忽然多了愤怒与悲哀,看着太后卫若水,啐了一口,带着哭腔,悲愤喊叫道: “卫若水,很爽吧?!什么母后!” “在你的眼里,我一直只是一件稳住魏国上下的工具啊?!” “到底为什么啊?!都好好的不行吗?!” “操控别人的一切,主宰别人的生死,难道对你来说很享受吗?!王叔也是!父皇也是!母后!你到底有没有心啊?!” 字字句句,皆凿在卫若水的心上,刻伤了心肺,凿疼了筋骨,道道深可见骨。 “我是为了你。”太后卫若水轻声说了一句,将那碗汤药抵在连鲤的牙关前,平静说道,“喝。” 泪流满面,连鲤看着卫若水平静的神色,终于不再挣扎。 她静静看着面前的太后,眼珠子发红,冷笑一声,回应道:“什么为了我!你是为了保住你的太后之位!你是舍不得到手的权势!” 石兰的脸色一变,倒是卫若水,眼神更为平静了下来。 “没错。”她说道,趁着石兰掐开连鲤的牙关,用力将碗中的汤药倒入连鲤的嘴中,轻声说道,“你的母后爱极了权势在手的滋味,可你自小在我的保护下长大,从没试过,若无权,你什么也不是。” (未完待续。) 2-118 慈母难言 母后,母后…… 你根本不是我母后! 我的母亲是……我的母亲是…… 汤药被强灌入口,连鲤使劲挣扎不得,手脚被石兰强按住,被迫张大嘴承受着,哭过的痕迹又被新流的眼泪遮掩,唯有呜咽着感受那苦涩的滋味,还有胸中翻涌不息的愤怒与悲伤。 黑色的药弄脏了她的嘴边,她的脖颈,她又被迫合嘴,石兰用力控住她的手脚,防止她因为剧烈挣扎而再次呕吐出来。 连鲤一脸泪水流尽,脸颊紧紧贴在冰冷的地面上。她无法阻止那苦涩的汤药流入胃中,她不知道这恶心的药会残留多久,会如何剥夺她曾经无数次期待着,有朝一日或许可以拥有的东西。 她期待着的花裙,她梦想着的脂粉,她想象着的拥抱与温暖…… 全都没有了。 不可能摆脱了。 连鲤嘴边满是汤药残留的污渍,安静至极,因为石兰很是耐心地按着她,直至她的脸颊痕迹干透的泪水刺痛,直至她的衣衫凝结了污渍,直到那黑涩的药水被她的胃部吸收殆尽。 “以后最好乖乖吃药,不要给别人添麻烦。”太后卫若水看着她,丢下那已空的碗,施施然又回了座上。 石兰松开了按住连鲤的手,起身。得了自由的连鲤终于缓缓爬了起来,身前一篇药渍,身躯依旧有些颤抖着,她面无表情地用袖口一点点擦掉了脸上的污渍,忽觉肺腑烦闷,捂着嘴,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她一声声咳嗽,好似要将肺咳出来一样,拼命捂着嘴,捂不住催命似的剧咳。 太后丹指微翘,抚着椅沿,看着她有些苍白的脸色,皱眉说道: “你这孩子,咳嗽怎么还没好,连个碗也拿不稳?” 连鲤并不惊讶太后变化如此之快,静静地看着脚下的碎瓷片,死死低着头,声音沙哑酸涩道:“孩儿……体弱,惊了母后了。” 太后的眼底浮现出一丝满意的笑容,对着石兰点点头道:“陛下累了,送出去歇息吧。” 连鲤木然着脸,规矩一礼,穿着一身药渍的袍子出了殿门,门口的元香惊讶一愣,也不敢多问,赶紧屏息静气,跟着连鲤快步离开慈济宫。 连鲤一走,阴冷的气息又回到宫殿之内,太后卫若水静静坐在座上,石兰伴随左右,严肃得犹如戍守的雕像一般。 “先前沐浴之时,是施昊的人?”太后卫若水扶额闭目,轻声问道。 “线索是指向槐花巷施老大人的府上。”石兰平静说道,“但是那宫女没有机会报信了。” 太后卫若水冷哼一声,睁眼,目光锋利若刀,凛声道: “施昊忠心耿耿,老人家就该安心养老,可惜他的心却在不该动的时候动了。呵……先前我还在想,洛雪那孩子乖巧顺服,若有靖王回京相助,也算是个未来皇后的好人选了。” “施小姐确实是不错的人选。”石兰淡淡说道。 “已经不是了。”太后摇了摇头,不想再提此事,继续问道:“先前从皇帝那里来报信的人在哪里?” 石兰一声令下,门外一名身形娇小的小宫女被人领着,低着头疾步走入殿内,似乎是感受到来自上方的阴冷目光,还未到阶前便一个哆嗦跪了下来。 那小宫女战战兢兢,半句请安的话都说不清楚。 “是她报的信?”太后微微侧头,询问石兰说道。 石兰点了点头,底下的小宫女又一惊,磕头急忙表明身份道:“奴婢岫玉,属石兰姑姑统管,随侍陛下多年有余。” 她的声音清脆,卫若水微微一皱眉,不是很喜欢这孩子突兀的自报家门,只是此时她也累了,淡淡看了底下战战兢兢的岫玉一眼,又幽幽问了一声道: “你可知,未经询问擅自透露皇帝起居,是死罪?” 岫玉一哆嗦,又是用力一个磕头,结结巴巴带着哭腔说道:“奴婢不敢!奴婢不敢!太后娘娘恕罪!” 看她带着哭腔的模样真的很,卫若水也懒得再细问,只是皱眉轻轻摆手,制止了她的请罪,轻声问道: “本宫问你,为何想要将陛下私下吐药之事,报与本宫?” 岫玉低着头,不敢看上方的贵人,只是那眼珠子滴溜溜一转,保持着哭腔说道: “奴婢不敢!奴婢只是……只是担心陛下的安危,太后娘娘所给之药必定是好药,陛下近些日子肠胃不服,奴婢只是担心……” 她声声句句,说得有理,太后静静看了她半晌,挥了挥手,石兰便命人端来一盘小金锭,放到了岫玉的面前。 岫玉咽了咽口水,伏在地上行了一礼,却不敢去碰那金子。 “是你应得的。”太后说道,“放心拿去吧。” 岫玉这才感激地又一叩首,半是拘谨,半是贪婪,将那盘子的小金锭扫入怀中,而后,又用力磕头谢恩。 等她小心翼翼退下之后,石兰忽然说道:“不能信。” “为何?”太后伸手要接过石兰递来的一盏热茶,不知为何,她的手递出去的方向与茶盏的方向偏移了几分,那给人的感觉似乎是……卫若水已经看不大清楚。 石兰的心一紧,不动声色地将茶盏放入了卫若水伸出来的手中,看她轻轻饮了一口,又稳稳放在桌上,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贪财之人,没有信仰。” 石兰说道,她的意思很明白,能够为了钱财出卖别人的,也能为了钱财出卖自己。 太后倒是看着那抹消失的身影,若有所思,皱眉轻揉着自己的太阳穴,轻声道:“有时候,权钱比任何信仰都要可靠。” 石兰没有接过话,多年来养成的默契让她下意识伸手接过卫若水的工作,轻轻缓着她的疼痛。 卫若水轻叹了一口气,声音轻柔道:“若不是走得那么近,我几乎要看不清那孩子的样子了。” 石兰的心又一紧,她皱眉,太后近些年来的头痛顽疾,似乎发作得更加频繁了些。 她又想起了太后近些日子来,食欲不振,头痛频繁,甚至有时候,看都看不清楚。 杜太医说过,太后只剩下半年的时间了。 “你说那孩子可会恨我?”卫若水闭眼道,“她的性子向来太软,总需要有人逼着她,这辛辛苦苦争来的一切,才不至于被她糟蹋。” “太后自然是为了陛下好。”石兰道,面无表情,手劲轻柔。 若是知道了真相,那孩子怎能不恨呢…… 卫若水微微睁眼,想到先前连鲤愤怒疾声的样子,心中一疼,此时再看着这清冷的殿内,忽然发现这些年来,自己争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未完待续。) 2-119 破镜之梦 卫若水微微一笑,又仰头任由石兰服侍。 她忽然想到,幸好还有半年,让她有足够的时间去接受,去安排,去弥补。 她也并非不曾想过连鲤这孩子的命是多苦,只是一切在孝显二十七年流血之夜已成定局,她从独居的皇后变为了抚孤的太后,连城从吟诗作画的王爷变为了戍边饮血的渠城大将军,而这孩子,从不知是何身世的那女子体内被自己强行带到这个世界上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成为了大魏的皇帝连鲤了。 不重要了啊。 自己费尽心思,无论连鲤是哭还是笑,她所求所想,只是需要连鲤安静地坐在皇位之上,让魏国沿着本该有的面貌继续即可。 只需要连鲤冬日选后,明年坐上皇位,一切便无法改变。她为那孩子做的如此的安排,还不够好么? 太后卫若水缓缓呼出一口气,若是靖王可以相信,若是能够将鲤儿托付,也许连城他,比自己更适合当辅佐君王的人选。 卫若水轻轻抚着精心涂制的莲指丹蔻,不知靖王连城,此时可是快要到了魏京。 太后不知道,一脸木然回去的连鲤一头栽在了床上,浑身颤抖着。 连鲤的手脚滚烫,眉心疼得好像有什么要破肤而出,捂着头安静地咬牙流泪。 一夜的时间,她反复发着高烧,咬牙哭泣,拳头紧握,目光迷离,时不时昏厥复又醒来。 连鲤混乱之中,隐约察觉有人轻轻掰开自己的手,抚摸滚烫的额头,喃喃说这些什么。 她在混沌的黑暗之中了,又听见了抽节剥芽的声音,一颗种子在她的体内缓缓发芽,她知道自己又在做梦,却无法脱离出梦境。 梦里的她远远站着,她看见一个身披光洁羽衣的姑娘背对着自己,立在一片遮天蔽日的阴影之下,有些无措,有些拘谨;那遥远的高处,浓密的青翠之中有谁穿袭着古式广袖高冠,迎风立于枝稍,浩浩乎如凭虚御风,面目却被斑驳的光影遮蔽。 然而树上的那人目光缥缈,却是向这边看来,嘴唇微动,似乎是在说些什么,然而始终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她看着那羽衣姑娘向那人跑去,感受着同样的轻快喜悦追随而去,那树上的人却始终距离那么远,无法触及。 她追得累了,不得不停下脚步看着那羽衣姑娘继续奔向树上的男子,忽然脚下一凝滞,低头一看,一只满是鲜血的手拉扯住了自己的脚腕。 连鲤先是一愣,惊恐看着自己脚边那眼瞳妖异的男子,妖艳的脸上却是半边若隐若现的淡青色鳞片,那人目光直直地盯着她,捂住满是鲜血的胸襟,悲痛不已: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要问她为什么? 连鲤摇着头惊恐往后一退,坠落云端,又掉入了脚底的另一个天空。 无措的她悬浮于一片广阔的草原之上,看不见天光,无边的黑夜从远处蔓延而来,腥臭的风强劲如刀,直扑脸面生疼。 红色的波浪在她脚下荡漾开来,那水波分散,隐隐显露出密密麻麻蚂蚁一般的人的黑影来。 那无数的人没有五官,脸上像是被血色薄膜覆盖模糊不清,嘴上只露出悲号的黑洞,深不见底。他们无声地哀嚎,没有形状的黑色双手极力向上生长,生长,竟然无限延长地变形拉伸,快要触摸到天际极高的地方,仿佛下一秒即将拉扯到悬浮于宇宙天际的连鲤。 然而并够不到。 连鲤无法动弹无法回避,被迫僵硬着四肢低头俯视,浑身颤抖,内心忽然涌现出莫大的悲哀。 仿佛她听得见那震天的哀嚎。 仿佛那就是她内心无法割舍的悲痛。 “莫要逃了。”一声清柔如陶笛的声音自背后响起,连鲤来不及回头,只低头看见一只无形无质的手不知何时穿胸而过,洁白如玉,莹润如脂。 直至脸庞冰凉,她猛地睁眼,那激灵冷战的瞬间震得整个人都颤抖,猛烈地大口呼吸,一袭长发披散黏湿,犹如掉入陷阱的野兽一般喘息。 偏房一阵悉悉索索的摩挲声,一团淡淡的光亮快速移动过来,来人轻轻拨开垂挂的轻纱,怕惊吓到那孩子一样轻轻跪伏于床边,一把揽过床上浑身冰凉的小人儿。 “不要……”她呆滞地望着自己瘦巴巴的小手,胸口生疼,仿佛梦中那只手依旧残留在她的胸腔中,剧烈地咳嗽着,稚嫩的嗓音带着哭腔,尖声低喊,“不要!不要!不要!” 元香一脸的哀伤怜悯,只是更加抱紧,轻轻抚着她的背,一声接一声地安慰着:“莫怕莫怕,只是个梦啊。元香在呢,只是个噩梦而已啊……” “元香,我好怕。我好怕……”连鲤呜咽着回抱着她,喃喃说着,又闭眼颤抖着。 许久,元香眼神哀伤,口中微涩地继续说道:“陛下,陛下莫怕啊……” 元香紧紧搂着那人的背,入手温暖潮热,试图焐热这孩子胸膛间那仍有余悸的冰冷。 直至天明,哭过睡过的连鲤才又缓缓睁眼,出了好一会儿的神,终于艰难地坐了起来。 她捂着似乎凝固疼痛的胸口,微喘着气,看了四周几眼,恍若隔世,知觉依旧深陷无垠梦境中,下一秒,她才发现元香伏在床边,微皱着眉睡得深沉,形容憔悴几分,应该是照顾了自己一夜,此时累得睡着了。 连鲤伸手划过空气,搅乱无形的气流。 不知为何,她的一切感觉似乎不大一样了起来,嗅着的空气似乎比以往更为清新,夹杂着秋日落叶与泥土的香味,听得见的鸟鸣更为清楚,一声声清脆婉转,目之所及,能见手心悬浮着的宇宙微芒缓缓流动莹光。 连鲤尚不自知发生了什么,有些莫名其妙,摸了摸火热的眉心,触手略硬,感受到了肌肤之下的东西。 她屏息闭眼,半醒半睡,恍惚间似乎望见一望无际的黑暗之中,有像种子一样的东西,在体内缓缓旋转着,周身萦绕着一圈淡绿色的光芒。 就好像是正将发芽的种子蕴蓄着未知力量一样。 一夜反复高烧,连鲤的心境大乱,反而歪打正着,破了感知初境。 “来不及了。” 连鲤再睁眼,抬手看见那被刺破的伤口,那小黑点似乎变得大了一些,隐约好像是划过一点一样,比之前长了许多。 她环视安静的殿宇,反复喃喃。 来不及了,必须要逃出去。(未完待续。) 2-120 燕回之盼 每年四五月,距魏宫三条大街的一条幽深小巷便铺满洁白的槐花,漫漫展展,延绵数里,与京郊红叶林并列,算是魏京有名的美景。 说是小巷,其实并不狭小。 青石板铺得极其平整,巷子长广,容得两辆中等马车并排驶过。只是因两旁皆是高深幽静的庭院,比起红叶林踏青游玩人群的熙熙攘攘,巷口人并不多。大清早偶尔路过的挑豆腐的老夫、扛着葫芦芦苇串的小贩走过那朱红的大门,都不由得屏气凝神,悄悄走过,唯怕惊扰了那府内的贵人。 这条小巷便是魏京有名的槐花巷,朝中诸多品轶资格够高的官员皆在此备上一方住所,每日晨光熹微之时,那穿袭着墨红朝服的官员们由家中妻妾管事恭敬迎着到门口,捧着一脸的不苟言笑,坐上府门早早备着的马车,一路碾过满地素香雪白的槐花,驶过朱雀大街,直入宫门,商议民生大事。 天锦十五年九月,中秋过后,槐花巷萧瑟静谧,不见半点白花。 今日宰相府门口早早送走了司寇向明,连巷口最深处的御史大夫马车都驶出去好远,然而司寇相府上一干下人举手投足间仍旧充满小心,只怕发出一点声响惹了后院宰相夫人的雷霆暴怒。 轱辘轻震,一辆马车缓缓拐进了槐花巷,深蓝布帐上染满风尘,显然车上的主人是从遥远的地方赶来。 马车之上的车夫驼着背,似乎有点儿老眼昏花,缓缓赶着马车直往宰相府的大门口驶去,直到门口守着的侍卫大喝一声了,那老车夫一个激灵,赶紧勒马,才堪堪停在了台阶之前。 车是停下了,马也安静地立着,唯有车上的来人却不露脸,深蓝马车就这样静静地停在了司寇相府的门前。 这着实古怪,要是走错了,赶忙掉头就是,要是没走错,车上的来宾,为何不下车来? “什么人!敢在相府面前撒野!” 侍卫长见这马车装饰简朴,看来并非豪贵之物。他心里做了判定,也就一脸严肃地上前去,打量着不知道是睡还是醒的老头儿,见没有回应,面上一恼,就要掀开那帘子看看车内坐着到底是谁。 老车夫扬鞭抽了过去,挡住了侍卫长的手,颤颤巍巍地一抬眼皮,幽幽说道,是府上的贵人从东齐回来了。 府上的贵人? 这马车透着股古怪的气息,侍卫长先是恼怒于这老头的手劲怎么那么大,狐疑地多看了几眼,忽然眼睛一亮,想起了前不久,相府夫人的交代。 是司寇大少爷回来了! 侍卫长一乐,赶紧鞠躬道歉,挥手让身后的跟班赶紧回府上去通知赵老管事和夫人,一边忙不迭地冲着车上的贵人说道:“公子总算回来了,您不知,夫人想您可是想得紧!” 那车上依旧毫无动静。 侍卫长没遇到过这种情况,有些尴尬,回头看了看身后,忽然希望赵老管事赶紧过来救场。 相府后院,薛燕回正悠闲地半躺在石竹椅之上,懒懒搭出一手,闭目养神,一旁两名小侍女正小心翼翼地伺候着,一人拿着剔剪修着夫人的指甲,一人摆弄着瓶瓶罐罐,准备稍后替薛燕回涂上上好的凤仙红。 清晨的阳光洒在薛燕回的脸上,她的肌肤白皙,但是毕竟已经上了年纪,总不如小姑娘家白嫩柔滑。 也许待会儿敷会儿蜂蜜会比较好? 薛燕回默默想着,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总觉得有些粗糙起来。 时光难留啊……要是其他府上的大人,总会嫌弃年老色衰的原配之妻,这点儿在几位朝官夫人闲聊聚会之上总会听见有人抱怨。 那时的薛燕回撇着嘴笑得得意,发现有的人抱怨夫君彻夜不归,不由得庆幸自己的夫君不是拈花惹草的主儿,这些年来,从没让她操心过这种事情来。 除了当初在阳关城,那不识好歹的小蹄子勾引了他。 不过现在也好,水三娘已经在她眼前消失了许多年,而那人为了勾引司寇向明生下的小野种也在自己的掌控之下驯服得像只狗一样,等皇帝陛下亲政,再让宰相随便安排他去个穷山恶水的地方当个小官,最好老死病死都不要再看见…… 说起来,她的宝贝儿子,也快从东齐回来了,等他回来,府上的一切,都是她的儿子司寇冶的。 生活是如此美好啊。薛燕回的脸上浮现出一个淡淡的满足笑容。 廊道上,赵老管事脚步匆匆,喘着气,来到庭中,低沉地报告了两声门外的情况,薛燕回乍一听,还未反应过来,皱眉轻哼了一声。 替她剔着指甲缝的小侍女手一颤,在那光滑的指甲面上划过了一道浅浅的白痕。 薛燕回怒然睁眼,抬手给了那小侍女一个大耳刮子,后者赶紧跪倒在地,哭丧着脸捣头如蒜求着饶命。她愤然而起,随手拿起剃刀砸到小侍女的脸上,砸得对方脸上划破了一道血丝,犹不解气。 赵老管事有些不忍,看着那憋着不敢哭出声的孩子,又上前一步,禀报说道:“夫人,大少爷回来了!” 薛燕回正满肚子怒火,闻言一愣,看着老赵,脸上开始浮现出怀疑,然后又是无措与惊喜交错的表情。 “那,那孩子怎么不说一声,怎么就回来了!” 薛燕回惊喜一叫,轻提裙摆,迅速从竹躺椅上站起,来回走了两步,才满脸喜色,抢先越过老赵,径直往大门走去。 那涂指红的小侍女一看,不敢留下来安慰自己的小伙伴,为难地看了一眼,就赶忙跟了上去。 赵老管事微皱着眉,就要跟上去,却听得身后幽幽一声道谢。他回头,是跪在地上捂着脸的那小侍女,额上一道擦伤红肿着,正抹着泪,给老赵磕了两个头。 “赶紧收拾收拾,下去上点药,女孩子留疤不好。”老赵慈祥地轻声安慰道。 那受了伤的小侍女摇摇头,不肯离去,小声说道:“夫人待会儿回来看不见我,要骂人的。” “夫人今天不会回来了。” 老赵想了想前门来的消息,更加和蔼多劝了几句,那小侍女才又擦干眼泪道了谢。 老赵皱着眉,看着那小侍女捂脸离去的背影,忽然有些惋惜,如果那残暴成性的大少爷回来了,那么这些可怜的孩子,就应该早些离开啊。 (未完待续。) 2-121 三娘回府 想再多也没用。 赵老管事叹了一口气,便往前门走去,到了前门才发现,薛燕回已经一脸欣喜地走到了马车前,正激动地与自己的儿子说着些话。 薛燕回笑得灿烂,伸手就要去掀开那车帘。 “你这孩子,回来还跟娘玩什么把戏,还不赶紧下车来,娘已经给你准备……” 她的手还未碰到帘子,一只手就先从车帘之内探了出来,那手的五指指尖柔腻,指甲透明干净,缓缓掀开了那因沾了灰尘而显得有些脏的帘子。 一双宛若水墨画就的眉眼懒懒望了过来,带着戏谑的笑意。 在场的人看见那车上的美丽女子,不由得面露惊讶之色,先前心底已经准备好迎接大公子的众人愣了一下,一时间不知道车上来的到底是何许人也。 唯有薛燕回看到她的第一眼,便立马认了出来。 薛燕回的笑意凝固在脸上,霎时变得惨白,惊叫了一声,跌坐在地,看着那在噩梦之中时常出现的熟悉眉眼,又惨白着脸尖叫了一声。 惊见此变,恭候在门口的老赵猛地一颤,望着那车上的美丽妇人,向来沉稳隐忍的脸上,满是不敢置信,那脸色比起薛燕回来,也好不了多少。 那车上的女子衣着简单清新,一身淡蓝衣裙好似水花散开,此时懒懒望过来一眼,眉眼如画如诗。 她看着跌坐在马车前的薛燕回,微微一笑,款款起身,扶着老车夫的手下了马车,望着恢弘大气的相府大门,忽然一叹,喃喃说了一句: “薛燕回,别来无恙。” 此言一出,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静了静,有的人猜出来她是谁了,有的人却震惊于此人直呼宰相夫人名讳的大胆。 多多少少知晓当年隐情的人,脸上的表情开始变得复杂起来,既有对水三娘多年消失不见却又在此时突然回归的惊疑不定,又有对司寇宰相正牌夫人与绯闻情人水三娘针锋相见的兴奋好奇。不知情的人相互打着眼色,捅了捅胳膊,看着脸色惨白的薛燕回,很是明智地保持缄默,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先前随着薛燕回出来的侍女赶忙上前去要扶她起来,奈何宰相夫人回过神来之后,恼羞成怒,脸色更为难看,甩了侍女的手,又带着强装出来的架子,狼狈地爬了起来。 她壮着胆子,再次用疑惧的眼神看了车旁水三娘一眼,确认不是自己出了幻觉,当即心下一转,立马怒道:“来人!把这胆大包天的骗子从车上撵下来!” 门前数十侍卫应声而出,水三娘却不慌不忙地淡淡扫视一眼,挑眉扬起手中一物,轻柔地问了一句:“谁敢?” 水三娘的手中的一挂玉佩,玉料上乘,造型古朴大气,迎着熹微晨光透着股通透莹润的光泽。这东西相府上下的人都认识,正是相爷大人多年来所佩之物。 宰相大人的信物怎会落到她的手上? 没有人敢问,因为谁都看见,薛燕回一见那方玉佩,脸色更是难看得可怕。唯有薛燕回自己知道,这是她与司寇向明新婚不久,她精心挑选赠与他的礼物。 一想到自己夫君竟将这珍贵的东西给了狐狸精,薛燕回便气得发抖,又尖声怒骂道:“你以为我会信你这种把戏?!你们都死了吗!还不赶紧把她给我抓起来!” 侍卫们面面相觑,没有人敢动。比起喜怒无常的宰相夫人,他们更需要听命于宰相大人的意愿。 “老赵!拖下来!”薛燕回见无人敢动,怒极,咬牙暴怒。 赵老管事动了,却只是上前几步,走到薛燕回的身旁,低声提醒说道:“夫人,这是相爷的意思,不如……” 话未说完,薛燕回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只是悲怒交加,在众人面前,她又怎能服软? 心思急转,薛燕回扬手给了赵老管事一巴掌,啐了一口道:“你个狗奴才!看清楚了到底谁是你的主人?!” 赵老管事被她推搡得一个趔趄,沉默皱眉,倒是水三娘见状,上前来,看着薛燕回懒懒说道:“几年不见,你还是这个急躁德行。老赵跟你这么多年了,你也下得去手来?” “哼,什么跟我,我看是你和他有一腿,恨不得护着老相好吧?”此时的薛燕回已经丧失了理智,冷笑讥讽道,“你不在的时候,他可是护你儿子护得紧。” 水三娘倒无所谓,越过怒目相视的薛燕回,径直往相府之内走去,边走边丢下一句让薛燕回暴怒的话来: “我儿子有人护着,你那聪明绝顶的儿子在哪里呢?” 薛燕回怒容一现,急追上前,又去挡在水三娘的面前,冷笑说道:“相爷向来看重冶儿,早已送去高人处学习!就算有老赵护着,你们娘俩儿也不过是条夹着尾巴的狗!” “是么?”水三娘停住脚步,轻飘飘一句话,倒是不急于辩白,好像薛燕回说的并不是她与司寇准一样,“你到底多久没见过你儿子了,怎么说起话来,这么没有底气?” 那不冷不热的样子,那无所在意的眼神,无形之中,让薛燕回的怒气又上涨了许多。 “让开。”水三娘打量着拦在面前的薛燕回,淡淡一笑,“我要进去。” “也不看看你是什么身份!三娘!”薛燕回冷笑,又逼上前一步道,“你以为你用见不得人的法子巴结来几件衣裙,假模假样地梳妆打扮一番,就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别忘了,你还是当初那个可怜兮兮跪在我面前求我收养你儿子的船娘!” 水三娘的脸色一冷,目光阴沉了下来,倒是一直怒气冲冲的薛燕回见她如此,转怒为得意,挑衅地拦着水三娘的去路。 二人僵持对峙之际,从巷外跑进来一传信的小伙儿来,看着这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咽了咽口水,急忙上前去告了一声礼,说是相爷知道了这里的情况,特意从宫里派来的人。 既然当家主事的相爷都出手了,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又隐隐有些看不到掐架的失落。 水三娘依旧站着不动,悠然自得,倒是趾高气扬的薛燕回开始得意起来,稳稳地端着手,冲着那小伙儿使了个眼色,撇着嘴看着水三娘,冷笑道: “说!让大家看看,这不要脸的女人是怎么灰溜溜夹着尾巴走的!” (未完待续。) 2-122 波澜未起 那小伙儿更加紧张了,哭丧着脸,偷偷抱怨着自己怎么摊上这事儿了,声音压得极低,小声地说了一句: “老爷说,让夫人别急。先让二夫人进府,其他事等他回来再说。” 一声“二夫人”,就已经表明了司寇向明的态度,在场几人的脸色更为精彩,纷纷瞟着薛燕回怒窘到黑的脸色,又听她尖着嗓子,颤着声音叫道:“你胡说!老爷呢!让他自己回来见我!” 那小伙儿吓了一跳,急忙往后退了一步,结结巴巴道:“老、老爷说,他今天商议要事,晚上就不回府了。” 什么意思?司寇向明到底是什么意思?! 薛燕回心绪大乱,无法缓过神来,倒是水三娘点了点头,那马车上的老车夫掏了一锭碎银子扔给了报信的小伙儿,算是对他及时让薛燕回难看的报酬。 “你哪来的银子!司寇向明给的?!” 薛燕回的眼落在了那锭银子上,忽又上上下下飞快地打量着水三娘的衣着首饰,发现竟然都是魏京里数一数二的衣坊定做的。 制衣没那么快,水三娘的车看样子又是赶路回来的,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有人知道水三娘的下落,提前做好了衣裳送了过去,等她换好了,一路赶了回来。 “谁知道呢?”水三娘又越过她,往台阶上走去,忽然脚步一定,捂嘴咳了咳,转身似笑非笑地看了台下的薛燕回一眼,略带嘲意道: “忽然发现,多年不见,薛燕回……你似乎老了许多。” 水三娘幽幽说完这话,复又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触手光滑细腻,忽然淡淡一笑,喃喃说道:“看你脸上的样子,才知道明郎说的没错,这几年给医圣的金子花得值得,倒是让我比你年轻个几岁呢。” 司寇向明……司寇向明,司寇向明!这根本不可能! 被戳中痛处,又恼怒于夫君的设计,薛燕回咬牙怒目而视,看着水三娘身段袅袅拾阶而上,又不服软骂道:“你是假的,她早就死了!你不是水三娘!三娘外柔内刚,才不是你这种嚣张跋扈的小蹄子!” 水三娘脚步未停,只是声音的温度又降了许多。 “三娘已死,我确实不是她了。” 薛燕回又怕又气,看着水三娘的背影咬牙切齿,赵老管事赶紧招呼着让四周的人散开了,又站在了薛燕回的身旁。 薛燕回回头,因为愤怒,整张脸有些变形,她低声怒问赵老管事道:“当初要你办的事你没办好,要你个奴才有什么用!” 老赵微微驼背,看着那消失在府院的水三娘,眼神复杂缓缓说道:“等老爷回来,我自会前去请罪。” “请罪?”薛燕回冷声一笑,甩袖离去,丢下一句话来,“我看你直接滚回乡下老家算了吧,相爷怎么会收留你这种没用的老东西?!” 赵老管事不理会宰相夫人的冷嘲热讽,等四周看热闹的人散开了,才低头袖手,进了相府大门,待四周无人之际,闭眼缓缓呼出了一口气。 水三娘……怎么会? 赵老管事看着有些阴暗的天际,乌云翻涌,似乎即将迎来一场酝酿已久的暴雨。 水三娘消失多年的原因,他再清楚不过。 曾经赵老管事唯一的想法便是念着当初的恩情,替水三娘好好照顾司寇准,甚至不惜托人回阳关买来当初水三娘最爱的簪子,向那孩子说了谎话。 司寇准至今不知他的用心,只是当初在书房门前的那一夜,又询问了一遍。天知道他当时的心是多紧张,最终只能那几句话含糊混了过去,但愿那孩子不要当着宰相大人的面再问起。 可是此时水三娘又回来了,就好像是投入湖中的一粒石子,虽然波纹凛凛,可是毕竟搅乱了湖面下的水流,水三娘回来了,若大公子司寇冶也回来了,那么这相府究竟会变成什么样? 赵老管事驼着背,咳了咳。 等宰相大人回来,他自然会前去书房,看看这一出闹剧,到底是怎么回事。 水三娘回来的消息,没有惊起多大的波澜,但是当得知是司寇向明下的令接回府上之后,扫向司寇相府的目光更多了几分探究与戏谑。 当司寇准得知消息之前,他正与施洛雪在朱雀大街上挑选着东西。 因为施老大人不允许施洛雪单独出门,洪曼青仍在骑马赶来的路上,而洛雪认识的人不多,刚好又想买点儿小玩意,所以司寇准便成了陪逛的最好人选。 两人在木偶铺之前,一人拿着一个木偶,有一句没一句先聊着,猜着连鲤到底会喜欢穿红衣的小女娃还是那戴虎皮花裘的男孩子的时候,赵老管事派来的报信人终于找到了他们,气喘吁吁地说,二夫人回来了。 说道“二夫人”,那报信的小厮显然还有点不习惯,嘴巴结巴了一下,那双眼睛看着司寇准的反应。 司寇准正皱着眉认真思考着,闻言一愣,手里拿着的那虎皮花裘木偶却差点儿掉了下来。 “还不赶快回去?”施洛雪看他发愣的样子不由得觉得有些好笑,笑着打趣道。 司寇准面上一喜,扭身就要走,忽然又脚步一顿,转身回来,看着施洛雪有些担心道:“不如我先送你回府?” 施洛雪正把玩着手上的红衣娃娃,闻言一笑,罕见地俏皮道:“司寇哥哥,你也见过,我爷爷可没这么容易放我出来,既然出来了,我可不要这么早回去。” 司寇准依旧有些不放心,倒是送口信的小厮机灵,张嘴道让自己先跟着施小姐逛逛,也省得她一人不安全,顺带着也能帮忙送些东西回施府去,只让二公子不要担心,直接回去便是。 施洛雪一听有理,也催着他赶紧回去。 司寇准见母心切,于是细细叮嘱了几句,又交代施洛雪在长街逛逛便好不要跑远了,直到向来乖巧的施洛雪都抱怨着他怎么那么婆婆妈妈了,司寇准才无奈一笑,赶忙往府上赶去。 那小厮看着司寇准急匆匆离开的背影,啧了一口,低声嘀咕着,原来二公子私底下居然是这么婆妈的人。 “诶!东西还没付钱呢!” 摊主正整理着车上的货物,看见司寇准拿着那虎皮小娃直接就跑,满脸怒容地喊了一声就要追上去。(未完待续。) 2-123 长街再遇 施洛雪惊讶地眨眨眼,有些好奇地跟着看了过去,才发现司寇准一本正经地赶着回去,手里却还紧紧抓着那木偶娃娃。 可见司寇准的心底多么焦急,且不说向来风轻云淡的样子没了,居然还直接拿着手里的东西跑了。 施洛雪赶紧让小厮拉住追“贼”的摊主说明了情况,拿出钱袋子要付钱的时候,又瞧见先前自己喜欢得紧的红衣娃娃,想着刚好与司寇准拿走的木偶可以凑成一对,到时候再送给了连鲤就可以了,索性也将它也一起买了下来。 摊主高兴极了,直夸贵人家的小姐有福气,帮她包好了交给小厮之后,施洛雪与那小厮又一同继续往下逛着。 买了些清香的熏香草,又去古市逛了一圈,可惜今日没在角落里发现什么孤本,施洛雪有些失落,不过想着也买了能送给连鲤的东西,便也准备打道回府了。 “雪儿?” 她的身后忽然响起一声惊喜的呼喊,施洛雪回头一看,竟然是文励心,而他旁边还跟着位娇小可人的女孩儿,屠姣姣。 文励心微微仰着下巴,在这闹市中拘着富家公子的作态,看着施洛雪的眼中却带着亮光;屠姣姣娇小可人,站在文励心的身旁,笑嘻嘻的背手在后,只是故作惊讶地说了一句:“你怎么在这儿?” 施洛雪先是一愣,随后脸上浮现出客气的淡淡笑容,与对方见礼之后,轻声说道:“我随便出来逛逛,倒是你,伤寒好了?” “伤寒?什么伤寒?” 屠姣姣先是莫名其妙,随后才恍然大悟,有些窘迫地红了红脸,没有应答。 早在前几日,本来约好了二人一同逛街,而在施洛雪上门找她的时候,屠姣姣却以害了风寒的借口回绝了她,因此施洛雪最后才与司寇准一同上街。 而现在屠姣姣活蹦乱跳地与文励心一同逛街逛得兴高采烈,施洛雪自然是一眼便知道,大概是为了文励心,屠姣姣才回绝了自己。 虽然不喜与人打交道,却不代表施洛雪没这个心眼。从眼前的屠姣姣的身上看看,那散发着的玫瑰香必定是屠姣姣打探着文励心的喜好洒的,选的也是最衬她肤色的浅黄衣裳,而那假装惊喜的表情,施洛雪自然看出了屠姣姣不情愿的意味。 更何况七夕过后,施洛雪也能够感觉得到,屠姣姣有意与自己拉开了距离,以前最热衷于给自己介绍各家子弟的屠姣姣,也开始背着她偷偷地参加各种聚会。 二人原本的交集便不深,施洛雪的性子也淡,既然疏远了,那她也乐得自在。 只是此时的气氛忽然有些尴尬了起来,倒是文励心的视线落在了施洛雪身后小厮的手上,看见了那红衣娃娃,忽然笑道:“没想到雪儿也喜欢这女儿家的玩意,我还以为,你除了书以外什么都不在意呢。” 施洛雪一笑,也柔柔应道:“文公子说笑了,平时我确实觉得,书比任何一切都来得有意思。当然了,这木偶是买来送人的。” “送谁的呢?难道是你的皇帝哥哥?”屠姣姣顺势赶紧下了台阶,伸手就要取那红衣娃娃过来,哪知施洛雪身后的小厮一个闪躲避开了。 “什么意思?还怕我偷拿了不成?”屠姣姣有些恼怒,瞪了那小厮一眼,伸手又要去拿。 小厮苦着脸看了眼施洛雪,急忙解释道: “老板说了,这东西容易摔了。这位小姐,还是让我拿着吧,您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别伤着您了。” 屠姣姣悻悻然松了手,忽然又眼前一亮,伸手夺过小厮抱着的娃娃,扒开其衣裳后背,惊奇说道:“我就说这后面有门道,还有个小匣子藏着后背是用来干什么的?” 那小厮夺回不及,只好又抱着一怀的东西干瞪眼。文励心闻言也跟着一看,发现还真是有门道。 那红衣木偶的身后做了个隐蔽的活门,打开盖上,大约有个放折小信的空间,设置得精巧,他一眼就想起来,闺阁小姐们羞于表达,常用一些东西来作传情达意的工具,如绣帕,如字画,如这个能够藏句情思的木偶。 他虽然隐约猜到了这木偶背后匣子的功用,却想不到施洛雪怎么会用这东西来传情。而且,听这个意思,居然还是给那传闻中最是无用的皇帝连鲤? 可她不是在灯会之上,又特别留意着司寇家的二公子,和那瘦巴巴的小矮子么? 文励心这么想着,脸色便不怎么好看,又听见屠姣姣略带兴奋的话道:“洛雪,你有喜欢的人啦?是谁是谁?我认不认识?是哪家的?” 施洛雪看着他们,不由觉得有些情窦初开的羞涩,又有些秘密被无情戳破的隐怒,只是脸色有些不好看,伸手拿回了屠姣姣一个劲把玩的木偶,淡淡说道:“这不关你的事。” “施洛雪,你说的什么话?”屠姣姣眼睛一瞪,看她那样,声音不自觉便大了起来。 文励心看着两位姑娘,刚要说点好话缓和一下气氛,屠姣姣忽然又拉着他的手,一脸委屈道: “文公子你看!我之前就说洛雪阴晴不定的。明明人家是关心她,她却说的什么胡话,好像我做了什么坏事似的,你到底给我们评评理,她到底在凶个什么劲?” 施洛雪身后,抱着东西的小厮翻了个白眼。 “我没有凶。”施洛雪无奈地看着她,试图解释说道,“这木偶是摊主今年从齐国取的最后一件货了。而且……我不觉得我喜欢谁都要告诉你,就像你做什么事情也不会告诉我一样。” “你都说这样的话了,还不是凶我?!”屠姣姣情绪更加激动,眼眶发红,攥着文励心的袖子,似乎下一秒就要落下泪来,委屈地吸着鼻子说道,“洛雪,亏我什么事都惦念着你,记得以前就没人喜欢跟你玩,还是我先找你玩的。你就喜欢看那些乱七八糟的书,谁都知道你是一个人闷在府里的怪人……” 她这么一说,施洛雪原本复杂而试图缓和解释的情绪忽然又静了下来。她看着屠姣姣冲着文励心明显的委屈撒娇,不知为何心中一恼,忽然微微一笑,看着文励心认真说道: “文公子,上次七夕幸得照顾,听说西街开了家金墨斋分店,不知可否与洛雪逛逛,让我能有机会做些酬谢?”(未完待续。) 2-124 施老大人 屠姣姣一愣,随即就明白过来了,只是那怒气怎么也得忍住,回了一句道:“什么酬谢,我才不稀罕。” 施洛雪轻飘飘瞟了她一眼,那眼里的意思很明显,我又不是和你说话。 文励心一听,脸上一喜,又有些犹豫,看着屠姣姣说道: “我还在担心雪儿一人出行不方便,如此也好。” “我不想去。”屠姣姣别过脸去,脸上极不情愿。她的心底对施洛雪生起了一股极为讨厌的感觉,这样娇娇弱弱的模样,看了就让她没来由地不爽,尤其是在文励心的面前,这种不愉快的感觉,更为强烈。 “姣姣,不要无理取闹……”文励心无奈,还欲再说,哪知屠姣姣一听这话,脸色就变了,一跺脚,看着他们俩说道,“你们逛,你们逛去行了吧!” 眼见屠姣姣气哄哄扭身就走,施洛雪一愣,没想到自己居然也会为了意气逞一时口舌之快,心中不知为何一愧,想要上前拦住她,却被文励心叫住了。 “姣姣性子就这样,随她去吧。”文励心说道,看着屠姣姣气呼呼的身影消失在街角了,才舒了一口气,打开折扇,对着施洛雪笑道:“雪儿,你还想去逛哪里?” “我们家小姐不想逛哪里,只想回府了。”施洛雪身后的小厮终于发话了,对着文励心说话的口气有些不友好,“这位公子,如果相请,请改日再约吧。” 文励心却没有恼怒,而是笑得更加亲和,站在了施洛雪的身旁,那意思,就是要送她回府。 施洛雪有些担心地看了一眼屠姣姣消失的方向,便随着文励心回府。等到了府门口,再对着他规矩地行了一礼,随即回了大院。 她的身影一消失,候在门口的文励心笑容就不见了,他的满心期待化作无数烦躁看着施府高墙大院,不知道自己又是哪里做得不对,还是施洛雪太不懂自己的意思,连请进门去喝喝茶都不行。 他却不知,不是施洛雪不肯,而是因为今日施府来客,施昊老大人拒绝一切外人入内。 施洛雪十分安静地回了自己的房间,而施昊却与来客端坐在会客大厅内,没有交谈,也是十分安静。 那坐在正首位的施昊已经年过七十,发如白霜,看起来却并不十分苍老,也许是因为长年与诗书相伴,他的身上很是自然地透着股书卷老者的干净与儒气。 他将手中的信件反复看了许久,无法放下,依旧掩不住眼里的震惊之色。端坐在旁位的司寇向明,微微一笑,静静地饮了一口茶,知道自己给的信息,起作用了。 “这不可能。”施昊闭眼,将那封信缓缓地放到了茶桌之上,再用两指并拢轻轻一推,把那封信又推给了司寇向明,显然并不愿意相信信上所说的事情。 “老大人一生忠君为国,晚辈自然明白。”司寇向明说得客气,只是气定神闲又拿起那封信看了两眼,又推给了施昊老大人,轻声说道:“只是那封信上的内容,您也看得明白,大魏的皇帝陛下,确实有问题。” 若是以往,施昊早就与徐子卿老夫子一样拍桌而起了,只是此时那封信就摆在眼前,不由得他不起疑心。 事实上,数年来,这类的消息,偶有传出,他也曾听过各种版本的传言。施昊作为服侍过两代大魏君王的老臣,早已知道太后对皇帝陛下保护得紧。 他最初只是以为毕竟是大魏剩下的最后一点血脉,太后自然关心。只是那封从魏宫传出来的信,却戳破了他最后一点希望。 司寇向明给的信上只写了魏宫内一名小宫女在洗浴之时闯入皇帝寝宫,便被石兰一剑斩首的消息。 可若不是身有顽疾,若不是身份成疑,或者其他种种施昊无法接受的原因,本非暴虐之人的太后,又怎么会做到如此地步? 在洗浴之时无意闯入的那小宫女,到底看到了什么才招致杀身之祸? “我不相信你。”施昊一语直接点破,眼神似乎一瞬间苍老了许多,他摇了摇头,沙哑着声音说道,“且不说我信不信你,你这消息来源,本身就有问题。既然那小宫女被斩杀了,你又如何得知?” “身为臣子,自然应目光远瞩于旁人,多疑甚于旁人。”司寇向明微微一笑,似乎对他的说法并不意外,只是悠闲地饮茶,感受到施昊怀疑的眼神,回应说道,“既然老大人想知道,晚辈不妨说说。很简单,弃一子,走一子。” 若是旁人大概是听不懂他的话的,只是施昊并不傻,自然是一听就明白了,司寇向明在宫里安插了棋子,用一子去吸引石兰的注意,用一子来获得消息传出宫外。 在他们的眼里,棋子分为有用无用,而对棋子来说,却是分为存活于死亡两种。 “你这是欺君叛国。”施昊的声音有些冷,看向司寇向明的眼神带着敌意。 司寇向明施施然放下茶盏,摇头轻声道:“欺君叛国?据我所知,魏宫之内,北秦南楚,靖王,国舅……谁又没有安插两三个耳目,以观君心呢?” 施昊沉默了。 “伴君如伴虎,哪怕陛下如今尚未成年,也是只小老虎。臣子安插耳目,不为叛国,只为活得更为透亮些。说起来,老大人的孙女乖巧可人,与陛下关系甚好。想必老大人必定没有听过洛雪这孩子知道些什么?” 司寇向明的几句话简简单单,却说出了谁都知道却都保持缄默的秘密。施昊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那封信您老就收好了。”司寇向明喝完了茶,直接就起身往外走,临门一步前,忽然又转身看着沉默的施昊道:“说起来……靖王就快到了。洛雪那孩子我看着很是喜欢,与其入宫为后,半生艰险,不如老大人与我结为姻亲?” 施昊冷笑一声:“我和你斗了这么些年,你以为几句话就能改了?休想。” 司寇向明不恼不怒,点了点头道:“确实休想。晚辈忘了,大人毕竟老糊涂了,这些事情,本来就不是你能做主的。” “司寇向明!你狂妄!”施昊怒道,“别忘了当初是谁荐举让你当上朝官的!” 他话一说罢,司寇向明看着他,带着笑意的眼神忽然冷了下来。(未完待续。) 2-125 乌有之奢 “司寇向明!你狂妄!”施昊怒道,“别忘了当初是谁荐举让你当上朝官的!” 司寇向明带着笑意的眼神忽然冷了下来。 “这话……真让我怀念。我自然清楚记得你当初举荐的恩情。” 他微微一笑,往前一步逼近,冷冷说道: “我也清楚记得,当年你是如何的意气风发,我不过是个偏县小官而已。在我上任不久,想要前去敬你酒,感谢一番的时候,你和几位老大臣说得高兴,说我离了薛氏一族便是扶不上墙的烂泥,举荐也只是因为我每日上门苦苦相求,现在想来,当初的师徒相尊,当初的谆谆教诲,只不过是为了可怜我,满足一下老大人的虚荣心罢了。” 施昊的脸色一变,有些恼:“那不过是醉酒过后的玩笑话罢了!” “是吗?可我就记住了。”司寇向明微微一笑,“满朝大臣也记住了。你一生顺利,不会理解我最开始的那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施昊终于无言,看着司寇向明离去的身影,忽然又颓丧地坐回椅子上。他万万没想到,当初的几句话,会招致司寇向明的怨恨。 施昊闭目良久,送走司寇向明的管事上前来,低声禀报,小姐回府了。 他想起自小被自己护得紧的那孩子,乖巧文静,不由得又叹了一口气,想起司寇向明与大魏皇帝,皱眉挣扎许久,声音低沉说道:“交代下去收拾收拾东西,可能我们要回端州了。” 那管事一愣,有些不明所以,明明前一两个月才搬回来的魏京,老大人风寒腿又容易发作才特意搬了回来,怎么这会儿又要回去了? 施昊摇摇头,示意他不要多问,孤身一人往施洛雪房间所在走去。他的背影在压抑的乌云边际下,显得有些落寞与隐忍。 施洛雪喜静,所以并不如一般大家闺秀一般随身数名侍女,只留了一名手脚利索的小侍女巧儿。巧儿活泼,做事利索,而仆役们也知道施府小姐自小喜欢读书吟诗,日常也不多来这后院厢房,施洛雪的房间周围,向来都是静悄悄的。 今日施昊还未入院,却听得厢房内一阵女孩儿家的嬉笑声,一听居然是自己孙女与侍女巧儿在说着些什么,心下憋闷的情绪忽然一松,老颜微展。 “都在说些什么呢这么热闹?”他背着手踏入厢房,悠悠张口问道,像极了一位慈祥的老爷爷。 侍女巧儿正拿着什么红色的东西躲着施洛雪的抢夺,一见府上的老大人居然来了,急忙将手上的东西藏在身后。 “爷爷!你怎么来了?” 施洛雪有些惊奇,但是更多的注意却在巧儿的手上,背着施昊,偷偷又扯了一下她,让她将手上的东西还给自己。 这俩小女孩的举动,施昊自然看得清楚,只是莫名觉得好笑,避着自己遮遮掩掩,到底藏的什么东西? 施洛雪冲着巧儿看了一眼,显然在阻止巧儿露馅。 施昊一问,那巧儿也不怕无礼,直接笑着避开了施洛雪的阻拦,蹦跳着到施昊面前快速行了个礼,扬手将手上的红衣木偶交到了施昊老大人的面前,利索道:“老爷,您看,咱小姐,都有偷偷喜欢的人了!” 她话音一落,施洛雪脸上一红,剜了巧儿一眼,急忙对着施昊说道:“爷爷,你别听她巧儿胡说八道!” “嗯?这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施昊倒是扬了扬花白的眉毛,看着手上做得可爱的木偶几眼,才发现那背后有个暗门,此时的活塞是压住的,用指头轻轻一压,便弹出一卷小圆纸来。 眼看自己爷爷就要发现自己的秘密,施洛雪一急,趁着自家爷爷不注意,往前一步伸手就又拿了回来,一脸紧张地抱着,低声道:“不许看。” 施昊倒是更为好奇了。他自知,施洛雪自幼双亲尽失,性子向来柔弱,说的话也大多是温婉含糊的方式,极少对自己的感受有这么鲜明的表示。 不知为何,施昊的心中一阵酸涩,默默告诉自己道,吾家有女初长成,孙女有喜欢的人了,爷爷应该高兴才是啊。 施昊忽然想起,先前司寇向明所说的,希望两家结为姻亲,甚至于今日约洛雪出门的也是姓司寇的小家伙,可他有些担心,打从心眼里,都不希望自己孙女跨入司寇家的大门。 “孩子长大了,到底是有个喜欢的人了。”施昊摇头笑了笑,语气放得柔和,试探问道,“不知喜欢的是谁家的孩子,说不定,爷爷可以帮你打探打探。” 施洛雪的脸又是一红,抱着那红衣娃娃小心翼翼地放回一旁的书架子上,这才回头,有些不好意思,声音细得像蚊子一样: “您别听巧儿胡说……爷爷,没有的事情……” “怎么会没有?”巧儿一听,不服气了,当即直直反问道,“不知道小姐信开头写的连哥哥是谁家府上的公子,老爷知道不知道?” 施洛雪一听,心底的秘密被赤裸裸地展现出来了,既羞涩又难堪,只是低着头呆呆立着,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的鞋尖,既不反驳,也没同意,只是略显别扭地说道:“也不是这样的,但是就是……就是那样了……” 一番话说得含含糊糊,凭她的性子,是死活不可能当着爷爷的面说出心底的小情思的。 只是此时借着巧儿的大嘴揭了出来,也许在施洛雪的心底,正好也看一看爷爷的态度,说不定……就不反对了呢? 巧儿的话一出,施昊的脸色便难看了几分,他背着手走了一步,背对着自家的孙女,皱着眉,进退不得。 气氛有些凝滞了起来。一旁的巧儿一看这爷孙俩的气氛不对,赶紧退了出去。 施洛雪向来乖巧,在施昊的心中,这孩子从出生到现在,时时刻刻都要自己操心,直至如今,也许连终身大事也需要自己帮她定夺。 他从未想过,洛雪主动说出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是怎样,更未想象过,若是她喜欢的是……皇帝陛下,又该如何? 洛雪喜欢的是皇帝陛下,可是现在魏国风平浪静的表面之下,却暗涛汹涌,每一步站的阵营,都会决定下一步是生是死。 若是将这孩子许给司寇家的孩子,太后那里又该如何交代? 倘若成全她的愿望呢? 且不说现在的小皇帝一事无成,能力太弱,事若有变,洛雪的性命根本无法保障。再说近些天靖王也该归京了,太后的态度让人看得云里云雾,到底未来大魏的皇帝陛下将会是谁,还真说不准。 他已经老了,快要看不清局势,更需要步步谨慎,反复斟酌,而不是一味鼓励洛雪去追寻不知是否会在未来化为乌有的幻想。 对他来说更为艰难地的,是生生打破自己最疼爱的孙女的……奢望。(未完待续。) 2-126 破镜难圆 “不可能。” 施昊终于说了三个字,眉头皱得更紧。 京都的水有些浑,他不想让施洛雪趟这趟浑水。不管嫁与不嫁,他都觉得危险万分。 施洛雪一听这句话,正浮着两朵红晕的脸忽然变得苍白起来。她红润的嘴唇颤了颤,眼中带着努力压抑着难以接受的情绪紧紧看着施昊,咬唇无措问道:“爷爷?” “不可能。”施昊皱着眉,又重复了一遍,声音严厉:“你和陛下,哪怕我死了,也不可能!” “爷爷!”施洛雪的眼底发红,攥着袖口,可怜地看着施昊,不敢多说一句话,颤声问道,“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就是不可以喜欢,不可以想念,不可以让人发觉一丁一点。”施昊逼近一步,面色更为严肃,俯首看着自己最为疼爱的孩子,“听爷爷的,话,收拾东西,过几天我让人送你回去。” “我……我不要。”施洛雪红了眼,泪水盈眶,低着头,声音极轻。 “你必须回端州。那木偶,也必须”施昊不想再多说一句话,径直越过施洛雪,伸手就要取过那架子上的红衣木偶。 施洛雪一急,下意识退后一步,抢先把它拿在手里,看着爷爷,害怕又难过地摇了摇头。 “必须处理掉!”施昊见施洛雪这么不听话,一怒,手劲一大就扯了过来,他刚夺过来的木偶却在手里落了空,一下子摔落在地上。 乒乓一声,木偶被甩出,碰落了桌上的茶盏,又从高处摔落。力道过大,那木偶连着瓷杯被摔得四肢分离,背后的小暗门也摔裂成几分飞溅四落,那卷写着施洛雪情意的细小卷轴,不知又滚落到了哪里去。 施洛雪怔怔看了地上四分五裂的木偶一眼,蓄在眼眶的泪水立马滚落,无措地看着一地的狼藉,开始呜咽着哭出来。 施昊又气又怒,可看着施洛雪哭泣的样子又觉得心疼极了。 他的心中为孙女的未来操着心,不想就这么妥协,拉不下来面子,只好看着那一地的狼藉,愤愤然甩袖而去。 “糊涂!糊涂!”远远地,还传来施昊憋着一口气的厉声呼喊。 “小姐?!”侍女巧儿远远听见老大人的怒声训斥,赶紧加快脚步进门,见到施洛雪的脚下一片狼藉,木渣碎瓷,不知是摔得多狠,又见施洛雪在无措哭着,巧儿心底又被吓了一跳。 她自小服侍施洛雪,见到的场景都是这对爷孙俩和睦友爱,哪曾想到过有一天,小姐竟会与施老大人起了这么大的争执? 施洛雪见她进门来,心中更为委屈,哭得眼睛发红,抽噎着,看着一地的碎片十分无助,忽然蹲了下去,伸手就要去拾起那摔得碎裂、又与瓷片混杂一起的红衣木偶。 巧儿来不及阻止,却见施洛雪的手一颤,白若羊脂的指尖已经被卡在红衣里面的细小瓷片划出了血滴。 “小姐!您放着!这些东西巧儿来收拾清掉就好了!” 侍女巧儿一急,赶紧上前要拉起施洛雪,哪知对方却摇摇头,让她不要过来。 “不要丢掉。”施洛雪低着头,不顾受伤的手指,继续伸手捡着散落的木偶,吸了吸鼻子,说出来的话依旧带着哭腔,“我不要丢掉。” “好好好,不丢不丢,小姐快跟奴婢去擦点药吧!” 巧儿焦急说道,施洛雪却又不肯起来,好像没听到巧儿的话一样,固执地将那一地的瓷片与木片细细分开,将捡起的木偶残肢,细心地放在桌上。 巧儿拗不过她,只好蹲着帮她一点点清出来,又把一地的瓷片扫走了,施洛雪这才坐在桌旁椅子上,伸手开始摆弄那些碎裂的木片。 巧儿委屈地噘着嘴,拉过施洛雪的一手,小心地观察伤口,确认没有残渣扎在肉里才觉得放心,带着心疼埋怨的语气道:“小姐,您说也真是的,一个娃娃而已,老大人想要,您就给了呗,大不了再去买一个就好了。” 施洛雪摇着头,用空余的另一手摸索着桌上的木片,摆弄几下后,忽然浑身一颤,手便不动了。 “小姐?”巧儿正替她绑着手指上的纱布,见状一吓,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声。 “错了……”施洛雪的眼底一黯,有些焦急地又伸手翻找了一遍桌上的残片,复又站起在地上巡视一圈,喃喃说道,“没有了……” 巧儿闻言一愣,什么没有了? 施洛雪又转身翻找着桌上已经四分五裂的木偶,喃喃说着,不见了,没有了。 巧儿见她好似魔障了一般,鼓起勇气上前用力按住施洛雪的手,大声问道:“小姐!您找什么呢!” 施洛雪混乱的眼神一愣,看着巧儿担心的眼神半晌,忽然低头看着身前碎成一堆的木片,幽幽说道:“碎了,都没有了。” “怎么会没有!”巧儿拉着她的手,试图吸引施洛雪的注意力,故意大声说道,“小姐不用担心,奴婢有法子!” 施洛雪的眼神一亮,紧紧握着巧儿的手,迟疑问道:“你……能修好?” 巧儿用力地点了点头:“小姐放心吧!奴婢自有办法,保证给您修得跟原来的一样!” 一股悲后生喜的情绪从施洛雪的眼中闪过,她拉着巧儿的手,看了看身前背破坏得四分五裂的红衣木偶,点了点头感激说道:“巧儿,快帮我修好,快帮我!” 巧儿一愣,讷讷点了点头应了一声,走出厢房门口,硬挤出来的自信表情这才崩裂。 她苦着脸,心想着自己哪有什么法子。 巧儿踟蹰半晌,忽然眼前一亮,脚步匆忙地望着杂役房赶去。她的心底已经有了主意,若说要修好摔碎的东西么……也不是有法子。 用胶水,应该……大概……也许……粘得住吧? 再说另一边。 出了施府的司寇向明,自然不知身后会发生什么样的争吵。派了人回去告信,提前备好热水与晚膳,施府与相府距离并不十分远,他坐在马车之上,有些疲惫,又有些自得,心想着这几****的行程走完了,几天没回府,终于也可以好好休息一番了。 他想得美好,没想到了相府,还未下马车,远远地,便听见自家大门一阵激烈的争吵声。 准确地来说,算不得争吵。 因为听起来只有一个女人尖着嗓子,愤怒训斥的声音,而被训斥的那人,却一点儿反驳都没有。 “没有我的允许,你凭什么出来接相爷!”那女人的声音娇厉,气势凌人,正是薛燕回的声音。 司寇向明叹了一口气,忽然觉得头疼心烦起来。 他听着薛燕回因为恼羞成怒而显得有些难听的尖嗓,蓦然才想起,水三娘,已经回来了。(未完待续。) 2-127 大房二房 今日晌午,薛燕回得知原本说要过几日回府的司寇向明傍晚又要回来,先是一喜,随后又是一怒。 她先是置气司寇向明擅自做主,不知从哪里接了个水三娘回来刺激自己,起先下定了主意不想理会。而后她又派了小侍女偷偷前去探听到水三娘归府的第一件事就是沐浴熏香一番,想必也是收到了风声要迎接相爷回府,不由得警惕心起。 薛燕回趁着空档赶忙梳妆打扮好了,就等着待会儿将水三娘比了下去,好出一口恶气。 她穿的是上好的绸缎,抹的是金贵的胭脂水粉,插的是精心挑选的金摇发钗。午睡起的时候还特意敷了个脸,为的是让自己肌肤比水三娘的要水润透亮年轻几许。 临行前,她在门口没见着水三娘,又急忙遣了侍女偷偷去司寇准那儿打听一番,发现水三娘一如刚到府上那会儿一样,沐浴之后,便接着与赶回府上的儿子司寇准清闲地在府内四处逛逛,聊聊家常,互诉多年分离之思。 薛燕回撇撇嘴,有些轻蔑,逛个大院而已,还要那么久,转念一想,毕竟是乡下来的村姑而已,说不定水三娘此时正看着自己居住多年的相府大宅院,心底尽是对自己的羡慕与嫉妒。 薛燕回得意一笑,懒懒地望向巷口尽头,她与两名侍女端立在大门口,等候着司寇向明的马车,想象着相爷回府之后说不定会对自己的苦等感激一番,又想象着毫不知情的水三娘如蠢姑一样对着自己的衣裳与首饰惊叹不已的样子,心中大为畅快。 她忽听得身后一阵欢笑,莫名一个激灵。 薛燕回回头,见司寇准与水三娘款款从廊道那边走来,母慈子孝,二人皆是美丽出尘之人,并列走着笑着,煞是好看。 水三娘他们也见到了门口等候司寇向明的几人,便往这里走来。司寇准面上微笑一敛,又恢复清冷的模样,端方行礼道:“大娘。” 薛燕回略带着矜持,微微仰着下巴受了他的礼,随后发现,水三娘并未盛装打扮,仅仅简单着一身青衣,淡绣冰梅,却透着股出尘的气息。那人本来就生得好看,五官并不出众,组合起来却看得异常舒服,纵使早年操劳生计,也不曾磨损其美色一分,否则也不会在当初的落水一遇,落入了司寇向明的眼。 司寇准的眼睛继承了其母亲的特色,好似一抹倒映着天光水色的绫蓝绸缎,莹莹润润,看向你,总会令人有一种被深情望着的错觉。 此时这两双无数次出现在薛燕回梦境中的水墨眼睛正望着她自己,令她没来由生出一股厌恶之感。 她又想起了自己多年未见的儿子,对司寇准母子心生怨愤。看样子,他们居然也是要来大门口迎接司寇向明不成?! 水三娘微微一笑,也行了礼,望了巷口一眼,问道:“这外头还有些热,可是在等相爷回府?” 薛燕回一扭身,又端着架子站在台阶之上,瞥了水三娘一眼悠悠道:“相爷辛苦一天了,做妻子的,自然要伺候好了。毕竟相爷体贴,提前让人回府禀报,省得我等久了。” 她这话里话外想要显露出宰相对自己的疼爱,水三娘并不在意,也端端正正站在薛燕回身旁,说了一句:“我也是啊。” 什么也是?薛燕回忍着想发问的冲动,努力不撇过脸去,可惜立马被水三娘看了出来。 水三娘惊讶地看了她一眼道:“薛燕回,难道你不知道,相爷之前让人来说,他是在这个时辰回来的。” “你胡说。相爷原本要过几天回来,现在不过是手头的事情处理好了,你又哪能提前得知他回来的时间?” 水三娘摇了摇头,似乎并不想再多说,只是幽幽反问道:“你也不想想,为何我刚好就在相爷回来的时候,出来呢?” 她的芊芊秀手遥遥一指,巷口轱辘轮转,竟真是司寇向明的马车缓缓驶了过来。 薛燕回的脸色并不好看,不知道水三娘说的到底是真是假,心中压抑着一股怒火,压低声音冲着水三娘说道:“如果你还想在相府待下去,就给我闭嘴!” 站在二人身后的司寇准眉头一皱,就要说话,水三娘却一个眼神阻止了她,悠然不动,含笑说道:“我当然会闭嘴,我还想待在门口迎接相爷呢。” 她不急不躁的态度激怒了本就情绪不好的薛燕回,薛燕回立马大怒道:“没有我的允许,你凭什么出来接相爷!” “我为什么不能在门口?”水三娘挑眉,“我也是相府的二夫人,论起来,相爷送我去齐国医治,对我的情分……也许比你还要多一些。” 薛燕回大怒,扬手就要打水三娘一巴掌,却被她身旁的司寇准一把抓住手腕,司寇准的力气极大,薛燕回又气又疼,挣脱不得,只能怒瞪着司寇准道:“给我放手!” 司寇准用力攥住薛燕回的手腕,眼神深沉得可怕,没有说话。 “放手!你个狗……” 薛燕回恼怒,张口就要骂司寇准,却听身后一不耐烦的声音厉声道:“都杵在门口吵吵闹闹干什么!” 眼见着司寇宰相下车了,司寇准才松开抓住薛燕回的手。他一松手,薛燕回见司寇向明回来了,远远便尖嗓子弱弱哭喊了一声老爷,哭得梨花带雨扑了过来。 ?司寇宰相像是早就有预料一般,伸出双手接扶起自己的夫人,怀中那人娇娇弱弱抬起脸,却让他的眉头不由得皱得更紧。 ?薛燕回是南边望族薛氏一支,身上自然带着南泽水乡的温柔娇弱气质,只是此时的薛燕回分明已经三十多岁,却极喜着金黄大绿的俗艳之色,比起宰相自然而然的儒雅气质,她脸上的脂粉显得有些臃赘,有些虚假。 明明该是稳重持成的年纪,薛燕回却总喜爱扮那闺中女子娇憨闹人,时不时在府中闹出些鸡飞狗跳来。 司寇向明思绪急转,面色却不动,将薛燕回扶起,看着静立在大门口的几人,厉声问道:“什么事慌慌张张?在大门口闹着,成什么样子!” 水三娘袖着手静静看着薛燕回哭得可怜,眼底却滑过一丝戏谑,没有解释。 明明先闹起来的薛燕回此时却嘤嘤啼啼不肯言语,她身后两名随侍的侍女急忙跪了下来,互相悄悄使了个眼色,先是表现了下为难,最后你一言我一语不得不说出实情的愁苦之色。 “那女人,欺负我孤孤零零的,冶儿不在家里,他们联合起来处处欺负我哇老爷……”薛燕回将脸埋在司寇向明的怀里,一抽一抽地哭泣着告起状来。(未完待续。) 2-128 曼青相见 “回房去,闹什么闹!” 司寇向明心情烦躁,看着这幕早就明了,只是不耐烦地厉声低训道,挥挥手便要离去。 他大步越过哭哭啼啼的薛燕回,走过水三娘的身边之时,见水三娘缓缓地行了个礼,轻声问候了一句相爷。 司寇向明停下脚步,静静看着水三娘。即使穿上了华贵的服侍,她还像许多年前的那个小船娘一样,举手投足之间,依旧隐隐带着股矜持的傲气。 再看司寇准,面容俊逸,举止端正,司寇向明面前的这对母子,眼底浮现起满意的笑意,只是依旧绷着脸点了点头,拍拍司寇准的肩膀道: “三娘痊愈还需多调养,你这孩子,怎么让她出来吹风?” 司寇准原本正微微低头随着母亲行礼,被父亲这么一待,楞了一下,没想到母亲回来,连司寇向明的态度也有了转变。 他说不清楚自己心底到底是欢喜还是酸涩,只觉得多年来的等待终于有了结果,看向司寇向明的眼神也少了许多冷漠,多了几分温暖,点头又道:“多谢父亲关心,孩儿这就让母亲回房。” 司寇向明点了点头,又交代老赵回去府医取些珍贵药材回头给水三娘补补,直接进了后院书房去处理公务,脚步匆匆,似乎恨不得立马离开这大房二房共处一处的门口。 其他人等尽皆散了,那被舍下的薛燕回掩着袖子看自己的夫君走远了,才施施然抹去脸上的泪水,有些不甘地啜泣了几声,追着司寇向明往书房方向去。 “司寇向明,你给我等着!” 薛燕回抹干脸颊,理了理身上绣着大朵牡丹的衣裙,边疾走着,边用掌心的温热捂了捂脸上的脂粉防止脱粉,不知书房又是将该上演何等闹剧。 司寇准与自己的娘亲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微微一笑。也许是多年来一直悬着的怀疑与担心终于消散,又见母亲备受司寇向明的关爱,他的心情莫名舒畅了起来。 司寇准扶着娘亲的手正要回身,又听见巷口传来一阵疾驰的马蹄声,乍一听,来人似乎焦急万分。 不知是谁,竟敢在朝官聚居的槐花巷纵马? 司寇准微微皱眉,回首一望,只见一道黑色闪电自巷口飞来,扬蹄如铁,踏声如雷,马上红衣纷飞,好似随着雷云洒落人间的一道霞光,飞快袭向槐花巷深处。 水三娘随着儿子的目光往外一看,但见那如红云一般的身影却在相府门前用力一勒马,嘶鸣一声,那红衣女孩便翻身从马上轻飘落地,抬眼带着期盼与惊喜,便往相府门口望来。 那女孩儿年约十六七岁,身段如柳,红衣如火,面若新月,眼若明霞,站在台阶之上的水三娘一见这红衣女孩儿,眼前一亮,不知到底是谁家的孩子,让她看得心底很是喜欢。 那红衣女子牵着马大步上前来,竟是往相府门口走来,一直疑惑打量着的司寇准忽然一愣,还未张口,便听那牵着大黑马的女孩子满是欢喜欢地洪亮叫道:“司寇准!” “洪……曼青?”司寇准一怔,看着迎面走来的女孩儿,将那五官之中熟悉的痕迹与记忆中那脾气暴躁的女孩子一一对应,许久,才终于缓过神来。 洪曼青,当初赌气离开在北关居住多年,此时毫无预兆地突然出现在了自家的门口。 不对,有预兆,先前皇帝陛下心心念念着洪曼青归京的事情,自己也曾想过卫丰与洪曼青在满是风沙的北关如何生活,只是从未想过,洪曼青真的回来了。 司寇准还在愣神的时刻,一旁的水三娘却积极动了起来,上前一步,拉着洪曼青的手上下打量着,带着惊奇,笑看问自己的儿子道:“准儿,这位姑娘是?” 司寇准这才想起,母亲从未见过洪曼青,自然也未曾得知自己与洪曼青几人的渊源,只是在先前叙旧之时提过几句,此时便赶忙为这两人作了介绍。 而洪曼青有些惊讶地看了看水三娘一眼,心中的某个猜测终于落实了,赶忙站好了,有些不好意思,端端正正行了个礼道:“曼青见过伯母。” 水三娘看着率直随性的洪曼青,拉着手没来由的喜欢,明眸皓齿,行事大方,心中又多添了几分赞赏,再打量几眼司寇准,发现若是这两人凑成一对,还真是好看。 她想让洪曼青进府坐坐,哪知对方谢绝了,洪曼青说,自己方才刚进京,此时急着去施老大人的府上看看。 “看你风尘仆仆的样子,可是一路上赶来累坏了吧?怎么没带几个仆人侍卫一起上路,女孩子家一个人,多危险。” 三娘亲切地嘱咐着,语气里是藏不住的关心。她一说,倒是提醒了司寇准。他皱眉有些责备道:“卫丰就这么让你一个人回来了?也不怕路上出什么事?” 此时的洪曼青衣裳有些脏乱,额上冒着细细的汗,发丝微乱,有些受宠若惊,小声说道:“我从泗城带了两个随从,路上没什么事,就是半路上遇到一伙没眼力劲的小山贼。” “那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呢?”水三娘惊异道,“没伤着吧?” “他们怎么可能伤到我?拦路抢劫,本姑奶奶一个人就把他们一伙儿打躺了绑起来,现在正让我底下的两个随从带他们在京都衙备案呢。” 说到这话,洪曼青的脸上闪过一丝兴奋,声音也高昂了起来,说了几句,看着水三娘与司寇准惊奇的目光,又有些不好意思地闭了嘴,摸了摸身旁大黑马的鬓毛。 “好马。”司寇准忍住黑线的冲动,转移话题夸赞了一声。 大黑马似有灵性,高兴地咧嘴嘶鸣一声,尾巴扫得欢快,主动伸出那大脑袋拱了拱司寇准的手心。 洪曼青摸着鬓毛,微微一笑,说道:“卫丰那憨子,自己笨不说,还说这大黑是军中烈马,可是一路上我看它乖得很,一点儿也不暴躁。” 大黑马又眉开眼笑地探头去拱了拱洪曼青的手。 “你急着去施府做什么?洛雪每日都在府上,不如先歇息一番,明日我再和你一同前去?”司寇准建议,忽然想起一事,不由得有些好笑道,“说起来,今天还劳烦她替我收拾了点烂摊子。” 洪曼青似乎想说什么,看了水三娘一眼,又含糊应答了几句,有些心不在焉。 水三娘又怎么会不明白,当即冲着司寇准打了个眼色便离开,临走前,还满心期待着,司寇准一定要把握住独处的机会,说不定过几天就能说门亲事了。 等水三娘一走,洪曼青才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有些担心问道:“洛雪和陛下的婚事……怎么样了?”(未完待续。) 2-129 司寇夫妇 等水三娘一走,洪曼青才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有些担心问道:“洛雪和陛下的婚事……怎么样了?” 司寇准没想到话题变得这么快,也转得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洪曼青到底问的是什么意思,不由得一愣:“什么婚事?” 洪曼青听了这话却误会了,有些气急,脸上带着愤愤然与女儿家的羞窘,疾声问道: “你什么消息都没听说?难道……陛下就不想对落雪负责吗?!” 负责?司寇准向来聪明,当一个男子要对一个女子用上了“负责”这个词的时候,往往都会带着香艳的色彩。 但是他明明听得明白这两个字的意思,却依旧不明白洪曼青为何会用在连鲤与施洛雪的身上。 “陛下和洛雪……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司寇准虽然不知道她听说了什么,如此声明道。 洪曼青先用狐疑的眼神上下打量着他,大概是在确定司寇准是不是属于包庇连鲤的那种人。 “真的没有,我可以作证。”司寇准无奈道,心中默默想着,就算皇帝陛下向来极其喜欢洛雪,但是他总感觉是出于像兄妹一样的情感,再说了,连鲤个子都还没长高,还怎么可能想那些儿女私情? 洪曼青见他言辞凿凿,庆幸之余又有些尴尬,讷讷说道:“我……也是路上听人说的,你别把话往他们那儿说。” “路上?有什么传言?”司寇准问道。 洪曼青摇摇头,不情不愿地说道:“还是以前那些没用的话,魏国陛下先天不足,羸弱无能,什么的……” 司寇准用眼神示意阻止了她继续往下讲,看了看四周无人,又低声问道:“那你待会儿去洛雪府上问的是这事儿?” 洪曼青缓缓点了点头:“不过……现在知道了,就不用问了。我先回我家。过几日再约她一同出来。” 司寇准也随着点头,忽然迟疑问道:“如果陛下和洛雪在一起……你会阻止么?” 洪曼青瞪大眼睛,惊讶他会问这种问题,认真想了想,又颓丧地摇着头说道: “我肯定会阻止啊,劝洛雪别嫁进皇宫,鬼知道三宫六院以后要塞多少人,但是我只是个局外人吧……虽然这样不大好,但是他们成亲之前我会尽我所能劝说洛雪,可是,如果洛雪执意要嫁,成亲之后便是别人的事情了,我也只好在其他事情上多帮她点了。” 说完,她抬头看了司寇准一眼,不知为何,发现二人之间如幼时般自然相处,一股自然而然的笑意便浮上来她的脸颊:“司寇准,你还是没变。” 司寇准一挑眉,看了看洪曼青高挑的身段,想起了连鲤那小矮子般的个子,有些忧心,摇了摇头道:“这些年,你倒是变化了不少。” 洪曼青看着他,心底温暖潮流涌动,眼眸晶亮,心想着,自己才没变呢。 天色不晚,二人又闲聊两句便散了。司寇准看着洪曼青恋恋不舍地骑上马,轻策马蹄,渐渐消失在夜色之中,静默良久,才回府去。 夜色降临,墨色弥漫,而后院的宰相书房,灯火通明,在窗纸一侧,映出了薛燕回与司寇向明无声对峙着的侧影。 “你究竟要闹到什么时候?!”司寇向明隐含怒气放下手中的笔,将薛燕回按在文册上的手拿开,一把摔了饱蘸墨水的毛笔。 薛燕回愤愤不平地又将手伸出按在他面前的桌上,不顾手上的墨渍,又挡着司寇向明的公文,幽幽道: “闹?当年的事情,你明明是知道的,也默认了。我第一眼就知道她根本不可能是水三娘,现在你一句话不与我说,又不知道从哪儿弄来和水三娘一模一样得可怕的女人进府,你根本没有考虑到我,让我多少人面前难堪!司寇向明,你置我于何地,到底是谁在闹!那女人到底是谁!” 她一连串的发问,今日受的委屈一并化作暴怒甩向自己的夫君,原以为会激起司寇向明同样的怒火,谁知他却只是舒了一口气,摇摇头,并不说话。 “你什么都不解释?” 薛燕回的心有些冷,极为厌恶这种被排斥在外却又被算计在内的感觉。 “你不需要知道。”司寇向明冷声道,又伸手要将她的手拿开。 他冰冷的态度更加激怒了她,薛燕回暴怒甩手,一把将桌上的东西尽数扫落,疯狂地打落笔墨,撕毁书册,将司寇向明辛辛苦苦批阅好的文册尽数销毁。 司寇向明的脸色极为难看,可却又忍着怒火,带着阴郁的眼神,看着发疯的薛燕回,直至她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才淡淡说道:“完了?那就出去。” 薛燕回脸上闪过受伤的表情,悲凉地看着他,幽幽道:“司寇向明,我们是夫妻!为什么你明明都这样生气了,都连发火都不愿意对着我发火么?” 听这话,司寇向明冷漠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变化,也许是出于可怜薛燕回的原因,终于简洁说道:“既知我们是夫妻,就应该接受我的安排。” “安排?”薛燕回垂眸,将染了一袖的墨汁捏紧,看着那乌黑的墨水从之间一滴滴坠落在地,绽放成花,低声说道,“你偏袒司寇准母子,可别忘了,冶儿就快回来了,他也是你的孩子!” 司寇向明听她一说,想起了自己的大儿子司寇冶。多年未见,不知那孩子在东方岛屿上可有修心养性?以往那粗暴的性子如果改了,那孩子…… 毕竟是如果,到底那孩子会变成什么样,谁也说不准。 司寇向明想着,摇了摇头:“冶儿最近不会回来了。” 薛燕回震惊无神,喃喃抓住司寇向明的袖子道: “为什么冶儿不回来了?你不能……你不能因为我无理取闹,就不让那可怜的孩子流落在外,他从小就不操心穿衣住行,你让他一个人在外面这么多年,呜呜,我的孩子……不能不让他回来……” 说着,薛燕回抓着司寇向明的袖子,真的哭嚎了起来,也许再无理取闹、不识大体,她终究也是一个孩子的母亲。 司寇冶就是她的软肋,一旦知道即将失去,那感觉比要了她的命还要难受。 司寇向明有些厌恶地皱眉看着沾染到自己身上的墨汁,但是却在面上带着怜惜的表情,将薛燕回揽在怀里,轻轻拍着背,皱着眉道:“别哭了……我知道委屈你了,相府算什么,我会把更好的东西留给冶儿的。” 薛燕回抽搭着,却并不相信,紧紧靠在司寇向明的怀中抱着他,依旧流着泪。司寇向明轻轻拍着她的背,远远地看着窗外的天际。 相府算什么,还有更好的东西在等着他呢。(未完待续。) 2-130 请辞离去 天锦十五年,十月,凛冬将至。 靖王归朝与冬日迎后两件事极大地刺激了百姓的神经,连日说得口干舌燥的说书人赶紧将司寇向明的剧本换下,撇了正房与妾室的剧本,连夜搜集了太后与靖王的传闻整成了新的本子,挥着手讲得眉飞色舞,口沫四溅。 魏国并不如秦楚一般严禁舆论,小皇帝不管事儿,而太后,只有在心情不好的时候才会斩几个头来警慑百姓,因而魏国的百姓茶余饭后总有八卦传闻来消耗过多的精力。 靖王停军京外,等待次日宣召,迎送入京。望眼欲穿的百姓们只好暂时将注意力放在了春日科考之上。 这魏国科考,算得上是大陆数一数二的重大日子。读书无国界,魏国科考又是晋举任官的必要途径,就像是一张无国界的通行证,他国子弟哪怕考上了,即便无法入魏为官,归国后也能某上一官半职。 其他三国的读书人苦读十数年,于中秋时节过后便收拾行囊拜别亲友,一路跋涉来到魏京,经过一两个月的精心准备后,或忐忑或潇洒地迈入太学院下的考场,梦想着在大陆之上青史留名。 魏国太学,传说收纳国子三千,曾在大陆各国的历史上有过辉煌的一段时间。虽然死去的魏灵帝生前醉心酒色,对文人并无多大好感,甚至于执政第四年某夜醉后因原老宰相的谏言一怒,索性废除太学科考,将老宰相贬谪回乡。 先皇驾崩之后掌权的皇太后第二年便宣布科考重办,足以在诸多读书人的心中为太后添上尊敬的一笔。 这几天,连鲤在卫若水的指导下,开始正式接触朝政之事,为将来独当一面的亲政做准备,于是过得也紧张许多,整日在脸上的笑容也少了,绷着脸,面无表情地过着一天又一天。连带着服侍她的岫玉与元香都小心翼翼的,生怕哪儿做错了招了她不高兴。 连鲤每日需得按时上朝听取朝臣禀报,日常政事上太后也试着放权给她,因而更多的时候她在徐夫子的唠叨声、石兰漠然的视线、以及群臣争辩声中度过。当然,最令她深痛恶绝的,便是喝着那可能毁掉自己一生的汤药。 连鲤曾试过反抗,试过假装妥协想办法吐出来,可惜太后卫若水早已长了个心眼,一日三次的红颜汤皆让石兰送来,再看着她一滴不剩地喝下去,待到估算着时间消化得差不多了,石兰才冷着脸行了礼离开,留下连鲤即使干呕也呕不出什么来。 她觉得这样的日子是无比黑暗的,而在今天,见到许久未见的司寇准款款走来,心中自然是又欢喜又激动的,还带着股劫后余生的庆幸酸涩。 司寇准已经数日未进宫了,连鲤从徐子卿夫子那里听说是因为相府二夫人回来了,她心中既替司寇准高兴,又有些失落于自己对他的想念。 不知为何,一进门便望见连鲤热切眼神的司寇准,脚步顿了顿,并不像往常一样,径直走到连鲤身边。 “怎么还不过来?”连鲤握着支细细的毛笔,正描着南楚范大师的簪花小楷,写完一张轻轻吹了两口气,待晾干便得意洋洋地将手中的书帖往前一推,歪着头笑看他。 一旁服侍着的元香见连鲤的心情开始变好了,总算是舒了一口气,与岫玉使了个眼色,便退了出去。 连鲤看着司寇准,总觉得他的身上隐隐有一种熟悉的疏离感觉,这种感觉她在卫若水的身上也感知过,就好像司寇准藏着什么话要说却又无法说出口一样,令她有些不安。 “今天石兰带了母后的话,说朕的字迹太潦草,必须好好练练,每日十张。”连鲤先开口说了话,招了招手让他过来,又低头写起字来。 司寇准踱步到她的身边,看了几眼,发现连鲤的字骨架圆润,看起来十分讨喜,不由得一笑,轻声夸赞道:“陛下书法进步神速。” “今日进宫所为何事?”连鲤强忍着心里的不安,挪了挪屁股,低着头继续描着字,故意笑眯眯地嗔怪问道,“最近忙,你也不多进宫看我。” 连鲤确实很忙。 司寇准看着她书案上两堆各州各郡送来的未阅奏折放得齐齐高高的,一看便是元香辛苦分类整理。桌旁座位上依旧穿着有些厚实高领皇袍的小皇帝额头微微冒着细汗,此时正认真地一笔一划描摹着,书案旁放着侍女岫玉小心铺平写好晾晒的两张书帖。 每日早朝早课后,然后那众多的奏折皆需要大魏的皇帝陛下用墨色小楷备注批阅,由侯公公再送到慈济宫中由太后参阅修改,确定后最终石兰姑姑再送回皇帝处朱笔批准,发送各州。事毕,她还需要写上十张练字由石兰姑姑带给慈济宫的太后批阅,然后直至灯火皆灭,魏国陛下才能揉着酸涩的眼睛艰难入睡。 “陛下,微臣请辞侍读一职,望陛下恩准。” 司寇准突然说道,水墨般仙逸的眉眼看着连鲤认真抿着嘴描摹字帖的模样。 连鲤闻言一愣,手上的笔随之一停,悬停的笔尖上豆大的墨渍低落在宣纸上渲染出一朵黑色莲花。 她定定看着那黑色的花,静静地抹了两下笔尖防止墨水过多滴落,而后才小心搁下笔,收回自己的小手,挺直了背,侧头看向静静站在自己面前的司寇准。 她需要一个理由。 纵使身子骨已然长开,她的模样依旧不好看,鎏金莲花冠下全数梳起头发露出有些不美的额头,鼻尖小小,嘴巴小小,唯有那眼似琉璃宫瓦,透着股灵气与无邪。 “为何?” 连鲤皱眉,从未想过会有这种情况的发生。 在她心中,二人依旧是那年相对而立的两个孩子,她在树上胡闹,他要在亭下与元香一起担心呼喊。若她顶撞了徐子卿夫子,他则无奈地替她罚抄经书…… 连鲤一直都觉得,没有任何人能够分开。 “读书人参加科考,自然是为国分忧……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朕认识的小准儿,不是热衷功名的人。”连鲤闷闷说道,直觉这里面,并不是简单地为了功名。 司寇准见她发觉,也不再隐瞒,只是点了点头恳切说道: “母亲多年在外,如今归家。她最大的心愿便是希望我参与科考,考取一官半职,总归也算是了却她多年的一桩心愿。” (未完待续。) 2-131 疏如天壑 连鲤听完,原本酝酿着的劝说话语都一并咽了下去。相处这么多年,她自然知晓司寇准心底对母亲存在着多深的情感,也不好反对。 她只是定定看着他,墨色琉璃眼流转着不知名的情绪,她小小的唇瓣抿着,声音轻得好像怕惊了面前的人一样:“你若中举,便是魏国大臣,再也不能是朕的小准儿了。” “臣一直都是陛下的臣。” 我要的不是当臣子的小准儿。连鲤看着他,眼神越发悲伤,嘴唇咬得越发紧,心底的那些话,却说不出口。 司寇准看着她有些惆怅的眼神,心底也有些失落,面上却淡淡一笑,故作轻松,带着宽慰,温柔而坚定地说道: “若我治理一乡一郡,必定竭尽全力,不再让你费半寸焦心。” 他已经想好了,准备个小半年,考取功名,既是让母亲满意,能够获得司寇向明的重视,又能够在连鲤成年之后,以另一种方式在大魏皇帝的身旁,与他一起,守护这大魏天下。 母子相谈数日,而司寇准辗转难眠了数日,最终才下了这个决定。他知道,连鲤性格有些软弱,定是舍不得自己,然而只需要一小段时间,便能够一举两得,何尝不可? 然而连鲤,却是另一番的心思。 虽说听着这话出发点是为着自己,她依旧不理会司寇准殷切的眼神,有些闷闷不乐地坐着,甚至可以说是心乱如麻。 连鲤甚至有些不敢想这偌大的宫中,母后与石兰姑姑在,元香岫玉候三儿在,唯独一直陪伴自己多年随着自己胡闹的司寇准不在,会是什么样的地方。 不会再被自己叫着小准儿准妃准哥哥,那个因自己胡闹而微微窘迫打破清冷神情的司寇准,不会再无奈看着自己嚼着糕点毫无形象然后替自己擦去嘴角残屑的司寇准,不会再站出来替自己顶了徐夫子罚又轻声安慰自己的司寇准。 她心中酸涩,眼眶酸涩,可怜巴巴地坐着不说话,几乎要落下泪来。红着眼睛看着面前的司寇准,不舍地想着这长久十数年的陪伴太久,久到司寇准早已熟知自己会是什么样的撒娇,会是什么样的胡闹,久到她一皱眉,他便嘴角含笑递块甜食糕点过来,久到她以为他们会一直这么下去,直至自己与他白发苍苍。 然而她是大魏的皇帝,他是宰相之子,又如何与他白发? “你觉得,离开我会更好吗?” 看她这幅模样,司寇准莫名有些心慌,秀气的一双手握着紧了紧,欲言又止。? 他毕竟不可能陪着他一辈子。 早些年,在宰相府中上有备受薛燕回疼爱的兄长,下有远在他乡不受恩宠又多愁多病的母亲,连鲤可以无忧无虑玩闹打诨时,他必须比别人更加努力地去学习去察言观色。 司寇准自知胸中才华足以有所担当,在官场上比在皇帝身边陪同游玩嬉笑来的作用大些…… 甚至,能掌握的东西也多些。 他暗暗叹了一口气,并不是自己自私,而是这样多多少少也能让连鲤不这么辛苦。 也许有朝一日,当自己独当一面之时,连鲤也可以去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情,真正地,去当一个安乐皇帝。 司寇准暗下皱眉,有些不喜这样寻找借口的自己。只是禁不住自我安慰道,宫里宫外,多少带着看笑话的眼光看着自己与连鲤的相处,他必须离开。 君不君,臣不臣,甚至有那粗俗之人笑编歌谣说些脱下朝服上龙床的荤话。真论起来,皇帝明年亲政,对施洛雪照顾有加,兴许是暗自喜欢吧。若自己一直陪伴,日后连鲤亲政成婚生子,他又该如何自处? 何况,他自觉以真正的臣子身份,能够更好地保护连鲤。这么久的侍读生活,他屈从隐忍,已经是时候结束了。 “臣,终归还是陛下的大臣。” 司寇准极为恭敬地一礼,广袖遮面,那双合礼的手温润如玉,在连鲤眼中却是像荒原底下冰封千年的寒冰一样冻得双眼发疼。 终归是臣,终归是君臣。 连鲤怔愣了一下,缓缓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穿着的明晃晃的朝袍,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厌嫌。 良久,她再抬起头时已经是带着灿烂的笑容,并不立刻不说话,只是再小心提起架上有些干涸的毛笔,探入砚台墨水中润开毫尖,深吸一口气,再一提腕一横折钩,一道浓墨横亘纸上。 苍白宣纸上浓墨是为“一”字。 这字写得比她以往写的无数字都要好,粗犷率性,毫不遮掩,她看着那字良久,却觉得自己写得无比的糟糕。 “就算你参加科考,又有何用?朕一句话,你就能从状元落榜。”连鲤鼓起勇气厉声道,目光灼灼地看着司寇准,明明是威胁,却不见半分恶意,只是多了悲凉与自嘲。 她虽然不耻自己的做法,却极为期望着司寇准能够屈服,可连鲤又明白,司寇准又怎会屈服? 果然,二人相处太久,久至能够洞察对方想法。 司寇准听着她故作严厉的话,下意识皱眉,却极为认真说道:“陛下不会的。” “如此……便随你吧。”连鲤故作轻松,伸了个懒腰,笑眯眯说道。 “谢陛下。” 既为此事来,事结便离去。司寇准看着沉默描字的连鲤,看了眼桌上堆积如山的奏折,再看了眼那如其人般娇小灵动的楷字,微微叹了口气便欲离开。 然后他听见身后若有若无的一声涩叹,描着簪花小楷的连鲤声音低微,轻得几乎听不见: “大魏皆称陛下,却少有人敢直呼朕的名字。母后王叔未曾唤过,宫人惧怕,细想起来,长这么大,除了你们几个,竟从未有人真心实意直呼名,大概……也是种遗憾吧。” “……”司寇准神情复杂地停下脚步,却没有转身,微微眯眼。 “可不可以,再唤朕一声鲤鲤?……哪怕就只有一次?”连鲤的声音中带着微不可见的祈愿,回荡在那方清冷的偌大宫房。 “陛下,莫要像孩儿时胡闹了。” 司寇准酸涩一笑,轻呼一口气,踏出高高的门槛,留大魏皇帝一人,痴痴望着他远去的背影。 她忽忆起那日泛舟湖上,明明二人靠得极近,笑得极真,此时想起,仿佛天壑。(未完待续。) 2-132 一纸画信(1) 今日便是靖王归京的日子。 听说原定于初秋归来的靖王一行,因秦魏边境突然出现一股流窜作恶的乱兵团伙被拖了启程的事宜,于是靖王告了书信,在北境椴城待到卫若山一行到达,与卫若山交接完毕后再整军回京,于是最终,变成了深秋时节回京。 民间流传的是这样的说法,唯有太后知晓,靖王先前多次拒绝回京,如今却执意回京,到底图的是什么,不得而知。 昨日郊外驿站已经派人送了书信,通报说今天靖王及其亲信数人就到达驿站歇下,整理一番后将按照礼官的指示,一早由正和门进京。 宫中一如往昔,只是人人脸上都憋着一股兴奋好奇的劲儿。许是靖王这些年领兵驻守令秦国如临大敌不敢擅动的智谋;许是这位尊贵的爷与慈济宫中太后婉转悲伤情感的魅力,总之连鲤看到就连从未见过靖王的元香与岫玉都眼神明亮起来。 今日的连鲤,相比以往显得更加安分,似乎也更加焦虑紧张。 昨日她想着二人之间的对话,一夜未睡,早起之时脑袋又昏昏沉沉,不想进食,手脚有些重,什么都不想做。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她哀哀戚戚叹了一口气,拿着毛笔无意识地在宣纸上戳戳点点,晕染出一大片墨色来。 元香正侍弄着香炉,听闻此叹息却是觉得好笑,正是秋末冬初天已寒的时候用的是冬日暖玉秋香,又添加了些许薄冰片等,空气中透着隐隐直达肺腑的清凉,屋内的人只需要轻轻闻一口都觉得身心轻盈。 然而连鲤的心却是沉重的,叹息一声重过一声,让着房里的气氛不觉低沉了起来。 “陛下,想见就让元香带道口谕出宫去给司寇公子吧。” 元香抿嘴微微一笑,倾国倾城。她见连鲤如此相思,虽然也有隐忧,但也纯粹当自己孩子一般为着连鲤想办法。 “朕哪有想见谁,不见不见,朕忙着呢。” 连鲤撅着嘴,一脸的莫名其妙的表情,回过头来,欲盖弥彰。她也不管桌上堆叠的文册,哀哀戚戚撑着一手,随意提着毛笔继续圈圈画画起来。 那旁的岫玉端着盘冰皮点心进来,不声不响放下便退到一旁与元香站到一起候着。只见自家陛下用着两指轻轻捏起一块精致小巧的绿豆糕,然后又愣了愣,最后轻轻放下,重重叹一口气。 元香对着岫玉摇摇头,这岫玉怎的这么没注意。 那出自御风楼的冰皮绿豆糕向来口味清淡,自家陛下又是自幼喜甜口味重的人,以往****备用着,只不过是为了给那司寇公子用的,连鲤根本不喜欢吃。 岫玉吐吐舌头,想着绿豆糕又不是一点也不甜,陛下也太挑食了。她想着,缩着脖子赶紧偷偷打量皇帝陛下的反应。 连鲤倒是没什么反应,看着那盘糕点愣愣发呆,忽又拿起一小块,送入口中,轻轻咬了一口。 毫无滋味,形同嚼木。 她皱眉,隐隐觉得自己的味觉是不是出什么问题了。 然而怎么会有问题,每月请来杜太医巡诊,她向来虚寒体弱,每日各种药食补着。 该不会是……红颜汤? 她皱眉,又看向那小巧的桂花糕,心想着大早上的,都快过去一半的时间了,怎么司寇准今日还不进宫? 是生气自己昨天说的话了?还是忘了之前在千鲤湖上约好的事情了? 她有些苦恼地想起自己那日的失态,只觉得羞恼烦躁各种情绪一阵上涌。 ?要不要托元香带句话去宰相府?说点软话,没准小准儿就回来了? ?她赶紧摇摇头,司寇准的性子她太了解,平时一棒子敲不出几句话,既然下了决心离职参加明年科考,这些日子想必日夜苦读极为辛苦,自己又怎么可以给他添乱? 然而她辗转难安,之前听司寇准说科考的事时的惊愕气恼早已化成了无尽的后悔,自己脑子糊了才冒出那一句让两人都尴尬的话来。 先前她又惴惴不安遣了侯三儿带了些山参补品送给宰相府探探风,侯三儿说宣旨时根本没看上司寇准的一面,是宰相夫人接的旨,根本瞧不见什么来。 一听这回复连鲤更加难受,开始胡思乱想着,莫不是他生病了? 司寇准同她一样较为体弱,多年肺寒咳嗽,杜太医年年诊治着倒也好了不少,至少能跟着自己瞎胡闹这么多年。 可是一次科考的时间,二人之间便好似分开许多,连鲤苦恼想着,若不是自己身在宫中,只怕要丢下什么奏折字帖奔向宰相府去。 她再次挥挥手让岫玉撤下糕点,一个人撑着下巴沉思许久,忽然眼睛一亮,满脸欢喜地提笔写写画画起来。 待晾干,她小心翼翼轻轻折叠起来,拿了旁架上的黄皮封,细心地拿火漆封好,再用力按了按封口,满意地拿起来交给元香,叫她送到宰相府上去。 元香看着直偷笑,只当是二人吵吵这时便要和好了,便嘴角含笑双手接过,轻轻一礼便出了房,直奔宰相府去。 做完了这事,连鲤心情也好了许多,眨眼一看书案上这么多的事务要忙,欢喜跃起的心又如飞天遁地一样落了下来。时间已经被她发呆悲叹消磨过去不少,赶忙端正坐姿,分别批阅了各州各郡的汇报来。 她刚看完端州那边报上来一桩错综迷离的城郊河渠弃尸案,顺手往右一摸,却发现自己最喜爱的太湖黄泥镇纸不见了踪影。 她有些奇怪,翻了翻案角遮盖的纸张,左右找寻了一番,还是没有踪迹。想了想,只好先去旁架上临时去了块陶瓷镇纸先顶着,在端州递上来的奏折底下用墨色小楷写上“细查”二字,想了想又补上“随查急报”两字。 ?也许是元香她们整理拿去哪里了?她吹了吹,将手中的奏折旁置放,接着又翻阅其下一本。 ?过了许久,她揉着发涩的眼睛放下纸笔,此时门外的石兰已经黑着脸候了有一阵子,想来是太后宫中催了派她过来,侯公公捧着奏折交接后,大气都不敢喘一声,许久才偷偷擦了擦额头的汗水。 ?看着侯三儿这幅后怕的模样,连鲤揉着发僵的脸,不禁一乐,招呼了他过来,闭上眼躺在冰凉的御座之上,带着取笑打趣说道:“石兰姑姑比朕还可怕?看你这怂样!” ?侯三儿轻轻捶着连鲤酸劳的后背,哀怨地看了一眼暮色中石兰远去的高大背影,支支吾吾不知该如何作答,索性苦笑了一声,摇了摇头。(未完待续。) 2-133 一纸画信(2) 侯三儿替连鲤揉着肩膀,那轻揉肩上的双手轻巧得很,看着砰砰捶得紧凑,其实手劲轻快,舒缓得当,捶得连鲤一阵满意地哼哼,浑身放得轻松得几乎要睡过去。 忽然,她觉得侯三儿那手一顿,离开了一下,也许是歇了一瞬,下一秒又重回到连鲤背上,只是那手似乎变得粗苯了许多,笨拙地像是正咬着牙根试图捏爆核桃的狗熊爪子,只是捏了一下,连鲤便像火烧屁股一样地蹦了起来,捂着肩膀一脸痛苦地回过头去。 那御座后边,是举着两只爪子一脸无辜的司寇准,有些惊讶地看着蹦出许远的魏帝,迟疑问道:“陛下?” 连鲤抚着肩膀,又疼又喜又委屈,脸上龇牙咧嘴还没回过神的表情很是复杂,最终捂着肩膀低低怒吼了一声: “你这阵子在相府练捏核桃捏上瘾了,还********这么大力?”? 司寇准一愣,没听明白,只是赶忙袖了袖手行了礼,再抬头时脸上窘迫的神色不见,小心翼翼地赶忙凑了过来,伸手又缩了回去,看着连鲤疼得泪花都出来了,抿了抿嘴问道:“疼吗?” 疼吗疼吗你自己试试不就知道了! 连鲤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甩着袖子坐下,继续由一脸惊恐的侯三儿轻捏着疼痛的肩膀,时不时龇牙咧嘴呼了一声痛。 然后,她才缓过来居然是司寇准来了! 而且还是两人昨日尴尬过后还是回来了! 她赶忙躲开侯三儿的手,有些局促地站了起来,咽了咽口水问他怎么来了。 这一问出口,司寇准的嘴角似乎憋不住笑意一样微微翘起,然后下一秒又竭力恢复故意装出清冷的模样,从袖中递出一封书信,仙逸的眉眼明亮如星: “陛下这画的,微臣看不懂,所以来问问。” 连鲤一听看不懂三个字,面上一窘,一看那封已被拆开的信封,急忙跳脚要去抢夺,哪知司寇准淡定地一扬手,仗着个子高竟有些摸不到。 “你竟敢!” 连鲤感觉像是受了无言的嘲笑,那气急的样子像树底下的猴子抓不到香蕉一样面色微红,神情气恼。 司寇准看她这幅难得的模样,一个劲憋着笑,闻言,恭恭敬敬将信封往前一递,连鲤面露喜色便要扑上去,哪知道司寇准又眉眼难抑地笑开,猛地一抬手,又让个子娇小的连鲤扑了个空。 “侯三儿!”连鲤愤怒挥袖指着含笑而立的司寇准,喝道,“给朕拖出去斩了!” 这话可了不得,搞不清情况的候三儿愁苦着一张脸一路小跑正要跑出去报了皇卫进来,又被恼羞成怒的连鲤一声清喝喊住了。 “朕就是无聊喊喊!你瞎跑什么!” 侯三儿这才知道自家皇帝闹着玩,只是那怒恼的样子太过真实,自己却误打误撞成了出气筒。于是急忙告罪,和宫女岫玉站在最角落,唯恐自家皇帝陛下兴起又要斩了司寇公子,然后又在心底哀叹一声,只道元香姑娘送过信回来,又去了其他处,此时不在,大概陛下又要兴风作浪起来。 那怒意过后的连鲤气鼓鼓看着一手扬着信封看着自己的司寇准,一屁股坐在座上,装出十分不高兴的样子说道:“那画那么简单!你怎么看不懂!” 司寇准只是笑了下,恭恭敬敬取出信中的纸张,对着皇帝陛下平展开,双手拿纸,似笑非笑: “陛下,微臣愚钝,看似线条简略,其中深意却深广,还真是看不懂。” 那纸上虽说是画,但却十分古怪。 近处画的小圆在上,大圆在下的图形,两对图形左右与下边都有简单几竖,看着那小圆里两个黑点与一条曲线,偷偷在后瞥着的岫玉艰难想了许久,才想起很像是小时候村口孩子在沙地上胡乱画的小人儿,只是这画上的太丑太简单无法辨认了些。 这两个小人一高一矮,像是牵着手,那高个子伸出只有一条黑线的胳膊遥遥指着远处,那边有很多黑乎乎的东西,像是房子像是很多人,岫玉这就看不明白了。 司寇准必定是看明白了,不然他不会突然进宫。 想到此处,连鲤袖子下的拳头一震,琉璃眼鲜活了起来,坐在高高的皇座上,有些兴奋,有些犹疑。“司寇卿家,可明白了?” “陛下,微臣愚钝。今日靖王回京,陛下辛劳早些歇息吧。微臣稍后再与陛下细讨。” 司寇准只是意味深长地再次看了眼这惨不忍睹的简笔画,交给了岫玉,然后对着皇帝陛下笑了笑,告辞退下。连鲤不知为何总觉得他的笑仿佛是带着忍耐不住的揶揄。 “真的看不出来吗?你们看的懂?”连鲤问道,急忙摊开那画自己再次观察了起来。 岫玉苦着脸摇摇头,侯公公根本没敢看那画,也跟着摇头。 “没看明白就好。”连鲤见他们真的看不懂,高深莫测一笑,想要舒平画纸,伸到桌角的手又拿了个空。 她皱眉,看向底下的侯三儿,询问这几日打扫值班的太监宫女是否动了自己常用的镇纸。 侯三儿一听吓了一跳,这事儿可不能开玩笑,如果能偷了陛下的镇纸,那表示桌上的秘密文件等也有危险。 事涉重大,他凭着每日巡查的记忆皱着眉头想了想,摇摇头,对着皇帝说每日三时安排打扫的宫人都有领头大太监监督签名登记,打扫后的小太监还要由大太监全身检查一番确保没有夹带才能离开,最近的值事簿上并未有任何异常。 何况那案上都是国事民生的奏折,轮不到低阶的宫人整理。 这就怪了。 连鲤想了想候三儿刚刚说的话,忽然心中一亮,发现了其中的不对劲。 “不是低阶宫人,难道是高阶的宫人?”她目光灼灼,看着底下的二人,奇怪地问道,“比如是谁?“ “好比,陛下身边,能越过大太监进入书房的,只有陛下近身的宫人。“侯三儿回答着,额头上满是大汗,紧张得舌头都有些大了起来,忽然想起自己似乎也算是某种嫌疑人,竟然有些腿软跪了下来,”陛下!奴才、奴才不敢呐!绝对没有胆子!不敢呐!” 那岫玉也跟着跪了下来,一个劲地磕头,身躯低伏瑟瑟发抖。(未完待续。) 2-134 再出魏宫 连鲤看着这样有些头疼,挥手止住了他们,自己却默默思考了起来。 只是若是寻常的宫人窃取,在这宫中也算不得什么大事,皇宫万物金贵,看似普通的物件却大多数是珍品,总有那财迷心窍的宫人走了歪道。 只是这书房竟然有人悄然潜入偷走镇纸,兴许还偷看过案上的奏折获取某些隐秘情报,是敌国的奸细还是谋逆的刺客?这就需要追究下去,揪出那胆大包天的贼人。 连鲤这边思考着,那边侯三儿与岫玉依旧紧张至极地跪着,虽然皇帝挥手止住没有怪罪,他们却不敢起来。 岫玉脸色有些发白,偷偷看了一眼面色严肃的小皇帝,用力攥着自己的袖口,下唇都要咬出血来,她微张唇瓣,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说了一句什么。 跪在她旁边的侯公公像是被惊雷劈到一般猛地一抖,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身旁这人,紧张地吞下去一大口口水,却发现自己早已口干舌燥,口中涩得很,冲着岫玉做着口型,无声地叫她别妄动。 “怎么?” 连鲤听闻动静一抬头,疑惑地看着他们。 “陛下,奴婢……” 许久,支支吾吾不敢言语的岫玉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无视候三儿慌乱的眼神,毅然决然地抬头,声音却坚定至极。 “前几日……奴婢路过书房,然后就看见……元香姐姐一个人,慌慌张张地从书房出来。 太湖镇纸的事,连鲤只是交代给了侯三儿之后便没有再问,等元香端着点心进来的时候,岫玉便低眉敛目站到了一旁,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简单用完早膳,她独自换了衣裳,原本该是石兰来处理的,可是最近几日听说太后头痛又犯,石兰随侍在太后身旁,连鲤执意要自己换衣,宫人们只好听命退了下去。 她折腾许久,才命外面候着的宫人进来,他们如潮水安静涌入,服侍连鲤漱口温脸浸手,待忙好后,连鲤便乖乖坐着让元香梳起了头冠。 她坐在镜前,左右侧脸看了下自己竟然有些消瘦泛黄的脸颊,再看看黄镜中元香微微颔首认真而轻缓打理发髻的模样,不由得有些艳羡。 ?“元香,你用的什么脂粉?”她干巴巴问道,嗅了一口元香身上若有若无的奇妙温香。 元香一愣,微微一笑说道,“城西有家天脂阁,里面的珍珠膏极好,奴婢每月都拜托置办宫货的公公帮忙带些。” ?“那岫玉呢?” 元香想了想,摇摇头,只说岫玉极少用香粉,没有嗅到什么香。 ?乖巧坐着任由元香梳头的连鲤手里拨弄着梨花云冠,摸着上面细细镀上的金丝银线,像是做贼一样小声说道:“你待会儿给朕多拿些珍珠膏来。其他也要。” 元香再一愣,只是周围人多眼杂,没有多问,取了陛下手中玩耍的头冠,仔细固定后又上下打量了一番,抚齐立领,温声请小皇帝站起身来。 ?站着的连鲤苦着脸紧紧闭眼,双臂微微舒展,元香取了旁侍小宫女手中一瓶精致雕花的玲珑小罐,小心洒了些在皇帝的身周,一种与元香身上珍珠膏香不一样的气味散开来,就像是千年古木般历史沉淀的味道,是金檀木的古朴气味。 连鲤闻着味道笑开来,嗅了嗅元香身上,低声取笑叫她还不如别花冤枉钱买那脂粉,一大早辛辛苦苦抹上的味道都被自己身上金檀木的古朴木味盖过去了。 等她一切都收拾好了,司寇准也进了门,含笑而立,轻声问候了一句陛下。 连鲤兴冲冲地跟着他走去,身后的元香与岫玉要跟,被连鲤挥挥手叫退,只说自己是与司寇准去往湖边泛舟,让她们各自忙自己的事情去。 这种事情发生多了,原本应该极力劝阻的元香与岫玉便也当做常事,纷纷一礼退下。等她们一走,连鲤上前一把拉住司寇准的袖子,眼巴巴地问道:“小准儿,你可安排好了?” 司寇准看着她期待的眼神,淡淡笑着点了点头。 连鲤欢呼雀跃,强忍着兴奋与激动紧紧跟在司寇准的身后,走几步,便紧张地扯了扯腰带袖口。 司寇准在前头走了两步皱眉回头:“陛下听见什么声音没有?” “没有,没有。你一定是听错了。”连鲤一脸诚恳道,偷偷摸摸地,又压了压略微鼓起的袖口,倒腾着小腿赶忙跟上。 ?靖王归京的消息,魏京百姓提前大半个月便知晓了。 ?朱雀大街向来宽广,街面平整足以容纳八驾中等马车并排驶过,有那靠近主城道的酒家精明至极,早已聘了手艺高超的木匠在沿街二楼搭建了向外延伸的露台,四面撑竿,底下用百根一捆韧性极好的黄毛竹筒搭建了撑力极好的临时撑柱。 