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驭画师》 第1章 穿越 二十个小时的捆绑让宁白前吃足了苦头,随之而来的类似于水土不服的症状和长久的无法入眠,更是去了他半条命。 室外的砍磨声戛然而止,随后屋门自外被推开,伴随着“吱呀——”的怪叫。宁白前正弓着背撑在木桌的边缘,头埋的很深,脊背有轻微的颤抖。 进来的是屋主李远,青灰色的裋褐,交领右衽,但是没有中缝。脚踩黑色布靴,鞋面上沾了些木头新屑,灿金的星星点点。看到宁白前,李远大步甩开,疾走过去扶住他的手臂,将手中的东西递给他。 是支木杖。比李远鞋上的木屑颜色深一些,自身带有螺旋状的纹路。边缘毛糙不整洁,侧面还有刀削下去的断痕,边边棱棱的,不圆也不方。若不是顶端弯出一个弧度,刚好能让人握着,实在看不出来这是助人行走的手杖。 “按照你说的长度做的,试试看顺不顺手。你先暂时用着,等我手头松点了,找村头王匠给你弄根好的。”李远的目光触及粗糙的木杖,有些尴尬的解释道,“整个怀元,就属藩溪乔泽山的木头最硬,实在不好下刀。” 宁白前握着木杖,短小的木刺戳在掌心,有些痒。木杖并不直,在尾端有肉眼不见的弧度。重量也远远超过自己之前用的碳纤维,底部不加防滑垫,走起路来颇为吃力。但是聊胜于无,此刻的宁白前,就算给他一根树杈子,他都会满足的。 “能让我自己走动就已经很好了,谢谢你。”白前一贯不是多贪婪的人,最懂得知恩图报。眼前这个汉子救了昏迷的自己回来,毫不戒备的将满是疑点的自己放在家里,并且悉心照料,这份恩情已经大过了天。 白前在昏暗的屋子里来回走了两圈,躺了三天的骨头才稍微灵活一些。李远在木桌上铺开他的青布,白前转身的时候他已经开始研墨了。墨汁的香气渐渐散开盈余在空气中,充斥在鼻息之间,像是一把无形的手,扼住咽喉。 白前承认,他紧张了,对于接下来将要出现的景象,他打从心底里畏惧着。 他在这个陌生的世界生活了三天,或者说,只有三天。无论理智上有何等清醒的认知,情感上都无法完全接受如今的现状。夜间躺在窄小的木床上,看着藏在阴影中的房梁,白前都会觉得,这其实仍旧是绑架自己的那群中二少年策划的后续游戏,只为了戏弄自己。 然而两天前他看到了李远“作画”的场景,才不得不逼迫自己相信,自己是真的穿越了。 来到了一个以“画”为尊的世界。 如今李远又要“作画”了。白前慢慢走到桌子对面坐下,抿着嘴不出声。画师作画的过程中不能停顿,否则之前落笔处都将白费。李远凝神挥笔,浓黑的墨在布面晕开。勾出边缘细小的花纹,笔尖稍顿,最后添上一笔。李远将笔置于架上,立在桌前,静等。 不过眨眼功夫,平摊着的青布之上忽然多了团东西。是团黛蓝色的绒布,面上有凹进去的暗纹。比拳头大些,圆筒状,很厚实。李远将东西拿起来,左右打量了下,满意的点点头。 白前仍旧进盯着李远的那块青布,之前落笔之处的墨迹都消失不见,只余空气中的墨香四下飘荡。之前几次也是如此,李远在那块布上勾画,随后就冒出来衣物鞋帽。再次见到这场景,白前仍旧十分震撼,以至于李远叫了他很多声,才回过神来。 “什么?” “手杖给我。” 白前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才发现自己紧紧攥着木杖的手柄,用力太大,指节青白凸起。迅速放松手指,白前将木杖递给李远,然后把通红的掌心藏起来。 李远将他刚画出来的棉布桶套在木杖的手柄处,憨憨的笑道:“这样会舒服点。我不擅长画器具,但是衣物类还是勉强能用的。回头我去给王匠送套冬衣,求他帮你画个好手杖。” 粗犷的汉子表现出关切的一面很容易直击人心。其实仔细回想一下,这个外表凶悍强壮的男人自一开始就保持着体贴和柔软。白前重新拿起木杖试了试,笑道:“这个就够用了。很软,冬天也会暖和。” 李远将那块青布折叠好,放到石匣子里锁起来,背对着白前问道:“你刚刚那么专注,是在看什么?” 白前微愣,还未及回答,李远已经转过身来,问道:“你也想试试么?” 自己也可以么?在这里离奇的世界中,仍旧以画笔为生? 那边李远从墙角的箱子中取了块布巾放在桌上,换了砚台的水之后重新研墨。白前握着画出来的布料,满心忐忑的在桌子前坐下。木桌也用了很久,缝隙间藏了不少污渍,桌面始终油油腻腻,擦不干净的样子,隐约还有打翻的墨渍沁了进去。 白前提笔,在空中略作停留,手腕不受控制的抖动起来,笔尖的墨汁顺势而下。污了一块布巾。 李远从他手中抽走笔,扶着他的肩问道:“怎么了?” 白前摇头:“有些乏力,没什么,大概是用不惯这笔。” “那你习惯用什么?” 这话一出,白前的精神立刻绷紧起来。不知道是李远这人本身就粗线条,始终没意识到,还是他太敏锐,有意避开让自己为难的话题。三天的相处下来,他竟然从不盘问自己的来历,不打听自己身上的疑处。比如自己怪异的穿着,或者是迥异的谈话方式。 李远的目光从白前身上挪开,似是无意,却直落在床内侧枕边的藏青色布包上。那是白前出现时就带在身边的包,装着他到来之前的物品。 白前目光躲闪,恰巧扫到李远红肿的掌心,低声惊呼道:“你手上的燎泡!是刚刚削木头磨出来的么!?” 李远看看掌心,又把手藏到背后不让白前看,仍旧笑的一脸憨厚:“小事小事!我皮糙肉厚的,睡一觉起来就没了!” 之前的话题就这么被岔开,那一瞬间的僵持和尴尬好像从来不曾存在。李远收起笔砚,说道:“等你身体好些了再试试。我昨天找到一个云游的黑商,手里有试灵针,我跟他约好了晌午去拿货。” 白前道:“我和你一起去吧。躺了这么久,也该活动活动。” 李远的表情有刹那的变化,几乎是在白前话音未落时就拒绝道:“你现在应该好好休息。” 白前扶着木杖站起来:“这会儿感觉还好——总让你替我跑前跑后,我歇着什么都不做,挺难为情的。” 李远犹豫了片刻,还是摇头:“村里的路不平整,净是点石头疙瘩,你走不好。” 他说的是实话,白前不知道该怎么反驳。自己的腿脚是什么状况,自己再清楚不过,柏油路尚且走不稳,更别说乡间没修整的土路。 李远看他突然沉默下来,有些慌张,摆着手解释:“我不是说你不会走路,只是担心你吃不消。我根本不是嫌你麻烦,我……” 他一紧张就显得很笨拙,完全没了初见时的凶悍模样。白前舒展开一个笑:“好吧,我在这儿等你回来。” “吱呀”声再次响起,老旧的门被关上。白前看不到李远的表情,自己的目光落在藏青色布包上,又迅速收回。 那里边装着他在绑架前才拿到的绘画工具,G笔、墨水、原稿纸之类,都备了很足,以及他随身携带的手机、腕表。总之,都是些这个时代不该有的东西。 宁白前在三天之前是个漫画家。从十七岁一举成名开始,正式踏入漫画界的白前始终被人喜爱着。“画风独特、辨识度高,故事设定新颖有趣,情节跌宕起伏、可读性强。并且本人长的阳光帅气,吸引了大批女粉丝。”这些是媒体给他的评价,有些夸张,但也不算偏离事实。青年漫画家宁白前一直很开心。 然而自从他画死了一个人气很旺的反派之后,就被一群中二少年盯上了。全方位的恐吓之后是签售现场扔炸弹,然后仍旧不过瘾的在自己出门采购工具时绑架了自己,丢在城郊的废工厂里至少二十个小时。白前在深秋的寒夜没能扛过去,自顾自的昏死了。 醒过来时就已经到了这个世界,眼前的汉子自称李远,从乔泽山脚下捡到了自己,然后带回了家。 李远回来的很快,鞋上的木屑少了大半,仍有几点留在原处,灿金光亮。白前正靠在床上休息,长久的呕吐和不眠让他的体力完全呈负值,走不了几步就双眼发黑。 李远从怀里掏出两个石匣子,放在桌子上,打开手边的那个,让白前看里边的东西:“这个就是试灵针。皇陵周围才有,一直被帝君掌控着。” 石匣里躺着一根暗红色的针,比一般的绣花针粗上两倍,三寸长,流转间泛出紫黑的光。宁白前捏在手里,对着窗子反复看。非铁非银,也不像是石头,拿在手上能感到轻微的灼热,辨不出材质。 白前将针放回去,拿起另一个石匣打开。里边是根普通的银针,像是针灸常用的。白前问道:“这根呢?” 李远低头合上验灵针的盖子,回道:“这是辅助用的针。”李远随即转了话锋问道:“你真的要现在测灵力?我担心你的身体吃不消。” 绘画一直是自己的生存技能,白前想要在这个世界延续下去,所以迫不及待的想确定自己是否具有画师必备的灵力:“就现在吧。我这水土不服也不定要到什么时候才会好,身上的伤也得些日子。” 他自己已经做了决定,李远也不再多话,让他在木床上趴下。李远先取了银针,在白前头顶处找穴位。白前的头发很短,在这个男子也留长发的世界显得很怪异。好在他这几天一直卧床,不曾被别人看到,李远也从不过问。 白前趴在那里,突然问:“头顶是百会穴吧?这里不是死穴么?” 李远压在白前头顶的手突然停顿下来。白前有些疑惑,想转头去看李远。 头顶一阵刺痛,针已施下。只是一瞬间的事情,白前连黑暗都没能感受到,立刻失去了意识。也没能看到李远的表情。 第2章 矛盾 宁白前在这个世界醒过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李远。黑黝的脸印在自己眼前,瞪着眼直愣愣的瞅着自己,白前吓了一跳。后来李远挠挠头,露出一口白牙,憨厚的对着白前笑了笑,却是诚恳老实的模样。 像是又回到了那个时候,白前渐渐有了意识,整个世界被黑暗笼罩。等到黑暗被强行剥离开,白前睁开眼,看到李远那张凶神恶煞的脸,愣头愣脑的对自己笑起来。 已入夜,一盏昏黄的煤油灯点在木桌之上,亮出一个小小的圈。月光从小窗子漏进来一点点,几片云晃来晃去,月光时隐时现。李远蹲在地上,高度刚好对上趴着的白前,满目关切的问道:“你怎么样?” 后颈处钝钝的疼,稍微扭动脖子,能感觉到湿热的布巾溻在上边,热气氤氲,沾湿了衣领。白前呼出一口气,没有回答,反问道:“测灵完成了么?” 李远把布巾取下,放在热水里浸湿,又重新给白前敷上:“完成了。这段时间你会觉得脖子僵硬疼痛,稍微忍忍,不出三天就会好起来的。” 白前听李远讲过试灵针的大致用法,是从后颈直刺进去,并且要让针体在血肉间停留至少一炷香的时间才可拔出。其间过程很是煎熬。 李远站起身,拿起桌子上的石匣子,打开给白前看。试灵针躺在石匣内,在黑暗中越发变得紫黑,颜色浓重,像是随时都会流淌出来。白前不解,问道:“这是?” 李远有些惋惜的样子:“正常来说,试灵针在画师体内会变作绿色,画师灵力不同,色泽也有差异。我等了一个时辰才拔|出来,它还是这个样子。” 完全没有变化。那就意味着,自己丝毫不具备“画师”的灵力。唯一的技能用不上,白前有些失落。转念一想,以前也没有这样的能力,也照样画画,现在不过是换了个地方而已。好歹自己还有绘画的基础,照以前那样卖卖画之类也好。再者也可以和画师合作,由自己来设计。总之一定能找到生存下去的方法。 莫名其妙来到这个世界,白前抱着“再也回不去”的心态,断了后路,逼迫自己在这里扎根立足,努力向上。 李远当他的沉默是受了打击,手脚无措的站在一旁安慰道:“没有灵力的人也很多的!特别正常!大多数人家还是靠着种田度日,自己养鸡鹅,自己纺织自己制衣。你不要觉得难过,测灵最消耗体力,你先好好休养。” “只是一点失落而已,过会儿就好了。”白前边说,边撑着床板想要坐起。他原本就行动不便,这么折腾下来,一些简单的动作都显得力不从心。 李远连忙凑上来扶他,白前借着他的力道翻过身,腿上的异样感清晰的传来,是自己很熟悉的不适。这时白前才想起测灵之前的一幕,后知后觉的感到头顶也有不易察觉的刺痛。 白前的防备是向内收敛的,只是为了筑起一层防护壁,是一种自保的本能。毕竟自己是外来者,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算是异类。三天的时间,他从未想过要竖起尖矛,去针对某一个特定的人。 李远还在絮絮叨叨的念:“其实想想也算好事啦!灵力越高的人在测灵中受的罪越大,你身体这么差,这可是避过一场大祸哩!而且有灵力有啥用呢?我会画衣,还不是住小破屋,连顿肉都吃不上。会画兵才厉害呢,但是一般的画师都不能画兵的,所以有没有灵力都是一个样子啦!” 白前挪了挪腿,靠着床栏坐好,不适感清晰的存在,并非自己的错觉。他一直不说话,李远自己劝了半天没什么回应,讪讪的摸摸鼻子,问:“你饿不?我煮碗面给你?” 白前突然叫了声“李大哥”,语气郑重严肃,像是要谈什么。李远开阖个不停的嘴僵了僵,眸色略微沉下来,随即收了表情问道:“怎么了?” 白前侧着身子,把里侧的藏青色布包拉出来,放在手边,定定的看着李远道:“如果你想要,这些都可以给你。” 李远被戳中心事,心中大骇,面上却强壮无异,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白前指尖在背包带上打了个圈,说道:“你救了我,又对我这么好,给我吃给我穿的照顾我。我该报答你的恩情,只是……” 李远尚且想要撇白,辩驳道:“哪有见到病弱之人不施以援手的,我……” “李大哥!”白前打断他的话,“这些都可以给你。但是,我也只有这些能够给你。” 至此,李远的想法完完整整的被揭开,脸上的神色变了几变,最终落了虚无,什么表情都没有了。 白前弯腰卷起裤脚,窗外一片乌云散开,月光照进来,刚刚好打在白前的腿上。金属特有的清冷只是一闪现,月光重新被隐藏在云后,一切重归黑暗。白前将自己的义肢暴露在空气中,开口道:“那些都可以给你,但是这两条腿无论如何我都要留下。我靠此行走。” 李远没想到白前能够发现自己在他昏迷中取了那两条假腿来研究,被白前直截了当的戳穿,解释好像都变得无力起来。况且自己也没有合理的解释。 李远脱去外衣,在新搭的床铺上面朝里躺下,声音闷闷的传过来:“你身上的东西太稀罕,放在哪里都会是个祸。我不要你的东西,你明天就走吧。自己好自为之。” 忠厚良善的人突然就冷硬起来,白前一时恍惚,不知道哪个李远才是本质上真实的人。悉心照顾自己的人,借助所谓的“辅助”来让自己毫不察觉的昏死,留下足够的时间去研究自己的义肢。这种反差让人寒心,却并不是不能忍受。 根本无法责怪对方,包括布包内的腕表、手机,这些东西都超出了这个时代应有的范围,被人窥觊才是正常的。白前抚着左膝,金属的冷硬和零件的边缘硬度咯着掌心。白前想,错不在李远,出问题的是误入这个时空的自己。 李远待他的善,他都清楚的记得,并不会因此而被抹灭掉。他相信李远是个好人。好人和好奇、贪婪并不冲突。 良久,白前将裤脚卷的更高一些,脱下义肢。残肢长久的被闷在硅胶中是件痛苦的事情,一些地方已经磨的微微红肿。白前余光盯着李远,迅速调整了下义肢,重新戴上。李远一直没有动作,他才松了口气。 那边李远听到悉悉碎碎的声音,也提着神注意着。声音停止时,白前已经躺了下来。李远有些不甘心似的,问道:“你怎么发现的?” 白前轻笑:“残端是很敏感的,义肢稍微有些错位,都会疼的特别厉害。并不是原样装回就可以了的。说起来,你还是败给了‘不了解’。” “正是不了解,所以才忍不住去接触。你……”李远犹豫了下,问道,“经常这样疼?” “嗯。” 轻巧的一声,像是重拳砸在身上,李远闷着声音道:“抱歉。” 李远沉默了片刻,又说道:“你自己一个人很难保证周全,想要安稳,最好找个家族来做壁垒。五大家族各有所长,你选一个,我明天送你去。” 白前停了会儿才回道:“是我该说‘谢谢’。” 李远彻底沉默下来。夜色越浓,天上的云散了,月光清清澈澈的洒下来,只一方小窗,像是从天上流淌而下的水。两个人都毫无睡意。李远把玩着枕边的小匕首,间或还能摸到泽木的细小碎屑。捻捻指头,李远继续想着自己的心事,忽然听到屋外有脚步声传来,乱却不杂,几不可闻。 李远闪身坐起,掐着指头算了算,惊呼“怎么会是今日!” 屋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李远两步踏到白前床边,拿起他的包塞到他怀里,低声道:“出了门尽量向西跑!” 白前不明所以的看着他,李远拉着他的胳膊,将他拖下床:“拿好你这些东西!往西会有人帮你的!一定要拿好!” 白前知道李远不会害他,他此刻着急成这个样子,必然是十万火急了。义肢也无所谓穿不穿鞋,白前索性只罩了件外衣,将包斜跨在身上,光着脚扶着手杖就站了起来。 屋外的脚步声突然加快,转眼间已经到了门外。眼看着是出不去了,李远抽出墙上挂的刀,挥刀劈向后墙,努的额角青筋暴起,虎口嘣血。即便如此,等到李远打出一个洞时,前门已经被破开。 来者自动分为两路,一拨去捉李远,另外两个人压制了白前的行动。李远似乎是在刚刚用光了力气,愣神间,几乎没有抵抗的就被人反剪了手压在地上。 随后闪进来一个瘦削的男子,绛紫色的云纹锦缎袍子,头发束了一半,散落在肩上。不同于其他人,他没有带面罩,一双细长的凤眼斜睨间流光奕奕,唇色略显苍白,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男子径直走到白前身边,手起刀落,挂在白前身上的背包被割断了带子,往下落。男子伸手,稳稳的接住布包,单手掂量了掂量,尤不放心的打开看了看。 手下夺了李远的刀递给他。男子用指甲在刀刃上轻弹,听刀身发出的余音,满意的点头:“不错,能削动泽木的刀子果然不一般。” 手下在屋内翻寻,将所有的刀都聚在一处。男子扫视一眼,将手中那把也扔了进去。抬头环视四周,对上李远不甘心的眼,男子轻笑道:“得了,回去交差。” 第3章 家族 在自己和李远之间,白前猜不到是谁连累了谁。只是看着看着才发现,凤眼和那群黑衣人的目标似乎并非只是其中一个。 一个黑衣人从腰间解下个葫芦,拔了嘴塞,将里边的液体随手倒在桌子上。清水沿着木头的纹路缓缓流淌,不多时就蔓延成一大片。黑衣人食指紧绷,沾了水之后在桌上画了个框,将整片水渍都圈在了里边。 指尖轻提,原本的的清水眨眼间消失干净,取而代之的是一团棉布在原处舒展开。厚重却毫无纹样,漆黑的一片,边角越过桌缘,垂了下来。 前后不过是一两句话的时间。黑衣人将棉布平摊在地上,把所有的刀剑搬上去,一并裹了起来。为首的黑衣人对着凤眼的男人恭敬的叫了声“司齐大人”,便垂手立在一旁等指示。 司齐点点头,当即有人扛了硕大的包裹出去。同时,李远被人堵上了嘴,粗暴的捆绑起来就拉走了,连叫声都没来得及发出。 而李远被带走之后,司齐不慌不忙的在屋子里转了一圈,上下打量一番之后,坐了下来。白前被压在墙上,司齐挥挥手,道:“放开他。” 黑衣人松开手撤退几步,浑身的线条绷紧,呈完全的防备状态。司齐嘴角含笑,悠然自得的样子,招呼白前在自己对面坐下,俨然是要长谈的姿态。 司齐指尖在桌上轻点,开口道:“我不让他们绑你,作为回报,你要如实回答我的问题。” 摸不清他们的底细,不知道他们的目的。对方人多势众,自己却处在最糟糕的时期。无论怎么看,都不是自己有权说“不”的时候。白前不是莽撞的愣头青,懂得妥协的必要性。 司齐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但是不能瞎说,不然我可是要惩罚你的。”他语气轻柔,像是同人商量一般,眉眼间却是清冷的疏离,没什么感情。白前不答。司齐道:“我当你默认了。首先,你是什么人?” 白前抬眼看了看他,谨慎的回答:“宁白前。” 司齐摇摇头:“我不是问你叫什么,你是哪里人?” 白前垂下眼,回道:“不记得了——你是什么人?” 司齐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嘴角轻笑,轻柔的语调像是带着包容:“你反倒问起我来了!也好,以后要长久共事,早晚是要告诉你的。在下桂古司齐,在明大人手下做事,混个营生。” 南方桂古,五大家族之一,地域最为广阔。城主明连擅画车、房,以气势宏大为特征。 五大家族的情况,李远偶尔会提上几句。白前心中微惊,不多久前李远还提议,要自己选一个家族作为壁障,来求个安稳。没想到这么快就会碰上其中一个。 犹自在思索,司齐打断白前,问道:“该你了,你是哪里人?” 白前总不能对他说是CBD往西的明园小区,自己对这个世界的地理又不熟悉,只好道:“我是真的不记得。醒过来就在这里,李……被你们捉走的那个人说,是在乔泽山下捡到我的——你们捉他做什么?” 司齐盯着白前,看他的表情变化:“这件事与你无关,你不必过问。” 果然!有另外一件事,是针对李远本人的。看那些黑衣人的行动,想必和那些刀剑有关。只是一个“村夫”的匕首、斧子、镰刀,会有什么秘密? 白前想不明白,转了个话头问道:“你说共事,是指什么?” 司齐似乎是开始不耐烦,嘴角却还是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是我在询问你。下个问题不许回避,如实回答我——你包里这些东西,以及你的假腿,出自何人之手?” 他的目的是在自己的义肢上,白前早有猜测,只是有些不明白。按理说,这个世界交通闭塞,信息不该传播的如此快。异常之下,必定有什么特定的缘由。想来想去,自己到这里之后,所接触的就只有李远。那消息就只能是通过李远而出,或者是他主动提供给司齐,或者是他早就被司齐盯上,期间自己碰巧撞了进来。 然而不管哪一种,李远都不再是白前一直以为的那个村民,良善却怀抱着适度好奇、贪婪。白前越发觉得李远的身份是个谜,猜不透。 司齐等了片刻,神色开始发冷:“当今的画师之中,我未曾听说过何人擅长画这些机关巧术。如此高人,却隐匿而不出世,实在是可惜了。” 白前收了收心思,将李远的事情暂且放下,回答司齐:“我不知道。你要是能帮我查出来我的祖籍老家,找到我的亲人,可能就会有线索了。” 轻巧的将问题回丢给了司齐,白前一脸真诚,心中却打鼓,“砰砰”的狂跳。 司齐瞬时站起身,走到白前面前,居高临下的盯着白前的眼:“我说了,要如实回答!” 之前的恬淡、善意都消失不见,白前被他阴狠的目光盯的打了个寒战。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是什么样子,白前那一刻是真的感到害怕了,慌乱的强调道:“我说的是真的。” 司齐退后两步,挥手指指白前道:“那就委屈你先同我一起了——把他绑在床上!” 司齐的命令有些莫名其妙,直到司齐亲手去卷自己的裤脚时,白前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挣扎不动,四肢都被压的很紧,司齐对着白前的腿看了半天,才动手将他的义肢脱了下来。 没有什么比义肢被夺走更恐怖了,白前在爆炸中失去双腿之后,便对此有些偏执。嘶叫声还未爆发出来,嘴便被堵的严严实实。白前瞪大了眼,眼眶通红,目眦欲裂。 司齐脱掉义肢,并不交给手下,连带着白前的包一起,始终自己拿着:“只是暂时替你保管,等见到那位画师之后,自会还给你。” 白前仍旧在挣扎,像是困顿的兽,喉咙间发出低沉的闷吼。司齐有些不耐烦,皱眉威胁道:“你再如此,我便直接拆了它们,自己研究了!” 威胁并未使白前安静下来,反倒激的他更加暴躁。这个时代没有硅胶,没有钛合金,没有气压装置,没有储能脚板。白前不知道那些狗屁画师能不能画出来这些超时代的东西,也不知道这双义肢被拆卸之后,自己该如何行走。 司齐眉皱的越来越深,一个黑衣人掏出个青花小瓷瓶,放在白前鼻下静置。白前只觉得一阵淡淡的花香混着薄荷清凉扑鼻而来,不多大会儿就浑身无力,神思开始涣散,折腾不起来了。 然而意识却很清晰,白前知道有人将他抗起来,塞进一辆马车。浓郁的药香混着熏香的甜味,在车厢内环绕。司齐在一旁说道:“你配合些,我们同为明大人做事,那就是同僚,我自然不会为难你。你想起那位画师的时候,我就将这假腿还给你。” 白前说不出话,心思转了几圈,憋的难受。司齐并非什么良善之辈,纵然自己入了明连门下,也不一定就会成为他们的“内部人”。充其量是在利用自己的时候,态度婉转一些,缓和一些。 焦躁的情绪硬生生被闷在心里,发泄不出。白前的危机感越来越强,恨不能立刻躲开,离这桂古司齐十万八千里。 天已微亮,马车摇摇晃晃,行进中间,突然停了下来。白前听到一阵马蹄声在前方戛然而止,随后便是马儿踢踢踏踏的在原地打圈,喷着鼻响。一个清亮的女生响起:“这车中可是桂古司齐?” 司齐掀了车上的布帘,探出头望了一眼,似乎有些惊讶,却迅速收了表情道:“正是。穆小姐,别来无恙。这一大早的,是要上山取泽木么?” 白前在车内听的清楚,不知道该喜还是该忧。乔泽山下的穆家,是李远最常提起的一个。因为李远生活在这藩溪,所以对这一家了解最多。穆家如今最得帝君恩宠,却因为缺少强有力的家主,并不兴盛。这来者,十六、七岁的样子,一身红衣劲装,应该是穆家二小姐穆悦观,为数不多的能画出兵甲的画师。 穆悦观显然没有司齐的恬淡自然,秀美怒竖,手中马鞭直指司齐:“你偷偷摸摸跑到我们藩溪来做什么!” 司齐佯作惊讶:“穆小姐何出此言?我过了关隘,自城门而进,怎么会是偷偷摸摸?” “不可能!关隘处根本没有你进出的申报!若不是接到密信,我怎么会知道你已经在我藩溪城内!你分明是溜进来的!说,你在我藩溪做了什么!” 司齐还想争辩,马鞭划破空气,撕裂声急速逼近,直抽在车顶上。拉车的马受了惊,仰头嘶鸣之后,便撒开腿四处乱窜。白前被颠簸的滚落在车板上,撞的眼前发黑,心下却激动起来。 这穆小姐和司齐分明是不对头,如此乱势,对自己正是有益! 司齐脸色有些发白,后背贴在车壁上,双手撑着软榻,尽量保持平衡。白前的义肢被包裹起来,就放在司齐手边,此刻也在冲撞间掉了下来。 马车又急转个方向,白前被甩到另一边,额角刚好磕在包裹之上。顾不上许多,白前一把扯住包裹,紧紧抱在怀中,空出一只手艰难的爬行。司齐看白前得了手,探出身子去拦他。 车外穆悦观的声音再度响起,话尾轻挑,带了些得意:“哼!提前教你领教我穆悦观的马鞭!回去告诉明老头,十月大会就不必来丢人现眼了!今年的获胜者必定出自我们穆家!” 话音未落,马车一震,是穆悦观的马鞭再次落在车顶上。呼吸间,车厢突然爆裂开,在刺耳的“噼啪”声中碎成多片。白前只觉得身下一空,就随着木屑向下落。 李远说过,画师分三等,以画衣最为下等,勉强能维持温饱;画兵甲是最上乘,讲究以“气”御画,这类画师极少;剩下的一部分就是画器具,其间包含车、房等等,最繁杂,但是也与日常生活最为紧密。但这类画师需要泽木为媒介才能成画。偏偏泽木珍贵,一般人拿不到,所以成品也极少。 但是一旦车、房画成型,便是万分坚固,非一般兵器所能伤害。 毫无疑问,司齐的马车也是画师所做,但却在穆悦观的马鞭之下四分五裂。不光白前,连司齐本人都满面震惊,就地打滚之后撤到安全范围,紧盯着穆悦观的鞭子说不出话来。 白前忙着护胸前的包裹,再加之行动不便,只能顺着碎裂的车板向下滚。眼看着前边一块儿凸起的尖木和自己的距离越来越近,白前本能的闭上了眼。 身子却蓦然止住下落的趋势,只是眨眼的停顿,白前感到被人拎了起来。睁开眼,看到一个陌生的男子,正揽着自己的腰急速后退。 碎开的木片还在向四周迸射。男子转身弓腰,白前感觉抱着自己的人微动,随着而来的是碎木片打在他后背上的声音。 白前仰起头,只看到那个男子棱角分明的下颌,以及毫无表情的侧脸。 第4章 争夺 墨色长袍并着黑色长靴,腰间一个墨玉带钩,边缘处混着一丝暗红杂纹。头发只用一根绳子束起,不配簪帽。男子揽着白前的腰急转而退,在两丈开外站定。 白前觉得有些茫然。司齐给他熏的香,药效还未过。刚刚在危急时拼了爆发力,这会儿就觉得整个人都有些迟缓,就这么任由这个陌生人抱着自己。 司齐脸色煞白,滚到一棵树下,撑着树干站起身。转目间就看到那个男子,这次是真的变了脸色,脱口而出:“景西!……”话音刚落,自觉失态,忙调整了语气,拱手道:“现在该尊称一声‘景大人’了。” 唤作“景西”的人没有答话,脚尖轻点,又向着一旁撤出一丈距离。随后穆悦观的鞭子便落了下来,抽打在司齐脚边。司齐堪堪避过呼啸的鞭子,脸上已经有了愠色,皱眉怒吼:“穆小姐居然如此蛮不讲理!” 穆悦观本就年少,又是暴烈的脾气,听这话自然怒火丛生,瞪圆了眼回骂:“你偷偷潜入,就该把你打出去!”手臂挥舞,猩红的鞭子便顺势追了过来。 景西揽着白前转了个方向,疾步奔至穆悦观身后,冷眉清目,完全的作壁上观的姿态。 穆悦观的鞭子再次落下,还是偏了几寸,“啪——”的抽在地上。只是这次还没等穆悦观提手收鞭,司齐脚下急速移动,竟是踩了上去。这一下天不怕地不怕的穆家小姐也慌了,急忙拉扯鞭子。还没等她施力,司齐已经向前迈了几步,步步都踏在鞭身上。随后司齐弯腰一捞,将鞭子握在手中,手臂一挥,就将鞭子夺了过来。 穆悦观气白了脸,从马上跃下,指着司齐:“你还我的鞭子!” 司齐把鞭子一圈圈的缠起来,拿在手中仔细打量,脸上又恢复了以往的恬淡自如:“我不过来藩溪求医问诊,反倒得了这么件好东西。只是不知道藩溪何时出了如此厉害的画师,能画出这种等级的鞭子?” 穆悦观的脸由白转红,气恼的跺脚。随后像是放弃了般,撤出很远。白前只见她站定,双手合拢交错,只留食指和中指伸展。闭眼凝神片刻,睁开眼睛的同时,指尖在空中快速滑动,寥寥几笔勾勒出一个长条形的轮廓。 继而她伸直手臂,将双手掌心向下并放,在虚空中做出握的姿势,两只手同时向右方拖动。空气中起了些许波纹,一圈一圈的向外扩展开,柔和清动。随着她的动作,一柄重剑从波纹的中心冒出,缓缓现于白前眼前。 白前惊愕的看着眼前这一幕,回不了神。他知道画师分三大类,但从来不知道这不同类型之间,竟还有不同的画法。看到穆悦观凭空画出重剑,白前才明白“以气驭画”的真正含义。也难怪李远说,能画兵甲的画师,才算高人。 穆悦观保持着拖动的动作,沿着轨迹,将剑横挥出去。剑锋在惯性下威力更强,直接将司齐方才倚靠的大树拦腰折断。那边斗的火热,白前觉得脸上一阵阵的发热,才后知后觉的发现,景西正盯着自己看,毫无表情的面皮底下,藏着一丝探究。 撞上白前转过来的目光,景西才收回视线,弯腰将他放在地上,自己掠到穆悦观身前去阻拦。白前环顾四周,司齐的车夫扎破了脚,正趴在角落里瑟缩,余下的三个人打成一团。白前提防着周围的环境,低头解开怀里的包裹,去取义肢。只有将义肢穿戴在身上才能安心,他必须尽快获得主动权。 十字的包裹刚打开,白前觉得余光里一阵昏暗,还没及回头看,便有个人影蹿了出来。同样的黑衣人,左手屈肘击在白前肩背上,右手抓了包裹便撤。 白前心中大惊,凭着本能便抱住了黑衣人的腿。黑衣人反手,一掌劈在白前后脑上。黑暗袭来,白前便失去知觉,倒了下来。 这是白前到这个世界以来睡的最昏沉的一次,没有防备,完完全全的放松自己。以至于醒过来时,白前一时分辨不出自己所处的环境。 雕花的木床上刻着重瓣洒锦,花瓣为阳刻,饱满轻柔,莲子为阴刻,纤细灵动。大朵的莲花栩栩如生,疏落有致,置身其中倒真的有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白前眨眨眼,余光瞟见顶上的房梁,蓝绿相间的彩绘,间或有些明黄与赤红。不同于木床的清新,屋子的色调一眼望去极尽绚丽。 想必这房子就出自穆家大公子之手。 传闻穆家大公子穆青涧,一手画无比艳丽旖旎,却又总是带着柔情似水,画出的房最得帝君心意。 白前暗自沉思,画兵的方式不同于一般绘画,保不准器具也有自己特定的手法。需要泽木为媒介的绘画,白前实在猜不出来。 如此想着,白前微微转头,便看到景西坐在厅内,腰背挺直,还是那副严肃沉默的样子。白前略微迟疑,发生过的事情才像泄洪的水一起涌入,昏迷之前的场景重现于眼前。 倒吸一口凉气,白前撑着温软的床褥便坐了起来。还未开口,两叶房门自外被冲撞开,穆悦观三步并做两步,叫嚷道:“景西你真的很讨厌!——咦?你醒啦?太好了!” 不等白前说话,穆悦观便要往这边冲。景西突然站起来,一个闪身挡住穆悦观的去路。 穆悦观恼怒的挥拳去攻击,景西抬起手掌,轻易的将她的拳隔开。穆悦观被景西措手甩出去一丈远,怒叫道:“你说等他醒来!他已经醒了嘛!” 白前不明所以,却顾不上这些事情,哑着嗓子问道:“你们谁带我回来的?那个黑色的布包呢?挺大的那个,你们谁见到了?” 穆悦观在门附近站定,耸耸肩,解释道:“被抢走啦!” 晴天霹雳!白前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消化这个事实。之前司齐威胁他时,好歹义肢还留在自己的视线范围,有一丝拿回的希望。如今被神秘人夺去,带到了哪里也不知道,想找回来必定十分困难。 穆悦观看白前僵化在原地,面色煞白的样子,弱了声音道:“抱歉啦……我只顾着打架,耽误了景西追那个人的时间……不过还留下一个的!包袱是散开的,那个人跑的时候掉了一个没来得及捡!” 白前怔怔的随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床尾处放了一个素色布囊,裹成长条形。白前愣了愣,几乎是扑过去般,探着手够到那个包裹,抖着手打开。 是右腿,自膝下八公分的位置开始,直到脚板。白前不知道此刻是该激动还是懊恼,总之心情十分复杂。甚至忘了自己迫切想要穿回义肢的**,就这么浑身颤抖的看着自己的义肢,几欲落泪。 穆悦观站的远,看不到白前的表情,只顾着嚷嚷道:“你的假腿给我看看!景西一直拦着我,说要经过你的同意才行,你快答应!” 白前不想讲话,任由情绪溢出来。被中二少年绑架的委屈,来到陌生世界的恐慌,长久警惕所带来的疲惫,以及失去义肢的绝望,种种情绪都在这个时候爆发出来。白前想就这样化成一尊雕像,永远永远躲在石头中间,将自己封闭起来。 好在景西一直拦在厅内,穆悦观干着急跳脚,却丝毫办法没有,只能冲着里边喊:“我拿东西跟你换!我可以把哥哥的活动椅送给你!你就……” “穆公子的活动椅岂是可以随便送人的?穆小姐这个玩笑着实有些过分了。” 穆悦观的话没讲完,就被人打断。她回头看到是司齐,登时起了大怒,回道:“我哥哥的东西送得送不得,关你屁事!哥哥画技超群,别说一张活动椅,就是百十张,也是随手就能画出来的!不像你,污了画师的名号!” 司齐的脸色有些泛青,眉宇间也添了份暴戾。压了压情绪,司齐转而向白前道:“该回去了,我答应了帮你找亲人,你要同我一起回桂古才有下文。” 穆悦观灵眸一转,拖着司齐将他拽开,单手叉腰道:“谁说他要和你一起回去了?他在我藩溪境地,就是我藩溪的人。我们藩溪的人自然要留在藩溪。我听阿伯的话,不计较你偷偷潜入的事情,你就快滚回去吧。” “那穆小姐可能叫出这人的名号?” 穆悦观被问了个正着,立在原地不知道该如何。司齐朗声道:“白前,丢了你的假腿,实属意外。等找到做这假腿的画师,我会命他再帮你多画几副。现在你先跟我回桂古吧。” 这两个人争了半天,各说各的理,但白前全都没有听进去,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景西在那两人中间说了些什么,白前隐约有些意识,却没听清楚。不多久,喋喋不休的声音便消失了。 白前茫然环顾四周,景西一步步走过来,将手压在白前的义肢上。白前浑身打了个激灵,耳边响起低沉清朗的声音。 “戴上。” 白前抬头,正撞进景西的眼睛里。幽潭般,不光深邃,更多的是冷冽。 “另一个,我会帮你找回来。” 像是环绕四周的膜被戳破,意识渐渐回归,思绪和外界连接上。白前渐渐恢复神智,真真正正的望进景西的眼中。 如始终没有表情的脸一样,是一双看不明白的眼。 白前鬼使神差才点点头,景西便退回厅内,什么都不再说。 穆悦观和司齐正坐在圆桌旁喝茶,一个方脸的中年人疾步而至,没有拜礼没有寒暄,直接了当的对穆悦观道:“深泽林失火了!” 第5章 失火 白前不知道这深泽林是什么地方,但看众人的脸色,也能猜出来事情的紧急性。 茶盏落地,碎成四分五裂。穆悦观带倒了方凳也顾不上扶,二话没说就冲了出去。方脸中年人随后,也消失在门廊下。 景西也想跟去,转眼看到司齐依旧淡定从容的坐着喝茶,脚下便止住了。回身来到白前身边,景西问道:“你要不要去?” 白前看看司齐,点点头。虽然不想承认,但他此刻确实没有自保的能力,和司齐独处一室绝对是羊入虎口。 倒不是说只有司齐一个人充满危险性,而景西和穆悦观之众就有多善。只是在这些人中比较下来,惟独司齐的手段最为激进,丝毫不考虑自己的人权。而自己昏迷的这段时间,司齐没有动作,想必也是碍于这两人在场。如此看来,继续保持这种局面,对自己才算有益。 白前卷起空荡荡的裤脚,将义肢穿戴好,裹上布袜。将另一只裤脚打结系起来,不至于碍事。身上是李远画出来的亚青素纹长袍,垂下来遮住双腿,不动时倒也看不太出来自己的残疾。 景西在一旁定定的看着,神色有些许变化,却不甚明朗,依旧看不明白。看到白前抬头望他,景西负手转身,便准备离开。 自李远家逃跑时太慌张,根本没来得及穿鞋子。不过这里倒是备了双青灰布鞋,就放在脚踏上。白前弯腰捡了右脚,套在义肢上,扶着床栏站起身,禁不住晃了晃。 司齐的目的被戳破,也站起身,准备去看个究竟。只是他却不往外走,只盯着景西身后的方向看。景西向外走了两步,回头才发现司齐是在观察白前的腿。想必还是难以相信双腿这样残疾的人还能站立,对于这样的助行物件感到新奇和震惊。 司齐咂咂嘴,惋惜道:“要说这种机关,也不是没人能想的出来。只是从未见过有人能画的如此便捷、稳健。不过最精华的部分还是在另一只上。能画出那种膝盖的人,必定潜心研究多年,才得以成功。可惜了……” 白前本就不愿意接近他,此刻站的又是极为辛苦,自然不会接话。景西也闷着嘴,什么都不说,只是回身来到白前面前。 “抱歉。”薄唇轻开阖,景西单手揽着白前的腰,便像之前那样,把他抱了起来。 白前没有骑过马,一路颠簸,早几日便吐空的胃里直翻腾。残肢又使不上力,只能抓紧了景西的肩头才能保持平衡。行到山脚下,白前已经面如菜色,坐都坐不住了。 远远的就能看到山林中冒出的黑烟,燃成一条缠绕的细线往上飘。穆悦观就在前方,双腿再夹马腹,手中是失而复得的鞭子,抽在马身上。白马嘶鸣一声,更加快了速度。 景西扬手勒紧马缰,胯|下的马便减缓了速度,慢慢停下来。景西自己却翻身下马,向着穆悦观的方向奔去。 白前没了支撑,压低了声音惊呼。景西边跑边回头,吩咐道:“趴下抱着马背!”白前依言,紧紧搂住马脖子,才不至于摔下来。 上山的路狭窄,马跑不开。穆悦观虽然不停的抽着马背,却并不见得速度有多快,景西不多久就拦在穆悦观前边。白马受了惊吓,嘶鸣着扬起前蹄,总归是不肯再跑了。 穆悦观横眉竖眼,怒道:“你拦我做什么!” 景西还未回答,穆悦观的马鞭就抽了下来。景西侧身闪开,却还是不让出唯一的小道。穆悦观急昏了头,指着景西就骂:“你存心害我穆家是不是!——这一定是你的阴谋!我早上便是要上深泽林取泽木的,因为你才耽搁下来。说,你放火做什么!” 方脸中年人这才赶到,领着一帮下人,都诧异的看着景西。最后到的是司齐,他的马似乎并未跑开,只是慢悠悠的晃了过来。纵然如此,他还是白了一张脸,嘴唇毫无血色。 司齐见到白前的样子,翻身下马,温颜道:“可要我帮你?” 白前胸口犯恶心,强压了一口气,也不理他,对着远处的穆悦观喊道:“这火不要紧,应该是湿木头熏出来的。森林着火的烟,应该偏灰,但是这个烟是黑的。而且你看,这烟成直线上升,面积应该是很小的。说不定就是个小火堆。” 穆悦观还在和景西僵持,听到这话,嗔怒道:“就算是湿木头,那也得进去给灭了!你知道那片林子是什么吗!那是皇家专供的泽木产地,帝君御用的画师,画器具时都要取这些木头!” 好歹穆悦观镇静下来,不再用那根无坚不摧的鞭子来回乱抽。景西的气息还没有调整好,略微有些喘,对穆悦观道:“这是人为,纵火的人说不定还留在山里。” 穆悦观皱着一张小脸:“那还不快进去抓他们!” 方脸中年人叹气:“乔泽山这么大,况且道路崎岖,山石树木繁多。他们算准了上山的路,别说躲开,就是埋伏在路上偷袭我们,都是轻而易举的。唉!泽木在穆家的管辖下出了这样的事情,势必会被帝君追究。” 穆悦观的脸越来越难看,已经带了哭腔:“那怎么办啊!曾伯!” 景西沉声道:“我进去灭了这烟,你们在外等候。” 曾伯点头,满脸感激的看着景西:“如此是最好了!翻遍整个怀元也找不出能让景大人为难的人!有劳!” 司齐就靠在一棵树上看戏,目光在景西和白前身上来回转换。景西眸色微沉,指着白前吩咐道:“护好他,我回来时要见到他。” 司齐耸肩摊手,一副遗憾的样子,毫不掩饰心中所想。 景西带了穆家的几个人上山去了。秋季的夜长,天黑的早,不多时天色就暗了下来。穆悦观瞅着林中的烟越来越细,最后消失不见,终于松了口气。曾伯叫了一辆马车过来,扶着白前坐上去,穆悦观趁机挤了进去。 “你叫做白前?” 白前撑着软榻,调整了坐姿,回道:“宁白前。” “你跟那司齐什么关系?” “他绑了我。不光我,还绑了一个村夫回去。” 穆悦观想不明白,转而问:“那景西呢?他怎么这么护着你?” 白前略微一怔,被挑破之后自己才发现景西对他的维护。摇摇头,白前道:“我不认识他,他是什么人?” 穆悦观道:“景家新任家主。不过他不是画师啦,所以明老头那些人都看不起他。他常来帮我们兄妹,算是个好人吧。他这次来藩溪就是帮我们筹备十月大会,今天也是他手下来报告,说见到司齐那贼人偷入藩溪了。” 司齐骑在马上晃悠悠,跟着马车缓慢前行,也不着急。白前向外看了一眼,见他没有注意这边动静的意思,压低了声音问道:“那这司齐是什么人?” 穆悦观撇嘴道:“不过是个不入流的低等画师,画不出来,就开始玩心眼子。” 白前“哦”了一声,不再说话。 穆悦观眼眸打圈,想着坏主意,嘴上却夸张的长舒一口气,感慨道:“乔泽山失火真是吓死人呀!你知道这些泽木的用处吧?要是被烧掉,可就完了!” 白前试探着问:“作画?” 穆悦观点头:“是啊,画器不能缺少泽木。哥哥画房最漂亮,帝君喜欢,所以就让我们穆家自由采用泽木。帝君的宫殿都是哥哥画出来的,还有那些车鸾凤驾,舒适并且好看。” 白前暗自检索着脑海中和穆家有关的信息。李远只说穆家没有适当的家主,所以恩宠再盛,家族却始终平平淡淡。如今看这穆家小姐是个急脾气,不懂得拐弯抹角的人心计谋,做不了领导。不知道这穆家公子是个什么状况,竟然也统不了帅。深泽林失火这么大的事都不露面,只让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往前冲。 白前还在猜测,穆悦观往前凑了凑,笑嘻嘻道:“哥哥是五级画师,很厉害的!他还画了种椅子,最适合你们这种不良于行的人使用。我送你一辆好不好?” 白前微愣,还没明白穆悦观的意思,小姑娘继续道:“作为交换,你给我看看你的假腿。公平合理,是不是?!” 白前无奈摇头:“这只右脚没什么可看的,倒是另一只的膝盖,可以拿来好好研究一下。” 穆悦观皱眉撅嘴,恶狠狠的自言自语:“别被我抓到那个混帐东西!”想了想,穆悦观掀了帘子,叫曾伯:“再传道口令,最近一定要严查进出者,特别是带着大包袱的人!” 曾伯领命去了,穆悦观尤不死心的缠着白前,撒娇耍赖间,已经回到了穆府。穆悦观推开车门跳了下去,边跑边回头对白前叫道:“你别动,等我一下!” 白前倒是真的动不了。出门时是景西抱着他,如今景西不再,扶他上车的曾伯也不在。赶车的小厮具是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出一个,更别提让他们出手相助了。司齐嘴角浅笑,将马交给小厮,信步走到马车前,还是那句:“需要我帮你么?” 白前冷脸相对,并不做声。司齐向前跨了两步,伸手欲扶白前,却突然被人拍开。两人回头,便看到景西立在一旁,在昏黄的灯笼下,能看到他额角溢出的汗渍。 司齐收手,揉着手腕,无奈的看着景西:“景大人回来的如此迅速,真是让我大吃一惊。” 景西并不回他,挤身走到他和马车中间,长臂揽住白前的腰背,将他抱了出来。他骑马一路狂奔回来,身上的热意扑面而来,还带有山林中的清新。白前靠的近,觉得很好闻。 景西在的时候,司齐并不接近白前,此刻也自顾自的走开了。景西揽着白前,也不说话,只管迈开了步子走。白前声音很轻,低低的道了声:“谢谢。” 景西似乎没有听清,低头看白前,目光中满是疑问。白前没再说话,适时穆悦观又奔了出来,指指身后,自豪道:“我拜托哥哥画给你的!你用着的时候,要记着我的好,听到了没有?” 白前转头,看到穆悦观身后一个丫鬟模样的人,推了张椅子过来。确切的说,是一张不太完善的轮椅。 对于失去义肢的白前来说,轮椅就成了必不可少的东西。白前还未想到要找画师帮自己画轮椅这个主意,就先得了这个半成品,欣喜之余,诚恳的道了谢。 穆悦观冲景西道:“景西,你把他放上去,万株会照顾着推他的。快随我来,哥哥马上就要就寝,要趁他未睡的时候,把今天的事情告诉他。” 景西走到轮椅前,弯腰将白前放下。白前倚着他的搀扶站好,随后才拽着他的胳膊,将下身放空,力道全压在手臂上,缓缓坐下。叫万株的丫鬟握着手柄,正要施力,景西便伸过来手,冷声道:“他一起去。” 白前还在调整坐姿,将左腿摆放舒适,闻言便是一愣,停止了动作。 第6章 恩宠 穆公子画这轮椅不同于现代轮椅的结构,其实只是一张普通的四方椅下方加了四个小小的木轮子。只能起到一个代步的作用,却不能自主,离了旁人的推动,还是寸步难行。 不过这轮椅倒是提醒了白前,这个世界中画师的万能性——只要能想到,便能实现。 好在白前受伤住院的那段时间,也是一个人生活,免不了医生护士搭把手帮个忙,甚至同病房室友的亲属也会替自己做些事情。时间久了,次数多了,也就不觉得依赖别人有多难堪。此刻景西推着他前行,白前只是觉得麻烦了这个陌生人,其余心情,倒是坦坦荡荡。 一路绕过回廊小桥,进了间屋子。炉火烧的正旺,配合着熏香,像是突然从萧瑟的初秋进入勃发的春末。白前暗自观察着周围的环境,依旧是细腻的雕窗门户,大片的叶子形状,饱满美好。 穆悦观丢下这两人,疾步行至内厅,嘴里吵吵着:“哥哥,我回来啦!” 景西推着白前,一路畅行无阻,也进了内厅。厅内的不同位置摆置了三座方炉,火苗印着夜色,红彤彤的。正位上是宽阔的软榻,一个男子正半倚在背枕上,盖着薄毡闭目养神。 想必这就是穆家现任家主,穆青涧。白前远远的看过去,也猜不透这人到底是个什么状况。靠的近了,白前才借着烛光,看到他的全貌。 也是二十来岁的样子,只是面色却不像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一张脸煞白,毫无血色,嘴唇略微犯青,眼底带着些浮肿。颧骨高高凸起,整个人都瘦削的好像是皮包了骨头。纵然面相极为英俊,在这病容之下,也要扣上几分。 家主病弱,也难怪这穆家无法兴盛。 穆青涧听到声响,睁开眼。一旁立着的宽肩高个男子扶他坐起来,又给他披了件衣服。穆青涧道:“云越,这里不用你了。”云越又拨了拨方炉内的炭火,垂手走了出去。 穆悦观在榻上坐下,指尖绕着穆青涧的衣角来回卷,说道:“火已经灭了,没什么损失。具体我也不知道,是景西进去的,你问他。” 穆青涧朝景西的方向看,面上一僵,明显有些不愉快,问道:“这位公子是何人?” 白前欠身行礼,解释道:“我叫宁白前,多谢穆公子赠送的这把椅子。” 室内昏暗,穆青涧听他如此说,才发现他正坐着自己的活动椅。之前的戒备稍懈,脸色也和缓下来。穆悦观摆着手解释道:“司齐那家伙一直想带走他,所以不能放他单独呆着。不是有意带他进来的,哥哥,你别生气,不然又要难过了。” 白前不明白这人的心思,但看穆悦观全没了在外的霸道嚣张,大概也猜出来穆青涧是不喜欢见生人的。但是看到自己也是残疾之躯,便起了同病相怜的心情。 这个小插曲略过,穆青涧转头问景西:“山里何种状况?” 虽然相处的时间不长,但是白前也看得出来景西是个闷嘴葫芦,凡事都不爱多解释。穆青涧的问题一出,景西果然简单明了的做了说明:“空地上点了堆木头,两盆水就浇灭了。” “见到纵火的人了没?” “嗯。黑衣黑帽,没有明显特征。脚力甚好,擅长躲避。” 穆悦观惊奇的插话:“正面交手了?你居然还回来的那么快!” 那两个人都在思索,没人接她的话。白前突然问道:“要是为了栽赃嫁祸,一把火烧了那个林子不是效果更好?为什么只是在安全区点出来些烟?” 穆悦观立刻反驳:“泽木那么珍贵,怎么能烧掉!” 白前点头:“也就是说,对方也认为泽木珍贵。就这点来看,有人选么?” 穆悦观撇撇嘴:“整个怀元,有谁不知道泽木珍贵?” 白前略作思索,继续道:“那换个切入点。假如那木头被烧了,最直接的后果是什么?” 景西截了话头,回答道:“帝君暴怒。” 穆青涧顺着接下去:“穆家势必要被追究责任,往日的恩宠必不会在。先不论穆家一族还能不能幸免存活,首先帝君会收回权令,穆家再也不能自由采用泽木。” 白前问道:“这个泽木必须承包给别人么?我是说,一定要让某个人来自由采用么?” 穆悦观像是也明白了,呆呆的点头,回道:“帝君爱那些骄奢的东西,但是宫廷内并没有技艺高超的画师,天下英杰几乎都罗纳于我们这几个家族之内。所以帝君想要享乐,就要从外部寻人,以供驱使。奖赏便是泽木。得了泽木,便是得了侍奉帝君的机会,也能自由采用。” 室内有些安静,方炉内“噼啪”一声爆裂。景西率先站起身,冷面清声:“我暂时住在穆府。” 白前没明白什么意思,穆青涧说道:“我没怀疑你。” 景西脚步微停,却什么都没说。 穆青涧叹了口气,说道:“帝君必定会召见我,之后再说吧。悦观,叫云越进来。” 景西手握轮椅的扶柄,立在原地,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云越自外进来,带了身寒气。白前见他在火边烤了许久,才近身走到穆青涧身边。 木门只开了一叶,景西推着白前出去,转身时白前回头看了一眼。正见到云越掀起穆青涧的薄毡,弯腰将他打横抱了起来。穆青涧的双脚无力的垂着,脚背几乎和小腿成一条直线,极不自然。 原来也是残疾人,难怪这穆府上下都见不到一个门槛,自己坐着轮椅也能通行。白前还要再看,景西却已经推着自己来到外廊。 一路无言,清冷的月光洒下来。白前心中有个想法,兀自闷着头思索,就这么回到先前睡的厢房。 白前不能行走,但好歹能料理自己,只是相对艰辛一些。万株留下来照顾他之后,景西就再也没出现过,反倒是穆悦观三不五时的就往这边跑,叽叽喳喳个没完。司齐偶尔也会来,却只是坐着喝喝茶,但笑不语。白前猜不透他是不是在警戒万株,索性也不再管他。 生活好像突然变得稳定起来,除了水土不服的症状始终存在,让自己几天起不了床之外,白前竟然开始觉得稍微有些好过了。 万株也是画师,只是级别低,便不常动笔。白前得知她也以画器为主之后,便让她照着自己的身高画了副双拐。 深棕色的木头,有螺旋状的纹路。整体轻巧笔直,手握之处圆润光滑,不用担心毛刺扎手。白前想到之前那根灿金的手杖,不知道李远如今是什么处境。再转念想,错过了万株画器的过程,还是没弄明白这器具要如何来画。纷杂的念头在脑子里来回转。 甩掉这些暂时解决不了的麻烦,白前撑着双拐试着走动。穆悦观黑着脸从外边进来,踢板凳拍桌子的坐了下来。万株忙倒了杯茶给她,自己退了出去。 白前自己挪过去,也坐了下来,问道:“怎么了?” 穆悦观撅着嘴委屈道:“帝君果然叫哥哥去了。这里到丹颖那么远,哥哥又还在病中,一路怎么受的了!还说什么最疼我们兄妹,简直是放屁!有这么疼人的嘛?回回觐见都不许云越跟着,还不许在殿前坐车坐轿。哥哥自己又不能走啊!每次都要他硬撑着一点点挪进去。还不能慢了,不然就是大不敬。哪里心疼我们了?分明是自己骄奢淫逸,贪图享乐!” 白前暗自叹气,幸好这周围没有别人。不然这话被别人听到了,不用火烧,穆家也存不下去。白前问:“只有穆公子去了?” 穆悦观道:“景西和司齐也去了。这次还好景西也在,哥哥就能少受罪了。” 穆悦观还是絮絮叨叨的抱怨。白前等她发泄的差不多了,问道:“穆公子是有什么病?” “哥哥先天不足,生下来时双腿就发软,不能走路。而且总是胸闷,不能呼吸,有时候还会胸口疼。你也是天生的么?” 白前摇头:“不是。那穆公子平时完全离不了别人吧?” 穆悦观点头,无奈道:“是啊。虽然有了活动椅,但是他自己又不能推。你——” 白前打断她:“给我支笔,还有纸。我画个东西出来,你找画师照着画出来。” 穆悦观疑惑,白前只解释说是能让穆公子自己行走的工具,她才忙不迭的叫万株准备笔墨。 不过一周的时间,白前却觉得好像很多年都没有碰过画笔了。重新提笔的时候,满心都是怀念和感动。 他原本用惯了G笔,但拿着这毛笔倒也挺顺手。白前悬腕挥墨,尽量把一个轮椅的构造画的完整清楚。画完之后还不放心,又添了几个细节图。 等到最后一笔落下,白前才觉得背上冒出一层细密的汗,浑身虚脱般,手臂再也抬不起来。眼前一阵阵的发黑,白前觉得天地都在旋转。哑着声音对穆悦观道:“照着这个画……我,休息一下……” 话音未落,黑暗彻底袭来。白前的意识保留最后一丝清明,满是震惊。原先几笔就能搞定的画,现在竟然要耗尽全力。这简直太奇怪了。 好像身体上破了一个洞,体内的力量从这个洞内漏了出去,还伴随着气体流动时的“呲呲”声。白前觉得四肢百骸都憋涨的要命,想活动一下,却毫无力气。痛苦就这么压着自己,一直向下一直向下,好像要将自己压成个纸人。 白前禁不住哼了一声,声音闷在身体里边,四处回荡。白前才渐渐有了意识,清醒过来。 自己到了这个世界之后确实虚弱不少,白前一直当那是水土不服带来的后遗症。总想着等症状过去之后,补补就能回来。 但是身体再差,也不至于动个笔画两道就会昏死过去。白前想不明白,穆悦观替他请的大夫也只说静养,这件事便在白前心里搁下了。 白前这一觉睡了四天,醒过来看到穆悦观时,便先问她轮椅有没有画好。穆悦观无奈:“画师在作画时,脑中要有具体的样子。你单单给她看个图,她哪里能画的出来!” 白前哑着嗓子跟万株讲解,万株试了几次都没能成功。又换了穆府的其他画师,都画不出来。穆悦观像个大人一样,劝慰白前:“画师一般都是画自己能想到的,别人强加于他们的东西都会很难画。你别着急,他们等级太低,画不出来也是正常的。等哥哥回来,你说给他听,他必定能画出来。” 如此过了十来天,白前始终有些昏沉,每天在吃药和呕吐之间死循环。这天穆悦观又叫了大夫来给白前把脉,行进中间,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 景西扛着司齐走进来,将昏迷的司齐扔在软榻上,说道:“替他也瞧瞧。” 第7章 筛选 白前吓了一跳,没想到他们会突然回来,更没想到司齐会以这种状态出现。司齐脸色青白,气息微弱,已经进入深度昏迷。 穆悦观蹲在司齐前边,伸手戳了戳他,回头问景西:“他怎么啦?” 景西自己倒了杯茶,饮马似的灌了下去,说道:“从马上摔下来。” 穆悦观茫然的眨眨眼,不明白。白前忙抽回手臂,让大夫去瞧司齐。老头子拿了脉,又扒开司齐的眼皮子看他了半天,摸着胡子寻思了半天,说道:“扒光。” 穆悦观更不懂了,景西抓着她的手臂,巧施力,便把她丢了出去。穆悦观还没来得及发火,景西顺手拍上门,从里边插上了。 这边,老头子已经开始动手脱司齐的衣服,不多时就看了个明白。 司齐平时看起来精瘦,衣衫像是挂在身上一样,空荡荡的。但是除去衣服之后才发现他也很强壮。只是这健硕的后背上缠了极厚的一层绷带,此刻被殷透了,露出一点粉色。 景西默不作声的看着,老头子拆了他的绷带,随手扔在地上,很快便堆成一大团。白前一眼望去,便看到司齐裸|露的后背上,纵横几道伤口|交错。皮肉破裂,伤口翻卷,此刻流出脓血,暗红中却还带着些绿色,极为凄惨。 白前忍不住干呕起来,景西转头,淡淡的看了他一眼。 老头子撸撸袖子,吩咐道:“把我的药箱拿过来。” 景西这才走到白前床边,但眼神却不往白前身上落,只拿了药箱就转身。 老头子拿了瓶药粉撒在司齐的伤口上,静等了会儿,将药粉和着脓血擦掉,再重新洒上。如此反复多次,伤口才渐渐干净,不再有液体流出。 景西弯腰看他的伤口,指尖在司齐背上来回按压,像是在确定什么事情。老头子净了手,又开始摸自己的胡子:“待会儿开个药方,使他不会高热,你们熬了给他喝。但是这伤口,我只能替他清理,没办法使它们愈合。” 白前不解,问道:“为什么?” 老头子回道:“血中掺绿,是画师所伤。这伤少说有一个月了,还未长痊,那伤他的刀,必定是高级画师所做。这我治不了,要去请古老头。怀元能治这个的,他最近。” 白前理解了下他的含义,问道:“你的意思是,级别越高的刀,砍出来的伤口越难好?而且一般医生都看不了?” 老头子点头:“正是。若是五级兵甲造成的伤口,基本上就不会再愈合,只能等死。看他这伤口,没有五级,也得有四级了。” 景西略微思索,捡了司齐的衣服扔在他的身上,去开了房门。穆悦观正在咆哮,看到景西就要冲上来动手。景西后撤半步,冷声道:“请古大夫。” 穆悦观还要闹,白前忙高声解释道:“司齐背上很多刀伤,就快死了!” 穆悦观斜睨着榻上的司齐,冷笑:“我巴不得明家的人都死光呢!哼!” 景西走到司齐身边,扯着外袍的一角,将盖在司齐身上的衣服拉开。他后背上的伤口已经清理干净,但还是免不了一个月煎熬的惨状。穆悦观只瞥了一眼,脸色瞬间就白了。 景西又叫了司齐随身的两个小厮,沉声问道:“你们到藩溪来做什么?” 小厮早就被司齐的突然昏迷吓的惊魂未定,又撞上景西这张冰山脸,哆哆嗦嗦的回道:“来看,看病。司齐大人的伤总不见好,就来找古大夫……” 景西继续问:“怎么伤的?” 小厮摇头:“不知道。我们真不知道!有天晚上府里突然很吵闹,第二天我们才知道司齐大人重伤。没人知道是怎么回事,明大人也不许问……” 这两个人不像是说谎,景西垂眸,换了个问题:“来了之后呢?” “古大夫给了药,说要静养。但是准备回去的时候遇到了他。”小厮指指白前,“司齐大人说,明大人见到他,会很高兴。行程就耽搁了下来。” 景西闷着头不说话,小厮瑟缩成一团不敢出声。古大夫到了之后,证实这两人没说谎话,景西才放他们离开。司齐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就连两个大夫轮番折腾他的伤口,都没哼一声。 景西一直若有所思的样子,白前猜不透他的想法。事实上景西一直是这个样子,没有表情,不说话,眼神平淡。像是没有情绪,又像是很不高兴。 直到司齐的伤口被重新裹起来,穆悦观才开始缓过来,拉着景西问:“我哥哥呢?怎么只有你们两个回来?” “在路上。” 景西拿了封信给穆悦观。穆悦观匆匆扫过,将信踹在怀里,向外跑。 白前问:“她去干嘛?” “取泽木。” “这个时候取泽木做什么?” 景西略微停了停,难得说了段长话:“帝君免了穆家的刑罚,但是也不放心再将泽林交由穆家看管,要重新选定管理者。曲家提议重新评定,不管家族还是个人,都可以参加,包括穆家。评定内容是行宫,最得帝君心意者胜出。” 白前皱眉:“我怎么觉得这是趁机大兴土木,让你们白给他画房子呢……” 景西没话说,白前问道:“所以你们都要回去了吧?” 景西点头。白前不放心的问:“司齐也会回去吧?” 这次景西没有回答,只是沉默了片刻,反问:“你不想跟他走?” 白前坚决的摇头:“当然不想!” 景西走近了些,继续问:“你想去哪里?” 白前坦白道:“如果可以,我就呆在藩溪。” 景西周围的气压突然低了,语气更冷了几分:“穆家也算一方城主,能护你周全。但穆悦观年少,穆青涧病弱,你留在这里,便没有人能左右你!” 白前觉得景西好像有些生气,但是这气来的有些突然,他有些摸不清缘由,点头承认道:“对。司齐这个人太激进,对自己都这么残忍,裹了伤就来回跑,那我到他手里一定更加惨。穆悦观脾气虽然坏了点,但至少还会和我商量,拿东西来换我的义肢。两相比较,我当然想留在这里了。” 景西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此刻也只是定定的看着白前,忽的转身走开了。 白前鬼使神差的探出半个身子,伸手捞了一把,只握住景西的一片衣角。景西走的疾,并未想到白前会拉他。等察觉外袍被抓住之后,身后已经是重物砸地的声音。 白前双腿无力,上半身又悬空,被景西的力道一带,控制不住的便栽了下去。景西脚下生根,立在原地,居高临下的看着白前,也不说话。 白前撑着地板翻了身,仰头问道:“你是不是在生气?” 景西也不回答,白前自顾自的说道:“我觉得你好像是在生气,我哪里惹到你了?” 景西见他没有别的事情要说,就真的转身走了出去,留白前一个人坐在地上。 穆青涧回来已经是十天后的事情了。景西走了十天,司齐醒过来之后就往桂古赶,也已经有七天了。 白前拿了轮椅的细节图去找穆青涧时,后者正端着个暗红陶碗喝药。屋内的炉火更旺,锦被簇拥,穆青涧比之前更瘦削苍白了些。 对于白前留在穆府这件事,穆悦观很开心,穆青涧却一直不以为然。他身体不好,却凭着画技也将穆家撑了下来,因此一向自视甚高,骄傲的不肯去看别人的强处。穆悦观照搬白前的原话,对他形容了轮椅的便捷,也被他当做拿不上台面的小玩意儿。 此刻看着白前还拿着这东西巴巴的凑上来,穆青涧眉眼间全是桀骜的不屑。 白前身体好转之后,就不再事事麻烦万株,琐碎简单的事物,就自己撑着双拐慢慢的做了。只是残肢毕竟不能长久受力,他一路走到穆青涧的房间,残端已经开始发疼。穆青涧也不说坐,也不吭气,只是冷落着他。 白前暗自叹气,还是强打着精神寒暄道:“穆公子去丹颖,来回辛苦了。怕影响你休息,才拖到今天来拜访。” 穆悦观从外端进来一盘甜点,看到白前之后,忙把盘子递给云越,拉着白前坐下,问道:“你一路走过来的?才刚能下床,别再累过去了。我穆家可不是专门养病号的。” 她这话一出,穆青涧的脸色更难看,沉声问道:“你来此有何事?” 白前实在不明白穆青涧为什么这么敌视自己,看穆悦观一眼,再次解释道:“穆公子的轮椅——活动椅,一直需要别人推动才能走,实在太麻烦。我这里有个设计图,做出来之后,自己就可以推动。” 穆青涧冷笑:“我看你用了这双拐就行动自如,何故要纠缠这把椅子?” 白前坦言道:“双拐也只能用这一会儿,久了肯定撑不住。况且,穆公子比我更需要这椅子吧?能帮到穆公子,也是我的目的之一。” “讨好我?” 白前沉吟,点头道:“算是。” 穆青涧喝了药,云越递上甜点,他只捏了小块儿的含进嘴里。等到细细嚼完咽下去,才说道:“我近日很忙,你该知道的。” 穆悦观插话道:“只是个小物件,不会耽误多长时间的。哥哥不是总嫌事事都要假于他人之手,实在困顿么?不如试试?” 穆青涧被妹妹如此抢白,脸上有些挂不住。但是奈何穆悦观一直缠着他撒娇耍赖,只好接了白前那张纸,叫云越准备工具。 一涉及绘画,白前就变得尤为认真。此刻终于能见到器具的画法,他反倒觉得有些紧张,紧紧盯着穆青涧的动作,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只见云越俯身将穆青涧抱起来,脚步稳健,走到墙角的木桌旁,动作轻柔的将他放在圆背椅上。随后云越又取了块儿木头递给穆青涧。灿金的木头,巴掌大小,伴有螺旋状的纹路。白前认得那就是泽木。 木桌丈余宽,表面平整光滑,没有丝毫花纹,就来木头本身的纹路都看不出来。 穆青涧搬着自己的腿放好,探身从桌缘处取了个箱子。白前坐的位置不对,只能看到穆青涧的后背,干脆扶着拐杖站起来,站到他身后看。 箱子里是大大小小不同的刻刀。白前玩过一段时间的橡皮章,知道刻刀分为笔刀、角刀、圆刀之类。但是这箱子里的刀子分类更为齐全,不同型号一应俱全。 穆青涧取了个普通刻刀,趴在木桌上,对着那块木头仔细雕琢起来。 白前暗自吃惊,自问难道这器具并非传统意义上的“画”,而是刻出来的? 那边穆青涧埋头工作,片刻功夫就在木头上刻了把椅子出来。云越将木头拿起,放在穆青涧脚边的地上。穆青涧将刻刀掉转个方向,伸出左手食指,指尖在刀尖上用力按下,涔涔的血珠便滚落下来,滴在木头上。 白前看到血珠迅速消失,像是被木头吸收掉了一样。同时,眼前的木头开始变化。 第8章 画器 泽木吸收了落上去的血珠,就开始变化。像是枯木逢春,已经脱离**的木头块突然开始急速生长,渐渐膨胀变大。边角抽出分支,在空中缠绕卷曲,弧度切合,变成一只木轮。另一侧同样冒出另一只木轮。中心长出笔直的横梁,表面扩展开,变成平整的椅面。 巴掌大的一块木头,呼吸间已经生长为供一个成年男子使用的木轮椅。 这个过程所带来的视觉震撼,远远大于初见李远画衣时。白前目瞪口呆的盯着那只轮椅,惊叹道:“长出来了!” 穆悦观撇撇嘴,笑话他:“你没见过别人画器嘛?没见识!”说着就走了过去,自己在轮椅上坐下,扭动着屁股感受,又拨了拨一侧的手轮圈,咂咂嘴:“不错哎!我说白前,你如何想出来的!哥哥你来试试?” 穆青涧的脸色在看到自家小妹的动作之后,渐渐舒缓。云越还是默不作声的,替他上了药裹上指尖的伤口,然后弯腰抱起他,放在轮椅上。穆青涧自己推着手轮前行,虽说有些吃力,但的的确确是靠着自己的力量在行进。 白前回过神,才觉得已经濒临极限,忙靠着木桌来保持平衡。看穆青涧苍白的脸泛出一丝红,气息也乱了,白前说道:“你要是觉得辛苦的话,可以把手轮圈——就是你握着的地方加粗,会稍微好一点。其他细节,比如靠背的高度、脚托的材质,你可以按照自己的舒适度来修改。” 穆青涧没有任何回应,但在场的人都能看的出来,他内心是很激动的,或许还带着些喜悦。白前到此突然觉得自己曾受此磨难也并非全是坏事。最起码,这伤让他的视野拓宽,也更接近如今的穆青涧。 白前自顾自的补充解释:“前边的两个小轮,大些的话受阻碍比较小,小一些的话更灵巧方便。看你自己取舍。” 穆青涧还是未说话,穆悦观反倒激动的扑过来,撞的白前一个踉跄,险些摔倒。穆悦观搂着白前的脖子来回晃,叫道:“白前,今后穆府上下会将你奉为座上宾!府里的人随意支使,不会有人反驳的!” 白前自己还站不稳,再加上一个穆青涧,不由的将重量都压在了木桌之上。木桌被晃动,桌角的一轴画卷被撞落,在地上滚了几圈,便散开了。 白前斜眼瞟看,发现是一个屋子的外廓图,只寥寥几笔,勾出个大概。白前猜这就是帝君行宫的设计图。 穆青涧皱眉,呵斥道:“悦观!女儿家如此无礼,成何体统!” 穆悦观松开白前,吐吐舌头,拉着白前就出去了。 第二日穆悦观又送来一辆轮椅,比之第一辆,木质更为轻便,样式也好看许多。白前试试,刚巧配合自己的身高。虽不如电动轮椅来得好用,但是在这个时代,已经是极为精良舒适了。 穆悦观趴在圆桌上,腿压在凳子上来回晃,说道:“哥哥画给你的。他嘴上不说,其实心里十分感激你的。” 白前笑道:“我也得了这个代步工具,算是受益者。我还要谢谢他呢。” 穆悦观眼珠子转了转,笑嘻嘻的问道:“不如谢我!你的假腿可以给我看了么?” 白前并不愿将残肢暴露在别人面前,但是转念想想,自己现在寄居他人篱下,总该有点诚意。白前点点头,就要弯腰去卷裤脚。哪知穆悦观见他同意,兴奋的蹦过来,亲自动手去帮白前脱鞋袜。 白前忙转着手轮后退,躲开穆悦观,尴尬道:“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诚如白前之前所说,这只右脚可研究的内容就在于碳纤储能脚板上,相对于这个时代而言,不如左腿的膝盖来的实用性大。穆悦观蹲在轮椅前,细细的看了半天,问起材质,白前一概回说不知道。穆悦观果然很快就放弃了,不再纠缠,转而问:“你还有什么新奇的玩意儿?说来听听!” 白前重新裹上白袜,套上布鞋,笑道:“新奇的东西都在脑子里,你给我准备笔墨,我能画上十天十夜。” 穆悦观又趴回桌子上,歪着脑袋想了半天,问道:“你有没有测灵?” 白前反手摸了摸后颈,禁锢感和疼痛早就消失了,但是被试灵针扎过的地方始终有异物感。白前回道:“测过了,试灵针毫无反应。” 穆悦观摊手:“好可惜。我前些日子测灵,四级灵力被激发出来啦!虽说只差了一个等级,但是威力完全不同了!你也看到了,司齐被我的新鞭子吓的脸色都变了!他还当我穆家又招募了能人,却没想到是我的灵力提升。” 白前心中像是被点了光,闪了一下,脑中便冒出一个想法,于是问穆悦观:“灵力不是天生注定的么?还会变?” 穆悦观道:“当然会变,不若为何要每四年测一回灵力?天生注定是没错啦,诸如画师的画技、勤劳度之类,都会影响灵力的等级。” 白前问道:“越熟练灵力越高的意思?那画师如何作画?我是说,怎么能把那些东西变成真的?” “画的时候仔细想着你所画的物件,心中有成型的模样便可。问此作何?” 穆悦观的话音未落,白前就拎起圆桌上的茶壶,手腕翻转,清茶便倒了一桌子。白前指尖蘸了些茶水,点在桌面上。略微停顿,闭目沉思,指尖便缓缓移动,在桌子上勾勒出一个鼓型茶壶。 超市里很经常见到的那种侧提壶,朱砂红,线条柔和圆润。白前脑中想着这么一个茶壶,指尖的水渍在拖动中越来越少,最后一笔衔接起来。白前抬手,凝视桌上若隐若现的图形,却什么都没有发生。 穆悦观也屏着呼吸,紧盯着那一滩水渍。时间一点一点过去,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生,白前的耐心也慢慢耗光,穆悦观却突然叫起来:“你搞错啦!器具是要用泽木来雕刻,水液之流只能画衣!” 白前呼出一口长气,觉得后背的衣服都被冷汗浸湿了。穆悦观跳起来向外跑,说道:“你等等,我拿泽木给你!” 白前的阻拦还没出口,穆悦观就已经消失不见了。白前叫了万株进来,把桌面的水擦干净,让她取了笔墨。 脑中想了自己最喜欢的一件衬衣,白前重新拿起笔,之前画轮椅细节图时的疲乏感也再次袭来。只是若有似无的,不像上次那样来势汹汹,使自己昏死过去。白前心中大骇,手腕颤抖,毛笔就掉了下来,墨渍染了一块锦布。 穆悦观恰好回来,看到白前惨白的脸,疑惑问:“你做了什么?” 余光瞟到锦布上的墨污,白前想到曾在李远的屋子里也是这样弄脏了一块淡青粗布。白前想不明白这其中的必然关联,摇头道:“没什么。” 穆悦观把锦布丢给万株,让她拿去清洗,边把泽木推给他,边抱怨:“都说了让你等我,偏不听。这个给你,这把刀可以么?” 泽木如整个手掌大小,刀子是普通的刻刀。白前觉得手腕的痉挛已经消失,抖动也慢慢停止,不作声色的接过木头和刀子,凝神雕刻。 刀尖落下扎在木头内,没有预想的疲乏,反倒觉得很顺。在木头上雕刻和刻橡皮章有完全不同的质感,讲究的技巧也南辕北辙。白前原本以为自己连落笔都不会成功,却没想到,手腕轻转,一条曲线划出一个弧度,正是自己心中所想。 难道说,自己不能画衣,只能去刻器具么? 穆悦观毫无察觉,双手握拳,似乎比白前还要紧张。白前收了心思,指尖用力,又一笔刻下,横向拉出去。 木雕在技巧之外,也要求画师的臂力。白前原本靠一双手吃饭,自受伤后这两年,事事都要手部施力,倒也锻炼出来了力量。只是木雕的技巧却不是一时半会能掌握的。及至夕阳染红半边天,白前才终于直起身子。左手揉着酸痛的腰背,右手已经麻木,指节僵硬。 穆悦观等的不耐烦,让万株端来点心,一边吃一边看白前的侧脸。看到白前终于放下刻刀,凑上来看那块木头上的图形。 穆悦观嘴里还有板栗糕,含含糊糊的问:“这是什么?” 白前犹豫了下,没做太多说明,只道:“一种工具,成功的话就送给你,你自己研究。” 泽木上的线条扭曲,横七竖八的拼凑到一起,勉强能看出来是辆自行车。只是车把不对称,轮子近方形,脚蹬也不协调。 白前咬了咬牙,拿刻刀在指尖上狠扎。钻心的疼瞬时传来,白前倒吸一口凉气,忙把指头伸过去,另一只手挤出两滴血。 血液在空中打了个转,白前觉得时间在这个瞬间被无限拉长,以至于所有的细节都变得格外清晰。明明的落在木头之上,白前却听到了雨滴归海的声音,清脆柔和。随后,血液被泽木吸收掉,表面依旧灿金,好像从来不曾落上过杂物。 巴掌大的木头静置于地上,在白前压抑的呼吸中,突然开始变化。 白前忍不住猛击桌面,“砰”的巨响吓了穆悦观一条。穆悦观看到白前如此喜悦,嘴角也跟着扯出一个笑容。 然而笑容初绽,白前的表情却渐渐冷了下来。穆悦观顺着他的目光去看地上的泽木,也瞪大了眼,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的景象。 第9章 适应 泽木吸收了白前的血液,开始生长。表面抽出细软的枝条,卷曲着贴在泽木上。白前没指望那样粗糙的线条和糟糕的构图能画出什么完美的东西,单单看到这块木头起了反应,就已经很开心了。 只是没想到,泽木在长出两根细细的枝条之后,却突然冒出一点红色的火星。白前还没反应过来,泽木就忽的被火焰包围,整个燃烧起来。 白前回头看穆悦观,后者也震惊的张着嘴说不出话。白前戳戳她的胳膊,问道:“这样正常么?” 穆悦观猛摇头:“从未出现过!” 白前看地上那一团火,问:“那这是为什么?” 穆悦观像看疯子一样看他,叫道:“我如何知道!你的血液里有什么?” 白前也有些抓狂,但也不至于像穆悦观那样激动,只是顺嘴还了回去:“我怎么会知道!我又不搞生物!” 火还在烧,明亮的蓝色在空气中跳动。白前沉默了片刻,突然撑着扶手弯下腰,另一只手便要去摸那团火焰。穆悦观吓的连忙拉住他,怒道:“你干嘛!不想要这只手了么!” 白前还要伸手,穆悦观从腰间拔出一把短匕首,去了刀鞘递给他。白前拿着匕首翻动那块泽木,前后都在燃烧,地上已经被熏出一团黑。 能听到泽木燃烧时的“噼啪”声,不多时,那块木头就变成了焦黑的木炭。穆悦观用刀鞘戳戳它,也没看出名堂,提议道:“去问问哥哥吧!他或许知道缘由。” 白前点头,叫万株取了托盘盛放这块木炭,带着去找穆青涧。 路上白前问穆悦观:“关于画师,还有别的东西么?” 穆悦观反问:“你是指哪方面?” “各种,只要和画师有关的。比如说……为什么你擅长画兵,你哥哥却擅长画器?而曲家整体都以画衣为主?” 西北风燕的曲家,家风放荡,全族上下多出纨绔子弟,风流成性。据李远所说,曲家曲妙恩是为数不多只画衣却也位尊权高的人。 穆悦观想了想,回答:“我自小便爱出去玩耍,经常和那些侍卫混在一起。哥哥只得那一方天地,终日安静。大概是因为这个吧。至于曲家……或许是西北多水,所以那个地方的人都比较柔情,画出来的衣也更美艳?” 白前听着,自己在心里琢磨,突然就有了点头绪:“打个比方,如果把曲家一个很擅长画锦缎的人,放到藩溪来,会怎么样?” “灵力会下降,画技变差。所以一般画师都不会远行,在异地做长久逗留。” 白前完全抓住了问题的关键点,情绪有些激动,问道:“那如果这个画师在藩溪定居,一直生活这里,他在失去画衣灵力的同时,会不会开始擅长画器?” 穆悦观皱着眉想半天,摇头道:“不知道,没有哪个画师会甘愿放弃与生而来的灵力,去冒这个险。” 虽然这么说,白前却兀自思索着自己的理论。用“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个观点来解释风燕曲家和藩溪穆家的区别,完全能说的通。假如这个理论成立,画师的灵力是从当地的水土中而来,那如何看待作为一个外来者的自己,就不能妄下定论了。 再反观纠缠自己很久的水土不服,也是自己与这个世界不相容的表现。这中间的过程是如何,白前也没有注意。只知道症状减轻许多的现在,自己刻了块泽木,然后那块木头真的就发生变化了。 照这个节奏发展下去,是不是只要自己长久的生活在这个世界,完全成为这个世界的一份子,就能成为一名画师? 白前自问,在欣喜之余又想到,自己从别的时空来到这里,就真的能完全融入这个世界么?泽木的自燃,会不会就是“自己始终是个异类”这件事实的证明? 看起来好像是找到了出口,却有更多的问题随之而来。白前长舒一口气,试图缓解自己的紧张。穆悦观在一旁突然说道:“再测一次灵力吧!如果灵力有提升,是会在测灵的同时激发出来的!” 白前犹豫了下,问道:“测灵……会昏过去么?” “你不是测过么?当然会啦!不过最多两柱香的时间,很快便会清醒过来。” 白前微微侧目,声音略显低沉:“不了,暂时……先不测。” 穆悦观还要问他原因,一个转角,便到了穆青涧的卧房。云越正守在门外,肩背挺直,眉目清远,像一棵沉默的树。 见到穆悦观,云越先行了礼,压低声音回道:“公子吩咐,用膳之前,不得打扰。” 