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别枝》 第一章 解围 那是个极其寻常的冬日。 一声长嘶,扯破了看似平静之下的平静。 猎猎旌旗乍起,黄云凝暮。乐降野上鼓声震山川,两军对垒,战火飞天。 颍川府内的百姓纷纷逃窜推挤,如临大敌。 “我嘞个亲娘诶!这仗势可吓死个人!” “要是这城破了该怎么办,我们可不就是瓮中之鳖,任那些蛮子搓捏圆扁了!” “完了完了,就我们城中这几个府兵可顶个鸟用啊!” “这该如何是好,节度使大人才刚离开颍川啊!” 百姓们慌乱的四散而逃,寻不见方向,仿佛忘记了这是颍川,是他们自小长大的地方,是闭着眼睛都能找到家门口的不要太熟悉的地方。 而一些年轻力壮的青壮年们,则是很快跑到了较高的山头上。 他们指着远处若隐若现的旗帜,大声叫喊道。 “天朝来人了!天朝来人了!颍川府有救了!颍川府有救了!” 远处前来的队伍气势汹汹的逼近,顾氏旗帜格外醒目。 鼓声似乎又响了一些。 队伍中为首男子战袍束带,面色清冷,快马跃入阵中,长戟一挥,鲜血喷溅。 其后一众战马士卒争先涌入,悲声响彻。 长戟,紫骝马,是顾云贺。 胡人头子气的骂娘,他一个弯刀卷下头颅,往地上啐了一口,向不远处的为首男子叫阵:“乃乃的!姓顾的小子,这么点人也敢来!” 燕照从容的躲过暗箭,顺手取走几条性命,便直冲吐奚达达而去。 顾云贺此次只调给五千精兵,加上一万守备军对垒吐奚达达三万士兵,虽是以少对多,但顾氏将军的威名足以令敌方生畏。 身下的紫骝马有如流矢,长戟往吐奚达达的面门而去。 吐奚达达侧身躲闪,外翻的弯刀劈风而来。一万守备军不足畏惧,只是一帮混吃等死的蠢货。这五千精兵虽是精兵,但到底人数上他占着优势。 吐奚达达这般想着,弯刀已勾住燕照的尾袍,却见其抽身而去,弯刀只留下袍子。 然此场景,已足够横台上的鼓手震鼓稳定军心。 吐奚达达本是只有一身蛮力,做不得将领,此番不过收服一偏远小城,可汗便放心让他领三万兵前去,没成想本应困守大荥的神将顾云贺竟出现在千里外的颍川府,想来战局有变。 远帐中的胡人谋士观望着胶着的局面不禁手心冒汗。 此时吐奚达达怒喝一声,弯刀席卷而去。燕照轻巧避过,绕身至后。 两人缠斗一刻,终是长戟没入了胸膛。 吐奚达达轰然倒地,一旁的几个士兵看见将军战死,立即六神无主。 燕照抽回长戟,一个漂亮的回旋,又收割了近处一个副将的头颅。 横台上的一人一直在关注吐奚达达的动向,主将身死,军心不稳,他闭了闭眼,号令小兵吹响号角,他望着着燕照所在的方向不知在想些什么,到底是往后撤了去。 散角震动,胡人士兵霎时慌乱逃窜。 府兵将领还妄乘胜追击。 却见燕照拍马来到他身侧,对他说不可。 将领见来人要下马行礼,又听那人笑着说了句不可。 他正疑惑着,燕照见胡兵已然撤走,城前空地唯留横尸与几千兵士,便对他说:“开城门,去节度使府。” 直到忠勇节度使府,燕照都未发一言。 威名赫赫的忠勇节度使崔拔,在小城中大修宣节校尉府邸作节度使府。皆因宣节校尉是崔拔的第一个官职,于他而言意义非凡。 忠勇节度使府并不冷僻,但却给人一种人去楼空之感。燕照四处打量着,方才战中,她便觉着不妥,一个安置了节度使的城中,怎么只有大约一万的守备军。 这想法令她心惊,也让此行的目的有了变数。 她冒死夜出大荥本是为了请求节度使调兵,解救顾云贺主军于水火,而正是皇帝的密函中提到颍川兵粮优足,这才选择冒险突围。 “你们节度使……” “大人几天前接到调令去驻守朝阳关,连夜便带着兵马走了,现在府中只有一位李公子。”将领恭敬中带着感激,“您是特地带着兵马来增援我们的。要不是您,这颍川城内的男女老少如今可就是蛮子刀下的一缕亡魂了。” 燕照叹息,面色开始凝重起来:“你说的那位李公子是?” “李公子是节度使大人的客卿,深得大人器重,此次被留在城内看护颍川。”将领回道。 “他在哪?” “李公子在战中时便去了城内安顿百姓,应该还要一时半刻才能回来。”将领恭敬的退下。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李成蹊才姗姗来迟。 燕照正负手立在院子里看着沙盘。 突然听到一阵脚步声。 她抬眼,见一少年穿廊而来。 皎若玉树,风姿特秀。 燕照在心中叹道。 李成蹊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燕照身边:“见过顾将军。” “李公子。”燕照面色淡淡。 他微笑着:“将军唤我成蹊便可。” 燕照颔首。 她看着身侧高半头的少年,板着脸问道:“你们崔大人调兵朝阳关,怎么连妻女都一块带走了?” 钟灵毓秀的少年支吾:“许是……” 燕照打断他:“成蹊公子不必在我面前遮掩,我不是你们颍川府的人。” 李成蹊苦笑:“颍川,是弃城。” 燕照脸色愈发凝重。 李成蹊继续道:“成蹊知晓这是为大局而下的决定,可是成蹊是颍川生人,断没有道理弃城而走,于是我便自请留了下来。” 燕照听着,看向他的眼神已有不同。 “我们可能中了蛮子的计谋。”燕照的眸色里染上担忧,“顾家军困守大荥已有七八日,城内百姓众多,粮草不足,迟迟等不到援兵,恰逢陛下密信传来,于是我冒险突出寻求忠勇节度使调兵。” 李成蹊一愣:“这信有问题!” 燕照点头:“密不透风的大荥怎么会轻易的传信进来,怕是早就被蛮子给掉包了。” 她叹息:“若非这是最后一根稻草,我们又怎会贸然行动。” “那现在大荥岂不是……” 燕照摇头:“大约还能撑上半月。大荥易守难攻,蛮子送信来的目的是在我突围时乘机偷袭,摸清城内情况。” 她冷笑道:“可惜我成功突围。想必他们正在想尽一切办法阻止我把顾家军困守大荥的消息带出颖川。” “他们必定会再度来袭,可我们这么点兵。”李成蹊皱眉,“平日里我也就替大人管一管城中事物,打仗的事我帮不上什么忙,这可……” “他们调兵前来也需要时间,起码在日落前不会来犯。”燕照看着他,“想必城外已安插了他们的人,送信出去危险重重。当下最要紧的事情,是先保住颍川,再谈其他。” “那我去告诉百姓,让他们做好准备。”李成蹊正要忧心忡忡的退下。 燕照叫住了他,若有所思道:“成蹊公子看来很得民心。” 野上黄沙满天,与天边黄暮相接。 一行行军阵隐约露出黄沙,马蹄声震天响,众人的吆喝声传出千里。 隐于一处的胡人探子暗叫不好,他似乎瞧见黄沙中有人开了城门迎他们进去,看着似乎源源不断的援军,胡人探子一个踉跄,策马回了大营。 城中的燕照仅仅遣了五千兵士出去演了一场戏。 “顾将军好计谋!”李成蹊亦步亦趋的跟着燕照回府。 燕照突然朝他一笑:“兵不厌诈。” 李成蹊看着眼前身量不高,笑得一脸孩子气的少年,突然有些恍惚。 “顾将军长的好像我从前的一位故人。”李成蹊挠挠头,“像一位小姑娘。” 燕照一怔,她停下看向李成蹊。 李成蹊以为是自己的行为唐突了顾将军,脸色有些僵,不知该说什么好。 毕竟堂堂一位杀伐果断的将军在他面前,他还是十分紧张的。 燕照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一眼李成蹊,实在想不出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天下间有许多相似的人。”燕照恢复之前冷漠寡言的模样,这让李成蹊有点失望。 “成蹊公子早些回去歇息,明日的蛮子可不像今日好糊弄了。”燕照淡淡道,“今日所说的,你可都准备好了?” “已经妥当。”李成蹊连连点头,还想再说些什么。 “好。” 燕照丢下一字,转身向客房走去。 李成蹊挠挠头,也回了房间。 第二日,天光未亮。 燕照恍惚间觉得有一人站在床前,她突然惊醒,一把起身扼住了那人的脖子,将他推至墙角。 待她眼神清明时,正见李成蹊直勾勾的盯着她看,那双清透的双眸里分明没有昨日的拘谨与敬重。 燕照一惊,还以为自己的女子身份暴露,忽然想起自己昨夜怕胡人夜袭,并未卸妆就寝。 她平日最恨别人打搅她的美梦,便恶狠狠的瞪向李成蹊。 少年脸色通红,似乎被掐的喘不过气来,双手在空中乱挥舞。 燕照冷哼一声,放开了他。 却听他说。 “你不是顾云贺。” 第二章 是风在动 烽台上的狼烟有些刺鼻。 李成蹊打了个响亮的喷嚏,余光瞥见一身盔甲的燕照正嫌弃的撇过头。 李成蹊摸摸鼻,忽然想起两日前的那个清晨,这张脸挂着一副漫不经心的表情轻笑。 “我确实不是顾云贺,我是燕照。” 李成蹊撇撇嘴,转头看向城内。 至于他是怎么知道的,无非是这小子行迹诡异,最重要的一点便是人传顾云贺身长八尺,大约比他高半个头才是,可眼前的少年矮小,只得堪堪与他平齐。 百姓组成的大军排成方列,大声高喊助阵。年轻力壮的青年被要求穿上护甲,站在城墙上的较后方。 这样的情形已经持续两日了。 自胡人大军在乐降烽上安营扎寨,燕照便让他组织百姓天天在城门下嚎叫。 战到是没开始打,胡人小子们以为颍川天降神兵,没敢轻举妄动。 燕照心里门清儿,她这样的法子顶多迷惑敌军一两日,等探子回来发现附近城池并没有援兵前来的痕迹时,胡人一定会选择速战速决。 她从城门上眺望着,忽见一匹兵马绝尘而来,他急急忙忙进了一个帐子,没一会儿,胡人军列便混乱起来。 燕照眼神一凛,吩咐左右将按计划行事,全军戒备。 号角突然吹响。 城门上立即往四处投下几颗圆滚滚的东西。 燕照率兵夺门而出,身影瞬间淹没在特制的烟雾里。 城门上的李成蹊嘱咐关好城门,看着兵分三路的兵马分头被白烟吞噬,双拳不经意间握紧。 不知过了多久,白烟还在不断向外扩散,却不见野上会战的情景。 西边突然来了一方长伍,东边又来一队兵马。 李成蹊瞧不真切上边的旗帜,以为是胡人的援兵到了,手心不断冒出冷汗。 又不知过了多久,白烟的边缘突然冒出人影来。 一个,两个,三个…… 身上穿着的是天朝的兵甲。 …… 满目的翠色中。 男子长身玉立,只一身影便夺去了院中的所有光华。 “冬日的北大漠竟也开四季常绿。” 男子声音低沉,意外的好听。 燕照轻悄悄的上前,生怕搅扰了此般和谐。 是风在动。 轻风拂起绿植,伴随着吱呀的响声。 男子回头,他的脸淹没在炽烈的光影中。燕照的心如同薄纱罩里的烛火噼啪作响。 燕照轻舒一口气。 她知晓国公爷生的好看,没想到竟是如此光彩。 薛仰止看着来人,方拧紧的眉头轻轻舒展。 “是你。” 他的声音似乎透过千万年而来。 “那个小兵。” 燕照沉默。 “下次战场上当心。” 薛仰止走离了这满院生意,但却并未走出燕照心中的这座城。 …… 燕照踏进府内大堂。 屋内人齐齐投来目光。 在感受到一道炽烈的注视时,燕照的身子瞬间紧绷。她僵硬的走到一处坐下。 李成蹊见她来了向她点头致意。 燕照这才发现堂中多了好几道陌生面孔。 “是崔大人不放心颍川府,故而给我等送信,好在赶上了。”胜平将军姜聊出声打破寂静。 薛仰止淡淡抿了一口茶,也道:“没想到崔拔给我们都送了信。” 信是送了许多,人却只来了两个。 除却困在大荥的天盛将军顾云贺,天朝此次派出众多武将平叛蛮胡。 许是知晓陛下弃城颍川的决定,大部分武将不敢轻易增援颍川。 想来是崔拔实在放心不下这座城,又不敢公然违抗圣上的旨意,于是便把注意打到了其他武将身上。 而赶来的这两位,也都是位高权重且心怀大悯的将军。 李成蹊心中感激,燕照看向薛仰止的目光也越来越炽烈。 许是这道目光太过明目张胆,薛仰止看了过去。 燕照一愣,慌忙收回视线。 薛仰止勾唇:“顾云贺的小兵。” 方才大败蛮子回来的路上,燕照便已经将荥阳的事都说予薛仰止,自从薛仰止知道她是顾云贺的亲兵,她的称呼便成了“顾云贺的小兵”“那个小兵”。 燕照起身,向薛仰止抱拳:“不知宿国公可否想到什么法子支援顾将军,燕照恳请您即刻动身出发大荥。” 姜聊听得一头雾水,李成蹊立刻向他耳语。 薛仰止的关注点却在燕照两字。 他一愣:“你叫燕照?” 燕照不明白他这般反应,却也点头称是。 “天策将军嫡长女也唤燕照,不知你与那位朝阳郡主有何关系?” 燕照这下是真愣了去,她看向薛仰止,眸中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同名同姓罢。燕照只一介老粗,不会有关,也不敢有关。”燕照垂眸。 薛仰止意味深长的看了燕照一眼,转头同姜聊说了几句,便起身对燕照道:“收拾东西,即刻动身。” 第三章 年糕之谊 大荥很远,远到跑死了好几匹马。 途经几座小城时,燕照给自己买了好几份炒年糕。 薛仰止驾马靠了过来:“你很喜欢吃这个?” 燕照看向他:“其实也不是很喜欢吃。只是快要过年了,家中原先都是吃这个的。” “思家了?多久没回去过了?” “我没有家。”燕照的脸瞬间黯淡下来。 回去的家已经算不上是家。 薛仰止一怔:“抱歉。” 燕照摇摇头,不欲多说。 往后的几日,路过城池时,薛仰止都会替她捎带上几份年糕。 燕照看着买来的年糕,认真道:“有没有蒜蓉的,我喜欢蒜蓉的。” …… 带着蒜蓉味的燕照上了战场。 马铃叮叮,马背上的燕照势如破竹。高超的马术让她躲过一处又一处攻击,手上的长戟宛若镰刀,轻而易举的拿下敌人的性命。 她调马回头,正好撞见一身金甲的薛仰止。 身姿俊拔,容若神只。 此时,有人大喝一声,城门洞开。 顾云贺拿着神戟冲了出来,所过之处,哀鸿遍野。 大荥之战的胜负定的极快。 有薛仰止姜聊的助阵,对方将领见势就收。 原本燕照殊死一搏才突出重围的荥阳,今日不过轻松一战,蛮胡便退击撤反。 没有一个人敢轻易对阵天朝的四大神将。 更何况这一次就来了三位。 蛮胡在大荥城外围攻多日,本就疲惫不堪。 这次会战的结果也在意料之中。 顾云贺第一个驾马来到燕照身侧:“燕照。” 他的声音隐藏着担忧。 燕照满身血色,却冲他粲然一笑:“只一些皮外伤,这些都是别人的血。” “我先带你进城。” 燕照应好,调转马头时,又撞见薛仰止。 他静默的立在一旁。 顾云贺看到他先是客套了几句,便带着大部队进了大荥。 大荥的主事是知府刘大人。 燕照等人简单的梳洗了一番,便接到了刘大人为他们举办洗尘宴的消息。 刘大人府上,一面硕大的玉屏风横立在府口处。 再绕过去,便可见整座建筑雕梁画栋,粉墙环护。院的正中,栽了一株腊梅,凌风傲立,枝桠遒劲。穿过小抱厦,入眼便是抄手回廊,廊顶流苏相嵌,风过,如同浅色麦浪。再越过青石板,便可见了富丽锦绣的主堂。 之前被困大荥时燕照并未进来过,今日惊艳一见,不禁感叹起此处的雅致来,暗道漠北竟也有如此清新典雅的装饰。 不同于忠勇节度使府的大气威严,刘大人府上处处精致,处处婉约。 燕照伴着顾云贺进了主堂,便见薛仰止与姜聊已在其中。 氤氲的檀木香勾勒出少年国公精致的侧颜。 燕照呼吸一滞,恍惚间已在刘大人的招呼下落座。 斜侧面正是薛仰止。 燕照开始打量起堂内的布置来。 堂内正中摆了一盆红炉小火,映的大堂暖和起来。镂空的雕花窗棂泄下北国的暖阳。东边的洋漆架上摆着一对白玉的吉祥如意。西边的墙上挂着当世有名才子所着的红梅图。 燕照突然想起自己在京都红棉巷里的那座府邸。 也爱在房内摆一对古董,也爱在墙上挂一副当世名作。 燕照抬眼看去,刘大人一身温和淡雅的文人的装扮,本是最契合这样的宅邸的,可惜那眼神中时不时流露出的精明算计与谄媚,真真与记忆中的那些人如出一辙。 燕照突然间像是失去了兴致,恹恹的品着国都来的细茶。 这种茶,此样景,勾起了她的许多不合时宜的伤感。 席间的推杯换盏还在继续。 刘大人先是仪式般的感激他们救援了荥阳。随后举杯共饮,拍手后几队舞姬携香而入。 燕照不喜欢这样的场合,奈何如今只是一个小小亲兵,只得稳坐在位上,眼观耳鼻观心。 顾云贺与姜聊显然对这样的场合已经驾轻就熟,他们尚能对着刘大人假笑,看起来得心应手。 反观薛仰止就没有这么好脾气了,面对刘大人谄媚的笑容,显得有些爱搭不理。 刘大人肉眼可见的一僵,换了个更大的笑容来缓解尴尬:“红蕖,请小姐上来。” 没过多久,一长眉黛目的粉黛女子款款而来。 她捏着声,冲场上的几位娇笑:“大人们,品芳有礼了。” 她的目光不着痕迹的往堂上扫视了一遍,最后定在了年少风采的薛仰止身上。 燕照一个激灵的坐直,万万没想到府邸清高精妙的刘大人会做出卖女儿的举动。 在场的人齐齐皱眉,姜聊更是心直口快道:“刘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去他人府上拜访的男客在如此的场景下会面府上的女娇娥,这番举动不言而喻。 果然,听刘大人道:“小女年逾十五还未定人家。下官观在座的各位皆丰神俊朗,人中龙凤。起了结亲的意思。” 话罢,他的目光转向薛仰止:“国公爷,不知你看小女如何?” 燕照暗自撇嘴,果然已经找好了目标。 可是这样的做法未免太伤为官的风骨。 “矫揉造作,庸脂俗粉。” 薛仰止面色无波。 不留情面的话音方落,便听安静的堂内的某处噗嗤一笑。 刘大人面上挂不住,又不好冲薛仰止发火,只能看向那处角落,怒火中烧。 “你这丫头,如此失礼!” 燕照往那处看去,一道石榴色的身影步来,女子芙蓉面,步步生莲。 她一来便开口讽道:“父亲自诩为官清廉,竟打算把女儿送给他人做妾。” 刘大人怒发冲冠,指着那女子便是一口一个逆女。 姜聊突然就来了兴趣,他招来了旁边的侍女。燕照也就顺便听了一耳朵。 原来方才那位叫品芳的小姐是继室所出的女儿,刘大人宠妾灭妻,将妾室扶正,因着疼爱那位妾室,所以对刘品芳也是宠爱有加。 后来来的姑娘是刘府的大小姐刘广兰,原配所出,自小不受待见。府上的这场宴会正是这位大小姐辛苦操持的。 姜聊咂咂嘴,简直和话本子一样精彩。 燕照看向刘大人的眼神只剩鄙夷,她正欲站起来说些什么,就被顾云贺一把扯下。 他的眼神中带着不赞同:“冲动。” 燕照这才反应过来,她已不是几年前身份尊贵的朝阳郡主,她现在是男儿身,是顾云贺将军的亲兵,开罪不起堂堂知府。 燕照悻悻的撇嘴。 薛仰止眼神往这边一瞟,将这些小动作收之眼底。 他淡淡的开口:“刘大人一番好意,薛某心领。” 刘大人仿佛看见了希望:“不如先将小女送到您身边服侍如何?若是不喜品兰,您看我这大女儿……” 刘大人今日是打定主意要女儿攀上这门亲事,哪怕是为奴为婢。 宿国公薛仰止,年少袭爵,位高权重,在武将之中也有一席之地。更勿论长相俊美是整个天朝女子的梦中情人了。 大荥只是个边境小城,好不容易来了几位重臣,若是不把握住这个机会,这辈子都别想升迁离开这大漠。 姜聊终于忍不住了:“刘大人,你这卖女儿的行径我大天朝可不兴啊!姻缘讲一个郎情妾意,你那品芳长成这副尊容,没见宿国公没什么兴趣吗?” 话音方落,从来没有受过这种委屈的刘品芳哭着跑了出去。 姜聊摸了摸鼻子,不再说话。 顾云贺看了眼燕照,也淡淡的随声附和:“话糙理不糙。” 刘大人的脸皮终于挂不住了,却又没胆开罪姜聊,一时间僵在那里。 燕照巴不得赶紧离开,她举着酒杯笑道:“今日多谢刘大人的热情款待,席上吃足已有些困了。” 刘大人回敬,赶紧借坡而下:“既然各位将军倦了,刘某不便多留,本官已在府中备下客房。红蕖,带几位将军过去。” 一众人稀稀落落的告辞,往外院的几盏灯火而去。 临走前,燕照经过刘广兰时,见她脊背挺直,不卑不亢的立在那里,起了怜悯之心,多嘴问了句:“今日宴上你吃了吗?” 刘广兰一愣,眸中灯火明灭:“未曾。” 燕照扣扣搜搜的掏出身上携着的蒜味年糕,颇有些舍不得:“给你。” 刘广兰:“……” 第四章 大雪未曾兆丰年 隔日大雪。 燕照起早在院中晨操,手中的剑灵巧的挽了个剑花,圈住了扬起的雪。 院门处,刘品芳提裙而来,身后跟着拿着食盒的小丫头。她看了一眼雪中的燕照,便匆匆向薛仰止的房间而去。 燕照顿了一下,又耍起剑来。 再看去时,小丫头已奔着刘品芳的背影离去。 又过了一会儿,刘广兰提着食盒出现在了院门口。 燕照以为她找薛仰止,便给她指了个方向。 “我是来找您的。”刘广兰微微一笑,今日穿的月白色袄裙更衬雪色。 薛仰止方出厢房时便看到这样一副场景。 佩剑的红面少年喝着热粥,身侧的姑娘笑意盈盈。 薛仰止看了一会,抬脚往廊上走去,正巧撞上隔壁院里跑来的李成蹊。 “国公爷,早上好啊!” 李成蹊莽莽撞撞而来。 薛仰止侧身避过,只略微一颔首,便离开了院子。 李成蹊探头往院里一瞧,意有所指的揶揄道:“这景致可真美呐!” 刘广兰显然会错了李成蹊的意思,她不失礼数的敛裾见礼,随后道:“这府院中的一草一木,一根一柱皆是家慈在世时费心落成的,配上这北面的雪景,自然是可见风致。” 燕照把碗递给刘广兰身后的大丫鬟,好奇道:“令堂想必是南面的人,府中的规制皆是南方的布置。” 刘广兰看向燕照笑道:“是的。家慈是云乡府陆氏。” 燕照正要点头,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言语不免有些莽撞:“云乡府陆氏?可是百年望族的那个陆氏?可是有嫁女儿入天策将军府的那个陆氏?” 刘广兰一愣,点点头。 她没有在乎燕照的失礼,温和的样子与昨日同父亲对峙时判若两人。 接着,她有些失落道:“那位是我的表姨母,自陆氏没落以后,是上一代中唯一嫁去京城的女儿。旁人也曾艳羡家慈的夫君做到了五品知州。只是谁又能如表姨夫表姨母那样鹣鲽情深,至死不渝呢。” 燕照看着刘广兰,突然有些惊讶,原来她们二人还有亲缘关系。 李成蹊听到天策府时就是一愣,待回过神来,急急问道:“那天策将军的两位嫡女,就是你的表姐表妹了?” “是这样的。只是我从未见过这两位姐妹。”刘广兰感叹道,“世事无常。自多年前天策将军与其嫡子身死沙场,表姨母追随而去。诺大的宅邸,便只剩她们二人了。” 说罢,又有些感怀:“她们二人皆受封郡主。一人困于后院,容貌尽失,一人困于宫墙,也不知谁更可悲些。” 李成蹊不解:“明月郡主自幼入宫,深受太后喜爱,怎就可悲了?” 刘广兰笑着摇摇头,未置一言。 燕照听着,已未将刘广兰当成一个寻常闺阁女子看待。 “将军。”刘广兰出声唤她,“这雪有些大了,我们去檐下躲躲。” 风雪携着刺骨的冰寒扑面而来。 到底是北面的风雪。 燕照有些放心不下外出的薛仰止,便借口今日要出门要去营中。 刘广兰知意的离去。 燕照找到薛仰止时,他正沉默的站在街口。 她走到他的身边,与他并肩而立,这才看清眼前的场景。 “这雪。”他开口,“于权贵而言,是锦上添花的景物,是祥瑞。同衣不蔽体的百姓来讲,意味着死亡。” 燕照皱着眉看着面前的人间炼狱。 她往前走了几步,踩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 厚雪之下,是人僵硬的残骨。 “他们这里已有几年,风雪连绵,作物无存。倒是该问问这里的父母官,缘何府中起华宴,府外成炼狱。”薛仰止转身回了刘府。 燕照不忍再看,回头跟上了他。 …… 刘府书房。 抬眼便可见玉器满目,墨砚精贵。 刘大人的美妾伴在一旁,好不快活。 薛仰止沉着一张脸进去,不曾顾及屋外小厮的阻拦。 美妾见到外人,惊呼一声从刘大人腿上起来。刘大人惊愕,见到来人尴尬的挥退了美妾。 但那妾室离去时,目光像似粘在了薛仰止身上。 燕照生生打了个寒颤,对刘大人更加厌恶了一分。 薛仰止扫了一眼燕照。对刘大人开门见山:“刘大人府上可有粮仓?” 刘大人头如捣葱,不敢说没有。 薛仰止点头,环视了书房一圈:“既如此,还望刘大人打开粮仓救济城中百姓。另外,薛某望刘大人可以舍弃这些珍宝古玩,去城中米铺换取粮食。” 刘大人苦笑,正欲说些什么。 恰逢此时,刘广兰带着一串钥匙走了进来。 “父亲。”她笑着,“这是府上所有的粮食。” 第五章 乱民与吏 刘大人的面色有些奇怪,抽搐成一团。 刘广兰见到燕照两人出现在书房,心思的几个回转间,大致知道薛仰止的来意。 她无声的笑了笑,将钥匙递给燕照,然后道:“父亲方方唤我将府库的钥匙拿来,原来是做这个缘由。” 刘广兰递得快,纵使刘大人面如城墙,也不好意思出声要回。 他咳了一声,手握成拳抵在嘴角,颇有风光霁月的味道。 刘广兰心中明白的紧,她来碰上只不过是一个巧合罢了,她顺水推舟:“父亲曾在夫人的房里放了一株绛仙草。城中最大米铺的东家女儿最喜奇花异草。想必,夫人也愿意为了城中百姓割舍。” 刘大人气的差点吐血三升。 那株绛仙草是他花了极大的价钱,极大的心血从蛮胡那搞来的,本是作有别的用途,但这众目睽睽之下,便是他不愿也不成了。 “依……依你说的办。”刘大人咬牙切齿的吐出一句话。 刘广兰弯了弯唇角。 正此时,知府府中亲卫急报,城中发生动乱。 百姓易子而食,甚至争夺城外荥阳一役后战死的满地残骨。 大荥城的饥荒比想象中要严重,他们入城时只瞧见知府粉饰太平的一面。 薛仰止看向刘大人,神色莫测。 待几人赶到城门时,顾云贺已在驾马平乱,他的身影淹没在汹涌的乱民中。 饥饿的乱民正冲击着厚重的城门,城墙上还攀爬着数几道身影越过,他们张牙舞爪,饿虎扑食般互相撕咬。 顾云贺被一把拽下,紫骝马仰天长嘶一声,马蹄腾空,周撤乱民霎退,顾云贺才堪堪躲过一劫。 乱民较之蛮胡,更难对付。 蛮胡尚可一刀下去,可乱民,是百姓。 “不闻有乱民而有独治之吏。”燕照对刘大人丢下一句话,便翻身上马,冲向人群。 疾风劈来,乱民躲避,燕照俯下身子一捞,顾云贺借势坐上马。她干脆利落的调转缰绳,紫骝马见状呲着响鼻,跟着奔出了人群。 少年飒爽,英姿勃发。 转瞬间,二人已稳稳落于平地。 刘大人担惊受怕的对侍从吩咐:“杀!立地格杀。不能让他们再靠近城内,不能靠近府衙!” “不急!” 燕照与薛仰止齐齐出声。 哪怕他们没有过治理乱民的经验,哪怕自古为官者只晓得用这个办法来整治乱民。 二人对望一眼,薛仰止先道:“往地上分散扔馒头,多扔一些,要快。” 侍卫应是,连忙从城中运出馒头。 燕照沉吟:“再去些人检查城中还有无乱民,若有,几个人一同小心抓起来,要是剧烈反抗,危及性命,便……杀。” 杀字极轻。 燕照清楚的明白,乱民并未完全失去理智,倘若大开杀戒,激起乱民拼死反抗,血溅大荥,这样的场景并不是他们想要看到的。 他们变成如此,是为官不仁的错,是世道的错,并不是他们。 他们只是饿了,只是想搏一口粮食,在这世道中活下去去。 馒头很快便来了。 燕照看到人群中有一妇女抱着孩子,她蜷缩着,身子呈弓状紧绷着,死死的护住怀中大约四五岁的小男孩。那女人匍匐上前,争抢着包子,双手同孩子的双颊在冰冷的雪地中磨的通红。 雪地上滚过的馒头不一会就僵硬了。 女人拿在手中搓了搓,递到气若游丝的小男孩嘴里。 他们还在推搡着,这样的画面不断发生。 也许他们之后同样会死于风寒,但燕照不相信生命如此脆弱与卑贱,只是因官吏的一声喝令。 就死在冷冰冰的雪地里。 她闭了闭眼,无声的张了张嘴。 此时,薛仰止冷清却有力的声音响起。 “开粮仓,赈贫民。” 第六章 趁乱进犯 底下人手脚麻利的照办,有了刘广兰拿来的钥匙,刘府的粮仓瞬间被洗劫一空。 刘大人欲哭无泪。 薛仰止显然更敏锐些,他皱眉看着翻越城墙的乱民,紧接着又吩咐侍卫:“派人将这围起来,除了运送的粮食,不得放任何人进出。” 旋即,看了燕照一眼。 燕照心中压着沉重的念头,目光涣散,直愣愣看着前方。 薛仰止不知道想了些什么,难得走上前拍了拍燕照的肩。 站在燕照身侧的顾云贺拿眼瞅他。 薛仰止:“……” 燕照遣去城内捉捕乱民的侍从并未回来,反而城内的乱民不断的向城门处靠拢,像是有人指使一般。 城门,就要乱了。 大批乱民后的几丈处,正慢慢走来一个布衣男子。 他的脚上趿着草鞋,蓬头垢面,平常到与乱民融为一体。 没人注意到这个其貌不扬的男子。 他的嘴角扯了扯,发出破布似的嗓音,同身侧的乱民一同哀嚎着,可眼神中迸发的精光好似一匹正在蛰伏的狼,伺机而动。 燕照等人迅速撤出包围圈,有了顾云贺的前车之鉴,他们不敢在城门处耽搁太久。 哪知方才那男人看见他们绕到后方,眼神立马死死的锁在了燕照的身上。 燕照感觉有一道视线正在打量着她,她回头一看,正对上那个男子毫不掩饰的目光。 燕照心上一颤,再看去时,那人已淹没在人群中不见踪影。 乱民越积越多,似乎就要破城而出。城门守备将也更本无法阻拦攀上城墙而出的乱民。 大荥在短短一天中便乱成了一锅粥,这后面似乎有谁的手笔。倘若蛮胡此时进犯,大荥危矣。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城门上突然喧闹起来。 那些守将冲他们大喊:“蛮子来了,蛮子来了。” 燕照等人面色凝重。 城门处已是堵上了乱民,岌岌可危。 城外蛮胡兵马列阵,虎视眈眈。 情况危急,顾不得多想,燕照等人挑了个人群较少的地方攀上城墙,便见城外尘土飞扬,蛮胡铁骑似要踏平城池。 城外有人叫阵,哄笑声一片。 燕照面色难看,也不知此次领军者为谁,竟敢单挑天朝三大将领。 此时他们更加相信,蛮胡一定是使了什么法子才让昨日平静的大荥掀起波澜。 “天朝的小羊羔子们,乖乖降了我们,还能少些痛苦!”阵前一个胡髯男子哈哈大笑道。 城门上一个守门副将涨红了脸:“我呸!就你们!我朝三大神将皆在此,还能怕了你不成……” 话音方落,那副将倒地,心口上赫然插着一支箭矢。 大胡子男人收回弓箭,往地上啐了一口:“真是没用!” 城墙上天朝的将领士兵大怒,燕照等人也不例外。 大胡子男人往城上细细看了一眼,突然咧开嘴:“小子,我知你在上边。那日你逃出去搬救兵的事咱们可要清算清算。” 燕照冷不丁被点名,这才想起那日夜出大荥时打碎了底下男子一颗牙齿。 “手下败将。”燕照冷冷道。 大胡子恼羞成怒,他怒喝:“狂妄的小子,你可敢下来与我过上几招,若你赢了我,我便退兵,还你荥阳,若你输了,可就别怪我这大刀不近人情。” 这算是下战书了。 顾云贺看向燕照:“有诈,不能去。” 薛仰止也不赞同。 燕照却充耳不闻,她麻利的套上绳索,坚定道:“我去拖延时间,你们赶快疏散乱民,整军集合。” “不能去。” “只是我一条命罢了。” 燕照使巧劲甩开抓住她的手,抓着绳子从城上一跃而下。 她借力下了城墙,以一人之躯立于万人阵前。 第七章 阵前 少年一身薄墨色常服,身形较正常男子来说更为瘦削。 茫茫雪色中,她面向千军万马,如同蚍蜉撼树。 “有胆气。”大胡子眯了眯眼,显然对她的胆量有些欣赏,“小子,瞧你年纪也不大,要是你能打赢我胡家的阿朵,我便放你一马。” 阿朵闻声上前,她的腰间别了一把短刀。 燕照看了一眼,心上已盘算好自己的胜算。 她上前一步:“给我根鞭子。” “你不用剑?”阿朵柳眉倒竖,意指她腰间别的那把剑。 燕照扯下它,丢在雪里。 “对付你们,用不上它。” 阿朵气的冷哼一声:“都这副境地了,还不忘逞嘴皮子。” 她接着又说:“你们天朝人都像你这样卑鄙无耻吗,明知我擅用短刃,还要用克我的鞭子。” 燕照冷笑:“究竟是谁更无耻些。” “煽动乱民,趁乱进犯。你们胡人就只有这些路数吗?” 阿朵气急败坏,大喝一声:“给她鞭子。” 对面抛来一根麻绳做的鞭子。 燕照看着手中长鞭,微微牵起嘴角:“我其实不擅用鞭。” 话音未落,阿朵握着短刀已靠近燕照周侧。 短刀是近距离搏击武器,阿朵先发制人,一刀劈去,燕照在众人看来已被控住。 正在此时,燕照仰身翻了个跟头,双脚使力踢在阿朵的手腕上,接着握着长鞭的手灵巧一转,勾住了阿朵的手腕。 长鞭越抽越紧,像是要废掉阿朵的双手。 阿朵妄图用短刀割开鞭子,怎奈方才燕照的一脚暗劲极大,阿朵的手腕有些发麻,愣是割不开自家特粗的麻绳。 她求救的目光看向大胡子。 大胡子一个大刀甩来,燕照堪堪避过,鞭子断成两截。 燕照站定后似笑非笑:“用短刀的,连个护腕也不戴,在我手下一回合都撑不过,这样的也敢来上战场,你们蛮胡就这点本事吗?” 阿朵知道她那些小伎俩打不过眼前这个人,纵使再不甘心也不得不退居在一旁。 回伍后,她又用胡语对大胡子说了些什么。 似乎在下命令,大胡子的神情毕恭毕敬。 燕照冷眼看着,阵前,她想过太多。 若是城门的乱民无法疏通,她很难有机会生还。 可她方才并不是莽撞跃下城墙。 或许一路做到顾云贺的亲兵,打下不少战役,危险重重,好不容易。 或许她心中找寻父兄战死的执念还未开解。 或许遥远的故里,一人正立于红粉漆墙中翘首待归。 但她同样也心系这一城的百姓。 她立于城墙前作保护状,一如当年的父兄挡在她身前保护她。 她始终谨记幼时父亲对她所言:“燕家一门,不止忠君,还忠国。倘若两者相立,当以国为重,以百姓为重。你生来,是为百姓,死,也当为芸芸众生。” 天边来了几朵云,遮住了苍穹。 大胡子几步跑来,借力向她砍去。 燕照回神堪堪躲过,残鞭往地上一扫。 她的确有十数年的从伍经验,幼时便跟随父兄南征北战,后又跟着顾云贺做了两年的亲兵。