露台上遮两层精选的芦苇细杆,偶有细碎阳光透洒也能够透过徐风,明亮而不湿寒,既多了纳客招揽的空间,也不影响一层临街的买卖,更不会挡了王爷队伍的去路。 周边众多商家一看这招数极好,纷纷学了起来,一时间魏京一匠难求,大街都像是扩建了一般,楼上露台招招,楼下人声沸沸。 这等惹眼的扩建,身为魏京第一酒楼的御风楼又怎么能错过? 虽然御风楼背街的一面也有清净的庭院露台供给达官贵人,但也顺着市坊大流在临街朝阳的一面造了临时露台,只是这不俗的酒楼必定也有不俗的财力,既然造了那必定不能输于人后。那二楼三楼纷纷搭建而出,两层露台面积极广,横霸三面,顺着楼势九十度旋转的台面广阔, 仔细一看,竟然是以还冒着松香的白净松板铺就,四旁是比黄毛竹筒奢侈不少的手腕粗的平直杨花原木支撑。两层露台的衔接处皆用钢丝固定,看着已经安全了不少。竹竿上扎着好看的飘飘丝带,蓬顶上不知用何种白色细草铺成,竟还细心铺了一层今晨新鲜采摘的鲜花,一蓬的五彩斑斓很是显眼,阵阵花香引得路上无数人侧目观看,暗叹称奇。 一个时辰之后,换装过后的连鲤与司寇准便同在二楼的露台之上,等候着京外靖王入京。 因为二人身份敏感,司寇准便没有订露台前沿的酒席,订的是在前排稍后略靠左边的席面。比起最前的惊扰与最后边的视线受阻,连鲤还是极为欢喜这里的视野,既能纵观全场,又能避开下面行人的视线。 此时时间尚早,司寇准这一桌靠左前。两人坐下来一看,最角落的一桌靠右有个贵气孩子由侍卫带着正百无聊赖地苦着脸,露台最前面的那一桌似乎也有两个后脑勺正近靠着闲聊,看样子是两位闺阁女子。 连鲤有些惊讶,怎么这么早,就有人来等着了?(未完待续。) 2-135 遥遥一指 连鲤有些惊讶,怎么这时候就有人来等着了? 她听过司寇准说过,御风楼的露台声势极大,露台上的贵人都是使着家中的管事早早递了定帖定了位置也不怕有人抢占了,所以总是施施然踩着点来互相一礼,客气客气,也是一种官场商道的礼仪,何况早早来等也不符合那些自视甚高的人的作风。 她没想到有人到的比自己还早。 到得早就到得早,连鲤稍稍犹豫一番,笑容满面,显得有些兴奋。终于不用在石兰的监管下行动的机会,简直是千年一遇,她眼儿一亮,忍不住笑,便学着武侠书上的侠客做派,一手一撩起前襟坐下,一手示意自己对面的司寇准纵观全场,拿着台面腔调笑眯眯说一字一顿道: “这位兄台你看,这倒是个极好极好的地方。” 司寇准这次倒没有愣住,淡然坐得笔直好像有徐老夫子在背后盯着他一般,只是略一沉吟便配合着胡闹的小皇帝说道:“如何见得好?” 连鲤一愣,随即一喜,心中夸赞着自己小准儿这次表现挺好,只是她还没想好回话,便赶忙挤出一个阴测测的笑容,如说书中讲的大反派一般,遥遥指向前桌的两人,挤眉弄眼低声说道: “所谓极好的场所,便是就算有人纵火,塌的先是前台,咱们可以跑。就算有人行刺,也是先劫了最前桌的那两人。咱俩还是可以跑。” “陛下好想法。”司寇准依旧坐着,淡淡笑答道。 本来是压低着声音互相开玩笑来着的话,没想到前桌靠着悄悄聊天的两个脑袋一僵,似乎听到了什么。 “哪家不长眼的臭小子混到台上来!一张臭嘴敢污了本姑娘的清净地方!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那其中的一个人伸手饮了一口茶,并不回头,只是冷冷喝了一声,想必是极为不喜欢连鲤说话的调调。 “什么地方?”连鲤一愣,心想自己没有如此吃亏的道理,随即反唇相讥道,“这位姑娘,开个玩笑,关卿何事,你还当是魏国皇宫见个人三跪九拜吗?你现在要拜我么?如果要我先拜你,姑娘受不受得起?” 一声清脆的怒喝,随后连鲤看到一团火红的裙边飞起,那方的一只纤纤细手啪的一下握住身后的背榻,一个轻轻用力,竟然以椅榻为借力,整个人凭空翻了个一百八十度后空翻来,那高高扬起的腿夹带着劲风狠狠劈了下来! ?好腰力! 连鲤赞了一声,然而反应却来不及,脸上的傻笑还没收起来便却被身后一道力量推地一个侧身,刚巧面贴着那人的凌空劈下一腿,她刚要惊呼,那腰间可爱的小挂件随着不知名的疾风掠起,一下啪地打在那人支撑着力道的手腕上,留下火疼的一道红印。 那穿红衣的女子正翻起劈腿而下,整个重量都在手腕,平衡一破,尖叫了一声整个人在半空便摔了下来。只是她似乎武道功夫有所成,反应过来后,那女子便单手一撑地,整个人一扭在连鲤面前腾起又稳稳落地,还未看得清面容,就见她迅速抬掌伸手劈来。 果然好腰力! 此时的连鲤浑然不觉危险,一脸傻笑刚要学着江湖老大竖起大拇指夸赞一声,那遥遥伸出的大拇指举到一半还未来得及收,一把戳上了那人丰满的胸脯。 噗! 那睁大眼边咕噜噜喝水边看着这边动向的贵气小孩猛然倒吸一气一口茶水呛着,反身一把抓住侍卫的衣襟咳得眼泪便要笑出来。 一旁的司寇准的面色淡然,那伸出广袖的一双秀气的手正微微往前伸着,二指直指,掌心微微合拢,像是刚丢了东西出去又像是刚要收回来一样,最后手势一顿便去拿那桌上的水,看着那面对面的两个人都开始指着对方瞪大眼睛张大嘴巴的场面,饮了口微凉的茶水,皱了皱眉,才淡淡夸赞了一句: “陛下好手气。” 人生中最尴尬的事是什么? ?身为大魏最尊贵的皇帝,从小到大却对一女子唯恐避之不及。 ?在你以为那人遥遥未归还在得瑟之时,却遥遥一指戳上了那人的胸。 ?戳上也就罢了,当时还一脸猥琐的傻笑看着对方。 ?……哎。 人倒霉起来,喝凉水都能烫死…… ?连鲤烫着了般收回手,心底哀哀一叹,赶紧一脸傻笑着地坐在司寇准身旁,使劲羞涩地低着脑袋,努力回避着不去看对面隐隐含着怒火的的人。 ?她才知道,洪曼青早已回来了。 今日的洪曼青一如小时候,依旧一身火红,只是衣料上间或以金丝花络相衬,倒也不单调;一旁随行的施眉雪也穿了身红,不过是淡淡浅浅的水红粉红相间,整个人较之以往精神了许多。 ?和连鲤一样,浑身不舒服的洪曼青倒是目光灼灼,脸色通红眼带凶光,只希望自己能练就不世神功看一眼便烧死对面的胆大包天的家伙。 ?一旁陪着洪曼青的施洛雪偷偷看着这两人,桌底下的指甲快被绞断,不知该开口说些什么,小脑袋里已经开始胡思乱想起来了。 ?待那负责桌食的小伙计送来热腾腾的茶水,那袅袅婷婷的侍女端着盘精致点心上桌后,司寇准慢悠悠地探出手,为在场的每个人都斟满了杯中的茶水,稳稳放下,看了一眼自己身旁的连鲤,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 ?“意外,意外。” ?连鲤抬起头强作镇定喝了一口水,神情淡然地解释道,她装起无辜来,还是有一套心得,面上表情好似坐观云海看破生死的道士一般。 说是意外,却太过巧了,那旁的洪曼青脸色又是一红,只是当着众人的面也不好发作,只能咬牙切齿地低声问道: ?“陛……您怎么在这!”怎么在宫外,又怎么还敢对自己使出那样不要脸的招数! 连鲤回头看了眼司寇准,司寇准搁下茶杯,静静看了她一眼,也不言语。只是眼神一交的举动,洪曼青便知晓了大概,一抿唇转移了话题,复又问道:“来看靖王爷?” ?连鲤赶忙点点头,一手甩开折扇,扇得发丝纷飞,很是满意地纵览全场,顺口再夸了句极好场所,那边坐着的洪曼青与施洛雪的表情又变得十分奇异,想必是想起了先前连鲤胡说的关于刺客的事情。 连鲤见她们表情不对,忽又想到自己先前似乎说了些关于位置不好的话,也只得嘿嘿一笑,收了扇子,转了话题问起了一些寻常市井闲谈。 她说这话的时候,时不时紧了紧衣袖,举手投足之间,隐隐有些铛铛声响。只不过楼上楼下尽皆热闹,在座几人各有心事,尚未发觉而已。(未完待续。) 2-136 文武之论(1) 日头渐渐升高,深秋半暖不热的风拂过一蓬鲜花,吹暖了香气,吹热了人心。 远远地,听得见城外的喧嚣,楼上楼下极为热闹。有小厮端上来两笼新鲜的点心,是连鲤叫上的蜜饯。 她伸手要拿的时候与那小厮对视一眼不由得一愣:“是你?” 那小厮的笑容一僵,显然也认出了连鲤,不卑不亢道:“小公子贵人多福,小人真是荣幸。” 等他退了下去,连鲤率先笑眯眯地打开那两笼点心,一盘是冰皮桂花糕,雪白的糕花素静淡雅,一盘红糖蜜枣,凝结的糖水娇艳欲滴。连鲤一见便觉得有些饿了,极为顺手地拿盘中的木食夹取了块小巧桂花糕递了过去,笑眯眯道:“洛洛,来。” 施洛雪一愣,轻轻应了一声接了过来,却静静捧在手里不肯吃一口。 连鲤自己也拿了一块刚要坐下,腹部忽然几下抽痛,她的动作一顿,皱了皱眉,不知是不是早上吃得急了,还是最近受了寒,总觉得今天手脚更为酸软,腹部有一种不对劲的隐隐作痛。 等了一小会儿,腹部隐痛消失了,连鲤这才舒展了眉头。她抬头,忽然发觉身旁的司寇准静静坐着不动,只是安安静静看着施洛雪手中的糕点,那眉头极为不易察觉地微微皱着,似乎有些不满。 这副模样是什么意思?像是不满意又像是……要撒娇? 连鲤浑身打了个冷战,咽了咽口水。难道是……难道是想吃?! 司寇准也会有想吃却说不出口但又很想吃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夹给别人却又要保持风轻云淡默默撒娇的样子吗!! 这样的司寇准还是自己认识的那个冷冰块司寇准吗!! 连鲤内心震惊完毕,赶紧带着些战战兢兢的讨好,赶忙问了他一句要吃否,不等回应便很是体贴地夹了块桂花糕放入那人面前的瓷花小盘中,即便当着施洛雪与洪曼青的面,那凑上去的脸竟也是带着狗腿的讨好。 洪曼青看着他俩大庭广众这般自然亲近的模样,不由有些气恼。 危襟正坐的司寇准这才收回了盯着施洛雪手中糕点的目光,一低头,似乎笨笨思考了一下,随即淡淡然地用那只秀气的手轻轻捏起精致的糕点,微微启开浅色的双唇轻轻咬了一口,只是一品味那如画眉眼中有些惊讶。 他发觉竟然还是自己最的冰皮桂花,再一想,必定是之前上二楼时,连鲤趁自己不注意时交代御风楼的。 他细思及此,不由得微微一笑,心中竟有些满足,然而毕竟当着几位熟人的面,他忽然觉得好似自己心中不合时宜的所思所想都像是将被人窥探,脸上竟然有些微微发烫,有些不大不自在起来。 “好吃吗?” 看司寇准坐得笔直一脸淡然,眼中竟是有些不好意思地微微点了点头。连鲤看着他那样,只觉得心都酥软了,一阵酸涩的感觉上涌。 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多好啊。 她暗暗摇了摇头,抿着嘴,忍不住嘴角上扬,傻笑着用手里的食夹不停地夹着糕点,动作迅速地一个个都夹到司寇准的盘中,一脸幸福的宠溺。 “好吃多吃点,给你,都给你吃。” 眼看那盘开胃糕点已经快要见底,洪曼青看着连鲤一个劲地夹了一个又一个,将自己桌上的空盘子往前用力一推,不满地看着惊诧望过来的连鲤,微微噘嘴一言不发。 这位祖宗奶奶又是什么架势? 连鲤头痛扶额,然毕竟之前吃过人家的豆腐,急忙又夹着块糕点递了上去,还得了洪曼青的一个白眼。 小心眼珠子翻不下来三白眼! 连鲤恨恨想着,却很不争气地流着口水眼巴巴看着洪曼青吃掉了最后一个桂花糕。 司寇准微微一笑,将自己身前的盘子往连鲤这边推了推,那上面满满的甜点诱人,换来了连鲤感激涕零的眼神。 连鲤好不容易伺候好在桌的几位祖宗,四人间的尴尬气氛也少了许多,正瞎聊着,不禁又聊到以前的一干事情,说着说着,她与洪曼青又斗起嘴来。 论起不要脸洪曼青又如何抵挡得上死皮赖脸的连鲤,很快便败下阵来,此时也不顾所谓的君臣身份了,心有不甘地看着得意洋洋的连鲤说道:“无赖做派,不懂怜香惜玉,怎么会有人喜欢!” 连鲤一手撑脸一手把玩着那只游鲤,听着这话耍怪地学着她一翻白眼,笑嘻嘻应道:“你这么凶巴巴是个人都被吓跑,谁又敢喜欢你?” “我自有人喜欢关你何事!”洪曼青怒道。 “那我自有人喜欢干你何事?”连鲤笑意盈盈地答道,若有若无地看了一眼司寇准,毫不在意地说道。 洪曼青一怒,刚要回嘴,便被一旁的施洛雪止住了,施洛雪带着歉意看着连鲤,低低弱弱说道: “哥哥,曼青姐姐自小是想着当大魏女将军的,又在北方呆了那么久,行事做派随性了些,你……莫怪。” “你说这些做什么?”洪曼青扯了施洛雪一下,愤愤不平地看了连鲤一眼,“某人天天吃喝玩乐,又怎么会懂。” 连鲤原本准备住嘴的,谁知洪曼青一句就让她又想杠上了。 她故作一脸欣赏惊讶地上下打量了她几眼,一脸天真地说道:“洪老家风,曼青志向弘远啊……” 洪曼青正要得意且鄙视地瞟一眼魏国小皇帝羸弱的五短身材用行动好好嘲讽一番,却紧接着听连鲤慢悠悠地补充了下一句,差点吐血。 “志向弘远呀,练得一身好肌肉啊!刚刚我一戳,手指都快折断了。” 但凡女子哪有不爱惜自己身姿的道理,又有几个能受得了如此赤裸裸的调戏?果然,洪曼青的脸上飞起两朵尴尬的红晕,拍桌低声怒道:“你清楚得很,莫想要耍了流氓还想要撇清关系!” “有胸没胸不要紧,大小才是关键。”连鲤一脸诚恳,做出宽慰的样子,那眼神很是真诚。 洪曼青再怒拍桌:“你分明戳的我的胸!” 话毕,洪曼青的嗓门响透长街,楼上楼下的人纷纷捂嘴张望,陪着坐一桌的司寇准不动声色地微微侧身以袖遮脸。 连鲤撑着下巴,一脸隐隐得意,洪曼青这才羞恼明白进了套子,只是心中恶意诅咒着让着满肚子坏水的人哪天摔一跟头才好。 (未完待续。) 2-137 文武之论(2) “女人哎……”连鲤装作无可奈何地摇头叹了一口气,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笑眯眯看着她说道,“有没有胸不要紧,这里才是最重要的。” 当然,她说这话也存着些自我安慰的意味,想着自己毫无起色的小身板,也不由得悄悄瞧了眼司寇准看他是否认同。 洪曼青冷笑了一声,道:“学那么多琴棋书画有何用?秦国今年新晋红牌说是才貌双全,文采胜过秦都众多士子,最终还不是落得以色侍人身不由己的凄凉下场?” 连鲤咦了一声,摇摇头反驳道:“琴棋书画自然有用,何况我说的不是那些,我说的是脑袋里的东西。” “你说的不过是没用的投机取巧罢了。”洪曼青不服道,“大丈夫行事,岂能像你一样往阴谋诡计里使??” “这些投机取巧若无用,你又怎会站起大吼力证你的胸?” 连鲤不怀好意地瞥了眼她丰满的胸前,心有戚戚地同情着自己还处于统治阶级压迫下力争反抗发育得半死不活的两团小馒头。 洪曼青不以为意,只是摇摇头道:“诗文斗巧不足以保家卫国,唯有强大的军队方能安定。” “能组成一支强大的军队,靠的不是拳头,而是智谋,比如靖王。”连鲤一脸的高深莫测,挥手划了划自己的脖子示意,意味深长地看着洪曼青说道:“要杀人,更要明白为何杀人,如何杀人,如何杀得三分残,如何杀得七分死。” 这一席话颇有深意,洪曼青愣了愣便陷入沉思,司寇准似乎也有些惊讶这不着调的连鲤何时明白了这么一通大道理,不由有些安慰,只是一笑便迎来连鲤狡黠的目光,方知这洪曼青又被她自家小皇帝忽悠了过去。 故弄玄虚,连鲤最擅长这种事情了。 洪曼青闭了嘴不再与她扯嘴皮子,连鲤有些无论,忽然色眯眯地摸着下巴问道:“这秦国红牌很漂亮?有我家小准儿漂亮?” 洪曼青瞪了她一眼,正欲说话灭了连鲤满脑子的胡思乱想,那天边忽然远远传来一阵极其悠长的号角声。 那号角声音悠长低沉,似乎带着杀伐之意,顺着朱雀大街一路传播,连青石板铺就的大道都有些隐隐颤动。 连鲤的脸色一紧,霍然站起看着城门那处,只觉得手心都有些微微出汗。她显得有些紧张,激动而又慌乱,似乎有什么大计谋,正在她的心底隐隐酝酿。 所有人的目光都往下望去,唯有司寇准望见连鲤略微苍白的脸色,不知为何,心底升腾起一股不安的感觉。 传说中的靖王,终于归京了! 遥遥从城门楼宇飞来的欢呼一阵阵波动,像是一股疾风从城门处呼啸而来。 四周的行人们早已拥挤在隔离带后挥着衣袖,御风楼左右各个露台上的贵人也有人起步临街观望。 在连鲤她们旁桌的富家小孩一拉侍卫的衣袖便腾腾跑着前边去看,一脸激动的连鲤望了司寇准一眼,犹豫了一下,便面露欢喜笑意,情不自禁站起身来奔向露台前沿,只是一望,她便觉得差点儿被那扑面的狂呼震晕过去! 礼炮震天声响,那远远骑马而来的归京阵列不长,长的是欢迎的人群。 按规矩,亲王归京只从边军携带八百亲兵,靖王为表忠心又将其留在驿站扎营只带了两百随列进京。前排骑兵每四骑一列,骑的都是酒红骏马,座上骑兵身着墨红军袍,人人面容肃穆,稳稳操控着缰绳使得相邻的马迈开四蹄竟几乎差不多长短的步子,更显得神圣威严,那夹道两旁的女子无论待嫁闺中还是半老徐娘,纷纷尖叫着表达自己对军人的爱慕之情。 礼炮再响,朱雀大街的大地甚至都隐隐震动。城门处的欢呼一浪更高过一浪,连鲤遥遥望去,只见那城门门洞前,一色酒红中间拱卫着一骑如雪白马,那马上的中年男子面相看起来相比同龄人更为年轻,着一身白色轻甲,银光粼粼,好似天上化神的蛟龙一般庄严威武。 这男子一出现,那两旁的百姓兴奋得两颊通红,还有那太过热情的百姓攀爬上露台支撑搭建的支架,挥着手,连鲤的脑袋被这如热浪一般的狂呼惊得脑海一阵空白,她的呼吸急促,远远望去,地上天下都是震天的欢呼。 人声鼎沸,那起初兴奋无法抑制的欢呼狂雷逐渐汇成一处,好似一江奔腾的大河击岸,如沉雷,一声声齐刷刷的呼和,人人都在喊着一样的两个字。 靖王!靖王! 连鲤痴痴立于露台之上,只觉得这震天的呼喊犹如重锤击打,她一生从未见过如此震撼的场面,甚至也有些激动地,情不自禁地想要跟着挥舞。 “靖王……”连鲤下意识跟随着喃喃念了一声,眼角都有些微微酸涩。那耳中听见的真切民声,让她不由得苦笑了一声。 见她嘴角的苦笑,身旁的洪曼青与施眉雪对视一眼,都不敢说话,此时一句言错便可能招来天子记恨。于是便假装不见,往那街面上探着头观望去。 只是不得不说,靖王在民间的呼声比魏帝高太多了。 然而连鲤看起啦并不气恼,只是自嘲笑了笑,颇有些无奈的感觉。她忽而转念想起,先前自己考虑的事情,有朝一日自己离宫,大魏交予王叔打理,岂不是件美事? 这转瞬一逝的念头又让她的脖颈发凉,随即摸摸脖子庆幸道还好石兰姑姑不在,不然就凭这般欺师灭祖的想法,她的母后盛怒之下说不定会干脆下令一刀斩了她。 想到太后,她不由得又想到朝野盛传的皇室绯闻,忽然她觉得自己有些明白为何母后对自己总是冷冰冰的了。 或许是一段虐恋? 若是太后与王叔互相心仪不得成眷属,她倒是不介意添上一把柴火。 她正想着不靠谱的事情,一声礼炮忽然在耳边炸响,即便立于一旁的司寇准皱眉及时捂住了她的耳朵,仍旧吓得连鲤一个激灵。 耳边轰隆,她这才悠悠回过神对着司寇准一个讨好感激的笑,随后俯视一眼望向街道,便对上了一双睿智深邃的眼。 ?也许是食为天的露台太过独特显眼,也许是她发呆的模样在狂热尖叫的人潮中太过格格不入,骑马而过的靖王随意四处看着,一抬眼望向露台上,那视线定定地看着连鲤,一时间竟无法移开。(未完待续。) 2-138 临阵脱逃 连鲤却并未发觉异样,只是紧张地听着四周震耳欲聋的礼炮与欢呼声,额上冒出一阵冷汗,只觉得手脚发冷,腹部的疼痛更加明显了些。 她不知,露台之下的靖王微微一皱眉,那眼里诸多情绪一掠而过,似乎是好奇似乎是犹疑,又像是自嘲不满,犹疑着想要再多看连鲤一眼。 然而那军队路过的时间极短暂,只是几步的时间,靖王也随着队伍前行的势头也回过头去。他驾驭着胯下的宝马在高呼的人潮中步步前行,只是在连鲤不注意的刹那,稍稍侧身,往身旁的亲卫交代了一句什么。 “靖王好神武啊。”三楼一人羡慕喊道,因为礼炮欢呼的声音,他不得不提高嗓子着和旁人说道,那声音一出口便被其他嘈杂声音压了下去,只是顺着三四步的楼高,传到了二楼露台的几人耳朵里。 “那是!没有他,就凭孤儿寡母的,秦蛮子老打进来了!”另一人大吼着回应他。 “别说了!断袖都能当皇帝!咱靖王被压着老委屈了!“最后一人打着哈哈,嘲笑道,“你说陛下要啥啥没有,非好那口!是不是不行啊?!“ 楼上几人显然很明白“那口”指的是什么,几人哈哈哈大笑了几声,颇有找到知己的痛快感觉。 司寇准依着栏杆,听得个清清楚楚。他的面色不变,然而眼中的神色却冷冽了下来,连鲤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赶忙偷偷拉了拉他的袖子摇摇头,又冲着他讨好的一笑,示意自己对这些话不在意。 司寇准看着她这般模样,薄唇微启,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眼神一黯,便也回过头去继续看楼下的队伍,只是那眼是看着楼下,心思却并不在楼下游行的队伍之中。 “我去楼下多取些点心与酒水。” 司寇准看了一眼露台角落,发现小厮似乎也跑去看热闹了不见人影,想着这几个女孩子家连同连鲤都应该喜欢甜食甜酒,便交代了她们一两句,自行先下了御风楼大堂。 连鲤见他不再有其他举动了,微微松了一口气。 她站在施洛雪她们身后几步远的地方,蹙眉抬眼望去,那震天的礼炮依旧作响,空气中还弥漫着火药燃烧过后的味道。 几百人的队伍到达御风楼之后即将往皇宫方向去。靖王的坐骑刚过,两旁夹道欢迎的民众也如蜜蜂逐花一般随着马队一齐往街道后边涌去,群情激动。 连鲤甚至还看到跟随在队伍中后段的一个百姓被这场景震撼得甚至连四肢都有些不协调起来,晃晃悠悠随着人潮前进,像是随波逐流的一叶扁舟。 她狐疑地多看了几眼,庆幸着自己是在露台之上,省去了拥挤之苦,又看着那人艰难行走的样子,猜想着他是不是被挤得脚不沾地。 “哥哥,快过来。”施洛雪招呼道,连鲤笑着摇了摇头,说着自己肺不好,吸了烟火炮尘不好,施洛雪才悻悻然地回过头去,与洪曼青一同看着游行的队伍。 对不起啊。 不能过去了。 连鲤看着施洛雪娇小的身影,眼底却带着一抹淡淡的悲伤与决绝,如果还有机会,多希望可以一直保护着洛洛。 周围很热闹,清风刮起花瓣与欢呼,没有人注意到,连鲤的脸色有些惨白。 她摸了摸胸口与袖口,皱着眉感受着腹部一阵阵隐隐疼痛,不知是不是自己太过紧张。她又偷偷四下看了看,见洪曼青与施洛雪正倚着栏杆看着热闹,并未发现自己,连鲤用力咬唇,深深呼了一口气,转身便要往楼下跑。 连鲤的脸色苍白,脚步飞快,下楼梯的时候又担心地往后张望,不料她还未跨出几步,在楼梯上便与司寇准撞了个满怀,幸好他拉住了她,不然她得摔下去跌惨了。 司寇准皱眉,一手抱住了连鲤的肩膀,另一手紧紧握着她的手腕,忽然惊讶地发现,一截红线自连鲤的袖口垂下,看那编织的花样,司寇准便想起了七夕之夜,连鲤死缠烂打,耍着各种无赖非要自己与他戴上同一条绳链。 连鲤向来是胡闹啊,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司寇准这么想着,不知为何心底却有些落寞,他只能当是没看到一般,关切地轻声问道:“怎么这么不小心?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我……我刚刚想起来了,我喜欢吃蜜枣,我下楼去拿。” 见是司寇准,连鲤触电般地将手抽了回来,赶忙将袖子掩好,讷讷地低着头,支吾了两句,扭头就要往楼下走去。 司寇准淡淡然跨出一步,不偏不倚地挡在了连鲤的面前,眼底眸色却有些清透,看着连鲤无措的模样,轻声说道:“我知道你喜欢吃甜食,已经交代下面的人待会儿拿上来了。” 连鲤一愣,支支吾吾,一时间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借口。 “回去吧。”司寇准率先越过她往露台走回去,走了两步,袖口便被紧紧拉住。 司寇准顿住脚步,回头看着抓着自己袖子的连鲤,忍着心底莫名其妙的不安,声音更为轻柔道:“怎么了?” 连鲤欲言又止,袖口攥得紧紧的,盈透的大眼望着他,带着无措和乞求道:“我不想回宫。” 司寇准的心一紧,没有说话,看着连鲤可怜模样,脸上神色却更为淡漠。 “你带我走吧。”连鲤看着他低声说道,事实上,她心底很明白,司寇准根本无法带自己离开,只是在困难的事情,她的心底都对着司寇准有着一丝希望。 “陛下莫要胡闹了。”司寇准无奈,神色复杂地看着连鲤固执不肯挪动的脚步,劝说道,有些担心地看了露台一眼,“你是一国之君,怎可如此不负责任就说要离开?” “我不管,我就要走。你带我走吧,我不要管他谁死谁活了,母后也好,大臣也好,你带我走吧……”连鲤乞求着,攥着司寇准的袖子不肯松开。 “你若走了,其他人怎么办?你知道,有很多人会因此死去。”司寇准看着她道。 “皇帝让他们当好了,什么大灾什么大难,谁死都没有关系了,以后统统不关我的事情了……”连鲤喃喃说道,看着司寇准,眼底带着一丝希望的光亮,“你带我走就好了,我已经留了信了,母后不会怪罪别人的,其他人也……” 司寇准静静地看着她许久,抬手,用那只再好看不过的手轻轻包裹住连鲤的手,又轻轻地掰开,将她的手拿开。 “我帮不了你。” 连鲤的脸色煞白,攥着他袖口的手一松,低头,不再看他。 司寇准看着她低头看不清表情的样子,眼底划过一道浓重的悲意。 他上前一步,,看着在自己面前无声啜泣的连鲤,轻轻拉住了她的手,又往露台走去。 司寇准背对着连鲤,不看她难过的模样,轻声说道:“这种话以后不要再说了。今天微臣什么都没有听到。”(未完待续。) 2-139 异变突生(1) 司寇准牵着她要往露台走去,连鲤低着头,憋着气,用力甩开了他的手。 他的脚步又是一顿,回首看连鲤紧紧绷着的脸,不知皇帝陛下今日到底是怎么了,只当连鲤一如多年的闹脾气了,无奈一叹,蹙眉看着她。 “让我走吧……” 连鲤低声说道,没有看司寇准,只是下意识用手扯着手腕上绑着的红绳,牵牵扯扯,不经意间,从红线之间露出黑色阴影的痕迹。 “不需要你来负责,我也不会到处乱跑给你们惹麻烦,我会安安静静不惹人注意过下去的……” 连鲤的声音更低,抬手轻轻抚着手心,眼底更多的是不舍与害怕。 只有她自己看得到,有数道若隐若现的黑痕自她曾被刺破的指尖一路延伸,像是一滴墨水滴溅在她的指尖绽开黑色的毒花,已经蔓延到连鲤特意用红线与长袖遮掩住的手腕上,沉默地张牙舞爪,悄无声息地在她不注意的时刻,继续往着她心脏的方向进发蔓延。 那几道黑线蔓延过的地方像是在肌肤表层之下被划破的伤口一样,不见偶尔疼痛,只不过一个多月而已,不知道过几日,这道诡异的黑线会侵蚀到哪里。 连鲤的心底是害怕的,之所以下定决心有了想要逃跑的勇气,也是因为这黑痕给了她极为不祥的预感。加上她最近总觉得身体变虚了许多,吃不下东西,而又时常生病疼痛,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 不管是不是,总给了她一个借口去尝试着挣脱牢笼。 “我不会吃很多的东西,也不会花你的银两……我都想好了,我不会回来,也不会给你添麻烦的……”连鲤抹着眼睛,酸涩至极,强忍着不哭出来,可那泪水却止不住,连鲤使劲用袖子擦着脸,低着头不敢看司寇准,反复喃喃说道,“带我走吧……” 司寇准看着她抽抽搭搭,眼底划过哀戚与挣扎,最终是放弃的释然,薄唇微张,伸手要拂去她脸上的泪珠。 “哥哥?” 楼梯口的光一黯淡,施洛雪惊讶的声音响起,司寇准刚刚探出的温柔秀手还未触碰到连鲤一丝一分,随着施洛雪的声音一顿,变成了拱手,恭敬请罪道:“陛下息怒,微臣罪该万死。” 楼梯口上方的施洛雪看着他们这样,也以为是这两人又闹什么矛盾了,赶忙上前去,帮着连鲤擦着脸上的泪水,暗带焦急地看了司寇准一眼,轻轻咬了咬粉嫩的唇瓣,没有多问一句。 “怎么了?这么大人了也不丢脸,又是要罚抄东西委屈么?” 洪曼青不满的声音也随之响起,她在露台那儿见司寇准与连鲤久久未归,才跟着施洛雪从露台那边找过来。 施洛雪闻言抬头一看,埋怨道:“曼青姐姐!陛下有烦心事,不许你胡说了!” “准他哭,不准我说?”洪曼青看着连鲤懦弱的模样,轻哼一声,撇撇嘴上前来看着连鲤,半是安慰半是嘲笑道,“反正陛下什么事都有司寇准应着,哪能有什么烦心事?” 纵使从小知道洪曼青心不坏,嘴刀子剜人却疼得很,连鲤只是就着施洛雪的帕子狠狠擦了两下脸,将黄黄瘦瘦的脸颊擦得有些红,看了洪曼青一眼,又看了面色恭敬的司寇准一眼,终于无奈放弃,又瞪了洪曼青一眼,转身拉着施洛雪的小手率先往露台那里去。 “嘿!还敢……诶,到底怎么回事?” 洪曼青在后头,看着连鲤一句话不说就转身的样子也有些心生不爽,问了司寇准一句。在她的心里,有什么事情敞开了说最好,她是将军的女儿,说话做事向来直率,最看不惯连鲤遮遮掩掩的模样,这也是为什么从小一开始,她与连鲤便总不对盘的原因。 司寇准跟着洪曼青一同上了露台,望着连鲤落寞的背影,蹙眉摇了摇头。 怎么回事,他根本没办法说清楚,不止是说不清楚,甚至于他对于这事到底怎么发生的,都无法理解。 司寇准不说话便坐回了座子上,只是那复杂的眼神依旧停留在栏杆旁的连鲤身上,洪曼青看了他一眼,直接带着被忽视的不满坐在了司寇准的面前,却换不来那人看自己的一眼。 自己到底在执着个什么劲啊……洪曼青与连鲤不知对方的心里同时响起了这么一句话。 连鲤的眼睛微微有些发疼,撑着下巴,看着靖王队伍远去,不知为何,心底怪异的感觉越发强烈。 她的视线漫不经心地扫着游行队伍的后边儿,手脚麻利的人早就挤到队伍前头看靖王去了,队伍后边跟着的大多是老弱妇孺,还有几个手脚摇摇晃晃极不协调地走着路,乍一看就好像是跟在队伍后面的提线木偶一样。 木偶?连鲤的心一慌,又急忙认真看过去,发现不止是后面的那些人,混杂在游行队伍中间的,甚至是她之前看到的被拥挤得很惨的那男子,走姿……都有些相同的诡异。 不对,有哪里不对劲! 连鲤一皱眉头,握着栏杆的手微微一颤,眼睛紧紧盯着那人群中像是提线木偶一般歪歪斜斜僵硬着前行的人,心中有一种危险的感觉隐隐升起,紧张不安让她觉得腹部一阵阵下沉的隐痛。 在她的视线焦点中,一个僵硬挤在人堆的男人随着人潮左右晃动,他的手脚不协调地摆动着,连鲤的心也跟着吊了起来。 忽然,那奇怪的人猛地被旁边推搡前行的人群一推挤,身子随推开的力道一转,那支撑着脑袋的脖子像是失去主心骨一样软了下来,一甩成诡异的九十度耷拉在一侧肩膀上。耷拉着脑袋的男人脸色发紫发黑,白森森的牙齿古怪地暴露在厚唇之外,长相平庸甚至可以说是难看,乍一回头,连鲤被那空洞无神的眼神吓了一跳。 不要多想了。连鲤的手紧紧攥着栏杆,心底喃喃念着,不停地告诉自己低下头去,可是她的视线却紧紧盯在那男人的脸上,几乎是可以预感到,之后……也许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 她想的没有错。 在连鲤的神经绷紧到极限的时候,那在拥挤人潮中歪歪耷拉着脑袋的男人嘴角一阵古怪抽动,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扯开一边的嘴皮,然后眼珠子往上一翻一吊,阴测测对着连鲤绽开一个笑容。 没错,即便御风楼上热闹非凡,宾客众多,连鲤却感觉那阴森森的眼珠子是在看着自己,那阴惨的笑容,确实是对着她笑了。 连鲤一愣,终于迟钝地反应过来,一阵寒冷颤栗从连鲤的脚底迸发,那像死尸一样的东西竟然对着自己笑了!(未完待续。) 2-140 异变突生(2) 正紧紧盯着那诡异男人的连鲤见这恐怖景象,立刻被吓得一个激灵。 她下意识一把握住了司寇准的手,指着队伍那处颤颤巍巍刚要说些什么,忽然心又一紧,竟然在人潮中又发现多出了好几个这样的身影,犹如行尸走肉晃晃悠悠挤在人群之中,不用看正面连鲤也能猜到他们的脸也肯定足够吓尿自己。 ?要死要死要死!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连鲤脸色惨白,抖着手指,几乎说不出话来,好不容易憋狠了咬破舌头,疼得泪花直流,然而血腥味一过便回过神来,指着那里惊恐地尖叫起来: ?“有……有鬼!” 几乎是她尖叫声刚起的时候,那人群中的几道诡异身影像是发射出去的箭矢一般疾疾射向车队中的靖王所在! 连鲤一惊,脚下连片的露台之下猛然一震歪斜,一声酸牙的木梁挤压声过后,猛地腾起一阵二层多高的黑烟,火焰夹带着热浪直扑面门。 司寇准反应极快,随手一挡她们三人迅速往后一退,几乎是让没反应过来的连鲤等人一屁股滚坐在地上才勉强退了几步。 连鲤呆呆看着那处早已乱了的队伍,人潮混乱,推挤踩踏,她竟然看不到靖王的身影了! ?“还不走!” 司寇准挡在连鲤身前,怒喝一声,感觉到脚下的露台正在缓缓倾斜,想必是哪里的支撑柱断裂了,再不走就要顺着倾倒的势头摔到街上的火堆里活活烧死! 在他们旁白呢,那富家孩子的侍卫第一个反应过来,一把拦腰抱过自家主子便往楼里跑,洪曼青咒骂着应了一声就要去拉司寇准,连鲤腿软着下意识就要跟着往外跑,见吓呆了的施落雪竟然呆坐原地,她咬牙又跑回一把伸手拽过继续跑! 几人前后跟着忙向着楼内石砌的露台口退去,说时迟那时快,那暴涨的火焰便顺着露台上的丝带一路向上,燃烧迅速得像一阵毁灭之风,烧着了沿街数道露台。 台底的木板与棚顶的草料都是燃火的好材料,那火焰像蛇一般迅速蜿蜒散开,不过几瞬的功夫便将整个露台包裹,噼里啪啦烧着,那连片的露台好似一长条烧得正旺的煤炭,在火势的吞噬下一方露台倾倒,紧接着四周的临街露台也因此纷纷倾倒,火光浓烈,唯有一些粗壮的主木柱斜斜搭在一楼楼口,漆黑的炭皮内红得发亮的火星飞溅。 ?几人顾不得愣愣地看着,在黑色浓烟中寻着逃出路径,却又听见远处一阵骚动。连鲤的心一慌,透着火光望去,立刻看见火光之上,持着一柄流光银剑的靖王正飞跃于半空,一剑刺穿那扑上来的袭击者的胸膛! ?一击必杀。 面色严峻的靖王还未落地,那街道埋伏三个的诡异身影再度跃起,像是野兽扑食咧着嘴咬向半空中的靖王,哪知靖王伸腿一踢其中一人,借力飞出数米离开三人包围圈,在空中舞出一道剑花,齐齐削了那三人的脑袋! 正当目瞪口呆的连鲤稍稍放了一点心的时候,刚要落地的靖王的背后竟再覆起一道阴影,胸口潺潺冒着黑色的血流,看那模样竟然是那早已被一剑刺穿胸膛的男子! 怎么可能!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还活着! 连鲤面露震惊,情不自禁往前几步堪堪站在露台口边缘,恨不得跳下去跑到现场看看是不是自己眼睛瞎了。 可是已经完了,她看见半空中的靖王连城此时的剑刚削去三个人的脑袋,握剑的手势平直向左下划去,怎么看都来不及收手回防! 然而在连鲤眼中,只见将要落地的靖王一脚飞踏踩着兵士的肩膀再度跃起,力道极大,跃得极高,借着力道在空中诡异一扭,身体竟然已经飞在了那偷袭者的上头! 只见靖王冷冽抬腿,像是扬起一柄宝剑,那一脚带着凌厉杀意往下一劈,竟是与洪曼青先前使出的那招极为相似,只是显然至极,靖王的脚带着如寒风般的凛冽的杀意,更为强大,呼啸生风竖劈一脚,狠狠斩向身下那人的腰椎! ?就算凭连鲤现在的水平根本看不出什么门道,可是她看得出来,那偷袭者被霸道一脚劈下的身子于半空中生生断了脊椎,诡异前后折了起来,整个人腹部一凹,脑袋几乎要碰到小腿! 正被连鲤带着的施洛雪也感应到了她的情绪,回头一看便惊呼一声,显然也是看到了那般的惨状,脸色惨白地扭过头去不敢再看。 靖王这时才提着滴着血的银剑如嗜血天神般下落,被周围兵士团团围住,护卫在中心,除了他手刃的几人,其下部将也将那几名谋逆的刺客斩杀殆尽。 连鲤此时才觉得四肢发软,禁不住长长舒出一口气。她忽觉得袖口有谁扯动,回头一看是柔弱的施洛雪不知何时已经与自己并排而立,紧紧拉着自己的袖子,正一脸担忧地看着自己。 连鲤下意识冲着她咧嘴一笑,不知说些什么安慰才好,只好又回过头去,看到身着轻甲的靖王微微皱眉,伸手挡开部下的护卫,那表情似乎有些不对劲,然后他的视线四处警惕看了一下,带着犹疑与杀意的目光,往连鲤几人这边看来。 为什么要警惕?有什么不对劲吗?连鲤背上汗毛一竖,警惕地看了几眼,看到靖王身周那些没了脑袋的刺客尸体,待想明白哪里不对,忽然觉得背后一阵冷汗就下来了。 好像……尸体不见了! 刚刚那具被靖王拦腰劈断脊骨狠狠落地的尸体不见了!? 她想要警觉后退,却听露台之外,黑色火焰呼呼一阵乱摇,像是被带着杀意与血腥的风刮乱。 连鲤惊讶回头一看,火光中有一身形怪异的人形用如变色龙一般的姿势顺着燃烧中倾倒的火柱迅速爬来,那人明显腰椎断裂凹陷,手脚如爬虫般并用,瞳孔死灰浑浊死死盯着连鲤,那嘴角竟又是诡异地抽动了几下,张嘴扬爪就朝她扑来! “跑!” 连鲤下意识将身旁的施洛雪往露台口内用力一推,自己跟在后头刚要跑,忽觉后背被什么东西一抓,一阵剧痛,好像被谁用烧红的火钳狠狠抽过一般,她痛呼一声便失去平衡摔倒在地。 她迅速睁眼,心中惊惶无措,见到那顺着燃烧的柱子爬上二楼露台的怪物此时正用两只力气极大的手紧紧地压住自己的手脚,她根本动弹不得。那死灰的脸色与浑浊的瞳孔使劲凑到连鲤的眼前,几乎要触到了她的脸颊。 怪物的身上泛着一股酸腐的枯朽味道,令人作呕,连鲤手脚发冷,下一刻就要惊怖地昏厥过去。(未完待续。) 2-141 生死抉择 一股腥臭的恶臭直扑门面,连鲤怔怔地看着那人浓晕黑紫的脸色,上翻的瞳孔与呲开的牙,那皮肤之下微微凸起许多血管似的黑紫纹络,像是蚯蚓般胡乱写就的字迹一般。 连鲤被死死控住,寒意上涌,脑袋空白。 她忽然明白了,为何小时候的洪曼青对她母亲的惨死耿耿于怀,那么多的细节记得清清楚楚,甚至十多年后之后,依旧想方设法地去追查真相——因为任何见过这种怪物的人,一辈子都不可能忘记这种空洞而死沉的眼神。 连鲤怔怔地看着这怪物嘶吼着,五指微张就要刺过来,那极力张大的嘴里满是黑色的血沫甚至即将滴落到她有些麻木的脸上,带着野兽般的嗜杀之意往她的脖颈张口咬下! “跑!”连鲤一个激灵,惊叫着,飞快用一手使劲挡住那男子的脑袋,另一手死死抵住他的下巴不让他下口,艰难地别过脑袋去在浓烟之中看向楼梯口,冲着呆立着的施洛雪怒喊道,“跑!” “哥哥!” 惊慌无措的施洛雪根本没有听清连鲤喊的是什么,哭喊着跑过来帮忙,她跪在连鲤身旁,惊慌用力捶打着强压在连鲤身上的那怪物,拼了命地去扯着那人的衣领,甚至用手去推他的肩膀, 可惜这种挑衅的行为并未撼动那怪物一分一毫,这怪物的力气大得很,他的双手依旧紧紧掐着连鲤,试图在下一刻将她掐死,或是咬死。 更让连鲤害怕的是,明明势必要杀死她的这怪物,眼底尽是空洞,没有丝毫情感,就好像只是一副受人操控的躯壳而已。 “走……走啊……” 连鲤憋劲憋得满脸通红,她咬牙推着手上的力道,可惜却无法再推远一分,她的力气一点点衰竭,那大张着的黑沫血口在一点点靠近。 施洛雪又怎可能抛下连鲤自己离开,危急关头,害怕的情绪促使她在来不及思考之际飞快伸手拔下发簪,用力抵住那男人的脖颈厉声叫道:“放开手!” 若有机会,连鲤必定会对施洛雪此时的举动大声赞叹的,可惜此时那怪物好似根本看不到施洛雪的威胁一样,根本不看施洛雪一眼,缓缓龇牙,继续往连鲤的脖颈上靠去。 露台之下,烟火炸起,浓烟更盛。 根本没有人注意这个角落,那富家小孩儿早就跟自家侍卫跑了,司寇准说是殿后,不知又在哪里,而在前方带路的洪曼青因为混乱,根本没有发现身后发生的事情,此时大概也在四处焦急地寻找着施洛雪与连鲤。 没有人会来救她的。 连鲤根本无法思考更多的办法,只感觉到身下的木板随着爆炸声一阵颤动,也许是她的错觉,竟感觉到身下的露台,摇晃了几分。 露台……要塌了吗? “不要管我……”想起露台底下燃起的火堆,连鲤的眼底闪过一丝惊恐,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盯着压在自己上方的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根本不看身旁用尽各种办法的施洛雪一眼,咬牙厉声喊道:“走啊!走!” 施洛雪发丝散乱,哭得眼瞳红肿,毕竟从小锦衣玉食,何曾做过伤害人的举动,她做不出来伤人性命的事情,此时做的打算也是伤了他的胳膊,逼其放手。她下定了决心,眼底狠色闪过,又紧紧握起手中的发簪,狠狠往那人的胳膊上扎去。 露台一阵颤动,随后开始缓缓倾斜,施洛雪的身体随之一歪,狠狠刺下的那一簪从胳膊处,直接捅入了那人的胸腔! 一簪入肉,毫无声响,耳边尽是风火呼啸,连鲤却仿佛能够听见利器入肉的钝声,惊讶地发现,一直死死盯着的那人眼底,终于闪过了一丝的痛意。 这家伙终究还是有人的情绪吧?像是有了惊喜收获一样,心存侥幸的连鲤感觉到这人眼中痛意一过,手劲一松,低头看向自己胸口插着的发簪,似乎有些疑惑,再顺着那双手看往施洛雪,一股暴躁的狂虐之意随即上涌,眸色发红,像极了被触犯了威严的野兽。 他瞳孔发红,飞快抬手,粗暴地住施洛雪细小的胳膊,像是要毁掉玩具一般,直接拖起将施洛雪往地上用力一摔! 施洛雪被粗暴摔在地上,疼痛让她一时无法站立,又被那怪物扯过头发高高拉起,再粗暴地望着楼梯口的方向摔去。 看那狂躁的样子,也许是要将施洛雪的脑袋用力摔烂才肯罢休。 “洛洛!”连鲤从地上一翻,伸手用力抱住了那怪物的一腿不肯松开,尖叫道,“洛洛!” 怪物拔腿要往施洛雪那儿走去,脚下一绊,低头发现是连鲤死死抱住了腿,抬头又看了一眼施洛雪,拖着连鲤大跨步往施洛雪那里走去。 “起来!洛洛!”连鲤用尽全身力气拉着怪物的一腿,见施洛雪似乎被摔得起不来,心中一狠,隔着裤腿狠狠往着那人的腿上咬了一口。 怪物吃痛一吼,下意识甩腿却被连鲤紧紧抱住,见他被自己吸引到了注意力,连鲤心中一喜,用力张嘴又是一口咬下! 这次她用的力气比先前大了数倍,几乎是要将自己牙齿咬碎的力气尽数发泄,死死咬着口中的血肉,眼睛都疼得发红,仍旧不肯松口。 那怪物终于放弃了往施洛雪那儿去的脚步,看着死死咬着自己腿肉的连鲤,恼怒至极,高高扬起一个沙包大的拳头,带着杀戮之意一把捶下! 他打的是连鲤的后背,用力之大,让连鲤觉得好像被洪曼青的大黑马狠狠踹了一脚一样,感觉肺都要被捶出来。连鲤眼前一阵发黑,却依旧不肯松口,死死咬着,只是那红得可怕的眼睛死死看向倒在地上的施洛雪,满脑子只想着一件事。 起来,走啊…… 狂暴的一拳又直击她后背,连鲤的耳边嗡嗡直响,甚至有骨骼筋脉都要在这人手上尽数断裂的感觉。 不知是不是烟雾熏疼了她的眼睛,连鲤根本看不清眼前的东西,只觉得一阵阵发黑与眩晕。 她只感觉到重击之下的耳膜一阵阵生疼,尖锐的雷鸣声与狂暴的雷雨声交替,在她的脑海之中回响,虚幻与现实她分不清,连鲤感觉身体似乎轻盈了起来,眼见之物皆为黑白,只能强忍着浑身疼痛,死死看着施洛雪的方向。(未完待续。) 2-142 知人知面(1) 焚烧的烟雾之中,连鲤恍恍惚惚望见有一道黑影小心自怪物背后飞奔而过,将角落里的施洛雪扶抱了起来。 连鲤看见那人似乎望这边看了一眼,眩晕之中她看不清那人的脸。她听得见施洛雪的尖声哭喊越过在她脑海中狂暴的雷雨,直刺耳膜,却怎么也听不明白施洛雪到底说了什么。 那人强横地将向着连鲤跑来的施洛雪扯开,用力抱起,带着施洛雪快速消失在露台角落的楼梯附近,自始至终,都没有打算靠近被怪物虐打的连鲤身边一步。 如此也好。 连鲤有些涣散的瞳孔一颤,微微一笑,有些落寞。 这下总该是,自由了吧? 她甚至有时间想着,不知是洪曼青从前头找来了,还是司寇准从后面赶来了……不可能是他们吧,他们不会丢下自己,那么到底是谁救走洛洛? 反正活着就好了啊。她浑浑噩噩地闭上了眼睛,思绪前所未有地放松,似乎感应不到外界身体的疼痛,也听不见周围的声响。 “哥哥!放开我!”施洛雪被人用力拖着离开二楼露台,双脚踢踏着,哭喊着,却始终无法挣脱身后人的怀抱。 “雪儿!”半拖半抱带着施洛雪艰难往楼下逃去的文励心脸上又惊又急,在她身后大吼道,“我们救不了他的!” “我要救哥哥!你放开,你放开我!”施洛雪使劲挣扎着,极力扭过头去望着露台的方向看着,大声喊着连鲤,那楼梯口久久没有动静,她心底的不安惊惧更为混乱。 她挣扎的力气不大,可却也造成了许多不便,在她几乎又要挣扎出逃的时候,文励心终于恼羞成怒,将她的肩膀狠狠扳了过来面对自己,低声吼道:“什么哥哥!他已经死了!我看见过那些东西在大街上吃人,说不定他现在已经被咬破了喉咙……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施洛雪怔住了,摇着头喃喃道:“你骗人,哥哥不会死的,你骗我……” “他死了!”文励心恨声说道,看向已经被浓黑烟雾笼罩着的露台,火苗已经蹿上了楼梯口,不知下一刻会不会烧到御风楼里,他们必须要赶紧逃命。 施洛雪不肯相信,想法子要往二楼跑去,哪知忽听得一阵木梁吱呀倾倒的声音,在她惊恐的眼神中,已经被烧得黑化的梁柱终于承受不住露台整体的重量,与御风楼衔接的部分柳钉一一崩落,台面缓缓倾倒,整个御风楼的二楼露台像是被小孩推倒一样,落到了楼下喧嚣的火堆之中。 烟尘四起,火花四溅,大街上逃窜的行人又是一阵惊恐的尖叫。张牙舞爪的大火像是有了生命一般迅速爬上露台一块块木板,毫不留情地将整个露台吞没。 施洛雪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眼泪悄无声息地滑过脸颊,杏唇微微颤抖了一下,下一秒便毫无预兆地晕了过去。 文励心赶紧接住她,庆幸了一番露台倒了暂时不会烧到御风楼里面来的想法,他看了看空无一人的大堂,赶紧抱着施洛雪,往着御风楼的后院大门赶去。 他的脚步匆匆,根本没注意到身后有人喘着气急忙忙追上来,喊了一声站住! 文励心回头,见面前的公子温润如玉,脸色有些苍白,脸颊还带着几滴溅开的血,待他看第二眼的时候才认出来,正是许久不见的司寇准。 文励心楞了一下,见司寇准的表情并无多大异样,猜想着他应该不知道那小矮子死了,只见司寇准有些焦急紧张,接近一步,看着脸色苍白的施洛雪,不安地问道:“落雪怎么了?曼青和……呢?” 文励心心思急转,打定主意不能让司寇准知道那小矮子死了的事情,赶紧做出一无所知的表情焦急道:“我也不知道,我见雪儿晕倒在这,这才带她走的,你说的另外两人……我没见过。” 司寇准一急,强自镇定下来,眼露担忧地看见外面焚烧着的露台,深吸一口气,伸出一手接过施洛雪的一边身子一把抱起,对着文励心交代说道:“赶紧出去,先出朱雀大街,靖王在街尾设防,其他事情回头再说。” 文励心心中虽然对司寇准的举动有些不喜,只是危急时刻容不得他小心眼,只好赶忙点头,护着施洛雪往御风楼门外跑去。 长街之上,早已一片混乱。惊叫暴走的人群,踩烂推翻的摊子,还有在屋檐巷口时不时扑出一脸色发紫的人来,将扑倒的人狠狠撕咬着。 文励心一见此景,脸色比施洛雪更为苍白,还好有司寇准在前边开路,他紧紧跟着,唯恐下一秒从哪个角落里扑出那个东西来,一口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也许是被惨叫惊醒了,昏厥过去的施洛雪浑浑噩噩醒来,见到抱着自己跑着的司寇准先是迷茫地看了一会儿,忽然一个激灵,开始剧烈挣扎起来。 “别动。”司寇准的声音沉静,唯恐惊扰了路旁正暴走的怪物,小心翼翼地贴着摊子酒旗作遮挡,观察着四周的动向。 “哥哥……哥哥!去救哥哥!”施洛雪紧紧攥着他的衣领,抽噎地轻声叫道,“在露台……倒下了……” 司寇准正要迈出的脚步一顿,脸上紧张观察的神色不见,低头看着施洛雪,迟疑问道:“连鲤?露台?” 施洛雪用尽力气点了点头,遥遥看向自己的身后,喃喃说道:“在露台下面,快去救哥哥……” 司寇准抱着她的手紧了紧,抬头看向一旁的文励心,视线冰冷得好似利剑一般。 文励心一惊,强撑着面子讷讷说道:“你又不是没看见,这些东西多可怕,他被咬住了,一定死了,何况还掉到了火堆里面……” 司寇准没有说任何难听的话话,只是脸色越发冷漠,将施洛雪轻轻地放下了地,看着她说道:“你和他走。” 施洛雪的腿依旧有些发软,被文励心扶着,缓缓点了点头,她知道司寇准是要回去救连鲤,即便是死了,也要见到那人。 司寇准什么话也不说,脸色冷峻,直奔御风楼的方向回去。他的脚步飞快,快得超出常人奔跑的速度,他的身姿轻飘,好似一叶随着疾风狂舞的树叶一样,迅速消失在了混乱的长街之上。 “走吧。”施洛雪遥遥望了许久,直至腿又发酸发软了,才回过头想要继续往靖王所在赶去,她心底多恨自己没用,此时却也不是意气用事的事情,施洛雪知道,自己去,不过是添乱而已。 她不想连鲤死,也不想有人因为自己而死,所以她不会添乱,她会乖乖地在安全的地方等着他们回来。 “文公子?”施洛雪艰难地回过神来,却发现文励心的脸色更为苍白,抬头定定地看着自己身后。(未完待续。) 2-143 知人知面(2) .施洛雪迷茫回过头去,身后什么都没有,一滴水从天际滴落,溅到了洛雪的衣上,带着腐烂的恶臭。 下雨了吗?施洛雪皱眉,随即意识到自己正身处某处房梁之上,脑海瞬间一空。 她抬头一看,一颗苍白浮肿的脑袋悬挂在房梁之上,张大着嘴的男人眼神空洞眼白上翻,手脚似虫类一般紧紧抓着梁柱,正死死地盯着他们的方向。 “别……动……” 文励心极力压低的声音自她的背后响起,施洛雪心中十分害怕,却也努力压抑着冷战,悄悄将视线收了回来,手脚僵直着,不敢动弹。 悬在房梁上的怪物似乎也确定不了施洛雪二人有多大威胁性,没有立马攻击,而是喉间发出咕噜咕噜的吞咽声音,在木梁之上划拉着手爪,发出刺耳难听的声响。 文励心咽了咽口水,小声说道:“转过来……慢慢的……” 施洛雪此时此刻无比信任文励心,偷偷观察着房梁上的动静,欢腾腾地转过身来。 她一转过身面对着文励心,文励心的脸色忽然又变得更加难看了起来,就他的视角看去,施洛雪身后的角落里,又有一阵古怪的声响,从施洛雪的背后,又有一张发紫的脸探了进来,左右晃着脑袋似乎在搜寻着什么,没有注意到这边房梁之下的二人。 他们原本想顺着房檐之下走到朱雀大街尾的路是过不去了,唯有另抄小路。文励心用眼角余光发现在自己身后不远处的巷口堆积着许多藤编笼子,堪堪堵住了一大半的道路。 文励心的眼前一亮,自知魏国街坊皆采“田”字规格,若他没有看错,那小巷应该能够通往靖王所在,而他们在这里僵持了好一会儿的时候,他也没看见巷子里有任何怪物或者受伤的人跑进跑出。 这是个好方法。文励心用眼神示意了施洛雪一眼,等她也轻轻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便偷偷往自己身后迈出极小的一步,那第一步几乎让他手脚发抖,文励心脸色有些白,拼了命地冒汗,紧张地听着各方动静。 幸好上面的怪物与角落的怪物似乎都有些漫不经心,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动作,梁上的那怪物男子摸索着,指甲在木梁表面剥出一阵阵声响,角落里的那一只,还像迷茫的路人一样,呆滞地四处望了望。 文励心鼓励地看了一眼施洛雪,伸手摆了摆,让她效仿自己挪着步子,悄悄离开。 见他又悄悄一步步退去,跟在后头的施洛雪深深吸了一口气,也学着轻手轻脚,缓缓地挪着步子,一步步往着巷口摸去。 忽然,那梁上的怪物似乎碰到了什么东西,施洛雪只见眼前一道灰影自梁上掉落,在她的身前摔出一地破碎的干草泥块。 那怪物碰落了屋檐的燕子窝,摔在地上发出憋闷的扑噜声,声音不大,可是在诡异的气氛下却好像雷霆炸响一般。原本双眼无神的两只怪物脑袋飞快一扭,那空洞而死寂的眼死死盯着施洛雪。 文励心喘着气,惊惧地站在施洛雪不远处,他想要叫施洛雪跑,可却又不敢发声,谁也不敢保证,意外会在什么时候发生。 怪物似乎看不见在远处的二人,警惕了一会儿之后,便又恢复到空洞而无精打采的模样。 施洛雪松了一口气,小心地观察着怪物的反应,偷偷摸摸地往前跨出一步,那双精巧的粉色绣鞋踩在泥块之上,发出突兀的崩裂声。 梁上的怪物嘶吼一声,手脚并用,飞快地从梁上攀爬而下,微微歪着头,似乎在寻找声音来源,施洛雪的脸色一白,下意识僵住了脚步。 那角落的怪物也随之警惕抬头,自角落四肢并用爬行了过来,在施洛雪的周围嗅了嗅,忽然缓缓站立了起来,靠近施洛雪的脖颈处,又轻轻嗅了嗅。 他站在施洛雪面前,缓缓咧嘴,露出一排染血的牙飞快咬下,臭气熏天。 施洛雪早已注意着他的动向,尖叫一声,狠狠推开,飞快地往文励心的方向跑去。在她身后,那两只怪物像野兽一般侧耳听了听声响,立马龇牙低伏,喉间发出咯咯的声响,四肢飞起,像奔跑的走兽一样,带着疾风追了上来! 文励心也看呆了,当即转身就往前头的小巷子里跑,他跑过那堆杂乱的藤笼,脚步一顿,面如菜色,绝望至极。 这巷子,竟是个死胡同。 三面高墙环绕,文励心慌张地四处张望,在墙角中间处发现凸出的砖块,角落还靠着一把小椅子,心中大喜,飞快踩着那椅子,伸手够住墙顶,又艰难地踩着那砖块爬上了墙顶。 他下意识回头,看见施洛雪拐过巷口的弯,喘着气追了过来,一脸惨白的娇弱模样,没想到居然还能跑那么快,她眼底带着求生的绝望,身后隐约还能听到那怪物的嘶吼声,声音里带着追捕猎物的兴奋与渴望,跟随着施洛雪的脚步前来。 这女人怎么把那些东西引过来了!文励心的脸色一白,下意识就要翻墙逃跑,已经追到墙角底下的施洛雪踩上凳子,可惜力气不够,文励心拉了她两次,那砖块也被她踩空了两次,怎么也够不上墙顶。 施洛雪站在小凳子之上,带着哭腔向文励心伸手求援,慌乱回头望见巷口已经出现了那怪物的身影,方寸大乱,又焦急说道:“文公子,快拉我上去。” 文励心一脸惨白看着她,喘着粗气,又看到龇着血口进来的两个男人,那种紫黑的脸色与空洞的眼神让他恐惧,施洛雪的尖叫让他烦躁异常。 “不要叫了!不要叫了!”文励心伸出一根手指示意噤声,但是已经惊惧过度的施洛雪见那两只怪物步步逼近,情绪更为崩溃。 施洛雪伸着手哭喊着,那两只怪物往这里靠近的脚步更为急切,女人哭泣的声音与喉咙嘶吼咯咯作响的声音在文励心的耳中却好似无声的黑白画面一样,他眼底的光芒一逝,慌乱的目光忽然变得沉静了下来。 再这样下去,说不定那两只怪物也会跟上来,他会被施洛雪害死的。 文励心俯视着施洛雪,眼神越来越坚定,气喘却越来越急,他轻轻伸出双手,用力地握住了施洛雪向上探求救的手。 对不起啊,对不起啊……只能这样了……文励心看着她,喃喃念道。 施洛雪不知真相,立马破涕为笑,眼中带着希望的光芒。文励心也冲着她一笑,笑容里带着勉强的歉意与害怕。 下一瞬间,他带着无奈的笑容,抓着施洛雪的双手用力往外一推,将站在的施洛雪狠狠推倒,看着她摔在了那两只怪物的前方,眼中的犹豫与害怕终于消散。 在施洛雪害怕和绝望的哭喊中,文励心松了一口气,头也不回,立马翻下了另一面的墙,飞快往靖王的阵营跑去。(未完待续。) 2-144 知人知面(3) 一切发生得太快,施洛雪来不及反应便狠狠摔到了地上,因为太过突然,她下意识痛呼出声。 下一秒,施洛雪便紧紧捂住嘴巴,惊恐地看向巷口。 那两个跟随着她的脚步拐进小巷的两个男人如同毫无意识的丧尸一般,喉间格格作响,瞳孔翻白,很是可怖。他们先前应该是听到了施洛雪的哭喊,此时像是在寻找着她的地点一样,双肩松松下垮,缓慢地晃荡着发紫的脑袋,摇摇晃晃地在巷口徘徊着。 施洛雪拼命捂住嘴巴,却捂不住害怕的情绪。她想站起来,趁他们还未发觉之时另寻出路,只是刚一站起,脚踝便如刀割似的疼痛,她吃痛呜咽一声,应该是扭伤了。 听到声音,巷口的两只怪物摇晃的身形顿了顿,随即扭过头来,冲着巷子深处抽了抽嘴唇,那样子像是在笑。 施洛雪一个激灵,知晓自己的处境危险。这种看着是人,但不知为何身上总泛着死人气息的怪物,似乎视觉并不好,听觉却十分灵敏。 先前在房梁之下,他们保持静默,怪物并未发觉,后面是顺着声响寻到自己身边,凑得近了,才发现的自己。 视觉不好……视觉不好…… 施洛雪啜泣着,靠着墙角,三面都是高墙,最后一面是两只似人的怪物带着死亡的威胁逼近,无处藏身,无法翻越,她根本想不出来,此时自己还有什么办法能活下去。 就在她绝望之际,堆积在墙角的数十只藤笼却一阵抖动,像是被风吹过,施洛雪惊恐地看着,又往后瑟缩紧紧贴在墙角,唯恐下一秒,那藤笼里面也钻出个像人一样的怪物来。 藤笼堆里面,确实钻出个人来。 那人紧张而拘谨地从藤笼里面探出半个身子,挡着巷口怪物的视线,焦急地冲着不远处的施洛雪挥挥手。 施洛雪正绝望哭泣,一见有活人出现,还未反应过来,待发现这人看着十分眼熟,施洛雪苦思几瞬,才想起来,这人正是御风诗会上,与文励心对阵的解三放。 可他又怎么会在这里?施洛雪愣愣地看着他,悲喜交加,不知下一步该做什么。 解三放冲着施洛雪挥手,打着眼色,示意她赶紧过来与自己一处藏身。施洛雪无措地点了点头,要站起来,哪知脚踝又一阵剧痛,整个人生生跌趴在地。 解三放的脸色一变,回头隔着藤笼的缝隙,望见那两只怪物已经从开始迷茫的寻找,变成了有些兴奋的嗜杀状态,用鼻子嗅着空气中的味道,互相推搡着,从巷口追了过来。 施洛雪摔疼了,紧紧咬着牙齿不肯出声,她的脸色发白,下意识扭头看向藤笼堆里面的解三放想要求援,哪知再看那里,解三放已经没了身影。 丢下自己跑了么? 施洛雪怔怔看着那堆藤笼,忽又想起先前文励心绝情的举动,顿时觉得心寒如铁。 她原以为,解三放或许会不一样。 也是啊。无亲无故,没有谁会像哥哥那样舍弃活下去的机会来救自己的……施洛雪自嘲一笑,看着已经奔跑逼近的怪物张牙舞爪,已经可以预想到自己被撕碎的场景。 她已经可以坦然接受自己死去,可是却不甘心这样死去。这条命是哥哥换来的,凭什么你们想要就可以随意夺去? 施洛雪咬牙,爬起捡了块砖头,忽然想起连鲤许多年来,有意无意地告诉她,至少在一些时候,要给自己一个机会的这句话。 她也想拼一拼,也许就活下来了呢? 施洛雪看着已经跑至十步之外的怪物,眼神从一开始的惊惧到后面的决绝,再到本能般的恐慌。 眼见那怪物跑得极近了,施洛雪甚至可以看到一只怪物口中挂着像是撕碎后的血肉般的东西,不由得一阵恶心,狠着心,扬起了手中的砖头。 哪怕是不能杀死,至少也能让自己多一个呼吸的时间。 施洛雪已经做好了拼死的打算,所以当那堆得有巷墙高的一堆藤笼轰然倒下,恰好压倒了那两只狂奔过来的怪物的时候,她无法描述自己的感觉。 从藤笼之中钻出一个猴儿般的人来,解三放跑得飞快,奔过来扶起怔愣着的施洛雪便往回跑,路过被藤笼压住的怪物身边时,解三放又气又怕狠狠踹了几脚,又赶紧在墙角底下趴着,伸手去拨开堆放着的藤笼。 解三放回来了?他怎么可能会回来? 施洛雪喘着气,勉强扶着墙站着,看见他将那几只藤笼用力拨开,墙角之下,露出一个黑洞洞的缺口,大概一个酒瓮般大小,身形较瘦的人勉强可以钻过去。 这是个狗洞……么?他是从这里过来的? 施洛雪咬唇,看向解三放的眼神不一样了起来,没想到,解三放居然会钻狗洞过来救自己。 解三放率先跪下,挥手让施洛雪从这洞口钻过去,见她咬着唇发着愣,一脸复杂神色,解三放却误会了,急忙解释道:“施小姐,在下无礼了。只是此时情况危急,不得不……” 他话未说完,施洛雪便点了点头,笨拙地跪在地上,伸出手,艰难地钻进那个狗洞。 她的身形向来娇小,一钻进去倒没多大限制,只是从小规规矩矩,何曾像连鲤一样做过摸爬滚打的事情,她颇费了些力气,才勉强钻过那口狗洞,一起身,下意识一看,发现是个简单的小院子,庭中的一棵树枯瘦无叶,在寒风中瑟瑟发着抖。 情况紧急,她来不及多打量这到底是什么地方,立马趴在洞口,焦急地喊道:“解公子!快过来!” “棍子!旁边的棍子!” 狗洞的另一边,不知发生了何事,施洛雪听见了一阵扭打踩踏的声音,随即一道黑影钻进了狗洞里,解三放脸色惨白,手脚并用,很是飞快地用手肘用力,像是从小就做惯了这种事情一样。 施洛雪急忙四处看了几眼,从狗洞不远处拿来一手臂粗细的木棍。她不知道这是要干什么,只是解三放交代的,她此时便信任地照做。 眨眼的功夫,解三放飞一般地跳出狗洞,抢过施洛雪手中的木棍,咔嚓一下落在了狗洞两边的铁槽上,像是横门一道关卡一样将狗洞分为上下两半。 下一瞬间,施洛雪看见一张黑紫的脸从幽深的狗洞深处飞扑过来,他撞在了狗洞前横挡着的木棍上,拼了命地张嘴用力死咬着那根木棍,像是有不共戴天之仇一样,整张嘴被木茬刺破流了满嘴的血,也没有任何的退缩。(未完待续。) 2-145 阴错阳差 “里面去。”解三放看着那恐怖的情形,一阵心寒,拉着施洛雪便往厢房里面躲藏,边走边解释道,“他们只听得见,看不见。只要进不来,一会儿就会走的。” 满手温软,听见若有若无的啜泣,解三放一愣,回头看见施洛雪盯着他们相牵的手,默默流着泪的样子,便触电般地飞快缩回手,带着歉意想着施洛雪一礼告罪。 “没事,我只是想哭而已。哭啊哭啊,习惯一会儿就会好了。” 施洛雪摇摇头,看着自己的手,心中诸多情绪一并化作泪水涌了出来。她努力冲着解三放风轻云淡地笑着,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无比地思念着曾开着玩笑说过这句话的人。 不知哥哥现在……怎么样了? 远在数百步之外的地方,比起靖王阵营附近的“热闹”,御风楼早已没了人影,有的只是在附近徘徊着的嘶吼着的怪物。 司寇准从御风楼的后面进的酒楼,望不见酒楼前早已塌下来的露台。此时他正躲在一楼的酒柜之后,皱着眉听着声音,预计着一楼大概有四五只那样的怪物,算计着自己该是如何以最快的速度从这里穿过他们,上楼梯去二楼露台。 他正焦急思考着,忽从身后酒瓮之中传出一阵奇怪的声响。司寇准并不惧怕这些怪物,只是下意识警惕地注意着四周的动静,发现身后的草席鼓了鼓,然后又不动了。 是风?还是那种怪物? 他缓缓将随身的匕首横挡在身前,那匕首造得古朴,尖端如墨,刀槽如霞,乍一看却并不惊人。唯有司寇准知道,这东西里面淬了毒之后,会是多么可怕。 一击毙命。他想起当初连鲤将这把匕首赠与自己的时候说的话,不是如往常一样得意洋洋,而是有些凝重地看着自己,交代着要谨慎使用,因而自己这些年来,从未将它现出。 司寇准深吸一口气,一手防备,一手探出,缓缓掀开了身后的草帘,从那一堆杂物里,露出了一张年轻而陌生的脸。 是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年轻男子,穿的简单,面向普通。 司寇准皱了皱眉,见这人紧闭双眼呼吸急促,不知这人是吓晕了,还是喝酒喝醉了,伸手去拍了拍他的脸,没有动静。 忽然这人迷迷糊糊睁开了眼,咂咂嘴巴子,又浑浑噩噩睡了过去。 司寇准赶紧用手捂住他的嘴,唯恐被在大堂巡游着的怪物听了去,不由得皱眉。他原以为自己单独行动,尤其是没了连鲤的胡闹之后能够顺风顺水地救出人,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也能遇到给自己添乱的家伙。 不知道二楼三楼有没有这种怪物,所以不能带一个神志不清的人上去,可又不能把这人丢在这里,因为司寇准知道这人就必死无疑了。 他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又向御风楼后院看了看,想起自己先前过来的时候并无危险,于是打定主意,把他以最快的速度送到后院安全的地方,再去寻找连鲤。 说做就做,司寇准拉起这人的衣领,把他从酒瓮架后极为缓慢谨慎地拖了出来,四周的怪物并无多大动静,应该是没有发现他们。 司寇准小心地用一手架起这人的胳膊,另一手扶住他的腰,用力将这人撑起。他看了看,散乱的酒瓮子已经挡住了酒柜一边的去路,他们只能从另一边绕到酒柜前去,再往后院走。 这事儿有点儿危险,因为绕过酒柜之前,就意味着要与大堂内的怪物零距离接触。但是司寇准发现此时的怪物们又像是丧失了意识一般,或用手扫着脸,或咕噜着直视着某个方向发着愣,像是没有灵性的人一样。 此时机会再好不过,没有怪物看向这里。司寇准的心跳也不由得有些快了,小心翼翼地架着这一人,走到了酒柜前边儿。 路过楼梯,走到酒柜,眼见再转个弯,走过酒柜就能到了后院,司寇准的神色已经有了些许放松,却听自己架着的这人迷迷糊糊打了个嗝,睁开眼愣愣看了司寇准几眼,含糊不清地惊喜叫道:“乖……吐……你……啊……” 这人神志不清,好像连感知也迟钝了许多,并不知道自己叫得多大声,也不知道会招致什么危险。司寇准却再清楚不过了,他脸色一变,已经来不及捂上这人的嘴,拔腿就要往后院跑去。 刚跑了两步,就见从后院大门之后幽幽探过来两张面无表情的脸,司寇准心中一沉,立马架着这人往后退去。 没有前路,只能后退,而退路也只有上楼梯这一条。 这人神志不清,似乎又睡了过去,走路也磕磕绊绊,司寇准架着他上楼,这人的脚下一绊,整个人就摔在了楼梯的第三阶台阶上。 纵使是司寇准,此时也忍不住暗骂一声往回赶去想要扶他。他的动作快,怪物的动作更快,一个飞扑压在了那人的身上,兴奋地哼哧着热气,张大嘴,红黑的涎水一滴滴地掉落在那人的脸上。 在楼梯之上的司寇准屛住了呼吸,安静的地俯下身子,按兵不动。 他知道,此时怪物还未下嘴,那就还有希望,任何一点声响都会激发怪物的怒气,他得想个法子,把这东西引走。 楼梯之上并无其他东西,司寇准救人心切,只好将手中的莲花毒刃当作诱饵,往着靠近后院的方向一扔,恰好打中了靠近门边的一只酒瓮,发出突兀的一声击打。 果然,正呼哧着气盯着那人的怪物立马扭头往那里扑去,只见数十道黑影纷纷从房梁之上的阴暗处落下,嘶吼着四肢并走,飞快地挤成一堆,在酒瓮处互相撕咬着。 司寇准看得心惊,没想到房梁之上还隐藏着这些东西,他暗自庆幸自己先前没有草率穿堂而过,要不是因为这人…… 见那些怪物挤成一堆,司寇准的心一定,赶紧下了几级台阶,一手拉起了那人,将他半靠在自己身上,拼了老命,把他往楼上带着。 司寇准刚上二楼,从楼梯口往露台方向望去,所见之处都空空荡荡,唯有留下一地废墟,顿时傻了眼。 连鲤呢? 他的脚步一顿,完全无法理解现在的情况,听到被自己架着的那年轻人嘟囔了几声醒来了,便放开了手,怔怔地站在露台垮塌的边缘。 刚醒来的年轻人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先是狐疑地将司寇准先前摸过的地方上上下下摸索了一遍,确保自己贞操犹在,松了一口气。 年轻人忽又觉得脸上粘腻,伸手一摸,抹下来一片血来,惊恐地把自己的脸上摸了个遍,确保没有地方受伤之后,张嘴骂道: “我靠!谁这么缺德!把姨妈血抹老子脸上了!”(未完待续。) 2-146 再遇周易 熟悉的破口大骂,熟悉的“老子”,正神游天外的司寇准愣愣回过头,精神世界又受到了一次巨大的冲击。 师……父? 他很难将这年龄与自己差不多的年轻人当做一直以来寻找着的师父,且不说他多年消失未见,这出场方式太过奇特,一个人的样貌与年龄,如何做的假? 不对,前阵子的七夕之夜,似乎也有个大叔和大娘也是这种语气……司寇准的脸色一变,立马拉住了这年轻人的袖子,神色阴沉得可怕。 这人自顾自嫌恶地抹着脸,呸呸叫唤着,一被司寇准拉住袖子,感激一笑,就要拉司寇准的袖子起来擦脸。 怎么他和连鲤的德性一个样? 司寇准闪电般地收回袖子,嫌恶且隐含怒气看着那年轻人,冷漠道:“你到底是谁?” 正擦着脸的年轻人闻言一愣,不好意思地说道:“在下姓沈,沈万三。” 司寇准挑眉,威胁一笑搭住那人的肩膀,看着在楼梯之下摸索着的怪物,低声说道:“你确定是姓沈?” 那年轻人看了一眼楼下的东西,暗骂一声,转头笑眯眯地说道:“不不不,慌乱中记错了,在下乔峰。” 周易玩得高兴,司寇准却咬牙暗骂,又来这一套。 司寇准拉着他的肩膀往下一蹲,躲开了下面怪物的视线,泄了气,无奈低喊道:“师父!都什么时候了!还神神秘秘的干什么?你怎么会……变年轻了?” 那年轻人这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瞥了一眼楼下,问道:“你都走了,又回来干什么?” 又回来? “师父先前……见过我?”司寇准道,不明白如果周易先前见到了自己,为何没有上前相认。他心中的疑问太多了,为什么多年不相见,为什么会变年轻,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周易高深莫测地笑了笑,有些倦怠地打了个呵欠,也不多说,揉了揉眼睛:“这里不安全,赶紧走吧。” 司寇准拉住他,摇摇头:“我还要救一个人。” “救人?”周易挑了挑眉,又冲着司寇准高深莫测地笑了笑,摇了摇头,“没有人需要你救。” 司寇准听不明白,焦急地看向露台,不知连鲤是跑到其他地方去了,还是随着露台一起塌了,要让他什么都不做直接走了,还不如在这里让周易一刀劈了他。 “他就一个人,跑步了多远的。”司寇准道,“说不定在楼下附近,说不定他跑去躲楼上去了。” “如果他去了楼上,就不会有危险。” 周易深邃的目光在楼上扫了一眼,他的视角能够直接看见四楼大堂顶端的油彩雕花,那画刻着一副神奇的图腾,繁枝缭绕,中间拱卫着一张尖尖的脸,就好像画的是在森林中的狐狸一般。 为何如此肯定? 周易又看着他,无奈一笑:“如果这家酒楼的东家今日在这儿,那么你想要找的那个人就不会在这里出事。” 司寇准一听,这话,明里暗里,似乎在暗示着这酒楼的东家,能够知道连鲤的去向。他的心中一喜,就要往楼上跑去,哪知周易伸手把他用力拉住,压低声音警示道:“谁上去都可以,你不能去。” “为什么?”司寇准看着周易,并不相信他的话。他宁愿相信这是师父为了阻止自己继续寻找连鲤出的阴谋诡计。 “这酒楼东家,极其讨厌司寇家的人。”周易无奈耸耸肩,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司寇准道,“你姓司寇,你就不能上楼。” 司寇准一愣,虽然听明白了,却怎么也无法理解。在他的印象中,相府一家从来没有惹过哪方势力,司寇向明做事谨慎为先,从不留把柄,薛燕回虽然有时阴晴不定,却仅限于相府之内,出了相府,她很不得维持好自己宰相夫人的形象。 司寇准想了想自己,他自小一腔注意全都在娘亲与连鲤身上,又哪能认识这幕后老板,更别提做了什么事,让这东家讨厌了。 “不是你家的人。”周易摇摇头,认真掐指一算道,“算起来,大概是两三百年前……秦国司寇惹的事情。” 他这话一出,司寇准更不能理解了,且不说他们家与秦国司寇一族只算是旁支远亲,并无瓜葛,再说了,一两百年前的恩怨,怎会有人这么死心眼记得住? 他百思不得其解,周易叹了一口气,拉着他往楼下小心走去,边走边说道:“成成成,我与你在附近找找,不过如果我说走,你就要跟我走。” 司寇准知晓自家的师父神通广大,他一开口说要帮,那么事倍功半,希望大上了几分。 刚下了几级阶梯,周易却忽然停了脚步,侧了侧脑袋似乎听见了什么声音。 大堂之内游荡着的几只怪物忽然嘶吼了几声,像是听到了什么召唤,齐齐俯身,从御风楼跑了出去。 司寇准不敢妄动,只是刚巧身边有一雕花木窗,他透过华美独特的纹饰中间看过去,发现混乱过后的长街十分安静,没有行人,只有向着长街远处浓雾奔跑而去的成群怪物,不由得看得心惊。 大火焚烧的烟尘弥漫,他从目光极远的地方看去,街头影影绰绰现出两个人形来,看身形一老一少,那成群的怪物向着他们飞奔而去。 他们会被怪物包围咬死的! 司寇准着急想要下楼,周易却一拉司寇准,将他的脑袋按到了木窗之下,低声骂道:“看什么看,你不要命了!” “有人过来了,他们有危险……” “被什么被?指不定这些东西就是那婆娘搞出来的东西。”周易啐了一口,警惕交代道,“别探头探脑,给老子惹麻烦。” 师父知道来认识是谁? 周易依旧一口一个“老子”,听得司寇准一脸黑线。只是他还是有些不明白,大街上烟尘四起,自己又是从楼上花窗望过去,对方又怎么会发现自己? “那老太婆的眼神可好了,你别给我惹事。”周易急得团团转,抓耳挠腮,嘴里喃喃念着,这下跑不了了。 到底是什么人,能让师父如此头疼? 正焦急之际,忽听得楼上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一脸熟的小厮满脸不情不愿地从楼上走了下来。 司寇准一看,差点儿惊呼出声,这不就是先前跟连鲤有过两面之缘的那御风楼小厮么? “东家请二位上楼。”那小厮不情不愿地请了一礼,示意他们上顶楼。 周易喜色一闪,又不情不愿地上了楼梯。司寇准跟上了小厮的脚步,临行前下意识往窗外一看,却见前一刻还在远处的那对身影,此时已经在了御风楼百步之外。 扶着老妪的那位灰衣少年,脸色苍白得可怕,似乎感应到了司寇准的目光,缓缓抬起头来,冲着花窗之内的司寇准阴森森一笑。(未完待续。) 2-147 旧梦之续 连鲤并不知道,在自己昏迷的这段时间,施洛雪已经经历过劫后余生的悲喜,而司寇准还在赶来救她的路上,满心急躁。 事实上,连鲤根本感觉不到自己是昏迷的,她连自己在哪里都不知道。 四周一片纯白晶莹的云雾缭绕于她的脚下,所见之处光芒万丈,她好像一瞬间落入了万丈虚空一样,只觉得身轻如燕,呼吸通透,甚至连一直以来肺中积蓄的积痰之疾,似乎在此时也好了很多。 这是在做梦?先前自己在哪里? 连鲤皱眉,掐了掐自己的脸颊,感觉得到轻微疼痛——可是如果不是做梦,自己又怎会来到这地方? 越看她越觉得眼熟,忽然心中一跳,想起了,这不就是先前见过一个女人的……地方么? 她立马绷紧了背,唯恐像上一次那样突然摔下云端,踩了踩,发现脚底触感柔软,这云朵……和她小时候想象过的一模一样。 确保了暂时的安全,连鲤狐疑转身,巡视四周,果然,在身后远处,发现了一长发如瀑的女子。这女子背对着她,依旧着一件琉璃羽衣,流光溢彩,黑发上一对精巧的银铃迎风微微摇动,不知会是何等的清脆与迷幻。 辗辗转转,又回到了很久以前的这梦境之中。 所以……她是易梦体质么? 连鲤胡思乱想着,又想起了许久以前夏新荷的事情,抑或自己是那些野书中描写的容易撞鬼的体质,这些冤魂动不动就会找上自己要求还愿? 比起之前做梦梦见的打打杀杀,此时能够梦见一仙女般的人物也算是一个美梦了吧? 连鲤使劲点点头,清了脑海中的想法,这次学乖了,原地不动,客客气气对着云端的姑娘一礼,尽量放轻声音道:“这位姑娘,在下唐突,不知……” 不知此地为何处?不知姑娘是何人?不知自己是如何来到这里? 连鲤说道“知”之后,顿觉纠结,不知该问哪个比较合适,倒是那女子缓缓转过身来,一身羽衣晶莹如夏日云光,随风而起,长发飘扬如墨,风中铃声清脆空灵。 “不知姑娘……是何方神圣?”连鲤很囧地发现,即使这女子回过头来,因为逆光,自己也看不清她的面容。 那女子迎着风伸手,手指如玉膏,指尖透着淡淡的粉,连鲤听她轻声说道:“我就是你。” 这……气氛就尴尬了。 在连鲤想不出应些什么话的时候,那女子的轻盈指尖又冲着连鲤的心脏仙逸一挑,连鲤顿觉胸口一痛,腿一软就差点跪了下来,好似心脏都要被这女人勾了去。 连鲤忍着胸口的剧痛,安慰着自己这是个梦而已,捂着胸口看向那女人,只见从她的掌心缓缓浮现出一颗盈透的小气泡来。 不应该是像书上写的恐怖故事一样,黑山老妖抓着自己血淋淋的心脏哈哈哈哈冲着自己一阵冷笑吗?连鲤低头一看,却发现自己胸前衣物一件不少,没有任何被撕破的缺口。 何止没有少,连鲤低头一望,顿时惊叫出声,方才一直都没有发现,她自己身上居然也穿着与这人一模一样的琉璃羽衣,连鲤赶忙伸手往脑后一摸,果然,自小到大一直梳成男儿发冠的长发,已经披散在肩头,她伸手摸到了发尾扎着的一飘墨红丝带,听着脑后的银铃声响,顿时傻眼了。 那女子挑手一勾,云端水汽雾集,凝成一面水镜浮在连鲤身前。连鲤抬头,怔愣一照,发现这脸上的五官都还是自己的,顿时松了一口气,心中又气又恼,这人怎么做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她虽然自小心心念念着自己长得不好看了,却怎么也无法接受,莫名其妙的地方莫名其妙地换了身衣服就变成了另一个莫名其妙的人。 “还差了点。”那女子轻声说道,“总有一天,你会变成我的。” 什么意思?变成她的?连鲤心中升起一阵警惕,这女人……总不会是暗恋自己? 这仙逸女子伸手一扬,手中的气泡旋转得更快,那气泡反射着四周的光芒,好似琉璃夜明珠,差点儿亮瞎了连鲤的双眼。 “太弱了,你还缺少点历练。” 那女子轻声说道,五指一合,气泡光芒一收,顿时内敛无华,就好像是农家小孩儿搓着皂角吹出来的泡泡一般,下一秒即将破裂。 连鲤忍着刺痛的双眼看去,发现那悬浮在女子手中的气泡,竟浮着一颗黑得好似墨水一般的小种子,从种子一端已经破出一卷卷的小绿芽,太过娇小,羸羸弱弱,吹一口气就能够折断。她也发现,那树苗儿除了本身的淡淡绿光,在根部四周,也有着其他的色彩,金绿蓝红黄,五色交杂,好似一道虹光一样洒在种子叶上。 是周围的光芒照出来的吗? 连鲤的脑海里刚闪过这一句疑问,下一秒,那羽衣女子就挥手,那已经发了芽的气泡便顺势飞入连鲤的胸腔,融没不见,留给连鲤的却又是一阵剧痛。 “你要活着,直到那一天。” 哪一天?连鲤捂着疼痛的胸口,无法说出话来,抬头,却发现那羽衣女子已经消失不见,似乎已经随风而去。她的心中警铃大作,一句“卧槽”还未出口,脚下熟悉地一空,她又从天际坠落了下来。 落吧落吧,反正也摔不死她。 连鲤已经有了从天而降的“经验”,只是刚从云端之上落到云端之下,先前酝酿的淡定也立马消失殆尽,倒不是她多害怕坠落,而是因为……云端之下,正在打雷下雨。 疯狂的闪电从她的身周劈过,狂风呼啸,她就好像被卷到暴风圈的一叶残叶,四周却风平浪静,丝毫感受不到风起云涌的卷动。 只是这样依旧可怕。 她隔着结界一般的东西,感受着无声的惊雷,安静地看着人间洪水肆虐,生灵涂炭。 她听见了人群的呐喊,军队与百姓们携锄带斧,纷纷说着要去斩杀妖邪平息天怒。 妖邪? 连鲤皱眉,她在《惊鸿》之上读过各个从未听过的国家,天灾人祸,每逢灾难时刻,总会将原因归咎到某个人的身上。 比如女色祸国,比如妖邪作乱。历史长久埋藏的引线,总会被某个小人物所引爆。 被自己心中的恐惧和愤怒击倒的人,不得不冠以别人“祸害”之名,加以戕害,这种人,才是真正的妖邪吧。(未完待续。) 2-148 御风东家 连鲤在暴风雨中看着已经被冲毁的堤坝上人潮人涌,万千箭矢射向天际所谓的妖邪,看到那女子在民众欢呼中坠落之际,那发尾是在暴雨中红得刺眼的飘带,连鲤看着不禁落泪。 “你可知罪?” 身后威严而冷漠的声音响起,连鲤正发着愣还未反应过来,便觉胸腔一凉,先前的剧痛被放大无数倍,她低头一看,是把长剑穿胸而过。 大意了……果然这个梦还是要被杀啊。 连鲤意识恍惚,摔倒在地,即便是在梦里也觉得不甘,自己莫名其妙被杀了,却不知道是谁动的手。 那穿胸而过的长剑消散无踪,化作无数莹光散飞天际,连鲤胸口却好似被捅了一个大窟窿一般的冷,摔倒在地,浑身的疼痛越来越剧烈,从心脏蔓延到了浑身的每一处,尤其腹部,好似被冰冷的洪水浸涌,无数遍洗刷她的痛感。 “东家,找到了!” 她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好像有谁破开了隔绝一切的空间,伸手将她拉起,一片温暖的感觉涌来,她安全得好似蜷缩在温暖的蛋壳里面一样,呢喃燕语,舒服地在某人温暖的怀中蹭了蹭。 “东、东家?”站在身后的小厮惊恐地看着这孩子无礼的举动,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怀抱着连鲤的男子,凤眼修长而轻佻,眉若春山,唇似桃丹,唇角含着浅笑,绝世妖娆。原本该衬得男儿威武的花锦袍在他身上随意垮露一肩,下颌尖而小巧,脖颈细腻柔长,袍尾长至脚踝,一双细腿****修长,随意踩在满是砂砾的废墟之上,好似一双白莲,无污无染,出尘出仙。 风疾,华丽衣袂纷飞,他就好像是立于战火洗礼过的废墟之上的一只花蝴蝶一般,安静而认真地看着怀中的人儿,那目光深邃,好似看穿了无数个年华的秋水一般。 “怎么这女的长得这么丑?” 那东家抱着连鲤嘟囔着,眯起眼睛打了个呵欠,又闭起眼睛,不知皱着眉头在想什么,又好像是在闭目养神。 小厮擦了擦汗,明明这孩子穿的是男子的衣服,又没有女子柔美的容貌,不知东家为何一眼就看出了其女儿身份,不过他不好多问,只是恭恭敬敬地侯在东家的身后。 良久,那东家打了个长长的酒嗝,好似浑身的酒气都在这一瞬间冒了出来,随意把昏迷着的连鲤往那小厮怀里一丢,好像只是抛一只用过的香囊般随意,颤颤颠颠地打着哈欠,拖着如蝴蝶似的一身花衣,赤脚踩着一地尘土,又慵懒地抚着一头长发转身回了御风酒楼。 压在废墟之下的怪物早已面目全非,不知是否死去。小厮发愣地抱着怀里的连鲤就要跟上东家的脚步时,又听见一阵似哭非哭的呜咽嘶吼声,后脊梁一阵发寒。 从二楼花窗飞射出一物,小厮低头一看,那怪物的脑门上已经深**入了一枚金叶子,入肉极深,只留下最后的金叶末端,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愣着干什么?”酒楼东家的声音自二楼幽幽响起,说完这话,又传出一阵赤脚踩着楼梯木板的声音,一阵阵一声声,轻悄而欢快,透着些许孩子气,正常人可不会在上楼梯的时候踩出这种节奏来。 东家就是有钱。小厮满头大汗,赶紧抱着一身脏兮兮的连鲤追了上去。 御风楼的大堂顶直达四楼,一般人下意识也将四楼封顶当做了御风楼的层数。谁也不知道,其实御风楼还有第五层楼,最高的一层算作是东家的住所,无论是游玩路过夜宿,还是监管酒楼查账,那五楼永远都是打扫得干干净净,铺整被铺,燃上熏香,连桌上摆好的鲜花都是提前采摘好摆放着的。 那小厮愁眉苦脸地看着被自己扔在床上的连鲤,这家伙一脸的脏兮兮,身上还臭烘烘的,不知东家说让自己“收拾收拾”是什么意思。 这家伙真的是女的吗?可是女人不都是穿戴漂亮、笑得像鲜花一样么? 小厮想了半天,觉得所谓的“收拾”,是“至少要把这家伙弄得干净漂亮一些”的意思吧。 可自己一个大男人……算了,穿得那么紧,总该给她透透气才是。他极不情愿地撇着脸,伸手要去给连鲤领子松松,哪知稍微一碰,连鲤便皱着眉痛哼一声,似乎十分痛苦。 这是怎么回事?受伤了? 小厮又愁眉苦脸半天,忽然咦了一声。他发现,连鲤一手向上摊开的手掌,缠绕着细细的红线,而已经松散开来的几条红线之中,露出了黑乎乎的痕迹。 “这是什么东西?” 小厮小心翼翼地伸手,碰了碰连鲤缠着红线的那一只手,发现她又疼痛地皱了皱眉头,又小心地捋上连鲤的袖子。 他发现这人的手臂真是太瘦了,而且不仅是手掌上缠绕着红线,连手臂到手肘也是,红线上绑着数十块上好的玉佩、玛瑙珠等饰品,绑的紧紧地,如果不掀开袖子看,还真发现不了。 这人!莫非! 小厮颤抖着迅速退开了,抵在房间门口又看了一眼昏迷的连鲤,撒腿跑向东家的房间,一路狂跑,一路大喊大叫,咋咋呼呼道:“东家!东家!遭贼了啊!” 他的大喊大叫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等进了那御风楼最为隐秘的一间房间,满屋子的熏香暖得快让他晕过去。 房内布置清简幽静,与小厮印象中的东家形象,格格不入。 到底是哪儿奇怪呢?小厮小心翼翼地隔着纱帐,隐约望见了东家赖在床上,盖着一层厚厚的大棉锦被。 “东家?东家?”他轻声呼喊着,犹豫着要不要进帐喊一声。 也许是他的动静惊醒了那妖艳美男,小厮只见东家踢了踢锦被,翻了个身子,嘟嘟囔囔着,让下边的人上来。 下边的人?这种时候,哪有人会来? 可是那小贼的事情还没说呢! 他又喊了两声,却没有得到回应,只好偷偷掀开帘子一角,往东家床上看去。 乍一看,他才知道为什么先前自己会觉得简单的布置会有点怪异。 隔着一层纱帐,他望见了东家的床榻附近,半个屋子都随意堆满了金银玉器,灯红帐暖,酒气氤氲,从散着帘子的床帐里露出了两只光溜溜的脚丫子,白嫩诱人,好似玉雕的一样。 御风酒楼的东家懒散地趴在床上,衣袍松垮香肩半露,往外搁着一双脚丫子,睡得香甜。 小厮赶紧偷偷放下帘子,呼出一口气来,拍了拍胸脯,心想道,金银财宝,果然比较配东家的骚气。 那小贼该怎么办? 不不不,小厮猛摇头,想起那一屋子的财宝,再怎么看,他的东家更像是窃贼吧…… 轻轻掩了门,小厮赶忙往楼下跑去,在二楼领了奇怪的两个人之后往楼上走,忽然之间想到了一个不是很重要的问题。 刚才明明没看见床上有被子,东家先前隔着帘子抱着的那一团白白的东西……哪儿去了?(未完待续。) 2-149 血光之灾(1) 司寇准随着小厮上了第五层楼,与下四楼宽敞明亮的感觉不同,五楼灯光晦暗,廊道幽深,乍一看,还会以为是黑夜到来了。 他随着小厮的脚步一步步进入走廊深处,来到一扇黄杨木雕花门前,还未开门,便闻见了一股诱人的熏香,好似少女怀春的双手轻拂脸颊一般,勾得人心痒痒。 周易跟司寇准站在一起,矮了他半个头,嘀咕着说道,这家伙怎么学人家点起了淫香来。 没错,确实是“淫香”二字。司寇准听此,不由得一脸黑线。他对香料了解不多,平日也鲜少佩戴香料,唯一的一个香囊还是连鲤送来的。 大概是环境太过幽静,周易放低声音还是被前边的小厮听见,那小厮气红了脸,愤愤然瞪了他们一眼,伸手上前去开了门。 门一开,又是一阵令人发眩的异香,浓烈扑鼻,司寇准捂着口鼻咳嗽了起来,抬眼一看,发现屋内昏暗,花窗紧闭,布置简单,暖灯熏得一片澄黄,隐隐约约的帘帐之后,似乎有着一张大床。 “东家说,司寇家的人不得入内,请公子留步,这位入房便可。”小厮看了司寇准一眼,又对周易说道。 周易冲着司寇准耸了耸肩,表示自己之前说的没错,就让司寇准留在原地,自行进了那房间。 “记得打听……的下落。”司寇准略一犹豫,便见小厮与周易进了门,从房里洒出来的光亮一消,整个长廊又恢复了黑暗寂静的状态。 司寇准静静地在门外立了一会儿,什么声音都听不到,过了一会儿,小厮把门打开,像防贼似的挡着司寇准的目光,看了司寇准一眼,没好气地说道:“看什么看,我现在下楼拿点东西,待会儿还有客人来,你别探头探脑的,随便找间房间待着别出来。” 下楼?楼下现在指不定有怪物在游荡着。司寇准刚想阻止,又想起先前在楼下见过的那对婆孙似的怪人,难道客人是他们? 先前从师父的口中大概可以猜出,他们似乎与这些怪物有所关联,可是他怎么也无法想象,这对羸弱不堪的婆孙,会与穷凶恶极的怪物有关。 “放心吧,东家在,还没有人敢随便闯进来。”小厮见他站着不动,气冲冲地应了一声,扯了司寇准的袖子就往廊道深处走去。 他在御风酒楼东家的隔壁第四间才停住了脚步,指了指门口,没好气地对着司寇准说道:“你找的人在这里,刚晕着,不知道是什么人物,让东家挂着心,还一身的财宝,莫非怕放家里招人惦记不成?” 等他噔噔下了楼,司寇准才愣了愣,是谁一身财宝? 随即他一阵狂喜,总算是听到了这几句话中自己最想听到的话,急匆匆地跨出一步,顿了顿,这才深吸一口气,轻轻地推开了紧缩的房门。 房间里并不像这层楼一样晦暗,厅堂不是很宽阔,但是五脏俱全,家具尽皆小巧精致。没有太过刺鼻的香料,角落里摆放着一张大床,帘帐低垂,帐外两旁燃着两盏明灯,摇曳的火光将房间照得明亮。 司寇准稍一犹疑,上前喊了一声陛下。 床帘之内没有回应,司寇准再次上前喊了两声,依旧如此,只好硬着头皮上去,掀开了床帘。 连鲤正缩在一床厚厚的锦被里,小脸苍白,额头冒着虚汗,只是那一身依旧脏兮兮地染着尘土,连脸颊也蹭上了灰,像从泥堆里爬出来的小猫一样。 她呢喃念着什么,意识不清,司寇准不知为何,心底泛出一阵酸疼的涩感,将自己的衣袖挽起擦擦连鲤混着尘土的汗水,又小心翼翼地将她脸颊上的泥痕擦去。 忽然,司寇准的视线落在了枕边一串红绳之上,那绳子上串着许多的玉佩与珠子,看起来价值不菲,他忽然想起在今天御风楼上,连鲤是如何恳求自己,放他离开。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连鲤向来胡闹,却没有哪一次认真到已经准备好家当私逃出宫了,司寇准无法理解,明明在外面这么多危险,为什么不肯留在皇宫? 至少现在,人心再怎么险恶也不会让连鲤触及,政事再怎么为难也不会让连鲤作抉择,为何这人总是这么不听话? 他皱着眉,刚拉过连鲤冰凉的小手,连鲤却呢喃一声惊醒,闪电般地将手缩了回去。 他急促地喘着气,难受地皱眉捂着胸口,只觉得五脏六腑尽皆难受,好像有千斤巨石在拉扯着自己的内脏往下坠一般,沉甸甸又昏沉沉地,让她一时间无法反应过来,自己到底是生,还是死。 “陛下?可是哪里不舒服?” 司寇准见连鲤十分痛苦的样子,下意识轻呼一声,替她试了试额头的温度,发现并不十分烫。 “疼!肚子疼!”连鲤迷迷糊糊,脸色苍白,捂着肚子,又缩着背,面无血色地叫唤道,“哪里都疼,腿也疼……” 司寇准也从未遇到过如此状况,下意识想要掀开她的被子看看到底是哪里受了伤,连鲤却转身将被子一压,尖声叫道:“不要动!” 不能动,如果发现了她的秘密,那么司寇准指不定也会因自己而死,何况……说不定她很快就要死了啊。 连鲤胡思乱想,又死死压着被子,声音如此凄厉,就好像是掩埋了多年的秘密即将被公之于众一样,看向司寇准的眼神除了难过,更多的是戒备与警惕,恨不得将他隔绝在自己的世界之外。 司寇准被这种眼神刺痛,咬唇停了手,冷声道:“你非要这样?” 连鲤却被一阵阵的疼痛打乱了理智,只顾着死死压着被子,反抗着司寇准的举动。 眼见她哭叫的声音越来越弱,脸上的血色逐渐消退,压着被子逐渐要昏睡过去,司寇准根本无法放任不管,站了起来,在房间里踱了几圈之后,再掀开床帘的时候,连鲤已经昏睡了过去。 先前她疼得面无血色,昏睡过去的时候眼角犹挂着泪滴,那双小手还紧紧压在被子之下。此时安静至极,让司寇准有些无法适应。 先看看是哪里受伤吧,就算没受伤,也该换洗一下衣物。 司寇准这样想着,撑着一手探身,将床头丢着的那一串红线玉佩收起,以防不小心压伤连鲤,他俯身在上的时候低头一看,凝视了连鲤的睡颜一会儿,又清冷着一张脸收正了身子,轻轻半蹲在床边,低头皱眉,轻轻掰开连鲤抓着被子的手,将她小心地挪正了,这才松了一口气。 司寇准伸出那双如玉脂般的秀手,握住锦被一角,掀开。 满眼的血色让他的脸色苍白,司寇准呆呆地握着锦被一角,站在床前的身躯开始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连鲤流了很多血,身下的垫子与盖着的棉被,都多多少少沾染了血迹。 浸染了大半床被子的鲜血像千万根针一样直刺他的心扉,心疼与自责的情绪,一瞬间全都上涌,几欲要将他逼疯。(未完待续。) 2-150 血光之灾(2) 秋高气爽,林訾桢依旧穿着那身薄薄的灰衣,纵使长街烟尘遍布,他的衣襟依旧干净,在朦胧的日光下,隐隐约约流转着银色的光芒,在他衣裳边角,勾勒出奇妙的图案。 他面无表情,小心翼翼地扶着身旁的老妪,哪怕他心中清楚地知道,迷谷婆婆根本不需要自己的搀扶。 他们行走的脚步很慢,因为迷谷身形佝偻,即便近些年来在北关豢养服用“心头血”,也只是让她的精神状态好了几许,远远比不上周易的梨来得有效果。 对了,周易的梨。林訾桢扶着迷谷婆婆,抬头远远往御风楼上一看,便看见了司寇准惊疑不定的眼神,微微一笑。 司寇准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花窗之后,林訾桢也不着急,扶着迷谷慢悠悠往御风楼走去,反正待会儿在第五层楼还要遇见,那又着什么急? 他每走一步,四周隐忍的喘息便多了一分,建筑的阴影、烟尘的遮挡之下,悄无声息地行走着数十个人影。这些人无一不是面容发紫、眼神呆滞,脚步蹒跚,跟随着他们二人行走的方向前进。 像死尸一样。林訾桢皱眉,手指微动,收到指令的怪物们悄无声息地隐退,长街之上,只看得见一老一少,相互搀扶着来到御风楼楼下。 “二位辛苦了,东家久等,请上楼。”小厮恭敬站在门口,伸手一请,率先领着他们往楼梯走去。 上了五楼,过了廊道,小厮打开了其中一扇门,低着头做了个“请”的手势。 迷谷婆婆故作矜持,看都不看他一眼,放开了林訾桢扶着的手,率先颤颤巍巍地走了进去。 房内香气扑鼻而来,房内仅有一人。迷谷厌恶地捂住了口鼻,看向了那懒散靠在豪华锦榻上的妖媚男子,上下打量两眼,警惕探究的眼神在望见这年轻男人松松垮垮的衣袍露出精瘦的腰之后,又一阵嫌恶的表情。 “怎么?做客人的上门就露出这种表情,不太好啊。”那妖艳男子打了个呵欠,翻了个身,双脚悠闲地交叠,趴在锦榻靠枕上,一手托着下巴,细长似秋水的丹凤眼微微眯起。 这人一身酒气,一点儿也不紧张,似乎对他们的到来早有预料。 迷谷顿时有一种被冒犯的感觉,只是隐忍着怒气,因为她小时候在岛上便曾听说过,御风酒楼的东家,与西边的林子有不清不楚的关系。 外界盛传西林神鬼之森妖邪众人,属于凡人不可进入之地,但凡进了山林深处,那就是祸多福少,从未有人能够出得来。 唯有下三界的人知道,西林属于某个天性喜好玩乐的族群,那些在林中迷了路失去方向的人类,大概也都是被那些人捡到了,永世不得归。 碍于眼前人未知的身份,且以迷谷的眼力也看不出这人功力的深浅,只好压抑着怒气道:“先前上楼来的人,交给我。” “嗯?什么人?”那妖艳男子用五根漂亮的手指搔了搔下巴,笑眯眯说道,“这里除了我和我的小厮,就没有其他人。” 迷谷怒气又是一涨,一直站在她身后闭目沉思的林訾桢忽然睁眼,止住了她的暴怒,摇了摇头。 他感受不到这楼里还有其他人的存在,但司寇准与连鲤的气息却依旧残留着,若不是他们走了,那便是眼前的这人功力高深,将其踪迹隐藏了起来。 “不错,小小年纪居然到达洞玄之境,可为什么……”那妖艳男子轻轻柔柔地摆了摆手,仰着脑袋嗅了嗅空气奇怪道,“你身上,有死人的味道。” 林訾桢面色不变,只是更为阴沉了许多,倒是迷谷怒了,身上彩棉衣隐隐约约发出虫鸣振翅的声音,似乎藏着身上的毒虫,也感受到了她的杀意。 “把人交出来。”迷谷耐着性子,问了最后一遍,只要这人再用那面目可憎的笑容说没有,她就直接让虫子都吃了这人漂亮的脸蛋。 “你要的人,没有。”御风酒楼的东家打了个呵欠,伸手捏起锦榻边的一小块糕点,仰着脑袋一点点吃掉,丝毫不在意迷谷的威胁。 迷谷愤怒至极,一身毒虫随念而出,尖叫嘶鸣,像暗器飞刀一样射向依旧抬着脖子一口口咽着糕点的妖艳男子,只待一眨眼的功夫,就能咬破这人弹指可吹的肌肤。 那几只毒虫气势汹汹,直接扑向那人,哪知在还有一身之外的距离,像是撞上了隐形的屏障一样,纷纷碎裂成粉。 “这么着急?” 妖艳男子打了个呵欠,饶有兴趣地盯着气得发抖的迷谷,忽然开口道:“我听说,招摇岛山主之女在十几年前,因违背天意,被自己的母亲废除一身根基,驱逐出岛。怎么你现在身上……有太多其他人的味道。” 迷谷咬牙,警惕地退了一步,看着这人怒道:“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那妖艳男子懒懒散散地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身后空气一阵扭曲,泛着银光的毛茸茸的九根尾巴在他招摇着,笑眯眯说道,“我是西林狐族的族长。” 迷谷的脸色一白,倔强地不肯说话,亦是不肯离去,因为她知道,此时就算自己发起争端,也没有多大的胜算。 西林族长,花锦南。当初只不过是一只被族人排斥抛弃的小野狐,濒死之际幸蒙上仙收养教导,再次回归神鬼之森之时,出任西林族长一职。 迷谷是想到御风楼的东家会有些背景,却不想是与天上有些牵扯的关系,不由得心生疑惧,警惕地防备着他的击杀。 “不用怕。”花锦南摆着手,又懒懒地躺在锦榻上,白花花软绵绵的大尾巴盖在身上,就好像是一件大被子一样,他笑眯眯伸了个懒腰,悠然道,“我也很久没去岛上做做客了,只要你安静地走出御风楼,不再惹事生端,也许岛上的人就不会知道,你还活着,而且……还在做些恶心的勾当。” 一句“恶心”,让迷谷的脸色更为愤然,只是迫于自己打不过眼前这人,残留一丝的理性制止了她。 她没有说些什么感谢不杀之恩的话,只是转身便往外走去。 临走前,迷谷冷冷看了悠闲的花锦南一眼,目光里带着嘲讽与得意:“你永远不会知道,你那上仙师父,到底是怎么死的。” 等迷谷与林訾桢走远,花锦南再也感受不到他们的气息之时,才松了一口气,懒懒散散躺了回来,九根蓬松的大尾巴漫无目的地摇晃着。 “小花,把你的尾巴收一下。”他的坐榻底下,传出了周易闷闷的声音,花锦南翻了个白眼,起身,周易气喘吁吁地从他座位下爬了出来。 “这婆娘,阴魂不散。”周易抹了抹汗水,拍了拍胸口送了一口气,“还好没出什么事情。” 他刚送完一口气,便被花锦南的五根手指提溜了起来。 这花狐狸阴森森地眯着眼睛看着撇过脸的周易,咬牙切齿道:“快说,你又下来搞什么鬼!”(未完待续。) 2-151 血光之灾(3) 花锦南阴森森地眯着眼睛看着撇过脸的周易,咬牙切齿道:“快说,你又下来搞什么鬼!” 周易向来不是乖乖交代的主儿,何况自己的破事还没搞清楚,又怎么讲得清楚?他抿着嘴,使劲别过脸去,不看花锦南的眼睛,硬着头皮骂道:“你这死花,疑神疑鬼,哪有什么事情!” “真的?”花锦南笑得更加灿烂,伸出两指掐着周易的脸颊,将他的脑袋硬生生掰过来,皮笑肉不笑道,“若是以往,你岂会乖乖让我提着?向来乖张自大的周大神,喜好面子,又怎么会忍得下这张平庸的脸皮?” 周易双脚悬空,使劲踢踏着几脚,花锦南才笑眯眯地放开手丢开他,惹得周易一肚子火。 “老子喜欢!不行啊!”周易愤愤然捂着被扯疼了的脸,“几百年了,你天天喝酒逛青楼,当好你的狐仙不就成了!干嘛多管闲事!” “多管闲事?”花锦南的笑容一凝,俯下身来看着矮了自己一个头的周易,松垮的衣袍随之一露,性感诱人的胸脯与腰线毕露,轻轻伸出一手,食指戳着周易的胸口,魅惑开口说道,“别忘了,当年你被迷谷杀死之后,是谁帮着一点点把你拼起来的。” 他越温柔,眼底杀气越重,周易像是回忆起那时候疼痛似的,缩了缩脖子,一下子用力拍开了花锦南的手,没有犹豫,直接不情不愿地开口说道:“例行公事。下界有些问题,查查。没什么大问题。” “为什么我总觉得……你好像慢慢变弱呢?”花锦南若有所思地一指轻轻刮着下巴,犹疑地看着周易,显然并不相信这人会乖乖地说出原因来,“说到迷谷,我听说招摇山……近些年来似乎安静了许多。” 周易实在不想跟花锦南讨论这些事情,当年的小狐狸能活着就好好活着,虽然他心底迫切希望借助花锦南的力量来防着迷谷一伙儿,只是毕竟花锦南曾与自己生活过一段时间,自己还好死不死地告诉他一些关于这个世界的秘闻,要是让他发觉什么端倪,只怕自己的处境更加为难。 “他们说的,我师父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花锦南陷入沉思,想起数百年前的事情,那滔天的洪水让他直至如今想起,都心有余悸。 周易摇摇头,这次倒是没有任何遮掩,直接道:“不清楚,反正她已经死了,这些年来我找不到一丝痕迹,大概真的是……魂飞魄散。” 周易说完这句话,犹豫的神色一闪而过,但是最终没有开口。与其告诉花狐狸自己曾经发现过一瞬而逝的线索,徒增烦恼,不如自己再多加寻找,等真有个结果之后,再与他说个明白。 听他的话,花锦南的眼色一痛,知道以周易的能力,必定不会出错。他回看同样陷入回忆的周易,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忽然变得不客气起来,直接甩着袍子要赶周易出门。 “干什么变脸这么快!你当老子愿意在你这破楼待!”周易被他推出门口,愤愤然抵着门扇,不肯松手。 花锦南咬牙挑眉,手上的力道不减,张口回骂道:“看你就来气,等我的美酒美女,你就别给我眼馋!” “哟呵!当年你这臭小子可不是这样啊!”周易憋红了脸,使劲推着门,整张脸都贴到了门板上,透着门缝斜看着花锦南道,“别忘了谁一见女儿家的肚兜就红着脸哭出来的啊!” 被戳中了陈年痛事,花锦南的脸色一变,手上的力道立马加大,咬牙切齿道:“给你脸不要脸,不知道当初你是怀着什么样的龌蹉心思带我做坏事!” “什么龌蹉!那时候你还未定性,鬼知道你们狐狸精成年后可以自己决定是男是女!”周易呸了一口,手上的劲头一松,被花锦南压着门板迅速推合上了。 “哼,我记得小时候我说我要当母狐狸,你乐得跟朵儿花儿似的,别告诉我你是替我高兴!”花锦南整个背靠着门板,以防周易破门而入,悠悠然地打了个呵欠。 周易听他这话,不由得大恼,叉腰站在门口骂道:“小花!你小时候不是说长大后要擦胭脂穿裙子么!怎么长大了变成这么个糙汉!哟呵长能耐了,还敢跟老子对架?!” 他满心得意地微微仰着下巴,就等着花锦南更为恼怒的回应,哪知房门之内安静了半天,也不见花锦南回骂半句话。 “小花?”周易的心咯噔一声,想着这人虽然是男儿身,但不知道内心是不是还是那颗粉嫩的少女心,不由得有些怪自己先前怎么说话都不经大脑,专戳人家痛处呢? 他敲了敲门,半晌,里面传出花锦南幽幽的声音。 “变成男的,可以保护她啊。” 花锦南靠着门扇,抬手看了看自己修长的十指,骨节分明,好似竹一般的清秀。他曾经为了某个人做出了改变一生的决定,可惜最终却无法保护她。 周易伸出敲门的手一顿,又颓然垂了下来,没有离去,只是安静地站在门外,隔着一扇门,与花锦南好像隔着两个世界。 他对花锦南师父的死倒不是十分在意,只是毕竟曾同处一处,她死亡背后的阴谋诡计,却是他这数百年来一直追寻着的真相。 他张了张口,正要说话,却听哐当一声,吓得他都快跳起来。周易恼怒侧过头看了看,只见幽深的长廊深处,一间房门大开,先前那小厮呆呆站在那房间的门口,手还是捧东西的姿势,脚下却跌洒了一盆热水。 “何事?”花锦南终于开了门,从房里探出半个身子,松松垮垮的长袍又裸露出半个腰身来,周易无奈捂脸,伸手帮着他往上扯了扯。 那小厮哆哆嗦嗦没说出话来,却见房内黑影一闪,脸色惨白的司寇准抱着昏睡着的连鲤飞奔而来,某一刻的脚步匆忙得差点儿绊倒自己。 “叫大夫!大夫!” 司寇准慌忙无措地喊着,抱着满裤子凝固血渍的连鲤往周易这边跑来,那神色,好像下一秒是他要死掉了一般。 呆立在门口的小厮回过神来,急急忙忙跟上,挥着手在后面喊道:“我们东家懂医术!” 司寇准飞奔路过的身影一停,因为不知花锦南医术如何,又心急于此时难能找到靠谱的大夫,下意识抱着一身血的连鲤跑到了一身酒气的花锦南身前,用乞求的目光看着他,结结巴巴解释道:“血……但是外面……没有看见伤口,可是,说是很疼,又沉……” 司寇准听着自己前言不搭后语的说明,恨不得给自己一拳,在他满心期待的焦急目光中,一身慵懒气息的花锦南终于伸手。(未完待续。) 2-152 血光之灾(4) 花锦南没有做出任何诊治,只是伸出一根手指头,定定指着司寇准,又缓缓移到周易的脸上,表情像是忍着欢笑,又像是很纠结的模样。 “到底怎么样!”司寇准抱着连鲤,心急如焚。 花锦南似笑非笑的眼神落在连鲤染血的衣物之上,捂着嘴,终于忍不住了,哈哈大笑着,直至笑得弯腰,笑得肚疼,笑得泪流。 司寇准与周易完全不知道他到底在笑什么,尤其是在这种时刻,这笑的意思到底是有救没救? “你们俩个大傻帽,这不是受伤流的血,这是女人的葵水。”花锦南笑眯眯地低头,将连鲤凌乱的发丝拨到一旁,看着那平庸的小脸蛋儿,又忍着笑看向司寇准道,“你该不会不知道,你怀里抱着的是个女的吧?” 花锦南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让司寇准的脸色更加苍白了几分,明明每个字都听得懂,为什么这句话连起来的意思,他一点儿也不明白?不止不明白,简直是一头雾水,为什么连鲤的身上的血,叫……女人的葵水? 不对……重点应该是那一句,是个女的吧?怎么可能,连鲤是瘦弱了些,可身上一点儿也没有女儿家的痕迹。 他木然着脸,扭头看向周易,哪知道自己的师父和那小厮正用一种同情的眼光看着自己,好像这里的人都知道了真相,唯独他自己根本不知道一样。 不知道啊,突然得知的真相,就好像一道惊雷一样劈得外焦里嫩的,脑海里面乱七八糟的东西闪过去很多,无数个“女”与“连鲤”混成风暴,席卷过后,他的脑海之中只剩下来连鲤先前可怜兮兮地说的一句胡话。 “带我走吧。”她说得如此可怜,姿态如此卑微,自己却以为她胡闹过了头,拒绝了她。 连鲤为何要出宫?因为……因为大魏的皇帝陛下是她,但她却是女儿身…… 想起“女儿身”,司寇准终于后之后觉地一个颤抖,不敢置信地迅速低头看着怀里的连鲤,以往看起来十分不起眼的五官,此时若以女儿家的眼光看去,似乎确实偏阴柔了一些,自己还一直以为连鲤是因为不问世事天天玩闹,眉眼间才缺少了男儿的阳刚之气。 可她为什么都不告诉自己? 司寇准的心底升腾起极为心疼的感觉,若是连他也不曾告诉,那么洪曼青与施洛雪自然也无从得知,连那两个贴身侍女都没有任何的异常表现,自己每日只有上学的时间相伴,连鲤一个人,在偌大魏宫之中没有任何交好的知心人,当她孤独,绝望,无助的时候,该是如何度过的? 为什么不告诉他?她死死瞒住一切人,到底是在害怕什么?司寇准别过脸去,不肯将连鲤递给上前来要接她下去沐浴的小厮,自行抱着连鲤,往隔壁的另一间厢房走去。 “诶!怎么也得换身衣裳,洗个干净吧?”周易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在后边提醒道。 他一说,在场的四个大男人沉默了,花锦南犹豫半天,提议道:“你是肯定不能去的,要不我和你师父变成女的试试?” 变成女的?可那心不也还是男儿心。花锦南本来就说得没有底气,被司寇家回头狠狠一瞪,赶忙甩着尾巴躲在了周易的身后,一脸的可怜。 “把你的尾巴收起来。”周易不满地伸手拍了拍花锦南的尾巴。 “反正他们也看不见。”对方更为轻佻地转了个方向,九只大尾巴上下其手,就是故意要惹周易生气。 周易被他的尾巴挠得烦了,拍拍屁股直接走进了花锦南的房间,那样子是他不管了。 花锦南却无法不管,在门外急得抓耳挠腮,倒是一旁的小厮想起了一事,兴冲冲地对着花锦南说道:“放下下楼取点心,发现后院的阿婆还在厨房,能不能叫她上来服侍这位小姐梳洗?” 花锦南的眼神一亮,兴奋地连丢三粒金珠子给这解决难题的小厮,手舞足蹈,也毫无负担地进了房。 司寇准将连鲤交与小厮与那阿婆,因男女有别,只好也硬着头皮,进了花锦南的房间。 “怎么一个两个都往这里钻?”花锦南嫌弃地看了门口的司寇准一眼,仰头便咕噜噜地将手里的酒水都喝光了。 周易愁眉苦脸地端着一碗小酒,不敢下口。 司寇准没有说话,只是上前坐到了他们二人的面前,拿过一瓮子酒,径直坐在了地上,仰头就喝。 他向来不善饮酒,是因为身份环境所致。一个相府的私生子,又哪能够大鱼大肉地喝酒作乐? 他酒喝得越多,眸色越发深沉,幽幽问道:“师父,你到底是什么人?” 花锦南看了周易一眼,径直躺在了锦榻之上,转过身去,意思就是自己不蹚这趟浑水。 周易挠挠头,有些为难地说道:“这个说起来有点儿长。” “我有时间。”司寇准抱着酒瓮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周易看看花锦南,又看看司寇准,僵持半晌,只好叹了一口气道:“简单来说吧,这世间有两大势力最为强大,比得过皇亲国戚,比得过富商巨甲,比得过南楚神殿,甚至可以说,但凡这个世界的重大走向,都是由这两大势力决定的。” 司寇准抱着酒瓮,迷茫地一抬头,心想着这么牛的开头,难道师父又是哄自己的? 周易没有注意到他怀疑的眼神,看了眼花锦南,继续说道:“其一,是为下三界。想必你也在易经上读到过,下三界分为南、西、东三面,而方才那位老太婆,就是属于东边海岛上的招摇山。” 见他听得怔愣,花锦南又转过脸来补充一句道:“我是西林花锦南。” 周易点了点头,对着司寇准说道:“简单来说,这面势力,是我管着的。但是现在底下出现了叛乱,比如那个老太婆,所以我需要一些力量来平乱。” “你说的不对。”司寇准低头,摸着酒瓮上雕刻着的花纹,喃喃问道,“如果你真是统管这三面的人,那你是什么人?你的力量,又怎么会沦落到需要收徒来增加力量的局面?” 周易一窘,倒是一直置身事外的花锦南听此一问,一个激灵,尾巴都炸毛了,腾地跳了起来,抓着周易的领子大声怒道:“我就觉得你怎么做事怪怪的,莫非你真的……没有了?”(未完待续。) 2-153 无法逃离 周易被扯着领子,顿觉颜面尽失,也撇过脸怒道:“说了不关你的事,我的事情我自己解决!” “好!我看你怎么个解决法!”花锦南一声冷笑,提着周易,九只大尾巴不停地上下挠着周易的痒痒。 司寇准抱着酒瓮,见自己的师父莫名其妙哈哈哈地大笑着,顿觉无趣,抱着酒瓮子,有些踉跄地走回了连鲤的房间。 那阿婆真是神速,已经将连鲤清洗好了,还带了些女儿家的用品与男人的衣裳,显然花锦南事前已经有交代过了。 见他进来,那正与连鲤交代着注意事项的阿婆才放开了手,站起来要往外走去,临行前责怪司寇准道: “这位小相公的怎么还喝酒,这么不小心,若是你家小娘子着了凉,受了惊吓,往后葵水来时,肯定会多不少麻烦。现在的年轻人哎真是……” 阿婆碎碎念着,司寇准一窘,脸色发红,呆呆一礼,等她们都离开了,这才很是不自然地站到了连鲤的床前。 此时连鲤着一身宽松的亵衣,低着头,脸色相比之前已经红润了不少,只是没有抬头,低着头攥着手里串成一串的红绳,那上面的玉佩都已经拆下包好。 她像犯了错的孩子一样,低着头沉默着,没有了往日的活泼机灵。 “还有……哪里疼么?”司寇准讷讷站在床榻前,担心地看着她。 连鲤摇安静地了摇头。 “我……那个,你怎么……”司寇准斟酌着字句,想着要如何发问,才不至于让连鲤又生气难过。 “不要问了。”连鲤扯了扯被子,转身躺下,将被子拉得高高地,盖住了自己的脑袋。她的声音从被子底下闷闷传出,“你不知道比较好。” 又是这样的拒绝态度?司寇准深吸一口气,坐在了床榻边缘,将她的被子拉扯往下,以防她把自己闷死了,想了想,认真说道:“你应该知道,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连鲤缩在被子里,依旧背对着他,轻声“嗯”了一声,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这样莫名其妙的态度让司寇准有些无措,更多的是因无可奈何而生出的自怨情绪,他垂眸低声问道:“你就这么不愿意和我说一句话?” 连鲤将脸埋在被子里,淡淡地“嗯”了一声,依旧不看他一眼。 习惯了连鲤从小到大追着自己、黏着自己,甚至看向自己的眼光都是欢喜而愉悦的,司寇准一时间无法适应连鲤的疏离态度,憋着一口气,略带恼怒道: “你可是在怪我?可你什么都不说,这样憋在心底,我……我们,又怎么会知道真相?” “真相?”连鲤像是被针刺痛了的猫一样,掀开被子翻过身来,目光灼灼地看着他,面无表情道,“我愿意给你真相,可你真的想看吗?” 司寇准无法直视连鲤逼人的目光,微微别过脸,只是一个举动,他便败下阵来。她说的是实话,更因为是实话让司寇准哑口无言,只能不堪闭眼,不敢面对连鲤的视线。 司寇准真的无法承认。 他确实不想看,不愿看,任何蛛丝马迹在他眼底都是细碎琐事而已,因为这么多年来,他心心念念着的并不是如何去照顾、帮扶小皇帝,而是通过讨好她,来让自己的父亲高兴,来让自己的母亲回家,来让自己的未来有更多的选择。 自己何时变成了这样的一个人?司寇准面无表情,心底却极为震撼,若不是此时连鲤点醒,他早已经不知不觉变成了自己讨厌的人。 连鲤靠在床头,微微喘着气,脸色又有些苍白,她看着自己小心缠在腕上的红线,将手心泛黑的痕迹遮掩好,冷冷说道: “你明明知道你自己不愿意看,又将责任归咎于我不肯告诉你们。我如何告诉你们?我怎能告诉你们?让你们震惊之余还要担心一下脑袋的安危么?” “我……错了。”司寇准轻声说道。 连鲤见他这样,心底更为难受,她加倍感受着司寇准的难过与无奈,趁他不注意之时擦了擦眼角,低声说道:“母后一定担心了,我想回宫了。” “我们……”司寇准刚说出两个字,心中有极大一股冲动让他几乎快脱口而出让连鲤跟他走,只是残存的理智告诉他,凭他们俩,根本无法走出多远。 “现在想来,好像一个梦啊。”连鲤懒懒伸了个懒腰,好似疲惫异常,捂着嘴咳了咳,看向司寇准,沙哑着声音道:“扶朕起来。” 司寇准一怔,听见了连鲤用的不是“我”而是“朕”,心里极不是滋味,抿了抿嘴,赶忙小心地扶过她的手。 连鲤的小手细细短短,好像葱芽一般稚嫩,可惜此时不知是否因为月事的原因,冰凉得很,司寇准心疼地紧了紧她的手。 连鲤面无表情地抽回手,忍着疼痛舒展双手,面对着司寇准道:“替朕更衣。” 司寇准眼神有些失落,转身取了先前阿婆给的男装,替她一件件仔细穿上,又理了理袖口,把她腕上的红线小心地遮掩了起来。 “不过是没用的东西罢了。”连鲤看他小心地理着那红线,心中一股怒气上涌,故意轻蔑道,“等会儿朕就丢了。” 司寇准的手一顿,装作什么都没听到一样,叹了一口气,将红线整理好了,又将袖口拉好,这才小心地扶着连鲤坐在梳妆台前。 他如七夕之夜一般,取了木梳,沾了湿露,将连鲤的头发梳去毛躁,小心地一根根理顺。 连鲤披散着头发,静静地看着镜中的自己,不知是不是因为身份谜团已经揭晓了,二人之间的气息更加贴近许多,只是看那眼神,分明是疏离得很。 司寇准梳着她的头发,动作轻柔至极,忽然喃喃念道: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 他每念一句,连鲤的眼眶便更加湿热一分,只是固执地仰着脸,定定地看着自己的眼睛,不肯让泪水落下一滴来。 他们都听见了御风酒楼之下,人呼马嘶的声响,似乎有大队人马从长街的另一头疾驰到来。 他们都像是没听见一样,继续着手头的事情。连鲤静静坐着,感受着司寇准越发轻柔的动作,还有那声声句句中潜藏着的愧疚与歉意,都明明白白。 那又如何呢,一切都不会改变的。 她失去了此次的机会,又在何时能够等来逃脱的机会? 等她与不知名的人成了婚,或许母后还会给自己安排个子嗣,但到时候自己真的能够狠得下心来逃跑么? 司寇准正欲说些什么,门外有人跑来,一把推开门扇,那进门的小厮似乎是从楼下跑来的,喘着气报信。 靖王来了。(未完待续。) 2-154 叔侄相见 靖王来了,这个消息并没有多大震撼连鲤的心神,因为她早在靖王入京之际,隐有预感。 一般情况下,亲王驾临,任何一处都应该洒水焚香,清扫得纤尘不染才是,只是此时并无法做出如此的迎接仪仗来,况且靖王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好心情来临受这些繁文缛节。 司寇准听闻小厮报来的消息,梳发的手顿了顿,知晓连鲤大概真的放弃了,下意识酸涩念道:“……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有头有尾,富富贵贵。” 束上发冠,连鲤终于松了一口气,偷偷捂着小腹的手紧了紧,松开,站了起来。 她看着沉默垂手而立的司寇准,平静而虚弱地说道:“你既然已经请辞侍读一职,那么必然要明白,以后若无皇诏,不得擅入宫廷。” “臣……遵旨。”司寇准合手一礼,在连鲤身前颔首低头,声音也极为轻柔。 连鲤抿唇,眼中悲痛神色一闪而过,忽然急急上前两步,双臂环绕着正俯首的司寇准,极为轻快地在他眉心轻轻一吻,好似绕过春风的蝴蝶一般,过水无痕。 司寇准僵着背,没有起身,耳朵却悄悄红了起来。 “你自由了。” 连鲤看着他,松开了双手,随即转身,毫不留念地他们而出,随着候在门口的小厮往花锦南的房间走去,徒留司寇准一人在原地。 “靖王在哪?”连鲤平静问道,因为疼痛,走路的步子并不快,她的胸肺仍旧残存一丝燥意,腰背酸疼得很,不知是因为初来葵水,还是因为先前被那些怪物攻击过。 “王爷方才已经到了楼下……”小厮话说着一半,便见靖王由两人护着,着一身轻甲自楼梯之下上楼来。 小厮见靖王面色凝重,来势不善,一个哆嗦便要往后退了,临走前还交代一句,让连鲤不要暴露花锦南与周易的行踪。 连鲤定了定神,没有上前迎接,只是站在楼梯尽头,望着底下的靖王一步步攀登而上。 靖王也一路目视前方,微微仰头,看着连鲤安静的模样,心中的疑惑与责怒越来越浓重。直至来到连鲤面前,他还未行礼,便听见连鲤带着苦笑伸手相迎,摇头道:“王叔?何必在意这些虚礼。” 靖王也不坚持行礼,径直站了起来,看想连鲤,给了个叔侄之间该有的熟络笑容,上下看了连鲤一眼,笑道:“长个儿了不少。” 靖王没有问任何话,连鲤刚好也不想回答,只是勉力一笑,没有多问他到底为何会知道自己在这里,只是又看了看他身后的两名侍卫,一魁梧英勇,一瘦弱倔强,不由得笑道:“王叔的口味越来越不一样了。” 原本正一脸严肃地立在靖王身后的吴大力一囧,从这话里听出了别的意思,没想到魏国的皇帝陛下是这样的人,如果不是那脸上一脸天真无邪的笑意,只怕自己要多多误会了。 “王叔一路归来,侄儿未能接风洗尘,择日不如撞日,巧了。”连鲤笑眯眯地指了指角落的饭桌道。 虽然御风酒楼在混乱之中已经跑了不少人,但是桌椅酒菜一点儿不少。连鲤吩咐小厮下去拿几瓮酒水来以作犒劳,又与靖王相坐于一桌,准备喝点茶水再走。 善于察言观色的小厮低眉顺眼,乖巧地端着几盘干果以作下酒菜,又半跑着去取了两坛子酒,一坛子给了连鲤这桌,一坛子给了另一桌坐在一起的两名侍卫。 靖王看着酒瓮子,摇了摇头:“军令如山,我不饮酒。” “朕也不喝。”连鲤笑眯眯地提他斟了一碗茶水递了过去:“贸州银芽,上好的茶叶。” 靖王只是轻抿了一口,忽然抬手用手指推了推装着干果的那碟子,不大自然道:“没有饭菜,吃些干果可好?” 连鲤一见花生,瞬间眼神一亮,伸手就要去取碟中的花生,随即手一顿,想起了太后卫若水的话来。 花生,连氏血脉食之,皆会过敏而死。 她曾经做出这样大胆的猜测,假设自己是夏新荷与魏灵帝的孩子,那么自己一定会继承过敏的体质,但是此前种种事迹表明,她对花生并不过敏,甚至是喜爱食用这些干果类的小吃。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王叔不可能不知道这事儿,可这是什么……试探? 连鲤想不明白,但是那手已经先于她的思想,自行绕过花生,取了旁边的几粒杏仁。连鲤一手手心盛着些杏仁,一手伸取食用,十分自然,笑着对靖王说道:“王叔,你也吃一些。” 靖王将她的小动作看得清清楚楚,眼底犹疑的喜色越发浓烈起来。他强自压抑住内心的激动,摇了摇头道:“想必太后此时必定是在担心陛下了。” “如此,朕欠缺考虑了。”连鲤捂嘴咳了咳,放下了手中的杏仁,假装风轻云淡率先起了身道:“既然王叔来了,那么刚好一起回宫吧。” 靖王却没有动身让开道路,只是看了看连鲤的身后,淡然道:“这位公子可是一起同行?” 连鲤闻言一看,见自己身后的司寇准不知何时出现,安静得像绵羊一样静静地看着自己。 她摇了摇头道:“他只是刚巧在这里而已,不用一起了。” 既然连鲤这么说了,明知道这其中大概有什么不想让自己知道的靖王索性也装作不知道的样子,命侍卫在前开路,自己与连鲤并行下了楼。 感受到靖王气息的离去,藏在房里的花锦南与周易一齐溜了出来,见司寇准呆呆站在楼梯上方,周易捅了捅他的胳膊不满道:“在这儿装什么老情人呢?” 司寇准面色一黯,并不理会师父的调笑,只是摇了摇头,向周易行了个大礼。 “师父在上,徒儿今日有事,先行离开。师父他日若是上府,必定扫屋相待。” “唧唧歪歪说这么多,不就是说你心情不好,不想老子打扰你么?”周易翻了个白眼,不耐烦地摆摆手道,“怎么还是这么个粘腻的性子?我这儿挺好的,你要是想我了,也可以来御风楼找我。” “司寇家的人还是别来了。”一旁看戏的花锦南狐眼一瞪,磕着手里的杏仁,怒视腆着脸擅自做主的周易,张嘴嫌弃道:“还有,谁允许你待在这儿了?” “当初要不是我给你的钱,你能做起这生意来!”周易横眉竖眼,理直气壮。 “啊呸,你还好意思提那十两银子!”花锦南张牙舞爪,九根大尾巴呼呼作响,作势要一尾巴拍死周易。 司寇准不理会这二人的打闹,自行下了楼。 明明是第一次见,他却觉得这二人之间似乎已经有了许多年的如此时光,长到他们已经习惯了以斗嘴掐架为方式的相伴,就好像……自己陪着连鲤胡闹一般。 下了楼,御风楼的大堂安静干净,没有一丝人烟。 司寇准跨出门槛,遥望着连鲤与靖王的队伍离去,那马蹄滚起的烟尘遮掩住了视野,好像连鲤就这么一点一滴地消失在了记忆一样。 “自由了啊……” 司寇准喃喃念着,握紧了拳头,眉头紧皱,神色痛苦。 这难道就是自己想要的自由么?(未完待续。) 2-155 难叙旧情 今日的魏宫,早已乱作一团。 不止是因为靖王归京之日,刺客出现,惊起了魏京百姓的惶恐之感,更因为大魏的皇帝陛下,在宫内接风宴之前,不见了。 听说太后卫若水并不如以往似地怒斥众多宫人,只是阴沉着脸宣布接风宴撤销了,便与石兰姑姑率先回了慈济宫。 有人说,也不见太后心急陛下下落的样子,比起一个母亲的角色来说,大概是卫若水更胜任于当魏国尊贵的太后。 待靖王领着小皇帝回了皇宫,所有人都能感受到,慈济宫的天上都环绕着凝重的乌云。面对着跪在自己脚下一脸平静的连鲤,卫若水的怒火滔天。 免过虚礼,撤退了服侍的宫人之后,太后便一句话也不曾说。她越是这样,连鲤心中越是害怕,不知下一秒是否能够承受得住母后滔天的怒火。 “听说陛下允了司寇家那孩子离开?”卫若水幽幽道,“还下令不许他入宫,早知如此,当初又何必选他作侍读?” 连鲤忍着害怕的情绪,知道总不能说自己当初是见着司寇准生得好看了些,小心地斟酌着词句,试图给出个合理的理由来。 “母后当初说,司寇家的孩子是极好的。小……司寇准也是司寇家的人,孩儿只当是母亲交代的那人,便应了下来。” “司寇家的人?”卫若水冷冷一笑,强压下怒意,“那司寇准不过是偏房小妾所生,在司寇家连狗都不如,本宫要的是嫡子!嫡子司寇冶!” “孩儿听说,嫡子多年未归……事已至此,其实大概是……一样的。” 连鲤心绪大乱,却不是很能听到太后说的什么,隐隐约约,只知道自己与司寇准再也不可能了,将头低得更加低,眼睛却是莫名一酸,啪嗒滴落下泪珠来,许久以来压抑着的害怕与委屈,都化作泪水默默地流淌。 “皇家颜面!天子无情!”太后恨铁不成钢,紧紧咬牙看着眼睛红红的连鲤,“你这软弱性子到底什么时候能改?!” 连鲤赶忙抬起袖子狠狠擦了擦脸,努力睁大眼睛,不再落泪。 卫若水收了咄咄逼人的态度,只是有些不耐地看向连鲤,痛心道:“与你说过多少次,大魏立国靠的是手腕,是魄力!你这模样,假若母后死了,你又如何成器!” 她这话说得严重了,连鲤的心一惊,急忙跪伏,脸上犹带泪痕,嗓音稚嫩厉声应道:“是!孩儿明白!” 卫若水沉默良久,忽而缓缓呼出一口气,喃喃低声道:“司寇家狼子野心,陛下,莫要信了任何姓司寇的人。” “孩儿谨遵母后教诲。”她低伏于地,恭恭敬敬。 自殿门之外进来个人,连鲤没有回头,心中明白是靖王入内,只有他才能够无需宫人通报,直接由石兰领着进来。 靖王似乎没有感觉到殿内凝重的气氛,没有行那些虚礼,只是无奈看着座上的卫若水道:“何必和一个孩子如此较真,回京第一天,本王可不想见着这孩子的第一眼就是受委屈的模样了。” 因靖王在场,满腹怒气的卫若水便也收了咄咄逼人的模样,只是依旧带着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着连鲤,半晌,才摇了摇头,轻声道:“今日皇儿也受惊了,早些退下歇息吧。” 连鲤磕了一个头,便起身离开,迎门是候在外面的元香与岫玉二人,正一脸担忧地看着自己。 连鲤摇了摇头,示意不要多问,只是边走边皱眉低声问道:“都安全么?” 元香跟在她身旁,点了点头,禀报道:“刚收到的消息,洪小姐被洪将军接回府了,施小姐稍晚些也回了府。” “稍晚些?没什么意外吧?”连鲤停下了脚步,感受着腹部翻腾着的酸疼,有些疑惑地想着,司寇准明明告诉自己,文励心先将洛洛送往长街防守处,自己都已经回宫了,到底洛洛为什么会晚了这么久? 岫玉在一旁摇摇头道:“听说施小姐回府说是遇人相救,并无大碍。” 连鲤点了点头,又继续往前走去,只是心底忽然升起一个疑问,到底是遇到了什么事情,需要“相救”? 她离开慈济宫,那殿内的空气似乎更为阴冷许多。石兰好似石雕一样敛着气息,倒来了温热得刚刚好的茶水之后,便悄无声息地退下。 她一退下,隐忍着的卫若水终于松懈了伪装,眸色一黯,半晌,才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听起来似乎十分无奈。 靖王平静地看着她,低声问道:“你还好么?” 像是被人触及了痛处一样,卫若水方才缓和的脸色又紧绷了起来。她带着哀怨与愤恨的眼神看着靖王,冷笑道:“你问我还好么?当初夹着尾巴逃跑的人,居然还能够在这里一脸关切地问我还好么!” 开口便是如此激烈的怨恨,即便是靖王,也似乎不忍直视她的眼神,微微侧脸道:“我没有选择。” 卫若水静静地看着他半晌,这人的眉眼依旧与记忆中的一模一样,甚至在无数个哭着醒来的梦里也是如此的清逸俊朗。 他年少时是多少闺中少女日思夜想的情郎,而自己与他一见钟情,私定终身,相约白首,最终却落得了个如此下场。 没有选择,简单的四个字,她便为了他守了一辈子的孤寡冷宫。 卫若水低着头,忍着华丽而沉重的凤冠所带来的酸疼之感,十指握拳,暗暗告诫自己无需再多想了。让靖王回来,不是为了再续前缘,而是为了自己死后的大魏与连鲤,有个托付的所在而已。 但是他真的能相信么?那孩子到底是怎么出宫的,途中的刺客又是何来历,甚至于他与连鲤是如何相遇的,自己都一无所知。 都是巧合么?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恢复到平静的样子,看着靖王淡然道:“先前多次抗旨不遵,此次前来,突遇刺客,又遇鲤儿,王爷倒是选的一手好日子。” 卫若水这明里暗里暗示着什么的态度让靖王的心底升腾起一股极为不适的感觉,只是因着心中的某个猜测急于求证,不得不暂时斟酌着自己的语气用词。 “我回来,是为了你。”靖王深情地看着卫若水,轻声而温柔说道,“若儿,这些年,我知道你不容易。” “既知不容易,何必当初?” 靖王沉默,不知该如何解释当年的情况,才能够让卫若水心中的仇恨稍解。 他没回话,卫若水自讨了个没趣,懒懒靠在锦榻之上,把玩着手上十指丹蔻,幽幽道:“既然回京了,那就好好休养一段日子。如无要事,就请出去吧。” 靖王静默立着,良久,似乎下了极大的决心,目光灼灼地看向座上的卫若水道: “那孩子的身世……我已经知道了。”(未完待续。) 2-156 当年恩怨 “那孩子的身世……我知道了。” 靖王看着座上的太后卫若水,轻声说道。 他只为了试探,一句话说得不痛不痒,卫若水却面色巨变,脸色煞白,不敢置信地松了手,刚端起温香的一杯茶,便因惊吓紧张而摔落一地。 “你……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卫若水脸色苍白,愤恨地紧紧握着椅臂,身体前倾,紧紧地盯着靖王,表情却故作镇定地怒道,“什么身世,这孩子是大魏连氏的血脉,你怎能随意出口污蔑?” “那孩子,当然是连氏的孩子。”靖王看着她,目光里的试探疑惑神色,逐渐变为了确定与愤怒,“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让那孩子不要出宫,不要有前呼后拥的宫人,沐浴更衣,你让那孩子一个人过活,从未有亲近举动……这么多年了,我认识的卫若水不可能是这么绝情绝性之人,你到底在遮掩些什么!” “本宫什么都没有遮掩!若无管教,作为连氏最后一点血脉怎可延续!” “延续?”靖王的声音冷了下来,大步上前直到卫若水的身前,带着威胁的俯视看着她道,“那孩子在你的管教下,什么都不敢,步步小心,哪有个男儿家的模样!若不是你太过****强硬,他又怎会偷偷跑出宫?卫若水,你到底有没有用心在教我们的儿子!” 卫若水越听面色越惨白,直至靖王说完最后一个字良久,她才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到底……说的是什么胡话!” 靖王的面色一柔,带着痛惜与自责看着卫若水道:“连鲤是本王的孩子,我没有照顾好你们……所以……我回来了。” “连鲤怎么可能是你的儿子!”卫若水大喊着,伸手就要扇他一巴掌,断了他的念想,“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过!” “就算你否认,也不可能否认那孩子的存在。”靖王微笑道,屈膝半跪在卫若水的身前,温柔地看着她道,“我知道当初我错了,我不该抛下你们母子就远走边疆,让你们受苦……这次回来,我是为了弥补你们的,若儿,不要怕……” 卫若水的身躯微微颤抖着,她看着靖王连城款款深情的模样,心中大哀,也许让连城误以为连鲤是他的孩子,会让他更加尽心尽力地去教导保护? 半晌,卫若水幽幽问道:“我不信你。你是,怎么知道……那孩子的身世的?” 靖王仰头看着她,伸出双臂,将她小心地抱住,拍着背轻声哄道:“你只知道,连氏的儿女服用花生之后会过敏,你却不知道,我皇兄他……不是连氏的血脉。” 令人震惊的消息一波又一波,卫若水的情绪更为混乱,喃喃说着,怎么可能。 “皇兄他……本就不可能是我的皇兄。”靖王的面色一冷,放开双手,握着卫若水的肩耐心道,“当初,皇兄的母妃——柳妃,是父皇最为宠爱之人,而我的母妃,却只是一个小小的嫔妃而已。但是,她却在无意中发现了一个让自己断送掉性命的秘密。” 卫若水轻轻抿唇,只凭这两句话的信息,便知道了这所谓的秘密,大概是什么。 “我的母妃无心争宠,却对小孩子十分喜欢。那时候,皇兄时常来我们宫中,却不是为了联络兄弟情谊,只是为了显摆炫耀一番父皇又赏赐了多少恩宠。但是……我母亲她,每次都备好糕点茶水,时常告诫我要兄弟和睦,处处忍让他一些。” 卫若水的目光一哀,看向靖王的眼中多了一丝心疼与不忍。当初她还只是个小官之女,做大的梦想不过是将来寻个好人家嫁了,何曾想过,自己的一生在万千灯火之下的惊鸿一遇便就此扭转,她只当连城出生于皇家,无忧无虑,却不曾想过,原来他的过去也是如此凶险。 靖王想了想,继续说道:“我照做了。后来才知道,母亲不过是为了保全我的性命,不得不对皇兄母子笑脸相迎。但是……她想要的平安却断送在了一块糕点上。” “那糕点是花生与杏仁相混合的,花生糕,上边洒着切碎的杏仁,母亲平生最喜欢这样糕点了,只是时时注意着,不让我吃到。那些日子父皇病重,朝中人心蠢蠢欲动,我的心……也动了。我想要的东西,母后却拼死不肯让我去想。因此,我便与她有些争吵,索性一句话都不留直接出宫游玩,却不知那日皇兄来找我,因为贪嘴,自己做主吃了母亲桌上的糕点。” 卫若水一咬唇,明白到底发生何事,断送了靖王母亲的性命。 “母亲吓坏了。”靖王连城边回忆边苦笑道,“她从来不是胆子大的人,这一来心中害怕闹出人命来,只怕我们母子性命都不保,直接惊呼着去宣了太医过来。最后……什么事情也没有。太医没来之前,柳妃已经赶来了。直到现在,后宫流传的版本是,我的母亲想要下毒加害于皇兄,花生糕点却被粗心的宫人端错了。人人都以为自己相信的是真的,可是只有我知道,皇兄确实吃下了那块糕点。” 卫若水颤抖着唇,微微抬头看向靖王连城。因为吃过花生没有异变,所以,她死去的丈夫就必定不是连氏皇族的血脉。 所以当初是柳妃与他人有了奸情,还瞒住了当时的皇帝,却被靖王的母亲无意之中撞破了谎言。 所以那时必定是气急败坏的柳妃前来,设计遮掩了一切。 既然魏灵帝不是连氏的血脉,那么……连鲤呢?到底是谁的孩子? “柳妃到底对我母亲做了什么,我不知道。但是在我与你相约白首的第二日,宫中来信,说我母亲病重,让我急赶回京。等我回宫,父皇已经驾崩了,母亲奄奄一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时而清醒时而昏迷。但是,总会有蛛丝马迹露出来的,有一天她精神头大好,还与我聊了许多家常,最后,她告诉我,父皇知道了这件事的真相,他有意立我为皇,可在更改遗嘱之前,便驾崩了。父皇死时,只有柳妃与皇兄相陪。后来,母亲死了,皇兄即位。” 这段话中蕴含的信息再明显不过了,卫若水闭眼,仿佛看见了当初后宫的尔虞我诈,幽幽道:“所以当初你什么都不说便抛下了我。哪怕是你的身份,你的苦衷。” 靖王皱眉,责怪道:“可你也不能什么都不说直接入了宫选。” “是我愿意的吗!你是没看见,我到底被逼迫成什么样,才万念俱灰,入了宫。” 靖王与卫若水不约而同沉默了起来,这才想起,当初在魏宫宫闱初见之际,他是入宫请求姻缘的亲王,她是迫于父母之命入宫的嫔妃。 二人见到对方的第一眼,脸上露出了一模一样的惊诧表情。 惊讶,疑惑,更多的是对对方背弃自己所产生的怨愤。 他们一句话不说,怀着复杂的心思,径直路过,相互错开。 所以,他们就这样错过了。(未完待续。) 2-157 碰一个瓷 魏京秋寒深重,北关三城早已冰冻三尺。 夹在三大城中心的略城,因着三面挡去了风沙与寒冰,剩下的南面有顺流刮来的暖风,因而反而正是边境防线上最为繁荣的一个小城。 说是小城,其实也并不小,虽算不上车水马龙,倒也是歌楼酒肆样样俱全,行道上的人们,或是拖家带口来走亲戚的,或是挑着东南西北稀缺货的商贩,或是面色严肃骑着军马来往周边城镇的军人。 一大早,杨茂升与卫丰便骑着马从泗城赶来,倒也不是为了什么军机重报,所以在城门处也没有特意亮出了什么身份牌子,只是如寻常百姓一般侯在城门处,跟随着入城的百姓们一道等着军检入城。 年过四十的大叔杨茂升着一身简单厚重的朴衣,替卫丰牵着马,倒也是做足了家仆的本分,避着周遭的人小声问道:“少爷,您要找的那人……还真是惨啊。” “说的什么话!”卫丰今日没有穿戎装,悠闲地咬着根草儿,冲着杨茂升翻了个白眼,像极了桀骜不驯的贵家公子。 反正无聊至极,杨茂升看了一眼城门,回头又摇头道:“怎么国舅爷交代的事情您能忘记了呢,两三个月了,这要是个活人,都被您关饿死了。” “我说要留的人,还真没有能跑得掉的。”卫丰拔下嘴里的草,低下头用那草指着城门得意道,“杨叔,待会儿去得帮我好好审审那摊主,问问他到底记不记得当年,有关那镯子的事情。” 杨茂升点了点头,忽然觉得衣裳被拉扯,低头一看,是个梳着羊角辫舔着一根冰糖葫芦的小女娃。 “爷爷,你看见我爹了吗?”女娃奶声奶气地问道,满脸的天真无邪。 卫丰好笑地看了满脸窘色的杨茂升一眼,好脾气地蹲了下来,把手里的草根一丢,拍拍手,将这娃娃抱了起来,很是疼爱地捏了捏脸蛋道:“小妹妹,走丢了?你把糖分给哥哥吃一口,哥哥就带你找爹爹去,好不好?” “不好。”女娃脆生生答道,脸上露出不情愿的神色,卫丰故意逗她,她一个劲地护着冰糖葫芦别着身子,使劲不让卫丰够到自己手里的糖葫芦。 眼见着杨茂升指了指已经在缓缓前行的队伍,卫丰左右看了看,没发现什么找孩子的人,索性把这孩子带在身边,指着杨茂升笑道:“糖葫芦就不要了。你再叫他一声爷爷,哥哥就带你找爹爹去。” “叫叔叔。”杨茂升冲着卫丰翻了个白眼,“少爷你这么坏,洪小姐知不知道?” 女娃抿了抿嘴,显然也不怎么愿意开口,只是害羞地趴在卫丰的肩上,将小脸埋着,一双手紧紧地抱着他,显然很怕生人。 “这孩子跟我倒是很亲。”卫丰哈哈大笑着,让杨茂升牵着马跟在身后,自己逗着这孩子,时不时又四处张望几眼,看看这孩子的亲人有没有找来。 “少爷,会不会是?”杨茂升有些心疼地看了一眼这孩子,向卫丰使了个眼色。 卫丰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了,会不会有这么种可能,这孩子是被故意抛弃的? 只是如果是这样,这孩子也太可怜了。 “”不会的。”卫丰担忧地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城门,小声说道,“等进城办完事了,交给下面的人打听打听,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杨茂升应了下来,放开骑马的缰绳交给士兵,先行一步,舒展双手接受略称守门士兵的检查。 卫丰抱着小女娃,逗着她笑道:“叫声哥哥?还是你想要叫哥哥?” 小女娃嘟着嘴,大声嚷道:“你不是我爹爹!我要我爹爹!” 一见周边已经有人注意了,卫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哄着她道:“没事没事,待会儿哥哥带你买糖糖吃~” “我不要吃糖,我要爹爹!”他怀里的女娃大概是吃完了糖葫芦,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了,使劲用双手推搡着一脸无措的卫丰,嚎啕大哭了起来。 她哭得可怜,那声音立马吸引了前前后后诸人的注意,卫丰一边哄着孩子,一边赔笑对着四周的大叔大妈解释道,这孩子是半路上捡到的,自己正要带她去城里找亲人。 四周的人大多持着不信任的眼光交头接耳,只是碍于卫丰解释着,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多多少少,与卫丰之间无形之中隔开了一到距离。 正当卫丰无奈地哄着孩子要上城门受检的时候,从身后的人群里冲出个斯文男子,挥拳就要打上他的脸来,还好卫丰眼疾手快,多年的历练不是白费的,轻飘飘一个踮脚转身,那男子便笨拙地擦过他的身子,扑了个空,摔得四脚朝天。 “妞妞!把我家妞妞还给我啊!你这王八蛋!”那满嘴尘土的男子顾不得站起来,直接爬了两步紧紧抓着卫丰的腿大喊道,“来人啊!抓人贩子啊!” 闻言,周遭的人又骚动了起来,看着卫丰指指点点,更有甚者直接用一种愤怒而嫌恶的眼神看了过来。 “这位先生,你……你是不是认错人了?”碍于诸多人在场,卫丰纵使一脸黑线也没有用力踹开这莫名其妙的人,正摸不着头脑之际,却听怀里的女娃呜呜大哭着,伸着双手直朝他脚下的男子哭喊着,喊的正是爹爹,爹爹。 敢情这就是那粗心大意的没良心爹?卫丰皱了皱眉,倒是对着先前不负责任、此时又哭哭啼啼找来的男人没什么好感,踹了踹脚,想要将脚从那人的紧抓中抽出来,哪知稍一用力,脚下抱着哭嚎的男人就好像被用力踹了一脚一样,痛呼一声捂着胸口便打起滚来,痛苦挣扎之际,还用卑微求助的语气,指着愣神的卫丰大喊着,抓人贩子啊。 卫丰目瞪口呆,敢情这是遇上碰瓷的了? 他还没时间仔细思考这前因后果,四周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人终于看不下去了,上前几步将卫丰挡在中间,为首的一人阴沉着脸,伸手抱过了哭喊不止的孩子,唾了卫丰一口。 见那在安检线附近警戒的士兵们也都警惕地看着自己,卫丰嘴角抽搐,无力扶额,索性放弃了挣扎,向着周围竖起双手,示意自己不会逃跑,又止住了已经过了检查线的杨茂升的脚步,打了个眼色,表示自己能够应付。 卫丰看那几个男人把那女娃的爹扶了起来,看那父女俩抱着哭成一团,顿时松了一口气,然后向着周围的人解释了一番前因后果,只是在场的诸人并不大相信,依旧用看人贩子的眼光看着他。 周边都是警卫,卫丰叹了一口气,蹲了下来,挤出一个笑脸对着哭得小脸通红吸着鼻涕的女娃哄道:“妞妞,你不是找不到爹爹么?哥哥已经帮你找到了,妞妞要和爹爹说,是哥哥带你过来的。” 小女娃听话地点了点头,带着稚嫩的嗓音,搂着自己爹爹的脖子道:“哥哥抱妞妞走了很久……还说有糖吃,让妞妞要叫他……哥哥,还有叫爷爷。” 她稚嫩的小手一指,卫丰与杨茂升的脸一黑,啥话都来不及说,他们二人便被两旁的侍卫架了起来。(未完待续。) 2-158 牢狱之灾 那女娃子的稚嫩小手一指,卫丰与杨茂升的脸一黑,啥话都来不及说,便被两旁的侍卫架了起来。 “误会,误会!”杨茂升举着双手示意投降,一个劲地冲着卫丰打眼色道,“少爷,赶紧把你的腰牌拿出来!” 卫丰这才甩开了两旁守卫的手,撇着嘴,训斥道:“知道大爷我是什么人不!我是卫若山之子!知道那是谁不!本少爷这就让你们看看……” 守卫班头狐疑地看着他,握着刀的手倒是没有松懈一丝一毫。卫丰边说着,边故作高傲地摸着腰间与胸前,摸来摸去,脸色越来越古怪,说的话底气越来越不足。 他的腰牌不见了。 “少爷?”杨茂升颤颤巍巍地看着他,意识到大概有什么意外发生了。 “跑!”卫丰黑着脸高喊了一声,杨茂升显然是个受训良好的军人,立马一个俯身强扭,身后原本就心不在焉抓着他的两名侍卫立马脱了手。 奈何围观群众太多,卫丰刚面露喜色扭头狂跑,跑出还没十步,便被人群中突如其来的一脚绊倒,整个人差点儿摔倒。 他抬头一看,周围黑压压的人围堵着,不让“人贩子”逃跑,角落里抱着妞妞的那男人,还一脸嫌恶地看着自己。 卫丰刚要继续迈出的脚步一停,忽然赌气起来,也挡着正跟在身后的杨茂升,回头对着狂追而来的城门卫班头,指着那对父女正义凛然道:“明人不做暗事!有本事让他跟我对质!” 被拦下来的杨茂升站在他身后,一脸崇拜地看着卫丰。 怒气冲冲的班头哪会管“人贩子”说些什么话,上来就是一脚,先将杨茂升踹倒了,又喊着身后的五六个人围着卫丰,势必要将他缉拿归案。 卫丰大怒,正要大打出手,哪知道肩头一痛,好像被什么东西叮了一口,顿时一阵酸软的气息流入体内,他再如何挣扎,居然也挣扎不出守卫三脚猫功夫的制约之下。 “把他们带回去,严加看管!”班头威风凛凛地施号发令,众人在百姓的欢呼声中,把卫丰与杨茂升拖了回去。 卫丰想要再辩解几句,可是那种酸软的力量已经流转尽周身,他连张嘴都张不利索,只能拼尽全力回头一看,人潮人涌之中,那对父女并不显眼。 抱着女儿的父亲皱着眉,一脸担忧而内疚地看着他们,而那怀中的小女娃,天真无邪地冲着卫丰招了招手,显然并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 直至二人被投放牢狱之际,天色已晚,杨茂升一边唉声叹气,一边摸索着身上被踢踩的伤痛,嘟嘟囔囔着,分明是抱怨着卫丰做事不靠谱。 “窝、窝……外……”斜斜躺在草堆上的卫丰刚一开口,便自觉地闭了嘴。酸麻的感觉依旧停留在他的舌尖上,让他无法开口,只是体内的力气开始一点一滴地回了过来。 有人设计了他,却好像并不是想要他的命,而只是阻一阻他的脚步。 为何?他今晚本该是去面见父亲下管的机构人员,跟那被关押了许久的摊主见见面,问问有没有关于那镯子的记忆,最好能套点关于这镯子主人的信息…… 可是一场闹剧阻止了他。他的腰牌也不见了。 卫丰皱眉,又想起一路上自己并未与谁接触过,唯一一次接触的便是抱着那孩子,然后腰牌便不见了。 卫丰心中对那对父女的怀疑越来越大,杨茂升却并不知情,只是揉着肩膀,没好气地说道:“少爷,莫装勇,装勇被刀捅,这句话您听说过没有?” 卫丰知道他是在嘲讽自己,翻了个白眼,先前杨茂升肯定对那些审问的城门卫说过一些表明身份的话来,只是这样的后果却是招来了更激烈的打骂,没有人相信他们一老一少是从将军府来的,何况其中一个吓得腿都软了走不动道的卫丰居然还是卫若山的儿子?怎么可能! 卫丰扶额深深叹了一口气道:“我怀疑我们被人算计了。” “您现在才知道?”杨茂升脱鞋揉着臭脚,冷嘲道,“还一口一个哥哥,您不会现在才觉得他们那对父女可疑吧?” 卫丰哎哟一声,一脸惊奇地回过头去,乐呵道:“杨叔,没想到你这么聪明。” “那是。”杨茂升得意地看着卫丰,总算是从这孩子身上找到了一点前辈的感觉,刚要吹嘘一番,又听见卫丰阴测测问道:“那杨大将军,请问您有没有什么好办法,让我们从这儿出去?” 满脑子的光辉事迹一下子变成了鱼刺堵在了喉咙里,看杨茂升悻悻然的模样,卫丰笑眯眯道:“没有办法,就把你的臭脚收回去,信不信本少爷剁了他?” 杨茂升并不怕,只是依旧抠着脚丫子憨厚笑道:“少爷怎么舍得。您现在能说话了?” 卫丰愣了一下,抿了抿唇,原来杨叔也从蛛丝马迹中发现了自己不对劲的表现。 他心底知道,若是只需要他不说话不能走动才能计划的阴谋,那此时他能开口了,那背后施阴谋的家伙,此时必定也得逞了。 一思及此,不知对方有什么阴谋的卫丰有些焦急,又看了看阴森潮湿的廊道,用力拍了拍栏杆,敲得梆梆响。杨茂升想起了先前狱吏的鞭打责骂,顿时慌里慌张地收了脚穿了鞋,上前要拉住闯祸的卫丰。 那旁正在偷偷喝着酒偷着懒的狱吏原本正一脸猥琐地讲这些黄色笑话,此时被这突如其来的敲击声惊得一声哆嗦,心中一怒,提着酒袋子骂骂咧咧地走了过来,扬手就要抽一鞭子。 只是隔着监狱的栏杆,又怎么会抽的到?杨茂升率先一把把卫丰扯离了栏杆,一脸赔笑地说着,家里小少爷闹脾气了,还望各位海涵之类的话。 “小少爷?我看就是个小怂包!”为首的一人满嘴酒气道,指着监狱里面的卫丰,对着身旁的人笑道,“这孙子,来的时候腿那个软,还要老子让人把他抗进来,就这东西,得,果然是魏京少爷的模样!” 为首的牢头骂够了,也展现够了身为领头的威风,心满意足地离开,身边的几名狱吏不约而同地围着他,每一句话讲完都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拍马屁拍得及时,拍得欢快。 唯有最不起眼的角落里,穿着一身明显不合身的狱吏衣裳的毛头小子,有些担忧地看了看远处监狱里一脸平静而阴沉的卫丰,咬了咬下,犹豫着,下意识轻声道: “万一,万一他们说的是真的呢?”(未完待续。) 2-159 绸缎布庄 小狱吏满怀担忧的话,却引发更为欢乐的嘲笑声。 “他要是说真的,老子就是玉皇大帝,怂孙!你就听他胡言乱语……”有人拍着胸脯,一脚踩上满是污垢的桌上,喷着酒气骂道。 “我们的小虫子哟,还真是单纯好骗……要不是大哥们罩着,你早就被人骗去卖身咯!”有人满脸猥琐,缩着脖子捅了捅身边的人,爆发出一阵猥琐的哄笑。 “别闹啦别闹啦,赶紧去倒马桶,臭死人了。” 虽然分明不是轮到他,但是唤作小虫子的小狱吏憋得满脸通红,知道自己争不过这群人,只好扭头便去监狱尽头提起沉甸甸的马桶,在众人的吆喝和哄笑声中,忍着臭烘烘的气味,一脸憋闷地收拾着一夜过后混杂着粪水与呕吐物的马桶。 廊道前端,那群丝毫没有做到尽忠职守的狱吏们依旧在喝酒划拳,唯有小虫子走到卫丰他们的牢房前,脚步顿了一下,提着那桶粪水停在了牢房前,他平庸而稚嫩的五官上,那双眼睛闪烁着来回打量着牢内的两人。 “这小子,不会是要拿那桶粪泼咱们吧?”杨茂升嘀咕着,警惕地往后退了一步。 卫丰不为所动,静静地看着牢外的那年轻小伙儿,抿了抿唇。 “你们,说的是真的吧?”小虫子紧张地错了措手,回头看了眼廊道左右的动静,小心上前一步道,“我……我可以帮你们带口信出去找人。” 杨茂升见这人对泼粪水没动心思,便也放了心,只是打从心眼里也不信任这毛头小子,插着双手,狐疑问道:“你小子跟那群人一丘之豹,怎么可能帮我们?” “是貉。”卫丰好心提醒道,杨茂升碎碎念着少爷怎么拆自己的台,索性也扭到角落里去挠脚了。 卫丰一脸嫌恶地扶额回过头来,换了个认真的表情问道:“你为什么帮我们?” 那小虫子犹豫了一会儿,视线在幽暗的牢笼与恶臭的粪桶上扫视一圈,抬起头来满脸坚定道:“我想给自己一个机会。” 卫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好,此事若成,你便是我的人。” 杨茂升一脸狐疑地听着他们的对话,受了允诺的小虫子满心欢喜,警惕着周围的动静,与卫丰耳语几句,便急匆匆地提着粪桶往牢狱外走去,一路上还要受着同僚们的调笑,偶有人故意假装摔倒吓他一跳,最后在满堂哄笑中又缩着脖子走了出去。 “这孩子真是老实人,这份上了都还不忘提粪桶出去。”杨茂升点着头,心中对着小子喜欢上了几分,“不过还真是信错了人,少爷向来奸诈,怎么会是随随便便允诺的人?” 卫丰轻哼了一声,一脸奇怪地回过头来:“我没骗他。” 这下轮到杨茂升震惊了,指着外边早已消失不见踪影的小虫子,结结巴巴道:“难道真要带个提粪桶的毛头小子去将军府吗?卫国舅得气死。” “我没说要他去将军府啊。”卫丰用更为奇怪的表情看着他,随即用一种神秘莫测的微笑看着小虫子消失的方向道,“我给他机会,未来他究竟的刷马桶的料,还是更有用处,一切全凭他自己了。” 杨茂升默默在他身后翻了个白眼,心里想着,果然还是少将军的招数比较高。 另一边,已经开始兴奋地幻想着美好的未来的小虫子兴冲冲地倒了粪桶,洗刷完毕晾晒起来之后,忽然就拘谨了起来。 对方是卫家的少将军,自己刚刚怎么能一脸兴奋地提着粪桶,在他面前提出如此无礼的要求呢? 可是他的未来要改变了啊。 他将弄脏的双手在水池子里洗了几遍,紧张地在衣上蹭了蹭手,放到鼻子闻了闻,只是隐隐约约似乎还是能够嗅得见那牢狱常年阴魂不散的恶臭,下意识想要再多洗几遍。 不会来不及了吧。 他想了想,胡乱地多了捧了几捧水,胡乱地擦了擦脸,边往街上跑,边用湿漉漉的手把乱糟糟的头发抹平了,唯恐自己太过脏乱,也无信物,对方不相信自己的说法。 第一句话该说什么?你好?还是先自我介绍?他紧张地在门口绊了一跤,差点儿摔倒,门口卖绸花的老奶奶满脸慈祥地扶起了他。 不对,事发紧急,应该开门见山,告诉他们,卫家的公子在牢里……他差点儿碰翻了街头的布摊,赔礼道歉之后才勉强从店家的咒骂声中逃脱出来。 可他们会相信吗?传说中的卫少将军,不应该是勇武如神吗?他的脚步一顿,停在了一家绸缎庄门前,看着那紧闭着的大门,惊讶地张大了嘴。 没错,卫公子说的,就是这家绸缎庄。 可是怎么关门了? 他犹疑地来回看了几眼,踱步到对面的饺子摊上,问那摆摊的大爷几句。 “你说这家店啊?好像关门关了好几天了,就没看见过人出来。你猜,是不是要倒了?”那大爷眯着眼睛看了一眼对面的绸缎庄,深深地吸了一口水烟,一脸满足地喷出一圈圈白色的烟泡来。 小虫子有些焦急,如果这家店最近都不会开门,那自己该上哪儿找联络人去? 他正暗自着急着,身边的大爷忽然用水烟管子敲了敲他的肩膀,遥遥用烟管子指了指绸缎庄的大门。 不知什么时候,那大门已经开了一条缝,里面阴森森的,不知是原本没关紧被风吹开的,还是在他不注意的时候,有人开了那道门。 小虫子谢过卖饺子的大爷,急急忙忙往绸缎庄走去,临到门前,忽然犹豫了起来。 里面太黑了,还传出来一股若隐若无的臭味,让他的心底下意识产生了抗拒的警惕之感。 里面会有什么东西? 他深吸一口气,小心地俯下身子,半搭着门框,睁大眼睛探出脖子,小心翼翼地往着绸缎庄门缝里的黑暗望去。 这一望不打紧,他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之中,好似看到了许多人在角落里背对着自己站着,因为那一颗颗圆滚滚的东西应该是人的脑袋。 黑暗之中,恶臭之味更为浓烈,似乎还能听见古怪的虫鸣振翅声。 小虫儿一开门,便看见那无数个脑袋在那瞬间回过脸来,一张张悬浮在半空中的惨白的脸,每一张脸都浮肿变形,目光凝滞, 不是人,是只有脑袋。 一声惨叫,他立马跌坐在地,原本虚掩着的门经他下意识一拉,也变成了半开。 声响刚落,小虫子望见了这辈子不会忘记的场景,那无数颗惨白的脑袋飞起,直扑门外。 每一张脸上的嘴角用力地往上勾起,冲着小虫儿勾起诡异的微笑。(未完待续。) 2-160 卖饺老头 小虫子惨叫一声,便晕过去了。 他晕得很没有形象,直接扑倒了开门的小女娃。孩子的哭嚎声惊动了门内的父亲,那一脸谨小慎微的男人小跑着出来,扶起了昏厥的小虫子,抱歉地对着对门的老头儿笑了笑,又喊了一声妞妞,让孩子跟上,随后便抱着小虫子往楼里面走去。 过了一会儿,红着眼睛的小女娃抽抽搭搭地探出门来,踮脚挂起一副写着“今日歇业”的木牌,害怕地看了一眼对门的老头儿,挪了挪步子,赶紧小跑着躲进了门里,用力关上门,发出啪的一声巨响。 老头儿锅里的煎饺子炸得滋滋响,一股糊味儿散发出来,他不为所动,依旧吧嗒吧嗒地抽着烟,耷拉着眼皮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对门的动静。 对门没有动静。 老头儿终于忍耐不住了,敲了敲烟杠子,起身收了已经糊了一锅的饺子,脸上没有任何惋惜的表情。 街上的行人们说说笑笑,不约而同地散开消失,热闹的长街不一会儿,就变得安静。 “收摊咯——”他喊了一声,声音苍老而悠长,铛铛敲着铁锅,发出一阵有节奏的声响。 与此同时,绸缎布庄四周的屋檐上,黑压压地冒出几道人影,每一道人影就好似低掠过屋檐的雨燕般无声迅捷,低伏着身子,飞快地潜伏到位。 “收摊咯——”老头儿喊了第二声,手上的锅铲敲击得更为有力。他似乎根本看不见对面屋檐上的动静,又抬手抽搭了一下水烟袋子,闭着眼享受地呼出一圈白烟。 那屋檐上安静潜伏着的黑影似乎受到了同一道指令,飞跃而下,径直潜入了绸缎庄的院子中。 没有打斗的声音,没有呼喊。老头儿收拾着锅铲的动作顿了一下,眉头促起,他忽然担心起这次行动的参与人员了。 绸缎庄的门又悄无声息地开了。 从门内出来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女娃,天真可爱。她小心翼翼地吃着手里的糖葫芦,笑眯眯地冲着老头儿一礼,乖巧说道:“爷爷,爹爹请你入门一叙。” 老头儿看了一眼手里糊了的饺子。 他在这绸缎庄的对门做了大半辈子的生意,煎了大半辈子的饺子,既坑骗过外地来的游客,又卖过不新鲜的食材,还是这条街上出了名的暴躁脾气,鲜少有人能够冲着他做的一碗饺子来捧捧场。 只有对面绸缎庄的伙计心善,时不时过来买上两碗面汤,算是接济下这晚年不济的老人家。 于是老头儿便在这儿安了家,就像魏京大街小巷,所有的晚年不顺的老头儿一样,用着警惕而疏离的目光打量着绸缎庄前来往的人群。 这份生意不是他真正的职业。 他之所以在这儿卖饺子,只是因为对面有一家绸缎庄,而绸缎庄的主人,是某位皇亲国戚。 行动失败了。 老头儿想不出其他的理由,可以让卫家的暗卫翻入院子,却再也没了声息的理由。 也许时候到了。 他微微一笑,放下了大家认为他这辈子都视若珍宝的锅铲,随意一丢,也不管炉火熄灭否,一手背在身后,一手举起水烟杠子,又闭眼陶醉地吸了一口。 他已经做好准备,与自己的同僚一起死在这里了。 可是这小孩儿是多么地人畜无害,乖巧地上前来想要扶着他一手,被老头儿无理地甩开。 妞妞露出了受伤的表情,差点儿又哭了出来,只是她想起了爹爹交代的话,又强忍住了泪水,噘着嘴,在前边带着路,替老人家开了绸缎庄的大门。 门只是半开,门内依旧阴暗。 老头儿一跨进门,便闻到了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道,混杂着腐臭的气息,直觉让人会联想起不好的记忆来。 屋里有死人。 老者的面色不变,随着妞妞往前走着。明明屋里阴暗无比,这小女娃却好像夜能视物一样,带着他走走绕绕,跨过倾倒碎裂的桌椅,踩过散落一地的算珠,拂走垂挂在半空中的绸布,甚至还摸过了一小段向下倾斜的地道,走到了一处较为宽敞的地方。 老人一直不变的神色终于变了,只有他知道,这地方是卫家的线人们交头的暗桩,其外的掩饰做得极为隐秘,若非内部人员泄密,一般人还真发现不了这个地方。 他抬起眼皮子,往四周看了一眼,发现昏暗的光线之下,四周倒伏着七八个人,不知死活,看那服饰,都是与老头儿相熟的同僚,都是店里的伙计和打杂的,角落里还有些看不清的人倒着,大概是先前潜入失败的暗卫们。 老头儿的目光在被五花大绑的小虫子身上停留了一下,又往地窖中心看去,只见零散光线集中的地方,摆着一张上好的梨木太师椅,椅子是空的,前面跪着一个男子,应该是那小女娃的父亲,此时低头弓背,不敢看那空着的椅子一眼,看样子很是恭敬。 他在跪拜谁? 老者皱眉,还没细细思考在场的还有谁值得这神秘莫测的男人跪拜,只见站在自己身旁的小女娃嘻嘻一笑,舔着手里的糖果儿,大摇大摆地越过老头儿和跪着的男人,一屁股坐上了中央的太师椅。 妞妞坐在太师椅上,整个人显得娇小玲珑,抱起一脚踩在椅子上,斜斜一靠椅子,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扬起手中的糖葫芦,满眼欢喜地盯着那红糖的光泽。 跪伏于太师椅前的男人颤抖得更加厉害,显然极为害怕坐在椅子上的妞妞,看到这一幕的老者,不由得愣住了。 “爷爷,你说,人死了,会不会复活呢?”妞妞翻转手腕,将咬过一口的糖葫芦翻了个方向,看着另一面如初的红糖衣,笑眯眯地说道,“你不信的,是吧?” “人死了,怎么可能复活呢。”老者深深呼出一口气,面容显得更为苍老。 妞妞的脸上绽放出一个极为诡谲的笑容,似乎一切都成竹在胸,她哼着歌儿,一口一口将手中的糖葫芦统统吃下,将手中沾着红糖的竹签随意一丢,手便往后一伸。 从太师椅之后的阴影处,伸出了一双惨白的手,恭恭敬敬地递上了一只糖葫芦,那双手像是死人的手一般苍白,连同他的主人也缓缓从黑暗中浮现出来,那是一张中年男子的脸,形容枯槁,眉眼下垂,好像没睡醒一般。 只是那黑紫的脸色,怎么看都令人觉得不正常,随着轻微的一声咕噜声,一只雪白的蛹虫从这人发黑腐烂的脸颊中钻了出来,高高扬起脑袋,黑不溜秋的小眼睛似乎在盯着老头儿的方向。 那老者看见了递上糖葫芦的人的面容之后,紧紧抿住的嘴唇哆嗦了一下,下意识便要逃离开这个地方。 那是绸缎布庄的老板。 布庄老板早已死去多时。(未完待续。) 2-161 不疑取舍 只是第一眼,卖饺的老头儿便知道,布庄的老板早已死去多时。 死者又怎么会复生呢! 他看着那安静地退到角落的身影,只见那方影影绰绰的角落,不知如此安静地站立着多少个死人,恰好封住他的一切出口。 老人心下一沉,紧盯着那小女娃的目光更为严峻起来。 摸不清对方的底细,所以他选择了按兵不动。只是所谓的按兵不动,并不是坐以待毙而已。 “不用紧张,并没有那么多的死人。咿……不好吃了。” 妞妞无辜地看着面前的老者,又吃了一口糖葫芦,皱了皱眉呸了一口,将手中的糖串儿随意丢到了跪在自己座前的父亲身上。 尖利的竹签尖儿不知是不是碰巧扎疼了那男人,让那恭敬跪伏的“父亲”颤了颤,对着座上的女儿更为敬畏,丝毫不敢发出抗议的声音。 角落里幽暗至极,老者大气不敢喘一声,只知道自己今日说不定要交代在这里了,他的心念再一动,好似听见了一阵急促而紧张的呼吸声,循着声音小心看去,只见角落里有一道倒地的人影,那一声声急促而努力压抑着的呼吸声,验证了声音的主人正清醒地注意着这边的动静。 会是谁还活着? 老者警惕着,却又忽然心生惋惜。早知所有人都要死在这里,他之前也许应该阻一阻,那小伙子也不会被自己拿来当替死鬼白白送命? 他却不知道,角落里压抑着恐惧的,正是先前无意之中闯进门来的小虫子。 “这表情不好看。” 妞妞饶有兴趣地盯着一脸严峻而警惕的老者,轻笑一声。卖饺老头儿的眉头皱得更紧,精神高度集中,只待寻个机会,或是逃出生天,或是玉石俱焚。 正当他以为对方要出手的时候,他身后忽而发出一阵扑棱棱的振翅声,老人迅速转身横劈,却落了空,只见一颗圆滚滚的脑袋自黑暗之中摇晃飞来,越过他,轻飘飘地落在了妞妞的手背上,惨白的脸皮古怪地撕裂成两半,龇牙咧嘴地冲着老者一阵阵观望。 这情形着实古怪,好像是活人的脑袋一样,只是隐约听见了一两声虫鸣,老人才暗地里呼出一口气,原来是虫类。 “不可以吃爷爷噢。”妞妞抬头瞥了老者一眼,又像是哄孩子似的,低头轻轻地拍了拍怀里的石脸虫,双手捧起它,献宝一样,将粉嫩的虫口与毛发似的细足对着老人,兴冲冲道,“这孩子长得好看么?” 她手中的石脸虫,乖巧而驯服,只是面对着老人,无数的虫足在腐臭的空气中无声地滑动着,显得诡异又恶心。 老人并未回答,只是看向妞妞的眼里多了一丝古怪。 “等下就知道你喜不喜欢了。”得不到回应,妞妞悻悻然放下了手中的石脸虫,坐在高椅上晃悠着两条腿,漫不经心地吸了吸鼻子,冲着自己的父亲扬了扬下巴道,“爹爹,你还替他求情么?” 跪伏着的男人自老者进门之际便未抬起头来看一眼,此时见女儿发问,颤抖得越发厉害了,犹豫了一下,猛地抬起头来,用力地点了点头。 老人下意识看了这男子一眼,却发现这男人居然满脸泪水,眼底尽是痛苦。 “妞妞……爹求你放过……”男子流泪恳求的话音刚出口,座上的妞妞忽然脸色一变,像是被极其恶心的毒蛇撕咬了一口一样,飞快捂起耳朵,闭眼尖厉地尖叫起来。 “闭嘴!闭嘴!” “撒谎!满嘴臭虫!” “你闭嘴啊!去死!都去死!” 妞妞的转变太过快速,老者无法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却见身前不远正跪着乞求女儿的男子忽然偷偷侧过脸来,眼中满是急切,看着老者指了指小虫子瘫倒的角落,嘴巴一张一合,不知是在说些什么。 走,快走。 老人皱眉,心中忽然明了,只是疑惑的情绪越来浓烈。情况危急,他只好一边注意着座上妞妞的动静,一边悄悄地俯下身躯,隐藏着自己的身影。 妞妞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依旧闭着眼愤怒而悲伤地尖叫着,像是沉浸在什么痛苦的回忆中一样。 跪在她面前的男子急切上前,一把抱住自己的孩子,轻声地哄着些什么,任凭妞妞尖叫打骂,就是不肯松开手一分一秒,若单凭这两人此时的表现,倒像极了无理取闹的孩子与尽责包容的父亲一样。 趁此机会,老者气沉丹田,身姿矫健的一个翻滚,便伸手扯了小虫子的领子,带着他一个急退飞跃,试图迅速离开这阴森压抑的地方。 小虫子刚清醒不久,正在搞不清状况地害怕着,此时被人一扯,还以为是要被周围的死尸吃掉了,顿时一个激灵挣扎了起来,啊的大叫一声:“放开我!” 古怪的是,四周林立着的死尸并未作出反应,而像是未接收到命令的木偶一样,呆呆地立着,目光空洞死沉,微微张大着嘴,呵出腐臭的气息来。 哭泣着的妞妞此时一听小虫子的呼喊,狰狞抬头,尖叫了一声:“拦住他!” “不要动了,不要动了……”身为她父亲的男子慌张抱住自己的孩子,双手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喃喃哄道,“妞妞你不要这样了……爹爹错了……” “拦住他!”被父亲轻声哄着的妞妞声音更为尖锐,几乎要刺破黑暗,直指往外跃起的老人与搞不清状况的小虫子。 说时迟那时快,之间阴森森立在门口的几个人迅速齐齐抬手,好似竖起数道栅栏一般,嘶吼着,飞快地往上头的老者脚上抓去! 半空之中无处躲藏,那抓住老人的手十指粗壮,力气巨大,一看便知道这手指的主人常年做些粗活,被抓住脚的老人脸色一变,自知无法再借力逃出一分,闷哼一声,一手挟着小虫子便被扯落了下来。 “别让他逃了!”妞妞用力地推开自己的父亲,用怨恨的目光看着他,恨声道,“干脆杀了!” 眼见老人的腿被往下的力道扯落,再见老者深吸一口气,那绑着粗布的大脚临到死尸的肩上又猛地一踩,借力跃起半尺的高度! 眨眼之际,一张血口自黑暗中猛地飞起用力狠狠咬住老者腿上的血肉,借着尸体的死沉重量,拖着跃起半寸的老者飞快往地上坠去!(未完待续。) 2-162 装病疾呼 容不得半分迟疑,几乎是不需要犹豫的时间,老者眼睛一红,怒吼一声,全身力气尽数迸发,将身上挟着的小虫子用力往外一抛,抛出了墙上一处通风的窗扇之外! 轰隆一声响,老化泛黄的窗纸与木框一击即碎,一身夹杂着纸土碎屑的小虫子被老人抛出窗外,惨叫着从二层楼的高度落下! 高窗之外,响起一声落水的噗通声。被无数枯瘦冰冷的尸手缠绕困住的老者挣脱不得,眼中却划过一丝微弱的期待。 “你竟敢……竟敢!” 妞妞的脸色很难看,气急败坏,居高临下地看着被成群死尸压倒在地的老人,手指微动,从阴暗的角落里,发出无数窸窣声。 “现在,让我们来看看,你喜不喜欢这些孩子吧?”她的笑容阴郁,脸上的几处皮肤忽然鼓起,好像那层稚嫩的皮肤之下爬行者许多小虫子一般,极为可怖。 她一声令下,潜藏在阴暗处的无数石脸虫振翅飞起,好似漫天的黑雾一样满满覆盖住了老者身上的每一寸皮肉,撕咬、啃噬、吞咽,每一声都让瘫在地上的男子脸色更为苍白一分。 妞妞用阴森的目光扫了一眼自己的父亲,声音更加冰冷:“下次再多管闲事,小心你的狗命!” 男子不忍听那老者隐忍的痛呼,缓缓抬头,眼里满是痛惜与绝望,看着自己的女儿,喃喃念道:“你怎么会变成这样,我的妞妞不会变成这幅模样……” 妞妞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抬手看向自己的双手,她自己又何曾想过,会变成这样? “这是你欠我的,也是我欠迷谷婆婆的。”她低声说道,目光一凝,冷声道,“如果不是你放走了那人,此时的卫丰想必已经脱不了身了。” .男子听闻此言,心中复杂难静,扭头看向已经没有了挣扎迹象的老人,眼中闪过一丝痛苦的神色:“爹爹带你走好不好?我欠你的,慢慢偿……” 妞妞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道:“没必要了。我只要你看着我杀人,恐惧着活下去就好。” . 远在三条街之外的衙狱之内,卫丰并不知道,自己在略城埋下来的线人被屠杀殆尽,更不知道小虫子真的寻上了绸缎庄,还目睹了恐怖的一幕。 他暗自压抑着急躁的情绪,面无表情地看着斜躺在干草堆上呵欠连连的杨茂升,心中不安的感觉愈发强烈。 卫丰一开始虽然给了承诺,事实上他对那叫做小虫子的小狱卒并不给予信任,此时见他一去不归,心中自然升起颓败之感,只当是那孩子随口答应,并没有认真去帮自己寻人而已。 “还是我说的那句话,少将军真是想多了。等着绸缎庄的人上门来领人就好了。”杨茂升叹了一口气,看着卫丰,劝说道,“您一晚上没睡,我在这睡得挺不好意思的。” 卫丰皱着眉,看着已经泛白的天色,若有所思地瞄了一眼走道那儿已经醉得七荤八素不知东西南北的两名狱卒,不知心底在计划些什么,幽幽道:“杨叔,一般来说,越狱……会使用什么法子?” 杨茂升刚刚伸了一个懒腰,搓了搓冒出胡茬的腮帮子,听闻此言,不由得愣了愣,小心地看了昏睡的狱卒一眼,压低声音凑过来提醒道:“少将军,您要是跑了,这话可就真的说不清楚了。” “他们就没想给我们说清楚的机会。”卫丰冷笑一声,他又怎么会不知道,若是一走了之,且不说到底有没有嫌疑,这越狱的罪名扣下来就够麻烦的了。可是昨夜狱卒们饮酒作乐至天明,对他们二人根本是毫不关心,更别说详细询问案情,给一个澄清误会的机会了。 “我自然知道其中风险。只是……杨叔向来能言善辩,给你个机会,你来说服这些人放我们出去。” 杨茂升瞪大眼睛,不自觉地大声道:“要我说服这群酒鬼,还不如让我放个屁臭死他们算了。” 卫丰忍着笑看着他道:“您也知道说不清这事儿。就算给我们机会说话,这些人也不会相信,就算相信,也不会放我们出去的。” 杨茂升若有所思,点了点头,眼中闪过坚定的目光,看着卫丰诚恳道:“少将军,您说怎么办。” 卫丰看向他,眼底闪过一丝猥亵的光芒。杨茂升惊恐地捂胸,遭到了卫丰的一记白眼,回忆说道:“我那皇帝弟弟说过,自古越狱,用的都是急病疼痛的一招。” 杨茂升点了点头,迟疑道:“让我装病?就这么简单?会不会太容易了?” “不。”卫丰得意地看了他一眼,神神秘秘道,“弟弟也说过,自古有第一方案,自然需要有第二方案。” 任凭杨茂升如何求他说,卫丰却再也不肯说第二种方法,只道是以防不备之需而已,如果能够一招生效,自然用不上第二招。 眼见着日头渐高,喝醉了一晚上的两名狱卒又昏睡了好一会儿,其中的一人才哼哼唧唧地起了身,骂骂咧咧地踹了身边的人一脚,打着呵欠站了起来。 那名狱卒先是嫌恶地拍了拍自己身上粘腻的酒气,半睁半闭着眼,迷迷糊糊地摸出牢门,过了半晌,又摸着眼角的眼屎走了进来,看那舒爽的模样,大概是去泄了囤积了一晚上的酒水,打着呵欠,又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舒展双臂趴着,想必又要睡个昏天暗地。 卫丰冲着杨茂升打了一个眼色,示意开始。角落里的杨茂升早已深吸一口气使劲憋着,此时早已双颊通红,噗嗤呼出一口气,哎呀大叫一声,倒在地上开始到处翻滚起来,边翻滚着,边痛呼着,就像是急病突发一样。 卫丰先是暗笑了一声,没想到杨叔装起病来有模有样的,只是事不宜迟,他趁着杨茂升痛呼的时候,抓着牢狱栏杆,用力敲打着,呼喊着救命。 显然,被打扰了清净的狱卒十分不满,嘀咕了一声之后翻了个脸,拿后脑勺对着卫丰的方向,迷迷糊糊地又睡了过去。 躺在地上的杨茂升捂着肚子往外看了一眼,小声地对着一脸郁闷的卫丰道:“好像……行不通啊。” “行不通也要行的通。”卫丰咬牙,认真交代道,“杨叔,叫得再惨烈一点,还有你的脸色也不对,回过红润来了,再憋得红火一点。” 杨茂升扯着自己的脸皮子,看着卫丰无奈道:“红火你个球,叔儿我身强体壮,说是病了,哪会有人信?叫得惨不惨是一回事,再说了,人家醒不醒得来还不一定呢。” 卫丰焦急地瞥了一眼甬道外洒进的刺眼阳光,心中不祥的情绪越发翻涌,眼见另一个狱卒迷迷糊糊地站起身来上茅房,心下之念一定,狠手便往杨茂升的咯吱窝狠劲掐去。 只听一声好似菊裂的悲嚎,正流着口水梦着青楼美娘子的狱卒火烧似的跳起,将那简陋的小木桌都带得飞跳了几下。(未完待续。) 2-163 下下之策 被杨茂升几乎撕裂房顶的痛呼惊醒,美梦做了一半就破灭的狱卒满眼惊恐地呆了一瞬,待发现自己身处牢房之后,回想起自己值班着呢,不由得便恼羞成怒起来。 这些个渣东西,居然敢打搅本大爷的美梦?!他有些恼怒,奈何困意又袭来,只是踹了桌腿子一脚,回首打骂了两声,夹杂着含混不清的诅咒声和问候对方家人的污言秽语。 “王二,别管那群王八蛋。”打着呵欠的另一人不满地往身后看了看,掏了掏被震疼的耳朵,嘀咕着说道,“继续睡吧,等牢头回来就没得睡了。” 觉得同僚说的很是有理,被称作王二的狱卒压抑着腾起的怒火,皱着眉又酝酿着睡意。 卫丰一见计划实行有望,喜出望外,又扬手要敲打出些声响,哪知身后的杨茂升姿势怪异地捂着自己的咯吱窝站了起来,阴森森地冒出来一句: “少将军聪慧过人,明知道我咯吱窝最伤不起,还挑着这地方下这么重的狠手?” “杨叔你赶紧躺下来,你不躺下来怎么装病?”卫丰有些莫名其妙,赔着笑脸回过头来,诚恳说道:“因为杨叔总拘着不敢喊大声,这不,刚刚就喊得很销魂嘛……” “我让你销魂!”杨茂升见他没个正形,一恼,扬手便往卫丰的屁股上打去。他常年在北关,又做的死打杂辛劳的粗活,这一下手劲特大,噼啪一声大响,轮到卫丰双手捂着屁股,踮着脚尖忍不住迸发出一声惨烈的哀嚎。 “杨叔,你疯了!”卫丰忍着屁股上火烧火燎的疼痛,咬着牙从齿缝里憋出几个字来,没想到在这种时候,自家杨叔也如此不正经,不由得低声骂道,“你再给我添乱,我就叫我爹回头治治你!” 不知为何,杨茂升看着卫丰如此模样,心中并不气恼,反而莫名一阵好笑。 是因为从小看着这孩子长大,看惯了他嬉皮笑脸,却少有能看到他真正的情绪,自己心生遗憾吗? “哎哟呵,长本事了啊。老子打蛮子的时候,你还边撒尿边到处跑呢!”杨茂升眼神一亮,兴头上来了,作势又要扑倒卫丰,一双粗糙的大手在污浊的空气中挥舞着,想着寻着点机会又用力给卫丰的屁股上拍上一巴掌,让卫丰又急又跳,最好能看见这孩子情真意切的恼怒模样才好。 一连挨了杨茂升好几下的卫丰脸颊微微泛着羞恼的红,捂着屁股,刚要发火,哪知道杨茂升幽幽道:“没想到咱们的卫家少将军,居然还要用上内功打我了?” 正运气运至一半势必要给杨茂升好看的卫丰闻言一愣,脸色又掠过羞愧的神色,咬唇泄气,试图以拳脚功夫应对,哪知今日的杨茂升不知吃错了什么药,手劲大得很,卫丰卯足了劲,俩人不分上下,越滚越起劲,互相掐着痛处,齐齐抱着对方的胳膊大腿,试图压制对方。 到底还有完没完! 被一声声隐忍的痛呼扰得心烦意乱的王二终于忍耐不住,起身来到卫丰二人的牢房前,抬眼一看,忽然又愣住了。 只见牢房之内,一老一少,俩人紧紧抱作一团,那年轻一点的少年满脸窘迫与惊恐,无情地被年长的大叔压倒在身下,而那压在上方的大叔毫无羞愧之意,满脸得意笑容地用手肘压制着少年的手脚,也许是还未发现狱卒的到来,满眼猥琐地拍了拍少年挺翘的臀部,发出淫邪的笑声。 “干什么!”王二走神了一瞬,脸色立马严肃了起来,阴沉着脸大骂道,“都被关进来了,还有闲情逸致……啊?” 卫丰与杨茂升正用力困着对方的手脚,听闻此言下意识回头互相对视一眼,尴尬之情上涌,这才知晓这狱卒大概是误会了点什么。只是卫丰的眼底忽然一亮,与杨茂升对视着的眼里划过一丝戏谑的笑意。 杨茂升心中警惕之情一闪而过,手上的劲头随之一松,想要站起身来,只是卫丰向里一面的手忽然抬起,将想要站起来的杨茂升扯着,直挺挺地躺在杨茂升的身下,一脸惊恐地看着牢门外满脸鄙夷的狱吏,娇弱地呼喊道:“大人!救命啊呜呜呜大人!有人非礼啊!” 这一转变太过突然,尤其是一肤色黝黑、脸上带疤的边关少年忽然用青楼姑娘的腔调冲着门外的狱吏呼喊,让王二恍惚有一种“大爷进来玩儿啊”的错觉。 王二猛地摇了摇头,又摆出一脸正经严肃地用佩刀用力敲了敲栏杆,冲着压在卫丰身上的杨茂升怒喊道:“你!还有你!都给我起来!” 还未等一脸尴尬的杨茂升回过神来,卫丰便好似护着一身贞洁的圣女一般,带着羞愤的神情用力将杨茂升推了个趔趄,连滚带爬地站了起来,双手捂着生疼的屁股,夹着双腿,扭扭捏捏地向着狱卒哭诉道:“大人救命!求您放我出去吧,不要和这个变态待在一起!” “你!”杨茂升刚满脸羞愤地憋出一个字,卫丰却娇媚地扭身,翘着兰花指指着杨茂升尖声骂道:“你个坏人!骗子!你说让我假装卫家的那什么少爷就给我钱,这下不仅没了钱,还让我栽进牢子里!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居然还想上我!” 杨茂升不想再多看一眼卫丰翘着兰花指的模样,唯恐自己会笑出声来,无力地扭过脸去,只是心底想着卫丰到底是什么脑子,居然想出了这等恶俗恶心的下下之策,莫名其妙地给自己扣了一顶“龙阳之好”的帽子,回头自己该掌他多少下屁股才能够出了自己这口恶气呢? 他却不知,自己若有所思地缓缓动着手指的模样,在王二的眼中,却是做贼心虚的表现。 “这位好大人,求你行行好,让我出去见见管事的大人,牢头大人也行……总之,就说我认罪,人家想要戴罪立功嘛。” 卫丰双手握着木栏,一脸急切而柔弱的跺脚模样,看在王二眼里总觉得有一种脊背发凉的感觉。 “少来这套,本大爷对你没兴趣!”王二上下打量着卫丰,摸着腰间的佩刀,没好气道:“不是我不传话,而是上头早就交代了不见你们俩,就在这好生地待几天吧。” 他话音刚落,卫丰的眉头就不易察觉地轻皱了起来,“不见你俩”,似乎还有……自己尚未察觉的意思在里面。(未完待续。) 2-164 不知阴谋 他话音刚落,卫丰的眉头就不易察觉地轻皱了起来,只是容不得多想,扯着正要转身离开的王二挤出可怜兮兮的表情,一副为难又急切的求救模样看着他,可怜道:“不然,不然,让人家换一间牢房吧。老跟这大叔住在一起,总觉得身后莫名发凉呢。” 杨茂升看着卫丰的背影翻了个白眼,嘴角绽出一个淫邪的笑容道:“别,大人,这小子可嫩了,留下来怎么样?” 一见他嘴角邪恶的笑容,王二没来由一阵恶心。他上下打量了这两人一会儿,终于呼出一口气,让杨茂升面对着角落站着,这才取了腰间的佩钥,开了门锁,招呼着卫丰老实点出来,又呵斥了杨茂升几句,锁上了牢门。 卫丰看着沉着脸的王二,眼眶的泪水打转,跟在他身后一副不胜感激的模样,只是一转身不注意的功夫,又面带感激地扬起了手,一掌劈晕了他。 斜斜靠在角落里的杨茂升看着这一幕,双手抱在胸前,啧了一声,不知道是嘲笑卫丰的,还是讽刺王二的。 “赶紧过来。” 卫丰压低声音说着,往身后的牢门看了一看,发现之前离开的另一名狱卒还未回来,便迅速蹲下来翻了翻王二的腰间,取下一大串钥匙来。 杨茂升一手拎着牢门的大锁,一边看着卫丰阴晴不定的神色狐疑道:“不知道哪一把?” “大概知道吧。”卫丰随口应了一声,认真地翻了翻手中的诸多钥匙,有些无奈地发现,只有柄端刻有不同的符号标示,也许在王二手上可以一摸一个准,可在他这种外行人眼里,这些钥匙完全是一模一样。 听着牢门大门之外隐约的脚步声,蹲着看卫丰将钥匙一把把试过去,杨茂升的脸都绿了。 卫丰的眉头越皱越紧,手上的动作却越发平稳迅速,只是再快的速度依旧需要时间。隔着一层栅栏,一直安静地蹲在里面的杨茂升忽然一把抓住卫丰的手,摇了摇头。 卫丰抬起头看他,试钥匙的动作不由得停了下来。 “走吧。”杨茂升放开了抓着他的手,忽然故作轻松地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用下巴指了指已经能够听得清来人声音的门外,平静地低声道,“走。” 卫丰抿唇,又低头要去拿钥匙,却听得杨茂升低低一叹,带着焦急说道:“你既然都知道这里面有问题,那就赶紧去解决。他们知道你的身份,绝对不会动我的。还不快走?” 牢房甬道的入口处,传来了一阵骂骂咧咧的拍门声,半晌,门外的人有点不耐烦了,自个儿掏出了腰间的大串钥匙,摸索了一会儿之后,终于打开了大门。 炽热耀眼的阳光洒下,沉闷腐朽的空气被新鲜的气息刮卷得一阵氤氲,一大早来巡班的牢头嫌恶地捂住口鼻,好让酝酿了一个晚上的陈腐酒气散散。 “都说了今天上头有人要来!怎么喝烂成这样!” 牢头借着光走进门几步,隐约看见角落桌上伏着一个人,地上又倒着一个人,不由得大火,心想着自己的属下太过不靠谱,明明昨日离开前交代过别喝得烂醉耽误了今天的事情,哪知道这两人还真是死性不改。 他心头恼火,动作自然粗暴,刚走到桌前刚要用力踹上一脚,哪知背对着自己的同僚一个扭身跃起,他的脖颈一凉,一柄冰凉的刀刃顺着牢头的后背便贴着皮肉顶了上来。 这刀像毒蛇一般悄无声息,牢头心下一惊,还未来得及反应,只能冒着冷汗听着耳后一人阴森道:“今天哪个大人物要来牢里?” 到底是什么人?说?还是不说?牢头第一反应便是犹豫,只是身后的刀子再逼近了一分,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的后脊梁一阵阵发寒,下意识便结结巴巴地说道:“我说!我说!” 卫丰眯着眼,并没有因为牢头的话而松懈一丝一毫,刀刃依旧顶着他的后背,沉默着。 “是、是端州文大人要来。”牢头举着双手,丝毫不敢回头看身后到底是谁,眼睛慌乱地四处瞟着,扫过杨茂升所在的牢房的时候,忽然顿了顿,又快速地扫开。 “他来干什么?”卫丰将刀子顶了顶,冷声问道,“难道是为了见昨天收押的人吗?” “昨天?不……”牢头似乎有些奇怪卫丰的问题,咽着口水,放慢语速答道,“文大人来是另有其事,他是为了……” 卫丰正认真思考着,哪知手下制住的牢头忽然一个侧身,屈起的手肘猛地击向了卫丰的腹部! 所幸卫丰眼疾手快,一个缩腹,整个人便飞快往后退了一步,还未站定,牢头的长刀便夹着冷风劈了过来,卫丰冷哼一声迅速闪过避开,屈膝翻滚至牢房大门处,背对着满堂亮光,冷着脸抬起头来。 “果然是你小子!”牢头双手紧紧握着长刀对着卫丰,借着光亮看清了他的面貌,不由得一惊,随即往旁边啐了一口,嘴角忍着兴奋而鄙夷的笑容直勾勾地盯着卫丰道,“你还真是胆大包天!” “你才是胆大包天吧。”卫丰站起身来,看着他道,“上头不见我?是文旭不敢见我?” 牢头的眼神不自觉地飘移了一下,随即发狠盯着卫丰骂道:“你不过是个冒牌货,又有什么资格能让文大人见你?!” “端州文旭,素来与我爹交好,看你这反应,应该早就知道,我就是卫丰不假。”卫丰的声音更冷,提起手中的刀刃遥遥一指,看着牢头的眼神更为冰冷,“可我不明白,明明我昨日进城,文大人是提前知晓的,可为何关押了一夜了,还是‘不见’?” “胡言乱语!”牢头的眼神慌乱了一分,握着刀,更加紧张地看着一脸平静的卫丰大声道,“我还没说你呢!到底对小虫子说了什么,他一个晚上都没有回来!” 小虫子?卫丰想起了之前那提着粪桶、一脸拘谨的年轻孩子,皱起眉来,看来那孩子果真去了绸缎庄,只是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他一夜未归。 他不说话,看在牢头的眼里却是更加可怕,不知道这人到底在酝酿些什么计划,牢头紧张地看着卫丰,忽然眼神一亮,高声喊道:“杀了他!” 一道黑影疾呼而落,狠狠砸在了卫丰的后脑勺之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嘭响,正凝神思考着的卫丰脚步一个趔趄,惊讶地回过头去。 在他的身后,持着一根棒槌的狱卒一脸震惊,正是先前出恭久久未归的那人。此时一见卫丰居然还未倒下,又咬牙高高举起手中的棒槌,狠命地往卫丰脸上砸去!(未完待续。) 2-165 幕后黑手 正午时分,日头高悬,毫无顾忌地在略城高低屋檐之上洒下一片片暖熏的氤氲,经受数天寒风的略城第一次散发出温柔的光芒来。 热闹的街坊楼市与肆意高扬的欢声笑语止于一家绸缎布庄之外,长街左右行人稀少,对门冷清的饺子摊上,一路人百无聊赖地坐在长凳上,不知道在等着什么人。 “什么人啊这是,这么久都没回来。”路人嘀咕着,随手去翻看案板上的锅碗瓢盆,随后又嫌弃地擦了擦手,往着摊子两旁张望。 长街一端远远走来一年约十七八的少年来。 这少年衣着略显简朴凌乱,步伐焦急而略不稳,最为显眼的是那张黝黑的脸上,一道淡淡的疤痕划过脸颊,不知是不是小时候与人打架划伤的。少年焦急走来,时不时疼痛似的捂着后脑勺,双眼却越发犀利地往水饺摊上望来。 被委托看住摊子的路人远远望见卫丰的身影,喜出望外,急切走上前去,抱怨地看着卫丰说道:“你这当哥哥的怎么回事,这么久才来,知不知道我有事情要办?” 卫丰正恼着自己先前逃狱的时候只是勉强脱身,没能将杨茂升一道救出来,此时一见这路人好像认识自己似的,不由得一愣,迟疑而警惕问道:“你是谁?你认识我?” “没事儿谁愿意认识你啊。”路人没好气地指着汤水早已冷掉的水饺摊上,冲着卫丰道:“你妹妹让我帮忙看着,说是你一会儿就来,你干嘛呢这么久?” 卫丰心中将这句话过了一遍,才勉强听明白这话里的意思,可是心底却更加不明白。这处水饺摊是一处接应地点,如果先前情报没错,接应的人应该是卖水饺的老头儿,怎么忽然又冒出来什么妹妹? “你是说,我‘妹妹’知道我会来?”卫丰挡住路人的脚步,指着自己的脸,迟疑问道,心中不祥的预感更加明显。 路人急着离开办事,推搡着卫丰想要越过他离开,无奈停下看着卫丰道:“是,说是像你脸这么黑、还有道疤的哥哥,等你来收摊子呢。” 等路人骂骂咧咧地离开,卫丰才安静走到水饺摊子上,抬头看了一眼,发现绸缎庄的大门紧关着,又低头,取来长勺搅了搅锅里的汤水,发现早已凉掉了,里面不知还有什么密密麻麻的黑点,大概是早已发霉坏掉了。 卫丰皱了皱眉,放下勺子,往绸缎庄的大门走去,临走得近了,才发现门并未紧关,只是虚掩着没有上锁而已。 没有任何声响。 卫丰往后退了一步,看着那两扇漆得墨红的大门,叹了一口气,抚摸上后脑勺的肿块,心中对那狱卒的狠手又破口大骂了一番,只恨自己一时轻敌了,居然中了这等无脑的蛮打。 该来的总要来。 “杨叔,等着我啊……”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大门,迎着腐臭的浑浊气息往黑暗深处走去。 阴暗的牢狱之内,杨茂升双臂被强横困在刑架上,脑袋耷拉着,被冷汗浸湿的黑发紧紧贴服在脸颊上,血水渗出了囚服,从他的脚尖一滴一滴淌落。 “到底说不说!”有人一鞭子挥落,狠狠地抽到了杨茂升的身上。 杨茂升一声闷哼都没有,强忍着咬牙过后,嘲讽似的抬起头来看着行刑之人,冷笑道:“说什么?我该说的,早就已经说过了!” 坐在角落长凳上的王二用热乎乎的毛巾捂着酸疼的后脖颈,时不时倒吸一口冷气。他此时见杨茂升如此态度,不由得更为恼怒,对着身旁立着的牢头低声道:“老大,冒充军中要人可是重罪,直接抽死他算了。” “加点量,我就不信他什么都不说。”牢头阴沉着脸,看着龇牙咧嘴捂着后脖颈的王二,又不自觉地转了转自己的脖子,好似刀刃上的那股寒气还停留在身上一样,眉头一皱,只是摇了摇头否定了王二的提议。 并不是牢头多重视杨茂升与卫丰二人的性命,身处边关,这种人一天总要死那么一个两个。只是让牢头在意的是,上头居然发下来了命令,说是上头的大人居然要亲自过问。 牢头让人将嘟嘟囔囔的王二扶着下去了,又赏了先前救阵的同僚一些钱,直至牢房里只剩下了他之时,没有任何通报,从门外进来一身披斗篷的人。 那人的身旁没有任何随侍,低低的帽檐遮挡住了面庞,牢头在杨茂升的牢房之外,像是早已等久了这人,立马恭敬地迎了上去,低声问候了一声:“大人,这边请。” 那人伸手取了下遮挡住面目的兜帽,抬起脸来,亲和一笑:“有何进展。” “这人倔得很,什么都不肯说,就是一直坚持要等到上头的人来审问。” “辛苦你了。” 听此人夸慰了一句,牢头满心欢喜却连道不敢,恭恭敬敬地领了那人的赏钱,便识相地开了牢门,退到门外去,以防干扰了上头的秘密事务。 斗篷男子缓缓踱步来到杨茂升的身前,视线一点一点地打量着他脸上的汗与血水,忽然叹了一口气。 隐隐听到动静,垂着脑袋的杨茂升抬起头来,被汗水模糊了的视线缓缓扫过面前全身覆盖阴影的男人,发现并看不清对方的面容,喉结滑动,不知想要说些什么,又颓丧地垂头。 “另一个人呢?”穿着斗篷的人声音亲和,伸出双手,开始整理取下身上的斗篷,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没有另一个人。”杨茂升的意识有些模糊,冷哼一声道:“敢动私刑,把你们管事的人叫来,总有一天……我家将军会让文大人……你们的上司……好好治治你们这些目无法纪的龟儿蛋……” “是吗。”那人轻轻地说了一句,“你居然……认识文大人?” 杨茂升剧烈地咳了咳,低着头,看着从视野周围一点点汇聚到双脚周围的水滴,略带着得意疲惫说道:“文大人……是我们国舅爷的好友,看着少将军长大,还夸过少将军勇武过人……” “嗯?我怎么不记得这回事。”那人故作吃惊地淡淡奇怪了一声。 杨茂升一点一点艰难地将这句话听入了脑中,忽然浑身一震,抬起头来,震惊地看着面前的这人。 早已取下斗篷的文旭端着一碗粗茶细细品了一口,像是嫌弃似的又放下,回过头来,对杨茂升愤怒的视线并不意外,只是又温和地一笑,犹如长辈一般自言自语着:“我说过这种话吗?”(未完待续。) 2-166 阶下囚徒 “文、文大人?怎、怎么是你?” 杨茂升眼中满是震惊,话说得磕磕绊绊,忽然之间想明白了什么,满腹狐疑随即转化为满腔愤怒:“文……文旭!你!是你设计好的?你故意不见我们,故意关押我们,你到底是什么企图!” 文旭啧了一声,摇了摇头,纠正他道:“准确来说,不是我计划好的,我只是个执行人而已。” 杨茂升喘着粗气,试图从刑架上挣脱下来,可惜铁枷锁得太紧,他根本动弹不得,反而像是死到临头的待宰羔羊一般,只能徒劳地发出一阵阵哐当声响。 “为什么?……你,为什么?”杨茂升有些惶恐,想不明白,为何与国舅爷多年交好的文旭,会突然做出这等背叛之事,他怀揣着一丝希望,看着慢悠悠喝茶的文旭,尝试着说服他道,“大人一定是哪里搞错了?我和少将军,您分明认得,有什么误会,我们……” “没有误会。”文旭幽幽道。 杨茂升的话忽然一噎,随即苦笑了起来。既然对方如此明显的表示,他怎么还会想着替对方找好借口? 是不愿意相信国舅爷与少将军……信错了人么? 杨茂升深深呼出一口气,却因胸口的疼痛剧烈地咳出声来,他干涩地笑着,笑声越来越大,好像撕裂了一般,苦涩道:“你……到底计划了多久?一开始就算计好的么?” 文旭认真地回想了一番,摇了摇头,耸肩苦笑说道: “其实我也是受害者。要怪就怪卫若山太过不识抬举,明明看着肥头大耳,私底下比谁都要贪财,可是却非要要求谁都跟他一样装着两袖清风的清官模样?” “我家大人,从来都不会贪。”杨茂升目光灼灼地盯着一脸坦然自若的文旭,“凭你们的交情,任何困难,哪怕是两肋插刀,我家大人想必也会倾其所有帮你。为何要做到如此地步?” “我可不认为他会帮我……”文旭皱眉,双手随意大概比划了一下,“还清这么大的数目。” 杨茂升终于愤怒了:“当初端州修缮,是谁帮你挡下了十万白银的空口!是我家大人!文旭你个忘恩负义的小人!你觉得不是你的错吗?!” “卫若山难道没有错吗?”文旭的表情清冷了下来,看着一身伤的杨茂升淡淡一笑,“说得信誓旦旦什么都帮我,好兄弟?很久以前,我的妹妹因为卫若水凄惨地死在了宫里,他就一句抱歉能够解决得了?因为内疚和报复,他不停地怂恿包庇,兄妹俩放纵着我的所作所为,我的贪念才越来越大。现如今……他明里暗里劝我不成,居然还直接威胁要上京书奏我一折?哈哈哈……凭什么他是国舅爷!凭什么我的妹妹是死人!凭什么好人都让他当了!” “那是因为大人觉得对不起你!他一次又一次给你机会,是因为他相信你!是真心啊!” 杨茂升几乎要咆哮起来,他跟随了卫若山十几年,早已对其脾性了如指掌,只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昔日把酒言欢的卫若山和文旭,此时居然会沦落成这样。 他的一番咆哮,让文旭面露震惊,迟疑着开不了口。正当杨茂升心底对文旭反悔补救存有一丝希望的时候,又听文旭面目狰狞起来,啧了一声,满脸鄙夷,毫不在乎地看着杨茂升说道: “他真心待我那又如何?我只是想要看着卫若山生不如死就行了。” 杨茂升满腔怒火瞬间熄灭,只觉得浑身冰冷,搞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理直气壮的人存在。 文旭默算了一会儿时间,站了起来,又抖了抖斗篷上落下的灰,披上身,从腰间取下一把小巧的匕首来。 杨茂升看着那泛着冷光的刀刃,无奈地扯了扯嘴角,试图说些什么,最终又放弃,只是看向文旭的眼中,再也没有过多的情感。 “那边差不多是时候了。”文旭用手指轻轻地摸了摸锋利的刀刃,用刀尖对着杨茂升的胸口,冷静说道,:“请你去死。” 他的手一点点用力,锋利的刀刃好似无声的水滴一般缓缓滑入杨茂升的胸膛,好像带着对卫家的仇恨一样,尽数倾泻于刀刃之上。 杨茂升的双眼充血,嘴唇不停地颤抖着,看着微笑着杀死自己的文旭低声喃喃说道:“你会有报应的。” 文旭微微一笑,将刀刃捅至最深处,直至杨茂升凝视着自己的仇恨双眼失去了光芒,他才缓缓地从他的胸膛内拔出匕首,扯起杨茂升衣裳一角擦了擦刀身上的血水,低声道:“我知道。” 他转身将匕首收好,又将兜帽戴上,一如前来之时悄无声息地将牢门打开了一条缝,侧身走了出去。 等候许久的牢头在门外有些忐忑难安,此时一见文旭出来了,急切上前行礼,随后低声问道:“大人可是打听出什么了?” “打听到了。”文旭面露凝重,微微有些颤抖,深吸一口气道:“但是,我知道那孩子不是这样的人,可……可是……” “大人?”牢头有些紧张文旭的反常表现,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一脸关切。 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文旭好像受了极大的打击一样,摆手拒绝了牢头的帮助,低声说道: “传令,即刻追捕卫若山之子卫丰,通缉下发北关三城,务必缉拿归案。” 牢头一愣,没想到文大人的命令下的如此突然。他是知晓文旭与卫若山交好对年的,此时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迟疑着不敢接下这道命令:“大人?” “那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又怎么会忍心?”文旭哀哀叹了一口气,看向牢头的目光悲痛,就好像是自己的孩子被逮捕了一样,“已经确认无疑了。” “可是,大人准备……以什么罪名?”牢头想到椴城的卫若山,顿时就打了退堂鼓,希望文旭能不能与卫若山沟通一番,至少不要等自己抓捕了,再让自己这些小卒们背锅。 文旭目光一沉,看向远方逐渐阴沉起来的天色,沉吟许久道:“残杀平民,以权谋私。” 牢头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这罪名若往大了说,可是永不翻身了。 “去吧,绸缎庄,一定要把那小子抓回来。噢……对了,里面的那人,畏罪自杀了。””文旭拢了拢衣领,好像怕冷一样缩了缩脖子,定定地站着交代完几句话之后,见着略城衙役尽数出动,嘴角用力往上一勾,露出了似喜非喜的笑容。(未完待续。) 2-167 何去何从 天锦十五年十一月,北关大寒。 卫若山之子卫丰因拐骗幼女入狱,后又伤害狱卒、越狱私逃,最终在略城一家绸缎庄被捕获。 据说,被逮捕之前,卫丰为泄私愤,虐杀屠尽绸缎庄众人,甚至连路过的某位男子都不放过,被发现之时,该路人已死去多时,蛆虫遍身。而被抓捕之时,卫丰狂暴不止,双眼通红,嘶吼着好似一只野兽一般。 卫氏虐杀案一时震惊北关,贵胄平民人人自危,而一种危险的传言也在越传越广:当年长颐大堤修缮时拒不搬迁的十几户人家,早已在近两年一一死去,而死法与绸缎庄的众人一样,浮肿黑紫,蛆虫散落,很是凄惨。 有人说,是当年卫若山因大坝修缮一事办事不力,为防朝廷追查,与其子下了杀手,甚至连前不久的端州弃尸案,也与卫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民怨沸腾,纵使有人怀疑其中是否藏有阴谋,也在一众咄咄逼人的声讨声下闭了嘴。 北关的风雪很大,挟着血腥腐臭的消息刚刚发往京城,痛心疾首的文大人便与好友卫若山一夜深谈,第二日,卫若山便以入京辩罪的由头暂离椴城,与其子卫若山一同进京面圣。 而远在数千里之外的魏京依旧一片喧闹繁华,只为了即将到来的后位之选。 市井之中,各家各户的小姐们都比不过洪曼青与施洛雪二位的呼声,而在揶揄的嘲讽声之下,司寇准的呼声似乎也并不逊色。 “要说,该是洪小姐坐上那位子,咱们陛下软绵绵的,总该有个女将军来撑撑场子吧。”