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后我抱紧了大佬》 第1章 我们终于要见面了 珠帘半卷,轻烟袅袅,惹人昏昏欲睡。 外边落起小雨,淅淅沥沥。 郁欢不耐烦地摇着蒲扇,夏日落雨岂不是更加闷热,须句京的天气果真鬼见愁。 “小姐,老夫人叫你去福熙院,一会九皇子要来府上。”丫鬟小跑进来,肩上沾了雨水。 “知道了。”郁欢收起蒲扇,抖了抖衣襟,嘴角勾起一丝玩味的笑。 我们终于要见面了,顾绎心。 是了,三天前她惨死天牢,却在厢房梦醒,还是十五岁的模样。 郁欢苦痛一世,怀恨死去,重生在了十五岁,这一世,她定要手刃仇人。 福熙院,正厅。 老夫人正襟危坐,似在等待什么重要的人物。 “祖母。”郁欢走进去,一眼便瞧见躲在老夫人旁边偷吃荔枝的五妹,毫不犹豫地拆穿她,“安歌,又偷吃。” 郁安歌嘴里包着两颗荔枝,忙摆手,“没有没有。” 她莞尔一笑,寻了座位坐下。 门外传来叫喊:“九皇子到。” 郁欢神色如常,红唇却渐渐发白,手指不自觉蜷缩,周身散发着寒气,顾绎心 上一世的今天,就是她噩梦的开始。 不过这一次她武功大成一事并未为人所知,顾绎心今日来应该就不是为了求亲。 温文尔雅的男人走了进来,态度谦和有礼,“郁老夫人,十日后就是学考,老师叫我来给郁小姐授课。不过我近日公务缠身,实在抽不出时间,就让我的伴读替我授课。” 一通话说下来寻不到半分差错,仿佛真的是没有时间授课,而不是因为厌恶郁欢。 “这”老夫人有些犹豫,瞧了眼郁欢,不知该应还是拒绝。 郁欢心悦顾绎心一事,须句京这两年传的沸沸扬扬,她也是知晓的,只怕郁欢会强闹着要顾绎心授课。 “好啊。”郁欢兀自开口,听不出情绪,目光淡淡扫过顾绎心,寒意深重。 果然没有武功大成一事,他便不是来求亲的。 前世今日他来求亲,她欢喜嫁过去,大婚当晚独守空房,第二日便在他的软磨硬泡之下上了战场。 她仗着武功单枪上阵杀敌数万,帮他稳固了不少人心铲除了不少祸患。 而他却在登基前一晚给她下毒,废她一身修为,关押天牢将她活活打死。 好算计,当真是好算计。 “进来,宣佩玖。”顾绎心拍了拍手,少年应声而入。 “既是如此,那我便告辞了。”他来此本就只为这一事,交代完了,便迈步离去。 老夫人朝着他恭敬道:“九皇子慢走。” 此时郁欢握着茶杯的手一滞,目光赤裸裸地放在少年身上。 宣佩玖,居然是宣佩玖。 朝云帝国送来须句京的质子,本是个不起眼的人物,在五年后返回顺天都,不出一年就坐上皇位。 无人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只记得他回国那一年顺天都朝纲大乱,满城风雨,血流成河。 她上下打量着他,面前的他还是少年模样,尚有三分稚气未脱,眉宇间忧郁,有几分意态风流,配上那双丹凤眼,清冷气质,又似天外谪仙,几分不真实感。 老夫人假意咳嗽一声,“郁欢,这几日就让这位公子住在海棠居,授课也方便。” “是。”她这才讪讪收回目光,起身,礼貌道:“公子,请。” 少年点了点头,越过她离去。 郁欢朝着老夫人拱手:“祖母,那我先去了。” 老夫人摆摆手,些许不悦,“可不要再花痴了。” 她讪笑,退了出去。 一阵清脆的铃铛声,不用回头都知道是她的五妹,郁安歌小跑着追上她,“姐姐,等等我呀。” “你跟来做什么?不在祖母那呆着。”郁欢捏了捏她的脸颊,满眼宠溺,其中又掺了几分愧疚。 “姐姐又不是不知道我素爱粘着你,莫不是嫌我烦了?”小姑娘小嘴一瘪,杏眼低垂,委屈极了。 她忙安抚,“想什么呢,落着雨,地上滑,摔着了怎么办。” “我哪有那么笨。”小姑娘嘴里嘟囔着,守在衣袖里翻找着,“给姐姐拿了荔枝,姐姐快尝尝。” 鲜红的荔枝赫然躺在她的手上,更衬的小手白嫩细腻。 她没有接过,“姐姐不喜欢吃荔枝,快回去,我这里还有客人,可管不了你。” 须句京气候无常,不适合种植荔枝,常是南城来人进贡才有得吃,吃一颗便少一颗的玩意。 她鼻尖一酸,她的五妹对她当真好。 可她却让她所嫁非人,不消两年惨死在床,多么屈辱的死法。 郁安歌将荔枝收好,挥了挥小手,有几分不舍,“那好,我明日再来看姐姐。” 听着越来越远的铃铛声,郁欢眼眶渐湿。 她到底是罪无可恕,感上天垂怜让她重活一世,这一次她定不会重蹈覆辙,她的五妹要一直这样天真快乐的活下去。 进了院子,宣佩玖已经在书房等候,他身形颀长英姿挺拔,负手而立,令郁欢心神一晃。 是了,这宣佩玖日后大有作为,若能有他的庇护 一想到这,郁欢便换上甜甜的笑容,两眼弯弯,露出两颗小虎牙,朝着他走去,“现在就开始授课吗?” 宣佩玖怔愣,点点头,“嗯。” 上一世那个杀人如麻令人闻风丧胆的恶魔宣佩玖,现在看起来居然有几分天真? 他翻开手中的书籍,声音如山涧清泉般清凉,“万物作焉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 “我不是很懂诶,功成而弗居,那我立功的意义在何?”郁欢趴在桌子上,手指轻轻叩着,窗外的海棠树已经开了花,少数枝桠伸进房里,芬芳馥郁沁人心脾。 宣佩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唯弗居,是以不去。” “你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郁欢歪头看他,眼波流转,女儿家的娇憨一览无遗。 他淡淡开口:“业立功成而不居功,功劳不会泯灭,也无所谓失不失去。” “原来是这样。”郁欢阖上双眼,似是感悟颇深。 上一世她屡屡立功,一路水涨船高,手握重权,也难怪顾绎心忌惮。 杀了她还不够,还要杀尽她底下的玄甲军,原来是她功高震主了吗。 宣佩玖眉头轻皱,书在桌上一敲,“认真听讲。” 她这才睁开眼,端坐好,“好的老师!” “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 话音刚落,郁欢又冷不丁问了一句,完全没将他的话听进去,“你会武功吗?” 宣佩玖答:“不会。” 她眼里的笑意一闪而过,摊了摊手,“哦,我也不会,随口一提。老师,接下来我会认真听课的!” 原来是在扮猪吃老虎,若不是见识过他的身手,她就信了他这副模样。 “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 也不知是念了多久,窗外雨都停了,他的声音还在耳边响起,“明日会抽背。” “哈?”郁欢眼角止不住抽搐,她听得云里雾里,净听落雨嘀嗒声去了。 宣佩玖合上书,将书搁在她手旁,轻嗯一声。 她忙拉住他衣袖,不让他走,“老师,你再讲一遍,我笨,一遍听不懂。” 他的眼睛扫过她拉住衣袖的手,眉头轻皱,多少有些不悦,正要开口,又见她把手放开,一脸抱歉,“老师,对不起。” 郁欢懊恼:她怎么就忘了他不喜女色。 犹记得上一世他登基之后,后宫空设,顺天都丞相有意投诚,前脚刚将自己的女儿送进宫后脚就被他治了个满门抄斩之罪,而后朝云帝国还有了传言,他们这位新帝有龙阳之癖。 宣佩玖捋了捋衣袖,清冷地开口,“书上我有注解,你仔细看,后日抽背。” 郁欢:“好。” 她翻开书,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行军打仗多年,要她再来拾起书本,简直是头大。 丫鬟推门而入,“小姐,郁嫣然来了。” 郁欢从睡梦中惊醒,底下的书已经被她压出了折痕,完了完了。 丫鬟以为她没有听清,又说了一遍:“小姐,郁嫣然来了。” “知道了。”郁欢伸了个懒腰,“让她进来。” 郁嫣然,她的好妹妹,抢了她的父亲还不够,还要和顾绎心狼狈为奸,害她一人也就罢,偏还要害郁家满门。 “姐姐,听说九皇子没有给你授课,你可别往心里去,他一定是忙,他心里肯定是有你的。“身着朴素的女孩一进门嘴里便没停过,忙不迭要来拉郁欢的手。 她不动声色地躲开,冷然道:“是吗?” 郁嫣然手尴尬的伸在空中,眼里闪过一丝受伤,“我说的自然是真的,九皇子定是心悦你的。” 她没有说话,把玩着耳边的碎发。 郁嫣然怔愣,烟波一转,就有些晶莹出现在了里边,“姐姐难道不相信我?” 这弱柳扶风的模样当真惹人怜爱。 郁欢故作伤感,眼眸低垂,“口说无凭啊,妹妹。” 第2章 因果循环 郁嫣然暗自松了口气,“姐姐难道还不相信自己的容貌吗?在学堂的时候九皇子可没少看姐姐。” 她还以为郁欢看出了些什么,原来不过虚惊一场。 郁欢把目光放到窗外的海棠上,淡淡地说:“我多看那海棠一眼,我便是对它有情么?” “若不是那海棠开的好,姐姐也不会多看一眼。”郁嫣然回答的巧妙。 她蓦地一笑,手伸出窗外,轻轻一折,“那我将它折断呢?” 郁嫣然有片刻怔愣,又笑着开口:“也是因为过于喜欢,所以折下来攥在手里。” “伶牙利嘴。” 她将折下的小枝海棠丢在地上,脚覆过去,“这般呢?” “” “我说笑呢,天当真是热,一热我就倦,去睡了。”郁欢漫不经心的笑,脚下微微用力,将那枝海棠踩的粉碎,笑容在越过景嫣然的那刻戛然而止。 好妹妹,我们来日方长。 日渐西斜,坠落下去,而后皎月高挂,拉开夜幕。 榻上郁欢双眼紧闭,呼吸急促,额头涔涔冷汗,寝衣尽湿。 —— 须句京皇宫,天牢。 不知哪里灌来的妖风把铁链吹动,木门吱呀响,暗红的血液流淌满地,恶臭气味弥漫了整个房间,木桌上烛火摇曳,更显阴森恐怖。 郁欢满身鞭痕,衣衫破碎,被绑在木架上,看不出神情,血液已经在她脸上凝固,她气息微弱,已是难活几刻。 男人没有半分怜悯,威严的站在她面前,像是在看一条摇尾乞怜的狗。 “做皇后,真是痴心妄想,哪家皇后成亲十年还是处子之身?再者你又拿什么母仪天下,拿你那张丑陋的脸还是沾满鲜血的双手?” “郁嫣然,你我同为郁家儿女,这些年我待你不薄,你怎么敢?”郁欢目露寒光,杀气尽现,却声若蚊蝇,没有半点威慑力。 郁嫣然掩面轻笑,身子一歪,软软地倒在男人怀里,“皇上,人家好怕啊。” 这一声婉转妩媚,听得男人浑身酥软,忙将她紧紧搂住,细细安慰。 “呵,顾绎心,我郁家鼎力助你登上皇位,我为你驰骋沙场斩万军,你就是这样回报郁家回报我的?将我郁家满门抄斩,你好大的胆子。没有我郁家,你算哪门子皇上。”一口鲜血从郁欢嘴里吐出,她好恨。 恨不得将面前的两人千刀万剐,扒了他们的皮抽了他们的筋。 可她一身武功尽废,已是无力回天,就连骂上两句,也是用尽了气力。 “你以为朕当初为何娶你,若不是看上你那身武功,你连给朕提鞋都不配。死到临头,你竟还敢用这种语气对朕说话。”男人愠怒,一把夺过长鞭,重重地打在她身上,没有丝毫怜惜。 一下,两下,三下 “就算我死了,我底下的玄甲军也会替我踏平皇宫。”她说话有气无力,本就失血过多,又是巨痛难忍,眼前的光亮逐渐消失,她这条命是熬到头了。 弥留之际,只听得一句话。 “那群被围困京郊的玄甲军,现在应该已经死绝了。还有燕诚贞,昨夜的牢饭你不是吃的挺好吗,哈哈哈哈。” 玄甲军燕诚贞 呵。 —— 烈日当空。 宣佩玖冷着脸站在门外,“还没醒吗?” 当真是纨绔子弟,到了午时还不知起。 房内,郁欢瘫在床上,汗水浸湿了整个被褥,她深吸一口气,朝门外答道:“马上来!” 沐浴一通,她推开房门,有些心虚地东张西望,没见到宣佩玖的身影,心中一紧,有种大祸临头的感觉。 夏日烈炎,简直是火上浇油,宣佩玖定对她憋着火。 正浇花的丫鬟见郁欢迟迟不动,提了一嘴,“大小姐,宣公子在堂厅用膳。” 郁欢忙小跑到堂厅,本就燥热的天经她这样一跑,又惹一身汗,白白沐浴了。 “老师,用膳呢,膳食可还合胃口?” 没有回应。 “老师,我贪睡了,对不起,没有下次了。” 还是没有回应。 她闭嘴,乖乖在他身旁坐下,刚拾起筷子,身旁的人就动了,“一刻钟。” 郁欢:“哈?” 他说什么一刻钟啊。 还没开口问,宣佩玖连人影都不见了。 她嘴里叼着筷子,没个吃相,脑子里苦苦想着那个一刻钟到底是什么意思。 在一旁伺候的丫鬟偷笑道:“小姐,宣公子的意思应该是一刻钟后开始授课。” 靠! 郁欢瞬间明了,吃饭的速度快了不少,边吃边说:“你怎么不早说,合计着我在这发呆浪费好长时间,迟了他定又没个好脸色。” 丫鬟心中叫苦:“小姐你也没问啊。” 郁欢刨了几口饭,撒腿就往书房跑。 “老师,可以授课了!” 宣佩玖冷冷地瞥了她一眼,“今日抽背。” 郁欢:“好。” 任他这样一瞥,她到嘴的话自然咽了下去,不是说后日抽背吗,怎么就改今日了。 宣佩玖清冷地开口:“挫其锐,解其纷。” 郁欢只觉得眉毛突突跳,嘴里不停嘀咕着:“我想想,想想啊,不急不急。” 她手指揉捏着眉心,过了许久,眼睛一亮,自信答道:“和其光!” “还有呢?”宣佩玖冷眼看着她,总共就六个字,她想了一盏茶的功夫才答上来三个字,果真是不学无术。 顽劣愚蠢。 郁欢实在想不起来,忙谄笑着靠近他,双手一摊,“罚我,老师,我太笨了,简直是有辱你的教导,你罚我!” 那模样全然不像个世家小姐,倒有些像市井无赖。 “你是郁家的小姐。” 言外之意就是他不能罚她,有失礼数。 郁欢低下头,躬身道:“你是老师,我是学生,我做错了,该罚!” 态度那叫一个恭敬谦卑。 宣佩玖似笑非笑,眼里有几分波动,很快又趋于平静,“明日再抽背。” “好的老师,明日我定倒背如流。”郁欢偷笑,抬头对上他的眼眸,微怔,他到底是生得好看,整个玄甲帝国恐怕再找不到比他更加好看的男子。 宣佩玖扬起书轻拍在她脑袋上,“认真。” 她忙收回目光,暗自村道:怎么就能沉迷男色,忘了他是谁吗,那可是凶名赫赫的宣佩玖诶。 “我且问你,诸国鼎立,为何要远交近攻。” 郁欢闻言心下一喜,这问题她熟,她拍了拍胸脯,字正腔圆地答道:“得寸即王之寸,得尺亦王之尺,唯有远交近攻,才能将所占领的土地完美得为我所用。” 宣佩玖听过眉眼轻挑,有些许惊讶,“不错。” 看来她还有几分聪慧。 “老师,你还可以再问几个,行军打仗我在行。”她竖起大拇指,有些得意忘形。 宣佩玖半眯着眼,“行军打仗?” 她恨不得抽自个一耳巴子,真是嘴贱,“这不说顺了嘛,我要去行军打仗岂不是去给敌军送人头。” 宣佩玖若有所思地点头,手指在书卷上划动,“因果循环,这四字,你如何理解。” 郁欢思索片刻,目光挪向窗外的海棠树,“种下海棠树便是因,海棠花开便是果,年复一年,花开花谢,这便是因果循环。” 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不赞成的摇头,“若你只埋下种子,置之不理,无风无雨,那便等不来果。” “那你如何理解?” 他静默许久,才缓缓开口,“所作所为是因,遭受是果,果又成因,循环不已。却无定数,细微末节的差别,所有便会全然不同。” 是吗? 前世她在这时已经披甲上阵,而今时她却懒懒地趴在书房听他授课。 只因她没有将武功大成一事告诉郁嫣然,所以世人皆不知,所以这条路才没有重复。 第3章 苦命的孩子 不知赶哪来的黄鹂叫不停。 屋内正在授课,时不时响起郁欢清凉的声音,她正在背书。 铃铛声在这里显得格外突兀,郁安歌喘着粗气跑进来,面色苍白,“姐姐,不好啦不好啦。” 郁欢替她顺着气,有些责怪,“莫要跑这么急,对身子不好。” 小姑娘不在意地点头,拉着郁欢就要往外走,“姐姐,快去福熙院,父亲说要把郁嫣然的母亲娶进门作续弦,若是去晚了,祖母同意了那可就不好了。” 郁欢回身端起桌上的茶盏,递给郁安歌,“知道了,急什么,喝口水再走。” 看着她喝下,这才牵起她的手,“走。” 没走两步,想起来忘了某人,回眸一笑,“老师,我去去就回!你先歇会儿。” 一路上郁安歌叽叽喳喳,少不了一通怒骂,奈何词汇不多,骂不出什么。 “姐姐,你说父亲怎么可以那样啊,府里不是没有其他姨娘,偏要娶那外室,二哥和三姐是三姨娘所出,四哥和我是二姨娘所出,哪个不比那什么何氏好啊。而且何氏不清不白,莫说做主母,就是做姨娘都不能的。” 她虽年幼,但道理还是懂的。 郁欢没有说话。 前世的今日她远赴沙场,祖母在父亲软磨硬泡之下便同意了何氏进门,没过多久郁嫣然就入了族谱,成了名正言顺的郁家小姐。 不过这一次,她们休想。 福熙院,正厅内坐了不少人。 府中子女和姨娘都在。 郁欢进门,目光扫过她那位父亲,有几分嘲弄,“这是怎么了?” 年过半百头发花白的中年男人见她来,急忙说道:“你素来与嫣然亲近,难道你忍心她一直入不了族谱么?你生母去的早,让何氏入门,对你也定是好的。郁欢,你一定能明白为父的苦心,对吗。” 她倒不知她与郁嫣然是有多么亲近。 她嘴角嘲讽,懒得理会,越过他,朝着二姨娘笑说道:“安歌净爱乱跑,跌倒了可怎么办,二姨娘可得好好管管她。” 说着顺手敲了敲郁安歌的脑袋,“还不去你娘那坐着。” 她也才入座。 老夫人将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掷,苍老的面容带上几分怒气,“大家都到齐了,郁欢也在,她是嫡女,自然还是要听听她的意见。” 郁弘闻言喜悦爬上眉梢,侧头看着郁欢,仿佛已经知道了答案。 郁嫣然和郁欢亲近他是知道的,而且郁欢向来心疼嫣然,定是会同意。 等到郁欢开口,他的脸色骤然一变,又惊又怒,她怎么敢! “回祖母,主母之位空缺这么久,府上确实也该有个人当家做主了,不过二姨娘和三姨娘尚在,怎么也不该由个外室进门坐上主母之位,这于情于理都不合适。郁家也是有头有脸的世家,要传出去,岂不是惹人笑话。况且,家中也并不是没有子女,外室所生到底卑贱,不入族谱反倒是好。” 老夫人若有所思地点头,盘着手中的佛珠,已有决断,“郁弘,此事不必再提了。” 郁弘仍不甘心,冷眼扫过郁欢,“娘,你怎能听郁欢一面之词!我看她就是善妒,见不得何氏。何氏身份是低了些,但我不介意。” 郁欢顿时掩面啜泣,好不委屈,“爹爹,你偏爱郁嫣然也罢,这些年不顾府中也罢,可女儿一心为了郁家好,尚未有半分偏袒偏见,你若说是将二姨娘抬正,女儿二话不说,可是” 这委屈劲儿惹得二姨娘心疼极了,忙顶了郁弘几句,“老爷,你太过分了!郁欢也是你的女儿,还是嫡女!” 郁安歌见郁欢哭,心里不是滋味,也哇哇大哭起来,“姐姐,我的姐姐太可怜啦。父亲不要姐姐啦。” 大厅乱作一团,老夫人眉头蹙起,“你若是非要那外室入门,那你便不必认我这个娘了!” 郁弘急得不行,“娘!” 郁欢还在抽抽嗒嗒道:“不是女儿瞧不上那外室,不说做主母,她就是走偏门做个姨娘都不行啊,郁家若是让一个戏子入了门,那就沦为整个须句京的笑柄了。” 戏子成为世家主母,戏子之女成为皇后,话本先生都不敢这样写,偏偏前世郁欢就让此成真了。 “简直是胡闹,郁欢说的对,这事不用再说了!”老夫人大手一挥,威严无比。 郁弘狠狠地瞪了郁欢一眼,冷哼一声,拉着郁嫣然转身就走。 郁嫣然从始至终没说一句话,单薄的身子却在郁欢开口之后微微颤抖,手中的帕子绞成一团。 她不甘心,她怨,郁欢凭什么啊。 她迟早有一天会把郁欢踩在脚底。 “祖母,二姨娘,我先回去了,老师还在等着给我授课呢。”郁欢幽咽道,眼神哀婉凄凉,身子一晃一晃的,像是随时要倒下了似的。 她起身离去。 屋内的人各个满眼心疼。 是啊,郁欢的母亲在生下她之后撒手人寰,郁弘又从不曾去看过她,除了有嫡女应享的那些富贵,什么也没有。 孤孤单单,无人怜爱。 苦命的孩子。 书房内,郁欢满面春风,心情甚好,“老师,我回来啦!我们继续。” 宣佩玖问道:“哭过了?” 她的眼眶微红,定是哭过,之前听她们谈话,似是她爹要找续弦。 只是若是哭,那定是伤心的,为何又一副高兴的模样。 郁欢微愣,挠了挠头,呲牙:“老师,你可真厉害,这都被你看出来了。” 那眼泪是她好不容易挤出来的,回来的路上她本想整理一下仪容,却还是算了。 常闻男子对柔弱的女子会动恻隐之心,她就试试。 “为何哭?” “啊?”郁欢揉着眼睛,没有听清,“你说什么?” 宣佩玖咳嗽一声,别过头去,翻开手中的书本,“驰骋略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 郁欢暗里翻了个白眼,这人真是变戏法的,上一秒还在闲聊后一秒就念书。 无缝衔接。 半个时辰下来,听得她头疼,她忙叫停,“老师,等会再讲好不好。” 有几分撒娇意味。 她瘫在交椅上,伸了个懒腰。 宣佩玖一怔,“嗯。” 她若是无心听,那他继续讲下去也是徒劳,多费口舌。 “宣佩玖,你什么时候回朝云帝国啊。”她直呼他名字,懒懒地问他,看不出情绪。 “不知。” 她歪头看他,话锋一转,“若是学考过了之后,我还想你给我授课,怎么办呢?” 没有回应。 她轻笑,“宣佩玖,不如我们上街玩,老是憋在府里,闷坏了。” 手捧着脸,笑魇如花。 宣佩玖鬼使神差地应了,“嗯。” 说到底还是对这姑娘起了兴趣,她的眼中明明有数不清的愁苦,偏又一副天真无邪的乖巧模样,让他摸不透。 玄甲京都,繁华昌盛,人声鼎沸。 一路上郁欢东瞧西看,出了成衣铺又进胭脂铺,看着个满意的就买下。 “好累啊,去吃茶。” 坊间炊烟升起,她才开口说歇脚的话。 宣佩玖脸色铁青,万分后悔此行。 一路被人像看猴似的盯着,还被不少女子丢花,衣袍上落了不少灰尘,简直烦躁。 心中对郁欢的不喜又多上一分,他断不该以为这人有什么不同之处,她与寻常女子并无区别。 生性贪玩,玩世不恭。 郁欢在前边走着,背后腾升起一股寒气,她都没敢回头瞅一眼,心道佛祖保佑。 许久没上街,从没有尽兴逛过,让她忽略了宣佩玖。 到了茶坊,郁欢的小脸瞬间垮了下来。 心情,糟透了。 郁弘和郁嫣然也在吃茶,坐在大厅显眼的位置,他享天伦之乐,笑得开怀。 第4章 到底是她的父亲 她正想着换个茶坊,脚还未挪动半步,郁嫣然就已经亲切地走过来扶她,“姐姐,真是太巧了,我与爹爹在这里吃茶,你也来吗?” 她不动声色地移开手,些许不悦,“巧啊。” 余光扫向郁弘,他吹胡子瞪眼,一脸扫兴,应是还在气她。 郁嫣然讪讪收回手,目光看向宣佩玖时眼底闪起一丝惊艳,“这位是?” 郁欢一把挡在宣佩玖身前,“我的老师。” 连名字都不愿说,宣佩玖这三字若从郁嫣然口中念出来,她都觉得是玷污了他。 郁嫣然注意到她的刻意,心里多了些盘算,热络地说道:“姐姐,一同坐。” “好啊。”她摩挲着下巴,嘴角勾起一丝讥笑,迈步走过去,在郁弘身侧坐下。 宣佩玖沉着脸紧随其后。 戏台上的优伶顾盼生辉柔情似水,一瞥一笑风情万种。 郁欢目光放在那伶人身上,悠悠开口,“先前听府里人讲当年父亲在台下与你娘一眼定情,想必你娘当年的风华定越过这位伶人不少。” 她这一手阴阳怪气,绝。 郁嫣然紧紧攥着手帕,唇上渐渐失了血色,笑容僵硬,“或许。” 大庭广众之下指出何氏伶人的身份,岂不是给她难堪。 郁弘眼里流露出不少怀念,“是啊,何氏当年就是在这台上,那一曲舞,那一眼,半生愁啊。” 鱼儿上钩了,郁欢眼里有些许嘲弄,淡淡开口,“美色误人哪,爹爹再怎么迷恋何氏的风姿,也该多回府看看祖母,女儿倒是不打紧,只是祖母年事已高,唉。” 声音不大不小,足够周围人听见,话音落下,惹来不少人目光,纷纷指指点点。 “这伶人当真如此磨人?” “可不是嘛,不然怡红院哪还有什么生意。” “不过到底是上不得台面,怎么说也不该忘了家。” 郁欢悉数听进耳内,暗里狂笑,脸上却是愁容不改,话语凄凉,“爹爹也莫要怪祖母,何氏但凡是出身清白,祖母也不会不让她进门。嫣然也是,莫要怪祖母,若是你入了族谱,让祖母有何脸面去见列祖列宗。” 她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郁嫣然霎时苍白了脸,紧咬着牙关,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不知道郁欢何时变得这么能说会道了,还要处处针对她,让她羞愧的无地自容。 “何氏清不清白我难道不清楚吗!” 郁弘想起那事就气不打一处出,怒瞪着郁欢,猛地一拍桌。 任他这样一瞪,郁欢的眼眶渐渐变红,泪水滑落下来,掩面抽泣,“爹爹,何氏总归是个伶人啊。要说是做个姨娘,女儿尚且还能委屈点劝上几分,可这主母之位,父亲,你” “你若当真为我着想,你就不会阻拦何氏入门。”郁弘声音更大了。 郁嫣然扯了扯他衣袖,示意他不要再说,却并不管用,“嫣然别怕,我一定会让你和你娘风风光光的入府。” 郁欢瞪大双眼,身子微微颤抖,随即掩面呜咽道:“爹爹,你就算不为女儿我考虑,也该为郁府的名声考虑啊。” 周围的目光都放了过来,一面同情郁欢一面不耻郁弘。 “天啊,这是造了什么孽摊上这样的父亲。” “是啊,放着清白的女儿不疼,真不知道被那伶人灌了什么迷魂汤。” “郁府好歹也是世家,怎么能让伶人进门,传出去也不怕笑话。” “还做主母,丢人啊!” 郁欢缓缓起身,“爹爹要怨就怨女儿,莫要怨祖母,女儿在这也是碍眼,打扰父亲和嫣然吃茶了,女儿告退。” 她哭着跑开,伤心欲绝。 街上,宣佩玖细细打量着她,腹诽道:女人,不可信。 她眼里含笑,小嘴一嘟,“宣佩玖,我好可怜啊。” 宣佩玖眼角止不住抽搐,没有理她,朝前走着。 女人心,海底针! 残阳如血。 郁欢倚在卧榻上,眼睛都要住到书里去了,明日抽背她断不能再答不上来,不然宣佩玖定要觉得她是个不学无术头脑简单之人。 其实他已经这样觉着了。 郁安歌欢快地跑进来,出了些薄汗,“姐姐,祖母在训父亲呢。” 她不喜这位父亲多还是因为郁欢。 记得有一次郁欢高烧不退,念叨着想见郁弘。 结果郁弘说要给郁嫣然过生辰,硬是没回来瞧上一眼。 她这苦命的姐姐。 郁欢一把合上书,“走,看戏去。” 两姐妹躲在绢素屏风后,悄悄朝厅内观望。 老夫人怒发冲冠,将茶盏重重往地上一掷,“真是把郁家的脸都丢尽了!” 郁弘低头跪在地上,仍是不甘心,“娘,儿子想娶心爱之人有什么不对。” “混账!郁家百年清誉,都要被你毁了!” 郁嫣然在底下啜泣,大气不敢出。 “那何氏到底是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连家都不要,一个戏台伶人,莫说郁家,就是寻常百姓家都不会娶。隔三岔五去怡红院玩玩也就够了,再不济像你这样养做外室,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你竟然还想将她娶进门,还要做正妻!混账东西!” 老夫人越骂越激动,咳嗽起来。 郁弘全然不顾,“娘!你就算不让何氏入门,也该让嫣然入族谱,嫣然已经在上学堂了,若是不入族谱,她如何有脸面念书,不知要遭多少嘲笑,同样都是我的女儿啊。” 屏风后,郁欢手指蜷缩,杀心顿起。 好一句同样都是他的女儿。 前世她凯旋回京,身负重伤,卧床三月,他硬是没来看她一眼。 哦不,来看过一次。 却不是关心她的身体,而是为了郁嫣然而来。 他求她让郁嫣然嫁入顾王府,姐妹二人共享荣华,还说她常年在战场,郁嫣然也能帮忙照料顾绎心。 这便是父亲,亲生父亲! “姐姐,你怎么啦。”郁安歌不安地握上她的手。 她稳住心神,揉了揉眉心,淡然地开口:“没事,这戏有些乏味,不想看了,回去。” 到底是她的父亲。 翌日。 郁欢一进书房那小嘴就开始嗒说个不停,抱怨不已,“老师,你说这天咋这么怪,这雨有够大的。” 可不是。 天微微亮,就开始落雨,越下越大,撑伞都要担心伞会不会被雨打坏。 海棠恹恹,花被打落一地。 宣佩玖倒是心情不错,目光移到窗外,“夏季多阵雨,常识。” 也是落了大雨,天气难得清凉,连带着还有股清香。 郁欢一如既往的趴在桌上,天阴,又是嘈杂的雨声,让她昏昏欲睡。 若不是因为授课之人是宣佩玖,她今日定要睡上个天昏地暗。 “抽背。” “万物作焉而不辞,生而不有” 她娓娓背来,偶有卡顿,却只字不差,她可是背熟了,啃了大半夜,硬把书给啃了下来。 宣佩玖眉眼轻挑,似笑非笑。 他还以为她今日和昨日还是一样,这倒是让他刮目相看。 还不算个不学无术的。 晨读结束之后,郁欢没急着走,定定看着他,“宣佩玖,如果有个人深陷狼群,你路过,会怎么做。” 她想问很久了。 宣佩玖在卧榻上坐下,墨发散落在他的身前,衬得更加唇红齿白,“见死不救。” 他看起来像是爱管闲事的人吗? 郁欢无语,嘴角有些抽搐,这个回答,不愧是宣佩玖。 “若是个女人呢?” 宣佩玖想了想,答:“更要见死不救。” 第5章 下毒了 当真是见死不救吗? 那一年她刚愎自用,致使玄甲军惨败,自己也去了半条命。她逃进丛林,却误惹来狼群,周旋几个回合她已是筋疲力竭,没有逃生的可能,又失血过多连保持清醒都难,而在这时,宣佩玖出现了。 只记得他一袭墨袍,黑发间几多白色过于打眼,再然后她便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野狼尸体满地,他浑身是血负手而立,低眸瞧着她,一言不发。 他没有离去,陪了她几日等伤养好,中间遇到前来寻她的追兵,他也顺手帮她解决了。 当真是顺手,他徒手就能破其心腹,她每每回忆起他那嗜血模样,都觉得胆寒发悚。 他从没笑过,也鲜少回应她,总是紧皱眉头很是嫌弃得看她,却还是将她平安送出丛林。 临走之时她又问了一次他为何要救她,还是只有三个字——你好烦。 眼前少年的眉眼和丛林中那人渐渐重叠,郁欢忍不住发问,“那若是你救了她,是为何?” 她掌心沁出了汗,有些紧张。 宣佩玖狭长的丹凤眼冷冷一扫,“我绝不会救。”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他为何要救,他亦不慈悲仁善。 郁欢瘪了瘪嘴,温声道:“哦,随口问问嘛,你要同我一起用膳吗?” 又没有回答。 她摊了摊手,起身,“那我自个先去了。” 真是个阴晴不定的人。 阴雨绵绵,惹人忧愁。 菱花镜前的郁欢摩挲着右脸发起呆来。 滑嫩细腻的肌肤令她有几分不真实感。 她背负着一条从右眼延续到嘴角的伤疤整整十年,哪怕那疤结痂褪去,那丝缝隙那抹白印却如何也祛不了。 少女初上阵意气风发,不屑戴头鍪,忘了战场刀剑无眼,姣好的容貌说没就没。 那是场胜仗,她带着赫赫战功回京后,顾绎心只对她说了一句话:你以后莫要再笑,实在是丑。 言语折辱她一番扭头就进宫领了她的战功,她当真是愚蠢,竟也肯为这种人卖命求荣十年。 门外传来丫鬟的声音:“小姐,燕窝备好了。” 她放下菱花镜,淡然道:“端进来。” 丫鬟推门走进来,将古瓷碗搁在桌上,暗笑道:“宣公子已经用完膳了。” 郁欢眼眸轻抬,细看这丫鬟,倒有几分机灵劲,不似平常婢女那般俗气胆小。 “你叫什么名字?” 丫鬟福身道:“回小姐,奴婢入府不久,名初夏。” “日后你调来伺候我起居,院里那些杂活吩咐旁人去做就是。” 她说着起身,两手捧起燕窝,碗壁还有些烫,她忍不住皱眉,却还是没有松开。 宣佩玖房门前,她轻声道:“我让厨房给你备了些燕窝,你要吗?” 里边人答:“不要。” 她腾不出手,一脚把门踹开走进去,端都端来了,哪有再端回去的道理。 房内昏暗沉闷,冷风透过窗吹进来有些寒凉,股股檀香窜入鼻尖令人平静。 她绕过屏风,献宝似的将碗捧到他眼前,“尝尝。” 宣佩玖眼睛扫过她被烫得发红的手,嗓音有些低哑,道:“下毒了?” “啊?”郁欢撇了撇嘴,满脑无语,“我下毒干嘛?” 他低垂眼帘,俯身靠近她,“若下毒给我,下午便不用念书了。” 看着眼前骤然放大的俊颜,郁欢仿佛都能感受到他身体的热气,不由呼吸一滞,看似随意地说:“你我相处两日,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见你授课辛苦,特拿燕窝来感谢你,你居然怀疑我下毒。而且我向来喜欢念书,是那种为了偷懒就会给老师下毒的人吗?” 说的那叫一个抑扬顿挫深情并茂还有理有据。 她不去说单口相声真是可惜了。 “嘁。” 宣佩玖懒懒地往后一靠,轻捻指尖,“策论你应是在行。” 郁欢只当听不懂他话中话,得意地点头,笑说道:“当真?那可真是太好了,得老师这样认可,我信心大涨,这几日我寒窗苦读,学考定拿个好成绩,绝不辜负你的期望。” 他从她话里拣出两词,“寒窗苦读?我的期望?” 郁欢讪笑,讨好地将碗捧到他唇畔,“何必总是咬文嚼字,快尝尝。” 他轻轻皱眉,还是接了过来,细长的手指捏起勺匙舀了半勺,浅尝一口又把碗搁到桌上,“不喜。” 是真不喜燕窝,自幼便不喜,不过见她固执才尝一口。 郁欢低头直摇,满满地自责:“唉,都怪我,你不喜我还非要你尝。” 没有回应。 她抬头,正对上他眼眸,心神一颤,软糯地问道:“看我干嘛呀?” “你喜欢顾绎心?” 郁欢怔愣,身子僵在原地,又笑着反问道:“你觉得他和你相比如何?” 宣佩玖淡淡答道:“他是九皇子。” 她暗自腹诽:你还是日后的皇上呢,十年后的朝云帝国空前无比的强盛。 她答:“若是喜欢身份,那我不如喜欢皇上。顾绎心容貌才华人品样样逊色于你,我为何要喜欢这样一无是处的人。” 宣佩玖揉捏着指关节,“当街丢花,为爱宣言。”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她小嘴一瘪,吸了吸鼻子,右手捂住胸口,委屈地不行,“老师莫不会认为我对你好是因为顾绎心,天可怜见,我对老师的好皆出自我的真心,感恩你的授课,年少时被人蛊惑朝他丢花,却并不是喜欢啊。” 这倒是实话,她想了许久都不曾想到上世她为何会对顾绎心那么忠心,他娶郁嫣然进门时她没有伤心,也从未期望过他来她房中,远在边关也从未思念过他,从未在意过他爱不爱她,对他的恨是因为他灭她满门废她武功将她打死,唯独没有因为那皇后之位。 宣佩玖清冷地开口:“别演。” 郁欢立马收起那委屈劲儿,义正严辞道:“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我不喜欢他,发誓不喜欢。” 他没有多余的表情,移开视线,“随口问问。” 顾绎心此人阴险狡诈,郁欢若是喜欢,定遭算计。 他之前有见过郁欢几面,明明心中有意,真是个奇怪的女人,这几日的她和以前的她恍若两人。 郁欢经他这样一问,想起那个传言,倒有点好奇想问,却没敢问出口。 她站着,又掸衣袖又跺跺脚,没有半分乖巧。 宣佩玖起身,丢下两字越过她,“念书。” 她小跑着跟上。 第6章 要不是什么 外边雨打海棠,嘈杂乱耳,书房内宣佩玖念着书,郁欢听了个寂寞。 她正发着呆,指尖蘸了些飘进来的雨水在桌上画画,忽然脑袋就挨了书一下,她忙把水迹擦掉,认真且严肃,“老师怎么了,我在听。” 宣佩玖的眼神扫过先前她画画的那里,漠然道:“回答我的问题。”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果还是顽劣不知上进。 郁欢惋惜地看着窗外海棠,痛心疾首道:“哎呀,这海棠花落了满地,太可惜了,亏还开得这么美,你说是吗,老师。实在是太可惜了。” 欲盖弥彰。 宣佩玖脸色铁青,将书本重重地搁在桌上,“抄书一遍,明日检查。” 拂袖而去。 她净会些花言巧语,那么能说怎么不去茶馆说书。 留郁欢一人在原地目瞪口呆。 “不是,抄书,这手抄断了也抄不完,你真是我的祖宗啊,把你捧上天了都。不管什么时候你都这副德性,那时是现在还是,你现在还是个少年诶,至于那么不近人情吗,不就走了会神吗,脾气真大,阴晴不定喜怒无常,要不是算了,抄就抄。” 她嘴里嘀咕着,手用力地来回翻着书,又垂头丧气,像根焉了的茄子。 “要不是什么?” 宣佩玖的声音冷不丁在她身后响起。 郁欢身形一顿,装作没听见,回眸一笑,“老师,你忘拿什么东西了吗?” 宣佩玖半眯着眼,重复了一遍,“要不是什么?” 他确定他与她从前并不相识,就是见过几面也是没有相处过,也有好奇过她对待他为什么会带有几分讨好。 听她这几句抱怨,她对他是另有所图,甚至还有可能知晓他的秘密。 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郁欢忙不迭跑到他面前,谄笑道:“要不是看你英俊潇洒。” 没有任何说服力。 宣佩玖冷眼扫过她,手指捏起她的下巴,微微用力,“你以前认识我?” 她轻笑,不回避他的目光,掌心沁出不少汗,“自然认识,你是九皇子伴读,我再怎么说也见过几面。” “你在害怕。” 郁欢故作轻松,唇色有些苍白,“这不是怕老师再罚我多抄几遍嘛。” 宣佩玖薄唇抿成一条线,紧盯着她,捏着她下巴的手加了几分力道,许久才又开口:“郁欢,你在撒谎。”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名字,像是在宣判她的死刑。 她呼吸一滞,笑容敛了下来,好像感受不到下巴的疼痛,淡淡开口:“那老师你觉得是怎样?” 静默,没有回应。 郁欢强压住异样,眼波流转,眸底就已氤氲着雾气,泪水滑落下来,“你觉得我对你另有所图,还是你觉得我这人虚伪恶心?” 宣佩玖怔住,感受到手上的湿润,小姑娘泪眼婆娑,他有些无措,一把收回手,语气软了几分,“没有。” 见惯了她的笑颜,再见她因他而哭,有些烦躁。 郁欢暗自松了口气,打量着他的神色,轻咬嘴唇,哭得更厉害了,“你觉得我虚伪恶心是吗?” 宣佩玖闷声道:“没有。” 他垂头看着右手,上面还有些湿润,不由烦躁起来,转身离去。 明明是他在问她,怎么反倒成了她在质问。 郁欢惊魂未定,见他离开一把瘫倒在地,腿软得不行,满背冷汗将衣衫浸湿,她喘着粗气,竟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他这是对她起了疑心,若是她刚刚稍有不对,日后他定会杀了她。 想到这,她忙起身追着他去。 “我进来了。” 郁欢径自推开房门,宣佩玖静坐着,桌上茶盏摆放有些杂乱。 他薄唇紧抿,抬眼瞧她。 “我早已沦为京都的笑柄,每个人都说我不知廉耻有失女德,见到我都会讥笑嘲讽,只有你,哪怕是被强行要求来给我授课,对我也没有半分讥讽。所以我在你面前小心翼翼,我害怕你像他们一样瞧不起我,我想要你知道我不是他们所说的那个模样,我心智不如别人,可我也有在努力,我就是想有一天你能够觉得我这个人可以成为你的朋友。” 宣佩玖呆愣住,不禁抚上先前被她泪水润湿过的右手,无言。 郁欢一把抹掉眼泪,两眼轻弯露出小虎牙,哭腔浓重道:“晨时我那样问你,因为我做了场梦,梦到我命悬一线被你所救,虽然你说你只会见死不救,我也知道那是梦,但是我想这也许就是有缘,谁都没梦偏就梦到你,所以我才想要对你好。” 真真假假,唯救命之恩是真。 宣佩玖有些木讷地开口:“我没有觉得你虚伪恶心。” 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不知道怎么说这姑娘才会不哭,只得闷闷地回答她先前的问题。 他起身绕到屏风后,恢复惯来的清冷态度,“书抄一遍,明日要检查,你出去。” 语气中有些无奈,话一出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郁欢忙点头,隔着屏风只见得到一束黑影,“好的老师,我一定认真抄完。” 皎月拉开黑夜的帷幕。 房内烛火摇曳,郁欢身着寝衣坐在窗边,手中的笔没停下过。 每落下两个字,她都长叹一口气。 命苦,实在命苦。 宣佩玖疑心实在太重,想要得到他的庇护,实在难,今日那番话不知他信了多少,好在是不会再对她有杀心。 郁欢朝门外唤了声,“初夏。” “小姐,有什么吩咐?” 郁欢眼底含笑,伏在她耳边悄声说:“我实在抄不动了,剩下的你帮我写,给你添赏钱。” 初夏直摇头,“这要是让宣公子知道了” 这位小姐叫她果真没好事。 郁欢嘟嘴,把笔轻轻一丢,一脸大爷相,“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啊。而且,我才是这海棠居的主人,这是在郁家,我也不怕他知道。” 初夏扶额,苦笑道:“好,我抄。” 郁欢的神情仿佛在说孺子可教也,拍了拍她的肩膀,“月俸翻倍,好好干。” 越过她后往榻上一倒,心满意足的睡了。 可怜初夏挑灯夜写,一直到后半夜才灭了烛火退出去。 第7章 燕少爷 雨后海棠娇艳欲滴,泥泞青石路,仆人正在洒扫庭院。 郁欢轻摇着蒲扇,低垂眼帘,一筹莫展。 一叠罗纹纸搁在桌上,墨字白纸。上边字如小鸡啄米,下边字工整娟秀。 她眉头紧锁,不满地唤道:“初夏,初夏!” 初夏眼下一片乌青,恹恹地进来回话:“小姐,怎么了?” 她手中蒲扇一转,温声道:“扣你一半月俸,你是不是呆,不知道按我的字写吗?” “” 这位小姐可真是难伺候。 郁欢细细拿起罗纹纸,长叹口气,一脸视死如归,慢步去了书房。 少年今日一袭月白色的长袍,黑漆鸦发散在身后,面如冠玉水月观音。 郁欢眼底掠过一抹惊艳,她拍了拍脸提起笑容,谄媚道:“老师,昨夜睡得可好?” 少年没有回应,接过那叠罗纹纸,薄唇渐渐抿紧,眸底寒意越发深重。 郁欢知晓事迹败露,于是先发制人:“老师,对不起我错了,昨夜写着不禁睡着了,初夏那丫头担心我受罚,就自作主张帮我继续誊抄了。” 初夏,对不起了。 宣佩玖冷冷扫了她一眼,“是吗?” 撒谎精。 任他这样一瞧,郁欢不免有些心虚:“是是是啊。” 想是谁信誓旦旦地说一定认真抄完,又是谁趾高气扬地说这是在郁家。 宣佩玖轻拂衣袖,越过她坐下,“今日练字。” 郁欢低垂着头,小手绞着绣帕,嗫嚅道:“字丑应是不影响学考,况且我瞧着这字也不是很丑,有几分孩童的稚气。” 练剑行,练字要命。 宣佩玖:“丑。” 她愕然,正声道:“行,我练,谨尊师命。” 谁让他是宣佩玖呢。 她乖巧地在桌前坐下,伸手拿起软毫,握笔还有几分生疏,落笔后纸上不堪入目。 宣佩玖远远地瞅着她,姑娘一身鹅黄色襦裙,椅下小腿不安分地荡着,露出小节白罗袜,有几分乖巧可爱。 不消一盏茶的功夫,郁欢小脸皱成一团,忍不住问道:“老师,要练多久啊。” 莫要说是练一日,不然她怕她忍不住一头撞在窗檐边。 宣佩玖:“一日。” 靠! “姐姐,姐姐。”郁安歌脚还没迈进书房,声音就已经传来。 郁欢大喜,这声姐姐犹如天籁,她不动声色道:“安歌,姐姐在念书呢。” 小姑娘眼眶微红,吸着鼻子,伸手扯着她的衣袖,“燕家少爷欺负了四哥,还来问祖母要说法。” 她可怜的四哥,挨了揍还要道歉。 郁欢一怔,“哪个燕家?” 小姑娘急得跺脚,“还能有哪个燕家呀。” 是了,须句京只有一个燕家,那位燕家也只有一根独苗,燕诚贞。 她讷讷地开口:“没事,有姐姐在。” 郁家日渐式微,郁弘昏庸无能不担大事,燕家上门讨要说法,郁家无论对错都只能道歉,也难怪郁安歌这样急。 花厅内。 老夫人如坐针毡,重重地将青釉盏搁在桌上,“郁辞,快给燕少爷道歉,我郁家怎就教出你这么个顽劣皮猴。” 跪在下首的少年鼻青脸肿狼狈不堪,虚弱地回答:“我没有打他。” 少年身侧的灰袍男人沉脸道:“不是你打的,我家少爷脸上的伤怎么来的。” 燕少爷与他一道受了伤,若非他打,难不成还是少爷自己打的。 老夫人紧攥着扶手,怒道:“郁辞,道歉!” 少年低头一言不发。 “燕家与郁家素来交好,不过是朋友间打闹,何必如此大动干戈,岂不是伤了两家和气。” 郁欢徐徐走进来,眼睛扫过狼狈的郁辞,朝着角落里呆愣的少年勾了勾手,“燕诚贞,你打了郁辞还要他给你道歉,你愈发恃强凌弱了。” 灰袍男人闻言不悦,没有作声。 这郁欢与燕诚贞两人自幼一同长大,青梅竹马,若是她开口,此事定就白白算了。 真不知道堂堂燕家少爷为何要对郁欢马首是瞻。 燕诚贞挠挠头,扭捏地走到她身侧,“没有没有,郁辞不是我打的,我俩没打架。” 郁安歌听后小嘴一瘪,抽泣起来:“明明就是你打的四哥,安歌没有撒谎。” 郁欢忙细声安抚小姑娘,“姐姐知道安歌没有撒谎,安歌乖,再哭可就成小花猫了。” 又回眸瞧着燕诚贞,少年温顺地站着,眼角有一块淤青,她斥责道:“许久没见你倒是愈发不听话了。” 燕诚贞任她这样一瞧,不由有些委屈,也是小嘴一瘪,“我俩真没有打架。” 灰袍男人直摇头,“少爷!你脸上的淤青,大家又不是瞎。” 有郁欢往这里一站,他家少爷黑白都能颠倒一下。 “我俩真没有打架,是别人闹事,然后我俩一起跟别人打了一架。” 燕诚贞话音落下,众人傻眼。 郁欢走过去扶起郁辞,低声问:“当真如此?” 郁辞闷闷点头。 合计着是闹剧一场,她微微皱眉,瞪了燕诚贞一眼,“那你先前怎么不说。” 燕诚贞忙摆手,“我和郁辞说了好多遍,管家就是不信,非要拉着我来郁家。” 灰袍男人心中叫苦,郁家有郁欢在,少爷怎么都不会说郁家一个不是,他不信很正常。 他正了正神色,心虚道:“郁老夫人,这事是我不对,我向您道歉。” 老夫人和善地笑:“原来是误会一场,没有伤了两家和气便好。” 哪怕燕家错了,郁家也不能怪上几句,如今的郁家已经没有什么底气。 燕诚贞眨巴着双眼,手足无措,“郁欢,你别生我气。” 郁欢撇了撇嘴,抬手弹了他脑门一下,“你俩跟谁打了一架?” 真是个呆子,也难怪。 若他不呆,又怎会陪她奔波十年最后还因她而死。 “几个地痞无赖,他们当街强抢民女,我和郁辞多正义啊,冲上去就把他们打了一顿,回来的时候遇到管家然后就是现在这样了。” 燕诚贞提起那事就摩拳擦掌,要是郁欢在,他和郁辞肯定不会受伤,她轻而易举就能把那群人打得屁滚尿流。 郁欢见他那样便知他在想什么,懒得理他,朝厅内丫鬟吩咐道:“还不把四少爷扶去休息,找大夫来瞧瞧。” 丫鬟扶过郁辞,她又朝着老夫人拱手:“祖母,既是闹剧一场,我便先回去了。” 老夫人轻轻点头,“去。” 第8章 呆子 “你走那么急作甚。” 郁欢顿足,回头便见燕诚贞喘着粗气朝她跑来,她眉眼含笑,“你跟过来作甚,还不回去?” 少年嘟着嘴,手指不停绕着,有几分抱怨,“多久没见了,你都不想我。” 自从两年前郁欢在街上朝顾绎心丢花的那刻起,他们便再没有见过了,族中长辈说郁欢不知羞耻,故不许他再来郁家。 今日好不容易有机会来了,她居然一声不吭就走了,简直太让他伤心了。 郁欢丹唇紧抿,再掩不住心中的歉意和思念,直直地看着他,好似在看什么人间瑰宝。 她真的,很想他。 无时无刻不在想,无时无刻不在愧疚。 前世她嫁给顾绎心的第二日便要远赴边关,才到京郊,就见少年满脸灰尘手抱戎装地站在树下,他拦住她的马,眼里晶莹闪烁,说什么都要随她去。 随她驰骋沙场征战四方近十年,他却成了她的腹中食。 燕诚贞见她痴傻模样,不禁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又摸摸自个脸颊,“你看着我作甚,莫不是我脸上有什么脏东西?” 郁欢苦笑,眼泪倏地流下来,“有,你脸上好多灰,像个煤球似的。” 她仿佛又见到了那个在树下等待的少年,可不就是满脸灰,像个煤球似的。 “你突然哭什么,我就算真是个煤球你也不该哭哇,莫不是有谁欺负你了?” 少年霎时手足无措,手握成拳在空气中不停比划着,嘴里振振有词,“真有人欺负你了?是哪个王八蛋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欺负我欢姐,看我不把他揍成猪头。” 他从未见过她哭,小时候她揍得他满头包,郁老夫人知道后便会罚她跪祠堂,偶尔还会挨上重重几鞭,她倔得像头牛,哪怕受皮肉之苦,从祠堂跪完出来也要接着揍他。 郁欢破涕为笑,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呆子,若是我都打不过的人你又怎么能打过。” 他的武功都是私下里和她学的,远没有她武艺精湛。 燕诚贞挠挠头,眼珠咕噜一转,“我可以上去帮你抗揍嘛,总归不能叫你受欺负,要欺负便冲我来。” “若叫你父亲知道你来找我,定又要说上你几句,快回去,我还得念书,可懒得搭理你。” 燕诚贞双眼瞪得老圆,像是听到了什么奇闻怪事,“你念哪门子书,不是,你莫要吓我。” 郁欢冷眼一瞥,“净知道皮,又想挨揍了?” 他忙噤声,不出两秒嘴皮子又开始痒了,“郁老夫人之前给你请了多少夫子,不是叫你气跑就是被你打跑,你现在跟我说你要念书,我可不信,难不成你还转了性?” 若说打架,她能打上一整天不觉累,但若说念书,那她只需听一句上眼皮和下眼皮就可以开始打架了。 郁欢垂下眼帘,把指关节捏的咯咯作响,“你说这么多,就是想和我打一架?” 燕诚贞撒腿开跑,直到距离她两丈远才停下来,告饶道:“我这不是关心你嘛,可没说你什么不是,你别老想着揍我啊。” 他才不敢与她打,若打起来,他回去定又要在床卧个好几天。 “嘁。” 郁欢白了他一眼,懒得再与他多贫嘴,边回身走着边朝他挥手道:“快回去,有机会我自会去燕家看你。” 燕诚贞闻言喜笑颜开,也不管她看不看得见,卯足劲儿地朝她背影挥手,“一言为定啊,可必须要来看我啊,我定好吃好喝地把你伺候的服服帖帖。” 郁欢笑骂:“呆子。” 宣佩玖立在窗前,少年少女的欢笑打骂尽收眼底,他狭长的丹凤眼微微眯起,莫名有几分不悦。 郁欢掀起门帘,春风得意,“老师,我们继续,原来是误会一场,白耽搁你授课时辰了。” “他是谁?” 宣佩玖冷不丁问了一句,话如覆水难以收回,他万分后悔说出这话。 郁欢愣了愣,答:“燕家少爷燕诚贞,自幼同我一起长大,老师莫不是看不顺他?若是他碍着你的眼了,我便去将他揍一顿。” 没有回应。 她抬眼瞧去,恰巧瞥见少年那才敛下笑意的嘴角,她痴痴地问:“宣佩玖,你笑了?” 莫不是她花了眼瞧错了? 煞面凶神宣佩玖的嘴角居然会上扬几刻露出笑意? “念书。” 郁欢咬咬牙,乖巧地过去坐下,暗忖道,定是花了眼。 宣佩玖扬书轻拍在她头上,沉声道:“继续练字。” 说罢他在后边的卧榻坐下,如瀑的墨发散落肩前,遮掩住神情,手却不禁抚上嘴角。 刚刚,好像真的笑了。 第9章 咬人的兔子 “老师,你来瞧瞧我这字如何?” 郁欢把笔往旁一搁,捧起罗纹纸,上边赫然三个大字。 不愧是她用心写下的,真是赏心悦目。 宣佩玖徐徐走来,狭眼一扫,“歪来扭去,不堪入目。宜讽纠,是何意?” “” 她嘴角抽抽,咬牙道:“老师,你再仔细看看。” 宣佩玖摩挲着下巴,盯了良久,斟酌道:“宜讽仇?” 郁欢微笑,“老师,这是你的名字。” “实在丑。” 宣佩玖淡然地执起笔,书下名字,“照着练。” 墨发不经意间拂过郁欢脸颊,弄得她心一阵痒痒。 她揉揉鼻尖,将目光放到纸上,“矫若惊龙,笔走龙蛇。我就是练上十年也断然写不出来这一手字。” 宣佩玖低眸,姑娘皓腕上戴着一副古朴玉镯,与她气质有些不搭,他悠悠开口:“郁欢,你对每个人都如此恭维么。” 记起初见郁欢时,她立于高阁,将手中那枝鲜艳的玫瑰朝顾绎心丢去,不料丢歪了,那玫瑰恰巧落在他怀里,姑娘忙小跑过来,嚣张得不行,一把夺过玫瑰重新丢给顾绎心,还朝他拌了鬼脸。 郁欢啃着手指头,真诚道:“陈述事实,由衷夸赞,难道就叫恭维吗?而且学生恭维老师也是寻常之事,我从不恭维任何人,唯有老师你一人。” “继续练字。” 这老师二字听在耳里,竟是有些刺耳。 郁欢深呼吸,认命地拿起笔,“老师,若我能将你的名字写好,有什么奖励吗?” “姐姐念个书果真是有趣,就连写好名字,也能讨个奖励。” 门帘轻晃,郁嫣然施施然走进来。 郁欢执笔的手顿住,回眸一笑,“莫不是忘了礼仪,进来也不知敲门或是让丫鬟通传一声。” 她不去找她麻烦,她倒天天上赶着往她跟前凑? 郁嫣然闻言笑容僵在唇角,将绣帕绞紧了几分。 “怪我,差些忘了你自幼在外边长大,那改明我便差人去请几个嬷嬷好好教你礼仪。”郁欢眉眼低垂,自责不已。 “那那我便谢过姐姐了。” 郁欢摆了摆手,言归正传,“你找我有何事?” 郁嫣然娇笑,“护城河晚些会进行曲水流觞,九皇子也是要去的,姐姐不如也去凑凑热闹?” 曲水流觞向来是文人雅客的乐子,郁欢若是去,定免不了出丑。 而且,若叫她见着顾绎心,她定又是花痴模样。 郁欢嘟嘴,连连叹气,“热闹谁不喜欢啊,可是,老师给我授课,我不能只想着玩不能平白辜负了老师对我的期望。还是你自己去。” 她自然要去,但不是同郁嫣然一道去。 郁嫣然劝道:“九皇子定是希望能够在那见着姐姐的,偶尔贪玩也不是什么大事。” 关于郁欢老师的身份她已经打听过了,不过是朝云帝国送来的质子,一个被母国抛弃的皇子,身份低微,不值一谈。 倒真是可惜了那绝顶的容貌,若是个堂堂正正的皇子 郁欢直摇头,“看来不止得教教你礼仪,还得教你尊师重道。” 讽刺意味十足。 郁嫣然紧咬下唇,嗫嚅道:“是,我错言了。那姐姐是去还是不去呢?” 郁欢耸肩,“不知道,我要念书了,你先回。” “好,嫣然告退。” 脚步渐远,郁欢高声念:“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上世须句京各世家常用这句话来耻笑她,笑她嫁人十年无出,笑她失容貌丑无德。 可十年活寡何来出,保家卫国故毁容。 这些,她到底何错之有,要遭人这般耻笑。 声声传入郁嫣然耳中,她眼底闪过一丝狠毒,重重拂袖,快步离去。 宣佩玖轻捻指尖,目光放在姑娘身上。 原来是只长了獠牙的兔子,还是只会出其不意咬人的兔子。 姑娘忽然起身,朝他奔来,甜甜地笑,“老师,不如我们去凑凑热闹。” 他沉声道:“不是说不能辜负我对你的期望么?” 郁欢手捧着脸,眨巴双眼,“呐,老师若是陪我一道去,那便是老师许我休息,不算贪玩,而且这样也有利于增进我们的师生情谊。” 她要去当然是带着宣佩玖一起去,有他在,她便无所畏惧。 宣佩玖冷然道:“半个时辰内,书法有所进步,便去。” 不过是顺着她之前的话答。 他有些想看看她对顾绎心的爱意到底是真没有了还是藏了起来。 “好的老师,我定进步神速。” 郁欢拍拍胸脯,笑着跑回去坐端,执笔书写,“能够写下老师的名字,是我的荣幸。” 第10章 曲水流觞(1) 阳光透过海棠花洒落在窗前,杂乱斑驳,时间悄悄从指缝溜走,罗纹纸被揉成小团四散滚落在桌下。 少女神情专注,稳稳地落下最后一笔,将软毫搁在笔山上,等到微风把墨迹吹干,她才捧起那张纸朝后奔去。 宣佩玖抬眸扫过纸上墨字,“不错。” 少女眉眼轻弯,起身往外跑,嘴里念念有词:“那我们去护城河,老师等我。” “老师,我们走。” 宣佩玖抬眼瞧去,心神轻晃。 姑娘梳优雅宝气的惊鸿髻,穿镂金百蝶穿花云锻裙,腕间还是戴着那只古朴玉镯,腰间挂着如意红珠禁步,绣花鞋头还缀着玉珠,难掩风华与贵气。 他淡然地挪开视线,轻轻点头。 郁欢低头看了看自己,嘟囔道:“初夏,我这打扮不行吗?” 为何他都没有多看她一眼,也没有开口夸上一句。 初夏捂嘴偷乐,“奴婢瞧着小姐宛若出水芙蓉,定会艳压群芳。” 郁欢莞尔一笑,扶着初夏的手上了马车。 “郁家大小姐进场!” 场中众人皆愣,而后纷纷大笑起来。 来参加这曲水流觞之人不说满腹经纶学富五车,好歹都是能识大字能作雅诗的。 须句京谁不知这郁家大小姐头脑简单花痴无能,翰林书院的夫子曾怒骂,教书数年从未见过有一人比她更顽劣蠢笨。 “实在是扫兴,她也好意思来参加曲水流觞,是来给我们看笑话的。” “喏,你们看那边。” “这九皇子也在,看来郁大小姐又是来犯花痴的咯,真不要脸啊。” 嘲笑声传进马车内,郁欢讪笑,无奈地挠挠头,“该让你和我分开来的,让你看笑话了。” 宣佩玖薄唇紧抿,眼里泛起寒光,他掀起门帘走下去。 “这位风度翩翩气宇不凡,他是哪家的公子?” “不过是朝云帝国送来的质,但他怎么会和那位一路?” “这皮相当真绝,莫不是郁大小姐移情到他身上了?” 讨论不停,郁欢在这时缓缓走下来,仪态端庄。 满座瞬间安静,众人倒吸一口凉气,赞叹声接踵而来。 “这真真真的是郁家大小姐?” “没想到竟有这般美貌,传闻她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道是个多难看的女儿,这一见,哪里有半点癞蛤蟆的样子。” “” 郁嫣然皱眉望去,眼底寒意深重,绣帕绞成一团。 眼前的郁欢哪有半点庸俗的影子,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谭家小女提了一嘴,“嫣然,你这位姐姐似乎不像你所说的那般,我看啊,这在场的各位小姐没有哪一位是能敌她半分风华的。” 另一位姑娘立马不满地怼道:“今日是曲水流觞,又不是宫中选秀,容貌有何用,若是胸无点墨不还是给人看笑话。” 路过的初夏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阴阳怪气道:“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真是好酸呐,有些人惯不能承认别人的好,净会在臆想中寻那可笑的自尊。” 郁欢暗里偷笑,面上却故作不悦,“初夏!” 她真是越来越喜欢这丫头了。 初夏撇撇嘴,“奴婢失言,不该戳破有些人的心事。” “知错便好。” 郁嫣然走过来,“姐姐不是说要念书不来吗?哪怕是有九皇子在场,姐姐也还是该好好念书才是。” 引起众人嘲,一人一口唾沫都能将郁欢淹死。 郁欢秀眉蹙起,冷然道:“常年让你养在外边没想到是让你这张嘴越发能搬弄是非,我与老师一同来赴会,你却唐突的提起与我不曾友善的九皇子,这般居心实在叵测。” 今日来赴这曲水流觞,为的是正名。 这些年她是放浪形骸不学无术,但除了丢花顾绎心一事再无出格的举动,却名声败坏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多还是郁嫣然在背后添油加醋的功劳。 她要让谣言不攻自破,要郁嫣然自打嘴巴。 某些人也该尝尝被人耻笑侮辱的滋味了。 “对不起,是嫣然多嘴了,我只是以为姐姐” 郁欢冷眼一扫,出言打断她,“你若只是多嘴坏我名声,我倒不与你计较。但你尚未入族谱就莫要总是打着郁家小姐的旗号去丢了郁家的脸面。” “” 郁嫣然羞红了脸,紧咬着下唇,无地自容。 近日的郁欢与以往恍若两人,完全不在她的掌控之中,常把她堵的哑口无言,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谭家小女脚下一挪,与郁嫣然拉开距离,嘴边噙着一抹讥笑,亏得她在她们面前说得天花乱坠在郁家多么得宠,原来连族谱都入不了。 “曲水流觞,顾名思义就是杯随水流,流到谁面前,谁就取杯饮下,且赋诗一首。”主持的话将这场集会彻底点燃。 郁欢不禁偷瞄了眼宣佩玖。 少年从容自若,面冷如霜,却让她顿觉心安。 是了,有他在旁,她必定所向披靡。 第11章 曲水流觞2 “杯到祸至,饮酒祸去福至,这第一杯酒最是祥瑞,不知今日哪位能有幸得到这首杯。” 主持余光扫过在座的各位,将琉璃盏置于木托盘上,木盘顺着水流而下,众人翘首以盼,都希望能有幸饮下这第一杯酒。 郁欢戳了戳身侧的少年,笑嘻嘻道:“这杯会停在你面前,你信吗?” 宣佩玖:“不信。” 讲究气运的东西是不能够笃定的。 郁欢懒懒地往后倒去,半撑着身子,右手悄悄拾起颗小石头,勾了勾嘴角,“那我们拭目以待,这杯定会停在你面前。” 那模样可真是放荡不羁。 宣佩玖轻摇着头,目光挪向琉璃盏。 郁欢故意扯住他衣袖,吸引他的注意,待他回眸的一刹那,右手轻轻一翻,小石头便从指尖飞出,正中木盘的边角。 那木盘转了转,稳稳地停在宣佩玖身前。 “我说过了,祥瑞福气通通都是你的。” 宣佩玖怔住,有种奇妙的感觉在心底蔓延开来。 郁欢拍了下脑门,连忙伸手拿起琉璃盏一饮而尽,“我替你喝哈,你要替我作诗哦。” 差些忘了他是不饮酒的。 那年皇帝在宫中设宴,宣佩玖莫名被顾绎心刁难,他无论如何也不肯饮酒。 她大概是头脑热了三分于是出面替他挡了酒。 宴后他不仅没道谢就是连个微笑都没给她,这还让她埋怨了许久。 “好。” 这时,谭家小女目露疑惑,“这如何能代饮,岂不是将他的灾祸接到自个身上。” 立马有人附和:“是啊,以己之力替他化了灾祸,福气却还是留给他的呀。” “” 主持清咳,制止了讨论,“宣公子,请。” 早听闻郁大小姐行事乖张,所以才不感到诧异。 郁欢眼冒星光,竖起耳朵神情专注,“宣宣加油。” 宣佩玖:“九转灵丹那胜酒,五音清乐未如诗。” 声音如陈年老酿般深沉醇厚,听得郁欢耳朵有些痒。 她竖起大拇指,屁股挪了挪靠近他,“我何时才能有你半分才情啊。” 宣佩玖冷眼一扫,这才开始兴师问罪,“你刚刚叫我什么?” 郁欢笑容僵在脸上,仰起小脑袋望着天,答非所问:“蓝蓝的天,白白的云,弯弯的河水,俊美的少儿郎~” “” 郁欢露出娇憨的笑容,“你莫要怄气,称呼而已。” 宣佩玖无奈,别过头去,“下不为例。” “好的宣宣。” “” 宣佩玖嘴角抽了抽,懒得理她。 这女人实在是,顽皮。 两人的一举一动落入郁嫣然眼中,她拔高音量,“姐姐在大庭广众之下与那宣公子卿卿我我,成何体统啊。” 霎时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射向郁欢,看着她直摇头,指指点点。 “这宣佩玖长相俊美,这郁大小姐又是花痴了。” “唉,亏得我还以为对她是偏见。没想到啊” 唐家嫡女唐蓁蓁皱了皱眉头,不悦地开口:“不过是寻常的交流,又无肢体接触,何来卿卿我我一说。” 她最不喜有人搬弄是非颠倒黑白,流言蜚语是能害死人的! 亏得郁欢还是郁嫣然她姐姐,她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 真是个满肚子坏水的女人。 郁嫣然耸肩,“先前我看得一清二楚,莫不然会冤枉了不成?” “呵。” 唐蓁蓁冷笑,“众人皆没看见偏就你一人看见。” 有这样一个妹妹,郁欢的名声想不臭都难! 这边的吵闹早就引起了郁欢的注意,她放眼瞧去,见唐蓁蓁不停为她辩驳,心中不免生了几分好感。 前世与唐蓁蓁虽无交集,对她的事情却还是有所耳闻。 好端端的姑娘被自家表哥偷摸糟蹋了,实在可怜,偏还是个高风峻节的姑娘,不堪受辱,第二日便投河自尽了。 郁欢暗自感慨,叹了声气,“宣宣,你说这人的命数,到底是如何定的?人与人的差别为何如此大?” 俗话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却往往是善人不得善终,恶人享尽荣华。 宣佩玖淡淡说道:“是非审之于心,毁誉听之于人,得失安之于数。” 郁欢似懂非懂地点头。 这时忽然有人提了一句,“光作诗有何意思,不如来点刺激的,杯停在谁面前,便由主持说一道谜题,若是答不上来,便多喝两杯。” “我看行,这样饮酒也更为助兴。” “” 众人的兴致再次被推上了顶端。 第12章 曲水流觞3 日渐西斜,残阳如血。 护城河两岸鼓吹喧阗,觥筹交错间有抹红晕爬上郁欢的脸颊。 琉璃盏接二连三的从郁欢身前流过,她笑容肆意,“宣宣,你说这酒杯怎就不停在我面前,是意味着我没有灾祸还是我无法化解灾祸?” 宣佩玖冷然道:“杯未停在你面前,你酒饮得却不少。” 郁欢往他身边挪了挪,“这样傻坐也无趣。” 这时,琉璃盏稳稳地停在她面前。 姑娘惊喜,眉眼含笑,嘀咕着:“才道这杯从未停在我面前,这便就来了。” 纤纤素手拾起酒杯潇洒地一饮而尽。 主持见她饮下才悠悠说道:“残月北斗一星沉,郁小姐请答。” 郁欢摩挲着琉璃盏,秀眉微微蹙起,暗自忖道,怎么这谜题这么难呢。 若是答不上来,少不了一通嘲讽讥笑。 她看向宣佩玖,只见少年薄唇微张,她眸光一闪,“沁,北斗有七星,一星沉后,流星沁。” 话音落下,顿时掌声雷动,一片叫好声。 郁欢两眼弯弯,伏在少年耳边轻声说道:“宣宣,我这算不算作弊呀。” 若不是依着他的口型,她断然答不上来。 宣佩玖身子一僵,“端正。” 她丹唇轻吐的热气似乎还围绕在他耳周,让他心头一紧。 不知为何竟然没有厌恶她的靠近,甚至听她那样唤他,隐隐还有些兴奋。 郁欢瘪了瘪嘴,小声骂道:“老古板。” 不过他似乎并不厌恶她的靠近,是否意味着他已经开始把她当朋友了。 初夏不知从哪窜了出来,将莲蓬衣披在郁欢肩上,“小姐你喝了酒,晚间凉,莫要受了风寒。” 郁欢回眸,注意到她手中的青釉盏,问道:“你手里端着什么?” 这丫头当真是讨她喜欢。 初夏微微一笑,将青釉盏递给她,“宣公子让奴婢去泡了杯葛根茶,小姐饮了酒,怕是容易头痛。” 她瞧着宣佩玖待郁欢有几分不同,心里的高兴藏不住。 郁欢接过杯盏抿了一小口,目光又放到宣佩玖身上,心里有些甜。 岂止是甜,简直甜化了。 凶名赫赫不近人情的宣佩玖居然关心她,关心她诶! 若是人类有尾巴,只怕她的尾巴这会已经翘到天上去了。 “没想到我这素来高冷的伴读也会有柔情的一面。” 顾绎心的声音冷不丁传来,他徐徐走来,在宣佩玖身旁坐下。 先前他在另一边时不时瞧着,本以为郁欢还是会像往常一般目光紧随他,不成想竟是一眼都没看过他。 又见这两人言笑晏晏,心底难免有些气愤。 虽说不耻郁欢,但他还是十分享受被人追捧的感觉。 宣佩玖淡淡答:“见过九皇子。” 郁欢脸色早沉了下去,眼神晦暗,“见过九皇子。” 她早晚会找顾绎心复仇,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现在的宣佩玖也还不是时候,她要暗自等待,要一点一点将顾绎心的势力瓦解,最后叫他生不如死。 可是见到这张脸,这深仇大恨刺骨寒意哪怕藏在心里也会从眼里迸发出来。 顾绎心一副谦谦公子的作风,“今日集会,不用那些虚礼。” 先前在那边坐着尚觉得有些燥热,怎么到了这边反而感受到一股寒意。 那寒凉透过他的衣衫窜入他的骨血,让他有些胆颤。 宣佩玖自然也是注意到了这股阴郁的气息,他瞥了眼身侧的郁欢,姑娘面似沉水目露凶光,手指蜷缩着,像是在极力克制什么。 他说道:“身子有些不适,先行告辞了。” 顾绎心怔住,脑袋里一个大大的问号,却还是没有阻拦,“请便。” 怎么他一过来这边和谐的气氛就变了,还忙说着要走。 他有那么不遭人待见? 郁欢跟着起身,拱手道:“九皇子,众人对你我似乎有很大的误会,我虽不知究竟是什么导致了他们有这样的见解,但我还是想要当面说清楚。” 话落,众人的目光纷纷挪了过来,有好戏看了。 “不会又要告白,这郁欢行事未免过于大胆了些。” “是啊,郁家的家风不过尔尔啊。” 郁嫣然也跟着笑,“姐姐这是作何?才叫我不要丢了郁家的脸面,自个却做出这样有伤风化的事。唉,我这姐姐就是这样,大胆求爱——” 众人忽然倒吸一口凉气。 “我郁欢从未喜欢过你,年少丢花也不过是随众人闹着好玩,之后再无什么暧昧举动这点应该能证明。我也知羞耻懂女德,他人评价我左右不了,不过我问心无愧。郁欢告辞。” 她的态度不卑不亢,语气平淡。 郁嫣然愕然,“什么?!” 自从闻郁欢说有心仪之人后,她逮着机会便给她洗脑,她对顾绎心的心思她一清二楚,今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众人望着郁欢渐行渐远的身影,唏嘘不已。 “这好端端的姑娘被我们坏了名声,唉!我真是!” “是啊,听她话好像确实是那样,真是罪过啊,改日我可得去郁府登门道歉。” “我也去!” “” 郁嫣然闻言面色惨白,紧咬着下唇,满满不甘心。 这些年好不容易才毁掉的名声,就被她简单几句话给扶正了。 怎么可以! 唐蓁蓁春风得意,“郁欢有某个妹妹,真是惨啊。” 这一声引来众人目光,众人恍然大悟,看着郁嫣然的眼神渐渐带上不耻。 现实就是如此,人们听风就是雨,从不加以自己的判断,只管寻找自己的乐子。 顾绎心半眯着眼,望着郁欢的背影,刹那的惊讶已经化为嘴边的笑意。 有趣。 第13章 无碍 宽敞豪奢的马车门帘微张,郁欢扶着初夏的手走上去。 “身子怎会突然不适,莫不是受了风寒。” 姑娘满目忧愁,小手蠢蠢欲动,想探探他额头温度却又不敢。 宣佩玖淡淡说道:“无碍。” 不过是见她状态不好才故意寻的理由。 郁欢松了口气,“那便好,这夏季若是染了风寒可不好受。” 若是他染了风寒,只怕接下来几日都无法继续为她授课。 那便也无法和他拉近距离了。 宣佩玖捻了捻指尖,轻嗯一声。 郁欢小腿不安分地荡着,白罗袜润了水,“初夏,我罗袜湿了。” 黏黏腻腻的感觉很不舒服。 应是先前不小心踩了处坑洼的缘故。 初夏无奈道:“小姐,这奴婢也没备罗袜,你先忍耐些,很快就要到府了。” “好,太倒霉了。” 郁欢嘴里嘀咕着,拧着眉头看着脚,忽然一惊,“你你你你干嘛!” 只见宣佩玖一手握住她脚踝,一手替她脱下绣鞋和罗袜。 “别动。” 白净娇嫩的玉足在他的大手中显得更加娇小,脚趾头似是很羞愧的蜷缩起来。 他将坐垫上的毛巾被盖在她脚上后,才缓缓收回手。 郁欢尴尬地环着膝盖,莫名觉得好热,她时不时瞥宣佩玖一眼,只见少年面色如常,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她说道:“你可知男子是不可以摸女子脚的,就连看都不行。” 宣佩玖疑惑:“为何?” 他怎么从未听过这说法。 “榆木疙瘩。” 郁欢暗暗骂了声,笑答道:“没什么,穿了那么久的鞋脚会闷,怕你手不干净。” 她哪能说他什么不是。 宣佩玖点头,淡淡道:“无碍。” 姑娘郁闷,别过头去,懒得理他。 他无碍,她有碍!!! 马车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郁欢实在是憋闷得慌,闲聊起来,“先前你让初夏去给我泡了杯葛根茶,谢谢。” 宣佩玖:“我没有。” 不是他的功劳,他不受这声谢。 郁欢嘴角抽了抽,一脸吃了苍蝇相,这天简直聊不下去。 傲娇。 不过也是,他那样的人怎么会承认关心她呢。 一路无言,就在郁欢尴尬得脚趾都能把车壁扣出一个洞时,马车终于在郁府门前稳稳停下。 初夏掀开门帘,微怔,“小姐,你怎么”怎么把鞋脱了。 郁欢讪笑,“你快去帮我拿双罗袜来。” 她能说是宣佩玖强行把她鞋脱了的吗?不能。 她这一路都不敢把鞋穿上。 生怕某人误会她是不满他的举动。 “奴婢这就去。” “你能不能先把脸转过去或者先下去等我?” 郁欢无语扶额,左手还提着一双崭新的白罗袜。 少年疑惑地看了她两眼,起身走下马车。 门帘放下来,郁欢连忙把罗袜套上将鞋穿好,叹了好一阵气,才走下马车。 “姐姐,听说你去参加曲水流觞了,好玩吗?安歌也好想去。” 郁安歌像只猴似的窜了出来,小嘴叭叭个不停,“姐姐今日这身打扮好美啊,安歌瞧着好喜欢,不愧是我姐姐,像个神仙似的。” 她常听娘念话本故事,那书上怎么说来着。 云一涡,玉一梭,淡淡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 她瞧着郁欢跟书中描述的一模一样。 郁欢忍不住捏捏小姑娘肉肉的脸蛋,“等安歌再大些,姐姐就带你去曲水流觞,替我家安歌呀,去灾祸求祥瑞。” 前世她的心估摸是抹了有十层猪油,才会对郁安歌的真心视而不见。 犹记得小姑娘成亲前一晚来找她,眼里泪光闪烁,问她:“姐姐当真想要我嫁于那人吗?” 她那时怎么说的,她说:“那公子还行,你嫁过去也是你的福分。” 之后小姑娘跪在地上给她磕了三个响头,第二日便嫁了。 她真是,真是罪孽深重。 那公子,呵,那是畜生。 “好呀,那我可要快快长大,这样无论姐姐去哪我都能跟着去了。”郁安歌眼泛星光,撒着娇,“姐姐今日定是化解了未来所有的灾祸,安歌心里欢喜,一想到姐姐之后的每一日都会快乐平安,安歌就好满足。” 娘常和她说大姐姐可怜,要她待大姐姐好些。 哪用得着娘说,她会一直一直爱大姐姐的。 “我最大的福气便是有你这个小妹。” 郁欢在心中默念,牵起她的小手,朝里慢慢走着,“你欢喜,我便欢喜。你满足,我便满足。” 第14章 负责吗 天阶夜色凉如水,晚风吹起了少女的裙摆。 郁安歌念念不舍地挥着小手,腰间的小铃铛随着她的动作轻轻响着,“姐姐明天见。” 若是再晚些回去,吵醒了娘,定又要挨罚。 郁欢瞧着小姑娘的身影渐渐消失,眼里满是宠溺,温声道:“初夏你去跟着她,莫叫她摔着磕着了。” 小姑娘最是调皮,走路不看路,磕磕碰碰是常事。 初夏忙小跑着去追郁安歌。 郁欢转身往回走,才进院子便见白衣少年笔挺得站在海棠树前一动不动。 她忙笑着跑过去,问道:“你怎么还不回房,莫不是在等我。” 宣佩玖清冷地开口:“有些奇怪你对顾绎心的态度。” 先前在护城河郁欢看顾绎心的眼神活像是要将人生吞活剥了一般。 这是为何。 郁欢知道他是个多疑的人,忙解释道:“我讨厌顾绎心,此人阴险狡诈不择生冷,众人居然还污蔑我喜欢他,我实在生气。” 宣佩玖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说:“你又撒谎。” 郁欢瘪嘴,“我撒什么谎啊,你净爱将我往坏了想,莫不然要我去把顾绎心揍一顿你才会相信我真的讨厌他吗?” 她说着捏紧拳头在空中比划,那模样看起来倒真有些像要去揍人。 宣佩玖瞥了她一眼,“女儿家不要动不动就打架。” 那天问她燕诚贞是谁,她也说要去将人揍一顿。 这会又来。 十五岁的姑娘能打过谁。 郁欢懂事地点点头,谄媚地笑着,“宣宣教训得是,我只是口头上说说罢了。” 若是她能听到宣佩玖的心里话,晚间估计会笑得睡不着。 如今须句京能有几个人配做她的对手。 “······” 忽然起了大风,把海棠树吹得哗哗作响,郁欢拢了拢莲蓬衣,细声道:“起风了诶。” 宣佩玖:“我知道。” 哪用得着她说,他能感受到。 郁欢打了个哈欠,睫毛轻颤,“好困啊,我可以先去睡了吗。” 如今宣佩玖是她的保命符,她要时刻将他放在第一位。 若是他不许,那她便撑着眼皮再陪他一会。 宣佩玖一怔,“嗯。” 她想睡那她便回去睡,为何还要来问他。 郁欢像是得了圣旨般,忙跑着回房,她实在困,沾床便能睡着。 宣佩玖刚挪动脚步,又听见开门声,他放眼瞧去,只见姑娘探出小脑袋,笑着对他说:“宣宣晚安!” 说罢又将门关上。 宣佩玖失笑,心底莫名有几分欢喜。 初夏回来时郁欢已经睡下了,她左右瞧着见院里没人,这才悄悄走到宣佩玖房前,敲门道:“主子。” “进。” 房内烛火摇曳檀香袅袅,有种阴森的感觉。 少年坐在圈椅上,手边的黑釉盏冒出腾腾热气,“查得如何。” 初夏:“没有找到任何可疑的信物,应是不在郁家。” “” 初夏硬着头皮继续开口:“须句京各个世家都找遍了还是没有找到,奴婢以为主子没必要在意那东西,以您如今的权势,哪怕那人带着信物出现您也可以” 可以让那人永远闭嘴。 宣佩玖摇头,“那毕竟是师父的命令。” 师命难违。 他实在不明白师父当年是如何想的,来了一趟须句京莫名就把他给卖了。 初夏福身,“是,奴婢知道了,奴婢告退。” 她还未绕过屏风,又听清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男子碰女子的脚,有何说法?” 初夏愕然,答:“未出阁的女儿是不能叫男儿看脚碰脚的,若是被看了碰了,事关清誉,那男儿需对女儿负责。” 主子怎会突然问起这个问题。 话音落下,少年咳嗽不止,像是被茶水呛到,声音嘶哑,“你退下。” “是。” 初夏不解地退了出去,过了好一会才想起郁欢先前在马车上未穿鞋这事。 莫不是 她惊喜地拍手,这可是个大事! 宣佩玖一夜未眠,时不时回想起郁欢当时的反应,大脑乱作一团。 负责他要对郁欢负责吗? 可是信物尚未找到,他只怕会辜负了她。 第15章 您这一巴掌 薄薄晨雾洒在青砖黑瓦的宅子里,厨房架起炉灶炊烟袅袅,个粗使婆子正在打扫庭院,四个丫鬟捧着铜盆、香胰、巾帕等物静静站在郁欢门前。 初夏推开房门,打着哈欠走了出来,“进去。”这些人立马挺直脊梁鱼贯而入。 郁欢睡眼惺忪,由着梳洗打扮一番这才踏上去福熙院的青石路。 郁欢娇声道:“孙女给祖母请安。” 老夫人和蔼地看着她,跟着身旁的嬷嬷打趣道:“今个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某人居然来给老身请安了。” 这郁欢是个懒骨头,什么晨昏定省在她眼中形同虚设。 郁欢懒懒地趴在白玉桌上,瘪着嘴,“太阳自是打东边起的,祖母快莫要打趣我了。” “姐姐,姐姐,姐姐。” 郁安歌蹦蹦跳跳地跑进来,笑得比桂花糕还甜,“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姐姐居然来给祖母请安了。” 她听丫鬟说时还不信,姐姐可是从来不请安的。 郁欢羞,惩罚似地捏了捏郁安歌的小脸,“连你也打趣我。” 小姑娘吐了吐舌头,藏到老夫人身后去,甜甜地笑答:“安歌知错啦。” “娘,儿子带嫣然来给您请安了。”郁弘牵着郁嫣然慢慢走进来。 看着门前出现的两人,郁安歌的笑脸瞬间垮了下去,气鼓着腮帮,仇视着郁嫣然。 她讨厌郁嫣然,特别特别讨厌;也讨厌郁弘,十分十分讨厌。 “嫣然给祖母请安。” 郁欢漫不经心的吃茶,抬眼瞧去。 少女梳着可爱的十字髻,穿着古朴素白色缎面衫裙,鲜少金银首饰,小嘴桃红水嫩,倒是一副小家碧玉的清新模样。 郁安歌摇着老夫人的手腕,委屈地眨巴着双眼,“她为什么要叫您祖母啊,祖母是不是不要安歌和姐姐了。” 她除了在郁欢身前一派乖巧可爱,其余时候她就是个喜无理取闹的小霸王。 郁嫣然尴尬地捏紧绣帕,忙重说一遍,“嫣然给老夫人请安。” 她余光扫过郁欢和郁安歌,两姑娘流光宝气,一副大户人家的作派,再瞧瞧自个,竟是有几分拿不出手。 难以言喻的自卑和嫉妒在她心底蔓延开来。 同样都是郁弘的女儿,凭什么她们在云端而她在泥潭,她好不甘心。 郁弘呵斥道:“郁安歌你说的什么话,成天和着郁欢一起,越来越不知礼数。” 嫣然也是他的女儿,怎么就不能叫老太太祖母了。 郁欢不悦,起身走过去挡在郁安歌面前,冷冷地开口:“五妹哪里说错了,父亲就算不待见我也不该连着五妹一同骂。郁嫣然不懂规矩难道父亲也跟着她不懂规矩吗?” 她始终想不明白这何氏与郁嫣然到底有哪点好,让郁弘掏出心窝子去对待。 郁弘瞋目,张嘴就要斥责郁欢,却被老夫人的声音打断。 “老身看你是糊涂,早说过她不得来请安,你却日日带她来。郁家族谱上可没郁嫣然这个名字,你让她唤老身祖母,是置府里的其他孙儿于何地?” 她这是造了什么孽,有这么个不辨是非的糊涂儿子。 郁嫣然泪眼朦胧,委屈地哭起来,身子也随着一晃一晃的,“我知道老夫人不喜我与母亲,可是我再怎么说也是父亲的女儿也同样是你的孙女啊。” 她岂止是委屈,她是恨,郁家的每个人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 还有郁弘,若不是他不担大事,她何至于迟迟入不了郁家族谱,她的母亲又何至于这么多年了还只是个卑贱的外室。 “啧。” 郁欢撇了撇嘴,讽刺道:“你今日穿一身素白来,又在堂前抽抽嗒嗒” 郁安歌猜到郁欢打的什么算盘,满脸悲切地趴在老夫人腿上大哭起来,“祖母身子骨好着呢,不许你咒祖母,你坏蛋,你快走啊。” 那一身素白衫裙可不就像丧服,可不是在哭丧吗。 下首的父女俩怔愣在原地,一头雾水。 老夫人轻轻拍着小姑娘的背,“安歌乖,祖母好着呢。”又狠狠瞪了眼郁弘,“还不滚出去,你就是成心来气老身的不是。” 郁弘反应过来,急得跺脚,“你们在胡说些什么,娘,这种话你怎么也信。” 全赖郁欢故意引人遐想,又想起那日让何氏入府一事也是她从中作梗,顿时火冒三丈。 他一个箭步冲到郁欢面前,手臂高高扬起,重重打下去,“我真是造孽生了你这么个不孝女!” 郁嫣然眼里闪过一丝笑意,不禁勾了勾嘴角。 打得好! 郁欢头偏了偏,尚还有些懵圈,右脸热辣辣地疼,她自嘲地笑了笑,“父亲。” 他居然 他,当真是舍得。 “郁家真是好家风。”宣佩玖疾步走进来,连带着还有股阴冷的气息。 那巴掌落在郁欢脸上,他心头一紧,没来由的心疼和生气。 郁弘怔怔地说:“我在教训这不孝女。” 是郁欢出言不逊他才打她的,对,他没有打错。 老夫人将青釉盏重重一掷,砸在郁弘身上,“我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蠢货!” 哪家父亲会偏心私生女偏心到打嫡女。 郁安歌眼泪止不住往下掉,牵着郁欢的手,“姐姐疼不疼啊,安歌给你吹吹,姐姐。” 她扯着嗓子嚎,心里难受极了。 郁欢低着头,看不出神情,“您这一巴掌,郁欢铭记于心,永生不敢忘。” 想起前世的点点滴滴,她与郁弘之间早没什么好说,而这一巴掌更是打断了他俩的亲情。 郁弘仍不知错,“你最好是记得。” 他没错,错的本就是郁欢。 “本想说叫祖母请几个嬷嬷教郁嫣然礼仪,待她知书达理后便央祖母让她入族谱,现在看来,倒是没这个必要了,您不要脸面,郁家要,嫡庶若是颠倒,郁家在须句京无地自容。” 郁欢淡然抬起头,微笑道:“祖母,郁欢告退。” 老夫人心里不是滋味,“去,可要找大夫好生看看。” ‘待她知书达理后便央祖母让她入族谱’这句话在郁弘脑子里回响着,他呆愣在原地,复杂地看着郁欢的背影。 姑娘却头也没回一下。 第16章 亲情 郁安歌闷闷不乐,忽然跑下来把郁嫣然推倒在地,“我讨厌你。” 若不是何氏和郁嫣然,好端端的家怎么会支离破碎。 “你干什么。”郁弘一惊,忙去扶郁嫣然,怒斥道:“还有没有家教,净跟着郁欢学些粗鄙的东西。” 小姑娘一把抹过眼泪,倔强地扬起小脑袋,“您是不是还要打我。” 娘说父亲有眼无珠被猪油蒙了心,果真没错。 郁弘愕然,好像又感受到右手的热辣,心虚道:“真是反了。” 他没有错,错的是郁欢教坏郁安歌。 老夫人猛地拍桌,怒火中烧,“老身看你才是反了,将家里搅得天翻地覆,为了区区一个卑贱的外室什么都不顾了。” 这最小的孙女是她的心头肉,哪容得郁弘说半句。 本一片祥和,若不是郁弘带那外室女来请安,这大早上又怎么会搞得乌烟瘴气。 郁嫣然藏在衣袖下的手紧紧扣着,掌心渗出血水,面上一派委屈,“对不起,全是嫣然的错,嫣然不该穿白衣到堂前,不该妄想老夫人疼爱。” 屈辱和不甘占满心窝,凭什么每个人都视她为草芥。 这番话听得郁弘心疼极了,鼻尖一酸,“嫣然没有错,错的是郁欢。” 他抬眼冷漠地看着老夫人,“您不疼嫣然,儿子疼。” 老夫人颤抖着手指向他,气得说不出来话。 宣佩玖冷眼旁观,意味深长地扫了眼郁弘,适才缓缓说起来意,“郁老夫人,近日郁小姐刻苦用功,经义书法策论都大有进步。” 昨夜辗转反侧,醒来却未见着郁欢,听闻她过来请安,他便鬼使神差地跟了过来,不成想却见着那一出。 老夫人闻言怒气消减了些,总算有件顺事,“那皮猴能够花心思念书,也算长进。” 先前不知单独请了多少夫子给郁欢,哪个不是摇头晃脑地说教不了。 郁弘极煞风景地嘲笑,“郁欢哪有嫣然才华,全京都都知道她胸无点墨目不识丁。” 别人道他是无能草包,可不代表他就会喜欢他同样草包的女儿。 还是嫣然好,温婉懂事又孝顺,成绩斐然,这才是给他长脸。 老夫人不悦,冷眼一扫,“你怎么还在,还不快滚。” 怎么偏就有这么个混账儿子。 郁弘无奈地撇撇嘴,牵起郁嫣然退了出去,“儿子改日再来看母亲。” 他还不信老夫人真就不认这个孙女,定都是因为郁欢从中作梗。 宣佩玖:“宣某告退。” 他是外人,管不了郁家家事,多说一句都是逾矩,还不如早些回去看看郁欢怎样。 不过呵。 此时的海棠居噤若寒蝉,丫鬟们都踮着脚尖走路,生怕惊扰惹恼了房内的小姐。 郁欢懒懒地靠在卧榻上,望着窗外若有所思,抬手摩挲着右脸的红肿,心有戚戚,“初夏,替我消肿。” 就好像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亲要打女儿,她又如何能够躲。 可那当真是她的父亲吗? 前世她驻守边城,城中有户王姓人家待她极好,把她当寻常家女儿般疼爱,只因她当街阻止纨绔殴打他们。 在他们身边她感受到了母爱父爱,她沉溺于那份温暖中,闲时常留在他们家中用膳,倒真有些像一家人。 王伯和王姑常唤她囡囡,囡囡意为掌中之宝,她也乐得他们这般叫,只是郁弘犹在,她尚不能大逆不道地唤他们爹娘。 可惜好景不长,她身为大军统率,多得是人想要她的项上人头。 那日晚她如往常般留在王家用膳,放下周身防备,却遇到了刺杀,无数箭羽从四面八方涌来,王伯用血肉之躯替她挡了致命一箭。 斩尽刺客带着大夫回来时,王伯已是无力回天,他笑得比院里刚结果的柿子还甜,他说:“囡囡今后要保重身体,活得开心。” 王姑瘫在地上哭成泪人,之后执起她的手说了许多,“我们与你身份悬殊,私心唤你囡囡把你当作亲生女儿,也是全了我们的心愿王姑不怪你,你也莫要伤心自责囡囡是个小女孩,一路走来定也是吃了不少苦头的,你一定要多保重王姑舍不得你王伯一个人走那黄泉路,王姑要去陪着他囡囡别哭,帮我把尸身和老头子葬在一起。” “爹,娘。”王伯为她而死,王姑殉情死在她面前。 初夏轻悄悄走到郁欢身侧,捧着被白布裹着的冰块轻柔地敷在姑娘右脸,“小姐你也莫要太伤心了。” 当时她在厅外候着,厅内的事看得一清二楚。 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父亲,郁欢有何过错要平白受他这一巴掌,只因为他疼爱外室女要为外室女出头立威。 郁欢苦笑,“伤心吗。” 前世今生,她的亲生父亲都待她如洪水猛兽对她避而远之,她的心早死了,何来伤心一说。 只是想起了王伯和王姑,今生她还是不要去打扰他们了,让俩人安稳幸福地过完一生。 第17章 得了便宜还卖乖 郁欢呆呆瞧着妆奁中的那支珍珠宝石金花蝶,若有所思地问:“你说这值多少银子?” 六年前郁家还没现在这般落魄,她生辰那日祖母送了这簪子给她,郁嫣然在一旁看得眼红,想来应是个值钱玩意能换不少钱。 她如今的腰包那可比她的脸还要干净,缺钱,实在缺钱。 初夏竖起手指,“光是里边嵌着的那几颗珠子都能值不少钱,依奴婢看这支金花蝶至少值这个数。” 说起发簪她不免想起主子珍藏的那支红翡滴珠凤头金步摇,那才是价值连城,郁欢这金花蝶在那面前简直就像废铁。 不过可惜落在主子手里,那金步摇多是没有机会重见天日了。 郁欢纠结地皱起眉头,“五十两银子?” 听院里的丫鬟说过她一顿午膳都至少要十两银子,这数实在不理想。 初夏摇了摇头,笑而不语,继续保持神秘。 郁欢娥眉轻挑,“五百两?” 这数还差不多,应是足够用上一阵了。 初夏眼角直抽抽,这人到底识不识货,“小姐,是五千两。” “五千两?!”郁欢惊喜,捂嘴偷乐,“你可要瞧实在了。” 记得王姑曾说过一吊钱一斤肉,这银子应该要比文钱值钱许多,五千两银子应该够让王家富足一阵了。 倒也不怪郁欢不懂金银,含着金汤勺出生,无论前世今生她都是一路富贵过来的。 初夏耐着性子重复了一遍:“是的小姐,值五千两银子。” 为了区区五千两银子,这郁家嫡小姐居然能高兴成这样,看来这郁家确实是苛待了郁欢。 不过光是郁欢手边的青釉盏也是值当不少银子的,这倒又有些说不通。 郁欢心底的小算盘拨得铛铛响,她把金花蝶收好,两眼弯弯春风得意,“准备马车,我要出府。” “去哪?” 宣佩玖不知何时站在了窗外。 他想了些安慰的话,没成想姑娘却是开心的不得了,哪有半点伤心委屈。 “典”郁欢硬生生把后边当铺两字咽了下去,这才想起一会要念书的事。 她眼帘一低小嘴一瘪,笑容瞬间消失,娇滴滴道:“吹点风散会步,总归能好受些。” 初夏在一旁看得一愣一愣的,这变脸速度比翻书还快,姑娘怎么不进杂耍班子呢。 宣佩玖迟疑片刻,不禁劝道:“世事如云任卷舒,你放宽心。” 这姑娘柔弱,别人都打碎了牙往肚里吞,而她只会哭。 看着她强颜欢笑,竟是有几分不是滋味。 “老师说得在理。”郁欢睫毛轻颤,似是在很认真的理解那句话,又吸了吸鼻子,软糯地问:“要念书了吗?” 宣佩玖摇摇头,“不用,今日休息。” 初夏眼睛瞪得老圆,脸部逐渐扭曲,心中狂叫,她英明神武的主子什么时候连这么拙劣的演技都看不穿,那是装的啊! 姑娘很是善解人意地继续说:“能让老师关心是我的荣幸,不过很快便是学考,我断不该以此为由耽误功课。” 初夏直翻白眼,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宣佩玖眼里闪过一丝赞许,“难得你好学,一刻钟后开始授课。” “” 某人脸都绿了,望着少年挺拔的背影渐行渐远,有苦难言。 她不好学,一点也不好学。 不过是说说客套话卖个乖巧,宣佩玖怎么就能看不出来,真是个榆木疙瘩。 初夏憋笑憋得实在辛苦,“小姐您的好学之心奴婢佩服。” 郁欢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报复满满,“扣你一半月俸。” 初夏:“呵呵。” 她这月的工钱算是没着落了。 姑娘满脸生无可恋,丧气地往桌上一趴,双眼一阖口若悬河,“命苦,实在命苦。初夏,你说这人成天在想什么,既然说了今日休息那便该坚持己见,而不是让我三言两语就给说动啊。”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得到这位大佬的庇护啊,她每日装乖巧也是很辛苦的。 初夏答:“念书能忘忧解惑,小姐勤奋好学,宣公子自然是为了您着想。” “为我着想?你是我的丫鬟,你应该帮着我说话才对。他要是会替人着想,我郁欢把名字倒过来念,真当有什么铁骨绕指柔啊,我看你就是见识太少了。” 初夏牙关打颤,“小小姐” “我说错了?你难道不是见识太少吗,你别看人长相俊美你就以为是个好人,你可不知道他咧,他杀人可跟切菜一样,一拳一个小朋友,嘁,说了你也不懂,念书去了。” 郁欢撑起身子伸了个懒腰,莫名觉得背后凉飕飕的,她回头,哪还有初夏的身影,倒是宣佩玖正阴沉着脸看着她。 第18章 贫嘴 少年眼角抽搐,有些无语,“一拳一个小朋友?” 但若是没记错的话,他应该说过他不会武功。 郁欢喉头一紧,深呼吸道:“老师怎么不在书房等我。” 宣佩玖冷眼一扫,“别扯开话题。” 姑娘舌灿莲花,嬉皮笑脸:“我向来喜欢吐槽抱怨,这不近日话本故事看入迷了,多少有些浮想联翩。里边公子丰神俊朗艳绝天下偏又心狠手辣杀人如麻,你是我所见过最好看的男子,便不自觉将你带入其中,以为你便是里边的公子。” 她小心翼翼地观摩着少年的脸色,继续说下去:“月黑风高夜,你脚踏万人骨负手而立,晚风吹起你的墨发,多么阴森可怖又动人心魄的画面。” 宣佩玖见她越扯越远,不怒反笑,起了几分兴致,他悠悠在圈椅上坐下,冷然道:“你这副口才不去说书倒是可惜。” 他对郁欢谄媚恭维的态度颇为受用。 “我可是堂堂郁家嫡小姐,怎么能做那差事,不过若是老师想听,我也是可以给你讲的。” 郁欢笑魇如花,讨好地跑到少年身侧坐下,双手捧着冒热气的青釉盏递向少年唇边。 宣佩玖眉眼轻挑,接过杯盏,“说来听听。” 某人:“” 眼前的宣佩玖与传闻中的那铁面煞神似乎有很大出入,他为什么会听她讲故事! 郁欢清了清嗓子,断断续续道:“兵败如山倒,女将军死里逃生落入丛林” 得亏她机灵,想到把前世与他在丛林中的点滴添油加醋编成爱情故事讲给他听,不然可就露馅儿了,指不定明个都可以开始准备亡命天涯了。 话本字那么多,她这性子哪里看得进去。 宣佩玖听得乏味,起身离开,“无趣,今日休息。” 他兀自折返便是为了说这个,后知后觉才发现郁欢似乎并不是真的想念书,她既受了委屈,自然该好好休息。 “谢谢老师谢谢老师。”郁欢朝着少年的背影十分狗腿地喊道。 而后抹了抹额头的虚汗,自我安慰道:“我这是从心,嗯!” 不过为何每次讲坏话都能被某人听见呢,两人是不是八字不合啊。 郁欢甩甩脑袋,懒懒地往后一仰,坏笑道:“初夏。” 她可要找这丫头算算账了。 初夏顿感大难临头,硬着头皮进来答:“小姐有何事?” 郁欢:“为什么不提醒我老师来了呢,初夏,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不满啊。” 初夏直摇头,急忙否认:“奴婢提醒您了的,真的!而且奴婢怎么会对您心怀不满呢,小姐生得貌美倾城之姿,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奴婢看着您就觉得欢喜喜欢,哪里还会对您不满呢。” 郁欢闻言喜笑颜开,满足地点点头,“是吗?” 不愧是她看上的人,这耍嘴皮子的功夫与她有得一拼。 初夏微笑,“奴婢是个实诚人。” 郁欢收起玩笑,“不和你贫了,去准备马车,我要出府。” 她可没忘了正事。 初夏忙退出去准备。 半个时辰后,马车稳稳地停在京郊的邮驿门口。 郁欢呆呆数着手中的银票,一支发簪能换王家几年富足,真是个划算的买卖。 王家穷困潦倒,王氏夫妇常年食不果腹,面黄肌瘦,正值壮年却好似耄耋老人,他们当年在街遭纨绔殴打,也都是因钱财惹得祸。 今生决意不去打扰他们,只得寄些钱财尽绵薄之力,希望这样能够免去他们不少疾苦。 初夏好奇地问道:“小姐有心事吗?” 从典当铺出来后小姐便数着银票一会笑一会愁,眼里满是思念,实在让她好奇。 郁欢没有回答,对着掌柜说道:“拜托将这钱寄给临沙城的王钏老伯。” 初夏挑眉,暗自忖道,临沙城?郁欢为何会与边城的人有所联系。 邮费五百两,郁欢心底怒骂敲诈,面不改色道:“他若问起,你便说是他当年心善于一人有再造之恩,替我向他说声保重。” 想起王家那个窄小的院子,三人围在一起互道家常,桌上的菜热气腾腾,她真是好怀念那时。 听者有心,初夏满满的疑惑,实在不明白郁欢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什么再造之恩,据她所知,郁欢鲜少踏出郁家大门,从不曾遇过什么要命之事。 “走。”郁欢出声提醒正愣神的初夏,“想什么呢,想得这么入迷。” 初夏笑着摇头,将她扶上马车。 已到正午,夏日烈炎,大地都是滚烫的。 郁欢又热又饿,掀起车帘往外瞧着,瞥见聚龙斋的牌子,多少有些嘴馋。 这聚龙斋的糖醋鱼可是她的心头好,难得出府,定要去饱餐一顿。 她吩咐道:“初夏,去聚龙斋。” 哪怕天气如此炎热,聚龙斋的生意却还是如火如荼。 小二哈腰领她落座,“客官要点什么?” 郁欢振振有词道:“糖醋鱼、辣子鸡、梅菜扣肉、干煸肥肠” 满满当当全是荤菜。 初夏咂舌,伏在她耳边悄声说道:“小姐咱们没钱啊。” 郁欢怔愣,渐渐羞红了脸,轻咳两声,保持那阔气的模样,“就这些了。” 坐也坐下了,菜也点了,她怎么能逃跑。 好歹是世家嫡女,断不能作出这般有损家族颜面的事,今日她必须打肿脸充胖子。 忽然她灵光一闪,朝着初夏勾了勾手指,一阵咬耳朵后,初夏便懂事地跑了出去。 “老师你来啦!” 郁欢喜上眉梢,可算来了,他若是不来那她今日可是要出大糗。 宣佩玖轻撩衣袍淡然入座,“等很久了?” 郁欢乖乖点头,“也不是很久,只是这菜都快凉了,偶然路过,便想着你近日授课辛苦,我理应回报你点什么,便想着请你饱餐一顿。” 初夏撇了撇嘴,有些无语,小姐实在是这法子都想得出来。 宣佩玖一贯的清冷态度,命人把桌上的菜撤了重上一份,“冷食伤胃。” “嗯嗯,老师你高兴就好。” 第19章 亲近 “客官,一共六十两银。”小二很是自觉地对宣佩玖说道。 郁欢急忙扬手阻拦,“我付我付,既是说了犒劳老师,怎能由你付钱呢。” 她装模作样地摸了摸衣袖,神色慌张,着急道:“哎呀老师,我荷包好像丢了。” 宣佩玖:“” 哪家小姐的荷包是由自个揣着的。 他懒得拆穿郁欢,意味深长地瞥了姑娘一眼,然后付了钱。 郁欢懊恼捶桌,很是心虚地挪开视线,咬牙切齿道:“那贼人实在是可恶,若叫我抓住定揍得他屁滚尿流,真是胆大包天,居然连我的荷包都敢偷。” 宣佩玖有几分责怪,“先前说的话又忘了。” 明知她是在编谎话,但还是不喜她将打打杀杀挂嘴边。 郁欢讪笑,“是,谨记老师教诲。” 这时,顾绎心淡然走了过来,他自持温文尔雅,“好巧,竟能在这遇上。” 他瞧着两人谈笑风生,又惊讶又好奇,他这位伴读性子淡漠素来不和人亲近,郁欢竟能和他一道上街,举止间还多少有些亲密。 郁欢强压下不悦和厌恶,不动声色道:“倒不是很巧,我和宣公子正要离开,九皇子自便。” 日后出门且要看黄历,一遇着这么个人,她大好的心情都给毁完了。 顾绎心眯眼,自顾自说道:“百花楼新来了些梨园子弟,我这孤家寡人的倒也无趣,既然遇上了,莫不然和我一起去瞧个新鲜。” 话里话外全然不给人留拒绝的余地。 他一直觉得郁欢是在玩些欲擒故纵的把戏,不过他还真有些想上钩,自打护城河那一见,他突然觉得郁欢有点意思,和他想象中似乎不同。 郁欢气不打一处出,轻声应:“是。” 她闷闷起身跟上顾绎心的脚步,时不时歪头委屈巴巴地看着宣佩玖,朝他打着哑语,这个人好烦啊。 等顾绎心先行离开,郁欢这才顺气多了,慢慢扶着初夏上了马车,秀眉蹙起满满不悦。 宣佩玖跟着上了马车,在她对面坐下,缓缓开口:“你既不愿,为何不拒绝。” 郁欢耸耸肩,自嘲道:“天家的人哪个不是说一不二,哪容得下我拒绝。” 只能说顾绎心命大,若他只是个世家公子或者平民,那她便可像捏死只蚂蚁一样轻易捏死他。 宣佩玖问:“你讨厌天家的人?” 郁欢讪笑,“伴君如伴虎,无情帝王家。若是可以,我这一生都不愿和天家的人有纠葛。” 前世血淋淋的教训,她断不敢相忘,男欢女爱哪有命重要,感情又哪里比得过权势富贵。 宣佩玖冷眼瞧着她,没有说话。 郁欢抬头正对上他的目光,心头一紧,忙赔笑:“这也不能以偏概全,如果那人是你,我愿和你真心换真心。” 差些忘了宣佩玖也是天家的人,她还要上赶着巴结他呢,怎能说出那句不愿有纠葛,真是糊涂了。 宣佩玖微怔,道:“是吗。” 她说真心换真心 郁欢点头,嘴里念念有词:“弟子事师敬同于父,宣宣,你不仅是我的老师,更是我的朋友。” 瞧瞧她多会说,这马屁拍的那叫个好,宣佩玖的形象顿时伟岸起来。 宣佩玖眸光一暗,“严格来说,我并不算你的老师。” 先前不由想起那碰脚一说,他还以为原来倒是他多心了。 郁欢佯装生气,娇嗔道:“我说是便是,比起翰林院的老夫子,我更敬佩你。莫不是你觉得我愚笨,所以不愿认我这学生?” 宣佩玖:“嗯。” 姑娘无语凝噎,别过头去,不停自我宽慰:莫生气莫生气,气坏身子无人替。 烈日炎炎明明燥热难耐,偏马车内清清凉凉,郁欢悄悄瞧着宣佩玖,心底将他问候了一遍,硬憋着没再和他说话,于是车内陷入一片安静。 “吁~” 马车猛地一阵颠簸,门帘外传来初夏着急的声音:“有乞丐突然冲了出来,小姐你没事。” 里边没有答复,初夏疑惑,不免有些担心便掀开门帘一瞧,手里一顿,忙将门帘放下,尴尬道:“奴婢多事。” 老天爷,她是眼花了吗,她刚刚看见了什么,她不会被主子灭口。 郁欢居然压在了主子怀里! “对不起对不起,我我一时不防,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郁欢整张脸红了个透,忙从宣佩玖身上起来不停道歉,挪开眼不敢看他。 前世她和顾绎心成亲十年连小手都没牵过,更别提这般亲密的靠近了。 她仿佛还能感受到少年温热的体温,鼻尖似乎还萦绕着少年身上那股淡淡的檀香味,少年沉重的心跳声震耳欲聋。 半晌,宣佩玖清冷地开口:“无事。” “” 一刻钟后,马车稳稳停在沿街处,郁欢逃似得窜出马车,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 百花楼管事打量着郁欢,只见她锦衣华服一身贵气,忙笑着迎过去,“姑娘真是赶巧,这不楼里新来了几个小花旦,正在台上唱呢——。” 郁欢淡淡点头,问道:“我想向你打听个伶人,名叫何怜怜,管事的可有耳闻?” 管事摩挲着下巴,细细想了想,“知道知道,那都是十多年前的旧事了,姑娘问这个作何?” “这人的女儿是我府里的下人,听说何怜怜近日出了些事失踪了,我这不顺便帮忙打听打听。”郁欢撒谎如同家常便饭,脸不红心不跳的。 伶人都是签了卖身契的,前世不曾听谁提起过何氏的卖身契,倒不知是郁弘赎走了还是何氏自个悄悄买了回去。 管事闻言也不隐瞒什么,笑说道:“想十几年前,这何怜怜可是楼里的台柱子,后来不知怎的怀了身孕,悄摸着跑了,我知道的便只有这些了,姑娘你看” 他比着讨赏钱的手势。 郁欢递给他一个安心的眼神,继续问道:“不急,那这何怜怜的卖身契可还在楼里?” 管事挠挠头,“这我便不知了,得问老板。” 郁欢勾了勾唇角,伸手取下左耳的纹金耳坠,管事瞧着眼都亮了。 她说道:“可莫要说我来打听过哦。” 管事笑开了花,作噤声状连连点头,“明白明白,我这便领姑娘进去。” 第20章 巧遇叛徒 管事领着郁欢踏进百花楼的雅座。 扑面而来的醇厚酒香惹郁欢眉头一皱,她抬眼望去,脸色逐渐阴沉,目光停在顾绎心旁边的青年身上。 沈云旗,翰林院的书数先生,温文儒雅德才兼备,仅秀才之身便能入堂教学的先生,同时还有另一个少有人知的身份——她的幕僚,最信赖的军师,玄甲军的第二将领。 那年她功冠全军得封冠军侯,恃才倨傲不可一世,沈云旗负荆请罪,无视众人耻笑在练兵场跪了整整两日。 她道此人心性坚毅是可造之才,便多有赏识收入麾下。 之后一年,沈云旗也不负她所望,妙算神谋助她三场胜仗,逐步得了她的信任,在她的提携下平步青云。 然而定下大势那年,沈云旗却凭空消失了,连带着她的半块兵符也消失了。她派人四处走访,是一点线索都没查到。 原来如此,那时有顾绎心的庇护,她如何能查到沈云旗的踪迹。 难怪顾绎心明知玄甲军驻扎京郊仍敢对她下手,难怪所向披靡的玄甲军会轻易折损覆灭,有沈云旗坐立军中又有半块兵符,她的将士们如何能知晓她的情况攻进皇宫又如何能在不设防的情况下躲过里应外合。 是她引狼入室,是她错把奸佞作心腹,用愚蠢来形容她都是对文字的侮辱。 初夏轻轻推了推郁欢,紧张道:“小姐,你发什么愣呢。” 郁欢刚刚徒然散发出来的那股凌厉的杀气,使她不寒而栗。 那杀气是从无数人命鲜血中磨砺而来的,唯有久经沙场出生入死的掌权者才会有,郁欢不过一个十五岁的世家小姐,怎么会有这般纯粹的杀气。 郁欢抬头,习惯性地捏了捏小指,淡淡问道:“嗯,宣公子呢?” 前世她处罚绞杀叛徒之前总会捏捏小指头,这习惯延续到今生。 沈云旗的命,她要了。 初夏:“公子说他去换身衣裳,待会便来。” 她绝对没有看错,郁欢此人定不简单,但她还是想不明白,她查过郁欢生平,此人底子干净没有任何秘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郁欢红了脸,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知道了。” 她知道宣佩玖不喜人触碰,可他也不必表现的这么明显。 她敛了神色,朝着顾绎心那边走去,礼节性地问好,“九皇子,沈先生。” 沈云旗起身拱手作回礼,在外边不比在学堂,郁欢是世家嫡女,他理应行礼,“郁小姐。” 郁欢意味不明的看着他,迟迟没有动作。 沈云旗缓缓抬头,迎上她的目光,顿时有种奇怪的感觉。 那眼神中带有一种审判,像是上位者在审判下属一般,又好似是种挑剔的俯视,仿佛他是匍匐在她脚边求她怜悯,实在是奇怪。 当他还想继续探究那眼神到底是何种情绪时,郁欢收回目光,拂了拂衣袖,玩笑道:“倒是我孤陋寡闻了,沈先生竟和九皇子私交甚好。” 同为学堂的学生,可没见沈云旗和其他哪位皇子或公子走得近些,又或许是她不知。 不过无论是因为什么,这沈云旗到底是背叛了她,她决不会放过他。 顾绎心一口饮尽杯中酒,解释道:“也是碰巧遇上便一同来了。我那位伴读呢,他怎么还未到。” 他从不称宣佩玖为公子,只称为伴读,仿佛这样便可以将宣佩玖死死踩在脚下,毕竟宣佩玖那张脸可比他更吸引人,让他多少有些不悦。 真不知道男人长那么好看妖孽做什么,天家弃子身份卑微又何必再站到人前来。 郁欢轻声答:“天气炎热,宣公子有些中暍。” 她若说是去换衣裳了,那其中深意多少有些耐人寻味,倒不如随便扯个理由。 沈云旗暧昧地扫了眼两人,邪魅一笑,“先前说是郁小姐要来,我还不信,倒是我眼拙了,抱歉抱歉。” 郁欢冷哼一声,“先前沈先生那般羞辱我,如今说眼拙,难道是想道歉么,还是沈先生能说会道,好坏都给你做了个遍。” 她如何听不出来沈云旗话中意思,便是在说她上赶着巴结讨好顾绎心,她偏不顺着话说,谁不会耍嘴皮子功夫呢。 之前在堂当众怒骂她顽劣愚蠢的夫子,正是沈云旗,若非这个缘故,当年沈云旗也不会在练兵场下跪负荆请罪了。 她也是心善可欺,不仅选择原谅他,还能委以重任。 沈云旗一怔,笑说道:“没有羞辱又何来道歉一说,郁小姐惯来听不懂我讲话。” 郁欢抬手撩了撩耳发,歪头看向戏台,指着那插科打诨的丑角,惊讶道:“这先前没注意,现在仔细一瞧,那丑角和沈先生居然有些貌似,当真是好巧。” 任由沈云旗自说自话,她只当他是跳梁小丑。 虽说郁家势弱,但好歹也是名门世家,沈云旗区区秀才之身,没有巴结讨好她便算了,反倒对她明嘲暗讽,想来是抱上了顾绎心这颗树,才敢这般自视清高。 沈云旗脸色一沉,语气不善,“郁小姐这指鹿为马的本事确实厉害,若是心中对沈某不满,又何必藏着掖着。” 拿他与梨园子弟作比较,本就是对他的侮辱,还将他看作那丑角,岂不是在嘲他可笑。 郁欢耸肩,满脸无辜,“沈先生不仅气量小,还素爱这般胡思乱想么?” 又朝着顾绎心说道:“看来是我打扰了九皇子和沈先生的雅兴,郁欢不才,听不太懂这些个戏,还是先行告辞了。” 说是要走,她却没有要起身的动作,只静静坐着,含笑瞧着沈云旗。 沈云旗咬牙,还想要争论几句,被顾绎心出声打断,“正因听不懂,所以要多听。既然来了便多坐会。” 在翰林院时他瞧着郁欢可是怯懦蠢笨的,今日仅仅几句话便能把沈云旗堵的哑口无言,当真是有趣。 这样一想,若郁欢实在对他情根深种,他倒也不是不能考虑将她纳为妾室。 郁欢点头称是,端庄地坐着,目光瞧着戏台,像是入了戏中。 第21章 传闻 一女高呼:“这这是哪家的郎君,生得如此俊俏。” 郁欢闻言放眼瞧去,可不正是迟来的宣佩玖,他穿着深黑色暗纹锦服,面如冠玉风华动人,徐徐而来。 少年这一步步走来,好似就这样直直地走到了她的心上。 “久等了。” 直到冷冽清朗的声音响起,熟悉的檀香窜入鼻尖,郁欢才猛地回过神来,她深呼吸,平复下不安的心,“你中了署,可是去找大夫瞧过了?好些没。” 心底却怒骂,这人该死的怎么生得那般好看。 宣佩玖默了默,撩袍落座,“嗯。” 他倒是不知他中暑了。 顾绎心扬手示意侍从倒酒,勾了勾嘴角,“看来你们相处的不错。” 他忽然有些后悔,他该去给郁欢授课的。 郁欢讪笑,不动声色地接过侍从递给宣佩玖的酒杯,道:“老师替学生授业解惑,学生尊崇敬爱老师,都是应当的,这般相处自然便好了。” 一语双关。 沈云旗莫名躺枪,脸色一沉,别过头去喝闷酒。 “是吗。”顾绎心注意到郁欢挡酒的动作,轻蔑地瞥了宣佩玖一眼,淡淡说道:“那期待学考你能拿个不错的成绩。” 以男色侍人,呵。 这郁欢也是够本事,一边对他欲擒故纵,一边被宣佩玖迷得七荤八素。 肤浅的女人。 郁欢浅饮一口酒,道:“承您吉言。” 又状似不经意的随口扯了几句:“前些日子我听府里的小厮碎嘴,说是近日京都出了不少事,许多人都莫名消失了,有些被找到时早断气了呢。” 她胡编乱造的功力是越发厉害了。 顾绎心闻言皱了皱眉头,疑惑道:“我怎不知还有这等凶事?” 沈云旗插话:“这天子脚下何人敢行凶犯案,郁小姐莫要总拿些话本故事出来说,免得以讹传讹,到头来惹人笑话。” 郁欢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晃着酒杯,“是吗,原来是府里小厮乱语,亏得我今日出府还有些害怕。” 若这须句京无人敢行凶犯案,那她郁欢便做这第一人。 区区秀才,死了便死了,谁又会费尽心思去查呢,就算顾绎心要查,以他如今的权势,他有那本事么。 宣佩玖冷漠的开口:“我倒是有所耳闻。” 正巧他近日有些事要去做,倒不如顺便证了郁欢这一说,事后处理也方便些。 郁欢惊讶捂嘴,“啊?居然是真的,我胆儿小,你可莫要骗我。” 随口捏造的话居然确有其事?莫不是她嘴开过光? 顾绎心起了兴趣,往前凑了凑,“说来听听。” 宣佩玖轻轻捻着指尖,道:“忘了。” 他不是郁欢,鬼灵精似的什么都能说个长篇大论。 沈云旗邪魅一笑,正想出言嘲讽两句,只见郁欢倏然起身,“不行,我胆儿小,这一听多少有些害怕。九皇子,我还是先告辞了。” 顾绎心惊愕,眼里平添几分厌恶,“你们随意。” 他还以为郁欢和从前有多么不同,这一瞧,不仅还是花痴,还是个不辨事理胆小如鼠的蠢货。 走了最好。 郁欢连忙撤了,还不忘拉着宣佩玖一道走。 沈云旗瞧着两人的背影抚掌大笑,“你说她这是真胆小,还是故意寻理由开溜,哈哈。” 他针对郁欢多是因为郁欢喜欢顾绎心一事,欲成大事者怎可被这种草包拖累。 虽说这郁欢模样不差,家世也摆在那,可顾绎心绝不该是郁欢这种人可以肖想的。 顾绎心懒懒地往后一仰,枕着手腕,戏谑道:“不过一只苍蝇,谁管她如何。倒是希望她能得了我那伴读的青睐,这般倒能让我顺气不少。” 护城河那日对郁欢起的兴趣,顿时没了。 不过郁欢若能拿下宣佩玖,他倒是乐见其成,他惯来见不得宣佩玖,要是此人能遭郁欢拉下水,那还真是蛮有意思,减了他不少烦心。 沈云旗眉眼轻挑,“不过我倒是觉得她变了不少,颇有些扮猪吃老虎的意味。” “扮猪吃老虎?区区郁欢,能作何事。” “也是。”沈云旗翘腿看向戏台,“变得伶牙利嘴了几分,却到底还是圈养深闺中不谙世事的女儿,拿不上台面。” 顾绎心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笑意盈盈,“郁家迟早是我的囊中之物,这郁欢嘛,只不过是一颗用来毁了郁家的棋子罢了。” 第22章 解围 马车在喧闹的长街稳稳前行。 暖风穿过车窗吹起少年的墨发,连带起一阵清香,郁欢逐渐心猿意马。 那是心动吗? 好像有只小鹿在心口不停冲撞,呼吸越来越不顺畅,耳周再没有其它声音,眼里也只剩下某人的身影。 前世和顾绎心成亲十年,从未有过这般感觉,世人都说她喜欢顾绎心,她便也一直这样觉着,不然又怎么会为了他卖命求荣不顾生死呢。 所以,今日她到底是怎么了? “居然敢跟我叫板,你知道本少爷是谁吗,都给本少爷往死里打!”锦衣男子狂妄的话语落下,长街本来的喧闹声顿时消失。 郁欢也回过神来,“初夏,怎么回事。” “不知道哪家的纨绔公子哥,又在欺负人。”初夏道。 郁欢点点头,掀起车帘一角放眼瞧去,“哦,走。” 她可懒得凑热闹,不过瞧个新鲜作个乐子还是可以的。 只见灰袍青年一招一式行云流水,把冲在前头的两个小厮打趴在地,“在下并无其它意思,还请唐公子能将玉佩还给我。” 这声音,好生熟悉—— 郁欢急忙道:“停车。” “这三伏天可经不得几晒,小姐你可千万别去凑热闹啊。”初夏嘴里念叨着,却也吩咐马夫把马车停在沿街处。 郁欢正要下车的身子倏地一僵,又坐了回来,讪笑道:“宣宣,路见不平理应拔刀相助,你陪我一起去吗?” 没有回应。 “那我自个先去看看,你稍等片刻哈。” 她心想,失态便失态,要查也查不出来,现下最要紧的是留住那灰袍青年—— 游骑将军蒙珅,真是意想不到的初遇啊。前世你以命替我解围城之困,今生我便许你前程似锦,可好? 锦衣男子也不知是晒的还是气的,满脸通红,“那玉佩上有你名字吗,少在这装腔作势,不过是会些花拳绣腿,真把自个当爷了?你们都愣着干嘛,还不给我上!” “玉佩上没有他的名字,难道还有你的名字?”郁欢缓缓从人群中走出来,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威严。 锦衣男子先是一怔,随后大笑起来,眉眼轻挑,言语轻浮,“哟,这不郁大小姐么,怎么近日还换了口味儿,瞧上这种平平无奇的莽夫了。” 要说这须句京最出名的女子,那必然是要提名郁欢。 蠢笨花痴,臭名远播。 郁欢皱眉想了想,道:“你哪位?” “你!我凭什么告诉你!”锦衣男子直跺脚,“我可警告你,别多管闲事!” 她居然问他是谁,这个女人,实在可恶。 郁欢揉捏着小指头,淡淡看着他,“我管了,又如何?” 姑娘亭亭玉立,眉宇间却透露着一股不符合年龄的沧桑,不怒自威,又仿佛睥睨天下,一蹙眉便让人徒生几分畏惧。 “郁小姐,你我萍水相逢,你无需因为我而去得罪唐少爷。”蒙珅强压下心中异样,谦卑道:“不知唐少爷怎样才肯将玉佩还给我。” 他不过一介草莽,在这些世家子弟眼中形同奴隶,明知唐寅飞故意刁难,他还是只能忍气吞声。 那玉佩是娘亲留下唯一的遗物,哪怕是要他跪地磕头,只要能够拿回来,他都可以。 郁欢丹唇紧抿。 想当年,她意气风发,麾下数位将领本就身经百战神武骁勇,又随她赫赫战功领无数军衔,更是心高气傲得不行。 但唯独蒙珅没有傲气,一丁点都没有,征战七年来,他好似从没变过,哪怕后来官至从五品,封了将军手握兵权,他在她面前都像是那个才入兵营唯唯诺诺的小兵。 他说:“郁将军知遇之恩,蒙珅永生难忘,末将愿为郁将军做牛做马赴汤蹈火万死不辞,末将的命,是郁将军的。” 他倒也说话算话,当真为了保她而死。 唐寅飞笑容猥琐,后袍一撩,抬起右脚踩在小厮背上,“你若从我胯下爬过去,我一高兴,指不定就还你了。” 刚刚不是还很嚣张吗,会武功又有何用,在他面前还不是像条哈巴狗一样。 蒙珅紧咬牙关,手握成拳,“好。” 欺人太甚又如何,他这条命比草芥还要轻贱,更谈何自尊颜面。 “蒙珅,退下。”郁欢下意识的命令道,眼色一沉,“他是我郁家门客,你今日提出这般要求,是要公然挑衅郁家吗。” 郁家势弱没落已是定局,这些年一直低调行事尽量不去开罪人,可这郁字头上怎么说也是正三品勋官,还轮不到那些个纨绔子弟跑来撒野。 唐寅飞被她这份气势唬住,胯间莫名有股热意,他不自禁抖了抖身子,“他先前还说和你萍水相逢,怎么就成了郁家的门客,你莫不是故意寻的理由” 越说下去声音越小。 “何时我郁家招揽个门客都要跟你唐家知会一声了?”郁欢冷声道。 唐寅飞词穷恼怒,一把将玉佩朝后抛出去,“嘁,又不是什么珍贵玩意,本少爷还不稀罕呢。” 蒙珅心头一紧,“不”娘,连你唯一的遗物我都护不住,我到底有何用。 玉佩落地碎裂。 聚集的人群慢慢散开,长街又恢复了以往的喧闹,仿佛先前什么也没发生一般,蒙珅低垂着脑袋,一动不动。 