话音刚落,白前听到屋内传来穆青涧的声音,疲乏虚弱,低低的问道:“是悦观么?进来吧。” 云越推开门,躬身后退,一副敬畏的模样。穆悦观不管何时见到兄长都是欢呼雀跃的样子,捧着那块烧焦的泽木就蹦了进去。白前对云越微微侧目点头,云越忙将背弓的更深,诚惶诚恐的后退避闪,不敢受白前的礼。 对于这个世界的尊卑之序,白前早有领教,只是还不能习惯。自己的礼数对别人而言,或者就是麻烦,白前尽量克制自我,活的更像这个时代的人一些。 屋内灯火通明,虽是白天,却点了一屋子的蜡烛。白前穿过外厅,看到穆青涧正拨动手轮,掉转方向去看穆悦观。他身后的位置是原先那张毫无杂纹的木桌,经过调整,高度正合适他现在坐的轮椅。桌面上摊着数十张素色锦缎,上边画满了杂乱的线条,重叠在一起。 穆青涧看到白前也跟着进来,侧扭着身子,反手盖上了桌上的锦缎,防备之心毫不掩饰。 穆青涧向云越要了杯茶,轻抿一口。穆悦观趴在桌子上看他的线稿,扭头道:“哥哥你也不用太着急了。帝君出行必定声势浩大,行程奇慢。更何况,他向西先至风燕,转而向南路过景西那里,再从南方桂古绕回来,最后才到藩溪呢。” 穆青涧摇头:“穆家全凭我给他画器才得以繁荣。若是没了泽木,穆家如何?我们兄妹如何?” 穆悦观撅嘴,小声嘟哝:“有什么关系?我还能画兵,还会养不活你么……” “胡闹!”穆青涧大概是压力太大,脾气有些焦躁,当即训斥妹妹,“你还能在哥哥身边呆多久?” 穆悦观被兄长呵斥,顿时觉得委屈。嘴巴刚撅起来,却领会了兄长话外的含义,禁不住红了脸。穆悦观低头看地板,余光却往白前身上绕了个来回。 白前只觉得穆悦观突然看他一眼,有些莫名其妙,完全没明白这兄妹俩刚刚说了什么。心里记挂着之前的事情,白前先开口打断了穆悦观的小情绪:“穆公子,你有没有烧掉过泽木?刻好之后,木头突然烧起来?” 穆悦观还在神游,闻此忙敛了神色,将托盘上的东西拿给穆青涧看。穆青涧皱着眉拨动泽木,惊叹道:“是它自己烧起来的么?怎么会?” 白前点头:“就是像你那样,刻好之后滴了两滴血,它就自燃了。” 穆青涧满面震惊,也没有什么头绪,沉思良久说道:“不如你再试一次给我看看。” 云越自觉地去取了新的泽木,还是巴掌大小,只是更薄一些,同时还递过来一把小号刻刀。白前接了泽木,眼睛往穆青涧的木桌上扫了一眼。好像这一会儿脑子还持续保持飞速转动的状态,思维以及记忆都变得更活络起来。白前看着穆青涧的刻刀,又想起李远画衣的场景了。 李远一直是画在一块青布上,画完之后便会把布工整的叠起来放好。一念至此,白前问道:“我不可以用你的刻刀么?” 白前只是又想到一种可能性,并非是想使用那几把刀子。但是穆青涧却不知道他的想法,冷哼一声,鄙夷道:“你太放肆!我的刻刀岂能交给旁人使用!” 白前摆摆手,问道:“那如果我使用别人的刀子呢,比如我用万株的工具,可以么?” 穆悦观不解的反问:“你为何一定要用别人的刻刀呢?” 白前心里有想法,被这么打岔,有些着急起来:“不是一定要用!是问你,我能不能用?这么问吧,张三能不能用李四的工具?还是说,李四的工具就专属李四?” 穆悦观仔细的想明白他的问题,摇头:“不是说李四的刻刀、画笔就专属李四,而是张三应该有属于自己的画笔。” 就是这样! 漫画家出身的自己,最擅长的便是铅笔和G笔。只有能拿回自己的工具,用这些工具去绘画,才能真正检测自己是否能成为画师。 白前握着泽木的手收紧,紧盯着穆悦观,问道:“你找到那个黑衣人了没?” 穆悦观冷不丁被他问的一头雾水,茫然的眨眨眼:“什么黑衣人?” “抢了我包裹的那个!” 穆悦观垂下眼睑,目光闪了闪:“没有……没找到……抢你包裹的,大概跟上山放火的是一拨。他们准备的很充分,守卫根本没发现他们。” 白前的脸色不太好,穆悦观小声道:“除了你的假腿,还有别的东西么?是什么?让哥哥帮你画出来好不好?” 小姑娘难得露出怯怯的样子,白前暗叹一口气,压了压情绪,说道:“还有我的画笔。” 穆悦观呆愣愣的,不知道该说什么。穆青涧问道:“毛笔?还是刻刀?” “是……另一种,比较特殊的工具。”白前犹豫了下,没具体说明,反问道,“画笔这个东西,是认定之后便不能换了么?比如你可以换刻刀么?” 穆青涧摇头:“不可以。” “那磨损呢?” “画师的画笔都是经过特殊处理的,不会损耗。若真的破损,那就意味着这个画师的绘画之路已经到了尽头。” 白前微微仰头,叹曰:“所以,我必须找回那个包裹。” 第10章 远行 假如自己看到一个很新奇的物件,拼了命抢到手之后,会如何? 白前一直思索着这个问题。 就像酒席间,看到一盘从未见过的菜,在众多筷子之间自己先尝了一口,之后会怎么样? 答案很简单。新奇的东西总是吸引人的,初次尝试中并不能完全满足好奇心。所以,无论这盘菜好吃与否,都会想要再试一次,细细品味。好吃的话,会想继续品尝。味道奇怪的话,会想要再深入研究。 白前认为,自己的包裹给黑衣人带来的,在新奇之余,只能是蠢蠢欲动。他们研究不明白那些物品,就会更加心动,想要解密。 东西是自己的,他们想搞懂那些物品,或者想要获得更多的新玩意儿,源头都在自己身上。这样的话,主动权就转到了自己手中。 确定这一点之后,白前又去找了穆青涧。对方还是一副高傲伴着防备,看白前的眼神充满敌意。白前没有绕圈子,当即挑明道:“我们来场合作,怎么样?” 穆青涧喝茶的手一顿,嗤笑道:“我为何要同你合作?” 白前正色道:“因为结果只会对你有利。你可以先听听,之后再做决定也不迟。” 穆青涧不置可否,放下茶盏,俨然已经是准备听一听的姿态。他对白前抱有敌意,是因为他始终认为这个男人来的莫名其妙,身上有说不清的疑点。况且他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合,让人不得不怀疑。留着他,也是因为他身上的谜团,因此想要近距离观察他。 但是据万株的禀报,白前住在府上的的确确很安分,没有丝毫小动作。穆青涧便有些搞不明白了。如今他来提合作,穆青涧只觉他要开始行动,不得不防。 白前等不到他的回应,只好自己说起来:“抢我包裹的人,和烧你泽木的人是一拨。我想拿回包裹,你要揪出背后黑你们穆家的人,这样看来,我们不是在一条船上么?” 穆青涧冷笑:“你如何就知道我想要揪出那幕后黑手?我若是不愿招惹更多的麻烦,就这么听之任之呢?” 白前叹口气,解释:“你怎么可能不想?留着这么个隐患在,你和穆悦观随时都处于危险之中。换句话说,就算你打算不管这件事了,那……眼下的事情,你也不管了么?” 穆青涧脸色微变,愠怒质问:“眼下何事!” “乔泽山的归属问题。帝君想了这么个主意,想必是有心要把你们给换下去了。你准备就这么将泽木的使用权拱手让给别人了?” 帝君行宫的设计一直不顺利,白前从穆悦观的口中听出来些话头。这么直白的提出来后,穆青涧的脸色果然瞬变,话在嘴边绕了几圈,终于犹豫着问道:“你有何良策?” “我说我帮你设计,你信么?”白前看穆青涧的脸色更加沉怒,转了话头,说道,“我知道你不信任我,这么重大的事项是不可能让我参与的。那换个路子,你不肯让我帮你,但我还能从外部进手。” “何意?” “藩溪行宫还由你来设计,剩下的几座,我来破坏。” 穆青涧是一家之主,肩挑重担,本该成熟内敛些,却也因为性格使然,更随性骄纵了些。听到白前这话,穆青涧先是一惊,随后斜睨白前讥讽道:“你?区区小民,如何去破坏帝王行宫?” “我有我的办法。总之我成功了,是你受益。就算失败了,也不过还是回到现在这个场面,你也没什么损失。” 穆青涧皱着眉盯着白前,细细的思量他的话,反问道:“你不获利?单纯的付出劳力,我如何信你?” 白前摇头:“当然不会。我们是合作,你提供我需要的帮助,我也给你带来利益,互利共存。更何况,如果事情顺利,你也会稍微接纳我一些吧?” “你还是在讨好我?” “不完全是,这只是额外收益。我只是想拿回我的包裹,如果顺带能获得稳定的落脚点,也没什么不好。” 穆青涧端起茶盏,却不喝,问道:“那你想要什么帮助?” 白前顿了顿,轻吐:“名声。我脑子里有想法,我可以全部交给你,由穆家经营。但我要自己的名声传播出去,让别人都知道,你这些想法都出自于宁白前。” 穆青涧满脸不相信,质疑道:“只此一条?” 白前补上一句:“当然,还要一些能保护我的人。怀元民风好斗,动辄就要抡刀肉搏,打的头破血流,拼个你死我活,这些我做不来。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要求了。如果进展顺利,我拿到包裹的时候,就能摸出背后那个人。” 穆青涧敛眉垂首,轻抿了一口温茶,暗自权衡利弊。 白前在一旁静静等着他的回应,并不担心。这件事真着手去做,就算幕后黑手没抓到,行宫未破坏,穆家也能得了白前的创意。也就是说,不管结局怎么样,穆家都是受益方。 果然,穆青涧抬起头,将茶盏放下。杯托和木桌碰撞,穆青涧开口:“成交。” 白前初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正是夏秋交接,如今进入十月,天已经很凉了。莫名其妙的过了这么久的糊涂日子,像是终于在迷雾中找到一条路,不管对错,都有一个前进的方向。白前内心着实激动。 出行的随从人员简单,只带了万株和两个赶车的小厮,车马反倒奢华高调。丈半见宽,朱红色的车厢,门窗点了金漆,太阳一照过来,极为耀眼刺目。拉车的两匹高头大马也极为健硕,马蹄声踏在石板上,隔着老远都能感受到。 白前选了半晌午,就这么无比拉风的从穆府里出来,走内城区晃悠了一圈,才出了城门。一路所过之处都能听到街上行人的议论,白前虽觉得羞赧,倒也对这个效果很满意。 古时人们出行的不便,白前这次是真真正正的体会了一把。虽说这马车出自穆青涧之手,在这个时代已经是最顶尖的交通工具,但到底不能和现代的真皮座椅相比。马匹再健硕,也比不上驱动汽车。再加上道路崎岖,白前随着马车颠簸几天,终于到达立峰镇的时候,浑身没有一处不是酸痛的。 万株把他扶下车,见他脸色青白,十分担忧。白前摆摆手,示意自己并无大碍:“还是水土不服没有完全好,这颠了一路就想吐。没事的,你给我弄杯开水。” 两个小厮,高壮的叫“培山”,瘦矮的叫“佩江”,都是沉默寡言的人。佩江听了白前的话,闷不吭声的转身进了家店,正是他们准备夜宿的客栈。培山卸了辔头,弯腰忙活着,也不说话。 立峰镇是藩溪周边的小城,隶属穆家。地方不大,却因为是交通枢纽,也格外热闹繁华。纵然如此,出行在外到底不比在穆府里,什么都便利。对白前而言,最大的障碍便是门槛。不管万株再强壮有力,但总归是个女人,也不好坦然的让对方抱着自己走来走去。白前只能扶了双拐,慢慢挪进去,才就着万株地搀扶,坐在轮椅上。 只是动作之间,觉得腰间热乎乎的,像是被一只有力的手给揽了起来。白前一把捂住侧腹,绢丝从指间擦过,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是自己的错觉。意识到之后,白前禁不住脸上有些发烫。 佩江早就叫好了热茶,并两盘糕点,放在被油渍浸透的粗木桌上。白前只喝了两口茶压胸口泛起的恶心,忽闻一阵吵闹声由远及近。 一个身着青绿锦罗缎的大肚子男人被围在中间,周围一圈子的人七嘴八舌的在讨论些什么。周围的人似乎对他很敬畏,纵然围城了圈,却还是在他身前留出大片的空白,并不近他的身。白前只看到那个大肚子昂着头,脸色通红,一副骄傲的模样。 客栈掌柜看到那人,也着急忙慌的跑出来,将他们拦在门外嘴里嚷嚷着:“六老爷!您得了稀罕玩意儿就带着大伙到外边瞧去,咱这儿开张做生意,挤不下这么多人哟!” 六老爷的下巴再抬高几分,不屑道:“我来你这里是给你添光,你还不知好歹!你知道我得的什么玩意儿么!这可是穆家器莊新上的!” 说着,六老爷带着一帮人转身走了了。掌柜抻着脖子瞅了两眼,匆匆交代小厮几句,就也跟着去了。白前听他说是出自穆府,略微思索,转了轮椅来到门边。 六老爷还被围在中间,但白前仗着地势高,将下边的情形看了个清楚。原来并不是大家和六老爷保持距离,而是六老爷带了件大东西,把他和众人隔开了。 白前眉间闪过一丝笑意,搓搓发凉的手,定定的瞧着被围在中间的六老爷,和那辆简易的自行车。 他和穆青涧的合作达成一致之后,便跟穆青涧说了不少现代社会的产物,这自行车便是其中之一。只是没想到这短短几日内,穆青涧便能将原先的木车改成现今的铁制,并作出删减修改,使之更为灵便。 若不是生为穆家长子,或许他会有更多的精力来从事“画师”这个职业。 白前暗自惋惜,回头问万株:“这泽木除了能画木器,还能画出来铁玩意儿?” 万株点头:“自然。家里烧菜的锅,都是泽木画出来的。只是比常规木器多了道工序,更为麻烦一些。” 白前还要再问,那边六老爷的胖身子像玩杂耍一样,带着车子晃了几晃,“噗通”侧翻过去。 白前不是爱看人笑话的人,只是六老爷的姿态实在滑稽,忍不住嘴角就带了笑意。那边六老爷在一众嗤笑声中蹲下来,愁眉苦脸的。 白前要了自己的双拐,撑着下了台阶,走到人群外围。众人还在研究那根链条,万株拔高了声音,开了路。白前走到六老爷身边,才发现是链条掉了。 白前弯腰看了下链条,说道:“将车子倒转过来。” 六老爷满脸横肉,斜睨人的时候没有鄙夷,反倒是很凶悍。见白前文文弱弱,还撑着拐杖,当即凶道:“老爷我干嘛听你的!” 六老爷还在犟,白前使了个颜色,佩江已经动手把车子翻转过来。白前说道:“是链条太松了,取下三截。” 周围的议论声悉悉碎碎,六老爷还要发话,白前对万株道:“跟穆青涧说一声,链条的尺寸要严格,短了不行,长了会容易掉。” 六老爷愣愣的,问道:“穆……大人?你和穆大人相识?” 白前想了想,又嘱咐道:“还有一些细节,我怕他画不好,就没告诉他。呆会儿你替我画出来,一起给他。” 这边六老爷已经完全呆住了,白前像是才顾上他,回答他之前的问题:“是,有幸能认识藩溪城主,穆青涧。” 白前有意在人前卖弄,只是这行为实在有些无礼,让他很难受。转念想到自己此行的目的,就是越高调越好,只能强忍了下来。 六老爷听他这么说,指指地上的自行车:“那这……” “我设计的。” 六老爷瞪大了眼,脸上的横肉一抖一抖的:“那你就是宁白前了!怎么会!怎么会是不良于行者!” 白前满脸无奈,又带了些遗憾,像是在讨论别人的事情:“路都走不好还设计这样的车子?不过确实是我,藩溪穆府新贵,宁白前。” 第11章 丹颖 白前迈出第一步时就注定了这是场高调惹眼的长行,于是就这么一路留名,平平安安地走到国都丹颖时,“宁白前”的名号已经传遍怀元。原本出门平安该是最值得庆幸的事情,白前反倒开始有些忧虑,怀疑自己的策略是不是偏离了方向。 丹颖的繁华自然不是沿途小乡镇能够比拟的,白前没来得及欣赏藩溪的风光,先领略了国都的壮丽。进了城门,沿途喧嚣的吆喝叫卖渐渐靠近,白前也忍不住开了小窗向外瞅。街道宽阔,三辆马车并行也不会觉得拥挤。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有谈笑,有磨价,热闹无比。 白前关上小窗,靠在车壁上思索。一路向北直奔丹颖,这个决定是不是做错了。 原想着自己出了穆府就是失去了绝佳的屏障,那些虎视眈眈盯着自己的人,必定会在自己落单的时候下手。但是这一路都没有动静,白前等着等着,就进了这帝都。 天子脚下,那些人还会来么…… 不过既然已经到了这里,就只能先做好分内的事情。白前垂眉敛目,深呼吸几次,给自己加油打气。 马车在城内行驶缓慢,绕了半天才停下来。在客栈里略作休整,叫了份素面填肚子之后,白前提议出去逛逛。 当然,这所谓的“逛逛”,带着很大一部分“打探消息”的意味。 按照怀元历年来的习俗,每年十月会举行一场比试,由五大家族轮番主持,俗称十月大会。比试内容和怀元的风气很贴切,便是“武斗”。不限家族或者个人,也不论男女老少,只要有意愿,均可参加。 今年的十月大会轮到穆家主持,要在藩溪举行。但突然出了深泽林失火的事情,帝君突发奇想的要建行宫,这十月大会便延迟到来年开春。白前从藩溪出来,也遇上不少没参加成功准备返乡的人,听到许多抱怨。 而帝君将十月大会推迟的主要原因,便是他想游历怀元,看遍整个山川大河。一个字,玩。只是这目的不能直白的说出去,需要加上一个合理的借口。 于是帝君借势宣称,要巡察各地,检阅五大家族建的行宫。 这第一站,便是丹颖境内的左家。 左家在天子脚下,距离政权中心最近,自然也要沾染几分。近些年来,左家高官辈出,政治角色越发明显,在画师这方面反倒不怎么在意。 但掌控泽木就等于控制了怀元绝大多数器具的绘画。这么好的机会,也只有西北曲家不上心。 因此,左家便成为白前破坏的第一站。 从藩溪到丹颖,白前晃晃悠悠的走了大半个月。十月底的气温已经不能说是凉,白前转着手轮,觉得指尖都被冻的微微发麻。腿部因为血液循环差,也凉到发疼。 白前面相端正,脸部轮廓清朗柔和,一双杏眼总带着和煦的气息,前世就惹的不少姑娘春心萌动。入了穆府后,穆悦观总爱送色浅纹淡的衣服给他,和他的气质相得益彰,更衬的这个人温润如玉。 原本轮椅行在路上便会引人注目。白前一身淡青锦缎,外罩一件白狐短裘,为了遮挡短发配了素纹冠帽。路人望一眼他身下的轮椅,第二眼就会被他眉目流转间的气度给吸引。 万株紧绷着神经,走在一旁。白前笑道:“你别这么紧张,就算那些黑衣人会出现,也不会要我的命。” 话音未落,转角的小巷里走出来几个人,一路呼和路人,推推搡搡的前行。其中一个紫衣的男子先看到白前,用手肘顶顶一旁的人,随即说了句什么。以白衣貂裘为首的一群人便向白前走来。 万株低声问:“怎么办?” 白前心里也打鼓,对于即将到来的未知抱有恐惧。咽了口唾沫,白前强作镇定,回道:“随他们,闹的越大越好。” 万株刚应下来,那一帮人已经到了近前。白衣男子弯下腰,额前一缕头发刚巧落在白前脸上。白前微微转头,避开那人的呼吸。白衣男子后退几步,问周围的同伴:“传闻穆府宁白前不良于行,相貌却是顶尖的好看。不想咱丹颖也出了这么号人,虽是个瘫子,却如此……貌美呵!” 白前转着手轮后退,男子随即跟上,逼的很紧。白前索性停了手,正色道:“我腿脚不好,但不是瘫子。” 白衣男子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仰天狂笑一阵,用手指揩揩眼角不存在的泪,对白前道“那宁白前倒也是会走路的人,怎么,你们是本家啊?来,给哥儿几个站起来看看! 周围的行人瞬时挪了目光,像避瘟疫一样躲着这边走。白前当真听话的撑着扶手站了起来,万株忙伸手去扶他,却被他挥手制止了,只是接了她手中的双拐,自己扶着。 白衣男子往白前空荡荡的左脚处多看了两眼,憋笑道:“原来是个没脚的人。可怜呐……” 嘴上边说,白衣男子的手就伸了过来。白前本就站不稳,被他抓住肩膀往前带,踉跄间反手挥出去,刚好拍在白衣男子瘦削的脸上。 那男子也不经打,白前这一巴掌把他给呼懵了,左脚绊右脚,当即摔了个狗啃屎。白前侧身趴在轮椅上,还没他狼狈。 万株忙将白前护在身后,却见那男子爬起来之后不骂不叫,只是赤红着眼自己张嘴咬破一个指尖,在掌心涂抹起来。白前自己撑着拐杖站起来,对面的男子把指头在掌心拧了拧,他手中便凭空冒出一匹布料。 感情还能用人血作画! 白衣男子把手中的布抖开,交给紫衣人,指着白前叫道:“给我绑了!” 白前心中“咯噔”一下,暗自懊恼,怎么一晃神就把人给打了。万株手腕翻转,眨眼间手持一柄软件,摆出防御的姿态,悄声对白前道:“以血作画,怕是左家后嗣。” 白前心念反复,沉声道:“左家的话……就由他们!” 那边一群人拥上来,白衣男子就站在原地,任由一个小厮模样的人帮他打理乱掉的发簪。万株象征性的抵抗了两下,并不全力迎战,不多时就被围了起来。 白前后退一步,转头看身后也是人,无奈道:“实在不好意思,我赔你行么?你要我去哪里,我跟你去。绑就算了吧?” 白衣男子气的脸色青白,隐约还能看到白前的巴掌印,咬牙切齿的吼道:“绑!” 白前心里暗自发苦,想到被那群中二少年绑在废旧工厂的经历,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万株犹豫的看着他,似乎拿不准该不该还击,但见他面色苍白,显然很不乐意自己被捆绑,握剑的手更紧了几分。 白前却突然道:“忍耐一下,真是……抱歉。” 自己明明已经快到极限的样子,却还要说这种话。万株愣在原地,一时辨不明他的言语和表情,到底哪个才是真实。 也就是这个空当,那帮人已经抓住白前的手压在身后,准备用锦布束缚他。 一直站在原地的白衣男子却突然惨叫一声,直愣愣的朝前扑倒。众人茫然的回头,只看到他原本站立的地方闪过一个人影,继而眼前一花,自己也中了招。 周围的人扑扑腾腾的纷纷倒地,白前觉得自己被人拎着后颈和腰带提起,一路狂奔到街角,转而进了辆马车。 等的就是这个! 如果只是几个地痞小流氓,那最多闹腾一番,让人知道宁白前已经到了丹颖就足够了。但是对方偏偏是左家门下,那就不得不重新考虑。 白前心底是怀疑这些人的,拿不准他们真的只是碰巧撞了上来,还是刻意来找自己。但不管是哪一条,都是继续往下的好台阶。接近左家的人,对自己此行的目的来说,总要有些好处的。 且不说能不能探到什么消息,这一遭对隐藏在暗处的黑衣人来说,也会是个不小的刺激。 倘若黑衣人就是左家幕下,那这一去,就是歪打正着了。除下这个可能,黑衣人并非左家人,那看到自己要被左家掳走,一定不会甘心。 到嘴的熟鸭子就要被别人吞吃掉,谁都不乐意。就算明知自己这一行是有意钓出他们,权衡利弊之后,也不会看着眼前的危机而无动于衷。 所以白前只能压着内心的恐惧和反感,由着他们胡来。不过这些人来的时机正好,免去了自己一场皮肉之苦。 白前被那人扔进车厢,挡布飘动,看到万株被两个人缠住,正打成一团,根本脱不了身。 车厢狭小,不过倒也舒适。软榻、柜几、手炉一应俱全,只是不备熏香,让人觉得有些冷清。白前自身平衡不好,被那人扔下时难免歪扭着身体,半倒在软榻上。 马车原本就是在行驶中,及至白前上车之后,更加快了速度。车厢晃晃荡荡,白前扶着软榻和车壁调整姿态。 忽闻耳侧一声暴怒,带着风雨前的阴雨沉闷:“你在做什么!” 白前转头,瞪着眼微张着嘴,看的目瞪口呆:“怎么是你?!” 对方眉心深锁,古井无波的眸子此刻被阴云填满,紧紧烙在白前身上,像是要烧穿一个洞出来。 第12章 暗探 狭小的车厢内,只要一抬头就能对上对方的眼,似乎呼吸都能喷在彼此脸上。白前皱眉,不太确定般,问道:“景西?” 自那次景西将白前一个人丢在地上,带着不甚明朗的情绪离开,已经过了很久。再见景西,依旧是墨色外袍,黑色长靴,头发箍的整整齐齐。只是外衣的袖口处和衣襟上,绣了暗花,束发的头绳也换成了碧玉的云纹发簪。使整个人看起来又有些不一样,好像更为俊朗夺目。 不过服饰再变,也还是那个人,内里的东西顽固千年,任凭骄阳也融不了。景西就这么冷眼看着白前撑在榻上,也不出手搀扶。只是一贯冷冰冰的眼中,此刻却还带着翻腾的怒气。这一眼望过去,白前只觉得是入了冰火两重天。 这个人,生着气走了,又生着气再见。实在不懂。 劫了自己的那个人,将自己塞进车厢之后就出去了。于是气氛就在两个人之间慢慢沉淀冷却,有些尴尬。白前好歹自己坐稳了,本着年长几岁要让着对方的意思,先开了口:“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还是说……” 在看到景西的瞬间,白前说不清是什么感受。在惊讶之余,还带着疑惑,更深处,或许还有失望。至此他才自我反省,在司齐和穆悦观争夺自己的时候,为什么自己没有把景西也算上。 毕竟,他是景家现任家主。也是五大家族的势力之一。 这份心情很微妙,白前无法言明。他自知自己一向不是多精明机智的人,所想所做也只是在自己的逻辑上反复演练,偶尔得出一些还不错的结论。也或者是因为自己不够警醒,即使再防备,也还是容易轻信别人。 所以,景西没有逼迫他、邀请他,他就自动将这个人和穆悦观、司齐区分开。画上长长的一条线,单独归类。 但其实这有些说不通,往前细数,这种本能完全没有来源依据,像是凭空生出来的一样。白前觉得失望,但是又觉得自己有些无理取闹。 总之,白前在看到景西之后才发现,自己之前完全把这个人给忽略了。即使到了这个时刻,白前还是惊讶多于谨慎防备,震惊于“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更多于“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景西没有回答,怒骂:“你找死么!” 白前淡笑:“怎么会,怕死还来不及,怎么会主动去找它。” “那你一路做什么!” 白前的表情凝滞,盯着景西:“你真的跟踪我?” 一簇火被人浇了一盆水,顿时熄灭之后,只剩“呲呲”的声响和袅袅的烟。景西的表情僵在脸上,怒气戛然而止。时间静默几秒,景西突然收了表情,怒气变成恶狠狠,有些外强中干。 “有多少人死在左义床上!” 白前眨眨眼,反问:“你说刚刚那个白衣服的男人?” “你以为他绑你做什么!” 白前还在消化,愣愣的。自车外探进来一颗脑袋,眼睛弯成月牙,对白前道:“左义好男风,最爱你这种温婉含蓄,气质如玉的类型。” 白前干咳一声:“温婉是形容女人的。” 那人还是笑眯眯的:“你懂我的意思便好,词句不用在意。我救了你,你该如何谢我?” 说着,那人的眼珠子一转,在景西身上扫过。白前却突然明白过来,叫道:“等等!你说‘好男风’……是同性恋的意思?那人要把我拉上床!?” 对方咂咂嘴:“有那么震惊么?” 白前摇头,犹豫了下,言语艰涩道:“很多人会嫌我……腿,看着碍眼。” 好不容易活跃起来的气氛,又沉闷下来。 外边那人看看白前,突然笑道:“所以你很感激他想要强|暴你嘛!” 白前知道他是在玩笑,也能听出来他话语间的关切,也笑了下。不过这笑搁在他脸上有些僵硬,不自然。 景西一直闷声不说话,看那人还要胡扯些什么,冷声道:“天舒!去原处取他的轮椅。” 天舒皱眉撇嘴,一副不乐意的样子,却还是缩回脑袋。白前听到外边一声马鸣,天舒便向相反的方向走了。 气氛又回到冷滞的状态。只是被天舒这么一打岔,白前原本的那一点小情绪也消失的再没个踪影。 马车晃晃悠悠,却是一路平坦,白前知道自己还没有出丹颖城。原本设想的紧张也没有,就连在嘴边绕的询问也溜回了肚子里。即使思绪上有矛盾点,骨子却还是相信这个人,不会为难自己。 白前对这样的自己有些无奈,轻声叹气。马车停下,景西抬头看着他,还是那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不过白前却比之前稍微明白一些,他或许是在疑惑自己的那声叹息。 马夫掀了布帘,景西迈下车,站在车辕处,将上半身探进去。白前配合的抓着他的手臂,景西便揽着他的肩背,将人抱了出来。 锦缎在皮肤上擦过,有些凉。景西身上却是温热的,在秋冬的寒冷中,让人贪恋。 马车停在一处四方的院子里,南面是正门,却关的严严实实,景西他们从西侧的小门进来。院子很空旷,只有墙角一棵枯树,瘦巴巴的,站在那里,好像很寂寞。 景西抱着白前进了北边的屋子,将他放在一张长条板凳上。室内光线不足,昏暗中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和外边一样,屋内的摆设也不多,也不比外边暖和多少。明明挺大的一座房子,却像是个废宅一样死寂,却又比废宅干净整洁。 车夫眨眼间就不见人影,景西点了烛火放在桌子上,在白前对面坐下。 周围静悄悄的,没有闲杂人,是个谈话的好地方。景西问道:“穆悦观肯放你?” 白前也不隐瞒,解释道:“她不知道,瞒着她出来的。” “你到丹颖做什么?这一路行事高调是给谁看?” 白前沉吟片刻,直白的问道:“抢我义肢的黑衣人,是不是你派去的?” 景西毫无犹豫,立即回道:“不。” 白前看着那双眼,怒气已经消失,重新恢复了一贯的清明,没什么感情。白前看着他说道:“我想找回我的义肢,和我的包。” “所以你便以身作饵?”景西的眉心稍皱,“我说过,我会替你找回来!” “你……”白前被这一声击昏了头,竟然觉得思绪出现了断层。印象中确实听过这句话,然而在何时、在何地,都变得模糊起来。此刻再听着,神思就又乱了。 景西尚在斥责:“你一个瘸子做什么诱饵!你有能力自保么!遇到危险你如何逃?譬如今日之事,若是天舒没出手,你便任由他绑了你去?” 白前疑惑,顺着最内心的想法,就问出了口:“你在担心我?” 景西甩袖而起,在室内踱步,表情隐藏在烛光外的阴影中:“你且回答我的问题!” 白前不知道他一直在岔开话题,只是笑笑:“没事的。那人是左家的,我刚巧想进左家。” 景西的步子停了下来,缓慢转身,语速放慢,也不那么急躁了:“你都计划好了?所以……” 景西环顾四周,突然冷笑:“想必这宅子早已被穆青涧的人给围了起来罢!” 只带一个万株,白前确实不敢这么放心大胆的折腾。当初跟穆青涧讲好的条件中,就包括自己的安全问题。穆青涧大方的拨了自己的暗卫,除了保护白前之外,更重要的就是探听消息。 万株不动手,他们便明白情形尚且在可控范围,那就只剩下监控的任务了。自己被掳上了马车,他们自然会一路跟过来。 白前听景西这么问,点点头:“我原想引出黑衣人,没想到你会突然冒出来。你和穆家关系不错,事后解释一下,应该没什么问题的。” 景西侧对着白前,语气还是冷淡:“暗卫在外能护你周全,进了左家之后呢?何况,这暗卫也是穆青涧的暗卫,自然以穆家的需求为首要。” 白前明白他的意思,将安危交给别人的心腹,多少有些冒险的意思。白前摇摇头:“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景西回头,眸子在烛光的印衬下,黑的发亮:“你只管呆着,东西我会拿给你。” 白前接着就问:“你担心我出事?” 景西回头,表情重新藏于阴暗中,并不答话。屋门被打开,天舒大喇喇的走进来,摊手耸肩,无奈道:“去晚了,东西不见了。” 白前往前探探身子,绷直了腰背,急切的问道:“那和我一起的那个女人呢?挺高的那个?” 天舒不好意思的摸摸鼻子,解释道:“我以为她劫了你,就顺手……你别急,腿脚不利索还想跑啊!站稳了再说!放心,没伤着她。只是不知道去了哪里,估计一时半会会好找。” 白前这才松了口气,意识到自己撑着桌子站的摇摇欲坠。身侧有些暖暖的,是景西立在那里,单手扶着自己的手臂。指节修长,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糙实感,十分有利。 景西扶着白前,等他重新坐下,便立刻松手退开。天舒的眼珠子转了几圈,笑容中带着几分得意。 天舒看那两人都是神色莫测,自顾自的说道:“不过见到了别的人。” 景西看他,以眼神询问。 天舒挑挑眉,说道:“左义。然后他一路跟着我回来了。” 第13章 引诱 天舒挑眉,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不好意思啊,打断你们谈话。不过左义马上就到,你们看,这叙旧,是不是该往后押押?” 景西眉目清然,向着门的方向看了一眼,目光又在白前身上扫过,还是那副沉思的样子。天舒靠在墙上,双手抱胸,语态轻松,好像是漫不经心的提到那样:“这是个机会。” 白前看这两人的神情,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太对。等天舒这话一出口,白前抓住了关键,问道:“什么机会?” 天舒一笑,并不回答,只是看着景西,将问题丢给了后者。景西迈到白前身边,微微弓着腰,刚好对上他仰起的脸:“我替你取回东西,你别再做饵。” 天舒在一旁点头附和:“就是就是!你这脑子里的东西多珍贵,什么轮椅、自行车,画出来都是稀罕玩意儿。要是一下子都没了就太可惜了。” 白前还是没弄明白他们要做什么,天舒已经得令,兴高采烈的转身,到内间拿了个包袱出来。 包袱内是几套衣服,深杏红的绸缎,窄袖紧腰,不着一丝花纹。转动间会有不同的光泽,想必是高级画师所做。同时还有些零零碎碎的小物件,散落在平摊的布之上。白前一眼扫过去,看到几块糖玉腰佩,下坠藏青流苏。 天舒和景西都脱了自己的袍子,换上那一身绸缎。景西将脱下来的衣服递给候在院子里的小厮,让他包好了带走。然后取了块腰佩挂在身侧,边对白前说:“让外边的人待命,听我暗号再行动。” 白前解释道:“之前有说过,除非我呼救,不然他们不会主动现身的。话说,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天舒手里拿着个墨绿的玩意儿,看着形状辨不出是什么东西,只能分清两侧延伸出来的锦缎宽带。天舒缕着那两根带子,一脸神秘莫测的笑容:“做大事!” 说着,天舒拉紧了那两根带子,将中间的东西扣在自己脸上,在脑后将锦带系好。白前这才看出来,中间那是半个面罩。自鼻翼处向两侧滑开,在眼下绕一个弯,回到耳朵旁,将鼻子、嘴巴和下巴挡了个严实。只是这面罩在背面有一块圆柱状的凸起,一寸半的直径,两寸长,刚巧在嘴巴处。要戴上这个面具,势必要将那块凸起吞进去。 天舒系好之后,呜呜哝哝的嚎了两嗓子,大概是在说这东西戴上之后不好受。 外边已经有些吵闹,左义带着人在撞正门,眼看门栓就要脱落。景西看着白前,嘱咐道:“别叫我的名字。” 随即,景西也将那个东西含在嘴里,在脑后打了个平结。门已经被撞开,天舒突然摘下面具,快速的对景西说道:“怀元第一武士,勇猛无比的景西大人,体力活就交给你了。” 他说完又重新戴上面具,眯着眼装没事人。景西淡淡的瞥了他一眼,弯腰抱起白前,没多说话。 左义在左家不算个小角色,他祖父和当今家主左启之的父亲是亲兄弟,见到左启之要尊称一声“伯父”。血脉相近,左义得了左家以血作画的本领,再加上左启之膝下无子,便格外宠这个鬼机灵的侄子。但也落得他骄纵纨绔的性格。 门被撞开之后,呼呼啦啦的冲进来一大帮人。左义随后,进了方院四处观望,看到白前之后便一挥手,目眦欲裂,显然气的不轻。 “把他们都给我绑回去!不管是那个死瘫子还是随从,都给我绑了!” 天舒反手从腰间抽出一根长条状的东西,通体为圆形,在手柄处有半圆的护手。像是西洋剑,只是更粗更硬,顶端也不尖锐,更像是一根细铁棒。白前低头,看到景西身上也佩了这样的兵器,还能看到剑身上刻着龙飞凤舞的字,连成一片。 圆剑在空中划了个弧,左义盯着天舒惊叫:“景天舒!不对,这外袍是曲夫人的……你们到底是谁!” 天舒弯着眼睛笑眯眯的,刚想说话,才发现自己现在开不了口,只好低头叹息。景西斜睨着瞪他一眼,天舒忙绷直了身子,转身向西门奔去,替景西开路。 白前被景西揽在怀里,景西一动,两人之间的缝隙便在摩擦间更小了几分。眼睛里看到的却是左义,于是脑子中环绕的内容变成天舒的那句“好男风”。 白前对这种事并不多敏感,却在此刻有些尴尬,撑着景西的胸膛,想要向外挪动一些。移动中想要和景西保持距离,显然并不可能。于是白前推动景西的动作戛然而止,变成了抚摸景西的胸膛。 景西疑惑的低头,他不能说话,只好用眼神询问。 白前意识到自己的动作给对方带来的误解之后,瞬间浑身发烫,忙收回手。景西没有停顿,跟着天舒闪身出了宅子,飞奔在狭窄无人的街道上。 白前干咳一声,转移话题问道:“天舒也姓景?他手里那东西是他画的?” 景西“嗯”了一声,白前怕冷场,气氛变尴尬,脑子飞速的转着想下一句该说什么。前边的天舒回头看了一眼,“啊啊呜呜啊”的想说什么,手脚并用的比划半天。景西也回头看了一眼,冲他点点头,两人都放慢了速度。 白前惊奇道:“你们在等那些人追上来。” 景西还是“嗯”了一声。 白前不解的问道:“为什么!我不想和他上|床!” 天舒“哈”的一声,发出类似于嘲笑的声音。景西索性不开口,等左义那帮人重新出现了,才缓口气继续跑。 白前被天舒笑的更加烫,简直想找个洞钻进去,掩饰般的开始找各种话题:“画师不是不能离开自己的故乡么?天舒这么跑到丹颖来,没问题么?” 景西没回答。 白前回头看了眼左义,继续问:“你们穿的衣服是曲家制的?” 景西“嗯”一声。 白前又问:“为什么要穿这个?要冒充曲家的人么?为什么?” 景西没回答。 白前彻底闭嘴,把头埋起来做鸵鸟状。 几乎绕遍了丹颖城,景西跑跑停停,像钓鱼一样,把左义一众引到商业区。 道路不如城门前的主干道那样宽阔,两侧是两排完全一致的房屋,青石和木头混合而成。白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藩溪的房屋多为纯木质,而到了这丹颖,竟都是青石和实木混合而成。 难道这泽木为媒的画房,还有什么别的说头? 白前兀自疑惑,天舒搭着景西的肩膀,弯腰急喘,摆摆手示意自己不行了。景西嘴上戴了那个玩意儿影响呼吸,又一路抱着自己,此刻呼吸也有些急促。 身后左义驰马而来,一路惊了不少摊贩,路人纷纷避让。再往后是被这阵仗惊动的城官,擦着脑门的汗,一路小跑。 景西拖着天舒的手臂,转身进了个小巷。白前挂在景西身上,仰头,看他脖颈侧因为呼吸而起伏,咽了口唾沫问道:“到底要去哪里?还远?” 景西分不出神来回答他,天舒在一旁摇摇头,发出两个意义不明的音节。白前还在猜他的意思,景西拖着天舒再转弯。几乎同时,手臂施力,将天舒甩了出去。 天舒的惊叫闷在嗓子里,还没发出呜咽声,整个人就撞上了一旁的字画摊。泽木而画的木桌坚实无比,这一撞只是晃了晃,翻到在地,丝毫没有破损。天舒疼的在地上打滚,扑腾间,蹭破了许多掉落下来的字画。 摊主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一看自己的字画都被蹭烂了,当即红了眼,哭喊着要赔偿。再抬头时看到景西脸上的面具,有瞬间的疑惑,却连忙低头呜咽,耸着肩膀抽抽搭搭的。 算着时间,左义从胡同里蹿出来的时候,景西抱着白前大步进了那家店铺。小姑娘来不及拦景西,只能去阻挡左义,却被左义一脚踹开,当即不省人事。左义一路打砸,跟着进了那家店。 这是一家字画店,但也挂了几件纱衣,色彩绚丽。这样的店铺在这一带很常见,多由画师经营,店面不大,出售一些衣物或者器具。 不过几十平方的面积,没有隔间没有遮挡,一眼就能望到头。景西走到最深处,将白前放到一张太师椅上,便要转身。白前一把抓住他的衣袖,紧张的问道:“你干嘛!我……” 景西单手覆在他唇上,将他的话堵了回去。掌心有厚实的茧,在脸颊和双唇上蹭过,有些酥酥麻麻的痒。热,并且带着一层薄薄的汗。 白前是真的愣在原地了。 景西撤手,弯腰躬身,同时拔出腰间的圆剑,反手击在来者的侧腹。天舒也从地上爬了起来,捂着腰一边哼唧一边往拥挤的室内挤,搅的场面更乱。 后边的城官也跟了上来,一看左家家丁在别人画铺内闹,一个头变两个大。为首的一个官役一边跳脚一边叫:“左公子哟!有话好好说嘛!”一个家丁被天舒丢了出来,刚好将他砸翻。 景西将人逼退,全部聚在店铺门口,动作却突然缓慢起来。左义目中闪过精光,指着景西道:“先抓他!先把他给我抓起来!” 众人的攻击瞬间都朝向景西而去。有人抡了把重剑,劈头而下。景西闪身,堪堪避过,那剑就带着大力打在地板上,砸出一条缝。 天舒眼珠子转了几圈,扬手去攻击那人,却失了准头,也打在地上。那裂缝就更大了几分。 如此反复,城官还在外边跳脚,就听见“哗啦”一声,还伴随着惨叫。定睛一看,原来这铺子门槛附近的地砖被打透了,塌出一个大洞,那洞中正有人被落下的石块砸到,哀嚎不已。 在场所有的人都傻眼了。 白前这才明白,景西的目的是在这暗室。只是不知道这暗室是什么地方,非得借着别人的手挖出来才行。 地板被击穿,裂缝随即沿着那个大洞蔓延开。景西余光瞥见那不断向内延伸的缝隙,闷声惊呼,拔腿向内里的白前冲。 不过还是晚了一步,白前撑着身子去看那个洞时,觉得脚下“嘎嘎”的几声响。不等自己低头去看,身下一空,就随着乱石跌落下去。 第14章 囚牢 这一下摔的不轻,白前的惊叫声还没落,硬生生转成了闷哼。景西还在门槛处,找了块平整的落脚点就跳了进去。 与此同时,白前在深处喊了一声:“我没事,这就过去找你。” 底下的空间要比上边的铺子大,只是阴暗潮湿,反倒显的很压抑。脚边有一个人影,在石块和木桌的碎屑间翻滚j□j。景西适应了下光线,蹲下拨开那人的头发,发现是个七十多的老头子,须发尽白。那人手中还握着一支刻刀,似乎正在作画,周边的木屑中,隐约能看到一些半成品。 上边的一帮人都从震惊中清醒过来,议论纷纷。左义叫嚷着,让家丁继续追踪景西。城官也连忙去报长官,把这家店铺围了起来。 景西单手为刀,一掌将老者劈昏,才站起身向内里走。 地面之上的店铺不大,按理说白前垂直落下,离景西不过三两丈的距离。但听他刚刚说话,倒像是很远的样子。更何况,他没有轮椅、拐杖,要怎么来找自己? 景西站在原地犹豫了片刻,担心深处会有陷阱。然而左义带着一众亲信纷纷跳了下来,他没有过多的时间,只能硬着头皮向前。 等走到白前落下的位置,景西才看明白。 这地下室的空间是大,但只有门槛下的一小块地势高。再往里,就是一个极陡的斜坡。白前掉在这坡上,顺势滚落到更深处了。 天舒也跟着蹿了进来,景西向他使个眼色,他哭丧着一张脸,无奈点头。左义的人重新点了灯,叫嚷着跟上来。天舒便在半路拦下他们,僵持在原地。 景西疾步踏上斜坡,顺势滑了下去。底下没受坍塌的影响,灯具齐备。白前就在坡底,景西及至底端,脚踏墙壁,在空中打了个旋,刚巧避开白前。 白前身上压着一个石块,身下还有碎木屑。景西出现时,他将怀里的东西收紧,看清来人之后才放松下来。 天舒在外边“唔唔唔”的哼了两声,景西知道他快撑不住了,忙弯腰将白前身上的石块搬开。准备扶起白前时,却见他压住了自己的手:“慢……慢一点……下边有个木头片子,扎在我肉里……” 景西眸色瞬变,取了盏灯照在白前身上,仔细检查。侧腹被一根木条戳穿,卡在里边,血流了一地。 景西拔出一只匕首,割断他身下的木块,小心的抱起他。白前惨笑:“还……还好,你没信我的。刚刚看到……有人影,怕……趁我不能动……” 景西闷闷的“嗯”了一声。 白前缓了口气,说道:“这回玩儿脱了,你回去得从头跟我说明才行。” “嗯。” “不过正事办完了,被戳一下也值当……你怎么知道我的东西在这里?” 他和碎裂的木桌一起滚落,混乱中看到自己的G笔、铅笔和原稿纸之类。闷着一口气一件件捡回来,随手裹了进去,一直抱着。 景西两只手抱着他,腾不出来。想了想,便突然弯腰,将脸贴了上去。 白前神思已经有些恍惚,只觉得唇上凉冰冰的,挺舒服。景西又直起身子,白前笑道:“你是说,别再讲话么?” “嗯。” 白前也“嗯”一声,问道:“我能不能……昏过去一会儿……太疼了……” 景西摇头,拢了拢手臂,调整了下白前的位置。白前垂着脑袋想了会儿,问道:“这角度,是让我看风景么?” “嗯。” 白前淡笑。眼前都是花的,哪里还看得了这里什么格局。侧腹的伤口疼到极致已经麻木了,被石块砸到的右腿又开始剧痛。失血过多,此刻已经开始气短,浑身冒冷汗。 狭窄的通道在视线里晃来晃去,景西转弯,眼前骤然开阔,亮的刺目。白前一个精灵,稍微清醒一点。 圆形的大厅,足够一匹马撒开欢的遛蹄子。周围的墙壁上点了一圈的灯,把这个地方照的很亮。地上堆放了许多兵器,寒光闪闪,那刺目的光就是它们反射出来的。 除此之外,还有四、五十个人,听到景西的脚步声,纷纷抬头回望。表情有麻木,有惊讶,有恐惧,还有欣喜。各种情绪掺杂在一起,在灯影和刀刃下,显得有些诡异。 圆厅四处只有两扇门,各站了两个青衣短打的男人,面上戴着和景西一模一样的面具。距离景西近的两个人率先回身,看到景西的面具之后,迟疑着停在原地。 天舒也跟了过来,看到四下散落的人,惊呼闷在嗓子里。左义随之而到,进了这大厅之后,瞬时愣住了:“天!这是修罗场么!” 白前眼花,刚刚没看清,此刻听左义这么呼喊一声,才瞪大了眼仔细去看那些人。 几十号人以男性居多,衣衫褴褛,几不蔽体。每个人的身后都背了根粗重的铁条,末端死死定在墙中,墙也是铁制的,坚硬无比。而铁条的另一端,穿透琵琶骨,紧锁肩膀。伤口暴露,大概从来没经过处理,早已经化脓,稍微移动,就会流出黄色并绿色的液体。 视觉冲击下,白前才觉得鼻尖都是令人作呕的腐气,忍不住干呕起来。 景西等到天舒,立即向另一个出口奔去。而守门看到不相干的左义,便扑了过去,进行厮杀。另外两个也朝向景西奔来,举起手中的刀便要砍。景西转个身,动作稍微慢了一些,便被那人砍中手臂。天舒满目震惊,不相信景西会被这种小喽啰伤到。再向前两步,看到白前煞白的脸以及还是流血的侧腹,瞬时了然。 景西抱着白前不便出手,天舒主动接了任务,反手挑开守门的刀,杀出一条路。景西侧身,跃进了出口通道。 白前被景西转了两圈,头更晕,感觉全世界都在旋转。眼前的景象像是看万花筒,一会儿左一会儿右。有人在哭有人在笑,还有人拿了两把刀相互砍,断了一把就换另一把,继续砍。白前在这碎片一样的世界中,看到砍刀人的脸,格外熟悉。 “停……停下!别走!救……救他们!” 白前挣扎了下,指着角落的一个人。景西顺着他的方向望去,步子当真停了下来。天舒跟上,看似不经意的在景西背上撞了一下。景西脚下趔趄,白前的指向就偏离了。 守门顺着白前的手指,看到一个十二、三的男童。大厅里已经打做一团,他却还是跪坐在地上,双手在空中作画,凭空拉出一把匕首。两人对视一眼,决定先解决眼前的危机,再次挥刀而上。 景西还定在原地,天舒手肘击在他背后,他才像是从大梦中醒来。天舒又在他肩头推了一把,景西顺势迈了两步,滞涩渐渐消失,步伐加快。 白前惊叫:“你……求你!” 景西眉头锁的很紧,只管向前。滞涩刚迈了两步,身后一个女声追至,伴随着兵刃相接的金铭声,叫道:“休走!将白前还我!” 竟然是穆悦观跟了过来。 白前像是得救般,提了口气喊道:“悦观!救那些人!” 不等景西有动作,天舒反身奔回去。圆剑出手击在穆悦观腿窝,天舒顺势揽了穆悦观一把,抽下腰带将她绑了扛在肩上,然后追景西去了。 后边闹哄哄的一团,白前的意识越来越淡,听不分明。隐约有光线自前方传来,白前觉得双手像是正在消失,毫无知觉。景西的脸在眼前晃动,也多了好几层重影,轮廓看不清晰。 白前将怀里的包裹推向景西的胸膛,嘴唇开阖,轻道:“替我……拿好……” 浑身无力,却始终没有昏过去。白前知道景西抱着自己的手更紧了些,然后就莫名其妙的觉得很安心。 像是坠入深海,被深蓝的海水包围,满心都是安全感。 景西将白前和穆悦观放在一家驿站门外,拖着气喘吁吁的天舒转身走了。穆悦观被堵上了嘴,瞪着眼睛直哼哼。好在驿站门前来往人多,穆悦观被人围观了片刻后,终于有城官赶来,替她解了腰带。 穆悦观一个打挺蹦起来,半跪在白前身边,拍他的脸。白前被景西平放在地上,阖着眼,脸上毫无血色。 城官将这两个人围起来,虎视眈眈的盯着穆悦观,质问:“你是何人!” 穆悦观扬起鞭子,直抽在那城官脚下:“给我找大夫去!还有,去捉那两个戴面具的人!捉不到的话,等着我穆府与你问话!” 城官躲的老远,生怕她的鞭子落在自己身上。穆悦观不知道白前伤在哪里,也不敢随意搬动他。小姑娘急红的脸,两眼也噙着泪,吧嗒吧嗒的掉在白前脸上。刚想握着他的手替他取暖,就见白前开口,声音微弱:“我的包裹?” 穆悦观四下找了找,摇头道:“没有,什么都没有。你哪里疼?告诉我,你伤在哪里?” 白前的声音更小了几分,穆悦观将耳朵凑过去,听白前是刻意压低了声音,吩咐道:“闹,够了,就撤。然后,别显眼。” 穆悦观急问:“什么?要做什么?你什么意思?” 白前再发不出声音来,身后却有个中气十足的男声传来,威严端庄:“穆小姐,左某送药来了。” 第15章 画笔修 左启之是个很有气度的中年人,面相威严庄重,身着鸦青锦袍,举手投足之间,自带王者风范。 他说了送药,就真的只是送药。派人将穆悦观和白前接入府中,指配了医术精湛的大夫,一日三餐、茶水糕点、暖炉银碳,专捡好的送来。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动作。 白前被他这坦荡磊落的态度弄的有些心焦,总担心这面皮之下还藏着什么更深的策谋。另一方面,又忧虑被景西拿走的画笔,想不通景西到底在做些什么。在那地下暗坊里看到的场景也在脑中晃,一些线索串联起来,却牵扯出更多的问题。 白前劳神费力,不敢放松半分。 穆悦观自外边进来,白前示意她关了房门,等她凑近了才压低了声音问:“那大洞怎么样?” “闹大了。曲妙恩听说有贼人穿她的天萝锦,一路直奔过来兴师问罪,把帝君扔在自己境内不管啦。景西表兄平时没个正经,见着顺眼的就送东西,他自己也不知道都有谁得过卿刚刀。左家也脱不了干系,那两人身上有他们的糖玉文佩。” “明家呢?” “明老头说那鬼面具是他们家死士必须佩带的,只是不知为何那两个贼人和大洞内的人都有。” 白前略微沉思:“你也跟着曲妙恩去闹吧。” 穆悦观小脸一扬,撅嘴道:“你不说我也要去!害你伤成这个样子,岂能善罢甘休?” 白前就是想让他用这个借口,转而又问:“那大洞内锁的那么多人呢?” 穆悦观惋惜:“不知道他们使了什么妖法,全部逃光了。” 白前恳切的求穆悦观:“你再帮我个忙行不?找找那些人,看他们被转移到哪里去了。” 穆悦观瞬间敛眉垂目,却还眨着眼挑起一点眼帘去窥白前,娇嗔的怪道:“说的什么话,我此番前来,就是为了你。别说一件,十件百件我也会去的。” 她尾音带着撒娇的意味,白前还没品出来,便有敲门声打断了谈话。 左启之迈着官步,径自在太师椅上坐下来,气定神闲。 白前笑道:“我起不来,失礼之处请左大人不要计较。” 左启之以手示意,安抚道:“我本是代替逆子来请罪,还望宁公子宽宏大量才是。那混小子此番胡闹,害的公子受此重伤,老夫着实过意不去。老夫已罚他面壁一月,公子若是不满,便任凭你处置了!” 白前回敬道:“要不是左公子,谁会知道丹颖竟然藏着个大地道。左大人该赏才对。” 左启之摆手,示意随身侍候的小厮丫鬟出去,自行斟了杯茶,看看穆悦观,又看看白前:“不知穆小姐和宁公子此番到丹颖来,所为何事?” 穆悦观挑眉:“游玩,不行嘛?” 左启之定定的看着白前,略带遗憾的感慨:“这么说左某猜错了?原还想,若是公子此行正中左某所思,便略尽薄力,助得公子成功。” 白前被他绕的有些晕,总觉得这话里有话。撑着坐起来,靠在床栏上,白前问道:“左大人想什么,我可猜不出来了。” 左启之往南方一指,直截了当的说道:“我向来认为就地取材才是最有效的利用,泽木就该交由乔泽山脚下的穆家来管理。况且寻遍怀元,还有谁画器的技艺能在穆公子之上?” 白前和穆悦观都被这话惊晃了神,不太相信他所言。穆悦观质疑:“这次评选,你左家也说誓要得到泽木!” 左启之摇头:“帝君想看热闹,何人敢扫他的兴?公子自管放心,老夫在这里保证,左家对泽木从不起贪念。等公子伤势好转,大可不必躲嫌,只管去参观那行宫吧!” 白前起初还怀疑,等到能行动时,左启之真的派人领他去看了那座行宫。 行宫建在城外,白前四处看下来,除了“大”和“华”,再看不出别的新意。转着轮椅将整个行宫逛了个遍,连帝君寝室都仔细研究了一番。左家的人竟真的毫不阻拦,任由他在那里琢磨。 白前用了两天时间,让万株代笔画出了行宫的平面图。又仔细的标了不少注解,将锦布卷起来,让万株送了出去。 当晚左启之又来了,等白前喝了药之后,才问:“宁公子所图之事,可成否?” 白前连忙放了药碗,拱手行礼:“一半。只是不知道左大人为什么要帮我?” 左启之笑言:“我既不争那些个泽木,倒不如就势卖个人情给你。只是,行宫之事必定会引帝君盛怒,左某还要向公子讨个救命符啊!” 白前明白,点头道:“等事情办妥,我一定不忘记左大人的相助。” 左启之也不纠缠,点头:“宁公子不会忘就好。” 第二日左启之亲自来送行,阵仗颇大。白前不懂这官场上的人情往来,也猜不透左启之到底是个什么心思。只盼着泽木之事能成功,然后还了他人情,就两不相欠。 白前着急上路,穆悦观一直不明白。马车行了两日,急匆匆的远离丹颖城。而后便听到一阵声响,眨眼间,马车内多了一个人。 穆悦观吓的几乎尖叫,白前却瞬间弹坐起来的。身上的毛毡也掉了下去,面容消瘦难看,一双眼却亮晶晶的注视着对方:“东西在你那里吧!?” 景西“嗯”了一声,递过来一个裹得极严密的包袱。白前迫不及待的打开,细数了里边的东西。 景西问:“够不够?” 白前反复数了几遍,又仔细回想自己当时采购的数目,回道:“少了两只笔。不过不碍事,这笔耐损耗。” 穆悦观好奇的凑过来,伸手想拨弄案几上的玩意。手还未及近处,手腕和手背具是一阵疼痛。 “啪!” “啪!” 两声抽打的声音几乎同时发出,景西迅速收回了手,白前却僵在原地,半晌了说出一句:“抱歉……我……条件反射了。我……” 小姑娘十几年来都被人宠惯了,从没吃过苦。此番长途跋涉的追着白前而来,被人捆绑,被人围观,受了一肚子的委屈。这会儿居然还被白前给打了,当时就红了眼眶,指着白前,又指指景西,气的说不出话来。 白前忙道:“这是我的画笔,你别生气,我画出来好东西送你行不行?” 穆悦观抖着手指了半天,突然一甩袖子冲了出去。外边随即响起马儿的嘶鸣,穆悦观骑着马就跑远了。 白前动不了,急的要命。偏偏景西像是没事人一样,只顾着神游。白前只能求助万株,近乎哀叹道:“你快点过去。她一个小孩子,又是那种脾气,自己一个人肯定要吃亏。” 万株迟疑的看看景西,最终还是认为自家小姐比较重要,便追了出去。 白前又吩咐培山,朝着穆悦观走掉的方向去。景西开口道:“穆青涧的暗卫会跟着,她比你安全的多。” 白前叹口气,说道:“就算如此,还是会担心啊。” “那你就不该打她。” 白前一怔,神色解释道:“我……我怕了。” 景西沉默。 白前又说:“在左家的时候我都睡不着,不知道你是拿着我的东西跑路了,还是先帮我保管。” “保管。” 白前一笑,带着释怀:“嗯,我现在知道了。” 景西指指案几上的东西:“这是什么?” 白前犹豫一下,抬头看景西的眼。和他的表情一样,始终都是“无”。没有表情,眼中也没有波动,没什么情感。 总是很像一口古井,也像一个树洞。将所有的秘密倾倒进去,永远都不用担心被人知晓。 鬼使神差,又是这样一种莫名的状态。 白前指着自己的画笔,一件件解释:“这是G笔,跟毛笔的原理一样,只不过笔头是硬的。这个是铅笔,木壳里边是碳,打底用。还有自动铅笔,施德楼925,这个用的最多。这些是原稿纸,一种……另一种记载工具。制作方法我不能告诉你,我现在隶属穆家。其他的还有橡皮,是用来擦掉铅笔的。三角尺……” “试试。”景西突然打断他。 白前拿着一支面相笔,停止解说:“你说,画画试试?” “嗯” 白前深呼吸,抽出一张原稿纸,摊在案几上。马车晃动,白前叫道:“培山,先停下。” 等晃动停止,白前环视四周,将目光定在角落里的青铜炉上。扁圆的暖炉,提手宽厚,顶盖轻薄,透孔均匀分布。白前换了支铅笔,俯身作画。 没有无力感!没有任何异样的感觉,就像是曾经无数个日夜,伏案赶稿一样。线条在笔尖下流淌,发出“沙沙”的细小声响,是人间最动听的旋律。 白前几乎要落泪,吸吸鼻子,继续完成这个茶壶的画作。景西的呼吸也压了下来,缓慢绵长,像是在等待什么奇迹。 白前提起笔,习惯性的用拇指在笔尖上压了一下。然而原稿纸上却什么都没有发生,那只暖炉立体逼真,却没有变成真的。 白前惊愕,随即才意识到,自己没成功。 这才是到这个世界以来,最大的打击。被人抢夺包裹时,想着还能重新拿回来。作画失败时,想着没关系,只是画笔不顺手。 如今画笔到手了,工具齐全,纸张没有破,墨水没有洒。可是自己还是没画出来。 白前手中还握着铅笔,再没有力气提手。 手背上却一热,景西的手覆了上来。掌心粗糙,带着一贯的热度。像是某种未知的能量源。 景西看着白前,开口:“那些,全部试试。” 第16章 外来修 景西二十出头,面目清朗俊秀,整个人像是邻家的大男孩。只是这人始终没有什么表情,又不爱说话,行事沉稳,才显得他有些老成。 白前看着那毫无反应的原稿纸就慌了神,反倒是被比自己年幼的景西给拉回理智,不禁感慨自己白白多活了几年。 景西问白前:“你是不是画师?” 白前犹豫了下,还是给出了比较模棱两可的答案:“不同意义上来说的话,是的。我画了快十年的……画,但是并不能像你们那样,画什么都能变成真的。” 这话点起了景西一直的疑问,目光锁在白前脸上,景西忽问:“你为什么不蓄发?” “啊?”白前摸摸头上的帽子,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能含糊道,“正在留长。” 景西看着他,良久才转过头,收敛了周身的气场,说道:“你从前是如何作画的,如今便还按着那些步骤来。” 白前知道他是怀疑自己的身份。事实上所有人都怀疑自己的身份,却没有人来质疑自己。司齐大概是没来得及,穆悦观心思单纯,看着自己只觉得新奇,她家兄长却是在暗中观察着。 至于景西,白前有些不懂。他不爱说话,凡事都闷着。但行动间恰恰相反,打定主意就会立刻实施,没有一丝一毫的拖延。这样看来,他的性情该是挺直接的那种。 反正从来都没有明白过这个人。白前自知猜也没用,便收了心思,将注意力全部放在面前的案几上。 按照以往的画法特别繁琐,一个单体物件的话只需铅笔打底,然后G笔描边,省了分镜这些东西。白前取了支G笔,蘸墨水,勾出纸上那个青铜暖炉。之后又用橡皮擦掉铅笔,扫掉橡皮渣,茶壶跃然于纸上,洁净清朗。 白前手中还捏着羽毛刷,缓口气的功夫,案几上便出现一个暖炉。扁胖的炉身,连接两侧的提手树立着,炉上顶盖开了不少孔,分布均匀。和璧角那一个别无二致。 而原先的那张原稿纸,已经消失不见了。 “成功了!” 纸张变成画上之物,这种魔法在自己的双手间发生,喜悦和震惊远比看别人变魔术来得更加强烈。白前抱着铜炉反复观看,激动地抓着景西的手:“你看!你看!成功了!我画出来了!这……这简直太神奇!” 景西指尖微挑,向外抽出的动作并不算小。只是白前沉浸在欢喜中,一点都没有察觉,甚至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刚刚握了他的手。景西低头,看到白前的手指因为骤然变空而不自觉的捻了几下,更觉得自己掌心有些发凉。 白前的兴奋劲还没过去,又抽了一张原稿纸出来,提起铅笔就准备画。景西收回手,阻止道:“且慢。” 白前笑容特别灿烂,目若朗星,转过头的那瞬间让景西有些失神。 “我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啊!太不可思议了,一定要多试验几次才行!” 景西垂下头,在那一叠原稿纸上敲了敲:“这个东西,好得么?” “什么?唔……在这里的话,应该挺难的。” “那就不要浪费。” 白前有些茫然,景西在画出来的青铜炉上弹了下,指甲所落之处便崩开一个碎纹。纹路沿着弧形的表面扩散开,不多时就蔓延至整个炉面,细小的裂缝看起来像是一张网,将青铜炉包裹在其中。 白前的笑意僵在脸上,还没理解眼前这变化,就听那个青铜炉“哗啦”一声,碎成片片。 “……”白前是真的想不出该说些什么了。 不知道别人成为画师之前的道路究竟是怎样,单看自己,实在有点太曲折了。前前后后高兴了多少次,就被现实狠狠撂翻了多少次。回回以为成功的时候,都要被无情的扇耳光。 景西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眼观鼻鼻观心。白前嘴巴开阖数次,终于吐出来一句:“你手劲挺大哈……” 景西闻言,又捡起一块碎片夹在指间,两指交错,碎片就“嘎嘣”一声断成两块。 白前”呵呵呵“的笑起来,问道:“……你练过金刚掌吧?” 景西不说话,拿起一块碎片递给他。白前捂着脸后退:“别,我不想接受这个现实。” 景西的声音传来:“这很正常。” 白前当即松了手,探着身子看景西,两手就势压在案几上。结果刚巧压在了那些碎片之上,于是一连串“嘎嘎嘣嘣”的碎裂声,白前掌下的青铜碎成了渣渣。 景西默默看了一眼,说道:“级别低,或是灵力不足,都会如此。” 白前也不忍心再看那些青铜渣,反问:“那两种情况有区别?” “级别低的画师成功率低,画出的物品寿命短。而灵力不足是指,原本高级的画师灵力损耗,在灵力空虚的情况下强行作画。” “不太明白……比如?” “比如穆青涧画了帝君的行宫,需要近一年的休养,才可恢复灵力。若是此间他强行作画,便会如此。” 白前恍然大悟:“灵力居然还是损耗式的。那我这算是什么情况?” “不知,需得测灵才行。” 白前摇头:“测灵就算了,我先不测。” 他有自己的猜想,自己来这里不过几个月,这个时间显然不够他完全融入这个世界。再留久一些,等到真真正正的生活这里,变成这个世界的人,或许就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景西打断他的沉思,问道:“你可知青铜、铁具是如何画出?” 白前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器具是需要泽木雕刻而成,画笔只能用来画衣,但刚刚自己分明是“画”出了青铜! 景西解释道:“泽木入血,便得木具。而泽木雕刻完毕,于天河内侵泡之后再加血,便得铁具。至于青铜,是要以乔木果的汁液浸泡泽木,而后入血,方能成功。” 白前反问:“这是有什么问题?” “乔木生长在乔泽山腰,一年结一次果,数量比之泽木,更为稀少珍贵。” 白前若有所思的点着头:“但是我就这么画出了青铜……虽然失败全碎掉了——但是如果我灵力提升能成功,就意味着,我完全破坏了这个世界原本的法则!?” 景西不做声,算作默认。 白前咽了唾沫,小心翼翼的问道:“你不会在这里杀掉我来保持生态平衡吧……” 景西竟然还很认真的回答了:“不会。” 培山突然递了个木匣子进来,白前止了话头,打开看。是穆青涧的手书,上边说帝君在西北风燕被曲妙恩惹的大为恼火,已经提前启程前往荷酒了。让他直接绕过风燕,到荷酒去。 白前叫培山将穆悦观独自奔走的事情传回去,便改道直往荷酒。 景西行踪并不如白前这样被监视着,接到消息的时刻略微晚了些。等到传信者撤离,景西问白前:“那锦盒是叫你去荷酒的?” 白前反问:“你怎么知道?” 景西将手上的锦囊给他看,内容和穆青涧传来的锦盒几乎一致:帝君起驾前往荷酒,请速归。 白前回想了下,才惊叹:“我都忘了!你是荷酒城主!你一直这样跑来跑去,体力活一样不落,很难让人意识到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身份啊。” 景西将信丢进青铜炉内。白前继续问:“说起来挺奇怪的啊,城主不是挺威风的么,你怎么好像跟他们不太一样?” 景西未答,换了话题说道:“你也要去荷酒,那就一同。” 白前笑指自己的腿:“如果你不怕我耽误你的行程。” 景西朗眉星目,淡然开口:“无妨。” 原本走风燕的话,需绕行至西北,过了之后才南下到荷酒。如今不需要到曲家,路程就变成一路向西南,省了很大一段。白前默默算了时间,担心景西不如帝君先到。 一路上听到不少关于左家所建行宫的传闻,多是些负面消息,从设计理念上指出不合理之处。白前心想,穆青涧的效率蛮高,自己已经听到挺多次,那距离传到帝君耳朵里的时间就不远了。 白前还是不太明白左启之这种给自己抹黑的作法,无意间跟景西提了几句。原本只是随口说说,谁知景西一本正经解释给他听:“左家这些年于朝堂发展,比起画师,左启之更愿意做一个朝臣。此番与你行了方便,他自笼络穆家。再回头取悦帝君,得帝君亲睐。何必在意那些木头。” 白前笑道:“还真是百八十个弯。说起来,你景家发展什么?” 景西不答,他原本话就少,更少提起自己的事情,也不会讲荷酒的风貌。 白前突然想到丹颖的那个大洞,问道:“你费劲心思就是为了挖出那个洞?是为了救那些人?” 景西覆手倒了杯茶,还是不说话。 白前惋惜道:“可惜,没能逃出来。要是能挖出老巢就好了。” 景西忽而打开小窗,望着外边的山脉,开口道:“荷酒到了。” 第17章 荷酒修 白前有时候看着周围的襦裙、直裾,怀疑自己是穿到了古中国的某一个架空朝代,但怀元的自然地理和中国完全不同,根本是另一个大陆。 怀元的面积比中国要小,呈椭圆形。北暖南冷,一条天河贯穿整个陆地,但水资源却主要集中在西北风燕。南方桂古属于高原地貌,平坦广阔。山脉由东北斜向西南方,起于丹颖,途径藩溪,末端连接荷酒。丹颖地段多玉石,藩溪有以乔泽林为首的树林,而荷酒产青石,多荒山蛮径。 白前开了另一边的小窗向外看,只觉得扑面而来的气息更冷冽一些,夹杂着细小的沙尘,打在脸上。沿途的植被稀少,多是坚实的黄土。青色的山就在手边,始终跟着人的步伐一起前进。 白前缩回来,说道:“你们这里好荒凉啊……” 景西看他一眼,不赞同,也不辩驳。 白前抱着手炉,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继续说:“藩溪还好有树,刮风没土。不过虫子多。” 景西表情淡然,也看不出高不高兴。 马车又行了两天,到荷酒城内时已经是腊月初七。城内全无年关的喜气,街上不见人影,处处都是死般的沉寂。 受这气氛影响,白前说话也不自觉地压低了几分,回头问景西:“你们这儿……是怎么回事?也太安静了吧……” “帝君将至,自然要肃静清道。” 白前了然的点点头:“也对,我们那里也这样,领导视察整的特别繁琐,劳民伤财的。” 这一路两人算是慢慢熟悉起来,说话间也自由许多。白前本就不是防备心特别强的人,只是一直强迫、提醒自己,一旦放松,便极容易出差错。 这话一出口,景西果然去了平时的面瘫脸,带着一丝探究盯着白前看。 白前自觉失言,尴尬的别开脸,解释道:“不管哪里都是这样吧……你要是下去,到一个小乡镇的农夫家里做客,也是这样的效果。” 景西敛眉,说道:“我并未说什么。” 但是你的表情变了啊……所谓言多必失,白前紧闭了嘴不再说话。 沉默间,马车转了个方向,车夫架着马车从侧门入景府,在一处大院里停稳当。景西跳下马车,还未来得及转身去抱白前,便被旁边冲出来的一个人扯着袖口拽走了。 来人身材娇小,走起路来却气势汹汹,一边走一边抱怨:“帝君明日便到达,要入住行宫。你这时候才回来!你的心是要有多宽!万一赶不上可如何是好?你……” 景西甩开那人的手,沉声道:“叶鸣!女儿家当稳重矜持,你这副样子……” 叶鸣转而也打断他的话:“可如何嫁人呐?您不是不爱说话么……这么家长里短的媒婆样让人瞧见了,您可别冲人乱撒火。” 叶鸣边说,眼睛往白前的方向扫去。景西的脸色瞬间僵化,干咳两声,厉声道:“帝君将至,各类事项都安排妥当了?” 叶鸣翻个白眼:“早就准备好啦!等你回来,我们不如洗干净脖子等着去死。你别废话了,快随我去行宫看看。天舒你带白前公子去休息。” 远处景天舒晃晃荡荡的走过来,到了跟前了,还张大了嘴打个哈欠,憋出两眼的泪。 白前得了独处的时刻,立即写了密信让暗卫带回去,和穆青涧的合作算是完成一半。 而另一半,就剩下泽木的归属权。 万株送穆悦观回藩溪之后,又奔荷酒来找白前。白前行动总算不再受限,当即带着万株出门了。 帝君入住行宫已有数日,荷酒城内稍微恢复一些人气。只是民众行动间都还带着一丝怯畏,处处都是细声细语,就连讲价的过程也砍掉大半,匆匆付了钱便走。 白前转着手轮,问万株:“穆悦观还好吧?” “嗯,跑到半路遇上个小公子,拿鞭子抽了那小公子一顿,就回家了。” “……”白前为那个陌生的小公子点蜡,只能说道,“没事就好。回去我得跟她道歉,还有穆青涧。” 万株停顿了下,回说:“公子未生气,他说您这一路劳累,必定极为辛苦。是小姐不懂事。” 白前默然的继续走,心里有些感动。 荷酒行宫距离城区很近,正在一个山脚下。几里之外开始有士兵把手,白前进不去,只能晃晃悠悠的进了家茶馆。 进了包厢,白前问:“在丹颖关于房屋朝向利用、采光、庭院布局等方面的那些东西,能在荷酒传播开么?” 万株点头:“需要时间。” 话音未落,景西忽而进来,语态急促讲到:“我帮你传开!” 万株骇的脸色都变了。白前也有些尴尬,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一时接不上话。 景西继续道:“帮我个忙。” 原来帝君有件特别中意的白玉镇纸,无论何时一直随身带着。景天舒混进行宫内四处游走玩乐,趁着帝君午间小憩,溜进书房内翻看字画。一个没留神,把那个镇纸给摔了。 镇纸磕了个角,帝君盛怒,要斩了天舒。景西作保,说会献上极品文房四宝,才暂时留了天舒一条命。 景西的表情再没了以往的淡定从容,眼眶微红,强压着声音道:“天舒如今在刑牢里,多一刻便要多糟一分罪。白前,你脑中装着那么多新奇玩意,我求你帮帮他。” 白前被这样的景西吓到了,愣了半天,直到景西双膝前驱准备下跪时,才回过神。 白前忙拉着景西的胳膊说道:“能帮的话我肯定会帮。你别着急,我们先商量一下,肯定会有办法的。” 景西盯着白前看了半天,缓缓点头。 不用传闻白前也知道,当今君主元褚是荒淫无度的货色,终日只想吃喝玩乐,任由各大家族壮大势力而无动于衷。 这样的人,喜欢的东西必定不会是平和温婉类的。再看他一向喜爱穆青涧所画器具,大多是艳丽缤纷的色彩,视觉冲击强。 白前反反复复想了许久,才对景西说:“我有个猜想,但不知道能否成功,需要试试。你先叫人用纯银锻造出文房四宝出来,按照我画的图,留出凹槽空白。” 叶鸣接了纸便立刻去找人,景西皱眉问道:“文房四宝向来以文雅素淡为主流,用纯银……能行么?” 白前道:“帝君如果扒着这一个借口来为难你们,那不管你拿多好的东西给他,他都会挑出来刺的。你不就是因为这个才来找我的么?所以现在只能从‘奇’来下手,不管他觉得好不好,先震住他,让他觉得新奇,搁不下手,就好办了。” 景西还是有些忧虑:“但这纯银随处可见。” 白前点头:“所以要试试我说的那个东西。唔……我们那里的人都特别喜欢,没这玩意就别想娶媳妇。但不知道能不能画出来,你让我想想。” 景西也没闲工夫去纠结“我们那里”是哪里,立刻让白前动手。 白前说的是钻石,虽说这个时候拿出来有点恶俗,但说不定一排钻石亮出来,直接闪蒙了那个帝君。那天舒就有救了,自己也算对得起景西一路的照顾。 他没买过钻石,但画过不少,所以一颗钻石的高光阴影该如何分布,白前很清楚。此刻就照着印象中的那个样子来画,很快就能画出来。 问题在于,白前需要用G笔勾边之后,画才能成真。但这一副素描,必定是G笔无法表达出来的。 景西看他的眼神越发焦躁,白前端着脑袋看着眼前的钻石,也是一筹莫展。拎着纸来回晃晃,没有反应。试着将碳的化学公式标上去,还是没有反应。 各种方法全部试过,白前忽然问景西要匕首,景西二话不说递给他。白前将指尖割开个小口子,往那颗画出来的钻石上挤了两滴血,就是疼的倒抽凉气这个过程,眼前一闪。白前揉揉眼,忙伸手去摸,那钻石竟然真的从纸上冒出,变成真的! 纸张还留在原地,纸上画了钻石的地方变成个窟窿。 白前捏着那颗钻石来回看,光泽度不错,放在阳光下绝对够闪。白前将钻石递给景西,笑道:“就是这个,叫钻石。一排放在一起的话,很耀眼的。银器上留了凹槽的地方,全部镶上。” 景西指尖用力,那颗钻石便从中间裂开,变成两半。 白前:“……镶的时候小心一些,别弄碎了……” 景西点点头:“你多画一些,留作备用。” 白前也不抱怨,提笔便画。 景西站在对面,白前的表情透过闪烁的灯光,看不太清。只是那个月白色的轮廓伏在桌上,被灯光打出一层柔和的圈。朦朦胧胧,好像要融于夜色中,却又坚定的存在于世。 他一向认为白前是弱小无力的存在,所以嫌恶他的无能,对不得不与之交好这件事感到愤懑不平。因此对他好,却连话都不愿同他多说。如此矛盾。 然而此时一幕幕的回头去看,却找不到这个印象的根源。从一开始,白前就试图在这些家族势力带来的漩涡夹缝中生存立脚,纵然势单力薄,也拼了命的向前游。 景西突然觉得,这人弱的不怎么让人烦了。只是,立场决定了彼此脚下的位置,所处环境也牵扯着前进方向。 不管对谁来说,这都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白前认真的画着一颗又一颗的钻石,忽听背后传来景西的声音,低沉,像吟唱中的轻叹。 “多谢。” 第18章 置换 景西将天舒带回来的时候,焦躁转化为凝重。虽说是恢复了一贯的面瘫脸,但很容易看出来他情绪的低落。 白前偶尔会想,说到底他也只是个大男生。城主也好,责任也好,随便什么天大的事情,都挡不住一个人的心情。 天舒躺了两天就又活蹦乱跳的了,晚上带着一身的伤口去找白前,笑容有些僵硬不自然:“多谢你,不然我就真交代在那儿了。” 白前摆手:“景西一直这么照顾我,况且在丹颖你也帮过我。这是应该的。” 天舒尴尬的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放在桌上。是一把短匕首,成年男子手那样大,通体发黑,手柄上有三个镂空的洞,便于灵活使用。天舒将匕首向前推了推,说道:“送你,作防身用。” 白前画的东西仍旧会碎,也就没客套,收了下来。拔开木质的壳,刀身尖锐锋利,在根部有鲛齿,亦是坚硬无比。 白前赞叹:“好漂亮的刀!” 天舒“呵呵”笑起来,纠正道:“不光漂亮,还很好用。这是我最得意的匕首,你一定记得随身带好。” 白前挠挠鼻子,有些不好意思。他画漫画设计兵器时,首先要考虑的便是外形,读者看到这把兵器会不会有赏心悦目的感觉,会不会被带领的热血沸腾。所以这把匕首入手,他最先想的便是美观。 天舒见他收了这匕首,站起来转身走了。不多时景西又来,白前禁不住乐道:“今天什么日子,轮番来我这里喝茶?” 景西摇摇头,将手中拎的酒罐子放在桌上。 白前试探着问:“找我陪你喝酒?” 景西点头,自己开了泥封。 白前笑道:“不过我酒量很差,灌不了两杯就会醉。” 景西终于开口说一句话:“无妨。” 等景西倒出来一碗,白前暗自松了口气。这个时代的酒还是发酵酒,度数比啤酒还低,跟白酒根本无法比。若是这样的酒,白前倒是能撑上一段时间。 景西闷头喝干一碗,也不说话,只顾着续杯。白前问道:“你为什么心情不好?天舒不是好好的回来了么?身上的伤也没什么要紧,养两天就好了。” “我没有不好。” “那你来干嘛?” 景西看着白前的脸,良久,又灌下一碗,说道:“忘了。” 白前也不再说话,陪他喝了几碗。按照发酵酒和白酒的对比,白前的酒量相当于扩大了很多倍。景西喝的又急,不多时眼睛就有些迷离了。而白前还很清醒。 白前拦下他倒酒的手,劝道:“你有没有醉?别再喝了。” 景西皱眉,一把拍开白前的手:“你很烦。” 白前:“……” 莫非这人酒风不太好? 景西顿了顿,一本正经补充一句:“你真的很烦。” ……酒品的确不太好。 白前耐着性子劝道:“你少喝点,不然该难受了。” 景西眼睛有些发直,但还没有全醉,只是由着性子嘟囔道:“我不喜欢和你呆一起,叫天舒、阿离过来,叫叶婆娘添酒。” 话语吞在嘴角,含糊不清,景西这个样子竟然像是在撒娇。 白前道:“是你来找我的,不是我强迫你的。” 景西一拍桌子:“去啊!” 白前没动。 景西抽抽鼻子,看着白前:“去嘛……” 白前无奈:“我行动不方便。” 景西想了想,歪着头看白前的腿,恍然大悟状:“对,你没脚,挺可怜的。” 白前叫了外边侍候的丫鬟,让她们去叫叶鸣过来。等到叶鸣和天舒小跑着赶到时,景西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两个人将景西架到白前床上,胡乱的给他脱了外衣,盖上棉被。 叶鸣让厨房上了几盘小菜,就着酒当夜宵。三个人坐着小酌,景西在睡梦中吧唧嘴。 白前忍着笑问道:“他喝多了经常这样?” 天舒边回想边数:“我见他醉过五次,五次都是这个样子。甚至会用脸蹭阿……别人的手背。” “噗。”白前想像那个场景,笑意再也忍不住。 天舒和叶鸣嘴角也带了几分笑意,保持了两天的严肃气氛稍微淡了些。