但她极少遇到如大胡子这般难缠的人。 不同于吐奚达达,不同于阿朵,他走的每一步,挥的每一刀仿佛都经过计量,足矣一刀毙命。 刀刀难避,刀刀致命。 “小子,那夜你打碎我一颗下牙,今日我便摘下你的头扔在帐顶。”大胡子咧开嘴有些可怖。 燕照退了几步,冷声道:“言而无信,方才还说打过那个阿朵,便放过我。” “放过你也不会放过你身后那座城。那还有什么必要求放过你呢。”大胡子哈哈大笑,“断牙之仇,不得不报。” 两人缠斗了几个回合。 大胡子奇道:“看起来鞭子不是你最趁手的武器。” 燕照嫌他多嘴:“我方才说过我不善长鞭。” “可惜你是天朝的人,不然你的脾气还挺对我胃口。”大胡子手下没闲着,不断挥舞着,一双粗壮的腿灵活的在雪中游走,徒留地上的几个大坑。 燕照额角沁出密汗,显然处于下风。 此时一根箭矢破空而来,大胡子牵制着燕照,她的腿只得生生受了这一箭。 阿朵拿着弓站在远处,挑衅的看向燕照。 霎那间,数十箭头攒动,大胡子见状避开,燕照瞳孔一缩,箭雨向她落下。 她闭了闭眼。 想象中的疼痛没有发生。 顾云贺同薛仰止飞身而下,两人齐齐挡在燕照身前。 燕照睁开眼,神色不明。 “让你逞强。”顾云贺快速回头看了她一眼,目光落在了她的腿上,旋即又立即挥动长戟挡下箭矢。 他们二人一直在城上观望,在阿朵射出第一箭时便急急而下。 顾云贺头一次恨城墙太高。 箭雨如麻,即使再怎么身经百战的将军,也无法一人抵挡万众。 二人渐渐处于劣势,冬日的雪快要将燕照的心冻成冰,一如阴霾的天色。 “你们快走!”燕照挣扎着起身,目光里盛满了担忧。 二人充耳不闻。 燕照咬牙,弯下身提起方才扔在雪里的剑。 恰在此时,城门开了。 姜聊一身金甲坐于马上,身后是大批的兵士。 他举手间,城上落下箭雨,生生劈的蛮胡的箭东倒西歪。 过后,他驾马携众而来。 天光乍泄。 第八章 看伤 燕照被侍从扶回了刘府的小院。 当地最有名的赤脚大夫很快便提着医箱来了,他看了看燕照的腿摇了摇头,随后伸出手想把燕照的脉。 燕照蹭的一下抽掉手,皱着眉道:“只腿上的伤,没有内伤。” 赤脚大夫许是从未见过这么古怪的病人,瞪着眼睛叹了口气。 “煮两盆热水来,备上几条干净的毛巾。”赤脚大夫捋着胡须,提笔写下方子,“按这个抓药来。” 随后,他拿剪子剪开了燕照的底裤,露出莹白的一截小腿来。 箭头已深入皮肤几寸,箭身边的血已结痂,周侧的衣料粘在了上头不好清理。 热水很快就上来了。 那大夫拿毛巾蘸了点热水,便细细的为燕照擦起伤口来。然后用剪子小心的清除伤口上的衣服细碎。 过了一会,薛仰止一众走了进来,小小的厢房略显逼仄。 燕照一愣:“这么快?” 赤脚大夫拿眼瞅了瞅他们,默许他们继续待着,转头捣起侍从递上的草药。 薛仰止的目光落在燕照的腿上:“他们像是有备而来,见到城门开后的士兵,象征的交了下手,你走后不久,看情况不对便撤兵了。” 燕照沉吟:“既如此,这城内定是有人接应了。”接着,她又问道,“姜聊是怎么这么快疏散乱民的?” “据他所说,在你对阵时,乱民突然向城内涌回。他才能赶来。”顾云贺答。 燕照点点头,动辄伤口疼得呲牙咧嘴。 李成蹊瞧这伤口有些可怖,面带不忍:“蛮胡的女子竟是如此歹毒,只知偷袭这种把戏。” 燕照想起阿朵,回忆起大胡子对她毕恭毕敬的模样,心中开始猜测起她的身份。 “那位当是蛮胡的沁格格,喀什王的女儿。”顾云贺突然出声,“往昔使臣曾带她出席过皇宫的晚宴,我远远见过一眼。那个胡子壮汉大概便是喀什王拨给朵沁的部下,耶律能了。” 李成蹊愤愤道:“战斗力不怎么样,就会阴人,害你的腿……” 三人齐齐看向燕照。 燕照正打算开口,突然剜骨似的疼痛令她闷哼一声。 她看过去,就见那个小老头大夫不知何时捣完了药,手上拎着血淋淋的一把箭。他立刻抓起烫毛巾按住燕照血涌的伤口,随后拿出草药涂在了伤口上。 草药的刺痛感令燕照更加清醒了一点。 好老头,搞偷袭。 那赤脚大夫努了努嘴。 这下众人才知方才他没有出言赶走他们,敢情是留下他们吸引燕照的注意,更好拔箭一些。 那老头干净利落的弄完:“这腿伤要好好休养一段时日,若是看护的好那还能恢复如初,若看护不好只怕这终身都会落下残疾。” 说罢,他还是探手想摸燕照的脉,被燕照一把拍掉。 老头叹了口气,又去桌前写了几张药方,仔仔细细的嘱咐了他们一番,随后背着药箱便打算出门。 正好撞上了迎面而来的姜聊。 姜聊提着个面目狰狞的人头,笑得一脸开怀。 大老远便听到他声如洪钟的嗓音。 “燕照老弟,我帮你把那大胡子的人头拿来了。” 人头尚在滴血,老头捂住心口,接受无能。 眼睁睁的看着姜聊提着那颗圆滚滚的东西便入了厢房,便双眼一黑。 敢情将军们都这么猛吗? 第九章 灯下黑 厢房里顿时溢满了血腥味。 李成蹊的鼻子动了动,忍不住干呕起来。 其余众人面色如常,但也对姜聊的行为表示了不满。 燕照看去,人头上挂着一个惊愕的神情,满脸尚还淌着血,张开的嘴中少了颗牙,原本茂盛的胡子也被人割去了一半。 燕照的手有些颤抖:“耶律能就这么死了?”未免也太草率了些。 薛仰止与顾云贺也有些疑惑,方才他们回来时耶律能已经撤走。 姜聊满脸无辜:“我留在那善后,一不小心看到有一个身影从角落的城墙翻过去。他还以为我没有看见,哪成想我已经在城门上提着刀等着。” 姜聊的一不小心说的那是一个轻飘飘。 李成蹊缓过劲来,忍不住道:“于是你就一刀砍下了他的头?你怎么不生擒他?” 姜聊给了他个你不懂的表情:“燕照老弟与他周旋了许久还是不敌。我上去怕也要费几番力气,倒不如一刀痛快些。” 李成蹊后退了几步,看向姜聊的眼神已盛满恐惧。 杀人如麻什么的,简直不要太可怕。 顾云贺沉默了许久,终于道:“耶律能冒险进城,定是城中有什么东西或是什么人需要接应。” 薛仰止颔首,显然同意顾云贺的看法。 “也不知这城中的小子是什么时候进来的,竟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动手脚。”顾云贺眸中墨色加深。 “也许这个不是耶律能,真正的耶律能在城中?”燕照奇思妙想。 李成蹊否定:“怎么可能,蛮胡有名有姓的将领就那么几个,你都打不过的,又跟着那个朵沁,还能是谁啊。” 顾云贺一怔,似乎抓住了什么东西:“没人见过真正的耶律能,我只当他跟在朵沁身边,便先入为主了。” “不管他是不是耶律能。”薛仰止淡淡的开口,“城中确有一人在作祟已成事实,当务之急是先找到他。” 姜聊跟着点头,转身便急匆匆的提着人头出了屋子:“我先去加强城中的安防。” 李成蹊也紧跟着出去,遥遥留下一句话:“城中乱民还未安顿,我先去也。” 厢房内只留下三人面面相觑。 “宿国公还有什么事情吗?”顾云贺看向薛仰止的目光有些戒备,眼神似乎在说请赶快离开我亲兵的屋子。 薛仰止不紧不慢的坐下,慢条斯理道:“暂时没有。” 燕照眼看他们二人将要擦出火花,赶忙打圆场。 “李成蹊那可能有些窘迫,你们二人去帮帮他。” 两人对视一眼。 便听顾云贺冷哼一声,率先出了厢房。 薛仰止也颇不情愿的起身,一道跟着走了。 燕照轻舒一口气,总算把这两位老祖宗请走了。 要说这天盛将军顾云贺同宿国公薛仰止,是打朝堂上便有的恩怨。 顾家是为京都大族,顾云贺是顾家嫡子,自小被严格要求,性子稳重严谨。 宿国公府的关系较为复杂,薛仰止的母亲是打赢朝来的和亲公主,奈何红颜薄命,在薛仰止幼时便病逝了。先宿国公对薛仰止不闻不问,却对自个儿妹妹所出的孩子视如己出,也更偏疼小妾生的几个孩子,是故薛仰止养成了冷言寡性的性子。 有一日小雨,许久不曾上朝的薛仰止一身大红的官服立在朝堂上,轩轩的样子若朝霞举,整个灰暗的朝堂霎时有了亮色。 顾云贺看不惯薛仰止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样子,仗着自己有祖上的荫蔽,做事随意不说,年纪轻轻毫无建树便坐上了国公。特别是,勾走了他妹妹的魂! 他上前几步与薛仰止说了些什么,两人神情都很不愉快。 过了一阵皇帝来了,朝上谈论起江南水灾的事。 顾云贺主张疏散百姓,大开国库,加固河堤。 薛仰止却淡淡看了他一眼,进言道:“不如先整治地方的官吏,层层克扣下去,也不剩多少了。” 顾云贺不忿,敢情好话都被你说尽了。 之后两人见面便互相嘲讽,最后连整个京都都知道两人不对付的事情。 像这样和谐的救援荥阳,简直是燕照祖坟上冒了青烟才能见到的。 燕照乐滋滋的咬了一口床边的葡萄,霎那间脸绿了起来,她呸呸吐掉口中的东西,有些生气。 究竟是谁用盐水泡了葡萄?! 第十章 深渊 夜里,冷的刺骨。 耶律能紧裹着身上的布衣,蜷缩在破庙的角落里。 突然,身旁嘈杂起来。 他皱了皱眉,往里面翻了个身。 耳边的声响越来越大。 他面无表情的回身看了过去,一双漆黑的瞳孔中倒映着一个冻死的孩子被人分吃的景象。 耶律能安安静静的看着,一动不动的样子同那地上的孩子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身旁的人像是才看见他,直觉这个人身上散发的不是活人气息,一股脑的都扑了上去。 耶律能只是动了动眼珠子,几个扑过来的乱民喉咙处皆破开一个大口。 他们捂着脖子血流如注。根本没人看清他是怎么动手的。 霎时,众人看他的目光带着忌惮,他们静静的张望了番,随后急不可耐的分食了那几个死去的乱民。 耶律能闭上眼,这一夜似乎睡得很安详。 …… 城中多处粮仓被烧的消息已引的李成蹊等人焦头烂额。 米铺被劫,商家被杀,数百斤粮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沉在了城门下的护城河中。 刘大人的小粮仓简直杯水车薪。 顾云贺死死锁着眉头,几日都不曾开解。 他看着身侧的刘广兰在刘府门前施粥救济,李成蹊辛苦奔走疏散百姓不要拥堵,自己只能大刀阔斧的立在大门处像只石狮子一般,作镇场用。 薛仰止前几日便带着几队兵出去寻找隐在城中的奸细,未曾回来过。燕照也因为腿脚不便,一直躺在床上。 关键是姜聊那个死小子也不知去了哪里。 刘广兰空闲时抬头,仰面看了顾云贺一眼,轻轻叹了口气。 这时,人群突然一阵骚动。 李成蹊阻拦不住,只见一个满身是血的乱民横冲直撞的冲到队伍的最前头,抬起手就要打翻那一锅热粥。 顾云贺眼疾手快,扬手过去便像拎小鸡一样拎起了他。 耳边响起一声轻笑。 顾云贺回头看去,便见燕照推着木质轮椅便出来了,脸色较之前更虚了。 顾将军的眉头又锁紧了些,语气不免带了些命令的口吻:“也不瞧瞧这是什么地方,你腿脚不便,赶紧回去。” 燕照摇了摇头:“这几日我躺在床上,见这动乱一直没有停下的迹象,委实做不到安心的瘫在那里。” 刘广兰见燕照一来,立刻丢下手中的活计给身旁的小丫头,直直向燕照而去。 燕照见到她面色舒缓了些,轻声细语道:“怎么不见刘大人,只你一人主持大局?” 刘广兰垂眸:“父亲躲在书房中不敢出来,夫人与二小姐也闭院不出。” 燕照叹了口气,说出了自己的看法:“我观这些乱民并不是全都失去了心智,若是此时城中能有一位位高权重的人可以站出来,给他们吃一颗定心丸,情况也许能好上许多。”她顿了顿,“想来这几日李成蹊寻找场所安顿乱民也成了个七七八八。” 刘广兰担忧:“可是父亲他平日里并不怎么得民心。” 闻言,燕照正视着刘广兰,目光中满是诚挚:“我先前困在城中听百姓说的最多的一句话便是,知府家的大小姐人美心善,常常救济城中的穷苦人家,我觉着,你去是最适合不过了。” 小姑娘有些惊讶,额上的飘带随风舞了舞,她低头略微思考了片刻,才抬眼坚定的看向燕照。 “您所说的,我知道了。” 第十一章 大义 刘广兰换了一件白纺绸大衫去了城中一处较高的楼阁。 底下有人在布施,空地上占满了人。 姑娘的青丝简简单单挽起,仅一只木簪固定。她直着腰立在楼阁之上,素雅大气。 “各位。”她看着底下的民众,目光中带着水光,“我是知府家的大姑娘刘广兰,你们当中的一些人也是看着我长大的。” 她的声音柔柔的,似是拂在众人心头。 人群渐渐的安静下来。 刘广兰盈盈的目光看向一处:“牛婶,我自小偷逃出府就是为了去您的摊上买一块米糕。”她微微一笑,“您的米糕是这十里八街最好吃的。” 接着,她继续道:“街东头的赵屠夫,城西的王秀才,绣房的张娘子……幼时我在这七街八巷里打混,也是你们从小照拂我。” 姑娘泪盈于睫,声泪俱下:“从前这城中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是雪灾,是蝗灾,大家都齐心协力共度难关。怎么如今,短短几日,这城中安乐的景象都不见了呢?” 底下的张绣娘尚还清醒,她朝楼上喊道。 “大姑娘怎么不去问问你的知府爹?短短几日光景,我们怎会变得如此。”她冷声对道,令人心颤,“几年连日大雪,庄稼都毁坏完了。你爹作为我们的父母官,不曾开仓放粮,救济灾民,甚至还加重赋税,大家都不曾吃饱,又有谁来光顾我的小小绣铺?可怜我那三岁的孩子生生饿死在家中空空的米缸里!” 王秀才也梗着脖子叫道:“你那个好爹私吞了朝廷的灾后补助不说,娶了一房又一房的小妾,骄奢淫逸,甚至还霸占了我的妹妹,这几年的欺男霸女,你是不曾看见吗?” 两人的话音刚落,越来越多的人群情激昂。 他们骚动起来,仿佛要掀翻面前这座楼阁。 “这城中的大官,两街的富商何曾把我们当做人!” “先头胡族在外边围着时,城中的粮食本就不多,却都还紧着那些大官富商,他们是能熬上十天半个月,那我们这些升斗小民呢?” “有人一把火烧了城中的粮食,还一把火烧了我的家,我无处可归!” “他们吃了我的孩子,他们吃了我的孩子!” 楼阁之下,人越围越多。 燕照看向顾云贺:“我离开大荥的那几日,城中可有暴乱的迹象?” 顾云贺摇头,面色愈发沉重:“我同士兵在城门处日夜守着,刘大人常遣人送粮草来,除此之外,不曾见过什么动静。” 燕照垂眸:“我们进城那日也颇平静,怎么可能一日之间?” 她转身,吩咐侍从:“去把刘大人请来,从小门上来。” 在府中躲灾的刘大人出现在楼阁之上。 他巍巍颤颤的探头往下望了望,哪知百姓见到他立即沸腾起来,民众推搡着,快要挤破人墙,闯入大门,有甚者更是架起人梯要爬上来。 下面的士兵快要守不住了。 刘大人蹭的一下缩回头,还能听到下面立誓要将他撕碎的嚎叫。 他打了个冷颤,还是骂骂咧咧道:“不知死活的贱民!” 燕照一个眼刀射过去,他悻悻闭嘴。 顾云贺沉声问道:“城中的动乱什么时候开始的?” 刘大人支支吾吾,有所隐瞒。 “父亲。”刘广兰急声喝道,“你觉得还瞒的住吗?” 刘大人带着怒气的扫了刘广兰一眼,最终还是道:“这几年大雪连绵本就聚拢了一些乱民,加上今年蛮胡来袭,城内粮草不足,越来越多的人饿死,本来这局面本官还能控制住,哪成想这一落雪,又有有心人兴风作浪,这才……” “你明明说这粮仓还够城中人吃上半月?”顾云贺盯着他,眼中酝酿着风暴。 刘大人满不在乎:“这些贱民哪里配得上吃好东西,当时想着战后打杀了便是。” 燕照等人霎时有些心凉。 乱世,加上为官不仁,哪还有百姓的活路? 刘广兰不可置信的看着她的父亲。 她本来还想着,她的父亲顶多奢侈些,霸道些,没成想竟视人命如草芥,趋万物为刍狗。 “这些日子李成蹊保全了一些粮食,胜平将军也去外城寻求援助。”燕照重重叹了口气,“只是这民怨,哪有这么容易平息。” 刘广兰闻言,回头看了看楼下攒动的人头,她咬了咬牙,似乎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她冲底下大喊:“我们定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她示意刘大人到栏边来说几句。 刘大人见顾云贺在,虽然害怕但还是上前了。身侧的两个侍卫也一同跟了上来。 刘广兰回头看了燕照一眼,眸中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没有人看出她的手正在微微颤抖。 她莫名其妙的对刘大人说了一句:“对不起了,父亲。” 旋即,她腾手抓过侍卫腰间的佩剑,侍卫尚来不及反应,便见刘广兰疾疾向刘大人砍去。 人头咕噜咕噜的掉到人群中,一瞬间便被淹没。 刘广兰似乎用了平生最大的力气,刘大人的血溅到了刘广兰的脸上,白纺绸大衫上血色斑斑。 刘广兰浑身浴血,依然脊背挺直的立在楼阁之上。 刘大人的脖子上有一个巨大的血窟窿。 两个侍卫愣在了那里,人梯上的乱民愣在了那里。燕照也愣在那,微张着嘴,显然很是吃惊。 刘广兰静静地看着底下的众人渐渐平息下来。 乱民经这几日的布施,已不是全然没有神志。 他们知道楼上这个貌若仙子的小姐,拿着剑砍下了她父亲的头颅,砍下了他们愤恨的狗官的头颅。 刘广兰微微喘着气,声音却掷地有声:“广兰自知,现在无论做什么,也弥补不了哪些逝去的人,弥补不了对你们的伤害。但是,”她微微顿了下,“今日广兰在此大义灭亲,是想告诉大家,我们对安顿大家伙的决心。如今,宿国公,天盛将军,胜平将军以及其他几位小将军都在城内,他们不仅可以在战场上护住我们,也能助大家渡过现在的困境。” “宿国公已经查出,城中多处粮草被烧,粮食沉于河底,是有奸细在城中作乱。你们要相信广兰,同时也要相信各位将军可以抓住宵小,还大荥太平。” 刘广兰言辞诚恳,乱民似乎听进去了些。 人群沉默着,王秀才突然举起瘦弱的手臂一呼:“相信广兰小姐,相信大将军!” 张绣娘看着脚边狰狞的头颅,也随声跟着附和。 一个,两个,三个…… 似星星之火燎了原。 刘广兰微微一笑,像是再也支撑不住,瘫坐在地上,心上似缠了千千结。 燕照去扶她。 她抓住燕照的手,欲说些什么,最终还是将手放下了。 倒是燕照定定的看着她:“我很欣赏你,你是此刻的英雄。” 刘广兰朱唇微闭,原本灰暗的双眸蓄上了光。 第十二章 封赏 刘府灵堂,众人一身缟素。 刘广兰一言不发的跪坐在火盆前,整个人宛若一只没有灵魂的提线木偶。 她抬头,见刘品芳跌跌撞撞的跑来,随后进来一个面色煞白的妇人。 那是刘大人后娶的夫人。 走路一摇三晃,好似弱柳扶风。 刘夫人小声抽泣着,原本便生得小巧精致的美人面,哭起来更惹人怜爱。 燕照终于知道她那素未谋面的表姨母输在哪了。 一味刚强的女子,哪有楚楚动人的解语花更得男人欢心。 燕照想着,只见刘品芳张牙舞爪的上前,一面哭的撕心裂肺,一面伸手便要去挠刘广兰的脸:“你这个毒妇,我要杀了你!” 燕照拿出佩剑挡着刘广兰,一个巧劲便把刘品芳推去几丈远。 刘品芳被推倒在地,嚎啕大哭:“好你个刘广兰,竟然臭不要脸的联合外男欺负自己的妹妹,你这个臭心肝的,死没良心的,杀千刀的!竟然杀害了自己的父亲,你就该为天地所不容!看今后还有哪个男的敢娶你这么个狠毒的女人!” 刘品芳可劲的闹,刘夫人却躲在一旁默默的流着眼泪。 燕照打她进门便一直把目光放在她的身上,她默不作声的撇了撇嘴,若不是方才暗探来报,这位刘夫人在接到刘大人死去的消息时立即转移了一些府上的银器地契,她还真被这叫人肝肠寸断的演技给感动到了。 刘广兰的眼珠子动了动,没有反驳刘品芳。 刘品芳更来劲了,她一个骨碌爬起来,迫于燕照的威压,她只敢指着刘广兰的鼻子骂道:“你这个不孝的女儿!父亲在九泉之下不会放过你,刘家列祖列宗也在时刻等你下地狱!我若是你,根本不会苟活在这个世上!识相点,便赶紧撞死在父亲的灵柩前,为我刘府保全最后的颜面!” 刘广兰突然自嘲一声:“颜面?” 她缓缓站起来,素白的小脸上挂着讥讽的笑容:“刘家何来的颜面?早在他欺男霸女,贪污灾款之时,这满府的清名便被他丢的干干净净。” “真是可笑!”刘品芳死死瞪着眼前人,“你自小受着这贪污贿赂的荫蔽长大,竟还想令自己置身事外。你以为杀了父亲是大义灭亲,是义举,实则这世间早已没有你的活路。” 她继续冷笑:“等着,谋害朝廷命官这一罪责便足够你死上千八百回。” “为官不仁,便该杀,哪怕他是我的父亲。”刘广兰目光毫不躲闪的看向刘品芳,“多少百姓因他而死,他错的彻底,我们也要跟着他错吗?大荥若是保不住,这几万百姓哪里还有活路,他一条不值当的命换整个大荥的百姓,也是他能为这座城,这苍生做的最能赎罪的事。” 刘广兰眼神坚毅,刘品芳见无处可破,便与刘夫人一起抱头痛哭起来。 只是不知,这哭的有几分是为如今躺在棺材里的这个人。 …… 刘大人死的不光彩,而今城外城内未平,自然不可能大肆操办丧仪,只简简单单的停灵三日,便挑了一个好点的时辰,草草的葬在东边的山上。 刘广兰已逾十日闭门不出,除了自小一同长大的丫鬟进出以外,便是连燕照的求见也婉言拒了。 燕照虽是担忧,但也明白此刻她最需要的便是时间。 刘广兰一袭素白的衣裙,怔怔的坐在院子的秋千上。 花架上的几株藤蔓也枯在那。 刘广兰想起她母亲还在世时,那会她大约才四五岁,调皮爬上比她人略高的秋千嬉戏,结果一个不稳便要摔下来,是父亲接住了她。 那时他还不是刘大人,只是县衙属下的一个小官。这小官轻轻的将她抱在怀里,轻声细语的安抚。 对于当时的她而言,眼前的这个儒雅正气的人便是她眼里的全部。 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呢? 是年姨娘带着刘品芳入府那时?还是小官成了大官的那时呢? 抑或是更早,早到小官决心养一个外室,并生下女儿的那刻? 许多事其实并没有答案。 刘广兰怅然的叹了口气,面前似乎浮现出一个笑意盈盈的温婉女子。 她张开手臂,轻轻的唤:“囡囡,囡囡。” 刘广兰喃喃着叫了声娘。 她微微闭了闭眼,眼眶有些湿润。 那时景依旧,人却不是了。 刘广兰缓缓起身,向院口处而去。 恰逢一小厮横冲直撞的来,他惶恐的不住请罪。 刘广兰心下自嘲,他们也许皆畏惧眼前这位狠下心杀害自己父亲的大小姐。 她淡漠的止住了他,才听小厮道:“陛下的旨意在大堂,小的奉宿国公的令请大小姐移步。” 刘广兰愣住,待她出现在大堂时,人已全都在了。 为首的是宿国公,其次是顾云贺,姜聊,燕照等将军。她余光瞥了瞥,刘品芳母女正跪在不打眼角落处。 明晃晃的圣旨有些刺目,刘广兰拜下。 “圣上有令,宿国公平定颍川一役,安定大荥有功,兹以特赐玉陵为其封地,食邑千户。” “顾云贺守卫大荥功不可没,赏天盛将军金银万两,赐黄金玄铁一块,南海明珠一对……” “姜聊救援两城有功,赏胜平将军金银万两,赐玉牌一块,锦缎百匹……”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特闻天盛将军之亲兵燕照,谋略非常,胆气逼人,于颍川大荥两役中大放光彩,今朕特赐你为宣节校尉,且跟随天盛将军去往平州,磨炼新兵。钦此。” 刘广兰偷偷抬头看去,燕照正稳稳的叩首谢恩。 她在心中默念了两遍燕照的名字。 燕照,燕照,竟与她那位表姐的名字一模一样。 她正想着,便听到圣旨念到了她的名字。 “大荥刘氏广兰,虽杀害朝廷命官,弑父罪无可赦,但念其一片丹心,特下旨免其罪过。” 刘广兰愣愣的叩首,恍惚的接过了这道圣旨。 她的余光似乎瞥见了刘品芳母女怨毒的目光。 宣旨太监走后,刘广兰终于绽出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她轻轻的对燕照道。 “祝贺我们都得偿所愿。” 第十三章 分别 燕照同刘广兰相视一笑,手中明黄的圣旨滚烫。 方圣旨所言,让她与顾云贺一同前往平州带领新兵。 陛下的意思是即刻动身前往平州。 天朝如今外患频频,死在战场上的军士不计其数,如今急需一股新鲜力量加入战局,扭转局势。 燕照的握着圣旨的手渐渐收紧,姜聊手一拍拍在燕照的肩上,疼得她呲牙咧嘴。 “恭喜燕照老弟了,荣升宣节校尉啊!” 燕照赧然一笑:“同喜同喜。”复而又道,“各位如今都有什么打算啊?” 姜聊摸摸头:“我应当退回其原前线,不过在此之前,我该是与宿国公在大荥再待上几日的。” 薛仰止颔首,显然同意姜聊的说法:“隐于城中的那个人迟迟没有现身,大荥的状况一步步好转,但也不可掉以轻心。” 燕照点头,又看向刘广兰。 “我应当会去云乡府。” 燕照一愣:“去外祖家?” 刘广兰称是,又道:“刘府怕是不再欢迎我,我带着圣旨去云乡,想来也没些不长眼的特地寻我麻烦。” 燕照笑道:“你能想通,自是最好。” 一行人,就此分道扬镳。 燕照同顾云贺也没有什么需要收拾的东西,原来顾云贺带领的那支军队编入了薛仰止的先锋营,顾云贺仅带走了几个心腹,便同燕照轻装上马。 他们第二日便离了城。 大荥的一些百姓自发列道相送。 姜聊挥舞着手手:“再见顾将军,再见燕照老弟,再见广兰小姐。” 老远还能看见他挥着个红巾。 燕照回首,见薛仰止一身银甲立于城门处。 二人遥遥相望。 直至顾云贺驾马不善的隔绝了两人的视线。 “回见。” 燕照在心头默念。 旋即潇洒转身,驾马向山川而去。 刘广兰的一辆马车,燕照与顾云贺的几人马队,一路向西,一路向东。 …… 月亮打树梢升上来,慢慢,雾云遮了薄月。 燕照等人经过几天的赶路,终是于几日后的夜晚平安抵达平州。 方进城,铺天盖地的锣鼓声传来,是一户人家娶妻。 燕照奇怪:“怎么有人晚上娶妻?” 顾云贺噤声,身后的几个亲兵随侍也屏息没有出声。 “死人才晚上娶妻。” 冷风过,一个佝偻婆婆挑着似隐似现的烛火,幽幽的从旁经过。 燕照冷不丁打了个激灵,她的头发立即支棱起来,两股战战,想逃的紧。 顾云贺默默的看了她一眼,用眼神示意她。 燕照这才看清是一个身着布衣的矮小婆婆。 她突然有些委屈:“婆婆你吓我作甚?” 顾云贺移开了视线,走远了些,到底是没想到战场上势如破竹的将军,私底下像个怕鬼的女娃。 婆婆呼出一口幽冷的气,面无表情的缓缓张口:“张家刚死的小儿子娶妻,要娶镇上医馆的红叶姑娘。” “娶便娶了,婆婆你吓我干嘛?” 那老妪不曾回答,只重复着刚刚那一席话。 雾大了。 燕照有些寒毛倒立,她不着痕迹的靠近顾云贺,畏缩的模样哪还有战场上的威风凛凛。 最后顾云贺解救了她:“……先找个客栈安顿下来,明日再去征兵处。” 燕照亦步亦趋的驾马跟着:“今日不在外边过夜了?” 顾云贺挑眉:“你是觉得你可以?” 第十四章 有人参军 顾云贺大清早便被燕照吵醒。 燕照已经穿戴完毕,头发一丝不苟束起,身上玄色的紧身长袍也无一丝褶皱,完全没有昨夜风尘仆仆的样子。 她那双清澈乌黑的双眸紧盯着他,绕是顾云贺的定力再好也不得不抽了抽脸起身。 燕照面上带着笑意,她穿戴齐整的旋转了一圈:“你说,我可要带上圣旨去?若是那帮人不认识我这刚上任的新官,那堂堂宣节校尉岂不憋屈?” 看的出来,册封宣节校尉让燕照很是高兴。 顾云贺淡定的起床洗漱,随后才道:“有我在还怕别人认错你?” 燕照好似恍然大悟的一拍脑袋,呵呵笑的像个傻子。 顾云贺无言。 在燕照的催促下,顾云贺生生提前了半个时辰出门。 跟在后头的亲兵随侍们也连连打着哈欠,他们哀怨的目光瞅着燕照。 大哥,咱们可是赶了好几天的路啊。 …… 平州局。 几个大汉横刀立马的分散坐着,一脸凶神恶煞的神情,面前仅支了一方破桌,旁边的木板草草上书“平州局征兵处”六字。 一点排面也无,简陋极了。 燕照捂住脸想逃,她退后几步,顾云贺默默的看着她。 燕照止住。 此处是在街口,人来人往的,众人却只对着这场面指指点点,不曾有人上前。 几个壮汉打着盹,显然并不在意有没有人前来。 顾云贺等人正打算上前,突然人群中走出一个矮小瘦削的少年。 少年一身短褐粗衣,面皮饥黄,打一照面便知这个少年的家境贫寒,自小吃苦长大。 可他的声音却出其的有力:“我来参军。” 桌前的大汉懒懒掀起一只眼,丢了只笔给他,示意他在面前的纸上写上自己的名字。 少年看了看,又道:“我不认字。” 大汉这次掀开了两只眼皮,有些急躁:“他娘的老子也不识字。”他看了看身边的同伴,问道,“王参领什么时候回来?” 身侧的同伴摇头:“他说一连几日都不曾招到人,回军中睡觉去了。” 大汉往地上啐了口痰,骂骂咧咧:“这么多天也就招着几个老弱病残。”他上下打量了一眼少年,“你为什么要来参军?” 少年沉默了片刻:“金鞍宝剑去邀勋。” 大汉听不得这文绉绉的话,但大致也知少年的意思,哈哈大笑道:“就你这毛都没长齐的小身板?爷爷我在军中待了三年了,啥屁都吃不到。不过若是你找着一个识字的人给你写名字,那爷爷就勉强让你入营。” 少年的手握成了拳头。 大汉往人群看去,人们迫于威压,齐齐往后退了一步。 此时顾云贺一行人未动,十分显眼。 见大汉与少年望来,顾云贺皱了皱眉头,他上前道:“我来写。” 将军姿玉兰树,哪怕一袭简单的常服,也让人瞧着不是池中物。 他惯握戟的手此刻握着笔,看向少年:“你叫什么名字?” “周小舟。” “多大?” “十五岁。” 顾云贺提笔,在一张泛黄的纸上写下了他的名字。旋即,他看向少年:“我姓顾,此后你便来我帐下做事。” 大汉不明故里:“你谁啊你。” 顾云贺看着他,漠然:“顾云贺。” 此间冬日风掠入城中,雪已满平州路。 而此场景,已在少年心头生根发芽。 第十五章 吹落北风中 周小舟进了军营。 他局促不安的跟在顾云贺身后,看着方才对他态度强硬的壮汉跟个哈巴狗似的对着面前的将军点头哈腰,心中一阵沉默。 平州局的军营设在城北处,燕照等人堪堪绕了平州一圈才看到军营的大门。 王参领得了消息一个踉跄跌到顾云贺面前:“末将见过顾将军。” 王参领有些许懊恼,前几日他确实接到圣旨全力协助顾云贺接手平州军营的任务,但也未料到竟来的这么快,适才躲懒藏在军中。 顾云贺一个眼风扫去,王参领吓得一哆嗦。 要论顾云贺在军中的地位与声望,当与那几位是持平的。倘再压上顾家在京城的地位,那么谁要是得罪了这位顾将军,好日子可是快到头了。要知,顾云贺可是在那几位将军中最铁面无私的。 顾云贺冷声问道:“你便是王参领?” 王参领点头说是。 “说说军中的情况。” 王参领虚虚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回将军,现平州营里共计士兵四万,凉州一万,安阳一万,虎泉一万,三地招满预期人数后,便向平州会合。” 顾云贺略略思考了下,又问:“这几日平州的参军情况如何?” 如何?您不都看见了。 王参领心中暗自腹诽,但面上还是一副恭敬的不能再恭敬的模样:“自皇帝陛下的征兵制以来,民间的参军积极性一直不高,这几日大约是这个数。”王参领竖起五根手指。 顾云贺颔首,心中有数。 王参领此时又恰到好处的向后边张望了一番,询问道:“顾将军,这几位是?” 顾云贺先是看向燕照,淡淡道:“这是陛下亲封的宣节校尉,后面几位是我的亲兵。” 王参领脸上堆满了笑容:“原来是宣节校尉,久仰久仰。” 燕照冷淡的点了点头。 王参领也不好自讨没趣,接着道:“几位大人一路上辛苦了,下官已为各位备好营帐。” 王参领的官职本比一众亲兵要高,但还是聪明的伏低做小,将礼数做全。 周小舟混在一众亲兵里,显得有如荣焉。 王参领这时看到了在平州招兵的壮汉,他上前踹了一脚:“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带各位将军去营帐。”旋即,又躬身对顾云贺道:“顾将军,燕校尉,这边请。” 顾云贺与燕照的营帐是相邻的,但顾将军的比之大一倍有余。 燕照提步进了自己的营帐,帐内简单干净,没有多余的物什。 燕照对拥有一个单人间很是满意。 她想起她先前在顾云贺营中的那个大通铺,眼眸略略垂下。 故人皆已逝,不提也罢。 她回头走出营帐,正巧迎面撞上周小舟。 那黝黑的少年腼腆走来,对她施礼抱拳。 鹅毛小雪落在少年的肩头,让燕照想起过去的自己,胸口有些发堵。 她轻轻点头,随即迫不及待的离开了这里。 她漫无目的的游走在平州的军营中。 雪落眉梢,何曾吹落北风中。 她不想忆起那段岁月,却好似在潇潇雪中看见了那位眉目刚毅的男子。 第十六章 人非 依稀雪中,那眉目像极了宿国公。 于她而言,薛仰止是心头一直追随的一抹光。 从前是,如今也是。 他们的第一次见面也并不是颍川城中节度使府的小院子。 燕照清楚的记得,七岁那年,她跟随父兄回到京城述职,彼时四岁的妹妹燕熙已被接入宫中陪伴新城公主,说是陪伴,不过是变相的囚禁罢了。 新帝忌惮燕家功高盖主,对燕熙的此举,不过是为了警慑燕家。 原因燕熙,他们被迫停留在京城一段时日。 那时春意正浓,本家燕府里那几个不对付的提议几个小辈去山中庙里祈福。燕照虽自小长在军营,但对这些后宅子里的弯弯绕绕也并非一窍不通。 无非想单独带她出去,对她下手。 她的母亲陆婉曾出言婉拒,奈何燕府那几个虽已分家,但到底是长辈,陆婉无法,只得答应了他们,自己则要求随同。 