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驭君》 第三十九章 成长 邬瑾搁笔时,门外响起邬意鬼哭狼嚎之声。 片刻之后,邬意揉着红彤彤的耳朵躲回了屋子——邬母揪着他的耳朵,把他从听他吹牛的小孩里一路揪了回来。 他失了脸面,气哼哼倒在床上,两只手不住锤床,两条腿鱼似的扑腾,把刚刚收拾好的被子又搅了个乱七八糟。 只气了一刻钟不到,他就一个鲤鱼打挺,挺到邬瑾跟前:“哥,栀子花好香。” 他拿手指去拨弄花瓣,又把鼻子凑过去用力一嗅,香的打了个喷嚏。 “哥,你买了新笔!看起来至少一百文......哥,刘博文有一枝笔,特别贵,他说要一贯钱!” 他伸长脖子看笔,又看纸上日录,极力想要分辨纸上写的什么,然而不学无术,仅认识一个日子。 “哥,以后我也要去做生意,等我有钱了,我给你买最贵的笔!买蜀中最好的猊糖,买十个、不,买一百个。” 他辗转腾挪,回到床上,仰面朝天:“哥,我不想读书了。” 哥哥头也没抬,收拾桌子:“不行。” “可是他们都笑我,说我的笔像扫帚,说我的字写的丑。” “明天我给你买一枝好笔回来。” 邬意没有从邬瑾身上找到丝毫松动,臊眉耷眼的抱怨几句——蒙学里的孩子只认课业,课业不好,总是不讨喜。 嘟囔几句,他忽然记起来一件大事:“哥,刚才外面都在说佳县塌了一方土崖,把一队行商埋了,听说挖人的时候,有人挖出来了玉佩,送到当铺里,发了一注大财!还有人挖出来一只鞋。” 他拇指和食指圈成一个圆:“鞋上都镶翠玉!哥,你说他们是不是比刘博文家还有钱?” “哥,我要是也在那里挖就好了,” 邬瑾手中的书彻底放了下去,脑子里划过那张白净富态的陌生面孔。 掩埋在佳县的陌生行商队伍,会不会是他们? 这场较量,似乎是莫千澜略胜一筹,而万世江山,又添一抹鲜血,多几具尸体。 他以为莫家与天子的争斗还将继续下去,哪知此事一过,双方便就此沉寂,除了奏书来来往往,整整两年,都无其他动静。 元章二十二年五月初,骄阳似火,莫府九思轩内却依旧凉爽,古树遮天蔽日,叫这斋学永不见天日。 斋学里又添了射箭等课,在火伞高张的这一日,殷北笑容可掬的充当了教课的先生,看着学生在花园湖边拉开弓箭。 邬瑾在莫府吃了两年饱饭,在十六岁的这一年越发高挑挺拔,长手长脚的拉开弓,拇指上戴着玉韘,纹丝不动地勾着弓弦,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前方靶子。 他的轮廓已经完全清晰,眉目浓黑,眼窝深陷,鼻梁高直,其爽朗俊秀,如徐徐清风,如绝崖孤松,如朝霞之光,栖于山水草泽中。 殷北走上前,稍稍将他的手臂往上抬了抬:“放。” 邬瑾松开弓弦,一箭正中百步外水榭中放置的大草靶,准头虽不足,力道却够了。 殷北满意点头,踱步到程廷身边,伸手一拍程廷的肚子:“烦请小爷的肚子不要挺着,吸口气,收一收。” 程廷公鸭子似的嘎了起来:“我收不起来,中午吃太多了!” 这两年,他也在急剧变化,脸上的红疙瘩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知不觉,身量也在变高、变宽。 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求学,吊在邬瑾身后,倒也不算是不学无术,只是很不耐烦,宁愿出去结交狐朋狗友。 殷北拍着他这个肚子,几乎要叹气:“放吧。” 程廷“咻”的把箭放了出去,箭垂头丧气,中道坠落在湖面,顿时荡起一大圈涟漪。 殷北又大叹一口气,再次拍了拍程廷的肚子。 随后他看向莫聆风,更想叹气——莫聆风不喜欢射箭,此时正捧着一个大脆桃坐在一旁,“咔嚓”一声,咬下来一大口。 她一面吃桃,一面旁观,坐在石头上纹丝不动。 不同于两个同窗的急剧变化,她还是薄薄的稚嫩模样,金项圈长命锁不离身,眼睛漆黑,嘴唇是樱桃红,笑起来露出一排珍珠米似的牙——但不能大笑,她的牙齿还未换完,大笑起来,便要露馅。 她对上殷北的目光,用脆生生的小嗓子理直气壮的道:“我还小。” 她不愿意射箭,殷北也不能赶鸭子上架,只能继续去教导邬瑾和程廷。 半个时辰后,殷北面对着程廷这根朽木,无论如何都笑不动了。 他提早下课,急急忙忙出了花园,边走边想这世上怎么还有王法这种东西。 一脚迈出花园,他抑制了自己回头揍程廷的冲动——他是法外狂徒,王法有什么可忌惮的。 酉时未到,三人忽然得了自由,程廷对那个大脆桃垂涎三尺,撒开蹄子就往九思轩跑。 莫聆风紧随其后,跑到一半,忽然停下脚步,随后蹑手蹑脚走到草丛边,叼着桃子,张开双手,猛地扑入草丛里。 一大群山鹛“扑啦”而起,惊慌失措地扇动翅膀,发出聒噪的叫声,而莫聆风叼着桃子直起身来,手里捏着一只青蛙。 她用眼神示意邬瑾过来。 邬瑾大步走了过来,从她口中接过桃子。 莫聆风捏着青蛙飞檐走壁,奔向九思轩,很快邬瑾就听到了程廷痛彻心扉的叫声——嗓子本来就沙哑,声音一大,越发叫成了破锣。 邬瑾习以为常,捏着这个吃了一半的桃子四平八稳地走,回到九思轩时,这二人已经偃旗息鼓,程廷把青蛙栓在门口,代替大黄狗看家。 九思轩随着他们的变化,亦有了变化,屋内换了高脚长条桌、方椅,可以垂足而坐,仍然呈‘品’字形摆放,上面设着笔墨纸砚四样东西。 除此之外,莫聆风桌上还放着一盆桃、一碟糖核桃,散落着三四个猊糖,程廷桌上放着一个棋笥,棋子乱糟糟洒落在四周,一个玉壶春瓶,出面插着一簇怒放的绯红海棠,花期已过,这是他在莫府花园背阴处寻到的最后一株海棠树。 许惠然爱海棠花,是以他插在春瓶里,准备送去许家。 他们二人桌上乱如草寇,邬瑾桌上却是书、邸报、小报整齐叠放,仿佛是列队待阅的士兵。 第三十八章 福气 “哟,瑾哥儿回来了啊。” “在节度使府上发财去了啊,还是读过书的聪明,能去大户人家干活。” “不然怎么把意哥儿也送去念书,瑾哥儿,你家意哥儿现在也不得了,出去卖饼,有钱人家的少爷连饼笼都给他包下了。” “早知道,我也省吃俭用,送山宝念书去。” “瑾哥儿,你这新衣裳也是东家赏的吧,穿着好看,不像你娘做的,老也不合身啊。” 邬瑾含着笑不回答,但是叔叔伯伯婶婶的叫了一路。 邬父邬母翘首以待,见他回来,也都喜不自禁,邬母先拿眼睛打量他,仔细看他神色、衣裳、包袱,见没有异样,犹嫌不足,伸手使劲拍打他身上看不见的尘土:“可算回来了!饿不饿,吃了饭没有?” 邬父坐在椅子里,行动不便,满面笑容的拿眼睛抚摸他:“回来了好,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 “哥!”邬意气喘吁吁奔回家中,一个冲刺跃上邬瑾后背,两只手不住往他身上爬,“哥,你不在家,我都睡不着觉,你怎么去了那么久?” 邬母枯瘦的脸上皱纹舒展,伸手撕下邬意:“别闹你哥,让他歇歇,老大,饿了吧?” “我吃过了,阿娘,你们吃过了吗?”邬瑾转身关门,又将门闩横上。 邬母略有些失落,摇头道:“等着你们呢。” 邬意悄悄瞥了一眼门闩:“阿娘,我饿了。” 他一溜烟进屋放下书袋,又一股风似的旋进厨房,对着厨房里的饭菜垂涎三尺——厨房里有干菜蒸肉、烩菜、黄米饭、卤驴大肠。 邬瑾放下包袱,也进了厨房,一见饭菜,便对摆桌椅的邬母道:“阿娘,我好久没吃您做过的卤驴大肠了,再吃点。” 邬母动作立刻轻快起来,眉眼都带着笑意:“可不是,我都多长时间没做了,这东西麻烦,一直没空,昨天程少爷府上那个大海来传信,说你应该是今天回来,索性我就没做饼,去买了大肠回来。” 邬意用手指叨了块肉吃:“哥,你在莫府干什么?好不好玩?他们都说你要入赘......” “你哥是去苦读,”邬母横他一眼,“哪里像你!” “哥不在,我也去卖饼了!”邬意瘪嘴,看邬瑾抱了父亲进来,连忙抽椅子。 见邬父坐好,他也一屁股坐下,对着邬瑾笑嘻嘻的:“哥,我就说刘博文是我的好朋友,我去卖饼,他都领着人去捧场。” 邬瑾看他一眼:“爹娘还没动筷子。” 邬意赶紧把伸向筷子的手收了回来,讪讪地等爹娘都动了筷子,才开始大吃大嚼。 吃过饭后,邬瑾对于莫府之行,只是一语带过,见邬意贴着墙根往外溜,扒拉开门闩,壁虎似的顺着门缝爬了出去,便拿出十两银子到厨房,给洗碗的邬母:“阿娘,这是莫节度使给的赏银。” 邬母看着这一大锭雪花银,浑浊的眼睛瞪的滚圆,嘴唇哆嗦,两只手在抹布上擦了又擦,始终不敢伸手去接这一锭银子:“这、这么多银子,节度使赏你干什么?你在莫家是不是遭罪了?” 邬瑾将银子塞进她手中:“没遭罪,吃的好喝的好。” “咱们不要,”邬母推还给他,“老大,你把银子还给他,咱们不受这个苦。” 她这做娘的认定儿子受了委屈,别人家的饭,岂是那么容易吃的。 邬瑾不说,她这个做娘的心里有数。 “阿娘,我现在好生生站在这里,身上连块油皮都没破,真没遭罪,”邬瑾扶着邬母坐下,“这十两银子,您拿着,明天一早就去楼务店,赁一个铺子下来,咱们这条街上的铺子,赁钱大约在八百文一个月。” 他给邬母倒一杯水:“把铺子赁下了,咱们开个邬家饼铺,往后就不用东奔西跑了。” 邬母渐渐平静下来,喝了口水:“可咱们挑出去卖也是一样的,何必白白费了赁钱?” “阿娘,老二性贪,容易叫人哄骗,他出去卖饼,越发难以管束,以后白天学里有先生拘着他,放课回来就在铺子里,您和爹拘着他,我总觉得那个刘博文不对劲,他图老二什么?” “这倒是,老二越大越不像话。” “爹坐在柜里,顺带卖点蜜饯干果,也强过捡珠子,铺子开起来,咱们家的日子自然是越来越好。” “好,都听你的,不过你得告诉娘,这几天你在莫家都干什么了?” “阿娘,我想洗澡,您帮我烧一锅水吧。” 邬母一听,只能长叹一口气,不再追问莫府的事情,续起柴火,烧上一大锅水,好让儿子痛痛快快洗个澡。 邬瑾洗完澡,回到屋子里,点起油灯,把床上卷成一团的被子铺展整齐,桌上丢着两张揉成一团的竹纸,他展开一看,是两张写废了的大字,他将纸尽可能地压平——背面还可以接着用。 椅子上搭着一件外衫,是邬意刚刚脱下来的,皱皱巴巴,他抖开放到衣杆上去,又见邬意一双旧鞋,东一只西一只踢翻在角落,也拎出来摆好。 他这才坐下,摊开纸,研好墨,珍重地取出笔。 笔好,他舍不得写,简直怀疑自己的散墨会浸坏紫毫。 他是爱惜东西的人,一枝鸡毛笔,都能用上许久,凡是他屋子里出去的,哪怕是一件打过补丁的破衣裳,都比旁人的格外干净熨帖。 所以他想对这枝笔格外好一点。 末了,他起身出门,走出十石街去,来时路上,他看见一株野栀子在夜风中开的正好,此时寻过去,借着夜色看了半晌,最后连枝带叶折下来两朵,疾步回到家中,找邬母要了一只空的黄土陶罐,灌上一壶清水,把栀子花插了进去。 花香立刻蔓延,从容不迫地裹挟初夏气息,席卷陋室。 邬瑾看着这两朵洁白可爱的栀子花,饱蘸一笔墨,在竹纸上写了起来。 “元章二十年四月二十二日,天晴。 莫聆风疹没热退,脉静身凉,已是大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想必她亦是有后福之人。” 他忍不住去看这枝笔,心爱不已,继而写道:“我亦有福。” 第三十七章 归家 莫聆风睡的断断续续。 她以为自己已经睡的天荒地老,海枯石烂,实际上刻漏香才烧了豆子那么长一截。 每一次睁开眼睛,她都能看到邬瑾笔挺着背,坐在绣墩上,眼睛永远不会落在五步之外的地方。 而只要她有了动静,邬瑾必定也要跟着动作,从屏风外的小炉子上舀出来一点葱白水,自己先尝一口,等待片刻,才用小勺子,一点点喂给她喝。 他知道杀人是可以不见血的,所以哪怕那陶罐没有移动分毫,他也要先尝一口。 一时间屋内屋外都只余寂静,只有瓷器等物发出难以避免的碰撞之声,偶有人低语几句,也都隔着两重门,隔的遥远,邬瑾坐落于闺房之中,任凭风吹雨打,不动分毫。 时至晌午,长岁居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祁畅哆哆嗦嗦,颤颤巍巍,缩肩驼背,一身灰色短褐穿在他身上,越发显得灰扑扑的,像条虫子,蠕动着到了长岁居外。 院门紧锁,他抬手轻轻叩门,“空空空”的声音于寂静中传出去很远,他吓了一跳,收回手,等了片刻,不见动静,抬手要再叩门时,门忽然开了。 开门的是个面色肃然的大丫鬟,冷眼扫他:“何事?” 祁畅嗫嚅着道:“是程三少爷请我来寻邬郎君,有话要说。” 大丫鬟微微皱眉:“等着,我去禀告邬少爷。” 祁畅看大丫鬟步履匆匆,不知邬瑾究竟在莫姑娘的院子里做什么,竟然连丫鬟也如此尊敬他,心中忽生好奇,探头往里看了一眼。 里面的情形又将他吓了一跳,心中忐忑,不知莫聆风究竟是患了什么病,进退两难的等着,他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 很快,便有人上前来带他进去,一直带他到廊下,隔着一扇门,和里面的邬瑾说话。 “邬、邬少爷……”祁畅的声音在众人注视下低低的从门缝传进去。 邬瑾靠在门边,轻声细语询问:“怎么了?” 隔着一道门,他的声音又小,祁畅要费力才能听明白:“是程三爷,听说你来帮忙了,差我来问要不要他也来。” 程廷不是傻子,让莫千澜软禁在九思轩,渐渐察觉出不对劲,今天一早想找邬瑾商量,才发现邬瑾已经不在。 他怕邬瑾有事,特意让祁畅来看看。 “不要,”邬瑾想到程廷闲不住的性子,又多叮嘱一句,“叫他不要出九思轩。” 祁畅没有听清楚,便小心翼翼推了推门,门没有闩,开了一条缝,他好奇地从这一条缝往里看:“什么?” 只一眼,他忽然就见邬瑾目光凌厉地审视着他,他慌的往后一退,手上失了分寸,把门“哐当”一声带上,睡着的莫聆风惊醒,立刻有了呜咽之声。 站在廊下的奶嬷嬷横眉怒目,拎着他后脖颈衣襟,将他拽出了院门。 祁畅四脚着地,连滚带爬地跑出去很远,等站起来时,后脊梁泛起阵阵寒意。 方才他推开门的一瞬间,邬瑾还是那张温和的面孔,一贯都是如此,然而目光却忽然肃杀,仿佛要对他刀兵相见。 他抬起软绵绵的脚,心中埋怨程廷,准备回九思轩去,却叫人拦住了去路。 两个面无表情的人架着他,不顾他的挣扎、哭喊、求饶,把他带去了无人知晓处,交由赵世恒审问。 莫聆风的疹子是在当天夜里发透的。 先是前胸后背,随后急速蔓延至手心、脚底,最后在鼻尖上见了疹子。 疹子透发之后,整个莫府也跟着透了一口长气,接下来,只要等疹子消退便可。 这天夜里,邬瑾在心里写了一张日录。 第二天,莫千澜和莫聆风一起恢复了精神,程廷得以脱出牢笼,飞回家去,大黄狗几乎是欢天喜地送走了他。 他再不走,大黄狗就要走了。 而邬瑾却只能先回九思轩——李一贴要给他把脉,确认他不会出疹,才会放他家去。 他穿进去的衣裳、鞋袜,全都被人带走烧掉,莫府又给他从里到外,从上到下的添置了两身新衣。 又过一日,晚饭过后,李一贴给邬瑾把过脉,他终于可以回家了。 酉牌,正是家鸡归巢时,天色昏暗,邬瑾收拾好包袱,一头撞进了微凉的晚风中。 花园里这时节最为舒适,风好,花木亦盛,尤其是栀子花香,在青色的天光下,浓烈馥郁,直透心脾,霸道到令人失神。 六天不见天日,他面目依旧,天光将他也照出来一层虚蒙蒙的光,他从湖边走过,衣袍上都沾满了栀子花的香气。 包裹沉重,里面有一锭十两重的大银——莫千澜喜的发狂,做了一回散财童子,奶嬷嬷将银子给他时,还说莫千澜特地嘱咐,这不是赏银,是谢礼。 十两银子,是邬父的两条腿,是他的一条命,能让他们一家四口过上小半年。 然而比这十两银子更沉甸甸压在他心头的,是包袱里装的笔匣。 匣子里是一枝宣城诸葛笔。 石上老兔,吃竹饮泉生紫毫,制笔之人于千万毫中拣一毫,精工细作,方得一宝帚,千金也难求。 而那竹造笔管上,赫然刻着“邬瑾”二字。 此笔非金银所能估量,是以比那十两银子重。 更重的是莫聆风的心意。 莫聆风知道他没有好笔,特意让莫千澜去信宣城,求一枝紫毫,直到今时今日,这枝笔才千里迢迢而来,到了他手中。 这份心意,足以涤荡他满身苦楚辛劳,让他心神安定,卷着满身栀子花香气往外走,他一路走回十石街去。 十石街还是那样狭窄逼仄,门与门仅仅隔着一堵矮墙,街面永远油腻肮脏,热水铺、脚店、肉案、碗头铺穿插其中。 正是晚饭前后,拥挤的屋宇中挤满了拥挤的人,食物贫瘠的香气飘荡至街上,两个赤脚小孩子正在为了一文钱扭打在地,互扯衣裳,哭号喊娘,各自的娘没有出来,只在屋子里大骂。 一个男子提着一坛小酒,哼着小曲回家,沿途大声和人打着招呼,相互调侃嘲笑的声音充斥着整条街。 邬瑾身上的栀子花香气瞬间变得微不足道,墙角开着一丛地锦苗,花朵粉嫩,然而气味刺鼻,引来一大群野蜂蚊蝇。 这是贫贱、肮脏、酸臭之地,也是他熟悉的、看惯了的家。 第三十六章 困于一室 长岁居与九思轩中间仅仅隔着一个夹道,赵世恒走的快了,跛脚就看着明显起来,而且走的吃力,邬瑾紧紧跟在他身后,并不伸手去扶——赵世恒孤傲,连手杖都不用,更不要人扶。 “聆风高热,已有三天,疹子一直没有发透,情形凶险,你没有出过疹子,自己多小心。” “学生明白。” “聆风有位奶嬷嬷,倒还可靠,只许她一人近身伺候,你要什么,都吩咐她,隔间内有官房。” “是。” 两人直入长岁居,甫一踏入院门,满院好似疫病围城时的情形,就冲入了他的眼睛。 忙于琐事的仆妇悉数包着头巾,蒙着口鼻,院门边堆放着衣物帕子等物,不消片刻,就会有人来提走烧掉。 院子中间摆着一只四足方正铜火盆,盖着镂空盖,里面放的不是炭火,而是烧的硫磺桐子,凡是从莫聆风屋中出来的人,都要先从火盆上跨过,以免衣带沾染病气。 廊下摆放着三只药炉,全都熬着透疹的药。 林林总总的景象,将“出疹”二字具化在他面前,赵世恒问他有没有出过疹子的话,也忽然在脑海里放大,敲响成洪钟。 他手心变得湿漉漉的,后背也开始发黏,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刃上,惊险万分。 莫聆风的奶嬷嬷忙的脚不沾地,见赵世恒过来,连忙走到他身边,行了万福礼:“赵先生,李大夫在里面诊脉。” 赵世恒点头,指向邬瑾:“这是邬瑾,他在这里,就像是大爷在这里一样。” 奶嬷嬷只愣了一瞬,很快看向邬瑾的目光就变得敬重起来,也蹲身行了一礼——赵世恒的话有两重意思,他可以像莫千澜一样命令她们,她们也要像伺候莫千澜一样伺候好他。 “是,赵先生放心。” 邬瑾侧身避开这一拜。 奶嬷嬷从跟着她的丫鬟手中取过面巾,奉给二人,待他们蒙面后,手放在门扇上,轻而慢地开了门。 赵世恒领着邬瑾迈过门槛,走进正屋,待他们进去后,奶嬷嬷便以最快的速度关上了门。 邬瑾立刻将目光收在自己周身三步之类,低头行走。 屋中没有外头那样刺鼻的气味,然而有一股潮热之气,令人呼吸不畅。 他的衣摆拂过多宝阁上“十二月令童子”泥婴,衣袖蹭过桌上糖捧盒,鞋子路过屏风下垂着的一只纸鸢,方才入内室。 李一贴坐在床前绣墩上,凝神把脉,用余光看了赵世恒和邬瑾一眼,了然的一颔首,继续把脉去了。 莫聆风伸出来一只细小的手,顺着这只手,邬瑾看到了此时的莫聆风。 她彻底变了样,面孔浮肿,全是密密麻麻的疹子,疹子一路往下,本该同样密布,却没能发出来,只有稀疏的几点。 她呼吸灼热,鼻翼不住翕动,胸脯急促起伏,大部分时间都是这样昏迷一般的沉睡着。 赵世恒眉头拧的死紧,手攥成拳,垂在两侧,几次张口欲言,都止住了。 直到李一贴松开手,他才压低声音问:“如何?” 李一贴站起来,同样显得焦躁:“是逆症,正虚邪胜,贪凉坏事。” 偏偏是这个时候,莫聆风吃多了冰乳酪。 如今她高热反复,麻疹透发不畅,疹出即没,正是最为棘手的逆症。 是凶上加凶,险上添险。 “我添两味药,今晚疹子必须发透。”李一贴匆匆往外走。 赵世恒用力看了邬瑾一眼,也随着李一贴离去。 屋中只剩下了邬瑾和莫聆风。 直到此时,赵世恒才给了他时间,让他坐下,慢慢思索。 然而已经没什么好思索的了。 邬瑾站了片刻,又坐在绣墩上,门窗紧闭,外间声音本就轻而细,落在屋子里更是轻不可闻,只剩下二人呼吸声沉重,交织在一起,方不觉孤单寂寞。 他们二人如今是同一条命了,莫聆风活着,他也活着,他被莫千澜囚在这一间小小屋中,观暗中风起云涌,波诡云谲。 手按于大腿上,起先颤动,过后就平静下来,他像一块石头,阻隔在莫聆风身前,为她竖起一道坚硬的屏障。 片刻后,门开了,奶嬷嬷端着药碗进来,看到目不斜视的邬瑾,便躬身低语:“邬少爷,姑娘该喝药了。” 邬瑾站起身,接过她手中药碗,低头一看,碗中是一碗煎的极浓的药。 他不懂医理,不知道这药有没有问题,皱眉片刻,忽然取下蒙住口鼻的布巾,低头喝了一口。 药入口,先是一阵苦,随后就泛起来一股甜,碗底还有一颗未曾融化的冰糖。 奶嬷嬷瞠目结舌,僵立在原地,而邬瑾牢牢端着碗,一动不动,直到确定自己不会死,才端着药碗面向莫聆风。 他想叫醒莫聆风喝药,不等他开口,莫聆风已经睁开双眼,先看他,很快目光又在屋中搜寻。 病痛折磨的她十分焦躁,一股滚烫的气息正从她的身体往外涌,让她口干舌燥、眼睛滚烫,极为痛苦的转动眼珠,她没有找到莫千澜。 她没有吵闹,更没有追问莫千澜去处,只是看向奶嬷嬷。 奶嬷嬷连忙上前把她扶起来,她就着邬瑾的手,一鼓作气将药喝完,一口噙住碗里冰糖。 不知是糖还是药,使她有了些许精神,靠在奶嬷嬷怀里,她定定看着邬瑾,随后扯动嘴角,笑了一下:“不要喝药,苦。” 邬瑾一愣,伸手一摸嘴角,果然有一点药渍。 他也跟着一笑,笑的不勉强,并未因为被胁迫在此而对莫聆风心生怨愤——他对雏鸟尚且能心生怜悯,对着赤诚真心的莫聆风,又如何能生的出痛恨之心。 “不苦,放了糖,我爱吃糖。” 莫聆风轻轻“嗯”了一声,忽然涌出一滴滚烫的眼泪:“我错了,不该偷吃冰乳酪。” 奶嬷嬷低声细语的哄她,说不关她的事。 而邬瑾却在一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在向自己剖白——她识字,她看的懂奏书,她察觉到了危险,以为会被带走,她以为一场病,可以让自己留下。 邬瑾沉声道:“不是你的错。” 莫聆风闻言,抬眼望他,见他目光温柔真诚,眉目沉稳平和,心中那股焦躁不安也慢慢沉了下去。 她闭上眼睛,又睡了过去。 第三十五章 求人 佛祖是否眷顾莫聆风还未可知,但确实是不太眷顾莫千澜。 莫千澜回到府上,抬脚就往长岁居走,一只脚跨进垂花门,忽然从喉咙里“咕噜”一声,像是被痰迷了一般,随后就跌倒在地,头脸直擦在青石板上,浑身抽搐,不住咬牙,口角溢出一股鲜血。 他呆视着赵世恒,失去知觉。 赵世恒知他是痫病发作,唬的肝胆俱裂,急忙去拽他,情急之下,自己一脚绊倒。 四周下人纷纷涌了上来,赵世恒顾不上头晕眼花,连滚带爬跪到莫千澜身边,下狠劲掐他人中,目光却落在聚拢过来的一个下人脚上。 此人鞋上带着泥点。 莫千澜爱洁,所到之处必要纤尘不染,下人也都是面目洁净,衣裳整洁,纵然鞋上不小心沾了泥点,也不敢到莫千澜面前来。 他状似随意,扫了一眼此人,再次去救莫千澜,又使人去唤李一贴。 莫千澜醒来时,已经躺在中堂,舌尖火辣辣的痛,知道是发病时咬破了,人中上也火辣辣的痛,不必细想,也知道是让赵世恒掐破了——从前他一发病,赵世恒就掐他人中。 他浑身绵软,动根手指头都为难,睁眼看向赶来的李一贴:“阿尨……” “我是挺忙,”李一贴打断他,“痫病要休息,您自己不爱惜自己,就是神仙来了也枉然,我再说句难听的,您发病时身边要是没人,牛蹄子踩个水坑,都能淹死您。” 莫千澜苦笑一声,还是问:“阿尨呢?” “有好转,”李一贴含糊应了一声响,“您还是顾好自己,别回头我拿了姑娘的诊金,扭头就得当成奠仪送给您。” 说罢,他收起药香,匆匆而走,回长岁居守着莫聆风去了。 待到李一贴彻底出了中堂,赵世恒才道:“进来了老鼠。” 莫千澜猛地坐起来,脑袋立时痛的让人重锤一下,咬牙忍过这一阵痛意,他冷笑一声:“富保是不知道自己死期将至了,竟然还窥探到我家里来了。” 偌大的莫府,哪里能如铁桶一般滴水不漏,只要有心,有银子,就能钻进老鼠来。 赵世恒摩挲着自己的手腕:“我来盯着,里面既然有了老鼠,想必外面也有了疏漏,等事情一了,就放猫捉老鼠。” “阿尨,”莫千澜掀开被子,“我得去盯着,万一他还有后手?” 赵世恒一只手就把他按了回去:“让邬瑾去。” “邬瑾?”莫千澜急了,又撑起来,“他懂什么,他还是个半大孩子,又正直的过了份,不懂得任何变通,刀子架到阿尨脖颈上了,他像根木头似的坐在那里有什么用?” 话说的又快又急,竟然把莫千澜那一口气说的力竭了,不需赵世恒去按他,他自己“砰”的一声倒了下去,“哼哧哼哧”的喘气,太阳穴狂跳,头疼欲死。 赵世恒不急不缓、慢条斯理的出手,给他掖好被子:“正是因为他正直的过了份,他才可靠,刀子架到聆风脖子上,他会替聆风去死,他还不会撒谎,诚实,而且足够聪明,想必奏书一节,他已经想通了我们和陛下之间的博弈。” 他站起身:“有他坐镇长岁居,什么魑魅魍魉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莫千澜不动了。 他能信任到将阿尨交出去的,只有赵世恒和殷氏双煞,在得知至高无上的人对莫聆风动了杀心之后,莫府庞大的、受过规训的下人,全都不足以让他放心。 就连给莫聆风治病的李一贴,每一个方子,他也都仔细看过。 一丝错漏都不能有——莫聆风已经站在悬崖边,一个不甚,就会跌入地狱里去,再无生还可能。 而今之际,竟然只有邬瑾——能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 他能做好吗? 莫千澜伸出手,死死攥住赵世恒手掌,他的手冰凉黏腻,微微颤动:“好,让他去长岁居,告诉他,他和阿尨是一条命。” 五更天,赵世恒进了九思轩,先在东厢看了一眼程廷——程廷正在酣睡,九连环扔在床下,一个圈也未曾解出,地上躺着生无可恋的大黄狗,脖子上的链条比手腕还粗。 他看过之后,往西厢方向走,邬瑾已经起了,正在开窗。 赵世恒没有惊动邬瑾,而是站在树影下细看,就见灯火之下,邬瑾穿戴的整齐,斓衫没有褶皱,神态沉稳,仿佛他推开的不是莫府的窗,而是自家的窗。 烛台放置在一旁,他迎着水珠、雾气、晨风,笔直站了,开始读书,读书的声音不大,但是字字清晰,声音清朗,在九思轩里慢慢回荡。 他的性情,他的贫穷,他所受到的教导,他读过的圣贤书,让他像流水,随方就圆,无处不自在。 赵世恒眼睛很毒,看人的时候能看进人的骨头里,然而越是审视邬瑾,他越是觉得这样的人难得的干净。 这样的人还年少,正在成长,身体单薄,两条腿长且笔直,面目才刚刚显露出锋利的线条,用不了几年,就会长出一副大骨架,可以顶天立地。 赵世恒站在原地,忽然不知道该以何种面目示人。 片刻后,他收起了自己所有的怜悯之心,重新冷漠缓慢,走向前去。 “邬瑾。” 邬瑾眼看着赵世恒鬼魅似的从阴暗处钻出来,心先在胸膛里“咚咚”两下,随后平复下来,放下手中书册,拱手行礼:“先生。” 赵世恒没有废话:“你出过疹子没有?” 邬瑾一愣:“没有。” 同时,他的心往下沉了一下。 莫聆风出疹子了? 赵世恒没有给他任何反应的时间:“莫姑娘在出疹子,节度使病着,我要照应外面,你去莫姑娘那里盯着。” 但是邬瑾早已经想通了各种关窍,因此答的很快:“盯什么?” 赵世恒眼皮子往上抬了一下——聪明,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这样,毫不费力,只要寥寥几句,彼此就能明白未尽之意。 “方子、汤药、近身的人、物。” “学生是外男。” “不要把她当做闺阁女子,她将会坐拥莫家,跟着我。” 邬瑾毫不犹豫——也不容他犹豫,他跟上疾行的赵世恒,脑中忽然想起《风赋》中的一段:“夫风生于地,起于青苹之末,侵淫溪谷,盛怒于土囊之口,缘太山之阿,舞于松柏之下,飘忽淜滂,激飓熛怒。” 第三十四章 求佛 “元章二十年四月十七,阴雨不断,忆起去年反复更甚,五月还飘了一场雪。 赵先生说解题,接我与程廷入莫府小住,未解题,读《书经正义》,大有所获。 只是莫家满府药苦之气,一进门,便饮一碗清毒药,又似有将我与程廷二人拘禁在此之意,再观赵先生神色,恐是莫聆风身体抱恙,又与我二人相干,莫非是疫症? 宽州何来疫症?” 邬瑾搁笔,思绪万千,千头万绪在脑子里鼓动,团成一个包藏秘密的茧。 他在心里慢慢抽丝剥茧,不肯有丝毫含糊,哪怕触及的是足以碾碎他的秘密,他也一样要透彻明了——人活一世,不能含混度日。 一盏茶后,他想到了那个问路的人——说的官话,每一个字都吐的极其清晰,身上穿的衣料,暗夜流光,一行人离开时,离他们极近。 他是无名之辈,有备而来的人,衣角顺带着拂过了他,皇权与蛟龙争斗的漩涡,也打湿了他的脚。 他想明白了,却不写在日录上,而是收好笔墨,静静坐在桌前回想今日所思,片刻后,他正要起身铺被,窗外忽然传来一阵阵雏鸟啼叫,颇为凄厉,便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往外看。 窗一开,叫声更加清晰入耳,眼前却是一片漆黑。 天色本就不明朗,九思轩更有古木投下的巨影,遮的漆黑一片,唯有风声呼啸,逡巡而去。 邬瑾擎着桌上烛台开门,打头便是一阵疾风刮来,吹的他衣袍袖子尽数往后掠去,幸而蜡烛让灯罩罩着,照亮他脚下。 他顺着叫声一路寻过去,就见一棵三人合抱的榆树下,有山鹛幼鸟倾巢而下,落在一窝碧绿如油的苔藓上,却不见大鸟。 邬瑾将烛台在地上放稳,脱去外衫鞋袜,挽起衣袖裤脚,又摘下头巾,包住那个略微破损的鸟窝,小心翼翼挂在腰间,手脚并用往上爬。 古树参天,枝杈极高,他爬的极高了,才找到安置鸟窝之处。 放好鸟窝,他往下一看,不料却见到了夜色之下的一部分莫府。 灯火通明,下人如蚁,疾步来去,有种无声的喧嚣,很奇异的,他在四四方方的院子里看到了莫千澜。 莫千澜蒙着口鼻,从一间门窗紧闭的屋子里出来,向门外的赵世恒说了两句话,迈步走下石阶,忽然脚下踏空,身体一歪,像下栽倒,赵世恒和身边伺候的人全都惊的伸手去扶,却一个都没来得及。 肤色惨白的莫千澜,在灯火照耀下,就像是一座玉山,倾倒、碎裂于地。 下人们蜂拥而上,将他扶起,而屋子里似乎是有了动静,他来不及拍打身上尘土,又回到了屋中。 站在门外的赵世恒焦急的来回踱步。 邬瑾收回目光,看向树下,对着那一点灯火爬下去,赤脚站在地上,低头去看里衣上蹭出来的深绿和深褐色痕迹,对莫聆风的担忧,忽的浓郁起来。 而莫聆风病势凶险,高热如潮水,一阵接一阵,两天过去,疹子还未出透,高热却是始终不退。 第三天,莫千澜见那疹子始终只在头脸上,身上的却出不来,无论如何也坐不住了。 他在夜幕降临后悄然出府,身边只带赵世恒一人,骑两匹快马,上了雄石峡——宽州城内亦有寺庙,人多,香火亦是旺盛,然而人多口杂,此时还是雄山寺更为妥当。 子时过半,他二人徒步至山门,赵世恒上前叩门,惊动寺庙中小僧,迎接了这二位香客。 庙小、清静,庄严肃穆的几乎完美,佛像宝相庄严,稳坐于殿中,在无人供奉的夜晚,它们露出真面目,漠然而又傲慢地注视众生。 莫千澜的到来打破了这种完美,灯火忽然照耀了大雄宝殿,驱散黑暗中的魑魅魍魉,使得释迦牟尼重又怜悯世人,十八罗汉排成整齐的队伍,也露出悲悯慈爱之态。 将要跪拜祈求的莫千澜,却立在佛前,没有跪拜。 满殿火光,投在他身上,如同披了一层金箔,他闻着香火气,想起自己不信神鬼。 殿外风声鹤唳,他慢慢屈膝跪倒,默然抬首望着佛祖,佛祖泥塑之面依旧怜悯地看着他,仿佛能够洞彻他一言一行,忆起他往昔所求。 他伏拜于地:“请佛祖降伏阿尨身上死魔,我还有这幅空皮囊在世,佛祖若要,悉数拿去——我只有这一个妹妹了,这次无论如何,都要允我。” 说话间,他满面是泪,以头触地,肩头耸动不已,半晌才直起腰,收了眼泪。 他又想自己常年累月的不拜佛,还得跪的长久一点,才能显出自己诚心。 赵世恒站在一旁,不看佛,不看莫千澜,只看从梁上垂下来的黄色幢幡,辨认上面字迹。 雄山寺紧临峡谷,满室潮湿,莫千澜跪在垫子上,就觉得潮气透过层层衣物,直往膝盖里钻。 四刻钟后,他浑身冰凉,面色青白,又狠跪了四刻钟,便察觉不到膝盖在何处了。 他看向赵世恒:“世恒,扶我一把。” 赵世恒也把目光才幢幡上收回,伸手搀扶莫千澜起身,两人一步步迈出大殿、山门。 夜色暗,莫千澜回首看一眼山门,踉踉跄跄往前走,忽然于暗夜中对赵世恒道:“我小的时候,和程泰山打架,程泰山力壮如牛,我总是挨揍,就来求佛祖,让我的力气大过程泰山,后来阿爹让我练武,程泰山果然不是我的对手了。” 赵世恒就笑:“也非佛祖之功。” 莫千澜点头:“我阿爹病重时,我也来拜,结果阿爹还是走了,那时候阿爹是广川伯,不能世袭罔替,阿爹一死,家里忽然来了许多人,把匾额摘去,又说我年纪小,不懂事,家里恐怕有违制的东西,抄家似的大翻大检,他们走后,家里的东西少了大半。” 时隔多年,那时的屈辱与惶恐都已经淡去,言语平淡,赵世恒听着,却仍然心有不忍。 “后来陛——他召我入京,说要恩抚我,让我做节度使,我心中不安,进京前也曾来求佛祖佑我平安,在京里倒是太平无事,哪知出京路上摔的粉身碎骨,太医署下了狼虎猛药,才捡回一条命,我躺在床上,心想原来佛祖不眷顾我。” 道路狭窄,赵世恒一脚深一脚浅,跛的明显起来,闻言低声道:“聆风是有福之人,佛祖必定眷顾。” “是,阿尨有福。” 第三十三章 应对 莫千澜与赵世恒相顾无言,两人不必说出口,便已经想到了问路之人是富保。 富保所带的人里,必定有一个正在出疹的人,只消在路过莫聆风时,对着莫聆风打个喷嚏,或是将衣角自莫聆风身上拂过…… 她这样大的孩子,不加防备,一个照面,就会染上。 原来皇帝不是要莫聆风进京,而是要直接断绝她的生机。 这十州之财,国库已经张开巨口,意欲鲸吞,又怎能拱手让出。 莫家不能有后人,因为有人,就有希望,就会生出隐瞒、反抗、潜逃、玉石俱焚之心,皇帝要的是莫千澜孤家寡人、心灰意冷,慢慢磨去他的性子,让他交出莫家所有秘密。 若是李一贴隐而不发,再晚上一夜,待莫聆风身上出了疹子才发现,怕是就晚了。 幸好——不,不好! 出疹如此凶险,莫聆风人躺在床上,然而一只脚已经迈进了鬼门关。 莫千澜目光阴骘,忽而扬手,把手边茶盏狠狠掷到殷南额角,茶水劈头盖脸洒了她满身。 巧如范金,精比琢玉的翡色茶盏碎于坚硬石上,殷南立刻俯身跪在瓷上,一线血从额上落下。 莫千澜怒斥她:“富保是太监,言谈举止、口音、衣裳,再伪装也不与常人相似,一行人里,有人包头又包脸,鬼似的藏着,你也没看到?你竟疏忽至此!” 殷南俯首无言,没有辩驳。 赵世恒沉着脸:“富保那边,如今怎么安排?” 莫千澜半晌没有言语,直到殷南跪的两腿发麻,才揉了揉额头:“全埋了。” 赵世恒皱眉:“富保是内侍。” 莫千澜充耳不闻:“就在佳县动手。” 赵世恒迟疑道:“佳县是祁州和宽州交界之地,又常年的闹匪患,倒是可以推脱出去,只怕陛下会起疑心,若是陛下认定我们手里有人,恐怕会变本加厉。” 莫千澜斩钉截铁:“阿尨若是有事,他便是在神坛上,我也要拉他下来!” 赵世恒在心底长叹,闭上了嘴。 