叶鸣说:“景西不常喝酒,所以酒量不好。自从老城主出走之后,他更是滴酒不沾,今天是第一次。” 白前不解:“出走?” 天舒挑眉:“你不知道?景西家老爹简直不靠谱,带着一众亲信去游山玩水,留下景西一个人当光杆子司令。” 白前能想象景西有多不愿多烦闷:“难怪这府里这么冷清。叶鸣做管家主内,还缺一个对外的人啊,不然他也不用四处奔波,凡事亲力亲为了。” 天舒和叶鸣的笑瞬时僵在脸上。天舒喝了手中的酒,起身:“不早了,你也该休息了。” 叶鸣跟着,准备去叫醒景西。白前止住她,说道:“算了,就让他在这里睡吧。” 叶鸣反问:“那你呢?” 白前笑道:“床够大,挤挤就行。你们帮我把灯息了。” 叶鸣收拾了残局,天舒吹熄了灯,反手带上门。白前坐在床沿,等四周完全被黑暗笼罩,才脱下布鞋、外衣,摘了义肢放在床头。 只有一床被子,白前往里蹭了蹭,残端靠近景西,热气便侵袭而来,很舒服。 景西似乎察觉旁边有人,翻了个身凑过来,捉住白前的手放在脸颊上,来回蹭了蹭,便安心的睡去了。 白前失笑,原来竟是真的。 一觉醒来时,景西已经不见了,白前在床上伸个懒腰,觉得这一晚睡的很温暖舒适。四周静悄悄的,白前想着什么时候再画出另一条义肢,不说功能性,单纯当做装饰也好。 自行穿戴完毕,挪到轮椅上,白前才叫了侍从帮自己打水洗脸。刚擦了把脸,便见景西阴沉着一张脸,领着个高冠锦袍的男人进来。 那男人见到白前,当即扯着尖利的嗓子叫道:“吾奉帝君口谕,前来迎宁白前入行宫。” “啊?”白前不太明白,茫然转头,却看到景西的目光刚巧避开,落在地砖上面。 那个男人见白前没有反应,又道:“帝君看中你的画技,实乃你三世修来的福分。还不快跟吾家去参拜陛下,谢陛下赏识之恩。” 男人身后并行走出来两个人,一人推白前的轮椅,一人护在一旁。景家的门槛早在白前初到时便拆掉了,白前就这么被强行带走,回头时看到景西还立在原处,像个木头人。 白前便明白了。 所谓文房四宝只是前戏,换回景天舒的,其实是自己。 震惊之后稍微有些伤心,但不严重。白前能够理解,毕竟景天舒姓景,而自己他妈的姓宁。 差了一个姓氏的问题么。 白前被那两个人抬上车的时候,一直想,或许是因为数量的关系。假如景西身边有一抓一大把兄弟姐妹亲朋好友,随随便便管家就有二十九个,外边跑腿的有六百八十个。或许就不会这样了。 那样的话,或许,就不会卖掉一个姓宁的了。 白前这么安慰自己,觉得好受许多。只是慌慌张张没来得及穿狐裘,被冷风一吹,鼻子就有些酸酸的。头天晚上的酒意返回来,眼睛也有些发涩了。 马车晃晃悠悠的启动,刚转了个弯出了景府门前的街,便听见“夺”的一声,什么东西定在了车厢上。 外边一阵混乱,短兵相接,刀剑相撞的声音刺耳惊醒,死伤的惨叫声不绝于耳。白前突然很想把脑子剖开,将里边藏的东西平摊在地上,然后对所有人说:“好啦给你们了,不要再抢了,所有人都来看看。” 然后,自己能够成为一个人,而不是一本奇书。 大约是有乱箭射|中了马匹,或者是谁特地去砍了那马一刀,总之马匹于惊乱撒开蹄子,四处乱蹿。 白前心想,真他妈烦啊,又来一次,真是有够烦的。这次要摔死我了,是不是啊。 车内的那个帝君侍从,捏着嗓子尖叫半天,外边也没安静下来。忽而看到白前在剧烈的晃动中毫无反应,脸上没什么表情,便扑上来撕打:“是你安排的!大胆贼人!” 白前正觉得烦,挥手击在他胸前,稍微使力,那人便撞开了车门,跌了下去。 同时,藏在袖间的匕首掉落,漆黑的刀鞘在棕黄的木板上很显眼。白前想到天舒的话:“一定要随身带着。” 带在身上,作防身用。 唉。不过是被人卖了一次,比起命来说,简直无关紧要。 白前默念了数遍,终于打起精神来。 马车扔在急速飞驰,后门的栓松了,两叶门扑打着。白前看看迅速转换的地面,挪到边缘处,将轮椅丢了出去。继而咬紧牙关,眼一闭,就跳了下去。 身体被惯性带着朝前翻滚,疼的要命。白前自我吐槽,就从那个反派被虐杀之后,自己就再也逃不了被反虐的命。 在地上趴了很久,白前才觉得眼前的黑幕和金星散去。艰难的坐起身子环顾四周,白前不禁乐了。 荒郊野外,四处无人。 真是一部可喜可贺,可悲可叹的个人志。 第19章 潜伏 白前在地上滚的那几圈,吃了好几口沙子黄土,一嘴的涩。基于“水土决定灵力”这个理论,白前自我安慰道,就当是提升灵力了。回头灌几杯溪水下去,说不定立马化身“怀元首席画师”。 如此神游,直到缓过来那个劲,白前觉得有些难办。 这是他莫名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第一次完全脱离别人的监控而独自行动。说不定这次能从那些家族漩涡中脱身,按照自己的想法来生活。 但现实情况是,白前右膝盖的骨头还未长好,左脚的义肢也不知所踪。也就是说,现在的白前没有任何行动能力,只能这么呆在原地。 四下里一片空荡荡,只在南侧有个小土坡,隐约能看到深棕色的轮椅躺在坡底。 没有什么能扶的东西,白前搓搓被冻僵的手,撑着大腿,摇摇晃晃的站起来。膝盖的疼痛随即而至,似乎还能听到骨头摩擦的“咯吱”声。白前下意识的咬紧了压根,咽口唾沫。 自受伤后白前从未离开过轮椅或拐杖。单凭一只义肢站立,这是第一次。平衡很难掌握,第一步迈出去之前,有极大的心理障碍。白前突然回想不起来,自己进行康复训练时,是抱着怎样的心情从轮椅上站起来,又是如何迈出那一步的。 眼下比之当初更加窘迫,毫无退路。白前深呼吸数次,当真将自己放在了悬崖边上,整颗心跟着身体一样摇摇欲坠。 只能前进。无论穆家给自己提供什么帮助,无论旁人多奉崇自己,无论景西有多体贴细致。属于自己的道路,就只能自己来走。所以,就只能向前。 事实上白前想太多了,等他真的屈膝试图向前跳的时候,他才发现人在绝境中的潜力永远要受到客观条件的限制。即使他能突破自己心里那道堪,义肢不允许他做这样大幅度、剧烈的动作,那也毫无办法。 白前整个人拍了下去,再次吃了一嘴的沙土。 …… 白前是真的有些无语,愤懑的想着自己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凄惨的。但抱怨归抱怨,这短短的一段路程还摆在眼前,不会变短。 事已至此,白前才真的要舍弃那一点点可怜的自尊心。大丈夫顶天立地,他此刻就是要回归爬行了。 地面冷硬,遍布粗糙的石粒土块,即使穿着棉衣也能感受到尖锐棱角的无情。白前将手握拳缩回袖筒里,尽量只用手肘施力,带动身体前行。好在他并非瘫痪,下肢仍旧有知觉,不至于像拖着木桩一样碍事。残端虽然敏感容易受伤,但这个时候也计较不了那么多。白前真将里子面子全丢掉,一路爬过去,倒也挺快。 手探到轮椅的脚踏,身体下的土地却有轻微的震动,白前凝神注意,竟是有人驰马而来。 白前忙正了身体,绕过那个小土坡,藏了进去。然而刚将身形隐匿,白前却一拍脑门,惊呼起来。 他只顾着取轮椅,见到有人就想躲,竟然忘了自己一路爬过来,早就在地上留了道轻浅的痕迹。如果对方是冲着自己来的,一眼就能识穿。 白前定了定神,将面前的石子扫干净,从怀里掏出纸笔,铺在地上碎碎念:“小宇宙爆发小宇宙爆发,老天不会亡我。” 他当时为了一部少年漫彻底研究过兵器,大大小小的买回来堆在家里,没事就拆着看看,最后设计了六件。此刻他就是想画一把通体赤红的弓弩。 时间紧迫,白前只画了最初的设计稿,笔落之后,立刻割了手掌心,将血抹在纸上。白前疼的呲牙咧嘴,血将整张纸浸透,白前默想:“你喜欢血是嘛?那我多给你点,拜托你结实一些,拜托拜托。” 等到纸张的溶血量达到极致,血珠沿着表面滚落,滴在黄土里。白前抬起手掌,眼前的血纸也变成了他预想的弓弩。 三尺有余,主体部分为合金,下沉式箭道内壁也是合金,前置弩担由复合碳纤维片而制。 白前忐忑的用手捏了捏那些合金,没什么反应。再用力一些,也还好。白前觉得自己真是误打误撞,碰巧了。之所以成功,也不知道是因为自己多吃了两口土,还是因为多放了血。 白前趴在那里,用同样的方法又画了四支短箭。呼吸开始急促,心跳骤快,白前忙用手绢裹了伤口。 远处那人看到白前的轮椅后勒马,在原地停了片刻,才下马朝这边而来。白前压低呼吸声,见那人果然被地上的爬痕吸引,脚步轻小的走到土坡前。 白前紧张的要命,端着那把弓弩,眼睛死死盯着来路。等那人的衣角闪身亮出,白前便急扑而上。 依旧是黑衣蒙面,辨不出身份。那人只顾着向远处找白前的身影,未曾想白前就在自己脚边,竟然让白前得了手。 白前将弓弩对准下方,直接朝着黑衣人的脚面。弓弩穿透力强,劲道大,白前又举的距离近,竟然硬生生将那个人的脚穿透钉在了下方的青石上。 黑衣人并未叫出声,显然有什么东西一直堵着他的嘴。白前就势拔出匕首,割在他的另一条腿上,黑衣人闷声翻到。白前当即跟上去,残端和受伤的膝盖撑着身体,然后跨坐在那人身上。 白前将匕首压在他脖间,急喘着说道:“不许动!这刀可是很锋利的,你最好别动!” 那人手中也有把长剑,白前眼疾手快将剑夺了过来,远远的扔开。 白前尽量让自己学的像那么回事,厉声问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黑衣人不说话。 白前单手去解那人面罩,问道:“是……桂古派来的吧!?” 黑衣人目光一滞,随即变得有些复杂。白前看他既震惊又恐慌,就知道自己猜对了。黑衣人闻言便想反抗,白前左手已经扯下了他的面罩。 和那绿色的鬼面具一样,这块布巾后方也有一个圆柱,刚好塞在佩戴者的口中。 黑衣人伸在半空准备袭击白前的手突然静止,随即便痉挛起来,继而整个人都开始发抖。白前左腿残肢短小,本就不适合跨坐这样的姿势,随着他的晃动,平衡就全失了,直接倒向一旁。 那黑衣人弓成虾米状,眼珠上翻,挣扎着就向白前扑过来。白前手忙脚乱的向后退了一点,抓到那把弓弩,直接拍了过去。 弓弩还是碎成渣,同时,那个黑衣人也倒地,抽搐两下,彻底没动静了。 白前浑身发软,双手颤抖的拿起那块布巾。仔细看了才发现,布巾连带的圆柱上有细小的孔,不知道里边装着什么。白前觉得这应该是控制黑衣人的手段,既消了声,又能在他们取下这东西之后使他们毙命。 白前爬过去将黑衣人的身体摆正,眼睛合上,脱了自己的外袍将他的脸盖住。又把那个圆柱在地上蹭干净,还是不放心的扯了块中衣包裹起来。 做完这些,一刻不停的翻过那个土坡去找自己的轮椅。只是刚离开一小段距离,白前回头看看那个尸体,犹豫了下还是回去了。 袖子里怀里全部搜了一遍,白前尽量不触碰到那人的身体,翻找出一块黑色的纱巾,上边用同色的丝线绣了个地图,有山有城。之后又找到同样的一块,看起来像是一座房子。 白前将这些全部塞进怀里,这次是真的准备离开。 折腾这番,白前连爬行的动作都变得迟缓。只是奋力挪动胳膊和残肢时,但脑子始终静不下来,试着将整个事件串联起来。 前提假设:黑衣人真的是明家部下。自己在那个地下作坊里见到的熟人,李远,可以证明这一点。 李远是被司齐带走的,而在同样的地点发现了自己的画笔。这足以说明,当初抢了包裹的黑衣人是明家手下。 他们因为某个不可知的目的,在丹颖城下挖了个地洞。四处搜罗能画兵的高级画师,囚禁在那里,强迫他们替自己画兵。 李远刚巧也能画兵,便被司齐盯上了。这个过程中,自己碰巧撞了进来,司齐捉李远的时候,顺便将自己也带走了。之后李远一直被囚禁在丹颖城下,但是自己被景西护着,没如司齐所愿。 另一方面,景西不知道通过什么途径得知了那个地下作坊,一通闹之后便不再吭声。白前直觉,景西的行动完全建立在明家的目的之上,是为了破坏他们的目的。 那就又回到这个“目的”上。 如今和丹颖城下所见的同系列面罩又出现了,意味着明家现在荷酒境内活动。既然身上带着这两幅地图,必定和他们此次的目的有关。 所以,只要知道这地图所画的内容,就能反推明家的阴谋。 白前的速度越来越慢,胳膊像是千斤重,根本抬不起来。就这样趴在轮椅脚下,再挪不了半分。 好巧不巧的又有黑衣人冒出来,白前完全没察觉,就被人提了起来。 白前怒骂:“你们有完没完了!就算是个东西也没你们这么抢来抢去的!何况我是个人!” 两个黑衣人对视一眼,捂了白前的嘴就要走。白前怒急,抽出匕首扎在一人大腿上。那人吃痛,手一松,白前便落了下去,直直摔在地上。 那两个人像是慌了,忙凑过来,姿态不像是要捉他,反倒是要确认他有没有摔伤。白前挥着匕首:“我不想伤人的!但是你们太过分了!你们自找就由不得我还遵守文明了!” 一个人当即从侧面绕到白前身后,轻而易举的擒住了他。白前还要反抗,只觉得掌心有什么东西顶上来。白前低头看到,那人塞了块玉给他。 墨黑的玉,边缘处混着一丝暗红杂纹。很眼熟。 愣神间,那两个人就干脆利落的将白前反绑,扔到一匹马上,走了。 第20章 摩擦 白前想是自己长久以来的生活环境太过和平,还是因为现代文明下这种家族竞争减少很多。总之自从到了这个世界之后,这种事情就一直没断过,很难适应。 不禁想到那句电影台词: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说的一点没错。 白前看着眼前的人,问道:“景西呢?” 被他扎了一刀的黑衣人垂首敛目,答曰:“不知。” 白前把景西那块墨玉放到桌上,继续问:“那他叫我来干什么?” 他第一次见到景西时,景西一身墨色,外袍也不带一点花纹。只有腰间这块墨玉带钩,边缘处有一丝暗红的杂纹。白前对景西这个形象记的很深,一举一动都像是刻录光盘一样,存在脑子里。 那两个人不说话,白前又掏出那两块黑丝巾,放在墨玉旁边:“那告诉他,我找他有事。” 白前等到深夜,景西才避开旁人耳目到那小宅子里见他。黯淡的油灯下能看出来景西一身华服,织金菱纹缎袍,高冠束发,俨然是正装的样子。 是另一番模样。 景西进了门,也不说话也不坐,就站在门槛前,闷声等着对方先开口。 白前将那两块丝巾丢过去,也拿不出一贯的平和亲善语气,只讲公事:“这是什么图?” 景西这才凑过来,借着光仔细的看那上边绣的图样,却突然变了脸色,反问:“荷酒地形图,以及帝君行宫。你从哪里得的?” 白前将捡来的那个面罩也拿给他看,沉声道:“黑衣人——不是你手下那些。” 景西暗自思索,脸色越来越沉,忽然转身开了门,叫道:“叶鸣!快!加强守卫,他们要行刺帝君!” 叶鸣满面震惊,却也不问,直接领了那两个黑衣人从侧门出去。 景西回身时,白前已经将那个面罩重新收起来装好了。景西迟疑片刻,问道:“你要回藩溪?” 白前淡然道:“是。” 景西的拳头紧了几分,骨节泛白凸起,良久才接道:“我派人送你。” 沉闷的声音在夜色中不断下降,j□j燥的空气榨干水分,又冻结成坚硬的利箭,向四面八方发射。景西转身,再没有别的话。 白前忽然叹了口气,叫住他:“景西。” 月色清朗,印着一片明净。景西站定,听白前问道:“这次的事,你没什么想解释的?” 景西冷声:“没有。” 白前哑然,苦笑一声,说道:“对你的好感全没了。” 景西微怔,握拳的手颤了颤,还是不发一言,径自出门了。 白前补一句:“你这人真烦。” 话到一半,景西人已经迈了出去。门还敞开着,月光洒进来,稍微有些凉。白前坐在方凳上,指尖在膝盖上打着圈。 诚如之前所想,他并不是不能理解景西。二十岁正是打游戏、逃课、睡大觉的年纪,本该没心没肺的放肆。如今他却不得不扛起眼前的重担,将公事放在生活的重心上,为了全局闷着头向前冲。 白前觉得他也挺可怜。 但心里就是堵了一口气,憋的整个人都快要爆炸了。白前指尖停顿,抓起手边的拐杖,跟了出去。 每一步都像是在刀刃上膝行,疼的钻心。白前知道这条废腿已经落了病根,知道自己即使取回另一条义肢也不可能像之前那样行走。无法明确划分责任,但景西完全逃脱不掉。 白前扒着门框稳住身体,叫道:“景西!你给我回来!” 景西闻言立即回头,眉目间带着一丝惊讶,显然没猜到白前还会追出来。 白前沉声道:“你没有要解释的?没有么?但是我认为你有必要向我做出声明!” 景西大步迈回来,在白前面前停了停,然后重新进到屋内。白前转个身,靠着门框将拐杖挪到门槛内,艰难的回身。 景西就站在不远处,眼睛盯着白前的拐杖,呼吸间带着压抑,随着白前挪动的频率而轻微颤抖。 白前费了半天的功夫才重新坐下来,怒视景西:“一不高兴转身就跑,你什么毛病!” 景西脸色尴尬,带着窘迫之后的愠怒。 白前问道:“我从马车上摔下来,爬了几十米,蹭的浑身是伤,又拿了这个地图给你,你居然没什么想说的?你知道爬行是什么感受么?你知道身为一个人却要在土块石子上爬来爬去什么滋味?我当时觉得自己连条畜生都不如!我是早就没了两条腿,但是遇到你之前我好好的能走说不定还能跑两步,你跟我说你没有要解释的。你不觉的好笑?” 景西从没见过白前发火的样子,事实上白前也不经常发火,凡事都温温吞吞的,好像脾气很好。如今白前一口气不缓的质问他,景西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只顺着解释道:“帝君召你入宫,我教人提前劫了你,只当做你失踪,逃开帝君的禁锢。” 白前嗤笑:“我不觉得用些阴谋诡计有什么不好,只是为了自保,而不是去害别人,都能接受。但是景西,你把我放在哪里?我自认现在我们不算路人了吧?好歹能称得上相识一场,总要好过路上随便擦肩过的行人吧?你为什么不能告诉我一声?” 景西有些愣:“你在气这个?” 白前摇头:“我没有生气。景天舒是你哥,我不过是个外人,你要拿我换他,于情于理都没有错。我被卖了也认了。我只是有些心寒,觉得我们头天晚上的酒白喝了。” 景西看着白前,双唇色淡,开开阖阖,脑子里什么都想不出来。 白前又轻不可闻的叹了口气,直白的讲道:“我原先对你是挺有好感。你对我好,从一开始就护着我,还一直救我帮我。我对这样的友善没有抵抗力,以为我们的关系真的挺好了。现在想想,你……” “多留几日,我亲自送你。”景西打断白前的话,丢下这么一句,走掉了。 …… 这人的脑回路永远有一条“我不想继续对话了我就可以立刻闪人”的分支,随时随地都能实施。 两日后,景西重新出现,换回了他一贯的墨色衣靴。只是惯常穿的长袍换成了短打,发髻上一根朱红木簪,朴素不显眼。 白前还没理解他这个打扮的含义,景西牵了匹马栓在门前,说道:“骑马混出城。” 白前黑线:“你怎么不问问我能不能骑马?” 景西却不问,闷声道:“那你多再留几日,我想别的办法。” 白前无奈摆手:“我忍忍吧,但是我自己肯定保持不了平衡。” 景西沉吟片刻:“我同你骑一匹。”景西犹豫了下,还是接道:“还需要你伪装一下。” 白前见他取出件木雕放在地上,凑进了细看才发现是义肢。由两块木头拼成,小腿与脚掌相连,半截大腿独立出来,和小腿之间用根铁条贯穿在一起,能做弯曲的动作。 景西道:“天舒只能画出如此的。不需你走路,且带上,使你看之无异就好。” 白前权衡再三,解开裤脚褪到大腿根处,残端暴漏在空气中,也直直的撞进了景西眼中。 只是看了一眼,没由来的竟是心惊胆跳,景西快速挪开了眼。只是残端的形状却一直在眼前,怎么都忘不掉。 白前先用绷带将残端裹了极厚的一层,又垫了柔软的棉布,才将残肢套进去。然后将那个笨重的义肢绑到腿上试了试,白前对景西道:“这个没有腰带悬吊,很容易脱落。” 景西一惊,发现自己已经是浑身冷汗,脑子里一片叫嚣声,间或能听到悠远的一声长叹。景西并不看白前,只觉得某句话在脑子里翻来覆去,来回碰撞。 白前叫了景西一声,景西回头猛然回头,视线不自主的就往他腿上落。白皙的大腿,却在半中间硬生生变成浅黄的木头。景西终于想到了,那是白前的一声叹息,伴随着话语而出。 碍眼。 那边白前看景西的神色就全明白了,放下长衫遮挡住残肢,将那木头取下来递还给景西。景西愣愣的接住,当他不愿意带。白前压低了声音,说道:“我需要把这个绑在腰上,这里加布条。” 景西低头,慌乱的“嗯”了一声,转身出去。白前靠在椅背上,表情终究还是淡了下来。 木质沉重,白前带上这个之后,行动更加艰难。景西翻身上马,弯腰架起白前,将他拉了上来。白前无法掌握平衡,本能的就去抓景西的衣服。 出了小宅,正是熙攘的大街,只是四下里有不少士兵在巡逻。白前问:“那些黑衣人有没有来?” “没。他们行事向来缜密,已被戳穿,必定不会再来。” 白前问:“‘他们’是……明家?” 景西停顿了片刻,“嗯”了一声。 果然没错。白前继续问:“明家到底想做什么?” “不知。”景西扬手勒马,在城门前的长队停了下来,微微侧头,低声道,“如今城卫不单单是景府手下,其间有帝君亲卫轮班。你……腿难受,先忍耐一刻。” 说着,景西拉着马走上前。小兵拿眼睛斜睨景西,喝道:“下马下马,通通要下马检查!” 白前心里一紧,却见景西目中寒光,吓的那小兵一个激灵。旁边早有景西安排的自己人,拉拉那人的衣角,低声道:“帝君和城主要找的是个没腿的瘸子,这俩人手脚齐全的,肯定不是啦!” 那小兵伸手欲摸白前的腿,被景西一把捏住,差点掰折了手腕。小兵疼的嗷嗷叫,旁边的人忙道:“爷!爷别生气!这人没恶意。这就放您出去!” 景西一甩手,将小兵丢出老远,老神在在的出了城门。随后疾奔数十里,景西才勒马,扶着白前在地上坐下。 白前脸色青白,指指腿说道:“帮我去掉。太疼了,浑身都发软。” 景西神色僵硬,站在原地,不知道该如何。 第21章 接纳 说本性不太好听,那就换个词语,本能。白前就是那种下定决心要同某人断交,但是一不小心就会忘记这件事的人。都说人性本恶,但一个人的善更容易记在他的心里,一时的气恼远不及长久相处的美好来的重要。 白前看着景西满脸抗拒,才想起来,哦对,我刚刚还对他挺失望来着。 这种心情挺复杂的,毕竟从最开始景西就对他很好,并且在那件事之后对他的态度更微妙。像是拉出了一根线,在中间断了一点点,之前之后却还是定在墙上,笔直蔓延。 白前不是什么完美主义者,一定要一根线完完整整才能舒坦。但这样一个缺口也确确实实存在,放在心里,不大不小的是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白前叹口气,缓了半天才自己动手,去取那个木质的假肢。用外袍挡着腿,有些躲闪的意味,景西顺势转过身,并不再看他。 白前心里有些矛盾,反观景西应该是挺在意的。他和之前的态度有些不同,一些很细小的地方。比如白前行动困难的时候不再主动抱他,比如始终和白前保持一个恰当的距离,不靠近也不走远。就这这个圈子外,看着白前。 但不能说他是要疏远自己,白前能感受到,他看自己的目光反倒比以前更柔和关切一些。 这也是个矛盾,白前从来都猜不到这个人的想法。 于是这一路就这么走,安安静静的,没什么对话。 荷酒和藩溪相邻,距离不算远,马车晃晃悠悠走到穆府,正是腊月二十六。俗话说“腊月二十六 ,杀猪割年肉”,穆家倒不至于一年只吃这一次肉,但临近年关,府里自然热闹无比。 白前原以为会对上穆悦观的冷脸,没成想小姑娘听到通报之后就乐呵呵的扑过来,撞的白前身下的轮椅都后退了几步。白前手足无措,想推开她,又担心再次将她惹恼。景西闷着脸站在一旁,问道:“你哥哥呢?” 穆悦观干脆趴在白前身上,脚尖在地上踢踢打打,直接无视景西:“我就说你会赶在年前回来,哈哈!果然没错!” 白前无奈,景西拔高声音,以难得一见的音调重复:“穆悦观,你哥哥在哪里?” 悦观这才转头看了眼景西,反手指指后院:“就在卧房里,你自己去。” 曾伯也远远的跟着来的了,笑呵呵的说道:“小姐就等着宁公子回来一起过年呐!还说公子不回来,今年的除夕就不守岁了,不能把公子给搁在外边。” 白前也笑:“多谢。” 曾伯一脸憨厚,拉着穆悦观起来:“宁公子一路辛劳,让他先去沐浴休息。公子的房间已经点好暖炉,就等您回来。” 白前心里一阵暖,他无父无母,一直独身生活,很多年没有经历过如此热闹的新年了。如今在这异世,反倒被人如此殷切的等待盼归,无法不动容。 再次道谢之后,白前也没有回房间,和景西一同去见了穆青涧。 穆青涧休养这些时日,气色倒是不错,看着白前也没有之前的抗拒。白前进去的时候,他正躺在塌上看书,云越跪坐在地上,仔细的帮他按摩小腿。 景西脚步轻盈,走路无声,白前乘坐轮椅就避免不了轱辘轧地的声音。云越听到身后的声响,先扯起一块毛毡盖在穆青涧腿上,将他软弱无力的脚给遮挡起来,才起身恭敬的立在一旁。 穆青涧对云越点点头,云越微微垂首,退行出去,守在房门外。 白前回头看看云越,心想这人如此贴心,但这世界的尊卑之序也实在夸张。寒冬腊月的,外边冷风结水成冰,他出去站岗连个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穆青涧拢拢身上的外衣,对白前道:“辛苦你了。” 白前摆摆手:“我们说好的合作,这些是我该做的。书信里说不清,大多数还得当面跟你谈。” 穆青涧了然:“你且先在府里住下,过了年再到桂古去——悦观一直等你过年。” 白前还没说话,景西先开口道:“桂古不能去。” 穆青涧和白前都有些惊讶,景西竟然自己主动解释道:“司齐一直想劫了白前,若是擅入桂古,必定有去无回。” 穆青涧衬衣片刻,说道:“但明连不会如同左启之那般放弃泽木。你我多年朋友,我不介意你同我争,我定会胜你。但明连擅画器,司齐又是诡计多端的人,我需先排除他才行。” 景西道:“我便是要同你商议此事。丹颖城内的暗坊你可知?” 穆青涧看了眼白前,点点头:“白前的书信中有提到。” 景西继续说:“那只是一处。” 穆青涧还没有反应,白前先震惊的瞪大了眼。从那个大洞被发现到现在,这么长的时间里,景西都没有提过这件事。 穆青涧到底是一城之主,问了比较关键的问题:“一共多少?分布在何处?” 景西摇头:“具体还未得知,藩溪没有,丹颖或许还有其他。但老巢必定是在桂古。” 穆青涧问道:“确定是明家?” “确定。” 白前猜到那个地方是明家所属,也是因为在那里看到了被司齐带走的李远。转念想想,穆青涧能有暗卫,那景西一定会有自己的眼线。单纯的是生活在和谐社会的自己。 穆青涧沉吟片刻,问道:“藩溪当真没有?” 景西点头。 穆悦观反问:“那这和泽木的比拼有何关联?” 景西说道:“明家建立暗坊画兵器,必定有预谋。我来之前,他们的人正欲行刺帝君,被我和……白前给破了计划,才不得不收手。” 白前在一旁听着,这两件事情联系到一起之后,瞬间明白过来:“他要那么多兵器,是想造反?” 景西看他一眼,点头:“极有可能。即使不是为了谋逆帝位,单是私造兵器坊,掳掠画师,已经是大罪了。” 穆青涧:“所以你……” 景西点点头:“接下来是我和你的合作,与白前无关了。” 穆青涧揉揉额角:“我需要想想。” 景西:“好,但时间不多。” 穆青涧无奈道:“且过完年——帝君正在荷酒,你就这般跑出来?” 景西“嗯”了一声,不再多说。 穆青涧嗤笑:“也是,明连都想造反了,你和曲妙恩不过是擅离职守,不算大事。既来了,便安心在这里过年吧。好多年没有同你喝过酒了。” 白前正在默默吐槽这个皇帝的权威难道被狗吃了,听到穆青涧这么说,不自觉就想到了手背被脸颊蹭过的j□j。 穆青涧转而又对白前说:“你也一样。” 白前知道这里的人极看重地位,如今穆青涧竟邀请他上酒桌,想必是将自己看做与城主同等的地位。这意味着他已经接纳了自己,不管是看做宾客还是幕僚,都不再会是之前的敌视。 这是个好兆头,算是自己在这个世界立足的第一步。 三个人又说了些公事,穆悦观乐呵呵的跑进来,身后跟着一队侍从,在圆桌上摆了糕点热粥。 穆悦观先给白前盛了碗粥,兀自碎碎念着:“你看你来回跑的,又瘦又黑。过年在家呢,就要多吃些,好补回来。” 白前尴尬的想对之前的事情道歉,穆悦观反倒扭扭捏捏的不乐意听,白前也只能住口。 云越不用穆青涧叫他,适时的进来服侍。白前看他站在外边冻了半天,脸不红身子不抖,感慨这人不光心细,还体壮。 穆青涧原本是半躺着的,云越挡着众人的眼线,将他抱到轮椅上,重新将毛毡盖在他腿上。穆悦观捏着汤匙在粥里捞红豆吃,咋吧着嘴问云越:“云越,前段你父亲病重,后来如何?” 云越将穆青涧的毛毡边缘压好,恭敬回道:“多亏少爷和小姐赏的灵药,父亲吃了之后就大好了。” 穆青涧叼着瓷勺,含糊不清道:“你也不说想回去看看,真实诚。” 云越垂首:“公子身边离不得人,我也是做惯了。换个人来,怕服侍不好。” 穆青涧接过他盛的粥,说道:“我如今也不是事事需要别人相助,你若是想回去看看老父亲,就准你两天假。” 云越后退一步,躬身弯腰:“云越不敢。” 穆青涧叹口气:“也罢,确实你比旁人更伶俐些。回头你去账房多领两个月的钱,给父亲买两身棉衣,置办些年货。” 云越跪下磕了个头:“谢公子!谢小姐!” 穆青涧喝了两口粥,云越磕完头起身,洗了手来帮穆青涧掰糕点。白前看得心里别扭,却也不能说,只好低头吃东西,将嘴巴填的满满的。 穆悦观又想起来什么事,转头道:“哥哥,今年的乔木已经结果了!” 穆青涧知道她的心思,便应允下来:“回头教人摘了,你捡些好的给白前和景西送去。别浪费,这果子以后要用的。” 乔木果稀有,白前听景西说过。这果子历年都是给帝君上供一部分,穆家内耗吃掉一些,剩下的都要仔细存起来,留作一年使用。白前没想到这次回来整个人的地位会有如此高的提升,各大城主都得不到的乔木果,自己居然能吃上了。 白前再次感慨自己终于熬出头了,这几个月的苦逼生活没算白过。 吃饱喝足,穆悦观吵吵着要和景西玩他设计的棋牌游戏。侍婢在收拾碗筷,景西始终闷不吭声,却突然问道:“你怀里是何物?” 白前顺着他的目光看,见云越正推着穆青涧向一侧走。云越的反应慢了半拍,半晌才茫然回头:“景大人是说我?” 闪身的功夫,白前看到他怀里露出一个黑色的边角。 景西起身,向云越的方向走。云越却涨红了脸,期期艾艾的掏出一块锦帕,艳红的料子,边角绣了朵黑牡丹。刚刚露出的大概是那牡丹。 “这……这是……” 穆悦观凑过来,叫道:“呀!这不是那什么坊里的黑牡丹嘛?云越,这是留情了呀?” 云越“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嘴里喊道:“云越知错云越知错!公子饶我一次!” 穆青涧的脸色有些不好看,甩开袖子自己推着轮椅前行,冷声道:“只有这一次——面壁三日,洗干净再过来!” 云越头撞地板磕的“砰砰”乱想,白前刚想劝解,余光看到景西的目光定在云越身上,若有所思的样子。 第22章 新年 爆竹声中一岁除。 祭祖,贴春联,一项项习俗都是自古传到今,并不陌生,白前却看得新奇。这种深院大宅满目古朴气息的环境,过起年来自然和以往那些经历不同。白前跟着穆悦观四处乱瞧,嘴角的笑意始终没有落下。 眼看着日头落了下去,穆悦观还不肯消停,一处处院子看下来,说是要检查灯笼有没有挂好。 藩溪还没有落雪,但凌冽的风吹过来,打的人脸发疼。白前要推轮椅,十指被冻的近乎麻木,只在穆悦观停下来时才呵着气取暖。 冷虽是冷,心里却很开心。白前一路跟着,并不扫她的兴。 转个弯,看到一个偏小的院落。小门前挂了两盏大红灯笼,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值得注意的地方。没有往来的侍从,没有嘈杂的欢笑,喜气的氛围这这里减淡,照在大红布巾里的灯光显得有些瑟瑟的寂寥。 穆悦观蹦蹦跳跳的率先拐了进去,白前跟在她身后,转着手轮靠近,就看到了景西。 从荷酒到藩溪的路上,两人交谈甚少。到了藩溪,进到这穆府之后,就完全变成了陌路人。白前每天被小姑娘叽叽喳喳吵的脑仁疼,也只有睡觉前躺下那片刻功夫,会想到景西。但也只是偶尔想到有这么个人存在,略带惆怅的一声叹息,就再没别的了。 如今这么误撞到了一起,还真有点反应不过来。 穆悦观不知道这两个人之间的摩擦隔阂,只管自顾自的蹦了过去,语调欢快的向景西拜年。 景西回道:“新春大吉。” 穆悦观兀自在小院子里转来转去,指尖在对联上拧了几下,笑嘻嘻说道:“大家都在前院热闹,你一个人缩在这黑洞洞的笑角落做什么!” 也不等回答,穆悦观转身招呼白前:“不看啦!我们也快回去吧!” 白前点点头,便掉转个方向走开了。身后也响起推开房门时的“吱呀”声,白前知道景西也回身进了屋子。 两个人走两个方向,倒都挺决绝。 但是白前刚走了两步,出乎意料的听到身后传来景西的声音:“慢。” 回头看到景西又从屋内出来,脚步看似艰涩的走到白前身边,将手里的东西丢给白前。 白前抱住那一团东西,是一块毛毯,有点哭笑不得。这人明明是好心,却动作粗鲁,好像有什么深仇大恨要用这一块毛毯砸死仇人。 景西僵着脸,丢下东西立刻返身,脚步飞健的朝卧房走。白前朗声道谢,他也跟没听到一样,没半点停顿。 白前将毛毯盖在腿上,暖意渐渐蔓延开,在脑海中游走。 随后的年夜饭上,白前又见到景西。穆悦观正给白前递手炉的时候,景西带着一身夜色的寒意进来。白前的手微停顿,瞬即收了心思,将手炉放在腿上。景西闷声落座,和穆青涧道了声“新年好”。 两个人还是没有交谈,像是在饭店大厅里拼了张桌子,气氛尴尬。 这种状态持续很久。除夕守岁之后,穆青涧突然发病,穆悦观也没心思再找白前,整日守在哥哥床边。 白前难得清静几天,自己在屋内试着画些小玩意。失败之后就出门散心,盖着那方毛毯,四处闲看。偶尔碰到景西,连问候都没有,直接擦肩而过。 过了十来天,穆悦观突然哭着跑过来,抽抽搭搭的连话都说不清。白前忙拉着她坐下,端茶递水的哄了好半天,才问出来。 穆青涧这次像是病的严重,服药根本没用。早晨穆悦观照例去他房中照看,却发现他已经昏迷不醒,药水都灌不下去。 白前又哄了半天,问她:“现在谁在那里?” “云越,还有几个大夫。他们说我碍手碍脚,把我赶出来了。” 白前安慰道:“云越在的话你该放心,他贴身伺候你哥这么多年,肯定分得清轻重。你先耐心等等,治病救人这事,我们是得听大夫的。你乖些。” 送走穆悦观,白前指尖在G笔上打圈,想着穆青涧的事情,也没了试画的心思。 这次回到穆府,白前还觉得穆青涧的气色好了许多,人也养胖了。守岁那晚他看起来也很精神,反倒是自己后半夜熬不住,睡了过去。总之,穆青涧完全没有重病来袭的迹象。 白前在屋子里转转悠悠,捱到下午,推着轮椅去看他。在主宅前的小路上碰到景西,也是要往那个方向去。 景西脚步停了停,等白前转着手轮拐过那个弯,才跟着他身后继续走。白前想到自己和他正处于类似冷战的低气压中,就觉得有双眼一直钉在后背上,浑身不舒服,转动轮椅的手也加快起来。 景西似乎感受到他的心情,便放缓了脚步,只等白前走的远了,才慢慢朝那边而去。 穆青涧身边的药味比任何时候都浓郁,白前进去时就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了。有侍从在他进来后迅速合上门,屋内的热气蒸腾,让人有些燥热。 穆青涧仍旧昏迷,云越正用汤匙往穆青涧嘴里灌药,但药汁全部顺着嘴角流出来,云越忙用手帕帮他擦干净。反复几次,碗里是空了,但药一口没喝下去。云越难得一见的有些张皇失措,将空碗递给侍从,换了干净的帕子重新替穆青涧擦脸。 景西恰好推门进来,白前回头看了一眼,问云越:“一直昏着没醒?” 云越“嗯”了一声。 白前继续问:“什么病?” 云越也有些疑惑:“公子常犯心悸,但这次的症状倒不像是旧症复发。大夫也说不出来,只开了醒神、滋养的药汤。” 景西在穆青涧耳边唤了两声,云越摇头道:“没用的。我从早叫到晚,公子都没反应。” 景西看了云越一眼,也没有说话,退了回来。白前说道:“那辛苦你多提点神儿,早晚这里别离了人。” 云越垂首:“是。” 白前从穆青涧那里出来,转个方向准备去看看穆悦观。木轱辘在青石板上划过,响声压下了身后的脚步声。白前在一个拐角艰难转动轮椅时,才听到一阵悉悉碎碎的声音从后方接近,停在自己身旁。 白前惊了出了一身冷汗,回头看到是景西,才呼出一口气。 轮椅卡在两块青石板之间,白前试了几次都没能将轮子j□j。景西走上前,两手握住木轮,俯身刚好凑在白前耳边。 “画兵能否成功?” 白前一愣,反应了会儿才明白,景西是借着这个机会跟他传话。但只是说个话,何必如此偷偷摸摸。难道说,有人在暗中监视景西? 白前咽口唾沫:“不能。” 景西双手施力,却没将木轮j□j,压低了声音道:“射杀黑衣人的兵器,构造图给我。” 白前忍不住问道:“出了什么事?” 景西没有回答,继续嘱咐:“十五子时三刻,我去接你,别声张。” 白前还要问,景西忽然直起身子,恢复一贯的语态表情:“你先起身。” 白前压下嘴边的话,眼睛向四周瞟了瞟,可是什么都没看到。景西还是闷着一张扑克脸,立在身边。白前无奈,只能撑着扶手站起身,但没有拐杖,右膝一软,又坐了回去。 景西定定的看着他,半晌才伸出手将他扶起来。白前将身体倚在他胳膊上,看他另一只手将轮椅j□j,顺便放到平整处,心里挺不是滋味。 景西却不猜他的心思,撑着他的身体,将他往前送了一点,看白前扶到轮椅上之后,便撤手不管了。 白前回头看他,看不出丝毫端倪,像是刚刚的对话根本不存在一样。白前收了心思,按原定道路往穆悦观那里去。 景西一路跟着,白前和穆悦观聊天时,他让穆悦观请了曾伯来,说道:“穆青涧病重,年里多事,府内的守卫你要注意。” 白前看曾伯笑呵呵的应承下来,心里蓦然有些紧绷。 这一夜过完,便是正月十四。白前想了一晚上稍微有些头绪,也知道穆府是要出什么事情。 统筹规划的能力,景西要比他强的多。并且景西要比他更了解这个社会的种种。白前选择相信景西的判断,当真画了弓弩的设计图给他。 景西拿了样稿,轻问:“你还知晓何种兵器,能助人以少胜多?” 白前想了想,对阵这个时代的人,最合适的就是枪械。但枪械的材质特殊,是这个世界不存在的东西,只有自己能画的出来。偏偏自己吃的“水土”还不够,画出来的东西不经摔打。 景西看他沉思,追问:“确实有?” 白前摇头:“画不出来。但这个弓弩可以改造,符合你说的。” 景西道:“尽快。” 白前看他一眼,回问:“这次你打算什么时候向我解释?” 景西沉默,良久才道:“我还未确定。” 白前道:“那我等你确定。” 白前漫画中的弓弩是单支箭道,整体细长,加上前段的弩片,像只展翅的大鸟。白前给它起名叫“火凤”。如今他要给景西修改的,更接近《反恐精英Online》里的“追月连弩”。下置箭筒,能实现多支箭连发,虽不及枪械的威力,但也足够用了。 白前没研究过这个东西,只能按照自己理解的理论知识画出个大概,让景西自行实验。景西拿了设计图就消失的不见踪影,好在他一贯低调沉闷,平日里就不常看到他,也不会有人对他的失踪感到惊奇。 正月十五,元宵节。稍微沉寂一些的年味重新冒出头来,四下里又热闹起来。只是穆青涧仍旧昏迷,惯例的元宵便没有一起吃。 白前按照平时的时间吹熄了灯,和衣躺在床上,于月色中静静的等待着。 第23章 灭族 皓月高悬,其实并不是作奸犯科的好时机。但元宵的氛围要比除夕轻快许多,除下祭祖、拜天等礼节,元宵便是真真正正的闲坐下来,亲友围在一起其乐融融。这样的节日里,人们的精神也更为放松。 直到翻出了穆府的墙,白前还是觉得有些虚幻。像是偏离了日常现实,误闯入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事实上,他确实闯进了别人的世界。 景西俯身,拉着白前的手臂将他放下。墙角有人接应,动作迅速的扶着白前。景西双手攀着墙头,悄无声息的落地,单膝蹲下以缓冲下坠的力道。 继而景西将白前负在背上,足尖轻掠,整个人就飞驰而去。剩余的人向四面分散,隐藏于黑暗中,并没有跟上来。 整个过程都没有发出声音,就好像根本就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白前趴在景西肩上,肩胛骨隔着棉衣,仍旧露出轮廓。稍微侧目就是景西的耳廓,脖颈间带着体温,在扑面而来的寒风中微弱不易察觉。 景西专拣人烟稀少的背光处,绕小路进了家茶馆。老板是个女人,等景西闪身进入,立刻将门掩上。那女人多看了白前两眼,压低了声音问道:“双一刚走,藩溪城内毫无异动。” 景西弓起身子,将白前放下。白前撑着桌子站好,先抓住景西的手臂,迫使景西回头看他:“在穆府说话不方便,这里能说了吧?到底什么事?” 景西正准备离开,听他这么问,表情在皎洁的月光下有些朦胧。景西似乎很为难,犹豫很久才道:“穆青涧病的不正常。” “所以?” “我怀疑穆府有内奸。” 白前皱眉:“等等!什么内奸?刚刚说的异动又是怎么回事?我有点跟不上你们的思路。” 景西将手覆在白前手上,却只是强行将他的手剥离开。 白前语速也急躁起来:“你是说,穆府有别人派去的卧底,要趁着节日做坏事?” 景西闷声道:“我不确定。” 白前问道:“那穆悦观他们岂不是会有危险!?” 景西退了一步,眼睛古井无波,还是一贯的沉稳深邃,没有丝毫变化:“我交代了曾伯。” 白前向前伸手想去拉景西的衣襟,一时慌了神竟忽略了自己的身体状况,因为重心不稳直接向前栽了过去。景西本能的就想避开,却被白前捞住了肩头,直愣愣的撞到自己的胸膛上。 白前双手攀着景西的脖子,整张脸埋在他怀里。景西的呼吸打在白前头顶,由缓至急,且越发粗重。 景西被这个类似拥抱的气氛扰的惊慌,顺手推了白前一把。白前本就站不稳,不需要景西施多大的力道,便被摔了出去。 景西本不是想欺打他,但看他孤零零的躺在地上,因为尴尬,态度反倒强硬起来,梗着脖子冷声道:“我,我回穆府。这里很安全,你呆着罢!” 白前急急的叫了一声:“喂!景西!” 景西像是什么都没听到,甩开门就奔了出去,甚至忘记了替白前将门关上。 白前趴在地上,火急火燎的叫起来:“景西你给我回来!你聋了是不是!” 木门打在墙上,还在颤抖着反弹,吱吱呀呀的越来越缓慢。清朗的月光和着冬季的冷风直灌进来,白前心里着急,只恨自己的腿无用。 始终没有人回来,白前知道若真的有人要谋害穆青涧兄妹,这个时候正是危急时刻,由不得耽误。所有人都在忙,自己却因为两条残废的腿被圈起来,无能又麻烦。 白前扒着方椅爬起来,在月光下掏出笔和纸。他不知道自己能做到什么地步,不知道自己在这样的灾祸中能出几分力。但希望能够自理的心情,从未有如此迫切。 像是又回到了手术后的日子,沮丧,却又希望能够更向上接近阳光。 白前迅速的画了许多张画来,用G笔勾好边之后重新揣回怀里。又寥寥几笔画出一副双拐,拔出景天舒送他的刀子,白前沿着贯穿掌心的粗陋伤疤重新划下,看着从伤口中冒出的血,内心恍若隔世。 已经开始习惯这里的生活了吧。第一次要割破一个指尖,都犹豫了半天才舍得下手。如今这一刀下去,疼还是钻心的,却连眉头皱的纹路都轻浅许多。 总有一天,自己会变成真正的怀元人,过怀元人的生活。等到那一天,要将脑海中记得的所有事物都画出来,倾尽全力帮助穆家兄妹,摆脱颠沛流离,努力过更好的生活。 白前轻握拳,血液滴滴答答的全部淋在原稿纸上。还是等到纸张完全浸湿,白前挪开手掌,眼前的纸变成了白前的拐杖。不锈钢表面处理管,配减震簧,下置防滑橡胶脚垫。 白前拎起其中一支,高举之后砸在地砖上。力道过猛,反震的虎口一麻,整条手臂发软。白前本没抱多大的希望,但那支拐杖毫无破裂,不禁有些吃惊。 但时间紧迫,不允许他再迟疑。白前抓起纸笔塞到怀里,扶着拐杖站起身,便沿着原路返回穆家了。 其实听景西如此说了之后,白前稍微能猜出景西的一些心思。他担心穆家有难,便先将自己转移了出来,有祸没祸总能保自己平安。那这个时候自己最应该做的就是老老实实的呆在那个茶馆里,安全的等到景西处理完所有事情,再冒头。 但内心最深处有根弦一直在跳,勾起蠢蠢欲动的邪火,让人拼了命的也想往前冲。 白前尽量加快速度,走在月色下。怀中那几幅草图像是炽热的铁饼,烫在心口处,疼痛却让人莫名兴奋。 白前反复想,我终于画出来了,我不是只会躺在地上的废物了。 走的再快,超出极限拼命的赶,对白前来说都不够。想到穆家兄妹会有危险,白前恨不得能画出一对翅膀来,立刻飞过去帮助他们。 月光渐移,白前拐过一个弯,似乎听到了嘈杂的吵闹声。再行进,余光中能看到几缕黑烟缓缓燃起。不多时,熊熊大火便随着烟灰而至。白前几乎是踉跄着跑过去的,入目便看到富丽堂皇的穆府,被火焰吞噬。 多数人都还沉浸在睡梦中,元宵的夜晚品下的酒还在体内作祟,外界偶有响动也吵不醒他们的美梦。于是这些人就一梦万年,再也没有醒过来。 白前微愣,撑着拐杖的手一松,整个人也滑落坐了下去。 原来不是穆家兄妹。原来竟是要杀掉穆府全族。 白前回神,捡起拐杖挣扎着要起来。余光瞟见一个人影快速闪过,白前本能的将拐杖举起,刚刚挡住对方砍过来的刀。 金属相撞,在夜色里擦出刺目的火花。白前回头,看到一个黑衣人出现在红光之下,尤为耀目的是,那人脸上的鬼面具。 桂古明连! 那人又挥刀而至,白前还坐在地上,根本无处闪避。反手抽出匕首,那人的刀更快几分,却是用刀背砸下来。白前扬手,匕首在那人手腕上划过,溅出一道血花。 黑衣人并不伤白前性命,也没料到白前会如此坚决的反击。被伤了手臂,那人抱臂后撤,随后脚下移动,从另一个方向切过来。 刀背再次落下,却偏了分寸砸在背上。白前闷哼,匕首向一旁斜刺出去,直没入黑衣人的腹部。 温热的血似乎在寒冬还冒出热气,白前觉得手中粘腻,鼻翼间全是令人作呕的腥臭味。脸上沾了血液,从额角向下滑,迷了一只眼。 白前在火光扭曲的空间里,看到景西浴火奔腾,带着一身的热浪来到自己身边。 白前仰头:“悦观呢!穆青涧呢!” 景西揽起白前:“来不及,走!” 白前挥手拍开他,指指地上的黑衣人:“我可以杀人!我抛弃了底线了!快回去救他们!杀多少都没关系!” 景西忽然伸手,指腹蹭掉白前眼睑上的血液,沉声道:“你冷静些,你现在太激动了。白前,你听我说。对方人太多,火势凶猛,即使进得去,也救不活他们。你明白么?如今只能先撤退,等待时机。” “等……等什么?” “为他们报仇。” 白前忽然叫起来:“人都死的话,报仇有狗屁用!我不求你去啊,你放开我,我自己去!” 景西扬手,一掌打在白前右脚的义肢上。龟裂应声而起,整条义肢裂成碎片,白前的裤脚便踏了下去。 景西冷言:“你如何去?” 白前定定的看着自己的双腿,惨笑渐渐扩大,几乎歇斯底里的咆哮,却只发出一些模糊的音节。 火依旧在烧,四处还有拼杀声。正月十五,变成人间炼狱。 景西手掌再落,白前颈后一疼,眼前便黑了下去。 眼前的人如同最初一样,棱角分明,却永无表情。白前看到他双唇开阖,然后坠入黑暗。 第24章 决裂 白前换了块方巾,浸了冰水替床上的人擦拭掌心。热度被表层的凉意带走,但不多久就又重新冒上来。没有静脉滴注,没有抗生素,没有高压氧舱治疗。严重烧伤之后似乎就只能等待天意,白前一贯不信奉鬼神,此刻却忍不住想跪下来替床上的人祈福。 如果他能下跪的话。 茶馆中见过的那个女人忍不住劝道:“公子,您也去休息会儿吧,这儿有我守着。” 白前眼睑微挑,目光随即又落了下来,沉声道:“我睡够了。” “您已经几天没合眼了……” 白前不知道是要说给谁听,语调轻缓,像入了幽冥的鬼魅:“在那之前,我睡了一整晚。” 那人似乎想叹息,却硬生生憋在喉咙里,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白前叫道:“麻烦你,把门带上。” 叹息终究还是没忍住,从嘴角溢出,屋内充斥着让人抓狂的压抑。白前再次将方巾沾湿,替床上的人擦掌心,希望高热能在下一秒就停止,希望下个瞬间就看到活蹦乱跳的人。 正月十五,月圆之时。穆府惨遭灭门,只活下来这一个。 白前机械的重复着这个动作,小心且轻柔。 景西推门而入,叫他来的下属略显局促,替他掩了门就迅速躲开了。景西向前走了几步,看到白前一双手冻的通红,指节僵硬,动作笨拙的不停的沾水、擦手心。有阵火从焦躁的心底窜起,像是要烧掉一切,拉这个世界陪葬。 景西毫无说明,粗暴的握住白前的手腕,强迫他停止动作。白前如之前般,轻抬眼睑,微仰着头,看到景西的侧脸和下颌。 白前语调并不激烈:“放手。” 景西觉得这张失魂落魄的脸简直太碍眼,厉声道:“这等事交给下边的人做,你何必作贱自己!” 白前重复:“放手。” “不放又如何!” 白前挑眉:“折了我这只手?像之前一样,打碎我的腿。这不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么。” 景西也是几日没睡,眼底的青色显露着他的疲惫。白前倒还好,只是坐在这床边发呆、出神,他自强行带走白前之后就没有停歇,四处奔波处理事务。难得有个空闲,手下来报,他又起身来看白前。 景西烦躁的甩开白前的手臂,转身在椅子上大喇喇的坐下来。白前被惯性带着趴倒在床上,慌手慌脚的坐起来,怕压到了床上人的伤口。 白前讥讽道:“你就是看我是个残废好欺负。” 景西揉眉心:“我没有。” 白前只管说自己的:“你仗着我没有腿不能走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景西瞬时单手拍桌,震了桌上的茶壶瓷杯都跳了跳:“我说了!我没有!” 白前肩背笔直,绷成一条直线,嘴角轻佻,“呵”的轻笑一声。 景西也被自己的行动吓了一跳,敛神压了压心中的情绪,景西尽量让声音平静下来:“白前,你心中不痛快,大可发泄出来。” 白前没有说话。景西继续揉眉心,继而满心窝火的挥手打翻了桌子上的瓷器,踩着一地的碎片摔门而去。 白前继续将方巾浸到冰水里,握着床上那人的手,掌心炽热,像是又把自己带回那场火之中。 景西去而复返,脚尖在碎片上踢过,发出清脆的声音。景西尽量让自己冷静:“白前,我们需要谈谈。” 白前反问:“谈什么?你不是一向都不爱说话么?” 景西被他刺的难过,冷声问道:“你一定要如此么!” 那个下属进门来清理碎片,景西挥手:“退下!”女人立刻急匆匆的退了出去,极有眼色的将门关好。 白前看起来不想说话,反倒变成了景西主动:“我也不愿看到穆家惨遭此祸。” 白前问:“那你为何不提前说出来!” 景西的声调略微暗沉下来:“我不能确定。” 白前摇头,手指将方巾攥的特别紧:“出了事之后为什么不救人?” 景西略微停顿:“来不及。” “来不及?”白前指着床上的人,音调近乎尖利,“那为什么悦观躺在这里?她不是活下来了么?你为什么不去救她!早一步就不会变成这样啊!” 被指尖指着,穆悦观毫无知觉的躺在那里。脖颈和脸颊上都裹了纱布,浓重的草药味扩散开,让人心惊胆寒不忍直视。 白前问道:“真的是来不及么?” 景西坚定回答:“是。” 手指不能再紧,濒临极限下,白前忽然扬手掀翻了铜盆。水四溅开然后落地,落在皮肤上几点,凉的透彻心扉。白前终于如景西所愿,发泄了出来。 “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狗屁东西!你不确定,你来不及,你只按照自己的想法一意孤行!你能不能问问别人的意见?你要做什么能不能支会一声?” 景西抹掉脸颊上的水滴,垂眉敛目的神情,好似是在擦泪。 白前嘶吼道:“你不确定,所以你就什么都不说!等到穆府的人全部死光了,全部都死掉了!你确定了没有?” 景西辩解:“我不曾料到曾伯醉酒误……” “误事是吧?怪他是吧?你提前说明白他还会不会喝酒!?”白前呼吸有些急喘,继续道,“你要救天舒,用我换他,我没话说。你让人劫我提前说一下能怎样?” 景西沉默。 白前往前数:“你要揭露那个地下作坊,你也有你的一套想法,你什么都不用说,就按照你想的去做。你能不能提前问问我,我不是不愿意和你合作啊!” 景西神色僵硬,显然被白前戳中了痛点。 “你总是有自己的想法,哪一次不是?结果呢?哪一次办成功了?成功了没有!第一次我差点丢了命,第二次我彻底废了这条腿。这一次呢?穆家上上下下几百条人命!穆青涧失踪,穆悦观身为女孩子的容貌!就因为你‘不确定’,全部没有了啊!你脑子里装的是什么!” 景西的目光终于落在穆悦观脸上,语句艰涩,一字一句的吐出:“穆悦观会救回来,穆青涧我也派了人去找。穆家,也绝不会倒。” 白前愤怒的推倒手边的木架,雕花圆架翻到,砸在铜盆上,又是一阵巨响:“你听不懂人话是不是!事到如今你还是在那里自说自话!” 景西目光微沉,定在白前的腿上,厉声喝道:“你做了什么?” 白前微愣,低头看到外袍下摆被带了起来,露出淡青的中衣。白前抬手欲掩,景西率先一步压住了他的胳膊,另一只手拽下他的裤子。 右腿膝盖和左腿残端上有几处刀伤,伤口短小,却极深,像是一刀刺下去便止住了。景西看着白前的腿,血还在向外渗,便忘了残肢给他带来的视觉不适。 景西的声音降到冰点,额上青筋暴起:“这是什么!” 白前忽然就没了力气,像是松懈的气球,整个人像一株蔫掉的植物。白前道:“和你没关系。” 景西怒不可遏,气到浑身发抖,却不知道该如何发泄。他因为白前自残伤害自己而生气,更不能再次去伤害他。无意间,压制白前的手便越来越用力,几乎要将白前的手折断。 白前呢喃:“别看我。” 景西看他神态越发不对,呼吸越来越急促,心中咯噔一声。白前在他眼中一直是虚弱多病的形象,但除了身体上的残疾,他从来不知道白前有什么病症。 白前呼吸越来越急促,频率加快,蜷起身体,刚脱离禁锢的双手迅速的去掩盖下身。景西脱下外袍盖在他腿上,叫了大夫进来。 大夫取了个布袋罩在白前脸上,抚着白前的后背劝慰道:“请放松些,别紧张。” 良久,白前才渐渐平静下来,瘫软在床尾,浑身乏力。景西抱着他,让他靠在怀里。 大夫躬身回道:“这是紧张引起的呼吸过疾,并无大碍。” 景西像是也累坏了,挥挥手让人出去:“留些治刀伤的药。” 等所有人出去,门也关好。景西放开白前,蹲在他身边,去掀他腿上的衣服。 白前将棉衣压在腿上,死活不肯松手。 景西沉声道:“只是帮你上药,你放松些。” 白前摇头:“不用。” 景西的火气又窜上来,皱眉斥责:“不上药如何好!你一定要作贱自己!?” 白前垂首,这番折腾下来,没了刚刚的咄咄逼人:“我是同谋。我……” 白前抬头,对上景西的眼:“我恨自己没用。” 景西心头震惊,这才明白自己打碎他的义肢,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景西将药递给他:“你自己擦。穆家上下几百口人命,你我都有错,但罪不在你我。” 白前没动。 景西将药放在他腿上,沉声道:“我便提前告诉你我要做何事。明连,桂古明家,不铲平他们,我誓不罢休!” 景西目光灼灼,定在白前脸上:“要不要来,都随你。” 穆悦观的呼吸轻浅,这个始终对自己的好的姑娘,一夜之间失去全部。白前不愿面对景西,更不想看到她无助的样子。 天平摇摆,最终,白前深吸一口气,坚定应道:“好!” 第25章 同盟 且作为一个外人,看到如此惨状还禁不住心中坍塌出一个大洞,坠入最黑暗的悲伤中。身为当事人的穆悦观,白前也只能猜测她的反应。 崩溃,歇斯底里,绝望。或者干脆了却此生。白前隐隐的恐惧着,不敢面对穆悦观苏醒过来的时刻,始终守在一旁。 然而事实上,穆悦观没有吵闹没有哭叫,只是怔忪的看着白前,摇头说她不信。 烧伤的创口提醒她事情的真实性,曾经发生过的惨剧切实在她身上留下印记,无论如何都抹灭不掉。 如此十多日,穆悦观都像是只鸵鸟,只埋着头欺骗自己,将真实当成谎言。 景西半扭半拖的将穆悦观拽了起来,白前根本来不及阻拦,只勉强拉住了悦观的瘦弱的手腕。高热还未退,浑身有些燥热,咯在白前掌心里,烫的人心里难过。 白前厉声吼道:“景西!你干什么!” 景西回头,看白前艰难的保持平衡,自己再多施几分力就又要将他摔翻在地上了。景西不着痕迹的停下动作,回答白前:“让她亲眼确定。” 看穆悦观脚步虚软,瑟缩着肩膀浑身发抖。白前怒意四起,皱眉道:“你放手!” 景西的手掌停顿片刻,当真放开了。白前把穆悦观拉到身边,将她揽到怀里,轻轻抚她的头顶。小姑娘被景西粗暴毫无章法的蛮力吓坏了,呜咽着往白前怀里钻,脸贴着白前的胸膛,死活都不肯离开。 白前柔声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不用怕。景西没有恶意的,他一向对你很好,你不记得了么?” 景西沉默的立在一旁,看着穆悦观的肩膀渐渐停止抖动,闷声道:“穆家灭门,已经烧光了。你可以自己去看。” 白前怒视他:“你给我闭嘴!” 景西听话的合上嘴巴,恢复一贯的面瘫闷葫芦状。白前尤不满意的斜睨着瞪了他一眼,继续去哄穆悦观。 景西自个儿站了会儿,又道:“她应该知情。” 白前简直想暴走,回道:“是!她应该知道!但不是现在好么!你不要这么狠行不行?” 穆悦观的身体忽然顿了下来,白前自觉失言,尴尬着想要解释。景西却坚持道:“她应该现在就知道。” 如此真的不用再说什么了,穆悦观一直都知道,只是不愿意相信。但事实便是如此,不由得自己不信。 呜咽声渐渐扩大,白前感到声音闷在自己胸前,带着胸腔震动。穆悦观终于放开这么多天的屈闷,嚎啕大哭起来。 白前的手抬了抬,又落下,没能再说出来什么。安慰不管什么时候都显得苍白无力,毫无什么用处。景西说的不错,她早该如此哭一场,接受现实才对。 两个男人一站一坐,都沉默不语,只有小姑娘悲痛的哭喊声在市内回荡。 景西耐心的等着,等到穆悦观哭累了,哭够了,缓步走上前。景西俯身,盯着穆悦观惨兮兮的小脸,目光沉定坚稳:“你哥哥我会去找,我活一日,便一日不会停止。你冠了‘穆’姓,便该挑起这个担子,将‘穆家’扛起来。” 穆悦观的眼睛里和着水汽,露出茫然无措的神情。 景西继续道:“‘穆家’不亡,你哥哥便有家可回。” 穆悦观原本抽抽噎噎的哭声,又放开了嗓子,“哇哇”的钻到白前怀里。一边大哭一边口齿不清的喊叫:“我知道我知道。我会等哥哥回来,你们把哥哥找回来!” 白前轻拍她的后背,像揽着婴儿哄她入睡般轻轻晃动身体:“嗯,会的。穆青涧会平安回来,看到你如此坚强,他会表扬你的。” 哄睡了穆悦观,茶馆老板从白前手里接过她,轻手轻脚的将她安置在床上,盖好了棉被。 白前眼睛半阖,靠在床尾处养神。茶馆老板看景西一眼,见后者没有反应,壮着胆子插话道:“宁公子,您回去歇会儿?穆小姐已经睡沉了。” 白前刚进入浅眠,被她惊的一个激灵,冒了一身冷汗。定定心神,白前摇头:“我再留两天。” 茶馆老板又看景西一眼,后者还是没有表态,兀自揣摩了下上司的隐藏深意,告礼之后退了出去。 白前撑着眼皮将目光落在穆悦观抱着纱布的脸上,根本不愿意看景西。景西始终保持着一个姿势,别扭而僵硬。良久,景西压低了声音,说道:“随我来。” 白前懒怠的靠着床栏,根本不动。 景西等了片刻,微微侧头,想了很久,才继续说道:“你的假腿……我让人包好了拿回来。” 白前似乎没料到他会在自己的行动之前加上一个解释。虽说这个解释莫名其妙还是让人想不明白他要做什么,但总归态度是有改善的。微微诧异,白前忙敛了神情,冷漠开口:“碎掉的东西捡回来做什么?垃圾站?” 景西好像很为难,语调缓慢:“十多日你也不曾再画出来这假腿。” 白前没明白他的意思,淡淡的看了他一眼,还是不怎么想和他对话。 景西到了极限,闷声道:“随你。”说完便转身走了。 白前如今能画出这个世界本不该有的材质,只不过要多放些血。他这些日子忙着看护穆悦观,倒也不是几分钟空闲都抽不出来。他试过自己重新画义肢,但左腿的膝盖他从未仔细研究过机械间的运作,根本画不出来。而被景西打碎的那只右腿,他反复试了多次,都画不出合适的接受腔,不能使用。 行动受限,放的血都白白浪费,白前更加觉得憋闷。讨厌也有,但是对景西这个人,报的更多的想法便是:三观不同,思维差异巨大,根本不在一条线上。 白前觉得口渴,将轮椅拉到手边,撑着扶手挪上去。这样的动作其实他蛮熟悉了,以往在家里放松残肢不想戴义肢的时候,他一直是这个样子的。但景西从未见过谁以手臂代替双腿,活生生的人却要做出如此怪异的动作,难免会错愕。 白前调整好坐姿,用外袍下摆将断肢掩好,才察觉门口站了人。抬头看到景西,白前冷笑:“不高兴就走,走一半重新拐回来。你还真是喜欢没事瞎溜达。” 景西闷声走进来,手中端着一个长匣,放到桌上之后将顶盖打开。 是白前的右腿,碎裂之后看起来有些扭曲,静躺在匣子里,触目惊心。 景西挪开视线不去看那半条残破的腿,说道:“你若需要某些部件,便来取。” 白前看了眼完好无损的接受腔,才明白他之前的意思。 景西又道:“这里也一样,你想睡便睡。” 白前皱眉,心想难不成他刚刚让我跟他走是想骗我去休息? 景西转身,肩膀停顿,又转回来,侧目看着白前。白前不明所以,也盯着他。 景西像是天人交战,半天才下定决心说道:“左腿,我派人在找。”说完又忙补了一句,“但不知能否取回。” 白前眉梢微跳,更加不懂这个人,直接问道:“你什么意思?” 景西却不再讲这个话题,侧目敛神转移道:“明连近期不会有动作,但我们不能等。你……休养好,我们再谈。” 白前也不想纠缠他这会儿的反常,他爱说话不爱说话,做什么不做什么,都是他的事情,自己也管不着。于是白前顺势回道:“我没什么要休养的,我的伤都在腿上,我又用不上这腿。” 景西看了眼熟睡的穆悦观,白前了然道:“我们出去说。” 他们住的还是那家茶馆,景西在藩溪的据点,穆家出事之后便曝光出来,再也不隐蔽。白前摇着手轮转个方向,在门槛前停了下来。景西从后方跟上,抽出佩剑将那门槛削了下来,一脚踹开,也不多话。 两个人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转身进了隔壁。 白前沉声道:“之前是我太激动说了胡话,我收回。明家的人该死,但不能是私报。” 景西在椅子上坐下,白前解释道:“国家需要法度,杀人灭族,应该按公办理。一味报仇,只是惹起更多的仇恨。” 景西要说什么,白前截了他的话头:“穆青涧能不能活,这还是未知数。穆家就剩这一个小姑娘,我不想再给她留隐患。不能为了报这个仇,把她再放进仇恨里,等着别人来报复。” 景西原本就赞同他的观点,不然也不会奔波至今寻找明连的地下暗坊,企图从公来打击明家。听白前这么说,景西点头:“好。” 景西每次谈到公事还比较健谈,并不遮掩别扭,直白了讲道:“明连如今必定得了许多兵器,荷酒境内像样的画师,只有天舒。” 白前应了下来:“兵器我来画。但我画东西需要大量血液,我不能把自己放干了。” 景西似乎有些犹豫,却还是沉默下来,没有说什么。 白前问:“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告诉我你的计划?” 景西抬眸,瞳仁黑亮。一贯的面无表情,一贯的沉稳声线。但却好像有了些不一样的东西在其中。 白前看不明白,只听景西开口。尾音略带写缱绻似的,细听却还是那把低沉嗓音。 “现在便可。” 第26章 内奸 二月半,荷酒景府。 一身风尘的下属垂首退了出去,穆悦观一双眼里噙着泪花,无措的看白前。白前安抚道:“穆家势衰,藩溪动乱频起也是正常的。派去找你哥哥的人手陆续回来,总会有点消息。你别着急。” 穆悦观咬着下唇,哽咽道:“我是不是应该回藩溪?我若是在的话,藩溪的局势会不会好一些?” 白前摇头否定:“还留有姓穆的,对方一定不会甘心。你留在藩溪只会让那里更乱。别想那么多。” 白前其实不太在意“穆姓”的责任,甚至,他很希望看到穆悦观远离这些政治纠纷,单纯的修复伤口,慢慢治愈。但无论如何,穆悦观都不是曾经的那个小丫头,笑容消失,言语变少,越发趋向沉默。 白前觉得,能治愈她的最好方式,就是找到穆青涧。然而一路找下来,回报的人都没有任何关于穆青涧的消息,好像这个人凭空消失了一般。 没有头绪。 又有下属一身风尘的的疾步走进,看了眼穆悦观和白前,垂首对着景西,等指令。 景西默然道:“说吧。” 那人才不顾及旁人,声音嘶哑的回报:“抓到云越了。我们赶到之前,他已经身受重伤。” 穆悦观微愣,急冲冲的叫道:“现在人呢!快找大夫替他瞧瞧!” 那人没动,等着景西的吩咐。 景西沉声道:“留一条命,丢进牢里。待会儿我亲自审问。” 白前至此大概想明白了,穆悦观还没来得及吵闹,他先截了话头问道:“穆府的内奸是云越?” 穆悦观傻在原地,景西点头:“云越好男风,何故会去招惹黑牡丹?” 白前回想一下,反问:“所以当时他怀中并非只是一块手帕,还有明家用来联络的黑丝娟?” 景西像是想到了什么,闷声不吭。 白前冷笑:“到现在抓到他了你才说,真是好耐心好气量。” 景西嘴巴张了张,白前不等他说出来什么,拨动轮椅掉转个方向,问那个下属:“云越现在在哪里?” 下属垂首不语,景西也站起身,那人才沉默着在前边带路。 白前一直在画兵器,都是现代弓弩,碳纤维弹片和复合钢材,需要大量放血。景西一直遣人送了补药过来,平时的三餐、茶品都加了药食。但白前手上始终留有伤口,只草草用布随便缠了。 原本行动就靠着轮椅,手上留了伤口之后,白前便极少动了。偶尔有什么需要,自己忍耐一下便可。这种长距离的行动,还着实难办。 景西见白前越来越慢,余光瞟见他手上的白布已经洇出红色,便放慢了脚步。白前还没有察觉,景西就已经落到他身后,随即握上了轮椅的扶手。 白前回头,干脆利落的拒绝:“不需要。” 景西的指尖在扶手上摩挲两下,白前冷声重复:“请放手。” 景西尴尬的收回手。 穆悦观神游的心思被收回来,急急的从怀里掏出药粉重新替白前包扎了伤口,顺势推着他的轮椅前行。白前并未阻拦,只安慰她道:“见到云越不要激动。别离他太近,知道么?” 穆悦观“嗯”了一声。 景西跟道:“他不会伤害她。” 白前眉眼不动,当做没听到。 景西解释:“是云越救穆悦观回来的。我原本没想太多,只当他是护主。但他放下穆悦观之后就消失了。” 说话间,几个人到了一处窄小的门前。门前守了四个侍卫,见到景西恭敬的行李,继而推开小门。 景西看向白前:“这底下是三十级台阶,你……忍耐下。” 说着,景西便要俯身来抱白前。白前转动手轮后退出去,冷声道:“有拐杖就行,不劳你。” 景西的动作卡在半中间,僵硬的维持了许久,才恢复一贯常态。 事实上白前的膝盖已经不能受力了,单凭拐杖站立片刻还行,要做下楼梯这种动作,相当艰难。下属在前边领路,景西随后,穆悦观扶着白前在最后。景西看似笔直的向前走,余光却直往后瞟,想着不能错过出手的好时机。 幸或者不幸,白前平安的踏到地板上,满头虚汗,面色青白。景西看他接过穆悦观递来的手绢,莫名的有一点点失落。 白前担心云越会挟持穆悦观,在看到云越的状态后,担忧便打消了。 与其说是重伤,不如说云越已经在死亡线上徘徊了。他身上的伤口不计其数,皮肉翻卷,流出青绿色的脓液。 听到木轮椅的声音,云越像是被按了开关,原本虚软无力的身体突然起了反应,撑着地板就要坐起来。 景西看他动作突然,先一步挡在白前轮椅前。白前倒是去拉穆悦观,只是行动受限,没能成功。 云越只是那么挣扎一下,随即又瘫软下去。穆悦观趁着这个空档走到他身边蹲了下来。面纱的下摆扫在云越手上,月白色的串珠沾上了一滴污血。 云越双眼迷离,只盯着轮椅声传来的方向,嘴巴开阖。 “少爷……” 穆悦观被这一声叫的泪奔满面,隔着面纱捂住嘴,哽咽难耐。 云越丝毫没有察觉眼前的人,只呢喃的开口:“青涧……青涧……” 白前转着轮椅靠近,俯身将穆悦观拉起来。云越的手便要攀上来,被景西用剑鞘抽打到一旁。 白前问:“穆青涧在哪里?” 云越的意识稍微清醒一些,良久才呼出一口气,叹道:“是你……” 白前重复:“穆青涧在哪里?” 云越眼中的神采稍微凝聚,驱散了迷离:“我也在找……从那一天开始就在找。我不知道。不在桂古。我想不到其他地方。” 景西皱眉,问道:“你贴身侍候他,怎么会不知道?” “我去放火了,回来时,他就不见了。被褥没有丝毫凌乱,但是睡在里边的人没有了。轮椅还在,什么都在。我……他人没了,我要怎么把他带出去……” 白前震惊:“你想救他?那何必害他?” 云越躺在地上,面容憔悴,还不如身下干枯的稻草。只是眼角一滴泪,打破了这个画面,显得极不协调:“不害他如何救他?死一个穆家家主,做一个平凡的百姓有何不好?明连只是要灭掉穆家,穆家灭掉不就好了么?我要先杀了他,才能救他啊……” 穆悦观嘶吼着要扑过去,被人拦了下来。景西问道:“明连想做什么?” 云越突然紧闭嘴巴,不再说话。 景西继续追问:“你若是念穆青涧的一丝旧情,就说出来,替他护好妹妹。” 云越摇头:“他不在桂古,那就是彻底从这个世界消失了。我也快死了。反正找不到他,死就死了。” 眼看着云越誓死不肯卖主,景西想动刑,转头看了白前一眼,还是按捺住情绪。穆悦观哭的不成样子,叶鸣来将她带走。白前对着那些台阶为难。 景西对下边的人交代了几句,回身时,白前已经撑着拐杖站了起来,准备单腿爬上去。 景西眸色沉了下来,将白前揽过来,以一种极为粗暴的方式将他扛在肩上。 白前吓了一跳,惊呼后怒呵:“景西!你做什么!” 景西脚步不停,只管向上走。等白前扑腾的厉害了,也刚好出了地牢。景西将在白前放在地上,白前又怒又羞,涨红了脸:“不需要你帮忙!我自己能走!” 景西“嗯”了一声。 远处奔过来一个人,景西也快步迎了上去。白前忙压了情绪,看到来者是天舒。 天舒一脸凝重,压低了声音道:“有阿离的消息了!” 第27章 巢穴 “阿离是谁?” 白前问出这句话之后,天舒的脸色瞬间僵硬起来。原本的激动变成尴尬,似乎是不愿意面对白前。 白前重复:“景西醉酒时也提到过阿离,这人是谁?跟明家有关?” 天舒支支吾吾的应付道:“阿离姓原,原离。是……景西自小一起长大的兄弟。” 天舒说完,拿余光瞟了景西一眼。看天舒有所保留的神色,白前直觉这个名字不一般。咋一听有些耳熟,但仔细回想,却什么都想不到。 景西一直无视天舒的各种暗示,兀自低头想了很久。白前第三次问这人是否和明家有关时,景西看向白前,像是做了什么重大的决定,又像是突破了一层隔膜。 “李远。” 声音传入耳中变成实体,兜兜转转的绕了几圈,勾起来一点点回忆。白前瞪大了眼,难以置信的问道:“你们说的人是李远!?” 景西抿着嘴没说话,天舒没料到景西会如实回答,一时间震惊的有点不知所以。 白前反问:“那在丹颖那个地下大洞里,你有没有看到他!” 景西点头:“嗯。” 白前怒极反倒发不出火来,他一贯平和温吞,最近却很容易被景西勾起不满来:“你看到了你还不救他?他真是你好兄弟么?” 景西的头埋的深了些,天舒讪讪的拦在两人中间,试图对白前解释:“阿离自己提出的,我们……” “你也给我闭嘴!”白前怒喝,冷不丁爆发出来,吓的天舒也哆嗦了下立马噤声。白前看天舒的眼神也冷了下来,“你也在场啊!你没看到李远的惨状么?没看到那里的生存状态有多糟糕么?好兄弟?你们就忍心把他丢在那里?” 景西低着头,一直不说话。 天舒弱弱的插嘴:“我觉得,我们应该先把他救出来……” 白前怒目而视,好在没有继续发飙。天舒立马继续说道:“丹颖的暗坊被景西挖出来之后,阿离他们就被转移到别的暗坊里。如果没有意外,这次就是桂古老巢了。” 李远是这个世界里对白前最好的人,根本没有之一。白前想到他时,会满心感激,初到这里就遇上好人。如今却发现,事情和自己一直认为的完全不同。单纯作为一个村民所施展的温柔,和一个势力中心人物多展现的情感,根本就是两码事。 想明白这些,李远在和自己的相处的记忆力,从关怀体贴的大哥,瞬间变成了另一个司齐。这感觉挺差劲的。 再回头看看景西,一些模棱两可、暧昧不明的氛围,以及他毫无说明的保护,也都有了解释。李远是景西的朋友,那景西才是最先知晓自己身怀异类的那个城主。李远相当于司齐的同时,景西就是另一个明连。 虽说手段不同,但目的却是一致的。 白前觉得心凉了下来,但大多半都是为了李远。至于景西,他早就已经放弃去理解这个人的思维方式了。 线人等在前厅,一行人匆匆忙忙赶了回去。景西自那人手中接过巴掌大的一块粗布,一色的青,毫无花纹。边角毛糙不整齐,显然是从别的布上撕扯下来的。 白前见过这样的青布,是李远用来画衣的那一块。 线人语速极快的回报道:“这是在桂古城郊一家农舍里发现的。户主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一个人住。我们询问之后得知,二十天前有个汉子敲她的门,用一块粗布换了一个馒头。那汉子吃了馒头之后就走了,再也没有见过。” 景西握着那块青布,用力过大,青筋暴起。半天没听他说话,白前回头看才发现,他的拳头藏在身后,有轻微的战栗。随着不易察觉的抖动,有一滴血珠从掌心滑下来,滴落在地板上。 天舒难得也收了嬉皮笑脸,正经的开口:“之后的踪迹可有追踪到?” 线人摇头:“全无音信,怕是又被捉了回去。” 景西的颤栗戛然停止,一张脸骇的苍白,张嘴发出的声音嘶哑无力:“以那家农舍为中心,方圆三里内,可有异处?” 线人埋首更深,回道:“周围地势平坦,毫无掩身之地,不好查探。” 景西的声音压在喉咙间,咆哮全憋在一处,说出的音调虽不高,但在场的人都能感到周身的压力。 “不好查也得给我查!限你们两日内摸清!” “是!” 线人弓着身子就要退出,白前出声拦到:“慢!” 白前说道:“他们汇报过来,一定是已经试过了。打草惊蛇又会落空,那李远受的苦都白费了。” 天舒疑惑,试探着问:“你有什么好方法?” 白前眉目沉静,语速和缓说道:“司齐一直想招揽我,我去换李远回来。” 景西闻言,立刻回头盯着白前。一双眸子中有震惊有疑惑,还有些不甘。 白前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从来不知道。起初还会猜测,后来对这个人的好感消失,干脆就不管了。 天舒也是难以置信的样子,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白前垂目撇开头,说道:“李远对我好三天,那也是好。不管他是不是有什么目的,但我的确受了这份好。就当是欠了人情,到还的时候了。” 天舒眨眨眼:“不太明白。” 白前摇摇头,低声道:“其实我稍微有点失望,但这不影响我愿意救他的心情。只是穆悦观那里,我希望你们能照顾她,包括她的心情。” 天舒一贯油嘴滑舌,顺势便接了句:“我会把她的全身心都接管过来。” 白前始终垂首,也就没看到景西望过来的目光,带着意义不明的不甘心。 桂古在怀元南端,但却是高原地貌。二月底的天气依旧冷,进了桂古之后更是感受到清冷的寒意。白前一贯在空调房里养出来的身体,经过这么久的反复奔波,终于病倒了。 像是把积累许久的劳累一起爆发出来,白前在桂古周边的小镇上,一躺数日,连床都下不得。 脑袋昏昏沉沉,白前灌了药之后枕在木枕上,满心燥火,焦急的不行。原定的计划是要冷不丁出现在明连面前,让他措手不及,没有缓冲准备。但现在行程被耽搁下来,滞留的越久,避开明家手下的可能性就越小。 此次出行不便带景家的人,白前只在路边随意雇了个车夫,独身上路。如今一病,便是被困死在这一张床上。胸口一阵闷喘,嗓子里也痒的难受,白前猛烈咳嗽起来。口渴的要命,却没有半分力气去勾桌上的茶杯。 隐约听到后窗边有些声响,白前心头大惊,卯足了劲儿将枕边的一个白玉带钩推了出去。白玉落地,清脆的碎裂声扩散开。窗边的声响也随之消失,像是从未出现过。 白前还没能喘口气,正门被推开,自外进来个人。白前只当是每天给他熬药的小二,仍旧闭着眼,嘶哑着声音吩咐道:“药放下就行了,钱在枕边,你自己拿。” 来人却不走进,立在屋内。白前还没反应过来,地方先开口讲话。清朗的声线,话音上挑,带了几分笑意。 “宁公子,又见面了。” 白前惊诧的睁开眼,想撑起身子坐起来。对方忙上前两步,扶着白前的胳膊,想托他一把。 “公子大病未愈,还是好生躺着罢!” 白前甩开他的手,却因为太过激动咳嗽起来,急喘间浑身的力气都抽干了,白前伏在床边,抖着手指惊怒道:“司齐!” 司齐仍旧一袭紫衣,脸上带着笑,凤目流转间却是冷冰冰的。比之最后一次见他,稍微健壮了些,但面色依旧苍白,毫无血色。 司齐倒了杯水,就势想要揽起白前,亲手喂他。白前挥手将被子打翻,水渍濡湿了棉被,斑驳的一大片。 司齐也不恼,自觉地退后一些,又倒了杯水放在白前手边。白前浑身戒备,眼睛紧盯着司齐,干裂的嘴唇间呼出燥热的气息。 司齐摊摊手,像是示好:“我只是听下边的人来报,宁公子重病不愈,这才来探望你。” 白前反驳:“你有这么好的心?” 司齐笑道:“之前是我的作法欠妥,给宁公子留下不好的印象。回到桂古后,我一直在反思,很希望能够当面向公子赔罪。” 