明堂上,她那大伯母一脸和蔼的答应,但透着那精明算计的眼神,令屏风后躲着的燕照生生打了个冷颤。 燕府是百年大族,多是走文官路子,瞧不上武将的粗鄙。可自小父亲燕朝特立独行,趁着大家一同回襄南老家,一个人偷偷摸摸上京应了武举,得了个武举探花。 燕府老太爷回来当即大怒,扬言一个木棍便要敲断燕朝的腿。几个堂兄弟们也明里暗里讽他粗鄙难堪,那时他的升职路上步步艰难,对燕府也是渐渐失望。后来,他娶了没落氏族的陆婉为妻。两人琴瑟相和,老夫人却处处要给媳妇立规矩,时时往燕朝身边塞几个自己的手下人。最后,甚至把主意打在了兄长燕回身上。 彼时燕府三房三太爷最宠爱的幼子同人争夺青楼女子被人打得断子绝孙,自此以后性情大变,没有一个高门女子愿意嫁进来蹚这趟浑水,三太爷也不愿低就小户女子,于是几个人便把主意打到了燕回身上。 燕朝只有燕回那么一个儿子,他们还要掠夺,纵使明知是他们刻意欺辱,但孝字一字大过天,燕朝纵是不愿,也得受着。 可他们显然太低估了一个父亲的决心。 燕朝曾想着,如今的老夫人是个继室,不是他的生身母亲,所以她要为她自己的子嗣铺路无可厚非,可这事老太爷却亲自点头答应,彻底激怒了燕朝。 他跪在燕府门前三天,随后闯入祠堂撕了他的名谱,意味着他与燕府彻底断绝关系。 京城的人也知他们两家的关系,平日送拜帖请宴会,从不会使两家撞上,也是燕朝平日并不在京城,陆婉也极少出府,才让燕府一直在各家的宴会上可劲蹦跶。 近日燕熙被接入宫中,那些眼皮子浅的妇人见不得燕家得顾圣眷,便想尽了法子要给燕家使个绊子。 他们把主意打在了燕照身上,仅仅打发了一个庶子媳妇,她那个大伯母来,就是一副施恩的嘴脸。 勋家贵族上山,旁的普通百姓自是要避让的。 燕府包了那座庙几日,燕照便几日待在庙中的后院里,陆婉时刻不离。 却是在那一日,燕照躺在后院的摇椅上小憩,她半眯着眼,手上软趴趴的捧着一本包着《女戒》皮子的《巧招兵法》,似睡非睡。 刚刚打发完燕府的婢子,陆婉也是心力憔悴,见燕照安然的躺在那不曾闹腾,便扶了扶首同身侧的嬷嬷吩咐起什么来。 燕照的面正对着一面漆白的墙,白日的天光撒在燕照的睫毛上,整个人安静的如同白瓷娃娃一般,同平日里的小泼皮大相径庭。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薛仰止。 九岁的小少年翻上墙头,露出精雕细琢的一张脸,整个人暴露在天光下,无所遁形。 燕照一眼便看见了他,当时只觉得这个小哥生的真是好看。 她的诗词歌赋读的不多,没有什么词可以形容他。 只是想起从前燕熙摇头虎脑的读着的戏本子。 惊才绝艳,举世无双。 但让燕照真真正正将他可在心上的是不久之后发生的事。 是夜庙中灯火通明,燕府众人都去前院见过宿国公夫人与小世子去了。陆婉不想攀什么富贵,便同燕照一块待在厢房里,没有去与那位传说中的赢朝公主见面。 陆婉睡前喂着燕照喝了一碗羊奶羹,便在嬷嬷的伺候下搂着燕照睡去。 哪知夜里一道身影摸进了厢房,扯上燕照的手臂便要走。 陆婉惊醒,呼叫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身边几个伺候的嬷嬷丫鬟一同涌了进来,别的院子却一声不响。 是了,她们都去前院同那个赢朝公主喝茶去了。 陆婉发出凄凉的惨叫,几个女人哪敌得过有备而来的贼人,眼睁睁的看着燕照被掳了去。 贼人挟着燕照飞檐走壁,燕照虽会个一招半式,但终究还是个小姑娘,加上她平日里也只看些兵法书策,根本无法脱离贼人的桎梏。 想也不必想,定是燕府那帮人安排的。 有宿国公夫人在前头做幌子,哪怕最后她真的出了事,她们也不必担责任。 燕照闭了闭眼,到底是七岁的小姑娘,心中害怕的紧。 她只能听见耳畔潇潇的风声,突然,贼人闷哼一声。 她机灵,一下咬在那人的虎口处,那贼人直直将她甩了下来。 一个侍卫接住了她。 待她落地站定,便见一身锦服的薛仰止向她走来,宛若神明。 “小姑娘。”他向她伸出手,面上还挂着顽劣的笑容,“跟着你父亲在战场上那么久,怎么连这个小小贼人都打不过?” 燕照自动的忽略了后面那句话,只愣愣的看着薛仰止。 后来,她就只记得那个黑夜中喊她小姑娘的薛仰止。 …… 燕照的心思如同泉涌,翻滚不息。 才注意到走近的是顾云贺。 燕照懊恼,她方才竟然将顾云贺认作了薛仰止。莫不是她的眼神出问题了? 燕照细细用目光描摹了顾云贺的眉眼,这才惊觉长大后的两人有几分的相似。 顾云贺见燕照看他的眼神不对,面色有些奇怪。 “无事。”燕照心思沉重,只丢下一句便落荒而逃。 顾云贺留在原地叹了口气。 燕照原本便是跳脱的性子,只是经历了一些事情,才十七岁的少年,便将自己冷冷的与外人隔绝起来。 究竟什么时候开始好转的呢? 哦,是从颍川回来之后,性子便还转了许多。 说起来那位宿国公从前也是顽劣的性子,自打那赢朝公主去世后,便开始不爱同人说话。 仅仅短短十年罢了。 世界上怎么会有那么多物是人非呢? 第十七章 信念 燕照一连十几日待在军营中一直避着顾云贺。 今日她像往常一样错开了时间去校场。 “燕校尉好。” 新兵们生机勃勃,私下里交头接耳。 “那位就是长戟耍的不输顾将军的校尉大人!” 燕照负手走过,点点头。突然她一个猛子后退,像是看见了什么,眼睛瞪圆。 “燕校尉好。” 人群中的一个小少年笑得一脸单纯,他扎着马步,面上已满是薄汗,但那副清朗的面孔却仍让人觉得清新舒爽。 见燕照看来,他不慌不忙的扯了扯汗巾擦了颈上的汗水。 他身边的小兵激动的张大了嘴:“燕校尉看过来了,李兄,燕校尉在看你呀!” 李成蹊给他了个安抚的眼神,嘴角是压不住的笑意。 燕照有些头疼,将他拉到一边:“你怎么来了?” 李成蹊如实回答:“我安顿好大荥的乱民后无处可去,宿国公与胜平将军的军队皆是要立即上前线的,我这小身子板可就算了。”复而顿了顿,“进城的时候找不见军营,在大街上绕了许久才见到征兵处,于是我便从军进来了。” 燕照扶额:“怎么不回颍川?抑或是投奔朝阳关崔大人,也比在这做个小兵强。” 李成蹊闻言,收起了先头有些憨傻的神情,正色道:“你走后,圣上又下了一道旨意,封我为颍川的地守,我拒绝了,为颍川求了了个恩典,希望陛下有生之年能够尽力护卫颍川。” 他的目光中透着坚毅,“我自小长在颍川的一家富商里,不算富极,但也衣食无忧。从小浑浑噩噩的长大,不是同那些狐朋狗友花天酒地便是走街串巷。崔大人见我聪明机灵才收我在身边做一个幕僚,可节度使府幕僚众多,我平日只是摇着扇子坐在椅子上,插不上一句话。直至那日,混乱中我站起来说我要留守颍川,在那时我才觉得我这一生并非毫无作为。” “大雾有时在心上,可是终会散去。” 李成蹊澄澈的双眸一如见时不染杂质,他定定的看向燕照。 燕照看着面前与他同龄的少年,如有所感。 她面上带着笑意:“索性富贵并没有迷了你的眼,只是。”她话锋一转,“你已然十七,没有自小练武的根骨,往后需更加勤奋,不能在军中耍少爷的脾气。” 李成蹊称是,两人似是约定好什么似的,相视一笑。 燕照又细细的询问了他的营帐何处,可还习惯这些问题,便转身提步正要离去。 看见了一旁站了多时的顾云贺。 新兵的目光频频望来,显然心思都不在训练上,他们偷偷张望着二人,这是打两位一起入营以来第一次共同出现在校场。 显然他们早已听说燕照在战场上的事迹,即便燕照如今只是一个小小的校尉,但大家对她依旧十分好奇。 十七岁的年纪,受到大将军的赏识,长戟使的出神入化,连外敌也将两人辨错。假以时日,这样的少年定是庙堂藏绘像之人。 顾云贺面色如常,他皱着眉头看着校场上的一帮亲兵,话语毫不留情:“每个人,围着军营负重跑上十圈。”他看了看日色,“黄昏前没跑完不许吃饭。” 俨然有大将军的那副不假辞色了。 燕照看着身前略高一头的顾云贺,想起她第一次入营,听到的也是他这番毫无感情的命令。 那时的顾云贺显然稚嫩多了,哪有如今的驾轻就熟。 新兵们啊了一声,人群中的李成蹊也苦着脸唉声叹气。 燕照噗呲一笑,想起自己那会也是恨不得想把顾云贺狠狠的打一顿。 那时的她仗着年少气盛,上前一步,怒道:“你凭什么罚我?” 十七岁的顾云贺冷哼一声:“军营重地,懒散怠慢,毫无纪律,我罚你不服?” “不服!” 燕照死鸭子嘴硬,最后迫于顾云贺的淫威到底是乖乖的完成了惩罚。 顾云贺记住了这个横冲直撞的小兵,隔个两日便能看到日落黄昏下,小少年负着重物跑圈,一人立在旁边静静的守着看着。 燕照十分不忿,大喊道:“你神气什么,总有一日我要超过你。” “我等你来超过我。”顾云贺挑眉。 于是小少年成日里拼了命的训练,什么军功她都想挣,也终于有一日,她的长戟直逼顾云贺的面门,她收戟立身,眉头上挑,显然兴奋至极。 顾云贺见她这幅样子,作出了一个愤愤的表情,随即转身时,却能看见嘴角隐不住的笑意。 后来,后来经历了一些事情,燕照成了顾云贺的亲兵。 也走了一些人,燕照的眼里仿佛再也没有光彩,人也一夜之间长大成熟起来。 如今,黄昏下守着的少年已变成了两人,那帮新兵也承载着燕照新一轮的希望,她默默的瞅了一眼身旁的顾云贺,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落日里几点寒鸦归巢。 顾云贺叹了口气:“他们的离去并不是你的错,战场上生死有命,怨不了任何人。” 燕照沉默了片刻才道:“……若不是我冒进。” 那时燕照做了顾云贺的亲兵,手底下也能带些人马,她先是收了自己大通铺里的几个好兄弟,后又挑了几个肯努力上进的将士。 只是那夜丛林夜战,她迷惑于敌人的几次退缩,带着自己的兵马一路冒进,结果第二日晨光大亮,只有她一人拖着残破的身躯驾马逃出。 许多夜里,她想起兄弟几个临死的惨状,彻夜无眠。 于是后来,她收集了许多兵书,明白自己需要打磨沉淀,也同样不愿再踏进那个大通铺。 “你待李成蹊不同。”顾云贺侧首,明明是反问的话语,语调确实肯定的。 燕照看着远处气喘吁吁的少年,他拖着脚,瘦弱的身躯明显支撑不起重物,本是可以停下的,大不了只是一顿晚饭罢了,可他硬是撑着,没有掉队。 “我瞧周小舟是看见了第一次进入军营却局促不安,迷茫前路的我。看见李成蹊,是因为他与我都有一个信念。”燕照微笑,看着顾云贺,“变强。” 第十八章 蹊跷 “燕照。”顾云贺叹了口气,“执念太重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我忘不了当初的我年轻气盛,才害惨了兄弟们。”燕照低头,复而又坚定道:“可是这条路我只能硬着头皮下去。” 她哪里还有选择呢? 父兄蹊跷战死,母亲追随而去,仅有的妹妹,几年不曾见上一面。如今就只剩她这么一个孤家寡人,若是她一蹶不振,又该这么查明蹊跷,护佑妹妹呢? 顾云贺看向燕照,默默的叹了口气。 他自小便是家中嫡子,又是次子没那么多负担,每日不是练武就是练戟,家庭和睦美满,父亲虽有几房小妾,却又同母亲相敬如宾,这在世家大族里难得的紧,故而顾云贺哪有这些烦恼呢。 日色渐沉,别个都去吃饭了,李成蹊才呼呼的跑完。 他见校场边还站着个人影,便走上前去。 “照哥!”他又惊又喜。 燕照面上浮现淡淡的笑意,眼神中满是鼓励与欣慰。 “走,我带你吃饭去。” …… 富少李成蹊大约这辈子也没吃过这么寒碜的吃食。 清汤寡水的小粥和冷掉的半个馒头。 周小舟走进饭堂,便见李成蹊长吁短叹的拿着个馒头吟道:“落毛凤凰不如鸡啊。” 周小舟看向李成蹊的目光带了炙热,他平日最是向往读书人。 他看去,才发现旁边还坐着清清冷冷的燕照。 周小舟抱拳:“燕校尉。” “现在不是晚饭时间了,你来这干什么?”燕照问道。 周小舟挠了挠头,有些羞赧道:“又有些饿了,就来找些吃食。” 燕照点头:“你确实正是长身体的年纪。” 李成蹊嘴里还嚼着馒头,热切的支吾:“坐……坐。” 周小舟闻言愣愣的坐下,显然有些拘谨。 李成蹊含糊道:“给你这个。” 他掰了一半馒头递给周小舟,然后又问燕照:“照哥,你要不?” 燕照摇了摇头,指了指隔壁桌上的鱼刺,摊了摊手如实道:“我已经饱了。” 李成蹊无言,颇有些义愤填膺的瞪着燕照。 两人相处轻松,周小舟看着才渐渐放松下来,他从善如流的道:“李兄,便别怪照哥了,照哥也不是故意的。” 燕照挑眉,给了李成蹊一个就是就是的眼神。 “对了。”燕照突然想起,“那日我还没问你为何来充军呢。” 周小舟一怔,道:“先前我说过,金鞍宝剑去邀勋。” 李成蹊呲溜喝了一口清粥,大大咧咧道:“你不是没读过书吗?咋还能来上这么一段?” 周小舟沉默了片刻,才道:“这句话我的兄长经常说。” “好家伙。”李成蹊来了兴趣,“那你兄长也来从军了吗?” 周小舟的脸色似乎有些不大对劲,他僵硬的咬了一口冷面馒头,才道:“他已经死了。” 两人双双一愣。 周小舟手紧握成拳,又接着道:“如今家中要给他配冥婚,我瞧不下去,便出来了。” 李成蹊又继续追问了一番,周小舟却是闭口不言。 这倒令燕照想起了她进平州城那日,老婆婆一直念叨的一句话。 “张家刚死的少爷要娶红叶姑娘为妻了。” 第十九章 红叶姑娘 “张家,”燕照偏头细细思忖着,“同你有什么联系吗?” 周小舟一瞬间失神,脸色有些不太好看,旋即苦笑道:“看来你们进城的时候听说了,张家的小儿子要娶妻。” “张家那位,就是我的哥哥。” 少年眼神定定,夜色里的几点烛火掩映在他的脸上,明暗交杂。 李成蹊差点噎死:“你是……私生子?!” “我不是私生子,”周小舟摇头,一双生得普通的眼中有什么在涌动,“他是我的堂兄。” “那你怎么姓周呢?”李成蹊有些好奇。 “我的父亲早亡,张家那群人为了谋夺我父亲的财产,将我的母亲同年幼的我赶出家门,我是随母姓的。”周小舟看向李成蹊,缓缓道,目光中似有悲伤一闪而过。 燕照看着二人,觉得周小舟似乎有什么不太对劲的地方,也许他还有些事情未说。 “你那位堂兄是怎么死的?”燕照看着面前的少年。 眼前的少年生得普通样貌,仅仅十五岁的年纪,尚还透露着稚嫩。 他抿了抿嘴,才道:“青乐坊里醉酒,跌到湖里淹死了。” “青乐坊?”燕照不解。 李成蹊插嘴:“大约是平州城一座青楼乐坊。你堂兄还挺玩的开。” 燕照了解的点点头,看向李成蹊的眼神有些奇怪。 李成蹊也呵呵的干笑两声,迅速转移话题:“那我听说的这位红叶姑娘是何许人士?” 周小舟沉默了一瞬,才解释道:“红叶姑娘是平州最出名的医馆中出来的,从前是那边的大夫,医人无数。” “女子当大夫?”李成蹊惊呼。 燕照目光直直射向他,惹得他有些不解。 “照哥你这么看着我作甚?”李成蹊心直口快道。 “女子为何不能当大夫?女子还能当将军呢。”燕照一拍桌子,震的桌上的馒头碎屑就是抖三抖,她冷哼一声,对周小舟道,“继续。” 李成蹊面色像是打翻了水墨,他瑟缩的往边上坐了坐,也不知燕照为何那么大反应。 “几日前,红叶姑娘捧着我堂兄的牌位进了张府。”周小舟叹了口气,“她未嫁前在百姓中颇有名望,此番嫁了一个富家,又嫁了一个死人,倒是让很多人都不平了。” “可女子从医是贱役,如张家这样的富户,就算给你堂兄配个冥婚,大约也能找上更好的女子?”李成蹊只是随口一说。 哪知周小舟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没有比她更好的女子。” 燕照同李成蹊没有想过他会这么说。 周小舟微微平复了一下,面色恢复:“对不起。” 李成蹊显然有些大大咧咧,一个摆手:“没事。” 燕照却是皱眉,显然那位张家的少爷与新娶的夫人同周小舟有不一般的渊源。 “我母亲病重,红叶姑娘治好了我母亲的病。”周小舟敛目,算是解释。 “她不该嫁的。”周小舟自言,手已经不经意的握拳,他的目光一下子扎进苍苍莽莽的夜色中,神情与气质与先前判若两人。 第二十章 春闺长恨 屋门紧紧闭着。 红叶坐在张家拨给她的屋子里,失神的望着窗外。 环屋素净无比,床榻上的帘子由原先的红帐子换成了白稠,屋内的八仙桌上摆着张家小子的牌位。 入夜已是些许时辰,但外边的雨一点也没有停下的迹象。 缠缠绵绵,绵绵不绝。 窗外的一只梨花悄然随雨落下,化作地上的尘泥。 幽暗冷凄的厢房里,美人双目无神,冬日转瞬而过,满园梨花的春日也不过是做只笼中鸟罢了,无甚期待的。 红叶徐徐起身,仅一袭薄薄的春衫,却更衬得美人如画,她缓步走至窗边,浅淡的眉目带着几分愁绪。 她提声向外头坐在檐下唠嗑的两个丫头嬷嬷唤道。 “来人。” 声音百转空灵,当真声若莺啼。 片刻后,一个尚未留头的小丫头支呀推开门,打着帘子进来,她端着油灯,细声细气的问道:“少夫人,您有什么吩咐。” 美人身上的暮气更重了,她失言了片刻,才缓缓道:“我想出去走走。” 打这时,方才外边的嬷嬷闻声而来,她不赞同的皱了皱眉,劝道:“夜雨微寒,少夫人的心思还是歇歇。” 红叶的面色有些阴郁,她复又把目光转向窗外,暗夜如尘,小雨斜斜而来,她漠然的走到椅子上坐下,不再言语。 嬷嬷见状,恭声的说了一句:“少夫人早些歇息,明日清早还要去给老夫人请安。几位姨娘也会到阁子里来。” 红叶不做声,嬷嬷同小丫头依然躬身退了出去,轻轻的阖上门。 只有一只油灯立在桌子上,映得漆黑的牌位忽明忽暗。 整个屋子又只有她她一个人了。 红叶回身看了看烛火跳动的紫檀木牌位,突然十分烦躁。 她的头疼又开始发作。 红叶扶首摇了摇头,头上一只红木簪子同一缕青丝一起落了下来。 目光触及时,双眸有些湿润,她不顾仪态的急急从椅子上摔下,将簪子握紧藏在胸前,顿时泣不成声。 原以为行医在外,青衣素手,便可以改变闺阁女子困守后宅的宿命,没成想不过几钱银子,嫌她抛头露面,不顾名声的父亲狠心就将她卖给一个十恶不赦的混蛋,过门便是孀妇。 一日两日守着这座阁子过活,每日清早就要起身到婆母面前立规矩,回来数十个姨娘侍妾在耳边叫嚷。小姑子多次劝她打发了去,但她不想管,她不想为这个家做什么,这不是她的家。 红叶怔怔的跪在地上,又看向窗外,想起曾经在外行医的岁月。 府中的家婆媳妇丫鬟,大都受过她的恩惠,便对她恭敬有加,平日未曾受过刁奴欺辱。只是短短的由冬入春,便已是十分难熬,未来这数十年的光景,又该如何是好? 三书六聘,她到底成了张家妇,对于她们这样的女子来说,这样的头衔一戴也许就是一生。 她不再作叹,只是长恨不止。 她的命该是由她的,任何都不能主宰,哪怕是,这天下礼教! 第二十一章 所思远道 春意恰浓。 新绿令少气无力的军营平添了几番生机。 这越冬而来最令人欣喜的事,莫过于凉州,安阳,虎泉三地士兵即将会师平州。 有好几日顾云贺都忙的脚不沾地,燕照乐得自己是个小官,虽是得了陛下亲封的名号,可军营里比她官衔高的却比比皆是,于是会师这种事情并不需要她出面。 带兵的活计也有教头接手,倒显得她这个校尉十分清闲。 燕照一把掀了帐帘便往校场走去,如今的她虽是个校尉,但她依旧没有懈怠,清早便同新兵一起训练。 她身上负着重物,堪堪跑了两圈。 燕照冷嘶一声,先前朵沁偷袭的腿伤依旧没有大好。 与她堪堪平齐的李成蹊见状立马掺住她,原先清俊的脸上已有些黑了,他的脸上挂着担忧的神情:“照哥,要不算了。” 燕照咬着牙摇摇头:“不行。” 她又向前跑了几步,而后一把摔在地上。 李成蹊捂脸,他先是往四周望了望,见没人注意到这边,才上前将燕照扶起。 燕照呸呸吐出沙土,面上一片赤红。 她同李成蹊道:“我突然还想起有些事情,要回营帐一趟。” 燕照拒绝了李成蹊的好意搀扶,一瘸一拐的回了营帐。 她坐在榻上,摸了摸自己的腿,面色有些冷凝起来。 战士最忌讳的,便是陈年旧伤。 她想起朵沁,想起大胡子,也想起藏在大荥里头的那个奸细。 燕照略略思考了一下,便单脚跳到桌边坐下,随后拿起笔支着脑袋。 她已经好长时日没同薛仰止联系过了,也不知他是否安好。 燕照提笔的第一句,便问候了宿国公一家上下。她满意的点点头,然后开始询问起那个奸细来,随后笔走龙蛇的慰问了一番薛仰止的近况。 燕照的字出奇的不丑,透着强劲的风骨。 其实便是不问,燕照也知道的清楚。 去岁冬日至今春,薛仰止一路往北,收复平,中,生三州失地,一剑霜寒大漠北。如今当是带着他的先锋营在乌笼山那块。 燕照想着想着,便动手折起那张泛黄的信纸放入信封,并且在封面小心翼翼的写上“宿国公薛仰止”收几字,便要出去寻人,将信寄出。 路上,燕照看到满山遍野的桃花,可人的紧。她瞧瞧桃花,又瞧瞧信纸。 才伸出手折了一只下来,插在信件当头。 折花送故人。 燕照虽不精通诗词歌赋,却也愿意为了薛仰止做这些风雅的事。 墙头马上遥相顾,那一瞬间仿若昨日。 燕照在心头感叹,她轻轻的将信交给驿使,万分小心的嘱托过后,这才离去。 回眸间,信上的那只桃花正悄悄盛开着, 东风着意,桃枝夭夭。 燕照的身影淹没在漫山遍野的桃花林中,眉目毅然的少年也透上了几分清雅婉约,她潇潇洒洒的走入林中,轻盈的步伐是她这几年未曾有过的。 她在桃花枝丫上系了一根从旁偷来的红带子,默默的对其许愿。 愿我东风送君平安千里。 第二十二章 生死场 薛仰止的先锋营已经在乌笼山驻扎了七八日。 乌笼山属高崖断山,树木厚重的紧,入春一段时日,才堪堪漏出几分春意。 彼时薛仰止正负手立在营中看着舆图。 “将军——” 一个穿着甲胄的士兵提步掀帘进来,手中拿着一个物什,语气颇为恭敬,双手往前一奉。 “将军,平州营来信。” 薛仰止头也不抬,淡淡道:“搁那案上。” 那士兵会意,随即把信封摆在檀木案上。 蓦的,薛仰止仿佛想到什么,他的眉目敛了敛,抬头出声问道:“平州营?” 正要出门的士兵顿步,恭恭敬敬的应是。 薛仰止点了点头,那士兵这才弯身出了军帐。 他回身,看见案上孤零零的摆着一封信,上边还插着一支枯萎的花,花瓣的一处尚还透着淡淡的粉红,这在这乌笼山上是不曾见过的。 他几步而去,展信略略读了起来,一向清淡的脸上挂着几分笑意。 他拾起桌上已不辨颜色的桃花,轻轻闻了闻,目光却落在信底“燕照”两字上。 …… 燕照最近很是烦躁。 她每日照常去校场报到,简直是兵营里几个官里边最勤快,也是最亲和的。 她借着与李成蹊和周小舟的关系在新兵中混得如鱼得水,便是连几个教头都自愧不如。甚至跑到顾云贺面前请命,干脆让她做这组新兵的教头好了。 可万事向来不是只有好的一面。 兵营中也总有人蠢蠢欲动,虽然燕照的几次战功摆在那,但仍有人颇不服气。 燕照几次都把这些声音置之脑后,但架不住有人上赶着凑上来。 “燕校尉。” 她听到有人在后头大声喊她。 燕照回身,见是一个精瘦利落的青年。他一身麻衣,面容清秀,此时灼灼目光正看着燕照。 “燕校尉,我想与你比试一场。”他的目色坚定,还带着几分青年人不服输的桀骜劲。 “军营重地,禁止私斗。” 一旁立着的裴教头见状立马走了过来,目光也随着他的移动两三层的将燕照等人包裹起来。 那青年见裴教头这么说,神情愤愤:“教头,我不服!” 裴教头的目光先是致意了一下燕照,然后对着青年道:“裴秀,你不服什么?” 裴秀抿了抿唇,颇有些义正言辞的意味:“燕校尉小小年纪,若是没有做成顾将军的亲兵,如今怕是跟我们一样只是个小兵,说到底也只是运气比我们好罢了。” 青年攥紧拳头,拿出要大干一场的架势。 燕照淡淡道:“你没看见我的战功?还是没看见我耍的长戟?” 青年不忿:“军营里卧虎藏龙之人比比皆是,只是今日我站出来了罢,你可知这营中有多少人不服你的?我们只是缺少这个机会罢了,做出来并不一定比你差。” 人群中传来几声附和,旋即迅速扩散开去。 裴教头皱眉,大声呵斥道:“都给我闭嘴,眼中还有没有军纪,都给我围着场地跑上十圈。” 这愈加激起众人的不满,他们嘴上不说,面上却是摆着一副愤愤的神情。 燕照环视了一圈,她踱步缓缓走近青年,眼神堪堪与他平视,才道:“生死场,你可敢接?” 第二十三章 用剑 燕照同那个叫裴秀的青年站在了演武台中央。 两边陈列着各式的兵器,具是泛着银光。 燕照换了一身轻甲,头发简单竖起,站在那不言不语,便有一种浸淫沙场多年的压迫之气而来。 裴秀也穿上了大头兵兄弟们赠与的软甲,面色凝重。 燕照看了看两旁的兵器,道:“你先选。” 裴秀拱手抱了抱拳,虽然是唐突挑战,但裴秀依然知道燕照定有过人之处才能做到这个位子,他不敢懈怠,往前走了几步,挑了一把战斧。 燕照挑了挑眉,面前的青年不说瘦弱,身子却也并不拔高,反倒如同他的名字一般,在一众膀大腰粗的汉子中显得像一个读书人。 这样的人,实实在在想不到他竟然挑了一把厚重的战斧。 燕照上前一步,挑了一把趁手的剑,抱拳朗声道:“我选剑。” 台下围满了人,吆喝声不断。 “买定离手,买定离手!” 李成蹊头上套着一个破布袋子,露出一双眼睛,透着商人的精明。 “我压燕校尉!” “我压裴秀!嘿!这胆子可真够大的,一下就挑战后起之秀!肯定有两把刷子!” “嘁!就这小身板连斧子都搬不动!省省,一个月就那个把银子!话说回来,我压秀哥!” “燕校尉没用长戟啊,怎么想的,难道这么自信能赢了裴秀?” “裴秀可是出了名的不好对付啊!” 不出意外,压裴秀胜的比燕照的多了去了。 一方面,裴秀在平州营中已许久,人脉早是刚来的燕照无法比拟的,再说,燕照也就长戟使得出神入化了些,上次大荥外的鞭子尚还败给了胡骑,实在没有听说她还有什么拿手的兵器。 少年人的狂妄是有的,没得因为人家是个小小的校尉,就赔上自己的月银。 军营里自然都是自命清高的主,谁也不服谁。 一阵哄闹过后,人群突然鸦式离窜。 顾云贺皱着眉头步入人群分流,李成蹊早已滴溜溜的逃之夭夭。 “顾将军。” “顾将军。” “……” 问候声此起彼伏,顾云贺点点头,看向演武台上的二人。 鼓声隆隆,开战了。 燕照目色一凝,只见裴秀往前大跨一步,抡起战斧就往燕照劈去。 燕照侧身一躲,掠过耳旁的风掀开她扎的整整齐齐的头发,她腾出手扶了扶,有些懊恼。 “麻蛋!还有空理头发!剑和斧子怎么打嘛!” 一声怒吼,裴秀再次抡起斧子,只是动作比之前快了许多。 燕照躲闪的辛苦,她的圆目闪过银光,只是躲避。 “燕校尉怎么不还手啊。” 人群中的一人抱着个西瓜,边吃边咂咂的发表言论。 顾云贺看了看身边的这么仁兄,给了个警告的眼神。 燕照一直没有还手,似乎是弱于下风,但是顾云贺却慢条斯理的理了理袍子,似乎毫不担心。 耗了大约有半晌,人群中也有人神情恹恹起来,台上裴秀的动作显然没有之前那般轻快连贯了。 反观燕照,只是额头出了些密汗,精神气倒是十足。 “怎么还不打,好无聊。” “燕校尉不会打算把裴秀耗死,那就算赢了也不光彩啊。” 这些话轻飘飘的传到燕照耳朵里。 燕照突然神色一凛,轻轻挽了个剑花,便直直向裴秀的战斧而去。 顾云贺在台下打起了精神,目光一瞬不瞬的看着燕照。 燕照时时刻刻别着她那把破剑,也没人见她用过。 剑身触及斧子,没有用硬力去推,而是用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化了斧子的力道。 裴秀还在慢吞吞的与燕照过招,燕照已经一个漂亮的回旋将剑架到了裴秀的脖子上。 “你输了。” 全场无人出声。 燕照只简简单单的一出招,没几个回合就拿下了裴秀,快到甚至没有用剑的招式。 令顾云贺也摸不出燕照使剑的路数。 裴秀的脸一会青一会白,他闭了闭眼:“我认输。” 燕照将剑移开。 “索性今日没有见血。”燕照微微一笑,瞧上去很是坦然,一点也没有赢了比试的心高气傲。 裴秀低下头,台下的唏嘘声令他有些羞耻。 他梗起脖子:“今日说好是生死局,到底是我技不如人。要杀要剐随你的便,不过我,我是不会承认你的!” “为什么?” 燕照尚还提着剑,她立在那,一张还算俊秀的脸上看不清神色,她的一只手微微拂了拂衣裾,显然是一副敬候回音的意思。 第二十四章 持后而处先 裴秀不甘道:“你只守不攻,即便是赢了也不光彩。” 燕照先是轻轻一笑,复又朗声大笑起来,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看了裴秀一眼,随后扫视了一圈台下或敬佩或不服的人。 裴秀面带不忿,瞪着眼睛看着燕照。 “你笑什么?” 燕照这才看向裴秀:“笑你在营中待了几年,却是连沙场上最简单的持后而处先的道理都不懂。” 裴秀愣住,他口中喃喃了几番燕照说的话。 燕照轻笑:“你使斧靠的是力量。可我这个小身板跟你拼的只能是头脑与巧招。” “战场上偷袭确实令人不齿,可说保存实力不光彩倒是没有这种说法。”燕照顿了顿,“战场上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的,想着如何保住自己的命便是了,哪还有心思跟人家比个高下呢?” 裴秀一下子被说住了,但他沉默了一会,又道:“而今我们是军营里的比试,不是沙场。” “纵使是比试,也没得说我只守不攻违了比试的规则?”燕照摊了手,“不过我们二人今日是生死局,说起来同战场也没什么两样。” “今日我尚可以饶你一条命,若是来日在战场上呢?” 裴秀闻言彻底怔愣,不发一言。 他低下头,看不清神情。 “若是堂堂正正的来比剑,倒也没人能胜过我罢。”燕照说着,目光却是看向台下的顾云贺。 复而,她又将目光看向台下,声音清冷:“诸位,我知道今日不服燕某的人不止裴兄弟一个,若是不服,大可以上来挑战燕某,燕照恭候。” 闻言,台下又是一阵骚动。 来了一位膀大腰粗的壮汉。 他声如洪钟:“燕校尉,得罪了。” 燕照拱手,随后手上的剑亮了亮。 这下是真没过几个回合,那壮汉便捂着心口,一副接受无能的样子下了台。 又上来几人,过了几招后,全部败下阵来。 “还有没有人。” 面色黝黑的少年立在台上,相貌不说是一等一的,但也是飒爽无比。 “我来。” 燕照眯眼,这才见人群的分流中走来一位头上包着白丝的少年。 见燕照看着他头上的物什,他先是一个抱拳:“杨某的家人近来离世,是故头上一直戴着这个。” 燕照点头理解。 轮到杨姓少年挑选武器,只见他看了燕照一眼,伸手就拿了一柄剑。 台下呼吸声瞬起。 敢情这孩子来这砸燕校尉的招牌来了。 “杨兴可不是好对付的啊,他家以前就是祖传开武馆的,听说就那剑使得溜啊,也不知这两个人对上如何呢?” “那岂不是有好戏看了,还不搓一搓那燕照的锐气!” 顾云贺站在底下不言不语,目光一瞬也没离开过燕照。 “方才那设擂的去哪了?”有人挠头,四处张望着。 燕照同杨兴都备好后,裁判这才令下。 打头先杨兴便是活络了一下筋骨,燕照看了看他握剑的手势与姿势,明白今日个算是碰上行家了,隐隐有一些兴奋。 她从未有在众人面前耍过剑,是故众人也只当她长戟好些罢了,便是连顾云贺也当她腰上别剑不过是求一个潇洒。 燕照的身子微微向前倾,已经摆好了架势。 杨兴腾的出手,有如灵蛇回转,二人的剑交错粘合在一起,复又分开。 杨兴的剑直奔燕照的死穴,燕照侧身轻巧一躲,便又是一剑刺来。 杂而不乱,定是从小家中便要求学的剑式。 燕照开始只是虚晃几招,待摸清了杨兴的套路招式之后,整个人的气势便像是全变了。 她的剑招密而杂,杨兴险些招架不住。 燕照步步紧逼,脚下看起来是不经意的走着,但却是寸寸经过思量的。 杨兴已是穷途末路,他咬了咬牙,身子一个回旋,借力抵住燕照,便是堪堪离开了擂台边际。 燕照挑了挑眉,手上却是没有落下,她一个筋斗甩开杨兴的攻击,随后跳到他的剑上。杨兴见状,翻剑便要甩开。 燕照眼疾手快,先一步到杨兴的肩上,她轻笑一声,脚跟反踢杨兴的背脊,杨兴向前俯去,燕照却接剑稳稳落在地上。 她见杨兴俯趴在地上,把剑插在杨兴的脸侧,深入木台几寸,笑道:“可服?” “服。”杨兴从侧边起身,面上已满是汗水,他红着脸又是一抱拳,眼中却神采奕奕,“燕校尉的剑是杨兴见过耍的最好的,您是师从哪位高人?” 燕照闻言轻轻一笑,却没有应声。 杨兴还想继续追问,便听得台下一众人回过神来的长吁短叹。 一声哀嚎顿起:“我的钱呐!” “啊!还我银子!” 李成蹊再度悄悄出现,他依旧遮着他那破布,露出的眼睛中透着奸诈:“愿赌服输。” “等等。” 李成蹊正抱着银子傻呵呵的乐,就有人叫住了他。 李成蹊转身,见是顾云贺,没得吓得一个哆嗦差点丢了手上的银子。 “顾将军。”他小心翼翼的赔笑道,“小本买卖……” 李成蹊突然想起他蒙着面,也没有什么好怕的,他转了个神,抬脚就走。 “李成蹊。”顾云贺淡淡的叫住了他。 李成蹊苦笑:“将军,我不是有意的。” 便听顾云贺道:“方才我投了几十两银子,是不是该把我胜的钱给我?” 第二十五章 林集 自那日演武台比试过后,燕照便见众人瞧她的眼神,像是老鼠见了猫。 一众新兵动作整齐划一,神采奕奕,没有一个人偷懒。 一人从旁急急拐来,冲燕照耳语一声。 燕照敛眉,话罢便匆匆去了顾云贺的营帐。 正要步入时,低头抬眼间便撞上了一人。 “这位可是燕校尉?”来人声音清朗。 燕照忽觉一阵熟悉,她抬眼,便见一个身着空青色常服的男子映入眼帘。 男子的笑仿若清风,见惯了营中粗鄙的燕照,连连感叹面前男子身姿儒雅,面若冠玉。 “未眠兄。”顾云贺从帐中走出。 太后娘家嫡长子,林集,字未眠。 燕照一愣神,没想到在这遇到他。 顾云贺眼神示意。 燕照这才愣愣得鞠躬一揖:“见过林公子。” 林集好奇:“你怎么知道是我?” 当然知道你了。 盛传与明月郡主燕熙青梅竹马,六岁入得尚书房,年仅十四便摘了天朝二十四年探花的林集,现在领了大理寺的职当差,可谓是年少得意。 燕照低眉敛目,看起来恭敬的紧:“方才小兵将您来的事告知过我了,这才赶来。” 林集轻轻一笑:“是我没注意了。” 顾云贺颇具意味的看了燕照一眼,三人一同进了营帐。 方才他派去传话的人只是告知贵人会来,并没有说是谁。 燕照轻呼一口气进入帐中,曾经她冬日回京参加宴会时,便常常与林集打照面,再加上同燕熙的那一层关系,燕照便对他多加注意了些。 平州营中领了职位的将领都在帐里了。 一人一声问候过后,林集才表明来意:“云贺,平州营最早的那一批兵,可是虎泉营里退下来的?” 听到虎泉营三字,原本低头默默降低存在感的燕照猛然抬头。 虎泉营,曾经天策将军旗下的军营。 她的目光转向顾云贺,往日里她都注意那些新兵去了,倒是没在意营中的老兵。 可是照理说天策将军死后,虎泉营的一众兵都分散去了各处,要数也是薛仰止的先锋营里最多,何必要来平州营里提起此事?还是距离那事许久之后? 顾云贺皱眉,显然对这个话题有些忌讳:“几个老兵罢了,何苦未眠兄亲自来呢。” 顾家与林家是世交,是故顾云贺还是很给林集面子的。 “此次是带着陛下的指令来的,陛下无意间知道平州营中虎泉营出身的老兵有几个是天策大将军之前的副将,于是陛下特请我来探听虚实。”林集道。 燕照又低下头,眼中一丝暗芒闪过。 陛下? 顾云贺沉默了一阵:“我已经替你备好营帐,未眠兄就在营中仔细探查。” 林集得了个准信,清朗笑着:“那就谢过云贺兄了。” 一行人又出了营帐,剩下里边的顾云贺与林集。 燕照离开前,有意在帐前停留了一阵,她听到里头的林集道:“如果消息属实,那么过些日子,几个皇子公主连同天策将军的两位郡主应当都会来平州营。” 二人又小声说了些什么,燕照并未听清。 倒是几位贵人要来营中的消息令燕照头发竖起,这么说,上哪去找另一个朝阳郡主? 第二十六章 纵火 燕照最近心头压着事。 李成蹊打她身边走过时,燕嘴里正叼着狗尾巴草,她蹲在地上,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李成蹊绕到她面前,这才发现燕照正在拿树枝画着奇奇怪怪的东西。 几个圈几根线连在一起。 燕照被突然来的李成蹊吓了一跳,她怒气冲冲的起身,随后用脚愤愤的抹了地上的痕迹,留下一个眼神便走了。 李成蹊摸不着头脑,冲她的背影大喊道:“顾将军让你去营北一趟!” 燕照的身影顿了顿,向北面的方向而去。 营北是平州营的伙头帮,燕照还没靠近,便闻到一股烧焦的味道,刺鼻的紧。 远远便能看见顾云贺的背影淹没在浓厚的炊烟里。 两道身影蹦出。 林集的白色袍子已被熏得灰黑。 燕照上前抱了抱拳,便问顾云贺:“找我来灭火?” 顾云贺一道黑一道白的面上五色斑斓起来,他想起曾经燕照兴致冲冲的点了营中的灶台,吓得远处安营扎寨的敌人以为炮火轰来。 他摇了摇头,一向俊美的脸上有了一丝尴尬的神情:“我们调查了平州营的老兵,才发现自虎泉营来的大都在伙头帮,于是我们便来了。” 燕照好奇:“那这是怎么回事?” 林集咳了咳:“我们只是到处询问了一番,不知道哪个老兵手抖把放在外边的柴草给点了。” 燕照知晓的点点头,心中却有一把算盘。 “今日看起来是无法得到什么收获了,不如我来善后。”她拍了拍胸脯,自告奋勇。 顾云贺不明意味的看了她一眼,对林集又是歉意了一番,两人这才施施然的留下满地狼藉。 燕照看着浓浓的黑烟,叫人打了水来,自己却立在那里,若有所思。 …… 八年前,月牙湖一役。 燕朝平常的带兵外出巡逻,燕回留守营中。 大雪中的月牙湖一望无垠,任何风吹草动皆能看得清清楚楚。 这对从无败绩的天策将军来说,不过是扫荡毛寇这样简单的事罢了。 可是偏偏,命留在了那里。 谁都能看出蹊跷。 偏偏只有皇帝看不出。 燕朝与燕回战死的消息传来,皇帝正在御书房里批折子,他拿着御笔的手一抖,墨落在了面前的折子上。 后来为了缅怀燕朝与燕回为天朝立下的赫赫战功,皇帝在素斋一月,并且在此期间敬事房没有皇帝出入后廷的记录。 当然皇帝在素斋的这段时间,派出了大量朝廷重臣去往月牙湖,都无功而返。 于是乎,皇帝似乎认定这是一个意外到不能再意外的意外。 他大手一挥,亲自下旨赐封燕照燕熙为朝阳明月两位郡主,并保燕家一门久盛不衰。 可,燕家的男丁都死光了。 便宜都被燕府占了去。 该穿金戴银的,该嫁入高门的,该升官袭爵的,一样没落。 可偏偏是这样,燕府的那些豺狼虎豹还想着分刮燕家的赏赐,大肆宣扬朝阳郡主在渠门一役中伤了脸,无法见人。 待沉浸在悲痛中的燕照反应过来时,她蜗居在燕府的一个偏远小院,只剩一个粗使的丫鬟每日给她送餐。 第二十七章 往事 燕府那几个天杀的小辈,见天穿着黛色的罗裙在燕照眼皮子底下晃悠,一副占了便宜的暴发户模样。 燕家只剩两个孤女。 不,准确来说是一个,燕熙在宫中千娇百宠,燕照在冷院我心伤悲,谁都想来分一杯羹。 渐渐地,燕府几房吵得不可开交,几个娇宠坏的小姐们也失了兴致。 不久,燕照便被这一大家子彻底忘却在小院子里,他们顾着争风吃醋,顾着谋夺她燕家的家财与赏赐。 从春色葳蕤到红瓦皓雪。 直到一日,燕府喧闹起来,原来是一个贼人偷了燕府三太爷的命根子玉石,一众人喊打喊杀的来到燕照的小院子。 灯火通明。 这是亲人死后,燕照唯一见过的热闹。 往日她一个人端坐在院中,远远的望向几方亭台楼阁的欢声笑语。 声喧乱世中,何日可得止? 巧的是,那日贼人偷入燕府经过她的小院子落下了一方没有姓名的通牒。 燕照知是背后有人助她,短短一年间,亲人相继离世,她心如死灰,如今这一份通牒,使她的心重新燃烧起来。 她毅然的在通牒上写下燕照两字,带着一股势要披甲入京的架势。 一介女子,需要闯出名堂,才能得人重视。 燕照钻了燕府的狗洞,仅仅背了一个包袱,便向薛仰止的先锋营所在地奔去。 无人替父兄查明真相,那她就自己去查! 燕照走得潇潇洒洒,沾了一路花寒而去。 她不用担心她离府的消息被外人得知,燕府就算想起了她,为了府中几个未嫁姊妹的清誉,也为了不担郡主失踪的责任,燕府一定一定会切实保护此事。 毕竟,燕照幼时便随父兄在任上,东奔西走,回来京城寥寥数几,出了事之后,更是闷头在家,一般人也想不起来这位曾经风光的朝阳郡主,只会记得深受皇家恩重的明月郡主。 至于为何去往先锋营,实在是她先头她昏昏沉沉时听到先锋营合并虎泉营的消息。 没成想那时,燕照经过杨花县时碰上顾云贺的军营在招人,皇帝颁下从军令,可怜燕照还没看见薛仰止的衣角,就先在街上被掳了去。 后来的事,便这么发生了。 在颍川碰上薛仰止,也是始料未及的。 同样,平州营里有父亲几个亲近副将的消息也令人措手不及。 …… 新雨无停,倒让这场看起来盛大的火没有蔓延开来。 燕照不谙伙头帮的布局,一时不知从哪下手。 天染云断,溶溶青色里,黑烟渐渐散去。 燕照这才看清一帮人被熏得东倒西歪,一个猛子扎在水缸里喝水。 她的眼神游走着,凭着幼时的记忆,去寻找他们口中父亲曾经的副将。 只可惜,面前这群人令她一无所获。 她失落的低下头,吩咐了其他兵士好生收拾着,便抬脚要走。 “小将军等等!” 一人喊住了她。 燕照回身,一个憨厚老实的伙头兵正神色焦急。 “与我同铺的弟兄早上喝了小溪里的水闹了肚子,随后便瘫在炕上起不来了。”那伙头兵急急道,“方才走水他也未曾出来,还请小将军请一位大夫来看看他,求求小将军了!” 燕照皱眉,营里没有常驻的大夫,小兵们又无法随意进出大门,这上报一来一回的折腾,怕是人也不在了。 她吩咐身侧的小兵去营外请一个大夫来,对那伙头兵道:“领我去看看他。” 第二十八章 旧人 他们绕过一片狼藉,七拐八拐的停在一个破旧的帐子前。 方掀帘进去,一股腐烂的黑臭味扑面而来。许是春雨潮湿,原本洁白的帐子上发了黄,布满了小黑点。 燕照皱眉,还未进去就听到几声干呕。 榻上的老兵光着膀子,草草用几张粗布盖着,他的脸部朝下,趴着,看不清楚究竟是什么状况。 先头那个说是同铺兄弟的伙头兵上前推了推,见没有反应,使了好大劲将他翻了个身。 破布掉了下来,露出了身上横七竖八的伤痕。 燕照的目光向上移去,落在那个老兵脸上,瞳孔一缩。 那分明就是一张有些熟悉的脸。 此时这张脸上泛着白沫,面色发青。 燕照愣在那里,直到大夫背着药箱进来让她退到一旁,她才回过神来。 无人知道她的心里已掀起滔天巨浪。 她想起眼前的这个男人是十年前她父亲身边的亲兵,可是他,十年前就死了。 燕照再次定睛瞅了瞅。 年龄大致符合,不该是那位的后辈。 她几步上前,在众人诧异的眼光中,将男人微微侧翻了翻,露出了肩胛骨梅花形的一处伤疤。 燕照震惊的后退几步,不敢相信。 陈晖,竟然还活着。 燕照如今还清楚的记得陈晖肩上的伤是救她所致。 那个时候恰逢冬日回朝,皇帝兴致大好要在围场冬猎。 保护燕照的便是陈晖。 本来燕照年纪尚小,又是女眷,合该在营中待着,等着黄暮时一众人归来的。 可是皇帝瞧她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想起她常随父兄南征北战,朗声赞了一句巾帼女英,便同意她进入林中狩猎。 这是天大的殊荣,燕府几个人嫉妒的要命。 燕朝燕回虽是有些担忧,但想着有他们在不会出什么事情。 千算万算不如天算。 燕照在追击一只梅花鹿时,一只箭矢破空而来,直直射向燕照,陈晖堪堪提弓,挡下那只箭,结果那只箭头一歪,射中了一旁太子的腿。 太子的马受惊,将太子摔了下来。 陈晖有些害怕了,下意识调转马头就要逃离。 身边的三皇子架弓射穿了他的肩胛骨,也留下了那个梅花的痕迹。 回营时,陈晖被五花大绑,皇帝大怒。 最终太子的腿没有救回来,燕朝也没有救回陈晖。 谁也不知道当时那箭是谁射出的,而陈晖正是为了救幼时的燕照才会被皇帝下令杖毙。 燕照大约这辈子也不会忘记这个人。 她神情复杂的看着大夫忙里忙外,出声问道:“情况如何?” 大夫虚虚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怕是中毒了。” 燕照皱眉,问身侧的伙头兵:“那小溪的水被人下毒了?你们可有谁都喝过那的水?他是什么时候喝的?什么时候发作的?” 伙头兵苦笑:“回小将军的话,这我也不知。程兄三日前偷跑出营去小溪里洗澡,回来便这样了。”他顿了顿,“咱们伙头帮鲜少人注意,也无人关心我们,这事情我已经求了上头好几遍了,可是一点音讯也没有,没办法只得央着小将军来了。” 第二十九章 薄面 “哪条小溪?”燕照问道。 小兵大致讲了那条小溪的位置,燕照立即带人过去。 平州水系众多,燕照去到靠近军营的那座小山上才找到伙头兵口中的小溪。 溪水在林间,有些清寒,平日里多是一些粗糙的爷们在此处洗澡淌水。照那个兵口中的意思,陈晖每月休假的一天都会来这条小溪。 不仅如此,军营里大部分人也会来这边,只是不知为什么只有陈晖中毒不起。 燕照让人取了一瓢水来,转身便去了顾云贺的大营。 林集在。 他摇着扇子,温文尔雅的模样。 燕照见了礼,便急急将此事到来,只是略过了那人是陈晖的事。 顾云贺当即皱了眉头,他派人请了个大夫来,看看这水中究竟有什么名堂。 请来的大夫正是先前给陈晖看病的那位,他仔仔细细的端详了片刻,拿着银针捣鼓了半天,小眼神瞪着那瓢水久久不言。 林集出声询问:“这水里可是有什么东西?” 林集若是不出声打断,只怕这个大夫都要将这水喝下。 那大夫无奈的叹了口气:“这水的色泽是没有问题,但老朽也说不上哪里不对。” “说来说去还是你技艺不精。”立在一旁的小兵看不惯大夫的倚老卖老,忍不住呛了一口。 “你!”大夫捂住自己的心口,显然被气的狠了,他破罐子破摔,“老朽确实看不出有什么问题,你若是想要知道,不如去问那位传名已久的医仙,她也许就知道!” “医仙?”燕照不解。 大夫看向燕照的眼神缓和了些许,随后冷哼一声道,“就是那位嫁到张家的沈红叶!人现在可是富家的少奶奶,哪会再来给你们这帮大老粗看病。” 沈红叶未嫁前是平州最负盛名的大夫,即便在如今这个看不起女子的世道,也仍是被大家尊敬的人物。 燕照有点想见见这位沈红叶了。 “除了这个医仙,就没有其他人可以看出来了吗?”林集叹了口气。 那老大夫从鼻子里出声:“平州里老朽的医馆认第二,还没有人认第一。沈红叶嫁人后便不算我们医道中人,但她的本事老朽也确实佩服。” 老大夫絮絮叨叨的停不下来:“沈红叶出身寒门,家中不过一座破瓦房,可这女娃娃不得了嘞,拜了南海的白老为师,在医途一道中颇有成果。” 南海白老,传闻中可生死人肉医死人白骨之人。 “这么说来,是要去请那位张夫人了?”顾云贺沉吟,“可她到底是后宅女子,先不说女子出现在军营里犯了军令,想必张家也不会让她抛头露面。” 有头有脸的人家,是不会让自己的媳妇答应这种请求的。 “差人去请请。”林集听了许久,也开始好奇这位神乎其神的医仙来,“送我的名帖前去,想来张家会看在我的薄面。” 您那哪是薄面呐!您的名帖一去,小小平州的一个富户哪敢得罪您呀! 燕照在心头暗自腹诽。 第三十章 绛仙草毒 林集拟好的名帖不消一会便送去了张府。 彼时沈红叶正陪着张家老夫人在梨园看戏。 台上人咿咿呀呀唱着《别玉堂》,正巧唱到孤苦无依的女子被家中叔母卖到大户人家里做妾的戏文。 花旦声声如泣,余音百转千回。 底下几个妯娌生生被逼的以帕拭泪,连带着老夫人也面有不忍。 沈红叶端坐着,只安静的瞧,看着像是没有生气的木头人偶。 戏中如是,戏外何尝不是如此。 她终于冷冷的牵了牵嘴角,缓缓的取了一杯茶饮尽。 略微苦涩的茶水顺着她的唇角滴落,一旁的丫头见状立刻拿了布来轻轻擦掉。 “老夫人——” 打廊角处来了个身子肥硕的嬷嬷,腰身一扭一扭而来。她的手中捧着一个像是名帖似的东西,随声高喊着。 一众人这才从戏中回过神来,老夫人见状皱了皱眉头:“这般火急火燎的发生了何事?” 那嬷嬷两步便走到老夫人身前,将名帖递了过去:“回老夫人,平州军营里递来的帖子。” “平州的军营?”老夫人诧异,结果名帖细细看了看,目光在触上“京城林家嫡长子”这几字时,面上霎时挂上了笑容。 她和蔼的冲沈红叶招了招手:“老四家的。” 她给沈红叶说明了林集的来意,随后道:“母亲也知你嫁入张家,同那外边的事已没有关系。但此次是太后娘家的嫡长子来的信,张家一介富户,也不能拒绝。” 沈红叶敛眉做伏小状:“媳妇省的。” 张老夫人开怀:“老四家的是个聪明的,这次去营里你一个妇道人家到底要避嫌,你多带几个丫鬟小厮去,顺便把敏姐带上给你打个下手。” 张敏见提到自己,高兴的不能自已。 她看着身边姐妹投来的羡嫉的目光,立刻昂起了头,神情看向其他姊妹的目光带了高傲与不屑。 等她做了林家的夫人,看着群腌臜货该怎么和她称姐道妹。 沈红叶知晓张老夫人的打算,内心微微嗤笑了一声,面上却恭谨的点头。 …… 等沈红叶收拾好封藏在角落医箱,带着浮想联翩的张敏去到平州营时,也不过一刻钟罢了。 身为医者,沈红叶清楚的明白这不是拿乔的时候,也许多一分钟,伤者就多一分危险。 她到一处宽敞明亮的大帐,陈晖已经被安置在这里。她进去,便见帐中立着好些人。 尽管这是她第一次进入军营,见到这么多位高权重的人,但沈红叶依然淡然处之。而她身边的张敏显然就没有那么平静了,她扭捏的目光依次扫过帐中人,脚像是粘在了地上一动不动。 “病人在哪?”沈红叶淡淡出声。 燕照看了看眼前带着面纱的女子,依稀能瞧出面容姣好。 几人散开道,这才露出中间的陈晖来。 之前提到沈红叶的老大夫听说几人要请沈红叶来,死活赖着不走,此时正目光灼灼的盯着沈红叶上前把脉。 美人坐在那微蹙着眉,玉手从陈晖的手腕处移到胃上按了按,又探了探陈晖的口鼻,面色有些凝重。 她又接过身侧小兵从小溪中取来的水,先是闻了一番,又从医箱里取出一些中药放了进去,水的颜色慢慢浑浊起来,她又回身探了探陈晖的脉象,并没有言语。 “张夫人可看出些什么?”林集见状,不免开口询问。 沈红叶站起身,这才看向帐中的几人。 她叹了口气,眉头紧紧:“若是我没有猜错,小溪中被人下了绛仙草。” 燕照闻声,觉得有些耳熟,她思来想去,没有说话。 “绛仙草是什么?”顾云贺不解。 沈红叶看着身前一身金甲的人,知他才是这营里地位最高的将领,也就是天盛将军顾云贺了。 “回顾将军的话,绛仙草长在漠北,我们这边极少有,多是为胡人所用的。” “胡人?!”众人皆是一惊。 听沈红叶提到胡人,燕照这才想起她在大荥时刘广兰曾劝说她的父亲将绛仙草送予米铺的女儿做人情。 “绛仙草的模样好看吗?”燕照突然没头没脑的问了这么一句。 沈红叶愣了一下,蹙了蹙眉像是回忆道:“我从未见过,但是古书中有提到,植株矮小,颜色暗沉,大约也不是什么值得观赏的花。” 燕照的心突然沉了下去。 刘大人一介边疆官吏,收集胡人一种不好看且可能有毒的花讨自己的夫人欢喜? 这其中定是有什么不为人所知的目的。 顾云贺见燕照面色不好,担忧道:“怎么了?” 燕照摇头:“无事。” 沈红叶接着道:“来时听说这水是从山间小溪中取来的。可若不是溪旁两岸都生长这种花,我也实在想不到一直更新的溪水,如何能留下绛仙草。” 其他一众人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便是连打小便有神童之称的林集也皱眉不知所以。 “那么,这个伤兵中的是绛仙草的毒吗?”顾云贺问道。 沈红叶摇头:“脉象紊乱,像是,又不像。” “现在只能确定他是真的中了毒。”沈红叶顿了顿,“我如今只能开个药方尽量把毒素逼出来,其他的也只能在他缓过神之后再说了。” 林集点头认同道:“谢过张夫人了。” 沈红叶写药方的手顿了顿,她听着这句张夫人有些刺耳,无人看清她面纱下是什么神情,只能淡淡的听她道一句:“客气了。” “你们按这个抓药即可。张府离军营也近,有什么特殊情况派人请我便是,明日这个时候我也会再来一趟。”沈红叶略一礼貌颔首,便带着依依不舍的张敏离去。 出营帐时,迎面正碰上巡逻而来的周小舟。 周小舟见到沈红叶先是怔愣在那,直到面前的女子温柔的声音问他:“原来是周公子,你怎么从军来了?你的母亲的状况可好些了。” 周小舟没有想过他会再次见到沈红叶,先是局促了一下,然后巨大的喜悦包裹了他。 他正要说话,便听到跟随而来的张敏刺耳的尖叫。 “是你!五房那个破落户!” 第三十一章 意中人 周小舟面红耳赤,他不擅争辩,特别是同女子,他看着面前曾经看起来乖巧礼貌的堂妹,眸中盛满了怒气。 沈红叶见状柳眉轻锁,轻轻的瞥了张敏一眼。 哪知张敏倒是指着二人:“好啊!原来你们早就认识!”她蛮不讲理的插着腰,“沈红叶你别忘了!你嫁给了我四哥,就当同外面的人断个干净!若是惹上这般破落户上门打秋风,你这四奶奶的好日子可就到头了!” 周小舟闻言终于开口训斥:“张敏你说话怎么这么不知轻重,她是你的嫂嫂!” “嫂嫂?”张敏嗤笑一声,“不过是一个贱籍出身的百工之女,若不是四哥走了,这张府四奶奶的位置哪轮得到她坐?方才在帐子里也不为我引荐,只顾看诊,我瞧她眼里也没有我这给小姑子罢!” 周小舟的手握了个拳,显然气的有些狠了。 外头吵吵嚷嚷,帐中心思各异的几人闻声都出来了。 一见眉如墨画的林集,张敏那些小心思也就歇了个一干二净。 她拉了拉沈红叶的衣角,哪知人家根本不愿理她,轻轻对着几人见了个礼,便拂了拂衣角,徐徐而去。 张敏怒极,碍于林集的情面不好发火。 她克制住后,娇娇一笑:“林公子,我是张府的五小姐张敏,我……” 不说别的,张敏生得倒是秀气逼人,如今美人面上含春,倒是真让人觉得桃花如面了。 林集文雅一笑,扇子一提便止住了张敏的话头,他堪堪回身,看向燕照。 “校尉大人,花期正好,陪我逛逛。” 燕照愣住,见面前男子笑得谦谦,一时间也不知当不当拒绝。 白玉少年浅浅一笑,抬步便走在前头,燕照无法,只得跟上。 身后的顾云贺见状笑着摇了摇头,转身便回了帐子。 留下孤身一人的张敏恨恨的一跺脚,她白了一眼一边的周小舟,愤愤的提着裙回去了,心中却盘算着回府之后怎么拿沈红叶做筏子。 …… “燕校尉是什么时候跟着云贺兄的?” 走在前头的林集突然顿住脚步,惹得没有看路的燕照差点撞上。 燕照敛了敛眉:“十四岁从军便碰上顾将军了,如今三年了。” “三年便做到宣节校尉一职?”林集的目色中带了赞赏,“这可不是平常人能做到的。” 燕照对他腼腆的笑了笑,看着面前面冠如玉,清雅如风的男子,想起自己在酒楼饭馆中听到的传闻。 不着痕迹的道:“林大人十四便领了大理寺的差事,十八便是陛下面前的红人,若论能耐,自是比不得林大人的。” 林集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先头有些传闻,说是太后娘娘有意撮合林大人与明月郡主,也不知是真是假。”燕照一只眼瞅着林集,没有漏过他的一丝表情。 林集的面上顿了顿,笑容也不复方才热切:“坊间传闻罢了。” 燕照见状点头,也不再多问。 倒是林集:“校尉大人已然十七,可有婚事在身?” “没有。”燕照愣住。 “那总有中意的人?” 燕照闻言红了红脸。 “是哪家的姑娘?”林集朗声笑道。 “是一位我心头藏了很久很久的意中人。” 燕照轻语。 第三十二章 谁是螳螂 甩掉张敏的林集显然兴致还不错,倒也没在意燕照之前提及的明月郡主,在得知燕照有一个十分中意的人时揶揄的笑了笑,转头便欣赏起面前的景致来。 春日的平州百花都开了,平州营中尚且景致大好,便更别提平州城中了。 虽然陈晖中毒以及绛仙草一事还还毫无头绪,但是架不住人林大爷兴致头上来,他环看了四周,提议道:“不如校尉大人同我去小酌几杯,我们一起瞧瞧这平州的景如何?” 若是平常,燕照是万万不会答应的。但对于这位京城方来的公子哥,燕照有意要打探燕熙的消息,便假意推脱:“营中还有好些事务没有处理,况且绛仙草一事还没有头绪,这擅自离营喝酒,实在……” 林集有些不悦:“营中这么些官都是白领皇粮的吗?再说云贺兄还在呢,你这校尉可就 别瞎操心了。” 燕照装作为难的答应了,她一拱手:“既然如此,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二人去了平州最高最大的一处酒楼,疏意阁。 疏意阁登高远眺,便可见楼边的湖光山色,二人选了一处雅阁,堪堪能将平州的景致收之眼底。 林集一身华服,倒有几分清雅赏景的意味。 燕照看了看自己,尚还穿着练武的武服,隐隐还有些汗臭,没得平白辱没了这边的脂粉香。 寻芳淡湖滨,无边光景新。 林集目光中带着盛赞,他浅浅的小酌了一口,眼神似乎向远处眺望着。 燕照也是不解,怎么这个公子哥的爱好如此奇特,竟要她这个大老粗一起品酒。 “你怎么不喝?”林集看燕照愣在那,温和一笑。 燕照愣愣的点点头,转而拿起杯中酒一饮而尽。 她咳嗽两声,才觉这酒是真的呛口。 林集眼中带了不赞同,却还是温温和和地道:“你这般牛饮纵是好酒也得被辱没。” 燕照尴尬的挠挠头,小口小口的喝了起来。 让她没想到的是,面前这样亲亲和和的人竟喜欢品这样的烈酒。 酒过三巡。 燕照的眸子里已经带了几分醉意,她目色迷蒙的望向湖光水色,口中道:“也不知我远在京城的亲人怎么样了。” 林集的目光清明,听到此处先是哦了一声,又喝了一口酒,才问道:“燕校尉是京城人士?” 燕照用手支棱着脑袋,默然一笑:“大约算是。” “怎么说?”林集放下酒杯,似是来了兴致。 “京城就只有一个妹妹还在家里。”燕照埋头在桌上,口中支吾道,“家里的亲戚大多眼红我家早年的能耐,也不知我出来了,妹妹有没有受他们欺负。” 林集目色闪了闪:“你妹妹一定似你般聪慧狡黠,不会受人欺负的。” 燕照呵呵的傻笑:“那就借林公子吉言了。”她话音不经意的一转,“林公子可有什么记挂的人啊?” 林集的目光一下又转到远处。 见他不说话,燕照一个晃晃悠悠的起身,指着林集便道:“你一定有。” 林集:“……” “好好好,你说有便有。”林集无奈,生怕燕照摔着碰着,他起身费了好大劲才将她扶着坐下。 燕照摇头晃脑,一副醉到不能再醉的模样。 “嘿嘿!我平日在营里听得最多的,就是京城里那些风流趣事。”燕照打了个饱嗝,“林公子系出名门,卓雅不凡。当、当与明月郡主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林集一愣,坦然道:“小生配不上明月郡主,她值得更好的人,我与她也不会有姻缘。” 燕照偷偷掀起一只眼,看了看林集的神色,然后又忽的闭上眼,重重的趴在桌上。 林集摇了摇燕照:“醒醒。” 见燕照没有转醒的迹象,林集失笑。 “这性子倒是与小时候一模一样。” 第三十三章 冲她而来 燕照最后是林集找人扛着回军营的。 原本燕照便不是真醉,也不知是不是安逸久了,喝了点小酒眯了会眼便沉沉睡了去。 待燕照醒来已经是次日的日上三竿。 “醒了?”眼前是林集放大的俊脸。 燕照吓得一哆嗦,她先是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物,还是昨日那件,她才长长的舒了口气。 林集将她的小动作收之眼底,轻笑一声:“你可快些收拾。你的顾将军听说你昨日出门偷酒喝,气的头顶都快冒烟了。” 燕照闻言瑟缩了一下。 林集似乎很满意燕照的反应,他施施然的起身,挥了挥手,便消失在了帐口处。 燕照有些生气,但还是麻利的穿戴好衣服。 临走前,她顿了一下。 又去镜前细细描摹了原先便附在上边的面膜,这才安心的出门。 …… 顾云贺不在自己的帐中,便是在理事的帐里。 燕照过去时,那里已经聚拢了好些人。 士兵进进出出,像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怎么了?”燕照出声询问。 顾云贺见她来,先是意味不明的看了她一眼,没有应答。 燕照抿了抿唇,又问道:“怎么了?” 顾云贺这才接话:“那个伤兵醒了。” “醒了?”陈晖醒了?! 左右不过一日,这么快便醒了? “这么大的动静,不仅仅是那个伤兵苏醒?”燕照皱眉看着一众人忙里忙外,对顾云贺道。 顾云贺放下手中狼毫,才道:“还有,纵火的人抓到了,宿国公的信来了,以及那莫名的绛仙草始作俑者。” 燕照听得晕乎乎的,没成想她只是睡了一日,便发生了这么多事。 顾云贺又看了她一眼,语气中满是告诫:“以后不能同陌生男子一起出去饮酒,听到没有?” 燕照还想争辩几句,在触及顾云贺的眼神之后默默的咽了回去,她闷闷的应了一声是。 天杀的,竟然连她的外交也要插手。 燕照心头暗自吐槽,面上却是一副乖良的不能再乖良的模样。 “听说宿国公的信来了。”燕照探头,默默的道。 顾云贺扔给她一封信,只道是给她的。 燕照暗搓搓的把它收在袖口中,随后才关心起顾云贺前一句话中的信息来。 顾云贺先是瞟了她一眼,旋即冷哼一声:“纵火的那个也是营中的伙头兵,只是那位的身份不太一般,是天策大将军之前的副将。” 燕照闻言愣住,显然不可置信。 原以为有一个陈晖便是意外之喜,没想到还有一个。 可这真是巧合吗?她的父亲哪来这么多的副将? “是吗?”燕照面上还是一副平常的模样,“那林大人想必可以交差了。” 顾云贺点点头,并不做声。 “那绛仙草一事?” “宿国公来了两封信,一封点名给你,另一封说得便是之前大荥里的那个奸细。”顾云贺手上不停,语气中带了些不明的味道,“宿国公一直没抓到他,但也是摸到他一点行迹的。之前大荥封了城,他无处可逃,如今解封,宿国公言他最有可能来往平州方向。” “平州?”燕照不解。 天朝百八十座城,为什么偏偏来中陆的平州。 “他是冲着你来的。” 顾云贺沉吟一声。 燕照脑子突然闷响,她想起之前在大荥里那个向她看来的布衣男子,永远都忘不掉那双鹰隼似的双眸。 他们不曾认识,怎会冲她而来。 “先前你不是怀疑为何你出城迎战之后乱民就退了去?想来就是那个人动的手脚,再加上他是胡人,拥有绛仙草也并不奇怪。”顾云贺定定的看着燕照,“你现在算是平州营里头号的保护人物了,不让你出门,也在情理之中。” 第三十四章 皇帝意思 燕照在顾云贺那又待了一会,听足了她要听得,转头便去了安置陈晖的帐子里。 彼时沈红叶已经在了,身边跟着的还是那个叫张敏的小姐,只是今儿个她似乎低眉顺眼的,不作什么妖。 陈晖醒了躺在榻上,看见燕照来只当是例行的小将军,只是看了一眼,便将目光又转到帐顶。 “小将军来了。”沈红叶听到声响,徐徐起身,“我昨日个回府细细研究了那绛仙草,这位兄弟中的并不是绛仙草毒。” 燕照进帐时眼睛胶着在陈晖身上,听沈红叶的一席话,才问道:“那是何毒?” “逼出来后方发现是普通的参鱼毒。” “参鱼毒不至于成这样啊?”燕照拧眉,“更何况不该察觉不出才是。” “小将军别急。”沈红叶回身又给陈晖布了一针,“这绛仙草在其中的作用可大。若不是这绛仙草与参鱼毒的融合,我还不知绛仙草与任何毒物的相和都会致人迷幻,且它所呈现的症状唬人的紧,其实浅的很,倘使大夫们瞧症状便束手无策了去,那么拖得时间久啊,还真是药石无医了。” 燕照闻言,倒是笑道:“还是沈大夫有魄力,一剂药就给逼出来了。” 沈红叶听此愣了愣,她已经,许久没听人这么叫过她了。 她的面色更加和缓了些,收拢了一下散在一旁的针,又细细从陈晖的穴位上取下银针,正要见礼离去,就见几人掀帘而来。 “也不知我来的巧不巧。”林集首当其冲。 他的身后跟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士卒。 燕照的目光一下子就黏在后头的人身上。 沈红叶见状又将陈晖的状况说了一遍,才道:“静养就可,还好没有伤到根骨。” “也不知该怎么谢过您。”林集一长揖,“改日亲自去您府上致谢。” 沈红叶的客气了还未出口,便见一旁的张敏夺过话头:“定是极欢迎林公子的。” 林集心中不知何作想,面上还是一副翩翩有礼的模样。 待沈红叶二人离去后,林集这才向燕照道:“燕校尉,这位就是那日致营北失火的人,也是天策将军曾经的副将。” 燕照还没反应,一直默默放空的陈晖听到天策将军四字便是怔愣的瞧过来。 燕照一面打量着一面道:“那日他为何放火?” 林集没有错过燕照脸上的表情:“据他所说是因那几日不曾下雨,堆在一边的柴大都干燥,他生灶的时候没注意往其中扔了许多,又不小心打翻了台上的油,因而酿成了大火。” 燕照似信非信的点了点头,她的目光再次投向林集身后低眉顺眼的那个人。 这个人她识得的。 恰是陈晖死后,父亲提拔上来代替陈晖的。 只是平常这人话不多,看着老实,燕照同他也不怎么打交道,其实说来,跟着她的父亲也不过两年罢了。 燕照正要想法子接近这个人,林集就已经递来了杆子:“我到底不是军营中人,燕校尉若是得闲,便替我好生照顾着他。” 燕照不着痕迹的问:“也不知林公子此番来寻这些人的目的?” 林集的双眸动了动:“连年战乱,死了好些个士卒,纵然现在四大神将都在,可到底都是些年轻人罢了。陛下的意思,是操起这些老兵,但论老兵中谁最有威慑,还是那位天策将军了。” 燕照明白皇帝不过是想借故去天策将军的名头收服过去的老兵罢了。 他想重振南派的军心。 这才急匆匆的来寻找从前天策将军身边的副将亲兵, 林集说着又叹了口气:“只是八年前月牙湖那一役,天策将军的身边人战死的战死,如今病死的战死的,就留那么些个了,再想找到这些人谈何容易。” “末将还知道营中有几个之前在虎泉营里领了官职的。”身后的那个人终于开口说话,陈晖的目光死死的钉在他的身上。 想来是陈晖的眼神太过刺目,那人先是疑惑的看了陈晖一眼,又道:“他们大多数上了年纪不得重用了,都还在伙头帮里待着。” 林集仿佛得到了意外之喜:“那真是太好了。” 他转向燕照:“我在这营里认识的人不多,还望燕校尉可以给我行个方便。” 燕照心思翻滚,抬眼看了林集一眼,嘴角勾了勾:“自然。” 第三十五章 可怜 自打燕朝身边的姚副将姚采被找到之后,往年在父亲营里当值甚至是得过青眼的,也一个个如同春笋冒出了头。 据姚采言,这只是平州营罢了,其他各处也都有散落的亲卫。 燕照这才知,原来她的父亲走了,余威仍在。 一时也不知是悲是喜。 