莫千澜吩咐殷南:“去找你哥,让他不必再盯着富保,你们一起去佳县,把事情办利索。” “是。”殷南站起来,随手一摸额头鲜血,那血就把上半张脸都糊的血淋淋的。 她总是瘫着的脸上,忽然浮现出细微情绪——兴奋从眼睛里浮出来,从嘴角往外溢。 平常的时候,她总是没有情绪,仿佛和这个热热闹闹的世界隔着一层,反倒是感觉身体里空荡荡的——小的时候,身体里总有东西,她得带着东西走过风沙地,走过牛马成群的草原,再走过活沙滩地,回到宽州。 但“埋”人的时候,他人沸腾的血好像会填充她的空洞,她的眼睛和耳朵会清晰起来,能让她重新看清楚天和地。 带着这种微妙的笑意,她走到门口,忽然扭头看向莫千澜:“爷,殷北是我弟。” 说罢,她扭头继续往外走,去寻殷北。 风雨依旧,莫府忙的热火朝天,药的焦苦之气渗透到了每一个角落,就连九思轩,也逃不脱。 邬瑾坐在临时收拾出来的厢房里,和程廷面对面而坐,中间隔着一张方桌,桌子中间摆着烛台,里面点着一条长料烛。 程廷躬腰驼背,窝在圈椅里,鹤氅搭在扶手上,趿拉着鞋,聚精会神解九连环。 鎏金九连环抖的哗啦作响,一个都没拆出来。 邬瑾丝毫不受影响,聚精会神背诵《书经》,因其内容古奥迂涩,还只默诵到皋陶谟。 他句句都要明悟,一句不解,便不读下一句,又对照厢房中一本《书经正义》反复揣摩。 正背诵到“厥身,修思永。惇叙九族,庶明励翼,迩可远”时,程廷忽然“啊”的一声,用力跺脚,甩出九连环在桌上,使劲一挠头,气的面红耳赤:“什么破玩意儿,早晚融了你!” 他想去抠脸上的红疙瘩,又生生忍住了:“邬瑾,你帮我把这九连环解开,我明天送你一个泥婴。” 邬瑾不为所动,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书,程廷就是立地成佛,他也无暇分神。 程廷没有成佛的本事,但也能作弄的惊天动地,把厢房里的瓶瓶罐罐搬来倒去,等着邬瑾开金口,然而邬瑾一直埋头于书海之中。 他不知道邬瑾想买这本《书经正义》已经许久,然而此书抄本都要一贯又二佰八拾文,只能作罢。 九思轩中书册任凭他们翻阅,他却是第一次进厢房,得此良机,岂能放过。 程廷撒野撒的无人回应,寂寞至及,支开窗,对着窗外大黄狗“汪汪”两声,大黄狗连尾巴都没摇一下,只换了个位置,拿屁股对着他。 他百无聊赖,又不敢在莫府造次,生怕莫千澜神出鬼没,再赏他二十杖。 换了张躺椅躺下,他招来忙的脚不沾地的祁畅,让祁畅喂他吃佛手干,给他斟茶,给他打小扇。 他自以为是让祁畅轻松些,祁畅心中却焦急的很。 九思轩下人不多,平日里事少,显不出忙碌,今夜骤然住了人,就忙起来,他是下人中的下人,什么杂事都要干,倒马桶、耙落叶、通积水、满院子擦鸟粪,全是他的活。 今天他在这里伺候程廷,旁人只会以为他借着程廷躲清闲,又要受一场打骂。 他不敢言语,只是急,急的忍不住去看邬瑾。 邬瑾已经忘我,浑然不知他们在干什么。 赵世恒进来时,祁畅正拿帕子给程廷擦汗。 赵世恒冷眼扫他二人一眼,程廷愣在椅子里,随即猛地站起来,笔直地站了。 邬瑾毫无反应。 程廷又大着嗓门喊了一声:“先生好!” 邬瑾仍旧是看书,连头也未抬。 程廷眼见赵世恒看向邬瑾,大着胆子伸长手臂,捅咕邬瑾:“邬瑾!先生来了!” 邬瑾这才醒过神来,抬头一看,赵世恒就在自己身侧,连忙起身长揖:“先生,学生失仪。” 赵世恒“嗯”了一声。 邬瑾收起桌上书册:“先生请坐。” 赵世恒没坐,低头看了一眼桌上的书:“此书倒是值得一看,以史为鉴,既如此今日不解题,你们好生看书,旬考的题等我有空了再解。” 他一指九连环:“程廷,你的功课怎么不做?” 程廷满面悲苦地挪步过来,拿起九连环,只恨九连环不是玉石做的,他摔不碎。 邬瑾问道:“敢问先生,需得耽搁多久?学生怕家里人忧心。” “很快,”赵世恒转身出去,“自会和你家里人说的。” 第三十二章 大病 屋外风雨如磬,百年之树随风凌乱,声如涛吼,密叶纷纷折落,窗上糊的高丽纸,映出无数黑影,不断往下坠。 雨随风斜,下的屋中人身上又麻又冷,药香更盛。 正沉默时,莫聆风那厢忽然有了动静,像是被缝了嘴的丫鬟总算吱了声,而且一声大过一声,开始呼唤奶嬷嬷。 莫千澜本是坐着捏山根,遏制自己的头疼,听到动静,起身便走,片刻后,面带喜色回来了:“好,退烧了。” 赵世恒也大松一口气:“好,退烧就好,没有大碍了。” 屋中凝滞的气氛陡然一松,殷北走到赵世恒身边坐下,把米糕碟子挪到自己跟前,开始大吃特吃——他不擅长动脑子,只擅长动手。 沉思片刻,赵世恒道:“我们先提防,可再等等,观他动作。” 莫千澜伸手:“既到了宽州,那就是把命送到我手里,他若是轻举妄动——” 赵世恒摇头:“咱们也不能轻举妄动,富保是陛下跟前有名有姓的人物,牵一发而动全身,陛下行事又心狠手辣,暂且维持着局面是最好的。” 莫千澜听着外面滚滚而起的雷声,良久才道:“能坐上王座的人,自然都是心狠手辣的,想要在他手底下活命,只能比他更心狠。” 无关善恶,只为活命。 “阿尨病了,谁来,她都是真的病了,带不走她,”他觉得这病来的巧,扭头吩咐殷北,“继续盯着富保。” 殷北把口中米糕吃下去,起身应了。 外头的人不断进来传事,隔间里成了莫千澜的临时书房,所有人都仿佛细作接头似的轻声细语,所传的却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甚至还有程廷的消息传进来——说下雨了,不去养马苑跑马了,不过他在自家花园里挖了一筐黄土,准备捏泥婴,邀请莫聆风一同去捏,若是莫聆风不去,他捏好了就送两个过来给她鉴赏。 莫千澜当即让人去寻库房里寻一套鎏金九连环出来,给程廷送去,命他今日解了。 赵一贴来了一趟,细细看莫聆风后颈和口中,依旧是没有异样,又仔细探她脉搏,神色稍缓。 临走时,他叮嘱莫千澜:“若是有了汗,门窗一定要紧闭,不要再受寒,以免反复高热。” 莫千澜送走李一贴,继续在长岁居生根。 傍晚,时雨微停。 奶嬷嬷扶莫聆风半坐,莫千澜端一碗红糖粳米粥喂她,见她怏怏不乐,不似平常精神,越发揪着心。 莫聆风喉中又红又痛,温粥下去,也烫的发疼,犹如吞刀,米粒再如何软烂,也像是嵌在了喉咙里,连连摇头,想要不喝。 然而她不知自己无力,头几乎没有摇动,只知道莫千澜像是练了无影手,一勺接一勺把粥塞进她嘴里。 偏偏那烛光还刺眼的很。 她又痛又气,又气又躁,胸中郁结着一股热气,眼看莫千澜又伸手过来,当即急用尽浑身力气扬手,打向莫千澜。 一碗米粥顷刻间倒翻,全撒在莫千澜衣袍和床上。 奶嬷嬷“诶哟”一声:“帕子,快取被子来。” “不要帕子,先拿阿尨的披风来,快!”莫千澜挪开粥碗,用力挣断鹤氅系带,脱去污了的鹤氅,接过丫鬟递过来的披风,掀开被子,裹住莫聆风,一把将她抱在胸前。 “阿尨不想喝了是不是?哥哥不好,哥哥没有懂阿尨的意思。” 莫聆风不知怎么对莫千澜发了无名火,悔的滚下两行热泪,伸出一只小手,无力的摩挲两下莫千澜心口。 莫千澜见她泪水汪汪,眼睛红的异常,又不住躲闪烛光,心里觉得不对劲,一面哄莫聆风,一面使奶嬷嬷去请李一贴来。 李一贴火急火燎赶来时,莫聆风的高热已经卷土重来,在床上睡的迷迷糊糊。 李一贴连脉也不把,直接捏开莫聆风的嘴,自己秉烛细看,就见臼齿两侧,已经出了点点紫红色的斑。 他扭过头,面无表情看向莫千澜:“痧疹。” 莫千澜仿佛没听清似的,张着嘴问了一句:“什么?” 李一贴语气确凿:“姑娘在出疹子,畏光羞明,您出过吗?” 莫千澜脸上不多的血色“刷”的退了下去。 他感觉自己站不住,后退一步,要去坐绣墩,哪知直接跌坐在地。 奶嬷嬷慌忙去扶他,他摆摆手,示意自己起来,一只手攀住床架,连撑了两次,都没能起身。 第三次,他才站了起来,面孔苍白成了死尸,俯身去看莫聆风光洁的面孔:“不可能,没有出疹,你看错了。” 李一贴弯腰开药箱取丸药,不与他争论,将一瓶丸药递给奶嬷嬷:“分下去,一人先吃一粒,再去熬清毒药,让所有人都喝上,方子我等一下就开。” 奶嬷嬷已经惊的三魂七魄去了一半,哆嗦着手接过。 莫千澜目光渐冷:“我另请大夫来看。” “您另请大夫,就是给姑娘寻死路,宽州城除了我李一贴,谁也治不了,”李一贴取笔舔墨,就地开方,疾书之后,交给奶嬷嬷,“关门窗,给你们姑娘去衣被,让她皮肤通畅,使麻疹出来,千万不可捂着,也不能再给她喝水,熬上一大锅葱白汤,随时给她饮。” 奶嬷嬷木然点头,吩咐下去。 李一贴是对的——莫千澜心想。 他心底越发冰凉一片,在莫聆风床前呆立片刻,忽然道:“李神医,这里交给你,我去去就来。” 他大步流星往外走,叫过殷南,命她秘密封府,又叫人以赵世恒解旬考之题为由,接邬瑾和程廷来府上小住,若莫聆风真是出疹,这二人也可能染上。 莫聆风出疹的事,绝不能传出去,否则他就是节度使,也得把莫聆风移去安济堂。 最后,他和赵世恒一起坐进了书房中。 因为这场雨,浩瀚如海的书卷亦散发出陈旧纸张的腐朽虫息,熏炉中香气也往下沉,黏腻地铺在地上,混合了泥土中泛起来的腥气,凝滞在了书房内。 坐在椅子里的两人面貌尚新,然而芯子也朽了、旧了,和这苍灰的天、无尽的书房融为一体,潮湿的不相上下。 殷南站在三步开外,将昨日莫聆风所到之处,所见之人,再一次细述给莫千澜。 莫千澜昨日已经听过一次,今日再听时,很快就略过裕花街,盯住了向莫聆风和邬瑾问路的人。 第三十一章 小病 莫千澜呼吸都停了一瞬。 然而对着莫聆风通红的小脸,他若无其事将她放好,掖好被子,轻声道:“哥哥在这里守着你,好好睡一觉,醒来就不难受了。” 莫聆风含含糊糊应了一声,又摇头:“不喝药。” 莫千澜怜爱地摸了摸她的脸:“哥哥让李一贴在方子里加一味冰糖,哥哥也常这么喝,一点都不苦,等喝完了,还给你吃琥珀核桃,好不好?” 莫聆风打起精神听着,伸出舌头一舔干燥苍白的嘴唇:“哥哥的药也有一点苦。” “是,哥哥的药冰糖放的少,”莫千澜低声回答,“之前你说要送一枝宣城诸葛笔给邬瑾,哥哥早就差人去订了,等你病好了,笔也送到了,你亲自把它给邬瑾送去。” 他摸摸她的头发,心里又苦又涩又酸,暗骂邬瑾是个臭小子。 莫聆风这才怏怏闭上眼睛。 莫千澜直起腰,骤然间变了神色,面孔和突如其来的风一般,既阴冷又彻骨。 他扫视屋中战战兢兢的下人,又低头看一眼脚踏上摆放好的两只软缎家常小鞋,终究是没有发作,只是沉默着走到隔间去了。 奶嬷嬷跟在他身后,将刚得的消息告知他:“偷偷去了厨房里,爬高找着冰鉴,把里头剩下没做的乳酪全吃了,恐怕是贪凉害了病。” “李一贴来了吗?” “应该快到了。” 外面天色依旧未明,突如其来的风扫过檐角瓦当,无孔不入,寻了各种时机登堂入室,发出尖锐的啸声。 隔间里的烛火用琉璃灯罩罩住,任凭风吹雨打,不动分毫,照亮急急忙忙赶来的赵世恒。 赵世恒一见莫千澜,便惊得上下打量他:“嬷嬷,这像什么样子,赶紧给他理理。” 莫千澜蓬着头赤着脚,趿拉着鞋,十分失仪,奶嬷嬷连忙吩咐人取莫千澜梳头的东西和鞋袜来。 “不要麻烦,就拿阿尨的梳子,拿她那根碧玉竹簪来,”莫千澜疾走出了热,想脱下鹤氅,“茶。” 他低头去解鹤氅系带,才发现自己系了个死结,解了几次也解不开,只能作罢。 奶嬷嬷果然取了莫聆风的梳子和未曾用过的玉簪来,细细给他通了头发,用一根簪子给他束了发。 莫千澜提上鞋跟,又恢复了人样,背上的汗也收敛了,手脚反倒冰凉起来。 随手端起茶杯,一口气喝到底,李一贴也背着药箱赶了过来,拱起两只手要给莫千澜行礼,莫千澜已摆手站起来,大步流星出了隔间:“快看看阿尨。” 李一贴疾步跟上,见莫聆风烧的昏昏沉沉,连忙伸手号脉,片刻之后,收回手,沉吟道:“有脾胃不和,内火外泄,有食积之症,昨天晚上吃什么了?” 莫千澜道:“夜里吃多了冰乳酪。” 李一贴皱眉:“莫姑娘年幼不知事,不懂节制,节度使怎么也如此纵容,幼年时若是伤了脾胃,一生受累。” 莫千澜点头:“你说的是。” 李一贴哼了一声:“我去开方。” 他拿起药箱往外走,走了没几步,忽然转身,面带疑虑,走回床边,细看莫聆风面色。 看过之后,他又探了探莫聆风脖颈后面,见没有汗意,又对莫千澜道:“劳您举灯。” 莫千澜见他神色凝重,一颗心立刻悬了起来,擎一枝蜡烛过来,举在李一贴身侧,见莫聆风眉头微皱,许是让烛火晃了眼睛,就拿一条帕子遮住她的眼睛。 李一贴伸手捏住莫聆风两颊,挤开她的嘴,借着明亮的火光看她口中近臼齿处。 观过后,他直起腰,眉宇间神色松快了一些:“应该是食积,先退热,暂时不要喂吃的,让胃气先升起来,我去开方,不过高热也要时刻留神,过三个时辰我再来。” 他再次拎着药箱往外走:“府上有陈年好艾吧,拿出来熏蒸各个角落,今天变天,地上有潮气,虚邪贼风最易入体。” 莫千澜一一应下,等李一贴开方离去后,潮气已经更上一层,天边始终不曾放亮,长岁居开始升起艾草香气和药的微苦气味。 莫千澜守在长岁居,屁股点不了板凳,来来回回查看莫聆风情形,给她打湿嘴唇。 他也忘记了饿,还是赵世恒肚子长鸣一声,才惊觉早已经是辰牌时分,干脆让人把饭摆到隔间里来。 他吃的清淡简便,早饭只有粳米粥配鲊菜,因为赵世恒在,又加了一笼汤包,食不知味地喝了两口,殷南就瘫着一张脸进来了:“爷,赵先生,阿北回来了。” 莫千澜放下碗:“去书房。” 赵世恒把手中汤包塞进口中,又伸手捏了一个,并没有要站起来的意思。 果然,包子还没咽下去,莫千澜就又坐下了:“叫殷北来这里。” 殷北来时,饭桌已撤,雨落了下来,起先淅淅沥沥,随后密密匝匝,滚珠一般打着瓦片,廊下一线雨帘,溅湿石阶,令人止不住打起寒颤来。 奶嬷嬷领着人关门闭窗,又点起炉火,续蒸艾草,屋中顿时温暖,气味浓烈,却没有烟气。 殷北站着连吃三块米糕,喝下满杯茶水,才稍止了饿:“等我赶去的时候,富保已经过了养马苑,赶往永宁堡,并没有在城内逗留。” 赵世恒凝神细想:“这么藏踪匿迹,看来是接了陛下密旨,悄悄出京的,沿途应该也没有住馆驿,没有见官员,富保倒是个人才,竟然一点儿痕迹都没留下,难怪内侍里,他能得意这么久。” 莫千澜眉头紧锁:“消息来的太晚了。” 莫家在京都也有眼线,可是富保出行,毫无预兆,等到他们发现富保不是告病,而是离开了京都,再把信急送到宽州时,富保都已经出宽州城了。 赵世恒以折扇敲打手心:“当务之急,是要知道富保来宽州干什么,难道真是有密旨去永宁堡?不与我们相干?” 莫千澜冷笑:“他不动我们的心思,却去动太平无事的堡寨?堡寨可填不了他的国库。” 赵世恒一时也琢磨不透圣意,然而不得不多想——半个月前奏书回到宽州,一日后,莫千澜再上奏书,如今恐怕才到陛下案头,在奏书一来一回的时间里,他们最放松,偏偏这个时候,富保悄无声息来了。 第三十章 秘密 莫聆风吃饱喝足,回长岁居睡觉,然而躺在床上,全没有睡意,夜猫子似的瞪着眼睛,竖着耳朵。 丫鬟在外间和衣而卧,翻身之际,有窸窸窣窣的响声,渐渐这声音就许久不再响,只余下一阵寂静。 她坐起来,赤脚下床,提着鞋到屏风后,探头一看,就见丫鬟蜷缩成一团,睡了。 她站了片刻,确定丫鬟是睡沉了,才蹑手蹑脚往外走,走到门边,踮起脚,用手一点一点拨动门栓,门栓落下,她一下一下把门推开一条小小缝隙。 外面冷清的光从门缝里钻了进来,把莫聆风的影子拉的又细又长,像是一根针,慢慢从门缝里插了出去。 她如法炮制,打开院门,又将那一条小小缝隙关严,赤脚踏在青石板上,走出去十多步,才谨慎地穿上鞋。 莫府极静、极暗,隔很远才有一盏灯火悬挂,发出微弱萤光,花木在深夜盛到了极致,绿意几乎要从枝头滴落,浓阴砸地,不知遮掩了多少魑魅魍魉。 莫聆风小小的、薄薄的身影穿行在暗沉沉树影中,鬼鬼祟祟,出垂花门,穿过夹道,一直走到库房。 她脱下外衫,卷扎起裤腿,脱了鞋,赤脚攀后墙,从后墙气窗孔往里爬。 气窗孔窄小粗粝,擦着她的后背和手臂,她极力把自己缩成一团,钻了进去,又落到地上。 眼前暗沉的厉害,只有气窗透进来一点光,隐约可见到处都是桌椅、屏风、等人高的铜镜、楠木小箱、樟木大箱,箱子里面堆放着不见天日的奇珍异宝,箱子外面贴了条子,上面有甲乙丙丁等号。 她借着那一点隐隐的天光,寻到壬字大樟木箱,打开之后,扯出一角蓝色细锦,借光细看。 上面的花纹是八达锦,八方连续不断,曲曲折折,是染过的靛蓝色丝线,是万民供奉的天家之锦,也曾由皇家御赐给莫千澜。 莫聆风随莫千澜看过一次,之后这匹锦就深锁进了库房,再没有出现过。 但是今天晚上问路的中年男子,身上也是用的这一种蓝锦,而且着意打量了她的金项圈。 他以为自己打量的不露痕迹,却被莫聆风捕捉在眼中。 是什么人着此锦缎——是宫中内侍还是同样受过此锦恩惠的人家? 莫聆风的手有些哆嗦,意识到自己尚处于危险之中——哥哥与天子的博弈还未分出输赢。 无声无息将细锦放回原处,合上盖,她复又爬了出去。 窸窸窣窣,她像是鼠,从气孔中出去后,穿上外衫和鞋子,转身去了厨房。 她轻车熟路找到冰鉴,一口气偷吃了里面盛放的一大盆冰乳酪,随后鼓着肚子回到自己的院子,两只脚后跟互相一蹭,蹭掉鞋子,灰扑扑的上了床——她溜出去玩,并非今夜才有。 身上火辣辣的,肚子里冷冰冰的,她闭上眼睛,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在梦里也极不安宁,一时梦见自己坐在马车中,前方是一条漫漫长路,不知通往何处,她环顾四周,不见莫千澜,也不见赵世恒,只有一片茫茫。 她知道是在做梦,然而怎么也醒不过来,只能任由马车不断往前驶去。 翌日五更过后,奶嬷嬷轻手轻脚进来,睡在榻上的丫鬟随之惊醒,翻身起来,点起一盏小小油灯,往屏风后觑了一眼,见莫聆风还在熟睡,便悄声问奶嬷嬷:“天还没亮呢,今天怎么这么早?” “变天了,昨天晚上熏的纱衣不能穿了,换那件丁香色的轻便夹袍出来,裙子也一并换了,快拿出来熏上。” 不说还不觉得,奶嬷嬷一说,丫鬟果然也觉出了有一股凉风,连忙去找衣裳出来,奶嬷嬷已经在隔间内备好了竹熏笼和一大罐滚水。 两人守着熏笼忙活,只听得外面风打树梢,涛涛作响,待衣裳熏好,便有一股阴冷潮气从地面腾起,将人的肌肤都润彻了。 奶嬷嬷看看刻漏香,眉头微皱——自从府中开了学斋,莫聆风总是起的绝早,兴致勃勃地去花园里等,今日五更已过,她却还没有动静。 “我去看看,你去备热水。” 她点了一根红烛,带着满身香气转至莫聆风床边,就见地上两只小鞋沾了灰,东一头西一头,暗道不妙,这个小祖宗夜里又不知去了哪里。 她连忙勾起帱帐,探身往里望。 哪只探身一看,就见莫聆风睡的眉头紧皱,面孔通红,嘴唇却是白的,再靠近一些,能感觉到她的呼吸都带着一团团燥热的火。 奶嬷嬷伸手一摸莫聆风手心,烫的异样,再额头相抵,更觉灼热,当即慌了神。 而莫聆风迷迷糊糊睁开眼,连目光都是滚烫的,嗓门很沙哑地叫了一声:“阿婆......” 说完,她的眼睛就闭上了,燥热不安的掀开被子,呼呼的往外喷热气。 奶嬷嬷把她当做自己的孩子一样疼爱,又知她素来不害病,忽然一病,就显得格外骇人,当即把被子给她掖牢,低声道:“您再睡会儿,还早呢。” 她安抚好莫聆风,扭身就走,风驰电掣地出了门——先让丫鬟来守着莫聆风,随后让人去找殷南请李一贴来,又让人去厨房等处查一查,最后自己披挂整齐,去姨娘们的住处掏莫千澜。 一刻钟不到,莫府这座沉睡中的庞然大物提前惊醒,每一扇门都打开,把住在里面的人吐了出来。 莫千澜隔着门听了奶嬷嬷的话,脑子里登时“嗡”的一声。 他推开伺候他穿衣裳的姨娘,自己伸手去系衣带,一边系,一边把赤脚下床,姨娘连忙拿了袜子,蹲身要给他穿,哪知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莫千澜已经光脚套进了鞋里。 连鞋跟都没提,他趿拉着鞋就往外走,小丫鬟迈着碎步上前打帘子,也是一眨眼的功夫,莫千澜已经走出去好几步。 只剩下一股打头风吹了进来,把花瓶里插着的花枝吹的摇摇摆摆。 莫千澜边走边穿,直冲入长岁居。 莫聆风爬了起来,正要喝水,虚弱地连眼睛也睁不开,听到屋子里此起彼伏的问安声,才勉强睁开眼睛,小猫似的喵了一声:“哥哥。” 莫千澜一个箭步上前,从丫鬟手中接过茶盏,自己先尝了冷热,才送到莫聆风嘴边,等她喝了水,放下茶盏,他扶莫聆风躺下,才俯身,便感觉莫聆风呼吸灼人,还在高热。 第二十九章 看戏 莫聆风堂而皇之地交了白卷,程廷诚惶诚恐地胡编乱造,邬瑾忐忑不安地写满了。 放课后,三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又约好戌时在裕花街齐聚。 天渐暖,日渐长,戌时未到,裕花街便已经是歌钟浩浩,罗绮盈盈,等三人结伴到了舞麻龙的彩棚,早已围的水泄不通,连买座的缝隙都没有。 程廷听到里面锣鼓声做雨点响,急急密密,顿时恨的连连跺脚——麻龙从前可没这么多人看。 他连蹦几下,张望到里面有熟人,立刻往里挤,要去找朋友让出几个座来:“你们在这里等我!” 等他削尖脑袋钻进去,嘈杂的彩棚里忽然响起铜铃之声,从好几处涌过来,叮当作响,压下了人群的吵闹。 邬瑾昂着头看,然而只看到黑压压的人头,衣袖忽然让人用力一拽,拽的他弯下腰去,看向莫聆风:“出去?” 莫聆风伸出一根手指,用力往下一点:“蹲下!快。” 邬瑾不知她要干什么,依言蹲下,却见莫聆风迈开步子,绕到他背后。 “背……” 邬瑾刚想说背了也看不见,肩膀上忽然一沉,莫聆风一条腿已经架了上去,两只手抱住他的脑袋,另外一条腿顺势骑了上来:“起来,快。” 邬瑾来不及多想,双手赶紧去扶住她两条腿,用肩饼笼的架势,把她稳稳驼了起来。 莫聆风活泼泼地骑在他脖子上,定睛往里看,就见舞麻龙的十七个人已经全出了场,花棍与彩缎齐飞,看的人眼花缭乱,当即叫了声好。 邬瑾眼前只有叠肩擦踵的人,看不到舞麻龙,耳朵里倒是能听到锣鼓、铜铃、铁环之声交织,听的乱糟糟的,然而听到莫聆风叫好,不知怎么心里也高兴。 他手指尖的柔顺绸缎,涌入鼻尖的熏香,扳着自己下巴的细嫩小手,组成一个柔软的、娇贵的、小妹妹似的莫聆风。 不到片刻,程廷又钻了出来,笑的满脸都是嘴:“进来!三个头座儿!说了请你们就请你们,别骑高看了,头座都能让那龙舞你脸上!” 莫聆风立刻道:“下来。” 邬瑾蹲身把莫聆风放下,三人险些挤成一片纸,才进了里头坐下。 程廷所言不虚,邬瑾还未坐下,麻髯就“扑”的一下从他脸上扫了过去。 他从未看过麻龙,麻髯拂来时下意识要伸手抓住,见那男子踩在高跷上,硬生生停住了手,站在原地停了一瞬,眼睛让麻髯刺的通红,眼泪不由自主鼓了出来。 模糊着视线坐下,他随手擦去眼泪,又使劲眨了几下眼睛,周遭全是热烈至极的欢呼声,都未曾注意到他的失态。 他也去看舞麻龙,因为从未看过,所以看的津津有味,本以为只有舞麻龙,没想到舞过之后,竟然还有手鼓。 敲手鼓的是位尔玛少女,穿的堪称清凉,持一只描金绘彩的铃鼓,在悠扬的奚琴声中,满场起舞,其身姿曼妙柔软,令人侧目。 场中众人,一多半是来看这位尔玛少女的。 莫聆风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少女手中的铃鼓,目不转睛地盯着,上身情不自禁往前倾,等到少女结束了这满场飞,她也随着一同呼喝叫好。 看过麻龙和铃鼓,这彩棚便要换做小唱,听着似乎是要唱《九丑》,莫聆风和程廷对这等阳春白雪的小曲丝毫不感兴趣,一左一右依偎着邬瑾,齐齐撤退。 出了裕花街,程廷絮絮叨叨安排明天的旬假——因为这一顿打,他手里有一大笔钱,他明天可以请他们去马场跑马。 邬瑾刚想说自己要去卖饼,莫聆风就大声宣布莫家明天要订光他家的饼。 此言一出,三个性情迥异的人都禁不住笑,心中陡然生出一股亲密之感。 过了一个岔道口,程廷先行告别,打道回府,邬瑾继续送莫聆风归家。 越是靠近莫府,夜色便越是显露出本色,月明风清,光影随风流动,婆娑起舞,偶有几声鸦啼,越发叫人心生孤寂。 莫聆风精力旺盛,嘁嘁喳喳地对邬瑾说话,先说想吃鲜樱桃,不知道哥哥买没买,又说还是想吃乳酪拌樱桃,可是哥哥现在听了赵伯伯的话,也管着她吃甜的,又想到自己的牙,便忍不住伸舌头一舔自己刚长出来的一点牙尖。 明亮的月光下,邬瑾盯着地上蹦蹦跳跳的小黑影子,不知怎么,觉得莫聆风的眼睛里有寂寥的星光——她的世界太小。 他听到莫聆风问自己:“你爱吃糖吗?” 邬瑾点头:“我做学徒的时候,特意学了做糖饼。” “等我长大了,我就去蜀中,”莫聆风仰着脸,“哥哥说,蜀中的糖天下最好,光是市面上卖的就有好几百种,猊糖就只有蜀中做的最好。” 邬瑾笑道:“可是蜀中也好辛辣。” 莫聆风就无所畏惧的回答:“我也能吃,到时候我给你带很多糖回来。” 两人正说着,忽有一行人迎面而来,骑马踏月,中间簇拥着一位微胖白净的中年男子,面目倒是平常,然而穿戴的富贵,头戴软纱唐巾,身穿绣花蓝袍,腰间挂着香囊玉坠扇子等物,见到邬瑾二人,就勒住了马。 “小哥,请问去养马苑,要往哪里走?”中年男子问话邬瑾,然而目光却从莫聆风以及她身上的金项圈上扫过。 莫聆风任他打量,眼睛也从中年男子身上的蓝袍掠过。 邬瑾指了方向,送莫聆风回府,自己才匆匆归家。 莫聆风一入莫府,莫府便蜿蜒着亮起了灯火,荒凉孤寂之景一扫而空,四处下人进进出出,端茶送水,熏衣铺被,忙的好像莫府只有莫聆风一个主子一般。 莫聆风换了衣裳,就去寻莫千澜——莫千澜躲在中堂偷懒,没有去后院给姨娘们请安点卯。 莫聆风吃一口乳酪樱桃,对着莫千澜道:“麻龙有这么长——” 她极力伸展了手臂:“麻髯也有这么长,都扫到邬瑾的脸上去了,他流了许多眼泪。” 伸手拿银匙再舀上一勺,她一口吞下:“哥哥,为什么不是冰乳酪,我想吃冰乳酪。” 莫千澜一身常服,听了莫聆风的话,一边回答,一边从盘子里取干帕子给她擦头发,她的头发乌黑浓密,握在手里沉甸甸的有分量。 阿尨像他,他小的时候头发也这样黑——他在心里想。 第二十八章 慕少艾 程廷一趴就是半个月,饿的几乎发疯。 原来程夫人爱子如命,怕他棒伤反复,程家又是兄友弟恭,程家两位兄长纷纷献策,一下说羊肉大热,一下说鹅肉发疮,一下说鸡肉动风,一下说猪肉湿热,林林总总,迫使程廷改吃了素。 程廷吃了两日素,嘴里寡淡,正好青梅刚出,就让大海去买来解馋。 哪知还没吃到嘴里,程家大姐就说杨梅动血,不许他吃,又看他可怜,就叫来弟弟妹妹,在程廷屋中用青梅煮茶,又动一坛好酒,领着弟弟妹妹一同泡制青梅酒,待到中秋再喝。 程廷动弹不得,趴在床上闻着香气,“感动”的眼泪和口水齐出,哭了大半晌。 唯一的好处就是脸上此起彼伏的红疙瘩平复了下去。 半个月后,他迫不及待的宣布自己伤好了。 程家大姐又对程夫人道:“果然要忌口,从前老三摔破点油皮,都要三五天才好,去不了州学,现在伤的这么重,半个月就好利索了,可见是忌口的功劳。” 程夫人不知她的险恶用心,深以为然,大有让程廷再素半个月之意。 程廷为了摆脱母亲沉重的爱,只好无视莫千澜带来的恐惧,一头扎进莫家斋学,当场吃了一大碗猪肘面,配着一碟羊头肉,吃的满脸通红,鼻尖冒汗,红疙瘩又隐隐有了冒头的迹象。 吃饱之后,他端起一碗梨水,发出一声喟叹:“好喝,你们家的糖水比我们家的好喝。” 随后他用脚拨拉开大黄狗:“程素宁,出去,小爷许你进来了吗?” 程素宁是他大姐。 大黄狗“嘁”了一声,对他的屁话充耳不闻,冲莫聆风眉来眼去,得到羊骨后,趾高气昂从程廷脚边擦了过去。 程廷也对着莫聆风满脸跑眉毛:“惠然姐姐真的来看我了,还给我送了一丸药,说特别好,化开之后敷上去,三两刻就不疼了。” “真的?”莫聆风伸手够壶,想给自己倒一碗冰糖梨水,邬瑾眼疾手快,替她效劳,避免了满桌都是梨水的悲剧。 程廷回答:“我没用,收起来了。” 莫聆风“咕咚”一口:“你脸红什么?” “哪、哪有脸红……臭邬瑾,你笑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程廷这回真的红了脸。 邬瑾但笑不语,放下筷子,倒一盏梨水喝——他曾听人说过有人家的地窖,深一丈,四面铺一尺厚的藁,八月微霜时收下大白梨,到来年四月取出来,还和新摘下来的一样。 富贵并不在于四月能用新鲜白梨煮糖水,而是莫府的习以为常。 程廷托腮:“三月初,惠然姐姐在花园里摆曲水流觞宴,大姐也带我去了,有三回,惠然姐姐放的酒杯都停在我跟前,你说是不是惠然姐姐心里有我?” 莫聆风一本正经回答:“你脑子坏掉了。” “我是说真的,”程廷正着脸色,“惠然姐姐还对我笑,笑了五六次!” 莫聆风言简意赅:“她见了你的狗也笑。” 许惠然今年满十六,生的容秀美丽,柔婉可人,见人先笑,言谈更是温柔可亲。 程廷特别喜欢这位大姐姐,许惠然哪怕只是拈花一笑,他都认为许惠然笑的格外动人——和莫聆风的野腔野调全然不同。 不管莫聆风泼了他满头冷水,他依旧是做梦:“明天我让娘去她家提亲,等我订下亲事,我请你去裕花街的彩棚看麻龙。” 莫聆风立刻道:“今晚就请,邬瑾,你也去。” 邬瑾还未点头,程廷立刻反对:“不带他,在州学时,有一次去雄石峡踏青,他挑两箩筐饼沿途去卖,回来以后先生让我写日录,我只记得油饼六文,糖饼七文。” 说罢,他恶狠狠瞪一眼邬瑾:“臭卖饼的,害我挨一顿臭骂!” 一提起此事,他就满肚子气:“要是带你去,你也肩两笼饼去那里卖,我也看不成麻龙,光看你卖饼了!” 邬瑾放下盏,擦净嘴,笑道:“我卖完饼再去外头看。” 程廷眼珠子一转,立刻有了坏主意:“你家的饼,小爷今天都订了,你送我家里去——嘿,程素宁最不爱吃饼。” 他得意洋洋,一口饮尽盏中梨水,行至门外,随手抓住一个鸠形鹄面的小厮,让他出去给胖大海送信,拿钱去邬瑾家买饼。 待小厮走了,他和邬瑾、莫聆风一起往学斋走,他忽然拉住邬瑾:“刚才那个是不是我撞着的那个?” 邬瑾点头。 祁畅命硬,二十杖自己捱了过来,在学斋中侍奉。 程廷面有愧悔之色,却并未察觉莫聆风和邬瑾都是面色如常,已经明察了祁畅的罪。 三人继续往里走,整个九思轩依旧是被一片阴沉笼罩,巨大树冠越发郁郁葱葱,四处洒落着令人屏息静气的浓绿。 步入学斋,立刻有一股凉意从地而起,直扑人面,击出满臂鸡皮疙瘩,方才因为早饭生出来的热意悉数退去,只剩下满身冰凉。 三人眼前让烛火一晃,竟然见赵世恒已经到了,正在观孔圣人画像。 赵世恒神色冷漠,目光轻蔑,仿佛对孔圣人所言嗤之以鼻。 这神色只是一瞬,在三位学生踏进门后,他就转过身来,负手而立,扫了自己天真的学生们一眼:“今日——旬考。” 程廷当即感觉自己屁股火烧火燎,不知是棒疮要复发,还是有新的巴掌要落下。 愁眉苦脸地坐下,他拿手指捅咕邬瑾:“你怎么不告诉我今天旬考?” 邬瑾摆手以示不知,铺开纸笔,研罢墨,就听赵世恒慢声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百官食君之禄,分君之忧,然君之治,有益者,有弊者,若君之道与彼之道相悖,彼之道与民之道相合,彼如何施之,不违道,可避刑。其祥著之。” 他的语速一字字慢下去,又一字字暗哑下去,仿佛这也是他想过千百遍的问题。 最后,只剩下一口幽幽之息,送入学生耳中。 邬瑾奋笔疾书,将赵世恒所出之策问录于纸上,写完之后,只觉得脑袋都僵住了。 他忽然发现,赵世恒所出这个题目,直击了策问的本源。 策问,问策,考生的策能迎合君王的策,才是胜。 满室都是草木气味,壅塞不去,他忍不住去看莫聆风,莫聆风好似背后生了眼睛似的,也忽然扭头来看他,凤眼里藏着的眼珠漆黑,亮的迥异——仿佛赵世恒的心思,她也清清楚楚。 邬瑾的心,骤然在胸膛里撞了一下。 第一章 卖饼郎 大昭国元章二十年,边关宽州,二月初十。 戌时,邬瑾肩着两个叠好的笼屉,右手向上扶稳,深深弯下腰,左手提着木架,一步步到了裕花街。 寻了个人多之处,支好木架,放稳笼屉,他清了清嗓子,放声喊道:“炊饼!油饼!糖饼!” 少年人的声音清脆响亮,穿窗入户,又迅速淹没在浮动的乐声之中。 艳色的光,在寒风中是摇曳的影子,是游动的鱼,是妓子眼角眉梢稍纵即逝的风情,倏忽飘荡至邬瑾的脸上,混在食物香气中,浮在笼屉之上。 夜色暗下去,游人渐多,夜色沉下去,游人渐少,小贩三三两两交谈着花街逸事,邬瑾冻的来回颠着两只脚,又把冰凉的两只手揣在袖子里,看着对面花团锦簇的燕馆。 提起一口气,他扯开嗓子又喊了一声:“糖饼——又香又甜——七文一个!” “油——” 道上忽然响起的马蹄声盖住了他的声音,窃窃私语的声音也全都不见,只剩下马蹄从青石板上井井有条踏过。 十来匹黄花马由仆人牵了出来,又有四五顶轿子陆续抬上,守候在大门前方,与此同时,两个下人从里面推开了门,火光、酒香、脂粉、乐声瞬间层层叠叠铺了出来。 门里先出来的是六个护卫,整整齐齐立在了马旁,不苟言笑,目不斜视,仿佛是蜡人。 紧接着是一连串的大笑。 一群穿着各色锦缎长袍的男子满面红光出来,眼睛里冒着醉光,带着一阵酒香卷至轿边,却没有告辞上轿,而是继续等着里面的人出来。 邬瑾低头去看剩下十来个饼,再一抬头,正瞧见燕馆门内一人出来,穿一身鹤氅,肩着个头扎角髻的小姑娘,廊下灯笼里的一簇光全照在了她身上。 头发乌青,没有头饰耳饰,凤眼长而大,黑睛微藏,面庞柔美稚气,脖颈上挂着一副赤金“长命百岁”项圈,在灯火下黄灿灿的耀目。 察觉到邬瑾的目光,小女孩居高临下的垂了头,看向邬瑾,显出深而长的双眼皮痕迹,随后伸手一指:“饼。” 紧跟着的下人一溜烟跑了过来,也不问价,只让邬瑾赶紧包饼,全都要了。 邬瑾连忙去摸油纸出来,一个个包上扎紧,将递过来的一钱银子咬了咬,又摸出铜钱来找钱,下人见主子们已经上马,那二三十文钱也不要了,拿了饼一股风似的追了过去。 马蹄声再次响彻街头,只留给小贩们一道烟尘。 就在众人羡慕邬瑾今日运气好之际,一个挑着担子的汉子疾步从街角走过来,对着邬瑾大声道:“瑾哥儿,你爹在雄石峡掉下去了,刚送回来!你快回去。” 邬瑾听了,一颗心猛地往下沉,脸色霎时间白了三分。 他爹在雄山寺凿石窟佛像,雄石峡两侧险峻,犹如刀削,下边是湍流,人站在崖边都目眩心摇,两脚打颤,更遑论掉入深涧中。 他大声谢过送信的人,蹲身肩起笼子,拎着木架,一手扶住饼笼,快步往家跑去。 已近半夜,月再明也照不亮天幕,邬瑾从灯火通明的街市一路跑至偏僻乌黑的十石街,脚下石板路越走越窄,最后一脚迈进了泥泞中。 点灯费油,十石街少有人点灯,此时也是如此,他在黑暗里侧着身子前行,手肘不停撞在两侧堆积的杂物上,两侧寸尺不空的屋子紧迫的压向他,把他压的气喘吁吁。 两只手冰冷地抓牢了笼屉和木架,看到黑暗中透出来的一点亮光和挤满的人,他才放慢脚步。 “瑾哥儿回来了!” “快进去,哎,可怜。” “瑾哥儿今年才十四吧,往后的日子可不好过了。” 围观的人群让开一条路,邬瑾低头穿过,肩膀撞过好几个坚实的胸膛,才进了门。 院子里浮着一股浓浓的药味,弟弟邬意正站在门外哭,抬眼看到邬瑾,连忙擦了眼泪上前,接过木架:“大哥……阿爹……” 邬瑾稳住自己,归置好饼笼,低声道:“我去看看。” 他走到正屋门口,屋子里也立着两三个妇人,七嘴八舌的安慰邬母,一个大夫坐在八仙桌边开方,邬母眼睛通红,等着拿方子抓药。 “阿娘,我回来了。” 