有人吸溜着面条,剔着夹在牙缝里的肉,含糊不清地说道。 另一说正不耐烦地等着酒水的客人忽然发笑道:“这要是娶了洪小姐这么一吓,更加软绵绵地可怎么办啊?” 在场诸多男客,自然知道所谓的软绵绵指的是什么,都不约而同地露出狭促的笑容来,哄堂大笑。 “诶!要我说啊,还是有一个合适的人选的!”有人高举着一手,试图吸引众人的注意,环视了一周之后十分满意众人的期待目光,得意地压低声音说道,“应该不止我一个人觉得吧,这大魏要是有一位司寇娘娘,那才更精彩呢!” 哄堂大笑,笑得更加痛快与放肆。 二楼雅间,清幽的布局止不住楼下的喧哗,正小口小口地吃着甜点的小男孩抬起头来,一脸天真地问着身边的侍卫道:“四醇,大魏司寇宰相家还有女儿吗?” 侍卫裴四醇的脸上划过一丝不自然的神色,严肃道:“情报上并未提及。” “那他们在说哪个司寇娘娘呢?”小男孩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又天真问道:“那天我们看见的,是施洛雪和洪曼青二人吧?” 裴四醇点了点头:“另外还有司寇家的二公子,司寇准。” “四醇,你知道另一个人是谁吗?”小男孩想起那斜斜靠在司寇准身上的年轻公子,狐疑地皱了皱眉,情报上对这人的身份追查竟然遇到了诸多阻力,不知其背后究竟是什么身份。 “属下不知。”裴四醇为难地皱眉,面有愧色。 “你不知道没关系,我知道就行了。”小男孩笑意盈盈,想起来那人活蹦乱跳的模样和情报上的某人极为相似,机灵的眼睛一转,顺着雕花楼窗望向窗外,红墙黛瓦的魏宫在氤氲的雾气显得飘渺虚无,好似不在人间的无上仙境一般。 魏京入冬,寒气一天比一天重。 传言大魏皇帝陛下的风寒症又复发,罢朝许久,朝中一应事务尽皆送至慈济宫,交由太后卫若水与司寇宰相打理。 有闲言碎语说道,小皇帝是天性好色,纵欲过度,甚至有恶言道皇帝迟早肾虚早逝,一如十几年前驾崩的魏灵帝一般。 唯有施洛雪知道,连鲤是真的病了,病得还不轻。 她三天两头寻着机会进宫请安,在那烧着银碳烘得燥热如夏的皇帝寝宫内,连鲤总是盖着三层厚被瑟瑟发着抖,原本就不大的小脸显得更为消瘦,皮肤蜡黄,整个人像是如窗外凝结的霜花一样。 “下雪了?” 感受到了室内的寒气流动,连鲤微翘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睛,望见了正一脸担忧地看着自己的施洛雪。 她微微一笑,缩了缩脖子,缓缓探出手去捂了捂施洛雪被风雪吹得冰凉的脸颊,心疼地说道:“怎么都不披件斗篷,冻着了怎么办?” 施洛雪摇了摇头,将连鲤的手轻轻放到被子里,又替她掩了掩被子,没有说话。 明明她才是从天寒地冻之中走过的人,可是在暖熏热浪笼罩中的连鲤手脚却更加冰冷。 “小准儿……还是不来看朕吗?”连鲤垂眸,好看的睫毛卷着落寞与失望。 施洛雪抿了抿嘴唇,看着连鲤安慰道:“不是的,司寇公子那儿……今天我忘了去了。我……等会儿出宫再去相府上见见。” “不用了。”连鲤摇了摇头,深吸一口气,忽又绽出笑容伸出手,拍了拍施洛雪的脑袋轻声道,“我的洛洛长得越来越好看了,可有中意的人家?” 施洛雪闻言顿觉羞窘,不知连鲤是否看出了自己的心意,满脸通红,只是抿着小嘴,眨巴着那双好似露珠般的杏仁眼,不肯多看连鲤一眼。 如此模样,连鲤看得清楚,只是又高兴又宽慰,又细细交代她道:“需得你喜欢他,他又喜欢你,尊重你。如此琴瑟和鸣,哥哥才能放心将洛洛嫁出去。若是喜欢哪家公子,哥哥帮你去打听打听如何?” “洛洛没有喜欢谁。”施洛雪红着脸赶忙摇头,微微皱眉,有些不喜连鲤这样急着将她嫁出去的心情。 “若是有喜欢的人……”连鲤眼底划过一丝落寞,唇角又挤出勉强的微笑道,“不要害羞,若是来得及,哥哥真希望替你们主婚。” 她说的这话,透着股不祥的意味。施洛雪先前还扭捏带羞,此时一见连鲤似乎有些自暴自弃的想法,不由得又气又急,站起身来伤心说道: “哥哥不想见洛洛直说便是。每次进宫来哥哥都说些不吉利的话,那洛洛下次再也不敢来扰陛下清净了!” 连鲤一愣,还未说些什么,眼泪儿打着转的施洛雪转身就走,只是临走前气呼呼地迈出了一步,又回过头来,不忘将门轻轻关紧,唯恐风雪湿寒又吹重了连鲤的寒症。(未完待续。) 2-168 云上幻梦 “施小姐还真是关心陛下。” 站在一旁静静看着这一幕的元香叹了一口气,将桌上热好的汤药端来,细细喂连鲤喝下,又替她擦了擦额头上的虚汗。见连鲤没有其他吩咐,元香交代了几句便又关上门离开,给连鲤留下了一片安静的休息空间。 连鲤怔怔地看着那关紧的大门半晌,闭眼,长长呼出一口气。 就是因为知道,才不能让她继续关心下去啊。 连鲤苦涩地轻笑一声,在面前摊开自己的双手,一手平凡如常,另一手却好似被无形的刀劈下一道黑色的血水一样,黑线缠缠绕绕,浑浊不堪,自她的已经延展到了肩膀,好似她日渐一日死沉的心脏一般。 王叔连城回京了,母后的脸色似乎也多了笑容。小准儿天天预习着开春的科考,曼青与洛洛大概也快嫁人了吧…… 反正一切都回归原位了,没有需要她的地方了,就算是现在死去,也不会觉得遗憾吧。 连鲤微微一笑,不知为何心底一阵阵发疼。她吸了吸鼻子,又慵懒地伸了个懒腰,卷紧了被子,浑浑噩噩地又不知要睡到何时。 她在黑暗的梦中世界中踽踽独行,数千年的时光无法熬过。 一声细微的门扇关合声,连鲤微微一皱眉,再睁开眼,却发现天光早已暗下,紧闭的窗扇垂下了锦织的厚帘阻止了一丝一毫的寒气渗进烘暖的屋内。 连鲤的思绪依旧有些浑浑噩噩,瞳孔微微发散,微微张着嘴,视线在头顶那五彩绣金九龙帐顶上停留了好一会儿,耳膜却依旧充斥着虚幻的轰鸣,好似马车自头顶碾过一样的疼痛。 也许她就要死了。 “鲤鲤才不会死,鲤鲤要永远永远留在这里陪着你。”有谁轻轻地在她脑海中一笑,好似银铃声一般清脆动人。 连鲤心中一颤,缓缓睁眼,却发现自己身处一片一望无际的云海之中。奔腾的云流自她脚边流淌,好似海涛般轰鸣翻滚。 她在九天之高的地方摇摇欲坠,抚摸耳畔的轻柔微风足以将她推下云端。 连鲤倒吸一口冷气,心中害怕,下意识便要往后退,却被一双温暖的手扶住,止住了她的脚步。 她咬住下唇,微微侧脸,发现那扶住自己的双手莹润如玉,好似夏夜晶莹的银色卷云般。 “莫怕。这是云桥。”身后那人的声音冷漠而无感,平静地说道,“心无杂念,方行心之所往。” 是谁? 连鲤这才发现,自己根本张不开口,只能随着那人的脚步,一步步踩上柔软的云朵。 亦步亦趋,形影相随,二人黑色的影子在云流上交错分离。身体丝毫不受控制,连鲤只能默默地跟随在这人的身后,看着这人复古质朴的长袍有节奏地随着风飘荡着,好像是世外高人一般。 这是哪里?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清新得几乎不存在的空气入喉,高空清风卷起她飘荡的宽大衣袖,飘飘衣带莹洁无暇,流转着五彩的天光霞色,每跨出一步,连鲤便看见自己柔嫩洁白的肌肤便在趋近透明的霞衣隐隐若现,让她的脸颊一阵又一阵的滚烫。 明明是无比诱人的场面,但在壮阔无边的翻涌云海之上,却又显得无比地圣洁坚定。 她身上就好似披了无尽的晚霞一样绚丽多彩。 等下,她的皮肤……不该这么白的啊。连鲤眨了眨眼,楞了一下, 这衣服,不知为何……咦?好像有点眼熟? 连鲤皱着眉认真思考着,心中忽然一惊,这分明是女装,可自己何曾穿过女装? 更何况是这种不知是哪个不正经的设计的衣服? 知晓情况不对,她的脚步一顿,立马抬头,却发现眼前空无一物,没有云海,没有长袍,只有一望无际的黑暗。 “鲤鲤?”有谁在九天之际轻唤一声,声音缥缈而虚无,冰冷得好似万年冰封的雪山之巅一般,“你可知罪?” 这人到底是谁?她……犯下了何罪? “孽徒!你可知罪!” 那人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心痛与隐忍,简单的四个字,却好像狂风暴雨一般扰乱了连鲤的心智,一股愤怒的情绪无由而生,火烧一样烧红了她的眼。 可知罪?有何罪? 她自一出生便由不得自己,举手投足总会惹来诸多不满与冷眼,父皇早逝,母后疏离,她只不过是个傀儡皇帝,身边一众人等又有谁是真心?! ……皇帝?连鲤艰难地喘了一口气,混乱地摇了摇头,根本不记得自己到底应该如何思考。 安静许久,那人似乎终于平静了下来,疲惫不堪,轻声说了句什么。 无边无际的黑暗让连鲤恐惧,她却抑制不住更多的强烈好奇,到底这人说了什么,究竟……是否会选择杀掉了自己。 “徒儿不孝,师徒多年,未曾令师尊欢颜一现。” 连鲤的脊梁一寒,她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不受连鲤任何控制的,她的身体被另一具灵魂所接管,只能眼睁睁地听着自己的声音,说出不是自己心底所想的话。 是这人的徒弟,那个“鲤鲤”? “事已至此,徒儿唯有以死谢罪。”她的声音十分平静,根本不惧怕死亡。 连鲤一愣,如果这“鲤鲤”说要死,那么自己会怎么样? 她立刻知道了答案。 无数道彻骨的寒意切割她的每一寸知觉,连鲤只觉得自己的灵魂都要被这无穷无尽的杀意碾碎成灰,她的身体终于由自己掌管,可是凄厉的尖叫都不足以舒缓她一丝一毫的疼痛。 鲤鲤? 她的目光依旧涣散,感觉到有温暖的感觉自额上悄悄划过,好像来年的春风一般拂开了她吸了汗的头发。 这声音,连鲤从未听过,却好似熟悉得深入骨髓一般。 师尊? 她的脑海中有谁用怯怯的稚嫩声音冒出这俩字,突兀得快把连鲤逗笑了,这一缓,连鲤便真的虚弱地扯了扯嘴角,眨了眨眼睛,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 一滴泪却悄无声息地从她的眼角滑落,连鲤哽咽了一声,睁开眼,却望见了一张男人的脸。 这男人的年纪正当三四十岁,清俊舒朗,此时正皱着眉看着她,真切的担忧显露在脸上,眉眼间有着焦灼的沧桑之感,就好像是照顾着病儿的慈父一般。 连鲤昏睡许久,还未归来的理智让她有些记不起自己到底是谁,此时怔怔地看了这面带焦灼的男人一眼,喃喃问了一句: “爹爹?”(未完待续。) 2-169 靖王如父 一声爹爹,透着数不尽的眷念和无助。 靖王连城的脸色一白,随即欣喜若狂,像是期待着糖果的孩子一般凑近了几许,小心翼翼地看着连鲤昏睡的面庞,轻声问道:“再……再说一遍?” 连鲤梦呓般的一声过后,又浑浑噩噩昏睡了过去,殊不知,自己半睡半醒之间的一句话,将会搅起这人心中多大的波涛。 靖王见她不再回应,焦急地惊呼一声,冲着门外喊了元香与岫玉二人进来。 “陛下终于醒了?” 听到动静赶来的岫玉咬着下唇,随着元香跨进门来,回头又小心地掩上门外的湿寒。 岫玉身后的元香没有说话,只是迅速来到连鲤的床边,俯下身来,担心地用手背试了试连鲤额上的温度,皱着眉停顿了一会儿,才安心地呼出一口气,摇了摇头,带着歉意对着床边的那人一礼道: “王爷,陛下高烧昏睡多日,杜太医嘱咐需要静养,还望王爷体谅。” “杜太医可有每日巡诊?怎么这么久了,却一点起色都没有?”靖王连城皱着眉,眼底满是隐忍的担忧,看向连鲤的目光中,好似多了一丝慈父柔情。 岫玉在一旁递上来热毛巾,接着靖王的话头,噘着嘴抱怨道:“杜太医虽然每日来,也只是看看陛下有没有发高烧。不知为什么,每每太医大人想要诊脉,陛下就惊醒发火不让人接近,也不知道……” 元香给了一个不满的眼神,制止住了岫玉的抱怨,生怕她惹祸上身,取了岫玉递来的毛巾,小心地替连鲤擦去额上的冷汗,又擦拭浸了汗的发丝,小心地替她盖紧了被子,这才回过身来,对着靖王连城不卑不亢地报道:“太医大人大人说陛下没有再发烧便好。多多休息便是。” 得了心安,靖王舒了一口气,又静静地看了连鲤几眼,稍稍往前一倾身子,探出一手试了试连鲤额上的温度,然后才起身,对着服侍在床畔的元香低声交代了几句,这才转身离开,离去时,不等跟在身后的岫玉伸手,自己便转身掩了门,唯恐因自己多加了连鲤一丝染重病症的机会。 面对着紧关的大门,岫玉这才尴尬地收回手,走几步,狐疑地回头看了一眼。 她自然是看不到靖王离去的身影的,只是内心止不住一阵想不明白的疑惑感觉:说起来,这位靖王爷多年来极少回京,没想到跟陛下还真是感情好呢。若旁人不知情,还以为是对父子…… 岫玉自顾自胡乱猜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赶忙去与元香收拾一番,又安静地等着连鲤下一次醒来的宣召。 她不知道,离开连鲤宫殿的靖王连城没有离宫,而是径直去了慈济宫。 一入寒冬,慈济宫环绕着的肃杀气息更为凛冽,也许是因为偌大的宫殿仅有一后一婢的原因,连城一入殿便觉得吹附在身上的空气更加冰冷。 “这么冷的天,怎的不让石兰烧些银碳来?”连城拂开垂挂的三层珠帘,自顾自入慈济宫偏殿,映入眼帘的便是卫若水身披锦裘,独自一人端坐在一案古琴前皱眉思索的模样。 卫若水听是靖王到来并不意外,没有抬头,只是摇了摇头,又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见过鲤儿了?”卫若水轻声一问,五指轻抚琴弦,弹出无规律的音律来,“还是那样?” 她不冷不淡的态度令靖王连城不由得微恼,只是碍于二人之间的过往,只得淡淡回答道:“还是那样。” “看过了,你就走吧。”卫若水又叹出一口气,不知在思索些什么,只是压住琴弦的指尖仍未有动。 靖王不悦道:“你我之间,非要这么生分吗?” 卫若水的指尖轻轻一颤,琴弦微响,静默半晌,苦涩说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只是这是不可能的。” “你不明白。”连城抿嘴,有些急切地上前一步,看着卫若水事不关己的模样,加重语气道,“那孩子心中是喜欢我的,这些年我亏欠他的,为什么不现在弥补呢?” “你怎么弥补?难道你是想要让他叫你父皇?”卫若水冷笑一声,心思转得飞快,脸上却无过多表情,只是默默叹了一口气,状若忧伤地说道,“你能做的,就是好好当他的王叔,让他万事无忧。” 靖王热切的表情一滞,欲言又止,半晌,终于也认同了卫若水的说法。 他离开太久,也缺席了连鲤的成长太久,更何况二人身份非同一般,无论如何,现在是不可能扳回父子局面了。 “可是……”靖王连城酸涩开口,迟疑着说道,“那孩子,今日喊我爹爹了。” 卫若水摇了摇头,不用她提醒,想必靖王也知道,那一定是连鲤又高烧胡言乱语了,当不得真。 “大概是因为从小到大,所谓父亲,从没有尽到任何责任吧。”卫若水的眼眶微微泛红,别过脸去,低声说道,“那孩子病得重,务必……不要让他知道这些陈年旧事了。” 靖王连城的眼底透着失落,也别过脸去却默默收紧了拳头。 他向来不信任何因果轮回之说,从小成长的环境让他对所谓上天并不有任何好感,只是因为一次又一次的失去而更加怨恨它。如今他一如当年爱着卫若水,甚至因为她的艰辛而更加心疼,却深深知晓二人再无情缘。 在他心如死水之时,上天却给了他一个机会,让他有了一个骨肉至亲的孩子,这叫他又如何放弃?如何收手? “我……我什么都不会说的。”靖王深吸一口气,微微一笑,看着黯然神伤的卫若水,心疼说道,“如你所愿,我会尽一个王叔该尽的责任,只是希望你给我多一点时间,让我多陪陪那可怜的孩子。” 卫若水侧着脸,眼神哀伤,唇角却微微一勾,弧度小得几乎看不见。 珠帘轻晃,石兰领着两个太监进门来,太监手中分别端着两大盆燃烧着的银碳,见过礼,便低着头,一路无声地小跑着,将暖碳分置于各处,轻轻地吹燃起来。 屋内虽然依旧冰冷,只是多多少少,融入了逐渐温暖的温度。(未完待续。) 2-170 流血之夜 卫若水嗅着烧碳的味道,厌恶地皱了皱眉头,石兰应该知晓,因为一些她不愿提及的往事,自从连鲤出生之日起,她的宫殿便不需要烧暖碳。 石兰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将呈奏上来的宫外急报放在桌案上,垂手立在了一旁。 “是我让石兰送过来的。”靖王连城语带关心,离开前还小心交代道,“莫要再伤了身子。” 待他离去,卫若水才缓缓呼出一口气,心中百感交集。现在看来,她成功地让连城误以为连鲤是他的孩子,自己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愧疚。 没了其他人,她疲惫之态顿现,闭上眼,食指轻敲着琴板,缓缓问道:“什么事?” “端州急报。”石兰平静的眼神落在了古琴旁的卷轴之上,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卫若水敲击着桌面的手指一顿,睁开眼,看向桌上装帧精美的急报卷轴,不知为何,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窗外风雨大作,暴雨倾盆。 堙没在风雨中的悲嚎没有人听见,就好像许多年前,魏国皇室不忍提及的那一晚上一般,替史官遮掩去了许多真相。 孝显二十七年,五月三十。自立夏以来沉积多日的闷热暑气终于汇聚成满天乌云,暴雨将至。 魏国宫中一片愁云惨雾,一如沉闷得令人无法呼吸的天气一般。 往日灯火通明的宫闱此时却没了欢歌笑语,没了长袖轻舞。 夜色弥漫,滂沱大雨倾盆而下,夹裹着毁灭一切的气势与杀意,安静而决绝。 黑色帷幕遮掩下,绰绰人影奔袭逃窜,刀刃劈下临死前还来不及发出的一声哀嚎,与新鲜而腥臭的血液味道一同无声弥漫。 偏僻宫殿的黑暗角落,一抹墨色的身影闪过,冰冷的冰蓝软剑裹着滴溅的雨滴划破流淌着生命的血管,又一具尸体悄无声息地倒在她的腿边。 划破敌人喉咙的那一刻,那锦衣宫女便面无表情地抬起头来,四处查看两眼,确定没有任何危险之后,回头向着阴暗的角落点了点头。 瓢泼大雨溅得长廊上几盏灯笼黄纸尽湿,摇曳的灯火朦胧暧昧,挣扎着在那宫女的身影上洒下几缕残缺的光线。 那是一张生硬冷漠的脸庞。 锦衣宫女的脸庞如男人一般棱角生硬,她的嘴唇偏厚实,眉毛偏粗黑,不似魏国女子常有的妩媚动人之态,倒像是从黑夜中突然钻出来的乡村野妇一般。 黑暗角落中人影闪动,一面色惨白的宫装贵妇由两名神色紧张的宫女搀扶着走了出来。 随身的宫女一人前后警惕观望,一人护着年轻妇人撑着伞,显然那雍容华贵的年轻妇人地位并不一般。 年轻妇人的腹部高高鼓起,显然怀着足月的身孕。怀孕之人不得犯虚寒、触湿冷,此时她却迎着大雨,踩着一地飞溅的雨水,艰难地跟随在锦衣宫女的身后。 “石兰姑姑,我们到底该往哪里走?” 扶着魏国皇后的小宫女见到那地上的尸体并未尖叫害怕,只是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看向在前方引路的锦衣宫女,急切提醒道:“雨这么大,再这样下去,娘娘受不住呀!” 听闻此言,石兰回过头,担忧地看了卫若水一眼,又皱眉听了听四周的声响,知道还未走到安全的地方,只好摇了摇头,冷声道:“不能歇。” “继续走。”卫若水的脸色惨白,深吸一口气低声说道。她一手扶着腹部,一手借着身旁宫女的手劲站立着,脚步颤抖的脚步虚散,显然是在艰难忍耐着极大的痛苦。 纵使在这种情况下,她依旧努力挺直后背,默默咬紧牙关,不肯流一滴眼泪花了妆容。 她是大魏的皇后,人前人后,她不能失了该有仪态。然而那隆起如鼓的肚子却像是要与她作对一般,调皮的孩儿猛然一脚,踢得皇后脸色一阵惨白,耐不住闷哼一声,痛得几乎要咬破嘴唇。 前方引路的石兰没有遮伞,任由大雨泼得一身,听得身后的声音,也只是眉头皱得更紧,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她比谁都清楚地知道知道,不能停下脚步。 停下,意味着死亡。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不知属于多少人的鲜血从石兰手上的软剑缓缓流淌,新的旧的,清澈的浑浊的,最终在她的剑尖凝聚成一滴,变成一朵又一朵,大理石板上绽放出鲜艳的血花,甫一溶于雨水,瞬间化成红色的溪流潺潺而去。 风声雨声,脚步声,听在石兰的耳边尽是分明。哗哗的落雨声中,她忽然听得前方草丛一阵轻微的窸窣,不由得面色一寒,示意卫若水一行停下脚步,自己率先提剑警戒,走上前去探明情况。 卫若水的面色更加惨白,扶在侍女手上的十指都忍不住轻轻颤抖。她没有跑,若是石兰都拦不住对方,那么她再怎么逃跑,也都是无用。 一阵夹杂豆大雨滴的狂风刮来,风力之猛烈,竟一下子吹飞了宫女手中遮挡的雨伞,几下翻滚便消失在了无边的夜色中。 随侍的宫女没有惊呼,立马抬起衣袖努力替卫若水遮挡着风雨,可惜雨势渐大,备受折磨的卫若水满脸惨白,发丝纷乱,已经感觉不到雨水拍打在脸上的冰冷。 窸窸窣窣,那前方的草叶摇动,滚出一年纪轻轻的红衣小太监来,那小太监屁股着地哎哟叫了一声痛,随后抱着一包袱的金银细软,一抬头便愣愣看着眼前阴气煞煞的几人。 石兰的脸色难看起来,提剑便欲杀之。 倒是不远处小心扶着皇后躲在廊柱之下的一名宫女偷偷抬头往这里看了一眼,一愣,随即忍不住惊呼出来。 “徐亨!怎么是你!” 那小太监本是欲尖叫抱头跑了的,但不知为何在石兰的威压之下竟无法动弹,只能傻愣愣看着那高悬于头顶的长剑斩落,直到此时那宫女一声惊呼,他才艰难扭动了下脖子,瞥到了那满脸惊讶的宫女,看到了那挺着肚子却面色惨白的妇人,又是一愣,艰难地咽了咽口水。 那喊徐亨的宫女又愣了愣,直呼出口:“你不是在庆元殿待着么?!” “皇、皇、皇后娘娘恕罪!” 太监徐亨这才反应过来,一下子倒抽了好几口冷气,立马将手上的烫手包裹往旁一丢,跪趴在地上,一脸的惶恐,身躯颤抖得如虎口下的小白兔一般,只恨不得把身旁的包裹吞下肚彻底销毁证据。 私盗宫中物品,魏律当剜眼斩臂逐之。 卫若水仿佛看不见那露出金银器物的包裹,只是冷冷看着跪伏于脚下的年轻小太监,仿佛过了许久,那干裂的嘴唇才动了动,发出嘶哑的声音: “庆元殿……如何?”(未完待续。) 2-172 以命换命(1) 总所周知,客栈厢房划分等级,天地二字为尊,向来以天字为首的客房必定是属于尊贵之所。 天四十七,这编号就好像只是个简单的数字一样,内里布置并非奢华珍稀之极。 屋内家具摆放简单质朴,也许是因连日的大雨,屋内潮气略重,简单的一袭床铺显得有些凌乱,素被耷拉着,一边依依不舍地留在床上,另一边却像是被人随意扔下地一般散乱。 桌上茶盏倾倒,地上摔碎了一地瓷片。 随行的两名宫女顾不得自己湿漉漉的衣裳,简单一个眼神交流后便分开,一人行动迅速地简单收拾床铺,小心翼翼替卫若水除去厚重湿漉的衣裳,扶上床稍作歇息,轻轻按摩试图缓解皇后的疼痛,另一人摸索出了床头的蜡烛点燃上,又低头疾步,冒着瓢泼大雨出了天四十七号厢房。 徐亨低眉顺眼地袖着手站于门口,眼珠子却一阵乱飘,似是在寻找什么东西。 石兰发现了他的异样,只得眼含警告瞥了他一眼。 徐亨颤了一下,急忙冲着石兰讨好一笑,凑上前来解释了一番。 “奴才觉着这屋里先前大概住着人,或许……也走了吧。”徐亨的眼神底下带着担忧,一闪而过,毫无痕迹。 石兰并不在意住的人去哪儿了,也许被乱党杀了,也许也像先前徐亨一样带着钱财趁乱逃了,这种人不需要她倾注一丝一毫的注意力。 听到门口一阵摩擦响动,她一抬头,替卫若水换完衣裳的那名宫女从隔壁回来,怀抱着一床厚重的棉被急匆匆走了进来,担心地往身后看了两眼,解释说道:“石兰姑姑,奴婢怕这光待会儿……” 石兰点了点头,长生殿太过阴暗,此时一点光线也会吸引到别人的注意。她接过那床被子抖开,小心地将它铺开悬挂在门窗缝隙遮挡住光线。 不一会儿,先前离开的另一名宫女不知从哪儿端来了一盆热水,还带了蜡烛剪刀棉布之类的事物,甚至还有一盆冷潮的银碳,想必是为了待会儿烧了给卫若水暖暖身子。 石兰难得温和地点了点头,示意她进去,然后尾随其后,立于卫若水的床榻边,默然无语。 艰难一口口深呼吸试图缓解腹部疼痛与胸口憋闷的皇后抬起眼,看着跟随自己多年的黑脸侍女,虚弱地笑了笑,被雨淋湿的发丝粘在额头,显得狼狈又较弱。 “你知道的,这是我自己选的。”卫若水的眼神从石兰身上转到头顶的悬梁,似乎在回忆往事,眼神飘忽留恋,忽而锐利坚毅,“我……从来都不后悔。” “那人……王爷,至今也不后悔。”石兰低低说道,嗓音竟也如男人一般低沉,不是反驳,只是在陈述个事实一样冷静。 卫若水只是淡淡一笑,搭在腹部的手颤了颤,只觉得冰冷的雨水似乎从皮肤渗入透彻骨髓,一阵阵的寒意让她禁不住牙齿打起了冷战,嘴唇青紫之色愈发明显。 “开始吧。”卫若水终于放弃了等待他人营救,毅然决然看向在场的三人,知晓自己的身家性命都要托付与她们。 徐亨眼力劲好,赶紧收了下巴钻出房间,袖手立于廊门外守着。他听着房里一阵阵痛呼,心也随着一跳一跳揪了起来。 他想起房里原先住着的那人肚中也怀着一条小生命,娇娇弱弱如暴风雨中的残荷,在这关节眼,那人可是能跑哪儿去? 但愿你一切安好啊,夏新荷。徐亨默默念着,又缩了缩脖子,夹着雨气的寒风吹裹着钻进他的后脖颈,徐亨一个哆嗦,看向远处的宫殿,不知今晚的魏宫将会死去多少人。 厢房之内,腹中一阵阵的疼痛愈发明显,卫若水隐忍而痛苦地低呼着。宫女握着她的手跪在床旁不停地让她用力,卫若水却觉得全身因冰冷而紧缩僵硬,根本无法舒展。 临时充当稳婆的宫女对这生育之事一知半解,此时跪在床尾,一脸紧张,时不时掀开被子探查情况,面上的神色却越发煞白,眼神越发通红。 宫女紧紧握着皇后的手加油鼓劲,时不时带着求救的眼光看向默默立在一旁的石兰。 石兰面色平静,心却波涛四起,她的手脚根本不敢动弹,只是静静站在床尾,唯恐自己不小心的举动给卫若水惹了更多的痛苦与麻烦。 数次努力,数次呼喊,数次拼了命的用力,皇后的脸色惨白如薄纸,再也无法动弹一丝一毫。 “石兰……”卫若水艰难挤出几个字,眼神飘忽,榻边的石兰闻声而动,迅速跨步上前,接过宫女手中的手,暗自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自己握着的那手冰凉得可怕。 “孩子,不动了……石兰!”卫若水虚弱至极,艰难喘息着,手不自觉地抓紧身下的被单,“我没力气了……动手,快动手……” 石兰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剑尖。所谓动手,自然不是杀人,而是救人。 救的是塌上虚弱的皇后,救的是她腹中艰难存活的胎儿。 “我,我不可以的。”石兰看向气若游丝的卫若水,眼底尽是无可奈何的哀痛。 她不敢动,她不能动。 她会的只是如何杀人,却从未学过如何在大魏宫变的情况下,仅凭热水与剪刀救得大魏最贵重的二人。 “石兰姑姑,奴婢求您了!”先前跪在一旁的侍女眼带热泪,与另一名宫女一起跪了下来,极其哀切,一个劲地冲着石兰磕头,“您若不动手,再晚些只怕娘娘都没了!” 动手么? 石兰握着软剑的手微微颤抖,没有太医,没有针线,如此恶劣的条件下,一旦强行破了腹取了胎儿,卫若水肯定会命丧黄泉。 那么,不动手么? 卫若水早已感觉不到疼痛,眼神麻木散乱地看着石兰,嘴唇微动,还未来得及呼一声,便昏厥了过去。 这一闭眼,不知生死,石兰黝黑无感的表情终于乱了。 她在宫女们满含期望与悲痛的眼光中颤抖着拿起烫过烛火的剪刀,对着那隆起的腹部,迟疑了几秒。 只是几秒,她的表情忽又坚决,转身跪于床尾,双手探入卫若水撑开的双腿之中,颤抖着摸索到了隐隐露出的胎儿头顶,用尽全力无法将其挪动一分。 山穷水尽了。一旦破腹卫若水就要死。 她深呼吸一口,目光趋于平静,手中的剪刀稳如群山,小心而仔细地将产道剪了个豁口。 卫若水已经虚弱不堪,连痛呼的力气都没有,只是闷哼一声,便翻着白眼疼晕了过去。 石兰在宫女震惊睁大的眼神中,面无表情地将带血的胎儿缓缓取出。 她的手里轻轻抱着的这一团沾着鲜血与胎水的肉团。 石兰面无表情地低头翻了翻婴儿的腿。 是个男孩。(未完待续。) 2-171 天四十七 眼见太后发话,徐亨却不敢开口半句,跪伏的姿势更加贴近地面,瑟瑟发抖,唯恐一言丢了性命。 站在徐亨身后的石兰并不说话,只是用那剑尖指向小太监的脖子,雨水血水凝聚成一滴滴落至徐亨的脖颈,冷戮的凉意渗得徐亨差点湿了裤裆。 “回、回禀皇后娘娘,奴才才从庆元殿逃了出来,乱党已经攻入前殿,陛下……奴才、奴才不知啊!” 那嗓音到后面简直算得上是难听的尖叫,徐亨哭丧着脸,一个劲地摇头表示自己并不知情,涕泗横流,直至石兰的剑尖又触到了徐亨的皮肤,他满脸惊恐更甚,磕头继续说道:“奴才看见乱党四处杀人……看守陛下的太医都已经逃了,这……奴才……” 他的话因害怕而更加混乱,但是在场的人都知道,太医都逃了,乱党已入前殿,那尊贵的皇帝陛下再命大,想必也无法活了。 “宫城皇卫可有动静?”卫若水轻叹一声,仍旧怀着最渺茫的希望。 徐亨跪在地上,使劲摇头,倒是想起了一事,不大确定地说道:“先前听人提过京郊外有救兵,但奴才不知真假。” 没有任何救援。 卫若水的身躯在雨中微微摇晃了一下,抚着孕肚的纤纤秀手顿了顿,脸上哀戚之色一闪而过,只是高高在上地看了一眼跪地求饶的徐亨,又扫了一眼那显金露银的包裹,心中郁结之气顿生。 树倒猢狲散,叛军攻入宫闱,这些个狗奴才却想着舍下主子,苟活一世。 卫若水头痛欲裂,正要抬手让石兰动手除去这不忠心的小太监,扬起的手忽然一顿,面色巨变,惊恐地放手轻抚腹部,惶然地看向石兰。 “石兰……”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颤抖着,似乎在犹疑,不敢相信,一直疼痛不已的腹部似乎安静了好一会儿。 然而临产前的安静,更暗示着更为危险的死亡。 “石兰!” 腹部突如其来一阵撕裂的疼痛,卫若水哀嚎出声,整个人摇晃了一下,膝盖一软,便硬生生地跪倒,扶着剧痛的腹部,哀嚎出声。 一听那声痛呼,正持剑威胁着徐亨的石兰毫不迟疑,一个旋转回身便收了剑,迎上去搀扶着因剧烈疼痛而扭曲着脸的魏国皇后,冷漠的脸上带着些微不可见的关切与焦虑。 跪伏在地上满身冷汗的徐亨太监不知自己方方逃过一劫,只是眼珠子咕噜噜转着,瞥了一眼卫若水渗出血的裙腿,又飞快瞥了一眼石兰腰间的滴血长剑,心中紧张不安更甚。 如果皇后出事了,那么石兰必定不会放过自己。 若是能够趁机会表明忠心,说不定还能活一条命。 徐亨冒着一身冷汗,忽然脑中一闪,抬头欣喜道:“奴才,奴才知道有个可以容娘娘暂时躲避的地方!” 安抚着皇后的石兰闻言回头,并不见高兴的情绪,只是平静而毫不迟疑地说道:“带路。” “是,是!”徐亨张嘴一愣,随即赶忙从地上爬了起来,往外走了一步又回头不安说道:“是御花园偏旁一隅,长生…… “带路。”石兰的声音更冷,惊得徐亨连下文都不敢继续,一个哆嗦急忙扭头带路去。 石兰搀扶起痛欲昏厥的皇后娘娘卫若水跟随在徐亨的身后,感受着雨水侵入衣裳的寒意,不知为何,她的心却松了松。 无论前方是否有希望,她都要替卫若水前去试一试。 ?徐亨一路低头疾走,心中却在夸赞着自己机灵,也顾不得那细软包袱,弓着腰,抬着一手的衣袖,徒劳地遮着大雨,引领着石兰几人,穿梭过夜色中高低回环的廊桥,离着魏宫中心越行越远。 ?石兰听着远远刀刃相接的金属碰撞声与宫人呼喊声在雨声中渐渐消失不见,略一回头却仍能看见宫墙角落燃烁起的火光,脸上寒色更重。 环环绕绕,周遭的风景尽皆模糊不清,石兰按照这记忆中的宫城路线对照一番,发现居然走到了长生大殿境内。 长生殿,在石兰的记忆中,不过是魏国皇帝挥金建造的一处穷奢享乐之所。只不过建造的样式特别,回环旋绕,若是单从外观上看,一纵圆墙,并无入口,此时看来,确实是藏身的好地方。 徐亨站在圆墙外一处,按着墙上陷下去的砖块,结结巴巴地向着石兰解释道,先前他替着某公公送过东西进来,因而得知了入门的方法。 情况紧急,石兰警惕地查看四周确保安全之后,便携着卫若水等人进了长生殿。 暴雨淋漓,长生殿却一片死寂,石兰第一次进入到长生殿,只是心中猜想着,大概是里面的美女歌姬也听到了风声,早就卷了细软趁夜逃跑了。 殿前只有几盏稀疏的灯笼,她们只得靠着晦暗不明的光线,路过一片偌大的广场,又随着徐亨摸到了殿后的一幢圆楼的内部。 “就是这儿了。”徐亨说着,脸色有些兴奋,引着他们往楼上走去。 石兰抬头,站在圆楼的中心底部往上看去,只见黑漆漆的楼道环绕在自己头顶四周,不由得一阵皱眉,总觉得这圆楼的布局有些诡异。 不知是谁设计的,这圆楼上的数十间厢房齐齐向着圆楼内部,站在楼道底端的人往上看去,就好像被无数张黑色的巨口包围着。 如此压抑的氛围,石兰不由得多了个心眼扶着卫若水跟上前去,一路提防着徐亨做出什么背叛之事。 然而徐亨却好像没看见石兰的地方一般,好似串门一般熟门熟路,领着她们几人在一厢房前停下脚步。 徐亨不好意思地看了石兰一眼,上前去小声地敲了敲门。 “里面有人?”石兰冷声道,一手欲提剑杀之。 “别着急呀。”徐亨赶紧举起双手示意自己的不二之心,义正言辞地声明道:“我就是敲敲门看看里面有没有人,万一有人在就不好了可不是?” 他说的在理,石兰却觉得内有隐情,只是目前更加急需的是让卫若水安全生产的环境,只好把此事作罢。 得了石兰的同意,徐亨便推了门率先进入屋子。 待发现徐亨带他们来的屋子简单干净,石兰脸上僵硬而凛杀的神色才略微缓和。 她留了个心眼,进屋的时候顺便瞥了一眼厢房门牌上的房号。 天四十七。(未完待续。) 2-173 以命换命(2) 是个男孩儿,是大魏未来的皇储。 石兰的表情并没有多大欢喜,眼底甚至透着股冰冷的意味,也许对她来说,这孩子并非期盼之物,只因为他的到来令卫若水如此艰辛。 两名宫女却望着石兰怀中的婴儿喜极而泣,又哭又笑了起来。她们的笑声在这阴沉的夜色中太过难的,唤醒了因疼痛而昏厥过去的卫若水。 卫若水没有多余的力气做出表情,望着石兰与那胎脂与血水裹身的婴儿,眼底却带着劫后余生的色彩,随即一黯,眼中的光线开始一点点消逝。 “是个小皇子呢!”一名宫女面露欣喜,松了一口气赶忙迎了上来,她看着石兰用笨拙的姿势抱着那孩子,不由得一笑,用一种轻松调侃的语气对着石兰说道,“姑姑从未照料过小孩子,还是让我来吧。” 徐亨太监在房外听着动静,长长呼出一口气,然后心又极速悬了起来。 可是那孩子怎的……没有哭呢?他的心里奇怪地念叨了一句,自顾自摇了摇头,生产这事儿他还真不了解,想起方才皇后娘娘撕心裂肺的尖叫,还真是心尖儿还不自觉地颤了两颤。 “娘娘,您看……娘娘?” 另一宫女回头想要向皇后娘娘禀报这好消息,忽然出了一身冷汗。她这才发觉,手中紧握着的卫若水五指冰冷得可怕。 宫女尖叫一声,飞快地往旁退开了一步。石兰正皱着眉盯着那安静得异常的孩子若有所思,闻言面色一凝,终于发现了卫若水不对劲的地方。 “姑姑!姑姑您看!”小宫女面色苍白,指着卫若水身下的那床素被,急得跳脚,“血!血!” 卫若水身下的那床被子,悄然之间已经被浸湿了大半血迹。她的脸色极其苍白,冷汗流淌,眼白上翻,浑身开始剧烈地痉挛起来,甚至牙关之间咯咯作响的声音也能听得清晰无比。 石兰一手紧紧握着卫若水的手,另一手无措地抓紧浸血的棉被,眼中第一次出现了茫然的情绪。 “姑姑,血太多了!”小宫女无措哭着,立在一旁。 倒是刚抱着孩子哄着的那较为年长的宫女忽然眼前一亮,冲着外头大声喊道:“徐亨!徐亨!进来!” 正蹲守在门口百无聊赖的徐亨冷不丁打了个颤,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急急忙忙开门一闯,看到那片血色之后哎哟大叫一声转身用衣袖挡住了双眼,另一手往身后不停指着,“你、你,知不知道这是犯忌讳的事嘛!” 抱着孩子的大宫女脸色一怒,上前一把扯着徐亨的耳朵提防他再看见什么不该看的东西,怒声道:“你对这里熟悉,赶紧去找找,针线,烈酒,什么都行!” 徐亨一边捂着耳朵直哼哼,一边抱怨叫道:“奴才也只是来过几次,何况这里又怎么会有针线……” “这里那么多厢房,女儿家的房间,怎么可能没有针线!”大宫女的话越说越没有底气,只是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的动静,又急又气,一把将他推了出去,“反正你要找来!若是找不来,你这条命也没了!” 随着嘭的一声关门响声,徐亨哎哟哟叫着勉强停住了脚步,嘟囔了两声,拍拍屁股,眼珠子忽然一转:此时动荡,石兰必定管不着自己了,趁此基会,溜之大吉岂不更好? 他嘿嘿一笑,随即一溜烟儿消失在了长生殿的夜色之中。 房内的四人却不知,徐亨到底还会不会回来。 大宫女将小皇子小心地放在一旁,指导着小宫女取来热水热毛巾,自个儿拎起袖子,双手为掌,便要去碰卫若水的身子。 石兰眼疾手快,一把将那大宫女的手握住,手劲之大,疼得大宫女脸色都变了。 “石兰姑姑!您放心吧,奴婢入宫前替人打过下手,这大概是胎盘滞宫的淤积之状,若不赶紧的,皇后娘娘这点儿金贵的血都要流光了!”大宫女见到石兰眼中的寒意不由得一阵发慌,只是情况紧急,不得不扬了嗓子来提高自己话语的权威性。 石兰略一犹豫,这才松开了手。 大宫女心系卫若水的安危,径直拿开了石兰犹自停在半空的手,又探出双手,不停地替卫若水按压着宫底部,像是要把她肚子里的东西全都按压出来一样。 卫若水就好像是淋过雨的孔明灯一般,瞳孔涣散,随着大宫女一下一下的按压,身下的血流更多,尽是夹杂着鲜血的脏污颜色,与越发浓重的火碳味混杂成奇异而难闻的味道。 “不行,娘娘身下伤口不缝合好,只怕是熬不过去这一关了!”大宫女的额头上尽是冷汗,不知是怕还是急,连她的唇色也变得苍白了起来,“去看看徐亨来了没有!” “奴婢这就去!”打着下手的小宫女闻言应了一声要站起,石兰却一把拦下,没有多说一句话,径直出了门去找徐亨的身影。 “继续!”大宫女根本没看石兰离去的背影,只是专心地按摸着卫若水的腹部,咬牙继续替她推送着滞留的脏物。 小宫女看着那一股股血液,脸色发白地用干净的毛巾捂着卫若水的伤口,怎么也想不到,人的身体也可以流这么多的血。 过了一会儿,石兰面色铁青地大步跨入房间,一手将剑握得紧紧地,冷声道:“他跑了。” 正替毛巾换水的小宫女闻言一愣,泪水就掉了下来,张大嘴愣愣地一抬头看着依旧没有任何反应的卫若水,呜咽一声哭了出来:“怎、姑姑,娘娘怎么办啊……” “哭什么哭!”大宫女听到石兰的话只是用力地眨了眨眼,头都没抬,交代说道,“烧炭!” 小宫女明显不知道烧炭是用来做什么的,只是依旧哭哭啼啼地沉浸在被抛弃的绝望感中,抹着眼泪转身去加火,边吸着鼻涕边难过地嘟囔道:“徐亨你这王八蛋,没有针线娘娘该怎么办,你跑了我该怎么办……” 石兰没有作声,只是看向忙碌的大宫女的视线依旧冰冷,只是一眼,她看见了对方眼中真切的焦急与决绝,紧握在腰间的剑这才松了一分。 “必须止住血。”大宫女看向那盆烧得暗红的炭火,心中也觉得有些冷得渗人,她又看向石兰,知道对方是将皇后放在最重要位置的人,于是便平静说道,“你必须来帮我。” 石兰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正要蹲下,却听见,身后的厢房大门,响起了一阵悉悉索索的剥啄声。(未完待续。) 2-174 以命换命(3) 有人在门外。 那小宫眼神一亮,以为是徐亨回来了,面露欢颜就要跑上去开门,却被石兰一把拦下。 石兰的手又握上了腰间的软剑。 按道理来说,她们的门窗的紧闭的,连门缝里也塞着布条,在外看来必定是黑乎乎的一片,无论是谁,都不可能在这种时候找上门来。 小宫女这也才反应过来,若是徐亨回来,直接叫门便是,又怎么会发出这种古怪的声响? 那悉悉索索的剥啄声好像是有谁用指甲在扣门板的缝隙一样,令人听得毛骨悚然,摸索着响了一会儿,大概是见没什么反应,停顿了一会儿。 她们开始听见一种拖动着东西离开的声音,窸窣,窸窣,一阵一阵有节奏的、令人发寒的拖动,就好像一个没有脚的人用双手撑着残废的身体,在门外沉默地走动一样。 拖动了几声,那声音渐渐远去,大概确认了屋里没人,提前离开了, 石兰依旧警惕着门外的动静,微微皱眉,早已吓坏了的小宫女使劲憋着哭腔看向石兰小声问道:“姑姑,那是什么东西?” 她话音未落,紧闭的厢房大门忽然被一股力量猛烈撞击,那力气之大,将覆盖着厚厚棉被的厢门撞得几乎变形。 小宫女吓得惊叫一声,石兰都来不及捂住她的嘴。那门外的东西好像得到了某种信号一样,停顿了几秒,下一瞬间便用更加猛烈的撞击来回应,撞击的速度越来越快,好像是饥渴难耐的野兽发现了猎物一般,疯狂地撞击着,撞击着。 门框之上的灰尘尽数洒落,原本就不够明亮的厢房空气顿时有些污浊起来。那疯狂撞击着大门的某物越发着急,从有些摇晃的门扇后面发出“呃呃——”的声响,听起来好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的女人,发出濒死时刻的哽咽嘶吼。 房内的四人屏住呼吸,石兰早已握剑待发,等待着厢门被破坏的那一刻,尽快杀死这不知为何物的闯入者。 正当她们的神经紧绷的时候,就听见一枚小石子飞落的声音,石兰一愣,随即又听到响亮的乒乓一声,她的眉心又是一跳。 有人在外面,试图引走这门外的怪物吗? 果不其然,门外的东西不再专注于破坏厢门,而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响声吸引走了注意力,拖长了声音低吼了两声,随即又是一阵衣物拖动的声响。 石兰没有放松警惕,等那拖动的声音远走了之后,便又听见一阵尽量放轻的快速跑动声,有人隔着窗纸与棉被,小声地敲了两下门板。 远远地又传来了那怪物的低吼声。 “快开门,是我啊!”徐亨焦急的声音自门窗之后传来,小宫女眼中惊喜之色一闪而过,随即欢喜奔上前去手脚利索地开了门。 徐亨气喘吁吁地侧身闪了进来,回身便飞快地用手将门板压上,脸色发白地将几道门栓尽皆带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飞快退离了门。 等了半晌,那怪物远远近近的呻吟声终于再也听不见,徐亨憋着的一口气这才长长地呼了出来,拍着胸脯犹自后怕地叫着娘。 “那是什么东西?”小宫女满脸担忧地看着徐亨,关切问道,“你怎么着才回来,受伤了吗?” 徐亨略带歉意地笑了笑,摇了摇头,看向小宫女的眼中难得带有一丝柔光,随即连额头上的汗水都来不及擦,从怀中掏出一盒针线来,喘着气道:“这里的房间都有些古怪,针线盒的地方有点远。我为了避开那些东西还绕了路……” 石兰沉默了一瞬,接过徐亨手中的针线盒,递给了忙活着的大宫女道:“有用吗?” “有是有,就怕娘娘受不住这疼!”大宫女心疼地看了一眼昏睡的卫若水,不知这金贵的娘娘该要受多大的罪,她又看了一眼针线盒道,“胎衣先前已经按出来了,可是伤口还未停血……这东西脏,没有烈酒过针,就算救下来了,奴婢只怕往后娘娘的日子又要多受罪了!” “没事。”石兰将床头的一盏蜡烛移来,放在床尾的一方小凳上,将那灯芯挑高了,让更为光亮的烛火照亮了卫若水的身躯,“用火炭。” 小宫女见状大概是明白了什么,一个摇晃差点儿晕了过去,脸色都惨白了。 听从石兰的吩咐,她将毛巾卷起塞入卫若水的口中,压好舌头,为的是让皇后娘娘待会儿不要伤到自己的姓名。 做完这一切之后,小宫女飞快转过脸去根本不敢看,倒是徐亨为了避嫌,索性也拉着她往角落看不见的地方待着去。 “方才,那是什么东西?”小宫女偷偷瞥了徐亨的鞋底一眼,发现一溜血渍残留在他的靴底,而徐亨走过的地方,一一印下了血色的脚印。 徐亨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下,嫌恶地皱了皱眉头,显然也感受到了小宫女害怕的眼光,避着石兰的视线,悄悄地拉过小宫女的手低声道:“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看着像人,可又不是。下次没有我带路,你千万别跑出去了。” 小宫女坚定地点了点头,目光一柔,忽然又低声委屈道:“我还以为你先前跑了呢。” “傻丫头,我怎么会。”徐亨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看向那小宫女的目光显得真诚至极,压低声音道,“总有一天,我会带你出宫去的。” 小宫女高兴得点了点头,笑意刚刚浮现上脸颊,却被一声尖厉的惨叫声给吓得凝住。 卫若水明明是已经耗尽最后一丝力气的人了,却在那伤口缝合与火炭灼烧的刺痛中再次惊醒嘶嚎起来。 石兰的眼中是隐忍的痛苦,她用那双粗糙的手用力撑开了卫若水的双腿,再以双腿压住卫若水不停挣扎的上半身,唯恐她痛极之下,会做出什么难以挽回的事情。 “按住了!”大宫女低喊一声,手中那一带血的银针停在燃烧的火焰上几许,毫不迟疑地收回,挽起,刺破,拉扯,缝合……她的脸色越发凝重,手却越发平稳。 明明只是数下缝合的时间,却好像有一个晚上那么久。 直至声嘶力竭的卫若水昏厥过去数次、再也无法用力挣扎的时候,大宫女才呼出一口气,转身小心地放下那早已沾满血迹的银针,虚脱一般,缓缓看向面色同样惨白的石兰,点了点头。 石兰。卫若水白得像一张纸的脸色十分难看,她的视线涣散着,艰难地无声喃喃着,石兰,石兰。 石兰轻轻地靠上去,握住了卫若水的手,低声说了一句什么。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火炭焦味与血腐腥味,早已腿软的小宫女终于忍耐不住,腿一个发软,就着徐亨的搀扶,转身跪在地上哇哇大吐了起来。(未完待续。) 2-175 以命换命(4) 经过几番波折,一夜的喧嚣过后,疲惫的情绪便被放大数倍作用于身。早已疲惫不堪的小宫女倚靠在墙角沉沉睡去,轻抱着幼婴的大宫女也强打着精神听着窗外的动静,徐亨也困乏至极,靠在门扇上,时不时揉着眼睛打着哈欠,抬眼看了一眼床那边的两人,暗自摇了摇头,又困顿睡去。 唯有石兰一直陪伴在昏睡着的卫若水身旁。她静静地坐在床被旁边,面色平静,那双眼却淡淡地紧盯着卫若水的睡颜,眼底的泛水柔情未被人看见,她不知这样看了多久。 床上白如宣纸的人儿终于轻轻动了动,细微得就像是幻觉一般的声音轻喃道:“石……兰?” 石兰眼中的温柔一凝,转之化为强忍着的惊喜,快速而轻柔地俯身上前,握住了卫若水冰凉的秀手,轻轻回应道:“嗯?” “我……”卫若水好似还想不起到底发生了什么,浑浑噩噩,又极其缓慢地眨了眨眼,轻声道,“孩子……呢?” 听到动静的大宫女早已侯在了一旁,尽管满脸倦色依旧保持着恭敬的态度,抱着怀中的小婴儿欣慰笑道:“恭喜娘娘,贺喜娘娘,小皇子一夜安静得很,可是乖巧了,大概是体贴娘亲的辛劳吧……” 她只顾着高兴娘娘安全醒来了,却不知道自己一番没有多虑的话在其他人的耳里听来,并不是值得高兴的事情。 刚出生的小婴儿又怎么会懂得人心,又怎么会一夜未啼? 卫若水仍旧沉浸在疼痛之中,尚且不能听得懂这话里潜藏的意思,石兰又一心系在皇后娘娘的安危之上,并未对这刚出生的孩子倾注多大的注意,只是眉头微微一皱,并没有说话点破。 倒是刚醒来的徐亨多了一个心眼,莫不是小皇子出什么事情了? 他刚想着要怎么才能不犯忌讳提醒几句,忽听得远处一声奇怪的震动,像是老旧腐朽的门扇终于被缓缓拉开一样酸牙的吱呀声,听得几人心肝儿恐惧地颤了颤。 接下来迎接他们的会是宫外来的救援,还是另一场屠杀? 小宫女害怕地拉紧了徐亨的衣袖,倒是徐亨脸色害怕神色不多,起了身冲着卫若水与石兰一礼,自请出门探查情况。 卫若水依旧虚弱,只是点了点头,石兰的薄唇抿着,打量了徐亨两眼,也才点了点头。 徐亨刚要出门,守在门口的小宫女便忍不住上前,想要一同前去。徐亨劝说了几句不成,又请了皇后的命令,这才让小宫女得以守在楼下。 二人离开之后,石兰沉默着站起,走到大宫女的身旁,依附在她的耳旁轻轻说了一句什么。 大宫女满脸惊骇,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抱着的襁褓中的婴儿,悄悄用手背试了试婴儿略显苍白的脸颊,那冰凉的触感让她无措,酸涩的呜咽之声被迫强忍在喉间。 石兰摇了摇头,伸手接过大宫女怀中的婴儿,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目光依旧游离的卫若水,呼出一口气,抱着孩子就要往外走去。 “石兰,石兰……孩子呢,孩子呢……” 卫若水喃喃念着,努力地将目光转移到石兰的身上,紧紧盯着她怀中的襁褓,不解地看着她小声说道:“我的孩子……为什么不给我看一眼呢?” 石兰紧了紧手中的襁褓,低头看着孩子皱巴巴的苍白小脸,摇了摇头,平静说道:“他睡了。” 大宫女的眼睛红了,转过头去不忍再看。 “睡着了啊……”卫若水轻轻一笑,深吸一口气,定定看向石兰道,“给我看一眼就好了,就一眼……” 石兰静静地站着,不知是该拒绝,还是该转身就走。 无论哪种方法,她都知道,卫若水将会伤心欲绝,痛不欲生。 “先让我抱他睡一会儿吧。”石兰远远地站着,没有走近一步。 “石兰?”卫若水不解,痛苦地皱了皱眉头,呼吸开始急促起来,“你为什么不让我看一眼?我的孩子呢?” 石兰眼中悲色一闪而过,低头又将怀中冰冷的小婴儿轻轻抱了抱,抬头对着卫若水轻轻摇了摇头,低声说道:“等你……好一些……” “给我!”卫若水的声音忽然严厉了起来,她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显然已经猜想到了最为可怕的结果。 石兰往后退了一步,不忍将这苍白的婴儿送到卫若水的面前。 “不,不可以……”卫若水的脸色比生产时更加惨白,强作精神,挣扎着想要坐起来,眼神却紧紧盯着那团小小的身躯,摇头喃喃道,“我的孩子,不可以……” 大宫女悲痛之色越发浓郁,双手紧紧绞着,只觉得心都要碎了。 厢房安静至极,只有卫若水不敢置信的啜泣,还有她如魔怔一般的喃喃自语。 “我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卫若水一手紧紧捂着难受的胸口,望着那小小的襁褓哭嚎至失声。 她费尽千辛万苦想要保住的,不是个死婴,而是曾经有那么一瞬幻想过的,绕膝欢叫着自己娘亲的孩子。 石兰默然站着,没有动,眼角隐有水光,痛苦于卫若水的痛苦。 “我的孩子,给我,给我……” 卫若水哭得悲痛,不是干脆的嚎啕大哭,而是哽咽着喘不上气的折磨。 她不顾浑身的疼痛,挣扎着坐了起来,还未坐稳,便因太过于虚弱而差点儿摔下床榻去。 眼疾手快的大宫女上前一步扶住了卫若水,悲声喊了一声娘娘。 卫若水好像没有看见她一样,满心满眼都在那孩子身上,艰难地扶着床沿,发丝凌乱,一步一步缓缓走来。 “石兰,求求你,我求求你了……”卫若水一个趔趄,瘫着跪坐在地上,呜咽地哭嚎着,哀戚至极。 她看着那没了气息的婴儿,颤抖着伸出了双手。石兰沉默着,半晌,终于将手中的孩子递向了卫若水。 她才伸手,卫若水便视若珍宝地急切抱过,轻轻地将那死去的孩子搂抱在怀里。 婴儿浑身肤色如常,唯有脸庞涨得浮肿,小嘴抿得紧紧,那双眼睛也许从一开始就未曾看见过这个世界。 卫若水呆呆抱着,似乎察觉不到泪水顺着脸颊滚落到了孩子冰冷的脸庞之上。 忽然,卫若水听到了身后一声细碎的哼声,她死寂的眼神骤然亮了起来,低头一看,怀中依旧是那浑身浮肿透着冰冷的婴儿。 她的孩子死了。孩子……死了?怎么可能! 卫若水像是被电到了一样将手里死去多时的婴儿放开,猛地退了好些步,用力之猛,甚至于连狠狠撞到了床沿的疼痛都感觉不到。 她的眼神惊恐,看向石兰,拼命地摇头,用尽全身的力气哭喊道:“那不是我的孩子!那不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没有死!”(未完待续。) 2-176 以命换命(5) 她的眼神惊恐,看向石兰,拼命地摇头,用尽全身的力气哭喊道:“那不是我的孩子!那不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没有死!” 石兰疾步上前,险险接住了即将落地的婴儿,紧抱着的手指微微颤抖。 “不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没有死……我的孩子在哪里?!给我!” 卫若水不理会几人脸上眼中的悲伤,不理会身体上如刀劈般的疼痛,喃喃自语,茫然四顾,四处寻找着方才犹如幻觉一般的轻响,犹然已经陷入了疯癫的状态。 “娘娘!”再也看不下去的大宫女跪倒在她的面前,拼命摇着头抓着她的裤腿,放声大哭,“娘娘您不要这样,娘娘!奴婢求您了不要这样……” 卫若水狠狠打开了她的手,依旧魔怔地四处环顾,口中悄悄念叨着什么,忽然脚步一顿,侧耳倾听半晌,忽而眼神一亮,跪下趴倒在地,满眼欣喜地掀开床罩。 她像疯子一般的眼与床下躲藏着的那人惊恐的眼对视,透着股狂喜的意味,面目狰狞。 “我的孩子……找到了啊……” 她贪婪而颤抖的声音阴森至极,看着那艰难蜷缩在床底的女子的肚子,狂躁地伸出手,一把扯住那女子的头发,硬生生将其拉扯了出来。 明明该是撕裂头皮的疼痛,那蜷缩着的女子却也只是极为虚弱地闷哼一声,便被卫若水极其粗暴地拉扯了出来。 床下居然有人,自己竟丝毫没有察觉,是因为太关注若水的事情了么? 石兰神色复杂地看着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女子,眼神停留在那人隆起并不十分明显的腹部上,不知为何,心中不祥之感骤升。 若水她……想要做什么? 石兰抿了抿唇,上前试图阻止卫若水的疯狂举动,却被她狠狠打掉了手。 经历了炼狱般疼痛过后的卫若水,似乎因为丧失理智的疯狂而失去了对疼痛的感觉,只是像受伤的野兽一般紧紧盯着被自己拖出床底的女子,喉间充斥着急促呼吸的声音。 “娘娘?”大宫女担忧地看了眼那在床底躲藏一夜的女子,不知对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更担心皇后娘娘的状态经此举动,会更加恶化。 “你,是谁?” 石兰扶住了虚弱至极的卫若水,看向了蜷缩在地上的那名女子,声音依旧不悲不喜,好像这人的出现,丝毫没有让她意外的情绪。 细细想来,石兰认为自己并未在宫中看到过她,只是从那衣着看来,也不是登记造册的普通宫人。再经由身旁大宫女的几句猜测提醒,又联想起身处的厢房归属于长生殿一带,想来这女子也是被死掉的皇帝陛下强掳进宫的民间女子。 长生殿——今夜不幸驾崩的魏帝连域,痴迷长生炼药多年,十多年前便广招方士,挑选中意的百姓官宦子女,在宫中御花园偏角大兴土木,耗时多年终于修建成长生殿,据说其下密密麻麻数十间厢房,全是世间美貌的**歌姬。 石兰从未来到过长生殿,不止是因为她对魏帝那点儿破事不感兴趣,更是因为心疼卫若水所受的屈辱,下意识便不想去接触魏帝饮酒作乐的地方。 在她的眼中,这长生殿和无数死去的皇帝生前留下的无聊事物一般,都是贪图享受、不思国事的证据。 只是石兰也未曾想到,今夜乱党作乱攻入深宫,又经卫若水生产一事,床底下竟还无声无息地躲着一人。 “我的孩子啊……” 卫若水还处于魔怔,一脸欣喜地拉开那女子护住小腹的手,一手摸着她的肚子,仿佛是在摸她自己已经空了的腹部,嘴里还欢喜念着她的孩子之类的词。 大宫女害怕地上前想要搀扶卫若水,却也被卫若水拒绝。 石兰这才发现,那侧躺在地上的女子瑟瑟发抖,长发遮盖的脸庞被她极力掩埋在臂膀间。她被卫若水拉着的手上沾着血迹,腕部竟是数道刀割过的豁口,伤口虽然已被凝血遮掩住大半,却依旧在极其缓慢地渗着血。 这是个试图自杀过的女人。 石兰忽然想起先前桌旁破碎的瓷片,再想起先前徐亨的一些举动,心中隐隐有了个大致猜测。 她使了个眼色,以担心徐亨为由,让大宫女先行出门与楼下的小宫女汇合,为的是避避嫌,同时还交代了,不许讲任何事情透露一丝一毫。 等大宫女略带狐疑地出了门,石兰才走近那女子的身旁,蹲下半膝,伸手去拂那女子遮掩住面庞的发丝。? “救我……” 那女子似乎刚从昏迷与恐惧中回过神来,声音有些迷蒙虚弱,颤抖着,艰难而徒劳躲避着卫若水充满怪异意味的触摸,发丝间明亮而充满希望的眼光却看向场间立着的石兰。 “你是谁?”石兰的声音冰冷,又是重复地问道。 “夏……谁?夏新荷……” 那女子虚弱至极,只是微微一仰头,黑发散开,映入石兰眼帘的却是一张丑陋的脸。 那脸上遍布划痕,新的旧的,显得整张脸恐怖异常。唯有那双眼睛十分明亮勾人,此时正用惊慌的眼神看着石兰,发出小鹿濒死一样的呼声:“求求你了……救我……” 既然决意死去,又为何在此时向她求救?石兰又站了起来,俯视着的视线停留在夏新荷布满伤疤的脸上,心中却对长生殿与魏帝,产生了极大的疑问。 也许长生殿的内部,并不如她想象的一般简单。 “救我……”夏新荷带着哭腔,徒劳地躲着疯癫的卫若水的抚摸,艰难往石兰方向爬了几步。 她害怕卫若水的眼神,不自觉地捂住肚子,眼中带着怜惜与悲伤,再次看向石兰,哀求道:“我的孩子,求求你救救我……” 看着被夏新荷推开抚摸腹部的手,卫若水忽然狂躁了起来,她清丽的脸庞有些扭曲,咬牙切齿地握着拳,左右狂躁地踱步,冲着地上虚弱的疤面女子大吼大叫。 “那是本宫的孩子!” “我的孩子!” “还我!还我!你休想抢走我的孩子!” 卫若水癫狂如疯,脑海中根本没有任何理智的存在,满脑子只顾着该如何不顾一切手段将“自己”的孩子夺回。 她眼神狂乱,咆哮着,怒吼着,视线有那么一瞬落在了抱着死婴凄然立着的石兰身上,她的表情忽然安定了下来。 那种奇异安静的眼神让石兰第一次生出了害怕的感觉,这种感觉让石兰下意识想要退避开来。(未完待续。) 2-177 以命换命(6) 厢门忽然被推开,在楼下候着的小宫女气喘吁吁地跑进门,表情慌乱地禀报道:“有好些人往这里过来了!很多人,石兰姑姑,会不会是那些杀人的乱党?!” 紧随其后入房的大宫女皱眉摇头焦急道:“徐亨还在前面探查,不知道在哪里。娘娘,我们赶紧走吧!” 石兰皱眉,下意识看向皇后,怅然若失的卫若水怔怔立着,忽然抬头冲着自己的随身侍女怯怯一笑,好似讨要糖果的孩子,不胜娇羞。 石兰微微张嘴一愣,好似恍惚很多年前,自己也看过这样的表情。 卫若水宛若春风的怯然一笑之后,表情迅速恢复淡漠的居高临下:“杀了她们。” 她的声音冰冷,毋庸置疑,好像之前那些疯癫都是幻境。 小宫女还处于报信的惊慌情绪中,尚未听清听清,怔愣之间被回过神来的大宫女一拉扯,便要随她往门外逃去。 可惜她们俩尚未跨出两步,怀抱着婴孩的石兰便提剑飞起,一剑削了那两人的脑袋,干净利落得可怕。 哪怕她们曾经一起救过皇后的命,而皇后现在毫无道理地便要杀了她们。 头颅飞起,落下,骨碌碌地在地上滚落,从削得齐整的脖颈喷出的血液好似热泉尽数洒向石兰身上,她却只是轻轻一个转身,唯有脸颊溅上了一抹细微的血丝。 大宫女的脑袋染了半边的血,怨毒的眼神紧紧地盯着神色漠然的石兰,好像至死都不敢相信石兰与皇后会做出如此举动。 “没事了。”石兰低头轻声道,她怀中的婴儿丝血未染,干净苍白得好像不染红尘的白莲一般。 蜷缩在床边的疤面女子见状,此时才知道石兰她们并非单纯无害的后宫嫔妃,下意识便惊恐呜咽着往后挪去,试图躲回床底,却被卫若水一把抓住了淌血的手腕,那涂得血红的指甲丹蔻用力掐进夏新荷手腕的伤口里,鲜血又一次染红,分不清哪里是血哪里是凤凰花汁。 卫若水仿佛又变回了那高贵不可攀的大魏皇后,雍容华贵,神色淡然温雅,嘴角勾起最明媚动人的一抹笑,淡淡地看向不言不语的石兰。 “剖了。” 石兰 “把我的孩子拿出来”她的眼底带着血腥的疯狂之意。 下了一夜的暴雨终于停了,冲刷走了满地的血迹,冲不走遍地的冰冷尸体。 门再次被打开,却没有关上。 卫若水怜爱地怀抱着浑身血水的婴孩斜靠在床榻之上,纵使一身臭汗,发丝粘腻,丝毫不损她眼中柔得好似月光一样的的温情。 她根本不看门外那人一眼,却能够知道来人是谁。 靖王连城一身染血青甲,风尘仆仆,铠甲上未来得及滚落的雨珠晶莹剔透,与血色沾混染成好看的一片。 他的面颊略显消瘦,连日快马加鞭赶来的劳累在他眼底铺染成一片隐隐乌青,却无法抵挡那眼神中熠熠的光芒。 “若儿……”他刚踏入门口一步,便急切地张口呼喊,一眼便看到床上那疲惫虚弱的人儿,心中更是心痛,疾步上前,毫不犹豫地半膝跪在了卫若水的身旁。 “若儿……”他轻声呼唤着,满是眷恋与内疚,恨不得让时光倒流至数日前,让自己能够有机会替她挡去一切的危险。 石兰没有问礼,只是静静地往旁退了几步,将自己隐匿在晦暗的角落中。 “若儿,这是……”靖王连城看到了她怀中安静闭眼的孩子,悲怒神色一闪而过,那是他的兄长,大魏国君的孩子。 他有些无措,最终却定定站在那床榻稍远处,不敢近前,又只能低低唤了一声:“若儿……” 那一声低低的呼喊,情真意切,带着多少年隐忍的心疼与守望。 卫若水面若寒霜,恍若未闻,她低下头轻轻亲吻了一下孩子的额头,眼中却毫无欣喜之情,木然看向殷切望着自己的靖王。 “这是我的孩子。” “这是你皇兄的孩子。” “他是未来大魏的国之柱石。” 她一连数句,句句逼近,眼中却没有任何感情,接连的话中透着的那股偏执与疏离,噎得靖王爷有些难以开口。 “若儿!”他带着落寞,开口轻轻唤了一声,带着苦笑,“你我之间非要如此么?” 这是今夜第五次他唤她曾经的小名。 卫若水冷冷看着他,将孩子交给了身旁的石兰,木然答道:“我是国之妻后,你是王之兄弟,今后莫要胡言乱语,再听见,本后剜了你的舌头。” 靖王连城怔怔立着许久,眼神落在石兰怀中的孩子身上,那孩子身上犹带着些许出生的胎脂,皱巴巴的,瘦小得像只没毛的猴子。 他忽然笑了笑,望向床榻上面无表情的皇后,小心地问了句:“我可以抱抱么?” 卫若水面无表情。 “我知道,我是他的王叔……”连城酸涩地补充了一句,不等她回答,便小心而急切地接手抱过那小小一团的孩子。 他没来由觉得手中分量沉重,看着酣睡的孩子,勉强笑了笑。 门外一阵嘈杂,重重的脚步落在大理石面上,人影匝错,金属碰撞,石兰再皱眉。 “不用担心,是我带来援军。” 靖王连城解释道,眼神舍不得离开这皱巴巴的孩子,淡淡补充了一句,“我从端州赶来。方才在外遇见了那报信的太监……” 石兰心中一震,沧州距离魏京甚远,不知王爷一路上是如何快马加鞭,才能够在今晚宫变时节赶来。再说起报信的太监,想必是徐亨,不知他此时如何。 终究是心系若水的吧。石兰这样想着,面色依旧毫无表情,看向抱着孩子一脸娇怜神色的靖王,心中不知为何忽然一软,大概是一直看着这两人的虐恋纠葛,令自己都觉得不忍了么。 “那小太监忠心得很,叛军捉住了他,砍了他的脚,他也没供出你们的下落。”靖王淡淡说道,看着怀中孩子纯净的面庞想了想,交代说道,“回头记得赏他些东西吧。” 石兰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徐亨付出了双腿的代价,得到的不过是些赏赐,这种巨大的反差在靖王与卫若水的眼底似乎再公平不过,甚至于是一种赏赐。 这样怪异的感觉令她不喜,石兰只是隐隐觉得,自己认得的卫若水,似乎在这一刻起,变得陌生了起来。 “皇上怎么样?”卫若水没有在意徐亨的死活,冷冷问道,十指丹蔻紧锁,不知是紧张,还是担心。 “终究是晚了些,我赶到庆元殿的时候,皇兄已经……”连城别过脸去,感慨说道,表情不由得有些落寞,“殿前司孙晖全族已经羁押,除却一些没有身契的短期杂工,其余人等皆已下狱。” “殿前司……孙晖造反么?”卫若水默默问了一句,复又问道,“是谁报的信?” 靖王抬眼,目光灼灼,答道:“司寇向明。前两日围困时他爬了宫墙外的狗洞,急跑了数十里,到京口驿站急信分发各州。” 卫若水沉默,不知在想些什么,压于素被上的十指绞在一起,扣得极紧,丹蔻如血。 靖王此时才看到床附近的血迹,面色微变,看向那远远堆在墙角的几具尸体,面色凝重,想来当时卫若水的情况必定十分凶险,他心中又对自己多了几分责怪。 “情况危急只能随意躲藏,没想到这里还住了个疯妇,”卫若水不看那些尸体,而是平静地看着靖王爷的眼睛,漠然说道,“这几名宫女与逆臣串通,意图谋害本宫,幸好石兰在。” “娘娘洪福。”靖王爷不看那些尸体,淡淡回了一句。 石兰也不看那些尸体,看着自己剑上鞋尖依旧未干的血迹,黝黑的脸上有些飘然出神,不知是否在回想着斩杀这几人的情形。 “拖出去埋了吧。”卫若水疲惫挥手,沉默了一下,继续道,“不,烧了。记得烧得干净。” 她从靖王手中轻轻抱过那瘦弱的婴孩,低头喃喃地对着沉睡的婴儿哄道: “哦哦,不要怕,不要怕,母后在这儿呢……” “你啊,是我的孩子,你是大魏……未来的国君。” 纵使你不是男儿,你也必须是魏之皇帝,国之柱石。(未完待续。) 2-178 相约入宫 天锦十五年,隆冬之月。 大魏选后妃的动静迟迟未有消息,后知后觉的魏国百姓们这才真正地意识到,也许那成天活蹦乱跳的小皇帝真的病了,以至于向来恨不得乞求皇恩浩荡的百官纷纷噤若寒蝉唯恐女儿被选了去做了短命鬼,唯恐得罪了脾性越发不定的太后一同责罚丢了性命。 昔日里的插科打诨少了许多,人们在日复一日地重复着自己的日子,没有任何新鲜的笑料来打发时间,似乎连往日里热闹的魏京都黯然失色了不少。 御风楼最顶层,极尽奢华的装饰与随处可触的暖热气流将人熏得暖醉,一如以往,楼下的纷扰嘈杂并不能穿透过特意定做的墙板,唯有丝竹管弦之声顺着自楼下引建而上的数百跟细铜管传递至顶层阁楼,回回荡荡,显得尤其缥缈而空灵。 那斜躺在美人榻上的一妖艳男子眯着凤眼,扬首饮下一口美酒,品味着唇齿间浓郁的醇香,身后的九根毛茸茸的大尾巴柔软地抖甩了起来,再美滋滋地咂了砸嘴巴子,狐态尽显。 “小花,请把你的尾巴收一收。” 躺在美人榻前方地板上的周易不耐烦地将扫着自己脸的尾巴捉住,强忍着扯下一尾巴毛的冲动,微笑着提醒道。 “怎么,我的地盘我做主,干什么还让着你了?”花锦南唇似桃丹,含着浅笑,绝世妖娆。尖而小巧的下巴傲娇一扬,一双白腻的修长细腿从松散的花锦袍中露出,浑身上下,无一不露出诱人的味道。 这是个比女人还要妖娆美艳的男人。 周易却好像根本看不见这人动人的模样似的,在他心底,“花锦南”的另一层意思,只是贱贱的“死花”二字。 周易不满地拍着自己面前的酒瓮子,愤怒叫道:“你的尾巴到处甩,鬼知道会不会甩出个虱子什么的到老子的酒里,赶紧收起来别乱晃荡得我眼疼!” 一说虱子,花锦南好像被拔了尾巴的公鸡一样跳了起来,抱着酒瓮子横眉冷竖骂道:“吃我的喝我的,还嫌起我来了!老子每天洗三次尾巴,管你毛事的虱子!” 周易的嘴角勾起了邪魅的笑容,阴森森笑道:“哎哟,难道我以前忘记和你说了,清洗太过频繁,你的脱毛症容易复发?” “周易!”花锦南愤怒尖叫,将手中的酒瓮子径直砸向了他,“去死吧!” 周易哎哟叫了一声,赶忙手忙脚乱地接过了花锦南甩过来的酒瓮子,顺势就着坛口一饮而尽,咂咂嘴巴皱起眉头骂道:“你他娘的,自己喝的九蒸双酿,给老子那么难喝的糙酒?” 花锦南原本还气恼于自己怎么处于下方,此时一听周易的话,不由得乐得眉开眼笑,又懒洋洋地趴在了榻上,双手撑着下巴,一双狐狸眼笑得见不着缝:“怎的,一坛子九蒸双酿值三百两,我可舍不得灌你那黄牛肚里去。” 周易翻了个白眼,不再理会花锦南的调笑,反而甩了甩手喊了门口候着的小厮送上来两坛子九蒸双酿。 先前还口口声声舍不得的花锦南并未表现出舍不得的神态,大大方方地冲着一脸为难的小厮点了点头,示意不用在意,直接送酒上来便好。 小厮退下,二人之间的气氛忽然冷清了下来。花锦南自顾自地用纤长的手指抚着雪白的大尾巴,瞥了一眼周易,忽然开口道:“你那两个徒弟,怎么样了?” 周易耸了耸肩,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道:“现在的孩子真不长心啊,也不知道回来看看为师,为师都快无聊寂寞死了……” “收了徒弟就不寂寞无聊了?”花锦南挑眉,看着周易笑眯眯地一口接一口地饮酒。 周易摇了摇头,无所谓地说道:“本来就是为了打发无聊才收的徒弟,你最近怎么老是打探这些东西?” 花锦南沉默,又低头去抚弄自己的大尾巴。他不知道如何开口,只是听到一些隐秘的风声:近些年来大陆上总有一形式诡秘的人四处收徒,而这些徒弟或多或少,纷纷死去。 “我挺喜欢那小姑娘的。”花锦南抚着下巴,若有所思,提醒了周易一句,假装不在意地说道,“你若不想要,给我便是。我看她也不是个筋骨精奇的孩子。” 周易一瞪眼:“哪能就这么便宜你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德性,不是筋骨精奇,你怎么会想要收了她?” 花锦南又是一阵沉默,许久,才皱眉说道:“我感觉也许是错的,但是她真的像她。” 像她?像谁?周易自然知道,花锦南所说的是谁,只是那种感觉太过于荒谬,千百年前的那个她早已魂飞魄散,死于他设计的毁灭程序之内。 周易耸了耸肩:“那也得问问她的意思,毕竟我教导这么多年了,应该对为师有着深厚的感情,只怕是不肯答应你。” “你确定?”花锦南邪恶地一笑,如天鹅般的脖颈细腻白皙,好似诱人的百合花一样。 周易翻了个白眼,呸了一口:“你给我住手,别给老子搞出什么狗血的师徒虐恋来。” 周易不肯让人,花锦南自觉无趣,只是翻了个身,懒懒地舒展了一下筋骨,状似无意地问道:“对了,听说你那徒儿快死了。” “徒儿?哪个?”周易愣愣地抬头,一歪头奇怪道,“司寇准?不可能啊,前天我才去看过他。” 话音刚落,他便知道,要死的那个人,是身在深宫之中的连鲤。 他惊讶的神情一丝不落地全留在了花锦南的眼底,花锦南心中疑虑大增,只是不动声色继续调笑道:“你就给我装吧。说吧,要不要进宫救救你那可爱的皇帝徒儿?” 周易微微低头思考了好一会儿,其中利弊被他反复斟酌过许多次之后,终于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来:“徒儿有难,师父哪能不救?” 花锦南倒是显得成竹在胸,指着自己的妖艳美脸贱笑道:“求我啊。” 被反呛一口的周易噎得满脸通红,怒骂道:“老子自有办法偷偷溜进去!” “所以呢?”花锦南翻了个白眼,指着周易脸上的几颗雀斑,“就你这样还想要进宫去救人?” 周易强忍着嫌弃的表情,思来想去,还真离不开花锦南的帮助,只好忍着强烈的不耻之感,一字一句地憋声道:“求——你——了——” 花锦南笑得花枝乱颤,拍拍手站了起来爽快道:“得了,有你这一句,过几天我就让皇宫的人恭恭敬敬地上门来请我们。” 周易满腹狐疑地盯着花锦南如福光一样四处摇晃的九根雪白尾巴,不满自己丢了面子,只能在心中对着“死花”二字狠狠地画了个大大的叉叉。(未完待续。) 2-179 求而不见 谁都知道,连鲤的病症越发严重起来。 她从一开始的普通的流涕咳嗽,到身体困乏,再到现在的沉睡数日不起,这其中的变化令人心忧。 太后娘娘早已下了令让连鲤静养一段时日,这段日子以来倒是少了朝臣叨扰,正好赶上了连鲤身体越发不济的时候,也省去了许多来回请礼的麻烦。 只是这命令一下,施洛雪想要再像以前一样见连鲤的面就难了。 纵使有自小相熟的情分在,她出入宫闱也多了些困难。再加之不知为何,太后娘娘近些日子来对施洛雪避而不见,甚至于连平日的请安也寻了由头避了过去,着实让人看不懂。 有人猜测着,大概是因着施昊老大人告老还乡之后,太后便越发不将施家放在了眼里。 施洛雪的臂弯上提着食盒,已经在连鲤的宫殿之外等候了好一阵子。她搓着冰凉的手,从樱桃小口中呵出一阵阵白雾,那双水盈盈的鹿眼焦急地看向连鲤宫殿的方向,不知该等来什么样的消息。 “小姐,您等了这么大半天了,别该受着凉了!”侍女巧儿不满地上前帮洛雪紧了紧披风,悄悄往身后看了一眼,发现还未有人来,不由得也有些失落。 “不要多言。”施洛雪淡淡说道,眉头却是紧紧皱着的,视线始终停留在前头的方向。 雪白的天地间,魏宫红墙黛瓦风景清明一色,从那一片白中缓缓出现一个黑点,渐渐靠近,渐渐变大,逐渐看得清是一个中年太监的模样。他也许是被这天寒地冻冷着了,也没了平日里昂首挺胸的样子,而是微微含胸,稍稍弓着背,一路疾走而来。 “侯公公!”施洛雪眼神一亮,忍不住想要上前一步,却被周遭的皇卫拦了下来。 “住手!什么东西!敢拦大小姐的驾!”侯三儿远远喝了一声,怒容满面,那拦着施洛雪的皇卫讪讪地互相看了一眼,横出来的这才收了回去。 他们收手,施洛雪却没有借机跨进宫闱一步,而是焦急而委屈地提着那已经即将凉掉的食盒,往后退了一步,先行向着侯三儿行了个礼。 “哎哟哟施小姐奴才可不敢受这礼!”侯三儿的鼻子被寒风吹得通红,悄悄吸了吸鼻涕,拱手让着施洛雪的礼,他又骂着这些皇卫一点儿也不怜香惜玉,怎的让她在这寒风中吹了快半个时辰,唯恐施洛雪出了什么差错。 侍女巧儿见着显然有些职权的太监对自家小姐如此看重,由先前的心虚变为了理直气壮,冲着旁边面无表情的侍卫翻了个大白眼。 出落得越发清丽温婉的洛雪摇了摇头,没有就久等一事说些什么,而是焦急地问道:“侯公公,哥……陛下怎么说?” 侯三儿暗自啧了一声,招呼着皇卫统统散开,又请了施洛雪往旁走了十几步,又左右看了看,见没人,这才黯然地叹了一口气。 “皇帝哥哥还没见好吗?”施洛雪委屈至极,咬着下唇的模样好像害怕极了的小白兔,那鹿眼微微泛红,似乎下一秒就要落下眼泪来,“左左右右拖了好两三个月了,再在这么病下去,可真要怎么办!” 侯三儿示意施洛雪不要多言,又压低声音道:“现在就是奴才也见不得陛下了。唯有太医、石兰姑姑与两名近侍宫女才有机会出入房间,奴才也只能在门口候着,这……” 施洛雪这下真的泫然欲泣了,一手紧紧攥着食盒的提梁,扭头又远远地看向连鲤的宫殿,依依不舍地看了两眼,回过头来,吸了一下鼻涕,又低声地乞求道:“侯公公,您是从小看着我长大的,求求您给元香与岫玉给哥哥带句话吧。若是哥哥醒来,务必要……” “哎哟施小姐,奴才说是在门口侯着就真是在门口侯着,连面都没见着。”侯三儿摇头可惜地叹了一口气,目光落在了施洛雪提着的食盒上,怜惜道:“元香姑娘与岫玉姑娘才去御膳房领了汤药,还要再去报与太医一夜的看守情况,此时想必二人都不在里面。这东西……小姐真真是有心了。怕只怕是陛下吃不下,这里面的东西又凉了不好。下次,奴才让人问问,陛下若好转,该是第一时间召见小姐才是,您看这样成吧?” 他一番话滴水不漏,原本进宫前想着无论如何都要求见一番的施洛雪好像被人泼了一盆冷水一样,再也不知该寻些什么话头继续这谈话下去。 “若,若这样,劳烦公公了。若雪告退。”施洛雪小小的鼻尖微微透红,不知是冷着了,还是强忍着没有哭出声来。 侯三儿倒还识趣,招呼候在远处的巧儿上前又是不着声色的几句骂,意指巧儿不懂侍主竟让施洛雪一娇娇弱弱的大小姐自个儿提着重物,小心惹了主子不高兴。 巧儿委屈至极,忙迎上前要接手,施洛雪只是摇了摇头,低声说道:“进宫前我就不让你拿的,你向来毛手毛脚,仔细摔坏了哥哥喜欢吃的东西。” 她说完,自顾自疾走开来,留下呆愣愣的巧儿与恭敬立着的侯三儿。 “还不快去追?”侯三儿一甩袖子转身离开,临走时无奈地回头丢下一句话来,这丫鬟还真是没有眼力劲。 巧儿这才一个激灵,赶忙追了施洛雪上去。她不认识路,也不知道施洛雪走的什么方向,只是远远地跟着施洛雪疾走的身影,好不容易才赶了上去,走在施洛雪的身旁,张嘴又是一通利落的抱怨。 “我说小姐啊,您天天来也不是个事儿,每次都没见着,我们俩还得看那么侍卫的脸色,您不知道快气死奴婢了!何况陛下天天病着,太后也不接见您,这样……小姐,小姐?” 巧儿随意一看,发现一直沉默着的施洛雪不知何时竟然已经默默流着眼泪,还以为自己说话犯忌讳的话了,赶紧一溜烟儿收了怨妇神态,拉着施洛雪可怜求情道:“小姐!奴婢说错话了!小姐您不要怪罪奴婢!” 她着实吓了一跳,赶忙扶着施洛雪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又掏出丝巾替她擦着眼泪。她知道,自家小姐虽然看着娇弱,但是实则外柔内刚,不轻易将情绪流露与他人瞧见。此时身处宫闱禁区,施洛雪居然哭成这样,想必是难过到了极点。(未完待续。) 2-180 侍婢之言(1) “你没有说错。”施洛雪摇了摇头,强忍着不让眼泪流下,悲伤呜咽说道,“很多事情我不是不知道,太后前些日子说的话里边便透着股不信任爷爷的意思来。如今不让我见她,不让我见哥哥,想来……我也是再没有机会了。” 她一番话说得通透,只是怎么也耐不住这悲伤流泪。 她难过于爷爷效忠太后多年竟不得宠信,她难过于连鲤的病症延绵拖沓竟让御医们不知如何下手,她难过于自己已大半个月未能见到连鲤,不知她的哥哥该是吃了多少的苦,该是病瘦成了什么样。 巧儿一听洛雪的话也为主子的难过而难过,拉着施洛雪的手也跟着抽抽噎噎了起来。主仆二人就这么坐在僻静小道上的石椅上伤心难过着,丝毫没有注意到有人来到了身后。 “呀!这是……雪小姐!您怎么在这里!” 一声惊讶的清脆呼喊,让正处于悲伤情绪不可自拔的施洛雪着实受了一惊,也来不及想会是谁,赶忙胡乱地擦了擦脸,回身一看,竟然是岫玉姑娘。 岫玉的年龄越长,便越俏活可爱了。明明是与施洛雪大不了一两岁的年纪,眉眼里却透着股精明透彻的味道,此时她着一身碧玉色的厚绒兔毛衣裳,肩膀领口都圈着一圈毛茸茸的兔毛,即便双手小心地端着一盘子汤药,眉眼却欢快得好像要出城采摘莲子的孩子一样。 “雪小姐!是我啊!”岫玉又欢快地呼喊了一声,急急忙忙将手上的紫木托盘放在了石桌之上,再次直起身吹着有点凉的双手,抬头看向施洛雪时笑容却一凝,奇怪说道:“你怎么哭了?” “我们家小姐才没有哭,只是寒风大了,方才吹着了眼睛而已。”巧儿知道自家小姐心细敏感,为此特意抢先说了话。 吹着了眼,所以主仆二人在这儿面对面坐着哭一会儿? 岫玉嘴角微微一撇,也不戳破,而是深吸一口气,提起嘴角笑了笑:“您又进宫来见太后娘娘和陛下了?” 巧儿偷偷看了自己小姐一眼,施洛雪绞着手指,摇了摇头,也不多说,一个举动便能表明她的处境。 “您还没过去吗?那可不好,雪小姐趁着这个时间去请个安便走吧,一会儿合该下雨了。”岫玉微微一笑,露出了好看的牙齿,又端起那热得氤氲的汤药托盘起了身,行了礼,便要走开。 “等……等等!”施洛雪眼中窘迫神色一闪而过,咬着唇追了两步,喊停了岫玉,“岫玉,我现在也只能拜托你了!” 岫玉狐疑回过脸来,心底却了然施洛雪要说些什么话来。 “皇帝哥哥他……还好么?”施洛雪回头让巧儿提了食盒上前来,看着岫玉担忧道,“侯公公说哥哥昏睡不醒,可他也不知到底怎么回事……你应该知道吧,是风寒,还是重症,总该有个说法吧?” 岫玉端着汤药回过身来,眼睛一扫巧儿手中的食盒,发现是京中御风楼的糕品,又抬起头来甜甜一笑道:“雪小姐说的什么话,侯公公不知,陛下这几天已经能够起身吃东西了。” 施洛雪面上大喜:“真的吗?哥哥身体无碍了?” “是要好好调养,太后娘娘干脆命人不许传了出去。”岫玉神神秘秘地冲着施洛雪眨了眨眼睛,“奴婢怎么会骗您,您看您这个月进宫,哪次不是奴婢帮你带了陛下喜欢的东西进去?只是……最近外面守房的皇卫多了些,奴婢只怕不好糊弄过去。” 岫玉最后一句话故意拖长了声音,冲着施洛雪抱歉地笑了笑。 巧儿在旁偷偷瞥了岫玉一眼,撅了撅嘴,不知嘴里嘀咕着什么。 施洛雪这便真信了,欣喜异常,转身便让巧儿将那盒精致的糕点送上,还从身上掏出一袋子碎银子,让岫玉回头好好打点打点。 岫玉为难地抬了抬手中的托盘,表示自己此次倒是没办法空出手来一起带进去。 巧儿不知为何有些不情愿,一听这话高兴地收了手,倒是施洛雪此时的脑筋转得极快,远远看见了几个巡城的皇卫,便招呼了一个过来帮忙拿着,跟着岫玉一同回了连鲤的寝宫。 得了岫玉的诺,施洛雪便欢欢喜喜地出往宫外走去,倒是一路上的巧儿有些愤愤然,不停地嘀咕着些送些东西还要收钱什么的。 她这话施洛雪不爱听了,听多了便真的生气,便也责怪起巧儿没眼力劲,在这深宫中也看不住那张嘴。 “岫玉姐姐是天子近侍,见多了眼界也高,又怎么会贪图你我这点不值钱的东西?” 巧儿夸张地叫了起来:“小姐!您那些七七八八的东西能不值钱?!再说了,宰相门前三分官,不管哪儿都需要银钱打点,我们几次进宫都好巧不巧遇到了她,这么多次了连陛下的面都没见着,您的心还真是大啊!” 施洛雪不愿听巧儿提这些话,只当是她嘴臭随便叨叨两句便也不理,自顾自走在前头,脚步匆匆地出了宫,倒是巧儿见小姐不信自己的话,回头看了看岫玉离去的方向,气冲冲地跺了跺脚,赶忙追了上去。 那方的岫玉早已经走远了,双手托着热腾腾的药盘子,匆匆走到了连鲤的寝宫之外,却叫身后跟着的皇卫停下脚步。 “陛下不能吃这东西。”岫玉没有回头,脚步不停,微微侧脸交代道,“把这东西送到我房里去。” 跟随在后的皇卫微微一愣,显然没有想到这种情况,只不过毕竟是皇宫中的人,反应也迅速,立马应了一声,提着那食盒退了下去。 岫玉继续往前走着,走了百来步,与守在门口的侯三儿问过好了,这才掀开遮在门口的厚厚挡帘,差点儿被迎面而来的一阵暖熏气息烘得发晕。 房内陈设简单内敛却无一不是精致的上好极品,数重金线帘之后,盖着三层暖被的连鲤依旧沉睡,安静得没有一点儿声响。 岫玉进门没有问好,因为她知道那人定是没有醒来,再说了一定也不会在意这些礼数。 她将托盘放到了桌上,赶忙拿被风吹凉的双手去暖炉旁烤了烤,又舒舒服服地躺在了连鲤病前最喜欢躺着的贵妃榻上,满意地哼了哼,翘着双腿,伸手从旁边的小桌上叉了两片南方进贡的水果儿吃。 嚼了两口发觉并不是十分晴甜,转身呸地一声唾到了痰盂里,嫌弃地翻了个白眼,嘀咕两声道:“去太医那里一趟也不远,她还真是慢啊。”(未完待续。) 2-181 侍婢之言(2) 等了些时候,元香还未来,岫玉百无聊赖,终于慢腾腾地起身伸了个懒腰,转身用手试了试壶中汤药的温度,发现因为耽误了些功夫,里面的汤药都冷了。 “这要是被元香发现了,这么冷的天,又得让我跑一趟去热热了。”岫玉有些愤愤不平地抱怨道,“自个儿天天装清高,什么事都甩给我做,就会装!” 她嘀咕两句,听了听四周的动静,索性不再跑一趟热药了,干脆转身熟练地将托盘中的那壶汤药倒入几只宛若玲珑茶杯大小的小盏里,将其分成了三盏的分量,又从柜上取了一金色漏斗样的东西擦干净了,一并在托盘里放好了,这才掀开了帘子进了内室。 “陛下,奴婢来给您喂药了。”岫玉进了内室,张口随便喊道,顺带着拿着银勺敲了敲碗沿,话语行动中更没有一丝的恭敬。 连鲤距上次醒来已经过去了两日了,此时被棉被紧紧包裹着的小脸苍白得可怕,气若游丝,根本不知道岫玉的举动,甚至不知道她下一次醒来该是什么时候。 此时无人,唯一的皇帝陛下又病得昏天暗地,岫玉没有拿旁边的小凳坐着,而是直接将托盘放在了连鲤的枕边上,一屁股坐在了床榻上,在连鲤苍白的小脸旁摆弄起那些灌药的工具来。 因为连鲤陷入昏睡之中根本喂不了药,即便喂了也会流出、呛着,所以太医院那里特意送来了一套灌药的工具,说是齐国特有的精巧东西。 原本喂药的事情都是元香负责的,岫玉乒乒乓乓地摆弄了一会儿,再加上平日里也见过元香用过,终于弄明白了大概,这才哼了一声,心想着这也没什么难的,元香还老是处处不放心自己,还不是为了在太后娘娘面前露露脸,私底下不知道拿了多少的赏赐吧。 岫玉胡思乱想着,俯身伸手想要将连鲤的唇瓣掰开好方便让其咬着漏斗,只是毕竟是卧床已久的人,因为干燥致使连鲤的双唇有些黏连在了一起,岫玉只好忍着耐心一点点按着连鲤的下巴将其掰开,最后一个不小心,却让连鲤苍白的唇瓣染了一丝血。 岫玉吓了一跳,赶忙拿着毛巾捂了捂连鲤唇上开裂的小口子,左右不放心,索性用手指拿着毛巾压了好一会儿,等确认真的止住了血,她这才放了心。 只是那紧闭的牙关该怎么办? 岫玉想了想,双手掐着连鲤腮帮子用力一掐,那苍白的双唇却只微微张开了一些,岫玉再用力了一些,趁机拿着细长的银勺柄插到连鲤的口中,这才堪堪止住了即将合上的嘴。 “真是麻烦。”岫玉嘀咕着,不过转念一想似乎也没有什么困难了,心情也就大好,取了那金色的漏斗,用细长的漏管替换走了银勺,稳了稳被连鲤牙齿咬住的漏斗,这才放心拿了一小盏子汤药,从那漏斗的大口子倒了进去。 汤药灌得太急,在漏斗上方的大敞口里形成一道微不可见的漩涡,黑色泛红的汤药顺着漏管径直冲入了连鲤的喉道与气管,满满的汤药随着呼吸在连鲤口中发出咕噜噜的声响,黑红的汤药从连鲤的唇边溢出。 不知是否因为汤药太过于苦涩,明明是昏迷之中的连鲤胸膛开始剧烈地起伏,喉间的汤药咕噜声更重,好像是溺了水的人在下意识挣扎一样。 “陛下不要矫情了,赶紧喝了,我还要去歇歇呢。你这样睡不醒,指不定哪天奴婢还真能歇歇了……” 岫玉喂药喂得认真,半开着玩笑。没等第一盏汤药被连鲤全数喝下去,便又要伸手去取枕边第二盏的量,刚一伸手,却被一只冰凉的手狠狠地打掉,还握不稳的药盏随着力道往外飞出摔碎,乒乓一声,碎成了一地的白瓷渣子,与黑红的汤水混在一起,颜色格外好看。 元香的脸色微微有些苍白,手还未收回打落岫玉之手的姿势,便用力扯起了岫玉的肩膀胡乱往外一推,抢上前去直接用漏斗的漏管撬开了连鲤的嘴,迅速将她的脑袋往外侧一扳,黑红的汤药立马从连鲤的口中尽数吐了出来。 “你疯了!”被推倒在地的岫玉不知元香此举为何,还以为是针对自己。生气大喊道,“元香姐姐,你做什么!” “你才是!岫玉,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元香回头,素来安静娴雅的神态全然不见,脸上是又急又气的后怕,看见呕出来的药汤似乎有点少,又急忙扶着连鲤坐了起来,又一手不停地轻拍着连鲤的后背,像是帮她顺着气似的。 “你!”岫玉怒容一现,刚要发火,随即深吸一口气,换了个悲痛的表情道,“元香姐姐,这药是我刚端来的,你何苦如此提防我!” 元香没有理会在扮演无辜的岫玉,轻拍了连鲤背部几下见没有反应,又贴身听见连鲤胸腔间的呼噜声却越大,元香急了,情急之下用力朝着连鲤后背的某个地方用力一锤,力道带动着五官内脏,浑浑噩噩的连鲤下意识顺势用力一咳,从喉咙与气管深处咳呕出一大口泛红的药水。 元香赶忙替连鲤顺着气,待确定先前灌下去的那盏汤药都呕完了,这才扶着又昏睡过去的连鲤躺好,小心地将那些污脏的床巾收拾好,这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转身看向隐忍着怒气的岫玉,眼中闪过恨铁不成钢的神色。 “我提防你?你这小丫头,越来越会说胡话了。” 元香无奈一笑,同为天子近侍,她倒不明白岫玉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只是刚刚逃过一劫,此时疲惫之感顿生,摇了摇头,又替连鲤擦拭干净了脸,指尖不经意间在连鲤唇上裂开的小口子上停留了一下,又悄悄离开。 “快把这些脏污的东西拿去浣衣坊洗了。”元香没有在意岫玉阴晴不定的神色,将怀中那些脏乱的毛巾送到了岫玉的手上,皱着眉又严肃交代道,“下次想要喂药前,先认真学习一番,你若是连用热水沾湿嘴唇的道理都不懂,我又怎么会放心交给你?” 岫玉一把拦住了元香,咬着牙道:“那……元香姐姐说说,你为什么要摔了我给陛下喂的药?”(未完待续。) 2-182 侍婢之言(3) 岫玉一把拦住了元香,咬着牙道:“那……元香姐姐说说,你为什么要摔了我给陛下喂的药?” 元香见她认真委屈的神色,含笑的眼神不变,只是皱眉道:“你可知道,给重病之人喂药之所以困难,不仅是因为病人没有意识,更是因为你胡乱喂进去的药不知是会跑到喉咙,还是跑到气管里面去。你刚刚差点儿就淹死了大魏的皇帝陛下,你说,我为什么要摔了你的药?” 她的这番话说得轻巧,其内容却足以要了岫玉的小命。岫玉从未想过这方面的事情,不由得脸色一变,腿一软,便给元香跪下了,一阵磕头,求着元香不要透露半点风声。 “所以啊,赶紧把这些脏东西拿去吧,万一陛下醒来看见了会不舒坦的。”元香说着,半跪下将地上的碎瓷片收拾干净,起身用手背碰了碰装药的壶子微微一皱眉,教训说道,“太医说过药得时时刻刻保持着温热,这么凉的药,你怎么能喂给陛下呢??” “我这就去新热一壶,姐姐不要生气了!”岫玉噘着嘴,委屈至极,赶忙抱着一怀的脏被往门口走去,趁着元香收拾东西的空档又回头看了一眼,撇了撇嘴,极为不服气地冲着元香翻了个白眼。 “装模作样!”她嘀咕两声。 “你说什么?”元香回过头来,有些疑惑道,“还不快去太医院取新温热的汤药来?” 岫玉赶紧摇头心虚道:“我没说什么,就是觉得这太医新开的药太麻烦了,还需用那特大的炉子煎烧三夜,每次从那儿端过来都差不多凉了,你不知道,每次我腿和手都酸死了……” 元香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又替连鲤放下了床帘,仔细拉严实了,这才转身靠近岫玉低声交代道:“你向来被陛下宠得没大没小惯了,殊不知,这宫闱禁地,总有些人是天生高贵不可攀、筹谋大事的,也总有些人是不惹人眼,需要勤勤恳恳做事的。” 岫玉上下大量了元香两眼道:“姐姐是说,我们俩只是微不足道小侍女么?” “怎么会?”元香伸出食指刮了刮岫玉的鼻梁,难得用开玩笑的口吻道,“重点是,我们本身不惹眼,那边更需要好好做事才是。你抱怨伺候陛下劳累,事情繁多,知不知道,其他处的小宫女小太监们,可是手头要办的事情可是比咱们要多。” “那……怎么能比啊,我们是陛下的人,除了太后宫里的几位,咱们俩也算是有分量的人了。” “不是我们有分量,而是陛下的宠爱有分量。”元香仔细地分析给岫玉听道,“你抱怨事事要亲力亲为,且不说这话犯了忌讳,莫要在其他处被人听了去。再说了,若你只需要发号施令,别人将你能做的事情都做好了,那怎么还需要你,任何事情直接叫了别人去做就是,你可就什么用都没有了。” 岫玉听她说的有道理,只是心中还对每日煎药的来回奔波不服气,噘着嘴抱着衣服不肯走开,元香只好继续说道,“因为是新开的方子,那大炉子是必需的,所以现在也只能暂时这样来回跑了,不过我听说过几日这边的小厨房也要新建一个制药火炉方便陛下及时服药,所以你就放了心吧,也就这几天需要跑跑。你看你还不服气的样子,可是听懂了?” “懂了,懂了。”岫玉心中高兴,赶忙点头,又当着元香的脸赶忙将怀中抱着的脏被抱了抱,“我这就送去浣衣坊,先交代侯公公去太医院请了药材去煎烧,我回头的时候再把药端来。” “那我先在这里守着吧。”元香微微一笑,忽然问道,“今日施小姐可有进宫来?” “有是有,说是太后之令不能进来,等了一会儿便回去了。”岫玉脆生生应道,丝毫不提及施洛雪送进宫来的东西。 元香想了想,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忽然拉过岫玉的手,看着她的眼认真道:“今日我说的话你可都记清楚了?” “哎呀姐姐突然这样干什么啊……”岫玉见元香认真的眼神忽然有些慌乱,别扭地甩开了元香的手,挤出一丝笑来道,“姐姐手真冷……万一,我怀里的东西掉了可不好。” “确实有点儿冷了。”元香微微一笑,合手呵了呵气,往四周看了看道,“我待会儿让人再添些银碳来,这屋子好像有些冷了。” 岫玉应了一声,抱着东西匆匆忙忙出了门。 元香静静地立在门后,沉默地思考了好一会儿,才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岫玉的心思,她怎么会不懂? 她微微仰头,又从口中呵出热气暖了暖手,看向了三层帘帐之后沉睡着的连鲤。 元香嗅了嗅空气中的隐秘香味,发觉似乎有些淡了,便走到连鲤床柜旁揭了香炉的盖子,又取了新鲜的香料分洒入炉。那早已被她研磨得好像面粉一样的香粉一洒入香炉,就化成了如白雾一样的无数颗粒,迅速消散在了空气之中。 那是连鲤自小喜欢的暖金秋,研磨得极喜的香粉再经由暖熏的热气一蒸,那消融在空气之中的颗粒又分解得更细,在空气之中留下了一缕极为幽暗的冰凉气息。 就这样睡下去也好吧,什么也不知道。 元香微微一笑,轻轻走上前去,坐在连鲤的身旁,眼底含着柔光,细细打量着连鲤的脸庞。 元香越长越动人了,若说以往的她是清香纯洁的百合,那么此时她便更像是含苞待放的玫瑰,面若皎月,眼如星辰,莹莹润润,好像一汪清潭似的眼睛就那么温柔地看着连鲤。 “若是一直这么睡下去便什么也不知道,不会陷入阴谋,不会丢了性命……这样对陛下来说,大概也是好的吧。” 她轻声喃喃,看着连鲤的目光愈发温柔,忽然轻轻一笑,笑得极其真诚而凄美,用如白葱似的手指轻轻抚过连鲤的额头,划过她的鼻梁,再轻轻落在了连鲤的脸颊之上。 “伪装了许多年,我也累了。说起来……”元香轻声道,收了手,站起身来,又平静地看了连鲤的睡颜许久,用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道,“我也没想过,陛下会是女子呢。” 她用如此平静的声音,道出了大魏隐藏最深的秘密,眼底清澈如水,却见不着一丝不安与心虚,坦荡得好像筹谋了许多年的计划一样。 “对不起啊陛下。”元香深吸一口气,目光哀戚而平静,轻声道,“奴婢也没有办法。” 连鲤自顾自沉浸在梦中的世界里,自然不知元香此时哀伤的神态,只是依旧微弱地呼吸着,不知生命烛火会在什么时候熄灭。(未完待续。) 2-183 司寇之心 施洛雪自然不知道,她辛苦准备的东西尽数进了岫玉的手,出宫之际,还在为连鲤病情的有所好转而欣喜不已。 马车辘辘前行,因为雪天路滑,走得并不快。临到槐花巷前拐了个口,停在了一处府邸大门前。 侍女巧儿以为到了施府门前,赶紧掀开轿帘往下跳,回头扶施洛雪的时候随意抬头一看,却发现牌匾上书写的是“相府”二字,一张脸瞬间苦了下来。 “小姐,您天天进宫也就算了,怎么还来这司寇相府?”巧儿不满地翻了个白眼,“前阵子他说了不见,您消停一阵子又上门来。那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您对司寇家的公子有意思呢!” “说的什么胡话!”施洛雪抬手作势要打她,巧儿倒是笑嘻嘻地把脸凑了上来道脆声道:“小姐才舍不得打巧儿呢,咱们小姐可是出了名的娇弱美人,连那文家的公子都识得您的号,紧追不舍地……” “不要说了!” 施洛雪的脸色真的变了,一提及文励心,她便满心地不舒服,好像被什么东西噎住了胸口,闷得难受。 她可没忘了,当初那人是如何在危急关头抛下自己,只求活命的卑劣模样。 这些事情施洛雪并未告诉别人,此时也只能故作平静地扶着巧儿的手下了轿子,低声交代道:“算了……你暂且先回府去吧,莫要让别人知道我在这里。” “什么?小姐,您又要一个人走回去啊?”巧儿急了,拉着施洛雪的手苦恼道,“您上次也是这样,让文公子在府上一阵好等,您不知道,老太爷的脸色可怕极了,我可不敢一个人回去……” 施洛雪听着巧儿聒噪的声音不由得有些烦躁。 她自然是知道,文励心勤快地上府是为了何事,而自己的爷爷留着他喝茶聊天又为的是何事,只是这些事情并不见得符了她的心意,她的心全都留在了魏宫之中,那会温柔抚着她的脑袋笑着喊她“洛洛”的人。 “不要紧的,又不是一回两回了。”她轻轻推开侍女拦路的手支招道,“你就说,我在宫里陪太后说说话,暂且不回去了。让文……文公子不用等了,早些回去吧。” 巧儿嘟嘟囔囔不肯离开,磨蹭了半晌见施洛雪没有回心转意,这才颓颓然地上了马车回了府。 早已候在门口传报的赵老管事等她们谈话完了,又见施洛雪往大门这儿走来,赶紧迎了上去,恭恭敬敬问了声好,又笑眯眯地说道:“施小姐又来找二公子啦?” 他一介下仆,本不该多嘴,只是两家左右住在一个皇巷里,施洛雪又时常来与司寇准谈话,赵老管事见这冰雪聪明的孩子越来越欢喜,只把她当做了孙女儿一般的疼爱,没等施洛雪回答,笑眯眯一拱手往后院引路说道:“二公子在后院陪二夫人说话呢。你只管去吧,我让人先去通报一声。” “有劳赵管事了。”施洛雪乖乖巧巧地又问候了几句,随后跟在引路小厮的身后进了后院。 寒冬时节,没有百花争艳,然而院中红梅盛放正怒,娇娇艳艳,好像绽放了一庭的红云一般。施洛雪还未走近,便听见了水三娘的欢笑声,司寇准微微侧着脸,依旧一副清冷的模样,只是与水三娘来回应答之间,多了身为人子的恭顺与孝敬,这是施洛雪鲜少看到的神情。 施洛雪站在走廊上,脚步一顿,忽然不知自己该如小时候一样喊一声“司寇哥哥”,还是该客客气气称呼一句“司寇公子”呢? 毕竟今时不同往日,她的爷爷退了朝堂,告了老,而司寇宰相的权势如日中天,往日尚且能够借着连鲤的光喊一声哥哥胡闹胡闹,连鲤生了许久的重病,没了这层关系,二人之间不免得生分上许多。 她正踟蹰着,正与儿子执手谈心、赏着梅花的水三娘笑容明媚地回过头来,望见了走廊下一娇弱少女,惊讶地眨了眨眼,眼中随即闪过一丝明悟的神情。 