白前盯着他,没有说话。 司齐自己接着说:“公子这便到桂古来了,一定要让我尽地主之谊。” 司齐的态度不同以往,这算是最糟糕的局势里的一点亮光。白前想沉心思索,无奈昏沉的脑子根本不够用。司齐也不勉强他,笑道:“公子若是愿意,可到舍下安心养病。若是为难,我便派大夫来这里替公子瞧病,如何?” 司齐这话点亮了白前,计划在心里转了几圈,白前决定临时改变。 “麻烦你了,带我去吧。” 司齐的笑更深几分,意味深长的看了白前一眼,道:“那就辛苦公子了。” 第28章 生路 某些方面来说,司齐和景西有些本质上的相似。景西总是一张面瘫脸,什么话都闷在心里不肯说,让人不明白。司齐是始终挂着意味不明的笑,看起来有些森然,同样的猜不透。 不同点大概就是司齐是真的城府深,而景西却是性格使然。 纵然司齐肚子里再多弯弯肠子,见到白前如此配合,也难免高兴,多说几句话:“宁公子肯相信在下,真是再好不过了。” 白前知道他情绪好,也明白多说多错的道理,闭紧了嘴没接话。起先他还担心自己落入司齐手中,会打乱所有计划。现在看司齐的态度,明白过来,主动权其实还掌握在自己手中。 说到底司齐想要的,不过是自己脑子中的存放的东西,与自己这个人没多大关系。 司齐的住处距离明家本宅不远,白前病的脑子发晕,也不敢放松警惕。司齐反倒是轻松自在,愉悦的神情毫不掩饰。 白前正寻思着向司齐提要求的最好时机,司齐笑盈盈的推门进来,身后还带着个半大的小男孩。 小孩子六、七岁的样子,绒软的头发披散开,落在肩头,垂着眼睛,乖巧懂事的模样。 司齐问道:“这可是宁公子的亲友?” 白前不解,不知道司齐玩什么花样,也不敢随便回答。犹豫间见那小孩偷偷抬起头,瞟了自己一眼,又迅速转开视线。这一眼白前认出他来了,心脏“噗通噗通”的狂跳。 司齐笑道:“我猜这小孩是宁公子的什么亲戚,便留了下来。只是这小孩儿从不开口说话,我也问不清。这便领他来给你认认。” 白前尽力装作毫无异样,点头道:“是。” 司齐挑眉,故作震惊的样子:“那你是想起以前的事情了?” 白天心跳漏了半拍,脑子快速转了半天,才勉强接上一句:“对这孩子有点印象,大约是什么近亲。” 司齐一副了然的神情,把小孩往白前身边推了一把,说道:“那你就带着他吧。有何需要直管向下边的人开口,你安心养病。” 白前等司齐走了,才一把将那小孩拉到身边,低低的问道:“你叫什么?” 小孩一直垂着头盯自己的脚尖,没有反应。 白前问了几次,诸如“姓名”、“住址”、“亲友”的问题,都没得到回应。白前试探着问:“你帮刚刚那个人画过兵器对吧?” 小孩想了想,点点头。 白前心中大喜,继续问道:“在哪里画的,你还记得么?” 小孩歪着脑袋想了半天,忽然扑了过来,一口咬在白前右手上。白前吃痛,又担心推开他会摔疼了,急急的往里收回手掌。小孩咬着白前,舌尖冷不丁在白前手背上蹭了两下,这才松开口吧唧吧唧嘴,蹲到一旁去了。 白前被他舔的浑身起皮,握着手腕问道:“你是饿了?” 小孩拿指尖在地上画圈圈,不理白前。 白前略带无奈的呵斥他:“饿了也不能咬人呐!哪儿能吃人!” 小孩画圈圈的手指转了个方向,反着继续画。 白前干脆撑着坐起来,靠在床栏上,叫人拿了些点心,哄劝道:“你回答我的问题,一个问题一块点心,可以么?” 小孩瞪着大眼,亮晶晶的,直看着白前手中的瓷盘。 白前问:“他们抓你去画兵器,要做什么?” 小孩摇摇头。 白前问:“你之前是在藩溪那个大洞里对吧?后来那个洞被人砸烂了,你们去了哪里?” 小孩还是摇头。 白前略微停顿了下,耐着性子继续问:“那你知道什么?” 小孩继续摇头。 白前把盘子递给他,看他欢呼雀跃的捧着一堆点心对着墙角吃的开心,有些无力。 这孩子就是当时在藩溪被白前误指的那个。现在想想,天舒也是有意撞自己,才避开李远被发现的可能。只是连累了这个孩子,被卷了进来。 想到这里,白前禁不住柔声道:“你慢点吃,桌上有茶,别噎着。” 小孩子就是单纯的心性,这个小孩看起来又和正常人不太一样。只管自己吃饱了,端着茶壶灌了一肚子的水,眯着眼就爬到床上钻进被窝里,贴着白前呼呼睡着了。 白前顺着他的头发,发丝轻柔,带着一丝凉意,让人心情愉悦。白前看他微张着嘴,鼻翼煽动,心底也跟着柔软下来。 只是这种时候更能明白自己的处境。司齐名义上礼待自己,但他到底是有前科的人。自己的安危尚且没有保障,这个孩子跟着自己,也说不准会是什么命运。 打定主意,白前让人又叫了司齐回来。 司齐依旧是那副笑容,嘴角的弧度都没有怎么变。白前掌心贴在那孩子的头上,看向司齐:“我想让你们放掉剩下的人。” 司齐满脸探究,反问道:“什么人?” 白前不同他打哑谜,直接了当的说道:“丹颖城下的那个暗坊,我也见过的。你们放掉其他的人。” 司齐笑道:“明大人一向有主张,我做不了主啊。” “你应该明白,就算我现在人在桂古,但你想要的东西还在我脑子里。” 司齐的笑微微凝滞,变得有些寒。 白前豁出去般,继续道:“你完全可以试试用刑来逼我。” 司齐的表情碎裂,又恢复一贯的和睦:“哪里的话,你身体不好,怎么能用刑?” 白前暗自松了口气,继续提要求:“我要看到你们放他们走。” 司齐的表情不变,点头敷衍道:“好。” 白前紧跟:“现在!” 司齐仍旧云淡风轻的样子:“可以。” 白前知道他不会就此放掉那么多画师,顶多是在自己面前做个样子,回头还是一个不留的全部抓起来。 见招拆招,只要对方有动作,那比完全死寂要好很多。 司齐叫人准备了马车,自己躬身进去,悠然自得的样子。白前看他,冷不丁问道:“其实你的伤还是没好吧?” 司齐的表情明显僵硬起来,却强作无恙:“劳你挂心。” 白前本着打探情报的心情,试探的问:“什么人伤的你?” 司齐含糊:“无名小卒。” 白前想了想,继续:“是那群画师吧?不服从就反击了。说起来,你还真是替明家卖命。” 司齐淡笑:“使命所然,这是我分内之事。” 白前再要说什么,司齐打断他:“你还在病中,休息下比较好。” 笑仍旧是笑,只是语调带了层冰意。白前知道惹怒他没什么好处,便噤声不再说话。 车子兜兜转转行到郊外,在一处宅院前停下。白前看了看周围的地形,和景西线人叙述的大致一样,心里边安定几分。 司齐扶着车门下来,落地时还晃了晃,白前更加坚信他的伤确实没好利索。周围平坦,看不到什么村民,进了宅院之后,有一对夫妇正在院中忙活。 那两个人看到司齐,忙停了手中的活计,恭敬的立在原地。司齐挥挥手,吩咐道:“开门,放人。” 那两个人像是没听懂一样,傻愣在原地,消化不掉信息。 司齐重复道:“放了里边的人。” 那两个人愣了半天,才疑惑的一步三回首往门边走。司齐道:“磨蹭什么?快点。” 人高马大的男人小跑了两步,拉开破旧的室门。那人就站在门前,对里边说了什么,然后退到门外静等。 太阳渐挪,时间过去很久,白前等的有些焦躁的时候。那门里突然走出来一个人。 破旧的衣服几乎遮不住身体,浑身血污,瘦骨嶙峋。那人缩着肩膀,哆哆嗦嗦的向前迈一步,长久没见阳光的眼睛被刺的生疼。那人本能的闭上了眼,向后退,冲进回到昏暗的室内。 白前的心瞬间被揪了起来,抻着脖子向那边看。司齐回头望他一眼,嘴角似笑非笑,分辨不清。白前咽了口唾沫,忍不住环顾四周。 越来越多的人从那扇门内出来,或走或爬,有惊悚有喜悦。一张张脸在白前眼前掠过,直至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孔,黝黑健壮的汉子被折磨的没了人形,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满是伤痕,暗红的血液和青绿色的脓水混合在一起。 白前手掌握紧,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一大批人涌出之后,出来的人越来越稀少,等到只剩零零落落的几个人,白前手指微动。 呼啸声四起,司齐微怔,本能的先抽出腰间佩剑。只是他动作却不够快,剑刚到手,便被一支匕首飞驰而来,射中手腕。 司齐低呼一声,回头看匕首射出的方向,正是白前所坐的地方。 那里,景西弯腰抱起白前,急速后退。像是又回到初次见面的时候,景西也是这么抱着他,躲避司齐。 司齐怒喝,另一只手捡起佩剑,还未追两步,就被景西手下堵住了去路。 景西只管带着白前撤到安全范围,冷眉星目,垂下来对上白前的目光。 “对不起,让你受苦了。” “计划成功,阿离救出来了。” “那个小孩子也很安全。” “对不起。” 第29章 反击 白前很坚定的要用自己去换李远回来,景西却一反常态的坚决阻止。只是态度和从前一样恶劣,白前被他毫无表情的脸给噎的难受,忍不住咆哮起来:“你不是最看重那些亲友了么!我现在去救你兄弟,你还有意见了!” 景西也有了气急的模样,却只憋出来一句生硬的怒喝:“我的兄弟不用你去救!” 白前难得有了和人吵架的气势,凶巴巴的反问:“那你倒是有其他办法啊?自己没用还挑三拣四!” 景西脸色僵硬,回道:“反正不用你去!瘸子就老实的呆在床上!” 话语脱口而出,白前还没反应过来,景西的脸色瞬间黑了。天舒在一旁愣了愣,忙打岔接了话头:“要是能保证白前的安全,把阿离给套出来也成啊!” 白前后知后觉的品过来味,冷眼看景西:“瘸子要是救回李远,你就洗干净脖子等着吧!” 白前被他刺激到,决心越发坚定。景西自知失言,默默的远离,不再招惹他。于是就有了后来的桂古之行:白前在明处吸引明家的眼光,景西亲自上阵,暗中护他周全。 其实景西打心底里对白前这个计划有种莫名的抗拒,看着白前病的厉害,很多次他都想跳出来。不管什么计划,什么隐秘,只想把白前带到安全舒适的环境中。 理智在冲动的打磨下一点点消失,景西几乎就要付诸实践,却每每被天舒拦了下来。天舒皱眉,难得正经一回:“你怎么了?” 景西反观自己的状态,才惊觉,原来不经意间自己的心态有这么大的转变。茫然之情油然而生,景西有点想不明白,闷闷的说:“从一开始就在害他受伤,感觉……很难堪的样子。” 天舒问道:“羞愧么?” 景西点点头。 天舒一脸猜测的表情,试探的问:“还有其他么?” 景西握拳,缓缓道:“我不知道——这个计划还是不好,就此终止吧。你带他回荷酒,阿离那边我再想办法。” 天舒拦下他:“我知道你只是担心他的安慰所以失言,并没有瞧不起他的意思。但是对他而言就是另一个味道了。他想救阿离,但是他也想证明自己,所以才会病这样还阻止你现身。不如就让他做下去,你只管拼了命也要护他周全。就当,替他自己承担那份自尊心啦。如何?” 景西犹豫不决,一向果敢的人始终没办法下决定,整个人焦躁不安。 天舒在他肩上拍了一把,劝慰道:“偶尔也要听一下别人的想法。若这是白前的希望,那你该忍耐一下自己的情绪。” 景西点头,动作缓慢却坚定:“我会保护他。阿离就交给你了。” 天舒失笑,不知道三言两语就将荷酒城主给忽悠住,到底算不算好事。 好在虽然有突发状况,但计划还是成功了。景西屏气凝神,见远处的破旧宅院里开始有人手脚并用的往外跑,便开始有些燥热。直到将白前抱在怀里,一颗心才落回肚子里。 某种难以言明的感激之情,对于白前的安然无恙升起尤为激动的情绪。景西忍不住对着白前呢喃:“对不起。对不起.” 说了太多遍,以至于自己都搞不明白在为了什么道歉。 白前仰头,重病中的脸色苍白消瘦,眼神却带着欣喜。景西印象中有过这双眼,就在对面,亮的耀眼。 景西突然想,他是在等自己么。因为自己出现的时机恰好,所以如此开心么。 然而白前满面喜悦,开口却说道:“脖子洗干净了没有!” …… 气氛瞬间散灭,景西像是某种心思被戳穿了般,羞耻感让他脸上发烫。景西撇开眼,冷声回敬道:“人是我救出来的。” 白前见他嘴硬,继续:“强词夺理!没有我的话,你能找到这个地方么!” 景西眺望远方:“你也是我救出来的。” 白前不乐意了,之前被他叫“瘸子”时的情绪还闷在心里,再听到这样的话,简直不能再忍。景西只管向前跑,一声哨令叫来他的马,翻身跃上。只是还没坐稳,白前却冷不丁的手肘后顶,反手将景西推了下去。 景西:“……” 白前俯身趴在马背上,紧紧抱住脖子,强作镇静:“不用你救!” 那匹马驮着白前跑了两步,忽闻身后一阵哨响,急转而去,又原路返回了。 景西:“这是我的马。” 白前:“……” 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搞懵了头的司齐,也缓过神来。他算透了白前这次到桂古来是有目的,但并未发现异常,竟然一时疏忽大意了。 司齐眼看白前已经伏在马背上,刚想追过去,后背一阵抽痛,浑身发软的瘫倒在地上。 眼前一阵阵发黑,司齐呼吸粗重,撑着剑跪坐起来。这个暗桩设有不少守卫,平日里训练有素的死士反应比司齐还快,当即采取行动。司齐缓了口气,指着白前走掉的方向,竭力嘶吼:“把那个瘫子给我抓回来!” 有人立刻向那边蹿出,司齐补充强调:“捉那个没腿的瘫子!其余画师不必理会!” 有人上前扶他,视线模糊,也看不清是谁,司齐甩手给了那人一巴掌,怒吼道:“你也个我去!通通给我去!捉那个瘫子!” 孤注一掷。画师数量庞大,即使死士行动力再强,也不可能一个不留的抓回来。倒不如带一个宁白前回去交差,说不定还能挽回些局面。 想到明连那张阴森诡笑的脸,司齐一拳捣在地上,低声咒骂:“狗杂种!” 背上**辣的疼,抽筋拔骨般。司齐暗叹,若是没有这伤,若是…… 此地平坦广阔,驰马奔腾倒是没有障碍物,但是身后追来的人也没有阻碍。天舒纵马靠近,高声道:“想想办法!阿离状况不对!” 白前回头,看到天舒身后负着一个人,用外袍系着绑在天舒身上。双手垂下,头顶在天舒肩上,随着颠簸来回晃动。转个急弯,那人的脸斜斜的转过来点,浓眉入鬓,正是那破木屋的主人,李远。 白前侧头,问景西:“你该不会准备一直这么跑吧?” 景西噤声,不说话。 白前惊怒:“你能不能靠谱一次!” 景西压低了声音,说道:“再撑一会儿。” 白前皱眉,景西又补充一句:“别说话。” 白前顶了回去:“还不让人说话了!” 景西停顿片刻,解释道:“风凉,你病未好。” 这是……什么意思? 白前切换话题:“你扶好我。” 景西原本就是一手揽白前,一手持马缰,这种状态还能保持高速足以说明他的骑术很过关。白前这么说,景西揽他的手更紧了几分,直接将白前贴在自己身上,像个挂饰一样。 白前:“……” 景西:“……”你让的。 白前无语道:“我要拿画纸。” 景西稍微松了点,白前从怀里掏出一张画纸,用嘴巴叼着。又摸出那把匕首,沿着掌心划下去。血涓涓而下,白前收了匕首,将血抹在画纸上。 或许是白前在这里呆的时间够长了,或者说某些方面,他已经很接近这里的人。总之他能够画出物品之后,每次需要的血量越来越少。从最初需要染满一整张纸到现在,已经可以少放一半血了。 白前适时的收手,手中的纸张变成一颗圆形的物体,黑漆漆的一团。顾不上上药包扎,白前说道:“速度慢一点,让天舒先走。尽量和后边的人拉开距离。” 景西听话的配合。 白前估摸着差不多了,转头对后边吼了一句:“抱住头!” 随后,白前将手里的东西丢出去。爆裂应声而起,碎片四溅,间或有数匹马跪倒。马匹嘶鸣和人声惨叫混在一起,有些惨。 景西被身后巨大的冲击力震的心头发骇,强压住躁动的马,重新加快速度。景西问:“这是何物?” “手榴弹。” 白前音调有些暗沉,景西猜了猜,接道:“还能叫唤,他们没死绝。” 白前闷声“嗯”,没有接话。说到底在这个世界停留再久,他的思维方式也不能完全转变过来。杀人在他的印象里,是绝对不能做的事。即使对方身负罪恶,那也要交由法律来制裁,而不是由个人来实施。 景西的话比平时多了些,说道:“该来的人还没来,我们还要跑一会儿。” 白前的热度一直没下,这会儿更觉得浑身发冷,神思有些恍然。景西见他不接话,问道:“刚刚那件兵器,我从未见过。” 白前反问:“你想要?” 景西沉吟,难得的坦率承认:“有一点。”还不完全承认。 白前说:“不能给你。” 景西默默的等了会儿,白前没有再说别的,才“嗯”了一声。 白前之前画的那部少年漫,涉及的六件兵器中,就有手榴弹这玩意儿。只是漫画中所用的手榴弹,是钛合金和锆做外壳,内部增设钢珠。白前担心威力过猛,会造成滥杀,只画了塑料外壳的简易版。 对话戛然而止,只余马蹄声和风在耳边的呼啸声。景西忽然绷紧了身体,浑身肌肉僵硬。 白前感到他的细微变化,问道:“怎么了?” 景西沉声回道:“对方的人先到了。” 话音刚落,一支利箭划破空气,射在马腿上。马仰头嘶鸣,立刻向另一侧倒去。 景西提起白前,向另一侧跳下去。脚尖着地,景西迅速将白前护在身前,闪身转了个方向,背对来路。 “噗嗤”声响起,是箭头入肉的声音。景西没忍住,嘴角溢出闷哼。身体在震动,白前能感觉到。好像回到了最初,被他护在怀里,始终毫发无伤。 第30章 接触 白前好像一直没什么底线。排队被人加塞,吃饭遇到态度恶劣的服务,都不会有多介意。只是到了这个世界之后,才偶尔会想,我要保留现代人的文明。 至于到底要保留什么,好像也没有个清晰明确的界限。丢手榴弹之前让对方抱住脑袋,也只是理智激发本能之后的反应。如此后知后觉,白前想,最起码,不能杀人。 但是景西的闷哼声就在头顶,带着压抑的痛苦。白前抬头看到他的表情扭曲,俊朗的外形在疼痛下也不堪细究。还有箭枝呼啸的声音,马蹄声由远及近,有惊呼,有怒嚎。 白前心中某个部位渐渐坍塌崩裂,再也撑不起执着的信念。 毕竟,自己来到了一个异世界。 崇尚武力,拼杀随处可见。一次次被卷入争斗中,惟独这次真正遇到危险,才切实感受到,很多事情由不得自己选择。 景西连撤退的速度都慢了下来,抱着白前的手臂越来越松,在白前坠落之前向上托一把,堪堪止住他的去势。 白前不免担忧,颠簸中也看不清景西的表情,急速道:“你先放下我。” 景西的声音低哑,气势却一如既往的强硬,或者说自我:“闭嘴!” 白前耐着性子的对他分析:“你带着我,咱俩谁都跑不出去。不如你赶快去找那个什么该来的人。” 景西低头,看白前一眼,还是那句:“闭嘴!” “你当我愿意啊!司齐那么变态,谁想跟他近距离接触?我也希望我自己行动方便,不用指着你!” 景西紧了紧手臂,但白前能感觉到他的力量在逐渐散去。 侧方也有对方的人蹿过来,和后边追捕的人群,形成半个包围圈。景西不再说话,只管迅速的移动,以避开对方的攻击。 虽不了解他,但在某些方面,白前还是知道他的。他不吭不响,那就是要按照自己的想法一条道走下去,非得撞个头破血流才满意。白前尽量冷静下来,说道:“放我下来,你拖延一会儿时间。” 景西没反应,像是没听到一样。 白前:“……我有办法的!我才不想白白羊入虎口!” 景西依旧没有反应。侧面一把刀砍过来,景西回身,将白前转到另一侧,自己的肩背却完全暴露在外。白前能感到景西被对方的力道击的向前踉跄了两步,随着景西的身子晃了晃,才站稳。 一击得手,对方乘胜砍出第二刀。景西单手应对,挑了那人的刀,但自己手中的长剑也脱了手。 白前有些惊诧,愣神之后才吼出来:“你神经病啊!” 景西的呼吸越发粗重,冷目轻转,看了白前一眼,没有说话。 白前怒道:“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偏执!我是画师,你别当我是无用的残废!” 景西的动作有一瞬间的凝滞,犹豫间又被对方一拳击在侧腹。景西牙关紧咬,转了个方向朝一堵残墙奔去。 半个包围圈加上一堵墙,等于是把自己困到绝境。身后的死士被景西的行动骇住了,似乎是担心他有什么花招,脚步也生涩起来。 景西将白前放在墙脚,动作艰涩,却还尽量保留轻柔。白前火急火燎的去怀里掏画纸,也没顾上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 景西站在白前身前,有两个手下赶到,景西示意他们护住两侧。三个人将白前圈在其中,却直面一场恶战。 这些白前都不知道。他低头在一叠已经画好的兵器中来回翻找,急的手都在颤抖。 手榴弹不能用,距离太近,会伤到自己人。弓弩倒是很合适,但是箭枝供应是个问题。白前抽出几张纸放在地上,拔出匕首狠心的割在手腕上。血液洒在纸上,不多时就现出多件兵器。 白前握住一把刀,呼和一声“景西!”。景西回头,白前将那把刀丢了过去。黑白相间的柄鲛,厚重宽大的圆形刀镡,继而是通体纯白的刀鞘。分量远比景西想的要重,入手禁不住向下压了几分。 景西握住手柄,将刀j□j。是不认识的材料,但弧度切合,非常趁手。 白前又把弓弩丢了过去,说道:“撑一会儿!” 景西点头,挥刀而上。一身血煞,像是要将眼前的人通通杀入炼狱。 白前趴在地上,铅笔打底画出一个圆柱状物体,迅速用G笔描出外边。看着原稿纸上的东西,白前思索片刻,又重新提起笔,在另一张纸上画起来。 仔细检查多次,实在看不出漏洞之后,白前忍痛挤出来温热的血。滴滴答答的血液打在纸上,像是打在心上。白前紧张的要命。 之前所画物品,要不就是眼前看到的,要不就是自己很熟悉,有深刻印象的。这次画的两样,却只是有个大概的轮廓,并不完全清楚构造,只能凭借画手的本能来试探。 眼看血液足够,纸张在眨眼间变成一堆黑色的物品。白前抓了一个过来,照在脸上。 是一个军用防护面罩。以MF14为原型,比之稍微有些简陋。整体为橡胶,大眼窗片是聚碳酸酯,但稍微小了一点。虽然和正规产品有差异,但足够用了。 白前急忙喊景西过来,将面罩递给他:“来不及画更多,呆会让你的人撤离远点。看我怎么带,你学着!” 景西一声不吭,按照白前的动作,将面罩从下巴处向上佩戴。白前见他已经戴好,又扯下自己的,伸出手堵住他的滤毒罐进气口。这个面罩没有通话器,白前只能对着他比口型:“吸气!” 景西没看明白,白前换了个词语:“呼吸!” 景西愣了片刻,白前在他脑门上拍了一巴掌,他才神色慌张的按照白前说的做。 白前不知道他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脸色有些红,但急着往头上套面罩,也顾不上太多。 景西抱起白前,却始终撇开头,目光不知道落在什么地方。白前等景西的手下退开,扬手将那个黑色的圆柱状物体扔了出去。 圆柱落地,瞬间腾起一阵烟雾。隔着防毒面罩,听不到声音。但白前能看到烟雾所到之地,众人都捂着眼睛,面色纠结。 成功了! 人要逼我入绝境,我只能放弃所谓底线。伤人或者不伤人,是由现实决定的。 白前将另一个催泪弹收在怀里,拍拍景西的肩膀。只是奔跑中难免晃动,白前的手指偏了几分,就打在景西脖子上。 指尖的凉意接触到景西身上的热度,白前刚觉得有些舒服,却感到景西浑身僵硬,脚步瞬间停了下来。 白前不解,又拍了他一把,示意他看自己的手势。这一下是拍在肩头,但景西却僵直的立在原地,丝毫不动。 白前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景西回神般,低头看白前。白前指指前方的路,示意他“赶快跑”。 景西眉心微皱,低头看白前的神色有些奇怪。白前又晃了晃手,景西敛神,摇摇头,才重新迈开脚步。 只是整个人好像有些漫不经心,脚步失去方向的样子。 白前不明所以,只为这次画作的成功而沾沾自喜,并不多在意抱着自己的这个男人,有什么异样。 景西抱着白前,手臂环的极紧。远处一队人马奔过来,白前紧张的观望许久,人群中见到一张熟悉的脸,才放下心来来。 白前扯掉面罩,指指来人的方向,回头问景西:“你说的人是左启之?你拉了左家的人来对付明家?” 景西低头,隔着面罩看白前的嘴巴开阖。听不到声音,耳边只有“嗡嗡嗡”的声响。抬头看了眼左启之,景西想,终于来了。再低头,白前还是说着什么,仍旧听不到。 临近极限,精神被迫放松。于是眼前便开始发黑。白前的脸在中心,渐渐被黑暗吞没,定格在一个画面上。 景西想,这次,事情算是成功了吧。 第31章 旧情 左启之也来参一脚,那这次的事件就不如之前那么单纯了。左启之如今的身份不光是一家之主,更是帝君座下的重臣。有他在,家族间的势力争斗,就变了味道,更倾向于君臣之间的对峙。一句话来说,左启之在暗流下,代表着帝君的权威。 明家私设兵器坊,并大量囚禁画师,这个罪名在左启之面前便落实了。虽说帝君一向昏庸无度、骄奢淫逸,威信早已失了大半。但君为臣纲,这是亘古不变的法则,明家首先在名义上便落了下风。 不过,这些问题就不是白前需要考虑的了。左启之压制司齐一众的同时,那些被囚禁的画师纷纷逃脱。景西手下有意相助,他们逃的倒也顺利。最后只剩下司齐单独带过来的孩子,被景西的手下领来,交给了白前。 那个不说话的小孩始终没有开口,白前怀疑他其实根本就是个哑巴。但现实问题是,他不说话,没人知道他的家在哪里,就没办法送他回去。 左手被纱布包的严实,从手臂直缠到指肚。白前在指尖上扎了个口子,还没来得及放血,一股力道撞了过来。 白前侧目,看那小孩一脸惊惧,瞪大了眼,死死拽着自己的手。白前想了想,抬起指尖,问道:“你怕这个?” 小孩儿不点头也不摇头,只管拉着白前的胳膊,自己却撤着身子往一边躲。白前看看另一侧,才明白他是在怕这把匕首。白前收起匕首,笑道:“你不是画师么?经常画刀啊剑什么的,怎么还怕?” 小孩儿把白前的指尖噙在嘴里,狠劲的吮吸了下。白前觉得指尖一阵麻,在他头上拍了一下:“小鬼头!这是什么习惯!” 小孩止住动作,用牙齿在白前指尖上磕了两下。白前觉得有些痒,抽出手,指指桌上的原稿纸:“我画个玩具给你玩好不好?” 小孩儿没看懂画的是什么,茫然的眨眨眼。白前解释道:“我要用血淋上去,才能画出来。你拦住我,就没有玩具啦。” 小孩儿歪着脑袋,也不知道听没听明白。白前准备再详细解释的时候,他突然跪坐在床沿,俯身在原稿纸上亲了亲。 然后,一辆巴掌大的小卡车就出现在眼前。 白前:“……” 小孩儿抱着车子从床上跳下来,欢欢喜喜的跑开了。天舒刚巧进来,循着声音看了那小孩一眼,问白前怎么了。 白前摇头苦笑:“感觉……好像白放了那么多血。” 天舒指指对着墙角玩耍的小孩儿:“准备怎么办?” 白前沉吟片刻:“我带着吧。这小孩保不准是个天才,而且,有他在大概以后我都不用放血了。” 天舒听的云里雾里。白前倒了杯茶给他,问道:“怎么样?” 天舒端着杯子,这才想起来正事,把景西和李远的状况大致说了一下。白前眸色暗沉,掀起棉被,撑着身体一点一点的挪动。 他大病一场,浑身没剩几两肉。左手还伤到了筋,根本不能使力,四肢就只剩右手还算灵活。天舒看的揪心,忍不住扶了他一把。白前也不拒绝,只是笑的有点尴尬。 天舒感慨:“回荷酒了挑个伶俐的侍女给你。” 白前顿了顿,轻声道:“万株对我很好,只是……” 只是也死在那一场大火里了。 天舒转移话题:“景西就在隔壁,阿离稍微远一点。你去看谁?” 白前由着他推轮椅,出门转个弯就是隔壁。房门没关,白前隔着那个缝隙看到景西趴在床上。有大夫在他床前晃,影影绰绰中看不太清,似乎是在换药。 白前道:“不打扰他换药了。” 天舒推着轮椅继续走,说道:“好嘞。说起来,景西这次伤的挺重。背上那一刀再深点,整个脊梁骨就要被砍断了。” 白前倒吸一口凉气,天舒还在絮絮叨叨的念着:“我还真没见过他这么狼狈,吓了一跳。景西被帝君封为‘怀元第一武士’你知道吧?不是说着玩的,他真的很能打,从来没人能把他伤成这样。左启之带他回来的时候,我都觉得完了完了,景西没有子嗣,谁来接位……” 白前又看到那个浑身浴血的景西,眼睛在血污的衬托下尤为亮,也带着一丝煞人的气息。 感觉有些糟糕,满心压抑。 白前长呼一口气,却丝毫不能驱散体内的闷气。天舒很不会看脸色,一边说着景西有多勇猛,再和他重伤垂危的现状做对比。白前不知道他有什么用意,但这些话语是的的确确刺进了自己心里。 直到进了李远的房间,天舒才一拍脑门,对着李远大叫:“呀!你叫我去取的东西我给忘了!我立马去!” 天舒丢下白前,急匆匆的跑掉了。白前单手挪不动笨重的轮椅,只好留在原地,和李远隔着段距离。 李远一直被囚禁在地下,长久未见阳光,至今仍旧带着眼罩来保护双眼。白前进来时他正在喝药,听到木轮的声响,挥手示意喂药的侍女先退下。李远把头偏向白前的方向,柔声问道:“是白前么?” 气度华贵,言调沉着冷静。完全不是白前认识的那个憨厚的村夫。 李远就着侍女的手快速灌下那碗药,顾不上她喂过来的甜点,对着白前的方向道:“门边冷,进来说话。” 侍女将白前推到李远床边,关上门,给两人留了空间。 白前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李远仍旧轻柔的问道:“天舒说你也病了?好点了么?” 白前闷声“嗯”道,随后又干巴巴的补充一句:“好多了。” 李远听他的声音有些低哑,距离也远,招招手让他靠近些。 白前扬扬左手,随即意识道他看不见,出声:“左手有伤,挪不动这个轮椅。” 李远好奇:“你是用了什么代步?” 白前跟他解释了下,李远伸出手想摸索轮椅,只是距离仍旧有些远,扯到了肩膀上的伤口。 白前忙探着身子去扶他,李远笑笑:“风水轮流转,这回轮到你扶我了。” 像是在回忆,李远的表情看起来很远,像是隔了层纱。白前也想到最开始的那段经历。闷声道:“我不知道你还是个高级卧底。” 李远理解了他的意思,笑的有些愧疚:“抱歉……把你牵连进来了。司齐正在监视我,我不该把你带回去。我原以为他要再晚两天才会动手,足够你逃出去的,没想到……” 白前摇头:“要不是你救我,我哪儿能坐在这里。不说这些。” 李远整理了下表情,重伤和折磨下有些衰弱,却始终笑的如同春风。李远面对着白前的方向,郑重道:“那重新认识一下。我叫原离,荷酒人士,二十九岁。在景西手下挣口饭吃,能画点衣服、兵器。” 白前怔怔的看着他,随着他的话自我解释:“宁白前,二十六岁——也成为画师了。” 原离扯开嘴角,笑容大了些。适时天舒气喘吁吁的撞进来,怀里抱着个大包袱。布上边还沾有泥土,显然是刚从哪里挖出来的。原离接过那个包袱,摸索着解开十字扣,将里边的东西拿给白前。 “喏,这是见面礼。” 白前呆住,惊讶和喜悦混在一起,冲昏了头脑。天舒在一旁也震惊的倒吸一口凉气。 白前喃喃问:“你怎么拿到的……” 原离笑指眼罩:“牺牲了它——但也值得了。” 原离递过来的,是白前一直觅不得的左腿义肢。保存完好,甚至没有一点污渍。 而原离面罩下,是纱布裹着的左眼,略微渗出血迹。 “你……” 一声呢喃,带着些感慨和感激,也带着些惆怅,却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第32章 心意 雨生百谷。 原离寻了块平整的石头,在白前对面坐下。春日的阳光和煦温暖,正像原离柔和的表情,使人放松,想要与之亲近。 只是阳光下,亚青色的眼罩尤为突兀,像是橙色的世界里平白多了一个漏洞。 白前怔住,觉得那个眼罩尤为刺目。 原离在他眼前晃了晃,笑问:“怎么了?” 白前撇开头,低声道:“没什么。”自己低头想了想,还是解释道,“回头换个眼罩吧,这个颜色不好。” 原离指尖在眼罩眼上抚过,摆摆手:“这个还讲究什么!你已经让我换了五块了,哪里有那么些多余的血让你浪费?” 白前嘟囔:“放血又没什么……” 原离凑过来,歪着头从侧下方去看白前的表情。白前没动,原离掰着他的肩膀让他抬头看自己,问道:“怎么啦?觉得这个碍眼?” 白前摇头:“当然不是……就是……反正我也不能正常走路,还搭上你一只眼,心里有点憋屈。” 原离故作严肃,指指自己的眼:“那就劳烦你忍耐一下情绪了!我摘了这眼罩更难看,你就将就着这么看吧。” 白前有些慌张的解释:“我不觉得,只是……” 原离“噗嗤”笑了出来,在他头上拍了拍,调侃道:“逗你呢。说起来这也算是我该做的,原本就是我给你招来的麻烦。司齐抢了你的假腿算是我的责任,我去拿回来也是正常的。你别太在意了,我们不是刚刚才认识是嘛?之前的事情就算了。” 一阵风吹过,拂动原离的发梢,阳光柔柔的打在他身上,颇有些文艺小清新的范儿。 白前敛了心思,指指原离另外一只眼:“这只眼视力怎么样?唔……我是说,能看多远?” 原离远眺,指着远处的一个黑点:“天舒来了。” 白前眯着眼看了半天,也只是看出个模糊的人影,转头对原离说道:“那回去送你把兵器,适合你用的——就当做,是我送给你的见面礼。” 原离笑的温文尔雅:“乐意之至。” 两个人都没再说话,倒也不觉得尴尬。微风从周身滑过,营造出一个午后该有的惬意。白前扶着拐杖站起来,长久未运动,双腿的力量更差了些。接受腔也有些松动,白前知道再不锻炼,残端会萎缩的更厉害。原离只是闭着眼小憩,周围安安静静的。 天舒气喘吁吁的跑来,原离睁开眼坐起来,白前撑着拐杖站稳了,问道:“怎么了?你跑的这么急?” 天舒一屁股坐在白前的轮椅上,擦擦脑门上的汗。原离在他后脑勺拍了一把,撵他下来。天舒委委屈屈的站起来,说道:“我也不知道啊!叶鸣让我来叫你们回去。偷偷摸摸的,也不知道什么事。” 白前和原离对视一眼,后者把轮椅推到白前身后。白前向后撑着轮椅扶手,轻摔回轮椅中,和原离急急的回了景府。 叶鸣正在前厅处理事务,偌大一个景家都是她在管,很多时候都j□j乏术。看到白前和原离回来,叶鸣神色尴尬,先转移话题道:“阿离,你伤还没好,别乱跑。” 原离点点头,追问:“何事?这么急着找我们回来。” 叶鸣眼珠子转了转,却不往他们身上落。叶鸣扬手,随便指了个方向,说道:“什么事——啊!对!我想说,景西的伤势一直不见好转,今天又开始高热。真让人担心啊……” 白前心里咯噔一声,本能的问道:“多少度?” 叶鸣眨眨眼:“什么?” 白前摇头,自己转手轮:“没什么。我去看看他。” 叶鸣张开手堵住他的去路,急急忙忙的解释道:“他睡着了!睡着了!刚刚喝了药,这会儿睡沉了。” 叶鸣边说,边眨巴眼对天舒使眼色。天舒会意的点头,给她一个“放心,交给我”的表情,对白前说道:“你的轮椅声音太大啦,会把他吵醒。” 白前觉着也对,点头承认。叶鸣刚松了一口气,就听天舒补充道:“所以,你换拐杖吧。” 白前回身,从轮椅后抽出拐杖,刚巧对上原离若有所思的脸。白前问:“怎么了?” 原离沉吟道:“没什么——到后院再走吧,刚刚练习那么久,你的腿受不了。” 白前侧目,点点头,没有说话。 叶鸣在后边,用胳膊夹着天舒的脖子,另一只手攥拳抵在他额角死命的拧。天舒痛的直叫唤,叶鸣怒骂:“混小子!你故意的是不是!” 天舒惨叫:“谁知道你在玩什么!哎呦——我错了我错了。你以为谁都跟白前一样缺心眼啊!就你还想骗阿离,早八百年呢——能能能!你能骗过阿离!别拧了!疼!” 白前和原离已经拐了个弯,看不到人了。叶鸣气呼呼的放开手,天舒反倒凑过来,神秘兮兮的问道:“你看到刚刚白前的表情没?我敢打包票,他对我们阿离的温柔体贴没有抵抗力!” 叶鸣扶额,在天舒大腿上踹了一脚:“滚蛋!问题就在这里!去景西那儿盯着,出了事我剥你的皮!” 天舒“嘿嘿”一笑,一副“我明白”的样子。只是表情再一转换,脸上就挂出了“我就是要看好戏”的神态。叶鸣又补了一脚,天舒乐呵呵的往后院去,顺便拐个弯,叫了另外的人。 叶鸣说了谎,灰溜溜的躲起来了。所以当白前看到景西一双冷眸斜睨过来,被那一瞬间的寒意冻的浑身一个哆嗦时,回头一看身后也没有叶鸣人了,禁不住有些迷茫。 反倒是原离,毫无异样的走近,一贯柔和温存的声调,问道:“你伤势如何?” 景西赤|裸着背趴在床上,只用轻薄的棉毯搭在身上。遮住了上体,却露出肩膀和手臂来。 景西别开头不看原离,有点赌气的意味。白前不明真相,但也猜出叶鸣是在说谎,天真的问道:“叶鸣把我们叫回来,是有什么事?” 景西这才转过头,看白前一眼,却转头呵斥原离:“明连在逃,司齐也没有线索,今天起你就呆在府内,哪里也不许去!” 原离也回头看白前,眼神带着某种深不见底的意味,看的白前彻底迷茫了。原离声音依旧柔和,感情却稍微冷了些:“晓得了。这次是我疏忽。” 景西似乎“哼”了一声,但声音太小,又被原离拉扯毯子时的摩擦声给盖住了,白前不能确认。原离把毯子向上拽了拽,盖住景西的肩膀,像是商量般,说道:“把胳膊收回去吧。” 景西闭上眼装睡,原离去搬他的胳膊,却被景西反手躲开。这一下刚好扯到原离琵琶骨上的伤,瞬时痛的他脸色都青白了。 白前听原离倒吸一口气,就急了。但是他又走不快,着急下更是动作混乱。拐杖趔趄一下没撑稳,右膝又吃不住力度,白前整个人就往前扑了过去。 叠罗汉。景西趴在床上,原离趴在他身上,背上还有个白前。场面尤为喜感。 天舒领着人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八卦之心尤不满足,天舒闪身,让后边的人进来。 于是白前还没来得及消化刚刚那一幕中特别微妙的一个细节,就听到身后一个女声:“白前!你没事吧!” 穆悦观…… 穆悦观将白前扶起来,让他靠着自己的肩膀站稳。白前脸特别红,蹿到耳朵都是粉色的。穆悦观担忧的看着他,重复了一句:“你还好吧?脸色有些奇怪呢。” 白前身后正慌手慌脚爬起来的原离,闻言动作一顿。白前听身边悉悉碎碎的布料摩擦声静止,脸色更加窘迫,对着穆悦观结巴道:“把,把我的拐杖给我。” 天舒弯腰捡起他的拐杖,笑嘻嘻的递了过去。白前也顾不上是谁,抓过来调整了下姿势,别扭僵硬的往外走。 穆悦观忙追上去,在一旁护着,唯恐白前步伐跟不上再摔倒。临出门时,穆悦观回头,看到原离满面焦急的俯身掀了景西身上的毯子。而景西脸色煞白,看着这个方向,眼睛脆弱毫无光彩,直到彻底合上双眼。 场面有些混乱急躁,穆悦观有些诧异。直觉上,她以为白前的异样是因为原离。但至始至终,原离都没有朝他离开的方向望上一眼。很奇怪。 白前回了自己的卧房,手背无意的在嘴上蹭了两下。穆悦观似乎在厄难之后瞬间长大了许多,连带着作为女人的第六感也升了几个等级。看到白前这个样子,穆悦观隔着面纱,言语凝涩,问道:“你……刚刚怎么了?” 白前迅速摇头,一本正经的回道:“没什么没什么……” 怎么可能没什么。 白前扑倒时原离刚巧回头,两个人站立的位置也有些巧合。总之阴差阳错,白前竟然在倒下时,双唇贴到了原离脸上。 刚好是在原离唇角,介于正与反之间,有点暧昧。 也很尴尬。 白前想,暂时窝在这个屋子里,不要出去比较好吧。 第33章 茫然 右手伸向斜下方,手指弯曲,做出抓物体的姿态。随着手指收紧,一个刀柄出现在掌心。缓缓抬手,左手加大力道,猛力一挥,就真的拉出来一把刀。 白前从那个哑小孩手中接过他刚“画”出来的刀,仔细看了看之后指着刀尾处道:“这里,弧度太大了,应该小一点。再试一次可以么?” 小孩像是没听到,什么表情都没有,只是随手在空中勾出个轮廓,便不管了。空中突然出现一把刀,落下来直接拍在地上,吓了白前一跳。 白前弯腰捡起那把刀,无语道:“我是说弧度太大了,应该小一点。嗯……让它变直,不是弯曲,明白么?” 小孩眨眨眼,终于将注意力放在白前的话上。白前解释了半天,他又试一次,认认真真的画出来一把……钩子…… 白前扶额,无力道:“算了算了,你去玩吧。” 这句他反倒听的明白,从凳子上蹦下来,一溜烟跑没影了。白前将头先那一把放在桌上,反手顶在腰上,自己按摩起来。抬头看到穆悦观,一边回头看小哑巴一边往里走,面纱遮住了脸庞,看不到她的表情。 穆悦观问道:“腰痛?” 白前点点头:“有点,坐的时间太长了。” 穆悦观犹豫了下,试探道:“你趴过去,我给你揉揉吧?” 白前忙摆摆手,笑道:“不用不用,小问题——你有什么事?” 穆悦观在圆凳上坐下,抠着指甲,动作漫不经心,很明显是“我有心事”的模样。白前自然跟上,又问了一句:“怎么了?” 穆悦观忽而抬头,隔着面纱看白前,语调中带着艰涩、犹豫:“我们回藩溪吧!” 白前有点摸不着头脑,反问道:“怎么突然想回去了?” 穆悦观不回答,却压低了声音问道:“白前你……会和我回去吧?” 白前完全搞不清状况,尴尬的解释:“到底什……” “你会的吧?”穆悦观截断他的话,问完之后立即垂着头,奋力的跟手指甲战斗。声音低迷,脆弱的像是一阵风就能吹散,“我……我知道,哥哥已经不会回来了……只剩我一个人了……” 白前听她这么说,完全中招,当即伸手想掀起她的面纱,好看清楚她的表情。穆悦观却迅速撤开,白前的手落了空,僵在原地,只能重复着问:“穆青涧只是没有音信,还说不准呢。话说,谁欺负你了么?” 穆悦观摇摇头,面纱轻晃,如流水一般。只是再漂亮的面纱,都不能替代一个人生来的容貌。白前想到她只是十几岁,今后还有几十年的人生,都要透过这面纱来看人,不免也心疼几分。 穆悦观正对着白前,声音带着哽咽,重复问:“你会的吧?你会和我回去吧?” 白前叹了口气,安抚道:“你哥回来之前,我不会丢你一个人的。只是回藩溪这件事还要好好商量下。虽说明家倒台了,但是明连和司齐还不知道在哪里,谁都猜不透会不会再出什么幺蛾子。真出了什么事,我也……我也帮不上忙,说不定还要你反过来照顾我。” 穆悦观立刻接口:“没问题啊!我可以的!” 白前苦笑:“不是这个问题。我不想看到你遭受危险伤害什么的,你明白么?” 穆悦观定定的看着白前,良久,语速缓慢的问道:“如果藩溪没有危险了,你会跟我回去?” 白前笑道:“当然了。” 穆悦观点点头,带动面纱,整个容貌都掩藏起来:“好。” 穆悦观走了之后,白前愣愣的想,自己的确是太随波逐流了些。原先是为了和明家抗衡,才甘愿留在景西这里。现在明家倒台了,只等景西找到明连,事情解决的干净利落,穆悦观不会有危险,就可以了。 但是好像有点不太开心。穆悦观说回藩溪的时候,竟然有一点点的抗拒。本能上更希望呆在这里,白前不知道是为什么。 用掌心搓搓脸,忽而就想到那个意外的亲吻了。白前的脸又有些烫,却止不住往前回忆。 和景西比起来,原离绝对是很健谈的那一种,也是很会聊天的人。在一起的时候,总有种如沐春风的感觉,整个人都暖了起来。 白前想了很久,心一横,拿了柜子里的东西转动手轮出门,找原离。 原离正举着小酒壶自酌,一副慵懒惬意的模样。听到白前的轮椅声,他先收起酒壶,坐正了身子。等白前走近时,他还是笑意盈盈,和煦温暖的样子。 原离问:“昨天你走的急没来及问,没摔伤吧?” 他这一提,白前想起之前的事情,反倒更窘迫了。白前讷讷的摇头:“没……” 原离释怀的笑笑:“没有就好。从一开始见你,就让人胆战心惊的。好像挪开一下视线,你就能把自己摔倒的样子。” 白前一脸尴尬,附和着:“我双腿截肢……行动不怎么方便的。” 原离忽而伸出手,掌心贴在白前的右膝上,轻轻摩挲了两下。白前神经反射的抖了抖,原离轻压住他的腿,凑近了低声道:“以后,就别走路了。” 原离的声线柔和润顺,压低之后更带了些丝丝缕缕的亲和。像是一个密闭的黑暗房间,这声音是唯一的存在。膝盖上的手没有多热,隔了层层布料,几乎感觉不到那个温度。只是压迫下来的力道提醒自己,自己的残处正被人握在手中。 白前怔忪,随即向后撤了撤身子,讪讪的解释道:“不锻炼的话,残肢会萎缩。” 原离还保持那个姿势,轻道:“一辈子的话,就用不上了。” 白前笑道:“怎么可能,总要自己上厕所、洗澡什么的吧。不行不行,我只是截肢,又不是瘫痪,还是要锻炼一下的。” 原离眸中的光略微黯淡,呼吸间又打起精神来,便靠的更近了些。原离伸手环住白前的脖子,下巴在他头发上蹭了蹭,轻声道:“像这样,我做你的腿,如何?” …… “要去哪里,我可以抱。” …… “你的手就用来作画,轮椅交给我。” …… 白前的时间似乎静止了一段时间,原离自言自语的呢喃良久,他才反应过来。白前猛力推开原离,涨红了脸结巴道:“不不不不对,这跟剧本不一样!没有提示啊,你你什么意思?这太突然了。我只是……对!我来给你送东西!” 白前俯身去轮椅下方的匣子里摸索,手忙脚乱也找不到东西。原离重新逼近,掰着白前的肩膀,让他看着自己。 “白前,你也有感觉的,对吧?” 白前重新转身,去轮椅下翻找。 原离也不再强迫他看自己,只是循循善诱道:“亲的那一下,虽说是意外,但是你有感觉的吧?我承认,我,有反应了。” 白前瞬间转回来看着他,叫道:“什么啊你就有反应了!你反应的也太快了吧!你该管管你家兄弟了!” 吐槽完毕,白前对上原离那张努力憋笑做出正经状的脸,简直羞愧的想钻地缝。白前干咳两声,想挽回局面:“我是说,你只是冲动了。不,那只是个意外。抱来抱去什么的不太合适啊。只是摔倒了,不小心碰到一起。不不不,没有碰到啊……” 白前越说越乱,原离的笑越来越深,问道:“你老实说,你有感觉么?” “……有……”白前认命的承认,随即辩白,“那是因为我……我喜欢男人,跟男人发生这种意外,肯定会尴尬的啊。” 原离坐下,一副唠家常的模样:“那来说说,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白前感觉自己已经完全被他牵着走了,弯腰找出带来的东西,束手束脚的递给他:“这,这是之前说好的见面礼。具体用法景西都知道,你问他好了,我走了。” 是一把精良版的弓弩,完全按照白前心中所喜欢的模样,画成原版的赤红色。 白前掉转方向,原离按住他的轮椅,却不说话。白前闷头,良久,听到原离轻声问了句:“景西知道么?” “嗯!嗯!他用过,知道的。” 原离的手松开,白前完全是逃开似的,手越来越快。原离突然叫了声“白前”,白前只当没听到。他对原离有好感,但这好感是建立在原离对他的好之上,而不是企图发展更亲密的恋爱关系。任何一个关心他的人,他都全力去回报。就像最初的景西,以强硬的作风来守护自己,所以那个时候,自己对景西也有好感。 景西,白前微愣。 好像哪里不太对。景西的作风一贯强硬,对自己的态度却好像有点点变化。但是哪里变了?白前有些茫然。 原离追了两步,绕到白前前方,略微有些严肃的样子:“抱来抱去什么的……真的不太好么?我若是喜欢你,便想一直抱着你,永远不松手。” 白前讪笑:“不是那种啦……我截了肢,但是还有义肢可以用啊,没必要让别人一直抱着。多难堪。” 原离又问:“我喜欢你。我这么直白的说出来,你会不会很讨厌?” 白前脸有点抽筋:“心里的想法说出来是好事,自己一个人闷着像个葫芦,人人都这样,哪儿还有什么沟通。但是这种事情……稍微有点不一样啊哈哈哈……哈哈……哈……有点讨厌……” 原离也笑:“或者,我话少一点会好?” 白前忙否认:“不不不,不是你的问题。你很好,只是……” 原离逼问:“你喜欢行动派的?” 白前摇头:“我更想好好在这里生活下去。作为画师,能有所成就。吃饱穿暖,不用颠沛流离,不用被人算计,不用参与血腥场面。都是很物质的要求。感情上……我还没想。” 原离笑道:“那不如现在想想吧。” 白前稍微镇静一些了,红着脸,轻轻点头道:“我会……想想。” 原离在他头上拍了拍:“去吧。慢一点,我不会吃了你。” 白前转着轮椅,到了拐角回头看时,原离依旧站在原处。像一尊雕像,是坚定的诀别姿态。 第34章 小荷 白前答应了原离会认真思考,但思维好像碰到个壁障,每到那一处就会打个结,自动绕到别的方向去了。自己是喜欢男人,但也从来没想过和哪个男人一起生活。原离那儿一点征兆都没有,突然间提出这种类似于……求婚的告白,实在有些莫名其妙,也让人慌张。 一起生活……一辈子什么的……简直不敢去想。 白前觉得有点心虚,好像做贼的是自己,惦记别人的也是自己。不过也没烦恼多久,穆悦观提起帝君寿辰的宴会。白前细数一下关于这个男人为数不多的印象,直觉所谓寿辰,大概也是烧钱的活动。 穆悦观解释道:“帝君每年寿辰,各地都要有进贡的。今年哥哥不在,穆家只剩我一个,我要承担起来这个责任。” 白前问道:“什么时候出发?” 穆悦观犹豫:“我想尽快。” 白前点点头,抿着指尖说道:“寿礼我帮你画吧。你只会画兵器,这种日子拿那些东西去不好。” 但凡是白前对她的好,都能惹起穆悦观的一阵臆想。本就是十多岁的少女心性,如今又是把全身心都放在白前身上,难免会跟着他而情绪波动。穆悦观红着脸道:“还有……你陪我一起去吧?” 白前点点头:“好。说起来,帝君要的行宫他也没看完,那个比武大会也不举办了。这个皇上的行事风格还真是随意。” 穆悦观沉吟道:“藩溪的那场大火已经闹大了,又牵连出来明连,再昏庸无道的人也该明白如今的局势。他只有躲在老窝里才能保证安全。” 白前一愣,随后笑着在穆悦观头上拍了拍。穆悦观被她笑的有些不知所措,红着脸问他想什么。白前略微有些感慨:“感觉突然就变成大姑娘了,好像就是那么一瞬间的事情。” 穆悦观瞬间黑了脸,拍开他的手,反问:“你一直把我当小孩子?” “没有。”白前摇头,“你本来就是小孩子啊!” 穆悦观的表情变了几变,最终还是气哄哄站起身,跺着脚走掉了。 距离安定的生活还有些日子啊,这种漂泊式的生存方式到底要持续到什么时候。白前慢慢收拾衣物,对着一大堆的帽子发呆。 不知不觉间头发已经长了不少,但正处于这个时代的长发和自己一贯的短发之间,不伦不类。正因为如此,帽子才是必需品。其他衣物反倒像是累赘,能少便少。毕竟,自己始终是“寄人篱下”这样的状态。 白前扶着拐杖坐下来,残端的禁锢感松懈,一个念头就冒了出来。 像现在这样,安稳的坐下来,不需要走路,不用再锻炼。不远行,不争名,一辈子就这样。 岂不是就过上了安定的生活。 但……好像太颓废了些。 白前甩甩头,出了房间。现在最眼前的问题是穆悦观,穆青涧至今没有音信,存活的可能性不大。当时穆悦观也是深度昏迷状态,兵荒马乱下,偶尔幸存几个人也都逃的不知踪影。现在的穆悦观真真正正的是光杆司令,不,或者连“司令”这个称谓都是自封的。 白前一张忧愁脸,就看到穆悦观本人了,在景西卧房内。 他只是想在出发之前来告诉景西一声,虽说景西办的事儿让自己很看不过去,但好歹自己一直住在人家里,该有的礼节不能少。但白前进到房间内,或站或坐或趴着的人瞬间都沉默了,空气中弥漫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压抑,也像是……硝烟? 好像有什么事情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已经发生了…… 白前束手束脚的停了下来,看着这一群人自问,我哪点做的不够,才让他们把我排除在外? 原离先笑着招呼白前,问道:“你怎么来了?” “不——我还想问,你们怎么都在这里?” 原离很自然的推起白前的轮椅,含糊道:“没什么。” 白前盯着原离看了半天,那个笑容一直没变,白前忐忑的说:“唔……我要跟悦观到丹颖,想想还是来说一声比较好。” 景西坐在床上,肩膀抵着床栏,脸色惨白,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听到白前的话,景西立刻厉声反驳:“不许去!” 很久没见到他这个样子了,既陌生又熟悉啊。 穆悦观手指绞着一块帕子,快速接上:“你管的到?” 景西:“你给我闭嘴!” 穆悦观:“我不!” 叶鸣手足无措的站在景西身边:“你先躺下,当心伤口再裂开。” 景西:“你也给我闭嘴!” 叶鸣:“……” 原离:“景西……” 景西:“统统闭嘴!” 白前默默黑线,这是什么状况,好像在自己来之前已经吵过了?不过众人确实都闭了嘴,屋内安安静静的,景西反倒又没了发泄的出口,更生气了。 白前弱弱的发言:“那个……” 景西:“不许去!” 你就是在等人说话对吧!等人一说话你就把人堵死对吧!太恶毒! 白前实在想不通景西的脑回路,不自觉就跟他杠上了:“嘿!先不说我去哪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能不能听人把话说完?有点礼貌好不好?” 景西辩白:“有关系!” 又是一瞬间的空白,穆悦观嗓音尖利,叫道:“有什么关系!什么关系都没有!白前我们走,这人神经!” 穆悦观要去原离手中夺白前的轮椅控制权,听景西那边顿了顿,像是终于想出一个理由,高声道:“当然有关系!他的命是我救回来的!”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再死几回还给你?” 白前冷声问道,直勾勾的盯着景西。这人说话怎么能这么讨人烦。 天舒热闹看的差不多了,跳出来当和事老:“景西你也要去的,不如和他们一起。” 景西坚决:“不行!” 天舒撇嘴:“为什么啊?你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在否决否决不停的否决。” 景西沉默了片刻,简短的解释:“帝君早就盯上白前了。” 穆悦观反驳:“我这次便是要打消帝君的这个念头!” 景西反问:“如何?” 穆悦观:“我何必告诉你!” 叶鸣扶额:“又来了……” 白前觉得有点烦躁,皱眉对那两人说:“这是我自己的事情吧?别搞的好像我只是个物品一样!” 穆悦观瑟缩一下,呢喃着道歉:“抱歉……” 白前看着景西,后者重伤下没了平时飒爽的姿态,连一贯内敛沉闷的气场都像是控制不住般,周身破了个小洞,渐渐流露出真我。 白前压了压火,说道:“我会去,这是早就决定好的。就算我一直躲在这里,帝君想找,照样能找到。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我不需要。” 景西的脸色有些难看,像是回到了幼年时代,与人争论时强作英勇的姿态,其实无助、茫然充满了整颗心。白前不知道,一贯强硬自我的人为什么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穆悦观得胜将军般,走路时也是趾高气昂。刚出了景西的小院子,原离追了上来,略带歉意的对穆悦观道:“抱歉,我想和白前谈谈。” 穆悦观护犊子般,瞪着原离,一步不挪。这个人也在她的危险人物列表中,自然不会放松。 原离叹口气,直接对白前道:“景西是好意。” “我知道。” 原离想了想:“他是怕,自己保护不了你。他现在重伤,自顾不暇。荷酒还在他的势力范围,出了荷酒,他怕自己应对不了突发局面。你应该也知道,他从未这么狼狈过。” 白前微愣,这样的话不止天舒会说,原离也这么讲。他们是想强调什么? 原离笑的有点苦涩,补充一句:“‘开始失控,没有什么在自己的掌握下进行。包括心情’。他是这么跟天舒说的,被我听到了一点。” 白前茫然:“什么意思?” 原离一脸“你果然听不懂”的表情,摇头道:“大概就是对自己很失望吧。白前,景西其实还小。没人引导他,他又沉默,凡事都是自己摸索着来学。这样的人没有出口。你给他些时间。” 白前彻底不懂了:“什么时间?” 穆悦观似懂非懂的拉扯白前:“我们走吧!” 白前又问了一句:“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原离看穆悦观一眼,交代道:“路上小心。” 便丢下一头雾水的白前和几乎冒火的穆悦观,独自走开了。 第35章 坦诚 天舒皱巴着一张脸,蹭到叶鸣身边,委屈的小媳妇状,“可不可以换个人,” 叶鸣斜睨他,“换谁,我跟随景西去丹颖,你留下来看家,” 天舒摇头,“我不行我不行。” 叶鸣嗤笑,“量你也不行。那换谁,阿离琵琶骨上的伤还没好,你让一个伤者去照顾另一个伤者,” 天舒死皮赖脸的黏在叶鸣身上来回蹭,“所以说啊!快发展内线成员啊!偌大一个景府,连个能用上的人都没有,太磕碜了!” 叶鸣扬手,准备揍他:“你到底去不去?” 天舒点头点的像小鸡啄米:“去去去去!回来的时候你要好好慰劳我!” 叶鸣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将他推开。天舒又贱兮兮的凑过去,在叶鸣耳边念叨了些什么。叶鸣还来得及生气,穆悦观瞪着眼看他们,冷声道:“有完没完,还走不走?” 原本想的是和白前一路同行,结果突然冒出来个景西和天舒,穆悦观窝了一肚子的火。 白前拍拍她的手臂,安抚道:“让他们说完。” 穆悦观撅嘴不说话,白前暗自叹了口气。穆悦观的变化很大,原先只是你按少不经事的顽皮,做事比较随性。但现在她有了心机,肚量心胸却也狭窄许多,再没有先前的天真烂漫。 对此白前不知道该如何,他从来没有应对过青春期的女生,根本摸不清她们的脾气。 那边叶鸣听过天舒的话,一脸严肃深沉的想着什么。天舒笑道:“你好好考虑一下,这不管对景家还是在景家生活的我们,都是个突破。” 说罢,天舒转头钻进另一辆马车,白前能听到他大笑着调侃景西:“我们的第一武士,被迫坐马车的滋味如何?” 叶鸣竟然没有去责骂天舒。白前隐约觉得天舒刚刚对叶鸣说的话非同寻常,但叶鸣看过来的眼神却没有丝毫波澜,只是笑着道了声“注意安全”。 马车晃晃悠悠,想起第一次坐马车时,还正是水土不服的时候,整个人都蔫掉了。习惯真是件很可怕的事情啊。 白前夹着铅笔,用头上挠了挠,问穆悦观:“帝君喜欢什么东西?” 穆悦观想了半天,脑子中一片空白:“这些事一直都是哥哥操办,我也不知道。” 白前指指外边道:“去问问景西。” 穆悦观撅嘴,撇开头:“不要!” 白前无奈的写了张纸条,拍拍小哑巴的头,柔声道:“把这个给前边的车子送过去,可以么?” 小哑巴眨眨眼,接过那个纸片,然后放进嘴里吞下去了。 “……你们就认准了我行动不方便是不是?”白前有点抓狂,这个小孩从来没办法沟通,脑回路比景西还奇怪!真跟他一起生活,那忍受景西也不是什么难事了! 白前眉角跳动,压着脾气尽量放慢语速,对小哑巴解释道:“天舒你认识的吧,就是老逗你玩的那个。你去叫他过来,晚上我让你加餐吃甜点。” 小哑巴还是眨眼,毫无征兆的就转身蹿了出去。白前无力扶额,跟这个孩子沟通必须要加上“甜点”这个附加条件,好像没了这个他就完全听不懂人话了。 不过小哑巴去了之后再也没回来,白前有点担心,也不找穆悦观了,直接自己扶着双拐挪到车辕处。车夫见状忙停了车,白前站稳之后,看着前边的马车直想咬舌头。 忘记他们也是在行进的了! 白前石化在原地,好在天舒忽然探出个脑袋,笑眯眯的看了白前一眼,便让车夫停了下来。白前走不快,以龟速行进,到近处时天舒笑道:“景西说这小鬼不会没事跑过来这边,让我看看外边。还真是猜对了。” 白前说道:“来问些事情,这小家伙不配合。” 里边景西低低的说了句什么,天舒“哦”了一声出来,在白前上车时扶了一把。白前笑道“多谢”,天舒摆摆手,又指指车厢里。 是景西的意思?还是说别被景西听到? 白前也没猜明白,进了车厢看到小哑巴正趴在一边啃东西吃,伸手把他拎过来教育:“你没完成任务,不能吃。” 小哑巴滴溜溜的转着黑眼珠,只管伸手去拿吃的往嘴里塞。白前拍开他的手,故作严肃道:“不能吃。” 天舒在一旁笑道:“你就让他吃呗,这里还有很多。” 白前认真道:“吃多了肚子难受,不能吃了。” 天舒捂着嘴“嗤嗤”的笑:“你还真像个当爹的。” 白前尴尬的笑笑,把小哑巴按在自己身边:“哪里。这孩子被我牵连进来的,也找不到他父母,只能先带着了。” 天舒道:“总‘这孩子’‘小家伙’这么叫,不给他取个名字?” 白前犹豫:“不好吧,万一他父母给他取有名字的话……” “那些无所谓啦!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见到他爹娘呢,见到的时候再说呗。” 白前真的沉默下来想名字,对面一声轻咳,景西像是在提醒他们自己的存在。白前抬头望过去,景西端坐在对面,脸色依旧青白,眼底的青色晕开,看起来很憔悴。 白前收敛了心思,办正事:“我是想来问问,给帝君送礼,有没有什么潜规则?” 景西低头,隔了一句话的时间,才淡淡的看了白前一眼。白前被他看的莫名其妙,忍不住反问:“怎么了?” 景西还是不说话,掏出一个瓷瓶,倒了丸药吞下,然后还是定定的看着白前。 白前被他看毛了,缩了缩脖子,却瞪着眼强做出气势:“你干嘛啊!” 景西忽而收了目光,淡淡的看向侧面,语调平冷:“没。” 白前抱怨:“没事你干嘛那样看人,慎得慌。” 白前转头看天舒,想得到他的赞同,拉一个同盟。天舒却吹口哨望天,丝毫不关注这边的事情。 ……大哥你的演技太浮夸了你知道么?没事也要被你这么表现出来点事情了好么! 白前没吐槽,本着解决正事是首要任务的精神,严肃认真的准备再问一次。小哑巴却突然蹿了过去,摸摸景西的手背,又趴在上边“呼呼”的吹了两口气。 白前:“……这啥意思!?” “噗嗤”天舒再也忍不住了,问道:“你小时候没有过么?摔破皮了,就吹两口气,什么‘痛痛飞走’之类。” “……好像……没有……” 白前嘴角抽搐,这是哪辈子的事情了啊!就算有,那肯定也是幼儿园的时候!大家都是成人,哪里还有这么来的。等等……摔破皮? 白前惊疑的看看景西,问小哑巴道:“你是说,你要把他的伤口吹走?” 小哑巴眨眨眼,天真单纯的样子。 白前觉得有些不好了。这什么状况!景西看自己的意思是在说“我受伤很难过你快来慰问我!”么?后来又是说“你没意识到我就吃药给你看你快想起来!”么?这是那个冰山景西会做的事情?也……太……幼稚了吧…… 再等等!也就是说,四个人里只有自己没看懂他的意思?小哑巴这个小怪物都看出来了,只有自己没明白!只有自己,这个最年长的人,没看出来!? 白前“呵呵呵”的讪笑起来,一本正经的看着景西:“景西,我们来谈谈人生……” 这人从一开始就闷的不行,什么话都不爱说。一开始以为是那种酷酷的型男,崇尚行动解决一切。但现在仔细回想一下,种种事件表明,根本不是这个样子啊摔! 他只是别扭而已!不是不愿意说,而是不好意思说! 景西脸色有些尴尬,别戳穿心事对他来说简直是生命不能承担之重,干脆装模作样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白前扶额:“景西,我道歉,进来应该先问问你的伤势的,这是我不对。但是,作为你来说,你能不能坦诚一点?” 对,就是坦诚。稍微坦诚一点,把身上那层膜撕掉,只需一个小口子就好。这样,自己和他会相处的稍微好一点吧。 景西表情僵住,慢慢转头去看白前,神色莫测,不知道会说出什么样的话来。 作者有话要说:我试着码字的时候听音乐来着。 于是思绪像脱缰的草泥马滚滚踏过,根本把持不住。 ╮(╯﹏╰)╭ 你们猜猜是从哪里开始听的…………………… 第36章 谈话 “你能不能坦诚一点,” 按照白前的思维方式,他这么直率的问出来,那景西应该会自我反省一下,然后给出个积极向上的言论。比如“我尽量”,或者退而求其次的“我试试”,再不济也应该是一个傲娇货在这种时候窘迫的别开头给出“你很烦,”之类的话。 但事实上,景西还是什,么,都,没,说。 …… 白前等了片刻,挑眉,问道:“我刚刚说话,你听到了没?” …… 白前掌心向下,像是要压制自己的情绪,说道:“景西,我觉得你最近好像有点奇怪,是我的错觉?” 天舒插话:“不,他一直这个样子。跟这个小哑巴一样,是个大哑巴。” 白前认命的把小哑巴往景西的方向推了推,说道:“叫爹。” 原本只是无奈下的调侃,谁知小哑巴对着景西眨眨眼,真的张嘴叫了一声“爹”。声音清脆响亮,带着幼童特有的稚嫩,奶声奶气的。 结果是白前和天舒都吓坏了。天舒瞪着眼指着小哑巴“你你你你你——”了半天,也没说出话来。白前一把将小哑巴拉回来,认真严肃的问道:“你会说话!?你再说一句试试!” 小哑巴眨眨眼,还是一脸天真。 白前忙着引导小哑巴,天舒激动转头对景西喊道:“他刚刚叫你‘爹’哎!白捡了个便宜儿子!” 景西还是那副面瘫淡然的样子,只是之前的窘迫更深了些,撇着头看侧边,动也不动。 明明是很惊奇很激动,却硬要摆出无所谓的神情。天舒“切”了一声,表示不屑,又去逗小哑巴了。 只是不管白前怎么诱导,小哑巴都只眨巴着眼瞅着他,墨黑的瞳孔里清澈无暇。白前有点怀疑自己刚刚是不是听错了,转头问天舒,天舒无比肯定的点头。白前有点忧愁:“你为什么不说话?” 小哑巴眨眼,长睫毛扑闪扑闪。 白前恳求似的:“再说一句好不好?” 小哑巴“嘻嘻嘻”的笑起来,却始终抿着嘴。 白前无力扶额,一直僵化的景西终于反应过来,冷声道:“帝君的贺礼。” 白前被关键词叫醒,在小哑巴头上拍拍“过会儿再说”,然后看着景西:“嗯,总不能是兵器类吧?我也没给国家领导人送过礼,实在想不出来该送什么。” 景西没有犹豫,立刻回答:“如之前所说,贵在新奇。” 之前……哦对,还有这么回事。就是因为自己画出来一套新奇的文房四宝,才被帝君盯上的。那只要按照当时的思路来就可以了吧,画这个时代没有的东西。 景西又补充一句:“以奇书为胜。” 天舒一怔,叫道:“喂!景西……” 景西侧目瞪他一眼,天舒在他的斜睨下真的就蔫了。景西平时不爱说话,好像很凶的样子,但身边的人都知道他其实很好说话。不过偶尔发次火也是极为可怖,根本没有人能拦得住。这几个人忠于他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天舒凝眉不语,景西淡然的解释道:“帝君爱书,但凡是新奇稀有的书本,都能讨得他欢心。你脑中新奇玩意儿多,总该有一两本旁人没见过的书。” 白前顿悟,继续问:“哪一类书?小说?传记?经济?哲学?” 景西有点茫然:“你说的都是什么?” 白前换个问法:“他喜欢什么内容的?” 景西道:“治国之政,古史籍。” “看不出来这个皇上这么爱玩,还挺深沉的。兵法怎么样?治国类的我还真不记得有什么,兵法能默写出来一些。” 景西顿了顿,点头:“也好。” 白前仔细回想了下脑子中能够用的上的东西,也只有《孙子兵法》的前几页和“三十六计”,再加上之前看过的《三国演义》,能凑出来一本“奇书”。 怀元只有几百年的历史,自元氏一族统一大陆至今,也不过百余年。跟几千年的中华文明简直不能比。白前暗自庆幸,穿越的优势终于再次显现出来。 说完正事,白前拎着小哑巴的衣领准备回去。小哑巴一个闪身扑到景西身边,抱着景西的腿不撒手。白前呵斥道:“松手!” 小哑巴还是眨眼,看着白前一声气儿不吭,转头却对着景西甜甜的叫了声“爹”。 白前:“……” 景西:“……” 天舒:“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赖上你了!” 白前扶额:“这人不是你爹。你告诉我你姓什么,家是哪里的,我送你去见你亲爹。” 小哑巴转头看景西:“爹——” 景西语调僵硬,干巴巴的道:“干嘛。” 天舒:“喂你不是来真的吧!你居然应下来了!” 小哑巴竟然顺势在景西腿上蹭了蹭,像只小奶猫一样,眯着眼,很享受的样子。景西咽了口唾沫,一脸很明显就是装出来的严肃状对白前道:“你们就留在这边吧。” 白前还没说话,景西补了一句:“你不方便。” 你不是不会关心人么!这个时候你倒是很直率的说出来了啊!其实是因为你要掩饰更羞涩的情绪对不对?这么可爱的小孩子你也没有抵抗力是不是? 白前正色道:“不了。” 景西:“马车不会停,你自己走。” ……你刚刚还在关心我行动方不方便的事情啊!这么快就拆台合适么?你的心思全部摆在脸上了兄弟!你不觉的自从受伤以后你整个人都不好了么? 受伤以后…… 白前想既然走不掉,那不如就深刻的探讨一下人生吧。白前正经的问景西:“说真的,你受伤以来,真的有点奇怪。天舒,你没觉得么?” “啊?唔?我不知道。”天舒含糊其辞。 景西淡淡的否认:“没有。” 白前:“有啊!你不觉得你的情绪比以前稍微多了一点?换做以前,小哑巴蹭你的话,你一定会把他丢开吧?” “不会。” “怎么不会,一定……” “不,会。” 白前皱眉:“景西啊,其实很多时候你做事的出发点都是好的,但是你什么都不跟人说,就让人有点讨厌。你做事前稍微跟人商量一下,就算事情办砸了也没什么了啊。” 景西不说话,白前脸上挂着“心灵鸡汤”四个字,耐心道:“原离说你需要时间,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意思。但不能光指望别人给你时间,无条件的谅解你。人与人相处必须是对等的,不可能一方一味的索取,另一方只是付出。” 景西的脸色忽然有些不好看,厉声反驳:“我没有!”语调过高,吓的小哑巴一个激灵,又钻回白前怀里了。 白前拍拍小哑巴的背,问景西:“你能不能不要这样。什么都要顺着你的心意来,一点点小事不和你意,你就要发火。天舒是你的家人,有亲情这一层关系在撑着,随便你怎么样都不会断。但是作为外人呢,我们为什么要听你呼来喝去?” 景西的气势弱了些,没有道歉,却低声道:“我没有……” 白前问:“没有什么?” 景西看看白前,抿着嘴不说话。 白前劝道:“你想什么,不能说出来么?” 景西没有回应。 白前:“为什么不说?” 景西像是入定的老僧,不闻外界事物。 白前叹了口气:“你别这样。我就是觉得你最近有点变化,不像以前那么自我、封闭了,才跟你说这些。这样你不是又退回去了。” 景西抬头,却是对外边的车夫说话:“停车!” 白前有点惊诧,反问:“你什么意思。” 景西不和他对话,但“赶人”的意味十分明显。白前生气,也有点莫名的失望:“真不知道你是这么难沟通的人!” 白前下了景西的马车,小哑巴看看车内闭目养神的景西,又看看缓慢离去的白前,犹豫了半天,还是怯怯的躲开,追白前去了。 天舒叹口气,问景西:“你何必如此呢……” 景西微仰着头,靠在一旁,声音有些疲倦无力:“你闭嘴。” 天舒也跳下车,拍拍白前的肩,笑道:“你别跟他一般见识。他别扭,还爱面子,这么被人说教,脸上挂不住。你也是的,说话太直了。” 白前情绪糟透了,比之前被人绑架被人算计还憋屈,黑着一张脸不说话。 天舒继续当和事老:“他重伤嘛,身体不好,情绪难免差。老实跟你说,走这几天他全靠着药丸止痛,基本没睡过觉……白前?” 天舒看到白前的表情,错愕的问道:“你怎么,好像一副,要哭的样子。” 作者有话要说:小哑巴应该叫什么呢,是景西来取还是白前来取? 2013年的最后一天啦!不知道该说什么,那就祝大家天天开心吧!!! =3= 第37章 初衷 然后白前和景西就再也没说过话,也不能算是吵架,总之白前看到景西就觉得憋闷,心底不知道从哪里生出来一股子邪火,灭都灭不掉。 但似乎也只有自己在和自己纠缠不清,景西仍旧半点反应都没有。路上打尖住店也是天舒溜达着逛过来,看看白前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吃饭倒是会在一起,自己置气般,显得很幼稚。景西垂眉夹菜,好像全世界就只有他自己一个人。 总之这一路走到丹颖,特别特别糟心。 已经是四月底,天气渐渐热起来。冬天时白前的腿部血液不循环,又冷又疼。春季舒服不了几天,温度升高时,残端闷在接受腔内,更痛苦。 在皇家驿馆落脚后,白前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取了义肢放松。长久颠簸,根本没办法做规律的锻炼,残端的力量更差劲了些。白前暗自叹口气,右膝现在也经常酸软,再折腾下去大概以后就真的不用自己走路了。 房门被推开,穆悦观径自走了进来。白前把外袍的下摆垂下,遮挡住双腿。穆悦观一眼望到他取下来的义肢,难免会有猜想:“腿不舒服么?” 白前将义肢换了个隐蔽的地方放着,摇头:“没,只是放松一下。什么事?” 穆悦观眼光跟着白前的动作走,半晌才回过来,说道:“问问你饿不饿,小石头已经在吃饭了。” “石头”是白前给小哑巴取的名字,闷着嘴不说话的顽石。 白前满脸倦容,某种程度来说,他的身体还不如穆悦观好。毕竟穆悦观是马背上长大的女豪杰,而他只是个宅在家里不动弹的漫画家,体力上根本不能比。白前摇摇头:“不了,我先休息会儿。石头麻烦你看着一会儿。” “饿的话叫我,我给你送点吃的。” 白前尴尬的笑笑:“帮我叫点温水和毛巾,谢谢。” 穆悦观走后,有店小二送了水过来。白前等他从外边关了门,卷起裤脚,拿毛巾擦拭残端。已经有些肿胀了,这几天也时不时的会出现幻肢痛,很剧烈的一阵,随后就好。 自己只有手术后的三个月疼的整夜睡不着,后来就再也没有疼过。白前发了会愣,无奈的回想主刀的老教授教给自己的拍打手法。 白前漫不经心的在残端敲打,声音刺耳扎心。白前干脆放空了心思,机械的做着这些动作,根本没听到门声,也没发现站在身边的人。 景西拉了张椅子坐下,动作僵硬,白前是被这声响给惊醒了。转头看到景西,白前立刻拢了外衣去遮自己的腿,但是残端早就被景西看进眼里去了。 白前脸有愠色,质问:“你进来不知道敲门么!” 穆悦观也不会敲门,但是景西也如此就让他无比厌烦。 “我敲了。” 白前被噎了下,梗着脖子问:“你来干嘛?” 景西顿了顿,说道:“帝君的贺礼……换一个。” “什么?” 景西一股脑说完,解释清楚:“帝君生平最厌烦书本,更讨厌别人和他讨论治国安天下之道。我是想让帝君讨厌你,就不再想把你笼过去。” 白前有点消化不了:“等等!你说……你故意陷害我?” 景西似乎想说“不是”,话在嘴边绕了一圈,最后低低的说了声“对不起”。 白前觉得好笑又可气,槽点太多根本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吐。要说景西该是一条道走到黑的人,现在黑自己黑一半又拐回来道歉,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么! 白前气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反倒是景西自觉地开口:“我……若是帝君生气砍了你,就又坏了事。我只是……不想让你被他困起来。我并不想让你去死。” 这话在白前脑子里转了几圈,才渐渐有点眉目。白前有点偏离重点的问道:“你这是在说心事?” 景西绷着脸站起来,一副准备立刻走人的模样。 ……好吧,一句话说不对心思,还是要立马走人的。这大概是他最大的特色。不过这次不是不对了心思,而是正戳中心思,他觉得别扭了吧。 白前忙出言拦他:“喂!我追不上你的!” 景西的脚步停顿,侧目看着白前,目光在他的□略过,像是被烫到一般,立刻挪开。 白前怕他真的走了,急急的说道:“我现在不能走,你别净欺负残疾人。” 见他没有撒手走人的意思,白前挪了下腿,换个舒服的姿势,问道:“你全部说完了么?” 景西“嗯”了一声,又说道:“没。” 白前:“……到底完了没有?” “帝君爱新奇玩意儿是真。” “这次不会骗我?” “嗯。” “我怎么相信你?” 景西犹豫了下,说道:“我去叫天舒来。” 白前挥挥手阻止:“你突然这么反复无常,我有点不能适应。” “没有。”景西撇开头,脸色相当不自然,“我在说。” 什么!?什么什么?这人到底在说什么? 白前完全听不明白这对话的逻辑何在,简直莫名其妙。白前老实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景西转了话题,说别的事情:“关于明连,即使没有东山再起的可能,他也要拉上仇人一起殉葬。我以为他会来偷袭,但这一路都没有。或许他在等待时机。” 白前兀自纠结半天,反问:“你的意思是……你有听进去我的话,告诉我你在想什么,告诉我你的安排。这样?” 景西脸色瞬间僵住,低低的“嗯”了一声。 白前皱眉:“有点受宠若惊,这跟你完全不像了。” “我……想了很多。” “所以想明白了?” “对不起……之前的种种。” “但你的初衷是什么啊?我完全想不明白……”白前苦恼,随即一拍手,问道,“你想把石头要过去当儿子,所以来讨好我?” 景西的面瘫脸抽出了下。 白前好像猜中了谜题一样,洋洋自得:“没有别的理由了啊,不然你怎么突然就转性了,开始思考别人的建议了?一定要有件什么事促使你开始这么做的。” 景西恢复面瘫脸:“总之……你注意安全。” “景西。”白前叫住他,想了想,笑道,“还不够啊!还不够坦诚。不过,已经能让人消气了。” 景西“唔”了一声就走了,模棱两可的。 白前摸出纸笔,对着发了会儿呆。好像从一开始自己就很信任这个男人,所以才会被他这么简单的就骗了过去。白前挠挠头,在纸上细细勾勒出一尊玉佛,却有点神不在焉。 当晚,白前抱着石头躺在床上。双腿毫无征兆的一起疼痛,剧烈的抽搐甚至惊醒了沉睡中的小孩子。白前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痛感太强烈,好像随时都能死去一样。石头吓坏了,缩成一团盯着白前,却不敢碰他。 