而近来,燕照一直被林集央着同他一块掌理天策将军亲兵的事宜,待林集听说凉州,安阳,虎泉三地即将会师,其中也定有他所寻之人时,唇边的笑意一直没停过。 他修书一封送往京去。 燕照知道燕熙一行人多半要来了,期待的同时有些惴惴不安。 她当时撇下一切逃离出府,万万没有想到有朝一日竟还有她朝阳郡主的用处。 林集几日都同燕照一起,自然将她心思沉重的模样收之眼底,他悄然得了然一笑:“燕校尉近些日子心不在焉啊?” 燕照回过神来反驳:“许是最近处理军务累了。” 林集幽幽一笑:“我竟不知打鸟上树,偷酒投机的燕校尉也有累的一天。” 燕照:“……” 我谢谢你哦。 又在林集临时的帐中坐了许久,燕照实在有些坐立不安,她起身告辞:“我手底下还有些没忙活完的事,便先走一步了。” 林集默默的看着燕照的身影消失。 …… 春光大好。 燕照捧着从裴教头那里偷来的桃花酒,偷偷摸摸的回了营帐。 她把酒藏在床下的暗格里,嘿嘿一笑。 待燕熙来了,她要请她喝她最爱的酒。 别瞧裴教头平日里沉默少言,和顾云贺一个鼻孔出气,可这贪杯的脾性也不知随谁,平日里要不是军纪严明,裴教头的酒怕是都要摆到营帐外边去了。 燕照又收拾了一番,出帐子后又左右瞧了一番,发现没人注意,这才满意离去。 …… 她又偷摸摸去了陈晖的营帐。 陈晖病已大好,可以下地走动了。 燕照一进去便瞧见陈晖那双清明的眼睛唰的看过来。 燕照这几日负责天策将军亲卫的事务,陈晖见她也眼熟,知她是平州营里一个得主将重用的校尉,待她也是尊敬。 陈晖刚要下地行礼,燕照便止住了他。 “咱们军营里的人,没那么多弯弯绕绕。” 陈晖听此便不再动作,隐约想起十数年前,一个刚到他胸口的小娃娃也是脆生生的道:“不必多礼,咱们又不是那酸腐的读书世家。” 一想起往昔的事情,陈晖的鼻头便止不住一酸。 他的主将已经故去,他也不再是曾经威风赫赫的副将了。 如今他隐姓埋名,东躲西藏,一是求一个苟活,二是为主将的冤死讨回公道。 思及此,他又是一叹。 燕照知道他在叹什么,却不好点明,她去桌前为陈晖沏了盏茶,递了过去:“程大哥的伤不日便能痊愈,倒也不必作叹。” 陈晖有些受宠若惊,虽燕照的年纪叫他叔也当得,但军营里尊卑有别,人家堂堂校尉愿意称他一微末老兵一声大哥,已经是客气非常了。 他有些摸不准今日燕照来寻他的意思,一时踌躇没有开口。 场面一度陷入沉默。 燕照最终出声:“程大哥从前便在平州营里吗?您的身子仍然壮硕,不该只是一个小小的伙头兵才是。” 陈晖摸摸脑袋,敢情你来就是问这? 他仍是恭敬的道:“我一个大老粗,没有计谋,只有蛮力,自然不能同校尉这样的年轻人一样建功立业,从前年轻的时候仗着自己的力气有些盛气,不得上头的领兵看好,这一来二去,就给我弄到伙头兵里来了。” 他只字未提从前的事情,燕照明白他是要将从前的事情烂在肚里,便也不再多问。 燕照又静静的坐了一会,自顾自给自己沏了一杯茶。 陈晖见燕照没有响动,坐那也没有做声,只是觉着这位校尉实在奇怪的紧,来人这就不咸不淡的问一句从前,而后愣在那倒也不说话, 燕照敛了敛目,又抬头看了陈晖一眼,眸中似乎包含着太多太多。 她终是起身:“程大哥好好休息,燕某不叨扰了。” 她转身离去时,眼泪差点没收住流下来。 这是她第二次见同从前事有关的人了。 第一个是薛仰止,第二个便是陈晖。 只是这次心中却刺痛的紧。 往昔乍然得知父兄战死的消息的刹那间,她并未有十分悲伤。 直至父兄的棺椁摆在她眼前,母亲一头撞死在棺椁上,她的心才隐隐作痛起来。 一再过了经年,这伤疤便深入骨血,触之便更疼痛难忍。 她喝羊奶羹再也无人在旁为她布施。 用餐时再也没有那喧哗的吵闹声。 便是她用兵行至踏错时,也没有父兄在旁的谆谆教诲与纠正。 她活的就好像一个人。 不,她就只有一个人了。 陈晖的出现,就好像一把刀,把原先尚能忍受的伤疤狠狠刮开。 她一步一步地往自己的帐中走,每走一步,面前似乎就闪过走马灯似的片场。 往昔一家人的欢歌笑语,如今成了她每夜辗转难眠的梦魇。 她多想再摸一摸母亲的手,再听一听父亲的训斥,再闹一闹长兄的无理。 可惜斯人已逝,这些都无法实现了。 而今她唯一的亲人,被皇权困在了巍巍的宫墙里。 犹记得她与燕熙的上一次见面,也是四年以前了。 当时父兄与母亲依然落丧,燕照身着素色衣裙,往宫中谢恩。 她经过太后殿中偏院时,正巧看见燕熙坐在上首,纵然身侧再多金碧辉煌,那座上的人却不曾展颜。 燕熙生得当是极美的,完完全全同母亲是一个模子里刻出的。 那时燕照深陷家人乍死的悲痛,不愿上前一步同那相似母亲的面容相见,只是一个转身,一别就是四年。 她又岂会不知,自从新城公主病逝后,燕熙原因太后的恩宠留在宫中,那性子就不像从前小孩子般喜笑颜开,虎头虎脑了。 他们这样的人,一人伴君,一人棋险,步步如履薄冰,一个不慎就是万丈深渊。 究竟谁更可怜些呢? 第三十六章 会师 又是几天,终于等来了三地会师的好日子。 平州城门前,自凉州,安阳,虎泉赶来的将领士卒乌压压的站满了整个空地。 燕照同顾云贺一身银甲立于城门之上,看着从四方汇聚的六万将士,终于明白她的父亲燕朝为何终其一生苦苦守卫这些城池。 天下河清海晏,国家兵强马壮,百姓安居乐业,才是他们这些为将者乐意看见的。 林集今日换上了湛蓝色官服,以大理寺丞的身份与他们一同迎接兵士。 “今儿个这么一遭,平州营才算齐活了。” 城门洞开。 三地的将士有序入城,各地的高阶将领都上前来拜见。 为首的是自凉州来的壮武将军薛威,其次是安阳的傅远,虎泉的刘承。 燕照与他们依次见过。 众人相互交赞,薛威几人也知燕照颇得圣上的青眼与顾云贺的看重,心中暗自都立了杆子秤。 林集在接过众人的见礼后静静的立在一边,没有动作。 今次会师不仅仅是平州营的会师,更是有关朝局,关乎立储的大事。 林集身为太后娘家的嫡长子,身份显贵。圣上在这节骨眼上派他过来,自然不单单为了寻找天策将军的旧部,更重要的是,朝上立储风波不停,陛下有意提携新人以行牵制之术。 大皇子十年前中箭摔马,腿有残疾,是为废太子。 朝中太子位空悬,人人都想分一杯羹。 顾云贺的姑姑是宫中的熹妃,生养了钟灵毓秀的五皇子,是夺嫡的热门人选。 顾氏一族显赫,这庞大荣华若不是有行伍姜家,宿国公薛家,世族林家,首辅孟家牵制,只怕朝廷局面将要一边倾斜。 是故圣上用着给顾云贺封赏的借口,削了他带了许久的军,给他抛到中陆一个小小的平州带练新兵。 圣上正在慢慢打压顾家越来越显赫的地位。 顾云贺满脑子都是打仗的事,便也不在乎多少,叫他老实带兵他也欣然前往。 可京城顾家的不这么想,他们一面口中发着牢骚,一面低调做事,心中指却不定暗搓搓的谋划些什么。 大臣是老狐狸,圣上亦是。 当今虽是五足鼎立,但这五家均有嫡女入宫,其中孟家嫡女为后,太后的娘家侄女册封贵妃,薛家云妃,姜家昭仪,各自都有子嗣傍身,各自都有强有力的母族。 圣上必然要打破这样的局面的。 而今圣上不惑,尚是力壮的年纪,底下的几个皇子却凭着母族的实力,个个威胁到自己的地位,这样的事情,自小熟通帝王心术的圣上是必然会制止的。 孟家生养的大皇子残疾,孟皇后多年无所出,为避免顾家与孟家的合纵连横,圣上有意敲山震虎。 他势必要在这几个大族里挑出一个杀鸡儆猴,目前看来是树大招风的顾家,只是圣上刚将顾云贺的军编入薛仰止的先锋营,还赐其封地,这一捧一压,倒是叫人说不准了。 一众人去了营里,入夜尚有篝火洗尘,林集摩挲着酒杯坐在一边,心思沉沉。 这次圣上派他来的另一个任务,就是替他物色一个新的将领人选,能为他所用,且不隶属五大族之人。只是这究竟是不是为拉下一个家族,一个将军为准备,林集不敢猜测。 他虽是圣上面前的红人,却也不敢自称心腹。原因他是林家的嫡长子,林集也自知皇帝重用他不单是因为他的才能,更有深一层的考量。 只是圣上年龄愈大,做的许多事都只能叫人摸到一层罢了。 不过。 林集突然微微一笑,想起临行前太后所言,眼神轻轻眯起。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这岌岌可危的荣华富贵能不能守住,都不能仅凭一家之力。 林集把目光放在了抱着酒瓶子的燕照身上。 篝火暖映。 众位将领士卒一人一大海碗喝的尽兴,燕照清凌凌的目光跳映着篝火。 突然,她望来。 林集牵起唇角,朝她遥遥举杯。 燕照虽然心大却也心细。 她看出林集藏着心事,自打今晨会师。 她前去,兜头就是一掌。 林集吃痛,看向她的目光蕴着不解。 “吃酒吃酒!”燕照把酒碗递到林集眼前,不由分说的夺过林集手中的小酒杯,在林集错愕的目光中一把丢向远处。 “喝——”燕照一声大喝,往碗中又倒了一大海碗,倒是颇有些豪迈的气势。 一旁的众人起哄。 林集无法,只得接过酒杯,小口小口的喝了起来。 “这才对。”燕照咧嘴一笑,正要回身,却见不远处的顾云贺一直看着她,神色似乎不太对。 她摸摸脑袋,不解的抿了抿唇,直到—— 瞧见顾云贺身边那只被她扔掉的酒杯。 燕照一个激灵,顾云贺尚且还未反应过来,便见她撒丫子就跑。 一面跑,一面还留下一句:“方才喝得多了,且去小解!” 倒是留下众人一堂哄笑。 刘承道:“燕校尉真是赤子之心啊。” …… 燕照一路跑到营帐的后方。 这边没有众士兵交相的吆喝声,寂静的仿佛另一个世界。 蛙鸣声犹在,花香暗送。 闻惯了酒味的燕照清了清鼻,也醒了醒神。 她寻了一处幽暗静僻之处正要出恭,便见前方比人矮一丈的草丛里窸窸窣窣。 多年从伍的敏锐使得燕照一下子就打起了精神。 她迅速躲到一旁的干柴后头,只露出一双眼睛打量着四周。 骤然,一个她从未见过的陌生男子从草中钻出,他猫着身子,鬼鬼祟祟。 隐隐约约可以看出,男子高八丈,且这样诡异的行迹,不像是他们营里的人。 中陆的平州不该有外匪才是,如此,有心人定是借着此次会师的契机,混入营中。 燕照的眼神一凛,瞧那人似乎要往后营的山林而去,便是一路追踪。 恰在那人离去时,一盏油灯突然映出了他的脸。 那是张燕照不曾见过的脸,可是那长在上头的一双眼睛,却令燕照心神凛然。 正是她在大荥见过的那个人,他真的往平州城来了。 第三十七章 使计 燕照躲在后面又静静地观望了一阵,见那个人确实离去,这才马不停蹄的回到前营。 燕照去了许久。 便听薛威打笑道:“燕校尉是跑去青乐坊里出恭了吗?” 随即一片哄笑声。 燕照汗颜,感情这帮大老爷们第一天来就已将平州城的青楼乐坊打听的清清楚楚。 她知道这个时候不能泄露奸细的事令军心不稳。 于是她捂着肚子作讨饶状:“哎哟我的肚子,壮武将军还不许末将便秘了不成?” 薛威哈哈一笑,倒是不再揪着她的小辫子。 燕照佯装小心翼翼的靠近顾云贺,远远的还能见她嬉笑着赔礼。 倒是顾云贺的目色凝在了燕照身上,他看着燕照从善如流的在他边上坐下,伸手饮了一碗酒,轻轻问道:“出了什么事吗?” 燕照见没人注意到这边,才拧眉将她所见之事全部倾于顾云贺。 顾云贺闻言神色不变,他修长的手指一声一声的敲打着酒碗,眸色晦暗不明。 又过了一会,顾云贺借口出去。燕照也坐着喝了点酒,趁众人起兴之际,悄悄离去。 众人酒拼的热火朝天,无人注意到二人的离开。 倒是一直默默低头饮酒的林集,抬头看着远处的空地,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 草有些凌乱的痕迹。 顾云贺蹲在后营细细查探着。 “你确定是之前藏在大荥中的那个人吗?” 燕照想起那双令人胆颤的双眸,点点头:“不会错。” 令燕照想不通的是,那日大荥乱民中的遥遥一眼,竟让这个人跟来千里以外的平州,难不成他们之前还在哪里见过? “你回去同壮武将军那几个周旋一下,告诉他们今晚的事情。”顾云贺淡淡道。 …… 一夜无事。 但平州营里却不曾掉以轻心。 戒备都比往日严了许多,众位将领士兵都在小声议论究竟发生了什么。 见到薛威一来,立马噤声做自己该做的事。 营里原因会师有许多要办的事,薛威作为凉州来的首将,忙的脚不着地,再加上昨夜有人混入的那档子事,简直令他他焦头烂额。 他一面要检查营中是否被人放置或者偷走了什么东西,一面监管着营里的粮仓。 路过这些小兵,薛威没空陪他们耗下去,便甩下一个威慑的眼神。 倒是李成蹊看向薛威的背影,暗自思索。 …… 顾云贺理事的帐子中围了好些人。 左侧的椅子上坐着林集,右侧站着薛威,傅远,刘承,燕照等人。 顾云贺立在中央瞧着舆图,一旁人只得静候。 “宿国公的先锋营如今从乌笼山撤离,退居其原前线。胜平也从后方赶回去。”顾云贺提笔在在其原一处圈了个圈,他的目光又落在了一处,“南面孟尝带兵水师作战,捷报频传。” 林集闻言笑道:“长平侯生猛。” 孟尝,孟皇后的嫡亲弟弟,擅水师,封长平候。 顾云贺顿了一顿,复而又道:“如今平州营顺利会师,营中十万人马,粮草优足,当今之计,便是继续屯兵养马,挑练新兵,早日上战场助他们一臂之力。” 众将领应是,林集却笑而不语。 皇帝好不容易把你从战场上撤下来,怎么会轻易把你调回去攒军功?如今有薛仰止同姜聊在前线,平州十万大军好听些是预备军,难听点就是陛下为你设的一个局,把你留在平州。 “至于昨夜燕校尉发现的那个奸细。”顾云贺沉吟,“先头在大荥便仅凭一人之力搅得整个城池不得安宁,这次来平州目的不纯,不可掉以轻心。” “胡族的人忒不知死活,竟敢一人单枪匹马闯入我天朝中陆。”刘承往地上狠狠的啐了一口。 傅远也闷声恨恨道。 这年头胡族常在边境作乱,傅远与刘承都是边境人士,家中多少受过胡族的摧残,是以对胡族愤恨非常。 燕照在一旁默默听着,突然抬头议道:“也许我们可以寻个法子将他逼出来。” 第三十八章 燕熙 众人均抬头看向燕照。 不多时,为贺三地会师,友促众兵情谊的争旗之战的消息在诸兵之间广传开来。 争旗一直是为天朝军营的传统。 在四方埋旗,得旗众者胜。 头筹可是一人或是几人。 每逢这样的活动,都是新兵们崭露头角的大好时机。 于是一个个摩拳擦掌,静待时机。 与夺旗消息一同来的,是京城的几位天潢贵胄。 这日巳时,几辆黄盖马车摇摇晃晃的驶入平州城大门,随侍守卫众百,如同一条黄龙蜿蜒进了平州。 马车方离平州城百里时,就有人提前过来通报。众将士急忙列阵,领了官衔的将领也个个前去城门相迎。 顾云贺作为一军主将,见着马车稳稳停在他面前,垂首恭敬出声:“微臣恭迎五皇子,九皇子,清河公主,明月郡主。” “表哥。”为首的马车中一只手掀开了帘子,“见外了。” 顾云贺不曾抬眼:“礼不可废。” 只见马车里轻笑一声,放下帘子,又朝营里驶去。 一直默默立在一侧的燕照跟着顾云贺回了大营。 五皇子看起来不像是位好相与的主。 待到营内的空地,为首的马车中下来一位穿着紫衣的少年,腰围玉带,手持象牙折扇,他一下车便直直向顾云贺的方向望来,下巴微微抬起,笑容有些倨傲。 随即后一辆马车里的九皇子也跟着下来,仅仅一身淡色的常服,低眉敛目的样子不像位皇子。 两位皇子生得都是一副好颜色,只是这气质却迥然不同。 燕照此时的注意力却不在这两位皇子身上,她的目色悄然往后探了探。 一袭绣着木槿花的裙摆掠过。 燕照抬眼,就见两位少女款款而来。 两人具是一身华服,说来还是右侧的少女衣着更明艳些,可燕照的双眸定定的看着左侧的少女,半晌不曾移开。 姑娘笑得一脸和婉,一身雅致的木槿花春衫似是盈盈拂在心头,淡白的梨花面上未施粉黛,便可窥得神清骨秀。她缓缓而来,笑时犹带春风,杏眼微弯,清透明亮。 天朝对未嫁的年轻女子总总是宽容的很,许她们不必掩面露于人前,对少妇们却严谨的多,出门必要遮羞。 这倒同赢朝的规矩反了个个。 燕照的双眸毫不掩饰的看向眼前的姑娘,倒是惹得五皇子不悦:“你这小兵,也太过明目张胆了些,竟也大咧咧的直视公主郡主。” 燕照心中一沉,闻言低下头,低眉敛目的请罪:“殿下恕罪。” 五皇子冷哼一声,刚要讽她缘何不下跪请罪,还未出言,便听一道极清极甜的声音道:“想来他也不是有意的,殿下且饶他一回。” 燕照知晓这是燕熙在为她求情,心中五味杂陈。 没成想幼时那个虎头虎脑的小姑娘长成了这般满身秀气的大姑娘。 “小将军这身军甲,想来也是营里有品级的将领。”燕熙冲她微微一笑,竟让人觉得周边的景色也柔和了去。 燕照不敢抬眼,恭恭敬敬道:“卑职在营中领宣节校尉衔。” 燕熙一怔,倒是身边那个少女言语更快些,她道:“你就是那个燕照?” 燕照应是。 清河公主放肆的笑道:“明月,这就是同你那个草包姐姐同名同姓的人呐。” 燕熙的目色霎时放在了清河公主身上,还未言语便听林集出言训斥:“公主,慎言。” 清河公主撇了撇嘴,有些委屈的看着林集,似乎怪他在这么多人面前不给她面子,但既然林集出言,她纵然不忿,也悻悻闭嘴,可那生得明艳动人的眼睛却藏着讥笑看着燕熙。 清河是林贵妃所出,算起来还是林集的表妹,原因林贵妃跟前就这么一个子嗣,是以平常对她更疼宠了些,倒是娇养出了这样一副骄矜蛮横的性子来。她同燕熙也没多大的仇怨,只不过燕熙平日里更得太后喜爱,让她这位正正经经的孙女兼侄孙女暗淡无光,平白前去讨嫌,于是素日里便常同燕熙不对付。 倒是燕熙不顾清河公主的神色,她的目光轻轻回转到燕照身上,解释道:“我的姐姐同你是一个名字,只是她素日疾病缠身,出不了门子,于是此行我便代她来了。” 燕照册封宣节校尉一事也在京中掀起了小小的波澜。 宣节校尉虽只是一个正八品上的武散官,但我朝历史上册封了宣节校尉的几人都混得风生水起,崔拔可不就是从一介小小的宣节校尉做到了忠勇节度使? 于是宣节校尉对于清楚明白的人来说,其实是皇帝心中内定的要提拔的人罢了。更何况,册封燕照的圣旨是陛下亲自从御史台发出,而不是兵曹的直接下达。 是以夹在四道圣旨之间的燕照成了各路勋家显贵打听的对象。当燕照的大名一出,一些嗅觉灵敏的人瞬间联想到躲在燕府中的朝阳郡主。只是近几个月燕府带着朝阳郡主出现在人前,那时日比册封燕照的圣旨还要早些,众人这才不作他猜,只当是同名同姓的巧合罢了。 不过燕照册封一事却让京中那位朝阳郡主成了众人讨论的对象。 只说那位朝阳郡主因渠门一役伤了脸,日常都得带着面罩出门。京中的一些贵女有意戏耍,不是叫她弹琴,就是让她作画,可怜朝阳郡主无一精通,在众人面前丢尽了脸面。更有甚者,用计摘下郡主的面罩,将一块从嘴角延至鬓角的丑陋疤痕暴于众人面前,致使朝阳郡主无脸面出府,此事,更是得了圣上的训斥,结果,这事便更加成了京城人士茶余饭后的笑料。 薛仰止当时便料到这样的事发生,知晓燕照只有十七岁时将她向上谎报了一岁,本是围护朝阳郡主的善意之举,没成想仅仅一个名字,也掀起了如此的波澜。 只是这些事情,如今的燕照都不知罢了,而今的她听得燕熙的一席话,心思的几个回转间已是明白燕府大抵找了个人冒充了她。 此时,正主雀跃的回着燕熙的话:“燕某三生有幸才能同郡主的姐姐同名同姓。” 第三十九章 误会 燕熙闻言笑出了声,那双蔽月之眸中似乎氤氲着一池烟水,一泓漾之。 意浓婉约之态,若风生竹月,天地着秀。 军营里的这些粗人从没有见过生得如此好看的姑娘,一时间那些个偷偷打量的都不免倒吸一口凉气。 唰—— 五皇子羲行一开折扇,拧眉:“表哥可有为我们备好住处?” 霎时间那几个直瞪眼的都低眉顺眼起来。 顾云贺沉吟:“都是上帐,用物一应俱全。” 几人不再多言,各自回了帐子。 午饭时分,众人聚在营地中用饭,吃食不是什么珍馐,却也是营中人跑遍了平州城大小酒楼给捎回来的。 清河公主皱了皱眉,一撂筷子,便惊得远处的伙头兵跪伏在地上。 羲行看了她一眼,漫不经心道:“清河若是不喜这边的吃食,直言便是,在饭桌上撂筷,还有没有大内公主的气度。” 清河公主扁了扁嘴,倒也没有出言反驳。 羲行也不全然不给清河公主面子,只见他淡淡的对伙头兵道:“公主最爱糕点,你们怎么没有备上。” 伙头兵吓得又是一抖,身子伏地贴的死死的,心道可没人告诉他们公主喜爱糕点,嘴上却不敢言语,匆忙下去预备糕点。 他们这些人出生贫寒,从未伺候过勋贵人家,军中也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哪知这些显贵主食不吃,吃糕点。 顾云贺面上不显,只默默的吃饭。 一张长桌,五个人,心思各异。 燕照没有资格上桌吃饭,可几个贵胄在,她又不好借故离去,只得立在一旁,空了便抬头望望燕熙。 顾云贺将燕照的小动作尽收眼底。 伙头兵动作极快,不多时便从外边带回了玉芙糕,他麻利的上桌摆好,躬身正要离去,便听头顶羲行道:“辛苦小兄弟了,这碗清淡粥便拿去自个喝了,也好解渴。” 恩威兼施。 伙头兵惊喜的接过,这可不是普通的粥,是皇子赏给他喝的粥。 他回去便向兄弟们大肆宣扬,激动的上蹿下跳,不过这也是后话,暂且不提。 一顿饭用了许久,虽然清河公主每每都在挑毛病,但她也知一个小地方做成这样已是不错,难得有哪里可以同御膳房比。只是几日的颠簸外加方来时的事情令她心气不顺,拿人做筏罢了。 一时间,她已有些后悔自己为何要同燕熙逞能,偏要跟来这个偏远苦寒之地。 她抬眼看了看燕熙,正瞧她从容的在净手,清河扶了扶云鬓又凑了上去:“你觉得这平州营里的伙食怎么样?”她顿了顿,复而嘲笑道,“也对,自从你成为孤儿之后,整日缠着祖母,甚至不惜同祖母在寺中住上几年,这些苦你倒也能吃得。” “钟鼓馔玉不足贵。”燕熙神情萧散,“你可还记得陛下许我们来这究竟是做什么,如你这般挑三拣四,只怕明日说你刁蛮任性的言语都传到京城去了。” “你——”清河公主气急,还要说些什么,就见燕熙翩然而去。 她跺脚,却也拿燕熙无可奈何。 说着这燕熙虽是个无父无母的名头郡主,但自小在宫里长大,恬静的模样得许多高门贵妇看重,但最要紧的一宗,是太后的喜爱。 清河的母妃林贵妃平日里很得圣眷,圣上的众位公主里也是她最得盛宠,于是她想借此做筏惩戒一下燕熙,没成想她的父皇脸一沉,苦口婆心的劝她不要同明月郡主交恶。 便是连一向心高气傲的羲行碰上燕熙,也不曾说过重话。 周边的人对她皆是百依百顺,她却偏偏要燕熙不顺心! 清河公主气的心肝发颤,带着丫鬟扭头就走,自然也没有谁挽留她。 羲行淡淡的看了一眼清河公主离去的背影,便也起身告辞,他的随侍立在一边,见状抖了抖身上的尘灰,一道走了。 一直默不作声的九皇子羲宁不知什么时候离席。 只剩顾云贺一人抬起头来看了燕照一眼,口中道:“坐。” 燕照依言,手中便被塞了两个包子。 “还没吃过,这剩菜许多,便同我凑合着吃点。” 燕照看了眼桌上没怎么动过的盘子道:“平州虽在中陆,倒也苦寒,更何况这在军营中,他们不知粮食之贵,我们总是知的。” “那也没有别的法子。”顾云贺的剑眉上少有的染上几分愁色。 他本就不擅和他们打交道,这才跑到营里不知日月,结果他为将在外,还要同他们交锋,着实令他头疼。 旋即,他的话音一转,一双眼紧盯着燕照:“你很中意明月郡主?” 燕照还没来得及答话,就听顾云贺自顾自道:“明月郡主虽然生得极美,但却是不好沾惹的。” 燕照欲言,却还是被顾云贺打断:“明月郡主的父兄虽然故去,但好歹是一个正正经经的郡主,哪怕最后的高门大户瞧不上她孤苦无依,圣上也会给她寻一门好亲事的,只是这门亲事断不可能再是五大族之人,抑或是一个武将。” “天策大将军的旧部众多,而今你也看见了,圣上铁心要用天策将军的孤女去替他收拢旧部的军心。”顾云贺有理有据,“你册封一事已足见圣上对你的重视,倘使将来你带着军功求娶她,也不免让圣上怀疑你的用心。” “咱们这边虽没有同姓不得通婚的说法,但也少不了背后被人说三道四。” “既你与她定是有缘无分,那就别怪大哥我把话说死了,早点把那颗心放下来,别在她身上栓死了。”顾云贺长叹一声,谆谆教导道。 燕照哭笑不得,她争辩:“你哪里看出我中意明月郡主了。” 顾云贺闻言:“你的一双眼睛就差黏在明月郡主身上了。” 燕照挠挠头:“可人家长得好看也无怪乎我啊,壮武将军,刘傅小将,哪一个没有瞧她啊。” 顾云贺无言,他负手:“你自己心中好好掂量掂量。” 燕照:“……” 每次说不过就来这招。 第四十章 上马 燕熙几人休整过后,当天下午就去见了姚采这些旧部,燕照不在,也不知他们说了些什么,总之十分愉快。 而后羲行几人听闻营里立即要办争旗之战,个个皆跃跃欲试。 几人齐聚在校场,清河公主换上一身利落的骑装,手持马杆,颇有一副潇洒的姿态。 燕照去的时候,就见几人在打着马球。 燕熙没有上去,只默默的坐在一旁品茶观望。 场中最惹眼的当属羲行。 少年一袭紫缎衣袍,跨马凌空,他的唇角微有些笑意,鬓如春裁,身躯凛凛。 他作势一挥手中的马杆,意在迷惑羲宁,随后俯身贴于马上,一个漂亮的马术动作夺过马球,随后驾马凌空一踩,击球进篮! 清河也不甘示弱,她一扯缰绳,调转马头,身子微俯,就想夺取羲宁手下的马球,羲宁侧身似是不敌,清河入篮,旁边的宫女顿时兴高采烈的欢呼起来。 清河公主面上出了薄汗,她微微仰头,眯起双眸,似乎很享受这种众星捧月的感觉。 燕熙端坐在一旁,低头执了一只茶盏,嘴角牵起笑意,也不知在笑谁。 “这位九皇子殿下分明是在让着清河公主。”身侧的傅远同刘承低语出声。 燕照的目光转向羲宁,见他正在马下低头挽着裤脚,安安静静的活像没有这个人。 似是感受到有人打量他的目光,羲宁抬头望了过去。 他生得一副清雅的面容,脸庞上还带着几分属于少年的稚嫩,好看的丹凤眸中如古井无波,触及燕照时他眨巴了一下眼睛,随后敛下目色,像是在躲闪。 一边的羲行一番动作下来,喉咙有些发紧,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去燕熙那边,十分自然的拿了另一只茶盏,一饮而尽。 清河见状,也跟了过来。 不过她开口就朝燕熙道:“你不是出身将门吗?怎么不上马同我们一道玩乐。” 话音刚落,燕照看向燕熙娇娇软软的身子就有些担忧。 哪知燕熙缓缓站起身来:“一路上风尘仆仆是以没同殿下与公主一同上马。”她的声音柔柔软软,说出的话却吓死个人,“既然公主相邀,那么明月就献丑了。” 燕照愣在那,以为燕熙会寻个理由拒绝,她虽生于将门,却长于宫闱,像这般娇养的姑娘多半是不沾马这种畜生的。拒绝清河公主虽是暂时矮了一头,却也无伤大雅的。 不过她观燕熙的言行,也不像信口开河之人,也许她真有两把刷子也未可知。 “明月瞧这天色也不早,来回换衣也费不少时间,倒不如只来耍一耍骑射,为大家助个兴好了。” 言罢,清河轻笑出声,她拍了拍手,便有随侍牵了一匹大宛马上来。 “那这场子就交予明月郡主了。”清河眉头一挑,拂了拂袖便坐去了燕熙方才的位置。 羲行也饶有趣味的坐在一旁喝茶。 燕熙微施一礼,转身拿过了随侍递上的弓箭,便快步走向马匹。 瞧着倒有一副派头。 清河心中嗤笑一声,漫不经心的把玩着手上的丹蔻,笑吟吟的斜眼看去,不过很快,笑意便僵在了嘴角。 只见燕熙丝毫不拖泥带水的上马,双腿一跨,一夹马腹,便是稳稳的坐在上头。 清河的双手微微收紧,指甲陷入了肉里,惹得一旁伺候的宫女惊呼,她自己却没有丝毫感觉。 宫里的明华堂也教骑射,只是大多教些花样子,京城里的夫人小姐们也跟着学,许多人也就在上马时花些心思,只顾着美去,多少都是些花架子。 燕熙上马虽没有花样,但胜在利落干净,给人瞧着就不像鲜少摸马之人。 清河心中暗恨,她在宫里时怎么就未曾听闻明月郡主于马术一途也有染指呢。 马上乘着的少女衣袂翻飞,她的背上背着箭筒,微微俯身,左手拿缰,右手持弓,驾马向前奔去。 驰马出了一里,她稳坐马上,手已脱去缰绳,她一手执弓,一手拿箭,眼神微眯,几箭齐发,射下来远处树上挂着的果子。 她眼眸微侧,颜若朝华,轻轻一笑,一只箭矢就破空而去。 燕照听着耳畔呼啸而过的长箭未动,旋即就见它挂在了清河同羲行所坐方桌的果子上。 果子咕噜噜的滚落到地上,清河吓得花容失色。 羲行稳稳坐在那,面上挂着一幅似笑非笑的神情。 他伸过手拿了桌上的一个果子,咬了一口:“平州盛果,名不虚传。” 一时间也不知他夸得是人还是物。 燕熙驰马归来,她一勒缰绳,马蹄腾空,随后她身法轻盈的下来:“见笑了。” 清河被随侍扶住,但还是惊得张着嘴,她先是你你你了几声,随后一拍桌子站起:“燕熙你可知你这是谋杀当朝皇子公主!” 她盛气凌人的叫人要将燕熙抓起来,只见羲行淡淡的挥了挥手,一众人又退了下去。 “五哥哥!”清河不敢置信。 羲行慵懒的瞥了她一眼:“不过是场上骑射的玩乐罢了,哪有如此的严重。” 羲行只是轻飘飘的一眼,这周身的威压却令清河有些胆寒,她不敢言语,只得怒拂满袖坐下,扶了扶云鬓以舒缓尴尬。 燕熙见状笑了笑,倒是往前递了一个梯子:“不知方才明月这一骑,公主可尽兴。” 清河知她在有意羞辱自己,但羲行还在一旁坐着,她不敢言他,口中只道:“尽兴。” 心中却在暗自盘算着下次怎么给她使绊子。 站在一旁一直默不作声的九皇子羲宁突然开口:“不知明月郡主这一身的本事是从何学来?” 燕熙对上羲宁的清绝的双眸,微微一笑:“往昔大皇子妃未嫁时,曾在宫中住过小段时间,明月闲来,就找她请教学习了一番。” 大皇子妃贾氏,最擅骑射同舞刀弄枪一类,与喜好和婉美人的大皇子同床异梦。 这么一解释,倒也通顺,一行人也不掐着这一话头说事。 燕熙眉眼一弯,也知自己渡过了一劫。 第四十一章 前戏 羲行起身:“明日便是营里的争旗之战,今日就都早些回去歇着。” 清河就等着这句话,话音方落,她就扶着随侍的手抓紧离去,竟是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留下。 羲行见状面无表情,带着羲宁一道走了。 倒是燕熙在校场上多待了一会,她还是坐在校场旁的小矮桌边,默默的喝茶,眸色时不时掠过场地里几列几阵的众将士。 春去夕阳西,映上了她微蹙笼烟眉。 她浑身像是添了几缕愁绪,惹得场中的众将士频频望来。 军营中鲜能见着女子,特别是貌美的女子,何况眼前人是一位仙姿佚貌的高门贵女。 燕熙又闲坐了一会,抬头望了望天,突然像是倦了似的,她捂帕徐徐起身,却是回了自个的帐子。 只留剩下的将士低语:“那个就是天策将军的女儿?长得可真好看,比我们那山嘎子里的小翠还要好看!” 一旁的兄弟恨铁不成钢:“你们那小翠跟人家能比吗,人家是大美人,有才有颜有礼,你那小翠算个什么东西。” 先头那个士卒虽然气他这么埋汰他的小翠,但想想小翠确是同燕熙差了十万八千里,倒也扁扁嘴没有出声。 还有个读过几年书的:“这郡主就像天上的仙娥,人间哪有几回闻。” “俺可听说天策大将军有两个女儿啊,这是小的,还有一个呢?” 有人举手:“我我我知道,我叔父的表弟曾经在京城走过街巷,他说大的那个郡主打渠门那一战之后毁了容就常年待在家里,没出过门。” 有人唏嘘:“天策大将军一世英明,结果他的女儿却毁了容,对于一个姑娘家的,容貌就是一切了。” 一众人白搭正兴奋。 燕照幽幽的出现在他们身后:“那大女儿还真是可惜了。” “是啊。”那将士回头还想与人细细说道,结果便是一副见鬼的表情。 “怎么不说了?”一众人皆回头,个个神色五彩缤纷。 燕照面色生寒:“继续啊,我也想听听呢。” 燕照此时的模样活像一个玉面修罗,众人嘘声,谁敢言语。 也不知到他们究竟那句话得罪燕校尉了。 “围着场子跑上十圈,没跑完不准吃饭!”燕照下令,顿了顿,“人家明月郡主一个姑娘家,哪撑的住你们这帮大老爷们的碎嘴,今后谁敢乱嚼舌根子,我就把他的舌头割下来!” 众人叫苦不迭,呈鸟兽状散去。 燕照心中似明镜,知道这帮许久待在营里的大老爷们,说着说着浑话就会出来,燕熙清清白白一个姑娘家,没得被坏了名声。她心中暗暗不爽,已是盘算好了下次怎么给这帮碎嘴的吃些暗亏。 顾云贺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她的身后,看着燕照离去的背影,心中更加坚定了之前的想法。 …… 翌日晨光大亮。 还未到酉时,营中的十万将士就已齐聚,浩浩汤汤的模样,震天动地。 顾云贺从一旁拐出,后面跟着林集与羲行一行人。 燕照今日是干净利落的一身骑装,她容光焕发的正要向前迈出一步,刘承便端了个盘子直直打燕照跟前走过,撞得毫无防备的她七晕八素。 燕照咬牙恨恨的望过去,就听到一声轻笑。 是燕熙。 她今日又是另一副打扮,仅一袭轻便的春衫,没有昨日衣裙的繁琐,倒与这营里相和了几分。 顾云贺扫了一眼刘承盘子里的物什,随后给了一旁人一个眼神,那个人便拿起一边的鼓槌,隆隆就敲响了大鼓。 鼓响,列阵。 燕照也在阵里。 众人一齐喊道:“大将军!” 顾云贺面去表情,他扫视了众人一眼,言简意赅:“今日平州营首次的争旗之战,便由壮武将军宣读比赛规则。” 