那几个妇人听到声音,都扭头看向门口,见邬瑾垂手立在门边,神情坚毅有力,可以当得了半个家,又是十石街唯一一个考进州学的,前途本是一片大好,可惜了。 一个家里少了个壮劳力,哪里还读的起书,州学不要束脩,可那文房四宝却费钱的很。 大夫也将方子开好,递给邬母,邬瑾认得大夫是有名的“李一贴”,一贴就能活命,诊金是二两银子,顾不上看邬父情形,连忙打开矮橱,把家里存下的一贯多钱都拿了出来,又将身上今日赚到的钱凑了凑,合出来两贯钱,交给大夫。 邬母送街坊和大夫出门,邬瑾又匆匆回了趟自己的屋子,从枕头底下翻出来留着买笔的两百文给弟弟,让他赶紧去抓药。 等弟弟也出了门,他立刻去看父亲的伤势。 邬父面如金纸,双目紧闭,被子随着他的身体起伏,然后在下半段骤然坍塌——双腿膝盖往下,没了踪影。 “阿娘,”他眼里含着一点泪,没看进门的邬母,“我、我先不念书了。” 邬母黄瘦的面孔忽的锐利起来:“不行!你只管念你的书,这些事不用你管,出去,睡觉去,明天还要上课!” “阿娘,我等阿爹好了再去读书也是一样的,我多做些饼,把下个月的屋子赁钱挣出来。” 邬母用粗粝的手掌把他推了出去:“我有办法,不用你管,我会打饼,意哥儿晚点儿开蒙,当初你不是也做了三年学徒,卖了一年饼,十二岁才开蒙的。” 她一路把邬瑾推回屋子里去,又把油灯点上,才带上门出去点火熬药。 她极力地将这道门变成一个屏障,隔绝开乌七八糟的家事,让邬家出一个光耀门楣的读书种子。 邬瑾在桌边坐下,沉默地听着外面的动静,直到听到弟弟回来的声音,才摊开竹纸,磨白砚,取过鸡毛笔,蘸墨写道:“元章......” 一落笔,墨便浮于纸上,纷然而散,字难成形。 纸、笔、墨都不好,字大半寸,都难书。 邬瑾抬起笔来,拔去杂毛,再次落笔:“二十年二月初十,晴好,卖饼两笼,父伤重,望好。” 停顿半晌,他顺了顺笔,再次落笔纸上:“老天爷知道我们家有多少钱。” 第二章 再相见 翌日,乍暖还寒,冷雨欺花。 邬瑾顶着两个乌青的眼圈,看着父亲能进下汤药,才在母亲催促下冒着细雨进州学“斐然书院”读书。 跨进二门,就见学斋两侧粉墙之上贴了前两日算学私试排名,同窗都在昂首观看。 有人见邬瑾来了,就笑道:“头名来了。” 大家都回头看邬瑾,邬瑾勉强一一笑,没有言语。 又有人指着进来的一人笑道:“垫底的也来了。” 知府之子程廷满不在乎的哼了一声:“邬瑾算学当然好,他天天卖饼,算学不好,岂不是要把裤子都亏掉。” 说完之后,他领着三粒老鼠屎挚友大步往里走,路过邬瑾时用力撞向邬瑾肩膀:“臭卖饼的,有本事你杂文也拿头名。” 邬瑾杂文不好,用尽全力也只能中等。 今日上午第一堂就是杂文课,讲郎出了“烛龙栖寒门”一题,限一炷香,让大家做一首试帖诗交上去。 此题出自“北风行”,邬瑾思索片刻,先用首联破了题。 “簌簌寒雨栖,碎碎观音石。” 第二联再要如何承题,他却是一时想不出佳句,脑海中无数词句流动,混杂着父亲身上流淌出的血和汗,让他头昏脑涨,两眼酸涩,总像是有泪蓄积其中。 等香燃尽,那卷上还是只有这一联,自然挨了讲郎的批,程廷幸灾乐祸,对邬瑾冷嘲热讽,讲郎在上面讲,他在下面讲。 讲郎讲到要紧处,忍无可忍,怒将程廷揪了上去:“你这么能说,你来说!” 程廷这才悻悻闭了嘴,还了学堂上一个清净。 午饭后,邬瑾领了杂文讲郎的课业,走到书院后边的藏亭中,张望周遭景色,想要做出一咏春的好诗来。 亭外细雨朦胧,风已寒透,四处都是一片濡湿,阴冷有了形状,绵如丝,利如针,往人四肢百骸里钻。 眼前一颗榆钱树已经快要挂串,他却此时才抬头看见。 忽的,程廷的声音打破了他的冥思苦想:“我杂文作诗最为厉害,今天先生还让我上去讲呢,你会不会?” “不会。” 回答的声音又甜又脆,像多汁的大白梨。 邬瑾扭头看去,就见程廷打着伞,十分热忱的领着个小姑娘进了藏亭旁边的溪祠。 溪祠养着一条黄狗,他一脚踩到狗腿上,那狗便懒洋洋的“啧”了一声,重新趴了下去。 他收了伞,献宝似的对小姑娘道:“这狗大吧,你要不要骑!” 大黄狗耷拉着个脸,调转方向,用屁股对着他。 小姑娘穿着红褙子,头上用红绳扎着两个角髻,胸前挂着长命金锁,板着小脸儿回答:“不骑。” 程廷贼心不死,对着小姑娘眉来眼去:“你要不要来州学读书,我让我爹和山长说,在书院里也办一个女学,这样你就可以天天出来玩了。” 小姑娘低着脑袋看狗:“我不喜欢读书。” “我也不喜欢,咱两是知音,”他也低头看狗,“它还会打滚,我让它给你滚一个。” 说罢,他踢了大黄狗一脚:“邬瑾,滚,打滚。” 小姑娘疑惑:“狗叫这个名字?” “狗不叫这个名字,我叫这个名字。”邬瑾从藏亭里走了出来,都快被程廷气笑了,连带着心中郁气都散去不少。 程廷猛地见到邬瑾,顿时羞了个满脸通红,恼羞成怒地瞪着邬瑾:“臭卖饼的,你敢偷听小爷讲话!” 不等邬瑾说话,他扭头去拉小姑娘的手:“我们走!” 小姑娘藏起薄薄的手掌,不让程廷拉她:“你送我去哥哥那儿。” “那、那你自己去吧。”程廷依依不舍的把手收了回去。 “你怕他?” “我不怕,”程廷气焰嚣张的回答,“谁怕他了,我只是有点恐惧!” 他把伞塞给邬瑾:“饼哥儿,你把她送明经堂去,要是她少一根头发丝,明天小爷饶不了你。” 说罢,他后知后觉想到小姑娘出来太久,兄长恐怕会找来,当即拔腿开溜,没了踪影。 溪祠里只剩下邬瑾和小姑娘。 邬瑾认出这小姑娘便是昨夜的大买主,如今凑近了看,越发觉得这小孩生的一副好相貌,丹凤眼,长睫乌黑簇拥,嘴唇红润润的,好似花瓣。 他撑开伞:“走吧。” 两人一左一右走上石板小道,穿过两座祠堂,往右拐过一条长廊。 长廊外边摆着一只肚大底尖的黄沙缸,养了碧溶溶一缸水,两尾赤金点额的锦鲤游扬其中,泛出圈圈涟漪。 小姑娘停在缸边不走了,埋头看鱼:“有鱼呀。” 邬瑾驻足回头,也跟着站在鱼缸边,片刻之后,小姑娘看够了鱼,两人继续往明经堂走。 走到明经堂外,大门紧闭,小姑娘向邬瑾道谢,上前推开门,甫一开门,屋子里便有刺耳的声音传了出来:“不许用骡子,那是你们莫家一百年前的规矩,现在人变了,规矩自然也变了!” 邬瑾立刻大步往后退,想要离开此地越远越好。 莫姓,是百年前盘踞西北的大姓,据西北十州,号抚远军,大昭朝开国时归朝,纵然归朝,也像是一种无声的谋逆。 后来昭宗皇帝诱莫家五服宗族入京为质,迫莫家入京献地,争斗至今,莫家只剩宽州节度使虚名。 邬瑾大步流星回到藏亭,拼尽全力把诗做了出来,回学斋时,又听到了小姑娘的声音。 她嗓门不小的叫哥哥,先是啾啾地说鱼,随后汪汪地说大黄狗,最后咩咩地告程廷的壮,天真烂漫顺着她忽高忽低的声音往外淌,连风都变得活泼起来。 邬瑾加快脚步,没想到正好和小姑娘打了个照面。 小姑娘从台阶上跃下,“咚”一声跳到邬瑾身前,她站稳脚,仰头看向邬瑾,张嘴“哈”的笑了一声。 邬瑾还未说话,她身后又传来急急的呼声:“阿尨!” 随后,一位男子带着两个随侍匆匆赶了上来,人还未下台阶,便已经撑开了伞,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把小姑娘笼在伞下。 邬瑾心想:“原来她的乳名叫阿尨。” 阿尨娘伸手指向邬瑾:“哥哥,他送我回去的。” 打伞的男子将手中的伞移开些,抬起头来,看向邬瑾。 他的目光穿过寒风细雨,穿过晦暗光线,锐利地罩住了邬瑾。 邬瑾陡然后退一步,然而没有卑躬屈膝,而是平静的回看过去,见对方穿的常服,没有任何可以辨明身份之物,面目也不过三十上下,便微微一揖,行了见礼。 男子没有还礼,客气谢过邬瑾,牵着阿尨的手离开了。 第三章 求灵签 邬瑾看着兄妹二人远去,松了口气,赶去学斋上课,一下课就狂奔回家去照顾父亲,等入夜又去卖饼。 伤痛、高烧折磨着邬父,让他在短短的时间内消瘦成了皮包骨的模样,邬瑾在学堂、家里、裕花街来回打转,也迅速的消瘦下去。 二月十八,雄山寺捎了信来,让邬家人去结工钱和伤抚银。 家中离不得人,弟弟又年幼,走不了那么远的路,邬瑾便请了十九的假,穿着短褐布鞋,罩了一件暖衫,挑两箩筐油饼,天没亮便出门,沿路卖饼出州府,顺榆溪北上,走了大半日,晌午才到雄石峡。 今日正好是观音诞,雄山寺也有不少香客不辞辛劳跋涉而来,把邬瑾所剩的饼买空了。 邬瑾挑着空箩筐侧身从东崖边小道留神走过,直到雄山寺山门前,放下扁担箩筐,用流水净了脸和手,拍去衣裳上尘土,解下灰扑扑的头巾,还未进山门,便先听到一阵当当的动静,循声望去,便见到了那位乳名叫“阿尨”的小姑娘。 阿尨拿着石头敲岩壁上的红石,又好奇的去摸,随从、同伴、兄长一个也不见。 她穿一身灰色袄子,用红绳扎着两个寻常角髻,金项圈藏在衣襟内,然而眉眼生的贵气,十分打眼。 邬瑾心想她兄长应该就在附近,便略垂了头,要进山门去,却见十石街上的黄牙婆托着一包枣子赶了上来,拦在阿尨跟前。 “老身大胆了,小姑娘怎么独身一人前来拜观音?你家里人呢?饿不饿?来吃个枣子。” 邬瑾见阿尨真的垫着脚尖去看枣子,没有半点防备之心,连忙喊了一声:“阿尨!” 阿尨目光从枣子上回转,落到邬瑾身上,笑出一口白牙:“邬瑾。” 邬瑾挑起空箩筐上前,挤在黄婆和阿尨中间:“婆婆,你今日也来拜菩萨?” 黄牙婆死瞪了邬瑾一眼:“瑾哥儿,这小大姐你认得?” 这么好个雌儿,卖到哪里都是一注大财,偏偏被邬瑾给搅和了。 邬瑾点头:“认得,正要送她。” 黄牙婆尖酸道:“不愧是州学里读书的,认识这样富贵人家,哥儿以后发了,可别忘记穷邻舍。” 她还有满肚子的刻薄话要说,只是邬瑾满身清朗正气,荡的秽语开,拂的污言散,说什么都无用,便讪讪的闭上嘴,往别处去了。 邬瑾看她走远,扭身问阿尨:“你兄长在哪里?我送你过去。” 阿尨得意的一挑两条长眉:“哥哥在家,我自己骑驴来的。” 邬瑾看她眉飞色舞的小模样暗道不好,她恐怕是偷溜出来的,然而还是不死心,又问:“那陪你来的丫头呢?奶娘呢?” 他不认识大户人家的姑娘,只知道姑娘们若非走丢了,出门绝不会独身一人。 阿尨仰脸看他:“都在家里啊。” 邬瑾没了法子,又看天色还早,就道:“你先跟着我,我结了工钱就送你回去。” 阿尨也玩累了,随着他进了山门,边走边道:“我叫莫聆风,你不能叫我阿尨。” 邬瑾点头:“我叫你莫姑娘。” 莫聆风看看壁画,摸摸罗汉,和邬瑾一同走进观音殿,见有人在观音像前摇签筒,她拉住邬瑾衣角:“你也抽一根。” 邬瑾想起父亲伤势,动了心求根灵签,等前面的人抽完,就上前磕头,随后摇动签筒,默念“请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指点吾父度过难关”,“哒”一声脆响,一根竹签从里头掉落。 他拾起竹签,还未看,莫聆风的小脑袋也凑了过来,和他同看签文。 “游玩却在碧波池,暗遭罗网四边围;思量无计翻身出,命到泉关苦独悲。” 下下签。 邬瑾见此签文,不必解签,也知不好,既有天罗地网之象,又有大灾,当即心里一沉,连着神情也暗了下去。 忽然,莫聆风伸手从他手中抽走签文,丢回签筒之中:“再摇。” 邬瑾一愣:“什么?” 莫聆风用力一晃签筒,语气不容置喙:“再摇。” 邬瑾啼笑皆非,莫聆风却是很认真地盯着他,大有他不再摇一次就不走的架势,哂笑一声,抱着签筒“哐哐”摇动起来。 “哒”又一声,一根竹签不情不愿掉落在地。 莫聆风迅速将竹签擒在手中,定睛一看,是个上上签,才塞给邬瑾。 “否极泰来咫尺间,抖擞君子出于山;若遇虎兔佳音信,立志忙中事不难。” 一旁来拜观音的几位妇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其中一人道:“这再抽的签可就不准了,菩萨都要怪你们不诚心的。” 莫聆风抬头问:“想要上上签,当然要摇到为止,我这样坚心,菩萨为什么要怪我?” 妇人失笑,又有一人道:“这样求来的就不是灵签了,大师也不会给解签的。” 莫聆风用力拽了邬瑾一把,把他拽起来,昂首挺胸往前走:“我们识字,我们自己解。” 邬瑾连忙把灵签放回签筒,挑上担子,往寺里走。 今日香客多,邬瑾好不容易找到一位僧人,说明来意,那僧人便将他们二人送入一间禅房,让他们在这里坐等,自己去叫知客僧来。 邬瑾把担子归置在墙角,笔直坐在椅子里,腰不塌背不驼,眼睛也不乱看,目光始终只落在门口,只有余光去看莫聆风的动静。 莫聆风跪在椅子上,伸长胳膊去拎茶壶,倒了一杯茶水咕咚咕咚喝了,茶水不知是哪个时辰沏的,从嘴里一直凉到心里,肚子还发出一声饥饿的长鸣。 在外面走来走去还不觉得冷,一坐下,她立刻感觉冻的要伤风,于是从椅子上下来,开始到处看看。 邬瑾一直留神她的动静,见她虽然坐不住,却不乱翻乱看,便分神去想自己的课业,一面想,一面等。 一个时辰过去,知客僧还未到,天色却倏地一变,屋中寒气侵人,屋外浓云遮日,顷刻之间,便是昏暗一片。 风势渐起,吹得石壁洞窟呜咽作响,莫聆风走至门口,宽大衣袖刹那间鼓满了风,往后掠去,她迎着风打了个硕大无朋的喷嚏。 邬瑾连忙上前,把她拉至身后,正要关门,就见知客僧一路小跑着过来了。 “施主久等。”知客僧把风关在门外,看了一眼莫聆风,见她一双丹凤眼贵气威严,心道:“眼为心之苗,这小姑娘眼睛生的好。” 第四章 听一曲 僧人移开目光,取出一本账册和三贯钱放在桌上,看向邬瑾。 “你父亲还好?” “劳大师挂念,已经过了生死关。” “阿弥陀佛。”僧人念了一声佛,取出三两散碎银子放在桌上。 “小僧刚去对了你父亲做工的日子,已经做了三个月,还有十五天的帐没有结清,一天是两百文,扣除茶饭二十五文,应该是两贯整加上六百二十五文,师父说给你们添个整数,一共三贯,你看看帐。” “好。”邬瑾当真取过账册,借着晦暗天光细细看了起来。 僧人见状,也有几分讶异——寻常人来结工钱,要么不看账,要么随意看上两眼以示对寺里的信任,如此认真翻看的,倒是头一个。 邬瑾看的仔细,从邬父第一天上工开始看,直看到邬父最后一次领工钱按下的指印,中间不曾有过错漏,才继续往下算没领工钱的日子。 算过无误后,他将账册放在桌上抚平,对僧人道:“大师算的分文不错,可以勾销了。” 僧人心道当面算过也好,免得过后再来罗唣,掏出一小截铅椠,在账册邬父那一栏侧边画了一条乌丝栏,以此为界。 画过之后,他又取出两锭大银交给邬瑾:“你爹失足,我们也过意不去,好在人还活着,寺里能拿出来的不多,你且收下。” 待邬瑾郑重谢过之后,他又道:“听工人说,你父亲凿石窟观音像时,弄折了菩萨一根手指,因此菩萨才降下磨难来惩戒,让你父亲心中不要有怨愤。” 邬瑾听了,很难看的笑了笑。 父亲的两条腿,还比不过石像的一根手指么? 而一直未曾出声的莫聆风忽然开了口:“那菩萨的心眼可真小。” 邬瑾心中骤然一松,眼中有了潮意,这一刻,他忽然感觉到了莫聆风的可贵——她若是要袒护谁,连神佛她也要怼上两句。 他们二人只是萍水相逢,她就如此维护,难怪她兄长如此疼爱她。 她是童言稚语,僧人也不好和她计较,只含含糊糊打了几句禅语,又让他们赶快下山,现在下山还来得及。 邬瑾赶紧收好银钱,挑起担子,带着莫聆风往外走。 天色初变之际,来拜观音的人和工人都已经离去,只剩下他们二人还在停留,起初还走的顺当,一走出山门,天色又是一变。 野风惊人,黑云压至头顶,雨未落,峡中之水已经暴涨。 邬瑾知道一时走不成了,寺中山门还未闭,当机立断,带着莫聆风大步流星往天王殿去,不曾想天王殿已经关闭了殿门,只能在廊下坐地。 莫聆风左右张望,想找地方坐,邬瑾脱下罩着的线衫铺在门槛外石基上:“石板凉,坐衣裳上。” 待莫聆风坐下,他又把两个箩筐放倒,两个箩筐黑洞洞的对着他们二人,替他们遮风挡雨。 刚安顿好,雨就下了起来。 这雨下的奇大,风也大,好似要将雄山寺携走,峡谷中水声更是滔滔,浪头激撞崖壁,发出惊天动地之声。 邬瑾紧紧攥住两只箩筐,恨不能让莫聆风团成一团,滚进箩筐里,免得把她吹坏了。 大雨下了四刻多钟,雨势稍小,风声也小了,能听到他们二人腹中发出的长鸣之声。 莫聆风忍不住哈哈一笑:“像不像在对歌?” 邬瑾仔细一听,也觉得好笑,两个人肚子里发出的鸣叫你来我往,互不相让,大有一较高下之意。 片刻之后,饥肠辘辘的莫聆风从腰间解下一个布袋:“我吹埙给你听。” 邬瑾本以为那是香料袋子,没想到里头竟然掏出来一个鹅蛋大小的陶埙来,更没想到这小姑娘会吹,听闻埙声近道,返璞归真,当即洗耳恭听。 莫聆风把手指搭在孔上,吹口送到嘴边,提起一口气:“噗——” 云湿雾潮,雨声淅淅沥沥,莫聆风坐在线衫之上,窝成小小一团,面孔涨的通红,鼓着腮帮子使劲吹,陶埙痛苦地发出“噗噗噗”、“突突突”、“呜呜呜”的嚎叫。 屋檐下栖着几只蝙蝠不堪其扰,扑腾着跑了。 邬瑾无处可逃,听着中气十足的“鬼叫”,脸色都苍白了两分。 莫聆风吹的很认真,眼睛始终半垂,头跟着曲调一点一点,手指一扣一扣,脸颊鼓鼓囊囊。显露出一层极其细小的绒毛。 一曲终,莫聆风头昏脑涨的放下埙:“怎么样?” 邬瑾头昏脑涨的“昂”了一声,宛如驴叫。 莫聆风用袖子擦干净吹口,放入布袋,揣回腰间:“我现在气息还不稳,吹的多了就好了,那调子我倒是熟了。” 邬瑾完全没有听出来调子,目光从她脸上收回,埋下头去,无声一笑。 雨再小一些,时辰却已经晚了,再不走,今晚就得留在雄山寺过夜,莫聆风站起来拍拍屁股:“我得回家去,不然哥哥要害怕的。” “我也走。”邬瑾套好箩筐和扁担,率先出了山门。 雄石峡北边那一挂小瀑布,经过一场暴雨,飞流直下,激石拍岸,小道上简陋的护栏都仿佛会让其拍碎。 邬瑾见道路泥泞湿滑,又看莫聆风人小,怕她力气不足,抓握不住栏杆,思来想去,把箩筐和扁担塞进一个石窟中,改日再来取,又解下箩筐上的棕绳,把棕绳一端牢牢系在莫聆风腰间,一端系在自己手腕上。 “你走前面,我在后面跟着你,看着脚下走,别怕,走过这一段路就宽敞了。” 阿尨点点头,丝毫不怕地往前走。 邬瑾一个人走路,却提着两个人的心,走的胆战心惊,脚下步步留神,眼睛只偶尔抬一抬,正走的仔细时,忽然听到前面传来一声叫唤:“阿尨!” 与此同时,邬瑾一脚踏进一大滩烂泥里,淤泥仿佛是没有尽头的深渊,直接没过了他的脚踝。 他一面把脚拔出来,一面去看前方。 前面多出了十来点火光,各个都是蓑衣斗笠,走在最前方一人身瘦如竹,在听到莫聆风回应之后,不顾道路湿滑狭窄,直奔上前,蹲身用力一搂莫聆风,又把她从怀里掏出来上下查看。 身后灯火骤然跟了上来,照亮莫家兄妹湿漉漉的面孔,眉眼很相似。 第五章 归家路 莫家队伍里钻出来一人,径直走到邬瑾跟前,低声道谢,又游鱼似的钻到邬瑾身后,请邬瑾放心在前面走。 莫聆风这时也解开腰间绳索,和兄长一起走了。 邬瑾略一迟疑,也把手腕上棕绳解下,往前而行,身后这回有了人,他的脚步反倒不稳了起来。 走了不多远,他脚下忽然一滑,合身撞向栏杆,“咔嚓”一声,腐朽栏杆顷刻断裂,他整个人直栽向震耳欲聋的溪水。 一只手牢牢抓住邬瑾手臂,毫不费力将他提了起来,插葱似的把他插回泥泞小道中。 须臾之间,邬瑾已是筋软魂酥,心在腔子里先是一滞,等两条腿落在地上,心又在腔子里狂跳,几乎要从嘴里蹦出来。 惊呼声倒是从喉咙里咽了回去。 他心慌面赤,汗流不止,目光直直看向前方,却发现如此大的动静,也未曾惊动前方兄妹二人。 短短距离,成了天堑,将他与莫聆风分隔成两个不可跨越的世界。 邬瑾因惊吓所涌上头脸的血“唰”一下褪去,回头道了谢,提起铅一般的手脚,也往前走去。 出了雄石峡,就是一片坦途,亥时过半,莫家马队到了莫家门前。 邬瑾在马上打眼望去,就见廊下吊着两个大红灯笼,上有金字匾额,书“宽州镇守经略节度大使第”,朱门洞开,里面的人听闻马蹄声,便已提灯而出,垂手拱立在外。 莫家兄妹从马上下来,踏上石阶,步入匾额阴影之下,大门迅速把二人吞了进去。 与邬瑾共骑的人掉转马头:“小哥住哪里,我送你家去。” 邬瑾说了住处,那人便把他送到了十石街,街道两侧堆满杂物,胖些的人都得侧身过,马也休想过去。 十石街的人大约也没想过有一天这街面上能过马。 他在街口下了马,一路狂奔回家,家人正心急如焚,邬母更是出城等了一回,见他回来,三人立刻像是服了“李一贴”的定心丸,连那两个箩筐的下落也忘记追问,只去熬姜汤。 邬瑾换下湿衣,把头发擦的半干,喝了一碗辛辣姜汤,坐到床边时,已经疲累的连手指都动弹不得。 弟弟邬意铺开被褥:“哥,我睡这头,给你暖脚。” 说完,他大打哈欠,钻进被子合上眼,几息功夫,就响起了鼾声。 邬瑾也像是化了的蜡,身体直往下淌,他咬牙瞪眼站起来,走到桌边,剪掉一个大灯花,磨墨铺纸。 书院山长在他们入学时就提过“日录”,一日之事,一日之得,一日之戒,落于纸笔,能坚心,能恒心。 “元章二十年二月十九,前往雄山寺结算父亲工银,又遇可贵之人,似那风,吹的菩萨摇动,刮的佛殿关门,却是无形。 抽观音灵签,不吉,遇奇雨,亦是不吉,得幸听埙一曲,毕生难忘。” 写罢,他沉思片刻,把抽到的那根灵签默了上去:“游玩却在碧波池,暗遭罗网四边围;思量无计翻身出,命到泉关苦独悲。” 雨虽然大,曲也难听,路上也受到了惊吓,但好在有惊无险,伤风没有找上门来,邬瑾又继续奔波在学业和卖饼上。 如此过了大半个月,天好了不少,杂文教谕、讲郎,领着一班学子出城看景。 一离开州学,不爱读书的程廷便抖起威风,对城外诸多养马苑了如指掌,扬起长了几个红疙瘩的脸,自卖自夸,顺便贬损邬瑾,不通诗文,不会骑射。 等到了牛马衔尾的水草地,程廷已经吹的口干舌燥,嗓门大而沙哑,正嚷嚷着让邬瑾给他拿水,又有一群斯文贵气学子蜂拥而至,嬉笑着叫程廷。 程廷的脸一下就垮了下去。 原来宽州另有“图南书院”,择优而录,束脩不菲,似程廷这等读得起的考不上,邬瑾这样考得上的又读不起,两个书院不睦已久,没想到今天都来看草来了。 “哟,程三,邬瑾,你们二位什么时候感情这么好了?” 一位王姓少年郎,家世和程廷旗鼓相当,大声调侃:“两个人都凑不出一个韵脚,当然是关系不一般啊!” 话音刚落,程廷就气的一个脸通红,脸上那几个红包也呼之欲出:“王乌龟,你算哪根葱,也配说邬瑾,除了杂文,还有哪一样你比的过他!你那算学成天都在他屁股后面吃灰呢!” “他卖饼算账,算学不好,裤裆都亏掉!” “那大街上卖饼的人那么多,怎么就出了一个邬瑾?你就认了吧,日读夜读,头都读的秃了,都比不上一个卖饼的,蠢货!” “比你强!” “我聪明着呢,我要是乐意读书,早把你比下去了,我看我们书院那条老黄狗都比你有灵气。” “你聪明个屁,和个卖饼的勾勾搭搭,早晚也只有卖饼那么大点出息。” 王、程二人你来我往,程廷大获全胜,王少爷气的脸都白了,抡圆胳膊,对准程廷,劈头就打。 手还没挨着程廷,一直沉默的邬瑾忽然伸手,一巴掌按在王少爷脸上,直把王少爷搡出去四五步。 不等王少爷站稳,邬瑾一整衣裳,对着图南书院众人行了见礼:“圣人云‘富贵如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无论是我卖饼还是替人执鞭,都合于道,有何不可为?” 他如此坦荡,倒叫人无话可说。 同窗们纷纷出言,做起了和事佬,王少爷想要还邬瑾一掌,却见教谕和讲郎一同来了,只好悻悻收回巴掌,去聆听教诲。 讲郎出题过后,这帮学子一哄而散,三五成群,牛羊似的散在草堆中。 程廷拽着邬瑾,领着三个跟班,直往“上阳养马苑”奔,要去赁几匹好马驰骋。 靠近养马苑,马粪臭味扑鼻而来,养马的奚官见了程廷便喜笑颜开,取出好几个挂牌给程廷挑选,上面写着几匹好马的来历。 程廷看了半晌,忽然将一块牌子怼到邬瑾面前:“你今天护驾有功,小爷请你,你要是推脱,小心小爷一恼火,就——” 他想起邬瑾一巴掌能把王乌龟推出去那么远,这瘦也是劲瘦,自己不一定打得过,因此改了口:“就不和你好了。” 第六章 两小儿 “多谢。”邬瑾并未推辞,接过木牌,就见上面用墨写着:“菊花青,年齿六,金虏献玉花骢所育。” 是匹好马,程廷嘴不饶人,心地却不坏。 三个跟班也都挑好了,程廷一同付了银子,奚官先去牵马,等待之时,只听见有马振鬣长鸣,循声望去,就见不远处绿草地上,一匹白马飞驰而过。 马色如霜,马上一位小姑娘,一手紧攥马辔,一手连连扬鞭,绝尘而去,速度之快,只能看到脖颈上一圈金影一闪而过。 程廷双眼一亮,两只手圈在嘴边,放声大喊:“莫聆风!阿风!!小狗!!!” 莫聆风速度太快,身边跟随的骑者也只留下一道烟尘,听不到程廷深情呐喊,倒是后方跟上来许多的姑娘,全都听到了。 姑娘们正是靓丽的年纪,穿的彩绣辉煌,宛如神仙女娥一般,齐齐放慢速度,纵马至程廷面前。 “程三,你怎么光叫聆风,不叫我们啊!” “小程,你亲大姐在呢,你这眼睛怎么回事,光看见聆风了。” 程廷在一群嬉笑声中涨红了脸,从伪恶霸退化成了半大小子,不敢拿正眼看人,绞着两只手,蚊子似的哼哼:“大姐,王姐姐,李姐姐,张姐姐,惠然姐姐。” “我怎么光听见惠然的名字了?” “程三,你居心不良啊。” 姑娘们满面揶揄,程廷恨不能把脑袋塞进裤裆里,一面暗骂死奚官,还不来。 “三儿,”程家大姐扬起马鞭,在空中甩了个脆响,“你不是喜欢聆风吗,怎么就改换章程了?” 程廷立刻像是让她踩了痛脚似的跳起来:“谁喜欢她!谁喜欢她!你不要胡说八道,污蔑我的清白,她又刁又蛮,又不爱读书,成天东游西逛不守妇道,长的也丑,邬瑾你说是不是?” 邬瑾摇头:“可爱。” 程廷连连点头:“听到了没,连邬瑾这个老好人都这么说!” 众女子放声大笑,程廷这才惊觉邬瑾说了什么,气的用力一瞪邬瑾,放声大喊:“奚官死哪里去了?牵个马还不来,现给小爷捉不成!” “聆风,你怎么回来了?”程家大姐伸手一指程廷身后。 “她在我也这么说,小屁孩一个!只知道鬼叫!”程廷满脸“我才不上当”的得意神情。 随后他们身后有马打了个响鼻。 程廷猛地大转身,扭头一看,莫聆风不知何时绕到了他们身后,连点动静都没有,垮着张小脸坐在马上,人小、马大,穿一身鹅黄色衣裳,将她簇拥成了一朵迎春花,赤金项圈在衣襟上压出沉重的痕迹。 随身护卫她的女子一直跟在五步之后,漫不经心的扫了一眼众人。 程廷疯狂挠头,脸上的红疙瘩都萎缩下去,结结巴巴解释:“聆风,你什么时候来的,刚才我瞎说的,你......你别告诉你哥哥。” 莫聆风翻身跳下马来,走到程廷面前,把马鞭塞进邬瑾手里,伸出食指对着程廷用力一点:“蹲下。” 程廷看她那指尖粉红粉白,圆圆润润,只觉甚是可爱,也未曾多想,就地一蹲,又惹出许多笑声。 而邬瑾一眼就瞧见莫聆风缺了颗门牙——这孩子开始换牙了,吹起埙来,恐怕更加为难。 莫聆风见程廷蹲了下去,正够自己动手,当即捏起拳头,在他脑袋上凿了两个爆栗。 程廷冷不丁挨了这一下,疼的长嚎一声,捂着脑袋蹦了起来。 他认命似的做了个哭脸,后退一大步:“臭小狗!你又打人!” 莫聆风听闻他叫的丑名,立刻向他迈了一步,伸出拳头,在他胳膊上狠狠捶了一下,并且瞪大眼睛,嗓门不小的质问他:“你再说一遍?” 程廷耳朵里又是姑娘们“嗤嗤”的笑声,仿佛是把他和莫聆风当做了一样的小孩儿。 他忽的愤然起来:“我就说我就说,臭狗!杂毛狗!没人要的小狗!” 莫聆风当即揪住他的袖子,开始用自己那小小的拳头,转着圈的捶打他。 程廷让她锤的疼痛不已,又不能还手,急的对着程大姑娘吼道:“大姐,你快拉开她!” 程大姑娘见莫聆风那拳头小的近乎可怜,却能把自己满脸疙瘩的弟弟揍的吱哇乱叫,笑的险些直不起腰来,不仅不劝架,还笑眯眯地道:“聆风,你把三儿欺负坏了,可是要负责的啊。” 程廷气急败坏:“谁要她负责,惠然姐姐救我!” 这回连带着那三个跟班都笑了起来,姑娘们推搡着叫惠然的姑娘,让她去救程廷。 邬瑾看着莫聆风和程廷让人当做不知事的小孩儿取笑,微皱眉头,上前去把小狗和小猴分开了。 莫聆风气喘吁吁住了手,依在邬瑾身边,一张粉脸气得通红,胸脯一鼓一鼓,用力一哼,拿了马鞭,转身就走。 “诶!”程廷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伸了半截手,又舍不得跟着走,连忙从迟迟而来的奚官手中牵过马,推邬瑾一把,小声道,“邬瑾,你跟着,帮我认个错。” 说话间,莫聆风已经在随从相助下上了马,用力一抽马鞭:“驾!” 白马撒腿就跑,邬瑾也迅速踏上马镫,抽出马鞭一打,跟了上去。 他在州学上过骑射课,但是不精于此道,麻心麻胆的狂追出去,累的上气不接下气,胸腔里灌满了风,好几次差点栽下马去。 眼看着就要到朔水河边,莫聆风没有任何停下的意思,随从也不加阻拦,他用力甩动马鞭赶了上去:“莫姑娘!危险!” 朔河还未发水,河中水不深,但是河滩上全是河沙,有的地方甚至是“活沙”,踩上去之后,就会越陷越深。 河对岸便是连绵不绝的堡寨,过了堡寨,就是金虏之地。 “莫姑娘!” 在他声嘶力竭之际,莫聆风在靠近河岸之处停了下来,却没下马,而是眺望河对岸。 她消了气,面孔舒展开来,从袖袋里掏出一块不小的糖塞进嘴巴里,又掏出一个,欠身递给邬瑾:“看,有人过河。” 邬瑾接在手中,低头一看,是个糖狻猊,白腻香甜,舍不得吃,便怀糖于手,又往河对岸看,果然有一行人缓缓而至。 第七章 骡子 过河者,一行六人,都做出城割草的农人打扮,背着背篓,等到河岸边时,他们便把一个鸠形鹄面的半大小子推了出来,让他先过河。 半大小子抬脚迈步,踩进泥沙里。 那只脚立刻深陷,直没过小腿处才停,随后他费劲力气,拔出腿来,拖泥带水的又往前踩了一脚。 若是不小心踩中活沙,活沙就会将他彻底吞没。 小孩子单薄的身体在水面晃晃荡荡,像是一只即将断线的风筝。 邬瑾手心里的汗,立刻濡湿了糖,甜香气味从他指缝散出来,连目光都蒙上了一层香味。 那小孩,是裕花街讨钱的乞儿,叫祁畅,常向他讨油饼吃,连家都没有的人,割草何用? 至于其他四男一女,不像是割草,倒像是在走货。 这一队人,应该是专走“漏舶”的商队。 他蓦然想起在书院里听到的那句话:“不许用骡子,那是你们莫家一百年前的规矩,现在人变了,规矩自然也变了!” 小乞儿就是骡子,漏舶买卖用来探路、运货的人骡子。 思及此处,他忍不住看一眼莫聆风。 莫聆风目光直直的看着这一队人,除了嘴里的糖在动,哪里都不动,似乎是在等着这一队人过河。 小乞丐步步惊心的在前边带路,商队一个脚印不错地跟在他身后,离莫聆风越来越近。 在邬瑾看向他们时,他们也目光频频地看过来,眼睛里的凶光毫不掩饰。 漏舶商凶残。 邬瑾曾听黄牙婆说起过,漏舶商所用的人骡子死时,漏舶商便把骡子剃肉而食,再将骨头研磨,丸成药丸,当成一味香药从私下里卖出去。 他们在此眺望,四野又无人,商队若是起了疑心,只怕会惹出祸事。 他调转马头,低声道:“莫姑娘,走吧。” 莫聆风含糊着点了点头,一勒马辔,和邬瑾一起往养马苑的方向走去。 走出去不远,邬瑾忍不住再次回头,就见小乞儿已经将人带过了河。 小乞儿似乎也认出了他,频频望了过来,面色凄楚,眼含泪光。 一位汉子见状,便上前走到小乞儿身边仔细询问。 邬瑾一手紧攥着马辔,一手捏着糖,手心越发湿漉漉的,糖黏黏腻腻贴在掌心,香甜之气越来越浓。 漏舶商人、莫家,二者都是庞然大物,他夹在其中,便是不自量力的蚍蜉。 只是人骡子可怜。 他压下狂跳的心,把糖收在袖子里,对莫聆风道:“你先走,我去去就来。” 再一次调转马头,他纵到河边,翻身下马,一个箭步冲到小乞儿身前,劈手揪住其衣襟,力大无穷地拖着小乞儿上马:“祁畅,你让我好找!欠着我的饼钱就不见了,要不是今天书院来这里上课,我还没处寻去!” 他托着小乞儿的屁股使劲往上顶,小乞儿也抓着马蹬往上爬,邬瑾口中仍然是不停:“走,让我们老师做个居中,你给我个债条儿!我的辛苦钱你也好意思赖!” 他来的又快又急,那一群人先是一愣,随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看看邬瑾,都像是在看戏。 他们什么场面没见过,邬瑾这做派,简直嫩的可笑,唯有勇气可嘉。 等到小乞儿千难万险的上了马,邬瑾也正要上马之际,打头一人走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攥住邬瑾手腕。 “秀才公,”他皮笑肉不笑的开了口,“好人可不能随便做。” 邬瑾满身热汗在一瞬间息了下去,浑身冰凉:“确实不能做好人,否则连饼钱都要不回来,请您松开手,我的老师找不见我,该着急了。” 男子冷笑一声,却是当真松了手。 他们不愿意闹大,尤其是书院的先生和学生都是驴一样的倔货。 他袖手看向马上的小乞儿:“小子,饼钱我替你还了,下来吧。” 小乞儿抖如筛糠,伏在马上,男子见状,冷笑连连,伸手便要拽他下马。 邬瑾伸出汗津津的手,挡住了他:“我要走了,劳驾让开。” 男子见状,眼中狠厉之色尽显,他身后几个汉子,纷纷把手按在了腰间。 就在此时,莫聆风甜而脆的嗓子传了过来:“刘成器。” 站在邬瑾身边的男子一愣,往马后一看,就见莫聆风并未走远,此时打马而回,脖颈上的金项圈格外打眼。 她跳下马,走到邬瑾身边。 刘成器神色一变,转而笑道:“莫姑娘,没想到在这里见到您,河岸边危险,您还是快回马场去吧。” 说罢,他又扫了一眼邬瑾。 邬瑾这才惊觉自己双手抖的厉害,连忙掩在袖中。 莫聆风目光睥睨:“不要你管。” 她伸手一指队伍中唯一的女子:“你过来。” 女子惊弓之鸟似的看向刘成器,刘成器点了点头,女子才迈开步子,一步一颤地走到莫聆风身边:“见过莫姑娘。” 莫聆风冲跟着她的女护卫招手:“殷南,看看她带回来什么好东西。” “不可!”刘成器刚要伸手,叫殷南的女护卫已经快他一步,闪至女子身前,蹲身在地,伸手往裙下探去,随后往下一拽,只听女子一声凄厉惨叫,面色瞬间转白,颓然倒地。 她身上背篓里的东西也摔了出来——只有上面一层草,下面全是彩珠奇石。 鲜血从她身体里迅速流淌出来,汇聚于身下,又浸入河滩泥沙中,最后只剩下浓郁刺鼻的铁锈味。 而殷南手上沾满鲜血,握着一根半臂长的象牙。 邬瑾盯着殷南双手,瞪直了眼睛,带血的象牙刺激的他面色青白,整条朔河在他脑子里激烈流淌,淌的不是水,全都是血。 牙婆的闲言碎语,小乞儿的可怜,都没有像现在这样直白,把一个地狱摊开在他面前。 天成了铅灰色,风刮出呜呜的声音,河水滔滔响个不住,马躁动不安地翻动马蹄,远处有遥远的叫喊声,邬瑾却什么都没听到,只知道自己的嘴唇在颤抖。 刘成器的脸色一变再变,示意人把女子架走,清走东西,又看了看远处的黑点——分不清来的是什么人。 他急躁起来,对着莫聆风道:“脏了您的眼睛,真是该死,小人们先行一步,晚些再去府上赔罪。” 莫聆风肃着小脸:“不许用骡子。” 第八章 雪中送炭 原来遥远的叫喊声逐渐变近,小黑点也愈来愈大,很快就会有人找来。 刘成器焦急起来,满脸发红,鼻孔急剧翕动,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他们的凶恶不能昭彰于天,只能在暗处四溢流淌。 尤其是书院的书生,他们读书都读傻了——刘家捐了多少钱粮,依旧换不来同流合污。 他又怒又急,嘴唇紧咬,两侧腾蛇纹深深往下,目光闪烁:“是,不用骡子,小的这就回去告诉家主。” 他伸手指向马上小乞儿:“小人将他送回原处去,绝不失言。” 