郁欢一字一句郑重道:“弱之肉,强之食,物竞天择势必至,优胜则劣汰。蒙珅,你什么时候把脊梁骨挺直了,便来郁家,我等着你。” 她会用这个几近衰败的郁家替蒙珅砸出一条光明大道锦绣前程,她信他不会忘恩负义。 第23章 仅仅是保命符罢了 字字珠玑。 蒙珅眼眸泛红,握紧了拳头,“为什么。”为什么选择他。 郁欢前进的脚步定了定,丢下一句话,“因为你是蒙珅,因为我信你。” 她这般选择,一来是念及前世恩情,二来也是为了郁家的前程,如今的郁家亟需押宝,而蒙珅,则是那块璞玉。 车帘缓缓落下,郁欢揉了揉眉心,撅着嘴娇声道:“宣宣,你是不知道那人有多嚣张跋扈,差点连我一起欺负了。” 真恶人先告状。 宣佩玖狭眸一扫,“多管闲事。” 姑娘撇撇嘴,高声纠正他:“我这是侠肝义胆。” 又伸手拿起一旁的蒲扇替他扇着,笑魇如花,“让你等了一阵,热不热呀,日后我再也不多管闲事了,比起让你忍耐酷暑,我倒宁愿他人受苦受难。” 她拍马屁的功夫好像是长进了不少。 宣佩玖挑眉,“巧舌如簧。” 不过,他还蛮吃她这一套。 郁欢调皮地吐了吐舌头,道:“你是惜字如金,我能言善辩,他日若遇着那些个不长眼骂你的人,我便顶在前头,为你舌战群雄。” 这些天来,她算是摸清了该怎么和宣佩玖相处。 若让前世她麾下那些将领见着她这副模样,只怕他们惊讶得嘴里都能塞下一个鸡蛋了,这哪里还有半点威风。 宣佩玖不禁失笑,“鬼灵精。” 十七岁的少年,第一次有了无法掌控的感情。 他自幼承养皇后膝下,常听的话便是帝王应无情,选择摒弃所有感情,不苟言笑,又随师父修身养性,更是清心寡欲。 难道世间的男子天生便有无法斩断的情丝吗? 又或许是他太高估自己了? 先前那意外相拥,他明明可以躲开或是推开郁欢,偏坐在原地等着姑娘扑过来,甚是还有些贪念那抹温热。 郁欢按捺住心里的躁动,“若我是鬼灵精,你便是老鬼灵精,毕竟你是老师嘛。” “” 宣佩玖捻了捻指尖,抬眸,“郁欢,你待每人都如此吗?又或者说,仅因我为你授课,所以待我如此。” 他忽然迫切想知道在她心中他是否是特殊的存在。 想她只对他一人欢笑,想她只对他一人软糯撒娇,想她对他还有其它心思。 郁欢闻言一怔,握着蒲扇的手紧了紧,讪笑道:“我只待你一人如此,仅因你是宣佩玖。”仅因你会是我的保命符。 真心,是世上最廉价可笑的存在,前世她的真心被人践踏耻笑,所以今生无论有什么别样的想法,都应该烂在肚子里,都不能见天日。 至于宣佩玖,仅仅是救命恩人,仅仅是保命符罢了。 少年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足,“哦。” 这时,马车稳稳停在郁府门口,初夏掀起门帘,“小姐,到了。” 翌日清晨。 郁欢还在和周公对弈。 郁安歌一把推开房门跑进去,“姐姐,快别睡了,出大事了。” 嘴里说是出大事了,小脸上却没有半点着急,反而满是得意欢喜。 “别吵。” 小姑娘撇撇嘴,忙去扯被褥,“姐姐,真出大事了。” 郁欢伸了个懒腰,慢慢坐起来,睡眼惺忪,打着哈欠道:“什么事?” 这时,丫鬟们才进来替她梳洗打扮。 小姑娘眉飞色舞,“父亲和郁嫣然昨晚遭人揍了,揍得鼻青脸肿,这大清早的便跑到福熙院和祖母诉苦呢。” 一想起这事她便止不住高兴。 谁叫昨日父亲那样对待郁欢,这不,报应来了。 郁欢惊讶挑眉,摩挲着手中的妆奁,“可知道是谁揍的?” 她边说边拾起妆奁中的碧玉玲珑簪递给初夏。 “不知道呢,说是遭人偷袭,从后边罩了黑布在头上,也没个话,上来便是一顿揍。”郁安歌说着咯咯笑起来,“姐姐你是没见着郁嫣然那样,都被揍成猪头啦,我都差些没认出来。” 初夏闻言梳发的手顿了顿,随即莞尔一笑,赞道:“这簪子配上小姐倒是显得平凡了。” 小姑娘不知道,她可知道。 主子明明说了稍稍教训一番便可,偏冬凛那小子下手没个轻重,还把人揍成那惨样。 郁欢眼底含笑,细细瞧着菱花镜中。 哪有女人不爱美的,她也不例外。 前世失了容貌又上了沙场,她那些个小女儿心思都只能藏在心底,今生终是不用藏了。 她起身,牵起小姑娘的手,“走。” 第24章 吵架1 晨光熹微,郁欢穿着蓝色百花曳地裙,衬得肤若凝雪,髻间插着的那支碧玉玲珑簪莫名削弱了五官的艳丽妖媚,反是显她若清水芙蓉般清丽淡雅。 花厅内,郁嫣然双眼红肿,下边脸被白纱遮住。 “若是抓住那贼人,我定要他好看。”郁弘怨愤满满,边说边重重拍桌。 郁欢冷漠地扫了两人一眼,优雅落座,轻声道:“莫只顾着气愤,父亲也该将脸遮遮,免得丢人闹笑话。” 她是有些幸灾乐祸,若是知道此事是何人所为,她定要给那人送去一份大礼表示感谢。 昨日受了郁弘那一耳光,她现在是连卖个乖巧懂事都不想了。 “你个逆女。”郁弘气得直抽抽,瞋目怒骂,“为父遭人殴打,你不关心也罢,竟还在一旁嘲笑。” 他这一生做过最正确的决定便是对郁欢生而不养,这逆女哪里有嫣然半分好。 郁欢耸了耸肩,轻吹着冒热气的茶水,淡淡道:“父亲惯爱曲解我的意思,我不过提醒您注意脸面,怎就成了嘲笑。” 瞧郁弘这架势,说她是他的女儿倒不如说她是他的仇人。 “行了。” 老夫人重重地往扶手上一拍,“三天两头跑来闹,整得府里乌烟瘴气。既是觉得受了气,那便该报到衙门去,到老身这来闹有什么用。” 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姥爷当年风流倜傥才满京都,怎么偏就生了郁弘这么个草包。 看来这郁家的荣耀是要折在郁弘手中了。 郁嫣然意味深长地瞧了郁欢一眼,捏着衣袖的手紧了紧,嗫嚅道:“老夫人,昨日爹爹动怒打了姐姐一巴掌,晚间便” 含沙射影。 今日她鼻青脸肿狼狈不堪,和在一旁端庄秀丽的郁欢判若云泥,这份屈辱,她无论如何也要让郁欢尝尝。 郁欢闻言秀眉一挑,手指在桌上轻轻叩着,冷冰冰地指责:“你这混淆视听搬弄是非的本事倒是越发厉害了。” 她倒是想动手,只是若她真动手,这两人恐怕便没有命在了。 “我不敢怀疑姐姐。”郁嫣然委屈地抹着眼泪,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只是既然姐姐说没有,那便没有。” 此事一旦引众人照她话去想,郁欢便是百口莫辩,这顶帽子郁欢扣定了。 她身子遭了罪,便让郁欢的名声跟着遭罪。 “你这话什么意思。”郁安歌忍不住出声,小脸皱成一团,“若有话你堂堂正正说出来,何必在那阴阳怪气,莫叫姐姐平白被你泼了脏水,我们不如到衙门说去。” 这个女人当真是惹人厌恶。 早知便不去拉着姐姐过来凑热闹,免得平白让姐姐受顿委屈。 郁嫣然眼眸一低,吸了吸鼻子,“我哪里有泼姐姐脏水” 她也算得上是郁安歌的姐姐,凭什么小姑娘对她只会恶语相向,郁欢到底有哪点好。 这模样惹得郁弘一阵心疼,他怒瞪着小姑娘,“我看你娘是把你宠坏了,真是没有半点教养。” 就事论事,顺着嫣然的话往下想,郁欢确实可疑。 郁欢眼色一沉,把青釉盏往桌上一搁,“昨个父亲对我动了手,今个您是还想对五妹动手?您倒是精力好,有力无处发。” 话音落下,正戳到老夫人的心坎,“你父女二人若是觉得气不过,便到衙门说去,莫在这里搬弄是非。” 她哪容得下人欺负这最小的孙女,就算是郁弘也不行。 第25章 吵架2 郁弘愠怒,“去便去。” 他多少有些赌气的成分,昨夜并没有看见那贼人的脸,到了衙门也是白搭,上报无门。 郁欢捋了捋衣袖,不紧不慢地说道:“父亲可要想清楚,若您出了这道门,便是再也进不来了。” 祖母年事已高又是女流之辈,府里上下虽以她为主,但明面上的家主仍还是郁弘。 想这堂堂郁家家主遭那些三教九流之辈拳脚相向,还恬不知耻地自报衙门,岂非落人口舌闹场笑话。 郁家丢不起这脸面,也不能丢。 “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你也敢说。”郁弘脸色发绿,顺手抄起桌上原是盛放糕点的瓷盘朝她砸去,“你别忘了,我是你的父亲。” 郁欢稳如泰山,眼神淡淡扫过碎在身旁的瓷盘,冷漠地开口:“父亲莫要忘了郁家是正三品,不是那些个小门小户。” “须句京衙门里头的那些官老爷,有哪个攀得起郁家,您闹了这种丑事,郁家无法处理衙门便能处理了吗,等闹得沸沸扬扬,世人便不是说您无能而是说郁家无能了,您现在若要去丢这脸面,那便不要再冠郁家的头衔。” 话音落下,在座的各位恍然大悟。 是了,绝不能去衙门,此事也绝不能外传,断不能叫别人看不起郁家。 ——郁家不能成为笑柄! 想到这,老夫人沉吟道:“瞧你现在生龙活虎的样儿,抱怨两句得了,就莫要再整些幺蛾子出来了。” 既是没看清贼人的脸,那这顿打便只能是白挨了,就算要追究,也不能拿到明面上来说。 郁弘怨愤地咬咬牙,“娘说得是,我皮糙肉厚挨了便挨了,只不过嫣然这这” 他还是听明了话里的道理,只是瞧着嫣然脸颊的乌青,他便止不住心疼。 郁欢垂头,遮掩住神情,那心脏好似让刀剐了一般。 待她再抬头的时候,眼里只剩清明,“她若咽不下这口气,只管去衙门,族谱上并没有郁嫣然这三字。” 郁弘待郁嫣然倒是如珠如宝,那她呢。 她难道不是他的女儿吗? 前世她为他甘之若饴,从不曾忤逆他半分,他想要的她都悉数捧到他面前去,他却始终对她避如蛇蝎。 为何,为何。 郁弘不服气地搓着手背,“她也是你妹妹” “我的妹妹只有郁安歌!”郁欢高声打断他,眼神凌厉,浑身散发着寒气,“郁家是名门世家,若成日因这些见不得人的家事闹得府里不得安宁,我建议父亲还是尽早出去自立门户。” 若是郁弘一边惦念外室一边还赖在郁家,那她便打出另一个郁家,唯她郁欢所掌控的郁家。 郁弘多少有些底气不足,“你这叫什么话,我是你的父亲。” 这时,一直缩在角落里低头啜泣的郁嫣然柔声道:“古有言,百善孝为先。姐姐先是顶撞爹爹,如今又说出这等大逆不道之话,如此不敬重爹爹,实在是不孝。” 郁欢冷笑,“我不孝?” “论心不论迹,郁欢心中有孝,事事以郁家为先,言行或许有些不当,却也并非不孝。” 少年冷冽的嗓音悠悠响起。 郁欢抬眸瞧去。 宣佩玖面若冷霜,抱臂立在屋檐下,一袭墨绿锦衣压住了少年的稚嫩。 他是怕姑娘吃了没文化的亏。 郁嫣然皱眉。 明明这人只是个天家弃子,那气势却比太子还要高上几分,往那一站怪吓人的。 郁欢睫毛轻颤,呢喃道:“老师。” 积压已久的委屈仿佛全在这时跑了出来。 宣佩玖迈步走过去,看着她脚边的瓷碗碎片,心头一紧。 郁欢直直盯着郁弘,道:“我只想问父亲一句,当真有把我当作女儿吗?” 感受到身旁少年的气息,不知为何会莫名觉得心安。 这场闹剧,忽然不想再闹下去了。 郁弘闻言怔愣,好似羞愧般低下头去,嗫嚅道:“你自然也是我的女儿。” 也 好个也字。 郁欢扬起笑脸,“父亲问心无愧便好。” 老夫人直摇头,连连叹息,“郁欢,你先随宣公子回去,莫耽误了功课。” 她怎生得郁弘这么个不辨事理的糊涂儿子,真是家门不幸! 郁欢这是彻底对郁弘失望了,这父女二人的情分怕是在今日便尽了。 “是,孙女告退。”郁欢转身离去。 第26章 臭脾气 宣佩玖行至海棠居外,却见一道落寞的身影。 郁欢负手而立,仰头定定望着门匾,肩膀处惹了一些落叶,迟迟没有动作。 “宣佩玖。” 她垂首,抚摸着皓腕处的古朴玉镯,语气冷漠,“人生百态,为何我尝过的全是苦。” 阿娘生下她后便撒手人寰,原本粉妆银砌的庭院成了断井颓垣,伺候她的老嬷嬷整日说她是天煞孤星,是她克死了阿娘。 七岁那年不慎落水,发了高烧久久不退,大夫前来治病偏是诊出了她先天有疾,断言她活不过十五岁。 也是那晚,她的好爹爹郁弘正在外边满心欢喜地替郁嫣然庆贺生辰,之后也不曾来看过她。 十五年苟延残喘,终是胜了病魔熬出头,以为嫁给顾绎心会是她的救赎,可那却是她的另一个噩梦。 多年征战受尽苦楚,终于手握重权权倾朝野,却是为他人作嫁衣,遭至亲至信背叛,落得个惨死下场。 她短暂的一生,真苦。 宣佩玖默了默,道:“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莫要庸人自扰。” 郁欢眼底掠过几分嘲讽,随即嬉笑着点头,“是,要一起用早膳吗?” 前途漫漫危机四伏,哪怕是泥船渡海她也无所畏惧,既是有幸重活一遭,她绝不会重蹈覆辙,她会手刃仇人,所有践踏过她的人都别想好过。 她,再不是刀俎上的鱼肉。 宣佩玖薄唇抿成一条线,疾步走到她身旁,“你受伤了?” 郁欢满脑疑惑,低头仔细察看一番,“没有啊。” 话落,只见少年屈膝蹲下,抬手轻轻掀起她的裙摆,露出白色罗袜,那罗袜上赫然印着血迹。 她怔住,紧张地往后退了几步,“许是不小心被那瓷碗碎片划伤了,没事。” 前世伤筋断骨都是家常便饭,这点小伤小痛完全不打紧。 只是他这样的举动 宣佩玖面沉似水,冷冷瞥了她一眼,起身离开。 看来冬凛下手还是轻了,应该打得那父女俩下不了床走不了路。 郁欢:“?” 她好像没说错什么。 脾气真臭,估摸着也就她心性好才能受得了他。 她暗里翻了个白眼,忽然朝着少年的背影做了个手势。 那年她奉命剿匪,设计混入匪窝以便将他们一网打尽,那些匪寇各个都爱做这手势,她觉得新奇,问了一圈才知道这手势好比骂人,若是对某人不满便可朝那人竖起中指。 前世她身为大军统帅,需时刻注意威严,倒是从未在人前用过这手势,没想到这手势竟是在今日有了用武之地。 “小姐,你这动作是什么意思啊?”初夏好奇问。 她瞧着多少有些不雅观,这到底是何意。 郁欢讪讪收回手,胡乱解释道:“敬佩之意,若是心里崇拜某人便朝他竖起中指,他必能感受到你的崇拜。” 她说完越过初夏回了房,待换了双罗袜才移步堂厅用膳。 厅内,宣佩玖坐姿端正举止优雅,只是挑个菜都十分赏心悦目。 “这些菜可还合胃口?” 郁欢扬起笑脸,谄媚地跑到他身旁坐下,边说边懂事地替他布菜,“还不知道你口味,若是不喜,下次我让他们全做你爱吃的。” 全然忘了先前的不满。 宣佩玖皱了皱眉,把碗筷放下,丢下一句话后起身离开,“书房等你。” 郁欢震惊,笑容僵在嘴边。 这不过夹个菜而已,至于吗? 她闷闷刨着饭,忽然想起先前马车内的意外相拥,更是气闷无比。 意外抱了抱便要换身衣裳,替他夹下菜便是饭也不吃了,这到底是洁癖重还是脾气臭。 她寻思着某人擅自脱她鞋袜的时候可没见有什么洁癖。 郁欢咬咬牙,重重把筷子往桌上一搁,“不吃了!” 谁还没个脾气了。 初夏汗颜,看着自家小姐气愤离开的背影连连摇头。 郁欢阴沉着脸踏进书房,径自往圈椅上一坐,伸手拿起书籍,脸埋进书里。 她下了决定,今日不同宣佩玖讲话。 宣佩玖完全没发觉姑娘的不对劲,信手从袖中拿出玉瓶搁在桌上,淡淡道:“这是无痕膏,莫要留疤了。” 郁欢置若罔闻,仍漠然看书,轻咬着的下唇却出卖了她的小心思。 像是被触碰了心底的柔软处。 不会不会冷若冰霜心狠手辣的宣佩玖不会真的在关心她。 宣佩玖挑眉,“不要?” 他怎么觉得郁欢好像在怄气,难道还在生郁弘的气吗? 第27章 体贴 郁欢酒窝甜甜,“要,谢谢老师。” 小女子能屈能伸。 宣佩玖信手取过书籍,淡淡道:“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郁欢瞬间仿佛焉了菜般往桌上一趴,瘪着嘴软软地撒娇,“心情不好,不想念书。” 宣佩玖:“那便练字。” 自作孽不可活。 日渐东升,晴空万里。 郁欢埋头苦干,白净的罗纹纸上已是墨迹斑斑,她揉了揉酸软的肩膀,苦哈哈道:“我申请休息。” 宣佩玖狭眸轻抬,“半个时辰。” 寻常姑娘都喜琴棋书画喜舞文弄墨,偏郁欢不同,喜插科打诨睡懒觉看话本,偌大的海棠居什么也没有,便是这些书都是他从别处拿来的。 郁欢挪了挪圈椅,再往后懒懒一靠,把脚往桌上一搁,感慨道:“果然我不是念书的料啊。” 说来她琴棋书画是精通的。 那年宣佩玖重肃朝纲实施新政,朝云帝国前所未有的强悍,他手下有一猛将,名唤沈望舒,此人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顾绎心畏惧,听闻此人极爱书画和雅琴,故生一计——美人计,但美人武功不行难成刺杀,几番斟酌后这个任务便落到了她身上,她被赶鸭子上架接连一月苦练琴棋书画,倒还真学得有模有样。 自从伤了脸,她上阵总会戴一副银色面具,因此沈望舒倒不曾见过她真容,她很轻易的便混入了那场宴会。 结果遇到了宣佩玖,还没开始行动就被识破身份,故刺杀失败。 这样一想,她好似欠宣佩玖两命,当日无论刺杀成功与否,她都是难逃一死的。 宣佩玖皱眉,“雅正。” 简直没个姑娘样。 郁欢尴尬地收回脚坐好,“是是是,老师教训得是。” 休息时间总是惬意的,少年垂首看书,姑娘伏案酣睡,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正好将姑娘的娇躯全部笼罩。 这时天边一声巨响,郁欢身形一颤猛然惊醒,她拍了拍胸脯,骂骂咧咧:“白日惊雷,简直吓死人不偿命,什么鬼天气,难道还要下雨不成。” 她面色酡红,耳尖也是微微泛红。 宣佩玖目光看向天边,本是晴空万里现已是乌云密布,他淡淡道:“应是要下雨。” 说完他瞧了瞧郁欢,疑惑:“怎么脸那么红。” 郁欢羞,双手捂住脸颊,“红吗?估计是热的。” 她要如何说 说她刚刚梦见宣佩玖甜甜地唤她乳名吗要命。 宣佩玖颔首,“今日便到这里。” 他心想,郁欢应是没睡好,昨日受了郁弘一耳光,夜里估计委屈得辗转难眠,不然也不会在这时睡着。 今日还是受了委屈,便是多放她休息些时辰也是应该的。 郁欢一个激灵从座上跳下来,忙小跑到少年面前道谢:“近日老师如此体贴,学生高兴不已,世间怕是再找不到能比你还要好的老师了。” 她直起腰杆缓缓朝门外走去,“那学生回去接着睡了哈。” 说罢像是怕宣佩玖反悔似的脚底抹油一溜烟跑了。 狂风四起,大雨滂沱。 郁欢立在门檐下,淡淡吩咐道:“初夏,莫让人来打扰我,我可得好好睡会觉。” 说着还打了打呵欠,像是困极。 初夏点点头,“是,那午膳时分奴婢再来叫您。” “嗯。” 郁欢迈步进了房,等到初夏把门窗关好,才疾步走到卧榻边上,她掀开被褥摸索着打开暗格,里边藏着黑衣和斗笠,最面上还有一把软剑。 她习武多年,自从武艺精进后便总会溜出去玩,有时还会顺手教训些穷凶恶徒,为了方便,她便差燕诚贞替她备下了这身装束还有这把软剑。 郁欢熟练地换了衣裳,把软剑盘在腰间,悄悄从后窗溜了出去。 何氏的卖身契她可得好好打听一下,要是还在百花楼那便是最好。 若明目张胆的出府,怕是惹人怀疑,到时顺着蛛丝马迹查到她身上,说她故意买了何氏的卖身契做文章,那才叫麻烦。 第28章 划算的买卖 风雨凄凄,长街行人稀少,百花楼生意惨淡。 管事守在屋檐下,仰头望去,身穿黑色长袍戴着斗笠的人笔挺地立在雨中,腰间软剑寒芒尽显,浑身散发着阴冷肃杀的气息,乍然一瞧,还以为是上门寻仇来了。 他忙撑着伞趋步迎过去,“贵人真是好兴致,早间落着大雨还赶过来听曲儿。” 郁欢哑着嗓音漠然道:“带我去见你们老板。” 管事犹豫,“贵人有何事和我说便成,在这楼里小人还是能做主的。” 这声音有几分熟悉。 不经意间又看见那人皓腕处的古朴玉镯,好像在哪里见过。 他忍不住抬头去瞧,意图透过黑纱缝隙看清来人的脸。 郁欢皱眉,抬手按上腰间的软剑,“嗯?” 这人是知晓她身份的,所以她断不能暴露真容。 管事骇然,连忙收回目光,哆哆嗦嗦地领着她踏进百花楼的雅座,“贵人里边请。” 酒香四溢,烟雾缭绕,少女慵懒地倚在软榻上香肩半露,修长的手指捏着镂金细烟管,她掀了掀眼皮,漫不经心道:“公子所为何事。” “何怜怜。” 少女眼波流转,慢悠悠坐起身,指尖点着丹唇,轻笑道:“她失踪多年,早不在我楼里,姑娘若想从我这里打听什么,怕是徒劳无获咯。” 原来是个女娇娥,不过打听个伶人,何必整得神神秘秘。 郁欢开门见山:“她的卖身契可还在?” 郁弘宠爱外室何氏一事早已成为京都上流人士的饭后谈资,这百花楼又是须句京最大的梨园,到底真不知还是假不知,她心中有数。 此行她只为那一纸文书。 少女风情万种,“买人可不是小数,姑娘若想要,那可要备足了银钱。” 那便是在了。 郁欢实诚道:“没钱。” 幼时她的月钱常被那些老嬷嬷给私自吞了,十岁之后又是全被郁弘拿了去,美名曰替她攒嫁妆。 所以她很穷。 少女不悦,直接下了逐客令,“那姑娘是白跑一趟了,还请回。” 话音刚落,只见寒芒一闪,郁欢身法诡秘,顷刻间软剑便直直抵在少女秀颀的脖颈处,她沉吟道:“白跑吗?” 何氏的卖身契她势在必得。 少女淡定从容,眼里的算计一闪而过,“我开着门是做生意的,姑娘这样简直完全不讲道义呢。” 软剑贴近肌肤,少女白皙细嫩的脖颈渗出鲜血,郁欢漠然道:“其他条件由你提。” 她倒不是真拿不出钱,娘亲留下的嫁妆并不少,变卖一二还是可行的,只是这一大笔钱无故流出,还是流到梨园的账上,实在惹人怀疑。 少女如葱的手指抚上软剑,“生意可不是姑娘这样谈的。” 虽说她武艺一般,但撂倒大汉还是不成问题,现在这么轻易就被人拿捏住,看来这人身手不凡。 是她情报闭塞么,京都内何时出了这等高手,还是个姑娘。 郁欢一把收回软剑,“现在可以谈了。” 少女风流蕴藉,红唇贴上烟管深深吸了一口,道:“你帮我杀个人,我给你卖身契,一命换一命,这笔买卖划算。” 郁欢轻捻指尖,“杀谁。” 少女笑吟吟地盯着她,字正腔圆道:“郁家家主——郁弘。” 和何氏有所牵连的只有郁家,听闻最近郁弘还要迎外室进门,多半都是府中子女按捺不住了。 郁欢随手取下斗笠,捋了捋有些凌乱的墨发,“知道的太多可不是什么好事。” “郁大小姐城府之深,我望尘莫及,多年来您是把整个京都的人都骗了过去呢。”少女媚眼如丝。 都道郁家大小姐郁欢蠢笨花痴不学无术,瞧瞧,果然传言不可信。 只是不知这人便是郁大小姐本尊还是她身旁的狗。 郁欢眼眸轻抬,“过奖,说,想杀谁。” 没有纠正她的称谓,算是承认了身份。 少女抬起衣袖按了按脖颈处的伤口,软糯道:“杀谁呢,我还没想好,不如郁小姐先欠着,如何?” 郁欢:“无辜百姓不杀,皇家贵胄不杀。” 她刀下亡魂千万,唯独没有这两类人的,若杀前者,她良心不安;若杀后者,恐惹灭门之祸。 少女拾起桌边的铃铛摇了摇,“成交。” 郁欢丹唇紧抿,取过斗笠戴上。 她怎么觉着自己像是入了圈套,这场买卖好像一点也不划算。 不消一会,管事叩门而入,恭敬地奉上纸帛,道:“贵人,这是您要的卖身契。” 郁欢伸手接过,粗略扫了眼便揣入怀中,随即丢下一句冷冰冰的话起身离开,“还望你明白祸从口出的道理。” 她这是在警告老板莫要把她的身份说出去。 少女媚态横生,盯着郁欢离去的方向喃喃自语,“有趣,这须句京真是卧虎藏龙哪。” 第29章 耍无赖 黑瓦落雨,泥泞青石路,寒凉清风拂过了一场炎热。 郁欢纵身跃下屋檐,轻车熟路地翻窗摸进屋,刚稳住身形便怔住,“老老师。” 卧榻旁身姿挺拔的少年抱臂而立,嗓音冰冷,“回来了。” “啊嗯。”郁欢紧张地摘下斗笠,故作自然地朝他走去,“你怎么进来了。” 完犊子。 宣佩玖狭眸轻抬,指了指梳妆台前的玉瓶,“你忘拿药膏了。” 黑衣斗笠,腰间还盘软剑,怎么看也不是个不谙世事的千金小姐。 这是连他也被骗了过去。 郁欢讪笑:“瞧我这记性,谢谢老师。” 宣佩玖眼底寒意深重,“郁小姐深藏不露,我今日算是见识了。” ——郁小姐。 郁欢笑容僵了僵,试图转移话题:“外边雨真大,还好你没出去,不然可就被淋成落汤鸡了。” 话落,宣佩玖俯身靠近她,手指紧捏着她下巴,眼神不善,“郁小姐待我谨小慎微,处处巴结讨好,我甚感疑惑。” 想起先前种种,实在耐人寻味。 他孤身蛰伏须句京,步步为营掩藏实力,使众人都道他只是无用弃子不足为惧,然而郁欢却是一反常态处处讨好他,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定是发现了什么。 郁欢睫毛轻颤,有些紧张地握住他的手指,浅笑盈盈,“老师说什么呢,这个问题我们不是已经讨论过了吗。” 早清楚只言片语无法打消宣佩玖的怀疑,看来今日是别想轻易蒙混过关了。 宣佩玖漠然:“解释。” 不怪他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只怪郁欢言行相诡笑里藏刀,让他实在无法信任。 他对郁欢不知根底,而郁欢却似乎对他了解透彻,这样的人,要么杀之要么避之。 郁欢眸底氤氲着雾气,委屈巴巴道:“我只是去百花楼寻何氏的卖身契而已,此事不方便打草惊蛇只得偷摸去。” 如今宣佩玖根基尚浅,她投诚并不能太过明目张胆,甚至说不能表现出半点想要依附他的模样,若他稍有察觉,那她便是自寻死路。 宣佩玖手里卸了几分力,“金钱买卖何必带剑,你似乎说过你不会武功。”也曾问过他是否会武功。 这一细想,更觉得可疑,那番话像是在试探他一般。 郁欢捏了捏他的手指,软绵绵道:“后宅争斗凶险万分,我没有娘亲庇护,总得会些花拳绣腿傍身。” 答非所问,闪烁其词。 宣佩玖一把松开她,侧身道:“郁小姐工于心计老谋深算,恕我无礼,也无法再为你授课,告辞。” 他可不想养虎为患,要把所有可能性都扼杀在摇篮中。 唯有独善其身才是上上策,他不能再和郁欢有所牵扯,更何况他还隐隐生了别样的感情,这份心思若遭利用,恐是万劫不复。 郁欢攥紧衣袖,紧紧盯着少年渐远的身影。 若是放他这样离开,两人的关系可谓是到了冰点,日后若再想拉拢那可就难了。 思及此她忙趋步追上去,毫不犹豫地伸手环住他的腰,“不许走。” 宣佩玖顿足,沉吟道:“我只是天家弃子,对郁小姐并无帮助。” 郁欢摇头,“不许走就是不许走,管你天家弃子还是草莽匹夫,你都是我的安心,你若不想授课那便整日督促我练字罚我抄书,总归是不能心怀怨念的离开我。” 只有他在身边,她才不会觉得前世的那些噩梦会卷土重来。 宣佩玖呼吸一滞。 ——你都是我的安心 郁欢还在闷闷撒着娇,“宣宣,相信我好不好,我若是城府深又怎么会叫你看出这么多端倪,谁都可以误解我,唯独你不能。” “男女授受不亲。” 宣佩玖闻言耳尖微微泛红,这些话实在是唐突且肉麻。 郁欢紧了紧圈住他的手,厚脸皮道:“不放,要么打死我,要么不和我置气,你选一个。” 活像个泼皮无赖。 宣佩玖身体僵硬,“郁欢” 她到底知不知道这样的话和动作意味着什么。 郁欢:“不放不放不放,虽然我只会些花拳绣腿,但死死抱住你我还是可以做到的。” 她豁出去了,这脸皮不要也罢,在保命符面前哪里还要什么脸面。 宣佩玖无奈:“若还不放开,我今日便走。” “不放不放”郁欢嘟囔着,随即笑逐颜开,“等等你的意思是你不走啦?” 手里一卸力,忙把人放开。 原来耍无赖比讲道理好使这么多,她记住了。 宣佩玖几近咬牙切齿,“把《女诫》抄二十遍。” 郁欢挺直腰杆,神色认真道:“是,保证完成任务。不生气了?” 二十遍算什么,只要把宣佩玖留住了,别说二十遍,就是一百遍她也抄。 “哼。” 第30章 推牌九 天光黯淡,暴雨洗去满院浮躁,凉风透过窗户灌入姑娘薄薄的衫裙。 回廊一阵厚重的脚步声,燕诚贞苦着脸轻车熟路地跑进房,“不是,我的欢姐姐居然在抄书。” 他信手拾起书籍,咂咂嘴,“不是,《女诫》?” 郁欢冷冷瞥了他一眼,抬手夺过书,若无其事地继续执笔书写,“没大没小,找我做什么。” 没记错的话燕家主好像是下了明令的,不许他再来找她玩。 燕诚贞乖乖在她身侧蹲下,攥着圈椅扶手,委屈道:“这事儿你得帮帮我,那群孙贼肯定出老千了,我输得可惨了,现在兜里比脸还干净。” 赌博和喝花酒是京都所有游手好闲的公子哥们最爱做的两件事。 郁欢提笔蘸了蘸墨,漠然道:“又去赌坊了?” 耳濡目染她也是练得了一手好赌技,只不过自从到了议亲的年纪她便规矩安分了下来,再也没和燕诚贞出去鬼混过了。 燕诚贞点点头,眼巴巴地望着她,“欢姐姐,我的好姐姐,您就可怜可怜小弟,帮帮小弟。” 父亲要是知道他又去赌钱还输了那么多定要重重罚他。 郁欢默了默,道:“本钱你出,赢了三七分。” 像从赌坊赢来得钱这一类,是不会记录到账册的。 她暂时是不需要多少银子,但兜里有钱总比没钱要好。 “好,没问题,那半个时辰后咱们百乐门见。”燕诚贞顿时眉开眼笑,像是得了天大的好处般,离开时的步伐都轻盈了许多。 郁欢垂下头,在罗纹纸上落下最后一笔墨痕。 此行要不要告诉宣佩玖呢,有哪个乖巧懂事的姑娘会去赌坊,只怕她的可爱形象会崩塌得厉害。 可若是不告诉某人,只怕她午间的那些好话都白说了,某人定又要觉得她在欺瞒些什么。 孰轻孰重不言而喻。 她小心翼翼地踏进门槛,素娟屏风后依稀可见少年颀长挺拔的身影。 “宣宣。”郁欢端着一盏牛乳,垫着脚尖,谄媚地捧到少年唇畔,“你尝尝,可甜可甜了。”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 宣佩玖不动声色地拉开和她的距离,冷然道:“有事?” 郁欢边把琉璃盏端放在桌上边观摩着他的脸色,笑嘻嘻道:“有事,我待会需得出府一趟,你同我一起去吗?” 闭口不谈授课一事。 宣佩玖冷眼扫过她,“知道了,不去。” 成日里只知道玩乐,丝毫不在乎几日后的学考,那他也没必要过于上心。 郁欢紧张地搓着小手手,软软地开口:“我有在认真抄《女诫》哦,没有贪玩,是燕诚贞央着我陪他一起去,以现在的郁家我哪有底气拒绝他呀,是。事情办完了我就回来,很快的,等我哈。” 她所言可没半句欺瞒,只是省略了赌坊二字而已。 宣佩玖颔首,“嗯。” 半个时辰后,马车稳稳停在沿街处。 郁欢仰头望去,这里是须句京最大的赌坊,能在里边玩乐的皆是权贵富绅,匾额上题着“百乐门”三个大字,十分豪迈霸气。 燕诚贞得意地捏着一把银票,“三万两银票,够不够玩。” “翻它一倍。” 两人踏进门槛,酒香浑厚,嬉笑打骂声接踵而来,在座的人无不身着锦衣华服一掷千金。 “燕少爷,这位是?”管事悄悄打量着郁欢。 赌坊多是男人的天堂,那些个小姐贵妇可不爱来这地。他瞧着郁欢雍容华贵,举手投足间自成一派威严,又和燕诚贞同行,定是身份尊贵。 “这不是郁大小姐吗,今个怎么有兴致到这里来玩了,觉得这里男人多,便以为能从这里捡个回家吗哈哈哈。” 男人戏谑的声音把众人的目光都引到姑娘身上。 郁欢抬眸看去,唐寅飞左拥右抱举止轻浮,笑得一脸猥琐,双眼惺忪像是喝高了。 燕诚贞蹙眉,“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再敢叫我听着你说她一句不是,我打得你求爹爹告奶奶。” 他爹在朝中如日中天,燕家是正二品握着实权,他又是燕家独子,区区一个唐家外戚凭什么跟他叫板,就是唐家主来了,也得给他低声下气着。 唐寅飞耸了耸肩,不敢多言忙偷偷溜了。 他是个欺软怕硬的主,他敢言语轻浮郁欢几句,但对着燕诚贞,他只能夹着尾巴做人。 燕诚贞邀着郁欢落座,“别理那些傻子。” 因着赌坊内少有姑娘来玩,郁欢这一落座,顿时引来了不少人的围观,他们的眼里都带着明显的嘲弄,仿佛已经看到姑娘输钱后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 郁欢指尖轻拢,淡淡扫过面前的四张骨牌,眼里掠过一丝笑意。 庄家挑眉,似是胸有成竹,“郁小姐,请。” 郁欢抬手拨弄骨牌,轻轻一推,“红六点,白六点,双天。” “” “丁三配二四——绝配。” “” “白四点,双板凳,不好意思,刚好胜你一筹。” “什么运气啊。” 燕诚贞坐在一旁脸都笑开花了,数着手中厚厚的那叠银票,得意道:“没钱了就靠边站去,赌博这个事呢,先讲究运气再讲究技巧,你们不行啊。” 众人敢怒不敢言,愤恨地盯着郁欢,却见姑娘面色从容笑容恬淡,丝毫不受影响。 “我来,郁小姐,幸会。” 第31章 闹事 郁欢抬眸,云淡风轻道:“见过九皇子,请。” 顾绎心唇畔扬起一抹自信的笑,缓缓落座,“我不擅推牌九,不如换个玩法?” 他是百乐门的常客,却鲜少和人对赌,多是在这里暗暗拉拢政客。 “随意。” 顾绎心颔首,庄家会意,忙换来骰盅,“赌大小。” 这款玩法全凭运气,没有任何技巧可言, 随着骰盅的摇晃,郁欢左耳轻轻动了动,像是在听清里边三颗骰子的动向,她淡淡道:“一局定胜负,九皇子请。” 她是不想和顾绎心呆在一处,看着怪恶心人的。 顾绎心把手边的筹码往前一放,轻声道:“小。” 郁欢:“十一点,大。” 骰盅内三颗骰子分别是什么数她都能清楚知道,某人和她对赌简直是来送钱。 围观的人却是不以为然,全当她狂妄自大,耻笑道:“买大买小便可,郁小姐未必太自信了。” “十一点起为大,九皇子买小,郁小姐便这样买十一点大,莫不是想引起九皇子注意,那也该换个方式。” “万一打脸了,那可有得郁小姐哭的了。” “” 不绝于耳的耻笑声在揭开骰盅的那刻嘎然而止。 “三点、四点、四点,十一点,大。”庄家强忍住心中的惊讶,夸赞道:“郁小姐不仅赌技好,这运气也是极好。” 郁欢不置可否,“承让。” 燕诚贞欢喜地数着荷官刚拿来的银票,春风满面,“不是我吹,满京都怕是找不着一个比她更会赌的人。” 不出一个时辰赢了十万余两银票,没有一轮是输过的,这百乐门何时有过这样的存在。 顾绎心直言道:“郁小姐可真是与众不同,让我刮目相看。” ——郁欢,似乎真的有所不同,他又被勾起了兴趣,这么有意思的女人他突然不想让给宣佩玖了。 郁欢缓缓起身,拱手道:“过奖,您慢玩,在下告退。” 暗里还踹了燕诚贞一脚,掉进钱眼里的少年忙跟着起身说离开的话,“在下告退。” “且慢。” 郁欢顿足。 肥头大耳的男人不怀好意地盯着她,“我怀疑你出千。” 他先前输了五千两银票,那可是他攒了两个月的私房钱,本是赢得盆满钵满却在郁欢这里碰了壁,连续两把被姑娘点踩,输了个底朝天,他实在气不过。 燕诚贞皱起小眉毛,怒道:“你少在这里放屁!” 郁欢闻言不禁失笑,护犊子似的把燕诚贞拦在身后,道:“话可不能乱说,你随口诋毁我名声可是要负责任的。” “名誉?”胖男人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嗤笑道:“你还有名誉这东西吗?是不是出千,验验便知。” 验——自然是验身,这无疑是种侮辱。 “验?”燕诚贞猛地挥起拳头冲过去就是一拳打在胖男人脸上,“我验你大爷,你算哪根葱。” 胖男人吃痛,不服气地捂着脸,高声质问道:“怎么?郁小姐不敢吗?出了千所以不敢验吗?” 燕诚贞扬手又是一拳要落下,却被郁欢拦住,“若验出来不是出千,我要你的舌头。” 话音落下,在座的众人倒吸一口凉气,忙出言指责:“他也只是想知道真相,你何必咄咄逼人。” “姑娘家哪里有你这么说话的。” “” 郁欢唇边勾起一抹讥笑,眼底寒意深重,“莫不是各位以为话是可以乱说的,我的名誉也是想诋毁便诋毁的。” 前世这副嘴脸她实在是见得多了。 她嫁人十年无出,是顾绎心惦记她的权势迟迟不肯休弃她,到了他们嘴里却又是另一幅光景,说什么是她以军功做要挟强赖着王妃的位置。 “我怎么还觉得郁小姐是手下留情了呢。”娇媚的女声冷不丁响起。 众人抬眸望去。 杨柳细腰的少女风情万种地立在二楼回廊处,娇笑道:“郁小姐,我们又见面了呢。” 胖男人狂妄道:“你又是哪里来的歌姬,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 他瞧着少女香肩半露妩媚妖娆,肯定不是什么正经人。 管事不悦皱眉,沉吟道:“薛先生,这位是我们老板的女儿,还望你慎言。” 郁欢抬眸,“你还要验吗?” 胖男人脸臊成猪肝色,不禁伸手摸了摸嘴巴,仿佛想到了什么骇人事,顿时有些底气不足,“不验了。” 早间传闻有闹事者在百乐门信口开河,之后闹事者的家族便逐渐没落了,像是有人在暗中针对一般。 能来百乐门的都是达官贵族土豪富绅,不能进这个赌坊的人也就不算上流圈里的人。 少女眨了眨眼,管事会意,忙出言解围,“对赌时郁小姐坦坦荡荡,不曾有惹人怀疑的举动,我在旁瞧得一清二楚,百乐门是绝对的公允,同时,也不会允许任何人诋毁我们的客人。” 话落,便有小厮过来擒住胖男人,把他带了下去。 燕诚贞总算顺气了些,“都听见没有。” 他就像只炸毛了的狮子一般,愤愤扯着郁欢的衣袖往外走,“欢姐,咱们不受这气,咱们走。” 顾绎心:“且慢。” “又怎么了。”燕诚贞不耐烦地回头,强忍下气愤,恭敬道:“九皇子还有何事。” 郁欢眉宇间也浮现出浓浓的不悦。 真是糟心,不过是来赢些钱,接二连三遇着烦人的苍蝇。 第32章 顾修远 顾绎心抬眸,正巧瞧见徐徐朝这里走来的男人,只得道:“无事。” 男人棱角分明的面容如古雕刻画,双瞳剪水眉飞入鬓,穿着墨色暗纹锦服,袖口处用金丝线绣着龙图样,贤身贵体,步步生风。 在座各位纷纷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郁欢微怔。 前世,她算是害死太子顾修远的帮凶,顾绎心想要名正言顺的即位,这位太子殿下自然是不能活着的。 那夜东宫的大火燃亮了须句京的半片天,她匆忙赶去时富丽堂皇的宫殿已经成了废墟,顾修远尸骨无存,晶红的糖葫芦孤零零地躺在灰烬中刺痛了她的眼眸。 顾修远笑意温润,道:“几日后便是学考,九弟不在府中好好温习功课,偏爱跑来赌坊玩。” 他很久不曾见过郁欢了,久到他已经快忘了姑娘的眉眼。 自两年前听说郁欢心仪顾绎心,他便把那一腔深情埋藏在了心底,他是太子,本就不该有私欲,可今日听着人说郁欢在百乐门,他还是忍不住来了。 就很想见一见那让他魂牵梦绕了许多年的姑娘。 清凉的嗓音打断了郁欢的思绪,她偷瞄着顾修远,心里如雷打鼓,任是谁见着被自己害死的人明晃晃站在自己面前都会心虚紧张。 顾绎心低垂眼眸,谦逊道:“皇兄教训的是,弟弟这便回去温习功课。” 可惜他的生母只是个无权无势的婕妤,他这个皇子地位卑贱又排在最末,在太子面前根本抬不起头。 不过来日方长,有朝一日他想要的一定会得到。 顾修远颔首,随即看向郁欢,一时四目相对,他轻笑道:“郁小姐,孤看起来有那么可怕吗?” 那眼神怪怪的,活像是他要吃了她一般。 郁欢强压住心中异样,敛了神色,摇摇头,“殿下丰神俊朗,一点也不可怕。” 这话仿佛是取悦了顾修远,他眼里添了几分笑意,温声道:“你没受委屈。” 来时见两小厮把一胖男人扔了出去,问过后才知是那胖男人出言诋毁郁欢名誉,他便有些担心她会不会受委屈。 他的满腔爱意藏在心底止于唇边。 “啊?”郁欢受宠若惊,“没谢殿下关心。” 顾修远颔首,没再搭话,越过她朝二楼走去。 十年前的事也许郁欢早忘干净了,况且她已心有所属,他不能够逾矩半分,他身份摆在这里,多言两句都会给姑娘带去困扰,也许还会带去杀身之祸。 郁欢松了口气,朝着燕诚贞说道:“走。” 管事拦住她的去路,“郁小姐,我家小姐请您到雅座一叙。” 话音刚落,燕诚贞撇撇嘴,低声抱怨,“怎么这么多事,接二连三来找茬,是不是输不起啊。” 郁欢递给燕诚贞一个眼刀,朝着管事道:“带路。” 她也蛮好奇那少女到底是什么人物,若能结为朋友的话也未尝不可。 百花楼的老板、百乐门老板的女儿,虽是商贾,但能够撑起这么大的产业,绝非是个普通人。 管事领着两人到了二楼,郁欢抬脚踏进包厢,燕诚贞正要跟着她进去,却被管事拦住:“还望燕少爷体谅,我家小姐想和郁小姐单独聊聊。” 燕诚贞蹙眉,小孩子气地道:“谁知道你家小姐是不是什么好人。” 他憋了一肚子火没地撒,这会连进个包厢都要被拦,更生气了。 郁欢:“不许胡闹,你自己先去玩会。” 说罢包厢门便被关上,徒留燕诚贞在门外和管事吹胡子瞪眼。 少女慵懒地卧在软榻上,抱着酒坛子闷了一口,酒水顺着她白皙纤细的脖子流进衫裙,风流蕴藉,她抬袖按了按嫣红的嘴角,丹唇轻启:“墨青雨。” 郁欢落座,“墨老板,我正巧想问问这何怜怜的卖身契值几钱。” 墨青雨眼波流转,娇笑道:“郁小姐可比我还会做生意,这才从我这赌坊赢了钱,转眼便要用这钱抵了那桩买卖。” 郁欢眨了眨无辜的双眼,“不行吗?” 这也不说杀谁,只这样欠着,日后还挺难办的。 墨青雨竖着手指晃了晃,“不行哦,我对郁小姐好奇得紧,一个大家闺秀怎么对赌博那么精通。”还会杀人,武功卓绝。 郁欢毫不谦虚道:“大概是天赋异禀,对了,多谢墨老板今日替我解围。” 若不是墨青雨突然出现,事情肯定会闹大,她验身事小,只是后续会很麻烦。 第33章 朋友 墨青雨眼角抽了抽。 ——天赋异禀,呵呵 她抬手摇了摇身旁的铃铛,“不,是我还要谢谢郁小姐。” 郁欢挑眉:“哦?” 这时,暗门被推开,一个黑衣人像拎小鸡似的把先前那胖男人丢在地上,没有多言,又轻轻关上门退了出去。 墨青雨仰头闷了口酒,淡淡道:“这人是西街米铺的老板,不知怎的混了进来,若非今日和你闹事,我还不会去查他底细,幸好把他逮了出来,不然我这百乐门的生意怕是没法做了。” 虽是敞开门做生意,但在百乐门真不是有钱就是爷。要知道能来百乐门的都是些什么人,像胖男人这类的就是想要在门口观望里边都是不能够的。 毕竟真正的上流人士没几个会愿意和底层商贾混在一起玩乐。 郁欢闻言脸色骤变,不自觉拔高了音量,“西街哪个米铺?” 当年她虽然对婚事不怎么上心,但总归得知晓一下那人姓甚名谁家住何方——西街米铺老板薛胜武。 她的安歌就是下嫁给了这么个畜生,这个禽兽不如的男人把她的安歌在床上凌辱至死,真是死不足惜。 今生郁安歌是不会重蹈覆辙,但薛胜武可别想好活,像这样的人——该死! 墨青雨察觉到她的异样,按捺住好奇,不动声色道:“薛字号。” 郁欢:“他叫薛胜武?” “没听错的话好像是叫这个名字哦。” 郁欢冷笑,“不知墨老板想如何处置这人呢。” 墨青雨歪头想了想,道:“没想好呢。” 这人也不是第一个混进百乐门的匹夫,按照规矩该是要剁这人一只手的,只不过看着郁欢那模样,似乎她还可以再卖个人情。 郁欢轻抬眼眸,“我建议杀了。” 墨青雨满脸为难,犹豫道:“那衙门要是找着我,可就” 话还未说完就被打断,“我给你兜着。” “” 墨青雨不懂了。 依先前在下边的吵闹来看郁欢和薛胜武该是第一次见面,当时郁欢杀心并不重甚至说根本没起杀心,反是在听到西街米铺开始态度才突然转变。 她还以为是郁欢是和薛胜武有些交情,想保下薛胜武,抑或者为报先前的验身之耻,想向她讨了这人然后自己亲自动手处理。 不惜替她兜着杀人的后果,也要杀了薛胜武么? 这其中的缘故她属实好奇。 郁欢漠然道:“墨老板若不嫌麻烦,可以差人去查查他有无害人的经历,杀了他说不定也是为民除害。” 郁嫣然当初挑选婚事时绝不会那么简单,一定是早查清了薛胜武的本性,恐怕是有什么前例才会选择让郁安歌下嫁过去。 墨青雨唇畔勾起一抹玩味的笑,“郁小姐瞧着我难道是个心善的人吗?” 杀,是可以杀的,只是为什么杀又为了谁杀,这两个问题得搞清楚,她是个生意人,做事总得有利可图。 “墨老板何不等查过了之后再考虑我的建议。”郁欢莞尔一笑,淡淡道:“百乐门不知断了多少人的财路,小小的闹剧未尝不会引起有心人大做文章。” 若是有人刻意去查,便会知薛胜武是西街米铺的老板,这对百乐门的名声会有很大的打击,而若是墨青雨为民除害把薛胜武杀了,反又会成了美事一桩。 墨青雨抱起酒坛子闷了一口酒,抬袖按了按嫣红的唇角,慢条斯理道:“和郁小姐这样的人做仇敌真是自讨苦吃呀。” 瞧瞧,分明是让她替她杀人,三言两语却又成了她是为了自己而杀。 郁欢微笑,“幸好我和墨老板是朋友。” “那还真是我的荣幸呢。”墨青雨在袖中拿出一块圭玉令牌,很是随意地丢给她,“小小见面礼,不成敬意。” 圭玉令牌通体碧绿,纹路清晰地刻着一个“百”字。 郁欢指腹抚过令牌的纹路,莞尔一笑,“谢了。” 看这令牌的质地以及雕刻图样,不难猜到这是百乐门和百花楼的通行证,应该说是所有“百”字号的通行证。 墨青雨看着姑娘绰约多姿的身影娇媚道:“我很期待和你的见面呢。” …… “走。”郁欢看着小嘴都要撅到耳后根去了的少年不禁失笑,“谁又惹你生气了?” 燕诚贞伸手指了指领路的管事,大咧咧道:“他。” “他怎么惹你生气了?” “我看着他就来气!” 管事尴尬地抹着额头渗出的薄汗,这位燕少爷实在难伺候。 郁欢扑哧一笑,“行了,呆子。” “哼。” 两人在百乐门分道扬镳。 宽敞豪奢的马车缓缓朝着郁府前行,郁欢掂了掂荷包里厚厚的银票,掀起车帘一角朝外观望,总觉得该买些什么去某人面前讨个乖巧。 第34章 撞破撒谎现场 因着翰林书院在这条街尽头的缘故,文房四宝、经典古籍和字画古董专是在这里售卖。那些个文人雅客也惯爱在这里闲逛,毕竟时不时能淘得几件好宝贝。 马车驶入这条街,大概是离翰林书院近了些,郁欢仿佛都能闻着一股淡淡的墨水书香气。 她正瞧着,一袭白衣弱柳扶风的少女款款踏进文斋。 ——郁嫣然来这里作何? 郁欢眯了眯眼,叫停马车,跟着踏进文斋,便听见郁嫣然矫情的声音: “掌柜的您看能不能再便宜些,家姐确实很中意这块砚台,不然也不会特意叫我来跑这一趟,她不懂这些,遣我的银子少了些,您看…” 掌柜皮笑肉不笑道:“都知道这郁大小姐不学无术,上好的洮砚卖给她本就是暴殄天物,这价确实不能再少了。” 郁嫣然咬唇叹息,“不日便是书院学考,家姐买来自然也是想到那位面前卖个乖巧,您何不看在那位的面子上通融通融呢。” “这…”掌柜一脸为难,抬眼正巧见姗姗而来的姑娘,“郁大小姐,真不是我不肯卖,只是这洮砚少说也得五千两,您这一千两就想拿走,我这生意没法做啊。” 郁嫣然闻言脸色一变,僵硬地转过头,梳可爱灵动的随云髻穿着淡绿烟罗衫的姑娘亭亭玉立,可不正是郁欢。 撒谎诋毁被正主抓到,实在是尴尬,也不知那些话姑娘听见了多少。 她清丽的脸庞因心虚变得苍白,小嘴张了张,话语卡在喉咙里发不出声。 郁欢嘴角勾起一抹讥笑,嘲弄道:“掌柜的话我怎么有些听不懂呢,先不说我何时缺过那几千两银子,便是我自个都不知道要买什么,您开口就说我要买洮砚…” 以及郁嫣然话中的那位是谁?顾绎心么? 看来她的好妹妹为了诋毁她的名声还真是费尽了心思,不惜自掏腰包也要泼她脏水,要知道一千两对外室来说可不是小数目。 掌柜恍然,看向郁嫣然的目光逐渐带上不耻,他赔笑道:“倒是我愚钝了,还望郁小姐恕罪。” 内宅争斗很是复杂,只需要提醒一点,外人心里便跟明镜似的,想来这一出都是郁嫣然自导自演一场戏罢了。 郁欢上下打量郁嫣然一圈,故意嗤笑一声,而后越过她走向柜台,看着那砚台若有所思。 这一声嗤笑叫郁嫣然原本苍白的小脸涨得通红,店里伙计不停递来的眼光如芒在背,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立马逃走。 掌柜谄媚地开口介绍:“这座洮砚的石料质坚而细、雅丽珍奇晶莹如玉,扣之而无声,呵之可出水珠,发墨快而不损毫,储墨久而不干涸,产地水泉湾,乃是上上品。” 不得不说郁嫣然的眼光真好,看上的砚台可谓是文人雅客的瑰宝,又或许是因为想要出手赠予顾绎心,皇室中人一般都用洮砚,若送劣等货还真有些拿不出手。 郁欢摩挲着下巴,淡淡道:“听着是挺不错,想来老师应会喜欢,那包起来。” 掌柜喜上眉梢,赶忙吩咐伙计把砚台包好,附和道:“郁小姐事师敬同父,这洮砚定能讨得你老师的欢心。一共五千四百两银子,您看?” 郁欢勾了勾嘴角,从荷包里拿出六千两银票,十分阔气地放在桌上,戏谑道:“找剩的便给我这名不正言不顺的妹妹。” 说完她转身离去,连个正眼都不曾赏给郁嫣然。 “这外室果真是上不得台面,心机城府深着呢,干什么都想压正经嫡出的小姐一头,满肚子坏水想要败坏人家名声,可这正经的小姐哪里把她当回事呢。” 无论郁欢怎么样,那都是郁家正儿八经的嫡女,他自然得客客气气恭恭敬敬着。 但对着郁嫣然不一样,这外室女再知书达理温文尔雅,那也是身份卑贱,天生叫人瞧不起的存在,现又被戳穿了坏心思,他更加是瞧不上了。 郁嫣然绞紧绣帕,下意识跟了过去。 马夫正准备驾车前行。 “姐姐,我手头紧又实在想要那洮砚,这才搬出了你的名头,嫣然知错了,你别和我置气好不好。”郁嫣然眼眶泛红,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恬不知耻。” 话语轻飘飘地响起,宽敞豪奢的马车也随之渐渐行驶。 无视,是对敌人最有力的回击。 郁嫣然愤愤盯着逐渐远去的马车,再也藏不住眼里的嫉妒和仇恨,好一句恬不知耻,今日的耻辱她必会加倍奉还。 …… …… 第35章 打脸 轻烟细雨湿台阶,郁欢献宝似地捧着砚台跑进某人的房间,“老师,你快瞧瞧我给你买了什么。” 少年穿着墨绿色圆领锦袍,正伏案书写。 “理理我嘛。”郁欢把包裹着砚台的黑布掀开,清甜地开口:“试试这洮砚,那掌柜说得天花乱坠,也不知到底是不是好的。” 宣佩玖瞥了一眼,石料通体碧绿,确实是好砚,价值不菲,“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郁欢抿了抿嘴唇,苦哈哈道:“我这下了苦功夫想讨你欢心,却得了这么个评价,多冤啊。” 这叫什么——油盐不进,她可真是太难了。 宣佩玖:“若非心中有鬼,何必讨我欢心。” 话语缜密有理有据,郁欢哑然,脸上的笑意当即有些挂不住,“你…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任她有三寸不烂之舌,偏是能被他三言两语噎得死死的。 少年拧眉,眼里镀着一层薄怒,“我是小人?” 他是乐得郁欢和他套近乎的,只是总觉得以郁欢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性子,他若稍稍有点好脸色,姑娘定又要插科打诨不知分寸了。 “我可没有这个意思,你先前送了我无痕膏,我这不礼尚往来嘛。”郁欢撅了撅嘴,着手收拾砚台,故作怄气道:“既然你不喜欢,那我拿回去便是了。” 宣佩玖狭眸轻抬,“放着。” “那意思是你喜欢咯?早说嘛。”郁欢扬起笑脸赶忙撒手,眼里的狡黠一闪而过,“那老师您先忙,我就不打扰了。” 说着转身就要开溜。 “郁欢。” 宣佩玖很是轻易地猜透她的心思,嗓音冰冷,“我是来给你授课的。” 瞧姑娘这副模样,哪里有半点想要在功课下功夫的心思。 郁欢后退的脚步一顿,尴尬地摆摆手,“我这不是鞋上沾了些泥土,想先回房换了再来嘛。” 看来始终逃不过在书房听课的命运。 宣佩玖眼帘低垂,姑娘的绣鞋前头黑乎乎的,整洁的地板上也有着脏脏的脚印,他不悦地皱了皱眉,“知道鞋脏,还直接往我这跑。” 话一出郁欢便知他这是洁癖犯了,撅了撅嘴讨笑道:“这不是急着献礼嘛,我这便差人过来打扫。” 宣佩玖沉声,“不用了。” 他不喜欢里屋内有陌生人的气味,素娟屏风就像一道分界线,丫鬟们打扫伺候也都是止步在屏风那里。 郁欢暗里翻了个白眼,“哦哦好。” 又嫌脏乱又不让她差人来打扫,难不成某人还要亲自动手不成。 她正要退出去,便听一声天籁之音,整个人一哆嗦差些摔在地上。 “你来打扫。” “我?”郁欢目瞪口呆,小指掏了掏耳朵像是不敢相信听到了什么,复述了一遍他的话,“我来打扫?” 她堂堂郁家大小姐,浑身可金贵着!要她清理地板,做梦! 宣佩玖颔首,“嗯。” 谁弄脏的谁打扫,没有一点问题。 “你没搞错。”姑娘小脸皱成一团,掰着手指开始回忆,“之前我听课走神,你说我是郁家小姐不能罚。你…” 她觉着某人是忽视了她的身份,忘了她是郁家唯一正经嫡出的大小姐。 宣佩玖:“你不是想讨我欢心吗。” 郁欢咬咬舌,强颜欢笑,“好,我来打扫。” 小女子能屈能伸,清扫地板而已,那些年她乔装打扮深入敌营的时候,什么粗活没做过。既是要奉承,那就得做全套。 宣佩玖若有所思地盯着姑娘跑去拿麻布的身影。 他只是想试探一下郁欢到底能做到什么地步,不惜放下身份做婢女的差事也要来讨他欢心吗?这要是没有企图,根本说不通。 不消一会,郁欢手里捏着张麻布站在屋檐下,已有小厮把盛满水的木桶放在门口。 她掳了掳衣袖,把麻布在木桶中浸湿又拧干后,走过绕过屏风后,双膝一弯蹲了下来,她脚穿的绣鞋已经换过了,再踩在地板上不会留下脚印。 郁欢黑着脸沉声道:“动作不太雅观,你不许看。” 这是她最后的倔强。 宣佩玖淡淡扫了她一眼,伏案继续书写,麻布擦过地板的沙沙声时不时传进他的耳里,他自己都不曾注意到他上翘的嘴角。 “小肚鸡肠,小人得志,斤斤计较,睚眦必报…”郁欢嘴里小声嘀咕着,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专注地擦着地板。 宣佩玖稳坐不动,问道:“你在那嘀咕什么呢?” 他明知故问,姑娘一定是在讲他坏话呢。不过,他似乎有些喜欢看她吃瘪的模样。 “我说你睡这屋就连地板都是香的。”郁欢愤愤擦干净最后一个脚印。 再擦下去,她的老腰都要断了。 宣佩玖执笔的手顿了顿,而后在纸上落下工整的两个字——郁欢。 第36章 出事 微风透过西窗吹干白纸上的墨迹,时间在姑娘忙碌的身影中慢慢消磨着,少年把软毫搁在笔山上,愣了愣神,刚刚他竟生了一种不可理喻的想法——如果时间能一直停留在此刻那该是有多好。 “老师,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讲话。”郁欢撅着个嘴,满眼怨念地瞧着被水打湿的衣袖,她哪里会做这些粗活,若非常年习武,只怕这擦擦地便是要把她这细腰给折了。 某人倒好,堂堂千金小姐为他鞍前马后,不仅没觉半分不好意思,就连句客套话都不知道说,反是在那愣愣发起呆。 宣佩玖那飘到九霄云外的思绪这才被这道清甜的嗓音给拉了回来,他侧身,眼神淡淡扫过木地板,此时的地板光亮整洁,脏污的鞋印和水渍已被清理干净,“你刚刚说什么?” 隐约间他莫名有种逃不了的感觉,但至于是逃掉什么又为什么要逃,他也不清楚。 郁欢抬眸直视他面容,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口水,道:“我,我说让你瞧瞧我把这地板擦的亮不亮。” 手中的麻布被她捏得紧紧的,静谧的房间里两人四目相对,气氛忽然变得暧昧起来,真是奇怪,她抿了抿嘴唇,转身,拔腿朝外跑,“我《女诫》尚未抄完,这便回去抄。” 少年的那张脸好比浩瀚的深海,像是有着魔力一般,她看着看着,便忍不住想要沉溺于其中,然而这种陌生的感觉让她感到害怕,害怕地从当下逃离。 直到珠帘碰撞的声音响起,淡绿色的衣角全然消失在门外,宣佩玖才缓缓收回目光,他眉眼轻挑,嘴角的笑意敛不住,“呵。” 跑什么,他又不会吃了她。 难怪须句京四处都在传她花痴,只她刚刚那赤裸裸的眼神以及咽口水的小动作,就差没把花痴二字写在脸上了。 皮囊这东西,他又不在意,不在意美丑,更不在意他人是欣赏还是厌恶。不过世人不管男女,在见着他时眼里总会闪过惊艳。 … 暖风轻柔地吹了一整夜,仍旧吹落了一地海棠叶,太阳自东边冉冉升起,粗使婆子在洒扫庭院,后厨的炊烟已经袅袅升起,已然是午时了。 郁欢还缩在被褥里做大梦,唇畔留有的口水印可见她睡得有多香甜,也不知是梦见了什么,让她美得都眉梢带上笑意。 房门外,身着粉色衫裙的丫鬟急得跺脚,该是有什么要紧事,看着推门而出的初夏赶忙迎了过去,悄声道:“大小姐还未醒么?” 福熙院的情况都是火烧眉毛了,海棠居的这位竟是还在睡大觉,已然是及笄的姑娘了,不知晨昏定省本就是有些缺乏教养,睡至午时,又哪点有大家闺秀的模样啊。 初夏眼下一片乌青,没什么精气神,打着哈欠道:“嗯,有什么事吗。” 鬼知道昨夜那小祖宗在抽什么疯,房内掌了一整夜的灯,说什么不把《女诫》抄完绝不睡觉,她这近身丫鬟肯定得从旁伺候着,研了整夜的墨,她手都快磨断了。 等到鸡都开始打鸣,卯时三刻某人才肯放下手中的毛笔。 “五小姐不知怎么想的,把嫣然小姐推到湖中去了。”那丫鬟眉头紧锁,嘴里念念叨叨表明来意,声音不可控地越来越大,“老爷发了好大的火,老夫人说罚五小姐跪祠堂,这事便就这么算了,老爷不依,说什么也要动家法,连鞭子都准备好了,二姨娘劝不住,这不忙叫奴婢过来请大小姐去嘛。” 初夏睡意全无,瞬间清醒,“你怎么不早说。” 别人也许不清楚,但她清楚得很,这郁欢对郁安歌那叫一个宠,可宝贝着了,要是郁弘敢动家法,只怕这郁府的屋檐都要被郁欢给掀了。 不过这好端端的,郁安歌为何要推郁嫣然呢,她瞧着那小姑娘乖巧懂事着,不像是有这种怀心思的人。 初夏脚步刚转了方向,便听房内传来声音,虽有些嘶哑,却仍听得出其中怒气。 “什么时候的事?” 伺候洗漱的丫鬟闻声而动,端着洗漱用具鱼贯而入,那丫鬟也趋步跟在初夏身后进了房。 檀香四溢,郁欢身着寝衣端坐在榻上,脸上不见半点睡意,眉宇间镀着怒气,那肃杀的气势惹得伺候的丫鬟们各个胆颤心惊。 “回大小姐,也就半个时辰前的事,下了族学没多久便出了这档子事。” 第37章 有姐姐在 清水在铜盆中荡漾,初夏急急忙忙替郁欢更衣,眼下还需要多收拾些什么,还不得快些赶去福熙院。 郁欢却是慢条斯理地往梳妆台前一坐,手背上凸起的青筋可见她在竭力隐忍住怒火,“你去告诉老夫人,燕少爷在我院里作客,家丑不可外扬。” 她哪需要猜想什么,肯定是郁嫣然使得小手段,恐怕想借此机会压她气焰是假,想让老夫人在郁弘的咄咄相逼下把郁嫣然这三个大字写进族谱才是真。 多半都是因为她先前在翰林院给了某人好大的难堪,某人心生怨念又不敢动她,这才把歪主意动到了郁安歌头上。 前世的郁嫣然可不就是惯爱使这类手段么,次次都要在众人面前污蔑她仗势欺人恃强凌弱,从而给她安了好一个毒妇妒妇的名声,每每受个什么伤都要把脏水泼到她身上,从而让顾绎心越来越不待见她。 “啊?”传信丫鬟闻言微怔,一时没能理解话里深意,“可这…”可这偌大的海棠居,压根连燕少爷的影子都没见着。 况且燕家少爷来访,府里都是会通传的。 初夏恍然,面庞倏地冷下来,高声呵斥道:“大小姐的话说得不够清楚吗?你还愣在这里做什么?” 燕家不比其他小世家,有头有脸,若说燕诚贞在郁府作客,郁府哪敢闹得乌烟瘴气,再大的矛盾都得憋到燕少爷走后再解决。 郁欢和燕诚贞青梅竹马私交甚好,此事郁府上下人尽皆知,她说在,那便是在,就算不在,她传个口信去燕府,让燕诚贞开口,那也是一样的结果。 “是。”传信丫鬟似懂非懂,前脚紧贴后脚赶忙退了出去。 郁欢抬眸,看着菱花镜的眼神逐渐染上嗜血的红色,她闭了闭眼,瞬间敛去散在周身的恐怖气息,漠然道:“替我梳妆。” 简直没个清闲日,既然郁嫣然那么想入族谱,那么想往上爬挤进上流圈,那她便勉为其难地将她这份期许狠狠踩碎。 初夏执着眉笔的手微微颤了颤,忍不住在心底为某人默哀。 联想这些日子郁欢的怪状,她知道这位千金小姐绝非表面这么简单,而且主子待郁欢又有几分不同,所以得罪了这位,也可能是同时把宣佩玖给得罪了。 她隐隐又有些期待,不知这位的手段和主子相比如何,若是和主子旗鼓相当,只怕她以后对姑娘的称呼便要改一改了。 时间在胭脂粉饰脸庞中缓缓流逝着,直到五凤挂珠钗稳当地插在发髻中,郁欢才起身,嗓音慵懒又夹杂着冰冷的杀意,“走,该去给祖母请安了。” 她要以最直接的态度回击郁嫣然的手段,她妆容得体端庄大方,宛若高不可攀的仙子,而郁嫣然只能委屈巴巴垂首啜泣,尽显狼狈。 … 福熙院。 炎炎烈日仿佛是在郁弘心头的火上又浇了一桶油,老夫人端坐在上边,已放了狠话,燕少爷什么时候离开了什么时候才能谈之前的事,他眼见着煮茶的器具已经把茶煮了三遍,怒气是越来越深。 可是哪怕热茶凉了三次,郁嫣然脸颊上的泪痕仍未干,她不仅眼眶泛红,就连鼻尖也是红红的,我见犹怜。 这时,门外传来声响,“见过大小姐。” 郁欢抬脚刚迈过门槛,便被小姑娘扑了个满怀,她低头瞧去,心脏就像是被人用手揪着似得疼,“乖,有姐姐在。” 泪水干在郁安歌的脸上,她的脖子上赫然有着一道抓痕,“姐姐,我没有。” 打小起祖母便偏宠偏爱她,可是这一次,就连祖母都不相信她。 但她没有做过的事情,为什么要为这件事买单,为什么还要因为这份错误而承受惩罚。 “姐姐知道的。”郁欢微微蹲下身子,温声道:“我家安歌最乖了,才不会做那些混蛋事,乖,姐姐来了,谁也别想欺负你。” 声音不大不小,却足够传进所有人的耳朵里,她这话说出口,整件事情好似变了味,郁弘顿时不悦,怒吼道:“分明是她欺负了人,到了你嘴里黑的都成白的了。郁欢,今日之事和你没有半毛钱关系,你少在这里指桑骂槐!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你已经是议亲的年纪了,事事都要横插一脚,老子的脸都让你给丢尽了!” 近来和姑娘两次唇枪舌战,他都落了下风,郁欢那张嘴巴厉害着,保不齐就是专门过来给郁安歌开脱的,他绝不会让她来掺合这件事,他一定会给郁嫣然讨个公道的。 第38章 取银钱来 老夫人目光深邃,苍老的脸颊布满了皱纹,她重重咳嗽一声,嗓音低沉,“满嘴胡话,有失体统。” 算下来郁家的嫡系唯有郁欢这一个女娇娥,虽说郁家的担子落不到她身上,但郁家肯定是会拥护她的,自古嫡庶有别,绝不能忘了正统。 而且哪怕是寻常家里的父亲也不能无缘无故便把女儿骂个狗血淋头。 “就事论事,父亲何必发这么大火。”郁欢直起腰杆,牵着小姑娘的手缓缓朝里走,步步威严。 有人想借着这件事换掉身份,那她便借着这件事好好清理门户。 郁弘气得嘴角直抽抽,恶狠狠地瞪着她,“好一个就事论事,明知嫣然不会水,她把人推到湖中,小小年纪就如此恶毒,我今日一定要按家法好好处置她。” 无论是哪个姨娘哪个子女,在他心底都抵不过何氏和郁嫣然。 泪水在郁安歌眼里打转,她倔强地扬起小脑袋,不肯让眼泪流下来,竭力辩解:“我说了我没有推她!我真的没有推她。” 察觉到小姑娘情绪激动,郁欢忙把人抱到怀里,细声安抚着,“安歌不会做那种事的,姐姐眼睛不瞎,都清楚着。” “你是在说我瞎?”郁弘闻言震怒,兀自拔高音量,“那么多人睁着眼看得清清楚楚,难不成还会冤了她。” 当时正值族学下课,周遭人来人往,就郁嫣然和郁安歌两人在河边,许多人看着她们争执,看着郁安歌抬了手后郁嫣然掉入湖中,不是她推的那便是鬼推的。 郁欢唇畔勾起一抹讥笑,信手拾起桌上刚添的杯盏,吹了吹茶,慢悠悠道:“祖母,郁嫣然可在我郁家族谱上?” 老夫人愣了愣,愕然道:“不在。” “这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管嫣然入没入族谱,她都是我的女儿。”郁弘严阵以待,眉宇间有些疑惑。 她绝不会无故发问,一定有所企图。 郁欢颔首,杯盏搁在白玉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清冷的嗓音也随之响起,“那便是外人了。郁嫣然,既然你说五妹推了你,我暂且不论这事真假,只问你想要什么歉礼?” 老夫人恍然,朝身旁的老嬷嬷吩咐道:“去取银钱来。” 她这颗心本就是偏着郁安歌长的,这小孙女就算是杀人放火,她也给兜着。也怪她先入为主,知道郁嫣然是郁弘的私生女,不自觉便把人当作郁家人了。 既然是外人,那便算不得家事,处理起来更是好办。 话锋急转,郁弘气得满脸通红,他就知道郁欢憋不出什么好话,无奈嘴笨,一时哑然,张了张嘴没吐出一个字。 “我的名字虽不在族谱上,但我始终是爹爹的女儿。”郁嫣然抬袖擦了擦眼泪,本就泛红的眼眶更红了,她哭腔浓重道:“若非别人发现及时,我已经命丧湖中,老夫人,偏袒也不是这么个偏袒法,我知您不待见我,可我同样也是您的孙女啊。” ——取银钱来… 这是拿她当叫花子打发吗? 郁欢冷冷地看着郁安歌脖颈处的伤痕,脸色越发阴沉,“你既不要银钱,那你要什么?安歌脖子上的伤是你伤的,关于这点,我还要来向你讨个说法。” “我不过是想要个道歉而已…”郁嫣然避重就轻,委屈巴巴道:“全然当我是外人,也不能这般轻贱我的性命。” 此事她既占理,饶是郁欢有三寸不烂之舌,她还是能从中捞到好处。 今日就算入不了族谱,只要郁安歌给她低头认错,那么她在郁家的地位便稳当了,等于说拿了一块上流圈的敲门砖。 郁欢抬眸淡淡扫了她一眼,漠然道:“我也说了,是暂且不论这事真假。既要论,证人何在?证据何在?” “郁欢,你少在这里强词夺理!”郁弘怒道。 来来往往虽有那么多人,却无一人靠近湖边,无一人清清楚楚地看见是郁安歌推的,上哪里找证人去,又非失窃之类事,这证据更是难寻。 郁欢从容不迫地怼了回去,“若是得理不饶人,我尚能理解几分,可您这是无理取闹偏还咄咄逼人,父亲,胳膊肘往外拐得久了,小心哪天拐断了手。” 她嘴皮子功夫一直厉害,前世在军中那么多人不服她,若人人都要她以拳头去打服,那她早累死了。 第39章 犯法 “行了,寻不到证人又拿不出证据…”老夫人眼里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态度庄重而威严,“既然你是在我郁家族学落得水,那这事郁家自然会给你一个说法,这里有银钱三百两,全当给你的医药费了。” 偏袒意味十足,无论是谁落了水,郁家都会给三百两银子作医药费,以平事端。 前去取银钱的老嬷嬷双手捧着一个木盒,不用想便知那木盒里边是银钱,郁嫣然咬紧了牙关,捏着衣袖的手指微微泛白,她扭头看向郁弘,满脸委屈。 这木盒犹如对她的羞辱,而她屈居人下,根本无法回击这份耻辱。 姑娘委屈的眼神让郁弘如芒在背,更加坚定了心中的念头,他微微抬头,神色凝重道:“娘,你始终是在把嫣然当作外人看,她是我的女儿,您不认她这个孙女,难道您也不认我这个儿子了么?” 他是京都有名的草包,说是家主,却从未当家作主过。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和老夫人说话。 郁欢掀了掀眼皮,自嘲似地笑了笑,嗓音冰冷,“除了您,郁府上下有哪位是认过郁嫣然身份的,您这话说得颇有些不要脸面,父亲,您为了她和何氏,先后和我跟五妹争锋相对,我倒是想问问您,您还认不认我和五妹这两个女儿?” 前世她孤身涉险深入敌军,指挥失误失了策犯下了罪过,顾绎心把责任全推到她身上来,皇帝发了好大的火,那时的郁家在她的光环下如日中天,在朝中是有话语权的,而她的父亲在那时却连一句求情的话都不曾为她说过。 现在为了一个私生女,竟是有些连荣华富贵都能舍弃的意味。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当真是可笑至极,不知道往后的日子里她的好父亲到底还能如何践踏她的真心。 但凡牵扯上郁安歌,老夫人糊涂的脑袋顿时便清明了,她清了清喉咙,沉吟道:“我看你是得了失心疯,偌大个郁家在你眼中还不比过一个千人骑的伶人。” 是了,无论此事是否是郁安歌的对错,她都要护着这位小孙女,绝不能让小姑娘受半分委屈,若不是郁欢刚刚几句话点醒她,指不定她今日稀里糊涂的就要寒了乖孙女的心。 ——千人骑…的伶人,多么肮脏龌龊的形容,比奴隶还要下贱的存在。 郁嫣然眼眸猩红,无穷恨意在胸腔翻滚,她强行按捺住心底的暴怒,委屈的神色已然不见,唯剩下淡然:“天子犯法尚且和庶民同罪,若非我走运,已是湖里浮尸一具,老夫人,真论下来,郁安歌这算是谋杀,我有权上报衙门。我当自己是郁家人,不曾想把此事闹大,只不过是想听到区区一声道歉,有那么难吗?” “啪~啪~” 掌声在房内显得格外突兀,一时众人的目光都聚在了郁欢身上,只见姑娘笑容肆意,起身朝郁嫣然缓缓走去,“犯法?谋杀?” “你们话说得如此难听,我也不是不要脸面之人。”郁嫣然深呼吸道,看着逐渐逼近的身影,一股莫名的恐惧爬上心头,“我说错了吗?你你想做什么。” 郁欢很是随意地甩了甩头,插在发髻中的五凤挂珠钗便已握在她手中,不算锋利的钗尖直直抵在郁嫣然脖颈上,“我便是今日当众把你杀了,转头上报你是溺水而亡,你以为又有谁会说三道四为你主持公道?” 众人震惊,老夫人身子微微拱起,“郁欢,不可!” 郁弘生怕她不管不顾地真把郁嫣然当场杀了,所以只得愣在原地,屏息看着她,“郁欢,你敢!把珠钗放下!” “我有何不敢?”郁欢耸了耸肩,满脸无辜,忽然右大腿被人环住,她低头,郁安歌泪水涟涟,颤抖着声音道:“姐姐,别为了安歌做傻事。” 第40章 外援 郁欢居高临下地看着郁嫣然,手里忽然卸力,五凤挂珠钗滑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哐当声,她嗓音慵懒,满目讥讽,“你胃口挺大,三百两银钱还不知足,那便加上这支珠钗,总不算亏了你。” 她的金银首饰都是由专门的匠人负责打造的,无一廉价,她虽不知其具体价值,但以其色泽、工艺来看,这支珠钗的价值绝不在三百两银票之下。 孤零零躺在地上的珠钗刺红了郁嫣然的双眸,她紧捏衣袖,一字一句道:“我不是沿街乞讨的…” 话还未说完,又听见郁欢清冷地开口:“怎么?还嫌不够?” “郁欢你放肆!”郁弘震怒,他仅作为旁者看着都觉得耻辱,更别说嫣然这个当事人心里该有多酸楚了,“老子还没死,这郁家怎么也轮不到你说话。你个畜生,这是你亲妹妹,你怎敢如此羞辱她!” 他记得从前郁欢和嫣然两人是很要好的,不知从何时起,郁欢开始变得伶牙俐齿蛇蝎心肠,全然不把他这个父亲放在眼里。 “我看父亲还没上年纪怎么也开始糊涂了。”郁欢漫不经心地回原位坐下,唇角微微上扬,言语犀利,“且不论安歌,便是那些旁支的姑娘,也都比郁嫣然更有资格称我一声姐姐。还有,我说过您若是始终偏心这外室,那便尽早出去自立门户,您莫不是又忘了。” 她刚过及笄之年,正是谈婚论嫁的年纪,其实在郁家不该有这般话语权的,以老夫人为首,往下数她是得依着郁弘的。 但她经历了十年的磨砺,领兵掌权多年,周身的那股气势仅是往那端端一站,便叫人情不自禁以她马首是瞻。 她本身也是习惯了判人是非和生死。 一直闷不做声的二姨娘眼里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就连老夫人的神情也有些奇怪,眸底逐渐带上几分考究。 这时,门外传来丫鬟的叫喊:“九皇子到。” 厅内众人急忙起身迎接,老夫人颤颤巍巍地扶着老嬷嬷的手臂,不动声色地看着疾步走来的男人,“见过九皇子,您这忽然来访,府里也没个准备,恐有怠慢。” 顾绎心拱手以作礼数,而后目光缓缓挪至郁欢身上,心底顿时涌上一阵惊艳,他敛了心神,戏谑道:“看来我来得还真不是时候,一日不见郁小姐,可真叫我刮目相看,你总是能给我不少惊喜呢。” 不得不说靛青色很衬郁欢,本是老气横秋突显沉着稳重的颜色穿在她身上,却是削弱了那艳丽的五官所带给人的冲击感,妖媚中徒添几分端庄大气,一眼便惹得人挪不开视线挪不动脚步,恐怕她只要勾一勾手,这须句京的不少公子哥都得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为她魂牵梦萦赴汤蹈火。 他从前怎么从未发觉她的美呢。 郁弘闻言像是找着了可以仰赖的大树,雄赳赳地高仰着头颅,中气十足道:“让您见笑了,全怪我教子无方,平日里对郁欢有失管教,才让她这么不知礼数分寸,满嘴胡话狼心狗肺。” 他瞧着九皇子的意思是听见了郁欢说得那些话的,而且九皇子不待见郁欢一事人尽皆知,他现在添油加醋把九皇子也拉进这事里来评理,就不信郁欢还能这么硬气。 郁欢置若罔闻,一副把郁弘当空气的模样,她掀了掀眼皮,漠然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知道哪来的风把你刮来了。” 莫不然顾绎心还想在这事里横插一脚不成,想帮着郁嫣然说话,也得看她乐不乐意,谁没有个外援啊。 虽说现在的宣佩玖实力是弱小了些,但只要让他记恨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出几年,他定把顾绎心按在脚底摩擦,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简单。 “正巧路过。”顾绎心随意道,撩袍落座,眼神一刻也没离开过姑娘,“这三伏天是把人热得够呛,你妹妹心善,倒是懂事,直接把人推湖里清凉。” 他本不想也不该掺和这件事的,但他忽然有些兴奋,迫不及待地想看见郁欢窘迫的模样。 瞧着郁嫣然委屈巴巴啜泣连连,他竟莫名有些希望郁欢也能够掉眼泪,姑娘可怜地柔声唤他,想想便让他觉得新鲜。 话音刚落,郁弘一脸小人得志的神情,添油加醋道:“安歌素来乖巧,这般行事定是被她教坏了,还是您明事理,不然今日定让她把黑的都说成白的。” 天家的人哪个不是说一不二,就算天家要插手的是官员的家事,那还不是天家一句话的是,错了也是对的。 第41章 他来了 “是非曲直,岂是三言两语便能评定的。”郁欢抬手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似是在安慰般,她冰冷的眼神仿佛让整个空间降了温,“事情的真相是如何,我和某人心里跟明镜似的,究竟是我颠倒是非还是某人贼喊捉贼,谁又知道呢。” 她左手食指在白玉桌面上重重叩了几声,目光状似随意地扫过门外,初夏顿时心领神会,这是要去请主子来啊。 本就已经是一团乱麻了,既然有人要插手,那不妨再乱些。 顾绎心闻言眉眼含笑,摇着头道:“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你这信口胡诌的本事倒是让我耳目一新,——贼喊捉贼,好一个用地。” 作为受害人的郁嫣然顿时便被转了身份,反成为了加害者。 “自家妹妹是什么人我总归是清楚的,若她真推了人,我也不会偏袒什么,我替她担着后果便是。若是她没推…”郁欢冷冷地瞥了眼郁嫣然,眸底镀上一层杀意,事厉声色,盛气凌人,“我暂且先不计较这泼了五妹一身的脏水,便是五妹脖子上的伤口,都足够我和某人算算账了。” 她的傲慢狂妄来自她自身实力的强大,哪怕现在她的背后无所支撑无一兵一卒,她动不得顾绎心,但同时顾绎心也动不得她。 不过是一个母族低贱最末最微的九皇子,她还不至于畏惧他。旁时她愿虚与委蛇,两人井水不犯河水,可这时他越了界,她心里又窝着火,早晚都是要闹崩的,何须再顾忌什么情面。 顾绎心眯了眯眼,有趣二字在他的脑中已浮现了不止一次,他笑吟吟道:“倒是不知你能怎么担着后果。” 他故意忽略后边的话,有意刁难。 “不过落了水,一没伤着二没闹出人命,我不知这后果我怎么就担不了。”郁欢丝毫不客气道,“反是您,似乎…” 多言数穷,不如守中。 虽早已定下东宫之主,但自古夺嫡之争就没有风平浪静的,眼下诸皇子拉帮结派都得在暗处小心着,谁都不能透露出半点对东宫那把交椅的兴趣,而顾绎心明目张胆掺和到郁家家事里来,无缘无故的,难免不被议论是有意和郁家结亲,从而来得到郁家的支持,野心昭然若揭。 当今圣上年过半百,猜忌多疑,前世那般顺风顺水,那把龙椅却还是让顾绎心等了十年才坐上,可见君心。 郁弘不明白其中利害,生怕顾绎心不管此事,张口便骂骂咧咧地怼了回去,“你心怎么黑我不管,但郁安歌还小,最好是能知错就改。你把嫣然当成外人,想轻易打发了她,我告诉你,今日九皇子在这里一定会给嫣然讨回一个公道的。” 真是牛头不对马嘴。 郁欢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懒得再多费口舌,端起青釉盏默默饮了口茶,强压下心底的不快。 莫生气莫生气,别人生气我不气,气坏身子无人替。 顾绎心又不是蠢驴,自然不会轻易给人拿着当枪使,郁弘想借他的势来压她气焰,也得看他敢不敢把势借出去。 “见过九皇子,老夫人。” 少年穿着鸦青色金镶边锦服徐徐而来,嗓音清冽,他瞅着郁欢在那里坐着,一言不发默默饮茶,不知是不是又受了委屈。 他是知道郁欢有多能言善辩的,但他也只见过她打趣逗乐插科打诨,真和人讲理吵架,一个姑娘家多少都会弱势些,而且这厅里人也不像是有几个会帮着她说话的,郁弘不再次对她动手都算好事了,肯定吃了瘪,不然也不会让初夏去寻他来了。 “老师。”郁欢嗓子有些哑,刚刚没注意是丫鬟才添的热茶,一口饮下去可把她烫坏了,又在人前,气势不能丢,只得慢慢消磨着喉咙处火辣辣的疼痛。 细微末节的差别几乎不能惹人注意。 然而,在宣佩玖的耳中,这低哑的声音却有了别样的味道,他默了默,道:“来时见着几个女子在外边张望,说是要来替谁作什么证。” 郁欢定是受了委屈,还是天大的委屈。 这边的事初夏在来路上就已和他讲明,郁欢本就不占理身处劣势,以郁弘那偏心的德性,肯定得理不饶人,给了她不少苦头吃。 第42章 证人 随着这话语落下,像是走进死胡同的路途,忽然出现了转机,一下便有了出路。 “人还在。”老夫人难掩激动,身子微微拱起,急急忙忙道:“快些请进来。” 眼下最主要的是把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搞清楚,真相到底是如何都不影响结局,郁欢已经作了担保,有这个嫡女在,她想趁机护下郁安歌周全轻而易举。 众人各怀鬼胎,心思各异。 郁弘的眉梢都带着得意,他气昂昂道:“这下证人有了,我看你待会还有什么话可说。” 他相信公道自在人心,他定会趁此机会好好给郁欢一个下马威,再以此事把嫣然名正言顺地抬进族谱,让她往后风光满面。 郁嫣然藏在硕大衣袖下的手掌心沁出了不少汗,略显紧张,屏息望着门外。 脚步声渐行渐近,穿着素色衫裙的女子踏进门槛,她长相平凡身材平板,很容易便让人忽略她的存在,她有些局促地站着,站姿笔挺,行礼时开口有些结巴,很是拘谨。 郁欢瞳孔骤缩,握着杯盏的手一紧,沉默半刻,道:“我若没记错,你该是郁宽伯伯家的独女。” ——郁箐,前世的她是受过她恩惠的,滴水之恩在最后以命相报。 “是的,小女名郁箐。”姑娘低眸顺眼,双手绞着绣帕,嗫嚅道:“早间我在湖边灌木丛中丢失了手镯,下了族学便回去找,正巧看见了两位姑娘争执…” 自幼爹爹便教导她要远离事端,不要惹是生非,作为郁家的旁支,郁家日渐式微,他们家也是不好过的,家底虚薄,没有那个底气托举她,所以她素来胆小如鼠。 两位姑娘在湖边争执时,她躲在灌木丛中一动不敢动,只静静瞧着,就连看着人落了水后也不敢大声呼救,只敢趁乱逃走。 “当真看见了!?”郁弘惊呼,戏谑地瞥了郁欢一眼,拍着胸脯道:“你只管实话实说,嫣然到底是不是郁安歌推下湖的。” 某人不是言辞犀利想要证人证据么,这不,证人来了。 郁箐抬眸看着老夫人点头,这才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缓缓道:“我距离她们不远,瞧得清楚,五小姐抬起手,嫣然姑娘便掉到湖中去了…” 温润的嗓音还卡着字眼没有说完,郁欢便急不可耐地咋呼道:“听见没有!郁欢,你还有什么好说,是非黑白明摆着,任是你说破天,这件事情都不会冤了郁安歌!”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嫣然受了苦痛,却还要被她们合起伙来羞辱,这份耻辱在他心底化为怒火,在此刻全然爆发。 郁安歌霎时红了双眼,小手攥着郁欢的衣袖,抽抽嗒嗒道:“姐姐,安歌真的没有。” “姐姐知道。”郁欢伸手握住那只小手,指腹在小姑娘手背摩挲着,她的眼底满是宠溺和心疼,温声道:“姐姐永远相信你。” 她太清楚那种被人冤枉时的感受了,太清楚那种被千夫所指时的委屈了,那时的她低下高昂的头颅,希望着她的丈夫顾绎心能够相信她,可却被他推开,唯剩耳周萦绕着一句冰冷的话语:事实胜于雄辩,知错仍不知悔改,你真让我恶心。 宣佩玖清冷地开口:“你继续说。” 郁弘正春风得意,怼人的话刚到嘴边,见着老夫人的手掌重重拍在桌上,硬生生又把话憋了回去。 “从头到尾我一直都在正面看着,五小姐的手并没有碰到嫣然姑娘…一开始五小姐看着嫣然姑娘过来是很不耐烦的,完全不想搭理,直到嫣然姑娘说了几句诋毁大小姐的话,五小姐这才忍不住和她吵了起来,争执中五小姐是想动手来着,但奈何体形娇小,根本碰不着她,反是被她的指甲抓伤了脖子。”郁箐努力回想着当时的场景。 郁弘脸上的得意瞬间消失,一念间恍若从天堂跌到了地狱,心情一言难尽,“简直一派胡言,狗屁不通!” 这定是郁欢专门请来的演员。 第43章 打我 郁箐身形微微颤了颤,眼眶渐渐泛红,绞着手帕拘谨地站着,再不敢说一句话,生怕郁弘因此震怒从而牵扯到她家。 “若非您是我父亲,就这胡搅蛮缠的功夫,我早差人把你丢了出去。”郁欢抬眸,冷漠地直视着郁弘,毫不掩饰嫌恶和厌弃,“你这变脸速度简直不要太难看。” 这冰冷的眼神中似是染着极致的杀意,郁弘反驳的话生生止在喉咙,他竟隐隐有些害怕起这位女儿了,恍惚间有个不可理喻的念头在他脑海中滋生:如若有一天他挡了郁欢的道,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杀了他,一定会。 顾绎心眯了眯眼,眼底泛起危险的光芒,温润笑意荡然无存,“又有谁能证明你当时在那里呢。” 郁箐:“回九皇子,我所言无半句虚言,总和我同行的几个姑娘能证明,她们是看着我去那边找手镯的,也一直在不远处等着我。” 既已经插足了这趟浑水,肯定避免不了会得罪人,她只管实话实说,相信老夫人眼观鼻鼻观心,不会怪罪到她家的。 而且五小姐和嫣然姑娘孰轻孰重,她还是拎得清的。 老夫人颔首,示意老嬷嬷去将木盒放回原处,沉默良久,郑重道:“真相大白,郁嫣然你可还有什么好说。” 深宫后院里那些肮脏龌蹉的手段,她年轻时候见得并不少,此女不是个省油的灯,野心恐怕不止是入上流圈这么简单,而是想踩着郁家攀龙附凤。 郁嫣然低垂眼帘,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道:“我当时是吓懵了…对不起,给大家添乱了。” 她本就不会水,受了惊吓后大脑混沌,又只有郁安歌在那里,所以她认为是郁安歌推的也算情有可原。 顾绎心皮笑肉不笑道:“时辰不早了,我还约了人,先行告辞。” 临走时他意味深长地瞥了郁嫣然一眼,唇畔微微上扬,这趟郁家,似乎来得不亏。 郁弘面红耳赤,捏了捏拳头,中气不足道:“既然是误会一场,我就不多计较了,这事就当没发生过,不过郁欢,你千万别忘了我是你的父亲,注意你对我的态度。” 欲盖弥彰。 郁欢有些惋惜地扫了眼躺在地上的五凤挂珠钗,右手指腹轻轻抚过小姑娘脖颈处的伤痕,柔声道:“疼吗。” “不疼。”郁安歌头摇得似拨浪鼓,强忍着很久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珍珠手钏般,滴滴落在郁欢的衣裙上,浸湿了整片靛青色,“一点都不疼。” “污蔑诋毁,恶意中伤。”郁欢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来,朝着郁嫣然走去,字正腔圆道:“郁家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随意撒泼的地方,我不妨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有我在郁家一天,你就一天别想进郁家的门。” 她要清理门户。 郁嫣然淡定地端坐在圈椅上,见她缓缓逼近,身体还是不禁往后缩,“我从未有过取代你的想法,姐姐…” 这个家只要有郁弘在,她定能熬出头。 —— “这一巴掌,是你不知尊卑,以下犯上。 “这一巴掌,是你心术不正,长恶靡梭。 “这一巴掌,是五妹脖子上的伤。我且问你,服还是不服。” 一连三个清脆响亮的巴掌,震慑住了在座众人,郁嫣然白净的脸颊赫然浮现出五个手指印,可见力度不轻,火辣辣的疼痛以及耳周的嗡嗡声,让她怔在原地,“你…”打我? “郁欢你放肆!”郁弘顿时火冒三丈,一个箭步冲到姑娘跟前,扬起手正要打回去,却感觉手臂被擒住,那股力度似是要把他的骨头生生捏碎般,他吃痛,不由嗷嗷叫了几声,“这是我们的家事,轮不到你插手!” 宣佩玖脸色阴沉,手里力度加重了些,不动声色道:“她和外人秋后算账,算不得家事。” 难怪她每次从福熙院回来都是伤痕累累,有这样的父亲莫如没有父亲。 第44章 清理门户 郁欢淡然地拿着绣帕擦拭手掌,像是触碰了什么肮脏东西,她嗓音温凉,又问了一遍,“服还是不服。” “我…”郁嫣然捂着红肿的脸颊,紧咬着下唇,惧意在眼里闪动,恨意却在胸腔疯狂翻滚着,“我服。” 姑娘这言行举止就像是把她钉在耻辱柱上狠狠羞辱一样,待有朝一日她翻身作主,定要将郁欢千刀万剐碎尸万段,等着瞧。 这口气,她咽了,必须咽不得不咽,但等来日她必定会悉数奉还。 “我既打了你,这珠钗便当是医药费。”郁欢淡淡扫了眼脚边的五凤挂珠钗,敛住唇畔的讥讽,冷声道:“现在,道歉。” 前生战场上的腥风血雨她尚且都独身扛了过来,现在又怎么会担心郁嫣然报复呢,想要和她攻心计玩阴谋,也得看有没有那个身份。 郁弘护犊子似地挡在郁嫣然身前,怒火都快从眼眸中烧了出来,他顾不得手臂处钻心的疼痛,高声道:“你不要得理不饶人!你打了她还要她给你道歉,你还要不要脸了。郁欢,你若再这般仗势欺人,我立马和你断绝父女关系!” 他早有过这样的想法,可郁家这代嫡系只有郁欢一人,他又是个昏庸无能的,若真和郁欢断绝关系,那便等于下继无人,老夫人必然不会同意。 而且郁欢和燕诚贞私交甚好,如今燕家飞黄腾达如日中天,仅是这份私交,就足够让老夫人举全府之力拥护她了,更别提她那未卜的婚事了,若能嫁得天家贵子或是入宫… 郁欢神色如常,漠然转身回到原位坐下,看着傻站着还没回过神来的郁安歌,满眼宠溺,她轻轻执起小姑娘的手,温声道:“只要有姐姐在,你就什么都不用顾虑。他日若再有人造谣生事故意污蔑你,你就直接当着众人面把事情再做一遍,别担心后果,我都能担得起。” 纵然是杀人放火,她也能担得起,大不了她走回老路,重拾长剑重跨马背,在千军万马中拼出个血路,然后以赫赫军功去换个免死金牌。 再不济,她就使尽浑身解数去勾搭宣佩玖,以终身幸福来换全家安康。 老夫人恍然,原来是要人给她的宝贝小孙女道歉,她清了清喉咙,沉吟道:“郁嫣然,你信口胡诌张冠李戴,还不道歉吗?” “我…”郁嫣然手指蜷缩着,用力抠着手掌心,老夫人和二姨娘凝重的眼神让她如鲠在喉,她缓缓起身,而后举手加额,鞠躬九十度,“对不起,是我诿过于人,我不该错怪了你。” 没人注意到她苍白的薄唇上有着齿印泛着血珠。 老夫人把杯盏搁在桌上,眉宇间透露着不耐烦,“嗯,此事就算是了结了,郁弘,你这会还不带她离开,非要待在这里惹人不畅快。” 郁弘按捺住满腹怨愤,乖顺道:“是,儿子告退。” 眼见着两个烦人精就快要淡出视野,姑娘清冷的嗓音这才不急不徐地落下,“慢着。” “人你也打了,歉也道了,你还想怎么样。”郁弘停下脚步,转身怒瞪着郁欢,他心里憋屈着,嫣然的脸还得尽快用冰敷,他现在只想赶紧回去。 真是不知道他到底了是造什么孽,怎么就生出这么个混账玩意,她和她娘简直如出一辙,都是同一个臭德性,永远不把他当回事瞧不上他,永远…心都不在他那。 这凶狠的眼神对郁欢而言没有半点杀伤力,她信手拾起桌上凉了许久的茶盏,慢悠悠道:“有些事情还是得早些处理,郁嫣然可以先走,父亲且慢着。——初夏。” 这个家族是时候变天了。 清理门户,清得就是不知好歹不担大事的郁弘这户。 初夏疾步进了房,毕恭毕敬地应答道:“大小姐有何吩咐。” “你走一趟,去请郁宽伯伯过来。”郁欢浅饮口茶,神色淡然满眼平静,也正是因为这副淡定从容的模样,才更让众人捉摸不透她的意思,“父亲还是坐着等。” 前世的郁箐是怎么为她而死的呢,依稀记得那是场庆功宴,也是场鸿门宴,当时的顾修远还稳坐东宫,皇帝有所察觉,知顾绎心想利用她的桩桩战功来积累军心民心,但对着自己儿子又下不了死手,于是打算借机设计除了她,以此来断了顾绎心的野心。 倒不是袒护顾修远,只是在皇帝眼中顾绎心不配继承坐那把龙椅罢了。 那夜她杀了一个五品朝廷命官,无缘无故出现在后院想要轻薄她的朝廷命官,而她一身酒气,皇帝在作这场戏前就已替她想好了罪名。郁箐和她换了衣裳,在她眼前自戕,倒在那官员的尸身上。 ——“郁将军,你该是忘了,半年前你凯旋回朝时,在路边让下属救了个即将被轻浮的女人。你的随口一言,救我于水深火热,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份罪让我替你担。而且,你若出了事,郁家满门难逃,不是吗?这是最好的选择,都是应当的。” 她不了解郁宽的为人,只知郁家锦绣时这支旁系也还是默不作声。而且能教导出这样女儿的人又能差到哪里去呢。 第45章 怎么敢 郁箐惶恐,紧绷着的身体猛然卸力,双膝一软跪在地上,眼神惊惧,眸底氤氲着雾气,嗓音中带着哀求,“郁大小姐,我不知道我做错了哪里,若是我言行有所不当,希望不要牵扯到家父,我甘愿受惩罚,对不起。” 先前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蒙面人拿着匕首抵在她身后,强迫着威胁她来郁家作此证,不然按她的性子是怎么也不会掺和到这件事来的。 难怪爹爹常要她疏远是非,以免引火烧身玩火自焚,她不知郁欢秉性,但看此番行径,指不定是要为难她家以宣泄怒火。 郁安歌抬袖抹了抹眼泪,笑容比那四月春风还要暖,她小跑着过去把郁箐慢慢扶起,软糯道:“你说什么傻话呀,大姐姐又不是眼盲心瞎的人。” 若非郁箐的一袭证词,恐怕她今日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就算大姐姐想保住她,都难。 “你脸还肿着,耽搁不得,你先回去,乖乖等爹回来,爹很快就会回来的。”郁弘在郁嫣然耳边低语着,脸上的温柔是郁欢从未曾见过的,随后他收起周身温暖,气腾腾地回到原位坐下,“你最好是有什么要紧事!” 要说起郁宽,其实是他的亲兄长,乃是同父同母所出,同为嫡系。 … 门帘轻轻响动,穿着朴素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徐徐踏进门槛,他脊梁挺得很直,眉宇间有股天然的正气,浩然大气端庄正派,然而他眼里却是木然的,好似丢失了什么东西。 老夫人放眼瞧去,倏然红了眼眶,泪水径直从眼角滑落,她张了张嘴,话语卡在喉咙里,到底是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 “见过…郁老夫人。”郁宽淡然行作揖礼,从进门到现在,他冷漠的脸上都未出现半分松动。 他侧身,直到那眼神落在郁欢身上,眸底才泛起微微笑意,温声道:“你都长这么大了啊,这些年,你过得还好。” 郁弘偏宠外室冷落嫡女一事京都何人不知,他有心无力,帮衬不了什么,就连他的出现,也许都算得上是种麻烦。 初夏上门说是郁欢派来请他的时候,他那颗早如死水一潭的心湖仿佛忽然间荡起了阵阵涟漪。 郁欢颔首,唇畔勾起一抹客套的笑,“还好,多谢郁宽伯伯关心。” 前世她几乎没见过郁宽,只知这个旁支的存在,对这个人一概不知。她怎么觉着郁宽瞧她的眼神有些不对劲,像是在透过她看别的人,其中的深情和怀念,让她难以忽视。 不过这份情是从何而起,她根本无心探究。 郁弘捏紧了拳头,整张脸臊成猪肝红,怒气更甚,“现在人也到了,到底有什么事,你赶紧说。” 他恨郁宽,哪怕已经有十多年未曾谋面,那份仇恨仍旧无法磨灭,反是越演越烈。 “现在郁府的人都到齐了。”郁欢漠然扫过在座众人,拍了拍有些凌乱的裙裾,施施然起身,朝着老夫人恭敬福身道:“祖母您年事已高,有些事情就让我来替您作主。” “这么大逆不道的话你也敢…” “好。” 郁弘的怒吼声还不曾落完,便听老夫人低哑地应答道,那双布满皱纹的眼里满是沧桑,鬓角的少许白发散落在额前,更显老态,那深邃的目光毫不掩饰地落在郁宽身上。 时间如同白驹过隙,转眼就已近十七年了,曾意气风发鲜衣怒马的少年郎,现如今却已是花白了发丝,死气沉沉。 可是直到现在,他还是不肯开口唤她一声娘啊。 姑娘的声音如山涧清泉般清凉,温润笑意中仍可窥见一丝冷意,“当年之事我不知全貌不予置评,但郁宽伯伯和父亲您同为祖母祖父所生,又年长于您,若非当年他意气用事选择自立门户,想必如今的郁家已然交到了他的手上。” “你到底想说什么。”郁弘咬牙切齿道。 他不由联想到郁欢所提两次的那个建议,莫不然她是要… 她怎么能,她怎么敢,他可是她的生父! 第46章 欢迎回家 “父亲既舍不得那肮脏的外室,肩又抗不起郁家的担子,我劝您出去自立门户也不肯,所以,我以为是时候让郁宽伯伯重回郁家主持大局了,这不失为两全的法子。”郁欢云淡风轻道,唇畔勾着丝冷冷笑意。 从今往后,她将是郁家的天,是说一不二的主子。 “绝无可能!”郁弘不假思索道,拳头捏得紧紧的,仇视着她,“纵然我有万般不是,我始终坐在家主的位置上,这些事情还轮不到你做主,在这里说三道四,郁欢,我照样有权将你从族谱除名!” 这就是他的好女儿,要把他撵出家门,迎外人作贵。 “这话说得好,可是您有那个本事吗?”郁欢抚掌轻笑,嘴角泛起十足的嘲讽,言语刻薄,“现如今郁家日渐式微,已成为各大世家欲蚕食的目标,头顶除却祖父那正三品勋官的光环,上下无一人在仕途撑着。您以为您这样的废物,有什么本事力挽狂澜?” 字字珠玑,好似正对着的不是她的生父,而是她的杀父仇人。 老夫人闻言眼神微凝,心里起了盘算,并未出言劝阻,她轻轻盘着手里的玉佛珠,布满皱纹的眼角随着微笑渐渐缩成一叠,见遍沧桑的眼睛透过姑娘仿若看见了姥爷的影子。 “老子是你父亲!”郁弘气地一掌拍在白玉桌上,杯盏受力晃了晃倾倒在地,茶水顿时洒了满地,“我没本事,他难道就有本事了吗?” ——废物…这两字仿佛已经成了他的代名词。 瞧瞧,这便是他的亲生女儿,平日里和他争锋相对,如今为了个外人对他恶语相向百般犀利,满心盘算着如何把他撵出家门。 粗使丫鬟听见动静,小心翼翼地进来收拾着残局,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实在令人胆寒,这位大小姐似乎比猛虎还要可怖。 “他有没有本事我不知道,但至少不会沦为笑柄。”郁欢淡然地抬手拔出绾住发丝的簪子,黑漆墨发如瀑般散落在肩后,她缓缓拾起滚落到脚边的茶盏碎片,没有丝毫犹豫,便割下一截头发,眼里没有半点星光,“常言割袍断义割发断情,我想我和您的情分也该到此结束了。” 前世今生对父爱的渴望仿佛全藏在这小掇头发中,随着她的松手,慢慢落在地上,没有半点声响,那份情也消失殆尽。 郁宽骇然,“郁欢,你这又是何必。” 若是连这父亲也不认了,形同孤女,难免被世人诟病,纵使郁家不需要郁弘作为,但她是女子,父亲的存在是她的臂膀港湾,更何况她总还有出嫁的那天,将来在夫家该如何立足。 “凡事当以大局为重,我这不是蝇营狗苟,郁家没落并非只是简单的失去金钱和地位,我言尽于此,还望老夫人下决断。”郁欢行正揖礼,微微扬起的头颅彰显着高贵清傲,她不着痕迹地往旁瞧去,冰冷的目光在宣佩玖身上停留片刻。 今日之后,他还会相信她的甜言蜜语吗,他会认为她狼子野心六亲不认吗,又或者说他还愿意亲近她这样冷酷无情的女人吗。 老夫人沉重地叹息一声,朝着身旁的老嬷嬷吩咐道:“去取族谱来。” 所有世家都是天家拉拢结盟的对象,而注定没落的世家则是等待被吞食的猎物,能够退隐山林是最好的结果,但在高位久了谁不会被利欲熏心呢,大多数时候,它们都是被迫成为别人的利刃,落得个满门被灭的下场。 她也是不甘心让姥爷的心血付之一炬的,所以当年才没有阻拦燕家和郁欢搭上桥梁,她人是老了,心却没老,郁弘废了便废了,她本就打算是让郁欢和燕诚贞结亲的,再不济还有个顾绎心。 “娘…”郁弘颤着声线开口,眼里满是疑惑和震惊。 “欢迎回家。”老夫人微微笑着,眸底泛起雾气,有些晶莹在眼眶闪烁,眼神落在郁宽身上,仿若回忆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 郁宽怔怔傻站着,直直盯着郁欢的脸庞,像是要从那冰冷的面容中找出一丝别样的情绪,但最终什么也没有,失望在他的心湖晕出层层水花,他自嘲似地笑了笑,道:“全凭大小姐做主。” 事发突然或许是权宜之计,但郁欢的一席话足以让人窥见她藏在皮囊之下那颗蠢蠢欲动的野心,她是想要掌权。 闹这一出,不过是郁弘不够听话,她在重新挑选个听话的人,而他是最合适的人选,她看似没有为难他,给了他两个选择,其实步步紧逼让他别无选择,他只能顺意回府做着傀儡。换言之,随便家主位置上边坐的是谁,都并不会影响她。 郁欢勾了勾唇角,像打量乞丐般上下扫了郁弘一眼,讥讽满满,嘴里漫不经心道:“大伯说得哪里话,我只是不想这家再被些个伶人搅得乌烟瘴气罢了,您能回来便好。 “祖母,我还有功课要忙,便不多打扰您了。”她福了福身,抬脚离开,厅内的寒气好似随着她的离去也慢慢消散了。 二姨娘眼观鼻鼻观心,暗暗琢磨先前发生的事,心底掂量着郁欢的份量揣测着老夫人的用意,她瞧着郁安歌和郁辞,眼珠转了转便是下了决断,“这闹了一天,想必老夫人您也乏了,妾身就不在这打搅您了。” 费心挽留一个吃里扒外昏庸无能的郁弘,倒还不如想着怎么去讨好大小姐,大小姐对安歌的那份宠爱她可都是看在眼里的。 众人陆续离开,热闹的院子瞬间冷清下来。 酷暑之下的福熙院却仿若冰窖,大地上腾升起的热气也暖不了人心底的寒意,老夫人安静地坐着,手里拨弄着玉佛珠,大厅内回荡着清脆的碰撞声。 老嬷嬷顺着老夫人的眼光望去,天光黯淡了些,隐隐有落暴雨的征兆,“老奴瞧着这大小姐是变了,心思城府还深着,绝非池中之物,莫不然她以往都是在扮猪吃老虎吗。” 老夫人摇了摇头,不急不徐道:“我这两个儿子是都没遗传到姥爷半点风骨,反是这孙女,颇有姥爷当年的风范,行事果决杀伐果断,只可惜是个女儿身,也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那个能力把郁家往年的荣耀带回来。” 那颗想往上爬的野心让她难以忽视。 “大小姐总归是要嫁人的,这家到最后怎么地都落不到她身上的,还不是要靠您说了算,现在不过是您由着她们去闹罢了,来日方长嘛。”老嬷嬷轻笑。 老夫人叹息道:“我已是年老体衰,哪还能做得了什么主,郁欢这丫头心狠着呢,以退为进,威逼利诱着我把郁家全押在她身上。 “这是年轻人的天下了,还看她自己能走多远了” 串着玉佛珠的丝线忽然断了,玉珠像是得了自由般放肆地在地上翻滚着,绕过阻碍的桌脚凳角,直到碰上了远处的门槛才肯停下。 第47章 安慰 暖风渐渐染上寒意,天光渐昏暗,几滴雨水象征性地砸在地上,像是在告知暴雨即将来临,初夏小眉毛皱了皱,忙加快脚步,“看这天该是又要落雨,奴婢先紧着回去拿伞过来。” 郁欢望着那匆忙离去的背影,挽留的字眼卡在喉咙里,这一走就只剩宣佩玖和她两人了,这气氛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儿。 她捻了捻指尖,借用余光观摩着少年的脸色,见他神色如常,那悬着的心才落了下来,她温声道:“宣宣觉得我今日的做法错了吗。” 说不上来为什么,她莫名有些在意他的看法,倒不是因为担心他之后会和她疏离,而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希望着他能够相信她,能够站在她的身后,犹如当初她渴望顾绎心的信任时的那般忐忑。 “不。” 宣佩玖清冷的嗓音落下,常镀在眼眸里的寒意缓慢地消散着,他停下脚步,垂首看着略显局迫的姑娘,一字一句道:“很多事情外人不知全貌,因此不理解你的做法,责怪你辱骂你,你无须去在意这些看法,更无须去企盼别人的理解。你心里有是非曲直,你做出选择,那便不要再去质疑对错,如若连自己都不信任理解自己的做法,又遑论别人呢。” 人们常说天家明争暗斗血流成河,但小小的后宅又何尝不是呢?如果千金小姐没有半点城府心计,那只会成为那些女人的垫脚石,他若身处郁欢的境地,他会做得比她还绝。 “我这样连生父都不认,你难道不觉得我薄情寡义唯利是图吗。”郁欢仰头直直对上他的眼神,紧锁着的眉头出卖了她的紧张,“我去请郁宽回来,把郁府教到他手中,等于彻底断了我父亲的财路和名声,我大可不必这样做,我完全可以” 完全可以重蹈上一世的覆辙。 哪怕有重新选择的机会,她依旧会选择这样做,她在行正确的事,她做出了想做的选择,毫不拖泥带水,决不后悔。 宣佩玖沉默,微风吹起他散落在额前的发丝。 “走,我可不想待会被淋成落汤鸡。”郁欢莞尔一笑,松开紧攥着衣袖的手,回身朝前走着,眼底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难过和自嘲。 她到底在说些什么啊,到底在渴望听到什么回答啊,她竟想从他那里得到一丝温暖,她和他很熟络吗,不过短短几天的相处,还是在她有心的巴结讨好下,她凭什么以为他会想要和她这样的人做朋友。 前世她为玄甲帝国征战四方,换来龙椅和朝堂的安稳,须句京的贵族忌惮她的兵权和官职,不敢当面羞辱贬低她,便大肆宣扬她杀人如麻心如蛇蝎,她为百姓所受的伤,反成了她是活阎王的象征,成了恐吓百姓的证据。 她所行所言皆问心无愧,却从未得到过任何人的理解,前世未有,今生又何必希冀有。 迟迟未传来第二人脚踩在青石砖上的声音,迎面的风夹杂着细雨尽扑打在姑娘脸上,她没有回头,鼻头微酸,眼眶渐渐湿润,单薄的身子因着话音而轻轻颤动了一下。 “郁欢,不能因为不想损害别人的利益而不顾大局不惜舍弃自身,你心中有孝,重情重义,只是有些人并不值得而已,哪怕那人是你的生父,你也不用感觉自己犯下了过错。善恶不在一念之间,更不以一事评定,你行善事,纵然天下人都骂你恶人,那又如何,你问心无愧便好,花开花落自有时。”宣佩玖笔挺地立在原地,一抹心疼和苦涩在他的胸腔徐徐化开。 是的,他心疼她,深养闺中的豪门嫡女哪个不是众星捧月,而她却连父亲的疼爱都得不到,生母早亡无人庇护,年少时先天患疾,猜都猜得到那是什么苦日子。 兔子被逼急了都会咬人,更何况人呢。郁弘为了外室出言不逊还掌掴她,她若逆来顺受不知反抗,只怕早被吞得骨头都不剩了。 六亲不认又怎样,天底下六亲不认的人少了吗,皇室中人有哪个是在意亲情的,只是她未出身于天家,所以自私些便理应背负骂名吗?不该的。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是修身光明立于天地,也是为自己谋算博得生路。”鞋覆在青石砖上发出声响,最后停在姑娘身后,宣佩玖抬手抚上那低垂着的脑袋,嗓音一如既往地清冷,却又好似温柔了几分,夹杂着些许怜惜,“况且在这样的乱世,善良是杀己的利器,贪利求名是常态,并不可耻。” 突如其来的熟悉檀香窜入鼻中,这是来自少年身上独有的安心,郁欢强忍住眼泪按捺住内心的波涛汹涌,故作镇定道:“学生受教了。” 那照本宣科般的话语中藏着隐晦的安慰。 他,还肯和她靠近。 第48章 还挺可爱 绵绵细雨无声地落,缓缓浇熄了人心中的火热,郁欢抬手轻轻抹掉脸庞的水珠,喃喃道:“这世间的仇是不会泯灭的,希望更是不会重燃。” 或许是感动,听得那一席话后,她内心深处的那座雪山竟像汇入了暖流在缓慢地融化着,她不禁忘记了接近宣佩玖的初衷,不禁想要去相信他。 但初衷是利用,便只能是利用。 她曾体会过真心被践踏的感觉,知晓真心有多么廉价,见过人心叵测,更明白相信一个人的下场会有多么惨烈。 眼见雨势渐增,初夏的身影才出现在拐角处,她撑着伞一路小跑,瞧着郁欢已有些湿润的衣裳,不满意地努努嘴道:“小姐,奴婢都去拿了伞回来了,您怎么还在原地傻站着。” 愣是没舍得多走一步。 郁欢摇摇头,迈腿向前,“走。”也没管身后的男人有没有跟上。 冰凉的雨水浇熄了她心中刚窜起的小火苗,寒冷的风吹散了她鼻尖的檀香味,所有不对劲的感觉被扼杀在摇篮中,她唯剩清醒和冷漠。 一袭青衣逐步消失在满园红火中,宛如画中景。 宣佩玖抬眸,薄唇轻启,似是在纠正郁欢的话,“会的。” 于他看来,不过是后宅中的勾心斗角,虽有牵扯人命,却也只是些儿女情长,何谈无法泯灭的深仇大恨,又何谈没有希望。 雨在傍晚时分停了小会,到了晚间又淅淅沥沥落了起来,闪电更是在午夜划亮漆黑的天空,震耳欲聋的雷声惊醒了不少睡熟的人。 寻常闺女都被这场雷雨扰得失眠,甚至躲在被窝中害怕地哭泣,郁欢却是睡得香甜,初夏夜里起来几次,查看里屋的情况,结果是白担心了。 她满眼无奈,紧了紧盖着的被褥,腹诽道:这位大小姐果然不能和别家千金小姐相提并论啊,估计有贼入室盗窃也是把人吵不醒的。 翌日,东方正泛起鱼肚白,海棠居后院的小亭中已然有道身影,郁欢身着朴素的男式灰色长袍,看似随意地一甩手,指缝间的三根银针便朝着海棠树袭去,稳稳地插在了树干中。 她摇着头走过去,打量着银针不曾没入树干的长度,抬手将银针取出收回袖中,失落地叹了声气,“到底是手法差了些。” 今生她既不上战场,便要处处受制于女娇娥的身份,又过了及笄之年,以往刀剑不离手,现在是碰都不得碰了。 近来在院里伺候的下人多了不少,定在卯时的练功便被她提到了寅时,又有宣佩玖在,以那人的耳力,长剑呼啸的声音肯定逃不过他的耳朵。离了刀剑,她这身本事自会大打折扣,便想着练习一下使暗器的功夫,到底是差了手法,显得拙劣。 这边刚捋好有些凌乱的衣裳朝回走,便见桥上身影伫立,四目相对,气氛微妙。 宣佩玖神色如常,难得地率先出声打破这份沉默,“鲜少见你起这么早。” 哪里是鲜少见,根本就是从未见过,有时她还旷课,一觉睡到晌午都不想起,授课这些天几乎日日都在课时打盹,真不知怎么那么嗜睡。 不过他并不疑惑郁欢今日为何起这么早,昨夜那场雷雨,保不齐是被吵醒再难入眠。 郁欢故作自然地伸了个懒腰,余光观摩着他的脸色,温声道:“是呀,哪像您严于律己,您是日日都起这么早吗。” 她明知故问,又不是瞎,那把做工精美的三尺剑握在手里,傻子才会不知道宣佩玖起这么早是要练剑。 习武之人又是武艺卓绝,定少不了日日苦练,唯恐剑术退步。 宣佩玖点点头,没有半分被戳穿谎言的窘迫,也没再说话,眉毛轻轻挑了挑,仿佛在说:你还傻乎乎地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走。 “好哇宣宣,你不是说不会武功吗,你居然骗我。”郁欢眉眼含笑,叉着腰直直盯着那把三尺剑,笑嘻嘻道:“要不你教教我呗。” 她也是没谁了,戳破了自己的谎言得自己受罪,戳破了别人的谎言还得她来打圆场。 宣佩玖瞧着那明亮的双眸,拒绝的话硬生生咽了下去,沉声道:“当真想学?” 想着她可能是会些花拳绣腿在这后宅中以求自保,但那三脚猫的功夫又能敌得了什么,她若当真想学,他也不是不能教。 大概是见着了郁弘对她的冷漠,见着了她的几次委屈,又大概是想起了初夏查来的记载着她以往零星琐事的纸帛,脑中不禁幻想出寒冷的冬夜里窗外电闪雷鸣,她一人蜷缩在空荡黑暗的房间里,弱小无助又可怜,所以一时心软了。 郁欢惊喜地点着头,笑得嘴都快要咧到耳后根,可见是真的欢喜,“嗯嗯,特别想学。” “好,每日卯时一刻我在这等你。” 话音刚落下,宣佩玖无语地扯了扯嘴角,眼里闪过一丝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宠溺,看他傻了唧地以为她有多么想学,结果人一听见卯时一刻四个字便立刻皱起了眉毛。 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呀,懒到家了。 “卯时一刻啊?”郁欢撅了撅嘴,忙不迭摇头,“谢谢你的一番好心,不过姑娘家还是当知书达理些,不适合舞刀弄剑,还是算了,我应该多把心放在学业上。” 听听,这话说得多漂亮。 少年闻言眉梢都镀上一层浅浅的笑意,他按捺住想掐一掐那张快要嫩出水的小脸蛋的想法,眼睛向对岸瞟了瞟,示意:那你还不快走。 他是不知道郁欢脑袋里都装了些什么,言行举止好似都别具风格,傻气地耍小性子却也不失骨子里的高傲,没有寻常大家的优雅却有着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从容 像是有着两个极端的她,那身躯里住着的灵魂,有时是个经历风霜的老人,有时是个不谙世事的孩童。 还挺可爱。 第49章 临走 少年笑而不语。 “那你练剑的话我可不可以在一旁看着呀?”郁欢笑眯眯地盯着他,挪了挪脚步慢慢靠近他,俏皮道:“我保证不会打扰你的。” 两人单独相处时最容易刷好感度,她当然不会放过这种机会,更何况美男舞剑赏心悦目,何乐而不为呢。 宣佩玖低眸看着她,微扬起的脑袋正好和他的肩膀齐平,那双狐狸眼格外清透明亮,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不由抬手拾起她发间的落叶,“看来你精力很好。” 也不知待会授课时还会不会打盹。 微风轻拂,发丝擦过指节,像是在挠痒痒般。 目光落在那白皙且骨节分明的手上,郁欢不动声色地收回眼神,随意道:“嘿嘿,我这三脚猫功夫上不得台面,自然想见识见识真正的高手。” “站远些。” 待会风沙大容易迷了眼。 郁欢闻言赶忙往后退了些,倚靠着小亭的梁柱,兴致勃勃地看着他。 长剑出鞘,刃如秋霜,精铁所铸的剑身透着淡淡的寒光,宣佩玖将剑鞘抛向郁欢,指腹轻轻滑过剑身,随即剑指前方,弓步直刺回身后劈,招招快而狠,势如破竹。 一番腾转挪移,引得尘土飞扬,寒光闪闪,衣袂飘飘。 郁欢笔挺地站在原地,懒散的神色全然不见,全神贯注地注意着那一招一式,眼里时不时掠过几分欣赏和赞许,出于本能地指点道:“上一招提膝下截岂不比弓步斜削更出其不意?进步左撩后回身后撩,虽招式连贯不拖沓,但却也极易被人防守,试试仆步下压。” 话音刚落,宣佩玖身形一转,秉着她的建议舞动长剑,虽没之前那番行云流水,却是出其不意毫无破绽,比之更加狠辣果断,招招直击要害。 他收了剑,探究地看着不远处好似意犹未尽的姑娘,沉吟道:“郁欢,你当真武艺不精么?” 若非武艺精湛又怎能仅过目一遍便做出如此犀利的判断,像是在指导他。 是的,指导。 郁欢抚摸着剑鞘上的暗纹,假意咳嗽几声,解释道:“燕诚贞以前指点过我,说什么出剑讲究快,花哨的招式毫无用处。我连提剑都有些吃力,也就记得这几句话,就寻思着念出来让你演示演示,宣宣果然厉害。” 她倒有些惊奇,看下来宣佩玖的武功并不如她,至少不如当年的她,招式虽熟练,但对力度和角度的精准度拿捏的并不是很稳。 宣佩玖拧眉,脑海中搜索着对这人的印象,“燕诚贞?” “人不可貌相嘛。”郁欢脸不红心不跳的撒谎,她当然知道燕诚贞有几斤几两,武功差了宣佩玖可不止一星半点,不过这两人是很难有交集的,拉出来当挡箭牌再合适不过,“我这半吊子都是小时候跟他学的,但男女天生力气差异大,而且我又懒散,也就学了个空。” 宣佩玖颔首,信手接过她递来的剑鞘,“你还知道你懒。” 他还以为她不知道呢,学习不用功,善插科打诨,干啥啥不行,睡觉第一名。 郁欢尴尬地挠挠头,“人贵有自知之明嘛,一起用早膳吗?” “嗯。” 梅雨时节落雨纷纷,绵绵细雨毫不停歇地下了好几天,屋里屋外都是润湿的,偶尔正午放晴太阳升起,带来炎热将地上积水晒干,刚刚晒干便又落雨,整日阴阴沉沉的,直叫郁欢连出门的欲望都没有。 府里没什么大动作,她成日里只有练字背书,宣佩玖又是个闷葫芦,课时严肃得像个小老头,唯一的盼头便是等待郁安歌从福熙院带些新奇糕点来,两姐妹唠唠嗑逗逗乐。 “京都在北边都落雨不断,南边临海一带会不会遭殃啊?”郁欢懒懒地趴在桌案上,青瓷器里仅插着的五朵金凤花已经全被她薅秃了。 再过一个时辰,宣佩玖的代课生涯便要结束了,之后见面肯定不容易,闺阁女子没有正当理由是不能不顾礼法地去私会外男的。 烦啊。 宣佩玖难得没有纠正她的坐姿,道:“悬。” “照这个情况下去,怕只怕会有水患。”郁欢眉头皱成川字,唉声叹气道:“但朝廷到现在还没有半点风声,应是没事。” 记忆里今年是有处地方发生水患的,灾后临海荣城无一活口,不是百姓逃难背井离乡,而是瘟疫肆虐无药可救。 临近的骆越国实力虽远远差于两大帝国,却一直没被征讨,一是地势和天气都不利于民生,二是他们最善防守。 灾后荣城空设城门大开,骆越国便立即出兵占领了城池。 当时的她靠着关系担任副将正随行前往边塞,临时接到顾绎心密报,带军调转方向赶赴荣城,那是她第一次出征,讨伐的便是不擅攻的骆越国,也是这场战役,骆越惨败,不仅是奉还荣城,更是被迫归降于玄甲帝国,成了玄甲帝国的第一个附庸国。 她一战成名。 顾绎心也因此头一次被皇帝正眼相待。 “天灾若起,临近小国必定蠢蠢欲动。”宣佩玖轻捻指尖,也不避讳这个话题,“不过也无需多虑,现今玄甲帝国和朝云帝国两家独大相互制衡,小国出兵等于自取灭亡,纵使想借机打破两大帝国之间的平衡,也不过是竹篮打水,倒不如安安分分。” 哪怕临海一带的小国起事,朝云帝国也不会选择出兵打响战争,路途遥远引火烧身,玄甲帝国并不会倾国之力去攻打小国,完全具备对战能力,而且只怕等玄甲帝国平了战乱,朝云帝国都还没有打到城门口。 郁欢眼神晦暗,不禁握紧了拳头,“万事无绝对,天上掉的馅饼若是足够大,人的恐惧在贪婪面前便不值一提了。” 骆越国便是活生生的例子。 纵使骆越狼子野心,但山高路远又无大利可图,在她带兵赶去后朝廷也是不会选择驰援的,毕竟得不偿失,所以唯一的目的只有收回失地。 而且她兵力微薄,只足以夺回失地并不足以一举拿下骆越。 荣城内无一活口尸体遍地,骆越占领城池后首要之事便是设防,在处理尸身方面多有疏忽,雨后天晴,烈日照射下整座荣城都弥漫着腐臭味,这也导致了瘟疫重袭,也正是因此,她才会刚愎自用,在休整七日后选择攻打骆越,以寡敌众。 这场战役的确胜之不武,但天时地利人和,机会难得。 第50章 明日见 “在这世间真正愚蠢的人又能有几个,都懂得贪心不足蛇吞象的道理,再大的诱惑也没有性命重要。”