壮武将军薛威一身甲衣,他负手于后,清了清嗓,大声道:“我们已在营后那座山林的各地埋了旗子,旗子共一千五百面,分朱雀玄武青鸟三旗,以一二三分为统计。”他举起手中的旗给众人示意,“规则很简单,一人或几人一组,每人或每组一张小地图,大家按照地图上的地点寻找旗帜,路遇其他队伍时,可以用正常手段获取其他队伍手中的旗帜,我们会在山林的另一头设置终点,十日为期,到达终点清点旗帜,旗帜最多的一人或一组就会夺得此次争旗之战的头筹。” 薛威示意刘承端着盘子上前来:“本次比赛的头奖是陛下赏下的一块白玉玉柄。且最出色的头者无论品级将直接由兵曹下旨连升二级。前三者也分别有奖。” “切记,禁止用不当手段伤害或威胁他人取得旗帜,若有发现,军刑伺候,生死由天!” “是!”众人齐声应和。 话罢,营里的六万将士原地待整,众人纷纷上前抽取自己的牌子与领取地图,一组发两个信号弹,不一会,众人已按之前商量好的成群结队起来。 几乎没有单个出现的,除了燕照一眼便能看到的裴秀。 燕照此次也参加争旗之战,全营十万多的将士只有六万报名参加,剩下四万留守原地,守卫营地安危。 一共有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字战牌,燕照抽到戊字,意味她是第五批进入山林的。 她没有忘记举办这次争旗的真正目的在哪,于是一开始她便打算自己一人行走。 顾云贺与薛威作为主将与裁判,是不参加比赛的,刘承推脱这是年轻人的战场,他年纪愈大就不便参加,只有傅远报名了这个比赛。 燕照低下头又清点收拾了自己的包袱,看着一队一队的人进入山林,手捏成拳,也微微有些紧张。 这也是她第一次参加争旗之战,从前在顾云贺的军里有过一次机会,可惜她那段时间得了风寒,顾云贺打死也不让她去,再后来,一般就在前线杀敌,倒也没有闲情逸致去举办这些比赛。 一旁的清河看着浩浩汤汤的大军,也有些跃跃欲试:“我也要去。” 羲行皱眉:“不可。” 清河扁了扁嘴,有些央求:“让我去。” “这其中鱼龙混杂,你一介金枝玉叶,若是出了什么安危,我该怎么同父皇交代?”羲行丝毫不肯退让。 清河又央求了好一阵,见羲行一点也没有松动的意向,终于忍无可忍:“你别仗着你顾家近些年有些起色就对本公主吆五喝六,本公主的母妃是贵妃!而熹妃只是一个小小的妃子!你凭什么对本公主的事情指手画脚。” “指手画脚?”羲行眸底生寒,便是连顾云贺的目光也看了过来。 燕照也被这一动静吸引了去,可身后有人拍了拍她的肩。 她回身,就见那人兴奋地问道:“我可以同你一道吗?” 第四十二章 随缘 那个人面上满是诚挚的邀请,正是李成蹊。 燕照失言,刚想拒绝,就见周小舟也从一侧冒出来:“照哥,带我。” 两人目光灼灼,一致看向燕照。 燕照捏了捏手上的战牌,眼神冷漠,无声拒绝。 二人对视一眼,随即一人抱着燕照的一只手,鬼哭狼嚎:“照哥,同我们一道。” 燕照无语,她就知道李成蹊这个二傻子想找个厉害的抱个大腿。 实在被折腾的没辙,她提出一个折中的法子:“我的战牌是戊,如果你们的也是,就可以跟着我。” “只要战牌是戊就可以跟着燕校尉了?”一旁传来一道惊喜的声音。 三人同时被唬了一跳,就见之前演武台上挑战燕照的那个杨兴瞪着眼,一脸兴奋。 “那你等我。”杨兴撂下一句话,就混到了人堆里。 差不多一个转身的时间,杨兴唰的回来,随后伸手拿出带着戊的战牌,兴高采烈:“我找别人换了个戊。” 燕照、李成蹊、周小舟:“……” 随后,李成蹊与周小舟也掏出他们的战牌哦,上边赫然刻着一个戊字。 燕照:“……” 我好像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然后跳了进去。 她看了看三人如同乳燕望母的神情,说不出拒绝的话。 她背过身抿了抿嘴,欲哭无泪。 此时恰巧轮到戊字战牌进入山林。 随着薛威的报声方落,就见三道残影挟持一人闯入山林。 刮起一阵怪风。 薛威打了个喷嚏。 …… 四人进入山林时大约午时。 燕照先头进来过,当时探查陈晖溪水中毒一事曾进来搜查过里头的小溪,不过小溪在山林的外围,营里众多人也来过小溪里洗澡淌水的,大多都没进过深林,只知是走上几天几夜也走不出的。 燕照问:“你们带够干粮了吗?” “带了。”周小舟闷声。 “带了。”杨兴如同放归森林的野虎。 李成蹊摸摸肚子:“方才吃了一半了。” 杨兴:“?” 燕照敲了一下他脑门子:“你不知道我们会在这里待上几天吗?” “知道。”李成蹊这孩子打小就实诚。 “知道你还吃。”燕照恨不得打死面前这个乐呵呵的人。 李成蹊委屈:“这不是知道可以跟着照哥,相信照哥能带我们找吃的,这才吃得多了点。”他咂了唧嘴,“你还别说,我入营这么长时间,头次见营里补贴这么多吃食。” 燕照无奈的叹了口气,那如今还能怎么办。 “我们接下去干嘛?”李成蹊探头。 燕照看了他一眼,忍住想呼过去的冲动,半晌才道:“随缘。” 她不欲多说,一人一马争先走在前头,其余几人碍于要抱她的大腿,相互对视了一眼,也亦步亦趋的跟了上去。 其他结伴的众人远远的便能听见吵闹声。 “我是燕大哥的第一护卫!” “胡说,我才是照哥的心尖宠!” “你们都滚开,没看见照哥一脸生无可恋吗?” “照哥,我还是不是你的小天使。” “你一个大男人可别恶心燕大哥了,我都听不下去。” “要你管!!!” 第四十三章 暗洞 夜幕沉沉,急雨如骤。湿雨拍打在树间的密缝里,青鸟飞上少雨的梢头,爪子一下一下拍打着树枝。 大雨压来,刮起骤风。 燕照早些年有过在山林里过夜的经验。她抬头瞧着天色不好,皱了皱眉梢,便带着几人寻了一处避雨的山洞。 刚进山洞就下起雨来,走在最后的杨兴被淋了满头。 燕照瞧见,在山洞里捡了一堆枯瘦的烂枝来,生了火。 众人的情况这才好些。 春夜不凉,却潮湿的不行,此时的山洞中散发着一股发霉阴暗的味道,一直以来体弱的李成蹊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他往火堆边坐了坐。 正巧看见燕照在烤晒放在杨兴身上打湿的旗帜。 上面雕着黑色的青鸟花纹,一共五只。 李成蹊抹了抹鼻子,愁眉苦脸的看着这些旗帜:“已经过去两天了,我们才拿到五只,看来这次是白跑一趟了。” 燕照闻言面色不变,倒是杨兴一听这话,窜了个三尺高:“你胡说些什么,我们就算拿不着头筹,也定能得个三甲。”他转头问燕照,“是燕大哥?” 说着说着,他也有些心虚没底,声音也跟着轻下来。 这两日进林子燕照并没有带着他们寻找旗帜,而是漫无章法的随处逛过去,恰巧到了地方就顺道挖起来。如是,他们脚程也慢,两日的功夫,也足够别人走他们两倍的路了。 同路遇到的人越来越少,三人的心情也越来越低落。 不过好的是才过去两日,也没人动手抢他们手中不多的旗帜。 燕照看了杨兴一眼,出奇的点了一下头。 这一动作霎时将三人沉下的心拉上来,杨兴跪在地上,三两跪走过去,声音中带了点雀跃:“那我们接下来要去哪个地方挖?” 火堆噼啪作响。 燕照优哉游哉的往里丢了几根树枝,随后道:“规则里又没说只能挖。”她抬眼,眸中带了些狡黠,“等他们挖的差不多了,再抢就是。” 三人张着嘴愣在那里,倒也没想到燕照打得是这个算盘。 周小舟问:“可我们是四人的队伍,别人多的队六七八九,这我们该怎么抢?” 燕照拍了拍手上的尘灰,起来换了个舒适的姿势坐下,她的目光顺着火苗往上窜,倒映在那双眼眸里,她淡淡出声:“智取。” 洞中昏暗,只有他们面前唯剩亮色,燕照坐在那里,整个人只有干干净净的缄默。 许是她这模样深沉的很,几人都相信了她的言语。 他们眺望着外头线头般落下的雨,没有一人出声。 倦意袭来,原本盘腿而坐的燕照有些疲惫,她侧眸望了望黑漆漆的山洞,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成蹊与周小舟也尽量靠着洞口坐,尽管斜雨打湿他们,但谁也不知山洞里突然会冒出什么东西。 倒是杨兴大大咧咧坐着,仿佛没想到这层似的。 “我们今晚只在这留宿一晚,天一亮,雨一停便离去。”燕照洞穿了他们的心思,她眼眸沉沉,侧了身靠在山洞脚,面朝山洞深处,“今晚大家轮流守夜,守着里边与外边,不要让豺狼虎豹什么的进来。” 她微眯着眼,口中道的是她先睡,轮到她时叫她,却也没有真正熟睡过去。 燕照小的时候,父兄在乌笼山打仗,那个时候营里受到了狼群的攻击,小小的燕照被几匹狼叼去洞里住了几夜。 父兄心急如焚,着令派人去寻,也不知燕照是不是生得过分玉雪可爱,连狼群也不忍心下嘴,父兄找着时,一匹小狼正伏在燕照肚子上充其被褥。 他们下令杀掉这群凶恶的野狼,倒是燕照挡在他们身前,他们这才将这些狼放归山林。 那是燕照极小的时候了,虽然狼群没有伤害她,但她仍旧害怕洞中的漆黑一片,一如今夜住着的山洞。 她轻轻的喘息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醒目。 夜里。 一些细小的声音足以将燕照吵醒,她的双眸闭合几次,见三人一直有认真轮流的守着夜,下一次闭眼在睁眼时已是第二日天光。 洞口处透了光进来,燕照看清地上一片狼藉,火堆熄灭,他们随身带着的衣物粮食散落一地,凭空不见。 燕照面色一凛,将睡得东倒西歪的三人叫醒,随后脸色不断地沉了下去。 李成蹊揉了揉眼,看到面前的场景时,面色也是不好。 “昨日是谁最后一个守夜的?”燕照沉声问道。 李成蹊答应了一声,他觉得燕照会因此训斥他,事实却是没有。 燕照叹气:“我不责备你,昨夜我也不知怎么睡去了。只是想问,你昨夜大概什么时候睡着的。” 李成蹊抓了抓脑袋:“每个人守一个半时辰,我只记得我往火堆里丢了三次柴火。” 燕照点头,一直看着地上,不做声。 “这么乱,该不是有豺狼虎豹进来过了?”杨兴面露不安,他先是看了下众人身上衣服有无破碎的痕迹,随后往自己身上一探,扒拉着自己后背的衣物。 周小舟显然自小贫苦长大,他家依山住着,平日里也会进山打猎来补贴家用,他当即就对杨兴否认道:“不可能是豺狼虎豹,倘若是,你我便不会站在这了。” 杨兴还要说些什么。 燕照开口:“昨夜洞中有人。” 李成蹊立即觉得身侧凉飕飕的,他颤抖的抬眸:“昨夜有人也进来避雨,只是听到我们的声响隐去了洞中,待我们熟睡之后,顺走了我们身上的粮食……” “他在洞里睁眼看了我们一夜。” 燕照补完他的话,朝山洞里又看了一眼,她没有上前去,只是在想昨夜那个人究竟是不是藏在大荥中的人,或是只是军营里其他的人。 李成蹊越想越怕,他抿了抿唇,视线不敢向里移动,只敢盯着地面。 燕照收回目光,当机立断:“我们收拾一下散落的衣物,看看有什么东西丢了。”她又道,“然后赶紧离开这里,我总觉得这个山洞给人一种不好的感觉。” 四人很快开始收拾起自己的东西。 “粮食被洗劫一空了。贼人走得时候太急,许多散在地上,捡起来,还能够一人撑一顿。”杨兴拧起眉头。 随后,李成蹊也抬起头来,他看向众人的眼眸有些不对。 旋即听他道。 “五面青鸟的旗帜都不见了。” 第四十四章 准头 燕照几人从洞里出来后,一贫如洗。 失窃的五面青鸟旗帜不知所踪,粮食也被洗劫一空,此时的几人已不将夺取旗帜作为首要任务,而是认为吃饱才是上上之策。 杨兴不满:“我说你们二人的要求也太低了点。” 燕照席地坐着,睁眼看着三人吵架。 “你都吃不饱,何来的精力去抢夺他人的旗帜。”李成蹊撇嘴,口中虽是这么道,但心中免不了有些自责。 若不是那日他睡了过去,也许他们夺旗时能多一分把握。 杨兴还想反驳,忽然肚子就是骨碌一叫,双颊霎时唰得通红。 他默默的摸了摸肚子,不再做声。 燕照叹了口气,她起身就要走:“我去给你们找些吃的填一填。” “我们一起去。”三人一齐站起身来。 燕照摇头:“此处地形极好,是最佳的安置地点。我们脚程虽然不快,但好歹是先进林子的,后边的纵是再快,也有万千把人落在后头,先头的人也没那么快挖了旗出林子,总有人贪心留着要抢后边人的旗帜。再说,这埋旗地点都偏的很,加上人多,抢旗打起来的不计其数。这么点时日,估摸着大家都还在林子里转悠,于是我们现在应当做的,就是占据有利的地形,所以你们几个就留在原地,守在这里便好。” “照哥等等。”周小舟叫住了迈步要走的燕照,“我以前也帮家里人打猎砍柴,我同你一起去。” 燕照看了三人一眼,点点头。 于是,周小舟与燕照一起去寻找吃食,李成蹊和杨兴就留下来守在原地。 四林寂静,唯有青鸟的叫声回荡在林子中。 青鸟是平州特产的鸟类,多是被人饲养作信使之用,燕照的目光一瞬不瞬的盯着青鸟,像是在想些什么。 已经走出一段距离的周小舟正为了肚子发愁,他转头就看见燕照的目光,顺着看了过去,头皮有些发麻。 他拉住燕照:“照哥,这可不兴吃啊。” 按天朝律例,青鸟难繁殖难饲养,若是有人私自捕捉青鸟,蒸煮捕杀,都是杀头的重罪。 燕照摆手:“穷途末路之际,畜生还能比人命重要吗?” 此言不差,他们几人要是不夺旗,径自出去也得走上几天几夜,路上若是遇着好心的军士,说不准会分一些干粮给他们,可如今三地方会师,鱼龙混杂,军心不齐,个个铆足劲要争个高下,等着军士分食物给他们,实在不是良策。 她与周小舟走出了几里,也没见着一个会蹿的活物,只有头顶盘旋的几只青鸟。 燕照说干就干,她往四周捡了几根手臂大小的粗长树根,找了块大石头。她蹲下,将树枝磨成尖头,嚓嚓几下磨得起劲。 周小舟有些发怵:“要不算了。” “你准头怎么样?”燕照专注着手中的东西,问道。 “一般。” 周小舟看着燕照把几个树枝磨成满意的形状,青鸟也扑扇着翅膀飞身落在树杈上。饶有兴趣的看向燕照。 燕照打磨好起身,回头看了一眼青鸟的位置,然后比对了一下,径自走到反向的一处。她背对着青鸟,两手各自晃着一根树枝。她示意周小舟退去一边,一面蓄力,一面转身,霎时两手一掷。 树枝带着尖头呼啸过去,一下就没入了青鸟的身体。 青鸟们愣了一会,反应过来这才各自扑腾着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三具青鸟的尸体也随着树枝的重力落了下来。 一根树枝上赫然有两只青鸟。 周小舟只觉得天旋地转,他听得燕照轻笑一声。 “我准头也不好。” 第四十五章 意外 燕照一手拎着一只青鸟打道回府。 周小舟苦着脸跟在后头,他时不时四处张望番,生怕他们偷猎青鸟之事被人发现。 忽然,前头的燕照脚步一顿。 周小舟差点撞上去。 他无奈探头往前一瞧,只见杨兴瘫坐着靠着大树,李成蹊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两人的衣着皆是尘土,露出里边擦伤的皮肉。 周小舟瞬间扔下手中的柴火,就奔了过去。 “你们怎么了?”周小舟的声音里满是焦急,他上去查看,越瞧便越是心惊。 李成蹊的背上道道都是伤疤,皮肉翻飞,噗呲的往外冒着血,他将其翻了个身,发现李成蹊已经昏迷。 燕照也上前,杨兴尚还眯着一只眼。 见燕照两人一来,杨兴的面色跟着抽了抽,她小心的轻拍安抚,才见杨兴缓缓平静下来,他费力的张着嘴:“你们走后,有人要抢我们的旗帜……” 燕照大致了解了事情的始末,她敛目,再睁开时眸底氤氲着风暴。 这几日的同行,已让这几人悄然间走入了彼此的内心。 燕照眸光望向远处,兄弟受难,她无法坐视不理。 “你们快走,他们知道我们还有同伴,不一会还会再来。”杨兴说得艰难,燕照将手放在他的肩上,垂首间已听见近处传来的簌簌声。 来人不少,均彪头肥耳,他们将长棍重重的柱在地上,掀起一阵尘土。 燕照双耳一动,她抬眼,神情凛冽。 “小子,识相点就把你们的旗帜拿出来,也少受些苦头。”领头人双手抱胸,不屑一顾。 周小舟气急起身,他侧在腰间的双手紧握成拳:“你们这群无赖,还配当兵吗?” “哟哟哟。”来人轻佻的吹着口哨,“身板不大脾气却挺大。”他们一个个磨拳擦掌,“兄弟们,给他点苦头吃吃。” 一根长条摔在了他们面前,尘土弥漫,吃进了他们嘴里。 领头人被呛了一嘴,他涨红了脸,眼神看向始作俑者。 燕照此时已然起身,手中握着一根长枝条,树荫匝地,眉秀似山的少年只单单立在那,便徒然让人生出畏惧来。 “奶奶。”领头人往地上啐了一口,急忙想找回场子,他冲后头的人招呼道,“兄弟们,这些小子身上一定有大把的旗帜,如今我们逮住了他们,不给他们点颜色瞧瞧,就不肯安心的拿出旗帜了。” 一群人朝燕照一哄而上。 周小舟见状,也加入了战局。只是明显,他这样的小身板根本不是大汉们的对手,一人一拳之下,他便被甩出了战斗范围。 燕照无暇顾及,她正应付着领头人随声而来的木棍,她看了一眼瞬间就被秒掉的周小舟一眼,见他伏在地上吐出了一口血,伤势虽重,但明显他们的目标是她,是以周小舟此刻是安全的。 她收回视线,眼帘往下一压,腾的出手,一长条甩在了对面脸上。 那人捂着脸嚎叫,他气急败坏,众人一拥而上。 燕照被他们团团围住。 手上的长条抽紧。 她压手一甩,长条抽着几人的双脚而过。他们痛的跳脚,几人想钳制住燕照,可惜还没等到这个机会,燕照已是一人一脚踹在了他们脸上。 周小舟抬起头,就看见燕照一个抬腿放在那人的肩上,随后侧脚用力,那人服服帖帖的倒在地上,燕照收脚,踩着他的头。 “哇。”周小舟吃惊的张大嘴,血迹顺着嘴角流下来。 “服不服?”燕照声音清冷,寒气四溢。 众人起身,见老大还在燕照脚下,不敢轻举妄动。 燕照看了他们一眼:“把你们身上的东西都掏出来。” “……”众无赖。 他们哆哆嗦嗦的把身上值钱的东西都扔了出来。 燕照侧眸扫了一眼,只是一些干粮,水壶,还有一个人掏出了大红的毛毯。 燕照淡淡别过眼:“把水和干粮全部留下,那条红毯子就不必了。” 正当众人以为万事大吉,只待开溜时。 “把你们挖的抢的旗都交出来。” 他们一愣,底下的老大眨了下眼,众人这才如梦初醒,分分掏出自个儿身上藏着的旗帜。 收收罗罗,竟有三十七把之多。 燕照知道一路上折在他们手上人许多,她脚下的力道更重了些:“还有吗?” 老大忙不迭的回应:“没有了。” 燕照垂眼,弯下身从他的裤腰处一抽,三把旗帜连着落了出来。 只听她冷声道:“再敢撒谎,别怪我不客气。” 老大欲哭无泪。 旁边一个很上道的小弟上前,从老大身上又搜罗出七面旗帜。 燕照眼神示意,那小弟很有眼色捧着四十七把旗帜放在倒地的周小舟身边。 周小舟的眼睛像是要瞪出来。 燕照这才抬脚几个小弟携着自个儿身上的伤痛一团又簇拥上去扶起老大,老大脑袋晕晕乎乎,众人跟着颠倒西歪了一阵,才稳住。 他们正想扛着老大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燕照叫住了他们:“等等。” 众人僵硬着回身,就见燕照指着地上的红毯清冷道:“带走。” 小弟如梦初醒,一个健步上前拿过红毯,快得仿佛燕照如同洪水猛兽。 眼前的少年立在叶稠荫翠间,不是多么好看的容貌,却也给人舒服的感觉,身材瘦小,只是在他们眼中如同修罗索命。 他们这辈子也没有想过,一向欺男霸女,以强凌弱的他们,最后栽在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瘦弱孩子身上。 燕照眼眸中最后倒影着的是他们落荒而逃的身影。 她又四处望了望,见危机解除,这才赶忙回到三人身边。 此时李成蹊已经悠悠转醒,他吃痛的翻了个身。 扶起周小舟的燕照看了眼他,知晓他只是看着可怖的皮外伤,忍不住道:“下次打不过别硬上,我教你的那些逃命的法子不是白教的。” 李成蹊:“……” 天朝的军营是不许有逃兵的,一旦发现军规处置。只是李成蹊有些特殊,指望他打人还不如保护好自己,于是燕照便给他一个人开了小灶。 她拧眉:“周小舟受了内伤,最好是通知人来接回去。杨兴皮外伤更严重些,是去是留,还是问他们自己。” “我也受伤很重啊。”李成蹊耷拉着脑袋。 燕照失言:“你想回去也没人拦着。” 她丢给李成蹊一个布包,里面是一些草药。 “放嘴里咬碎,自己先涂在伤口上。” 李成蹊委屈的坐着,依言自己给自己上药。 杨兴也被一番动静弄醒,他先是茫然的睁开了眼,见到同样重伤的周小舟明显愣了一下,他转头看向燕照,眸中带了不解。 燕照淡淡:“放心,他们都被我打跑了。” 杨兴:“……” 看地上一片狼藉,姑且相信你的话。 知道燕照厉害,只是在周小舟重伤的情况下,单挑几个膀大腰粗的大汉。 杨兴打了个冷颤,不敢往下细想。 他抬眼看向燕照安静的侧颜,只听她道:“周小舟的内伤十分严重,如果不及时救治,只怕是会损及心肝,你的伤虽然看起来严重,但也同李成蹊一般是可快愈的外伤,你们,想回去吗?” 杨兴闻言咧嘴一笑:“不回,还没拿着本呢不回。” 燕照又把目光转向周小舟。 周小舟沉默着。 燕照叹了口气,安慰道:“留得青山在,你还年轻,将来养精蓄锐再来参加就是,何必因此给自己留下不可愈的伤痛。” 周小舟又沉默了一会,终于开口:“你说得对。” 他有些失落。 燕照沉默的拍了拍他的肩,她站起身:“你的伤宜早不宜迟。” 她从先前的包袱中掏出拇指长的东西,是之前每个人都有发的信号弹。 她抬手往空中一举,一个烟火从小东西中发出,绽放在空中。 周小舟眼中倒映出烟火,又渐渐散去。 第四十六章 现身 离燕照一行人进入山林已有四天。 顾云贺站在平州营中的最高处,堪堪能眺望茂如翠盖的山林。 今日的白日焰火似乎又多了不少。 明珠般的烟火升上天空,轰然炸开,旋即同这白昼融为一体。 烟火绚烂,但打出烟火之人的心情一定不怎么美好。 顾云贺的眸光转向下处,密林中时不时有人返程,或受到野禽攻击,或上山爬树失足落下,或有跌入当地村民捕兽的陷阱,也有夺旗时意外受伤的,但看起来也没有特别严重的。 直到一个担架的送出,令顾云贺慌了神。 他定睛一瞧,那人的样貌像极了周小舟。他稳不住心神,拔脚就返身下了高处。 跟在一旁的副将云里雾里,似乎有些吃惊,一向稳重自持的大将军,也有这般心神不宁的时候。 招呼下,周小舟的担架直接被抬去了顾云贺的大帐。 林集也闻风而来。 近来伤兵众多,大夫们大多被请来待命。 一大夫细细查看了周小舟的情况,微微摇头叹了声气:“内伤严重,估摸着需要一阵才能缓过来。” 周小舟仰面躺在床上,只怔怔的看着帐顶。 顾云贺见状皱了皱眉,他看着周小舟的伤势,忍不住出声问道:“林中野兽袭击你们?” 周小舟这才缓过神来,他神情低落的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同顾云贺讲。 林集闻言皱紧了眉头,正欲说些什么,就见一人打帘进来:“没想到平州营里还有这种人。” 二人见着来人,均是低头问候。 羲行摆了摆手,面色严峻:“我近几日在营中觉得颇为吵闹,于是多了解了一些,此次争旗淘汰者众多,其中未必没有宵小的手笔。” 顾云贺点头,他没有说话,但脸上的神情已说明了一切。 林集见状也道:“捉拿宵小刻不容缓,如今已经过去了四日,我们也该是启程前往终点了。” …… 燕照等人在原地修整了一日。 李成蹊同杨兴身上的伤虽重,但经过一日的休息外加涂抹草药后已是可以正常行走。 二人也不是养在深宅子里的娇贵公子,此刻携伤上路倒也没有什么大问题。 一路上,李成蹊惴惴不安的四处张望,一番动作惹得燕照侧目。 李成蹊看见燕照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手往肚子上使劲抱了抱,生怕没有人知道他肚子里揣了什么东西。 好在一路上也没碰见什么人,才没有引起他人的觊觎。 燕照忍不住扶额,这般憨傻的模样,忠勇节度使究竟是怎么才能看中他的机灵劲把他收入麾下的? 李成蹊宝贝着得之不易的四十七面旗帜,三人一道往山林的深处而去,并没有发现危机正悄然逼近。 晴晓春时的郁林本是美极,可三人越往深处而去,藤萝掩映交缠,怪石耸然伫立,阴阴春寒只从脚底溢出。 空林,寂静非常。 三人踩在乱草之上,耳边空余沙沙的脚步声。 燕照突然顿下脚步,身子微微紧绷起来。 其他二人也发现了不妥之处,纷纷停下脚步。从远处来的一阵阴风,拂起他们的头发。 此时三人手中拿着的是燕照当日捕捉青鸟时制作的尖头棍棒,他们手中紧紧握着,手心已沁出密汗。 燕照的眼风四处扫去,突然侧耳听到另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三人对视一眼,李成蹊的眼中带了些恐惧,显然他们也听见了。 三人迅速以背围成一个圈子,手中死死攥着利器,身子呈弓状,一副警戒的姿态。 他们心中迅速盘算着。 若来人众多,他们两个伤兵根本无法助燕照一臂之力,甚至可能成为累赘。 李成蹊紧锁眉头,杨兴的眸中却闪过一丝精光,隐隐有些兴奋。 他是新兵,对一切好奇的紧,此番进来也不过是讨一个历练。他自小长在自家的武馆里,师兄师弟相让,不曾遇过生死的危机,觉着军规摆在这,纵是在危险的事,不过是满头包罢了。 而李成蹊经历过颍川大荥之事,已迅速成长起来,是以并不对眼前的状况掉以轻心。 霎那间,风起。 燕照眯起双眼,一个人影快速从草丛间掠过。 燕照动身去追,却被二人拦下。 “他既然离去,我们何必?” 燕照摇头,破开阻拦,向前追去。 要知道,她这次的目的可不单是争旗。 而今眼前之人行动诡谲,此时不去,更待何时? 来不及多想,燕照便一下子不见了踪影,二人欲哭无泪,却也只能硬着头皮跟上。 燕照同那个人穿梭在山林间。 神秘人打头,像是有余力甩开,但还是同燕照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燕照内心察觉到不对,更加警觉起来,脚下却一点也没有慢下去。 她跟着那人一直往深处而去,越深,树木愈发葱郁,渐渐遮住了天光,昏暗一片。 突然,那人身形一折,拐向了一处。 明显是要将她引到某处。燕照不忘追赶,脚下也更加小心。 树木参差间,那人有意隐身而去,速度更快了些。 脚下之路崎岖,燕照一面注意脚下,一面又遭那人刻意甩脱。 于是,这树木杂映间只留下她一人。 光线昏暗,弄丢了那人的踪影,燕照便并不急切,她小心翼翼的往前走去,时刻注意那人会不会忽然偷袭,晃目间见到一处树木被拨开,燕照眨眼适应了一下光线,便缓缓向那边而去。 待她走近,眼前的景象令人生骇。 两具无头尸体死死缠在一起,软绵绵的手臂被人拧成了麻花,肚子处,肠子流了一地,血块凝结在乱草之上。 燕照抬头,便见另一具尸体挂在高木之上,双腿被截断,正不住摇晃着。 它尚还滴着血。 燕照摸了摸脸上温热的液体,深褐色的污渍晕染开。 恍惚间,她听到李成蹊与杨兴的呼喊声,她想回应,腿却像是被钉在了地上,无法挪动。 她无声的张了张嘴,怎么也没想到,仅仅一个中陆的争旗大赛,竟会发生这般丧心病狂的一幕。 第四十七章 命案 李成蹊同杨兴打转了几圈,远远便见一个身影立在那里一动不动,他们上前招呼着,声音惊扰了栖在枝头的鸟儿。 鸟儿扑腾着翅膀,慌乱的四散开来。 二人走近,见那人确是燕照,脸上的笑容还未漾开便僵在了脸上。 李成蹊的布鞋踩上了一个滑腻的东西,他看清了眼前的状况,身子便控制不住的一抖。 血块沾上了他的布鞋。 李成蹊恨不得把自己的脚给割下来。 他一窜出去好远,面上神情抽搐,转头便朝一处草丛吐得天昏地暗。 杨兴的状况也没好到那里去,他微张着嘴愣在那,脸被吓得发白。 燕照回过神来,几人间属她最是泰然,尽管先头她被唬了一跳,但见惯死人的她也极早缓过神。 许久没见着这般虐杀的情景。 燕照面露不忍。 他们这些军士,手中确实收了许多人命,只是战场上,无论是为国,为百姓,杀人从来不是为了自己的私心。况且,他们手起刀落,向来不恋战,许多战士都是利落的死去,哪有如今这面前,不管生前生后,他们也许都经受了非人的折磨。 燕照蹲下身,摸了摸粘在乱草上的血块,又动手掏了掏落出来的肠子。 李成蹊刚缓过来一些,看见燕照的举动,又捂住嘴转头。 突然,燕照神色愣在那里。 她的手从肠子中掏出,同时出来的还有沾着血混在一起的团状物,她双手展开。 杨兴勉强控制住自己,定睛一看,忍不住惊呼出声:“这是五面旗帜。” 燕照神色凛然,她的手轻轻在旗上摩挲着,面上不大好看。 她沉声道:“这是青鸟旗帜。” 杨兴闻言寒毛倒立:“是那日我们丢失的青鸟旗帜吗?” 燕照没有说话,但几人心中清楚的明白。 八九不离十。 她又起身围着吊在树上的尸体转了一圈,沉吟片刻,目光望向地上软塌塌缠绕在一起的尸体,道:“人死后身体僵直,凶手是无法完成这个动作的。” 她的目色望向别处,杨兴看去那并无一人。 只见燕照将满是鲜血的手负向后背,目色远眺:“凶手心理素质极强,不是等闲之人。” 李成蹊浑身抖如米糠:“这样的人,也许那夜在洞中看了我们一夜。” 三人想起,心中都有些后怕。 他们愣在那不知如何是好,就见燕照叹了口气:“死去的三人身上的衣着依稀还能辨出是我平州营里的军士。”她的眼眸微微眯起,“方才我追的那个人是有意要把我引到这来的。” “如果他是凶手的话,那这就是赤裸裸的挑衅了。”杨兴稳住心神,血腥味充斥着他的鼻腔,他呼吸有些不畅,不住的喘气。 燕照见状:“放烟火。”她的目色凝在了一处,“好在这边偏僻,没有多少人经过,若是这样的场景传了出去,人心惶惶,这才正中那人的下怀。” …… 军营里很快就来人了,反应无外乎就是李成蹊与杨兴那样。 最后顾云贺一行人被惊动过来。 将军一袭武服,身姿骁勇,骑马而来。路险难行,在马蹄下,却如大道宽阔。 骏马驰行,不时便近如咫尺。 风淅淅时,燕照抬眼,撞入征马。 顾云贺勒马而下,一望面前的惨状,眉头也不住的拧起。 他的目光落在了一旁的燕照身上,见她沾了点血迹,便是一愣。 林集与羲行也随后驾马行来。 燕照的眼眸望进将军暗藏的担忧里:“不是我身上的血。” 众人皆被眼前血腥的一幕震惊。 待他们缓过神来,燕照才将刚才发生的事轻轻的细细说与几人。 羲行一早便知平州营中可能混着奸细,李成蹊与杨兴此刻才知举办这次争旗大赛的真实目的。 无非是,鱼饵。 只是面前发生的事,却是他们无论如何也不想发生的。 顾云贺越听眉头皱得越紧,他知晓此事棘手的很,当机立断道:“这件事不宜外传。” 林集跟着点头:“无论是那人的有意挑衅还是如何,此番我们在明,他在暗。林中几万军士,没有一瞬间便能撤出来的。而今最好的方法便是压下此事。” “你们几人便继续夺旗,我会派人跟在你们身后。”羲行意在引蛇出洞,燕照却摇头。 她眉宇紧锁:“我同那个人打过几次交道,若是有人跟在后边,反倒会提高他的警惕。” “那该,如何?”顾云贺凝视着她。 “我们继续比赛。” 将军面无表情,语气却在拒绝:“危险。” 燕照却道:“总有人做那个鱼饵。” “此人不除,军营难安。”羲行沉吟,“表哥,既然燕校尉已如此决心,便让他试试何妨?” 顾云贺没有应声,他的目光一直落在燕照身上,见她仍是坚定。 半晌,他拍了拍她的肩:“一切小心。” 第四十八章 智取 燕照在征求了李成蹊与杨兴的意见后,见二人仍旧坚持要跟着,便不再多言,三人一齐又没入山林。 三人如流星赶月似的前进十里,也渐渐靠近山林的中央。 遇到的队伍也愈发多了起来。 燕照之志本不在夺旗,但当她将其他二人羡慕渴望的眼神尽收眼底时,垂在腰侧的手忽的动了动。 于是之后的几日,满山草木,哀嚎遍野。 众将士尚还没反应过来,就有人从树上下来闷头一个黑布罩住他们,旋即缚住他们的双手,等他们被下一拨经过的人解救时,发现先头偷袭他们的人早已扬长而去,这不仅顺走了他们一部分的干粮和水,也顺走了他们辛辛苦苦攒来的旗帜。 受到这等对待的几拨人路遇一起,纷纷心酸的控诉自己的遭遇,等这些人暗自较劲要给这帮偷袭的人一点教训时,才发现这些人早已无影无踪。 不知高矮胖瘦,不知人数几何,就这般如同凭空蒸发似的,惹得一众人捶胸顿足。 不过好在他们又迅速出山,常有人提起,当两群人狭路相逢,各自较量获取对方的旗帜时,各自掀包一瞧,发现自个包袱中的旗帜不见踪影。 受害者越来越多,他们形成一个群体聚集在一起,势要找出这帮无耻的宵小之徒。 此刻他们口中的宵小无耻之辈,正坐在火堆边安然的啃着鸟腿。 李成蹊唧嘴:“这青鸟可真香。” 其时的他一点也没第一次偷吃青鸟时的不安与抵触,他伸手想要再掐一只腿,就被杨兴一竹筷敲了下来:“燕大哥一口没吃,你倒是拿的欢快。” 他吃痛,愤愤的收回手去。 燕照坐靠在树蹲边,借着火堆生起的微弱火光,目色迷蒙在夜里。 她侧目看了一下打闹的二人,心中突然生起一抹岁月静好之感。 杨兴招呼燕照来吃,她摆了摆手,淡淡言了一句你们吃罢。下一刻,李成蹊便风卷残云般拆吃入腹。 吃饱喝足之后,三人一齐靠在树蹲上。 李成蹊可劲的吹着彩虹屁:“照哥你太厉害了,这才两日的功夫,我们就收罗到了三百面旗帜。” 