莫聆风双目紧紧盯着他,似乎能透彻他所有的敷衍之词,就在刘成器以为她会胡搅蛮缠不放之际,她却忽然点了点头:“再用骡子,就把你做成骡子。” 刘成器立刻点头,又眼巴巴看向殷南手中象牙。 他们这一趟,专门为了这根粗磨过的象牙。 若是走明面上,叫市舶司知晓,便要强行“博买”,纵然找人说情,也要抽十分率,唯有用人骡子,可以瞒天过海,连堡寨的税兵都看不出端倪。 “姑娘,这牙……小的过后一定好好孝敬您和节度使。” 莫聆风看向殷南:“给他。” 殷南把带血的象牙随手一抛,刘成器扑身来接,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紧紧搂在怀中,腾出一只手来,拽下小乞儿,连拖带拽带的狂奔而去。 一阵风刮过,把血腥气味冲淡,河沙湿润,血迹不显,殷南面无表情在河边洗了手,把带血的袖边卷进袖里,一切痕迹都好像隐了下去。 莫聆风又摸出一大块糖,塞进口中咀嚼,一边含含糊糊冲邬瑾招手:“走啊。” 邬瑾失神的上了马,跟随在莫聆风一侧,与找来的程廷等人相会。 方才一切,都烟消云散。 邬瑾在草场完成课业回城,别了程廷、莫聆风,一路跑回十石街,看过父亲,把糖掏出来给弟弟邬意,便肩了四笼饼出去卖,直到将近子时才回家。 邬母还在替人浆洗衣裳。 母子二人叙话片刻,他回到屋子里,点燃油灯,铺好纸墨,提笔写道:“元章二十年三月初九,见漏舶商,穷凶极恶,以人为骡,吾憎恶至极,然吾见此恶行,心生怯懦,意欲躲避,反不如总角小儿,羞恶于心,望改之。” 正写着,在床上睡了的邬意迷迷糊糊出声:“哥。” 邬瑾手登时一抖,笔上的墨滴下去一大团,散开在纸上,污了一大片。 他连忙搁笔,把油灯移了移,免得晃了弟弟的眼睛:“马上就好。” 邬意翻了个身:“哥,那个猊糖真好吃,世上竟然有这么好吃的东西,你从哪儿来的?” “别人给的,”邬瑾回答,“你怎么知道是猊糖?” 糖贵,家里做糖饼才买了沙糖,自己也不舍得吃。 邬意的声音渐渐清晰起来:“我出去卖饼的时候见人吃过,说是贵的不得了,只有蜀地才能做出这么白的霜糖,里面加的乳香粉,他们说是从海外来的,只有官衙回易务才有,外面买不到。” “嗯。” “哥,你说他们有钱人家,是不是顿顿都吃这个?吃药的时候也吃这个?请客吃饭的时候,是不是也在桌子上摆一大盘?” “不知道。” “等我有钱了,我也买,顿顿吃,让爹喝药的时候也吃。” “好。” 邬意的声音慢慢又低了下去,梦呓似的说着他在外面卖饼的见识,嘴里咂咂作响,要从牙缝里再咂摸出一点甜味来。 屋内复又安静下来,外面有邬母收拾搓衣板的动静,还有邬父忍痛的辗转难眠之声——他总觉得失去的腿还在他身上痛。 也起了风。 风吹动茅草,钻过窗棂,掠过竹纸,拂上邬瑾清瘦的面孔,让他闻到了自己手上残留的气味。 是乳香粉的气味,他却从中嗅到了血腥气,压的他喘不过气来。 他提起笔,复又写道:“她并非怜悯人骡,也不是维护莫氏,只为爱护兄长之故。” 春风一日暖过一日,到了三月十五,忽又冻起来,刮了一整夜寒风,呜呜咽咽,吹的四壁一片冰凉,被褥冷似铁。 邬家兄弟抱做一团,互相取暖,不到鸡鸣时分,邬瑾就起身,去开钱匣。 铜钱用细麻绳紧紧扎在一起,一百文一串,连一贯都没有——屋子赁钱、邬父药钱、柴米油盐、笔墨纸砚,时时费钱,难有余银。 他取出两串钱带在身上,开门出去,外头寒风刺骨,屋顶地面都覆盖着一层薄雪,冻的人直哆嗦。 邬母也开了门,往灶上去生火,一面低声问邬瑾:“老大,今天这么早去学堂?吃口粥再走,免得路上冷。” 她口中呼出的白雾模糊了她枯黄的面目。 “娘,”邬瑾站住脚,“我去买一秤炭回来,您好在屋子里烧个炭盆,爹也暖和些。” 邬母沉默片刻,点了点头:“是该烧个炭盆,你爹不像我们一样活动的开,要是伤风了更不好。” 她又道:“你爹说想找点能坐着干的活,你看捡珠子成不成?” 邬瑾想了想:“伤筋动骨一百天,还是让爹再养两个月吧。” 说罢,他就出了家门,刚出十石街,就见地上躺着一具冻僵硬的尸体,义庄的人正在收尸。 一路往北城走,走的快,等到了炭行一看,赶早来秤炭的人多的很,炭少价贵,一秤已经到了四百文。 邬瑾捏着带来的钱,感觉闹哄哄的屋子里也变得异常冰冷。 就在此时,忽然有人从后面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哥,你也来买炭。” 邬瑾回头一看,记起来此人是在观音诞那日送自己回家的人,连忙拱手行礼:“叫我邬瑾即可,不知大哥怎么称呼?” “殷北,”殷北爽朗一笑,扭头对身边炭行的团头道,“这是我们家姑娘的朋友,你给约一秤碎炭,让哥儿带回去。” 团头当即应下,吩咐身边伙计带邬瑾去秤,邬瑾深深一揖:“多谢殷大哥,也谢过莫姑娘。” 殷北摆摆手走了。 于他只是看在莫聆风面子上的随口一句话,于邬瑾却是雪中送炭。 碎炭便是木炭剩下的渣滓,能烧,只是烟多,尘土也多,但是价钱便宜,一般都是炭行里的人自己留了,今天这一秤只要了邬瑾八十文。 邬瑾扛着碎炭,走的热气腾腾,将炭送回家中,吃了一碗野菜糊,又匆匆去了学堂。 第九章 凶杀 邬瑾强打起精神上了半日课,吃过午饭,回到学斋,眼皮子就不住的往下掉,于是伏案假寐,以整精神。 身边陆续有人回来,程廷也回来了,伸着一张鸟嘴嘁嘁喳喳,周围的人不断附和,声音漂浮在邬瑾的头顶,虚幻而又遥远。 “你们听说没,今天上午在朔水,发现一具尸体,运到了义庄,仵作行的人都验完尸了……” “当真?” “尸体算什么稀罕事。” “听我说啊!”程廷喊了一句,又拿脚一踢,“诶,齐文兵,出去!” 齐文兵是算学讲郎,上午刚把程廷痛斥了一回。 邬瑾费力睁开眼睛看了一眼,没看到讲郎,只看到程廷拿脚拨弄那条进来避寒的大黄狗。 大黄狗照旧耷拉着脸不理他,走到邬瑾脚边趴下。 一人一狗重又闭上眼睛,程廷的嘴叭叭叭,怎么也闭不上。 “你们肯定猜不到他是怎么死的。” “淹死的!” “对,只要一发水,就有人淹死。” 众人七嘴八舌的瞎猜,猜过之后,程廷嗤之以鼻:“淹死那也能惊动内外仵作行?” 他压低声音:“他让人做成骡子了!” 邬瑾猛地睁开双眼,然而没有挪动双臂,埋着头细听。 “骡子?” “没听说过。” “就是给那种人运货的……专门做金虏生意的……我听仵作行的人说,他肚子让人剖开,五脏六腑都给拿了出来,里面塞满铜钱铁币,再缝起来的。” 听众们立刻哇声一片。 邬瑾忽然想起莫聆风的话:“再用骡子,就把你做成骡子。” 他抬起头来,问道:“死的人叫什么?” 程廷吓得一抖,抬手便在他肩膀上狠狠拍了一掌:“吓小爷一跳,你诈尸啊!” “死的人是谁?”邬瑾再问,眼睛沉着,让程廷莫名咽了咽唾沫,不敢多看,总觉得邬瑾有些古怪。 “刘……”他回想小厮说的话,“刘……器重,对,就是这个名。” 刘成器三个字,在邬瑾心里滚了一遍。 “你认识?你们那破烂街上的?” 邬瑾没回答,起身出去洗脸。 程廷挠头,自问自答:“这是睡迷糊了吧。” 下午的策问课,邬瑾便分了神,官商勾结、莫家、漏舶商、骡子,合而为一,在他心里变成了一个秘密,他虽是缄口不言,却不知莫家信不信。 下课后,他藏着满腹心事,回到家中,吃过点东西后便去卖饼。 月华如练,照着满地积雪寒冰,邬瑾迎风叫卖,不到半个时辰,就冻的一张脸翠绿翠绿。 天冷,裕花街亦是冷冷清清,饼卖的惨不忍睹,邬瑾正要换个去处,就见殷北打马而来,笑眯眯要了个油饼吃。 他三两口吃了一个,笑道:“小哥,你这是在胡饼店做过学徒吧,像是胡饼做法,可惜凉了,不然更好吃。” 邬瑾点头:“是,油饼六文。” 殷北没掏钱,而是看了看剩下饼:“正好府里人想吃饼,你把饼全送到府上去,走东南角门,叩门就有人开的,知道怎么走吗?” 邬瑾合饼笼的左手一松,笼盖正压在他右手手背上。 他倒吸一口凉气,抽出手来,甩了两下,复又把饼笼合上:“知道。” 殷北仿佛没有看到他的失态,依旧满面带笑:“那我就不给你引路了,先回府上去。” 说罢,他催马便走,很快不见踪影。 邬瑾肩起饼笼,收起架子,一步步往莫府而去。 莫府东南角果然有一角门,门外立两根矮石柱,上面有两只蟾蜍,朱红色门扇紧闭,门楣上石刻“福泰”二字,左右吊挂两个红灯笼照亮。 邬瑾走上石阶,伸手叩门。 门一叩就开,值更房里出来的人上下打量他两眼,不等他说明来意,就引着他往影壁后走。 这座府邸虽然挂着节度使的名,其实是莫家在宽州的老宅,幽深阔大,左一个院子,又一个花园,四处都是长廊,假山流水更是数不胜数,应接不暇。 黑夜里,只有灯火摇晃,蜿蜒而去,指出一条路。 每到一处,就有下人接替,邬瑾心知这不是去后厨的路,越发忐忑。 不知走了多久,他终于进了一座四四方方的院落,两侧粉壁上爬满藤萝,枝条粗壮,不知是何年种下的老桩,如同罗网般网住了整块墙壁。 壁瓦飞甍,都透着陈旧庄重之感,又有泥塑木雕般的仆人分立左右,连眼珠都不曾乱动分毫。 唯有院子角落里放着两样东西,让人松懈心神。 一只可以骑着玩耍的瓦狗,一个傍在藤萝边的陶响铃,都是孩子玩的东西。 下人请邬瑾卸下肩上饼笼,引他入廊下,却不让他进去,而是让他立在门外等,并不避讳让他听到里面谈话的内容。 “宽州不用,别的地方难道也不用?您如此固执,损失的可是真金白银!” 半晌后,才传来莫千澜的声音:“我不喜欢混乱。” “至今也没出过乱子啊……您之前,也没说不让用,再者莫姑娘……那不是一句戏言吗?” 屋子里传来莫千澜一声冷笑,过了许久,莫千澜的声音低低的、冷漠的,传到邬瑾耳中:“她说的,就是你们要遵守的。” 屋子内外彻底陷入一片死寂。 过了许久,屋中人告辞出来,并没有多看一眼灰扑扑的邬瑾。 站在门口的下人进去通禀,片刻后,下人掀开暖帘,低声对邬瑾道:“请。” 暖帘一开,铺面而来的便是一股暖风。 邬瑾正了衣冠,迈步进去,就见正对着的太师椅上坐着身穿皂褙的男子,年纪在三十上下,正是莫聆风的兄长莫千澜。 邬瑾前两次都是匆匆一瞥,今日细看,便发现莫千澜也是丹凤眼,面带病容,像是有旧疾在身。 邬瑾行了一揖:“晚生邬瑾,见过节度使。” 随后他叉手敛身,略垂了头,将目光落在身前一寸之地。 “邬瑾,”莫千澜声音温和,眼神也跟着柔和了不少,“坐,不要拘谨,你是阿尨的朋友,我早该请你来家里做客。” 他对着下首的椅子一点。 邬瑾顺着他的手指坐了过去,与此同时,炭火在他身后角落里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上好的炭,没有一丝烟气,就连烧起来的声音都如此清脆。 同时,他感觉到了椅子的冷和硬,扶手和靠背一起把他圈了进去,不必他刻意坐正,就已经把他规整了一遍。 第十章 天罗地网 一个丫鬟上了茶,莫千澜和气地看了过来:“喝点茶,今天忽然变了天,你还在外面卖饼,真是辛苦了。” 邬瑾后背微微有了汗意,答道:“卖惯了的,不辛苦。” 莫千澜点了点头,脸上忽然浮出一个带着冷刀子的笑:“三月初九那日,你们书院去了城外养马苑看春景,你也去了,是吗?” 邬瑾听了这话,心中所有的猜想都落到了地上,让他反倒镇定下来,缓慢地吐出一口气:“是。” 莫千澜的笑意加深了——他的眉目和莫聆风很像,然而神情却是万万不同,总是透着阴沉和郁色,看了便令人不大想亲近。 “听阿尨说,你和她跑了一会儿马,跑的挺远,都到朔河边去了,是吗?” 邬瑾回答:“是。” “那你们在河边都看到了什么?”莫千澜的声音越发温和,眼睛里射出的光芒也十分诚恳,“不要害怕,喝点茶。” 邬瑾迎着他的目光,并未感觉到和善,反而从他的目光里察觉出了诱骗。 只要邬瑾开口说出不利的话,他也会像刘宝器一样,死的无声无息。 他清了清喉咙,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茶好,汤清澈,香扑鼻,盏也好,紫黑色,开冰片,放回盏托上时,发出清脆似玉的碰撞声。 除此之外,唯余沉默。 足足过了一刻钟,莫千澜才微微往后仰身,舒展开身体,将手放置在椅子扶手上:“这就是你的回答?” “是。” “不管谁问你,怎么问你,都如此回答?” “是。” 莫千澜这回是真心实意地笑了:“你们都很懂事,擦擦汗,我怕冷,屋子里炭烧的足,你们年轻人火气壮,来了我这屋子,就觉得热。” 邬瑾伸手拭汗,并不觉得热,后背反倒一片冰凉。 莫千澜的刀子无声无息悬在他脖颈,只有他们二人心领神会,须臾间,他便已经在鬼门关走了一趟。 有下人端来一小碗药,放到莫千澜身边,邬瑾连忙起身:“晚生不打扰节度使,告退。” 莫千澜伸手往下一按:“不忙,阿尨马上就来。” 他从碟子里捏一块大冰糖放进碗中,冲邬瑾一笑:“你守着药,告诉她不能喝,是我的。” 说罢,他竟然起身离开了。 邬瑾愣了片刻,就听到外头噔噔噔的脚步声,莫聆风轻快地跑了进来,穿一件彩衣,好似一只羽毛鲜艳的小鸟,冲开阴暗樊笼。 “邬瑾!”她喊了一声,爬上莫千澜坐的椅子,跪在上面,伸头去看药碗,“你送的糖饼好吃,就是糖少了点,下次多放点糖啊。” 邬瑾点头:“好。” 他听莫聆风说话瓮声瓮气,脸颊微微红肿,似乎是牙疼。 莫聆风伸出双手,捧着药碗,咂了两下嘴。 “别喝,”邬瑾走过去,试图拿开药碗,“这是节度使喝的,他马上就回来了。” 莫聆风一听是莫千澜的药,举起碗就喝,咕咚几口下去,最后噙住了碗里没有化完的冰糖。 饶是有糖,她也苦的一张脸皱成一团:“我就喝!” 说完,她慌忙用手捂住了嘴——她那门牙又掉一颗,并排缺着两个黑洞。 邬瑾明白过来,莫千澜这是在哄她喝药,无奈一笑:“不好喝吧,下次别喝了。” 莫聆风苦着脸回答:“好喝!下次还喝!” 她从椅子上爬下来,拉了拉邬瑾衣袖:“这里也养了鱼,你来看。” 黑漆木架屏风后面,临窗之处,摆放一只崭新的黄沙大缸,还不曾养出碧绿颜色,水底丢着一层八宝奇石,三条赤背金鲫摆尾摇曳,在火光之下,越发显得流光溢彩。 莫聆风垫脚,双手扒着缸沿:“额上有黑疤的那一条,赵伯伯说跳过龙门。” 邬瑾听着她的孩子话,方才在莫千澜身上所受到的压迫、惊恐,全都像太阳底下的冰,徐徐化开,淌出了满脸笑意。 窗外不远处,另有一座小屋,屋里没有点灯,只有两条人影鬼魅似的站着。 一人是莫千澜,另一人是赵世恒。 “如何?”莫千澜问。 赵世恒站立不动,沉吟半晌,末了道:“崚嶒骨相,磊魄襟怀,心明于眼,已养浩然之气。” 莫千澜用鼻子重重哼了一声:“阿尨亲自选的,她眼睛亮着呢,自然不会选个不好的,只是他必要图南而飞,区区宽州,如何留得住?” 也不知他是想赞邬瑾,还是要夸莫聆风。 赵世恒笑了笑:“好的,留不住,不好的,留住了也没用,况且图南而飞,飞的越高,看的越远,于姑娘而言,是好事。” “若是他不肯再飞回来呢?” “那就折断他双翼,叫他自高处重重跌下,不得不归。” 轻飘飘几句话,顷刻间让阴暗的屋子越发冰冷暗沉,使他们自己都觉得透不过气来。 谁都没有动,任由过去的记忆侵蚀,再无将来。 一串爽朗笑声惊醒了二人,是莫聆风毫无保留的笑声,她没有受过规训,连笑声都充满野性。 屋中郁气忽然散去,莫千澜低声道:“就他吧。” 赵世恒点头,叹息一声,忍不住道:“您还是得要个孩子,只要生出来,咱们就能想办法养活,聆风咱们不也在陛下眼皮子底下养大了?” 他声音越发小了:“上回接进来的那个良妾,接生婆说必定是擅生养的,没想到也没动静,我再去寻摸。” 莫千澜阖上眼睛:“别张罗了,各个都好生养,偏偏没有动静,恐怕是我的毛病,应该是在京都——他是算定了莫家绝后,没想到老天爷送了个阿尨回来。” 想到这里,他压着嗓门笑了一声。 赵世恒也忍不住笑了,却还是劝道:“大夫只是说虚,您还是多去姨娘们院子里坐坐......” 莫千澜神情平静:“好,我听你的。” 这一晚,莫千澜没再见邬瑾,在邬瑾拿着饼钱出府后,他听赵世恒的话,去了姨娘屋子里耕耘,歇下不久,莫聆风的奶嬷嬷却匆忙而来,叫走了他。 莫聆风牙疼,怎么哄都哄不住,奶嬷嬷没有办法,只好把莫千澜从姨娘的被窝里挖了出来。 “点了虫齿药吗?” “点了,睡的时候还消了肿,不知怎么忽然疼起来了。” 莫千澜急急忙忙去了“长岁居”,就见莫聆风哭的涕泪交加,一边脸红肿的厉害,连带着眼睛都肿了。 他连忙把莫聆风接过来,托着屁股抱在身上,一只手拍打她的后背,边走边低声哄着:“乖乖,好阿尨,小狗儿……” 第十一章 两重天 “哥哥,疼啊。”莫聆风疼的呜咽不住——她的人和牙,全都泡在过了量的蜜糖里,得了病。 莫千澜示意奶嬷嬷端来冷茶,让莫聆风含在嘴里,片刻后吐进痰盂,再换一口,如此十来遍,莫聆风疼痛稍缓,莫千澜抱着她坐下,让她坐在自己腿上,用食指摸了大量的虫齿药,让她张嘴:“乖,啊。” “啊……”莫聆风口水淋漓的张大嘴,毫无保留的露出自己的舌头和牙齿。 莫千澜把手指伸进去,直摸到滚烫的牙床上,细致的将虫齿药里外都涂满。 随后他接过奶嬷嬷手中帕子,随意捻干净手指,伸手擦净莫聆风下巴上的口水,低声道:“睡吧,哥哥在这儿,睡着了就不疼了。” 莫聆风依偎在他怀里,仍旧是小声的哼哼,莫千澜便抱着她站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如此走了半个时辰,莫聆风终于睡着了,他小心翼翼把人交到奶嬷嬷手里,走到床边,一条腿跪在床边,伸长了胳膊在床角摸索。 枕头边用帕子包着她的长命金锁,再往里一摸,直摸到床帐缝隙,就摸出来半块猊糖,还带着牙印。 莫千澜哭笑不得,掏出来交给一旁的丫鬟,对奶嬷嬷道:“给她收着吧,明天起来看不见,又要闹,只是不要给她吃了,免得吃了又牙疼。” 本是对小孩子不懂事的抱怨,经他一说,倒成了无可奈何的纵容。 他二十四岁时,一个妓子在垂危之际,送来了襁褓里的莫聆风。 她说是莫家人,可什么都拿不出来,能拿出来的,只有一页残破的族谱。 莫千澜依着族谱一算,发现襁褓里的婴孩,还是他妹妹。 可他这个年纪,实在是够当她的爹了。 年纪够做爹,可他也没当过爹,再者莫家繁衍至今,只剩下他们兄妹二人,他便和赵世恒一起,先给莫聆风打了一个沉重的今锁,再如珠似宝的捧到这么大,很是不易。 她越大,眉眼越像莫家人,仿佛莫家的过去都刻在了她眼睛里,也将沉重的担子刻在了她心里。 他出了院门,睡意全无,也不想回姨娘院子里去,又觉风雪交加,冷冷清清,不想独处,扭头往前院赵世恒住处去了。 赵世恒难得宿在府中,迷迷糊糊中见了火光,披衣起身,趿拉着鞋转出折屏,大打哈欠,就见莫千澜立在书案前,在看《说卦传》。 他上前提箸拨火,添上许多炭,盖上炉盖:“姑娘又牙疼了?” “嗯,”莫千澜从笔架山取下一管紫峰狼毫,“墨。” 赵世恒上前磨墨,莫千澜饱蘸一笔,挥毫于纸上,只一句便收了笔,静待墨痕干去。 窗外飞雪羽影,投入窗中,落于案上,觑见了莫千澜一手好字。 起伏跌宕,笔笔锋利,劲若飞动。 “挠万物者莫疾乎风。” 《说卦传》中所取的一语,字字钢锋,便是莫千澜对莫聆风的期许。 他要许她自由,不想做的,便可不做。 与此同时,邬瑾在赁来的狭窄屋子里,点起一盏昏黄油灯,身上披着一条满是补丁的褥子,借此取暖。 写好的课业整齐放置在一侧,他开始写日录。 天冷时,鸡毛笔更不好用,笔锋乱糟糟的,下笔时需得顺了又顺,写一二十个小字,就又乱了。 他伸手摘去笔上脱落毫毛,拿捏着力道下笔,以免力重,墨散的快。 “元章二十年三月十六,小雪, 天乍冷,炭少价贵,幸得殷北相助,买得一秤碎炭。 程廷言一凶杀案,死者五脏六腑被掏空,腹中填满铜钱铁币,是为人骡。 课毕卖饼,送饼至莫府,拜见莫节度使,又见莫姑娘,脸肿牙坏。” 跌宕起伏的莫府夜行,他化成寥寥数字,将那不可说不能说之处通通隐去,只留下几句不带感情的事实,唯有他自己才能勾勒出其中联系。 搁笔吹灯,他摸到床上,被褥冷似铁,邬意缩成一团,睡了这么久,脚都还不热。 他把邬意双脚抱住,冻的牙关打颤,良久方才睡去。 鸡鸣时分,他听到屋外有了动静,也起身穿衣,出门去帮邬母烧火做饭:“阿娘,今日饼只做一百个吧,天冷,出门的人少了,卖不掉要折本。” 一个糖饼,卖七文,本钱便要六文,全靠多卖挣银子,天不好,家计更难。 “好,我给老二说,你吃个鸡蛋再走。” 两人正说着,屋外忽然响起叩门的声音:“邬小哥。” 邬瑾连忙从灶前站起来,出去开门:“殷大哥!快进来坐!” “阿娘,”他又朗声叫邬母,“来客了。” 邬母应了一声,擦手出来,当即就要进屋去搬炭盆出来。 殷北拦住他们母子二人:“不坐了,你家里做两百个糖饼,午牌前送去。” 邬瑾心知这是莫千澜照拂,点头道:“是,大哥放心,不会误了时候。” 他扭头对邬母道:“阿娘,快去叫老二起来,等我下课,领着他去认路。” 邬母也喜不自禁,赶紧去叫邬意起来。 她不知道来订饼的人是哪家,只当是邬瑾在州学认识的贵人,订下这两百个饼,邬意下午便可以再做一些出去卖。 邬瑾送殷北出去:“大哥是走路来的?” 殷北笑道:“骑马,你住的这街上太窄,马进不来,我只好把马栓在街口木桩子上了。” “不好。”邬瑾脸色一变,狂奔至街口,气喘吁吁望着空荡荡的绳子,随后无言地看向紧随其后的殷北。 连根马毛都没了。 两人面面相觑,殷北没想到十石街里的三教九流手脚如此之快,再看看邬瑾,更想不出这种地方怎么出了这么个读书郎。 他浮起一个笑,把那些乱糟糟的思绪压下去:“你去忙你的,好马识途,我自有办法找回来,倒是这些小毛贼要遭殃了。” 邬瑾也知殷北非是一般奴仆,便同他告别,回家拿了书,又叮嘱邬意要多放些沙糖,才去州学上课。 趁着中途休息,他又一路狂奔回家,带邬意去认路,再赶回州学上课,如此疲于奔命,把他这个少年郎累的越发困倦。 好在之后莫府也常来订饼,让他得以喘息片刻,跟上了课业。 第十二章 榆钱饼 三月二十一,休沐日,邬瑾背个背篓,出城找了一颗大榆树,手脚并用蹿上树顶,摘了结结实实一篓子榆钱回家。 家里有一个小炉子,专用来熬药,今天也让他腾了出来,烧一根小柴火,架上一口小锅,倒上胡麻油,和邬母一起煎榆钱饼。 邬意蹲在一旁搅卖蒸饼用的面,手在面盆里,眼睛望着油锅垂涎三尺。 金黄油汪的饼出了锅,邬瑾就小心翼翼叠在油纸包上,免得弄破了。 邬意忍不住道:“哥,真要给莫节度使送去啊,他们还会缺这个东西吃?” 邬瑾把碎屑夹出来,放进邬意手里:“他们有吃是他们的,我送是为了谢他们照顾生意。” 邬意仰头吃了,小声嘀咕道:“我们卖饼,他们买饼,并没有多给我们一文钱,哪里算照顾了。” 邬瑾当即肃了脸,郑重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满宽州卖饼的人家何其多,多少人做的比我们味好,莫家若非看我是家贫学子,何必非要我们的!你若是有这样想法,便是斗筲之辈,怨恨之根!” 他疾言厉色,邬母也在旁训斥两句小,邬意垂了头,嘟囔道:“节度使那么多银子……” 邬瑾耳朵里都是炸饼的声音,一时没听清他的嘟囔,严厉地盯着他:“什么?” 他又夹出一块碎的来,在一旁放凉,留给邬意吃。 “没什么。”邬意不敢再多说,也不怕烫,喉咙里伸出爪子来,囫囵吞下,依旧是馋。 油锅一直煎到午后,引得左邻右舍纷纷探头,黄牙婆径直推门进来,插着手走到油锅边:“哎哟,不得了,雄山寺这是赔了多少钱啊,这油用的多。” 一边说,她一边伸手去捏,却让邬意伸长胳膊,“啪”的打了一下:“婆婆,我都没吃呢,这是给恩人的。” 黄牙婆讪讪收回手,嘴里却道:“瑾哥儿,听说你攀上高枝儿了,也让我们街坊四邻沾点香油嘛。” 邬瑾包好油纸,用细麻绳轻轻扎了,抬头道:“婆婆穿门入户,宽州城内无所不入,哄得动石人,何须晚生带携,婆婆只消行事端正,心慈面善,万万千的人提携你。” 黄牙婆本就不是善心人,让他说的老脸抹不开,冷笑一声:“我的高枝哪有你得高,你再钻营钻营,说不准莫节度使就让你做上门女婿了。” 邬母站起来,推着黄牙婆往外走:“婶子不要胡说,倒是有什么活做,也让我沾沾光。” 两人说话间出了门,邬瑾换了一身没有补丁的长衫,带着榆钱饼,走出十石街,去了莫府角门。 门一叩便开,邬瑾说明来意,想将东西交给下人送进去,哪知下人却直接将他请了进去。 这一回再进莫府,正是个好日头,把一座花园照的亮亮堂堂,一丛丛花在阳光下怒放,草木油绿,藤蔓直扑檐顶,还放着一架秋千,甚是闲静。 下人领着他从游廊直入前院,随后让他侯在院门外,自去通报,不到片刻,就把他引了进去。 屋子里坐着莫家兄妹,邬瑾一进门,就发现莫千澜和自己那一夜所见截然不同。 莫千澜褪去了锐利和阴沉,束莲花冠,穿件衣短袖大的道袍,做儒生打扮,很斯文。 殷北结接过油纸包,邬瑾端端正正行了礼,叉手敛衽,垂目于前:“晚生见过节度使。” 莫千澜神游天外,等了片刻,才伸手软绵绵一挥:“坐,不必多礼,你送了什么过来?” 邬瑾答道:“家母所做榆钱饼,微不足道,望勿嫌弃。” “物轻意重,”莫千澜看向莫聆风,“阿尨,你去年吃过的,还记得吗?” 莫聆风嘴撅的能挂一个油壶,用力一哼,还不足以表达心中气愤,皱起两条黑眉毛,理也不理他。 “那......尝尝?”莫千澜迟疑着说了一句。 殷北机灵地把榆钱饼放进碟子里,备上筷子,请莫聆风尝一尝。 莫聆风把嘴放下来一点,吃过饼过,嘴又放下来一点,最后转怒为喜,很高兴的一点头:“好吃,邬瑾,你别急着走,我带你去逛花园。” 莫千澜大松一口气:“好,好好逛。” 邬瑾在一旁坐着,感觉莫千澜既不像兄长也不像爹,倒像是莫聆风的孝子。 莫千澜清了清嗓子,很紧张的又开了口:“这个念书,其实也不累,就是写几个字,赵伯伯领着你念两页书,不信你问邬瑾......” 话没说完,莫聆风“啪”的放下筷子,黑眼睛往下一垂,从椅子上跳下来,力大无穷地拽住邬瑾衣袖,拖着他往外走:“不读!” 莫千澜满肚子的话戛然而止,垂头丧气地吃了口饼,嚼蜡似的咀嚼片刻,他挑不出榆钱饼的毛病,也挑不出邬瑾的毛病,只能放下筷子,无中生有:“这叶子老的羊都嚼不动,你尝尝。” 殷北立在一边,团着一张笑脸尝了又尝,一尝再尝,险些将榆钱饼尝光,末了笑道:“是没有咱们府上做的好吃。” 莫千澜睨他一眼:“滚出去!” 殷北依言而滚,屋子里只剩下莫千澜唉声叹气。 莫聆风走的飞快。 枣红色衣裳在日头下翻飞,面孔浮现出一片粉红,眼睛忽闪忽闪,长睫毛扇子似的上下扇动,神情格外灵动。 她一鼓作气走进花园里,随手折下一根树枝,在地上划拉片刻,仰着脸看邬瑾:“我识字,你看。” 邬瑾低头看地上“莫耳令风”四个大字,忍俊不禁:“你今年几岁?” “八岁。”莫聆风熟练地爬上秋千座板,双手牢牢握住梗绳,不用周围丫鬟嬷嬷帮忙,自己像条泥鳅似的两头乱翘,秋千颤颤巍巍,发出“嘎吱”几声动静。 秋千慢慢悠悠荡起来,花影树影错落在她脸上,金项圈闪出灿烂金光,她仍觉不够高,蹲身用力往前一悠,把秋千荡至半空,垂下来的紫藤“哗啦”从她脸上拂过去。 邬瑾不知不觉中笑的满脸都是嘴,目光随着秋千而走。 眼见秋千越来越高,几乎和秋千架横齐,邬瑾脱口而出:“小心!” 他提着心,忽然瞥见了立在花园四周的下人。 下人们一个个都是泥塑的,连头也不抬,莫聆风的喜怒哀乐,都不和他们相干。 莫聆风大笑起来,慢慢收了力气,停下秋千,问邬瑾榆钱在哪里摘的,邬瑾和她有问有答,说了几句,正在其乐融融之际,莫聆风忽然掏出了陶埙。 邬瑾立刻如临大敌,落花流水地逃回家去了。 第十三章 病 回家时,邬母在院子里对着天光给珠行的人捡珍珠,邬意卖饼还未回。 邬瑾和母亲闲话两句,见日头还很不错,就进屋子去,把邬父从床上抱起来。 伴随着失去的两截腿,邬父还失去了满身的力气,原本健硕的躯壳萎缩下去,皮肉筋骨紧紧连在一起,分量只有一笼饼重。 分量虽不重,但是要将其收拾出模样来,却是费力。 邬瑾将邬父放在马桶上,等邬父撒好尿,他麻利地给邬父擦身体、穿衣裳、净面梳头,安置在铺了被褥的椅子上,最后连带着椅子一起搬到太阳底下。 如此大费周折,他出了一身汗,来不及擦洗,便取了文章,坐在父亲身边认真背诵。 等日头下去,他把邬父搬回屋子里,借着昏沉沉的光,陪在父亲身边读书。 邬意回来的时候,饼笼里只剩下几个糖饼,他卸下饼笼,先去厨房转了一圈,然后欢天喜地进来找邬瑾:“哥,今天有肉!” 邬母把杂面窝头和一盆肉汤端进来:“看把你馋的。” 邬瑾放下书本,给邬父舀了汤和肉,拿上两个窝头,让他安安稳稳吃,自己舀了一碗菜汤慢慢吃。 等吃好了,他给邬父抱上床,一边盖被子一边道:“爹,等攒些钱,我就找木工打个小轮车,到时候我推着您出去转转。” 邬父伸出枯枝似的手,用力一捏邬瑾的手掌:“老大,我不用独轮车,你好好念你的书,等考出来,爹坐什么车没有?” 邬瑾点头:“是,我都知道。” “你比老二懂事,这个家,往后就要靠你了。”邬父浑浊的眼睛里骤迸出一丝亮光,清晰地刺进邬瑾心里。 邬瑾只是点头,心头却像是被一块大石压的喘不过气来。 今天做的饼不多,不必他去裕花街叫卖,他便埋头苦读,把《大学》背的滚瓜烂熟。 邬意睡后,他才放下书本,铺开笔墨,写今天的日录。 “元章二十年三月二十一日,天朗气清,午后前往莫府送榆钱饼,见莫聆风天真烂漫,与弟同年,也未曾开蒙。 未时回家,背《大学》,读《中庸》,得父亲殷殷嘱咐,心中惶惶然,深恐天资愚钝,有负父母深恩厚望,片刻不敢懈怠。” 收起笔墨,他给邬意盖好被子,熄灭灯盏,辗转而眠。 与此同时,莫府却是烧灯续昼。 莫家兄妹赴宴而归,莫千澜饮酒过多,思绪昏沉,惶惶然不知深在何处,只觉得危机四伏,恨不能将莫聆风藏于腹中,永不示人,因此不敢让她回“长岁居”中去,只在书房里度日。 书房是个古旧而庄重之处,独座于莫府右侧,阔大幽深,花木零星,书架高七尺余,一架架延伸出去,书海茫茫,将莫家数百年尽收其中。 殷北和殷南这对孪生子闲坐门外,一个笑眯眯的吃喝,一个冷着脸大打哈欠,都不说话。 书房里,莫千澜坐在放置椅帔的太师椅中,穿一身靛蓝色襕衫,听莫聆风唱歌。 莫聆风喝了一碗甜果酒,脸和嘴唇都是红彤彤的,盘腿而坐,椅帔姹紫嫣红的围着她,让她越发显得幼小和白皙。 手指在埙上摆弄许久,她想到莫千澜头疼,便没再吹,只是口中轻轻哼着调子,声音清甜,长长的眼睛半阖着,身体摇来晃去。 莫千澜捏着山根,听完之后轻声道:“阿尨,再唱一遍。” “不唱。”莫聆风伸直了腿,从椅子上下来,像困倦了的小猫一样打了个哈欠,“我要睡觉去了。” 莫千澜疑神疑鬼地害怕,因此吓唬她:“哥哥心口疼。” 果然,一听他心口疼,莫聆风立刻又爬上了椅子,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莫千澜伸长胳膊,把莫聆风捞进自己怀里,拍着她的后背:“哥哥唱给你听。” 他闭上眼睛,启口道:“今日莫千澜所唱这话本,乃是一段寒门子弟扶摇而上的格范,唤作《清风吹过紫云亭》,可正是一笔青墨过重山,春风得意马蹄急......” 屋外听得莫千澜低语喃喃,过后便是婉转不断的调子,虽是男子声,却也洋洋盈耳。 莫聆风阖眼睡去,睡的不沉,还分着神去听这一折离奇故事,也不知过了多久,一直很有节奏拍着她的莫千澜忽然停了下来,竭力将她放置在一旁的椅子里,脑袋朝下,骤然摔了过去。 “哥哥!”莫聆风猛地清醒过来,从椅子上一跃而下,探头去看莫千澜,而莫千澜牙关紧闭,短暂痉挛过后,便陷入了昏迷。 殷南、殷北冲了进来,莫聆风蹲在地上,眼泪双流,死死拽住莫千澜的手,吼道:“叫大夫!叫赵伯伯来!” 一刻钟后,莫千澜醒来,面色苍白,吐出口中咬出的血,接过赵世恒递过来的茶水漱口,看向李一贴:“还是灶心黄土?” 李一贴点头:“您这痫病也有四年未发了,没想到一发就如此惊险,五脏从前伤了根本,也难以调养,只能先温养了。” 说罢,他坐下开方。 莫聆风扒在桌边,踮脚观看,看了“龙伏肝”三个字,便收回目光不看了——上面的字并不太认得。 李一贴开了方子,赵世恒带着方子和他一起出门,似乎还有话说。 殷南殷北站在门外,下人各司其职,不忙也不闲。 屋子里只剩下莫家兄妹,莫聆风走到床边,蹭掉脚上鞋子,爬上床去,滚到莫千澜胸前,然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哥哥……” 她的瞌睡全没了,用自己那童稚的嗓子毫无保留的哭泣,涕泪交加。 “吓死了……我以为你死了……哥哥……” 莫千澜任凭她将眼泪鼻涕抹在自己衣裳上,把她揽在怀里安慰:“哥哥没事,只是喝多了,摔了一跤,哪里这么容易就死。” 莫聆风窝在他怀里哽咽,莫千澜头昏目眩,没有力气:“我还要看着你长大呢。” 他还想说些什么,然而眼皮不听使唤,沉沉往下坠,喉咙里像是絮了棉花,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最后只能竭尽全力拍了拍她,睡了过去。 而莫聆风等待片刻,伸手一根手指,放到莫千澜鼻子下方,确定他只是睡着了,便爬起来,盯着莫千澜看了片刻,又爬下床去,穿上鞋出了房门。 院子里站着的嬷嬷丫鬟蜂拥而至,簇拥着她回长岁居去。 第十四章 抉择 莫聆风过了七岁,赵世恒便不许她在前院留宿,所以再晚她也要回自己的院子去。 丫鬟提着灯笼走在她身侧,照亮她脚下每一块石板,她的影子随着灯火摇曳,显得很孤单。 她虽然年幼,眼睛却看的很明白,知道世间风雨都落了莫千澜身上。 她不敢想莫千澜死了之后的世界是什么样,所以不肯长大,不愿念书,想要把莫千澜永远留在自己的世界里。 莫千澜是她的父亲、母亲、兄长、玩伴,是她灵魂里的一部分。 她踢着脚边落下来的兰花,忽然停住脚步,看向这一大片山野兰草,里面开着一些零星白色花朵,她伸手揪下来一朵,用脚碾成花泥,又揪下来一朵碾烂,如此反复,直把这一丛兰草摘的光秃秃一片,毫无景色可言。 如此沿路摘下去,她把满手满脚都沾满花汁,整个人困倦不堪,还不肯罢手。 “姑娘,”身后传来急急的叫声,是赵世恒追了过来,“聆风!” 莫聆风停手回头,等赵世恒走近了,才低声道:“伯伯。” 赵世恒走近了,见她双手很脏,便取出帕子蹲身给她擦了擦手,又摸了摸她的小脸,很温柔的道:“不要害怕,你哥哥的痫病不会死,只是发作的时候吓人,而且不清楚何时会发作,其实无大碍……” 莫聆风安静听着,眼睛黑幽幽的,仿佛也能看穿赵世恒的慈父之心——他的女儿夭折,他像爱自己的女儿一样爱莫聆风。 赵世恒垂着眼眸收起帕子:“伯伯不会骗你的,李一贴是神医,原来在京都就是圣手,比太医名气都大……伯伯还想跟你说,我和你哥哥都比你大很多,就算没灾没病,也会走的比你早很多很多……” 莫聆风垂着头:“伯伯,我知道的。” 赵世恒摸摸她的头,叹了口气:“那伯伯给你开蒙读书好不好?” 莫聆风沉默半晌,才道:“我要邬瑾来陪我一起读。” 不等赵世恒答应,她挥动小手:“伯伯,明天再见。” 说罢,她把身子一扭,大步流星往“长岁居”而去,沿途还踩扁两只青毛虫。 赵世恒看她又是沮丧又是气鼓鼓的模样,不由又长叹一声,回到前院去。 翌日,京都中传来春闱结果,闹动整个宽州。 州学无一人榜上有名,图南书院有一人得中二甲进士,州学之内,气氛一片惨淡,就连讲郎都心不在焉。 邬瑾上过一日课后,跑回家中,先抱着邬父解手,又背他在天井走了两圈,等把邬父背回屋中,自己拿了书正要背诵时,家中便有了来客。 来人是殷北。 