白前想让他去叫人来,但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良久,石头才小心翼翼的戳戳他,怯生生的问道:“你很难过吗?” 石头竟然在这种时候说话了! 白前抖着手,指指外边。石头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认真道:“我知道,外边有人。” 外边有人?什么人? 白前一把抓住石头的手,艰难的挤出两个字:“景,西。” 小石头歪着头想了想,然后摇头:“不是景西哦!是司齐。” 什么!?司齐在外边?还有,石头为什么会知道? 白前知道自己在抽搐,却没办法停止。忽闻室外一阵脚步声,由远至近停在自己门前,随即一声干咳,响起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宁公子,丹颖左启之前来拜访!” 小石头侧耳听了听:“司齐走啦!我不能说话了。”说着,他自己捂上了嘴。 陆陆续续又有些脚步声,白前听到左启之的声音:“景公子,伤势可好?” 效仿前招,白前虚握着一块白玉配饰,尽力摔了出去。清脆的碎裂声不大,却成功的引起了外边人的注意。 白前侧躺在床上,看到房门被撞开,一个人影跌跌撞撞的冲了进来。 有救了。 是景西。 作者有话要说:2014~~~~~~~ 第38章 告白 石头瞪着眼从下向上看周围的大人,下巴内收,微微耸起肩,是完全发自内心的惊恐。天舒不死心的再次问道,“你一直跟司齐有联络,” 石头瑟缩着,转头去看白前,寻求帮助。天舒担心白前会心软,正要出声提醒,听到白前对石头说,“你把知道的说出来,不然我也帮不到你。” 白前吃了景西的止痛药,又挣扎半夜才捱过那阵子幻肢痛。之后更像是昏死般,合眼睡了片刻。这之间发生了什么,虽然没有亲眼看到,但看现状也能猜出个七八分。 石头被反绑着双手,哀嚎似的冲着白前“呜——”了一声。白前摇摇头,坚决不退步:“别装可怜,景西根本没伤到你。” 石头撅嘴垂下头,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天舒诱导似的,说道:“你看,白前对你很好对吧?是个好人吧?但是司齐让你给白前吃的东西,会让白前疼的大哭,多可恶?小孩子不能帮助坏人的,不然就不是好孩子了。” 石头还是一句话不说,打定主意不开口了。 左启之看看窗外,建议道:“天色不早了,不如等拜见帝君之后再审问。” 天舒叹口气,点点头。景西闷声道:“那劳烦左大人代为看管。” 左启之回道:“景公子如此信任老夫,定不负所托。” 左启之原本只是抱着加深与白前的交情这个目的来拜访,没想到阴差阳错的救了白前一命。如此就又卖了个人情给白前,左启之心里打着算盘,脸上不动声色。只是不明白为何连景西对他的态度都有些变化了,比之以往更少了几分冷淡。 左启之临出门,回头看了眼:白前疲惫的半靠着床栏,景西躬身,手指搭在他的手腕上。很自然的问诊姿态,左启之却看出来些什么。 天舒被他挡住了路,客气的问道:“左大人还有何事?” 左启之笑道:“景大人准备了什么贺礼?” 天舒正要去取匣子,周全道:“不过和往常一样的小东西。” 左启之再往里看了一眼,景西正托着白前的手臂,将他扶坐起来。景西的眼神,白前没注意,自己却全看在眼里。左启之会心一笑,心底有了猜想。 景西把白前扶起来,问道:“穆悦观要你陪她面圣?” 白前浑身乏力,连跟手指都不想动,话也不想多说,只“嗯”了一声。 景西犹豫道:“你能行么?脉搏还未平稳下来。” 白前倦怠,也就由着他扶着自己坐在床上,哑声道:“大概是类似于兴奋剂之类的药——某种让人亢奋、精神紧张的东西。” “那……还……疼不疼?”景西的手随着语言而动,一样凝涩缓慢,最终落在薄被上。 而隔着薄薄的一层,景西手下,是白前的断肢。景西的眼神有些空洞,像是隔着这一层阻碍,看到了记忆中的某处。 白前瞬间倒吸了一口气,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颤抖着哀求道:“别碰!求你……别碰那里!” 景西忙收回手,一脸歉意,带着无措,僵硬的看着白前。像是被人冒犯、折磨的是他自己,半天才回过神,局促道:“对不起……我不知道不能碰。” 白前缓过那口气,解释道:“你摸上去之前我也不知道,我以为已经不疼了。” 景西好像沉浸在深度自责中,不知道该说什么。白前看他这样子,自己也有些窘迫,安慰道:“不是你摸的地方疼,是……怎么跟你说呢……我以为我的腿和脚还在——但其实早就没有了,还让我疼成这个样子。真糟心……幻肢痛,叫做幻肢痛,和大脑皮质功能还是什么的有关,我也不明白。” 景西“唔”了一声,像是表达“我记下了”,却没有动。白前闭上眼深呼吸几次,不适感丝毫没有祛除,说不清是哪个部位在疼,血肉被一片片撕裂般的感受。白前问道:“帝君面前不可以坐轮椅,对吧?” 景西“嗯”了一声。穆青涧每次都是自己撑着拐杖一点点挪进去的。 白前轻叹了口气,无奈道:“能帮我叫天舒来么——别让悦观知道。” 景西瞬间起了警惕之心,问道:“何事?” 白前睁开眼,看着棉被某一处凹陷:“我现在根本动不了,自己没办法穿义肢。” “我——” “你讨厌看到残肢,我知道。”白前看着景西笑了笑,“这没什么,很多人都会对残疾产生不适感,是生理上的,而不是心理瞧不起我。我能理解。不如这样说,我很少见到对此没有感觉的人。悦观也一样,而且,我也不想让她看到我的——你做什么?” 白前还在解释,身上一轻,薄被已经被掀开了。景西沉声问道:“要怎么弄上去?” 白前急了:“喂!你干嘛啊!你不用觉得我可怜,故意这个样子!” 景西道:“我没有。” 白前动不了,赤红着眼吼道:“景西!别!别看!太丑了……” 景西停下动作,凝视白前,眼中有些微弱的情感在闪烁:“我会慢慢习惯。” 白前怔怔的看着他:“什么意思?——你手腕上是什么?” 景西向下拉了拉衣袖,刚好遮住那一片伤口。白前拔高了音调:“手腕上的伤是什么?你说实话,我让你帮我穿义肢。” 景西淡淡道:“昨晚你咬的——你意识不清,会咬断自己的舌头。” 强逼景西卷起袖子,白前才看到。从手腕直到小臂上部,布满了参差的牙印。大多数都出血了,但也没有包扎,血液凝固成发黑的暗红色。 白前呢喃的问道:“为什么?” 景西卷起白前的裤脚,右腿残端直直撞进眼里,有些刺目。需要时间适应,但总有一天能够习惯,因为已经有了想要这么做的冲动。 “不然你会咬断自己的舌头——要怎样?直接戴上去么?我要动手了。” “我是说为什么——啊——放放放手!不要穿了不要了!” 景西惊慌下丢了白前的义肢,想按压他抽搐的腿,又怕弄的他更疼,就这么手足无措的站在一旁。白前道:“压住膝盖,或者大腿。我受不了了,这么痉挛。快!” 景西照他说的做,白前良久才平静下来。只是情绪却再也没办法平静。景西侧目,看到白前闭着眼,紧咬下唇,眼泪大颗大颗的冒出来。 “我受不了了……真的……我没做错什么事情,我不知道我做了什么……我不想忍受了!” 景西的手还压在白前腿上,缓缓俯身,一个亲吻落在白前的膝盖上。手下的人剧烈的抖动一下,随之而来的是僵硬紧绷。 “白前——” 双唇开阖,叫出一个名字,像是在嘴边吟诵诗篇的题目。之后又落下一个吻,还在同一个位置,用行动抒写最美的那一句。 “白前——” 口中呢喃着你的名字,你可知我的心思? 景西慢慢挪动,谨慎小心,最后亲吻下去。在白前的断肢处,认真而深情的长吻。白前似乎看到了最虔诚的教徒。 “白前——” 我想要努力靠近的人,请不要迷失自己的方向。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好像字数有点少…… 而且节奏完全超出控制了= =要写的那一章不停的被推后推后…… 第39章 状况 发生过什么,完全变成一个谜题。穆悦观推门进来的时候,景西正站在圆桌前,头也不回的对她说,“白前今天不适合面圣。” 穆悦观怔了一下,随即疾步走到白前身边,话语间满是关切,“昨晚到底怎么回事,你们怎么没人叫醒我,你伤到哪里了么,” 白前鼻音浓重,简短的回了个“没”字,想了想又补充道,“我现在没办法穿义肢……” 穆悦观急忙道,“不用!我就是要推着你进去,他们能拿我怎么样?” 白前点点头,望了景西一眼,神色有些茫然。随即收了心思,白前看向穆悦观:“轮椅就麻烦你了。” 穆悦观似乎有些欢喜,只是表情掩在面纱下,看不分明。两人这么出了门,只留景西还立在那里,像是僵化的石像,没有了自我。 穆悦观有个最大的好处,便是那股子横冲直撞的劲头。原先是有“穆家”做壁障,她哥哥疼她,纵容她,这个性情就越发骄纵。现在穆家被灭族了,唯一的亲人也失踪了,同情心倒也成了另一种屏障。所以穆悦观理直气壮的坚持不妥协不退步,帝君身边的王勤及时赶到,把拦路的小喽啰们斥责一通。 “这是穆小姐!你们这群不长眼的东西!还不快放行!” 穆悦观斜睨他一眼,冷笑道:“有劳王大人了!” 王勤赔笑,客套道:“哪里,穆小姐一路辛苦,还碰上这群不懂事的奴才,某代为赔罪了!不知这位是……” 王勤拿眼指白前,一脸茫然的表情。白前不信他是真的不知道,帝君早就想把自己拉过去,肯定不会少调查。纵然如此,白前还是回道:“在下宁白前。” 王勤好像有点为难,看着穆悦观摆出苦瓜脸:“哎呀——穆小姐,您也知道,这帝君寿辰,是不能携带下属的。这你看——” 穆悦观看白前一眼:“不是下属,你只管让开就行,不会让人担罪的!” 王勤念叨着“自然,自然”,便闪身让出了一条道。 景西一直在一旁看着,等王勤离的远了,才问穆悦观:“你到底准备做什么?” “与你无关。” 景西问不出个所以然,只能干巴巴的斥责:“你别胡来!” 穆悦观嗤笑:“我还有你胡来的次数多?” 白前实在是身体难受,也没精力去管这两个人要吵成什么样子。忽而身后一阵脚步声,远远的听到一个清明爽净的声音传来,像是在叫谁。 景西回头望了一眼,沉声道:“叫你的。” 穆悦观不理他,但身后那人已经追了下来。十**的样子,锦衣玉袍,一脸没心没肺的笑,露出一口大白牙,问穆悦观:“好久不见!” 看不到穆悦观的表情,但看她后退两步,语调起伏不平,也能猜出她的惊诧和退缩。景西不动声色的迈过来一步,挡在那人和穆悦观之间,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眼珠子转了转,恍然大悟状:“你是景西吧?我是曲风清,代替我娘来的!” 风燕曲家,曲妙恩之子。 不等景西有回应,那小子就绕了个道凑到穆悦观身边,腆着脸问道:“你不记得我啦?是我啊是我啊!”正说着,伸手环住穆悦观的肩头,脚下使绊将穆悦观给摔了出去。动作迅猛敏捷,连景西都没来的阻止。 白前见状便慌了,无奈自己连推动轮椅的力气都没有,一点用都没有。百般不情愿,但本能在第一时间发挥作用,白前根本没有思考,便转头求助,叫出了景西的名字。 不知道是不是在等这一声,或者白前喊的太及时,景西的反应也够敏捷。总之在白前话音未落前,景西就已经出手,和曲风清打成一团。 只过两招,曲风清退出战斗圈,笑嘻嘻的看着刚刚爬起来的穆悦观:“你真的不记得我啦?” 景西一脸防范,曲风清云淡风轻的样子:“这里不能打架的,我只是跟她叙叙旧!” 白前问道:“怎么回事?” 穆悦观嚅嗫道:“从丹颖出发那时,我实在太生气了,就在路上随便找人撒火。” “那人就是他?” 穆悦观点点头:“抽你活该!谁让你来招惹我!” 曲风清玩味的看着穆悦观和白前的姿态,若有所思道:“跟你打个招呼先,省的一会见了帝君失态。你们走不走?不走我可要先进去了。” 穆悦观要发火,被白前拦了下来。景西侧身让路,一脸漠然。曲风清笑着道了谢,便从景西身边走过。到了穆悦观身边时,他却突然飞奔一脚踹在白前的轮椅上。白前正处在任人摆布的状态下,轮椅翻到,他自然避免不了跟着倒下。穆悦观惊呼一声,伸手去救却显然动作不够敏捷,便眼睁睁看着白前扑倒在地。 曲风清闪身靠近,一手扯住穆悦观的面纱。得意之情还没摆出来,便觉得身体腾空而起,他已经被景西拎着后背砸了出去。面纱被扯了下来,紧握在手中。下个瞬间,掌心一阵剧透,曲风清惨叫着,看到自己的手掌被一支木簪贯穿,定在了地面上。 穆悦观失去遮挡物,亦是惨叫,双手捂着脸缩成一团。 而景西披头散发,已经在眨眼间赶到白前身边,将压在他身上的木轮椅拎了起来,迅速把人抱了起来。 白前一张脸青白毫无血色,推着景西的胸膛,颤声道:“别碰我!” 景西沉默,将他放回到轮椅上,摸出药瓶倒了丸药递给他。先前在驿站中,只是碰一碰他的腿都会疼的大哭,刚刚被那么笨重的东西压在,一定很难过。 白前吞了药,哆嗦着从怀里拿出纸笔,平铺在腿上。景西和他保持一段距离,问道:“你做什么?” 白前不说话,只管自己画自己的。G笔描好之后,拔了头上的发簪在轮椅上敲断,用裂纹处在掌心扎出血液,浸在原稿纸上。纸张变成轻薄的面纱,鹅黄色的纱巾卷在一起,用手抖开便迎风而起。 白前叫穆悦观:“悦观!过来!别怕,没事啊,重新戴上就好了!” 穆悦观只蜷缩成一团发抖,根本听不到别人说什么。曲风清还在撕嚎,远远的已经有侍卫向这边来。白前皱眉:“悦观!一会儿人会更多的,你快过来!” 景西拿起那条面纱,强制性的给穆悦观罩了上去。刘勤率众赶来,先是看到地上沾血的玉簪,怔忪片刻。随即曲风清的惨叫唤醒了他,刘勤看到曲家公子躺在地上打滚,更是半条命都吓没了。 曲妙恩从来猖狂放肆,根本不把皇权放在眼里。她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今天被人伤了,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刘勤指着曲风清抖了半天,才问出来一句:“这是……” 景西扬手将头发拢起来,随意松松的挽起来,冷言:“是我。” “这……您……”帝君这些人的威信还留多少,刘勤最清楚。纵然是帝君身边最得意的人,在场的人他一个都得罪不起。 景西:“你最好先叫大夫给他治伤。” 刘勤后知后觉的招呼侍从抬人,一阵子手忙脚乱。曲风清恶毒的看过来,景西沉声警告:“劝你别打歪主意。” 不会再让白前受伤了。 正在安抚穆悦观的白前看着曲风清被人扶走,忽然盯着某一处仔细看了许久。景西随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眸色也沉了下来。白前思索片刻,问刘勤:“左大人到了没有?” 刘勤擦着脑门上的汗:“还未。” 白前道:“那麻烦你,左大人来的时候告诉我一声。或者直接让他来找我?” 刘勤:“公子还有什么事啊?某可以替你去办。”就是千万别再惹事了。 白前勉强挤出一个笑:“没什么。” 一旁的景西握着拳,走到白前面前:“我在这里。”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你可以与我商量。 想说的话还是没能说完整,想听到的回应也丝毫没有音讯。白前始终垂着头,景西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从那些吻落下之后开始。 作者有话要说:新文大纲撸了不少了。但其实这个故事已经想了大半年,构架挺完整,随时开写都没问题的样子。【卡文的时候让你哭! 今天又跟小伙伴讨论文名的事情。简直要消耗掉所有脑细胞ORZ 娱乐圈背景,感情发展为主。想取名《打回原形》【取自陈奕迅的那首歌啦 但是被小伙伴恶狠狠的阻止了,因为很容易想到妖怪什么的,而且太隐晦。 愁人…………………… 第40章 宴会 寿辰当天见了血光,帝君怒不可遏,当即摔了一个白玉杯,要找景西问罪。刘勤千说万说,好歹先把帝君给劝了下来。 “反正曲妙恩一定不会放过他,不要影响了您的心情。这百官都等在大殿上了,不如……” 帝君吹胡子瞪眼,勉强应了下来。 其实刘勤想的是,景西敢在这里动手,那就是完全没把帝君放在眼里。景西是谁啊,帝君跟前那些个软蛋侍卫,哪里能跟他比,现在勉强维持一层表面的和平,总归要比大家撕破了脸斗的你死我活要强的多。憋闷就憋闷,反正伤的只不过是帝君的面子。 只是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能激的景西出手,毫不顾忌曲家情面。 刘勤自己琢磨着,也没个什么猜想。不过眼下更要紧的是帝君的寿辰,也没有多少时间走神。 穆悦观原先激昂的情绪彻底萎靡起来,双手抱胸,好像要把存在感降到最低。白前也有点心神不宁,景西推着他的轮椅,沉声问道:“你很担心?” 白前沉默了下,回道:“双手环胸是抗拒的表现,我怕她会有什么过激的行为。” 景西侧目看了看周围的侍从,俯身贴在白前耳边,低声道:“今天注定不会平静,不如由着她闹。” 热浪喷在颈间,白前想起之前的亲吻,瞬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不自觉的向另一侧躲了躲。 景西有些尴尬的离开那个范围,没再说什么。白前也觉得自己的反应太不自然了,干咳一声,问道:“我好像没见过太平的时候,你们这里一直是这样么?” 景西:“多年蓄积的矛盾,在最近通通爆发出来了。” 白前尴尬的笑:“时间上看起来,感觉自己很像个扫把星啊……” 景西摇头否认,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对话便断了下来。白前换个话题:“明连今天真的会来?左启之能完全相信么?” “你也看到那个侍从身上的黑丝娟了,想必明连在殿内安插了不少眼线,要趁着这个日子一举端灭。”景西低声解释,“至于左启之……最好的出路就是相信他。只有他在殿内有势力。” 白前还是很担心的样子:“你不觉的有点奇怪么?明连要是造反的话,应该很隐秘才对。如果我和你只是其中一个看到了,那是碰巧。但是我们都看到了,那就是对方的漏洞太大。但是这说得过去么?” 景西沉吟片刻:“交给左启之处理。你……你注意安全就好。” 白前含糊不清的“嗯”了一声,景西却突然停了下来,正视白前,说道:“殿内不许佩刀,但也没人敢真的搜身。你现在画把匕首,用来防身。” 随即景西冷脸叫了前方引路的侍从,正经道:“你且去告诉刘勤,白前身体不舒服,耽搁一会儿。” 小侍从有点不知所措,景西呵斥:“还不快去!” 小侍从忙不迭的应了下来,疾走而去。 白前掏出纸笔,笔端盯着下巴,思索着什么。景西守在一旁,忽然开口道:“能不能,帮我画支发簪?” 白前抬头看看景西的头发,挽了起来,但很松,看起来很有居家时的慵懒感。这样真不适合他。景西该是精干锋利的,任何时候都严以待阵,像一把刀,随时都能出鞘。 白前不置可否,只低头匆匆几笔勾出来根发簪的外形。脑中所想只是羊脂白玉,圆柱形,一端略微尖利,另一端有弧度,正支簪子没有任何纹路。 白前把手掌拍在纸张上,之前的伤口渗出血渍来,染红了那一小块。 莫名的就想到了“歃血为盟”。但无论从什么角度看,这个词都不符合现在的场景。白前有一瞬间的走神,玉簪已成,却被画者在不经意间抹上了一丝血迹。 极为突兀。 景西接了发簪,动作略微停顿片刻,却什么都没说。白前继续想自己的兵器,犹豫再三,终于挥手画下第一笔。 景西在一旁看着,完全不明白他要画什么。等白前滴了血液上去,画纸变成一张光滑的木板,景西就更不明白。但看白前将纸张铺了上去,也能猜得出来他要画精细的物体。 时间稍微有点久,景西一直等在旁边,没有催促。等白前洒够了血,纸张变成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时,景西才问:“这是什么?” 白前没有回答,先把那东西递给景西,让他帮自己拿着,又垂下头继续画。 景西看着那东西,比手掌大一些,通体漆黑,呈折角状,一端有个洞。 白前那边几笔又画出来些铜黄色的小颗粒。将那个物体要了回来,白前从黑色的物体上退下来一个匣子,将那些小颗粒全部塞了进去。 白前有点羞赧的解释:“这是……手枪,算是一种兵器吧。我以前有研究过,和那个弓弩一起,所以知道构造。” 景西有点不确信的问:“这东西比匕首厉害?” “那当然!匕首那东西除了让我用来割破自己的皮放血画画之外,没有别的用处了。这东西才是真的防身。我会带在身上,你不用担心我的……安危……” 最后两个字说的有点不肯定,像是要逃避一般。再迟钝的人,有了那几个吻,也能感觉到对方的心情。但总归是有些尴尬、难堪的,不太愿意面对。 景西像是没察觉,点点头,真的放心了的样子。 赶到大殿内时,时候已经不早了,但景西一行人竟然还是最先到达的。五个大家族,明连在逃,曲风清去包扎伤口耽搁了下来,左启之不知道因为什么也还未到。好好的一场寿礼,显得有些仓促狼狈。 景西进门,王都城内的官员懒懒散散的站起身,对着他行了个礼。景西年轻,没有多少威严,穆悦观更是根本就没有被承认为下任家主,这些人的态度自然傲慢。 帝君怒视景西,刚要刁难,便见那一拨官员呼啦啦全部转了方向,脸色也变的恭敬起来。 左启之匆匆忙忙进来,先谢罪,好话坏话说了一大堆。帝君稍微释怀一些,再瞪景西一眼,让众人落座。 景西侧目看过去,左启之刚好和他对上目光,轻轻点头,表示自己都安排好了。 起先便是献礼,贺礼早就送入内殿,这个时候只是挑几件帝君中意的出来展览一下。多是新奇少见的小玩意,忽然刘勤拿出一尊玉佛,神色不定。 帝君看着穆悦观,转着腔调问:“悦观啊!这玉佛是何人所雕啊?” 画师只能画出青铜、铁器和木质物体。玉石类完全凭借自然开采。丹颖产玉,但量极少,玉色上乘的产出更少。加之这个时代的人更偏重于实用性的物品,所以用作观赏、装饰的玉雕市场不大,手艺好的人不多。 白前接过话,恭敬的回道:“是我,特以用来祝贺帝君寿辰。” 帝君居高临下的斜睨白前,半天没有说话。他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但面相却要显老,多半是和纵欲过度的日常生活有关。如此看着白前,非但没有威严,反倒多了几分猥琐。 帝君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你便是宁白前?你的画技很不错嘛!” 白前垂头,谦逊道:“不敢。” 帝君用指尖随意的在玉佛身上蹭了蹭,说道:“不过这个放在桌子上,不怎么显眼啊,悦观。” 穆悦观犟着不肯示软,解释道:“玉的成色极好,且肚中藏红,是大福相。我不认为这贺礼不好。” 帝君笑道:“罢了罢了,你这小丫头,一点变化都没有。原先都是你哥哥打点,哪里轮到你去操心?也难为你要扛起来这些啊!” 悦观这才稍微低低头,被帝君说到了心坎里。帝君又补充道:“你一个人孤零零的,不如搬进来住些日子。碰巧小零想你呢,你们姊妹俩做个伴。” 穆悦观代表了穆家,邀请穆悦观进宫,就算是白前也看出来这事情没有表面那么简单。仔细想想不难理解,穆家只有穆悦观这一个人了,若是软禁了她,那相当于藩溪这块地方彻底失去领导和支柱。那之后的局势还要再变动一次。 白前禁不住出声制止:“不能!” 帝君不高兴了,转头呵斥:“大胆!这里哪有你插话的余地!若是你不愿意,就跟悦观一起留在宫里吧。” 景西瞬间绷紧了身体,大有立刻抢了人跑路的架势。穆悦观却在一旁不急不缓的说道:“借着今天,悦观有件事还望帝君恩准。” 帝君:“何事?” 悦观转头看白前一眼,但表情藏在面纱下,没人猜到是什么。穆悦观缓缓对着帝君跪下,朗声道:“请帝君赐婚,悦观愿和白前厮守终生。” “悦观不要彩礼,只求带着穆家嫁过去。” “求帝君恩准。” 大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每个人都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白前也惊在原处,连反驳都忘记做出了。 穆悦观跪在地上,纹丝不动,态度无比坚定。 良久白前才想起来说话:“悦观,你……” “不行!” “不行!” 两个声音几乎同时发出,一个浑身僵硬的景西,另一个是刚刚赶到的曲风清。 白前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了。穆悦观期期艾艾的问他:“你说过会陪着我的!” “是,我是说过。”但没说要娶你啊!更何况,带着穆家嫁什么的,这根本就是要我倒插门的意思嘛! 穆悦观继续道:“这世上只有你了。” 白前:“不是那么个意思……我……” 左启之忽然站起身,吓了白前一条。白前看左启之给景西打了个眼色,景西快速道:“帝君,婚事先放放,回头再说。” 言毕,景西冲过来抱起白前,跟着殿外一个侍从而去。 白前也紧张起来,难道这是要硬抢了么!自己不过是被他给亲了残肢两下,没说就归他所有了啊。白前咽口唾沫,问道:“怎么了?” 景西沉声:“明连有动作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觉变单机了呢= = 完全都在自娱自乐。 撒鼻息啊……………… 第41章 陷阱 白前有点尴尬,问景西,“不是交给左启之处理么,你……” “或许是陷阱。” 白前不懂了,景西也觉得这是个陷阱,那他现在是要做什么,避开陷阱, 景西补充道,“所以我直接去。” 等等,这个“所以”是闹哪样,前后根本没有什么逻辑关联啊,这人的思维跳跃到了哪种程度,根本跟不上他的思路, 白前有点无语,“能解释的更明白些么?” 景西想了想,好像是意识到自己的问题,乖乖的回答:“不知道明连的陷阱是要装住谁,但左启之最好能抽身出去,就算我掉进去,也还有人在外支应。” “如果左启之不救呢?” 景西沉默了片刻,肯定道:“他会救。” “你哪来的自信啊!”白前忍不住想咆哮。 景西有点别扭的解释:“不管明连的最终目的是什么,但这陷阱十有**是冲我来的。” “为什么?” “他……”景西顿了顿,声音稍微压低了些,好像有点底气不足,“他知道我不会说。” 白前思索了下,明白他的意思,立刻挂上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恨不能戳着他的脑门教育:“你看看你!连对头都摸清你的臭性格了!” 不过白前也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忍了忍,还是保持严肃的探讨态度:“那你现在就准备顺着他的计划往里跳?要不要……你自己去?我挺碍事的……你要打架也不方便……” 景西低头看白前一眼,目光不似最初那样冷了。像是柔开的冰块,仍旧寒意四射,却能感觉得到其间的回温。 “你有枪,必要时帮我。” 白前想想自己还有点用,确实蛮开心的,忙不迭的应了下来。 “我也不想留你一个人。” 景西目视前方,嘴巴快速开阖,像是要将话语散在风里,好让听话的人没有时间辨明。 如他所愿,白前没听清,也没理解,只好眨眨眼反问:“啊?” 还是那个招数,景西迅速念叨:“你在我身边才放心。” 这次白前明白了,脸上有点烫,小声嘟囔:“我有枪……不要小瞧了那东西的威力,我可以现在展示给你看!” “我知道。只是……” “什么?” “没什么。” 白前无奈扶额:“景西,你如果能始终像刚刚那样坦诚,明连大概就不会给你下套了。” 景西淡然的“嗯”了一声。 白前问:“‘嗯’是什么意思?” 景西随口道:“‘嗯’就是‘嗯’了意思。” 白前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随即解释道:“感觉这真不像是你会说的话。” “嗯。” “……” 收回刚刚的对话,就当做自己什么都没有说。 景西带着白前绕到偏僻的院子前,静谧的氛围惹的白前也有点紧张。带路的那个侍从恭敬的行礼之后便闪开了。白前看那门前守的侍卫,个个虎背熊腰,强壮的很,问景西:“这什么地方?关什么人的?” 正殿西南角,门窄檐矮,墙却极高,有侍卫轮番把守。景西点点头:“想必,是关帝君的宠……妾。” “宠着呢还要关?” 景西面不改色的订正:“说错了,是不受宠的。” 白前有点忧虑:“那直接进去不太好吧。” 景西反倒来了兴趣:“你不问我能不能进去?” 白前随即笑了:“你怎么可能进不去啊!怀元第一武士?带着个残疾人也没问题的!” 景西面色有点发红,却还是绷着一张脸:“多谢。” “什么?” “信任。” “……” 你不如还做回你那个闷葫芦好了!这样让人很难堪的啊! 景西站定不动,白前正经的分析形势:“明连是在那里边有什么动作,然后故意给你——哦,还有我——露出个破绽,好钓我们上钩。你想顺着他的陷阱走,把他给挖出来?” “对。” “那我们现在应该进去,而不是站在这里。你在犹豫什么?” 景西顶着一张面瘫脸:“怕辜负你的信任。” “……”引导景西打破笼罩在身上的闷葫芦真的是件好事么,白前有点怀疑,“你不用担心……我有枪,对付你们这个时代的人……” 说漏了! 景西凝眉:“什么时代?” 白前打哈哈转移话题:“你该不是怕进去看到香艳的场景保持不住吧?” 景西以从未有过的坦然,无比轻巧的说:“我喜欢男人,我喜欢……” “嗯?什么?怎么不说了?” “没什么。里边不是不受宠的女人,而是当宠的娈童。你会不会觉得不干净?” 这时代还真是……从上到下都喜欢那啥啊…… 白前抽抽嘴角,否认道:“不会,不干净的是帝君。” 景西点头:“那就进去了。” 刚走近,门前守卫跳出来,恭卑行礼朗声道:“大人!此处不可通行,还请大人绕路而行。” 景西闷着脸,还没来得及说话,白前插话:“我们是看到明大人的书信,才前来的。” 侍卫有点疑惑,随即反驳:“不可能!这里没有任何外人!况且,明连被帝君通缉,现在还没抓到,怎么会联络你们?” 白前看起来有点犯难,无比诚恳:“但是我们就是收到书信了啊,传信者随时便将信带走了,搞的神神秘秘的。信件中指明了是这殿内,不然我们也摸不到这里来啊。” 侍卫只是公式化的请这二位离开,只是态度却不似最初那般强硬,显然被白前说的动摇了。 白前乘胜追击,反问:“那这殿中是什么人?最近有什么异常没有啊?总觉得那信不像是逗人玩的样子呢!” 两个侍卫对视一眼,彼此心领神会,都想起了什么事情。白前继续问:“信中还标明了这个时刻,难道是这个时间点有什么特殊的?” 其中一个侍卫喃喃自语:“这个时间……百官俱在正殿参加帝君寿宴!” 另一个侍卫也暗呼一声,随即掏出钥匙转身去开那扇小门。景西随后,侧身跟了进去。白前低声笑道:“不是所有事情都要靠武力解决的!” 景西冷静的反驳:“那是这两个人太蠢了。” “……” 你不说话我们还能做朋友。 这地方有点像四合院,只是房间众多,格局更为复杂。守卫进了院子,两人不约而同的向其中一间屋子奔去。白前忍不住说:“那屋里住的人最近异常啊!” 景西:“看出来了。” “……” 不跟你玩了啊! 白前继续假装严肃:“我建议我们先在这里等等,说不定有问题的是哪一个。” 景西这次完全赞同,当即停下脚步。白前能感觉到他站立的姿态过于紧绷,好像很紧张的样子。 没持续多久,守卫冲进的房间里传来一阵嘈杂的声响,不多时一个披头散发的男童赤脚跑了出来。院门敞开着,那男孩也没有立刻逃走,转了个方向对着那错落有致的房屋打了几声口哨。房间的门打开了大半,跑出来的人都是小孩子,最大的也不过十七八的样子。起先的那个赤脚小孩等到同伴,便一起跑出院子逃跑了。 脚步声纷杂,又近至远,渐渐听不到了。四周也安静下来,白前却听到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瞬间绷紧了神经,问景西:“你听到什么没有?” 景西要比他耳目清明的多,白前这么问的时候,他已经皱着眉吸了吸鼻子。忽而景西拔腿向外跑,转身的时候白前才看到那扇小门已经被关上从外边锁死了。 景西难得有些慌张的样子,急切的寻找出口时,对白前解释道:“是火药!去年突然出现在市面上,但价格昂贵,少有人感兴趣。天舒买了一包,在床上躺了个把月。” 即使是见惯了烟火、鞭炮的自己,此刻也怕了起来,更何况是火药不普及状态下的景西。白前想安抚他两句,却根本找不到可以说的话题。 明连选这地方的理由在此刻完全显现出来,为了关押那些孩子,这院落建造时就排除了一切能潜逃的可能性。景西的武力值是很高,但不表示他就会飞檐走壁,能用个轻功从那高的不科学的墙头翻出去。 景西惊慌之余还有些沮丧,也稍微有点表情了:“辜负你的信任了……” “那是你对自己的期望好么!”白前也急了,“现在不是还没完蛋么!我也不知道你们的‘火药’跟我印象中的一样不一样。总之能出去就行。我们要出去,需要一个出口。出口出口出口……一把电锯,没有电。斧子一定不行,李远用过这招,时间消耗太多。要把门或者墙打出个大洞,打出个洞……需要一个洞……大炮!” 白前早就掏出纸笔来,火急火燎的指挥景西:“把我放下!到中间不太可能埋火药的地方!你们的火药多长时间引爆?” 景西回忆不起来:“不记得,但是时间并不短。” 白前开始一件件脱衣服,景西脸色瞬间红了,不用开口都能看出他的窘迫。白前骂道:“你想什么呢!这个给你!” 白前脱到里层,将身上一个坎肩脱下来递给景西:“这东西……不知道有没有用,应该能挡一些冲击力和伤害。你穿上,然后我穿你。” 景西动作艰涩的接过来,犹豫了下还是问道:“你穿我……是什么意思?” “没有防弹衣我很没安全感啊!难道要我就这么趴在这里画画,然后爆炸的时候用皮肉去承受!我不是勇士谢谢!” 景西套上那坎肩,走到白前身后,动作缓慢轻柔的伸出手臂,将白前抱在怀里。 白前一边在纸上描出线条一边嘟囔:“这是应对两种情况。万一我还没画好,那些火药就炸了就糟糕了。这样两个人就都……算是有个心理安慰。老实说,这东西到底有没有用我还真没试过。21世纪哪里需要天天穿防弹衣啊,你们这里简直太糟了。能回去的话……算了,不说这种话。我说,要是失败了,你变成鬼可不能来找我。我只在漫画里见过这玩意儿,画出来是什么样子我就不知道了。别怪我啊。” 身后的声音低沉,掩了一贯的清朗,有些深邃。白前画的专注,也没有分辨出景西话中的意味。 “不怪你。但变了鬼,一定要找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捉虫。2014.1.5 第42章 绝境 白前知道火药的威力有多大,天舒只是躺了个把月就又活蹦乱跳的,算是万幸。或许是这个时代的火药还没那么大劲儿,也或者是天舒搞的分量少。不过白前更倾向于是前者,好歹不算太绝望。毕竟明连肯定不会只是放一小包在这里。 景西抱着白前,呼吸轻柔缓慢,好像怕惊破了一场梦。白前画的专心,嘟嘟囔囔说了一大堆,自己也没察觉。景西低声问道,“你害怕,” “嗯,怕的要命。”白前顺着他的问题回答,丝毫不避讳。 “你见过火药,” 白前换了G笔,沿着之前的线条描出来,头也不抬,眼睛只盯着面前的原稿纸:“没见过,不过——这里好像不太对劲,不是这么画的吧……我们还有时间么?” “有。”景西紧了紧手臂,“不过什么?” “补补算了,来不及重画了。哦,我的腿就是被炸伤的。” 景西的呼吸有瞬间凝滞,半晌才想起来问:“那你很怕吧,现在。” “怕的想直接死掉。” “我不太明白,你为什么看起来还这么轻松。” 白前无意识的撇撇嘴:“一点都不轻松好么!手术之后我也想去死,可是想想,漫画还没连载完,读者信件还没回复,刚买回来的酸奶还没喝……好多事情都没做完,死了有点可惜。” 景西不说话,听他在那里念叨:“复健的时候觉得还是死了比较轻松,那时候单单是站起来都会昏死过去。医生说是躺的时间太久,改变体位造成的。要我自己说,是被吓的。好像从来没在那么高的地方呆过。特别沮丧。还要重新学习走路。” “后来呢?” “出院了呗。我就后悔自己为什么不想死了。我一个人生活,什么都做不了,整天整天的呆在轮椅上。坐一整天,饿了就啃点面包。也不想叫外卖,怕被人看到自己的样子。面包啃完了,所有的东西都吃完了。没办法啊,就叫了外卖。偶尔会自己收拾一下房子。再之后就会出门买些日用品。慢慢就习惯了。” 白前呼出一口气,把手掌贴在原稿纸上。伤口的血液已经凝固了,白前又重新把那个伤口崩开,挤出点血:“不过再习惯,也还是不行啊。尤其遇到你之后,沮丧的情绪好像又回来了。或者其实根本就没走,只是我自我安慰而已。” 景西不说话,世界好像就只有白前一个人,对着空气发泄自己的难过,不用担心有多狼狈,不用怕别人的嘲笑,也不用接受别人的同情。但景西却是实实在在存于此的,所以那些情绪全部撞进他心里,一圈一圈的缠绕,将整颗心都绑紧了。 白前自顾自的忙眼前的事情。血液抹在纸上,尾端拖出去,看起来有些颓败的意味。 原稿纸平摊在地上渐渐起了变化,眨眼的功夫,那张纸就变成了一个炮筒。半个人那么高,通体黑色,在侧边有瞄准镜。 白前着急忙慌的去查看那炮筒,心里一点底都没有。他只是在动漫里看到过这东西,并没有实际研究过,构想上不够精细,很难有一个确定的形象。 白前仔细检查了下,立马颓丧了脸。景西问:“怎么?” “不能用。我没玩过这东西,不知道具体结构。” 引火索的“呲呲”声还在响,不知道什么时候埋下的火药就会爆炸。 景西停顿片刻,说道:“那就算了。” 白前抓抓脑袋,忽然叫起来:“别这么快放弃啊!我们出不去,可以换个思维!掐灭那些导火线不就好了么!” 景西有些愣,不禁暗骂之前怎么没有想到这个!白前看他不动,侧着头吼道:“两个蠢货!你快去找啊!别指望我能动一步!” 景西单手捂在他脸上,掩了他的口鼻。另一只手放在自己唇上“嘘”了一声:“别出声,我要听一听。” 白前立马放慢呼吸,尽量让自己变成隐形人。两个人在这安静的院子里,暧昧的相拥而坐。初夏的阳光并不灼人,却已经够热。某种情愫似乎也随着温度渐渐蒸腾,从心底冒出,飘飘荡荡的进了思维中。 景西扶着白前的头,让他转过来看自己,然后一个姿态别扭僵硬的吻落在白前唇角。 很轻很轻,像斑斑驳驳的阳光,于梦境中闪烁而逝,没有什么实体感。 白前呆在原地,脑中小人开会,讨论自己是不是应该给他一巴掌,然后立马走人。 但现实问题是自己根本走不了,除非用爬的。不过这样的话好像有点怂,完全没有设想的酷帅高冷感了。另一方面,自己一定打不过他,惹恼了他反被揍,自己也逃不掉。所以说啊,即使习惯了也不行啊。行动不便这一点始终卡在这里,是心头刺。 但是不反击要怎么办!被吻了啊!莫名其妙的就被吻了!之前吻自己的腿是为了安抚自己,证明他不厌恶残疾人。那现在算什么?临终告别吻?这人走西式礼节路线?怎么可能!完全莫名其妙啊! 白前傻在原地,做不出反应来。嘴角的温度已经消失了,但好像被烫了一样,火辣辣的。 说起来,这个吻,好像也没什么不好的。总之要比亲自己的残腿舒服很多。 白前思绪乱糟糟的,引火索的声音听久了,心里压力增大,便觉得那声音越来越紧迫。白前忽然叫起来:“大爷的!这是四面八方都有啊!” 景西也有些羞赧,侧着头“嗯”了一声。 白前的注意力被转移过去。经历过爆炸事件,他更珍惜这条命。在死亡面前,就算是景西现在想要了他,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等等,这只是个比喻,自己只是始终贯彻“生命可贵”这一信念而已啊呵呵呵呵呵…… 景西似乎有点破罐破摔了,把头放在白前肩膀上。白前以为他要说点什么煽情的话,但事实上这个闷葫芦还是一个字都没有说,只是这么靠在白前肩上。 “临死了你都不能洒脱一点!好歹为你刚才的行为解释一下啊!”白前只是吐槽,并不纠缠,“快给我起来!去找出路!我还不想死在这里!” 景西没动。 “次……”想骂人来着,但似乎有点违和,白前忍了忍,劝景西,“你别自暴自弃啊!你们这的火药绝壁和我理解的不一样,特么都这么久了还没炸。说不定有办法的!你快动动啊!景西我求你了成么!我疼了那么久才活下来,我不想死。我不想再被炸一次。这感觉太糟糕了……” 其实景西在想,就这么死了稍微有点不甘心,但也不算坏事。生存于他而言更多的是责任,他要按照别人的期许去做事,要走别人认为正确的道路。到现在回想一下似乎想不起来自己有过什么生活。 但他又确确实实被白前影响着,好像跟着他就能到达更加宽广、明亮的地方。不知不觉就会随着他而走。 悉悉碎碎的声音越来越响,景西放开手,站起身。白前指挥他:“找可以藏身的地方!遮蔽物!” 景西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指着一口井问白前:“这个行么?” 白前扶额:“如果井口被封死,我们就会闷死在里边。” 景西想了想,正经道:“爆炸的声音很大,左启之会尽快赶来。” 白前还在犹豫,景西倒做了决定:“试一试,反正没有别的方法。” 白前问道:“怎么下去?” “我先跳下去,然后你再跳下去。”景西反问,“你信任我么?” 白前黑线了:“这不是信任不信任的问题,这么深,跳下去可不是闹着玩的!” 景西采取一贯作风:什么都不说,抱起白前将他安置在井边,然后真的纵身跃了下去。 停顿几秒,白前才听到水面被拍打开的声音。又过了片刻,景西才说话:“下来吧。” 虽然你的语气强装正常,但是你缓了好大会儿才过来吧!你别骗我了我知道你其实摔的很惨! 白前还在犹豫,爆炸声响起,随之而来的是一间屋子坍塌的声响。导火线的细碎声被掩盖,但白前知道他们还在四处蔓延。不用多久,会有越来越多的房屋崩塌,直到将自己炸成粉末。 热浪带着碎石块打在背上,疼痛在逐渐分离、涣散的思路中并不明显。好像又回到了签售现场,颤栗袭上来。 白前沉浸在过去的记忆力,完全被恐怖笼罩,彻底失去行为能力。 作者有话要说:姐姐要带着小外甥回来娘家住一段时间。之后的一段时间大概会每天陪着宝宝玩。所以……码字时间就不确定啦! 不过我尽量日更。偶尔一两天请假的话,姑娘们要原离我QAQ 我保证十天之内不超过两次T T 第43章 逢生 白前沉浸在过去的记忆力,完全被恐怖笼罩,彻底失去行为能力。 从来都不是多勇敢的人,相反,很多时候自己都表现的很软弱。看起来好像很平和顺从的样子,其实不过的没有和外界抗衡的勇气。 但他不希望是此刻。 生的**很强,但记忆中的疼痛更是席卷而来,从生理上迫使白前畏惧。碎石块只是打在肩头,却好像又重新被炸裂了一次。白前觉得腿很疼,并不存在的部位一直一直在剧烈的疼痛。 无法忍耐。 远处有人的声音,从另一个世界传过来,飘渺不可寻。白前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隔着浓雾迷茫的森林,百转千回。 这场景有点熟悉。好像很久之前就发生过,存在意识最深处,被点亮时才冒出一点光。只是光亮有些微弱,摇曳着飘忽不定。白前想不起来。 想不起来的是过去的事情,当下里白前能听到景西在叫他的名字。 “白前。” “白前” 一声一声,不间断,自己不应答就要一直叫下去的样子。白前回神,听到更多的话语。不止是在叫自己的名字,景西急迫的劝白前。 “快下来!下边有水,没关系的!”景西语速特别快,“而且我发现下边有个暗道。” 暗道?在井底? 白前深呼吸两次,强迫自己收敛情绪。眼一闭,撑着身体把自己挪了出去。然后便是下坠时的失重感,似乎还有呼啸的风在耳畔滑过。 白前摔在景西身上,一时间有点晕,但并没有什么严重的伤。 爆裂声越来越多,间隔也越来越短。景西在水中扶稳白前,揽着他的腰:“还好吧?” 白前晃晃头想祛除眼前的金星:“不太好……我想到第一次被炸的时候了。” 景西的手臂紧了紧,忽而把白前的头按在自己胸膛上,粗鲁霸道并且……充满了狗血的言情剧味道。 白前贴在他湿漉漉的衣服上,自己浑身上下也湿了大半,特别难受。白前扭了扭,解释道:“情绪或者心理上的障碍我还能克服,不然这两年岂不是白活了。我是指生理上,我觉得自己的腿又被炸了一次,现在疼的厉害。” 景西有刹那间的僵硬,好像完全没料到白前会这么煞风景。白前平衡不好,完全要依靠着景西,他还不放心的一手撑着井壁,好像要自己保持平衡的样子。 见景西不说话,白前戳戳他:“你说的暗道在哪里?这水有点凉,我快受不住了。拜托……” 景西的身子弓起来,像是要做什么动作,却在半中间硬生生卡住。白前有点疑惑,他稳住身子,指指水下,向白前解释:“下边,特别窄的一个口。我先把你推过去,你憋气。” ……意思是你刚刚准备直接把我拽下去么!让我毫无准备的下去喝水么! 算了,看在你半中间意识到,没有酿成惨重后果的份上,不跟你计较。 白前深吸一口气,弯腰钻进水中。老实说,体能上他相当不靠谱。上学的时候还会凑堆打个球跑个圈,但也是极少数的。大多数时间他都趴在桌子上画漫画。尤其这两年,身体素质更差,碰上换季就要感冒。 白前知道自己肺活量不行,只祈祷这洞后方是开阔的天地。但事实上等他弯腰扎入水中之后,他才发现这井其实四壁都是石砌的,说是井有点不贴切,更像个蓄水的大缸。而水源就是侧边底部的那个洞,原本只是留了一条缝,却新被砸出一个口子。 白前指指那个口子,又指指景西,问是不是他砸出来的口子。 景西摇头,表示他发现时,这口子就已经在了。 白前觉得有点奇怪。一般来说这个时代的人还是要取井水来吃用的,这院子里放了这么个井,但是却是口假井,难道从来没人发现?白前想不通到底是谁会在这院子里放口假井,也猜不透那人的目的。 艰难的从那个洞中挤了出来,白前浮在水中,一点点的吐着气泡。四周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像是地下水道。身后景西跟了上来,手掌在水中划了几次,才捉住白前的一条腿。 指尖正好碰触到大腿处,景西稍作停留,沿着白前的身体一路摸上去,最终捉住白前的手。 水下,也别有一番情调吧? 景西迅速甩开脑中的想法,拉着白前向前游走。 在白前觉得自己濒临好多次极限后,终于看到一点光亮。白前兴奋的在水里扑腾,或许事实上他的扑腾只是自以为,其实根本没力气扑腾起来。景西也看到那一片光,加快速度,先把白前丢了出去。 空气瞬间涌入肺部,刺痛伴随着剧烈的咳嗽,根本停不下来。景西爬上来之后,也扶着膝盖弯腰急喘,稍微缓过来些之后就去看白前。 白前咳的厉害,已经吐出来一些血丝。景西吓了一跳,慌张下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白前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他其实想让景西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但说不出话来。 有震动感传来,想必是之前那院子彻底炸开了。白前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张口发现声音嘶哑的厉害,大概是伤了声带。 白前指指自己的喉咙,再摆摆手,示意自己不能说话了。景西点点头。 白前指指左边,景西顺势去看左边,一片树林。景西茫然的看白前。白前想了想,手指转个圈,一百八十度范围内全部涵盖。景西回头看看他圈的地方,全部是树林,依旧茫然。 白前无奈的比口型:“这是哪里?” 超于预料范围,景西没看懂…… 白前伸手去怀里掏纸笔,动作却在摸到湿漉漉的衣服时僵住了。景西凑过来问:“怎么了?” 白前颤抖着手去怀里掏东西,一件件拿出来。G笔,没问题。铅笔,铅芯断掉了。以及原稿纸……完全变成烂浆了! 白前把那堆废掉的纸给景西看,景西也惊呼:“天……” 白前颓丧的看着他,景西思索片刻:“你知道这东西怎么做的吧?回荷酒了重新做。” 白前还是不高兴。他倒是知道造纸的原理,但他不知道原稿纸是怎么做出来的啊! 景西脱下衣服拧了拧水,问白前:“你要不要?” 白前摇头。 景西犹豫了下,继续问:“腿疼么?” 白前点头。 景西便弯腰去拉白前腰间的系绳:“弄干会好受一点。” 白前向后躲了躲,之后才发现自己只是把上半身仰过去,腿还留在原地。白前缩了缩腿,捡了个石块在地上划道:“先看地形。” 景西撤开手的动作慢了许多,好像有些不舍。但面上依旧无恙,景西问白前:“你自己呆着没问题吧?” 白前点点头。 景西一步三回首的去一旁探地形。 四处都是些奇形怪状的树木,像是在什么深山里。白前不认识那些树,只觉得作为树来说,它们的颜色好像有点过于艳丽缤纷了。但这世界连画都能变成真实的物品,一块木头加点血就膨胀变大。那还有什么是不能出现的? 周围安安静静的,别说人类,就连野兽、鸟儿都没有。白前自己褪下裤子,一点一点拧干,又重新穿上。要是有纸就好了啊!可以画套新衣服来穿。这潮湿的衣服罩在身上,简直要人命了。 白前一边抱怨,一边拧着上衣的水。低头见,不经意的看到刚刚自己吐出血丝的地方,竟然有一朵小花。 白色的花瓣,中心的花蕊有一点点粉嫩。半根小指大小,脆弱柔嫩。 白前疑惑,这花刚刚就有么?完全没印象啊!但是也不可能是新长出来的啊,时间太短了,一点都不科学。 白前手上的动作慢下来,细细去看那小花。只是这次看,跟之前好像有点什么变化。 白前疑惑,听到前方有脚踩碎叶的声音,抬起头便看到景西回来了。白前正要叫他来看这花,却瞥见景西脸色惨白,脚步极为匆忙。 难道他看到什么东西了? 白前再环视四周的树木,顿时觉得背后一阵阴森森的凉意袭上来。而手边的那朵小花,花蕊间的红色越来越浓重,并向几片花瓣上扩散开。 作者有话要说:折腾一天,累的眼都睁不开。每次睡眠不足的时候就会严重头痛…… 放存稿箱,然后睡觉。 第44章 境外 那朵小花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原本粉嫩的花蕊像是被人泼了粘腻浓稠的汁液,渐渐染成鲜亮夺目的赤红色。而后纤细柔软的花蕊再也承担不了这饱和的颜色,艳红从中心扩展开,将花瓣也染成了粉色。 与此同时,最开始只有半根小指大小的花朵,已经长成一只手掌大小。 白前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匪夷所思的景象,惊恐的抬头看景西,指指那花示意他去看。 景西脸色不太好,像是在别处也受到了什么惊吓,有些神色不宁的样子。白前让他看那怪花,但花朵却停止了生长,长久不再有变化。 景西把自己的事情先放一边,问道,“怎么了?这朵花?” 白前点点头。双方里必须要有一个说话的,自己这会儿说不出话来,那就只能景西这个闷葫芦开口。 “这花怎么了?” 白前比口型:“刚刚没有。” 景西皱眉,反问:“你说这是刚长出来的?怎么可能!这么大的一朵!” 白前摊手耸肩,表示自己也不明白。景西蹲在一旁看了两眼,那花还是那个样子,艳红的花蕊伴着粉嫩的花瓣,有些不协调。 景西干脆伸手掐了一片花瓣下来,娇嫩的花瓣在指尖,很轻易就被拧破了。景西把残破的花瓣给白前看:“没什么不一样的。” 白前用指尖在景西手上拨了拨,挪开花瓣,露出一点汁液来。汁液也是淡粉色的,像是清水中滴进去一点红色颜料,被稀释之后的状态。 红色颜料……新长出的花…… 白前忽然拽下景西头上的簪子,刺破了指尖,将血滴在花朵之上。 两个人都是衣冠不整的,冷不丁的头发被白前给散开了,景西吓了一跳,本能的就反问:“你干嘛!” 白前没想那么多,拉拉景西的手,又去指那朵花。 景西本身就心猿意马,手上传来柔软的触感,身体某一处更像是被点醒了一样,燥热的很。 景西兀自出神,被忽视的白前又拍拍他的手背,顺带着在他衣袖上拉扯了一把。景西这才回神,有些张皇失措的反问:“什么?” 白前指指那花,景西低头看去,皱着眉自言自语:“和刚刚不太一样了……颜色!颜色变重了!” 白前点点头,又滴了血上去,那花就更大了些,也更红了。 白前不懂,景西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怀元人,也想不通。两个人对着那花沉默了老半天,白前拽拽景西的袖子,用口型问他:“那边怎样?” 景西低着头掐那朵花的花瓣,半晌才闷声道:“我说了你别怕。那边……全是骨头。” 白前震惊的瞪大了眼,景西马上摇头:“我也不知道,以前从未听说过怀元有这样的地方。但确实有很多骨头。” 白前比口型:“人骨?” “是。”景西试探着问,“你要不要去看看?” 白前撑着头思索着,想将眼前的事情联系到一起。自己的血能凭空生出一朵花来,并且这花要以血液为滋养才会生长。同时,树林中有数量众多的人骨,也就是说曾经有很多人死在这里。 前后串联一下,白前忽然握住景西的手,将他的手翻转过来,手掌向下,罩在花朵上方。 景西不解:“什么?” 白前指指自己的伤口,景西理解了下,反问:“要我的血?” 白前猛摇头。 景西一点不心疼,当即划破手掌,把血洒了上去。那花便继续迅猛的生长,连花瓣也开始透出妖冶的深红色。 白前忙拉住景西的手,景西以为他的意思是“够了”,就准备收手。谁知白前只是拉着他的手挪了个地方,从花朵的上方偏移一点,放在空地之上。 没有心理准备,景西被白前冷不丁的拉那一下,被点燃的**更是叫嚣着,想要冲破理智。景西顺从心愿的撞了过去,跌在白前怀里,带着白前一起倒下。 已经将人压在了身下,这就是开端了。但景西看着白前一脸惊惶抱歉的样子,就狠不下心了。 这头笨猪还在为自己的莽撞行为感到不好意思,却不知道做坏事的并非是他自己。 景西暗自叹了口气,从白前身上爬起来,小心的去扶他:“磕疼了没有?” 白前摆摆手,一脸不好意思。他以为是自己拽倒了景西,没忘“景西可以压上来”这方面去想。 景西趴下的时候,手掌按在了地上,血渍也就蹭了过去。白前被景西扶起来,目不转睛的盯着地上那一团血污,眼睛眨都不眨。 景西问:“你在等什么?” 白前指指那团毫无变化的血渍。 景西猜测:“试验我的血能不能长出花来?” 白前点头。 景西继续问:“但刚刚已经让那花的颜色加深了。” 白前说不出来话,只好继续指那团血污。 景西干脆也不说话了,蹲在一旁陪他看。时间一点点过去,早就超过先前那朵花长出的时间,但地面上毫无变化。还是只有那一朵残破的花留在原地。 白前不甘心的又等了等,还是没有变化。两个人对视一眼,确定彼此的想法是一样的。 要说白前和景西最大的区别,那就是景西是地道的怀远人,但白前却是另一个时空的人类。但眼看这四周怪异缤纷的树木,显然也是由同样的方法种出来的,那就说明白前并没有什么特殊。 那就要从另一个方面说了。囊括了白前在内的一个群体,和景西之间的区别,首先要想到“是否是画师”这个差别。 不管白前用的方式有多怪异,或者他画出来的材质超出这个时代多少,但他确确实实能将画变成真实的物体。而景西却不能。 如果白前和景西代表了这两个群体,也就是说,画师能在这片土地上种出某种奇怪的植物,而普通人的血液就能滋养它们生长。 景西不知道白前的真实身份,直接从画师这个角度来分析:“所以,我看到的那些人骨,可能都是普通人,被放在这里流血滋养花朵。” 白前点头。 景西问道:“为什么要养这些植物?” 白前摇头耸肩。 景西想了想:“那些火药大概只是饵,这个境外之地才是明连的真正目的。井底的出口一定被封死了,我们不可能原路返回。” 白前赞同的点头,指指景西先前去探路的方向。 景西也是这么想的,弯腰抱起白前:“先往前走吧。不过那边除了人骨,还有一些……未腐烂干净的尸体。你可以蒙上眼。” 白前微怔,随即摇摇头。景西便迈开步子坚定的向前走,一定要在这荒山野岭踏出一条路。 白前仰头看景西的侧脸,哑着嗓子笑道:“我以为,你还是要瞒着我。自认为我无法接受过于血腥残暴的场景,不希望我卷入更深的阴谋中,或者其他你总是会想的理由,然后把我排除在外。” 他的声音过于嘶哑,很难辨别一些字词。景西没听清多少,却觉得自己全懂了。白前脸上的笑带着一点欣慰和暖意,是发自内心的欢喜。 景西低头,在白前额角吻下。 “我在改变。我愿意……为了你改变。” 作者有话要说:发烧…… 哎,最近好多事。 ………………………………………… 天呐!刚刚放存稿箱我才发现前几章都是下午更新的? 我真是晕死了……一直以为是11:00………… 对不起姑娘们了o(╯□╰)o1.09 跪地!!!!!!刚发现没更新出来,居然定错时间了…… 昨晚烧糊涂了。抱歉抱歉。1.10 第45章 差错 “我在改变。我愿意……为了你改变。” 这是景西说的,说给白前听。 山岭寂静无声,连风都没有。树叶静止不动,花朵也不言不语。这是个绝对安静的地方,只有两个人。只有说话的人,和听话的人。 完全属于两个人的空间。 白前莫名觉得很酸,后味带着粘腻的甜,堵在嗓子里。不是让人讨厌的味道,像曾经吃过的某种口味的蛋糕,酸甜可口。但其实有些难受。醇香的奶油吃多了会觉得呕,景西说这样的话同样让人别扭。 白前有些尴尬,“呵呵”笑了两声,直白的抒发直观感受,“想象不出来这会是你能说出来的话,感觉有点……变态……” “……” 白前急忙转换口气,解释道:“是那种,你在路上看到一个络腮胡的粗汉子穿了套粉嫩或者鹅黄的裙子。还内八字撇着腿小碎步跑过来,不觉得很难受嘛?” 景西的脸色彻底黑了下来,白前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转移话题:“我的纸全湿掉了,一会遇到什么事情,可没得画……” 景西“嗯”了一声,还是不应声。 白前问:“我们的兵器就只剩这一把枪,外加数量极少的子弹。我怎么觉得心里有点慌啊。” 景西连“嗯”都没有了,只管闷着头向前走。 白前也闭了嘴。他原本就说不出来话,讲出来的声音也嘶哑难听,自己听着都觉得烦。 这么走了一段,已经深入树林之中。景西一直是那个面瘫的样子,白前反倒有些不安。 继续走,白前不想再忍耐,低声问:“你刚刚……是在表白?” 景西的脚步顿了顿,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那么一个片刻,便又重新迈开脚步。 白前戳戳他:“你怎么又不说话了,有点烦啊。” 景西“嗯”了一声。 白前黑线:“‘嗯’到底是什么……” 景西顶着一张扑克脸:“回答。” “之前的回答?” “嗯。” 这次换做白前不说话了,连“嗯”都不知道该怎么发出声。这样子反倒能理解景西平时不爱说话的状况了。明明心理活动蛮多的,但就是不想说给那个人听。好像不管怎么说都要偏离了最原始的心情,言语太苍白无力。 白前有点懊恼。什么络腮胡,什么粉红裙,根本就不是这么个感觉啊…… 景西正经起来,一反常态的追究起来:“然后?” 白前有点懵,反问:“然后?什么然后?”我什么都没说,该问“然后”的不应该是我么! 景西有点难为情:“嗯嗯……就那……然后?” 白前猜他是想要个回答,但这个时候还这么憋着不好意思的样子,实在有点……欠扁。白前转开头:“没有啥然后……” 景西消化了老半天,闷闷的回了个“哦”,就不再说话了。 两个人继续走,看起来好像没什么异常,但白前是觉得有些尴尬的。 他原先有不少粉丝读者,热切的疯狂的,能见到不少。但这种情感都建立在对他作品的喜爱之上,有一个中间媒介。从未有人走进白前的生活中,然后真情实意的告诉他,是喜欢他这个人。 这样看好像到这个世界时候,自己的桃花运不错啊。原离虽然有些莫名其妙,但对自己确实很好。悦观那姑娘还刚刚求了赐婚,这边又听到景西说这样的话。 就是说不清这桃花运算好算坏。 景西有些不高兴,白前能感觉的出来。他平时是板着一张脸没太多表情,这时候神情间倒是有些怒气。白前才觉得其实他是最不会掩饰情感的那一类,只把一切归于虚无,以为总当个闷葫芦,就能把自己藏好了。 两人到了景西之前说的那片树林,恶臭味扑面而来,白前禁不住一阵干呕。 这一带的树木要比河边的树涨势更好,树与树之间的间隔很小,景西抱着白前走在其中都有些困难。加之地上的枯骨腐肉,景西的步子也慢了许多。 白前用袖子捂住鼻子,声音闷在里边:“能不能快点?太难闻了。” “可以,不保证不会摔到。” 听这口气是在赌气? 白前也顺势往下:“好啊!”反正不是我一个人摔。 景西没有加快脚步,反倒松了松手。白前全凭他托着自己,这么一下坠,慌的连忙伸手揽住景西的脖子。 玩笑,地上全是死人烂掉的肉,掉下去还不沾一身! 景西嘴角稍微翘了翘,不小心被白前瞥到了。白前黑了脸,松开手:“你倒是把我扔下去啊!” 景西紧紧怀抱,把白前贴在胸前。 白前推他,语气中一点和缓的余地都没有:“我会自己想办法出去。” 景西这时候才有点紧张,侧头问:“你真生气了?” 白前气的不行。一贯温和的人到了景西面前,就很容易被点燃。原先稍微有些在意的事情,就变成了禁忌。白前不是不懂得玩笑,但并不希望这样的玩笑发生。 哑着嗓子,白前特别严肃:“你别欺负我是个残疾人。随便你放在哪里,爬我也能爬的出去。” 好像还有写别的情感。不单单是因为景西戳了自己的死穴才如此生气。愤怒之下,好像有些失望。 白前不停的挣扎,景西死死抱着他不撒手。虽不算坦诚,但也不掩饰自己的歉意:“抱歉,是我错了。我以后不会这样了。” 顿了顿,景西继续道:“我都……说出来了。你不回答,我有点生气。但我没想真的放下你。我怎么会呢……白前,你别生气。再也没有以后了。你要去哪里,我抱着你,或者我在旁边扶着你。不会让你跌到。我发誓。” 对了,就是这个。印象中表白的深层含义便是“我会一辈子宠你”。男人和男人间本就没什么婚姻束缚,就算是求婚也不过是一句承诺。但承诺是什么?其实不过就是一句话,风一吹就散了。 景西看起来属于冷硬派,他说出口的感情很难得,但也很虚幻。白前还未完全信服,便被戏耍了。一时搞不清这人究竟是喜欢了自己,还是更爱那个喜欢着别人的他自己。 “你不高兴就可以拿我来撒火?这样戏弄我,你就会开心了。”白前冷笑。 景西怔忪,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白前说的不错,自己只是想看到他张皇失措依赖自己的模样,但不经意间这样的行为就建立在他的痛苦之上了。 是自己做错了。景西明白,认真的记下这件事,存在脑子中。告诫自己今后再不能犯。 如此想着,便一直沉默,没有接话。景西刚一转头,瞥见白前的脸色越来越差,禁不住有些迟疑。 白前见他看过来,冷声问道:“你惯用的沉默是么?这样来逃避问题?” 景西愣住,想摇头否认。但看到白前满面阴沉,心便寒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赶出来一章…… 第46章 入阵 景西很认真的对着白前道歉,“对不起,再也没有以后了。” 他是在认识白前之后才觉得自己的处世之道有些不太正确。以前没人提出来,最多就是被天舒开个玩笑。但玩笑总归不是正经的建议,次数也少的要命,景西便不知道自己的做事方式有多糟糕。 也就是遇到白前,才有人在耳边不停的问“你为什么不说话”、“你为什么不和别人商量”、“你为什么是这个样子”。 听的多了,就真的开始想,我为什么是这个样子,我也可以是别的样子, 无解,便想追着那个引导去寻找解释。 或许这就是景西对白前的态度区别于旁人的原因,毕竟,白前对他的态度也与别人对他的态度不一样。 白前不说话,景西重复:“这次是我错了,真的没有以后了。” 从前不会这个样子。他一向认为自己做事都正确,不管成功与否,但基于正确出发点的思虑没有什么差错。偶有些意外的小事,确实是自己做错了,他也想着以后补偿回来便好,没什么口头上的表达。 白前不知道还有没有在生气,总之一直不说话,景西越来越紧张。说不上这算不算喜欢,但总是想和这个人在一起,想共同生活,想看他笑,想听他说话。 这份心情并不迫切,但始终存在。一直在心底蠢蠢欲动,像是要冲破那一层薄土,发出嫩芽来。 景西郑重向白前起誓:“我会对你好,一辈子。” 白前终于有了反应,却是长叹一声,眼神有些飘忽不定:“你别给这种承诺,我受不起。” 景西绷着一根弦,被白前一句话给拉的更紧,濒临极限:“我有在努力,你不喜欢、你希望的样子,我在……” “不是这个问题。”白前摇头,打断他的话,“以后再详细谈吧。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放眼四周是奇异的植物,脚下踩断人骨,拧烂一团不辨部位的腐肉。最初的一点温暖,生出一丝丝浪漫的气氛。随后被怒气浇的全无。景西一阵低哀的道歉之后,就只余满心惆怅。 白前知道自己不是多狠心的人,却没料到自己会有这样的情绪。 景西很顺从的点点头:“好,等我们回荷酒。” 脚下的碎骨渐渐稀疏起来,景西加快步伐,出了那一片乱尸处。眼前的树木也不如那里高大茂密,颜色也晦暗下来。 景西担心前方会有什么突变,行步更谨慎许多。白前感受到他的紧张,自己的呼吸也压了下来。 但没想到再往前恶臭味又渐渐加重,树木越发紧凑,枝叶茂密。色彩鲜艳的脉络在阳光下煞是好看,但却亮的让人生畏。 景西皱眉,呢喃道:“这是另一处。” 白前眼睛近视,裸眼看着四处的景象像是打了一层蜡。索性他的度数还不算太高,不至于隔段距离就只能看到色块。但看地上零零星星的有些碎骨,鼻子闻到与之前相同的味道,也明白过来。 景西抱着白前到底不方便,侧头更白前商量道:“你趴我背上如何?” 一句话点醒了白前,完全可以让他背着自己啊!那这么久保持这种暧昧姿态到底意义何在!所以说“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自己竟然丝毫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妥! 白前嘴角抽搐,尴尬道:“随你。” 景西后退几步,找了块儿干净的地方把他放下。动作间难免会碰到白前的腿,就见他像是条件反射似的一阵抽搐。 景西周围的人,就连叶鸣都不像个女人,风风火火的特别抗摔打。所以初见白前时,将他定性为柔弱那一类之后,就特别看不惯他。这也导致了他根本没有和“普通人”相处的经验,更没有照顾残疾人的心得。 眼看白前疼的脸色苍白,一头的冷汗,景西在一旁手脚无措,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白前有些无奈:“还能忍。快点出去换身干净衣服泡个热水澡就好了。” 景西在他面前蹲在,把后背露给他:“上来——我不会摔你,不会吓唬你。” 白前僵持着没动,景西重复:“永远不会再有了。” 白前犹豫了下,伸手环住景西的脖子。他不是不相信景西,相反,很多时候他都没什么防备心。被人骗了一次两次三次,都很难长记性。所以景西这么说,他就不会怀疑。 只是那一瞬间,感觉有些奇怪。景西和最初见到的那个人完全不同,自己也在内心深处有某种变化。 白前暗自叹了口气,是该好好谈一谈。那么,这就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牵扯在一起。 景西拖着白前的大腿,手掌碰到他的残端,有引来一阵痉挛。景西忙调整了姿势,反手压着白前的后背,嘱咐道:“你自己抓稳。” 再次深入腐尸之中,气味别无二致的呛人。白前被熏的一阵头晕,却听到景西略有所思的说道:“这里和之前不太一样。” 白前没说话,景西自己解释道:“这里的尸体好像新一些。” 意思是这里的人死的比较晚? “再往前,说不定有更新的。”景西闭上嘴,几乎是小跑着向前。 不出所料,沿途全是这类停尸处,像毗邻的大型垃圾场,隔段距离就有一个。但这味道和视觉冲击要比垃圾场来得猛烈,白前觉得自己马上就会吐出来的时候,景西停下了脚步。 前方还是一个停尸处,但味道和之前有些区别,恶臭味不那么浓重,反倒多了些腥味。 景西侧头:“还是到前边来。” 白前还没明白,余光就瞥见一个东西在视线外移动。白前惊呼,嗓音沙哑,叫出来的声音像面破锣,刺目难听。 景西正对着那黑影,自然比白前反应迅速,当即后退一步,和那东西拉开距离。与此同时,身后也传来脚步声。景西侧步躲开,向来路折了回去。 那东西动作笨拙的追了两步,景西心念一转,反手抓住白前甩了出去。白前先是一惊,惊叫一声,随后心底就凉了下来。景西在几个小时前是有案底记录的,白前丝毫不奇怪他会再来一次。 但手掌上的温度丝毫没有离开,景西一直握着他的手,顺势拉扯一把,将他扯了回来。白前撞进他怀里,被他紧紧抱住。 不知道是在安慰谁,还是在解释给谁听,景西不停的念叨着:“不会放手的不会放手的。” 身后也响起一阵阵惨叫,尖利呼啸,刺的人心里发毛。白前才明白景西是不想把自己留在后背空门上,是要把自己放在前边保护。 但这也太不靠谱了! 白前怒骂:“做事之前能不能打声招呼!说你多少次了,你猪脑子啊!” 景西明显一愣,底气不足的解释:“情况紧急,就按照本能来了……” “我还真是谢谢你的本能了!刺奥!我要吓死了好么!” 身后的呼啸声还在,景西收紧手臂,不停的道歉:“对不起对不起,记下了。下次遇到这种情况,我会提前说明的。” “求你别了好么!这是过山车么!你以为甩着好玩啊!我回去以后哪里也不去了,真的!外边的世界太恐怖了,我以为我穿越到某书中碰到粽子了!” 景西听着他发火。白前顿了顿,回头去看那些越来越远的生物,对着景西咆哮:“真他妈是粽子啊!你回头看看!那些尸体在追着我们跑!” 景西抽空回头确认了下,特别镇定的解释:“那不是尸体。” 白前眯着眼仔细瞅了半天,禁不住倒吸口凉气。 第47章 逃生 白前回头看着远处的黑影,突然觉得碰到粽子也不是什么坏事。不管怎么说,粽子都是死物,有怀元第一武士在,总能跑过那些个动作缓慢的物体。 但事实上,那些追着他们的,都是活物。有心跳有呼吸的,活人。 “这真的是人类吗,” 那些人动作缓慢,景西拉开足够安全的距离之后,就停了下来。白前也得以正面观察他们。不过白前是个大近视,看不清太多细节。只知道那些人伏在地上,手脚并用的向前爬。 起初白前都没发现这些人仍旧活着,可见他们周身的气场有多像已经死去的尸体。先前路过那些真正的死人时,白前也没心思仔细观察。单说这些在缓慢移动的人,要比粽子还让人发毛。 污渍覆盖全身,长发干枯凌乱,挡住了大部分的脸。一眼扫过去只能看到一群黑乎乎的泥团,根本辨不清五官。每个人的肢体都严重扭曲,有不同程度的残损,显然是有人刻意而为之。他们歪歪斜斜的撑着身体,一路追过来,有血液洒在他们路过的土地上,迅速消失不见。 不久前还在责怪景西捉弄自己的残疾,转眼就看到了如此不堪的一幕。自己仍旧整洁清爽的呆在景西强有力的怀抱中,那些人只能在恶臭肮脏的地面上穿行。白前和景西一样沉默下来。眼前的景象太震撼,像是在看裸眼3D的末世电影,带着寒凉和无处发泄的怒意。 无论如何,生命总该是让人敬畏的东西,没有谁可以为了任何一个目的去伤害别人的身体。 白前气的腿更疼了,景西像是感受到他的情绪,下巴在他头上蹭了蹭,满是安抚。 景西后退了几步,始终掌控着和那些人的距离。看着地上迅速消失的血点,景西猜测:“先前的尸骨,大概是也这个样子。” 白前没做声,自景西捉弄他之后,他的话就少了很多。 景西继续猜:“有人把他们捉来,伤了他们的身体夺取他们的行动力,却不杀他们……是为了取他们的血肉,来滋养这些树木?” 白前还是没开口,景西看着他的表情就觉得有些不妙。他以前也对自己生过气,却没有如此阴沉暴怒过。 景西克制声线,想让自己警醒的态度将白前拉回来:“白前,我们需要先搞清楚这些谜团,之后才能帮这些人,才能避免更多无辜的人被牵扯进来。” 白前的神思有些惘然,景西又叫了一声:“白前。” 白前慢慢回头,指指身后,又看着眼前:“死了那么多人,还有这些人,即使能活下来,你知道是什么滋味么?” 景西低头在他额头上吻了吻,并不是亲热,只是为了安抚。 白前声音带了哭腔,有些哽咽:“我不明白,有什么事能比人权更重要?丹颖城下的暗作坊也是,这里也是,那些官二代富二代也是。做了这种事,他们半夜能睡得着觉么?怎么就还能吃下饭,还能逛夜店K歌喝酒赛车呢?法律是放着看的么,为什么就管不了他们?” 白前越说越混乱,景西完全不明白他在讲什么,只能急急的叫他的名字:“白前,白前,听我说。从小石头给你下药开始,你情绪一直不稳定。我猜你是疼的厉害,有些失常。但现在,你放松下来。天塌下来有我顶着。你说的我不明白,我不知道你说的是哪里。但在怀元,规矩都在上位者的嘴边。所以没那么难,找到源头,就能解决问题。你明白么?我们现在去找源头,好不好?” 白前其实很沮丧。当初他被那几个中二少年给炸成重伤,就吊着一口气。好不容易缓了过来,护士推他出去晒太阳,还没见着阳光就看到一群人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着冲过来,叫嚣着要砍死自己。那些都是在爆炸中丧生的学生家长,不找凶手,反倒追着白前索命。 白前有些懵。事发后的那段时间他一直在昏迷,醒来那几天每天都疼的想死,没人跟他提,他自己也想不起来,也就不知道这事是怎么处理的。身体稍微好一点之后,他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拗不过对方。索性狮子大开口,要了一大笔。对方给了钱反倒心安了下来,真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学生家长闹的不行,他们还当个笑话看。 后来这事就成了白前心里的一个疙瘩,比那双残腿还不能提。 景西态度有些强硬,晃了晃白前,说道:“你别神游,这地方邪门,给我注意点周围环境。” 白前绝对是服务大众型人才。景西各种哄劝都没用,一说要他帮忙,他就收了魂,稍微有点精神了。 景西见这招奏效,继续说:“那些火药是引子,其实明连是想让我进到这个地方来。说不定前边会有什么东西,你帮我看着点。” 白前才开口说了一句话:“要往前走?” 景西难得有一丝笑容,虽然只是嘴角稍微翘起来一点点,并且看起来像是肌肉抽搐,但好歹他的出发点是好的:“往前走走看,说不定能发现什么秘密。” 白前“嗯”了一声,景西严肃的嘱咐:“他们的手脚……不方便,我现在要冲过去,你抱紧。” 白前倒是很听话,揽着景西的脖子,两只手交叉,拽的紧紧的。 景西很享受这样的依赖,情绪不自觉就会高涨。其实他背上还带着伤,画师所画的刀砍伤之后很难愈合。但他半个字都没说。也不是好面子,只是想在这种孤立无援的境地给白前一个安心,让他能放心的跟着自己。 很莫名很微妙的一种心情,跟当年想要在父亲面前证明自己的心情有点像。 景西挺胸昂首的盯着那群人中间的空隙,脑中算着最佳路线。 白前没看清,但景西看的明白。那些人的手脚都被挑断了筋,皮肤上也割开不少口子。用的一定是高级画师所画的兵器,伤口不愈合,永远往外渗血。那些人还没彻底丧失行动力,想来那些人被遗弃在这里的时间还不算长。 那应该还残留有理智。只是现状逼的他们发疯,才使他们的行为像是兽类。 景西深呼吸几次,再次道:“一定要抓紧,他们可能想把我和你拖进去。” 白前咽口唾沫,也紧张起来。 景西想好路线,脚下便动了起来。之前惹起的那起骚动正在趋于安静,那些人只是瞪着眼盯着远处的两个人看。忽而发现那两个人朝这边奔来,骚动重启。 景西抱着白前冲了过去,侧肩撞翻一个人,转个身,向另一个方向j□j缝隙中。被撞的那人撕嚎起来,白前从他张大的嘴里,看到半根舌头,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难怪他们都只怪叫,从不说话。原来是舌头被人割去了! 景西按照刚才观察的路线,顺利进到他们中间。但人群被搅动之后,几乎每个人的位置都变动了。景西半猜半试,行动也变得艰涩起来。 后方有人靠上来,一掌拍在景西背上,顺势收紧五指。景西痛的闷哼,白前反手挥出去一拳,刚好砸在那人脸上。那人依旧惨叫着,白前看到他断掉的舌根还在往外冒血,顺着嘴角流出来部分,也顺着喉咙呛进去不少。 白前大叫:“对不起对不起!放我们过去就好了!” 