宣佩玖整理着桌上杂乱的书籍,无意间看见青瓷器中光秃秃的金凤花,嘴角直抽抽。 再美的花落在她手里都免不了一番摧残。 郁欢抿嘴轻笑,擦了擦手上的灰尘,继续道:“那可不一定,诱惑当前,总想以身试险。富贵险中求,大多数聪明人都是不喜欢安稳的。” 就像书生寒窗苦读十余载,说好听是为考取功名报效国家,其实大多也不过是为荣华富贵,朝局风云叵测,明知官家争权时最先倒霉的便是他们这些寒门子弟,亦在所不惜。 又像顾绎心那些皇子,东宫之主早已定下,却还是机关算尽磨破脑袋也要拉太子下马,以求上位,明知一旦野心暴露便连当下的富贵都留不住,也还要穷尽所有去搏。 所以,待水患起荣城空设,骆越国依旧会冒险选择占领城池。 “荣华花上露,富贵草头霜。”宣佩玖不置可否,在旁边的圈椅坐下,似是想起了什么般,皱眉提醒道:“世事难两全,若没有十足的把握,所得的一切只怕都是有命拿没命花,郁欢,行事切莫抱有侥幸心理,稍有不慎便是万丈深渊。” 公然和郁弘撕破脸又请郁宽进门,若她只是安分地做着嫡女,单纯的想要在郁家立住脚跟,尚还好说,但若她的想法并不止于此呢?如果是想要郁家起死回生呢,那她必须掌握权利。 郁家这块香饽饽,可不只是有野心的皇子想要拉拢或掌控的对象,还是其他世家想要合并或吞食的垫脚石,前有狼后有虎,她生作女娇娥,独掌家权反而会是引火上身,可谓进退两难。 郁欢颔首,“学生谨记教诲。”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她何尝听不出那言外之意。 随即她抬眸,笑吟吟道:“但不是任何事都有选择的余地,摆在有些人眼前的只有一条路。宣佩玖,有朝一日若是我深陷泥潭,你会不会伸手拉我一把呢。” 他们之间有层没有捅破的窗纸,他也许知道她是个怎样的人,猜到她之后会行什么事,但他们都不说,她始终是他的学生,一个巧言令色爱撒娇的学生。 一阵沉默,没有回应。 “原来你我间的师生情谊这么薄弱,性命攸关的时刻你都不肯拉我一把,那是不是今日你出了这道门,往后再遇上,你都要装作不认识我了。”郁欢伤感地叹了口气,一手捂着左胸口一手抹着眼角不存在的泪,嗓音哀婉,活像那梨园唱戏的,“试问一腔真情付了空是何种体会?只叫人心如刀绞。” 本是有些凝重的气氛经她这么一闹顿时变了味。 宣佩玖满眼无语,不着痕迹地别过脸去,叹息道:“也不知郁家是怎么把嫡女培养成这么不知礼数的。” 都已到了议亲的年龄还没个正形,这以后让哪家的公子敢上门提亲啊。 “你这就是偏见,我孝悌忠信心性纯良,正经的世家千金,何来不知礼数。都还没出这门,就已对我略显不耐,出了这门,岂不是” 雨后天朗气清,阵阵暖风吹散云雾,阳光洒落在窗前,美艳的姑娘格外娇憨,嘴里碎碎念不停,像是有用不完的活力和说不完的废话。 她身后的阴影中,是宣佩玖抑制不住上扬的嘴角。 郁府门前,拉车的马打了个响啼,鼻中喷出白气,似是等得不耐烦了,眼见着小姐的身影出现,昏昏欲睡的车夫这才撑开了眼皮,扯了扯缰绳做好前行的准备。 没有依依不舍,没有彼此一句望珍重。 宣佩玖踏着阳光缓缓走上马车,临行前,车帘掀开一角,金灿灿的阳光洒在冷峻的侧颜上,莫名柔和了那份冷意,他回眸,“走了。” “老师再见。”郁欢眼里含着笑意,稳稳地站在门前挥动着手臂告别。 马蹄轻踏,车帘落下。 郁府距离宣佩玖的宅子还有些路程,他闭上眼,不禁在脑海中回忆着这些天来姑娘的一颦一笑,忽然听见外边传来初夏略显急促的声音:“大小姐,你这是做什么!” 他忙叫停马夫,掀开车帘往回望,只见郁欢提着裙角小跑着跟在马车后边,一步一步渐行渐近,那瞬间他似乎都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宣宣,明日我们会见面的,对吗?”郁欢喘着粗气问道,她抬眸看着宣佩玖,眼里亮起的光芒比星光还要耀眼。 宣佩玖眼神微凝,静静地看着那张娇俏的脸蛋,没有回应。 明日若要相见,只有在书院相见。 但翰林书院里多是皇亲贵胄,世家庶出都不得入内,敌国质子自然也不得入内,他借以顾绎心的书童身份方可进入旁听,但明日学考和他无关,他没资格去也没理由去。 “我是想告诉你,明日学考我定会拿个好成绩,定不负你所望,你会来给我加油打气的,对吗?老师,有你在,我心安。” 那双美眸中亮点星光,满脸写着期待,丝毫不给人拒绝的余地。 宣佩玖摩挲着指节,轻声道:“好。” 他是着了魔,宁可多生事端也不忍开口拒绝她,耳周回绕着那句“有你在,我心安”,像是魔咒般紧锢在他的心脏上,叫他好生欢喜。 一种莫名的情感,让他沉沦,避无可避。 郁欢受宠若惊,笑意藏都藏不住,两眼弯弯露出小虎牙,“这可是你答应了的啊,可不许反悔。” 说着她似是才反应过来先前的举动有多出格,忙朝回跑,边跑边挥动着手臂,“那,老师我们明日见。” 马车慢慢驶过街巷,车帘却一直未落下,宣佩玖唇畔上扬,眼里多了分不寻常的温柔,一直看着郁府紧闭的大门,直到转过街角,这才缓缓放下车帘。 他在心里默念:明日见。 第51章 鬼迷心窍 晚间风吹海棠沙沙作响,郁欢失眠了,脑海中尽是那人的风姿,闭上眼全是那绝色的容颜,她揉捏着眉心从榻上坐起,低声唤道:“初夏。” 许久没有回应。 她摇头失笑,慢慢起身走到圆桌前倒水,薄唇轻印上冰冷的杯壁,卷翘的睫毛也因着摇曳的烛火一颤一颤的。 从去百花楼取何氏卖身契那日起,她就猜到了初夏是宣佩玖的人,毕竟有哪位忠心的婢女会把自家小姐的命令放在旁人之后呢。 走了也好,少个监视,只是他当真那么不想和她有所联系吗,明知初夏的离开肯定会引起她的怀疑。 正想得出神,初夏怯生生的声音响起,“小姐,您怎么起来了。” 她眼瞅着姑娘睡了才去了趟茅房,谁知刚一回来就见着人在桌前发呆,连她走近了都不曾发现,想得如此入神,莫不是在担心明日的学考? 郁欢闻声抬头,眼底闪过几分诧异,她小口抿着杯中的凉水,视线慢慢落在初夏脚尖,旋即不动声色道:“觉得口渴,你”没走? “奴婢有些内急。”初夏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忙走过去,抬手碰了碰水壶,顿感一阵钻心的冷,道:“凉水伤身,奴婢去给您热热。” 她最会察言观色,自然知道郁欢心里在怀疑什么。她本来是要走的,但主子不让呀,非要她留下好好伺候着,防着有人欺负这位。 郁欢摇摇头,“不用了,你去歇着。” 初夏还以为她是准备为明日学考挑灯夜读,不想被人打扰,谁知她把杯子放下就转身回去上了榻,丝毫没有想要温习功课的意思。 满心无语,真不该低估这位的懒惰。 翌日清晨,翰林书院人来人往,无不是官家子弟,各个锦衣华服仪表堂堂,他们都没急着进去,反是驻足门前,紧盯着不远处的那道消瘦身影,捂着嘴偷笑,有些还毫不避讳地大声嘲讽,互相讨论着说着低俗的话,生怕别人听不见。 “那不是郁欢吗,她怎么还敢来书院参加学考啊。难道忘了夫子是怎么说她的了,就凭她也想考出什么成绩,看来是真不知道丢脸二字该如何写哦。” “迟迟不进去像是在等人,她在书院可没什么朋友,九皇子还未到,莫不是余情未了嘿嘿。” 此起彼伏的嘲笑声,各个无凭无据张口就来,黑的也能说成白的,完全不讲任何道德,使劲戳着姑娘的脊梁骨。 左脚刚迈过门槛的唐蓁蓁闻言又把脚收了回来,小眉毛皱了皱,“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何况在那日曲水流觞她和九皇子之间的误会已经说明,我看你们这些人和那爱瞎嚼舌根的长舌妇没什么区别,四书六经都白学了。” 她是替郁欢觉着委屈,名声被庶妹坏了个底,就算有所解释,到底一人之说难堵悠悠众口,世人向来只乐见他人悲惨遭遇,见不得他人好。 “她那么好也没见你跟她玩啊,有你什么事瞎凑什么热闹,信不信我打你。”男子挂不住面,摩拳擦掌地威胁着唐蓁蓁。 他自然认得她,挺有名的才女,但他家官级比唐家大,还轮不到她来他面前指手画脚。 唐蓁蓁手指紧紧攥着衣袖,深吸一口气,抬眸直视他,字正腔圆道:“就事论事,我说错了吗?” 那么多人都看好戏似地盯着两人,男子一急,手臂一扬就要打人。 唐蓁蓁皱眉闭眼,身体却站得笔直没有往后退一步,官大一级本就压死人,上边的儿子要打下边的女儿,她受着便是,但她不会后悔所说的话。 “张通判真是好本事,教的这么个好儿子。”郁欢眼神凌厉,擒着那男子手腕的手用了些力道,随即像丢垃圾似的甩开。 这边的动静她早注意到了,只是她并不在乎这些议论,清者自清,终有一日事实会销毁这些谣言的。 张玄疼得脸部严重扭曲,低眼一瞧,被擒住的手腕处已是青乌一片,他咋呼道:“郁欢!你敢打我!” “权当我打了,便是张通判在这里,我也照打不误。”郁欢环顾四周,笑了笑,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委屈道:“难道只许你们出言诋毁,不许唐小姐替我证明清白吗?没这个道理呀。” 一袭青衣的少年才走近,便听这最后一句话,不用想便知道是以张玄为首的这群人又在嘲讽姑娘了。 “见过太子殿下,见过九皇子。”宣佩玖颔首作礼。 一行人忙跟着行礼,顾修远温柔的眼神落在郁欢身上,像是只看得见她一人般,温声道:“不必多礼,九弟临考,孤送送他。” 下了早朝正巧遇见准备去考试的九弟,一时鬼迷心窍便说送他去书院,也没对能遇上姑娘抱多大希望,结果这一趟来得真值。 聚集的众人瞧着顾绎心都进了书院也就纷纷散了,见着天家的人最忌多言,最怕祸从口出,还是早些进去等待考试为好。 第52章 学考 张玄不服气,抬着受伤的手腕告状道:“太子殿下来得正好,您评评理,郁小姐莫名其妙过来就是给我一顿打,我只是想让她道个歉,她却口出狂言,说什么如若我再不滚她就连我父亲以前打。” 真恶人先告状,演得一出好戏。 唐蓁蓁原是躲在郁欢身后的,闻言向前走了几步站出来,“太子殿下,他血口喷人,分明是他诋毁嘲讽郁小姐在先,还想动手打我,郁小姐只是擒住了他想要打我的那只手而已。” 祸是由她多言而起,无论什么后果她都认。 郁欢没出声,难掩面上的欣喜,她遥遥对上宣佩玖的眼神,瘪了瘪嘴,似是在说张玄欺负了她,她好生委屈。 顾修远注意着郁欢的神色变化,那瘪着的红唇别提有多可爱了,他眼底镀上浅浅的笑意,清了清喉咙,道:“孤知道了。” 既是这样说,便是不打算插手此事,让这事就此揭过。 张玄一脸受挫,拱了拱手,灰溜溜地告辞了。 “时候不早了,进去,孤相信你能取得好成绩。”顾修远颔首,双眸含情似水,又只一刹便收回目光,径自转身离去。 他坐主东宫万不可流露半分情爱,就算他日要挑选她作太子妃,也只能表现出是因为利益而不是因为爱她。 不然只会将她置于险地。 郁欢受宠若惊,看着顾修远的背影在心底默默叹了声气,转又嘻嘻哈哈地朝着宣佩玖跑去,“老师,你来得好慢哦,我等了你好久好久好久。” 前世两人立场不同利益相悖,她害了顾修远一命,可她并不亏欠他,不过还是望他今生不会再是那个凄惨下场。 宣佩玖乐意见她撒娇,道:“很久吗?” “对啊,很久很久,这都要开考了你才来,我现在得进去了,你会在外边等我的,对。”郁欢弯眼傻笑,就差没拉着他的手臂晃悠了。 宣佩玖默了默,没有作声。 “一想到考完出来就能见着你,我就信心倍增,定下笔如有神。”郁欢歪头,满目星光。 “好。” 得了应允的郁欢甚是欢喜,朝学院走去的步伐都透着一股乐乎的傻劲。 两人的对话让唐蓁蓁有些发懵,怎么看这郁小姐和宣公子之间都有点猫腻,她摇摇头断了心底的猜疑,小跑着追上郁欢,轻声道:“多谢郁小姐替我解围。” 虽说郁家是京都排得上名的世家,但她并无巴结讨好之意,她对郁欢是由衷的欣赏和羡慕,羡慕她的张扬洒脱,欣赏她的敢作敢当遇事不怕。 “举手之劳。”郁欢唇角噙着抹淡淡的笑意,脚下不停,“倒是唐小姐几次当众出言维护我,我记得你应该不是爱管闲事的性子。” 这话听着像是在挖苦,更像试探,唐蓁蓁哑然,抬眼瞧着前边清冷的身影,直到到了考场门口她这才出声回答:“我明白了。” 其实不是挖苦也不是试探,只是在提醒她莫要在乎口舌之争免得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毕竟郁家的小事于唐家而言可能就是天大的事,就好比张玄打了她,她只能默默受着,张玄要打了郁欢,怕是张通判得砍了张玄的手亲自登门赔礼道歉。 郁欢淡淡瞥了她一眼,小声嘟囔道:“还不算太笨。” 她抬脚迈过门槛,哄闹的考场顿时鸦雀无声,不知是谁起了个头,大伙又笑开了,“果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郁姐姐出落得是越发动人了。” 几个常喝花酒的公子哥习惯性的吹了几声口哨,眼底的惊艳一览无遗,同郁欢打趣道:“七日后便是百花宴了,郁小姐必定拔得头筹。” 张玄一脸铁青的坐在角落,恶狠狠地盯着郁欢身后的唐蓁蓁,他憋了一肚子的气总不能就这么平白算了,同样脸色不好的还有顾绎心,他本以为大家待郁欢肯定如往常般出言讥讽,没成想各个小嘴都跟抹了蜜似的。 郁欢笑而不语,淡然落座。 百花宴一年一度,由天家出资组织的游园赏花,公子小姐们在宴上赋诗弹琴比武博弈,搏个头彩更好相与亲事,百官都在,也是引荐门客搭桥牵线的最好时机。 第53章 策论 这次学考也可以称之为是毕业考,成绩分为甲乙丙等,除了成绩丙下无法毕业还会被翰林书院除名,其余皆可成功毕业,不过若是得了甲上,那好处不言而喻。 郁欢对甲上没抱太大希望,能毕业便行。笔试无非是那些轴得不行的圣贤言论,再加以自己的理解,理解越深分数越高,决定成绩的关键还在于策论。 考场静得只听研磨落笔声,她揉了揉写得发酸的右手腕,视线落在卷宗最后一道题上,竟只有因果循环四字,脑中不由响起少年清冷的声音:所作所为是因,遭受是果。 她不禁莞尔,仰首望了望窗外的蓝天,这一刻她想恐怕再没人比她更理解因果循环这四字了,笔尖落在纸上染出的墨迹笔走龙蛇,诵之行云流水。 “铛——” 随着一声敲锣声,考生停笔离场,考官待到墨迹干燥收卷,作考官打扮的沈云旗意味深长地望着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收回的视线落在那人的答卷上,笑意爬上他的眉梢。 大家都赶着去下个考场参加策论,为免有人徇私舞弊,笔试和策论要求各个考场的考生互换考场。 郁欢持着淡然的笑缓缓朝前走着,身侧突然出现高大的身影,她都懒得侧目便知来人是谁,毕竟女人的第六感是很准的,发自内心的恶心与厌恶让她脸上的微笑荡然无存。 顾绎心一副温润如玉的模样,懒懒道:“看来郁姑娘对自己很有信心嘛。” “若对自己都没了信心,岂不是对不起老师对我的一番教导。”郁欢不动声色地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不像初见时那般难收敛住想要复仇杀人的心情,除了无法克制的恶心和厌恶,她在他面前还是能做到毫无破绽的。 顾绎心低笑,那一声笑多少有些讥讽的意味,“那祝你好运了。” 在他眼里的她能不得丙下已经是烧高香了,他可不认为他那伴读会多用心的去教导一个花痴女,毕竟宣佩玖跟了他三个月,那冷漠的性子他还是了解的。 考生陆陆续续进入考场,都在叽叽喳喳地讨论着今年的策论题项会是偏向于哪方面,翰林书院并不会因为有女子参于学考便把考试难度降低,毕竟开放性策论本身已经算是降低了难度,比科考难度低许多,依旧会把重心放在治国治民上,来这的都是嫡系,嫡系子弟自幼在家中学习涉猎的范围都是较广泛的。 半个时辰后敲锣声响,院长威严地立在高台,打开手里的卷轴,半眯着的苍老的眼瞬间瞪得似铜铃般大,好一会儿后才高声念道:“当今民之患,果安在哉?” 今年的题很有难度,还是皇帝亲题,看来是想从这批考生中选择可造之才引入仕途,谁得了甲上,便是直接入了天子的眼,日后的路要好走咯。 郁欢迟迟不动笔,托腮望着桌上的白纸许久,久到距离考试结束不到一炷香时间才提笔蘸了墨:知安而不知危,能逸而不能劳,此患不见于今而将见于他日,今不为之计,其后将有所不可救者。 这题太熟悉了,记得这道题是延用了三年,直到第三年有人交出满意的答卷才换题,而当时在朝为官的无论文官武将都被要求将那篇策论倒背如流且还要身体力行,因此她记忆犹深。 不过她不想出什么风头,也没心思抢了别人的功劳。 院长瞧着郁欢那样止不住摇头,旁人都在奋笔疾书,她倒好,发许久呆最后只留下简短几个字,岂不是太儿戏,纵然女子在策论这方面的门槛降低了些,也不是随便应付就能过关的。他一边捋着胡须一边走到郁欢身侧垂首去看,心道妙:简短几句一针见血,可惜终是没想出解决的法子,无法完美的去印证这一观念,不然该是多好的一篇策论。 “我国不是一直崇尚道家理念嘛,亏得我在家好阵准备,结果这题出的简直无厘头。” “当今哪来的患,人人吃得饱穿得暖,战事也无非就是平定那些个小国。” “对啊,又不会和朝云国开战,太平了这么些年,哪里有危险,又哪里去寻危险的源头。” “我看今年我是别想毕业了,等着回家挨板子咯。” 多是小世家的子弟在你一句我一句的商讨着,像是恨不得把出题人给撕了,抱怨着这么难的题目只怕无缘甲上了,这些话语传进郁欢的耳朵里,她不禁在心底冷笑。 若不是边关将士没日没夜的操练武艺,在战场上杀红了眼让敌军闻风丧胆,他们哪里来的这太平日子。还真以为朝云帝国签署停战协议是怕了玄甲帝国,不过是朝云国朝堂局势不明朗,世家贵族当道,皇权不稳,这才停止囊外选择先对内稳固皇权。 至于诸小国的领土两大帝国这些年来可没少争抢,都想着增强国力以备军需,他日两国必有一战,这些所谓的太平日子里的积累便是战胜的关键。 第54章 贪吃 遥遥望去,学院门口霁月清风的少年一袭青衣风华绝代,郁欢顿觉欢喜,也不顾矜持,忙小跑着过去,“完蛋啦,我就差交白卷了。” 瞧着忽然映入眼帘的娇俏脸庞,眼神交汇,宣佩玖耳根微微泛红,“那你自求多福。” “当今民之患,果安在哉?”却见郁欢嗓音糯糯重复了一遍题目,围着他转了一圈,又仰首似笑非笑地盯着他,像是在等待夸奖的小孩,“在于知安而不知危,能逸而不能劳。” 那双眼如小鹿般清灵透彻,直击心脏,耳畔是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宣佩玖避开她的眼神,温声道:“居安思危,不错。” 他自持的镇定,不为美色所动,在这一刻好似有了破绽。后宫佳丽环肥燕瘦,揽尽天下美人,他早司空见惯,却偏偏被郁欢轻而易举地撩动,她的一颦一笑都在撩拨着他的心弦。 少年略显羞怯的神色郁欢尽收眼底,她撅了撅嘴以示对回答的不满,旋即岔开了话题,“初夏呢?小姐我在里边动脑筋,她跑哪玩儿去了?” 她边说边还抬起衣袖擦了擦额头的汗,站在这真晒啊,正对着烈日,别提有多热了。 “差她去买刨冰了。”宣佩玖神色自然地把袖里的手帕递了过去,算算时辰,也该回来了,正想着,就见初夏捧着两碗刨冰噔噔朝这跑来。 “奴婢排了好久的队才买着,您是不知道那生意有多红火。”初夏两颊微红喘着粗气,把刨冰递给两位主子。 郁欢把手帕收入袖中,赶紧接过刨冰,感受着碗壁的冰冷,还有碎冰入口的清凉,她舒服了。 “走。” 宣佩玖捧着瓷碗也没吃,转身先上了马车,唯初夏还傻愣愣的问着:“去哪啊,小姐。” “吃饭,傻丫头。”郁欢做了个鬼脸,屁颠颠跟着少年上了马车,车内可比外边凉爽多了,那软垫坐着都是一股凉意。 皇宫贵族世家嫡系出行坐的马车都是极奢华的,不仅外设豪华,里边也是别有洞天,坐凳下边有个暗格,夏日盛着冰块,冬日烧着银炭,可谓冬暖夏凉。每个人为了手握权势荣华富贵拼命往上爬,不正是想要舒坦自在的生活嘛。 刨冰一勺勺送入郁欢口中,很快便见了底,她把瓷碗搁在矮桌上,闲不住得掀起车帘,暖风直扑脸庞,她漫不经心地说道:“我想吃聚龙斋烤鸭。” 所谓民以食为天,她确实贪吃了些,大概是前世军中粗糙的口粮吃多了,口腹之欲不得解决,如今就想顿顿都吃个痛快。 她放下车帘,正对上宣佩玖的目光,笑吟吟道:“他家的烤鸭可好吃了。”眼神不经意间扫过矮桌,空碗旁多了个碗,刨冰一动没动,还没怎么化,“你不吃吗。” 宣佩玖摇摇头,“京都美食无数,为何独去那一家。” 郁欢也不客气端起碗慢慢吃着,原是愉悦的心情平添了几分失落,“因为别的地方都没去过,也不知哪有。” 她虽常溜出府玩,却不能在外用膳,不然就会被发现。前世身份又复杂,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手底下一群兵要管,别提上街玩了,在京都逗留还是全赖着王妃的身份。 戍守边关,非诏不得入京,这一铁律,决定了她一生的归属,她这王妃,比工具人还要工具人。 也许并不是忠于顾绎心,而是在沙场待久了,不在乎朝堂的风云诡谲,她嫁鸡随鸡,效力于皇帝和帝国,同时又将荣誉和权力带给小家,忠孝两全。 宣佩玖察觉到她突来的失落,朝帘外吩咐道:“去春江水暖。”他知她是贪吃的,只当她是鲜少出府对不能好好尝尽美食很遗憾,“那里的菜也是不错的。” “你都说不错了,那定是超好吃。”郁欢眉开眼笑,仿佛已经嗅到了烤肉的香味,她一咕噜把碗里化成水的刨冰喝了,满足地拍了拍肚子。 这副模样毫无优雅端庄可言,若是旁人见着定又要说她不顾礼数,但在宣佩玖眼中,却只觉得真实,格外娇憨。 初夏听着里边二位的谈话,望了望刺眼的太阳又瞧了瞧前方的路,满脸不悦,聚龙斋和春江水暖完全是相反方向,这一调头又要走许久,里边不觉着热,可苦了她这个在外边的。 正在心里埋怨着,忽闻一声救命,仔细一听又没了,她还以为是热出了幻觉,随即又把头低着发呆,却又听着一声救命。 “小姐,奴婢好似听着有人喊救命。”她蹙眉,不是喜欢多管闲事,只是见不得女子被人欺负。 郁欢撩起门帘,抬了抬手示意停车,隔着院墙,果真有声音,听得出那旁的女子已是歇斯底里,不过这街道上不知为何一个人也没有,有些蔬菜瓜果乱糟糟地滚在地上。 那女子似是被逼到了墙角,使劲拍打着墙壁,哭喊着:“有没有人啊你们别过来,滚啊。” 第55章 人质 浩荡大街家家窗门紧闭,贴近墙壁的呼喊声和拍打声很微弱,微弱到马车行过的轱辘声都能将其盖过。 郁欢蹙眉,提着裙角下了马车,朝护卫吩咐道:“去看看怎么回事。” 她出行只要备车定是有六个护卫保驾护航的,虽说在天子脚下鲜少有人敢行凶犯案,但郁府的排面还是要有的。 为首的两个护卫对了对眼神,都很默契地把手摁在剑柄上,急急跑到那屋子门前,使劲拍了拍门,“开门,里边什么情况?” 院里静了一下,哭喊的女人像是寻到了救命的稻草,声音愈发大了:“救我!救我!” 郁欢抬手示意护卫踹门,大门应声而倒,掀起一阵飞尘,前院里一个人影都没见着,穿过回廊,刚看见黑衣人的影子一道光影便直直朝她飞来。 “小姐小心!”最靠近郁欢的护卫反应最快,一剑挡住了射过来的匕首,而后将人好好护在身后,眼睛扫过面前的四个黑衣人,以及他们身后浑身是血的女人,“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出手狠辣,你们是什么人?” 黑衣男子嗓音粗犷态度嚣张,见着突然出现的他们丝毫不慌张,“这么爱多管闲事,那你们就先下地狱去等她。” 他大喝一声,“上!”一个回手把那女人扯到自己身前,剑锋卡在她的脖颈处。 护卫们及时反应过来和黑衣人扭打在一起,郁欢拧着手帕捂住鼻子,毫不掩饰嫌弃厌烦的脸色,那些鲜血都溅到了她衣裙上,她漠然道:“放人,饶你一命。” 若不是当众她无法出手,这些人哪能多活这几息。 “呸!”寡不敌众,黑衣人挟持着女人的手微微有些颤抖,边说边朝后退,“谁要敢过来,我就杀了这贱娘门!” 他又不是傻子,他们是来救人的,只有人质在他手里,他才有一线生机。 率先冲锋的三个黑衣人已经没了生息,躺在地上血流满院,护卫中也有一人不幸殒命,双方就这样僵持着,初夏在郁欢耳边低语道:“小姐,是一群亡命之徒,身上有受刑的痕迹。” 她观察入微,这三个人出手毫无章法,却杀气十足,眼睛里丝毫没有对死亡的畏惧,打斗时被砍破衣服露出皮肤,上边全是在牢里受刑的痕迹,有一个胸口处还印着红印,一猜便知是死囚犯。 郁欢不紧不慢地逼近那个黑衣人,哪怕那女人的脖颈处已经渗出了鲜血也没有停下脚步,护卫们握着剑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后。 “再动我就杀了她!”黑衣人眼里流露出明显的恐惧,他不像那三个人,他害怕,“停下!我他吗叫你们别”话还未说完他手里的剑便落在了地上,右手臂传来的剧痛让他止不住嚎叫起来。 护卫见机冲过去把人质从他怀里扯出来,又把他摁住,摘下面纱,一阵检查后呈给郁欢一个印有唐字的木牌,“小姐,怎么处置?” 女人得救后腿软跪在地上一直磕头,“谢谢小姐。” 郁欢紧盯着木牌上的唐字,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为了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何必如此大费周折,悄悄地把事办了不就行了嘛,“先留着。” 她看了眼初夏,很显然这丫头和她的想法不谋而合,如果目标不是这个女人呢? 初夏俯下身问道:“这里还有别的人吗?” 那女人跪在地上还在后怕中还没从恐惧里回过神来,先是摇摇头又是点头,恍然道:“有,有,她在,她在另一边屋里。” 她手指着相反方向,在护卫的搀扶下勉强站稳脚跟,她不是受伤了,只是害怕得腿软,一时半会根本提不上劲,“你们快去,往回走穿过回廊,最左边的屋子里。” 留下两个护卫守着那黑衣人,郁欢便往她口中所说的方向赶去。 一脚踹开屋门,只见男子欺身压在女子身上,听闻这动静才站端转过身来,郁欢这才看清衣衫不整的唐蓁蓁被绑在木凳上,嘴里被塞了棉布,眼里满是绝望,而那个男子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 “都转过去。”郁欢几乎是在看清唐蓁蓁脸的那一刻便立马下了令,她咬牙道:“唐寅飞你真是猪狗不如啊。” 从前世的传闻便能猜出唐蓁蓁是多么清高的性子,她此时衣衫不整胸前大好风光,锁骨处尽是恶心的牙印口水印,好在还没进行到最后一步,幸好。 第56章 没事了 “这是我唐家的私事,我劝你最好别管。”唐寅飞做贼心虚,看着逐渐逼近的郁欢心生不妙,中气不足道:“天底下的事你难道都要来插一脚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郁欢紧了紧捏着的手帕,一言不发,而后猛地抬脚踹在他的胸膛,一脚直把他踹到墙壁砸了个坑,他趴在地上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是不是私事,还是等唐家主来做定夺。” 说着她轻轻拿出塞在唐蓁蓁嘴里的棉布,解开捆住手脚的绳子,叹了声气,“没事了。”可眼前的人儿目光空洞,唯有眼泪在不停的掉着。 她把唐蓁蓁往怀里一揽,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安抚道:“想哭便哭。”她也不懂安慰,只觉得她现在应该是很需要一个拥抱。 唐寅飞一手撑地一手捂着胸口,完全没有能力站起来,他半跪在地上,才算想起事情暴露后会面对的后果,惊恐不已:“郁小姐,郁大小姐,我求求您饶了我这一次,我再也不敢了,真的,不会再有下次了。” 郁欢充耳不闻,感受到怀里的姑娘在颤抖,便朝初夏递了个眼神。 护卫们这才转过身来把唐寅飞架了出去,得亏房门还算结实没被踹太烂,初夏还能把门轻轻关上,她就在门口守着了,人又跑不了,不着急。 阳光被挡在门外,只留有一个缝隙照进来,屋内杂乱昏暗,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气息。 唐蓁蓁的下唇也不知是被自己还是被唐寅飞咬破的,往外冒着鲜血,她闻着郁欢身上的百合花香,忽然死死地搂住她的腰,才是放声大哭起来。 许是哭了有些时间,嗓子都哭哑了,她的理智才回归,松开了紧抱住郁欢的手,嗫嚅道:“谢谢。” 她还以为今日逃不了了,听见护卫去追别人时她的心里燃起了希望,听见前院大门倒塌声时她在心里都快把救命二字喊烂了,听见来者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时她的心里只剩绝望。 还有什么是比眼睁睁看着希望从眼前走掉更加绝望呢,自己还无能为力。 郁欢默了默,道:“我先差人送你回府,至于他” 唐家的恩怨纠葛她不甚清楚,此事也并不能上报或是传出去,以免损了唐蓁蓁的清誉,不过倒是可以治个勾结谋逆之罪。 “但凭郁小姐全权做主。”唐蓁蓁面如死灰,若今日真被糟蹋了,明日护城河必定多出浮尸一具,她劫后余生,杀了唐寅飞的心都有,“蓁蓁的名声不重要。” 她断不敢想这位和她有着血缘关系的兄长居然敢对她做出这种混帐事,唐府就坐落在拐角街道,他居然敢这么明目张胆的将她掳了去。 郁欢解下外衫披在她身上,扶她慢慢起身,准备离开,“我知道了。” 却见唐蓁蓁回身朝屋内最深处走去,绕过一道屏风,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具尸首,那眼睛都没闭上,死不瞑目,她刚止住的眼泪又像决了堤,颤颤巍巍地伸出手盖在眼睛上,“娟儿” 这是她的婢女,自幼同她一起长大,拼死把她护在身后,不许唐寅飞靠近她,奈何护卫心狠手辣,一剑刺穿胸膛。 “娟儿”千言万语汇聚心头,最后只化成这一声声低喃,她想告诉她,她拼死守护的小姐没事,脑海里的回忆接踵而至,直叫她泪流不止。 郁欢在心底叹息,退了出去,低声吩咐道:“你留下,一会把她送回唐府,什么也别说,给唐家主递封拜帖。” “是。”初夏颔首,想想那个可怜样,想想那歇斯底里的哭声,这世道,比畜生还不如的男人实在太多了。 后院中,唐寅飞和黑衣人被护卫死摁着跪在地上,郁欢习惯性地捏了捏小手指,把刻着唐字样的木牌丢在唐寅飞脚边,她拾起长剑挑起男人的下巴,“私放死囚强抢民女杀人劫色,你还有什么不敢做的事呢。” “人不是我杀的,我跟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唐寅飞看着近在咫尺的长剑,煞白了脸,浑身紧绷着,几近求饶道:“死囚这些人不过是护卫而已!” 郁欢抬手示意护卫扒了死掉的黑衣人的上衣,那三个人身上尽是受刑的痕迹,胸膛处烙着一个大大的监字,“我不记得有哪条律令规定定了罪的庶民还能平安留在须句京,莫不然你给我说说?” 定了罪的庶民,非死必逐出京都。 第57章 好奇害死猫 “怎么会”唐寅飞看着那个监字瞪大了双眼,他这才反应过来是被人当枪使了,“郁小姐,我真的不知道,是张玄,是他害我!” 他虽对唐蓁蓁心怀不轨,但哪敢这么明目张胆的掳来欺辱,是张玄说这事替他安排好了,一切天衣无缝,他这才鬼迷心窍地干了。 “啧。”郁欢皱眉,打心底唾弃唐寅飞是个愚蠢的只会用下半身思考的动物。 她这倒是信唐寅飞说得是真的,先不说眼睛不会骗人,而且张玄的父亲是通判,他想要从牢里悄无声息地换人可比唐寅飞容易多了。 “这一切都是张玄安排的,是他拿我当靶子,郁小姐,你相信我,我没那个胆子的。”唐寅飞极力为自己辩证,慌乱中扯着黑衣人的衣领道:“而且我根本不认识他!” 是张玄说如果事情败露,可以找人伪装成他的小厮游街购物替他作不在场证明,他爹是通判,事情打打马虎就能过去,他才把唐家的木牌交了出去,以防万一。 这法子确实万无一失,但只对于张玄来说,而他则是个完美的替死鬼。 “你说啊,你分明就是张家的人!”唐寅飞吼叫着,握着拳头就要往黑衣人脸上挥,护卫及时将两人分开,把他牢牢摁在地上,“老实点。” 娇滴滴的声音兀自响起,是那个女人,她已经进屋换了身干净的衣裳,长发高高挽起,露出光洁的脸庞,“郁,郁小姐。” 郁欢低垂眼帘,示意她说。 “他们强占我私宅,还企图杀我灭口,他们绑架了另外一位小姐,杀了那小姐的婢女,他还企图玷污那位小姐,这些我全部都亲眼所见。”女人娓娓道来,愁眉不展,“我的父母到现在还去向不明。” 她本是在街边卖些小玩意的,收了摊回来发现父母不见了,而后便是这群人登堂入室,她见着这群人腰间别剑不敢暴露踪迹,就一直悄悄躲着,一不小心发出了声响,这群人便想杀她灭口。 现在她是得救了,可她的阿爹阿娘呢。 唐寅飞一听又给他安了个罪名,气急攻心,一口血喷了出来,胸膛被踹处还在隐隐作痛,“我没有,我见都没见过你父母,张玄直接给的我位置,让我在这守株待兔,他把一切都安排好了的。” 郁欢冰冷的目光落在黑衣人身上,“是生是死全在你一念之间,你若是唐府的,便死,若是张府的,便生。” “小人姓王名忠,是”王忠紧紧捂着右手臂,“我凭什么信你?” 仅是这一句话就能让郁欢断定他是张玄的人,“我没有要你相信什么,我只是要你表明你还剩有价值,你若是唐府之人,便毫无价值。” 言下之意便是她现在就能杀了他。 王忠惶恐,脸上毫无血色,紧咬着下唇,一副无奈背主的模样,“小人是张府的人。” “都带去衙门,便说有人私放囚犯强占私宅,这几具尸身别忘了。”郁欢居高临下地看着唐寅飞,在这炎炎夏日为他带去由内而生的寒意,“若你还想要你这双眼睛和手,你该知道怎么说。” 唐寅飞:“我保证只字不提我妹妹。” 到了衙门他便一口咬死全是张玄所为,他只是愚钝成了挡箭牌,什么死囚犯什么杀人通通都和他无关,唯一和他有关的只有唐蓁蓁,然而很明显郁欢打算私了此事。 郁欢打他都嫌脏了自己的手,他还知道那是他妹妹,竟还联合外人干这种猪狗不如的事。 院里归于平静,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如若地上的血迹可以消失不见的话。 “阿桑愿做牛做马以报郁小姐的救命之恩。”女人双膝一弯跪了下去,连磕三个响头,“阿桑只望郁小姐可以帮我打听一下父母的下落,求您了。” 郁欢抬腿越过她,“大可不必,衙门会替你主持公道的。” 这件事于她而言不过举手之劳,但她并不准备再过问,天下那么多不公,她又不是圣人,她只会独善其身,对麻烦避而远之。 街道又热闹起来,商户们吆喝着,好似先前的冷清都是假象,世人皆是这样,遇着不公只会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隔岸观火袖手旁观是常态,一旦涉及到性命或是利益,人便是没有感情的冷血动物。 宣佩玖倚在马车里小憩,车帘被掀开,阳光透进来刺热双眸,他撩了撩眼皮,漠然道:“走。” “让你久等了。”郁欢正欲落座,马车颠簸行驶,她一个趔趄差些摔着,她尴尬地挠了挠头,抬眸一瞧发现少年双眸紧闭完全没在看她,她乖巧道:“你都不好奇发生了什么吗?” 她怎么觉着他有些不悦呢,受害者是唐蓁蓁算是意外收获,其余确实是她多管闲事了,但见义勇为好歹也是美事一桩,就算耽搁了他的时间,他不也该对她拥有这种美好的品德赞许有加嘛。 宣佩玖都没睁眼,嗓音一如既往地清冷,“好奇害死猫。” 他话里有话。 郁欢闻言怔愣,藏在衣袖下的手指微微蜷缩,温声道:“我知道,但今日事发生在平民身上,于我不过是举手之劳” 她忽然闭嘴,这种善良不叫善良,叫自以为是,她已经不是那个能随意掌控别人生死的大将军了,她也无需为百姓谋福泽。 宣佩玖的话像是狠狠给了她一个耳光叫她清醒,她今日连一个陌生的微不足道的女人的呼救都要管顾,那往后呢,多余的感情终将成为刺向她的尖刀。 如若那个阿桑是敌人的诱饵,她此举将置她于死地。 第58章 等你 “肉腐出虫,鱼枯生蠹。”宣佩玖睁开眼,瞧着她衣裙上的血迹,叹了声气,“救或不救是你的选择,并不能说明你的心性好坏,这世道远比你想像的要复杂很多,一个人的生死或重或轻,且还看她是什么人。” 他能预见郁家往后的情景,应该说稍微能动点脑子的人都能预见郁家他日的结局,她想要活命想要保住繁荣,那她就绝不能是个心善的君子。 从她把郁宽迎进家门的那刻起,她所要走的路就必然是孤独的,要独善其身要自保,只能权衡利弊唯利是图。 “学生受教了。”郁欢低眉顺眼,手指触及藏在衣袖里的巾帕,一阵唏嘘。 她比他多活一世,经历了无数腥风血雨,手里握了无数人命,居然还没他活得通透,他隐忍克制,任何情感在他眼里形同虚设,而她居然还残有着可笑的同情心,论可怜,谁不可怜啊。 所有的痛苦和惨象,皆来源于自身的弱小。 其实她还有句话想问问他,若有朝一日他的利益和她的存亡之间起了冲突,他会作何选择,是选择弃她于不顾还是救她于水火。 马车稳稳停在别苑前,马夫把步梯放好,掀开车帘,“大小姐,春江水暖到了。” 别苑雅致,清香四溢,入眼是两侧的竹林,小道铺满青石,假山处流水潺潺,时有欢笑声传出,里边却是半点不热闹。 守门小厮很是尽职地迎接,“两位贵客里边请。” 他面露惊喜,悄咪咪地瞧着郁欢,那眼神说不出的怪异,淡然地带着路又忍不住叨叨,“小人瞅您面生,这是第一次来,敢问小姐贵姓哪?” “郁。” “原来是郁小姐啊。”小厮这声拉得老长,眸底掠过一丝笑意,他脚程慢了几分,兴致勃勃道:“您这样貌实乃京中极品,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想必说亲的媒婆都要将郁家门槛踏破了。不知您家中可有婚配?心中可有心仪之人?” 郁欢心生疑虑,却又没感觉到半点恶意,只当他性子活跃,故也陪着打趣道:“都无,你这是想给我介绍?” “小人不敢,您家大业大,寻常子弟又哪里配得上您。”小厮笑嘻嘻地接茬,丝毫没觉得自己多嘴,“婚姻是人生大事,万不能有一丁点马虎,这如意郎君,一来要旗鼓相当二来要心意相通,主要还看缘分,又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这” 宣佩玖蓦然出声打断他的话,“吵闹。” 小厮恶寒,接收到一个眼刀,作势拍了拍自己的嘴,硬着头皮道:“瞧小人这张嘴,净会胡说八道,还请两位贵客见谅。” 说完便不再嬉笑,安静带路。 屋檐下有一个穿着红色锦衫的姑娘左顾右盼来回踱步,似是在焦急地等待什么人,她抬头,笑容张扬肆意,朝着这边奔来,“宣哥哥。” 郁欢微屈膝行礼,心底琢磨着这耐人寻味的称呼,“见过公主殿下。” 只见顾疏桐一个眼神都没赏给她,目光直勾勾地落在宣佩玖身上,笑容微微收敛了些,然而怎么也敛不住眼中的欢喜,“已然过了饭点,我还以为今日还是等不到你。” 她压根没有掩饰心意的想法,就这么明确地表达出来,丝毫不顾及有没有旁人,听她的意思该是日日都在这里守株待兔。 宣佩玖皱了皱眉头,不喜这个称呼,偷偷往郁欢身边挪了几步,声音疏离冷漠,“不知殿下等我所为何事。” 他知晓她对他的心意,但他并不领情,反觉得麻烦,这势必会给他招来许多注意力,他只想要当个透明人,工欲行其事必先利其器,他羽翼尚未丰满,又置身他国,多余的注意力只会束缚他的行动,保不齐还会要了他的命。 他想他拒绝的态度足够明确了。 顾疏桐像是听不出他的疏离之意,道:“没什么事,只是许久没见你了,不知你近来可好,所以想来看看。” 她这才注意到郁欢,所有出现在宣佩玖身边的女人都会让她有种危机感,她笑容僵硬道:“郁小姐是同宣哥哥一起来的吗?” 郁欢花痴盛名京中何人不晓,都知其心仪顾绎心,近日却像是转了性,宣佩玖为她授课,那绝色的容颜,想必很难让一个花痴不心动。 “是。”郁欢坦然地任她打量,“看来老师和公主殿下之间有话要说,我还是先进去了,免得打扰了二位的雅兴。” 一句老师撇清和宣佩玖之间的关系,一句打扰打消顾疏桐对她的敌意,被爱情蒙了心智的女人不要招惹,麻烦得要死。 第59章 不高兴 宣佩玖眼色沉了沉,表情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衣袖下的手却随着那身影的离去缓缓攥紧,“你这又是何必呢。” 早在两年前也就是她及笄那年他就已经拒绝了她,她却还跑去想向皇帝请求赐婚,皇帝不允她便一哭二闹三上吊,弄得整个皇宫沸沸扬扬,之后皇帝有意把她嫁去邻国她也是以死相挟不肯嫁,因而也失了圣宠。 彼时她年纪小,一直关在皇宫里见得男儿太少了,这事随着时间的流逝也逐渐被人们淡忘,他以为她能想得通,却不想她始终执迷不悟,想来她也是怕连朋友都没得做,故而行事不敢再像以前那般招摇。 “感情的事有什么道理可言。”顾疏桐早习惯了他的冷漠,轻巧道:“我还能叫你一声哥哥也是极好的。” 自初见起这份情意便不可自拔,她都不曾亲密的唤诸皇子一声哥哥,总皇兄皇弟相称,却一直唤着他宣哥哥。 她知他生性凉薄,本想用时间来感化他,他却是心如磐石,对男女之情毫不在意,这些年身边也不曾有任何女人出现,便是有也只是君子之交,她就想只要她一直等下去,他情窍初开的那天总归会看见她的。 此时的郁欢坐在雅间里,透过窗缝看着底下交谈的两人,他们之间说了些什么她听不清,宣佩玖的表情她也看不明朗,只觉得这位公主就好像当初的她,赤诚真心何等的廉价,陷入情字的人真是可怜极了。 不过她还好,她没那么爱顾绎心,拿得起放得下,说恨便恨,有仇便要报。可怜了顾疏桐,爱上一个不爱自己的人。 雅间的门被推开,原是菜上齐了,满桌的佳肴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只闻着就叫郁欢的肚子咕咕叫,她收回目光,也没等待的意思,拿起筷子便吃了起来,一筷肉入口,她不禁感慨果然世间唯有美食不可辜负。 苑里竹影斑驳,顾疏桐离去的身影格外落寞惆怅,猜得到的结局又何必再伤心呢。 宣佩玖一进门便见姑娘大快朵颐的模样,腮帮鼓鼓的,又好气又好笑,她难道一点也不在乎他和别的女人之间有些什么吗? “你推荐的地真不错,比聚龙斋还好吃。”郁欢把嘴里的美食咽了下去,又端起杯盏饮了一大口酒,笑道:“你也快坐,别一会凉了就不好吃了。” 她毫不提及公主的事。 宣佩玖阴沉着脸在她对面坐下,没有动筷的意思,盯着她的眼神像是要把她盯出个洞来。 郁欢被他盯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哎呀,不就是没等你嘛,这不饿极了,我哪里抵得住美食的诱惑。” 她是不知他又抽哪门子疯,阴沉个脸像是谁抢了他钱一般,莫不是和顾疏桐交谈不愉快,那也不该把气撒给她呀。 “你就”衣袖下的手握了又松,宣佩玖拾起筷子,“罢了。” 他也不知道他在不高兴些什么,从她先行离开的那刻起就开始不高兴了。 “宣宣最大气了。”郁欢拿着公筷替他布菜,那模样要多乖巧有多乖巧,“尝尝这个,可好吃了。” “先前不还叫我老师吗。”宣佩玖冷哼,十分嫌弃地把她挑的菜往外扒了扒,“不是早说了不许这么叫我吗。” 说不许她叫宣宣,可她自曲水流觞那日之后就像叫上瘾了,他也听得上瘾,一次都没制止过。 真是说不出来的别扭。 郁欢噗嗤一笑,许是喝了酒的缘故,说话都带着一丝酒气,“一日为师终身为师,这不还没扭过来嘛。好好好,我不叫你宣宣。” 听着那最后一句话,少年的脸色又阴沉了几分,却是在下一秒多云转晴。 “我也叫你宣哥哥,如何?”郁欢斟着酒,嗓音娇媚,待斟满了酒,又一口饮下,酒水顺着唇角流过喉颈,实在是,诱人。 同一个称呼换一个人嘴里说出来似乎就变了味。 “也不许。”宣佩玖故作自然地吃饭,耳尖却泛着红。 “嗯,确实不好。”郁欢摩挲着下巴,直溜溜地瞧着他,放肆地欣赏着他的容貌,正欲开口,眼睛闪烁几分,“一会老师一会哥哥,这样叫就乱了辈分,有失礼数,偏要叫宣宣。” 没个顾忌,那声阿瑾差点脱口而出,险些酿成大祸。 而今的宣佩玖尚未及冠,自未能取字,前世的他单字一个瑾字,怀瑾握瑜、瑾瑜匿瑕的瑾,多美的寓意,和他本人却毫不沾边。 “叫宣宣也有失礼。”少年唇角微微勾起,也不知是话取悦了他还是美食取悦了他。 郁欢端端盯着他,阳光撒在她身上让她看起来温柔许多,明明平静的声线听着也是温柔的,“我和你之间,何须在意那些虚礼,我想怎么叫便怎么叫。” 少年默,红了脸。 第60章 心思各异 风拂竹映,竹影参差,酒迷神智也迷心,屋里只剩风铃摇摆声。 郁欢缓缓饮下最后一觞酒,目光落在远山,平添几分落寞和孤寂,仿佛任何人都插不进她的世界,“你信命吗?” 许是酒意上头,她卸下了满身防备,任凭往事里的难过席卷她整个人,她想保护所珍爱的人,她想避开那些错误的选择。 “事在人为。”宣佩玖倏然伸手。 郁欢身体一僵,条件反射地一掌袭去,又立马撤了力道,手掌软绵绵地拍在他的手腕上,眼神这才落在他指尖的落叶,顿时红了脸,“我再去拿些酒。” 原来是在替她拾去落在发间的竹叶。 她慌忙起身,也不待他说些什么,脚底跟抹了油似的,推门关门一气呵成,背靠着门板,呼吸沉重。 初夏递完拜帖回来有一阵了,正站在楼梯拐角处和一男人窃窃私语,诧异地看着郁欢冲出来,“小姐,您没事?” 脸颊酡红,呼吸不畅,心不在焉,这一系列反应,摆明有事,难道主子在里边对她出手了? 主子出息啊! “没事。”郁欢咬咬牙,按捺住心里的躁动,脸色恢复正常,“拜帖递了没?” 初夏颔首,还没来得及说唐家的情况,就见郁欢又推门走了进去,关门前下了吩咐,“备马,去唐家。” “是。” 初夏身旁的男人兴致高昂,满脸都写着好奇,“夏姐姐,他俩到底什么关系呀。” “你小子胆挺肥啊,都八卦到主子头上了。”初夏故作高深道:“你先前到底都听到了些什么。” 男人得意地翘着眉梢,“五百两,有大文章哦。” 守门的小厮不知从哪里蹿了出来,端着个瓷盘不务正业,毫不留情地拆穿他,“秋白哥哥快别装了,要真有大文章你还会是这模样?” 说完就跑得没影儿了。 初夏斜眼,不怀好意地瞧着被小厮气地牙痒痒的男人,“敢情你又在这讹我呢?” “哪有的事。”秋白无奈耸肩,把偷听到的对话尽数说了,“又是宣宣又是宣哥哥的,真腻得慌,我觉着这郁小姐虽说长相脱俗,但也算不得天下一绝,主子也不是个看脸的人,到底是看上她哪了。” 初夏忍俊不禁,“她没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绝非什么善类。” 她所收集的情报和真实的郁欢大有出入,还有郁欢偶尔散发出的杀气,都让她不得不警惕。 与此同时的雅间里四处弥漫着暧昧的气息,四目相对,郁欢尴尬地脚趾头都在蜷缩,故作自然道:“我才想起待会还有事,不宜喝那么多酒。” “你可以先走。”宣佩玖面色如常,似乎之前的脸红都是假象。 暧昧的气息仿佛被竹叶的清香冲散,一切又趋于平静。 “那我之后还能再找你吗?”郁欢略显紧张,如小鹿般清灵透彻的眼眸就那样静静盯着他,委屈巴巴道:“我不知道你住哪,也不知道还能再用什么理由找你。” 总不能两人自此别过再无瓜葛,那她这些天的努力勾搭岂不都白费了。 宣佩玖呼吸一滞,没有应答,心底却掀起一阵风浪,她知不知道对男人说这些话意味着什么,变相的邀约,她到底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见他沉默良久,郁欢也发现了自己这话的不对劲,忙解释道:“我在京都没什么朋友,没几个可以一起吃喝玩乐的,我的意思是总不能你不给我授课了我们就再也不联系了。” 宣佩玖冷漠道:“有缘自会相见。” 听着她的解释就像是有一盆冷水浇在他头上,老师、朋友,他于她而言仅是这样的存在,她之前喜欢顾绎心,真诚且热烈,他忽然有些嫉妒。 “那你记得常来府上找我玩。”郁欢笑容有些牵强,“我先走了。” 转身后是满脸不悦。 热脸贴冷屁这么久,怎么着也该暖和些了,咋还跟块冰冷的石头一样。 直到上了马车,郁欢还是一筹莫展,忍不住问道:“初夏,交朋友很难吗?” 好像是挺难,前世在军营中那些兵都怕她惧她,也是相处久了慢慢和她亲近了些,才由惧怕变成尊敬。 最初的那两年,常常是帐外欢声笑语,她独自饮酒独自愁,那时的他们都在私底下议论着她脸上的伤疤,说她骇人,她一个女娇娥,无亲无友,不敢笑不敢哭不敢露出多余的情绪,只能选择戴上冰冷的面具,最终成了他们口中的铁面杀神。 “不好说,毕竟人心隔肚皮。”初夏郑重思索,幽幽道:“人和人的成长环境不同,性情自然不同,有些人虽然瞧着清高孤僻不好接近,但内心是柔软的,而有些人瞧着温文儒雅,实则蛇蝎心肠。” 郁欢赞同的点点头,“确实。” 看宣佩玖现在那人畜无害的模样,谁能想象得到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徒手挖人心脏,刀刀取人首级,心狠手辣蛇蝎心肠。 想和这样的人做朋友简直难如登天,得个眼缘已是不易。 姑娘的神情初夏尽收眼底,心底喜滋滋的想着以后要怎么向主子讨赏,她这前者说的是主子,后者则说的是顾绎心,这么一对比,高低立显。 主子他日抱得美人归定少不了她这嘴皮子的功劳。 第61章 拜访 唐府的管家早已在府门口等候,头顶着烈日,汗水直淌,他站得笔挺,脸色庄重森严,眼见着徐徐停下的马车,忙趋步迎了过去,“见过郁小姐,老爷已在正厅等候多时了。” 郁欢颔首,由着他引进门。 宅邸算不得大,院中的水池里堆着一尊金蟾像,来往多是婢女,各个穿得花枝招展,礼行得很是蹩脚,管家尴尬的抹着额头上的汗,不好意思道:“扩招了些奴婢,礼数不周,还望您见谅。” 这样说着,也是加快了脚程,很快到了正厅。 郁欢莞尔一笑,“无碍。” 厅内装潢豪华,陈设杂乱无章,满满的铜臭味,她抬眸瞧去,唐老爷所坐的椅子扶手都是镶金的,就连桌上放置闲物的盘子都是玉镶金的,财大气粗,又那么得惹人发笑。 要说唐家老爷唐风年过半百,入仕三十年才勉勉强强干到了司郎中的位置,手无实权,俸禄也不高,只生了一个儿子,却是个不争气的,文武皆一般,既不入仕也不从商,倒是偏房的侄子鬼灵精,利用职权之便,从了商,沿街开了不少布店,赚得盆满钵满。 唐风清廉一生,着一身素雅灰色长衫,和整个房间显得格格不入,他讪笑,“郁小姐此番来访,不知有何贵干。” 他是明知故问,可如今儿孙吃穿用度皆来自唐寅飞他爹唐昀,他想不偏袒这个侄子都难。 郁家虽是没落了,却仍顶着上户军的头衔,正统的世家,脉脉相承,不似唐家寒门,政绩难看,转投商道。 郁欢简单地行了礼,继而落座,待到茶水上齐,这才慢条斯理地开口:“我和蓁蓁交好,素来以姐妹相称,想着上门走动走动,不算唐突?” “不唐突,不唐突,我这孙女幸运,能和您交好是她的福气。”唐风端着茶盏的手顿了顿,猛喝一口压下心中的寒意。 在官场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他如何听不出她的言外之意。 出了这档子事,他想随意糊弄过去,免得伤了和偏房之间的和气,毕竟那是唐家的倚仗,他这把老骨头,已经是一脚踏入棺材的人了。 可郁欢的到访却是想替唐蓁蓁出头,还提醒他莫要因小失大,好好掂量一番。 有钱能使鬼推磨,可有的时候钱这个死物太不值一提了。 “唐大人抬举了。”郁欢略显谦虚,手指在桌面轻轻叩着,“说起来您在尹大人身旁干的还算习惯。” 不待唐风回应,她又继续说道:“尹叔叔这人是不爱笑,看着不好相处,实则耳根子软得恨,什么人能用、好用,他心底都没个数。” 尹大人乃是吏部尚书尹信文,是唐风的直属上官,到了他们那个品阶,不分派系之前,都是来往甚密的。 这话都不用往深了琢磨,郁欢就差没直白地把威胁二字写在脸上了。 唐风小心翼翼地应承着,心底如雷打鼓,许多想法都在这番交谈中悄悄生根发芽,“是,是,承尹大人照料,我这差当得轻松” 日渐西斜,天色暗了下去,正厅内时不时传来唐风的笑声,郁欢话说得很少,偶尔搪塞几句,依葫芦画瓢。 大饼已画,多说无益。 当唐昀怒气冲冲地闯进正厅时,唐风正笑得春风得意,褪去了往日的那般落寞,整个人仿若得了新生,“有贵客在,你冒冒失失的,像个什么样?” 以往惦念唐昀的经商能力和家产,他算得是忍气吞声,唐家作主的明面是他,实则多是唐昀说了算。 有什么样的儿子就有什么样的爹,唐昀穿着富贵,脖子和手腕都戴着黄金做的饰品,他是又气又急,脸色如猪肝般红,“叔父,您去官衙说说情,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他若是出了事,唐家可就绝后了啊。” “胡话。”唐风歉意地看了郁欢一眼,旋即对唐昀指责道:“唐庆还活得好好的,还有蓁蓁这个孙女,就算你和你儿子都出了什么事,我唐家也还是好好的,谈什么绝后。” “叔父?!”唐昀十分意外这个态度,他如何看不明唐风的态度,但如今他也管不得那么多了,“唐府上上下下吃的用的哪样不是靠着我的布庄,你的官阶都是我花大钱买的,什么你唐家我唐家的,没了我,这唐家算什么唐家。” 确实,唐风一开始只是个从七品的官职,官再小也是官,他因此发了家,也深明权力和金钱的关系,所以早年间赚得钱多是贿赂他人,这才让唐风慢慢升上了从五品的官职,不然他就是再干个三十年,也还是在那个小位置呆到死。 “没了我,唐府一门上外边喝西北风去?”唐昀气急败坏,两眼瞪得老圆,“今天我就是拽也要把你拽到官衙去,你享了我的福,却不肯出一点力,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说着他就要去拉唐风,管家的脚就像黏在了地上,一步也不敢移,他是跟随唐风多年,可他说到底只是个下人,他的俸禄都是唐昀支付的,这两人撕扯,他站哪边都不是。 第62章 工具 郁欢看着他们狗咬狗,眼底多少染上些嘲讽之意,“谈了这么久,还没谈到正事,言归正传,唐大人,是不是该把唐小姐叫过来了。” 她等得就是唐昀。 官衙那边具体怎么回事她尚未可知,但看唐昀的态度,唐寅飞多半吃不了兜着走,那个劳什子王忠,他嘴里的证词无非就是决定唐寅飞是死罪还是活罪,至于张玄,能不能拉下水都不重要,他既然敢做,自然想好了后路把自己摘个干净。 “滚一边去,你是哪里来的臭娘们。”唐昀怒骂道,他现在一心都扑在儿子身上,只想拉唐风去官衙说情,再不去,他的儿子就要没了,“唐风,你是想和我撕破脸吗?” “放肆!”唐风使劲拍开拉住他的手,“你怎敢对郁小姐出言不逊,就是天大的事,也得等郁小姐走了之后再说。” 管家这会就很有眼力见了,忙退了下去,看样子是去叫唐蓁蓁了。 “郁小姐?什么狗屁。”唐昀的大脑一时宕机,眼咕噜转了转,才反应过来,这京都姓郁本就不多,能被唐风如此尊敬的除了那个郁家还能是哪个郁家。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眼眶一红,泪水如雨般下,“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我是狗屁,郁小姐莫要和我计较。” 他一改先前的嚣张态度,止住了去拉唐风的动作,转而向着郁欢低三下四道:“郁小姐,我求求您帮帮我儿,帮我去官衙说说情,我求求您了,只要您帮我这次,我唐昀给您做牛做马,你想要什么金银珠宝我都给您。” 唐风的话和郁欢的话,谁的更有重量,不言而喻。 郁欢掀了掀眼皮,避开他的话,“还是先说正事。” “好好好。”唐昀一把抹掉脸上的泪水,在她身旁的位置坐下,也不再说话,只可怜巴巴地望着她。 不消一会,唐蓁蓁便到了。 她仅裸露在外的脖颈的肌肤红红的,眼眶也是红红的,她没有梳妆打扮,看起来很是憔悴,有一种脆弱感,惹人怜惜,“见过郁小姐,见过祖父、叔父。” 该来的总会来,叔父是唐家的顶梁柱,祖父不会替她作主,这个结局这份委屈她都接受。 “委屈你了。”郁欢叹了声气,起身走过去将她扶起,替她理了理有些凌乱的发丝,“该给你的公道都会给你。” 唐蓁蓁热泪盈眶,嘴唇动了动,终是一句话没说。 “我是个外人,不好插手你们的家事。”郁欢再回首时眼底只剩一片冷漠,“发生了什么,在座的各位都心知肚明,我想不会有人希望这件事外扬。” 一开始她是真真切切地想替她作主的,只是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比起虚无缥缈的正义感和抓不住的感情,她更在乎利益,唐寅飞该死,可他不能死,他是牵着唐家的线,是她能用来挟制人的工具。 “这是自然。”唐风点点头,慈爱地看着唐蓁蓁,“是祖父引狼入室对不住你,这事你想怎么解决你尽管说,祖父替你作主。” 好听的话谁不会说,表面功夫谁不会做。 “谢过祖父,我只求这事能就此揭过,不要再提。”唐蓁蓁有些意外唐风的态度,却也明白是拖了郁欢的福,她在心中早已将唐寅飞千刀万剐数遍,但现实中她只望这事从未发生过。 “那个逆子,待他回来,我一定好好用家法惩治他。”唐风怒地一掌拍在扶手上,像是心疼这孙女心疼的不得了。 “” 屋里好一阵沉默,郁欢此番上门的意图早已变了味,只是谁都不清楚她的心思,唐蓁蓁对她感激涕零,唐风视她为官场的照明灯,唐昀视她为救命稻草。 只有初夏对郁欢的态度感到疑惑,如若不是事发突然乃是张玄所为,郁欢只是偶尔路过顺手搭救,她都要以为这是她自导自演的一出好戏。 摆出正义的姿态,享尽好名,又能拿捏住别人的软肋,得尽好处。 唐昀率先出声打破这份沉默,态度放得极低,似是不要脸面般,“郁小姐,我求求您,去官衙帮我儿说说情。” 先不说郁欢是整件事的见证者,便是郁欢的身份,想要包庇一个人太容易了,就算是黑的,只要她说是白的,那官衙就得认那是白的,不为旁的,只为她这正二品世家嫡出大小姐的身份。 更何况世人皆知,燕诚贞和郁欢青梅竹马感情深厚,郁家不够震慑,那燕家呢?虽然一切尚未有定数,但郁欢终是他们这些小门小户需要巴结的对象。 想要蚕食或吞并郁家的,都是上面那些大人物的想法。 郁欢漠然道:“初夏,你去。” 死罪就让那个王忠去受,初夏去换个风口,唐寅飞挨顿板子便能回来了,至于那些死囚,究竟是谁放出来的,就让官衙自个去慢慢查。 初夏心领神会,“喏。”趋步退了出去。 尘埃落定,郁欢起身,蔑了唐昀一眼,“事能翻篇,但木已成舟,踪迹无法掩盖。”她福了福身,“天色不早了,就不叨扰了,告辞。” 第63章 求您庇护我 势单力薄之时,需揽尽所有能用之徒,布一盘棋,行至穷途末路,再起破竹之势。 唐昀心有余悸,踌躇许久,迈着阔步追了出去,看着正在上马车的姑娘,俯首道:“郁小姐,若此次我儿安然无恙,日后在下任您差遣。” “牛有耕地之用,那一个人呢,他的价值又在哪里呢。”随着话语结束,车帘也是落了下来,马车缓缓向前行驶,徒留唐昀在原地思索。 他的价值在哪呢,胸无点墨,唯余钱财,有钱能使鬼推磨,世家不差钱,可私底下的流水,官场沉浮,那些个贿赂那些个肮脏买卖,可都需要商贾来做。 这夜的天空没有星,唯一轮皎洁的弯月,似是和平时的月光有些不同,普照的光茫不甚清白,反是灰暗灰暗的。 马车行至拐角,郁欢叫停车夫,差他先回府,她想独自走走。 本就是世家的住所,家家灯火通明,长街空无一人,姑娘形影单只,略显孤寂,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她就那样慢慢地走着,好似整个世界只余下她一人,只听得那轻轻地脚步声。 她在等。 “郁小姐。” ——人来了。 郁欢稳如泰山,唇畔勾起一抹笑意,却在心底哀叹了声,如今的她可谓无所不用其极,揣摩着她人的心思,引她人行她欲做之事,越发像个小人了,该说是越发像当年的顾绎心了。 也许她本就是那种人呢。 唐蓁蓁满身灰尘,应是悄悄从府里溜出来的,或是翻墙或是走狗洞,她的眼里闪烁着异彩,朝着郁欢跪了下来,“蓁蓁求您,指条明路。” 她以为郁欢是来给她主持公道的,很是感激,可她不傻,初夏去官衙保下唐寅飞,已然说明郁欢在斟酌她和唐昀的价值了,她无所谓家族荣耀,却也不想成为家族弃子,更不想再这么无能为力地任人欺凌了。 “麻雀变凤凰。” “”唐蓁蓁咬唇,似懂非懂,“你的意思是,委身于张玄?” 郁欢轻笑,蹲下身,手指挑起她的下巴,直视着她的眼眸,“傻姑娘,凤该配何,张玄算什么东西。” 末了,她似是有些心软了,把她扶了起来,“陪我走走。” “是。”唐蓁蓁感受着握着她的手掌的温度,一时恍惚,凤自然配龙,百花节将至,有幸观龙颜,年轻貌美的姑娘何其多,选秀入宫得宠不难,宫内存活难,需有助力,得圣恩,才能站稳脚跟。 不是她自负,而是她的才华确实是她的底气,京都第一才女这个头衔,并非空穴来风,再者有郁欢的助力,百花节若露头,定能一沐圣恩。 可她,当真要如此行事么?她这一生所愿不多,唯求与心爱之人共度安稳余生。 “宁山间碎骨,沉河不浮,不愿守棺而驻,灵魂碌碌。”郁欢轻拍着她的手背,语重心长道,像个看破了红尘的老人似的,“时间总会带来答案,有时是人定胜天,有时是天命所归。你既寻着我来,自是起了念,世间的善因果报,素来都是掺了苦果的,待到来日,你才会明白今日我都教给了你什么。” 这条路很长,月光洒落大地,独独照不到郁家的宅子。 唐蓁蓁垂首看着手臂上的淤青,午间的欺辱再现脑海,她仿佛还被捆在木凳上,除了流眼泪,什么也做不了,就连让辱她之人受她所受之辱这种小事都做不到。 所以,她想要权力了,哪怕是以自由去换,“岁月如流,何知零落将尽,求您庇护我。” 一入宫门深似海,不说贵妃皇后,便是那些婕妤、容华,没一个是善茬,要么膝下有皇嗣,要么母家强大。 “求我庇护”郁欢干笑两声,眉眼弯弯,“你祖父乃是从五品,官职不低,而郁家自从我祖父逝世后,树倒猕猢散,一直挂着二品勋官的头衔苟且偷生,全是靠着祖母那一品诰命夫人的称号抗下那些外贼,你说说,这郁家有何本事护住你?” “我只知应该盲目地去信你。”唐蓁蓁眼神坚毅,脊梁好似也挺得更直了,“我已是在死亡边上走过一遭的人,就更不畏惧死亡了,您之愿,我往矣,固汝所愿,万死不辞。” 郁欢:“那我如何信你呢?” “对天起誓,来日我若生二心,定万劫不复不得好死。”唐蓁蓁抬臂,三指朝天,语气中的坚定与忠义令人动容。 郁欢:“那你觉得,你有什么价值呢?我动用家族力量替你铺路又有什么好处呢?” 唐蓁蓁一时语噎,“我我心诚。” 她跪了下来,这次郁欢没有拦着她,只回身静静瞧着她,她确实担得起花容月貌一词,可是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只有脸蛋的人往往死得最快。 “真心是个什么玩意儿,又能值几个钱。”郁欢蔑了她一眼,不再说话。 第64章 过是吾所求 唐蓁蓁:“皇后给林家带去了荣耀,仅三月余便举出一位丞相,贵妃的哥哥战功赫赫甚得民心,功高震主本该杀之抑或明升暗降收回兵权,陛下却未有任何动作。 “我唯余一腔孤勇,搏圣恩,只盼他日能成为您的后路。” 郁欢凝望着她的眼睛,沉默不语,迟迟未有动作,末了,她道:“前路漫漫,再陪我走两步。” 姑娘硬生生把韫在眼眶的热泪给憋了回去,小心翼翼地爬起来,垂着脑袋恹恹地跟在她后面,手却渐渐握成拳,指尖用力地扣着手心,对于结局心中似乎已然明了。 唯余一腔孤勇,这般好像个小丑。 这一次说是走两步,还真就只走了两步,郁欢停下脚步,仰头望向那一轮弯月,“侍君左右,步步惊心,朝不保夕。 “唐小姐,你有傲骨,匆忙下此决断,他日难免后悔;京都第一才女,你的余生当是和风采斐然的公子安稳度日。” 或是这夜太引人伤感了,她想起了曾经的自己,若非身不由己,又怎会走那条路,竖着高墙的皇宫里藏了不知多少怨灵,千里外的沙场亦是如此,一将功成万骨枯,她踏着那上万人的尸骨一步步把顾绎心抬到龙椅上,是何其的无奈。 唐蓁蓁鼻尖一酸,憋回去的眼泪终是掉了下来,手抚着衣裙又要跪了下去。 “莫跪。” 微弯的双膝挺直了,她苦笑着,也顺着郁欢的目光望去,满天的星,还是耀不过弯月的光芒,“从前我认为活着当只为自己而活,我不畏强权不惧死亡,我要成全自己的公道。时至今日,我害怕了,若手无寸铁便只能任人宰割,若身无长物便只能受尽屈辱,没有权力在手,我所谓的公道只是幻梦。 “自懂事起,我便知这是个不公的世道,人命如草芥,有幸的是我身世不差吃穿不愁,可识文断字,可断平民罪,但这远远不够,没有强权,活得再自我,遇上那些疯子,我还是只能卑躬屈膝,敢怒不敢言。疯子事后笑脸拂去,我却无能为力,那种无助,我再不想体验。 “郁小姐,我不会悔。” 郁欢静静听着,目光却始终没有从那轮弯月上挪下来,“食色性也,一舞惊鸿入圣眼,不敌一画千秋达君心。你回去。” 罢了。 她扬手挥了挥作别,迈步离去,身影逐渐隐没在暗夜里。 那可怜的姑娘一跪一叩头:“郁小姐,蓁蓁拜谢。” 能令暂开霁,过是吾所求。 上流世家所居之所,看不见灯明也闻不见烟火,门外守卫森严,街道宽广,却是静谧无声。 “大小姐。” 郁欢低着头徐徐走着,正分心呢,忽闻这一道声,那些杂乱的思绪全没了,她抬眸,看着行礼的男人,“你怎么在这。” 她对他有点印象,那个一身正气的护卫,这个点不在府里守着,怎么跑这来了。 “奴才看见小姐的马车回府却没见着小姐您,今日之事心有戚戚,奴才担心,便守在这条回府必经的道上。”护卫毫不犹豫地答道,话听着谄媚,脸上却不见丝毫。 “心有戚戚读过书吗?” 护卫:“在府里当差时,有次撞见五小姐摔倒了,她便把她的课本赏给了奴才,偶尔翻看,不曾读过书。” 郁欢上下打量着他,这人看着多少有些傻,“叫什么名字。” 护卫身子一僵,“回小姐,小小狗。” “嗯?” 护卫:“奴才是个弃婴,打小乞讨为生,有个老乞丐将奴才捡了回去,也未取名,只是小狗小狗的叫着。” 郁欢颔首,她对下人的生平不感兴趣,她看得出来他会些拳脚功夫,也不知是在哪学的,“难得你有这份心。” “奴才既在郁府当差,便该为主人们的安全着想。”小狗回道,想了想又说:“夜深了,大小姐尚待字闺中,还是不要再在外多逗留好。” 他在府里当差有些年头了,大小姐最落魄时他也见过,母亲离世父亲不疼,身患恶疾被视不详,人人当她可欺,闲言碎语不断,这种感觉想必不好受。 他是一路苦过来的人,郁家给了他一份差让他终于可以活得安稳了,可现下的安稳也始终无法让他脱离苦时的阴影。 郁欢皱眉,“你是在教我做事,还是觉得我如谣言般不堪。” 小狗惶恐,都怪这张笨嘴,忙不迭跪了下来,“奴才没有那个意思,只是担心小姐会被老爷责骂。” 奴仆以下犯上是大罪。 第65章 不上族谱 闻言郁欢又打量了他一番,这才注意到他右手的没有小拇指,眼波流转间她笑了笑边往前走边说道:“人们常言狗是畜生,会咬人,却忘了它护主时的那份忠诚。你想继续叫小狗,还是我赐你一名姓?” 小狗总觉得她话里有话,奈何脑子不好使,搞不懂这些弯弯道道,“一切随小姐的意愿。” “那便叫余善。”郁欢不动声色道,“心善之人总值得多拥有一次机会的,对吗?不论你懂没懂我的言外之意,我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谢小姐赐名。”还真是,余善琢磨破了脑袋都没懂她的意思,只知道她给了他名姓。 孤独的人有了相随,可孤独的心还是如旧。 远远望见郁家的宅子,大门是敞开的,时不时门边探出一个小脑袋,似是在盼着什么。 郁欢眉眼弯弯,那么矮的个头,除了五妹还能有谁,她没着急,仍慢慢走着,倒是小姑娘急了,火急火燎地朝她奔来,丝毫不顾形象,一个劲想往她身上蹦。 “皮猴。”郁欢笑骂着摸了摸她的脑袋,“又不是三岁小孩,姐姐可抱不动你。” 郁安歌瘪了瘪嘴,消停了,小手去牵郁欢的手,抓的牢牢的,“你都不注意时辰,走夜路多危险呀,身边还不带个人。” 这一提,郁欢倒想起来了,“五妹,是谁教你打赏下人是赏他自己的功课,嗯?” 小姑娘这才注意到大姐姐身后的余善,顿时想了起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姐姐,妹妹知错啦,下次不会了。” 下次决不会让你知道了。 两姐妹正絮叨着家常,郁安歌笑得正欢,这时管家迎了过来,“大小姐,家主在大厅等你。” 郁欢点了点头,叮嘱了郁安歌几句,便先行跟着管家离去,在去的路上,她道:“余善心性纯良,提作护院,安排到海棠居这边来。” 管家疑惑:“余善是?” “刚送我回来的护卫。” “喏。” 管家好歹在府上当差这么多年,自会审时度势,郁府易了主,权掌在了最不该有希望的大小姐手中,也不知是会加剧衰亡还是迎来新生。 行至正厅门前,郁欢忽然发问:“李管家眉头紧皱,是在想什么呢?” 管家面不改色道:“老奴只是在担心小姐晚归会被家主责罚。” “多谢李管家关心。”郁欢亦是面色不改,抬脚迈过门槛,“一看到你我就有些想祖父了,您这半生都在郁府,尽忠职守,实属难得。” 管家正要开口客套,又听她继续道:“您已年过半百,也该是去享享福了,何须再多思量一些不该思之事呢。” 一奴侍二主可不是什么好事,他追随祖父后伴祖母,打理府中上下事宜,虽对外无话语权,可隔墙有耳,她宁错杀之。 她根基尚未稳,家权虽放了出来,可真正掌话的还是祖母,她欲行之事,那便只能揽尽所有话权,家中安平,才可有心敌外。 管家骇然,背后腾升一股寒气,“老奴自会恪守本分,侍郁家多年,这里早已是老奴心中的归属,您让老奴还能去哪里呢,既半生给了郁家,那还有半生当也还给郁家。” 郁欢微微一笑,“希望是郁家。” 厅内正座无人,郁宽坐在偏席上,沉声道:“我想单独和大小姐聊聊。” “是。”李管家退了下去,大门关上。 “给大伯请安。” 郁宽阖着眼手指揉着眉心,“我回来了,做了家主,那郁箐呢。” 他很苦恼这件事,他既是大房,又是家主,郁箐年纪又比郁欢大,上了族谱后,郁欢该置于何地。 “你做主便好。”郁欢叹了声气,风炉的火光耀进她的眼眸,她抬手舀了一勺,把茶盏斟满,而后端起茶盏饮了一口,才慢悠悠地继续说道:“大伯无需功名利禄,只需坐在这个位置上,行些基础之事,把这府中的乌烟瘴气消散,至于其他,我自有分寸。” 她算是开门见山了,懒得周旋,没有必要。 郁宽拧眉,想解释些什么,又觉得多说无益,“我知道了。” 沉默,沉默到郁欢快要饮尽那盏茶,郁宽才打破了沉默,“你母亲,不会希望看到你舍身犯险,她每个母亲都最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够平安,嫁个好夫家,安稳过一生。” “大伯。” 这么多年了,也是第一次再听人提起母亲,郁欢苦笑,“家族存亡之际总该有个人站出来的。” 郁宽:“可那个人不该是你。” “那该是谁?是郁郁寡欢的你还是我那愚蠢的父亲,又或是年迈已高的祖母,又或是靠联姻苟且偷生?”郁欢嗤笑,满眼讥讽,“纵我有私心,但眼下除我之外再无人可担此大任,纵我孤身独往,世家之名,我便可置死地而后生。” 郁宽还想再说些什么:“你” “他人的眼光,我何须在乎,溪云初起日沉阁,只有愚者才会傻傻地等待着去逞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好名。”郁欢把茶盏掷于地上,“而郁家,有我在,不会迎来那种选择。” 说罢,她又一副谦卑的模样,起身行礼:“大伯早些歇息,郁欢告退。” 郁宽闭着眼思索,待到管家进来,才把今日所问之事给出答案:“郁箐不上族谱,欢儿她吃了太多苦了。” 郁弘被逐出家门,郁箐上族谱,那郁欢这大小姐的位置慢慢地就会受到争议,局势便成了大房独挑大梁,二房岌岌无名,纵郁欢是嫡出,可地位却不再如从前尊贵了。 第66章 同心 风姿绰约的姑娘止住脚步,抬手接住了一片迎风而落的绿叶。 “大姐姐。” 试问府内除了郁安歌谁还会这般柔情地唤她,她没有回头,将那片绿叶揣进袖里,像是对待十分珍贵的宝物般,末了,她轻道:“安歌,你可曾讨厌过姐姐?” 小姑娘微愣,小跑着上前环抱住她的腰,好似只奶猫,蹭着她,“姐姐明知故问。” 郁欢弯了弯眉眼,握着她的手回身,缓缓蹲下,脑袋埋在小姑娘颈窝,柔声道:“安歌要记得,无论姐姐变成什么样,便是与天下为敌,也不会让你受到半点伤害。” 将来何其险,她无惧无畏,天下人何限,慊慊独为汝。 郁安歌不解其意,却还是感受得到眼前人低落的情绪,学着娘亲平常哄她的样,抬手轻拍着郁欢的背,憨憨道:“我永远与姐姐同心。” 她人小鬼大,最近总觉得大姐姐变了许多,刚那背影看着好是沧桑,虽是笑着,可那笑意,总是不达眼底,不单是因着娘亲的嘱咐的缘故,她是真心希望大姐姐能过得好,既然父亲不疼大姐姐,祖母也不怜惜大姐姐,那么就让她来疼,她来怜惜。 郁欢红了眼眶,一滴清泪随着脸颊流下,风吹过来,些许冷,怀中人的体温却让她感受不到半分凉意。 末了,她瞧见不远处初夏的身影,这才将小姑娘放开,再看时,又是平时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她道:“快些回去,你明日还有早课。” 郁安歌点点头,伸出小指头,“那拉勾勾,姐姐也要与我同心。” “好。” 两根手指牵在一起,定下了最真诚的约定。 也在这时,初夏走近,附在郁欢耳边低语道:“王忠定了死罪,咬死是唐家的人。” “记着做个美梦。”郁欢摸了摸郁安歌的脑袋,眼神示意路过的婢女将人送回去,从始至终都没变过脸色,一直持着暖暖的笑容,似是完全没听见初夏的话,待到小姑娘身影消失在视线内,这才抬脚往院里走去。 行至房内,点燃灯芯,烛光照亮屋内,她遣退伺候的婢女,绕过屏风而后卧在塌上,遥望着铜镜中的美颜,这才缓缓问道:“人保下了吗?” 想都不用想,自是保下了,无论王忠是张家还是唐家的人,只要她这个目击者咬定唐寅飞只是恰巧出现在那,便相安无事。 可她还是要问上一问,许多事情她应该只能看见其表面而非本质。 “嗯。”初夏懂事地替她卸着发髻里的簪子,状若不经意问道:“小姐为何要保下他呢?府内也不缺钱,那样的人是不值得的。” 郁欢掀了掀眼皮,没深究其意,直白道:“郁府不缺钱,我缺啊。” 她好像是该培养些独忠于她的人了,像是初夏,离她最近,侍她左右,却是宣佩玖的眼线,时时刻刻都需着她演戏,着实乏累,“那个阿桑没在公堂上闹吗?真是奇了。” 初夏:“奴婢给了封口费。” 她没要,但是却要求他们帮着寻她爹娘。 初夏不好答应什么,公堂对峙,没多少时间保下唐寅飞,她只得擅作主张把阿桑打晕了去,人嘛,就交给唐家处理了。 这是试探。 妆容卸了下来,墨发散落在肩,郁欢把玩着那根珠钗,笑道:“倒不如接入府里,留着要挟唐家。” 这番话滴水不漏,好似她真的只是因为缺钱才保下唐寅飞,并没有想到利用此事和唐家达成什么协议,也并没有对初夏生不满之意。 初夏皱了皱眉,“奴婢这就去办。” “我瞧着你皱眉了。”郁欢手托腮,回头好奇地望着初夏,“你放心,又不是什么人都值得我信任的。” 初夏作势福身,“奴婢没有这个意思。” “小醋缸。”郁欢噗嗤一笑,摆了摆手,“去,早些回来,我累了。” “喏。” 扮猪吃老虎者,非是要在所有人面前掩盖自己的风华,只需在那一人面前示弱足矣,她要让天下人都知她野心勃勃,要让天下人都嘲笑她的狂妄自大,从而引那人心甘情愿助她成就大业。 旁人置死地而后生,而她绝不能陷自我于死地,她没有底牌。 此生,每一步,都要走得踏踏实实。 第67章 戏 寅时末淅淅沥沥落起雨来,静谧无声的海棠居忽作一阵嗡鸣声,不少仆人被惊醒,却都只当是声闷雷未起身巡院。 树旁,是被雨淋湿的郁欢。 为何说是树旁而非树下呢,因那声嗡鸣正是树倒声,这树像是被人用大刀砍倒,切口平整,可见砍树人功力深厚。 郁欢皱眉,指缝间的三根银针已蓄势待发,她面向墙壁轻声道:“出来。” 没有任何动静,就好像是她的错觉一般,可她清楚那面墙后是有人的,如今这天下能以武功胜她之人寥寥无几。 僵持了半刻钟,鲜血不自觉从郁欢眼角流下,顺带响起一冰冷地声音:“先斩后奏,为何不依计行事。” 霎时间,三根银针自指缝间射出,钉穿了那堵石墙,郁欢冷笑道:“一个传信的,也配来质问我?要么留下药,要么留下命。” 随着话语落下,石墙后也是传来一声闷哼,疼痛使那人的声音变得颤抖,“此事我会向上禀报。”旋即一个药瓶从那边丢了过来,忽起一阵风,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郁欢捏住药瓶的手指微微发白,心脏处传来剧烈的疼痛,像是有数不清的蚂蚁在啃噬着她的骨肉一般,瓶中唯一粒药丸,她倒出服下,抬袖拭去脸颊的鲜血。 面无表情地站在雨中,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雨越发大,她仍未动,只待听见仆人的动静,这才回屋。 那送药的人活不了,实力悬殊,那三根银针皆刺入命门。 一切都好像一场梦,除了那棵倒下的树。 “天呐,这树怎么倒了?” “难不成被雷劈了?” “吵什么吵,大小姐还在歇息,小心挨板子。” “” 人尚会在一息间丧命,更何况一棵树呢,引不起多大的注意,只是可怜了洒扫的嬷嬷,要清理后院这场无声的灾祸。 巳时一刻,郁欢悠悠转醒,拖着厚厚地鼻音道:“初夏。” 这时,海棠居才敢有了人气,守在门口的丫鬟们捧着洗漱用具鱼贯而入,初夏走在最前头,刚进门就察觉不对,一抹淡淡的血腥味,逃不过她的鼻子,不过屋内一切正常,她也没去多问。许多时刻都是这样,纵使感觉异常,也只能悄悄在心底揣摩。 “大小姐,阿桑已在府外等候多时。” 郁欢点了点头,坐在梳妆台前任由初夏打扮,手捧着一杯牛乳呆呆地喝着,一抬眸,眼里尽是淡漠,可那淡漠之下却藏了无尽的杀意。 “让她去前厅候着,下着雨,别染了湿气。” 初夏闻言忙吩咐手底下的某个婢女去办,末了,她道:“小姐是哪里不舒服吗?需不需要奴婢去请郎中来。” 看姑娘恹恹那样,嘴唇苍白没有一丝血色,整个人看起来疲惫得很。 郁欢摆摆手,“不用,老毛病了。” 自那郎中断言后她患病之事府中上下皆知,偏却在那之后再没请过郎中,她的身子也是看不出多大病样,只是每逢三月又三月,整个人都会憔悴许多,但又有谁会去注意呢,连知道的人都少有。 及笄礼行之后,大家也就都忘却了,只当是那郎中误诊了。 只有她自己心里门清,不是误诊,这些年的时间都是偷来的,又或者说是她从阎王爷手里抢下来的。 初夏颔首,只默默回身去取了件莲蓬衣来替姑娘披上,“落雨了,小心凉。” “这季节落雨也是闷热,哪会凉,真是没常识。”郁欢嘴上这么说着,手却是拢了拢那莲蓬衣,她冷,很冷,全是靠内力撑着。 不过这么多年了,也确实习惯了,只是那锥心刺骨的疼痛和如坠冰窖的寒冷,真是让人想忽略都难。 初夏轻笑,“是,您最有常识了,也就宣公子不在,莫不然定要笑话您。” 说起来,主子不在府上了,似乎这里的热闹都消失了般,好像这里本来就是这般了无生气。 “别提他,想着便是来气。”郁欢把牛乳搁在一旁,起身朝外走去,边走边抱怨道:“亏得我那般待他,还想有时间便去探望他,寻他要个地址,他却说什么有缘自会相见。” 虽是说着玩笑话,郁欢心中却是半点笑意也无,尽是冰凉。 人生何时不是一出戏呢。 初夏心中偷乐,笑吟吟道:“宣公子面如冠玉,不知多少女娇娥芳心暗许,想知道他的住所,非难事。” 她说的可是实话,只不过嘛,主子私下宅邸众多,明面上的那座小院稍稍差人打听便可寻得到,主子不住在那,故而外传鲜少见客。 落雨嘀嗒声掩盖住回廊的脚步声,郁欢气鼓鼓道:“美色误人!想我也是貌美如花,怎生还未有媒人上门说亲呢。” 初夏正想答,又听她道:“你对老师评价之高,莫不是也如那些女子般对他芳心暗许?” 第68章 侍女 这话可把初夏吓着了,忙福身解释道:“奴婢岂敢抱有那非分之想,只是他在时,小姐的笑容便多些,故而想着提及他来令您开心些。” 郁欢瞥了她一眼,“京都盛传我心悦九皇子,为何你不在我面前提及他呢?” “奴婢好歹也是您一眼相中的人。”初夏心知她是没生气,只是在打趣,也顺着她话说下去,“且不说与您心有灵犀,便是曲水流觞那日,早间流言已然攻破,您和宣公子的相处,奴婢看在眼中,谁会让您欢喜谁会让您不悦,奴婢看得出。” 她这番话已有几分逾矩。 谈话间两人已穿过回廊行至前厅,郁欢拉下脸来,故作威严道:“换作旁人,我定让她吃板子。” 她没拿初夏逾矩当回事,便是在承认与她之间的主仆之谊深厚。 厅内,姑娘身形单薄,明明有座却不坐,也不站着,只埋着头在地上跪着,也不知是跪了多久,或许是从进门便跪着了。 郁欢优雅落座,早膳已是备好,她净了手,明显没有什么胃口,却也未叫人撤了去,没了和初夏说话的那分温柔,嗓音清冷,“你叫阿桑是。” 阿桑跪着,不敢抬头,呼吸有些不畅,“是,承郁小姐的福,捡了一条性命,此等恩惠,阿桑无以为报。” 郁欢低眸瞧她,动了动手指示意一旁的婢女将人扶起,“我非是天家人,见我无需这般礼节,用过早膳没?” 阿桑如坐针毡,终抬头与她对视,摇了摇头。那张脸满是胭脂水粉,脸和脖子完全是两个颜色,说不出的怪异。 “吃。”郁欢看一眼便猜到个大概,没深究,打了个哈欠道:“你先前说你父母不知所踪是。” 阿桑闻言,刚拿起筷子的手抖了抖,眼泪布满眼眶,却忍着没落下,“是,还望郁小姐心善,能替小女寻找亲人,小女心知唐突,能被救已是天大的福分,可是” 郁欢颔首,吩咐下去,“嗯,这事去知会李管家一声。” 立马有婢女领命退出去。 阿桑惊讶,毫不犹豫地从座上起身跪下,“郁小姐大恩。” 她昨日未要那封口费便被初夏差人打晕送至唐府,唐家人不由分说将她打了一顿,又把她关在柴房,说是等少爷回来后再收拾她,她害怕,眼见暮色愈浓,还未等来少爷的收拾自己便体力不支晕了过去。 半夜又被冷水泼醒,说是郁家那位小姐要找她,她还以为还以为 郁欢平淡道:“于我举手之劳罢了。” 阿桑埋着头,坚定道:“您是我的救命恩人,如是再生父母,阿桑无以为报,唯以身相抵。” 她有猜测,这郁小姐与那初夏并非表面这般和睦,郁欢本可不料理此事,又何须再将她从唐府接出来,又或者说是郁欢根本不知她被丢于唐府。 郁欢面露难色,“你是平民。” “阿桑甘入奴籍,侍小姐左右,为您赴汤蹈火。” 初夏闻言不悦,这可不行,她要得郁欢独爱,才能时刻掌握一手情报,多一个人,便是多一个变数,“若非到了绝境,谁愿卖身为奴,小姐,依奴婢看,她居心不良。” 郁欢不语,发起呆来。 冷,冷得要死。 阿桑:“父母不知所踪,我一弱女子难以谋生,又恐贼人报复,与其成日活在恐惧中,不如再傍身依托于郁小姐,我自知,已是承了天大的情,如此这般颇有些不要脸面,可是阿桑求郁小姐垂怜。” 初夏咬牙,这小丫头片子嘴还挺会说,“小姐!” 郁欢回神,“那就留下。” 她起身,扶着初夏的手腕,慢步离去。 回去的路上瞧着初夏微微不满的神色,解释道:“忘了昨日我说的了?况且你一人侍我也累,多个人分担未尝不可。” 初夏明了,“是奴婢善妒了。” “今个叫院里人都散了,你也不用守着,我啊,估计得睡上一天。”郁欢卧在榻上,抬手将发髻间的钗子取下。 初夏忙抚上她的手,替她取着那些首饰,“是,您好生歇息。” 手碰上郁欢手的那刹那,她只觉得像摸着冰块一般,“奴婢瞧您脸色实在不好,还是请郎中来瞧瞧。” “不用,老毛病了。”如墨的发散落在肩,郁欢静静卧着,满眼疲惫,“睡一觉便好了,便当是放你一天假。” 说着她闭上眼眸。 初夏见状也不再多言,替她掖了掖被褥,静步退了出去,关好房门,不消一会,院里便是安静了下来,唯余风吹叶动雨打海棠声。 而也是这时,卧在榻上的郁欢一口鲜血喷出,忙坐起来平息运气。 她是故意遣初夏出府的,她想,她的情况初夏当是会告诉宣佩玖的,她需要这份同情,难保这不会是救命的机会。 第69章 破碎的梦 —— 断壁残垣,冷眼相对。香消玉殒,人走茶凉。 “灾星,这是个灾星。” “克死了自己的母亲还不够,还想去巴结老夫人和老爷,结果把老爷也克死了。这样的不详,真是晦气。” 昔日的海棠居,海棠花开,余香永不散,那花时而落下几瓣,像是再说,尘归尘土归土,又像是再说,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门帘动了,又动,记不清了,只听见玉珠哐啷哐啷,甚是悦耳。 “恕老夫无能为力,便是大罗金仙来了,也活不了。节哀顺变罢。” “能保她一时,保不了一世,祸哉祸哉,靠着珍稀药材吊着这一口气,怕是挨不过几日了,还是准备后事。” “此女命相活不过十五,念是有缘,我予她一药方,一月一服,满共十二服,可保八年性命无虞,只是还得好生养得,莫引她情绪失控。” 满屋药味,众人掩面,却无一人真心流泪。 小姑娘呢喃:“爹,爹呢。女儿冷。是祖母吗?祖母,爹呢,爹爹怎么还不回来,女儿好怕,好怕。 “我听着有烟花声,外面可真热闹啊。爹,欢儿好怕,欢儿是不是要死了,你怎么还不回来见见我呢。” 其实希望比起绝望更为致命。 “你父亲在外面给那个外室庆生,不回来了。” “你爹爹,从未待见过你,甚至从未来瞧过你,你忘了吗?” 寒风猎猎,人血狼血熊血把整个铁笼洗刷,嘀嗒嘀嗒。 “你知道朝廷为何不管江湖吗?纵我等武功卓绝,一人能杀百人千人,可若是万人呢?国,最不缺的便是人。” “杀了他们,我给你新生。” 少女的心似乎被替换成了稻草,一把刀,一百人,刀刀封喉。 “想活吗?” 少女:“活着,有什么意义。不想。” “幽禁两月,不给吃喝。你若活着出来,你的命,就只有你来收。” 一天,两天,三天还是那把刀,划开野兽的皮肤,饮血生食。一个月后,遍地野兽骨头,那把刀,对准了人。 “你选择了活着,我赐你新生,你回我以何?” “不知。” 夜夜梦魇,脚边是生生白骨,数百只手拉住她的脚,要她偿命,可规则便是规则,她要活,旁人须死。 “姑娘,你没事?不小心惊了你的马,颠簸几番可有受伤?” 少女难以置信。 “十五岁生辰已过,你回我以何?” “杀一人,不够;杀百人,不够;杀千人,不够;杀万人,可观。” “你心里有人了?无妨,我的战神。” 戍守边境,尸骨成山,战神侧目,亡灵胆寒。 上元佳节,三人同堂,烟火气足。 “囡囡,留下来吃饭,你王伯呀沽了三两白酒,想着过节,喜庆。” “囡囡是个姑娘,一定吃了很多苦。” 箭羽突袭,箭声胜过风声,划过天际,落在平凡老人的身躯,一老朽,奄奄一息,仍立身于姑娘前,任鲜血横流,还挤出笑意,试图安慰。 “囡囡,还没来得及和你比比酒量呢,真遗憾啊。” “路还长着,我家囡囡呀,一定要提防坏人,可惜我呀,不能再陪你了,你一定要保重,千万,保重。” “囡囡,我们不怪你。” 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原配孤坐,受害者有罪。 “你这等蛇蝎心肠,真让本王作呕,滚回边疆去。” “你这张脸,比你的声明还令人闻风丧胆,蛮夷出来跳脚,限你一个月平息战乱。” 重伤回朝,圣谕未达,噩梦先临。 “废物,刚愎自用,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 “别忘了你的命是谁给你的,别忘了你的承诺,大罗金仙救不了你,我能救,那若我想杀你呢?” “收起你那些小心思,我要你杀万人,我要军功。” 一碗清水一个馍馍,食之无味。 “将军,尔等誓死追随你,您说君主无名,尔等便信,您要反,尔等亦固你所愿。” “将军,逃,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若你死在这里,谁还记得我们,谁还能替我们报仇。” “如今背水一战,誓要保将军生,誓保将军生。” 地牢,忘不了的地牢。 “那群被围困京郊的玄甲军,现在应该已经死绝了。还有你那青梅竹马,昨夜的牢饭你不是吃的挺好吗。” “你好大的胆,好大的野心。” “弃子只配落得这种下场,但别忘了感谢我,毕竟你多活了这么多年,全仰赖我。” “” —— 或是行气时出了岔子,那双美眸倏然睁开,杀意尽显,似实体化的威压镇地房里的不少瓷器滚落在地。 暮色已临,院里仍无人待。 郁欢捂脸失声,听着却又是笑,疯魔了般,她行至西窗前,那是她常习文写字的矮桌,一拂袖,笔墨纸砚皆散落在地,她指向那天,“杀我啊?再来杀我啊!” 这时,门缝里发出小动静,也不知是哪个倒霉蛋路过时不小心发出了声响。 此时的郁欢草木皆兵,她勾了勾唇,阴森道:“进来。” 还当是初夏,没成想竟是阿桑,她浑身颤抖着,似是怕极了,还不待她开口解释几句,姑娘的身形闪动,如那鬼影般瞬间挪移至她面前,纤纤玉手掐着她的脖子,就这样逐渐将她拎起。 “你也想要我的命?”郁欢手里不卸力,看着阿桑的脸缓缓发白,“我没死,我死不了!谁也别想拿走我的命。” 阿桑使劲地掰着那只掐着她脖颈的手,却是毫无作用,“小,小姐。” 第70章 糖人 “都是鱼肉,只是砧板不同罢了,呵呵,可凭何要我为鱼肉,凭何你们便可执刀,凭何?”郁欢松了手,摇摇晃晃地走来走去,而后扶着木梁,喷出一口黑血,似是累极了,倚靠着木梁缓缓瘫下,嘴里还是在念叨着。 “至始至终,无论在谁眼中,我都只是颗棋子罢了。” “就连我这条命,也是早就规划好了人生,没有成为弃子前,我便怎么都能活。” “滑天下之大稽啊,我是郁欢,我是郁欢。” 声若蚊蝇,这几声呢喃,阿桑未能听见,无人听见,恐怕除了郁欢,谁也不知其意。 阿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新鲜的空气钻进她的口鼻,似是得到了新生一般,她畏惧,太畏惧了,低着头用余光打量着郁欢,生怕再去鬼门关前走一趟。 只是那恐惧的眼神逐渐变得宁静,而后也不知是什么情绪了。 姑娘孤零零地瘫靠在木梁上,月色透过西窗打在她身上,一袭白衣染着红色的血黑色的墨,她就痴痴地望着院里的那颗海棠树,一瓣花瓣顺风溜了进来,停在她的手边。 好生悲哀。 郁欢的嗓音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魅力,“阿桑。” 她只唤了她的名姓,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只是那睁着的眼眸闭了起来。 阿桑匍匐在地,“奴婢起誓,什么也不知,望大小姐体谅。” 签完契后,李管家便差人领着她去熟悉府上了,临走时还特地叮嘱了她几句,说是这些年来大小姐几乎没有近身伺候的人,性情也是多变,若说唯一得小姐真心的,府中当只有一人,便是五小姐。既是入了奴籍,便是把予了旁人自己的生杀大权,这样的日子能过成什么样还看自己的脑子。 她自然是分配到海棠居的,等准备回来伺候时已至傍晚,又听其他丫鬟说今日有吩咐所有人都不得呆在院内,只得散去。 郁欢那声轻飘飘的,“我不是说过今日院内不得有人吗?” 阿桑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觉得胸口好似被压了块大石,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回小姐,天黑了,无人给院里做食,奴婢偶遇五小姐,她说担心您的身体,便命奴婢带些吃食回院看看。” 郁欢勾了勾唇,“她的话便可让你违了我的令?” 小妹的性子她知道,一切以她的话为首,便是担心,也会亲自登门。 “奴婢不敢。”阿桑惶恐,“只是五小姐说她与您姐妹情深,您不会不领她这份情的。奴婢也犹豫,可她说出了事她会担着。” 一个婢女,大户人家可不会带着四处认人的,免得惊扰了主子,也就是熟悉熟悉路,再分配好哪些差事,虽说她一来便被提过一等丫鬟,大小姐的贴身侍女,但也正因如此,才更需要知道府里的大小事都该如何处理。 李管家未告知过她五小姐是谁,她一路熟悉下来只知晓府内共有三位小姐,三小姐郁茵已经嫁人,现居府上的唯有大小姐和五小姐。 郁欢未回应她的解释,像个没事人一样又卧回软榻,“把房里都收拾了,然后叫他们都回院。” “喏。”阿桑也不含糊,忙起身去柴房拿器具,干起活来也毫不拖泥带水,毕竟是干过农活的,没过多久便把房间收拾地干干净净。 又转而去叫那些奴仆们回院。 可她的心却始终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心底有一些难过,像是丢失了什么一般。 待到热水备好,郁欢刚褪去衣物要沐浴时,初夏大咧咧闯进房里,笑容十分明媚,“大小姐,您猜我给您带了什么。” 郁欢都懒得看她,入水,闭眼。 “是糖人哦,特意叫那师傅写了平安二字。”初夏关上门,献宝似地从身后拿出糖人,那模样仿佛等待被人摸头的小狗狗。 郁欢脑袋探出水面,莞尔一笑,“你有心了。” 初夏也跟着笑,边把糖人放好边挑选着衣裳,郁欢不喜被人触碰身子她是知道的,“大红喜庆吉利,小姐穿着定艳惊四座。” 手抚摸着那丝绸,心里却有些苦。 今日她去见主子了,郁欢的前生她调查得很清楚,她是知道郁欢有病的,也是知道她活不过十五的,可是郁欢在未就医的情况下活过了十五,很多人都道是当年误诊,便是她,也是这样以为的。 直到今个碰到那透心凉的手,恍惚间她才明白,也许不是误诊,而是有什么私方在续着命。 酌春是药王谷的传人,江湖人称回春妙手,身负盛名,她治病全看诊金,这诊金不是单指钱财,而是很多东西,只要能拿得出她想要的东西,那她便治。 而酌春和她,都是主子的身边人。 主子说:“或是阴谋,本无病,变有病,以此牵制。” 初夏:“那时的郁老爷已经过世,牵制一个七岁大的小女孩有什么意义。” 酌春:“我认同初夏所言,应是有私方续命。浑身寒凉,气息羸弱,需得睡上一整日光凭这些我无法断定她的情况,还需当面诊断。” 初夏正出神,却见美人出浴,水滴从下颌滑落至锁骨,诱人至极。 第71章 咽泪装欢 郁欢越过她,拾了件靛青色的纱袍披上,吐槽道:“你那是什么眼光,大红俗气招摇,穿着像头花母猪。” “还看穿者容貌。”初夏不满地努努嘴,“结亲之时皆着大红婚服,哪里俗气了,大红色寓意祥瑞。” 郁欢像看一头猪般看着她,拿过糖人尝了尝,岔开了话题,“五日后便是百花宴,我不做花,去免了记名。” “啊?为何不去,小姐闭月羞花,当是在宴上一展风采让那些人自行羞愧。”初夏有些不解,却还是收拾好了衣物,扶着郁欢出了门。 若在百花宴博得好名声,来日结亲也可高攀门楣。 两人立于海棠树下,风拂过郁欢未绾的秀发,不巧是引她咳嗽两声,初夏很有眼色地跑回房拿了件披风出来,替她拢上。 郁欢叹息,“初夏啊,我忽然想起一段词,叫什么,人成各,今非昨” 她没念全,只是那脸庞好生落寞。 初夏翻了翻白眼,“明日午时学考成绩便公布了,您瞧瞧您,连段词都记得这么艰难。”虽是这般却也还是把下句词接了上,“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 咽泪装欢。 她忽然间好像明白了些什么,因为明白,所以念不全最后那四字,“奴婢定是染了您的坏记性,也是记不得那词了。” 郁欢被逗得哈哈大笑起来,“给你胆了,成天没大没小,就不怕我打你板子?” “小姐舍得吗?”初夏傲娇地抬起脑袋,望着那月亮道:“今晚的月可比昨晚圆多了。” 郁欢未语。 世间的存在总是残缺多过圆满,人生代代无穷己,江月年年望相似。 两人呆望许久,郁欢道犯困便回房歇下了,初夏在门外守了会,便在门前的石阶坐了下来,人心不是石头做的,是知冷暖的。 这一刻,她知晓,她是心疼郁欢的,不是以主子的下人身份虚情假意,而是发自她的内心。 她坐在石阶上想着想着,许是月色迷人让她不禁睡着了,也是不知什么时候身上多了件衣衫,似是在担心她着凉了。 醒来时天蒙蒙亮,是以洒扫丫鬟的动静大了些,把她惊醒,她手捻起那件衣衫,一股暖流汇进心窝,无论怎么讲,郁欢终是待她不错的。 寻着机会她定央主子允酌春来给郁欢瞧瞧身子。 难得的好天气,既无风雨也不感燥热,郁欢这一睡便至了午时,她这些天都未去给祖母请安,想来老太太也该是沉浸在与郁宽的天伦之乐中。 “小姐,翰林书院已经放榜,你都不好奇吗?”初夏替她挽着发髻,看着姑娘睡意朦胧的双眼,无奈地摇了摇头,“照您这态度,不得丙下已是神明开恩。” 郁欢嘴角抽了抽,“你对我是有多不自信?” 罢了,她挑选着妆奁里的首饰,珍贵华丽的珠钗就像是不值钱的玩意般,被她随意地扔在地上,“不过若是取得好成绩,当是由老师在侧才好,我也好向他证明那十日的授课我是有多么的认真。” 想着,她便把初夏遣了出去,“你去打听打听老师住所,便说我邀他在书院门口一道看成绩。” “喏。”初夏抿嘴偷笑,替她戴好左耳的蓝珠耳坠便退了出去。 阿桑在一旁站着,看着主仆二人这般相处,有些许羡慕,不过经昨日一事,她对郁欢还存着几分畏惧,至于那心疼 她一个奴婢,生死不由己,有什么好心疼主人家的。 “阿桑。” 慵懒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她忙把温好的牛乳递过去,“奴婢在。” 郁欢:“你知道我最不喜哪种人吗?” 阿桑道:“奴婢才刚伺候您,奴婢不知。” 郁欢抬眸,从这个位置可以一眼望至院门,只见一个小姑娘正蹦蹦跳跳地朝这里走来,所过之处铃铛声响,“自作聪明的人,却不想聪明反被聪明误。” 随着话音落下,房门被推开,“大姐姐。” 郁欢两眼弯弯,宠溺一笑,任由小姑娘扑进怀里,嗓音温柔,“皮猴,这样跑也不怕摔着。” 小姑娘在她怀里蹭了蹭,像只小猫似的,“摔着了便站起来,安歌可不怕疼。大姐姐,书院放榜了,安歌想陪你一起去看。” 其实是有小厮专门去看的,而后直接将成绩报回来,但有规定,结业之人都要在卷上亲笔写下自己的名字,这是一种仪式。 “你是不是已经知道成绩了。”郁欢肯定道,替她理了理衣裳的皱褶。 郁安歌笑容灿烂,“不告诉你。” 她确实知道了,午时一刻便在大门等着,刚听到消息便跑过来了,她扯着姑娘的衣袖晃来晃去,“一起去看嘛,好不好嘛。” “行行行。” 姐妹俩就这样出了门,阿桑紧跟其后,满脸不知所措。 李管家说得郁小姐真心相待的只有五小姐,明眼人都知道这个小姑娘便是五小姐,那昨日她去见的那位五小姐,又是谁? 霎时间她想起了郁欢的那问。 ——自作聪明。 第72章 询问 马车停在长街拐角处,郁欢牵着郁安歌慢慢走向书院,路边的学子皆对她行注目礼,时听那些人议论。 “真是想不到啊。” “当年那些传言究竟是谁传出来的,瞎了眼了。” “” 郁欢汗颜,她知道自己绝不可能是丙下得至于被踢出书院,但那成绩也不至于让大家都对她这么刮目相看。 郁安歌就差没把骄傲两字写在脸上了,笑吟吟地,“大姐姐,安歌以你为荣。” 男子二十及冠,与女子及笄相差五年,故而男子在十四岁之前都是在自家族学上课,或去些私塾,女子则是在十岁之前。至于入书院,官员贵族嫡系子弟都是有一个名额的,剩下的族内子弟则需要自己考进去。 比如唐家,唐寅飞理应是入不了书院的,但私下运作,唐寅飞顶替了唐蓁蓁的名额,而唐蓁蓁则是自己考入的。 郁欢一脸懵,直到看到榜上成绩,自己也是吃了一惊。 ——甲中。 她策论所书甚少,便是笔试答的完美,综合下来,最多得个甲下。 “甲中,出乎意料。”清冽的男音自身后传来,熟悉的檀香窜入鼻腔,“看来那十日授课,你确实足够努力,下了很大功夫。” 郁欢嘴角止不住抽搐,她这是瞎猫撞上死耗子了? “不负老师所望。”郁欢转身,郑重地行了三揖礼,“师之恩,学生谨记于心。” 这波刷好感的机会她自然不会放过,只是不知道书院那些夫子看到会作何感想,便是担负才女之名的唐蓁蓁也才得了个甲下,而她郁欢,多数时间请假在家作业,却得了甲中。 远处,一双如毒蛇般的眼睛冒着森寒的光。 沈云旗不满道:“好生风光,她何来的本事,我可不信短短十日能教愚者变智。” 顾绎心故作云淡风轻,“陛下亲故,作不得假。你那日说她颇有扮猪吃老虎的意味,今日在瞧,看来你又说中了。” 他的手里攥着一张甲下的宣纸。 此次学考,无一个甲上,皆因策论缘故,几乎所有人都是没有分的,所以再有才的才子,大都只得了甲下。 这次这个甲中,是为书院第一。 “女子当无德,他日结了亲,这份才智也只能使在后宅里。”沈云旗似是想通了一般,笑道:“还不如那些将军府的女儿,能托情上阵,见识天远地阔,也算是不用做那井底之蛙。” 顾绎心未答,心里想得是别的事。 而另一边,院长亲迎,引起人群一阵轰动,“郁小姐,还请挪步,有事相商。” 那些还想趁此机会巴结巴结郁家的人彻底没了办法,郁家门楣高,嫡女又以才名动京都,不知多少人会上门议亲,得此妻,光宗耀祖。 毕竟书院的成绩对入仕为官的都有些影响,便是女子无法上堂议事,家中有妻如此,在后出谋划策,夫在堂上也有些话语权。 郁欢颔首,看着站在宣佩玖身旁的初夏没有多言,只回首叮嘱了阿桑几句,“照顾好五小姐。” 随着院长一路行至书院最静谧处,学堂内夫子上座,三个学生站在底下。 郁欢也恭敬地站着,任由堂上夫子发问,“今年策论由陛下亲题,众学子皆只知安逸,不顾远虑,所思短浅,策论几乎全是零分,除了你们四个,有想到他日之灾祸。” 院长道:“近日多雨,临海一带起洪涝,城中百姓叫苦连连,你们认为此灾如何解决。” 一学子道:“天灾不可控,当尽快让难民迁至平安之地,人命比城池重要。” 又一学子反驳道:“这般弃家离乡,民怨载道,他城也无法一时接纳这么多难民,天灾确不可控,但夏季多雨也属正常,不如先稳住民心,驻棚施粥保民不受饥荒,以钱雇佣临城的壮丁来帮忙重造家园,以保来年颗粒有收。” 夫子闻言点了点头,却还是不甚满意,又听第三个学子道,“朝廷既要赈灾,可见人命比庄稼重要,若是海边再起灾祸,岂不是一切努力白费,又叫百姓送命。依学生看,当弃车保帅,古典中多有记载,凡发水患必起疫病,若待起病再做打算为时晚矣,当未雨绸缪,一面驻棚施粥保民心安然,一面派军队在不远处驻守,若起病无医,弃全城。” 院长打量了他一番,这人说到点上了,陛下确有打算弃城,至于为什么,陛下自有他的考量。 郁欢有些尴尬,这些人都说完了,还要她说什么,而且看夫子们的样子,似乎并不打算换个话题。 她只得硬着头皮道:“学生以为此城当弃,除却疫病的可能,便是海岛上的骆越一国,虽我国与朝云国两家独大,但未免诸边小国不会有其他心思,若骆越妄动,天灾之下,比之平常会是苦战一场。保下此城,得不偿失。” 院长的眼睛亮了亮,此女可教,陛下确是这般考量,与其花心思治民,最后被渔翁得利,不如按兵不动,此城可弃。 夫子们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便换了话题,提及策论,院长有意问道:“难得你一个闺中女子能立意居安思危,不过可惜没了下文。” 郁欢诚然道:“虽有和平条约在,但朝廷动荡万事无绝对,陛下深明远虑野心雄壮,国家强大才能保证来日不受外贼所欺。” 院长颔首,“边关的将士若知民生如此,定然士气大振。” 最怕的是我在边疆出生入死,而我保护的子民却丝毫不计我的付出。 一群人又谈了些闲话,便草草散了。只是待到郁欢离去时,院长忽然感慨道:“郁欢,只可惜你是个女娇娥,朝廷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郁欢收回迈过门槛的左脚,郑重行礼道:“帝国人杰地灵,陛下慧眼识珠,这是子民的荣耀,郁家甘效犬马之劳。” 经此一番,她郁家有望重回朝堂。 第73章 门客 郁欢步程不快,欣赏着院里的风光,那时的她是多么羡慕这些文人啊,一言一语可定天下,殊不知那是武夫在战场上搏命厮杀换来的安平。 她今朝不提长枪不上沙场,她要做阴谋后的那只手,她要成为大权臣,她还要把两辈子加起来吃得苦变得值得,她要让所有渣滓付出代价。 经过侧廊时,先前那三位学子正在伤春悲秋,看着地上未被洒扫的落花。 “三位请留步。”郁欢朝着他们走去。 从进堂那刻她便在打量着这三人,从左自右数,虽未知身份,但猜得出其中第一位和第三位是出自寒门,衣袍或裤脚上多多少少可见几个补丁,还有第二位穿着正统,该是哪个她不认识官家子弟,不过官应该不高,那别在腰间的玉佩,和她常见的那些比起来差太多。 那官家子弟从小耳濡目染,该有的礼教少不了,也懂如何与人周旋,故而最先反应过来回答,“小生姜忱见过郁小姐。” 郁欢颔首以示回礼。 姜家?未曾听闻,岌岌无名的小家族罢了,不过姜忱这个名字多少有些耳熟,但怎么也想不起来他是谁。 罢了,无名之辈。 另外两位忙跟着全礼数,只是那礼多少有些不正轨了,一位东施效颦,“小生汪铎见过郁小姐。” 另一位神色不改镇定自若,“草民张灵明见过郁小姐。” 习武之人的六识自是比一般人强很多,郁欢看着张灵明右手户口处的茧,再看他皮肤黝黑,可见生活过得并不算如意。 “路过这里,瞧三位相谈正欢,实在好奇,忍不住出生打断,还望莫怪。”顺风又落下一片花瓣,郁欢伸出手接住,今日可真是好事连连啊。 “姜公子心性纯良,爱国爱民,是国之幸。”郁欢中肯道,姜忱的回答无一不是把百姓放在第一位,虽聪明,但太善良了。 姜忱轻笑,“郁小姐谬赞。” 这般敷衍明眼可见。 正当他想寻什么理由离去不得罪人的好时,郁欢立马帮他找了个理由,“午时放榜,想必姜公子还未用食,便不耽搁你时间了。” “那姜某先行告辞了。” 姜忱前脚刚走,汪铎后脚便开始回答先前的问题,“我们先前在此讨论的正是笔试的最后一题,因果循环,看这花落成泥,泥却无法再成为花,如此何来循环二字。闻郁小姐得了高分,汪铎敢情赐教。” 世家都会收门客的,他想去郁家,这样他就再也不用担心温饱问题了,再也不用怕被人欺负了。虽都说郁家没落,没有前途,但好歹也是京都排得上名号的世家了,他一草根去攀附,只有好处。 郁欢伸手接住一片落叶,“花化成泥又护花,什么因果呐,这世间的因果哪说得清,便是这到底什么是因什么是果,有时都很难分辨得出。我不过恰是经历了些许事,对那题多有感慨,所以得了高分。” 余光打量着这两个人,在他心中留下好印象的是张灵明,她此番打扰插话,已在收揽他为门客。 姜忱自有家族,无需倚靠郁家,他有才有德,不缺少想结识笼络他的人,区区郁家,于他不值,反是等于自断前程。 汪铎和张灵明虽都出身低微,但两人心性却大不相同,一个谄媚一个倨傲,一个见风使舵一个坐观其变,一个有热情有热血一个冷血隔岸观火。 这是郁欢通过之前的谈话而得出的对此三人的评价。 郁府不缺钱,不缺人脉,但是缺人才,缺忠心,更缺站起来的力量,只有郁家真正在朝堂上能发出声音的那刻起,郁家才算是重新活了过来。 汪铎道:“郁小姐过谦,您经磨砺之后愈发出彩了。” 张灵明则未说话,只静静地盯着郁欢,直至那双眼眸与他相对,那种无法猜透的感觉让他好奇了。 他在郁欢的眼里看不见任何情绪欲望,偏那并不是双至纯的眼睛,倒有些像麻木。 “今晚郁府设宴,还望两位出席。”郁欢把玩着落叶,轻轻把那叶揉碎,笑吟吟地看着张灵明,“期待能与两位把酒言欢,若是没找着合适的推手,郁府的大门随时为你们敞开。” 说是你们,可那眼睛却只看着那一人。 那句弃全城,可见他不是个传统的人,他有野心。若是世家子弟说出此话倒也无恙,但一介布衣却不同,他见识过人间疾苦,也许还曾流离失所过,可他对民的仁慈太少了。 张灵明握着的手一紧,思索着以前这女人带给自己的印象,太有扮猪吃老虎的意味了,可这时撕下面具,有何深意呢,“承郁小姐谬赞。” 郁欢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从袖里拿出一百两银票,“微薄之意,告辞。” 拿钱让他置办身行头,以免在宴上出丑。 汪铎眼红极了,挥了挥手,想问郁欢那他呢,最终还是放下了手,垂着脑袋,恹恹道:“你我同样出色,为何郁小姐对你我态度如此不同?莫不是你长得比我俊俏?” 张灵明眯了眯眼,道:“她又未说这一百两是全给我的。” “可她只递给了你啊。”汪铎苦涩地摇摇头,“罢咯罢咯,张兄前程似锦,我先在此说声恭喜了。” 未得到答复,他转身迈步离去,边走边道:“机会啊,可遇不可求啊,稍不注意便从指缝间溜走了。天纵奇才又如何,老天爷嫉妒呀。” 这番话颇为喜剧,这人倒是有趣。 第74章 驭 书院门口热闹非凡,一块长达三米的红步牵起,上边沾满了墨迹。 郁欢走下台阶,接过侍者递过来的狼毫,回头望去,只见唐蓁蓁恰好落笔,她净了手,没有离去,反是站在原地静望着郁欢,她在等她。 郁欢也不磨叽,草草几笔书下名姓,对那些恭维声置若罔闻,朝着唐蓁蓁走去,“有事吗?” “看见你的名字高悬榜单,特来说声恭喜。”唐蓁蓁一袭白裙,不施胭黛,眼下一片青灰,略有些憔悴,“真好,从今往后再无那些低俗的谣言去诋毁你了。” 清澈的眼眸未沾染半分世俗,她是那样打心底里去欢喜的。 郁欢皱了皱眉,又想起了曲水流觞那日,“你当真想好了?” 一入宫门深似海。 她是那薄情之人,无心无德,可她偏偏见不得那些不如意,见不得骄傲者被迫低下头颅,见不得凉薄者痛心掉下眼泪,见不得重情者无奈妻离子散。 曲水流觞那日为她争辩的姑娘,风高亮节的姑娘,只因她出于私心的话便心甘情愿跳火坑,一如那日她的那一问——这人的命数到底是如何定的。 “想好了。”唐蓁蓁微笑,眼眶微微泛着红,却见眼神中那震慑人心的坚定,“一生一世一双人是多么难求的存在,特别是在这些拥有权力或金钱的人中,门当户对的夫君也未必心意相通,不是专宠的郎情妾意又有什么值得期待的呢?入宫或是嫁人,于我而言,入宫更好些。” 她曾幻想过,也许有天傍晚,她在长街与一清秀的书生擦肩而过,心有灵犀般一同回首,一瞥惊鸿,她知他品行,他赞她娴淑,相识相知相恋最终成婚,余生春水煎茶,过着比大多数世家子弟差却又比普通百姓好的平凡的生活。 可是,太难得了。 “进了那道门,命便难保了。”郁欢叹息一声,而后伏在她耳边低语道:“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儿,一步错,满盘皆输,身消玉殒。 “能入选进宫的都是有母家支撑的,能站稳脚跟的都是有子嗣的,但一个君主,一个野心昭昭敏感多疑的君主,往往不会把真心留在他们身上。前朝和后宫多有所牵扯,一个纯粹的女人,一个善解他心的女人,才是最能揽圣恩的。” 唐蓁蓁颔首,默默攥紧了手中的锦帕,“谢郁小姐关心和提点,我知道怎么做了。” “那吃人的地方,要不得善良。”郁欢拍了拍她的肩膀,“不必惦念我与你之间那微薄的情分,我对你没有什么要求。” 唐蓁蓁垂眸,“是。” 她救了她的命,却道情分微薄,来日她助她入宫成为她的后盾,却道她对她没有要求。 “不过,郁小姐,前路漫漫,我还想能陪你多走几步路。”仿若回到了那个晚上,她扶着她,踏着月光,那声莫跪,这才多久呀,怎么她都快不认识自己了。 也是这句话挽留住了郁欢的去意,瞧瞧这天,闷热地紧,“这天儿不好,又至午食间,想来你当正饿着,家妹与老师已经选好吃饭的地儿了,正等我去,不若一起?” “那蓁蓁便先谢过了。” 这确实不是个说事的地儿,既然她愿意邀她一起了,那两人是不是也能谈得上是朋友呢?毕竟在权力漩涡中时她始终在旁敲侧击地告诉她弊大于利。 行至马车前,那马儿正好甩了甩头,跺了跺马蹄,似是在发泄着不满,这一动作吓得唐蓁蓁一惊,先前飘散的思索都集合了。 郁欢四顾一番,略显不快道:“初夏呢?” 阿桑埋着头,小心翼翼地答道:“回小姐,初夏陪同五小姐和宣公子先行去春江水暖等着了,留奴婢在这等您。” 闻言郁欢眼里满是玩味,低笑一声,“阿桑,我之前的叮嘱呢。” 阿桑宛若惊弓之鸟,毫不犹豫地跪了下来,那声音已是有几分惧意了,“回小姐,奴婢本想一道去的,可五小姐说不知你来回多久,担心您出来时没人服侍在侧,便要我留在这里等候,初夏姑娘是您身侧人,也认识宣公子,当是她才能照顾好这两人,奴婢这般想着便也就应了五小姐的要求。” 恐她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以为郁欢与初夏不睦,故而想选个人来在其中周旋。 郁欢摇了摇头,“嗯,今日这个五小姐的话你确实该听。” 她已经连续提醒两次了,若这阿桑还是这番不堪用,看来还是尽早换人,只是这样情势下的不好找啊。 既然要侍她左右,自然得是亲信之人,得对她有绝对的忠心,可是慢慢培养的话,似乎有点等不及。 这话听在阿桑耳里又是另一番意,她把袖里的荷包掏了出来,满满一袋碎银,沉甸甸的,“奴婢有眼无珠,错认了五小姐还不自知,在您昨晚沐浴时,奴婢又自作聪明跑去五小姐那里赞说您收到她的关心十分宽慰,只因李管家的一句您唯与五小姐亲厚,奴婢便想着谄媚讨好。郁小姐,奴婢知错了,这是那人赏我的,我分文不敢取。” 第75章 一定 郁欢接过那荷包,拿在手里掂了掂,笑道:“出手挺阔绰嘛。”她倒是不知郁弘倒下了,郁嫣然这生活还能和之前一样体面。 “行了,起来。”郁欢把荷包丢回阿桑手里,边上马车边说道:“迷途知返尚可取,你要记住,你只有我这一个主,明白了吗?” 阿桑忙爬起来伺候两位小姐上马车,正想答明白了,又听见她说:“选对了路,坚持到底,金银细软,我赏你体面,你给我坦诚。” “喏。”阿桑应下,思索着这句话,她又迷茫了,不过有一点她懂了,她应当像那种自幼伺候小姐的丫鬟一样,对小姐忠心诚恳,可惜小姐与她相识不久,没有信任,但小姐是她唯一的主子,她就得对主忠心诚恳。 或许,她没猜错呢。 车帘被放了下来,马车徐徐向前行进,街巷人声鼎沸,还有厚重的车轮声,掩盖住了马车内两人的交谈声。 “让你见笑了。”郁欢落座后便赶紧倒了两杯茶,一杯递给唐蓁蓁,一杯则是被她一饮而尽,毫无矜持可言,“不过说来,我想让唐姑娘猜个有趣的。” “哦?”唐蓁蓁挑眉,“您是想让我猜您身边的丫鬟是否是可用之人,对吗?” 郁欢道:“和聪明人谈话就是没乐趣。” 她又替自己倒了一杯茶,还是一饮而尽,“那日,我记得你口中所念的那个娟儿,是伺候你多年的,想来你们的奴仆情分上还有一分姐妹之谊的。” 伤还未愈,便又被揭开,唐蓁蓁苦笑,“郁小姐,您有心了,我想我现在除了您,是不会再敢彻底相信任何人的。” “只是这长路漫漫,步步惊心,唐姑娘若是无力了,又怎么能陪我多走几步呢?”