燕照淡淡点头,似乎对着身外之物并不看重。 李成蹊兴奋地咧开嘴。 春夜里,三人在灿星之下,谈天说地。 燕照枕着星河:“杨兴,你之前是做什么的?” “家中开武馆。”杨兴应声答着,“师兄师弟们常说我有两把刷子,不去参军实在可惜。” 燕照轻轻一笑:“你的剑确实耍的很好。” 杨兴羞赧一笑,少年似乎鲜少得到赞许,仅仅一声夸赞,便惹得少年的脸红到了耳根子之后。 他抿了抿唇,抬眼望向皓月清凉,忽的眼眸中多了几分怅然。 他没头没脑的问道:“你们说,人死后是化成星辰,还是奔赴皓月?” 燕照一怔,忽然想起第一次见面时,侧身的少年头包白巾,口中言近亲离世。 “只要你还记得,那么星辰还是皓月,都不甚重要。”燕照眨了眨眼,突然觉着眼眸有些酸涩。 她微微仰面,不让泪水流下。 爹,娘,兄长,她都记在心中,不曾忘怀。 杨兴没有注意到此时的燕照,他的双眸陷在满目星辰中:“那若是,咱们铁衣远赴,最后只得征战苦,不闻封侯声如何?” 李成蹊默默听着,终于收起了平日里嬉笑的模样,他双手枕在脑后:“纵然往赴山川萧条,可男儿死节。” 燕照被带入回忆之中,她微开双眸,想起自己为何征战来返,口中问道:“那若是女子呢?” 两人皆是一愣。 李成蹊突然笑道:“常言道女子守闺阁,遵父兄,从夫婿,教子孙。但我却觉着若是女子也有一番天地,这沙场许是不是男儿的沙场。” 燕照轻笑:“你之前同周小舟说道沈红叶时可不是这般说辞。” 李成蹊失笑。 正经的模样不若平常,仿佛让燕照想起初次见到李成蹊的场景,那个身着从廊下走来,死死守护家乡的少年。 杨兴也插言道:“姑娘们的闺阁也如同沙场,一些身在深门大院中的女子,勾心斗角不少,他们以夫婿为天,其实许多男儿反倒不值得托付,若是姐姐……” 渐说着,声音渐低下去。 山野清旷,缺月漏断。 少年声响愈矮,不一会便没了动静,燕照侧目瞧过去,才发现此时的少年已梦去周公,颊上犹挂一滴清泪。 李成蹊也闭上双眸,只闻气声。 燕照起身,抱膝靠在树边,月华如练,清清冷冷的照在杂草之上,镀上一层光边。 她埋首入膝,像是在小声啜泣。 身为女子,她没有同寻常姑娘般养在深闺,反而扮成男子征战沙场。可其中艰辛,又有谁知? 冷露幽幽。 她来从军,原是寻找父兄战死蹊跷,可这四年的军旅生涯,却也让她甘心为国。 只是说来都不轻巧,父兄的案子又该何时翻呢? 第四十九章 动手 日子如飞矢般一晃而过。 已经到了争旗的第十日。 燕照一行人满载,她展开地图,离终点不过数十里的路途。 这条小道是出山林的必经之路,因着这是最后一日,于是此刻小路上大都是准备出山的队伍。 燕照略略看了一下,极少有熟悉的面孔,大抵都是方来会师的三地军士。 一行人坦然向前走着,突然身后有人叫住了他们。 三人回身,见身后是一只五人队伍。 来人面色不善,气势汹汹,为首的瘦长男子看了一眼三人身上鼓鼓的包袱道:“已经十日,这里边不该是干粮了。” 这里的动静已经吸引了不少人前来。 闻此言,目光瞬间都落在了燕照等人身上。 燕照皱眉,上前一步道:“凭本事拿的,你该如何?” 瘦长男子突然笑出了声:“想和你比本事。” 该言一出,燕照身上的目光已经变了质。 “那瘦瘦高高的可是安阳山脚出名的土匪二当家的,官府出面捉了几次都没有捉拿成功,怎么这会跑到军营里当兵来了。” “背包袱的那几个看来也是有本事的,那包袱里装的不会都是旗帜?” “乖乖,这么鼓大约都有几百面了。” “那边那个是我们营里的宣节校尉,陛下亲封,当日演武台上比试,单挑不少高手,没有败绩。” “乖乖,这两拨人对上,输赢可不好论啊。” “他们怎么也想不到马上就要出山了,还有人横插一脚,出这么个档子事。” “若是他们两败俱伤,那我们是不是就有机会抢到他们手中的旗帜。” 谈论声虽小,却也进了几人的耳朵。 杨兴气急,看向瘦长男子的目光带着不善。 瘦长男子打量了李杨二人,轻笑一声道:“他们二人身上有伤,怎么比试,你来说。” 他的目色锁在燕照身上,身上带了些匪气,但到底是讲道理的,气质也更像一个书生。 燕照扫了他身后的四人一眼,淡淡道:“我一个人,你们一起上。” 瘦长男子愣住,忽觉燕照此言像是在羞辱他们,他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重复了一遍,问道:“你确定?” 燕照点头。 瘦长男子的面色有些阴沉:“既然你如此说,若是输了可要把你身上的东西都交出来。” 燕照颔首:“自然。” 众人听到他们比试的消息,均有些兴奋。围观者自发的散开,留出了空地。 李成蹊和杨兴二人有些担忧,他们把燕照扯道一边:“他们之前可是土匪,你一个人能行吗?” 燕照看了他们一眼:“你行你上。” 二人:“……” 旋即见她胸有成竹的往前迈了一步,颇有一副新生无畏的架势。 她的手上没有拿任何武器,似乎要赤手空拳的上来。瘦长男子见状,动手一挥,剩下的四人便迅速的站成了一排,等候命令。 以一对战五人。 燕照的小身板无不令围观群众替他担忧。 许多人摇头唏嘘:“少年意气。” 五人准备就绪时,燕照突然动了。 她的身姿往前一掠,径自穿过前排的四人,目标明确的往瘦长男子而去。 她来到男子面前,一个硬拳便虎虎生风的砸在瘦长男子的脸上。 瘦长男子没料到燕照会是这个路数,一时间被硬拳狠狠砸中。 他回过神来,双手钳住燕照的双肩,一个使力,便将燕照举于半空,剩下四人也团团围了上来。 燕照轻笑一声,勾脚架在瘦长男子脖子上,死死抽紧,男子吃痛,放开了燕照的双肩,双手撑开燕照的双腿。 燕照呈倒立状,四人纷纷上前想要抓住。 燕照的双手看看撑地,她迅速的一个翻斗,瘦长男子便被夹住摔在地上,自然也就挣脱了束缚。 燕照起身,又是一个快步跳起,双手分别抓住两人的脑袋,狠狠一砸。 两人眼冒金星倒了下去。 燕照回身,看着气势汹汹的剩下二人,轻笑一声,须臾时间,二人便倒在地上。 瘦长男子缓过劲来爬起,燕照看着他挑了挑眉。 瘦长男子先发制人,一个腾空跃起,燕照侧身一躲。男子扑空也不急,他抓住燕照的衣角,便要往回带去。 燕照突然欺身而上,她钳住那人的脖子,随后使巧劲躲开了男子双手的束缚,她单脚一勾,手中微微使力,男子便不受控制的重重摔在地上,如五脏俱裂。 燕照拍了拍手上的尘土,李成蹊与杨兴赶忙围了上来。 方才的一番动作行云如水,二人在一旁观摩的简直要尖叫起来。 “服?”燕照居高临下。 杨兴冷不丁抽了抽唇角,想起那日演武台上,燕照也是这般风姿飒飒,问他可服? 瘦弱男子已无力起身,剩下四人上前将他扶起,他咳嗽了几声,眼眸中带着些意味不明的情绪,他缓缓吐出一个字:“服。” 燕照转身接过李成蹊递上的包袱,随后淡淡扫视了围观群众一眼,满意的见到他们瑟缩的神情,这才领着李成蹊与杨兴二人扬长而去。 经历方才一事,也没有人敢打燕照等人的主意,纵是有那么几个不长眼的,燕照抬手一扔树枝,穿透树上的叶子而下,便有人吓得魂不附体,慌不择路。 围众迫于燕照的威压,自发的默默让开一条道。 待燕照一行人走后,他们又聚拢一起。 “乖乖,在他手下根本过不了几回合啊。”一人仰天感叹着,殊不知危险正渐渐逼近。 那人的四周人霎退,他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被人一拳砸倒在地。 瘦长男子立在原地,眼眸如墨,他望着燕照离开的方向,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身侧队伍中的一男子拎起方才乱语的那人,问:“这人怎么办?” 瘦长男子扫了一眼围观群众,见他们忽如鸟兽散。 他淡淡一句:“扔了。” 旋即便没入山林,消失在翠帘之中。 剩下四人对视一眼,冷哼一声将那人仍在原地,旋即也吃痛着快步跟上。 第五十章 探花 日暮,燕照几人从山林间步出。 空地上已经站满军士,神情或沮丧或勃勃。刘承正穿梭其中,手执点名册,游走记录。 燕照出来已经算晚,身后只有寥寥几人结伴而出。 顾云贺一直注意着这边的动向,燕照同他眼神交错,微微点头致意,旋即抱着鼓鼓的包袱,去了立在一边的清点处。 清点处围着不少人,他们张望着。 其时有一小兵把布包放在桌上,看起来也是个中型的小包袱,众人伸长了脖子。 小兵抿了抿唇,旋即打开布包,里边还是布包。 他一层一层的打开,围观的人群不免觉着脖子有些酸痛,过了一会,终于是最后一层,布包掀开,露出了里边黑色的玄武旗帜。 珵亮异常,就连小柄也是光滑如新。 一瞧便是这是日时时擦拭着的。 哪怕只有一面旗帜,那小兵也收获了众人艳羡的目光。 几万人去争夺那一千五百面的旗帜,便是拿到一面,也是值得炫耀的。 那小兵起先还是畏畏缩缩的样子,后来便挺直了腰杆,留下名字后便昂首混入人群中,看接下来他人的战果。 燕照排在他后头,见他一走,便上前一步。 李成蹊和杨兴也凑上来。 众人见着满满的一包袱,先是吃惊,旋即想起先头那位不是包了许多层吗,也许这位也有过之而无不及呢? 清点处的军士示意燕照打开包袱。 燕照一扯上边的活结,旗帜便喷涌而出,散在了桌上。 众人的眼神就要瞪出来。有人大喊道:“这不是燕校尉吗!” 顿时,空地上近一些的人都望了过来。 许多人已是交头接耳,纷纷询问这位燕校尉是谁。 清点处的军士呐呐的看着燕照,道:“您等等,我去把大将军请来。” 我嘞个乖乖,这少说也有几百面了。 不一会,顾云贺并着羲行林集也一同来了清点处。 方才听军士来报,有人拿着几百面旗帜而来,顾云贺见着来人,仿佛并不吃惊,他的眼眸中带着笑意,隐隐藏着赞许。 林集也摇着他那把琅琊扇,慢吞吞的踱步进来,他的目光放在了燕照那身破烂的布衣身上,眼眸有些晦暗。 来了几个小兵清点旗帜。 朱雀一分,玄武两分,青鸟三分。 不一会,有小兵便敲了响锣,唱道:“旗帜共三百八十七面,朱雀一百八十面面,玄武一百零三面,青鸟一百零四面,共计六百九十八分。” 此言一出,群众哗然。 要知方才一个十五人的队伍,也仅仅拿到六百分罢了。 先头那个一面旗帜的小兵失落的垂下头,他走离这里,已无人在意。 与此同时,另一清点处的小兵也高声喊道:“七百分!七百分!” 燕照挑眉,她抬眼看过去,正见高声小兵旁立着一人,那人瘦瘦高高,一袭麻衣,正是方才拦路挑衅的安阳山土匪。 李成蹊不可置信:“他们怎么会有那么多那么多旗帜。”明明脆的跟个弱鸡似的。 如今在场的好些也是看着燕照同他交手的,他们默默的议论,显然对旗帜的来路纷纷表示怀疑。 “难不成这五个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平山宵小!” 燕照闻言嘴角抽了抽,她遥遥望去,正见那个人的目光也眺来,二人对视一眼,旋即他先收回目光,燕照继续看着他,眼神中若有所思。 众人又热火朝天的讨论了一阵,直至明丽的玄黄从天际落下,燕照走去顾云贺身边,见他愁眉不展,不免问道:“发生了何事?” 顾云贺道:“时间马上便要到了,可是还有许多旗子没有被带出来。” 恰在此时,一小兵拿着锣锤正要敲响终点处的响锣。 “慢着!” 那小兵愣在那里,众人也循声望去,就见微微山风中,一人疾步而来,他踏着晚霞过了终点,小兵这才隆隆的敲了响锣。 众人的目光都放在了他的身上。 这是一个十分年轻的少年,黝黑的皮肤镀上一层金边,他张着嘴微微喘着气,似乎方才是着急忙慌的跑出来。 他将包袱往前一送,脚下一绊,跌在地上。 却是没有人笑出声来。 包袱散在地上,露出里边大簇大簇的旗帜。 清点处的军士瞧见立马上前,没过一会便给出了答案:“七百五十二分。” 这下众人更是合不拢嘴,若说三人,五人夺得这样的成绩也就罢了,偏偏这是一个人带出来的,还是一个年轻的过分的小少年。 少年吃土,往外呸呸两口。 他看见一双珵亮军靴,那人蹲下扶起他。 少年愣愣的看着对方,有些受宠若惊:“谢谢大将军。” 他张望了一番,见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他身上,很是不解,他挠了挠脑袋,问清点处的那个军士:“怎么样。” 军士看着他差点说不出话:“第,第一。” 少年愣在那里,有些不可置信。 顾云贺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沈蔺。”少年愣愣的张着嘴。 顾云贺点头,他走至高处,人群渐渐熄了声。 他宣布着:“第一名沈蔺,第二名张采五人队,第三名燕照三人队。”他继续道,“剩下的奖惩事宜等众部回营处理。” 终点处有一片十分大的原野,今日天色已晚,众人决定在此地扎营,回程走大路,脚程快些,一两日也能到。 沈蔺找到顾云贺,神色担忧:“大将军,我的队友们都不在这。” “你还有队友?”羲行看向少年。 沈蔺点头:“我们一行四人一道进的山林,大约第三日的时候我们失去了联系,我原本以为我们可以在终点会合的。” 几人对视一眼,林集问:“你们怎么失去联系的?” 沈蔺苦恼:“那时候我们没了水,我便去溪边打水,他们留在原地。等我打完水回去时,他们都已经不在了。我四处寻了个遍,也在原地耽搁了两日。觉着我们可能走丢了,便想着来终点会合的。” “他们叫什么名字。”顾云贺剑眉一横。 沈蔺看着他,心中有着不好的预感,他呐呐的张嘴。 第五十一章 面目 此间所有人都出了山林,顾云贺又细细的清点了一遍人数,他整合了先头放弃资格的名单,发现少了四人。 三具尸体尚还横陈在帐中,那这第四个人又会是谁。 还未待细想,就有军士急报,他的手臂上立着一只青鸟,嘴中叼着一张字条。 顾云贺取过字条,细细看了起来,面色有些不大对劲。 没等几人询问,顾云贺便道:“营中来信,明月郡主被掳。那人留了一张字条,说是庆贺我们争旗顺利结束。” 燕照原本立在一旁,闻言脚下差点没站稳,幸好一旁的沈蔺及时掺住了她。 沈蔺此次夺了赛事的头筹,且失踪的几位队友很可能就是林中的无头尸体,此刻他一直敛眉站在一边,尽管一不小心听到了营里的机密,但仍旧是眼观耳鼻观心。 燕照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熙……明月郡主一直待在营中,怎么会被掳走?” 羲行与林集也是面色不好。 郡主失踪可是大事,若将来回京有人拿此事做筏,他们这帮人吃不吃罚不讲,明月郡主的清誉也要因此受到损害。 “不行。”燕照咬牙,“我要去找她。” “怎么找?”顾云贺及时拉住了她,“他在信中没有留下任何丝言片语,你又能去哪里找。” 燕照突然泄气,一阵阵无力感涌上。 她想起几具无头尸体的惨状,脑海中划过燕熙的脸庞,便觉得脑中一阵抽痛。 羲行看着燕照的反应似乎若有所思,他拧着眉:“既如此我们应当快速启程回去。” 顾云贺的应声未落,便有一阵破耳声,一只箭矢卷着纸条擦着顾云贺的脸颊射到了身后的树木上。 一旁的副将们慌忙戒严。 顾云贺摆手,伸手取下了箭矢上白色的字条。 他展开,上边写着:前进十里,便能找到你们想找的人。 “前进十里,”林集急忙展开地图一瞧,“是一片野原。” 顾云贺当机立断:“林集你与燕照留守原地,我同五皇子率五百骑兵而去,人太多反倒桎梏。” 此时已能确定凶手系一人,不可能有大帮部队埋伏,只是怕这一人比这一大帮的部队还要难缠。 “我要去。”燕照缓过神,眼神坚定。 事急从权,顾云贺没空与燕照纠缠,只是一点头,便与林集道:“此刻傅远也在,去找他协助你。”他顿了顿,“也许是敌人的调虎离山计谋,一切小心。” 说罢,便一马当先的去纠集队伍。 羲行跨上了自己大宛马,燕照也挑了一匹壮硕有力的骏马。 顾云贺上乘,一行五百人的队伍直直向十里外的野原奔去。 野原上杂草纵生,没有人烟。 一众人差点脱缰驾马,好在赶在了日落前到达野原。 顾云贺勒马停下,不敢再往前走。 一望无际的野原上,蹲下来与人齐高的杂草密布,若是人站在野原上,倒是极容易教人发现的。 一众人停在野原外侧,不敢再往前一步。 燕照此刻已稳下心神。 此地距平州大营最快也要两日,堂堂一国郡主失踪,又怎会两日都没被人发现。若不是营中存在奸细,就是中了那人的计谋,也许燕熙根本不在野原之上,但他们也不得不来! 天色将暗,耳边狼啼声渐起。众人的马匹受惊,纷纷腾空长嘶,众人应接不暇。 燕照保持身形,一勒缰绳压住马匹,马匹仍然躁动,不安的踱着步。 燕照忽觉不对,她侧耳细听,发现狼啼声一阵一阵,但好像只有一只狼在啼叫。 发现此点,燕照驾马上前同顾云贺平齐。 她冲顾云贺耳语了一阵,只见顾云贺剑眉一拢:“太莽撞了。” 燕照一面牵制着躁动不安的马,一面道:“等会天色暗了就更难行事,相信我。” “若是野原上埋伏着陷阱怎么办,你这不是自投罗网?”顾云贺阻拦,丝毫不松口。 燕照看着顾云贺的眼眸:“若是平日里我也不会这么莽撞。”她敛下目,“富贵险中求,让我试试。” 她不能让燕熙在那个人的手中多待一分一秒。 燕照一夹马腹,便冲了出去,远远道:“如此,勿追。” 羲行驾马上前,冲顾云贺道:“表哥,你这兵不听你的啊。” 燕照驾马奔驰在原野上,她身子紧绷,似乎在应对即将四处潜伏的危险。 她来到了原野中央,调马回望,远远只能见到几粒黑点。 狼啼声似乎越来越近了,燕照蓄势待发,忽然间半丈高的草里似乎闪过什么,燕照的马匹不安的后退。 突然一个反光。 燕照坐下的马腿被砍成两截,燕照失重,她踩着马背翻身滚落在地上,正巧同一个藏在草丛中的人双目对视。 昏暗的天色下,燕照看不清他的脸,唯有那双眼眸在黑暗中十分明亮。 深如古井,险如野狼。 一时间燕照也不敢轻举妄动。 两人默默对视着,都没有动作。 远处的顾云贺瞧见燕照的身子矮了下去,思量了一番,旋即也带着余众而来。 马蹄声渐近,面前这个人一动不动。 燕照身子紧绷着,如今她已能确定燕熙并不在这,悬着的心未落,她一直盯着那人,眼睛一眨不眨。 沉默了一会,那人咧开嘴角,终于开口:“耶律能。” 声音如同破布般嘶哑难听,令燕照生生打了个寒颤,一股莫名的恐惧从心底升起。 耶律能直起身,似乎是挑衅的看了一眼赶来的马匹,黑暗中,他脸上的肉挤在一起,模样看起来异常可怖。 他又低头看了一眼怔在那里的燕照,反身一跳,黑暗中似乎见他扯走了什么东西。 顾云贺赶来,看着他快速逃离的背影,挥手派了十几人去追,旋即目光落在了趴在草地中的燕照。 她的目光直愣愣的看向前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顾云贺下马将要上前扶起,燕照却纹丝不动,她埋首在草里,瞧不清神情,只能听见她的自语喃喃:“原来是他,原来是他。” 第五十二章 奔波 顾云贺带着燕照在原地休整,自打吐月燕照便坐在那里未发一言,第二日晨起,顾云贺才发现燕照坐了一夜。 晨光曦微,少年一夜未眠。 羲行此刻也醒过来,他看向顾云贺:“表哥,起这么早。” 顾云贺颔首。 羲行看了一眼燕照的模样,心中了然:“你这兵一晚没睡啊?” 顾云贺看了燕照一眼。 羲行突然有些好奇起来:“昨夜那人究竟是谁,竟让他这般魂不守舍的。” 昨晚顾云贺首派的十几个人马骑着马也没追到人用脚走的,于是顾云贺又派人在方圆细细查探了一遍,除了他们,没有一个人的踪迹。 “他跑的这般快,竟也不让我们见上一面。”羲行收起折扇,沉思道,“单他一人在这,也无法对对营里造成什么后果,而今明月不在这里,但也确实不见踪迹,难不成他还有同伙?还有今儿个他把我们引诱到这里来的目的是什么?” “是为了我。” 一道声音淡淡道。 羲行与顾云贺一愣,眼神看向燕照。 “这应当就是他的老巢。”燕照的眼神空洞,“他是特地设计要见我一面,或是说,挑衅我。” “那他怎知你一定会来。” “我不一定来。”燕照神情萧散,“他昨夜离去时扯走了什么东西,也许是机关。只是他在赌我来不来罢了。” “他究竟是谁。”顾云贺拧眉。 燕照突然嘲讽一笑:“为何他要在大荥城中遥望我一眼,为何乱民突然撤走,我都明白了。”她埋首在膝里,“我不过是他爪下的小老鼠,逗我玩罢了。” 燕照红着眼,神情沮丧。 羲行与顾云贺对视一眼。 燕照突然起身:“回程,回平州营。” 众人不解,但明白在此地耗下去也没有什么用处。 燕照上马时突然对顾云贺道:“你还记得曾经的丛林夜战吗?” 顾云贺一愣:“是他们……” 燕照一夹马腹:“我与他,不死不休。” …… 顾云贺还要整合争旗之兵才得回营,而且大部队行军稍慢,明月郡主之事却耽搁不得。 大部队不能没有将领,于是顾云贺便留了下来。 羲行武功也不弱,燕照便同他一起快马回了平州营。 路上,燕照不发一言,原本需要一两日的路程,她不休眠,生生在翌日清晨赶到了平州营。 羲行有些吃不消,但明月郡主失踪一事确实迫在眉睫,他咬了咬牙,勉强跟上了燕照。 二人回到平州营时,燕照双眼通红,还强撑着一口气。 羲行见状:“你两日没好好休息了,先去休息。” 燕照摇头。 羲行:“……” 这倔脾气怎么和他表哥一模一样。 薛威迎了上来,他着急忙慌的道:“五皇子殿下你们可算来了。” 羲行见他急的喘不过气:“你慢慢说。” “大前日去郡主营帐里送餐的宫女申时末发现郡主不见了,那日午时尚还在的,只是下午郡主说自个在营帐里待着,这才没有人随侍。青鸟送信过去也耽搁了一日,郡主已经失踪三日了。”薛威撩起战袍便要跪在地上,“是末将失职,请五皇子责罚。” 薛威的头紧紧贴在地上。 羲行沉默了一阵,随后道:“多说无益,找着明月郡主才是要紧事。” 薛威又是一叩首,这才敢颤颤巍巍的起来。 京城贵女来到营中失踪本就不是什么小事,再加上这位郡主身负皇命而来,如若出了什么三长两短,他纵是提头也难以洗清罪责。 “五哥!”清河提着裙摆从帐子里跑出来,近日燕熙失踪,整的她也彻夜难眠,她虽是同明月郡主不大对付,但到底是一起来的,若是她出了事情,将来自己同父皇也不好交代。 而方才,她收到了一样东西。 她捂着手帕,将一样东西递了过去:“这是清早在帐子门口发现的,云翠给拾进来了,也许有用。” 羲行接过,展开一看,是一面沾了血的青鸟旗帜。 燕照抬眼,似乎想到了什么。 羲行却没有头绪,他问清河公主:“九弟去哪了?” 清河闻言道:“他带着兵四处搜寻去了。”她看着燕照突然驾马离去的背影,叫道,“哎哎哎,你干什么去啊。” 羲行听闻动静,却也只见着燕照骑马的背影消失在营口。 他要去哪里? 第五十三章 解救 燕熙的眼上蒙了一块巾布,口中被塞了一块破布,手被麻花绳绑着,一阵颠簸,不知被带去了哪里。 她被粗鲁的甩在地上,地面凸出来的石头扎进了她的皮肉,眼前被人随意的一扯,一个拉碴着胡子的男人便映入她的眼帘。 方才她还自个在营中焚香作画,只墨滴下来的功夫,她便被人捂嘴嘴,掳来了这里。 燕熙瞪着眼,男人那双粗糙的双手抚上她的双颊,口中喃喃的话听不太懂,不像是本土人的口音。 燕熙一个劲的躲避,正当她觉着自己难逃此劫时,那男人的脸突然离开了她的视线。 旋即是一阵她听不懂的争论声,听起来像是在争吵。 燕熙转着她的眼珠子,余光堪堪能看到另一个人不断的抽打着方才那个男人的脸,而那个男人此刻如同一个哈巴狗一样跪在地上。 另一个人像是注意到了她,向她走来。 燕熙的眼珠转回天穹,只有郁郁葱葱的树木。 她明白此处是一座山林。 “你就是明月郡主?”那个声音嘶哑难听,像是被火烧过似的,他操着一口不太流利的天朝语,冲她道。 燕熙暗暗心惊,不免猜测这是从胡族混入的奸细,面上却是不显,只呜呜的小小挣扎着。 “你的眼神骗不了我。聪明的小郡主殿下。”他动手将她的身体扶正,随后坐在她的身侧,同她聊了起来,“你是我见过的第二个有趣的天朝人。” 他自言自语道:“一样的性子,以为自己装的很好,其实早就被我发现了。” 那人细细看了燕熙的眼睛,道:“你们俩的眼睛倒有几分相似。” 燕熙也在此时彻底看清了男子的面貌。 十分普通的长相,让人没有什么记忆点,面貌更偏向天朝人的长相,只有那双眼睛生的深邃,里边带着的眼神也莫名令人不寒而栗。 燕熙想到先前在京城观看游街时,囚车上的死刑犯也是这样的眼神,只是囚车中的人眼中多了几分绝望,面前的人却满是桀骜。 “你是天朝的美女吗?”那人言语大胆,燕熙强迫自己稳下心神。 她点了点头,京城人常夸她貌美。 “对了,你就是天策将军的小闺女。”那人似乎是同她聊着家常,燕熙却不敢放松。 他的话音一转,突然咧嘴笑起来:“天策将军之前每年要杀我们胡族多少弟兄,这样凶神恶煞的人,竟有长的这么好看的女儿。” 燕熙心中一凛,果然是胡族的人。 她不动声色,乖乖的听着那人说话。 “你可以叫我耶律。”耶律能歪嘴,“过些时日会有人来救你的,我不会对你坐什么。” 闻言,燕熙心中默默松了一口气。 他没必要骗她。 后来,燕熙便躺在乱草之上,进食时耶律能会去掉她口中的破布让她好生吃饭,吃完便再塞回去。 如他自己所说,虽然环境刻苦了些,但到底没用动她。 第二日,耶律能说自己有事情要离开一段时间,他走前恐吓了先头的那个男人一番。于是在他走的日子里,那个男人也不敢对她有所作为。 眼睛一睁一闭便又是一天。 燕熙嗅着鼻尖充斥的血腥味,她侧眼看了一下身下褐红色的污渍。 她明白那是什么。 但她顾不得脏。 又是一日,她的口鼻闻惯了这个味道,有些麻木。 耶律能口中有人回来救她,不知谁会先来。 燕熙的脑中掠过燕照的影子,她想起平州营中那个少年,复又想起自己的那位姐姐。 时隔多年,姐姐的面容已逐渐模糊。 她翻了个身,迷蒙的睁着双眼。 她耳朵贴着地。 她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燕熙听到了,守着燕熙的那个人也听到了,他戒备起身,便见一人手持红缨枪,策马而来。 燕照第一眼便看见躺在地上的燕熙,华服已经褶皱污乱。 她一个抬手,红缨枪便刺穿了那个人的喉咙,那人临死前,双手紧紧抓着自己的脖子,抓出了一道又一道血痕,旋即应声倒地,没了生息。 躺在地上的燕熙眼中倒映着一个少年,少年双目通红,着急勒马而下,她一个健步滑到乱草之上稳稳站着,便手提红缨枪,朝她而来。 微风阵阵,燕熙的眼前仿佛只剩下这个少年。 少年上前将她馋起,多日瘫躺令她手脚抽筋,她一个不稳便要摔去,少年那双不大的手掌有力的扶住了她。 燕熙此时头发蓬乱,她突然觉得鼻尖一酸,埋头在燕照的胸膛:“你怎么才来。” 燕照的手停留在空中,她感受到怀中人真实的温度,突然卸下心房。 傻妹妹,我该怎么告诉你我就是你的姐姐啊。 待燕熙抽泣完,那双灰尘横斜的脸上愈发不能看,她不好意思的低下头,燕照道:“郡主,卑职送你回去。” 燕熙轻轻点头,燕照便将她送上马。 燕熙在前,燕照在后。 燕照执起马疆,驾马离开山林。 二人走后,原先藏在树后的一人现身,他发出咯吱的怪笑,面上带着说不出的神情。 …… 等燕照带着燕熙回到平州营时,众人都十分吃惊。 燕照生怕别人拿此情景作筏子,于是便身体同燕熙空出一段距离,双手也未夹着。 燕熙坐在马上摇摇欲坠,很快就有宫女来扶。 清河公主也跟着出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马上的燕熙头发凌乱,面上乌黑,裙上也粘上了黑色褐色的东西,这番模样,同先前那位风光的明月郡主判若两人。 便是说这样子收到了凌辱,也没有人不信。 清河公主捏住了鼻子,难得给燕熙让开了一条道,让宫女扶着她进帐。 她回头看向燕照,就见这位燕校尉眯起了眼,双肩便是一晃,直直的从马上倒下来。 好在一旁的薛威见状,接住了他。 恰在此时,顾云贺也带着大军回了平州营。 长龙队伍打营口进来,蔚为壮观。 打头的顾云贺同林集先看到燕照这般模样,他们一愣,便是快马上前。 “明月被她救回来了,已经叫人扶到帐子中去了。”清河努努嘴,“明月不清醒,没想打这个小校尉也不经抗。” 林集皱眉:“以她的脚程感到这大约是一夜未眠,她太累了。” 第五十四章 换衣 林集叫人把燕照扛回了帐子,可究竟谁给她宽衣解带成了一大问题。 顾云贺大大咧咧的迈进帐子,不拘小节的双手一甩:“我来。” 林集瞪大了双眼,赶忙拦住。 顾云贺不解,看向林集的眼神有些奇怪。 “明月郡主刚刚找回来,再加上军士们返回,你这个大将军还有许多事需要处理,给燕校尉宽衣解带这事,还是我来。”林集止住顾云贺还想上前一步的动作。 顾云贺想了想,还是不放心的看了燕照一眼:“你?还不如叫个将士来换。” 言外之意是你这个娇贵的公子,哪里做的来这样的粗活。 顾云贺正要喊人,便见一向清雅的林集脸上抹上了红晕:“我来,我来试试。” 顾云贺半信半疑,手头确实有些忙,便将燕照帐子里的事全权交给了他。 林集找人送来几件新的换洗衣物。 待军士退下,林集便觉着浑身不自在起来。 他走到燕照床前,不知如何下手。 林集做贼似的先拿起换洗的衣物,然后又放下。心中做足了心理准备,这才轻呼一口气,将手伸到了燕照的领口处。 清雅公子的脸上红的像是喝醉了酒。 他的双手不小心触及燕照的下巴时便是一抖,旋即快速的收回手,呐呐的不知如何是好。 他干脆闭上眼睛,伸手解开了燕照的腰带。里边的束胸也跟着滑了下来。 林集睁开眼,里边只剩下白色的里衣。他撇开眸子,将外边那件脏衣轻轻扯出,随后丢在地上。 他拿起新衣就要给燕照套上,旋即战胜不了心中的那道坎,他将新衣合丝密缝的盖在燕照身上,随后满意的逃离窗边。 林集坐在了一旁的小桌边,无聊给自己倒了几盏茶喝。 一杯又一杯的灌下肚子,林集看了一眼床上安然的燕照,然后起身迅速向外边的茅房走去。 恰在林集方离开的间隙,羲行走入了燕照的帐子,他见燕照在熟睡,本不便打扰。 明月郡主事毕,昨夜他也一宿未睡,原该回去休息的。 临走前,羲行瞧见燕照一个翻身,身上的新衣跟着掉了下来,羲行本不愿多管闲事,而且以他的身份,根本不用管这些事情。 可是鬼使神差的,羲行上前为燕照盖上了衣服。 “你在干什么?” 来声乍响,羲行的手一抖,新衣就掉到了地上。 羲行拧眉,见是林集,目光有些奇怪。 林集这才看清立在床前的人是五皇子,他清绝的眸子里带着不解,想不明白为何五皇子会出现在燕照的帐子里。 同时心中升起一丝后怕来,若是他晚来一步…… 思绪回神间,林集作揖见过,他问:“殿下怎么在这里?” 羲行只手抵在唇边一咳,正色道:“燕校尉找回明月郡主立了大功,我听闻此事,不便进明月的帐子,就先来此处了。” 林集应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帐子里安静的可怕,只能听闻轻微的呼吸声。 羲行回头看了燕照一眼,散乱的头发盖住了一半的脸:“既如此就不再打扰,林大公子自便。” 鬼使神差的,他弯下腰去捡掉落在脚边的衣物,待他直起身时,林集那张放大的俊脸出现在眼前,他一愣,就见林集顺手接过了衣物,盖在了燕照身上。 羲行还想说些什么,但看清了林集的神情,还是将话咽回肚中。 他跨步离去,心中尚还在想,衣服盖住了燕校尉的口鼻,不会闷得慌吗? 第五十五章 大梦(甜虐!戳!) 燕照浑浑噩噩的跌宕在梦中。 身下的床似一叶孤舟,于风浪裹挟中,摇摇晃晃的前进。 燕照被淹没在巨大的喜悦声中。 欢庆声无影随行的自四面八方涌来。 她立于高耸的楼阁之上,耳边净是喧哗的吵闹,她的眼眸自高处落下,城门处蜿蜒而来的一支队伍正在过巷。 四方挂上了火红的帷幕,热热闹闹的样子。 天光普照,照亮了少年满身矜绝。 玉砌的阑槛清清冷冷,燕照仿若孤身一人,身边的吵闹与她无关。她的面前仿佛只有为首前行的那个马上少年。 少年逆光而来,似乎唇角带着笑意,不自藻饰,却仿佛占尽了天地间的一切风流。 她听到底下有人唤他:“薛将军。” 薛将军掠过光影,她的眸定在了他的脸上,迷迷蒙蒙却依旧不甚清晰,而那驾马的气势,却好似要拥日月入怀,便是崖边芳草,也不及他。 这样的人,当得上世无其二。 忽然,油幕颠倒,清瑟微凉的秋意里,刺目的红席卷了燕照的眸子。 脚下的江水携着血色汩汩流淌,耳边只有风声,寂静的可怕。 七横八斜的尸体曝露在峡岸,燕照只能眼睁睁的见人的尸骨沉入江中,随着落下的青枫。 她回眸,浦上只有一人支着剑,呈跪趴状,他的肩微微抖耸着,咻尔他抬起双眸,颤巍巍的掠过这人间炼狱。 燕照惊骇,那个人分明就是薛将军。 她倒退两步,便见众人将鸡蛋砸在他的身上,围众怪诞的神情,对他肆意辱骂。 他生生受着,整个人罩上一层阴暗失落,原本独绝的少年敛去了一身傲骨,浑身脏污,他没有反抗,一声不闻的样子好似一个木偶人。 燕照在人群中看见了一位华服女子。 姑娘裹着暖裘,手捧暖炉,就这么静静的立在杂闹中。她从黄色流苏的车盖中下来,红色的鲜衣仿若当日江边一般的赤红。 她眸带怜悯,脸上一道可怖的伤疤从嘴角蜿蜒到了耳根,她没有戴上面纱,行人见此纷纷避让。 