她拍了拍司寇准的手冲他挤挤眼睛,在司寇准还未明白这意思的时候,便转身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高声喊道:“哎这魏京的冬天也忒冷了,不行了,我要回房去了。” 她一站起,司寇准也随着站了起来,正奇怪明明先前千方百计吵着自己一起出门、赏梅劲头十足的娘亲为何突然泛了困乏,视线落在施洛雪身上的时候,忽然明了。 他有些无奈,解释说道:“小雪与我,并非娘亲所想的那样。” “我想的那样是哪样?”水三娘狡黠地眨眨眼睛,嘴角却勾起了捉弄得逞的笑容。 “孩……孩儿不知母亲想的是哪样。”司寇准一噎,眼中无奈之色更甚。 水三娘像孩子似的扬起了下巴,笑眯眯地说道:“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 “母亲……”司寇准正欲再说些什么,水三娘倒不耐听自家的儿子婆婆妈妈解释半天,只是挥了挥手便佯装舒筋活骨的模样走了开来,将这满雪的梅庭留给了施洛雪与司寇准二人。 水三娘走后,施洛雪反倒更紧张了,咬了咬唇,走上前去一礼。 “小雪?”司寇准倒有些惊奇了,“突然这么生分做什么?” “我……哥哥,洛洛求您,入宫去见见陛下吧。”施洛雪面露难色,半晌,才吞吞吐吐说出了这么一句话来,明明是几日前便想好的说辞,此时吞吞吐吐说来,倒是让人觉得有些不清不远的意思。 入宫?既已揭破那层窗户纸,那么更该明白他们二人根本不可能的,何况她是什么身份,自己又是什么身份? 司寇准的眉头皱了起来,忽然想起了那一日连鲤因疼痛而苍白的小脸,还有那一席的玫瑰血色。 无奈一笑,又想起了昔日那人上树下水的泼猴模样,还有总是故意夸张地踱步找着各种机会蹭上怀里来的模样…… 明明该是严肃悲痛的时刻,司寇准冷然一惊,发觉自己不知想到哪儿去了,脸颊不由得微微有些烫,故意压低了嗓子咳了咳。 施洛雪听见咳声,悄悄抬头看了他一眼,却不知是见到了这辈子都难以忘怀这情景。 雪后的天空格外湛蓝,天地一片洁净的纯白,司寇准着一身冰蓝团云银纹锦袍,墨眉似蹙非蹙如湖上远山,浅眸亦悲亦喜清透似雪山湖泊,鬓若刀裁,风姿特秀,好像云端之上的出尘神人一般,只是那因连鲤而生的万千情思,斩而不绝,悉堆眼角,浮于唇边,乍然一看,已然红尘。 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辉光。悦怿若九春,罄折似秋霜。 司寇准正兀自沉思着,而施洛雪却想起这么一句诗词来。 她苦涩一笑,终于明白了,为何哥哥那样的人会对司寇哥哥诸多上心,甚至于如自己这般粗心之人,也终于能看出来这二人之间隐隐约约不一样的气氛来。(未完待续。) 2-184 落花有意 寒风吹来,司寇准才从无限的回忆之中醒来。他眼底划过一丝遗憾的神色,抬头看着施洛雪无奈道:“你说陛下重病?可是真的病重……需要我进宫探视?” “那倒也不是,听身边的宫女说已经可以起来吃些东西了。不过……哥哥和司寇哥哥自小感情就好,此时你若进宫,那哥哥想必高兴极了,病也会很快好起来的。” 所以,大魏的皇帝陛下还真是没有长进,用的是和小时候常用的招数一样,使着装病装疼的苦肉计,就等着他率先服软、乖乖进宫请示去? 司寇准的眉毛一挑,心中对连鲤的胡闹行为又气又好笑。想来连鲤也真是不拿先前的尴尬当一回事,好歹自己当初回府之后也连着辗转难眠了数日才决定把这事儿压下来当没发生过。 只是再怎么不去当真的事情,又怎么可能真的没发生过呢?司寇准神色一黯,嘴角勾起一丝苦笑。他期望许久的东西——父亲的重视、母亲的归来,甚至于是考取功名一展身手的机会都在眼前了,为何总会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犹豫不决在干扰他的决定? “陛下这性子你也不是不知道,想来又是挨了太后一顿训出不来宫,想着法子让我们进宫陪她胡闹吧。”司寇准说道。 施洛雪赶紧见了司寇准狐疑的模样,觉得也有道理,也随着点了点头,想了想忽然又轻笑出声来,摇头说道:“想来哥哥在宫里憋坏了,我这些日子送过去的糕点啊甜汤啊,听岫玉姑娘说哥哥一口气吃完了,赞不绝口,还让我下次带来。” 她谈及连鲤时,那自然流露的娇羞一笑宛如二月春雪,清美无暇,端丽冠绝。剪水秋瞳隐含期许,才十三的年纪,正是有无限美好的未来在等待着她。 司寇准将她那点小情思看得真切,或者说,一直以来他都看得清楚,只是碍于洛雪的年纪小,连鲤又没有什么表示,所以这些年来他索性当做什么也不清楚。 只不过在知晓连鲤女子身份之后,他便再难对施洛雪这点没有可能的幻想假装丝毫不察,毕竟他对连鲤大大咧咧的性子十分清楚,那家伙向来对看得顺眼的人都极为热络,又特别护短,别一不留神,就留了情根,耽误了洛雪的婚嫁大事。 只不过,这种让人尴尬的事情,如何开口呢?更何况也不适合将事实透露给施洛雪,以免惹来不必要的杀身之祸,所以……只能旁敲侧击了吧。 司寇准思及如此,忽然觉得有些头痛,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迟疑道:“小雪,你觉得,陛下怎么样?” 施洛雪的笑容一凝,猜不透司寇准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只是斟酌稍许便答道:“陛下是人中龙凤,自然是极好的。” “不是这样的回答,是我问错了问题。”司寇准想了想,客气一笑,随意问道,“小雪,你想入宫为妃吗?甚至说……想要成为大魏皇后?” 他这话直白得太突然,目光深邃得好像能够看透她的灵魂。施洛雪一愣,随即惊吓一般睁大眼睛猛地往后退了一步,又生生停住了脚步。 她不敢直视司寇准的眼,只是咬着下唇强撑着一口气反驳道:“司寇哥哥,你胡说什么呢!” 司寇准见到施洛雪的反应,不由得叹了一口气,知道这情根早已种下,甚至还在自己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在施洛雪的心底生根发芽了,不由得对连鲤大大咧咧的性格又一阵无声地吐槽,这段没有结果的情缘放在他的眼里好像烫手山芋一般,却无法置之不理。 “是我唐突了。你别怕,并没有其他的意思,方才说的若是惹了你不喜,那便忘了它。” 司寇准的脸上又恢复了惯常有的那种谦逊微笑,摇了摇头看了看天,往前走了两步,回头柔声劝道:“快下雪了,若无其他事,我送你回府?” 施洛雪没有回答,只是低着头沉默地站在白雪红梅之中,犹豫不决着,不知是在酝酿些什么。 司寇准诧异停下脚步,看着她。 “世人总认为,为妃为后,万千宠爱,门楣光耀,总是是极好的。”施洛雪低着头闷声说道。 她说这话的时候定定站着不动,话语中透着股不高兴的意味来,微微颤抖着,似乎也是在害怕。 司寇准一愣,以为她也许是因为先前的谈话生气了,只道是女人的心思难猜,想不到这小孩般的施洛雪也会因此而生气。 只是再转念一想,他便觉得自己先前的问话有些可笑起来。 说来也是,世间女子皆幻想着嫁与王公贵族娇宠一生,更何况是皇帝陛下呢?自己问的那些话,施洛雪若答是,便在他人眼里落得个贪图虚荣高攀皇室的名声,若说不是,那自显清高的谎话更显得人虚伪势利。 想来想去,这责任倒首先是他自己问的问题不对了。 司寇准无奈叹了一声,只好上前走到施洛雪的前头,态度诚恳地说了几句道歉的话,让她不要将自己的胡话放在心上,又想着要用什么法子,才能让她高兴一些,毕竟这些年来在连鲤的带动之下,他心中对施洛雪也多了一分类似兄妹情谊的怜惜来。 “并非司寇哥哥的错。”施洛雪摇摇头,抬起头来,犹豫了一瞬,看着司寇准的眼神却变得坚定无比。 “世人皆认为,作为帝王后妃,总是极好的,可那也是旁人认为的好。”施洛雪的双手扣着,显得有些拘谨紧张,她咬了一下唇,又继续认真说道,“皇帝是极好的,哥哥也是极好的,可是世间千年帝王无数,哥哥却只有一个。” 司寇准若有所思,顿觉有理,更是想不到看起来柔柔弱弱的施洛雪竟也有看得如此通透的时候,那副心中藏有千言万语此时却不得不发的决绝更是第一次见到,惊心动魄的美丽。 也越是因为如此,他对施洛雪托付于连鲤的情感越是担心不已。 “哥哥只有一个,世间仅此一人……所以,若哥哥是市井中挑着豆脑走卖的小贩,我就希望我是在家里缝衣做饭等候丈夫回家的小娘子,若哥哥是矿地上日夜劳作勉强维生的矿工,我便愿是守在篱外递水擦汗、相拥而眠的患难夫妻……” 施洛雪神情恍惚,眼底是数不清的眷恋与依赖,嘴角微勾,一颦一笑情思尽现,当真如明珠生晕,美玉莹光。 “我喜欢哥哥。” 她终于不再害怕自己如秘密一样藏着的心思,深吸一口气,复又抬头看着司寇准,用极其平静的声音轻道: “此生他为帝王,我便为妃。”(未完待续。) 2-185 流水无情 半晌,神色复杂的司寇准终于苦涩一笑,放弃了原先的打算。 他知道仅凭自己是无法撼动施洛雪一丝一毫的,也没法改变谁的想法,只是沉默着转过身去,看向那开得正艳的梅花,不知那盛放的红梅将凋谢于何月的风雨之中。 他一言不发,施洛雪这才从强撑着的气势之中醒了过来,气势一馁,她又回到了怯怯娇弱的状态。 回想先前自己所说所想,她心中不由得大恼,恼于自己为何会在此时说出这些令人羞恼的话来,只好赶忙追了两步上去跟着,看着司寇准的背影忐忑不安地轻声问道:“司寇哥哥……不会生气了吧?” 司寇准正拈着一朵娇嫩的梅花发愣,无奈发笑:“你说得有理有据,我为何要生气?” 施洛雪又咬唇,低头,眼底却划过千般思绪,不知司寇准可曾发觉过她藏得极深的那些想法。 没有发现施洛雪的异样,兀自赏着雪梅的司寇准摇摇头,舍去了将那朵枝上梅花掐来的念头,松手放开,那细长的梅花枝丫随着力道轻轻弹回,微微颤抖着。 寒风袭来,数百花瓣湿露轻洒,白雪细碎,露珠莹润,似云非云,似雾非雾,满庭红云更显得清艳。 “我听父亲说,太后宣了洪曼青明日入宫。”司寇准淡淡说道,从旁敲侧。 “曼青姐姐是不会……进宫的吧。”施洛雪说的有些犹豫,想着洪曼青也许久未见了,不知与连鲤相见的时候会否一如小时候那般水火不容、互相讥讽。她的心里倒是愿意看着洪曼青与卫丰成一对的,二人皆是率性洒脱之人,但是无论洪曼青与施洛雪的心意如何,太后一句话的功夫就足以改变棋局。 太后为连鲤挑选的后位之人,便是洪曼青。 思及如此,施洛雪只觉得胸闷头痛,有些惶惶然起来。 倒是自己一直忽视了,洪曼青出身不凡,父亲是正当红的镇北宣元将军,虽说那性子不是耐得住坐下绣花吟诗的,可是行军布阵与刀剑骑射都甚为娴熟,在大魏皇帝弱势之际,比起她只会伤春悲秋的吟诗作对有用上太多了…… 施洛雪神色更为黯然,叹了一口气:“我自是知道,太后的意思。” “如此,便好。”司寇准轻声说道。 从庭院之外传来一阵匆匆的脚步声,小厮简单地通报一声之后,便领着一人进来,施洛雪回过神来,抬头一见来人的面貌之后,脸色都难看了起来。 那在台阶之上满脸热络微笑的,正是文励心。 即便是臃肿厚实的冬装,文励心选的也是花哨而上乘的样式。此时他好似在巡视下属的大公鸡一般踱着步子稳步上前来,略显阴狠的三角眼先是得意地扫了低着头的施洛雪一眼,随即拱手与司寇准客气道:“不请自来,叨扰司寇兄了。” 司寇准轻握梅枝的手一收,淡淡往后一瞥,没有回礼,孤傲的模样好像是在说道,既然知道不请自来是叨扰,又有什么脸面过来和自己客气? 文励心的眉头一跳,又满脸微笑地收了手,很是自然地看向施洛雪,故作惊讶道:“雪儿,你这么快从宫中回来了?不知太后与陛下是否一切安康平顺?” 施洛雪不情不愿地行了一礼低声道:“见过文公子。” “我今日上门与施昊老大人品赏范大师的真迹许久,竟不知雪儿不在府内。巧的是方才巧儿回了府,和我说了你晚些便到,我还以为太后还会多留你在宫中一会儿呢。” 文励心皮笑肉不笑,显然是已经知道了施洛雪为了回避自己躲在了司寇府上。如此戳破施洛雪的谎言,让他感觉十分良好。 那种略带得意的模样让施洛雪与司寇准皆有种不大舒服的感觉。 “陛下尚且需要静养,所以在宫中待了一会儿我便回来了。”施洛雪依旧低着头,不愿意正眼看文励心一眼,“正好有些事来找司寇哥哥,若是让文公子久等了,还请见谅。” “说的什么事?”文励心挑眉,用充满敌意的眼光看向一旁的司寇准。 施洛雪的眼中划过一丝愠怒。她对文励心这种刨根问底的态度感觉十分难堪,碍于司寇准在场,只是彬彬有礼道:“只是转达一下宫中的问候罢了。” “问候?也是,春考将至,想必司寇兄是卯足了劲要上榜呢。”文励心笑眯眯地往前一步,站到了施洛雪的身旁,态度亲昵拉起施洛雪的小手道,“想必来来回回了这么多天了,再大的事情雪儿也与司寇兄聊完了,那么就此回府吧。” 他这举动十分无礼,施洛雪惊诧而羞恼地甩开了文励心的手,怒声道:“文公子,请你自重!” 原本打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司寇准也保持不了风轻云淡的神色了,不动声色地往前迈了小半步,看似是扶着后退的施洛雪以防摔倒,实则是自然而然地挡在了文励心与施洛雪的中间,唯恐这狂妄的小子又做出什么让人不爽快的事情来。 “司寇兄这是什么意思?”文励心看着缩在司寇准身后的施洛雪,语气有些不满。 “事事讲究顺其自然,何必如此丢人现眼?”司寇准冷声道,心中对文励心强迫般的行为极为不耻。 “丢人现眼?不知司寇兄拉着文某的未婚妻的手,可想过是你们丢人现眼?”文励心的眼底划过一丝戏谑。 他在说什么?未婚妻? 施洛雪一怔,迷茫过后是惊恐与惊疑,像受惊的小兔子一般飞快地拉起司寇准的袖子紧紧攥着,唯恐下一秒被面前的文励心生拉硬拽过去。 “胡言乱语。”司寇准平静道,像是安抚一般,又稍稍往前迈了一步,将施洛雪施洛雪挡在身后,转头低声道,“莫要信他。” “信不信,待回了府问问施老大人再说。况且,司寇兄方才说过,讲究自然?所谓自然,即是男女相合,相亲相授,方可阴阳相合,延绵子嗣,香火鼎盛。我与雪儿情意相投,双方长辈皆已准许,可是司寇公子此时拉着我的未婚妻,又满嘴讲着顺其自然、仁义道德,细想看看,您倒是做出什么令你自豪的事情来了?莫非……莫非,司寇兄此时也对雪儿打起了什么令人不齿的主意来?” 施洛雪一怔,不是十分明白文励心话语暗里的意思,只是自小对司寇准便养成了兄妹一般的信任,她只好又强忍着恼意静观其变。 她倒是没看见,护着她的司寇准面色比以往甚为冰冷,眼底压抑着愤怒之色,像是即将暴雨的阴沉天色一般。(未完待续。) 2-186 呼啸一拳 文励心注意到了司寇准的面色阴沉,只是故作不理,语速更快,得意之情更为泛滥。 他是誉满魏京的大才子,自小千般赞誉万般宠爱,更是文氏一族新一代的翘楚。文励心曾以为天下或许只有南楚神殿的诸位大人物能够与自己一较高下了,幼时没有被选入神殿的遗憾也演化成了越积越多的嫉愤与怨恨。 没有人比他更强,没有人比他更适合掌控权财势力。他愈发膨胀,在诸多人的热切注视之下一步步走向更为辉煌的未来。春考中榜,入朝为官,再扫北秦,平南楚,镇东齐,凭他一手之力振兴魏国天下,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中,甚至于有时还幻想着楚国神殿的司座如何在自己面前卑躬屈漆,那大为快意的情绪便强忍着隐藏在他故作矜持的表情之下。 他从未有过敌人,只是司寇准的凭空出现,令他一路从端州携着的飘飘然的幻想有了一丝的破灭的预兆。 文励心微微一笑,心中有些不安,他能够七步成诗,司寇准沉吟一思却可添上前朝诗词;他有美女名士的追捧拥护,司寇准似乎却更得大魏皇室与楚国神殿的注意…… 与其让司寇准有后来居上的可能性,不如自己先行动手,让他知晓谁高谁低,省得多出那些花花肠子来威胁自己的地位。 思及至此,文励心摇头轻叹,用无比遗憾的口吻感叹惋惜道: “听说司寇公子自小与陛下相亲,圣恩浩荡,身为臣民本不该妄议皇室。只是最近我又听市井流言说,府上有一隐秘竹园,司寇兄幼时羸弱,听闻常与司寇大公子独居其处,倒也可能是别人多想了,只说是园中声色相作,浪声浪语……” 文励心越说语速越快,瞧着司寇准的眼颇有些幸灾乐祸,字字咬牙,嘴角勾起的角度越发鄙夷,他心中畅快,一直以来对司寇准的隐隐敌视终于化作了无数的嘲讽话语:“文某自然是知道,市井闲言自然不必理会,只是这事儿若有一丝一毫的可能,司寇兄能够隐忍至如今,如此气魄,真令在下佩服佩服……” 他还待继续说下去挑衅几句,却忽瞥见司寇准脸上划过一道冷笑,便觉着眼前黑影一闪,随即整个人伴随着一股巨大的力道飞起,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从台阶之上飘落扑地。 文励心摔倒在地,啃了一嘴的雪,冷得他牙齿一阵冰疼。 他正要抬头骂娘,却发现自己只能震惊地微微张嘴,耳边好像万马奔腾而过,脑袋巨响轰鸣,随即胸口一痛,他捂着胸口喘了一口气,才发觉胸口像是被万钧雷霆锤打过一般疼痛无比。 一口咸甜的铁锈水从他喉咙深处涌出,他无力地瘫在地上挣扎几下,捂着胸口痛苦地一呕,呕出一口鲜血来。 “啊!啊!啊……” 文励心惊恐地惊叫几句,声音呕哑嘲哳,颤抖着的手指着台阶之上的司寇准,痛苦而地低吼道:“你,你!杀人了!杀人了!” 司寇准立于台阶之上,满庭冰雪在他脚下好像幻境浮云,红梅若华光,他脸上是风轻云淡的冷漠,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捂着身后施洛雪的眼睛,微微一笑道:“你是死人吗?” 他虽然唇角上扬,明明是在微笑,眸色却冰冷无比。 就是你这厮出的手!文励心愤怒无比,却又唯恐司寇准又出手,自己又真的成了死人了,只好双眼愤怒瞪着司寇准,生生噎下去一口老血。 文励心的哀嚎还是有些效果的,相府上被惊动的人可不少。 隔壁的厢房之内,遣了丫鬟、独自一人的水三娘正悠悠地翘着腿嗑着瓜子走着神,听闻这响动先是一惊,侧耳听了听分辨出了大概是来自于司寇准的所在,心中一疑,赶忙呸呸吐掉了嘴里的瓜子壳,灵活地一个翻身从桌上翻下来。 她一翻身落地,身躯平稳,丝毫不晃,根本不像是重病已久的人。 水三娘将几缕飘下的发丝别到耳后,又低头面露嫌弃地踩着那双夹着大脚的镶翠青莲绣花鞋。 “这大户人家的规矩就是多,哪有船上的自在。” 她嘀咕两声,飞快地往门外追了两步,被那寒风一吹便回过神来,一拍脑袋,赶忙将为了方便而挽上去的瓷蓝镂花袖口翻下来,低头拍落了衣裳上的果壳碎屑。 再深吸一口气,她又放松身躯缓缓收了灵活的身段,脸上摆出了病怏怏的慵懒面容,打量了一番发现没什么问题了,这才像是大病初愈的娇弱娘子一般,慢腾腾地挪着步子赶往梅园。 她到的时候,发现对面的走廊上也迎来了薛燕回几人。水三娘瞧着薛燕回那步履匆匆、强忍喜色的模样,心想着必定是薛燕回早就叫人在门外盯着了,如此之快,指不定是急着来瞧自己的笑话来的。 果不其然,二人在梅园之外相遇,薛燕回满脸按捺不住得意欢快,还未开口,水三娘便客客气气地冲着她笑道:“从前头到梅园的距离,你倒是走得快啊。若不是我多想了,还以为你在前头候着呢。” “说的什么话,你不也很快?”薛燕回虽然被她呛了一句,倒是翻了个白眼打量了水三娘一眼,忽然轻笑道,“你倒是关心儿子关心得紧,出门就穿成这样,一点儿也不像个重病的人啊……”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水三娘不动声色地紧了紧衣裳,平静说道:“那也是因为准儿在我身边,为人母,自然凡事都担心得紧。” 这话戳得薛燕回心窝子疼,她愠怒之色一起,刚要怒骂,便听得梅园之中一声暴怒的训斥,二人面面相觑,听得出那是司寇向明的声音。 “看来相爷已经到了,有些人想要袒护儿子,也得分分场合了。”薛燕回轻轻一笑,甩了袖子,顶着满头的珠翠袅袅走进了梅园。 水三娘叹了一口气,不知是该喜该忧,想着以前听过司寇准聊及文励心,似乎对他的印象极为不好,几句话便带过。此时她也只能在进去之前,暗暗祈祷着这孩子千万别中了薛燕回的计策,惹了事,拖了自己下水。 等到进了梅园,她一见那被小厮搀扶着的文励心脸色苍白,又瞥见了雪地之上殷红的一滩血,再看见一脸清冷表情司寇准正义凛然地护着身后的施洛雪的时候,顿时扶额叹气。 她知道等会儿薛燕回又有了机会可以嚣张跋扈地从自己面前假装路过,顺带着受她一顿讥讽。(未完待续。) 2-187 是扶是放 梅园之中,气氛凝重,司寇向明的脸色就好像将雪未雪的天气一样,死沉而阴寒。 原先躲藏在司寇准身后的施洛雪早已规规矩矩地站在他的身旁,束手而立,却止不住瑟瑟发抖着。她不敢抬头看在场的众人,事情若是追究起来也算是由她而起,可她怎么也不愿意相信,如此疼爱自己的爷爷会将她许配给文励心。 若是嫁给了文励心,她的未来会是如何地痛苦? 思及如此,施洛雪的眼睛红了,甚至一股酸涩之感油然而生,不由得觉得戚戚然好不自在起来,那双粉嫩的小手因为害怕与紧张,在袖口之中紧紧地握着,指甲甚至嵌入了掌心的肉里。 司寇准目视前方,一脸的坦然,好像根本不在乎四周发生了什么,却在众人没有察觉的时候,偷偷从身侧伸出一手,轻轻一拉施洛雪的衣袖,将她紧紧掐得手心生疼的手拉开。 莫怕。司寇准微微一侧脸,轻启双唇,无声说道。 施洛雪轻轻咬了咬下唇,松开双手,深吸一口气,站得笔直。 他放开了施洛雪的衣袖,继续目视前方,望着那似乎要染红天际的红梅,眼神沉静而淡漠,有些飘忽,不知他的思绪是否随着那颤抖的红云飘到了宫闱深处。 “大,大人!你要为小生做主啊!” 扶着小厮捂着胸口拼命咳嗽的文励心刚凄厉地喊了一声,便又觉得胸口一阵生疼,痛苦地皱紧了眉头,喉结一滑,扭头又咳嗽着咳出一口带血的浓痰来,在纯净无暇的雪地里显得有些肮脏。 有手脚勤快的小厮转身要去取角落里的簸箕来清扫,却被赵老管事一个眼神止住了脚步。 面对小厮不解的眼神,老赵只是淡淡地摇了摇头。相爷不想把事情闹大,不说话也装着没看见,身为下人的他们怎么好上去打扫一番,清出了那口血痰,岂不是给了外人闹腾的借口? 司寇向明瞧着那口浓痰,站在廊道的台阶之上不动,眼底划过一丝不耐烦,嘴上却客气而意外地问了几句,转身招呼着赵老管事去寻府医来,对着文励心呕血的事情只字不提。 急急赶来的薛燕回与水三娘也都一前一后到了,跟在薛燕回身后的水三娘苦笑地向着司寇准摇摇头,示意他并不要紧。 原来一路上薛燕回身边的小丫鬟态度恭敬,低眉顺眼,若有若无地挡着水三娘的路来,水三娘索性停了脚步,让出了四五步之后,才无奈摇摇头跟了上去。 争一时之风,吃一时之醋,于她的身心半分好处都没有,更何况水三娘此时此刻也并不需要在那司寇宰相的面前争些宠爱,她只需要是司寇准久病归来的娘亲便是了。 搀扶着薛燕回另一手的小丫鬟悄悄回头看了一眼又飞快收回了探究的眼神,目不斜视,扶着薛燕回老老实实往前走着,若要细看,才发现这小丫鬟的额头眉心间有一道浅浅的白痕,像是曾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划伤过,只不过事先已被一层薄薄的脂粉遮住了痕迹,看不大出原样。 “哎哟,相爷,文公子,哎……准儿,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薛燕回站在司寇向明的身边,一脸的惊讶,说话却是不缓不急,扮足了贤良淑德的温柔模样,宛若小蛇一般的视线轻飘飘落在了文励心吐出来的那口血痰之上,又抚着胸口哎哟哟叫着扶住了丫鬟的手,害怕说道,“方儿快扶住我,天哪,怎么这种地方会有血!” 小丫鬟方儿便是那额头上有道疤的孩子,听闻此言赶紧上前半步搀扶着装模作样的薛燕回,眼中却是微不可见的一丝讥讽。 宰相夫人如此叫嚷了几句,在场的几人也不能再装作没看到了。 老赵暗自叹一口气,大夫人表演得实在是浮夸得很,可惜几人又只能当做什么都没发觉,他这才给了个眼神让手脚麻利的小厮提了簸箕赶忙上去清扫。 文励心咳嗽得越发厉害,颤抖的双手遥遥指着面无表情的司寇准想要说些什么,水三娘便也越过薛燕回一步,向着赵老管事轻声道:“扶下去吧。” 她说完,又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地静静站着,站在旁边的小丫鬟媛儿狐疑地看了水三娘一眼,倒是那方儿伶俐的眼神一转,倒是什么都看得明白了,只是有些畏缩地往后缩了缩,像是不愿意听了水三娘的话一样。 赵老管事点了点头,薛燕回却变了脸色。小厮一见几人的气氛不对,不敢多问,赶忙上去扶着文励心要起站起来,倒是文励心因为疼痛,龇牙咧嘴踉踉跄跄,一时半会儿倒还像缓不过来的样子。 薛燕回向来是与水三娘对着干的,虽然不知道水三娘急着让人扶文励心进门是什么意思,下意识便站出来指挥小厮道:“相传伤筋动骨百日,若是受伤之时轻易妄动,恐怕便会误伤脾肺,我看还是不要轻易动的好,等着老赵请来府医便是。” 小厮一听,赶忙一松手,又将文励心扶着要坐下。 司寇准背着手,淡淡说道:“雪地冰寒,怎可如此对待文公子,隔壁的厢房烧好了暖碳,在里边也可等着府医,还不快快扶起来!” 小厮一听,又赶忙往前一探手要扶文励心站起来,哪知受了内伤的文励心哎哟哟地叫唤了起来,嘴里一个劲地喊着,疼,疼放下,放下。 “看见没有!赶紧将文公子放下来!”薛燕回面上一喜,指挥着小厮放手,看那样子是势必要留下现场罪证,让相爷好好追究司寇准的伤人之罪来。 水三娘看得比薛燕回要长远,知晓司寇向明并不愿意将事情闹大,于是冲着小厮使了个眼色,下巴指了指阴沉着脸的司寇向明,示意他只管顺着她的意思扶起来便是。 小厮左右为难,不知该如何是好。 薛燕回冷哼一声道:“忘了谁是你的主子了么?乖乖放着文公子等着府医前来便是。” 水三娘轻轻往旁看了司寇向明一眼,嘴角一勾,眼底不知是什么揶揄的意思。 “别吵了,”司寇向明终于有些不耐烦了,开口冷声道,“扶进去。” 水三娘见司寇向明的脸色越发不满起来,忍着笑,只好装出不大高兴的样子冲着旁边扶着薛燕回的方儿、媛儿二人使了个眼色,轻声道:“还愣着做什么,见不着扶不起来?你俩快上去扶文公子回厢房去,这边儿天冷不大好,万一得了风寒怎么办?” 正偷偷观察着司寇向明神色的薛燕回一听,又是变了个脸色,厉声道:“谁敢扶?!”(未完待续。) 2-188 梅园深雪(1) 正偷偷观察着司寇向明神色的薛燕回一听,又是变了个脸色,厉声道:“谁敢扶?!” 事实上,薛燕回对司寇向明最近的表现早已忍受不住了。以往司寇向明便很少在她那儿过夜,以政务繁忙为由歇在书房,如今水三娘一回府,更是连那少有的几天也没来,她派了丫鬟媛儿出来打听,才知道司寇向明那阵子常常召了水三娘去书房探讨事宜,这一探讨,往往便是大半夜。 水三娘数年未归,何况是一女流之辈,何德何能可与大魏相爷“探讨事宜”? 薛燕回越想越气,她之前就有些想不明白,为何向来并不偏爱二儿子的相爷会突然转向水三娘的那一方。 比如方才她们二人正争着文励心该如何处置,明明她当场留着文励心、司寇准与施洛雪三人对证一番也好论个过失免了文家上门讨罪,水三娘这么做明显是为了袒护儿子,可向来公私分明的相爷居然顺了水三娘的想法,逆了她,甚至在诸多下人与外人之前,也不给她留一分的情面。 也许是因为水三娘回府一事便说明了司寇向明的态度,也许是因为同样已为人母,水三娘的容貌却远胜于自己年轻美貌,也许是因为她的儿子又漂泊在外数年不见,而向来寡言少语的司寇准却渐渐崭露头角的危机感,此时此刻,薛燕回积攒着的不满与怨怒终于爆发了。 她开始埋怨,开始愤怒,顾着捍卫自己在相府中的地位,开始忘记了,这个相府真正的主人并不是她,而是那个与她作为夫妻、却总是有些冷淡疏远的司寇向明。 水三娘没有多想,便支使着丫鬟上前去搀扶文励心下去,薛燕回却端着手转过身来,冷着脸,有些鄙夷地看着水三娘说道:“我都还没开口,你又凭什么支使我的丫鬟?” 这话又是要找自己什么茬? 水三娘无奈一叹,假装听不见薛燕回语气中讥讽的挑刺,摊开双手左右示意了一下苦笑道: “大概是因为自打进了府,我身边就没个丫鬟吧。我看这小丫头顺眼,忍不住多亲近了一些。” 薛燕回好像要被人抢走了玩具的孩儿一般,瞥了一眼身旁唯唯诺诺的方儿,又看了一眼沉着脸的司寇向明,忽然媚然一笑道:“倒是我疏忽了,原以为你在外过惯了粗野的日子,便再也不需要些丫鬟仆人伺候着,先前派了两名侍婢过去又被你给赶了回来……于是就这般疏忽了。说起来,你倒是不怪我吧?” “我又怎么敢怪你呢。毕竟可是你的一片美意呢。” 想起那故意弄翻热水的小厮,那一不小心摔倒挥着剪刀扑来的小侍女,水三娘从牙缝里挤出一丝笑来,心底却对这种大宅院里的勾心斗角恶心得慌,只恨司寇向明不知打的什么算盘,竟让自己回了相府。 “你要是喜欢,我回头多给你送过去几个,毕竟新来的奴才们粗手粗脚的,若是哪儿惹你不痛快,也请你体谅体谅我的这番心意了。” 水三娘烦得慌,只是胡乱地点了点头,看都不看薛燕回一眼,便迎上去要与小厮一同扶了文励心起来。 薛燕回正说得高兴,遭水三娘如此漠视,倒也不高兴了起来,拉着司寇向明的袖子娇嗔怒道:“相爷!你看看她,好心当做驴肝肺!您看看,她今天敢不拿正眼看我,明日说不定该给您戴绿帽子了呢!” 隐忍着的司寇向明终于不耐烦了,甩了薛燕回的袖子低声怒道:“都给我静静!” 宰相话里说的是“都”,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不耐烦薛燕回的吵闹了。这一声“静静”就好像给了薛燕回淋了一头狗血,她的脸色变换阴晴不定,最终还是不甘不愿地咽下了这口气。 司寇向明皱了皱眉,沉声道:“选调丫鬟的事情先放放,先把文公子安置好。” “相爷说的是。”薛燕回答道,转头看向司寇准佯怒心痛道,“准儿,你看你做的好事,何事至于动手,还不赶紧向文公子赔礼道歉?!” 水三娘与司寇向明不约而同地皱了皱眉,赵老管事又暗自叹息一声:这大夫人平日里气势是有的,可惜总有些时候没眼力。 相府的正房夫人都发话了,搀扶着文励心的小厮便停了下来,文励心与薛燕回交换一个眼神,便稍稍挺直了腰,嘴角噙着得意的笑容看着司寇准。 司寇准面色不变,波澜不惊,淡淡扫了文励心一眼,走到父亲面前与众人一礼,起身之时不解看向薛燕回道:“不知大娘说的动手,是什么意思?” 在旁偷偷瞄着司寇准的施洛雪一愣,随即惊讶地张大嘴巴,不敢置信。司寇准这话,明摆着就是要死不认账了。 “大娘可曾看过,是准儿动的手?”司寇准的脸上划过疑惑的神色,坦然说道,“还是说,大娘早已知道,准儿会动手?” 薛燕回面色一变,微微撇过脸去冷笑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准儿也知道,大娘不知道我再说些什么,就当准儿胡乱说说罢了。”司寇准微微一笑,不卑不亢道,“连夜大雪方停,园中雪梅盛放,一地积雪极深,方才只是文公子不慎摔下台阶去,未能待客周全,惊动了父亲母亲,是准儿的不是。” 偷偷注意着这边动静的文励心闻言一愣,随即大怒,张嘴要说些什么,谁知喉间一阵瘙痒,好像有无数只猫爪子抓挠着气管一样,让他又硬生生吞下到嘴边的话,捂着胸口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这话说得勉强,没有证据,可别误会了。”水三娘不轻不重地说道,看似是等着司寇向明的表态,暗地里却悄悄给了儿子一个赞赏的眼神。 薛燕回冷哼一声,也看向文励心高声道:“文公子还在这儿呢,是对是错,自然能够说个清楚。”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纵然心中也大概有了几分猜测,司寇向明索性也懒得过多追究了,只是径直下了台阶,走到文励心面前,沉声问道: “文公子,究竟怎么回事,你为何会受伤?” “是啊是啊,文公子,”薛燕回紧跟在司寇向明身后,打着眼色道,“你若是受了什么委屈可别担心,我们相爷可是公正贤明的大魏宰相,可不会偏袒谁的过失。” 文励心舒了一口气,看着这一家子吵吵闹闹大半天,终于轮到了自己出场了。(未完待续。) 2-189 梅园深雪(2) 一到文励心出场,他的眼神便戚戚然起来。先是用力地咳嗽了两声,他再颤颤巍巍地扶着小厮的手,嘴角下垂,下一秒就要将自己的委屈哭嚎出来。 “咳——啊——啊——” 文励心的喉咙沙哑,竟然说不出一个字来。他惊恐地摸着喉咙,丝毫不觉异样,却根本无力发声,只能震惊地抬头看向司寇准,愤怒而惊慌地发出无意义的声音。 司寇准静静立在司寇向明的身后,他的脸上原本是温和淡漠的笑容,见文励说不出话来,唇角更为微微往上一勾,看在文励心的眼里却是令人心惊的寒意。 “啊——啊——”文励心无力地嘶叫两声,却被自己发出的难听声音吓着了。若是这辈子都无法开口言语,那么他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一思及如此,文励心更为惊恐,看向薛燕回的目光更为愤怒,捂着自己的喉咙无力地啊啊叫唤着。 面面相觑,没人想到事情会发展至此。 薛燕回有些心慌了,赶忙上前去,警惕地看了司寇准一眼,转头对着文励心厉声喝道:“文公子,可是二公子打伤了你?” 还未待文励心点头,司寇向明便不满地瞥了薛燕回一眼,冷声道:“文公子还未说话,你多什么嘴?” 薛燕回愤愤不平欲还嘴,最终还是作罢,只是不声不响地站在司寇向明的身边,冲着文励心使着眼色。 “文公子?”司寇向明稍稍加高了音调,冷声道,“你且说说,是怎么一回事?” 只可惜,文励心兀自沉浸在失去声音的恐惧之中,连司寇向明连喊他两声都未听见。 司寇准给了施洛雪一个安心的眼神,便上前去沉声平静道:“文公子莫怕,你且说说,可是摔到台阶下,吓得说不出话了?” 文励心一听脸色一变,指着司寇准,看向司寇向明,咿咿呀呀地一阵叫唤。 只是他再怎么努力,在场的几人也不是十分清楚他要表明的意思,或者说,是故意装着不明白。水三娘见此情景,上前走到司寇准身旁,轻声问道:“可是我家准儿说对了?文公子,你怎的这么不小心?这台阶雪后湿滑,若是摔坏了怎么办?” 赵老管事机灵,顺着话头招呼着小厮帮文励心顺着气,上前恭敬请示道:“旁边的厢房已经准备好了,还请文公子先行移步,暂作休息。” “那怎么能行?”薛燕回终于忍不住出声阻止道,“若是文公子有个三长两短的,我们相府如何担得起这罪名?” “是是非非,何时轮到你来论说?!” 司寇向明终于是不耐烦这女人的愚蠢了,趁着文励心受惊无法开口的间隙将这事儿蒙混过去,事后暂且好好医补赔罪着便过去了,何必在这儿论道,将这丑事暴露于别人眼下? 他不耐烦,赵老管事的腰越低伏,眼神却越是精明,瞥见了远处急匆匆赶来的几人,冲着他们沉声令道:“还不快些过来!” 几人顺着赵老管事的视线看去,小厮领着府医急忙忙地往这边赶来,见过礼之后,文励心便当场被扶着诊治一番。他见到那府医偷偷眨了眨眼,眼底好像要传着什么意思,顿时明悟,用力地咳嗽几声,便翻着眼白昏厥了过去。 惊呼几声,在场的人急急忙忙地将文励心先行抬放到梅园旁的厢房之内,放到了床上之后,却又不敢松一口气。 “这,这可如何是好!”薛燕回惊慌道,“若是让文家的人知道是准儿闯了祸,这,相爷,准儿与三娘该怎么办?” 水三娘倒是在一旁悄悄翻了个白眼,薛燕回空有其表,倒是蠢得符合她一直以来的观察想象。 那急匆匆赶来的府医一边皱眉感知着手下的脉象,一边偷偷地看着薛燕回的举动,来回两眼便明白了薛燕回的意思,慌张跪下禀报道: “禀相爷,文公子这是外力冲击,伤及肺腑,又加之受到了惊吓,只怕一时半会儿是缓不过来,求王爷派人上文府报信,以防不测,只不过……敢问相爷,文公子这是……被何人所伤?” 施洛雪强自镇定,上前一步轻声道:“你可诊清楚了?我与司寇公子一同在这庭院中赏梅,分明是文公子急急前来摔下这高台,怎可说是有人伤他?” “脉流紊乱,气急胸喘,加之咳血,这分明便是外力伤之……施小姐说当时在场,可知是何人所为?” 何人所为?事态发展至此,府医一口咬定是文励心是被人打伤而非摔伤,在场的只有施洛雪与司寇准,那么嫌疑人便只有一个了。 “休要胡言乱语,我看你是受了某人的什么好处吧。”水三娘冷哼道,看破了府医与薛燕回的勾结,对着司寇向明道,“你……相爷可别偏听了别人的话便定了准儿的罪,毕竟这边还有个人证呢。” 司寇向明看向司寇准,眼底倒没有为人父的焦急与担忧,只是那样冷静地看着,带着一丝探究,好像在观察着什么新奇的事物一样,等着看看司寇准有什么话要说。 “孩儿没什么要说。”司寇准轻声道。 庶子无用,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司寇向明的眼底划过一丝嘲讽与冷漠,到底还是他多疑,高看了这个孩子的心性手段了么? “那么,便……”司寇向明声音的温度冷了下来,刚要开口,便听见司寇准问那府医道: “敢问大夫诊治清楚了?文兄可真是因外力所伤、因惊不语、昏厥不醒?” 府医瞄了一眼薛燕回的表情,点了点头,不大高兴地问道:“二公子这是什么话,怀疑我的诊治结果了?你可别忘了,老夫在这府上这么多年了,连你小时候伤寒吃的药都是我给的,您看现在不也好好的?” 赵老管事忽然一皱眉,像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一样。 “是么。”司寇准低低一笑,笑容好像清柔的荷花一般含蓄,轻轻上前一步,越过府医伸手道,“那我来试试。” 他说着,便用白皙灵巧的手掌攀上文励心的手背,覆于其上。 不知他要做些什么,薛燕回有些紧张,在旁想要上前,却被水三娘一手拦住。 “准儿自有分寸,你急个什么劲。”水三娘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挡着薛燕回的手却不见松懈分毫。 司寇准自然听得见身后的动静,只是目光沉着,望了文励心有些苍白的脸,听见了他开始紧张急促而勉强压抑住的呼吸声。 “看来,文兄真是昏过去了啊。” 他微微一笑,五指用力收缩,只听得一阵骨骼咯咯作响的挤压声,咬牙忍着疼痛的文励心终于忍耐不住了,惨叫一声,火烧火燎地抽回手,飞快地放到了唇边一个劲地吹着气。 他的手像是被烫过了一样有些红肿,摸起来却极其冰凉,好像被千年的寒冰冻着了一样。(未完待续。) 2-190 梅园深雪(3) 文励心这一嚎,只顾着心疼自己的手了,却浑然忘记了,这举动无异于当众打了那府医一巴掌。 薛燕回的脸颊微烫,好像那根本不存在的一巴掌是打在自己脸上一样,情不自禁往后退了小半步,撇过脸去,心中暗暗骂着文励心一点儿用处都没有。 “噢。文公子醒得真快。”司寇准淡淡说了一句, 司寇向明似笑非笑看了自己的儿子一眼,回过脸来,看着那早已一脸尴尬呆坐在床上的文励心冷声道:“今日之事,文公子作何解释?” 文励心结结巴巴,视线飞快地从司寇准脸上扫到薛燕回的脸上,低下头之时便明白,自己这事儿是说不清楚了,支支吾吾了两声,又沉默不语,看向了薛燕回,眼中包含求救之意。 “相爷,您这般疾言厉色,万一……”薛燕回伸手欲挽住司寇向明的胳膊,张口欲言,便被司寇向明一个冰冷的眼神堵上了嘴。 “妇人也!”司寇向明撇开她的手,冷声道,“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背后耍的什么心思!” 见着自己背地里的打算早已被司寇向明看得一清二楚,薛燕回只能愤愤不平地收回手,瞧见了水三娘似笑非笑的目光,愤怒至极,只能甩袖离去。 “欸,等等,先前说好的,指给我的丫鬟呢?”水三娘笑眯眯地喊停了薛燕回的脚步,视线在两个丫鬟之间来回几下,定在了方儿的身上。 “我瞧着这丫头机灵,人也老实,不如就赏给我了?” 薛燕回冷笑道:“府中丫鬟小厮有的是,你又何必故意与我要这丫头?” “这倒是误会我了。”水三娘走上前去,帮司寇准拍拍肩上的洛雪,挑了个椅子坐下,头也不回道,“若是你疼惜这丫头,不给也就罢了。怕只怕回头指来的几个丫鬟手脚不利索,那还不如省事儿不要再往我房里添人了。” 薛燕回知晓水三娘这是趁着自个儿惹了相爷不高兴的时机来挖苦自己,心中大恼,却也不好表现出来。 “你若是喜欢我的东西,我给便是。”薛燕回扫向水三娘全身上下的眼里尽是嘲讽与怒意,挖苦道,“这丫鬟我给得起,可你过惯了粗野的日子,一切规矩礼数全然不懂,就不知道我们的方儿愿不愿意,侍奉相府的……二夫人。” 大户人家的奴仆归根到底都是要听上面人的话行事,薛燕回如此作态,水三娘倒有些不耐烦起来。 “只怕方儿愿意,有人不肯放人了。”水三娘耐着性子,继续看她表演下去。 “方儿,你看这……二……夫人,呵呵。人家看上你了,你可愿意去她跟前伺候着?”薛燕回笑意盈盈,说的话却透着股阴冷的气,阴阳怪气,嚼着舌根咬重“二夫人”三个字。 她自觉是将这下人的一切都捏在手里了,这相府上下又有谁敢与她作对,连相爷大人有时候都睁只眼闭只眼,只怕这小侍婢要磕着头求着自己留下来,到时候,水三娘的脸色才叫一个好看吧。 她正在水三娘面前嘚瑟着,想着这也是个树立权威的好时机了,哪知方儿害怕似的吸了一口气,犹豫半晌,结结巴巴道:“奴婢,奴婢……” “直接说便是了。”司寇准轻声抚慰道,知道在这二人面前选了谁,方儿稍后的日子便都不好过起来。 “方儿姐姐别担心,若是在大夫人面前伺候惯了,便留下即可。”一直在旁看着的施洛雪也忍不住替方儿说话,以为她结结巴巴不好回答,是怕得罪了相府二夫人。 薛燕回得意地看了水三娘一眼,浑然忘记了方才自己才闯过祸。 “一个丫鬟而已,有什么好争的。”司寇向明并不在意这二人的斗气,只是将视线停在早已跪下瑟瑟发抖的府医身上,眯起眼自嘲道,“我自以为相府待你不薄,却不知有人吃里扒外,联着外人来给相府抹黑!” “相爷饶命啊,相爷饶命啊……”府医瑟瑟发抖,急忙磕头求饶,趁着空档偷偷敲了敲薛燕回淡然的模样,心中也安定了许多。 司寇向明冷笑一声,挥手招来赵老管事,平静交代道:“遣出府去。” 遣出府去?府医先是一愣,随即冷汗都下来了。 相府侯门,若是家奴背主,那些养尊处优向来执掌众人生死的亲王大臣们岂会忍气吞声,以往那些卖主求荣的,无一不是打断手脚,扔到乱葬岗,或是拔了舌头,挖了眼睛,表示那奴才是多嘴多舌、分不清主的家伙,要的便是个杀鸡儆猴的效果。 府医惊恐地抬起头来,先是一阵告饶,见司寇向明并无改变主意的想法,真的慌了,飞快爬了几步攀住薛燕回的身前大喊求救道:“夫人!夫人你得救我!夫人,是你啊!是你的主意,相爷,相爷饶命啊!您不知道,二公子,是大夫人……” “胡言乱语什么!”薛燕回的脸色微微发白,胡乱挥手退了两步躲开府医的纠缠,杏眼一瞪,指着先前扶着文励心进门的小厮怒骂道: “死奴才!还站着看什么!如此丢人现眼的家伙,赶紧捂了他的嘴,打出去!” 那小厮吓得胆战心惊,一见大夫人都说话了,赶忙从文励心旁边跑开,率先从后头捂了府医的嘴,招呼着其他人进来一同将他拖了出去。 “相爷,这种吃里扒外的东西,说的什么胡话您可别信。” 大冬天的,薛燕回的额头上冒着细细的冷汗,接过媛儿递来的丝帕擦了擦,又不动声色地回头看了一眼门口,发现那府医早已被拖出去了,这才稍稍放了心。 “我自然是不信的。”司寇向明似笑非笑地看了薛燕回一眼,看得她心底发毛了这才背着手走到文励心的床前,又是一声冷笑。 他转头看向沉默站在司寇准身旁的施洛雪道:“让施小姐看了一出好戏,今日寒气湿重,不如小姐先行回府吧。” 声音不冷不热,态度不近不远,是下了逐客令。 “给大人添麻烦了。”施洛雪咬了咬唇,有些瑟缩地看了文励心一眼,担心道,“不知文……公子该如何?” “我自有安排。”司寇向明平静道,看向司寇准问道,“路途虽短,但毕竟是女孩儿家。你送她回去可好?” “孩儿愿往。”司寇准平静一礼道,没有看床上的文励心一眼,又客气地请了施洛雪往外走去。 临行前,担心着先前文励心的胡话,施洛雪忍不住一再回头,最终还是忐忑地收了视线,随着司寇准往大门外走去。(未完待续。) 2-190 环环相扣(1) 等他们离开之后,水三娘见没什么事了,便也伸了个懒腰,寻了个天冷休息的借口,随意行了一礼便也要走。 “天冷休息?出来这么久,就着单衣,若非相爷说你这些年来在东齐养病,看你这神清气爽的样子,我还真是不信呢。” 薛燕回讥讽道,为的是在司寇向明面前证明水三娘并非人们想象中的病弱不堪,却不知这番话又惹得司寇向明隐隐不痛快。 水三娘无奈一笑,假装寒冷地抱了抱肩膀微笑道:“也是,下回我出来前该先披件衣裳才好了。” 薛燕回嗤笑一声,不再多说,一招手,让媛儿取来了旁边梨花木上挂着的暖裘披,裹上了银狐围脖,接过方儿手中上好银碳的精巧暖炉捂在手里,这才袅袅向着司寇向明行了一礼,温婉多仪,转身离去。 一直不声不响看着她行完礼的司寇向明看了赵老管事一眼,忽然道:“那丫鬟,方儿,给三娘吧。” 正欲转身的薛燕回一愣,面色变得难看起来:‘相爷……相爷既然发话了,那么我便给了。只是这方儿自小进的府伺候在我跟前,怕是跟了别人不习惯了。’ 一旁的媛儿插嘴道:“是啊,老爷。我和方儿跟了夫人多少年了,怎可凭别人的一句话就随便许了出去?” “别人的一句话?我怎么不知道,我在这相府里成了‘别人’?”司寇向明冷笑一声,不耐烦地挥挥手,“丫鬟小厮有的是,先前三娘也说了派去的几人伺候不好,她既喜欢这丫头,那便给了她。” “方儿,你跟了我这么久,那便给你个说话的机会。今日过后,你去伺候二夫人,你可愿意?”话已至此,薛燕回不好再多说,只是抿着嘴,居高临下地瞥了方儿一眼,隐含警告,让她出声拒绝,想来若是方儿跪下求着不肯离去,那么谁也不好再多强求。 小心翼翼扶着薛燕回的方儿收了手,像是鼓足了极大的勇气,忐忑说道:“但、但凭相爷做主。” “方儿!”薛燕回的脸色越发难看,握着暖炉的五指收紧,“你把话都说清楚了。” “大夫人饶了我吧。” 方儿带着哭腔噗通一下跪下,给司寇向明与两房夫人各自磕了三个响头,红着眼睛乞求道:“方儿一直笨手笨脚的,先前伺候不好还惹了夫人不痛快。本该自行请辞出府的,夫人也与媛儿说过想给方儿许出府去,可是方儿不想离开相府。得亏二夫人恩泽愿意留着方儿在跟前,方儿只求老爷,让方儿跟着二夫人吧!” 看着这一幕的赵老管事也上前附耳,悄悄与司寇向明说了几句话。 眼中划过一丝了然,司寇向明便不看薛燕回的脸色,直接点了点头允了。如此不受考虑,薛燕回怒火中烧,狠狠戳了一下方儿的脑勺,冷哼一声,抱着暖炉急匆匆出了厢房大门。 事态急转直下,正打着呵欠的水三娘犹自没有回过神来,等那哭得梨花带雨的小丫鬟擦着眼泪来扶自己的时候才吓了一跳,大步到司寇向明身前说道:“我不需要丫鬟,你给我指着来个丫鬟干什么?” 司寇向明看着她双手叉腰的模样,眼中温度更冷。 他这瞥的一眼,没有说话,却吓得水三娘立马不情不愿地收了叉腰的姿势,一手缓缓抬起捂嘴,轻轻咳嗽了两声,先前活力四射的模样也都不见,终于显现出了一丝久病之人的病弱之气来。 “方儿,二夫人在外一个人惯了,在内碳火烧得暖些,在外也别忘了加件衣裳。”司寇向明交代道,走到水三娘的身边,轻轻拉过她的手拍了拍,眼中尽是夫妻恩爱的柔情,“切莫再胡乱出来着了凉,若是又病了,你这条命可怎么办?” 明明该是温柔无比的情话,听在几人的眼里却有些怪异。 方儿赶紧应了一声,上前扶了水三娘的手,抽抽噎噎地说道:“二夫人,天冷,请回房吧。” 水三娘的手搭在方儿的手上,浑身地不自在,只是看着司寇向明一本正经的模样,暗暗啧了一声,温柔应道:“若是我病了,夫君手底下的人正好可以派上用场呢。” 司寇向明眼中警告之意划过,不待他开口,水三娘喊了方儿扶着,大大方方地出了门。 等这几人都走了,厢房便冷清了下来,明明炭火烧得旺盛,屋内气流熏暖,偏偏文励心感觉这房里的温度比外面的冰天雪地更冷。 “现在,到你了。”司寇向明冷冷看了床榻上的文励心一眼。 “伯、伯父……”文励心不敢看司寇向明的眼光,却又不得不强忍着害怕的情绪抬头看着他的眼睛,尴尬与羞愧之情溢于脸上。 “看在我和文旭相熟的份上,这次就饶了你。”司寇向明坐在了赵老管事搬过来的暖凳之上,稳稳地接过茶盏喝了一口,发觉茶水有些冷了不由得皱眉。 他一皱眉,文励心还以为他要发火,更加害怕,缩了缩脖子,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是大夫人她……” “你以为还没人看出来么?”司寇向明扫了他一眼,文励心作为几名相熟的后辈之中较为有前途的资源,他自然是多多上心的。只是越长大似乎心眼越死,薛燕回几句话就能挑拨得文励心将司寇准当做对手,甚至不惜赌上名声只求将司寇准打压在下。 呵呵,毕竟是死心眼。司寇向明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你可知道,燕回为何让你这样做?” “大夫人先前说过,雪儿时常来府上找司寇准,那船酿……二夫人又好像很喜欢她,我怕雪儿……所以,大夫人说,只需要按她说的做,伯父便会讨厌二公子了。” 文励心欲言又止,简单几句话便说得明白。 “你说得明白,这里面的道道……你却看不明白。”司寇向明轻蔑一笑,心想着这两个儿子自己就未曾喜欢过,又何来讨厌之说? “你可知道我儿司寇冶?” “是相府大公子吗?”文励心喃喃回想着,忽然眼中一亮,震惊之色一闪而过,抬头看向司寇向明道,“大夫人她……利用我?” “还不傻。”司寇向明又是低低一笑,摇头叹息道,“你们尽会些争风吃醋之事,却不知道这些事情我早已看得通透,并不放在心上。” “可是我方才并非撒谎,我真的是被司寇准……”文励心皱着眉,刚要开口为自己辩白,手掌却好似针扎一般疼痛,惊呼一声翻手查看,却发现手背已经如冻伤般肿起淤痛,红肿之间还带着淤紫的颜色。(未完待续。) 2-191 环环相扣(2) “伯父……方才呕血一事并非我与大夫人所计划,司寇准不对劲……” 文励心震惊地捂着手上的伤痕,努力回想着。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为什么看起来文文弱弱好似细竹竿似的司寇准,能够将自己一拳击飞,甚至于落地呕血。 更令他奇怪的是,此时自己却一点儿事情都没有,除了这被司寇准握过的手背,好像被冰与火反复焦灼冷冻一般。若是旁人一眼看来,还以为是被冻伤了而已。 司寇准,你到底有什么秘密? 文励心暗自狠狠咬牙,想着施洛雪紧紧跟在司寇准身后的模样,不由得失落。不由得恼怒。 “林公子,进来吧。” 司寇向明一点都不担心,看着文励心手背上的伤痕,挥手招呼一声。 赵老管事躬身前去开了门,湿寒气息顺着缝隙悄悄渗入房间,暖熏清凉,恍惚好像到了夏末秋凉的时候,文励心甚至于能够听到一两声隐约的虫鸣声。 林公子?那是何人?若是在这府上,为何先前没有见过? 文励心心中一阵奇怪,随着赵老管事的背影看去,却望见了一脸色平静的小厮走了进来,仔细一看,文励心一惊,竟然是先前扶着自己进房来的那小厮。 “如何?”司寇向明缓缓抬起下颌,示意了文励心受伤之处,“可需要再详细诊看?” 那小厮面无表情,只是缓缓摇了摇头,看着文励心那道奇怪的伤口低声道:“水火不相容,令公子倒是天资聪颖。” 司寇向明皱起了眉头,没有多问,只是招了赵老管事前来问道:“先前那丫鬟可靠么?” “可靠。”老赵恭敬答道,“她先前受过我的恩惠,必然会听从相爷的命令。” “如此也好,让她好好照顾着三娘。” 司寇向明若有所思,有些漫不经心地交代了两句,遣了赵老管事扶着还在咳嗽着的文励心离府之后,又沉声问林訾桢道:“文公子先前呕血,此时又面色如常……莫非是准儿下手力道不足了?” “让婆婆注意的人,又怎么会出这种失误?”林訾桢微微一笑,走上前来,笑容却有些阴冷,忽然咦了一声,眼底划过一丝震惊的神色。 他一发声,倒令司寇向明有些吃不准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无事。” 林訾桢沉吟一番,缓缓摇了摇头,冷冷说道。说完这句话之后,他又略带着迟疑地,又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思索几许,忽然了然,复又平静。 这林公子性格举动尽皆超乎常理,司寇向明虽然自许胸有千壑,有时候也捉摸不透迷谷与林訾桢的想法。不过各取所需,何况二者之间早有合作,听闻迷谷婆婆与东边的招摇岛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他又何须担心? “北边怎么样?”司寇向明问道。 林訾桢眼底划过一丝探究的意味,想了想,忽然微微一笑:“想必消息早已到了宫里了。路上我会安排的。” 司寇向明点了点头,忽然想起许久以前那连一杯酒都不肯赏给自己的卫若山来。 “三娘,水三娘……”司寇向明皱眉喃喃念着这个名字,忽然叹了一口气,“只怕瞒不了多久。” “若是二公子知晓真相,事情有变,只怕婆婆要生气的。”林訾桢平静道,“婆婆生气……想必相爷不愿意知道吧。所以,还望相爷多多注意才是。” “自然无需你多说。若是没有其他事,那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司寇向明皱眉,语气有些不满。虽然林訾桢说的是实话,可那话里隐约威胁的成分让他不由得冷了脸,只是碍于林訾桢的手段,不得不压抑怒气,强装出冷静的表现来。 林訾桢静静地看着他,忽然微微一笑,径直转身便离开了。那极淡的笑容里像是绵里藏针,戳得司寇向明的胸口有些疼痛。 “放肆!”司寇向明隐含怒气,趁着林訾桢离开的时机,忍不住低骂。 听见那厢房的隐约动静,平静迈步离去的林訾桢嘴角的微笑更浅,他越墙离去之时,嘴角的笑已经化作冰冷的角度,看向巷口站着的那重叠在一起的两道身影时,眼中的杀气开始渐渐显露出来。 安静的相府长巷的胡同里,林訾桢轻轻落地,静立不动。巷口站着个面容沧桑的中年大叔,其脖上骑着个四五岁的红衣女娃娃。那红衣女娃娃梳着两尾俏皮的羊角辫,举着一手的糖葫芦津津有味地舔着,漫不经心的眼睛瞥见了林訾桢波澜不惊的脸之后,清脆地叫了一声,随即晃动着双腿,像驱赶着马儿一样使唤着父亲上前去。 “訾桢哥哥!”妞妞清脆地喊了一声,满脸的欢喜。 林訾桢却没有显露出如兄长一般温和的神情,反而随着这一声哥哥,他的脸色更为冰冷。 妞妞欢快地从中年男子的身上蹦下来,跑到林訾桢面前拉扯着他的衣裳嘀咕道:“你怎么又换了一张脸?这身衣服怪难看的,还是你原来的好看,对了!你吃不吃糖葫芦,我今天刚买的……” 林訾桢不动声色地伸出一手,用两指掂着妞妞的后衣领,轻轻松松地将她往上提了提。 双脚忽然悬空,妞妞却哎哎欢快叫着,使劲冲着林訾桢张开双手,眼儿都眯成月牙儿了。 “既然回来了,不回婆婆身边,在这魏京逛得可高兴?”林訾桢静静地打量了妞妞几眼,抬头问那恭敬弯着腰不敢看自己一眼的男人道,“莫非你不知道,让婆婆好找的下场?” 那中年男子触电般颤了颤,冒着冷汗瑟缩着将背躬得更低回答道:“妞妞她……不,是我错了,林公子饶命……我回来的时候还想带着妞妞再逛逛,买点儿她爱吃的东西回去……” 满脸笑容的妞妞听闻此言,收了闹腾的手脚,缓缓瞥过去一个阴冷的眼神,再转头看向林訾桢的时候又笑得好像春阳一般明亮:“訾桢哥哥!訾桢哥哥看我!看我!” “听说你虽然让卫丰上了套,却不小心放跑了人?”林訾桢垂眸,看向她的眼里却没有什么多余的感情。 “只是个无名小卒而已,干什么这么在意。”妞妞嘀咕着,委屈地看着他。 林訾桢只是忽然踮脚飞起,落在了相府的高墙之上,面向着府外的方向,又将双脚悬空的妞妞提高了些,趁着她毫不害怕地欢笑的时候,突然松了手。(未完待续。) 2-193 环环相扣(3) “哎呀!” 妞妞脸色一变,本该径直摔下去的身体却在半空中下坠的极短瞬间翻转过来,穿着绣花小鞋的双脚稳稳落地之后,这才抬头委屈地看着立在墙上的林訾桢道:“你做什么摔我?” 林訾桢不声不响,伸出二指,飞快地从身侧的衣裳夹出一只细细的黑色长虫来。 正抬着头一脸无辜的妞妞吐了吐舌头,飞快跑回了父亲的身边,手脚并用爬上了他的背之后便打着呼哨喊着驾,驾,快跑。中年男子受惊一般瞥了林訾桢一眼,见他没追来,心中安定许多,便抱着身后的女儿,飞快地往巷口之外逃走。 听着远远传来的清脆笑声,林訾桢无奈地摇了摇头,双指用力便夹断了那只蛊虫,娴熟得好像在过去的日子里重复过无数次的动作一样。 粘腻的绿色液体从尸体中缓缓流出,林訾桢面无表情地将虫尸丢弃于脚下,回头望了一眼幽深的深宅墙院,若有所思地皱了皱眉头。 方才文励心身上残留的气息,和那人的……有些相像。 是司寇准与周易么? 也许是时候和婆婆说一声了。 文励心这般想着,又悄无声息地跃下高墙,消失在人潮之中。 数道飞檐之后,正披着热乎乎的暖裘的水三娘斜倚在门扉之上,饮下了热茶,缓缓睁眼,满足地叹息了一声。 那远方墙上一道灰影一闪而逝,快得好像根本不存在的轻烟一般。 “夫人,您在看什么呢?” 在这厢房门口闲待了好一会儿,方儿捉摸不准这位进府不久的二夫人的脾性,她只听说是不喜下人太近伺候,脾气倒是不错的。这二夫人自梅园回来之后便悠闲地靠着门扇喝着茶,这大半会儿了方儿实在是忍不住了: 听闻这二夫人素来多病少出,相爷留她在齐国养病,这才回府不久。这天寒地冻地不好好将养着,若是在自己伺候下又染个风寒什么的,只怕是要遭赵老管事不少责骂了。 “我也不知道我在看什么。”水三娘眯着眼睛打量着这相府的一切,看过了庭院中枯瘦的树,看过了角落里摆着的冰冷的鱼缸,看过了这偌大相府繁荣和顺的表象下不一样的东西。 方儿心中奇怪地嘀咕了两声:哪有人不知道自己看着的是什么呀? 水三娘叹息一笑,看着方儿眉心隐约的陈旧伤痕,怅然道:“没什么。进屋吧。” 方儿正愁着怎么将二夫人送进房里,听她这么一说,顿时欢喜,应了一声便伸手接了水三娘手中的茶壶,忍着笑将三娘送进屋里,又回头将房门关严实了,又探着身子想去看看碳火烧得热不热。 一手托着下巴静静看着她忙碌的水三娘眯起眼,瞄了一眼她冻得发红的手,摇着头招呼她过来歇歇。 “夫人有何吩咐?” “来陪我聊聊……随便聊聊吧。” 方儿忙碌的动作顿了一下,有些紧张不安地来到水三娘的面前,经过水三娘再三招呼,这才忐忑不安地坐在了三娘的旁侧,不敢先行开口。 “倒碗热的来。”水三娘轻轻揉着眼睛,轻声说道,“今天怎么这么早就有点累了?” “冬天自然是容易困乏的,何况夫人多病,自然是体弱不比常人的。”方儿赶紧站起来,想要替水三娘捶捶肩膀揉揉腿,却被拒绝了。 方儿又紧张不安地站着,眼巴巴地看着水三娘。这模样倒是让水三娘有些错愕,想了想才苦笑解释道:“我说过不习惯别人的服侍,你也别太往心里去。平日里端茶送水就罢了,这些个无关紧要的事情我也做得来。” “那怎么行!”方儿不自觉地提高了声音,唯恐水三娘是觉得自个儿累赘,急忙辩声道,“方儿自小便是进府管教着服侍大夫人的,虽比不得别人聪慧,但自然是不会给二夫人添上一丝麻烦的,方儿若是哪儿让夫人不痛快了,还请……” “你这丫头,自个儿说着不聪明不聪明,这话讲起来还一句接一句让人应不上话来。”水三娘毫无恶意地嘲笑道。 方儿抿住了嘴,站在水三娘面前更是显得拘谨。 “别多想,只是你也知道,我这二夫人是在外久了,自然不喜欢相府这些规矩。”水三娘斟酌着说道,“该做些什么,不该做些什么,想必你比我清楚。那你便自行拿主意看着收拾。” “可是,这怎么行呢?”方儿为难地看着水三娘,知道这二夫人不是薛燕回那般火爆性子的人,便也不由得替她着想起来,委屈说着,“您莫怪奴婢说错话了,现在奴婢归您了,夫人身边要没个万事伺候着的人,在这相府里可要被大夫人那边的人看笑话去了的。” 水三娘好笑地看了她一眼:“你可别忘了,你可是今天才从薛燕回那里回来的。” 方儿委屈地低着头不敢再多说话,她倒是忘记了,这些贵人们总爱计较个前主后主,她才从大房那儿过来,便在二房面前说了错话,这可是犯了忌讳的。 “怕成这样子做什么?我可不是那些为了一点小事便要打死下人的人。” 水三娘摇摇头,伸手取了面前的茶杯放到唇边吹了吹,发现已经凉了,嘬了一口顿觉索然无味,悻悻然地放下茶杯来。 “奴婢这就去重新装一壶。”方儿一礼,水三娘倒喊住了她。 “那个,茶不用热了。”水三娘若有所思地咽了咽口水,发觉喉咙有些渴了,有些心虚地压低声音问道,“方儿,你可知道厨房里,可有哪些酒?” “酒?这……自然是有的,王师傅做饭用的双桨料酒,李师傅淋鱼上的酱酒……奴婢这就去问问。夫人饭菜可是吃不习惯?”方儿疑惑地看着她,实在不懂为何突然问起这个来。 “不,不是,不是饭菜的那种料酒。”水三娘皱眉摇头,自顾自思考着,下意识翘起一腿斜斜坐着,一手枕在桌上撑着下巴,忽然双眼放光跳起来,有些兴奋地看着方儿说道,“用你的理解来说,就是家里来客人了,相爷才能喝的美酒。” “这,这酒窖里的酒,奴婢可不敢动!”方儿惊讶地看着水三娘大大咧咧的模样,又狐疑道,“夫人是要喝酒?这才痊愈回府,难道大夫没有说,病人皆要忌酒吗?”(未完待续。) 2-194 暂分针锋 “啊……差点忘了……”水三娘怅然若失,整个脸都埋在双臂之间,沉默半晌,忽又抬起头来,看着呆立在门口的方儿认真说道,“差点忘了,东齐的神医医术高超,先前和我说过,酒水乃过肠清毒之物,让我每日必饮三杯。” 真的?方儿一脸狐疑,总觉得这话老不靠谱,疑心都清楚地写在了脸上。 “神医说了,我这体质异于常人,自然需要用超常之法,你若不信,这就去前头问问相爷便是。”水三娘直起身子来,信誓旦旦,看着方儿一脸的诚恳。 方儿为难地看了自家夫人一眼,自然是不好去当面质问相爷这话真假的。只好匆匆一礼,这才苦着张脸寻出门去。 “对了,记得顺便去领些猪油膏。你知道猪油膏么?”水三娘百无聊赖,提起那茶壶晃了晃,又悻悻然放下来,显然并不想饮茶。 “猪油膏?”方儿小心翼翼地奇怪问道,“是夫人交代厨房里做的吃的吗?” 水三娘默默翻了个白眼,起身走近,拉起方儿红肿的手,怜惜道:“女孩儿家要多多爱护自己,你瞧你这手跟猪蹄似的,万一有个俊俏的小伙儿看上你了,这双小猪蹄也能吓跑对方了。” 方儿噗嗤一笑,有些辛酸地将自己的手收了回来。 她想着水三娘原来是为了自己索要的猪油膏,不自觉与她亲近了几分,只是有些失落地说道:“除却节日庆典外,府内的下人除了月钱之外便是没有其余配给的,方儿便算了。只不过夫人的份额是有的。” “份额?那么薛燕回也用?”水三娘想起了薛燕回一脸的浓妆艳抹,又是摇摇头。 “怎么可能。您要知道,大夫人她一个冬天要用掉天脂阁好几盒的护手油膏,听说一小盒便值得数百两,说起来,夫人也不想着护着自己,这大冬天的连只暖炉都不带。这猪油膏,还是方儿给您带来吧。” 水三娘笑眯眯地举起自己的双手放在方儿的面前得意道:“你看我这双手,在船上粗糙惯了,来这府上日日暖碳锦裘护着,也养不起来,连这冬天的寒气都冻不出一个疮。我自小就不喜欢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也没用过,你说,这猪油膏给我有什么用?” 方儿看着水三娘带着茧子的手,惊呼一声,赶忙护住,皱眉心疼说道歉道:“奴婢失言,夫人受苦了。” 水三娘摇摇头,毫不在意地挥着手说道:“本就是如此,所以那些个东西你替我领了吧。” “奴婢会替夫人好好收起来的。”方儿抿唇,不敢第一日便收下如此大礼。 见她如此在意这些个主仆位分,水三娘看了她半晌,最终叹了一口气,摆摆手让她去办事去。 等方儿走远了,水三娘这才又叹息一声,环视一圈这略显冷清的屋子,忽然怀念起以往大酒大肉的欢快日子。 “回不去啊。”她耸耸肩,随意就着衣鞋便直直躺到了床上,望着那描金绣银的帐顶,不知在想些什么。 禁合的门扉之外,有人轻轻敲了敲门。 “方儿?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水三娘喊了一声,翻身从床上跃了下来,不大舒服地扯着过厚的衣袖,自顾自地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不是方儿,而是面色恭敬微微弓着背行礼问安的赵老管事,其身后跟着个捧着礼盒的小厮。 水三娘脸上的笑容一凝,放下双手,微微垂眸,摆出客气的神色问道:“赵老管事前来可有要事?” 赵老管事的视线始终盯着自己的脚前,做足了相府老人的本分,恭敬说道:“老仆从前庭来,相爷特派我来对夫人传告两件事。” 水三娘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只是眼神却落在了那礼盒之上,想必接下来说的事情必定和这东西有关。 “一是今日之事,还望夫人莫要在意,相爷特请赏三盒天脂阁的脂粉,还望夫人收下。”赵老管事一说,这才抬起头来,连日的寒冷似乎将他脸上的褶子冻得更加深刻,他有些浑浊的眼睛一瞥屋里,皱眉问道,“夫人,方儿……怎么不出来受礼?” 赏? 水三娘不易察觉地轻蔑撇嘴,心想着不过是做做样子,带她回来的那尊贵相爷,又怎么会在意她的感受呢? “方儿去帮我领些东西。”她不在意地解释了一两句,便要伸手接过那小厮手中的东西。倒是赵老管事没注意到水三娘的举动,径直向着小厮使了个眼色,让他先行送到屋里去。 水三娘讷讷收回手,看着那小厮送进去又出来了,这才问道:“第二呢?” “二是今日之事,相爷责令二公子闭门思过一个月。”赵老管事不冷不淡地禀报道。 水三娘瞪大了眼睛,嗓门儿立马高了起来,嚷嚷道:“凭什么禁准儿的足?!这薛燕回惹的事情,回头还怪罪到三娘的儿子身上,还有没有王法天理了!” 跟在赵老管事身后的小厮倒是忍不住惊奇偷偷瞥了水三娘一眼又飞快低下头去。且不说这久病才归的二夫人此时看不出丝毫病弱的样子,在这府内相爷说什么便是什么,哪有人敢当面质疑喊着还有没有王法?再说这语气说起来也怪怪的,什么叫做“怪罪到三娘的儿子身上”? 毕竟是乡野出来的人啊,琢磨不懂。小厮心底嘀咕两句,又忍着寒意瑟缩在赵老管事的身后,低眉顺眼,很是懂事。 “夫人大病初愈,这相爷与大夫人皆是尽心关照着这边的动静,还是少动气为好。”赵老管事平静说道,却让满肚子怒火的水三娘忽然背后一寒,强将到嘴的怒火又噎了下去。 “岂有此理。”水三娘却依旧有些愤愤不平,心想着什么时候再上门去与司寇向明理论一番。 赵老管事倒是看得开,劝慰说道:“相爷并非是怪罪公子,只是今日之事便是一个提醒。相爷为的是二公子的好,这严冬一过,明年便该进行春考,公子静养于内,既便于调养身子,又利于读书研经,如此方为上策。” 见他说得有理,水三娘也不好发作,只是不大痛快地用下巴指了指远处的某处,不满说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该如何?” 赵老管事心思通透,躬身回道:“相爷也交代,今年魏京甚寒,大夫人身出南方湿暖之地,特遣回青阳城休养。” 此话一出,水三娘想象着薛燕回愤怒跳脚的模样,便立马心满意足了。只不过还是有些将信将疑,她迟疑问道:“水……论算起来,我也是青阳城之人,此次是否一同前去?” ”(未完待续。) 2-195 婚不由己 说到这里,水三娘有些紧张,只不过心底却暗自安慰着司寇向明该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赵老管事抬头,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挥挥手遣走了小厮,又拱手回道: “相爷交代,二公子多年来甚是挂念夫人,再加上来回路途奔波,夫人病弱尚未痊愈大好,此次不必同行,只需在府内监管二公子功课,这便足够了。” “有劳管事了。”水三娘一礼,心中却狐疑着这老管事话说完了就完了,怎的还不走? “夫人……”赵老管事的眉头皱起,观察了四周确认安全之后,微微俯身向前探出半许,轻声问道,“夫人可还记得,当初的话?” “你!”水三娘惊得直想往后猛退一步,却硬生生忍住了。她惊疑不定地扫了一眼赵老管事苍老的脸,心中瞬间闪过千万般的猜想,这老头难道对自己有想法? “也罢,当初不过是托夫人替我在老爷面前美言几句,升升职位罢了。”赵老管事尴尬地嘿嘿一笑,又匆忙行礼,满脸歉意,诚恳拜托道,“夫人一走,我也便不记得了。只是年纪大了,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好笑。如今只想着早些回乡下去,种种瓜果,过过日子。还望夫人多多美言。” 水三娘这才暗自舒出一口气,原来是为了告老还乡来的。她定了定神,便点头允诺道:“我自然是不会忘了赵老管事的尽心尽力的,过几日我便和相爷说说,你若想回家,到时候再替你多发几份银两。” 赵老管事的脸色露出感激的奇异微笑,忙不迭地行了礼,这才颤巍巍地慢步离开。 水三娘定定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总觉得自己似乎遗漏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夫人!” 她听见身后方儿一声焦急的呼喊,皱眉回过头去:怎么回来得这么快? 一脸焦急的方儿手中什么也没有带,两手空空,飞快地一路小跑着往这边跑来,临到水三娘的面前堪堪停下,喘着气,欲言又止,紧紧咬住了下唇,那双眼睛却悲伤地一直看着水三娘。 “干什么风风火火的?”水三娘无奈地看着她。 “二、二公子要被相爷禁足了!”方儿急切说道,眼睛红红的。 “嗯?我知道啊。”水三娘叹息一声,伸了个懒腰,“方才赵老管事来说过了,禁足一个月而已,没什么。” “可是,可是……”方儿委屈地红了眼,终于鼓足勇气道,“可是听媛儿说,方才二公子送了施小姐回来在书房与相爷顶了两句嘴,现在正在书房外罚跪着呢!” 水三娘伸到一半的手臂一僵,颓然放了下来,想了一会儿,便摇摇头,让方儿不要管此事:“别管了,对了。你呀……匆匆忙忙的,快去给我拿酒来。” “可是!”方儿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欲言又止,哪有当母亲的听见儿子被罚,如此淡定的?更何况听说二公子与二夫人感情甚好,分别多年,不应该是情感越发深厚么? “还不快去?”水三娘慢悠悠踱步回房,见方儿不肯挪步,最终只好无奈说道,“那是他们父子的事情。不过,路过的时候,还请让赵老管事说说好话吧。” 方儿见水三娘事不关己的淡然态度,便也放弃了多说话,直接一路小跑又到了书房之外,果然见到司寇准依旧跪在门外。 他是跪着的,却不卑不亢,深邃目光直视前方,好像根本不是做错了事情被责罚一般,而是在山水环绕之地静赏美景一样淡然。赵老管事袖着手,半驼背候在书房门旁,只是皱着眉,看着那孩子,时不时叹息摇了摇头。 “赵老管事……”方儿遥遥轻轻呼喊了一声,又怕惊到了其他人,只好紧张地低着头疾步走近了两步,招了招手,喊了赵老管事过来。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赵老管事依旧面容沧桑,只是眉目间多了一丝警惕和责怪。 方儿赶忙说道:“是二夫人要我来的,不用担心别人看见。” “说吧,何事?你发现什么了吗?”赵老管事压低声音,又将身影在树荫之下藏了藏。 方儿迟疑一下,摇了摇头:“这才第一天,方儿没什么发现,二夫人……还是那样子。” “那样子?” “就吃好喝好,今日还要了酒来。明明病过了,身体却好像很好……可是,老管事,要我去看着二夫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方儿狐疑而担心地看着他,“二夫人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 “并非是你想的那样。”赵老管事意味深长地交代道,“有些时候,有些人,看起来一样,实则不一样。” 方儿担心地望了一眼跪着的司寇准的背影,犹疑说道:“二夫人虽然……可是,我看起来是觉得她不像坏人……” “是不是坏人,不是你我说了便可以算的。”赵老管事无奈说道,慈爱地看着方儿,“此事一完,若你想要离开府里,我便带你出去。” “谢过赵老管事了。”方儿倒是并不怎么激动,只是神色之间还带着隐隐不安,一礼道了句感激,又询问了几句司寇准与相爷之间的事情。 “不好说啊,孩子大了,真不好说。”赵老管事摇摇头,感叹了一句,并不愿意多说,只是答应会尽力帮忙多多美言几句,便让方儿安心离开。 直至她离开,赵老管事眉间却不见安心,而是更多凝结的狐疑与警惕。 水三娘,消失这么多年,此时上门来必定是有蹊跷的。相爷想必是了解其中内情的,只不过不知道,二公子,可看出什么来了? 赵老管事深远的目光落在了司寇准的背上,隐隐担忧着,下意识上前俯身请道:“公子,二夫人托方儿带了口信,这冬天干旱,石地湿冷,您这衣裳也都湿了,不如就与相爷服个软,早些歇息吧。” 司寇准微微收回了有些散漫的视线,不知是不是因为寒气太重,反而脸色有些苍白。他向着赵老管事微微一笑,甚是亲近感激:“劳烦赵叔,可父亲不改变主意,我便不起来。” “不过是小辈的小打小闹,公子何必如此在意。”赵老管事叹了一口气,真心为这孩子心疼,“虽是禁足,可也是为了你好。莫要如此伤了相爷的心。” “我并非为了自己。”司寇准缓缓摇了摇头,望向深远的书房里却不见那人的身影。他方才在施府上听到了洛雪与施昊争吵的声音,直至施洛雪哭着跑出来,这才发觉文励心所言非假。 司寇准回府之时才听见原来这事儿司寇向明也有份参与,文旭与父亲私交甚好,若他此时不坚持请求父亲出面断了这桩婚事,那么洛雪……便真的要嫁给文励心了。(未完待续。) 2-196 婚命难违 司寇准兀自在那相府书房前跪着,而施府却早已闹翻了天。 巧儿只记得自家的大小姐让相府家的俏公子送回来之后便一直闷闷不乐直奔老爷的书房而去,祖孙俩在内谈不到半会儿话,候在门外的巧儿便听得大小姐边哭边喊着爷爷,那声音好像吸了水的棉花一样溢出满满的悲伤和不可置信,让她有些不安。 老爷和小姐吵架了?怎么会?这对祖孙读书读久了连说话都是轻声细语的,一日早晚问安,老爷忙着钻研学问,小姐忙着诗词与探望陛下的事儿,又有什么事情会吵起来? 巧儿正忐忑不安地踱步等着,便听见砰地一声,一脸梨花带雨却又强自忍着抿着唇的施洛雪飞快踏出房门,左右寻了一下才发现站在门外发愣的巧儿,不由得高声喊了一声:“巧儿!我们回去!” “小姐!”巧儿应了一声,没敢问是怎么回事,见施洛雪自顾自脚步匆匆回了房,这才赶忙追了上去,远远地,隐约听见了书房里摔碎茶盏的声音。 “小姐!小姐你慢点儿!” 巧儿满脸焦急,一连疾呼数声,施洛雪兴许是跑累了,速度缓了缓,却没有停下来,直到走到自己的房间里这才停下脚步,唤了巧儿进门,这才紧紧地关上了房门,哀怒交加,缓缓坐在了凳上。 “小姐?”巧儿赶忙取了帕子替她擦拭着脸上的眼泪,心中又怕又心疼,轻轻地喊了一声。 施洛雪猛地抬头看着自己的侍女,微微张了张嘴,抽噎两声,又抿着嘴拼命哭了起来。她哭起来是无声的,却又那么难过,一滴一滴珍珠似的眼泪滚落,浸透衣裳成花,好像遇见了世界上最为伤心的事情一样。 “小姐别哭了,别哭了好不好……巧儿给你做好吃的好不好?还是,去姣姣小姐借几本你喜欢看的书来?”巧儿替她擦着眼泪,不停地劝慰着,只当是她又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 “巧儿,巧儿!”施洛雪忽然抬头握着巧儿的手,啜泣着大喊起来,“我不要嫁,我不要嫁!” “好好好!不嫁,不嫁!”巧儿胡乱地应答着,心中却在奇怪着,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小姐不想嫁的到底是谁? 她忽然又想起了那被小姐视若珍宝的木偶娃娃,有一次甚至还看到小姐看着那娃娃傻笑,莫不是嫁的不是她那“心上人”? 又是一段有缘无分啊。巧儿有些走神地想着,却不知施洛雪此时哭泣着,心中却另有打算。 “巧儿,巧儿,房里有什么值钱的物什么?”施洛雪的眼角犹有泪痕,眼中却忽然多了一丝希望的光亮。 “小姐,好端端的寻什么值钱的……”巧儿先是疑惑地看着她,随即震惊地张大嘴刚要喊出声,却被施洛雪紧紧捂住了嘴巴。 她们俩不约而同地往门口的方向望了望,虽然早已知道那门是紧缩关上的。 小姐,不行啊!巧儿回过头来,为难且焦急地做着口型,努力想制止施洛雪这完全超乎规矩的想法。 然而素来规规矩矩的施洛雪此时却像铁了心一般,立马站起来在屋内四处寻着些可以充当典当的东西,巧儿急急忙忙把她拦了下来。 “小姐,您至少和巧儿说说,到底发生什么事情吧!”巧儿急切道,“再不济,陛下那么疼你,什么天大的事情过不去啊!” 一言惊醒梦中人,正点数着银簪玉器的施洛雪一愣,久久不能回过神来,忽然又很是勉强地笑出声来,自己喃喃说道:“对啊,皇帝哥哥,还有哥哥呢……” 巧儿见她这样,趁此机会赶忙上前把施洛雪手里的东西都放下收好,一边拉着她坐下好声劝慰道:“小姐也别生气了,有什么事和老爷好好说说,这般又哭又闹的,让别人看了笑话的。” 施洛雪依旧有些慌张,只是微微发着抖说道:“就是,就是爷爷定的亲事。他根本不信我的话,若……” “您先别急。”巧儿疑惑地皱眉,止住了施洛雪害怕的话,耐心地询问道:“巧儿事先一点儿风声都没听过。是不是你和老爷说的不是一件事?或者,也许老爷许的那人家是户好人家,小姐见着了便会喜欢的。” 施洛雪猛地摇头:“不,不会的!爷爷说得清楚,可他怎么比得上……他呢!” “老爷定的是哪家的公子?巧儿可认得?” 施洛雪瑟缩一番,犹自害怕着:“是文……文公子。” 巧儿听闻此言,眉眼舒展,倒是放松了许多,抱怨道:“小姐,这文公子人也不错,与老爷交情也好,您也是见过的,听说文采也不错。这样的人,您怎么觉得他配不上呢?” “才不是!配不配得上呢!”施洛雪少见地高了嗓音,又想起了那一日怪物围街,那轻松坐在安全之地看着自己的文励心。 说到这话,不知那解三放如何了? 施洛雪摇摇头,止住了自己此时多余的关心。眼见着连自己的婚姻大事都要被爷爷做主许了出去,她怎么能有多余的心思放在其他的事情上。 “快,快,帮我收拾一下,我要进宫!”施洛雪赶忙将脸上的泪水擦了擦,急急忙忙坐在梳妆台前看了几眼发丝未乱这才舒一口气,一看身边巧儿还没过来,又招呼了两声。 “诶!来乐!”巧儿见施洛雪又恢复原样,心中自然是欢喜的。这陛下对于小姐来说真是灵丹妙药,巧儿一想,小姐拒绝文励心也是对的,这小姐和陛下感情甚好,指不定哪天陛下一句话,小姐便进了宫当了贵妃娘娘了。 她越想越欢喜,手下收拾的速度也越发欢快起来。一顿简单的打扮,为施洛雪披上厚厚的披风,这才急急忙忙驾着马车出了府。 一路上,施洛雪既悲伤于爷爷不顾自己意愿强指婚事的做法,又担心于自己匆忙入宫会否不大合适,思来想去,忍不住多问问巧儿两句,直至将巧儿问得都有些哭笑不得了,宫门也便近了。 她不曾想到,自己又被侯三儿拦在了门外。几名面色凝重的小宫女急匆匆端着热水,无声地出入连鲤所在的宫殿。 “不是说,哥……陛下病情好了许多吗?”施洛雪揣着暖手的棉套,小脸被凛冽的寒风刮得通红,眼底却慌张无措。(未完待续。) 2-197 榻前会聚(1) “哎哟施小姐,您还是回去吧,现在真的不方便!”侯三儿一脸为难地重复着以前就向着施洛雪重复了许多遍的太后谕令,一边招呼着传召而来的御医赶忙入内诊治,回头见施洛雪定定站在门口一脸焦急神色,不由得苦笑劝慰道,“太后正赶过来了,您在这儿,真让老奴难办呐!” 爷爷开始不受太后待见,连这些有眼力劲的宫人都或多或少地知晓几分了。 施洛雪难堪地咬住下唇,强忍着后退离开的冲动,那微红的眼睛不知道是不是被风吹的,难受地眨了眨眼,却干涩地没有眼泪。 侯三儿见她如此,不由得摇头叹气便要往宫殿之内走去。 “公公,公公,您告诉我……”施洛雪情急之下喊住了侯三儿,“哥哥到底怎么样了?” “这,老奴实在不好说,不能说哇。”侯三儿为难至极,瞧着施洛雪不愿离去的模样也不好过多劝阻,刚巧回头看见了一脸凝重的元香出来,眼神一亮,赶忙喊了她过来。 元香愁眉微蹙,正是在凝思着什么,听着侯公公的一声轻喊,一愣,警惕地抬起头来,见是施洛雪一行,眉头皱得更紧。 她急匆匆上前行了一礼快速问道:“施小姐?不知有何要事?” 施洛雪欲言又止,倒是旁边的丫鬟巧儿忍不住了,替着自家小姐半是抱怨地答道:“小姐进宫是要面见陛下的,可这位公公却拦着让我们好等,说是太后娘娘的口谕也不知道是真的假的,再说了,里头发生什么事情了……” “住嘴!”施洛雪的脸色微微发白,眼神严厉,止住了巧儿闯祸的嘴。 元香淡淡看了一脸愤愤不平收住嘴的巧儿一眼,懒得计较这些,客客气气请了侯三儿先去里头忙去,又请施洛雪往旁走几步,见四周没什么耳目,这才无奈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施小姐,现下无人,还请与奴婢说说,您到底进宫所为何事?” “我……”施洛雪担忧地望了远处沉默而忙碌的宫殿一眼,焦急而又犹豫地说道,“我,我想向哥哥求求情,爷爷让我嫁……” “您数月未曾进宫探望陛下了。”元香的眼神有些冷,毫不留情地打断她的话。 施洛雪的脸上先是闪过一丝难堪,随后是震惊与犹豫。 她听明白了元香话中的不满的缘由,可是自己分明入宫探望过,又怎么能说数月没有进宫呢? 于是她赶忙澄清道:“我前后两月进宫便已四五次,只不过每每都未能见到哥哥,你!若非紧急之事,我又怎敢劳烦哥哥!元香姑娘,怎能将我说的如此……不堪?!” 这下倒是元香有些愣了,她凝思半刻,确认自己从来不知施洛雪曾入宫探望过,只好再道:“这事……便算了吧。只是如今陛下病得越发严重,晨昏不醒,正是不得疏忽半刻之机。若非攸关性命之事,还请施小姐暂且回府。” “哥哥究竟怎么样了?”施洛雪哀求地看着元香,“先前几次进宫,岫玉姑娘明明告诉我哥哥已经好了,怎么现在……是不是病得严重了?到底怎么样了!” “施小姐……真的不知道陛下病重么?”元香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她,“这些话,是岫玉说的?” “是岫玉姑娘,先前我每次带了东西进宫,岫玉姑娘都替我呈进去了,还说哥哥喜欢得紧。元香姑娘与岫玉姑娘一同服侍哥哥,竟然不知此事吗?”施洛雪犹疑地看着她,更加不敢置信。 元香顿时明了,强压下满腔怒火,面上却不动声色,微微一笑道:“现在一说我想起来了,岫玉之前说过,是我忘记了。” “那哥哥……” “还请施小姐恕罪。”元香叹了一口气,也担忧地回头望了望身后,回头低声说道,“太后娘娘一会儿便来,您还是先回避的好。” “元香姐姐,元香姐姐!”施洛雪情急之下拉住她的手,急切恳求道,“你让我偷偷进去见哥哥一面吧,哥哥若真是病了,一定是怪我的!求求你了!让我进去吧……” 元香无奈,却又不能拂开施洛雪的紧紧握着的手,只好两人僵持了好一会儿,直到侯三儿的再次出现。 侯三儿惨白着一张脸,背都弯成了直角,端着手,脚步飞快得好像飞轮一般从连鲤寝宫中飞奔而出,嘶哑着嗓子穿着粗气喊道:“元香!元香姑娘!快过来!” 他这番模样,倒将这两人吓了一跳,还不等施洛雪怔怔松开手,元香便凝重着脸上前低声追问道:“何时如此慌张?!” “陛、陛下!”侯三儿微微发抖,垮着一张哭脸,避着施洛雪冲着元香压低嗓子道,“陛下呕血了!” 偷偷听着这对话的施洛雪脸色霎时惨白,眼前发黑双腿发软,差点儿直直摔到雪地里去,所幸巧儿虽口无遮拦,但手脚还是伶俐的,立马惊呼一声,上前扶住了几乎昏厥的施洛雪,心疼喊道:“小姐,小姐!” 元香见状,倒也不紧张,立马蹲下掐揉几下,施洛雪才晕乎乎地回过神来,只是那眼神还未聚焦,手便顺着元香的手臂拉了过来,喃喃喊了几句哥哥。 宫闱远处一阵骚动,遥遥听见问安的声音,在场的几人皆是动作一滞,知晓是魏国太后正往这边赶来。 侯三儿急得直跺脚:“这可怎么办才好!” “扶起来!进偏殿厢房!”元香冷静下令道,径直往前走引着他们向皇帝寝殿旁走去。 侯三儿此时是唯元香的命是从,赶忙招呼着巧儿扶着手脚发软的施洛雪往偏殿歇息着,交代了不许擅自出来冲撞了御驾,又整理一番仪容,与元香作别,赶忙站到宫殿门口迎接魏国最为尊贵的女人。 “太后驾——到——”侯三儿的腰杆挺得笔直,声音清平,泰然自若。 他的眼力劲极尖,遥遥望见太后的御辇之旁还有一消瘦悠然的身影,先是疑惑一眯眼,随即一个激灵,赶忙目不斜视,伸长了脖子激动唱和道:“靖王殿下——到!” 侯三儿的脸色经过先前一吓隐隐发白,此时一通清亢的禀报又憋得两颊通红,若是不知情的人看来,还以为是这魏宫之中又寒冻上了几分。(未完待续。) 2-198 榻前会聚(2) 卫若水与靖王,二人皆是面色凝重疾步走近,侯三儿半句话都不敢说,眼睛紧紧盯着自己的脚尖,伸手请了二位进去。 靖王一入房,闻得见那空气中散发的隐隐恶臭,不由得皱紧了眉头,正要加快的脚步忽又停下,静等着卫若水先行,只是那隐焦的情绪怎么也藏不住在眼底。 隔着若隐若现的珠帘,卫若水看不清里面的状况,只是微微仰着下巴,扶着石兰的手平稳得没有一丝颤抖。 “陛下现下如何?御医可都到了?”她平静地问道。 “李太医、王太医已经在里面候诊。” “杜太医呢?”卫若水语气略有不满,微微蹙眉厉声道,“还有那赵太医孙太医,那些人……陛下急症,人呢?!” 侯三儿哆嗦了一下,立马跪了下来,高声禀报道:“杜太医赵太医今早皆请旨出宫,为司寇二公子诊治去了。” 司寇向明! 卫若水一愣,随即强忍着怒火深吸一口气,怒道:“他好大的胆子!” 侯三儿委屈十足,不敢起身,心中却在嘀咕着司寇宰相正是朝内朝外意气风发的时候,这请宫中的太医诊治的权力是从先帝那时便留下来的旧例,再说了,谁又能想到陛下此时醒来,又是如此急重呢? 靖王连城见卫若水并没有入内探望的意思,只好上前一步自请道:“太后娘娘息怒,此事不宜现下追责。本王心忧陛下安危,还请准许本王入内觐见陛下。” 卫若水不知他打的什么算盘,只是微微一转眼,冷声道:“现下情况不明,没有我的准许,任何无关的人谁也不许进去!” “太后!”靖王的声音提高了数度,情感却冷冽许多,。他深邃的目光里隐有流光闪动,轻声说道,“那是本王的……侄儿。” 你想说的是侄儿,还是孩儿?卫若水眼神一黯,微翘的兰花指轻轻颤动了几分,指甲上鲜红的丹蔻在微弱的光芒下闪过瑰红的光芒。 “你……” 她轻启单唇,还未开口说话,珠帘晃动,一面容稚嫩的小宫女便脸色惨白地疾步跑出,神色惊恐,甚至还来不及注意门口处的几人,径直捂嘴飞奔至一处墙角之下,干呕至泪眼花花,边呕边哭了起来。 珠帘再动,一面目俏丽的宫女也脸色惨白地疾步走了出来,口鼻蒙着轻纱,虽然她没有飞奔恶心到吐,比那小宫女还要争气些,只不过端着一盆脏水的手指却也紧紧握得苍白,隔着一层包裹好的厚布,微微颤抖着的身躯出卖了她。 “你这死丫头怎么……” 岫玉端着脏水,刚要责骂先前偷跑出来的小宫女,还未张嘴,便见侯三儿冲着她挤眉弄眼,再一凝神看清了那候在门口的二人,惊吓得立马跪下行礼。 “免了吧。快说说,里面是什么情况?”靖王急切问道,恨不得自己撇下这一切掀开帘子闯进去。 岫玉慌忙放下那盆脏水,依旧跪下恭敬禀报道:“回禀太后、王爷,陛下,陛下已经昏迷数日,此次醒来原以为要大好了,可却突然又呕出血来……” “呕——”那小宫女呕吐的声音隐隐传来,石兰淡然的眼神目视前方,抿得紧紧的唇角一撇,似乎不大高兴。 机灵的侯三儿立马给侍立在门口的两名皇卫使了个眼色,让人把她先拖了下去别扰了清净。 “太医怎么说?”卫若水平静问道,手指不易察觉地收紧几分,“为何要口鼻遮布?盆边的厚布是干什么的?” 岫玉微微颤抖着,道:“太医大人说,陛下……恐怕是大疫。为防其他宫人感染,特用纱布掩护口鼻,至于盆……是太医大人交代的,奴婢也不清楚。” 听闻此言,靖王与太后的脸色尽皆惨白了几分。靖王连城一改先前温和的模样,冰冷地看着岫玉冷声道:“小心你的脑袋。” 卫若水却是身形微微一晃,紧紧握住石兰搀扶的手,深吸一口气,闭目凝神片刻:“可是诊清楚了?” “大疫”即大祸,最为世人所知的便是数百年前齐京大疫,凡十五日,诸门死者二十余万人。最近的一起记载便是在数十年前秦国某个鼎盛强势到足以左右朝政的家族。听闻那家族原本根系繁衍壮大得可怕,可惜大疫突发,原本数百人的宗族尽数死亡,如今仅剩下伶仃旁支流落各国,落魄一生。 “太医大人说,还请太后靖王,再过三日陛下病情若无进展,还请二位移出宫暂避病疫为上。” 大疫,是死亡的同名词而已。卫若水的脸色发白,表情却没有波动一丝一分,而是沉思半刻,平静说道:“石兰,回宫。” 石兰抬头,没有说话。一旁的靖王震惊地回头看她:“你……太后,就这么走了吗?” “你也听见太医的话了,本宫进去也无用。”卫若水的情绪平静至极,缓缓转身,临走前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一样,问道:“陛下身前是谁在伺候着?” “是、是元香伺候着陛下。”岫玉的眼珠子提溜转了一下,迅速说道,“奴婢怕打下手的奴才们不仔细添了乱,只好先在帘外伺候着。” “如此,甚好。”卫若水沉吟一番,微微点头示意石兰离开,扶着她的手往外走去,平静说道,“让她和太医都好好伺候着。” “娘娘!”靖王控制不住有些愤怒,他没想到卫若水能够在自己孩子病重的时候如此平静地转身离开,容易得好像连鲤只是一个可以轻易替换的玩偶一样。 “靖王殿下何事?”卫若水转头,声音平静。她微微蹙眉,唇如丹朱,眉远如山,淡然而有韵味,似极了画卷中的美人一般。 那一声殿下刺疼了他的心脏,靖王连城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娘娘好走。” 卫若水静静地看了他一眼,目光深邃,随即转身扶着石兰的手缓缓离开。靖王表情隐忍,见她再也不回头,转身看向跪地低头的岫玉道:“带我进去。” “王爷?”岫玉一脸疑惑地抬头,震惊神色一闪而过,又迅速藏好。都说皇家无情,这王爷怎么比当亲娘的还要热情? 她立马恭敬起身喊了其他宫人来端了脏水出去,取了口罩来几番苦口婆心的劝说之后,靖王才勉强戴上了隔绝病疫的口罩。 岫玉满意地拨开帘子领了靖王进去,小心地往连鲤的榻前引去。(未完待续。) 2-199 榻前会聚(3) “石兰,本宫的头好痛啊……” 卫若水遥遥看向那银装素裹的重重宫楼,幽幽说道。寒风未吹,她的眼眶已然红了,只是盛装之下没人敢抬头细看,她得以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呼出一口气。 是痛啊,无力的痛。 她轻轻捂住胸口,感觉那心脏明明早已死一般地无感,此时却痛到好似冰刀细细地割开心脏,痛到好似有鳞蟒大树在流血的缝隙中疯狂地生长。 石兰缓步跟随在辇轿旁,目光淡然,隐觉戚戚:总是这样,疼便疼了,可你总是不会后悔。 “好好照顾她吧,如果救不回来,让那孩子好好走。”卫若水轻声交代道,目光戚然,“若是那叫元香的宫女胡说了什么话,那便再也不用叫她说话了。” 卫若水的声音平淡,却比那微微泛白的脸色还要冰冷。 抬轿的人埋头等候着,好像根本听不到她们的对话一样。石兰专心地扶着卫若水小心翼翼地上了辇轿,神色平静地侍立在旁,心中却早已将卫若水说过的话一条一条铭刻于心。 寒风渐起,走得远了,卫若水才微微侧过脸,似乎是看了身后的宫楼玉宇一眼,却又好像是看道旁的寒树,只是一呼一吸的时间,便又凝神静气,目视前方。 殿外寒风萧素,如诉如泣,卫若水的身后,皇帝寝宫却是无声地忙碌与躁动。 为免打扰连鲤,靖王一路免了宫人的跪安与通报,将口罩带得严严实实的岫玉领了靖王到最后一道帘前便自称有事率先离去了。 他隔着那层薄薄的帘帐,都能够闻得见浓浓苦涩的药味,夹杂着连鲤时不时虚弱的咳嗽声。 “母……后?是母后来了吗?”连鲤气若游丝,虚弱得好像濒死的枯萎小树一般,顿了一下,忽然又问道,“王叔?” 靖王连城的身躯微微一颤,脚步急于迈出一步,却又硬生生地收了回来。 “陛下该吃药了。” 靖王听见里面传来一女子温润轻柔的声音,好像三月弦琴一样动听,隐含着心疼与担忧的情感。 是那叫做元香的侍女吗? 靖王随后听见了衣裳翻动的声音,透过薄薄的纱帐,隐约看得见一身形窈窕的女子扶着床上的连鲤半靠着坐了起来。 连鲤久病无力,元香又怕伤着了她,于是二人缓慢而艰难地坐起,连鲤这才困顿地眯着眼,就着元香手中的勺子轻轻喝了一口,不知是呛到了还是怎么,忽然又剧烈地咳嗽、干呕起来。 她口中还未吞咽完毕的汤药尽数呕在了床单之上,正服侍用药的元香急急忙忙喊了一声,靖王身后旁室候着的宫人与太医便一脸慌张鱼贯而入,根本顾不及跟靖王细细问安。 太医拦住了众多宫人,只挑选了两名手脚利索的戴上口罩跟进去。帘子掀开,那榻上的一切也尽览无余,靖王顺着宫人的脚步看去,先是看到那一袭粉衣宛若出水芙蓉般娇嫩动人的宫女元香,不由得微微皱了皱眉头。 天子近侍,姿色过人,对他来说,不得不多心。他先是多疑警惕,随即发现这元香竟然没有佩戴纱罩,就那么大大方方地在连鲤的跟前伺候着,赤手收拾着连鲤的呕吐物,先是擦了皇帝无意间咳嗽导致残留于脸上的一点沫子,又擦了衣裳上的脏污怕皇帝受了寒,尽心尽力,心也是细的很。 多心了吧。靖王连城这般想着,隔着纱帘站在后面,却又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进。 “陛下无碍,到了时辰了,还请陛下换药。” 王太医诊了诊连鲤之脉,发现并无异常,请示之后又小心掀开连鲤的左袖,露出她裹着纱布的手臂来。 缠绕了她整个右臂的纱布厚重,白色的表面印出了草药汁液的绿颜色来。连鲤看着自己好像蝉蛹一般的左臂不由得有些好笑,虚弱地点了点头。 王太医招了招手,命宫女取来干净的纱布与捣好的草药,准备给连鲤换用草药。 跪在床旁,王太医开始小心地拆开纱布固定的地方。解开纱布,他每一次小心的触碰与拉扯都尽量放轻力道,只不过每一次动作他便觉得自己好像在刀尖上跳舞一样,因为他每一次觉得已经足够小心了,却还是让纱布带起臭烂的血块与烂皮。 连鲤倒是波澜不惊,不知是疼的次数多了,还是太过于虚弱痛呼不出声,她只是懒懒靠着元香垫好的靠枕,闭目倾听着剪子剪开纱布的声音,每听一次,心便疼得颤动几分,忍不住时不时倒吸一口凉气。 这可是杀头的大罪。 王太医冒着一头冷汗,手上的速度却不见放慢,而是沉稳有力,将那脏污的纱布尽数剪了下来,看到接触到伤口的嫩绿草药都变成了黑色,紧皱着眉头尽数弃在宫女的托盘之上,吩咐拿出去烧干净了。 连鲤这才松了一口气,懒懒地抬起眼皮子稍稍看了一眼,又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她的左臂好像被烫伤过一样,红色与黑色交织,遍布斑驳的伤口像是裂开口子败坏了的柿子般渗着淡黄色的脓水,偏生那伤口好像丝线一般缠绕着的痕迹深入皮肉,痕迹紊乱狂暴,就好像被无数道无形的黑绳勒得皮开肉绽一样。 “并无大碍,只是需要勤换药便可。”王太医简单观测两眼,说是无碍,表情并不有一丝一毫的松懈。陛下此次染的病症甚是古怪,扩散缓慢宛若抽丝,却又带着狂暴的气势分分秒秒加重其病情,煞是古怪。更为古怪的是,陛下似乎并不害怕,连这伤势的由来也是说得含糊不清,好像并不愿意别人知道个中原因,更像是根本不愿意让王太医医治好病症一样。 “陛下好好休养便可。”王太医皱着眉,认真地交代着元香注意事项。 靖王听他说话,不禁在脑海中想起这王铁桥王太医的来历。 这王太医是前些年入宫的,年纪轻,自然比不上杜太医的老道,也非正经的医师大夫出身。他原本不过是行走江湖的游医而已,只是因为因缘巧合之下用偏方奇方缓得了太后一时的头风病,倒也因为此功风风光光入了太医院的编册常年在宫中伺候着。 太医馆中原本便是杜太医等二人为首,其余人等倒也可堪一用,可大魏皇帝病重,负责诊治的却是江湖郎中出身的王铁桥,除了医治头风之外倒也真是可有可无,也怪不得先前卫若水如此震怒。 司寇向明近些年来的气焰有些嚣张过头了。靖王不屑一笑,看向连鲤的目光更为爱怜。(未完待续。) 2-200 榻前会聚(4) 这孩子病得极久,靖王连城多多少少听说过,连鲤自小便三五天生病,当初乍一见面他还欣喜连鲤的活泼伶俐倒不似昏庸无能之辈。及至后来知晓了鲤儿的真实身份,他当真是欣喜若狂,暗自埋怨卫若水不曾透露给自己一丝一毫的消息之余,对着独自一人在魏宫艰难长大的孩子更为怜惜。 怜惜之余,他就情不自禁地强忍住现身的冲动,静静地在角落里打量着床榻上的连鲤。不知是不是自幼多病的缘由,连鲤的面容总是病恹恹的暗黄,靖王的视线扫过她那光洁的大额头,那并不挺翘的娇小鼻梁,唇瓣的两边自然翘起的细微弧度…… 那是他与卫若水的孩子。越看他越欢喜,越看他越怜惜。 