景西想说“你跟他们废话干嘛”,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飞脚踢出去,发现面前是个小孩子,景西减缓力道,只将那小孩拨开。 如此景西连闯带撞,白前在一旁护卫,两人就越过了人群最密集的地方。眼看着就快要冲出去了,景西忽闻身后一阵风声。 按理说这里的人行动没那么迅猛,勉强能动就算是好的,不该有挥拳带风的人。 景西也不回头,微微弯腰想避开攻击。却没想到这一招只是个幌子,身后的人收拳出腿,一个绊子就把景西撂翻了。 景西怕摔到白前,在半空间急扭上身,自己的后背磕在地上,身前被白前狠狠的砸了下,痛的两眼发黑。 白前失重时还是免不了一声惨叫,却比之前回神快了些,抓着手边的东西就丢了出去。砸没砸中不知道,反正对方暂时没靠近。 景西缓了半天,眼前的黑幕散开,却看到了最不愿意见到的那张脸。 第48章 源头 白前手头没什么能用的东西,憋着劲抓着什么砸什么,甚至丢出去几块人骨,也不在意手上沾了腐烂的血肉。 似乎是生出一点点保护欲,也或者是基于回报的心情。总之白前听到景西那阵子闷哼之后,便想拼出自己这条命。 还未来得及去看对方是什么人,白前一直学不会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技能。慌乱中却听到景西终于缓过神,对着那人大喊了一声,“贺叔,,” 熟人, 白前愣神,手上的动作便慢了下来。只听一阵“嘿嘿嘿”的笑,白前转头去看那个叫贺叔的人。也是浑身乌七八糟脏的要命,不过比之那些人,他的衣服虽然脏、破,倒还完整,身体也没收到什么伤害。在那群被残害的不能正常站立的人群中,他显得尤为高大。四、五十的年纪,却虎背熊腰,健壮的很。 白前还没打量清楚,却只见一块儿人骨飞来。 正是白前扔过去的其中一块,被贺叔接住,反抛了回来。同样的物品,相同的用法,却有不一样的效果。搁在白前手里,就像是菜市上撒泼耍赖的彪悍妇女,让贺叔使出来,就真真正正的变成一门暗器了。 景西低呼一声,伸手去拉白前。然而动作却敌不过贺叔的一手绝活。白前还在发愣,那块儿人骨就已经呼啸而至,速度堪比弩箭,划破空气直接打在白前肩头。 白前痛的瞬时弓成了虾米状,眼泪都给憋了出来。 景西手脚并用的从地上爬起来,急的一张面瘫脸全破了功,拧巴成一团。贺叔出手从来不知道轻重,平时跟自己逗着玩都能让自己断了肋骨,折了手腕。更何况刚刚那一下是实打实的打了出去,就连自己都受不了,更何况白前一个从未练过的人。 白前被景西扶起来,急喘了几口,捡起一块石头照着贺叔的样子扔了过去。 贺叔还是反手接住,不过表情微变,随即笑道:“小子可以啊!学的挺快!” 话音未落,白前接二连三的砸了碎石过来。就算白前手法不对,没什么力道,但砸在身上也挺疼的。贺叔边躲边叫唤:“哎呦——景西!这人怎么回事!快拦住他啊!” 景西斜眼看贺叔,还是之前那副大咧咧的样子。再看缓慢围过来的人群,景西捡了两块石头,在手心里颠了颠,递给白前一块。 “拇指放一侧,食指和中指在另一侧。对,这根指头放下边。收紧手臂,掌心转过来,朝向下……” 景西仔细的教白前,贺叔反倒不急了,站在原地看着那两个人。偶尔有发狂的人冲上来,贺叔单手解决掉,半点犹豫、怜悯都没有。 “就这样,扔出去试试。” 白前学着景西的样子,甩手将石块丢出去。石块在空中划出一个特别小的弧度,迅速蹿出去,砸在贺叔肚子上。 这一下砸的不轻,贺叔是真疼了,闷着硬憋了回去。幸亏这小子中气不足,力气小,不然这一下还真能让自己趴下。 景西点点头,顺手将自己的石头也抛出去。石块笔直的横飞出去,带着凌厉的气势,打在同一个位置上。贺叔踉跄了两下,脸色瞬间白了。 景西满意的抱起白前:“我先替你打回去,等你学会了,自己报仇。” 白前也满意了,皱着眉看景西:“我骨头好像裂了。” 景西放慢动作,轻手轻脚的调整了下姿势,满脸歉意的解释:“那是我父亲的拜把子兄弟,两年前随我父亲一起去游山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他人不坏,只是——” “等等,你爸——你父亲辞官出去玩,然后玩到这个地方来了?”白前打断景西的话。能建立良好关系的最佳方式,就是拥有同一个对手。景西出手维护白前之后,白前不自觉的就更亲近他了。 景西点点头,显然和白前想到一起去了:“过后我会详细询问,你现在状态不太好,我先带你出去。” 白前一愣,反问:“我哪里不好?” 景西沉吟片刻:“我第一次见到你如此睚眦必报的样子。” 睚眦必报……是指刚刚的反击么? 白前不再说话,自己思索着。景西说的没错,自己也不是刚刚开始这么倒霉的,从一开始就挺惨的。但不管是被中二少年绑架,还是被司齐劫持,自己都没有如今的反应。 白前笑的有些惨淡,呢喃道:“大概是状态不好吧。” 景西承诺道:“回头我们就不掺和这些事情了,就呆在荷酒,哪里也不去。” 白前没说话,他还记得自己是要和景西“好好谈谈”的。 贺叔被围堵的特别狼狈,甩掉胳膊上扒着的人,拎着那人的头发给了他个大嘴巴:“都说了别拽我!烦不烦啊!我不会带你出去的!” 景西皱眉,回头叫他:“贺叔!” 贺叔撇撇嘴,扒拉开围堵的人群,避开他们血淋淋的嘴巴和牙齿,冲了出来。 白前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只看贺叔一眼,比看到先前那几堆烂肉还嫌弃,立马转开眼睛。 贺叔不乐意了,擦擦嘴角被景西打吐的血,凑上来追着问:“你这个小子,这是什么意思?” 白前本不想搭理他,被他问的烦了,回道:“你不积德,迟早要遭报应。” “嘿!”贺叔像是听见了什么稀罕事,反问,“我哪儿不积德啦?” 白前跟他摆道理:“那些人都是平民,已经很惨了,你还这样对他们?” 贺叔乐了:“先不说我怎么对他们,你怎么就知道他们都是好人,不是什么欺男霸女的恶棍?” 白前被噎了下,随即反驳:“就算是死刑犯,那也只能咔嚓了。法律规范下的制度才能健全、平稳的进行,不是谁说想怎样就怎样的。如果那些人是坏人,那就送他们去坐牢,去受刑。谁都这样滥用私刑,还不乱套?” 贺叔不赞同的撇撇嘴,顺手戳景西:“这人说话怎么一道一道的,这么烦?” 景西躲开他的手指头,回头看看那些人没有追来,便放慢速度。 白前憋得难受,忍不住继续指责贺叔:“景西,你认识吧?” 贺叔挑眉,点头,一脸“你这不是废话么”的表情。 白前反问:“那你看我们的状态像是仇家么?” 贺叔摇头。他知道怀元冒出来个“宁白前”,却没想到景西对这小子这么上心,宝贝的要命。 “那你上来就打我?”白前微怒,指自己右肩,“骨头碎了好么!” 贺叔“嘿嘿”笑了两声:“就照着碎着上边打的。我看见景西看你那眼神就……” 话没说完,贺叔摔了个狗啃屎,大大咧咧的趴在地上不动弹了。 景西收回脚,面瘫着一张脸,低头问贺叔:“说吧,怎么回事。” 白前知道要谈正经事,也就不再追着那一个问题咬。景西在贺叔脚上踢了踢,冷声道:“边走边说——你身上有止痛药没?” 贺叔趴着不动。景西蹲下来,让白前坐在他腿上,自己在贺叔怀里翻出几个药瓶子。拔了塞子闻一个丢一个,最后留下个杏红的瓶子。倒出一丸药放在嘴角化了,景西才放心的又取出一粒,喂给了白前。 贺叔还是不动,景西重新站起来,身子略微有些晃。在水里他的伤口也裂开了,这一路抱着白前又是跑又是跳的,体力已经开始急剧下降。 丢下贺叔,景西缓了口气,自己走。白前刚想问,景西冷声道:“他自己会跟上。” 不出意外,贺叔眯着眼看景西的脚越来越远,忍不住跳起来吼:“你走错啦!出口在这边!” 景西和白前对视一眼,转了个方向,跟着一路絮叨、抱怨的贺叔出了树林。绕过一个小山丘,景西脚步停了下来。 白前不明所以,贺叔却“嘿嘿嘿”的看着景西笑:“吓到了吧?” 眼前的地势平缓许多,四处的植被树木不少,只是比之先前花里胡哨的怪树正常。白前不认识这个地方,去看景西寻求答案。 景西解释:“皇陵,就是……” “皇帝的墓穴,我明白。但这有什么内在联系么?” 贺叔一身脏兮兮的,脸上也是烂污的干泥巴,凑过来问景西:“你不问我?” 景西后退一步,躲开他,换了个问题:“父亲在哪里?” 贺叔有些失望,自言自语:“景西啊,你可真是跟以前不一样了。以前你跟我多亲啊,现在都会嫌我脏了。” 景西其实也好不到哪里,他也在地上躺过,后背沾了不少血泥。只是怕白前反感,便躲了一下。 贺叔皱巴着一张脸,白前理智的分析:“不是嫌弃你脏,是你本来就很脏。” 贺叔一时间没绕过这个弯,愣了愣。景西截断他们的对话,回归正题:“我想见父亲,你带我去。这里——”景西指指身后那片已经看不到的诡异树林,“是帝君吧?为了什么?” 贺叔点点头,又不满意的摇摇头:“猜对了,但是以前怎么教你的?” 景西迟疑了下,目光在白前身上扫过,随即落在草地上,便定住不动了。 “祸从口出——不确定的事情不说出口。” “不懂的事情自己找答案。” 贺叔挑眉,也斜睨了白前一眼,又盯上景西:“所以,自己去琢磨吧。” 作者有话要说:多谢姑娘们捧场=3= 第49章 引导 景西没吭声,白前反倒去琢磨了。但贺叔的话不难理解,稍微想一下就明白了,我有信息资源,但我不告诉你,因为你不知道。 白前算是明白景西一贯的做事风格师承何处了,再看贺叔的那张乌七八黑的脸,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有病吧,” 贺叔更惊奇,反问,“你才有病啊,一个大老爷们,让人搬来搬去,也不嫌害臊!” 白前不说话了,是真的被气的,半个字都憋不出来。景西的脸色瞬间暗沉了下来,白前在他胳膊上捏了一把,拦住他马上要爆发的攻击。 白前沉声道:“先办正事。” 景西顺从的点头,问贺叔:“父亲现下在何处?” 贺叔挑眉:“你觉得呢?” 景西沉吟片刻,前后串了下,反问:“明连在何处?” 贺叔摊手:“你问自己咯!” 景西有了把握,语态肯定:“明连在帝君身边,父亲,在明连身后。” 贺叔仰头笑起来,在景西后背拍了两巴掌:“我带你去。” 白前是彻底不懂了。他原本就不了解怀元的局势,更不明白各方间的力量制衡,听他们两个人打哑谜,根本摸不到个头绪。大事件搞不清,但眼前有他能做的事。 白前问贺叔:“你既然已经查到某些信息,为什么不告诉景西?” 贺叔在前方带路,一本正经的回答:“我得到的消息那是我自己得来了,我不想给别人,有什么错?” 白前刚一皱眉,贺叔继续反问:“你有件衣服,让你拿给乞丐穿,你乐意么?” 白前被他问住了,随即一想,这个比喻简直是强词夺理,主体间根本不能等同:“衣服只有一件,不能复制,给了别人自己就没有了。但是信息只能越来越多,你告诉景西,你丝毫损失也没有。再说,景西不是乞丐。” 贺叔束起食指摆了摆,反驳白前的观点:“首先,在消息的持有上来说,景西就是个一无所有的乞丐。然后呢,我这个比方的重点不是什么东西,而是说,我拥有这些信息,那我乐意怎么做就怎么做。我不告诉景西犯法么?不犯吧?” “强词夺理!”白前被他堵的不知道该怎么辩论,脸都涨红了。 贺叔还不过瘾,继续讲:“你不懂。男子处世需要什么?自立!能凭自己的双脚站在土地上,站得稳,就不怕受人威胁、利诱,不怕走歪。比如说,你自己不能走路,那只能处处受制于人。” “住口。”贺叔又扯到白前身上来,一直沉默毫无表情的景西突然就开口了,不怒不急不燥,这回护带着些无奈和底气不足。 白前就明白了,其实景西也是这么想的。 不难猜,贺叔是景西挺亲近的人。人与人相处中,思维方式、世界观都会趋于相同,更何况贺叔有意对景西灌输这种思想。幼时接受的教育,必定会影响一生。白前毫不怀疑,景西厌恶着自己的“不自立”。 难怪,起先的景西那么讨厌自己。也保不准他现在还是在鄙视着自己。 气氛有些沉闷,贺叔似乎也看到了一些暗流在周围的环境中流淌,撇撇嘴不说话。三个人绕开一片花丛,七拐八拐就看到一个小土坡。贺叔在土坡上的青石板周围摸了摸,扳起一个机括,那青石板就松动起来。 贺叔叫景西:“来帮我搬开。” 景西将白前放在一旁,迟疑着走过去:“皇陵周还有地道?何人所做?” 贺叔“嘿嘿”笑,催道:“管那么多干嘛,快点!” 景西背上的血、泥完全混成一团,湿衣服贴在上边,完全糊在了一起。这一弯腰,就扯开了那些已经干掉的血渍,疼的他倒抽一口气。 贺叔斜眼瞅他:“你行不行啊?” 景西不搭腔,只管去搬那块石头。刚一施力,就觉得力道减轻许多。贺叔在旁边没动,那就是石板底下有人! 景西反应快,变抓为掌,手从石板的边缘移到上方,用力将石板压了下去。 贺叔一把将他拉开,咋咋呼呼的指着那石板跳脚:“你把里边的人压坏了!” “自己人?”景西缓了一口气,才觉得浑身冒了一层冷汗。他已经快到极限了,若是再生个变故,他真不保证自己还能护得了白前。到时候,贺叔一定趁着这里无人,就地解决了白前。 白前也紧张了一下,不满的抱怨:“你不能提前说一声么!” 贺叔好像是听到了什么傻话,嗤笑问:“为什么要提前说?” 好吧,景西的脾性,完全可以理解了。 那边青石板又被顶开了些,贺叔俯身搭了把手,将石块搬开。从地下冒出个人头,笑意盈盈,眉角带着和煦的春风,笑容暖的让人忍不住靠近。 白前一眼扫过去,忍不住叫道:“原大哥!?” 景西也震惊了,瞠目结舌的看着原离,半晌才皱眉问:“你怎么在这里?” 原离笑着跳出来,拍拍手上的土,将腰间挂的刀抽出来,扔给景西:“你的刀——先下去再说。” 正是白前画给景西那把。景西接刀的手还算稳,只是脚下退开两步,身形晃了晃。 原离给贺叔使了个眼色,转身走向白前:“你先下去包伤口,我带白前。” 景西张嘴,一个“不用”还没说出口,被贺叔拍了一把,眼前一阵黑,身子就软到贺叔肩上。贺叔还是“嘿嘿嘿”的笑:“得手!你现在防备心不够啊!” 景西瘫软的挂在贺叔身上,却还是皱眉怒斥:“胡闹!” 原离笑道:“这么大了还护食儿,我能吃了他不成。下边的路不好走,你顾好自己就行了。” 白前目瞪口呆的看着贺叔把景西给扛了下去,眼见着原离就要来抱自己,忙摆手问:“你的伤好了?” 原离活动活动手臂、肩膀,笑盈盈的:“差不多了,能抱紧你。” 有了先前的经验,白前能反应过来:“借你的背用用就好。” 原离低着头,“噗嗤”一声笑出来,带着些无奈摇摇头:“好。不过,你什么时候想借怀抱?” 白前被他挑逗的有些窘迫,脸也烫起来。和原离相处总是很被动,不同于景西在行动上的自我,原离总是牢牢掌握着那个氛围。看似最柔情似水,却让人只能顺水而下,没有反抗的余地。 原离在他面前蹲下,白前趴上他的背,原离顺手在白前大腿根处托了一把。白前倒吸口凉气,原离侧头,关切的问:“怎么了?” “之前被下了药,腿有些疼。” 原离想了想,把手向上挪了挪,语调间带着些笑意:“这里怎么样?” 手掌下,正好是白前的屁股。原离笑的太阳光,实在没办法和流氓联系在一起。但事实上,他确实摸上了白前的屁股,还顺带捏了一把,指尖再打几个圈。 白前又羞又恼,再好的脾气都没了:“放下我!” 原离停止动作,手掌却还保持在那个部位,笑道:“下边不好走——不逗你了,这么久没见,我有点想你。” 说着,原离就迈开步子。背上的人渐渐停止挣扎,原离能想象到他红着脸的样子,心情满是愉悦。 “喜欢”这种心情实在是很微妙啊,原以为走开就行了,没想到算错了这一步。 走的越远,越是痒,抓不着碰不到的,痒的要命。 原离开心了,白前就开始不自在。他伏在原离背上,僵挺着身子,尽量和他保持距离,不大会就浑身酸疼。 原离从那洞里跳进去,光线一下子按了下来,白前适应了好大会才看清周围的环境。看这地道的使用程度,一定不是新挖的。往前一路曲折,地道内空间狭小,原离要完全弓成个直角,顺带屈膝,才能通过。 原离见白前一直保持和自己的距离,笑道:“我已经不能再低了,只能你低一些。” 只是一句陈述句,白前一想到要将自己整个贴到他背上去,脸上又是一阵子热。还好白前不是多扭捏的人,稍微别扭了一下,就伏了上去。 原离一路跟他聊天,问道:“你这次怎么比先前面皮薄了呢?我都给你擦过身子、换过衣服,只是背一背,害羞什么?” 天哪!那么久远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好么!那时候我不是病着嘛!而且谁知道你其实根本不是个老实巴交的村夫! 白前不应声,原离追问:“嗯?怎么不说话?” 白前犹豫了下,回道:“有点奇怪啊……你之前说的……就那啥,是认真的?” 原离轻轻笑了起来,声音在洞穴中来回激荡,柔和的尾音多了一丝空灵:“你觉得呢?” 白前闷声:“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哪里好,好像没什么特点。但是你说了那话,不管是真是假,都挺别扭的。” 原离想了想才说:“你挺好的。跟我们不一样,算是……独特吧。” 所以是因为自己来自异世界,才够吸引人么? 原离继续讲:“你一定不是怀元人,大家都清楚。没人知道你的来历,老实说,我有查过,但是什么都查不到。就算是这样,到现在都没人问你,你不觉的奇怪?” “挺奇怪的。” “感觉你不是坏人,感觉你身上有巨大的利益点,感觉这些问题会让你逃开。随便哪一条,都是理由。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么?” 白前摇头,怕他看不到,随即补了句“不知道”。 原离刚想说什么,前方传来一点微弱的光,暗道也越来越宽敞。原离闭了嘴,背着白前出了地道,进入一间石屋子内。 墙壁上挂着几盏灯,中间有张简朴的方木桌,上位处坐着个老者。 景西在自己前方,对着那老者恭敬的行了礼,唤了一声:“父亲。” 第50章 画师 密不透风的石屋子里站了几个人,惟独一个老者坐在中间。青灰布衣,貌似普通平凡的穿着打扮,周身的气势却凌厉无比。五官和景西很像,却更为威严。虽然上了年纪,身板却还很硬朗。 白前看看周围,被这肃穆的气氛感染到,禁不住咽了口唾沫。 景西恭敬的行了礼,老爷子点点头,示意他坐下。当即有人上前,笑着和景西打了招呼,谈话间“刺啦”一声撕开他后背的衣服。 老爷子又冲原离点了点头,要比对儿子的态度更亲和一些,声音不算严厉,带着上位者的霸气。原离将白前放在凳子上,偷偷在白前手臂上捏了一把,提醒的意味很明显。 那边查看过景西的伤势,一个白面瘦削的中年人翻出两个药瓶,交给原离。原离先清理了景西的后背,将那两瓶药粉混在一起,给景西撒上了。 白面大叔又替白前把了脉,递给他一瓶药丸。刚比了一根食指,就被景西给打断了:“怎么样?” 老爷子斜睨了他一眼,景西立马挺胸收腹,微微收起下巴,态度恭敬的看向白面大叔:“九叔,他的毒要不要紧?” 九叔摆摆手,什么都没说。白前还没闹明白,景西像是松了一口气。原离偷偷看白前一眼,轻轻点头。白前想了半天,觉得他的意思大概是“没什么事”。 景西在自己亲爹面前收的更紧了,原本稍微缓和一点的表情又恢复之前的冰山,连带着声音也冷了下去:“先吃一丸。” 白前依言照做。等他憋的脸红脖子粗,好不容易咽下那颗药之后,景西的伤口也包扎好了。原离不知道从哪里抖出来一身干净衣服,给景西换上。这才算正式进入谈话。 白前和景西想不通的东西有很多,但景西始终闷着脸不说话,不知道是问不出口,还是在等老爷子先发话。白前犹豫了下,看着老爷子:“这是怎么回事?” 老爷子反问:“你指什么?” “这一连串。”白前总结了一下,问题实在太多,就近挑了一个自己最关心的,“那边——怪树林那里,为什么关了那么多人?” 听他这么问,景西也集中注意力,注视着老爷子。碰巧老爷子回头去看他,两个人撞了个对眼。景西微怔,随即躲开目光,瞥向别处。老爷子也不在意,仍旧看着景西,问道:“你觉得‘画师’是什么?” 景西被他问的一愣,刚躲开的目光不自觉被引了过去。白前不明白老爷子的意思,但稍微动动脑筋也知道这问题才是这一连串事情的关键。白前兀自想着,“画师”对于这个世界的自己来说,就是实现心中所想的唯一途径。 景西皱着眉,想了半天才不确定的回答:“受追捧的人。” “为何受追捧?” 景西正经的想了想,猜测道:“画师能画出寻常人所需的物品。衣物可以用手纺织,却不如画出来便捷、舒适、好看。同理,所画出的物品自有自的长处,远胜过那些手工所制。” 老爷子赞同的点点头,随即继续问道:“那你可知,这随便画些东西,为何就能成真呢?” 这一次算是问到点子上了,景西起先有些迷茫,随即脸上的表情变成了震惊,久久不能言语。 白前在一旁有些急了,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老爷子意味深长的看他一眼,耐心的解释道:“因为那片树林。” “寻常树木扎根于土地上,是从地下汲取养分,然后生长。而那些树木却相反,它们靠地面上的人血为生,在地下分散开。这是一种神力,所以怀元人才能成为‘画师’。” 这下白前明白了。 神笔马良的笔是好东西,谁看见了不想要?同理,“画师”是这个世界上尤为珍贵的物种,也不能消失。 前因或许更为复杂,但可以猜测眼下的事情:没有那些树,就再也没有”画师“的存在。帝君不乐意这个世界上的“画师”都消失掉,不管是为了个人娱乐还是从全局考虑,他捉了一群人扔在那里,让他们流血,让大树生长,让画师继续作画。 这个话题就上升了一个层次,白前说不好这样做究竟对不对。假如有人说要灭掉非洲雄狮,这好像跟生活在中国的自己没什么关联。但杀掉那些动物,整个食物链就会发生变化。从全局来看,必定是不能的。 但如果说这些雄狮快要死了,一定要吃人肉才能活下去。那是不是就真的喂给它们人肉,来延长它们的性命? 白前只是个宅在家的画手,每天想的都是如何热血如何萌,这种问题他想不明白。但不否认,他是有些反感的。 老爷子简短的说明之后,看景西的神色明白他理解了大半,就适时的打住了:“帝君藏了这个地方,不要让他知晓你已然发现。” 说完,老爷子站起身,步态稳硕,配得起“老当益壮”四个字。老爷子一动势,站着的人“哗啦啦”都动了,寸步不离的跟着他。 景西也起身,问道:“您如今……” 老爷子转头看了他一眼,这一眼特别淡,不说凉薄,但是没有什么温度的。景西对上老爷子的眼神,瞬间垂首立正,不再说话了。 老爷子像是被他提醒了,这才回头又看了白前一眼。似乎根本不用探究,一眼就能将白前望个透。老爷子对白前没有那么冷漠生疏,很自然的摆出了长辈该有的慈,却没有爱。 “原离,你跟着他吧。” 老爷子说的是白前。原离愣了愣,反应过来之后乐的差点没绷住,恭敬的行李,一声“是”喊的特别响亮。 九叔给景西留了些瓶瓶罐罐,在他肩头轻轻拍了拍,转身走了。贺叔倒是乐了,对着原离挤眉弄眼,偷偷打耳语:“告诉天舒,老子想起他了!”不等原离回话,贺叔被老爷子瞪了一眼,讪讪的挠头,跟着走了。 景西一直立在原处想着什么,白前叫了他几声都没答应。白前探着身子绷直了手尖也只是在他衣袖上扫了扫,刚想再往他那边挪挪,就听景西开口:“我听到了。” 声音有些闷,很不开心。 白前没觉得刚刚的对话有什么能让他心情低落的内容,疑惑的看着他。景西却是缓缓的出了一口气,转目在原离身上看了一眼,一个人沿着老爷子走掉的方向去了。 白前茫然的看原离,指指景西的背影:“他怎么了?” 原离在他头上顺了两下,找了个比较靠谱的借口:“大概……是生气我没对他讲实话吧。” 白前一拍手,这才醒过来:“对啊!你一直知道老爷子的行踪,但是没跟景西说?要我的话,我也生气。” 原离脸上有了歉意,柔声道:“我会跟他道歉。他自己走了,你要不要借背?” 白前尴尬的转转眼珠子,无奈道:“麻烦你。” 原离重新把他驼到背上,继续跟他聊天:“吃了九叔的药,是不是觉得舒服些?” “嗯。”白前点点头,“好像心里的疙瘩解开了,身心舒畅。不过有些困。” 原离晃了晃:“先别睡,上去之后要直面帝君。我陪你说说话就不困了。” 原离的声音本身就柔和,刻意压低之后,就像是在讲睡前故事。白前被他说的迷迷瞪瞪,朦胧中看见不远处的影子。 宽肩窄腰,身形修长。长靴踏在地板上,坚定无比。腰侧挂着自己最喜欢的刀,像孤身闯杀漠的独行侠。 哦,难怪自己觉得熟悉,和自己笔下的那个主角一模一样。 眼前的身影和笔下的线条重合,白前打个哈欠,喃喃自语:“又回去了。” 原离问:“什么?” 白前的眼睛合上,又惊醒了似的张开,反问原离:“什么?” 原离笑道:“你说梦话呢!” 白前也笑,没有再说话。 出了暗道,白前揉揉眼,看着眼前的华丽宫殿,难以置信的问原离:“这不是那个……开寿宴的大殿么!底下居然有条密道,帝君是老糊……他居然不知道!” 原离被白前想说不敢说的样子逗乐了,低声跟他解释:“帝君只爱玩乐,其余一概不管。这宫内的道道多着呢,今儿运气不好,没在底下撞见走岔路的人。” 白前瞪大眼:“这么夸张!” 原离“嗤嗤”的笑起来:“怎么可能!逗你玩也信。” 白前羞愧也不是,怒也不是,僵着脸不知道该说什么。 前方景西听见笑声,回头看了一眼。那目光和老爷子最后看他那一眼一模一样,不凉薄,却有些刻意的疏离。像是站在世界之外,只旁观别人的戏码。 原离稍微收敛些表情,边快步跟上,边低头嘱咐白前:“什么都别说,交给我们。” 白前不会撒谎,也怕自己说漏了,忙不迭的点头。 三人进了大殿,就看见帝君满面阴沉的坐在首位喝酒。左启之立在下边,弓腰行礼:“这与寻常酒类不同,乃是‘蒸馏’而成。” 帝君喝了一口,辛辣味蹿进鼻腔,热意一路烧到胃里。确实和平时喝的酒不同,帝君新奇的又闷了一口,抬头连胜赞叹“好!好!好!”就要打赏。话还没出口,见着景西进来,帝君将杯子重重放回桌上,怒问:“你们到何处去了!” 景西行礼,低沉着声音回道:“听闻火药爆炸声,我就去看了看。” “放屁!朕刚从那里回来!” 这大殿之上,没有原离说话的份,景西没有再解释,气氛就僵硬下来。刘勤打个哈哈劝道:“想必是走岔了。” 帝君“哼”了一声,指指原离:“这宫内岂是人人都能进来的!” 景西也不低头了,站的绷直,冷声道:“深宫之内都能被贼人得手,帝君的安危,我不得不放在心上!原离,守好了这殿内的大人们。” 原离将白前放下,拱手称“是”,之后就大咧咧的站在一边,像尊关公像。 这一招倒有了逼宫篡位的味道。帝君气的抖着手指景西就要开骂,被刘勤抢白顺了顺背,殷勤的劝酒:“您再尝尝这酒。左大人还送上来一套棋牌,可要拿上来?” 说起左启之孝敬的那套棋牌,帝君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了大半。虽说还是生气,却也暂时不跟景西计较了:“拿上来拿上来!这东西好玩的紧,一百三十六张牌,码成堆分。” 众人赞叹那棋牌的时候,左启之看白前,微微点了点头,算是致谢。白前承了他的情,给了他蒸馏酒的作法以及麻将的玩法,左启之拿给帝君,毫不意外的夺了个头筹。 那边研究的如火如荼,百官虔诚的看着帝君,听他讲述麻将的玩法。忽而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在一片“嗡嗡”的议论声中,尤为引人注目。 白前看着穆悦观跪在帝君座前,才想起这丫头之前闹出来的事情。 大殿渐渐安静下来,原离一贯和缓的表情也破裂了,景西呼吸渐渐有些压抑。白前苦笑着叫了声“悦观”,话没出口,就被打断。 穆悦观再次叩首,声音清丽婉转,透过面纱直击白前。 “求帝君赐婚!” 作者有话要说:艾玛存这三章,差点把头发给揪光了ORZ 第51章 穆悦观跪的笔挺,白前估计她活了这十来年都没有这么收敛过。再一想这小姑娘是冲着自己来,就有点臊得慌。 帝君显然也不乐意看见这事,几杯酒上头,大着舌头叫穆悦观回头再说。穆悦观却想撒泼打滚先给求下来,帝君圣谕,以后谁都改不了。气氛就这么越来越烈,谁都绷紧了一根弦。 最先爆发的还是帝君,单手把桌子拍的“砰砰”想,赤红着一张脸怒骂,“还有没有规矩了,你愿意跪就跪着吧,”言外之意就是没他的允许,穆悦观就不能起来了。 帝君的余威顶不上多大用,穆悦观这辈子就怕她哥一个。绷着脸半句软话都不说,悦观只一味的重复那一句:“我就是要嫁给白前!” 白前一直插不上话,眼看帝君让人把穆悦观拉到外边跪着去,满堂官员没一个求情的。在看景西,面寒心冷,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端坐在位置上。白前心底泛凉,虽然不知道理由,但也看得出来,景西是不会帮她了。 白前撑着身子往前挪了挪,闭着眼摔在地上。他不能跪,但硬要做这样的动作,整个人几乎趴在地上,狼狈的很。 大殿内不太安静了,间或有几声倒吸气。白前双手撑着地板保持平衡,抬头看帝君,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足够冷静:“悦观年幼,望帝君不要跟她小孩子计较。” 原本帝君就不痛快,寿辰之前见了血光,百官贺寿到一半又炸了内殿,窝了一肚子火。偏又碰上穆悦观这丫头倔的要命,根本不看场合不看气氛,肚子里有什么想法一通倒出来。 她说要嫁,难道就让她嫁?怎么可能!如今穆家就她这一个,如何对待都要极为谨慎才行。更何况,她要嫁的是什么人? 宁白前!没人说的了他的来历,突然之间出现,然后在怀元声名鹊起。把他当做普通老百姓不合适,套用任何哪个身份都不合适。 帝君心思转了转,转而对着白前怒喝:“这哪里有你说话的份儿!” 穆悦观梗着脖子,回帝君:“他是我夫君,便是穆家当家的。” “悦观,别胡闹了!” “放肆!谁同意你嫁了!” 白前和帝君一起开口,穆悦观把帝君撇在一边,转头盯白前:“我没有胡闹!你不想安安稳稳的生活么?我嫁给你,藩溪也交给你。这样不好?你也说过,会一直陪着我的!” 腿被上身的重量压迫,纵然有手臂分担一些,也够白前受了。穆悦观又拿这话出来,白前挪了挪手掌,无奈道:“我是说过,在你找到穆青涧之前,我不会走。但这跟结婚没有半点关系啊!” 穆悦观的耐性渐渐磨光,开始撒泼耍赖:“我不管!反正你说过!帝君,我就是要嫁给白前。我……” “别闹了好么!”白前觉得自己快到极限了,尽量保持语气平缓,“我什么都没有,还是个半残,你嫁我干嘛啊!没事逗着乐啊!” 穆悦观撇撇嘴就想哭,摇着头嚎啕:“我不嫌弃你!我哥也不能走路啊,我要是嫌弃你,我哥可怎么办!白前你别说这样的话,你有假腿,你能走路的。你娶了我吧,我哥不回来了,你就娶了我吧!” 白前见不得穆悦观哭,一看到她流泪,就伸手想去掀她的面纱给她擦脸。只是他的平衡全在一双手上,这一抬手,自己便侧栽了过去。 风声瞬起,一人扶他的背,一人拽他的手臂。景西黑着脸看看白前背上那只手,坚定有力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只是瞬间的挣扎,景西收回手,退后,重现坐好。 原离就势揽起白前,跪在一旁扶着他。帝君被无视了这么久,气的一个头两个大,继续拍桌子:“这大殿之内岂有你们放肆的地方!来人!把这三个人都给我拉出去!” 帝君早就想要白前,当做画师囚禁起来,还是放在那窄门高墙的院子里养着,没人猜得透。刘勤也只听他提过这人的画技,言谈间满是向往。 如今穆悦观这么一闹,他反倒有理由把白前关起来了。 帝君这话刚出,景西就想拔刀。幸而左启之不是落井下石的人,率先站起身劝道:“帝君请息怒。悦观这些年被青涧宠坏了,还是小孩子心性。突逢大变,青涧如今没个下落,她一个小姑娘肯定怕的要命。” 刘勤在一边吹风:“别气坏了您的身子。” 帝君瞪着眼环视四周,怒气冲冲的下决定:“你现下也没个落脚的地方,今天就留在宫中吧。跟小零你们姊妹俩好好说说体己话。” 又回到这个话题上了。穆悦观留在宫内,就相当于被软禁起来。藩溪那一块儿地方,不管谁都能去掺和一脚,就再也没穆家什么事儿了。 白前还是明白这个的,侧目看景西,还是没什么反应,不禁有些急了。白前轻轻摆脱原离的扶持,深叩首,朗声道:“先前悦观想四处看看怀元的山水,说不定能碰到穆青涧。” 帝君刚想拍板子让他闭嘴,一个清朗悦耳的声音接道:“那就请穆小姐先到风燕看看。” 尾音上挑,带着满腔挑衅与戏弄,曲风清躬身行礼,也掺和进来了。 悦观揍过他,今天还让景西把他的手扎了个对穿。白前知道他有心报复,但此刻还是顺着他的话,先走出这个大殿最好。 白前笑的平和:“听说风燕是水乡,气候宜人,之前从外边路过没能到境内逛逛。” 曲风清摇头晃脑,装模作样的感慨:“可惜了,宁公子有时间一定要去看看。只是你这没腿没脚走不得路的,今次就不邀请你了,免得耽误了穆小姐找哥哥的行程。你说是不?” 谁都要拿自己的残疾出来说说事么!白前气闷,语气略有不善:“这找人讲究的是个机缘,走得快有什么用?穆青涧也不一定就在风燕,说不准回趟藩溪就见着了。” 曲风清一脸不赞同:“这话就不对了。你陪穆小姐走一趟怀元要多久?没个三、五年的成么?这么长的时间,我能绕着怀元跑八遍了。一个地方走一遍,和一个地方跑八遍,你自己感受一下。” 他这么一祸搅,帝君那边反倒兴致勃勃的看着他们两个拌嘴,大殿内的气氛也缓和下来。但是没过一盏茶的时间,穆悦观啐了他一口,骂道:“你当你是谁?我跟着白前走三十年也不稀罕你。” 白前拉拉她,示意她别再闹。穆悦观正为他不肯娶自己的事儿生气,一巴掌拍开他,转而继续攻击曲风清:“弱鸡仔,被我倒吊着抽的时候怎么不跑八遍!我还就告诉你,再欺负白前腿脚不好,我还把你吊起来抽!” 原来她还在记恨早上曲风清踹翻白前那一脚。 白前脸上有些挂不住,这种回护他一点都不想要。就算自己残疾,被人摔了个狗啃泥,但要站在小姑娘背后享受她的保护,不太对味。 曲风清被穆悦观揭了糗事,气的脸色都白了,指着穆悦观吼道:“我非得让你去风燕!怎么着!” 说完,曲风清转身,二话不说就冲着帝君跪下了。声音比之前还亮,吐字圆润清晰:“帝君!穆家小姐嫁给一个死瘸子算怎么回事!我娘早就备好了彩礼,就等着媳妇人选定下来,立马办事!” 帝君一张老脸有点抽搐,问道:“你什么意思?” 曲风清直起腰,定定的看着帝君,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穆家小姐配风家的公子,嫁给我才算门当户对啊!” 周围悉悉索索的议论声瞬间静止,帝君也有刹那失神。曲风清还洋洋自得的数着:“我十九,她十七。郎才女貌,多般配!我也不嫌弃她穆家现在散落,那张脸嘛……以后带着面纱不给我看见就可以了。帝君,你说……” “闭嘴!”帝君回过神,还是拍桌子,“你们以为这是什么地方!相亲大会么!都给我滚下去!” 帝君气冲冲的起身,拂了一桌酒菜,踏着步子走远了。刘勤忙不迭的跟上,在后边偷偷看了左启之一眼。两人眼神交汇,就看不明白对方的意思,各自轻点头。 帝君离席,留下一群高官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左启之率先起步,拱手行礼,笑呵呵道:“左某就先走一步。” 在座的都是有眼力见的,他一动,就都跟着撤出去了。 原离忙把白前扶起来,半拖着他,将他安置到椅子上。白前跪的时间不短,他担心那双腿受不了。 穆悦观只顾着闹,没发现白前的异常,听原离问起才凑过去:“你腿疼么?” 白前没好气:“能不疼么!我只有一个膝盖,骨头还是错位的。” 穆悦观的表情隐藏在面纱下,伸出手想帮白前揉一揉膝盖。白前挪挪腿,挡住她的手:“别,你一碰我就得抽在这儿。拜托你以后别闹了。” 穆悦观停顿片刻,还是满腔倔强,无比坚定的说道:“我没闹,我就是要嫁给你。” 白前隐隐的有了怒气,强压着声音发泄:“你们一个个都怎么回事!你想好了么?你知道嫁人是什么概念么?还有原离,你冒什么头!帝君真把你也关起来怎么办!” 原离递给白前一杯水,笑盈盈的耸肩,做出无奈状:“老爷子吩咐了,我得跟着你。” 白前微愣,越过原离,看到立在原处的景西。隐约记得他和原离一起扶起了自己,后来什么时候退开的? 收回目光,刚刚好落在原离唇角勾起的弧度上。手臂被穆悦观攀上,小姑娘轻轻晃了晃,略带哀求的看着白前:“白前,我想好了。我想嫁给你,把穆家给你,把藩溪给你。以后我们好好过日子,就在藩溪,哪里都不去。我给生好多孩子……” “等等!”白前适时的打住,“你才十七,先被想生孩子的事儿好么!悦观,我们应该坐下来聊聊。” 为什么每个人都要“好好谈谈”,自己又不是心理医生! 穆悦观还未表态,一个侍从跑进来,对着景西行礼:“左大人请您到府上一叙。” 那人转而看着白前:“希望宁公子也肯赏脸。” 作者有话要说:穆悦观:我要嫁给白前。 原离:我要跟着白前一起娶。 景西:……………………………………………… 白前:我不娶! 原离:我随意咯~ 景西:……………………………………………… 曲风清:我娶我娶! 原离:随便你们怎么样吧~ 景西:yes!【胜利状。 第52章 相较于穆家的华丽、景家的简洁,左启之把自己的宅子收拾的很大气。侍从引路,沿着正南北的小道笔直前行,过了前院转弯,仍旧是笔直的路,没一处婉转清秀欲语还休的设计。 不过道路平坦倒让白前舒服不少。出了大殿,他就能用上轮椅。原离自然而然的要帮他推轮椅,手刚握上一侧的扶手,穆悦观也拽了另一边。 白前有些尴尬,讪讪的摸鼻子,“我自己来。” 原离挑眉,收回手臂,两手微微张开,举在身体两侧。穆悦观得胜般,鼻子间溢出一声冷“哼”,迅速掌握住白前的轮椅。 但一路上下马车,碰上台阶,还是得原离俯身将白前背起来。穆悦观不高兴,小手紧握着轮椅扶手始终不放开,愤懑之情表达的很明显。 白前受不起这些恩情,语调有些僵硬:“找个没人的地方让我把假肢穿上,我自己走。” 原离正背着他,笑盈盈的对穆悦观示软:“在外边到底不比在景府或者穆府,门槛、台阶随处可见。遇上轮椅通不过的地方,我给你搭把手,如何?” 穆悦观不知道原离的深意,小姐脾气上来,不依不饶的。原离刚想解释,白前被穆悦观闹的有些烦躁,语调有些冷:“过了这台阶就放我下来。” 原离很敏锐的察觉到他的低气压,“嗯”了一声。迈过最后一级台阶,原离小心的将白前放到轮椅上。白前自己撑着椅面调整好坐姿,冷声道:“放手。” 目前唯一和轮椅有接触的只有穆悦观,这话也自然是冲着她去的。 穆悦观愣愣的像是没听懂。白前一直挺惯着她的,特别是穆家出事之后,白前对自己更上心,细心的照顾自己所有情绪。 见她没动,白前将手放在转轮上:“我让你放手!” 穆悦观呆呆的松开手,白前就自己转着轮椅走开了。穆悦观有些委屈,反倒比之前安静许多。原离轻叹一声,跟在白前身边,看他吃力的操纵这架笨重的轮椅,难免心疼。 从头至尾,景西的步调都没有变过。像是路过一场陌生人的纷争,和自己无关。 白前他们在前厅见了左启之,后者只是寒暄几句,就让侍从带着他们去休息。 景西什么都没说,跟着带路的侍从准备走开。原离忽然叫住他:“景西!等白前安顿好,我去找你。” 景西侧着头听原离说完,表情丝毫没有变化,一双眸子深且寒。这样的表情已经保持很久了,从老爷子最后看过来那一眼之后,景西就像是完全缩成一团的刺猬。最本质的内心全部藏起来,但其实没有扎伤人的尖锐,只是与这个世界隔绝而已。 白前想起之前两个人的对话,表示自己一个人没问题,原离可以直接去和景西谈谈。原离摇摇头,一本正经的解释:“老爷子说了,让我跟着你。” 他的笑容隐藏在眼罩之下,和煦温暖就缺失了一个角,连接在心底的大洞之上。底下是深渊。 白前无奈的劝穆悦观:“那你先去休息一下。我身上难受,稍微躺一躺就去找你。我们讨论一下你提出的问题。” 他这么说,穆悦观就乖乖的等着他。她是真的想嫁给白前,为此,她甘愿做任何事。 白前叫了热水洗个澡,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原离提醒他再吃一次九叔给的药,白前和水吞了之后,原本疲乏的身体就更累。原离在一旁陪他聊天,轻柔的声音传过来,像最温暖的手:“现在可以睡了。我守着你呢,别怕。” 白前笑笑:“怎么跟哄小孩儿似的,我都二十多了。” 原离也笑:“我三十多了,你可不就是小孩么!” 白前打了个哈欠,原离又问道:“我给你揉揉吧,你哪里酸痛?” 白前摆摆手,睡眼朦胧的样子,看的原离喉咙一紧。白前没察觉,只顾自己说:“我就是躺会儿,没事。这里不用你守,你去找景西把。他这一大会儿都怪的要命。” 原离的笑顿了顿,试探着问:“你觉得他怎么了?” “啊?”白前的眼皮子直打架,强撑着眨眨眼,“不是在生你的气么?你也真不厚道,骗了他这么久。” 什么都没察觉啊……原离暗自庆幸,但余味却有些艰涩,连表情都不知道该怎么摆放了。 白前揉揉眼,尾音轻挑:“原大哥,帮我……” “什么?”原离不等他说完,急切的问。 “看着点儿悦观。再去求赐婚,我可真受不住。太闹了。” 原离问他:“你娶么?” 白前摇头:“刚刚你也看到了,我残成这样。说的难听点,我不能抱她,她也帮不了我。怎么娶?” 原离想了想,总结他的意思:“若是能帮你的,你就愿意过一辈子么?” 白前还是摇头:“我只期望有自己的房子,设施能够给我提供便利,平时能自己生活就好。” 原离笑了,满脸郑重的承诺:“我给你这样的屋子,顺带附送劳动力一个,可好?” 白前挥手拍他:“别开玩笑了。” 原离一把捉住他的手,贴在下巴上。柔和的眸子定定的看着白前,像是要将这个人化在自己心里:“我认真的。我想和你生活,想抱着你。你去哪里,我作你的腿。你不要觉得自己身体残缺就自卑,我也是啊,我只有一只眼。白前,我觉得你很好,真的。我曾经设身处地的想过,假如我被人砍断双腿,失去行走能力,会怎样。答案很简单,无法忍受。我不知道你怎么忍过来的。还能看到你的笑,太美好了。我以为你喜欢景西,但是这段时间我想了好多。不管你喜不喜欢景西,那都是你和景西的事情。我喜欢你,想和你生活,这是我和你之间的事情。” 一大串的自白,白前呆愣的听到最后,景西的名字像火药瞬间将白前点燃了。原离还要说,白前涨红了脸,激动的否认:“为什么我会喜欢景西!没有这回事,根本没有!” 他太慌乱,以至于忘记了自己的手还处于一个暧昧的姿态。原离抓着他的手,在自己下巴上蹭了蹭。 白前受伤后,双手需要做的事情比普通人要多,因此他的指节有力,手掌也有些粗糙。原离感受着那细小的摩擦,闭上那一只眼:“真好……我还在想,景西真是幸运。” 指尖无意识的在原离脸上划过,只有掌心与他肌肤相亲。白前眯着眼看了会儿,忽然将手指伸直,指尖就覆在原离的眼睛上了。 那只被眼罩藏起来的眼睛。为了自己的假肢,永远失去的眼睛。 原离感受到触摸,忽而睁开眼。那目光略微带了一丝哀伤,白前正对上,心脏揪着疼了一下,于是将想说的话全忘了。 对话停止,白前被原离握着手,沉沉睡去。 醒来时天已经彻底黑了。白前稍微一动,浑身的酸痛霎时传来,将他的动作完全打住。昏暗的屋子内点了一盏小油灯,灯光将床前一个人影打过来。白前眯着眼,等看清的时候,惊呼一声想要逃开。 原离的声音伴随着脚步声一起:“别怕,我在这里。小石头,你先到一边去。” 小石头一直在看白前睡觉,隔一会就要戳戳白前。忽然看到白前的眼珠子动了动,他还很开心。没想到白前看到他就躲,小石头很受伤,很不开心。 原离在小石头背上拍了拍,故作严肃的说道:“你给他下药,让他痛的半死。还带了大坏人司齐过来,又差点要了他的命。他能不怕你么?” 小石头好像听不懂,歪着脑袋眨眨眼,又看看白前,还想去戳他。 白前想躲,但浑身的骨头像是散了一样,身体根本不听使唤。原离在一旁警戒着,看小石头只是在白前脸上戳了戳,然后揉捏起来,也就放了心。 但这小孩有前科,到底不能任由他放肆。原离一把拎起小石头,把他放到地上:“白前不舒服,你不要打扰他,好不好?” 小石头看着白前眨眨眼,忽然就开口说话了:“你很痛?” 白前还是接受不了他会说话的事实,震惊中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原离给他使个眼色,认真的回答:“是啊,他痛的都哭了呢。” 小石头不理他,定定的看着白前,等白前自己回答。 白前点点头:“特别痛。你给我吃的药,让我的腿开始抽搐,我就不能走路了。” 小石头眨眨眼,问道:“什么是抽搐?” 白前想了半天,干脆解释了别的东西:“像是有很多把刀在肉里啊骨头里割。有时候还觉得是被火烧,就放在火上烤,肉都变成碳了也不能拿开。烤过之后,就有蚂蚁爬上来,在我的腿上住下来不走了。” 小石头露出惊恐的表情,原离也听的心疼,告诫小石头:“所以你不能再给他吃乱七八糟的东西了,知道么?不然景西还把你绑起来!” 小石头忙不迭的点头,小心的在白前腿上戳了一下:“蚂蚁们还没走么?” 小孩子下手没个轻重,白前的腿现在碰一下都会疼,被小石头狠劲的戳了下,当即闷哼一声。小石头吓了一跳,迅速蹿到一边躲起来,只露个脑袋顶看白前。 白前是真的疼,眼眶都红了。原离急的脸色都变了,恨不得吃了小石头。白前拉拉他的衣袖,偷偷指小石头。 原离会意的点头。 小石头在远处怯怯的道歉:“我错啦!白前你不要哭。” 白前顺着他的话,眼底的水汽弥漫:“我太疼了才会哭。你给我吃的药是什么?” 小石头拽拽自己的头发:“我也不知道,是司齐给我的。对啦,司齐为什么要欺负你?你抢了他的东西嘛?司齐不坏的,他给我好吃的,还夸我的刀漂亮。” 原离见他上钩,接口:“那下次司齐给你好吃的,你能不能要点解药过来?不然白前就要一直疼下去,一直不能走路。” 小石头又蹭过来,趴在床沿上对着白前的腿“呼呼”的吹起:“不疼了不疼了。好啊。但是不能告诉他你们知道我会说话。司齐不让我和别人说话。” 原离和白前对视一眼,原离点点头,哄劝小石头:“我们去给白前拿点夜宵好不好?” 小石头咬着手指看原离:“我可以吃么?” “可以。” “不会碰到景西么?他要绑我。” “不会” 小孩子欢呼雀跃的蹦起来,扭着屁股就往外跑。原离担忧的看看白前:“你一个人……” 白前摇摇头:“没事。悦观应该一会儿会来。” 原离出去没多久,穆悦观就进来了。面纱在夜色中显得飘渺虚幻,将她的表情完全隐藏起来。 穆悦观的声音依旧坚定:“我要嫁给你。” 白前缓和了语气,不是之前的怒意,也不是一贯的宠溺。就像最初和穆青涧谈合作时,白前一本正经:“总要有个理由。” 穆悦观的身体略微颤抖,像是鼓足了勇气:“穆家需要画师宁白前。白前,我扛不起来,你帮帮我。” 作者有话要说:jj又抽了么,存稿箱一直放不进去呢= = 第53章 七月初七。 **辣的太阳下,景物都有些扭曲、变形,藩溪近山多树,却也对着毒辣的天气没多大用处。竖着耳朵也听不见个人声,只有午后的蝉鸣,响声不绝。 白前吃力的扯着手中的绳子,苘麻编造的绳子极为粗糙,蹭得掌心有些红肿。索性这汲取的桶没有多大,白前将那底端尖尖的小桶从井底绞上来,靠着木栏,将水倒进平底的大桶内。 做多了这样的事情,也就习惯了。白前重新将小尖桶丢回井中,扶着木栏转个身,两手握住轮椅的后扶手。 水桶在轮椅上,白前借着轮椅的支撑迈开步子,一步一步的向前走。 虽说慢了些,但好歹是凭借自己的双腿做些事情。白前已经很满足了。 转个弯,又是一条蜿蜒曲折的小路。穆府的楼阁屋宇最为华丽,园林就朝着半遮面的美人设计,三步一园,五步一桥的,绕的很。不过好在穆家上任家主也是坐轮椅的,四下里倒不会说碰见障碍。 白前推着轮椅缓慢的前行,身后一阵脚步声传来,他便停了步伐,侧目等那人过来。 原离自然的从他手里接过一只扶手,自己的另一手先扶着白前的手臂,略带嗔怪的问:“怎么又做这些?” 白前借着他的力道,从轮椅侧方抽出腋拐,站稳了之后笑道:“我也没什么事,就当锻炼脚力了。” 原离皱着眉想说什么,却只在白前的腿上扫了一眼,最后还是没有张口。 白前转了话题,问起他:“你那边怎么样?” 原离边走边说:“有进展,所以拿来给你看。” 白前一听这话,当即停了脚步,一双眼闪着亮光,无比期待的看着原离。 原离笑着在他后背上轻轻推了一把:“先回去,外边太热了。” 白前架着双拐,尽力提起自己的脚,让速度变快一些。但他的腿其实已经不适合行走了,这速度一块,难免就不稳起来。原离连忙拉着他:“你当心些!别再摔了!” 白前讪讪的笑,想摸鼻子,但是又不敢松开拐杖。 两个人进屋时,原离已经是满头大汗,单衣也湿了整个背。白前的汗发不出来,更是浑身燥热。原离将那桶水倒进盆中,绞了块帕子给白前。白前接过那帕子,整个捂在脸上。凉意之下觉得舒服许多。 等温度降下来些,白前伸手把帕子递还给原离。原离也不洗不涮,就势在脸上擦了两把。 白前叫道:“我刚用过的!你换一块。” 原离笑笑,把已经变温的帕子重新放进冰水里:“用过又怎么样?说起来,给你看成果。” 白前等这结果等了几个月,也就顾不上计较两人共用一块帕子的事儿。原离看他急冲冲的样子,身子绷的直直的,探着脖子,自觉好笑。 忽略想逗他的心,原离从腰间抽出一个细长的木匣子,递给白前。 白前也顾不上去打量那个匣子长什么样,翻手开了扣锁,就去掏里边的东西。 原离也有些紧张,咽了口唾沫问道:“是这东西吧,你说的,纸张。” 白前摩挲着糙纸的表面拼命点头:“终于做出来了!” 原离也松了一口气,在他头上顺了两把:“这下就好了,你能画画了——让我猜猜,你会先画什么……穆悦观的面纱?还是我的眼罩?” 很久没有看过白前这样的笑容了。虽说他每天都在笑,原离却觉得他根本不怎么开心。那种柔和、温顺的笑意,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安慰,给所有人。 白前的心思完全不在这边,也没在意原离说了什么。手指无意识的在那几张糙纸上抿过,白前的目光又挪到原离身上:“原大哥,纸张也有不同分类,还能再麻烦你么?” 原离愣了愣,在想他的含义时,白前满脸歉意的继续说:“我只知道个大概,基本都是你自己研究出来的。但是既然我们做了,不如就做的更好一些,划分的细致一些。” 原离疑惑,便直接问他:“你不先试试么?能不能在绘画时使用。” 白前解释:“这纸是我作为画师必不可少的东西,但是并不是说就是为了我画画才让你研究这东西。穆家如今倒台,连个侍从都寻不来,想重新壮大这个家族,需要的还很多。” 这些话他没有跟原离说过,甚至也没有和穆悦观本人提起过。原离从未想过他已经有此计划,还当他这几个月就只是锻炼腿脚了。 白前毫无隐瞒,坦诚的继续说:“现在整个怀元只有这里有纸张,知道作法的人只有你、我。这就是资本,是穆家重新站起来的第一步。我能重新开始画画,那之后就会有更多的东西。” “白前,”原离适时的打断他,“你是不是忘记了,我是景家的人。” 原离提出和他一起回藩溪时,白前就已经想过这个问题了。外界环境锻炼他,迫使他开始接近身边那些人的思维,教会他怀疑别人,更是给他一个系统的思考方式。 但这些再变,一个人的本质不会变。白前选择相信原离。 白前点点头:“没忘。” “那你是不是忘记了,我和天舒的不同。” 对于原离的追问,白前略作思索就明白过来了。天舒是个自由的个体,随意他想做什么,都可以随心所欲。高兴的就帮景西出个任务,倦怠了就窝在荷酒,吃吃喝喝睡睡。但原离不同。他是在老爷子身边做事的人,他最擅长卧底,甚至骗过了景西。 白前笑笑:“天舒没说过喜欢我,你说过。” 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原离有些无奈,佯装生气:“利用别人的感情,这样不对啊!” 白前躲开他拍过来的手:“说真的,我信你。” 太正经,让原离有一瞬间的出神。不过是普通的三个字,原离却觉得这是对自己的回应。像承诺,像……一种告白。 得了这一句话,原离觉得,自己永远都不会出卖他。 白前转了转轮椅,在矮脚柜上取出自己的画箱,放在腿上之后,又转着轮椅回到桌子前。边推着手轮,白前转头,无比真诚的看原离:“我觉得你不会跑去景西那里泄密。不过就算你向着景西,我也不怕。有些东西只有我能画的出来,你说出去也没有用。” 原离被这补充给打蒙了,心中燃起的那一点点柔和灯光,瞬间熄灭。原离看看白前一本正经的样子,禁不住低头苦笑。这人和以前不同了,想的多了些。但好像又没变,还是一个劲的犯傻。 收了表情,原离问:“你要作画?先把假肢脱下来吧,时间久了不好。” 原离说的犹豫,白前默不作声的应了下来。这几个月他看了不少大夫,谁都要上来在他腿上捏捏揉揉的,也就不怎么在意别人的目光了。况且原离也没少看他的腿,白前也就没有让他回避。 将东西在桌上放好,白前撩起外衫,俯身将鞋袜拽下来。义肢的脚板露出来,白前将它们从轮椅的脚踏上挪下来,放在地面上。裤脚宽松,倒也方便了他脱义肢。白前先卷起右腿,取下义肢之后开始解残端的布巾。 厚重的布巾缠了很多层,全部取下来那一瞬间,白前觉得一阵清爽,心里也通畅许多。 原离拿了块温热的手巾给白前,终于还是忍不住,直言:“古大夫也劝你不要再走路了。白前,不能走路没什么的。” 白前用毛巾捂着残端,严重萎缩的肢体细细小小的,特别丑。白前眨眨眼,语调故作欢快:“刚刚我不是一路走过来的?我还打了水呢。” “白前!” 白前弯腰去脱另一侧的义肢:“我有分寸。等到实在不行了,我肯定不会走了——到时候站起来都不可能了。” 原离有些无奈,缓和了口气,还是想劝他:“难道要连腰也伤了,你才乐意?” “嘿!你说的什么话!”白前呲着牙叫道,“谁会乐意自己被毒的半身不遂啊!” 原离自知失言,掩了嘴不再吭声,换了块手巾给白前。白前捂上左腿,自言自语道:“好像更严重了,九叔的药不管用。唉……我是这么想的,如果不能走路了,留着腰不受损伤也没什么用。你不用担心,我做好了准备,想的开。” 原离摸摸他的头:“只可惜当时我们没有及时发现。” “那没办法啊。小石头给我喂毒,神不知鬼不觉的。而且谁都没想到这毒还有潜伏期,专攻下盘。”白前把那糙纸摊开,提起铅笔适应了下手感,“不过帝君寿诞那次倒是提醒我了,我应该画架顺手的轮椅——这木轮椅太重。” 白前把话题岔开,专心的在纸上涂涂抹抹。原离也就不再说这茬事。不过安静了一盏茶的功夫,原离和白前闲聊:“你真的要帮穆悦观重建穆家?” 白前做事时很难分心,外界的刺激全部变成引导,他就按照本能去做,事后连自己说过什么都不知道。原离这么问,白前就随意的“嗯”了一声。 原离挠挠鼻尖,继续问:“那你会娶她?” “不会。” 白前画的太专心,原离的神经也绷得很紧,丝毫没察觉身后的人。 “为什么不肯?你不喜欢她?” “理由太多了。我当她是妹妹,相处中的感觉不对啊。她也不是就真的特别喜欢我,她年纪还小嘛,我画出来的东西你们都没见过,她看着我就觉得新奇。我又和她哥一样坐轮椅,亲近感就也有了。我不想耽误她,等她发现她对我的只是好感,而不是喜欢时后悔。而且……” 身后的人出声,清脆悦耳的女声:“而且什么?” 原离一惊,回头看到穆悦观站在门前,脸上一阵发烫。白前似乎也被这一声给惊醒了,抬起头去看穆悦观。 原离清楚的看到白前眼中一抹惆怅迅速消失,转而变成决绝和坚定。原离有预感,白前藏了他想说的话。 月把没见,小姑娘又抽高了不少,身形越发高挑饱满。白前看见她紧握的拳,猜她掌心中的物品是带给自己的礼物。 白前强笑问:“抓到明连没有?” 穆悦观逼近几步,定定的看着白前:“而且什么?” 那礼物,大概是送不出去了。 白前狠下心,一双眸子坦荡荡,语调平和的陈述:“你不是男人。”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想不起来要说什么了。 第54章 按照穆悦观的性格、脾气,白前以为她会气急撒火,再不然也是要摔了东西转身离开的,少了三五天不搭理自己。不知道这是低估了穆悦观最近的成长,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吸引力。总之,小姑娘的表现完全出乎意料,包括原离在内都十分震惊。 震怒肯定是有的,不过穆悦观深呼吸几次,将情绪压了下来,步态平稳的走到白前对面坐下。 原离肯跟随白前,也只是在白前跟前当个侍从,端茶递水这些下等人的事情,从来都只对着白前一人。穆悦观进来,他也不起身,淡淡的点个头算作打招呼。白前自己拎了茶壶给穆悦观倒杯凉茶,放在桌上推了出去。 小姑娘一口气灌下,放下茶杯时,就完全恢复正常,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白前还在忐忑,她自动略过那一段,回答之前的问题:“不行。司齐彻底断了和小石头的联络,小石头想到的地方,也都是人去楼空,半个影子都没见着。” 白前感慨这姑娘真的是大变样,略微有些惆怅。不过她岔开话题正是自己求之不得的,白前便也跟她谈起正事:“这么找不是什么好办法,这几个月他们都没什么动作,一定藏的很好。目前倒是应该由我们做些事情,把他引出来才行。” 穆悦观点点头:“景西也是如此提议。我回来之前粗略的和左启之、曲娘商议了下,现下差个饵。” 白前眉梢轻轻挑了一下,刚想说话就被穆悦观打断了:“曲娘提到你,但被景西否决了。我也不同意,你现在更不比之前,我心疼你。” 没想到那个大大咧咧的粗神经竟然会看人表情、猜人的想法了,白前自觉还不如她,有些讪讪的摸鼻子:“来回奔波我确实受不了了,只能做些手头上的事情。” 原离等着白前坚决要去的时候跳出来阻止,连对白都想好了。白前如此说,也让原离有些惊讶。原离想想刚刚自己和他的对话,也就慢慢接受白前的这一变化了。 白前将自己画了一半的纸张推向一边,问穆悦观:“穆家的店铺还有没?” 穆悦观仔细回想了下:“留了几间,都是老一辈的掌柜,还在撑着。” 白前把干净的纸递给她:“这些人要重赏——你找些可靠的人,跟着原大哥一起做这纸,然后拿到铺子里去卖。” 穆悦观狐疑的将纸张翻来覆去颠倒着看了半天,问道:“这东西能卖的好?” 白前不太确定,但为了宽她的心就承认了:“顺应历史总没错,纸张迟早要出现,代替布娟。你先去试试。生意上的事情我不懂,你多和那几个老掌柜商量。我再想想之后的东西。” 穆悦观低着头,指尖在粗糙的纸上上打圈圈,半晌才说话:“景家的九叔跟我一起回来了,说是要再给你瞧瞧腿。这会儿正在客房里休息。” 白前又把自己画了一半的纸拽过来,有些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肌肉严重萎缩,骨骼也开始有轻微的变形,麻木感的发作越来越频繁。白前心里清楚,到了这会儿,其实已经没得治了。 见他兴趣缺缺的样子,穆悦观心里也不好受。跟他熟识的人都知道,他对独立行走的执念有多深。但现在却要让他看着自己的腿一天比一天糟糕,要用很长时间来等待自己失去行走能力的一天,未免有些残忍。 小姑娘看他描好图才开口:“小石头嚷嚷着想你,也跟着一起来了。” 白前先扯出一丝笑意,随即表情渐渐冷了下来,随意的“嗯”了一声。 “最近他确实没有跟司齐联络,一直都很乖。” 白前把纸张拿起来抖抖,转了话题:“帝君寿宴上,左启之拿出来的白酒,现在是不是已经开始流行了?” 穆悦观不知道,原离点点头:“丹颖的高官贵族很多人偏爱。” 白前沉吟片刻:“既给了左启之,也不好再插一脚进去。我再说另一种饮品,你们做出来之后给我尝尝。” 从头到尾都没有提起小石头,到了半下午九叔来替他瞧病时,白前也没有问起小石头的去向。 白前在床上躺好,原离替他卷起裤脚。九叔在他腿上敲敲打打,对原离比了个翻身的动作。原离帮着白前翻个身,让他趴着。九叔在白前侧腰点了几下,痛的白前差点哭出来。 之后九叔和原离比划了半天,白前慢慢爬起来,自己整理好衣服。等他收拾完抬头的时候,九叔已经走了,只剩原离一个人笑嘻嘻的看他。 白前皱眉:“笑什么?” 原离将他新画出来的轮椅推过去:“九叔说你的毒基本稳定住了,全部封在腿上,腰部不会受大的牵连——这轮椅确实蛮轻。” 那是白前按照自己穿越前常用的那一架画出来的,只是普通的铝合金。那时候自己是个十足的宅男,几乎不出门,一般的手摇轮椅就能满足需求。但现在就算是宅在穆家不出门,偌大的一个穆府也够他累的了。白前暗自猜测电动轮椅的便捷,琢磨着能不能画出来一架。 原离扶着轮椅,白前手掌撑住椅面,将身子挪了上去。 “但腿是没办法了吧?” 原离点头。 白前整理好衣摆,笑笑:“唔……已经确定的话,那就要找一个让自己不那么难受的理由了。帮我想想。” 原离当真仔细的想了半天,一拍手讲道:“好歹腰部没有损伤,不然你就只能躺着度过下半辈子了。” 白前歪着脑袋想想,赞同的点头:“确实,还能坐着,不错。” 他转着手轮在屋子里转了几个圈,原离站在一旁看着。白前回头,眨眨眼邀请他:“得了新工具,我要出去逛逛。你来不来?” 白前也笑:“荣幸之至。” 在穆府内一切都好,但出了穆府,白前的行动就受限了。原离第五次俯身去背他的时候,佯作抱怨状:“我还当你叫我陪你逛七夕花市,谁知道是缺个马夫。” 白前愣了楞,回问:“今儿是七夕?” 原离反手揽着他的腿,往上托了托:“可不是!我猜穆悦观紧赶慢赶等着回来和你共度佳节,结果你呢?” 提起穆悦观,白前就有些不自在。当初小姑娘哭着求自己帮忙的时候,他二话不说的就答应了。似乎以感情为中介的相处让他难以接受,但建立稳定的物质合作时,就没有拒绝的理由了。 当时没想那么多,被小姑娘哭昏了头,满脑子都想着这姑娘真可怜,我也可怜,那不如就搭个伙一起干吧。然后合作关系就建立了,但这关系却还掺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因素。一个追,一个躲,合作的基石就像是被人打了一枪出现裂缝,变得不稳固了。 别人都说穆家二小姐和那个瘸子画师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但其实两人之间的关系岌岌可危,随时都可能会倒塌。 白前不出声,原离用胳膊碰碰他:“其实你当时不想对她说那句话的吧?你原先准备说什么?” “‘我迟早要从瘸子变成瘫子,何必连累她’,就这样。”白前的声音有些闷,但却异常冷静。 原离的呼吸一滞,喉咙发紧。艰难的咽了口唾沫,他才玩笑道:“那你喜欢男人也好,等你的腿不会动了,你男人还能背背。像我这样。” 白前也顺着他的话自嘲:“那我不能胖了。” “不重。”原离进了茶楼,对小厮吩咐道,“给我们找个僻静的位子。” 茶楼里人声鼎沸,来来往往的人从原离身边走过,都忍不住多看两眼。有脚步匆忙的人跑过,不经意会从白前翘起来的残肢上撞过。原离往边上闪了闪,转而就准备上楼。 小厮蹿过来挡住路,行个礼弓着腰解释:“大爷!您二位来晚啦,楼上都坐满了!不如您在这楼下将就将就,我给您寻个上好的位子!” 原离看看周围的人,恰逢节日,果然要比平时生意好上数倍。白前趴在他背上,被众人的眼光刺的有些难堪:“楼下就楼下吧,先让我坐下。” 原离冲小厮点点头:“去把门外那架轮椅搬进来,再给我们上一壶好茶。” “得嘞!”小厮得令,迅速蹿了出去。 原离把白前放在椅子上,又蹲下帮他理了理衣物,远远的能听到有人在议论。 “这是穆小姐那未婚夫吧?长的倒真是仪表堂堂。” “不是说瘸了么,我怎么看着这像是瘫子,腿都不管用。” “说不准。若是瘫子,还不一定那个地方管不管用。保不准穆小姐嫌丢人,才说是瘸了。” “穆小姐怎么找了这么一位。” “不然呐?一把火烧过去,她自己的脸也给烧坏了。还能像以前要求那么高嘛?” “但不管怎么说,也不能找个……这不是守活寡么!” …… 白前听的一脸黑线,原离抿着嘴憋笑,肩膀一耸一耸的。白前拍拍桌子,一脸严肃的问:“原大哥,我看起来就是……不举的样子么?” 原离边笑边摇头:“哪儿能啊!那人不是还夸你‘仪表堂堂’么!” 白前郁闷的抠桌缝:“明天我来外边锻炼。” 原离摆摆手:“千万别,九叔交代我,不能再让你走路了。随他们误会,你又不是真的不举。先喝口茶歇会儿,呆会儿去逛藩溪的花市。” 白前端着凉茶一口气灌进去,还没放下杯子,耳边传来一阵唯唯诺诺的声音。小厮为难的看看白前,反手指身后:“这位大爷拿了您的椅子,说是亲自还给你。” 话音未落,一个人影就冲着白前过来了。原离动作再快也只抓住那人的一只手腕,向后施力,将那个小人扯了出来。另一只手挥拳攻击,直朝那个小孩子的面门而去。 与此同时,侧方横出一只手掌,包住原离的拳,硬生生止住了他的攻击。而那人的另一只手扣住小人的肩膀,将他固定在原地。 白前也举起随身携带的枪端了起来,正对着来者。 小厮吓的脸都青了,慢慢撤出去,尽量和原离保持距离,整个后背贴在白前的枪管上。 被扣住肩膀、扯着手腕的小人抽抽鼻子,委屈的叫了起来:“白前白前,小石头好想你。” 作者有话要说:真的变成单机啦……………… 我明天开始双更,早、晚八点。怎么样? 第55章 白前已经想不起来景西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了。几个月过去,再回头才惊觉,原来自看到原离、进了那个地道之后,两个人就再也没有对话。 印象太模糊,白前记得他很认真的道歉,说了什么并未刻意的去记,但白前知道,那是很长一段自白。 后来又冒出一连串的事情,景西骤然恢复原先的内敛、冰山状态,白前也就把这回事往后推,直至将其完全遗忘。 或者是刻意而为之。总之看到景西站在自己面前时,白前才想起来,哦对,我原本想跟他谈谈来着。 景西依旧闷着脸,小石头被他抓的疼了,扭了两下没挣脱,便仰头泪汪汪的看他:“你又要绑我了么?” 原离这时候也看清来者了,震惊之后迅速收手,撤到白前身边站着。景西也随之松开小石头,转而拉着他的上臂后退一步。 小石头特别委屈,可怜巴巴的看景西:“我不给白前乱吃东西啦!” 景西不说话,也不松手,就那么站着。原离周身的气势不如一贯的和缓,语调也降了几分温度:“你怎么来了?” 景西拉着小石头在这两人对面坐下,自己取杯倒茶,递给小石头:“他要来。” 意思是小石头要来找白前,所以他一路监督? 原离摇摇头:“我不是说这个,老爷子现在何处?” 景西倒第二杯,闻言手上的动作顿了顿,随即恢复常态:“不知。” 原离的神经稍微放松一些,起身朝景西身后走去。景西回头,才想起来自己忙着护小石头,把白前的轮椅给忘在半道了。 再没人说话,景西闷头喝茶,小石头只是可怜巴巴的望着白前,但是坐在位置上一动也不敢动。白前叫小厮上几盘点心,小石头才一收那个委屈劲,眯着眼趴在桌子上等。 原离推了轮椅回来,白前才想好说什么。 “你又丢下荷酒一个大城来回跑?” 景西“嗯”了一声,随即像是意识到自己太冷淡就补充道:“无妨。” 白前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整个怀元他最先认识的是原离,相处时间最长的却是景西。但景西这人,闷着头,永远都搞不清他在想什么。 在白前看来,这人实在有些善变。且不说起初的自我,就在那片怪树林前后的事情,都让他想不通。 先是一本正经的告白,却突然又黑了脸,连一句话都没有了。 原离在白前身边坐下,三个大人都不说话,小石头看一眼白前,啃一口点心,喝一口茶,始终笑眯眯的。天色渐渐暗下来,茶馆里的人陆陆续续的走了。华灯初上,四周安静下来。 小厮收拾桌椅板凳,一把擦桌子一边问:“几位爷不去逛花市嘛!这马上就开始了!” 原离原本是想和白前一起逛花市的,但突然冒出个景西,他就只想带着白前赶快回去。谁知小厮一提,白前倒是来了兴致,细细的问:“花市是什么?卖花的?” 那小厮扯着嘴笑起来:“大爷不是藩溪本地人吧!这花市可不就是卖花的么!不过咱今天的花市,可不比寻常卖花的。” 白前想这七夕晚上,肯定要有些当地的风俗。二十一世界的七夕、情人节,他没过过但也见过。只是不知道这异世怀元的七夕,是个什么滋味。 那小厮擦完桌子就要走,白前叫住他:“那花市在哪儿呢?” 小厮还是扯着嘴笑,随手一指茶馆的门:“出了这道门啊,哪儿哪儿都是!” 原离余光瞥见景西的表情一亮,暗叫不好。小厮还拉着白前要做介绍,原离皱眉问白前:“你要去?” 白前有些不好意思:“难得碰上一次,看个新鲜。” 小石头塞了一嘴的甜点,脸上还沾了不少巧果的碎屑,仰着小脸看景西:“我是不是可以出去玩?” 景西点点头:“不许乱跑,不然还捆了你。” 小石头忙不迭的点头,一边拍手一边承诺:“不会不会,我哪里也不去。” 这么一说就像是板上钉钉了,原离不甘心的劝白前:“逢年过节的,街上的人势必很多。你坐轮椅怕是进都进不去的。” 这话倒是正理,白前看看身旁的轮椅,纵使比原先那架木轮椅轻巧许多,也还是很难在人群中拥挤。 那小厮听到原离这一句,有些惊疑的回头:“难不成,您就是宁白前,宁公子?” 原来自己是凭着残疾出名的…… 白前好脾气的点点头。 小厮更惊讶了:“那这乞巧节,穆小姐怎么没在啊?”他自己说完,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拍脑门,贼兮兮的笑道:“穆小姐一定在‘卖花’吧!都是要成亲的人了,还玩这个小心思!” 白前被他说的一愣一愣的,根本没听明白。原离也不给他思虑的时间,蹲在他面前:“我背你回去吧,外边不一定挤成什么样子。轮椅先放着,赶明儿来取。” 白前遗憾的往门口看了一眼,无奈坐的位置太偏,只看到一线夜色。俯身趴了上去,白前对景西笑笑:“石头想玩的话,只能你带他去了。晌午的时候我走了一段路,这会儿不能再自己走了。总让原大哥背着,太辛苦。” 景西盯着这个方向,却是在看原离,半晌才点点头:“一起回去。” 原离站起身,依旧笑的温和,但和景西对上的目光,说不清藏了多少情绪:“那,白前的轮椅麻烦你了。” 小石头一看没的玩儿,抽抽鼻子装哭,发现还是没人理他,就打个哈欠眯着眼犯困了。景西单臂抄起他,将他放在白前的轮椅上。小石头找个个舒服的姿势,就窝进去闭上眼睛准备睡觉。 几个人准备出茶馆,忽而有人冲了进来,带来一阵扑鼻香气。景西的手先握腰测的刀,那人却在几步开外站定了,一把声音脆如黄莺,语调轻快欢喜:“有人,想买朵花么?” 白前侧目,看到一个身着湖绿外衫的女子,身形娇小。左臂上挎了个小花篮,右手从花篮中拈出一朵玉簪花来,放在胸前。这姑娘举手投足间自带几分灵动气,只是她头上配了顶织帽,前段垂下一层薄纱,将她的面容完全遮挡了起来。但这丝毫没有什么影响,隔着流转溢彩的面纱,白前似乎能想到她笑意盈盈的模样。 姑娘重复问了句:“公子,可想买朵花么?” 景西的刀已经出鞘,露出一丝寒光。那姑娘隔着面纱掩了口鼻,踏着小碎步后退,娇滴滴的笑言:“这位公子很是凶恶,我不卖你了。” 原离也退后两步,唯恐这突然冒出来的人出手伤了白前:“我家不缺这两朵花,姑娘找别人去罢!” 那姑娘捏着那朵花,上下打量白前一番:“人都道穆二小姐找了个不良于行的画师,想必就是公子你了。那我的花也不卖予你了。这位眉目和善的公子,您想买朵花么?” 白前被这一幕搅的摸不着头脑,景西似乎明白,但却依旧很绷的很紧。惟独那名小厮躲在一旁,艳羡的瞅着原离,恨不得去抢了姑娘的花。 原离再退后一步,那姑娘轻跺脚,嗔怒道:“罢了,你这不通人情的蠢货。” 虽是骂人,这姑娘却骂的并不粗俗,更像是新房中的恼怒、羞涩。 原离愣在原地,白前“噗嗤”笑了出来。其实这完全不怪原离不懂人情,只是现在明连还在逃,相关的人都不得不提防。 原离绕了个弯,躲过那姑娘,便踏出门去了。景西单手把小石头抱在怀里,另一只手拎着白前的轮椅,严守在原离后方。他们这么紧张,带的白前也忍不住去摸怀里的枪。 好歹出了茶馆的门,此处偏僻,倒也没有人群接踵摩肩的场面。只是偶尔路过的少女,脸上都罩了面纱,各式各样的,将面容藏了起来。 白前惊叹,原离向他解释:“藩溪的七夕节,就是女子藏了容貌,在街上贩花。那些花均是她们自己小心照料,亲手摘下来的。” “那‘卖花’是什么意思?比如刚刚那个姑娘,为什么要卖给你。” 原离的脸瞬间红了些,角度问题,白前并没有察觉。白前见他不说话,重复问了一遍。景西在一旁开口解释:“求亲。” “……”白前理解了下,惊叫起来,“刚刚那个姑娘在向你求婚!” 原离有些尴尬,转移话题:“怎么,你吃味了?” “怎么会!”白前还是惊奇,“大街上随便拉个人就求婚,这也太儿戏了吧!比相亲都省事呢!” 原离反手在他腿上捏了一把,听他痛的叫唤一声,才解释道:“哪里是随便找的呢,常理来说,姑娘会在这一天向心上人卖花。但也有不少待嫁闺房的姑娘,期待在这花市上遇到良偶。但姑娘也不会冒冒失失的冲上来,肯定要打量一番的。” “那就是说,这姑娘偷看你很久了!” 原本是想解释,结果越说越不清,越不清脸上就越烫。原离又捏了他一把:“别拿我打趣。” 白前嚷嚷起来:“别别别,我不敢了。” 原离笑笑,还未来得及说话,景西的手伸过来,环住白前的肩背。 白前一惊,惶恐的问道:“你做什么!” 景西想将白前抱过来,便紧盯着原离:“放手!” 白前倒是怒了,反手推景西:“你好好的又哪儿抽不对了!” 景西僵持在原地,原离试探着问:“你觉得我掐他了?” 景西不说话,算是默认。 白前有些无奈:“你搞清楚什么是玩笑好不好?原大哥怎么会真的掐我!” 景西有些茫然:“你叫了。” “所以说是玩笑啊!他假装掐我,我假装很疼。这不是很正常的交流么!” 景西似乎也察觉到自己做了多余的事情,这多余让他觉得自己像是个闯入者,不禁有些低落。这心情太陌生,他一时不知道算是什么,就闷着头走开了。 原离在原地站了会儿,无奈的叹口气,苦笑一声。 街角有些吵闹,白前只是扫了一眼,就和原离一起回穆府了。刚走到穆府门前,景西又疾步匆匆的奔了出来。 一见原离,景西直奔主题:“穆悦观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jj一直上不去,没办法放存稿箱QAQ 说好的二更,晚上八点再来一次~ 第56章 白天时穆悦观拿了白前给她的纸就走了,也没多说,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也什么都没有想的样子。之后九叔来给白前瞧病,也没见她再出现。白前倒也没觉得奇怪,这几个月她一直在忙,忙穆家忙藩溪,还要忙活着一起捉明连。这样匆匆见一面立马就走的次数太多了,找不到她人的时候更多。 因为分离成为一种惯性,谁都不觉得这一天有什么异常。 穆悦观那个贴身丫鬟跪在地上哭的不成样子,白前有些焦躁,呵斥她,“别哭了,” 那小丫头还是抽抽搭搭的,好像随时都会背过去。 白前恼怒的一拍桌子,厉声责骂:“再哭就抽你的嘴巴了!给我抿住!说,穆悦观在哪里不见的?” 不光小丫头,就连景西也被吓了一跳,迅速的去看白前。白前皱着一双眉,紧盯着那个丫鬟,侧面的棱角越发清明,跟印象中的人有些不太一样了。景西疑惑,看着原离寻求答案,却只得到原离一个暗示性的摇头。 小丫头抽了半天,硬生生把哽咽憋了回去,一句三断的解释道:“小姐说,想,出去逛花市。我就陪着,去了。” 白前不耐烦的打断她:“说重点!什么时候在哪里不见的?”他和原离回来的晚了一步,景西也只见这小丫鬟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找自己,泣不成声的说小姐不见了,旁的都没来得及问。 小丫鬟又是一个哆嗦:“东街那个岔路口,大约半个时辰前。我眨个眼小姐就没了。” 景西一直在听,听她这么说,疑惑起来:“你怎么说是她不见了?难道不是她自己走开了?” 小丫鬟连忙摇头:“我不确定,我好像听到小姐叫了,但是太短,周围人也多。” 白前没管景西,只顾自己问:“你找了没?” “找了!方圆我都找了!只在西边捡到小姐一对耳坠。”小丫鬟拼命点头,递给白前一对翡翠细坠,“这是小姐今天新戴上的,特地嘱咐我给她整理好,免得人多给挤丢了。” 白前闹不明白了,反问:“在一处捡的?” “是,前后不错两寸。” 白前想了想,让这小丫鬟通知府里的人,夜间都提防些。穆家被烧过一次,难免会有第二次。况且如今穆家也只修复三成,多了地方都是黑漆漆的残垣断壁,少有人愿意接近。更重要的是,穆家如今人手严重不足,单是侍卫就少的可怜。 小丫鬟应了一声,吸溜着鼻涕跑开了。原离知道白前烦躁,谨慎思虑之后才开口:“这耳坠,是穆悦观自己丢下来的吧?