郁欢笑吟吟地把玩着茶盏,窗帘缝里溜来一束光,耀地她眼睛一花,失手把茶盏打碎。 这声音清脆,引阿桑寻问:“大小姐,有什么事吗?”随着这问,马车的行驶速度也微微慢了点。 “无妨,不小心摔了个杯子。”郁欢俯身捡着这些碎瓷片,闻马车又开始正常行进了,她才又出声说道:“你在宫中可有相识?” 唐蓁蓁摇摇头,“家底并不雄厚,与我往来的有身份的,也多是书院里认识的。” 入宫并不难,不一定非要等到选秀,便是这些春猎秋狩,都有几率一睹圣容,如今眼下百花节将至,陛下年岁已高,东宫已定,宫中的都是些老妇了,这靠选秀入宫的那些能活下来的没几个了,一般大世家是不会再想把女儿往后宫放了,毕竟放进去的早站稳脚跟了,新来的这些年轻的,福泽薄啊。这反倒成了唐蓁蓁的好机会。 “我与你因才结识,兴趣相投,故而称得上半个姐妹。”郁欢收好碎瓷片,地上干干净净,她坐稳,“家中那陈年烂谷子的事儿人尽皆知,但和我相交得在暗处。” “为何?”唐蓁蓁知晓她的意思,怎么为她和郁家私交甚好做解释,但为何要在暗处。莫不然她入了宫后,便只能在宫里等吗? “欲速则不达。”郁欢垂眸,“我会给你路,让你走得不那么艰难些,他日你受宠,你可以张扬狂傲,可以肆意妄为,可以叫那些伤害你的人百倍奉还,我对你没什么要求,至少短时间内你还达不到。” 是了,她要让顾绎心看着自己的母妃是怎么在他眼皮子底下死的。 “是,蓁蓁定不负所望。”唐蓁蓁端着茶盏的手一紧,冰冷的杯壁窜出的寒意顺着她的手指流进心窝,“郁小姐,您的前生,一定很不好过。” 男人最想要的三样东西:权势、金钱、女人。 可是女人怎么就能被物化了呢。 郁欢一怔,随即笑着摇了摇头,道:“还未定数,便已妄言,实在是自大自狂。” “不,我一定会让您心满意足的。”唐蓁蓁伸手握住郁欢的手,才触摸便觉不对,她的皮肤与她相比实在算不得细腻,“尽信我,我存于世,了无牵挂,最是黑暗之际是您带着光闯了进来,从那后,您便是我的牵挂。” 郁欢想收回手的动作顿住,只见她满眼真切。 “郁小姐,今日一别,怕是他日难相见。您知我仇与恶,指我一条路,我思索多日,其实一开始是怪过您的,可是我怎么回忆整件事,都挑不出您的差错。是我贪求,是我的错。这刀山火海不是为您走的,是我为我的私心走的,虽九死其犹未悔。” “命多易折,为您所愿,我心如铁。” ——我的私心便是你啊,我没有任何人可以依傍,娟儿已去,也无谈心的姐妹,唯有你一人,救我于水火,我懂你的凉薄,我没资格去怨你的,我该用这条命去为你做些什么,也该用这条命,替公道说话。 第76章 嬉笑 郁欢满眼都是她那坚定且炽热的眼神,这些话在她的心里掀起欣然大波,但她仍不动声色,便是唐蓁蓁将手收回去了她也没有动作,只是垂着眸,勾了勾嘴角。 多么好听的几句话啊,她几乎都要忘了,是她要替她铺路,是她才是她最大的本钱,怎么还颠倒了,好似她亏欠唐某一般。 原来言语比行动更容易达到目的。 马车里一阵沉默,直到马车缓缓停下,郁欢嘴里才吐出四个字,“希望如是。”说罢下了马车,没再看车上的姑娘。 若是唐蓁蓁是个白日幻想家,她没兴趣陪她做戏,毕竟一个唐小姐算不得什么。 一切未有定数之前,说这般话,怕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来给自己壮胆的同时也留下遗言,越看越可笑。 这般的人,能在宫里走几遭呢。 迎客的小厮有些面熟,郁欢笑问:“这回来瞅我不面生了?” “郁小姐天仙之姿,见过一回就记得牢牢的了。”小厮哈着腰引路。 郁欢笑:“上次你说那话我还记着,正巧今个你正好来给我说全了,这缘分是怎么个看法,又是怎么个近水楼台先得月。” 小厮欣喜,眼睛亮了亮,挠了挠后脑勺道:“还是您懂行,姻缘,是那月老给双方牵了红线,但这红线牵在您自个手里,把线剪了重系,也不会失了效用。这近水楼台先得月呢,只是一方面,好比您的心上人玉树临风又有惊世之才,使无数少女心动,这时离的近的优势便发挥出来了,您可以更好的在他面前展示您的优点,关键时刻还可以生米煮成熟饭,当然姑娘家自然不能做这样有损名誉之事,但若是郎有情妾有意,这番主动也可称为” 这小厮说得正起劲,就见一个人影立在自己面前,他嘴里嚷嚷着,“欸,不好意思这位爷,小的挡道了,您请您请。”边嚷着边挪了挪身位,又准备继续和郁欢说下去。 却见那人一动不动,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缓缓抬头,嘴瞬间不利索了,“秋秋老板。”完犊子了,这个月月钱肯定没了。 “在下是这里掌柜,小厮嘴笨,担待不周还请莫怪。”秋白亲自引路,他余光打量着郁欢,没成想被郁欢抓个正着,“郁小姐这边请,闻您得了甲中,才冠京都,在下实在是好奇您莫不是那文曲星下了凡,不用功读都能胜过那么多人,用了功,岂不是天下无双。” 郁欢汗颜,却还是忍不住笑了出声,“你们店里的人都这般幽默吗?” 这第一次也就算了,这第二次居然连店长都这个态度,实在匪夷所思,想来这里应该也是属于宣佩玖的地。 她擒过暗探,也当过暗探,对这些还是很清楚的,这家店确实扮得很好,除了主事的,亭里没留任何自己人,就好像真的在京都行商一样。 只是那小厮漏了马脚,因为那脚步声细细听,是个习武之人,腿有劲力显于足下,不过这里人多眼杂脚步参差,非内力极高之人又对这店有疑问很难察觉。 更何况,也没见这小厮和别人扯皮那么久,在她面前扯皮这么久,反倒是让她发现了。不过为何一个个对她态度都有些说不出来的奇怪呢。 秋白闻言回眸朝着不远处还在好奇的小厮狠狠瞪了一眼,解释道:“为商者,自是要以贵客为首,幽默风趣些,也好逗您开心,正巧还能讨个赏钱,何乐而不为呢。” 这一说一笑,两人已至包厢门口,郁欢取下右耳的蓝珠镶金耳坠,递给秋白,“你的夸奖,我很受用。” 秋白接过,笑意更浓,一边开房门一边道:“谢过小姐,您里边请。”小厮也正引着唐蓁蓁刚上台阶。 郁欢迈过门槛,刚看见宣佩玖的身影便被扑了个满怀,像只大黑耗子似的一下就窜进了她怀里,嘴里还念念叨叨的,“大姐姐,那人好凶啊,他不跟我讲话,就一直黑着个脸凶我,像是要把我吃了般,可把安歌吓坏啦。” 这声音蛮大,大到刚到门口的唐蓁蓁和在里边坐着的宣佩玖都能听见。 秋白眼含笑意,识趣地关上门,而初夏则是笑出了声,不过被宣佩玖瞪了一眼,她忙捂住嘴,狠狠地憋笑。 郁欢汗颜,“行啦,小混蛋,你天不怕地不怕,连老虎的屁股都敢摸一下,宣公子是不爱笑,没有黑着脸也没有凶你。” 郁安歌还想再告黑状,却被郁欢打断,“那是姐姐的老师,你对他要尊重些,要知礼数,知道了吗,小混蛋。” “知道了。”郁安歌瘪着嘴,本来想在别人面前炫耀大姐姐是有多疼她的,结果还被训了,她好委屈。 大姐姐还骂她小混蛋。 士可忍熟不可忍,她不满意地晃着郁欢的手,“你老叫我皮猴,小混蛋,我哪有那样。” “是是是,姐姐错了,咱们家安歌最乖了,是姐姐的小心肝。”郁欢汗颜,不好意思地朝宣佩玖看去,却见少年唇角勾起,那笑似春风,温暖却又来去匆匆。 她朝着唐蓁蓁道:“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 唐蓁蓁未语,低着头看不清神情。 倒是小姑娘欢喜极了,跑去坐下,对着初夏说道:“听见没,我是大姐姐的小心肝。”虽是对着初夏说的,那眼睛却是一直盯着宣佩玖,那熊劲儿,真服了。 经这一闹,谁也没注意到初夏看见唐蓁蓁来后眼里的那份失落。 其实酌春在这,是专门趁此机会来给郁欢瞧身子的,有外人在,如何得说,没机会了。 第77章 作赌 郁欢自然挨着小妹落座,唐蓁蓁便只能坐在宣佩玖身侧了,一时之间有些尴尬。 “多亏老师授课十日,用心良苦,我才能以今日成绩叫世人刮目相看,此恩学生没齿难忘。”郁欢接过初夏手里的茶壶,亲自替宣佩玖斟茶,“这杯敬您。” 喝酒助兴才是妙,可惜少年是不饮酒的。 宣佩玖薄唇紧抿,看郁欢这云淡风轻的样子,心底很是不满意,却还是给足了面子饮了茶,“十日时间甚短,所授并不足以让一窍不通的顽童变得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不必归功于我,你靠得是自己的本事。” “是,不过若不是老师令我迷途知返,我也不会有今日之成色。” 两人所想不在一个频道上,宣佩玖在想她为何不坐自个身旁,看着唐蓁蓁坐他身侧,她心中就没有半点不悦么?而郁欢则是卯足了劲想要给他戴高帽,以此讨他欢心。 不成想郁安歌这小滑头有样学样,也端起了手里的茶盏,乖巧道:“先生大才,这杯敬您,一是为先前所说道歉,二是感谢您让大姐姐迷途知返,前些年众人看姐姐多少带些不好色彩,言语也是粗鄙,今时才冠全城名冠京都,终是再不用受那些故加的委屈。” 这鬼灵精。 一番话把众人逗乐。 宣佩玖举杯相对,难得地说道:“你和你姐姐的性子倒是有八分像。” 都是善咬文嚼字的。 “真的吗?”郁安歌欣喜,拉过郁欢的手挽着,头枕着她的肩膀,“我最喜欢大姐姐了,像是书里所述的仙女,智慧与美貌共存,是我的骄傲。” 郁欢两眼弯弯,宠溺地抚着她的秀发,“坐没坐姿,明日便要祖母给你安排礼仪课,改改你这些不好的习性。” “嘿嘿。”小姑娘吐了吐舌头,丝毫没把郁欢的话放心上,“我饿坏啦,现在人来齐了,可以吃了。” 见宣佩玖点头,她这才坐端,拾起筷子,打量着这桌佳肴,斯斯文文地开吃。 在这样的欢声笑语中,谁也没有注意到唐蓁蓁失落与羡慕的眼神,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郁安歌,她也像她这么大的时候,便已经没了可以天真无邪的机会,也没有这么相亲的姐妹兄弟,一直都只有她一个人,撑过那孤独且漫长的岁月。 郁欢和她是各取所需,利用相交,可这个姐姐挡在郁安歌的前头,露出该有的锋芒,不惜所有代价,誓要为妹妹荡平一条清白大道出来。 “唐小姐。” 一声呼唤将她飘散的思绪拉回,她抬眸,“嗯?” “是饭菜不合口么?怎的一直未动筷。”郁欢淡淡问道,又示意初夏再去让店家朝些菜来,“饿着了肚子,又怎么会有力气去面对之后的事情呢。” 一语双关。 “嗯。”唐蓁蓁莞尔一笑,这模样看着却有种破碎感,“只是羡慕郁小姐有这么可爱的妹妹。”其实是羡慕妹妹有郁欢这样的姐姐。 这话真真实实地戳在了郁欢的伤处,她敛眸,“是啊,只有被猪油蒙了眼的人才会放着这般可爱真心的小妹不疼。” 前世的她若能有心去辨清每个人在她心底的分量,若能从杀戮中保住本心不那般冷漠无情,该是多好,那已经不只是愧疚了,而是她内心的一个坎。 唐蓁蓁道:“早先听闻郁小姐小时身患恶疾,数郎中手足无措,便是特意去求了太医来,也是不好的断言,如今看着您亭亭玉立,还好当年没落下什么病根。 “想来此后的日子里议亲的媒婆该要把郁府的门槛踏破了。” 她是无意之言,忽然想起了,故而关问一下。 郁欢偏头望向窗外,风来疏竹,风过而竹不留声,“是啊,过去了便过去了,还是别提那伤感的往昔了,至于结亲之事,为时尚早。” “是我唐突了。”唐蓁蓁颔首,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以为的关心之举其实是逾矩了,“祝您万事顺遂,前程似锦。” 半个时辰后,茶足饭饱杯盘狼藉,唐蓁蓁先行告退了,那日半夜初夏来接阿桑时,有个郁府的小厮顺道来把一幅画送给了她,那是她的胜率,距离百花节不远了,她得好生准备着。 郁安歌申时三刻还要上学,便也顺道领唐蓁蓁一起坐郁府的马车回了,阿桑送她俩。 霎时间,屋里只剩下郁欢和宣佩玖两人,郁欢实在嘴馋,便要初夏去拿酒去了。 郁欢率先打破沉默,“老师,你还记不记得那日我和你看夏雨绵绵时说的话?” 宣佩玖抬眸:“记得。” 郁欢:“刚得知临海一带起洪涝了,看来今年不是个好年。” “我还记得你后面的那些话。”宣佩玖手指蘸了点茶水,在桌上写着,像极了当时在海棠居时雨飘进房姑娘蘸雨水写字发呆,“要不要以那些话打个赌。” 郁欢挑眉,“赌什么?要钱我可没有,要人的话我可以勉强” 还没说完,脑门就狠狠挨了个手镚,她捂着脑门,“错啦错啦,我不闹了,很疼的欸。那作赌总要有赌注的嘛。” 第78章 命 宣佩玖:“赌命。” 他还没来得及解释,郁欢就咋呼道:“好哇宣佩玖,你居然心思这么歹毒,我如此厚待你,你居然想要我的命。” 宣佩玖扶额,汗颜,清了清嗓道:“我的意思是,互救,输者可以让赢者救自己一次。” 犹记那时的他说见死不救,说得毫不犹豫十分果决,今朝却想以此赌注让他日自己能有理由去救她一次。 他知她欲行之事千难万险,他怕她扛不住暗算,只会些拳脚功夫,怎么防得住暗地里那些肮脏的操作。 郁欢抬手,“成交。” 以那日会谈所说,她赌的是骆越国会出兵占领城池,他赌的是骆越不敢,城池无恙。 按理说她是不会输的,但有两个变数,一是蒙珅,若蒙珅在这关头肯来找她,那她定会派蒙珅单独领一路骑兵前往荣城,誓要打出荣耀;二是私心,她并不想此战和前世是同样的结局,她想要骆越的一个人情,不是通敌叛国,而是要来给顾修远做礼物,以此礼登上东宫的船。 东宫不能易主,顾绎心别想爬上去,也别想打那把龙椅的主意。 叩叩的敲门声打消了屋里沉闷的气氛,初夏端着酒壶进来,“小姐,酒来了。”刚替郁欢斟满一杯,还未送至她手中,便道:“前日你身子有恙,还是不饮酒好了,奴婢刚闻唐小姐所说,也担心你会不会落下什么病根,要不还是找人瞧瞧。” 这还真是个机会。 郁欢夺过酒,“小姐令也敢不听,罚你月俸。” 杯中酒一饮而尽,她又道:“久病成医,是落下了病根,但也无妨,前几年瞧过一次,无用之谈,我讳疾忌医了,以后可不许提这茬了。” 不能让人察觉到是她有意为之,宣佩玖这人啊,太聪明了,她对他的利用还不到时候,现在的她和他只能假用真心相对,以免起疑。 宣佩玖蹙眉,“严重吗?” “你看我现在活泼乱跳的,能有什么事。”郁欢淘气得站起来转了个圈圈,旋即坐下,又饮了一杯酒,许是得意忘形了,被呛住了,她连忙用巾帕捂住嘴,咳嗽几声,再拿下来时,红色的血在巾帕上格外刺眼,她赶忙收好,气愤道:“人倒霉,喝酒都呛。” 呛过了,她的酒杯又满了。 “别喝了。”宣佩玖一把夺过酒壶,神色看起来不太好,他自然是看见了那血,想不看见都难,红白如此显眼。 郁欢撅了撅嘴,“宣宣,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好酒。” 宣佩玖:“我不知道。” 姑娘轻笑一声,是啊,他确实不知道,除了前世军中的士兵,谁也不知道她好酒。 酒能消愁,醉过一晚少一愁,明日愁时明日愁,若愁不消便再醉,她不会喝得不省人事,她酒量好,越喝越清醒,独在异乡,就抱着酒靠在随便哪块大石或者哪棵树下,就那么清醒地看着那轮月亮,看它缺了又圆圆了又缺。 手里有数不清的人命,她杀过太多人了,鲜血太多了,她醉倒在风中,就让那些孤魂撕扯着她,这样感受着,也成了一种乐趣。 军中忌酒,可她又不受管制,江湖人啊,到处都是,只要不是临阵前,她练完兵,每晚都会让那些人带酒来,那样的日子,逍遥又要人命。 后来败战,不知是谁把她不忌酒的事报了上去,呵,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想着想着出了神,一滴眼泪不自觉从左眼滑落,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就静静地看着窗外,“那现在你知道了,常言人生得意须尽欢。” 初夏嘟囔道:“小姐!来日还多,您的身体还是找人瞧瞧。” “不瞧不瞧。”郁欢摆摆手,拿起手边的杯子,把酒一口下肚,“我讨厌听那些话,我身子真没毛病。” 以退为进。 宣佩玖握着酒壶的手一紧,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金瓜子,“那我们再做个赌如何?” “哦?”郁欢来了兴趣,“赌什么?” 宣佩玖:“赌这颗金瓜子在左手还是右手。” “有趣。”郁欢歪头,“你知不知道我有个外号叫常胜将军?说起这个,咱们不在这干赌了,去百乐门,赢钱。” 宣佩玖脸一黑,“你去赌坊?” 郁欢深吸一口气,想给自己来一巴掌,叫你嘴贱,“哈哈没有,幼时和燕诚贞他们一起闹着玩,摇骰推牌九都会些,耳濡目染嘛,风流子弟都爱去百乐门,我也蛮好奇的,便跟着去过一次,赢得盆满钵满,燕诚贞就给我取了个这外号。” 常胜将军个屁,她是战场上的常胜将军,不过用在赌上,也不违和。 “纨绔子弟,不学无术,你怎生不懂什么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宣佩玖心里好不容易对燕诚贞有点好感,还是来自于郁欢说燕诚贞在武学上造诣很高,现在这好感彻底没了,“不赌了。” 初夏:“” 怎么这俩位偶尔凑一起,就有一种小孩子的感觉。 第79章 医者 郁欢眼色微沉,没去迎合他,反是问道:“那若我才是那不堪的祸首呢。” 他什么都不知道,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两两相望,宣佩玖把酒壶轻轻放桌上,他也发现了自己刚刚的小孩子气,常闻郁欢和燕诚贞青梅竹马情谊深厚,果真不假,说她都不觉生气,一提燕某,便摆着个脸。 初夏看出气氛不对,忙出来打圆场,“小姐怎么净说笑,您不是那种人。” “你怎知我不是那种人。”郁欢不领情,夺过桌上的酒壶,酒不入杯盏,顺着壶口倒入嘴中,完了她抬袖拭过嫣红的唇角,自嘲在她眸中一闪而过,她笑盈盈道:“宣佩玖,那你说,我这种人,是哪种人。” 初夏抢答道:“小姐您自然是” “你住嘴,我没问你。”郁欢喝斥道,壶里的酒都要见底了,也未得到回复,她脸上的笑容还僵持着,“我自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郁欢。” 这声呼唤已经带有几分怒气了,宣佩玖的脸色微妙,看不出神情,他道:“你醉了。” 醉没醉两人心里都清楚,郁欢耸了耸肩,吩咐初夏出去候着,待门关上,她又恢复成了先前的模样,仿佛刚刚都是错觉,“与你说笑呢,宣宣,莫不然还生气了?” “我不喜这般玩笑。”宣佩玖拧眉,他抬了抬手,想擦拭那脸庞上的泪痕,终是摁住了这份心思,“把你的手帕拿来我瞧瞧。” 郁欢闻言捂住袖,谨慎地看着他,“干嘛。” “拿来。” 姑娘撇了撇嘴,“不要,手帕是用来赠予心仪之人的。” 说罢,她想起一件事,好像宣佩玖有一条巾帕在她那,这不是无稽之谈,只是他们之间,好像都是不开窍的。 这话听在宣佩玖耳中,是她讳疾忌医的证明,他道:“你拿出来,我瞧瞧,我不碰。” “好。”郁欢认了,她找了找,拿出一条手帕,摊开。 干净如新。 宣佩玖扯了扯唇角,无奈道:“你真是。” 他不会眼花,她的这一番举动都太过明显,欲盖弥彰,愈是遮遮掩掩愈是说明此地无银三百两,“昨日我受了风寒,便约” 话还未讲完,便见姑娘急急站起来,秀手贴上他的额头,“你怎得不早说,须句京这鬼见愁的天气,若是发了热,肯定持久不退。” 并没感受到额间的烫,她这才松了口气,把手收回,“还好还好,你有没有找郎中瞧瞧。” 宣佩玖说不出是什么感觉,见她如此关心,动作如此自然,仿若真的很在意他有没有恙,她对自己的身体避而不谈,反是对他如此上心。 她对他 是难以形容的温暖,就像儿时病中母亲抱着他唱摇篮曲般,一声一声,牵着他的魂,“夜里发的病,不想却睡至午时,刚寻了郎中,便应了你的约。” “怪我,早知这般,怎么也不拉着浪费你时间了。”郁欢朝门外唤了声,又道:“来日若是身子不爽,你可以不用管我的,怪不得先前你进食不多,原来如此,都怪我不够心细,你怎得也不提醒我,若是严重了,我岂不是成罪人了。” 她脱口而出的关心,也不知道是不是发自真心。 初夏闻声进来,“小姐,宣公子请的郎中在外等候多时了。” 酌春一直都在店里,就等着传唤了,她是专门来替郁欢瞧病的。 “那快快请进来。”郁欢焦急道。 宣佩玖就这样静静看着,眼里是从未有过的柔情,或许,是在异国他乡孤寂久了,才觉得被人关切很是难得,又或许,是因为是来自她的关切。 他不知道。 只见一人顶着白色斗笠,身形矮小,又有些单薄,提着个药箱,不像个郎中,像个江湖骗子,她一进门便带来一股中草药味,那味都盖过了屋里的酒味,像是在草药里泡着的人跑了出来。 郁欢半信半疑,“你是医者?” 酌春福身,透过斗笠打量了姑娘一番,“是。” 所谓望闻问切,她瞧着郁欢气色不错,听声息,也是中气十足,那脖颈处露出的肌肤上有两颗痣,左边锁骨处是正常的黑痣,再上一点是一颗红痣。 她仔细瞧着,那痣暗红,透着黑的红,有些许不对劲。 “你若是打着医者名讳行骗,就莫怪我不念你是个姑娘家。”郁欢眯了眯眼,将自己的内力稍稍撤了些,还未彻底养好的病气便不受压,“到了我跟前,就不比衙门好说话。” “医者不分男女,族中规矩,不宜抛头露面,还望小姐莫因我的装束而带有偏见。”酌春走近,把药箱放在地上,打开,里边是一排银针,还有很多药材。 宣佩玖咳嗽一声,把手伸在桌子上。 酌春心惊,差些坏了事,她稳了稳心神,从箱里拿出丝帕,搭在宣佩玖手上,替他把脉,不消一会便道:“公子身体无恙,只不过这几日饮食方面要清淡些,莫再染热气。” 而后把丝帕收好,慢慢整理着药箱,她倒是不知道主子和这位姑娘到底是在唱哪出了。 “嗯,知道了。”宣佩玖颔首,“正好,你也给她瞧瞧,听之前唐小姐说,我也担心落下什么病根。” 这般讲,郁欢无从拒绝,只是黑着个脸,“老师。” 她表现得很是无奈,把手伸出去。 体内周天运转的内力被她全停了,常年折磨她身子的那股病气彻底裸露在经脉中,其实用过那人的药后便瞧不出个所以然了,只是这次她压着,一直留了一股寒气在体内,不彻底用内力清除,等得便是初夏去请宣佩玖。 看来是这人了。 第80章 是毒 酌春搭上脉,久久没有说话。 脉象紊乱,有抹将死之息,有些像是习武之人走火入魔内力暴行导致的那种情况,但又不完全像,乱得很有规律,好似她生来便在某处与旁人不同。 她问道:“小姐可是练过内息?” 郁欢尴尬了,硬着头皮道:“内息小时被拐走过一段时间,那人时常叫我坐着感受体内的一股气来着。” 她不能否认,不然前功尽弃。 “那便是了。”酌春点了点头,商曲穴有所堵塞,但实在看不出什么异相,正当她想收回手时,却感一股钻心的寒气摄入她指尖,她一惊,忙仔细寻找,发觉那抹寒气是从心俞穴突发而来,不知怎么突然暴走。 只不过经刚才一外放,便彻底消失了。 是中毒。 只不过是什么毒,她探不出个究竟,因为这毒看样子已经解了,但可以确定的一点是,没有完全解,会随着时间推移再次复发,复发之时则是丧命之时。 “郁欢。”宣佩玖看着姑娘不耐烦的模样,沉吟道:“不要急。” 做戏便要做全套。 酌春假装惊讶道:“郁大小姐?” 郁欢:“是我。” 酌春收回手,“不瞒您说,您身子无恙。闻您七岁时生过一场大病,有医断言您活不过十五,如今再看,似乎是那人错言了。不过,我断定不是那人错言,七岁那年当不是害病,而是中了毒,此毒一直潜藏在你体内,待到十五岁毒发时,必死无疑。” “笑话。”郁欢怒喝,“以此理,那为何我还好端端站在这里。” 怎么会是毒,若是毒,她练武必受阻碍,而且每年都有药给她,她再没接触过他们,若是毒,药到则解了啊。 她翻过古籍,翻遍医书,前世问过那么多号称神医的人,都说她过了二十岁就再也不会旧病复发了,而她在二十岁之后确实再也没发过病,再也不用受那药牵制。 酌春平静道:“恕我医术不精,不知。不过,确实是毒。” 此话一出,房间里一片静寂,三双眼睛齐刷刷看着郁欢,其意不明。 郁欢稳如泰山,只是藏在袖中的左手握成拳,指甲死死地叩着手心,血肉斑驳,她道:“看在老师的面上,我不与你计较,以后莫再出来行骗了,不然我定押你入大牢受那刑狱之苦。” 所谓救命之恩,其实一开始就是一场局,她在刚重生时便已想明,所谓的病是那人下的毒,所谓的药是那人的牵制,所谓的二十岁不再发病,是她已经远离京都,那人无需再担心她有叛变。 因为她至始至终都那么地相信他,是他给了她新生。 她只是想要活着,可她从七岁那年起便已经没有了选择人生的权利,她那么努力地撑过了十五岁,博取了那人的欣赏,可即便如此,她仍旧是颗棋子。 她明了是一回事,从别人口中听到又是另一番滋味,而且都是无解,真无奈啊。 酌春被带了下去,房门又关上,宣佩玖不知是在想什么,两人就这样沉默着,心思各异,忽地,郁欢笑了一声,她抬眸,满眼淡漠,“宣宣,原来你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宣佩玖道:“或许她说的是真的呢。” 这是肯定句。 郁欢看着他,一字一句道:“你觉得她的话说得通吗?” 沉默。 “既然老师如此担心,我回去便请郎中瞧瞧。”郁欢道,话说得是真果决,可那语气却没那么坚定,仿若受惊的小鹿,她起身,“至于结果,我会让初夏明日传达给你,学生告退。” “好。” 宣佩玖低着头,一直看着茶杯里的水,直到姑娘的身影出现在楼下的竹林,而后消失,他才叹了声气。 心疼。 酌春从门外走进来,“主,是我无能。” 宣佩玖摇了摇头,明知故问道:“你有解的法子吗?” “暂时没有,连是什么毒都瞧不出。”酌春垂首,“药王谷,未必没有办法。只是她人不能在谷内,毒发怕是撑不到毒解,必死的局。” 必死二字,让宣佩玖的心一紧,“可她还好端端的活着。” 酌春皱了皱眉,“主,你变了,难道你不信我吗?郁小姐恐怕没有说实话,她未必没有私方续命,也许是她不信任我们,所以什么都没说。而且,主,你什么时候会在意一个无关之人的生死了。” 宣佩玖没有说话。 “是生是死,都是她的命。十五岁时没有身亡,代表用毒者不想取她性命,她也许会是个祸害。玄甲国的人,与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宣佩玖久望着那竹林,一阵风吹来,在这酷夏,他竟感受到了一丝冷意,“都说医者仁心,酌春,你太过冷血无情了。” 酌春静静地看着他,“我会想办法的,万事无绝对,遇到主,也许是她命不该绝。” 她跟随主子多年,主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太清楚了,主子的言外之意,她又怎会听不出。 她医术高,不代表她在毒方面也高明,一山更比一山高,还不是束手无策的时候,只是救郁欢命的人不会是她。 第81章 稀客 春江水暖门前,豪华的马车刚至,马夫摆好步梯。 郁欢隐忍着不悦,对着初夏道:“你先回去,请个有头有脸的大夫上府里等着,我想一个人走会。” 初夏:“有唐小姐这前车之鉴,奴婢担心您,莫不然让个护卫跟在暗处,也好保护您。” 她自是看出了她的不对劲,想来是谁听见那些话心里都不会好受,只是她怎么能放心她独自上街呢,不说遇见什么穷凶恶极之人,也不说遭什么仇家暗算,便是被那些小偷小摸的盯上了,都有苦头吃。 余善提作海棠居的护院,是护送她的,但在之前已经护送郁安歌离开了,更是没有可用可信之人了。 郁欢斥道:“这是命令。” 说罢拂袖离去,那语气坚决,一反常态的严肃,任是谁都能看出这会儿的她心情有多糟糕。 初夏的话无疑是火上焦油。 瞧瞧,她的身边,竟无一个可以完全信任去用的人,服侍她的婢女是别人的,护卫也是郁府郁老太太的。 小妹,燕傻子,这俩都需要她护着,可她若没有能力张开羽翼,又如何能将他们护住呢。隔了一世,那些忠心的将领,那些替她赴死的将士,她也无法忘,可他们却和她再无瓜葛了。 都好,都好。 罢了,世事难两全,熊掌和鱼怎么能都得到呢。 她忽然有些理解了那人的做法,人心不牢靠,予以权力和金钱的诱惑,再拿生命在暗中掣肘,便能得到像她这样的人。 浮云遮望眼又有何惧,她要一步一步地走到最高处。 路过一家成衣铺,郁欢抬脚迈过门槛,店里所展览的,纱袍、长裙、月裙、长袍,绣花的、捻金丝的、织锦的,各式各样五颜六色,琳琅满目。 店家一看便知这是位有钱的主,忙迎过来讨好着,挨着挨着介绍这些服饰,“这件素雪娟裙,一看就很贴合你的气质,还有这件烟云蝴蝶裙,现在整个京都可就这一件,以你的样貌再穿上这件衣裳,天下第一美人非你莫可了。” 郁欢颔首,手指又点了几件,随意道:“再加上这几件,都要了,一道送去郁府。”自会有管家结账。 天下第一美人,呵,那些骂她面目可憎的话语,她可是一句都忘不了。 老板乐开了花,这么大笔生意,赚翻了,“原来是郁小姐,您看您还有什么需要?” 郁欢问道:“有没有深色的外衫,我外衫脏了,去换下。” “有的有的。”老板忙去拿,一件墨绿色,一件黑色,“郁小姐觉得如何?”见她点头,便领着人往二楼里间走,“请。” 郁欢换好出来后便戴上了黑色的面纱,她对镜瞧了瞧,看确实不易暴露身份这才满意地下楼,临走时道:“都记账上,在府上一道结。” “好嘞,您慢走。” 从成衣店出来后,郁欢便没再闲逛了,径自朝着百花楼走去,这几里路程很长,于她而言却并不会觉得累,她一边走一边记下这些大街小巷。 申时初出发,到了百花楼时已是酉时末了,可见她走了多久。 日已沉西,月光刚现。 门口的小厮见到来者正要迎上来说些客套话,便被嘶哑的声音打断,“我要见你们老板。” “这位客人恐是不太懂这里的规矩,咱们老板不见生人。”小厮讪笑道,语气坚决,“都知咱家老板的女儿在京都,若是出了岔子” 郁欢从怀里拿出令牌正对着他,手腕上的古朴玉镯露了出来,“可以见了吗?” “瞧我,一点眼色都没有。”小厮哈着腰道歉,瞅着那玉镯顿时想了起来,“郁小姐,这边请。” 郁欢颔首,跟在他身后往里走去。 她有些疑惑,莫不然这令牌只她一人独有?不然怎得便知是她,墨青雨这出手未免也太过阔绰了。 引至厢房内,烟雾缭绕,酒香四溢。 姑娘妖而不俗,衣衫从香肩处滑落,露出雪白的肌肤,她仍旧抱着个酒坛子,卧在软榻上,饮得不亦乐乎,酒水顺着嘴角一直流到了锁骨,媚眼如丝,可惜整个房里没有人可以窥见这香艳场面,“你是?” 这一问,郁欢愣住了,她摘下面纱,“是我。” 说明令牌并不是只她一人有,那个小厮究竟是如何认出她的,临走时需得好好问问。 “稀客啊,郁大小姐。”墨青雨放下酒坛,起身踮着脚尖一步步绕至她身侧,像是在跳舞般,把手里的器什放置唇边吸了口,而后吐出一团烟雾,萦绕在郁欢周遭,“劳你大驾,找我有什么事呢。” 郁欢挥了挥手散去周遭难闻的味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这些商贾整天都是在玩些什么花样,“我要一个人的行踪。” “哦?何怜怜么?”墨青雨歪着头,指尖点在朱唇上,“莫不是你终于忍不住准备杀人灭口啦?” 这语气夸张,一看便是装的。 第82章 共识 “沈云旗。” 郁欢郑重地唤出这个名字,眼底已经有了些许杀意,她说过,他的命,她要了。 “这是何人。”墨青雨摇摇晃晃地又回到软榻上握着,抱着酒坛子豪饮一口,恍然大悟道:“我想起来了,是个秀才。郁小姐心眼儿可真小,这是要秋后算账呐。” 她愈发觉得郁欢神秘了,才冠京都,武功卓绝,究竟还有多少惊喜呢?所谓的愚笨花痴,若是这模样,怕是全天下人都是笑话咯。 “若要钱财,过几日我会派人给你送来。”郁欢看了眼窗外天色,“墨姑娘,这百字号是皇商,可你却是个江湖人呐。” 她不急,百字号的情报、钱财、人脉当是很庞大的,“我们是朋友对吗。” “郁小姐说得哪里话,我是个生意人,只讲究利益,和我攀亲带故可行不通喔。”墨青雨娇俏道,手指把玩着垂在耳侧的一缕青丝,“不过嘛。” 她确实是个纯粹的生意人,但也如郁欢所说,商贾混得不是官场,而是江湖。 “你对我似乎很好奇。”郁欢莞尔轻笑,观察这房间有一阵了,明显有异常,她不经意间走至一个花瓶前,轻轻一扭,墙面打开一小寸地方,看见推出来的东西,她笑容一凝,“这匕首你从哪来的?” 她永远也忘不了这把刀,这是她不堪的曾经的见证,是她的噩梦。 “看来郁小姐认识这东西,我很好奇,这本来便是我的东西,你怎么会认识呢。”墨青雨抱着酒坛的手一紧,故作轻松地又饮了一口酒,避开姑娘的眼神。 江湖排得上榜的利器——明暗,便是这把匕首,不过很少有人知道明暗并不只有一把,而是一双,分为日刃和月刃。 日刃钝重,像是有灵一般认主,以血饲养,哪怕主人武艺不精,只要在生命垂危之时拿起它,而后便能如同化身修罗般反杀掉那些武功高强且带有杀心的人,因此这把刀一直在她这里,作为保护。 月刃无格,伤人伤己,是为最毒最阴险的刀,杀的人越多,月刃上的那条线便越红,当红变成黑色而消失后,持刀之人便生命垂危了,寻常都是以刀炼人,月刃却是以人炼刀。 郁欢:“你说明暗一直在你手中?” 墨青雨点了点头,轻而易举地拿起了那把匕首,在手里掂了掂,神色逐渐凝重了,“郁小姐,现在我更好奇了,你怎么还会活着。” 郁欢紧盯着那把匕首,“此话怎讲?” 不像,又像,是那把刀,可是没有杀意。 墨青雨也不瞒她,如实告知,“现在,郁小姐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吗?” “我的过往不能告诉你,你这问题我也不明其意,无法解答,不过。”郁欢深吸一口气,背过身去,从这里望,正好可以看见被黑雾遮掩住的弯月,“墨姑娘,我许你一个人情,除了皇家,无论是官场上还是江湖上,我许你想要的一切。” 以人炼刀,她既然没死,那便代表不是必死的局,墨青雨能知这隐秘,那么未必只有那人才能破局。 她的命,她要自己来定。 墨青雨把东西放好,仿佛刚刚房间里什么也没发生,只不过她躺在榻上,闭着眼睛,声音不似往常那样不正经,而是空灵的,“郁小姐,这代价未免太大了些,而且你又怎知我想要的我不能靠自己得到呢,你的承诺很沉重,但是不够诱人。 “不过,我答应了。” 世间的每个人又有谁能说是彻底不受到牵制呢,天子亦不能随心所欲,更何况一个她呢。 答应郁欢,不过是因为她忽然觉得这个人有点可怜,潜藏多年,厚积薄发,却是一场空谈,连要她命的存在都是在她这得知,活像只困兽,所作任何都是无用之功。 “多谢。”郁欢叹了声气,时间也不早了,府里的宴会快要开场了,言归正传,“给我沈云旗的行踪,你想要什么回报?” 她和她似乎不能够只谈金钱了。 墨青雨的美眸倏然睁开,望着天花板,深吸一口长管,而后吐出一圈圈烟雾,“人总有不清醒的时候,我们做朋友。” 郁欢看着她好似有一股深深的无助感,道:“你似乎有烦心事。” “你难道就没有吗。”墨青雨翻了个身,趴在榻上,那双狐狸眼就那样直勾勾地盯着她,却是不带有任何算计,“是啊,有人要杀我,郁小姐,到你该履行承诺的时候了。” 曾经的交易,要替她杀一人。 她身边高手不多,百字号是皇商,是她苦心经营的成就,却不是她一个人说了算,其中弯弯道道还多着,就算提前知道消息,也免不了一场苦战,届时在京都这么多年的经营恐怕会毁于一旦。 她也是在赌,赌郁欢真的拿过月刃。 第83章 是她 “我记得只是替你杀一人。”郁欢坐了下来,顺手拾起旁边的酒坛子,也豪饮了一口,“不过擅自主张喝了你的酒,自当要赔礼的。” 还是那句话,浩荡天下,能以武胜她之人寥寥无几。 前世的修罗战神,非是虚话,那是多少鲜血堆砌出来的名声,坚不可破。 墨青雨笑如春光般明媚,连赞几声好,“血气方刚,铁血柔情,若非早知你是郁家嫡出的小姐,恐我都要以为你是江湖哪个教派的义士。 “爽快!若此劫安然度过,我墨青雨的一切与你共享,你我共谋大业,互为彼之子房。” 郁欢闻言便猜出此番她恐是凶多吉少,不然也不会表现地如此沉重,不过她既押命于她,她必不负所托,“墨姑娘,时辰不早了,还是说回之前的事。” “急什么。”墨青雨微微一笑,手里的烟管重重点在桌上,霎时间大门处的珠帘收紧,露出一个小窗。 从这窗望出,可看清下面的一举一动。 这时,沈云旗正从门外走进来,朝着最里走去,而等待他的人也不是别人,正是顾绎心。 一切便是这么巧,郁欢不禁蹙眉,“墨姑娘真是算无遗策啊。” 可不兴与虎谋皮,谁知道哪天老虎会反扑,将自己咬得尸骨全无。 “不过是正巧。”都是聪明人,又怎会听不出那言外之意,恐之前达成的共识彻底破灭,她忙解释道:“提前预定位置的,我们怎么也会知道,莫不然叫那些泼皮无赖进来了,扰了贵客兴致,我这生意便做不下去了。” 这是规矩,只要一人定了位置就行,至于跟过来的是谁,倒也无处得知,只是这样的规矩能够有利于官府查办。 “原是如此。”郁欢在心底记下了,“那这行踪?” 墨青雨摇了摇桌上的铃铛,小厮推门而入,两人耳语几句,那小厮便又退了出去,她道:“我会将他回家的路径图绘制给你,他什么时候离开,我会派人去郁府告知你。” 郁欢颔首:“也好。” 墨青雨又问:“你为何不在他家等他呢?” “他一届书生,能住在何处,世家所处的街道,定与他相距甚远,世人皆知我与他有过纠葛,很容易玩火自焚,今晚设宴除了招揽门客,也是为此作打算。这一来一回时间太久,难免会有变故。”郁欢也不瞒她,坦诚相待。 “你倒也坦诚,揭秘于我,就不怕我以此要挟你。”墨青雨歪头望着她,十分好奇。 郁欢含笑与她对视,“你不会,也不敢。怎么说我也是高门世家,不是那些江湖流民,你说呢。” 墨青雨撇了撇嘴,“我会在他离去时稍加阻拦,至少拖住一刻钟。” 她确实不敢,那是郁家,弄死个书生能出多大事,而且就算她敢说,也没多少人会信。 “谢过了。” 接过刚进门的小厮递来的羊皮卷,郁欢揣好,而后戴上面纱,准备离去。 墨青雨问道:“你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为何非杀他不可?” 一阵风动,姑娘翻窗而出,几片树叶被卷进房里,风中还回响着那三个字,人已不见了踪影,真是来去如风。 ——“他该死。” 墨青雨琢磨着这三字,说得多么真切,京都这些年嘲笑郁欢的人不在少数,若真只因那一番辱骂,便恨得咬牙切齿,欲杀之而后快,那恐怕得要杀遍全京。 她没吩咐人去重新查郁欢的底细,既然足够神秘,那么她的背后一定有一只大手,她若起疑心,恐怕会添什么乱子。 其实她瞒了郁欢一点,那便是明暗起初只是一把普通的利器,只是前几年有人用那把月刃,杀得江湖闻声丧胆,见刀如见黄泉,因此悬于凶器榜上。而手持月刃者,被江湖人称阎王,只有四人从那人手里逃出来过,至于怎么逃得,只有一人说了实话,说是阎王故意放他走的,他只记得那冲天的杀气,仅是见到那点寒芒,便觉周遭无数亡灵在惨叫,活像是身处炼狱,而那人后来彻底消失了,连带着那把刀,就像从没有出现过一样,故称那几年为阎王索命年。 也许,郁欢便是那消失的阎王呢。 墨青雨想着,一口将酒坛子饮尽,好不畅快,她寻到了保命符,如何不喜,如何不狂,她在玄甲国执掌百字号多年,兢兢业业,每晚只敢躲在百花楼里,倚靠着那把日刃,飞鸽传来的白纸黑字,就像在向她索命。 她长大了,她依旧怕,她怕没命,她不敢犯一点错,家里的吩咐每一样都做得滴水不漏,她挑不出差错,可父亲仍想让弟弟坐这个位置,只因她是女子她便不配。 什么百字号的老板,她出现在人前,人人都道她是老板的女儿,哪怕京都这片已经尽数被替换成了她的人,可那远在天边的家族,依旧压的她喘不过气来。 郁欢,是她的救赎。 “父亲,你可曾料到过这天。”那把匕首又被推了出来,墨青雨抚摸着那匕首,指腹在刀锋滑过,笑盈盈的,“我墨青雨再也不怕了,再也不用仰人鼻息,尽派人来杀我,我要你看着,我是如何一步步超越你。” 偌大的房间只她一人,除了烟味便是酒味,窗户也被她关上,烛火摇曳,她在这里度过了数不清的日夜,而今日她终于吹熄了那盏蜡烛。 第84章 安排 在这数不清的高墙屋檐之上,一道黑影闪烁,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一只乌鸦,那速度之快,可见其轻功已是登峰造极。 郁府的大门敞开,府内灯火通明,欢声笑语,老夫人和郁宽坐镇堂中,听着前来恭维庆贺的话,各怀鬼胎。 唯有一个小姑娘和少年,站在门口不停张望。 小姑娘似乎很焦急,对着身后的护卫吩咐道:“你去,你去找找,这么晚了,姐姐还没回来,她一个人出街,若是遇到那些坏人。快去找找啊。” 说罢她又对着刚找了一圈回来的余善喝斥道:“姐姐提你为护院,护的是海棠居,护的是姐姐的平安,你就是这般护的吗?护的人都丢了。” 她急得恨不得自己出去找,转而看向身旁的少年,嘲讽道:“亏得说你与姐姐交好,竟是如此不关心她的安危,还一脸无所谓的模样,你燕家今日来也无非是发现了姐姐大才,故而才来重新维系关系,别以为我看不懂这些。” 燕诚贞被骂的哑口无言,不是他不想辩解,而是他不敢,若是一不小心把这位惹哭了,欢姐定又要揍他。 若不是有守门的拦着,怕是郁安歌早跑出去寻了,而现在她只能在这里干着急,再怎么责骂旁人,也不比见到姐姐安心,急得直掉眼泪。 燕诚贞本来倚靠着门正望月出神打发时间,一听这哭声,心道不妙,手忙脚乱得开始哄:“你别哭呀,欢姐肯定没事的。” 他心里苦啊,全京都恐只有他一人知晓郁欢会武,且武艺不错,撂倒个大汉肯定是没问题的,这能遇到啥问题,可他又不能对外讲。 只能在心里默念:我的好欢姐,这真的不关我的事。 郁欢在屋檐上趴着看了许久了,她翻身跳下墙,脱去黑色的外衫,黑色的面纱则被她收进了袖兜里,她走路无声息的,整个人掩在黑夜之中。 “燕诚贞。” 少年闻声暗骂一声,靠! 正想解释,便见郁安歌哭哭啼啼的跑着扑进她怀里,啜泣道:“你怎么才回来呀,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府里还请了大夫来,以后出去能不能让人跟着啊。” 那一声声,唤穿了郁欢的灵魂,有妹如安歌,此生还有何所求,郁弘的爱,算什么垃圾东西。 “是姐姐错了。”郁欢俯下身来,拿着手帕温柔地替小姑娘擦着眼泪,“小哭包,知道你关心,以后去哪都会给你报平安,姐姐保证。” 郁安歌伸出小手指,泪汪汪地望着郁欢,“那拉钩。” 郁欢无奈,自己宠的能怎么着,两指钩在一起,“你先去你娘那,姐姐还有事。” 宾客纷至,宴会马上开始了,她还需去整理一下仪容,还要先行让大夫看过身体,“初夏,你留着接待宾客,留意一下汪铎和张灵明,是我疏忽,忘了发函。” 初夏点了点头,只是提醒了一声大夫在海棠居。 “燕诚贞。” 躲在柱子后的少年背着身,希望别被看见,闻这声唤,脸一僵,欲哭无泪,正想解释,却听郁欢继续道:“你跟我来。” 见姑娘如此严肃,他也收起了嬉皮笑脸,跟在郁欢身后。 府里的人大多都在正院前厅伺候了,陆陆续续路过几轮婢女,待到海棠居门口,见着了阿桑,郁欢才开口说道:“今晚的事很重要,阿桑你守在院门口,宴席散了后,无论是谁来,都不许她入院子,便说我睡下了,心情烦躁吩咐了不许任何人打扰。” 阿桑悟了午时的话,“奴婢知道了。” 这位才是她的主,她要把她的吩咐放在第一位,无论是谁,哪怕是皇上来了,她便是死,也不能违了主的令。 燕诚贞不禁问道:“出了什么事吗?” “小事,只是时间紧迫了些,有点麻烦。”郁欢拧眉,需要考量的事太多了,偏今夜是最适合杀人的机会,“我不会在宴上待太久,有人才需要招揽,届时我会和他们会谈,最多半个时辰,你要和我大伯一起来找我,中间随意谈些什么,如果我中途离开了,便努力拖着不让宴席散,至少拖到我回来露了脸,燕家再走。” “还有,我要一把军刀,你能搞到吗?” 燕诚贞拍了拍胸脯,“包在我身上,不过用完记得尽快还我,库里都有数的。” 郁欢看了看天色,“最迟丑时,老地方见。不过,切莫走漏了风声,这军刀要神不知鬼不觉的搞到。” 燕诚贞胸有成竹,“放心好了。” “行了,你回宴上,我还要梳洗一番。”郁欢摸了摸孤零零的左耳,适才忆起赏了秋白一只耳坠,若以此见客便就失了风范,她转身刚要进院,忽地想起了,“对了,你去门口守一会,看看有没有个叫蒙珅的人,有的话帮我先安排到上舍住下。” “知道啦。”燕诚贞摆了摆手,便离开了。 郁欢看着那背影,不禁摇头,怎得跟小妹一个样,都那么淘气。 阿桑不会梳发髻,便随意点了个婢女伺候她打扮,换了身墨绿色暗花细丝褶缎裙,又换了对玉耳坠,戴上金步摇,略施粉黛便已美如画。 收拾好了才差大夫进来诊断。 大夫诊的仔细,问了一堆有的没的,最后得出结论,“小姐身体无大碍,只是情绪方面要保持稳定,以免气急攻心还有少食寒凉之物多喝些牛乳燕窝也是好的。” 郁欢手里正好捧着盏牛乳,她道:“劳烦了。” 送走了大夫,她故意把那瓷碗狠狠掷在地上,冷笑几声,而后阴森森地发了话,院里所有婢女今日不得在此,转身拂袖离去。 一婢女道:“大小姐又抽什么疯呢。” 另一婢女忙捂住她的嘴:“闭嘴,你不要命了。” 那婢女还不服气,“现在当家做主的是老太太和那刚认祖归宗回来的大房,她这嫡女的名称坐不稳不说,还在府里耍什么主子威风。” 殊不知这话被听在一个聪明人的耳朵里,她已命不久矣。 第85章 推杯换盏 姑娘身姿摇曳,端庄大方,款款走进正厅,暗色的锦服更显白她的肤色,众人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那些个大人一脸懊悔,不约而同地对着自家臭小子说道:“这就是你说得蠢笨花痴,丑陋悍妇?你小子眼睛长屁股上了。” 郁欢耳听八方,心底没有一点笑意,人啊,总喜欢以貌取人,总是把以色侍人者捧得高高的,好似美丽便可无恶不作,美丽便是无辜,这是这些贵族的认知,也是他们的一贯作风。 老太太坐在高位,满面春风,瞥了眼郁欢,而后目光挪至众人,说着客套话,“郁家得此善始,实乃皇天不负,诸位应邀出席,幸哉乐哉。” 话音刚落,一声琴响拉开了宴席序幕,鼓吹罗阗,佳人献舞,好生逍遥。 郁宽是欢喜的,他慈爱得看着郁欢,“欢儿,果真是长大了呢。” “大伯。”郁欢颔首,交待道:“借此机会好好与那些人结交,特别是兵部和户部的人,切记不是以你个人的名义,而是以郁府的名义。” 她扭头,看向众宾客,唐家居然也来了,不过来的却是唐寅飞,可笑。她挪开视线,打量着每个人,有熟悉的,也有陌生的,日子太久了,她都快忘了,那时她得胜归来,宴起却是庆贺顾绎心和郁嫣然的,今生倒真是大不相同。 说曹操曹操到,正想着,她便看见了最后面躲躲藏藏的郁弘,她起身走过去。 郁弘喝着闷酒,没有人和他攀谈搭话,但他和郁嫣然却并不是形同虚设,反是舆论的中心,是笑话,周遭那些嘲讽声听得他心烦意乱,一时间也没有注意到有人走近了。 “我的好父亲。” 郁弘闻言一愣,随即满脸厌恶,“有什么好得意的,不过是占了嫡女的身份有幸入书院,不然嫣然做得定比你好。” 完了他又嘀咕了一句,“简直和你母亲一个样。” 他似乎都要忘了,郁欢也是他的亲女儿。 可是他却牢牢地记着是他的亲女儿亲自把他送出了家门,割发断情,从此两不相干再无瓜葛。 郁欢淡道:“我忽然想起何怜怜的卖身契在我这里,您想要吗?” 说罢,她盯着郁嫣然,那眼神平淡,却硬是逼退了郁嫣然愤怒的气势,压得她大气不敢喘。 ——她要杀她,她肯定要杀她。 这是浮现在郁嫣然脑子里的唯一念头,她故作镇定,一言不发地回望,眼睛瞪得圆圆的,仿佛这样便能把郁欢的威压化解。 郁弘涨红了脸,因人太多又不敢大声说话,只得低声怒斥道:“给我。” “怎么什么东西都伸手就要呢,人可不是这样做的,父亲,我只是想让你知道。”郁欢玩味地笑着,那尾音拉得老长,“见不得人的玩意永远见不得人,你所谓的爱,她所谓的娘亲,我拿着那一纸文书一天,那伶人便一天是我的奴。” 看着两人惨淡的神色,她心满意足地笑了。 其实一开始她是想设计再给全京一个笑谈的,只是忽然兴起,觉得面对这样自以为是没有脸皮的人,击溃她的精神似乎比击败她的人更有趣。 她敬了杯茶,看向门外,笑意似乎快憋不住了。 只见燕诚贞温文尔雅地走进来,一举一动都是那么地从容大方,行如风,他经过郁欢时定了定脚步,而后塞给她一张纸条,“料事如神。” 此话一出,郁欢大喜,知是蒙珅登门了。 她敛了敛心神,瞧着众人推杯换盏,议着些不妨明说的话,各个话里有话,她正准备过去,却被唐寅飞唤住,“郁小姐,我错了。” 郁欢都懒得抬眼瞧他,“错不能回,后知犹不可追。” 擦身而过。 “拜见尹尚书。”郁欢眼若含星,不同对别人的那般虚假,而是真心实意的笑,“大人的到来实令蓬荜生辉啊。” 这位尹尚书,便是之前在唐家所提的吏部尚书尹信文。 七岁之前,是他像普通伯父一般时常带她上街玩,缺失的亲情是他填补了些许给她,便是前世他被罚禁足在府,听闻她重伤回朝陛下震怒,顶着违抗圣意的危险也要入宫替她求情。 那时的他不与她亲近,怕落人话柄,可那些为了迎合顾绎心而踩着她捧郁嫣然的小官,几乎都被他查办。 那是她在京都为数不多的温暖。 尹信文板着个脸,眼神却是慈爱的,没有半分威严,“丫头长大了,巧嘴滑舌。” “尹叔叔。”郁欢笑,夺过他的酒杯,吩咐侍者换成茶,“在这种宴上就没必要饮酒了,醉了又要闹笑话。” 饮酒对上了年纪的人来说是极不好的,容易坏了身子。 至于酒量,混迹官场的人哪个不是千杯不醉,怎么会闹笑话呢,不过说起来,她第一次饮酒还是在四岁,他来府上找郁弘算账,她便偷偷摸摸和燕诚贞去偷了他的酒,被逮到后,燕诚贞挨了一顿胖揍,因为她说是燕诚贞诓骗她喝的。 原来还是有些美好的往事的,只是她总记不住。 “你是不知道流言蜚语的可怕,委屈多年,今朝终于一洗前耻,我高兴。”尹信文拍了拍郁欢的肩,像个老父亲一样,“我只望你平安快乐,你这丫头尽然憋着给了我这么大个惊喜。” “是,欢儿错了。”郁欢看着他的面容,恍惚间仿佛看见了一个白发苍苍满脸褶子的老人,他跪在风雪中,替她谢罪那场战败的代价,她忍不住道:“叔叔,我确实长大了。唐风可用作身边人,放心用。” 提唐风的官职,吏部出了大事,还可以推唐风去顶罪,而且她捏有把柄在手,届时唐蓁蓁也入宫了,这个唐家,是很好的踮脚石。 第86章 言语 尹信文怔怔看了她一会,“叔叔知道了,可是你不要忘了答应我的,一定会平安喜乐。” “嗯,欢儿不忘。” 郁欢背过身去,强忍住想流下的泪水,转身离去。 她记着呢,可她没有选择,七岁时便该死了的人,苟活到现在,哪里去寻那些平安,杀了那么多人,又害了那么多亲友,她又怎么配快乐。 放眼望去,汪铎和张灵明坐在末尾,有些拘束,也不知谁是谁,又该怎么去结交,两人只得谈着些闲话,先是感叹郁府的家业,再是感叹郁欢的人脉,那些高位者亲的不是郁家,而是郁欢,真是好足的底气。 “多有怠慢了,二位。”郁欢淡淡道,遣了正无聊的初夏去伺候别人,“请随我来。” 说着她又吩咐了侍者待会叫郁宽和燕诚贞到后院来,而后抬脚离席,走在路上时她竟有些不悦,没有见到宣佩玖,可惜这样的宴会他是不能来的,一个质子怎么能这么招摇呢。 三人行至空旷的后院,屋里摇曳着烛光,走廊上也点上了流苏灯笼。 待三人落座,婢女奉好茶和点心,而后门关好,这个院里便再没别的人了。 张灵明不禁发问:“郁小姐这是何意。”看这架势像是要杀人灭口般,有些瘆人。 “总有些不适合在人前讲的话。”郁欢面色平淡,取下步摇拿在手中把玩,“我便直说了,以二位之才,不知可愿入我郁府做我门客。” 汪铎急忙答道:“我愿意。” 张灵明确实不急,“往后郁家会广招门客,更上一层楼后,又是门客众多,我恐泯然众人矣。” 郁欢挑眉,“不妨先听听我的条件。” 汪铎瘪了瘪嘴,“看来郁小姐所想要的人并不是我,在下还是先行告退。” 不该听的不要听,独善其身方为上策咯。 “汪公子何必着急呢,我对二位自然是一视同仁。”郁欢把玩的步摇一不小心戳破了她的手指,血滴滴落在地上,她视而不见,“若你有大才,郁家自倾尽所有捧你上位,想必京都之人都知我郁家在仕途是无可用之人的,唯靠那二品勋官以及祖母的称号撑着,郁家飘零,摇摇欲坠矣。 “郁家面对被蚕食的危机,但人生如棋,总有破局之法。以我的人脉,加以你们的本事,你们想要的位置,我至少可以让你少奋斗十年,一飞冲天也不是不可以。荣华富贵,是每个人的所求,人的欲望是很庞大的,而多少人因为自身不足条件不许,只能郁郁寡欢。既是怀才,入我门下便不会不遇。 “又如张先生所说,郁家他日会广招门客,但似乎张先生也忘记了一点,那便是何为忠诚,见风使舵者谁能在一开始便分辨出呢,我既早早寻上二位,二位便是起始,若二位愿意效忠于我,我成全二位手可摘星辰的梦。 “是我,也是郁家。他日高飞,自立门户也罢,归姓郁家也好,只要绑在一条绳上,我不落水,你们便可安稳前行,一路顺畅。” 话毕,一阵寂静。 张灵明心动了,而汪铎却仍挂着傻气的笑容,只是那双眼睛隐藏在暗色中,不知在思索什么。 张灵明道:“你又如何知我不会背叛你,你的条件我确实心动了,但我怎么确定你不是在空谈呢。” 郁欢:“对着这样的二位,你觉得我有必要吗?” 身份悬殊,何必。 张灵明看着茶杯里漂浮的茶叶:“我应了,不过为何是我。” “历经过苦难的人,总会对受苦受难者有怜悯,而你没有。”郁欢淡道,放下手里的步摇,把那张字条拿出来看了眼。 ——军刀埋在海棠树下,人已寻得。 手指稍稍用力一捻,那纸已然化成纸屑,她继续道:“高处不胜寒呐,张先生,你有野心,可你没有资本,我肯做你的推手是你的福分,你回哺郁家是你的本分。既然被我选中,便无需质疑自己,你说呢,何必畏首畏尾呢,如今的天便是塌了,不还有我吗?何不再试想一下,若没有我,你将何去何从,那期间经历又是多么繁杂。” 汪铎拍手称赞,“是啊,张兄,郁小姐诚心诚意,屈尊降贵于你说这么多,可见对你的重视。” 张灵明:“好。” 汪铎的这一举动引起了郁欢的注意,这个人没有嫉妒没有质问没有不甘,可见其心性坚韧,从头到尾都是笑着的,再看那衣服,是换过的好料子,该说他是不要脸呢还是能屈能伸呢。 郁欢问:“那汪公子又意下如何呢。” “快饿死的人总会记住给他第一个馍馍的人。”汪铎嬉皮笑脸道:“不知郁家能不能赏我口饭吃呢。” 郁欢琢磨着这句话,似乎在表忠诚又似乎在提醒她什么。 一时语噎。 快饿死的人总会记住给他第一个馍馍的人,但又有言——斗米恩升米仇,郁欢恍然,不禁失笑,这人倒是有趣,看来她还是不怎么会看人,“自然,汪公子若是饿极了,便来郁家,若是不想再受那苦,便一直待在郁家。” 汪铎:“那小生便先谢过了。” 郁欢起身,拿着步摇走到张灵明面前,递给他,“百花宴后,你便拿着这步摇去拜访吏部尚书,他会给这份面的。不过你要记得,你是郁府门下,不是尚书门下。” 张灵明接过步摇,“你难道就不怕背叛吗?” “怕,怕的要死。”郁欢回身,“但你更应该明白的是,无论你走到哪一个位置,我都在你的身后。” 明晃晃的威胁。 张灵明发自内心地赞道:“郁小姐大才。” 汪铎没有说话也没再笑了,契机还没到,他对郁欢谈不上欣赏,来郁家混口饭吃咯。 这时,大门被推开,郁宽阔步进来,燕诚贞也紧随其后。 两人连忙起身行礼,“见过郁家主,见过燕少爷。” 燕家就那么一个独子,飞扬跋扈,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风光的很呐,武将做梦都想去燕家。 郁欢淡淡唤了声,并未从主位起身,“大伯。” 郁宽颔首,“这两位是?” “张灵明,汪铎,此后便是我郁家门客了。”郁欢介绍道,“大伯和那些人谈得如何。” 郁宽一脸愁云,“尽是议亲的,没什么好谈。” 和别人就说官话,和他就谈亲事。 “也罢,无需在意。”郁欢颔首,“祖母还有些人脉,尽量为这位张先生铺路,郁家需要在仕途上站得住的自己人。” 郁宽拧眉,当那两位都要以为他要说反驳的话时,他却说:“辛苦你了。” “应该的。” 郁欢阖了眼,揉着眉心,一脸疲惫,“给两位安排上好的住所,张公子,你先去,对于汪公子我想我还有待考量。” “嗯。” 应了声便离去了,自有婢女引路。 燕诚贞规规矩矩地坐着,什么也不说,只是那双眼睛无聊的到处看。 汪铎又笑了起来,“郁小姐莫不是怕我吃太多?” “自然不是。”郁欢仍旧闭着眼,手指在桌面叩着,发出叩叩的响声,过了许久她道:“我曾听闻笑面虎,想来你便是这种人。” 汪铎道:“郁小姐说笑了,仅因我爱笑便是笑面虎吗?” 他心底却是有些期待,郁欢确实令他刮目相待,但还达不到惊艳的程度,只是不知道她会如何处理他这样个高不成低不就的人。 郁欢倏然睁眼,杀意凛然,“我想你不会不知道像你们这样的人听了不该听的话,性命堪忧。” 把燕诚贞都吓了一跳,心里却怦怦跳,好家伙,居然藏着武艺不教他。 郁宽也是一震,惊喜过头了便是惊吓了,这是实打实的杀气,是从尸骨堆里爬出来的人才可能有的,不似那种威严威压,而是能感受到寒意的杀气,仅是被盯上,腿都会软了。 汪铎敛了笑意,不动声色道:“何必试探我呢。” 害怕,这是他的第一感受,就像是被悬挂在空中,随时都要死掉了,恐怖,他明白了,为何郁欢不怕背叛,因为叛者杀之,她以诚待人,若换不来忠,便杀掉。 她养得,也杀得。 郁欢收回散出的气势,笑吟吟道:“汪公子,我欣赏你,你可愿意效忠于我。” 她说的是我,而不是郁家。 汪铎也跟着笑,“我还是那句话,郁家能给我一口饭吃吗?” “自然。”郁欢拍手叫绝,“每日每餐,顿顿不落。还望汪公子在郁府好生学习,所需书籍尽派人去取,既是从翰林书院出来的人,便可直接参加殿试,还望来年三月春,汪公子可以高中,一步登天。能透过表现看清本质,还具有迷惑性,汪公子若是生在世家,怕是殿前的大红人呐。郁家将与你共行。” 汪铎:“原来知我者郁欢也。” 此话一出,已是惊艳。 燕诚贞听得一愣一愣的,这些他不懂,反正有郁欢顶在前面,要真出了什么事,他做她的后盾就行了,燕家可不是摆着玩的,只是不知道叫他过来听这些天书干嘛,真无聊啊。 郁欢突兀地说了一句,“诸皇子已然长大,陛下身体安康,东宫早定,可不兴风雨飘摇呀。” 这下连郁宽也没听懂了,唯有汪铎勾了勾唇,心悦诚服。 这位郁小姐,是看重东宫那位,想这郁家,步步攀升,掌握权力,最终力挺顾修远,得到君王的信任,妙极。又或许是,已然有人动了东宫那位的心思,郁家在这个节骨点上是不能沾惹任何风波的,因为郁家实在是快非常香的香饽饽。 这时,门外传来小厮急唤声:“大小姐,府门外有人找,说是你落了东西,已交给你的侍女了。” 郁欢假意摸了摸袖兜,脸色一变,起身告退,“大伯,接下来的事,无论是疑惑还是什么,你们尽情谈,这家,还是得你来安排。” 临走前,她瞪了燕诚贞一眼,看这小子发呆的模样,生怕他把她交代的事给忘了。 她一路急行,避开路过的侍者,悄悄进了海棠居,阿桑在门口等候多时了,“小姐,万一初夏问起,我该如何说。” 郁欢:“你与她都是一等丫鬟,守住院子,宴席未散之前什么都说不知道。” 海棠树下冒有个土包,挖开,是一个包袱,她拿过包袱,回房,又打开床板的暗格,换了身黑衣,把东西带好,而后蒙上黑纱,翻后窗离开了。 第87章 求你 世家居所多是坐落在皇宫左右两侧,这里的宅子靠钱是买不到的,而普通官员则住在城中央,平民住所则是靠向南边城门。 根据图上所绘,沈云旗的私宅是在城中往北,着实有些意外,书院的俸禄没那么高,那一带鱼龙混杂,墙砌得没多高,异响稍大些左邻右舍便都能听见,不过回程的倒数第二条胡同,因为闹是凶宅,所以无人居住,那倒是个杀人的好地方。 以郁欢的步程,约莫一刻钟便到达了目的地,她坐在屋檐上,巷子里没有点灯,唯有微微的月光照亮路途,除了风声,便没有什么声音了。 墨青雨那边还会帮她拖上一阵时间,她这是来早了,百无聊赖地坐着打量那把军刀,这是给士兵佩戴的,上阵杀敌皆用这刀,这刀笨重,不算很利,她抚摸着刀柄,上边刺着的玄字,刺痛了她的心。 这夜的风有些凉,隐隐有落雨的趋势。 犹记有次她带伤上阵,圣谕是一个月内必须破城,那城易守难攻,两军交战,又是以寡敌众,久攻不下,飞鸽不停带来顾绎心的信,全是催促,只得硬打,损失很大,她的腹部也是中了一刀,差些丧命,那伤口很大,鉴于她是个女子,军医又无从下手,她便只能自己拿针线一针针把那伤口缝起,当她走出帐外的时候,那些将领跪了满地。 “将军走,君主无状,杀意何其明显,你走,走远些,不要再回来了。” “求将军离开。” 那一声声恳求,好几个副将磕得头都破了,她道:“作为战士,效忠国家,怎能临阵脱逃。作为将领,你们的命都背在我身上,我决不能走。” 他们说会上报她已战死,此战败了,尽拿他们的命去抵,总之她必须活着。 “若非将军领兵,我等又怎会扬名天下,让那天下人听到我们的铁蹄声都胆寒。若非是将军冒险相救,我等恐怕早死在那森林里。池林一战,那些狗官贪污军饷,若不是将军散尽家财,那战还未打,我等便已饿死。” “除了您,没人关心我们这群粗人吃不吃得饱睡不睡得好,战败了,也没有哪个将军会去祭奠那些死去的弟兄们,在这沙场里,您是修罗战神,是我们无上的荣耀,便是十万将士的命去换将军您一人的,也是值得的。” 她站在练兵台上,看着底下黑压一片,“这场战九死一生,你们可愿随我去拼一个奇迹。” 没有一个人后退,没有一个人哭泣,可惜没有奇迹,只余那一声声誓保将军生,她活下来了,可是那一队玄甲军,无一人生还。 回忆着,郁欢不禁流下眼泪,老天似乎也跟着在伤感,下起了小雨。 等了一刻钟后,才听不紧不慢的车马声。 “沈云旗。” 郁欢唤道,而后飞身至车顶,一脚将这略是简陋的马车踏碎,她立于正前方,军刀别在她的腰间,露出寒芒。 赶车的马夫吓得连滚带爬地跑了,沈云旗略显狼狈,他也是会一些三脚猫功夫在身的,来得及从马车下逃离。 他心中一紧,感受到了危险,“我与阁下无冤无仇,不知阁下为何这般行事?”便说着,他的手也摸上了腰间藏着的匕首。 郁欢一把扯下面纱,而后三个亮闪闪的东西飞向沈云旗,以那劲道,速度之快,沈云旗压根躲不开,两个直接刺进了双腿,另一个则是刺破了他的衣领,那后劲带得他人直接贴着墙壁,双腿无力站起,却又被衣领扯着,无法倒在地上。 “郁,欢。”沈云旗咬着牙说道,倒是个能忍的主,没有大叫,而是恶狠狠地盯着她,“你,要干什么。” 他有太多想问,许多问题在他脑海里闪过,可到了嘴边却只说得出这一句。 “杀你。”郁欢习惯性地捏了捏小手指,身形一闪,走近沈云旗,一把将他拽倒在地,而那把军刀则是被她狠狠地一掷,贴着沈云旗的耳朵,唰得插在地上,“见到你的第一面,我便想,你的命,我要了。” 这来自死亡的威胁,彻底把沈云旗吓住了,“我不过是骂了你几句,何至于此。” 郁欢不语,只冷冷地看着她,雨水洗刷着地上的鲜血,一时间竟闻到一股臭味。 原是沈云旗吓得尿裤子了,他还硬气得威胁道:“天子脚下,你怎敢这般行凶。你知不知道我与九皇子交好,我一定会让他弄死你的。” 郁欢仍不语。 油盐不进,沈云旗彻底怂了,死了便是死了,谁会知道他因何死在这里又是被何人所杀,“我求你,求求你,不要杀我,你要什么,我给你道歉,我给你磕头,我当着全书院的面给你磕头道歉行不行,我求你了,不要杀我好不好,我和九皇子交好,我知道他很多秘密的,我全都告诉你。” 还是沉默。 沈云旗大哭,“郁欢,郁欢,我很聪明的,真的,我可以帮你谋划好多事。我还可以,还可以,我给你钱,好不好,别杀我,别杀我。” 他已经语无伦次了。 第88章 替你们报仇了 郁欢半蹲着看着他,娓娓道来:“你确实很聪明,妙算神机,也能屈能伸,当初你便是放下了颜面跪在练兵场给我道歉,以此取得我的原谅,替我谋划了很多事。 “我那么的信任你,给了你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我知道人都是贪心的,总想往高处走,再高点,更高点,你背叛我便背叛我,要我命也就罢了,可那群玄甲军何其无辜,他们也是那么的信任你,为什么非杀不可呢。 “死了将领便是一群散兵,这道理你怎会不懂呢,大不了重新操练他们,毕竟都是效忠帝国的,为什么非杀了他们呢,围困京郊,死伤殆尽,你侍奉我那么多年,为什么你能这么不要良心呢。 “沈云旗,你想坐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根本无人拦你啊,我和玄甲军戍守边关,远在天边,究竟是碍着你什么了,顾绎心到底是给了你多大的好处啊,若没有我,他爬得上那把龙椅吗,为何要选择背叛呢。” 她说得平淡,可眼睛里的血丝却暴露了她的情绪,“你到底该不该死,你说呢。” 沈云旗完全听不懂她在讲什么,但见她如此失神,那双手已然拔出腰间的匕首,逮住机会就刺向郁欢。 谁料姑娘双指一夹,轻易便挡住了这所谓的致命一击,稍稍用力,那匕首便断成两段,“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说,你该不该死。” 沈云旗见状心中大惊,更是惧怕了,此等武功,恐是天下无敌,他丝毫无逃生的可能,“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疯了。” 话音刚落,郁欢便手执军刀划瞎了他一只眼睛,继续问道:“你说,你该不该死。” “啊。” 惨叫连连,犹如鬼嚎,估计就算被人听到,又以为这片凶宅闹鬼了。 郁欢没有动作,等待着他的回答。 “该死,我该死。” 郁欢望了望天,是没有星星的夜空,雨水洗刷着她的脸庞,混杂着泪水,“这便对了。” “诸位,我替你们报仇了。” 郁欢说罢,抬手一挥,军刀直插入沈云旗胸膛,他还张着嘴瞪圆了眼,就这样没了生气。 她看了眼那具肮脏的尸身,默默淋着雨,捡着地上的碎片,那三片亮闪闪的东西不是什么稀奇东西,只是午间她在马车上不小心打碎的瓷杯碎片。 收拾完了,她席地而坐,默默地望着那天,明明什么都没有,她却好像看见了一张张熟悉的脸庞,有的在傻笑,有的在骂娘,有的再哄她穿裙子太多了,都看不完了。 人非草木,岂会无心。 忽地,她狠狠给了自己一耳光,嗫嚅道:“是我懦弱,是我有眼无珠,你说说你们,都压在我身上,我都快喘不过气来了。 “我现在穿裙子了,脸上的疤没有了,你们要是见到我的样貌,一定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今个去买衣裳,老板还夸我是天下第一美人呢。 “你们说我是没有才华才被赶来做这些打打杀杀的生计,现在打脸了,我可是书院第一呢,本将军能文能武,想不到。 “没人陪我大口喝酒大口吃肉了,我好想再和你们一起唱唱那军歌。” 这偌大的落寞与悲伤席卷了整个空间,连旁边那骇人的尸身都能让人忽略了去。 “飒!” 一只箭羽朝着郁欢袭来,在她毫无防备之下偷袭,却也还是没能成功,只是箭羽擦着肩膀而过,擦破了衣衫擦破了一层皮。 心中警铃大作,郁欢起身,抬头望向对面的屋顶。 两个黑衣人和她遥遥相望,而后翻身落地,其中一人调戏道:“好久不见了,你愈发美丽动人了,我都想娶你了。” “放肆。”郁欢斥道,庞大的杀气瞬间铺开,笼罩了整条街道,似乎雨水都因这杀气而落得缓慢了,“对我动手?” 两人表情顿时严肃了,背着弓弩的那位道:“这是教主的命令,竹君见过狼主。” 先前调戏的那人也跟着行礼,“兰君见过狼主。” 郁欢一把扯下刺在墙壁里的箭,在手里掂了掂,“教主的命令?” 竹君道:“是。” 只见郁欢将手中的残箭刺向他,冷喝道:“我倒是不知道教主对我动了杀心,只派你俩来是看不起我吗?” 竹君闪躲不及,直被那箭刺穿肩膀,似乎这样才算和刚才放冷箭的行为扯平了,他闷哼一声,一把扯出箭,丢在地上,“许久未见,叫我们来试探你一番。” 兰君则是把手放在长剑上,以防她突然出手,“你没有依计行事,还杀了送药人,教主也是担心你起异心。” “我自有我的考量,回去告诉他,民心亦同于军心,可用。”郁欢蹙眉,“这难道是我第一次杀送药人吗?若是你俩是那身份,此时已是我刀下亡魂。” 是了,武功大成之事被世人那么笃定,并非只有郁嫣然的功劳,这是那人的计划,她从来都是棋子,能嫁给顾绎心,也是他赏赐她的。 第89章 竹兰 兰君闻言便知她不会再动手,便又恢复成那不着调的模样,“狼主,姑娘家不要那么嗜杀,瞧你这浑身杀气,以后怎么嫁的出去哦。” 郁欢淡道:“莫不然你想来坐坐我这位置?” 关于江湖关于教派,她那时小,不善理解,仿若被炼制成了一具傀儡,是专门负责杀人的一个没有感情的工具,拿着那把月刃不知杀了成千上万人。 可能因为她出生高门,所以教中诸事她一概不知,所谓的教主她从未见过他的真面目,教里的两位长老也只打过几次照面,不过她的地位却是和长老差不多,再下面便是梅兰竹菊四君,至于其他,不晓得。 兰君耸了耸肩,倒是很有自知之明,“我不配。” “还有一事。”竹君说道,“你不是喜欢那位九皇子吗?教主允了,你可以嫁给他,至于怎么嫁,会有人替你操办。” 兰君惋惜道:“啊,我还想着你嫁不出去我便来把你娶了呢。” 可那愤怒的眼神是骗不了人的。 “看来在京都并无多少教众。”郁欢默默攥紧了拳头,这就是他所谓的赏赐,许她嫁给她心仪之人,真真可笑,“那种人,我不喜欢,而且如今还有许多事情要办,我若成婚,碍手碍脚。” 前世的她多天真,欢欢喜喜地嫁过去,她敬爱的教主,不仅予她新生,还给了她美好可期的未来。 兰君欣喜,暗讽道:“迷途知返好,那种文文弱弱的男人就是要不得。” 竹君无语地瞪了他一眼,而后说道:“此事我会传回去。” “传回去?”郁欢抓住字眼,质问道:“你们要留在京都?进京究竟所为何事?恐怕真正目的并不是我。” 竹君:“这是机密。” 兰君附和道:“你若亲我一口,我也可以考虑告诉你。” 郁欢眯着眼,又习惯性地捏了捏小拇指,提醒道:“二位莫不是忘记了我的身份,四君的事,有何是我不可知的。” 两人瞥见她这细节动作,心中一紧,这是动了杀心的预兆。 又听她继续道:“四君行事隐秘,我不明意义为何,万一是生了反心,我想,我应该杀之,以除后患,四君的位置换谁坐不是坐呢。” 这俩人决不能留在京都,确实行事隐秘,若是在暗中观察她,恐有变数,倒不如趁此机会杀了。 她嗜杀成性,整个教派何人不知何人不晓,都道得罪了教主还能将功抵过,得罪了狼主立马便魂归西天。 “狼主儿,说笑呢。”兰君讪笑,“只是教里派了任务,上京来杀个人。” 郁欢:“杀谁?” 莫不会是墨青雨,这怎得这么巧。 “这个嘛。”兰君求助地看向竹君,见他点头,这才说道:“一个商人,名叫墨青雨,道上给得钱实在是有点多,正巧要来京都问问你这什么情况,这任务便顺道要我俩接了。” 那钱确实给得有点多了,杀一个商人,花这么大价钱,接这任务很划算。 郁欢拧眉,“这人不能杀。” 难怪墨青雨脸色那么沉重,若是些不入流的也就罢,梅兰竹菊四君的名号在江湖可是响当当。 倒也还好不是四君一起出动,不然便是真动起手来,恐怕她也要在死亡关头走一遭,这个节骨点上,她是一点伤都不能受。 竹君道:“任务失败,不能交待。” 他忽然觉得狼主和以前大不同,变了许多,只是又说不上来。 “她是皇商,我与她有交易要做。”郁欢沉着道,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她的情报网很广,我在京都行事,需要她。” “可是教主那边” “教主那边我担着。”郁欢斩钉截铁道,“你们速离京都,如今我风头正盛,不能被查出半点蛛丝马迹,再帮我带句话给教主——永远不要忘了我出身于高门世家,我牵扯的是朝廷,不是所谓的江湖。” 她郁欢,不是那些乌合之众,她是郁家嫡女,生来尊贵。 竹君定定看了她两秒,“知道了。” 身形诡谲,消失在黑暗中。 兰君上下打量着她,伸手替她捋了捋被雨淋湿的青丝,眼里有说不出的情愫,“那个大老粗,眼睛长歪了是不是,瞧这肩都擦破了。” 整个教里,就这么个不着调的。 郁欢冷眼瞧着他,“你怎么还不走。” 兰君柔声道:“我有秘密任务。” 郁欢:“说。” 兰君不瞒她,“教主叫我暗中跟着你,他始终担心你生了异心。” 要说入教,他是入教最早的,是看着郁欢一步步成长的,也是这无数批选拔的人中唯一没被她杀掉的一个,至于原因,或许是因为她累了。 她没有自由,她便予他自由的机会。 记得那把匕首抵在他喉咙的时候,姑娘木然的眼神有了松动。 雨还在下,有下大的趋势,夜色也越来越深。 “我说过,现在的我不能和江湖扯上任何关系。”郁欢收好军刀,似乎又看见了那双眼睛,“末,我们都已经长大了,回去。” 说罢施轻功离去。 前世兰君是死在她的17岁,没有任何说法,也没有报仇,就那样死了,安安静静的。 兰君望着她的背影,嬉笑的神色散去,义无反顾地跟了上去。 ——末,若是那两横偏差些,是不是便是未字,未来的未,满是希望。 他,不是怪物。 他和他们,都不一样的。 因下雨的缘故宴席结束的比往常地早,打更声已过,郁欢便没回府,而是径直去了和燕诚贞约定的老地方。 刚从墙上翻下来,便见狗洞里蜷缩的人睡得正香甜。 郁欢难得地起了玩心,蹲在他身旁,两指捏住他的鼻子,久不松手,满眼笑意。 “哈!” 燕诚贞被憋醒了,看见郁欢便哭丧着脸,“我本来可以拦着的,天公不作美哇,欢姐你会不会嫌弃我太没用了。” 交代的事情没做好,他好没用,连拖延些时间都做不到。 “傻子。”郁欢笑出声来,把军刀放在他身边,“下着雨也不知道打把伞再来。快回去,这件事可不能搞砸了哦。” 他虽没打伞,但躲在狗洞里也没淋着,倒是她浑身湿漉漉的。 燕诚贞望着她,“那你呢?会不会有什么事?” “不会。”郁欢摸了摸他的头,这小子明明比她大,还叫她姐姐,跟安歌一样,都是不长心眼的,“百花宴后我会去府上拜见你父亲,到时我们再见。” 本来以为杀沈云旗的地方会很不方便,所以想做个不在场证明,没想却是在那样的鬼地方,倒是方便了。 燕诚贞抱着军刀,起身抖了抖衣裳的灰,再转眼,郁欢已经消失不见了,来无影去无踪,他心底燃起一阵火焰,好郁欢,合着教他的武功都是半吊子,他怎得就不会飞檐走壁。 哼。 第90章 末 回到海棠居是已经子时末了,阿桑强撑着精神,尽职地守在院门口。 “阿桑。”郁欢站在回廊上唤了声,“替我备热水。” 阿桑急急忙忙跑到她面前,注意到了她的狼狈,却没有多问,装作没看见,“是,小姐,初夏好像生了我的气。” 郁欢叹息,“无妨。” 转而回屋,屋里未掌灯,后窗未关,仅透了月色进来,却仍能见着一个人影,她没说话,只静静的看着他,在这样的黑暗中,两人的眼神仍能交汇在一起。 是久久的沉默。 “小姐,水备好了。”阿桑打着哈气道,敲了敲门,却没敢进去,自从上次那般后,她在夜里总有些害怕靠近小姐的闺房。 郁欢推开门,“你去睡,不用服侍了。” 沐浴一通,神清气爽,洗走了浑身的湿气,也洗走了一些仇恨,她着亵衣,随意批了件红色的外衫,忽地想起了和初夏的对话。 罢了。 回了屋,她卧在软榻上,秀发湿漉漉的还未干,她无力道:“我不想杀你。” 隐在暗里的兰君不知何时手里多了条汗巾,蹲在她身前,替她擦拭着头发,问道:“是那小子吗?” 当初那眼神的松动,是因为在他身上看见了那人的影子吗? 郁欢不知道他在说什么,阖上眼,“我身上再背一条你的命,也不算沉重。” 兰君没有搭理,仍替她擦拭着青丝,动作温柔,自顾自道:“教主还是会安排你嫁人的,嫁给你喜欢的九皇子。” 那人的疑心不会因为三言两语便消散,他会试探,如果反抗了,那就坐实了他的怀疑。 “他的手伸得可真长。”郁欢淡淡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些人不在京都,却比在京都的她更有影响力,“末,我身不由己。” 兰君的动作一顿,“我知道。” 这句身不由己,便是起了异心,此话不能讲,讲出来了,要么她死要么他亡。 霎时间,卧在软榻的姑娘已经掐住兰君的脖子,将人抵在墙壁上,郁欢嗓音低沉,又带有些许无奈,“教中我唯一不想杀的便是你,为何非要跟来呢。” 兰君没有说话,只静静地看着她,就像最开始那样,看着她。 郁欢的另一只手微微发抖,扬了起来,只需一秒,那只手便可直接穿破男人的胸膛,可惜那只手还是垂了下去,掐着脖子的那只手,也卸了几分力道,她猩红了眼,怒问道:“你非要求死不成。” 兰君伸手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热包裹着那只冰冷的手,“我也想有名姓。” 梅兰竹菊四君换了又换,都是没有名字的,死了一个兰君又顶上一个兰君,而末这个字是郁欢取给他的,意为世间已经没了他这个人。 可他仍旧跑了回来,成了兰君,她许他的生机,要他去寻的自由,他没有要。 话音刚落,仿佛刚刚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姑娘仍卧在软榻上,男人手持着汗巾,又蹲了下来,轻柔地替她擦拭着秀发。 郁欢道:“呵,那我是郁欢还是狼主呢。” 狼主只有一个,郁欢也只有一个,前者杀人无数业障滔天,后者清清白白大家闺秀,这样截然不同的人生,却是同一个人。 兰君道,已有几分乞求的意味,“就让我跟在你身边。” 郁欢抬起手,月色穿过指缝,练武之人的手居然没有什么茧,是那么的美好,“我在京都行事,不能和江湖扯上任何关系。更何况,那是教主令。” 这时是在心平气和地谈着话,也许明日的太阳某个人便看不到了。 兰君收拾好汗巾,也看着那纤纤玉手,“你身不由己,难道我就随心所欲了吗?” 郁欢:“你没有理由。” 除了她,没人受毒限制,因为叛教者,杀起来都挺轻松的,她是不是该高兴,那人如此看得起她。 “你怎知我没有理由。”兰君苦笑,“我说了我想要个名姓。” 湿漉漉的头发已经干了,郁欢叹息道:“我们所处的环境,何时允许过我们轻易相信别人的话,末,我不会信的。丑时了,你该多看看太阳,而不是就此隐没在黑夜中。” 月亮终会西沉的,她予他的时间也不多了。 “是吗,那你当初又为何要给我希望呢。”兰君笑,又想起了那个躲在狗洞里的傻小子,心里不免有些嫉妒,“是因为我像他,对吗?那你又怎知我的心思不会像他。” 郁欢:“是,你像他,可也仅仅是像。” 只因在黑夜里,兰君的悲伤才敢流露出来,“你信他,我像他,为何不能信我。” “你非要我把话说得那么难听吗?”郁欢沉声道,“他比你干净!” 兰君手握成拳,讽刺道:“那你又有多干净。” “我是不干净,我们这样的人有哪个是干干净净的,干尽了腌臜事,一个狼主杀得江湖闻声丧胆,一个兰君,接了任务便等于判了人死刑。”郁欢怒,她如何不恨自己,她手里虽无无辜的性命,可那些人又当真不可饶恕吗,她剥夺了多少人生的权利,只为了换自己的命,便可罔顾他人,“你就那么想留在我身边?一起再回到那些年?” 那是她不想去回忆的岁月,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后来被放了回来,重学礼仪,学习怎么压住浑身的杀气,学习怎么做回一个正常人。 “是,我就想留在你身边。”兰君看着她,“你看着我的眼睛,你可以有异心,我为何不能叛教。” 郁欢转过头去,“区区教主令,大可不必这么煞费苦心。” 兰君笑了,“你若是不信我,为何不敢看我。” “” 郁欢烦躁地起身,绕过屏风,拉下帐帘,而后在榻上躺下,被褥一盖,闭眼睡觉。 她信他,除了那些真诚的话,便是前世他的死。 那都是后来传出来的风言风语,说他是叛教逃了,至于因何为何,好像是失心疯,谁都知道他不着调,谁都信了这言论,她也信了,只知他是死在去边关的路上,死相极惨,尸骨无存。 第91章 亲事 天光乍现,雨后放晴。 须句京炸开了锅,惊天秘闻:天子脚下行凶犯案,翰林书院的教书先生死了,双腿被废左眼被剜,大刀穿心而亡,尸体在曝晒之下都发臭了。 此案交由大理寺审理,却毫无头绪,便是当晚赶车的马夫都被抓起来用刑审问了,竟还是什么都没问出来。 海棠居里的洒水嬷嬷不小心打翻了器什,这声音把郁欢惊醒,一看时间已是午时末了,她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肩膀,唤了声阿桑,却见初夏黑着个脸走进来。 替郁欢梳理发髻的时候,初夏还在阴阳怪气道:“瞧奴婢一不在院里,小姐您睡得多香甜,还是阿桑会服侍。” 阿桑垂着脑袋,不敢说话。 昨日初夏来时,非要进院,她一时情急便说:小姐若是生了气,你担待得起吗?小姐既有吩咐,你我都是一等丫鬟,你还把自己当主子了不成。 话说得可重了。 “善妒。”郁欢低笑,瞧着个粉色的簪子,便赏给了阿桑,“去趟福熙院,说我有事相商。” 老太太有睡午觉的习惯,估摸着这会正在消食。 阿桑刚出去,余善便让人传话来了,“大小姐,大门外有位自称是您故友的末公子找。” 郁欢戴耳坠的手一顿,“让他去前厅候着。” 他是嫌她还不够乱吗,竟直接登门拜访,初夏服侍着她,这故友面生,若是话语间留下什么把柄,初夏定会去查,届时宣佩玖那边又该如何瞒。 备好的膳食也不吃了,郁欢强装镇定地往前厅走去,远远便见男人穿一袭月白色的长袍,手里拿着个玉骨扇,风度翩翩。 “好久不见了,欢妹妹。” 郁欢闻言脸色微沉,“你究竟想干什么。” 兰君满面春风,“不是你让我多看看太阳吗?我也想光明正大地走在路上。” 初夏好奇地打量着这位男子,行为举止不是大家风范,不是高门出身,那和郁欢又是如何结缘的呢,而且看郁欢的模样,似乎很着急,很不待见他。 屋里静谧无声。 “初夏。”郁欢牵强地扯出一抹微笑,自曝道:“你是老师的人。” 只能以退为进了,她的过往很难被查到真实,但兰君不同,一查便知,她便装作一次被挟持的人质。 初夏心里一惊,“小姐您在说什么呢,奴婢听不懂。” “回去,我这里养不了别人的人。”郁欢低垂着脑袋,让人看不清她的神色,只是那声音有些颤抖,“好久不见了,兰。” 兰君摇着扇子,好奇地看着她这副柔弱模样,这是他从未见过的,太新奇了。 初夏注意着这些细节,拧眉,“小姐,奴婢是您的人啊。” “不要再说了,回去。”郁欢眨巴眨巴双眼,打着唇语,发出求救的讯息。 ——快走。 初夏脸色沉重,看着兰君,记下了这人的样貌,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而离去。 兰君:“在一个丫鬟面前,至于演戏么。” “你若妄动,打乱我的计划,你知道我的作风。在这里等着,好好想想你的新身份。”郁欢瞪了他一眼,拂袖离去。 她去往福熙院,有要事要问。 末所说的教主还是会让她嫁给顾绎心,她是信的,那位手眼通天,势力是她无法想象的庞大,一个江湖人,是怎么在朝堂有如此话语权。 老太太正在逗着笼中的金丝雀,老嬷嬷则在一旁扶着她的手。 郁欢屏退了所有侍者,福了身,道:“祖母,郁欢有要紧事相问。” 老太太看了看她,而后回到座位坐下,“问。” 郁欢蹙眉,示意那位老嬷嬷离开,可老太太却说是自己人,她不满,仍坚持道:“有些事,旁人听不得。” 老太太无奈,只得让老嬷嬷离开,屋里只剩下他们俩人。 郁欢深吸一口气,将疑虑说出,“当年我离家去庙里祈福,说是太后的意思,太后当时为何指名一定得是我。” 是了,她八岁离家,去江湖的这些年,对外是称替太后去庙里祈福,偶尔会放她回京露个脸,一直到十四岁半,才被彻底接回京。 老太太喝了口茶,“太久远了,我也有些忘了,那位的意思好像是算出你的八字很合适替她祈福,有你抄经,那位身子会更好。” 郁欢闻言眉头皱得更深了,“可自我回京,太后为何不曾传唤我,替她抄了那么多年经,便是如此许诺郁家的么。” 她从未抄过什么经。 “放肆,你怎可对皇家品头论足。”老太太赶忙瞧了瞧四周,生怕这话被谁听了去,“能替太后抄经是你的福分,你祖父死后,郁家式微,那位的意思是会许诺让你与皇家结缘,以保郁家繁荣。” 郁欢心里一紧,“这事你怎得从未与我说过。” “还不是你自己的事。”老太太望着她,“那年你丢花九皇子,太后看在你以血抄经,其心可鉴,便许了这件事。” 原来那时就已经做了打算,真是深谋远虑。 郁欢跪了下来,满脸凝重,“恳请祖母入宫替我去了这玩笑般的许诺。” 那时的她懂什么情爱,连正常人的意志都不算全,只因为一句问候,便觉陌生人的温暖很难得,因此丢花,表达善意。 “能与皇家结亲是你的福分。”老太太不满,“虽然那九皇子无甚势力,但将来怎么说也是位王爷,是有一方封地的。” 作为嫡女,嫁给东宫才不枉郁家的栽培,不过倒也不算可惜,做个王妃也是高攀了。 郁欢磕头道:“恳请祖母入宫替我去了这许诺。” 老太太看着她,一时语噎,竟不知如何是好,她怎会看不出那份坚决,“老身择日便入宫,但结果不能保证。” “今日便去。”郁欢闻言抬头望着她,“若是实在没辙,我只能以自己的方式来处理了,届时有损家门颜面,还望祖母勿怪。” 老太太满眼凝重,“为何如此着急,也许当年那句戏言,那位已经忘了呢。” 到了她这个年纪,荣华富贵尽享够,便是把颜面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你不要乱来,家门的颜面若是有损,你叫我如何有脸去见你祖父。” 第92章 一切有我 郁欢起身,怔怔地望着她,目露疑惑,“祖母,为何你老了便不明事理了,若是祖父在,他当年便不会允我一去庙里那么多年,更不会肯把我嫁给一个最末的皇子,表现出有与东宫争权之意。” 所有都背负在她身上,所有都要她去筹谋,家族既是依傍,也是拖累。 看看燕家,再看看郁家,燕家是如何做的,君臣便是君臣,而不是主奴,祖父一去,整个郁家犹如一条可怜的流浪狗,天家给块烂骨头,郁家都要当宝一样啃。 老太太怒,“郁欢你放肆,你莫不是真以为这郁家由你当家作主了。” “这郁家的主不作也罢,看您纵养郁弘那个蠢货,任郁嫣然一个贱女在外胡说八道损坏家风,您出去听听那些言论。”郁欢怒不可遏,也许是那股深深的无力感,让她只剩下愤怒,“您以为昨日的宴会大家是看在您的面来的?看看宴上的尹尚书燕将军,他二位不来撑场面,昨日设宴简直就是一场笑话。” 老太太颤抖着手,指着她,“你,你” “祖父在时门客何其多,登达仕途之人何若无,到了如今无一个帮衬郁家,都知郁家是个无底洞,挨上了便是引火烧身。”郁欢一拂袖,“区区九皇子,一个最微最末的皇子,您竟能说出是我高攀一话,他的母亲不过一个婕妤,君王榻难上,您也不想想,他日到底是谁拖着谁走。” 说罢她气匆匆地离去,简直是怒火中烧。 回到海棠居,她把屋里能砸的东西全砸了,她没辙了,真的没辙了,若是赐下圣旨,她不嫁也得嫁,她所作的一切,还是在为顾绎心作嫁衣,她还是无法真正站起来。 她不甘心,好不甘心。 重来一世,仍旧什么都无法改变吗,那老天爷又何必如此戏弄于她呢。 院里的丫鬟们听着这些声响,一个个心惊胆跳,万不敢去触霉头,阿桑更是想到了那晚,不知是不是也是这般疯魔。 她站在门外,一动不敢动,连呼吸声都收紧,这时她想起初夏来了,换作初夏,进去定没事。 余善这时带来消息,说是宣佩玖来了。 但却无一人敢进去传话。 兰君翻窗而入,看着郁欢失落地坐在地上,手捂着脸,泣不成声,他就那样站在她身旁,伸出的手始终不敢落在她的头上,正想说些什么,只听回廊传来急急地脚步声。 便是冲着这屋来的,也没人拦着,外面的侍女一句话也没讲,他无奈只得先行离开,躲在后院的一块大石后,远远地看着屋里。 来者正是宣佩玖,阿桑拦都没敢拦,就那样呆站着,初夏刚张嘴想问怎么了,便被阿桑捂住嘴巴,摇了摇头,示意不要讲话。 宣佩玖一进屋便见这满地狼藉,他从未见过如此狼狈的郁欢,他能感受到那股深深的绝望,他走近,半蹲在她身前,拉过她的手,一把将人揽在怀里。 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是当时想这样做,便这样做了。 闻着那股熟悉的檀香,真是应了郁欢的那句戏言——你便是我的安心,她在他怀里放声大哭。 宣佩玖手足无措,只得学着那些母亲哄孩子的样子,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我在。” 闻言郁欢哭的更凶了,她手握着他的手,用尽了力气,似要把那手捏碎,咬着他的肩膀,竭力地去抑制哭声。 宣佩玖仿佛感受不到这疼痛一般,笨拙地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抚摸着她的头发,嘴里念道:“你放心,有我在。” “一切有我。” 他心疼,她的哭声就像锯子一样在锯着他的心。 听闻初夏的描述,那个兰字,他立马联想到了昨夜收到的消息:竹兰二君入京了,恐兰君是来伤她的,急急地赶了过来,进门便是这般模样。 谁也没注意到远处大石后的那双眼睛,里边同样映射着心疼,还有嫉妒。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这场悲伤总算结束了。 郁欢怔怔地望着那肩膀处的牙印,倒不至于力气大到把衣服都彻底咬破,只是她还是感受到了一股血腥味,“对不起。” 宣佩玖扶着她在软榻上坐好,“无碍。” “你怎么过来了。”郁欢抹了抹脸上的泪痕,榻上有些残渣碎片,是她砸的,她想起他的洁癖,忙用衣袖擦了擦,擦着擦着失了神。 就像没有感情的工具一样,不停地重复同一个动作。 宣佩玖一把握住皓腕,打断了她的动作,在她身边坐下,“一离开,你怎么就把自己搞得一团糟。” 言里没有责怪之意,也许他都没有去细想过自己此刻的心。 “本就一团糟。”郁欢牵强地笑了笑,“怎么理,都是乱。怎么做,都是错。” 宣佩玖握着她的手一紧,“物必先腐,而后才生虫,没有什么本就一团糟的存在,是还没理完,才乱,也是还没有做完,没看见成效,这不是错。路还长着,一个结论并不足以判定一生。” 他总是这般,像个老夫子般,教导她。 郁欢听着,忽地想起了那些死在她刀下的人,有的哭着求饶,有的喊着报仇,有的咒她不得好死,有的谢她帮忙解脱这罪恶的一生。 一个结论并不足以判定一生吗,可她断过那么多人的生死,她才是发烂发臭的那一个,她喃喃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她这样的人跪在佛前撞死谢罪,恐都是玷污了神像。 宣佩玖把她的手交握在一起,碧绿的镯子衬得那手更加雪白,他温声道:“是,我什么都不知道,那你想告诉我的话,便说于我听。” 郁欢抬眸望着他,犹如撞进一片深海,沉溺于其中,被莫名温暖的海水裹挟着,“可是” “嗯?” 霎那间那海水变得寒冷,“你会害怕,你会逃,所有人都会如此,都想杀了我。” 这是她自小得出的结论,前世亦是如此,她对于任何人来讲都只如一把称手的刀,不用了便可丢下或者毁掉,教主是,郁弘是,顾绎心是。 “我就是个祸害,是我害死了所有人,该死的死了,无辜的也死了,不爱我的人便可以活得好好的,爱我的人下场惨淡,全都是我,全都怪我。”郁欢机械地念道,这是她的心魔,永远也解不开的心魔。 郁安歌的死,燕诚贞的死,那些将士的死,全都是因为她,他们要是不爱她的话,就可以活得好好的,就像郁嫣然和顾绎心那样,活得比任何人都好。 第93章 柔情 “我不会。” 宣佩玖一时百感交集,他不知她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造成这样错误的认知,“你信我吗?” 不字卡在喉咙里怎么都说不出口,她的初衷是利用他,她说和他真心换真心,她是个骗子,她骗了他,她只是想在他那求得一方平安,可她为什么犹豫了,为什么开始害怕真实的她被他发现,她怕他厌恶的眼神,比起被他杀了,她更怕他离她远远的。 “我不知道。”郁欢倏然收回手,身体不停往后缩着,止不住颤抖,“你会的,你肯定会的。” “郁欢。” 宣佩玖拔高音量,前所未有的严肃,靠近她,双手捧着她的脸,要她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我不会,你说过的话我都记得,我信你,你尝试着信我,好吗?” 他觉得她是病了,就像一开始她给他的感觉那样,仿若是两个人,而那时的她应是伪装,真实的她其实从未出来过,她认为世间的是非黑白没有中界线,她认为她不配得到真心,所以真心是低贱的不可取的,她有太多太多错误的认知了,明事理,却不明七情六欲。 他这一生所亲信之人屈指可数,心防深重,从未有人像她一般轻易便闯进他的心,在里边占着一亩三分地,牵扯着他的情绪。 师父的命令,在这瞬间,似乎没那么重要了。 “你,信我?”郁欢微愣,理智逐渐恢复,“好。” 她还以为要取得他的信任有多难,原来如此简单,是了,有宣佩玖相护,她只要撑着,最多五年,等他回了国,那她就能借他的力推翻这烂透了的人生。 世间总有变数,她这一生,最大的变数便是宣佩玖。 “对不起,是我失态了。”郁欢摁下他的双手,转头看了眼这满地狼藉,讪笑道:“让你见笑了。” 心里有一股道不明的感觉,她不明白那是什么,或许是高兴,寻到了保命符。 宣佩玖望着她,真想撕了她那虚伪的假笑,却还是隐忍着没发作,他对郁欢实在是有些低原则低底线了,“初夏还是留在你府上。” 郁欢语噎,一时竟找不到借口拒绝,“这” “不要让我担心,好吗?”宣佩玖低声道,他全部的温柔恐是都用在了今日,“我回去了,你好生睡一觉,若是有什么事,你可以告诉我,我陪你一起想办法。” 他藏匿于须句京,收敛所有锋芒,暗中行事,现在竟想为了保她平安而把自己置身于明面。 郁欢有些慌,从没见过这样的他,该如何应对呢,她不知道,只讷讷地道了声:“好。” 他是不是吃错什么药了,难道真的如书上说,男人最是见不得女人哭,尤容易对其产生保护欲。 真乃神书也。 送走了宣佩玖,初夏服侍着郁欢沐浴,其余丫鬟则收拾着屋子,阿桑松了口气,她和初夏一直在门口偷听,后得出结论:大小姐与宣公子两情相悦了。 初夏站在屏风后,委屈巴巴道:“小姐,不要再赶奴婢走了,您知不知道奴婢来时看见这幅场景有多害怕。奴婢虽是宣公子的人,但心里却也是有着您的啊。” 郁欢听得直起鸡皮疙瘩,却也没忘了正事,“你去问下,老太太今日有没有出府。” “是。” 门一开一关,不消一会,初夏便回来了,“老太太出府了。” 郁欢沉入水里,不知在想些什么,是歉疚,今日对祖母实在大不敬,说得话也太难听了,分明是她的问题,却要宣泄于一个老人。 待到一切回归正常,已经快酉时了,一直没进食,海棠居的炉灶便起得格外早,此刻她正默默吃着饭。 却听小姑娘哭喊连连,“大姐姐,大姐姐。” 一路跑得可急了,都在地上摔了一跤,她下了族学回来,娘亲便说大姐姐和祖母好像大吵了一架,而大姐姐把自己关在房里发疯。 她急坏了。 郁欢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忙过去扶她,“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娘亲说你把自己关在房里发疯。”郁安歌哭腔浓重,“祖母是不是罚你了啊,姐姐,不管发生什么事,你告诉我,我也可以替你排忧解难的。” 院里众人闻言嘴角止不住抽搐,把自己关在房里发疯好像是这么回事,但也就这位敢这样说出来了。 郁欢咬咬牙,“姐姐没事,没有发疯,只是在想些问题。” 二姨娘整天都在胡说些什么,难怪教出这么个小滑头,这样的混世大魔王,偏偏她只想宠着。 “那就好。”郁安歌拍了拍自己平平的胸脯,深呼一口气。 心里悬着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真是赶巧,老太太刚从宫里回来,难得地来了海棠居,她看了眼那海棠树,亭亭如盖,似乎真是她老糊涂了。 郁欢福身,“祖母。” 郁安歌傻傻地挡在郁欢身前,张开双臂,“祖母,大姐姐不是故意和你吵架的,你不要罚她好不好,要罚就罚安歌。” 老太太看着这小孙女,“祖母在你眼里就那么是非不分吗?” 郁安歌刚想说话,便被郁欢拦下,“乖,回去休息,姐姐和祖母有事要谈。” 小姑娘努努嘴,一步三回头,“祖母,你也疼疼大姐姐。” “这小丫头倒是真心爱你。”老太太扶着老嬷嬷,一步步朝着里边走,“是老身糊涂了,这么多年,也没管过你什么。” 郁欢上前扶着老太太,遣退了所有人,“我有错,我会去领家法的。” 老太太落座,“你呀你,性子太刚硬了,刚则易折。” 风炉烧得正旺,郁欢舀了勺,斟满茶杯,奉给老太太,“我会慢慢改的,听闻你出府,想来是入宫了,结果怎么说。” 老太太端着茶杯的手一顿,“那位说,君无戏言。” 她咳嗽几声,似乎是被气的,愧疚地看着郁欢,“是老身的错啊,真是无颜去面见你祖父了。” “祖母多注意身体。”郁欢神色不改,这个结果她已料到,只是不知道堂堂太后怎么会和那人关系深厚,“我会用我的方式解决的。” 和太后亲未必和陛下亲,未必旨意下的来,就算下了圣旨,只要赶在圣旨之前,一切尚有挽回余地。 第94章 值得 老太太眼含泪水,又想起了什么,道:“不过在谈的时候遇到太子殿下了,想来那位是听见了,看起来脸色不太好。我既是去请收回许诺的,想来东宫那位也能明白郁家没有那份心思。” 郁欢:“是,您尽心了,接下来的事都交由我去办。” 送走了老太太,郁欢拾起精神,抬脚往门客所住的院里走去,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不能因为一件还未发生的事便停下脚步。 蒙珅正在练剑,身手并不算好,若和郁欢实打实地交手,一个回合便败了。 “郁小姐。” 蒙珅收好剑,有些局促地站在原地,“我,我觉得你那日所说很有道理,而我也在你身上看见了奇迹。” 被誉为蠢笨的人拔了书院头筹,也算是奇迹了。 郁欢不禁笑出声,“席地坐下,不用那么紧张,我答应许你的锦绣前程,一定会给你。” 蒙珅听得一愣一愣,有位置不坐却让他坐地上,真奇怪,却还是乖乖地坐下,“前程锦绣我不在意,我只是想有能力保护想保护的人。” 郁欢未语,只是在他对面盘腿坐下,“双手伸出来。” 蒙珅满脸疑惑,却还是照做。 郁欢也同样伸出双手,四掌对接,她体内的内力喷涌而出,这是要替蒙珅冲脉,练内息的功法众人都珍藏着,这样的武夫,是无法在战场上立足的。 蒙珅一惊,正要有动作,便听郁欢道:“静心。”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郁欢收回手起身,她不可能帮他把全部经脉打通,只是说帮他凝气,并能让他修习内息了,毕竟内息这东西都是从小练的,年纪大了便很难练了。 蒙珅大喜过望,起身便挥舞着剑,原本感觉挥舞地有些吃力,现在竟觉得如此轻松,“郁小姐,您果真是奇人。” 郁欢丢出一本旧籍在桌上,“照着上边练,但不可急躁,欲速则不达。” 如此珍贵的东西,她竟眼都不眨的送给他。 蒙珅半跪在地上,第一次感觉到上天的眷顾,“感谢郁小姐的恩惠,不过这太珍贵了,我不能要,您已经帮助我许多了。” 郁欢闻言微愣,他还是如前世一般谦逊,滴水之恩便涌泉相报。 她道:“用在你身上,都是值得的。蒙珅,你是块璞玉,以后郁家还得需要你帮衬。” “您太抬举我了,我不过一介武夫,怎敢和您相提并论。”蒙珅眼眶微红,男儿有泪不轻弹,“我贱命一条,您若想要,我甘为您赴汤蹈火。” 不提功利,便是这被人尊重的感觉,已经足够了。 “那便去报效国家。”郁欢扶起他,替他拍了拍肩上的灰尘,“过几日我会带你去燕家,朝廷估计也快要出兵了,你一定要给我夺一枚功勋回来。” 骆越一战,刻不容缓。 蒙珅低垂着脑袋,“我,我真的配吗?” 他的命如草芥般轻贱,一身蛮力在真正的武功面前不值一提,他的头脑也没那么聪明,别说领兵,便是充当炮灰去前线,都是不亮眼的。 “我说你配你便配。”郁欢真挚道,“去试试长枪,你不适合用剑。需要什么便跟管家说,不要否定自己的价值,在我这里,你便是值得的。” 蒙珅热泪盈眶,贫瘠的言语并不能表达出他当下的心情,只是默默说道:“我一定会做到的。” 她要一枚功勋,那他便拼命给她夺一枚回来。 郁欢往回走着,步程不快,边走边思索,唐家已是掌中之物,汪铎现在正在积累,待到明年三月春一鸣惊人,张灵明去了吏部,到底能走到哪一步还看他自己有多大的本事,骆越一战随便哪个将领去都是坐享其成,蒙珅的功勋拿定了。 看起来,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郁家的繁荣指日可待。 只是,看来她需要提前去拜访顾修远了,本想不与他多有牵扯,只在暗中助力便行,而今恐怕需要东宫相护。 行至海棠居,郁欢便钻进书房,趁着夜色还未完全降临,她亲笔修书一封,派初夏送往东宫,明日她将登门拜访。 一时间,又只听海棠树沙沙作响,郁欢趴在书桌上,不禁想起了宣佩玖,她没忘记那一声声我在,也没忘记那突如其来的柔情。 她对他,真的只有利用吗? 可她在他怀里时的那份安心和宁静,她那跳至嗓子眼的心,似乎都在述说着不寻常。这究竟是什么情感,不是喜欢和爱,她曾对顾绎心的情愫,并不是这般的,喜欢和爱是很平淡的感觉,是为他效忠而丝毫不在乎他态度的行动。 书上所说的床笫之欢她没体会过,想来也不会比胜战更令人欢欣,不过前世每次看郁嫣然从顾绎心房里出来时郁嫣然都是一脸魇足。 兰君翻窗而入,“想什么呢?” “床笫之欢是什么感觉。”郁欢脱口而出,猛然发觉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清了清嗓,岔开了话题,“你怎么还没走。” 兰君闻言差些笑出声来,“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想那事?” 郁欢黑脸,“我问你怎么还没走。” “和不爱的人嘛,就是解决生理需求,和爱的人嘛,那就是快乐似神仙。”兰君自顾自地答道,“可你不知道什么是爱情。” 那般的炼狱,一个有爱的人是活不下来的,有了爱,便是有了软肋,会心软会怜悯。 郁欢蹙眉,顺着他话说下去,“我如何不知,我先前对顾绎心,难道不是爱情吗?” “哈哈哈哈哈。”兰君像看一个傻子似的看她,“狼主儿,你还是别琢磨这些了,等自由了,我教你什么是爱。” 王八看绿豆看对眼了的眼神,都比郁欢看顾绎心的眼神有爱。 郁欢瞪了他一眼,“你想好新身份了吗?” “落魄书生。”兰君自我满意地点点头,“名字就叫寻未,不过我想跟你姓。” ——寻未,寻觅新生。 她赐他末字,而今他随她叛变,便有了未字。 郁欢嘴角抽抽,“蠢笨,未字是没有的意思,寻未寻未,你寻死啊你。” 兰君:“那你说叫什么。” “末。”郁欢唤道,“既然那么想跟着我姓,便别改了。” 她曾予他末字,却没告诉过他,这是希望他能活到最后,也是想再也不要见面了。 兰君高兴地像个孩子,“哈哈哈哈,我有名字了。” 郁欢瞥了他一眼:“闭嘴,晚间随我去见个人,以后便可见光明了。” 他曾也是她在教里最后的支撑啊,见过她最恶心的时候,却从未向任何人提及过。谁也不知道,狼主和兰君,是有情谊的。 “好。” 第95章 秘闻 暮色降临,繁星闪烁。 屋里没有掌灯,郁欢靠着西窗,借着月色,瞧着手里的菱花镜,没有了脂粉的遮盖,眼下是一片青灰,气色实在不好。 更香燃尽,其上的金珠掉落,发出细微的声响,是子时了。 青丝被随意绾起,郁欢轻咳一声以作提醒,而后翻窗而出,这一前一后的身影在夜色里狂奔,似鬼魅般。 百花楼已经打烊,常年来高阁里久亮的烛光从前日起开始熄灭,还是浓重的酒味,墨青雨就那样睡在地上,哪怕睡着了也不曾松开手里的日刃。 她睡眠浅,一点风吹草动便能将她惊醒,她呼吸声越来越轻,听着从屋顶传来的声响,把手里的刀攥得更紧。 郁欢进了屋子,凭着记忆摸索到油灯的位置,点燃,“墨姑娘。” 听见熟悉的声音,墨青雨悬着的心总算落下,她暗里松了口气,倚靠着墙壁慢慢站起,“劳烦你下次不要像个贼一样。” 心底仍有后怕,二君入京了的消息她是收到了。 “兰君”借着光,她看清了郁欢身后的人,“郁欢,你这是什么意思。” 兰君摸了摸自己的脸,略有疑惑,在这须句京,没几个人知道他的真面目,他故作凶相,杀意凛然地望着墨青雨。 明明没有开窗,明明没有风,那燃着的灯火却是一晃一晃的。 “别闹了。” 郁欢走近墨青雨,“没事,是自己人。” 兰君恢复正常,打量着墨青雨,“你这丫头什么来头,居然值百锭黄金。” 瞧着是弱不经风,媚骨天成,实打实的美人,但怎么也不至于价值连城,就算是他,江湖告示上的悬赏也才十两黄金,这样一对比,落差确实蛮大。 墨青雨戒备满满,警惕地看着他,“自己人?” 感受到她的恐惧,郁欢扶着她在软榻坐下,“竹君已经出京了,怎么讲,我也算是他们的上级。” “你是青玄教的人。”墨青雨讶异道,以郁欢的身手真想杀她估计早杀了,如沈云旗一般,曝尸长街,“既如此,你怎会不知竹兰二君入京的目的。” 青玄教,江湖的大邪教,所有穷凶极恶之人的归属,其教主武功更是登峰造极,是为江湖公认的第一人,只是那人行事低调,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连名字都不曾留下过。 兰君帮忙解释道:“她对教里诸事不知,她的身份也是隐秘。” 郁欢颔首,“竹君已经离京,这次任务算是失败,我来找你,是想你给他造一个身份,他会常留在京都,伴我身侧。” “我叫郁末。”兰君略显得意地念出自己的新名字,却也没忘了正事,“任务对我们来说是失败了,但并不影响别人接,你若给我个住处,我也可以暂时保护你。” 天为被地为床,睡着可不算舒坦,在天子脚下行走,一切小心行事,只能委屈些,郁府也不给他睡。 墨青雨细细琢磨着,“成交。” 她虽不知青玄教的意图,但以眼下看该是没什么危险的,倒也不是她心大,只是她处于劣势,唯有妥协。 郁欢看她这么快便答应,不禁失笑,“墨姑娘就如此信任我吗?” “你若铁了心想杀我,没人拦得住。”墨青雨弯腰拾过地上的酒坛子,抱着饮了一口,算是压压惊,“不过你真的足够神秘。” 阎王、青玄教、郁家嫡女,怎么也不会有人能联想在一起。 郁欢见状拎起脚边的两个酒壶,一个甩给兰君,一个自己拿着喝,“我们是朋友,这是朋友间的秘密。” “是。”墨青雨的酒坛子和郁欢的酒壶碰在一起,“朋友。” 足够神秘却也足够危险的朋友,也不知是福还是祸,不过福祸相依,她算是捡了一条命,往后的事慢慢来。 百锭黄金,好大的手笔,家族出得起,她墨青雨未必出不起,父亲,我们来日方长。 今晚主要为兰君而来,但郁欢也有事要打听,“不知道你对太后有没有什么了解。” “有个秘闻。”墨青雨颔首,没有瞒着她,“都知道太后一生无所出,即使如此先帝仍是很宠这位,还把当今陛下过继到了这位膝下,但死前有一道密诏,是要废了这位的,这道密诏一直在先帝的殿前太尉手中,陛下登基后,这人也消失了。” 若真废了这位,那当今圣上的皇位也不稳了,皇后和太子相辅相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郁欢蹙眉,“既如此你又从何得知。” “几年前殿前的大红人高阳,想必都不陌生,有日他喝得多了,便把此事讲了出来,还称先帝的殿前太尉一直被陛下关在皇宫的某个密室里。”墨青雨沉吟道,“也在当晚,所有进出过那座花楼的人都被大理寺的人杀了,不论身份,而我的母亲当时刚好入京来接替楼主的位置,死在了这场动乱,而我阴差阳错躲过一劫。” 这故事有些玄乎,郁欢将信将疑,“难怪高阳突然被抄了家,可先帝与太后伉俪情深,怎会下那样的密诏。” 兰君抢答道:“废了其位置,便可要其陪葬,两心相许,死后也要一起过黄泉。” 墨青雨嘴角抽抽,赞道:“你可真是聪慧过人啊。” 郁欢没有说话,这故事肯定还没有结束。 兰君故作羞涩地拱了拱手,“过奖过奖,一般聪慧。” “” 墨青雨饮了一大口酒,继续说道:“这在早几年算是隐秘,但在现在稍微打听打听,还是能知道的。” “为何?” “因为就在高阳被抄家不久之后,有人在郊外见到了那位殿前太尉,还是不少人。”墨青雨道,“当年查这事的人不少,关于密诏的事也是在此间流传了出来,那位殿前太尉莫名死在郊外的湖边,有人替其收尸时,发现了那道圣旨,而与此同时,皇宫的禁卫也赶到了。” 郁欢拧眉,“那你怎么会知道。” “知道这事的人不少,当今的禁军统领可一直没有变过。”墨青雨示意她不要打岔了,听她讲完,“有人说这是一场蓄谋多年的阴谋,意在动摇陛下的皇位,但有一件事都被大家忽略了,那便是太后垂帘听政多年,却在殿前太尉出现后,让位了。有人说这一切都是陛下设的一场局,而证据便是被抄家的高阳的夫人和女儿,出现在了顺天都。” 这事越来越玄乎了,听哪里都感觉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 第96章 所追求的 兰君也听得入迷,不禁说道:“说来此事教里也特意查过,关于高阳的夫人和女儿,顺着路线查,很容易确认,确实没有事。” “关于密诏到底存不存在,其实一直存疑。”墨青雨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高阳是陛下抛出的诱饵,诱的是太后上钩,而那位殿前太尉,就算是出逃,又怎么会带着圣旨,没那个本事做到,而禁军的出动,让太后慌了,信了密诏一事。有人说,这一切都是陛下登基前便布置好的局。” 郁欢蹙着的眉头越来越紧,“若真是如此,陛下可谓下了好大一盘棋,但是只是对付太后,何至于此呢,太后毕竟膝下无子。” “所以啊,这就是个谜。”墨青雨低笑道,“民间有传,皇位继承人另有其人,而殿前太尉和当今陛下密谋了此事,偷梁换柱。有说在先帝薨逝的前两年,太后有了孕,但当时的陛下已是太子,帝后伉俪情深,便做了这场局,因此太后干政,这所谓的嫡子被送往民间,待至成年再回京一举夺位。” “其中真真假假,过去这么多年了,谁知道呢?而且谁又能动摇当今陛下的位置呢,便是当年继承人确实另有其人又能如何呢。” 说了这么多,墨青雨都有些口渴了,这天家的事本就乱成麻,除了深陷其中的人,哪个又能真正的知晓全貌。 郁欢回忆着前世,从未有所谓的嫡子出现过,但是她很疑惑,太后究竟和教主是什么关系,“那你可知太后和青玄教有没有什么联系。” 兰君忙摆手,抢答道:“那位怎么会和一个江湖邪教扯上关系呢,没有的事,我在教中从未听说过谁和天家有所牵扯的。” 墨青雨却是很疑惑,“为何如此问?” 既然都这么坦诚,郁欢便也开诚布公道:“末,你说过教主一定会让我嫁给顾绎心,来验证我是否有异心。青雨,你应该也知道,我八岁后一直在庙里替太后抄经祈福,但是这些年来,我人一直身在江湖,可每个月都会有经书从庙里传回皇宫,且没有露任何马脚。而太后还许诺将会让我嫁给顾绎心,这事只是当年随口一提,但昨日我让祖母进宫替我消了这道许诺,太后的态度却异常坚定。” 墨青雨转念一想,便知她的疑虑在哪,“若是你的名声一如既往,太后如此许诺,确实是为郁家着想,是念及抄经的情分,但如今你才冠全京,东宫已经定下,却仍要你嫁给九皇子,就别有一番用意了,就像是在暗中和东宫对着干。” “没错,我确实是这样想的,而且。”郁欢深吸一口气,“关于我的武功,教主是想让我布公天下的,而我也会在他的安排下去往战场,博取军功。且不论其他,我想不到他是何来的能力可以如此控制朝堂。” 兰君和墨青雨异口同声地答道:“除非他一直和某个高位者有不可告人的联系。” 墨青雨继续道:“而你怀疑,那人正是太后,再结合刚刚的故事,似乎这位教主不论在哪个布局中,都是对皇位有所威胁的那个存在。” “是。” 兰君却是摇摇头,即是这个结论已令他毛骨悚然,“不可能,教主一直在教里,青玄教的大本营距离须句京也远,要是联系,必然会留下什么马脚。” 飞鸽传信、派人送信,这些都是瞒不过教里的。 郁欢沉吟道:“你见过他吗?” 兰君摇摇头,“他向来以面具示人,但他却是在教中。” ——面具 郁欢:“也许,教里的那位是个傀儡呢。” 兰君反驳道:“不会,笔迹骗不了人,每年都会颁布教令,笔迹是一样的。” 这话他自己都觉得站不住脚。 墨青雨却道:“这次我信兰君所说,你们教主是为江湖第一人,排行榜每年都会变,谁都会想挑战一下那第一,就像当年的阎王一样,那么多人害怕,却仍想去挑战权威。而且太后身边凭空多了一个人,还是个男人,陛下会没有察觉吗?” 郁欢颔首,有几分道理,看来这事暂时是得不出结论了,她饮了口酒,岔开了话题,“阎王是谁?” 兰君耸了耸肩,“你啊。” 得到肯定答案的墨青雨眼睛一亮。 郁欢:“我?” “是啊,那几年你杀了多少人你忘了,那时的你根本无法控制杀性。”兰君颔首,终于轮到他讲话了,“到了后来你的名声都和教主齐名了,许多人把你定为江湖二把手,但有人不服啊,觉得阎王未必没有那从不见踪影的教主强,便一直在到处找你想让你证明,后来教主怕你暴露,便让你回了京。” 郁欢咬咬牙,“我怎得不知道还有这回事。” “你那几年什么样你又不是不知道,便是现在的你对江湖又能知道多少呢。”兰君汗颜,脸色突然严肃了起来,“说起来我曾无意间听雅长老说起过,教主那样放任你杀人,就是为了用你的命炼明暗,放你回京之前,两位长老曾商量过要不要杀了你这个祸害,但是教主的态度决然,说你注定会死,你记不记得刚入京时竹君放的那冷箭,其实命令不是试探,而是必杀。” 他一直都关注着她,从杀沈云旗那会,他便知道竹君是杀不了她的。 郁欢冷笑,“他就如此看不起我?区区竹君就想取我性命。” “咳咳。” 兰君咳嗽两声,举了举手,“还有一个我,不过我很奇怪,都知道你是什么水平,但教主下令时的态度太奇怪了,还特意叮嘱了若是一击未能成功,此令便当作没有。” 难得他聪明这一回了。 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句话果不其然,墨青雨冷不丁说道:“炼月刃的人最终会走火入魔爆体而亡,当初我便很好奇你为什么还活着,便算作是月刃不灵了,你活了下来,但你的武功仍是大家都清楚的,他下此令,是吃准了你的武功必然不如从前,甚至后退到竹君可以一击必杀的地步?” 郁欢:“我中了毒。” 彻底迷茫了,怎么到哪都是谜啊。 兰君甩了甩头,抱着酒壶畅饮一通,“理不清理不清,不想了,太废脑了。” 