那两名安静地跪伏于床前,一人高高端着圆盆,高度刚好在连鲤俯身呕吐的距离。连鲤忽然又捂着嘴,一边咳嗽一边干呕,最终受不住,扒着圆盆的边缘开始大吐特吐起来。 元香轻轻地抚着她的背帮她顺着气,又让宫人捧着湿暖得刚好的羊毛巾递上,再一次服侍着连鲤擦了手脸、换了衣裳之后,门外有宫人已经又端着一碗热好的汤药进来了,想必是因为先前洒了汤药,又重新热来了一碗。 连鲤的视线落在了跪在床榻前的宫人紧掩口鼻的轻纱上,微微一转,又瞥见了那用力握着痰盂瑟瑟发抖的手,无声地扯了扯嘴角,像是在笑。 “我……朕不想看见那么多人,以后别让她们进来打扰朕。”连鲤虚弱至极,好像被拧干了的毛巾一样无力地靠在枕上,就着元香的手,缓缓地吞咽着一口口的汤药。 元香看着连鲤的眼底闪过一丝怜惜,只是微微侧脸交代道:“还不赶紧下去。” 宫人如获大赦,立马磕头谢了低着头退了出去。 “元香,我记得早上好像快下雪了吧……” 药该是极苦的,连鲤却感觉不到任何味道。她闭着眼,恍惚地听着窗外呼呼的声音,迟疑问道,“已经下过雪了吗?” “陛下,雪已经下过了,外头可冷了。”元香勉强笑着,心中却微微一疼。上一次下雪已经是数天前了,只不过天寒地冻一时间没化,所以才这么冷。连鲤昏睡得久,只记得睡前要下雪了,却不知道,自己醒来早已是三四天之后了。 连鲤闭着眼,轻轻嗯了一声,好像下一秒就又要睡着了。 “陛下,你看谁来了?” 元香轻轻喊了一声,挽着连鲤的手帮她靠好了,又将棉被拉高至脖颈,替她披上厚厚的外披锦衣系好了,这才轻轻喊了一声。 “嗯?” 连鲤极其疲惫地睁开眼,睫毛微微颤抖着,略显涣散的眼神扫过门口,一愣,随即,缓缓地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 她的笑容好像冰雪消融的春日,温暖明媚,却又脆弱得像在寒风中颤抖的稚嫩崖花一般。 “王叔……你咳咳,咳咳……”她咳嗽了几声,又是微微一笑,“你来了?” 靖王刚想说话,忽然发觉自己脸上一阵摩挲声,竟是还戴着那隔绝病疫的口罩,不知为何,在连鲤澄净得不存在一丝杂质的欢喜眼神中,他竟有些无法自处。 靖王连城微微侧过脸,刚伸手碰到口罩的边缘,却又被连鲤制止住了。 “王叔,还是免了吧,何必需要这些东西” “靖王殿下还是戴着吧,这……屋内药气太重,怕您受不住。”太医王铁桥这般说着,倒给他一个台阶下了。 元香微微一笑,命人搬来椅子,将靖王迎入了帘内。 免了礼之后,靖王便隔着小半步,坐在连鲤榻旁的椅子上。他的背脊有些僵硬,望着连鲤的眼神却柔软得好像夏空的晶莹云朵一般。 “陛下,可……觉得好些了?”靖王瞧着连鲤微微发黑的眼底,不由得心疼地问道。 “多谢王叔关心。”连鲤微微一笑,忍不住困意打了个呵欠,眼底泛红,疲惫地揉了揉眼苦笑道,“还是老样子。王叔莫要拘礼了,这儿没什么外人,王太医也尽职尽力,不需要在意这些。” 王铁桥一脸感激,急忙行礼谢恩。靖王摇摇头,便也随她去了。 “可有吃过什么?”靖王瞧着那床榻旁摆放着的几样糕点,皱了皱眉头,“单单吃这些可不好。” 元香深有同感,无奈地看着连鲤说道:“陛下说是胃口不好,这几天的饭菜有时连一口也不肯吃。” “可是真的没胃口啊。”连鲤看着元香不大高兴的眼神,心中更为温暖。 “奴婢也担心这些东西不好,但是王太医说陛下喜欢便好……” “那没办法,元大美人,你安安心心地遵医嘱便好了啊。”连鲤耸了耸肩,倒不在意自己吃没吃饭。 靖王连城的脸色微微一僵,与王太医略显闪躲的眼神一触碰,忽然意识到,所谓的“喜欢便好”,有时候并不代表什么好事。 元香与连鲤显然并没有想到更深层的东西,只是一个不满地想要劝对方吃点有营养的东西,一个无奈地指着王太医表示自己的做法有理有据。 元香实在拗不过嬉皮笑脸的连鲤,只好先行告退,让这叔侄俩有单独聚聚的时间。王太医见元香出了门,也起身告退,临行前,犹豫一停步问道:“陛下这熏香,味道倒是独特,敢问是?” 连鲤略显迟钝地想了想,摇了摇头:“叫什么名字,朕倒是睡迷糊了不记得了。只觉得这味道独特,冰凉好似雪山冰荷,闻着便神清气爽,便让元香撤了那些味道浓厚的脂粉熏香,平日里用的都是这样。” 王铁桥笑了笑,还是恭敬建议道:“熏香这等过鼻入肺之物平日里可闻之振奋心神,但陛下身虚体乏,此时还是少用为好。” 连鲤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道:“回头朕便让元香撤了这些熏香。” 王太医这才放了心,行了一礼便往外走去,靖王微微侧了侧脸,瞥了王铁桥的背影一眼,便又回头与连鲤说着话: “总该吃点东西,陛下既喜欢这些小甜点,我从泗城托人来带些当地特产,陛下若喜欢,等下我便让人送进宫来。” 连鲤的视线落在那碟子话梅干上,摇了摇头:‘没什么味道,王叔送的东西入宫来,只怕朕……只怕我又睡着了。” “不会的。”靖王勉强一笑,眼神越发温柔道:“陛下可想出去走走?” “真!真的……”连鲤的眼神忽然一亮,随即一黯,喃喃说道:“可母后不会同意的。”(未完待续。) 2-201 榻前会聚(5) “王叔的话,什么时候不作数过?” 靖王微微一笑,眼光温柔如水,忽然摸了摸连鲤的脑袋轻声道:“你可记得小时候,王叔答应过你许多事?” 连鲤微微一愣,感受着头上微微发暖的触感,浑身暖洋洋的,好像在这寒冬的笼罩之下,由夏日暖熏尽情流动着。 答应过的事情? 她颇有些费力地思考着,小时候与北关来回写着信,缠着吵着要他多说一点关于长生殿的事情,关于流血之夜的事情,甚至是……关于太后的事情。 那时的靖王总是推脱,找着借口混过去,命人送来许多好玩的小东西,连鲤的注意力便被吸引过去了,从旁敲侧击想要从靖王的嘴里套点什么关于当年秘密的信息,到被靖王牵着走无比期待着北关的风雪与奇人异事,她早就忘记了靖王到底答应过自己什么。 好像是去北关看看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景色? 又好像是缠着他给自己送个闲书上主角身边高冷忠心的冷傲侍卫? 可能么? 连鲤越想越忍俊不禁,随即很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说道:“那,那都是以前不懂事,胡乱说的,王叔哪有那空闲陪我胡闹。” “陛下是胡乱说的,本王可不是胡乱答应的。”靖王连城眯起眼睛,眼中难得有了笑意,又摸了摸连鲤的脑袋轻声道,“陛下身体一好起来,本王便带你去北关看看风土人情,可好?” “好!王叔,你可不许耍赖!”连鲤笑弯了眼,琉璃大眼里满是真实的高兴。 靖王见她乖巧,心中更为疼爱细细叮嘱了几句之后,便起身离开。 靖王刚离开,珠帘微动,元香端着燃好的熏香兽炉进门,见连鲤困倦的脸色,只觉不便多打扰,自行放下了那香薰兽炉,用银针挑了挑,又细心盖上。 一股幽幽的清凉气味宛如冰雪梅香,悄悄然染上屋中的一切,连鲤嗅着那沁人心脾的冰凉,不由得有些飘飘然地起来。 “元香,那香撤了吧。”连鲤见她进门,想起了王铁桥的交代,不由得微微提高了声音说道。 她说这话的时候忍不住又嗅了一次那空气中的冰凉味道,只觉得好像那微冰的气息有若实质,缓缓从身周渗透入灵魂,让她舒心,让她困倦。 元香正侍弄着熏香的手一僵,回头勉强一笑,问道:“陛下,不喜欢这味道吗?我记得陛下说过,闻着这香清爽,所以……” 连鲤打趣道:“你平日里话不多,怎的此时紧张了?又没说你往里边下毒,只是太医说撤了为好。不知道的人看你紧张的样子,还以为你要嫁了。” 元香微微一愣,这才嗔怪地又端起香炉往外走去,边走边无奈摇头道:“陛下又拿元香开玩笑了。” 连鲤咳了咳,苦笑着,半晌,忽又小心翼翼地问道:“除了王叔,母后、小准儿,曼青与洛洛……谁来看过我么?” 元香迟疑,忽然想起岫玉先前知情不报,不知该怎么回答,若说了,只怕连鲤的病情会加重而已。 “有谁来过么?”连鲤又忍不住问道,“虽然朕病了,但是他们总会担心的吧?总会问问吧?怎么都不来看朕呢?” “施小姐这些日子进宫过,也问过奴婢陛下的情况。不过因为陛下病着,便不来打扰。”元香压低声音道,“其他人……是因为太后的谕令放在那里,他们想见见陛下,也难,想来担心陛下的心情也是不会少的。” 结果,一个人都不来吗? 连鲤清楚地知道,自己这病并不会传染。可是其他人并不知道,所以,其他人为怕传染,避着她,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理所当然的,岫玉避着她,母后避着她,连那几个宫人也怕得要命。早就知道这是理所当然的,是吧,是吧?可是为什么还这么难受? 连鲤胡思乱想着,随意地点了点头,心中却不大认同元香的话来,一股失落的情绪积压太久,慢慢地也就变成了不在意,她打了个呵欠,摇了摇头,觉得脑袋又嗡嗡地疼了起来。 她想哭。她却又无法哭出声来,无法缓解这种莫名的疼痛。她只好缓缓地闭上眼睛,深呼吸,困倦之意越发浓重,恍惚之间,又好像听见云端之上的清唱歌谣来。 “若是陛下想见,奴婢这就去请施小姐进宫来。”元香轻声问道,取来热过一遍的汤药递到连鲤的嘴边。 “别,让洛洛回去吧。”连鲤觉得有些困倦,喝了小小的一口,只觉得口中微涩,却察觉不到任何的味道出来,不由得抗拒地扭过了头,“朕不想喝。” “陛下,喝药吧,对身体好。”元香苦口婆心地劝慰道。 “不想喝,倒了。”连鲤只觉得胸腔又有一股血锈的味道堵着,咳嗽几声便觉得难受,指着床榻边的小柜子说道,“清心丸。” 元香犹豫了一下,又将手中的药碗端着为难劝道:“太医说过,陛下务必按照医嘱好好调养着,那清心丸并……” “拿来便是,小准儿会害朕不成?!”连鲤有些不耐烦,喉咙更痒,胸口更闷,血腥之气似乎要从喉咙深处冲出来,只是难受地伸手捂着喉咙道,“太医早就验过了,快!拿来!” 元香见她急切的模样不似平日,吓了一跳。她委屈咬唇,只好暂时放下药碗,替她开了柜子取了药丸来,还未取来清水,连鲤便好像见到了救命神药的濒死病人一般,喘着气飞快夺走了元香手中的药丸,一把塞入口中,急急忙忙吞咽了下去。 “陛下,陛下!别急,喝点水!”元香急忙取来水,唯恐连鲤一不小心噎住。 说来也怪,那清心丸入口即化,连鲤硬吞下去的时候便好像化成了冰凉的露水一般顺着喉咙直下,好似春霖熄秋火,那逼着她咳嗽恶心的劲头竟被这清心丸的药效压了下去。 烦躁。连鲤呼出一口气,却丝毫不觉轻松,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肿胀的手臂,令她极度厌恶自己的情绪一涌而上。这种好像无法主宰自己一切的感觉,让她颇为无奈,更为厌恶。 “朕要睡了,你出去吧。”连鲤觉得心烦气躁,只想着现在自个儿安静会,睡它个昏天暗地,最好什么都不理。 “陛下喝完药,奴婢便退下。”元香犹豫了一下,端起那药碗送到连鲤的嘴边继续道:“施小姐担心得紧,陛下就不……” “说了不见就是不见,不喝就是不喝,你今日怎么那么啰嗦!”连鲤见那碗红黑浓郁的汤药,忽然发了脾气。她生着气,鼓足了劲用力推开元香端着药碗的手,怒声道,“你随便寻个理由让她别过来!她若哭起来,我要烦死!” 元香正自顾自地想要喂连鲤吃药,哪知连鲤这么大反应,那装满汤药的碗一个端不稳,便直直地摔落在地,映着元香略显苍白的脸色,在地上砸出一片红色与黑色相交错的花来。(未完待续。) 2-202 榻前会聚(6) 乒乓一声碎声,就好像无数刀刃划痛了元香的心一样。 连鲤正生着气,被这清脆的瓷碎声一震,脑袋一空,愣愣盯着元香渗血的指尖几秒,还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只是怔怔茫然轻声道:“元香?” 隐约之间,连鲤好像听到了呜咽哭泣的声音,距离有些遥远,却恍惚得不似真实的存在一般。 “没有,没事。”元香赶忙蹲下身去收拾那满地的狼藉,抬头勉强一笑:“陛下看错了,只是汤药溅到了。” “元香,元香我不是故意的……”连鲤见她脸上没有泪痕,这才松了一口气。她像是做错事情的小孩一样无措,低声喃喃,努力想要下地来帮忙,只不过却没有多余的力气,只是一瞬间,连鲤忽然意识到了,她自己才是那个一直以来,总是不停地给别人添麻烦的那个人。 “我……朕,不是故意的。” 连鲤嗫嚅着,努力着想要坐直的动作一顿,终于苦笑一声放弃了,静静地看着元香低着头将那一片片碎片拾起,心中却对自己方才伤人的举动更加厌恶。 “陛下怎么会有错呢?”元香态度恭敬地答道,回头将那些碎瓷小心地包裹好,喊了人进来擦洗几番清掉了地上的汤水,又不动声色地擦去了指尖的血迹,没有多提一句。 连鲤尴尬地哂笑,并没有发火,只是不知为何,听见那幽幽哭泣的声音越发清楚,就好像近在咫尺一般。 “元香?有人在外面?”连鲤有些厌烦地皱眉,不知是哪家的小宫女犯了错被责罚,正在哭哭啼啼地吵得她心烦意乱,胸前好像有一团火在燃烧一样。 元香没有回答,只是等所有人都退了出去,元香侍立在旁,忽然就对着连鲤跪了下来。 连鲤正感受着喉间不大舒服的感觉,吓了一跳就呛着了,还以为她生气了,拼命地咳嗽着还未完,便赶忙讨好哄道:“元香!咳咳……你,你这是做什么!” “奴婢做错了事情,陛下理应责罚。”元香说的是请罪,态度却不卑不亢,只是那视线微微落在了 “这又算什么……好吧,朕又+没有怪罪你。”连鲤急道,情绪一起,气血上涌,她忍不住又低头猛地咳嗽了起来。她咳嗽得越发厉害,不得不扶住床沿用力地干呕着,原本还有些赌气的元香吓了一跳,赶忙取了痰盂放到连鲤的面前,帮她轻轻拍着背,舒缓着那令人不适的咳嗽声。 “你,咳咳,外面谁哭……”连鲤咳得难受,整张病怏怏的小脸由蜡黄变得通红,不正常的潮红从她脖颈蔓延到脸上。 元香见她咳嗽这么厉害,也不敢和她说外面是谁在,只说是哪个不懂事的小宫女被训了吧,胡乱搪塞过去,连鲤也没有发觉异常,只是难受至极,虚弱地躺在床上,浑浑噩噩,仿佛又要睡过去一般。 “奴婢这就出去看看,陛下若是困了便睡吧。”元香焦急的眼神中隐含担忧,声音轻柔温婉,劝慰着连鲤先顾好自己才是。 一股极其强烈的困意袭来,连鲤连打呵欠的力气都没有,微不可觉地缓缓点了点头,灵魂却好像早已飘到了某个不知名的梦乡一样。 元香见她睡得极快,又安静地在床旁待了一会儿,轻轻呼喊一声不见回应,确认连鲤已经熟睡之后,这才转身掀了帘子走了出去。 没过多久,她又警惕地取了一小包东西回来。左右无人,元香小心翼翼地将手中那小巧的香囊解开,小心地用银针将内里的香料拨弄松散。 微微冰凉的气息在空气中转瞬即逝,快速得好像根本不曾存在过一样。 元香微微皱眉,听着房外那啜泣的声音,用力地束紧了囊口,小心翼翼地藏在了连鲤的枕头底下,又快速地转身出了房间。 她关紧房门,放下挡寒的厚帘,这才无奈地转身低声道:“侯公公,吵到陛下休息该拿你是问了。” “哎哟,元香,你快过来!”正站在门口左右不是的侯三儿见她出来,顿时眼神一亮,好像见了救星一样,赶紧把她请到了台阶之下。他不忍心说,只是用眼神示意了不远处的人影。 远远地,一袭鹅黄轻裘的施洛雪正在侍女巧儿的哄声之下,抽抽噎噎地哭着。她兴许是难过极了,平日里那双怯怯看人的杏仁眼儿早已哭红肿了,也不管侍女说些什么,只管着哭,好像遇到了天底下最难过的事情。 这是怎么回事?施小姐不是在偏殿候着么?怎么跑到正殿哭来了? 元香还没问,侯三儿便赶忙解释说道,是施洛雪忍不住元香来叫,自顾自先在门外候着,哪知道好像听见了房里面的什么话,突然就跑远了哭出声来,要不是那侍女拉着,只怕要一路哭着跑出宫去。 “这便是你的不对了。”元香不满皱眉道:“就算是如此,怎么可以让她一娇贵的人儿在这冰天雪地地哭着?万一染了伤寒了怎么办?” 侯三儿连连点头称是的时候,元香便已经赶忙上前来到施洛雪的面前,接过巧儿手中的帕子,替施洛雪擦拭着脸上的泪痕,温柔地看着她轻声哄道:“施小姐,莫要哭了,可是谁欺负你了?” “我,我听见你们和哥哥说的话了……”施洛雪啜泣着,红着眼睛看着元香,慢慢止住的哭声忽然又忍不住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哥哥他生病了,他讨厌我,他讨厌我……” 元香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施洛雪在门外听见了连鲤心情烦闷之时胡乱说的话了。 她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应答,也只能劝慰几句,哪知越说施洛雪越委屈,使劲抿着嘴哭得梨花带雨,让一旁赶来的侯三儿唯恐惊扰了连鲤的休息,也尖着嗓子赶忙跟着哄了几句。 普隆一声沉闷的响,好似重物坠地的声音。 元香几人一愣,互相看了看,初始还以为是疾风刮过树梢的呜呜声,抑或是哪家的小太监摔了锅碗瓢盆,可却也听不见训斥的声音。 耳朵最尖的侯三儿忽然抖了抖,面色发白,看了元香一眼,赶忙往身后的天子寝宫赶去,那灵活得悄无声息的身影踮着脚闪进帘内,大半晌,没有声响。 施洛雪与元香紧随其后,心中不祥之感顿生,掀开帘子急匆匆往里赶去。(未完待续。) 2-203 铁桥梅香 靖王在内别过魏帝之时,守在门口等候的吴大力正假装殷切地望着大门。 他微皱着眉瞟着侯三儿面白无须的脸,正紧张地窃视着,眼角余光一见靖王被一身姿窈窕的宫女送出了殿门,赶紧收了偷偷打量的视线,慌忙装作目不斜视的模样迎了上去。他满脸威严,上前替靖王披了暖裘,这才恭敬地微微俯首送了靖王离开此处。 走了数十步,走在前头的靖王脚步微微一顿,忽然又继续前行,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紧随其后的吴大力一个激灵赶忙停住了脚步,狐疑地抬了抬眼,一见前方不远处的那人,不由得一愣,又皱着眉上前跟随靖王的脚步继续前行。 前方不远处,有谁正迎风探臂,舒展着手掌在空中接着什么。 吴大力抬头望望阴沉的天际,除却风雪,唯有几只乌鸦哇哇叫唤着飞过,为这魏宫之中沉闷的殿宇更添了一丝冷色的凄凉。 靖王的嘴角微微勾了起来,行到那人的身后。看清了那人是谁,吴大力的心底这才默默嘀咕了一句:王太医? 那正望着天际出神的王铁桥忽有所感,回过头来一愣,赶忙请安。这人见过礼之后才苦笑着摇头道:“卑职方才走神了,还望王爷见谅。” “大人辛劳。”靖王的笑容温润亲和,只是微微颔首,轻声问道:“不知太医大人看什么如此入神?” 王铁桥微微一笑,看向廊外凌寒盛放的数百株梅花,赞了一声道:“今日见这海雪梅开得甚好,花如烈雪,乍一观之,卑职不由得想起前人的诗句来。” “哦?太医大人请说。”靖王眼中的探究意味更浓,只是禁不住凛冽寒风,轻轻抬手虚咳了几声,借着咳嗽,那视线轻飘飘地落在了王铁桥的鞋面上。 那双鞋是常见的皂靴,款式简单大气,只是一眼他便知道那是为宫里办事儿的人每个季度总会按照配需分上两双之一。靖王对那双鞋并不感兴趣,他对王铁桥下意识微微一翘一翘的鞋尖感兴趣。 他不由得想象着,在那层沾染了湿雪的鞋靴布面之下,王铁桥的脚趾是因何而有节奏地一松一弛。 紧张?激动?揣摩?亦或者,只是下意识的动作? “咳咳,那个诗,我现在倒是忘了……”王铁桥没有注意到王爷打量的眼神,眼珠子心虚地一转,愁苦地盯着那被风雪吹打得无精打采的白梅,嘀咕两声眼前一亮,大声赞叹道:“不过啊,王爷您瞧,墙角那几朵梅花,不惧凌寒自个儿开得艳。前人圣贤所言极是,这梅花开得真好啊。” “是挺好的。”靖王淡然应道,很是自然地等着王铁桥继续下一句话。 吴大力迟疑地瞥了一眼阴沉沉的天和那些瑟缩着的梅花,心中更加狐疑。 “白花花的一片,不知道的还以为那是白花花的雪一样,王爷,您说是不是啊?”王铁桥一脸期待地看着,很像是等着别人领悟要点的小孩儿一样。 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么? 这王铁桥怎地忽然起了研讨诗词的兴致来? 靖王暗暗皱眉:“梅是梅,雪是雪,纵使外观相似,内里终归不同。因为,赏梅之时,闻得到的……梅香……总该知道那是梅花的。” 不知为何,靖王连城的语速开始变得缓慢起来,好似在确认什么一样,眉头微皱,静静地等着对方下一句的回复。 静静站在后面努力想消除存在感的吴大力只能使劲地抿着嘴,强忍着莫名其妙的探究浮上脸颊,心中的疑惑憋得甚是辛苦:这什么跟什么啊? 太医王铁桥听闻此言,忽然夸张地做出恍然大悟的模样,眼底掩饰不住的欢喜:“噢~原来还是这样,仔细一闻这梅花的味道还真是特别沁人心脾呢。” 靖王看着王铁桥装模作样的神态,眼底神情逐渐由疑惑转为探究,再转为迟疑,最终,在听到王铁桥的自言自语的一句话时,终于变了神色。 王铁桥恍若不觉靖王的心思百转,只是自顾自神色坦然地笑着,喃喃自语道:“若未察觉,白梅便是白雪,白雪便是白梅,幸得王爷慧言,果然啊……这香,是个问题呢。” 靖王藏在黑狐锦裘披风之下的手指轻轻握了握,因为凛寒的天气而冻得微微发白。 果然,这香……是个问题? “卑职愚钝,回想了半晌倒是还未想起那首诗来。”王铁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王爷也知道,卑职入宫前只是个赤脚大夫,乡野里跑着,多亏皇恩浩荡,太后眷顾,才……” “大人谦虚了。”靖王对于王铁桥医治卫若山的偏头疼的奇招倒是欣赏的,说这话的时候不由得带上点暖意,只是话锋一转,眼中厉色顿现,意味深长地说道:“多谢大人雪梅之论,那首诗,本王倒是记起来了。” 遥知不是雪,唯有暗香来。那香,便是问题的关键所在。 “记得便好。”王铁桥微微眯眼一笑,作揖行礼作别道:“风雪甚重,卑职叨扰大人了。” “有劳大人。”靖王微微颔首,他身后的吴大力顶着一头雾水,也莫名其妙地赶紧微微低头示意尊重。 靖王向前行了半步,复又客气请道:“风雪甚重,不若太医大人与我一道出宫吧。” 王铁桥马上含笑应了,又稍稍退让靖王,微微颔首,紧随其后。 二人一前一后,乍看似悠然踱步,实则各怀心事,步伐缓慢而沉重。靖王若有所思,眉眼中的风雪并不比廊外的减少许多。 一路寂静无言,及至行了百来步,习武的吴大力耳朵最尖,率先听得身后一阵飞快的奔跑声,趁着走在最后头的便利悄悄回头一望,却见一个中年太监面色焦急地往他们行走的方向跑来。 瞧那越来越近的身影,吴大力眯着眼,忽然一愣,恍然认出了来人是谁:不就是先前在陛下殿前的那太监头子么?! 只是不知道这么着急是为了什么事,天子近侍,该不是跑来报告关于陛下的什么事儿? 可他们才刚刚从那儿过来,能有什么事? 百思不得其解,吴大力假装没看见,回过头来继续往前走着,忽听得身后一阵凄厉的叫喊。 “靖王殿下!” “王爷!王爷!” 那喘气喘得厉害的声音却又透着股有些刺耳的尖锐,吴大力无奈一皱眉,叹了口气,在靖王疑惑的视线中,迎上前几步拦了下来,故作厉声道:“何事惊扰王爷?!” 侯三儿看都不看吴大力一眼,径直搭着吴大力阻拦的手臂冲着前方的两人喊道:“王爷!太后……太后急召王爷!” 2-204 遗香之毒 屋外冰雪萧瑟,风若斧劈在窗框上厚厚的羊绒绣边挡风之上,徒留下冰冷的潮意。 屋内数十个体积正适的小暖炉以均匀的距离搁置在各个地方,以暖而不燥的幅度悄悄向外扩散着暖意。 这屋里好像装满了六月的骄阳,却好像一月的凛冬一样寒冷。 侍立在重重床帐之外的侯三儿低着头紧紧盯着自己的靴尖,因为先前服侍在外而特意穿上的冬衣在这暖和的室内显得有些累赘了。他压抑着将自己的呼吸放缓,极力不想引起屋里其他人的注意,只是因为紧张与燥热,那额角开始沁出了细细的汗珠。 他微微颤抖的靴底一尺开外,是摔碎一地的玉壶,那玉壶本是莹白如冰雪,此时细碎的玉片却好似深秋衰败枯萎的白莲,沾染着污黑的血迹,透着一股衰败与腐烂的意味。 侯三儿的视线轻轻落在那已经发黑的血迹上一眼,又好像被烫到了一样飞快收了回来。半柱香之前,他与元香他们飞奔入内,才发现陛下摔倒在地,看那样子应该是扶着床头行了几步才摔倒的,兴许是摔倒之时带着桌子一齐倒了,一地的碎片、茶水与血迹,昏迷前的连鲤呕出一大口黑血,这情景……像极了某种命案现场。 因为避着嫌,病重的大魏皇帝都是由元香领着的那几个人服侍,其他人等也就是做做端茶递水热热汤药的轻松活儿,贴身的伺候都是元香来做。他一直都是干的在门外传令的事儿,若不是亲眼所见,侯三儿根本没有想到,自家的皇帝陛下病得如此严重。 也许不单单是他没想到,见座上那两位贵人凝重萧杀的脸色,只怕先前也是没有往这方面多想。 气氛太凝重,靖王、太后端坐在上,各自黑着脸不知在想些什么,手边的茶盏早已凉了,一口未尝,却没有宫人敢上前打扰。施洛雪隔着两个位置的距离坐在靖王与太后的下方,娇弱的身躯瑟瑟发抖着,脸颊犹有泪痕,那双红肿若红杏的眼儿水盈盈地望着紧闭的纱帘之后,哪怕她早已如此望了半柱香的时辰了,哪怕她的目光没有什么办法也从那帘子中穿透过去,望见她牵肠挂肚的那人。 殿外积雪的台阶之下,伺候皇帝的一应宫女太监尽皆跪候着,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唯恐因着自己的失职稀里糊涂丢了性命。 侯三儿悄悄看了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岫玉,又瞥了一眼岫玉身旁神色恭敬却又坦然镇定的元香,心中古怪之情更甚。他正想趁机偷偷瞥一眼大魏陛下情况如何,很是突兀地,一只手悄悄从那纱帘之中垂直切出,微微反转粗糙的手掌,掀开了那遮挡着床上之人的床纱,动作轻柔而平稳如山,好像劈开的不是轻飘飘的一道帘子,而是一道莫大的阻碍一般。 石兰脸色漠然地侧身从那帘子中走出,滴水不漏地将那帘子合上,任何人都无法从她的身隙中窥见得一丝一毫,却掩不去她身上那股子浓重的血腥腐朽之味。 “情况如何?!” 靖王见石兰出来,猛地站起身来迎着石兰走去。他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焦急与担忧,满心满怀都维系着那奄奄一息的小人儿。 正怔怔望着那道帘子的施洛雪立马站起身来,正欲飞奔上前又勉强止住了脚步。她早已察觉到现场的气氛并不欢迎她,以往并不特别热情的太后在之前见面的时刻可以称得上的冷漠,陛下情况不明,她即便是再担忧,也不敢在太后与靖王的面前造次。 卫若水并无察觉施洛雪正等着她的反应,只是半刻不落地将视线轻轻落在自己的膝前十指之上,却又凝神注意着身旁靖王的动静。 石兰缓缓看了靖王一眼,平静答道:“情况暂时稳住了,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靖王心急若焚,想要越过石兰前去看看自己的孩子究竟如何,却被石兰阻拦了下来。 面对靖王充满杀意的眼神,石兰面色不变,依旧平静地答道:“王爷请留步,王太医正在里面诊治,特意交代了切勿打扰。” 她说着,稍稍往后退却一步,看似是在靖王让步,事实上却相信,靖王不会再前进一步。 果然,靖王听闻此言,强自深吸一口气缓了缓紊乱的情绪,回头一看,太后卫若水却依旧端坐于上,直至靖王急切的眼神落在她的身上了,这才不紧不慢地招了招石兰,让她扶着自己起来。 靖王的眼底划过一丝不满与疼惜,只是抿了抿嘴,视线又落在那道帘子上。 “可查清楚了?”卫若水没有多问连鲤的情况,只是微微偏头问了石兰。石兰没有看跪在大殿之外的那群宫人们,小心扶着卫若水的手,只是微不可见地轻摇了摇头。 卫若水轻呼出一口气,心中却已下了决定,只是对着石兰轻轻点了点头,便决定了数十人的性命。她往靖王面前走去,保持着合适的距离,平静而低声问道:“鲤儿可醒了?” 靖王轻声道:“情况不明,王铁桥还在里面。” 卫若水皱了皱眉头,厉声问侯三儿:“都这个时辰了,那些太医到底到哪里去了?” 侯三儿一个哆嗦,赶紧跪了下来一个劲磕头,边磕头边求饶道:“小的早已遣了人去太医院请当值的太医了,可不知怎么的这时候了还未……” “行了,起来吧。”靖王不甚耐烦地打断了侯三儿,低声喝道,“陛下还在里头,你在这儿胡嚷嚷些什么?” 侯三儿如获大赦,赶紧噤声退至一旁。 靖王与卫若山静静地等候在纱帘之外,不知里头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兴许是因为心里头担心着,靖王越等越是担心,嗅着那满室甜得粘腻的香味,皱眉怒道:“先前太医不是交代过撤下熏香了?是谁又放在这里的?” “还不撤下?”卫若山有些头疼,漫不经心地揉了揉太阳穴缓解疼痛,冲着侯三儿说道。 侯三儿一惊,赶紧上前抬手要撤下,靖王却不动声色地瞥了侯三儿一眼,吓得他不敢再上前一步。 只见靖王步履沉稳上前,抬手便揭开熏香炉顶,嗅了嗅那正燃浮着的气味,微微皱眉,不明就里。 如何?卫若山只是看了靖王的动作,便也猜到了这香料大概是有古怪,只是不知道他究竟是如何得知的,此时又想干些什么。 靖王小心翼翼地取下了那燃着的香炉,走到殿旁的小茶几上,抬手轻轻吹熄烧着卷边的焰苗,毫不犹豫地,径直将炉内即将燃烧殆尽的香料尽皆倒在桌上。 2-205 幕后黑手(1) 灰白色的香灰屑好似一座披雪小山,无辜地立在桌面上。 靖王命候在门外的吴大力取了银针过来,小心地将银针探入香灰之中搅动几番,什么也没有发现,他不甘心,又细细地用银针将就香灰分拨成几份,每一份都拨弄过去,可是除了一堆松散的灰白香灰,里面什么东西都什么也没有发现。 莫非……王铁桥哪里搞错了?靖王持着银针,陷入了沉思。王铁桥只是七拐八拐地提醒他“这香有问题”,难道指的不是香料? 侯三儿见此情景,迟疑问道:“王爷,可是这暖玉秋有什么问题?” 靖王示意他噤声,问道:“平日里香料事宜是谁负责的?” 侯三儿思考片刻小心答道:“这香料平日里分属不同宫人负责,一切轮值皆有记录,王爷可是要……” “免了。”靖王沉吟片刻道,手中的银针下意识又拨弄了几下香灰,终于无奈放弃,觉得大概是自己多疑了,正欲叫人将东西收拾下去,却听得身后一声按捺不住的惊疑呼声。 靖王与卫若水一齐回头,却看见施洛雪一脸惶恐地往后退了半步,见二人注目,慌忙行礼请罪,眼底尽是闯了祸的懊悔与紧张。 太后卫若水皱眉,惊讶于自己竟然忘记了施洛雪还呆在这个房间里。 “无妨,你是……施昊家的孩子?” “回禀靖王殿下,臣女正是。”施洛雪低眉颔首,回答之时隐隐紧张着,不知靖王该是如何看待自己。 太后上下打量了她两眼,有些不满地皱了皱眉。倒是靖王点了点头让她起来,继续问道:“你方才可是发现了什么?” “谢太后娘娘,靖王殿下。”施洛雪悄悄地长呼出一口气,这才稳稳地站起身来,点了点头轻声道:“落雪方才失礼了,还请太后娘娘、靖王殿下见谅。只是落雪方才听侯公公说道,这香料名叫……暖玉秋?” “正是。”侯三儿看了看靖王的反应,琢磨不透其中的厉害,只好老实回答道:“登记在册,是为海国香料暖玉秋。” 施洛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上前一步看向靖王,抬手示意道:“殿下,可否将银针给臣女?另请这名侍卫大人点盏蜡烛过来,寻常火烛便可。” 此时天色尚早,何须火烛? 靖王不知她将做些什么,只是不知为何见施洛雪隐有把握的模样,便点点头示意吴大力照办,随后将手中的银针递给了施洛雪。不一会儿,吴大力便带了蜡烛与火进门,小心在桌上那堆香灰旁点了蜡烛。 一切就绪,只见施洛雪走到茶几旁微微俯身观察片刻,探手将针尖插入香灰堆之中拨弄几下,将什么东西挑了出来,轻声道了一句果然。 果然什么?靖王在旁不知真相,仔细看那堆香灰依旧还是那堆泛白的香灰,看不出什么门道来,只是隐隐感觉,似乎哪里发生了变化。 他再一看,只见烛火之下,那堆白色的香灰似乎变了颜色,一旁跳跃的焰火好似舞蹈着的火神,纵跃之间在银色雪山之上洒下无数金光。 “这……难道……”靖王恍然发觉其中的真相,怒声回视卫若水,不敢相信她竟对此毫无察觉?! 施洛雪小心地用银针挑出细碎的金光,将其堆积一处禀报,有些不安地禀报道: “先前落雪读过海外杂谈,曾听过暖玉秋价值连城,一日熏其身,三日感其神,染后香灰白若冰霜皓月。先前见这香灰白中发灰,却又察觉不到内里掺了何物,便想到哥……陛下曾经说过,在光照下,真实存在过的细尘都会显露出真正的模样来,这才拿烛火一试,果不其然……” 太后卫若水听闻此言,不由得脸色大变,咬牙低声怒道:“石兰!把这背后阴险的小人揪出来千刀万剐!” 石兰一个淡漠的眼神扫向侯三儿,他便如临死亡般腿一软便跪了下来,连磕头告饶都不敢了,双手抵额,整张脸几乎贴到地面上痛哭道:“娘娘饶命,王爷饶命!奴才不知,奴才毫不知情啊!” 他一哭号,卫若山的额头便突突猛跳地疼痛起来,只好咬牙强忍着疼痛,用力闭着眼微微颤抖。 靖王此时满心都是有人要毒害连鲤的暴怒,一个挥手止住了侯三儿的哭号告饶怒问道:“到底谁有机会,你都一一道来!” 侯三儿动作一顿,颤颤巍巍地抬起头来,眼眶里还带着泪水,眼底却充满了恍然大悟的震惊与恐惧,那视线往门口外轻轻一飘,还未落到实处,又触电般地收了回来。 施洛雪注意到了他的眼神飘忽,赶忙问道:“公公可是想到了什么线索?” 侯三儿又惊又怕,冲着施洛雪又一阵猛磕头,好生一阵求饶,却拒不肯多透露一点消息,直听得太后卫若水一阵恼火,示意石兰上前。 “还请公公担待些。”石兰曲膝扶起侯三儿,嘴角不易察觉地轻轻扯了扯。 侯三儿一脸茫然地看着石兰,还以为在自己的求饶起了作用,不由得面露感激,刚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下一秒却被一股袭向指腕的强烈疼感包裹,让他忍不住踮起脚尖痛呼出声,却因手指被石兰折握在两指之间,不得不又躬下身子求饶般地哀嚎着。 施洛雪咬唇闭眼,强忍着不去听不去看这可怕的情景。 侯三儿疼痛至极,伸手想要拍打掉石兰掐着他指关节的手,石兰面不改色,将侯三儿反折的手指关节继续反向用力一掰,侯三儿的指骨关节迸发出清脆的一声响,随即继续以诡异的角度被石兰往掌背折去。 “痛痛痛痛!啊放手……我说!我说!元香!是元香搞的鬼!” 石兰面无表情继续往后折,直至侯三儿涕泪俱下连连呼喊着元香的名字之后,才漠然松开手,站起身来。 “陛下……陛下房内每日香料由不同轮值宫女送来,最后要经过元香与岫玉二位姑娘手中,自从陛下……之后,陛下一并事宜都是元香姑娘负责的……这香料有问题,元香她一定是知情的!” 侯三儿捧着红肿扭曲的手指,强忍着疼痛回答道。他的理智回来之后,不敢再在太后与靖王面前哭喊一声。 “元香?”卫若水迟疑片刻,与石兰对视一眼,忽然想起那总是陪伴在大魏皇帝身旁的明艳动人的宫女来。 “传元香入殿。”靖王冷笑一声,这才发现,也许王铁桥所说的……便是这元香有问题了。 旨意经由侯三儿传出,跨国凛冽的风雪,落在了一众宫人的耳中,又随着疾风消失殆尽。 元香的脸色冻得微白,聆听旨意之后便起身行礼,随着侯三儿往前走了几步上了台阶,却听后面一声娇喝: “公公!奴婢……奴婢知情,愿随姐姐前往入殿!” 2-206 幕后黑手(2) “公公!奴婢……奴婢知情,愿随姐姐前往入殿!” 那声音清脆而娇,虽然声音的主人努力想镇定地说出每一个字词,却依旧忍不住微微颤抖着,不仅仅是因为未知的恐惧,更是一丝报复的快意。 元香没有回头,只是原本皱着的眉头稍稍皱得更紧,眼底的情绪更为浓郁,不用回头,她便知道来人是谁。 正领着元香欲走的侯三儿听这声音,头痛欲裂,回头看着窃窃私语的宫人们,强自挤出一脸威严低声喝道:“不许出声!都给我跪好了!” “侯公公!” 岫玉唯恐他不肯让自己前去,又提高了声音喊道,“公公,奴婢有要事禀报!” 侯三儿啧了一声,在厚袖口下紧了紧拳头,却又被指关节的疼痛疼白了脸,倒吸一口冷气,连忙上前去,忍着疼对着岫玉低声道:“你能有什么要事!里头的贵人等着呢,你别给我添乱了!” “公公,公公!”岫玉急了,下意识拉着侯三儿的袖子,却被对方一把拂开。 “干什么你!” 侯三儿脸色一变,立马喊了旁边候着的两侍卫把岫玉拉下去,他可不许岫玉为了跟元香的争风吃醋去那三位贵人面前煽风点火。交代完毕,他便领着元香继续上阶,赶着及早入殿。 “公公!侯公公!” 眼见那一脸威严的侍卫上前来,岫玉连喊了侯三儿几声都不见对方回应,顿时急了,顾不得什么后果,扯着嗓子冲着殿内喊道,“公公!事关陛下安危,奴婢有要事禀报!有要事禀报!” 侯三儿脸色大变,心中暗骂侍卫办事不力,正要发火,却听前头殿门大开,靖王身边的那名高大侍卫走了出来,带着丝不耐烦道:“怎么这么磨蹭!” 侯三儿赶紧收了怒容换了一张讨好的脸来,赶忙解释了两句,底下正被侍卫带走的岫玉又不依不饶地高声大喊,立马就引起了吴大力的注意,挥了挥手,他让侍卫将岫玉带了上来。 “你可知道什么内情?”吴大力冷哼了一声,直直盯着岫玉的神情,只待看出点什么。 岫玉好不容易挣开了侍卫的包围,知晓吴大力算是在场有点话语权的那人,便敛了慌忙的神态,瞥了淡然自若的元香一眼,轻声笑道:“这位大人,岫玉确实有事禀报。” 吴大力看了一眼元香,心底惊讶于这皇宫的宫女怎的生的如此好看,一边漫不经心地多询问了两句,一边挥了挥手让侯三儿放行,带这两名宫女进去好好审问。 侯三儿应声,转身之际瞪了岫玉一眼给了个无声的警告,微微躬身带着她俩疾行往殿上走去。岫玉小心地跟在侯三儿的后头,不知想起什么,鄙夷地往后瞥了吴大力一眼。 “你可知道你在干什么?”元香与岫玉并行,目视前方侯三儿的脚后跟,紧紧随着前行,微启丹唇,好似不曾说过话一样。 岫玉斜斜看了她一眼,低头轻轻冷笑了一声。这声冷笑让元香极为不喜,也断送了接下来继续开口劝岫玉止步的念头。 一行三人入殿,跪拜行礼,侯三儿便退了出去,留着元香与岫玉跪伏在原地,与座上靖王、太后遥遥相望。 “抬起头来。”卫若水的声音冰冷,“你们二人,可知罪?” “回禀太后娘娘,奴婢不知所犯何罪,还请娘娘明示。”元香坦然微微抬起脸来,波澜不惊,视线却依旧落在身前三尺的地方,丝毫没有窥及上座二人的想法。 岫玉粉唇一张一合,下意识随着元香答道。见上头没有回应,她便小心翼翼地抬起脸,眉梢流转,那视线与上头靖王相碰便迅速滑开,惶恐地低头,不敢再造次。 “哼!不知何罪?” 卫若水冷哼一声,血色丹蔻葱指轻轻搭在了椅臂上,敲出一阵阵沉缓的节奏,每一下好像敲在了呼吸与心跳的间口。 来自上方的威压越来越沉,元香倒是一脸恭敬而坦然地沉默着,岫玉跪伏在地上瑟瑟发抖,连呼吸也开始逐渐紊乱起来。 她在害怕。 太后卫若水轻轻一挑眉,看向岫玉的眼光凌厉起来,手指持着银针缓缓搅动着桌上那堆香灰,却状若无意地对她们俩道:“你们谁是负责香料事宜的?” “回禀娘娘,是奴婢元香。”元香坦然答道,看那表情,竟是丝毫不知道这问话背后深藏的意思。 这种情况下,不应该是能避则避,哪怕是拉个冤死鬼,也比直接承认的好吧?元香身旁的岫玉先是惊讶地偷偷看了她一眼,随即眼底不知是古怪还是犹疑。 太后卫若水的唇角边开始凝聚起柔弱的笑意,不等她开口,石兰上前一步冲着门外的侍卫点了点头冷声道:“上刑。” 侍卫应声而出,殿内一阵无声的骚动。元香惶恐地抬起头来哀切问道:“太后娘娘,元香不知所犯何罪!” “不知?”太后的声音漫不经心,“过会儿你就知道了。” 话音刚落,跪在地上的元香被侍卫从身后提起双手向后捆绑住,她的头顶被一只强有力的大手按住,从颈后套上一条拧成条的湿毛巾紧紧卡在口中,以防她因为疼痛而咬伤自己,更是防着她自尽;在元香惊恐的眼神之中,一排裹着细刺的夹指铁具套入她的十指,适好的空间只需在太后的一声令下便会毫不留情地缓缓夹断她的十指。 “还敢自称无罪?”靖王眼神冰冷,怒火中烧。 “唔——唔——!”元香的冷汗下来了,她惊恐地摇着头,试图辩解些什么,奈何口中缚着湿巾无法开口,只能徒劳地发出唔唔的求饶声。 太后卫若水神情悠然,端起茶盏细饮了一口,视线落在一脸惶恐的岫玉身上:“本宫劝你们最好全都招了,不然等她受完刑,下一个就该是你了!” 跪伏于地瑟瑟发抖的岫玉闻言惊恐抬头,忽然后悔起趟这趟浑水了:“太后娘娘!奴婢……” 不等她反应过来求饶,太后漫不经心地轻轻嗯了一声,铁着脸的侍卫便气沉拽动开关,数根铁棍瞬间绞紧,根本无法反抗的元香被迫举着受刑的双手,脸色煞白汗如雨下,只是勉力闷哼了一声,泪珠儿便如珍珠似的滚落,生生堵住了岫玉继续求饶的勇气。 “倒是个美人儿。”卫若水轻笑一声,转头看向靖王感叹道,“只不过不知道那手若废了,这往后的日子该怎么办呐……” 靖王静静地看着在刑具下受着刑的元香与惊恐的岫玉,心中却极为恼火自己的孩子竟在底下二人的眼皮子底下被人伤害,黑着脸冷声道:“双手废了,还有双脚;双脚废了,还有那一双眼睛!” 2-207 幕后黑手(3) 话音刚落,门外又有侍卫进来,捧着一盘银针勺样的东西用力丢在岫玉的面前。她一看那好像皇帝陛下夏日挖水果的小勺子一样的东西,只不过粗糙很多,灰黑的铁具上还带着一丝不祥的墨红枯色。 岫玉一个哆嗦,害怕得发软的身躯忍不住要跌倒在地。 “挖。”太后卫若山冷冷丢出一个字,好像千斤重的铁锤砸在岫玉早已惊慌不堪的心脏上。 挖?挖什么——挖眼之刑?! “王爷饶命!太后娘娘饶命!王爷饶命啊!太后娘娘!” 那侍卫点燃火烛将那圆勺子一遍遍烫着,只等着太后一声令下就取了岫玉的眼珠子。岫玉虽然只是一介宫女,然自小跟随连鲤身边长大,过得都比一般的官家小姐要好,何曾见过如此阵仗。 一见那烧得通红的铁勺,她顿时心防崩溃,还未上刑便涕泪横流,惊恐至极,忍不住猛磕头惊慌喊道: “奴婢岫玉没有做太后和王爷的事情!求太后娘娘饶命,求王爷饶命!奴婢知罪!奴婢知罪!” 靖王冷声道:“何罪之有?” “奴婢……奴婢,知情不报!奴婢该死!”岫玉哭着磕头道,“奴婢只是偶然间得见,不知元香姐姐犯的是大罪啊!” 这——说的是什么事情? 靖王与太后对视一眼,心中已然有了揣测,便沉声试探道:“既然知罪,便把你知道的事情都说出来,说不定还能饶你一命!” 岫玉惊慌失措,终于得以喘息片刻,她害怕地看了一眼身旁元香已经血肿不看的十指,犹豫片刻,咬牙抬头道:“先前陛下发现御书房内砚台不见,奴婢怀疑……奴婢也并非怀疑是姐姐所偷,只是这事关重大,奴婢没有实证不敢胡言,还望靖王殿下开恩,姐姐她定是一时所难,一定是有难言苦衷的!” 她口口声声自己不敢胡言,字字句句却将矛头指向一旁受刑的元香。 一旁的元香正受着十指绞索之痛,早已香汗淋漓脸色青白如铁,听闻岫玉此言,那双美若秋波似的美瞳中冒出熊熊火星,若不是口中被湿毛巾堵住,只怕要立马站起愤怒辩驳几声。 只是一瞬,元香眼中的怒火便消失无踪,剩下的便是强忍着疼痛的隐忍与意味不明的冰冷,看得岫玉忍不住心虚地将脸撇向一边。 “撤刑。”靖王发声,元香已经沾染血迹的双手被侍卫粗暴地扯起,几下除去了刑具,那好像要勒断她呼吸的湿毛巾也一并被拆开,如获大赦的元香神情茫然摇摇欲坠,差点儿摔倒在地。 “你可认罪?”太后微微皱眉,对着宫中小偷小摸的行径大为不耻,冷声嘲讽道,“鲤儿向来偏爱身边的人,这么些年竟让你们这些贱婢吃里扒外,竟还不够么?!” “奴婢……”元香抬起月儿般白皙的脸庞,那双眼如秋荷瑟瑟,颤颤而悲怜地望着上座二人,早已咬出血丝的嘴唇轻轻翕合,声音太过微弱,哀哀戚戚,好不凄惨。 太后卫若水对她作何回应并不关心,招了侯三儿进来,便要以偷窃之罪将这二人收押。 “太后娘娘!奴婢已经将所知都告与娘娘,是元香犯的错!奴婢没有罪啊娘娘!”岫玉惶恐道,“若不信奴婢,元香房内必定藏有赃物,请公公前去搜查一番便能知晓真相了!娘娘!” 一旁的侯三儿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只好站出来训斥道:“知情不报!是为从罪!来啊,拉下去!” “奴婢……不认,奴婢不认罚!娘娘!”元香颤颤地捧着血肉模糊的双手,咬着牙扭头怒视身旁的姐妹,提高声音凛声道,“仅凭岫玉一面之词,奴婢便要受如此天大冤屈!皇天在上,若元香有做得过半点亏心事,有半句谎言,便叫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她说罢,跪伏于地,猛地便往冰凉的地上用力磕去,再直背,在众人反应不及之时,又用力往地上用力磕头! 只不过三下,元香的额心已然磕出一枚血花,她还欲继续磕下去,侯三儿赶忙喊了一旁的侍卫拉住她,不然凭元香外柔内刚的性子,只怕今日是要血染殿前了! 她毅然表明清白的举动着实惊了众人一遭,殿内的气氛沉凝片刻,靖王便道:“此女性烈,是为贞洁。若是其中另有隐情,还望太后娘娘三思后定。” 卫若山经此一闹,头风顽疾又要发作,只得任由石兰轻轻揉捏着,听了靖王求情,闭眼含怒道:“本是为了香料一事追查,盗窃之罪可大可小,既然靖王开口求情了,那便命人好好追查便是。” “下去吧,还不谢恩?”侯三儿赶忙替她俩谢过大恩,使着眼色叫她俩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只要太后娘娘和靖王殿下没再管这事儿,什么事儿都能够关关打通混过去。 哪知这二人一动不动,岫玉的脸上绽起一个极其苦涩的笑容,抬头看向太后卫若水手旁的那堆灰白色的香灰,颤颤道:“香灰……这香灰,奴婢知道是谁做的手脚!” 元香目光灼灼盯着岫玉,实在不知这自小一起长大的丫头何时变得如此歹毒。 气氛变得更加凝重,不用岫玉明说,谁都知道,她指的是元香。 “可有证据?”靖王沉声道,声音却多了几分探究,显然意境对岫玉的话产生了怀疑。 “虽然每日轮值负责香料的宫女不一,但送到陛下房里的时候总需经过元香姐姐的手。更何况,奴婢……不止一次曾见元香鬼鬼祟祟地往香炉里加东西,她还与奴婢说只是些安神的药材……” “你胡说!”元香愤怒回应道,楚楚可怜道,“我与你皆为陛下近侍,时时相伴陛下左右,若你说看见我动的手脚了,那你岂不是知情不报,从犯同罪?!若我说看见是你动的手脚,岂不是也能够说得通?!” “你!牙尖嘴利!”岫玉竟不知元香会如此应对,在她想象中元香该是哭得梨花带雨拼命求情才是,哪知道一番话轻轻松松辩驳脱罪,不由得恼羞成怒道,“你以为仅凭着你的那点姿色便能迷得谁都信你哄你?!今日便由娘娘、殿下作主治你的罪!” 她俩你一言我一语吵得不可开交,正当太后卫若水心烦意乱想要直接将她们拖下去斩了的时候,只听门外一声禀报,王铁桥王太医到了。 他一进殿便恭敬行礼,便飞快地打量了一眼殿内四周,将众人都纳入眼底,高声道: “太后娘娘,靖王殿下,陛下有话要说。” 2-208 另有其人 陛下有话要说? 先是靖王的双眼一亮,嘴角上扬,一脸隐忍狂喜又半信半疑道:“鲤……你确信陛下醒了?” 连他自己都察觉不到,自己的声音都充满着微微颤抖的狂喜。 太后卫若水缓缓眯眼,眼中并无多大波澜,只是微微一闪动便又回复原本淡漠的模样,接过石兰递来的茶盏缓缓说道:“陛下……怎知此事?” “陛下已醒,见不着二位姑娘,特遣微臣来与侯公公探查一二,方才得知。”王铁桥又是鞠了一躬诚恳道:“陛下言二,一乃恭祝太后娘酿、靖王殿下万福金安,切莫为了这点小事伤了身子。二乃命臣来此,听凭娘娘与殿下差遣。” “小事?说起来轻巧。鲤儿可是让你来替她的丫鬟求饶了?”太后冷笑道,命人给王铁桥端过去那有玄妙的香灰,燃起香烛让他看个明白。 “还有呢?” “还有就是……嗯?”王铁桥取了细针搅动着,大概是看到了其中的古怪,忍不住奇怪了一声。 “如何?”靖王表情凝重,撇头扫向元香的目光阴沉而冰冷,“可与陛下病情有关?” “这个……娘娘,殿下,此药……十分罕见。”王铁桥口气稀奇,继续搅动几下又咦了一声。 “是毒?”靖王问道。 王铁桥摇了摇头,啧啧叹了几声,抬头诚恳问道:“此药乃安神定志之良药,虽不至于价值连城百年难见,却也是极难获得。” “何出此言?”太后卫若水问道。 “传闻中秦境之北数千里尚有一古族留存于世,其界环绕冰原雪山,难以觅迹。药草杂书上曾载有‘族内祭司掌圣花,有起死回骸,枯骨更肉之奇效’的传闻……” “这便是……古族圣花?”靖王皱眉,他可不认为所谓的古族圣物会莫名其妙出现在连鲤的香炉之中,既知不可,那王铁桥提这话是什么意图? “王爷且听微臣说完。” 王铁桥微微一笑,复又看着那已被细细挑出的一小堆金箔解释道:“此物名为金箔,是北秦边境高山之药,传闻需冬至七日之前的三更夜入山,绕山行七天七夜方可至得以入花谷,晾晒三年方可成药,因而,别说寻常人等了,便是南楚神殿的名医也不得常见。这金箔的功效虽不至于那传得天花乱坠的冰原圣花,但也是凝血静气的一味好药。” 殿内寂静,跪伏着的岫玉颤抖得越来越厉害,终于忍不住震惊喃喃道:“你撒谎,你撒谎——怎么……不可能!你撒谎!你撒谎!” 她的反应尽皆落在靖王眼里却不自知,仍自顾自地喃喃念念,复又磕头禀道:“娘娘,殿下!这王太医一翻言语并无确证,若是胡言乱语岂不污了娘娘贤明淑德的名声?!若说这花连神殿的人都不得见,王太医一介游医出身,又怎可能知晓这么多的秘密,分明是在偏袒某人!” 王铁桥悠然自得地看着惊慌的岫玉,视线落在一脸漠然满手血色的元香身上又多了几份怜惜与探究,抬头恭敬回道:“微臣也并未曾见得晓圣花真迹,只不过家师遍游四国名川,医药植草之事却是说得上比世间医者有把握许多。若娘娘陛下不信与我,便请取这金箔粉燃嗅,火焰越燃其色泽越是黯淡,冰若幽谷的气息却会越发浓重。因此金箔除常研磨成粉投放于熏香之中,唯有苗火才能够细细煲烧出令人闻之神清气爽、身轻如燕的流畅之感。” 他说得可信,底下侯三儿赶忙遣了人点燃用小碟子盛着嗅嗅,眼前一亮赶忙说道:“王太医所言非虚,这粉烧过之后,确实有令人闻之冰爽的味道。” 不用侯三儿强调,将那金箔直接置放于明火之中,其内蕴含的冰凉之气便极快地释放出来,满屋满室都恍若处于冰之境界,使得火炉燃带的燥热之感稍减,有几分春风拂面的恍然。 “娘娘切莫信了这来历不明的小人,什么古族冰原,什么死人白骨,全是胡言乱语,岫玉对娘娘与陛下忠心耿耿,娘娘,即便是小孩也早已知道北秦以北除却蛮人再无他族,这王太医怎可信得……” 岫玉不敢置信地嗅着那冰凉的气息,徒劳无力地求着太后明察。 卫若水轻轻掩了掩嘴,难受地轻咳几声向着石兰低语道:“石兰,本宫累了,剩下的事情交由靖王处置,扶本宫回宫吧。” “娘娘,娘娘!”岫玉连喊数声,侯三儿使了个眼色,一旁的侍卫便上前堵住了她的嘴。一个挥手,被捂着嘴的岫玉便被拖下去收押,临行前那双怨毒的眼不停地瞪着元香的背影,双脚踢踏挣扎着 靖王冷眼看她,只是踱步上前。元香慌忙起身行礼,脸色青白好似月色下即将凋谢的莲花一般,眉心一片磕出的血色,好似血染的桃花。 “这金箔,于陛下,是好是坏?”靖王低声问道,心中盘算着这事件的始末。 王铁桥简洁答道:“家师曾言,是味好药。” 靖王思忖片刻,终于点了点头。随后他来到元香面前,上下打量她一番质问道:“即便无毒,又何必做出此事?” 元香因为先前受刑而瑟瑟发抖的身躯一震,抬起脸来,眼角犹带泪痕道: “殿下饶命,且听奴婢一言。奴婢元香,入宫前,是魏北之人。父母早亡,留有一妹,自小天真活泼讨人怜,只可惜……奴婢入宫,她却因病无人照料而去……幸陛下心善,事事巨细陛下对下人们可谓无微不至,平日一言一行随心而发,与家妹甚为相似……因而,陛下病重之时奴婢又回想起家妹之事,日夜难安,知晓金箔功效甚佳,便托人打听费尽周折带进宫来,不曾想却铸此大错,扰了娘娘与殿下的清静,还望靖王殿下开恩!” “深宫之中,谁人告与你金箔之事?!又是何人敢违宫禁擅自携药入宫?!不过是一介宫女,何来银两与人脉购得?!” 靖王脸色一变,嘴角笑容更甚,逼问环环紧扣,每一句话抛出元香的脸色便白过一阵,似乎方才因为害怕而忘了这些话会牵连到他人,更好像是从未思考过这些深入的问题,此时经过靖王一番话的点醒,元香眼中的害怕与懊悔之色越发浓重。 2-209 膏泽脂香 靖王一番话的点醒了元香,她眼中闪过恍然失措,害怕与懊悔之色越发浓重。 “想必你也知晓那人所做的事情危害巨大,他日若是居心不良,携剧毒、兵刃入宫,甚至于是敌国奸细,只怕到时死的不只你一人。”靖王一步步试探,抛出砝码允诺道,“若你说实话,连带此事,本王便不追究你的责任。” 元香心中又惊又怕,思绪大乱,慌里慌张之中下意识便往台阶之下望去。只听门外一声惊呼,一道黑影扑地而起,好似弓弦一眼往宫墙之上跃去! 他的身姿凛似飞弓,却终究不是破风斩浪的箭矢,一道比他更快更狠的黑影自宫墙阴暗处呼啸而来,势不可挡,力道千钧,在那一瞬间破开敌人的肌肤与血肉!力道之大,竟将跃起的那人带着偏离了向上的轨道几分,扯着他直往下方掉落。 见那被射中的黑影好似浔阳飞雁一般直直坠落在地,砸散了一地的雪花,角楼之上的吴大力收了举着弓箭的双手,松了松因长时间等待早已酸疼不堪的肩膀,忍不住吹了一声口哨。 “料事如神。”吴大力叹了一声,见那人已被擒,索性站在走廊之上无所事事地闲看了两眼,准备等王爷发话了,再撤了弓箭离开角楼。 “哥,你在看什么?”一旁探出个小脑袋,迟疑地顺着吴大力的视线看过去。 “没看什么。”吴大力眯起眼,半晌又喃喃道,“刚刚那里好像有一道弧形的墙?” “哪里?”吴玉只看到一片灰蒙蒙的天,远远低望的视线能够扫视过附近的亭台楼榭,更远的地方则被矗立高大的城墙所垄断,看久了他便有些胸闷,禁不住小声嘀咕道,“住在这样的地方虽然富丽堂皇,但是怎么说呢,会不会在某个时候会觉得……不大畅快?” “胡说八道,小心你的舌头!”出着神的吴大力狐疑地一个转头,“嗯?小玉?你怎么在这里?” “方才撞见侯公公了,他传王爷的意思,让我上来叫你可以回撤了。”吴玉无力道,“哥,我从你拉弓的时候就在你身后了。” “是么……”吴大力的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心思依旧牵挂在那莫名其妙的墙上,只感觉到冷风阵阵,这才发觉吴玉只穿了单薄的冬衣出来,便解了身上的斗篷披挂在弟弟身上,又随意地拍了拍吴玉的脑袋道,“这儿地高天冷,小心些莫要着了凉。出来乱逛干什么,赶紧回府好好避着风雪多好。” “哪会哪会,我壮着呢!”吴玉嬉皮笑脸道,“天天叫我闲着,哪天才能像哥那样厉害?先前求着哥让我过来陛下宫里看看你又不肯,只让你一个人跟着王爷,我只好跟在侍卫后头偷偷过来了。” “说了你体弱不适这种天气出来,别油嘴滑舌的!”吴大力哈哈爽朗地笑了两声,用力揉乱了他的头发便率先往前走去。 吴玉苦恼地举着双手护着自己凌乱的头发,转身看着吴大力踱步离去的身影,一时间目光惴惴不安,看出了神,竟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低头,紧了紧披风,探手从袖中缓缓抽出半截匕首来。 “嘿,小玉!” 吴大力粗犷的声音从前头传来,吴玉吓得一个激灵,赶忙将匕首揣进兜里,抬头一看自家哥哥只离着个数十步,正在风雪之中冲他挥手。 “别老盯着那斗篷看啦,想要变得跟我一样强,那就赶紧回去多吃几碗饭呗!赶紧回去,千万别闯祸了!”吴大力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又嘿嘿一乐,随即快步转身离开。 吴玉怔怔地看着向来粗犷奔放的吴大力如老妇般的一阵交代,长长地叹息出一口气。 他攥了攥袖中之物,终于下定决心,转身朝着与哥哥相反的方向走去。 风雪更甚。 王铁桥与靖王却因元香的处置问题发生了分歧。 隔着珠帘,王铁桥为难地看了一眼帘外的元香,只好又重复一遍道:“陛下交代过了,他不习惯别人伺候,况且元香姑娘是青白的,陛下只命我传话道让元香姑娘回去伺候着。” 这孩子胆子倒是挺大!也不怕莫名其妙地丢了性命! 靖王冷笑一声,甩袖道:“呵,想必陛下也已知道了这事,只不过纵使她自称清白,方才另一宫女之辞本网也命侯三儿与吴大力前去探查了,只差半刻,想必她是否盗窃宫中之物便能明了真相,若是清白,到时候再放不迟。” “王爷……” “不要再说了,等着就好。” 王铁桥见他说得决绝,便也索性任靖王自顾自摆着脸去了。他见元香手上伤口依旧不停地渗血,想起连鲤的交代,便掀开珠帘下了台阶,对门外候着的小药童交代两声,便也立在门旁百无聊赖地等着所谓“证据”的前来。 “你竟擅自让人取药?”靖王不悦道。 王铁桥愣了愣,呆呆答道:“陛下交代过,元香姑娘要完好无缺地回去。” “她的手已经用刑受伤,没个十天半个月是好不了的。”靖王提醒道。 “所以才要尽量将受伤的程度减至最低。”铁桥笑道,“王爷向来贤仁,虽未言明,但微臣已感受到了王爷的心意,在这替元香姑娘谢过王爷了。” 元香的脸庞因失血过多而显得惨白,她怔怔地看着王铁桥撒谎面不改色,直至对方一个眼神提醒,这才赶忙谢恩。 事已至此,靖王也不好发作,正闷着个脸,眼见侯三儿端着盘东西急匆匆进来了,不由得眼前一亮缓声道:“可发现了赃物?” 侯三儿瞥了元香一眼,战战兢兢地将手中托盘呈上,如实禀报道:“于宫女元香房内搜得太湖黄泥墨砚一方,上好羊脂玉坠牌一对,明珠半斛。” 元香脸上神色先是震惊,随后强自镇定努力回想,最后猛然顿悟,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唇。 “明珠可是方便偷偷携带出工又好出手的东西。”靖王黑着脸从那托盘中取出一颗明珠眯眼打量着,又粗略扫视了一遍所获赃物,严肃问吴大力道,“可确认是从元香处搜得?” “虽然厢房是二人一室,但赃物都是从她衣橱中搜出来的,这……应该确认无误。”吴大力回想了一遍细节,确认无误,便继续道,“是衣橱下的一块小暗阁,若非对此了如指掌的人,只怕寻常人等并不会知晓。” “可听清楚了?”靖王挑眉,看向王铁桥,只等他低头认错。 “殿下,这些东西是放在元香的柜中,可并非能够证明,此乃元香所窃。”王铁桥前行一步,忽而低头用力嗅了嗅,笑眯眯赞叹道:“姑娘身上好香啊。” 元香与靖王皆是一愣,随后大恼这王铁桥果然是市井流赖出身的乡野游医,在这种时刻还要挑逗几声。 靖王心头不悦,正要命他退下,脑海中忽然一闪,明白了王铁桥的用意所在。 2-210 尘埃落定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但凡是女人,总喜欢些脂粉之类的小玩意儿,更何况是宫中的女人呢? 加之少年皇帝年少气盛,假若一个不经意对上的回眸便意味着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因此,随着连鲤的年纪渐长,宫中上至十二岁的小丫鬟,下至三四十岁的老宫女,但凡有点心思的都可劲地打扮着自己,只求着因那一描眉一缕香,能够让皇帝陛下留下印象。 靖王在王铁桥似笑非笑的目光之下取出置于盘中的一对玉坠牌嗅了嗅,发现竟是丝毫气味也无。 “这并不能说明问题。”靖王心中虽有疑惑,却认为王铁桥只是为了在连鲤的受益下包庇元香而已。 “恕在下冒昧。”王铁桥一挑眉,转头坦然问元香道:“敢问……姑娘所用香料乃是何处所得?” “这香粉……听说并非奢贵之物。”元香唯唯诺诺答道,“原本奴婢每月托人出宫购置,陛下偶然得知觉得……太过麻烦,便恩赐奴婢每月可去太医局下药坊领取宫女所用脂粉,名为玉……” “玉桃香粉。”王铁桥一副果然如此的高深表情,很是自然地接过了话头,打断了元香的话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道,“大约一年前,陛下曾深夜召见微臣议事,姑娘可还记得?” “是为了……军机大事而召见大人的那晚?”元香惴惴不安,试探问道。 王铁桥高深的笑容一凝:“对,就是那一晚,陛下急召微臣入宫。为的却不是什么军机大事,而是……姑娘的香粉。” 听闻此言,元香与靖王皆是一愣。 “胡闹!”靖王显然忽然明白了所谓的“军机大事”是什么了,心中对连鲤的任性又多了几分微恼,再一想自己恼着的那人此时已然奄奄一息,又多增了几分心疼与懊恼,心中千愁万绪飞转,看向元香的目光便不同了起来。 “既是微臣调配,那这气味微臣便再熟悉不过了。”王铁桥解释道,让人取来沾血的刑具在鼻下轻轻扇动轻嗅两下,继续说道,“刑具有香,赃物无香。敢问公公,此物从何搜得?” 侯三儿不敢怠慢,却也不敢显得着急,只好迅速认真思考回忆,再答道: “当时遍寻屋内不得,最后是从宫女元香的衣柜之中搜得。这东西藏得深,在二层夹板底下,搜查途中皆是老奴看着,不会有任何人动了手脚。” “诸位大人有所不知,衣橱夹层是内务府所设,为的是宫女太监们能有个安放贴身物件的所在,这夹层谁都知道,就连侯公公的衣橱想必也是有夹层的!这做不得数!更何况奴婢入宫多年问心无愧,从来无需用那夹层抽屉藏什么秘密,又怎会在里面藏有东西?”元香哀声辩解道。 “既然不可能是在途中动手脚,那么之前呢?” 王铁桥捻起一颗明珠递与靖王连城道:“女子之物皆有熏香沾染,这明珠、砚台、对玉,若是有意偷窃,放在手里可是最危险的,为何元香要置于衣橱之内?岂不是故意想招贼来窃?” 靖王反驳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也许她正抓着这个念头藏着,自以为不会被人发现。” “就算如此,这失窃之事长长短短也有个把月,这明珠也就算了,砚台与玉坠乃陛下日常之所用,为何发觉失窃却不禀报?为何不运出宫外?算起来数月之久的时间,只怕是块石头都能给熏香了,黄泥墨砚最是怕异味侵入,又为何丝香不沾?分明是有人在近些日子才将这些东西放在她的衣橱之内的!” 他一番话有理有据,说得人是心服口服,只是这样一来矛头一转,便需要揪出偷窃之罪真正的罪魁祸首了。 靖王终于暂时放下了对元香的怀疑,认真思索一番问道:“侯公公,你先前说房间是二人居住,另一人是?” 侯三儿一愣,冷汗顿时下来了:“禀王爷,是……是宫女岫玉。” 靖王眼底划过恍然的情绪,只是一种更为古怪的感觉滑过他的心头。这王铁桥出现得太过及时,解释得又如此扼要,似乎早就料到要有如此这般的遭遇一样。 “如此一来便说得通了。”王铁桥点点头道,“衣橱虽是几乎每日都必启用的,然夹层之下又有谁会费心费力地去搜查有没有什么东西放在里面呢?方才见那宫女岫玉说什么姿色的言语,听得微臣误以为是见了二女争宠的戏码一般……” 他自顾自碎碎念着,似有所感,实际上也正说出了靖王连城心里所想。 “宫女岫玉,品行不端,恃宠而骄,罚入杂事房役,删内廷籍,永不录入。”靖王冷声道,视线落在元香瑟瑟发抖的脊背上,又吩咐道,“宫女元香,越殂犯上,念其怀君之心,罚,一年月俸,另值守打扫太书阁。” 只要连鲤喜欢,这点小事算什么?靖王现在就怕一点点的坏情绪冲了连鲤的心思,回头又犯了病不好。 事情办完,靖王满脸不爽看了王铁桥一眼:可依了你的意思,行了吧? 惹得王铁桥一乐,赶忙作揖谢道:“王爷英明,多谢王爷。” 话音刚落,王铁桥便高声颂恩,元香稍稍一愣,便也欣喜若狂,直快哭出声来,连连捣头谢恩,侯三儿领命而下,心里暗自摇着头: 杂事房可不是好呆的地方,这岫玉若是单单进了杂事房还能吃点亏捞出来,可是删了内廷籍户,也就是意味着再也近不了天子近旁,无异于是一辈子打杂跑腿的苦命了;再看元香,只能说人各有命,富贵在天,也就受了一顿刑再加点小处罚,连带着品阶罚降的事提都未提,看这阵势这阵子过去,只怕陛下病好了要加倍疼惜啊,自个儿现在要不要先拍着马屁,为将来的路子做些准备呢…… 吴大力跨步从门外迈进来,差点与满肚子心思的侯三儿撞了个满怀,与侯三儿面对面假意笑了一下,,迈开步子,俩人背对着背又不约而同地撇了撇嘴,显然极为不擅长跟对方这种人打交道。 “王爷,方才拿下的那人……”吴大力附耳轻声道,脸上满是办砸了事情的愧疚之情。 靖王连城听完他的禀报之后,不悦地皱起眉头道:“可有留下什么痕迹?” 吴大力又附耳嘀咕了两句,靖王连城的视线便落在了王铁桥的身上。 2-211 再问元香 王铁桥被看得浑身一阵鸡皮疙,忍着快要绷不住的微笑问道:“王爷何事?” “跟本王来。” 靖王只是如此交代一声,便抬腿欲走,却被一声娇弱的呼声喊住了脚步。 “王爷,元香可否……随同前往?” 靖王回头,冷声问道:“你可知道本王要去干什么?” “王爷之意,元香不敢擅自揣测。只是事关清白……”元香咬唇道,“奴婢斗胆请随同看上一眼,也知道是谁……教奴婢受此冤屈。” “既然如此,那就让元香姑娘一同跟上吧。”王铁桥估摸不准靖王找他到底是为了什么,所以拉上元香也让他感觉好受些。他又补充说道:“若要前往太医院疗伤,姑娘与我们还是要同路的。” 靖王看了他们两眼,转身便与吴大力一同前行而去,径直往殿前广场走去。 “回头转告陛下莫要再操心这些小事了,该怎么做本王还是有分寸的,那宫女若他喜欢留着便是。”靖王眼睛微微眯起,平静地与吴大力道,“盯紧元香,若是他日发现任何不轨,无需请示,直接动手。” 吴大力心一凛,低声应下。 他们身后,王铁桥与元香隔着不远的距离跟随着。元香的脸色苍白双手瑟缩,却固执地往前方走去。王铁桥见她如此模样忍不住摇了摇头,从怀中取出一物递往元香。 “太医大人,这是……?”元香一愣,不明其意,低声问道。 王铁桥面不改色道:“伤药。一日二次,切记不要沾水。别包得太紧,半个月就能好自如。” 元香起先仍有顾虑,随后只好一脸感激收下。她的手受着伤,只能颤颤接过冰凉的小瓷瓶,小心而缓慢地将其放入怀中之后,又感激道谢。 王铁桥不以为意,只是摆摆手便继续往前走去,边走边无意问道:“今日为难姑娘了。不知元香姑娘入宫多久?” “奴婢幼时遭家中变故入宫,幸得石兰姑姑与陛下赏识,因而得以留在了陛下的身边。” “哦?”王铁桥背着手继续往前走,“曾听人说,宰相门前九品官,这宫中风水养人,如此说来,姑娘自幼长在宫中,较之寻常人家,只怕也是衣食无忧吧。” “大人此言差矣。身为宫中奴才,又怎敢在衣食上有所奢求?不过是幸蒙陛下照顾,只求尽心尽力侍奉罢了。” “是吗……”王铁桥拖长了语气。 如此怪异的语气令元香的心里莫名有些不痛快起来,只是拿人的手短,她强压下莫名的不快冷声道:“太医大人有话直说。” “没啥话,只是心底的一点小疑问罢了。”王铁桥笑眯眯答道,“大概是在外行走久了,见过娇滴滴的大小姐因丢了一块手绢便垂泪三尺,也见过能下田扛锄的农妇与嗜赌,虽然只在宫中呆了一二年,却也是见多了做错事的小宫女们被责罚,痛哭流涕的模样。先前见姑娘受罚,着实心疼了些,只是姑娘气节过人,虽有痛哭诉衷之举,那眼底的坚毅自矜却是深藏不漏哇……” 他随口便说了一通,却不知跟随在身后的元香脸色变了变,连那垂放在身侧、刚受过刑罚的双手都下意识颤了颤。 “若是寻常宫女,只怕受过刑罚与惊吓之后都要卧病在床,又何来心思带着伤手去看那不相干的凶手呢?姑娘还真是毅力过人啊……”王铁桥好似没有意识到元香的心绪波动,只是又自顾自地喃喃说道。 “陛下曾言,元香心性甚洁,受此大辱,又如何不想知晓背后主谋是谁?” “是吗。”王铁桥漫不经心地回应道。 这人……元香眼中暗光一闪,脚步停下,眯眼扶额,皱眉难受说道:“忽然……感觉十分累了,今日已劳烦大人甚多,还再劳请太医大人转告王爷,元香先行告退。” “如此甚好。切记敷药,不要沾水。”王铁桥细心交代道,话锋一转拍了拍脑袋,加快脚步往前追道,“哎呀,走神聊天一不小心拉下距离了,我得走快点,免得那熊一般的侍卫来催。” 元香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王铁桥快速离去的身影,等他消失在视野的尽头之后,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因着心神的松懈,原先被紧张强压着的疼痛感便席卷而来。元香倒吸一口冷气,抬手微微张开十指看着那血肉绽开的伤口,作呕之感便伴随着剧烈的疼痛在胃部翻腾。 她捂了捂嘴,血腥与疼痛一并冲鼻,元香只能强压住呕吐的冲动,待舒缓些的时候远望方才王铁桥消失的方向,心中却不知,那尽头的台阶之下,会躺着谁的尸体。 “无论如何,我是不会感激你的。”元香放下捂着嘴的手,冷冷说道,转身离去。只是不知道这个“你”,是赠予伤药的王铁桥,还是那替她洗去了冤屈的无名死者? 王铁桥别过元香,快步数十步便迎面见着满脸不爽的吴大力走来,只说是王爷在前头等着了,便也不敢怠慢。等一汇合,王铁桥说过元香因病告退的事,靖王似乎也并不在意,继续带着他往前走。 原本也无需走快些,王铁桥心中默数到二十三,出了殿的一行人便下完台阶,来到一群宫女太监跪着的空地上。只是原先跪在一起的宫人们早已被侯三儿遣散了。目之所及能望见空旷的广场一片雪白,远处黑压压的一线,大概是皇城的城墙。 那台阶下的一方空地中间放着个黑乎乎的东西,周边守着四个皇城守,不知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等王铁桥走近了他才看清,那是一具蒙着灰布的尸体,蒙在上方的灰布已经积了不少细雪,露出灰布之外小半截的手心摊着,五指向上呈狰狞的爪状。 这人已然死了,显然他死亡的过程并不十分痛快。 王铁桥犯了嘀咕:这青天白日地冒出来一具尸体,还叫了自己过来,莫不是…… “劳请大人了。”吴大力面露微笑替王铁桥让出一个位置,曲膝探手,便翻起了灰布的一角。 2-212 雪地探尸 王铁桥的脸沉了下来:“微臣虽然出身不高,然行医治病,终究是活人的路数,更何况如今为太后……” “啰嗦,你这人……。”吴大力嘀咕着,不满地扭头冲靖王抱怨道,“殿下,我就说过吧,他也瞧不出什么来,您非说他见识高,此时别是什么都看不出来,就只能拿名头出来压我们了……” “王爷面前,微臣哪有什么名头?!”王铁桥先是一怒,随即猛然一怔,又兜着手站在一旁,漫不经心地看着吴大力道:“噢——原来你……这激将的路数我可不吃。” “你!哼——敬酒不吃吃罚酒!”被拆穿了伎俩,吴大力有些窘迫,只好看了自家王爷一眼,见他没进一步的指示,只好悻悻然地站到一旁去。 王铁桥诚恳道:“这词不是这么用的。” 靖王忽然一笑,嘴角带着苦笑无奈道:“原本想看看大人的本事,又怕大人避讳,出此下策,不想用错了招数。” “这人被我射下来了,可落地之后却暴毙而亡,着实古怪。”吴大力补充道,“宫里招不到仵作,太医院的人又自矜医术过人不肯来请,只好委屈大人了。” “倒也没啥委屈不委屈,死人我看得多了。”王铁桥皱眉看着那尸体道,“但凡王爷有令,直接开口便是。只是微臣如今也算是太后身边的人,只怕碰不得这事,若是传出去了,还要微臣怎么待在这深宫之中?” “在下说过,大人不必碰这东西。”吴大力没好气地轻轻踹了一脚地下的尸体,挽了挽袖口半跪下,举着双手问道,“太医大人劳烦动动眼睛,请问,你想先看哪儿?” 靖王道:“怕是有毒。” 吴大力很是顺从地点点头,转身取了灰布的一角撕开,裹在指上充当防具。 见此情景,王铁桥嘴角抽搐了一下,瑟缩了一下,抱着胳膊目光远望,语带犹豫道:“天寒地冻,先搬入敛尸房之后再慢慢验查吧” “尸体不能动。”吴大力和靖王对了一个眼神,并没有说破到底为何不肯挪动。 “这——太冷了。” “我们也冷。”吴大力举着缠布的手掌,急性恼道,“难道大人比殿下还尊贵不成?” “这哪敢。”王铁桥想拖延一阵、日后再派遣他人来查的打算落空了。事已至此,他便也放弃了,只好没好气地对着吴大力道:“先把他的脸抬给我瞧瞧。” “好嘞。”吴大力应了一声,挪步站在那人的头顶正上方,探出两手轻轻压去掐住那人的两腮,将那人的整张脸都对向着王铁桥。 尸体落地之时恰好是仰面朝上,省去了前后翻动的麻烦。王铁桥粗粗一看,那是一张五官平平无奇的脸,属于丢在人堆里便再也找不着的长相;两颊圆润,嘴角残留着血沫干涸之后留下的暗红痕迹。此时这一张脸已然乌黑青紫,好似被人用拳打肿了一般,不知是冻的,还是因为那可能存在的、所谓的“毒”。双目圆瞠,眼珠子是死人的浑浊不堪,已然泛黑的嘴唇干裂而微张,像是临死前发出最后一声不甘的呐喊一样。 小心而缓慢地将这脸从左到右给王铁桥看了两遍,见他还是沉吟着不发话,忍不住问道:“有什么线索?” 王铁桥瞥了他一眼:“你来验?” 吴大力被噎了一口,愤愤不平。 “脖子。”王铁桥皱皱眉,指挥着吴大力继续。吴大力用两指掐住那人的下巴往上仰,露出他有些突兀的喉结,再左右轻轻转动一翻。 “手。” 吴大力又探手提了那人的袖口拉高,将那乌青的手心摊开,又解了袖带,将那人的袖子撸了上去,露出整根手臂来。王铁桥上上下下瞧了瞧那手臂,又冲着吴大力扬了扬下巴:“口鼻。” “啥?!”吴大力举着那根青渗渗的手臂愣住了,视线有些不安地落在尸体上迟疑道,“抠哪儿?” 王铁桥没好气补充道:“口齿,鼻子,口鼻。” 吴大力暗暗松一口气,忽又觉得一阵恶心,取了压舌的木板,强忍着不大爽快的感觉撬开了那人死僵的上下齿。 “怎么的,还知道取木板来压着?” 因着天高地冻云际阴沉,王铁桥为了观察仔细不得不蹲下来与吴大力并列,难得冲他打趣道。 吴大力却是脸色一正,严肃而深沉说道:“边关苦寒,虽然平素无大战,但各国之间的明争暗斗可不少。尸体又算得了什么,大凡殿下军中的男儿,都是从血肉堆里爬出来的汉子。” 他一番话,心有戚戚,原本还不大正经开着玩笑的王铁桥也忍不住沉默了下来。 “属下不过就是粗人一个,却也记得殿下曾说过,敌国奸细窃得一丝一毫的消息,或可导致我军他日战场上覆灭。一旦忽视了这尸体上的蛛丝马迹,也许远在边关的军中兄弟们明日便要白白殒命。”吴大力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嘴角一扯,露出军中汉子毫无心机的苦涩笑容,一脸怅然与诚恳道,“先前多有得罪,还请大人见谅。” “得罪了,还请侍卫大人让让。”王铁桥沉默数秒,深吸一口气,抬手告罪,不等吴大力回应,便收了漫不经心的态度,再睁眼便是一脸的认真与谨慎,命吴大力拿来压舌板,终于开始认真验起那具尸体来。 让出工具的吴大力脸上带着怅然与感激站了起来又是感激两声,退让几步。等王铁桥转过身去工作的时候,站在靖王身旁的吴大力才轻飘飘地冲着靖王抛了个崇拜的眼神:果然王爷料事如神。 靖王脸上风轻云淡,唇角却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只是那目光始终盯着死者,似乎想要把那具皮囊剖开,尽数挖掘出里面所藏的秘密一样。 王铁桥却对身后的状况一无所知。他只是认真地做着自己的工作,不需要穿戴防具,那块只用来撬开舌齿的小木板在他手中好像有了生命一般灵活地游走在尸体面、颈与臂膀等部位,真实地为他们展示这具尸体死前最后一刻的状态。 天气甚寒,缓慢地呼出热气的王铁桥沉默而严肃地一块块地方验过去,及至木板从死者的颈肩部往后一滑,探向后背,却被卡在了肌肤与雪地青石板之间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心中的惊奇,低低地咦了一声。 这尸体——好像有点奇怪啊。 2-213 背之奥秘(1) 这尸体——好像有点奇怪啊。 王铁桥眼中精光一闪,也顾不得防着直接接触,命吴大力用手捏着尸体的肩膀往上用力提,他自己飞快地将手上握着的木板从尸体与地面之间的缝隙插进去,只觉得好像插进了一团柔软而黏腻的海棉花一样,其过程艰难,王铁桥不得不改为用手掌压着木板的底端往前推着才勉强将木板插入尸体与地面缝隙的三分之一。 这是什么东西? 他心中犯了嘀咕,与吴大力对视一眼,下一秒便再动手艰难地往外抽取木板,甚至不自觉地将双手力气全部放上,扯着木板从尸体之下用力抽出,只好像在拔出陷入淤泥的手脚一般艰难。 等那木板被抽取出来了,不知从何处飘起一阵恶臭,王铁桥又是惊讶地低呼一声,只见那木板的尖端满是泛着莹绿的粘液。 他翻来覆去、面带迟疑地看着那抽取出来的绿色粘液,看着尸体的目光十分古怪。 “怎么样了?发现什么了?”吴大力见他表现怪异,问道。 王铁桥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不敢置信地摇了摇头,又探手指了指尸体的背部,说道:“翻过来。” 吴大力纵使满心狐疑,也是应了一声伸手便要动手,却被王铁桥一把拦下。 “去刑部取专门的验尸工具来再搬,你这小布条,别回头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来。” 吴大力脸上的狐疑之色变为得意,扬了扬下巴道:“大人放心,我吴大力常年在军队战场上混着,还不怕……” “叫你取来就取来,废什么话!”王铁桥满脸铁青呼喝了一声,靖王见状也给了个眼色,吴大力只好讪讪拍手站起身来,转头让人去刑部取东西来。 王铁桥定定地看着靖王,良久,幽幽说道:“殿下可确认,这死的是宫中的侍卫?” 靖王点了点头:“侯公公查过名册,也找人核对过,只是一名身家背景普通的侍卫而已,不知为何会与此事扯上关系。” 说是背景普通,但是他们三人也知道,能因此而死在这里的,绝对不会是什么普通人。 “现在我知道,殿下为何说这尸体不能动了。”王铁桥苦涩一笑,“不是不能碰,而是根本就动不了。” 说罢,靖王与王铁桥齐齐看向那尸体,深邃的目光似乎能够透过骨肉看清楚其身下的秘密一般。 不知因何,这尸体的背部已经牢牢冻在了地面,根本无法分离。若说是天寒地冻,这人从被射到毒发身亡,前后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便是天气太冷了,那也应该只是冻得四肢僵直了些,不至于与地面如此黏腻难清,好像是掉入了蜂蜜罐中的……一具蜡尸一般。 更何况那人殷紫的面部越发肿胀,总给王铁桥一种极为不祥的感觉来。 “这是死人。”王铁桥盯着那尸体说道。 靖王沉静的眼底若水波澜不惊:“自然是死人。” “不,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王铁桥皱眉深思,喃喃自语道,“或许就是这个意思?” 靖王静静地看着他冥思苦想的模样,没有继续追问。 等候了许久,被吴大力差遣去取东西的守卫赶来,乒乒乓乓地放置了一堆,还心细地喊了一名刚好在刑部府衙内办事的仵作前来。 王铁桥略带轻蔑地看了那仵作一眼,撇过脸去,没说啥话。 “要你多事。”吴大力偷偷瞪了那侍卫一眼,也装作也没看仵作。 那仵作大约四五十岁的模样,大概是在场人里面年纪最大的了,却不得不一一冲着他们行礼。行完礼,见着尸体也知晓自己被喊过来的目的了。他本想利落动手,又见大家没发话,只用着不友好的眼光看着自己,便也乐得清闲,蹲下来翻翻捡捡那堆物什,只等着有人发话。 “伞衣。”王铁桥发话了,仵作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上下打量,似乎不打确定王铁桥是否真的要亲自动手。 王铁桥挑眉,提高了声音道:“伞衣。” 仵作轻哼了一声,取了一件漆黑的雨披样的东西来,只见那雨披表面涂满了晶莹的树脂,看上去好像露珠凝结而成,光亮而不滑腻。王铁桥穿上伞衣之后,又伸出双手道:“手套。” 仵作慢悠悠地又从行当里取了一副与伞衣材料类似的手套出来,这种手套防滑防污,还能在一定程度上防止验尸之时骨茬割出伤口。 他小心地替王铁桥十指套上之后,不等发话,便问道:“环月勾还是环山勾?” 事实上,他这问话是隐有深意的。 环月勾,环山勾,都是仵作行业的行话,看着诗情画意,实则不过是血腥阴森的揶揄罢了,若是眼前这人敢打肿脸来充胖子,那么自然是不识这些东西,若是认识,那也说明不了什么,一个同行而已。 他怀着一点小心思说着,递上两把工具。那环月勾状若十五满月,手掌般大小,由一块中空的铁板与锯齿构成,中部一个拇指般大小的圆洞,常用来按压在死者皮肤之上的毒针处,中心空处方便挤压割肉取针;环山勾是把锯尺,其齿路像文人墨客常画的远山眉黛,微微起伏呈波浪状,是测量曲线不平的人体各处的一大利器。但凡专业的仵作,都是先用环山勾测量死者数据之后,再以环月勾小心按压身体各部分来检查是否有微小却足以致命的外伤。 在此之后还有诸多工具需要轮番上场,剔牙针、通千管、夹舌器、量骨尺……一样一样下来,一个专业的仵作没有数十年的功夫是无法对此流程得心应手的。 仵作递上了两件工具,暗含得意地等着王铁桥出糗,哪知道王铁桥理都不理,一遍用穿着手套的手探入死人的口中一顿摸索,干脆说道:“斧子。” “验牙得用剔牙针……若是检查舌苔,用不到斧子的。倒是敲击韧带用得上锤子。”仵作略带迟疑,自作聪明解释道。 他的心中实则暗喜王铁桥这么快便漏了破绽,这分明就不是合格的仵作。 王铁桥不耐烦地神呼出一口气,瞥了吴大力一眼。 正欲装作看不见的吴大力与王铁桥的视线一对上,冷不丁一个寒颤,默默地去取了一把木工做活用来砍木头的大斧来,双手呈上递给了一脸严肃的王铁桥。 “太医大人,你确定?”吴大力的嘴角抽搐了一番,双手握着斧柄不敢松开。 王铁桥眯眼讥讽道:“怕了?” 话音刚落,他便从吴大力手上用力拿过斧子来,在仵作目瞪口呆的视线之下横站到尸体的头部之上,脚尖对着死人的天灵盖。 他双脚微微分开,深吸一口气,手中的斧子毫不犹豫地高高举起,下一秒,便夹带着劈裂之势往那死人的脑袋上劈去! 2-214 背之奥秘(2) 王铁桥下手极快,毫不犹豫,只听得一声钝响,他一斧子便砍去了那人大半个肩膀。 满脸嫌恶的吴大力飞快跳过去挡在了靖王的面前,仵作脸色苍白地看着王铁桥喘了一口气,见他闷哼两声又用力拔高斧子,忍不住伸手挡着喊道: “你干啥哩!这在宫中死的人不由我来验就算了,死因尚未查清,你!毁尸灭迹可是死罪!” 王铁桥被他这么一拦,不得不生生停下下劈的动作,冷哼一声道:“我干的就是毁尸的事儿,不毁了那层皮,你们怎么看得清那里囊子?!” “你!” “你自己仔细看看!”王铁桥见他挡得勤快,索性一扔斧子,悻悻然站到一旁去了。 这人真是蛮不讲理!仵作正欲发火,却下意识顺着王铁桥指着的方向望去,这一望不打紧,心都漏跳了半拍。 只见那已被王铁桥劈掉半个肩膀的露出个豁口,却不见半滴鲜血流出,里头黑茬茬地一堆烂肉,发出一股早已腐烂的恶臭,断开的半截骨茬阴森森地暴露在空气之中,古怪地流淌着莹绿色的粘液,十分骇人。 保持着双手遮挡姿势的吴大力颤颤巍巍地将眼睁开一道小缝,见此情景不禁又一阵恶心,正要让靖王缓缓再上前去,不想往身后一看却发现靖王根本不在他的身后。 “这模样,似乎死去多时了。” 尸体左手旁,靖王面无表情地看着脚下的尸体,似乎并不惊讶,只是冷漠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至少两天。虽然不知道怎么保持表皮不损,还能毫无异样的……”王铁桥又拾起斧子站起身来,点了点头平静道:“没错,他早就死了。” 怔愣半晌的仵作终于回过神来,强烈抗议道:“这不可能!若是死人又怎么可能被再杀死一遍!” “那你又如何解释,他五脏六腑尽皆腐烂的事实?才死的人,又怎么会腐坏到如此程度?”王铁桥说道。 仵作一时语塞,却也知道,这尸体单就模样来说确实符合死去已久的特征,可若是腐尸,又怎会如那侍卫所说的,图谋不轨意欲刺君? 吴大力一脸迷茫地看着他们。 “别纠结这些了,关键看这里。”王铁桥蹲下,用斧刃小心翼翼地切割开尸体背部与地面的衔接之处,一破开那层黏稠的绿色黏膜,尸体背后便缓缓淌出淡绿色的液体,混杂着细碎的豆大般的白色东西,仔细一看,好似是摔碎了的鸡蛋壳一类的东西,只不过比起鸡蛋的表面,那白色的壳片又小了许多,随着这些灰白色的碎片流出,恶臭之味更为浓烈,直冲脾胃,好似要燃烧掉 “刀。”王铁桥示意吴大力取来一把小刀,刮取了一些黏液置于刀尖,再放近眼前观察两眼,叹了一口气,摇摇头道:“里边都坏了。” “那些东西是什么?”仵作奇怪道,又学着王铁桥取了刀刃抹上一点,细细观察着,迟疑道,“看着表皮似乎是与鸡蛋一类的壳一样,或者说是膜,奇怪了,人的身体里怎么会有这些东西,还有这个……嗯?虫子?” 仵作自言自语,先前脸上的狐疑之色在说完“虫子”二字之后,便猛地转为惊恐与煞白。他飞也似往后一缩脖子,与那刃上的东西保持开距离,一脸嫌恶道:“里面……怎么会有虫子?” “不只有虫子。”王铁桥悠悠然地说道,“只怕他现在满肚子都是虫卵,方才我验过牙齿,没有毒丸,却有着蚕茧一样的东西,布满了整个喉咙,不排除他的胃里、肠里都是这些东西……” 任凭身经百战,仵作的脸色也由惨白变得铁青,似乎强忍着不再去听王铁桥继续往下说了。 王铁桥又冲着吴大力点了点头,示意他翻过尸体来,指着尸体的背部说道:“虽然虫子古怪,但我更为好奇的是这个东西。” 被翻过来的尸体背部衣裳早已被王铁桥割了道口子扯开,此时毫无隐私地在众目睽睽之下露出了整片的背部肌肤。只是奇怪的是,这人背后像一只腐烂发绿的橘子一样,软塌塌地陷下去一块。王铁桥表演似的拿刀背轻轻戳了戳那背部的肌肤,每用力一下,那块儿的血肉便软塌塌陷下去一块。 “这……怎么可能?”靖王脸上万年不变的平静神色终于破冰,他忍不住迟疑道,“只有背部腐烂?” “背部也许本来不会腐烂,或许是因为这个……”王铁桥取了环月勾,小心压着流脓腐烂的背部肌肤往下一压,环月勾中空的部位便被挤得突起。王铁桥取了小刀选了个位置滑开十字,又取了镊子,从血肉模糊的十字口里夹出一物来。 那是一根已经泛绿的细针,曾经深深地穿透死者的皮肉,直钉他的背部脊椎。 “我们可以做一个这样的假设:这人或许三天前死,或许今天才死,因为他体内的虫卵孵化可能加速内脏的腐烂,这个暂且不提略过去吧……反正这人死了,他却能走动,这三天也问了其同屋的人也并未有人注意到古怪,因为侍卫们是一个澡堂子的,所以这人如果那时候背部烂成这样,必定是会被发现的——所以,假设这个伤口是今天才来的,那么,这个能走动的死人。在某个时刻跳了起来,无论是否其主观意志还是受控于人,他被大力射中了,并不致死的伤口,他掉下来的话,按理说应该保持原来内里腐烂、外表完好的状态大,但是其背部腐烂,中心卡着这根针,说明是由针上的毒导致的环状腐烂……” 王铁桥侃侃而谈,靖王连城皱眉思考着他说出的每一个字,然后定声道:“所以,当时他跃起的时候,有人在场射了这根毒针。” “为的是杀死一个死人。”王铁桥意味深长地看了靖王一眼道:“师父曾说过,南楚有行尸草。” 吴大力和仵作一脸茫然,无辜地望着他们的对话,明明每一个字都听得懂,却又听不懂这话里的每一个字。 “多谢太医大人。”靖王心中明悟,“接下来就交与本王吧。” “无妨,都是家师的一点小见识而已,未曾想是真的。”王铁桥感叹道,忽然眼前一亮,请命道,“正巧,陛下那边,微臣可否请师父入宫一见?师父见多识广,或许……事情会有点转机。” 靖王正深思这行尸草与南楚的关系,听他提起连鲤的病,心中黯然,便也点点头道:“如此也好。” “如此,便不打扰殿下了。”王铁桥见他答应,心中如释重负,除了防具简单就着清水清洗一番,便大步离去。 2-215 心结乍解 望着王铁桥远去的身影,吴大力皱眉狐疑道:“殿下,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靖王收回了打量尸体的眼光,似乎并没有认真在听,只是点了点头道:“接下来的事情交代你了。” 吴大力应了一声,与仵作一同搬动尸体,开始善后的工作。 靖王没有出宫,他迎着风雪,独自一人缓缓踱步,最终来到一处气势恢宏的殿宇之前。守卫与宫女太监们想要行礼却被制止了,靖王连城示意他们自行忙去,自己却静静地站在慈济宫之前沉默良久。 沉默良久,似乎连风雪也受不住这地方的死静,渐渐吹刮起来。靖王连城紧了紧身上的披风,握拳至唇边轻轻咳了咳,随即拾阶而上。 行了数十步,终于走上了最后一级台阶,又走过长廊,靖王方方停下脚步,门前的殿门便悄无声息地打开,一黑脸宫女冷着脸从慈济宫内迈步走了出来。 她的腿脚似乎有旧伤,走路的节奏在某个节点上稍稍有些迟滞,只是并不十分明显,若非细心观察,只怕一般人并不能发现她的腿脚有问题。 “靖王殿下。”石兰稍稍垂眼行礼问安,并没有询问对方的来意,不知是早已知晓,还是对此漠不关心。 “她呢?”靖王沉声问道,隽永而带着书卷气的眼稍划过一丝担忧,“头疾又犯?” 石兰沉声对答道:“已经敷上了王大人给的草药,此时已经好多了。因着国舅爷父子俩的事情,娘娘近些日子来几无睡眠。若王爷……无禁要事,石兰希望此时不要打扰,让娘娘好好歇息吧。” 她难得说这么长的一句话,调里带着股波澜不惊的冷淡语气,似乎并不在意对方是魏国尊贵的靖王殿下,更像是对付乍一见面的陌生人一样冷淡应对。 “如此……本王便不打扰了。” 靖王眼神一黯,倒也没有过多计较这些。早在端州认识卫若水之时,他便知道石兰一直都是这个性子。听说是因为父母双亡孤身一人流落关外,念着卫若水的救命恩情一直跟随左右,这些年来倒真的忠诚不二,似乎眼底心里都只有卫若水一人一样。 “这些年,也辛苦你了。”靖王真心谢道。 石兰摇了摇头,刚要说话,从门内又小心翼翼地迈出来个小宫女。她小跑着却脚步无声,赶忙跑到石兰面前,见着靖王愣了愣,回过神来又赶紧踮脚凑着石兰的耳边说了一句什么话。 石兰沉寂如死水的眼底微微一动,视线落到靖王的身上。 “娘娘请王爷入内一叙。”石兰行礼,说罢便在前作出领路的姿势,带着靖王进了慈济宫的大门。 靖王点头,跟随石兰的脚步上前。乍一跨入慈济宫的大门,便觉得一股冷风扑面而来,阴森的寒气与潮热的药味,让他情不自禁地皱了皱眉。 这稠重的药味让他的思绪忍不住飘到另一处宫殿之中重病的孩儿,满目的黑色与白纱帐太过沉重,让他满心地不大痛快。 蓦然地,他怀念起当初百家灯火之下面带娇羞笑靥如花的纯真姑娘来。 重重纱帐因空气的流动纷纷飞舞,好似无数白皙而无骨的手臂不停地招摇着让人步入黑色的沼泽一般。 石兰领着他在一重纱帐之后停下,便带着服侍的宫人们退了出去。隔着三层薄纱,靖王隐隐约约可以看见那帘后榻上若隐若现的身影,他甚至在试着猜想,曾经让自己牵肠挂肚的女子此时是不是应该靠在床头,头上缠着治头疼的草药是否安置妥当,不知她是因为操心国家大事还是病重皇儿,透过纱帘靖王似乎都能看到卫若水身心俱疲的灵魂一般。 没有行礼,他们之间不需要行礼。 “查出来了?”卫若水咳了咳,疲惫问道。 “身上处理得很干净,但是王铁桥认出致死的毒药来自南楚。”靖王略一斟酌,并未将今日所见所闻尽皆道出。 “南楚……”卫若水轻轻念着这两个字,忽然冷笑道,“神殿好大的野心!” 靖王默然,只是补充说道:“我们没有确凿的证据。” “无需证据,只需要我们知晓其中的真相就可。”卫若水闷哼一声,轻轻抬手揉着裹了药纱的太阳穴,又问道,“鲤儿那里……如何?” “老样子。王铁桥那里可能会有人有办法。”靖王下意识放柔了声音,语带安慰道,“你放心吧,鲤儿吉人自有……” “你不知道,自小她便活泼好动,却也体弱多病得让我操不完的心!”提及连鲤,卫若水冰冷的伪装似乎卸下了,似乎连她自己都不曾发觉,她微微颤抖的声音中满是怜惜与自责。 “莫要担心了。太医院的人都是尽全力查找法子。”靖王心中惊讶今日的卫若水似乎比平时更为柔弱几分,于是柔声劝慰道,“你且放宽心吧。” “你叫我如何放宽心?!”卫若山悲怒,咬牙低声道,“你不理会朝中政事,那施昊竟与司寇向明走到了一起,朝堂之中,我下的任何决策他都要插上一脚,你可是装作没有看见他那可恶的嘴脸?!” “你也并非不知道,我刚从北关回来,这一切不如你熟悉。我已经在慢慢渗入他们的内部,从今以后这一切让我来可好?” “你?你可曾担心过我和孩子?你为了我们又做了些什么?那是我与……你的孩子!我甚至每时每刻都在责怪自己,为何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能照顾好……”卫若水的声音颤抖着,似乎眼泪都要落了下来,歇斯底里哭着怒道,“朝廷也罢,私下也罢,这么些年你起先都不肯见我,**外外都任得由我一个妇人家操持,外面的流言蜚语你也让我一个人面对,城哥,你真够狠心啊!” 一声城哥,彻底击碎了靖王的心防。 纱帘吹开,他疾步上前,一把将卫若水用力拥入怀中,只觉得多年来的思念与猜疑都化作愧疚与怜惜,在此时的心潮里澎湃。 “不哭,若儿,怪我,我的错……”他的手微微颤抖着,抚上了卫若水的后背,轻轻拍打着,像是哄着哭泣的婴孩一样,轻柔地,喃喃地,不停地重复着几个字,不哭,怪我,不哭。 卫若水在他怀中挣扎了两下,随即后背一僵,终于放声啜泣,在靖王的怀中将多年流积在心里的泪水尽情痛快地哭出来…… 2-216 懿旨当婚(1) 有些时候相拥痛哭一场并不能解决什么问题,但至少能够将人与人之间的坚冰稍稍融化。 双眼红肿的卫若水感受着紧紧抱着自己的温热怀抱,不禁一阵恍惚。她一个寒颤,有些不好意思地从连城的怀中挣开来,别过脸去抹抹眼角,那努力想遮掩住娇羞的神态好似二八少女一般令连城心动不已,只是有些笨拙地又哄了一句道:“都怪我,若儿……” 也许是因这太过亲昵的语气,卫若水脸上的表情稍稍一僵,二人尴尬对视一眼,气氛又有些让人难以开口。 噗哧——先是卫若水忍不住了,抿着嘴笑出声来,又赶忙捂住嘴。 靖王见她如此,竟也忍不住由心而发的一阵笑意浮上嘴角,带着怜惜抬手想要拂开卫若水散乱的发丝,却被她挡开了。 “石兰她们在外面。”卫若水又羞又窘,下意识凑近靖王的耳边压低声音提醒道。 靖王一笑,也凑近说道:“本王知道。” 卫若水一瞪眼,娇态无比,只是气氛仍显尴尬,简单收拾一番之后,便喊了石兰进门来换药。 石兰进门,视线在卫若水稍稍红肿的泪眼上停留了一瞬,似乎一愣,随即又恢复波澜不惊的神态,吩咐宫女取了热水来,便探手替卫若水解下额上的药纱。 卫若水轻轻呼出一口气道:“这药确实不错。” “可让太医院的人看过方子?”靖王下意识问道。 石兰答道:“遣过太医院的杜太医等人看过,方子没有问题,都是简单的几味药,但是效果竟比稀罕的天灵地宝之药还要好。” 靖王点了点头,眼中却忽然闪过名为希望的光芒,向卫若水提了一句道,王铁桥的师父这几日可能要进宫来帮忙诊治连鲤的病情。 “如此也好,但是万事务必要小心为上。”卫若水轻轻地闭上眼,任由石兰手中的热毛巾擦**位上残留的药渣。 石兰平静道:“我会好好审查来人的。” 卫若水皱眉,睁眼,摇了摇头叹气道:“石兰,这回你须得帮我。” 石兰正替太后上着润肤脂的手一顿,便又继续小心翼翼地划开那膏体,道:“娘娘清吩咐。” “何须如此客气。”卫若水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又看向靖王,眼底划过一抹柔情,“虽然王铁桥的师父要进宫来,但我们却也知道这其中并无多大把握。既然如此,与其等着这边的诊治毫无办法,不如另辟蹊径,求得一味好药材。” 石兰将东西收拾妥当,便笔直地立在卫若水的床榻之前,平静问道:“哪里。” 卫若水轻轻摩挲着手指,语重心长地说道:“南楚神殿。” 话一出,靖王与石兰尽皆沉默。 “虽然神殿号称汇聚天下至圣至宝,确实有可能收纳诸多药材中的奇珍异宝。我也曾听闻其间有天书七册,更有起死回生之药。但……我们尚且不知道传闻是真是假,再说了,那里的防守比楚宫还要严上数十倍。除却数百年前因降妖而破阵,这神殿自古以来就不曾放过任何不轨之人。”靖王提醒道。 “我自是知晓的。”卫若水担忧至极,拉过石兰的手宽慰道,“你此去便也主要是彻查到底南楚何人意欲不轨,若能结识几名擅长医理的圣人们,这神殿之物,若无机缘便罢……” 石兰静静地看着她,只说道:“何时出发?” “越早越好。”卫若水轻轻咬唇,灿然一笑道,“这深宫之中,我能信任的便只有你与靖王……我知晓你向来护着我,我也知晓我欠你良多。我只能说一句,此去珍重。” 石兰点了点头,微微侧过头看着靖王连城。 “就算拼上我的性命,我也会好好护着若儿的。”靖王信誓旦旦,当真为此立下毒誓。 “若是她性命有虞,拼上多少人的性命我都会杀了你的。”石兰冷漠说道,说罢,便转身出了慈济宫。 卫若水的手微微一紧,震惊而感激地看着石兰的背影消失。她从未想到,似乎对所有事毒漠不关心的石兰会对自己如此上心。 “还是老样子。”靖王站起身来,摇摇头,回头又对卫若水作别道,“王铁桥那事由我来吧,听石兰说你这阵子没有休息好,事情交给我,你只需要好好睡上几天便好了。” 卫若水点了点头,困乏至极,正欲躺下歇息,忽然又想起一事道:“先前忘记了,还有事儿和你说一声。” 靖王复又坐下,心中猜想着不知所为何事,心中又为这“说”字有点儿纠结,若是说,只需要命令就好,若需要他的意见,应该是“商量”? 卫若水疲惫至极,轻轻闭眼思考了几秒钟,才说道:“你看,过几日为鲤儿办大婚怎么样?” 靖王皱眉,不知此时卫若水提出此事是为了什么。连鲤几乎已经病入膏肓,此时大肆筹办婚事,一方面怕孩子劳累加重病情,一方面又不知如此着急是为的什么,当前连鲤需要医治需要药宝,却最不需要劳心劳力地去成婚应付诸多繁杂的礼仪规矩。 