殷北总是笑眯眯的,邬母再三请坐,他也只是站着,不给邬母烧水冲茶的机会。 邬瑾打头便问:“你骑马来的吗?” 殷北点头:“放心,这回我找人看着马了。” “马是小事,”他转而对对邬瑾说明来意,“我家大爷要在家里要办个学斋,想请你去做个斋仆,随府吃用,一个月给您二两,另有一两银子灯油钱,笔墨纸砚你都可以任意取用。” 邬母立在一旁,眉头直皱,不等邬瑾说话,便毫不客气回绝:“谢你家主人好意,不过他今秋就要参加发解试,去做仆役会耽搁学业,就不去了。” 家中虽不济,但也不必卖了儿子的前程。 殷北又笑:“并非真的做斋仆,只是个由头,也是一样随堂读书,也和州学学子一起参加解试。” 他看向邬瑾:“小哥,三两银子很不少,再者读书人最费的就是笔墨纸砚,你若是应下,不仅家中宽裕,自己也能轻省些。” 邬家的难处便是家贫,还要勉力供一个读书人,邬父健全时,邬瑾也需卖饼,如今邬父卧病在床,邬瑾便再未买过纸笔。 连讲郎要他们买《昭德堂稿》,他也没买,每日只在课间借了同窗的书强记。 邬瑾站的笔直,像是一颗刀枪不入的铁桦树。 他沉吟半晌,才问:“敢问殷大哥,教书先生是哪位?” “瑾哥儿!”邬母听闻此言,厉声喝道,“你进屋去!” 她绝不让邬瑾去给人使唤——说的好听是斋仆,说的不好听,就是奴才。 她扬手便推着邬瑾往屋里去,邬瑾却按住邬母:“阿娘,您别急,等我问清楚。” 殷北无视邬母的怒火:“教书先生姓赵,曾是进士及第。” 他上前一步,附在邬瑾耳边道:“赵先生左脚微跛。” 邬瑾一愣,随后猛然想起一人来——赵季,元章六年状元,岂止是进士及第,更是一榜之首! 元章十一年,赵季在太和楼与济阳郡王相争,济阳郡王将他推下太和楼,他因此摔断了左腿。 传言接骨时请的大夫受了济阳郡王的请托,没有为他接正位置,他腿好之后才发现跛脚,含恨辞官,不知去处。 三鼎之士为师——想到这里,他一颗心在腔子里狂跳,浑身血液都涌了上来。 可随即,他又本能的想要避开莫千澜。 莫家明明已经是强弩之末,可经过莫千澜的手,却成了活沙地,随时可能吞灭不知深浅的人。 一瞬间,邬瑾心里转过许多念头,踟蹰之意,竟比当日在莫千澜面前对答还要难。 邬母没有听到殷北附耳所说的话,见邬瑾面带震惊、犹疑,又是半晌不言语,心里更是没底,不知道殷北在邬瑾耳边到底说了什么。 片刻后,邬瑾徐徐吐出一口浊气:“多谢莫节度使好意,我还是在州学读书。” 邬母松了一口气。 殷北很失望,但还是维持了笑脸,和邬瑾告辞。 邬意在门外不知站了多久,见殷北出去,连忙侧身相让,等他走远了,就匆匆跑进来,满脸欲言又止。 好不容易熬到天黑睡觉,他立刻钻进被窝里,悄悄问还在灯下用功的哥哥:“哥,去做斋仆多好啊,三两银子呢,肯定也管饭,顿顿都吃肉,你干嘛不去?要是我,我就去。” “睡你的。”邬瑾翻动书页,没有回答他,心里也有几分苦涩,又疲惫又茫然,认真写完日录,也吹灯睡下。 一夜过后,邬瑾早起,站在床前想了想殷北的话,又深埋心底,出门去洗漱。 吃过一碗稀粥,他迎着晨雾出了门,没去州学,而是先去刻印务捡废纸用来做功课——他没觉出累,因为从来没有轻松过。 第十五章 困兽 稀粥在半道就化成了水,使得邬瑾肚子里咕噜作响,他却越跑越快——宽州仅有一家刻印务,想要捡他们丢弃的废纸,也要趁早。 春日将逝,天却还未彻底回暖,仍然是时晴时雨,今日便是细雨不断,他在雨中咬牙前行,抵御湿冷,一直跑到刻印务后门,从廊下拾得一沓废纸,足有半指厚。 正面印的是《射义提要》,因错字甚多,所以废弃,背面却也没空着,而是用宽州前几年的收粮册重印而成,写有南六县各几石等字。 他拿回去后,还需将首尾空纸裁下,压至平整,才可用来书写。 捡到纸后,回去的路上他就慢了些,和细雨一样,无声无息从无数门廊下路过,快要到州学时,忽然见到了莫聆风。 莫聆风独自一人,不知从哪里赁了一头驴,骑在驴上,一只手歪歪斜斜打着伞,正往榆溪河走。 邬瑾四下张望,没有看到跟着的护卫。 “莫姑娘。”他走出廊下,叫住莫聆风。 莫聆风扭头看他,收了伞,同时试图牵住驴——然而驴倔,不打不走,打着倒退,让它停,它却偏要走两步。 好不容易制住了驴,她龇牙一笑:“邬瑾呀。” 她那牙坏的厉害,还有一颗摇摇欲坠,让她总是忍不住伸出舌头去舔,连带着嘴唇都因此变得干燥。 舔过之后,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脸色一变,瞪了邬瑾一眼:“不跟你玩了。” 随即用力一抽那驴子,要往前走,一鞭子下去,效果显著,驴子原地打了个转,莫聆风没有办法,只得老气横秋的大叹一口气,又舔了一下牙齿。 那颗牙齿险伶伶的悬在嘴里,就是不掉。 邬瑾只觉得她这模样天真又可爱,却又不便笑,只能垂下头不去看她:“不要舔牙,不然长出来会歪,你干什么去?” 莫聆风管住舌头,气势很大的回答:“哥哥病了,我去雄山寺,给哥哥抽一根上上签。” 邬瑾没料到莫千澜会病,忙问:“病的重吗?” 莫聆风先是摇头:“大夫说不重。” 说完之后,她马上又点头:“在我心里当然是很重的。” 说罢,她从袖袋里掏出一块白饴糖来,伸长胳膊,要给邬瑾,邬瑾伸手去接,却不料她“嘿呀”一声,连带着身体都歪了过来,把白饴糖一股脑塞进他嘴里。 她坐回去,张开嘴给邬瑾看自己的牙:“粘牙,给你吃。” 这时候,驴子忽然开了窍,把尾巴一甩,晃晃荡荡迈开了步子。 邬瑾满口香甜,站在原处,就见莫聆风小小一个人,孤零零坐在驴背上,东倒西歪地撑着把伞,要去给兄长求一根上上签。 驴影消失不见,最后只剩下邬瑾落在这片雨里。 邬瑾心绪忽然低落,莫家的苍凉透过孤单的莫聆风,漫到了他身上,理智告诉他,莫家是一个富丽堂皇的深渊,然而心却不受控制的柔软了。 他迈进州学,沉住性子上了一日课后,请见山长,和山长说了两刻钟,又去莫府角门见过殷北,赶回家时,邬意已经卖饼回来,邬母正要摆饭。 邬瑾抱邬父进椅子,给邬父盛饭菜,好让他吃的舒服些,等吃的差不多了,他才放下碗筷:“爹,娘,我还是决定去莫府做斋仆。” “啪”一声,邬母拍筷子在桌上,枯黄的面孔在一瞬间变得活了过来,浑浊的眼珠子泛出不容置喙的光:“不行!” 邬意吓得一个哆嗦,小心翼翼放下碗,忍住了自己汹涌澎湃的食欲,心里暗暗高兴。 邬母冷着脸:“我们辛辛苦苦供你读书,不是为了让你自甘下贱,而是让你出人头地!你去做斋仆,以后就算考出来,也直不起腰!” “我坦坦荡荡,并不怕人说,”邬瑾温声细语解释,“我已经和州学山长说过了,明日不再去上课。” “你!”邬母没料到他竟是先斩后奏,当即气的坐都坐不住,猛地站起来,伸手去抓邬瑾的衣裳,奋力往外拖,“走,我们去找山长,你年纪小,不懂事,这种大事不是你能做主的。” 邬瑾顺着邬母力道站起来,踉踉跄跄走了两步,直到门口,见不会绊倒邬母,才立定了:“阿娘,我已经拿定主意了。” 他力气不小,一旦站定,邬母也拽他不动,气的直跺脚,又狠打他两下:“眼皮子浅,莫家哪里这么好心!黄婆子都告诉我了,那个节度使没香火,就一个妹子,人家这是看你老实,要把你招上门去!” 说到这里,她忽然觉得满目可恨——恨自家太贫,恨邬父断腿,恨邬瑾不懂事。 那倒插门的女婿,几辈子都是要遭人笑的啊。 想到这里,她立时悲痛起来,眼里滚出许多浊泪,心想邬瑾的“不懂事”,全是因为他太懂事。 她伸手抚平邬瑾衣裳,忍不住哭了起来:“我的儿,苦了你了,全是爹娘没用!” 邬父低低叹息一声,沉默不语。 邬瑾听完这一通咆哮,心中反倒平静,大约是去做斋仆一事,无论如何波诡云谲,也不会比此时更难。 他平静的牵邬母回座,声音和缓:“爹,娘,我不是为了银子,若是为了银子,我昨天就应下了,你们也不要听别人胡说,我不是为了去做倒插门,莫节度使的妹妹只有八岁,和他一样大。” 他伸手指了指邬意。 邬母在他的声音中逐渐平静下来,而邬瑾也说起名师难得,若是能得指点一二,强过在州学数倍。 费了许多口舌,让两位长辈安下心来,他才回到自己屋中。 天色已暗,他点燃油灯,铺开笔墨纸砚,要写日录。 只是邬意在他身边问东问西,激动的聒噪个不停,把他好不容易聚拢起来的心神都说散了。 他心神疲惫,觉得自己犹如困兽,使劲一揉额头,取出今天捡来的废纸,让邬意帮忙裁出空白的头尾部分,留下备用。 等邬意埋头苦干,他把散开的心思又拢起来,提笔写道:“元章二十年三月二十三日,细雨,与殷北约定后日去去莫府去做斋仆。” 第十六章 高兴 邬瑾难得休整一日。 他在家中把州学所学课业一一整理温习,这一读便读到晚饭时,晚饭过后,又将唯一一件白细布襕衫翻出来试了长短,见还合身,便挂起来预备第二日穿。 忙完之后,他又接过邬意的饼笼,前去卖饼。 他肩着饼笼,卖饼回来,就见程廷领着三个跟班在外面探头探脑,打量十石街。 “程廷。”邬瑾停下脚步,叫了一声。 “啊!”程廷让突然冒出来的邬瑾吓的一弹,“你走路怎么没声音啊!你卖饼去了?” 邬瑾点头:“你们找东西还是找人?” “找你,”程廷满脸痛心疾首,站直了身体,一本正经的教训他,“邬瑾啊邬瑾,没想到你眼皮子这么浅,放着好好的书不读,回家卖饼!你虽然书读的不好,可读了书,以后也能做账房啊。” 三个跟班纷纷附和:“儿戏,简直就是儿戏。” “荒唐,实在是荒唐。” “短视,过于短视。” 邬瑾没想到程廷会来找自己,心里很感激,盛情邀请程廷去家里坐坐,然而程廷捏着鼻子往外蹿了四五步,连连摆手:“你是不是想臭死小爷。” 三跟班异口同声:“臭。” 十石街街道狭窄,地面上常年沤着烂东西,两侧房屋寸尺不空,又堆满杂物,气味出不去,久而久之,街上就弥漫着一股难闻的馊味。 在里面久住的人不觉得,然而外头的人总能闻到。 邬瑾自从开蒙后,便没少因为家境受辱,被磨练的相当镇定,摸了摸钱袋子里的铜钱:“那你们等我一会儿,我去放了饼笼,然后我们去脚店喝茶说话。” 程廷对末等茶片不敢兴趣,大摇脑袋,很简洁的说明来意:“你明天还是回去读书。” 他往腰间摸出钱袋子,丢给邬瑾:“借你,等你做了账房先生,十倍还小爷。” 邬瑾听了,心里又是一阵感激,郑重道谢,把银子还给程廷,告诉他自己是去莫府做斋仆,也可以随堂读书。 “莫聆风要读书?”程廷听闻此言,惊呆了,“她怎么会想读书?” 呆过之后,他脸上鼓出了几个红疙瘩,一蹦三尺高:“她家里办学斋怎么不告诉我?怎么请你去做斋仆?你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 在谈到莫聆风之前,程廷自认为对邬瑾是英雄惜英雄,在谈到莫聆风之后,立刻变成了冤家路窄,狭路相逢。 莫聆风是没有朋友的,偶尔出门游玩一趟,也是自行其事,满宽州城,只有他凭借着比城墙还厚的脸皮,和莫聆风有来往。 这可是他独有的! 现在邬瑾竟然越到他前面去了! “你!”他张牙舞爪的威胁邬瑾,“你等着瞧!” 邬瑾肩着沉重的饼笼,摸不着头脑,全然不知道程廷要干什么。 程廷抛下跟班,气冲冲回到家里,大踏步进了正堂,看向程知府,叫了一声爹,然后就开始往地上躺。 他撒泼打滚,胡搅蛮缠,要去莫家念书。 他们家和莫家是姻亲,莫千澜二十一岁时娶了程家女,不过两年,程家女便没了,之后莫千澜一直没有再娶,他去读书,是没问题的。 程知府看到这个儿子就火冒三丈,如今见他撒泼打滚,扭成一条长虫,便伸出蒲扇般的大巴掌,跃跃欲试。 家中子女都是悉心教养,各个都好,唯独出了程廷这个废物,简直比阿斗还要扶不起,做纨绔都做的令他心塞。 程廷和一班子弟玩乐,说起说亚仙病中想吃马板肠汤,郑元和便杀马取肠,旁人都说二人真是情深似海,程廷偏偏只记得马板肠汤,回家就要他娘杀马。 越想越气,程知府一巴掌差点没把程廷的脑袋打掉,程廷肿着半张脸,当即滚去娘的房中,对着程夫人哭哭啼啼,赖赖唧唧,车轱辘话来回说——我不管,我就要去莫家读书。 程夫人摩挲着这个幺儿,心疼的不知道怎么才好,二话不说,披挂上阵,叨住程知府不放。 程知府的巴掌不能扇到夫人脸上,节节败退,最后不得不向莫千澜递了话。 于是第二天辰时,天还发着青,程廷顶着微肿的脸,也来了莫府,和邬瑾在角门外相遇。 他还不是一个人来的,左手勾着五根细红绳,红绳下吊着装糖的油纸包,右手攥着一根粗麻绳,绳子后面是州学里那条大黄狗。 邬瑾望着那条横眉怒眼的大黄狗,目瞪口呆:“这不是州学的狗?” 大黄狗点头。 偷狗贼使命攥着绳子:“谁说这是州学的狗,它身上又没有刻州学的字,这是我的狗。” 狗把一张脸耷拉着,拿屁股对着程廷,走到墙根边,撒了一泡尿。 “你敲门,”程廷示意邬瑾,“我撒不开手,我爹不让人伺候我。” 邬瑾看着他的脸,又关心道:“你牙疼?” 程廷支支吾吾的别开脸:“敲门!” 邬瑾走上石阶,叩了叩门。 门开的飞快,而且开的惊天动地,“哐当”两声,青灰色的天地中,便露出一抹鲜嫩的鹅黄色,莫聆风仰着一张笑脸,张大了嘴,也高兴的惊天动地:“你们来啦!” 她郑重打扮过,鹅黄色的大袖长衫子簇新,头上仍旧是两个丫髻,却用了金发饰,和脖子上的金项圈一起交相辉映,甚是暴发。 也不知道在此处等了多久,头发上都覆了一层水雾。 “聆风!”程廷拖着狗冲了进去,把手指头亮给她看,“你看,我给你带什么好吃的了?” 他又一踢大黄狗:“瞧,还有狗!” 大黄狗翻个白眼。 莫聆风不去摸狗,伸手去摸程廷的脸,很同情的道:“你也牙疼啊,可怜。” 程廷一张脸涨的通红,含糊道:“是,昨晚疼,今天不疼了。” 他迅速转移了话头:“你们家的学斋办在哪里?” 一边说,他一边把手指头上的油纸包取下来,交给莫聆风身后那一群泥塑似的的丫鬟。 “我带你们去,”莫聆风立刻对邬瑾招手,“邬瑾,来呀。” 天边渐渐露出几线金光,刺破云层,投在邬瑾谨小慎微的脸上,他应了一声,迈步跟上莫聆风。 第十七章 斋学 暖风和煦,吹过花园中成堆翠色,各色花瓣随风流动,落在石板上,落在稼亭中,落在澄心湖面,落在听风水榭,脚步声轻快的在石板上响起,使得花园忽然多了生机。 程廷和莫聆风并排而行,不住发问:“我记得这里有一颗好大的榆钱树,怎么没有了?” 莫聆风满周岁时,他来玩过,因此记得。 “雷劈死了,”莫聆风把两手高高举起,“忽一下,火就烧的这么高。” 程廷老气横秋的为榆钱树长叹一声,随着莫聆风往前走,扭头又问:“这儿呢?” 他双手大大张开:“这么大一个观音像,怎么没有了?听说还是我姑姑请的。” 莫聆风答道:“哥哥不信佛,就送到雄山寺去供奉了。” 三人从湖边而过,绕道从水榭后一条青石板小道出了花园,景色渐变,不见花草,只有古树数棵,树冠相连,遮天蔽日,投下冰冷沉重的影子。 在这巨大的、浓绿色的影子里,坐落着“九思轩”。 邬瑾一脚踏上树荫下的青石板,立刻感觉一股寒意从脚下侵来,让他忍不住低下头去看——脚下青石板很油润,并非荒芜之地。 他止住了寒颤,随着莫聆风往里走,正中是三阔的正房,同样让如伞的树冠吞噬着,槅门上糊的是白亮如缎的高丽纸,槅门往两边开着,使得屋中情形一览无遗。 前方有黑漆翘头香案、孔圣人像、玫瑰桌椅,中间放着三张黑漆平头条桌,品字行摆着,上面整齐有序地摆放笔墨纸砚,地上放着青色软垫。 光线昏蒙,里面摆放的一切都像是蒙了一层灰纱,下人立在里面,定定的,像是偶人。 邬瑾跨过门槛后,见那“偶人”动了起来,悄无声息点亮屋中三条常料烛,屋中顿时大放光明,把墙壁上悬挂的画像都照亮了。 莫、程二人合力将大黄狗拖了进去,拽动地上软垫,摆放在一起,又把平头条桌上的笔墨纸砚推开,桌上用来摊放程廷带来的点心。 莫聆风一扭头,拍了拍地上的软垫,扬着明媚的笑脸,对邬瑾道:“邬瑾,来呀!” 她那颗摇摇欲坠的牙不见了,她还是忍不住伸舌头舔一下牙床——一颗小牙冒了出来。 沉寂的老屋子忽然活了起来,油纸包开开合合,“沙沙”作响,咀嚼声断断续续,夹杂着说话声和大黄狗的挣扎之声。 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动了栖息在九思轩中的山鹛,一群山鹛灰扑扑盘旋起来,发出尖锐的“得得得”的叫声。 山鹛一叫,花园里的鸟也都跟着对鸣,长久不息,喧闹无比。 九思轩前方就是莫府书房。 莫千澜最怕这种聒噪,叫声全都变成了细而长的针,刺入他脑中,让他头疼不已——每次发了痫病,他都要头疼几天,这一次尤为剧烈,稍微一动,脑子里就搅成了一团。 他闭上眼睛,半晌才缓过劲,听莫聆风的奶嬷嬷说话。 “昨天夜里兴奋的子时才睡下,今天一早,卯时初刻就醒了,穿了才做的新衣裳,什么也没吃,只让厨房里做二十四色馄饨,说等都来了一起吃,又不知道他们何时会来,天还没亮,就在后角门等着。” 莫千澜听了,头越发是痛的要炸。 赵世恒坐在下方,让奶嬷嬷先行退下,笑道:“姑娘长大了,想交朋友了。” 莫千澜脸色和成了精的冬瓜似的,一阵青一阵白,目光则是阴沉,咬牙切齿的,不知是在忍痛,还是在不忿。 片刻后,他费力道:“我也可以做她的朋友,她还有那么多小丫鬟,都可以做她的朋友。” “您是老朽,丫鬟是仆人,”赵世恒毫不留情怼他,“都做不成她的朋友。” 莫千澜冷哼一声:“两个臭小子。” 赵世恒失笑,感觉自己要淹死在莫千澜的醋河之中,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我去尝尝二十四味馄饨,这可难得吃上,吃饱了,我好去干苦力,您吃吗?” 莫千澜歪倒在椅子里:“吃不下。” 他气都气饱了,头还疼,吃的药都像是泼在石头上,半分用也没有。 李一贴送来的膏药就在手边,他琢磨半晌,还是没往鬓角上贴。 鸟叫个没完,在莫府开了锅似的争斗,直到邬瑾三人吃完馄饨,又坐在一起吃糖时,才逐渐停歇。 大黄狗吃了一顿好的,不再横眉竖眼,只是耷拉着脸,和程廷保持最远距离,把狗绳绷的长而直,仿佛是一对怨侣。 莫、程二人暂时对狗失去兴趣,将狗绳栓在桌子腿上,大嚼花生酥,同时都要展示自己拙劣的字迹。 邬瑾便铺开一张纸,这纸平整厚实,不必压角,他又拿过墨条,慢慢研磨。 程廷先取过一管笔,蘸墨而书,在纸上留下一长串鬼画符:“看,我会草书!” 只有潦草,没有成书。 莫聆风不甘示弱,扯过纸来,夺了他的笔:“我会写大字。” 她确实会,字越写越大,大到一张纸装不下。 这二人一个写“草书”,一个写“大字”,连写数张,都疲乏起来,让邬瑾写。 邬瑾只会写正楷,提起笔,毫无新意地写了一张。 刚搁笔至笔架山,就听屋外有仆人称“赵先生”。 邬瑾连忙起身,欲要收拾,却是满眼狼藉,无从下手,只得疾走至门口,行斋仆迎送先生之职,躬身垂手,替赵世恒打帘子:“先生请进。” “嗯。”赵世恒看他一眼,迈步进屋。 大黄狗出人意料,对着赵世恒眉来眼去,摇头摆尾,十分热情。 邬瑾仔细看了看赵世恒。 赵世恒头戴山谷巾,身穿皂色斓衫,人瘦,但不单薄,单眼皮高鼻梁,留有短须,走路时确实有点跛,一直走到莫聆风桌前站住,只有一只脚用力撑着身体。 他弯腰去拿他们写的字,每一根手指都露着一股漫不经心的孤傲。 程廷对州学诸位讲郎没有丝毫惧怕,然而一见赵世恒,便有泰山压顶之感,老老实实搬着软垫往后坐,不敢轻易开口。 邬瑾也走进去,轻手轻脚归置笔墨纸砚,收起桌上摊开的油纸包,送去屋外,再把狗绳解开,让大黄狗出屋去。 等归置干净,他大气不敢出地坐到了程廷旁的平头条桌前。 第十八章 字 忽的,九思轩安静下来,风在此间也不流动,下人们也站成了一棵树,无论从里往外看,还是从外往里看,都是一片静谧。 “伯伯!”莫聆风的叫声甚是响亮,震得人的心都在胸膛里一个猛跳,“我写了字!” 赵世恒立刻露出一个笑脸,伸出手摸摸她的脑袋:“聆风懂事了,伯伯心里高兴。” 莫聆风指指点点,告诉赵世恒哪个字是自己写的,哪个字是程廷写的,哪个字是邬瑾写的。 赵世恒颇具耐心,顺着她的手指一一看过:“你写的好极了。” 程廷伸出脑袋,忍不住道:“当真?” 赵世恒看他一眼,顷刻之间变了脸,程廷打个哆嗦,默默把脑袋缩了回去。 莫聆风又问:“那他们两个的好不好?” 赵世恒挑出程廷的草书:“不好。” 随后他挑出邬瑾的正楷:“最差。” 程廷瞪大了眼睛,满脸不敢置信,手指悄悄一戳莫聆风后背,小声道:“你家请的先生怎么是个睁眼瞎?” 此处不是州学,学子多,先生少,屋内本就安静,他说的话立刻传入了赵世恒耳中。 赵世恒居高临下看他一眼:“你觉得我说错了?” 他眼中有种平静的黑暗,仿佛是见过了世间最好的,又忽然堕入深渊,领略过两重风景后,看任何人,任何事,都再生不起波澜。 程廷让他一眼看的头皮发麻,连连摆手:“没有,先生真是慧眼识珠,比州学里的先生强多了。” 赵世恒摇头一笑,问邬瑾:“你也觉得我眼瞎吗?” 邬瑾也是诧异,但是听赵世恒说话时,他用心分辨过,赵世恒并非故意为难他,而是真的这么认为,因此认真道:“学生愚昧,不解其意,请先生赐教。” 赵世恒盯着他的脸,见他容色始终恭敬谦卑,眼跟心连在一起,通透敞亮,气度是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清和正,暗自满意。 “既然你们已经写了字,第一堂课,就说说字。”赵世恒走到孔圣人像前,在玫瑰椅上坐下。 他高坐椅上,三位学生正坐于地,仰望于他,使得他面目越发高深莫测,在烛火下阴晴不定,威严重重。 “邬瑾的字,太怯,不敢下笔,处处掣肘,因此只能写小字,不敢写大字,然而小字又无大字之体格气势。” “纵然邬瑾勤勉,将字写的十分漂亮,仍然难掩其怯,若是发解试,百中取一,倒是能过,可若是想过省试,难,究其原因,便是所用的纸笔低劣不堪,致使他缩手缩脚,长此以往,字也跟着怯了起来。” 他语气淡然,声音不轻不重,然而振聋发聩,惊雷似的在邬瑾头顶炸开。 在州学里,他的字中规中矩,从未有讲郎提过此事。 而赵世恒一眼便看出了他字里的不足,连缘由都讲的明白。 赵世恒从方桌上的笔架山上取出一管宣城诸葛笔,亮给三人看:“世人都说白屋出公卿,实则不然,用此宝帚劲毫,可添其字之劲妙,若用鸡毛笔,不足两百字,必败之。” 程廷这回认为赵世恒不是睁眼瞎了,而且比州学里的先生更有学问,壮着胆子问:“那字要写成什么样才算好?” “墨。”赵世恒提笔道。 邬瑾立刻起身,走至方桌边,卷起宽袖,端正姿势,平直持着墨条,垂直磨动。 待墨好后,他铺开纸,赵世恒提笔蘸墨,书了一个“田”字正楷。 字是大字,规矩整齐,犹如楷树之枝干,挺直不屈曲,一眼便能看出是好字。 赵世恒收了笔,吩咐邬瑾:“花厅中有把刻刀,叫人取了来,去纸存墨。” 邬瑾点头应下,往外走时,莫聆风按捺不住,一跃而起,跑到邬瑾腿边,跟着出入,险些绊倒邬瑾。 程廷跃跃欲试,然而不敢站起来,只能把脖子抻的极长,看着邬瑾一丝不苟的将字刻下,见那字分毫未损时,自己也跟着松了口气。 赵世恒随意支使着自己的学生:“把那两支烛熄掉。” 程廷蹦起三尺高,跑去熄掉蜡烛,又一溜烟上前,和莫聆风一左一右地依偎着邬瑾。 屋子里只剩下一根蜡烛,光线立刻变得昏暗不明,只有香案上那一点烛火发出盛大的光。 赵世恒捏着刻下来的“田”字,放置于灯后,字和他的影子都投于白墙之上,而后,他捏着字往后挪动,墙上的黑影也跟着越来越小。 莫、程二人统一的歪着脑袋,满脸疑惑。 而邬瑾一瞬不瞬地盯着字,两眼放光——赵世恒的楷书,非常精妙。 简单一个字,由大缩到指甲盖大小,那转折、提钩等笔锋依旧是清晰可见,结密无间! 赵世恒收了神通,令他们点起烛火,让他们坐回去:“作大字要如小字,而作小字要如大字,就是好字。” 他双手张开,一甩长袖,手肘放置于方桌上,以手撑着额头,架腿而坐:“今日,你们二位大学生就练字吧,字帖么,满墙都是。” 程廷张口结舌:“没、没了?那么多课呢?” 州学里一日要上的课漫长的他困倦不堪,莫府则简陋到令他害怕——在不久的将来,他可能会变的目不识丁。 赵世恒不以为意:“无用之术,不学也罢。” 邬瑾深吸一口气,把自己激荡饱胀的心绪压下去。 在州学最后一日,他特地去看过州学记载的各科三鼎,其中提起赵世恒时,只有一句:“天下之能事毕矣也。” 既然赵世恒说是无用之术,那他要教的术,一定是闻所未闻。 邬瑾沉下心去,开始练字,耳边时而有声,乃是赵世恒在教莫聆风《三字经》,渐渐的,他入了神,这声音就模糊起来。 笔是宝帚,墨是潘家墨,纸是褾褙青纸,砚是瓦砚,俱是好物。 他在临摹墙上所挂的一副柳公楷书。 临完一贴,他凝神看自己的字,确实是局缩过当,有蜷缩之感。 看过之后,他再细看柳公之字,揣摩其“侧、掠、啄、提”,而后再行改过。 不知过了多久,他转动酸痛的手腕,鼻尖忽然闻到饭菜香气,肚子里猛地发出一串长鸣。 午时了。 第十九章 问心 程廷用一碗烧羊肉,总算是让邬瑾放下了笔,去耳房吃饭。 耳房里摆着一副樟木桌椅,满桌热气腾腾,香气亦是扑鼻,莫聆风坐在椅子上,手里捧着一块蒸饼,正在认真咀嚼。 邬瑾拉开椅子,在她右侧坐下,还未曾拿起碗筷,莫聆风忽然就停下嘴,把蒸饼从中掰开,伸长手臂,直递到邬瑾嘴边:“枣泥的,好吃。” 邬瑾连忙摆手:“你吃......” 然而在他张口说话之际,莫聆风已经强行把蒸饼塞进了他口中:“你自己吃,不要藏着回家。” 邬瑾一滞,没想到莫聆风会知道他在河边藏猊糖的事,还记在心里,心中一软,对莫聆风笑道:“是,我知道。” 莫聆风把手缩回去,只对着蒸饼使劲,从饼边一路的啃咬下去,去吃里面甜的枣泥馅。 桌上还有烧的十分软烂的烧羊肉、鱼福丸子、豆腐羹,另有两碟很爽口的鲊菜。 三人对坐着埋头吃饭,程廷牙口好,不爱吃过于软烂的羊肉,更不爱蒸饼里放的枣泥馅,把蒸饼边撕下来吃几口,又对着其他菜唉声叹气,挑三拣四吃完了这顿饭。 邬瑾不言语,只是吃,吃好后,放下碗筷,立刻起身去练字。 莫聆风和程廷百无聊赖,聚在一吹埙弹琴,要合奏一曲《泉水叮当》。 邬瑾默默听着泉水“哐哐”、“咣咣”、“轰隆”作响,简直是泉水爆发成了山洪,又惊悚又哀怨,忍耐着听了片刻,他便专注于练字,任何声音都浮在远处了。 而赵世恒直到酉时放课,才重新迈入九思轩。 他不检查课业,只于纸上写下一行小字,行气贯串,望之如珠,放至莫聆风桌上,使他们三人传阅。 纸上所写,是一句:挠万物者莫疾乎风。 莫聆风不认识这么多字,扭头去看邬瑾,邬瑾就小声念给她听。 赵世恒问:“你们认为这世上何物可如风,使万物折腰?” 莫聆风嗓门不小的回答:“是糖!伯伯,糖!牙齿那么硬,糖也让它坏掉了!” 程廷张开大嘴,“哈哈”大笑两声,等意识到赵世恒也在时,笑声“嘎”的一下止住了,埋下脑袋,做个苦思状。 邬瑾没有回答,心中浮起无数个答案,又全都沉了下去。 片刻后,他站起来,看向赵世恒:“先生,学生以为是顺。” “哦?”赵世恒笑看向他,“为何?” 邬瑾回答:“此言出自《说卦传》,易经中,风为巽,两风相重,长风不绝,无孔不入,君子以申命行事,如风之入物,无所不至,无所不顺。” 程廷宛如智障般张着嘴,全然忘记自己也上过《易》这堂课,心想这说的是啥? “从书义上说,对,”赵世恒微笑,走到邬瑾身边,手指点了点他的心口,“但是我要问的,不是书义,我要问的,是你心里的风,你要一股什么样的风,能让万物为你折腰。” 邬瑾神色茫然起来。 程廷眼睛里显出清澈的愚蠢。 “不必现在回答,”赵世恒漫不经心踱步至莫聆风身边,牵住她薄薄的手掌,把她往外带,“答案可能现在有,也可能多年以后才有,但是答案一出现,你们终其一生,都会追寻它。” 随后他头也不回地迈步出门:“散了。” 莫聆风像只小鸟似的活泼起来,声音高高的:“伯伯,去哥哥那儿。” “他头疼,你跟着伯伯,伯伯教你吹埙。” “好,”莫聆风并不胡搅蛮缠,“伯伯,哥哥就是我的风,对不对?” “也对。” 一日课程,便如此散去。 程廷逮回大黄狗,牵着它回家,一人一狗分立于绳索两端,活像个大头朝上的阔口碗。 角门外,三个狐朋狗友正等着他——以及他袋子里的钱,四人合称宽州四君子,商议着去哪里胡吃海喝。 四君子与狗,滚滚而去,邬瑾在角门则见着了殷北。 殷北知他家中难处,去账房先给他支了一个月的月银。 邬瑾接过三个小银子,道谢告辞,却没有回家,而是去了书坊看笔。 他想把自己用的那支鸡毛笔换下。 书坊中笔墨纸砚俱全,又出了今年春闱的杂文集,学子们争相传阅,又有许多人约好了共买一本,再行抄录。 邬瑾只看笔,想买一枝散卓笔,问过店家,最次一等的散卓笔,也要一百文。 一百文,可以买两斤盐了,再添点,也够买一石米。 他思索再三,还是没买,走出去三十来步,又折回了书坊,将那枝笔拿起来看了又看。 笔毫硬软合适,是羊合兔毫,束的很紧实,不易散开。 店家见他实在喜爱,便少了他五文钱。 他出书坊时,却依旧两手空空。 回到十石街时,比平日里还要晚,十石街不少在夜市上讨生活的人,挑担扛鼎往外涌,大家都灰扑扑的,好像是宽州城里忽然涌出来无数老鼠。 “瑾哥儿回来了!” “瑾哥儿,你真不读书了?去做什么......给人当书童去了?” “不读挺好,穷人家,本就不是读书的命。” “给富贵人家当书童,那也不得了,主子手里随便洒出一点来,都够我们嚼用半年了。” 街坊四邻看到邬瑾之后,忽然热情起来,好似邬瑾忽然也滚进了淤泥里,即将满身肮脏,满腹恶臭,和他们是同一个世界的了。 邬瑾不辩解,只一一打招呼,又回到街口,让出路来,等老鼠们倾巢出洞后,他也滚回了老鼠洞。 结果一进门,就见小老鼠邬意跪在天井里,哭的满脸通红,抬头见了邬瑾,就哭了起来:“哥……” 邬母从厨房里出来,喝道:“叫菩萨也没用!跪好!” 邬意一个哆嗦,垂着头不敢吭声了。 “阿娘,”邬瑾去舀水洗手,揭开饼笼看了看,见一笼饼几乎没动,便问,“这是怎么了?” 邬母气的面如铁色:“他做贼!出去卖饼的时候,偷偷拿出去二十文,等我追出去,他全都花了,买了糖吃!饼笼架子都撂在一边!” 她越说越气,拿起藤条,照着邬意背上就是一抽。 邬意疼的哇哇大哭,喊哥救命,哥在一旁看着,没言语。 等邬母停了手,邬瑾才道:“阿娘,您进屋去,我跟您和爹商量件事。” 说罢,他扶着邬母往屋子里走,邬意见状,以为自己得了赦令,站了起来,哪料邬瑾回头,冷声道:“跪着。” 邬意膝盖一软,又跪了下去。 第二十章 噩梦 邬瑾想让邬意去蒙学开蒙读书——书犹药,善读之可以医愚。 他一个月有三两银子,俭省着用也能够一家四口一个月的嚼用,只是清贫,下午阿娘在家做饼,等他放课后,和邬意一起去卖饼,所得的钱,便可用来交屋赁钱,笔墨费资。 邬父邬母思量许久,也认为读书一事刻不容缓。 邬瑾吃了个粗粮窝窝头,换一身短褐,蹲下身去肩饼笼,衣衫单薄的裹住背部,脊梁骨仿佛是串珠,不必摸也知其瘦削,满满一笼饼,他肩惯了的,然而额上青筋也暴了起来。 邬意跪在地上,看的心里一酸,两行眼泪一落而下:“哥,我错了,我跟你一起去卖饼。” 邬瑾一言不发,深深看他一眼,肩起饼笼走了。 这一趟饼实在多,光在裕花街都卖不完,他走街串巷,又去夜市叫卖,直喊的口干舌燥,嗓子冒烟,却也只是倚着榆树歇了一歇,又在避火缸里喝了口水,继续叫卖。 等卖完饼,他匆匆回家,十石街也是一片寂静,不见灯火,他推开家中木门,见邬意还跪在原来的地方没动,邬母坐在石阶上,借着月光给人浆洗衣裳。 “阿娘,去歇着吧,伤眼睛。” 邬母看向邬意,一时也不知该拿小儿子怎么办。 邬瑾放下饼笼:“阿娘,幕夜不责子,您去睡吧。” “你饿不饿?我去给你煎个鸡蛋?”邬母站起来,擦干手。 “不饿,您睡吧,我也得睡了,明天还要去莫府。” 邬母这才想起来,未曾问一句邬瑾在莫府过的如何,待要开口,邬瑾已经先说了:“莫府的先生再好不过,吃的也好。” 他推着邬母回去休息,又扭头看邬意:“老二,起来吧,洗一洗。” 邬意颤颤巍巍从地上爬起来,两条腿麻木的犹如针扎,走到邬瑾身边,怯生生叫道:“哥……” 邬瑾没回答,只舀了一盆水放到他跟前,把巾子浸下去。 邬意连忙蹲下身去,自己拧帕子洗脸洗手,然后脱掉鞋袜,冲了冲脚。 两只薄薄的脚掌踩在地上,冻的通红,整个人都打起了摆子,又坐到石阶上,匆匆忙忙把脚擦干,趿拉着鞋站起来,等着邬瑾。 “进屋睡去。”邬瑾没看他。 他连忙进屋去了。 邬瑾换了水,蹲下身去,把自己也淘洗干净,等到站起来时,忽然眼前发黑,身形一晃,险些栽倒在地。 他咬牙站定,放置好脸盆巾子,走去厨房,从灶孔里取火点灯,回到屋中,摆开笔墨纸砚,写今天的日录。 “元章二十年三月二十五……” 邬意探出头来看邬瑾,一点昏黄灯火下,邬瑾时而疾书,时而苦思,哪怕疲累至极,身形也始终端正。 他又躺回去,闭上眼睛想要睡觉,然而总也睡不着,竖起两只耳朵听。 屋中很安静,能听到笔落在纸上发出的“沙沙”声,这声音夜夜都响起,今夜却格外令他心惊肉跳——他知道邬瑾在写日录,那会不会也把他偷钱的事情写到日录里去? 八岁的邬意躺在床上,脑子里像是开了锅,害怕这日录会让其他人看见。 他羞愧不安,忽然间臊的脸上发烫,翻来覆去的不敢睡,觉得自己再也没法出去见人,偷钱、被抓、罚跪,一幕幕都在他脑海里过,让他不知如何面对明天伙伴们的嘲笑。 迷迷糊糊,他不知怎么睡着的,直到天亮,他醒来时,邬瑾早已经不在家中。 他想起昨天的事,脸上又烧了起来,一骨碌爬起来,趿拉着鞋,跑到邬瑾的箱笼前,打开来看。 里面是邬瑾的衣裳,日录就在最上面,他拿起一张看了许久,没看懂——他一个字都不认识。 越是看不懂,他越是心慌,又不敢擅动邬瑾的东西,失魂落魄地盖上箱子,他变得好奇起来——那一沓沓的纸上,究竟写的是什么? 邬瑾并不知道邬意的心思,赶去莫府之后,吃了一碗分量沉重的面,见先生未到,便伏在桌上假寐,却不知不觉睡了过去——鸡鸣时,邬父忽然痰迷,他帮着拍痰,给邬父换衣倒尿,一夜只睡了两个时辰。 睡梦中,他忽然身处发解试考场之中。 去年秋试,他因春季才考入州学,并未参加发解试,只到了考场之外,也未曾见过试院内情形,然而在梦中,他却是孤身一人,提着笔墨等物,站在观西桥贡院外,心急如焚。 他来迟了。 他太累了,可再累也不该在这要紧时刻睡迟了,现在已经过了卯时入试的时候,这该如何是好。 家人期盼的目光顷刻间涌入他发胀的脑袋,让他不知所措地进了无人的大门。 大门过后,左右两侧公廨十分安静,弥封所、誊录所中黑影重重,没有人看到他,他不敢让人看见,又希望能有人对他网开一面。 三年,一旦错过就要再等三年,天变成了苍灰色,他又急又悔又痛——他怎么能睡着,他应该醒着,一直醒着,永远醒着,孜孜不倦、勤勤恳恳! 静悄悄进了中门,竟然真的没有考官发现他,他犹如做贼,看向场中所挂题目“静听松风寒”,再看看东西两廊的考间,找到末尾一个空的隔间落座。 桌上已经放有考试所用的富春竹纸,他连忙备好笔墨,握住自己那一枝鸡毛笔,冥思苦想。 半晌,纸上空空,未曾落笔,他心中焦急万分,心想自己定然是不擅试贴诗,否则怎么一个字都写不出来,抓耳挠腮,方得平平一句,落于纸上,志气已落半截。 偏巧此时,平地惊雷,场中所挂布幔卷纸倏忽而起,吹的哗啦作响,一滴雨落在他鼻尖,让他陡然生出寒意。 随后雨势渐大,场中水汽氤氲,他思索片刻,待要低头再写下第二句时,忽然见纸张湿润,上面墨迹尽数散开,一片模糊。 周遭一片安静,旁人都在安静作答,唯有他惊惶不定,坐立难安,衣裳也跟着一起有了潮意,湿哒哒贴在身上,十分难受,眼前一切都恍惚起来,只剩下十石街无数双眼睛,密密麻麻布满考场,都在用目光刺探他。 