三人分别举起酒坛子,苦笑连连,墨青雨道:“我似乎不该和你做朋友,该和你只做生意伙伴,这都是一堆什么事啊。” 郁欢眸底浮现一抹笑意,嗓音慵懒,躺在卧榻上,“可你已经上了贼船。” “你若不是她的朋友,恐怕你现在已经死了。”兰君坐在窗沿上,晃了晃已经见底了的酒壶,“庆祝我即将迎来的光明。” 他酒量差得很,已是微微醉了,一抹酡红爬上他的脸颊。 郁欢和墨青雨对视一眼,“庆祝即将迎来的光明。” 在这样的一个深夜,三个截然不同的人凑在一起,准备好了一起面对接下来的人生,无论多么艰险多么苦,都会努力地撑过。 一个个谜团浮出水面,一直在背后默默编织的大网似乎出现在了人前,但答案在哪,还是没人知道,他们仍然像是困兽,困在隐形的牢笼里,随时都有可能丧命,可是他们哪一个不是和死亡赛跑的人呢? 是生还是死,无甚重要,重要的是自己所追求的,自己究竟有没有在为之拼搏。 就像兰君,不惜叛教,哪怕最后落得个尸骨无存的境地,也要求一个名字,求一个能在世间浩然行走的身份,他就是那么固执,固执地想要看看太阳。 又像墨青雨,苦心经营多年,把一个几近湮灭的商队盘活,铸就如今的百字号,面对压得她喘不过气的家族,她宁愿窒息而死,也不愿认输,她不认自己女子便不如男,不认自己会永远活在阴影之下,她坚信着,坚信自己一定能超越家族。 或像郁欢,不知道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所以不停地寻找着。 第97章 转机 漫天的星,只有人不见,梦似的挂起。 钟鼓楼建得高,可览整座城得风华,郁欢坐在屋檐之上,吹了不知多久的风,浑身酒气散去,眼里是一如既往的清冷,街道无数,她不知道该走哪一条路了。 四更声响,人也没有踪影。 郁家的祠堂里掌了灯,姑娘跪在蒲团,挺直了脊梁骨,望着母亲的牌位,颤颤巍巍地伸出了手,像是在拥抱,可都是场空,她泪流满面,“娘,你应是抱过我的,怎么着也还来得及看我一眼,我一出生便害了你,书上说死去的人都会化作天上的星,你有在看着我吗?” “你一定很后悔,生下了我这样的祸害,是苍生的不幸。” 矮桌摆放着笔墨纸砚,还有一叠书籍,郁欢垂眸,翻开一本书,原是经书,她又望了眼母亲,这一眼里藏着太多感情了,她铺开纸,划破手心,血滴落在砚中,她执笔,蘸着血,认真地抄着:十方诸佛,慈爱愍我,听我为母所发广大誓愿 她不懂这些,只闻以血抄之,可见诚心,掌心被划了不知多少刀,她的唇色愈发苍白,可她仍不知停,就那样跪着抄着。 院里的都以为大小姐仍如往常般还在睡,便一直在闺房门口候着,这样的酷夏,太阳高悬,热得那些丫鬟汗流浃背。 砚中的血又尽了,郁欢停下笔,血干的比墨要快许多,她理了理那叠纸,整齐地放在贡品旁边,“娘,欢儿真的不配做你的女儿。” 曾闻尹叔叔说娘亲温淑娴良风华绝代,祖父还在时也常听他念叨娘亲的好,还要她活得如娘亲一般光明磊落刚正不阿,只是别遗传了那择良人的眼瞎。 她这个女儿,该是娘这一生唯一的污点。 她推门,这大好的阳光惹得她眼一阵酸涩,守在祠堂正门外的侍卫听见声响,急忙跑去查看,“大大小姐。” 守夜的侍卫没说有人进了祠堂,这大小姐怎得会从祠堂出来。 郁欢瞧了眼院角的沉箭漏,未时五刻。 青石路两侧松柏林立,遮挡住了阳光,她走在树影之下,走得极慢,听风拂过树沙沙响,难得的宁静。 一道倩丽的身影撞破了这片宁静,满脸惊慌。 “郁嫣然。” 郁欢唤道,“你怎得在这。” 是了,阿桑那天又为何会在府里见着她呢。 郁嫣然浑身僵硬,紧张地往左边看了眼,又垂着脑袋,没敢把实话说出来,“想来拜见老夫人。” 殊不知那一眼便暴露了全部。 郁欢缓缓走近,越来越近,右手无名指挑起她的下巴,仔细瞧了瞧,莫名道:“或许,你的梦还没碎。” 杏脸桃腮朱唇皓齿,小家碧玉人畜无害。 “我不解。”郁嫣然咽了咽口水,试图把那跳至嗓眼的心也咽回原位。 郁欢淡淡收回手,遥望着左边,那里好像是有处废阁楼的,因为太偏,她道:“你的梦是什么难道你还要来问我吗。” 郁嫣然眼里的惊恐逐渐变成惊喜,“你的意思是”她不敢述说,这种事怎敢言说,但她却日夜在心里默念个痛快。 郁欢颔首。 “姐姐。”郁嫣然作势要抱她,“我便知道,你是把我当妹妹的。” 是曾经的郁欢回来了,定是。 可惜下一秒这份猜想便破灭,郁欢嫌弃地躲开她,以至于她摔了个趔组,格外狼狈。 “姐姐,这是什么意思。” 郁欢居高临下地瞧着她,“别忘记了,你是没资格这样叫我的。” 郁嫣然眼里的光熄灭,屈辱地攥紧双手,咬牙切齿道:“何必如此戏耍我,看我狼狈,便如此痛快吗?除了用这些下三滥的手段羞辱我,你还会什么。不过是仗着身份而已,而已。” “不,我希望你死。”郁欢漠然道,“也许,你很快也能有身份了。” 郁嫣然怔愣,“什么意思。” 路过的两位侍者忙小跑着到这里,行了礼,得了指示才把郁嫣然扶起来,见了这人,心中都是惊讶。 郁欢不在府的时候,也是郁弘闹得正欢的时候,这位郁嫣然可是风光得很,在不在族谱这事,他们这些下人,也是不清楚的。 郁欢阖眼,揉着眉心,一脸疲倦,吩咐道:“扶她回那废弃了的阁楼休息,便安排她在那住下,此事不可声张。” “喏,大小姐慢走。” 临走之际,郁欢又道:“去请家主来海棠居一趟。” 说罢,拂袖离去,她似乎有了破局之法。 海棠居。 长廊的丫鬟们各个热得头晕眼花,端着洗漱用的,站在闺房门口等,抱怨连连,“初夏姐,要不您进去瞧瞧。” 阿桑是没那个胆的。 初夏蹙着眉,“小姐身子为重。” 两人之间有了隔阂,心便贴得不近了,小姐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呢,也许从让她夜间不用在房里陪着起,便已经生疑了。 “小姐。”阿桑眼尖,瞥见院门口的那抹倩影,忙不迭跑了过去,“您什么时候出去的呀。” 瞧姑娘脸色苍白,她便拖扶着她的手。 众人皆疑。 “在祠堂待了一夜。” 郁欢进屋,更香还有一小截,时间还足,她静静洗漱着,手放在装满水的瓷盆里,血便留了出来。 丫鬟惊呼,“啊,您这。” 离得较远的一丫鬟则是暗暗里翻了个白眼,低喃道:“疯子。” “无碍。”郁欢擦干手,在镜台前坐着,那二字没躲过她的耳朵,她手指一点,“你来替我包扎。” 初夏正替她梳着发髻,不禁道:“还是奴婢来,奴婢手轻,不会疼着你。” 郁欢透过铜镜看她,“那日若没有你,也不会有他。” 那份难得的心,恐是要设计许久才能得到。 趁着那丫鬟出去拿药箱的机会,蓄谋多时的一个丫鬟道:“大小姐,奴婢有一事要汇报。” 郁欢食着燕窝,“说。” “待会要替您包扎的丫鬟,之前在私底下对您不敬,设宴那日,她说您大小姐又在发什么疯,这是她的原话,我们好几人都听见了。” 郁欢抬眸。 几个丫鬟异口同声道:“是真的,我们都听见了。” 初夏眼里掠过一丝寒光,“郁府给你们份差事,给你们口饭吃,伺候主子不周到也罢,倒是有闲心在背后出言不逊。” 郁欢不紧不慢地吃着,“那你为何当日不讲呢。” 丫鬟:“当时奴婢念及旧时情分,提醒过她,可她仍不知悔改,奴婢不得不如此。” 取完药箱的丫鬟回来,屋里的其余人齐刷刷看向她,郁欢漠然道:“带下去,杖毙。”轻飘飘的一句话,便断了一人的性命。 “大小姐饶命啊。”那丫鬟愣了愣神,立马跪地求饶,“不知奴婢是犯了什么事。” 初夏眼神有些复杂,“小姐。” 盛着燕窝的琉璃盏见了底,郁欢问:“你叫什么名字。” “回小姐,奴婢名柯妩。”柯妩眼里冒着精光,因为兴奋导致身子都有些颤抖,终于要到她了,近身伺候这位主。 郁欢有些想笑,“可恶?也带下去,仗责三十撵出府去。” 阿桑却是明白她为何这样做,她不喜自作聪明的人,像柯妩这样花花肠子多的,她是不会留的,一是麻烦,二是这样的人利大于义。 柯妩惊,“大小姐,为何?奴婢犯了什么错。” 第98章 没有心吗 郁欢没有回答,只是取下那对珍珠耳坠,重新选了一对玛瑙绿石耳坠:“是要去东宫的,打扮不可太随意。” 对那惨叫求饶声恍若未闻。 初夏:“是。” “在这里服侍的没资历老的,我不喜处理这些事,你们都好自为之。”郁欢道,又递给初夏一只玉梅花簪,她不喜戴护甲,便在右手尾指套了个玉指环,“备轿。” 丫鬟们低垂着头,“奴婢明白,是。” 替她包扎的婢女一声不吭。 郁欢梳着凌虚髻,穿着竹青色云雁细锦衣,外搭一件藕色云纹绉纱袍,配碧玉媵花玉佩,打扮隆重不是花枝招展,不会给人用力过猛的感觉,不是风情万种,是若远山芙蓉,清素如九秋之菊。 郁宽站在海棠树下,叶影斑驳,他失了神,似乎在怀念着什么。 郁欢悄然走近,“种这棵树的是母亲,听闻她最爱海棠花,这树生意盎然,风吹雨打也不折腰。” 郁宽道:“是啊,不因苦难而放弃生机。” 她和她娘是有几分像的,都固执,认定了的事便不肯改,撞了南墙也不回头。 郁欢福了福身,“大伯,这话更适用于你,越是绝路越要势如破竹。” “你呀。”郁宽叹了声气,“刚刚被带下去的两人是怎么回事。” 这丫头总是爱教育他,偏偏他无从反驳哑口无言,她长大了懂事了,杀伐果决,其心机其城府都在他之上了,可他作为长辈始终担心她误入歧途。 具体的事他知道,他只是想听听郁欢的回答。 郁欢:“一个祸从口出,一个自以为是。” 语气冷冷冰冰,这样的处罚太重了,但她却不以为然。 郁宽微怒,沉吟道:“你太狠了,略施小惩便可,何必要了人命。那个叫柯妩的也只是想近身伺候你才说出来,人都是想抓住机遇的,更何况她还没错。” 这态度,让他的心里只有寒意。 “我叫你来不是想和你争辩这些无关紧要之事的。” 郁欢隐忍住不悦,言归正传,“家谱上可还有郁弘的名字?” 她不想像带小孩一样什么事都跟他说清楚,并教会他其中的道理,实在麻烦。 郁宽:“有,念及你,并未将他除名。” 不然郁弘又怎么能出现在宴会上呢。 郁欢颔首,扭着尾指的玉指环,“把他彻底除名。” 郁宽诧异道:“为何?那届时你该如何,你真要当个孤儿吗,无父无母。” “我与郁弘早断了父女之情。”树叶随风缓缓落下,郁欢嗓音清冷,“尽管去做,必须除掉,大伯,你不要总是这样感情当先,你不要让我觉得你没有价值,像个拖累。” 所谓亲情,她有郁安歌一人便足够了。 郁宽的手渐渐攥紧,“知道了。” 郁欢淡淡一笑,捋掉肩膀上的落叶,越过他,径直离开。 “郁欢,那在你的眼里感情是什么,血缘是什么亲情是什么,你是不是从没在乎过。”郁宽垂首,望着那片被她撇落在地的绿叶,“在你心里,一个人和你的关系如何,是不是完全取决于他的价值,他没有价值你便弃如敝履,真心和爱你视若不见,满心只有算计,你当真没有心吗?” 她唤他大伯,哪怕有一次带有温度,他都不会觉得如此寒冷。 “您不是从一开始便已经清楚自己的定位了吗。” 此话如针扎进郁宽的心底,她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可这答案呼之欲出。 府门的马车等候多时了,车夫摆好步梯,初夏掀开车帘,瞥见那只经包扎的左手,眼里掠过几分心疼,她记得那掌心血肉模糊,而姑娘一声未吭,仿若没有疼痛。 她正想在车沿坐下,却听郁欢道:“初夏,你不与我同去。” 话音刚落,马车缓缓向前行驶,阿桑回头望了眼,只见初夏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拐过街角,也没见她动过。 她在想什么呢,是郁宽的那席话,小姐,您当真没有心吗? 约的是申时三刻,算上路程,刚刚好。 宫门口早有东宫的侍卫在等待,郁欢下了马车,此人便引着她一路到东宫,郁欢款款跟在后边,悄然打量着皇宫,她也曾死在这里,进了这里,鸟儿都没有自由。 才进殿门,便又有宫女来接应,“郁小姐,这边请。” 郁欢沉着道:“引路。” 穿过长廊,历过书房,她曾见过这里的繁华经一把火烧成灰烬,现今再看,别有一番滋味,在这满园风光中,一个草架子很是煞风景,那是民间插冰糖葫芦所用的。 凉亭内的男子正在作画,打量着满园春色,落笔却是人的模样,他早已及冠,这东宫却始终没有女主人。 郁欢走近,没有出声,只静静站着,没有打扰这份岁月静好,以她的角度去瞧,瞧不见是在画什么,只是他画的认真,眼角时而流露出几分怀念。 顾修远抬眸,“你的信还未到,孤便去见过父皇了。” 当真是一瞥惊鸿,再见亦是惊艳,她非是有多么绝色,只是长在他的心里,随着时间流逝,这份感情愈来愈深。 郁欢垂首,“臣女惶恐。” “孤曾也算得是上柱国的半个学生,既然郁府不愿多此一事,孤便当做个顺水人情。”顾修远瞧着她,温润如玉。 郁欢闻言提着的心霎时落下,道:“殿下深明大义,臣女感激不尽。” 不论结果如何,有太子说与,总归是比得过她这人微言轻的。 “尝尝,庐江新进的茶。”风炉烧得正旺,顾修远舀了一盏,往前推了推,“不过孤有些许疑惑。” 郁欢端着杯盏品了品,正想夸赞一通博个赏,闻言只得道:“殿下请说。” 她当然不懂什么茶,也品不出个好坏,什么苦后回甘什么甜而不腻,统统不懂,只知这喝着和家里的味道没啥差别。 顾修远瞧她正襟危坐,很是拘谨,“不用如此紧张,孤只是觉得,你对九弟的态度变化太大。” 先是喜欢后是无视,现在有婚约作伴竟避若蛇蝎。 第99章 话术 “少时不知事,祖父不曾来得及教导我作为嫡女应当考量什么便已逝去,臣女蠢笨,竟至而今才明白那时犯下了多大的祸事。”郁欢悔不当初,“臣女使家族蒙羞,悔恨不已,忆起祖父在时为国的贡献,只想能若祖父般替国争辉,不争馒头争口气。” 字字不提感情,只提功名利禄。 顾修远感叹,“难得你有此心,你比起之前确实稳重多了,现今你已过及笄之年,关于亲事是需要提上日程了。” “难道?”郁欢一惊,捏着衣袖的手一紧。 却见顾修远摇了摇头,“毕竟是郁家唯一的嫡系,郁老太太既都不愿干涉你,那自然是希望你能有自己的选择。” 亲事既然被提了出来,人选虽可变,但终是要成的。 “臣女暂无这方面打算,只想再为家族多做些什么。”郁欢眼色沉了沉,“岂敢劳烦您们花心思在这等事上。” 她不能嫁人,也不愿嫁,无论是谁,都不行。 “闻你与燕家亲切,父皇却念上柱国之情,还是想你能入天家。”顾修远闻言心底不是滋味,昨日的结果,于他而言称不上什么好坏,“孤身侧的位置,是空着的。” 什么念及上柱国之情,无非是如今的郁家人微言轻,这傍着谁都不会影响朝堂的站位,他和太后的话,似乎都让陛下对郁欢有不好的印象了。 “臣女惶恐。” 郁欢猛然起身,半跪在地上,“郁家岂敢有这等意思,只想明哲保身罢。” 她仍旧是那个意思,她不愿嫁人。 顾修远静静看着她,半晌,一抹哀伤在他心底化开,“孤明白了,孤会再去说与的。” “臣女谢过殿下。”郁欢垂眸,“臣女的抉择终是无关郁家的,还望殿下莫要误解,郁府上下忠肝义胆,其心可鉴。” “孤知道。” 顾修远饮了口茶,朝思暮想的姑娘就在眼前,他却什么真心话都讲不出来,只能淡淡说上一句,“若是实在躲不开,孤可以给你庇护的。” 明明说得平静淡然,那心却紧张得不得了。 便是这刹那,郁欢忽然想起了宣佩玖,那一声声我在,那似水般的温柔,她道:“臣女惶恐,虽视死如归,还愿事能顺心。” 她本来便是要依傍东宫的,既然已经抛来了橄榄枝,她应该顺势而上的,而不是一遍遍地抗议,无声地说着宁死不嫁。 “孤知道了。” 顾修远淡然地饮着茶,丝毫没被这份拒绝影响,只是又提起了画笔,眼角的怀念暴露无疑。 她若是还记得,定然不会如此,不过也对,她便是这般高傲的性子,以己身作为筹码的事,她是不屑的。 前脚刚出东宫的门,后脚便迎来了麻烦。 “郁小姐,太后邀您慈宁宫一叙。” “陛下口谕,请您去乾清宫一趟。” 郁欢垂眸,平时这二位倒是对郁家视若无睹,她福了福身,“臣女谨遵圣意。” 太监:“那太后那边?” 郁欢故作为难道:“还望太后体谅,圣意难违,恕臣女有心无力。” 走在这熟悉的宫道,郁欢的心越来越凉,她深深明白什么叫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伴君如伴虎,天家便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最是无情也是帝王家。 ——“宣,上柱国郁掣之女郁欢入殿。” 熏炉里燃着龙涎香,陛下看了眼拜见的郁欢,手里的书又翻了一页,他没有说话,只是那由内而外浑然天成的帝王威严时刻笼罩着姑娘。 郁欢还是保持着行礼的模样,未叫她起,她便不起。 她的神色淡然,丝毫没有紧张害怕,那份帝王威压恍若没有,寻常人在这没有声音的风波中早已汗湿衣襟了。 “太后,太子,都因你的亲事来找朕。”陛下仍旧看着手里的书,“你又与九皇子有所牵连,你有什么说的。” 郁欢不动声色道:“臣女无话可说。” 这位陛下她是了解的,问什么便答什么,别想着给自己开脱,她是会几分话术的,和这位谈话,只要不去触碰那份威仪,便一切都好。 陛下翻了一页书,“燕家那小儿子,朕也见过,你和他不合适。” 郁欢:“是。” 陛下又道:“你从东宫过来,和太子都说了些什么。” 郁欢:“表家族之心。” 陛下有些坐不住了,他想象中的郁欢难道不该哭闹着求他作主吗,怎得如此沉得住气,他有些好奇地打量着她,“听闻这次学考你得了第一。” 郁欢泰然自若,“是甲中,非是第一,臣女请愿能为陛下效力。” 想着那会陛下单独召见她,问她为何非顾绎心不可,她避重就轻,所以才有了那场鸿门宴,而后陛下又对她明升暗降,却迎来战报,又只能放了她的权。 “可惜你是个女子。”陛下继续看着手里的书,“太子至今未娶亲,也是时候考虑考虑了。” 郁欢没有搭理后半句话,只答着前句话,“臣女虽是女子,却非是一人,整个郁家甘为陛下驱使。” “你和你祖父一样轴。”陛下放下书,岔开了话题,“那位教书先生的死,你作何看。” “先查附近的居民,对口径,再查尸首,看死因,若还是一团谜,便查死者生前的交往,看看与何人亲又与何人仇。”郁欢公道地回答道,“臣女也与其结仇,愿受大理寺审。” 陛下定定看着她,想从她那张脸上找出什么破绽,“已经结案了。” 办事是看效率的,总有人顶罪,一个教书先生,算不得什么,只是这位教书先生似乎和顾绎心亲得很。 郁欢神色不改,什么也没问,“是。” 陛下收回打量的眼神,“倒有些埋没了你,行了,先这样。” 他正想摆摆手示意郁欢退下,却见姑娘突然行大礼,跪在地上,字正腔圆道:“臣女斗胆,有愿重塑祖父之风,恳请陛下允我上阵,定不辱帝国之威。” 陛下看了她半晌,满意地笑了,“你祖父已经很威风了,竟摆了朕一道,看着你,朕心甚悦,行了,下去。” 他和郁掣下了一盘棋,以命为注,郁欢是这场棋局的死棋,以此命,可将军,可郁掣却背着他硬生生让她起死回生,将军的局,又得再鏖战。 但似乎这步棋,有活的必要。 第100章 是你杀的吧 或许世间真的有某种神秘的力量在支使着所有,人在其面前微不足道,便是所说的命,只是事终在人为,命定的路,未尝不可以改变。 百家炊烟起,郁欢阖着眼靠着车窗,暖风透过窗缝吹拂着她的脸庞,是从未有过的愉悦,若论她此生最害怕的一劫,当是结亲一事。 郁欢倏然睁眼,喃喃道:“因果,这便是因果吗?” 若不是顾修远昨日先去找了陛下,可能今日她不会被请到乾清宫,便不会有那番谈话。为臣十年,整整十年,她太了解陛下了,太懂得该如何与陛下周旋了。 没有身份,也没有谈资,她今生从未想过会面见陛下,当真是有如神助。 矮桌上放着几本书籍,她淡淡瞥了一眼,忽然有些理解那些书生,也有些理解了那些看不起她这种满脑子只有打打杀杀的武官的文人。 马车缓缓停在郁府门口,阿桑扶着郁欢下了车,本是大好的心情瞬间烟消云散,郁欢福身道:“见过九皇子。” 便是像那牛轧糖一般,甩也甩不掉,两人的命运似乎注定了要被绑在一起。 顾绎心仍披着那温润如玉的外皮,摇着蒲扇,承了她的礼,而后吩咐一旁的侍卫把马车里的东西拿出来,“这波斯国送来的小畜生,长得漂亮,像你,只是性子凶狠了些。” 那是一个小铁笼,里边关着只黑猫,碧绿的瞳孔,蜷缩在一角,仍是竖起了毛发,露出尖尖的爪子,凶狠地叫着。 郁欢附和道:“他国送来的珍兽确实漂亮。” “送你。” 顾绎心走近她,近了些似乎都能闻到她身上的檀香,不若寻常女子的那股花果香,却甚是好闻,“郁小姐真是变了好多呢。” 阿桑颤抖着手接过笼子,那黑猫还在不知疲倦地叫着,郁欢强忍住内心翻涌的恶心与恨意,保持着微笑,客气道:“多谢九皇子,我再怎么变,不也还是我吗。” “愈发伶牙俐齿了,那十日授课似乎对你影响很大嘛,不妨和我说说,都教了你些什么。”顾绎心垂眸瞧着她,目光缱绻,“不是心悦我吗,女人心便如此易变么?” 郁欢垂首,避开他的眼神,“以前不爱读书,鼠目寸光头脑简单了些,现在发现书中确有黄金屋。也不是心易变,只是我从未心悦过你,九皇子难道忘了曲水流觞那日我都说了些什么吗?” 她从没如此清醒过,郁宽今日所问替她自己作了答,她就是那无心之人,只有算计。 顾绎心低笑,“你若心里无我,为何不敢看我呢。” 郁欢汗颜,这话有些耳熟,前不久兰君也是这样说,只是同样的话从不同的人嘴里说出来,这滋味怎得这么不同。 她昂首,对上他的眼神,“九皇子何必说笑呢。” “可爱。” 顾绎心笑容明媚,伸出手想要抚摸这张精致的脸,“和那小畜生真像,都漂亮得让我想要占有。” 郁欢偏头,“还请九皇子自重。” 她攥紧了衣袖,控制住了想要一巴掌抽死眼前这人的冲动,男人心也是易变,那般嘲笑她,前世对她十年的付出视而不见,现在却说什么占有,好听的话都是要命的刀,曾经那声“姑娘没事”,也是他的伪装。 顾绎心忽地靠近她,凑在她耳边低声道:“沈云旗,是你杀的。” 扮猪吃老虎,他现在信了。 郁欢讪笑道:“这黑锅可不能乱扣,九皇子没必要想方设法损我名誉,大理寺已经结案,不若您再把我送去大理寺审审?” 她不慌,这种无稽之谈没人会信的,只是他那么笃定,还是让她有些意外他的心智。 “真相如何,你我心知肚明。”顾绎心想从她眼里找出一丝慌乱,终是没有收获,不过没有收获于他而言便是最大的收获,“怎么办呢,郁家总归要和我绑在一起。” 是因为郁欢曾提起过的一则传闻,他才如此笃定。 郁欢道:“大局未定,您怎知这最终结果呢。” 她在套话,她要知顾绎心是从太后口中得知还是从江湖得知的这消息。 “郁老太太昨日进宫了,今日你便去了东宫,让我猜猜。”顾绎心眼波流转,嗅了嗅她发间的清香,温声道:“你不小心露出马脚了。” 郁欢蹙眉,挪了挪脚步,“是吗?” 一句话都没套出来,莫不然真是他自个猜出来的,以他的城府,可能性很大,想要和这样狡猾的狐狸斗,似乎她还差些火候。 顾绎心也挪了脚步,紧靠着她,“倒不如和我说说,你是怎么杀了沈云旗的。” 闻言郁欢松了口气,抬眸望着他,“莫须有的事,九皇子让我怎么编呢,按着话本子来讲给你听,会不会有些乏味。” 她在江湖的那些事是绝不可为人所知的,可以让人知道她会些三脚猫功夫,却决不能让人知道她的武功傲视天下。 顾绎心抿唇,手抚在她的头顶,“明日见,我的,郁欢。” 那“我的”二字,咬得极重,说罢他拂袖离去,不可谓毫无收获,郁欢的嘴也是紧得很,一个字也撬不出来,那般诈她,也能面不改色。 郁欢嫌恶地捋了捋头顶,像是沾惹了什么脏东西,她瞥了眼笼子里的黑猫,不禁道:“我们确实很像。” 那时的她,不也如野兽吗。 进了府,她伏在阿桑耳边吩咐道:“这猫带回院里好好养着,镜台的蓝色妆奁最底层有一纸帛,悄悄带来祠堂左边的废阁楼给我。” 没忘记那句明日见,她唯恐有什么变故,既然都喜欢主宰别人的命运,那她也来试试那种感觉。 行至祠堂左边的废弃阁楼,夜幕降临,里边没有掌灯,也没有人伺候,也是以防被人发现。 郁欢推门,那阵风带起灰尘,她拿出手帕捂住口鼻,而后往里走,废弃的木具倒了满地,比柴房还要脏乱,她走上楼梯,那么多个房间,她还真不知道郁嫣然住在哪间,只能静心听着呼吸声。 “叩叩。” 敲门声吓得郁嫣然虎躯一震,她正借着月色在努力看书,她不敢应声,只是翻书的手不敢再动,浑身僵持着。 第101章 你想要的 郁欢推门而入,不似外边那般脏乱,这屋里干净很多,她道:“点灯。” 郁嫣然忙不迭把油灯点燃,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见我住在这样的破地方,觉得很好笑是不是。” 郁欢不禁感慨,郁嫣然和顾绎心是真的蛮像的,都是最低贱的,却始终想要爬上高位,不惜代价不择生冷,“无论你怎么努力,郁家都不会有你一席之地的。” 嫡庶有别,只要何氏的卖身契捏在她的手里,郁弘再爱何氏,哪怕爱到什么都不顾了,也没机会让她做填房。 外室女,只能是外室女,跨不过的礼法。 “郁欢,你何必非要逼死我啊,便是我损了你的名誉,可如今的你风光无限,唐寅飞那般折辱你,你都能放过,为何独独不肯放过我。”手里的书被郁嫣然攥得不成形,她双眼猩红,饱含泪水,“我像只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躲躲藏藏,你还不满意,还要报复我。” “我的好妹妹,你本来就是阴沟里的老鼠见不得人的。” 郁欢耸了耸肩,眼底是无尽的嘲讽,“我说过,我希望你死。” 这恨意是无法磨灭的,哪怕经岁月长河的洗刷,也绝不会消减半分,她忘不了的,忘不了前世的腹中食。 “难为你跑着一趟,只为来侮辱我一番。”郁嫣然一把抹过滚落的泪水,竭力抑制住恐惧,可身体还是止不住颤抖,那后一句听在耳里,她真怕郁欢在这里把她杀了。 这废弃的阁楼,她死在这里,尸身发臭发烂了,被那些恶心的虫子咬得面目全非了,都不会有人发现。 郁欢走近她,抚摸着她姣好的脸庞,温声道:“好妹妹,怎得不往好处想想呢,万一我可怜你,给你一场千秋大梦呢。” 郁嫣然颤抖着,那是来自死亡的威胁,“你想做什么。” “你在怕我?”郁欢不禁失笑,有什么比仇人惧怕自己更值得欢喜的呢,“牢牢记住这份惧怕,永生不要忘。” 郁嫣然挺直腰,咬牙道:“我不怕你。” 此时,院里传来声响,阿桑紧张兮兮地看着周遭,低声不停唤着,“小姐,小姐。”这地方在这夜晚,实在是太恐怖了,顶楼露出点点亮光,真怕有鬼。 郁欢收回手,“阿桑,过来。” 阿桑像是找到了定心丸,急急忙忙地往屋里跑,到时还喘着粗气,把揣在怀里的纸帛递给郁欢,“您要的东西。” 纸帛展开,郁欢看了眼,而后拿着给郁嫣然看,“你看,是你娘的卖身契。” 郁嫣然伸手要抢,却被郁欢躲开,阿桑忙冲上去按住郁嫣然,她差些咬碎了后槽牙,哭着问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何氏是她毕生的耻辱,却也是她的娘,生她养她爱她。 “好妹妹,你真是不会念我的好。”郁欢拿着纸帛放在油灯上,作势要烧掉,“郁弘真的很疼你,你想不想你们三个真正成为一家人啊。” 郁嫣然心底希望着那火再大些,大到蔓延到那纸帛将其烧掉,却还是保持着冷静,“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的也是你想要的,郁弘已被郁家除名,我要你今夜便带着他和你娘去官衙登记。”郁欢揣好纸帛,“此后你们便是真正的一家人了,今夜登记成功了,这卖身契便再也不复存在了。” 郁嫣然诧异道:“你会这么好心?我怎么知道你不会出尔反尔?你到底想做什么。” 郁欢:“你难道不想吗?” 郁嫣然垂眸,她想,怎么不想,如果郁弘还在郁家,那更是她求而不得,“这么晚了,我怎么去登记,爹爹已不是郁家家主了,官衙不会给面。” 不过能有个名分,也是天大的好事。 “去唐家,便说是我要求的,他们会帮你办好的。”郁欢抖了抖衣袖上沾的灰,迈步离去,“今晚必须事成,这也是你唯一的机会了,他日能不能翻身,也就在此一举了。” 她扶着阿桑离去,走了没多远,她停下脚步,看着那废弃阁楼,那点烛火在这黑夜是有些明显的,不消一会,那盏灯熄灭了。 阿桑未经思索,脱口道:“小姐您对您父亲真的不抱一点期许吗?就这样把他拱手让人。” 郁欢不紧不慢地朝着祠堂走着,“阿桑,亲情不是只能在有血缘的人身上感受,你的父母呢,你对他们还有期许吗?呵。” 阿桑垂首,一滴清泪自眼角滑落,她攥紧了手,“可他们终究生我养我,是我的父母。” 早从李管家那里得到消息了,她的父母是收了别人的钱远走高飞了,丝毫没想过她的死活,明明可以带着还没收摊的她一起走的。 郁欢瞧着她,“有些事可以算了,但是绝不能原谅,阿桑,不是每个人的心都是肉长的,真心是最不值钱的最低贱的。” 她抬脚迈进祠堂,里面掌了灯,应是有人,推开门,老夫人正站着翻看着那些宣纸,是她用血抄的那些。 她福身,“祖母。” 老夫人抬眸瞧她,看着她被纱布包着的左手,叹了声气,“你有心了,你娘若在天有灵,定会感动的。” “希望如此。”郁欢有些落寞,“天色晚了,您该去歇息了,注意身子。” 老夫人伸手牵过她的手,“你也是,什么担子都落到了你肩上,辛苦你了。” 郁欢摇摇头,看着那只布满皱纹的手,感受着掌心的温度,说不出来的滋味,“不辛苦。” 老夫人问道:“听说你今日进宫了。” “是,去拜见东宫那位,还有幸见了陛下。”郁欢似安慰一般轻轻揉着老太太的手,“没事的,我担得起家族的责任。” 说着她看了眼祖父的牌位,又道:“祖父的孙女怎么会差呢,放心。” 老夫人老泪纵横,抹着眼泪往外走,“你也早点回去休息。” “是。” 门被关上,郁欢在蒲团上跪着,拆了纱布,重复着昨晚的操作,继续抄着未抄完的经书,她哪里是孝心大发,她只是在赎着她的罪,希望那些业障不要牵连他们轮回的路。 去庙里,她怕佛祖嫌她业障滔天。 老夫人站在门口,回首望了望,看着候着的阿桑道:“好好伺候大小姐。” 不能成为助力,那便尽量不要成为阻力。 第102章 提亲 灯燃了半宿,更香燃尽了两根,郁欢唇色苍白,把新抄写的经书叠好和旧的放在一起,一同放在贡品旁边,而后吹熄了灯,出了门。 “小姐。”阿桑闻着空气中淡淡的血腥味,低头便见被拆了纱布的左手,虽看不清全貌,但不用想定是血肉模糊。 她扶着郁欢慢慢回院,回程中她想着郁宽的话。 小姐她,怎会是那没有心的人呢,只是她强势的性格掩盖住了那颗柔软的心,自欺欺人罢了。 就连她一开始不也是被小姐吓住了吗。 海棠居。 初夏静静地立在海棠树前,回想着和郁欢之间的点点滴滴,想起了那段两人都不曾念完的词,也想起了清晨醒来时多出的衣衫。 她不禁腹诽:主子,你可真是害惨了我,着手要查的情报搁在一边,第一次扮了傻子。 “您回来了。”初夏余光看见刚进院的两人,忙迎了过去,“吃过东西没?” 阿桑摇摇头。 郁欢朝着屋里走,显然没有胃口,“备热水,阿桑你回去看看。” 郁嫣然那边还没有消息,她今夜一定要有个准信。 忙昏了头,妆都未卸,连着几日吃不好睡不好,她都能感觉自己瘦了,那衣裳穿着都感觉大了些。 待到卸下浑身的首饰,入了水,她不禁睡着了,只是那眉头紧锁着,又是梦见了不好的东西。 阿桑收到准信回来时,都不忍吵醒郁欢,但又知是要紧事,只得把人叫醒,“小姐,登记好了。” 郁欢疲倦地揉了揉太阳穴,出浴,换上亵衣,对初夏吩咐道:“你去趟唐家确认一下是否属实。” 阿桑则是悄悄跑去后厨,替郁欢热了些点心。 点心都没热好初夏便回来了,她道:“唐家派人送来信了。” 她把信递给郁欢,而后去找药箱,那左手看着便骇人。 郁欢看了眼信,上书一切办妥,而后就着烛火把纸烧了,上面一大堆唐昀拍马屁的话,还附着一万两银票,当真是舍得。 初夏蹲在身侧替她包扎着左手,郁欢想了想,把银票交给初夏,“记得以前去的那个驿站吗,把这些钱匿名寄给临沙城的王钏老伯,便说是他善有善报。” 纱布收紧,打了个结,初夏收好银票,终是忍不住问道:“小姐,那位老伯究竟是谁啊。” 郁欢卧在软榻上,回忆着那段时光,“是个很好很善良的普通人,是我很想念却不能见的人。” 还有一句她没说出来——是像爹娘的存在。 初夏望着她,姑娘已经睡着了,她去拿了床被褥来替她铺上,这次姑娘的眉头没有紧锁,眼角泛着笑意,似乎是梦见了什么温暖的事。 后日便是百花宴,姑娘这手也不知道该怎么见人。 日照自东边起,辰时末,院里叽叽喳喳的。 郁欢黑着脸,十分不满地盘坐在软榻上,喝斥道:“都是在吵些什么。” 丫鬟们拿着洗漱用具跟在阿桑和初夏身后,看着小姐的脸色,各个屏住呼吸,做事轻手轻脚,那些吵闹声终是消减了。 初夏:“九皇子带着聘礼,上门提亲了。” 郁欢捏着巾帕的手一紧,心情更是火上浇油,一把把巾帕摔在盆里,怒骂道:“谁给他的脸,不知廉耻。” 她按捺住怒气,坐在镜台梳妆,结果在初夏替她描眉时,越想越气,手中的菱花镜直接砸向镜台,那劲道,镜台直接裂了,她问道:“来多久了?聘礼进门没?” “没呢没呢,刚到。”阿桑忙说道:“老夫人在正厅拦着呢,不过九皇子声势浩荡,府外到处都是人。” 初夏选了支簪子替她戴上,“宣公子已经在来的路上了,小姐,你早有准备,何必置气呢,气坏了身子无人替。” 说着她又招了招手,让丫鬟把牛乳递了过来。 郁欢喝着牛乳,还好是忍住了没把碗也摔掉,愤愤道:“像只苍蝇似的,若不是天家身份,我早将他千刀万剐。” 阿桑急忙道:“小姐,这种话说不得。” 初夏则是给周围婢女一个冷冷地眼神予以警告。 收拾完了,郁欢挪步至堂厅用早膳,怒气仍未消减,但也算是冷静下来了,她吩咐阿桑道:“去把郁嫣然给我叫来这里等着,带着她那家谱。” 初夏默默替她布着菜,虽然事发突然,但主子也准备好了应对策略,不着急,只是若真用了主子的策略,恐是会委屈了小姐。 巳时一刻。 郁欢缓缓朝着正院走去,余善跟在她身侧,低声道:“太子殿下也来了。” “他来作什么。” 郁欢蹙眉,真是一团乱麻,幸好早有准备,莫不然定乱成一锅粥了,陛下那边应是不会下旨的,便是下了旨意,也定是比她预想中的慢。 看着坐在堂上的人,郁欢沉着气,挨个行礼,“见过太子殿下,见过九皇子,请祖母安,请大伯安,见过老师。” “” 郁欢落座,漫不经心地吃着茶,当然这是假象,她心里把郁嫣然骂了个遍,在搞些什么东西,怎么还没到,磨磨唧唧地,“九皇子贸然带着聘礼前来,恐是有失礼数。” 顾绎心温文尔雅,“确实有些唐突了,但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失礼。”他也不急,慢慢等,等圣旨。 他便是要大张旗鼓地把这件事坐实,他就想看她面如死灰的模样。 “何来父母之名,何来媒妁之言。”郁欢漠然道,目光落在顾修远身上,“殿下过来,是来证婚的吗?” “自然不是。” 顾修远淡淡道,只是那眼神种藏着一层难以忽视的怒气,“孤依旧是昨日的那些话。” 旨意若下,大不了他来抗,抗不住也抗。 只有宣佩玖从始至终神色如常,一句话没讲,只是默默地在心底记下了顾绎心的名字,记得深刻。 老太太也是顺着郁欢的话往下说:“九皇子莫要玩笑,郁府从没请过红娘说合,您那边也未有人上门来说要通两家之好。郁欢母亲去的早,郁弘也不在这府中了,她这父母之命又是从何而来呢。” 末了,她看向顾修远,“您说是。” 第103章 懿旨(目录 顾绎心脸都绿了,真不知道太子来趟这趟混水干嘛,昨日在东宫郁欢是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吗,“等等不就知道了。” “等什么。” 郁欢凝眸看着他,“您何必拿我的清誉作文章呢。” 远远地,她看见阿桑挤出人群,四目相对,阿桑冲着她点了点头,她心里总算是有谱了。 顾绎心回望着她,胸有成竹,“在座的都知道是在等什么,郁欢,我怎么便是拿你的清誉作文章了,你心悦我这件事,整个京都何人不知何人不晓。” 曲水流觞那日,在场的都是权贵,那些普通小百姓,至今还不知道这件事呢。 郁欢看着府门外拥挤的人群,狠下心来,高声道:“我的心上人是宣佩玖,我仰慕他多年,早已立誓此生非他不嫁。” 为何不是顾修远也不是其他人呢,因为她知道,只有宣佩玖是不会娶她的,便是真要娶,也都是几年后的事了。 一直默不作声的宣佩玖忽然被点名,眼里满是无奈,这话一听便知她是在扯谎,而让他不爽的一点是那句立誓此生非他不嫁,她是吃准了他作为朝云国的质子不能娶她么。 还仰慕多年,他们真正熟识也就在这段时间。 明目张胆地拉他当挡箭牌,是想让他一次再京都把风头出个够吗,他隐藏这么些年,可能前功尽弃。 迟迟没听到回应的郁欢有些尴尬,只知道这时候千万不能听见拒绝,不然便是第二个顾绎心,她努力挤出眼泪,“哪怕你心中没我,我也会一直喜欢你。” 帮帮忙呀,先前在海棠居说得话都忘了吗,怎得闷不做声。 顾修远和顾绎心的脸色都不太好。 宣佩玖抬眸,“有你,我心中有你。” 顾绎心怒斥道:“郁欢,你简直是朝三暮四水性杨花,谁人不知你和他是半月前才结实的,莫不然你二人借以师生之名私相授受?” 当众被辱,他自然不会再说什么好话,郁欢名声不损,损的便是他了。 顾修远黯然神伤,却还是帮衬着说话,“顾绎心,你的礼教便是叫你如此口无遮掩地诋毁姑娘的名声吗?” 宣佩玖却是想起了一件事,温柔地看着郁欢,回忆道:“京都盛传你丢花九皇子,我若没记错的话,你的第一支玫瑰是落在了我身上,见我神色不悦,便故意瞪了我两眼,而后捡起地上的玫瑰丢向九皇子。” 他说得是事实,只是这用词改了改,一时间意味深长。 郁欢眨了眨眼,思绪被拉回很早以前,好像是有这样一件事,她点了点头,任凭旁人怎么去说,反正坏的已经不能再坏了,只会有好的。 人群中顿时爆发出议论声。 “照这看,郁小姐喜欢的原来一直都是宣公子啊,只是被我们乱传,传成这副模样。” “我回忆回忆,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宣公子的样貌我是肯定记得清的,不会有错。” “那岂不是我们乱点鸳鸯谱,败坏了郁小姐名声。” “那也不成,女子当街丢花示爱,还是不妥。” “可他们两心相许啊,性质不同。” “” 顾绎心故作镇定,牵强地扯出一抹笑意,“聘书在这,还是在等等。” 宫里还没有信。 郁宽接过聘书看了眼,而后念道:“九皇子顾绎心与郁弘之女郁欢欲结秦晋之好”也是看见上书郁弘之女,他才松了口气。 难怪郁欢要他把郁弘迁出族谱。 众人皆静静等着,茶换了几轮了,那香也燃尽,老夫人打破沉默,“不若九皇子先回去?成不了的事还是别强求。” 顾绎心攥紧了扶手,“再等等。” 他若就这样回去,此后他便是京都的笑话,那些与他交好的官员也会就此远离他,绝对不行。 又换了一轮茶。 顾修远的脸色一变,浑身一僵。 ——宫里的旨意来了。 顾绎心自是欢喜的,圣旨一到,说什么都不成,莫不然郁家还敢抗旨不尊?那可是满门抄斩的罪。 痛快。 在座的人心思各异,特别是宣佩玖,持着的淡定在这等待中消散。 她不愿嫁,他也不愿她嫁,可是旨意不能违,只有一个下三滥的法子能保她,这也是最坏的打算,会有损她的名声,甚至损坏郁家的颜面。 那便是纳她为妾。 已为人妾,又怎能再为人妻,更何况还是天家。 —“太后懿旨——兹闻郁氏郁弘之女娴熟大方温良敦厚相貌出众,朕躬闻之甚悦,今皇九子年已弱冠,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与配。值郁氏郁弘之女待字闺中,与皇九子可称天造地设,为成人之美,择日完婚。”— 都不给选良辰吉日的,便是这么着急,太后懿旨,看来和陛下有所争执,她下出这道旨意,是要把顾绎心往火坑里推,陛下的眼里恐是难容这九皇子。 初夏在旨意到之前便已经往海棠居跑了,不予上柱国郁掣的名义,反是用郁弘之女,这一点真是庆幸。 正厅跪作一团,郁欢却迟迟没有接旨。 太监尖声道:“郁氏郁弘之女还不接旨?是要抗旨不尊么?” 郁欢跪在原地,没有吭声,老太太有些心急,宣佩玖也急,刚要说话,便听一声娇弱的声音自厅外传来,“郁氏郁弘之女郁嫣然,接旨。” 她走上前,激动得浑身颤抖,她郁嫣然,不仅不再是见不得人的外室女,还将成为九皇子的妻,成为被人尊敬的九福晋。 她的手刚碰到明晃的圣旨,顾绎心脸色聚变,厉声喝道:“郁府这是要欺君罔上吗?” 郁欢抬眸,“郁府不敢,只是郁弘并不在郁家的族谱上,不再冠郁氏。”她示意郁宽将族谱呈上来。 顾绎心瞧着,郁弘的名字确实被划掉了,郁氏嫡系那支,唯有郁欢一人,他道:“有旨郁弘之女,他既不在族谱,便也不能算作郁府众多儿女的父亲,郁府的意思是太后闹了场笑话吗?暗箱操作,连君上都敢糊弄。” 郁欢眸底流露出几分玩味,从未有过的爽快,这最难逃的一劫,在今日,她度过了!她郁欢不是在作无谓的反抗,是有意义的,“郁氏不敢,这郁弘之女确有其人,是郁嫣然。” 第104章 你是我这生最大的变数 顾绎心冷然道:“谁人不知她是外室女,外室女何时也能被称为女儿了。” “郁嫣然。” 闻这一声唤,郁嫣然醒过神来,急急忙忙把家谱拿了出来,上面的郁弘之妻何氏何怜怜、郁弘之女郁嫣然,白纸黑字,清清楚楚,有官府的印章,作不得假。 顾绎心大脑飞速思考着,“是郁氏,郁氏郁弘之女。” 他的意思便是此事算了,本就闹够了笑话,再娶一个外室女为妻,他如何抬得起头。 郁欢重复着他的话,“九皇子的意思是太后闹了场笑话吗,连君上都敢糊弄。” 顾修远很合时宜的接了话,“孤在场为证,郁弘之女郁嫣然,还不领旨谢恩?” 郁嫣然捧着圣旨,眼里含着热泪,浑身都在颤抖着,哭腔浓重,高声呐喊道:“郁弘之女郁嫣然,领旨,谢恩。” 她再也不是那个只能躲在阴沟里的老鼠了,她是天家人,是要被明媒正娶的福晋。 顾绎心还想再多说些什么,却见顾修远冷冷地瞥着他,只得道:“皇九子顾绎心,领旨。”这下好了,全得罪完了。 宫里的人走后,顾绎心便要走,连带着聘礼。 郁欢掩住喜悦之色,出声道:“好歹也曾称得上是姐妹,她如今没个住处,被我收留着,这聘礼便留着,待两位结亲之时再搬离郁府。 “放心,郁府不会贪这礼,倒是嫣然,家底薄儿,父母备不起嫁妆,没有嫁妆在夫家也是没什么底气的,结亲这么大的事,失了脸面落人话柄可不好,我作为她曾经的姐姐,念及旧情,这份嫁妆,郁府便帮着备了,还望九皇子莫要因外物而苛待嫣然。” 顾绎心闻言,那温文尔雅的形象也不装了,拂袖离去。 郁欢拱手作礼,“恭送九皇子。” 顾修远见此也该走了,姑娘是不用嫁了,只是那对宣佩玖的深情告白却如一根刺一般扎在他的心窝,听着那声声恭送太子殿下,他也不知悲喜了。 他贵为天子,心心念念了十年的姑娘,他却无法触碰,连多看看她,都是错。上柱国郁掣一去,他和她的命运便再也不能相交了。 他等了十年,等郁家站起来,等郁弘在朝堂有所建树,可这草包,竟连仕途都不入,文不成武不成,他想帮,都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心尖尖上的姑娘示爱九弟,成为笑话,他什么也做不了,便是姑娘不爱了,也不接受他的好,自己撑起自己的那片天。 是啊,这太子妃,有什么好做,家底不厚的,命都得搭在里头。 百姓逐渐散去,郁府关上了大门。 老夫人泪流满面,牵着郁欢的手,述说着,“你这丫头,做什么之前也不和我通个气,我这心都提到嗓子眼了,生怕生怕这一错便毁了你这一生。” 郁欢回抱着老太太,安慰道:“没事了,都过去了,祖母放心,以后的郁家有我撑着,天塌下来了,也有我顶着,您就安心享福。” 府里的一家人围在一起,郁氏嫡系唯有郁欢一人,他们这些姨娘庶子都是没法出现在大厅的,可他们都在远远地看着。 郁安歌豆大的眼泪跟不要钱似的往下掉,“大姐姐,你等安歌长大,到时安歌来保护你。” “行了行了,都别哭丧着脸了,都过去了,郁辞,把安歌交给你养,你就是这样养的?好好的姑娘养成个少年性子,皮猴似的。”郁欢又舍不得打郁安歌,那一掌只能落在郁辞脑袋上了。 她可不能给五妹灌输需要她来保护自己的想法,莫不然就乱了套了,她的五妹出身优渥金枝玉叶,那些是非,一样都不能沾。 是庶女又如何,照样金贵,是她宠爱的妹妹,便是金贵。 宣佩玖站在海棠居的书房里,指腹抚过那些书籍,想起了那十日授课,不禁勾了勾唇角,他以为需要他庇护的姑娘,其实自己便造起了避风港。 听闻初夏和他说的那些,这场局似乎在很早之前就已经布下了,也许是从郁弘的那一耳光开始,便已经准备好了怎么应付出嫁。 “宣佩玖。” 郁欢百感交集,丝毫不顾礼法,从他背后抱住他,眼泪划过她的脸庞,“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 宣佩玖沉默着,听她继续说。 “那天我真的很害怕,已经崩溃了,我做了那么多努力,我吃了那么多苦,可我却仍旧无法改变这可笑的命运,我知道圣旨一下,我这辈子都完了,可我无能为力,我不能逃,逃了郁家怎么办,我知道我该死,可我还不能死,至少现在还太早。 “是上苍的眷顾,你不知道,我昨日进宫我竟然见到陛下了,难以置信,是啊,直到现在我也才敢相信我度过了这劫,我的努力是有成效的,我可以是郁欢,我可以改变我的命运。” 她说着,手都忍不住颤抖起来,泪水决堤了一般,她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道:“前路再难,我都能走过去,我会向世人证明,我是郁欢,我是郁欢,不是砧板上的鱼肉,除了我,没人可以决定我的人生。” 宣佩玖握上那双冰冷的手,“我陪着你。” 他望向院中的海棠树,因果循环,他遇见她,便是因,心中有她,便是果。 师父的命令,随便,他不想在意了,他这藏了半生的温柔都是为她准备的,他还有什么不明白自己的心意的,也许初见,便已是沉沦了,不然两年前的那一瞥一笑,他怎么还记得呢。 他再傻再木,也不会不懂对她的这份感情叫什么。 “你会陪着我的,你要陪着我,不论如何,我都要把你抓紧。”郁欢闷闷地靠着他的后背,是那份独有的安心,“宣佩玖,你就是我这生最大的变数。” 这辈子睁眼看见他的那瞬间,她便知道这是她的保命符,哪怕命运重叠,和上辈子如出一辙,只要抓住了他,最多六年,她便能重新活过来。 不论是怎样的炼狱她都呆过了,她捱得过,她不怕,纵使把她千刀万剐,只要她尚有一息在,她就不会放过生机。 宣佩玖握着她的手更紧了,“你也是我最大的变数。” 前路漫漫,是好是坏,他不惧,曲水流觞那日她替他饮酒,他替她作诗,两人便已经绑在一起,要一起面对未来的福难灾祸。 第105章 布告寻医 郁欢:“若是我骗了你,你当如何。” 恍惚间她好似又立于密洞中,前有恶狼后有猛虎,周遭满是鲜血,那一刀,葬送了无数人命,也带走了她的人性。 宣佩玖轻轻捧着那受伤的左手,低声道:“无悔。” 情愿堕入着温柔的陷阱,受骗只能是技不如人,便是遍体鳞伤,下场惨淡,都是他的选择,怪不得其它。 “是吗。” 气息愈发微弱,郁欢枕着他的后背,视野逐渐模糊,已是没了神智。 感受着愈发冰冷的手,宣佩玖垂眸,闻周遭悉悉索索的响动,一抹宠溺的笑意爬上他的眼角,忽地想起顾绎心的那句私相授受,此番,于情于理都是不合适,可他仍旧没想过主动放开那双手,只是温声问道:“你还想要抱到几时。” 真是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原来他也是有不君子的时候。 沉默。 “郁欢。” 他回身,姑娘的身子便要软趴趴地往地上倒,涂了脂粉的脸庞还是掩盖不了那分憔悴,“郁欢!” 他慌忙把着脉,脉象紊乱,气息微弱,是前所未有的慌乱,余光瞥见站在门口的阿桑,急切道:“去请大夫。” 整个海棠居顿时乱作一团。 珠帘动了,又动。 屋里围满了郁府的人,宣佩玖站在窗外的长廊,静静地看着屋里,脑海里萦绕着酌春的话——待到毒发,必死无疑。 初夏垂首,安慰道:“主子,不会有事的。” 宣佩玖收回目光,凝望着那棵海棠树,不知是在想什么,“酌春呢。” “估计来不了了。”初夏道,只是那心提着,紧张着屋里的姑娘,一遍遍道:“不会有事的,小姐她是,有福的。”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郁老太太不停抹着眼泪,手缠着佛珠,祈祷着,“老爷,您在天有灵,一定要保她无恙。” 郁安歌捂着嘴,尽量不哭出声来,可那眼睛早已哭红,她攥着床梁,恨不得躺着的那人是自己。 大夫诊着脉,这脉象紊乱,无迹可寻,汗水逐渐从额头滑下,“小姐她近日都吃过些什么。” 阿桑回忆着,如实答道。 大夫眉头逐渐深皱,“恕在下医术不精,是中毒之相,只是不知是什么毒,但并不足以致命。” 说着,他摇了摇头,被带了下去领了赏钱。 中毒了,便只能找江湖郎中。 二姨娘道:“此事不可声张,我虽看不懂郁家的处境,但大小姐已是郁家唯一的支撑了,张扬出去,恐怕” 更香燃了一半,郁欢仍没有清醒的迹象。 郁老太太下定心,“布告寻医,管不了那么多了,人命关天。” 久久没有动作,郁安歌推攘着阿桑,哭哭啼啼道:“去啊,还愣着干什么。” 阿桑望着榻上的姑娘,不知如何决断,二姨娘的话犹如大石压在她身上,她不敢擅作主张。 初夏这时进门解了围,“去,小姐不愿嫁于九皇子,嫡系仅她一人,想来也是不愿嫁人的,此病声张出去,未必会坏了小姐的事。” 得了消息,酌春自那日会诊后便出城了,估摸着人已到了药王谷,便是收到急信,人也是赶不回来的。 这毒不知深浅,耽搁不得。 寻医的告示发出一个时辰,仍没有半点音讯,而京都数郎中看着那高额的诊金,仍不动如山,没一人上府。 众人急得团团转。 这时,余善带来好信:“燕少爷带着大夫在门口候着。”“有位墨姓姑娘带了位江湖郎中在府门外等候。”“尹尚书已进宫求请陛下许太医。” 宣佩玖坐在书房的角落里,第一次感受到了无能为力,也是第一次,那么地想要揪出幕后主使将其挫骨扬灰。 郁老太太忙道:“快,都请进来。” 珠帘动了,又动,屋里站满了人,兰君神色沉重,这月的解药不是已经服用了吗,怎么会是因毒昏迷。 燕家大夫诊脉,震惊道:“这是乌头毒?怎么会。这是军用毒,郁小姐怎会染此毒。” 燕诚贞急忙问道:“能不能解。” 大夫颔首,抹了抹额头的汗,“可以,中毒尚浅,不足以致命。” 说罢便去寻药。 墨青雨眼色一凝,军用毒一般是涂抹在兵器上,郁欢未受伤,那只能是内服了,莫不然府上有间谍?她急忙道:“在让这郎中瞧瞧,以防万一。” 郎中诊脉,“是乌头毒,却也不完全是,只是乌头毒性过强,故而引发昏迷,这应是特意调配的毒,乌头只是其中的一料。” 不是说这郎中便比大夫医术精湛,只是行走江湖,在毒方面总是比疾病见多识广些。 郎中拆了郁欢左手的纱布,看了看,继续道:“不是外伤,是内服。乌头一解,当是无碍了,只不过还是需要好好调养着。郁府恐怕有人图谋不轨,各位还是注意些。” 说罢和墨青雨他们一同退了出去。 行至无人的角落,那郎中才继续道:“我担心乌头只是表象,这是专门调的慢性毒,日渐累积,最后要人性命,有些像” 兰君脸色阴沉得似要滴水,“像什么。” 郎中是墨青雨身边人,自是见多识广,不然也不会在这种大事上被带过来,“青玄教的授魂。” “授魂” 兰君垂首,一拳砸向假山,恨恨道:“若你敢把这事宣扬出去,我必取你全家性命。” 授魂出自雅长老之手,用来牵制教中有异心的人,而郁欢身上的毒,在她七岁的时候便已下过了,此生无解,大可不必多此一举的。 先是派竹兰密杀,现在又下此毒,教主到底想做什么。 谁也没注意到身后的人影。 “兰君。” 嗓音清冽,语气漠然,宣佩玖定定地看着他,“你入京,便是为了今天。”杀意何其明显,剑已离鞘一寸,寒光闪过兰君的眼睛。 有些话是不能讲的,墨青雨语噎,不知如何解释。 剑拔弩张。 “大姐姐,你醒了!”郁安歌声音很大,抑制了许久的情绪终于在此刻全部爆发,“还有没有什么不舒服。” 燕家大夫在一旁说道:“照着这方子,服上三次,便可毒清,需得好好注意身子,不要太过操劳。” 郁欢嗓音嘶哑,“谢过大夫了。” 她疲倦地看了眼周围的亲友,“让你们担心了,都回去休息。” 第106章 而已 郁老太太把各位大夫诊断的情况都说了遍,便和众人陆陆续续出去了,屋里只剩她一人,她运转周天内息,硬生生把余毒逼了出来,暗色的血吐在地上,她满脸阴郁。 她的饮食,她清楚,军用毒,难道是竹君那一箭上带的? 宣佩玖推门而入,正巧看见了她这阴狠的表情,微怔,道:“你瞒了我,江湖的事如果没法解决,我可以替你解决。” 他意指兰君。 “是。”郁欢默默攥紧了手,倚靠着床梁坐起,“江湖而已,在京都,没人动得了我。宣佩玖,别查这些事,好吗?” 落寞席卷着她整个人,她忽然害怕了,害怕他知晓她那些不堪的过往。 “好。” 宣佩玖抬眸看着她,“可你要保证自己的安危。” 她不想说,他便不问。 郁欢阖了阖眼,看着站在长廊的兰君,“一丘之貉,罢了。”这四个字也不知是形容谁的,她牵强得扯出一抹笑意,眼里是掩不住的疲倦,“宣宣,抱抱我再走,好吗。” 宣佩玖顿足,就在郁欢以为他要走时,却被抱住,熟悉的檀香,唯一的安心,“要记得,有我在,一切有我。 “还有,这几番肢体接触,于情于理都不合适,所以,我会娶你的。” 郁欢怔住,连他的离开都没有任何反应,脑海里只剩下那最后一句话。 门外,兰君又一次被杀意惊了一跳,待人离开院子,他进屋,咋咋呼呼道:“你俩刚刚是在干什么?是他吗?你喜欢他?我看出来了,你就是喜欢他。” 郁欢扶额,“保命符而已。” 她不知道那是种什么感觉,爱这玩意,她这样的人是不会有的。没什么好纠结的,只是保命符而已,一个强大到可以护住她周全的保命符。 墨青雨难得地没有八卦,而是把那郎中在外边所说的话如实告知。 郁欢蹙眉,“你去查查,竹君有没有中毒。” 闻言兰君便想了起来,“你是怀疑?没有必要查,四君是不会受这些约束的,这次昏迷应是乌头毒,雅长老的授魂,是要内服,日渐积累才以致命。” “解药”郁欢咬牙道,这个结论简直难以置信。 一切答案呼之欲出,可又是那么得有悖常理,无逻辑可循,她有毒在身,又怎需再下毒,教主究竟在做何打算。 沉默。 郁欢起身,她的身体她清楚,是无恙的,只是她似乎不能再坐以待毙了,“墨姑娘,我想请你帮个忙。” 墨青雨凝眸,“我说过,互为彼之子房,我的一切与你共享。” “造势。”郁欢望向院中海棠树,郑重道:“青玄教安稳地太久了,我要起势,一个月后,以正派之名屠尽青玄教。江湖他管得太轻松了,手都伸到了朝廷,这天下岂容他一人说了算。” 中毒一事既已告知全京,京都事毕,她便借病回江湖,阎王不在狼主不复,她郁欢要以正派之名替江湖清剿了这个邪派。 所谓教主,也终归是个江湖人。 墨青雨心惊,“以什么名义?” “你是个商人,遭此劫难,自然想报复。”郁欢道,“以百家名号,为了朝廷也为了家族,誓要荡平邪教。” 兰君却摇摇头,“不行,你的手段,教里很容易察觉。” “呵。”郁欢翻出床板暗格里的软剑,“世人皆道我善用匕首短剑,又有谁知我最善使的是长剑长枪。道我轻功卓绝,又有谁知马背上才是我的天下。” 十年的磨砺,她不再是那个初出茅庐的狼主,她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将军,是万军中直取敌将首级的修罗战神。 墨青雨眼亮异彩,“好!天下奇兵无数,我千金散尽也要为你寻来一把称手的。” 兰君却是闷不做声,满脸愁云。 郁欢知他在担心什么,“你放心,第一个杀的便是你,从此在这世间,你只是郁末。” “郁末。” 兰君望向那万里无云的天空,命这东西若是不拼上一拼,始终畏手畏脚的话,未免活得太憋屈了些,什么天命所归,他偏要人定胜天。 待到这两人离去,余善却是突然传来消息,说是吏部尚书带着宫里的太医过来了,话刚传进来,人已到了门口。 郁欢出门迎接,“见过尚书大人,这位是?” 太医拱手道:“在下太医院郑叙,见过郁大小姐。” “劳您跑这一趟了。”郁欢回礼,而后领着两人到了正厅,边走边解释道:“是中了乌头毒,还好是燕家的大夫,对这毒颇有了解,这才化了这燃眉之急。” “军用毒?”郑叙皱着眉头,余光瞥见郁欢包扎着的左手,“郁小姐这手是?” 郁欢苦笑道:“近日事多,忧思过度,念及亡故的母亲,故而想着以血抄经,也算是给自己的一份慰藉。” 尹尚书叹息道:“难得你有这份孝心,可还是要注意身子,有心足矣,姑娘家的手还是要好好护着的。” “是。”郁欢温顺道,“是我欠缺考虑了,忘了郁氏嫡系唯我一人了。” 尹信文这般替她进宫请医,恐被有心人拿出来做文章,她这样说,也算是撇清了郁家和尚书府勾结的嫌疑。 郑叙打开医箱,拿出一纱巾,叠了叠,道:“郁小姐,还是让在下替您再瞧一瞧。” 郁欢伸出手,“劳烦郑太医了,您请。” 依旧是紊乱的脉象,但无什么大碍,郑叙道:“您落疾多年,身子比常人虚弱了些,平日里多吃些温补的,情绪方面也得注意着,切莫太过操劳。” “是,谢过郑太医了。”郁欢颔首,起身欲亲自送,却被郑叙回绝,只得由阿桑领着离开。 郁欢无奈地看着尹信文,“叔叔何必进宫呢,若是引起陛下猜忌” “今日提亲一事若非唐家那里给我透了风声,我便是不要这官位也要替你挡下来。”尹信文瞪了她一眼,“郁弘那个王八蛋,走得好。” 他有过两个儿子,一个早夭,一个在五岁时失足落水而亡,郁欢这丫头,他是当成女儿来看的。 郁欢舀了一盏茶,奉给他,“您可是大树,可以替郁家遮风挡雨的,您要是不要这官位了,以后郁家遇着了什么事,可上哪去找人帮忙呀。” “原来本尚书是工具啊?”尹信文接过茶,轻轻吹了吹,旋即品了一口,“庐江新进了批茶,晚间我让人送过来些。” 郁欢眨了眨眼,“尹叔叔自然是世间最好的叔叔,只是我尚需要你您的庇护,没有了您,我可就要天天吃苦了。这茶我也品不出个好坏,送给我岂不是浪费了。” 第107章 讲 尹信文笑,“愈发贫嘴了,明日便是百花宴,若是看上哪家公子,我帮你说去。” 郁欢闻言便知他是听说了今日她告白宣佩玖的那席话,叹了声气,“叔叔。” “他是朝云国的质子,总是要回去的,郁家在这,莫不然你要舍了家族随他去?”尹信文皱了皱眉,像个老父亲一样念叨着,“朝云国世家当权,他回国必然是风波不断,你去便是吃苦。他如今在京为质,身份多少见不得人,你跟了他,要遭多少人笑话,你想过没。” 郁欢嘴角抽抽,“叔叔,您想得也太远了些,我做什么都会把握分寸的。” 怎么说得好似她和他一定会成婚一般,还要随人去他国,太遥远了。 尹信文瞧她这心不在焉的模样,便知她没把话听进去,“算了,你最好有分寸。对了,你推荐的那个张灵明,心性不错也有真材,就是在交际方面有些轴。” 郁欢笑吟吟道:“那就劳烦您多提点提点了,欢儿谢谢尚书大人。” 尹信文瞧了瞧天色,放下茶盏,“皮猴,别什么人都往吏部塞,你行事还是太贸然了,那些老狐狸寻不到我的差错,难保不会来阻碍郁家,没几个真的想郁家起死回生的。” 他起身,郁欢跟在他身后送他,“是,我会注意的。” 眼见尹信文上了马车,他拉开车帘,留下最后一句叮嘱,“小心驶得万年船,有些事,让家主去顶,他总归不会也是个愚笨的。” 郁欢福身,“是,郁欢受教了,大人慢走。” 直到马车行至拐角而后消失,郁欢仍站在原地,风吹着有些凉,一滴雨落在她鼻尖,她愣愣地伸出手,阿桑忙拿了油纸伞过来替她撑着。 骆越快出兵了,此战,一触即发。 撑着伞,没急着回院,而是去了门客住所,蒙珅正在练剑,他每日都这般勤奋刻苦,跟着书籍练,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力气大了许多。 郁欢静静地站在屋檐下,没有打扰。 长枪扫过青石地板,留下一圈圈划痕,尘土飞扬。 郁欢道:“战场是泥土,不是这样的地板,在这虚招上过于用力,不仅不容易伤着敌人,还会把自己陷入危险中,长枪若是杵进泥土过深,侧拔会需要很多力气。万军撕杀,争分夺秒,容不得半点失误。” 清脆的声音让蒙珅一惊,“郁小姐。” 身形闪烁,郁欢夺过长枪在手里掂了掂,“你看好了。” 使长枪不似剑那般花里胡哨,一力降十会,刺、扫、截攻则凶狠,一击必杀,守则无破绽,枪指之处无人敢上前。 “做先锋,最是凶险,每一击都必须致命,留给敌人余地便是置自己于死地,在马背上,则讲究配后,骑术不能不行,骑兵,易周旋打突破” 郁欢讲了许多,最后把长枪在落兵台放好,吩咐阿桑去布桌好菜拿几坛好酒。 顷刻间大雨如注,伴着雷声,天色愈来愈暗,时有闪电划破天际,照亮整个世界,郁欢望着天空,沉吟道:“蒙珅,你会对我尽心的,对吗?” 蒙珅起身,跪地,郑重地磕了一个头,“男儿跪天地跪父母跪君主,我跪您,您给了我尊重,给了我机会,恩同再造,我的命,是您的。” 郁欢忙起身扶起他,仿若又想起前世那最后一面,“你瞧这雨,荣城水患已起,灾祸还在后头,陛下会弃城的。骆越国狼子野心,必然起兵占领,帝国威严不容侵犯,两国战事迫在眉睫。” 蒙珅疑惑,在这方面他还是懂一些的,“您为何如何笃定骆越国会抢占荣城?” “水患起,疫病至,那边不若京城,治不好的,届时荣城空设,白给的城,骆越定会冒险一试,便是战败,退回岛上便可。”郁欢叹了声气,“此战骆越必败无疑,帝国不会追究,毕竟一个小国,没必要花那么大兵力,既占城,必先设防,难免疏忽,疫病又起。蒙珅,你知道吗?天时地利人和,直接乘胜追击向骆越国发兵,这骆越,便是帝国的囊中之物了。” 蒙珅闻言,心里赞服,可谓深谋远虑,看得很是长远,“您的意思是?” 一举拿下骆越,替帝国造势,此后再征战也有了由头,诸边小国蠢蠢欲动,冒犯国威,铁骑踏过,给予警告。 “不。” 郁欢眯了眯眼,“在骆越退军之际,我要你传信给国主,大军压线十里,国主若是不同意,立马开拔,不受降,歼全国。” 她要一份骆越的降书作为功绩,留待最后,保命的功绩。 蒙珅震惊,“您和敌军私通,可是谋逆之罪。” “我生于玄甲,长于玄甲,永生不会叛国。”郁欢提着酒坛子往地上洒了一些,旋即自己也闷了一大口,“只是不能再开先例,玄甲与朝云各自盘踞一方,和平不能破。” 蒙珅没有立即答话,他不知道郁欢究竟是在看什么。 “不受降,歼全国,帝国会背上残忍的骂名的,和平会破。” 郁欢低笑,“骆越死于疫病,与玄甲何干。蒙珅,战争远不止这些,帝国没有盟友,也不会有敌人。” 若骆越谈成附属国,便是有了盟友,平衡便打破了,诸边小国必然成为玄甲或朝云的囊中之物,杀红了眼,和平条约便形同虚设了,届时才是真正的战争。 而她明白这十年的走向,玄甲国终究没有抢过朝云国,不然她这个将领当年也不会孤身入沈望舒的帐营。玄甲打破了平衡,国力却在连年征战中越发薄弱,敌不过朝云了,也因此朝云有能力踏平须句京。 雨势越来越大,蒙珅攥紧了拳头,“我明白了。” 不论如何,他甘为郁欢牛马。 郁欢将酒坛饮尽,拍了拍他的肩,“活着回来,是对我最好的交代。” ——一定要活着回来,战不会败,可人是会死的。 阿桑替郁欢撑着伞,裙摆都被雨水浸湿了,瞧着路不是往海棠居去的,她不禁道:“小姐,药都煎好了,您注意注意身子。” 说着她大胆了一回,“又饮酒,大夫才说要温养着,您这全当耳旁风。” 第108章 变故 郁欢抬眸,伸手感受着冰凉的雨水,“无碍,药端去祠堂。” 她这样的人当真配得起那些人的赤诚忠心吗?征战十载,除了为了燕诚贞放弃利益而涉险过,其余人都是用来以命换利。 不可否认她对他们的感情,但终归像那掺了水的酒一般。 而今呢,她都在做些什么呢,她不明白了,当真是只有利用吗?郁府的繁荣她要保,旁人的安危她要在乎,那些恩仇,说到底,有些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只是那一张张面容浮现在她的脑海中,让她忍不住,忍不住想要替他们做些什么。 兰君,墨青雨呵,朋友,那究竟是什么啊。 祠堂里,阿桑掌了灯,又点燃更香,劝道:“小姐,不能再以血抄经了,你的身体吃不消的。” 说罢退了出去,回院里拿药。 郁欢望着母亲的牌位,沉默许久,怔怔问道:“像郁弘那样的人,您怎么也肯嫁呢,是不是也如我那般瞎了眼,可是您却没有重来的机会。” 她翻开经书,撕开纱布,重复着前两晚的动作,“抄的可真快,都快完了,娘,活着便是如此疲累吗?” 没有回答。 半个时辰后,传来阿桑的指责,“小姐,您您何必呢。”她眼角噙着泪,把药碗端着递给郁欢。 郁欢充耳不闻,静静抄着,药碗搁在一旁,从热气腾腾变得冰凉。 子时末,外边雨已经停了,郁欢停笔,把宣纸整理好,放在贡品旁边,“可能之后不会来了,我好像,又要做些神明不容的事了。” 她讪讪一笑,端着药碗往外走,出了门,才把药喝完,阿桑又红了眼眶,接过瓷碗,低声道:“夫人定也是不愿看您如此折腾自己的。” 郁欢走着,顿足,回头望了一眼,“或许,不会再来了。” 业障滔天,来了反是饶了他们清净。 后半夜的海棠居静谧无声,时有几声猫叫传出,像是闹鬼了般。 郁欢卧在软榻上,怎么也睡不着,闻着那猫叫才是想起了那只漂亮的猫,她唤道:“阿桑,把那只猫儿带过来。” 她扬着手,借着月光,那古朴玉镯冒着荧荧绿光,在很小的时候她便带着它了,陪她走到最后的也只有它。 猫儿仍关在那铁笼中,因着凶狠的性子,也没人敢去替它洗澡,把食盆放着便远远地跑开了,乌黑的毛发沾了不少灰尘,那碧绿的瞳孔像毒蛇般。 阿桑颤抖着把铁笼放在桌上,“小姐,您小心些,这猫凶得很。” “都去睡。”郁欢摆摆手,侧着身子看着那只猫,展露出最开始的她,那危险的气息足够让所有生物都胆寒,她瞧着那猫儿蜷缩着,声音逐渐变小,忍不住笑,伸出手指去触碰它,“原来你也有怕的时候。” 都说野狼凶狠,可她杀过不知多少野狼,和那些猛兽战至最后一刻,赢得人是她。 “喵。” “别叫。”郁欢打开铁笼,擒住它的后颈,毫不在乎它的张牙舞爪,“我喜欢温顺的,真脏,便在这寻个位置陪我睡。” 这猫哪里听得懂人话,见郁欢把它放开便隐在暗处四处奔跑。 郁欢信手拾起桌上的珠钗,一掷,正正当当插在那猫刚要走过的屏风上,“逃得出去便逃,给你新生和自由。” 真像她,弱小无依偏要故作冷漠,无力主宰自我的命运,可她没有过选择,那么多人,不是他死便是我亡。 翌日,卯时三刻。 郁老太太便差人来叮嘱了:今个宴会,不能迟到。 郁欢漫不经心地舀着瓷碗里的燕窝,瞧着丫鬟们一轮轮呈上来的衣裳,头都摇成拨浪鼓了,都是上好的料子。 初夏捧着个鹅黄色锦服道:“这料子好,用的是纹绫,样式也不错,您都选了快一个时辰了。” 郁欢放下瓷碗,自顾自地带着那东海南珠耳坠,无语道:“红的、粉的、鹅黄的我问你,我如今几岁了。” 初夏:“您刚及笄,这些颜色更显您娇嫩。” 是了,才是十五岁的姑娘,风华正茂,整日穿些暗色,老气横秋。 郁欢困倦地揉着眉心,一通梳洗打扮,她挑三拣四:口脂太红,面饼太白。她忍不住道:“初夏,我不是去选秀抢风头的。” 无奈,只能往素了打扮。 再素雅的打扮也压不住姑娘的天生丽质,那份妩媚浑然天成,一颦一笑勾人魂魄,她梳着垂云髻,额头戴着蓝鸢尾花胜,髻里插了只无样的玉簪,穿着翡翠撒花洋绉裙,腰间配着玉穗,便是鞋头,都大气地缀着玛瑙。 阿桑惊艳道:“美。” 初夏:“面若含冰,眸若星河,悄丽若三春之桃。” 郁欢不禁打趣道:“阿桑,有时间让初夏教你念书。” 众人都在正院等着了,数郁欢最磨叽,她瞧了瞧,郁嫣然竟也在,只是那打扮有些寒碜了,正巧瞥见园里开的正艳的绣球花,她摘了下来,替郁嫣然别在髻旁,“这样看,好多了。” 说罢,一行人上了马车。 郁欢自然是和老夫人坐一车,两人不知谈了些什么,老夫人笑声爽朗,约莫巳时末,车终于停下,一行人也下了马车。 顾疏桐站在门口,迟迟没进去,仿佛在等什么人。 郁欢持着客套的笑容,微屈膝,见礼,“见过公主殿下。” 顾疏桐恨从心生,在她起身的瞬间一耳光甩在她脸上,愤愤道:“不知礼数,郁府嫡女便是这般作风?可曾学过女诫,当众示爱,好大的威风。” 变故突生,陆续到的人都被这里的动静吸引。 这点痛自然算不得什么,郁欢咬咬牙,按捺住心中的怒火,道:“殿下未免托大了些,便是臣女有错,郁家为臣子,终不是什么奴才,您这番作法,是置君臣之礼于何处。” 郁老太太难得硬气了一回,“功过自有说法,对错自有评断,不知公主殿下这般动手,是为何意。姥爷为国捐躯,家中只剩我们这些女眷,若是认为郁府不配来此,郁府回去便是。” 末了,她又道:“还望天家能给一个说法。” 这话从郁欢口中说出来不足为重,偏从郁老太太口中说出来,前有上柱国之名后有诰命夫人之责,顾疏桐这般行事,郁家不能就此算了。 便像郁欢所说,君臣是君臣,不是主奴,天家打了你的颜面,还要去捧天家的臭脚,那才是真的没有了立身之本。 第109章 伪君子 “顾疏桐。” 能直呼其名的,除了顾修远又能有谁,“旧事压了下来,为了你的颜面,你还不知悔改,飞扬跋扈。” 众人皆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顾疏桐攥紧了手帕,高傲道:“便是打了她,又如何。本公主千金之躯,便是瞧不惯她水性杨花的作风,还要交代,郁家想要什么交代,莫不然让郁欢再打回来?给她一万个胆,她敢吗?” 郁欢正要说话,却闻郁老太太道:“既如此,郁家告辞,老身自会请命去了这诰命夫人的称号。” 在场人多,燕家唐家尹家翰林院院长,都在。 郁家一行人除了郁嫣然,全都径直上了马车离去。 顾修远:“此事孤会如实禀告父皇,你好自为之。” 一旦燕家和尹家在朝堂上为郁家发声,昔日上柱国那些学生,便不会不管不顾了,郁欢又有甲中的成绩,听闻院长对其的观点很是赞赏,这位或许也会说上些什么。 百花宴如期举行,只是这郁家没来,陛下肉眼可见的不满。 回程的马车上,郁老太太心疼得抚摸着郁欢的脸庞,“委屈你了,疼不疼。” 郁欢莞尔一笑,“不疼,祖母可谓宝刀未老,反客为主,这一招,高。” “好歹是多活了这么些年,和那些老狐狸周旋久了,老身也没那么蠢。”郁老太太接过车帘外递来的浸了凉水的巾帕,敷在她脸上,“是我糊涂,才让你受尽委屈。” “没事的。” 郁欢捂着巾帕,阖上了眼,“等,很快,郁家将会迎来新的功绩,再也不用单单靠着祖父的名义了。如燕家般,水涨船高。” 倒是可惜了这身打扮,可谓是收拾了很久。 海棠居。 郁欢枕着软榻,困意绵绵。 兰君翻窗而入,道:“今天的事我听说了,为什么不躲开。” 郁欢酝酿的睡意正浓,打着哈欠道:“没什么好躲的,这点痛,算什么。” “她打的是你的脸。”兰君攥紧了拳头,“姑娘家的脸何其金贵,她既如此,我便去毁了她的脸。” 说罢转身便要走。 “回来。” 郁欢睁开眼,叹了声气,“在看见她的时候,我便知道会有麻烦,不躲是因为不能躲。末,何必如此动怒呢,这在我所经历的那些面前算什么呢。” 断过双手断过双腿,肩膀不知被箭羽刺穿过多少次,身前身后全是刀疤,所以她沐浴从不让人近身伺候,这一身伤,怎么看怎么恐怖。 兰君低着头,“我忍不了。” 郁欢:“那当初的你又是怎么忍下来的。” “那时你是狼主。”兰君抬眸直视她,“现在你是郁欢。” 郁欢蜷缩在软榻上,软趴趴地望着院中海棠,“有什么区别吗?我这样的人,受千刀万剐都是应该的,那还远远不够,应挫骨扬灰。” 她身上的命债,数都数不清。 “我不懂这些弯弯道道,什么城府心计,统统不懂。”兰君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从前那是你身不由己,我带你走,去朝云国,教里的手没伸到那么远。” 他这些天帮墨青雨处理那一批批的刺客,也听墨青雨讲了许多,什么家族纷争,那些勾心斗角,听她的这几年,险象环生。 他不惧明面的危险,只怕背后的冷箭。 “如今的我依旧身不由己,他们不清楚,你难道不清楚吗?” 郁欢痴痴地望着那树,时有几片树叶被风吹拂落在地上,“她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兰君垂首,“她说,你夹在朝廷和江湖之间,想要独善其身根本不可能,越往前走越是深渊,你会死的。” 经乌头毒一事,墨青雨说教主和朝堂必然有密不可切的关系,郁家嫡系仅郁欢一人,郁家要往朝堂上爬,郁欢要脱离江湖,此事太难,稍不注意便会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想要郁家死的人,都是想要郁欢死的,而今的郁家在朝堂上太没话语权,郁欢的前路必是血淋淋的。 “尘埃落地,死亦何如呢。” 郁欢至始至终都没有回过头,只是一直看着那待放的花苞,“末,你才是最不该卷进我的事的,到时候你死讯放出,便走。” 兰君:“走?走哪去。” “天地之大,总有容身之处。”郁欢哀叹,默默闭上眼,“我早就脱离不了了,便是死,我也要带走教中数千人。” 兰君喃喃道:“我不走,我陪着你。” “郁末。” 郁欢唤了声,“你要做郁末。” 屋里没有了声音,便是落了根针在地上,都能听见。 宣佩玖推门而入,也不知是刚到还是偷听了许久,正好和兰君打了个照面,他沉吟道:“兰君,我警告过你。” 他以为他是来杀她的。 那剑已经出鞘,寒芒略过铜镜,闪过一道白光,打在兰君脸上,宣佩玖持剑而上,必杀的心,兰君便是能躲也会受伤,他此番来得匆忙没带兵刃。 郁欢不该出手的,她只是个只会些三脚猫功夫的普通姑娘,她也确实没有出手,只静静看着那剑划过兰君的左手,衣衫破碎,露出伤口,深可见骨。 “宣佩玖。” 郁欢出声,“他,他只是来要钱的,不会伤我性命。” 宣佩玖剑指兰君,道:“要多少钱,我给你。” 兰君默,满脸愁云,似是感受不到疼痛般。 那必杀的气势他不信她没有感受到,她应该出手的,她明明知道他躲不开,她明明该出手的,可她终究没有出手。 郁欢道:“已经给了,他不会再来了。” 话音刚落,兰君便已消失不见。 宣佩玖收好佩剑,走近她,“你看起来很累。” 专门从聚龙斋带来的烤鸭滚落在地上,沾了灰,已是不能吃了,“事情我听说了。”他比谁都明白顾疏桐这样行事究竟是为了什么。 郁欢蜷缩在软榻上,昏昏欲睡,“是啊,很累。” “郁老夫人发的话,这份委屈你不会白受的。”宣佩玖抚摸着她的秀发,替她卸下额间那没来得及卸的华胜,取下簪子,“或许,你也可以依靠我。” 郁欢捋了捋散落的墨发,阖上了眼,“还不是时候,宣宣,你会护我周全的对吗?” “嗯。” 宣佩玖信手拾了本书,在软榻旁的椅子上坐下,“赌约上,还有一条命。睡,我在这守着你。” 郁欢抿唇,笑道:“伪君子。” 擅闯女子闺房,还在此守着她睡觉。 ——伪君子。 或许,也就在她面前顾不得君子之仪。 第110章 前缘 —— 牙牙学语的小女孩盘坐在地上,双眼紧闭。 年迈的老爷满脸严肃,“静心静念你不能像你父亲一样,烂泥扶不上墙,郁家是武术世家,你要继承我的风骨这也是为了你的命。” 花前月下,剑指长天。 三岁的小女孩提着青铜剑有些费力,练这些不该让她用木剑吗,她疑惑,“祖父,为何不让二哥或是郁辞来学,我太累了。” 老爷生得慈眉善目,性子却如烈火轰雷,冷酷至极,木条狠狠地抽在小女孩身上,直把人抽倒在地,“站起来,不许说累。你是嫡长女,只有你才配。” 小女孩憋着眼泪,痛极亦不敢喊,吃力地提起剑,一遍一遍地挥舞。 老爷弥留之际唯余一句话,“对不起。” “一群畜生罢了,怕?惧怕了,死得便是你。” 八岁的女孩握着双刀,后背紧贴墙壁,这暗夜,狼嚎虎叫,山洞被铁牢封锁,插翅难飞,她腿软,暗里那双双兽眼,她怕极了。 她不想死,她不能死,她不能就这样死,她是郁家嫡女,便是死也该死在战场上。 寒风猎猎,洞口渐渐落过天光,小女孩站着,衣衫褴褛浑身鲜血,身旁的野兽已是没了气息。 “天下人何限,道德良心?仁慈了,死得便是你。” 都是十几岁的孩子,有的在怕,有的跃跃欲试,目光聚在十岁的少女身上,她一袭黑衣,手持一把凶刃,那只手松了又紧。 弱肉强食你死我亡的局面,她给了旁人生机,谁来给她生机。 天光沉浮,少女脸血淋淋的,顺青丝流下的液体,也是鲜血,尸骨遍地,她半跪在地上,第一次不知道生存是为了什么,“让我死。” “当有天你达到了一定的高度,傲视群雄,你才会明白这话有多愚蠢。” 混杂着鲜血也是看不清眼泪,“有什么意义吗?” “既还保留着人性,便不配站在我身侧,狼主,你是那恶狼,作何都是为了活着,你要明白,你能活到现在,全仰赖我。” “瞧瞧你的身边,没了气息的玩意,曝尸荒野,恶狼的腹中食。” 整整一年,数不清天亮了多少次,只记得那轮月圆了又缺缺了又圆,月是冰冷的,它的出现便会使人命消亡。 少女被关在这里,每天有数不清的人要来和她搏命,她累了,直到那剑擦着脖颈滑过,本能让她开始求生。 活着,足矣。 人性是什么呢?像那个少年眼里亮着的星光,他似乎都不知道进了这洞窟,命便没有了,少女想起了祖父,给出了她的第一份仁慈,“活着,逃离。” 到了最后一月,便是不给吃喝了,野兽是如何存活的,她便如何活。 “狼主,世间唯你一人,是这么的合适。” “出去瞧瞧,回家瞧瞧,见证你的新生,见见光见见活人,呼吸呼吸新鲜气,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少女回到京都,她都快忘了怎么说话。 看着阖家团圆,她心里没有任何感觉,直到狗洞里的少年提着根木棍来找他,气冲冲地模样,满眼骄傲,浑身都溢着春光,“来打一架,一走这么些年,可算让我逮着机会了,瞧小爷孔武有力的,这一次肯定把你打趴下。” “燕” 少女忘了,往事如风,湮没在这岁月的长河中,直到那木棍砸向她的右手,她本能地反应,一把擒住来者脖颈,匕首紧贴肌肤,失了神。 “欢姐儿,错了,痛痛痛。”少年脸涨红,快要窒息了。 她似乎想起来了,是那个常被她揍又不服输的小屁孩,她松开手,木然地看着他,又想起那唯一一个被她放走的人,好似也有着这样一双眼,“燕诚贞。” “燕诚贞。” “——燕诚贞!” —— 熏炉里的艾香不知何时换成了安魂香,原是想让姑娘好好休息,偏巧引了她的梦魇,陷在其中,久久不能醒来。 支离破碎的梦,前世今生,都是血淋淋的。 长夜将明,天光破晓。 奉天殿。 四张状纸早在昨夜便递往了御书房的桌上,今个又提了起来。 位列在前的尹信文率先发话,“陛下,上柱国携功逝世,郁氏本分不染余晖,长云公主不问缘由,当众拂郁氏的脸面,言辞恶劣也罢,偏动起手来,有失风范,仗势欺人的丑态尽显,郁氏无法过问,臣斗胆代以上柱国之名要一个交代。” 陛下面不改色,“长云顽劣,朕自会罚她,也算交代。” 文官和武官难得统一了战线,燕将军燕凡道:“这不是玩闹,郁氏清名恐就此消散,郁掣之妻亦请愿剔去诰命夫人之称,恳请陛下作主,给郁氏一个说法。” 翰林书院的院长瞿荀自以算是了解郁欢的心性,此女心系家国,无心情爱,至于那当众示爱想来也是权宜之计,郁氏嫡系仅此一人,她不愿入天家,“情意是不由己心的,郁氏嫡女郁欢已过及笄之年,心有所属实乃常态,先受皇九子污蔑其三心二意,后有长云公主当众污冠水性杨花之名,故意破坏其名誉已算是大过,谣言的力量诸位皆知,郁氏本就单薄,遭此造谣,更易多事。天家风范,损矣;君臣之心,离矣。” 末尾的唐风出列附议,“臣附议,恳请陛下给郁氏一个交代。” 郁掣曾经那些学生见状,也是纷纷出列,誓要给郁氏讨个公道。 陛下喜怒不形于色,谁也看不出那双眼中是何种情绪,“诸公奏请,可见公主之罪大,特去长云封号,食邑不复。如此,如何?” 众臣附声道:“陛下圣明。” 尹信文紧接道:“有罚当有赏,郁氏需要一份体面,不然将如何立足于京,郁氏嫡系仅此一人,多事之秋,跃至风口浪尖,若是上柱国还在世,自是不惧” 陛下斟酌许久,道:“特封郁氏之女郁欢为固伦郡主,封地临沙,食邑两千户。诸公以为如何?” 众臣恭敬道:“陛下圣明。” 第111章 固伦郡主 宗正谭家谭城川站不住了,不满道:“上无王侯爵位,上柱国已去,郁氏无一人能担大任,微臣以为赐郡主的身份不合适。” 张通判张平保立即附议,因着张玄的缘故他和郁家算是结仇了,“谭宗正言之有理,微臣以为郁欢此女心性不坚,没有大才,难担此殊荣。” 这两人的话顿时让那些不想看郁家好的人纷纷站出来说话,“公主行事是张扬了些,虽是君臣,但臣子逾矩,君要罚臣,也是情有可原,微臣以为公主无大过,反是郁氏仗着上柱国余辉,恃宠而骄。” 尹信文怒斥道:“恃宠而骄好一个用地,郁氏飘零欲坠,可曾以上柱国之名诰命夫人之名求请天家庇护过?” 毕竟是吏部尚书,官阶高着,两相又不愿摊这浑水,没有帮衬着任何一方说话,一时间殿内鸦雀无声。 陛下漠然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此事无需再议。” 提起上柱国郁掣,他总是有愧的,他不是看不见郁氏的惨象,只是没有帮的必要,一步死棋,它活了,是生是死全看造化。 传往郁府的不是圣旨而是太后懿旨,便已让他明白郁掣当年是有多忠诚。 那招虽妙,在时间的流逝中,将军的局势是不明朗的,留有后手,无论私心还是忠心,都有需要的。这棋还在下,还在博弈,不急。 此事结了,又谈了些正事,便退了朝。 宫门,尹信文拦住张通判,“不辨是非之人坐着通判位置,祸兮福兮。” 说罢拂袖离去。 海棠居。 郁欢还在睡,汗水浸湿了衣衫。 美眸倏然睁开,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气,仿若溺水之人得救时的模样,身上不知何时多了床薄被,她平复了心神,起身唤道:“几时了。” 犹记睡时天还亮着,这会天依然亮着。 “快至辰时了。”初夏推门而入,满脸憔悴,她一宿没睡,因着郁欢是睡在靠窗的软榻上,她便在窗外守了一夜,时不时听几声梦呓:对不起活着不要最后那两声燕诚贞听着尤为凄凉。 郁欢蹙眉,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肩膀,“我怎得睡了这么久。” 安魂香虽燃尽,那味却还未完全消散,她很了解这香,因为在不知多少个数不着的夜晚,她都是靠着这香入眠的,“熏炉里的香谁换的。” 起身,目光挪至桌上,书籍上面放着一支步摇,华贵又美丽,她不禁拿起来瞧。 “闻您最近操劳,宣公子便让奴婢换了,也是好意。”初夏带着伺候洗漱的丫鬟进门,瞧见她手中的步摇,惊讶道:“红翡滴珠凤头金步摇。” 郁欢随意地把它搁在桌上,便去洗漱,“看起来是很金贵,你了解?” 初夏心在滴血,这价值连城的宝贝就这样不知轻重地随意放,“是。” “去备热水,我要沐浴。”洗漱毕,郁欢吩咐那些丫鬟出去后,又卧回软榻,瞧着那步摇,“怪好看的。” 初夏苦笑道:“这步摇价值连城,是宣公子的母亲留下的,奴婢还以为这步摇再也不会有重见天日的那天了。” “价值连城?!”郁欢惊诧道,忙细心把这步摇收好,拿去锁在妆奁里,“他可真有钱,也没说送,就这样放着就走,也不怕被人偷了。” 价值连城什么概念,值上万金,前世那些附属国最好的贡品也莫过于此价。 初夏嘴角抽抽,这位真会抓重点,主子把母亲留下的东西赠予她,她不以为然,全心扑在钱眼里,“几乎没有人知道这步摇在谁手中,不必担心盗窃问题。小姐,奴婢伺候您沐浴。” 郁欢顿足,“不用。” 那屋里隔着一个屏风,谁也不能靠近里边,郁欢褪去衣衫,瞧了眼腹部斑驳的伤痕,而后入水,那梦还在她的脑海里盘旋。 ——燕诚贞,我到底该如何护你一生平安,真是个傻子。 燕家独子必然要上战场的,他那性子,莽撞冲动,她不在身侧护着,丢了性命当如何啊。 姑娘出浴,刚穿好衣裳,余善便命人传来消息:宫里的旨意到了。 也来不及梳妆了,玉簪随意绾了发,便往正院去领旨,郁欢琢磨着陛下当是没这么糊涂,不可能怪罪郁家,罚了顾疏桐便罢,为何还要下旨到郁家。 她跪在地上,静静聆听着太监的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长云公主顾疏桐仗势欺人生事造摇,视君臣之礼为空物,故取其封号,食邑不复。郁氏徒添事端,支柱不稳,念上柱国之功,郁氏满门忠烈,特赐郁氏之女郁欢为郡主,封号固伦,封地临沙,食邑两千户。”— 全是预料之外,郁欢诚恳道:“郁氏郁欢,领旨谢恩,陛下万岁万万岁。” 太监谄媚地笑着,“恭喜郁小姐了,瞧咱家这嘴,望郡主体谅。”宫里的太监最是会看脸色的,也是最会见风使舵的,“可惜昨日您没去,唐家可算是风光无限了,闻您和唐小姐,呸,咱家这笨嘴,闻您和唐容华私交不错,可谓锦上添花呢。” 郁欢朝阿桑招招手,接过厚厚的荷包递给太监,讪笑道:“辛苦公公跑这一趟了,这是唐荣华的福气,和我又能有什么关系呢。” 太监掂了掂荷包,隐隐可见其中的金色,喜笑颜开,“郡主客气了,天热了些,咱家都热昏了头,咱家先行告退,便不扰您清静了。” 郁欢:“那公公慢走。” 封地临沙,她有机会去探望王伯王姑了,郡主,这身份便是郁家起死回生的底气,封号固伦,陛下倒是有心,不论是讽刺还是夸赞,终是意指知书达理温淑娴良。 风头浪尖又如何,她站得稳。 郁老太太抹着眼泪,近日这眼睛里跟进了沙似的,老是落泪。 郁宽百感交集,他自然是替她高兴的,只是福祸相依,未来难料,前期太顺了,会成为很多人的眼中钉,郁家的处境仍是未变,只是说拥有了反抗的力量。 郁安歌满面春风,眼若含星,“固伦郡主,大姐姐,你是郡主了诶,以后我见着你是不是还要行礼呀。” 说着,装模作样地开始行李,“安歌拜见固伦郡主,请郡主安。” 第112章 怕 郁欢被逗笑,“小滑头,便是行礼也不是你这般,看来得多给你请几个礼教嬷嬷。” 末了,她又道:“大伯,便不用庆贺了,给尹家备份礼,您亲自送去。祖母,我记得你在宫里有位老相识,若是信得过,您拖情去说一说,暗里替唐小姐打点打点,帮衬着。” 容华,婕妤,一阶之差,便是生了顾绎心还是婕妤,这位并不是很受宠呐,母家也是喊不出名号的。 老夫人颔首,“老身知道,这点事还是能做好的,郁欢,你真的很像你的祖父。” 梦里的片段忽然闯进郁欢脑中,她微笑,“不,我不像他,我永远都不及他,不过我还是会把郁家抬回曾经的繁荣。” 末了,她福身告退,“还有些事,孙女先行告退。” 回了海棠居,换了身衣裳,才开始梳妆打扮,她没忘了正事,只是坐着时忍不住发着呆。 祖父征战四方,替帝国打退外贼,打下不知多少城池,忠肝义胆,前世的她便是功绩超越了他,可她终究不如他,她像他,却不配像他。 那些暗无天日的岁月,不是人的存在,她是野兽,她忘不了,再尊贵的身份也掩盖不了她肮脏不堪的真实。 打扮如常,穿着暗色锦服,首饰也戴得少,素净得很,她吩咐道:“给燕家递封拜帖,备马车,去叫上蒙珅。” 她就那样静静坐着,出神地望着铜镜,不禁抚摸着脸庞那已经不存在的伤痕。 初夏道:“想什么呢,奴婢总觉得您心事重重。” 郁欢:“初夏,你杀过人吗?” 初夏摇头,她负责收集情报,都是在暗里行事,“没有,您为何如此问。” 指腹顺着右边眉角一直轻轻抚至左边嘴角,郁欢怔怔道:“我杀过,在很小很小的时候,我记得那双眼睛,我能感受到生命在我手里消散。” 初夏安慰道:“宣公子也杀过人,世间的人有几个手里没沾过血呢,便是平民,他们也杀生,只是不是人而已。小姐,您很害怕吗?” 郁欢摇头,笑了,“你死我亡的境地,怕了,死的便是我了。罢了,都过去了。” 这倒是她一时失神口无遮拦了,只是初夏的回答确实让她心里好受不少,哪怕不是尽忠于她的人,可她竭力在对她好。 但若是撕开了这层假面,露出原始样貌,所有人都会逃。 屠尽青玄教这个计划,像在报复教主,也情有可原,但她也是有私心的,她想要把那些肮脏的过去全部毁掉,她可以自欺欺人,屠尽所有人,她便可以瞒天过海,就好像这世间从没有狼主出现过。 什么毒,什么病,来日方长,她在教主眼里始终是那个一手培养出来的只有兽性的狼主,他会给她解药的。 这一世她明白了一个道理,只要有利用价值,就不会沦为弃子,价值越大,越不会被抛弃,所以只要这份异心藏得够深,教主是不会放弃她的,就像他自己所说的,她的身份她的体质,都是最合适的,世间唯她一人,是这么的合适。 适时,丫鬟敲门提醒道:“马车备好了,蒙先生已在府门候着了。” 府门口,蒙珅仍穿着朴素的灰袍,替他准备的那些好料子他都不曾用,总觉得白白享受郁府这么多好处,有些抹不开面,“郁小姐。” “怎得不换身好衣裳。”郁欢皱了皱眉,“李管家,凡是府中门客,都得好好招待着,别到时落人话柄,说什么郁府小气寒碜。” 李管家忽然被点名,额头渗出冷汗,“是。” 蒙珅急忙解释道:“是我觉得亏欠郁府太多了,能住在这里餐餐有着落,已是知足。我这身是不是不合适,我这便去换。” 郁欢凝眸看着他,“不用如此谨小慎微,蒙珅,你应该有傲骨。穿着有补丁,上门拜访,确实有失礼数,罢了,慢慢来。” 她走上步梯,又道:“节俭淳朴是好品质,你把善心保留在心里。在上流的角斗场,是容不得这些的。走。” 作为郁氏往后的招牌,金贵二字将与他挂钩,无论他曾经是何出身,从他迈入郁府门槛的那一刻起,蒙珅便不再是任人嘲弄的对象。 马车缓缓向前行进,郁欢拾起矮桌的书籍,默默看着,空气有些潮湿,烈日被乌云遮盖着,又是个会落雨的天。 燕诚贞接到消息后欢欣雀跃,搬了个椅子在门口坐着等。 马车还未停稳,他便急急起身,招着手道:“欢姐儿。” 郁欢走下步梯,“初夏,你不与我进去。”说着,她向燕府总管点头作礼,蒙珅跟在她的身后,拱了拱手,不得不说燕家真是财大气粗。 一行人进了门,路途中,燕诚贞小声问道:“这人是谁呀。” 郁欢持着客套的微笑,小声回道:“是要引荐给你父亲的,对了,近日你父亲有没有要你加紧习武。” “哇,你什么时候成神棍了,料事如神。”燕诚贞夸张地捂着嘴,低声道:“苦得不行,练得我都快散架了。” 郁欢的笑容不复,静静走着,没再说话。 看来燕诚贞是要上战场了,这份功,燕家也要占一半,打出燕诚贞少年将军的名号,蒙珅恐是会失了光辉。 总管驻足,“将军在书房,您里边请。” 院中两边是落兵台,摆放着各式各样的武器,青石地板有很多划痕,新添没多久的凹陷了的坏了的地板还没来得及换。 郁欢站在书房门口,“燕将军,郁欢求见。” 侍女侍卫们都在院门口,没有靠近这里,阿桑也是不让进来,只能在门口候着。 燕诚贞哪管那些,直接推开书房大门,“父亲。” 横眉鹰眼的中年男人自有一股气势,他正擦拭着盔甲,头也没回一下,道:“不知礼数,你先出去。” 燕诚贞瘪了瘪嘴,“是。”垂着脑袋往外走,一步三回头。 郁欢出声,“让他留下,将军不也准备让他上阵了吗?此事,也该让他听了。” 第113章 出兵 燕凡擦拭盔甲的手一顿,旋即放下巾帕,净了净手,在桌前坐下,“他作为我的儿子,自然要遗传我的一切,上阵没有仗打,上哪里的阵。” 郁欢示意蒙珅去把门关好,落座红木椅,道:“荣城水患起了有些日子了,我想,这病情朝廷应该也收到消息了。” “都是你的猜测。” 燕凡饮了口茶,看着自己那不争气的儿子,叹了声气,“那个教书先生,是你杀的。” 国家大事,他并不想和郁欢谈。 郁欢坦然道:“是。瞒不住您,此事是我欠虑,没有想拖累燕家的想法。” 燕凡挑眉,“还以为你会矢口否认,倒是诚实,燕诚贞偷偷跟着你习武,你没用心教,郁欢,燕家和郁家,恐怕并没有在外人眼里那么要好。” 他心里门清,库里的兵器有磨损,大理寺验尸也称那致命伤是军刀所致,他这边瞒了下来,便是悬案了。 “战场刀剑无眼,燕家仅他一人,我并不想他去涉险,少年将军虽是风光,但总归是用命来换的。燕家和郁家要不要好,还看您如何认为,但我待燕诚贞之心,诚挚无比。”郁欢抬眸,“这些琐事,不值一提,今日我来是想向您引荐一人。” 燕凡闻言瞧了蒙珅一眼,“他不行。” “总归需要历练的,您说呢,您再陛下面前替郁氏说话,我铭记于心感激不尽。”郁欢起身,走至沙盘前,展开话题,“弃城一事铁板钉钉,荣城偏远,驻守的将士应该撤离了,放任百姓自生自灭,天灾不可控,情有可原。” 她拾起沙盘上的一面旗帜,往前挪了挪,“骆越国土小,久居岛上,生活条件太差,荣城空设,是个很好的机会,他们会打,而我想,您应该也已经收到军情了,海上有风波了。” 燕凡心里一惊,却还是面不改色道:“不过是你的猜测。” 骆越那边确实有动静,荣城的情况很不好,驻扎的军队早就退离一线,等着病情过去,再重新整合。 “或许。” 郁欢沉着道:“京都到荣城,快马加鞭至多二十天,瞧最近这天,荣城的情况应是不乐观了,骆越走水路不过三日便可到达荣城,若起战事,玄甲措手不及,便是有备,也不会硬来,最多十日,骆越便可占下荣成并设好防线。弃城是帝国主动,可若是这城池被人抢占了,便是犯了帝国的威严。” 燕凡起身,走近沙盘,指着一座小山道:“此路险而窄,我方早已在此扎营,便是骆越国占了荣城这一大便宜,也无法再往前施展。”随即他又指向荣城旁的沙地,“他们善水,占了荣成,四周皆是平地,帝国想要打回来,轻而易举。” 郁欢鼓掌,笑吟吟道:“您说的没错,以帝国兵力,想要打回来轻而易举,但是这些年养精蓄锐,这一仗如此打,岂不是浪费了,会多花费太多兵力,并不值。” 燕凡蹙眉,她说得没错,“纸上谈兵罢了,笃定骆越会出兵,你是有些低估玄甲的威严了。” “军情如何,您比我清楚。” 郁欢转身落座,“我今日来,便是献策。将军太看重地利人和,难免忽略了天时。疫病,是骆越的突破口,又何尝不是我们的呢。占城、设防,这时节,雨过天晴,那些病呢?” 燕凡未语,醍醐灌顶。 是了,夏季,雨后曝晒,骆越来不及好好处理尸身,疫病将重席军中,这一战,如狮子搏兔。 郁欢:“疫病是无法控制的,燕诚贞不能去涉险,若是我想独占这份香饽饽,也不必来与您商谈。您再看蒙珅,以为如何。” 燕凡忽地一笑,“说得好似占了你的好处,没有燕家打点,那武夫一人奔袭千里吗?” “是我说错话了。” 郁欢歉意地拱了拱手,“特派一路骑兵,三千人足矣,以蒙珅为将,赶赴荣城,明日出发,不予原驻将商量,直取荣城,一月内,必能传来捷报。” 这些因素都是不稳定的,燕凡不是郁欢,不曾看到过事情的走向,“你这是在赌,行军打仗不是赌博。” 郁欢直直看着他,“我赌荣城病起,赌骆越已动,此两点,我赌对了吗?” “是,确有其事,陛下对于荣城的归属不甚在意,这场仗怎么打,什么时候打,都是无关紧要的,最终结果终究是帝国胜。” 燕凡对上她的眼眸,那眼神中饱含自信,“可打仗不是儿戏,不能用赌。” 郁欢腹诽不已,真是个老古板,“军队去往的路上定能收到军情,时间相差几日,骆越的情况在路中便可得知,原驻将不敢妄动,可从您手里调遣的军队就不一定了,这只能算是半个赌,您说呢。” 若是骆越占城后真有情况,这支支援的军队可停可攻。 “你很有天赋。” 燕凡不禁赞道,“如此笃定,也不怕我燕家被议有谋逆之心,你是不是已经猜到了帝国已经派军了。” 百花宴的清晨,三千骑兵赶赴荣城支援,陛下只是担心骆越的举动会影响其他小国,故而派军前往,防断他国的挑衅,至于郁欢所提的这点,陛下却无这样打算。 “是,太平了这么多年,各方部署完善,随意调遣容易被钻空子,一兵一卒的差距都有可能影响整个战局,朝云国带来的压力始终萦绕在玄甲国的上空,所以这支军,必然是从京都或京郊调遣,按陛下一贯的作风,想来也定有时限,最多两月,必然返京。原驻军重整,足够应对两月后的收复失地。” 郁欢坦言道:“蒙珅,绝对是一块璞玉,我为了郁氏,但您作为幕后,不也是一番赏吗?” 燕凡大笑,笑声爽朗,院外都能听见,他一巴掌拍在燕诚贞脑门上,“你有和你祖父一样的风骨。臭小子,整日围着她转,怎么不见你学到几分。” 燕诚贞吃痛,“您夸她就夸她,打我干什么。” “这事我答应了。”燕凡继续道:“不过他只能作为副将,这是个很好的历练机会,我这儿子要作主将。” 第114章 不能失去你 郁欢蹙眉,“不可,他懵懂无知,容易出差池。” 燕凡瞧着她的神色,“你是怕他抢了郁氏的风头,有他在,在军中才更有话语权。” “打仗的机会还多,我不急这一时,我等得起。” 郁欢攥紧了拳头,“将军,您只有他一个儿子,我理解你想要他继承家门的心,可是,他不合适,我没尽心教他武功,也是不想他上阵,他的根骨虽算不得差,可是一将功成万骨枯,太危险了。” 燕诚贞努努嘴,抱怨道:“我就说我怎么跟人打架老输,原来你不尽心教我,哼,父亲,我可以的,我去。” “你不能从军。”郁欢喝道,“上了前线,朝不保夕,你绝对不能涉险。” 燕凡却是摇摇头,“他不能总是这样躲在温室里,此事便这样定了。” 看着郁欢的神情,他便知她在想什么,无非是想去引荐给别人,“此事我会和陛下报备,有没有蒙珅都一样,便当我占了你这个便宜,他日还你便是。” 郁欢握着的拳头紧了又松,罢了,“如此,谢过燕将军了。郁欢告辞。” 她拂袖离去。 蒙珅留在燕家,明日便会出发赶去与军队会合了。 燕诚贞急忙追了出去,边跑边喊着,“欢姐儿,你等等我啊,走那么急作甚。”他跑得很快,一头撞在郁欢后背,就像撞到了墙一般,额头痛极。 郁欢转身,扬起的手又落下,“你为什么要去,你知不知道有多危险,走上了那条路,就要一直走到底。” 燕诚贞挺直腰杆,手在郁欢头顶比划了一下,“我已经长大了,是个男子汉了,你瞧,我比你都高,我不怕,我像我父亲。” 郁欢一脚踹在他胸膛,用了两分力道,人被她踹到墙上,她把腰间的匕首甩到他身旁,随意折了就近的一根树条,“来,你来和我打。” 燕诚贞咳嗽两声,捡起匕首,严正以待。 来就来。 郁欢身形诡谲,燕诚贞手持匕首刚往前面划了一下,脖子便挨了一下,他又往左扑去,腿又挨了一下,他不顾疼痛直直朝前刺去,那匕首擦着郁欢肩膀过去,也正是这时,木条抵在了他的心脏处。 郁欢道:“真刀实战,你已经死了无数遍了。” 木条被她狠狠掷在地上,“你怎么就不明白,你会死的,燕诚贞,我绝不容许你死。” 燕诚贞笑意全无,低着脑袋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微微屈身,伸手去牵郁欢的衣角,温声道:“就像父亲说的那样,我不能一直活在温室里,我不能总靠别人来保护,生死是常态,能光荣的战死,我死而无憾。郁欢,你始终忘了我还要大上你四岁,我不是少年了,我也能去保护你的。” 语气坚定,固执地不行。 郁欢红了眼,她找不到话反驳,泪水像是决了堤,不停掉着,她抬袖擦了擦,哭腔浓重,“你不懂战争的残酷,你会死的。” 燕诚贞低眸瞧着她,“大丈夫生居于天地,当顶天立地,死亦何如呢。” 郁欢哭道:“我不能失去你的,燕诚贞,我可以死,你不能死。” 她不能想象失去他,那是她的光,是她活着的希望,前世有她相护,她可以让他上阵,可今生他独自一人,那战场凶险,怎么能让他独自去呢。 “小爷我福大命大,谁说上阵就会死,我还能像父亲一样,成为风光的大将军,打的敌人屁滚尿流,以后的路还长着,我肯定能笑到最后,别哭了。”燕诚贞手足无措,姑娘的性子他清楚,她的眼泪他受不了。 郁欢抹了抹眼泪,夺过他手里的匕首,收好,“你若是死在沙场,我定要整个敌国给你陪葬。” 说罢,转身离去。 阿桑默不作声地跟在郁欢身后,她还以为像郁欢这样的人是没有眼泪的,强大坚韧,服侍着姑娘上了马车,她仍在发呆。 初夏疑惑道:“想什么呢。” 她不是没见着郁欢的神色,哭得妆都花了。 “我在想,究竟该是怎样的结局才配得上小姐。”阿桑失神道,和初夏之间仿若没有嫌隙,“以前我摆摊时,时不时路过些贵家子女,我和街坊都很羡慕,她们生活优渥无忧无虑的,我还记得有一次一个老伯走路时没注意冲撞了一家公子,被那公子打个半死,报到官衙却判是那老伯的错。” 初夏聆听着,“世人拼了命往上爬,就是为了这权贵。” “我不懂,小姐生在郁氏,锦衣玉食,她生来便是权贵,可我瞧着她,觉得她不开心。”阿桑靠着车壁,仰头望着长空,“一人千面,在各种场合周旋,活得好累。初夏姐,她对我没多好,可我觉得为了她做什么都是值得的,这种想法是不是很可笑。” 初夏也懒懒地靠着车壁,“你一来,她便把我抛诸脑后,她啊,就是个没有心的人。这样才好,才不会被那些恶狗咬死。” 世间各有疾苦,你羡慕她尊贵,她羡慕你平凡。 这席谈话没有逃过郁欢的耳朵,她看着手里的书,是一个字也没看进去,马车正值岔路,她忽然道:“改道,去吏部。” 吏部里人来人往,都有事务在身,侍卫瞧着郁欢面生,抽刀拦住,“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刚和人交接完卷宗的尹信文正要出门,便见这一幕,“你怎么过来了。” “见过尚书大人。”郁欢福身,“来找个人,张灵明。” 尹信文微怔,怎得就这么光明正大的把名字说出来了,“他在整理文书,你随我来。” 郁欢颔首,“有劳大人了。” 屋里,张灵明埋头书写着,时不时翻一翻旁边的卷宗,屋门忽然被推开,郁欢款款走进来,而后门关好,她孤身一人,是来问责的。 郁欢:“我不是说过,百花宴过后再来吏部吗?” 用人不疑是她常说的话,但她很难真的信任旁人,她跟在那人身边,也染了些那人的习性,多疑猜忌,容不得有异心的人。 张灵明不动声色道:“早一天晚一天,没什么差别。” 他抬眸,“郁小姐,您似乎忘了您说过的话了,我在您眼里是条狗吗?闻您成了郡主,恭喜了。” 第115章 眼瞎 “才来几天,便得意忘形了。”郁欢走近他,双手撑着桌子,俯视着他,“你似乎也忘了,你是怎么进的吏部,狗最为忠诚,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你似乎啃了别人给的骨头。” “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信任您都不肯给我,当时又何谈让我入郁氏的门。”张灵明别开眼,把笔放在笔山上,“得意忘形,您真是抬举我了。” 那笔放了两次才放好,他慌了。 郁欢眯了眯眼,站直了身体,“着急忙慌的换了一批平民来吏部后勤,这不像你的作风。” 当时尹信文在郁府夸赞张灵明时,她心里隐隐觉得不对劲,这才几天,便是看在她的面子上,这交集也密了些。 张灵明道:“一些琐事罢了,有什么问题吗?” “没问题。”郁欢莞尔一笑,“以我的名义接近尹尚书,又以尹尚书的名义在吏部如鱼得水,太没问题了。” 张灵明:“还得感谢您肯托举我。” “莫名得了个郡主身份,听闻是多亏了尹尚书,你作为郁家门客,在吏部留不得了,私下勾结,这可是顶大帽子。”郁欢故作思索,“去张通判那里,想办法取而代之,这一步,可就省了太多事了。” 他不对劲,很不对劲,若是把他留在吏部,一直打着尚书旗号招摇,尹信文迟早因他出事。 张灵明整理着卷宗,“郁小姐这是想把我弃了吗?尹家和燕家同郁家的关系,世人心里门清,这私下勾结的帽子扣不下来。” 郁欢勾唇,“张灵明,你露出破绽了,我虽不知道你究竟是哪里派来的人,但记得告诉你背后的人,别想着动尹家,我不是什么圣人,算计不过的话,我只会选择” 她手横在脖子上比划一番,是杀的意思。 凡事不能操之过急,一旦急于成功,便容易露出马脚。 “我是郁家门客,是你的人,你忘了?”张灵明镇定道:“郁小姐,你想反悔,不用找这么卑劣的借口,你容不下我,我走便是。” “让我猜猜,你一走,便会散出消息,郁家招揽门客一事必受阻碍。”郁欢歪头瞧着他,“要我给你指明吗?你没有应有的仁慈,确实是我看中你的一点,但也是最容易招来怀疑的一点,若真是对我忠诚,便不会暗度陈仓,你进吏部都以为你是受了尚书赏识,与郁家毫无关联,你不是我的暗棋,你摇身一变成了尹家的棋。后勤无关紧要,你却要换了,你不该有这份怜悯的,张灵明,你的性格转变太快了,尹尚书对你是赞不绝口呐。” 她是生生给尹家塞了一只恶狼进去,她来此本来是想替他打点,让他再升的快些,以后可以在暗里多帮帮燕诚贞,可是侍卫的阻拦,尹信文对他的完全不设防,让她起了疑心。 作为郁家的门客,他进了吏部却丝毫不提郁家,尹尚书却因为是她给的人而对他多有赏识,他着急于打破尹信文对他的防备,疏忽了这些细节。 张灵明颔首,低声道:“郁小姐,整个京都的人都低估了您,我不是谁的人,我只是你杀的那个教书先生沈云旗的亲弟弟。” 他眼里满是仇恨,这样一来,似乎一切都说得通了。 郁欢瞧着他,“沈云旗,没有弟弟,而他,也不是我杀的。你的谎言太低级了,我给你一条活路,便当你是沈云旗的亲弟弟,我等着你的报复。” 说罢,抬脚离去。 在这上流世家的角斗场,没有支撑,怀才不遇是常态,一个普通人想要爬上来,难如登天,他如果爬上去了,他背后的人,将全是她的敌人。 这颗棋子,怎么用,都有意义。 郁欢摩挲着指腹,慢慢朝外走着,尹信文在前方等她同行,“尹大人。” “怎么,心情不好?”尹信文和她并肩走着,“来时便见你脸上的泪迹,你这丫头,整天都在愁些什么。” 郁欢牵强地扯出一抹笑意,“是我的错,差些害了你,那张灵明是别人借我之手塞来吏部想要拉你下水的棋子。” 尹信文挑眉,笑呵呵道:“真不错,才女之名实至名归。” 郁欢惊讶,“您早知道了?” “我一直觉得你有眼疾,所以什么都留意了些。”尹信文还是对她先后喜欢的两个人很不满意,“无名之辈,我何须那么在意,还特意夸赞,丫头长大了就是便聪明了,所以我说,招揽门客这一事你还是少参与,让郁宽去办,他不是个愚笨的,他肯回来,是为了郁老太也是为了你,你们都想郁家好,他不会不尽心的。” 郁欢嘴角抽了抽,“我眼观八方,哪里瞎了。” 不过心里却是赞叹的,“和您这老狐狸比,我这些真是算不得什么,果然阅历还是很重要的,大人,我会不会是您的拖累啊。” 她始终没忘记,重权在握之时,那个风雪天,仍需要这个两鬓霜白的男人来替她谢罪天下,即使重权在握,却还躲在他的羽翼之下。 尹信文满目慈爱,“有你是郁氏的福气,郁掣的离去却让你受尽了委屈,我只想着,你能平安,到了我这个年岁,身居高位多年,已是没多大所求了。拖累,被你拖累也不错,至少证明我还是有点用处的。” 郁欢垂眸,世间哪有人是真铁石心肠,原她也不是例外,“大人,我会尽力的,我想有资本站在你身旁,平安我也望您平安。” 她是个怎样的人,她也不清楚,只记得那人的评价,始终是披着兽皮的人,前世的那人信她,尤她信他尊他那般,信着。 尹信文低笑,瞥见她手腕的古朴玉镯,似是想到了什么,眸底掠过一抹苦涩,终是什么也没说,“这镯子衬你,时时戴着,玉是有灵的。” 郁欢抬手瞅着,“您何时开始迷信了,这死物有灵吗?那我多寻些好玉给您送去。” “笨丫头。” 两人走下台阶,马车前,尹信文叮嘱道:“你如今风头太盛,要懂得遮掩锋芒,免得有些腌臜事落在你身上,郁氏还站得稳,有时间出去走走。” “是,谢大人提点,郁欢告辞。” 第116章 听曲 车帘被掀开,姑娘走了进去,马车缓缓行驶,逐渐消失在人海中,没在去别的地方,直接打道回府。 不得不说,张灵明的事让她有些受打击。 海棠居。 余善守在院门口,满脸愁云,看见郁欢像是如获大赦,“小姐,您可算回来了。”他手指了指蜷缩在角落里的黑猫,像是饿极,奄奄一息,却凶狠得不得了,任何人的靠近都会让它张牙舞爪。 郁欢抬眸,走近那猫,蹲下。 初夏关切道:“您小心,这玩意没人性的,被它抓伤了,恐是会患病。” 这话完全没被听进去,郁欢朝着那猫勾了勾手,“过来。” 她不去擒它,是嫌它满身灰尘,脏兮兮的,“放你走了,又回来,你说你脑子里想得是什么?给了你吃食,给了你自由,你便把我当大恩人,赖着不走,想报恩吗。” 阿桑善意地提醒道:“小姐,它是听不懂人话的” 郁欢抿唇,望着那双碧绿的瞳孔,那猫乖乖地走到她脚边,蹭了蹭,似是在讨好一般,郁欢伸出手指揉了揉它的脑袋,“真傻。” 顾绎心说她和这猫很像,她忽然也这样觉得了,曾经的她对那人,不就如这猫儿一般吗,可惜,身在局中,往往是看不清的。 ——只是想着这人给了我新生,让我不再受人欺辱,那我便当为他倾尽所有,付出性命也无所谓,毕竟命都是他给的。 院里的洒扫嬷嬷正在给花浇水,郁欢把她唤了过来,吩咐道:“带它去洗一洗,喂些吃食,好好养着,不用关在笼子里了。” 她和它很像,所以她知道它不会再逃走了。 老嬷嬷身子一僵,抗拒都写在了脸上,“这这老奴害怕。” “怕什么呢。”郁欢目光一直落在猫身上,手指挠着它的下巴,唇角溢出一抹笑意,似开心似自嘲,“每月会多付你五十两银子,这也算是份美差。” 五十两银子,对她这样的奴婢来说,确实很诱人,老嬷嬷颔首,“是,老奴知道了。” “听话喔。”郁欢收回手,起身,进了书房,初夏守在门口,透过珠帘,还是可以望见姑娘在里边做什么的,是在写信,阿桑在研磨,郁欢忽道:“想听曲儿了,初夏,你去趟唐府,邀唐唐韵去百花楼听曲儿。” 初夏:“喏。” 回忆着主子刚给郁欢授课的时候,那位可是懒惰得不行,不学无术,这么短的时间,变化太大了。 究竟是怎样的痛苦,才会让人在梦里都那么不得安生,歇斯底里。 她承认,她看不懂郁欢了,原以为只是深闺里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结果呢,是一团迷雾。 铺开罗纹纸,郁欢提笔,静心写着,她的字本就不太好看,这会写得更是让人看不懂,阿桑不禁道:“小姐,您这是在画符吗?” 郁欢不语,静静写着,待笔搁在笔山,风吹干墨迹,她才出声:“阿桑,对你来说什么是最重要的。”她边说边裁剪着罗纹纸,而后将其卷起,起身寻了个竹筒,把其放进去封好,旋即放进袖兜里。 阿桑毫不犹豫的答道:“命。” 郁欢问:“家国呢。” 阿桑默了默,道:“奴婢是奴隶,那些,不是奴婢该在意的,奴婢也不会在意。” “不会背叛我便好。” 郁欢穿过长廊,回屋,整理了被哭花了的妆,“该去听曲儿了。” 行至海棠树下,她想起了尹信文的那席话,把余善唤了过来,吩咐道:“给家主说声,招揽门客之事全权交由他作主了,也让李管家准备准备,封地临沙,明日我便出发,老太太那边,你去知会一声。” 她走得太急了,锋芒初显,确实不该这样夺进风头,来日方长,需得循序渐进。 余善:“是,那奴才要同您一起去吗?” “嗯。” 郁欢随口应了,再望了眼那颗海棠树,旋即转身离去。 也许是这树种自母亲之手,所以才让她如此挂念,时不时在前发呆,似乎只有看着它,那些遥远的快要消散了的记忆才能重新浮现。 百花楼的管事早早便在门口候着了,郁府的马车刚至,便迎了过去,帮忙摆好步梯,“郁小郡主,您要来不用预订,这上好的包厢始终都给您留着呢。” 郁欢挑眉,想起那天忘了问的事,低声问道:“你倒是机灵,那日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管事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您这玉镯老气了些,没年轻姑娘戴,我见过几次,便也就认得了。” 郁欢颔首,招了招手,让阿桑赏了一袋银钱给他,“你倒是有眼力见。” 这镯子是那算命的护身符,说什么念是有缘故而助她渡过一劫,像个神棍,她没当回事,可在两天后,她便被诊出恶疾命不久矣,忆及那人说生死难料,此佳玉有灵能温补她的身体,她便戴上了,而后再也没取下来过。 说来也奇,玉是易碎的,这玉镯这么些年了,却一点裂痕也没有,通体碧绿,玄之又玄,众妙之门,那神棍或是寺里的高僧。 进了花楼,行至二楼的包厢,装潢精美,视野开阔,可看清下边的戏台子。 台上的戏子正卖力的演着,都是些男欢女爱,却牵动人心,惹不少人潸然泪下,只是那段词: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想当年外也曾撒娇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忆前尘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叫人肝肠寸断。 郁欢端着酒杯,慵懒地靠着卧榻,阖着眼,思绪飘散:是老天爷的一番教训,可老天爷给我这样的人重来的机会,不是瞎了眼吗。 厢门被推开,初夏带着唐昀进来,而后和阿桑一同退了出去,把门关好。 初夏明白,郁欢对她是不再有多少信任的,许多事,她都是不能听不能知晓的,一奴侍二主的后果,她懂。 “见过固伦郡主。”唐昀行了礼,拘谨地站在原地,不敢坐,所谓的听曲真的只是听曲吗,一个曾被他和他儿子嘲笑蠢笨的人,原来是在积攒力量,厚积薄发,本来就尊贵的身份如今更是尊贵了,他虽是被迫上了这艘船,但也是福。 唐蓁蓁入宫了,想来也是这位的手笔,唐荣华若是报复,他这儿子,便只能指望这位了。 第117章 计划 郁欢抬眸,“坐,紧张什么,刚才那出戏着实精彩,你来得晚了些,没有听过,着实可惜。” 唐昀先是讨好的替她斟了杯茶,然后才寻了位置坐下,小心翼翼地答道:“我是个粗人,听曲儿,也不过就是来瞧瞧那些美人。” 郁欢端起茶盏旁的酒杯,淡道:“我好酒。唐先生,我想听听你的答案。” 唐昀瞬时汗如雨下,满脸懵。 答案,什么答案? 郁欢笑,“你的价值。唐先生,你太紧张了,今日只是闲聊,听听曲,博个好心情。” 那笑容明媚,可在唐昀眼里却是极其恐怖的,似威胁,他是真的太紧张了,“我名下有五家布庄,每年的收益都很可观,虽然不如郁府财大气粗,但您想做些什么,不过郁府的账面,这点我可以做到。” 郁欢饮尽杯中酒,阖上眼,漠然道:“不要妄自揣摩我的心思,我不喜。唐先生,你很懂人情世故,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这个人无甚感情,利益当先。” 唐昀顿喜,“对不起郁小姐,我不知道您想要我有怎样的价值,但我记得您说过牛有耕地之用,我愿作那牛,替您耕地。” 按这话,只要他助她,唐蓁蓁他日若想报复唐寅飞,她会把人保下的。 见郁欢举杯,唐昀立即起身替她斟酒。 郁欢有些不是滋味,饮过酒,淡然道:“明日我起程去封地,天高路远,京都的消息难免有些闭塞了,我如今风头正盛,你是个不起眼的商人,也是最适合给我传递消息的人选。” 唐昀溺爱唐寅飞,郁弘独宠郁嫣然,父亲对子女总是这样的包容总是这般有爱,为其抛却所有都甘之如饴,可她呢,郁弘对她呢。 罢了,去看看王伯和王姑。 唐昀点头,“您是担心”话说了一半突然止住,她说过不要妄自揣摩她的心思,“您放心,但凡有什么事,我都会第一时间派人传信给您。” 恐是担心有人趁她不在打郁府的主意,最有可能的便是顾疏桐和郁嫣然。 可惜唐昀猜错了,她只是怕教主趁她不在又来些名曰试探的威胁,她到时赶不回来,木已成舟,无法挽救。 