不然也不会刚巧掉一起。” 白前点点头:“她是被人掳走了。原大哥……” 他还没说完,原离笑着在他头上揉了一把:“我帮你去找。” 原本他在景家也不用做这些细小琐碎的事情,跟着自己到了藩溪,净干点力气活。白前自觉羞愧,但目下也不是讲这些的时候:“我出去势必更乱,不说找人,自己都顾不上自己。” 原离会意的点头,安抚他:“我知道,你好好等着就行。” 话刚出口,一直被忽视的景西默然开口:“此番我带了几个人来藩溪,你留在这里就好。” 原离知道他是担心白前跟前没个人,会有危险,也就不推脱:“劳烦你了。”白前不懂景西的心思,他也就不多说,不去做那个烂好人。 景西临出门时看了白前一眼,后者正在专心的抠桌缝,原离在低声宽慰他。很和谐的场面,却让人有些闷的难受。 等了大半个时辰,景西还是没有传回来什么音讯。白前让原离把小石头给抱了过来,自己将小孩子揽在怀里:“你也去吧,石头我看着。” “万一是明连的人呢?穆府现在也没几个守卫,能挡的住他?” 白前实在笑不出来,也就不强作那个模样:“我带着枪。” 原离只见白前拿出来几次,但那个黑乎乎的玩意儿到底怎么用,有多大的威力,他却是不清楚。白前这么说,他还是有点犹豫。恰逢石头在睡梦中嘤咛一声,像是要醒过来了。白前忙拍着他的背,晃着身子哄他。原离也就住了口,白前给他使个眼色,轻声道:“拜托你了。” 原离叹了口气,再三嘱咐之后才离开。 白前就这么抱着石头坐在大堂上,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前门,期望下一刻有人能推门而入。过了子时三刻,先前被白前训斥的那个小丫鬟领着厨房上的大娘进来。小丫头还有点畏惧白前,大娘自来熟的凑了上来:“公子,这娃娃我替您抱会儿吧?” 白前早就坐的浑身酸痛,听她这么说,先紧了紧手臂,防备的打量那大娘:“谁让你来的?” 大娘尴尬的搓搓手,解释道:“您说今儿晚得精神点儿,我也不敢睡。想着您身子骨不好,这么坐一宿哪儿受得了啊!您别看我年纪大,带孩子我可是一把手呐!” 白前不敢放松,穆青涧身边那么亲近的人都能策反了他,更何况一个烧火做饭、见不上几面的陌生人。白前挥挥手,礼貌的拒绝了她的好意。大娘在屋子里转了几圈,嘴里碎碎叨叨的念着什么,过了会儿又问:“公子您饿不饿?我给您煮点儿吃的?” 白前怒视她一眼,冷声道:“我这里没什么事儿,你出去吧。” 小丫鬟一直缩在一边,偷偷拉了拉大娘的衣角。大娘甩开她,当白前没看到,依旧笑嘻嘻的往前凑:“这一晚上哪儿能熬的住?这久坐伤身,公子的腿脚又不好。小娃娃再轻,他压在腿上也难受不是?我替您抱一抱吧!” 边说着,大娘边向白前那边走。她看准了白前这会儿落单,身体又有缺陷,便想硬抢了。穆悦观不知道被什么人掳走了,回不回来还不一定。这穆家说不定今晚之后就彻底散了,那还用怕啥? 大娘的思维很简单,趁人之危,然后就跑路。如果运气好的话,穆悦观再也不回来,那连跑路都不用了。 她当这些人急疯了眼,随随便便把一个残废和一个奶娃子丢在这里不管。正乐的高兴,前头白前冷了脸,语调间满是警告意味:“你站住!” 大娘反而加快脚步,只是兴冲冲的正走着,忽而一声巨响,脚前的地砖发出些火花。大娘吓了一跳,仔细去瞧,才看到那块地砖已经裂了缝,而白前举着个什么玩意儿对着自己。 大娘不懂,也就不怕。但再愚钝的人也明白白前这是在反抗,眼看到手的机会哪儿能让他溜了。大娘几乎是小跑起来,眨眼冲到白前身边,伸手就要抢石头。 又是一声巨响,大娘瞪大了眼,难以置信的望着白前。一直瑟瑟发抖的小丫鬟抻着头看了一眼,瞬时惊叫起来:“呀!流血了!” 白前把枪口转个方向,对着那个小丫鬟:“闭嘴!不许发出声音!” 不能引来更多的人,若是谁都想趁机踩自己一脚,就是有个机关枪也顶不住。 小丫鬟立刻捂住了嘴,一点一点想往后退。白前冷声吩咐:“你别乱跑,我自然不会打伤你。去把门关上,门栓也放上。” 小丫鬟照做,大娘半跪在椅子侧前方,死死掐着白前抱石头的那只手腕。余痛上来之后,她才惨叫一声:“啊!我的腿!” 白前扯了块布巾去堵她的嘴,却不想这大娘像是魔怔了一样,拖着被打伤的一条腿爬起来,还是去抢白前怀里的石头。 石头早被惊醒,被这一幕吓的哆嗦了两下,咬牙切齿的挥手去拍那大娘:“坏人!走开!” 大娘做惯了粗活,气力不比一个成年男子小多少。白前要护着石头,自己又躲不开,竟然被那个大娘得了手,箍着石头的腰就要转身。 已经离开白前的怀抱,被另一个凶巴巴的陌生人禁锢着。这时候小石头才表现的像个小孩子,“哇”的一声哭起来,拼命的叫白前。 白前只觉得怀里一空,然后听到小石头在求救,瞬间脑子就乱了。手指是如何扣下扳机的,他自己也不清楚。像是梦游一般,眼前的景象蒙了一层雾,那个大娘在这浓重的雾霭里倒下。 血流了一地。大娘的呼吸渐渐停止。 白前不可思议的看着自己的手,不想承认刚刚是自己杀了人。 小丫鬟撕心裂肺的哭喊,石头从血泊里爬出来,跑到小丫鬟身前。小丫头怕的要命,石头用沾满血的小手拍她:“你别叫,快别叫。惹怒了白前,他把你也打成筛子。” 丫鬟双手捂紧嘴,半点声音也不敢发出。石头满意的点点头,转而跑到白前身边,戳戳白前呆滞的脸:“白前白前,你怎么啦?” 白前没有反应。小石头连着叫了几次,回应他的只有那个丫鬟间或抑制不住的抽泣。石头无奈的从白前身上爬下来,“吭哧吭哧”的把大娘的尸体拖开,自己找了张椅子蹲进去,定定的看白前。 夜色在寂静中悄悄变化,过了最浓重的那一刻,就走向光明。卯时,天已大亮。景西撞开那个门栓时,被眼前的景象骇出一身的冷汗。 地上被拖行的血迹已经干涸,从白前脚下开始,一路延伸出去。而白前歪在座椅中,手中握着他随身的枪,听闻声响之后,毫无犹豫的就扣动手指。 失了准头,这一击只是打在门框上。地上蹲着个丫鬟,被枪击声吓的一个激灵,拖着一双腿拼命往外爬。透过敞开的门照进来的阳光在前方,血淋淋的痕迹在身后。小姑娘看着景西,哆哆嗦嗦的伸出手求助。 景西向前迈步,却只是朝着白前。 白前愣愣的看着来人,似乎用了很久才分辨出他的身份。然后,一个停滞之后,白前突然俯身,呕出一口血。 景西来不及,眼睁睁看着白前从椅子上滑下来,重重的摔在地上,闭上了眼。 懊悔之意在体内流窜。景西抱起白前,脚步艰涩沉重的路过门外那两个人,没有停留。 作者有话要说:这两天要出趟门……不知道多久回来……然后……我现在努力存稿争取保证日更…… 所以,明天还是恢复11点更新吧QAQ 第57章 那小丫鬟可院儿的嚷嚷,说穆小姐失踪了,让大家都留点心。骚动之后,大娘就动了歪心思。她没有儿子,想着白前不知道从哪儿弄过来的一个小孩,肯定也不是他的骨肉。既是个孤儿,跟个死瘸子倒不如跟着自己好。自己虽说没养过儿子,但姑娘养了好几个,经验丰富。况且白前迟早要和穆小姐成亲,带着个黏人的小孩儿都不合适。 大娘给自己找了很多个借口,才狠着心来抢石头。却没想到闹成这样。但好歹这事儿只是个意外,碰巧出现在这个紧张的时期罢了。 原离跪在下边,挺直了脊背,一声不吭的处罚。景西周身的气压比平时更低,倒也不吼不叫,只压低了声音问原离:“你自己说吧,你是谁的人。” 原离沉默许久,景西也不催,坐在上方等一句回答:“我誓死效忠景家,是景家的人。” “我是谁?” 原离低下头:“景家家主,我的……主子。” 景西一甩衣袖站起了身,眉目间全是冷漠和狠绝:“你还知道这些!跪着吧!” 原离恭敬的道了声“是”,景西用余光再看他一眼,留他一个人跪在这屋子,自己出门去了。 自小就是这几个人陪在身边,吃穿在一起,玩儿在一起,练武也在一起。景西从未去分过什么上下级,也不会摆架子,只当大家都一样。但这次他确实生气了,气的不行。 原想着自己不能留在白前身边,有个原离在也算好。所以他忍耐着这许久,不见不问,只让九叔送药过来。见了面也尽量不去在意原离有意无意的炫弄,白前对自己的疏离和对原离的亲昵也都当看不到。根本目的就是想让白前好。 这才自觉担了责任,换原离守在白前身边。 景西揉揉眉心,不知道一贯的散漫松懈是正确的,还是如今摆出家主威严才算对。总之在看到白前脚下那一滩血迹的时候,他恨不能立刻回身,把刚刚赶到的原离给剥了皮来泄私愤。 一想到白前曾经距离危险那么近,景西就浑身冒冷汗,悔恨不已。至此他才真的明白,将一个人放在心里会是这样的心情,患得患失,甚至不敢多靠近一步。 一路来到白前的卧房,九叔正在拔针,景西不动声色的站在一旁,不敢打扰九叔。待九叔收齐银针,景西倒了杯茶递给他。九叔接了茶,坐下歇了好一阵子。 景西面上不露,心里急抓抓的:“怎么回事?” 九叔比手势,解释白前只是情绪激动引起肝气疏泄太过,气机上逆,这才会吐血昏迷。这一口血吐出来比闷在里边强,之后静养几天就没事了。比划完,九叔拿了个方子给景西过目,随后就出去抓药煎药了。 景西又叫住九叔:“昨晚那个小丫头,也去给她瞧瞧。一定要保住她的腿。” 九叔似乎不明白,看着景西等解释。 景西不知道该怎么说,半晌才道一句:“去吧。” 九叔皱着眉转身出去了,石头撑着脑袋在白前床边打瞌睡,这时候揉揉眼问景西:“你是不是不想白前起床时不开心?” 景西愣了楞,慢慢点头。 小石头咬着指甲,歪头看白前:“昨晚好吓人的,那个姐姐只是想出去,就被白前打了个窟窿。我叫他,他也不理我。后来我也不敢说话啦。” 景西在他头上摸了两把,难得放柔了语气去哄小孩:“白前也被吓到了,所以才会那个样子。等他醒过来就没事了。” 石头想起了什么,举起双手做投降状:“这次我都没有乱给白前吃东西,我还帮他打坏人,我乖不乖?” 景西点头。 石头腆着脸蹭上来,可怜巴巴的看景西:“那以后能不能不捆我了?” “不能!”景西先否定,看石头撇着嘴委屈的模样,努力让语气变得和缓,“你要是再做坏事,我还是要绑了你。” 石头开始对天发各种誓,絮絮叨叨的说以后再也不欺负白前了。景西还留着对石头的那一点点柔和,目光转到了白前的脸上。 心底种下一颗种子,逐渐生根发芽,长的枝繁叶茂,而后开出茂密的花。 白前睡了两日才醒过来。小石头正在戳他的脸,戳戳戳,然后回头叫景西:“白前睡醒啦!” 景西慌的起身时带翻了方凳,一脸焦急关切而不自知。景西问白前:“哪里不舒服?” 白前摇摇头。 景西对石头说:“去叫哑巴叔叔来,再去厨房拿些吃的。” 石头撅嘴不肯动:“石头也想跟白前玩儿。” 景西没那么好的耐心,刚要发火,小石头“跐溜”跳下床,边跑边嚷嚷:“我知道啦知道啦!你要跟白前说悄悄话,不给石头听。” 这一句臊的景西脸上有些发烫,再看床上虚弱的白前,就什么心思都没了。景西倒了杯清水,一点一点喂给白前,难得也变得絮嘴起来,重复问道:“有没有不舒服?” 白前还是摇头,张嘴声音沙哑,像干了许久的河床:“穆悦观呢?” 提起穆悦观,景西更是生气。那天景西在藩溪找了一晚上,天明时接到手下讯息,说见到穆家小姐自己回了家。景西匆匆忙忙赶回来,穆悦观确实在家。之后见到白前那个样子,景西也来不及问。之后的两天,景西只逮着穆悦观一次,但那姑娘什么解释都没有,硬憋着一口气不说那天晚上到底是怎么回事。 如今白前问起来,景西也不好照实了说,只宽慰他:“她没事,这会儿忙去了。” 随即,白前当真问起了那个丫鬟。景西也说她只是皮肉伤,骨头没有毛病,床上躺几天就能恢复。白前默默的听着,什么都没说。景西看他这个样子,就补充了一句:“我让九叔给她用了好药,补品也遣人送了过去。另外也给她拿了些碎银贴补家用。若是不够,我再送些。” 白前摇摇头:“够了。那个大娘……” 景西如实回答:“已经厚葬,补贴方面……” “不用补贴,”白前打断他的话,“厚葬就已经够了,不用再补贴。是她自己起的……祸头。” 再一次,看到另一个白前。好像去了那层柔软的壳,露出坚实、无情的内里。景西不习惯,却已经在慢慢接受。起初他就觉得白前过分软弱,如今看到他成长,倒也算是另一种欣慰。 九叔替白前把了脉,又换了药方。小石头端了几大盘甜点,最后全进了他自己的肚子。白前喝了药,仍旧是昏昏欲睡的样子。景西守在一旁,却什么都没说。 白前忽而转眼扫视四周,问起原离。景西停顿片刻,直道:“在罚跪。” 白前不明白,景西解释道:“擅离职守。” 白前前前后后想了很多遍,终于明白他的意思,有些不满:“那时候你们的口气根本就是平等的朋友关系,现在你又拿上级的身份来压他!?” 很明显,白前是向着原离的。这一认知让景西有些怔忪,呼吸一滞,语气也冷硬起来:“我同他和善,那是我拿他当兄弟。但这不代表他能与我平起平坐!他始终是我的下属,要听命于我!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 他这样子倒有些撒泼的味道了,白前不乐意听这个,声音也高了起来:“你讲不讲理!就算要说上下级,原大哥也是听命于你老子,而不是你!你凭什么罚他啊!根本就是我求他去的,我是不是要一起跪!” “一口一个‘原大哥’,几个月的功夫,还真亲成一家人了!”不眠不休的守了他两天两夜,这人一醒来却只想着别的人,景西也说不清这股子火气是从哪里来的,理智完全被抛光,只凭借本能,“你要和他一起跪,倒是跪啊!” 白前本就体虚,被他这三言两语一挑拨,呼吸就急促起来。 但景西完全吃味吃昏了头,只顾着冷冰冰的数落白前:“你残着一双腿,肯为穆悦观跪,肯为原离跪。他们是怎么对你的?穆悦观那晚根本就是自己回来的,你焦急忙慌的等了一晚上,腰疼么?杀人了么?你等到了什么?到现在穆悦观都没有说她去做了什么!原离对你好是吧?他从头到尾都是喜欢女人的,对你好又怎样?” 小石头在一旁看白前的脸色越来越差,卯足了劲冲过去撞景西。景西本能的扬手就要打,吓的小石头闭着眼缩成一团。 拳头带着风,在小石头耳侧停下来。景西愣在原地,看白前的脸毫无血色,再看自己的拳,似乎有些茫然。 小石头见他没有打下来,一个骨碌躲到白前床上,钻到里侧不肯再出来。白前怒视着景西,目呲尽裂的吼道:“滚!” 景西无措的站在原地,不知道该做什么动作。不是这样的,他打算了两天,不是想说这些的。 白前嘶吼起来:“你给我滚!” 景西往前走了两步,喃喃道:“我是想说,和我回荷酒吧。” 是想把白前带在身边的。再也不管老爷子的期许、禁令,拼死也要把白前带在身边,好好保护起来。 白前开始呕血:“滚开!” 景西停下脚步,继续解释:“荷酒安全,我等了两天,就想告诉你这些。” 大片的血渍蔓延开,开出猩红的花。石头吓的手脚并用的爬起来,冲出去找哑巴叔叔。白前对着景西吼道:“原离对我不好,穆悦观对我不好!这是整个怀元对我最好的两个人了!你凭什么这么说!他们对我好,我可以为了他们杀人!我已经杀了人!亲手杀的!你说他们对我不好,那我还有什么!你凭什么这么说!” 白前的神情可怕的要命,景西定在原地,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就冲动了。 白前还在嘶叫,伴着呕出来的血:“难道你对我好么?你利用我,讹我,这样的事情做得还少么!” 景西摇着头解释:“我错了,之前的事情都是我错了。我不管老爷子怎么打算了,我想把你带在身边,景家断了香火也没关系。白前,我会弥补,我会对你好。” “你滚蛋!对我好?你从来都只把我当残废,当成个累赘!你从来都只爱你自己!” 白前的声音戛然而止,昏厥让他安静下来。但那一句句嘶吼还在景西耳边回荡,变成一把把刀子,狠狠扎了过来。 我,从来都不爱人。 第58章 景西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跟天舒他们的相处一直很和平,到了白前这里就完全乱套了。好像不管自己做什么都不对,不管说什么都没有理。就连保持了这么多年的习性,也开始一点点改变。 像是整个世界在崩塌,但景西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重新建立另一个世界。 天舒踩着最后一股热潮的尾巴,打井水里捞出来冰镇的水果,啃的意外香甜。景西苦着脸,已经很久很换过表情了。天舒一边啃一边回想,唔,这表情维持了有几个月吧。 天舒随手把果核丢了出去,趴在景西面前叫唤,“景大人~怀元第一武士~” 景西正在看手中的信件,眼皮子都没抬一下,由着天舒去闹。天舒换了个姿势,靠在椅背上,翘起椅子前腿,晃晃悠悠的。 “白前的来信?” 景西很明显怔了怔,沉声回道:“不是。” 哟!竟然答话了!赶紧记一笔,这几个月是他说的第几句话。 天舒笑嘻嘻的凑过去,景西也不避讳,直接把那新递了过去。天舒大致扫了一眼,惊讶的挑眉问景西:“白前在想什么!” 景西低头,还是闷闷的:“不知。” 天舒又把信件仔细的重审一遍,随后将信还给景西。景西叠了信件,重新塞回封里。天舒的嬉笑劲儿收了收,看着景西:“说正经的,咱先不说白前又要折腾什么,这几个月,他真的一点音讯都没有?” 景西不吭声。 天舒追问:“你给他那么多封道歉信,送了那些个稀罕东西,他一个字都没有给你回?” 景西慢吞吞的“嗯”了一声。 天舒右拳击左掌心,分明是幸灾乐祸,却颓丧着脸:“白前不像是能狠的下心的人啊!保不齐这回真动怒了。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脾气越好的人,生起气来越可怕。你得想想招了。” 景西手指攥着那封信,一点一点收紧,半晌才憋出一句:“没招。” 天舒想笑,努力绷着嘴,憋的不行。恰好叶鸣进来,看这两人的神情就猜出个大概。叶鸣走到天舒背后,迅速出手在他后脑扇了一巴掌,骂道:“你又想什么歪主意!” 天舒第一反应就是跳起来要跟人干架,听到是叶鸣的声音,瞬间收了浑身的刺,可怜巴巴的缩成一团。叶鸣看他这怂样,还要揍他。天舒忙躲开了叫道:“别!我跟你说,这样这样……” 天舒拽着叶鸣,凑在她耳朵边碎碎念。叶鸣皱着眉听完,看看景西还是面无表情的坐在一旁,没有半点反应。叶鸣寻思着不能总这样下去,反手又抽了天舒一巴掌。 天舒捂着手臂跳到一边:“你怎么又打我!” 叶鸣不耐烦的去踹他,被躲开之后,让天舒滚出去做点正事。天舒面上答应了,出了门找个僻静的角落蹲下来,听墙脚。 叶鸣知道天舒没走,也懒得再跟他计较。自己在景西面前坐下,抽出他手里的信仔细看了三遍,才还回去。 这会叶鸣是要当个体己的大姐,好好开导景西的,也就不管景西说不说话,自己先开口了:“景西,我们先不说信上的内容,白前做了决定,必然有他的道理。我先问你,你是不是喜欢白前?” 景西像是被某个词给蛰了一下,浑身一个激灵。他抬头看看叶鸣,又低下头去搓那信封,始终不说话。 叶鸣和缓的说自己的观点:“景西,喜欢不喜欢这种事情,是要问自己的内心的。你要是连这最基本的一声承诺都不敢说出口,就根本不用继续往下了。” 连一句“喜欢”都没用,何来的“对你好”? 景西一滞,像是明白了些。叶鸣也不着急,等他自己慢慢想通。一时片刻不开窍没关系,不至于一辈子都闷在一个地方强的多。 良久的沉默,屋外的天舒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景西才开口:“喜欢。我想把他带在身边,一起生活在荷酒。” 叶鸣不赞同的摇摇头:“你想不明白为什么跟我们能处的来,但是跟他相处的不好,对吧?” 景西被戳中心事,慢慢点头。 叶鸣反问:“我们抛开寻常夫妻不谈,你认为两个男人之间,相处的关键是什么?” 景西迟疑片刻,试探着问:“情?” “并不。”叶鸣反驳道,“两人相处,首先应该是平等。我们是你的下属,包括天舒,理论上该听命于你。所以无论你说什么做什么,我们都要服从。但白前不同,他不是你的下属,要替你做事。他也不是哪家的姑娘,被三从四德束缚着。你想和他好好相处,就应该在心理上保持对等。” 景西不太明白,皱着眉想了半天,问叶鸣:“我和他平等么?” 叶鸣盯着景西,缓慢摇头。 景西忽而紧张起来,俊脸上竟然有些可怜兮兮的意味:“我哪里做的不对?” “你说你喜欢白前,怎么说的?” “我想把他带在身边。” “既然是平等的关系,为何你要将他带在身边?他又不是你腰间的玉佩、头上的发簪。我们换一下,让白前把你带在身边。这样你明白么?” 景西辩解道:“他腿脚不好,我想保护他。” 叶鸣摇头:“你从开始就将他当做‘弱者’,想要以强大将他纳入自己的守备范围。这就是说,你从一开始就已经失衡了,你们根本不对等。他是残的,身体也不够强壮,但不能凭借这些因素就否定他作为男人的根本。我们再退一步来说,就算他起先时的确表现的很弱,但现在呢?他有在成长,你的心思也在变化,怎么还能用最初的眼光来衡量呢?” 景西彻底茫然了:“那我该怎么做?” “怎么做是你的事。喜欢不是随便说说的,你要自己担负这个责任。”叶鸣顿了下,提醒道,“我是说,所有。包括老爷子那里。” 景西的呼吸也顿了顿,默默的捏着信封的一角:“嗯,我晓得。” 叶鸣知道他已经有了打算,也不在这个问题上深究,继续讲:“大问题搞清楚了,来说说你们吵的那场架吧。” 景西双手捂着脸搓了两把,颓丧、懊悔的情绪特别明显:“是我失控了,说了不该说的话。” 叶鸣点头:“你确实不该。白前跟我们不一样,你也知道。我们都不知道他来自什么地方,但绝对和怀元完全不同。你也见过,他死活不肯杀人的样子。就算明连作恶到了那个地步,他还是不主张用私刑。这样的人,亲手杀了一个大娘……” “是我错了,我不该。”景西截断叶鸣的话,重复道。 叶鸣问他:“哪里错了?” “他情绪不好,身体也不好,我还说那样的话激他。九叔说他伤了心脉,可能会落病根。” 还不算全傻,好歹知道事后看看气氛……虽说马后炮没半点用处,但当个经验也算好……叶鸣自己寻思着,嘴上继续教育景西:“我们单说一件事。景西,这次的白前是不是和以前不同?” “嗯”景西根本不用回忆,那几幕中的白前已经刻在了脑子里,“抛去不必要的善意,更果断了些。” “你怎么看?” “我……”景西犹豫着,往深里抓到那一丝念头,老实回答,“满意。这个样子更喜欢。” “我跟你转述阿离的观点吧。阿离对此一直表示很心疼。‘白前本不是狠心的人,却要逼着自己抛下原本的自我,变成这个样子。他心里难过,或者还没地方发泄。’景西,一个软弱的人不是说变坚强就能变坚强的。你一贯强硬,自然想不到这背后有多辛苦,还自我满足于这份变化。你说白前是跟阿离亲近,还是跟你亲近?” 景西听了这转述,瞬间像个泄了气的球,茫然不知所措,只自己喃喃自语:“我没想到……” “是,你没想到。但是阿离想到了,我也想到了,天舒不说,其实心里也明白。景西,不懂的只有你。” 当头一棒的效果有了,那就不怕再多捶打几下。反正景西扛摔打,骂两句也没什么事。 叶鸣定定的看着景西,打上结束语:“只有你不懂。不懂看别人的脸色,不懂照顾别人的情绪,不懂和人相处。你这人,就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得手,收工走人!景西被她一番话彻底打入自己的冥想世界,叶鸣信步踱了过来,就看到靠在墙上笑眯眯的天舒。 叶鸣斜睨他:“让你办正事呢!” “想不到你口才这么好。” 叶鸣给他一个白眼,自信满满:“那当然!” 天舒不动,等叶鸣从自己身边绕过去的时候,一把拉了她的手腕,将人拖到自己身边。 叶鸣回头就要抽他,被天舒挡了下来,只好瞪着眼问:“又抽风了?” 天舒笑意盈盈,还是那张痞子脸,却带了些阿离的和煦温暖。叶鸣盯着看了一会儿,忽然打了个寒颤:“妈呀!你没事吧!慎的慌!” 天舒松开手:“你说那么多,我只听懂一件。” “什么?” 天舒凑近了些,双唇贴在叶鸣的耳边,轻轻呼出温热的气:“我喜欢你。” 叶鸣一愣,没反应过来。 天舒伸出舌尖在她耳垂上轻轻舔了一下:“我爱你。” 然后…… 天舒迅速跳开,恢复一贯的样子,大喇喇的甩手踢腿,没个正行。 叶鸣只觉得耳垂上还有些湿湿的,热度从那个部位蔓延开,迅速蹿至全身。刚刚是怎么了!天舒说了什么!他做了什么! 叶鸣满脑子纠缠在一起的线,绕了半天终于找到个出口。 那混蛋敢舔我! 叶鸣气冲冲的追了上去,怒吼:“景天舒!你给我站住!” 天舒余光瞟见这婆娘果然发怒了,一个闪身又钻进景西书房内。叶鸣跟了上去,动静太大,吵到正在沉思的景西。 景西抬头,还没从那茫然中走出来,顺嘴就问:“什么事?” 天舒跳出来,一本正经:“来商量信中所说的事情!” 景西疑惑的看叶鸣。 总不能说自己被这混蛋给舔了一口吧!叶鸣气的要命,却只能往肚子里吞。对上景西的目光,叶鸣艰难的点头:“是。” 天舒憋着笑偷看叶鸣,摆出个胜利的姿势。 事关白前,景西也收了心思,问这二人:“有没有阻止白前的方法?” 第59章 那信是原离寄来的,算是本着职责所在,将白前的打算完整的说了一遍。白前那点心思本来也没有什么隐蔽性,倒也不存在“泄密”之说。 天舒不过是随便扯了个借口,见景西一扫之前的苦闷,期待的看着自己,就有点扛不住了。叶鸣赤红着脸在一边,见天舒不住的给自己打眼色,只能硬着头皮上:“这也只是阿离的回报,不如暂且等等,看穆悦观怎么说?” 景西摇头:“不行,得早作打算才行!” 天舒眼珠子一转,将问题丢了回去:“你打算怎么办?” 景西沉吟片刻:“先上路,直接到桂古去。” 叶鸣略带担忧的问:“不等穆家的正式文书么?” 景西态度很坚决:“你在荷酒等着。天舒,这次多带些人。走官道,不要避讳。” 天舒难得没有立刻拉下脸来表示自己的不满,一敛玩闹的心思,也带了紧张的心情。 叶鸣还是不放心:“叫几个身手好的在暗中帮衬着吧?” “不行。”景西攥着原离那封信,先前他已经衡量了很久,才做出这个决定,“身手好的全部放在明面上。府里就辛苦你了,有危险的话,切记保命要紧。” 叶鸣嫣然一笑,和着微红的脸颊,有了平时未见过的温和:“能有什么事?你们出门在外,顾着自身就好。” 景西不言语,叶鸣忽而想起什么,严肃的问道:“你跟我说实话,你背上的伤是不是大好了?” 叶鸣盯得紧,景西略微迟疑一下,老实的回答:“就快了。” 叶鸣也不知道该不该劝他,半晌才叹出一口气:“你自己小心罢!” 天舒点了府内功夫好的人,一行人也不遮掩,就这么正大光明的上了路。在荷酒境内倒还没有太多风声,一路向南越来越接近桂古,所听的传闻就越来越多。 景西举着茶杯不吭,面上无异,其实在认真听邻桌人的对话。不过是喝茶的功夫,来来回回已经听到三拨人在讨论明连,看来这声势已经造大了。 天舒饮口茶,看景西的神色也知道他在想什么。放了茶杯转个身,天舒就和邻桌的人搭上话,聊的热乎。闲话说的差不多了,天舒一脸好奇的问道:“我怎么觉得这一路都不太平呢?人心惶惶的样子!” 邻桌的行商咂咂嘴:“小兄弟没听说?” 天舒装出迷茫的样子:“听说什么呀?” 行商“啧”了两下,跟他解释起来:“几个月前穆家小姐被明连给绑去了,穆家的上门女婿费了老劲儿才把她救出来。这一下把姑爷给惹怒了,新仇旧恨要一起算。然后就发了布告,约了下月初三在桂古了恩怨。” 天舒恍然大悟状,慢慢点头:“原来是这么回事!” 行商示意自己还没讲完:“原本明连以下犯上,私设暗坊意图谋反,帝君下了追杀令。穆小姐那夫家动了点心思,上表帝君,请了其余三家一起坐镇。这不,这一路上才哪里人都有。” 景西举杯的手一顿,天舒接了他的颜色,继续跟行商侃:“难怪!今儿已经十八了,那桂古现在可热闹吧?” “可不是!”行商喝光了茶,天舒极有眼力见儿的给他续上,行商满意的笑笑,继续说,“先去帝君下过诏令,能献上明连头颅的,封官加爵!怀元稍微有点抱负的人,都往这边赶呢!” “那现在人都到了?”景西终于憋不出,自己问了出来。他脸色不好,语气也不多和善,引得那行商频频侧目。天舒忙打岔,有些为难:“我兄弟二人赶去桂古求医,谁知道赶上这档子事。别进了城里,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有。” 行商一听说他俩有病,当即往后缩了缩。天舒笑嘻嘻的打断他:“我这兄弟媳妇腿脚不好,听闻桂古有名医能治,这才千里迢迢的跑过来。大哥,那城里啥形势啊?” 行商稍微放松了些:“求医的话就趁早撤了吧!自从明连反了之后,桂古简直就不是人呆的地儿!藩溪好歹民风淳朴,没了穆家也乱不到哪里去。桂古是什么地方?没了明连坐镇能成么?人都跑光啦,剩下的那些天天拼杀,人是一天比一天少。” 问了半天说了一大堆,半点用都没有。起先说的那一大串,原离在信中写明了,景西要比这大叔了解的多。 白前在穆悦观失踪那次之后,一直郁郁寡欢,话说的都少了。之后有一天,穆悦观又失踪一次,不过是在白天不见了个把时辰,白前又给吓的不行。之后他就开始无法入睡,熬了半个月,他叫了原离,坦言自己不想再忍受这种煎熬。 白前告诉原离,他想除掉明连。无所谓明家的势力,想要先杀掉明连这个人。 原离还没回过神,白前就问了很多。明连的习性,明连的一贯作风,明连的霸心。 所有跟明连有关的信息都综合到一起,白前问原离:“他想当帝君的目的破灭之后,他的目的就会转到其他家主身上,对不对?” 原离不知道白前这样子算不算好,但本能上他有些畏惧。那个温和的白前不见了,留下一个近乎偏执的疯子。这种变化并非向上,原离担心白前其实不够坚强,无法承担。 白前问原离:“那把所有的城主聚到一起,让他杀个痛快,他是不是就会出现了?” 原离默然,半晌才问:“告诉我你的计划。” 阻止不了他,他已经走到一个死胡同里,除非打破那面墙,不然没有出路。那就只能帮他,帮他推倒墙,帮他找到继续前进的路。 “明连在暗,那就让我们在明。正面拼。” 原离不赞同:“你也说了他在暗处,怎么可能正面拼。明连向来阴狠……” “在桂古。”白前打断原离的话,面无表情的补充。 桂古是明连的老窝。这么做,除了孤注一掷,拼着最后一次机会去反击,原离想不出其他可能。 原离听从他的安排,自己需要做的事情,就是找到合适的理由去说服穆悦观,进而说服天下人。 这些都是信上提到的,一字一句不差分毫,原离全部告诉了景西。景西把这信藏在怀里,像是放了个火球在身上,烫的胸口发疼。 景西抬手摸摸胸前,终于耐不住性子了,直接问道:“宁白前到了没有?” 行商眨眨眼,被这个突然转折的问题搞的有些懵,半晌才回问:“谁是宁白前?” 天舒忙笑着解释:“穆府那个,那个……” 行商一拍脑门:“你说穆小姐的夫婿,那个瘸腿画师?” 这话蹿到景西耳朵里,刺的他难受。天舒在底下拦了他一把,示意他别冲动。 行商摇摇头:“还没。我一路走来,听说他病在半道上了。唉,你说这穆家造了什么孽,倒霉成这样。一把火烧下来就剩一个姑娘,这千金大小姐吧,还嫁了个残废的病秧子。天可怜见……” 话音未落,行商自觉脖间一凉,便住了口。微微侧目,禁不住叫唤起来:“哎呀妈呀!你——” 脖间架了一把刀,寒光闪闪,另一端握在那个冷面黑衣的青年手中。 天舒忙闪身站到行商身前,反手将行商推到一边。行商摔了个屁股蹲儿,手脚并用的往一边爬。正在哭爹喊娘的叫,就听那青年话语间直往下掉冰渣子:“管好你的嘴!滚!” 行商连滚带爬的往外蹿,听见身后那个活络的青年抱怨:“你看你,生自己的气就迁怒别人。白前可不就是瘸了么,他现在不就是个病秧子么,还不兴人说了……别别别!我闭嘴!” 行商带着一身灰土跑到茶馆外,浑身还在哆嗦。那个年轻人,看自己的眼神简直太可怕了,就像是在看一个死物。 有人撞了自己的肩膀,匆匆往茶馆里跑。行商的本性永远不变,反正那活络公子会拦着,自己也不会被砍死。行商嘀咕着就在门前立定,偷偷听里边的人说话。他倒是要瞧瞧,这人不穿锦绸不配玉饰,但这一身贵而冷的气质,到底出自哪户人家! 先前撞自己的,看起来像是个侍卫,见了黑衣公子当即行了大礼。行商听不见那人说什么,但瞧着那黑衣公子听了两句,立刻起身向外奔。活络面善的公子也跟着起身,在后边叫了声:“景西!” 景西!荷酒景家家主!乖乖,传说这是个冷面神的角色,刚刚没砍了自己的脑袋,真是万幸。我还是不掺和了,赶紧走吧。 但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这景家家主为什么突然就动怒了?行商不明白,摇摇头灰溜溜的走了。 茶馆内,天舒拦在景西面前:“你别冲动!” 景西紧咬牙关,目眦尽裂。 天舒摸摸鼻子,退了一步:“好吧我知道你很难不冲动。白前病重垂危,确实不是个好消息。但是!但是!你别动,还有但是!” 天舒被景西逼的后退几步,但始终挡着他的路:“你不觉的奇怪么?刚刚那行商也说白前病的起不了身,白前是什么人?为什么他生个病,认识不认识的都知道了?” 景西烦躁的在原地转了个圈,丢出一句“我不知道”,还是想走。 天舒再退两步,伸手想推他,却始终和他保持距离:“你冷静一点!现在这种关头,任何疑点都不能放过的!你想啊,错失这个机会,明连继续逍遥快活,你最吃亏?显然是白前啊!且不说如今这场对决是他挑起来的,没法跟大家交代。明连要是反过来咬咱们怎么办?你腿脚齐全,说跑就跑,就算不跑明连也打不过你。但是白前不行啊!况且白前的画技特殊,保不齐明连跟帝君动一样的心思。景西,你可想好了,一步错,步步错!” 天舒一口气不带停的说这么多,就是怕景西得了个空档就要冲出去。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拖到他冷静下来最好! 景西听天舒说完,只用一句反驳:“消息是原离传回来的。” 天舒没话说了,干巴巴的讪笑:“就算是阿离……呵呵呵……说不准也是假的么!” “原离说,白前病重,垂危。”景西坚持。 “这一路传过来,走岔了?” 景西盯着天舒:“别拦我。” 没有如果,我要见白前这一面。或者是,最后一面。 第60章 白前最先在怀元声名鹊起时,因为他画的东西新奇,也因为穆青涧暗中帮衬着刻意宣传。但能给世人留下深刻印象,多半是他身体的缘故。 但那时大家口耳相传中,画师宁白前也只是残疾而已。自从他被石头偷偷喂了药,身体就开始变差,时常乏力。直到景西气的他再度呕血之后,白前就彻底成为别人口中的“病秧子”。 不怪景西冲动,实在是最近关于穆府求医的传闻太多了。哪个大夫急巴巴的被找来,回去都是摇头叹气。再加上穆府近期大量进购补品、参药,“穆家姑爷凭着补药吊命”就成了公认的事实。 这种背景下忽然听到白前病重的消息,其实就连天舒都十成信了九成半,有点坐不住的。 但紧急关头,由不得一丝马虎。天舒平时没个正形,不代表他心里没谱。先前出发到丹颖给帝君祝寿前,他跟叶鸣耳语所说的话,不是玩笑。他当真那么想,就想那么干。眼前干掉明连,是实现此想法的第一步。 好歹景西虽然焦急、冲动,但还没失去理智。分了大半的人让天舒带着,按照原定计划继续向桂古去,自己只领三两护卫原路折返,去找白前。 天舒担心他冲动下做错决定,总不放心。但耐不住景西的坚持,多交代那两个护卫就启程了。 临分别前,天舒欲言又止的,只在景西肩上拍了拍,沉声道:“你还有更重要的事,要珍惜自己的小命儿。” 景西“嗯”了一声,翻身上马,一路北上毫不停留。越往回走听到的传闻越多,甚至有两个赶往桂古凑热闹的公子哥说,白前的尸首正往藩溪运,一路上穆家小姐哭昏厥几次。 景西的心“咯噔”一声,开始向深渊里落,但始终没个底,着不了路。正在伤神,护卫勒紧马缰,靠到景西耳边低语:“有人跟踪。” 景西这一路完全失了心神,外界的风吹草动都顾不上了,只听和白前有关的信息。若不是这几个护卫提醒,他被人偷袭得手了都不会知晓。 收了心思,勉强将注意力集中在这件事上。景西凝神观察,后方是有几匹马并数人的脚步声,始终跟着自己。 护卫压低了声音请示,景西当即做决定:“当做不知道,继续赶路。” 那护卫暗道一声“是”,和景西拉开距离,再扬扬鞭夹腿,几个人速度更快。 身后的声音倒是越来越远,景西自知他们绝对不是被甩开了。那就只剩一种可能,他们放弃了跟踪。 只是瞬间,景西忽然起了另一种念头,急声吩咐道:“别让他们走掉!引出来!” 护卫齐齐勒马,两人回头冲着那弱不可闻的声音奔去,剩下一个护在景西马前。三人都没问原因,但景西自己前后琢磨着。 自己一直担心白前,思绪完全被禁锢在一小块儿地方,没办法思考。如今被这跟踪者一扰,竟是冷静下来了。 白前那一路绑着奇画师以及穆家小姐,也是如今局面上最弱势的一支。倘若明连想做掉这些城主,这便是个最容易的切入点。索性白前他们还在半路,前后没个救援,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些时日。明连大可借机杀掉他们之后,再隐藏行踪对付剩余的人。 自己不知道白前是否真的病重,那同理,在暗处的明连也不知晓。明连一向多疑谨慎,必定不会轻易冒险。依他的性情,也肯定不会舍弃这么一个好机会。 所以他想从自己身上得到些线索。 自己这一路北行,看做焦虑、紧张是常理。但依照明连的性情,他会如何想?会当自己是诱他深入的饵吧! 景西有片刻迟疑,毕竟不知道白前的情况,也没办法做出相应的对策。但白前说了,这次要全部放在台面上解决。那看到几个杀几个,血拼不就是这样的么,杀到全尽,留下的那一拨就是胜利。 那两个护卫如离弦的箭冲了出去,果然,远处的马蹄声脚步声乱了起来。景西暗自听着,对方有五、六个人,便一拍马背也迎了上去。 接下去便是一场恶战。景西低估了明连的谨慎,那五个人一见景西迎面攻了过来,不跑不躲,只是丢个信号叫了隐匿在附近的帮手。 四人对十三。景西尚好,只是那三个护卫死了一个,剩下的两人也都见了血。景西俯身给两人包了伤口,沉吟片刻对那伤的较轻的说道:“去叫天舒过来,桂古不必留人。” 那人忍痛爬起来,行个礼就策马而去。 景西看看另一个,弯腰扶着他的胳膊把他架起来拖到路边的草丛里,冷声道:“你在这里呆着吧。” 四下的植物茂密,又是在一个凹地,能作为暂时的藏身地。 护卫一愣,挣扎着就想下跪。景西看也不看他,转身就要走。护卫还是伏着身子磕了几个头,铁血汉子哭的像个姑娘:“属下无能!” 景西停了脚步,微微侧目扫视一眼,从怀里摸出几个药瓶子扔在他脚下,冷漠道:“嗯,既是无能,且苟活于此吧。” 护卫又磕了几个头,景西翻身上马,扬鞭而去。 无能,岂不是说自己。只盼望他能撑得住,只期待天舒能及时赶到。 之后景西就是独身,落了单之后,情况比白前和穆悦观好不到哪里去。虽说景西武力强盛,但到底单枪匹马顶不住群起攻之。明连若是想下手,就只能在天舒赶到之前这一段。 耳畔的风呼啸而过,景西兀自分析形势。明连的目标是各大城主以及帝君,凭他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性情,除非死,不然不会放手。先前认为他一定会先去找白前,是因为白前势力单薄。但现在自己也处于这个境地,那他会先找谁? 白前和穆悦观的状况没变,就算穆家日渐兴盛,也抢不过明连动手的速度。如此看,倒是自己落单的这会儿难能可贵。 这样倒好了,能护白前平安,便是景西最大的愿望。 果不其然,景西只行一段,就被前方停着的人马给拦住了路。勒马止行,景西没料到来者会是司齐。 司齐一身白衣,如墨的头发散了一半在肩头,风起始微微颤动。凤眼隐着光,欣欣然的看着景西。 “别来无恙,景大人。” 司齐一直看不惯自己,景西很清楚。要说原因,无非就是老生常谈的命运不公。 且不说明连、左启之,这两个老家伙有手段能玩转,坐了城主之位着实让人心服口服。曲妙恩仗着帝君的那点小心思也孤高自得,但她一手锦缎绸布画的是天上人间只得这一处。虽是个女人,司齐也服他。就连那个瘫子穆青涧,那是画房的好手,妹妹也是难得一见的画兵奇才,司齐勉强不挑他们的毛病。 但景西凭什么? 他既不是不是画师,却能坐得如此高位,只因为他的出生好过自己? 这简直毫无公平可言! 同样不能以画师自居,但景西便是要风得风享受着权力带来的快感。但自己却要屈居人下,四处奔波操劳,落得个阴谋弄权的名声,却不得上位。 司齐的心结在此,便看景西怎么都不顺眼。之后他遇着白前,费劲心思想将白前笼络过来。依旧是被景西三言两语给哄去了,让他在明连跟前领了责罚。这仇就彻底结下了,甚至将白前化在敌对范围内。 景西停稳了,拽着缰绳看司齐,却不说话。 司齐最看不惯他这副高傲自我的姿态,心里堵了一下,笑的越发深沉:“大人这急匆匆的,是有什么要紧事?” 对方人马众多,绝不是自己一人能扛的。景西临到这时,有些怀疑明连的确切方位。废话多说也用,景西直白的问:“明连在何处?” 司齐“嗤”笑一声,似乎有些遗憾:“大人最不希望他在何处?” 正中靶心,景西当即变了脸色,低声怒吼:“给我让开!” 司齐仍旧笑吟吟的:“大人可以闯闯看,这里是三十人马。”“这里”二字咬的很重,意在告诉景西,后路仍旧有人。 他这么一吓唬,景西察觉出异样。明连一贯拿司齐当个工具使,冷血无情不会顾及司齐的安危。他自己身边的人手,势必要比派给司齐的人多。司齐这一路就已经超出预料了,那明连本人身边有多少?他仓皇出逃,就算是过了这许久,也怕召集不了这么多人吧…… 试探性的,景西略一挑眉问司齐:“你从何处寻来的人马?” 司齐一愣,随即大笑起来,半晌了用手指揩揩眼底笑出来的泪感慨道:“没想到啊,司齐还能见到景大人另一副表情。实在好笑!” 景西也不同他计较,只是迅速又恢复了面瘫,神色间有些尴尬。 司齐也不逗他了,缓了缓气,反问:“大人觉得我是何处得来的人马?” “不知。”景西顿了顿,继续说,“但一定是背着明连罢!” 司齐一双眸子流着光,斜睨周围的人。嘴角噙着一抹笑意,他看向景西:“到底,是不是呢……” 第61章 “到底,是不是呢……” 司齐说的暧昧不清,景西这边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明连是心狠手辣的那一个,斜睨着人的功夫就能手起刀落,把人给砍了。司齐是他身边的笑面虎,不管什么时候都笑的深不可测,专等着你放松警惕,在背后给你一刀。 要说起来,司齐这名头在怀元也够大了,荷酒的景天舒或者是风燕的曲风清都不及他出名。景西不明白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如今他又是这样一副笑脸,看似随意,景西却勒马后退了两步。司齐见景西这反应,轻轻笑出一声,竟然翻身下马了。 这一招更闹的景西心里打鼓,却见司齐甩开众人走了两步,在景西马头前站定,恭敬的行了个礼。 “这人马的来处,景大人暂且不必细究。我只说我这人马借给大人使,你接不接受?” 景西不知道他玩什么花样,皱眉问道:“何意?” “明连叫我来围堵大人你,他自己带了人杀去碧桃坡。”碧桃坡正是白前现在落脚地,司齐垂手而立,很满意的看到景西变了脸色,“他这算盘打的好,要送你和白前一齐上路。这本事好事,但中间夹个没过门的穆悦观,想必景大人十分不乐意的。” 对着司齐,景西倒是还算沉稳,唯恐一个不留神就被他给绕了进去:“你想如何?” 司齐掩着嘴咳了两声,语调清逸,自带一股风流潇洒的味道:“我想将这人马借给大人。” 景西暗自思索着,心知他是要反了明连。但这人早八百年就和明连绑在了一起,哪里还有活路走? 眼瞅着景西惊疑不定,司齐垂首一笑,再抬头便是一副无奈妥协的样子:“罢罢罢,景大人不信我也在常理之中。这人马要不要都随你,我且让他们远远的跟着。” 说着,司齐朝后打了个手势。那三十个人齐刷刷的下了马,牵着自己的马向两侧去。只余中间一条小道,还有司齐的马挡在期间。 司齐回头,将背部空门全留给景西。那三十人个个垂首望鞋尖,竟然也是一点防备没有。若是他跳上来拼杀,景西倒还能应付。他这一场摆上来,景西不知道他是不是有什么后招在等着自己,根本不敢出手。 出乎意料,司齐领了自己的马,对着景西一拱手:“这三十人就随大人处置了。”说着,他翻身上马从景西身边擦过,跑远了。 景西对着这沉默的三十人沉默,半晌才意识道,司齐这回是玩真的。他要弄死明连,但不自己动手。 那就赌一把。 景西吩咐那三十人:“你们在前头开路。” 那群人当即应了一声,往来路去了。 原先还担心自己单枪匹马闯不过去,如今形势急转而上,一路顺顺当当的赶到了碧桃坡。碧桃坡在藩溪和桂古的交界处,但算在桂古境内,底下的碧桃镇是典型的穷乡僻壤,连个规矩点的客栈都找不出来。 景西打马而来,在入镇子那条唯一的小路上奔驰。司齐那一众人被他搁在后边等着,说到底不知道他们的来路,景西不放心,唯恐他们随着自己见着了白前,再突然发难。 一路上景西也没少观察,这三十人行动迅猛刚毅,无论动作、神情或者言语,都简洁明了,没有一丝多余的内容,彼此间配合默契。毫无疑问,这些人是经过特殊训练的。当今天下能培养出这种队伍的,屈指可数。景西暗自推测,有了个大致猜想。 进镇子时正是午后时分,破败的小镇少有人烟,四周一片寂静,只两三个小孩子在街上追跑玩耍。景西一路风尘,脸上蒙了一层沙,头发松散打结,袍子上还染了不知道是谁的血。和着这景这容颜,真有了几分落魄独行侠的味道。 只可惜白前没能看到他这副样子。 路上那小孩子把景西带到废弃已久的鬼宅内时,白前还在昏睡。原离给小孩抓了几颗糖打发他走,一回身发现景西跟自己走时的姿态一模一样。依旧站立在床前,丝毫没动,像一尊雕像。 一路上做了各种猜测,但心底却是抱有希望的。及至亲眼目睹白前的病容,景西在惊怒之外,觉得无所适从。 原离给他打了盆水洗脸,绞了块儿手巾递给他擦脸。等景西接了手巾,一撩衣摆跪了下去。景西还没回神,拿着手巾先问:“何事?” 原离不说话。他呆在白前身边照顾白前是出于情,是自愿。但因了没照顾好白前而向景西请罪,这份情就变了味,倒像是一种任务了。 这原本就是场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原离和景西同对白前动了心思,但这两人又是主仆,很多时候都会岔了心思。原离想和白前在一起,更想恪守对主子的忠诚。一个人夹在两种感情间,犹豫不决。 原离不说话,景西擦了脸和手,冷声道:“起来罢。说具体。” 原离起身,收敛自我,只禀报景西想听的:“近来白前身体都不好,间或劳累就会卧床。此次出行前他没休息好,已经有病兆了。之后一路辛劳,到了这碧桃坡就恶化了。” “大夫怎么说?” “碧桃镇方圆没有良医,我叫人去藩溪求医了,暂时喝些护心脉的汤药熬着。” 景西没料到白前病了七、八天了,竟然还没瞧上大夫,刚平的气瞬间又起来了:“大夫还没到?” 原离垂首,压低了声音:“就这一两天。” 景西洗干净,换了件原离的衣服,重新去看白前。白前比他最后见那次瘦了不少,脸颊深陷,眼窝都塌下去了。他就这么躺着,呼吸轻浅,连景西握他的手都没有知觉。 原离在一旁看的不是味儿,转了头,却听到景西问他:“睡了多久?” 沉吟片刻,原离说实话:“这七、八日一直在昏睡,偶尔醒来一会儿,也不大清楚。醒着时叫唤腿疼,怎么都没有办法,我就给他加了药让他睡。” 景西侧目看看白前的腿,盖在薄被下,忽而空了出来。景西还想问他腿怎么样,又自知司齐的毒吃了那么多,这腿早就没救,不过是时间问题。提了平白伤心。话到嘴边,景西转而吩咐原离:“加派人手,明连这一两日回来。镇外有支队伍,四十多人,是司齐手下,你看着用。天舒大概也马上就到。” 景西给白前掖掖被角。原离停了半天没动,等景西回头看他时,才吐出一句:“白前……不一定能撑过这一两天。” 从未有过这种焦虑,也从未如此虐待过一匹马。景西尽自己所能,将速度加到极致。马儿不住的嘶鸣,景西在内心祈愿,你一定要撑住。 说的不知道是马还是白前。 旁观死亡是件很可怕的事情。那人明明平稳的躺在床上,只是瘦了些,苍白了些。但死亡的征兆已经来临,就在他身边某一处,随时都要扼断他的呼吸,将他彻底带走。 还没弥补之前的错误,还没对他好。 怎么能够。 景西继续向北,期盼能和求来的大夫碰面。那四十多人马也向四面分散开,景西终于要用他们,下了死命令:六个时辰之内,要找到医术精湛的大夫。 碧桃镇挨着另一个同等规模的小镇,过了那个镇子就是一段山路。景西一路观望,找了条小道直穿过去,隐隐看到前方有队人马,为首的像是个姑娘。 景西打了个激灵,忽然想起来一个问题。 穆悦观哪里去了! 在那破宅子里只有原离和几个侍从,从头到尾都没见到穆悦观! 前方那队人马行的也急,听到后方疾驰的马蹄声,渐渐压缓了速度回身瞧。隔着这段距离,景西看清为首的那人,戴着面纱,十有**就是穆悦观! 穆悦观也看清他来,勒马止步。景西追了上去,劈头先问:“你如何在这里?” 穆悦观也满是惊讶,反问他:“我该问你才对,你不是就快进了桂古城内么!” 景西自觉哪里不对,不想和她纠缠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只追问她:“你往北去做什么!” 语气太过严厉,吓的穆悦观一个哆嗦,本能的回答:“去迎迎大夫,怎么?” “可是原离告诉你,白前撑不过去了?” “你怎么知道?” 景西一勒马缰就要转头,穆悦观追上去继续问:“怎么回事?你怎么在这里?你说话啊,怎么还这么闷!” 景西怒吼:“我们被耍了!白前有意支开我们!” 穆悦观还在发愣,景西已经扬起一片灰土,原路跑回去了。穆悦观回过神,随手点了两个人:“你,还有你,继续北上。剩下的人跟我回去!妈的,白前真够了!” 完全没有异常。白前静躺在那里,确实陷入昏睡中。原离除了多了分恭敬、畏惧,是在那次罚跪之后一直有的,其余没有变化。但自己确确实实被支开了。 景西脑子里很乱,根本没有头绪。这件事一波三折,紧迫的让他吃不消。每一次都以为白前有危险,之后会冒出来新的危险因素,带着嘲讽的冷笑看自己,讲出另一个更可怕的结果。 但每一次似乎都直指死亡。景西不想面对,却不能逃避。 原路返回,进了那个宅子,骤然而停的反差让马瞬间倒地。空气中有一丝若有似无的腥味,让景西的神经更紧。 脚步轻巧却急速,景西绕过弯,推开厢房的门。 然后就看到了尸体和血迹。 第62章 多长时间来着。 天色早已彻底黑了,夜幕笼罩大地,马蹄声惊起一阵犬吠。一只犬惹起一群同类,一起仰头对着空气咆哮。 景西想,这地方,狗比人多。 大概也是为此,白前才选了这么个地方。去他妈的桂古,不过是个幌子,骗所有人罢了。 景西进到屋子里,从一滩血泊中把白前抱起来捂在怀里。还有呼吸,还有心跳。但如果可以,真想就这么永远抱着他,让他的脸贴近自己的胸膛,从此再没有呼吸。 景西小心的擦他脸上的血,忽然就有水滴砸在白前青白的唇上,然后一个滑落,进了他的嘴。反手擦擦自己的脸,却挡不住泪往下落。景西站起身,布靴踏过那些尸体,踩进遍地的血泊里。 我被你吓死了,真的,差点被你吓死。 换了间干净的屋子,大概是穆悦观落脚的那间。景西心惊胆战的剥掉白前身上还在滴血的衣服,浑身的刀伤就露了出来。身上的药粉全给了那个护卫,一点不剩。景西只觉得绝望,用被子将白前裹住,重新揽在怀里。 穆悦观一路找过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从来自我独行的景西,比怀里人还要苍白,还要悲痛。 穆悦观一巴掌糊开景西,抖开被子查看白前的伤势。景西想到帝君寿宴时那些火药,想起白前求生的**,总算恢复些理智,颤抖着声音问:“你有么?” 穆悦观到底是女孩子家,看到白前光裸的身体,难免会难堪。 景西整整神情,哽咽的问道:“药。” 穆悦观忙起身去柜中翻找,景西得了地方,这才仔细去看白前身上的伤。之前只看到他一身血淋淋的样子,给吓懵了。这仔细数下来才发现,刀口虽多,但都是细浅的皮肉伤,并且都在四肢上,前胸后背有他贴身的防护衣,并无大碍。想必那浑身的血,都是沾了别人的。 穆悦观翻出药粉递给景西,景西一点点替白前洒上去,又拿布仔细的裹了。眼看白前脸色还是差的很,景西回头问:“有没有补血的药品?” 穆悦观一阵羞赧,踟蹰道:“有倒是有,但不知在哪里……这些都是原离在做。” “去找!” 景西一声闷呵,吓的穆悦观一个激灵,灰溜溜的跑出去了。 这次见面前后经历了很长时间,真正看到眼里的时间却不过片刻。指尖在白前脸上蹭过,一阵酥麻感从心底腾起,景西很怕从此和白前都再不能相望,只得一方相思。 夜色如水,一片寂静悄悄。原离从外赶来,惊呼道:“怎么回事?” 景西放开白前的手,替他掖好被角,反问:“你不知道?” 原离一脸冤枉:“我怎么知道!你刚走没多久白前就醒了,说是腿疼的要命,让我去西边草地给他找些什么草。我看他疼的受不了就去了。” 难道原离也被他骗了?但中间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一屋子十来具尸体,没一个脸熟的,大约都是明连的手下。屋内有众多血迹,交错纷杂,有一道拖着出了门。景西着急白前的状况,没顾上去追。 原离喘了口气,继续说:“我在那边听见吵闹声,过去刚巧瞧见一队人马正在砍一个人的头。随后那群人拎了脑袋就走了,隐约像是明连本人。零零散散还有些明连的手下,但大多都受了伤。天舒已经到了,正在那里收拾。白前怎样?” “十三处刀伤。”天舒倒吸一口气,景西打发他走开,“穆悦观找不到药品,你去吧。” 原离留恋的在白前脸上看了几眼,才不舍的走开了。景西坐在夜色里,一盏煤油灯晃动着,明明灭灭。前后理了下这件事,景西大概明白了。 起先白前约了明连到桂古。说是要明面上了解恩怨,但他料准了明连会耍小心思,自己就也下了套。如今他到底是不是病重,没人知晓,但他把这个空隙留给明连,等着明连来跳。 但明连一贯谨慎的作风,岂会轻易上当。于是白前支开了身边所有人。当只有他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不管他到底有没有病,对明连来说都是个好机会。 明连在这个时候下手,杀掉白前之后再赶去追穆悦观。如此得手之后再隐匿行踪赶往桂古,寻个机会做掉曲家公子和左启之。目的就会达成,剩一个帝君是无能之辈,之后就轻松的多。 但他低估了白前,或者说完全不了解白前。白前怕死怕的要命,到了如今不管何事都会先想想自己的性命,自然不会做损及性命的事情。 明连也不知道,白前随身带着超越这个时代应有的武器。 景西去抱白前的时候,大眼一扫就知道尸体上的伤口全是白前那把所谓的抢造成的。威力大,破坏力强,最重要的是出其不意。且不说那东西小巧好藏,就算拿出来给旁人看,也没人猜的出它的用途。 万分感谢,白前有这样的防身物品。 天将明时,天舒浴血而来,一进门先嚷嚷起来:“白前怎么样?受伤了么?严不严重?” 原离立刻跳起来捂他的嘴:“轻声些!” 天舒缩缩脖子,转着头往床上看。白前依旧一脸青白的睡着,景西支着头在打瞌睡,听他这么一吆呼,打个激灵醒了过来。他是乏极了,一路奔波没半点歇息的时候,前后还要提心吊胆,可谓心力交瘁。 天舒凑过来,扒着景西的肩膀探头看了白前一眼,忍不住咋呼起来:“哟!这脸色这么差,真没事?” 景西不吭声,原离又在他脑后推了一把:“小点声不会么——怎么会没事,一身的伤。” 天舒挠挠脑袋,咧嘴一笑:“舍小家为大家,值得钦佩!” 景西像是才迷瞪过来,用手掌在脸上搓了两把,回头问:“如何?” 天舒自小跟他一起胡闹,早就习惯了他的说话方式,也听的明白:“明连一派彻底垮了,没死的都绑着呢,等你发落。不过明连本人被突然冒出来的一群人捡走了,司齐也下落不明。” 景西知道这事儿算是结束了,闷着头不吭声。原离在一旁对天舒解释了:“那群就是司齐的人。司齐,临到这个节骨眼上,反了。” 天舒像听见什么笑话了,“嘿”了一声,跟原离嘀咕:“都知道司齐比条狗还好用,怎么就反了呢!” 原离实在笑不出来,抽抽嘴角,比哭还难看。 天舒自顾自的分析:“要说他是狗还真侮辱了狗,这人有点机会就往上爬,恨不得踩烂所有人的脸。你们猜猜,他拿着明连头投奔谁去了?” 一句话正中点子上,也戳中景西隐隐的担忧。 天舒自言自语:“明连败了,但还有其他城主可以效力啊。穆悦观铁定不会收他,咱们这里也没接到什么消息。余下的,曲妙恩最厌恶搬弄权势之人,左启之大概还看不上他……” “城主,已经不能满足他了。”景西打断天舒的话,接了一句。 “没错!”天舒回头和原离对望一眼,显然都有了一样的猜想,“但半路投奔过去,总得有见面礼吧。一颗死人头想必是不够的……” 天舒在屋内扫视一圈,景西皱眉深思的样子,原离一脸担忧,白前毫无知觉的昏睡着。扯起嘴角,天舒“嘿嘿嘿”的笑起来,一副坐等看好戏的样子。 景西也习惯了他这幅样子,不会动怒,只冷声道:“往北边去迎迎大夫。” 天舒的脸瞬间拉了下来,指着原离:“让他去!” 景西不说话,只拿眼横他。那冷光冻的天舒一个哆嗦,撇撇嘴一边抱怨一边出了门。 景西兀自沉默了片刻,转而叫原离去叫穆悦观过来。穆悦观到底是小姐出身,且来回奔波两趟,熬了会儿夜,就撑不住直犯困。景西不愿理她,原离劝她去歇着了。这会子刚睡下没多久,也不知道景西叫她什么事。 姑娘家的睡房是要避一避的,原离又转告给她随性的丫头,这才回去白前身边继续守着。等穆悦观的功夫,原离问景西:“你不待见她?” 景西闷不吭声。自那次罚跪之后,这两人再也没有好好聊过天,过往通信也只说正事,大部分是和白前有关。一般都是原离将白前的状况细细的写出来,景西仔细的看,再派人送些东西。如此反复。 原离叹了口气,老习惯挂了上来,无奈的劝景西:“十来岁的小姑娘,被太认真计较了。” 景西换了问题问他:“乞巧节那晚,她去了哪里?” 原离并不确定,犹豫了下回道:“大约是被曲家小公子掳走,天明时又将她送了回来。” “大约?”景西开始抠字眼儿。 原离摸摸鼻尖:“是我猜的。之后几次也是如此,都和曲风清一同走的。” 景西沉默片刻,才说道:“我就是气她这不言不语。就是自那晚开始,白前彻底变了的。临到最后,她连句解释都没有。” 原离笑笑,顺嘴还了句:“你还别说她,先前你不也是这个样子。” 景西一怔,底气不足的反驳:“我已经不是了。” 原离一脸柔和,当真像对着自家亲弟弟:“嗯,你不同了。” 景西脸上一热,不好意思再说话。门外穆悦观收拾停当,戴着一色素纹面纱走进来,露在外的一双眼略微有些浮肿。 景西收了表情,恢复那个面瘫的样子:“你带人前往桂古,只当白前病重走不得,你独自上路了。这里的事情半句不要提。” 穆悦观不解,景西难得对着她解释了一句:“局势并不明朗,先看别人如何反应。” 穆悦观想了想,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原离轻笑,补了一句“辛苦”。她点个头,算接了这句话,就出门准备行装了。 天已大亮,景西倒了杯茶灌下。原离俯身摸了摸白前的额头,热度上来,烫的要命。用杯盖接了一点水给白前润嘴唇,原离担忧的再摸他的额头,喃喃自语:“这大夫要什么时候到……” 忽而脸上一痒,是什么东西骚过的触感,继而自己那只伤眼上凉了下来。原离先捂了眼睛,转过头正待发怒,却见着个娇滴滴的姑娘站在面前。 “大夫来了,但这诊金,你们出的起么?” 第63章 来者一身雪青云秀衫,身姿曼妙。鹅蛋脸、远山眉,一双眼睛秋水流转含情。捏着一把娇滴滴的嗓音,满含笑意:“大夫来了。但这诊金,你们出的起么?” 原离惊诧的回头,虽不认得这面孔,但这声音却是听过的——正是乞巧节上卖花的那女子。 景西本就着急,见她不说正事,一张冷脸就更黑了些。还不等发作,天舒又领个男人走了进来。那男人先呵斥出声,叫道:“彩儿!不得无礼!” 雪青裙衫的姑娘正是彩儿,听她哥哥这么说,自己掩了面“咯咯”笑两声。景西的脸色更差,原离也满是尴尬。那哥哥还要再骂,彩儿自己歪着头说道:“哥哥出诊的酬金哥哥自己收,我跑这么大老远,也要诊金。” 原离礼数周全,尽量柔声道:“姑娘先替病人瞧病,这诊金自然不会少了。” 彩儿撇撇嘴,斜睨原离一眼。原本故作严肃绷起的笑脸,却在和原离对视中柔和了,脸颊多了一抹粉红:“瞧瞧你们,真俗!” 景西转而向哥哥说话,将彩儿抛在一边:“郑大夫,劳烦您。” “哪里——” 郑大夫的话没说话,天舒好事的凑过来,又捡起之前的话题:“彩儿姑娘啊,那你说,你想要什么诊金?” 眼瞅着景西的脸已经相当黑了,彩儿见好就收。半合着眼睛瞥了瞥原离,彩儿将先前到手的眼罩捏在手里甩了甩,像是炫耀般。等原离窘迫的狠了,她才一把抓住那眼罩,放进怀里贴身收好。 “诊金嘛……这个就够了。” 调戏的意味十分明显。天舒瞪大着眼看看原离,一副“你小子背地里做了什么”的质疑。 原离不光是窘迫了,脸也骚热起来,转身去找了另一块眼罩系好,躲了出去。 彩儿盯着他的背影娇笑起来,立刻请了兄长大人去问诊。 白前脸上毫无血色,嘴唇青白,看起来有些瘆人。郑大夫号了半天的脉,又解了他身上缠满的纱布,用自配的药膏细细的涂好。中间折腾着,白前醒过来一次,只胧拉着眼转了转眼珠子,就又昏了过去。 景西一颗心全揪在一起,恨不得冲上去将白前晃醒。天舒索性把他拉开,好给大夫留足施展的空间。 这一番折腾,又是一大晌的功夫。小村落开始热闹起来,但没人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血战,不过只是一个夜晚。 郑大夫称,白前的皮肉伤没什么大碍,只是情志郁结于内,脏腑气机受创。景西一直听着不说话,天舒在一旁嚼着干草叶,反问起来:“他郁结个什么劲儿?” 郑大夫凝眉,彩儿转了转眼珠子,回敬道:“这要问你们,为什么让他郁结了。传闻画师宁白前一向和善平稳,落得这个地步,总要有个原因的吧?” 天舒撇撇嘴,一挑眉毛问道:“阿离这半天哪里去了?” 彩儿也不羞,只管接着话茬丢下一句“我去寻他”,就出去了。 郑大夫想拦,说了几句都没有用,彩儿还是笑嘻嘻的摸了出去。郑大夫长叹一声:“这丫头!” 天舒唯恐不够乱,在一旁煽风点火,场面也就活络起来,没那么肃穆。只是景西始终不吭声,只盯着床上的白前,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天舒余光看到了,也装不知情,只管闹自己的。 不多久听到原离一向温润的声音传过来,尾音竟带了几分恼怒。天舒暗笑,瞧见原离一步三回首的走了进来,像是身后有猛兽在追赶。天舒刚想笑话他,见彩儿笑嘻嘻的追了进来。郑大夫怒斥道:“病人休息,你到外边闹去!” 彩儿吐吐舌头,立在一旁拿眼睛瞅原离。原离抹了把汗,装没看到。 碧桃镇穷乡僻壤,资源匮乏。索性白前随行的行李内带了不少好药,撑了一段时间。景西派人快马加鞭到最近的城镇买了药材,正好接住了。 天舒又被景西踢到桂古去做场面工作,剩余的几个人在碧桃镇住了一段时间。白前幽幽转醒之后也慢慢好起来,但总是睡着的时间多,醒着的时候就是沉默的时间多。 完全变了一个人。大家都看的清楚,也能想明白。 他最低的底线便是不杀人,但自七夕节那天破了此条之后,竟像是自暴自弃了般。在这个小院子里,他亲手杀掉了明连手下八条人命,是彻底将自我掰成碎片。 或许还有其他,原离被缠的没心思去想,景西却是想了许久都想不明白。 但还好这一场剧有个美好结局。司齐献上明连的头颅,哄得帝君十分欢喜,当场大肆赏封。 明连已死,齐聚桂古的众多英雄豪杰傻眼了。留住浪费时间,但就这么立马打道回府,又不甘心。司齐适时的提了下头年没办的“十月大会”,再翻看了日历。帝君立刻眉开眼笑,宣布今年十月大会提前举办,地点就定在桂古。如此哄得众多英雄开心,司齐又得了笔赏赐。 景西收了天舒的信件时,便一字不差的将这些转述给了白前。天渐凉了,白前拥了层薄被坐在床上发呆,景西讲完了,他还是没有个反应。 没几天又收了穆悦观的信件,是寄给白前的,景西就转交给了他。白前默不作声的拆了封,抖开锦布扫视一眼。 景西瞅着他放下信件,慢慢躺下,像是要睡了的样子。踟蹰的挪了过去,景西试探着问:“累了?” 身上带着伤,底子又不好,白前总是容易疲乏。再加之他不运动,更没了精气神儿,隔几个时辰总要躺躺才行。 白前“嗯”了一声,景西犹犹豫豫的问道:“穆悦观……说什么?” “自己看。” 简单明了的回答,是白前近期的常态。好像一下子就变冷淡了,不管对谁,都再没了先前的热情。 景西捡了那信粗略看过去,大致是问白前伤势如何,何时回藩溪。穆悦观在末尾加了句“若是动得身,我便同曲风清去接你”。 很礼道的一句话,却说明了一切。 其实景西说的没有错,不管是穆悦观还是原离,更甚者再加上自己,没有谁真的对白前好。最起码,不如白前付出的那样,反馈回去。景西那么直白的揭露出来太过残忍,白前不愿意相信,但不表示他根本不知道。 正因为明白,才会有如此的变化。 景西将信放回原位,替白前盖好棉被,便转身出去了。 郑大夫陪着他们在这里耗了有半个多月,如今白前的伤势已经稳定住,开始向好处发展,他就带着彩儿来告辞。彩儿一贯黏着原离,这会儿哥哥说要回去,她也不纠缠不感伤,只笑嘻嘻的收拾了包袱:“又不是要去死了,再也见不着。我先回去,赶明儿总能再遇上的。” 景西涉及感情纵然是个木头疙瘩,但看见彩儿爽朗的笑也难免动容。 郑大夫细细的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便要告辞。 景西叫来原离:“你送他兄妹二人会藩溪,薪金酬谢也一并办了。” 原离呆了呆,想拒绝,但看景西的脸色便知道是没有戏的。彩儿听到这消息,惊诧之余自是十分欢喜,乐呵呵的跑来找景西,给他留了瓶上好的伤药做酬谢。 这三人走时也带走了几个护卫,如此这院子里就只剩没几个人。原离不在,景西便事事要亲手操作,侍候白前。 这天景西煎好药端了进来,白前撑着身子想坐起来。景西忙放了药碗去扶他一把:“怎么?” 白前不做声,调整好坐姿就不再说话。 药的温度刚好,景西端给他,白前接了之后却不喝,只捧在手心里。景西禁不住再问一声:“哪里不舒服?” 白前摇摇头,闷着气把药灌了进去。景西接过空碗,转身要送出去的时候,听到白前说话。 “十月大会是这一两天开始吧,你去吧。” 景西一滞,回头时带了微怒:“你什么意思?赶我?” “是。”白前点头,不想多言语。 白前的声音明显带着虚弱,这时候让景西走,他一定不能自理。景西完全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把自己逼到绝境,也不给别人一条路。景西心里憋了气,但一对上白前毫无神采的眼,硬生生给忍了下来,耐着性子问:“为何赶我?” 白前坦言:“你、我本来就没有什么关联,这段时间当做偿还以前的那些事,已经够了。” “从此变路人?”景西几乎是一字一顿的憋出这样一句话。他想把白前带在身边,想小心的护着他,想让他开心。但最终却只换回这一句。 白前转目看着景西的眼,良久,点点头:“你一定要这么理解的话,是。” 沉默。 景西兀自思索很久,反问:“你是不想耽误我,想让我去参加比赛,对吧?” 白前依旧坦诚,点头:“对。你没必要,为了我。” 景西皱着眉,却没有犹豫:“我喜欢你啊。” 白前不说话,也不看他。 景西带了些哀求:“你还是不信我么?” “不是你,”白前抬头,表情有些苍凉,“从抬头我就不太敢相信,你们都喜欢我。” 身体里有什么念头在咆哮,嘶吼着,要把眼前这个人占为己有。景西知道自己的理智在一点点消失,全被眼前这一张苍白的脸吞噬。 景西问:“你不喜欢我什么?” 白前摇头:“我并没有不喜欢你。” 景西却自说自话:“我固执,自我,不听人劝。” 白前有些疲惫的喘口气:“没有。” “我把你看成弱者,总想凌驾于你之上。” 白前叫了声他的名字:“景西!” “我没有把你放到一个对等了位置上。” 白前索性不说话了,景西说完这一句,突然沉默许久。白前以为他还要继续,等了半天没有下文,去看他时,正对上那双眼。 深的如幽潭,却如海般波涛汹涌。 景西看着白前,缓缓吐出:“好。我们从这里分开。那么你呢,回藩溪么?” 带着妥协,却不甘愿。有挣扎后的释怀,但并不洒脱。真的像是即将分别的老友,难舍的问,你要去向何方。 第64章 “你去哪里?”景西双拳紧握,面色却趋于和缓,“我送你去。” 叶鸣说的对,自己从根本上就错了。两人相处需得平等,自己要尊重白前的选择,这样才行。 这似乎是个悖论。景西想和白前在一起,想要向他证明自己切切实实的有了变化。但这证明却是要彻底放开白前,从此不再有牵连。这违背了初衷。 景西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种矛盾,只能向后退向后退,让自己离的远远的,让白前能开心。 景西其实很想转身跑走。白前说了再不见,那就不要再继续对话,不要再有照面。很多时候他根本是最胆小的那一个,缺失勇气。 但还是会不舍。 景西问白前:“你要回藩溪?” 白前大约也没想到景西会如此配合,错愕之余也会觉得轻松,话也比之前多了些:“不会。明连已经死了,穆悦观也有人陪了。原先就是这么承诺的,这个时候我就能走开了。” 景西沉默的听着,还是没忍住,重复问道:“你要去哪里?” 忍不住不停的打听,怕今后再也见不到。更怕白前不肯回答,断了“今后再见”的念头。 好在白前并不是多绝情的人。他不是要疏离所有人,只是觉得很累,事情也办好了,也该找个地方歇歇了。 很诧异的,白前发现自己像是进了暮年一般,迅速的老去了。 忽略这个想法,白前回景西:“怀元的地理我不熟悉,哪里有僻静的小城镇么?” 他询问景西,倒是让景西在悲寥中多了丝欢喜和安慰。景西凝着眉想了许久:“风燕和藩溪交界处有几个小镇子,民风和善淳朴,环境也好。” 手边没有地图,白前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地方。正在思索,景西又补充一句:“距离荷酒,很近。” 景西是有小心思的,白前想避开众人眼光过隐居生活了,不能留他在身边,那距离越近便是越好。那地方本来是在风燕、藩溪、荷酒三城交汇处,气候宜人,很适合居住。但他不敢直接说出来,怕白前听了厌烦,反倒躲的远了。 他这一句补充让白前有些意外。白前对他的印象还没转变过来,他突然这么直白,一时有些不习惯。 景西低着头像等待测试结果的小朋友,紧张的要命。白前大致知道方位,点点头道:“也好。” 临到分别的时候,景西都没有明白白前那句“也好”是什么意思。或许只是他随口一句应承,但初涉情爱的痴儿总要拿这些只言片语翻来覆去的思索。这其中有没有什么深意,这背后是什么样的想法。这个人,对自己到底是什么情感。 景西想不通,就一直想。 然后时间就过去了。 景西在十月大会上输给了丹颖的一个白面青年,位居第二。穆悦观拿了二十九,成绩不好,但要胜过曲风清的六十八。原离躲彩儿不知道去了哪里,天舒全程只做游玩。 一番比试热闹了个把月,终于落了幕。 然后白前动身了。 景西听完帝君赏赐,回驿站时接到的消息。当时白前不肯他再留,他也只好先起身前往桂古。白前身体还不能颠簸,就留在碧桃镇继续养伤。 如今他终于走了。 景西挥退传信者,随即又叫住了他,沉吟片刻道:“留两个人,其他都撤回来。” 护卫应了一声就告退了,留在景西一个人思索。 天舒在外边玩一圈回来,刚好撞上这一幕。大喇喇的坐下,倒了杯茶喝下去,天舒问景西:“你不是喜欢他么?” 景西不跟他多话,沉默不语。 天舒继续自己叨叨:“那你就这么放开啦?他这一走,可是跟你跟我,跟穆悦观都没有关系了。他要从这个圈圈中走出去了。到时候你怎么找回来?” 景西还是不说话,天舒撅撅嘴:“要我说啊,就把他圈在府里,你就拼命的对他好,还能感化不了他?索性他现在那残肢也不怎么管用,跑也跑不掉——” “景天舒!” 景西呵斥一声,满脸不悦。天舒打住话头,“嘿嘿”一下,不再招惹他。天舒虽说不靠谱,但心里明镜,要比景西清楚的多。只不过他这性格是唯恐天下不乱,光想着挑起些事端来。 天舒挠挠鼻子:“说正经的,你不担心他有危险?” 景西停了好久才“嗯”一声,确实是担心的。 天舒根本不期待他的回答,完全是在自言自语:“明连虽然伏法,但白前的名声在外,难免会有人起歹心。” 他越说,景西越紧张。天舒装作没有察觉,继续:“他身体不好,这消息早就传开了。会不会有人趁此去……你也知道的,他现在身体确实不好。” 景西终于有些烦天舒了,冷声道:“我留了人。” “两个?”天舒挑挑眉,“不过两个也够背着他逃跑了。” “景天舒!” 景西拍桌子,天舒立马蹿了出去,还不忘补上一句:“我说的没错啊!” 天舒这么一闹,景西没有底气的心就更忐忑了。回了荷酒便离的近些,消息便利,一天三遍听汇报还不够,总想自己过去看看。 叶鸣捉着天舒揍了一顿,提溜着他去找景西:“天舒闹你呢,你别总忧心忡忡的样子。” 景西觉得羞赧,便不搭腔。 叶鸣当着景西的面又揍了天舒一顿,一脚把他踹了出去,在椅子上坐下:“景西,你不能总这样。” 她一贯正经,但很少有严肃。景西见状也知道她有话要说,跟着坐了下来。 叶鸣也不想气氛便僵,笑了笑打趣道:“我要是老爷子,就罚你不许坐。” 景西竟然真的要站起来去罚站。他把叶鸣当姐姐,俗话长姐如母,他尊敬叶鸣,也听她的话。 叶鸣忙一把拉住他:“逗你呢逗你呢!坐下——但这批评我是一定要说的。” 景西“嗯”了一声,表示“我聆听教诲”。 叶鸣有些无奈:“老爷不在,你便是一城之主。那城主是什么?不管城主是什么,总不会是你现在这个样子。我知你念着白前,但你不能一心念着他啊!你有你要做的事,有要处理的事物。总一头扑在这相思上,像什么话。” 景西自己也察觉到不妥,但总也忍不住。周围也没人提、没人管,就这么恶化下去。 叶鸣继续道:“现下还没传到老爷耳朵里,你再继续这般下去,老爷不得被你气死。” “迟早,”景西顿了顿,“若是知晓我想娶个男的,他迟早要气死。” “这也对。”叶鸣点点头,“但你不准备争取么?不然白前始终不能正名,这怎么能行?你要说服老爷才行。” 景西的表情有些迟钝的化开了,像是恍然大悟:“你说的对。我只想父亲不会同意,从不敢想如何说服他。” 叶鸣引着他的思路:“这首先,便是现下里老爷不能起了反感之心。你想啊,老爷要是知道你为了个人茶饭不思、不务正业、不思进取,甭管那是男的女的,老爷都不会待见。” 景西点点头,觉得叶鸣说的很有道理。 叶鸣继续:“你若真的想娶白前进门,那就要有足够的实力去和老爷抗衡。你的底气足了,腰板硬了,才能撑的住。” 景西继续点头,跟叶鸣谈话简直太好了。 叶鸣恻恻笑起来:“所以,先去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公务给批了吧。” 景西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应该说,他觉得之前的行为很不妥。当即起身去干活,为了自己和白前光明的未来而努力。 天舒被揍的狠了,怯怯的缩在门外,等叶鸣从身边路过时,才腆着脸讨好道:“口才不错!” 四个字,很简单的话,到了叶鸣耳朵里却觉得烧的慌。叶鸣的脸颊立刻热了起来,恼怒的瞪了天舒一眼。 天舒立刻委屈的抱怨:“我夸你呢……” 叶鸣不理会他,急匆匆的走了。 天舒立刻收了那副委屈样,伸手摸摸下巴。这次没敢亲上去呢。 景西好歹回过点神,但还是不忘让人打探白前的消息。 穆府对外声称宁白前重病卧床休养。有心细的发现,穆家再也没拿出点新鲜玩意儿了。再之后有人眼尖耳朵快,传出穆悦观和曲风清相会的消息。 一时流言四起,说什么的都有。流传最广的,也是最不靠谱的,认为穆悦观还是嫌弃白前身体残疾,转头找了年轻公子哥。至于白前本人,被她软禁在穆府里。 天舒把这消息告诉景西时,一阵兴奋。他总爱这些寻不到踪迹的八卦传闻,自然打听的清清楚楚。景西不高兴,叶鸣劝他:“这样也好,世人都以为白前还在穆府,他那里反倒安全。” 白前安稳的在小镇子里养养身子,偶尔画些小玩意拿出去卖,日子清贫,但并不苦闷。 但凡是他画出来的玩意儿,景西必定叫人打听清楚了来回报。无非是一些幼儿的玩具车,或者是日用的锅碗瓢盆。白前不愿再出名,只挑了符合这个时代的物品来画。 时间流逝,渐渐入了冬。再有人指出,穆府近期没有进补养的药品。便有人猜测白前其实已经不再穆府了,或者真的病重去世了。 景西便有些忧虑,总觉得心头不安。 果然没出了这个年,天舒一脸凝重的找了过去。 “白前那地儿被发现了,去的是,司齐。” 