猛地,又是一个雷,他睁开眼睛,看向眼前长条桌案,半晌缓不过神来。 外面忽然下起了大雨,雷声滚滚,天光黯淡。 原来只是一场梦。 还好只是一场梦。 第二十一章 课堂 邬瑾四肢因为这场梦软的厉害,还没动作,莫聆风已经歪着脑袋看了过来,金项圈大幅度晃动,晃的邬瑾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她大声道:“醒啦!” 他还没开口,莫聆风就已经塞了一块冰糖在他嘴里,甜味一下就在唇舌之间绽放,攻城掠地,直至五脏六腑,驱散噩梦带来的后怕。 程廷从另外一边歪过来,嬉笑着道:“你把太阳都睡没了。” 外面疾风骤雨,豆大的雨点击碎绿叶,重重落地,碎成数瓣,又汇聚成流,四处流淌,蔓延至石阶之下,本就阴沉的九思轩越发水汽扑人。 邬瑾鼻尖只闻得湿润的草木泥土之气,直起身来,刚要抬手揉眼睛,就见赵世恒不知何时到的,于门边负手而立,看外间滂沱大雨。 大黄狗趴在他脚边,慢慢摆尾。 “先生!”邬瑾猛地站了起来,囫囵吞下口中冰糖,“学生失仪,误了先生时辰。” “坐,”赵世恒不以为意,望着他一笑,“听雨吧。” 程廷挠头:“怎么还听雨,听雨也算是功课吗?” “算,”赵世恒走到程廷身边,伸出手来,在程廷脑袋上轻轻一敲,又在莫聆风脑袋上一摸,“你们一个无忧无虑,一个没心没肺,怎知凉雨入梦,自有一番愁绪。” 说罢,他拍了拍邬瑾肩膀,又回到了门边。 雨声惊人,风裹挟着树冠,也是声如潮涌,落在耳中,格外有股凉意从心头升起。 邬瑾打了个寒颤。 莫聆风扭身看向邬瑾:“你做什么梦了?” 邬瑾低声道:“我梦见发解试,我去迟了。” 莫聆风很认真的想了想:“不要怕,等到了那一天,我早早起来叫你。” 程廷也认真一想,觉得自己更有可能迟到:“到时候,我要去两千里外参加别头试,到时候得多带几个人叫我,免得起不来。” 莫聆风问:“你要是在考场中睡着了怎么办?” 程廷张口结舌,无言以对,片刻才道:“那我爹会把我当蚊子打。” 莫聆风又问:“你不是说你爹疼你吗,怎么会打你?” “疼,”程廷摸了摸脸,“是挺疼。” 邬瑾听他们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心头也不由松快起来。 雨来的快,散的也快,半个时辰不到,就止住了,只是水汽氤氲,天光不明。 赵世恒伸了个极长的懒腰,擀面条似的把自己抻开:“点灯。” 邬瑾起身,点起蜡烛,屋中这才明亮了。 屋中一亮,莫聆风和程廷就开始“嗤嗤”的笑,就连赵世恒嘴角也有了笑意。 邬瑾不解,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出了丑,慌忙低头审视,却又未见异状,越发摸不着头脑。 他走回去坐下,莫聆风回头看他一眼,毫不掩饰的大笑,嗓子眼都一览无遗。 她一笑,程廷也憋不住了,“噗嗤”一声,捧着肚子哎哟一声,又笑两声,再哎哟三声:“你、你......脸......哈哈哈哈!” 连大黄狗也跟着凑热闹,对着邬瑾“汪汪”两声,挤眉弄眼。 邬瑾伸手去摸脸,忽然记起梦里鼻子上曾经一湿,暗道不好,忙向程廷借铜镜一观。 程廷从腰间取下一面极小的铜镜,狂笑着递给邬瑾。 邬瑾接过铜镜,借着烛光一照,就见镜中少年鼻尖一点黑,两颊各有三道黑须,他又是一本正经的端庄,更显得滑稽可笑。 他连忙倒扣铜镜,站起来冲着赵世恒深深一揖:“先生,学生去去就来。” 说罢,他抬腿掩面而走,一脚迈出门槛,从廊下直往官房中去净面。 净面回来,他看着屋子里灿烂的两张笑脸,再看赵世恒亦是含笑,不由也将平日紧绷的那根弦又松了一松,回去落座。 赵世恒先问程、邬二人:“你们在州学里,课业如何?” 程廷擅长总结:“都不好。” 邬瑾实话实说:“杂文末等,策问、书学中等,帖经、算学、律学上等。” 赵世恒赶开大黄狗,对邬瑾道:“这么说,进士科所要考的杂文、贴经、策问,你只有一样上等。” 邬瑾面色通红:“是,学生实在愚笨。” 赵世恒摆手:“并非你愚笨,而是你的脑袋太满,眼睛却太空, 你不知花如何开、鱼如何游、晨曦晚霞如何绚丽、不知青山秀丽流水无情,亦不知天高云阔风吹草低,如何能写的出上等的赋贴诗。” 说罢,他伸手一指眼睛:“眼连着心,眼睛空荡荡,心也自然空荡。” 邬瑾张着嘴,半个字都说不出。 半日课后,邬瑾如同大梦初醒,赵世恒让他拥塞的脑袋轰然而开,杂乱无章的知识开始有条有理,让他忽然觉得自己是切切实实触摸到了科考的门槛。 而程廷也是大梦初醒。 赵世恒初讲课时,是说的《三字经》,他振奋精神,不敢再如州学时一般听一句说两句——他感觉在莫家学斋呆久了,自己无论是年龄还是心智,都有退化之嫌。 刻苦听了半晌,赵世恒开始讲《大学》,他瞪着眼睛张着嘴,开始茫然,勉强听了片刻,打了个硕大无朋的哈欠。 越是听,他越是困,隐约听的几句什么“为而不争”,眼皮子就落了下来,一只手撑着脸,偷偷的打瞌睡。 等到赵世恒离开九思轩,他还没动弹,莫聆风一巴掌把他拍在桌上,他才醒了,露出一副茫然神情:“放课了?” 莫聆风大摇脑袋:“吃饭了。” 程廷坐起来,擦去口水,心中越发不安——长此以往,他本就不多的学问,会不会化作泡影? 心中不安并不影响他的食欲,吃过一顿丰盛午饭,他来了精神,把花生酥、倪糖、蜜饯拿出来,一字摆开,扭头想使唤斋仆倒茶,就见斋仆正在研墨,便亲力亲为,倒上两杯茶。 他长着舌头开始和莫聆风闲聊。 “你哥哥上回病了,好了吗?” “没有,总是头疼。” “你不是去雄山寺抽签了吗,抽的什么签?” “上上签。” “奇怪,上上签应该很快就好了啊,你求菩萨了吗?” “求了,我和菩萨说,请您保佑哥哥无病无灾,事成之后,我这辈子吃糖都给您留一份,要是不成,您连嘴巴都甜不了,真可怜。” “……” “没想到菩萨不爱吃糖。” 邬瑾手上墨条一顿,埋头憋笑,心想:“可爱。” 第二十二章 闯祸 邬瑾在莫家见了莫聆风那种略带动物性的天真,回到家里再见到弟弟邬意,心中就忍不住一叹。 书如药,苦的邬意实难下咽。 在蒙学上了一天的课,他灰头土脸回到家中,苦着张脸,邬瑾问他功课,他一个字都不记得,只记得中午蒙学那顿饭不错,有肉。 蒙学放课后,他还不得清闲,邬母已经将饼做好,他还要和邬瑾一起出去卖饼。 早出晚归的忙活了几天,别说做贼,就是一文钱掉在他脚边,他也不见得有力气去捡。 邬瑾有意要磨一磨他的性子,狠下心来,对他的种种痛苦不做理会,每日只叮嘱他在蒙学里勤勉。 忙到月底那一日,邬意退学无望,含恨上学,邬瑾也在卯时末到了莫府门外。 此时残月在天,尚未坠地,雾霭之中,苍天尤碧,只隐隐透出金光,他叩开角门,行至花园,还未走入九思轩,便见莫聆风在水榭吹埙。 水榭之中朝雾更浓,莫聆风穿着宽袖雪青色褙子,风一拂动,上面织的一整幅飘花暗纹便若隐若现,金项圈压住领口,和衣裳颜色交织在一起,越发奢华。 这一团浮动的光裹住莫聆风,本是极其夺目,然而她盘坐在长条椅上,眼一扫一垂,就把浮华都压下去了。 几只灰雀从湖面掠过,发出的叫声也被埙声淹没。 莫聆风“呜呜”吹陶埙,起先那声音还很混乱,但是忽然却断断续续的有了调子,但埙声仍旧刺耳,惊的九思轩里的山鹛张着翅膀胡乱扑腾叫唤,四下里一片嘈杂。 她吹完一曲,看见了湖边的邬瑾,就跳下来,跑到邬瑾身边,脸上粉红粉白,眼睛里落着日月交替的光,就连睫毛尖上都挑着一点金光。 她问邬瑾:“好不好?” 邬瑾诚实回答:“好多了。” 两个人慢慢往九思轩走,莫聆风时不时把埙吹的“呜”一声长响,吓唬藏在花木中的雀鸟。 玩够了,她收起埙,把手伸到邬瑾面前:“看,虫子在我手上咬了个大包。” 邬瑾弯腰去看,就见她手背上果然肿起来一个红包,下意识伸手去给她挠,手刚抬起,便知不对,又迅速落了下去:“痒吗?” “痒。”莫聆风用力挠了两把,身后传来程廷的呼喝声:“等等我!” 程廷睡了一夜,天亮之后洗心革面,誓要头悬梁锥刺股,因此早早到来,要和邬瑾一起用功。 摊开笔墨,他听赵世恒讲了半个时辰课,故态复萌,昏昏欲睡,等到吃过午饭,彻底忘记自己的雄心壮志,驱着狗和莫聆风四处扑鸟。 邬瑾在学斋中临字,三篇过后,他搁笔转动手腕,准备再写时,莫聆风忽然杀了回来。 她手里抓着一条头小身子粗的灰白色小蛇,蛇身软趴趴的散了节,任凭她摆弄。 “邬瑾,看!是白纪蛇!”她将小蛇打了个结,往邬瑾眼前送。 邬瑾猛地往后躲去,忘了后面无靠,顿时翘起两条腿倒翻在地,起了满臂的鸡皮疙瘩:“聆风……莫姑娘!” 他一咕噜翻过身来,两手撑地,还没来得及站起来,程廷便往他后背一扑,两手勒住他的脖颈,骑在他身上:“你怕蛇!哈哈,聆风!快塞他脖子里!” 邬瑾没能甩下程廷,眼见莫聆风拎着蛇来了,一口破牙笑的四处漏风,暗道不妙,用力一挺身,把程廷从身上撕扯开,拔腿就走。 “别跑!”程廷一屁股摔在地上,从莫聆风手里抢过小蛇,爬起来便追。 两人你追我赶,直入花园,花木让他们撞的哗啦作响,满地红瓣,一片狼藉,枝头翠鸟,惊鸣不已,两人直追到观稼亭外,邬瑾拐了个弯,身形一矮,藏进假山洞子里。 程廷眼看着邬瑾拐了个弯,不见踪影,立刻要把自己刮成一股旋风,哪知旋风出师不利,在拐角处折戟沉沙,和一位小厮撞了个满怀。 他来的又急又快,一股脑把小厮撞出去四五步,一屁股跌在地上。 小厮手里还抱着一个木匣,匣子高高飞起,“砰”一声磕在假山石上,又从假山上“哐当哐当”往下滚,一路滚进了流水中。 邬瑾在假山中听到这一股惊天动地的动静,急忙往外钻,衣袖竟勾在了石头上,伸手去解,一时竟解不下来,又听到外面一声惊叫,似是出了大事,只得咬牙用力一挣。 “刺啦”一声,袖子得了自由,他奔出假山外,就见程廷捏着蛇尾,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小厮跪在地上,一张脸煞白——小厮倒是个熟人,正是三月初九那日,也在朔河边的小乞儿祁畅。 在河边的人,都让莫千澜一网打尽了。 祁畅三魂七魄已经去了一半,手脚并用的爬起来,两腿发软往水中淌,哆哆嗦嗦去够水中匣子:“……节度使的公文……” 莫府花园是一重山一缠水,假山下的水是活水,那木匣子在水中打着转,沉沉浮浮,缓慢往湖中飘去。 祁畅站立不稳,手脚又抖的厉害,够了两三下都没够到,越发惊惧欲死。 邬瑾迅速将衣摆掖入腰间,脱去鞋袜,挽起裤腿、衣袖,大步流星踏入水中,水顷刻间沒至他小腿,激的他一个寒颤。 随后他疾行过去,一把捞起木盒,又淌回岸边,抬手一看,木匣上的锁扣完好无损,但匣子侧边松动了,灌了大半匣水。 他赶紧把匣子倒立,倒出里面的水,哪知那块木板松动的厉害,直接掉落在地,一同出来的还有一个羊皮封。 羊皮封也湿透了,并且敞开大嘴,把里面的信吐出来半截。 信纸也湿的厉害。 邬瑾弯腰伸手去捡,不想眼睛落在纸上,打眼就见一行朱字:“朕躬甚安,令妹可好?长春节可来京,使朕一见。” 他呆住了。 薄薄一张纸压在他手上,朱字正在缓慢融化,每一根骨头都因为这份量而抖动,人几乎让纸压成齑粉。 程廷见他神情不对,丢开那条倒霉的小蛇,紧张地走过来:“是不是看不清了……要不我们赶紧背下来,等下默出来……” 邬瑾回过神来,倏的折起信纸:“没有。” 第二十三章 风满楼 “给我。”莫聆风不知何时到了,伸手接过信纸,打开扫了一眼,又折起来交给邬瑾,“塞进去。” 程廷在一旁道:“你不识字,看了也没用,还是我来看。” 莫聆风丹凤眼一扬:“这是哥哥的奏书,你敢看吗?” 奏书二字一出,程廷张大了嘴,呆着脸,恨不能把刚才说的话吞回去,并且打了个硕大的寒颤,眼睛和嘴角一起往下耷拉,显出了哭相。 “完了。” 祁畅不知奏书为何物,但见程廷模样,也知道大事不好,两腿越发软的站不住,晃晃悠悠上了岸,拖着湿衣湿裤,他不知怎么想的,走到了邬瑾身后。 邬瑾就像是一堵墙,风雨会落在邬瑾身上,而不是他身上。 但是邬瑾也只十四岁——纵然是早当家,但也担不起毁坏奏书之责。 邬瑾一颗心都哆嗦着,缓缓沉到暗处,天灵盖是开着的,脑子里的东西哗啦往外跑,以至于脑中空空如也,全无主意,仅能凭着自身的秉性行事。 他穿上鞋袜,放下腰间衣角,弯腰把奏书、羊皮封、匣子整理妥当,声音轻而哑:“祁畅,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是你拿着?” 祁畅的声音抖的很厉害:“管事肚子痛,去官房了,让我暂时抱着......” 管事让他在二堂后的值房外抱着匣子等,他站了一会儿,听到了后花园里的欢笑、惊叫、虫鸣、鸟躁,鬼使神差一般,抱着匣子悄悄往后花园走。 满地花瓣,他一样都不认得,只知姹紫嫣红,铺了满地,石缝中苔藓碧绿如油——富贵人家就是不一样,连苔藓都长的格外好看。 他藏在满墙的月季花花荫下,看到莫聆风从树洞之中掏出一条半臂长的小蛇,毫不畏惧的将那蛇在树干上狂抽两下,小蛇软绵绵的,没了动静。 黏腻的冷汗浸湿了他的衣裳,他垂着眼皮,用卑微的目光看向程廷的方向,舔了舔嘴唇,艰难的、半真半假的撒谎:“我没想到会被撞......” 话音落地,他悄悄抬头,不曾想莫聆风目光炯炯,洞若观火,直射而来,刺的他浑身发毛,不敢再看莫聆风。 邬瑾“哦”了一声,问莫聆风:“你哥哥、节度使现在可在府中?” 他因为极度恐慌而浑身麻木,看起来有种英勇赴死的坚决,因为没有情绪,面目就清晰的显露出来——剑眉星目、隆准丰额。 “在,”莫聆风用脚拨弄地上蛇尸,“他中午在‘颐年堂’宴客,我带你去见他。” 说罢,她认认真真看向邬瑾:“不要怕。” 邬瑾勉强扯了扯嘴角,沉默地跟着莫聆风走,若非他同手同脚,僵硬的宛如木偶,看起来倒是很镇静。 程廷无暇去笑邬瑾的手脚,因为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哪怕是想到莫千澜,常常都要抖三抖,更遑论此时是要去给莫千澜请罪。 他如丧考妣,落花流水的和邬瑾走了个肩并肩,莫聆风出九思轩的门,二人也跟着一起迈过门槛,跨出门去。 门只开了一扇,两人肩并肩一起卡住,又同时的往后退一步,试图相让,最后僵持在原地,谁也没能过去。 莫聆风扭头:“你们两个像门神。” 她用手指圈住眼睛:“眼睛鼓的像鸡蛋。” 邬、程二人对视一眼,发现对方确实是鼓着眼睛,神情十分的好笑,僵硬麻木的手脚都不由软化了几分。 邬瑾往后退,低低地发出了声音:“你先。” 程廷迈出去,疾走几步跟上莫聆风,彻底从九思轩难见天日的阴影下走了出来,邬瑾紧随其后,偶尔回头看一眼,就见祁畅像是一只灰色的小虫子,以近乎爬行的姿态跟在他身后。 沿途景色很好,然而谁也没有闲心思去看。 莫府中堂,今日中午确实是大请客,然而静悄悄的,全然没有一点热闹迹象,反倒静的很。 殷北坐在外间石阶上,凝神听着里面的动静,眉头紧皱,一个下人疾步上前,在他耳边低语几句,他立刻起身,快步走至‘颐年堂’门口,迎接莫聆风。 一见莫聆风,他就把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姑娘,您来了。” 他说着,扫了一眼落花流水的邬瑾,邬瑾察觉到他的目光,把木匣往上抬了抬。 殷北一见那匣子,便大惊,然而没有失色,还是一团和气的笑,把脸转向莫聆风:“大爷在里头骂人呢,本来就喝了酒,又动气,等下又该头疼了。” 莫聆风当即迈步进门,一只脚刚跨进去,就听到里面传来莫千澜的讥笑冷喝之声:“我手里没攥一个兵,没领一粒粮,匪患来了,要我去上什么奏书!” 里面便嗡嗡的说什么从二品大员,但是底气不足,声音很小,含含糊糊的听不清楚。 莫千澜则因为发怒,声音很清晰地传了出来:“从二品又如何,虚衔,吴执宰告老还乡,不也领个节度使的衔!放......阿尨......” 他那嗓门急转直下:“怎么大中午跑来,晒的脸都红了......” 之后的声音就轻不可闻了。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中堂里的人也松快起来,纷纷起身告辞着往外走。 殷北听的里面脚步声滚滚作响,又有下人收拾席面之声,立刻让邬瑾三人回避,自己笑容可掬的迎来送往。 送走挨骂的贵客,他马不停蹄,询问邬瑾事情缘由。 邬瑾捡要紧话说,三言两语交代清楚,殷北先叫人擒那误事的管事,又让人去请赵世恒来,还着人叫殷南回来——他和殷南是一对孪生子,只是生母不详,不知道谁年长,方才他争着做哥哥,让殷南做妹妹,把殷南气走了。 吩咐过后,他从邬瑾手中接过匣子:“正衣冠。” 莫千澜爱洁,硕大的莫府,凡是他所到之处,必定纤尘不染,一应事物,都要整齐洁净,邬瑾等人衣冠不整,更是火上浇油。 邬、程二人连忙整装,邬瑾衣袖上有一条长长的破口,却是无法遮掩,只能作罢,而祁畅用力拉扯自己湿漉漉的袖子,也是无济于事。 这时候,程廷靠近邬瑾,耳语道:“要是问你有没有看奏书,千万记得说没看,记住!” 话音刚落,殷北已经快步走了出来,让他们进去。 第二十四章 罚 正屋里燃着两尊三足青瓷熏炉,徐徐吐出香烟,驱散残存的酒气,门窗帘子悉数卷起,日头自窗格眼里透进来,一块块落在地上、墙上、画上。 莫聆风背着光,小老太爷似的坐在玫瑰椅中,对着方桌上的大捧盘指指点点:“这个、这个。” 莫千澜躬身站在桌前,低头去看雕漆捧盒,里面簇放着佛手干、糖霜韵果、蜜枣、笑靥儿、猊糖,他提起银箸,把莫聆风要吃的蜜枣和笑靥儿夹了一碟子。 莫聆风捧着小碟,抓起笑靥儿塞进嘴里,很陶醉地眯了一下眼睛——她嗜甜。 “都站在门口干什么?”莫千澜放下银箸,擦了擦手,自己在方桌旁的另一把玫瑰椅上坐下,“进来吧。” 湿透了的木盒和羊皮封,还有那封彻底看不清楚字迹了的奏书,随意摆放在捧盒前,盒子半边都在桌外,岌岌可危,仿佛还不如那个糖捧盒要紧。 屋外站着的三个人听到他叫进,全都悬着一口气,提起脚来,小心翼翼迈过门槛,往里走了几步。 邬瑾站在三人中间,拱手一揖:“晚生拜见节度使。” 行过礼后,他敛衽叉手,深深垂着头,等候莫千澜发落。 风不定,从他撕裂的袖子里钻进去,人却是静,可以听到从东侧传来的铜壶漏水之声,点点滴滴,打在铜盘上,正是时光流逝之音。 程廷战战兢兢的落后邬瑾一步,蚊子似的嗡了一声:“姑父。” 祁畅无话可说,瑟缩于邬瑾身后,跪在地上,觉得莫千澜巨大无比,一根手指头就能把他碾入地缝之中。 莫千澜饮酒动怒,此时胃里正翻江倒海,神色不耐地皱眉,莫聆风举起一个蜜枣,高高递到他嘴边,他偏过头去一口咬下,眼睛先扫过祁畅。 蜜枣太甜,他端起茶杯,饮一口茶,懒洋洋移开目光,去看程廷:“程三,你倒是数十年如一日——不对,听闻你饭量倒是涨了。” 程廷让他盯着,已经出了一身的汗,起先以为他是在叙旧情,随后反应过来他是在讥讽自己蠢如幼童,只涨饭量不涨脑袋。 “我......” 还未“我”出个一二三来,莫千澜已经放下茶杯,手指在方桌上轻叩两下,吩咐殷北:“打他二十杖,送他家去,告知程知府。” 程廷嘴还没张,人先抖了起来。 二十杖! 会不会死? 还要告诉他爹! 程知府虽是个文官,也曾习过武,打儿子时,与上阵杀敌无异,若是知道程廷毁坏奏书,一巴掌能把程廷扇出去十万八千里。 他结结巴巴想为自己辩解,然而那话在喉咙里不住翻滚,最后竟然汪的一声哭了出来,滚出来的话也类似于狗叫了。 莫千澜挥手:“拖出去打。” 殷北为显程廷身份贵重,亲自上前,把他扛了出去,不多时,廊下就传来撕破喉咙的痛呼惨叫,起先是声震屋瓦,渐渐的,声若蚊蝇,最后彻底没了声音——殷北派人将他送回程府去了。 邬瑾立在原地,手脚冰凉,额上复又沁出一层黏腻的冷汗,脑中还是一片空白,连赵世恒何时进来的都不知道,只觉得那更漏的滴水声震耳欲聋,就响在自己耳边。 莫千澜见莫聆风吃空了碟子,便伸手拿开碟子,不让她再吃,又一歪身,把自己手边那杯茶送到莫聆风嘴边,莫聆风就着他的手喝了茶。 他收回手,看向四脚着地的灰虫子祁畅,不必祁畅开口,他便已经洞彻祁畅的谎言。 他有气无力地吐出两个字:“杖毙。” 两个字震出来的声音,回荡在邬瑾耳中。 邬瑾看到自己额上掉下豆大汗珠,落在平整的青石砖上,悄无声息摔成八瓣,求情的话在他舌尖翻滚,呼之欲出。 他死死咬紧牙关,不住喝令自己不要轻举妄动,因为莫千澜还未对他宣判,他的一举一动都会使自己陷入更深的泥潭,然而还是忍不住抬起头,却迎上了莫千澜冰冷的目光。 好像是在嘲笑他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竟然还有闲心管别人。 祁畅瘫软在地,魂飞魄散,涕泪横流的求饶,以免一死——他不过是贪玩,怎么就要被打死了? “罪不至死,”赵世恒开了口,“也打二十杖,叫他自生自灭吧,若是命不该绝,就送去九思轩当差。” 他既然开了口,莫千澜便很随意地一挥手,立刻便有人上前,把祁畅像死狗似的拎了起来,莫千澜又道:“拖远些打,聒噪。” 很快,屋子里受审之人,就只剩下邬瑾一个。 而莫聆风又拿了一个猊糖,冷漠而又热忱地吃。 莫千澜伸手使劲一揉额头,心中酒意还在翻腾,不先问话,倒是把邬瑾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仿佛要看穿他的五脏六腑和灵魂一般。 打量他半晌,莫千澜抬手轻轻在桌上叩击两次,冷冷道:“奏书是你拾得的?” “空空”两声,残忍地落向邬瑾头顶,邬瑾点头:“是。” 莫千澜见他始终不折腰,果然有一番刚直风骨,忽然饶有兴致,想要逼迫他弃掉那通身的磊落:“若是不曾看见奏书,就和那误事的管事一起,也打二十杖,回家去,若是私看奏书,二十杖就不能了帐。” 他又轻又慢的问:“你是看了,还是没看?” 邬瑾头上的汗,落在眼睛里,他睁着眼睛想看什么,然而看什么都是水波荡漾,日影映照着一团雪青色,屋中香气也在其上流动。 他平生未曾说过谎。 “学生......未......”他想说没看,可是怎么都张不开口。 言必思忠,一句谎话,就会让朱批难见天日,日后更需要无尽的谎言来填。 他舔了舔嘴唇,万分艰难的开了口:“学生看见了。” 话一出口,他笔挺了身姿,心里想的是“内不以自诬,外不以自欺”,然而隐隐的,他想那一团雪青色,也在后面推波助澜,让他无法欺人。 莫千澜冷笑:“既然你看过,就默出来吧。” 立刻有下人搬动一张方桌,放到邬瑾身前,又从东侧取出来笔墨纸砚,铺开在桌上,一位侍女抹袖研磨,待得墨好,又从笔架山捡一枝好笔,双手奉上。 邬瑾落笔。 “朕躬甚安,令妹可好?长春节可来京,使朕一见。” 第二十五章 轻描淡写 一字不差,他将笔搁至砚台,敛衽站定,看着下人将纸交给莫千澜。 莫千澜看一遍,神情未变:“世恒,你看看。” 下人便接过纸,奉给赵世恒。 赵世恒一眼扫过,起身揭开熏炉盖,把纸扔入熏炉中,很快,熏炉孔中就升起青烟,四下飘散,浮在空中,泄在地面。 两个人、四只眼,灼灼看向邬瑾,似乎是要定邬瑾死罪。 就在此时,一直未出声的莫聆风忽然跳下椅子,径直走到邬瑾面前,牵住邬瑾汗津津的手:“哥哥,不关他的事。” 她轻描淡写免了邬瑾的罪,不等莫千澜开口,已经拉着邬瑾往外走:“走,咱们玩去。” 邬瑾还未回过神来,就让她拽出门外,一头撞进清新的风里。 屋外暖风融融,墙花已老,蜂蝶难觅,九十日春光已过,初夏将至。 他心口一阵狂跳,两只手后知后觉地抖,踩在地上感觉是踩在棉花上,很不真实。 没有二十杖,也没有问责,他就这样轻飘飘过关了? 莫聆风却是丝毫不受奏书一事影响,松开邬瑾的手,连蹦带跳的去够枝头上怒放的海棠花,她一跃而起,伸手攀住一根花枝不松手,将其拉拽下来,顿时下了一场花雨。 她大笑大乐,一蹦三尺,健壮的好似小牛犊子,对邬瑾道:“咱们两个去榆溪玩去。” 邬瑾还散着神,恍恍惚惚道:“还要上课。” 莫聆风一本正经的板着小脸训他:“赵伯伯说了,咱们出去看风景,也是上课。” 说罢,她拽着邬瑾就走。 屋子里,莫千澜和赵世恒都坐着没动,半晌过后,莫千澜一挥手,将屋子各处立着的下人都挥出门去。 茶凉了,有股格外爽口的苦涩,他抿了一口,摇头道:“这样的人,他日就算为官,如何能在庙堂立足?大难临头,还愚直至此,往后在朝堂上,恐怕也会冒犯天颜,白白栽培他一场。” 赵世恒伸长胳膊,讨要糖捧盒,待莫千澜递给他,就挑个蜜枣吃。 “所以我说您不懂帝王之道,邬瑾虽是过于正直,但是天子正需要一把这样的尺,高立在朝堂之中,用来规训朝臣、规训世人,以示圣德之明, 历朝历代,都出过这样的人流芳百世, 再者邬瑾心地越是纯善,于咱们越是有利,他日真到了紧要关头,背叛姑娘的事情,他绝不会做。” 莫千澜听了,便笑道:“今年长春节,不能再像往年那样敷衍,总得送点他喜欢的过去。” “陛下爱字,自己也写的一手好草书,我在宫中行走时,还见陛下写过,犹如寒冰于水,近些年,倒是没有陛下爱书的消息传出来了。” 莫千澜揉捏山根:“可见他心思又深沉了。” 他略作沉吟:“书房里找一副墨宝送去吧,也别找太好的,免得他以为莫家多的是稀世珍宝。” 赵世恒点头:“是。” 他又细想片刻:“晚点我再替您拟一份奏书,就说您痫病复发,心中惶恐,实舍不下姑娘,请陛下开天恩,容后再议。” “再把东边一路有匪患的事也一并提一提,也算是留个影儿,”莫千澜忽然讥笑,“痫病的事,李一贴恐怕早把消息送出去了。” 赵世恒便道:“随他吧,没有李一贴,还会有黄一贴、张一贴,李一贴在这里孩子都养下几个了,也不见得和京都一条心。” 他起身要走,又扭头从糖捧盒里抓了一把蜜饯。 莫千澜笑道:“都拿去,我一口都吃不下。” 赵世恒当真把蜜饯放回去,连着糖捧盒一起端在手里:“下午想必不用我做苦力了,我自去潇洒,您勤勉些,去姨娘们那里走动走动。” 莫千澜听了他的老生常谈,万分无奈,挥手让他快走。 赵世恒一走,屋子里就剩下了莫千澜一个人。 他叫来殷北:“阿尨出府了?” 殷北点头:“是,阿南跟着了,您要不要醒酒汤?” “不要,等阿尨回来,叫殷南来见我,出去吧。” “是。” 殷北一路的退了出去,屋子里又只剩下莫千澜一人。 莫千澜和这座屋子,都是正在衰败的光景。 邬瑾和莫聆风在榆溪玩了半日,回城时,饥肠辘辘,便去吃饭。 莫聆风要请客,在正店中占了一副桌椅,口气不小的要两碗槐芽麦心面,两碟咸豆豉,一大壶鲜花蜜糖水,双份油煎糖饺子。 行菜的人先把花蜜水送了上来,邬瑾刚要站起来给她倒,莫聆风就霸过壶,摆一只碗到邬瑾身前:“我给你倒。” 壶重,人小,控制不好力道,花蜜糖水吨吨吨往外淌,糖水自碗中大起大落,邬瑾以袖掩面,度日如年,等满上一碗,他擦了擦脸,放下手,探身从莫聆风手中接过壶:“我也给你倒一杯。” 莫聆风连忙把自己的碗推了推:“满上。” 邬瑾慢慢将糖水倒满一碗,一滴也未曾洒出来,莫聆风看着满满一碗,十分高兴,又见端不起来,就把嘴伸到碗边,噘成一个小蚊子嘴,连吸两大口。 这时候,行菜之人端上来面和咸豆豉,等莫聆风把咸豆豉倒进面碗里,糖饺子也上来了。 二人饥肠辘辘,埋头就吃,莫聆风吃一口咸的,喝一口甜的,再吃一口咸的,又嚼一口甜的,如此周而复始,竟然也吃了一小半。 她吃饱喝足,鼓着肚皮,东张西望,旁边有位老翁在看小报,她便溜下椅子,抱着肚子走过去,两只眼睛也往小报上看,抿着嘴笑了一下,打个饱嗝,伸出手指往小报上一戳:“翁翁,这上面写的什么?您给我读读?” 老翁扭头看她,见她一张桃花似的小脸,双目有神,身上戴一个金项圈,可爱至极,便笑道:“你家里人呢?” 莫聆风扭身一指邬瑾,指完又去看小报:“翁翁,读个好玩的。” 邬瑾以扫荡的姿态吃桌上食物,边吃边留神莫聆风动静——莫聆风胆子太大,一不留神,就会迈动小脚,不见踪影。 吃着吃着,他眼睛、嘴巴、手忽然全都停了一下,脑中回想着莫聆风刚才的神情——她是先笑了笑,再请人读的,显然小报上有东西让她发了笑。 随后他又想起在雄山寺抽观音灵签时的情形——她究竟是只认识“下”和“上”两个字,还是灵签上的字全都认得? 奏书上的御笔朱批,她是不是也全认得? 第二十六章 莫聆风听老翁讲了几个笑话,在正店里“哈哈”大笑,缺了牙的嘴敞开,露出一口不好看的牙,眼睛弯成月牙,声音好像个甜而脆的大白梨,笑的气吞山河。 她是由着性子野长的,没有人教导她笑不露齿,正店里许多人侧目,拿眼睛刺她,谴责她不知廉耻,她也不恼——莫千澜强而有力的爱她,照料她,以至于她从不在意外面的人。 邬瑾在笑声里把桌上扫荡一空,又把莫聆风送回莫府,看着她进了门,才转身回家。 进了家门,他掩下面上疲色,脱下身上长袍,交给邬母:“阿娘,袖子这儿刮坏了,您帮我补补。” 邬母接过衣裳,扯开袖子看了看:“明天我去扯几尺细布回来,给你缝两件新的。” 邬瑾摇头:“不用。” “眼看着要热起来了,总要置办的,”邬母去找针线,“给你往大了做,能多穿两年。” “热起来也有的穿,不要,”邬瑾心里想着一匹布就是一石粮,不愿意浪费这个钱,“老二还没回?” 邬母抬头看天:“也该回了。” 正说着,邬意满头大汗地跑了回来:“娘,看!” 他一溜烟停到邬母跟前,没有看到邬瑾,只把双手往上托,手心里托着一个糖狻猊,糖色雪白,在日头下流动着洁白的光,空气里一下子就撒上了香甜气味。 “刘博文给我的,娘,刘博文他爹是员外,做买卖可厉害了,刘博文说他家里什么都有!” 他收回手,伸出舌头,小心翼翼在猊糖上舔了一下,又端在手里细看:“娘,真好吃。” 随后,他那前方响起了邬瑾坚硬的声音:“刘博文为什么给你猊糖?” 邬意吓了一跳,一伸脑袋,才看到邬瑾就站在院子里,正在审视他和他的糖。 他挺直的背驼了下去,肩膀也往里缩,只有双手紧握着糖,像个小受气包:“哥,我、我和刘博文玩的好。” 邬瑾沉默地看着他。 他畏畏缩缩的,硬着头皮往里走:“我跟刘博文意气相投,你有富贵朋友,我也有,别人送你猊糖,当然也有人送我,你不信,去学里问先生好啦,反正我没有犯错。” 邬瑾看着邬意一屁股坐到廊下,丢开书袋,把一个猊糖舔的面目全非,心知有异,只是无处可问,就存在心里,先进屋去看邬父。 “爹,这个时候不要捡珠子了,伤眼睛。” 移开簸箩,他抱起邬父去解手,又带他出去坐坐,透透气,走到水缸想舀水,见里头水已经见底,就去挑水桶,打算去方井里打水。 等挑水回来,他再带上邬意去卖饼。 刚一开门,就见外面站着个穿青衣短褐的小子,脚下堆放着大包小裹,见邬瑾开门,连忙拱手:“邬少爷,我正要敲门,没想到您就出来了。” “大海,叫我邬瑾就行,你怎么在这儿?”邬瑾放下水桶扁担,请他进屋,“进屋说话,你家少爷有事?” 这小子是程廷的小厮,因为在牙行的时候,不知怎么肚子大的出奇,头脚倒是细瘦,是个两头尖,程廷看的稀奇,就买了他,还给他取名“胖大海”。 程廷刚到州学时,常使唤他,因此州学里不少人认识他。 胖大海如今已经长成个细长条,但是依旧叫着这么个名。 “不是少爷,是老爷。”大海弯腰,一个手指接一个手指的勾油纸包,然后一鼓作气运进门去,想寻张桌子放,然而没看见,复又放到地上。 隔着油纸包,邬瑾闻到了药味。 邬意听到动静,贴着墙根站好,馋的两眼放光。 大海机灵,既然叫了邬瑾一声少爷,就很尊重的拜见了邬父邬母。 邬母见大海衣裳鞋履比一般人家要好,猜是哪一家的小厮,便起身去给他搬凳子,客客气气请他坐,并无攀附谄媚之色。 大海不坐,也不要茶,说完话就走。 他口齿伶俐,很快就讲清了来龙去脉。 原来莫家的人动手很有分寸,二十杖下去,也只是叫程廷皮开肉绽,并未伤筋动骨,单是血肉模糊,看着骇人。 而程知府听了莫府下人带的话,气的发晕,想要再揍一次,偏偏程廷这个时候睁了眼睛。 他气若游丝的对他爹道:“爹,莫家有个斋仆,叫邬瑾,我连累他了,你快去救人。” 程知府叹了口气,歇了打儿子的心,马不停蹄去了莫府,得知邬瑾无事,才回转,又让程夫人捡几样礼送来。 大海拱手:“邬少爷,都是寻常东西,您别嫌弃,千万收下。” 邬瑾也拱手谢过,送他出街口,回来时,就见邬意正在搬东西,邬母脸色很不好。 “阿娘……” 邬母走到邬瑾身边,仔细打量他脸色,见他面色青白,眼里有血丝,灰色头巾脏了一块黄绿颜色,像是哪里蹭了苔藓。 再一捏邬瑾的手,也冰的似铁。 她哽咽一声:“老大,那衣裳到底是怎么坏的?” 邬瑾就摆手:“真是刮坏的。” 邬母抹泪:“那程少爷多大的势,也让人打了,你哪里能逃得过,你还瞒着我们。” 邬瑾眼看着父亲也沉着脸,便坦然一笑:“自然也受了几句难听话,不过不打紧,人在世上,哪有一点委屈也不受的, 再者今日之事,我也有错,学斋里数我年纪最长,还和他们胡闹,闯出祸事来,我也有责任。” 邬父听了,心中难受,长叹一声,只恨自己腿残,不能让儿子安心读书。 “老二,去收拾饼笼,等我回来就出去卖饼。”邬瑾重新挑起水桶担子。 邬意正在拆油纸包,听到邬瑾叫自己,连忙答应一声,跑了出来。 邬瑾挑水回来,送邬父回屋,又出去卖饼,忙的不可开交,邬母收拾好家里,才坐下补衣裳。 天色昏黄,她看的费力,然而还是没点灯,外面喧闹的厉害,在外干了一天活,受了一天气的人,把怨愤之气悉数撒在了这条街上,撒在了自己家里。 唯有他们家是安静的,因为邬瑾从没怨愤过谁,没责备过谁,什么事都自己一肩担着,是个顶好的孩子。 这都是他们做父母的无能。 补着补着,她忽然泪如雨下,只恨老天爷专欺苦命人。 第二十七章 猜测 “元章二十年三月三十一,春光已逝。 今日在莫府恣意追赶戏耍,以致损毁奏书,当戒之,修己已敬,修己安人,方可免今日之祸。 祁畅在撒谎,奏书纵然不走前门,也当走中门入内,送至前堂,怎么会出现在后花园中。” 写到这里,邬瑾沉吟半晌,又提笔写道:“莫节度使非蛮王梅安,率将数千,亦非割据一方,权大势大,更不是秦燕相争,使诸公子为质,天子为何要使莫聆风入京?” 再次提笔沉吟半晌,直到灯火昏昏,将灭未灭,才猛地惊醒,见那引火棉芯已经缩成一团,即将熄灭,一时忙乱,竟伸出两根手指,一捻火芯,当即烫的把手缩了回来,捏在耳垂上。 油灯倒是亮堂起来。 片刻后,邬瑾放下手,顾不得手指通红,执笔急急写道:“莫家据西北十州,十州之地,献于当朝,十州之财,却在何处? 十州之财,当还在莫家,因此天家对莫家抓不得,放不得,轻不得,重不得,所以使莫聆风入京为质, 欲念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写完之后,他才察觉到一颗心在腔子里跳动的万分激烈,几欲冲口而出。 他不得不站起来,打开门,一鼓作气走进院子里去,围着院子又快又急地走了几个圈,才让周身的躁动沉寂下去。 回到屋中,他给邬意盖好被子,才坐回去,看自己方才写的日录。 他写的过快,没有注意力道,纸上着墨过多,字都随着墨散开来。 散了好。 他再次提笔,写道:“花色如火,青墨无痕。光透纸,勘破天真。金玉为笼,锦衣做网。叹名利事,君非君,臣非臣。” 写过之后,他饱蘸一笔墨,将这难得做出来的诗句和所有猜测都抹去,只留下开头几句。 外头夜色明朗,莫府书房烛火高照,莫千澜歪坐在榻上,看莫聆风抛玩羊拐骨。 她编了发,垂在两侧,先将四个朱漆的小羊拐儿抛在榻上,随后高高抛起沙口袋。 