戏台子又热闹了起来,是一支舞,女人盈盈一握的腰,雪白的肌肤,姣好的样貌,一瞥一笑风情万种,迷得那些男人魂不守舍。 “优伶当真是妖精。”郁欢饮了一杯酒,那神情淡淡的,转而开始谈起正事,“各商贾都会有来往,疏密都无妨,这钱财的确是你的价值,从明日起,我要你散尽家财去雇江湖杀手,越多越好,没有特定的人,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见到青玄教者,必杀之。 “你是个商人,江湖的事不会不清楚,一群草芥威胁到了我的头上,我实在做不到无动于衷。唐先生,这个事,你是做还是不做呢。” 唐昀惊,“为您马首是瞻,您交代的事,我自然不遗余力去办。只是以唐家的名义,我也怕会招来灭顶之宅。” 郁欢抬眸,“看来唐先生对我还是不够忠心,只是念及你的儿子罢了。”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唐昀忙摆手否认,不停摇头,“我的意思是,是” “我明白。” 郁欢漠然道:“江湖上讲什么名义呢,给钱办事,你的作为只是误导罢了,常说邪不压正,可这世间的正道总是默默无闻。” 末了,她又一脸伤感,怅然道:“我祖父征战沙场数十载,那些旧伤都不值一提,是有人在战前雇了杀手重伤了他,大战在即,这样上阵,战死沙场,呵。我查了多年,也只查到了那批杀手是青玄教的人。” “竟还有这等事?!”唐昀瞪圆了眼,止不住的震惊,“难怪,上柱国当年何等威风,英勇神武,竟被官场上的那些人这样暗算,行这等龌龊事,您至今都未查到幕后主使吗?” 郁欢叹了声气,“太久远了,那时的郁氏全沉浸在祖父去世的悲伤中,后我又患疾,替太后去庙里抄经去了,而今着手再查,哪里查的到呢,也是前些日子有人想要杀我,所以我才顺藤摸瓜查到了青玄教。” 这一席话,也是在暗示唐昀,这番匿名行事是不会招来报复的。 唐昀沉默许久,道:“是您救了我儿,我既已决意忠于您,您要求的事,我一定去办。” “唐先生,我自是不会忘了这份情的。” 郁欢起身,又恢复那冷漠的模样,“只是我希望此事不要被任何人知道,你不了解我,但就像我所说的我这人没什么感情,你应该可以预见背叛我的下场,便是鱼死网破也要你家破人亡。” 她把杯中酒饮尽,而后丢在地上,“多听会曲,放松放松心情。” 说罢推门离开。 管事的也在门口等候,见她出来,忙迎了过去,“固伦郡主,我家老板邀您一叙。” 郁欢颔首,对着初夏和阿桑道:“你们上街逛会,买些京都特色玩意,那些临沙城没有的玩意也买些,我要带去封地。” 阿桑:“是。” 初夏:“您是想去见那位老伯吗?” 她没别的意思,只是想知道到底是怎样的人会让郁欢对其如此用心。 “嗯。” 郁欢应道,迈步跟着管事上了层楼,推门而入。 还是满屋的酒味,夹杂着烟味,她拿出巾帕捂着鼻子,“熏些香,这味道是真难闻。” 墨青雨抱着个酒坛子,还是老样子,妩媚勾人,满不在乎地答道:“知道了。”这毫不掩饰的敷衍,分明就是没听进去。 郁欢落座,“什么事。” 她们的私交怎么能暴露在明面上呢,叙旧一词就是掩盖。 墨青雨摇了摇手边的铃铛,不起眼的偏门里走出两个黑衣男,两人押着一个姑娘,那姑娘狼狈不堪,浑身被绳索捆着,嘴里也塞了块布,不能讲话,只是不知为何,她的眼里明明有害怕,却还强装着镇定,一点眼泪也不掉。 黑衣男退了出去,门关上,这个狼狈的姑娘摔在地上。 第118章 替代品 郁欢抬眸瞧了眼,隐隐觉得有些面熟,“你何时开始做这种拐卖良家少女的见不得人的勾当了。” 兰君在角落里坐着,一声不吭,还在生着那天的气。 墨青雨汗颜,“你可真是会损人。” 初见时是多么冷酷严肃,现在愈发贫嘴了。 她起身,走近那姑娘,蹲下,扯出那姑娘嘴里的布,拿出巾帕替她擦了擦脸上的灰尘,又帮着理了理凌乱的头发,而后起身去净了净手,又卧回榻上,吸了口烟管,“你自己瞧。” 郁欢瞧着,难怪觉得面熟,跟她可谓有九分像,不了解的人恐怕都要以为这姑娘是她了,她道:“怎么回事。” 墨青雨耸了耸肩,“不知道。” 郁欢起身走近那姑娘,捏着她的脸左瞧右瞧,“莫不然是我的双生姐妹?” 兰君忍不住了,道:“应该是教里的人,世间相像的人何其多,你当初在庙里没有露出破绽,想来是她在顶替。” “我是他一手培养出来的人,找个和我面貌相同的人,不会是想顶替我的身份,恐怕另有打算。”郁欢拍了拍手,那姑娘一句话不说,心性倒是坚毅,“你们是怎么发现的。” 墨青雨慵懒地躺在软榻上,略有些得意,“百字号遍布各行各业,她在百云裳买衣裳,都以为是你,你有令牌,在百字号的任何消费都是,就算不用令牌,世家小姐出门都是不会自个带银钱的,会让人去府里结账,可你付了钱。” 郁欢挑眉。 兰君接着道:“她进京那天我在郁府,也就是你眼睁睁看着你那野男人给我一刀的时候。” ——野男人。 郁欢清咳一声,解释道:“他身份特殊,他日有大用。” “呵。”兰君翻了个白眼,“提了一下他,你便连正事都忘了。” 郁欢扶额,沉默,她不想和兰君这个幼稚鬼吵架。 墨青雨媚眼如丝,瞧着那姑娘,眼神逐渐变得严肃,“我查了最近京都的人员流动,进京的人不少,看起来都是普通人,来杀我的刺客之前解决的差不多了,我也挂了悬赏,五百锭黄金要点名杀我之人的人头。这些人不是奔着我来的,那么目的,极有可能是你。” 郁欢手指在桌面有节奏地叩着,“看来我拒婚一事,教主已经认定我有异心了。” “不。”兰君摇头,“四君没接到任何调令,长老也没有动静,他没想杀你。应该是来试探,或者监督你。” 监督这二字用的妙极,让郁欢不禁想到了张灵明,但书院的学生在册都有记录,几年的光阴作不得假。 但郁家在招揽门客一事上,可能需要防着了。 这时,一直默不作声的姑娘说话了,她质问道:“兰君,你敢叛教,你居然勾结狼主,教里一定不会放过你们的。” 郁欢抬眸,嗓音清冷,“你也知道我是狼主,别说兰君,便是四君一起,也该听候我差遣,何来叛教一说。倒是你。” 她走近她,手指勾起她的下巴,“顶着这张脸入京,是想偷梁换柱,取代我的位置吗?” 姑娘未语,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除了脸像我,又有哪里像我呢。”郁欢冰冷道:“取代我,你配吗?说,是哪的人,入京来做什么。” 姑娘张了张嘴,正想说话。 只感觉冰冷的匕首刀背在她的脸上轻轻比划着,从额头起,顺着脸部轮廓,一直到脖颈处,郁欢低声道:“可别说谎,不是教里的人,格杀勿论。是教里的人,就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别忘了,作为狼主除了不管教务,身份可不亚于教主。” 姑娘不怕这刀不怕这痛,她怕的是狼主这身份,尤她怕教主一般。 “是,我是。教主让我进京以你的身份嫁给九皇子,如果可以,就彻底取代你郁氏嫡女的身份,他说,他说,他觉得您应该回教里重新训练训练了,免得把过去都忘记了。” 郁欢闻言脸色阴沉得似要滴水,满眼阴鹜,一把甩开姑娘,“好,好得很。” 免得把过去都忘记了他还有脸提过去,他居然提过去。 墨青雨道:“你打算怎么解决。” 郁欢紧握着的拳头松开,“留着,关起来,藏好了,一定要好好保养着她那张脸。” 她是郁欢,是郁氏嫡女,想让人取代她真实的身份,真是好算计,再论及过去,这狼主的名号她是一刻也不想再背负,便送给这人了。 墨青雨摇了摇铃铛。 郁欢忽地问:“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姑娘望着她,“替代品,成功了,我便叫郁欢。” 胜负已经分晓,这是狼主和教主的较量,他们这些人,都是微不足道的陪葬品罢了。 偏门推开,墨青雨伏在黑衣男耳边低语几句,姑娘便被带了出去。没有名字的替代品,被利用的存在,“也是个可怜人。” 屋里一阵沉默。 郁欢:“我会去临沙城,明日启程,也许一个月,京都的事你们多注意。墨姑娘,等我回来,便是造势之时了。” 墨青雨:“我会准备好的。” 兰君看着郁欢,“我能和你一起去吗?她这边已经没有麻烦了。” 郁欢抬眸,京都一时涌进这么多人,一旦兰君和墨青雨之间被发现,就全暴露了,他保不了自身,“随你。” 兰君欣喜,先前的郁结一扫而空,“当真?” “嗯,记得戴面具。” 郁欢摸了摸袖兜,问道:“能帮我传个信吗?” 墨青雨:“可以,给谁。” 郁欢掏出竹筒,递给她,“骆越国国主,务必交到他手中,可以吗?” 墨青雨微怔,接过竹筒,细心地揣好,“没问题,南珠的交易都是和他们做的,飞鸽传去约莫五日可达,我会安排线人接应的。” “那便多谢了。”郁欢信手取下腰间的玉佩,轻轻放在软榻上,“这段时间若是有什么麻烦,可以找郁府帮忙。” 墨青雨捏着玉佩瞧了瞧,“客气什么,互帮互助。” 这是彼此之间心照不宣的信任。 郁欢阔步离开。 马车缓慢行驶着,姑娘闭目小憩,暖风拂过她的面庞,好不惬意。 “打,给我往死里打。” 街道很是热闹,一群家仆正在殴打一个锦衣男子,正巧挡在路中央,百姓远远地观望着,都不敢上前阻止,只希望这场闹剧快些结束,不知道打了有多久,官衙的府兵都还没来维持秩序,看来是不会来了。 第119章 闹剧 马车急急刹住,马夫敲车壁问道:“小姐,是否要绕路。” “嗯。” 郁欢应声,又阖上眼,这京都真是一团乱,车夫慢慢调转马头,风吹起车帘,露出姑娘姣好的面容,强烈的光线让她不禁蹙眉。 “郁小姐,郁欢,郁欢。”挨打的男子声嘶力竭地喊道,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一般,趴在地上,“郁,欢。” 很快他便被人围住,继续殴打着,“喊,我让你喊。”真正的始作俑者早就不见了,只留下这群家仆,吩咐打到人断气为止。 郁欢不甚在意,她又不是圣人,什么事都要帮上一帮。 马夫却是迟疑道:“小姐,老奴瞧着好像是唐府的那位公子。”倒不是他记忆力好,只是之前唐家那位小姐出事时正是他赶得车,印象很深。 “停。” 郁欢揉了揉太阳穴,起身走下马车,逐步朝着那群人走去,轻声道:“还有王法吗?” 一家仆恶狠狠地瞪着他,晃着手里的木棍,“管什么闲事,等会连你一起打。”主家的命令是最重要的,他们这些人又哪里见过什么世面。 郁欢扬了扬手,示意马夫去报官,她则继续朝着那群人走去,那群人停下动作,都转头望着她,这才让她看清楚了地上人的模样,果然是唐寅飞,倒是把脸保护得不错,身上估计都骨折了。 她既要唐昀办事,也就不能对人家儿子见死不救了。 “一,都在这里乖乖等着官府来查办;二,快点跑。”郁欢给出选择,不论这群家仆是谁家的,她都不想拿郁府的名义去交恶。 众家仆掂了掂手里的棍子,大笑不已,“他也是个贵公子,我们打了这么久,你看见有官兵来吗?哈哈哈哈,跑,还是你赶紧跑。” 郁欢歪头,“我数三声。” “数他娘个屁。” 家仆怒骂一声,提着木棍就朝她袭去。 “我给过你们机会了。” 也就是眨个眼的功夫,最前面的三个家仆便已经被踹飞了出去,躺在地上怎么也爬不起来,郁欢拾起地上的木棍,掂了掂,身形诡谲,一棍一个头,最远的那个想跑,却也是来不及,那木棍飞速掠过人群,直直敲在他后背上。 这劲道,难以形容,只知挨上了便站不起来了,寻常挨上一棍还能接着打,这挨她一棍就像挨了一刀一样。 远观的人群众顿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百姓惊喜道:“打得好,就是该让这些人知道,仗势欺人也不是这么个欺负法。” 郁欢居高临下地看着唐寅飞,“怎么混成这个模样。” 唐寅飞瘫在地上,双眼放空,他得救了,浑身散架了似的,疼得要命,他啐了一口,两颗牙都被吐了出来,“是林家。” 说罢便晕了过去,等了不消一盏茶的功夫,官兵便赶到了,可谓是神速。 为首的官兵赔笑道:“见过固伦郡主,您没受伤。” “我看衙门是该清整清整了。”郁欢拿着巾帕擦拭着手指,看着已经晕过去的唐寅飞,“这件事,我会追查到底的。” 官兵脸色一凝,“是,是。” 佟府尹佟彬姗姗来迟,先是示意官兵把这些人都带走,而后才道:“郁小姐,得了这般封赏,真是恭喜了。” “佟大人。”郁欢点头以作回礼,“这么大的场面,把百姓都吓坏了,可算是您的失职了。” 佟彬笑吟吟道:“公务繁忙,难免疏忽了,一起走一走?” “您请。” 郁欢颔首,和他并肩走着,逐渐远离了这是非地。 待到人烟稀少的地方,佟彬这才道:“打架斗殴都是常事,您没受伤就好,何必管太多呢。” “父母官要是做成这个模样,百姓可就苦不堪言了。”郁欢不接茬,“人人都有眼有嘴,这事闹得大了,您总不能怪到我身上来。” 佟彬皮笑肉不笑道:“您何必这般含沙射影呢。” “佟大人言笑了,这多事之秋,我自然也是不愿意徒添事端的。”站在桥上,郁欢看着流动的河水,底下有些百姓正就着这水洗着衣裳,“只不过您总得给我一个说法,让我也能去太子殿下那边表个态。” 东宫已定,这般站位很是合理。 佟彬叹了声气,“是林家打的招呼,我这忙昏了头,疏忽了疏忽了。” 郁欢挑眉,“佟大人,您说说您又何必呢,林相跟个小孩子计较,您也跟着胡闹。” 身侧是摆着卖鱼食的老伯,她取了一只耳环作银钱,买了包鱼食,笑吟吟地对着那老伯道:“人老了身子骨就不太好了,早些收摊,回去歇息。” 老伯急忙感谢道:“贵人呐,谢谢。”说着便收拾好摊子,开心地离去。 佟彬瞧着那个老伯的背影,低声道:“谁让他得罪了林家那位小公子呢,为官者嘛,总想承林家一份情。” 郁欢抛洒着鱼食,淡淡道:“不是林相的意思啊?那您更是糊涂了,这可是会出人命的,这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闹得人心惶惶,怎么给陛下交待呢。” 林家素来低调,是皇后的母家,堂堂宰相家的公子身份确实尊贵,但毕竟也是仰赖家族的力量。 佟彬未语,此事马马虎虎便过了。 郁欢提醒道:“要是今日是太子殿下,您说说,您这岂不就是两边都不讨好,小公子失了分寸,又不是您家的,纵容做什么。” 顾修远是先皇后所出,林家这位皇后膝下并无子嗣,陛下也无心让她抚养什么,免得林家权利过大生了反意。 佟彬颔首,扯出一抹笑意,“您说的是,确实糊涂了,让百姓寒心。” 郁欢把手里的鱼食尽数洒了,拿出巾帕擦了擦手,道:“民心啊,这百姓才是帝国的立身之本。这事我不追究,当是卖您一个面子,不过分?” “不过分。”佟彬笑道:“您也是累了,早些回去休息。” 他卖她一个面子,那谁卖他一个面子,又不是林相的意思,他包庇这林公子真是包庇错了,有苦难言,什么好处都没讨着,反是欠了郁家一个情。 “那就不打扰佟大人了,先告辞了。” 郁欢颔首,转身下了桥,车夫驾着马车在拐角处等候多时了,姑娘上了马车,掀开车帘,冷冷地看着站在瞧上一动不动的中年人,“走。” 林家的心思她不清楚,但这些官员的心,她是要替顾修远笼络住的,她要傍东宫,那东宫便不能出事,东宫安稳,郁家便也能安稳。 第120章 走咯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屋里没有掌灯,唯有熏炉里燃着的零星火光,郁欢枕着软枕,失了眠,有太多事情不知该如何去解决,她总不能一直见招拆招,处在被动位置,难掌大局。 西窗敞开着,夜里的风有些凉,她起身拉下帐帘,欲眠。 骨节分明的手拦住了帐帘的落下,男人颀长的身形经月光拉扯出好长的黑影,他静静看着榻上的姑娘,“能不能不去。” 郁欢抬眸对上那双深沉的眼眸,“机会难得,我想去看看。”看看王姑王伯,把前世未来得及喝的酒饮个痛快。 宣佩玖顺着床沿坐下,“临沙属于边线,天高路远,那里不受管教的人太多,你孤身独往,我不放心。” 那边也是很容易起战事的,城池不如京都半分繁华,她若去,恐水土不服,这金枝玉叶的身体经不得那些折腾,而且那毒还潜藏在身体里,何时发作尚未可知。 “那是我的封地。”郁欢含情脉脉地看着他,伸出手想要去抚摸那张精致地仿若造物者炫技之作的脸,“宣佩玖,你变了。” 他对她有了不知名的情愫,让她有些不知所措,虽可应对,却不知该如何处理。她留着那个替代品,是有计划的,如果有更好的机会在眼前,那她无需再想着多年后去依傍他,只是届时,她该把他置于何地呢。 宣佩玖握住她的手,敛眸,“我没变,只是你是例外。” 郁欢抿唇,指腹摩挲着他的手心,不禁道:“来日,我们一起去临沙,那里对我来说有很重要的存在,我带你去见见。” 他国质子不得离京,可她忽然想到以后带他一起去见见王氏夫妇。 宣佩玖留恋着手中的温度,“好,早些回来。” 离别的夜总是短暂的,月亮很快便西沉,天空泛起鱼肚白,城门刚开,早早地便有侍从开始装车,什么软枕被褥,什么青釉盏青玉碗,统统都带着,就像是在搬迁。 王城里也派了支半百数的禁军随行,此去临沙,陛下有意让郡主探查民情,一个荣城已是疏忽,临沙需要真实的情况。 郁欢正在梳妆,便有人送来金银细软,她抬手接过那封信,薄唇抿成一条线,吩咐道:“悉数送去东宫。” 是佟彬送来的,先是例行的寒暄一阵,昨日的事传到圣上耳朵里了,这唐家毕竟是唐容华的母家,这番行事让皇后莫名担了个善妒之名,林相很是不满,却也是什么没说,只是张平保被革职了,唐风调往户部再升一级,这事他作为府尹公事公办,未受任何惩罚,特来感激她昨日的一番提醒。 这事闹大了,也不该是如此结果,只能说是那多疑的君主早就有心想削一削林家的权了,林家不表明立场,对东宫不冷不热,郁家此事盛风头,是把好使的刀。 收拾好了,郁欢行至府门,看着那被装的满满当当的一列马车,不禁汗颜:“祖母,我不过是借机去散散心而已,何至于此,奢靡浪费。” 她抬眸,瞅着最前的禁军,叹了声气,“大伯,许多事情循序渐进,急不得,稳中才能求胜。” 郁宽颔首,她要去封地一事不过是临时起意,皇宫却已来人,这陛下的心实在猜不透,“路途颠簸,你注意身子。” 郁老太太红着眼,“车马劳顿,吃不好穿不暖的,照顾好自己。” 郁安歌咬着唇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那泪如泉涌,很是不舍的模样。 “是。” 郁欢福身,“很快便回来了,不必担心。” 而后不再回头,踏上了马车,起行。 她见识过太多离别,心里无什么滋味,此行目的无他,只是暂避风头罢了,出不了什么事。 一晃五日,许是有禁军开道,一路顺畅不已,再过三日便可到达临沙城。 郁欢倒是没什么问题,吃得香睡得好,倒是可怜了阿桑和初夏,经这车马劳顿,吐得天昏地暗,水土不服,余善护在左右,爱笑了许多,沿途的风景在京都总是难见的。 只是不知怎么得,越往外走,那些人看着他们的神色越是不善。 这夜,停在驿管休息,余善带来唐家的信。 郁欢坐在窗沿上,借着月色看:顾绎心的婚期定了,郁弘在郁家大闹了一场,要把郁欢娘亲带来的嫁妆悉数拿去作为郁嫣然的陪嫁,还企图赶走郁宽,郁老夫人气病了。 姑娘捻了捻指尖,借着烛火把信烧毁,忽地一个带着猴子面具的人倒挂在窗外,着实吓人,郁欢手一抖,寒芒已现。 那怪物嘭的倒在地上,临时的禁军首领和余善初夏都忍不住来问:“小姐,出什么事了吗?” 郁欢低眸瞧着地上滑稽的兰君,忍住笑意,道:“遭布谷鸟吓了,无妨,都去睡,明日还要赶路。” 兰君黑着脸拍着身上的灰,猴子面具被搁在桌上,“你就不会问问再出手吗?伤了我可咋整,每次都是,鲁莽!” “一念之差,生死互转。”郁欢挑眉,嫌弃地看着那面具,“有时我真觉得教派是丐帮,净收留些不正常的人。” “哼。” 兰君毫不客气地给自己倒了杯茶,神色一凝,“近来不知怎得,许多江湖人士见青玄教者便杀,教主有令,命四君去清剿,我不想去。” 可是不去,他必遭怀疑。 “是我的手笔。”郁欢坦然道:“你不用参与这些,不用担心什么,不过有件事得你去做。” 兰君:“什么事。” “大肆宣扬,阎王复出了。”郁欢在桌前落座,铺开纸,拾起笔山的狼毫,边写边道:“以你的名义,确定这件事,你被阎王重伤,这谣言可信。” 她刚离开京都,郁弘便按捺不住找上府去,也不知是受谁指使,毕竟有血缘在,人云亦云之下,若再有顾绎心推波助澜,恐怕郁弘还真有可能回到郁家,老太太又病着,这续弦,二姨娘是个很好的人选,横竖不过嘴皮子上下一翻,郁弘和郁嫣然永远别想打着郁氏的旗号。 第121章 再相见 兰君诧异,“你要复出?不可,阎王的出现必在江湖掀起惊涛骇浪,这风头会盖过青玄教的,前功尽弃。” 郁欢静静写着,而后把信装入竹筒,才道:“不过走漏一点风声,真寻阎王,谁找得着呢,让他们猜去,末,你想要名姓,而我想抹掉过去。” 她还在等一个契机,等那解药的到来,一旦有了解毒的法子,那么世间便再无阎王和狼主了,她会让世人眼睁睁看着她身死。 她起身,敲了敲门,三长两短,余善出现在门前,捡起门旁的竹筒,随后离去。 兰君咬咬牙,“好,我去办。” 他没说的是竹君对他起疑了。 “三日后,临沙见。” 郁欢朝着他挥了挥手,待到黑暗中再无声息,又在窗沿上坐着,安静地赏着月,一夜未眠。 接下来的路程便没寻驿馆了,到了晚间便就地扎营歇息。 马车里,郁欢掀起车帘,远远地看着城门上的三个字,心情难以平复。 近了,知府及一众芝麻官已在门口等候,“临沙知府许博见过固伦郡主,此番舟车劳顿,辛苦您了,已在府中设宴替您接风洗尘。” 郁欢淡淡道:“许知府的心意我心领了,权当我是来游山玩水的,不必大费周章。” 许博眼里掠过一丝不悦,笑道:“是,郡主体恤。” 都未寒暄几句,马车便进了城,浩浩荡荡地朝着郡主府邸前进,引得民众一阵唏嘘,“这是来了什么人啊,好大阵仗。” “陛下亲封的固伦郡主。” “我知道,是郁将军的孙女。” 郁欢扶着初夏下了马车,脚踩在这片熟悉的土地,难以形容的心情,许博竟还跟在身后,谄媚道:“在下瞧着禁军护送,莫不是京都那边有什么指示?” “你多虑了。”郁欢抬眸,“初来乍到,甚觉新奇,你领着我走走?” 她忍不住想要去看看他们如今过得如何,有那两笔钱财在,应当生活无忧。 许博点头,“是,您请。” 阿桑服侍在身侧规规矩矩,倒是初夏跟个野猴子似的左顾右盼,这里的风土人情和须句京和朝云国都大不同,穿着打扮亦是不同。 城中来往的商队除了用马车牛车,竟还有用骆驼的,许多人头上都带着头巾,肤色也比一般人黑上许多,空气中都是沙土的味道。 许博边走边介绍着,这家店的特色是什么,那家店的特色是什么。 不知不觉中,路的方向已是郁欢在选择,她靠着记忆一步步走到曾经那座简陋残破的小宅,外边放着个鱼篓,水还未干,看来是还住着人的。 王伯应该已经换个好宅子居住了,请些奴婢在旁服侍着,生活才算清闲。 郁欢顿足,静静地看着这个老房子。 “郡主?”许博不禁道:“这里算是贫民窟了,里边都是些贱民。” “不过是没有身份的平民,怎能用一个贱字。”郁欢蹙眉,继续朝前走着。 许博擦着汗,“是,在下错言了。” 走到了街道,郁欢停下脚步,心都跳到了嗓子眼,不远处,是一个衣衫褴褛的走路一瘸一拐的老伯,脸上是岁月留下的痕迹,满是沧桑,他卖力地推着个装满米糠的木车。 ——王伯。 郁欢不禁阔步走过去,伸手抓住车的木柱,温声道:“老人家,太重了,我帮您。” 她不明白,为什么他仍旧在做着这些苦差事,也不明白为什么那双腿会受了伤。 王钏被吓了一跳,手里的力气一卸,米糠顺着木车滚落在地上,他抬眸看见走近的许博,神色慌张,忙费力地抱着那米糠袋往车上装,边装边道:“大人,我,我不是故意的。” 许博没去瞧他,只赔笑道:“郡主小心些,这人是囚犯,您别伤着了自个。” “囚犯?” 郁欢握着木柱的手一顿,“我想听听他犯了何罪。” 她的目光始终停留在王伯身上,看着他惶恐后怕的模样,看着他卖力的动作,脖颈间的青筋都已浮现。 “接近一万五千两银票在他身上,那金康布业金家失窃,报了官。在下也没想到,看起来这么老实的人会做这些偷鸡摸狗的事。”许博娓娓道来,“那状纸还在官衙呢,他画押了的,这事可不是在下胡诌的。” 王钏跪在地上用手扫着那些流出布袋的米糠,眼里布满了红血丝,这飞来横祸,他能说什么呢。 “金康布业,金家。官商勾结这顶帽子,许知府最好小心着些,别让我给你扣到头上来。”郁欢眼里掠过一丝杀意,屈身扶起王伯,低眸看着那瘸着的左腿,继续道:“区区万两银票便足以叫人泯灭人性道德,我是不懂这临沙的风气了。” 王钏抿唇,一声不吭,老天开眼,终于有人肯来主持公道了。 许博笑容一僵,“您说的哪里话,晚些我便遣人把状纸给您送去,白纸黑字。您是和这人认识吗?” 白纸黑字,不过是屈打成招,那一万五千两银票,有一万两都落在了他的荷包里。 郁欢拿着巾帕替王伯擦拭着手掌的血迹,对着初夏道:“去取驿站的账簿。” “许知府,案件审理之神速,用不用我向上举荐您去京都府尹身侧。”她按捺住怒气,“若我不认识他,此事盖棺定论,是不是再也无法沉冤昭雪。” 此话一出,许博汗如雨下,知晓二位是认识的了,“是下官失职,偏信了金家一面之词,此案下官定重新审理,给世人一个公道。” “最好如此,常言新官上任三把火,许知府,我说过来此只是为了游山玩水,见见故人,有些事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过了,你非要触霉头,那便不是我能决定什么的了,禁军护送,我也人微言轻。” 末了,郁欢扶着王伯一步步离开,不再看许博的脸色。 许博咬咬牙,“下官恭送固伦郡主,郡主之教诲,下官谨记。”那匿名的银票竟是从郁欢那里寄过来的,谁能料到。 更难料的是这位大小姐封了郡主,好巧不巧封地临沙。 他查了王钏户籍,祖祖代代皆在此,始终是个农夫,不认识什么贵人,这才敢合谋私吞了那银钱,这钱对他们那些人来说确实九牛一毛算不得什么,但对在临沙城的他来说,却是好大一笔财富。 第122章 不管 郁欢轻声问道:“老人家,您这腿是怎么回事。” 便是阿桑要来帮忙扶着,她也未肯,只自己静静守在老伯身旁,像个女儿一般乖顺。 王钏闻言诚然道:“在堂上的时候被打的,也是飞来横祸,那么大笔钱财,怎么偏偏落在了我的头上,可怜我的妻子” 初夏瞧着,心底不是滋味,小姐很明显是好心坏了事,谁也料不到这人心会险恶到这种程度。 郁欢紧张道:“您的妻子怎么了?” “已卧病在床半月余,我也无钱替她去寻医。”王钏老泪纵横,说着跪了下来,一遍遍地磕着头,“我听知府大人叫您郡主,您能不能借我些钱,我一定会还的。” 他是个被定了罪名的犯人,人人对他都是避之不及。 郁欢红了眼眶,伸手把他扶起来,“我怎么受得起您这一跪呢。”旋即道:“阿桑,去请大夫,把王氏民妇接到府里来。” “我家在”王钏微怔,“大人,您真的认识我?” “是,是我对不住您们,我本想寄些钱财让您们生活过得好些,没成想却演变成今时的模样,若非阴差阳错来到这里,我恐永远无法察觉自己犯了多大的祸事。”郁欢捏紧了衣袖,低声道:“王伯,对不起。” 王钏震惊,而后长吁一口气,抬起衣袖擦过眼泪,道:“大人您也是好心,没事的,只是我都不记得我什么时候认识了您这么位大人物,恐大人错认了,我叫王钏。” “认不错的,王伯。”看着初夏拦住的马车,郁欢扶着王钏上了马车,道:“您怪我,那些委屈我不会让您白受的。” 王钏拘谨地坐着,“您身份尊贵,却也是个女儿家,不用为了我这样的人做些什么,知晓那不是横祸,是您的好心,我已放心了。” 他以为是老天在惩罚他,骂这贼老天,没成想是来自陌生人的好意,既是好心,又有什么好责怪怨念的呢,要怨也该怨那些不做人事的狗官。 郁欢偏头,如鲠在喉,她没再说话,她无话可说。 当真是所有和她有牵扯的人都会染上不幸,她就是所有不堪的祸首,是不幸的存在,害死了那么多人还不知足。 尤那些老嬷嬷所说的,是她克死了娘亲,非要去巴结祖父,才又克死了祖父。 马车停在豪华的府邸前,与此同时阿桑也带着人把王姑迎进了府,大夫都在榻前候着诊断,药味不断。 巡抚袁邢候在门口,似有要事相商,见到郁欢下了马车,忙迎了过去,拱手道:“临沙巡抚袁邢见过固伦郡主,下官有事禀告。” 郁欢点头以作回礼,“先进去,我还有些事,劳你先去书房等会了。” 袁邢:“是。” 郡主府的大门被关上,守门的都是禁军,戒备森严,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阿桑引着郁欢和王钏往里边的厢房走,边走边道:“奴婢闻说是老人家太过劳累,又一时气急攻心所致。” 郁欢和王钏在正厅等着,待到大夫禀明情况:老人家无大碍,开几副方子,日日喝着,好生温养着。 提着的心这才放下。 郁欢隔着屏风,看着榻前的两个老人,心底说不出什么滋味,那是把命都肯给她的王伯,是待她如亲生女儿般的王姑,两人瘦骨嶙峋,因她多吃了不知道多少苦。 王伯:“遇到位贵人,老天开眼了。” 王姑:“那一定要好好谢谢人家,我瞧着这宅子大,每个人都装束不凡,肯定是位大人物,我们在这会不会给人添乱了。” 王伯:“是啊,我会努力把医药费还给人家的,我们这样卑贱的身份在这里,污了人的宅子。” 王姑:“我吃了一道药,已经好很多了,听刚刚有个姑娘讲,知府大人会重审你的事,我总算放心了。” 两人又说了些家常话,话里没有责怪,全是感激以及对惊扰了这宅子的主人的抱歉。 郁欢从屏风后走出来,柔声道:“错起源于我,二位便在这里住下,当成自己家。” 王钏摇头,“这怎么成,郡主,怎敢再劳烦你。” “不劳烦。”郁欢走近,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握住王姑的手掌,“你们从来都不是低贱之人,你们比我好上千万倍,便在这里住下,当是陪陪我这孤单的人,好吗?” 她不想听见拒绝的话,果断起身离开,“便这样定下了,吃食已经在准备了,二老好好休息,我便不打扰了。” 门吱呀两声,被关上,郁欢靠着门,望着那万里无云的长空。 所有人都变了,所有人都不记得了,只有她记得,她独自怀念着,筹谋着期许着把一切变成最圆满的结果。 可是,燕诚贞要上战场,她没能留住,王伯王姑被她搞成这副模样,所有的所有,似乎总是不遂她愿。 她宁愿一死,也想要求一个圆满的结局。 初夏拿着披肩替姑娘披上,“便是他吗?这里毕竟不是京都,奴婢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郁欢抬手系着披肩的绳索,缓步朝着书房去,“讲。” “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您虽贵为郡主,品阶压过那位知府不知多少,但狗急跳墙,若是暗里行些什么事,这些禁军恐难保您。”初夏斟酌道:“奴婢以为能不沾惹政事便不要管。” 这里距离须句京实在是太远了,殒了命,可作贼杀。 郁欢叹了声气,“我何尝不知,且看。” 书房里。 袁邢正值壮年,长得不若许博那尖嘴猴腮相,略显敦厚老实,他规矩地坐在椅子上,看着那盛茶的青釉盏,叹气连连,他们所谓的大财富在这些人眼里不过是蝇头小利。 郁欢迈过门槛,落座,“不知有何事。” 袁邢起身拱手道:“固伦郡主,下官要告临沙知府许博贪污受贿、徇私舞弊、中饱私囊,欺压百姓致使民不聊生。” 郁欢端茶盏的手微顿,淡然道:“可有证据。” 她不想管。 第123章 不查 “搜家定有,他在账册造假,伙同金康布业金家,洗清赃款无数,知府五年,五十万两雪花银。”袁邢把手里唯一的证据呈了上去,那是一本账册,“去年冬,临沙与波斯开战,朝廷援军饷,腊月初五,知府库进账七万三千四百两雪花银,官府账册无登记,这是下官唯一寻到对不上账的。” 郁欢闻言拿起账册翻了翻,“那你为何不查。” 说实话,她看不懂。 袁邢满脸懊悔,无助道:“这临沙城已是他许博的天下,身居要职无不是许氏与金氏之人,下官无能,只能暗里搜寻证据,南云街的五处宅院都在许氏名下,更别提其他街道。下官曾向朝廷递则,但无一不被拦下,幸得郡主至,可救城于水火。” 好一个忠肝义胆。 郁欢正要回答,便听急急地脚步声,男子铿锵有力的声音同时响起,“袁巡抚,背着在下来讨郡主欢心可不是君子之风。” 郁欢抬眸,他似乎来得太急了些。 许博把状纸放予桌前,“您要的状纸,请您过目。” 上边清清楚楚地写着王钏于何时偷盗了金家一万五千两银票,却没有地点以及偷盗手法,只有一个血淋淋的手指印。 郁欢蹙眉,“初夏。” 初夏闻言把驿馆的账册呈了上来,与状纸对比,她是有些明白的,姑娘看不懂这些,便帮忙道:“共是一万四千两银票,分两次从须句京汇往临沙城,指明王钏,这是收据,时间上和金家失窃对不上。” 郁欢抬眸,“许知府,金家失窃的钱银恐要劳你再重新追查,王钏所得的一万四千两银票,你也该还给他了,你说呢。屈打成招,实叫百姓寒心。” “是,在下来便是要禀明此事。” 许博谄笑道:“金家失窃乃是家贼所为,赃款已然查获,至于王钏的银钱,在下已命金家如数奉还。” 袁邢瞠目,“郡主,许知府办事有失公允,下官恳请您彻查。” 这多么明显的借口,重新审理还未审便有了结果。 许博回眸,“袁大人,您这就言重了,在下尽忠职守,未出差错,是要彻查在下什么?搜家吗?同为官,您这是完全不想给我留脸面哪,居心叵测。” 郁欢默默饮着茶,丝毫注意不到两人剑拔弩张的气势,“去年冬的战况如何?” 许博道:“帝国兵强马壮,自是胜利,波斯为表歉意,在贸易方面有所退让。” 袁邢道:“本是让了五成,上报朝廷却是三成,其中两成的利益,这是进了谁的库里不得而知,此事问一问波斯国便可知。” 郁欢揉了揉眉心,把郡主腰牌取下,递给袁邢,“你们二人之争我无心参与,但帝国的利益不容个人所侵,袁巡抚若想查,便去查,许知府,以我的名义,他不算逾矩。” 袁邢捏着腰牌,愤然离去,边走边道:“官官相护,蝇营狗苟,视百姓如刍狗,公道何时归,无归矣。” 许博笑吟吟地,端详着青釉盏,满眼贪婪,“郡主一路劳顿,在下便不扰您清净了,这边夜里寒凉,您多注意休息。” 说罢离去,整个人神清气爽。 郁欢淡然地拿起手旁的书籍看着,她何尝不知晓袁邢的心思,只是她能做些什么呢,无非是给自己结仇罢了,知府还是知府,又不是她说了算。 初夏替她把茶斟满,“小姐,奴婢近日听说了些事,以为还是早些回京才好。” 郁欢都未抬眸,“何事?” 初夏道:“江湖上的一些事,这边守卫没那么森严,奴婢恐横遭祸端。” 是了,阎王复出,重伤兰君一事,已然掀起轩然大波。 “此乃边线,重军把守,你杞人忧天了。”郁欢淡淡端起茶杯,饮了一口,“去问问老人家的意思,晚间我想和他一起用膳,差大夫再去给他瞧瞧身子,看看身子有没有落下什么病根,把京都买的那些玩意都拿过去,看他们喜不喜欢。” 所言每一句都是关切,初夏不禁打趣道:“您对他们比对您父亲还好。” 话毕,她才惊觉自己说错了话。 郁欢抬眸,想起了那些美好的画面,今生是没机会再听上那一声囡囡了,“我没有父亲,有些人是值得的,我这心只有那么大,能装下的人不多。” 初夏:“那宣公子有被您装在心里吗?” 郁欢避重就轻,“他很重要。”却不在心里。 “如此啊。”初夏笑得合不拢嘴,退了出去,“奴婢去给您准备晚膳。” 有生之年能看见主子动情已是难得,郎有情妾有意,佳偶天成,实在是妙。 月渐西斜,这里的黄昏和京都很不同,不是暗了便黑了,而是带有颜色的,云朵在长空中各有各的模样,每一帧都是别样的美。 膳食未摆在堂厅,而是摆在院里的圆桌,一桌佳肴两壶美酒,松柏树高耸入云,百花齐放散发出沁人心脾的香味。 郁欢静静地坐着,看着王氏夫妇缓慢前行的身影,越来越近,更近。 那梦见过无数次的场景,终得以实现。 二人欲行大礼,却被郁欢拦下,“见我无需礼节,便作寻常人家,吃吃饭喝喝酒,聊些家常,看看月色。” 岁月在他们身上留下了很大的痕迹,花白的头发,苍老的面容,蹒跚的步伐,布满皱纹的皮肤,王姑感激道:“郡主好心肠,是个有福气的,我们命如草芥,能有机会与您说上几句话已是老天爷的恩赐。” “身份而已,我们都是人,坐。” 郁欢扯出一抹苦笑,替她们布着菜,“尝尝,从家里带来的厨子,京都口味,这糖醋排骨和烤鱼当是很合你们口味。” 适时,阿桑端着碗莲子汤上来,还有燕窝浇牛乳,郁欢道:“清热避暑,这边到了夜间确实冷些,白天却觉得热。” 她丝毫不给二老说话的机会,把燕窝浇牛乳放在王姑手旁,“您身子单薄,得温补着,想我祖母已是花甲之年,看起来像是才过那天命之年,冬虫夏草,她是样样不落。” 是啊,王钏才过不惑之年,和郁宽年岁差不多大,两人的外貌看起来却相差这么大。 初夏瞧着二老紧张的模样,提醒道:“小姐总是这样热情,有时都忘了注意旁人的感受。” 第124章 证据 青玉碟里满满当当,王姑尝了口燕窝,道:“甜,郡主生得好看,心肠也好,性情温柔平和。” 郁欢得了夸奖,掩不住的欣喜,“我姓郁,名欢。我祖父曾在这里行过兵,您们应该也有所耳闻。郡主是虚名,叫我名姓便好。” 王钏回忆着,“您是郁将军的孙女?难怪,郁将军也是个善人,对老百姓好,他的身子还好吗?” 虽只在这行军过很短暂的时间,但那是临沙城难得的好时光,这位治下有方,待百姓如子,哪像现在。 “祖父很早他便过世了。”郁欢抿唇,替王钏斟了一杯酒,“往事如风,都过去了,王伯,我敬您一杯。” 王钏却是惶恐得起身跪着,端着酒杯道:“规矩是要守的,我们不敢逾矩,您是郡主,我怎敢喝您的敬酒,是大逆。” 郁欢叹了声气,满眼无奈,“那便和他们一样叫我郁小姐,今日把酒言欢,不讲那些礼节,当是我的命令,好吗?” 王钏这才起来,“是。”端着酒杯一饮而尽。 郁欢吃的很少,目光在二老身上流转,时不时和王钏喝上一杯,喝得王钏满脸通红,她仍跟个没事人一样。 总是没机会拼酒,常说一定会把她喝倒,结果还是她赢了。 初夏看着桌底下歪歪倒倒的两个空酒坛子,低声道:“小姐,您少喝些。”她嘴角抽抽,主子滴酒不沾,这位千杯不醉,倒是互补。 郁欢晃着杯里的酒,看着那明月,“无妨,初夏,这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我想带他们回京,你觉得如何。” 初夏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这月真圆,“您心底有答案,明知故问。” 郁欢垂眸,把酒饮尽,如今的局势她护着郁家都难,更别提护着这两个与世无争的羸弱的老人了,她道:“王伯,这迟了多年的酒局,我赢了。” 王姑没喝酒,抬眸望着她,“郡主,您为什么对我们这么好啊。” 郁欢倒酒,“因为你们值得。” 王钏忽地举杯,醉醺醺的,走路摇摇晃晃的,对着那棵松柏树说道:“所谓衣食父母官不要良心,贪污受贿,冤枉我,屈打成招,害得我们好苦。” 郁欢未语,只是默默饮着酒,那只瘸了的左腿她会替他讨回来的。 王姑忙去扶,“你喝多了,胡言乱语。” “我没多,若不是和郡主相逢,你如今还抱病在床。”王钏满眼布满红血丝,抱着那棵树,喃喃道:“哪里有什么公道,我还不如知府家的一只猫儿珍贵,我这条命,多贱啊。” “老婆子,我要是去了,你可怎么办啊贪官啊贪官,那钱就比命还重要吗,我不要那钱,我只要个清白,都不肯给我苦了一辈子,哪怕什么苦给儿孙积点福,为什么恶人还没有恶报老天不开眼” 王姑红着眼,歉疚道:“郡主,他醉了。” 郁欢颔首,“阿桑,扶他们回去休息。记得煮些醒酒汤,免得王伯醒了头疼。” 她看着二人结伴离开的背影,不知是什么滋味,那滋味化成酒,不停地汇入她的嘴里,终是流到了她的心窝。 初夏眼观鼻鼻观心,“小姐,有些时候忍耐是必要的,不要作徒劳之功,奴婢扶您回去休息。” 她的脑海中回想着郁宽的那席话,再看眼前,似乎怎样都说不通。 姑娘有心,重情重义。 郁欢望着月亮,“圆月过后,便又缺了。” 初夏垂眸,“奴婢以为您不是意气用事之人,凡事三思而后行,方才能保自己立于不败之地,您忘了您对家主说得话了吗?稳中才能求胜。” 她知道她动摇了。 “陛下想我有所为,我不能不施为。”郁欢又饮了一杯酒,王伯的惨样和控诉,她放不下,就像她非要杀了沈云旗那样,她放不下。 初夏苦笑,“您这分明是借口,纵然尊您为郡主,可您无实权,您若寻事,自讨苦吃,您应该坚持自己的想法,以免引火烧身玩火自焚。” “放肆。” 郁欢沉吟道,难得对初夏语气重了些,虽说她那番话是有些逾矩,但并无错,“罢了。” 她不是管不了,是不能管。 是个漫长的夜,漫天的星闪烁着,迷人眼。 这里的时间好似比京都的时间快些,也不怎么下雨,总是那样美的黄昏,总是那样冷的夜,郁欢闭门不出,对外称病,成日里逗着许博送来的一只猫儿,也不去看望王氏夫妇,那猫儿极美,金色的皮毛,生异瞳一蓝一绿,脚掌是粉粉嫩嫩的,瞧着可爱,那性子也可爱,懒洋洋的,很是亲人。 五日过去了,袁邢那里一点消息也没有,反是自个被泼了一身脏水,说什么宠妾灭妻,有损人欲。 阿桑替郁欢锤着腿,道:“小姐,您不闷得慌吗?” 郁欢嗓音慵懒,抚摸着猫儿的毛,忽地一薅,那猫儿竟没被吓到,反是懒懒地翻了个身,“有这猫儿作陪,不算很闷。” 此行的禁军首领单舟敲了敲门。 郁欢:“进。” 单舟道:“波斯的使者称当时让的确是三成,没有五成一说。”他也没闲着,姑娘看起来什么也不管,但实情终是要带回京都的,他着手观察,而她告诉他突破口在于巡抚。 郁欢淡淡道:“可有单据。” “有,也是盖了知府官印的,只是没有京都的官印。”单舟道,“只不过他们并不肯交予我。” “查到有问题便行了,又不是傻子,怎么会把证据给你呢。”郁欢把玩着一根发簪,想给猫儿别在脑袋上,却无从下手,“金家谱大的很,四处都来送礼,偏他金家不送。” 这时,余善从外进来,交给她两封信便又退了出去。 郁欢展开信,静静看着。 单舟道:“金家现主事的是金文柏,年轻气盛,这么大家业交在他手里,难免有些不懂人情世故。” 郁欢摆摆手,示意他出去,“闷得慌,准备下,我要出门逛逛,这别样的风土人情,都还没来得及好好欣赏欣赏。” “是。” 单舟见状,退了出去。 这位给他的感觉总是神秘的,没有寻常小姐的跋扈天真,像条毒蛇一般,没有陛下的那种威严,却带给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压力。 第125章 陷害 郁欢把第一封信烧掉,上书京都的琐事,顾绎心成亲在即,张平保的通判位置由郁弘坐了,说是郁嫣然身份实在低微,算作新婚贺礼,此事林家在朝堂上极力赞成。 就那么笃定她不会对郁弘出手么?一个九福晋一个通判,真以为飞上枝头变凤凰了,被人拿来当枪使,这枪还对准了郁家。 第二封信则是匿名来的,字其丑,杂乱无章,带着些血迹:竹君疑我,你的毒另有蹊跷,我回教了,保重,兰君绝笔。 郁欢笑不出来,把那信细心揣在怀里。 他回教了,九死一生,想要救他,阎王必须出现,可是教里皆知阎王便是狼主,她若现真身,她的叛教之名便是坐实了,太早了。 阿桑见她神色不佳,问道:“小姐,怎么了。” 郁欢不语,思索着,转瞬问道:“如果世人皆知你是这只猫,但是从没见过你,你如今必须让世人知道这只猫就是你,但是被知道了便会死,你会怎么做。” 她摇了摇头,这是什么蠢话,狗屁不通。 阿桑却是直白道:“没见过我怎么知道我是猫呢,必须死猫的话,为什么一定得是我这只猫呢?” 醍醐灌顶。 这么简单的解决方法她都不曾想到,当真是慌了神,她起身,“赏你月俸翻十倍,走,出门,闷死了。” 衣袖拂过桌面的菱花镜。 金康布业对面的酒楼,少年抱着一个美女招摇过市,丝毫不在意路人的眼光,还很有成就感的模样。 单舟道:“那位便是金家的主事,金文柏。” 郁欢蹙眉,“他多大了。” 看着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圆圆的脸很是幼态,身形有些单薄,不算很高。 单舟:“二十有三,还未成亲,虽有婚约在身,但他嫌弃那家小姐长得不够漂亮,怎么也不肯结亲,风流在外,风评极差。” 郁欢眼角抽抽,“看出来了,是很风流。” 她下了马车,学着记忆里墨青雨的模样,媚态横生,风姿绰约,她走上酒楼,每一步都是风情,她抬眸正对上金文柏的视线,柔柔一笑,媚眼如丝。 随即她寻了沿街的位置坐下,接过初夏手里的蒲扇,自个轻轻地摇着,衣袖滑落下去,露出雪白细腻的肌肤,这脸貌美风华绝代,这肤白也是无人能出其右。 她时而瞧向金文柏,露出惊慌的神色,宛若娇羞之态。 “我听闻这金康布业承揽了整个波斯的布料,老板还是个少年,当真是绝代无双,让我很是好奇,也不知今日能否一见。”郁欢温声道,目光落在布庄的门前,似乎很是期许。 初夏气得牙痒痒,小姐定有眼疾,这金文柏连主子的一根头发丝都比不过,还绝代无双,呵,在主子面前非得羞得找地洞钻进去。 这天底下论及容颜,主子输过谁,小姐有很严重的眼疾! 阿桑惊奇道:“真是难得您对旁人有这么大兴趣。” 单舟不知道这位在作何打算,却也还是顺着话往下说,“金家与许家也是交好,这少年郎继承这样的家底,也是好命。” 余光瞥见徐徐走过来少年。 金文柏含情脉脉道:“我似乎听到了我的名字。” 郁欢故作惊喜,“难不成你便是?” “是,在下金文柏,这位小姐怎么称呼?”金文柏毫不客气地在郁欢对面落座,那眼神赤裸裸的,丝毫不加以掩饰,像是恶狼看着绵羊,“这样的风土,难养出这样的美人,你不是本地人。” 阿桑正要说话,却被郁欢抢答道:“郁欢,家乡落雨不断,我不喜雨,故向这边行,也当散散心。” “郁姑娘。”金文柏在记忆里搜索着这个名字,没什么印象,“许是天赐良缘,恰在这里相逢。风沙不曾迷了我的眼,此遇佳人,所及之处皆是你。” 初夏听得牙痒痒,抄起袖子就想打。 “不得无礼。”郁欢咳嗽一声,端起杯盏饮了一口,像是害羞了一般,“金公子幽默风趣,也是个妙人。” 金文柏勾唇,“这里风沙大,不妨去雅间细谈?这里有位琴师,琴艺堪称一绝。” 郁欢颔首,“却之不恭,您请。” 她起身,那杨柳细腰,朱唇皓齿,如墨的青丝绾得很随意,却也因这份随意多了几分亲和,那一颦一笑,是极致的温柔,柔中有媚。 金文柏在前走着,郁欢伏在初夏耳边低语道:“去邀许知府过来。” 二人单独进了雅间,里边空无一人,连窗户都没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异香,异香扑鼻,直击人心。 金文柏斟了一杯酒,“敬你我的相遇。” 郁欢举杯,晃着里边的酒水,问道:“这是什么香,不似花香果香,不清甜不腻人。” “波斯的特产。”金文柏答道,“郁姑娘是觉得我不配让你饮酒吗?” “怎么会呢。”郁欢眼里掠过一丝玩味,把酒一饮而尽,这般的催情对她有何用呢,若这点香混酒便能叫她失去神志,那这阎王便是白当了,“有一事,不知金公子知不知晓。” 金文柏落座,看着她饮尽了酒,满心欢喜,“什么事?” “阎王索命年。” 郁欢敛眸,满脸哀愁,“不瞒你说,我并非是来游玩,而是逃命,我爹爹当年便是在那阎王手中活下来的一人。” 金文柏手一抖,“你的意思是,阎王要杀你?” 这是沾了个扫把星,这女人用过后留不得。 郁欢颔首,“或许,爹爹说阎王有个习惯,可以让人留意到他的踪迹,我知道,他已经,已经” 说着,话音越来越微弱,她身子一歪,倒在桌上。 金文柏推了推她,见她没动静,抗着她到榻上,而后边解衣边道:“当真是可惜了这张脸,横竖都是快死的人了,我做些什么不过分。” 藏在衣袖里的右手不知何时折碎了菱花镜,微微用力,手心已出血。 金文柏衣物褪到一半,姑娘忽然清醒,双手持着镜子碎片,泪流满面,她抹了把脸庞,血也沾在脸上,看着可怜极了,“别过来。” 她浑身颤抖着,眼神如小鹿一般,睫毛颤着,很是害怕。 第126章 彻查 金文柏笑道:“你这唱的是哪出戏啊?” 这时,房门被单舟踹开,随着他进来的还有许博,初夏看着衣衫完整的姑娘松了一口气,而后目光停留在脸上的血色,忙冲了过去,一把推开金文柏,“小姐,你没事。” 她细细替郁欢擦着脸上的血迹,郁欢咬牙低语道:“别擦了,故意的。” 许博的心瞬间坠入冰窖,咬牙切齿道:“金文柏,你这是在做什么,你知不知道她是谁,你怎么敢的。” 金文柏疑惑,“她是郁欢啊,你情我愿之事,许大人,您何必这么动怒。” “你知道她是谁你还敢如此放肆。”许博直接一拳揍在他脸上,以表不知情,“你管这叫你情我愿?今日之事,金家算不了。” 他看着受伤的郁欢,笑也是笑不出来,“郡主,此事下官会严查的。” 郁欢深吸一口气,故作镇定,“查?严查?事实摆在了眼前,你还要查,许知府,若非是你来的及时,你许家也跑不了。 “单舟,查熏炉的香料,查波斯国,这肮脏的买卖也能进帝国,金家好大的胆子,勾结敌国,是要蓄意谋反吗?” “我是陛下亲封的郡主,这里是我的封地,许知府,我说过我不想多管什么的,只当此行是散心,袁巡抚那边我可曾说过什么,你便是这般回报我的,偌大的临沙城,由谁作主,是由许家和金家当皇帝了吗? “光天化日之下便敢这般行事,若不是我运气好,恐已遭毒手,这些年不知道有多少这样的勾当,又有多少人受了冤屈,以我之心度彼之心,单舟,彻查临沙城,查不到满意的交代,临沙城的所有人我都会向陛下参上一本。” 郁欢起身,扶着初夏的手离去。 许博急忙跟在后边,“郡主,郡主,我绝无包庇之心啊,金家如此行事我毫不知情,此事我一定会给您一个满意的答复的。” 郁欢顿足,冷冷地瞧着他,“作为知府,这么大的阴谋毫不知情,还与波斯有关,我该说你是办事不利呢还是办事不利呢?既然做不好本职内的事,那便全权交由巡抚去查。 “什么叫我满意的答复?临沙是帝国的城池,是陛下的国土,你把这里当什么,把我当什么,若官官相护,我便把每一阶都革职查办,谋逆的罪名你和金家担得起,我担不起,禁军随行,我一言不发,多少双眼睛看着临沙,多少双眼睛看着我,这事,没完。你要保许家,我也有郁家要保。” 周遭都是百姓,这声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老百姓的眼睛都亮了。 许博额头渗出层层冷汗,“谋逆这么大顶帽子,怎能说扣就扣呢?郡主,我明白您的心情,我理解的,此事我肯定全力追查,查个水落石出。” 郁欢走近他,伏在他耳边道:“我也是身不由己,单舟是禁军首领,不用听我命令,香料来自波斯,我若再坐视不理,我也跑不了,许知府,你好自为之。” 说罢,她拂袖而去。 郡主府。 郁欢沐浴一通,熏炉里燃上熟悉的沉香,她倚在软榻上,逗着撒欢的猫儿。 初夏道:“小姐,您一出手便直打人死穴,这许家或是金家,总有一个要完,若是单舟再查到些什么,整个临沙城都会全部洗牌。” “意外罢了。” 郁欢淡淡道:“再纨绔的子弟都没有金文柏那么大胆,那香料催情,都不用套话,他便蠢得自己把什么都说了。” 她本只是想借金文柏之手让自己受伤,好抱病在府,闭门不见客。 哪知出这样的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清理了这些贪官,她力量微薄,未必会有成效,但待她回京,临沙城的一众官员一定不会好过。 武官一个个可都是闷不做声。 这谋逆的帽子太大了,那张没有京都官印的单据必然会交出来,这是弱国对强国的惧怕。 阿桑从门外走进来,“小姐,袁巡抚求见。” “不见。” 郁欢毫不犹豫道,“告诉他,临沙城所有官员我都不愿有所牵扯,波斯国和这边的商贸一日没有查清,金家一日没有给出说法,我便一日不见客。所有的,权交由单首领处理,有什么事,都找他去。我病了。” 阿桑瞧着她红润的面色,哪里病了,却还是转身出去答话。 府门外,袁邢心事重重,闻阿桑的转达,心情如雨过天晴,这临沙城终于得到了该有的肃清,这腐朽的风气终于要过去了,“郡主深明大义,下官祝郡主早日痊愈,身体康健。” 说罢,迈着有力的步伐离去。 一连半月,整个临沙城都弥漫着血腥的味道,那些沙土仿若是人的鲜血,裹挟着整座城池,金家家破人亡,只是那金文柏逃了,用他爹的话来说便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阎王来把金文柏杀了,至今未寻得。 官员无任何调动,许博拖了不知多少人出来顶罪,那上报的三成利的事也是瞒不住了,波斯国的使者有意圆谎,却也有其上的人不愿牵扯到战争层面,而袒露实情,许家无了任何靠山,谋逆的帽子虽没扣下来,但欺君罔上的罪名是肯定了。 许博夜夜都跪在郡主府门前,可那扇大门却从未打开过,整整半个月,固伦郡主称病,再没外出,而那王氏夫妇也是在府中,不曾有出来的机会。 一切都已接近尾声,郡主的车队也准备回京了。 在此前一周的夜晚,郁欢失踪了,此事除了阿桑初夏余善三人,无一人知道,便是单舟,也不知道,初夏动用暗探网,也未查到任何踪迹。 此事不能向外言说,不然所有都前功尽弃,郡主失踪,禁军护卫郡主被杀害,这是给了那些穷途末路的人机会,所以只能瞒着,瞒到有消息的那天。 失踪当夜。 郁欢施轻功出城,在山野间奔袭,如同一只恶鬼,仅掠过几片叶子,大树不正常的动了一下,便是有人走夜路,都不知道刚刚这里经过了一个人。 第127章 替王备佳肴 一天一夜未阖眼,她回到了就近的过去的一个山洞,一别数年,这地上的血迹还没被彻底掩盖,死亡仍然笼罩着这里。 她坐在山崖边,嘴里吹着哨音,繁杂的外衫被她脱去,只余一袭白袍,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匕首放在身侧的地上,她唱着。 “今我过奈何,孟女两相望,不许抛前尘,不许渡轮回,恶鬼留人间,替王备佳肴,头骨做玉碗,暗血做汤水今我过奈何” 这声音凄凉婉转,在这静谧无声的暗夜,回响着整个山谷。 过路人蒙着面纱,手持一把长剑,“阎王?” 歌声嘎然而止,郁欢起身,匕首映出寒芒,一袭白袍在这黑夜中何其亮眼,竟也无法让人捕捉住其衣角,“第一个。” 话音落,人倒地。 白袍上只沾了一点血,郁欢捡过他的面纱戴在脸上,而后折了只树枝,插在尸首旁边,又坐回山崖边,长剑放在左侧,匕首放在右侧,她又开始唱着。 哨音是经过训练了,独有一个意思,那便是向所有人发起挑战,生死挑战,由那些鸽子传达,夜间总有许多信鸽和野鸽,听着便会也如这般发出这种声音,在长空回响着,这是江湖的通号。 “第三个。” 长夜将明。 地上的木条插了有八根,而左侧的兵器也只有八把,郁欢的白袍还是没染多少鲜血,她翻身回山洞,白天是睡觉的时候,昨夜匆忙,这声名传不开的,今早的惨象被人看见,便能传开了。 郁欢倚靠着冰冷的墙壁,那纹路膈得她背疼,是不是娇生惯养久了,所以这点苦都吃不得了,她阖上眼。 “末,我好像怎么也逃不了这宿命。” 从年幼执剑之时起,她便注定了会过怎样的人生,会在刀尖舔血,会背上滔天血债,为了活着,她做什么都可以,杀再多人似乎都无所谓。 她好像还没有到达那个高度,所以无法理解那人当初的话。 又或许她已经到达了那个高度,所以才一直选择活着,用他人的性命来换自己活着的机会,没有丝毫悔意。 她哪里是身不由己,她本就是在人间寻荡的恶鬼。 是夜,风声鹤唳。 山崖边,一袭白袍的姑娘安静地坐着,风吹起她的秀发,满地的兵器,满地的尸首,骇人至极。 那嗓音空灵,回荡在山谷里,曲调凄凉,一声,又一声。 十个结伴的江湖人士围住山崖,让姑娘无路可退,歌声停止,姑娘仍不动如山,手无寸铁,她望着脚底下的深渊,淡淡道:“我会给你们其中一人生机。” 十人严阵以待,握紧了手里的长剑,“还请阎王赐教。” “不急,你们瞧,近日来的月总是这么圆。”郁欢不曾回头,脚在空中晃荡着,周遭丝毫没有杀意,笼罩她的只有无尽的落寞。 “废话少说,既决意来此,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十人担心她在耍什么花招,不约而同朝她袭去,没留任何余地,剑指之处皆是命脉所在,只需刀锋划开肌肤,只需让她掉落山崖,便可在江湖里占有一席之地,便可活得自在。 郁欢轻唱着其中一词,缓缓站起身来,毫不在意那距离她不过三尺的十把长剑,“替王备佳肴。” 匕首握在手中,一划一截,只听叮当的青铜碰撞声,所有攻势已被挡住,十人主动进攻的优势彻底没了。 这时再感知,那纯粹的杀意使这夜更凉了,树叶摇晃着,沙沙作响。 群起再攻之,郁欢宛若那恶灵,不声不响,近不了声,一刀割破一人喉咙,许是有几刀过于用力,竟直斩下人的脑袋,她踏着那脑袋,鲜血染红了她的白袍,也渐在了她的脸庞,不过几息间,九人已是魂归西天,唯剩一人被她的砍断了左腿,躺在地上哀嚎。 “第十七个。” 郁欢折着木条,都未去瞧那幸存的人,重复着昨晚的事,边做边道:“无名之辈,实力悬殊,为何要来送死呢,活着,真的有那么不好吗?” 那人点住穴道,望着她,面纱之下是什么模样瞧不清,只是那双眼睛,木然的冰冷的,没有任何情感,鲜血不让其兴奋,人命不让其惋惜,就像个傀儡,没有灵魂,倒真应了那首歌:恶鬼留人间,替王备佳肴。 他道:“阎王消失太久,余威不灭,习武之人总想争那天下第一,抱有侥幸罢了。” 郁欢敛眸,把他的长剑扔给他,“走,我不食言。” 随即又在山崖边坐下,只是这次没有歌声了,唯余风声,她凝视着深不见底的沟壑,久久没有回过神。 那天下第一有什么好呢,她情愿做个普通人,有个家便好。 这夜是不会再有人来了。 传言坐实,真阎王确已现身,每夜在那高山的崖边坐着,凄凉地唱着没有旋律的歌,等候着每个人的挑战,身手亦如当年,比当年更甚。 眼见月亮即将消失,一个人连滚带爬地走了上来,他衣衫褴褛,浑身是伤。 郁欢擦拭着匕首的血迹,“天明了,不杀了。” “阎王,您是阎王,我找了您好久。”那人蜷缩在地上,累到几近昏厥,“我听闻您一直想杀一个人,名郁欢,我知道她在哪,她逃去临沙城了。我求求您,护着我,我可以给您享不尽的富贵。” 姑娘歪头,收拾好匕首,风吹拂着她的面纱,真面目似乎就要被揭开,她回眸望着他,“你觉得我这双眼睛,如何。” 金文柏对上那双眼眸,似曾相识,只是那眉角留有血迹,眼底无光,他赞道:“秋水明眸,顾盼生辉。” 郁欢走近他,摘下面纱,仅一瞬又戴上,“金公子,别来无恙。” 此人必死无疑,他知她是郁欢,亦知她是阎王,她多此一举只是想看看他的神色反应,想象着,如果有一天,宣佩玖知晓她是这种人,会是怎样的反应。 还是会逃,或是杀了她这个祸害。 金文柏止不住往后退,浑身颤抖着,牙齿都在打颤,他惊恐万分,“恶魔,你是恶魔。” 是他自寻死路了。 第128章 黑 郁欢俯视着他,“我说过天明了,不杀了,可你的命也就到今晚了。” 金文柏生怕她反悔,强撑着站起来,想跑,跑得远远的,他不信她今晚能抓着他。 “活一息还是活一天,在你一念之间。” 郁欢警告道,缓缓朝着那条狭窄的山路走去,“跟我来。”路上,她顺手摘了几个野果作食,哪怕饿死,她也不会再做出和曾经一样的选择。 山洞里黑漆漆的,唯有洞口透露出些天光,郁欢没留念那大好的阳光,走进那黑暗里,满身的血迹,她也无心管,只顺着墙壁坐着,吃着刚摘的几个野果。 洞里还是有些寒芒的,不知是何物映射出来的,金文柏提心吊胆地跟在后面,鼓足勇气走了进去,她总要睡觉的,届时寻机会杀了她。 郁欢无心睡眠,在这地方,她是睡不好的,那些过去萦绕在她的梦里,纠缠着她,不得安生,她吃完野果,朝着那闪出寒芒的地方走去,道:“你知道吗?这里边曾经关着三头老虎,十头野狼,还关着一个少女,野兽饥肠辘辘,终究还是我赢了。” 金文柏闻言先是震惊,后是胆寒,和一群野兽争命,竟也能赢,难怪被称为阎王,到底是怎样的意志,才能坚持到最后。 “我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我活着的每一天都是用别人的命换的,我问他,活着有什么意义,他说我愚蠢,后来我征战沙场十年,斩敌无数,江湖的阎王成了战场的修罗,我到达了那个高度,可今朝,哪怕忆及前尘,我也不是很明白有什么意义。” 郁欢淡淡倾诉着,对着个将死之人,讲什么都不为过,“金家的事我无心管,与波斯有关,京都必须介入,许氏想要存活,只能推人出来顶包,落得这副田地,只能怪你运气不好。” 可惜,所有恶人还是会得到应有的惩罚,一个也逃不了。 金文柏抿唇,把怀里的干粮拿出来,递给她,“那你为什么不去死。” 郁欢接过那又干又硬的馒头啃了一口,低笑道:“我死过了,如今有了牵挂,我想看着他们圆满,届时,我再谢罪于天下,又有何妨。” 金文柏盘腿坐下,知道在何时死,便也不再那么怕了,“好好的郡主不做,重出江湖做什么。” “不知道,我该不管他生死的。” 郁欢阖上眼,顺着墙壁坐下,“也许今晚我也会死,谁知道呢。” 金文柏当她是在玩笑,“阎王,江湖第一人,和那青玄教的教主齐名,当年你的身手便傲视群雄,更别提如今了。” 他只在乎怎么活着享乐,劳什子亲情,他若在意的话便不会逃了。 “都是刀尖上舔血的,谁说得准呢。” 郁欢的手垂了下去,入了眠,她总是疲倦的,睡不好也无妨,只管睡,保证精力才能应对接下来的事,今夜来的必然是青玄教的人,只是不知是四君还是长老,又或许是教主。 金文柏摸索着手边的石块,听着平稳的呼吸声,靠近她,近了,举起石块,只要砸下去,他今夜就不用死了,可那石块最终没有砸下。 许久,传来郁欢冷冽的声音,“为什么停手。” 她看得懂世间的恶,却始终看不懂那些莫名的举动,像是兰君的投诚,墨青雨的坦诚,宣佩玖那莫名的情愫。 “你也说了,金家是为许家顶罪而死,你又没杀了我。” 金文柏懒懒地躺在地上,“我是个见不得人的私生子,那女的生不出儿子,我爹便把我接回府里,我仰人鼻息,活得跟条狗一样,后来那女的怀孕了,我爹和她就想把我杀了,免得和那肚子里的金贵种争家产,呵,我玩香,迷晕了我爹,顺便让那女的流产了,他们想报复我,但我没有底线,和许博狼狈为奸,许他不少好处。” 郁欢:“哦。” 金文柏怒了,“哦?你这是什么反应。” 郁欢闭眼,继续睡觉,懒得理他。 日渐西斜,暮色快要降临了,这一生也快要结束了。 “或许我可以帮你。”金文柏淡淡道,“山间有苦艾草和卡瓦根,可以致幻,效果我不能保证,但以你的身手,如果打不过,应当可以逃的。” 他也没什么可活的了,怨恨的对象都死了,荣华富贵也不复了,还不如死在这样的山野,由日月作伴。 郁欢挑眉,“你想活吗?” 金文柏道:“不想活啦,没什么好活的,无牵无挂无欲无求。” 他在那方面其实有难言之隐,所以放荡不羁招摇过市,就是想掩饰这份窘迫,那迷情香配酒也有致幻效果的,能让以为历经情事。 算是他的虚荣心,结果运气不好触了眉头,演变成这模样。 “你的生死掌握在我手里,我要你活你便能活。” 郁欢起身,朝外走着,月亮隐隐露出边角,时间不多了,“跟我来,记得摘你说的那些玩意。” 走至山崖边,金文柏拿着剑和木条当工具使,边捣鼓着手里的玩意,边瞧着郁欢想做什么。 只见姑娘抱着五把剑,朝着悬崖纵身一跃。 他大惊,忙跑过去看,这一望看不见底,只有迷雾,只有黑。 只听深渊间传来铿锵的声音,许久,姑娘似神仙一般,一跃而上,只是手里的长剑全部不见了,额头上也是涔涔汗水。 金文柏长吁一口气,那药总算是制好了,他递给她,仍有些后怕,“你们习武之人都是这般吗?” 郁欢耸耸肩,接过那摊粉末,洒了些在崖边的野草上地上,也涂抹在了自己的手心,她像拎小鸡似的拎起他,又是纵身一跃。 金文柏不禁尖叫,直到脚尖触碰到实物,这才敢睁开眼睛。 郁欢和他说着计划,而后便施轻功回到崖边坐着,丝毫不管底下那人的心情。 暮色降临。 一袭红白袍的姑娘坐在崖边,哼唱着那恐怖的歌谣,声音一如既往的空灵,蒙着黑纱,青丝随风飘舞,凄美如画。 第129章 阎王死 四人到达山顶。 郁欢把玩着长剑,在地上重重地瞧了四下,嘴里依旧唱着。 兰君面如死灰,这嗓音,他何尝听不出来。 竹君道:“狼主,你岂敢叛教,随我们回去,教主尚会饶你一命。” 郁欢未答,悠闲地在崖边荡着悬空的双脚,继续唱着,“不许抛前尘,不许渡轮回。” 兰君大喊道:“你是不是疯了。” ——“头骨做玉碗,暗血做汤水。” 梅君拔剑,“看来你意已决,容不得你了,四君恳请阎王赐教。” “四君合攻,胜算几何?是有多看不起我呢,替王备佳肴,四君的命,我收下了。” 郁欢起身,手持着匕首,长剑别在腰间,她抬眸对上兰君的眼睛,仅一眼,他便知她是她,只是那声音 他本欲一转战线,此时却顿住脚步,长剑对准郁欢。 刀光剑影,尘土飞扬,一盏茶的时间仍未分出个胜负,回合上百,郁欢渐落下风,她收回匕首,一把拔出长剑。 只余刀刃碰撞的声音,响彻山谷。 姑娘的白袍已经全红了,四君也不见得好受,菊君善偷袭,正面强攻一直不敢用尽全力,这一破绽,便导致了竹君的死亡,那长剑砍掉其右手,不给任何机会,只斩下头颅。 兰君看似打的卖力,杀意满满,但一直未往致命处打。 竹君的死,致使局势扭转,梅君最不好受,郁欢身形娇小,如那泥鳅一般,躲过了他的致命一机,匕首瞬间划破他的左眼,也正是这一多余举动,留了破绽,菊君十根银针齐发,郁欢闪躲不及,挨了两针,与此同时,手里的匕首也瞬间朝着菊君袭去,暴露了精准位置,此发瞬击必死无疑,她往后退着,渐至悬崖。 “兰君,快。” 梅君喊道,他有些看不清了,再打下去,此命不保,决不能让狼主再寻到机会反击,她可谓是全天下最会绝地反击的人,哪怕奄奄一息,只要有机会,她定会抓住反杀。 郁欢持长剑向他袭去,“末,信我。” 近战,打得难舍难分,郁欢已无退路,兰君长剑一戳,被她躲避开来,而后翻身抬脚一踹,人便掉入了这深不见底的悬崖。 “啊!!” 凄惨的声音,带着不甘,带着怒火,带着无助。 四君唯剩梅兰二君,兰君的肩胛被刺穿,而梅君便好很多了,仅伤了一只眼,他惑道:“那是狼主吗?” 兰君迟疑道:“阎王复出伤我,打响名号,听那声音,不像狼主。” 梅君瘫在地上,喘着粗气道:“那身手也算卓绝了,与狼主不分上下,不然也不敢冒充阎王。除了声音,还有一点,她不善使匕首,呵,明暗是狼主的成名器,随意拿个匕首便以为能糊弄过去。” 兰君未语,心底仍是担心的,他不知道她的计策是否完全,他只知道她受伤了,为何复出,为何要如此。 梅君咬牙,扶着兰君起身,“此事如实禀告,一群乌合之众,就想动摇青玄教。” 兰君虚弱道:“狼主若是知晓,恐怕会” “她不会,教主养育了她。”梅君摇头,没有管兰君,施轻功离去,“只怕后续还有大动作,先放出消息,阎王身死,应该能压一压那些蠢蠢欲动的心。” 他没去想的是,为何他的伤势会如此轻。 兰君缓缓走到崖边,低眸望着那片漆黑,“我信你,我等你。” 说罢离去。 崖间,是站在剑上贴着峭壁的郁欢和金文柏,待到上边没了动静,两人才匆匆回了山洞,不是原来的山洞,而是另外一个山洞,那里有月光,照的进来,那里没有铁笼,仿佛什么过去了。 金文柏龇牙咧嘴的,看着那满身伤,“传言阎王天下第一,果然传言不可信。” 其实在山崖上时,郁欢除了唱歌,从未出声,说话的一直是在底下藏着的他,剑敲一下代表教主,敲两下代表长老,敲四下代表四君。 郁欢盘腿而坐,运转内力,检查着身体有没有中毒。 许久,她伸手,其上是两根银针,“你瞧瞧,有没有什么蹊跷。” 她几乎没受什么伤,都是假相罢了,她善使的从来不是什么匕首,而是长剑,历经十年,纵然内力还未无法达到巅峰,但身手已经远超前世的今时。 区区四君,伤不得她什么,一些皮外伤,算得了什么呢。 金文柏拿着瞧了瞧,又闻了闻,“有一味断肠草,其他不知,还好没挨上,不然你这条命肯定搭上了。” 郁欢不屑道:“我既虚晃那一招,留了破绽给他,我定不会挨那暗算。那药粉我涂在匕首上,划伤了他的脸,他最差会是哪样。” 兰君是可以一剑将她刺下悬崖的,却冒险选择了把她踢下悬崖。 金文柏道:“我听你们打得火热,他应是看不出什么不对劲。” 郁欢叹了声气,总算放下心来,她一掌把金文柏劈晕,而后扯下衣角的一截布,褪去衣衫,替自己包裹着,她的左手是受了伤的,伤口深可见骨,是兰君的攻势,那时的四君都还很清醒,她不能躲。 她拿布条缠着伤口,苦笑不已,便当是替宣佩玖还那一剑了。 天光沉浮。 郁欢睁开眼,便见金文柏好奇地盯着她,问道:“宣佩玖是谁?” “不该问的别问。” 郁欢冷冷瞥了他一眼,“你有什么打算。” 金文柏诚实道:“在这等死。” “也算是阴差阳错,你帮了我。”郁欢起身,伸了个懒腰,“去京都,你想要的,我可以给你。” 金文柏欣喜,“我想要女人,是你最好。” 郁欢握紧拳头,冷笑着,那眼神直勾勾的,毫不加以掩饰的寒意。 “说笑呢。”金文柏尴尬地摸了摸后脑勺,“我没什么想要的,不知道干嘛。” 郁欢从怀里拿出一块令牌,丢给他,“那便去京都享乐。” 那是百字号的玄铁令牌,说来这令牌还替她挡住了一根银针,真是有大用,她迈步离去,声音还在山洞里回响,“对了,我在你身上下了毒,一月后不找我拿解药,必死无疑。” 当然是诓他的了,现在阎王已死,说她是阎王一事,已经没有任何可信度了。 第130章 回京 日夜兼程赶回临沙城。 郁欢翻墙而入,正对上阿桑,姑娘哭哭啼啼,看着她满身的鲜血,吓坏了,“您去哪了,一点消息都没有。” 初夏也是红了眼,“瞧您脏的,奴婢去给您备热水。” 她没探查到她的半点消息,只知道在姑娘消失期间阎王复出大开杀戒,后有梅兰竹菊四君围剿,阎王已死,四君也仅剩二君。 郁欢泡在水里,只觉得浑身酸软,她果真是不能娇养,她不肯去河里洗澡,嫌河水脏嫌河水冰冷。 初夏则在外点了火盆,把这沾满血污的衣裳烧了,许是郁欢疏忽,兰君的那封信还在里边。 ——竹疑我,毒有蹊跷,回,保重,兰绝。 幸得血污了几个字,猜不到青玄教头上,初夏把信折好,放在软榻旁的桌上,有些话还是敞开了说,免得梗在两人中间,愈行愈远。 郁欢沐浴完回屋,信手拿过桌前的信就着烛火烧掉,眉宇间有淡淡的不悦,“你看过了?” 初夏颔首,“是,奴婢不明其意。” “终究不是自己人,用着不够放心。”郁欢阖着眼,困倦极了,解释道:“我曾在庙里遇见过兰君,那时的他还不是兰君,阴差阳错,因为我,他中了毒,我一直觉得有所亏欠,这次也是他把我掳了去,说是抓到了当初下杀手的那批人,让我去辨认。” 前一句话让初夏心凉了半截,“奴婢不疑有他,您平安便好。” 话音落下,姑娘已枕着绣枕入了眠。 失踪风波解了,修整几日,便准备起程回京了。 而另一边的山崖。 梅兰二君顺从地跟在戴着面具的人身后,手里举着火把,照亮整个山洞,可见地上有些许新鲜的血液,还有几个果核。 再继续往里走,是那个被遗忘在岁月里的铁笼,戴面具的男人伸手摸了摸铁栏,指腹全是灰尘,借着火光可见其上还有个手印,他道:“确定不是她吗?” 梅君道:“确定,是个男人,民间有雌雄不辨的功法,习者身形较常人都略显娇小。” 兰君顺着话继续说道:“之前属下随竹君去京都暗算狼主那次,她的身手比当年有过之,这次围剿阎王,他显然有些力不从心,善使的也不是短刀匕首,而是长剑。” 二君言语中都带有恭敬之意。 “看来是有人蓄谋已久了,多少年前的事都清楚,那些隐秘也能知晓。”戴着面具看不出什么情绪,只觉得那嗓音冰冷,连带着洞穴里的温度都更低了,“终归是我太纵养有些人了,野心昭昭,你说呢,兰君。” 兰君握着火把的手一紧,笑道:“属下怎得有些听不懂呢,知晓狼主真实身份的人并不多,许是您多虑了,想成大事者自然是什么细节都不会放过,应是旁人。” 梅君未语,在思索着,他也怀疑了兰君,所谓重伤,可看起来并无任何问题,而且他在京都的那段时间也是不知所踪。 正想着,长剑便刺穿了他的胸膛。 “是啊,知晓她事的人并不多。”长剑入鞘,教主静静望着那铁笼,脑海中似乎想起了当年的画面,那份震惊他迄今难忘,“安逸的久了,连伤都不想受,伤一只眼,对不起血拼出来的名号。” 说罢,他拂袖离去。 “属下恭送教主。” 兰君握着火把的手有些颤抖,这梅君是替死鬼了,若不然此时没了生息的便是他。郁欢,你真是揣摩得一手好人心。 不愧是经教主亲自培养出来的刀。 适时,起程回京。 临沙城门口,袁邢行大礼,不少百姓也围在城门边观望,无不是感激,其中还有王伯和王姑。 二老在她的软磨硬泡下,终于答应以照管的名义住在郡主府。 袁邢道:“固伦郡主深明大义,下官恭送郡主,望您一路顺遂,平安喜乐。” 许博一声不吭,整个人像是苍老了许多,这一去,再抵达临沙的,便是新官上任,以及他的处置文书。 郁欢颔首,落下车帘。 回去的车队少了许多东西,那些京都带来的玩意,都留在了郡主府,供王氏夫妇玩,单舟此行收获甚丰,回去了定能获赏。 说起来也不是没有狗急跳墙之辈,雇了杀手想全灭了郡主府,但真正的好手最近都在愁着江湖最近的大事,没空来接这一单,只剩下一些无名之辈,自然敌不过禁军。 也有人放火烧宅,结果百姓都自告奋勇地来灭火。 此两事一出,临沙城定有问题,那些将领便不再袖手旁观了,也增派了人手在郡主府守着,保证她的安全。 长路漫漫,郁欢整日都窝在马车里看书,两耳不闻窗外事。就这样安然无恙地过了六日,离京的距离也越来越近,这夜停在驿管休息。 初夏接了盆水,替姑娘换着左臂的纱布,见她一声不吭,好似没有痛感一般,“奴婢曾以为您和那些千金小姐没什么不同,娇生惯养的,柔柔弱弱,可实际上您比谁都坚强,那晚挨了刺客一刀也是闷不做声,天底下好像没有能让您真正闻之色变的事。” 她知道,待到回京她便无法再服侍她了,私看信文,已是不忠。 “生老病死,悲欢离合,该是怎样便是怎样,有什么值得在意的呢。”郁欢拾起衣襟把衣裳穿好,光着脚走至窗边站着,繁星点点衬孤月,“我这样的人终是不值得的,尽人事听天命。” 那背影不是悲伤,而是悲哀。 初夏拿着披肩替她拢上,“您又在说傻话了,地上凉。” 郁欢没有回答,现在她发呆的时间总是很多,倒也不是伤感,只是满脑空白,当又做着和过去相同的事,当这双手又沾上了鲜血,她总有些不知所措。 夜夜梦魇,怎么也醒不来,在梦里都是杀人,杀光了又时光倒流,继续执刀继续杀,可她从始至终都未肯放下过手里的刀。 敲门声起,是余善,“门口有个人找您,单首领欲杀之。” 第131章 笼络 郁欢道:“何故杀人。” 余善答:“单首领说,那人是逃走的金文柏。” “让他把人带上来。”郁欢回身,在软榻坐下,初夏替她拿过鞋袜来穿上,“除了单舟,旁的人认得出他是谁吗?” “想是不知的,侍卫们都睡下了,单首领单独把人扣着的。” 余善答完,匆匆下了楼,不消一会,单舟拎着金文柏进了门,满脸不悦,礼节性地拱了拱手,又道:“您想要包庇此人吗?您忘了他都对您做过什么吗,忘了他是戴罪之身吗。” “是。” 郁欢托腮望着金文柏,那小子看起来像个乞丐般,“金文柏已经死了,你说呢。” 单舟不语,只是横着的刀怎么也没有收起来。 “终归是用了下三滥的手段,给人留一条活路,孤家寡人的,他也翻不起什么风浪。”郁欢倒了杯茶,示意初夏端给单舟,“再不济回京述职时也有个证人,又不是什么仇人,双方都留些余地。” 单舟不接那杯茶,只是收好了刀,问道:“我何时说过要回京述职了,此行的目的只有保护您。” “那你确实保护地很到位。” 郁欢吹了吹浮在水面的茶叶,淡淡道:“只是保护的整行队伍只有我一人受了伤,居心,不良。” 那不良二字咬得极轻。 单舟怔愣,而后接过茶盏一饮而尽,“是下官失职。” “是人总会有疏忽的时候,这份功劳理所当然是你的。”郁欢莞尔一笑,起身走近他,抬手把已经入鞘的刀再往里按了按,“世间已经没有金文柏了,我呢,也只是得了风寒。” 单舟抬眸对上那双没有丝毫笑意的眼睛,“临沙的事,最大的功劳在您。” “我胆子小,受了惊后便害了病,一直在府里养着,忙前忙后的不都是你吗?” 郁欢歪头瞧着他,“你这差事办的漂亮,定是会加官的,真是旁人羡慕不来的好福气。” 话说的如此明白,再不懂就真是傻子了。 “承郡主厚爱。” 单舟拎着金文柏衣领的手一松,拱手作退,“天气转凉,您注意身体,望风寒早些散去,您早日康健。” “借你吉言。” 郁欢摆摆手,看着他的背影略有所思。 前朝的隐秘之事她要查,查教主和太后究竟是什么关系,又是怎么在朝廷上握有话语权的,她在宫中无所依,禁军统领从未换过,或许知晓什么,现在的单舟虽不成气候,但经临沙一事,往日再有她在背后推波助澜,前途无量。 在外的,总没有在宫里的吃香。 阿桑端着药碗进来,那左臂的伤口有些溃烂,引得姑娘气色也不是很好,“小姐,该喝药了。” 郁欢接过碗一饮而尽,“回府后,这事便不能提了,当作风寒,且在暗里熬着。” 阿桑点头,“奴婢知道。” 初夏心里五味杂陈,她是真的看不懂她了,每一步都太过小心,行事偏又张扬极了,若是仅为了郁家恢复往日的繁荣,大可不必如此。 好像藏着更深的阴谋。 “初夏,如果是敌人,我更希望她在明处。”郁欢吃着桌上的蜜饯,那药真苦,可比之人生,又算什么呢,“都出去。” 口苦尚有蜜饯可甜,心苦却无依。 门被关上,徒留金文柏在房里,因着不放心,余善还特意找了绳子把人五花大绑,这才敢都下去睡了。 “自己解,我没刀。” 郁欢笑吟吟地看着他,仿佛在问他为何来此。 金文柏解了老半天,仍是没脱出身来,他暗骂余善这厮捆得太紧,无奈地瘫坐在地上,“我也没去过须句京,又无钱财,只能一直跟着你的车队,都快饿死了。” 饿都啃树皮,他还偷了一家猎户的粥,差些被发现。 郁欢打趣道:“你不是不想活了吗?” 金文柏道:“你不是说金文柏已经死了吗,我这个无名小儿活着,有什么不对吗。” 郁欢笑骂,“油嘴滑舌。” 忽地空中闪过一抹寒芒,一把长剑擦肩划破绑着金文柏的绳子,直直钉在墙上,一个人影也凭空出现在姑娘身后。 金文柏手指着,“鬼,鬼。” “是我。” 兰君出声,“你太冒险了。” 郁欢低眸,喝了口茶,“我自有我的考量,阎王已经死了不是吗?我很开心。” 她至始至终都没辩解一句,没说出真实缘由,若不是为了他,她不会冒这个险。 “稍有不慎,你现在已经身消玉殒。”兰君气愤道,走过去捡起长剑,佩好,抬手给了金文柏一巴掌,以此出出气,旋即又丢出一个玉瓶,“菊君针上毒的解药。教主亲手把梅君杀了,三君的位置还空着,暂时找不到合适人选,许多新人被提了上来,教里乱成一团,各个意见不合,吵得慌。” “没受伤,没中毒。我想,这天下第一我应该可以坐稳了。”郁欢把玉瓶在桌上放好,拍了拍兰君的肩膀,“很快,你的位置也要空了,一群鼠辈,能作何事。” 金文柏恍然大悟,“你们是一伙的?!那干嘛要打要杀的。” 刚说完,玉瓶便砸在他的脑门上,都砸出血了,人也晕了过去。 “他的身手还是摸不透,杀梅君时,都不曾料到他会出手,他对气息的把握已是登峰造极。”兰君摇摇头,不赞成她的说法,“你想直接和他当面对峙吗?” “我没那么傻,只是他低调太多年了,我造势,他不得不出手震慑人心。”郁欢昂首看着孤月,对上那人能有几成胜算,她其实也没什么把握,更何况她对他始终都有着敬畏之心,哪怕到了今时,没了尊敬和感激,那份惧怕却依旧不曾消散,“届时你不能出手了,你的身法容易被察觉,就安心做郁末。” 兰君蹙眉,“那岂不是让青玄教的名声更上层楼。” “江湖之事,我本就不想沾惹,只要得了我想要的,结果如何不重要。” 郁欢回眸看着他,“开心些,你终于能活得坦荡了。” 能像寻常人家一般上街玩乐,娶妻生子,再不用干这些勾当,再不用担心性命之忧。 第132章 回京了 四目相对,兰君沉声道:“我想帮你。” 在这世间她始终是孤独的,孑孓一身,处理着所有难事,咽下所有的痛苦。 郁欢别开眼,手指着天上的月亮,“你瞧,这月又缺了,末,我们捆绑半生,也该分开了,如今你能有新的人生了,便要坚定不移地走下去,那些血债,我来帮你还,反正我身上的血债已经足够多了。” 就像曾经她许他生机一样,如今她许他一个自由的人生。 兰君执着道:“我的债我来还,在这世间除了你,再无和我有牵扯的存在,我想帮你。” 他伸出手,想去握住那只细腻的手。 却被躲开,郁欢吹熄了烛火,在榻上坐下,“那便再帮我做最后一件事,向各大正派发函,邀他们九月九一举攻上青玄教,正道绝不向邪教低头。我累了,你走,顺便把他给我丢院子里去。” 一阵风声,重物落地。 姑娘睁眼至天明,江湖纷争她不需参与,只需要造势,给各大正派看到希望,而后一举攻上青玄教,而她在那天,应该会被召回教里。但以这些正派的性子,一群伪君子,是不会出手的。 天空泛起鱼肚白。 侍卫收拾着东西,看见倒在院中睡得正相的金文柏,一脸嫌弃,此人脏兮兮的,满脸灰尘头发凌乱,定是叫花子,他那脚踹了踹,把人踹醒,“走走走,真晦气,冲撞了大人要你小命,快滚。” 金文柏一脸茫然。 侍卫忙单膝下跪行礼,“见过郡主,属下这就把这晦气的乞丐赶走。” 此时郁欢正扶着阿桑出门,摆了摆手,“也是个可怜人,若是要去京都,便顺便稍他一程。” “是是是。” 队伍整装待发,郁欢上了马车,吃着手里的桂花糕,食不知味,她唤道:“单舟,我有事问你。” 车帘被掀开,单舟进门,“不知郡主有何事?” 郁欢道:“陛下对于钦天监可曾在意过?”虽是无实权的官职部门,但那张嘴能说,只要陛下信,由他黑的说成白的,兴亡就在一张嘴之间。 “不知。” 单舟想了想,道:“倒是太后很在意,当年郁小姐,也就是您去庙里祈福,便是钦天监那边算出来的。” 郁欢颔首,“知道了,还有多久能到。” “照这个速度,约莫六个时辰。” 单舟数着手指头算了算,道:“是否需要寻地方用午膳。” 郁欢摆了摆手,“尽快回京,我这心里头闷得慌,右眼皮老跳,也不知是怎么了。” 单舟关怀道:“许是车马劳顿所致?要不还是停下休息休息?” “不用,你去把那个赶路的乞儿带过来。” 郁欢轻拍着心口,隐隐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单舟颔首,下了马车,不消一会,金文柏便被丢了进来,他一进来,整个马车里都弥漫着一股汗臭味,“女人的心可谓是狠毒呐。” 郁欢拿着手帕捂住鼻子,“你也该洗洗了,你想不想进宫。” 这张幼态的脸,应是讨人喜欢的。 “好你个郁欢。”金文柏咬牙切齿,指了指自己被砸破的额头,道:“说好让我去享福,竟想让我去当太监,你这个女人,恶毒得让人发指。” “太监” 郁欢琢磨着这两个字,道:“也不是不可以。” 太后身边最亲信的除了嬷嬷便是太监,若是金文柏可以入得了眼,也不失为一颗好棋子,眼观四方耳听八方,很有用处。 “我不可以。”金文柏摇着头,丝毫不肯妥协,“宁死不屈。” 郁欢耸耸肩,“做太监有什么不好,宫里佳丽无数,可饱眼福,若是运气好,那比那些当官的还风光。” 她不理解。 金文柏笑吟吟地盯着她,咬字极重,“若是让你无法生育,无法拥有儿女,你高不高兴。” 此话一出,郁欢沉默了。 她似乎从未想过这样的画面,或是想过,在前世郁嫣然替顾绎心育有一子时,她瞧着那孩子软乎乎的,甚是可爱,也想拥有一个这样的存在,和她心连心。 而且她中毒多年,习武之人虽然身体比一般人好上许多,但她命里无缘,是无法生育的,从病起的那一刻开始便注定了。 “行了,你个没用的玩意。” 郁欢摆摆手,嫌弃道:“余善,把人给我拖下去,臭死了。” “” 金文柏骂天骂地,他当时就应该把那石块砸下去,免得来受这气,这厮小嘴带刺。 路途颠簸,太阳渐渐往西边落去。 北城门。 初夏瞧了瞧马车的门框,道:“小姐,到了。” 郁欢睁开眼,掀开车帘,便见唐昀在城门口踱步,满脸焦急,这些天一直未有书信往来,是以为京都无事发生。 唐昀行礼道:“草民拜见郡主。” “瞧你着急忙慌的,是出什么事了。”郁欢淡淡看着他,心里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唐昀欲言又止,道:“郁老夫人抱病在床。” 郁欢颔首,“知道了,病气缠身,我不是大夫,担心也是无用。” 车帘落下,马车刚要起行。 “还有一事。”唐韵拔高音量,“骆越起战,我军大胜,但主将燕家的那位公子,染了时疫,暂留荣城,不得回京。” 燕家郁家虽交好,但毕竟不是本家的事,这燕家的事他也不知道该不该说。 “知道了。” 郁欢身子一僵,靠着车壁的后背满是冷汗,浸湿了衣裳,她按捺住内心的冲动,强装淡定,“还有吗?无事便回府。” 唐昀见状,抹了抹额头的虚汗,“五公主闹着要陛下指婚宣公子,此事有待商酌,但陛下的态度和两年前大相径庭,恐是要松口了。” 五公主便是先前的长云公主,顾疏桐。 闻郁欢心仪宣佩玖,恐此事对她来说也是个打击。 郁欢淡淡道:“此事与我何干,回府。” 她满心铺在燕诚贞身上,不能随军回京,定是没能医治,荣城刚经历大战,一切尚未完善,徒留他一人在那,是放他等死。 车队分成两路,禁军一路回宫述职,一路回郁府。 第133章 我说过了 福熙院。 郁老太太执着姑娘的手,道:“你平安就好,燕家那孩子去了荣城便染了病,生死难料,老身真怕你也是一去不复返。” “没事的,您莫要再担忧了。” 郁欢安慰着,随即问道:“您可知道为什么不许燕诚贞回京,燕将军当是会在堂上请命的。” 郁老太太泪眼婆娑,“病发突然,有几个伺候他的军官都突然暴毙了,听闻军医也是束手无策,反是被传染了,也是忽然暴病。此等凶病,荣城那惨象,陛下不许回京也是情有可原。” 郁欢藏在衣袖里的手一紧,“我知道了,您早些休息,孙女告退。” 郁老太太拉住她的手,“你要去燕家?不行,不知怎得回事,钦天监那边传言燕诚贞是不详之人,回京会祸害满城,现在都避着燕家呢。” “一派胡言!” 郁欢眉头深皱,执意扯开老太太的手,“孙女告退。” 走至院门口,她都不曾注意到自己的不对劲,身体都要站不直了,弯着腰撑着膝盖,只觉得呼吸都困难,初夏想去扶她,都不知从哪下手。 这姑娘和燕诚贞的情谊当真深厚无比。 听闻大小姐回来了,蒙珅赶忙过来复命,远远便见这副情景,“郁小姐,是我无用,是我没能照顾好燕公子。” 郁欢强撑着站直,走了几步,扶着树干,道:“战况,所有事,我要你一五一十地详细地说清楚。” 怎得就他一人染了疫病,他是主将,那些个处理战场的事都轮不到他去做,怎么会染上,而且就他一个,有猫腻,定有猫腻。 蒙珅依着回忆述说着,用了整整一刻钟才把事情说完,“后来接见了使臣” 郁欢静静聆听着,满眼阴鸷,“是那杯水,是那杯水。” 骆越怎敢。 阿桑此时急忙小跑过来,手里拿着一封信,“小姐,是百字号派人送来的,要您亲启。” 郁欢展信,越看眼里的寒意越深重,杀意毫不掩饰的散发着,惊的周遭所有人都脚步一顿神色惧怕。 ——玄甲欺我国弱,趁天灾害万千子民,满国忠烈,何辜。这份情,孤受了,代群民谢过,孤需要一个安抚民心的理由,不是不战而败,是天意弄人。 那封信纸被捏成一团,郁欢一路急行去往马厩,随意牵了匹马,直奔燕家而去。 所谓安抚民心的理由,便是要看玄甲国亦在受疫病所饶,这天灾不是不放过骆越,而是不放过荣城,他倒也坦诚,派去的使臣是刚患了病的。 好一句天意弄人。 策马行至燕家门口,大门紧闭着,门口的侍卫满面愁容,将人拦住,“燕家不见客。” “滚开。” 郁欢眉宇间透露着怒气,正要硬闯,门便被打开了,管家从里边出来,沉声道:“郁小姐,家主有请。” “带路。” 还是那条路,还是那间书房,只是原先同行的少年此时生死难料,远在千里。 郁欢都未行礼,双手拍在书桌,撑着身子弓着腰,“我说过了,我早说过了,不要他去,不要他去,为什么就是不肯听。” 燕凡抬眸,英武的男人似乎苍老了许多,鬓间都生了些许白发,“他是我的儿子,我难道不比你更担心吗?君要臣如此,只能如此。” “我只他一个儿子,在陛下眼里反是喜事,我兵权在握,如果没有子嗣,也就没有期许,这就是帝王之心,好狠的心,燕家不过是落得了和郁家一样的下场。” 郁欢站直,“我去请命。” 燕凡自嘲得笑了笑,笑得比哭还难看,“联合众臣上书都被驳了下来,你去又有什么用,不让回来也就罢,那边医术不行,请命派太医去往都不肯,此战的荣耀,谁稀得。” 他后悔极了。 “他是主将,此战功不可没。”郁欢咬牙道,只是那手已然在颤抖,前世她也为将,她太明白这位陛下的心思了。 这是铁了心,有功又如何,赏家族也是赏。 燕凡怒道:“他是不祥之人!” “一派胡言,狗屁不通。” 郁欢一把夺过挂在墙上的刀,转身离去,“我去取了钦天监的头。” “站住。” “你站住。” 脚步始终未停,燕凡只得出手,去夺那刀。 两人交手,郁欢丝毫不落下风,反是把燕凡压制的死死的,若非她不想伤他,这数十个回合下来,燕凡早已没了反击之力,“你冷静些。” 郁欢擒住他的双手:“你要我如何冷静。” “虽不能做什么,但有一药。”燕凡沉着道:“传言有渡罹丹可叫活死人生白骨,在药王谷,我已派人去寻,家财散尽也要为他寻来。” 郁欢松开他,那刀也随声落在地上,“遥遥无期,他能撑到几时。” 燕凡眼里含泪,沉默半晌,道:“生死有命。” 两人就这样呆呆的站着,也不说话,也无动作,只是都思念担忧着同一个人。 许久。 一个太监急急走过来,“陛下口谕,宣固伦郡主入宫。” 郁欢深吸一口气,“臣,领旨。” 说罢她随太监一同离去,走廊拐角处她回头望了一眼,那个中年男人扶着树干,哭得直不起腰来,那是他唯一的儿子,从小便宠着,第一次离别却是诀别。 所谓渡罹丹是求不到的。 陛下在奉天殿批折子,郁欢跟随着太监的步伐,记是先前封郡主也是他宣的旨,“公公,不知可否把钦天监的话再跟我讲一下。” “莹莹火光,离离乱惑,有星自南孛入于北斗。”太监小声道,“陛下是不信的,只是上次您婚事的事已委屈了太后,故而此事有所退让。” 郁欢取下腰间挂着的玉佩,不动声色地递给他,“您的意思是?是太后发难。” 太监悄然接过揣好,“您不也曾遭钦天监欺负过吗,奴才可什么都没说。” 末了,他尖声道:“固伦郡主到。” “宣。” 大殿内,熏炉里燃着安神香,太监在一旁研磨,陛下执笔批着奏章,在她见过礼后,道:“起来。” 郁欢起身,一言不发。 第134章 哦 待到陛下批完手边那一摞折子,她仍未说话,只是站得笔直,不卑不亢,“朕还以为你会替燕家那小儿说些什么。” 郁欢垂首,“臣女不敢。” 陛下就着太监端来的水盆净了净手,随后指了指左边的那一叠奏折,“这都是各部递来为燕家请命的,倒是些爱操心的。” 郁欢道:“燕家仅此一子,也是爱子心切。” 陛下盘着手里的佛珠链,“才说不敢,又在帮燕家说话,表里不一。” “臣女惶恐。”郁欢跪地,“闻胜仗之喜事,燕诚贞作为主将,功不可没,燕家之忠心,日月可鉴,钦天监胆大妄言,是以为陛下赏罚不分偏听偏信,此等居心,是罪不容诛。” “你倒是敢说。” 陛下喜怒不形于色,岔开了话题,“临沙的情况朕知晓了,此行收获甚丰,朕刚刚还在想该如何赏你。” “臣女无所作为,一直抱病府中,无功不受禄。” 郁欢抬眸,眼神坚定,“为了帝国,臣女请愿,率军上阵,哪怕只一千也罢,定带领帝国的铁骑踏遍骆越国的每一片土地,歼全国,以慰荣城亡灵。” 她是下定了决心,若是燕诚贞有恙,她要整个骆越国为他陪葬,一个特大的功绩又有何喜,大不了一切重头再来。 “像,像极了郁掣,可他没有这么多私情。” 陛下笑着,“疏桐闹着要嫁给朝云来的那质子,朕有所耳闻,你对他也是芳心暗许,你作何看。” “儿女私情不足为重,臣女虽不若祖父可敌万军之风,却也有战万军之勇。” 郁欢郑重地磕了一个头,“恳请陛下允臣女为帝国效一份力。” 陛下收敛了笑意,低声道:“你对燕家那小儿倒是情真意切,骆越既已受降,再去打,便是不忠不义了,不守信,非君子。” “疫病没有消失,骆越患病,又染玄甲主将,可见此病凶骇,全国死于疫病,与帝国何干。”郁欢高声道,这一刻,她不再有任何伪装。 “唯女子和小人难养也,果真如是。” 陛下手指着她,大笑道:“那片土地,无甚重要,朝云都不曾受惑,玄甲此番太无风度。” 郁欢拧眉,“陛下信臣,臣定不负所望。” “若非燕诚贞在荣城,朕都要信了你这份忠肝义胆。”陛下叹了声气,“朕早派太医院的人赶赴荣城了,一个个真是急昏了头,你的亲事也该定了,下去。” 此一番只是想试试燕家有无谋权之心,也想看看这郁家沉不沉得住去,能不能再为他所用。 结果可观。 郁欢闻言松了口气,“陛下圣明,臣女告退。” 她字字只提燕诚贞,字字不提燕家,全是儿女私情,无半分勾结之意,只是那批奏折的主人恐都被陛下记下了。 既然太医院的人早已赶往,那这些消息也可能只是恐吓,他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还是那位太监送她出宫,走至一半,正好恰巧唐蓁蓁,“见过嬅小主。” 唐蓁蓁福身,“郡主安,刚给陛下做了碗莲子羹,是以清热避暑,闻您才从封地回来,舟车劳顿,辛苦您了。” “分内之事。” 郁欢微笑,“劳公公稍等,这般巧,我正好同姐姐叙叙旧。” 太监闻言便趋步避开,“得嘞,那奴才在那边等您。” “封了号,却还不抬位置,看来是在等你肚子里的动静。”郁欢持着客套的笑容,问道:“在宫里可有受什么委屈。” 唐蓁蓁摇头,“不曾,也是得亏郁老夫人暗里的打点,我以这身份进宫才不容他人嘲讽。” “那便好,太后那边你帮我多多注意。”郁欢抬手替她抹去肩上的花瓣,“别太慢了,有时候也得剑走偏锋,我的局势好似不容乐观了。” 唐蓁蓁牵着她的手,“我的话还是不曾变,心也如旧。” “倒是不知你们姐妹情深。” 娇俏的声音打断了这副看似温馨的场面,顾疏桐阔步走近,不善地盯着郁欢,“见识了皇宫的金碧辉煌,便舍不得走了么?” 一听闻郁欢回来被陛下召见,她便急忙赶来,生怕与宣佩玖的事被截胡。 两人见礼,“见过五公主。” 郁欢垂眸,“唐家的公子遭人打得半死,与嬅小主遇着了,便想着问一问,既知无碍,我便不打扰两位了,先行告退。” 这才是真正的天家贵女金枝玉叶,骄傲得不可一世。 “呵,你背地里说些什么,我自会去问父皇,若知你撒谎,我还是照样打你。”顾疏桐嚣张跋扈,“封了郡主又如何,别以为便可以踩到我头上来。” “臣女不敢,告退。” 郁欢福身,不管俩人再聊些什么,转身离去,那话轻飘飘的,都不曾落到她心上,左耳进右耳出。 走在宫道上,郁欢问道:“这钦天监最近可在选人?” 太监摇摇头,笑道:“奴才不知,您刚回京,有些事情还是要先打听,比如那张平保下了狱,这背后是谁的意思,奴才就不得而知了。” 郁欢颔首,“苏公公真是个妙人,多谢您提点。” “谁愿意做这没了根的人呢。”苏公公仍是一如既往的笑着,只是那眼底掠过了几分仇恨,“奴才也是瞧着,您聪慧过人。” 尹信文、燕诚贞,这俩位都是她的至交,她的分量不因女子的身份而轻,皇后作主中宫,他没什么可去巴结的,转眼就容易被卖了,郁小姐才是最合适的选择。 他还曾见过太子殿下的一幅画,那画里的人儿不就和这位长得一模一样吗,只是画中更显娇俏。 “难得您是个实在人。” 郁欢顿足,“人生是一场豪赌,只重输赢,便送到此,来日的路还长着。” 太监心领神会,“是,长路漫漫,还盼有人相随,奴才恭送郡主。” 姑娘踏着步伐,每一步都走得稳重。 宫门口,郁府的马车早在此等候了。 阿桑掀开车帘,“小姐,可是直接回府?” 郁欢咳嗽几声,“请些大夫到我府上,我有些不适。” 张平保的落水不用苏公公提醒,她知是林家的人,佟彬早和她通过气了,那一番话,也不过是想在宫里有个耳目,别人的仇恨与她何干,一个普通太监,除了耳朵能用,还能有什么用。 想把她当傻瓜使,也不瞧瞧自己什么货色。她着手去查林家,打草惊蛇,公然挑衅,给自己树敌。 第135章 告白 海棠居。 身姿挺拔的男人负手而立,看着朵朵落花。 郁欢走近,“你怎么来了。” “听闻此行你受了伤。”宣佩玖回眸,日思夜想的脸庞便在眼前,这份情却止于礼,他的语气带有几分不悦,“什么叫与你何干。” 郁欢选择性失聪,大夫一直在福熙院候着,她这一请,很快便到了,她往里屋走着,“不是受了伤,是病了。” 天色渐暗,黑夜降临。 屋里掌了灯,郁欢端坐在软榻,一手扶着额头,一手放在脉枕拖垫,阿桑述说着先前在福熙院外的模样,紧张地问道:“如何。” 大夫道:“是气急攻心,一时提不上气所致。脉象无大碍,休养几日便好。” 郁欢咳嗽一声,示意阿桑去拿银两,“你再瞧瞧,我那旧疾是否又复发了。” 大夫忙又重新诊断,道:“脉象紊乱,舟车劳顿,身子疲乏,所得风寒致使旧疾复发,可得小心了,稍有不慎,恐” 他叹了叹气,摇着头把银两揣进包里,“此病发作频繁,也不知何时才能好,我予一药方,您还是要好生温养着。” “知道了,这事。” 郁欢抬眸,“千万,千万不要让旁人知晓。” 说着,阿桑又塞了些银两给大夫。 大夫喜笑颜开,而后敛了神色,作苦大仇深状,“明白,在下这便去开方子。” 急忙退了下去,这种好差事越多越好。 这时,余善带来了话,“小姐,门外有个乞丐说是找您,奴才瞧着有些眼熟,他也不说自己叫什么,您是否要见。” “乞丐?”郁欢惑道,“什么阿猫阿狗都要我去见吗?撵走。” 余善得了回应,忙要去撵人。 郁欢脑中闪过一个人影,打了个寒颤,“等等,把人带进来,便说是招了他作奴隶。” 不会是金文柏,在城门时得知消息她便坐不住了,车队这么长,金文柏那个扮相混在里边,没有路引没有人替他说话,好像会被拦下。 就算侥幸进来了,这百字号的令牌别人恐会以为是他偷来的,将他打一顿不说。 正想着,一个脏兮兮乱糟糟的人蹿了进了,嘴里喊着,“郁欢,我真该一石头敲死你,这是享福,靠,你知不知道我这一天都遭了多少罪。” 宣佩玖有洁癖,见状赶忙起身避开,抽出了剑,这乞丐若再往前,他就要砍人了。 “来!砍我!” 金文柏怒道,见姑娘一脸云淡风轻,更是气愤了,“我在外面受着非人的苦,你在这和小情人卿卿我我,你还是人吗。” 郁欢拿巾帕捂着鼻子,嫌弃道:“你是真的臭,阿桑,你把他带下去洗洗,去郁辞院里寻身衣裳给他。” 阿桑无奈,“是。” 这份苦差事怎么不交给初夏姐去办啊,好在她是近身伺候小姐的,可以把这事交给其他婢女去办。 金文柏就这样顶着众人嫌弃的目光被带了下去。 宣佩玖重新落座,“他是谁。” “一个脑子有病的人。” 郁欢淡淡道,“我进宫,陛下提及了你和五公主的事,也提了我的亲事。” 宣佩玖伸手握住她的手,“如此,我这便去把聘书带来。” “嗯。” “嗯?” “嗯?!” 郁欢笑容僵住,另一只手抚上他的额头,“你是不是病了,初夏,赶紧去将刚刚的大夫请回来。” 他俩结亲,开什么玩笑。 然而她丝毫没注意的是,那只被他握住的手,自己从不避讳和他有任何肢体接触,牵手拥抱,似乎都是自然而然的事。 初夏站在原地没有动作,只是思及那封信,总有些不放心,她看她不再像从前那般简单,不再因为主子情动而欢喜。 宣佩玖走至她身前,弯腰瞧着她,强迫她看着自己,“你知晓的,我的心意。” 这张脸,当真是无可挑剔。 “我,我不知晓。” 郁欢结巴道,有些心猿意马,“你我之间,不是师生情谊吗?” 他不是不好女色有龙阳之癖吗。 一股莫名的情愫在她心底化开,她不知道那叫什么,只觉得那双眼眸比任何佳酿都要醉人,让她想要沉沦,自此,沦落成他的掌中之物。 “只有师生情谊吗?” 宣佩玖问,忽地想起她对燕诚贞的那份情谊,有些吃味,两人相距愈来愈近,彼此的呼吸交汇着,落下蜻蜓点水般的一吻。 脸庞愈来愈近,郁欢的心跳便愈来愈快,她承认她是不想躲,而不是无法躲,她好像失控了,连脸颊的温度都无法降下去,红了脸,那巧言善辩的嘴无法流利的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我,你,矜持。你不了解我。” “好哇,被我捉到了,宣佩玖是谁,你看我告不告诉他就完事了。”热水还在准备着,金文柏便在西窗下偷看着,“一个数,十万两银票,不然别怪我棒打鸳鸯。” 窗木忽地落下,初夏抄起便打在这人身上。 被打断了的不悦在那个名字落声时瞬间化成愉悦,宣佩玖低声道:“怎么,连他都知道我,我应该没那么出名。” 郁欢不语。 心里暗暗想着,今晚不把金文柏打成残废打掉他五颗牙,都算她郁欢没本事。 宣佩玖也只是故作镇定,那耳尖红透了,薄唇紧抿着,似乎在回味刚刚的滋味,他问道:“很难回答吗?你我之间。” “我不知道。” 郁欢深吸一口气,抬手按着他的肩,强行让他蹲下,而后俯视着他,“你需要冷静,你不了解我,你不知道我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关于我的过去,你无法接受无法理解,关于我的以后,我想你能陪着我,但知道真相的你是不会同我一起走下去的。” 世间情动,也许只在一瞬间,那一眼半生愁,或许应在了她的身上,这是对他独有的情愫,保命符似乎沾染上了不该有的存在,利用也不足够纯粹了。 “你很会揣摩人心,但你还是不懂。” 宣佩玖昂首望着她,“你也不了解我,所以都是你的猜测,郁欢,我们可以慢慢来,名分和感情我都许你,此生不负。” 郁欢怔愣,“你” 宣佩玖释然一笑,“你可以拒绝我,落花有情流水无意,这个结果我接受。” 他在她心底确实比不过很多存在,但人这一生并不是所有都会得偿所愿的,他接受遗憾接受拒绝,只要她好,那便好。 第136章 拒绝 “我不是。” 郁欢脱口否决,温暖的心逐渐凉了下去,直达它本该待的谷地,眼里闪过泪光,她嗓音清冽,语气冰冷,“犹记一述相思情的词,厌厌良人,秩秩德音。回看我,我不是你想像里的模样,永不会是。” 肩上压着的是无数血债,终归是要血偿的。 “因其品性温良德行端庄,因其知书达理才貌双全,这才能作为其被爱的条件吗?那些姑娘被迫失了贞节,报官无门受尽欺辱,因此她便不配被爱了,失了天真便不配被爱了,狠心就该受千夫所指,独善其身就是懦弱胆小,你是这不是样以为。” 宣佩玖起身,凝眸望着她,“无论你的过去有多沉重,我都替你背着。初夏说你杀过人,我没杀过吗?弱肉强食,是旁人动了杀机,我便该死吗?这世间哪有什么真正无辜的人。你可以拒绝我,你应是骄傲地说我配不上你,玉叶金柯当是如此,你不要否定自己。” 他是气愤的,怒她始终都在自我贬低,怒她始终都觉得她不值得,怒她的自卑。 沉默。 还是沉默。 郁欢仰起头,清泪还是不禁从眼角滑落,“我不是善人,不是玉叶金柯,我背负的东西你承受不起,宣佩玖,你凭什么可以定义我啊?” 像是生了心魔,在耳边与自我对话,一念黑一念白,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是啊,你怎么不配,才智容貌家世武功,你样样不缺,有些人别说和她结亲,便是能和你说上几句话都是福气。 ——那双沾满鲜血的手,杀了多少人,你心里没数吗?想想那些饿到极致的日子,你的嘴角沾的是什么,填在肚子里的又是什么?你还算是人吗,禽兽不如的东西,撕破所有伪装,露出原始面目,你是什么东西。 ——是那人,关在那样的角斗场,人也好兽也罢,不反击,你早死了。你努力地拼尽全力地去活着,是为了你心里的人,何况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修身立于天地,你也行得坦荡,生死帖是他们要接的,任务里是穷凶极恶的人,你没错。 ——你害死了你娘和祖父,你所在意的哪一个不是被你推向深渊,从前是,现在是,以后更是,你还在奢求什么妄想什么?你以阎王复出之时,可曾有一丝怜悯之心,你对人命的漠视,这滔天的业障,还不清。 郁欢抬手向上抹过那行清泪,“你凭什么可以定义我啊?” 那滴泪砸在心里,那句质问也止住了所有的热情,宣佩玖回问道:“那你又为何定义我,最初的我会逃,现在的我不理解不会和你相随,郁欢,你又凭什么这样认定。” 欲乃避无所避,仍有回旋的余地,可情之一字,至死方休。 金文柏收拾完回来,便见这沉重的氛围,偷听了几句,实在听不下去了,她是哑巴吗?有那么难以启齿吗?当初吓他的时候,怎得没有半点顾虑。 他推门而入,没有一个人理他,连眼神都未给。 “三头虎十只狼一少女,少女胜。三天杀了有二十人,早已成名于江湖,生死帖,杀敌人,没什么问题。郁欢,过去的那些事。” 话音刚落,坐在软榻的姑娘便无端出现在金文柏身前,右手掐着他的脖子,左手断了他的双臂,仅是一息间,便已徒手能杀人。 “滚。” 郁欢一把甩开他,而后转身看向宣佩玖,以他的智谋,她失踪的几日阎王的复出,很容易便联想到一起,她笑容凄惨,摊着手,瞧着他,不放过他的任何一丝情绪,“你看见了,懂了吗?逃,不然杀了我?” “阎王。” 宣佩玖淡淡唤出这个令江湖闻风丧胆的代号,逐步走近她,揉了揉她的脑袋,“这么多年,一定吃了很多苦。” 郁欢未语。 苦,苦得要命,前世今生,没有一天是做过自己。 “一开始接近我,是想利用我,过你看郁安歌的眼神,我便知道都是假的,许是从哪里听来的谣言,把我当成倚靠了,处处谨小慎微,我不是傻子。”宣佩玖把她揽进怀里,头枕着她的肩膀,“我没资格定义你,可你也不能随便定义自己。” “区区阎王。” 郁欢嘴角扯出一抹笑意,无比凄凉,她一把推开他,“那算得了什么,还有更多更恶心的事,我求你了,宣佩玖,别再为我开脱了。” 她最大的血债是前世带往京都的那支精兵,整整三十万,整整三十万啊,还有腹中的燕诚贞的肉,那是燕诚贞啊。 替她谢罪天下的尹信文,舍命救她的蒙珅 她如何不还。 还不起,前世的债到了今生不可以说算了,她要圆满那些人,她也总要付出代价,血债血偿,谢罪天下,她郁欢,死不足惜。 这一刻,她又想起了此时重病的燕诚贞,他孤独无望,在水深火热中,生命垂危,若不是那日她要他在书房听着,他便不会去,她又是害了他,没能护住。 “我不知你的过去,不予评价,我只知我心里装的是眼前的你。” 宣佩玖沉声道,再一次伸出了手,“你的初衷不是想留在我身边吗?现在呢,你还想留下吗?” 世间的真情本就不该掺杂许多不必要的因素,心之所向,善恶又如何,他选择的是这个人,便是错付,也不后悔。 郁欢怔怔地看着那只手,喃喃道:“不该如此的,不该如此的。” 她逐渐往后退着,保命符近在咫尺,她却没有去把握,她在想什么,是想他知道她的过去后疏远她,是想他知道这份利用时漠然地杀了她。 终究,姑娘的手没有落在那只手上。 “既如此,也无妨。” 宣佩玖默默收回手,脸色阴沉得似要滴水,嗓音如从前般清冷,那些温柔再不复,“赌局已有结果,我输你一条命,你有任何所求,都可以找我帮忙。” 何来两心相许,何来情深意重,不过是一场场骗局,他动了情,他输了,甘拜下风。 求不得也是常态,他不怨,她始终是有些问题想不清的,那就用她习惯的方式来,让她以为温情是出戏,佯装不知情让她继续利用。 第137章 初夏无 郁欢背靠着屏风,阖上眼,“阿桑,送客。” 她没错,果不其然,一如既往的,真心是多么的不牢靠,得不到便没了柔情,既早知她是利用,却仍上套,是想看她手足无措的模样,是想看她的笑话。 天下人皆如此,谁也不例外。 “你病着,好好休息。” 宣佩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迈步离开,行至那棵海棠树下,他忽然想起了那个问题,因果循环。 初夏紧跟在他身后,“您向来清心寡欲,如今情窍初开,难免看走了眼,奴婢以为在这方面您的心性仍需再历练。” 宣佩玖叹了声气,“我以为你会替她说话。” 人生亦如棋局,都是一场博弈,揣测对手的心思是必要的,可他始终不理解郁欢,那些触及心窝的话语他都不曾忘过。 ——“人生百态,为何我尝过的全是苦。”“这世间的仇是不会泯灭的,希望更是不会重燃。”“你信命吗?”“” 分明她的人生才刚开始,却仿佛七情俱已昧尽,她有着无法言说的仇恨,对旁人也对自己,他好像真的不懂她,无法懂,有些事情没有亲身经历过,便始终无法感同身受,但他想去理解,想让她笑容肆意张扬明媚,而不是像头挨了锤的老牛,同命运做着最后的挣扎,恍若一眨眼,她便要消失了。 初夏握紧了拳头,“她是阎王,她有太多秘密,奴婢都分不清她的真假,回首再看许多事,都是她做的局,她城府之深,奴婢望尘莫及,也是怕您着了她的道。身在异国,万事当小心,狼,是喂不熟的。” 她心疼过她,在感受到她的孤独时她也是真心想好好陪着她,可兰君和阎王的这两出戏,让她不得不警惕。 宣佩玖接住一片飘落的花瓣,朝外走着,“药王谷的渡罹丹,让酌春带回来。” “主子。” 初夏震惊,“这是专门为您准备的,世间仅此一颗,她的毒未必是真的,就算是真的,她未必没有办法解,而且这药也并非那么神。” 宣佩玖漠然道:“这是命令。” “奴婢宁死,也决不拿您的安危开玩笑。”初夏忽地跪在地上,“她不值得,从今日起两清,她与我们何干。” 主子所练的功法有一劫,最后关头稍有不慎便会爆体而亡,最好的结果也是沦为废人,这渡罹丹便是专门替那天准备着的。 宣佩玖越过她,“你逾矩了,自去领罚。” “您以为酌春不是如此想吗?便是死,渡罹丹也决不交出。” 初夏眼神微沉,跪在地上,“为了一个女人乱了心,耽搁了大计,奴婢会把此事上报国师,望您体谅。” 宣佩玖顿足,淡淡道:“你以为我会让你有命放出消息吗?终是从皇后那里调过来的人,忠心不二。” 初夏仰首望着他,满脸不可置信,“仅是为了一个认识没多久的人?” 宣佩玖淡淡道:“没有我的令,你也能调动暗网,真是有劳母后如此记挂儿臣了。” 话音刚落,长剑出鞘。 一条血痕出现在姑娘的脖子上,死亡似乎来得比疼痛要慢些,她捂着脖子,说不出话,睁圆了眼看着那渐行渐远的身影,最终身体一歪倒在地上,没了生息,她的眼睛还是没能闭上,死死地望着那个方向。 海棠居,闺房里,郁欢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倚靠着屏风,至始至终都闭着眼,熏炉里燃着檀香,和他身上的味道无差,只是没有那份独有的安全感。 恍惚间,她感觉失去了什么重要的存在。 金文柏在远处的客房里嗷嗷地叫唤着,大夫正在替他正骨,从他多年的经验来看,郁欢当时并不想杀他,反而有些期待宣佩玖听到这事实的反应,“啊!轻点轻点,再笨手笨脚的,我让郁小姐剁了你的手。” 大夫的心狠狠地颤抖着,夹木板的动作轻柔地不能再轻。 总算是处理好了,金文柏忙起身去找郁欢,他忽然有种使命感,他要给郁欢上上课,对这男女之情,这个杀人魔完全不懂,这般似乎也可以成为一种乐趣。 “郁欢郁欢。” 金文柏嚷嚷着,用脚踹开里屋的门,那双寒意十足的美眸盯着他,他不禁打了个冷颤,“你这是什么眼神,怎么,把人气跑了,在这独自伤心啊?” 郁欢薄唇紧抿,缓缓朝他走去,她今天非得打掉他全部牙齿。 这时,余善慌张得跑了进来,气喘吁吁道:“小姐,初夏她,死了,凶手还在查,疑似有刺客入府。” 郁欢漠然道:“不用查了,给她下葬。” 对伺候自己多年忠心不二的奴婢毫不留情,他还是如前世一样冷酷无情,那些温柔当真是一时兴起的把戏。 金文柏趁机往里边走,瞧着屋里的装潢,再瞧那些家具,财大气粗,他啧啧道:“京都的繁荣果真不是其他城可以比的,想我金家也可谓是富甲一方了,跟郁家一比,算个什么玩意。” 阿桑听到这个噩耗,愣愣的杵在原地,“小姐,初夏姐她” 郁欢在软榻坐下,“一奴侍二主的结果,你去趟唐家,让唐昀过给我几家私宅,地契带回来,此事不许声张,钱银若缺,便让李管家去打点,他知道怎么做。” 走府里明面的账,定唐家的布料,这样做,还能洗去郁家和唐家的关系。 “喏。”阿桑颔首,退了出去。 金文柏笑嘻嘻道:“是给我准备的?” “不是。”桌上的茶已经凉了,郁欢喝着,竟品出了苦味,“待会我会差人把你送走,换个身份在京都享乐。” 她履行承诺,她不是那不讲信义之人。 “别。”金文柏忙摆手,“我找着活着的乐趣了,我决定留在你身边,教你感情之事,看着你慢慢变得有血有肉,我会很有成就感的。” 郁欢就着手边的蒲扇朝他砸去,“有血有肉,我现在是木头吗?还成就感?” 金文柏挪步躲开,哈着腰,夸张道:“不是不是,郁大小姐,当我求求您了,就让我留在郁府吃白食。” 他眨巴眨巴眼,可怜兮兮的模样。 第138章 不怕疼吗 郁欢低笑,“你这性子到底是怎么养出来的,真是没见过你这么怪的人。” 原以为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纨绔,听了经历又觉得是个无奈的苦命人,现下再看,虽是巧嘴滑舌插科打诨,但活得却是极其通透。 “世间的每个人都是不同的,不能一概而论。”金文柏弯腰捡起地上的蒲扇,抖了抖灰,搬了个凳子坐下,“人心善变,想法更是多变,有人追逐理想,也有人知足常乐,郁欢,我严重怀疑你的脑子患有疾病。” 才正经了没一会。 郁欢嘴角直抽抽,按捺住了想揍他的冲动,“行了,天色也不早了,你便以大夫的身份留在院里。” “大夫?”金文柏摇摇头,“不行,大夫穷,怎么享乐。” 郁欢咬牙,“治好了郡主的病,得了大赏,能不能享乐。” “能能能。” 金文柏喜笑颜开,还想再贫嘴几句,便被姑娘的声音打断,“那你还不快滚。” 男人无奈起身,伸了个懒腰,慢悠悠地走到门口,然后又跑回来,“不是,那我住哪?总不能睡院子里,虽然月色很迷人。” 郁欢扶额,“跟下人说。” 她忽然想到一开始的她也是这样死乞白赖地缠着宣佩玖的,以他的性子,当时应该也是如此的无奈,肯定连揍她的心都有。 她摇摇头,叹了声气,嗫嚅道:“好好的怎么又想起他了。” 金文柏一只脚刚迈过门槛,不知他耳朵怎得那么尖,听到了这话,忙大声道:“我说,你就该好好瞧瞧自己的心,直面真实的想法,你坠入爱河了,你喜欢他。” 说罢赶忙溜了。 郁欢闻言怔愣许久,爱情?这不是,她爱过顾绎心,不是这种感觉,可是不是爱情的话,那是什么,莫不然她真应了传言里的花痴,对那张俊美的脸毫无抵抗力。 一个时辰后,阿桑端着药碗进来,“您该喝药了。”她看着姑娘把药一饮而尽,呆愣半晌才想起还需要做什么,“奴婢去给打水,给您换纱布。” 这原是初夏的活计。 夜色已经降临,没有星的夜空。 姑娘衣衫褪半,左臂伤口渗出鲜血把洁白的纱布浸成暗色,阿桑细心地擦着,撒上金疮粉,她尽量使自己的动作足够轻缓,生怕疼着姑娘,一瞧,才发现姑娘完全就是感受不到疼痛的模样,神色不改。 她道:“小姐,您不怕疼吗?” 郁欢答:“该疼的始终会疼,有什么好怕的。” 阿桑又问道:“您好像受过很多伤,疼习惯了,所以不在意疼了,奴婢刚刚瞧见了,初夏她不知道,您从一开始便知晓她不是自己人。” 