似乎看出了靖王的疑惑,卫若水叹了一口气,解释道:“我怕这孩子……撑不住了。” “他会撑下去的。”靖王安慰道,“如今我们之间已无需要更多的担心,好好照顾这孩子,总有一天会好起来的。” 卫若水摇摇头道:“不,太医也说了这病十分古怪,更何况鲤儿似乎毫无斗志……我怕是里面有什么异常。或许这孩子需要……冲喜。” “冲喜?你怎么会想到这种事情?”靖王无奈道,“还病着,折腾什么呢。” “你听我说完。”卫若水语气真切说道:“按理说皇家子嗣十六成婚并不算早,只怕是还有些晚了。鲤儿向来疼惜身边的人,甚至于有时候都不像个主子……我向来都训斥他这点,可此时想想,若是有个他喜欢的人能留着皇帝的心和活意,那这婚便必须得成,冲喜之后,或许事情会有转机。” 她说得在理,靖王也想起了与连鲤相处的点点滴滴,良久,无奈询问道:“你看中的哪家孩子?我先前遇到的施昊家的孩子似乎不错,鲤儿看样子也与她互相喜欢,若是……” “你是说,洛雪那孩子?……不行。”卫若水斩钉截铁咬牙说道,“大魏的皇后之位,绝对不可能是她的。” 2-217 懿旨当婚(2) “为何?”靖王问道,“我见鲤儿与那孩子相处甚欢……” “就是因为相处甚欢,才不得不分开他们。”卫若水闭眼轻呼出一口气,凝重道,“施昊归乡,可心却还在朝堂之上。如今我也无法掌控他的归属,更有种种迹象表明他与司寇向明联系密切……若是施昊的孙女当了皇后,鲤儿心思纯善,岂不受控于人?” 她说得在理,靖王连词思索一番之后便也同意了此事,只是问道:“那你心中属意哪家的孩子?” “我先前已让石兰拟向其府上宣旨了。”卫若水轻轻一笑,只是眼中微光闪动道:“过几日你便也知道是谁了。” 靖王皱眉思考,忽又眼角瞥见满室的白与黑,有些无法适应卫若水生活在这样的宫殿之中,耐不住好奇问道:“我知你以前也喜爱一般女子喜爱的事物,衣裳上是粉花、绿叶,海棠、雪梅,还有那鸳鸯与仙鹤……这慈济宫中的一切摆设都令我不解,何必如此?” “没什么,只是明面上我也应该……祭奠一些死去的人罢了。”卫若水的声音温度稍稍降了些许,只可惜靖王并未发觉。他只当卫若水指的是自己死去的兄长连域,上一任的魏国国君。她明面上还是魏灵帝的女人、大魏新王之母后,势必要做出缅怀先帝、悼念夫君的样子出来。 靖王自以为这解释于情于理都说得通,却不知自己皱眉思虑之时,卫若水的视线轻轻地落在了殿后的某处阴暗角落。 为了祭奠死去的人啊……她的心里轻轻叹息着,只觉得头痛又一阵一阵袭来,膨胀的痛感让她忍不住用力闭眼撇过脸去。 “怎么了?”靖王关切探手问道。 卫若水摇头正欲说话,二人只听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传来,靖王与卫若水交流一个眼神之后,便站起身来与她拉开距离,二人同时回头望向那脚步匆匆的小宫女。 “启禀太后娘娘,殿外施小姐求见。”小宫女平静禀告道。 卫若水有些不耐地揉了揉涨疼的太阳穴问道:“她怎么还在宫里?可有说什么事情?若无要事,便说不见。” 小宫女的眼珠子稍稍一转,只好继续道:“施小姐从陛下寝宫来的,只说,是关于陛下的事情。” 卫若水与靖王连城对视一眼,便招了招手,让施洛雪进来。 行礼,跪安,卫若水不冷不淡地说了一句“平身吧”便也懒得寒暄,径直问道:“何事?” 施洛雪有些害怕,却鼓起勇气抬起头道:“陛下命落雪传话,求……” “在本宫面前,你要自称臣女,不……施昊已然退居位,那么,你该……” “是,民女。”施洛雪咬唇。 “陛下神志清醒了?”太后问道。 “只是清醒了一阵,便又昏睡过去。只不过适逢民女陪侍在旁,陛下便命民女特来慈济宫与太后说几句话。” “倒是清醒得是时候。”卫若水低声说了一句,又问道,“陛下让你带什么话?” 施洛雪呼出一口气,继续恭敬说道:“陛下命民女特来一话,还望太后娘娘饶过元香与岫玉两位宫女。” “这事儿已经交由靖王处理了,来求本宫没有用。更何况,本宫也不关心他们的死活。”卫若山轻飘飘地说道,又一挑眉,似乎在等着施洛雪说出下一句话。 施洛雪的呼吸开始有些不稳,她鼓起勇气继续道:“民女,民女还奢求太后恩典,望能每日……不,半月一次便好,只求入宫看望……” “你又凭什么身份来探望我儿?”卫若水施施然打断她话道,威严目光扫视着施洛雪微微颤抖的脊背,不大满意地摇了摇头:“施昊是怎么教孩子的,无名无份,成何体统!说起来,有一事还要让你知道。” 施洛雪的脸像是被那八个字刮掉一层血色一般白了白,有些惶然地愣了一瞬,随即回过神来,慌忙跪伏请示:“还望太后娘娘明示。” 她抵住地面的额头发际开始沁出细密的汗珠,唯恐是自己哪儿做得不够妥当,惹得太后一个不开心便驳回提议。 “陛下月内便要成婚了。”卫若水说起话来丝毫不拖泥带水,语带疑问道,“你这请求探视的心思,只怕本宫不得不拒了。” 施洛雪猛地抬起头来,跪在地上,眼神茫然失措,似乎并没有听明白太后究竟说得何事,可她应该听明白了,因为她的脸上血色又瞬间消退,好似一朵迅速枯败的花朵一样。 她的嘴唇无声地颤抖着,凝望着座上卫若水的眼神由茫然失措变为不敢置信,再到物理可施的哀切凄怆,竟在飞快的时间内转变,所有的情绪最终化为她凝在眼角的一滴光莹。 “话都说完了,没事便退下吧。”卫若水站起身来,揉了揉太阳穴位,对着靖王说道,“时间仓促,接下来的事情只怕还需要靖王多多操持了。” 卫若水说罢,便由几名宫女迎送着去了就寝之处。 靖王颔首应下,要退下之时,发现施洛雪还怔怔跪在原地。 “施小姐,起来吧。”他见这孩子心喜,忍不住劝慰道,“世事无常,更何况情爱与婚姻之事。但若陛下知道施小姐有这份心,想必是会高兴的。” 施洛雪怔怔抬头,那眼神似乎在看靖王,又似乎透过他看着其他人。只见她凝结于眼角久久不落的泪珠儿终于如珍珠似的滚落,施洛雪喃喃问道:“哥哥,会高兴吗?” 见她一副没回过神的样子,靖王摇了摇头,出门将施洛雪的侍女巧儿喊进门来,又吩咐了两名宫女带着施洛雪与巧儿出宫,这才放下心来。 “世事无常啊——”靖王连城看着那缓缓行远的马车,摇了摇头,心中只期待连鲤之病情能够有些许的进展,心思又落到了王铁桥所说的“师父”身上。 “知晓南楚神殿,行尸草,还能够验尸……一个只称懂点草药偏方的乡野游医居然懂那么多,本王倒要看看这师父什么来历!” 他冷笑一声,甩袖而走,心中却不得不猜测着,如今魏国这池越来越浑的池塘的水下是如何的汹涌。 又不知到底是谁在阴暗的角落里磨牙吮血,磨刀霍霍,将那只操控着权力与杀戮的手落在了魏国这盘大棋之上。 2-218 共议风声(1) 宫门大开,车轮轱轱,风雪暂歇。 小心地将暖手炉外套上绒套又小心地试了试温度,巧儿这才将暖炉往前递给自家的主子。 施洛雪怔怔地流着眼泪,没有伸手去接,好似眼前根本没有巧儿与暖炉一样。 “小姐……” 巧儿欲言又止,心里晓得自己多说无用,便直接半蹲在她前面,径直将暖炉塞到施洛雪的膝上,又牵起她的双手捂在暖炉的两旁,灿然一笑道:“小姐的手可真冷,现在暖和多了吧” “巧儿……” 施洛雪恍然惊醒,抬眼满是泪痕。她紧紧抓住巧儿的手急迫无助道:“我该怎么办,太后赐婚,那么谁也改不了这旨意,我便再也不能……” “小姐!”巧儿用力捏了捏她的手,提醒道:“没事的,旨意不还没下呢。再说了,太后娘娘选中的人也不知道是谁,说不定是唬你……” 她说的这话,越来越没底气。谁都知道,皇家无戏言。 “不,不是的!我知道是谁!”施洛雪的芊芊细手用力握住暖炉的表面,望着巧儿无助道,“我就知道是曼青姐姐,太后娘娘自然是属意她的,可我又有什么不好呢……可是姐姐她……这样,我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您说的是洪将军府上的那位”巧儿偏过脑袋认真想了想,忽然高兴道,“那您就更不用担心了!巧儿跟着主子这么多年也知晓那位的性子,这洪小姐自小便天天将那些个什么将军、打仗挂在嘴边,前些年还信誓旦旦说讨厌那些个规矩,既然如此,洪小姐肯定不愿意嫁了呀!” 施洛雪怔怔地听完巧儿的一席话,眼中的光芒愈盛。 “对啊,曼青姐姐她——肯定是不愿意嫁给哥哥的!”施洛雪握住巧儿的手,忍不住欢喜高声道,随即无措茫然,问道,“可事到如今,还能改吗” “小姐您呀真是,像你以前说的,关心则乱。你们俩大小姐,假如都不情不愿的,你们两位没办法,难道老太爷与洪将军也改不了” 她一番话说到施洛雪的心坎里面去了。施洛雪又惊又喜,眉间又锁着一笼愁雾,犹豫再三,似乎打不定主意。 “小姐呀,您再犹豫,指不定明儿个那位就要左拥右抱地入洞房去了,到时候您别找我哭来着。”巧儿撅嘴,似乎极为不满意施洛雪这副犹犹豫豫的模样。 “既然如此……”施洛雪咬唇,将那暖炉紧紧抱入怀中,感受着似乎能够传递到肺腑的暖意,这才抬头直视着满脸担忧的巧儿,勉强一笑,下定决心道:“那就去找曼青姐姐好好说说吧。” 巧儿一乐,赶忙应了一声,扭头冲着马车车夫交代一声。只听得皮鞭儿抽响,马车在路口调转了个方向,便急匆匆地向着宣元将军府上驶去。 无需遣管事通报,门口的管事凭着洪施二人自小的交情便让施洛雪与巧儿径直入了府,问到洪曼青的下落,管事呵呵一笑,毫不犹豫地说道,这下雪的日子,自家小姐不能在后院的练功房里练着。说着,这眼力劲不错的管事便遣了个小厮带着路,领着她俩往练功房走去。 “这洪小姐还真是有活力。”巧儿无奈一笑,别无恶意,只是悄悄凑在施洛雪的耳边说着,想着逗她开心些。 施洛雪忧心忡忡,只是偷偷摸了摸两颊眼角,不知是否还残留着些许泪痕。 “不碍事的,巧儿方才不是拿丝绢儿给您擦擦了么。再说呀,洪小姐练着功夫,也指不定能看出来……” 如此一说,倒也真是。施洛雪无奈摇摇头,不知洪曼青的心底究竟是怎么想的。 若是男儿还好说,但她却是个女儿身,不像自己专研些琴棋书画、花草女工,偏生一心扑在报国之事上。前些日子听说某个不识眼的贵侯公子找上门来提亲,洪将军不在府上,被冷着脸的洪曼青拿着鞭子抽打赶了出来,听说事后还被洪将军一顿臭骂…… &nbs 你现在所看的《百步惊鸿》 2-218 共议风声(1)只有小半章,要看完整版本请百度搜:香满路言情 进去后再搜:百步惊鸿 2-219 共议风声(2) 话及连鲤,洪曼青脸上的担忧之色一闪而过,只是抚着施洛雪的背宽慰道:“今儿个又进宫了?见到了吗?陛下的情况……怎么样了?” “哥哥他……不好……很不好……” 施洛雪又忍不住哭出声来,拉着洪曼青的手拼命摇了摇头。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也不知道连鲤的病情到底是如何地不好,只是回想起方才连鲤那白若素纸的脸色与那洒至白衣上嫣红的血迹,便觉得没来由地一阵恐惧。 更让她心惊的是,明明已经病入膏肓,任何常人都会恐惧而拼尽一切代价活下去,然而连鲤却好像根本没有念想一样。她见连鲤看着胸前呕出的血迹却能够挂在嘴角的微笑便不自觉地害怕,好像这人在自己一不留神之际,便会灰飞烟灭。 “哥哥的手臂伤得很严重,今天还昏迷,呕血,曼青姐姐,我真的好害怕!我什么忙都不能帮上,只觉得自己好没用……” 施洛雪哭着,抱着洪曼青哭得歇斯底里。 “不哭,没事的……” 洪曼青从未见过施洛雪如此模样,在她心底这孩子永远都是怯怯弱弱却又内里刚柔的模样。此时听她说这话,洪曼青也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心中百转千回,又想起那闭门不出在家苦读数月的司寇准。 不知他可知道,连鲤的病情如此之严重。洪曼青眼神一黯,轻轻拍着施洛雪的背哄着她不哭。 哭也哭得眼泪流尽了,施洛雪这才啜泣着吸着鼻涕,红肿的杏眼儿泪光闪闪,柔弱无助。 房门轻轻敲了敲,巧儿在外轻声禀报热水送来了。 “放着我来吧。” 洪曼青给了施洛雪一个勉慰的眼神,松开手站起身来,将门开了一道缝隙要去接热水。 守候在门外的巧儿隐含焦虑,送上热水之后忍不住往里面看了两眼。 “放心吧。”洪曼青宽慰道,只是点了点头,又端着一盆热水走进来。巧儿懂事,又将门虚掩上。 她端着热水坐下,将毛巾放入水中浸湿,又提起来拧干净了,伸手要替施洛雪擦掉脸上的泪痕。 “我……我可以自己来。”施洛雪吸了吸鼻涕,小心翼翼地伸出双手接过毛巾,一点一点轻轻地擦拭着眼角的痕迹。 “嗯……以往我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情了,这样,把热得烫烫的毛巾摊开对折一次,然后整块儿捂脸上去!”洪曼青说着比划着手势,推荐着施洛雪如此这般。 施洛雪将信将疑,将热乎乎的湿毛巾整块儿捂住整张脸。 她闭着眼,感觉一股暖潮的舒适之意缓缓从脸上舒展开来,似乎从每一寸肌肤浸入温暖泉水,再任由它幻化作腾腾热气从身上散发开来。 似乎……感觉不错。 直至毛巾变凉了,施洛雪才摘下脸上的毛巾,呼出一口气,再睁眼时,她的精神便好了许多。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曼青姐姐……什么时候会的这个法子?” “感觉好些了吧?”洪曼青笑着,心中轻松不少,不假思索道,“就是以前那……陛下教我的。” 提及连鲤,施洛雪原本熠熠生辉又黯淡些许,直叫洪曼青在心底暗暗打自己的嘴。 索性施洛雪的坏情绪都发泄得差不多了,提及此话题也只是沉默而已。洪曼青便试探着问道:“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情形,你总得与我细细说一下吧?” 施洛雪乖巧地点了点头,将今日所见连鲤的病状如何描述了一遍,听得洪曼青是暗暗皱眉。 “那我们确实没有办法,不过,大魏最好的医者都在深宫之中了,他们一定会尽全力医治好他的。你记得我常说的一句话是什么么?‘哭绝对不是解决问题的好办法’,记得么?” 施洛雪点了点头,欲言又止。 “所以呀,陛下的病情根本不是我们能够插手的,再说他这样已有月余,也不代表会继续恶化下去。再说了,你哭哭啼啼的,别惹了太后娘娘不高兴,回头免了你入宫的资格。”洪曼青循循善诱,试图安抚施洛雪的情绪,帮她理了理思绪。 “可是,可是我不能再随意进出皇宫看望哥哥了!”施洛雪咬唇苦恼道,抬眼又用欲言又止的目光看着洪曼青,直看得她心底发毛。 “怎么?还有什么事情你没和我说?”洪曼青发现了施洛雪的表情,奇怪问道,“太后娘娘已经下令不许你进宫了?” 施洛雪摇摇头,只是小声地嘀咕一句,洪曼青皱眉,听不大清楚。 “你说什么成亲?”洪曼青惊讶道,“你说谁要成亲?” “陛下月底就要大婚成亲了!”施洛雪一股气上来,大声恼道。 洪曼青愣了愣,没想到是这个回答。她曾经也想过,他们几个人中间谁会先迎来男女婚事,也许是司寇准,也许是施洛雪,但她认为自己绝对是最后一个。至于连鲤,在她心底就是个没脸没皮的人儿,没生病前成天嬉皮笑脸的,没有个皇帝的样子,又怎么可能摆出个大人的样式来迎娶一国之后呢? “那——也挺好的啊。你也别灰心,三宫六院的,若你想必定是有你的位置的。”洪曼青不知为何,心里咯噔了一声,试探着拖长了音调问道,“是哪家的姑娘?” 施洛雪脸上的表情又变得十分怪异,她欲言又止,却又咬唇不说,这模样好似撞见了心上人幽会的怨妇一样,哀怨而悲伤。 洪曼青一脸迷茫,愣了愣,啊了一声。 “那姑娘是……”施洛雪无法说出口,只能直勾勾地盯着一脸迷茫的洪曼青,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洪曼青愣了愣,电光火石之间猛然悟透,却又被这眼神背后透露的信息给震惊住了五脏六腑,连带着天灵盖也一并麻痹了起来。 “啊?????!!!!!” 洪曼青满脸不敢置信地大吼一声,猛地站起身来,瞠目结舌,那嘴巴因为过度的惊讶而张成了狮吼大口。 哐当一声,满盆的热水与搭在盆沿的毛巾被她激动的动作连带着甩下地去,热腾腾的清水泼洒一地,氤氲出满眼的蒸汽白雾,恍然好似身处梦境之中。 洪曼青从来没有如此强烈的愿望,她迫切地希望此时此刻倒真情愿自己做的是一个能起三天鸡皮疙瘩的噩梦,而不是莫名其妙地,被指定成为某个自己并无好感的人的……妻子! 2-220 共议风声(3) 事情来得太过突然,洪曼青曼联震惊,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每一个字。 门外的巧儿听到动静,贴着门扇高声问道:“二位小姐,可需要巧儿进来?” “没事,不小心碰翻了盆而已,待会儿再收拾吧。”施洛雪交代道,便起身小心地将盆与毛巾拾起放到一旁去。她回头,却发现洪曼青还是呆呆站着。 “这事可——可是真的……不,你从哪儿听来的?!” 洪曼青下意识高声道,立马又坐下,紧紧握着施洛雪的手,不自觉地扯了扯嘴角道:“会不会是哪些人造的谣你当了真?!” 施洛雪的脸上绽放出一个难看的微笑:“太后娘娘那话说的……既然不是我,就必定是你了。今日明日,也许石兰姑姑便要来传旨了。” “不可能啊,不可能啊……”洪曼青喃喃站起身来,忽然低头上下打量着自己身上干练简洁的戎装衣裤,狐疑道,“除了行兵打仗,什么琴棋书画我都粗学不精,性子又急躁最耐不得磨蹭,我心底知道自己向来不是当什么皇后的料子,太后娘娘为何会看上我?” “不知道,娘娘自是有思量的。也许……只是刚好不需要我吧。” 施洛雪难过地别过头去,倒是引起了洪曼青的注意。洪曼青缓缓蹲在施洛雪的面前,即便自己的心中震惊尚未散去,耐不住一股愧疚而无可奈何的情绪又翻涌而来,她难过道:“小雪,你别这么说……” 施洛雪低着头,看着洪曼青娇艳如芍药般的脸庞,只是低声喃喃道,没关系,如此也好,如此也好…… “好什么好,且不说你是不是自小喜欢着陛下,就我这性子,我也看不上他!我爹要是敢说让我嫁给他,死了这条心吧!”洪曼青忽然脸色大变,很恨说道,后知后觉的恼火情绪终于喷薄而出,不假思索又怒骂道,“何况他这么个病秧子,谁都知道这皇后说着好听,实则冲喜,那人指不定哪天翘辫子了,我岂不是要去陪……?!” 一个“葬”还未出口,她愤怒指责的嘴巴立马被施洛雪冰凉的小手捂住,只剩下一双张扬的大眼滴溜溜地看着施洛雪。 “曼青姐姐!你可不得胡说!祸从口出!我怎么会不知道你心里百个不愿意呢?!”施洛雪捂住洪曼青的嘴,又惊又气,真不知洪曼青这性子该怎么调教过来。 洪曼青见她气急的模样,愣愣看了她一会儿,忽然如释重负,一笑便伸出双手环抱住施洛雪的腰大笑道:“逗你呢,你知道便好,我还真怕你怪我……” “说什么呢,这事儿你又做不得主,我又怎会如小孩儿一般怪罪于你?”施洛雪眼神一黯,又悲伤道,“哥哥此次病得严重,不知能熬过多久;虽是冲喜,过程却也劳累繁冗,不知对哥哥的病来说,到底是喜是忧;再说你,你老这么大大咧咧地,进了宫可由不得你胡来了,若是成了一国之母,别说成天心直口快有什么说什么,那儿的规矩大得连你在宫里走路、吃喝、穿什么衣服都要管上一管……” 洪曼青嫌弃地呸呸了两口,不满道:“什么一国之母!这婚我不成了!” 施洛雪一愣,以为她是任性抱怨着,看着她惊讶道:“你怎么可能不成婚?太后懿旨,哪怕是将军大人也违抗不得……” “那又如何?”洪曼青说得满不在乎,却依旧带着些许担忧嘀咕道,“难道太后能杀了我们父女俩不成?” “杀是自然杀不得。”施洛雪无奈皱眉,懒得制止洪曼青的胡话了,只是担忧提议道,“就算如此,你也千万别胡来,凡事与将军大人多多商量……如果不成,那你便要接受宫里的一切礼仪,好好去学,什么话也请三思过后再说,哥哥体弱,还望曼青姐姐多多照顾,他喜欢甜食,但王太医交代过……” “哎呀,啰啰嗦嗦烦死了你!”洪曼青不耐烦地站起身来,伸手屈指轻轻敲了敲施洛雪的脑袋,没好气地说道,“少操心我了,我自个儿有办法!” 什么办法?施洛雪将信将疑,眼底满是猜测与担忧:“我是真的很担心你。” “别担心了,我会和爹爹好好说说的。”洪曼青没有明说,只是三言两句让施洛雪安了心,便也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说起来,已经好久没有见到陛下,也很久没有见到司寇准了。”洪曼青若有所思道,“他想必是还不知道这些事的,什么时候大考?” “听太学老师徐子卿与爷爷聊天说到过,再过十几天,一月初。” “烦心的事儿真多。”洪曼青叹了一口气,“施老大人与徐老师一定很忙。” 施洛雪点了点头,掩藏在袖中的手指却用力地绞着。她又迟疑问道:“你到底有什么办法……” “不可说,不可说。”洪曼青俏皮一笑,只是抚慰道,“但是你放心,无论如何,我都不会与他成婚的。” “那总得有人……” “小雪。”洪曼青的脸色难得变得严肃起来,她认真道,“我知道你喜欢陛下,可你应该知道如今的情况,你答应我,不要去趟这浑水。” “我……”施洛雪欲言又止,最终失落喃喃道,“即便我想,太后娘娘也不喜欢我啊。” 洪曼青安心地点点头,站起身来又抚慰几句,便说出来太久,别让施昊老大人担心了去。 “他又怎会担心我,此时要么在书房研读诗书,要么就是和徐子卿老大人一同聊着今年的春试。” 施洛雪抱怨着,只是时候真的不早了,她出门前也只让底下人和爷爷说了一声入宫,也未曾想到会耽搁这么久,只好告了礼,又让洪曼青送着,携着巧儿匆匆上了马车往回驶去。 “小姐,洪小姐可打消了那念头?”巧儿替她沏了一杯热茶,好奇地问道。 “她说自有办法回了的。” 施洛雪似乎有些精神不振。她斜斜依靠在软垫上,阖上眼皮,好似一朵柔弱娇怜的雨中杏花一样。 她眉间紧锁愁雾,捧着茶杯,指腹轻轻摩挲着,不知在担忧什么。 巧儿心大,闻言真心欢喜道:“小姐真是厉害,几句话便让她松了念头,这下可好了,小姐就可以……” 施洛雪轻轻摩挲着的指腹一停,眼皮轻轻睁开,一眸湖水波澜不惊,静静地看着笑容渐渐凝住的巧儿,什么话都没有说。 2-221 晚来风急 施洛雪轻轻摩挲着的指腹一停,眼皮轻轻睁开,一眸湖水波澜不惊,静静地看着笑容渐渐凝住的巧儿,什么话都没有说。 “小姐,您怎么……”巧儿疑惑不解,迟疑而拘谨地问道。 “没什么。只觉得巧儿姐姐越来越好看了,将来雪儿定要替你指个好人家。”施洛雪嘴角上扬,杏眼弯弯,好似不谙世事的天真孩童一样。 “小姐!”巧儿窘迫羞大喊道,“您说什么呢!” 二人嘻嘻哈哈打闹着,姑娘们的笑声好似春日风中的玉铃一般清脆,在长街的天空上久久回荡。 少女们的笑声飘过林荫,越过檐角,拂过花蕊,最终在一片氤氲凝重的火红之中戛然而止。 施洛雪原本含着笑意的视线落在那从厅堂延续到庭院的数十个墨红色的箱匣之上,脚步一顿,笑容便凝住了。 那数十个箱匣上大大小小形状不一,但看那样子应该是新做的,每一寸都还闪着新鲜的红漆光泽,箱匣身上贴着喜庆的双喜,提柄身上都系着大红色的绸缎,一概都绑成了好看喜庆的大牡丹的形状,即便再没见识的人一见这阵仗,也知道这些东西是用来干什么的。 “小姐?怎么了?”巧儿顺着她的视线往前一看,发现那边十几个仆役在管事的指挥下匆忙地登记搬动着东西,根本没发现她们俩。她再看箱匣的规制与数量顿时也慌了起来,勉强一笑,搪塞道:“这是什么人要成婚胡乱放的东西,我这就叫人搬走扔了……” “没事。”施洛雪难掩眼底的愤怒与惊慌,只是深吸一口气拦住巧儿的动作,摇摇头,让她退下。 “小姐!”巧儿担忧道,不忍心让她自个儿去面对,“” “我自己来处理。”施落雪道,随即便从那数十个箱匣旁走过,迈步跨入了厅堂之中。与厅堂之外热闹的红色不同,迎面而来的是一股隐秘凝重的冰冷气氛。 施洛雪一入内,便见客厅座位之上坐着三人,施府老太爷施昊端坐在上,面色不愉,似乎还在气头上,胸口依旧气氛地大起大伏;客座上坐着的二人一老一少,老的也不是古稀之老,而是四十出头左右的年纪,这中年人的嘴角总挂着温和的笑意,神态却刚正不阿,大概也是朝中的官员,施洛雪却觉得面生得很;年少的倒是肤色白净,可惜生了一对吊稍的三角眼,此时微微斜着眼,似笑非笑地瞥着座上的施昊老大人,正是施洛雪唯恐避之不及的文励心。 “爷爷,有客人来了?”施洛雪佯装不知,一进门就面露惊讶,见了那二位客人,抿了抿唇,扶手行礼道,“小女见过文大人,文公子。” 尴尬的气氛被融化些许,文励心不阴不阳的笑容这才消散,满心满眼都看着施洛雪,讨好说道:“不用客气,数日不见,雪儿倒是越长越水灵了。” 施洛雪勉强一笑,倒是客气回道:“原以为下月大考,文公子必定十分繁忙,不曾想还能登门做客,实在是意外。” “哪里哪里,说实在的,今年魏国大考人数越发少,想来终究是衰败了气数,比不上齐国与南楚神殿的筛选热门。如今我不过是在魏国大考小试牛刀,前三甲必定有我,再说,等今秋我说不定是齐国朝廷的座上宾,一年后,或许雪儿妹妹再见我,我已是楚国的神殿中人了!” 他一番话,说得沉醉,好像已经站上了神殿祭坛首万人朝拜,却令听者心生不悦,脸上各个表情十分精彩。 魏国大考今年的地位着实尴尬,文励心这话说得没错,可若当着二位朝臣长辈面前说这些话,未免太不得体了,更显得他自大浮夸,一副洋洋得意的小人嘴脸。 金玉其外……施洛雪眼底划过一丝不耐烦,脸上却又微微一笑,并不反驳文励心的陶醉之言。她是知道就算自己反驳,在文励心的心中他自个儿必定是无敌强大的,根本听不进去别人的劝。 别人不好开口,倒是他家长辈听不下去了。 文旭不动声色地咳了咳,像是喉间并不舒服一样,文励心正满面春风,闻声一惊,便有些不甘不愿地收了声,只是那双眼睛依旧炽热地盯着施洛雪白皙若雪的肌肤,划过每一寸衣裳与鬓角,贪婪之色尽显。 施昊见此情形,自然是知道文励心心中的打算,即便面有愠色也不好发作,只是冷声道:“我与二位客人商议要事,没你什么事,赶紧回自己屋里去。” 施洛雪的视线微垂,落在文旭身前一摊子湿漉的水渍上,抬头扫了一眼他们三人的手旁,只说道:“是,爷爷。” “诶,施老大人这可不够意思了,分明是与雪儿相关的事情,就算她留下来也可以的。”文旭笑眯眯地说道。文励心点头称是,伸手要去摸手旁的茶盏,却摸了个空。他似乎回想起什么事情,转头对施昊客气道:“若是大人真有诚意,那么雪儿留下无妨。这事儿已然太晚,此时若是雪儿也在这里,那么事情便好决定了。” 张口闭口事情,施洛雪佯装不解,心中却跟明镜儿似的,定是和门外的那堆聘礼有关。施昊无奈,见她也不挪步,只好叫她落座。不一会儿,小厮便端着新好的茶盏入内,换了施昊与文旭手旁的凉茶,换上了三杯热氲的新茶。 施洛雪的视线又落在那滩水渍上,设想着,是不是方才她还未进来之时,这门内发生过什么,到底是什么事情,竟然能让文励心敢有胆子在爷爷面前砸起茶盏来。 果然,话不多过三句,文旭便又将话头转向那堆聘礼,客气客气几声,便提了聘礼之事,几口茶水之后,又便要商定婚期。 施昊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可却什么话都没说,只是静静听着,似乎并不反对。在下的施洛雪静静地抿着茶,不动声色地深呼吸着使得紊乱的呼吸尽快平静下来,心底却对在场这三人的表现着实反感,甚至可以说是厌憎。 “雪儿,你看,我们还需增添些什么东西不?”文励心满面温柔地看着她,声音宠溺。 施洛雪眼神一黯,将手中的茶盏轻轻搁置到一旁,抬头看着面前这三人。 2-222 矛盾再起 施洛雪眼神一黯,将手中的茶盏轻轻搁置到一旁,抬头看着面前这三人。 文旭悠闲地喝着茶,似乎胸有成竹,认定了这门婚事必定招不来什么难题。位于上座的施昊面色不愉,却也什么话都没说,只是那目光内有游移不定的眼神躲闪着。文励心上前一步,挡住施洛雪的视线,脸上温柔笑道:“我知道这有些仓促。可既然婚事定了,那么事情便要赶早。你这几日只需挑着好看好用的东西用着,我会选天脂阁最好的胭脂与红裳坊最为名贵的嫁衣,让你当我最美的新娘子……如何?” “为什么要这么匆促?”施洛雪平静问道,心中却有一种隐约不祥的预感,这股不祥在她心底翻腾着,汹涌着,不知何时会炸裂。 明明她才是婚事的主角,这几人的对话却好似把她当作买卖的物品罢了,根本不曾过问她的意见! 她张口的第一句话没有反驳抗拒,倒让文旭眼底的得色更甚一分,让施昊眼底的愧疚更深一分,只是施昊心中的愧疚在那一瞬间化为了放松,一直稍稍前倾躬身的他叹了一口气,终于将脊背稍稍放松,与文旭对视一眼,无奈地抬手饮茶。 “这门婚事是深得两家长辈期许的,我也心仪于你。” 文励心显然没想到施洛雪这么干脆,这样看来这门婚事似乎已经敲定了。他便欣喜异常,不假思索道,“不知雪儿可注意到了,这些日子,京中婚事多了起来?” 施洛雪迟疑皱眉,思考几番,发现竟然这是如此。 她一脸震惊与不解,倒是极大地刺激了文励心的虚荣之心。文励心又满含笑意地低头小声解释道:“你也知道,当今陛下说不定已经……所以呀,各家各户都赶着嫁娶,不然,陛下驾崩,就要举国守三年孝期,这陛下早晚就……那个啥了,你说说,三年谁能等得了呀……” 文励心很是耐心地举着例子,可这番话好似雷劈般将施洛雪的脸色打了个惨白,她怔怔地抬头,猛然站起身来,厉声喝道:“你说什么?!” 她向来柔弱,何曾有过如此激烈的反应。此时她怒容满面,圆润的眼珠子里似乎都要冒出火星子来。 文励心吓了一跳,下意识反问道:“怎么了,我说得没错啊,这陛下病得这么重,不知何时……” “闭嘴!”施洛雪满脸愠色伸手便挥了文励心一个大耳刮子,气得浑身颤抖咬牙切齿,又怒道,“你给我闭嘴!” “成何体统!”文旭脸色一变,随即摔被而起,转头瞪向座上的施昊骂道,“你就是这样管教你家孙女的?!” 文励心捂着火热的脸颊惊恐地回头看了文旭一眼,回头便冲着施洛雪恼怒吼道:“你疯了?!” “雪儿!”施昊也是脸色大变,立马站起身来喝骂道,“你干什么胡事!” “我干的胡事,您也不听听他说的什么话!他说的难道不是犯了大逆不道的死罪?!”施洛雪气得满脸通红,伸手指着捂着脸的文励心尖声道,“您以为我会喜欢这种人吗?!” “住口!”施昊暴跳如雷,“事到如今,你可还有得选择?!” “我有喜欢的人了!您知道我绝对不会喜欢文励心的!”施洛雪报复般地咬牙,一字一句说道,丝毫不在意文励心与文旭难堪的脸色。 “不许胡说霸道!”施昊大步而来,咬牙扬手便扇下,没成想施洛雪不跑不躲,冒着火星子的眼珠子愤怒地仰头瞪着施昊,生生受了这一巴掌! 清脆的巴掌声,就好像爷孙俩之间缓缓裂开的冰川天壑。 “你这一巴掌打下来,就别指望我再叫你一声爷爷!这婚我就是死了,我也不嫁!” 施洛雪失望至极,悲痛至极,愤怒至极。她咬牙平静地扔下这一句话,便如风似的转身跑开,发丝凌乱刮过她的脸颊,她却怀揣着满腔怒火背离而去,甚至在跑过那长长一列的聘礼箱匣之时,更是怒火中烧,伸手扫落了托盘上的金银玉器。 “我不嫁!不嫁!不嫁!”施洛雪愤怒喊叫着,在小厮们的惊呼声中又狠狠踹翻了它们,发泄良久,她踩着满地撕碎的绸缎与翻倒的箱匣,感受着小厮与管事惊恐不解的眼神,这才回过神来,犹带狠狠之色,脸色苍白地跑远了。 “这丫头……”施昊听着施洛雪愤怒的喊声,气愤锤桌道,“居然这么不懂事!” 文旭揣着手,冷笑一声,没有说话。倒是捂着脸的文励心愤愤不平,方才蒙受大辱,他剧烈地喘着粗气,双眼微红,对施昊恼道:“雪儿有喜欢的人,老大人,这是何事?!” 施昊面露难色,只是摇头叹气道:“哪有什么喜欢的人,我从未听说过这种消息。只怕是婚事太急,吓着她了……” 文励心却半信半疑,心里已经想到了七夕之时,施洛雪满眼望着的那个小子。 姿色平庸、只会哗众取众,那小子究竟什么来头?文励心忿忿想着,越想心底越不平,脸色却越发平静。 “那老大人预备如何?”文旭冷笑道,“难道今日就让我们叔侄俩平白受此大辱?” 施昊连连告罪,最后只好犹豫地说道:“既然小女如此不愿,那么,不如……这门亲事,就暂且搁置几日?” “搁置几日是几日?老大人别不是心疼孙女,想要悔了这门亲事吧?”文旭老辣,顿时也猜到了施昊怒容之下的犹豫与懊悔。 “你!” 施昊何曾受过别人如此的冷嘲热讽,只是因着某些原因,只好隐忍解释道,“如果她不愿意,那么这婚事便不是你情我愿,到时候出了什么差错,老夫可担待不起!” 文旭意味深长地说道:“如果怕有差错,那就别让差错出现。大人别是忘了,您现在的处境吧?” 施昊沉默,这门亲事背后涉及的关系太过复杂隐晦,让他不得不深思其中的后果。 “今日已然如此,不如别过。”文旭悠然地站起身来行礼告别,一直沉默着的文励心却抿着嘴站在文旭的背后,忽然抬眼恳求道:“不知老大人可准励心前去探望雪儿?” 一句话,惊得施昊与文旭尽皆狐疑地看着他。 “励儿,你可是忘了方才自讨没趣的事情了?”文旭厉声道,却眼神揶揄地看着施昊,心中却不解自家侄儿的行事所为何事。 “侄儿哪敢忘。”文励心有些不好意思,指了指脸颊的红肿道,“只是细思方才之事,确实励心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雪儿向来腼腆害羞,因此事过激,也是实属应当之事。此时闹了别扭,励心自然是要去哄上一哄的,毕竟雪儿将来可是……我的夫人。” 2-223 威逼利诱 他说得面色坦然,话末还有些不好意思,像极了腼腆而怀有春心的晚辈。 文旭与施昊都摸不清文励心到底在想些什么,但都知道这套说辞绝对不是真的。施昊脸色一沉,刚想拒绝,文旭却看出他的意思了,率先发话道:“既然如此,就好好与施小姐聊聊几句,让她别耍小性子,将来上了我文家的大门也得体些。老大人这里由我来陪。” “是,晚辈告辞。”文励心彬彬有礼,一拱手便退了出去。 他们二人几句话轻描淡写,倒将施洛雪刻画成了不谙世事、率性胡闹的娇蛮性子。施昊纵使知道这番话对自家孙女并不公平,但事到如今,多说无益,他也只能随他们去了。 文励心退下之后,施昊忧心忡忡,像是心头压着一桩极大的心事一般。 “老大人,莫要多想了。”文旭温声劝慰道,“这长大的姑娘总归要嫁人的,你看我家侄儿平日里好强的很,可竟然不计较方才的冒犯,还对洛雪如此上心,大人该是放心才是。” 施昊抬眼,冷笑几声,此时没有外人在场,他便也懒得遮掩了,只是嘲道:“只怕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 “这说的什么话,您也该知道,您是脱不开身的。”文旭倒也不恼,施施然地喝了一口茶水,发觉已经凉了,不大满意地皱了皱眉头。 他搁下杯子,继续平静说道:“凡事不得两全,您总该有个选择,就看对您来说,是要保全二位的性命与前途好,还是与那地位岌岌可危的母子站在一起?” 施昊沉默,眼底划过挣扎与厌弃。这种选择又何尝有得选择,不过是将他们爷孙俩往绝路上逼迫而已。 “说起来,太后娘娘对您已经怀疑了,信任一事,来得快,去得也快。”文旭幽幽道,“权力是最使人心贪得无厌的,如若产生威胁,太后娘娘可是连亲兄弟都下得了手的。” 涉及皇家隐秘,施昊的脸色不禁沉了下来,心却寒了几分。他皱眉,低声怀疑道:“你可有证据?娘娘向来重情,更何况卫国舅可是她的亲兄弟,怎么……” 文旭摊开手摇头,撇清关系道:“虽是我擒拿押送,可多多少少也知道些内幕。那些证据老大人也应该有渠道了解吧,太过巧合,巧合到太像一个阴谋……只怕这一回卫氏父子不得翻身了。兄妹情分之深厚尚且如此轻视,大人莫以为自个儿在那位的心里……能有多大分量。” “你是谁的人我不关心,你们的事儿,我根本不想掺合。”施昊冷着脸摆摆手,只是沉声道,“这门婚事一开始便是你们威逼利诱,若我以死相拼,难道还回绝不了不成?!” 文旭一直似笑非笑的表情忽然肃然,手指微曲敲着桌面道:“老大人可想好了?” “你能奈我何?”施昊平静道,“过不久,我就上疏奏请归还端州。” “不能。只是大人虽已告老,但在大魏万千举子心中却犹如北斗,令晚辈望尘莫及,偶尔甚至还会肖想几分。原以为以大人的威望在加以文某背后的力量,还足以让大人在大魏的舞台之上继续唱几曲,不想大人已经老得唱不动了,看来是文某高估了大人的胆量与谋略……”文旭起身,微微一笑告辞道,“话不投机半句多,晚辈的筹码都抛在这里了,我们得到大人在士子群体中的号召力与威望,大人能够得到多几年的富贵与安稳,可是……既然大人不想名留青史,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那么晚辈自然不能不识趣。这婚,自然是不结也罢。全听大人安排。” 施昊脸色稍霁,心中不安之情却更加浓烈。他自然是明晓,文旭不是这么会轻易放弃的人。 果不其然,告退的文旭向外行了三步,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笑道:“向来听我侄儿说府上的小姐明丽动人,今日再见更觉美丽。此去端州路途遥远,这样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不知多惹眼,路上风雨多杀,还望老大人好好爱护才是。” “太后娘娘垂怜,老臣明日就上疏归乡,想必会增添人手一路护卫。再说我三朝元老,难道区区一队护卫都请不起?还劳文大人不必费心,眼睛多看看别处吧。”施昊冷笑,不动声色地挡过了威胁这一招。 “哦?是吗?”文旭若有所思,忽然笑道,“坊间传闻老大人白如潭水,两袖清风。原来文某担心大人路上安危还担心错了。” 施昊冷哼一声,没有说话,摆明了逐客的态度。 “既然如此,那么府中的饭菜与下人、游玩于外的马车与舟船、小姐的衣裳有无藏着毒针、府内的井水是否清澈无染,甚至于数十年前秦国司寇望族满门尽染而亡的重病……这些东西是否安全,想必大人也考虑到了吧?”文旭悠闲地说道,“太后娘娘想必也会将宫中人士都搬出来好好保护告老还乡的大人吧?” “你!竟敢威胁……”施昊脸色大变,正欲怒骂,文旭却忽然凑近施昊的面前,微微贴着他的脸,那嘴唇飞快地开合,在施昊的耳边吐露了一句什么。 他的声音之轻,好像拂过耳际的风一般,不留痕迹。 “不可能,你们怎敢……” 施昊的脸色由暴怒的绛红转为惊恐而震惊的绛紫,再变为惨白,只是不敢置信地瞪着面露得意之色的文旭,又喃喃说了一句,不可能。 “既然敢与大人说,那么想必是有十成把握的事情。” 文旭狭促地看着施昊一副得逞的模样,哈哈大笑着转身离去。走出厅堂之外,遇见那些个清点、整理东西的小厮们,文旭只是很满意地交代一句好好清点,便看也不看那些聘礼一眼,带着自己的人离开施府。 他走得脚下生风,面带得意之笑,根本不带那些聘礼回去,只是大步大笑着往前走着,摆明了已经吃定了施昊必定会答应这门婚事。而身后不远处的施昊却面色惨败,好像瘫软了的柿子一般虚脱倒至椅上,满脸震惊之色仍未退去。 “不可能啊……” 乍闻秘辛的施昊惊恐至极,微曲的手指搭在椅臂上,开始剧烈地颤抖了起来。不可能啊—— 2-224 居心不轨(1) 在后院厢房兀自气愤的施洛雪并不知道,有那么一刻,施昊是想要挽回她的婚事自由的,可惜似乎只能作罢。 当施昊满脸震惊与犹疑瘫软在厅堂之时,施家小姐的婢女巧儿正为难地将某人拦在门外,含含糊糊地说着,小姐已经睡着了。 这从施洛雪跑来到文励心追来的时候前后不过散个步的时间,这分明就是个借口而已。文励心倒是瞧出来了,强压下眼底泛起的不耐烦,只是又温和客气请道:“还请巧儿姑娘再通报一声,就说……” “哎呀文公子,您难道还看不出来吗?”巧儿无奈摊手,有些生气地冲着文励心道,“小姐已经有喜欢的人!您还擅自带着长辈与聘礼上门来,还与老太爷他们闹得不愉快,这时候上门来,我家小姐自然不待见你!” 文励心的脸色一冷,心知平日里施洛雪竟在这丫鬟面前说些自己的坏话,连她底下的丫鬟都能够当着自己的面说些不敬不尊的话来,他不由得大为火光起来。 只是此次前来,他是怀着某种目的的,于是便也不得发火。文励心将那脸色严肃起来,上前一步逼近说道:“我有一件事,是关于雪儿……喜欢的人的。她先前欲言又止,表现又与以往大为不同,想必是有什么难言的苦衷。若她真的喜欢那人,那么便不会不见我。” 巧儿狐疑地上下打量了他两眼,文励心胸有成竹嘴角含笑的模样令她有些心虚。巧儿只说道一句让他等着,便又开门侧身闪躲了进去。 她进去禀报,只是一句话却花费了许久的时间。良久,那扇门又打开,巧儿率先走出来,瞧了文励心一眼,转身微微躬身,将身后的施洛雪迎了出来。 文励心微微一笑,知道自己赌对了,然而心中却忽然又不痛快了起来。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施洛雪的脸色微微发白,定定地看着他,不信任道,“我的任何事与你无关,我喜欢的谁也与你无关。” “既然无关,为何雪儿要出来见我呢?”文励心无奈摇摇头,脸上挂着宠溺的微笑靠近一步低声道,“雪儿喜欢的,便是七夕时节的那个……” “巧儿,替我和文公子斟茶来。记住,要去年的游松香茶。”施洛雪的身躯微微一晃,似乎有些重心不稳,只是扶着门框交代道。 “可是,小姐你也知道,那茶特别难煮,这一去得多久……”巧儿嘟囔着抱怨,极为不放心的眼神在文励心和施洛雪之间扫着,那脚步却不肯挪动。 施洛雪道:“叫你去便去,那么多话干什么?” “是。”巧儿委屈应了一声,犹豫着转身离开,走了几步远远又回头望了一眼,这才一路小跑着往取茶的地方敢去。 “这丫头脑袋真不聪明。”文励心摇摇头。 施洛雪没顺着他的玩笑话说下去,只是脸色凝重起来。她似乎有些虚弱,那双眼却越发明亮,盯着文励心似笑非笑的嘴角,鼓足了勇气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这有何难?”文励心苦笑两声,“记得那桌上你盯着的是他,望着的是他,笑也因他,愁也因他……难道还不够明显?” 那——你可知道他是当今的陛下吗?施洛雪咬唇,将这句话硬生生地吞下喉,只觉得满心的苦涩,或许过几日那就不是她的陛下了。 她欲言又止,不否认也不承认,这副模样在文励心眼里就是默认的表现。 低着头看着施洛雪的文励心嘴角的笑意一凝滞,轻微地抽搐了一下,忽然摇头叹息道:“你的爱慕之情我可以理解。” 怎么理解?施洛雪睁大眼睛,半信半疑,根本不认为文励心会体味到和自己相同的感受。 “很惊讶是不是?其实还有更多让你惊讶的事情。既然你先前信誓旦旦地说不喜欢我,那我就放心了,这些事稍候我都可以一一告诉你。但是首先,你得告诉我,你今日突然发这么大火,可是因为那小子?” 因为她不喜欢他,所以他放心了? 施洛雪有些疑惑,看着文励心殷切而真诚的眼神,迟疑着,内心的无助与焦躁似乎找到了寄存的地方。她缓缓地点了点头,却依旧提防着文励心,不肯开口。 然后,她听见文励心又重重叹息一声,像是有无尽的憾事一般。 “在你心里,我是不是就是一个为了逼婚不择手段的大恶人?”文励心忽然一笑,轻轻松松地将施洛雪心中的想法点出。 施洛雪一愣,愤愤不平的情绪好像被燃烧的蜡烛被一阵蒙蒙细雨刮过一般摇曳几番,忽然之间平静了下来。 她脸上没有过多表情,只是客气道:“文公子多虑了,先前……” “我都明白,你必定是痛苦而气愤的。”文励心摆摆手制止了她毫无意义的说辞,只是半晌又叹气道,“其实你可以不必如此防着我。” “为何?”施洛雪毫不留余地,径直将心中的疑问问出,她总觉得此时此刻的文励心似乎比以往更加温和而善解人意许多。 “因为,别人都以为我喜欢你,甚至于你也是这样以为的,可是……”文励心苦涩一笑,无奈地耸耸肩道,“可是我并不喜欢你,至少不是男女之情的那种爱慕喜欢。” 施洛雪愣了愣,一时间竟然没有听明白。 如果文励心不喜欢她,那么一直以来所说的所做的,都不过是他的伪装? 可如果文励心不喜欢她,那么一直咄咄逼人伪装成要挟逼婚的样子为的是什么? 既然不是男女之情的喜欢,为何——为何要在她的人生大事之中生生搀和上一脚?! 她眼底的情绪由迷茫转为明悟,再到惊讶与愤怒,当她酝酿着的质问还未说出口,文励心又好像早已知晓她内心的想法似的,神情黯然道:“我喜欢你,如你所见,只是你爷爷与我叔叔之间交易的条件罢了。” “你!那——”施洛雪当即脸色大变,不知自己的表情该鄙夷还是该愤怒,或许更多的应该是震惊与质疑。 “那些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我要让别人以为我喜欢你,喜欢的不得了。” “为什么——”她的语气稍弱,却仍强撑着愤怒怀疑的表情瞪着文励心。 文励心眼神一暗,忽然抬起双手用力握住施洛雪的肩膀,冲着她悲痛说道: “因为我有爱着的人,可我与她之间万事不容,我如果喜欢她,她便会死。你愿意让你所爱的人去死么?!” 施洛雪震惊至极,下意识便挣开了文励心的束缚,远远后退了两三步,望见了文励心一双因悲痛而熬得微红的眼睛,这才回过神来。 2-225 居心不轨(2) 施洛雪震惊至极,下意识便挣开了文励心的束缚,远远后退了两三步,望见了文励心一双因悲痛而熬得微红的眼睛,这才回过神来。 “怎么会有这种事,不可能——”施洛雪因为一时间无法相信这个说法,可也摸不清文励心这番话的目的与利益何在,强烈的惊震之下,她连说话都有些迟疑犹豫,摇着头,只说道不可能。 文励心悲痛的目光泪光盈盈,眼底深处却带着平静的算计与打量。 施洛雪用力地捂住胸口平息着喘息,回想着文励心所说的一切,电光火石之间,她猛然抬起头来,咬牙怒道:“我不信你!” “为何?!”文励心冷笑道,“你会为了所爱的人,不惜在二位长辈面前大闹以此来拒绝与我的婚事,为何我不可能为了我所爱的女人顺从叔叔的意愿来装成喜欢你的样子?!” 施洛雪身躯一震,缓缓抬起头来,眼里质疑的光芒越发减弱,渐渐地,原本理直气壮瞪着文励心的眼神却下意识开始躲闪,她喃喃说道:“原来你是不喜欢我的吗,我有喜欢的人,你也有喜欢的人……” “那这门婚事,不就可以取消了!” 冥思苦想试图理清其中关系的施洛雪眼神猛地一亮,精神瞬间振奋起来,她欢喜的眼神一对上文励心悲伤的眼神,立马有些不好意思地别了过去,只是低声说道:“我不是故意的……” “没事的,如今说清楚了,我心里也好受些。”文励心凄然一笑,并不在意。 施洛雪偷偷地打量着他的表情,仍有些不放心,只是试探问道:“那文公子喜欢的人可否……” “是御风酒楼的歌姬。”文励心毫不避讳,眼神稍黯,像是在回忆一般,“她是端州人士,随顶头鸨娘一同入的京……不说了,现在,你可以放心告诉我,你究竟在烦恼些什么了?” “那位姑娘,不知洛雪可见过?”施洛雪迟疑道,“如果是御风酒楼的姑娘,我常去酒楼带些吃食,与那里的掌柜的、姑娘、都打过照面……” 文励心表情一凝,随即平静道:“你应该还有印象,就是我们去过几次都点的那位绮罗姑娘。” 施洛雪皱眉回忆,忽然露出了悟的表情。这绮罗姑娘确实是御风酒楼的,自己曾听过她的唱曲,只不过在台上隔着点距离,并不有过多的了解,只觉得生得艳丽浓香,与自己是完全不同的类型。只是再一想,自己所知的文励心去的几次御风酒楼,印象中果然每次都有绮罗姑娘在场,以前也听说过文励心与御风酒楼某位姑娘交情甚好,她只当是谣言而已。此时联系起来,施洛雪才恍然大悟,心底对文励心的一番话便又相信了几分。 “今日之事,实则文某也觉得抱歉。”文励心似乎于心不忍,带着歉意行礼赔罪道,“闹出这么大的乱子,或许文某回去要与叔叔好好商量一番了。” 话已至此,施洛雪十分的心终于放下了七八分,她满怀希冀而迟疑问道:“那这门婚事到底——” “我只把你当成妹妹看待,又如何与你成婚?”文励心苦笑着摇摇头,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事,很是自然苦恼道:“我的事也就这样,可你哪里又如何与施老大人交代?绮罗的事情我也会与叔叔说的,只是到时候大概要麻烦雪儿多求情几句,免得叔叔把我这胡闹侄儿打死拖出去扔了。” 他说得风趣,施洛雪也很是捧场地扬了扬唇角算作回应,只说道自有办法,也答应会尽自己所能,多多美言几句。 “你那里呢?准备如何?”文励心摇头道,像是很替她担心一般,“那位小公子不知是哪家府上的?若是与雪儿情投意合,这大男人家的总要请个媒人上门来说说亲事的。” 话及连鲤,施洛雪刚刚雀跃起来的心又沉甸甸地落了下去。她别过脸去,只是很小声地说道:“他才不会上门提亲呢。” “怎么?有什么难事?”文励心担忧的眼色之下光芒划过,关切问道,“可是那位小公子家中背景声望不及施府?还是家中长辈们的意见不合?或是他……薄情寡性?” “怎么会!”施洛雪急声答道,一顿,又摇摇头怅然若失道,“如果单单是这些就还好办了。” “到底发生了何事?”文励心急切而担忧问道,“别是犯了事的人?” “不是,都不是。他……已经重病了好久了,怕是不能再与我见面了。”施洛雪的眼睛一红,下一秒就要落泪下来。 “噢——真可惜。”文励心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又安慰了几句。 “哥哥他——不喜欢看我哭……”施洛雪自顾自说着,慌忙低头擦了擦眼泪,抬头忍着泪水,看着文励心强颜欢笑道,“可是他家在当地也算是望族,已经遣了不少名医诊治,近日又听说有什么药材的线索,他家里已经派人去探查了,想必会是无碍的。对吧,一定没有事的。” 她说着这话,底气并不足,泪眼婆娑,就好像是在安慰自己一样。 病了?文励心沉吟一瞬,便又关切问道:“可有说是何病症?” 施洛雪微微蹙眉,回想着先前与王太医在连鲤宫中的一番谈话,回忆说道:“太……大夫说,应该是毒邪入体,病若游丝,整日发冷发热无常,惊梦暴汗,间或呕血昏迷,现下睡得一日比一日沉,有时五六天都不曾醒来……” 文励心边听边暗暗心惊,将这些尽皆记在心底,又安慰她道:“无碍。这种症状我听着很是耳熟,现在一想,好像叔叔府内藏有一味秘药,就是专治这种病症的。” “真的?!”施洛雪惊讶抬头,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我也不确定。”文励心没有一口咬死,只是允诺道,“叔叔宝贝得很,寻常人等都碰不着。我这会回去就向他问问清楚,如果有用,这药我就取来给你……” “这不可以,怎么……”施洛雪下意识要回绝,话到嘴边,想起连鲤那张惨淡如白纸的笑脸,心不自觉地抽疼几下,疼得她都不敢大口呼吸。 “你担心什么,我人在这里,难道会害了你不成?”文励心信誓旦旦道。 2-226 一药难求(1) 解了心中最为担忧的负担之后,施洛雪微微松了口气,忽又想起连鲤从手背连着整个手臂的溃烂伤口,更为害怕,迟疑问道:“在这种病症之下,可会导致肌肤溃烂?” “溃烂?”文励心看了她一眼,认真答道,“虽说是有妙药,但毕竟不是我私有的东西。还请雪儿细说些,等我回府便和府中大夫问问清楚再说不迟。” 施洛雪点了点头,心生感激,又想起先前自己的所作所为似乎太让文励心脸上无光了,只好又就此事道了歉,气氛略显尴尬,她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其他的话题。 文励心倒一副不将此事放在心上的模样,只是摇摇头请别道:“就这样吧,叔叔别在府上等我等久了,我得回去了。” 施洛雪顺水推舟,送他往外走去,路上随口问道:“听说文大人向来与卫国舅、靖王爷同守北关,近日归京,不知是不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发生?秦军有什么异动吗?” “别担心,不是的。就是边关出了点事,叔叔押人回来的,文某也不清楚多少。”文励心摇摇头道:“说起这事也真是辛苦叔叔了,当着那么多将士要吞人的眼神还能气定神闲地扣押他们回来……” “这么重要的人物?”施洛雪的心不知为何,忽然不安地颤了颤。她忽然有些紧张地问道,“可是我认识的人?” “你向来喜静,认识的人,除了我,不就只有司寇相爷、洪将军家的两位,还有那位小公子?”文励心打趣道,“那被押回来的小子我没见过,可听叔叔底下的人说力气大得很,被抓的时候费了好大的劲才制住了他……” “到底是谁?!” 施洛雪的肩膀微微颤抖,心中不安的情绪越发浓烈。 文励心微微皱眉,似乎有些不喜她的反应,只是含糊说道:“有人说是卫国舅的亲信,但我也听到风声说是那位卫国舅的儿子……” 卫丰?! 施洛雪乍一听此消息,大受刺激,惊得下意识倒退几步。她摇了摇头,一时间不敢相信卫丰竟会出事。 她此时想起来,竟有数月没有他的消息了! 原先分别的数年,卫丰会给洪曼青与司寇准写信,每次几人相见,她都能听见洪曼青捏着信一脸不爽的抱怨从军无门,或是司寇准无奈地说着卫丰又逮了什么猎物,或是连鲤嬉闹着让卫丰多寄些边关风味过来。 自从连鲤病重之后,她一心扑在入宫觐见的事情上,根本没有察觉到卫丰已经在他们的视野之中消失许久。若是他真的出什么事了,那司寇准与洪曼青究竟知不知道?哥哥知不知道?若是知道了,哥哥又该会如何担心? 施洛雪惊慌焦急,内心满是懊悔与自责,她一时间也仔细想不出什么有用的办法来,犹豫再三,只好问问文励心可否与牢中人见上一面,如若不能,可否请动文大人或自家爷爷帮忙打点打点关系。 “这不可能,听过死刑免见?”文励心摇摇头,“凭你什么关系,杀人乱边,这一听就是重罪,就算是国舅爷的儿子,根本就是死罪难逃。” 施洛雪震惊地捂住闷疼的胸口,扶着一旁的扶手艰难地喘着气,只是喃喃说道:“我不信,他怎么可能会做出这种事情……” “雪儿?你认识他吗?”文励心意味深长地问道。 施洛雪慌乱地点了点头,忽又迟疑地摇了摇头,只说道:“说来话长,此事还是劳烦文公子多多打点,若有什么消息,还请告知一声,洛雪感激不尽。” “虽然我不敢保证能有什么消息,但是如有什么情况我必定会告诉你的。”文励心干脆点了点头,又宽慰几句,随即离开施府。 施洛雪怔怔站在原地良久,内心思绪纷杂根本无法理清。她觉得这件事必须让其他人知道,可如今司寇准为魏国大考闭门不出,根本见不上一面,洪曼青又即将入宫成婚,不过半月就是大魏的皇后了,连鲤又病重卧榻许久,根本受不得一丝一毫的刺激…… “小姐?您站在这边干嘛,小心风大!” 巧儿的声音从她身后远远传来。施洛雪猛地回头一看,只见巧儿捧着盘茶水快步走过来。 “巧儿……”施洛雪的声音低沉,有些无助与悲痛。 “文公子回去啦?”巧儿不明就里,没有察觉到施洛雪的低落情绪,有些欣喜地捧茶往前递给她道,“小姐我和你说,我刚从前厅过来,那些个箱子全不见啦,一定是老大人心疼你,把这门婚事退了……” 巧儿唧唧呱呱一通话从嘴里蹦出,忽然发现施洛雪怔愣惘然的模样,不禁话音一顿,好奇问道:“小姐,您怎么啦?” 施洛雪回过神,忽然觉得莫名悲凉,摇了摇头,小声道:“没事,你继续说。” 巧儿又欢喜,捧着茶跟在施洛雪的身侧,一路上不停地说着话,好像刻意弥补了施洛雪的低沉寡言。 与这沉默相比,文励心的马车行过的朱雀大街显然就热闹非凡。卖糖葫芦的,耍把式的,说唱逗乐卖弄嘴皮子的……好不热闹。 文励心正闭目养神,脑海里梳理着今天发生的一切,下意识便抬手抚上了脸颊。 那块地方在半柱香前被人狠狠扇过,可兴许是因为对方只是个手劲不大的弱女子,并未留下多大的痕迹,此时更是已经消退如常。可他轻轻摩挲着那块肌肤,却好像抚摸着被一片恼怒与恨意浇灌而成的针刺一般,稍稍移一寸,便更觉得屈辱一分。 他何曾被人如此无礼对待过! “敬酒不吃吃罚酒!贱人!” 文励心恼怒得满脸通红,实在压抑不住满腔的怒火,猛地睁眼愤怒甩手横扫,带着火气将身旁小茶几上的茶水一并扫落,连带着茶几也掀翻在地。 “看我不好好收拾你!” “到时候看你怎么和你的小情夫卿卿我我!” 文励心一字一句地咬牙恨声道,瓷碎飞溅,洒落一地,然而滚滚前行的马车并不曾停顿一分。 马车夫只是瞥了一眼身后,便扬鞭打了数个响亮的鞭花,口中吆喝驱赶行人的提醒声越大。 马车夫吆喝着,想要赶着清静送完人回去再吃碟咸脆的花生米儿就着小菜下两坛小酒,于是他催促着马蹄的吆喝声越疾,正差拐个弯就到了目的地的时候,却听马车之后一阵嘈杂,哭声嚎声,人声窃窃沸沸。 他正心里咯噔一下,赶着马车的速度稍稍一缓,赶紧悄悄回头一望,便见马车之后不远处围了一堆人,里头有人在哭嚎着说些什么,围观的人远远地都望着一个方向,瞅着他这辆车指指点点的,像是遇见了什么坏事一样。 2-227 一药难求(2) 坏事了。 那马车夫猛然清醒过来,赶忙扭头去摸马缰绳,一声“驾”还未出口,便听得身后一阵声响极大的拍打声,有人怒喝着拍打着车厢的木板,好像恨不得将里面的文励心赶出来一样。 马车夫怒从心生,却佯作不听,头都没有回头看一眼,飞快地扬鞭催蹄,恨不得立马逃离这案发现场。 “站住!站住!”后面一年轻的声音连连喊了几声,追着车厢用力拍打着,声音越发响亮喝道,“撞了人还想跑,文家的人就是这样的吗?!” “庄兄,且慢……”有人追随在后,紧张地提醒喊道。 “别拉我!这被撞的还没理了?!”那人愤愤然扯开被拉住的袖子,又大跨步追上前来。 “外边出了什么事?!”一帘之隔,文励心冰冷的声音自车内传出,“停下!” “没,没事……”马车夫紧张犹疑地立马应声答道,手却不由自主地拉住了缰绳,车轱辘转动的速度缓了下来。 “嘿!一报家门就停下来了!文大人家的马车倒是驶得快,停得也快呵!” 后边儿那姓庄的年轻人嘲讽道,脚却不停歇地直追上来。周围看热闹的百姓们眼前一亮,看清了这是要搞事的节奏,赶忙追了几步随着他过来,起着哄,鼓着掌,好像在看一出大戏一般,只是那哄笑声中也将人群之后的哭声压了下去。 “诶,庄兄!”那追着年轻人的声音有些懦弱,见状也急忙也跟着追上前来。 文励心掀开车帘,满色不善,必定是听见了对方的讥笑。 他转过眼看看车夫,又瞥一眼车后围成一片的看热闹的人群,大致也猜到了后边发生了什么事,冷声道:“这叫没事?” 马车夫唯恐他发火撤了自己的职,战战兢兢辩解道:“奴才也不知道到底怎么了,这也许和咱们的车无关,少爷不是赶着回府么,我们还是别……” “撞了人还想跑?!” 话音未落,那领头的年轻人便猛地停下脚步,慢悠悠踱步上来,皱眉呵道,一脸的正义凛然。 文励心冷着脸侧过头一看,发现来人是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年轻人,素衫学冠,布料倒是极好。看那打扮应该进京赶考的学子,五官略显清俊,倒是那双双大眼炯炯有神,眉毛长得浓黑正气,一看就是往清官廉吏的路线上靠拢的正直长相。 暗自慌张的马车夫见文励心脸色并不好看,赶忙摆出威严的神色来,执着长鞭呵斥道:“哪来的乡野蛮子胡扯蛮缠,还不睁开你的狗眼看看,文大人府上的向来行的端坐的正,既然认得出是贵人家的马车,又怎会任你这等白皮小人胡诈?!” 虽是车夫,但跟着朝官做事久了也就懂得那一套路数了。他先是指出对方来路不正,再摆出文府人士的身份来获得百姓们的好感,最后再点出对方不过是想趁机敲诈上一笔钱财的不要脸的小人罢了。 “我乃进京士子,而你……区区仆役,可有资格与我说话?”那姓庄的年轻人也不是吃素的,只是略带轻蔑地瞧了他一眼,并不正面作答。 俗话说宰相门前九品官,即便是车夫也是能与朝官同行的光荣职业,虽然是仆役,又何曾有外人敢这般说话? 马车夫一愣,随即大怒,正要发火却被文励心一个冰冷的眼神拦了下来。 “春考士子乃国之大才,看好你的嘴。” 文励心淡淡看了车夫一眼,低声说道。他随即起身走出马车,下了车,施施然抚了抚前襟,这才抬头看了一眼那年轻人,眼底浮现出笑意。 “不知兄台何事——需要在大街之上吵嚷?”文励心平静道。 “原来文公子在车上,失敬。”那年轻人嘴角一勾,显然认得文励心。他嘴上说着失敬,实则没有任何的歉意,只是抱了抱拳,意思一下。 “无须多礼。”文励心自矜地抬了抬下巴示意回礼,瞥了一眼他的身后熙熙攘攘的人群,眼底划过疑惑之色,只是平静问道:“不知公子哪家府上的?” “看你样子倒是客气,至于出身——倒也免了。”那年轻人轻佻一笑,施施然抬手回礼道,客气有礼,随即又义正凛然道,“文公子可知府上的马车方才剐蹭到老人家了?” “剐蹭?”文励心看了马车夫一眼,脸上神色却平静,“有何证据?” 那马车夫见状不好,心下一惊,随即站出来怒道:“我告诉你我家少爷不吃这一套,你这是讹诈!我驱车十多年,撞没撞上人我怎么可能不知?!更何况我家少爷就坐在车上,怎会察觉不到?” “你——” 那年轻人冷笑一声,正要说话,却被后方追赶上来的好友一把拦住。那赶来的人与文励心一般年纪,面相朴实,大概出身贫寒,眼底总有一股稍显畏怯的光芒,此时他有些紧张而担忧地拉住那正义的年轻人,急声道:“庄兄!事情还未搞清楚,你怎可……” “还不清楚?他的车驶过,撞倒了那对爷孙,我喊了还扬鞭想跑,这分明……”那年轻人有些恼怒于好友的畏畏缩缩。 “这也说明不了什么!”那朴实的年轻人无奈地高声道,撇开双手,指向那人群后边正哀哀戚戚哭着的爷孙俩,急忙说道,“我不管,你们各自说的有理没用,还得问问看那老人家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才好论是非。” 庄?莫非是齐国庄家?那这人—— 文励心一瞧那极力阻拦的憨厚士子,皱眉思虑半许,忽然记起这人来。 这不就是当初御风诗会上那毫不起眼的解三放?数月未见,怎么与庄家的人混在一起? “我说解兄,你这是觉得我庄某人冤枉了人了?”那人冷笑一声,率先让开半个身子摆手道了一声请,看那样子还真是要与文励心对个是非。 文励心毫不怯场,只是那微微上挑的细眼不满地打量了远处熙熙攘攘的人群,便也先行一步往后头的街道走去。他刚往前走上两步,忽然眼前一花,噼噼啪啪落下什么东西来。 他有点恼怒地抬袖扫头,定睛一看,居然是一地黑乎乎的瓜子壳。 跟在后头的庄某惊讶地眨了眨眼,抬头一看,只见蓝蓝的天空与高高的楼,旁边直达数层的御风酒楼依旧热闹非凡,几个好事的宾客还倚着栏杆喝着小酒亮着眼看着,就是没人嗑瓜子。 这就奇了怪了。 2-228 一药难求(3) 文励心强忍着恼怒,扶了扶头冠,有些勉强地挤了挤嘴角又愤愤瞪了一眼上头,刚想息事宁人,不想头顶竟又是噼噼啪啪地落下满头满脸的瓜子壳来。 是谁?! 文励心咬牙怒声道,猛地抬头,只见头顶看热闹的人群之上,有一双搭在廊栅上的脚丫子飞快地缩了进去,显然先前有人悠闲地斜斜躺着,对着栅栏搭着两只光脚,嗑着瓜子看着楼下的热闹。 他之所以看得真切,是因那脚丫子在阳光下竟白皙得亮眼,可那速度之快,使人不得不怀疑起是否只是挂在檐角的两朵白莲花随风吹起而已。 文励心难忍满腹怒火,扫开身上头上的瓜子壳,愤愤然站在御风酒楼前冷喝道:“何人行此不堪之事?!” 纷纷攘攘,热闹的人群一静便又窃窃私语起来,瞧着文公子对着酒楼大门低吼的模样,也猜出了是这酒楼惹的祸。可窃窃私语过后,人群又鼎沸闹声,不怕事儿大地冲着酒楼之上起着哄喊着“东家”二字。 谁都知道这御风酒楼自开张起便是一副家大业大的模样,地段装潢在这魏京中也算是上好的,可那传闻中的东家行事尽是胡闹随心。向来做个酒楼营生的,不说可用来宴请打点好各路人脉关系,至少日常酒水宴席一趟下来也该赚个盆钵满盆。可这东家却像是孩儿心性似的,一楼酒水比寻常酒楼都便宜上一倍多,二楼一应菜品却贵得上天,三楼乃王室贵胄所用。至于四楼及以上,除却心腹伙计外便在无人上去过。 这御风酒楼上下竟也随着东家胡闹。若说御风东家看重钱财,前两年店家伙计才携黄金千两赎了青楼红牌的身子,一不纳其为妾,二不逼其卖身,反倒是又取金百两相送,叫了舟船马车一路相送,直将姑娘送回了心上人的身边。若说他以情为重,上月曾有相识的南方商贾为宴请达官贵人不惜一掷千金却难买上座,酒楼东家反而赌气般大开廊道三日以示空席,气得那商贾恼羞成怒大病数日,就此立下誓言与御风一派势不两立。 说起来,但凡与这御风酒楼的东家扯上关系的事情……一定是有热闹可看!思及此处,围观群众的眼神便又熊熊燃烧了起来,一声又一声,喊着“东家”的浪潮一声盖过一声。 文励心环顾四周,见那人群都站在自己这方,便私以为民意所向,面上自得之色隐现,便也背着手一脸桀骜立于酒楼门前。 那声浪过于震撼,原本酒楼内喧嚣觥筹声更缓,附近酒楼的客人们更是纷纷探出脸来看一场热闹。御风酒楼内倒是没多大动静,两名年轻的小厮脚步飞快而沉稳地迎出来。 他俩衣着相同,身高相同,仔细一看那五官长相竟也出奇地相似,竟是对双生子。围观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奇的赞叹声,只见他们迈步节奏也相同,抬起的高度相同,落下的时刻相同,二人顶着同样一张面色恭敬而不谄媚的脸站在了酒楼门前。 二人齐齐冲着门外一礼,先是问候一声道了个不是,行礼时只稍客气一眼便看清了文励心与那两名年轻士子的家底,心中自是清楚以管事的实力倒构不成多大问题。双子小厮的腰杆儿都挺得直直的,脸上很是自然地浮现出熟络的笑容,再瞥一眼地上的瓜子壳儿,俩人纷纷垮了脸。 “不好意思,和东家有关的事儿还是叫阿穆的来吧。”他们俩面带愁苦之色,对视一眼,齐声说道,便又行了个礼,好似火烧火燎似的,脚步飞快地往楼上跑去,远远还能听见他们齐整地喊着“阿穆”、“阿穆”的声音,就不知这阿穆到底是何许人也。 文励心刚酝酿好的情绪被这临时一变堵得不知往哪儿发泄才好,冷哼一声,心中大为不满,转身却对上那姓庄的年轻人略带揶揄与探究的眼神,更为恼火道,看向那旁有些面带犹疑之色的年轻人冷笑道:“解三放?多日不见,你倒是混得不错,抱上了庄家的大枝。” “什么庄家?” 解三放一愣,不大明白地看向文励心,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讥讽与不屑,这一发现让他浑身不大自在起来。 文励心冷哼一声,倒也不细说,只冷冷说了一声佩服。 佩服?解三放一脸狐疑,望向庄姓友人的背影。他的友人自称不过是来自魏东乡镇的读书人而已,当初夜雨中一顿简单的饭菜便结识了,又同是赶考的士子,又怎会让文励心上了心? 他心有疑虑,庄某倒没发现不对劲的地方。庄姓士子不满于围观看热闹的人群,又鄙夷文家公子行事不知轻重,魏国百姓在这种关头竟将看热闹的私欲凌驾于人命之上。 到底是魏国。他嗤笑一声,携了解三放便想率先拨开人群先去看看那对被撞伤爷孙到底怎样,却不想被文励心一个迈步拦了下来。 “文公子难道也和这般俗人一般,人命竟不比你的公道重要?”庄某嘲笑道,毫不在意,想要一个迈步跨上前去。 “且慢。”文励心面色冷然,伸手拉住庄姓士子的胳膊低声交代道。神奇的是,庄某与文励心对视一眼,竟也放松了身躯。 二人脸上依旧义正凛然,说这些人命与公道何为重的话,博着观众的眼球。解三放因担忧好友,劝解着,可总觉得这场景有一丝不对劲。他眼见劝解不成,眼底余光环视四周,掠过那一张张因有热闹可看而亢奋的脸颊,飞快回放,最终落在数重人影之后低调而不易察觉的某个巷前。 那巷口前停着辆马车,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无言的简朴。车上一面容寻常的马夫束缰垂首,车旁一面容苍老的老者束手而立,正看着这边的吵闹与马车内的贵人说着些什么。 解三放犹疑皱眉,回头看向一旁争执着的文励心与庄友人,心中的猜测更令他不安。他不知如何开口,张口欲言,却被头顶一声清喝打断。 “何人敢于御风楼前闹事?!”声音不怒自威,自有气派。喧闹的众人不由得停下争论的嘴往头顶上看去,只见一朵灰云从御风酒楼之上飘然跃下,姿态卓绝,落地抬面,竟是与之前双子装扮相似的酒楼小厮而已。 2-229 一药难求(4) 解三放犹疑皱眉,回头看向一旁争执着的文励心与庄友人,心中的猜测更令他不安。他不知如何开口,张口欲言,却被头顶一声清喝打断。 “何人敢于御风楼前闹事?!” 那声音不怒自威,自有气派。喧闹的众人不由得停下争论的嘴往头顶上看去,只见一朵灰云从御风酒楼之上飘然跃下,姿态卓绝,落地抬面,竟只不过是一名与之前双子装扮相似的酒楼小厮而已。 这小厮年纪轻轻,却带着股不容置疑的气势。 他面容清秀却不出众,眉眼之间满是被打搅了清静的不满。自御风四楼跃下,身形稳固,落地不乱丝毫,可他那眼神落在了满地的瓜子壳之上就变了变颜色,满脸恼怒抬头怒视楼上,显然对这情况早已满腹怨念,见怪不怪。 文励心与庄某对视一眼,知晓这位想必就是方才双子寻来处理事务的“阿穆”了。 一股浓烈的酒香随着阿穆落地之时轻飘散开,香味绮靡熏得行人几欲昏醉,站得近些的人无一不面色微红,酒气熏得五感昏昏欲醉。有那识酒的宾客在隔壁楼上喝一声好酒,奔出门来口涎直咽,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小厮怀抱中还未开封的酒瓮子,恨不得立马掏出银票子只求一醉方休。 “东家的东西,小的不敢卖。” 小厮阿穆身处熏人酒香之中却面不改色。他显然清楚地知道这酒的魅惑,谢绝了求购者的心思,低头苦恼地抱着酒瓮子晃了晃,心底嘀咕着东家藏的这瓮子莫不是漏了的,明明封口了为啥酒香还是那么浓烈。 他一晃,识酒的人唯恐砸了酒,心疼得直叫唤。 此情此景,十分怪异,好似围观的人群都被一坛酒迷惑了心智。文励心却挑了挑眉,面色微烫,强自镇定下来,将这阿穆的模样牢牢记下,心中却有些讶异御风酒楼管事的太过年轻。 传闻中酒楼东家向来不管事,常年巡游各地寻欢作乐,产业如此之大的御风楼中也只留了一百多的伙计。伙计之中为首者名叫阿穆,也是小厮的一名,不是老板也不是管事,却因受了东家恩惠而有了独上四层楼的恩惠。像先前所说的赎身还乡的青楼美谈,便是这位阿穆出面谈的事儿。 “三位公子,不知可有要事?”阿穆硬生生将目光从那地儿瓜子壳上挪开,在文励心开口之前,客客气气行了礼道了歉,“若是这地儿果壳伤了几位公子,阿穆在此代表御风楼向各位赔个不是,想必是不懂事的伙计闯了祸,回头在下定当上门赔礼,也会好好教训他们……” 他话说得通透,也不扯话推卸责任,落落大方,客气有礼,连解三放都忍不住在后微微点头。 “若是无心之举,下不为例便是。”庄某点了点头,明显是心系那对爷孙,心想着若是对方态度如此之好,只怕自己这边再纠缠不清就显得咄咄逼人了。 文励心显然也意识到这点,心中斟酌片刻正要回复,正要开口,一物又从天而降,砸中他的额头。他捂着生疼的前额定睛一看,只见一枚啃得干净的梨核在他脚前的地上滴溜溜打转,气便不打一处来。 文励心愤怒地盯着御风楼的阿穆冷笑道:“这就是你们酒楼的诚意?” 阿穆不理他,愤怒地抬头盯着头上廊道喊道:“我知道你在!再胡乱丢事儿给我,东家你小心阿穆明儿甩了这糟心差事!” 他好像傻子似的仰天长啸,愤愤然叉腰。文励心心中狐疑顺着他的目光往上一看,只见那五楼的廊栏两朵白花儿似的脚丫子迎风一抖,若有所感,飞快地从悬空处缩了回去。 果然,御风楼的东家就在上边。 文励心后退两步,眯起眼,还未说话,就见楼上又探出两个毛绒绒的脑袋来。他定睛一看,只见五楼廊上的那两人竟都生得十分美貌。 左边趴着栏杆往下看着热闹的俊俏少年满脸痞气,约莫十五六岁,正抗拒地一手抵着身旁美人的倚靠。那满脸笑容死皮赖脸地蹭着少年肩膀的女子相对而言更年长些,却也不过二十出头。黑发如瀑,不着脂粉,着一身满绣彩蝶的大红外袍,细腻香肩微露,双腿斜放,迎着细碎的阳光微微仰着尖细的下巴,脖颈修长,眼细唇薄,用一种似笑非笑的轻佻目光扫视着楼下满脸兴奋的人群,眸光流转似万千灯火藏般绚烂,像是迎风轻悄落在檐角的一只花蝴蝶一般。 “滚一边去!死花!抱个屁!知道底下人在怎么意淫老子和你这人妖么?”周易憋着满腹怒气,早有不满,抬腿揣向身旁人的腰际。 花锦南斜斜撑着下巴,另一手不紧不慢地伸手一绕,握住了周易的脚踝部分,稍一用力,便将他的重心扯向自己。他捏着周易的下巴,轻蔑道:“先前的事情你不说就算了,我不知道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但我们都知道你现在是打不过我。” “你!你个死花!蹬鼻子上脸,你忘了以前谁救你的命了?!”周易恼怒,暴脾气地又抬起一脚,却又被花锦南扯住。 “你也别忘了,我也救过你的命啊,我们两清了。”花锦南另一手揽住周易的肩膀,逼得他动弹不得,宠溺刮了刮他的鼻尖,向着周易露出了温柔又阴森的笑容:“别逼我在大庭广众之下亲你哦!” 楼下围观的好事者惊叹着发出一阵阵长喝,显然对这香艳美景十分满意。 “你——”周易暴怒值立马消降,作为曾经相处多年的好友,自然是知道花锦南这阴森笑容背后代表着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花锦南好似摸小狗儿似的蹭了蹭周易的脑袋,又拿了个梨子一把塞到愤愤不平的周易嘴里,边嗑瓜子边很是耐心地哄骗说道:“乖,吃个梨就能打得过我了。” 楼下围观的好事者又发出一阵惊赞,哄笑声中夹带着揶揄与嘲讽意味。 周易瞪了下头一眼,愤愤然转过身去,大口大口啃着梨。 “东家——”楼下的阿穆无奈地叉腰,遥遥招手喊道,“你别再到处调戏了,这事儿您说怎么办?” 楼下围观的好事者皆惊奇赞叹,原以为御风楼东家是那十五六岁的孩子,还在心底感叹少年有成,家大业大,美人入怀,竟没成想那美丽女子才是真正的东家,这姑娘到底是如何的身家背景,只怕是不可小觑。 2-230 一药难求(5) “这事儿——怎么办?”花锦南拖长了声调,眯起眼,悠闲地双手搭着栏杆挪了个姿势,他嗅着风中的喧闹,将双腿悬挂于廊杆之外,轻轻地晃荡着。 文励心的眼定定地落在那美人悬于栏杆之外迎风垂荡的如白瓷似的细腿,被吸引的目光随着那前后晃荡的节奏一起游移,心跳加快,他不由得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这女子,真真的是……才惊艳绝! 文励心的视线与众人一样,紧紧黏在花锦南幼滑白皙的双腿之上,充斥着贪婪的欲望气息。 感受到无比炙热的视线,花锦南脸上笑容一僵,眼底厌恶之色一闪而过。他随即笑得更为柔媚,轻轻搂住周易的背,贴近耳朵,悄悄地说着些什么,魅惑的眼神却如钩子似的轻飘飘地打量着下方三位年轻人。 “哪个是文旭的侄子?”花锦南轻飘飘问道。 周易的背部一僵,嘀咕了几声,摇了摇头,转过身靠着栏杆往下一看,瞧见了文励心痴痴的模样,一声冷笑,随即用下巴指了指。 楼底下的阿穆环视四周,见周遭的男人的眼神便心觉不喜,叉着腰又抬头喊道:“东家!就你们俩天天乱啃乱丢,阿穆我都受不了了,还不赶紧给这位公子赔礼道歉?!” 赔礼道歉?花锦南阴森森地把玩着手中的金叶子,轻轻地蹭着唇边,不言不语,笑容却愈发灿烂。 底下瞧得真切的阿穆忽然一个冷颤,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了自家东家的脾气,赶忙扯出一个笑容猛地转了个身,对着文励心大大鞠了一躬,恭恭敬敬道歉道:“这位公子,今日之事御风楼有错在先,还望公子海涵。稍后阿穆将前往贵府献上赔礼,还请公子大人有大谅……” “你以为我是几两银子就能打发走的?”文励心挑眉,故作冷傲道。 “嗯?不单单是几两银两啊……”阿穆大眼忽闪,委屈地说道,“我们东家喜欢金子,但凡御风楼出手,不下黄金千两。金叶百片,公子是不喜欢黄金吗?” 围观者又是一阵阵欢呼,显然对这美貌又多金的酒楼东家幻想激增,恨不得再世投胎十里红妆迎娶美娇娘。 果然,御风楼如传闻中一般奢豪,那第一次露面的东家更是给了不少人惊喜。一句“不喜欢”噎在文励心的喉间,他洒脱一笑,束手向着楼上的花锦南一礼道:“至少,是你家东家闯的祸,赔偿便算了,至少该由东家……那位姑娘,下来赔个礼吧?” 花锦南藏于如瀑黑发中的耳朵轻轻一抖,眯起眼,随意地将手中的金叶子叼在唇上,斜斜躺在廊栏之上,花衣垂挂飘舞,莲花般的玉**叠于上,魅惑十足。 阿穆汗如雨下:“东家不喜人多,还是算了吧。不如……两百叶怎样?” 这下连文励心与身后的庄某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这东家的钱竟倒像是风刮来的一样随意报价! 事已至此,文励心也不好说什么了,刚想再多说两句看那姑娘能否开口,却听得一声悲痛欲绝的哭号刺破人群的喧嚣。 “爷爷!爷爷!爷爷你快醒醒!来人啊!呜呜——” 解三放顿觉脊背一凉,猛然想起,那对被撞的爷孙竟被他们遗忘了大半晌。 庄某显然也想到了这茬,懊恼之色一闪而过,他赶忙推开还一脸疑惑的文励心,大步往前走去。 解三放楞了一下,喊了文励心一声,也赶忙追了过去。 文励心有些不满,抬头又恋恋不舍地往那楼上看了一眼,却发现先前楼上的美人儿早已不见了踪影,一股失落之情不由得从内心深处缓缓升腾而起。 阿穆好奇地看了他们一眼,转身也跟在后面一起围了上去,看了两眼,又转头跑向御风楼之上。 鼎沸人群之后,是那对被遗忘了好一会儿的爷孙俩。 此时孙儿惊慌失措,跪地怀抱着自家爷爷,那老头儿面容枯槁,肤色黑黄,脸色却异常惨白,他痛苦呻吟着,双唇微张成空洞的形状,此时十指僵直,紧紧捂在胸口之上,人已经处于半昏迷的状态。 孙儿拼命向着围观的人群磕头,乞求着有谁能够出来伸以援手,哪怕是缓解一下至亲的痛苦也好。 “求求各位大人行行好,救救我爷爷吧,求求各位大人了!” “求求大家发发善心,我们爷儿俩从北关走过来的,一路上就没好好睡过好好吃过……” 文励心的视线在这对爷孙身上破破烂烂的衣裳上扫视一眼,面上不耐烦的神色渐现,正要离开,却被庄某一把扯住。 庄某隐晦地示意他往巷口看了一眼,见那马车还停放在那儿,二人相视便知马车的主人还未离去。庄某面色威严挑了挑眉:“文兄这是想先走了?” “呵,你又不懂医术,我这是帮他们找大夫去!”文励心撒起谎来面不改色。 正哭着磕头的孙儿听见二人的对话,感激不尽拱手相谢:“谢谢二位公子,爷爷大概是被先前的马车刮伤了,还请速速请来……你?这位公子,可是先前追马车的那位?” 那孙儿眼神一亮,随即义愤填膺,飞快拉住解三放的双手,眼神诚恳乞求低声道:“公子一定是好心人,那辆车可被拦下了?” 解三放愣了愣,看着被紧紧抓住的手,看了文励心一眼,拉长了声音道:“那辆车已经——” “哎?!已经什么?!你是不是要说车跑了?!” 那孙儿猛地提高声音打断了解三放的话,满脸感激之色大变,随即甩开解三放的手,推搡起他的肩膀,指着文励心怒声道:“你们这些人!看着好心,别以为我不知道,先前你们俩就相识!若不是我先前跟着追上去看见了,你们俩互相勾结,还以为能瞒过这桩伤人害命的事?!” 他的表情太过悲痛,他的声音太过高亢,他的动作太过激动,真实得好像假的一样。解三放愣愣看了庄某一眼,这孙儿嘶喊的一席话却在瞬间引起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 没等庄某解释,这孙儿转身就用力跪下,在人群的包围之中搂着自家爷爷哭得悲痛,活似一副欺穷欺病的可怜模样,哀嚎哭道: “爷爷,我苦命的爷爷,老天欺你病弱,无药可医也就罢了,这些富家少爷撞了人还跑,我们爷孙俩真是苦命哇,谁能救救我爷爷,老天爷,老天爷求求您给我个公道哇——” 2-231 一药难求(6) 他嚎得可怜,跪着哭得前俯后仰,甚是悲痛。那老人被他用力搂着,喘得更加厉害,面色发紫,双腿蹬得颤抖,充血的眼神紧紧盯着哭得可怜的孙儿,眼神却带着浓重的哀伤与怨恨。 围观人群越发愤怒,看向文励心、庄某与解三放三人的视线更加仇视,也有那看不过去的人对着他们仨指指点点,那窃窃私语的口气带着鄙夷和愤怒,像是汹涌的潮水铺天盖地朝他们三人扑来。 群情激奋,只待群起而攻之。 文励心、庄某与解三放被迫围在人群最中央,突破不出,解释不通,只得强忍着黑压压的视线压力,徒劳地试图唤起众人的理智。 “让一让!让一让咧!”阿穆怀抱着一壶无盖的银瓶酒,一路指挥着人群散开。 “啊呀呀,这么气势汹汹作甚——”一声柔媚至极的声音轻飘飘从人群之后发出。 “东——东家姑娘?是御风楼的东家姑娘出来了!” 围观者们满脸惊讶,惊呼出声。愤怒的视线逐渐变得温软,紧抿着的嘴角逐渐变得柔缓,众人眼神迷离,轻仰下巴,贪婪地嗅着不知从何处散发出来的酒香,好似美人卧膝绕指柔一般搔得心底痒痒。 文励心回过头去,只见御风楼前不知何时已铺上一条长长的细绒红毯。在阿穆的指挥下一路延伸至此,毯旁数十伙计垂手而立。天气干冷,花锦南内穿银绒三夹袄,外披一件火红色的大锦裘披风,一袭长发尽数用红丝银纹缎带束在脑后,唯有两颊自然散落下些许碎发,却更衬得脸庞白腻无暇,他抬眼,轻飘飘环视四周一圈,瞳孔水盈好似遮掩着迷蒙的纱雾。 他一出现,便是冰雪中的红梅一般娇艳欲滴,美艳不可方物。 “东家姑娘!”人群激动地呼喊,推搡着,恨不得与花锦南更近一步,却又唯恐更近一步让红尘俗味沾染了这无暇的美人。 花锦南微笑着的笑容一僵,若不是身后跟着的周易拉着他手,差点摔袍而起怒喷一句“去尼玛的”。 淡定,淡定,谁叫你长得一张红颜祸水的脸呢。周易哄孩子般地安慰着他受伤的心。 文励心面带欣喜,领先众人迎上去一步,临了又硬生生停住脚步,带着感激与讶异轻声问道:“姑娘——怎么到此出来?” 他的声音温柔,唇带微笑,端的是一个斯文公子的姿态。 “这位姑娘,有礼了。”庄某与解三放跟在后头齐齐一礼。 花锦南听着一声声“姑娘”二字,身躯又微微颤抖了一分。 “想来就来呗。”周易赶忙扶住他,瞪了文励心一眼,“关你屁事。” “你!”文励心生生气噎,又自矜抬首高傲问道,“我与东家姑娘说话,你又是谁?” “呵呵呵呵呵……”周易得瑟地掐了一把花锦南的腰,在他恨不得杀死自己的眼神之中昂首挺胸哼唧道,“我是这花姑娘的监护人,也就是他的饲主、老板、头头、大哥大,随便你想什么词都行,反正他就是老子包养的,你就别拿那色迷迷的眼神盯着他看。” “谁拿色迷迷的眼神盯着东家姑娘看了?!”心思被戳破,文励心羞恼否认,又压抑着怒气对着花锦南请求道,“如此无礼之徒!你说得倒好像真的,在下却明白姑娘如此人物怎会心甘情愿屈居于淤泥之下。今日在此,不管这无耻之徒是何等人物,文某便替天行道,将姑娘从水深火热之中救出来!” 他说着,便要如盖世英雄一般去拉过花锦南的手,却被对方轻飘飘的一个抬手避过了,不由得愣了愣,显然没想到是这么个结果。 “嗯——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还真是我的饲主呢。” 花锦南如葱般白皙的手指轻轻搭在唇上,若有所思,低头对矮了自己一个头的周易微笑道:“对吧?” “对——啊——花——姑——娘——”周易哼哼两声,又瞪了文励心一眼骂道:狗拿耗子。 这下文励心可尴尬了,所幸这样的尴尬持续不了多久便被人打破了。不满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花锦南吸引走的孙儿愣愣看了花锦南两眼之后便立马回过神来,搂着已经面色发紫的老人又哀哀戚戚地哭号起来。 于是所有人的注意力又回到了那对爷孙俩的身上。 “噢——哭得这么惨?”花锦南笑眯眯地迈步向前,白莲花似的两只脚轻轻摇动,此时众人才发现他足上不着一物,白腻的十指轻轻落在红艳如火似的地毯之上,好似…… “好似那火中烤白薯呀——”周易吊儿郎当地哼着随意蹲在那爷孙俩的旁边,满脸笑容地对着那悲痛欲绝的孙儿诚恳道,“这位哥哥,您是要勒死他吗?” 那孙儿愣愣地看了周易一眼,眼底惊慌一闪而过,随即更为悲痛地搂着老人向着周围的人喊道:“大家都看看他们啊!不喊大夫过来也就罢了,不过是欺我爷孙俩太过命苦哇,来人救救我爷爷啊——” “别嚎了,难听死了。这不是来了?”周易不耐烦地打断他的哭号,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笑眯眯说道,“老子就是你要找的大夫啊。” 此言一出,现场气氛尴尬。老人脸色越发青紫,眼白上翻,一口大气吸入,浑身痛苦地颤抖一阵,随即从嘴里发出嘶哑拖沓的叫声,几声呜咽,便再也没呼出过一口气。 周易啧了一声,随即探出手摸着老人的鼻息,另一只手往老人的腕部搭去,他的两指刚触摸到老人的腕部,便被气恼的孙子一手打开。 “你们已经害死我爷爷了,还想再搞什么鬼!”孙子大吼道,气急败坏,直欲与周易扭打起来。 周易定定摸着下巴沉思,丝毫不动,倒是花锦南身边的阿穆一手小心地抱着酒瓶儿,一手抬起接住那孙儿劈下来的手掌,替周易挡下了这一招。 那孙子更为气急,抬脚欲踢,又被阿穆的腿一个缠绕勾住,另一脚要起,却被阿穆一个反掐控住身体重心,不得不借着阿穆的力道才能勉强站起。 “东家说过,打架不好。”阿穆天真地说道,手劲却无比巨大,将那想闹事的孙子的姿势固定,使得他再也动弹不得。 “救命啊!杀人偿命!这些人想要毁尸灭迹啊——”那孙子被阿穆控住了力道,鬼哭狼嚎。围观者义愤填膺,纷纷挽袖要上来主持公道。 文励心见此情景,也不想事情闹得太大,事已至此,他皱着眉头只想要驱赶周易离开别来胡闹,却被花锦南拦下。 “我以御风楼东家的身份担保,若真是这孩子的责任,就算整个御风楼给你也无所谓。”花锦南笑眯眯地摸了摸周易的脑袋,被后者羞恼一手打开。 2-232 一药难求(7) 哭嚎着的孙子听闻此言,挣扎的动作一凝滞,迟疑地看着花锦南问道:“真的?” “真的,只要你拿出解决事情的诚意来。”花锦南微笑道,纤长的手指轻飘飘地勾了勾,,交代道,“阿穆放开他。” “哦。”阿穆听话地松开那人手脚,抱着酒瓶乖乖巧巧地站在了花锦南的身旁。 “你——你可是放出话来了啊。”那孙儿迟疑地看着花锦南,回头看看极其奢华的御风酒楼,身躯兴奋地抖了抖,再回头的时候眼里发亮,声音底气也高了几倍,招呼着看热闹的人群喊道,“这东家放出话来了!装什么庸医!御风酒楼是我的了!” 花锦南眯起眼:“为什么我感觉你好像很开心?” 那孙子咧嘴傻笑着,并不理会花锦南的质疑,只是兴奋来回踱步。 “人命关天,岂敢儿戏!”庄某不放心道,随即招了招手要遣人去寻找城内的大夫过来,解三放犹豫着说道:“现在找大夫也来不及了,御风楼的东家都这么说了,不如就……” “不如什么!若是我爷爷有任何好歹,我一个都不会放过你们!”孙儿搂着自己爷爷,红着眼流着泪,愤怒大喊道,“若是他丢了性命,你们这些人要一个个赔给我!若不赔我,我就一个个告上去,我还就不信没天理了!” 他大喊大叫,像是恨不得满京城都知晓此事。 周易终于回过神来,问明白了前因后果,用一副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你是不是傻?谁说过这酒楼是你的了?” “你——你们想反悔?撞人的也是你们几个,不叫大夫的也是你们,冒充大夫延误我爷爷救命机会的也是你们!难道我爷爷白死了吗?” “哈?谁说你爷爷死了?”周易故意歪着脸,表情惊奇而别扭,撇嘴鄙夷地说道,“你先前说他无药可治?这种病症怎么会无药可治?” “你懂什么!我爷爷他——就算无药可医,那也是被你们撞死的!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你们要么做好赔偿,要么准备坐牢吧!” “神经病。”周易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伸手指着一旁不说话的文励心道,“撞你爷爷的是他的马车?” “你怎的骂人——没错!他撞的人,也有责任,也需要给我赔偿!还有你们东家也是,还有你!”孙子将他们一个个指过去,恨不得在场看热闹的人都指一遍。 “有什么证据?”周易侧身交代阿穆几声,随口问道,边说边蹲下来将老人的口唇眼鼻 检验过去,又被老人的孙儿一手打开,惹得周易捂着被打红的手,恨不得起身将他踹晕来得省事。 文励心冷声道:“我家的车夫是府上的老人了,定不会做出此等不堪之事。你可有证据?” 解三放见气氛僵持,便老好人似的劝解几句,回头对那孙子解释道:“我与这位公子确实相识,可交情不深。我和庄公子先前在你们的身后走着,那马车驶过之时是否撞倒你家爷爷还未有明确定论,但我可以保证我与庄公子是站在你这边的……” “谁知道你们说的是真是假?指不定你们俩也在那马车之上!站在我这边?那你们还需要什么证据?我说的话就是证据!”一抹得意之色从孙子的脸上隐晦滑过。他强忍悲痛说道:“爷爷就是在那马车经过的时候被撞倒的,你们却拦着不肯叫大夫,现在人死了,各位公子一看便家门不菲,御风楼的东家甚至不惜以酒楼相威胁……” 他悲痛说着,搂住老者的身躯颤抖,那老人紧握胸口的手一个瘫软翻开,一枚玉佩从他的手心翻滚落地。 “那是!怎么会……”解三放一见那枚玉佩,第一反应便是惊慌地去捂自己的腰身,摸了个空低头一看,果然空无一物。 那孙子见那玉佩滚落出来,连滚带爬上前捡了起来,紧紧抓着那枚玉佩呈给在场各位百姓,扭头恶狠狠盯着解三放怒道:“这是你的东西?那你还敢假装好人狡辩?这东西一定是从马车上落下来的,此时你就算不肯认账也得认了!” “你!”解三放急得满脸通红,窘迫十足,试图辩解,可越是着急越说不出话来,越像是伤人狡辩之后的作贼心虚。 庄姓士子拉着他摇了摇头,暗示着现在就算解释也只会越抹越黑,文励心瞧着这样,也在心底阴恻恻地计划着先息事宁人后头再绑了这不识好歹的孙子教训一顿来。 吵吵嚷嚷,那孙儿占据了现场最为有利的立场,搂着爷爷又哭又骂,那悲惨模样勾得看戏的老弱妇孺都忍不住为其鞠一捧伤心泪。直至后头有人用更为嘹亮的声音喊着“王太医来了”,人群才为后头来的王铁桥让出一条道路来。 王太医姓甚名谁,现场的百姓谁也不知晓,甚至都不知道这王太医是真是假。毕竟魏宫之中太医都有那么数百人,寻常百姓记那些八辈子打不着一杆关系的名儿还不如多吃两碗饭来得实在。然而谁也不知道谁喊得第一声“王太医”,又惊又喜的百姓们如见着稀罕物般为王铁桥让开一条道路,簇拥着他往场地中心走来。 王铁桥今日有事路过长街,便遇着了这么一出大戏,面色不由得有些严峻。他远远听见那躺在地上的老人已经没了气息,也不过皱了皱眉,再往前数步,见着一妖娆美丽的女子立于人群之中超凡脱俗,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心中赞叹一声,再走到人群之前,见着了那蹲在地上抬着脸嬉皮笑脸朝着自己挥了挥手掌打了个招呼的小少年,差点儿就当着众人的面跪了下来。 嘘——周易朝着他做出个噤声的手势,抬了抬下巴示意那孙儿满脸警惕提防自己的动作,又使了个眼色,叫王铁桥放心。 搂着老人的孙儿狐疑地盯着来人,直至听说是宫中的太医,心中盘算几轮,就哭着喊着叫王铁桥主持公道。 这家伙,这回撞铁树上了。周易与花锦南笑眯眯地看着抱着王铁桥大腿的孙儿,心中默默摇头叹了一声。 王太医见此情景,大致也明白是如何一回事了。这才松了口气,话不多说,几句话说服那孙儿松了手。哭得抽抽噎噎的孙儿松了手,赶忙配合王铁桥将老人的脑袋高高枕在腿上,又见王铁桥面不改色十分淡定,跪伏在旁听老人的心跳,伸手试探鼻息,两指并拢压上老人脖颈动脉,皱了皱眉认真道:“死不了,人都散开点。” 人都已经死了,怎的还死不了?莫不是又一个庸医?稳着老人脑袋的孙儿一愣,心中一股古怪的不安油然而生,让他有些心虚,有些想落荒而逃。 2-233 一药难求(8) 只见王铁桥忽然抬手屈伸手臂,按压老人胸廓部位。有节奏地按压并伴以数百默数,可地上的老人毫无动静,越发死寂。 王铁桥毫不迟疑,又改按其腹,如此半柱香的功夫,那老者终于猛地大吸一口空气,又徐徐从口中吐出,这才悠悠转醒,只是极其虚弱,又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地艰难喘着气。 “啊——居然醒过来了!” “神医,真乃神医啊!” “这怎么可能——”围观者从窃窃私语变为震惊喧哗,嘈嘈切切,好似粗弦重鼓交相响应。 “来啦来啦,让开让开——” 远远地,阿穆端着碗润肺的清粥一路小跑赶来。他跑到老人身边,将碗中的清粥放好并不急着立马喂进,而是将紧握的拳头递至老人口鼻处,缓缓摊开手掌,只见阿穆的掌心是一掌切成碎末的葱根,他从掌心碎末的气息徐徐吹入老者的口鼻之中,不过片刻,老人的喘息便平缓许多,原先灰紫的面色也逐渐缓解,虽然苍白,却比先前好上许多。 那孙儿愣了愣,随即一副见了鬼的样子,飞快腾出腿来拼了命往后挪了几步,震惊地抬头看了看那气息逐渐舒缓的老头儿,又看了看一脸平静的王铁桥,嘴里只剩下不可思议的“你”“你”几声,还好阿穆乖巧,见此情景上前接过老人,轻轻帮他顺着气。 “见过王大人。请问可有查出这位老者病因?”文励心恭敬询问道。 王铁桥脸色平静,只是带着不满皱眉看着那一脸震惊的孙儿,责问道:“老人家心血衰微,气力不足,本该是卧病休养的病情,你怎的带他出来街上乱晃?” “这——我又不是大夫,怎么知道那么清楚……”那孙子低头嘀咕着,随即一怒指着文励心道,“我原本是要带着爷爷去看大夫的,哪知你的马车横冲直撞伤了他!现在就是我爷爷回了一口气来,我就算是告到天子门前也要将你们治罪!” 周易瞧他模样摇了摇头叹气低声道:“大魏天子要管的事情多了去了,你这破事谁会来管?” “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又有点不开心呢。”花锦南眯了眯眼,若有所思地盯着那孙子慌怒的表情,心中早已有了定音。 “反正,反正你们至少要赔点汤药钱吧?”那孙子充满警惕的眼神从花锦南身上扫到文励心身上,佯装大度说道,“哼,反正车是你们的,人是你们撞的!文大人家的,呵,只怕这些年在端州也赚了不少,为了公子的名声,这点银两该不会省吧?” 王铁桥思索几番插嘴道:“老人家本该休养,为何不在家请郎中上门?更何况,我看他身上并无擦伤,只有摔倒之时蹭伤点口子,现在病成这样,只怕不是因为车撞了吧?” “啊——说起来,你们爷孙俩有点眼熟呢……”花锦南若有所思,与周易对视一眼,捧着一张很是无辜的表情摊手说道:“咱们磕了半天的瓜子,看了半天游人,好像他们俩就是一直呆在楼下不动的那两人呢。” “说起来还真是噢。”周易眨了眨眼,很是惊讶地说道,“没错就是你,说带你家爷爷去看病,为何在楼下晃荡半天?后面为何又走了?说起来,走的那时候正好是……” “正好是等我的车过来之后,你就带着他凑上来了。”文励心眯起眼,表情阴郁,并不接话,只是思考着若他落在自己手上,是要砍去四肢还是挖眼毒喉。 孙子眼底慌张后退一步,随即心虚大喊道:“胡说什么!瞎编乱造我也会!分明是你们的车先撞的!” “那个——”人群中探出两颗脑袋,齐齐踏步来到花锦南的身边大声道,“我们刚刚在二楼看到这人推了他一下!” 双子小厮的声音清脆宛如两重和弦,他们的手齐齐指着孙子一眼,又指到老人苍白的脸上,脸上的表情与花锦南一般,无辜而纯洁。 人群叽叽喳喳,一旁沉思着的解三放在旁迟疑许久,终于恍然大悟,跳出来指着那孙儿不可思议道:“你早有图谋,在这地方呆了一天,文公子的车一路过你便跟上,甚至还推了病重的老人家一把,你!哪有这样带着自家爷爷趁火打劫的?” 庄某无奈将解三放的脑袋揽过来,只是低声凑到他耳边交代道:“就你没看出来,别瞎凑热闹了。” 真相大白,那孙子却依旧存有狡辩之心,带着心虚的愤怒表情拉开帮老人顺着气的阿穆,动作粗暴地将那闭着眼喘着虚气的老人家扶起道:“爷爷,我们家穷被人欺了也没地方说理去!我们不理这群仗势欺人的家伙,我这就带你看大夫去,不贪这些家伙一分钱!” 老人家面色苍白,身躯大部分都倚靠在孙子身上,干枯的手却颤颤巍巍地抬了起来,竖起一指虚虚指着孙儿颤声道:“你不是我——孙呵——孙子——” 周易摇头感叹道:“可怜,连亲爷爷都不想认你这孙子了!” 解三放心疼地对庄某建议道:“他为什么这样做?也许我们报官会更好,他对自己的至亲如此……真是狠心。” “别忘了,有钱能使鬼推磨。再说了,报官了一般也不管,关了也会再放出来的,不放出来就是判了杀头,这样反而老人失了孙子就没人照顾了。”庄某解释说道,说得解三放不得不放下原先的报官打算。 “做出如此之事,想必是有苦衷的。” 花锦南面带慈悲之色,转身交代双子取些银钱来相赠,看得周易满脸不爽。 周易愤怒地扯着花锦南的袖子低声咒骂道:“死花!钱都是辛辛苦苦赚来的,你以为你山上刨来的?” “我钱就是山上刨来的啊。”花锦南无辜眨眼,气得周易恨不得掐他脖子。 周易循循善诱道:“就算如此!自小我教你狐狸就是要骚气要有七巧玲珑心你不听,倒是被她教出一副菩萨心来了?你忘了你以前怎么过的?这种人就该统统打死,留着祸害人呢?你以为你这样做她会开心吗?!你能怎么地?你这孩子,给你点烟火你以为能蹿上天呢?!” 他骂骂咧咧,花锦南也不管,自顾自地呵了一口气,撇过脸不去看他,只是在周易说到“她”的时候睫毛微微颤动几分,听得烦了,便招了招手叫了阿穆过来,提起装满酒水的酒瓶便仰颈饮下。 2-234 一药难求(9)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花锦南两颊浮上微红云朵,喃喃说道,眼神却无比清明。 “酸。”