一张小脸仰着,紧紧盯住沙口袋,脖颈和下颌清晰的显露出来,在口袋抛起的一瞬,她抄起四个羊拐骨,“嘿”的一声,迅速去接住沙口袋。 沙口袋落的快,待她去接,已经快要落到榻上,她合身一扑,连人带沙口袋全扑在了榻上,脑门正撞在围屏上。 莫千澜连忙将她捞在怀里,伸手去摸方才撞到的地方,连摸带吹,忽然问:“明天早上要不要吃糖角子?” “吃。” “外面的鲜花蜜水不干净,想喝了叫厨房做。” “不,外面的好喝。” 他对莫聆风的一言一行了如指掌。 四下侍立的下人纹丝不动,影子投在地上和墙壁上,全都颀长黝黑,随着火光摇曳。 熏炉中燃着沉香,在衣裳上绽放出朵朵木灰色的花,逡巡不去。 尔后,屋中又响起羊拐骨相互碰撞的清脆响声。 莫聆风玩过兴头,才回长岁居去,提琉璃灯的侍人在她左侧照亮,月华流动,落在屋脊、廊下、青石板上,四处都铺着一层清冷的光。 莫聆风追逐着花木零碎的黑影,穿过游廊,跑过夹道,在各种角落逗留玩耍。 莫家是个巨大的坟墓,而她是守陵人。 等躺到床上,她已经是筋疲力尽。 闭上眼睛,她脑海中闪过奏书——莫千澜常给她念书,她认识的字,恐怕比程廷还多,只是没写过,不会写。 她眼睛亮,心也亮,知道要“拙”,要把莫千澜长长久久留在自己身边。 奏书只是一闪而过,并未在脑海里停留太久。 翌日,没有人提起奏书一事,仿佛天子之言不过是一句笑谈。 邬瑾和莫聆风上了一日课,放课后,带上大黄狗,联袂探望重伤在床的程廷。 进了程府角门,两人一狗畅通无阻地往里走,直奔程廷所住的“顽乐居”。 程家人并未露面,只嘱咐人好生伺候——并非有意为之,实在是累的动弹不得。 程廷不学无术,然而人缘极广,来看他的人多如过江之鲫。 先是他那君子社中的君子们蜂拥而至,来慰问这位光着屁股的君子,随后又是州学中几个同窗结伴而来,瞻仰程廷的腚,之后又有亲朋子弟提礼而来,也排着队对着程廷的尊臀大叹可怜。 还有要攀附知府的种种人士,打着探望程三爷的旗号,对着程知府叨叨个没完,又有许多女眷前来进献各种膏药,程夫人泡了整整一日的茶。 邬瑾和莫聆风作为过江之鲫中的两条小鲫,就这么悄悄地游了进去。 推门便是一座洒满阳光的敞亮院落,暖洋洋的喜人,廊下挂的八哥被迫献艺一整日,口干舌燥地趴在笼子里,瞅了人和狗一样,有气无力开口:“小爷回来了,小爷回来了。” 大黄狗拉拉个脸,晃到廊下躺着:“啧。” 胖大海无精打采守着门口,因为是这院子里的一个小管事,这一天迎来送往,也累的够呛。 他看向来人,连忙站直了,刚要打起精神,莫聆风就冲他“嘘”了一声。 她放慢脚步上了台阶,掀开竹帘,往里伸脑袋,就见正堂空荡荡的,没人在,透过亮槅,能看到西次间里有一张榻,程廷趴在榻上,不知是不是睡着了,旁边坐着个大丫鬟,时不时摸一摸茶水。 莫聆风缩回脑袋,冲着站在院子里的邬瑾一挤眼睛,捏着嗓子道:“许姑娘,您也来看三爷?” 死狗一样躺着的程廷几乎是一跃——未起,反倒“哎哟”痛呼一声,又咬牙忍住,不再叫唤,而是强做镇定:“惠然姐姐,你来看我了,你坐坐,我……我收拾收拾。” 他穿不了裤子,起也起不来,只能把身上盖着的轻纱等物收拾整齐,大丫鬟也赶忙往熏炉里撒了一把香。 程廷又喊胖大海沏茶,还说有一罐樱桃煎,是用紫樱煎的,味最好,宽州来了一筐,全在他这里,请惠然姐姐务必尝一尝。 莫聆风一一笑纳,待程廷把自己收拾的油光水滑,才同邬瑾一起进去,探望程廷。 程廷一见莫聆风便知上当,再见莫聆风抱着他心爱的小罐,用一把长勺掏樱桃煎吃,当场气成个斗鸡眼,伸手一指门口:“滚!” 请假条 随意尝试新食物的下场——从半夜拉到天明,请假一天 《驭君》请假条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八章 慕少艾 程廷一趴就是半个月,饿的几乎发疯。 原来程夫人爱子如命,怕他棒伤反复,程家又是兄友弟恭,程家两位兄长纷纷献策,一下说羊肉大热,一下说鹅肉发疮,一下说鸡肉动风,一下说猪肉湿热,林林总总,迫使程廷改吃了素。 程廷吃了两日素,嘴里寡淡,正好青梅刚出,就让大海去买来解馋。 哪知还没吃到嘴里,程家大姐就说杨梅动血,不许他吃,又看他可怜,就叫来弟弟妹妹,在程廷屋中用青梅煮茶,又动一坛好酒,领着弟弟妹妹一同泡制青梅酒,待到中秋再喝。 程廷动弹不得,趴在床上闻着香气,“感动”的眼泪和口水齐出,哭了大半晌。 唯一的好处就是脸上此起彼伏的红疙瘩平复了下去。 半个月后,他迫不及待的宣布自己伤好了。 程家大姐又对程夫人道:“果然要忌口,从前老三摔破点油皮,都要三五天才好,去不了州学,现在伤的这么重,半个月就好利索了,可见是忌口的功劳。” 程夫人不知她的险恶用心,深以为然,大有让程廷再素半个月之意。 程廷为了摆脱母亲沉重的爱,只好无视莫千澜带来的恐惧,一头扎进莫家斋学,当场吃了一大碗猪肘面,配着一碟羊头肉,吃的满脸通红,鼻尖冒汗,红疙瘩又隐隐有了冒头的迹象。 吃饱之后,他端起一碗梨水,发出一声喟叹:“好喝,你们家的糖水比我们家的好喝。” 随后他用脚拨拉开大黄狗:“程素宁,出去,小爷许你进来了吗?” 程素宁是他大姐。 大黄狗“嘁”了一声,对他的屁话充耳不闻,冲莫聆风眉来眼去,得到羊骨后,趾高气昂从程廷脚边擦了过去。 程廷也对着莫聆风满脸跑眉毛:“惠然姐姐真的来看我了,还给我送了一丸药,说特别好,化开之后敷上去,三两刻就不疼了。” “真的?”莫聆风伸手够壶,想给自己倒一碗冰糖梨水,邬瑾眼疾手快,替她效劳,避免了满桌都是梨水的悲剧。 程廷回答:“我没用,收起来了。” 莫聆风“咕咚”一口:“你脸红什么?” “哪、哪有脸红……臭邬瑾,你笑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程廷这回真的红了脸。 邬瑾但笑不语,放下筷子,倒一盏梨水喝——他曾听人说过有人家的地窖,深一丈,四面铺一尺厚的藁,八月微霜时收下大白梨,到来年四月取出来,还和新摘下来的一样。 富贵并不在于四月能用新鲜白梨煮糖水,而是莫府的习以为常。 程廷托腮:“三月初,惠然姐姐在花园里摆曲水流觞宴,大姐也带我去了,有三回,惠然姐姐放的酒杯都停在我跟前,你说是不是惠然姐姐心里有我?” 莫聆风一本正经回答:“你脑子坏掉了。” “我是说真的,”程廷正着脸色,“惠然姐姐还对我笑,笑了五六次!” 莫聆风言简意赅:“她见了你的狗也笑。” 许惠然今年满十六,生的容秀美丽,柔婉可人,见人先笑,言谈更是温柔可亲。 程廷特别喜欢这位大姐姐,许惠然哪怕只是拈花一笑,他都认为许惠然笑的格外动人——和莫聆风的野腔野调全然不同。 不管莫聆风泼了他满头冷水,他依旧是做梦:“明天我让娘去她家提亲,等我订下亲事,我请你去裕花街的彩棚看麻龙。” 莫聆风立刻道:“今晚就请,邬瑾,你也去。” 邬瑾还未点头,程廷立刻反对:“不带他,在州学时,有一次去雄石峡踏青,他挑两箩筐饼沿途去卖,回来以后先生让我写日录,我只记得油饼六文,糖饼七文。” 说罢,他恶狠狠瞪一眼邬瑾:“臭卖饼的,害我挨一顿臭骂!” 一提起此事,他就满肚子气:“要是带你去,你也肩两笼饼去那里卖,我也看不成麻龙,光看你卖饼了!” 邬瑾放下盏,擦净嘴,笑道:“我卖完饼再去外头看。” 程廷眼珠子一转,立刻有了坏主意:“你家的饼,小爷今天都订了,你送我家里去——嘿,程素宁最不爱吃饼。” 他得意洋洋,一口饮尽盏中梨水,行至门外,随手抓住一个鸠形鹄面的小厮,让他出去给胖大海送信,拿钱去邬瑾家买饼。 待小厮走了,他和邬瑾、莫聆风一起往学斋走,他忽然拉住邬瑾:“刚才那个是不是我撞着的那个?” 邬瑾点头。 祁畅命硬,二十杖自己捱了过来,在学斋中侍奉。 程廷面有愧悔之色,却并未察觉莫聆风和邬瑾都是面色如常,已经明察了祁畅的罪。 三人继续往里走,整个九思轩依旧是被一片阴沉笼罩,巨大树冠越发郁郁葱葱,四处洒落着令人屏息静气的浓绿。 步入学斋,立刻有一股凉意从地而起,直扑人面,击出满臂鸡皮疙瘩,方才因为早饭生出来的热意悉数退去,只剩下满身冰凉。 三人眼前让烛火一晃,竟然见赵世恒已经到了,正在观孔圣人画像。 赵世恒神色冷漠,目光轻蔑,仿佛对孔圣人所言嗤之以鼻。 这神色只是一瞬,在三位学生踏进门后,他就转过身来,负手而立,扫了自己天真的学生们一眼:“今日——旬考。” 程廷当即感觉自己屁股火烧火燎,不知是棒疮要复发,还是有新的巴掌要落下。 愁眉苦脸地坐下,他拿手指捅咕邬瑾:“你怎么不告诉我今天旬考?” 邬瑾摆手以示不知,铺开纸笔,研罢墨,就听赵世恒慢声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百官食君之禄,分君之忧,然君之治,有益者,有弊者,若君之道与彼之道相悖,彼之道与民之道相合,彼如何施之,不违道,可避刑。其祥著之。” 他的语速一字字慢下去,又一字字暗哑下去,仿佛这也是他想过千百遍的问题。 最后,只剩下一口幽幽之息,送入学生耳中。 邬瑾奋笔疾书,将赵世恒所出之策问录于纸上,写完之后,只觉得脑袋都僵住了。 他忽然发现,赵世恒所出这个题目,直击了策问的本源。 策问,问策,考生的策能迎合君王的策,才是胜。 满室都是草木气味,壅塞不去,他忍不住去看莫聆风,莫聆风好似背后生了眼睛似的,也忽然扭头来看他,凤眼里藏着的眼珠漆黑,亮的迥异——仿佛赵世恒的心思,她也清清楚楚。 邬瑾的心,骤然在胸膛里撞了一下。 第二十九章 看戏 莫聆风堂而皇之地交了白卷,程廷诚惶诚恐地胡编乱造,邬瑾忐忑不安地写满了。 放课后,三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又约好戌时在裕花街齐聚。 天渐暖,日渐长,戌时未到,裕花街便已经是歌钟浩浩,罗绮盈盈,等三人结伴到了舞麻龙的彩棚,早已围的水泄不通,连买座的缝隙都没有。 程廷听到里面锣鼓声做雨点响,急急密密,顿时恨的连连跺脚——麻龙从前可没这么多人看。 他连蹦几下,张望到里面有熟人,立刻往里挤,要去找朋友让出几个座来:“你们在这里等我!” 等他削尖脑袋钻进去,嘈杂的彩棚里忽然响起铜铃之声,从好几处涌过来,叮当作响,压下了人群的吵闹。 邬瑾昂着头看,然而只看到黑压压的人头,衣袖忽然让人用力一拽,拽的他弯下腰去,看向莫聆风:“出去?” 莫聆风伸出一根手指,用力往下一点:“蹲下!快。” 邬瑾不知她要干什么,依言蹲下,却见莫聆风迈开步子,绕到他背后。 “背……” 邬瑾刚想说背了也看不见,肩膀上忽然一沉,莫聆风一条腿已经架了上去,两只手抱住他的脑袋,另外一条腿顺势骑了上来:“起来,快。” 邬瑾来不及多想,双手赶紧去扶住她两条腿,用肩饼笼的架势,把她稳稳驼了起来。 莫聆风活泼泼地骑在他脖子上,定睛往里看,就见舞麻龙的十七个人已经全出了场,花棍与彩缎齐飞,看的人眼花缭乱,当即叫了声好。 邬瑾眼前只有叠肩擦踵的人,看不到舞麻龙,耳朵里倒是能听到锣鼓、铜铃、铁环之声交织,听的乱糟糟的,然而听到莫聆风叫好,不知怎么心里也高兴。 他手指尖的柔顺绸缎,涌入鼻尖的熏香,扳着自己下巴的细嫩小手,组成一个柔软的、娇贵的、小妹妹似的莫聆风。 不到片刻,程廷又钻了出来,笑的满脸都是嘴:“进来!三个头座儿!说了请你们就请你们,别骑高看了,头座都能让那龙舞你脸上!” 莫聆风立刻道:“下来。” 邬瑾蹲身把莫聆风放下,三人险些挤成一片纸,才进了里头坐下。 程廷所言不虚,邬瑾还未坐下,麻髯就“扑”的一下从他脸上扫了过去。 他从未看过麻龙,麻髯拂来时下意识要伸手抓住,见那男子踩在高跷上,硬生生停住了手,站在原地停了一瞬,眼睛让麻髯刺的通红,眼泪不由自主鼓了出来。 模糊着视线坐下,他随手擦去眼泪,又使劲眨了几下眼睛,周遭全是热烈至极的欢呼声,都未曾注意到他的失态。 他也去看舞麻龙,因为从未看过,所以看的津津有味,本以为只有舞麻龙,没想到舞过之后,竟然还有手鼓。 敲手鼓的是位尔玛少女,穿的堪称清凉,持一只描金绘彩的铃鼓,在悠扬的奚琴声中,满场起舞,其身姿曼妙柔软,令人侧目。 场中众人,一多半是来看这位尔玛少女的。 莫聆风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少女手中的铃鼓,目不转睛地盯着,上身情不自禁往前倾,等到少女结束了这满场飞,她也随着一同呼喝叫好。 看过麻龙和铃鼓,这彩棚便要换做小唱,听着似乎是要唱《九丑》,莫聆风和程廷对这等阳春白雪的小曲丝毫不感兴趣,一左一右依偎着邬瑾,齐齐撤退。 出了裕花街,程廷絮絮叨叨安排明天的旬假——因为这一顿打,他手里有一大笔钱,他明天可以请他们去马场跑马。 邬瑾刚想说自己要去卖饼,莫聆风就大声宣布莫家明天要订光他家的饼。 此言一出,三个性情迥异的人都禁不住笑,心中陡然生出一股亲密之感。 过了一个岔道口,程廷先行告别,打道回府,邬瑾继续送莫聆风归家。 越是靠近莫府,夜色便越是显露出本色,月明风清,光影随风流动,婆娑起舞,偶有几声鸦啼,越发叫人心生孤寂。 莫聆风精力旺盛,嘁嘁喳喳地对邬瑾说话,先说想吃鲜樱桃,不知道哥哥买没买,又说还是想吃乳酪拌樱桃,可是哥哥现在听了赵伯伯的话,也管着她吃甜的,又想到自己的牙,便忍不住伸舌头一舔自己刚长出来的一点牙尖。 明亮的月光下,邬瑾盯着地上蹦蹦跳跳的小黑影子,不知怎么,觉得莫聆风的眼睛里有寂寥的星光——她的世界太小。 他听到莫聆风问自己:“你爱吃糖吗?” 邬瑾点头:“我做学徒的时候,特意学了做糖饼。” “等我长大了,我就去蜀中,”莫聆风仰着脸,“哥哥说,蜀中的糖天下最好,光是市面上卖的就有好几百种,猊糖就只有蜀中做的最好。” 邬瑾笑道:“可是蜀中也好辛辣。” 莫聆风就无所畏惧的回答:“我也能吃,到时候我给你带很多糖回来。” 两人正说着,忽有一行人迎面而来,骑马踏月,中间簇拥着一位微胖白净的中年男子,面目倒是平常,然而穿戴的富贵,头戴软纱唐巾,身穿绣花蓝袍,腰间挂着香囊玉坠扇子等物,见到邬瑾二人,就勒住了马。 “小哥,请问去养马苑,要往哪里走?”中年男子问话邬瑾,然而目光却从莫聆风以及她身上的金项圈上扫过。 莫聆风任他打量,眼睛也从中年男子身上的蓝袍掠过。 邬瑾指了方向,送莫聆风回府,自己才匆匆归家。 莫聆风一入莫府,莫府便蜿蜒着亮起了灯火,荒凉孤寂之景一扫而空,四处下人进进出出,端茶送水,熏衣铺被,忙的好像莫府只有莫聆风一个主子一般。 莫聆风换了衣裳,就去寻莫千澜——莫千澜躲在中堂偷懒,没有去后院给姨娘们请安点卯。 莫聆风吃一口乳酪樱桃,对着莫千澜道:“麻龙有这么长——” 她极力伸展了手臂:“麻髯也有这么长,都扫到邬瑾的脸上去了,他流了许多眼泪。” 伸手拿银匙再舀上一勺,她一口吞下:“哥哥,为什么不是冰乳酪,我想吃冰乳酪。” 莫千澜一身常服,听了莫聆风的话,一边回答,一边从盘子里取干帕子给她擦头发,她的头发乌黑浓密,握在手里沉甸甸的有分量。 阿尨像他,他小的时候头发也这样黑——他在心里想。 第三十章 秘密 莫聆风吃饱喝足,回长岁居睡觉,然而躺在床上,全没有睡意,夜猫子似的瞪着眼睛,竖着耳朵。 丫鬟在外间和衣而卧,翻身之际,有窸窸窣窣的响声,渐渐这声音就许久不再响,只余下一阵寂静。 她坐起来,赤脚下床,提着鞋到屏风后,探头一看,就见丫鬟蜷缩成一团,睡了。 她站了片刻,确定丫鬟是睡沉了,才蹑手蹑脚往外走,走到门边,踮起脚,用手一点一点拨动门栓,门栓落下,她一下一下把门推开一条小小缝隙。 外面冷清的光从门缝里钻了进来,把莫聆风的影子拉的又细又长,像是一根针,慢慢从门缝里插了出去。 她如法炮制,打开院门,又将那一条小小缝隙关严,赤脚踏在青石板上,走出去十多步,才谨慎地穿上鞋。 莫府极静、极暗,隔很远才有一盏灯火悬挂,发出微弱萤光,花木在深夜盛到了极致,绿意几乎要从枝头滴落,浓阴砸地,不知遮掩了多少魑魅魍魉。 莫聆风小小的、薄薄的身影穿行在暗沉沉树影中,鬼鬼祟祟,出垂花门,穿过夹道,一直走到库房。 她脱下外衫,卷扎起裤腿,脱了鞋,赤脚攀后墙,从后墙气窗孔往里爬。 气窗孔窄小粗粝,擦着她的后背和手臂,她极力把自己缩成一团,钻了进去,又落到地上。 眼前暗沉的厉害,只有气窗透进来一点光,隐约可见到处都是桌椅、屏风、等人高的铜镜、楠木小箱、樟木大箱,箱子里面堆放着不见天日的奇珍异宝,箱子外面贴了条子,上面有甲乙丙丁等号。 她借着那一点隐隐的天光,寻到壬字大樟木箱,打开之后,扯出一角蓝色细锦,借光细看。 上面的花纹是八达锦,八方连续不断,曲曲折折,是染过的靛蓝色丝线,是万民供奉的天家之锦,也曾由皇家御赐给莫千澜。 莫聆风随莫千澜看过一次,之后这匹锦就深锁进了库房,再没有出现过。 但是今天晚上问路的中年男子,身上也是用的这一种蓝锦,而且着意打量了她的金项圈。 他以为自己打量的不露痕迹,却被莫聆风捕捉在眼中。 是什么人着此锦缎——是宫中内侍还是同样受过此锦恩惠的人家? 莫聆风的手有些哆嗦,意识到自己尚处于危险之中——哥哥与天子的博弈还未分出输赢。 无声无息将细锦放回原处,合上盖,她复又爬了出去。 窸窸窣窣,她像是鼠,从气孔中出去后,穿上外衫和鞋子,转身去了厨房。 她轻车熟路找到冰鉴,一口气偷吃了里面盛放的一大盆冰乳酪,随后鼓着肚子回到自己的院子,两只脚后跟互相一蹭,蹭掉鞋子,灰扑扑的上了床——她溜出去玩,并非今夜才有。 身上火辣辣的,肚子里冷冰冰的,她闭上眼睛,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在梦里也极不安宁,一时梦见自己坐在马车中,前方是一条漫漫长路,不知通往何处,她环顾四周,不见莫千澜,也不见赵世恒,只有一片茫茫。 她知道是在做梦,然而怎么也醒不过来,只能任由马车不断往前驶去。 翌日五更过后,奶嬷嬷轻手轻脚进来,睡在榻上的丫鬟随之惊醒,翻身起来,点起一盏小小油灯,往屏风后觑了一眼,见莫聆风还在熟睡,便悄声问奶嬷嬷:“天还没亮呢,今天怎么这么早?” “变天了,昨天晚上熏的纱衣不能穿了,换那件丁香色的轻便夹袍出来,裙子也一并换了,快拿出来熏上。” 不说还不觉得,奶嬷嬷一说,丫鬟果然也觉出了有一股凉风,连忙去找衣裳出来,奶嬷嬷已经在隔间内备好了竹熏笼和一大罐滚水。 两人守着熏笼忙活,只听得外面风打树梢,涛涛作响,待衣裳熏好,便有一股阴冷潮气从地面腾起,将人的肌肤都润彻了。 奶嬷嬷看看刻漏香,眉头微皱——自从府中开了学斋,莫聆风总是起的绝早,兴致勃勃地去花园里等,今日五更已过,她却还没有动静。 “我去看看,你去备热水。” 她点了一根红烛,带着满身香气转至莫聆风床边,就见地上两只小鞋沾了灰,东一头西一头,暗道不妙,这个小祖宗夜里又不知去了哪里。 她连忙勾起帱帐,探身往里望。 哪只探身一看,就见莫聆风睡的眉头紧皱,面孔通红,嘴唇却是白的,再靠近一些,能感觉到她的呼吸都带着一团团燥热的火。 奶嬷嬷伸手一摸莫聆风手心,烫的异样,再额头相抵,更觉灼热,当即慌了神。 而莫聆风迷迷糊糊睁开眼,连目光都是滚烫的,嗓门很沙哑地叫了一声:“阿婆......” 说完,她的眼睛就闭上了,燥热不安的掀开被子,呼呼的往外喷热气。 奶嬷嬷把她当做自己的孩子一样疼爱,又知她素来不害病,忽然一病,就显得格外骇人,当即把被子给她掖牢,低声道:“您再睡会儿,还早呢。” 她安抚好莫聆风,扭身就走,风驰电掣地出了门——先让丫鬟来守着莫聆风,随后让人去找殷南请李一贴来,又让人去厨房等处查一查,最后自己披挂整齐,去姨娘们的住处掏莫千澜。 一刻钟不到,莫府这座沉睡中的庞然大物提前惊醒,每一扇门都打开,把住在里面的人吐了出来。 莫千澜隔着门听了奶嬷嬷的话,脑子里登时“嗡”的一声。 他推开伺候他穿衣裳的姨娘,自己伸手去系衣带,一边系,一边把赤脚下床,姨娘连忙拿了袜子,蹲身要给他穿,哪知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莫千澜已经光脚套进了鞋里。 连鞋跟都没提,他趿拉着鞋就往外走,小丫鬟迈着碎步上前打帘子,也是一眨眼的功夫,莫千澜已经走出去好几步。 只剩下一股打头风吹了进来,把花瓶里插着的花枝吹的摇摇摆摆。 莫千澜边走边穿,直冲入长岁居。 莫聆风爬了起来,正要喝水,虚弱地连眼睛也睁不开,听到屋子里此起彼伏的问安声,才勉强睁开眼睛,小猫似的喵了一声:“哥哥。” 莫千澜一个箭步上前,从丫鬟手中接过茶盏,自己先尝了冷热,才送到莫聆风嘴边,等她喝了水,放下茶盏,他扶莫聆风躺下,才俯身,便感觉莫聆风呼吸灼人,还在高热。 第三十一章 小病 莫千澜呼吸都停了一瞬。 然而对着莫聆风通红的小脸,他若无其事将她放好,掖好被子,轻声道:“哥哥在这里守着你,好好睡一觉,醒来就不难受了。” 莫聆风含含糊糊应了一声,又摇头:“不喝药。” 莫千澜怜爱地摸了摸她的脸:“哥哥让李一贴在方子里加一味冰糖,哥哥也常这么喝,一点都不苦,等喝完了,还给你吃琥珀核桃,好不好?” 莫聆风打起精神听着,伸出舌头一舔干燥苍白的嘴唇:“哥哥的药也有一点苦。” “是,哥哥的药冰糖放的少,”莫千澜低声回答,“之前你说要送一枝宣城诸葛笔给邬瑾,哥哥早就差人去订了,等你病好了,笔也送到了,你亲自把它给邬瑾送去。” 他摸摸她的头发,心里又苦又涩又酸,暗骂邬瑾是个臭小子。 莫聆风这才怏怏闭上眼睛。 莫千澜直起腰,骤然间变了神色,面孔和突如其来的风一般,既阴冷又彻骨。 他扫视屋中战战兢兢的下人,又低头看一眼脚踏上摆放好的两只软缎家常小鞋,终究是没有发作,只是沉默着走到隔间去了。 奶嬷嬷跟在他身后,将刚得的消息告知他:“偷偷去了厨房里,爬高找着冰鉴,把里头剩下没做的乳酪全吃了,恐怕是贪凉害了病。” “李一贴来了吗?” “应该快到了。” 外面天色依旧未明,突如其来的风扫过檐角瓦当,无孔不入,寻了各种时机登堂入室,发出尖锐的啸声。 隔间里的烛火用琉璃灯罩罩住,任凭风吹雨打,不动分毫,照亮急急忙忙赶来的赵世恒。 赵世恒一见莫千澜,便惊得上下打量他:“嬷嬷,这像什么样子,赶紧给他理理。” 莫千澜蓬着头赤着脚,趿拉着鞋,十分失仪,奶嬷嬷连忙吩咐人取莫千澜梳头的东西和鞋袜来。 “不要麻烦,就拿阿尨的梳子,拿她那根碧玉竹簪来,”莫千澜疾走出了热,想脱下鹤氅,“茶。” 他低头去解鹤氅系带,才发现自己系了个死结,解了几次也解不开,只能作罢。 奶嬷嬷果然取了莫聆风的梳子和未曾用过的玉簪来,细细给他通了头发,用一根簪子给他束了发。 莫千澜提上鞋跟,又恢复了人样,背上的汗也收敛了,手脚反倒冰凉起来。 随手端起茶杯,一口气喝到底,李一贴也背着药箱赶了过来,拱起两只手要给莫千澜行礼,莫千澜已摆手站起来,大步流星出了隔间:“快看看阿尨。” 李一贴疾步跟上,见莫聆风烧的昏昏沉沉,连忙伸手号脉,片刻之后,收回手,沉吟道:“有脾胃不和,内火外泄,有食积之症,昨天晚上吃什么了?” 莫千澜道:“夜里吃多了冰乳酪。” 李一贴皱眉:“莫姑娘年幼不知事,不懂节制,节度使怎么也如此纵容,幼年时若是伤了脾胃,一生受累。” 莫千澜点头:“你说的是。” 李一贴哼了一声:“我去开方。” 他拿起药箱往外走,走了没几步,忽然转身,面带疑虑,走回床边,细看莫聆风面色。 看过之后,他又探了探莫聆风脖颈后面,见没有汗意,又对莫千澜道:“劳您举灯。” 莫千澜见他神色凝重,一颗心立刻悬了起来,擎一枝蜡烛过来,举在李一贴身侧,见莫聆风眉头微皱,许是让烛火晃了眼睛,就拿一条帕子遮住她的眼睛。 李一贴伸手捏住莫聆风两颊,挤开她的嘴,借着明亮的火光看她口中近臼齿处。 观过后,他直起腰,眉宇间神色松快了一些:“应该是食积,先退热,暂时不要喂吃的,让胃气先升起来,我去开方,不过高热也要时刻留神,过三个时辰我再来。” 他再次拎着药箱往外走:“府上有陈年好艾吧,拿出来熏蒸各个角落,今天变天,地上有潮气,虚邪贼风最易入体。” 莫千澜一一应下,等李一贴开方离去后,潮气已经更上一层,天边始终不曾放亮,长岁居开始升起艾草香气和药的微苦气味。 莫千澜守在长岁居,屁股点不了板凳,来来回回查看莫聆风情形,给她打湿嘴唇。 他也忘记了饿,还是赵世恒肚子长鸣一声,才惊觉早已经是辰牌时分,干脆让人把饭摆到隔间里来。 他吃的清淡简便,早饭只有粳米粥配鲊菜,因为赵世恒在,又加了一笼汤包,食不知味地喝了两口,殷南就瘫着一张脸进来了:“爷,赵先生,阿北回来了。” 莫千澜放下碗:“去书房。” 赵世恒把手中汤包塞进口中,又伸手捏了一个,并没有要站起来的意思。 果然,包子还没咽下去,莫千澜就又坐下了:“叫殷北来这里。” 殷北来时,饭桌已撤,雨落了下来,起先淅淅沥沥,随后密密匝匝,滚珠一般打着瓦片,廊下一线雨帘,溅湿石阶,令人止不住打起寒颤来。 奶嬷嬷领着人关门闭窗,又点起炉火,续蒸艾草,屋中顿时温暖,气味浓烈,却没有烟气。 殷北站着连吃三块米糕,喝下满杯茶水,才稍止了饿:“等我赶去的时候,富保已经过了养马苑,赶往永宁堡,并没有在城内逗留。” 赵世恒凝神细想:“这么藏踪匿迹,看来是接了陛下密旨,悄悄出京的,沿途应该也没有住馆驿,没有见官员,富保倒是个人才,竟然一点儿痕迹都没留下,难怪内侍里,他能得意这么久。” 莫千澜眉头紧锁:“消息来的太晚了。” 莫家在京都也有眼线,可是富保出行,毫无预兆,等到他们发现富保不是告病,而是离开了京都,再把信急送到宽州时,富保都已经出宽州城了。 赵世恒以折扇敲打手心:“当务之急,是要知道富保来宽州干什么,难道真是有密旨去永宁堡?不与我们相干?” 莫千澜冷笑:“他不动我们的心思,却去动太平无事的堡寨?堡寨可填不了他的国库。” 赵世恒一时也琢磨不透圣意,然而不得不多想——半个月前奏书回到宽州,一日后,莫千澜再上奏书,如今恐怕才到陛下案头,在奏书一来一回的时间里,他们最放松,偏偏这个时候,富保悄无声息来了。 第三十二章 大病 屋外风雨如磬,百年之树随风凌乱,声如涛吼,密叶纷纷折落,窗上糊的高丽纸,映出无数黑影,不断往下坠。 雨随风斜,下的屋中人身上又麻又冷,药香更盛。 正沉默时,莫聆风那厢忽然有了动静,像是被缝了嘴的丫鬟总算吱了声,而且一声大过一声,开始呼唤奶嬷嬷。 莫千澜本是坐着捏山根,遏制自己的头疼,听到动静,起身便走,片刻后,面带喜色回来了:“好,退烧了。” 赵世恒也大松一口气:“好,退烧就好,没有大碍了。” 屋中凝滞的气氛陡然一松,殷北走到赵世恒身边坐下,把米糕碟子挪到自己跟前,开始大吃特吃——他不擅长动脑子,只擅长动手。 沉思片刻,赵世恒道:“我们先提防,可再等等,观他动作。” 莫千澜伸手:“既到了宽州,那就是把命送到我手里,他若是轻举妄动——” 赵世恒摇头:“咱们也不能轻举妄动,富保是陛下跟前有名有姓的人物,牵一发而动全身,陛下行事又心狠手辣,暂且维持着局面是最好的。” 莫千澜听着外面滚滚而起的雷声,良久才道:“能坐上王座的人,自然都是心狠手辣的,想要在他手底下活命,只能比他更心狠。” 无关善恶,只为活命。 “阿尨病了,谁来,她都是真的病了,带不走她,”他觉得这病来的巧,扭头吩咐殷北,“继续盯着富保。” 殷北把口中米糕吃下去,起身应了。 外头的人不断进来传事,隔间里成了莫千澜的临时书房,所有人都仿佛细作接头似的轻声细语,所传的却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甚至还有程廷的消息传进来——说下雨了,不去养马苑跑马了,不过他在自家花园里挖了一筐黄土,准备捏泥婴,邀请莫聆风一同去捏,若是莫聆风不去,他捏好了就送两个过来给她鉴赏。 莫千澜当即让人去寻库房里寻一套鎏金九连环出来,给程廷送去,命他今日解了。 赵一贴来了一趟,细细看莫聆风后颈和口中,依旧是没有异样,又仔细探她脉搏,神色稍缓。 临走时,他叮嘱莫千澜:“若是有了汗,门窗一定要紧闭,不要再受寒,以免反复高热。” 莫千澜送走李一贴,继续在长岁居生根。 傍晚,时雨微停。 奶嬷嬷扶莫聆风半坐,莫千澜端一碗红糖粳米粥喂她,见她怏怏不乐,不似平常精神,越发揪着心。 莫聆风喉中又红又痛,温粥下去,也烫的发疼,犹如吞刀,米粒再如何软烂,也像是嵌在了喉咙里,连连摇头,想要不喝。 然而她不知自己无力,头几乎没有摇动,只知道莫千澜像是练了无影手,一勺接一勺把粥塞进她嘴里。 偏偏那烛光还刺眼的很。 她又痛又气,又气又躁,胸中郁结着一股热气,眼看莫千澜又伸手过来,当即急用尽浑身力气扬手,打向莫千澜。 一碗米粥顷刻间倒翻,全撒在莫千澜衣袍和床上。 奶嬷嬷“诶哟”一声:“帕子,快取被子来。” “不要帕子,先拿阿尨的披风来,快!”莫千澜挪开粥碗,用力挣断鹤氅系带,脱去污了的鹤氅,接过丫鬟递过来的披风,掀开被子,裹住莫聆风,一把将她抱在胸前。 “阿尨不想喝了是不是?哥哥不好,哥哥没有懂阿尨的意思。” 莫聆风不知怎么对莫千澜发了无名火,悔的滚下两行热泪,伸出一只小手,无力的摩挲两下莫千澜心口。 莫千澜见她泪水汪汪,眼睛红的异常,又不住躲闪烛光,心里觉得不对劲,一面哄莫聆风,一面使奶嬷嬷去请李一贴来。 李一贴火急火燎赶来时,莫聆风的高热已经卷土重来,在床上睡的迷迷糊糊。 李一贴连脉也不把,直接捏开莫聆风的嘴,自己秉烛细看,就见臼齿两侧,已经出了点点紫红色的斑。 他扭过头,面无表情看向莫千澜:“痧疹。” 莫千澜仿佛没听清似的,张着嘴问了一句:“什么?” 李一贴语气确凿:“姑娘在出疹子,畏光羞明,您出过吗?” 莫千澜脸上不多的血色“刷”的退了下去。 他感觉自己站不住,后退一步,要去坐绣墩,哪知直接跌坐在地。 奶嬷嬷慌忙去扶他,他摆摆手,示意自己起来,一只手攀住床架,连撑了两次,都没能起身。 第三次,他才站了起来,面孔苍白成了死尸,俯身去看莫聆风光洁的面孔:“不可能,没有出疹,你看错了。” 李一贴弯腰开药箱取丸药,不与他争论,将一瓶丸药递给奶嬷嬷:“分下去,一人先吃一粒,再去熬清毒药,让所有人都喝上,方子我等一下就开。” 奶嬷嬷已经惊的三魂七魄去了一半,哆嗦着手接过。 莫千澜目光渐冷:“我另请大夫来看。” “您另请大夫,就是给姑娘寻死路,宽州城除了我李一贴,谁也治不了,”李一贴取笔舔墨,就地开方,疾书之后,交给奶嬷嬷,“关门窗,给你们姑娘去衣被,让她皮肤通畅,使麻疹出来,千万不可捂着,也不能再给她喝水,熬上一大锅葱白汤,随时给她饮。” 奶嬷嬷木然点头,吩咐下去。 李一贴是对的——莫千澜心想。 他心底越发冰凉一片,在莫聆风床前呆立片刻,忽然道:“李神医,这里交给你,我去去就来。” 他大步流星往外走,叫过殷南,命她秘密封府,又叫人以赵世恒解旬考之题为由,接邬瑾和程廷来府上小住,若莫聆风真是出疹,这二人也可能染上。 莫聆风出疹的事,绝不能传出去,否则他就是节度使,也得把莫聆风移去安济堂。 最后,他和赵世恒一起坐进了书房中。 因为这场雨,浩瀚如海的书卷亦散发出陈旧纸张的腐朽虫息,熏炉中香气也往下沉,黏腻地铺在地上,混合了泥土中泛起来的腥气,凝滞在了书房内。 坐在椅子里的两人面貌尚新,然而芯子也朽了、旧了,和这苍灰的天、无尽的书房融为一体,潮湿的不相上下。 殷南站在三步开外,将昨日莫聆风所到之处,所见之人,再一次细述给莫千澜。 莫千澜昨日已经听过一次,今日再听时,很快就略过裕花街,盯住了向莫聆风和邬瑾问路的人。 第三十三章 应对 莫千澜与赵世恒相顾无言,两人不必说出口,便已经想到了问路之人是富保。 富保所带的人里,必定有一个正在出疹的人,只消在路过莫聆风时,对着莫聆风打个喷嚏,或是将衣角自莫聆风身上拂过…… 她这样大的孩子,不加防备,一个照面,就会染上。 原来皇帝不是要莫聆风进京,而是要直接断绝她的生机。 这十州之财,国库已经张开巨口,意欲鲸吞,又怎能拱手让出。 莫家不能有后人,因为有人,就有希望,就会生出隐瞒、反抗、潜逃、玉石俱焚之心,皇帝要的是莫千澜孤家寡人、心灰意冷,慢慢磨去他的性子,让他交出莫家所有秘密。 若是李一贴隐而不发,再晚上一夜,待莫聆风身上出了疹子才发现,怕是就晚了。 幸好——不,不好! 出疹如此凶险,莫聆风人躺在床上,然而一只脚已经迈进了鬼门关。 莫千澜目光阴骘,忽而扬手,把手边茶盏狠狠掷到殷南额角,茶水劈头盖脸洒了她满身。 巧如范金,精比琢玉的翡色茶盏碎于坚硬石上,殷南立刻俯身跪在瓷上,一线血从额上落下。 莫千澜怒斥她:“富保是太监,言谈举止、口音、衣裳,再伪装也不与常人相似,一行人里,有人包头又包脸,鬼似的藏着,你也没看到?你竟疏忽至此!” 殷南俯首无言,没有辩驳。 赵世恒沉着脸:“富保那边,如今怎么安排?” 莫千澜半晌没有言语,直到殷南跪的两腿发麻,才揉了揉额头:“全埋了。” 赵世恒皱眉:“富保是内侍。” 莫千澜充耳不闻:“就在佳县动手。” 赵世恒迟疑道:“佳县是祁州和宽州交界之地,又常年的闹匪患,倒是可以推脱出去,只怕陛下会起疑心,若是陛下认定我们手里有人,恐怕会变本加厉。” 莫千澜斩钉截铁:“阿尨若是有事,他便是在神坛上,我也要拉他下来!” 赵世恒在心底长叹,闭上了嘴。 莫千澜吩咐殷南:“去找你哥,让他不必再盯着富保,你们一起去佳县,把事情办利索。” “是。”殷南站起来,随手一摸额头鲜血,那血就把上半张脸都糊的血淋淋的。 她总是瘫着的脸上,忽然浮现出细微情绪——兴奋从眼睛里浮出来,从嘴角往外溢。 平常的时候,她总是没有情绪,仿佛和这个热热闹闹的世界隔着一层,反倒是感觉身体里空荡荡的——小的时候,身体里总有东西,她得带着东西走过风沙地,走过牛马成群的草原,再走过活沙滩地,回到宽州。 但“埋”人的时候,他人沸腾的血好像会填充她的空洞,她的眼睛和耳朵会清晰起来,能让她重新看清楚天和地。 带着这种微妙的笑意,她走到门口,忽然扭头看向莫千澜:“爷,殷北是我弟。” 说罢,她扭头继续往外走,去寻殷北。 风雨依旧,莫府忙的热火朝天,药的焦苦之气渗透到了每一个角落,就连九思轩,也逃不脱。 邬瑾坐在临时收拾出来的厢房里,和程廷面对面而坐,中间隔着一张方桌,桌子中间摆着烛台,里面点着一条长料烛。 程廷躬腰驼背,窝在圈椅里,鹤氅搭在扶手上,趿拉着鞋,聚精会神解九连环。 鎏金九连环抖的哗啦作响,一个都没拆出来。 邬瑾丝毫不受影响,聚精会神背诵《书经》,因其内容古奥迂涩,还只默诵到皋陶谟。 他句句都要明悟,一句不解,便不读下一句,又对照厢房中一本《书经正义》反复揣摩。 正背诵到“厥身,修思永。惇叙九族,庶明励翼,迩可远”时,程廷忽然“啊”的一声,用力跺脚,甩出九连环在桌上,使劲一挠头,气的面红耳赤:“什么破玩意儿,早晚融了你!” 他想去抠脸上的红疙瘩,又生生忍住了:“邬瑾,你帮我把这九连环解开,我明天送你一个泥婴。” 邬瑾不为所动,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书,程廷就是立地成佛,他也无暇分神。 程廷没有成佛的本事,但也能作弄的惊天动地,把厢房里的瓶瓶罐罐搬来倒去,等着邬瑾开金口,然而邬瑾一直埋头于书海之中。 他不知道邬瑾想买这本《书经正义》已经许久,然而此书抄本都要一贯又二佰八拾文,只能作罢。 