所以沐浴从不让人近身伺候,是因为那满身伤痕,虽只窥见一角,但不难想到其遮掩住的地方又有多骇人。 可是小姐对初夏的那份好,她都看在眼里,她不信全部都是假的。 郁欢抬眸,“真心是最低贱的玩意,只有利益不会骗人。” 阿桑替她缠着新的纱布,低声道:“可您对五小姐和燕公子一片真心,那难道也是低贱的吗,难道也是假的吗?” 纱布打了个结,姑娘穿好衣裳,“他们是例外。” 阿桑望着她,“奴婢以为您所言的真心低贱,仅针对那些后来者,一开始便在您心里的人,您就从不怀疑他们的情谊。” “是吗?” 郁欢缓缓躺下,“你想说什么。” “奴婢有太多想说。”阿桑解着左边系着帐帘的绳,“您对奴婢,有真吗?还是说也如对初夏一样。” 郁欢深吸一口气,“我是主你是奴,你待我忠心,我许你富贵,无真假一说。” 许是养在江湖久了,对于一些礼节不是很在意,她的这几句话,都是逾矩了,还有些质问,应当带下去掌嘴的。 阿桑苦笑,“您总有说法,奴婢明白了。今日您和宣公子的事,奴婢也是瞧着了。” 不然院里那些七嘴八舌的婢女是谁撵走的,她如今也是会耍威风了,琐事交予旁人去做,给那些婢女眼色瞧。 “你倒是眼尖。”郁欢打了个哈欠,显然是心不在焉,“狐假虎威,你变化蛮大,明日把院里的下人遣去二姨娘那,忙了些,倒忘了去拜见她。” 二姨娘做了续弦,虽郁家没了郁弘的存在,但也并不影响,由她坐主母,安歌便也是算是嫡次女了,以后更容易议上一门好亲事。郁宽回归,便是大房了,作为家主处理外事,而二房这边把二姨娘抬了上来,作为主母主持府里事务。 她自然不会改口叫出母亲二字,谁都明白这府里到底是谁在作主,无论是对外还是对内。 “您总是避重就轻。” 阿桑解开右边帐帘系着的绳,却迟迟没有松手,“在奴婢眼里,您们都是朱门,所以只论感情,那日您失了神砸了屋,宣公子的到来,您没有抗拒,您对他是有感情的,今日的话,奴婢不知您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可奴婢以为不论如何都不该去伤害自己爱的人。” “你想多了。” 郁欢翻过身,背对着她,“顺你的话说,他是后来者,所以我不爱他,行了,我乏了,退下。” 紧着的手松开,帐帘落下,阿桑灭了烛火和油灯,而后退了出去,关门的那刹那她回头望了一眼,什么都没看见,又仿佛什么都看见了。 是无尽的黑,其余所有颜色都被其掩盖吞噬。 翌日。 固伦郡主旧疾复发抱病府中的事情传开,有些人投机取巧,趁此机会上门巴结,人参灵芝阿胶之类的珍贵药材堆满了府库。 郁欢拒不见面,由郁宽和他们周旋。 墨青雨带着之前的郎中走偏门进了府,闻着满屋的药味,她紧张道:“是那毒发了吗?” “不是,还没到时间,你准备的如何了。”郁欢有些疑惑地看了眼郎中背后的大包袱,“那是什么。” “只欠东风了。” 墨青雨抬手示意郎中把包袱打开,而后在软榻坐下,“湛渊,凶器之首,自主人死后流落到了一户渔家,竟被当成杀鱼刀来使。” 第139章 病了 湛渊,长八尺,重达数十斤,举重若轻,锋利无比,削铁如泥。 郎中提着有些吃力,把剑放下,如卸重负,剑尚还在鞘中,竟也能感觉到寒气,郁欢起身把出剑,指腹摩挲着剑格,兜兜转转,这把剑又回到了她的手上,似乎注定了他们是一对。 前世的她持此剑,于万军之中直取敌将首级,大杀四方威名赫赫。 “好剑,此番便谢过了。”郁欢敛眸,把剑藏于被褥之下,有湛渊,她的胜算又多了一成,“还有个忙,有一个人需得你给他造个身份和路引。” 墨青雨吃了口桌上的桂花糕,“你可真是一点也不客气,行,只是这桂花糕我吃着不错,一会多给我带些走。” “阿桑。”郁欢唤道,“让那乞儿过来。” 她走至软榻卧下,瞧着那桌上的桂花糕,“青雨,有些事祸福难料,你牵扯其中,恐会连累了你。” 糕点只吃了一小口便放下,可见不喜。 墨青雨变戏法似的掏出个如意,在手里把玩着,“我们是朋友,如意如意,万事如意。”她把青玉如意搁在桌上,横在两人之间,手覆在一端。 郁欢抬手覆在另一端,由衷道:“谢谢。” 这时,金文柏大大咧咧地走进来,那眼里闪过一丝惊艳,毫不客气地端了个凳子在墨青雨身旁坐下,“这位姑娘,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郁欢汗颜。 墨青雨媚眼如丝,端详着他,笑吟吟道:“见过,你是不是就是偷了令牌的那个小贼。”这些琐事她虽不管,但管事总会给她讲的。 金文柏尴尬,怒瞪了郁欢一眼,“那是她给我的,她不负责任,我不是贼,郁欢,你毁我一世英名。” 三人正打趣着,余善来报。 “小姐,九福晋和太医院的郑叙前来拜见,家主不好拦,郑叙的到来说是陛下的旨意。” 郁欢收敛笑意,淡然道:“请进来。” 墨青雨和金文柏欲回避,却被郁欢制止,又听她道:“不知这位郎中有没有什么可以让人患病的丹药。” 郎中摇摇头,“唯有毒,但会伤根本,此行也没带在身上。” 郁欢叹了声气,“无妨。” 郑叙,也未免不能为我所用。 回廊传来脚步声,阿桑在门口迎接,“见过九福晋,见过郑太医。” 郁欢卧在榻上,枕着绣枕,左臂的鲜血逐渐浸湿了纱布,她脸色苍白,看着来者,点头以作礼,“闻是陛下的好意,多谢牵挂了,也劳您又跑着一趟。” 她都懒得看郁嫣然,穿金带银,打扮华贵,哪里是像来看访病人的,俗气得不行,也难怪,穷酸久了,一朝金贵难免有些飘飘然。 “郡主身体孱弱,众人都担心。” 郑叙逐渐靠近,脉枕放在桌上,丝巾放在皓腕上,半跪在榻前,着手诊脉,“不知您当年患病时都有哪些症状。” “时过境迁,我也有些忘了,整日里昏昏沉沉的,闻说死亡将近,哪还会在意什么疼痛。”郁欢温和地笑着,“昨个听大夫说旧疾复发,我也有些慌了神,恐命不久矣。” 偌大的哀伤在整个屋里散开。 “郡主忧思过度了。”郑叙只觉得那脉象越来越不稳,但又看不出什么大毛病,便是上次的乌头毒也彻底清了,“您的身子” 话音还未落,郁欢便急急咳嗽几声,巾帕从嘴角挪下时,还是干干净净的,“尽是忧愁,如何不病,也是病了好,躲在这深闺中,才不见那些污秽。” 在宫里看惯眼色的人,更容易理解其中深意。 这番掩饰,郁嫣然急忙道:“你还不快好好瞧瞧,万一是庸医误诊,白白让姐姐染了这份晦气。” 回京便害病,想闭门不出,不论有什么打算,她都要和她反着来,绝不能遂了她的愿。 “难得九福晋有心了,如此惦记我。” 郁欢意味深长地看了郁嫣然一眼,而后又把手放在脉枕上,“劳烦您实话实说了,免得让人担心了。” 郑叙颔首,继续诊脉,而后起身把后窗关上,道:“您身子薄弱,尽量不要见风,有咳血之状,以为是气血亏空,虽不知旧疾是何症状,但这脉象紊乱,有股病气在体内冲撞,还是好好修养着。微臣给您开些方子,用食方面也得大补着。” “原这身子已经差到这地步了,也不知还能得几息。” 郁欢叹了声气,“阿桑,送送郑太医,难为他尽心了,待人礼数些。” 说罢,郑叙便退了出去,郁嫣然站在原地,不知该喜还是该忧,脱口道:“姐姐这身子,恐是命不久矣。” “放肆。” 金文柏怒斥道,“你这是在咒郡主吗?” 郁嫣然先是一惊,而后摆起谱来,“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和我这样说话,我不过关心则乱,姐姐,你这府里怎么什么人都留着。” 郁欢抬眸,漠然道:“你怎么始终记不住,你没资格唤我姐姐。” “我是九皇子明媒正娶的妻子,是嫡福晋。” 郁嫣然咬唇,抬眸对上那双淡薄的眼,好似有了身份的倚仗她便再也不用惧怕那双眼睛的主人了,“按理说,你才是没资格让我唤你一声姐姐。” 墨青雨拍着金文柏的手臂大笑不已,“九福晋,郁小姐是陛下亲封的郡主,按理说,她的身份仍是您无法企及的。” 一个是靠男人的底气,一个是自己的底气,有什么好比的。 “放肆,谁允你笑的,见我也不行礼,郁府的人便是这般不知礼数吗?”郁嫣然挺直腰杆,无法企及这四字,已然成了她的心魔。 不知从何时起,她向上爬的目标不再那么单一,而是想要超越郁欢,将她踩在脚下。 郁欢右手食指撑着眉角,眼里闪过几分玩味,勾唇道:“你是要在我面前证明你如今不再是那阴沟里的老鼠吗?我希望你能牢牢记住那夜的感受,我如何给你希望,我便能再戳破那份希望,回去,叫九皇子给你请些礼教嬷嬷,免得丢人现眼。” 第140章 包扎 郁嫣然闻言浑身一僵,顾绎心已经成了她的噩梦,那夜夜的残忍,让她的双脚踩不稳鞋,“我和九皇子都不会忘了您的礼,告退。” 那背影单薄,走路一晃一晃的,珠翠碰着耳坠发出叮啷的响声。 她虽活在水深火热中,但她和顾绎心都有一个共同的敌人——郁欢,而他们的背后也有了支撑,今日的拜访也是来探情况的。 郎中也退了出去,关上门。 金文柏耸肩道:“你们真是姐妹吗?云泥之别,长得是小家碧玉,可惜太俗了,俗之又俗,不如这位小姐的万分之一。” 他的眼神落在墨青雨身上,那份浑然天成的妩媚性感,何其诱惑。 墨青雨忽视他,道:“专门来自取其辱,不对劲。” 郁欢颔首,手指点住手臂的穴位,止住了那脓包溃烂鲜血潺潺,“我和她的账还待往后算,跳梁小丑,翻不起什么风浪。” 墨青雨欲言又止,“你不觉得是” 郁欢道:“无妨,他知道江湖那些事。” “青玄教。”墨青雨低语,眼色逐渐凝重,“我怀疑还是对你生了疑心,虽不知道他的手到底伸了多长,但郁嫣然的前来,极有可能是他想要助力顾绎心了,从旁看你的反应,试探不已。” “我为家族谋,尤我曾经信他那般,他信我的。”郁欢淡淡道:“之前进京的那些人呢?” 墨青雨蹙眉,“有些做生意发了家,有些当了芝麻官,太快了,很是奇怪,不知道背后是谁在推波助澜。” 郁欢捻了捻指尖,淡淡道:“看来朝堂上有棵大树。” 金文柏好奇道:“陛下的眼皮子底下,那些人也敢搞小动作,国之将乱啊。” “乱不了。” 郁欢肯定道,前世没乱,还是那个深不可测的陛下,今生也不会乱。 墨青雨饮了口茶,淡淡道:“你要小心,届时起势,他会召你回教,毕竟你才是最好用的那把刀。” 说着她起身,欲离去。 郁欢叫住她,这番话倒是提醒了她,“那个替代品,你把她悄悄送去庙里,继续抄经,派人看着,别让别人发现了。” 墨青雨:“为何?” 郁欢解释道:“若是被人发现我久不在府里,可用在庙里拜神的名义。” “你啊你。”墨青雨苦笑连连,“像你这样的身份,就该活得坦荡,肆意张扬,而不是步步谨慎,如履薄冰。” “造化弄人。” 郁欢起身,把忘在桌上的玉如意递给她,悄声道:“后日寅时一刻,起势。” 墨青雨皱眉,“无需会和?你要单独行事?” 郁欢道:“纷争起,不能从一处发,八方齐功,方不留线索。” “你俩说什么呢。” 金文柏凑过来听,挨了如意一下,额头还没好的包又肿了起来,“都是粗暴的女人,谁娶谁倒霉。” 郁欢回身走至镜台前,打开妆奁,里边有五张地契,她留了一张,其余一并拿了出来,转而递给墨青雨,“末的事,就劳烦你了。” “他也算是救过我的命。”墨青雨接过,随意翻了翻,每处宅邸都在不同的区域,留的唐家的名字,只是倒是买卖的手续需要再过一遍,“你对他也是好。” “我无法拥有的东西,总要让他去拥有。” 郁欢淡然道,“你我坦诚相待,我待你也不会差,墨姑娘慢走,这烦人玩意也交给你了。”说着她踹了金文柏一脚,把人踢出门外,和墨青雨招了招手,而后把门关上。 她卧在榻上,褪去外衫,白色的亵衣左侧已经被鲜血染红,她把亵衣褪一半,看着那伤口,已经溃烂了,虽已经不能见白骨,但面上已是一坨烂肉。 她唤道:“阿桑。” 门被推开,进来的却不是阿桑,而是郁安歌,两人就这样僵持着,小姑娘泪如泉涌,默默把门关上,没让不远处的婢女进来。 她如今也能算是嫡系了,也有婢女伺候了。 “姐姐。”郁安歌小跑着过去,刚到榻前,姑娘已经穿好了衣裳,仿佛刚刚的那片红和那浓重的血腥味都是幻相,“我都看见了,你让我看看。” 郁欢宠溺得摸了摸她的脑袋,“祖母病着,你不在她跟前照顾着,跑过来干什么。” “娘说让我离你远远的,她说你身边尽是危险,我不能成为你的拖累,也不能为你牺牲。”郁安歌抹着眼泪,小手扒拉着她的衣裳,“娘尽爱胡说,大姐姐,别丢下我。” 郁欢无奈地看着她,柔声道:“二姨娘说得对,你应该离我远远的,但距离远了,不代表心疏远了,我不会丢下你的。” 她按着衣领,小姑娘怎么扯得动衣裳。 哪知这皮猴一点也不讲礼数,使劲扯着,用了好大力,直把那衣裳扯破,露出被鲜血染红的亵衣,她还扯着,势要把亵衣也扯碎。 郁欢擒住她的手,“别闹了,我没事。” “我都看见了,我都看见了。”郁安歌闹着,因为哭泣浑身都在发抖,“你有事,你有事。” 这时,阿桑推门而入,看见那片血顿时明了,是伤口又出血了,忙要去端水,准备纱布和药。 郁欢道:“带把匕首还有烈酒来。” 阿桑愣了愣,忙去准备。 “安歌,别闹了,去福熙院照顾祖母,她病着,需要你。”郁欢牢牢擒住郁安歌的双手,“听话好吗?” “不好。” 郁安歌止住动作,抬头对上她的眼眸,“你也病了,你不需要我吗?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个拖累。” ——也。 郁欢抓住字眼,“谁觉得你是个拖累。” 郁安歌不语。 郁欢一把拢过被褥,盖过左边的狼藉,唤门外伺候五妹的侍女进来,问道:“我不在的这些日子里,有谁欺负过五小姐,说过些什么不好听的话,都一五一十地给我说清楚。” 面对着这位大小姐,侍女毫不犹豫地把事情交代了,“是九福晋的父亲,出嫁之日,想带走您将来的嫁妆,五小姐不许,挨了一耳光,而后家主赶来才把人撵了出去,而九福晋当时说像五小姐这样没有头脑的人,柔弱不能自理,只会成为您的拖累。” 第141章 算账 不止挨了郁弘一耳光,还在和郁嫣然正常的时候被推攘在地,那些来迎亲的人各个趾高气扬,二姨娘虽被抬为续弦,但老太太病着,这唯一的嫡女又还没回来主证,没什么话语权,那群人还踩着五小姐的身子过,若不是家主来得及时,只怕五小姐要受尽欺负。 这真实情况她不敢说,五小姐警告过,这种懦弱无能的事情讲出来是会让她被大小姐看不起的。 郁欢手攥着被褥,“我看不止这么简单。” 侍女左右为难。 郁安歌道:“就这些了,姐姐,我没事,她也说得对。” “对什么对。” 郁欢拧眉,“一五一十给我讲清楚。” 侍女只得娓娓道来,她也是不想看五小姐闷闷受了这份气的,大小姐知晓肯定会去把这份委屈讨回来的。 越听下去郁欢脸色越阴沉,她吩咐道:“备轿,去郁通判家。” 不敢对她下手,倒是会挑她不在的日子蹦跶,就那么不怕她的怒火吗,就那么低估她的一切吗。 侍女退了出去,阿桑推门进来,端着一堆东西,刚把东西放在榻边的桌上,便听郁欢道:“去天牢,称找张平保,遇到叫张玄的便带他去郁通判家。” 阿桑一愣,“奴婢先帮您把药换了。” 郁欢沉声道:“你去。” “姐姐,安歌不想你去,总要你因我动怒,总要你来替我出头,我就像个拖累,只会打乱你平静的生活。”郁安歌垂眸,握着那只手,刚止住的眼泪又掉个不停,打在那手背上,格外冰凉。 “安歌,姐姐这一生最重要的便是你了,我所做的所有都是想给你一个无忧的未来,我已经受够了委屈和苦难,我希望你的一生是平安喜乐的,所有人都应该艳羡你。” 郁欢扯下被褥,衣裳褪半,露出那丑陋恶心的伤口,“你先出去。” 郁安歌起身,站在床前不妨碍她的动作,静静看着,那伤看着多疼啊。 烈酒浇在匕首上,又浇了些在伤口上,郁欢咬着牙,拿着匕首割那块烂肉,汗水顺着她的额头滑落,她一声不吭。 “我来。” 郁安歌看着她割得很不方便,夺过匕首,深吸一口气,洗洗替她搁着那块腐烂的肉,最后肉落下,手臂空了一小片。 从始至终,她都没听见姐姐的叫喊,也没看见姐姐的眼泪。 随即郁欢用烈酒清洗着伤口,又洒了药粉在上面,而后把纱布递给郁安歌,“替我包扎。” 看着五妹僵硬的动作,她道:“安歌,这苦难我已经受够了,满身伤又如何,这在我身上算不得疼,可若是落到你身上呢,命运足够不公,我愿意遭受所有灾祸,也要把福分给你留着,懂吗?以后受了委屈一定要告诉我,我只有你了。” 郁安歌缠着纱布,动作轻柔,“落到我身上我也不会怕疼,你吃了太多苦,应该你去享福,我可以帮你的,我不会是拖累。” 包扎好了,郁欢褪去衣裳,或许是信任,所以才将肌肤裸露在她面前,她拾了件墨色长袍拢上,低声道:“我只要你平平安安的。” 她回身蹲下,牵住那只手,“回福熙院照顾祖母,姐姐要出去了。” “我和你一起去。”郁安歌执着道,看着她不悦的眼神,继续道:“我就呆在马车上,我不下去。” “好。” 郁欢无奈,擦了擦额头的汗,把匕首揣在袖兜里,又在妆奁里找了张纸帛,不施粉黛的脸少了些妩媚,多了分疏离感,唇色苍白如雪,给人病态的感觉,发髻随意地用玉簪挽着,除了皓腕的玉镯,没加任何首饰。 阳光正好。 余善关切道:“您看起来很憔悴,有事差奴才去办便好。” 郁欢执着郁安歌的手,缓缓朝府外走着,“有些事,你不出面,那些人便当你可欺,在外作威作福不知收敛。你跟着,照顾好她。” 马车行至通判府,张玄在拐角处等候一阵了,守门的侍卫打着盹。 步梯放好,阿桑忙过来扶着郁欢,张玄也紧随其后,昔日的恩仇依旧是条鸿沟隔在两人之家,他讥讽道:“用我爹威胁,带我来此,是想取乐?” “张平保怎么倒的,你知,我也知。”郁欢昂首望了望长空,先前还正耀的太阳,此时已被乌云遮掩,“唐蓁蓁那事,你知,我也知。” 张玄攥紧了拳头,“所以呢?你应该有别的意图。” “朋友还是敌人,都是利字当先。”郁欢淡淡道:“下一次狱,张平保应该更懂得通判该如何做。” 张玄眯了眯眼,“以德报怨,我不信,你有什么条件。” 郁欢莞尔一笑,步子踏上阶梯,“忠于陛下便好,嫁祸于人的感觉一定不差,那日你是如何做的,今日便教教我,让我也体验一下那种感觉。” 张玄闻言如坠冰窖,他第一次觉得她是真的变了,“那是你的生父。” 侍卫抽刀拦门,“闲人不得入内。” 郁欢顿足,回头看着他,仿若这世间只有她一人是如此狠心,六亲不认,“又如何。” 淡漠的眼神淡漠的语气,张玄颔首,“知道了,你的婢女得帮我。” 他为了父亲可以和她化解干戈,可以和她为谋,他为了父亲日夜在天牢外求情,跑尽所有相识之人的面前,求他们帮帮张家。 可她,却漠视生父,心如玄铁。 郁欢摆摆手,“阿桑,去。” 步子踏上最后一节阶梯,看着那两个紧张的侍卫,道:“不认得我吗?也无妨,当是老天爷眷顾,不用再在烈日下当差。” 侍卫闻言一喜,虽这人打扮素净至极,但乘她来的马车也是不俗,应是富贵人家,“您的意思是?” 郁欢抿了抿唇,笑道:“我的意思是,要么滚,要么死。” 她又不是圣人,不会给每个人天上掉馅饼的机会。 侍卫怒,拔出刀,“你竟然敢取笑我们,报上名来。” “一步错,步步错。” 郁欢摇了摇头。 第142章 父亲 这处来往的人家本就不多,又值酷暑,谁没事在这片溜达,她身形一跃,眨眼间两个侍卫被她踹进府门,她道:“关门吗?” 一个侍卫倒在地上爬不起来,一个侍卫看着她手里转着的匕首,忙爬起来把大门关上,以此女功力,杀他如杀鸡,不如乖乖听话。 郁欢轻笑,唤道:“我过去的父亲,郁弘,滚出来。” 一路婢女侍女和管家林立在回廊,纷纷盯着她,侍卫抽出刀,满不在乎,像是在笑话她的不自量力。 郁弘匆匆赶来,先是要行礼,又见大门是关上的,立即换了幅嘴脸,恶狠狠道:“你这个不肖女,还有脸来。” 关门打狗,他扬手,示意侍卫们上。 “郁弘,有时我不明白,为何母亲会嫁给你这样的废物,身体里流着你的血液,无时无刻不让我觉得恶心,你和郁嫣然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们吗?自古弑父者不是没有,便是没有,我开了这个先例又如何呢。” 郁欢沉声道,带有内力的话语足以落在每个人的耳朵里,她既说,那这里的人一个也别想活,他们的活着已是错误。 侍卫越来越近,刀也越来越近。 “我便让你瞧瞧,岁月是如何造就出我这样的祸首的,睁着你的眼看清楚,我是谁,也用脑子想想,何为对错。” 话音毕,匕首触碰铁刀发出当啷的声音,而后便没有这么清脆的声音了,都是沉重的,长刀相交,重刀砸地。 好像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又好像只是眨眼间。 整个青石地板都浸染了鲜血,那血还顺着地上的纹路留着,满地的尸首,管家婢女侍卫,一个也没逃走。 在这修罗场,她便是主宰,她既动了杀心,那么就不会给任何人生路,一个人证便能掐断她的生机,所以在这烈日下,乌云遮掩太阳的那短时间,通判府满门被灭。 郁弘想逃,浑身却仿佛被定住了一样,步子都不能挪动一寸,他想喊,想说话,却是怔怔的,什么也说不出来。 郁欢逐步靠近他,匕首被她随手丢向远处,满地的兵器竟找不到凶器,她微笑着,眼里却无任何情绪,“父亲,您说我怎么会变成这个模样呢。” 她信手点了他几个穴位,让他得以回神,能够说话能够动作,他怔怔道:“像你这样的人,根本就不该被生下来。” 郁欢怅然道:“是啊,若我的不存在能换来娘亲的命,我也不愿生于这世间。” 郁弘伸手去掐她的脖子,“你娘也死有余辜,嫁给了我,还和郁掣那个老东西眉来眼去,恶心至极。” 郁欢毫不怜惜地折断他的双手,骨折的声音清脆,她怒道:“你总是为自己找着无数个借口,若真如此,我倒该庆幸身上流的不是你的血,你若真怀疑,你怎会没有验过,到头来还要泼她一身脏水。” 疼痛使郁弘面部扭曲,他惨叫着,“你们都该死。” 脑海里闪过那个倾城的美人,她眼里对郁掣是崇拜,对郁宽是遗憾,对他是嫌恶,若不是有了孕,她不会嫁给他,是他强求的。 可他对她那样好,恨不得把心窝子掏给她,给她当牛做马,她在京都无所依的时候是他给了她尊敬让她不容被人欺负,可她却那么看不起他。 她死了,却连给孩子起名字的机会也不肯给她,她是那么地希望没有遇见过他,欢字,意思是她呆在他身旁的每一刻都是痛苦不堪的。 “父亲,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郁欢垂眸,面不改色地伸手替他正骨,那双眼里逐渐染上恨意,“您说我怎么会变成这个模样呢。” 郁弘恶狠狠道:“你就是个坏种,是天煞孤星,我当年就该掐死你,让你去给你娘陪葬。” “那你为什么不掐死我!” 郁欢怒道,揪着他的衣领,迫使他弓腰和她对视,“是你对我不管不顾,是你放任我生死,若不是你,我根本不用去那炼狱走一遭!” “你,活该。” 郁弘盯着她,铿锵有力地说出这句话,字正腔圆。 郁欢一把甩开他,任他倾倒在地,转身寻着地上的刀,拿在手里,慢慢走近他,她蹲下撬开他的嘴,扯出他的舌头,“你再说一次。” 寒芒闪过他的眼眸,他疯狂地掸着手脚,胯下流出肮脏恶臭的液体。 郁欢松手,笑声爽朗,她坐在地上,笑得直用手捶地,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她道:“我不杀你了。” 随即她伏在他耳边悄悄说道:“我割了你的舌头,废了你的四肢,我要你睁眼看着,我是怎么一步步走到高位,又是怎么搞死你心爱的女儿。” 耳边的热气让郁弘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颤抖着,满眼不可置信,“我是你的父亲。” “父亲?” “父亲。” 郁欢笑容痴狂,她拿出袖兜里的纸帛,赫然是何怜怜的卖身契,“你瞧,何氏的卖身契,我没有守信哈哈哈,如果我把这个呈给陛下,你说你们一家会被置什么罪,欺君罔上,满门抄斩诛九族的罪,可惜,你一族只有你们三人。” 这张卖身契她是不会交出也不会损毁的,在有一天,她会把这东西给一个乞儿,再替这乞儿和郁嫣然滴血认亲,必死的局。 但这一天还早着,她要等,等顾绎心苦心积虑爬上至高的位置,然后一把将他拽下天坛,曾经的恩爱夫妻,届时便是仇人了,多有趣。 “呸,你不讲信义,你以为告发了你会好过?替你办事的,登记这家谱的所有人,你以为都会安然无恙?”郁弘像看疯子一样看着她。 郁欢无所谓地耸耸肩,“别人的生死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你该死。” 郁弘盯着她,“来啊,杀老子,让老天爷看看你是如何弑父的,降雷劈死你。” “我来。” 忽闻一道男声,带着一阵剑气,从屋檐朝着这里奔袭而来。 郁欢持刀挡住,那双眼她再熟悉不过,“末。” 第143章 阴谋 莫名其妙的,就去挡了,那一瞬间脑子里只有一个指令,保护父亲,她不明白已经这样了,经历了那么多,听了那么多恶毒的话,她的潜意识里还想留她一命。 兰君气道:“这个渣滓,他才是该死,你下不了手,我来。” 郁欢第一次扇了他一耳光,“滚,谁让你回京的,多少双眼睛,你看看这满园尸骨,你但凡沾上你就逃不了了,滚,立马滚。” 撞门的声音传来。 兰君趁她分神一脚把她踹到墙角,而后一剑刺向郁弘的左手,逼得他张嘴大叫,而后一个药丸丢在他嘴里,此时郁欢已经飞身袭来,他笑道:“好好活着。” 他这脑袋里哪里想得到什么计划,只是想帮她顶罪了。 郁欢持着刀朝他袭去,“快滚。” 提胯下截逼他跃身,而后她翻身一掌送他上屋檐,手里的刀也刺向了自己,脱手划着脖颈而过,直直插在木梁上,人也摔倒在地上。 大门被撞开,府兵见此大惊,佟彬急忙走过去,“郡主。” 从他们的角度看,好像是有人杀郁弘被郁欢拼命阻止,而后听见撞门声害怕暴露急忙逃走,郁欢穷追不舍被剑刺伤。 与空气斗勇,不过是他们的联想。 佟彬道:“查,严查。” 郁欢红着眼,脖颈处只是一轻轻划痕,浑身沾了院里的血和灰尘显得骇人极了,她哭着爬向郁弘,趴在他身上嚎哭着,“父亲,父亲!” 这副凄惨场面佟彬不忍看,转过身去,查着院里的蛛丝马迹,也是此刻郁欢边嚎哭边撬开郁弘的嘴用碎了的地砖割了他的舌头,“父亲,女儿不肖,不该和你怄气的。” 郁弘浑身不得动弹,那药丸只是普通的软筋散,让他没有力气动弹和吼叫。 佟彬越想越疑惑,旁敲侧击道:“郡主,节哀顺变,您可有看见凶手样貌。” “凶手?不知是哪里的乞儿躲在府里筹谋着此等凶事,我来时,院里已经是这样的。”郁欢抹着眼泪,缓缓站起身来,朝着先前匕首丢的那地方走去。 佟彬惑道:“恐要请你同我走一遭了,空口无凭,您与郁弘向来不和,怎么会突然出现在他府中,您有很大嫌疑。” “大人的意思是,我对我的父亲下杀手?”郁欢难以置信,望着佟彬的眼神里满是不理解和震惊。 佟彬公事公办道:“这府门紧闭着,若您进去便是这等惨样,那您是如何开门关门的呢,还是说您来时府门敞开着,您进去门便关了,接着便是这满院惨象。” “佟大人,问天下有几个人能弑父,我也是人也食五谷杂粮。”郁欢百口莫辩,身子都有些站不稳了,“先不论后果,便是这名声,我也担不起。” 此时,张玄和阿桑匆匆赶来,还带着一个老年人,那人穿着家仆的衣裳,满身油烟味,是个厨子。 阿桑急急道:“这院里怎么回事啊?小姐您没事。何必为五小姐打抱不平呢,他毕竟也是五小姐的父亲。” 佟彬闻言抓住字眼,“打抱不平?郁欢,你还有什么好辩解的。” “大人您在说什么啊。”阿桑疑惑道,“小姐才刚刚进去不久,拦都拦不住,命我带着五小姐上街去逛,免得她听了有些话伤神。” 佟彬不信,“刚刚进去?” 张玄走了过来,低声道:“我可以作证,郁小姐与我说了些官话,闻她想吃刨冰,为了冰释前嫌,我便自告奋勇去替她寻了来,那刨冰她还吃过了两口,然后才离开的,马车在那,那个马夫也可以作证。” “旁门佐证,还是无法洗清郡主的嫌疑,恕我得公事公办了。”佟彬闻言叹了声气,“得罪了郡主,通判灭门,此事过大,必须严查。” 说着,他派人去押郁欢。 郁欢垂首,凄凉地笑道:“我理解,哈哈,我竟成了那弑父的存在,苍天无眼啊。”她笑着,没掉一滴眼泪,却比哭还让人觉得她委屈。 官兵押着她刚要迈出大门门槛,便听一个官兵道:“你在做什么。” 是先前那个老年人,他被官兵押在地上,一言不发。 一官兵上前道:“府尹大人,此事有蹊跷。” 佟彬忙跟着前去查看。 只见那满是灰尘的门上落着一个手印,有些油,那手印便有些明显,不过在角落里很难被察觉,那官兵余光瞥见这人在那里鬼鬼祟祟,瞧瞧过去查看,便见他拿袖子擦着那手印。 不难发现的是手印已经模糊了不少,只是沾了油那一块格外的干净。 张玄猜测道:“栽赃陷害?在郁小姐进门后落了锁,然后从小道出去,这人我记得,刚刚跟在我身后的,他是来销赃的!” 佟彬不语,这个说法很立得住。 郁欢避开官兵的守卫,走至那个老人身前,一把挣脱开擒住那老人的官兵,而后扯着老人衣领质问道:“你好狠的心啊,要女儿杀父亲,看这满院的尸首,你简直就是魔鬼!” 那老人一把甩开疯魔的她,他都不知自己什么时候有这么大力气了,他瞅准地上的匕首扑了过去,而后抵在脖颈处,凄惨道:“他当了官老爷,不得了了,欺我弱小无力,呵,世间多得是办法,郁弘已死,我又有何牵挂,哈哈哈哈,一群狗官。” 说罢他自刎。 佟彬说不上来哪不对劲,但此事结果昭然若揭,“郡主,恕下官鲁莽。” 郁欢瘫在地上,泣不成声,“可是谁还我父亲啊。这人背后是谁,查,嫁祸于我,是想置郁家于死地。” 她抹了把眼泪,目露凶色,“佟大人,我这辈子没求过人,此事我求您,一定要严查,查幕后主使,给我一个交代,好吗?此后郁家对您有求必应。” “郡主抬举,此事我一定会严查的,一定给你一个答复。”佟彬左右为难,“只是此案重大恐要交由大理寺审理。” “若这是蓄谋已久的阴谋,大理寺卿未必不会敷衍了事。”郁欢攥紧了拳头,坚定道:“您查,您知全貌,这案子若是大理寺要抢,我定联名六部上书。” 第144章 同盟 “是,那我便承了您这个情,还请您节哀顺变,此事一定给您一个满意的答复。”佟彬颔首,经由上次的经验,公事公办不站位才是立身之本,“那我先告退了。” 说着他吩咐官兵处理案发现场,“带走,都带走,府里的蛛丝马迹都不要放过。” 郁弘是最后被带走的,他还睁着眼,他还有命在,擦肩而过的瞬间他和郁欢四目相对,那一刻他心如死灰,她简直泯灭了人性,祸乱世间。 郁欢扶着阿桑上了马车,围观不少百姓,都看着她的惨样,看着她脚步虚浮泪眼婆娑,好生悲苦。 马车内。 郁欢提起茶壶替张玄斟了杯茶,赞叹道:“张公子的智谋令我望其项背。” 看似些小把戏,但能扭转乾坤,绝地反击,反败为胜。 “唯手熟耳。”张玄接过茶盏,淡淡饮了口,“林家独大,把张家弃如敝履,唱得好一台戏,那个老儿是林家的厨子,他的女儿,呵,你懂的,那些龌龊事,动摇不了其根本,但也够其喝上一壶了。” 郁欢照着菱花镜用巾帕擦拭着脸庞的血迹,漫不经心道:“纨绔的圈子我是真不明白,还好燕诚贞没跟着瞎混。” “以燕少爷的身份若进到里边,那就不是林家那公子一人说了算了。”张玄眼里闪过一丝恨意,“郁小姐,此事我帮了你,张家可就没有依傍了,便是我父亲出来了,林家那边也饶不过我们了。” 张家是替林家当街打唐寅飞,视王法为无物而进去的。 郁欢淡淡道:“林家这棵大树我也没辙,不过张家和郁家交好了,他们总不能这样拂了郁家的脸面,公然树敌,这是大家都不愿看到的景象,你说呢。” “到了御前,就论的是心智了,我为曾经低估了你而感到抱歉。”张玄摩挲着下巴,道:“郁家已有起死回生之相,但始终不够稳固,飘零欲坠啊。” 就像这茶盏中漂浮在茶水上边的茶叶。 郁欢擦过脖颈处的伤痕,“也是因为无实权,这燕家和尹家才能和郁家绑得牢,不是吗?等,不急。” 张玄问道:“等什么?” “我是个病人,自然是等我病好了。”郁欢笑道,放下菱花镜,看着他的眼睛,那里边有和她相同的东西,那便是仇恨,“快要打仗了。” 张玄疑惑,“和平仍在,您便是想要承上柱国之风,也没机会。” “不。” 郁欢举杯,洒向窗外,像是在祭奠刚刚的亡魂,“我在等一个人。” 等那篇完美策论的主人出世,那些文字足以改变帝国的格局,一山不容二虎,一旦差距拉大,那战争便会拉开帷幕,所谓和平如纸一般单薄脆弱。 张玄不解,却也没在追问下去,道:“你很有野心,郁小姐,你的改变太快也太大了些,我都有些怀疑你是不是被掉包了。” 掉包二字提醒了郁欢,她叹了声气,“一些磨砺,恍若隔世,足以彻底改变一个人。唐家会替你辩解,你爹的苦日子快结束了。” “如你所说,今时的我也不同往昔了。”张玄冷哼一声,回想起他爹被带走那天,他又是如何哭着跪着求那些人帮忙的,到头来竟是承了郁欢的情,“官场没有永远的朋友,你不担心我反咬你一口吗?” 那满府的惨象需要应证。 “我一届弱女子,张公子舍得吗?”郁欢挑眉,她不担心,张玄的苦难还在后头,唐蓁蓁最不会放过的便是他。 张玄闻言心里咯噔一跳,“你的强大超出所有人所料。”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郁欢把巾帕收好,道:“有一事,还望他日张大人能帮我着手查一查,天家秘闻,曾经的殿前大红人高阳,以及先帝在时的殿前太尉申盼。” 张玄意外,“这么远的事,和你有何关系。” “查便是了。” 马车缓缓停下,郁欢唤阿桑递进来荷包,满当当的银钱,她倒在桌上,“女子的荷包不宜送人,望你这几日有个好眠。” 车帘掀开,她牵着郁安歌下车,吩咐车夫道:“陪张公子游玩几天,天气炎热,出行不易。” 说罢,可听见马车里传来爽朗的笑声,“在下谢过固伦郡主。” 一路未吭声的郁安歌,听了那么多阴谋诡计,满脸不解,直到回了海棠居,她才问道:“大姐姐,父亲是你杀的吗?” 她一直在拐角的茶楼喝茶,张玄布局,她是个局外人,可她也清楚,那扇大门是在姐姐进去后闭上的,更清楚那两个侍卫是活着的。 “你觉得呢。” 郁欢执着她的手在软榻坐下,炉灶已起,正待主人归,婢女已去备热水,阿桑在收拾屋里的脏污,看着那坨发臭了的烂肉心起一阵恶心,也有一阵心疼。 “我不怪你。” 郁安歌扑在她怀里,脑袋枕在她胸口,听着沉稳的心跳声,低声道:“你是要做很危险的事吗?你会有危险吗?” “郁弘没死。” 郁欢手抚着她的后背,温声道:“若是有朝一日姐姐不能独善其身了,你一定要离得远远的,知道吗?” 谁也不能保证永远是赢家,也无法料定生死,命是怎么定的,无人可窥。 “我不知道。”郁安歌抱紧了她,红了眼眶,“我会尽快长大的,你等我。” 郁欢默。 有五妹足矣,将来为她寻门好亲事,琴瑟和鸣,平安幸福的过一生。 “对了,郁嫣然结亲那日三姐回来了的,和郁嫣然相谈甚欢。”郁安歌回忆着,好似一下子长大了一般,道:“那群人欺负我的时候,三姐看着的,她会不会负了郁家啊,三姨娘对于你抬我娘作主母一事很不满,我那日偷偷瞧见三姨娘在写信,我悄悄瞧了,是写给二哥的,说是想让他入祝家门下,求娶祝家的旁支。” 三姐郁茵早已嫁人,嫁了个商户,庶女能得此姻缘也不算差了,既和郁嫣然沆瀣一气,将来作些什么,便不要怪她不念手足之情了。 第145章 毒害 二哥郁晟上了战场,没继承祖父之风,多年来越熬反是越差,从副将变成了小兵,祝家也是相府,便是旁支,恐也看不起他,但若是回了郁府,也未必不能成就这段姻缘。 依前世的经验看,郁茵不是个安分的人,郁嫣然如何认识那些末流的商户的,除了这嫁了商户的郁茵能如此精准找到薛胜武这个渣滓,恐无人了。 郁晟倒没什么可在意的,一心想建功立业,便是前世跟在她身边,也未有什么耀眼功绩,泯然众人矣。 “倒学会告状了。”郁欢笑道,揉乱了她的头发,“鬼灵精,你也快到议亲的年纪了,若是看上哪家小公子了,便和姐姐说。” “不要,世间的男子有哪一个比得上姐姐。”郁安歌理着凌乱的头发,赌气道:“你不与我相谈那些,是不是觉得我无用。” “说什么傻话呢,那些肮脏的事有什么好谈的,你的手里就该干干净净的。”郁欢把她刚理好的头发又揉乱,“行了,去照看祖母,陪她用膳,有你在,我和祖母的心呀才能安定。” 郁安歌努了努嘴,不满道:“你也病了,我在你身边陪着你,你才能快些好起来。” “你吵死啦。” 郁欢把她在地上放稳,蹲下身来,理着那脚踝处的铃铛脚链,不知怎得也不响了,她道:“赶明叫人给你打只新脚链,这都旧了。” 郁安歌摇摇头,“不要,铃铛修修就好了。” 那时大姐姐病中,时常昏睡着,身边没个人很是害怕,她就戴着这脚链满地跑,铃铛响,大姐姐就知道有人在,便会笑。 “随你。” 郁欢站直身体,轻轻推着她的后背,“去,以后想要什么便跟李管家说,我会知会他的。” “我只要你好好的。” 郁安歌一步三回头,最后还是走了,只是这次少了些许天真,多了些愁。 婢女敲门,“小姐,水备好了。” 郁欢迈过门槛,瞧她低着头,畏畏缩缩得模样,问道:“我很可怕吗?” “不。” “那怎么不敢抬头看我。” 婢女僵硬地抬头,生怕她问出一句话。 郁欢:“你叫什么名字。” 婢女忙跪在地上,红了眼眶,“奴婢曾名乌月,大小姐,奴婢本分,未曾做过什么错事。”上个被小姐问名字的被杖则了,这位喜怒无常动不动就杖毙的。 “乌月,我喜欢你的胆小。”郁欢越过她,“留在身旁伺候,初夏不在了,阿桑有些力不从心。” 乌月震惊地抬头,但她还是宁愿做个普通的婢女,有一天打发到别的院里,便不用这么心惊胆颤了,“是。” 沐浴一通,郁欢难得穿了件玫红色衣裙,那颜色艳丽,她今生极不喜。 书中有写女子着红衣悬白绫死后可成厉鬼,她杀人如麻,是最不喜那颜色的,因她活得像厉鬼,又是年纪大了,这些颜色总述着活力青春,而她青春不复。 膳食布好,她挪步堂厅,心不在焉地吃着,她道:“阿桑,去叫李管家过来。” 心里五味杂陈,一面初夏一面郁弘,一个善一个恶,她都有心提防,也都对他们无所作为,甚至促成或成就了他们的消亡。 她明白的,在海棠树下和初夏都未念完的那段词,是他们心照不宣的真情。 她放下筷子,乌月端来大补的药,她饮了一小口,也正是这时李管家到了,正想行礼,便见姑娘一大口血吐在地上,虚弱地扶着桌子。 阿桑惊道,“小姐。” 郁欢嗫嚅道:“药。” 她双眼微眯,显然是快撑不住了,李管家赶忙喊人去请大夫,而初夏则取下银饰,浸在药碗里,不出一盏茶的时间,那银饰变黑。 “是毒。”阿桑急道:“余善,把人都扣起来,碰过这药的人都查。” 郁欢仰躺在椅子上,闭着眼,她感受着体内的毒,没有用内力驱毒,而是感受着那毒在经脉的走向,许久,她把毒逼出来,一口黑血吐在地上。 不是。 不是支配她的毒,只是普通的毒药,她瞧着乌月面生,有了初夏这个前车之鉴便留了心,还以为是教里派来的人,特意留了心眼,想把这毒留着,有了原料,便能解掉了,可惜是她多心了。 这时,李管家也盘问的差不多了,都是些不可信的,很快便招了,乌月道:“我弟弟重病,我有不得已的苦衷,三姨娘给我钱,只让我把这药粉放在你的碗里,我也不知是毒啊。” 郁欢漱了漱口,又净了净手,起身,道:“走,人和药都带着,去栖子堂。” 栖子堂。 三姨娘得意洋洋,正赏着院里小池塘的并蒂莲,听到小厮来报亲眼看着大小姐把药喝了,高兴地哼起曲儿来。 这院面积大,她的一双儿女都不在膝下,只她一人住着,多空旷多委屈,这些孤寂的夜晚都不知是怎么过来的,只因那五姑娘讨她喜欢便抬二姨娘为续弦,这心未免太偏,她活在这里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好在郁茵已和郁嫣然搭上线,曾经瞧不起的外室女成了九福晋,真是莫大的福气。 身后的婢女急忙道:“夫人,大小姐来了。” 三姨娘惊呼,满脸不可置信,“她这会不该死了吗?” 姑娘脸色苍白,是有些病气在身的,明明虚弱的人那气势却高的吓人,一眼便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既不本分,郁府也不养闲人,李管家,那碗药喂她喝下。” 来的路上已经派人去寻郁茵回府了。 三姨娘自是不肯喝的,“我看你们谁敢动。”这话却没任何威慑力,李管家仍旧步伐稳健地靠近她。 “等等。” 郁欢道,在初夏端来的凳子上坐下,赏着池塘里的话,问道:“这是什么花,还蛮好看的。” 有这闲情逸致,在府里安分守己颐养天年不好吗,非要出来挑事。 阿桑答道:“这是并蒂莲,可谓同心同根同福同生,极少见的,在这却有两株。” 第146章 喂她喝下 “同心、同根、同福、同生。” 郁欢重复着这四个词,不远处摆了一个长木凳,乌月被架在上面,两边侍卫拿着扁木打着她,皮开肉绽,血肉横飞,毒害主人,这是要杖毙的。 只是无人去追究为何郁欢这个重病之人中了毒仍安然无恙。 良久,郁茵匆匆赶来。 她样貌平平,和府里其他子女都不似,没有灵气,她先是行了礼,规规矩矩道:“请固伦郡主安,不知急唤妾回来有何事。” 郁欢颔首,示意阿桑说。 阿桑手指了指远处快晕过去的乌月,又指了指李管家手里的药碗,硬气道:“三夫人派人投毒给大小姐,人赃俱获。” 郁茵忙跑向三姨娘那边,挡在她身前,“不可能,她不会做这种傻事。” 郁欢的目光始终没从并蒂莲那里挪开,漠然道:“叫你回来,是不想你觉得郁府做事有失偏颇,人赃俱获,李管家,喂她喝下。” 郁茵久不在府里,不知道郁欢的改变,还当她是从前那个病秧子,“我看谁敢,你中毒了?那你还好端端地坐在这,药里的毒也不知道是不是新添的,这府里是没人作主了吗?老夫人病着,便由你作威作福信口雌黄,翠翠,去请九福晋过来主持公道。” 翠翠是她的陪嫁丫鬟,和她情深。 郁欢扬手示意余善那边别打了,也没阻止那人离开,淡淡道:“一,事实胜于雄辩;二,郁府确实由我作主。” 这并蒂莲送与宣佩玖当是极好的。 她是个没心肝的,只要没有什么深仇大恨横在中间,那管是什么情况她都忽视,视若无睹,作没发生。 众人僵持着,唯郁欢悠然地赏着荷花,那池塘里还养了些红鲤,她便又差人寻了鱼食来,漫不经心地喂着。 许久,翠翠徒劳而返。 郁茵焦急道:“九福晋呢?” 翠翠紧皱眉头,伏在她耳边低声道:“是九皇子不许来,这事没办法了。”说着她简单地道明了情况。 原是郁嫣然听闻此事想趁机来煞煞郁欢风头,正要出府,被顾绎心撞见,闻说此事顾绎心还给了郁嫣然一耳光,他们又以何身份去插手郁府家事呢,便是去了,这多事之秋,郁府的态度何其明显,忠于陛下便是忠于东宫,此番前去针对,反心昭然若揭。 郁欢接过巾帕擦了擦手,随即丢在池塘里,道:“便是嫁了人,也莫要忘了自个出生哪里,狼心狗肺。李管家,喂三姨娘喝药。” 那毒是能令其毙命的,沾了一点都足以让身子衰败,更何况一整碗。 不远处的乌月已经没了生息,遭凉席裹了身被抬了下去,所有人的愤怒哀伤好似都与郁欢无关,这世间的所有情绪与她本来便是无关痛痒的,她淡淡道:“阿桑,待会将这两株并蒂莲移去宣公子府中,便作歉礼。” 阿桑一怔,想再提醒她一番这并蒂莲的寓意,还是止住了,感情的事还是由她自己亲自去体会明了,“是。” 郁欢起身,环视了这院一周,叹息道:“这栖子堂就此衰败了,倒是可惜了。” 近处,是郁茵抱着三姨娘泪眼婆娑,不停拍着她的后背,要她把那药吐出来,可是只有鲜血,人之将死,总是想要再多看看这亲生的女儿的,“别哭娘不在了你要幸福啊” 郁欢没有立即离去,而是默默看着这副生死别离的场面,心里不知是何滋味,她质问郁弘时,他说她该死,他对她从没有半分留念。 “郡主。” 郁宽阔步前来,看着这场景心里更是冰凉,他不知全貌,他只觉得姑娘心狠手辣。同行的还有那位苏公公,自是奉宫里的令来的。 通判府的事闹得有够大,佟彬雷厉风行,人证物证皆在,着手查了那人生平,他的女儿在死在府兵调查的前一时辰,厨子是林家的人,此女一死,便作林家斩草除根之势,案件审理神速,林家惹了大麻烦。 郁欢福身,“见过大伯。苏公公怎得也来了,这郁府近日着实热闹。” 郁宽未先语,苏公公先行道:“那位终是您的生父,虽有一命在,却是瘫痪了,您突发急病,此噩耗更是心忧,陛下已知晓此事原委,特派奴才来慰问您一番,莫要因此倒地不起,燕小将军已在回京的路上了。” “当真?”郁欢一惊,手作祈祷状,“老天垂怜,谢主隆恩,陛下爱下心切,臣女感激不尽,非是这身子不中用,臣女真想在御前效劳,不辞辛劳。” 苏公公笑吟吟地接过阿桑递来的荷包,沉甸甸的,他走近了,低声道:“奴才瞧着,陛下有为您指婚的意思,恐是快定下了。” 说罢,他笑道:“奴才还得回宫复命,便不多耽搁了,望郡主早日康复,奴才告退。” 郁欢嘴角扯着一抹笑意,眼里却无半分情绪,空洞的,“公公慢走。” 指婚?她是如何也逃不了嫁人的命运么,醒来的太晚,所作的所有都是空,郁家在向前进,但她嫁人后,又将回到原位,只是比以前好上一点,不会有被蚕食的机会了。 郁宽未曾去看那凄惨的画面,说着正事,“祝家正式递了拜帖,老太太在正厅接待着,是来议亲的。” 三姨娘断了气,哀伤围绕着郁茵,她的眼里布满仇恨,同在一处,却好似被分割成了两幅画面,一面是可怜低贱者的伤愁,一面是当权者的沉思。 “祖母自有办法挡了去,何必着急。”郁欢抬脚往外走着,李管家跟在她的身后,恍然间有种回到了曾跟在老爷身后的感觉,他正发着神,又听郁欢道:“死了人的院子终是晦气,这风水养人,若有余钱,把这里拆了重建,再扩张些,问问主母愿不愿移居此处。” 李管家颔首,“是,老奴着手去办。” 林荫小径,只有踏踏的脚步声,郁宽顿足,望着右边,那是祠堂的方向,他问道:“郁弘的事,是你的计。郁欢,你应该回头了,你让我觉得害怕。” 第147章 祝家庇护 “大伯说什么呢,佟府尹那边已经要结案了,这帽子怎得还能扣我头顶呢。” 郁欢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很快便收回了眼神,漠然道:“我以为您不会是个蠢笨的,不曾想还是不堪重任,不仅自以为是,还怀着慈悲心肠,活菩在世。” 回头,从踏入那个山洞起,她便回不了头了。 郁宽无话可说,只是那心往下沉着,越来越低,沉入谷底。 “固伦郡主。” 谁也没注意到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在身后,他脚步轻浮气息若无,岁月留下的苍老痕迹依旧淹没不了他眼里的精光。 郁欢回首,惊讶道:“祝老。” 随即她收敛神色,福身作礼,“府里还在重整,奴才们不知礼数,都未陪着您,您怎得到这处来了,何时上的府,也未有人知会我一声,倒是怠慢了。” 再往前走些,便是海棠居了。 祝老,祝靖寒,当朝宰相,两朝元老,地位不可撼动,林家虽同为相,但远不及这位的地位。他一身清廉,两袖清风,为国为民,无甚私心。 几乎很少过问朝堂之事,非是影响深远的事,他都不开口,这才是真正的低调,大隐于世。 祝靖寒笑容慈蔼,“久不见客,你倒是眼尖。” 他和她从未见过面,他和郁家的交集也就剩郁掣了。 “学富五车,满堂学子。” 郁欢答道,引开了话题,“我病气缠身,实在怕是惊扰了您,不妨让家主带您去正厅坐坐?” 她和郁宽的谈话也不知被他听了多少去,他什么时候登的府,在栖子堂的时候会不会便已经看着了。 郁宽闻言后知后觉地行礼,道:“招待不周,望您体谅,接到了祝家的拜帖,老太太早便在正厅等候了,还是郁府疏忽了。” 祝靖寒瞥了他一眼,漠然道:“自以善揣摩人心者往往是最不知所谓的,本相和郡主有要事相商,议亲之事你去正厅把关,看看本相的孙儿能不能入郁家的眼。” 郁宽垂首,迈步离去。 其中深意他何尝不知,是在说他错怪了郁欢。 郁欢抬眸,伸出手,“您请。” 缓步至海棠居,郁欢遣散了所有奴才,她未落座,把清水倒进风炉,炉火正旺,煎着茶,不消一会,她舀了一盏至黑釉盏中,又一盏至青釉盏里,而后落座。 她客套道:“您的到来,实令蓬荜生辉。” 祝靖寒笑,像是换了个人似的,老顽童般,“动作生疏蹩脚,在庙里多年委屈你了,郁掣那老家伙若是还活着,看着你如今的模样,定要在我面前炫耀。” 郁欢微笑着,淡淡道:“您的话,我不懂,思及祖父,每每只有他的残酷与冷漠,作为他的孙女,竟不知道他的另一面,实乃有愧。” “帝国兴亡,以你为棋,让我蒙羞。” 祝靖寒收敛了笑意,品了口茶,“苦后回甘,尤置死地而后生。世人皆以耳闻作实,不肯来眼见,我也愚钝,今日见你,那个约定是该履行了。” 郁欢垂眸,未语。 陛下和祝相都提及祖父,都提及一场局,而她不出预料是这场局里的一棵棋子,可这局究竟是如何,竟要他们来谋划。 良久,她道:“祝相若是为亲事而来,恕臣女无状,此事没有商量的余地,不论我是否心有所属,我只姓郁。” 不冠夫姓,她只是她,她巾帼绝不让须眉。 “糊涂。” 祝靖寒闷闷道:“眼看风平浪静,实际暗潮汹涌,便是抱病避局,终归是逃避,始终要面对,入祝家,可护你平安。” 郁欢朱唇轻启,正要说话,又听他道。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祝家不会绑住你,也不会绑住郁家,只是以我最后的余力,保你不再陷入虎穴。” 郁欢抬眸,“大局,阴谋,水来土掩,我无需庇护。您若真念及祖父,不妨把一切告诉我,我以为我担得起所有后果。一个女人,如果只能依靠嫁人才能巩固地位才能受人尊敬,那这般的存在便是屈辱。” 祝靖寒深沉地瞧着她,叹了声气,“你还太年轻了。” 郁欢郑重道:“朝闻道,夕死可矣。” “看似天衣无缝,实则破洞百出。百花节进宫的那姑娘,佟彬在唐家之事不卖情面,通判府的栽赃,处处是为了郁家,处处又何尝不是在针对林家。”祝靖寒低声道,他的嗓音有些哑,是岁月带来的伤痕,“权力就像一块饼,不管你是为了什么,你来争夺,就一定有人出局或者少得。” 郁欢攥紧了衣袖,漠然道:“狮子搏兔亦尽全力,林家想要撵郁家出局,非是易事,同忠于陛下,忠肝义胆便是郁府的立身之本。” “你还是不懂啊。” 祝靖寒摇摇头,“尹信文和燕凡那般护你,佟彬也有些倾向于你,这么大的权柄,陛下为何视而不见。从前你是死棋,现在你是活棋,将要握在陛下手中。” 郁欢蹙眉,“帝国皆是陛下的子民,皆可为他的棋子。” 这言外之意藏得很深,她将信将疑。 祝靖寒又饮了口茶,起身,“新茶不如旧茶,你既决意如此,我无话可说,世间事总是变化多端,不到最后谁知胜负。” 末了,他欲离去。 郁欢没有起身恭送,仍坐着,吱呀的推门声惊醒了她,她道:“祝老,先帝和太后是否有个儿子。” 悬空的左脚落了地,祝靖寒回身,“知晓越多牵扯越深。” “前朝的殿前太尉申盼。” 郁欢高声道,抬眸看着他,那眼里是无可动摇的坚定,“他还活着,是吗。” 祝靖寒没有回答,也没有回头,默默离开。 只是一枚玉佩悄然挂在了门扣上。 静谧无声,山雨欲来风满楼,当真如是,不是抽象的形容,而是真实的,吹得那海棠树哗哗作响,吹得那西窗的窗木倏然掉落。 阿桑回来时,便见门扣上挂着个玉佩,她取下,进了门,“小姐,您的东西?” 郁欢接过,心领神会,祝靖寒是默认了,祝家无能助她,便以他个人的名义来助他,究竟是怎样的局势,如此凶险。 第148章 吻 “您看起来心事重重。” 阿桑担忧道,想起了某事,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忍不住道:“那宣公子自那日离去后,便一直泡在怡红院,夜夜笙歌,好不快活。” “并蒂莲送去了吗?” 郁欢揉了揉眉心,起身把玉佩放在木盒里,落了锁。 阿桑嘟囔道:“送去了,可他什么话都没说,浑身酒气,奴婢悄悄跟着,发现他又去了怡红院。” 郁欢:“哦。” “小姐。”阿桑替她委屈,心里打抱不平,嘴里念念叨叨,“您是没瞧见那些女人打扮的花枝招展,看着他跟狼看见羊似的,一个劲往他身上扑,他也不拒绝,任由那些女人挨着他,摸着他,亲吻着他。” 后面这些当然是她的想象了,那些个进妓馆的男人哪个不是这样,醉倒温柔乡,牡丹花下死。 郁欢猛咳嗽,“要落雨了,我累了。” 近距离接触,还亲吻,那他们之间的那一吻算什么,算是戏弄吗,如此戏弄她,她的当众示爱就算是权宜之计,可他也不该如此行事,是在嘲讽她报复她吗。 不,他没那么无聊,他只是不想同她周旋罢了。 阿桑忙去把窗户关好,而后退了出去,想着替她熬碗参汤来喝。 谁知,端着参汤进来时,屋里没有了人影,那帐帘还敞开着,榻上也没人,她本有些着急,转念一想,顿时明了,放下参汤,便去备热水了。 大风席卷着整个街道,有些木车都被掀翻,满地狼藉。 怡红院生意红火,红灯笼常亮。 一人站在门口,一袭黑衣,蒙着面纱,任由风吹拂她的秀发,衣角拌着她的脚,她却像没知觉般,静静立着。 老鸨瞧着,迎了过来,面纱捂得不算紧,又经大风刮,偶见其相貌,没有喉结,是个女儿身,她道:“姑娘,快回去,估摸着要下大雨,这里也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她之所以如此客气,是见其腰间别着的软剑。 郁欢迈步越过她,径直走过大厅,上了阶梯,推开那些厢房门一间一间找,老鸨紧跟在她后头,道:“你在这样,我就要不客气了。” 郁欢丢出一袋银钱,里边还有些金瓜子,道:“若问起,便说唐寅飞。” 说罢,她继续推着房门一间一间找着,耳边传来不少人的怒骂,直到走到了一间,她刚要推门便被一个侍卫拦住,“我家主人不容人打扰。” 软剑一出,“滚开。” 她知道,就是这间了,一定是这间了,她已经听见里边的琴音了,不知该是多活色生香的画面。 冬凛一惊,倒不是因为这贸然出手,而是对这招式觉得震惊。 他抽刀而上,与之相对,却是节节败退,“还请不要强人所难。” 郁欢一把收回软剑,左手摸上腰间的匕首,她动了杀意了,身形诡谲,每一刀都是杀招,让人难以避开。 为什么天下人都要负她,为什么天下人都不肯理解她,为什么天下人都视她如蛇蝎,为什么天下人都要逃离她或是杀了她。 凭什么她要做那棋子,凭什么到了如今生死亦无法掌控在己手。 渐渐的,冬凛身上的伤疤越来越多,鲜血染红了地板,他毫无还手之力,这样的身手恐是主子也无法应对,若是放她进去,主子性命不保,他宁死,也决不能放她过去。 老鸨心惊,趁两人打斗的功夫,悄悄把门打开了。 “姑娘,门开了。” 话音落,人早逃之夭夭。 郁欢躲过冬凛的致命一剑,收回匕首,一掌打过去,冬凛忙用左手接招,内力相持,他直吐血,坚持不住了,半跪在地上,眼睁睁看着她进入厢房。 厢房里燃着艾香,混杂着些许酒味,琴音嘎然而止。 郁欢绕过屏风,只见春江水暖的老板坐在古琴前,宣佩玖卧在榻上闭着眼,显然是睡着了。 有女人,只是那些女人围在角落的桌前,互相饮着酒谈着话。 郁欢抿唇,转身便走,来时她想问很多,可在这一刻,她却什么话也讲不出。 “郁欢。” 姑娘顿足,众人陆陆续续从她身侧出去,秋白还体贴的关上了门,一转头,看见地上半死不活的冬凛,震惊不已,“她打的?” 冬凛颔首,虚弱地靠着墙壁,“这天下,恐难有她敌手。”所幸那杀心只起了一瞬间,不然他此时已命丧黄泉,她没有对他下死手,甚至可能根本没用全力。 秋白感叹道:“她便是阎王。” 冬凛:“名不虚传。” 厢房里,郁欢仍背身对着他,只是那脚步再不能挪动一寸,忽然间,她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那人枕着她的肩,在她耳边慵懒道:“只有你,只是你。” 情窍初开,见识太少,都是错言,他就是心仪她,仅对她心动,仅被她牵动情绪。 沉默。 沉默到他的心坠入深渊,害怕地想要收回手。 郁欢挣脱开他的怀抱,转过身子,正面着他,双手捧着他的脸庞,逼他弯腰,而后踮起脚尖,朱唇印上那薄唇。 唇齿相交,相濡以沫。 良久,郁欢松开他,直视那双眼眸,道:“你既说爱我,便甘为我俯首,只有我,能够占有你,负我便杀了你。” 她什么也不要,只要他爱她。 她什么也不给,只要他等待。 宣佩玖道:“好。” 她是爱上他了,这算两心相许,他不负她,她也不负他,他要和她相亲相爱白头偕老。 一阵风拂过,姑娘已不见了身影。 宣佩玖摩挲着薄唇,记得那份柔软,回味那股清香,还有心跳的嘭嘭声,仿佛世间只有彼此。 逐渐传来雨滴声,雨势渐大。 “秋白。”宣佩玖恍然道:“她没撑伞。” 秋白从门外走进来,满脸无奈,“主,她已经走了好一阵了。”末了,他又问道:“您当真认定她了吗?” 宣佩玖捻了捻指尖,“只要她。” “得嘞,您开心就好。” 秋白笑道,“只是国师那边看你怎么交待,初夏的死,当时暗网传的讯息,那位肯定知道了,若是怀疑什么,可能会选择” 他手在脖颈处比划了一番。 第149章 刺客 宣佩玖垂眸,“师父会理解的,他会拦着那位的。” 秋白无奈耸了耸肩,“爱情使人盲目,冬凛受了重伤,我先带他去疗伤了。主,她始终不简单,您和她对上,可能没什么胜算。” 宣佩玖喃喃道:“她舍不得杀我。” “得嘞。”秋白暗里翻了个白眼,“改日我也去买些迷魂汤给您灌灌。” 说罢他出门,关好门,扛着冬凛离开。 海棠居。 雨淋湿了青丝和衣衫,也淋湿了心里那莫名燃起的火焰,郁欢躺在浴桶里,阿桑端着衣裳站在屏风后。 姑娘问道:“祝家那边怎么说的。” 阿桑答:“老夫人回绝了,以她身体不好需要您在身侧服侍为由,奴婢瞧了,那祝公子风度翩翩谦逊有礼,也不恼,祝大人说无缘便不强求。” “嗯。” 出浴,穿好衣裳,因着下雨,这天色更暗了。 里屋掌了灯,郁欢卧在软榻喝着参汤,淡淡道:“以后不是经你手的这些汤药,都要验毒,吩咐下去,往后的膳食都要验毒。” “是。”阿桑问道:“那种毒您喝了都没有事,还有什么好担忧的呢。”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郁欢信手拾过桌边的书翻看着,“你愈发机灵了,都会拐弯抹角的问这些了,我的身子本就有毒,时年已久。” 阿桑垂首,疑惑道:“若有毒深如此,那为何那些个大夫都没查出来,连郑太医都未瞧出来。” “或是久了,这毒和身体已融为一体了。”郁欢漫不经心地答道,这雨声着实吵,嘀嗒嘀嗒,“阿桑,你会认命吗?” 阿桑不解道:“何为命。” 郁欢哑然,而后拍案大笑起来,笑了一阵,她又沉默了,静静翻看着书,上面正讲着狸猫换太子的故事,甚是有趣。 “喵唔。” 凄凄惨惨一声猫叫,在这静谧的雨夜格外瘆人,阿桑正想去寻,却见后窗闪过一个黑影,猛地蹿进姑娘怀里。 阿桑急道:“不知怎得从笼子里逃出来了,它性子烈,爱抓人。”她走近,想擒住那猫把它关回笼子里去,却又有些害怕。 若是被这兽抓了,容易得疯病。 郁欢手指挠着那猫儿的脑袋,轻笑道:“性子烈么?” 许久,她似是想到了什么般,吩咐道:“你悄悄差人去查查这猫儿的来路,是怎么到的九皇子手里,又有多少人知。” 阿桑颔首,“您整日操劳,忧心这里忧心那里的,奴婢真怕您身子吃不消。” “再苦的日子都过来了,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 郁欢摆摆手,示意她带着猫出去,“倦了,休息了。” 或是因为是她的意思,那猫儿跟有灵性一般,又从后窗蹿了出去,阿桑出去看时,它正乖乖蜷缩在笼子里。 是夜,雨仍未有停的迹象。 郁欢躺在榻上,缓缓睁开眼,淡淡道:“末,那始终是我的父亲,你太冲动了,你现在不应该在京都。” 没有回答。 她翻了个身,看向那黑影,不是兰君,身形并不挺拔,驮着背部,戴着面具,手里拿着长剑,是来刺杀的。 郁欢右手摸出枕下的匕首,立即起身,冲他奔袭而去,偌大的杀气笼罩了整个院子,那人退却,想要逃。 刚飞身至屋檐,却被姑娘抓着右腿一把拽倒在地上,刀光一闪,匕首擦着他的耳朵而过,差一点,就没了命。 郁欢咬了咬唇,低笑道:“有来无回,你的命到此为止了。” 她身形一闪跃至那人身后,把人拖拽在地,匕首抵在那人脖颈,另一只手揭开了面具,是个生面孔。 那人嗓音尖细,道:“你不能杀我。” 他在拖延时间寻找破绽。 “你的雇主都没告诉过你,我到底是谁么。我手里的人命,你十个九族都凑不够。”郁欢玩味地看着他。 青玄教是最有可能的,难道教主对她起疑心了?不应该。 “郁欢。” 那人找准机会提腿反击,却被姑娘一掌挡去,整条腿都在振颤,他道:“你杀不了我,我只是试探,若是我不能回去,那你就完了。” 郁欢挑眉,这不是江湖的作风,“真有趣,第一次听人说我完了,是十人还是百人,或是千人,我从万人骨里爬出来,谁能杀我。” “纵使你武功卓绝,你也不过是个普通人。”那人眯了眯眼,威胁道:“郁府将会给我陪葬的,若我死在你手里,就坐实了你的野心。” 郁欢匕首抵紧他的脖子,渗出了些许鲜血,她紧张道:“你说说,郁府怎么给你陪葬,你算个什么东西,你的主子便是高官,又能如何拿捏郁家,我是郡主,上柱国之名仍在。” 那人冷笑,“你真蠢,那我直话直说了,我是太后的人,若我不能活着回去,太后的施压你郁家抗” 话音刚落,匕首割喉。 郁欢收好匕首,迈步离去,她在屋里高呼道:“有刺客!” 众人皆醒,走廊的流苏灯笼被点亮,每屋都点了灯,阿桑最先赶来,看到她安然无恙,松了口气,低声问道:“小姐,您这又是唱得哪一出。” 余善作为护院是第二个赶来的,其余的都在院里四处搜寻着,胆小的则窝在房里大气不敢喘。 郁欢走近后窗,指着那具尸首道:“余善,这刺客是你杀的,你护卫有功,赏一年俸禄。” 余善忙跳出后窗,在地上打了个滚,沾惹上血气雨水,抽出那人的刀在身上划了几下,而后提起这具尸首,“小姐,奴才这就去官衙报案。” “等等。”郁欢往回走着,翻着书架上的东西,拿着东西丢给他,“你去佟府尹府上,这是郡主腰牌,便说我惊吓过度,联想郁弘之事,谁也信不过。” 余善颔首,担心道:“怕只怕佟大人也信不过,万一还有刺客,您” 郁欢摩挲着下巴,道:“调府里半数护卫,随你一起,招摇过世。尽量骑马,让众人都记住这人的脸。” “是。” 余善点点头,提着尸首从偏门离开。 阿桑紧张地检查着郁欢有没有受什么伤,吩咐了别的婢女去备热水,旁的千金无忧无虑,郁家千金每天都惊心胆战。 第150章 为难 郁欢泡在浴桶里,脑中乱作一团,回想起曾和墨青雨的对话,又想起那道太后懿旨,心中产生了一个大胆的猜测:陛下和太后不合,仍在争权。 这朝堂上的派别并非是诸皇子之争,而是陛下和太后的爪牙。 若真如此,那她不仅是死棋,也是弃棋,她的病是阴谋,她的死亡是注定,是陛下放任她去庙里替太后祈福,而后死在庙里,以上柱国之名,废太后的权。 不对,陛下登基多年,权柄牢握,诸公又为何要支持一个后宫女人,便是陛下败了,陛下这些年除了所有同胞,届时又有谁坐龙椅,顾修远吗?若是这般,那大可不必,便作傀儡,祝家仍在,不久顾修远仍是第二个陛下。 是那个传闻中的嫡子,可前世从未出现过这样一个人,究竟是为何? 为何太后要来试探她,为何教主和太后有所纠葛,她在其中到底扮演了多少个角色,以及她忽略了的一点,顾绎心又在其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阿桑出声,打断了她飘散的思绪,“小姐,您很信任余善吗?” 郁欢从浴桶起身,收拾好,随意披了一件薄衫,道:“有些人不一样,他的心思简单,认定了就只有忠诚。” 那是在她最难熬的七岁那年,人人都在欺负她这个病秧子,海棠居已是断壁残垣,她时常饿着肚子,宁饿死也不吃那些馊饭,而那时余善总是把自己的吃食攒下给她,有时候看她饿的急了,半夜就去膳房偷些荤肉来给她吃,就这样过了月余,有天他被发现了。 本是要跺了双手撵出府去的,她求情说他是为了她,这才免了这重刑,只断了一根小手指,而那时起,祖母才开始慢慢原谅她,生活才渐渐好转起来。 克死了母亲和祖父的祸害灾星,那些老人总是信的。 里屋,没有掌灯,窗户紧闭。 郁欢躺在榻上,听着呼啸的风声,拢紧了被褥,仍觉得冷,她的满腔热血早在那十年的磨砺中荡然无存,而今筹谋算计,却始终迈不出属于自我的那一脚。 她的活着,就像一场笑话,荣华富贵又如何,文成武就又如何,当得天下第一又怎样,在她降临的瞬间便注定了结局,该是怎样的死亡。 迷迷糊糊入了眠,梦里她回到了最初的那个山洞,她看着那些虎狼,它们的眼里冒着绿光,可这一次她在里边看见了不同的东西,一种她也有的情绪——无助。 翌日。 郁欢遇刺一事人尽皆知,联想郁弘的惨象,世人皆料定郁家有大劫,又有说书人乱嚼舌根,述起沈云旗的死,说这京都将乱。 早早的,佟彬便登门拜访。 郁欢未起身迎接,而是在榻上半躺着,透着屏风接待他,满屋的药味,时不时传来几声咳嗽。 嗓音喑哑,语气虚浮,像是病重至极,“佟大人,如何。” “此事不简单。” 佟彬示意周遭的侍女都出去,待到房门紧闭,他才继续道:“是慈宁宫的太监,有些身手傍身,既能出宫,那便是太后的旨意了,但此事恐无法为您作主了,那是陛下的母亲,不能担罪名,而且。” 他话音未落,郁欢便接着他的话说下去,“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郁家真是动了某些人的利益了,连那位都看不下去了。” 佟彬哀叹一声,“皇后出自林家,作为中宫之主自然与那位亲近些,您算计到了林家的头上,难免会遭报复。” “佟大人什么意思,那是我的生父,您也有父亲,您试想一下,便是再大的仇恨,您能对其下手吗?” 郁欢急急咳嗽几声,像是被气的,“陛下圣明,待臣不薄,此事便算了。” 佟彬颔首,“既您不追究,那便作罢,当是承了您的情,不用左右为难。” “左右为难?” 郁欢阖上眼,语气冰冷如冬日之雪,“臣民是陛下的臣民,佟府尹,您的私心到底是什么呢,是林相,还是太后。天子威严,在您眼中算什么。” “陛下交予我此重任,我自是秉公处理,哪里有什么私心。” 佟彬闻言额头起一层薄汗,道:“只是这事确实无法善终,便是到了御前,也只能委屈您。” 郁欢淡然道:“先前也说了,这事我也没想要结果。” 佟彬松了口气,正想岔开话题,又听她道:“只是这份卷宗得留底呢,佟大人,将来若是有恙,我兵行险招,以此相求于太后,也是可以的,您觉得呢。” “是相求还是相挟呢?”佟彬蹙眉,他以为两人相交,这事是好说话的,可她万不讲情分,偏要他为难。 郁欢无力道:“您高看我了,我有那本事吗?您说呢,此事也不算为难,留个案底,是福是祸谁能料定,更何况,我和您的交情点到为止,都是公事公办。” 佟彬闻言眉头皱得更紧了,“好,秉公相办自当如此。只是您这话说的,好似判定了我有私心,郡主的心好像不够诚。” “您多虑了。” 郁欢掀开被褥,慢慢坐起穿好鞋袜,起身绕过屏风,看着他,微笑道:“都是臣子,君子之交,陛下也安心。” “是么。”佟彬抬眸,看着她虚弱的模样,病弱垂柳,低声道:“君子之交,昨日祝相登门郁府,今日便请旨革去官职告老还乡,您觉得是祝老糊涂,还是陛下疑心呢。” “祝相为国效劳数载,如今国泰民安,操劳半生,或许他是想休息了。” 郁欢眼底掠过一丝惊讶,却仍旧笑着,“莫不然您是担心?何必呢,那您大可不用亲自登门,您的难处我也是能理解的。” 佟彬紧抿着唇。 “杞人忧天往往是自讨苦吃。”郁欢回身,又卧回榻上,虚咳几声,继续道:“清廉二字难当,若真两袖清风,那些风波又怎会沾惹上身。恕我身体不适,不能恭送您了。” 以退为进。 佟彬深吸一口气,道:“至今却需要一个小姑娘开解,实属糊涂。” 第151章 赐婚 “大人抬举了。” 郁欢淡淡道,气息又似之前那般虚弱了,“陛下在哪,臣的心便在哪,朝云国乱之因,我们总是看不懂的,结伴行又如何呢,始终是个忠字啊。” 祝老请辞,他亲自登门,有投诚之心,但不坚定,林家独大又有太后支撑,他总是犹犹豫豫想两边都讨好,倒不如推他一波,忠于陛下,不染争权。 郁家始终没有争权之意,但却在起死回生,这就是陛下的恩赐,他坐到那个官位,不要再想着旁门左道,安心地待陛下便好。 “郁家出了一个你,真是天大的福分。” 佟彬赞道,起身告退,“还望您早日康复,京都的护卫近来有些松懈,此番我定加强戒备,安稳民心,告辞。” 郁欢道:“恭送佟府尹。” 良久,阿桑端着参汤进门,道:“昨日之事肯定无疾而终,您不觉得委屈吗?” 郁欢结果玉碗,一勺一勺地慢慢舀着喝,淡淡道:“他年纪大了,像祖母一样,开始糊涂了,此番提醒,没有私心,终不能让世家当权成为朝云的局面。” “奴婢不懂。” 阿桑努努嘴,把昨日交待的事说出来,“那只猫确实来自波斯,是从临沙那边送来的,上面有人,许博才能瞒了那商利的事,那人便是九皇子。” 郁欢放下碗,“这么快便探到了,你从哪打听到的。” 阿桑实诚道,她本是想去找墨青雨的,正巧他也在,“金文柏那里。” 郁欢垂眸,“那么多钱,许博怎么敢独吞,最差也得五五分,恐临沙真实的账还有遗漏,顾绎心私藏那些钱,是想招安吗,呵。” “那倒不至于,他作为九皇子,不仅宫中的母亲需要打点,那些个官员也需要打点。”门开了,透进一阵风,金文柏提着医箱缓步走近,“行贿的花销数目,可是很庞大的。” 郁欢挑眉,“你怎么来了。” “来给你看病啊。”他把医箱放下,闻了闻熏炉里的香,满脸嫌弃,又翻了翻桌上罗纹纸,瞧着那难看的字,更嫌弃了,“我以为你很有大家闺秀的范,看来是我高估你了。” 郁欢就着碗里的勺向他砸去,不知怎得,每每听这人说话,都想揍他。 阿桑默默退了出去,把门关上。 金文柏把纸条塞给郁欢,道:“兰君离京了,这是地址。江湖义士已蓄势待发,青雨问你准备好了吗?” 郁欢结果纸条塞进袖兜,缓缓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金文柏颔首,提着药箱欲走,“行了,话带到了,我先走了,就这么一会我可想念我家青雨了。” “她能看上你?” 郁欢怼道,“对了,院里有只猫,让她带去庙里给那个替代品,再给她带个品相好的玉镯去,庙里的僧人时不时打点下。” 金文柏歪头,“你脑瓜子里想什么呢,真要她顶替你不成。” 郁欢像看白痴似地看着他,“离京的这些日子,以防外一。” “哦。” 金文柏回她一个白眼,大摇大摆地离去,完全不像个悬壶济世的医者,“走了。” “” 郁欢枕着绣枕,瞧着院中有些凋零的海棠树,地上的落叶落花都被清理了,好似昨夜的风雨没有摧残过它一般。 阿桑推门而入,见姑娘闭着眼小憩,便踮着脚尖悄悄退了出去。 近来院里伺候的人少了不少,姑娘患病,不宜嘈杂,阿桑瞧着在院里作粗活地婢女,轻声吩咐道:“小姐睡了,都停下,别吵着了她。” 她不知的是,榻上的姑娘在这时勾起了唇角。 天已放晴。 丑时末,郁欢悠悠转醒,难得的好眠,睡了很长时间,身体的疲惫减轻了许多,她唤了声,门外的丫鬟才捧着洗漱用具鱼贯而入,她们已在门口候了一个时辰了,个个汗流浃背,正午的阳光烈着,晒人极了。 郁欢坐在镜台前,婢女替她挽着发,手重了些,扯得郁欢有些疼,她微微皱眉,没有斥责,只是淡淡道:“日日都得端着,便是病中也不让我好过。” 阿桑道:“您是有些懒病在身的。” 话一出,郁欢微愣,想起了初夏,她可以活着的,只是为奴,便不能由己心了,她道:“海棠居留阿桑和余善两人伺候便行了,这病又不得见风,有什么好收拾的。” 说着,她把刚戴上的耳坠取下,赌气似的坐在榻上,那些婢女灰溜溜的离开,徒留阿桑和她,阿桑道:“小姐,她的事怨不得您。” “我又没想她。” 郁欢漠然道,“咽泪装欢谁不是如此呢,世间又有几个人能真的活得畅快洒脱,那些自由快乐是最难求的。” 阿桑默,把桌上的耳坠拿来,半蹲着,细心替她戴着,“小姐生得真是十足漂亮,沉鱼落雁,多少人羡慕不来的容颜。” 郁欢知她是在蹩脚地逗她开心,却仍没个笑脸,她听了十年的丑陋,今世的每句赞美都是讽刺,她戴了十年的面具,今世揭下面具露出真实面貌,活得却更憋屈了。 不知过了多久,余善急急敲门,“小姐,圣旨到了。” 郁欢拧眉,扶着阿桑起身朝正院走。 正院,府里的人跪了满地,太监首领拿着一道圣旨站在台阶上,高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上柱国之后郁氏郁欢品貌出众慧智兰心,朕躬闻之甚悦。今皇太子顾修远年过弱冠,适婚娶之时,择贤女与配。指上柱国之后郁氏郁欢待字闺中,与太子堪称天造地设,为成佳人之美,特将汝许配皇太子为太子正妃,一切礼仪交由礼部和钦天监共同操办,择良辰完婚。布告天下,咸使闻之。钦此。”—— 一切来得猝不及防,太子选妃不当如此,丝毫不在意姑娘是否病重,也丝毫不顾这郡主的名声。 郁欢跪着,攥紧了拳头,缓缓伸出手,道:“上柱国之后郁氏郁欢,接旨。” 此时,太监高声念道:“陛下口谕,固伦郡主当众示爱有损清誉,撤去郡主之封号之身份;噩耗接连,为抚郁家之心,封地与食邑保留,再赏” 接下来便是一场串的赏赐。 这太监也不嫌口干,干脆把聘书礼单也全念了。 第152章 哎 郁欢怔怔地跪在地上,心里有个东西在慢慢地裂开,“臣女,谢主隆恩。” 太监忙伸手去扶她,笑吟吟道:“恭喜郁小姐了,这福气别人是想求都求不来的。” 郁欢缓缓起身,牵强地扯出一抹笑意,抬手示意阿桑给太监赏赐,淡淡道:“陛下之恩赐,臣女感激不尽。” 阿桑把荷包塞给太监,低声道:“小姐还在病中,大夫说了,见不得风,在这跪了这么久,恐病情又要加重了,得先行离去了,公公体谅些,别嫌弃。” 太监颔首,“是,那便祝郁小姐早日康复,好择良辰与太子殿下完婚。” “借公公吉言。” 郁欢敛眸,扶着初夏趋步离开,不再管院里的任何事,便是老夫人想和她谈些什么,也被她拒绝了去。 海棠居的大门紧闭着,谁也不见。 郁欢紧紧攥着着圣旨,似要将他捏碎,她卧在榻上,喘着粗气,冷汗浸湿了整个后背,她终于明白祝靖寒的那句话了。 ——她是活棋,将要握在陛下手中。 所有的官员来往,陛下都看在眼中,却始终不对郁家施惩,是放任郁家起死回生,是在考量她能否成为一股新势力。 郁欢把茶水一饮而尽,回复心神,沉声问道:“燕诚贞回来了吗?” 阿桑道:“昨个半夜入京的,闻说在路上时病已好了,只是舟车劳顿,需得在府里好好休息,还未去受封赏。” 郁欢闻言面色阴沉似滴水。 荣城距离京都,又是带着病人,步程肯定快不了,昨个便回来了,只能说明燕诚贞早早便在回京的路上,那病根本没那么急,又是一场局,验燕家的忠心。 陛下的城府始终是看不透的。 阿桑道:“小姐,作太子妃也未尝不好,对你反是有利。” 郁欢拧眉,“我知道。” 可她的脑海里闪过一张绝色的容颜,他没笑,他漠然地看着她,没有责怪没有任何情绪,忽而,他变得温柔缱绻,眼若含星地瞧着他。 此事已成定局,无法更改。 再高的墙,再多的门,又怎么拦得住想见姑娘的那份急切的心情呢。 郁欢抬眸,望着后院的他,那发丝有些凌乱,她道:“你来了。” 宣佩玖缓缓靠近她,低声道:“你当真要嫁?” 郁欢执着明晃晃的圣旨,把它举得老高,嗓音清冽,语气冰冷,“皇天在上,我如何主宰。嫁给顾修远,我想要的,唾手可得,身份地位权力,水涨船高,百利无害。” 她的话不像是说给他听的,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宣佩玖低眸瞧着她,“可你说过” “是,我说过。”郁欢打断他,毫无感情地看着他,“我只说过你是我的,从没说过我是你的。宣佩玖,我们都只有利用对吗?我助你早日回国,你履行承诺,在他日救我一命。” “利用?” 宣佩玖讶异,心里掀起惊涛骇浪,神色却不改一分,平静道:“好,那我,祝你幸福,准太子妃。” 仿佛刚刚的焦急都是假象,仿佛那份冲动从未出现过。 郁欢转身把圣旨放好,手扶着桌边,淡淡道:“老师,学生不负所望,令郁家重回繁荣。宣宣,或许一开始我的想法便错了。” 阿瑾,随着时间挪移,你是宣瑾,你是朝云国的帝王,你是能救我于水火的主。 “既然一开始是利用,那便一直存着利用的心思。” 宣佩玖心里五味杂陈,默默往后退,问道:“出嫁那天,戴上我送你的那支金步摇,可以吗?” 他不强求。 他无力争夺,他也没理由去打碎她的期望。 他选择成全,默默看着她便好。 那支红翡滴珠凤头金步摇是娘亲的遗物,他从未料想过有一天会情动,直到和她相识,渐渐地,他想有一天能亲手替她戴上这支步摇,让她成为他的妻。 天地为鉴,日月为证,相亲相爱,白头偕老。 郁欢攥断了木桌角,轻声道:“好。” 她没有回头,可她知道他已经走了。 她无法回头,从一开始她就没有回头路可以走。 “阿桑。”郁欢怔怔唤道,手指着心口,苦笑道:“你说,为什么我这里会觉得疼呢,就像被刀刺了般。” 阿桑拿出巾帕替她擦拭着手里的木屑,“您心里有他,只是您一直都意识不到,奴婢虽没爱过人,不知晓其滋味,但您对他是有情的,奴婢看得出来。” “他何时也像五妹那样,蹿进了我的心里。” 郁欢缓缓坐下,“罢了,罢了,都是假的,算计过来算计过去,到头来我还是棋子,谁说这又不是一场算计呢。” 阿桑:“您为什么不好好瞧瞧自己的心呢。” 郁欢趴在桌上,喃喃道:“我瞧过了,没有他,他的生死都和我无关,我的生死却可以仰仗他,这是利用,只是不知何时被算计了,这利用有些不纯粹了。” 阿桑未语,默默退了出去,这就是个木头,说什么都无用。 若是不在乎,那夜会匆忙赶去怡红院吗? 暮色降临得很快,鼓楼的钟声响彻云霄。 郁欢翻出床板暗格里的黑色帷帽戴上,道:“阿桑,此去也许很久我都不会回来,拒不见客懂吗?金文柏来,便放他进来,称我病情越来越重。” 她穿着暗色长袍,湛渊束系在后腰,匕首藏在腰带里,软剑缠在腰间,帷网不是很长,刚好盖过臀部。 阿桑惊讶道:“小姐。” “记住我的话,死守院子。” 郁欢吩咐道,而后翻窗离去,月色下是一人在狂奔,以她的轻功,很轻易躲过守卫出了城,她按着纸条所述,在郊外抢了一匹马,而后朝着那里而去。 寅时三刻。 兰君在农院里坐着,嘴里叼着个狗尾巴草,悠闲地欣赏月色,听闻动静,他缓缓撑起身子,看着来者。 郁欢下马,把湛渊取下,丢给他,“待我回来取。” 兰君问道:“你要去哪。” 郁欢:“回教。” “这不是原计划,你回去就暴露了。”兰君着急道:“是因为我出现在京都吗?我回去领死就行,你不能回去。” 第153章 回教 “不是,我有私事。” 郁欢走近他,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末,等我回来。” 兰君沉眸,“好。” 他听话,是因为他怕再坏事,就像那日在通判府那样,帮倒忙。 郁欢转身骑上马,策马离去,她的骑术也是一绝,在马背上打仗的将军,骑术怎会不精呢,她默默赶着路。 路途熟悉,那最深处的记忆是怎么也忘不了的。 便是这样日夜兼程,跑了两天一夜,跑死了三匹骏马,她才在午夜赶到了青玄教,轻车熟路上了山崖,教里没多少人认识她,见她寻到了基地,立即拔剑相向。 山崖旁放着一把弓箭,上面积满了灰。 郁欢拿过那把弓箭,拉弓,放箭,那箭飞逝,箭头直击半山腰的一面铁板,发出清脆刺耳的声音,响荡山谷。 这是狼主的回归方式,那铁板放的位置偏又险,很是隐秘,除了狼主很少有人知晓,便是知晓也无法用这么普通的一把弓箭刺穿长空精准地击中铁板。 教众纷纷半跪在地上,齐声道:“恭迎狼主回教。” 郁欢径直越过他们,面前又是一个陡崖,她跃身而上,时而用脚借力一块凸起的石头,很快上了山,走在那条熟悉的路上,她的心越来越麻木,就好像回到了最初。 屋里,没有掌灯仍旧很亮,因为没有屋顶,月光照进来,躺在榻上可见繁星衬孤月之美景,倒是很会享受。 脚刚迈进屋里,便听低沉的声音,那语气中带着质问和责怪,“怎么回来了。” 郁欢立在原地许久,道:“叔。” “避而不答。”教主似鬼影飘至她身前,脸上戴着金色的面具,伸手揭开帷网,看着那张不施粉黛的面容,道:“变了。” 郁欢抬眸,“叔,我不想嫁人。” “老样子。”教主取下她的帷帽,俯首看着她,“不是有人替你嫁了吗?” 郁欢闻言一怔,缓缓伸手替他揭开面具,露出满是伤疤的脸,那是火烧,毁了半张脸,看着骇人至极,也只有她才被允许看见他的容貌,她在时,他的面具都是由她来揭,也只有她在时,面具才会被揭开。 她道:“陛下赐婚,要我嫁给太子顾修远。” “民心亦同于军心,可用。这是你的原话。”教主缓步走至榻前躺下,望着那轮月,“你心里有人了?” 郁欢否认道:“没有。” 教主笑,侧身瞧着她,朝她勾了勾手,“我记得好像是叫什么宣佩玖,朝云国的质子。” 郁欢乖顺地走近,半蹲着,得以让他居高临下地瞧着她,“我没有。” “没有便没有,我也不许你嫁给他。”教主柔声道:“狼主儿,你真的变了。” 郁欢望着他,“是吗?叔,难道不是你想抛下我了吗?” “何出此问。” 教主挑眉,指腹滑过她的脸颊,“是那个替代品被你抓住了,狼主儿,我只是想要你回到我身边来。” 郁欢任由他的指腹在脸颊摩挲,凝眸看着他,“她也配顶替我吗。” “不配,杀了便杀了。” 教主没有收回手,只是倏然掐住她的下巴,冷声道:“你的眼里多了不该有的东西,你该重新训练了。” 她的眼神当是木然的,没有任何情绪的,也不该有自己的想法,不该忤逆他,该乖乖听话。 郁欢丝毫不在意下巴处的疼痛,冷眼瞧着他,没有说话。 “不完美了。” 教主嫌恶地松开手,慵懒道:“准备一下,自己去洞里,别让我丢你去。” 山间的野兽仍有很多,它们被关在山洞里驯养,有些人作为养料进去,有些人则终结它们的性命。 还有许多幼童老人,那是专门为从兽洞里走出来的人准备的,这一步,是为了磨灭他们的人性,但很少有人走到这一步,在同类相争的那一关,便够淘汰很多人了。 更何况没有天资的人根本不配参与这场训练。 郁欢仍半蹲着。 良久,她起身往外走去,那条路她记得,那个炼狱再走一趟又有何妨,她再也不是那个怯懦的小女孩了。 “叔,我找到活着的意义了。” 空气中回荡着这句话,教主抬眸,姑娘不见了踪影,他抚摸着金色的面具,将它戴好,而后也踏上了那条熟悉的路。 只是一个走得下端,一个走得上端。 山洞里,猛虎吼叫着,恶狼也不甘示弱的嚎叫着,一只虎五只狼,这炼狱似乎比从前仁慈了许多,那里边还有个少女,她握着匕首,贴着铁笼瑟瑟发抖。 郁欢按下墙壁的暗格,走了进去。 她望着那个少女,像是看见了曾经的自己,从踏进这里的那一刻起,除了死,便是生不如死了。 少女泪湿衣裳,嗫嚅道:“不要过来。”回望着郁欢,大喊道:“姐姐,快走。” 她这一声喊,彻底打破了宁静,将所有野兽朝她吸引而去,她知晓自己是活不了的,与其这样,不如把生机给别人。 郁欢微怔。 那是人性,那是善良,那才是人该有的存在,而不是尽是险恶,或是麻木。 她动了,匕首和铁笼的寒芒互闪。 或是一盏茶的时间,又或是一刻钟,她浑身沾满了鲜血,野兽逐渐没了生息,一只虎有何惧,五只狼的猛扑再难缠,也有破绽,她胜的轻易,只是右大腿被恶狼咬了两次。 从前更险,她还是胜了,如今简单许多,她武功大成,又如何不胜。 受伤不过是故意露出的破绽。 她昂首,望着高处的人,语气平静,嗓音清冽,似个没感情的木人,“我还是赢了。” 教主俯首望着她,在这样的黑暗中,唯有一火把照亮一丝光,他看着她那双眼睛,没有丝毫动摇,“没杀尽。” 他指的是那个少女。 “叔。” 郁欢握紧了匕首,没有动作,质问道:“你不是说,世间唯有我一人吗?” 一时间,教主也分不清她是怜悯了还是生气了,那双眼里没有任何情绪,可他仍旧道:“杀了她。” 第154章 郁欢,求死 匕首从手里跌落,郁欢笑,狂笑不止,怒吼道:“你曾逼我活着,现在我说我找到活着的意义了,你却说我变了。 “叔,在你眼里我是什么,玩物还是利刃。是你放我回家,让我学着成为正常人,现在你又要我泯灭人性,又要我成为那个只知道杀人的傀儡。 “我只是不想嫁人,我害怕七情六欲,我不敢有欲望,我怕爱人的逃离,我怕这手里的鲜血,那些冤魂向我索着命,我想要重生,这就是我活着的理由:抹掉过去。” 教主冷声道:“血债是洗不清的,过去便是过去,无法抹去,何来冤魂,那是你还不够冷酷,你能杀他们一次,怎不能杀他们第二次,你在怕什么,你不该有惧怕。我最后说一次,杀了她。” 郁欢执着道:“不杀!” “那我就杀了你。”教主飞身而下,手里握着的匕首正是月刃,月刃一出整个山洞都变得寒凉了。 郁欢闭着眼,一动不动,张开双手,“但求一死。” 月刃抵着她的胸口,近了半寸,染上鲜血,教主道:“你是在执迷不悟。” “郁欢,求死。” 姑娘高声道,声音在山洞里回响,她没有害怕,反是期盼着死亡的到来。 月刃被收回,教主抚摸着她的脸庞,温声问道:“我的狼主儿,你怎么变成了这样,越活越回去了。” 郁欢还是没睁眼,只是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混染着鲜血,呜咽道:“郁欢,求死。” “郁欢,求死。” “郁欢,求死!” 委屈逐渐变成坚定,她是真的不想活了,一如当初,没有活着的欲望。 “别哭。”教主替她擦拭着眼泪,动作温柔,语气轻缓,“不想嫁便不嫁,叔也不想你嫁,可是叔也不是无所不能的。” 郁欢倏然睁开眼,无助道:“你可以的,你说许我嫁顾绎心,旨意立马便下了,你可以的,让陛下收回旨意。” “傻瓜。” 教主收回手,拿出巾帕擦拭着手指,道:“嫁过去了,再把他杀了不就行了。我的狼主,叔自然会有办法让你无罪的。” “好。” 郁欢应了,这是毫无保留的信任,她拾起地上的匕首,偏头望着那个少女,她想救她,可她好像没有办法。 教主顺着她的眼神望去,柔声道:“她不是你,世间唯有你一人。”说着月刃掷向那个少女,速度之快难以肉眼捕捉。 “嘭。” 短兵相接,郁欢出手用匕首挡住了月刃,月刃偏离的轨道,倒在地上,而她的那把匕首则碎成两段,不愧是神兵。 教主不满道:“你不听话了。” “若狼主想保一个人,都不被允许。”郁欢直视她,眼里逐渐充满不信任,“那你的允诺,当真会实现吗?” 教主挑眉,笑道:“我何时骗过你,你既喜欢她,便是缘分,那就让她走。” “我也希望叔不要骗我,尤我信你一般,别负了我。” 郁欢转身牵过那少女的手,带着她离去,狼主还是有地方住的,只是那里许久没有住人,脏的不行,倒是山间有处温泉,可以洗浴。 她倒不担心自己的样貌被人发现,这个模样,谁认得出,这些教众,没多少在京都,更是不知道她的名字。 路上,她随意找了间屋子,里边还住着人,见她面生立即想到了那道铛声,“见过狼主。” 郁欢道:“拿两身干净衣裳,还有匕首。” 那人赶忙去里边找,而后递给她,不敢多说一句话,这位虽久不在,但那些传闻足够让他们不敢接近搭话。 郁欢接过衣裳和匕首,领着那少女继续往前走。 到了温泉,此地无人。 郁欢褪去衣衫,入了水,整个人沉入水中,完全不管岸上的少女,平复着自己的心情,她是真的求死,但绝不是死在教主手中。 这场戏,但凡有破绽,她都会和他交手,遭青玄教围剿。 无妨,此时的江湖已经开始乱了,纷争起,谁也逃不掉,只是教主的态度属实奇怪,他鼓舞她杀了顾修远,还能替她脱罪,看来和太后必然有所牵扯了,还牵扯很深。 从前他说她有心仪之人了也无妨,许她嫁,可当这个人成了宣佩玖,他却不许了,与不是本国人无关,想来除了顾修远,他想她可以嫁给随便哪个皇子。 究竟为何呢,谋逆之事,他能以什么身份起军。 半晌,郁欢从水里探出头,她瞧着岸上的少女还呆站在原地,道:“洗洗,脏死了。”说着她起身,拿着衣裳比划一番。 这身长袍有些长,她割去了脚边多余的布料,而后把布条缠在右腿的伤口上,咬的不深,只是那牙印看着吓人。 她穿好衣裳,席地而坐,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少女浸泡在水里,这份温暖让她的害怕退却了些,“我姓高。” 郁欢转念一想,问道:“你父亲是不是叫高阳。” 少女震惊,嗫嚅道:“是。” 她便是被抄家的高阳的莫名出现在顺天都的高阳的女儿,她也是最近被拐来的,那人说她根骨不错适合练武。 郁欢未语。 若高阳是陛下作的一场局,那这妻女的生命便是陛下给他的回报,可为什么突然被教主捉了回来呢,是想重翻旧案吗,替太后夺回权,这太不可能实现。 那若是高阳不是陛下作的一场局呢,一切都是巧合,那个殿前太尉还活着,但是活在哪里只有高阳知道,也许他骗了陛下,用此消息换妻女的平安。 又或是高阳其实是太后作的一场局呢,为的便是探出那个殿前太尉的信息,可是陛下狠心,直接斩了这份心思,高家妻女的命只是他的愧疚。 有太多可能性,可她没有一点线索。 柔柔弱弱的声音在她跟前想起,“我叫高霖,谢谢。” “暂时当个哑巴,什么也别说。”郁欢把衣裳递给她,待她穿好,也不管她穿着是否合身,领着她往前走,回到了教主的住所。 她独自进去,“我来取帷帽,叔,我的病情好像不稳定了。” 第155章 试探 教主拧眉,把帷帽丢给她,沉声道:“不会有问题,时间未到,不会发作。” 郁欢戴上帷帽,唇角勾起一抹笑意,语气却是十分麻木,“前几日中了剧毒,太医诊断,发现了旧疾,按理说,不会被发现的。” “我会叫雅长老替你看看。”教主叹了声气,“狼主儿,教里现在需要你。” 刚传来的消息,各处不少江湖人士都在围剿青玄教,真不知道在抽什么风。 “我说过,那个老太婆我见到必杀之。” 郁欢漠然道,此事是有依据的,当初雅长老试图用毒牵制她,先引她迷情,后再引她入蛊,被她及时发现,若不是教主拦着,当时就对那老太婆动手了,她道:“我的身份无法离京太久,身边无可信之人,每过些日子就会有大夫来替我诊断,偶尔陛下也会派太医来。” 教主沉默。 现今的她似乎更多话了,巧言善辩。 郁欢岔开话题,漠然道:“四君呢。” “包藏祸心,绞杀阎王,三君已逝。”教主擦拭着月刃尖上的鲜血,悠悠道:“时过境迁,尸首化为白骨,亦能被刨出来张嘴说话。这江湖要变天了,京都的事不该急了。” 霎时间郁欢抽出腰间的软剑,直指着他,“绞杀?阎王是谁,你不知道吗,作此决断,置我于何地。” “许久不见了,我总以为这些年你是个木人,在我身侧什么也没学会。” 教主轻轻笑了声,两指捏住那剑锋,缓缓朝她靠近,再近,“疑心深重,狼主儿,那你会不会学会了撒谎呢。” 帷帽被掀翻,如墨的青丝散落在肩,那神情木然,眼神毫不闪躲。 “叔以为布下谎言有何意。” 郁欢不动声色道,只是那软剑动了动,割破了他的手指,才缠卧回腰间,“您会骗我吗?当年的怨随风而逝,但始终埋藏在记忆深处,梦中惊坐起,偶也会怨及。” 指腹上的鲜血抹在姑娘的脸颊处,教主摇头,一如当初那样抚摸着她的头顶,像是在传递温暖,“你觉得呢。” “是我无理了。” 郁欢垂首,又乖顺如鹿,执着他的衣角道:“官场争斗我终是弱了心智,隐隐觉得被人掌控住,不知是谁在牵制我的势力,您教教我,该如何做。” 教主低眸瞧着她,温柔道:“猛兽博命,何用心智,你大胆地朝前走,那些障碍会有人替你清剿。” “若是太后呢。” 郁欢攥紧了那寸衣角,没有害怕,“她已派人试探我,一届老人,回京后我会杀了她,这颗绊脚石,太挡路。” 教主一把打开她的手,急道:“不可。” 郁欢抬眸,眼里满是杀意,“心智城府我甘拜下风,她欲杀我,欲铲除郁家,我便杀了她,您放心,此事无人能查到。” “愚蠢。” 教主一巴掌扇在她脸上,那头偏了偏,眼里的杀意逐渐化为疑惑,“若天下之争都是如此,那些阴谋何必有存,回去后安心做你的太子妃,京中诸事你无需再管。” “叔?” 郁欢仍偏着头,那耳光极重,她嘴角溢出鲜血,她凄惨笑道:“您是要弃了我?江湖和帝国本就无关,你的想法我真是看不透,既如此,漫漫长路我独自前行。” 教主也知话重了些,温声道:“我筹谋多年,不能一招棋错满盘皆输,谁愿在这江湖打打杀杀呢,谁不想去享荣华富贵呢,我和你,有一天都将走至万人之上。” “我们。” 郁欢啐了口血,冰冷的手背贴着火热的脸颊,嗓音嘶哑,眼里的残忍一如当初,“太子之死的痕迹,你要替我抹去。” 教主亦用手贴着她冰冷的手,低声道:“会的,那些残酷的岁月该忘了,别惦记了,我们来日方长。” 郁欢抬眸,“药。” 教主收回手,转身卧回榻上,“一如既往,到时会有人给你送去。” “府尹盯着我,太医盯着我,东宫也防着我。” 郁欢迟疑道:“送药来,易暴露,正值重要关头,叔可以不信我,但若要置我于水深火热中,我重燃的希望会逼我令天下人为我陪葬。” 这是威胁了。 教主望着她,许久,走至书架打开一个落了灰的铁盒,里边装着一颗药丸,似是新炼的,圆滑油光,他丢给她,道:“世间唯你和我可以坦诚相待,多年了你知道时间和怀疑的后果。” 郁欢把药丸捏在手中,没有任何波动,淡淡道:“人生能有几个七年。” “近来江湖多事,你在京都行事低调些。” 教主没有放过她脸上的任何一丝情绪,始终没有察觉到破绽,淡淡道:“我可能会分心,管不了那么多。” 郁欢弯腰拾起地上的帷帽,戴上,“这天下能杀我的人,寥寥无几,何足为惧。” 教主摇摇头,看着那渐行渐远的身影,明明那么单薄纤弱,却蕴含了极大的力量,喃喃道:“狂妄啊,不知所谓,当才是好刀。” 月刃在桌前绽放着光芒,线已消失,已是神兵。 山崖边。 高霖跟在她身后,望着这深渊,她无力往下跳,正想着便被人抱起,悬于空中,她闭着眼,风声在耳边呼啸。 不消一会,落了地,她睁开眼,昂首望向那座山峰,道:“世间习武者,当真能成仙吗?” “怪力乱神。” 郁欢淡淡答道,牵了匹马,抱着她上去,没有半点怜惜之意,粗鲁的不行,策马离去,这一路她仍未减缓过速度。 其间不少人跟踪她,都被她顺手解决掉了。 那人压根没话里所说的那么信她,所谓的我们不过是迷惑的情网,她这把刀,用在手里,终有一天要反伤了他。 本欲往兰君的居所去,却在路中碰上。 郁欢蹙眉,“你去哪?” “接到教令,回去清剿反贼。”兰君牵着缰绳,嘴里叼着个狗尾巴草,懒洋洋地,月光被参差交错的树遮掩,“来,我受死。” 郁欢拎着高霖把她放到兰君的马上,仿佛没看见这两人的惊讶般,又把药丸放在他手里,夺过湛渊,沉声道:“带她回京,这是药,暗里查查,墨姑娘知道怎么安排。” “走了。” 还不待那两人说什么,急急马蹄声愈来愈远,不见了踪影。 第156章 悔过 兰君和高霖大眼瞪小眼,他问道:“你是从教里出来的?这么年轻?”这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 高霖摇头,有些别扭地坐在马上,周遭全是成年男子的气息,她拘束道:“我是被拐去的,她救了我。” 兰君缓缓调转马头,“那人竟也不疑她,你叫什么名字。” “高霖。” “” 烈日当空,数百教众围在树林里,二十多个江湖义士有些惧怕,却也视死如归,牢牢握着手里兵器,“邪不胜正。” 那些青玄教的人笑着,坐在轿子里的小首领伏着身子,“百家?没听说过,何来正,今日,青玄教便是正。” 说罢,他摆摆手,示意杀。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剑气使周遭的树开始摇晃,沙沙作响,自身的动作带动尘土飞扬,本就寡不敌众,很快,便落了下风。 眼见只剩最后三人,已经在厮杀中战成了血人,命即将交待在这里,适时,一道剑鸣响彻云霄。 马蹄声还在缓慢的前行,马背上的人儿已经不见了踪影。 随着剑鸣,那股剑气直逼退包围着那三人的那群人,也逼得那轿子摇晃不停,忽地,轿子上空发出响声,戴着帷帽的人稳稳站在上面,湛渊已归于手里。 “蝼蚁。” 这声掷地,响彻每个人的耳朵,郁欢没有保留任何实力,也不再掩饰所有的气息,庞大的杀气化为实行,压得有些人腿软想要臣服,就好似突然推开了地狱的大门,寒气侵入骨髓,风都停止了。 一脚震碎轿子,湛渊直取那小首领首级,不费吹灰之力,百人齐攻,她如入无人之境,湛渊所袭之处皆是鲜血,逐渐的。 不,不该是逐渐的,而是瞬间,数十人僵在原地一动不动,手里的兵器倏然脱落,身体软绵绵地倒下去。 在这杀气的威压下,他们想逃,却挪不动步伐,内心的恐惧涌上全身,有人牙齿打着颤,“阎,阎王,不是死了吗。” 没有名号,只觉得这来索命的人便是那地狱的霸主,阎王。 话音刚落,周遭的人全部倒地,没了生息,那人的衣袍干净如新,只沾了些尘土,那些人的死状很优雅,皆是一剑封喉,不细看,就像突然被神明抽去了灵魂般。 那剑尖指着最后一人的脑门,庞大的杀气瞬收,周遭一切如常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郁欢低声道:“青玄教者死不足惜。” 剑尖没有刺破头颅,而是竖直着划下,用了不知几分力,那身体差些被一分为二,肚里的内脏都留了出来。 侥幸存活的那三人看着这场屠杀,不过一盏茶的时间,断数百人的性命,当真如一脚踩死无数蝼蚁,他们问道:“谢阁下救命之恩,敢问阁下名讳。” 湛渊归鞘,马儿这才慢腾腾地走进了这修罗场,她跃身上马,一甩缰绳,离去。 半晌,空中传来两个字。 “悔过。” 尤教主所说过去便是过去,无法抹去也无法掩盖,它始终存留在那里,便是天下人都遗忘了,那也是存在的。 她回头了,回到一开始的地方,把主宰她的炼狱,变成她主宰的炼狱,悔过,忏悔过去,青玄教毁了她一生,此时起,她便毁了青玄教。 这江湖第一,本就非她莫属。 一直有所收敛,一直不敢释放全力,只是心魔阻挠罢了,她挨他那一巴掌,她心里都明白,仍对他存着由心底触发的惧怕。 如今起势,解药在手,狼主郁欢病在京都。 她这个无名人,可杀穿江湖,何来正不能胜邪,何来寡不能敌众,她要天下人看着,她是如何把这势力盘根交错的青玄教拔地而起。 整整一个月,青玄教死伤无数,有悔过带头,那些正派揭竿而起,也开始加入这场名为百家复仇之计的围剿青玄教之局。 教主不得不出手,掩去大半风声,却始终找不到悔过,始终都迟她一步。 这一月间,京都。 不少人拜访登门郁府拜访,却被老夫人隔绝了去,便是燕家的拜访也拒之门外,金文柏作为大夫,每日诊疗,出来时却总是表情严肃,直道旧疾复发,恐命不久矣。 钦天监和礼部的操办却并未因此而停缓,仍旧筹备着,算了天时,今年的良辰只有九月二十九日,便定在了这天。 便是病中,也要出嫁。 顾修远也曾上门拜访过,阿桑却道:“小姐整日泡在药浴里,实在不宜见人。” 他心里一面欢喜一面愁,欢喜的是这以为求而不得的姑娘居然成了他的妻子,愁的是姑娘病重奄奄一息。 顾疏桐是有些舒心了,可惜陛下始终不允她嫁于宣佩玖,而宣佩玖也对她避而不见,似是变了个人般,成日里请些花楼女子在府邸里弹唱,似是伤心欲绝自暴自弃。 张平保已复位,和尹信文交集密往了些,他着手在查着数年前的往事,都是在暗中进行的,表面却也投诚于林家,关了张玄禁闭,以表忠心。 郁欢这一倒,郁家新起的大势似乎也如流水般渐渐低落,虽然有准太子妃的名义,但能不能活着过去都是个问题,若是活着嫁过去,又死在了东宫,太子便又有了克妻之名。 此间,顾绎心风光无限,坊间多传言幸得不是取了那病秧子,便是娶个寻常人又如何,至少有命在,那些个荣华富贵,没有命享,有什么用呢。 宗正谭家悄悄以林家的名义在背地里支持顾绎心,贬太子过于温柔,无帝王之风,赞诸皇子能文能武,继陛下之威风。 钦天监的也没闲着,时而拿星相说事,太后和皇后闻此便也时常在陛下面前说道,这顾修远不宜继承大统,先皇后仙逝,理解陛下怜其之心,但帝国终不可由昏庸之人作主,迎亲便克得人重病,实乃不详。 陛下始终没有表态,只是九月九祭祖节那日并未要太子随行,此番决定,太子之势倒,坊间更是传陛下有重定继承者的言语。 宣佩玖整日里关心着江湖上的事,闻悔过的出世,心里明白,这姑娘是去报仇了,单枪匹马,杀得江湖闻风丧胆,兰君的死,便是她的成名战。 风言风语流传着,许多事情也在暗中交接着。 第157章 走! 另一边。 郁欢擦拭着湛渊的鲜血,身后是数百尸首,她被卖了,那些所谓正派,被教主打得缩头缩脑,便把她的地址暴露了。 这一战,千人围剿,几乎这一方的青玄教众全部出动,基地都不放人守了,只为拿她的项上人头,她杀红了眼,到了最后已是走火入魔的状态,那些人怎么死的,她不知道。 坐在河边,她掀开了帷网,隐隐可以看见她的样貌,那双眼里满是红血丝,她的心脏还在跳个不停,体内的内力乱窜,她咬牙压着。 “悔过。” 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郁欢怔愣,没有说话。 这天下哪来的正义,她清剿邪派,却被正派卖了,还所谓武林盟主不容这样煞气重的人来坐,她何时想坐那个位置了,一群鼠辈。 该来的总会来,不是吗? 只是可惜了,五妹燕诚贞王伯蒙珅答应你们的圆满,还没来得及做到,老天总是不遂人愿,重活一世,有什么意义呢,她刚把命运握在手里,便要殒了命。 她累极了,已无力去对抗那人,便是那由内而发的惧怕就足以让她落了下乘,更何况现在呢。 湛渊湛渊,你可愿陪我再战最后一场? “你很出色,甚至超越了我所尽心培养的那人,你已无力再战,若肯归于我门下,我可不计前嫌,长老之位许你,荣华富贵许你,你想要的,都许你。” 教主沉声道,他的身后还站着一个老太婆,便是雅长老,善毒,此种人用毒牵制最易,若只是口头答应,他日又是一场祸乱。 郁欢未语,只是低低地笑着,那笑音凄凉,任谁听了都觉得悲哀。 原来有比她武功更甚者,便可把她抛下,任她毒发身亡。 “你若无心江湖,我可助你入京都为官,修行不易,何必为虚名葬生,你我共谋,来日,你我一同坐那万人之上。” 教主继续道,他不知他在笑什么。 一滴清泪自眼角留下,若世间真有悔过,应了他这要求,从此入京,替他上阵杀敌,拿数不清的军功,最终沦为和前世的她一样的下场。 你瞧,世间总有人生来便能主宰别人的一生,还轻而易举。 郁欢仍笑着,缓缓起身,她是累了,但她还能再战,随湛渊战最后一场,战前世那场不战而败的阴谋,彻底走火入魔又如何,她死过了。 未能圆满,命中无缘。 再死一次,又有何惧,无惧。 她催动着体内的内力,不再压制它的暴行,任它横冲乱撞,庞大的杀气不受控制的泄露出来,那些寒意,是多少人命堆积出来的,连教主都震惊。 “看来,你要求死。” 月刃现。 湛渊剑身的鲜血已被洗清。 此战,一触即发。 郁欢红着眼,数不清的画面涌入脑海里,她仿若置身梦里,这白日犹如暗夜,脚边是无数的白骨,那些白骨还在动着,要来抓她的脚踝,她站在原地,最后的那一根弦,那一丁点理智,似乎快崩了。 是剑鸣。 激起一阵狂风,直和教主对上,“走。” 教主应付着,月刃在这把剑前竟讨不到丝毫益处,“承影剑,朝云国的人。” 雅长老退至一旁,紧盯着悔过,她知晓这人快到极限了,燃尽生命之火也要战这一场,不知教主能否应对,她要远离这里。 若是能在最后一刻用蛊掉住悔过 数百个回合下来,那人逐渐落入下风,身上的伤越来越多,他转攻为守,最后找准破绽,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伸手去拉站着一动不动的姑娘。 熟悉的檀香窜入鼻中。 “是我,我在,走。” 熟悉的声音。 郁欢如梦初醒,眼前的黑暗渐渐退却,一口暗血吐在地上,而后她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不再管他,她轻功卓绝,有人替她拉扯住教主,她逃得掉。 只是宣佩玖,必死。 转瞬间,悔过已不见,教主大笑,“失了他,我还有人,只是可惜你,真蠢,瞧瞧,你拼命相救,她却弃你而逃。” 这里哪还有悔过的身影。 只有宣佩玖一人。 郁欢一路奔袭,而后在一颗树下坐着,平息着体内的暴乱,她在想什么呢,她不知道,走火入魔之势已去,虽不是全力的状态,但尚还有五分左右的战力。 她怕教主发现,有机会存活,离开了,就又有机会保那些人的圆满了。 湛渊握在她的手里。 良久。 她携剑离去。 河边,宣佩玖节节败退,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他不敌眼前这人,幸得承影剑有灵,能让他有一战之力,只是,也不过是强弩之末了。 他逃不了,必死。 罢了,她活着便好,救她一命的约定已然履行,他问心无愧,只是,真想再看一看她娇俏的模样啊,犹一开始在郁府时,她那娇憨调皮的模样。 月刃直指承影剑正中,内力相持,宣佩玖脚步逐渐往后退,鲜血也从嘴角流下。 教主也不甚好过,这小子是拿命相博,招式险而毒,竟也让他受了伤,但无妨,终是他的刀下亡魂,朝云国的人手伸得也够长。 忽地,背后一阵冷风。 湛渊偷袭不成,被雅长老及时发现,但这一击足够让只善毒的老太婆再无还击之力的,湛渊再行,月刃和它相交,发成铮铃的响声。 于此同时,承影剑也转守为攻。 郁欢把从那老太婆身上偷来的药粉一把洒去,空气中有奇异的香味,而后拉着还要继续打的宣佩玖离去,两人一路狂奔,而后跃进湍急的河流。 顺水往下流。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宣佩玖已体力不支晕了过去,郁欢牵着他的手,死咬着牙,躲避着河中的石块,直到河水平缓的地方,她用尽全部力气,爬上了岸,又一把把宣佩玖拖上岸,再把两把剑捞了上来。 这样,教主便追踪不到了。 而后体力彻底不支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暮色已经降临,这边没什么人,倒是有不少的野兔野鹿,她闻着肉香,外袍不知何时被褪去了,身上盖了另一件干的衣裳,倒是暖和不少。 第158章 病愈 青丝还湿漉漉的,凌乱不堪,几缕垂在额间,她坐起身,抬眸,“你不该来。” 宣佩玖把烤干的外袍递给她,而后又坐回去背对着她烤着兔肉,轻声道:“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 郁欢穿好外袍,起身,把他的外袍拿着替他披在肩上,垂眸,“宣佩玖。” 男人没有回头,只是细心地烤着肉,“嗯,我在。” 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无力弱小,若是再强大些,他就能胜过那人,是不是就不会让她陷入险境,若是再强大些,就好了。 到头来,还要她来救。 他把烤好的兔肉递给她,两人闷不做声,面对面坐着。 郁欢啃着,发现周围没其他野兽的身影,这是一块完整的兔肉,她知晓他是全让她了,她没有说递给他,也没有想他是不是饿着。 只是默默吃着,那莫名的情愫让她一团乱。 她没想回去的,真的。 宣佩玖率先打破这份沉默,他的眼里没有隐藏,是浓浓的爱意,毫不掩饰,也有些旁的,“悔过,是后悔过去吗?所以想要抹掉过去,现在,你可以讲给我听了吗,我想听,郁欢,我们之间或许,算了,你想讲吗?” 他苦笑着,垂下眼眸,“师生之间,也许我可以给你答案呢。” 郁欢默。 吃完了,把骨头和木棍随意一丢,毫无矜持可言的拿衣袖擦了擦嘴角的油,而后慵懒地瘫靠在树上,“你瞧,繁星点点。” 若无其事的模样,却还是掩饰不了那份孤寂与悲哀。 郁欢勾唇,“传言死后的人都会化作天上的星星,我数数,这天上有多少,真数不清啊。” 她伸出手,透过指缝去看那轮月,许久,闭上了眼,手无力地垂在身侧,“记不得了,记不得杀了多少人了,一万人,十万人,记不清了,该死的无所谓的,可有些无辜的呢,他们好弱小无助,他们看着我的眼里全是害怕和乞求。” 无辜者不杀,只是后来的准则,那场试炼里,死的无辜者少了吗。 她睁开眼,漠然地看着他,四目相对,“你在我的眼里看得见什么吗?末说,我心软的时候眼里才会有波动。那是人性,我知道的,但我没有心软,你说刀会有自己的意识吗?野兽会有思考的能力吗?” 宣佩玖倾听着,那眼里满是无助,身不由己。 “我做了一场大梦。” 郁欢怅然道,侧身捡起地上的湛渊,拔出了鞘,那摇曳的柴火都因此而势小了些,“征战十年,作为棋子而不自知,所有亲我爱我之人都因我而死,我也死了,临死之际才明白原来我只是一把刀,无人可杀了,我便该死了。 “它叫湛渊,在梦里便是它陪我征战,铁骑踏过了无数土地,它也染了无数鲜血,人们只道修罗煞神,却不道郁欢,郁姑娘。” 长剑入鞘,她抱在怀中,眼里没有了光芒,她笑道:“杀人嘛,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可是没有食物怎么办,没有水怎么办,茹毛饮血,哈哈哈,我本来就是野兽,又有何妨。” 她不笑了,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手指着自己,骂道:“肮脏,龌龊,恶心,污秽,烂泥,禽兽不如,狗屎不如,该死。” 她骂得痛快,她本就是这样想的。 骂完了,她又懒懒得靠着树坐着,闭着眼,嘴角扯出笑意,就那样僵持着笑容,再没有声音。 宣佩玖百感交集,沉吟道:“为人所逼,身不由己。求生是人的本能,那样的境地没有选择,想要活着,没有错,卑劣的手段也没有错,世间的对错又不是靠谁一言两语来评定的,每个人的对错都是自己评定的,旁人只是评价,而不是认定。” 郁欢默,僵持的假笑不复。 宣佩玖继续道:“正是什么,邪是什么。胜是什么,败是什么。对是什么,错是什么。世事真的只有两种结果吗?所有的果,一定要走到极端的尽头吗?不是的。” 他起身,走至她身前,弯腰,伸出右手,道:“那,重新开始,好吗?过去无法挽回和磨灭,但还有以后可以决定,这条路不想走了,便回头,换条路。” 话音落下许久。 周遭是水流的声音,还有风席卷柴火的唰唰声。 这一次,那只手碰到了温度。 郁欢抬眸,眼底氤氲着雾气,“我要嫁人了,宣佩玖,你说。” “我是不是爱上你了啊。” 宣佩玖怔愣,握紧了那只快要垂下去的手,温声道:“我不知道,可我确实爱上你了。” 另一只手指着心口,郁欢低声苦笑道:“我这里疼,领旨的那天这里便在疼。可我有人性吗,我爱你吗?” 眼泪从她眼角滑落,她笑容凄惨,嗓音喑哑,语气无助。 “那不重要。” 宣佩玖指腹摩挲着她的右手虎口,低声道:“接近不是想利用吗?那就利用到底,存着这份心思,让我可以留在你身边,陪伴不重要,我看着你幸福。” 话音落,姑娘扑进她怀里,低声啜泣着。 这一刻,无言。 郎情妾意,终究敌不过一道圣旨。 不知过了多久,郁欢松开他,仿若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把剑束系在后腰,漠然道:“该回京了。” 宣佩玖颔首,“好。” 今日是九月初三,此一回,他将看着她嫁于旁人,彼此再无有亲近的机会,他这生,都只能默默看着她。 海棠居。 阿桑按例端着药碗进入空无一人的厢房,却听见屏风后的咳嗽声,她急忙放下药碗,绕过屏风,“小姐。” 郁欢擦了擦她脸上的眼泪,嫌弃道:“哭什么。”而后问道:“近来都发生了些什么。” 阿桑娓娓道来,把京里的大致情况都说了遍。 郁欢颔首,淡淡道:“药浴呢。” 阿桑道:“准备着呢。” “放出消息,说我病愈。”郁欢朝外走着,她这一身伤,满身的酸累,这药浴准备的真是及时,“登门拜访的,都允进。” 阿桑紧张道:“会不会太急了,您都还没有好好休息。” “再不急,有些人都要骑到头上来了。” 郁欢摆摆手,进了屋,门一关,褪去衣裳,新伤叠旧伤,入水,迷迷糊糊的睡着了,这月来可谓是完全没怎么休息,太疲惫了,生理累,心理更累。 第159章 哈 此消息一放出,谣言的风向又变了。 最先登门的是宫里的礼教嬷嬷,阿桑看那架势,又想到自家小姐每日晨昏定省都要落下,直替姑娘捏把汗,“姑姑稍等,小姐还在收拾。” 最年迈的那嬷嬷尖声道:“都什么时辰了,还在收拾。” 阿桑淡定道:“药浴定在这个时辰,这也是不得已,姑姑体谅些。” “作为一个丫鬟,巧嘴滑舌,出言顶撞,该掌嘴。” 那嬷嬷毫不客气,左手一扬,便有两个丫鬟过来拉扯阿桑,把她按住,另一个嬷嬷则是掸直了手,准备掌嘴。 “想立威,也得找合适的理由。” 郁欢不施粉黛,用玉簪绾了发,穿着靛青色曳地百花裙,尤是清丽,这时郁府的婢女陆陆续续进了院,都不用姑娘使眼色,忙去把按着阿桑的两个丫鬟推开。 那刁难的嬷嬷是跟在太后身边的,此来就是为了折磨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骨头硬得很,硬气道:“郁氏的家教不过尔尔。” 郁欢缓缓走近她,微笑着,轻轻给了她一耳光,“终归是个奴才,郁府也容你置喙。” 东宫那里拨过来的芹嬷嬷心里松了口气,早闻郁欢才情俱佳,此番见其也不是个柔弱的,“见过郁小姐。” 说着她把来得这一行人介绍了个遍,阿桑在一旁听着记着。 榕嬷嬷满眼怨毒,“您的下马威,老奴受教了。” “下马威,对你。” 郁欢抬眸,语气慵懒,漫不经心道:“狐假虎威久了,便以为自个也是猛虎,自以为是,哪个宫的,回去。” 说着,她抬腿往里屋走。 “老奴是慈宁宫的。” 榕嬷嬷恶狠狠地盯着她,这些千金小姐不过胎投得好,便张扬跋扈得不行,“太后吩咐了,要好好教教您礼仪。” “是么。” 郁欢顿足,示意那行人过来,“芹嬷嬷,劳烦您了。” 世家小姐的礼仪早是经培养过的,毕竟年年选秀都会有这些家族一个名额,这番过来说是教导,倒不如说是走个形式,考察一番。 芹嬷嬷刚行,榕嬷嬷便道:“郁小姐,这些都是老奴的分内之事。” 郁欢都未看她一眼,吩咐道:“不满主家吩咐,杖责三十,去。” 榕嬷嬷大声道:“你敢。” “这是郁府,家规便是如此,若有什么意见,尽管回慈宁宫复命,刚刚那句话,也是大不敬,再加十杖。” 郁欢抬手,余善立即会意,带着小厮便要把人押走。 这四十杖挨下去,这年纪不死也是半残了。 芹嬷嬷想劝说些什么,却还是什么也没说,开始教导礼仪。 她:“起。” 不远处:“啊!” 她:“走。” 不远处:“啊!” 她:“坐。” 不远处:“啊啊!” 她:“作揖。” 不远处:“呃!” “” 榕嬷嬷身体倒是不差,也不知是不是小厮下手比较轻,这罚挨了下去,眼看皮开肉绽,竟还有气。 院里不少人都憋笑着,芹嬷嬷道:“那奴婢便回宫复命了。” 郁欢淡淡道:“有劳您了。” 待她查清太后和教主的关系,这些个人一个都跑不了,她既在教主面前说过那种话,想来那人也会给太后提个醒,一个奴才罢了,这下马威接了便接了。 人前脚刚走,郁嫣然便来了,她本是来看热闹的,想她当时被这些礼教嬷嬷欺负得够惨,以郁欢的性子定把人都得罪遍,结果一来便看见一个嬷嬷被抬着出去。 她福身,“闻说姐姐病愈了,这精力真是好。” 郁欢点头以作回礼,淡淡道:“这不是你的母家,不知来时递拜帖没,想来九福晋的礼仪还待学学。” “关心则乱,还望您体谅。” 郁嫣然不动声色道,她不禁开始学习她,模仿着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祭祖节那日太子殿下未在随行名单上,不知您怎么看。” “陛下的决断,也是容私下议论的吗?” 