第65章 司齐不知用了什么方法,摸到了白前那里。 白前正在画一架衣柜。他如今安稳下来了,有大把的时间,便细细的画,也不着急。然后就听到叩门声,不急不缓,轻轻的敲在门上。 他一个人生活,总是不太方便,平时就不怎么锁门,只等着晚上了才上拴。他也知道景西派了人守在附近,也不担心安全问题。因此白日里谁都可以自己进来。 不等他应声,外边的人伴着“吱呀——”声走了进来。白前停笔抬头,正对上司齐那张笑盈盈的脸。 “宁公子安好。” 原想着又是邻里街坊来来找他画什么东西,这猛然看到司齐,不说吓住,白前还是觉得惊诧的。 司齐见他不说话,仍旧一副高深莫测的笑容,感慨道:“公子这藏身之处着实隐秘,可让人废了一番功夫啊!” 态度闲适,语调轻松,真的像是多年不见的老友,马上就要开始叙旧了。 白前收了表情,将画笔装在特意画出的匣子里,推着轮椅从木桌后方转出来:“你找我什么事?” 司齐像是听了什么笑话,略带嗔怪的反驳:“这话就不对了。怎么说我们都算是相识一场,没事就不能找你了?” 白前将木匣放在腿上,转身到墙角拉开一个矮脚柜,把木匣子放好之后再细心的锁上。他全凭这些工具来谋个营生,今后的生活里总不能少了这些,因此他对待自己的画笔格外小心。他的屋子虽然常有人来往,但来人只在外厅停留,内间里他多多少少放了些现代的装置。平时画笔都是锁在内间的箱子内,但今天司齐在场,他不愿暴露更多,才暂时放在外间。 他这么小心,司齐笑的更深,像是很愉悦的样子:“这画笔珍贵,公子一定要放好了。” 司齐根本没有夺这画笔的意思,他早就把白前的那些东西研究个透,半点有用信息都没有,如今也不打这个主意。但这话配着他不明朗的表情,更让白前起防备之心。 白前放好东西,转着轮椅面对司齐,直白道:“说吧,没事你不会找我的。” 司齐还是嗔怒,一脸被冤枉的委屈状:“看你说的。” 白前微皱眉:“没事儿的话就请回。” 司齐擅自拉了张四角靠背椅,仪态优雅的坐了下来:“我听到不少传闻,一心忧心宁公子的安慰,便想来看看。如今看到你平安无事,我也就放心了。” 白前冷笑:“你是来看看我有没有被毒死?” 司齐脸不红心不跳,一点尴尬的神色都没有:“自然是没有,我早知道。” 白前冷着脸,再次下了逐客令。 司齐起身,恭恭敬敬的鞠了躬:“公子大伤初愈,少不了些药食补品。公子缺什么便支会一声,在下着人自丹颖送过来。” 白前听他提起丹颖,多少也明白了几分。司齐这人,一门心思的往上爬。他卖了明连才换得一个入丹颖的机会,但丹颖是什么地方?王都之城,随便拉出来一个人都敢自称“小官”,哪里有排的上他?更何况,他原是桂古明连手下,跟着明连一起谋逆反叛,这是大罪。他拿了明连的头给帝君,最多换个赦免之恩。要想继续往上,还得有其他用处。 于是他的主意又转回到了白前身上。 先前他恼怒白前不肯为自己所用,只跟着景西这个无用之辈,便存了破坏之心,给白前下毒。现下里白前隐匿而居,不帮穆悦观不帮景西。自己正是需要这个。 但司齐把明连的狠辣学了个十成十,白前没想到他这一趟什么都没得到,就这么心甘情愿的就肯罢手了。寻思着这人是不是还存了别的心思,有什么其他招数,白前打起十二分精神,冷脸道:“慢走不送。” 司齐当真转身向厅门处走去,步态丝毫不带做作的迟疑。白前紧张的盯着他的背影,见他一脚跨了出去,刚想松口气,司齐便停了下来。 果然没这么容易就结束。 司齐稍微停顿一下,回身看着白前,却不再动步子走回来,只是一脸“刚刚想起来”的表情:“说起来,公子一个人生活多有不便。不介意的话,我让下人在院子里支应着,有什么事喊一声即可。” 这是监视?还是软禁? 白前刚想回绝,司齐笑笑,说道:“对于之前在下的唐突和冒犯,委实悔过不已。这番便是真心实意的向公子道歉,万不要拒绝才是。这些人都是粗使的丫头,公子看上的就使唤使唤她们。看不上就放着她们不用理会。告辞。” 这回司齐是真的走了,白前转着轮椅挪到窗前,见院子里果然站了三个姑娘。清一色的水灵灵,寒冬腊月里,只穿着单衣绣花布鞋,单薄的让人跟着打寒颤。 白前不如以前那样乱施好心肠,只看了一眼就关上窗,任凭她们在院子里冻着。白前替人画东西也赚不了几个钱,但他日常用度上断然不能省,不然身子熬不住。屋内烧了铜炉,虽不至于天寒地冻,但总还是冷的。白前被司齐搅的一点心思都有了,在屋里转了几圈,索性进了内间。 这处住宅是景西替他找的,他还未搬进来之前,景西就命人将屋舍院落整个儿翻修整理了一遍,力求舒适便捷。当时翻修时,还是天舒不经意提出来,白前如今□没有力气,白日里坐轮椅只要没门槛、台阶就好办了,但这夜晚就难熬。 景西想不到这么细节的东西,天舒自告奋勇,将改造宅子的活给应承下来,全当个乐子。要说天舒脑子活络,鬼主意多。单是一个内间就翻着新花样的修整。 最主要便是那张床。 白前自个儿生活,不比先前有人在身边照顾。天舒将原来的床给扒了,换架和白前轮椅高度一致的床面,好方便他来回挪动。再之,白前夜晚翻身到底不怎么利落,天舒前前后后做了几次,终于给这床安了几个称心的扶手。 其他细节一一改动,整个房子没有哪一处会让白前感觉不便。 这么大改下来,废了不少功夫。然后天舒大手一挥,把所有功劳推给景西,还不忘再宣传一句:“景西真是体贴入微啊!” 原先自己住的公寓也没这么便利。白前嘴上不说,但心里也是对这宅子很满意。平日里摸着什么地方,便会想到景西不善言辞的模样,也自觉感动。 白前掀了腿上盖的方被,撑着轮椅和床板挪过去,再一点一点调整自己的姿势。还未及躺下,又是一阵敲门声,并不轻柔,带了些急促。 想着只是躺一躺暖暖身子,白前也就没锁门。靠坐在床栏上,白前惊疑不定,担心是司齐转头回来了。 门外的人没等到回应,又敲了两声,继而叫道:“白前,是我啦!天舒。” 白前是想避开众人耳目过清静安稳的日子。但到底这地方离景府不远,快马加鞭下一个时辰能打个来回。平日里天舒就常来看看他,带些补品或者钱财。天舒总观察他的神色,见着东西不高兴了,就说是叶鸣拿来的。不做声收了,那就是景西送的。白前也知道他那点心思,只不拆穿。说到底天舒也好,叶鸣也好,这些人对自己好,也是景西的缘故。久而久之,白前也就习惯了,反倒和天舒越来越熟络。 白前坐直了,探着头应了一声:“你自己进来。” 天舒难得手里没带什么,只疾步走进来。白前刚要寒暄,见他身后跟进来一个人,是很久没见的景西。 有些尴尬。 景西说要证明自己真的喜欢白前,就真的这么坚持下去。不管何事都小心翼翼,总带着试探的味道,唯恐惹了白前不高兴。白前都知道,却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 很感激他为自己做的一切,很感动他始终照顾自己的心情。 但感动也好,感激也好,终究不是感情。 白前犹豫了半晌,只说出一句:“你怎么来了。” 景西“嗯”了一声,话头被天舒劫去了:“你要睡了?” 正是半下午,不是正经的睡觉时间。白前道:“坐的腰有些累,躺着平平。” 天舒不靠谱,但也知道个轻重。白前身体里的毒原本就可能伤了腰,他又整日坐着,腰部的负担很重。白前这么说,他也难得体贴一回,劝道:“你快躺下吧,不碍事。” 白前摇摇头,拿了靠垫放在腰下。天舒在一旁捅捅景西,景西才从木头疙瘩的状态中醒过来一点,吞吐问:“要不要……我帮你?” 白前反手整理靠垫,又塞了个小布枕:“好了。” 景西一脸尴尬,天舒一脸恨铁不成钢。 闲话不说,天舒又捅捅景西。景西慢吞吞的问:“院子里那些,是司齐的人?” 白前一愣,随即想到他的人一直盯着自己呢。这司齐都走了大半天了,他接到消息赶过来也不奇怪。对于景西那些手下,白前是觉得有些矛盾的。被人监视总归是件难堪的事情,但很多时候也确实因为那些人在才放心,比如自己的门户。 白前兀自思索着,景西有些焦躁,追问道:“他说了什么?可是……要拉拢你?” 第66章 景西自从确定了自己的真心,就再没有原先自我固执的模样。只要是涉及到白前的事情,他就是患得患失,魂不守舍的紧张模样。 白前看着他,素来面瘫的脸再不同以往,所有的心情都挂在脸上,也有些感慨。暗叹一口气,白前回答:“只是来道歉,然后留了几个人。” 景西不可置信的确认:“没了?” 白前点头,景西皱着眉思索,天舒也咂咂嘴靠在桌子上。白前在外间放了套桌椅,预防谁来下单子或者串门时歇脚。但内间里便是只搁了张桌子,没有板凳椅子等其他杂物。一来他用不着,再者放那些东西反倒影响他行动。 天舒想了想,叹道:“他没有强行带走白前就已经够惊奇的了。方才我观那三人的步态,竟像是真的婢女,从未练过。难道说司齐跟了帝君之后,真的改邪归正了?” 景西反驳:“不可能。” 天舒望着白前摸下巴,点头赞同:“我也不信他会改了。或者他是先前用强的不成功,这次便想感化白前?我猜他卖明连时一定跟帝君许诺了会将白前带过去。若是强行掳走白前,到了帝君跟前,白前不配合,他可是要倒霉的。” 白前无奈道:“司齐这一招倒是让我没办法了,也不知道他是个什么心思,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天舒指指院子的方向:“我们进来时,那三人还毕恭毕敬的请了我们,丝毫不阻拦来客。要是你出去,会是什么样子?” 白前住进来之后很少出门,他为人和善,邻里四方和他亲近。谁来家里找他画东西,白前就托人替自己出去买些,或者劳烦人家替自己叫了店家送来。 天舒这么提自己,倒是提醒自己了。掩住鬼笑,天舒故作正经看白前:“你试试看,如果出门,她们拦不拦你。或者有没有其他举动。这样也能反观司齐的态度。” 其实根本没必要,不管司齐什么态度,景西都不会同意白前进宫的。但天舒一个劲儿在后边戳自己,必定是有了什么鬼主意。景西按捺住,且看天舒要玩什么。 白前皱着眉思索,天舒继续煽风点火:“我带着人藏的隐秘些跟着你,看看有没有司齐的人也跟着你。这样试探一番,我们在做讨论。” 白前有些犹豫,他现在连义肢都用不了,出了门总要碰到些障碍。 天舒话锋一转,一脸肃穆:“只是辛苦你,这天寒地冻的,要出去跑一趟。” 这些人里,要数天舒最会抓人的心思。白前本就是不藏不掖的人,一眼就能看透的性格。虽说他如今变了许多,但天舒猜他的根本还是以前那个样子:老好人。 果然天舒这么一说,白前跟着劝慰他:“没什么辛苦的,我也很久没出去过了。” 天舒旋即笑开了:“那我去安排人手。”转身,背对着白前,拼命的给景西使眼色:把握机会! 天舒走了,白前又掀了被子,慢吞吞的往轮椅上挪。景西立在一边寻思天舒的含义,大约是给自己创造出难得的独处机会? 白前拖着两条腿挪到床边,把轮椅拉过来固定好。景西小心的问了句:“要我帮忙么?” 搁最开始的景西,必定二话不说就上手了,哪里会管白前愿不愿意。想来感情真是有够厉害,硬生生将景西二十年的行为习惯给掰了过来。 白前探身去扶轮椅,淡然道:“不用。” 景西没话说了,然后就沉默了。 这些事白前早做习惯了,也不觉得多难。只是这期间的姿态有些难堪,旁边立着个人总是有些尴尬。 半晌,白前终于做在轮椅上,调整好姿势,又整了整衣摆。景西终于想到应该说什么:“腰还好么?” 白前探着身子从箱子里取出一件皮草外衣罩上,又拿了块厚毯抖开,盖在腿上。这两件都是天舒在天还未转冷的时候拿来的。那时候白前还不想见到天舒,不自觉的脸色就不太好看,天舒打哈哈说是叶鸣怕他冷,叫送过来。 其实都是景西的主意吧。 白前本能的揉了揉腰,回答:“还好,没太严重。” 景西道:“难受的时候说。” 说完之后,景西自然的跟着白前,准备一同出门。白前疑惑,问道:“你也要去?” 景西愣住了,天舒没说这一层,只让自己跟着。景西嘴笨,想了半晌才支支吾吾道:“地上都是雪,轮子容易打滑。况且……况且,这路上总不会像在家里般,由得你坐轮椅也方便。” 白前知道这个理,没吭声,由着景西一路跟着了。 那三个姑娘还站在院子里候命,眼见着白前转着轮椅出来了,为首的一个踏着满院子的雪走上来,恭敬的问道:“公子,可有何吩咐?” 白前摇头,不想多和她们说话。景西却开口道:“把这院子里的雪扫扫。” 那姑娘应了一声,当即和另外两个奔到墙角拿了工具,动手扫雪。白前体质弱,连院子都不常去。偶尔有邻居来了,就帮他打扫一下院落。头天晚上又下了一夜的雪,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还未有人来帮他清理。 白前看景西一眼,不明白他此举有何深意。景西尴尬道:“既是婢女,就先使着。我总嫌你这里没个丫鬟伺候,但……也不敢贸然送过来。” 白前脸色有些难看了,冷言道:“我也只是没了腿,大多数事情自己也能做,要丫鬟干什么!” 景西自知失言,却不知道白前生气什么。家户里有几个丫鬟,本就是很常见的事情,犯不着就翻脸了啊。 但白前这些日子脱离那个圈子,闭门过自己的生活,原先的本能倒是回来不少。他原先没请过保姆,这个时候也不能接受“丫鬟”。 白前推着轮椅出了门,景西一言不发的跟上。屋外的温度冻的人伸不展手指头,轮子再往地上滚一圈,沾了雪水,手轮圈简直要粘掉到手心的皮。白前还没出街门,就觉得手指僵的再握不住手轮圈。 景西瞥到他的僵硬,不做声的撤到他身后,扶上了把手。白前只觉得手上一轻,才发现轮子自己在走。回头看景西,后者神色有些忐忑,似乎担心自己会拒绝。 现在不是逞能的时候,白前默不作声,就由着他推了。 临近年关,街上一派热闹喜庆。置办年货的小摊贩一溜的排开,红景,白雪,映在一起有了冬日的美。也有不少不怕冻的小孩子,红着脸颊四处跑着玩,凑的更加欢愉。 景西小心的推着白前,怕路上滑,怕来往行人磕碰,一颗心吊着。白前不用自己动手,就拢了袖子端坐着。一路无言的走了出去,白前回头低声问:“有人跟么?” 景西摇头。 白前又问:“天舒在哪儿?” 景西微微俯身:“周围没人,天舒也不在。或许是藏的好。” 白前自己也察觉不出来,他说什么便是什么:“那就继续走吧。” 景西犹豫了下,问道:“你置办年货了没有?” 白前摇头:“我一个人住,也无所谓过不过年。” 景西本想说除夕夜到府里来,但话在嘴边转了转,变成:“趁着这功夫,一起买了吧。” 索性也没有别的事情,白前也就同意了。 火药普及之后有了鞭炮,纸张推广了对联也更轻便。沿途还有各种吃食,冒着热气,香味阵阵扑鼻。白前对火药有阴影,怎么都不肯买鞭炮。他一个人也不用囤太多食物。对联门神齐全了,其他倒也不需要。 白前抱着那些东西,两个人在路中间停了会儿,白前问:“还不能回去?” 景西本着约会的心情去走这一遭,白前却始终当成个任务。景西心里挺憋屈的,但面上却不能露。本来嘛,他身体不好,还被天舒骗出来。要是知道了,一定又要生气。 景西瞅了他一眼,问:“冷了?” 白前不避讳:“有些难受。” 景西当即应道:“那回去吧!” 他是真的觉着没其他事情了,想带白前回去。但这话听到白前耳朵里,就像是他为了迁就自己的身体才迫不得已的打道回府。 白前也挺犟的,摇摇头道:“才出来这一会儿,还看不出来什么吧。你找个地方,让我躺一躺就好。” 景西四处张望,看有什么能让白前休息的地方。白前补充一句:“得有迷惑性才好吧?” 景西思索了下:“越乱越好?” 然后,两个人站在了醉梦楼前。 白前有些尴尬,咳了两声问道:“这地方适合?” 景西的脸色也微红,强作镇静:“酒楼不设床褥。到了年关,客栈里的小厮都回家了,必定住着不舒服。总要引起司齐的好奇心,让他的人靠近了才行。这里正合适。” 白前无奈的叹口气,他没有想太多,只当是任务的一环节,便应了下来。但景西却不这么想了。 醉梦楼有槛,白前的轮椅过不去,景西犹豫了下,在白前身前蹲下。白前看看这个背膀,有些陌生。仔细一想,也对。常留一个肩膀给自己的是原离,而景西给自己的,却是怀抱。 这么一想,便觉得先前的相处有些暧昧。白前喜欢男人,不可能对此没有感觉。 景西静静的等了片刻,听身后一声叹息,悠远而飘渺。 第67章 景西听到一声叹息,似乎带了无限的惆怅和道不清的情理在其中。心里“咯噔”一声,景西还没来得及回头看,白前开口道:“算了吧……” 景西站起身,拧着眉问:“算了是什么意思?” 白前不多解释,把东西在腿上放好,转了个方向。景西拉住他的轮椅,将他固定住追问:“你有叹气?怎么了?” 左右也比不过他的力气,白前就由着他拦自己。面色平和,却带了丝疲倦和无奈:“回去吧。” “为什么?” “怎么说呢……”白前组织了下语言,转而望着景西,“感觉,很没必要。” 和缓温顺的眼睛里满是倦怠,说话间都带了些妥协。景西以为他看穿天舒的小把戏,当下慌了起来:“你别生气,天舒只是……好意。” 白前惨淡一笑,点头道:“我知道。” 这样子,是不介意天舒这样戏弄他? 景西小心的看了一眼,又扶上轮椅把手:“那回去吧。” 白前似乎想阻拦,但只是神色便了便,最终还是由着景西去了。这一路走回去,再没有什么喜庆的年味了。穿过热闹的街巷,也是满眼萧条。 有个小孩儿边跑边回头,没留意就冲了过来。景西也在出神,等意识到时已经晚了。那小孩半个身子撞在白前的轮椅侧边上。景西及时稳住白前,虽说震了震,但好歹没摔了白前。但那小孩儿就没这么好运,冲击力使他朝后倒去,顺势翻了两个跟头才停住。 白前吓了一跳,丢掉手里的东西就要去摸手转轮。景西先他一步推起轮椅,走到那小孩儿身边。 小孩儿正在地上喊娘,倒也不哭,只是皱吧着一张脸叫唤:“哎呦喂——可疼死我了——娘啊,这一大跤可摔去姥姥家了——” 景西闷着声不说话,白前急切的弯了弯腰:“摔到哪里去了?” “到姥姥家啦!”小孩儿一边抱怨一边手脚并用的爬起来。棉衣上沾了雪,殷湿了一大片。掌心擦破了皮,头上起了个大包。白前刚想再关心两句,那小孩儿拍拍衣服,往后瞅了一眼,叫声“码嗳!”就跑了。 “哎——你别跑——” 白前急急的叫了一句,担心这孩子摔坏了哪儿,现在不知道。景西听白前叫他,大手一伸一把揪住小孩儿的后襟将他提溜了起来。摔了一跤小孩儿还不急不恼,被景西抓着一把却点了他的炸点。 小孩儿在半空中踢打着,反手抓景西,扭头咬,总之就是不肯安生。景西把胳膊伸出去,将他拎了远远的。小孩儿闹不起来了,只能大喊:“娘哎!你们快别坑我啦!这就要追来了!” 白前刚刚担心,这会儿又觉得好笑,见他生龙活虎的,起了逗弄的心思:“谁追来了?” 这话刚说完,白前就看到追过来的另一个小孩儿,然后白前就笑不出来了。 那小孩儿本来凶神恶煞的一脸复仇状,转眼看到白前也愣了愣,然后扑了过来:“白前~石头好想你。” 石头在白前怀里拱来拱去,原先那个小胖子也惊呆了,忘记了跑,在边上看着。白前把石头从身上剥下来,皱着眉问:“你怎么在这里?” 石头瞅景西一眼,两人立马达成共识:“不知道呀——” 白前转头看景西,怒问:“他怎么在这里!” “我不知道——”从第一个字开始,白前的怒气就越来越盛,到最后一个字,景西顶不住了,转个话头,“他丢了两个月。” 石头立马摆出嫌弃脸,斜睨着景西。连个谎都不会撒,要你何用!真没出息。 认为景西没出息的石头大人在下一秒就叫唤起来:“哎呦——白前你别拧我耳朵,好疼!” 白前松了松手,捏着他的耳尖问道:“说!” 石头委屈的抽抽鼻子,却挤不出泪来:“石头想你嘛,天舒说你在这里,我就来找你了。” 白前有点无语,继续问:“那你怎么没来找我?” “我有啊!”石头眨眨眼,“我有看过你好多次。但是景西说你身体不好,不能打扰你。我在门口看一眼就走啦。” 心里被什么击中,暖流之外带着酥麻感。白前不太明白这个感觉,但却窝心的难受,像是堵了一块棉花在胸口,沉甸甸的压下来。 石头继续眨眼,问道:“白前,你都出门啦,是身体好了么?石头可不可以去和你住。” 白前一手压在胸上,却缓解不开那股闷气。 石头继续念叨:“天舒总欺负人,景西不理我。只有叶鸣姐姐最好了,但是我更喜欢白前。白前白前,我和你住好不好?” 一边呆着的小胖子突然跳了出来,揪着石头的绒软的发梢喊道:“你得跟我住!” 石头给他一巴掌,骂道:“凑流氓!你滚开,我要和白前住。” 小胖子不甘心:“我都亲过你了,你得跟我住!” 石头的笑脸瞬间红了,摇着脑袋否认:“没有没有没有!” 小胖子“嘿嘿”一笑:“就在一刻钟之前!你说我没有亲你,那你为什么追我跑!” 石头辩不过他,心想我有靠山啊。二话不说,小石头一头扎在白前怀里拱:“白前白前,我要和你住啦~” 白前一直不做声,景西想着他要因为这两个小男孩之间不正常的情愫而表态,却也没等来。景西疑惑,绕过去看了白前一眼,当即慌了神。 白前是脸色青白,微微张着嘴,像是呼吸很难过的样子。景西半蹲下来,将石头揪下来丢到一边,晃晃白前的手臂:“你怎么了?” 白前转目看了他一眼,单手压在胸口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眼看他的脸色越来越青,眼白也开始上翻,景西一把抄起他就向街尾跑。石头也吓住了,愣在原地呆了半天,回头问下胖子:“怎么办?” 小胖子很开心:“你的景西要死啦,你快和我回家睡觉。” 石头又给了他一巴掌,弯腰将白前丢掉的东西捡起来全部放在轮椅上,然后推着轮椅跑了。 小胖子不甘心,怕白前死不透,又还魂来纠缠石头,就也跟着去了。 景西觉得自己失去主张了,白前这个样子,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只一心跑回家,拽了白前身上的狐裘外衣,将他放在床上。天舒本来在白前屋里翘着脚吃苹果,顺便调戏那三个俊俏娇嫩的婢女。瞅着景西跟阵风似的的刮了进去,也跟进去。 天舒看一眼也吓了一跳,问景西:“你们去干嘛了!白生生的人出去怎么变成青紫色的了!” 景西正烦,捉住天舒问:“这是怎么了?怎么办?” 天舒愣了愣,反问:“我怎么知……” 然后天舒就被景西丢出去了,砸在墙上,缓慢滑落。 天舒爬起来跳脚,一边跳一边骂景西。那三个婢女在门外探着头看了半天,见天舒气呼呼的冲了出来,忙拉着天舒问怎么了。 为首的那个道:“我姐妹三人懂些医术,让我们给公子瞧瞧吧。” 天舒气呼呼的一手拽一个又回去了,进了内间,天舒揪着景西的腰带把他也丢出去一次:“别碍事!” 那三个姑娘轮番切脉看眼白,急切的问道:“公子平时可有什么病症?” 景西彻底呆傻了,天舒还算分得清状况,想了想回道:“他之前中过毒,逼不出来,全沉在下盘。此外……心脉受过损伤……” 姑娘点点头:“这就是了。公子这种症状,天寒时最易发作。许是刚在外边冻着了,又起了什么因头使他情绪波动,才会至此。劳烦二位去找些上好的苏合香、川芎来应急,随后我姐妹再写方子煎药。” 天舒一听,心道“这可坏了,原来好心,反闹出大事来”,他心虚,就急急应了这差事,转身出去了。 景西没心思去计较什么对错,看那三个姑娘轮番替白前舒缓脉络,按摩穴位,想不明白刚刚有什么事能让他气到发病。难道说是怪石头不听话?但石头如今也好好的,不缺胳膊不缺腿儿的,怎么就气成这样。景西又想到在醉梦楼前那一声叹息,更是云里雾里不明白了。 石头一路气喘吁吁的跑回来时,天舒也回来了。寒冬腊月的天他硬是憋出来一头汗,头发乱了许多,有几丝黏在额头上。三姐妹中的一位蹭了过来,说要替他擦汗。天舒忙退后几步,一脸戒备:“打住!我刚逗你们是因为无聊,没别的意思。你的任务是听司齐的话,照顾白前,被打歪主意!” 笑话,家里还有个不开窍的母老虎,哪儿能在外边乱搞。 那姑娘的心思还没明着摆出来,就先被天舒踢了个破,脸上一阵骚。姑娘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只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转头去瞧白前了。 白前用了药缓过那一口气,之后便沉沉的睡了。天舒惦记自己的母老虎,趁着天没黑就撤了。景西在旁边守着。 小胖子看看天色,问石头:“你真的不和我回家睡觉嘛?” 石头坚定的摇头:“不要!” 小胖子一脸失望:“哦,那我回去睡觉了。” 石头蹭到景西身边,靠着他打瞌睡,半晌了喊一句:“我饿了。”三姐妹最小的那个领了他去吃饭,石头点名要吃甜点,姑娘也就满足了。石头吃饱之后又蹭到景西身边打瞌睡。不过一会儿,就“呼呼”的睡着了。景西脱了他的鞋子衣服,把他抱到白前床上,塞进白前的被窝里。 这一夜就这么过去。天刚蒙蒙亮时,白前醒了过来。看到身边的石头,再转头就看到了景西。 四目相对,白前略微怔了怔,然后扭过头,对着墙壁去了。 第68章 景西微微挑眉,问道:“如此,你还是要去么?” 白前素来怕死,但最近却也是不怎么在意身体上细小感受,只求留有一口气,能继续活下去就可以。景西看似只随口一提那些“廷杖”、“病死”之类,却在期间加重了口气,力求能吓到白前。 景西紧张的盯着白前,心道说的这么恐怖惨无人道,也该打消他的念头了。他存了私心,既是决定要娶他回家,必不能让他往那火坑里跳。帝君的门,进了就出不来。但他也没说谎,那些责罚都是事实,真实发生过的。 哪知白前想了想,反问:“司齐不是说了么,这制度要改,可以凭着我的心思来改。” 忘了还有这一遭! 景西迅速反驳:“帝君的话十分只能听七分记五分信三分。他说要改,并不一定就要改。白前,我不想你去受苦。” 白前惨淡一笑:“那司齐总来缠,怎么办?” 景西想了想才犹豫道:“总会有办法的。” 这次他没说实话,某个瞬间,他是起了杀心的。但这等事不能说给白前听,会惹他厌烦,只先这么含糊的拖着。 白前叹口气:“好歹他逼的不紧。” 景西立马道:“是,总能想出个好办法。” 白前却撑着头喃喃自语:“说不定帝君是真心要改。我要是做了那个什么首席,倒也算件善事……” “白前!”景西蓦然吼出来一声,吓的正在出神的白前一个激灵,景西有点凶,凝着眉问道:“你为什么一定要去那个地方?进去了好从此再看不到我么!” 白前不知道他的思维怎么就转到这里来了,否认道:“你又想多了。” 景西好像特别生气,静静的看了白前半天,转身……走了…… 白前呆呆的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这场景,简直太熟悉了。 景西气哄哄的回到府里,扎头睡了一觉。到半下午起来时,撞见天舒晃悠悠的来处乱逛。天舒一见景西睡醒了,忙凑过来打听消息:“后来怎么样呀?” 景西沉着一张脸,回道:“无事。” 天舒围着景西转了个圈,还是绕到他面前,一脸好奇的问:“真没事?” 景西不理他。 天舒摸着下巴自言自语:“你像是没事儿人么?你去照照你这张脸,锅底都没这么黑,马都没这么长。我说景西啊,你好歹是咱荷酒的城主,稍微有点内涵好不好。不要总是什么都挂在脸上,这让人一眼就看穿了,多……” “闭嘴!”景西被他吵的烦。 天舒立刻闭嘴,听了会而问道:“和白前吵架啦?” 景西不说话。 天舒:“白前的病症治不好啦?” 景西的眉角跳了跳。 天舒:“那三个姑娘勾引白前啦?” “景天舒!”景西终于忍不住了。 天舒立刻后退老远,保持戒备状态:“你看看你,没内涵不说,耐力也不够。这……嘿嘿嘿。我就是好奇,到底发生什么事儿了。” 景西看他一眼,转身走开,选择无视这个人。天舒看他去的方向,乐呵呵的跟在他屁股后边一起去。景西不想理他,只管自己找到叶鸣。 叶鸣难得也有了天舒的影子,凑上来问:“到底怎么啦?” 景西微怔,想不明白什么时候开始,叶鸣和天舒这么像了。收了这杂心,景西低低说道:“我见司齐了。” “啊!” “啊?” 天舒和叶鸣一起震惊,结果是叶鸣在天舒脑袋上拍了一巴掌,给了一句“别添乱”,就把他踢出去了。于是寒冬腊月里,天舒还是蹲在墙角,一边扣墙皮一边偷听。 叶鸣回身问景西:“司齐还没走?” 景西“嗯”了一声:“他这次势在感化白前,好让白前心甘情愿的跟他去丹颖。” “这怎么行!去了就回不来了!”叶鸣还在惊叹,好歹想起重点,“白前怎么说?” 景西一脸愁苦:“他像是不排斥的样子。” “你有没有跟他讲明宫廷画师的状况。” 景西更苦闷了:“自然是全讲了。但司齐许了他首席的位置,万碧阁归他管理,制度也由他重订。” 叶鸣难以置信的反问:“这样他就相信了?” 景西不说话,是默认。 叶鸣嘴角抽了抽,无奈道:“他要是铁了心,那说什么都没办法了。” 景西仰着脸看叶鸣:“真没办法了么?” 叶鸣无奈,还没点头,天舒从外边蹦进来,大叫:“怎么可能!办法当然有!” 这人不靠谱惯了,他说的话景西一向不多在意。但叶鸣却是极认真的问了起来:“何种办法?” 天舒大模大样的走进来,在桌前坐了:“我在外边冻的好冷,小美人,来杯热茶暖暖身子。” 热茶没有,叶鸣提溜着他的耳朵:“暖和了没有?” 天舒一阵惨叫:“暖和了暖和了!**辣的!快松手!” 叶鸣把他丢回板凳上,抬头鄙视他:“说吧。” 天舒漫不经心,和他接下来说的话完全不符:“你还记得去年帝君寿辰临行前,我跟你说了什么么?” 叶鸣仔细回想了下,当即愣住:“你说……!?” 天舒挑着眉点头,又看看不明所以的景西,压低了声音道:“帝君想要白前,你也想要白前。那你将帝君比下去就可以了。” 景西的眉渐渐皱起来。 天舒眼珠子再扫视这两人,默然一笑:“司齐能做的,我们也能做。” 叶鸣紧紧绷着呼吸,大气不敢出。 天舒舒展了身体,满面轻松:“景西,换下那个无能的帝君,你来统领这天下!” 天舒有这个念头已经很久了,但也只跟叶鸣提过那么一次。如今这么提出来,就算是景西,也一时能以接受。 叶鸣敛了敛心思,问道:“天舒,景天舒,我问你,你说真的?” 天舒好歹严肃了起来,保证道:“我说真的!没有开玩笑,不是瞎胡乱闹。是说真的。景西,你怎么看?” 景西皱眉,嘴巴开合吐出四个字:“大逆不道。” 他的性格天舒再了解不过,能拼了命去找明连的把柄,不光是因为明连与他存在势力冲突。更重要的,是因为明连暗地里的动作违背天道常纲,他不愿再多的人受明连迫害。 这股子正气一直在他心里,任谁都抹灭不掉。 对此天舒自有应对:“有些事,需要阿离印证。我已经派人去找他,等他回来再做商议。这之前,景西,一定要拦下白前。” 不然等打到丹颖的时候就要束手束脚,又多了一层麻烦。 叶鸣兀自想了半天,问天舒:“阿离现在何处?” 天舒掏掏耳朵:“谁知道。他躲那个彩儿姑娘,说不定就躲到了不得的地方去了。” 他这么说,叶鸣和景西都知道他背后有深意,也就耐着性子等了下去。索性白前那边,司齐只是偶尔便去坐坐,自顾自的跟白前聊天,也不管白前有没有回应。 不过石头见了他倒是很开心,天天缠着他一起。司齐虽不耐烦,但估计白前的面子,也总会带着石头出去吃些好的。起先白前担心,景西也担心,总认为司齐会对石头做些什么。个个提了心去注意,最后一切安好。 如此到了腊月二十八,街市上已经冷清下来,只有穷户人家趁此去捡便宜的年货。司齐正邀请白前出去逛逛的同时,原离踏进景府的大门。 天舒一听说原离回来了,当即奔过去,拉着他的手就往景西的书房里蹿。原离不明所以,一脸茫然的跟着:“怎么如此慌张!” 天舒只道“一时半会说不清”,仍旧拉着他走。路上看见个丫鬟,就让她去叫叶鸣过来。看起来是很严肃的事情,原离也就默不作声的跟上了。 景西正听护卫细细的回报白前的起居动向,无非是睡到天大亮起来,替张三画了口锅,陪石头吃了饭,又给王五画了件衣裳。一天天过的很平淡,也很平静。司齐去的时候,护卫就会更留心。司齐像是故意,常把门敞开着,让护卫能听清他们的对话,好回报给景西。索性谈话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内容,只是白前的态度由起先的冷淡到后来的偶尔应两声,像是越来越积极了。 天舒拉着原离进来时,景西正愁眉苦脸的想着该如何是好。 等叶鸣也到了,原离见天舒关窗锁门,一脸神秘的样子,禁不住满是疑惑。 天舒行云流水的做完这些事情,严肃的盯着原离,认认真真的问道:“你的彩儿姑娘呢?” …… 叶鸣照例给了他一巴掌,怒吼:“说正事!” 天舒捂着脑袋嚷嚷:“这难道不是正事么?阿离的终身大事!有比这还正的事儿么!” 原离当他搞的这么神秘,只是为了问这个,笑道:“你又胡闹。” 景西忽而开口:“当真是终身大事?” 原离尴尬的摆摆手:“他胡闹,你也信呐。” 天舒吹个口哨,开始挑拨:“景西当然信啦!你和那姑娘终成眷属,就没人打扰他和白前厮守一生了。” 景西的脸色变了变,原离也彻底僵化。叶鸣又给了天舒一脚,反而继续问下去:“这都好几个月了,你一直和彩儿在一起?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也没见过。” 原离讪讪的笑起来:“没有的事儿……天舒,你急冲冲的就为了问这个?” “当然不是!”天舒又爬了过来,眯着眼问原离,“我问你,这几个月,你真是躲彩儿姑娘去了?” 原离一愣,心念转了几番,终于诚实的回道:“起先是。” 景西和叶鸣具是一愣,没想到原离这一行还做了别的事情。 天舒得意的扬眉,对于自己猜中了这个很自豪:“后来呢?” 原离顿了顿,坦言道:“我去见了老爷。” “果然!”天舒一拍桌子,立马又压低了声音,“说吧,你们,你和老爷他们,到底在做什么?” 第69章 天舒眯着眼问道:“老爷丢下这荷酒城,到底去做了什么?” 叶鸣闻言,一脸的困惑。景西先前在怪树林里见过父亲,也猜想这中间有些关联,但到底为了何事,他也猜不出个十成十。 原离不答,反倒问天舒:“你觉得是何事?” 天舒耸肩摊手:“我如何知道?你快说,时间紧迫。” 原离倒是起了好奇之心,问道:“何事能让你急成这样?” 天舒叹道:“帝君要白前进宫,景西要娶他的梦就快破啦!” 这话又被原离岔开了。只见原离一脸震惊,难以置信的去问景西:“你要娶白前?男子如何娶男子?” 景西不想和他谈论白前,闷声道:“与你无关。且说正经事。” 原离还要纠缠,天舒撇嘴道:“你都有彩儿姑娘了,还不放过白前啊?” 到此,景西和原离的脸都黑了。叶鸣在一旁察觉,忙掐了天舒一把,打哈哈:“不管怎样,进宫做画师都不是条什么好路。这已经拖了些时日,就怕司齐或者帝君不耐烦。天舒,到底是什么事非要等阿离回来才能讲?” 天舒挠挠鼻子,还是坚持:“阿离,你跟着老爷到底在做什么?” 原离不是多拗的人,想着这事儿景西知道个大半,以后早晚也会告诉他们,没必要在现在隐瞒,就如实讲了。 “皇陵后有片树林,此处土壤奇特,嗜血而生木。景西你见过的。画师的血能种出花草树木,而普通的人血可以让这生出的植物生长。在这里生长的植物,与旁的不同。它们在地面以上以人血为养分,在地下却向外输出灵力。正是这股灵力,混入怀元是水土之中,滋养一方人民,造就画师。” 原离简单的说了这些古早的事情,随后解释:“至于最早并没有画师的存在时,那些植物是如何生出来,去培育第一批画师的,现在已经不可考了。但毫无疑问,现下里,天底下的画师,灵力全源于此。” 天舒有些急了:“这和你们做的事有什么关系?” 原离摆摆手示意他别着急:“远古流传下来的历史,却脱离不了当下的人民。先帝是明是昏,我们也暂且不论。只说现今帝君,元褚,他是什么人?” 天舒接道:“昏庸无能,暴虐无道。” 原离点头:“但他昏庸在何处?又暴虐了何人?大多人只看个表象。元褚崇画师,却不敬画师。在他看来,能得到新奇的物件儿就成。因此,只要这地底灵脉不断,画师不绝,任何事他都能做的出来。” 景西想到在那怪树林里看到的尸体以及尚在挣扎的人,心底一寒。 原离继续道:“先头说了,这怪树林的植物,要以人血滋养。元褚有一个暗部,专在不着人眼球的地方活捉人类。继而毁了他们的行动能力,割了他们的手筋脚筋,削其骨肉,将他们放在那片树林里放血。景西当初看到过,那大批的枯骨、腐肉,以及奄奄一息犹自挣扎的人,都是元褚的臣民。他们曾经都是这怀元大陆上,活生生的人。” 叶鸣到底是女儿家,听着形容就反胃了。 原离继续:“老爷从何处得知的消息,我也不清楚。但老爷和几位叔伯,都对此感到愤慨,决心站出去毁了这惨无人道的行径。我偶然撞得他们商议,便也就跟着他们一起四处调查了。” 这中间的事儿,大半景西都听过。他回来之后也只是跟叶鸣略微提起了几句,并不如原离讲的这么细致。叶鸣脸色青白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天舒反倒舒心的笑了起来。 叶鸣在他肩头轻捶一把,问道:“你笑什么?” 天舒给她使个眼色,示意她别插嘴。然后天舒问原离:“那老爷的意思是,要反了?” 这句话一出,景西和叶鸣瞬间懂了。原离含糊其辞,支吾道:“真要说‘反’这个字的话,也不错。不过老爷要反的是这暴戾的行为。” “你拉倒吧!”天舒撇撇嘴,“反行为?这行为是不是元褚搞出来的?你倒是当了□还立牌坊,有那好事么!要我说……” 后边的话他也没说出来,被叶鸣一巴掌给闷回肚子里去了。叶鸣不过瘾的又糊了他一巴掌,骂道:“你怎么说话呢!” 天舒说的难听了点,但都是真理。原离也只能无奈的笑笑,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叶鸣叹道:“说到底要想阻止这种行径,也就只能先将帝君降服。老爷早在明连之前就起了反叛的心思啊!” 天舒抱着脑袋咂咂嘴:“只能说明连倒霉,先做了投路石。”天舒再咂咂嘴,回头看景西:“你还有什么顾虑么?” 景西不愿做这恶人,不想辜负父亲的期望。他顾虑的事情太多了,天舒才把这一茬给拿出来说。景西明白,天舒的话没错。元褚早已失了民心,不知道有多少人想他拉下去。再者,父亲都有了这样的打算,自然也把他往前推了一步。 景西环视这几个人,气氛凝重,就算天舒是那副不正经的样子,也没办法活络气氛。 原离思索了半晌,恍然大悟,追问道:“你们仨,是要反?” 天舒上指天下指地,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天时、地利、人和。我们还缺什么?” 原离无奈摇头。 天舒挑眉:“那还有什么不反的理由?景西,行与不行,你给句话。” 景西慢慢起身,尽量冷静道:“让我想想。” 天舒拉长了声音:“你可别想太久喽——司齐还在盯着白前呢!” 景西拉开门栓,出了书房。院落里扫的很干净,年前二十八,下人们都凑在一处热闹,景西周围就显得很寂静。不过他一向与下人不怎么亲近,平日里就没有几个人会同玩笑。地上还有些湿意,但没有雪。雪都扫起来,堆在树根上。 景西转个身,沿着回廊而行。身后,原离忽而出声叫住了他。 “景西——若是有需要,尽管我。” 景西略愣,却不回头,盯着前面的小路:“你是我景西的部下。” 原离轻笑,随即单膝跪地,行了主臣之礼:“是,大人。” 一跪一站,谁也没有开口。而后景西默不作声的走了。 取了快马奔到白前的那个小宅子前时,是半个时辰之后。景西四下里看着梅花,总觉得心里憋闷,索性便来找白前。头几天又是自己没按捺住脾气撒手而去了,如今想想自己还真是无理取闹。 景西有些忐忑,不知道白前有没有生气,也觉得面对他会尴尬。 但推开院门时,那三个婢女具是一愣,随即捏着一把悦耳的嗓音问礼。景西并不理会她们,连一个斜睨都不给,径自进了屋门。 外厅空空荡荡,桌上散着几张纸,看样子是未完的长靴。内间里暖炉还烧的正旺,烤的周围热燥燥的。但依旧没有白前的影子,连轮椅都不见了。 景西暗自心惊,才想起来院子里的人。急冲冲奔出去,景西问:“白前呢?” 一个姑娘行了礼,恭敬的答道:“司齐大人陪公子出门了。” 景西的脸瞬间拉长,几乎要揪着姑娘的衣襟咆哮:“去哪里?干什么去了?什么时候走的?” “约摸有大半个时辰了。司齐大人看公子整日在屋里憋闷,就邀请他一起去四下里逛逛。倒也没个具体的去处,想必就是在街上转转吧。您留给公子的两个护卫出来拦来着,但他们越拦,公子就越坚持。之后一个便跟着去了,另一个大约去给您送信。哦对,小公子也一起去了。” 可能是走岔了,才没遇上。景西二话不说,拔腿就往外跑。沿着不久前曾走过的那一道,景西一路找了过去。二十八的摊贩都收走了,沿途只剩些脏兮兮的垃圾废弃物品,满是萧条。 同一条路,走了三种心情。 景西把走过的路全部重走一遍,忽而想到若是石头也在,大概就要吵着吃甜点。景西在路边一个酒楼里拽了个小厮,塞给他一把银子。小厮当即乐呵呵的甩着毛巾在前边带路,把城镇里有甜品的店铺找了个遍。 小厮带着景西进了一家茶室,景西大眼一扫,这一路终于说出一句话:“你回去吧。” 小厮弓着腰套近乎:“您寻着自家人了?哪位是?” 景西寒眸斜睨,那小厮吓的冻了个哆嗦,立马告辞了。景西立在门前,望着眼前的景象,觉得扎眼的很。 白前和司齐面对面坐着喝茶,旁边的凳子上坐着石头啃点心。离远了听不到他们说什么,但那一派其乐融融的氛围中,能见到白前脸上若有似无的笑意。 嫉妒心。 白前已经很久没有对自己如此舒心自发的笑过了。现在却对着这个蛇蝎歹毒的人如此温情和煦。 生气。 景西在那一瞬间觉得白前的脑子一定是喂狗了。他到底有几个胆子,居然如此放心的和司齐喝茶谈天说地。司齐是没加害过他,还是没逼迫过他? 景西自个儿站了半天,气的不行,但却不知道该怎么走过去。反倒是白前先看见了他,呆愣了半晌。 白前满脸震惊,却在之后藏了一丝恐惧在其中。几乎是立刻扔了手里的茶盏,杯子翻到,水洒了出来。司齐忙起身,却一时找不到能擦水的东西。于是那茶水就混成一股,沿着桌面流淌下来,滴滴答答的落在白前腿上。 白前转着手转轮,沾了一手的雪水。绕过一张张桌子,向景西靠近。 腊月二十八。 景西沿着空落的街道疾步走出去。 白前困在一间茶坊,隔着冰凉的空气喊景西的名字。 “景西!” 一声。 “景西——” 两声。 “景西……” 第三声。 第70章 白前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看见景西的那一瞬间就慌了神,甚至打翻了手中的茶盏。也不知道为什么在看到景西转身的瞬间,自己的手就先于理智动了起来,迎了上去。更不明白自己在那道门槛之前嘶吼景西的名字,是为什么。 但心底有个时限。三声,只有三声。 超过这三声会如何,白前全不知道。只是看着景西的背影,便觉得又是一阵酥酥麻麻的暖意,却带着揪心的痛楚,让人喘不过气。 寒意侵袭,被打湿的那一片更凉了下来。白前看着景西去的方向,略带了些颓丧的放弃:“景西……” 这是第三声。 然后,白前看到,景西立在原地停顿了许久。再之后,景西慢慢回过头,隔着这一段距离看白前。 这是他跨不过的一段距离。但刚刚的呼喊,便是白前迈出的那一步。 景西想,我到底拿什么喜欢他了呢。最眼前的,可不可以是这寥寥数步的隔阂。我走过去,是不是就能将他拥在怀里亲吻。我摒除自己的坏毛病,是不是就可以永远和他在一起。 而后,景西回头了。在将白前抛下无数次之后,第一次走了回去。 景西弯腰俯身,双臂环着白前的腰背,脸埋在他脖间。 景西说:“幸好,你叫了我。” 白前回答:“幸好,你回了头。” 差一点,就忽略了自己的感情。差一点,就误解了彼此的心意。差一点,就错过了彼此。 白前终于明白,景西到底是不一样的。 只是这突然之间的……白前勉强抬起胳膊推景西,有些尴尬的问:“你干什么……这人来人往的怎么突然就冲过来抱……” 气氛全部被打散,景西一张脸纠结的要命,也尴尬的要命,只得转身背对白前,做潇洒状:“有事情要和你商量。” 司齐一脸高深莫测的笑意凑过来:“敢问,何事?” 景西心里正火烧火燎的难受,被司齐看的更窘迫,甩甩袖子冷哼:“与你无关。” 司齐摇手:“这话就是景大人说的不对了。宁公子答应了在下一起逛逛,这会儿子你突然冲过来,岂不是打扰了我们?” “放屁!”景西难得蹦出了脏话,话刚出口就懊悔不已,只得硬撑下去,“我与白前有正经事谈。” “谈情说爱么?”司齐笑的一脸揶揄,闹的景西想出手了,他才收敛了些,正色道,“那要看宁公子的意思了。” 白前心中也无限感慨,先前对景西有好感,是因为景西对他好。但后来发现这好是带着功利性的,他便将这个人彻底打入冷宫。没想到这最近心中总有的悸动在这种场合下被揭穿,自己心里还是装着这一个人。 他也觉得羞赧,正了颜色道:“说好了的,不能改。你有什么事儿,不着急的话回头再说……” “着急……” 白前尴尬的摸摸鼻子:“那你这会儿说吧。” “……不着急了。” 司齐知道他避讳自己,也不戳穿,只笑盈盈的问白前:“还要去哪儿逛逛?” 白前叫了石头,随口道:“哪里都行。” 景西正准备瞅准机会夺回背白前的机会,紧张的盯着司齐。谁知司齐应了一声,回头叫了几个伙计。司齐退后半步,看那些伙计齐齐弯腰,各个方向掂起白前的轮椅,将他本人连带着轮椅一起抬了出去。 景西傻在原地,司齐“嗤嗤”的笑起来,随后一指景西对那些伙计道:“管这位大人要零钱。” 景西手忙脚乱的掏出些碎银递给了其中一人,再抬头就看到石头“吭哧吭哧”的推着白前走出去了。 景西小跑两步追上去,怯怯的问:“这一路……是石头推着你?” 白前觉得这问题奇怪,但也如实回答:“我自己画了副手套,大多时候是自己推。但刚刚胸口有些难怪,就让石头来了。” 景西不死心的继续问:“那……司齐也没有背过你?” 白前倒是笑了:“他那样的人,怎么肯背我?路上都避开石阶障碍了,进茶馆也是像刚刚那样,伙计抬着我进去的。他连搭把手都不肯。” 想多了……也理解岔了…… 景西默不作声的将石头挤到一边,自己握着扶手,换个话题:“你不舒服?” 白前心境开阔下,自觉笑意也带了分疏朗:“你要是不回那个头,我大概就又躺下了。” 这话说的……全看听者怎么想了。总之景西听进耳朵里进了心里,满心的桃花开出三月天。 司齐在一旁走着,只觉得……那个酸哎…… 有景西一路跟着,司齐也觉得再逛下去没什么意义了。既不能拉拢白前,又平白给自己添堵。索性先放一放,司齐道了个别,就自己走人了。 见他走了,景西正色道:“有事要同你商量,走一趟我府上,如何?” 白前讪讪的笑:“你怎么来的?” “骑马。” “那我怎么走?你当我还跟从前样,随便扔到马上就可以走了?” 景西起先只是来散心,并没有想那么多。只是见了白前和司齐相谈甚欢,才怒从中起。继而得了白前的心意,自己也回头改了那个大毛病,两个人倒之间倒是有些黏牙的甜味。至此他终于下定决心,按天舒说的,拼上一拼。 景西尴尬的立了会儿:“我去备马车。” 白前有几个月没见过景西,也有同等的时间没有见过原离。当时在碧桃镇那个破宅子里,原离为躲彩儿便先走了人。没人提起,白前也没问。但到底心里还是有点征兆的。 再回头想景西曾经怒急失言的话:原离从来都只喜欢女人。 觉得新鲜想品这味道也好,曾经真的动了心也好,再或者原离其实根本就是双性恋也好。总是,原离当时的心境,白前不明晓,也不想做那些无谓的猜测。 他喜欢着自己,那是种恩赐,白前会感激。他不喜欢自己,也不过是收了原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没什么值得恼怒的。 再者说,彩儿姑娘胆大却细腻,性格极好,模样也是一等一的俊俏。配原离,也是天作之合。 白前这么想,倒觉得蛮释怀。只是许久不见原离本人,再遇到一起时,两人难免都会有些尴尬。再加之景西对白前像是看待刚到手的宝贝,忍不住拿出来炫耀,却又怕别人觊觎于此。场面有些胶着,天舒还不忘再调侃几句。 “你二人早已是赤膊相对的了,怎么今天一见都还羞答答的藏着掖着起来。” 景西的脸立马黑了,白前也面红耳赤。原离一张脸早已没了原先的温和平缓,隐隐藏了些怒气。 要说天舒说的并不错。但白前如今发觉自己心系景西,再想之前的事情,难免会觉尴尬。但原离口口声称自己对彩儿唯恐避之不及,他此刻也觉得不爽快,这态度就让天舒品出许多内容来。 天舒凑过去,低低一笑问道:“不知彩儿如今在何处?” 原离神色僵硬,却不答。 天舒眼珠子一转,继续问:“就在荷酒吧!姑娘家千里迢迢跟着你来,你却让她住客栈!一个女孩儿家家,还生的那样俊俏,你也不怕她遇着轻薄之人!” 叶鸣也为之一惊,追问:“果真如此?那快接进府里来住吧!咱家里又不是地方小,没有空房!” 原离不耐烦的挥挥手,打断他们的岔话:“先说正事罢!” 景西和白前在一旁听着,景西自觉爽快,白前却有些欣慰,个人有个人的滋味。 闻此,白前终于将话题拉了回来:“到底什么事?一定要在这里说?” 当天傍晚,景西书房的门在关了大半天之后,终于由内打开了。期间的谈论声、争吵声间或溢出来一两句,却都听不分明,不知道他们在讨论些什么。 而后,景西满面不甘的叫了马车。等下人套车的功夫,景西问白前:“不管怎么样……总之,你不能在这里住下么?” 白前断然摇头,拒绝的干脆利落。 景西叹口气:“那我送你回去吧。” 白前仍旧拒绝:“不用。” 景西一颗小心肝挂在半空,晃悠悠的难受,特别要命。但也只能遣了靠谱的两个人跟着,好确保他平安。 景西将白前扶抱上车之后,原离自屋内踱步出来,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白前冲他笑笑,也不言语。原离却忽而凑进了,径自上了马车:“我送你罢!” 眼前的原离,像多年的老友,像年长的大哥,总带着和煦的春风,拂面而来。白前一愣,却觉得暖意袭上心头。 起初便是这样的感觉吧。大家都误会的了那份心情。 景西见白前不拒绝,微微恼怒的甩袖离开。白前的马车走远了,他才拽着叶鸣:“天舒哪里去了?” “大约肚子饿,寻摸到厨房了。” 景西闷声想了会儿,冷眼道:“让天舒挨家客栈打听一下。” “你是说接彩儿姑娘过来?” 景西冷哼一声:“再告诉天舒,原离跟着白前去了。其他不用多说。” 叶鸣一脸黑线……好家伙,天舒的性子,一定得在中间搅和啊!景西什么时候会用这种小心思了! 这边白前和原离一路相对无言,每每要说些什么打破尴尬的时候,思前想后都觉得有些无趣。这么一路走回去,天早已大黑。原离把白前背出来,直接进了内间,将他放在床上。 白前调整坐姿,放好靠枕的功夫,三姐妹就端上了茶点,立在一旁。原离撑好床上配备的案几,张罗着将吃食布好。白前对那三人道:“再拿双筷子来。原大哥,一起吃吧。” 原离点头一笑,刚要在床沿坐下,就听司齐自外而入。 “在下腹中饥饿难耐,可否一起?” 第71章 这一圈子人都对司齐没好印象,但司齐看不惯的,除了景西之外,便是景西的手下,原离。 其实他们俩也没有正面对上过,只是原离改名换姓混到明连的暗坊里,冷不丁给他们最致命的一击,这让司齐一直耿耿于怀。司齐再怎么想都想不通,自己当初怎么就看走了眼,只当他是个老实巴交的村夫。思前想后,司齐就认定了问题不出在自己身上,而是原离太过狡猾。 这也只是心里上不舒坦。后来司齐随着明连来回逃窜,明连那段时间尤为暴躁,常责罚下人。作为离明连最近的人,司齐没少挨刑罚。彼时司齐还死心塌地地跟着明连,且自己手无缚鸡之力,遇上明连不痛快了抽打自己时,只能硬生生的忍了下来。 每次明连动刑时,都会喊着:“你个没用的废物!叫你办件差事,你能捉了人家的内探回来!我苦心多年的计划,都毁在你一人手上!” 明连生气,司齐也懊悔。明连谋划多年,却也是自己亲力亲为的组织了多年。 因此,司齐将所有过错都推给了原离,这一瞅见原离的脸,便觉得曾经被抽打过的脊背钻心的疼。 但司齐最大的长处就是能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不光对别人。对自己也狠。哪怕要自己吞千针、行刀刃也绝不会有二话。 原离在司齐手下也遭过不少罪,那一只眼睛就是送在了司齐手下的刀下。这一见仇人,满心怒火。原离立刻转身挡在白前前方,难得沉了脸色呵斥:“自己寻个地方吃去!” 司齐心里气恼,脸色却不变,笑的满是谋算:“感情今儿又是这位说了算。宁公子,您这屋里的主人,换的略快了。” 这会说的人骚的慌,白前窘迫,原离更是生气:“如何说话!且把嘴巴放干净些!这地方不欢迎你。” 司齐淡淡挑眉:“这话说的……这一桌子的吃食,是我出的银子买的。这伺候你们吃喝的婢女,是我雇来的。到如今反没我一口吃的了。可悲,可叹啊……” 原离的脸色青了青,转头看了看那一桌子东西:“你心疼这点银子,就还将你的东西拿走,人也带走。” “顽笑罢了,再端回去也变不回银子,平白叫宁公子看了笑话。这婢女,能救公子一次性命,就能救第二次,留着罢!” 这一番话说的,给自己留了台阶,也卖了个人情给白前,还顺带提了提自己对白前的救命之恩。 话说到这份上,白前也觉得他此番没有恶意,只能无奈开口:“那就请司齐大人也一同吧。只是我这儿地方狭窄,麻烦姑娘还端到外间去。” 司齐灿然一笑,拱手道:“如此,我便到外间候着了。” 原离仍有些气闷,立在原地不动。白前掀了腿上的棉被,撑着身体要挪下来。只是轮椅放的有些远,他探着身子也勾不到,只能尴尬的冲原离笑。 原离叹了口气,将轮椅推到床边,又半扶半拖的将他弄上轮椅。等白前微微气喘的歪在轮椅上歇气时,原离才问出口:“这腿……” 白前只喘了喘,便继续调整姿态,好坐的端正:“还好。只是不能走。” 原离心里一揪,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对白前有感情,到现在仍旧是。只是这感情有些莫名,他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哪一类。总之,他盼着白前好,希望白前平安喜乐。 白前露出一个安抚性的笑,再挪动一□体。原离便蹲了下来,就在他面前。 白前不知道他要做什么,还有些惊讶。但见原离什么也不说,只是小心轻柔的替他整理衣服的下摆。 本是挺温馨和睦的场景,但却闯进来一个胆大活泼的姑娘。 原离整好白前的衣服,手掌便顺势抚上了白前的腿。白前如今下肢的感觉不甚灵敏,常有重物压下来也不自觉。原离这一下根本就是轻轻柔柔,白前眼睛看得到,腿上却没有感觉。 这感觉挺奇怪的,白前尴尬的正想推开他的手,便有一只娇嫩的手指探了过去,掂着原离的手腕甩到一边去了。 原离一愣,抬眼看到彩儿,面色全是窘迫, 彩儿冷笑:“这屋子可真暖和!原公子不知吧,客栈里可是冰雪天地呢!” 原离僵在原地,余光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好你个景天舒!卖朋友卖的爽快! 彩儿又看白前:“想必宁公子的身体好多了吧!” 后话太难听,彩儿适时的打住了。但白前也猜的出来,无非就是与男人打情骂俏之类。白前强笑两声,礼貌的回答:“多亏彩儿姑娘和郑大夫妙手回春,我才能捡回这一条命。” 彩儿再冷哼一声,斜斜的瞥了原离一眼,一跺脚转身走了。 原离还愣在原离,司齐一副看好戏的态度,天舒早不知道躲到哪里去偷笑了。白前急了,一巴掌拍在原离头顶,骂道:“你蠢猪啊,快去追啊!” 原离像是如梦初醒,慌张的点点头,站起身就往外跑。刚走了两步,原离停了下来,满面挣扎的回头看白前。 白前只恨自己腿不能动,不然就要上去一脚踹飞他:“你倒是去啊!” “你……”原离欲言又止,不知道是话说不出口,还是根本就无从说起。 “我没事,你快去吧。这么好的一个嫂子,别丢了。” 原离又想了半晌,才猛一点头,追出去了。 司齐踱着步子,笑吟吟道:“那就只余在下和公子共同进餐了。” 白前抬头淡笑,破天荒的对司齐寻求帮助:“上方那块毛毡,帮我取来吧。” 显然司齐也被这一句惊呆了,有一瞬间愣神,叹道:“能为公子所用,简直三生有幸!” 白前尴尬的笑笑,指尖在扶手上打圈:“这腿受不了寒,一会儿都离不了那些东西啊。” 司齐取了白前说的那块毛毡,心思转了转,竟抖开毛毡俯身要帮白前盖上。做这些他是有些忐忑的,不知道白前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但白前出乎预料的并没有拒绝,只等他将毛毡覆在自己腿上,才伸出手往上拽了拽,将腰部也围上了。 司齐欢喜的要命,便自然的要去推白前的轮椅。他并不乐意做这些,但这些能讨好白前,能证明白前接纳了自己,他也就忍下了。 哪知这次白前却不由着他来了,微微伸手挡了一下,自己扶着手轮圈转了出去。 司齐心道,是自己焦躁了。凡事总要一步一步来才好。 这一顿饭白前吃的有些漫不经心,像是有什么心事。司齐看着他,总以为离成功很近了,尤为欢喜。 之后便是年夜。景西倒是来晃了一圈,照例邀请白前到府中过年,也毫无意外的被拒绝了。景西一直留到天色昏黄,才恋恋不舍的回去了。临行前白前叫住他,让他放那两个护卫自己放松会儿。景西面上答应了,转头怎么做,白前也不知道。而后又让司齐放了那三个姑娘的假。 于是就只剩了白前和司齐二人。 司齐本就是没个根性的人,哪里都能当家,也哪里都不是家。索性他不是画师,不受地域限制,也没个归属感。只是看到白前眼里,自作的替他心酸了一把。 明明是怀元人士,却落的没家可去。 白前再一想,他是为了自己才留在这里,便有了些愧疚。 司齐打的就是苦情路线的牌,见了白前的神色就要添油加醋的渲染:“现在就剩我们两个了。” 白前尴尬的问:“你不回去?” 司齐一笑,带了些苦涩,带了些难言,给白前留了一片无声的猜测。 白前果然沉默了,闷着头不说话,想着自己的事情。 司齐站起身拍拍袖子,故作爽快状:“厨房我从来不进,最多能下碗面条。如何?” 白前也附和着一笑:“好,有碗面条总比没得吃强。” 司齐领命去了,鼓捣了半晌,天彻底黑了。夜色浓重时,司齐才端出来两碗面,看上去倒也还好。 司齐张罗着白前来吃饭。两个人在桌前坐定,白前挑了口面放进嘴里。司齐瞪着眼问道:“如何?” 白前尴尬的眨眨眼:“你放盐没?” 司齐随手递过来一个盐瓶子:“我想着淡了能加盐,咸了可就没办法了。” 白前笑着挖了勺盐倒进去,又尝了一口:“这次倒还好。” 司齐得意的笑笑。 两个不相干的人过年,一点讲究都没有。白天里让那三个姑娘把院子给打扫了,又贴了对联。到这时连鞭炮都没饭,全跟平时一样。 司齐又摸出来一壶酒,自己温着小酌一番。他也不让白前,只自己喝自己的,很有一番惬意慵懒的滋味。白前对他这番态度没有疑惑,就连他自己一时都弄不清,这到底是假戏真做,还是真戏假作。 总之,很多年不曾这么舒舒坦坦的喝杯酒了。 出了年之后,景西又来了几次,总是坐坐就走,也不多说。白前反倒和司齐越发亲密起来,偶尔也会畅怀谈天,止不住的笑意。景西吃闷醋,但什么都不说。 到了二月半,民间忽起一则传言,闹的人心惶惶。 司齐憋着不与白前讲,但那三个姑娘给白前收拾房间的时候偶尔提起。 最为活泼的二姑娘看到常有人来找白前画东西,这会儿好奇就问了出来:“公子是画师?但我瞧公子是什么都画,那工具也好生奇怪。” 白前笑道:“用顺手了而已。” 二姑娘的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了转:“最近倒是有则关于画师的传闻……” 白前来了兴趣,挑眉追问。二姑娘挨不住白前纠缠,就吞吞吐吐的说了:“民间常有人失踪,近来有传言说,那些人都做了画师的颜料了。” 白前一脸震惊,忙继续问:“这话怎么说?” 二姑娘也是一脸惊疑不定:“于是有人便跳出来说,画师这种存在本身就不合理,只是大家已经习惯了他——您——画师的存在,才不觉有异。但若细想,那只是勾勒几笔,就能化做成品,实在违背天理。” 白前若有所思的想着什么,司齐自门外进来,二姑娘畏惧的吐吐舌头,慌忙出去了。 白前问司齐:“你也听说了?” 司齐淡然一笑:“没根没影的东西,不必理会他。说起来——今年帝君的寿辰……我想着若是公子肯去,我们得早些动身才好。毕竟公子身体不好,路途上需得缓慢行动。” 司齐一双凤眼紧紧盯着白前,只等着一个答案。 作者有话要说:倒数第三章。 第72章 白前和司齐一同去了丹颖。 司齐原是做了长期煎熬的准备,奔着个三两年去的,没想到白前倒是答应的挺快。细想这几个月自己确实做的足够细致了,拿下白前这样心软的人也在合理范围内。于是司齐很得意,也很高兴,这一路上更是护着白前,越发的尽心。 白前的身体不好,司齐也不催,一路上走走停停,花了不少时间。等近了丹颖城时,先前的那则流言已经传的甚是厉害,不管到了哪里都能听到有人在谈论,且民心惶惶。 司齐听了也当做没听到,白前偶尔问起来,也被司齐一句“民间杂闻而已”给打发了。久了白前也就不吭了,也当做没听到。但这耳朵里听到的,眼睛看到的全是和此相关。 在藩溪和风燕交界处还好,越靠近丹颖,画师的数量越多,这则留言带来的影响力便越发明显。白前亲眼看到一个画师被村民围追截堵,硬生生逼的跳进了河里。单纯的口头言语上的侮辱谩骂更是常见,一贯被人奉在高处的画师,突然间就摔了下来。 好在白前隐了身份,多数人看不出他也是名画师。但总有些灵动的人看见他的腿之后,便要向“宁白前”这个身份上联系。司齐没少替他解围,真碰上刁民,便有景西派来的人跳出来解决。 司齐顽笑道:“景大人对你可是真上心。” 白前一笑,心里有些忐忑。 司齐也确实认真的想了。白前和景西两人之间有点什么,他是早就知道的。白前突然开了窍要和自己去往丹颖,景西派人暗中保护,这倒也正常。相反,若是景西不闻不问的,他才要怀疑白前此次是有什么诡计了。 如此和平的到了丹颖,见了帝君元褚。 元褚是真心想收了白前做御用画师,从此尽得天下珍奇之物。白前刚进了丹颖的城门,元褚就派了宫内侍者才来接应。司齐笑言白前这番待遇是前所未有的,随口调侃了白前几句。但白前总像是有些勉强似的,笑的不太自然。 从城门向北行,司齐掩了马车的布帘,低声问:“你看起来似乎不太开心?” 白前犹豫了下,解释道:“我还是有点担心。我也听说了,宫廷画师的生活挺惨……” 司齐一笑:“原来担心这个。帝君早已下令,这宫廷画师今后由你来管,规矩你定。你且放心。” 白前还是一脸愁容,司齐怕他临到关头了反悔,宽慰了半天,一狠心说道:“景大人派过来的那几名护卫,我想办法让他们也进宫随侍于你。帝君见着你必定高兴,若是之后再也什么危险,也有他们在身边护着你不是。” 他这么所倒像是和白前一拨的了,但确实说道白前心里头去了。白前这才舒心些,忙着道了谢。 而后就是进宫面见帝君。帝君许了他特权,于宫内行动自由,不必受礼仪教条束缚。白前也得此不用离开自己的轮椅,只在门槛、台阶处让侍者抬着就好。 见着帝君,白前只抱拳躬身行了礼。帝君似乎不太习惯有人面对他却不跪拜,但一想到白前今后能画出无数珍奇的事物,兴头之上又给了他不必跪拜任何人的大赦。 白前不卑不亢的谢了恩,自有侍者领路,将白前带到单为他准备的殿内。司齐前后打点一切,当真把景西的护卫给留了下来,配在白前的院里做护卫。 等司齐一走,白前叫了其中一个吩咐道:“现下里你们要内敛,不能被人盯上。今天算了,到明天,拿着我的拜帖去见左启之大人。不用多说。” 安安稳稳的过了两天,日常起居有婢女伺候,倒也不用他多操心。在这个世界生存的久了,也慢慢会习惯那些尊卑之阶。到了第三天,左启之来拜访白前,两人不动声色的聊了会儿天,左启之就告辞了。 第四天,帝君派人来请白前,笑呵呵的说道:“这几日休息好了吧?今日朕替你摆下接风宴。” 白前依旧谦恭的道谢,在宴会上献上一组玻璃制的西洋棋,让帝君在百官之前长了威风,哄的帝君万分喜悦。 之后帝君便下了旨意,任白前为万碧阁的阁主,统领一切事物。白前不动声色的接了,照旧例一月上供一枚器具。万碧阁都是些年迈老者,手也抖了,眼也花了,天天饿的面黄肌瘦。白前寻了些事由把他们赶了出去。或三五天一个,或个把月一个,等到天大热时,万碧阁就只剩白前一个阁主,和三个小孩儿并一个老头儿。 于此同时,白前给帝君画物的频率也越发紧张。帝君天天派人催,白前几乎要隔一天便奉上一件东西,果然如景西所说,画到这个时候,脑子里几乎没有什么存货了。 而白前每次奉上东西时,都是亲自放在腿上拿给帝君。帝君总会拉着白前问东问西,一定要把那东西全部搞明白,里外了解个透彻才行。每次白前回去,总要侍女给他揉半天的背才能缓过来,但到了下一次还是如此,从无例外。 如此的日子过了大半年,白前见过景西几次。帝君寿辰上一次,余下的便是单独拜访。但两人却好像没什么话可说,景西坐着和他喝茶,呆到天黑便走。 倒是左启之居住在丹颖,平日里常来走动,和白前说些实事。这天左启之又来看望白前,两人下了会棋。白前还是跟着左启之学的下棋,他心境平和,不同于年轻人的毛躁,意外的很合左启之的脾性。 白前落了一子,轻声问道:“帝君这几日很烦躁?” 左启之左右望了一眼,没有人,这才接口道:“民间兴起几股反叛势力,闹的一片乱糟糟。” 白前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左启之看他一眼,继续道:“你近几日没招惹他,凡事留个心。再忍耐些时日……” “我知道。”白前低低道,“我自觉很好,没有什么忍耐不忍耐的。” 左启之叹气摇头:“只是苦了你被关在这一方天地哪里也去不到。” 白前轻笑:“我这副身体,到哪里都是一方天地,没有多余的地方。不必为我费心。” “话虽这么说,但在外边到底不用成天提心吊胆。前些时日受那鞭笞,伤好利索了?” 个把月前白前因为一件画物造型不合帝君心意,被罚二十鞭。左启之接了消息立刻召集众臣赶来求情,司齐也破天荒的替白前说了半天好话,帝君才将刑罚数量减为十鞭,以作警醒。 但白前那身子,别说鞭刑,就是平日里起居生活还总要出些问题。这一顿鞭子下来,在床上趴了一个多月没能起身,连胸闷的旧疾也给勾出来了。 左启之提起来,白前笑道:“没那么厉害,行刑手不是受你关照,尽做样子了么。” 左启之再叹一句:“你不知道,这事一出,景西当即就要夜闯禁宫救你出来。” “千万拦住他!”白前心头一颤,“不然我这些日子白熬了。” 左启之开始收拾棋盘,棋子碰撞中,他低声道:“我日前见了景西和他老爷子,今日便是来告诉你,时日已到。” 白前一愣,攥着一颗棋子,面色凝重起来。 当日左启之离去之后,白前挑灯连夜作画,前后废了数张画纸,终于赶出来一件自己满意的物品。收好画笔之后,已经是后半夜。白前叫来值守的婢女,却浑身已经僵硬,腰部更是抽的厉害。 白前一脸青白吓坏了笑姑娘,慌慌张张的跑去找御医。这一闹便大发了,人人都知道万碧阁的宁白前躺床上不会动了,连根手指头都抬不起来。 夜不长,但这屋里不断的传唤御医,消息快的便赶着天亮来探望白前。如今的万碧阁不同以往,谁都知道白前正得圣宠,连带着万碧阁的其他人也一起沾光。就算是刚挨了鞭子,但过后帝君消了气,还派了御医送了良药,可见白前圣宠不断。先前那些轻视宫廷画师的人,赶着来巴结白前。 白前自带的那几个护卫守在门前,不许任何人探视。门前叽叽呀呀围的人越来越多。人越多,嘴便越多,不靠谱的说法就更多。这个说“宁大人受了鞭刑才至此”,另一个说“宁大人原本身体就不好,这是犯了固疾了”,再有一个猜“宁大人该不是挺不过这一遭了吧”。这么热热闹闹的吵了一天,有等不下去先走了的,也有后来才来的。总之这一天白前门前没断过人。 到了半碗,元褚终于问询过来瞅两眼,看见门前围的人甚是惊讶:“都在这里做什么!” 众人一惊,忙行了礼。一个小官凑过去现眼,跟帝君解释:“小官听闻宁大人病重,特来探望。但到此才发现大臣们都被挡在外边,里边的情况不得而知,实在是忧心啊。” 元褚皱眉,问道:“不是叫了不少御医么?” 那小官答道:“御医都在里边呆着,没一个出来。这几个护卫又不让我们进去。” 元褚大惊,这一天时间了,御医还没诊治完毕! 元褚转身便要进去,那几个护卫想拦,却胆怯,只好僵硬在原地不动。元褚大怒,挥手道:“让开!” 护卫犹豫了会儿,才垂头退开一步。 作者有话要说:倒数第二章。 第73章 药炉就设在白前房内,以图方便。元褚进去时,被扑面而来的苦涩味道呛的一阵咳嗽,不耐烦的吩咐:“像什么话!把这门窗通通给我打开!” 一干御医听见他的声音,噗噗通通跟下饺子似的跪了一地,先请罪:“叩见帝君。老臣无能,医不了宁大人的病症!” 元褚掩着口鼻,还是刚刚那一句:“快开门窗通气!” 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摆着手叫道:“万万不可!宁大人此刻全身失去知觉,见了风就要抽搐。” 全身失去知觉?那不就是彻底瘫了!这意味着他的手也不能用了! 元褚没想到白前好好的会全瘫了,骇了一跳,也顾不上什么药气,急匆匆的走到白前床边。 只见白前脸色青白,紧闭双眼,僵挺在床上。 元褚皱眉叫了声,白前缓缓睁开眼,满是虚弱:“臣不能起身迎驾,罪……” “那么多废话!”元褚打断他的话,“当真没有知觉?” 白前惨然一笑。 元褚掀了他的薄被,掂起他的手腕。再一松手,白前的手便顺势滑了下去,重重磕在床沿上。元褚瞪大了眼,不甘心的又掂起他左手食指,手腕使出力道,硬生生掰断白前那根手指。 御医齐刷刷便了脸色,胆大的喊了句:“万万不可!求帝君……手下留情!”胆子小的便哆嗦着缩成一团,头也不敢抬。 而床上的白前,脸色青白,却和之前毫无变化。 元褚气的浑身发抖,捏上白前的中指,咬牙切齿的问:“你当真不会疼?!” 白前似乎连脖子也硬化了,转头的动作都做不出来,只能惨笑:“没有感觉。” 元褚愤恨的握紧了拳,白前的中指便也折断了。 眼看白前的脸色还是没有变化,元褚气恼的将白前的手摔了下去,腕骨直磕在床沿的棱角之上。元褚对着跪了一地的人怒吼:“到底怎么回事!” 御医颤颤悠悠的回答:“许是先前的鞭刑,再加之劳累,损伤了脊背。老臣……老臣无能……” 元褚抬脚踹翻了那个老头子,再补上一脚。白前低低的劝道:“还望帝君看在臣奉于帝君的那些摆件的面子上,听臣一句话。” 元褚此刻看白前的心情很矛盾,他气白前这样的人才就此陨落,但这事实一时还难以接受,总期待有奇迹。白前见元褚停了下来,惨笑道:“是臣不爱惜身体,与那些御医、婢女无关,请帝君免了他们的罪。” 元褚自然不听,白前顿了顿道:“白前拿最后一件玩意儿,来换他们的命,可好?” 到了这时还能再捡一件画物,倒像是白捡来的一样。元褚的情绪稍稍好了点,问道:“什么?” 白前刚要说话,却浑身一震痉挛,带着床帏都在乱颤。元褚没见过这样的,吓了一条。御医这一天见了数次,早已习惯,当即上前往白前口里塞了布团,以防他咬到自己的舌头。再几人合作,压腿按手的,快速推拿的,忙做一团。 白前那个贴身侍女跪在地上哭的惨兮兮的:“帝君再别掀大人的锦被了,他如今没点知觉,却见了风就要抽搐,太可怜了。大人就是昨夜拖着被您鞭打的身子给你画那什么东西,才会至此。帝君您就可怜可怜我们宁大人吧!” 元褚心头说不上什么滋味。白前是为了赶那一件东西才熬至此?这得了一件却失了无数件,太不划算了。这人脑子也够呆,何必熬那个时辰! 小侍女哭的惨,哭的元褚心里烦,当即甩开袖子走了。 白前这么半死不活的躺着,不知饥饱,不知便溺。一日吃喝拉撒全要别人伺候,单是被褥亵裤便换了十来条。换一次受一次凉,便要痉挛一次。等到元褚再来看他时,已经没个人形。 但不管白前如何,这丹颖却兴起了另一则传闻。 先前白前圣宠之下,便成为帝君御用画师的唯一代表。正值寻常人家反抗画师之时,白前却反着往帝君前头蹭,白前成了众矢之的,民间百姓闲谈对话中都要唾骂他两句。而一般画师又想着要白前做那个冤大头,只管心里暗示,将白前当成走狗。 如今白前好端端的突然躺下了,再也不能拿画笔了,便有人传开,说这是遭了天谴。明面上这么传,私底下人人都要悄悄说一句:帝君再作恶,接下来就是他本人了。 因此,不过几日的功夫,又借着“顺应天命”的旗号,起了一批反叛的百姓。 御医只留了一个值守,婢女倒是挺多。元褚来时,屋里有丝若有似无的气味,他嫌脏,只在远处看了白前一眼,问道:“今日如何?” 白前还是一样的惨笑:“怕是以后都好不了了。只求帝君留臣——我一命,放我回去等死吧……” 白前的目的太明确,元褚却起了疑心。再看他两根手指都已经包扎完毕,肿胀难耐,又觉得此种苦痛并非常人能忍耐下来,一定是真的瘫了。 元褚在侍女预备的软椅上坐了下来,问道:“你昨天说的东西,是何物?” 白前斜着眼去床里侧,浑身却依旧不动,看起来很怪异:“在这里。臣浑身不能动弹,只得帝君来取了。” 元褚一心想要宝贝,最爱亲手打开匣子那一刻。但白前想看的,分明是他床上固定的矮柜。白前画出的东西,他不想经由别人的手,索性对着几个小婢女吩咐道:“把白前给抬出去。” 几个婢女和御医都便了脸色,就连白前也满面慌张:“帝君,臣这番样子,不知挪动还会如何啊……” 元褚只管盯着那矮柜,不耐烦的挥手:“叫你们抬!” 一个婢女激灵,忙奔出去在贵妃榻上铺了厚的被褥,又将枕头的位置摆放好,几个人凑过来,一脸担忧的看着白前:“大人您且忍忍。” 白前无奈长叹,闭了眼,听天由命。 几个人小心翼翼的将白前搬起来,缓缓的挪到贵妃榻上将他放下。但此番再留心,也还是激的白前一阵痉挛,昏死了过去。 元褚在内间看见白前躺过的地方,只觉得污秽,便吩咐人将那个矮柜给撬起来。元褚乐得等着,却不知他这番行径又被人传了出去。 适逢天色昏暗,乌云大作。人都说,元褚,天理不容。 矮柜撬起来之后放在元褚面前,元褚搓搓手掌,拿出一个棍状的物体。看起来像是铁,但又不是铁。元褚看不明白,回头找白前时,却见白前已经昏死过去。 于是元褚携了这东西,回了自己的寝宫。 是夜,天降巨雷。一道闪电劈在丹颖皇宫内,另一道烧了皇陵附近的一处树林。 帝君元褚亡于天罚之中,天下大乱。画师能力消失,世间再无画师之说,只余辛勤劳作的普通人。 两个月之后,桂古统领司齐领兵侵犯藩溪。穆家城主穆悦观靠婆家风燕的援兵,与司齐打成平手。双方胶着间,荷酒原城主景坪率兵增援。景家士兵各个手持异状武器,威力巨大,所向披靡。 半月后,荷酒大军踏平桂古,司齐惨败。再两日后,司齐背部旧伤发作,于逃奔中从马上跌落,长叹三声,吐血而亡。名医彩儿和那个独眼的跟班救助伤者时发现了他的尸体,荷酒少主景西便收了回去,在荷酒替他立了墓碑,祭了贡品。 天又凉了,景西再看一眼那碑上的文字,轻道:“回去吧。” 身边坐着的人点点头:“他对我虽说不不上是真心还是假意,但总归照顾我许久。替他收尸,也算是报答吧。” 景西淡然道:“我不吃味的,你大可不必解释。” 白前一笑:“我知道。”拢了拢衣袖,他又搓搓左手的食指并中指,“推我回去罢。” 景西却弯腰俯身,将白前抱了起来:“这路不好走。” 马车里倒是暖意十足,白前斜躺在软榻上,景西动作轻缓的替他揉着手指。晃晃悠悠中,白前似乎快要睡着了,却听景西略带抱怨道:“你大可不必如此费事,只管一刀捅了那混账东西就好。何苦……又落得这一身伤病。” 白前尴尬的笑笑:“这主意是你父亲和左启之商议的,便是要以我为引子来造势,做出个天命难违的样子。” “我知道。但也不必吃那让全身麻痹的药,这后遗症多难治。” 白前眼角带上了些狡黠:“我如今还是偶尔会失去知觉,虽是一盏茶一炷香的功夫就好,但难得你父亲要为我的身体负责。不然你以为他为什么肯让你来照顾我?” 景西眨眨眼:“苦肉计?” 白前笑道:“什么苦肉计,是真的苦肉,顺带利用一下罢了。” 景西不说话了。 白前惆怅的叹了声:“真是下下策。这帝位你真不要?” 景西沉默片刻:“我不是这等材料,留给父亲更好。我只想和你找个安静的地方一起生活。” 白前有些失望,眨眨眼劝道:“现在左启之拥护景家,剩下的穆悦观和曲妙恩是女流之辈,不能登九五之尊,局势算是稳定下来了。你可以学啊!学着学着就会了嘛!” 景西迟疑一下:“你……希望我坐在那个位置上?” 白前点头:“我有好多想法还在脑子里,全没给元褚露出来。你得了权,我就能改造这个世界!作为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一位画师!” 白前的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亮的刺目。景西有片刻失神,喃喃道:“好!” 而后,一个深吻欺下去,景西的手探进白前的衣襟内,在他锁骨上游走。景西咬着白前的一小块儿皮肉,含糊不清的问道:“那要回报我。” 白前的脸色僵了僵,忽而讪笑道:“我很想……但是……我……又……没知觉了……” ……………… 作者有话要说:全文完~ 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