九思轩中书册任凭他们翻阅,他却是第一次进厢房,得此良机,岂能放过。 程廷撒野撒的无人回应,寂寞至及,支开窗,对着窗外大黄狗“汪汪”两声,大黄狗连尾巴都没摇一下,只换了个位置,拿屁股对着他。 他百无聊赖,又不敢在莫府造次,生怕莫千澜神出鬼没,再赏他二十杖。 换了张躺椅躺下,他招来忙的脚不沾地的祁畅,让祁畅喂他吃佛手干,给他斟茶,给他打小扇。 他自以为是让祁畅轻松些,祁畅心中却焦急的很。 九思轩下人不多,平日里事少,显不出忙碌,今夜骤然住了人,就忙起来,他是下人中的下人,什么杂事都要干,倒马桶、耙落叶、通积水、满院子擦鸟粪,全是他的活。 今天他在这里伺候程廷,旁人只会以为他借着程廷躲清闲,又要受一场打骂。 他不敢言语,只是急,急的忍不住去看邬瑾。 邬瑾已经忘我,浑然不知他们在干什么。 赵世恒进来时,祁畅正拿帕子给程廷擦汗。 赵世恒冷眼扫他二人一眼,程廷愣在椅子里,随即猛地站起来,笔直地站了。 邬瑾毫无反应。 程廷又大着嗓门喊了一声:“先生好!” 邬瑾仍旧是看书,连头也未抬。 程廷眼见赵世恒看向邬瑾,大着胆子伸长手臂,捅咕邬瑾:“邬瑾!先生来了!” 邬瑾这才醒过神来,抬头一看,赵世恒就在自己身侧,连忙起身长揖:“先生,学生失仪。” 赵世恒“嗯”了一声。 邬瑾收起桌上书册:“先生请坐。” 赵世恒没坐,低头看了一眼桌上的书:“此书倒是值得一看,以史为鉴,既如此今日不解题,你们好生看书,旬考的题等我有空了再解。” 他一指九连环:“程廷,你的功课怎么不做?” 程廷满面悲苦地挪步过来,拿起九连环,只恨九连环不是玉石做的,他摔不碎。 邬瑾问道:“敢问先生,需得耽搁多久?学生怕家里人忧心。” “很快,”赵世恒转身出去,“自会和你家里人说的。” 第三十四章 求佛 “元章二十年四月十七,阴雨不断,忆起去年反复更甚,五月还飘了一场雪。 赵先生说解题,接我与程廷入莫府小住,未解题,读《书经正义》,大有所获。 只是莫家满府药苦之气,一进门,便饮一碗清毒药,又似有将我与程廷二人拘禁在此之意,再观赵先生神色,恐是莫聆风身体抱恙,又与我二人相干,莫非是疫症? 宽州何来疫症?” 邬瑾搁笔,思绪万千,千头万绪在脑子里鼓动,团成一个包藏秘密的茧。 他在心里慢慢抽丝剥茧,不肯有丝毫含糊,哪怕触及的是足以碾碎他的秘密,他也一样要透彻明了——人活一世,不能含混度日。 一盏茶后,他想到了那个问路的人——说的官话,每一个字都吐的极其清晰,身上穿的衣料,暗夜流光,一行人离开时,离他们极近。 他是无名之辈,有备而来的人,衣角顺带着拂过了他,皇权与蛟龙争斗的漩涡,也打湿了他的脚。 他想明白了,却不写在日录上,而是收好笔墨,静静坐在桌前回想今日所思,片刻后,他正要起身铺被,窗外忽然传来一阵阵雏鸟啼叫,颇为凄厉,便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往外看。 窗一开,叫声更加清晰入耳,眼前却是一片漆黑。 天色本就不明朗,九思轩更有古木投下的巨影,遮的漆黑一片,唯有风声呼啸,逡巡而去。 邬瑾擎着桌上烛台开门,打头便是一阵疾风刮来,吹的他衣袍袖子尽数往后掠去,幸而蜡烛让灯罩罩着,照亮他脚下。 他顺着叫声一路寻过去,就见一棵三人合抱的榆树下,有山鹛幼鸟倾巢而下,落在一窝碧绿如油的苔藓上,却不见大鸟。 邬瑾将烛台在地上放稳,脱去外衫鞋袜,挽起衣袖裤脚,又摘下头巾,包住那个略微破损的鸟窝,小心翼翼挂在腰间,手脚并用往上爬。 古树参天,枝杈极高,他爬的极高了,才找到安置鸟窝之处。 放好鸟窝,他往下一看,不料却见到了夜色之下的一部分莫府。 灯火通明,下人如蚁,疾步来去,有种无声的喧嚣,很奇异的,他在四四方方的院子里看到了莫千澜。 莫千澜蒙着口鼻,从一间门窗紧闭的屋子里出来,向门外的赵世恒说了两句话,迈步走下石阶,忽然脚下踏空,身体一歪,像下栽倒,赵世恒和身边伺候的人全都惊的伸手去扶,却一个都没来得及。 肤色惨白的莫千澜,在灯火照耀下,就像是一座玉山,倾倒、碎裂于地。 下人们蜂拥而上,将他扶起,而屋子里似乎是有了动静,他来不及拍打身上尘土,又回到了屋中。 站在门外的赵世恒焦急的来回踱步。 邬瑾收回目光,看向树下,对着那一点灯火爬下去,赤脚站在地上,低头去看里衣上蹭出来的深绿和深褐色痕迹,对莫聆风的担忧,忽的浓郁起来。 而莫聆风病势凶险,高热如潮水,一阵接一阵,两天过去,疹子还未出透,高热却是始终不退。 第三天,莫千澜见那疹子始终只在头脸上,身上的却出不来,无论如何也坐不住了。 他在夜幕降临后悄然出府,身边只带赵世恒一人,骑两匹快马,上了雄石峡——宽州城内亦有寺庙,人多,香火亦是旺盛,然而人多口杂,此时还是雄山寺更为妥当。 子时过半,他二人徒步至山门,赵世恒上前叩门,惊动寺庙中小僧,迎接了这二位香客。 庙小、清静,庄严肃穆的几乎完美,佛像宝相庄严,稳坐于殿中,在无人供奉的夜晚,它们露出真面目,漠然而又傲慢地注视众生。 莫千澜的到来打破了这种完美,灯火忽然照耀了大雄宝殿,驱散黑暗中的魑魅魍魉,使得释迦牟尼重又怜悯世人,十八罗汉排成整齐的队伍,也露出悲悯慈爱之态。 将要跪拜祈求的莫千澜,却立在佛前,没有跪拜。 满殿火光,投在他身上,如同披了一层金箔,他闻着香火气,想起自己不信神鬼。 殿外风声鹤唳,他慢慢屈膝跪倒,默然抬首望着佛祖,佛祖泥塑之面依旧怜悯地看着他,仿佛能够洞彻他一言一行,忆起他往昔所求。 他伏拜于地:“请佛祖降伏阿尨身上死魔,我还有这幅空皮囊在世,佛祖若要,悉数拿去——我只有这一个妹妹了,这次无论如何,都要允我。” 说话间,他满面是泪,以头触地,肩头耸动不已,半晌才直起腰,收了眼泪。 他又想自己常年累月的不拜佛,还得跪的长久一点,才能显出自己诚心。 赵世恒站在一旁,不看佛,不看莫千澜,只看从梁上垂下来的黄色幢幡,辨认上面字迹。 雄山寺紧临峡谷,满室潮湿,莫千澜跪在垫子上,就觉得潮气透过层层衣物,直往膝盖里钻。 四刻钟后,他浑身冰凉,面色青白,又狠跪了四刻钟,便察觉不到膝盖在何处了。 他看向赵世恒:“世恒,扶我一把。” 赵世恒也把目光才幢幡上收回,伸手搀扶莫千澜起身,两人一步步迈出大殿、山门。 夜色暗,莫千澜回首看一眼山门,踉踉跄跄往前走,忽然于暗夜中对赵世恒道:“我小的时候,和程泰山打架,程泰山力壮如牛,我总是挨揍,就来求佛祖,让我的力气大过程泰山,后来阿爹让我练武,程泰山果然不是我的对手了。” 赵世恒就笑:“也非佛祖之功。” 莫千澜点头:“我阿爹病重时,我也来拜,结果阿爹还是走了,那时候阿爹是广川伯,不能世袭罔替,阿爹一死,家里忽然来了许多人,把匾额摘去,又说我年纪小,不懂事,家里恐怕有违制的东西,抄家似的大翻大检,他们走后,家里的东西少了大半。” 时隔多年,那时的屈辱与惶恐都已经淡去,言语平淡,赵世恒听着,却仍然心有不忍。 “后来陛——他召我入京,说要恩抚我,让我做节度使,我心中不安,进京前也曾来求佛祖佑我平安,在京里倒是太平无事,哪知出京路上摔的粉身碎骨,太医署下了狼虎猛药,才捡回一条命,我躺在床上,心想原来佛祖不眷顾我。” 道路狭窄,赵世恒一脚深一脚浅,跛的明显起来,闻言低声道:“聆风是有福之人,佛祖必定眷顾。” “是,阿尨有福。” 第三十五章 求人 佛祖是否眷顾莫聆风还未可知,但确实是不太眷顾莫千澜。 莫千澜回到府上,抬脚就往长岁居走,一只脚跨进垂花门,忽然从喉咙里“咕噜”一声,像是被痰迷了一般,随后就跌倒在地,头脸直擦在青石板上,浑身抽搐,不住咬牙,口角溢出一股鲜血。 他呆视着赵世恒,失去知觉。 赵世恒知他是痫病发作,唬的肝胆俱裂,急忙去拽他,情急之下,自己一脚绊倒。 四周下人纷纷涌了上来,赵世恒顾不上头晕眼花,连滚带爬跪到莫千澜身边,下狠劲掐他人中,目光却落在聚拢过来的一个下人脚上。 此人鞋上带着泥点。 莫千澜爱洁,所到之处必要纤尘不染,下人也都是面目洁净,衣裳整洁,纵然鞋上不小心沾了泥点,也不敢到莫千澜面前来。 他状似随意,扫了一眼此人,再次去救莫千澜,又使人去唤李一贴。 莫千澜醒来时,已经躺在中堂,舌尖火辣辣的痛,知道是发病时咬破了,人中上也火辣辣的痛,不必细想,也知道是让赵世恒掐破了——从前他一发病,赵世恒就掐他人中。 他浑身绵软,动根手指头都为难,睁眼看向赶来的李一贴:“阿尨……” “我是挺忙,”李一贴打断他,“痫病要休息,您自己不爱惜自己,就是神仙来了也枉然,我再说句难听的,您发病时身边要是没人,牛蹄子踩个水坑,都能淹死您。” 莫千澜苦笑一声,还是问:“阿尨呢?” “有好转,”李一贴含糊应了一声响,“您还是顾好自己,别回头我拿了姑娘的诊金,扭头就得当成奠仪送给您。” 说罢,他收起药香,匆匆而走,回长岁居守着莫聆风去了。 待到李一贴彻底出了中堂,赵世恒才道:“进来了老鼠。” 莫千澜猛地坐起来,脑袋立时痛的让人重锤一下,咬牙忍过这一阵痛意,他冷笑一声:“富保是不知道自己死期将至了,竟然还窥探到我家里来了。” 偌大的莫府,哪里能如铁桶一般滴水不漏,只要有心,有银子,就能钻进老鼠来。 赵世恒摩挲着自己的手腕:“我来盯着,里面既然有了老鼠,想必外面也有了疏漏,等事情一了,就放猫捉老鼠。” “阿尨,”莫千澜掀开被子,“我得去盯着,万一他还有后手?” 赵世恒一只手就把他按了回去:“让邬瑾去。” “邬瑾?”莫千澜急了,又撑起来,“他懂什么,他还是个半大孩子,又正直的过了份,不懂得任何变通,刀子架到阿尨脖颈上了,他像根木头似的坐在那里有什么用?” 话说的又快又急,竟然把莫千澜那一口气说的力竭了,不需赵世恒去按他,他自己“砰”的一声倒了下去,“哼哧哼哧”的喘气,太阳穴狂跳,头疼欲死。 赵世恒不急不缓、慢条斯理的出手,给他掖好被子:“正是因为他正直的过了份,他才可靠,刀子架到聆风脖子上,他会替聆风去死,他还不会撒谎,诚实,而且足够聪明,想必奏书一节,他已经想通了我们和陛下之间的博弈。” 他站起身:“有他坐镇长岁居,什么魑魅魍魉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莫千澜不动了。 他能信任到将阿尨交出去的,只有赵世恒和殷氏双煞,在得知至高无上的人对莫聆风动了杀心之后,莫府庞大的、受过规训的下人,全都不足以让他放心。 就连给莫聆风治病的李一贴,每一个方子,他也都仔细看过。 一丝错漏都不能有——莫聆风已经站在悬崖边,一个不甚,就会跌入地狱里去,再无生还可能。 而今之际,竟然只有邬瑾——能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 他能做好吗? 莫千澜伸出手,死死攥住赵世恒手掌,他的手冰凉黏腻,微微颤动:“好,让他去长岁居,告诉他,他和阿尨是一条命。” 五更天,赵世恒进了九思轩,先在东厢看了一眼程廷——程廷正在酣睡,九连环扔在床下,一个圈也未曾解出,地上躺着生无可恋的大黄狗,脖子上的链条比手腕还粗。 他看过之后,往西厢方向走,邬瑾已经起了,正在开窗。 赵世恒没有惊动邬瑾,而是站在树影下细看,就见灯火之下,邬瑾穿戴的整齐,斓衫没有褶皱,神态沉稳,仿佛他推开的不是莫府的窗,而是自家的窗。 烛台放置在一旁,他迎着水珠、雾气、晨风,笔直站了,开始读书,读书的声音不大,但是字字清晰,声音清朗,在九思轩里慢慢回荡。 他的性情,他的贫穷,他所受到的教导,他读过的圣贤书,让他像流水,随方就圆,无处不自在。 赵世恒眼睛很毒,看人的时候能看进人的骨头里,然而越是审视邬瑾,他越是觉得这样的人难得的干净。 这样的人还年少,正在成长,身体单薄,两条腿长且笔直,面目才刚刚显露出锋利的线条,用不了几年,就会长出一副大骨架,可以顶天立地。 赵世恒站在原地,忽然不知道该以何种面目示人。 片刻后,他收起了自己所有的怜悯之心,重新冷漠缓慢,走向前去。 “邬瑾。” 邬瑾眼看着赵世恒鬼魅似的从阴暗处钻出来,心先在胸膛里“咚咚”两下,随后平复下来,放下手中书册,拱手行礼:“先生。” 赵世恒没有废话:“你出过疹子没有?” 邬瑾一愣:“没有。” 同时,他的心往下沉了一下。 莫聆风出疹子了? 赵世恒没有给他任何反应的时间:“莫姑娘在出疹子,节度使病着,我要照应外面,你去莫姑娘那里盯着。” 但是邬瑾早已经想通了各种关窍,因此答的很快:“盯什么?” 赵世恒眼皮子往上抬了一下——聪明,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这样,毫不费力,只要寥寥几句,彼此就能明白未尽之意。 “方子、汤药、近身的人、物。” “学生是外男。” “不要把她当做闺阁女子,她将会坐拥莫家,跟着我。” 邬瑾毫不犹豫——也不容他犹豫,他跟上疾行的赵世恒,脑中忽然想起《风赋》中的一段:“夫风生于地,起于青苹之末,侵淫溪谷,盛怒于土囊之口,缘太山之阿,舞于松柏之下,飘忽淜滂,激飓熛怒。” 第三十六章 困于一室 长岁居与九思轩中间仅仅隔着一个夹道,赵世恒走的快了,跛脚就看着明显起来,而且走的吃力,邬瑾紧紧跟在他身后,并不伸手去扶——赵世恒孤傲,连手杖都不用,更不要人扶。 “聆风高热,已有三天,疹子一直没有发透,情形凶险,你没有出过疹子,自己多小心。” “学生明白。” “聆风有位奶嬷嬷,倒还可靠,只许她一人近身伺候,你要什么,都吩咐她,隔间内有官房。” “是。” 两人直入长岁居,甫一踏入院门,满院好似疫病围城时的情形,就冲入了他的眼睛。 忙于琐事的仆妇悉数包着头巾,蒙着口鼻,院门边堆放着衣物帕子等物,不消片刻,就会有人来提走烧掉。 院子中间摆着一只四足方正铜火盆,盖着镂空盖,里面放的不是炭火,而是烧的硫磺桐子,凡是从莫聆风屋中出来的人,都要先从火盆上跨过,以免衣带沾染病气。 廊下摆放着三只药炉,全都熬着透疹的药。 林林总总的景象,将“出疹”二字具化在他面前,赵世恒问他有没有出过疹子的话,也忽然在脑海里放大,敲响成洪钟。 他手心变得湿漉漉的,后背也开始发黏,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刃上,惊险万分。 莫聆风的奶嬷嬷忙的脚不沾地,见赵世恒过来,连忙走到他身边,行了万福礼:“赵先生,李大夫在里面诊脉。” 赵世恒点头,指向邬瑾:“这是邬瑾,他在这里,就像是大爷在这里一样。” 奶嬷嬷只愣了一瞬,很快看向邬瑾的目光就变得敬重起来,也蹲身行了一礼——赵世恒的话有两重意思,他可以像莫千澜一样命令她们,她们也要像伺候莫千澜一样伺候好他。 “是,赵先生放心。” 邬瑾侧身避开这一拜。 奶嬷嬷从跟着她的丫鬟手中取过面巾,奉给二人,待他们蒙面后,手放在门扇上,轻而慢地开了门。 赵世恒领着邬瑾迈过门槛,走进正屋,待他们进去后,奶嬷嬷便以最快的速度关上了门。 邬瑾立刻将目光收在自己周身三步之类,低头行走。 屋中没有外头那样刺鼻的气味,然而有一股潮热之气,令人呼吸不畅。 他的衣摆拂过多宝阁上“十二月令童子”泥婴,衣袖蹭过桌上糖捧盒,鞋子路过屏风下垂着的一只纸鸢,方才入内室。 李一贴坐在床前绣墩上,凝神把脉,用余光看了赵世恒和邬瑾一眼,了然的一颔首,继续把脉去了。 莫聆风伸出来一只细小的手,顺着这只手,邬瑾看到了此时的莫聆风。 她彻底变了样,面孔浮肿,全是密密麻麻的疹子,疹子一路往下,本该同样密布,却没能发出来,只有稀疏的几点。 她呼吸灼热,鼻翼不住翕动,胸脯急促起伏,大部分时间都是这样昏迷一般的沉睡着。 赵世恒眉头拧的死紧,手攥成拳,垂在两侧,几次张口欲言,都止住了。 直到李一贴松开手,他才压低声音问:“如何?” 李一贴站起来,同样显得焦躁:“是逆症,正虚邪胜,贪凉坏事。” 偏偏是这个时候,莫聆风吃多了冰乳酪。 如今她高热反复,麻疹透发不畅,疹出即没,正是最为棘手的逆症。 是凶上加凶,险上添险。 “我添两味药,今晚疹子必须发透。”李一贴匆匆往外走。 赵世恒用力看了邬瑾一眼,也随着李一贴离去。 屋中只剩下了邬瑾和莫聆风。 直到此时,赵世恒才给了他时间,让他坐下,慢慢思索。 然而已经没什么好思索的了。 邬瑾站了片刻,又坐在绣墩上,门窗紧闭,外间声音本就轻而细,落在屋子里更是轻不可闻,只剩下二人呼吸声沉重,交织在一起,方不觉孤单寂寞。 他们二人如今是同一条命了,莫聆风活着,他也活着,他被莫千澜囚在这一间小小屋中,观暗中风起云涌,波诡云谲。 手按于大腿上,起先颤动,过后就平静下来,他像一块石头,阻隔在莫聆风身前,为她竖起一道坚硬的屏障。 片刻后,门开了,奶嬷嬷端着药碗进来,看到目不斜视的邬瑾,便躬身低语:“邬少爷,姑娘该喝药了。” 邬瑾站起身,接过她手中药碗,低头一看,碗中是一碗煎的极浓的药。 他不懂医理,不知道这药有没有问题,皱眉片刻,忽然取下蒙住口鼻的布巾,低头喝了一口。 药入口,先是一阵苦,随后就泛起来一股甜,碗底还有一颗未曾融化的冰糖。 奶嬷嬷瞠目结舌,僵立在原地,而邬瑾牢牢端着碗,一动不动,直到确定自己不会死,才端着药碗面向莫聆风。 他想叫醒莫聆风喝药,不等他开口,莫聆风已经睁开双眼,先看他,很快目光又在屋中搜寻。 病痛折磨的她十分焦躁,一股滚烫的气息正从她的身体往外涌,让她口干舌燥、眼睛滚烫,极为痛苦的转动眼珠,她没有找到莫千澜。 她没有吵闹,更没有追问莫千澜去处,只是看向奶嬷嬷。 奶嬷嬷连忙上前把她扶起来,她就着邬瑾的手,一鼓作气将药喝完,一口噙住碗里冰糖。 不知是糖还是药,使她有了些许精神,靠在奶嬷嬷怀里,她定定看着邬瑾,随后扯动嘴角,笑了一下:“不要喝药,苦。” 邬瑾一愣,伸手一摸嘴角,果然有一点药渍。 他也跟着一笑,笑的不勉强,并未因为被胁迫在此而对莫聆风心生怨愤——他对雏鸟尚且能心生怜悯,对着赤诚真心的莫聆风,又如何能生的出痛恨之心。 “不苦,放了糖,我爱吃糖。” 莫聆风轻轻“嗯”了一声,忽然涌出一滴滚烫的眼泪:“我错了,不该偷吃冰乳酪。” 奶嬷嬷低声细语的哄她,说不关她的事。 而邬瑾却在一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在向自己剖白——她识字,她看的懂奏书,她察觉到了危险,以为会被带走,她以为一场病,可以让自己留下。 邬瑾沉声道:“不是你的错。” 莫聆风闻言,抬眼望他,见他目光温柔真诚,眉目沉稳平和,心中那股焦躁不安也慢慢沉了下去。 她闭上眼睛,又睡了过去。 第三十七章 归家 莫聆风睡的断断续续。 她以为自己已经睡的天荒地老,海枯石烂,实际上刻漏香才烧了豆子那么长一截。 每一次睁开眼睛,她都能看到邬瑾笔挺着背,坐在绣墩上,眼睛永远不会落在五步之外的地方。 而只要她有了动静,邬瑾必定也要跟着动作,从屏风外的小炉子上舀出来一点葱白水,自己先尝一口,等待片刻,才用小勺子,一点点喂给她喝。 他知道杀人是可以不见血的,所以哪怕那陶罐没有移动分毫,他也要先尝一口。 一时间屋内屋外都只余寂静,只有瓷器等物发出难以避免的碰撞之声,偶有人低语几句,也都隔着两重门,隔的遥远,邬瑾坐落于闺房之中,任凭风吹雨打,不动分毫。 时至晌午,长岁居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祁畅哆哆嗦嗦,颤颤巍巍,缩肩驼背,一身灰色短褐穿在他身上,越发显得灰扑扑的,像条虫子,蠕动着到了长岁居外。 院门紧锁,他抬手轻轻叩门,“空空空”的声音于寂静中传出去很远,他吓了一跳,收回手,等了片刻,不见动静,抬手要再叩门时,门忽然开了。 开门的是个面色肃然的大丫鬟,冷眼扫他:“何事?” 祁畅嗫嚅着道:“是程三少爷请我来寻邬郎君,有话要说。” 大丫鬟微微皱眉:“等着,我去禀告邬少爷。” 祁畅看大丫鬟步履匆匆,不知邬瑾究竟在莫姑娘的院子里做什么,竟然连丫鬟也如此尊敬他,心中忽生好奇,探头往里看了一眼。 里面的情形又将他吓了一跳,心中忐忑,不知莫聆风究竟是患了什么病,进退两难的等着,他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 很快,便有人上前来带他进去,一直带他到廊下,隔着一扇门,和里面的邬瑾说话。 “邬、邬少爷……”祁畅的声音在众人注视下低低的从门缝传进去。 邬瑾靠在门边,轻声细语询问:“怎么了?” 隔着一道门,他的声音又小,祁畅要费力才能听明白:“是程三爷,听说你来帮忙了,差我来问要不要他也来。” 程廷不是傻子,让莫千澜软禁在九思轩,渐渐察觉出不对劲,今天一早想找邬瑾商量,才发现邬瑾已经不在。 他怕邬瑾有事,特意让祁畅来看看。 “不要,”邬瑾想到程廷闲不住的性子,又多叮嘱一句,“叫他不要出九思轩。” 祁畅没有听清楚,便小心翼翼推了推门,门没有闩,开了一条缝,他好奇地从这一条缝往里看:“什么?” 只一眼,他忽然就见邬瑾目光凌厉地审视着他,他慌的往后一退,手上失了分寸,把门“哐当”一声带上,睡着的莫聆风惊醒,立刻有了呜咽之声。 站在廊下的奶嬷嬷横眉怒目,拎着他后脖颈衣襟,将他拽出了院门。 祁畅四脚着地,连滚带爬地跑出去很远,等站起来时,后脊梁泛起阵阵寒意。 方才他推开门的一瞬间,邬瑾还是那张温和的面孔,一贯都是如此,然而目光却忽然肃杀,仿佛要对他刀兵相见。 他抬起软绵绵的脚,心中埋怨程廷,准备回九思轩去,却叫人拦住了去路。 两个面无表情的人架着他,不顾他的挣扎、哭喊、求饶,把他带去了无人知晓处,交由赵世恒审问。 莫聆风的疹子是在当天夜里发透的。 先是前胸后背,随后急速蔓延至手心、脚底,最后在鼻尖上见了疹子。 疹子透发之后,整个莫府也跟着透了一口长气,接下来,只要等疹子消退便可。 这天夜里,邬瑾在心里写了一张日录。 第二天,莫千澜和莫聆风一起恢复了精神,程廷得以脱出牢笼,飞回家去,大黄狗几乎是欢天喜地送走了他。 他再不走,大黄狗就要走了。 而邬瑾却只能先回九思轩——李一贴要给他把脉,确认他不会出疹,才会放他家去。 他穿进去的衣裳、鞋袜,全都被人带走烧掉,莫府又给他从里到外,从上到下的添置了两身新衣。 又过一日,晚饭过后,李一贴给邬瑾把过脉,他终于可以回家了。 酉牌,正是家鸡归巢时,天色昏暗,邬瑾收拾好包袱,一头撞进了微凉的晚风中。 花园里这时节最为舒适,风好,花木亦盛,尤其是栀子花香,在青色的天光下,浓烈馥郁,直透心脾,霸道到令人失神。 六天不见天日,他面目依旧,天光将他也照出来一层虚蒙蒙的光,他从湖边走过,衣袍上都沾满了栀子花的香气。 包裹沉重,里面有一锭十两重的大银——莫千澜喜的发狂,做了一回散财童子,奶嬷嬷将银子给他时,还说莫千澜特地嘱咐,这不是赏银,是谢礼。 十两银子,是邬父的两条腿,是他的一条命,能让他们一家四口过上小半年。 然而比这十两银子更沉甸甸压在他心头的,是包袱里装的笔匣。 匣子里是一枝宣城诸葛笔。 石上老兔,吃竹饮泉生紫毫,制笔之人于千万毫中拣一毫,精工细作,方得一宝帚,千金也难求。 而那竹造笔管上,赫然刻着“邬瑾”二字。 此笔非金银所能估量,是以比那十两银子重。 更重的是莫聆风的心意。 莫聆风知道他没有好笔,特意让莫千澜去信宣城,求一枝紫毫,直到今时今日,这枝笔才千里迢迢而来,到了他手中。 这份心意,足以涤荡他满身苦楚辛劳,让他心神安定,卷着满身栀子花香气往外走,他一路走回十石街去。 十石街还是那样狭窄逼仄,门与门仅仅隔着一堵矮墙,街面永远油腻肮脏,热水铺、脚店、肉案、碗头铺穿插其中。 正是晚饭前后,拥挤的屋宇中挤满了拥挤的人,食物贫瘠的香气飘荡至街上,两个赤脚小孩子正在为了一文钱扭打在地,互扯衣裳,哭号喊娘,各自的娘没有出来,只在屋子里大骂。 一个男子提着一坛小酒,哼着小曲回家,沿途大声和人打着招呼,相互调侃嘲笑的声音充斥着整条街。 邬瑾身上的栀子花香气瞬间变得微不足道,墙角开着一丛地锦苗,花朵粉嫩,然而气味刺鼻,引来一大群野蜂蚊蝇。 这是贫贱、肮脏、酸臭之地,也是他熟悉的、看惯了的家。 第三十八章 福气 “哟,瑾哥儿回来了啊。” “在节度使府上发财去了啊,还是读过书的聪明,能去大户人家干活。” “不然怎么把意哥儿也送去念书,瑾哥儿,你家意哥儿现在也不得了,出去卖饼,有钱人家的少爷连饼笼都给他包下了。” “早知道,我也省吃俭用,送山宝念书去。” “瑾哥儿,你这新衣裳也是东家赏的吧,穿着好看,不像你娘做的,老也不合身啊。” 邬瑾含着笑不回答,但是叔叔伯伯婶婶的叫了一路。 邬父邬母翘首以待,见他回来,也都喜不自禁,邬母先拿眼睛打量他,仔细看他神色、衣裳、包袱,见没有异样,犹嫌不足,伸手使劲拍打他身上看不见的尘土:“可算回来了!饿不饿,吃了饭没有?” 邬父坐在椅子里,行动不便,满面笑容的拿眼睛抚摸他:“回来了好,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 “哥!”邬意气喘吁吁奔回家中,一个冲刺跃上邬瑾后背,两只手不住往他身上爬,“哥,你不在家,我都睡不着觉,你怎么去了那么久?” 邬母枯瘦的脸上皱纹舒展,伸手撕下邬意:“别闹你哥,让他歇歇,老大,饿了吧?” “我吃过了,阿娘,你们吃过了吗?”邬瑾转身关门,又将门闩横上。 邬母略有些失落,摇头道:“等着你们呢。” 邬意悄悄瞥了一眼门闩:“阿娘,我饿了。” 他一溜烟进屋放下书袋,又一股风似的旋进厨房,对着厨房里的饭菜垂涎三尺——厨房里有干菜蒸肉、烩菜、黄米饭、卤驴大肠。 邬瑾放下包袱,也进了厨房,一见饭菜,便对摆桌椅的邬母道:“阿娘,我好久没吃您做过的卤驴大肠了,再吃点。” 邬母动作立刻轻快起来,眉眼都带着笑意:“可不是,我都多长时间没做了,这东西麻烦,一直没空,昨天程少爷府上那个大海来传信,说你应该是今天回来,索性我就没做饼,去买了大肠回来。” 邬意用手指叨了块肉吃:“哥,你在莫府干什么?好不好玩?他们都说你要入赘......” “你哥是去苦读,”邬母横他一眼,“哪里像你!” “哥不在,我也去卖饼了!”邬意瘪嘴,看邬瑾抱了父亲进来,连忙抽椅子。 见邬父坐好,他也一屁股坐下,对着邬瑾笑嘻嘻的:“哥,我就说刘博文是我的好朋友,我去卖饼,他都领着人去捧场。” 邬瑾看他一眼:“爹娘还没动筷子。” 邬意赶紧把伸向筷子的手收了回来,讪讪地等爹娘都动了筷子,才开始大吃大嚼。 吃过饭后,邬瑾对于莫府之行,只是一语带过,见邬意贴着墙根往外溜,扒拉开门闩,壁虎似的顺着门缝爬了出去,便拿出十两银子到厨房,给洗碗的邬母:“阿娘,这是莫节度使给的赏银。” 邬母看着这一大锭雪花银,浑浊的眼睛瞪的滚圆,嘴唇哆嗦,两只手在抹布上擦了又擦,始终不敢伸手去接这一锭银子:“这、这么多银子,节度使赏你干什么?你在莫家是不是遭罪了?” 邬瑾将银子塞进她手中:“没遭罪,吃的好喝的好。” “咱们不要,”邬母推还给他,“老大,你把银子还给他,咱们不受这个苦。” 她这做娘的认定儿子受了委屈,别人家的饭,岂是那么容易吃的。 邬瑾不说,她这个做娘的心里有数。 “阿娘,我现在好生生站在这里,身上连块油皮都没破,真没遭罪,”邬瑾扶着邬母坐下,“这十两银子,您拿着,明天一早就去楼务店,赁一个铺子下来,咱们这条街上的铺子,赁钱大约在八百文一个月。” 他给邬母倒一杯水:“把铺子赁下了,咱们开个邬家饼铺,往后就不用东奔西跑了。” 邬母渐渐平静下来,喝了口水:“可咱们挑出去卖也是一样的,何必白白费了赁钱?” “阿娘,老二性贪,容易叫人哄骗,他出去卖饼,越发难以管束,以后白天学里有先生拘着他,放课回来就在铺子里,您和爹拘着他,我总觉得那个刘博文不对劲,他图老二什么?” “这倒是,老二越大越不像话。” “爹坐在柜里,顺带卖点蜜饯干果,也强过捡珠子,铺子开起来,咱们家的日子自然是越来越好。” “好,都听你的,不过你得告诉娘,这几天你在莫家都干什么了?” “阿娘,我想洗澡,您帮我烧一锅水吧。” 邬母一听,只能长叹一口气,不再追问莫府的事情,续起柴火,烧上一大锅水,好让儿子痛痛快快洗个澡。 邬瑾洗完澡,回到屋子里,点起油灯,把床上卷成一团的被子铺展整齐,桌上丢着两张揉成一团的竹纸,他展开一看,是两张写废了的大字,他将纸尽可能地压平——背面还可以接着用。 椅子上搭着一件外衫,是邬意刚刚脱下来的,皱皱巴巴,他抖开放到衣杆上去,又见邬意一双旧鞋,东一只西一只踢翻在角落,也拎出来摆好。 他这才坐下,摊开纸,研好墨,珍重地取出笔。 笔好,他舍不得写,简直怀疑自己的散墨会浸坏紫毫。 他是爱惜东西的人,一枝鸡毛笔,都能用上许久,凡是他屋子里出去的,哪怕是一件打过补丁的破衣裳,都比旁人的格外干净熨帖。 所以他想对这枝笔格外好一点。 末了,他起身出门,走出十石街去,来时路上,他看见一株野栀子在夜风中开的正好,此时寻过去,借着夜色看了半晌,最后连枝带叶折下来两朵,疾步回到家中,找邬母要了一只空的黄土陶罐,灌上一壶清水,把栀子花插了进去。 花香立刻蔓延,从容不迫地裹挟初夏气息,席卷陋室。 邬瑾看着这两朵洁白可爱的栀子花,饱蘸一笔墨,在竹纸上写了起来。 “元章二十年四月二十二日,天晴。 莫聆风疹没热退,脉静身凉,已是大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想必她亦是有后福之人。” 他忍不住去看这枝笔,心爱不已,继而写道:“我亦有福。” 第三十九章 成长 邬瑾搁笔时,门外响起邬意鬼哭狼嚎之声。 片刻之后,邬意揉着红彤彤的耳朵躲回了屋子——邬母揪着他的耳朵,把他从听他吹牛的小孩里一路揪了回来。 他失了脸面,气哼哼倒在床上,两只手不住锤床,两条腿鱼似的扑腾,把刚刚收拾好的被子又搅了个乱七八糟。 只气了一刻钟不到,他就一个鲤鱼打挺,挺到邬瑾跟前:“哥,栀子花好香。” 他拿手指去拨弄花瓣,又把鼻子凑过去用力一嗅,香的打了个喷嚏。 “哥,你买了新笔!看起来至少一百文......哥,刘博文有一枝笔,特别贵,他说要一贯钱!” 他伸长脖子看笔,又看纸上日录,极力想要分辨纸上写的什么,然而不学无术,仅认识一个日子。 “哥,以后我也要去做生意,等我有钱了,我给你买最贵的笔!买蜀中最好的猊糖,买十个、不,买一百个。” 他辗转腾挪,回到床上,仰面朝天:“哥,我不想读书了。” 哥哥头也没抬,收拾桌子:“不行。” “可是他们都笑我,说我的笔像扫帚,说我的字写的丑。” “明天我给你买一枝好笔回来。” 邬意没有从邬瑾身上找到丝毫松动,臊眉耷眼的抱怨几句——蒙学里的孩子只认课业,课业不好,总是不讨喜。 嘟囔几句,他忽然记起来一件大事:“哥,刚才外面都在说佳县塌了一方土崖,把一队行商埋了,听说挖人的时候,有人挖出来了玉佩,送到当铺里,发了一注大财!还有人挖出来一只鞋。” 他拇指和食指圈成一个圆:“鞋上都镶翠玉!哥,你说他们是不是比刘博文家还有钱?” “哥,我要是也在那里挖就好了,” 邬瑾手中的书彻底放了下去,脑子里划过那张白净富态的陌生面孔。 掩埋在佳县的陌生行商队伍,会不会是他们? 这场较量,似乎是莫千澜略胜一筹,而万世江山,又添一抹鲜血,多几具尸体。 他以为莫家与天子的争斗还将继续下去,哪知此事一过,双方便就此沉寂,除了奏书来来往往,整整两年,都无其他动静。 元章二十二年五月初,骄阳似火,莫府九思轩内却依旧凉爽,古树遮天蔽日,叫这斋学永不见天日。 斋学里又添了射箭等课,在火伞高张的这一日,殷北笑容可掬的充当了教课的先生,看着学生在花园湖边拉开弓箭。 邬瑾在莫府吃了两年饱饭,在十六岁的这一年越发高挑挺拔,长手长脚的拉开弓,拇指上戴着玉韘,纹丝不动地勾着弓弦,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前方靶子。 他的轮廓已经完全清晰,眉目浓黑,眼窝深陷,鼻梁高直,其爽朗俊秀,如徐徐清风,如绝崖孤松,如朝霞之光,栖于山水草泽中。 殷北走上前,稍稍将他的手臂往上抬了抬:“放。” 邬瑾松开弓弦,一箭正中百步外水榭中放置的大草靶,准头虽不足,力道却够了。 殷北满意点头,踱步到程廷身边,伸手一拍程廷的肚子:“烦请小爷的肚子不要挺着,吸口气,收一收。” 程廷公鸭子似的嘎了起来:“我收不起来,中午吃太多了!” 这两年,他也在急剧变化,脸上的红疙瘩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知不觉,身量也在变高、变宽。 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求学,吊在邬瑾身后,倒也不算是不学无术,只是很不耐烦,宁愿出去结交狐朋狗友。 殷北拍着他这个肚子,几乎要叹气:“放吧。” 程廷“咻”的把箭放了出去,箭垂头丧气,中道坠落在湖面,顿时荡起一大圈涟漪。 殷北又大叹一口气,再次拍了拍程廷的肚子。 随后他看向莫聆风,更想叹气——莫聆风不喜欢射箭,此时正捧着一个大脆桃坐在一旁,“咔嚓”一声,咬下来一大口。 她一面吃桃,一面旁观,坐在石头上纹丝不动。 不同于两个同窗的急剧变化,她还是薄薄的稚嫩模样,金项圈长命锁不离身,眼睛漆黑,嘴唇是樱桃红,笑起来露出一排珍珠米似的牙——但不能大笑,她的牙齿还未换完,大笑起来,便要露馅。 她对上殷北的目光,用脆生生的小嗓子理直气壮的道:“我还小。” 她不愿意射箭,殷北也不能赶鸭子上架,只能继续去教导邬瑾和程廷。 半个时辰后,殷北面对着程廷这根朽木,无论如何都笑不动了。 他提早下课,急急忙忙出了花园,边走边想这世上怎么还有王法这种东西。 一脚迈出花园,他抑制了自己回头揍程廷的冲动——他是法外狂徒,王法有什么可忌惮的。 酉时未到,三人忽然得了自由,程廷对那个大脆桃垂涎三尺,撒开蹄子就往九思轩跑。 莫聆风紧随其后,跑到一半,忽然停下脚步,随后蹑手蹑脚走到草丛边,叼着桃子,张开双手,猛地扑入草丛里。 一大群山鹛“扑啦”而起,惊慌失措地扇动翅膀,发出聒噪的叫声,而莫聆风叼着桃子直起身来,手里捏着一只青蛙。 她用眼神示意邬瑾过来。 邬瑾大步走了过来,从她口中接过桃子。 莫聆风捏着青蛙飞檐走壁,奔向九思轩,很快邬瑾就听到了程廷痛彻心扉的叫声——嗓子本来就沙哑,声音一大,越发叫成了破锣。 邬瑾习以为常,捏着这个吃了一半的桃子四平八稳地走,回到九思轩时,这二人已经偃旗息鼓,程廷把青蛙栓在门口,代替大黄狗看家。 九思轩随着他们的变化,亦有了变化,屋内换了高脚长条桌、方椅,可以垂足而坐,仍然呈‘品’字形摆放,上面设着笔墨纸砚四样东西。 除此之外,莫聆风桌上还放着一盆桃、一碟糖核桃,散落着三四个猊糖,程廷桌上放着一个棋笥,棋子乱糟糟洒落在四周,一个玉壶春瓶,出面插着一簇怒放的绯红海棠,花期已过,这是他在莫府花园背阴处寻到的最后一株海棠树。 许惠然爱海棠花,是以他插在春瓶里,准备送去许家。 他们二人桌上乱如草寇,邬瑾桌上却是书、邸报、小报整齐叠放,仿佛是列队待阅的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