郁欢起身,缓缓朝着里屋着,“乏了,便不送您了,慢走。” 说着,姑娘消失在院里,从窗口可以看见她懒洋洋地卧在榻上,分明就是懒得搭理她,郁嫣然尴尬地站在原地,随行的婢女有些眼熟,阿桑多瞧了两眼。 里屋里,熏炉里的香不再是檀香,而是换上了松香。 阿桑道:“小姐,奴婢瞧着她身侧的婢女是那个被您撵出府去的柯妩,她会不会对咱们不利啊。” “蛇鼠一窝,不值一提。” 郁欢神色漠然,把玩着皓腕的玉镯,心生疑虑,淡淡问道:“蒙珅呢。” 阿桑答道:“他受了封赏,已搬离了郁府。” 郁欢又问:“如何赏的。” “封了个八品典仪。” 侍女多了些,这回廊脚步声杂,连少年何时到的门口都不知道,他气色红润,脚步有力,笑容张扬,“也算是很不错了,毕竟是副将,又是未经筛选的草民,你怎得不关心关心我。” “你净会惹祸,莫要再上战场了。” 郁欢瞧着他,眼里的笑意真诚多了,朝他招了招手,“朝堂的局势不明了,燕家再盛气些,君心难料,你过来我瞧瞧,有没有落下什么病根。” 燕诚贞乖巧地走过去,在她身侧落座,丧气得垂着脑袋,嘟囔道:“人都夸我少年将军诶,父亲也这样说。” 说着,他又满脸好奇,抓着她的衣角,问道:“闻父亲说那日你胜了他,真的假的,欢姐儿,你就教教我嘛。” 父亲还死鸭子嘴硬说是他让着她,但管家看得一清二楚,是她手下留情了,不然他非得伤筋动骨一百天。 “可以。” 郁欢挑眉,眼里闪过一丝算计。 燕诚贞欢喜得就差站起来转圈圈了,急切道:“当真?那我是不是可以像你一样飞檐走壁再无敌手了。” 郁欢:“可以。” 燕诚贞惊呼:“哇,哇,欢姐,我的好欢姐,我好爱你。” 郁欢看着他那幼稚的模样,满眼宠溺,“不过也是有条件的。” “什么条件?”燕诚贞心都飘到云霄了,拍拍胸脯道:“管是什么条件,小爷都答应,不过你一定要好好教我。” 第160章 师父 “好好好。” 郁欢扶额,“条件是未经我允许,不许再上阵。” “啊?” “啊什么啊。”郁欢抬手给了他一个脑蹦,起身,在镜台前坐着,“久病在床,是时候出去吹吹风了,你陪我去。” 阿桑闻言忙过去替她描眉,点了口脂,没更多装饰。 燕诚贞唉声叹气,“早知如此,我便不该来。” 他虽不懂局势,但父亲也同他讲了许多,终归姑娘是不会害他的,也是事事为他考虑着的,他若是再不懂事,给家族添麻烦便是傻瓜了。 行至院门,余善问道:“可要备马?” “不必。”郁欢摇头,“随意走走。” 她回首,看着耷拉着脑袋的燕诚贞,敛不住笑意,幸得五妹还在族学,不然这俩叽叽喳喳得吵个不停,非得把她烦病。 大门外。 远远便瞧见一袭月白色长袍的兰君,他身旁跟着高霖,看上去,就像寻常百姓家的父女,遥遥相望,两人的心里都泛起一阵酸涩和欢喜。 终是得偿所愿了,光明正大的走在街上。 燕诚贞慢悠悠地跟在郁欢身后,问道:“咱们这是要去哪啊?为啥要走路,小爷腿都酸了。” 走了有一个多时辰了,都要走到平民窟了。 郁欢淡淡道:“找你师父。” “师父?师父!”燕诚贞一喜,随即又耷拉着脑袋,否定道:“不要,我就要你教,那些个都不如你。” 这时,走到一个平民住所,她敲了敲门,两长三短。 高霖急忙跑来开门,“小姐。” 郁欢颔首,带着燕诚贞走了进去,郁末在院里拿匕首雕刻着木头,当真看不出曾今的模样了,“末。” “嗯。” 郁末应了声,逐渐红了眼眶,“那日围剿后你杳无音讯,我真怕你” “都过去了。” 郁欢走近,拿起一旁的小木槌,掂了掂,往燕诚贞肩膀来了一下,“粗制滥造,做这些苦工作何,好好享福便好。” “那是小木人,多做些,到时烧了,便作祭奠。” 郁末仍旧细心雕刻着手里的木头,沉声道:“你总觉得血海深重,能抵一些是一些。” “傻子。” 郁欢把小木槌放下,笑道:“真难看,对了,给你带了个烦人玩意,你若觉得对我有愧,便好好教他武艺,他自幼习内息,底子不差。” 郁末还未说话,便听燕诚贞嗷嗷道:“我见过他,那个雨夜,跟着你的,他也会飞檐走壁,师父,弟子在下,见过师父。” 郁末苦笑,他是真羡慕这小子,“真是有缘。” 郁欢颔首,岔开了话题,“那药查出成分没,我的毒,能解掉了。” 闻言郁末神色一凝,蹙着眉头,道:“不是药,是毒,那日你中乌头毒,郎中说隐下的毒像授魂,此丸便是授魂。” 郁欢拧眉,“怎会。” “我怀疑你的毒已经解了。”郁末低声道,握紧了手里的刀,“结合那些日子他的不对劲来看,他应是知晓的,所以以药为名,重新给你下毒,神不知鬼不觉,你依旧受牵制。” “解了?” 郁欢不信,这刻入骨子里的观念怎会轻易更改,她道:“会不会是试探我。” “他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吗?接二连三的试探,便是声东击西,他既把药给你,一是确信你不会有所怀疑,二是试探多了你又以为是试探。” 郁末抬眸望着她,“若不信,去趟药王谷,若还是查不到什么,那毒便是解了。” 郁欢脸色越来越阴沉,“罢了,距离毒发时间也不远了,届时看情况便知。” 瞒天过海。 他居然如此骗她,骗得她好苦,前世那般忠心他亦还要用毒牵制,所以最后武功被废的那么轻易,也是这毒的功效。 “听闻你的婚事,你真打算” 郁末削木头的手微慢,轻声道:“若这毒真解了,便再也不受牵制了,你可以一走了之的。” 燕诚贞闻言不悦地蹙眉,“一走了之,说得轻松,逃了赐婚,整个郁氏都将遭灭顶之灾,师父,你不懂君臣,虽看起来风光无限,但却背着沉重的责任。” “也罢。” 郁欢敛眸,“只是在东宫多有不便,许多事恐还得慢慢来。牵扯深远的隐秘一旦查清,这京都怎得都会留有一席之地于我。” 郁末眼泛泪光,“风波渐起,你身在漩涡中心,我很担心你。” 他现在是好过了,可那是她拿命替他博来的,往后的路他也无法陪她前行,空余一份真心,当真是最无用的。 气氛霎时隆重了些,燕诚贞闻言拍了拍胸脯,坚定道:“我会是后盾,只要我还站着,哪怕天塌,我也能撑起来。” “行了,幼不幼稚。” 郁欢嘴角微微翘起,望了眼这无云的蓝天,所有的烦恼在这里似乎都消失不见,她爱这种自由的滋味。 忽地,响起敲门声。 郁欢蹙眉,示意高霖去开门,她挡在郁末身前,凝眸望着那扇将开的木门。 门露出小缝,高霖探出脑袋,谨慎问道:“敢问您是?有什么事吗?” “郁小姐,祝家邀您一叙。”带刀侍卫面不改色道,没有无礼地推开门,而是拱着手,静静等候着。 “阿桑,走。” 郁欢缓缓走过去,拍了拍高霖的肩,少女身形娇小,个不算高,手扬得老高,才足以让她扶着。 不远处,豪华的马车停在街道,窗帘露出一角,眉清目秀的祝封正瞧着她,食指在唇中停留一番。 马车内,杯盏里的茶冒着腾腾热气。 祝封正打量了高霖一番,没有多问,只是把一只珠钗放在矮桌上,道:“初次见面,多有鲁莽。” 郁欢颔首,问道:“祝公子怎得寻我到了这处。” “世间的眼睛有很多,您自以为隐藏很好,其实旁人一览无余。”祝封正淡淡饮了口茶,那珠钗仍在桌前,她没有要收的意思,“祖父一直都在等你,闻你病愈,想是已有了决断。” “难为祝老对我多有惦记。” 郁欢捻了捻指尖,道:“祝公子难道就不担心那些眼睛吗?” 第161章 开查 “明争暗斗,皆与我无关。”祝封正低眸瞧着她那低眉顺眼的模样,差些要以为这真是位不谙世事的天真姑娘,“今我为鸿胪寺卿,只顾外患,不顾内忧。” “波斯国和骆越国的使者入京了吗。” 郁欢明知故问,浅谈着,“不知何时秋将至,还以为是在那个酷夏。” 马车缓缓前行着,路人穿着厚了些,不再单薄。 祝封正含笑瞧着她,温声道:“已经在回程的路上了,商贸一事也是我朝底层贪污之过,没必要对波斯发难,倒是骆越,进献了一位美人,当得是天下第一倾城绝色。” 郁欢默默饮茶,那双眼睛明亮,很会洞察人心。 适时,马车缓缓停下,这座宅邸占据了整条街道,恢弘气派。 郁欢扶着高霖下车,祝封正紧随其后,领着二人往里走,他们刚进,这大门便紧闭着了,祝封正解释道:“祖父已辞官,你是他的最后一位客人。” “受宠若惊。” 郁欢持着客套的微笑,满园花开,凉亭内一老朽正悠悠看着书,她福身,“臣女拜见祝老。” 祝靖寒放下书,一个眼神,祝封正便心领神会,退了下去。 他道:“我已不在朝堂,只作普通老人,无需这般礼节,你瞧,这满园花开多美,可秋将近,欲凋零了。” 郁欢伫立着,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花开花落自有时,伤春悲秋却不道秋去来年春又至。” “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祝靖寒轻声低吟,示意她坐,目光落在高霖身上,“瞧着不像个会伺候人的。” 郁欢落座,朝高霖勾了勾手,低声道:“也算缘分,她叫高霖,还这般小,不知这世道会吃人,郁府不好留的人,不知您能否收留收留。” 一个姓氏,便足以让祝靖寒联想到那些盘根错杂之事,他允了,斟了一盏茶,递给了她,“尝尝。” 郁欢礼貌接过,浅尝一口,苦不堪言,她神色不改,挥了挥手示意高霖离开,而后才道:“苦,犹我的一生。” “事到如今,已无转圜的余地,我释权,退出这场争夺,把局势摆在明面来,丫头,你是斗不过的。” 祝靖寒叹了声气,“这局棋,结局已然注定,破不了局,只能再摆一场新的了。” “或许,这局还在延续呢。” 郁欢抬眸,“执棋者,深陷局中,往往是看不见破绽的,老人去新人来,两者又何尝没有纠葛呢,高霖的出现,不就是变数之一吗。” 她没有势在必得,她只是找到了一丝机会,她不奢望绝地翻盘,但也定要抓住这丝机会偷得更多时间。 “蓄力一圈如砸在棉花上,徒劳之功。” 祝靖寒摇摇头,拾起一旁的书籍继续翻看着,“牵扯的太多,便理不清了,越是乱,越是险,越难胜,陛下有他的考量,你已身不由己。” 想靠一个高霖重翻旧案,可取,但动摇不了其根本,反而让自己失了先机,让对手更加防备。 “越乱,越有生机。” 郁欢不赞同道,手指蘸了一点茶水,在紫檀桌上画了一个圆圈,“我可用之人不多,还望您能助我。都以为我身在这局中,可若这局中从未有过我呢。” 祝靖寒思索着她这句话,眉头逐渐蹙紧,“行差踏错,整个郁氏都将为你陪葬,谁也保不了你。” 她是要以死相逼,重叙那前缘,可也只有真的死了,郁氏的余威才能真正显现出来,但她真的甘心赴死吗,答案是不可能。 “双方逐鹿,敌手未必不会对我施援。” 郁欢缓缓起身,“您不也没看清楚我真正针对的人是谁么?” 祝靖寒抬眸,恍然大悟,随即苦笑连连,布满皱纹的手在桌面轻轻叩着,“不服老不行啊,众人皆未看清过这局势,偏你眼光独到。” 都道这局势在像朝云国那样演变,却不知这场斗争,至始至终都是那道未见天日的遗诏,是陛下和太后的拉扯。 郁欢作揖,郑重道:“在户部无可用之人,还望您能助我一臂之力。” “郎中范海,或能为你博一缕生机。” 天光尚明,祝靖寒揉了揉有些酸涩的右眼,沉声道:“禁军统领广文老了,却还捏着权任着官,到底是陛下不动他还是太后不动他,恐只有那位死去的申盼知道了。” 郁欢拧眉,“您的意思是?” 数年前在湖边身死的申盼,身上所带的遗诏内容已然现世,只是这遗诏转为广文所藏,一招用过了,便不能再故技重施,不能再打草惊蛇。 “猜测罢了。” 祝靖寒嗤笑一声,摆摆手,“趁天色尚早,你去。” “是,郁欢告退。” 姑娘起身往外走着,至拐角处她又回头望了一眼,老朽的眼神落在花上,那书籍哪里动过半页,又是在伤感了。 究竟是怎样的一道遗诏,足以让这么多人牵扯其中,甚至连陛下都不敢妄动。 直到坐在祝家的马车上,车内摇摇晃晃,她才从那份大胆的想像中醒来,也许大家都错了,广文亦是身不由己,申盼尚在世间。 范员外已在用食,闻说祝家的马车到了,赶忙亲自出门迎接,却只见一个清丽的姑娘不见祝家人。 姑娘颔首以作礼,“郁欢见过范员外。” 范海拱了拱手,“见过郁小姐。”两眼瞧了瞧四周,而后将人迎进了府。 正厅。 郁欢开门见山道:“近些日子涌入京都者不少,朝堂新起之秀更是不少,我想请您帮忙查查,这些人的户籍都是何处,又是受的谁的举荐,又与哪些人多有纠葛。” “人来人往,这一查不知到何年去了。”范海略显不悦,查那么多卷宗,定会累个够呛,“世家旁支引入仕途也是常态。” 郁欢的笑容僵了僵,“可你不觉得这一两月来,有些反常吗?不仅是入朝为官的,便是在街营生的,都太巧合了,他们的荣华富贵来得太容易了,又是在同一时间,若是有谁生了反心,暗箱操作,这可都就迟了。” 第162章 宁愿是你 范海急急咳嗽两声,“您这话可不能乱说啊。” “劳烦范大人了,这也是祝老的意思,他心系天下,他的心思,又哪是我们这些多怀私情的人能猜得透的呢。” 郁欢狐假虎威,嘴角翘得弧度仍不变,人畜无害的模样,“只是查一查,再调个备份给我,若整理这事太麻烦,尽交由我来也行。” 范海眯了眯眼,道:“行,这事也不大,职责之内。” “那便谢过范大人了。” 郁欢把怀里的珠钗放在桌上,那是祝封正送她的,借花献佛,她道:“一点心意,想着也能讨范夫人一个笑脸。” “您有心了,人多眼杂,在下便不相送了,郁小姐慢走。” 范海把玩着那珠钗,意味深长地看着那背影,忽然要查这些户籍,定不是心血来潮,朝堂恐有大风波了。 真不敢想若那些卷宗所牵连的都有同一个人,那会是一场怎样的腥风血雨。 郁欢乘车离去,末了在拐角停下。 自个慢悠悠地步行回府。 一路看尽人间的参差,有人为五斗米折腰,有人为碗中食跪地,有人昂首吹得神仙曲,有人把月比作白玉盘。 海棠居。 郁欢静卧在软榻上,望着那海棠树,桌前的参汤已经凉透了,她还发着呆,忽然有种无力感,很茫然,不知将往何处去,也不知想要个什么结局。 阿桑端着牛乳进来,看着那一动未动的参汤,道:“小姐,大夫说了您的身子弱,得大补,你总是不喝,净吃些个糕点。” “人生苦啊,吃些甜食,心里也甜些。” 郁欢接过牛乳慢慢喝着,淡淡道:“安排一下,九月九去趟白云观,许久未回去了,倒有些念观里的清净。” 她在江湖的日子,世人皆以为她在白云观,其实她从未去过那里。 阿桑接过空的玉碗,连带着凉透了的参汤一同端了出去,“是。” 屋里袅袅松香,比之檀香要香甜几分,郁欢竟有些不习惯,想着了那人,心里隐隐作痛,她起身,拉开妆奁最底层,价值连城的那支红翡滴珠风头金步摇孤零零地躺在里头。 她默默关上。 答应他的出嫁那天戴上这支,她会食言的。 良久,余善传来消息:“小姐,公主殿下来了。” 郁欢起身,挪步正厅迎接,顾疏桐来做什么,她和她那般不和睦,可笑的是,她曾笑她那么卑微地爱宣佩玖,才过多久,她竟与她爱上了同一人。 她福身作礼,“请公主殿下安。” “起来。” 顾疏桐气鼓鼓地站着,看着她的眼神又恨又气,“你随我去。” 郁欢疑惑,“去哪。” “去找他。” 脂粉都遮不住眼下的青灰,顾疏桐斥责道:“你不是说喜欢他吗?如今要嫁于东宫了,那些情在权面前便不值一提了吗。” 郁欢敛眸,低声道:“待嫁之身,怎能私会外男。” 她愈发喜怒不行于色了,那些情爱都能埋藏在心底,不让任何人察觉,她的脸上挂着一张始终不会掉的面具,笑吟吟的,眼里永远没有什么情绪。 “夜夜笙歌,堕落成什么样了。” 顾疏桐气不打一处出,望着她,“你如此凉薄,但谁让他心里有你,看他现今的模样,我倒宁愿让你嫁给他。” 喜欢地久了,强求过了,便没那么执着了,他愿来爱她,是她的福,他不愿爱她,她也接受,只要他好好的,都好。 郁欢也抬眸望着她,她没那么多热情,也没有那腔孤勇,她只会漠然道:“情欲乃是人之常情,避无可避,或是老师喜欢那种感觉,也不算是堕落放纵,毕竟不是圣人。殿下的话实令我担忧,我与老师除却师生情分,再无瓜葛。” “郁欢。” 顾疏桐不可思议地看着她,愤愤道:“你真是我见过最凉薄的人,你的情意比铜钱还要便宜。” “殿下。”郁欢垂下眼眸,道:“若无事,请回。” 这时。 郁嫣然很煞风景地闯了进来,眼里多了分算计,那些话她都听见了,她自是不会放过生谣言的机会,她道:“宣公子入您闺房如入无人之境,到了今时,您便把什么都抛却了吗。” “弟子侍师敬同如父。” 郁欢淡淡反驳,寻了位置坐下,“九福晋又忘了吗?这里不是你的母家。” “自然没有。” 郁嫣然后知后觉地行了礼,笑吟吟道:“今日进宫拜见太后,她提了一嘴,请您明个到慈宁宫去一趟。您无状打了榕嬷嬷,这些个礼仪总是该好好学的。” 她故意没告诉她是几时去。 郁欢抬眸,眼里的寒意深重,静静看着她,“知道了,请回。” 国家大事还未解决,一群女人只会叽叽喳喳地吵闹着,什么情啊爱的,在命面前值什么东西,在家族面前,又能算什么。 “宣公子那边,还望您不要伤心。” 郁嫣然被那股寒气逼退,心里渐渐涌起害怕,却也还是梗直了脖子道:“太后若是知道这份私情,伤了您倒无事,只怕无辜太子被您牵连。” 话音刚落,她的脸便挨了重重一耳光。 顾疏桐盛气凌人,道:“果然是见不得光的玩意,满嘴胡诌,她和宣佩玖的谣言要是在他日被我听到,你自己想着后果。” “我是九福晋。” 郁嫣然咬牙道,“公主殿下未免太跋扈了些。” “又如何,去告诉九皇子,去告御状,真以为野鸡能变凤凰。”顾疏桐冷眼瞧着她,她最见不得这些个私生女,小家子气还阴险,当面一套背面一套的,“野鸡就是野鸡,你这九福晋,给本公主提鞋都不配。” 说着,她愤然离去,“你最好记住我的话。” 她不是护着郁欢,她是护着宣佩玖,一个敌国质子若是遭人诟病,活得便更憋屈了。 “郁欢恭送公主殿下。” 郁欢淡淡起身行礼,随即朝着郁嫣然走去,一把拉住她的手,扯开了衣袖,笑吟吟道:“我的好妹妹,真是苦了你了,都这个境地了,还为了他鞍前马后。” 那皓腕上满是掐痕咬痕,还有滴蜡的痕迹。 第163章 刁难 郁嫣然屈辱地收回手,阴狠道:“能爬到这个位置,我自然能爬到更高,姐姐,希望你不要后悔给了我这个机会。” 那夜夜的屈辱,深深刻在她的灵魂里,每到夜里她都恨不得裹上十层厚衣,希望那房门不要再打开,却也希望它开,至少这证明了他的独宠。 “无论你走到什么位置,在我眼里,依旧如蝼蚁一般。” 郁欢低声道,随即越过她离去,语气慵懒,丝毫没有尊重,“身体不适,先行告退,九福晋慢走。” 便是前世她也未曾被她骑到头上来过,只是那些流言蜚语总叫她伤神,以及顾绎心的偏宠,让她觉得无比孤独。 若非教主在暗里牵制,前世的她反了顾绎心又如何。 暮色逐渐降临,太阳西沉,月光初显,露出小尖尖,给黑暗带来一束微光,可黑暗的现实永不会褪去,月亮却总是要沉的。 寅时末,郁欢便乘车前往皇宫。 正赶上早朝时辰,不少人和她打了个照面,其中便有张灵明,他如今还是风光,封了个协律郎,正八品,比蒙珅品级还要高,背后的人倒是很有本事。 尹信文停下脚步,淡淡问道:“你怎得在这。” “太后请我今日来慈宁宫一趟,也未说什么时辰。”郁欢无奈耸耸肩,“早些来,也免得被挑差错。” 尹信文恍然,“如此。” 郁欢低声道:“我瞧着不少面生的,怎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吗。” “不过是些外官,你不认识也正常。”尹信文蹙眉,这番话倒也提醒了他,这一波外官似乎全被换了,“放心,有我在。” 便是那张灵明他也查过,是谭家推荐提拔的,但以谭家的权力来看,背后恐还有人支撑,这潭水浑浊得很。 郁欢沉吟道:“我是要您独善其身,莫因我而牵扯过深。” “你呀你。” 尹信文宠溺的笑了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真一点也不客气。” 说罢,他越过他,进了宫门。 远远地。 玉树临风的男子负手而立,贤身贵体,缓步朝她走近,每走一步,呼吸都更急促些,顾修远故作自然道:“身子好些了吗?” 郁欢低眉,温顺道:“劳殿下挂心,已好多了。” 说着,一件披风落在她的肩上,嗓音低沉,语气中透露着关心,“天凉,注意着。”还不待去看姑娘眼色,他便匆匆离去。 郁欢手捏着披肩,望了眼那背影,这突如其来的关心属实让她有些懵。 这一等,便是三个时辰。 早朝都下了,慈宁宫那边还没有音讯,顾修远站在不远处,悄悄地陪她等,他在外也是建了府邸的,皇宫像个牢笼,他在里边闷得难受。 又过了三个时辰,郁欢仍笔直地站着,若是寻常女子那腿早已酸软,她一如刚来的模样,不动如山。 “郁小姐?” 是单舟,经临沙一事,他得了广文的青睐,也算是水涨船高,闻说宫门有一女子久站着,他便来瞧瞧。 郁欢持着客套的微笑,道:“别来无恙。” 单舟拱手作礼,“承您的福,如今是好过了,倒是您” “无妨。” 郁欢往后挪了几步,示意单舟过来交谈,待近了,才道:“帮我查一查当年的事,殿前太尉申盼,从广文那里入手。” 单舟皱眉,“这等事,恐在下有心无力。” “寻个合适的机会,你告诉广文。”郁欢压低声音,声若蚊蝇,“告诉他,高霖被绑入京了,是谭家的手笔。” 单舟颔首,“恐他不会信,在下会尽心的。” “无需信,起疑便好。”郁欢忽地往地上一倒,手撑着额头,虚弱得不行,单舟赶忙来扶她,却无从下手,只是身子低下的那一刻,听她道:“想办法让广文来见我。” 话音刚落,一道尖细的声音响起。 原是那苏公公,他刚走近,便见这副场面,“您没事。” 郁欢强撑着身子起身,瞥了单舟一眼,而后揉了揉眉心道:“无妨,您怎么来了。”话还未说完,单舟便离开了。 这一举动好似郁欢故意找得机会,故意摔倒,让人以为是单舟推的她,故而可以不用再在这里罚站。 苏公公道:“陛下闻说,您身子刚好,经不得这冷风,回去。” 郁欢颔首,牵强地扯出一抹微笑,“如此,谢过陛下抬爱,只是太后那边,恐又要说我不知礼了。” “怎会呢。” 苏公公虚扶着她,低声道:“唐修仪有孕了,只是他国进献的那位美人抢了风头,陛下没有太多表示。” 郁欢颔首,“如此,我倒也有些想见见那等绝色。” “奴才觉着,您亦倾国倾城。”苏公公讨好道,瞧见正气势汹汹朝这走来的老嬷嬷,低语道:“这趟恐要您受苦了。” 郁欢顺着他的眼神望去,淡淡道:“无妨,劳公公带个话,让唐修仪也去慈宁宫拜见。” 苏公公:“奴才明白。” 老嬷嬷居高临下地看着郁欢,瞧她这病弱垂柳的样,闻是脾气大得很,毫不给太后面子罚了榕嬷嬷,她道:“郁小姐久等了。” 没有任何解释,若非陛下抬爱,恐太后都还不会发话,他俩就是要唱反调。 慈宁宫。 太后端坐着,岁月在她脸上留下的痕迹不算很重,便是布满皱纹,也可窥见半分其年轻时的绝色,她招了招手,示意郁欢到身前来,“上柱国的孙女,哀家倒是从未瞧过,今个好好瞧瞧。” 郁欢行至身前,面不改色,“劳您惦记。” “有些小家子气了。”护甲在那张脸庞轻轻滑过,太后眼里掠过一丝不满,歪过头去不再看她,“墙倒众人推,郁氏这些年凄苦,哀家也忽略了,竟忘了给些赏赐。” 郁欢讪笑道:“不能自个站起来,是家族之失,您存有这份心,已是天大的赏赐了。” ——“唐修仪求见。”—— 这声响,随着一个宣字落下,一个宝石也滚落在郁欢的袖兜里,她依旧笑着,这位经历风风雨雨,竟还使这些小手段。 第164章 栽赃 唐蓁蓁抬手抚髻,“见过太后。” 郁欢福身,“见过修仪。” “皇嗣为重,往后便少来拜见,好生休养着。”太后关切道,满眼慈善,“近日胃口如何。” 唐蓁蓁羞道:“回太后,不知怎得,老想吃些辣的。” 酸儿辣女,这个孩子作为立身之本,也可作为击垮某些人的利器。 “好好好。”太后连赞三声好,随意地摆了摆手,示意郁欢离去,“你祖母在病中,需得你在跟前服侍,见过了,便回去。” 郁欢:“是,臣女告退。” 还是先前那个嬷嬷领着她离去,那枚珍稀的宝石也不知何时去了谁的兜里。 唐蓁蓁微微愁苦,道:“也是有了孩子,才觉得这深宫不那么寂寞了。” 太后明白她的意思,淡淡道:“圣宠,是不能强求强留的。”说着,她示意身旁嬷嬷把先前桌上的红宝石拿来,“这上贡的宝石天然亮丽未经打磨,届时你拿去打作圆扣,也算是哀家的一份心意。” 唐蓁蓁忙谢恩,“多谢太后赏赐。” 还想再恭维几句,便听嬷嬷惊呼宝石不见了,殿里顿时乱作一团,四处翻找,怎得也找不到,一婢女道:“会不会是郁” 她未把话说完,但大家心里跟明镜似的,前脚太后说她小家子气,后脚便小偷小摸走这么珍贵的宝石,倒是说对了。 太监忙去追。 许久,郁欢又被带了回来,才进殿门,便被喝斥着跪下。 郁欢不解道:“不知臣女犯了何错。” 都不给她任何脸面,嬷嬷立即上前搜身,两个小丫鬟把她擒着,太后眼里闪过一丝玩味,坏人身子不如坏人名声。 搜了许久,都未搜见任何东西。 嬷嬷不禁道:“怎么会。” 话音刚落,郁欢质问道:“太后是怀疑臣女偷了东西?郁氏非是小门小户,岂会如此没见过世面,便是没见过世面,礼教也不会叫臣女干这等偷鸡摸狗的龌龊事。” 说着她指着刚刚护送她的嬷嬷道:“若是栽赃,叫臣女如何见人。” 没办法,那几人只得去搜那老嬷嬷的身,那可是近身伺候了太后几十年的老奴了,很得信任,手也熟,不然这种栽赃的事也不会交给她去做。 一颗红宝石赫然呈现在搜身的婢女手中,那老嬷嬷顿时跪地大喊冤枉。 郁欢气得红了眼,“此事,臣女需要一个交待。” 太后蹙眉,“拖去慎刑司。” “慢着。” 郁欢高声道,嗓音清冽,语气坚定,“若此栽赃成功,不仅是毁了我的名声,更是毁了郁氏多年的颜面,此等惩罚,太后是置臣女于何地,信誓旦旦地搜了臣女的身,不给丝毫脸面,又是至郁氏于何地。臣女惶恐,此等冤屈,恕难容忍。” 太后凝眸望着她,“那你想如何。” “杖毙。” 郁欢也凝眸望着她,毫不畏惧,眼里浮现了些许杀意,惊得老太太心头一震,又听她继续道:“诛其九族,方能还臣女之清白,郁氏之颜面。” “盗窃罢了,诛九族,未免太过残忍。” 太后偷鸡不成蚀把米,自持冷静道:“万一是你临时嫁祸于她的呢。” “不止是盗窃,还是栽赃陷害。” 郁欢纠正道,扶着胸口,泪流满面,“搜身之时臣女满脑空白,连发生了何事都不知晓,什么失窃了也不知晓,如何嫁祸。此番言行举止,实令臣女寒心,若太后要臣女死,臣女便死,何至于污了清白,坏了家风。” 唐蓁蓁瞧着,没帮着郁欢说话,而是维护着太后的风评,“郁小姐,太后明辨是非,自不会冤了谁偏袒谁,只是这嬷嬷伺候多年,还存着这等肮脏心思,太后难免郁结气愤。” “那便可冤了臣女?冤了郁氏?” 郁欢质问道,双眼始终直勾勾地盯着太后,毫不掩饰那眼里的杀意,“既如此,臣女无话可说,此事作罢。身子不适,恕臣女无状,先行告退。” 说着,她收回目光,挺直脊梁往外走。 太后道:“拖下去杖毙,查其户籍,诛其九族。” 随即,她看着那顿住地背影,问道:“如何。” 郁欢回身,垂首道:“但凭太后作主。” 说罢离去。 她不怀疑太后知晓她的杀心会对她做出什么举措,但她会立即飞书回教,此人她必杀之,两者择一,只能是太后退让。 唐蓁蓁捂着肚子,称见不得这些场面,也告退了。 漫长的宫道上,唐蓁蓁还未到达那个位份,还无法乘坐轿撵,她走着,直到在尽头看见姑娘的身影,她屏退身后的随从,慢慢走过去,道:“郁小姐。” 郁欢回眸,抬手摸了摸她的肚子,动作轻柔,神情温暖,“可惜了。” 唐蓁蓁攥紧了衣袖里的手,“您的意思是?” “寻个日子,嫁祸给皇后。” 郁欢轻声道,只是那神色似水般温柔,佛口蛇心,“连带上关婕妤,让他们狗咬狗去,林家和关家,怎么能有任何联系呢。” 无辜的孩子,还未成形,便被定了命。 唐蓁蓁无力的扶着她,低声道:“当真只能如此吗?” 她没变,她还是那个风高亮节的唐姑娘,只是一朝作了母亲,这是她的骨肉,将会是世间和她最亲的人,她怀有过期待的。 “别忘了你进宫是为了什么。” 郁欢温声提醒,收回了手,“我也不是非你不可,闻说那位美人恩宠不断呢。” 是她的人,是她让骆越进献的。 唐蓁蓁垂眸,落寞道:“我知道了。” 她已经快忘了,忘了初衷是什么了。 郁欢满意地点了点头,而后转身欲离去,步伐刚挪动几步,便听身后的姑娘哭道:“郁小姐,我后悔了。” 承宠时她亦是觉得屈辱的,虽有了荣华富贵,被人拥簇着,可她关在这座宫殿里,再也走不出去了,什么也见不到了,和这冰冷的墙壁为伍,那些仇恨早随风而逝了,这宫里的肮脏事见得少了吗。 为了买通太监,让贴身婢女去作对食。为了让陛下临幸,给自己亲生孩子喂药。 第165章 无感 “可是,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 郁欢顿足,转过身去,拿着巾帕替她擦拭着眼泪,“张玄、唐寅飞,也都身不由己了,每个人都一样,我许你杀了他们泄愤。” 唐蓁蓁泪如泉涌,握住她的手,低声道:“我已经不恨了,我只想出去,出去瞧瞧。” “木已成舟。” 郁欢低吟道,那眼里没有任何情绪,或许有过动摇,也不过是犯傻了而已,“让你的父母进宫陪着,或许就不那么寂寞了。” 唐蓁蓁仍握着那手臂,凄凉道:“你好像变了。” 郁欢慢慢拿开她的手,手里的巾帕缓缓落在地上,沾上灰尘,她道:“你的初心是我,是为了成为我的后路,记得吗?那便牢记。” 是她引她走上这条不归路的,她几次三番的善意提醒也不过是以退为进,以此来坚定她的想法,让她被权利迷了眼。 唐蓁蓁垂眸,呆呆看着那张巾帕,“我记得。” “那些无力,那些无助,再也不要体会。坚定地朝前走,我一直在你的身后,有了权力,想要什么得不到呢,得不到的不过是因为权力还不够大罢了。” 郁欢拍了拍她的肩,拂袖离去。 身后,一如当初。 只是姑娘再也不是如白雪般纯洁,她沾染了污秽,再也洗不清某些东西,也再也回不到过去,从前她跪着,现在她站着,却比跪着时还要狼狈,仍是那句话。 “郁小姐,蓁蓁拜谢。” 郁欢始终没有回头,她也没有回头路可以走,她从来都没有选择的机会,而今她也开始学着给别人选择,可她的心始终是残忍的,那些个生机和自由,她从不肯予旁人。 他们的残缺,他们的情绪,对她来讲都无关痛痒。 淅淅沥沥落起小雨,洒在道上嘀嗒嘀嗒,走廊的尽处苏公公撑着一把伞,朝着她小跑过来,他站在台阶下,仰望着她,“郁小姐,奴才送您出宫。” 郁欢抬手,感受着雨滴落在手心的冰冷,轻叹一声,走下了阶梯,衣裙有些长,拖在地上浸染了水,她道:“公公,恩仇相抵了,会是什么感觉。” 雨水顺着巧士帽滴落,苏公公轻叹道:“恩仇怎会相抵呢,奴才的仇还指望着您呢。” “是啊。” 郁欢敛眸,缓缓走着,步伐由轻变重,那份怜悯仁慈终还是消散了,“世间何来无辜之人呢,又不是神佛,从未犯过错。” 苏公公未语,只是握着伞柄的手紧了紧,他拿命押了这一柱,不会输的。 宫门口。 顾修远持伞而立,身姿挺拔,眼里满是温情,或是小心机,他没留任何人服侍,也没再带一把伞。 郁欢抬眸,福身,“见过太子殿下。” 这高起的宫墙屋檐能遮雨,苏公公送至此处,便悄然离去了。 披肩不知何处去了,许是扔掉了,又或是遗落在了不起眼的角落,顾修远温声道:“细雨绵绵,寒气袭体,孤送你一程。” “那便有劳殿下了。” 郁欢颔首,走近,并肩而行,一伞两人称,越往前走越是失神,皇宫富丽堂皇,尽是金枝玉叶,享不尽的荣华,却没有声音,每一座宫殿都像华丽的牢笼,圈养在里边的人儿何尝不若囚犯呢。 伞倾斜着,顾修远的左肩早已被淋湿,他却似没知觉般,不禁问道:“你看起来心事重重,嫁于孤,你是不愿的。” “臣女惶恐,能嫁于殿下,是臣女的福气。” 郁欢敷衍地应承着,这条道很长,很是幽静,她在心里沉沉地叹了一声气,仇恨是无法泯灭的,可她的仇实在太多了,不知何时才能平静。 顾修远抿了抿薄唇,眼角流露出一丝怀念,回忆着,把只他一人记着的往事说了出来,“很小的时候,我们是见过的。” 郁欢挑眉,没有应答,她没有印象,这些记忆早已经遗忘了。 “便是在这里。”顾修远望着路口,怅然道:“母亲是在一个夜里登顶月楼,纵身而跃的,父皇总是迁怒于我,怪我不够好没能留住母亲想去的心。” 郁欢淡淡道:“殿下节哀,莫再多言,先皇后仙逝之原因,不能相谈。” “无妨,我也只想说予你听。” 顾修远没去在意那份疏离,而是继续道:“也是在一个夜里,我逃跑了,躲在这里不知要到哪里去,便坐在地上哭个不停,也是在那时遇见了你,你在街上胡闹,明明那么小只,力气却大的不行,把那些摊贩的木车都给砸了。” 说着,他笑了笑,那个小姑娘的一举一动仍深深刻在脑海里。 郁欢无法共情,漠然道:“臣女记不得了,或是殿下记错了。” “怎会错呢。” 顾修远驻足,低眸瞧着她,温声道:“你说我哭的吵死了,说男儿当顶天立地,哭哭啼啼地像个怨妇一样,满眼的嫌弃,然后你便走了,我就跟在你身后,一直跟着,你就拿你祖父的名义吓唬我,说他是大老虎,定会吃了我。” 郁欢叹了声气,她抬眸,“殿下,往事不可追,臣女也早已忘却了。” 那双眼里没有任何情绪,空洞的木然的。 顾修远牵强地扯出一抹笑意,轻声道:“往事不可追,时过境迁,人与物早非往,孤知道。”他慢慢收好伞,道:“雨停了。” 那串糖葫芦的故事还没讲,那爬狗洞的狼狈笑话还没讲,那不敢翻墙的嘲笑声还没讲,十年有余,是该忘了。 郁欢余光瞥见他湿了的左肩,道:“殿下当为天下愁,帝王之风不可不承,善良是不可取的,盯着您的人有太多了。” “孤知道。” 顾修远攥紧了伞柄,她对他始终以君臣之礼,这番话也是谏言,便是结了亲,也不能把感情培养吗,“郁欢,孤在你心里是怎样的存在。” “君是君,臣是臣。” 郁欢凝望着他,坚定道:“臣女的忠心永存,对陛下,也对您。” 顾修远未语,逐渐传来脚步声,眼熟的少年郎唤道:“殿下。”马车稳稳停在道旁。 第166章 察觉阴谋 “臣女恭送殿下。” 郁欢福身,意味深长地望了那人一眼,是姜忱,他怎会是顾修远的身边人呢,看样子还很受信任,不入仕途甘作侍从,有才学之人不当如此没有心气。 许久。 郁府的马车也缓缓赶来,阿桑扶着她走上步梯,她翻看着手里的书籍,怎得也不放心,急忙唤道:“阿桑。” 车帘掀开,阿桑道:“怎么了,是要改道吗。” “你速去趟户部员外府,叫范大人赶紧着些,先交予我一部分也行。”郁欢拧着眉头,指节在桌面有节奏地叩着,她阖上眼。 陇西林家,庐江姜家。——尝尝,庐江新进的茶。 郁府。 她未回海棠居,而是去了祖父的故居,那里每日都有人打扫,但房里仍弥漫着腐朽的气息,她推开书房门,在书架上寻找着。 还有许多书信,她也一封封翻看着。 对于世家的故居她总是疏忽的,懒得去记,已在京为官了,何必在回望过去呢,只要没忘了祖宗,人在哪有何重要。 交趾谭家,上党尹家,汝南佟家 那些书信没什么线索,唯有一封未有署名,那封回信上书:生死是常态,大义要你灭亲,你竟毫不犹豫,罢了,她终是她的孩子。 不明其意。 她无奈返回海棠居,没什么胃口,随意吃了些什么便去睡了,实在乏累,总以为都是旁人的势力交替,却不曾想是自己人的。 一连两日,没有任何消息。 关于太后的刁难她已飞鸽传信给教主,那般刁难陷害,若非她有武功傍身,只怕前功尽弃,若太后不收敛,无计可施,她只能杀之。 许久没有动静的院子,终于传来了消息,阿桑细心地捧着一个灰包袱,里边全是卷宗,急急忙忙地往里屋跑,边喘气边道:“范大人说,暂时只整理了三分之一,只有这些。” 郁欢接过包袱,起身去了书房,铺开宣纸,阿桑在一旁研磨,狼毫放在笔山上,她拿出包袱里的卷宗一一比对。 祖籍净是庐江、汝南的,但都是由林家的那些人打点的。 宣纸写了满满一页,外官若论及祖籍,皆是太子一派的人,她还以为会是林家那派接济的人,想扣个谋逆的帽子。 这姜忱有很大的问题,她淡淡道:“去告诉范大人,不用查了。递封请帖给佟府尹、张通判。” 阿桑颔首,缓缓朝外走着,又听她催促,“速去。” 不消半个时辰。 佟彬和张平保一同赶到府上,没在正厅,而是径直被请到海棠居的书房,三人微作礼,郁欢起身,腾出位置,沉吟道:“两位大人,细细看看。” 佟彬看不出什么,不解道:“没什么问题,您怎得从户部调的卷宗。” 张平保却是一眼看出了问题,他是个双面派,林家怎会如此支持东宫呢,只怕这些都是明面的眼线,让东宫防着,一旦出什么事,又拉东宫出来顶罪,好一手瞒天过海偷梁换柱,他道:“这一招,便动不得了。” 郁欢冷哼一声,低吟道:“不然二位以为我请您们来所谓何事,无能者身居官职,难民为商风生水起,您们有职责查办。” 张平保皱眉,“没有理由啊。” 佟彬还是满脸疑惑,“没问题啊,若贸然查办,不仅陛下有疑,也会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 “暗探。” 郁欢捻了捻指尖,眼睛微眯着,“汝南佟家,佟大人,若是这些人有什么动作,您的官帽恐就戴不稳了。” 张平保颔首,“若以此名还说得过去,但若是什么都没查到,这样的大动作,恐陛下会怪罪。” 他说得不无道理,反事得事出有因,你若什么都查不到,搞出这么大动静,肯定会被弹劾的。 郁欢阖上眼,思索了一阵,淡淡道:“查便是,若无问题,这个罪名东宫担了便行,祭祖节陛下便不予东宫随行,此番,火上再浇把油的事,烧不倒宗庙。” 佟彬嘟囔道:“那不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多此一举。” ——自己二字,倒是提醒了郁欢。 她沉吟道:“一时从汝南进了这么多人入京,还发了家,汝南却没任何动静,您也没察觉到任何讯息,或许这户籍做了假呢。” 佟彬恍然,冷汗浸湿了整个后背,“这不是拿我当替罪羔羊吗,不成不成,此事必须查,可是查什么呢。” “查往来关系,真实户籍,此事的后果东宫担了下来,时间便还多着,顺藤摸瓜慢慢查,人都是有交际往来的,总有破绽。” 郁欢沉吟道,恐户部尚书也是林相的人了。 这场太后和陛下的博弈,林相未必不知,或许他支持得便是太后呢,毕竟有祝老在,林家就始终无法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祝老只要不死,便是威胁。 张平保摩挲着下巴,纠结道:“可我已投诚林家,此番行事,恐真成弃子了。” “若今日是场鸿门宴呢。” 郁欢笑容如冬日的雪般冰冷,还不如不笑,瘆人得很,“敌人可以偷梁换柱,我们又怎么不能声东击西暗度陈仓呢。” 她距离毒发的日子也没几日了,届时自然是要病倒的,这一病,当是气病的,郁家失了些势又如何呢,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她起身,掀开珠帘,“那便劳烦两位大人了,恭送二位。” 佟彬和张平保互相看了一眼,而后迈步离开,他们的职责正好能做这些事,后果又有人担着,倒也无妨。 郁欢冷眼瞧着那双背影,她尽心笼络尚才拉拢了这些人,那敌人的势力究竟有多广呢,陛下知不知呢,是知道也无法作为,还是权利收不回来呢。 一晃三日过去,通判和府尹雷厉风行的查办,引得一众官员疑惑,不知在查什么,说什么暗探,却一个交待都没有,谭家不停上书弹劾这二位行事张扬,使民心惶惶。 郁欢蜷缩在软榻上,此事她并没有与顾修远商量,还不是谈判的时候,快要结亲了,夫妻不和睦反倒是她所求。 只作君臣便好,何必作鸳鸯。 第167章 再见神棍 此时,阿桑推门而入,手里拿着封信,“小姐,是宣公子差人送来的。” 郁欢怔愣。 展信,不过寻常的问候,字字不提情爱,也没有相思,只是问她病愈否,心情佳否,胃口如何,想通了吗。 信封里,还装着一张老旧的纸帛,她细细看了看,是在查办的两个官员的真实身份,她忙收好,把信递给阿桑,“去,交给佟府尹,记住,不要打草惊蛇。” 有一个真实户籍是来自陇西的,恐那些都被做了假,还有一个是江湖上的屠狗辈,祖上无名,干杀人的营生,路引是作了假的,偷得别人身份。 她该如何言谢呢,无法言谢,相见都再难。 翌日,九月九。 江湖上未有任何风声,所谓正派便是缩头乌龟,造势在前,青玄教那般折损,亦不敢一同攻去,都在争夺着什么武林盟主之位,蠢得无话可说。 郁欢也启程朝白云观去,此去,便要在那里住上两日。 神像前。 郁欢长跪不起,总觉得脑子里迷迷糊糊的,全是前世的景象,一时竟也不知到底今生是梦还是前尘是梦。 她上了柱香,而后遣退了侍从,自个在观里瞎转悠。 院中,树上挂满了红丝带,还有许多红线,随意地放在树枝上,一端在这,另一端不知在何处,道士正在洒扫着地上的落叶。 郁欢出声问道:“这丝线,是作何用。” “月老的红线。”道士答道,“求姻缘的人可在此一试,若是这一根丝线,两端都有人牵着,也算是天赐良缘。” 郁欢嘴角微微翘起,“原是如此。” 她没去牵扯那红线,她是待嫁之身,姻缘已经有了,她也不求这些。 只是好奇心驱使,她随意扯了其中一根,用了些力,那线飞速的在她手里收缩着,啥也没见着,她讪笑,把那坨红线一丢,转身继续往山下走去。 殊不知,那线的另一端一直都有人牵着的,她若再坚持一会,两人便可再树下相见了,这有缘无份,阴差阳错。 郁欢走得极慢,她很久没散过心了,该是从未散过心,自有记忆起,她便一直都在为了生存而拼搏,前世不停打仗,今生则是不停宫心计。 她来此,还有个目的,要寻一个有惑者,她不想等三年,她是来请他出山的,她与他是有过几面缘的,那篇策论背得她恼火,就一直对此人心存愤懑。 山腰的木凳上,一个中年男人正在欣赏着风景,满头的黑发鬓间却是花白的。 “先生?” 郁欢惊呼,一跃下阶梯,行至这人跟前,看着那张没有丝毫变化的脸,不禁道:“八年了,先生一点没变,您此番云游,我又得相见。” 曾替她算命的神棍便是这人,这玉镯也是他交予她的,嘱咐她无论如何都不能取下来,按理说,玉器易碎,可这玉镯随她这么些年,经历那么多磕磕碰碰依旧完好如初,只是那成色品相越来越差了。 “都长这么大了。”神棍明眸善睐,慈蔼地看着她,手指触碰上她皓腕的玉镯,轻声道:“这些年吃了很多苦。” 郁欢哑然,一时间心里五味杂陈,“苦过了,习惯了,便不觉着苦了。先生在此,是在等有缘人吗。” “我在等你。” 神棍收回手,看着她疑虑的神色,道:“便是窥得天机,也是事在人为。” “我不明白。” 郁欢垂眸道,望着那玉镯,问:“我的病,是它治好的吗?”经历了重生,便作是黄粱一梦,也对这些事心存敬畏了。 “三千念,救得了你的命,却救不了你的人生。” 神棍解释道:“苦难何其多,你若没能抗下,三千念也全不了你的心愿,它已尽余力,你的武功不该止于此,心魔阻碍了你的脚步。” 这话说的玄乎。 “先生知道?” 郁欢震惊,没急着取下玉镯,而是淡淡道:“到今朝,忆及前尘,总觉得还身在梦里,或是虚妄,我早已死在那狱中。” “你背负了太多人命,未偿还,又怎么能放你走呢。” 神棍起身,抚摸着她的头顶,叹了声气,“世间总有莫名的力量,你要坚信坚定,不然都是一场空。” “坚信什么。” 郁欢抬眸,只见他已从山崖跃下,不见了踪影,她苦笑连连,“您何不替我解惑呢,三千念,何为三千念。” 不过她也得到了一个肯定的答案,她的病已经好了,意味着她没中毒,不用再受教主牵制了。 呆楞了许久,直到天色黑了,她才回山。 躺在榻上,怎么也不能入眠,那些话的意思她几乎一个都不明白,怪力乱神的言论,世间哪有神,无非是些自以为是的道者。 她坐起身来,修习着内力,一如既往的,堵塞在那里,已经到了极致,便是前世也止步于此,她的武功只能从身法上技巧上来精进。 ——心魔。 她的心魔是什么,她自己都不知道,还有那些未偿还的血债,她如何偿还,死都不足够,她终是理解不了话里的意思。 她强行用内力冲穴,却被反噬,一口鲜血吐出,她仍不信邪,不停试着,直至体力不支,晕倒了过去。 而她皓腕上的玉镯冒着莹莹绿光,渐渐的,有了裂痕。 再醒来时,天色已晚,她推门而出,没胃口吃什么,寻着个老道士问道:“请问这里有没有一位叫商弥的。” 那老道士想了想,“好像有,不过他已不再用这个名字了。” 郁欢深吸一口气,问道:“能否请您带我去见他一面。” 老道士本欲拒绝,又联想到她的身份,终是无奈,带着她往一处静僻的雅舍走去,小径清幽,没什么脚印,像是许久没人来了。 雅舍里自起炉灶,不知在这里住了多久了。 老道士离去。 郁欢敲了敲门,只听里边不满地声音,“不见客。” “当今民之患,果安哉在。”郁欢念着学考的题目,在门前的台阶上随意坐着,“商先生,郁氏郁欢恳请您出山,帝国内忧外患,需早做打算了。” 第168章 策论 里边人答:“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战机已到,该起战了,朝堂纷争不断,有成朝云国之势,兵马尽歇,世人已沉沦在这安平岁月中了,可敌国野心勃勃,一刻没有松缓,晚一年晚两年,玄甲终是失了先机,和平必因实力不足而破碎。” 郁欢缓缓道:“需得叫世人意识到忧患所在,方才不会松懈,方才有能力掌控局面,商先生大才,但求一纸文书,燃万民之热血。” “内忧仍在,那些外患,无人在乎。” 门被推开,商弥皱着眉头,“别坐在门前,挡了我的风。” 郁欢憋屈地起身,望着他,止住想要揍他的冲动,前世她就想揍他了,有文化了不起是,把她这些武官贬得跟什么样,什么好吃懒做,什么软弱无力。 她平静道:“内忧,我会解决的。” “你?怎么解决?” 商弥翻了个白眼,“无非是想用打击外患之功来和那些人争权,你这种利欲熏心的人,我太了解了。” “确如你所说。” 郁欢深吸一口气,“但若无势,又如何能和那些人斗争呢,内忧无解,终成朝云国的局面,这难道是商先生想看到的局面吗?” “不是我说,我就是个久居山野的野人,你怎么那么抬举我。” 商弥怀疑地看着她,“你是不是见过我师父了,呀,那臭老头,说好的师生情谊断了,居然还出卖我。” 他的师父是位大学士,受世人景仰。 郁欢敛眸,低声道:“荀学士,已经逝世了。” “是吗?”商弥淡淡道,随即气得跳脚,气呼呼得走进房,把门猛地一关,“臭老头,死了都不跟我说声。” “您呆在观里太多年了,先帝驾崩三年后,大学士随之而去,府邸仍保留着,未有人整理遗物,您可以回去看看。” 郁欢低声下气道,“祝老,也是很想念您的。” 有前世的经历,她对这人的人物关系了解的十分透彻,他是支持顾修远的,只可惜被她毁了,他和顾修远一同死在那场大火中。 半晌,商弥问道:“你怎么这么了解,你哪家的。” “京都郁氏,郁欢。” 郁欢低声道:“但求一纸文书,解了那道题,商先生,您若不愿出山,我也不强求,来日您返京,这功劳也无人会抢。” 良久。 树上的雀都换了几轮。 房门推开,商弥把一张陈旧的罗纹纸交给她,道:“不要暴露我,这功劳你要便拿。”他一直心存不满,对当年老师和朝云国的谈判不满,为什么要退让,那是给对方休养生息的机会,来日依旧是劲敌。 可老师却让他去游历,去看那些战火纷飞的地方,他懂了,却也不懂,战争无法避免,始终是会起的。 末了,他一把关上门。 那臭脾气,郁欢无奈地揉了揉眉心,揣好罗纹纸,拱手作礼,“郁欢拜谢。”随即迈步离去。 这功劳便算在先生头上,陛下寻也寻不到。 次日下山回京。 郁欢没急着把这篇足以改变格局的策论交出去,而是等着出嫁之后,成为太子妃,以此身份替太子夺权。 海棠居。 张平保登门拜访,郁欢静静听着汇报,紧皱的眉头总算舒展了,她道:“多备几份,送到我这里,不急一时,我们要厚积薄发。” “恐不是易事。”张平保叹了声气,“皇后,有孕了。” 刚舒展的眉头骤然蹙拢,郁欢无力道:“陛下糊涂啊。” 张平保也是愁容满面,“来日方长,慢慢来,不急于一时,他们比我们还等不起。” “嗯,张大人慢走,恕不相送了。” 郁欢起身往里屋走,每走一步心里的郁结都更重一些,她不信陛下不知晓林家的野心,却还如此放任,皇后有孕,威胁的是东宫。 那做那场局又有何意义,如今又何需把她当作棋子握在手中。 阿桑端着参汤进来,“小姐。” “去请金文,我旧疾复发了。”郁欢淡淡道,倚靠着西窗,手无力地垂在身侧,她看不明了局势了,更不知道她究竟该做什么了。 金文便是金文柏,是郁欢的专用大夫。 这病如山倒,海棠居一时又没了人气,坊间传言之前的病愈其实是回光反照,只怕这一倒,姑娘便真的要去了。 金文柏无聊地吃着桌上的糕点,看着卧在榻上看书的姑娘,道:“你到底怎么想得,没事就病一下。” 五日了,整整五日了,他被关在这里,没人和他说话玩闹,呼吸不到新鲜空气,也看不到他心心念念的墨姑娘。 郁欢默默翻看着手里的书籍,尽是些之乎者也,她倒也看得懂了,“你说皇后有孕,是真是假。” “肯定是真的咯。” 金文柏吃完了糕点,又饮着茶,“等那孩子生下来再长大,都多久去了,哪里能动摇东宫,我看你就是想太多瞎操心。” 郁欢翻了一页书,道:“挟天子以令诸侯。” “谁挟啊?” 金文柏满不在乎道:“你武功那么高,你偷偷溜进去,把人咔嚓了,不就行了,非要整什么阴谋,斗来斗去的,烦不烦。” “言之有理。” 郁欢抬眸,寒意满满,“我现在就把你这个烦人玩意咔嚓了。” 金文柏瘪了瘪嘴,无奈望天,“你再不好,你那婚事还结不结了,坊间都在传了,太子克妻,你之前要官衙做的那些事,太子也背黑锅,老惨了,你说你究竟是在帮人还是害人。” “我自有我的考量。” 郁欢漠然道,懒洋洋地翻了个身,不再去看金文柏那张烦人的脸。 适时。 阿桑匆忙闯进门,“小姐,陛下口谕,要太医来替您诊治。” 郁欢蹙眉,“来的是谁。” 阿桑道:“郑叙郑太医。” “哦。” 郁欢提着的心又放下,金文柏忙把桌上的碎渣收好,而后打开药箱,装模做样地拿出个小炉子在房间里熏来熏去。 不消一会,郑叙进门,“请郁小姐安。” 郁欢咳嗽一声,帐帘垂着,遮挡住了她的面容,她道:“有劳陛下挂心了。” 第169章 真毒发了 郑叙提着医箱在榻前蹲下,而后放好脉枕,待姑娘把手伸出来,而后放上丝巾,抬手诊脉,道:“陛下期望您能早些好。” “这病,又岂是人能控制的。” 郁欢虚弱道,隐隐看见门外还有一人,问道:“那位是?” “苏公公。” 郑叙答道,而后给出诊断,“因是之前乌头毒的缘故,引发了旧疾,您又时常见风,每况愈下,微臣开些方子,每日三服,一服也不能落下。” 郁欢收回手,问道:“有劳郑太医了,闻说修仪有了孕,入宫前,与她也有过几分情谊,不知她状况如何。” 郑叙压低声音,道:“脉象稳定,无甚大事,细心养着,定会母子平安。” “只怕有心人陷害呐。” 郁欢唉声叹气,也压低了声音,道:“修仪与这孩子无福,您帮衬着些,她孤苦无依的,也不知如何是好。” “这” 在宫里当差的自然见识多了这样的事,郑叙有些为难,郁小姐又不在后宫,他为她尽忠,能得到什么呢。 “改明叫太医院首来替我瞧瞧,如何。” 郁欢漠然道:“郑太医,选择一定要慎重,这输家赢家,不都是陛下定的吗。” 郑叙咬咬牙,“微臣知道了。” “阿桑,送送郑太医,劳他费心了,莫亏待了人家。”郁欢吩咐道,随即又咳嗽两声,慢慢坐直了身体,等郑叙出去后才道:“苏公公。” 那人走近,“奴才以为,机会到了。” 郁欢不解,“何出此言。” “敬事房的记录被改了,皇后娘娘怀孕一月有余,可陛下已有两月未在景仁宫留宿,便是每月十五例行,也是不到半夜便被叫走了。”苏公公小声道,“消息放出前一天林相入宫看望了,奴才以为” 郁欢惊,“这事可不能胡乱揣测。” “皇后多年无后,您说是不是陛下的意思呢,怎得到了这时反而犯起了糊涂呢。”苏公公阴险地笑着,似乎已经看到大仇得报的那天,“陛下自然有他的想法。” 郁欢默。 这不是林家白给的破绽吗,还是致命破绽。 她道:“忠仆也未必经得住在慎刑司狠狠走一遭,此事不急,谢过公公提醒了,既然陛下都还沉着气,我又何必添乱呢。” 苏公公颔首,尖声道:“那奴才便回去复命了,还望郁小姐早日康复。” “借公公吉言,您慢走。” 郁欢缓缓躺下,阖上眼,心情是有些舒畅的。 陛下如此隐忍,可见其势力扎根有多深,恐得许多事一起揭开,方能彻底击溃敌手,还有那道遗诏,究竟是怎样的内容,让陛下如此难安。 顾绎心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她想她已经猜到了,那便是傀儡,接替东宫的傀儡,挟天子以令诸侯中的天子。 屋里的气味越来越呛,难闻得让人作呕,郁欢中气十足地吼道:“别熏了。” 金文柏这才停下动作,翻了个白眼,“看你还凶不凶我。”他真的好想念他的墨姑娘啊,那双玉足白皙细腻,踹在他脸上,他都觉得幸福。 郁欢算着日子,今日是九月十七,距离婚期也只有十一天了,嫁了人当真是束手束脚,待到了现在还未有发病的征兆,看来那毒真的解了。 她正想着。 体内的内力便开始暴行,一口暗血不禁吐了出来,眼角也留出鲜血,只觉得天旋地转,她强撑着,喊道:“去,去找宣佩玖。” 到嘴的郁末,变成宣佩玖的名字,刚说完,便晕了过去。 阿桑急忙去找。 而金文柏则是替她把着脉,他既玩香,医术方面自是懂一点的,这确实是中毒之兆,来得极险,恐撑不过五个时辰。 不应该啊。 半个时辰后,宣佩玖带着酌春急忙赶来。 走得偏门,无人注意。 酌春忙诊脉,眉头越来越深,眼里也满是疑惑,“这是,乌头毒?” 金文柏道:“乌头毒已经解了。” “没有,不一样的,是慢性毒,中毒尚还浅,乌头毒是诱因,一直未被根除,若没有药,每月这毒都会被重新唤醒,取假死之相,祸其心智。”酌春解释道,从药箱里拿出个药丸替姑娘服下,“像青玄教的授魂,但还添了几味狠药。” 宣佩玖自持冷静,手抓住榻前的扶木,问道:“能不能解。” “能。” 酌春犹犹豫豫道:“只是,恐她撑不到我制作出解药的时候,没有原毒。” 屋里一阵寂静。 阿桑道:“有,应该有,小姐如此放心,奴婢去趟燕府。” 说着她赶忙出去。 记得那日小姐出游,在府门外看见的那个男人,她有印象,小姐虽未让她跟随,她却看得见小姐是一直跟随那人的路径去的。 燕府。 燕诚贞正在练剑,看着自个的武艺越来越好,喜不自胜。 “燕少爷,燕少爷。” 侍卫们拦都拦不住,阿桑直接跑了过去,“小姐她,她快不行了,是毒,要药。” 燕诚贞慌得手里的剑哐啷掉在地上,“大夫呢,大夫怎么说。”说着,他就往马厩走,想立马往郁府去。 阿桑急忙道:“药,药,那个男人,那天你们去见的。”她不知怎么形容,也是有些慌了。 燕诚贞转念一想,那段对话在脑海中响起,朝着马厩狂奔,牵了匹马就往郁末那里赶,在人群中横冲直撞,急得满头大汗,生怕迟了一步,便迟了一生。 “咚咚咚。” 门都快被敲烂了,郁末推开门,“怎么了。” “欢姐儿她,毒发了。”燕诚贞拉着他就想往马背上牵,却见郁末回身,进了房,之后再没了动静。 他进门去找,哪还有什么踪影。 海棠居。 郁末从后窗翻进来,手里拿着个木盒,看着榻上奄奄一息的姑娘,心都跳到了嗓子眼,“怎么会,不是解了吗?郁欢。” 他忙把木盒里的药丸拿出来,刚要喂进去便被宣佩玖阻挡,“这是什么。” “毒。” 郁末红了眼眶,教主真的有够狠的,他真想杀了他,“也是药。授魂,该死,他就该死。” “授魂?” 酌春问道,忙走过去把药丸拿走,“有了原料,我能制解药,来得及。” 第170章 坚定 冥冥中,或是天意。 —— 立夏六月,武都落了场大雪,战场中立着一副空棺,万军半跪于地,长刀出鞘,少年将军眼含热泪,这是场祭奠,吊唁战死的怀化大将军燕凡。 夏日昭雪,含冤九泉。 帐营里,两封纸帛落在面具旁边,其上有些血迹,是洗不清的,湛渊在手里绽放着莹莹幽光。 “朝云国同意休战,条件是狼军不可再戍守武都。” “陛下病重,后继仍无人,宗庙施压,欲拥簇敦亲王,即刻返京镇压反贼。” 女人仰躺在木椅上,左手抚摸着脸上的伤痕,逐渐阖上了眼,桌上有一满是灰尘的铁盒,锁已被打开,她笑了。 皇后,万人之上。 帐帘被掀开,小将军虽经磨砺但仍还保留着稚气,他所见识的血雨腥风都是经美化过的,连父亲的死他都不知晓是场阴谋。 “停战了。” 女人低吟着,复身把铁盒打开,里边是一道圣旨,她轻轻握在手里,“燕诚贞,你后悔吗?” 这道旨意早在一年前便下达了,正巧下在燕凡的战报后,这是陛下最后的赌注,令骠骑将军郁欢率军回京,清剿以逸王顾绎心为首的所有反贼。 顾修远死了,尹信文死了,祝靖寒死了,燕凡也死了林家独占朝堂,兵权尽握在郁欢手中,郁家不过是个牵制罢了。 “京都叛乱,陛下病重,所有狼军随本将回京,驰援,镇压。” 另一半虎符久寻无果,又如何,她掌军十年,她的剑便是标志,她的令便是天命。如何没有野心,如何不生反意。 拥君十载,所获尽是欺侮,尽是骂名,皆赞林相为护国忠臣,道她郁欢是狡诈奸臣,可他们同为一主,凭何他为白她为黑。 少年还是当年的少年,义无反顾随她去,谁也不知道将军的虎符在他那,武都只留燕家军,二十万玄甲军受命回京。 此行浩荡。 然而战争并未打响,那一夜看着陛下和她的有太多双眼睛,顾绎心不信她会转投敌营,筹谋多年不可能任其前功尽弃,可有一人信,她会反。 一道印了玉玺的太后懿旨秘密传回玄甲军中,二十万的人心,每人所获掺半,而在返京的途中,顾修远和燕凡的死因被京都府尹揭开。 禁军转投郁欢麾下,牺牲半数陪葬东宫,大火降临前,那里便已经无人生还了,灰烬里藏得是骠骑将军的谋逆之心。 池林一战,久无后援,道狼军染患,郁将军以病为由不行寸步,瞒着所有玄甲军让燕凡和那五万军耗死在那狭窄的官道里。 有怀化将军在,何时能有骠骑将军一席之位,此消息伴随着一封封书信在京都传开,那三十万铁骑的回京镇压,成了一场夺权篡位之争。 “你好大的野心,好大的胆子。” “你忘了你的命是谁给的了,睁大你的眼睛瞧瞧,这帝国,只有你一个奸臣,意图谋反,狼军对上玄甲军,胜率几何,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豢养私兵吗?” “三十万军,皆因你,而遭坑杀。” “燕家那小儿知道是你设计害死他父亲的吗?你说,他要是知道了,会如何看你。” 女人断了双腿,跪在地上,湛渊断成两截,静落在她身前,“是你,明明都是你。我,怎甘于皇后之位,做那牢中的金丝雀。是你说的,万人之上,只我和你,做那万人之上。” 陛下已逝,那封诏书成了遗诏,在她的眼前化为灰烬,没人会知道这三十万亡魂是为国的英灵。 天牢里。 不可一世的女人挂在木架上,所有她引以为傲的存在都废去了,她偷得几息,在这里受尽所有酷刑。 每过一天都会有太监特意传来喜讯,她的丈夫即将登基,皇后是郁嫣然,面容姣好温淑娴良,母仪天下。 压垮她的从来都不是那些死亡和痛苦,而是少年的一句话:我宁愿从未认识过你,我恨你。 她竭力睁开浮肿的眼睛,看着金贵的二人,嘴里只喃喃道:“燕诚贞” 弥留之际。 原来从一开始便错了。 陛下曾说,她会后悔,因刚愎自用而悔,因无知而悔,她不信,她倨傲不可一世,傲视群雄,天子疑她欲除她,不还是无奈,到最后还想和她共谋。 现在,她信了,她后悔了。 若有来生。 没有来生了。 —— “你要坚信坚定,不然一切都是一场空。” 坚信坚定。 梦魇外。 酌春把药替姑娘服下,那气息虚浮,明明毒已经解了,却仍没有清醒的迹象,再诊脉,只觉得有什么在不停的汲取她的生命力。 郁末紧张道:“为什么还没醒。” “古书有述,有人康健却迷离于心。”酌春蹙着眉头,取出药箱里的银针,插在姑娘的几个穴位上,“只能等了。” 宣佩玖默,他在害怕,冷汗顺着他的额头滴落,他唤了声姑娘的名字,便再也讲不出话来,喉咙里像是卡了根银针,欲喊无声。 “欢姐儿。” 燕诚贞握着榻前的扶木,忆及前天两人还在说笑,又念起幼时,他偷偷抹着眼泪,低声道:“你醒过来啊,你若再不醒来,我便当没认识过你了,以后可就没人叫你欢姐了。” 榻上的姑娘手指动了动。 她还在那狱中,身心都已崩溃了,撑不到几时了,她好像听见了燕诚贞的声音,他在说他宁愿从没认识过她,他在说他恨她。 傻子,若能重来,我一定不会再做这样的选择,若能重来 她仿佛看见了男人的身影,渐渐和记忆里的少年重叠,他懒散,嘴里没个正形,央着她教他武功,还有燕凡,也在一旁看着,燕府装饰的白色逐渐消失。 还有铃铛声,她想起了那个满心满眼都是她的小姑娘 若有来生。 老天啊,若有来生,我真想还他们一个圆满的结局。 许久。 屋里围站着许多人,暮色不知在何时降临了,油灯被点燃,就像那油尽灯枯的生命,重新燃了起来。 “燕诚贞” 昏迷了不知多久的姑娘逐渐传来呓语,第一声是绝望,第二声是愧疚,第三声是忏悔 第171章 艾 “欢姐,我在。” 燕诚贞半跪在榻前,满眼红血丝,“我在呢欢姐儿,你醒过来,我以后一定好好听话,再也不和你唱反调了。” 随着声音的落下,姑娘也慢慢有了反应。 那双美眸缓缓睁开,她手指动了动,是湿润的冰凉的,“燕诚贞。” “我在我在,欢姐儿,你总算醒了。” 燕诚贞见状喜极而泣,他把脸凑了过去,是以让她能够瞧见他,笑得丑死了,“我说真的,以后你让我往西我决不往东。” 郁欢缓缓伸出手,触碰那张脸庞,竟不是虚幻,而是真实的,莫名压在身上的一股力量骤然抽离,她笑道:“傻子。” 原那才是黄粱一梦,这才是现实。 阿桑松了口气,默默走过去,扶她靠着软枕坐起,她没有说话,那眼神已经帮她把心里话都讲了出来。 郁欢环视着四周,祖母竟也在,五妹也在,正慢慢朝她走近,铃铛应是修好了,原那梦里的铃铛声也是她在唤她。 没人注意的是,垂在皓腕上的玉镯满是裂痕,一碰即碎的感觉,它再没那份绿光,品相看着也是劣等货。 “劳祖母挂心了,您还在病中,让五妹先行扶您回去休息。” 郁欢叹了声气,目光这才挪到宣佩玖的身上,那一眼带有太多的东西,她什么也没多说,只是揉了揉眉心,道:“都散了。” 梦里的片段是她故意遗忘的记忆,一时重返心头,其中滋味难耐。 这时,折返的郑叙才慢慢走了过来,道:“麻烦让微臣再重新诊治一番,不仅是陛下,礼部和钦天监那边也是担心。” 郁欢颔首,这才注意到玉镯的变化,她不动声色地把手放到脉枕上,问道:“上一次晕倒,是什么所致来着。” “乌头毒,与此次同样。” 郑叙细心把着脉,沉吟道:“世间善使毒者本便少,这乌头毒是军用毒,常涂抹在箭头,上次幸得燕家的大夫在,有现成的解药。微臣瞧过了,您的身子已无大碍。” 郁欢收回手,低声道:“既已无碍,这具体是什么毒,便劳您先替我瞒瞒了。” “是。” 郑叙颔首,收拾好东西,“那微臣便先回宫复命了。” 郁欢抬手示意阿桑送人出去,这一送又得送出不少银子。 宣佩玖仍有些不放心,望了眼酌春,见她摇摇头,心里的石子才算落了地,他道:“照顾好自己,我便先走了。” 他是外男,她是待嫁之身,两人又没有家族上的联系,此番入府,幸得都是自己人,不然又要谣言四起。 “好。” 郁欢抬眸,提醒道:“京都恐有风波了,你不要沾惹其中,便是对我,也要作壁上观。” 她瞧着那背影,欲言又止,梦里少有他的出现,现在和他这般牵扯,将会是怎样的变数,他未来可期,她始终是可以仰仗他的,只是现在要打着爱的名义了。 郁末从隐秘的角落现身,道:“你这一试探,差些把命也搭上了,他对你,不可谓不狠心,不,他这个人便是残酷的。” “或许与他无关呢。” 郁欢淡淡道,想着先生的那句话,无奈地笑了,她若不相信能重来,若不坚信有来生,是不是便再也醒不过来了,究竟哪个是梦,还看她信什么吗。 金文柏以为她毒傻了,愤懑道:“你笑什么,你知不知道大家多担心你,你还有脸笑。” 话音落,一个物件便砸在他的脑门上,十分精准。 郁欢思索着郑叙的那番话,对着燕诚贞道:“你回去,让你父亲查查,武库是否有失,那弓弩已断,必然要重新补数的,但对不上号。能掺毒的兵器,不是一般武官可以保藏的。” “那也只能查着燕家有没有。” 燕诚贞嘟囔道,很不满她这一醒来便满是算计的模样,但他又无话可说,他尚在她的保护之下,又怎能去怪她步步为营。 “这些事,你父亲知道怎么查。” 郁欢瞧着他,抚慰道:“行了,别闷闷不乐的了,你这般赶来已是把我病发之事闹大,到时结不了亲你娶我啊。” “结不了亲好,谁稀得那劳什子太子妃。” 燕诚贞努努嘴,他能看得出来她是真的心有所属了,便是心无所属,他也不希望她的婚事是受人安排的,“京都如此多子弟,你想嫁哪个,我给你撑腰,哪个敢不娶。” “行了,快些回去。” 郁欢拍了拍他的肩膀,若论最能牵动她心的,当只属他一人了,最大的愧疚也是对于他,“外边眼睛太多了,明日起让郁末留在燕府教你武功,你就别乱跑了。” “知道了,你怎么越来越婆婆妈妈了。” 燕诚贞起身,边朝外走边挥手,先前半跪在榻前许的诺似乎全忘了。 郁欢掀开被褥,起身在镜台前坐着,取下了皓腕的玉镯,刚挨着妆奁,那玉镯便碎了,里边是玄铁所造,隐隐可见许多小字刻在其上,她愣了愣,把残渣一并收好。 所谓三千念,究竟取名何意。 她没再多想,低吟道:“病因我按了下来,将来定又是会牵扯出一家的,势力盘根杂错,当真有些力不从心了。” 郁末拿过桌上的木梳替她梳着发,“终是以你一人之因。” “是啊,犹蚍蜉撼大树。” 郁欢静望着镜里的自己,淡淡道:“嫁于东宫,我便也作是一棵大树,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孤军作战,没有盟友,不可取。 青丝很长,垂落在腰间,郁末苦笑道:“到头来,我是什么也帮不上你。” “怎会呢,保护好他,便是帮了我很大的忙。” 郁欢捋了捋鬓间垂散的青丝,拂于耳后,那深藏在眼里的恨意一丝也未消减,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仅是那七年的逼迫,便已恨不得将那人千刀万剐了。 她起身,在软榻卧下,手边的茶水已经凉透了,院里的海棠树哗哗作响,“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金文柏瘫坐在地,靠着屏风,感叹道:“这样看,你们两个好像有点不对劲。” 他的存在感当真那么低吗? 第172章 成婚 “我还以为你和这茶一样,已经凉透了。” 郁欢抬眸,漫不经心地怼道,随即不再看他,继续道:“所谓江湖正派皆是一群鼠辈,胆小懦弱,可惜了这番造势。” “同样都是你,悔过仅存一月余,而狼主却存在了好几年。” 郁末靠着后窗,今夜的风真大,连带着寒气,秋天来了,“教主曾予他们一片阴影,而你把这份阴影加重,久久停留在他们的上空。惧怕,是人之常情。” 说着,他随风离去。 “人之常情。” 郁欢重复着这个词,眼神落在金文柏身上,问道:“你为何不怕我。” 金文柏无语,“我为何要怕你。” 郁欢:“你应该怕我。” “脑子有病。”金文柏翻了个白眼,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懒洋洋地朝门外走去,边走边道:“其实有时候你也可以选择依靠别人的,总以己之见,终归会有疏忽。” 郁欢手托腮,望着他的背影,道:“靠谁。” “你觉得谁值得依靠,谁可以被依靠,便靠谁。” 空气中传来这样一句话。 姑娘默。 脑海里浮现那夜的景象,他的眉眼,他的话语,在河边的开解,不是毫无用处的,可以说她在他身上学会了不少东西。 阿桑进来时,小姐便是这副模样,呆呆的,“外边都在传太子克妻,还开了赌盘,赌您能不能活着嫁进东宫。” 郁欢敛眸,漠然道:“无妨,自会不攻而破的。” “婚服已经赶制好了,主母说您大病初愈,不宜劳累,留待三日后再试。” 阿桑眼里掠过一丝辛酸,瓮声瓮气道:“您是身不由己,奴婢总以为世间不会有困住您的存在。” 她如何瞧不出她对宣佩玖有情。 郁欢轻抿着唇,而后嘴角微微翘起,眼里流露出几分无奈,“身不由己,我一直都身不由己,去休息,我乏了。” 阿桑退了出去。 屋里的灯一直未灭,隔着西窗可以看见,姑娘慵懒地卧在软榻,一动未动,画面似是被定格了一般,只是时而有风,透过窗吹起她的发丝。 连发丝,都在倾述着无奈。 距离婚期还有十日。 郁欢每日都在睡懒觉,常常到了晚膳时间还不知起,夜里便伏在桌案发呆,偶尔写些字偶尔画些画。 也不与人怎么交流,时常对着镜子自言自语,似乎那段被刻意遗忘的记忆的恢复对她造成了很大的影响。 这夜,姑娘翻着一本兵书拍案大笑,她唤道:“阿桑,你来瞧。” 阿桑立在身侧,已是习惯了她这些莫名的举止。 “居然有人为了私心,无视万人性命,刻意拖延援军步程,故意让同生共死过的将士死在那场战役里,怎么会有这种人。” 郁欢笑着,忽而冷下脸,又静静翻看着。 她控制不住去想那些,那些恶心的阴谋都经了她的手,初醒时她懵懵懂懂,像个才懂现实险恶的姑娘,费力地对抗着那些诡计。 可是她的骨子里印着的便是阴谋诡计,每一件都恶毒残忍,到了今时,作了那么多戏,其实每一件都会牵扯旁人挨死罪。 她终归还是她,不论记忆有没有失。 好在,那冲不开的穴位终于冲破,她的武功再得精进,毒也解了,世间恐难有敌手了。 九月二十九。 不少赌徒大失所望,哭丧个脸,郁家嫡女如期出嫁,十里红妆,全堂嫁妆,六十四抬引众人唏嘘,凤冠霞披,鼓吹罗阗,热闹了整个京城。 郁欢端庄地坐在轿撵重,不偏不倚地朝着皇宫行去。 发髻上的步摇虽然华贵,却远不及那支珍贵,她垂着眸,神色从始至终就没变过,百官朝拜,形若无人。 銮仪卫红缎围的八抬彩轿缓缓挪向那大殿,团扇遮住她的面容,顾修远站在长阶上,着大红色婚服,虽有意抑制那份欣喜却还是让人可以窥见他的愉悦。 落轿,姑娘缓缓走下来,牵着系着大红花绸布的另一端,步步生莲,两人一齐向陛下皇后行三跪九叩之礼。 “彩。” 百音齐奏,天籁之音,经钦天监监正一番宣读,再听百官齐贺,才算礼成。 前列仪仗,两人同承轿撵,缓缓朝着东宫行去,今时的东宫张灯结彩,设宴六十席,待到了殿门口,芹嬷嬷伺候郁欢下轿。 这时,姑娘不合礼仪地回首望了一眼,饱含了太多情绪,再回眸,荡然无存。 洞房花烛夜,女官和内务府,一众人等在屋里伺候,顾修远拿着秤杆挑起那红盖头,绝色的容颜映入眼帘,只是那眼神淡漠,没有丝毫期待和娇羞。 “都下去。” 顾修远温声道,缓缓在她身侧落座,有些拘束,红了脸,“你” 他是未经情事的,自小心里便揣着个人儿,那些个事又哪里想去和旁人做,修得无欲无求,不过是把全部欲望都潜藏在深处,克制着,只想等待欲望的主人。 “殿下,前些日子的事让您受牵连了。” 郁欢神色清冷,说着些毫不相干的事,“那姜忱,是一枚眼线,非是可用之人,证据随嫁妆一并带来了。” 脸上的酡红褪去,顾修远微怔,“大婚之日,你没有别的想说吗。” 便是没有情,也不该是这种模样,他幻想过很多种场面,有娇羞有不悦有不愿,想过她会说来日方长想过她会说心有所属,独独没想过她会在此时谏言。 “有。” 郁欢垂眸,手指蜷缩攥紧了衣袖,“只是为臣子,不敢说。” 顾修远想伸手去触碰她,却止住了,道:“现在你是我的妻。” “殿下。” 郁欢叹了声气,默默起身,半跪在地上,道:“我非是良人,陛下以我为棋,为己为国亦为您,在这场局中,我愿以命相抵,挡去那些狼子野心。只是殿下,我终是一步死棋,当不得您的妻。” 或有一半真言,但她真的忐忑,不想面对接下来的事。 “可你已是我的妻,天地为鉴。” 顾修远抑制住最深处的欲望,可那份渴求还是出现在眼里,他扯着一抹牵强的苦笑,强装淡定道:“睡。” 他想说他去书房,可这般做了,又是置她于何地。 第173章 崴脚 郁欢褪着沉重的婚服,一件又一件,直至单薄的亵衣,她停住手,道:“殿下,不要对我有情意,今日既是大婚,有些事是理应的。” 她明白他对她的纵容,从第一次踏入东宫时便明白。 “我不强求。” 顾修远扶着她起身,看着她平躺在最里侧,满脸的漠然,不禁伸出手指在她鼻尖刮了下,而后起身吹熄了红烛,褪去最外层的婚服,和衣而眠,“睡。” 郁欢默。 听着他急促的呼吸声,失了神,而后把被褥拢了拢,搭在他身上,淡淡道:“殿下,臣会护住您的。” 而后紧贴着墙壁,面壁思故人。 若是他,她当如何。 寅时一刻。 郁欢睁开眼,转身看着近在咫尺的顾修远,他气息平稳,也是在这样的一个睡梦中,他死在了她的布局中,经火烧成了灰烬。 东宫,似乎成了她的牢笼。 “醒了?” 喑哑的嗓音响起,两两相望,顾修远满眼血丝,是整夜未眠,怎么睡得着呢,他道:“郁欢,我等了你很多年,久到我以为无法和你有任何牵连。” “殿下,您累了,睡,到时间了我会叫醒您的。” 郁欢不禁伸手,点住他的穴位,好似一阵风经过,她便到了不远处的软榻,她盘坐在上边,修习着内息,天还是暗沉的,月还没沉下去。 “” 辰时五刻,芹嬷嬷带着阿桑站在最前,婢女们端着香膏青盐等垂首等候在门口。 “殿下。” 郁欢轻声唤道。 顾修远缓缓起身,止住了她要唤人进来的举措,抬手,牙齿咬破了手指,点点血滴浸染在布上,他才道:“进来。” 直到在镜台前梳理发髻时,郁欢还在怔愣,他这番,哪有太子之风,尽是对心爱之人的疼爱,着实让她受不起。 连着伺候他穿衣的环节都省了。 收拾好,两人结伴去景仁宫拜见,帝后正用完早膳,等着奉茶,很有默契地迈过门槛,先行三跪九叩之礼,再是奉茶,郁欢表现地端庄得体。 陛下道:“望朕不要错看了你。” “臣定不负君心。” 郁欢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温和道:“妾三生有幸,只想和太子殿下琴瑟和鸣白头偕老。” 前句称臣,后句称妾,所有的关系已然明了。 皇后丽质天成,人淡如菊,举手投足间满是贵气,她巧笑着说了些客套话,“世间难得有情人在宫里是不比在家肆意” 郁欢奉承着,余光瞥了眼她的肚子,眼里的笑意更甚了,“妾身明白,定会恪守本分。” 她瞧着顾修远的神色不太好,联想到先皇后的离去,伸手握了握他的手,福身道:“娘娘怀有身孕,宜静养着,妾身便不多叨扰了,免得打扰了您的清净。” 皇后颔首,“去。” “妾身告退。” 郁欢迈步离去,牵着顾修远的手,慢慢朝着慈宁宫走,两人紧紧依偎着,她仍笑着,只是眼里的寒意重了又重,“殿下,喜怒当不形于色。” 太明显了。 顾修远回握着她的手,感受着手心的温暖,难得小孩子气了回,道:“又不是一次两次了。” “可她怀着皇嗣,对您的心便不复从前了。” 郁欢眼里闪过一丝玩味,往他怀里一栽,轻声道:“脚扭了,恐不能去拜见太后了。” 只是不想对那位行三跪九叩之礼罢了,便是传她不知礼数又如何,慈宁宫的门她是不会迈入的。 顾修远有些无措,红了耳尖,想唤随行的太监,“那” “太子妃。” 尖锐的声音打破了这份暧昧,苏公公小跑着走来,手里呈着一颗粉珍珠,“您落下的东西,奴才给您送来。” 郁欢搀扶着顾修远,浅笑道:“劳你走一遭了,这东西便予你作份喜。” 苏公公受宠若惊,“这哪里使得。” “只是要劳你再帮我走一遭,入了宫才念及曾和唐修仪的情谊。”郁欢垂下眼眸,道:“帮我问声好,让她平日里不要着急,保重身体。” 入了宫才可谓是手脚不便。 苏公公颔首,“是,奴才一定把话带到。”随即他关心道:“您这脚?没事。” “不知怎会有石子,崴了脚,寸步难行。” 郁欢叹了声气,怅然道:“再小心也挡不住飞来横祸,幸得殿下宠爱,愿屈尊降贵抱我回去,也是福祸相依。” 苏公公忙答道:“您的旧病还未痊愈,奴才也是担心,路上的石子定是那些个懒散的没清理干净,奴才会如实回禀内务府的。” 寸步难行一语双关,也是把不能去慈宁宫拜见的理由推到了旁人身上。 郁欢抬眸,握着顾修远的手紧了紧,道:“嗯,惊了我尚还好,只是怕便不多言了,脚疼的厉害。” 要做坏事,还要嫁祸给旁人,两人心知肚明,针对的是皇后,至于嫁祸给谁,恐得看唐修仪那般的说法了。 顾修远后知后觉地把人横抱起,温玉在怀,心已乱。 苏公公揣好粉珍珠,“恭送太子殿下,恭送太子妃。” 漫长的宫道上。 顾修远闷不做声,那双皓腕缠着他的脖子,脑袋伏在他的胸口,着实让他心乱了,不知怎得,他竟希望这道再长些。 郁欢淡道:“殿下不疑我吗?” “嗯?” “殿下。” “什么?” “” 郁欢无奈地叹了声气,“我故意不去慈宁宫拜见,那些话的言外之意,您当真是视而不见。若有朝一日我惹了什么祸事,还望您能理智地和我撇清关系。” “夫妻乃是同林鸟。” 顾修远敛眸,“你是我的妻子,不是死士。” “罢了。” 郁欢别过头去,看着两侧高起的宫墙,就像是桎梏,她所能做的只有等待了。 东宫门口。 “殿下。” 姜忱见状急忙迎了过来,低着头行礼,“见过太子妃。” 郁欢抬眸,瞧着他身旁配得刀,好奇问道:“我瞅着愈发眼熟,原是姜公子,别来无恙。怎得你在这宫里还能配着兵器。” 姜忱道:“回太子妃,在下如今在禁军当差。” “禁军么?”郁欢挑眉,“倒是闲了些,怎得成日围绕着殿下转,是没有事务做么。” 以禁军的身份留在顾修远身边,暗渡陈仓,确实胆大心细。 第174章 君臣 姜忱坦然道:“在下的职责便是保护殿下。” “殿下,妾身不喜他。” 郁欢娇俏道,手捏着顾修远的衣领,纯纯祸水的模样,“他走过的地方,妾身便觉得浑身不舒服,你若让他留在你身边,那妾身再也不理你了。” 她撒着娇,毫不掩饰地针对。 顾修远忽然觉得自己很有做昏君的潜质,便是没有念及她昨夜的那番话,他也想依她胡闹,遣姜忱离开。 姜忱一惊,万不敢想是这番情景,他急道:“太子妃,在下是有哪里做得不对吗?” “有。” 郁欢满眼无辜的瞧着他,“你活着便让我觉得不舒服,我这人哪都好,就是爱记仇,你那日的怠慢,我忘不了。” “殿下。”姜忱紧皱眉头,转而把话锋对准太子,“您不能如此骄纵啊。” 顾修远闻言也蹙眉,“她是孤的妻,何来骄纵一说,如她所说,此事便这般定了,东宫无法留你。” “乏了。”郁欢像只猫儿似的,蜷缩在他怀里,慵懒道:“殿下,妾想休息了。” 顾修远抱着她迈步离去,“好。” 姜忱仍愣在原地,他听闻那些传言,多有疑虑,比如偷梁换柱让郁嫣然替嫁一事,又比如郁弘一案,他一直以为郁欢是个城府极深的笑面虎,会笑里藏刀会霸气侧漏,却不想,是如此情景。 这妖女,幸得不是陛下,不然定祸乱朝纲。 里屋。 郁欢起身接过阿桑拿来的卷宗,摊在桌上,道:“庐江的茶当真那么好吗?瞧瞧这批人,庐江,汝南,我刚稳住府尹大人偏袒的心,便连他也直接算计上了。” 顾修远细心瞧着这些户籍,每个人都和他无关,暗里却又和他有关,“所以前些日子的查办暗探,是为了此事?” “是,已有眉目了,不着急。” 郁欢吹了吹漂浮的茶叶,浅饮一口,又道:“不仅要一击击溃敌人,还要牢牢稳固自己的地位,这样,他们才永无翻身之日。” 顾修远抬眸,“你很有把握。” “五五分。” 郁欢亦抬眸对上他的眼神,从一叠书里翻出一张陈旧的宣纸,递给他,“功劳太少,权力难争,外患之功可用作筹码。” 那纸便是商弥交予她的那张,完美的一篇策论,足以改变帝国格局的一纸文书。 顾修远看着,越看越震惊,“这是何人所书?有如此才学和远见,当是大才。” “曾替我看过相的一位先生,救我一命,可称先生为师,具体是谁,我也说不出个大概。”郁欢沉着道:“只要记住这是我的老师所书,其余又有何妨呢,我的老师,不也是您的老师吗。” 她早想好了措辞。 顾修远把宣纸细心叠好,望着她,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这些,你早就准备好了?” “是。”郁欢颔首,“臣说过,臣对您绝对忠诚。” 顾修远莞尔一笑,“所以嫁于我,和嫁于九弟,是不一样的,对吗?至少这些你不会替他准备。” 只有太子才需要堤防有人觊觎这储君之位。 所以是专门替他准备的。 郁欢听得云里雾里,怎么感觉两人说话不在一个频道上呢,“是。” “我很开心,真的。” 顾修远笑若春风,抱得了美人归,心还是向着自己的,如何不喜,“我去趟书房。” “好。” 郁欢默默饮着茶,那痴汉笑着实让她觉得他或有失心疯。 殊不知,书房里,顾修远拿出一封书信,其上字迹和这陈旧的宣纸上的字迹一模一样,上书:献国策我已交予旁人,记是京都郁氏郁欢。——商弥。 他不是没防备着那些虎视眈眈的人,只是陛下犹在,许多事他不需要表现地太过急切,太急了,反而给了别人可趁之机。 思及她为他的筹谋,他在书架抽出一本文书,复而回了里屋。 “这是?” 郁欢接过文书,愈往下看眉头蹙得愈紧,末了,她放下文书,指节在桌面无节奏地叩着,一声又一声,缓缓道:“阴谋接踵而来,又快又密,看来,有些人已经慌了。” 是临沙一事的后续。 许博满门抄斩,去接替的官员是关家的庶子关长槐,与顾绎心有直接关系,恐是想去掩盖事情和顾绎心的关系,彻底脱身。 “你如此笃定那些反心,为何。” 顾修远替她把茶斟满,落座,低声道:“有时候不施为,才是最好的办法,官场的争斗,父皇看在眼里,忠心也不能保命。” “恐陛下想我施为,我的死活,无甚重要,您的稳固,也是皇权的稳固,有些事,让我去做。” 郁欢端起茶盏,没有饮,只是看着那漂浮的茶叶,下定了决心,“他们拿捏着我的弱点,我也攒够了能够动摇其势力的证据,都不敢妄动,徐徐图之,拖得越久,我的分量越重,谁也不能妄断胜负。” 她按了那么多事情,留了那么多卷宗,全是针对太后的,至于林家这棵大树,她倚靠着祝家,就像曾经的他们想要蚕食郁家一般,这场争斗,大家用的都是一样的手段。 顾修远抬手去握那只手,却被她不动声色地躲开,那些安慰的话想要共进退的话,恐在她耳里都是虚谈,他只得道:“父皇健在,诸皇子之争也是会触龙鳞的,你看得太远,容易忽视当下。” “殿下。” 郁欢抬眸望着那双满是担忧的眼眸,低声道:“只要那位仍在,陛下便不会动摇您的位置。” 陛下和太后之争,又怎会自断其臂。 顾修远却是摇了摇头,苦笑道:“我不是很明白你的言外之意,但是,敦亲王七皇子等犹在,我不是独一无二的。” 郁欢闻言一怔,叩着桌面的手骤然攥紧,叹了声气,道:“我明白了,终是我鼠目寸光了,自以为看破了世事,可笑啊。” “不,只是有些东西遮住了你的眼,更遮住了你的心。” 这一次,顾修远的手得以覆在那只手上,掌心的温热渐暖手背的冰冷,他道:“这天底下,哪有让妻子去抗事的,那是懦夫之举。” 她的话总是带有针对性的,不难看出其中的私情,那是仇恨,无法掩盖的仇恨。 第175章 逗 “殿下” 郁欢怔怔地看着他,这番话触及心窝,不说夫妻之间,便是男女之别,抗事的至始至终都是她一人,她为棋子也为刀,独独没有为过需要保护的姑娘。 顾修远给予她一个温润的笑意,似是在看小孩一般,眼里满是宠溺与爱护,“既在外和我做戏,夫妻和睦之景,一直叫我殿下未免太生疏。” 郁欢颔首,默默收回手,“君臣之礼不可不尊。” “随你喜好。” 感受着掌心的抽离,顾修远眼里掠过一丝苦涩,仍温声道:“你身子不好,专门替你诊断的那位大夫应是更懂得如何调养你的身子,晚间我把他接来东宫,方便伺候。” 既对临沙一事清楚,那这姓金的大夫,他又有什么不懂呢。 郁欢更是懵了,她不禁伸手抚摸了自己的脸庞一番,傻傻道:“不知府里有无其他姐妹,若家世清白秉性纯良,可以提作妾室。” 好美好色之心人皆有之,今世这些个偏袒和爱意,总是猝不及防来路不明,奇了个大怪,便是未毁容也担不得绝色倾城。 “没有。” 顾修远瞬间黑了脸,颇有些咬牙切齿,“你算了,有些事暂且缓一缓,我还有公务要处理。” 郁欢挑眉,看着那背影,满脸疑惑,“恭送殿下。” 她和他的沟通,好像真的有些难,除了政务,其余不知所云。 晚间。 姑娘正独自赏着月,饮着酒吃着小菜,时而眼里流露出几分想念,时而又皱着眉头苦大仇深的模样,慈宁宫的回话没有责怪,那位反倒关心起她的身子来。 “发什么愁呢。” 金文柏迈过门槛,卸下浑身伪装,露出那流氓模样,正要多说,才见走廊处的婢女,忙又扮回谨言慎行的大夫,行礼道:“草民见过太子妃。” 郁欢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坐,转而吩咐道:“芹嬷嬷,都下去。” “太子妃。” 芹嬷嬷斟酌道:“这番,恐有失礼数。” 郁欢握着酒杯的手一顿,这杯酒撒向了地上,“莫不是在这东宫,我是你们监视的对象?若有不满,尽去说于殿下。下去。” 她的语气慵懒,嗓音也是柔柔的,可浑身散发的气势却高得吓人。 “是。” 无奈,众人纷纷离去,徒留阿桑在门口守着。 郁欢把玩着空酒杯,眼里闪过一丝玩味,笑道:“金大夫,金公子,借刀杀人的感觉如何?把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心里是不是很有成就感。” “你瞎说什么呢。” 金文柏身子一僵,状似随意地去拿新酒杯,“想一出是一出,你是不是胡思乱想久了,把脑子想坏了。” 手里的酒杯不知何时变成了一根银针,抵在他的脖子处,郁欢笑吟吟道:“继续说,我听着呢。” 那纸文书让她过了一遍临沙的事,有些太顺了,她的到来似乎是某些人所希冀的,她这一生都在被人当刀使,这种感觉太敏感了。 “得得得,怕了你了。” 金文柏喉结滚动了一番,无奈叹了声气,“互惠互利嘛,双赢,又没害了你什么,金家和许家那样勾结,早晚要出事,我早想抽身了,禁军随行,想查总要有个突破口,这可不算利用啊,算下来,我还吃亏了。” 他再纨绔,也不会不知道郁欢的身份,引她迷情是个局,想把事情闹大,让禁军有理由插手去查。 银针在脖子上轻轻滑过,最后消失不见,郁欢仍旧坐着,拿着酒壶慢慢替他斟酒,道:“藏得够深,有个忙,要你帮一下。” “这就是你要人帮忙的态度?” 金文柏瞋目结舌,哈着大气想骂又想笑,半晌,把酒一饮而尽,神色不复先前的不正经,沉着道:“你想要的东西,我应该有。” 郁欢勾了勾手指,笑而不语。 “不给。” 金文柏避不直视她的眼神,道:“交了,我就彻底没了倚仗,你这性子,咱俩能是交心的朋友吗,我不信,这是我的筹码。” 是书信往来,还有一些盖了官印的单据,算作证据,是许博和上面人的联系,官官勾结的证据,足以拖那人下水。 郁欢抿唇,唤道:“阿桑。” 阿桑闻声忙赶过来。 “此人乃是钦犯,悄然入京潜在我身边,居心叵测,单舟可作证明,找人拖下去,打入天牢,严刑逼供。” 郁欢正义凛然,叹道:“错把钦犯当良民,罪过。” “你要不要脸。” 金文柏闻言嘴角直抽抽,无语道:“你这是过河拆桥。” “有吗?”郁欢左顾右盼,耸了耸肩,威胁道:“给不给。” “得,服了你了,给给给。”金文柏径直拿起酒壶对着壶口一阵喝,末了,又道:“你这女人城府极深心思毒辣手段残忍” 他吐槽了半晌,未听见任何反驳声。 姑娘福身正行礼,“见过殿下。” 那席话自是被听全了,顾修远阴沉着脸,眉宇间的不悦毫不加以修饰,道:“你好生威风,以下犯上,出言不逊,其罪当诛。” 他心尖尖上的姑娘哪容人这样诋毁辱骂。 金文柏跪在地上,笑不出来了,郁欢能不能保下他是一说,她想不想保他才是关键。 只见姑娘起身后便静静坐着,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她垂着脑袋,也看不清神色,只是那举手投足间都散发着一股随意。 金文柏欲哭无泪,结巴道:“殿下,草民,草民。” 良久。 久到侍卫的脚都迈过了门槛。 郁欢才道:“殿下,他是这般性子,也是我摆了他一道,适才气得胡言乱语了。我这病,还得仰赖他呢,望您网开一面。” 顾修远望着她,微微翘起的嘴角可见她心情不差,至少那笑容带有丝暖意,他摆摆手,示意上前的侍从退下,道:“下不为例。” “草民叩谢太子殿下。” 金文柏松了口气,忙叩首谢恩,心里却犯嘀咕:这女人就是故意的。 郁欢垂眸瞧着他,打趣道:“怎得,本宫的宽恕,就不用谢了?” “草民叩谢太子妃。” 金文柏跪着转向她,叩首谢恩,他心里苦,无处可讲。 第176章 不管事 “行了,下去,记住我要的东西。” 郁欢抿唇轻笑,不经意抬眸正对上顾修远的眼神,又是一怔,那是宠溺,她敛了笑意,福身道:“妾身无状了。” “我倒是期望你在我面前也能这样随意。” 顾修远扶着她落座,瞧见那酒壶,叮嘱道:“你大病初愈,不宜饮酒,旁人瞧见了,又要说闲话。” “是。” 郁欢颔首,院中有树叶已枯黄,秋已至,她道:“秋猎将至,恐是要清闲一阵子了。” 对于顾绎心这个最卑最末的皇子,便是有人在背后扶持,也很好打击,断了他的美名,他与东宫便无多少缘分了。 待到唐蓁蓁那里下手了,临沙的证据便会呈上去,至于何怜怜的那个卖身契,便不多作文章了,寻个乞儿在坊间闹事便好。 时间,总能带来结果。 “届时,你便称病不去。” 顾修远取下披肩替她披上,莫名有些难受,不提上阵杀敌,便是骑射,他也是不善的,历年来都是静静坐着,看他们意气风发。 随着诸皇子的长大,含沙射影的嘲讽话也多了起来,她若同他出席,恐会污了耳朵。 郁欢拢了拢披肩,淡淡应道:“好。” 她的语气温和,嗓音尤是清冷,脸上挂着盈盈笑意,却总让人感觉到一份疏离,有边界感,仿佛怎样也无法走进她的心里。 顾修远静静站在她身后,手掌握在她的肩膀,心上人终成了眼前人。 “殿下,早作休息。” 郁欢慢悠悠起身,她还是不习惯和他这般亲近,逢场作戏尚可,私底下却是不悦的,在这帝王家,谈情是傻子,以君臣谋得两人同心便足,她总觉得,再近了,反是得不偿失。 她也无心再近,犹前世和顾绎心结亲一般,她这样的存在,只能利字当先,以情作羁绊,什么也绑不住,一把刀,只能握在手里,不能藏在怀里。 虽是同寝同食,却是同床异梦。 翌日。 芹嬷嬷替姑娘挽着发髻,传话道:“昨个您未能去拜见,太后差人来问了,您的脚好些了吗?” 她的脸色有些不好,听闻了姜忱的事,再看他们如胶似漆亲密无间的模样,颇有微词。 “还疼着,走不了远路。” 郁欢低眸瞧着手指的护甲,略感不适,她微抬了抬下巴,护甲滑过下颌线,不紧不满地问道:“内务府那里怎么说。” “还没传过消息。”芹嬷嬷挽发的手微顿,低声道:“需要奴婢去请太医院的来瞧瞧吗。” 阿桑接过郁欢递来的珠钗,道:“遭那几颗石子崴了脚,总得弄清楚是哪宫的宫女做事不仔细,免得说成是太子妃的过错。” 不管在哪都得先把威严立起来,太软弱了不仅会遭人看不起给脸色瞧,还会受欺负。 正在描眉的宫女急忙道:“已经给慈宁宫那边答过话了。” 那秀眉微微蹙起,表示着不满。 阿桑紧着道:“那怎得太子妃这边没个答复,这是看人下菜碟么,还耍起威风来了,主人还没说怎么处置,便自作主张起来了。” 珠钗稳稳落在髻中,芹嬷嬷眼色不善,沉吟道:“宫里有宫里的规矩,您说呢。往常殿下鲜少追究这些琐事,故而那些个事都不往东宫报。” 阿桑质问道:“规矩什么的,也是主人定的,往常殿下懒得追究他们这些错事,现在太子妃追究起来,莫不然还成了太子妃的过错?” 芹嬷嬷浅笑着,心里却是不满这嚣张的做派,“哪有的事,这不是拖大了么。” 阿桑不答话了,她又劝诫道:“中宫娘娘管教有理治下有方,一些琐碎非要追根刨底不肯罢休,反而会落人闲话。” “行了,吵得我耳朵疼。” 郁欢挥了挥手指,示意都下去,满脸的不耐烦,她道:“我喜净,平日里不用在跟前伺候,芹嬷嬷,你是老人了,那些琐事你瞧着办。” “喏。” 一行人忙退了出去,芹嬷嬷道:“奴婢还在担心伺候不周,那您的意思是?” 郁欢正对上她的眼眸,玩味地勾起了唇,道:“你似乎在操心一些无稽之谈,莫不是像那榕嬷嬷一般,也对我心怀不满。” 先是一句赞皇后的话,提醒她不要越俎代庖,以为可以当家作主了。 “您多虑了,奴婢怎敢。”芹嬷嬷微怔,恍然眼前的这位不是个好惹的角色,之前连太后的面子都不给,忙解释道:“关心则乱,难免不小心会错了意。” “提着脑袋做事,哪有那么多不小心。” 郁欢挪开眼神,语气慵懒,道:“下去,我惯不喜人打扰。” “奴婢明白了。” 芹嬷嬷忙退了出去,细心地关好门,出声遣退了伺候在院里的婢女,收敛了神情后,忙去给慈宁宫那边答话。 那太监正等着,毫不掩饰那份不耐烦。 芹嬷嬷浅笑道:“伤筋动骨一百天,太子妃还是不宜走动,事发从急,望体谅。” 怎么说也是东宫的人,哪能帮着外人说话,她也是一时多心口误了,才那般不懂事。 屋里。 阿桑不满地撅着嘴,怨道:“您这不是灭自己志气长他人威风吗?奴婢瞧着,各个都想挑您差错,好去别人面前卖乖。” “各退一步,提个醒,她没那么傻。” 郁欢翻看着手里的书,漫不经心道:“宫里有宫里的规矩,这些下人自和家里的不同,都留着心眼呢。” 更何况她还没把这当成家,更不会尽心管理什么。 “您又不要人伺候,又把管事的担子交到别人手里,恐各个都要觉得您是个好欺负的。”阿桑还保持着自己的观念,道:“替您描眉的那宫女气焰多高,待会便把您腿脚方便的实情传出去卖乖,您还不觉得事大。” “她不敢的。” 书翻动一页,姑娘心不在焉道:“凡事若真像你说的这般没规矩,那便不会有那么多人费尽心思也想要越过主仆之间的那条线了。” 主子管奴才和奴才管奴才,还是有很大区别的,只有身临其境,才能更懂得如何制衡,她把握着生杀大权便行了,何必去样样规范。 她懒得。 第177章 凶案重审 阿桑还想再说些什么,见她沉浸在书中,只得闭了嘴,她哪里是爱看书,分明就是不想搭理这些不能让她上心的事,若她还多嘴,她定要不满。 午膳时分。 顾修远放下公务,特意来陪姑娘用膳,早间的事他都听芹嬷嬷说了,也吩咐了下去,太子妃身子不好,那些琐事便不要来惹她烦忧了。 “殿下。” “你。” 声音同时响起,郁欢替他布着菜,道:“你先说。” “你父亲,醒了。”顾修远执着筷,担心地望着她,沉吟道:“他以血书一行字,已立案,此事交予大理寺处理。” 郁欢不动声色地替他挑了一块排骨在玉碟中,道:“都写了些什么呢。” 她一直都没过问过郁弘的事,他说不了话了,押在佟彬那里,佟彬又算是她的人,翻不起什么风浪,只是那血书是怎么通过官衙到达大理寺的桌前的呢。 顾修远眼神一凝,低声道:“凶手是你,张玄已被押去审理,鉴于你的身份,大理寺没来传唤,只是林相对此事不会善罢甘休的。” 来自受害人的指证,怎么洗得清,之前林家因此事得了个治下无方的罪名,林家公子的名声烂透了。 “又是栽赃,事发当天佟府尹在场,我担心有人暗箱操作,还特意交代了此事全交由佟大人去查。” 郁欢都不曾皱眉,神情淡淡的,毫不在乎的模样,“结案了又被翻了出来,郁弘一直昏迷不醒,怎得醒了便去状告大理寺了呢,这不是在说佟大人办事不利有失公允吗。” “前晚醒的,今早才闹出来。” 顾修远闻言心里微凉,她不在意生父的死活,反倒关心起府尹的情况,可见凉薄,他道:“早朝时陛下发了火,要佟府尹和大理寺卿共查此案。” “郁弘的情况还好吗?” 郁欢微微挑眉,抬眸望着他,笑道:“无稽之谈何必在意,泼脏水的人手里也干净不了,殿下无需多虑,公道自在。” 顾修远摇摇头,叹道:“舌头断了,哑了,四肢无力,形同废人,所幸留有一命在。” “既是四肢无力,又哪来的力气写那几字,莫是遭人利用了,当刀子对准了他的亲生女儿,要看郁家闹大笑话,连带着东宫也不落个好。” 郁欢盈盈一笑,嗓音一如既往的清冷,语气中的嘲讽丝毫不掩饰,她又笑了声,道:“着实耐人寻味,针对的也不知到底是谁,难为佟府尹兢兢业业这些年,还要遭此祸事。” 既然郁弘已经瘫痪了,那她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她不认为张玄会出卖她,张平保恢复了官职,大理寺又怎会动刑逼问,重提旧案,反咬她一口不是个明智的选择。 更何况,针对的似乎也不是她。 顾修远凝眸望着她,想从那双眼里看到些情绪,却什么也看不见,只有淡淡的笑意,那双眼美得像匠人精心雕刻的成品,“林家推波助澜,此事很难善了,你” “殿下,那是我的父亲,世人皆知。” 郁欢提醒道,桌上的饭菜两人是一点未动,“活死人是怎么写字的,我也很是好奇,在此事上我和佟府尹有些私交,若是他的寻访,我想见。” 在此节点和佟彬往来很容易被人说是暗地勾结,但别人就针对着佟彬而来,事情闹得大了,总不能让敌人全身而退。 顾修远垂下眼眸,道:“那便以我的名义。” “谢过殿下。” 郁欢颔首,嘴角噙着一丝笑意,眼里掠过一分惊讶,轻声问道:“殿下不信我吗?” “我自是信你的。”顾修远和她对视,藏着的疑惑也问了出来,“只是他是你的父亲,你对他不管不问,有些冷血无情了。” “我和他早断了父女缘分。” 郁欢脱口而出,那笑容带上些许苦涩,“祖母尚在病中,我是否冷血无情,郁府上下人尽皆知。” “我不是那个意思。” 顾修远忙伸手想握住她的手,给予安慰,“你身子也不好,此事我也不该说于你听,叫你也跟着烦忧。” 郁嫣然能成功替嫁,郁弘便和郁家没了任何瓜葛,血脉之缘既然断了,那其中滋味只有当事人才清楚,到底是谁无心,谁知道呢。 郁欢任由他握着,一滴眼泪砸在那手背上,她别开脸,冷冷道:“我无碍,旁人的评判我早已不在意。” 她哭了。 她装的。 顾修远心里不是滋味,安抚道:“耳听怎能为实呢,往后,我不会再让你受委屈的。” “我殿下” 郁欢抿唇苦笑,她拿出巾帕擦拭着眼泪,闷不做声,只是这坚韧的模样反而叫人觉得她受了天大的委屈,习惯了,所以才不在意了。 未时三刻。 佟彬被请进东宫,顾修远没有在旁听着,把这书房让给了两人。 “见过太子妃。” “佟大人,委屈你了。” 郁欢抬手示意他坐,而后把一张纸帛放在他面前的桌上,风炉烧得正旺,她替自己舀了一勺,凉了的茶盏又热了起来。 佟彬拾过纸帛瞧着,惊讶道:“这这非是良人何以成家。” 不是旁的,正是何怜怜的卖身契。 “是啊,也不知是何人支使,让那私生子得以名正言顺地嫁给九皇子,世人皆道是我故意让她替嫁,可她又何尝没那份心思,在背地里做了这些交易。”郁欢垂着眼眸,细细述说,“也是那花楼的老板承过我一番情,故而在他们定婚之后把这卖身契交予我,许是想我能为自己争取些什么,但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我素来不爱争抢这些。” “唉,此话也是不当说,素闻您心悦九皇子,想来其中颇有波折。” 佟彬把那纸帛折好,岔开了话题,“郁弘的事,不知您听说了没有,这人也不知是怎么从官衙跑出去的,还闹出了这些幺蛾子,那日大家都在场,哪是这等胡闹,恐是有人蓄意针对啊。” 这案子都审完了,来龙去脉都理清了,凶犯自戕了,证人也死在了审案途中,这再审,又到哪里去找。 第178章 解决办法 “听说了,所以才让殿下请您过来。” 郁欢轻轻饮了口茶,抬眸,阴沉地望着他,道:“这针对的,恐怕是您啊。包藏祸心栽赃陷害,实在有失公允,林家的心可以得见。” 谁在挑拨,那就是谁见不得你好。 佟彬在心里掂量了一番,恍然大悟,冷汗冷不防出了整个后背,浸湿衣袍,他后知后觉道:“您的意思是?” 郁欢挑眉,确有其事的模样,“您一直中立,因这些事和我掺和到一起,我担心啊佟大人,不会是我连累了您。” 她的语气中带有抱歉,也有恐吓的意味。 佟彬抬袖擦着额头的冷汗,摇着头道:“东宫早定,你我之心日月可鉴,哪里是被连累,分明是” 他咬着牙,有些话不敢说。 分明是林家生了反心,朝堂上谁不和林家一党,林家便让谁下台,瞧瞧那通判张平保,替林家顶了罪,如今出来了还得巴巴地舔着林家。 却是一点都不给面,他儿子说拉去审就拿去审,想动刑还假意去问问张平保,要听他轻口说允。 “佟大人。” 郁欢长叹一声气,摇了摇头,给予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而后别开脸,继续道:“人说殿下不好,那其余皇子就能好了?在含沙射影什么呢,是骡子是马都拿出来遛一遛呗,这要热闹,也不能只热闹了我家,谁没个笑谈啊。” 暗指那封纸帛,对郁嫣然的事进行调查,拉顾绎心下水。 佟彬紧皱着眉头,满心想得都是自己的官帽,公正道:“一个是命案,一个是户籍,怎能混作一谈。” “是啊,户籍,您和张通判不正在查户籍么。” 郁欢颔首,嘴角泛着淡淡的笑意,她道:“一个私生女哪来的本事,太后也不追究,我现在还要背黑锅,真不知道这背后的人打的什么算盘。” 语气里满是愤怒和埋怨,说着,她又屏息道:“那个太监,您还记得吗?” 佟彬愣了愣,猛地一拍案,慌道:“您这一说,我的心都紧了,这牵扯太广了,难经深思啊。” 这些事被她这样连在一起说,像是太后在背后报复一般。 一时间,他也没去深究这事情爆出来和郁弘的事有什么关系,完全没关系,只是很能转移注意力。 若再有人煽风点火,在户籍上说事,那郁弘的事还算什么呢,他都可能成和暗探勾结的叛徒,但若再牵扯到太后,又怎会是叛徒呢,只能说是六亲不认了,报复郁家对他的抛弃。 郁欢默默饮了口茶,啧啧几声。 屋里一阵沉默。 良久,她又继续道:“敌我不分,下了死手,得亏我如今得东宫庇护,不然郁家的形势危矣,佟大人,这些少为人知的案子,我可都是交由您知情的啊,便是不为我,也要为了您自己,郁家可靠不多,我也不想失去一个朋友。” 她一边卖着情面一边拉他下水,非要把两人牢牢绑在一起。 佟彬深吸一口气,坚定道:“我知道了,恶狗扑食,吃相当真难看,郁小姐,以后若有什么大事,还望你能先和我通口气,谁也害怕莫名其妙掉了这脖子上的脑袋。” 他起身,真诚地拱手作揖。 郁欢亦起身,忙去扶他,满脸苦涩,真诚道:“这是自然,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谁想去斗个什么高下呢。只是辛苦您了。” 适才想起见面时的那声委屈,原是暗指那些。 佟彬收好桌上的纸帛,逐渐冷静下来,但眼神还是晦暗了许多,他道:“关乎身家性命,岂是简单分个高下,人心不足蛇吞象,如此,容我先行了。” 都是在官场争斗活下来的,还爬到了这样的位置,握有实权,哪真有那么天真,只是作一副敦厚的模样,与每人都有份私情。 “佟大人慢走。” 郁欢福身,瞧着他的背影,脸上的情绪趋近于无,她信步出了书房,回屋卧着,别人能作这些,她如何不能借刀杀人。 更何况她说得又不是假话,她是来给佟彬提解决办法的,其中利害便是深究也不会反目成仇,就算郁弘一事没有善终,户籍一事也能将功补过。 她借刀杀人,这刀也愿意。 只是她把自己撇得太干净了,这些事她都深陷其中,但始终只是个受害者的姿态。 也确如她所想,佟彬走到半路便清醒了,一时被愤怒冲刷的头脑也慢慢冷静了下来,想着其中的利害关系,最终在晚间,九福晋家谱一事还是被爆了出来,只是那拿着卖身契的是个沿街乞食的老乞丐,话都想好了,这卖身契是他捡的,人有痴心妄想也不算错。 晚间。 顾修远陪着郁欢在院里消食,秋来了,树叶枯黄落了满地,争相斗艳的花也凋零了半数,夫妻俩确如一对壁人,往那一站,任谁看了都觉得赏心悦目,比花开满园的风景还要夺目。 站在树下,郁欢伸手接住一片正缓缓落下的枯叶,无奈道:“殿下,你事事替我着想,每时都来陪着我,我会恃宠而骄的。” 她也没想到他这么黏人啊。 用过膳后只想练会内息便睡觉了,偏要陪着他出来赏这满园衰败。 “恃宠而骄好。” 顾修远温和地笑着,看着侍卫朝他走来,在他耳边低语几句,又离去,他的神色如常,仍保留着那份温柔,轻声问道:“这便是你的反击吗。” 还好一切已成定局,不然为了天家威严,除了有些人的死亡,她仍需要嫁于顾绎心。 手中的枯叶被揉碎,郁欢捻着指尖,漫不经心地答道:“戏才刚刚开唱,查办户籍一事也让你听了太多闲话。” 这一提,事情融会贯通。 顾修远微怔,低笑道:“佟府尹下午才来过东宫,此事便被爆了出来,很难不想是我的手笔啊。” 他不禁伸手,置于她身前。 洁白细腻的手落在掌心,两手交握,郁欢浅笑着,眼底没有丝毫温度,她的心和她的手一样冰冷,“确实是,也算是查出一点东西了,作为交代,没什么不对。” 只是手在被温热的掌心捂暖,心却始终冰冷。 第179章 真诚 “细思周全,只是佟府尹如此明显的站位,会不会心有不满。” 顾修远垂眸望着相握的两只手,眼里满是温情,他多想就这样和她一直走下去,静静地,走到老。 他毫不怀疑自己的真心。 郁欢微微眯着眼,笑道:“什么站位,不是公事公办吗?郁弘一案久没头绪,总不能让人说他堂堂府尹是吃白食的,总要拿出成绩来转移注意力。” 所以那个来自慈宁宫刺杀的太监一定会被爆出来,也算是对陛下的交待,犹殿下所说,也许陛下很忌讳权力之争呢,毕竟他身体还健全。 顾修远握紧了她的手,问道:“你怎么知道郁弘一案会久没头绪,张玄的话和公文一同,郁府的那个护卫和那天在场的府兵都被传去一一问话了。” “事实如此,哪容人随意搬弄黑白。” 郁欢想起了那满府的惨象,她的手上也沾到了郁弘的血,她的罪孽到底有多深啊,这般想着,她脸上的笑意也越来越浓,“殿下,你会信我的,对吗?” 阿桑也被传唤了,但被她回绝了,对待她的贴身婢女她毫不怀疑他们会暗用私刑企图从嘴里撬出更多事,到时再应付她几句,一个婢女而已,用刑又如何。 便是那个没听完的故事,她可以相信他会受她蒙蔽,就像前世那样,对她的许诺深信不疑,容她调换了那批禁军,不明不白地死在睡梦中。 “嗯,我信你。” 顾修远扭头看着她,另一只手捏了捏她的脸颊,真瘦,都没几两肉,像经风便能吹倒了一般,“不想笑的时候,可以不笑。” 在成亲之前他便寻了很多话本子悄悄看悄悄学,想着用甜言蜜语来俘获她的笑容,只是到了跟前,那些话就像炊烟一样了了散了。 他想说她怎样都很美,想赞她的心思细腻,但到头来只觉得心疼,这些事情又不是天生便会,若不是经历过又怎会面不改色,还笑,笑也是一种伪装。 眼睛,骗不了人。 郁欢微愣,唇角的弧度仍未变,她道:“殿下不喜我笑吗?笑起来不好看?” “很好看。” 顾修远回答着,握着的手微微收紧,“我只是想,你在我面前不要那么拘束,你想笑吗?若是不想,那便不笑。” 这次他没有害羞地红了耳尖,只是望着她的眼里满是真诚。 郁欢回望着他,那满腔真诚刺得她心脏不舒服,就像是在激发她的愧疚一般,她笑意更浓了,“闻你这样说,我便想笑。” 不然满眼亏欠地望着他吗。 “郁欢。” 顾修远轻声唤道,凝望着一片正往下落的枯叶,故作平淡道:“你总让我觉得有距离感,就像这落叶,抓不住留不住,仿佛眨眼间便消失了。” 他总觉得像梦一样,郁家的起死回生来得太快,她对九弟的心意变得太快,她就像雨后春笋猛然生长,扛起郁家的重负走到高处来。 郁欢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满地的枯叶,谁知道哪片是刚落下的,她的脑海里闪过一个身影,面前这株松树好似海棠居的海棠树,身旁新人是故人,她摇了摇头,笑道:“那要如何您才觉得我在您面前呢。” 虽是笑着问的,但那嗓音如山涧清泉般冰冷,没有丝毫的感情在里。 ——您。(这个应该听得出来。00) 又是尊称,全是尊称,顾修远眼里掠过一丝苦涩,握着她的手松了又紧,“像这样,抓得住。” 郁欢淡淡道:“已为人妻,诸事若殿下想,是应当的。” 至今未圆房,确实说不过去,便是替她着想,随时间流逝,太丢男儿颜面了,这些事她虽无心也厌烦,但夫妻间的必要之事,她无以推脱。 顾修远静静望着她,许久,才道:“待你病好。” 不是圆不圆房的问题,他只想那眼里多些感情,那语气里少些漠然,不要像随时都会离他而去的样子,不要说什么为他赴死的话。 他只想她能打心底里的把他当作夫君一样来依靠。 而不是,也留有算计。 这一说辞,两人都有台阶下,郁欢颔首,道:“起风了,凉。” “回屋休息。” 顾修远牵着她往回走,待进了屋,才道:“我还有些公务,你困了便睡,不用等我。” “好。” 屋里掌着灯,郁欢倚靠着软榻,看着书,熏炉里燃着丁香,沁人心脾的花香,她却觉得不自在,唤了声,“阿桑,把香换了。” 阿桑:“有檀香、龙涎香、沉香、艾香、松香您想换哪种?” 郁欢:“随便。” 熏炉里的香被倒出,燃上檀香塔香,阿桑问道:“您不是向来不在意这些吗。” 郁欢愣了愣,道:“习惯了有些气味,安心。” 她确实很少在意过,一开始海棠居的香被换成檀香,是因为她想闻起来和宣佩玖身上一样,一直延用,后来换作松香,是闻到檀香便想起他,再后来又换了回去,觉得像他在身旁一样,安心。 阿桑净了手,替她取着发髻间的珠钗,那护甲也是没戴一会便被取下了,她低声道:“您是想他了吗?奴婢想哭。” 她红着眼,取珠钗的动作没那么利索。 是什么时候待她真心的呢,记不得了,只记得今日禁军要来押她,是她替她挡了去,她看着那些兵刃便害怕。 似乎跟在她身侧,从没受过什么委屈,挺着脊梁骨做人,有她在,她亦觉得无比安心,世间没有她处理不了的难题。 郁欢看书的心乱了,那些字仿佛不认识了一般,她冷着脸,道:“哭什么,哭是懦弱之举。” 便是受剜骨剐肉之刑,她也不会掉一颗眼泪。 确实如此,做戏除外。疼痛从来不能叫她掉眼泪,除了那些能牵动她情绪的人,再没什么能让她流眼泪,自幼她便知道,哭代表了害怕,她决不能有害怕之心。 阿桑瘪着嘴,“奴婢觉得委屈,这宫里有什么好啊,您好不容易心里有了人,却不能相守,就像前些日子奴婢看到的一句词,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 念着念着,那眼泪就开始往下掉,啜泣道:“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第180章 擅闯 郁欢听着本还很感慨,那支金步摇何不若这词中的明珠,但瞧着这丫头泪流满面的丑样,听她念完全部,忍不住笑,“叫你读书,没让你乱用,行了哭哭啼啼的,让外边听见了还以为我又犯病了。” 她已嫁作人妇,和他之间的情便是见不得光的私情,谈什么先来后来两心相许,她要守的是妇道,反该断了和他之间的所有。 阿桑抹着眼泪,把珠钗放在一旁,低声道:“您会开心吗,会觉得幸福吗。” “阿桑,没人是绝对自由的,往往身不由己。” 郁欢掏出巾帕递给她,柔声道:“这些话都别再提了,抱有这种想法,是水性杨花不守妇道,是要被浸猪笼的,在我这个位置,更是会被抄家的。” “您不开心,奴婢觉得开心比什么都重要。” 阿桑接过巾帕,没有用,只是细心的揣在怀里,哑声道:“可是明明是横刀夺爱,奴婢就是替您委屈,一而再,是多不考虑您的想法。”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是天子。” 郁欢垂着眼眸,语气冰冷,“有多重要?有命重要吗?有家族重要吗?有帝国重要吗?有名誉重要吗?真心尚且低贱,更何况开心呢。这些心思都收起来,你愈发没规矩了。” 爱情算什么,值得什么。 阿桑低着头,“是,奴婢错言了。” “出去罚站。” 郁欢拾起桌上的书,懒得搭理她,这一番话说给她听也是说给自己听,不要再有不切实的幻想,也不要心存侥幸,在感情方面不要浪费精力。 如今最重要的是,保住家族和报仇。 阿桑退了出去,乖乖地站在门外,她的家人早弃她而去,她入了奴籍,谈什么生死家国,她只认得主子,也只剩私情。 黑夜降临,唯主屋掌着灯,有点点星光。 姑娘卧在榻上翻看着书籍,神色随书中的内容改变着,时喜时悲,或是那故事太引人入胜,她竟痴痴笑了起来。 无论是史书还是话本,像她这样的存在,都没有好结果,都是悲剧,已经是第十三本了,凡手染鲜血者,都不得好死,那些个将军,也都落个马革裹尸的结局。 芹嬷嬷敲了敲门,问道:“太子妃,九福晋求见。” 看完的书籍被随意丢在一旁,郁欢拢了拢被褥,回道:“腿脚不便,不见。”与之同时,阿桑也灭了灯,整个院里黑漆漆的。 “太子妃歇息呢,九福晋,您这样有失礼数。” 一阵脚步声传来,婢女们想拦却拦不住,若是太子在屋里,这可如何是好,各个都要被问罪的。 “滚开。” “我知道你没睡。” 郁嫣然提着衣裙,毫不掩饰那份愤怒,一把推开芹嬷嬷,又推开门,借着月光可以看见姑娘半枕着软枕,惧怕在盛怒之下早已不复存在,她走近,想伸手去揪那衣领子,却被阿桑拦住,只得弯腰怒瞪着,嗓音低沉,语气阴狠,“你答应了的,你出尔反尔。” 灯又亮了。 一众婢女胆颤心惊地跪在地上,芹嬷嬷刚从地上爬起来便要去拉扯郁嫣然。 郁欢玩味地瞧着她,道:“九福晋好大的阵仗,眼里还有没有我这太子妃,可还知半点礼数,都下去,此事记下,不可不报。” “喏。” 一行人又急匆匆退了下去,芹嬷嬷担心地瞧了两眼,赶忙去禀告顾修远。 郁嫣然挣脱阿桑的束缚,靠近郁欢,冷不丁伸手想去掐她的脖子,咬牙切齿道:“你竟如此卑鄙阴险。” 双手轻易被郁欢擒住,寒芒乍现,一把匕首便抵在了她的胸膛,刀尖顺着往上滑,郁欢猛地用力把她拉近,俯首在她耳边低声道:“你的福,该享够了。” “你别一副施舍的姿态,你不想嫁,我也算是帮了你。”郁嫣然咽了咽口水,那份嚣张在寒冷的匕首触及皮肤时便偃旗息鼓,但眼里的阴狠愈来愈深,“出尔反尔,过河拆桥,你有够卑鄙的,用这种手段搞我,你不觉得羞愧吗。” 她想打击她的自尊心,她明白她既选择这样做便不会收手。 “对你,不择手段。” 郁欢松开她,匕首不知又藏哪去了,她眼含着笑意,疑惑道:“你是来自取其辱的吗?这么久了,怎么还没学乖,冲动莽撞不可取。” 她没有得意忘形的小人姿态,只是一如既往地像看蝼蚁一般看着她。 “是父亲的事,你慌了,姐姐。”郁嫣然按捺住内心的躁动,故作镇定道:“我一开始便该想到的,除了你,还有谁会对父亲下杀手。你的心可真狠啊,他怎么说也是你的父亲,你装得一副柔弱样,实则比谁都恶毒残忍。” 若没有应许,她也出不了府门。 郁欢摩挲着下巴,瞧着她,仍旧满眼疑惑,“所以呢?妹妹,我怎会是那蛇蝎心肠,若真是我下手,郁弘他还能有命在吗?还反咬我一口,怎么,你有靠山了?” 她笑着,忽地撑起身子,手掐着郁嫣然的下巴,两人距离骤然拉近,她嗓音低沉,漫不经心的语气,却十足冰冷,直凉人心,“不要挑衅我的耐心,你的命我一直想收。” 说罢,她嫌恶地甩开那脸,满眼都是恨意,没有任何掩饰,就那样冰冷地瞧着,似乎下一秒便会出手收了这条命。 “血债血偿,父亲的事你摘不干净。” 郁嫣然捂着发痛的下巴,冷笑一声,偏头对上她的眼眸,那恨意让她心惊害怕,但她仍旧硬气道:“那个男人,兰君是,有人看见了。姐姐,你们一个都跑不了。” 若不是有把握,又怎会贸然重翻旧案。 郁欢微拧着眉,收回了眼神,“是吗?你气急败坏开始胡言乱语了。” “事实如何,你我心知肚明,兔子逼急了都会咬人,我也不想做到这一步。”郁嫣然赤裸裸地盯着她,“你以为拉我作挡箭牌,便可相安无事了吗?事情没那么简单。” “说这么多。” 微拧的眉头缓缓舒展,郁欢微眯着眼,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心里的杀意逐渐消失,“我原不知林家受你支使,支持九皇子么,此事我会上报陛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