周易不忍见他这样,嘴上却习惯性地嘲讽道:“一个狐狸精学人家吟什么诗?” “我也觉得酸,可‘她’当时却夸我了啊……她喜欢听琴我便学琴,她喜欢品酒我便学蒸酿,她喜欢什么我都努力去学来……”花锦南双手轻拍脸颊,努力不去回想往事,只觉得脑海微醺,面容困倦,心中期盼着也想散了场赶紧回去补个觉,如果这脸皱巴巴的“她”看了也会不高兴的,对了还要洗个澡,她喜欢饮酒却厌恶满身酒气的人…… 如果这脸皱巴巴地丑陋,如果满身酒气惹了“她”不高兴……花锦南撇着的脸上闪过一丝落寞之色:只要“她”能回来,这些小事又算得了什么呢。 咋咋呼呼的周易满脸不爽,见花锦南少见地不回话,刚要乘胜追击,却也悻悻然闭了嘴,显然知晓“她”对于花锦南的意义何在。 “散了吧散了吧,戏都放完了结完帐回家洗洗睡了吧……”周易挥着手遣散人群,手却紧紧扶着花锦南。 “那他怎么处理?”文励心阴森森地将这对碰瓷的爷孙俩扫视了一遍。 周易瞧着花锦南满脸惆怅之色,不耐烦地挥着手骂道:“赶紧滚赶紧滚,别让老子看见你!” 事已败露,孙儿的脸色变得难堪,见众人面色怨愤难平,满脸羞愧地接过阿穆给的银子,赶紧轻声哄着老人便要扶着出去。围观者骂骂咧咧责骂了他几句,便也散开了。 花锦南与周易并排而立,目送他们离开,王铁桥抱手沉思,双子眼见人群散了,便也和花锦南和阿穆告退,先行回了御风楼。周易挥挥手叫了阿穆过来扶着花锦南先回酒楼。 “东家不是千杯不醉吗?”阿穆狐疑地看了周易一眼,心疼地扶着自家东家说道。 周易道:“人不醉,心想醉便醉了。” 什么意思?阿穆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却被周易摸了摸脑袋,听见周易轻声说道扶他休息去吧,这才满脸疑惑地扶着花锦南往御风楼内走去。 周易与王铁桥并排而立,目送花锦南被阿穆搀扶入楼。 “啊,说起来,刚才好像忘了一个事儿。”王铁桥若有所思地插手而立,向着花锦南与周易说道,“心脉虚弱会导致昏厥,气血不足会涨红至发白发青,却不至于面色发紫。他那症状倒像是被人下了慢性毒药导致的。可是为何呢?何人所为?可我想来想去老人身边也就只有他能够下毒了。” “噢,是吗。”周易语气平淡,像是根本不在乎王铁桥说出什么话来。 王铁桥皱了皱眉:“你的眼力远在我之上,可你为什么不管呢,师父?” 周易瞪了身旁一脸虚心好学的王铁桥,撇了撇嘴示意道:“天下事那么多,你都管得全么?” “自然是不能全管的。”王铁桥脸上露出被噎住的表情,“可是这人命关天的事情就在眼前,为何您……” “命数天定,什么时候死什么时候生,谁也逃不过。现在老子想管也管不了。”周易懒懒地打了个呵欠,挥挥手叫文励心他们也都散了。 解三放有些不放心地看着那对远去的爷孙,迟疑说道:“就这么放他们走吗?” “别担心,御风楼东家人脉多广,还有文公子在,若他还敢做出什么事,只怕在魏国是混不下去的。”庄某拍了拍他的肩膀,试图让他安心一些。 解三放皱着眉头,远远只见老人家身躯颤颤巍巍。 那老人胳膊搭在孙儿的身上,艰难地吊着一口浊气,脑袋却极力转过来,越过人群远远看着解三放,指着搀着自己的孙儿,冲着解三放颤颤巍巍说了句什么。 他在说什么?解三放狐疑地皱眉,奈何周遭人群喧嚣热闹,根本不清楚那老人说些什么。 庄某看向巷口,发现那马车不知何时已经走了,便与文励心点了点头道别,拉过解三放要走。 “等等……”解三放定住脚步,迟疑地看着老人远去的方向,对庄友人说道,“那老人家好像好像有话要说……” “知道你放心不下,但我们今日也耽误太多时间了。”庄某劝了几句,带着解三放往另一个方向走去。总觉得其中古怪的解三放一步三回头,却见那老人已经被扶着走出了好远,安慰自己不过是多疑了,便摇摇头转身走了。 “呵——呵——不是,不是我孙儿……” 老人神色越急切,喉间发出斯斯长喘,被扭送着往前走去。他哀愤异常,用一种仇视的目光紧紧盯着搀扶着自己的年轻人,奈何手脚无力,病弱已久,根本挣扎不开束缚。 “爷爷,爷爷,我是你孙子!诶!别说胡话了啊!回去我多喂你点药啊……”那年轻人搀着老人,恨不得脚底生烟一溜儿跑了。 也许是因为解三放的狐疑眼神让他心中发了虚,这年轻人搀着老人快步往外走去,心中估摸着走远了,这才心虚地回头偷偷看了一眼。 他这一看,已经看不到解三放等三人的身影,却遥遥望见了御风楼上一抹迎风飞舞的血红。 漆红砖瓦铺就而成的楼顶如墨红绸缎铺成的画卷,抬手饮酒的花锦南轻飘飘地斜倚在一片红色海洋之中。他斜靠在御风楼的檐角之上,白莲花似的一双玉足盘膝收起,被火红的衣裳一裹好像蔷薇中的一点白露一般。不知是回忆起何事,他的目光悠远而深邃,似是落在远处的城墙之上,又像是落在不知多远的虚空之中,明明眼中并无过多情绪流露,整个人却好像与红尘隔绝千年一般凄怆。 那感觉……就是在缅怀某个在也不可能回来的人一样。孙儿看得痴了,搀着老人停下脚步。老人挣扎得越发厉害,不轻不重的一巴掌落在了孙儿的脸上。 “你——放开!呵——”老人喘着粗气,仇恨地瞪着他。 被打扰了心神的孙儿收回了盯着花锦南想入非非的视线,转身扶着老人贴近他耳朵咬牙切齿道:“今晚想活着就别给我添麻烦,老东西!” 像是回忆起极为可怕的事情,老人身躯一颤,不敢再挣扎,可视线却不死心地往解三放离开的方向看去,像是在期待着有人解救他一般。 2-235 一药难求(10) 就这样乖乖听话不就好了? 那孙儿咧嘴一笑,十分阴森,又有些魂不守舍地回头往御风楼上看去,却发现花锦南的身旁出现了一个小少年的身影。 周易正气喘吁吁地趴在房檐之上,兴许是刚辛辛苦苦爬上房檐,此时他似笑非笑的目光跨过人群与孙儿狐疑的目光对上。周易一手提着一坛酒,另一手却朝着他举起,五指握拳,二指翘起,宛如握住手枪一样笑眯眯地冲着人群中的孙儿比划了一下,嘴里还兴致高昂地发出“Bang——Bang——”的声音。 咽下瓶中那最后一口的醇香的酒水之后,花锦南那双细长的狐狸眼从飘渺的虚空之中收了回来,似笑非笑地落在看得一脸痴迷的孙儿身上。 这种感觉……为何如此毛骨悚然?搀着老人的孙儿下意识将目光闪躲,却总觉得一股阴凉的目光依旧停留在自己的背上。 “快点动手,死花!”周易催促道,拿手肘捅了捅花锦南,急躁之色浮上眼底,极为不耐烦。 “急甚。”花锦南的声音悦耳动听,她慢悠悠地呵了呵气,伸了个懒腰,骨节分明的五指从脖颈拂过长发,再出现时指间已经凭空出现四片雕刻精致的薄片金叶。他抬手,细长的柳叶眼中闪过一丝厉色,正与那孙子心虚的眼神对上。 不对劲。 孙儿心中一颤,惊呼一声,便甩开搀扶老人的手往外逃窜,借着人群的掩护一溜烟儿跑了老远。花锦南娇哼一声,手掌轻飘飘一递,那四片金叶便如世间最可怕的箭矢一般贴着他指向的方向疾射飞出! “嘿!该你们出场了!” 周易挥了挥手,向着檐角下候命的阿穆与双子招呼一声。阿穆先行下楼跑去扶那被抛弃的老者回来,双子也齐齐一应声,便飞快转身下楼去,追着那年轻人消失的方向奔去。 “王铁桥呢?” “我叫他去帮我买话梅了。” 花锦南面带奇异之色回过头看了他一眼:差遣当朝太医去给他买话梅? “怎的?买回来了你还不吃了?”周易莫名其妙看了他一眼,又看着那颤颤巍巍的老人,啧啧了两声摇了摇头:“你这花狐狸,从小就冷血。突然来这么一出,我还当你真准备成仙了呢,慈悲心肠装得真像。” “是啊,你还不知道我什么人?” 花锦南微微一笑,却没有告诉他,自己原本真的打算放这两人走的,即便他隐约察觉到这老人的表情不大对劲,但一想到自己后面也会派阿穆暗地里盯着,便也没再在意其他。之所以出手,也是因为那年轻人对老者口出威胁,他无法坐视不理罢了。 如果是“她”……也许此时也无法坐视不理吧。 花锦南眼神一黯,怀念而伤感思绪无法休止。他暗自摇了摇头,见阿穆将老人扶进酒楼了,便也饮了酒瓶里的最后一口,捂着嘴轻轻打了个酒嗝,冲着周易绽开一个妖媚气息十足的笑容,醉醺醺地往楼下走去。 “诶!怎么刚上来又要下去?!”周易气恼地拍着房瓦不满抗议道,很恨地瞪着自己的两条腿,只得到花锦南得意又放肆的一阵大笑。 他眼巴巴地看着他扬长而去,良久,这才呼出一口气。 周易回头看着那天际,摇了摇头,长长叹出一口气,不知是在叹息早已无法回来的“她”,还是叹息花锦南隐藏在心的痴念,抑或是正遭受着有史以来第一次重大危机的自己。 等周易辛辛苦苦下了房檐,一入房便看到花锦南舒舒服服地倚靠着铺着白貂长绒毯的贵妃榻之上,一脸安心并且满足地吃着满脸恭敬的阿穆所递上的葡萄,甚是享受。再定睛一看,只见花锦南的脚边,南海梨花木精心刻制的太师椅之上,那被自家“孙子”抛弃的老人正颤颤巍巍地靠在椅上,比起先前的面无人色,显然脸色红润了不少。 堂下跪着一人,慑于身后双子小厮的压力不得不弓着背,双手贴着地不敢抬起脸来。周易眯起眼想了想,才想到这人原是被双子小厮追回来的那“孙子”。 只见那年轻人的面色红润里却透着苍白,额间冒着虚汗,四肢好像跑过了无数高山流水一样虚软颤抖。他好不容易鼓足了勇气偷偷抬起一眼来,却与周易充满戏谑的眼神对上,这下更是害怕,一股恼火之气蓦然生起,只是碍于不知面前这些人到底什么身家背景,竟敢光天化日之下将他押送私囚? “怎的?从大堂扭送上来的?也不怕被人告了官?大魏的官虽然不像秦国那么刺儿,好歹也是领官银的。” 周易漫不经心地问道,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花锦南与阿穆中间,侧着身子躺到了花锦南的身前。 “放心。”花锦南挪了挪脑袋,枕到了周易的腰上,轻飘飘地说道。他并不具体描述这人是怎么被那俩小厮送上楼来的,只是向着阿穆扬了扬下巴,“泡茶来,多烧点热水。” 阿穆瞥了一眼那冒着虚汗却面带阴狠的年轻人,不知为何嘴角微微一勾,点了点头,转身便下楼去换热茶来。双子小厮默契地走到花锦南两旁,一左一右,得了周易的示意,又转身一个帮老者抚胸顺气,一个把脉听音。见情况转好,便也不多话,又站到花锦南的身旁。 小厮其一探身附耳,轻轻在花锦南的耳边说了句什么,便见花锦南嘴角笑容越发灿烂,盯着那年轻人的眼神更加阴寒。 “你们是什么人?!竟敢把我困在这儿?!小心我叫人告了官府老爷来把你们都押了!”年轻人强撑着一股气直起身来,脸上满是警惕之色。 周易不理会他,甚是稀奇地打趣道:“嘿!你这小家伙俩,什么时候会的号脉?谁教的?” 双子齐刷刷回过头来,眨巴眨巴眼睛,齐声答道:“东家教的。” 那年轻人飞快地环顾四周一圈,心下也有了打算,摆出诚恳的表情哀切说道:“这位东家搞错了吧?爷爷,爷爷你快别闹了可行?我们从北关一路流乞过来的钱财都花光了,东西也都当了,你可别因为这就和别人冤枉我,你……” “呸!他个假把式,小心教歪了你们,不如跟着老……呃,跟着我学学怎么样?”周易呸了一口打断他,依旧不看,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乖巧的双子,假模假样地抬手捏了捏自己光溜溜的下巴,故作高深道,“正好我名下的徒弟满百了,一百零二和零三的称号就赐给你们了?” “不要。”双子脆生生答道。 2-236 一药难求(11) 年轻人神色更为不安,瞧着尚在闭眼缓着气的老人心中安定几许,向着似笑非笑的花锦南急切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们快快放了我们,要不快点去,只怕郎中家要关门了。到时候将我爷爷的性命耽误了,你们担得起……” “唧唧歪歪唧唧歪歪,烦死了!”周易瞥了他一眼,啧了一声,抬手作势欲打。正逢这时,阿穆开了门进来,一手奇巧地托着茶盘,上面盖着七只茶盏稳稳当当,盏内茶雾氤氲,显然在上楼前已然泡好。阿穆的另一手却提着壶满满的热水,看来是预备着稍候加茶水的时候省的来回跑趟。 双子迎上前去,接过茶盘一一送过茶去。周易一口饮下砸吧砸吧嘴不大满意地皱眉,花锦南扬了扬食指便略过去,端坐在一旁的老者晃悠悠地回过一口气,面带感激地将双子递上的定神茶接过,再谢过三声,那带着愤怒的目光终于落到堂中年轻人的身上。 年轻人隐含警告的视线与老者痛心无奈的眼神对上,一丝讨好神色一闪而过。 “你这小王八蛋!”老人愤怒厉喝道。 “你这老王八蛋!”年轻人愤怒回应道。 周易摸了摸下巴:“语气这么凶,看来这对爷孙俩恩怨不浅。”——有好戏看了。 花锦南摸了摸下巴:“声音那么足,看来那定神茶的功效不错。”——可以卖钱了。 “嗯——”阿穆与双子都默默点了点头。——不管说啥,反正东家说的都对。 气氛略僵,老人望着那满脸怒容的年轻人,悠悠然长叹了口气。 他气势稍颓,痛心道:“二位大人有所不知,这孩子确实不是我亲孙子,却也是我悉心照顾长大的……” “你可想好了,水可以乱喝,话可不能乱说!”那年轻人呵斥道,显然害怕老者说出什么来。 “你欺负那对姑娘我说了?!你摸来人家的钱我说了?!你商量让我去碰个钱我可说了?!就算我病得快死了求你那么久,你不也狠心把我带上这条路吗?!”老人愤怒道。 “说到底是为了谁!要不是你每次都这么婆婆妈妈的,病也不至于拖成这样!完事分钱走人,干净利索点不行?”年轻人嘲讽道,“说到底你也是有贼心没贼胆,又想贪钱又想要面子,跟我还不是一样?” “你倒是胆子大了!”老人愤怒得满脸通红,“别忘了谁养你这白眼狼!” 二人气急相争,一来一往,看着好戏的花锦南与周易这才将前因后果理清楚了。 原来这二人还真是北关地区的百姓,从秦魏边境最北的渠城来。端州以北的地区相较南面而言更为动荡,可因来往交易的物资能卖上翻倍的价钱便有不少人趋之若鹜,老人便是其中之一,经过数十年的奋斗,他的名下便积淀了令人满意的资产。生意越大,老人对自家亲孙的期许便越大。 再说这年轻人,原是老人孙儿的玩伴。二人自小一起长大,感情甚好。本着对后辈的关照,老人家近半年便带着两小伙子走南闯走,此次准备越过北关在秦境附近大挣一笔。不想路途之上老人发现这年轻人竟教唆自家孙儿偷窃家中财物私饱中囊,气急攻心之下一病不起。 那亲孙子见自己闯了大祸了怕被责骂,便与自己的发小夺了此行大半财物连夜逃走,不想身怀重宝,第四日他的亲孙就被发现死在草原马贼的刀下,尸首异处,身上的藏宝早已被劫匪抢走不见踪影,而这年轻小伙儿竟装死逃过一劫。他痛哭流涕一番检讨之后老人便心软再次将其收入族中,不想又逢边境稽查,那剩余的货物不由分说只以“违禁物品”的名义尽数查缴。经此一行老人元气大伤,家财散尽。二人相扶相持一路从北向南,直至无钱可用无药可医之时,年轻人提了个挣钱的好法子。 原本老人也不愿意,半推半就之下病情越重卧病不起,这才被这年轻人强行带了出来,由北往南,行至帝都,鉴于碰了几次有钱人家的车子便获得了足以果腹的钱财,二人便觉得在帝都的机会更大些。只不过之前骗来的这些钱财都被年轻人拿去赌光挥霍,行骗次数越频,引人疑心之举更多,一路上走走停停,老人的病不得药治越重,二人今日才冒着险守在朱雀大街之上做一笔,过后便往南方继续迁走。 “可怜我那孙儿信你这黑心鬼啊!死都不得全尸,连我也要被你吃肉吸髓啊……”老者说至伤心之处,悲泪更甚。 应该是“吃干抹净”才对。周易狭促一笑,却被花锦南不动声色地掐疼了手背的肉,龇牙喊了一声,赶紧抽回手,与他瞪了一眼。 花锦南一脸坦然:“既然知其为人,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助纣为虐?” 老人家愣了愣,愤然反驳道:“你什么也不知道,凭何污我清白?” 周易看着他也不由得愣了愣:“所有的事你不自己都说了吗?你什么都没管,还时不时掺和加把火……你不是助纣为虐?还是说你觉得袖手旁观比较好听?” “怎么能这么说呢……怎么能这么说呢……” 老人气急得满脸通红,却也想不出反驳的话来。一直以为自以为是被迫的所以毫无愧疚之心,此时经由周易直性子的一语点破遮羞布,顿时也变得丑陋起来。 “说好我给你钱治好病就散了,你这倒霉鬼,还我钱来!”年轻人冲着老人怒吼道。 “说好这种亏心事只做一次就够了,你这缺德仔,还我孙子来!”老人怒而拍椅回击道。 花锦南用充满同情的眼光看着他,默默叹了一口气,整个人散发出悲悯的气息。周易在旁皮笑肉不笑地用力掐红他的手提醒道:“说好不装的。” 花锦南尴尬地咳了咳,眼中悲悯之色收起,又回复道那种玩世不恭漫不经心的状态,站起了身,神色严肃。 阿穆取了花锦南的薄衫外罩轻轻覆上花锦南单薄的身躯之上,随后安静地站在其后,心中却在不合时宜地暗赞一声这定身汤药的药效太过于好,前会儿还奄奄一息的老人家这会儿和吃了十全大补丸一般生龙活虎。 果然,应该会很好卖呢。阿穆默默点了点头,开始替着自家东家盘算起如何营销这定神汤药来。 2-237 一药难求(12) 倒是周易不耐烦地捂了捂耳朵,被吵得耳疼,见他们二人毫无悔改之意,又互相控诉对方的不是,又骂道自己作出如何牺牲又遭受了怎样的委屈。 “不如这样吧?”周易眼睛忽然一亮,打断了他们的互相控诉,带着兴奋的声音高声提议道,“既然你们俩都这么想讨论这个事到底谁的责任,我和死花直接把你俩送官府去就好了嘛!” “对哦。说起来我也认识些官府的人……”花锦南眯起眼,若有所思地轻轻用指甲划过唇角,绽出一个魅惑众生的笑容,“好像京都驿大人什么的正在三楼饮酒呢。” 原本争论不休的二人顿时静了声,酝酿在心的连篇词话都被周易一句话噎住不得不咽下去。只见二人对视一眼,惶恐之色一闪而过。 显然他们比谁都清楚,这种事惹上官司一定不会被轻易放过,别提谁是谁非,两个人谁都跑不掉。 见此情景,周易嘴角得意勾起。 “再烧点水来。”周易交代道,阿穆点了点头,便转身下了楼。 周易一直信奉一个道理,在更大的危险面前,任何人都可以摒弃成见携手共进。任何人无法合作的话,只需要创造一个共同的敌人给他们就足够了。这句话是别人告诉他的,并由他在时间的洪流之中无数次的实践证实过。 果然,这二人面露紧张之色,再也不敢咋咋呼呼地喊着对方的不是,不约而同地静默片刻。 花锦南与周易悠哉悠哉地嗑着瓜子静等他们回复,直至等得不耐烦了,周易才又站起身来。 “公办拒绝?那不然私了?” 如何私了?二人面面相觑,只是对面前这十五六岁的小年轻并不真心信服,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私了……同意是么?” 周易的面色忽然冷然,从方才的笑意骤然变成阴森。他冷笑一声,命双子与阿穆按住那二人令其无法动弹,转身取来那壶开水,高高提着,带着满足的笑容,将满壶的开水对着年轻人惊恐的倾泻而下! 尖叫声与湿润的烟雾并起,周易在一片氤氲之中抬了抬水壶收了手,满脸肃然:“你对这位老人家下毒用以行骗,对其性命不问不顾,是乃第一罪行。” “住手!你疯了么!”老人家被按倒在地,惊惧交加,愤怒阻止道。 “第二罪行,贩卖人口,侮人清白,欺善怕恶!”他说着,壶口又一次倾倒。被烫伤的年轻人嚎叫着捂着脸打滚,那滚烫的热水毫无留情地倒在了他的头上,脸上,脖颈之上,所过之处一片烧烫破皮的通红。 “你们到底在干什么!”老者愤怒而恐惧,却挣脱不开被按压控制住的双手。他乞求地看着榻上的花锦南等人,却见他们用一副淡然如水的目光看着这一残虐场景,仿佛只是在看一场乏味的台戏一般。 “你——别!疼啊!求求你饶了我吧!” 年轻人捂着脸哭号道,他也不是不曾试图站起,只是又惊又怕之下脚底打滑更是重重摔倒,再无力气爬起,只得捂着脸满地打滚,疼得嗷嗷大叫。 “第三,负人信任,”周易面带微笑地晃了晃壶中的水,发现已无水声,遗憾地扔了那空空如也的水壶,轻薄的铜皮撞击到地面,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好像一泼最为沁凉的冷水激得那老者一个激灵,眼带惊恐地看着满脸笑容的周易和花锦南。 年轻人侧着身子捂着脸开始还大声地哀嚎着,喉间发出“呵——呵——”的剧烈喘息,混杂着鲜血的黄色液体从他的指尖缓缓流淌下来,哀嚎逐渐变为无意义的哼喘,到后面就是含糊不清的嘟囔,想必是疼晕了过去。 花锦南悠悠然地打了个呵欠,骨节分明的右手半撑着脸。他的食指轻轻叩击着尖尖的下巴,又给了周易一个暗示的眼神,示意他适可而止,趁早结束这闹剧。 周易摇了摇头:“在他人眼里,你已经美得不像话了,还睡那无聊美容觉作甚?有意义?” 花锦南冷哼一声,宛若流水的桃花眼微微上挑:“在他人口中,你还是个超尘脱俗的神人,还管这等操心的烂事,有意义?” 这些琐事,可有意义? 他们不约而同地神情一凝,眼中划过只有彼此才懂的黯然。他们奉行的竟是很久以前的“她”所谓的“意义” “也是,没意义——”周易默默点了点头,扭头斜睨着地上只有喘气的份的年轻人,眼色更冷,随即轻飘飘落在了那老人的身上。 老人的身躯颤了颤,脸色更是煞白了几分,视线再也不敢与周易对上一分一毫。 “都走吧,你们其他罪数我也不啰嗦了,自己心里清楚就好。”周易的心情消沉大半,悻悻然地坐在花锦南的榻边,没好气地挥了挥手,像是打发上门乞讨的叫花子一样。 老人表情顿时松了一口气,却依旧警惕地盯着周易的一举一动。 双子领命,上前去拉扯起浑身瘫软的年轻人,那张年轻朝气的面孔抬起来的一瞬间仿佛是被秋风无情刮过的烂柿子一样,透着股熟烂到腐臭的气息。 周易招呼阿穆上前,假模假样地从怀中的空气中掏了掏,凭空掏出瓶小白瓶子扔给老人:“一日一次,别碰荤腥辣咸,不出七日这脸还是能好的。” 老人忙不迭地谢过,心中却一头雾水,不知周易心中打的到底是什么算盘。他见周易没下一步发话,便试探性地去扶那满脸红烂的年轻人。乍一见着那烂脸,心中又是一阵心惊肉跳,竟不知那皮相甚好面带灿笑的两人怎能下的如此狠手,就和那披着人皮的恶鬼一样。 思及如此,他竟越发觉得有这可能,心中好奇惊惧更甚,越发不敢抬头看周易与花锦南那两张如花一般的脸。 满脸红烂的年轻人被老者搀扶着,浑身发软,哼哼一声,施施然回过神来。他意识乍一清醒,见着上边坐着的两人,第一反应便是惊惧地往后猛地退了一步,惊叫着抬起一手捂着自己的脸,手指触碰之下皮肉更是惨不忍睹。他惊恐后退,老人一时间竟有些扶不住,失去了平衡一个踉跄差点儿摔倒。 年轻人吃痛,好似怕碰碎了珍罕瓷器一般小心翼翼地隔着层无形的空气捧着自己的脸,恨恨地盯着一脸无所谓地晃着双腿的周易,胸中怒火熊熊燃烧。 老人唯恐又出了岔子,赶忙扶着他低声说道:“我们走了,赶紧走了……” “我不会放过你的!”年轻人甩开了老人的手,咬牙切齿骂道,“再让我看见你俩,我就让你们不得好死!” “噢?”花锦南与周易齐齐挑了眉,脸上笑容更灿。 2-238 一药难求(13) 花锦南与周易齐齐挑了眉,脸上笑容更灿。 “下次让我再看见你俩,我就烧一锅滚水,你们两个人就够用了。烫干净了毫毛,再一点一点活剥了你们的皮。”周易看着他认真说道,嘴角笑容不变,翘着舌头咬着重音道,“就和杀羊羔子一样。” “别说这么恶心的话了……”花锦南嫌恶地看了他一眼,懒散地打了个呵欠,看着对方二人忽然热情邀请道,“二位客人,想尝尝本店招牌活剥烤全羊怎么做的么?那肉质可与普通羊肉不一样的很,吃起来又嫩又滑……” 老者感受着胃中翻滚的一阵恶心,沉默地摇了摇头,拉着那面色苍白的年轻人赶紧告了退往外走去。他脚步飞快,就像是逃离魔窟一样,可最后一步依旧忍不住好奇悄悄回头看了一眼。 花锦南与周易一坐一靠,脸上维持着阴森的微笑,露出白森森的一排牙,笑眯眯地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不约而同地舔了舔唇角,仿佛在渴望着流过喉间的血腥之气。 老人仿佛被雷劈了一样,一哆嗦,瞬间提着那年轻人夺路而逃,健步如飞地往楼下逃去。 太可怕了。 从周易提了那壶开水倒出来的时刻,他心中一直有一股说不清的古怪感觉,现在想来,那股害怕的感觉就是对周易与花锦南二人的话深信不疑,就像落入狼群中的老羊一般,剩下的只有来自于对强者本能的畏惧臣服。 他从内心深处能够感觉到这二人是在认真讨论杀人的,并且很有可能他们……真的不把自己二人的性命当一回事。 既然如此,自然是逃得越远越好。 等那二人逃了,周易与花锦南的笑容齐齐一垮,悻悻然地对视一眼。 “就这么放走他们好嘛?”花锦南说道。 “不然呢?你来管?”周易道。 “那算了。”花锦南赶忙摇头道,“有御风楼在我就操劳得很了。”阿穆与双子小厮暗地里瞧了花锦南一眼,没忍心戳破花锦南的谎言。此事告一段落,他们几个也各自忙自己的事情去了,唯有花锦南与周易二人留在房内。 周易百无聊赖下床伸了伸懒腰,穿着棉布缝制的暖鞋,踩着懒散的步子往桌边走去。他在桌上两三盘新鲜的果子里挑了挑,回来的时候嘴里叼着一个果子,手心里又托着串葡萄,晃荡着身子又躺回了床榻之上。 “往里边去去,吃不吃?”他用腿踹了踹躺里面的花锦南,顾着低头吃嘴里的果子,随手一递,却没见花锦南接过去。 周易疑惑抬头,却见花锦南用一种奇异的神情看着自己。 莫名背上一阵寒颤,周易下意识一缩身子骂道:“老子可没那癖好!” “说什么胡话。”花锦南伸出食指要来戳他眉心,却被周易一个闪躲避开了。 周易不自然地别过脸去,脸上带着夸张的提防神色,嘴上却调笑着将手上的葡萄尽数去了蒂,一个个飞快地塞进嘴里,边嚼边笑道:“叫你不吃,老子自己吃光了……咿,这西林的葡萄就是美味,一年四季都能结果,瞧你现在腰身胖的,看来哪天混不下去了,老子得去你那儿蹭吃蹭喝一阵……” 花锦南悬空的两根手指堪堪一停,转而向下从周易的手心里夹了颗晶莹剔透的葡萄递往嘴边,脸上带着阴森笑容威胁道:“你说谁胖?” 周易瞧他阴森森的笑意,嘿嘿笑了一声。 厢房之外,又有声响,阿穆一路小跑,上楼禀报有人求见。 “不见不见,没见到我和你家东家正滚床单吗?!”周易隔着层层纱帘喊道,随后发出一阵惨叫,又是“死花”,又是“敢掐我”,好一会儿才没了动静。 “到底什么事?”花锦南脸上带着施施然的笑容迈步走出纱帘之外,他知道自家伙计的性子,如无重要事项是不会来打搅自己的。 阿穆平静禀报道:“楼下有一人求见,自报家母病重,来京求医不成,希望东家与里面那位贵人能够出面看诊。” 花锦南皱了皱眉头,显然不大乐意。 周易在门帘之中骂骂咧咧道:“这人也忒不识趣,大冬天的,这被里炉边多暖和,你家东家又向来风骚得很,瞧那身衣裳没出门就冻成个棍儿……” 花锦南面带微笑地转身回射数枚金叶,听得房内的周易又一声哀嚎,这才回头问道:“可知是什么人?” 阿穆摇摇头,平静道:“听口音并非京城人士,衣着无异,弓背抱臂,右手二指全断,兴许是早年间干活曾被重物砸断,双手拇指食指指弯,五指二节粗茧,是常干农活留下的征兆。只是神情畏缩,隐含焦虑,大概也知道此行无果,既出不起价钱也请不动人,只是让阿穆告知一声。此时也只是有些颓丧地在楼下门口候着,没有闹事。” “行不可行之事,只怕他也是走投无路了。”花锦南有些奇怪道:“你们看不了?” 阿穆道:“他所说的症状有些奇怪,他俩叫我来请教东家。” “一个贫农而已,就让你如此上心了?”周易大大咧咧地从里面探出个脑袋,赞许道,“向来我都觉得你小子面瘫贼冷酷的模样,没想到是个热心肠的好主哇。” 阿穆平静地解释说道:“他畏畏缩缩地站在御风楼门口不好看,影响来往生意。” 仅凭一个“不好看”,就让御风酒楼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东家出诊了?这和花锦南那为了装逼而打造的金叶武器有什么两样。赔本的买卖,这主仆俩倒是做得挺顺手。 “药费挺贵的。”周易开导道。 “他不要药,只求东家慧识开个药方而已。”阿穆平静道,只是那向来冷淡的眉头微微一蹙,显露出不满的情绪来了。 花锦南斜睨了周易一眼,冷嘲道:“算这人有福气了,论开药方,望穿四海,谁比得过你呢?” 周易脸上显现出吃瘪的模样,干笑一声,想要转身躺回温暖的被窝里面,却被花锦南一个提溜拉了出来,一副非要他写完药方不可。 “说吧,什么症状。”周易有气无力地托着下巴,又着重提醒道,“药里有什么名贵药材可别管我要。” “病人现已无法下床,整日昏睡,呕血惊梦,有时连睡数日,另有肌肤溃烂……”阿穆将其所描述的病症一一报禀。 2-239 一药难求(14) 周易原先还打着呵欠百无聊赖,越听越发觉不对劲:“有说是什么原因病重吗?” 阿穆摇头:“那人只说老母亲病前是吃了山上的果子和腐坏的饭菜,兴许是毒症。” “毒症,是么……”周易若有所思,终于思定,连报数种药名,开了两张方子,连带着煎服事项也一并嘱咐,阿穆的眼中这才有了些微笑意,暗自一一记下核对无误,复又询问道有什么还需注意的。 “两张方子都可服用,药材贵重的那张药效更好,另一张东西都便宜些也不错,看他能找到什么药吧。汤药煎好冷置一日后再服用。” “可有什么禁忌之物?” “切勿服用那些个庸医开的凝血之物,呕血之症,毒素得靠药物慢慢清。” 交代完毕,阿穆嘴角露出不可察的一丝笑意,谢过了周易之后便赶紧下楼告知楼下候着的那人。 周易遥遥看着他下楼的背影,托腮感叹道:“倒也不是那么冷冰冰的孩子。” “阿穆到西林之前,是被北边一户老农收养的,恰巧来人也是贫苦人家,多少有点感情吧。”花锦南淡淡说道,又看向周易挑眉道,“蚩离草?金蟾丹?阿穆不懂,我可知道,那虽不是稀世药珍,也不是一般人家能买得起的。” “被你发现了。”周易摊开双手,没脸没皮地笑着,脸上毫无作贼心虚的模样。 花锦南皱眉,不明白他到底搞什么鬼。 “如若真是穷人,那肯定是挑着方子便宜的那一味药来的,因为他目前也只买得起这个。那就没问题。倘若他用的是另一张方子,那事情就大了。” “就你性子恶劣,可别给我惹出什么麻烦来,小心我扫你出门。” “别别别,我只是好奇,到底是什么人派来的,又是什么人快要被毒死了。”周易笑眯眯地打开一窗厚帘,从那一指宽的缝隙之中,远远看得见少年阿穆将手中的药方子交给巷口一衣衫破旧面带土色的农户手上。那面显老态的汉子当即热泪盈眶,连连给阿穆拱手谢恩。阿穆拦了他,又细细交代几句,从怀中掏出一包东西来交给对方,农户汉子又是连连告谢。 “毒物千万,能这样细水长流折磨人的可不多。”周易视力一向甚好,猜着阿穆给对方的那包裹里也许是些吃食,兴许还有些银子,不由得嘴角一勾,嘲讽道,“真是个傻孩子。” “说人傻,好像你自己多聪明似的。”花锦南斜斜躺在贵妃榻上,拥着怀里的小暖壶嘲讽他道。 周易的眉毛一跳,没有理会他,只是将视线定在那农户身上。那农户老汉目光殷切地送着阿穆回了酒楼,手里攥着那张药方子和一包裹,回头就往小巷深处钻去。 他稍等了一会儿,正要松手放下帘子,却见那巷口又出现一抹探头探脑的身影。那老汉又从巷口走了出来,依旧是那身衣衫,手中的药方与包裹却是不见,赤手空拳,腰间却是鼓鼓囊囊。他脸上那种穷苦人家惯有的谨慎卑微神色不见,反而带着种潮红色的兴奋与狰狞。那老汉子快步走到巷口前卖老酒的摊子前,趾高气昂地指挥着老板打了一大盅酒,又因斤两拍着桌子与老实的摊主争执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心满意足地提着酒走了。他边喝酒边哼着曲儿,往前走了两三百步,忽而眼神一亮停下了脚步,往旁一拐,一头钻进了这条街最大的赌坊门内。 “呵——有意思啊。” 周易贴在脸上的食指弹了两下,打了个呵欠也懒得管了,毕竟接下来谁吃了药发生了什么,可跟他没什么关系了。 赌场喧闹,一身破烂衣衫的老汉儿握得发紧的拳头舞得飞快,不知是会赚得盆满钵满,还是输得倾家荡产。 不知是今天的手气好,还是怀里的底气足,他的眼神越发凶狠,面色越发狰狞,双颊绯红越发兴奋,时不时从怀间的钱袋子里掏出十两百两再作赌注 只是一会儿,他面前便堆了一小堆筹码,老汉兴奋得浑身发抖,也气愤地面色青白,口沫四溅地与旁人咒骂着,。那只粗糙而结满厚茧的手缺失了几根手指,却不妨碍他用力拍着桌面呵斥着主庄的人。 “敢说老子出老千,瞎了你的狗眼了!瞧不起人,老子是缺钱的人吗?!”老汉越骂越兴起,指着对方的鼻子咒骂,那只只有三根手指的右手指点得气势非凡,直至被旁边一只挥砸而下的棍子瞬间打断,露出血淋淋的骨茬子。 一声惊天惨叫随之而来,赌桌旁的人飞快散开一个圈,却舍不得离开似的保持着恰好的距离围观着。摔倒在地的老汉捂着打折了的右臂,因为吃痛而一脸惊恐:“杀人啦!赌坊杀人啦!” “叫你个鬼啊!”那人挥拳,一拳将老汉的脸颊都打歪了去,第二拳直接将其打飞了牙,老汉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周围的人窃窃私语,眼怀惊恐和同情看着那老汉被那壮汉翻了个身儿,在身上摸索,似乎在找些什么东西。 “诸位客官莫怕,方才老身得了消息,这老杂种竟敢偷摸了我们赌坊东家的东西。如此还不算,还敢在东家的赌场上使诈。”负责赌场的掌柜的一脸和善,出来打着圆场。 搜身的壮汉挥手一扬,将老汉身上的钱袋子解开尽数倾倒翻出,从中拿出数枚银锭呈递给掌柜的。掌柜的垂眼看了两眼,又抬手将手中的银锭亮给诸人解释道:“三角银叶的标识。” “我……我去你的,老子没偷……”满嘴是血的老汉含糊不清地没说完,又晕了过去。 诸人一看,那银锭上果真都印刻了赌场独有的标记,不由得信了几分,心中也暗骂着这人太大胆了,竟敢偷到黑白通吃的赌场老板手上去。 面目和善的掌柜的命那壮汉把那人拖下去后堂,又客客气气地表示今日惊扰各位,酒水全免,惹得赌场气氛又一再高涨,所有人又围成一个个小桌,吆喝着抬手作赌,再也没人关心那被拖走的老汉子的死活。 “如此,公子可满意了?”二楼之上,赌场掌柜的笑眯眯拱手客气问道。 “办得妥么?”对方问。 “这人老身认得,嗜赌如命,卖了自己的媳妇和闺女换了赌钱,以前在隔壁县下赌坊使了老千才被人砸断两根手指,如今又更是胆大包天,想必此次如果是断手断脚没了舌头,也没人会生疑的。” “人选得不错。”喝着暖酒的文励心脸上带着一种狠绝,将桌上摆着的两张药方子压着一递,抬眼阴森森一笑,“劳烦掌柜的处理了。” 2-240 三娘之怜(1) 天锦十五年,似乎不是那么安顺的一年。大雪连着下了数日,似乎连扑面的寒风都更凛冽了些。 一大早,一夜专心研读经书的司寇准便起了床,望着满庭的风雪,不知为何有些恍然,有些头疼欲裂,他揉了揉太阳穴,复又捧起手中的诗书默读起来,神色专注,似乎听不到如哭如诉的风雪声。 “司寇准,快给我出来!司寇准!”面色焦急的洪曼青在司寇相府的大门外呼喊着,却始终不得见要见的人。寒风凛冽,脖颈包裹的白绒毛领衬得她脸色越发青白。 门槛前拦着数名身强体壮的小厮,小厮身后,是一脸无奈至极的赵老管事。他劝慰道:“洪小姐,还请回吧,您这几天都来了好几次了,我都说了,二公子不见客。” “不见客?我与他自小一起长大,又怎么能和那些外人算一起?”洪曼青强压怒气,挥鞭指着赵老管事的鼻子骂道,“先前一两次,你告与我他不在府上,我也就走了;后来的三四次,你又告诉我他忙着春试大考一夜未睡,我也就识趣不打扰了。可这三番四次,到底是他不见,还是你不让我见?!” “这……我只是负责执行老爷的命令,洪小姐莫要再为难小的了。”赵老管事解释道,说着,便又要回身关门。 “等等!等等!就一面就好,真的事关生死!”急恼的洪曼青实无他法,飞快转身回马,从马鞍附上的皮袋中取出一封信来,越过小厮递向赵老管事请求道,“真的是很重要的事情,只怕司寇准此时不知道,会后悔一辈子的!” 这话说得严重,赵老管事犹豫着往身后一看,最终还是转过身来,让人接了那封信过来。他不看那信,伸手便放兜里,又请礼道:“洪小姐的交代小的必定向二公子传达,还请回吧。” 洪曼青半信半疑,此时却也没了办法,只是又交代两三声务必送到,恋恋不舍地上马回府。赵老管事瞧着洪曼青走远了,这才招呼了小厮收起架势,转身往府内走去。 他往司寇准所住的园子里走去,因着风雪凛寒,路上遇见的小厮们都略缩着脖子袖着手,那些个小厮见了他,纷纷行礼道了声赵老管事,他也随和,点了点头便又疾步走着。只是一个拐角,他原本波澜不惊的目光便活亮了许多,像是见到了什么惊奇的景色一般。 “二夫人好。”他微微驼着背,放下了袖在衣袖的手,贴着裤缝行礼道。 正倚着走廊廊木观着雪景的水三娘手上提了壶小酒,目光放远不知道是在看向哪儿。此时她一听见赵老管事的告安,便也微微一笑从栏上下来,紧了紧披风道:“这大冬日的窝在屋里甚是无聊,出来走走。先前听见了前方喧闹,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回夫人,并无大事,天气甚冷,夫人还是趁早回房吧。”赵老管事禀报道。 “不急,方儿帮我去小厨房取点热粥,待会儿我还等她来。”水三娘笑道,又状若无意提到,“我从这高台望过墙去,似乎方才宣元将军府上的那位小姑娘又来了?她可是来找准儿的?” 赵老管事又一礼道:“是。” “可有什么东西需要我一并带过去的?刚巧我稍后也会去准儿那儿。”水三娘笑意吟吟地从高台之上走下来,步步生莲。 想必方才大门口的事情都已被水三娘看得一清二楚了。赵老管事推辞一声,水三娘又请一声,于是他也不便多说,径直从袖中取了那封信出来交给水三娘,又道了声辛苦。 “怎么会,我看那小丫头倒是顺眼得很。”水三娘毫不遮掩面上对洪曼青的喜爱之情,收下了那封信后视线往后一看,便又笑道,“说曹操曹操到,这丫头我早叫她不着急,还跑那么快。” 赵老管事听她这么一说,视线随之一看,果然见从小厨房的方向匆匆走来一小丫鬟,正是先前从大夫人薛燕回那儿拨回来的方儿。 “夫人!让您在亭子里候着,怎么又跑来这风大的地方了,小心着了凉!”方儿远远担忧喊道,一双嫩嫩的小手端着热粥,脚步匆忙。 水三娘无奈对着她招招手,和赵老管事道了别,也快步上前,随着方儿的脚步一同走向司寇准的院子。 天气潮寒,水三娘今早特意令小厨房备好了热粥与参汤,给一心备考的司寇准送上。 司寇准原先是住在下人房附近的院落里,自从水三娘回府后,司寇宰相便又发了慈悲给他们娘俩儿拨了一处宽敞的院子,环境清幽却不偏远,离着相府书房与花园等处都很近,又不容易受各处吵闹。 水三娘很满意,这至少说明了司寇向明还是愿意花一点心思在这二儿子身上的,连带着她这二夫人都觉得脸上有光。 推开门,热和而不火燥的温暖之气扑面而来,水三娘很是满意地巡视一圈,见着房内角落干净,桌案上书册整齐,连着地面都纤尘不染,脸上的笑容又真实了几分。 “娘?您怎么来了?”一袭白衣端坐于书案之前的司寇准有些惊讶地搁下了手中把玩的物什,慌忙站起身来迎上去,责怪似的看了方儿一眼,“这么冷的天过来,怎么就穿得这么少?” “这穿得跟个粽子似的,还嫌少了?”水三娘俏皮地展开双臂转了一个圈儿展示给他看,半是抱怨地裹着厚重的披风道,“你这话说得跟赵老管事一样。” 司寇准无奈摇头,请水三娘坐下,又让方儿把手上的粥端放好。水三娘倒不肯了,只说是待会儿放凉了倒不好喝了,让他现在趁着热乎尽快喝下。 “您还真是费心,答应我,以后这么冷可别出来了,养着身子要紧。”司寇准接过丫鬟方儿递上来的汤勺,端起粥来细细品了一口,又放下了碗,感叹道,“你一回来,这全府上下的仆役们倒比以前殷勤多了。” 水三娘望着他的目光逐渐变得柔和起来,拉过他的手怜惜道:“以前是我不好,让你一个人在府上过得辛苦。现在娘亲回来了,你不用多担心,好好准备科考,以后娶了哪家的大小姐,多给娘亲生几个孙儿乐乐。” 眼见着水三娘话说得越来越远,司寇准又无奈摇头,抬起碗来又品了一口,感受着喉间掺了红枣、白糖、花生等混合而成的甜味,眼中的笑意却淡了许多。 2-241 三娘之怜(2) “怎么?不合胃口?” 水三娘见他吃得少,又将一盘糕点往司寇准的面前递了一递,疼惜道,“往日你求着府上的厨子做点吃的没人应,赵老管事说你总要从府外的糕点铺子买些甜糖回府。这贪吃的,倒是和小时候一个样,我让方儿去外面买了些给你备着,如是偶尔口淡,不如多吃点蜜饯也好。” “娘亲有心了。”司寇准感激一笑,复又端起粥来连吃三四口,无奈放下碗筷解释道,“早前喝太多茶,此时倒是吃不下了。” “不碍事,不碍事。多少吃点,吃不下就算了。”水三娘温和一笑,站起来在屋里踱了两三步,往那书案上一瞧,倒是奇怪地咦了一声。 她上前两步,伸手取了司寇准放在桌上的一支雕花木簪,细细看了两眼,回头问道:“准儿,桌上这簪子可是要送给哪家的姑娘?” 司寇准正要放下筷子的手一顿,笑容一凝,起身回头道:“娘亲莫要和准儿开玩笑了。” “瞧你那样子,你可是以为娘亲记不得了?”水三娘脸上浮现出揶揄的笑容来,冲着司寇准娇嗔地眨眨眼,把玩着那只簪子回忆感叹道:“这可是准儿辛辛苦苦攒下钱为娘买的寿辰礼物,娘亲怎么会忘记了呢?” 司寇准的笑容不变,也闭眼长长叹息一声,再睁眼便真诚道:“往日是准儿无能,不能让娘亲过上好日子,如今科考在即,有此机会,准儿必定为娘亲竭尽全力。” 水三娘感动至极,轻轻揽过他,安慰地拍了两下后背,向着他认真道:“准儿,你需知道,功名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娘只希望你开心就好了。” 她说得尤为真挚,真挚到让司寇准恍惚间差点信了。 见他愣神,水三娘又招呼方儿取来几件新做的衣裳,说是按着司寇向明的意思订做的上好衣裳,等司寇准面带无奈之色都试了个遍之后,她才面带满足之色款款离开。 她一走,司寇准的笑容便冷了下来,快步回到桌案前拿出那只木簪细细看着,心中古怪之情更甚。 他不认为时隔多年,自己的娘亲水三娘会忘了这只簪子是怎么来的。在那段艰苦的时光中,这只簪子也是令她念念不忘的情感的见证。 可如果是自己的娘亲,又怎么会记错了这件东西的来历?听她所说的情况,倒像是自己往日为了试探而向父亲所编造的那个情节一模一样…… 他还未敢下定结论,房门又被叩响,司寇准一开门,见是驼着背的赵老管事。 “人老了,事儿也容易忘了。”赵老管事一拍脑袋赔笑告罪道,“二公子,先前托二夫人所给的那封信,老奴倒是忘了,洪家小姐还等着稍后回个话呢。” “什么信?”司寇准皱眉,倒不明白,怎么的说到洪曼青身上了? 赵老管事诧异地眨眨眼,又报告说道:“今儿个一早洪家小姐来府上了,托了老奴送封信给公子。刚巧遇着了二夫人,便劳她顺道送一趟。老奴先前忘记告诉夫人了,这洪小姐还等着回信呢!” 司寇准一听,面上更是惊疑不定,不知为何,未曾听自己的母亲说过这事儿。 “噢——忘了忘了,搞错了,这信在这儿呢。”赵老管事拍着脑袋一乐,赶忙从袖中掏出一封信来递上,懊恼地自言自语道,“定是搞错了,把我要给家里的信给二夫人了。人老了,糊涂了,老奴又不识得字,只好回去又花银子邀人重写一封了……” 司寇准面色平静地接过那封信,封口无损,字迹确实也是洪曼青的字体,便也不多问,客气地请老管事入房内,自己亲自为他重新誊写了一封家书。 “人老了,哎,真的是老了,许多事情都记不清了啊……”赵老管事推脱不了,只好连连感谢,入了房内也不敢就座,只是垂着手在书桌前看着研墨的司寇准,眼中怜惜更甚。 司寇准起了个头,又顺着赵老管事的意思写下家事一二件。一是魏京今年冬日甚冷,城外河水都冻了薄薄的冰层,特寄回三十两银子让家人多添衣裳。二是原先街坊的小侄媳妇月娘有了身孕,丈夫却被人诈赌,不得不逃回家乡,信中恳求收信的亲戚暂且接济几日。 司寇准按着他的话写着,心中倒是惊奇,原来看着为人淳朴的赵老管事家乡还有那么多事要操烦。 末了笔停在了“诈”一字上,便没听见赵老管事继续往下说,他抬起头不解问道:“这便完了?谁人收信呢?” “还容老奴看看想想。”赵老管事请示道,驼着背上前一步从司寇准面前拿起那张信纸,俯下身子伸出厚茧的右手食指,将桌案上的信纸眯起眼一个个字指看了过去。 赵老管事不是不识得字吗?司寇准提着毛笔,一脸狐疑看着他的举动,看着看着,脸色便凝重了起来。 只见赵老管事的食指微微颤抖着,就像是老眼昏花的老人一样,一字字地滑动过去,偶有停留,便又跳到下一字去。司寇准的视线随着他的指向一字字看过去,搁在桌案上的拳头越握越紧。 赵老管事一共指了城外河水的“水”,三十两银子的“三”,月娘的“娘”“有”了身孕,还有诈赌的“诈”。 水三娘有诈。 司寇准幽幽吸一口气,再睁眼时已经恢复平静,笑问道:“老管事可想起来了?信中所提的收信人在何处?” 赵老管事幽幽看他一眼,将那张信纸抽出,看都不再看一眼,便往一旁燃烧的火炉丢去,等那信纸烧尽了,才怅然说道:“老奴忘了,如今家里哪还有人呢,往日故友如今怕是都下落不明了。” “下落不明”四字,让司寇准的面色一白。他随后抬头,神色哀伤而隐含愤怒,低声道:“多谢老管事告知。” 赵老管事深深看他一眼,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告辞离开。 他一走,司寇准强自撑直的后背瞬间垮了下来,闭眼揉着头,只道是自己猜想的果然没有错。 这回府的水三娘,并不是当年的“水三娘”。 2-242 风雪几更 他睁眼,又瞧见了那一桌的吃食,心中烦闷更甚,一个快步走近,难忍胸中怒意,甩袖愤怒扫落碗筷,摔了一地的粥米与糕点。 从小到大,他何曾喜欢过甜食! 回到司寇相府之前,他不曾喜欢过,真正的水三娘是知道自己打小不爱那些个甜腻的东西的。至于回府之后,他数次购买甜食备着,也不过是当初为了带进宫内给吃惯了宫中甜点的连鲤换换口味尝尝鲜的,不曾关心过他的那群下人们自然是以为他是买来自己吃的,怎么她也和从不在意自己的那些人记着一样的东西? 相握的手是略显粗糙的,确实是结了层常年操劳的薄茧,却是温热厚实的,并非久病的娘亲常有的冰寒燥裂。 眉眼间的笑容是带着怜爱与疼惜的,可那步伐之间不是记忆中的柔弱轻盈,反而隐隐带着股稳步向前的坚定气势。 明明久病不能饮酒,明明生来不善饮酒,偏生相拥之际身上带着淡淡的酒香味! 更何况从此次入府的不多时日起,她便开始有意无意地与宰相夫人薛燕回争着口气使,言辞虽不太过,倒是可见压不住的泼辣,他的娘亲如若是这般性子又如何会让母子俩吃这么多年的苦?! 他早该发现的!司寇准痛苦地捂着脸,可他无论如何都没法下狠心信了自己心中不堪的猜测。 他曾想欺骗自己的,可今日这“水三娘”居然也笑意盈盈地端来一干糕点甜粥,还语带怜惜地提起当年的母子之情,这群人……到底是有何目的?! 气愤许久,司寇准的情绪才稍稍舒缓,胸中悲愤难当,看着那满地的狼藉,无声地苦笑了起来。 终究还是自己耐性太浅,怎么如此没有韧性? 此时他叫人进来打扫也不方便,更何况收拾狼藉这种事司寇准自小也做过不少,于是便俯下身子将那些碎瓷一一清扫。打扫干净之后,他一站起,便望见了桌上那封信。 赵老管事所说的,洪曼青送进来的信。 他脸上又升起希望之色,急忙打开一看,却发现上面不过寥寥数字,消息却极具冲击。 洪曼青先是抱怨了两句宰相家的门房没眼色,竟三番四次拦着自己。而后又将自己近日来打听到的消息一一告知。 连鲤病重?司寇准皱眉,怪不得近日来都未收得到她的消息了,原以为是上次那件事让二人产生了隔阂,曼青信中却未有提及病情如何,想来那人自小体弱多病,这次也病得久了些,司寇准只好耐着性子将这封信看完。 他看到了“洛雪定下与文府的婚事”的消息,字里行间是洪曼青满满的担忧,不由得想起了那在御风酒楼盛气凌人的文励心。此人文采斐然,却心术不正,一颗心倒是系在洛雪身上,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施洛雪的婚事到得未免有些早了。 再看洪曼青又支支吾吾提了她月底有要事入宫的事情,明里暗里暗示着太后对她似乎有种不一般的意思,只是那到底是什么“要事”也不肯说清,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倒是急着让司寇准想点法子让她脱了太后的念想,赶紧落个清静就行。 他能有什么法子?那是魏国太后,又不是什么管家丫头。司寇准摇摇头,不知洪曼青的心底又在想些什么。 最后的两行字迹走风更为凌乱犹豫,笔墨新鲜,像是临时得知后补上去的,又像是酝酿了许久的感情,最终只化为了八个大字:卫丰有难,北郊大狱。 司寇准有些诧异地挑眉。虽不知卫丰到底惹了什么麻烦,他也先是安慰自己这麻烦应该还能解决,只是看着“北郊大狱”四个字,眉毛跳得一阵厉害。 他想入朝为官,自然知道,但凡沾上了这四个字的案件,必定都是株连亲族的大案。 孝显二十七年夏,孙氏率军叛变,意图谋朝篡位,千里奔救的靖王率帝后之命围杀孙府,全府上下一百八十口当夜尽数斩之,剥皮暴晒三月。连那数年未联的远亲故友二十八口都全部找出,酷刑之下无一人存活。 天锦元年春,椴城小将罗氏贩卖军中信息与秦军,三族皆斩,所属上司辞去边务,自请戍边至死,同年,国舅爷卫若山受太后命令,远赴端州以北,接了椴城的事务,当然了,自始自终都受了不少人的揶揄与闲话。 天锦元年秋,渠城守城将领受刺而亡,军中大乱,秦军连夜犯境百里,靖王连城千里奔赴渠城镇压,当场斩杀闹事者十人,渎职者三十人,从此军中再无渎职受贿之举。 天锦二年夏,贸州。秦商司寇氏因私贩茶盐之事被捕入狱,审查三月。司寇一族的代表入京,又是长跪于相府门前相请三日不得,又是豪掷千金上下打点求情,最后秦使出面,魏太后终是判了罚金百万,让人领了个全尸。 诸如此例种种,但凡进了北郊大狱的人,能够完好脱身的几乎就是个奇迹了。司寇准万万是想不到他们几人之中会有谁和大案扯上关系的,此时心急如焚也顾不得多想了,转身取了件衣裳便推门快步往大门方向走去。 门外风大雪大,他院子外的小廊上却有个小厮躲在避风口抱着扫把,撑着下巴昏昏欲睡。司寇准路过之时,他才惊醒,慌忙抱着扫把站起身来行了个礼道:“二公子好,奴才不是想着偷懒,只是小憩,小憩……” 司寇准没理他,自顾自快步往前走去,哪想到这小厮苦着脸亦步亦趋,快步跟了上来,挡在他面前伸手拦着道:“二公子,求求二公子别告诉老爷,奴才知错了……” “让开。”司寇准微微一侧身,想要越过他。 这小厮倒是身手灵活,一个后退又是挡着他,依旧是哭丧着脸求饶道:“二公子,奴才见这雪下个没完没了,才想着休息会儿。您就饶了我吧。” 司寇准深吸一口气,隐怒道:“我有急事出门。” 那小厮眼神一亮,赶忙放下手中的扫帚,试探着问道:“二公子何事出门?天寒地冻的,可需要奴才帮忙跑个腿儿?” 司寇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抬手便往他脖颈上点去,一个劲指便让这人昏睡过去。 2-243 当局者迷(1) 天寒地冻,偷懒的下人又何止他一个。 只是嘴上说着“偷懒”,却不跟其他机灵的下人躲到温暖又人少的地方去,手中的扫把干净未有湿润之气,必定不曾沾染雪水。更主要的是,这府内的下人早就知晓献殷勤的方法只对薛燕回有用,他的性子向来就冷,从不吃这一套,也与司寇向明不甚亲近,这哪来的小厮上赶着求情,还拦着路问他哪儿去? 就怕是“水三娘”还是司寇向明的安排着的人,也便是这些人拦着自己与外界联络的道路。 洪曼青不止一次向他传递过信息,可他今儿个才第一次收到。 兴许此时病榻上的连鲤正黯然神伤,只因觉得他对她特意疏远。 兴许刚得知婚事的施洛雪哭着向他们几人求讯,却无人能回。 兴许卫丰刚被押解回京的时候,他若知晓的话,还有几分挽回的余地。 风雪更盛,翩然飞扬的袖口迎着碎雪招摇,司寇准捏着信纸一角的手指微缩,力气之大,几乎将信纸一角捏碎,心中对司寇向明与“水三娘”的愤懑之意更涨。 他心中主意已定,毫不犹豫便停下了脚步,转而轻轻一跃,便飞跃到了相府墙头,往回一望,只觉得这偌大的宅院在风雪之中似乎也显得渺小起来。 落雪无声,司寇准落地的脚步更是无声。 他掩了掩衣衫领口,防着寒雪灌进衣领进去,远远瞧着相府大门并无洪曼青的身影,这大雪日街上又无他人,便低头匆匆往槐花巷的另一头走去。 宣元将军府大门紧闭,门房的告知洪曼青先前怒气冲冲地回府后,又被太后宣召进宫,此时不在府内。司寇准眯着眼,继续快步往前,去了施府门前,又被告知,施洛雪今日一大早便欢欢喜喜地带着丫鬟巧儿进宫去了,临走时还带了昨天熬着放冷的汤药一并走了,想必是给连鲤炖的一些稀奇补药而已。 他闭眼,强忍着一口气长长呼出,又转身快步去往朱雀大街。等到了御风楼,左右寻不得师父周易的痕迹,那双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年小厮道,早些时候酒楼东家与周易一齐出去了,问去的是哪儿,也说不知道,只道是王铁桥王太医派人来的轿子。 司寇准此时不得不无力抚额,不知今日到底是什么个日子,竟让平日这几人都跟约好了似的赶进了宫。事到如今,太后那里肯定又盯着大魏小皇帝,只怕连鲤此时是不得空了。司寇准心中打定了主意,找阿穆要了匹好马,便迎着扑面的大雪往北郊城外急驰而去。 “可有说东家是换了装入宫的?”双子小厮齐声问道。在门口目送司寇准远去的阿穆一愣,回头问道:“这个重要么?” 双子小厮对视一眼,齐齐一摊手,无辜道:“不重要。” 话罢,风雪一吹,唯恐里面的宾客被这寒意吹着了,三人又放下了遮门的厚帘,打理起御风酒楼的生意来。 周易几人此时确实是都在宫中,不同的是,周易尚在入宫的盘查路上一脸不满,洪曼青在魏太后的慈济宫中苦着脸背着宫中女训,施洛雪已然到了连鲤寝宫之外,拢手呵着热气,不停地搓着小手,就等着外边的小宫女进去通报侯三儿或是元香一声出来。 “小姐你也真是的,奴婢忘带暖手的了,您记着的倒也骂巧儿一声,也省得此时在这天寒地冻的着了凉。”她的身后,端着一小锅冷药的巧儿语带埋怨道。 这话落在其他闺房小姐身边的奴才上,怕是少不了一顿打的。施洛雪倒是不在意,施施然一笑,掩不住眼里的笑意道:“这一来一回取了暖炉来,还不是怕误了进宫的时辰了。” “文公子倒是有大本事,又是帮忙问药,又是帮小姐过了宫门,只怕小姐心里暖着吧……”巧儿故意酸溜溜地打趣道。 施洛雪脸色一窘,讪讪解释道:“并非如此,文公子并不喜欢我的……他自己说……” “哎——小姐,文公子喜欢你可是谁都看得出来,您就别信了他的鬼话了……”巧儿不服,“不过看在他这次帮忙多多的份上,巧儿我也不多说他的坏话啦,只是小姐你啊……” 她刚要劝说一通,就瞧见前方宫殿里行出一人的身影来,慌忙低下头作驯服模样,只是心底依旧对自家小姐的天真纯善无奈至极。 施洛雪眼睛一亮,迎了上去道:“元香姑娘,哥哥醒了吗?” 元香依旧明媚动人,只是眉眼间多了几分倦怠之意。她脚步匆忙,先于施洛雪迎了过来,替她挡着风雪,边往里面请她们移步,边疼惜道歉说道:“施小姐!还请恕罪,新拨来的小宫女还不懂事,竟叫你们等着陛下醒过来才来通报,我也是刚知道,现在正罚着她呢!” 巧儿在后头嘟囔道:“就是,我都与她说了我家小姐和陛下相识已久,哪有这样叫人冻着等着的……” 正上着台阶的施洛雪回头看了她一眼,巧儿慌忙闭嘴,只是皱着眉,那强忍着停下来的嘴不服气地撅着。她可没忘记那小宫女趾高气扬要让她们等着宣召的模样,那时候的小宫女下巴仰得都快看不见鼻孔了,巧儿心底腹诽道。 “最近哥哥的宫殿里新人比上次来多了不少。”施洛雪好奇问道,“好些人倒没见过,岫玉姑娘呢?” 元香依旧是含着淡淡的笑容道:“王太医来看过,陛下并非感染急症时疫,原先的宫人都罚了,这些都是太后娘娘新赏的人。” 她们三人说着话,走过台阶,就见殿门前跪着个瑟瑟发抖的小宫女,看模样就是先前让她们久候的那小宫女。只见她双眼红肿,想必是以为自己犯了大错,轻则罚俸挨打,重则丢了命,全看管事的宫女太监怎么评定她了。 当然了,最有资格定她罚的就是因她在大寒天里受着冻的施洛雪了。 眼见着自家小姐又眼露怜惜、欲言又止的神情,巧儿心中怒气顿涨,只是心知自家小姐的脾性,便愤愤然地走到那默默流着泪罚着跪的小宫女面前,将手中端着的小药锅往她面前一递,没好气地说道:“还不起来接过去?没见着我冻得手酸了吗?” 那小宫女抬起红红的双眼一愣,看了一眼巧儿手中的托盘,又怯怯看了元香一眼,不敢动弹。 “还不快起来?”元香淡淡看了她一眼,等那面露喜色的小宫女起了身端了药锅跟在后头之后,她又走在施洛雪偏前头的地方升了遮挡寒气的厚重帘子。 元香微微抬起脸,伸抬双臂,如瀑发丝随着倾斜的动作尽数倾洒,好像一绢蝉翼丝绸,又薄亮又飘逸,只是抬手之间便微微露出雪白皓腕,腕部微微露出极淡极细的蓝色血管,舒展挽纱的十指纤细如春水,连带着那专心望着上方的一双顾盼生辉的美目也如荡漾的清碧湖水,令人心驰神往,情不自禁沦陷于元香的万千秋湖春水中。 2-244 当局者迷(2) “元香姑娘可真是好看。”施洛雪忍不住赞叹一声,脸上的喜悦笑容黯然之色。 元香挽好了帘子,又请了她们二位入内,颇为不好意思地说道:“元香一介庸脂俗粉,哪有施小姐来得清丽脱俗呢?” “那可不是,一听说老太爷要为小姐招亲了,这京都不知多少好人家都要踏破我们府上的大门呢!”巧儿随着施洛雪入了几次宫,自然是不怕元香的,胆子也大起来,竟拿自家小姐开起了玩笑。 元香又惊又喜,笑问道:“那来求亲的,可有施小姐中意的?凭着施小姐与陛下的关系,只怕能让你家小姐开心的任何事,陛下都能让它遂愿的。” “那可不一定——”巧儿眼珠子转着,故意拉长了声音。施洛雪怕她失了礼数说错了话,又羞又恼赶忙偷偷掐了她,巧儿又委屈地捂着肩膀闭了嘴。 “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打扰了陛下歇息,小心打你的嘴。”施洛雪训诫道,只是柔柔弱弱的模样实在不够让人心生畏惧。 元香瞧着这对主仆甚是好笑,也忍着嘴角的笑意,往里带路道:“倒是不用担心,陛下睡了一天了,也是巧了,正赶上小姐进宫的时候醒来,稍后王太医来复诊,只怕陛下现在一时半会儿也是睡不了的,正在里头喊着无聊没人解闷呢……” “那可好,我来得巧了。”施洛雪闻言,脸上笑容更为轻松愉悦,连带着脚步也轻快起来,又关切问道,“听起来哥哥似乎精神好了许多?” “先前吃的总不见效,可前些日子陛下吃了那位王太医的药方子,这些时日呕血之症竟也少多了,只是还是时常昏睡,但也比先前睡上三五天的强上许多。”元香说着,转身之际目光落在了那小宫女端着的小药锅之上,复又感激道,“这些日子施小姐到处寻医问药,元香身处宫中也略有耳闻。让您费了不少心神了,只是……现下陛下正服用王太医的药,这些药物怕是药性不明,奴婢怕出了差错……” 巧儿不服道:“怎么会出了差错,这里面的药材金贵得很,费了不少功夫,连药房也是是小姐专程托……” “巧儿!今儿个怎么那么话多!”施洛雪略有愠色,只觉得被聒噪的巧儿说得心烦意乱,转身板着脸训道,“与其让你进去惹了哥哥心烦,不如你就在外面等着吧。” “小姐——你怎么——”巧儿苦着脸向前一步,想要说些讨饶的话,不想生着气的施洛雪径直转了身继续往前,留下巧儿可怜兮兮地站在原地。 元香也有些惊诧,瞧了施洛雪的背影,挥挥手招了个小宫女过来,让她领着巧儿下去喝点热茶,在避风处候着她们之后,又赶往前头领着施洛雪入了连鲤的房间。 原先端着药锅跟在后头的小宫女快步越过巧儿的身旁,有意无意地拿肩膀撞了她一下,斜斜拿眼睛一瞥,又低着头快步地追上施洛雪与元香二人的身后,任凭巧儿在后面气得跳脚。 “施小姐倒不必动那么大火气,既然是凉药,不如再稍候片刻,待王太医来了一并问问便是。”元香建议道,施洛雪听着有理,点了点头,略有窘色道:“这是相熟之人的家传秘方,想必对哥哥的病还是有点帮助的。不过既然王太医要来了,那我便先与哥哥叙叙旧,这药再喝不迟。” 元香笑着点了点头,又领着她跨过一道门槛,远远就见着连鲤的房门口外候着个小太监。那小太监原先苦着个脸端着药,在寒风中冷得跺脚,此时一见元香,立马精神一振,飞快地端着药盘子从门口迎过来欢喜道: “哎哟元香姑姑,您可回来了!您刚走一会儿,陛下就吵着要见您,侯公公怎么哄都不行……今儿个的药到时辰了都没喝,风雪天凉得快,奴才热着等着您呢,您快进去吧……” 小太监炮弹似的吐着苦水,元香边快步走着边无奈训斥道:“你在这风口站着自然凉得快,太医大人说过这药效就趁着热乎,你熬过两遍陛下怎么喝得?!” 小太监顿时眉开眼笑,讨好地招呼人过来道:“奴才知道,奴才知道!姑姑先前教导过了,奴才方才就遣人照着太医的方子新抓了两副药熬着,特意错开时间煎着,都热乎着。知道陛下心里念着元香姑姑,就等着您回来陛下才喝哩——” 施洛雪原先留存于脸上的笑意微凝,稍稍收敛眉间的喜悦,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路走来被雪水污泥溅了几个黑点的绣花鞋,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位是——”小太监终于注意到了施洛雪,恭敬问候一声请问道,眼睛却偷偷瞧着元香的反应。 元香提醒他道:“是施昊大人府上的千金,你可别怠慢了。” “不敢不敢,”小太监眉开眼笑,谄媚抬手相请道,“姑娘赶快里面请,小心着了寒。” 施洛雪点了点头,站在元香旁,等着她一起进去。旁边的人得了小太监的消息,便急匆匆端来新煎的汤药,热气氤氲,汤色透亮。 “算你机灵。”元香满意地看了看汤色与温度,接了药盘子,又请了施洛雪先行,跟着往前走了两步,却听得身后小太监一声呵斥。往后一看,原来是那端着药锅的小宫女被拦了下来。 值守的小太监显然没注意到她是跟着元香过来的,认不得药,还以为是先前去取新药慢了一步的人,立马拉下脸来低声训斥道:“这么冷的天这药都凉成冰了,手脚不麻利点,还敢往主子的门前上端,走走走,什么东西!” 他一番话说得极快,跟竹筒倒珠似的,连推带赶想让那不长眼的小宫女赶紧出去,却不知自己的一番举动已然让前方的施洛雪失了面子。 元香皱眉,训了他一顿,小太监才明白自己弄错了,连连赔罪,得了施洛雪的允,这才慌忙离开。 “都是新来不久的人,施小姐也许久未进宫了,回头奴婢多教教那些个不长眼的奴才。”元香再次赔罪道。 施洛雪摇摇头,只是道了一声无妨,又笑道:“这宫里与陛下最亲近的便是元香姐姐了,只要姐姐认得我是谁,我也知足了。” 元香乍一听不知她这说得是什么话,只是下意识笑了笑,掀了暖帘,让她先行进去。还未放下帘子,便听见里面的小皇帝带着撒娇的喜悦口气弱弱喊道:“元香!你跑哪儿去了?还不快来给朕暖床!朕都快饿死了!” 2-245 当局者迷(3) 施洛雪听见里面的小皇帝带着撒娇的喜悦口气喊着元香的名字,往里迈着的脚步略一停顿,便缓了下来。 后头的元香听见呼喊,端着药先行走进去道:“陛下,元香方才可是去外头接见贵人去啦,您猜是谁来了?” “还能是谁,无非就是太医和宫女们……”帘子里面的连鲤碎碎念着,忽然精神一振,迟疑道,“是小准儿进宫来看朕了?” “司寇公子还需准备春日大考,您忘啦?”元香放下药,轻轻掀开帘子一角,替连鲤整好了靠背的枕头,又朝外扬了扬下巴道,“您看,是谁在那里?” 连鲤狐疑地随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门口处的施洛雪脸上早已带着喜悦笑容快步而来,缓缓掀开帘子露出一角脸来嗔道:“连日不见,哥哥倒是连我都想不起来了。” “洛洛!”病榻之上的连鲤眼睛一亮,眼睛都笑弯了,太过于欣喜,一时间呛了又咳嗽了起来。 “陛下,小心些手。”元香在旁提醒道,转身赶忙去取了润喉的清水来。 她面上的责怪是假的,心中的疼惜却是真的。原以为自己已经够身材娇小的了,然而比她年长的连鲤此时身躯看起来竟比她还要瘦弱几分。 皮包着骨头,兴许是久病不起的缘故,整个人的精神气并不够好,原本就毛躁的那头长发此时从头至尾都泛着枯黄,脸蛋儿上原本那股鲜嫩的感觉不见,反而透着股菜青的病气。脖颈之下的锁骨有些突兀,连身上穿着的衣袍都显得有些宽大起来。 所幸王太医的药有些效果吧,连鲤此时的眼眸看起来倒是精神机灵,话也说得连贯,比起前些日子整日浑浑噩噩犯着浑说着不知所云的梦话,现在的模样已经让施洛雪感激莫名了。 施洛雪收了假装出来的嗔怒,坐在床榻旁替她拍着背舒缓气息,又接过元香递来的热水给她喂下,半是责怪半是疼惜道:“不要太急,慢慢喝……” 她的手有些笨拙,毕竟不是惯于伺候人的双手,连鲤眉眼满是笑意,就着她的手连喝了数口温水,离了口,施洛雪发现连鲤嘴旁衣襟被滴落的清水浸湿了数点,还未抬手,早已候在旁边的元香便用热好的干净毛巾擦了连鲤的嘴角。 连鲤舒服地眯着眼,抬着小脸任由元香擦个干净,然后又让她检查了手臂的绷带并未脱落之后,才转头笑问道:“你先前一句话没说便不进宫了,我还以为是哪里惹了你,没想到这几日都听说老大人在操心你的婚事,也不知道是哪户人家能入得了他的眼……” 施洛雪面上笑容一凝,有些窘迫,掐着袖中的手,欲言又止。 “怎么了?莫非是你不满意吗?”连鲤发现了她脸色不对劲,试探道,“若是那户人家你看不上,哥哥便寻个理由帮你回绝了,若是你看上了哪户人家,也只管和我说,哥哥能帮你的尽管帮你。” 她一番话说得推心置腹,施洛雪的眼角开始泛红,连日的委屈终于化作一滴泪落了下来。 连鲤被唬了一跳,连连询问之下,才终于得知前阵子施洛雪要被安排嫁与文励心了。她听着老太爷与施洛雪争吵过了,也知晓向来乖巧的施洛雪竟连聘箱都打翻了,想必心中是极不愿意的,只好安慰几句,连连担保着,等过几日自个儿病好些了,再帮她打点着推了这婚事,最后又大骂着文励心居心不良,不知道还会用出什么下三滥的法子。 “文公子他也不是……”施洛雪的心情依旧不佳,听着连鲤责骂文励心的话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不愿与连鲤对峙,便也几句话劝了连鲤停了骂。 连鲤拍了拍施洛雪的手,劝慰她道:“我病久了,自然与你们见得少了。近来宫里不知为何,事多也热闹,如果遇着了什么事,可以找我,也可以找曼青与小准儿他们。曼青向来都护着你,你若不愿意,她立马能挥着马鞭来回将文励心踏个十遍八遍。” 施洛雪又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只是这一次神情之中更多了几分痛苦和迷惘。 “怎么了?曼青与你闹矛盾了?”连鲤奇怪道,罕见施洛雪会有这种的情绪。施洛雪抬起盈盈杏目,似怨似哀,勉强笑着应道:“我与曼青姐姐自然是素来相好的,只是她最近都忙着进宫,整日不见人。” “怎么会?”连鲤面露惊诧之色,扭头看向元香询问道,“曼青进宫来看朕?是被拦下可吗?怎么朕都没怎么见过她?” 元香面色有些古怪,行了一礼回禀道:“奴婢只知道洪小姐进宫都是太后召见。” “母后?”连鲤更加糊涂,搞不清楚为何这两人会见面。 “哥哥!”施洛雪见她这模样,怨恼轻喊道,“莫非哥哥都不知道,自己就快与曼青姐姐成婚了?!” “哈?”连鲤一愣,呈痴傻状半晌,看着她们两张美丽绝伦的脸庞,却提不起半分欣赏之情。她机械地哈哈两声,脸色有些白,一字一顿道:“哈——哈——你们在开玩笑?欺君——可是要斩掉你们的小脑袋——的哟——” 施洛雪闻言,更为惊讶,扭头看向元香。她不信,连元香也不知道这消息。 元香有些惊慌失措,跪下来请罪道:“陛下恕罪,这事儿——” “免了。”连鲤闭着眼扶着额,懒散地挥了挥手,嗤笑一声,“你不需要说,朕也知道是母后的意思。怪不得最近宫里人多了,个个儿要么面带愁苦之色,要么一脸喜气洋溢。” “哥哥可是生气了?”施洛雪定定看着连鲤的脸,视线又落在她搁在被窝上慢慢握紧的拳头,轻声道,“洛洛知道哥哥与曼青姐姐绝无可能,太后娘娘那里只需要哥哥去说……” “没关系,我无所谓。”连鲤睁开眼,打断了她的话,微笑着松开了拳头,五指微张,撑起了下巴,笑眯眯地看着窗外。 她却不知自己的一番话让施洛雪犹如雷劈般神情无措而动作僵硬。 “曼青的脾气我是知道,既然母后有办法,那这亲结便结了。”连鲤的话里颇有些自暴自弃的意味,连带着她身周的空气也越发冷冽了些,“一切随她的意,不是很好么。” 施洛雪身躯前倾,红着眼,轻轻拉过连鲤的手颤声道:“哥哥,哥哥怎么这样呢,洛洛知道你的心意的,哥哥以前说过,钱财富贵虽重要,可还是希望洛洛和真心相爱的人一起么?可怎么哥哥现在这么说,难道哥哥没有喜欢的人了么?” 连鲤撑着下巴,望向窗外的眼神迷惘而飘忽,只是在那么恍惚一瞬间一亮,随即又黯淡了下去。 “喜欢的人啊,从来都没有啊。”连鲤喃喃念道,“我怎么可能有喜欢的人呢……” 2-246 当局者迷(4)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连鲤不知自己无意间的一番话让施洛雪听得脸色发白。如果连鲤说未曾有过喜欢的人,那这“没有”里面是不是也包括自己? 她飞快低头,遮住了眼前即将落下的泪水,转身接过元香递来的汤药笑道:“净顾着说话了,你瞧,元香姐姐端来的药都要凉了。” 连鲤回过头来,瞧着施洛雪碗中那苦黑的汤水,扯了扯嘴角:“好苦。” 施洛雪愣了愣,端着药的手没收回,只是劝道:“喝过了药,陛下才能尽早好起来……” “可是还是好苦。”连鲤抱着被子,丝毫没有凑上来喝药的意思。 “早知道陛下最怕苦了,甜嘴的东西都吩咐给您备着了。”元香见状笑着说道,又遣人下去问问看甜食快到了没有。连鲤这才不甘不愿地往前凑了凑,嘴里还念叨着,如若没有元香这么细心的人伺候着,自己只怕是要被这群宫人折腾死了。她嘴上是碎碎念着,表情的无奈调笑着,只是眼眸之中却空无一物,像是感情早已耗尽了一般空洞。 施洛雪闻言,莞尔一笑,捧着药碗的手又往前递了递,等着连鲤喝完了,又接了元香递上来的毛巾给连鲤嘴角残余的药渣擦了个干净。连鲤抬头,又见那帘后恭恭敬敬跪着个手端药盘的小宫女,笑容一垮,扭头看向元香道:“还有一碗?” 元香顺着皇帝的视线往外一看,看清了是先前被罚跪的小宫女正端着药候着,随即禀报道,正是此次施洛雪命人特意搜来古方熬制的汤药,只是怕与王太医的药物起了冲突,因而没有呈给连鲤服用。只是方才忘了叫这宫女退下去了,因而才一直跪在帘外。 “洛洛不知太医开的药终于见效了,所以四处问人开了这益气补血的方子。现在见哥哥已经好多了,洛洛心里也高兴。这药不用也罢——只要哥哥不嫌洛洛多事就好。”施洛雪不好意思道,挥手让那小宫女退下。 “诶——你我如此见外作甚。”连鲤止住了那小宫女,让她端放在一旁就行,只道是毕竟是施洛雪辛苦寻得的汤药,多少也让王铁桥瞧一瞧,如无相冲,倒也不辜负施洛雪的一番苦心。 元香还想劝阻,被连鲤三言两语打发了,见自家陛下今日兴头甚好,元香也不想破坏她的兴致,只好又退在一旁伺候着,施洛雪脸上这才露出欣慰的笑容。 连鲤今日的话似乎有点多,与施洛雪聊得开心了,连连笑出声来。让帘外的小宫女退下去端些点心来,又握着施洛雪的手皱眉道怎的这么冷。 冷?施洛雪眼波流转,不明其意。 她被连鲤轻握着的那只手分明暖着,倒是连鲤的手,在这因烧着过多暖盆与厚重挡帘的屋内显得分外瘦弱冰冷,在不被人注意的时刻,弯曲的食指在她掌心轻轻挠了挠。 她抬首,视线对上了连鲤亮晶晶的双眼。 “你这大雪天的来,披着这么件暖裘了,怎么手还是这么冷?”连鲤面露心疼之色,抚了抚施洛雪的手,正色道,“路上耽搁了?还是有人拦你了?” “这——路上自然是无碍的,只是进宫遭了不少盘查,今日风雪又猛,又在外边多候了一会儿,不冷的。” “怎么不冷了?!你瞧手都冻紫了!”连鲤皱眉不满道,转头又训斥元香,“外头那些个宫女太监真是不长眼,一个个当朕病了管不住了可是?” 元香赶忙请罪礼道:“先前值守的两人是太后新指来的,不认得施姑娘,方才怠慢了。” “怠慢了?洛洛向来病弱,朕平日里护着还来不及,倒是让你们‘怠慢’着吹冷风了?一个个平日里办事都慢吞吞的奴才,还真当来朕宫里养老来了?!”连大为光火,扬声怒斥道,“把这群奴才带下去教训教训,别在门口碍朕的眼!” “陛下,这——”元香不知她为何发这么大火,开口欲求情道。 “别废话,你也下去好好教教那群奴才!谁也别进来打扰!还不退下?!”连鲤这顿火撒得有点突然,元香愣了愣,又被连鲤吼了两三声,这才急退下去,领着外面一群奴才下去受训。 等外边的喧闹小了,侧耳听着动静的连鲤才长呼出一口气,在施洛雪不明的目光中坐直了身子,抬手招呼她赶紧取了空药碗和湿毛巾来。不知连鲤到底想做些什么,施洛雪慌忙取了先前连鲤喝光的那碗,又把热毛巾递了,然后又是紧张又是担忧地望着她。 “转过头去,别怕。”连鲤冲她一笑,就着毛巾反复擦了擦手。等施洛雪背过身子去了,她才迅速抬头微微张着嘴,伸出两指往自己喉咙最深处抠去! 一声压抑的干呕,施洛雪一慌,不知连鲤是如何的,正要转过去,却被连鲤含糊不清的喝止了。 “没事,不要看……再等等——呕——”连鲤连呕数口,将腹中之物尽数吐出,直至都吐干净了,她才长长松了一口气。正待用毛巾清理干净,却见一盆盈盈清水递到自己的面前。 她抬头,见到施洛雪眼中的烁烁星火,咧嘴苦涩一笑,低头赶紧用湿毛巾抹了把脸道:“没事的。” 施洛雪不言语,很是识趣地没有问为什么,反而将那盆水放置到了与床齐高的凳子上,又放低了身子,将连鲤手中装着脏污之物的汤碗接了过来放到一旁,随后双膝曲着跪在连鲤的床榻边,伸手便去拉连鲤的手。 “别,有点儿脏,我自个儿来……”连鲤苦笑着,别过身子不肯让她触碰。 “哥哥!”施洛雪高声喊了一声,眼中有受伤的泪光,恼道,“不是说你我之间无需见外吗?!” “可这脏——”连鲤苦笑着,话音未落,手却被施洛雪拉了过去。向来柔弱的施洛雪此时力气却极大,她臂上的古怪伤口尚未痊愈,也不敢大动弹,只好顺着她的意思往盆上悬着手。 施洛雪小脸上不知为何带着愠怒的神色,连鲤也不知自己是哪儿惹她了。 “哥哥才不脏。”施洛雪闷声说道,拧干净了毛巾,坚定地拉着连鲤的手,细心地替她擦拭去手上的脏污之物,回头换了水,又替她擦拭上一两遍,动作轻柔细腻,小心翼翼到仿佛是在擦拭一件崭新的瓷器一般。 床榻上的连鲤微微低着头,看着施洛雪小巧鼻尖上冒出细细的汗珠,不知为何,又长长叹了一口气。 2-247 适得其反 “如非事态所迫,我也不会让你见到此情此景的。”连鲤幽幽一叹。施洛雪手中细拭的动作未停,头也未抬,只是幽幽问道,自己不会多嘴的。 “倒不是怕你多嘴,你什么性子我自是知道。”连鲤带着歉意道,“倒是让你如此……” “洛洛不辛苦,也不觉得哥哥脏。”施洛雪闷声打断她道,收拾干净了连鲤衣衫,站起身来又去收拾桌上盛着赃污之物的那碗。 连鲤连声让她放下:“待会儿我再找个隐秘地方倒了,你别碰……” “这宫中哪有隐秘的地方?哥哥都需要支开服侍的奴才了……”施洛雪说着,终究是不大放心,放了那碗,坐到床榻边上哀声问道,“哥哥到底遇着了什么事?如今连洛洛也不信了么?” “哪会,你个小丫头想些什么呢……”连鲤失笑道,摸了摸她的脑袋,思忖后说道,“哪有什么事。不过是因为底下的奴才换了过后总是惹我心烦,我向来尝着药就觉得不舒爽,当然是借着你来的时机赶紧吐了这些个涩胃的东西……” “可这太医开的药终归有些药效,哥哥这样,这病怪不得好不起来……”施洛雪无奈苦笑,又气又急道,“不行,我得叫元香再去煎一帖药来,哥哥才能快些好起来……” “好了好了,也不过就今儿个一次,元香和母后都盯得紧,我今儿个吐了明日不得是照样吃?就今天一次,一次就好。”连鲤抬起一手拉着她不让她走,连连示意投降,半是求饶半是撒娇,将施洛雪拉得死死的。 只不过施洛雪又岂是几句话就把连鲤病情略过去的人。她既知连鲤这话里半真半假,不知有什么内幕瞒着,又担心连鲤的病情因这事受了影响,心心念念着要让元香去重新煮一帖来。连鲤见哄骗不住了,又着实不想惊动太后那边的人,只好一指指向施洛雪先前带来的那小药锅道,不如就吃那个药好了。 “那怎么可以?元香姐姐也说了,万一与王太医的药相冲怎么办?”施洛雪不肯,执意要去新煎一帖。 连鲤揉了揉她的头,笑骂道:“当皇帝这么久我早知道了,遇着了没法子的病,那些个太医就知道开些没有风险的药,虽不至于直除病灶,但也少了砍头的风险。来来回回就那几样,新煎的药还要费不少时间,还不如洛洛从宫外辛辛苦苦寻来的药管用。” “可——哥哥真是这么觉得的吗?”施洛雪小心翼翼道,依旧不大放心,“哥哥近日来精神不是好多了?” “你当我这么多年药白吃了?睡多了,当然得起来活动活动了,洛洛,你还真当哥哥我是猪了?”连鲤挤出一个笑,心知洛雪讲的是没错,可并不都觉得是太医的功劳。 施洛雪听闻此言,不服嗔怒道:“洛洛可没说哥哥是猪。” 话罢,二人相视一笑,不知为何,气氛又缓和了几分。 “别说了,再说元香快回来了。你赶紧给我端药来吃了,你放心,我也落个清静。”连鲤指挥着,让她速速端来那碗冰冷的汤药。 拗不过她,施洛雪只好又起身端了那碗药来。连鲤手一碰被冻得冰凉的碗沿,她忍不住一个哆嗦,仿佛依旧身处那延绵不断的梦中,那个梦太长太黑暗,浓郁得快令人窒息的悲伤让她强打着精神也不敢闭眼入睡了。 施洛雪充满担忧地看着她,迟疑道:“若说相冲,倒也不应该。那人知晓哥哥的病情,拿到这方子的时候,和我说过是生肌活血的方子。” 连鲤一口口小口喝着药,只觉得冰凉之气顺着喉间流淌而下,五脏六腑有一种奇异的冰凉之感,听着施洛雪的话有些奇怪,随意问道:“是从何处要的方子?可知道你我的身份?” 施洛雪知晓连鲤向来讨厌文励心,故而坚决地摇摇头:“一个相识的友人罢了,洛洛注意着呢,那人不曾知晓哥哥身份的。这方子我私底下也找其他有名的大夫看过,只说是开方子的人医术精妙高深,确实对哥哥的病情有些用处。” “那便好。”连鲤一仰而尽,砸吧砸吧嘴笑道,“倒也不苦,味道挺好。” 施洛雪无奈地瞧着她开玩笑,接了喝过药的空碗,起身将那碗脏污之物倒入了这碗中。见连鲤面露奇怪之色,她便解释道:“宫里人多眼杂,倒哪儿都不安全。不如就放在我带来的小锅中盖着带出宫去,也省了让太医看了。” 连鲤恍然大悟,又面露无奈苦笑,虽说倒是个周全的法子,只觉得此举对施洛雪这般大家闺秀来说并不合适,倒是有些不好意思麻烦她了,施洛雪连道不用在意,便将连鲤喝过的锅碗一会儿收拾干净了,这才又坐到榻旁。 施洛雪瞧着连鲤上了药的臂膀,不由得有些心疼。连鲤手上的伤口着实古怪,好像肌肤被一口一口吃掉一样,无论御医用了多少法子都无法阻止那一点小黑点蚕食连鲤的骨血,只能用药缓之,减少她的苦痛。左右发展了个把月,那伤口已经扩展到整条右臂, “那便好。”连鲤一仰而尽,砸吧砸吧嘴笑道,“倒也不苦,味道挺好。” 施洛雪无奈地瞧着她开玩笑,接了喝过药的空碗,起身将那碗脏污之物倒入了这碗中。见连鲤面露奇怪之色,她便解释道:“宫里人多眼杂,倒哪儿都不安全。不如就放在我带来的小锅中盖着带出宫去,也省了让太医看了。” 连鲤恍然大悟,又面露无奈苦笑,虽说倒是个周全的法子,只觉得此举对施洛雪这般大家闺秀来说并不合适,倒是有些不好意思麻烦她了,施洛雪连道不用在意,便将连鲤喝过的锅碗一会儿收拾干净了,这才又坐到榻旁。 施洛雪瞧着连鲤上了药的臂膀,不由得有些心疼。连鲤手上的伤口着实古怪,好像肌肤被一口一口吃掉一样,无论御医用了多少法子都无法阻止那一点小黑点蚕食连鲤的骨血,只能用药缓之,减少她的苦痛。左右发展了个把月,那伤口已经扩展到整条右臂, 2-248 强说欢期 被蒙住双眼的施洛雪微微颤抖着,好像凛冽寒风中瑟缩的一朵白梨花,低声颤道:“为……” “不为什么。”连鲤苦笑了一声,继续道,“如今我虽成了这副模样,但身边有元香照应着,王太医的方子也起了效果,这病不多时想必也会痊愈的。你也该多照顾着点自己,平日里也不用四处奔波为我寻药了……” 施洛雪极力压抑住紊乱的呼吸,粉嫩的双唇微颤道:“洛洛可是给哥哥添麻烦了?” 强忍着悲伤的施洛雪直直坐着,搁在膝上裙面上的双手不安地紧紧握成一团。她的鼻尖泛着微红,无助地抽泣着,模样实在惹人怜惜,连身为女子的连鲤看了都觉得于心不忍,不由得微微松开捂着她眼睛的手,风入掌口,连鲤的手心一片凉润。 “你莫要多想了。”连鲤心中满是歉意,伸出一手轻轻将她揽过来,拍着她的后背哄着,轻声解释道,“我知你是不嫌我病的。可如今我病久了,在这宫中更是说不上话了,如今你进宫也越发难了,我也不想你四处受委屈……” 施洛雪带着哭腔道:“哥哥是大魏的皇帝陛下,只需要一句话,洛洛又怎么会受委屈?” 连鲤哄着她的手一顿,随即又自嘲一笑,扳回了她的肩膀,瞧着施洛雪红肿肿的杏仁眼失笑道:“且不说这事儿,你哥哥我可是即将成婚的人,你这小丫头天天往我房里跑着,像什么话!” “洛洛来哥哥这儿才不是不像话呢!”施洛雪气道,刚刚哭过的鼻子与脸蛋儿红扑扑的。 连鲤笑了笑,刮了刮她的鼻子道:“你跑得这么勤快,让曼青怎么想?回头她生气了,你还得哄着她。” “曼青姐姐她……才不是那么小气的人呢!”施洛雪微咬下唇反驳道,不知为何,想起洪曼青先前说的那番话来。她倒是不怕洪曼青生气,反而清楚地知道,洪曼青是绝对不可能与自家哥哥存有男女情谊的。 连鲤看她不死心的模样,补刀道:“这世间为人妻的,无论是为了那份爱,还是为那个头衔,哪个不是小气的呢?” “可……” “你这样,哥哥也担心。”连鲤叹气道,“若是坏你以后的声誉,嫁不出去可怎办?” “嫁不出去我就……!”施洛雪猛地抬头似要反驳,忍不住提高了声音,视线一与连鲤无奈的眼神对上,又忍不住心中一颤,生生别过脸去。 我才不在意那些呢。施洛雪心中悄声嘀咕道。她与连鲤处得久了,心思与眼界自然比常规女子看得开阔些。 “就如何?”连鲤看她赌气的模样,又觉好笑。 施洛雪恼道:“难不成哥哥绕这么个弯子是为了让洛洛赶紧嫁出去?就为了文府少夫人的名头?” “倒也不是,这些个虚头虚尾的称呼算什么?”连鲤望着她认真说道,“你要知道的,我宁愿你一辈子不嫁,养着你也罢,好好挑着,也好过匆匆嫁给一个人渣,受苦一辈子。” 施洛雪气恼的神情一凝,随即化为感动之色:“哥哥是为了洛洛着想吗?哥哥的意思是,只要二人真心相爱,那么名分也可以不要……” “不,你不能这么想。”连鲤坚决地打断她,认真地看着她道,“我的洛洛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子,自然是要天底下最好的夫君来相衬。即便他是你喜欢的人,嘴里说着山盟海誓,若是连个名分都不肯给你,你又该如何?” “我……” 也许他不是不肯,而是情况所迫……不能呢? 施洛雪咬唇,依旧泛红的眼圈水盈盈地盯着连鲤,却不继续说下一句。若是真如此,以她的心性,打死也不可能与他人做小,可若那人是连鲤…… 连鲤假意看不见她那快要满溢的盈盈秋水,看着窗外暗沉的天色,自顾自继续道:“你以为可以什么都不要吗?那那人呢,他可能为了你什么都不要吗?” 施洛雪沉默着,那双眼睛不再看向连鲤,而是低着头紧紧盯着自己绞在一起的双手,心中想着这窗外风雪今儿个怎么如此之大。 连鲤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头,宠溺笑道:“今日你赶来路上想必也累了,风雪大了,叫元香备一顶轿子送你,赶紧回府上歇息去吧。” “不用,进宫的时候巧儿就吩咐轿子在宫门外候着了,就不劳烦元香姐姐了。”施洛雪摇了摇头,探手替连鲤往上掖了掖被子,起身取了带来的小药锅,复又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过几日洛洛再来看哥哥。” 打了个呵欠,靠在枕上的连鲤笑着轻挥了挥手:“不用,王大人也说了需要静养,你快些回去吧,朕都有些困了,想必你也乏了。” “是哥哥的话,曼青姐姐她……”施洛雪眼中光彩一黯,终于放弃了要说的话,礼了礼,缓缓走出宫门外去,那瘦小的背影在风雪中看起来更加脆弱。 放下手,连鲤脸上的笑意一凝,视线落在了自己搁在被上的双手上。 这孩子的情意……她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呢。 明明含蓄得宛如三月的冷白梨花,望着自己的那双眼中情感却热烈得好似即将破土而出的新芽。 只可惜,施洛雪不知这株新芽从一开始就生长在悬崖之巅上,注定了未来必须要遭受日晒雨淋,风吹雨打,连鲤还真怕太后选中了施洛雪,让这朵小梨花凋零在深宫的凄寒之中。 她害怕施洛雪被选中,是时候做个了断了。 事实上无论是谁被指定成为皇后,连鲤也知道那可怜的女子必将过着孤苦的一生,那是无法用最为珍贵的珠宝与最为尊贵的名号都无法填补的空虚。 至于洪曼青……连鲤想象着洪曼青被气歪了的脸,顿时觉得头疼了起来,太阳穴突突地疼。命运开了个极大的玩笑,她曾经为了索要信件而向司寇准立下的玩笑话不想在许久之后成了真。 司寇准啊……连鲤的眼神一黯,随即不再想这个名字。 碳火太暖,她却觉得有些着了寒,不知是因选后之事,还是因想起了司寇准,她的脑袋越发疼痛起来。 她眼前的天色似乎开始暗了起来。 连鲤试图闭上眼平复情绪,她却觉得身躯越发冰冷麻痹起来。眼角酸涩,耳膜微微轰鸣,先前喝下的汤药似乎在她的胃中烧得沸腾,她艰难地挪着身子试图躺下,却觉得气力不支,一股即将流淌而出的暖意在她的鼻腔冲撞。 连鲤忍不住捂嘴用力咳了咳,放下手掌之际,又怔怔地看着掌心殷红而带着泡沫的血迹。 天色越发晦暗,她的眼睛仿佛被那刺眼的血色扎得难受,酸涩地流泪,抬手用手背轻轻擦了擦眼角,触手一片如血般的稠腻。 她惶恐睁眼,眼前尽是血色荒芜。 2-249 恰逢其时(1) 连鲤的眼前尽是无尽血色,耳膜轰鸣如鼓,口鼻血流如注。她痛苦地抓着自己的喉咙,只觉得狂涌的血液呛得涕泗横流,几乎要让她在下一刻窒息。 为什么会这样?她心中惊恐无比, “元……咳……呜洛……”连鲤根本无法知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先前浑身冰凉,此时却周身滚烫,好似被置于火炽之中焚烤一般。 她哀嚎着捂着眼,伸手试图抓住点什么,却抓空一把冰冷的空气,她恐惧着伸手,随即失去重心,从床上滚落了下来。缠在身上的被褥成了脚下无法挣脱的荆棘,暴走狂窜的血液冲着薄弱的耳膜嘶吼,连鲤痛苦地捂着双眼,无助地抬头哀嚎着,就像是濒死的野兽一般。 她不知,自己此时的模样,像极了许久以前那个梦中在她脚底下万千无声哀嚎的孤魂。 她听不见元香因惊慌而将食盘摔落在地的声音,感受不到有谁抓着自己的双肩双脚将自己抬起,迷迷糊糊之中甚至还觉得自己的身躯不停地往地下沦陷。 “放松!别咬断了你自己的舌头!”那人在她耳边吼道,声音急迫而隐含担忧。然而连鲤的四肢依旧僵直颤抖着,脑海混乱不堪,直至口中一阵剧痛,隐约能感受到那人用力掐着两腮迫使她的口张开,塞入了防止她咬断舌头的压舌竹片。 “还好,还没咬舌自尽。”那人吁了一叹,又转身骂道,“还不快来帮老子压着!老子要施针,别一个手抖扎得你家主子漏气了!” 一脸惶恐的宫人们飞快踱着小碎步上前,连鲤挣扎的手脚被按住动弹不得,只是面上五官依旧血流不止,不知是泪水还是血水混杂成一片血色狰狞。 她好似发狂的野兽,其余的宫人们听到动静蜂拥而入,个个神色慌张,人人眼中映射着对死亡的恐惧。 “妈的,都给我滚出去!死花!赶紧过来!”那人施了数针,见无好转,又见宫人如一群见了狼便走不动的笨牛般心慌躁动,心中更是厌烦,连连破口大骂,挥手让王铁桥赶紧驱赶这些没用的下人走。 王铁桥犹豫了一下,正与说话,视线却对上了自家师父暴躁的眼神。他不由得一个激灵,转身挥袖赶着宫人们离开这宫殿。床榻帘边,一五官清妖的年轻男子虚虚探手,从空中凝出一线红绳来。那红绳的一端在他掌心,另一端好似有了生命一般快速游走,紧紧缠绕住连鲤的四肢,虽看似纤细柔软,实则箍得连鲤动弹不得,却又不会因为蛮力挣扎而受到擦伤。 “如何?”花锦南问道,递上一块湿热的毛巾。 正埋首为连鲤施针的那人叹了一口气,回过头来,竟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小少年而已。五官清俊,两颊散着淡淡的几颗浅褐雀斑,他的眉头紧紧皱着,以往挂在嘴角边的痞气笑容此时也消失不见。 “有些古怪。”周易接了他递上来的毛巾,胡乱地替连鲤抹了两下,擦去遮盖了她面容的血渍,露出了连鲤毫不起眼的黄瘦小脸来。只是此时那张小脸上狰狞扭曲,充满血丝的双眼恶狠狠地瞪着一脸淡然的周易。 “不是你的药的原因?”花锦南又问道,索性伸手点晕了连鲤,又不知晓她何时醒来,想了想,索性也不将红线撤回。 “原以为是的,但那日我开的方子只会让她心血倒流暴毙而亡,而不是像现在跟个疯狗似的。”周易喃喃回道,像是遇到了什么不明白的事一样,皱眉苦思。 花锦南瞧着周易冥思苦想的模样,不由得冷笑道:“你倒是狠心,你这徒儿可不是那些个大街上捡来的孤儿,这样随随便便被毒死……” “谁说要她死了?那天来的人鬼鬼祟祟,我当然得下剂猛药,原想着若是没鬼也是做了件好事,若是有算计在内,回头那藏着的人还得哭爷爷告奶奶地来求老子救治,谁知道让你查来查去,这药最后竟到了她的口中……”周易的话头猛地一停,忽然恼怒道,“都这时候了还与我争辩不成?!” 花锦南瞧着他恼羞成怒的模样,眼中划过一丝怪异的了然神色,竟也少见地不加反驳,只是视线轻飘飘地落在连鲤因奋力挣扎而衣裳滑落无遮无盖的肩头,瞳孔微微一缩。 “都这时候了你还有心思看什么东西!”周易发觉了他的异样,气不打一处来,立即破口大骂,顺便一掌拍向花锦南的后脑勺,却被对方轻轻松松躲开。 花锦南轻松躲开后,也不看周易气鼓鼓的脸,只是将手中的红线稍稍一紧抬高,红唇微张,皓齿轻启,将那红线咬在口中,手却快速地探入被中,抚过连鲤的肩头,顺着那又渗出鲜血的纱带,一路向下探入被中,从她的手臂轻滑到了连鲤的指尖。 “找到了。”花锦南淡淡说道,双指捏着连鲤的腕部,将她的整个儿右臂膀抬了出来。 周易不明所以,花锦南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心中不知是何心绪掠过,面上不作它色,只是探出一手要将连鲤的衣袖挽上去,猛然间却听得背后有人怒喝一声“不许动!” 花锦南心念一动,纤缠的红线瞬间化作空影消失无踪,还未待他回过头去看来人是谁,便见飞奔来的那人挥袖一落便将花锦南执着连鲤的那只手打落,如护着牛犊般将连鲤的身形挡在自己身后,复又喝道:“何人如此无礼放浪!谁准许你们进来的?!” 周易与花锦南闻言都愣了愣,视线落在那闯进来的宫女身上,又是愣了愣。 那宫女年约十六七岁,长得甚是好看,着一身梨花粉白宫裙,裙叶重叠轻盈,宛如盛世中静开的盈白睡莲,重重纯白荷瓣之中映着一张绝美的脸蛋儿,盈盈美目顾盼生辉,此时正含着怒火瞪着下边的两人。 来人正是元香。 周易举起双手示意投降道:“这位姑娘请放心,我俩不是坏人。” 花锦南瞧着元香狐疑的眼色,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径直上前,指着那嬉皮笑脸的周易道:“这位是王铁桥王太医请来的高人,姑娘莫要耽搁了他诊治陛下的病,万一闹出什么意外可不好了。” 元香仍不大相信,上上下下地打量了面前这二人几眼,转身替着连鲤正要拉好衣裳掖好了被子,却被映入眼帘中的一张狰狞的脸吓愣了。 2-250 恰逢其时(2) 连鲤的面庞狰狞,干涸的血渍在脸上留下暗红色的痕迹,眼角带泪,面色晦暗,正是重症将死之人的模样。 “陛——陛下!”元香哀声跪下,伸手要去拉连鲤的手试试温度,却被花锦南喝止了。 花锦南道:“若我是你,便去准备热水与纱布来,这里一切有我和这位高人,你莫要担心。” “你们到底对陛下做了什么!”元香回头怒喝道,心中对连鲤未知的遭遇又怜又气。她用警惕的眼神瞪着周易道,“且不说这位年纪轻轻便来冒充什么神医大人,就凭你们冒犯陛下、折磨陛下的罪名也能将你们斩了!” “折磨?老子倒是要看看是什么喂她吃了什么药,这锅倒要老子给他背了?”周易冷哼一声,径直走向桌旁摊开一卷精制打磨的尖锐工具阴森道,“瞧你口口声声说我们有罪,莫非先前喂药的就是你这小宫女?” 元香毫不畏惧,上前一步平静道:“元香喂食陛下的药物一应皆取自太医局,不曾假借他人之手,更从未有闪失。今日凭空出现你们二人,陛下又是这副模样,岂不是你们这两小人使诈?!” 周易听着便不得劲,刚要回嘴,却被花锦南一把拉开。 “死花,你干什么帮着外人!”周易怒急跳脚道。 花锦南扶额叹息道:“是非曲直待会儿靖王殿下来了便知了,这位姑娘还请让让道,不然你家陛下的性命就难说了。救人要紧,姑娘看着也是护主的人,倒不如想想这几日有谁来给陛下服用了什么不适宜的东西没……” 元香听着他的话,忽然脸色一白,猛地回头看着空空如也的桌面上,身躯又晃了晃,喃喃道了一句,不可能。 “想起什么了?”周易没好气地将她请到一旁,自顾自地开始替连鲤诊治。花锦南瞧着元香失神的模样,也心生疑窦,将她请出帘外,细细询问,可元香只是摇着头说不知情况,再也不肯多说一句。 花锦南无奈至极,恰逢门外一声通报,脸色阴郁的靖王被王铁桥请着入殿,又被守在门口的花锦南拦了下来。 “你竟敢拦我?!”靖王怒极,正要发火,迎面撞上了花锦南似笑非笑的一双翦水秋瞳。 王铁桥赶紧打圆场道:“我这师父向来脾气古怪,诊治之时不允任何人在场,除了这位大人,其余人等是不允入内的。” “本王可是……”靖王还待发火,花锦南又一挑眉道:“还想不想治了?外边还等着请我家师父的人多了去了,什么南楚的神官,北秦的达官贵人……靖王殿下身份尊贵,倒也吓不住我们。若是坏了规矩,我们一样走人。” 他说完,甩袖离去,掀开帘子进了连鲤的寝宫。靖王面含愠色,憋屈半晌,却只得强忍下心中的焦急与担忧,向着元香询问起里面的情况来。 “奴——奴婢不知,陛下起先还好好的,方才却气息大乱,血流不止……”元香慌忙答道,却也答不出个所以然来,几句话更是让靖王窝火。 “没用的东西!去把那些个负责抓药、煎药的太监宫女们都给我抓来好好审问!”靖王暴怒甩袖,一一交代道,唯恐连鲤的性命因底下人的一个小失误而莫名其妙地丢了。 元香急急忙忙告了退,转身之际面色依旧苍白,身躯颤抖。她将靖王的命令转交给侯三儿去办,自己却脚步匆匆急急忙忙往宫闱之外奔跑而去。 她不愿意相信这一切都是因为先前入宫的那个人——可她不得不信。 连鲤病重之后,一应饮食起居都是自己照顾的,连同那抓药、煎药的事情都是全程监督,只怕有人居心不良来对连鲤不利,可千防万防,到底是连鲤最信任的人没防得住! “施小姐!”她厉声喝道,将那即将上轿的人儿的身形喊得顿了顿。 施洛雪正由着巧儿扶上轿子,听得元香的呼喊一回头,发间盈盈小簪珠熠熠生辉,将那小巧如月的脸盘儿衬得分外好看。 “元香姐姐?”施洛雪惊讶地应了一声,赶忙唤巧儿将自己又扶下来,快步应了上去奇怪道,“您怎么到……” 元香不理她,扬手夺去巧儿手上提着的药罐子往地上狠狠一摔,污黑的药渣子在雪白的地上洒出一朵花来,花色脏污,犹如毒药。 元香因为疾步奔跑而上气不接下气,脸色苍白,两颊透着一股不正常的红晕,嗅着在空中迅速飘散的药味,心中的猜疑更加真实了几分。 “你在做什么!”巧儿被她这一举动吓傻了,又气又急抬手去推搡元香骂道,“好没礼数的人,平白无故摔我家小姐的东西!” “放手!巧儿!”满脸惊诧之色的施洛雪急忙上前将巧儿拽了回来,转身正色问道,“元香姐姐,你可知你在做什么……” 元香愤怒地甩开施洛雪的手,昔日那双盛满了笑意的眼中此刻满是不敢置信的怒火。她恶狠狠瞪着施洛雪道:“施小姐今日进宫可知道自己是在做什么!” “我——我不知姐姐再说些什么……”施洛雪喏喏道,着实是被如此盛怒的元香吓到了。眼见四周好奇的视线扫过来,又赶忙拉过元香道一旁的宫墙底下,与那探头探脑的下人们隔着点距离,又问起个中缘由来。 “你问我为什么?我可问你,你可知今日你带来的药是毒药?!”元香咬牙切齿骂道。 施洛雪愣了愣,不由得心虚挪过了眼,又不服气道:“虽说哥哥喝了我的药不假,可那也是找人细细看过的,元香姐姐心里再不怎么舒服,怎么可以说洛洛送来的是毒药呢?” “那就是毒药!”元香忍不住高声气急道,“你是真不知假不知?!” 施洛雪见她说得真切,心下大乱,竟也不知如何作答,只是喃喃道:“他怎会骗我……分明是家传的方子啊……” “施小姐!您好好想想,若你真的不知,这药到底是谁给你的,经了谁的手……” “我害了哥哥?哥哥现在情况如何了?” “这药里到底有什么东西?这药到底是怎么来的?”元香哀声急问道。 “这药怎么可能会害了哥哥呢,不可能啊……” “施小姐!施小姐你听我说……” “我要进去见他……”右颊被人箍得通红,施洛雪却好似感觉不到疼痛,在眼眶打转的泪珠此时便悄悄落了下来,执意要再入宫请罪见上连鲤一面。 然而施洛雪早已精神混乱,满心满意想着冲进去再见连鲤一面,争执不下,元香终于再也忍无可忍,扬手给了她一巴掌。 “施小姐!拜托您清醒一点吧!”元香怒喊道,强忍住的泪水终于再也忍耐不住,迎着寒风流了下来,只是她面上不如施洛雪那般慌乱无助,倒是映着一股坚毅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