他们二人静默的不似这个世界的人。 她,也是。 浮光掠影中,燕照脑海里留下的最后一个场景,是薛将军接过了黄盘子中的酒杯一饮而尽。 燕照惊醒,眸子里倒映出的,是最后薛将军唇角流血,一脸释然的笑意。 方才燕照的动静差点唬了帐中人一跳。 燕照身上的衣服也随着她猛然起身的动作落在地上。 好半晌,燕照才看清眼前的场景。 原来方才,不过是一场大梦。 燕照眼眸深透,可其中的喜悦悲痛却实实在在的牵动着她的心绪,她不再去回想那看不清面容的薛将军,目光定在了一边的林集身上。 两人双目对视。 林集手中尚还执着茶盏,他反应过来,猛然咳嗽一声,将茶盏重重掷到桌上,他扶着桌子转头,提醒燕照:“你快换上衣服。” 燕照这才发现,她浑身上下只剩一件里衣,她的瞳孔一缩,赶紧抓起地上的新衣套了上去。 好在她胸前一马平川,林集应当发现不了。 这般安慰自己,但是林集的反应,却让燕照有些害怕。 待她手忙脚乱的换好衣物,林集这才回过身,指着燕照的面容道:“收拾一下头发,现已辰时,大家都在大帐里等你。” 言罢,他便垂首快步离开了帐子。 床边摆着一盆水,水面倒映出燕照头发散乱的面容。 燕照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她在营中待了那么久,极少把自己置于昏迷不醒的境地,可偏偏林集才来不过几日,她就撞上整整两次,简直奇了怪了。 燕照赶紧起身,从席下掏出一面铜镜,细细对自己的容貌描摹了起来。 …… 白色的围布掀起。 大帐里,许多人坐着。 燕照一眼望去,便见燕熙换了一身青湖色的常服,此刻她正坐在下首,垂着眸不知想些什么。 倒是清河公主一袭大红的骑装,坐在椅子上,一双明眸张望着,见燕照一来,倒是放下了身段招呼道:“这不是燕校尉吗?等你许久了。” 清河拍了拍身旁的椅子,示意她坐在这边。 燕照有些受宠若惊,她不明白清河公主缘何一夜之间转了性子,她垂眸谢过了清河公主,旋即一人立在了一边。 这帐子里都是大巫,她一个小小的校尉哪敢和他们平起平坐。 此时,帐中人的目光都聚拢在燕照身上。 顾云贺站在桌前,看了一眼岿然不动的燕照,随即道:“燕照,你昨日冒死进入山林的事情,明月郡主都已经同我们说过了。” 他的面上带着激赏:“好样的。” 燕照抿了抿唇,面上微红。 连同一向高傲的羲行嘴角也带着笑意:“我已向父皇修书一封细细的说与了你的事迹,封赏不日便会抵达,这次吾十分感念你能不顾自身安危营救明月郡主。” 燕照口中道着不敢当,并谢过五皇子殿下。 燕熙此刻也起身,她面向燕照,脸上挂着温婉的笑意,她敛踞向燕照行了一个礼,缓缓道:“多谢燕校尉舍命救我,燕熙感激不尽,此番也无法尽绵薄之意,若是将来燕校尉去了京城,有需要的地方,请尽量与我开口。” 燕照应是,赶忙鞠躬回了一礼。 众人一番谢过后,清河公主感叹:“要是没有燕校尉,本公主怕是要被父皇与太后揪着皮给扒了。” “清河。”羲行闻言皱眉,淡淡训斥。 明月身份特殊,而且身负皇命,若是此番真的出了什么意外,清河剥夺封号事小,未免皇帝拿他顾家做筏,惹得一身腥。 顾云贺也看了清河一眼,旋即对燕照道:“无头尸体我们已秘密运回了大营,连带着那位被你一箭封喉的男子。”他顿了顿,“你是如何得知明月郡主就在无头尸体案的现场的?” 燕照闻言,将五面青鸟旗帜的事情合盘托出。 “这么说,你们在前几日就已经和那个耶律打过照面?” 燕照应是:“现在看来,耶律就是耶律能了。” “耶律能?”羲行不可置信,“一个胡族公主手底的护卫怎么会出现在中陆?” 顾云贺这才将大荥中发生的事情同众人细叙了一遍。 清河公主的重点却是在薛仰止身上,她的眸子在听闻这个名字时忽然又亮了一些:“宿国公此时在哪?” 顾云贺答道:“在其原。” 清河公主扁了扁嘴:“好远。” 清河公主喜欢宿国公之事在京城已经不是什么大秘密,反倒清河公主同顾家嫡女为宿国公争风吃醋一事,时常是人们眼中的笑料。 羲行看了清河公主一眼,又将话题引了回去:“胡族在边疆来势汹汹,若要议和怕是还得费些时日,只是战时胡族的能将出现在我天朝的地界,实在不能让人不多想胡族的居心。” “耶律能两年前也在天朝内出现。”燕照低吟,她张了张嘴,到底还是说了出来,“两年前我还只是一个小小的亲兵,手下带了五人,那时作为小队在其原勘测地形。结果在丛林中受到耶律能的迷惑,一众兄弟,只有我逃了出来。” 林集显然没有料到燕照还有这样的过去,他张了张嘴,不知从何安慰。 燕熙的眸底也若有若无的带了一丝心疼。 羲行也在此刻明白,为何那日野原之上,燕照见到耶律能后会是那样的反应。 “两年前,胡族还未侵犯我国边境,胡族的大将里也没有耶律能这个人。”羲行沉思。 清河公主忽然惊呼:“就是去年年宴上跟在胡族公主身边那个其貌不扬的人吗?” “你有印象?”燕熙搜遍了脑中的回忆,也没想起这个人。 清河难得没有呛燕熙,看向燕熙的目光带着怜悯:“你一直伴着太后娘娘坐着,自然没有注意。”她想起时冷不丁的打了个冷颤,“那个人的声音十分难听,于是本公主便多注意了一些。” 如今的清河对燕熙保持着一股微妙的同情。 等燕熙失踪一事传回京里,不管她是否清白,京城中的悠悠众口都难以相堵。 清河公主突然觉着有些无趣,平日里同燕熙争闹惯了,倒是生出了那么一丝感情,心中竟盼望着父皇压下此事。 她晃动了脑袋将此想法赶出脑海。 真是奇了怪了,她也会同情燕熙。 清河继续道:“本公主当时还奇怪,朵沁那么一个骄傲爱美的人,身边跟着的长得普通也就罢了,连声音都是那么磨耳朵。” 耶律能的声音确实难听的独一无二,大约是从前声带受过伤,否则,没有人天生就是这个音色。 “我们要小心才好,这次他不知为何掳走了明月郡主,他这样丧心病狂的一个人,竟让明月郡主毫发无损的回来,这样的人,心中一定在谋算什么。”林集的手指敲在茶几上。 顾云贺也道:“我已让沈蔺去看过那三具尸体,其中一具有头无腿的被指认确实是他的队友不错。” “此事,还望在场的各位守口如瓶。”顾云贺淡道。 此时三地会师军心不稳,如果耶律能出现在中陆的事情传出,不免让人人心惶惶,是以明月郡主之事也被死死捂着,当时也只是小范围的在搜寻罢了。 争旗回来的军士虽是一直在赶路,但顾云贺借口有事情需要处理,他们这些直肠子便也没有想太多。 “而今也只能等他自己现身了。” 羲行叹了口气,往茶盏里扔了一叶茶,茶叶在杯中沉沉浮浮,一如众人的心起起伏伏。 第五十六章 凶案 接下来的几日颇为平静,没有再见耶律能的身影,仿佛这个人凭空蒸发了一般。 平州营中也恢复了往日的训练,一切看上去像是暗波涌动下的平静。 燕照作为校尉,因着年纪尚轻,也跟着新兵一道训练,依照她的资质,完全可以自己带练一拨兵,但是她没有,依旧如同当时模样,同新兵一道训练。 燕照每日裹着粗缯大布,出现在校场。 羲行与林集也时不时上校场转悠,心情爽朗时,还会同燕照一起扎马步。 她侧目看了一眼身侧汗流浃背的天潢贵胃,忽然觉着许多事情也不过如此。 王侯将相,不也一袭布衣,安安稳稳的蹲着吗? 林集每次都坚持不了多少时间,常常借口如厕便逃之夭夭。羲行自小体力便好,又有武功功底,经常能同燕照一道收工返程。 因此,她与羲行的关系也亲密了不少。 第一眼见着羲行时,以为他是一个傲慢的皇子,真正相处下来,才发现,也许傲慢不过是他的一层保护色罢了。表面上风流桀骜,实际上矜贵持重。 想来也是,不然一个行五的他这么越过他的众位哥哥,纵是顾家再只手遮天,若是他扶不起,也是没用。 这日羲行又来,只不过今日不是来陪她练武的。 “外边有些风言风语出来。”他拧眉,“你同我一道去外边瞧瞧。” 燕照收拾收拾,换了一件压箱底的常服,便跟着羲行一道出了大营。 燕照来平州已有一段时日,但苦于一直没有时间,是以,这是她第一次好好的逛了平州的大街。 平州街上热闹非凡,今个正巧碰上集市,人来人往的,烟火味极重。 燕照一出门就如同被脱开缰绳的马匹,不一会就混入人群之中。 羲行很少经历这样的场景,他看着面前跳脱的燕照不知如何是好。他皱了皱眉,一直小心躲避着行人的触碰。燕照却好似毫不在意,同人摩肩接踵,面上笑得灿烂至极。 于是,今儿个平州大街上,便能瞧见,一个青衣少年在前头仿若一只动兔,身后的紫衣华服少年苦着一张脸,艰难的穿梭在人群之中。 羲行突然有些后悔,为什么偏偏要挑今日出门,实在不行,找人抬个轿子来也行。 一道艰难的路途终于走到了底,羲行和燕照也终于到了今日的目的地。 一座楼阁高耸于街边,若说林集之前带燕照去的疏意阁是文人墨客的雅居,这间兴旺楼就是三流九教聚集之地。 这边大多做些江湖百晓生的买卖。 羲行与燕照提步进时对望了一眼,先后进了酒楼。 一进去,一股浓郁的糟酒味便扑鼻而来。 羲行皱了皱眉,便有大堂中的小二迎上来。 小二上下打量了一眼羲行,见他穿着名贵,旋即笑得牙不见眼,他殷勤的道:“客官,可要雅居?” 羲行点点头,便被小二引去了二楼的雅居,该雅间的地位极好,堪堪能将整个大堂收之眼底。 燕照没有同羲行一道,这是他们之前商量好的。 她一进去就被楼中的小二引到底下大堂的桌上。 这是一张不大的方桌,此时三面已坐着人。 小二收拾了一下碗筷,随即对三人道:“客官,来拼个桌。” 在大堂吃饭的人自然也不会在意这些,拼桌都是老规矩。 燕照坐下,点了一碗酪樱桃和三个大包子。 小二爽利的应是,麻利的去准备。 与燕照一桌的三人,一人立马横刀,一人蓑衣客,一人清瘦书生。 三人各吃各的,想来也不是一道。 此时桌上多了一个燕照,众人也没有在意,只顾大快朵颐。 不一会,燕照的吃食被送了上来。 她往口中送了一口酪樱桃,正巧惊堂木一砸,大堂中央的帘子后面坐着一个人影,原本嘈杂的大堂也经这一动静安静了下来。 见燕照口中的酪樱桃一直没有咽下去,一脸新奇的模样,同桌的清瘦书生小声对她道:“这是平州营里说书说的最好的先生,你是第一次来,可是有福了,这位先生不怎么出台,今儿个算你运气好。许多文人墨客,闺阁小姐连疏意阁也不去,都坐上楼上的雅阁给他捧场。” 燕照恰到此处的亮了亮眼,道:“是吗,那我今儿个可真是踩了……”燕照见一旁的蓑衣客抬眼看了看她,立马收回,“……运。” 羲行坐在二楼的雅间,堪堪能将燕照一桌以及台上先生收入眼底。 先生坐在帘子后边:“上回我们讲到薛将军在颍川城外力挽狂澜,此番我们讲他们去大荥解救天盛将军的兵马。” 台下一众人叫好,燕照没有想到先生会说到这事,一时间聚精会神。 “说到大荥就不得不讲一个人。”说书先生故意顿了顿,卖了个关子,“陛下亲封的宣节校尉。那日他一人骑马破开大荥层层阻拦,去寻求崔大人调兵,结果不巧,崔大人被调走,那位宣节校尉扑了个空,也恰巧救了颍川,若不是这位宣节校尉,颍川大荥两城怕是要沦陷!” 先生说到高潮,台下的众人掌声震天响。 燕照一口闷一个大包子,可算知道这位先生为什么这么出名了,他所讲的事情都是近来实实在在发生的事,比其他那些翻来覆去就讲一个话本子的说书人好了不知多少。 此时,身边的清瘦书生长叹一声:“听闻这宣节校尉也是位年轻的小少年,人家在战场上立功挣功勋,我却还在之乎者也里,连去诗会的银钱都没有。” 燕照安慰:“各有各的命数,你还年轻的很。” 清瘦书生看了一眼面前年轻得过分的少年,他打量了一眼燕照的穿着:“瞧着你也不是穷苦人家出生。”他摆了摆手,苦笑一声,“你不懂我。” 闻言,一旁的蓑衣客动了动。 他摘下帽子,露出一张还算俊秀的脸,他淡淡出声:“负心多是读书人,若我一般多好,自在。” 清瘦书生有些不高兴,但也没有说什么。 说书先生还在继续:“落日照大旗,他们凯旋回营……” 燕照同桌的大汉突然一敲桌子,桌上的碗碟震了震,没有注意到别桌投来的异样的目光,他长吁短叹的撕咬了一口大猪蹄子:“若俺也能报效国家,驰骋沙场,那该多好。” 燕照道:“您完全可以去参军啊。” 蓑衣客此时又淡淡出声:“不是想入明堂就是想上战场,若我一般多好,自在。” 大汉痛心疾首:“可是俺怕死。” 燕照:“……” “如今天盛将军被调来平州军营,宣节校尉也跟随而来,说不准,他们还在底下同你们一道听说书呢。”先生又是一拍惊堂木,他捋了捋胡子,隔着帘都能看到他笑眯眯的模样。 清瘦书生闻言又是一叹:“同人不同命啊。” 燕照掰了一块酪樱桃,正要送进嘴里,同桌大汉的嘴一张,桌一拍,燕照一个手抖,樱桃掉在了地上,她心疼的泪眼朦胧。 “若是大将军他们在这多好,俺还能问问咱有没有上阵的力气。”大汉声音洪亮,整个大堂都是他的回音。 清瘦书生见状捂着脸,嫌弃的往边上挪了挪。 燕照看着大汉那大块的彪肉,诚然道:“你有力气。” “不过我听说。”蓑衣客像是也打开了话匣子,“最州营里凶案频发,受害者死状极惨,有流言流语称边境的外匪一路尾随天盛将军来平州的车队进了平州,闹得人心惶惶,大将军此时处理事情都还来不及,哪有闲工夫在这听什么光辉事迹。” 燕照一愣。 蓑衣客见燕照的反应:“你是外地人吗?这都不知道?” 燕照挠了挠头:“一般待在家里不怎么出来。” 顾云贺也没和她提过这个事情。她还以为羲行带她出来是耶律能有了踪影,没成想是这个。 燕照心中又细细思量了一番,说不定同耶律能有什么干系呢。 她求着蓑衣客:“讲讲呗。” 蓑衣客摇头:“我说不来,我也是打外地来的,此番是因为平州营中的客栈都不好租,才了解到此事。” “你若想听,让说书先生给你讲。”蓑衣客的声音不大不小,在寂静的大堂方方能听得清楚。 说书先生闻言爽朗一笑,又是一拍惊堂木:“既然这样,我们就讲讲这平州营最近发生的一些惨案!” 燕照支棱着脑袋聚精会神的听了起来,雅阁中的羲行见终于听到了他要听得点,也是直起了脊背。 “说是这两日啊,平州城中的衙署可热闹了。”说书先生摇头晃脑,“前日打城西来了一个放牛娃,愣愣就拿起了鼓槌击鼓,诶!随后县老太爷出来了,问他发生了什么,他说他的哥哥被吊死在了万福巷,想让县太爷给找出凶手。” “县太爷问,他这么就知道自己的哥哥是被别人杀死的还是自己吊死的,话音刚落,那放牛娃从自己的裤腰子里掏出一截肠子,说他的哥哥,就是被这节肠子勒死的。公堂之上,放牛娃的举动可是唬了大家伙一跳,衙役把他死死钳住。官老爷一拍响木!”与此同时,说书先生也跟着拍了拍惊堂木。 “道:你私自破坏凶案现场,本官现要将你捉起!放牛娃大喊冤枉,但是没有人听他的,被关入了牢里。后来,官老爷去万福巷收尸,仵作也跟着去,发现他的哥哥浑身没有一处伤口,是被别人的肠子勒死的。官老爷大怒,回去好好审了审放牛娃,哪知又有一人鸣鼓,说是又死了人!” “于是事态就愈发不可收拾,有怀孕的妇人被活生生的剥腹取子,肠子拉的老长,也有未出阁的小姑娘被人溺死在自家后院的湖里,死后将身体摆成了奇怪的姿势。也有男人死在了状元楼里,唇色发黑,肚子里满是墨水。” 燕照愈听愈皱起眉,这样残忍的手段简直丧心病狂。 “所以官老爷猜测,这是不是土匪所为,可近些年来平州的土匪搬去了城外西郊的山上,一般不下来祸害百姓。于是有人猜测,土匪是趁三地会师之际藏入军营进城,还有人猜测土匪就在军营里,是将军与土匪相勾结!” “胡说。”燕照忍不住。 说书先生被呛了一口气:“你这小娃娃,我怎就胡说了。” 燕照梗起脖子:“我就是平州军营中人。大将军做事光明磊落,怎会与土匪勾结。”她站起身,对各位道,“方才大家也听了将军们的事迹,将军百战死,都是为了天下的苍生,哪有什么将军会同土匪勾结,伤害百姓!” 众人沉默,但有人仍叫道:“将军是为了名利!哪是为了我们百姓!” “放你他娘的狗屁!”燕照怒极,逮着那人就道,“哪个将军不是一级一级从小兵熬上来的,战场上刀光无眼,生死由命,若是有心,何不去读书做官,家中妻妾成群,安享盛世太平!若将军护的是你这样的面慈心硬之辈,倒不如不护!” 大堂内雅雀无声。 有人道:“先前的天策将军也是,这些为将者都是为了我们,刚才那人也是太不知好歹了。” 此言燎原,抨击方才那个人言语的人越来越多。 燕照气呼呼的坐下,方才那人也自知失言,灰溜溜的走了。 燕照屁股一沾凳子,清瘦书生就问:“你是平州营里的?” 三双眼睛齐刷刷的看着她。 燕照点头。 蓑衣客问:“你可有做到什么职位?” 燕照答:“只是一个微末小兵。” 清瘦书生点点头:“想来也是。”他拍拍燕照的肩,“你还年轻。” 燕照:“……” 大汉问:“你见过大将军吗?” “见过。” “那你帮我问问他像俺这样的上战场能活几天。” 燕照失笑:“好。” 吃饱喝足以后,燕照被众人目送出了酒楼。 她在外边同羲行会合。 他道:“情势严峻,刻不容缓。” 第五十七章 恶官 时间尚早,羲行便同燕照一齐逛去了衙署。 此时衙内大门紧闭,漆红色的砖瓦肃穆,门口空无一人。 燕照与羲行对视一眼,燕照上去敲门。 “衙署里怎么会一个人都没有?”羲宁锁眉。 燕照看了一眼旁边架着的圆形大鼓,认真道:“要不我打鼓试试?” 羲行默认。 燕照拿起鼓架上边的鼓槌,一个扬手就砸了过去。 羲行特地退的远了些,经过这几日的相处,他成功的明白了燕照的尿性。 鼓声震天动地,仿佛不要手似的,几里开外都能听见。 住在衙署旁边的人家都探出头来,以为又有命案发生,原因无他,近来命案众多,来一个敲一次鼓。 小少年拿着鼓槌,像是有使不完的力气。 最后衙门内的人最终败下阵来,一个衙役打开了衙署的大门,劈头盖脸的便冲燕照骂道:“敲敲敲,敲什么敲,信不信我把你抓到牢里去。” 声音尖细,威风凛凛。 羲行皱眉上前,从腰际掏出一枚属于燕照的金光闪闪的腰牌,衙役弯身瞪眼一瞧,便是一个哆嗦:“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您请,您请。” 羲行收回腰牌,从容的迈步进去,燕照也剜了那见风使舵的衙役一眼,昂着头负着手便进去了。 围观众人还未明白这衙役的态度前后反差这么大,就见那衙役重重的把门关上。 众人:“……” 燕照一进去,发现衙署内别有洞天。 衙役领着二人往前,拐进了一处小门,燕照奇怪指着小门旁的那扇大门道:“为什么不走大门,偏要走小门。” 衙役虚虚拭去了脸上的薄汗,道:“大门里是县太爷重修的起居室。” 两具石狮镇压在门口,漆红色的大门好不威风! 燕照惊呼:“县太爷在衙署里边又造了一间宅子?” 衙役点头。 “荒唐。”羲行沉下声,“我朝律例不许公务人员私自挪用公家土地为己私用。你们县太爷将衙堂的小门造的这么小,是看不起我大天朝吗?” 衙役一哆嗦:“不敢不敢,大人,这是县太爷吓得命令,小的也不敢不从啊。” “带我去见他。”羲行目色沉沉。 二人从小门入,经过一条狭瘦的甬道,来到一座屋子前,里边便是衙门的大堂。 县太爷也听到击鼓声,方才他正搂着小妾睡得香甜。这冲破云霄的声音差点令他没瞪眼直接升天,他一迈过大堂的门槛就骂骂咧咧道:“敲敲敲,敲什么敲,信不信我把你抓到牢里去。” 衙役:感觉这话似曾相识。 羲行阴着一张脸,他看了看一旁哈欠连天的衙役捕快,沉声向县太爷道:“我竟不知县太爷还有这么大的本事。” 县太爷扶了扶头顶的乌纱帽,摇摇晃晃的走上公堂:“你也敢这么和本官说话。” 他扯了扯衣领,正襟危坐,便是一拍响木:“堂下何人,速速报上名来。” 先前领他们进来的衙役急的差点跺坏了腿,他急忙附耳在县太爷耳边讲了什么,县太爷的面色客气了不少,但还是一副欠揍的表情:“是宣节校尉啊。久仰久仰。如果你是来报案的,那要遵守我们衙门里的规矩,得跪下。” 宣节校尉同县太爷平级,但含金量却远远不一样。 县太爷能这么和燕照说话,也是凭着自己的娘舅是其原的知府大人。 “跪个……”燕照双颊通红,没见过这么不讲文德的县太爷。 她话还未说完,就见羲行淡淡的接上:“屁。” 羲行把一块玉牌扔在地上。 衙役赶紧去捡,递给县太爷。 县太爷本还是一脸无畏轻蔑的神情,待他瞟到上边的字,整个人都不好了起来,他定睛一看,直接跪在地上。 “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殿下饶过小的。”县太爷跪爬过来,一把抱住了羲行的脚。 羲行嫌恶,一脚踢开。 旁边的衙役捕快在听到殿下一词时都战战兢兢的跪在了地上,身子死死贴伏着地面。 第五十八章 青楼 羲行走到了县太爷之前的位置,一撩袍子坐下,燕照也夺过衙役手中的廷仗,立在羲行身边。 羲行有模有样的拍了惊堂木:“为何青天白日,你紧锁县衙大门。” 县太爷一身官袍跪在堂下:“殿下冤枉,实在是近来案件太多,县衙人满为患,才……出此下策。” 羲行哦了一声,十分熟练的给他递上了话头:“是因为自己将衙署修成了自己的私宅,所以人满为患,闭门不出?” 县太爷抖如米糠,不敢答话。 羲行直接将惊堂木砸在了县太爷身上,眼眸阴沉:“你为官本是造福百姓,可是你做的丝丝件件事都视我天朝律例为无物。今儿个是我闲逛进来,倒是不知平州这样富庶的地界,竟有你这样的贪官!” “冤枉啊!冤枉!”县太爷不住磕头,口中除了喊冤,已没有其他的话好说。 “本来今儿个是来了解平州最近发生的案情,没想到遇到你这等欺上瞒下的贪官。”羲行起身,携着燕照翩然而去,远远的留下一句话,“你便好好的在家中待着,度过你最后的时日。” 燕照半路丢下廷仗,回头看见县太爷瘫坐在地上,张着嘴仰面望天,一副绝望的神情。 “我们接下来去哪?”燕照跟在羲行后边亦步亦趋。 “既然出来了,就在外边多待一会。”羲行此行没有带小厮出来,不过就算带了一百个,也是不如一个燕照。 燕照身材瘦小,气质也不及羲行贵气,又加上常年待在边关,皮肤被晒成了健康的小麦色,渐渐也有些市井中人的气息,看起来可不跟羲行的小厮一样吗? 二人在街上漫无目的的游走着,经过成衣摊子前,一位衣着绫罗的小姐带着丫鬟正在挑选衣饰,燕照露出羡慕的神色。 这一幕,正巧被羲行看到。 他面露同情:“你们常年征战在边关也没穿过什么好衣服。”他大手一挥,“你进去随便挑几件,我请客。” 见燕熙顿着脚步不动,羲行以为燕照害羞,便推了推她,燕照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羲行就已经一把将她扯进了成衣店。 老板娘见到二人有些吃惊,但面上仍是挂着笑意:“您好,您是要给家中的夫人姐妹买成衣吗?” 羲行一愣:“这边不卖男子的衣服吗?” 老板娘笑着道:“男子的衣服在隔壁那条街上。” 羲行有些尴尬,随声说了一句抱歉,便把燕照扯了出去。 他挥舞着拳头作势要打燕照:“你没事瞧姑娘家穿的衣服干嘛?” “我喜欢不行?”燕照梗起脖子。 羲行瞧燕照的眼神有些奇怪,他一把拉起燕照,便去了隔壁街的成衣铺子。 男子的衣服没有女子艳丽,色彩看起来也更加统一单调。 进店后,羲行随意指了几件衣服:“这件,这件,都拿下来给他穿。” 于是,燕照就被迫成了衣杆子。 “你虽然长得不怎么俊秀,但好歹在军营中磨炼了这么久。怎么连衣服都撑不起来。”羲行打量着燕照,嘴上却不留情面,“这衣服给你穿怎么跟给小孩子穿一样,你的肩怎么这么窄,给他换套小的。” 燕照心中忍不住骂娘,面上却是一副笑意盈盈的样子。她换了一件又一件,终于惹得这位殿下大人满意了。 燕照心力交乏,脑中突然闪过方才女子成衣店里姑娘们幔纱的衣袖,突然有些羡慕。 她正要去把身上这件衣服换下,羲行就扯住了她:“穿着。” “啊?”燕照道,“我们不回营里吗?” “暂时不回。”羲行付了银钱,便让燕照带上大包小包的袋子。 “我们去哪?” “你跟着走就是了。” 羲行还是优哉游哉的闲逛,碰上好看的玉器就买下。 堂堂一个皇子出街是不提东西的,是以所有的东西都丢给了燕照。 燕照生无可恋的跟着羲行走着,觉着这皇子逛街比姑娘家的都麻烦。 突然,羲行停住,燕照也一头撞在羲行的背上。 “到了。”羲行含着笑意。 燕照抬头,嘴呐呐的张大。 媚俗的脂粉香钻进燕照的鼻子,燕照有点不适应这个味道,鼻子有些酸涩。 面前朱门之中,花红柳绿的颜色在浮华中掠过,楼槛青漆,彩袖翻飞,桃花扇底起风,嬉笑声回荡在玉楼中。歌姬轻拂面,舞软若杨柳。 上额匾上书三个流金飞舞大字。 青乐坊。 燕照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感情五皇子殿下带着她改头换面,是来邀她。 逛、青、楼?! 第五十九章 美人 燕照木着一张脸被一众粉红胭脂簇拥进了玉楼。 羲行显得如鱼得水,一瞧就知从前少不了在京城的舞楼歌房中游荡。 玉楼中的布置媚俗,以劣质的大红色调为主,楼正中摆着一个台子,上边的歌姬正在跳舞。 一瞧便是大主顾的羲行被老鸨殷勤的要带往楼上雅阁中,没想这位爷从善如流的在大堂的酒桌坐下。 羲行一开折扇,便见燕照被两位脂粉女子紧挨着坐下。 少年紧抿着嘴唇,一副想发飙又不能发飙的样子。 羲行失笑。 老鸨见二人一定要坐在底楼的大堂,倒是也不相扯,她笑吟吟的用香扇遮了遮面,道:“二位爷好兴致,正巧我们楼里的蒹葭姑娘近今儿个头次献舞,再过会怕是连这楼道都座无虚席了。” 羲行哦了一声:“这蒹葭姑娘是何许人也?” 一旁的燕照还在同两位脂粉姐姐打着交锋,就瞧一旁的皇子殿下和老鸨聊了起来。 “蒹葭我敢打包票,绝对是您见过的女人中长得最美的。” 羲行似乎来了兴致,他坐直了身子,一副双眸发亮的神情。 燕照闻声撇了撇嘴,五皇子什么样的女子没见过,那些个后妃不说容貌倾城,便是他如今的身边,燕熙清丽,清河明艳。这小小的青楼里还能藏着一个大美人不成? 天色渐暗,场上的人愈发多了起来,倒是一如方才老鸨所说的座无虚席。 燕照也失去了和女子们拉扯的力气,她默默的坐在凳子上,任由其上下其手。 堂内的明烛点起,一曲琵琶声步履款款而来。 中央舞台的正上方下来一位身姿窈窕的舞姬,她蒙着面,手拉纱布从空中缓缓翩然而下,她在一曲琵琶声中悄然落至地上。 满座欢呼。 有人站起来伸出手高喊,一个胳膊肘差点砸在燕照脸上。 “这蒹葭姑娘到底有什么魅力。”羲行嘴角微勾,朝燕照道。 燕照不语,此刻她的目光直直的盯着台上。 羲行也顺着看了过去。 女子一舞罢,接过身后歌姬手中的琵琶,便步步生莲,一面弹着琵琶,一面吟唱起来。 当真婉转如莺啼。 她灵巧的动着,面纱落下,露出后边的一张脸。 待众人瞧轻女子的面色之后,纷纷面色大变,不满的叫嚷道:“怎么是绿意!” “妈妈不是说会来一位倾国倾城的新人吗?” “绿意虽然生得好看,但实在在这楼中待得太久了,我都看腻了。” 嘈杂声中,琵琶声停下,绿意一脸委屈,羞愤的跑下了台,便是迎来老鸨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怎么是你?蒹葭呢?” “我在这。” 清丽的声音响起。 姑娘一身浅色的云袖,全身上下紧紧的包裹着自己,没有一丝外露。 她自楼上而来,坐在过道上的人都给她让出一条道。 老鸨喜笑颜开,推着她上来高台,随即一把扯过了她的面纱。 面纱落地,姑娘回身。 耳边的嘈杂声一霎那静了下来,一众人双眼直愣愣的盯着台上的女子。 高台上的姑娘眉目清冷,望着台下的剪秋眸中隐隐带着些害怕。 仙姿佚貌,娴静可爱。 面前的姑娘一身书卷之气,背脊挺直,走路也是稳慢,这一身做派不像风尘女子,倒像自小细细琢磨的世家小姐。 虽谈不上第一美,倒也能通那几位比肩。 燕照皱着眉,看了羲行一眼,正瞧羲行心思忧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蒹葭的容貌气度一下子令底下人看直了眼。 她还未表演,底下众人便举着牌叫嚷:“妈妈我要买她!” 原因老鸨这几日在外透的风声,底下这些人不乏有些富甲官吏的,自然能一眼瞧出面前女子并非凡品。 燕照叹了口气,流落风尘的世家女子不在少数,也许蒹葭就是其中一位罢了。 老鸨见钱眼开,她高声笑道:“众位客官,今日拍蒹葭的第一夜,五百两起价。” “六百两!” “六百五十两!” “八百两!” “一千两!” 价钱步步攀升,老鸨人前笑得牙不见眼,蒹葭站在后边,如狼似虎的眼神落在她的身上,她的眼神有些瑟缩,脊背却是挺直。 细细看去,她的颈间还有青色的痕迹。想来她在老鸨手下受了不少苦。 直到身旁的一声:“五千两。”惹去了燕照诧异的目光。 燕照也有意救下面前这位令人怜惜的小姑娘,只是这天价的数字摆在面前,纵是有心也是无力。只是万万没想到,一向看似风流实则冷情的五皇子竟然花五千两买了一位青楼女子的一夜。 众人一静,有人咬了咬牙:“六千两!” “一万两。”羲行面色无波。 这下无人敢追。 众客无不低头叹息,目光皆落在蒹葭的身上,心上却在叹息有缘无分,但不管美人再美,一万两一夜到底是天价了,又不是一万两赎了她。 燕照张了张嘴:“你有一万两?” 羲行抽了抽唇角,轻声道:“没有。” 燕照的嘴这下合不拢了。 鸨母风姿绰约的步步向二人走来,瞧在燕照眼中却仿佛女鬼索命。 她殷勤的上前就要握住羲行的手,就见他躲开。鸨母愣了一下,搭上了一旁燕照的手,不住的磨搓着:“既然如此,这蒹葭我就交给二位爷了。” 燕照呐呐的点头,抽回了她的手。 “不知二位的一万两,是何时付呢?”老鸨的红唇一张一合,同身后的红缎子融于一处。 羲行面无表情:“明日上北城县太爷府,自会给你。” 老鸨眉目更加风情:“不知公子您是?” 羲行微微昂头,扇子一甩,一副风流纨绔的模样:“本公子就是那府上的人!” 鸨母迭声应着,想着北城那位县太爷家中确实财宝无数,便把羲行当成了那府上的公子。 “既然这样,那今夜二位爷宿在这,明日咱派人随二位爷回家取钱!”鸨母笑呵呵的声音,喜悦的一如旧冬里贺岁的鞭竹。 她亲自将燕照二人引到了楼上的雅阁:“不知二位这是一起,还是分开?” 燕照看了羲行一眼,沉声道:“一起。” 鸨母眼神怪异,到底是笑呵呵的走了。 二人进了屋子,旋即蒹葭姑娘也轻声入门。 第六十章 王氏 蒹葭一进屋子就马上跪下,同二人保持着一段距离,她眉目间带着害怕:“求求两位公子救救我。” 她磕头,声音颤抖。 燕照看了羲行一眼,刚想说话,身旁的那人就开口:“王家的小姐。” 蒹葭惊愕抬头,撞进了一双深邃的眼眸中。 “王家?”燕照不解。 “琅琊王家,若我没记错,该是大房的小姐。”羲行稳坐在榻上,双眼盯着蒹葭。 蒹葭面色迷茫,似乎想不起在哪见过他。 羲行侧眸给燕照使了个眼色,燕照上前将蒹葭虚虚扶起。 “王氏的小姐怎么会在平州?”羲行环视了眼屋子,“还是在这里。” 蒹葭垂下头,唇角苦涩:“宅门倾轧,一日不慎,便被族姐使计拐走,求救无门。” “你不是即将领旨入宫吗?怎会如此轻易的被人设计拐骗?”羲行皱眉。 “公子有所不知,圣旨宣进宫的只是王氏小姐,族长中意我去,可族里人到底不满。”蒹葭立在那,温良的眉眼上拢着愁绪,“没有我,也可以是别人。” “荒唐。”羲行眼眸沉沉,“竟将皇家的赐婚当作儿戏。” “不知公子是?”王蒹葭试探问道。 燕照看向羲行,见羲行点点头,这才道:“这是五皇子殿下。” 王蒹葭闻言大惊,便又是拜下:“民女见过五皇子殿下。” 羲行口中说着请起,整个屋子陷入寂静。 琅琊王氏,百年世家,五代天子臣,三位首辅,而今虽无人在朝,却仍是天下士林之首,不可小觑。 眼前的王蒹葭是琅琊王氏一宗正经的嫡小姐,是真正的豪门贵女,若放在鼎盛时期,怕是能与公主一较高下。 燕照虽出身燕府,但燕府只是百年兴起的人家,同根深叶茂的世家望族是无法相比的。 “圣旨既下,那你我便有婚约在身,你如今落难,我们定是要帮的。”羲行沉声,看向燕照。 燕照张了张口,无声的用嘴型问道:“怎么帮?” 羲行垂眸,似乎在思考什么。 燕照却是为两人的婚约震惊。 当朝皇帝正值壮年,该是最忌讳子弟们站队夺权的时候。眼前的羲行是最受朝臣力挺,也是最有能力的皇子,为他娶一门望族助力,究竟为何? 不怕顾家与王家联手,颠了这皇权? 毕竟王家是天下士林之首,门生遍布。 羲行思量了片刻,问燕照:“以你的能力,带着我们二人翻墙逃出这青乐坊的机会有多大?” 燕照抽了抽唇角,敢情您想了半天,只想出翻墙一个计策。 但燕照面上并无表现出来,倒是正色道:“您武功高强,自是不用担心,只这青乐坊中夜夜笙歌,再加上您刚挥霍一万两,在外头守着你的龟奴不计其数,我们两脱身还算容易,带上王姑娘就不好说了。” “那该如何?”羲行叹了口气。 王蒹葭看向燕照的神情带了些期盼,泛着盈盈水光的眸子望向燕照。 眼前的这位小少年看着年纪不大的样子,全身放出的威压令人有些肃然起敬,说是羲行的随身侍卫倒也屈才。 突然,面前的少年头一抬,显然有了主意。 第六十一章 逃离 不消一会,王蒹葭出了屋子,守在屋门外的两个龟奴赶紧围上来:“蒹葭姑娘,您这?” 蒹葭敛下眉,似乎难以启齿,低声说道:“里面两位爷……想,想要些不一样的,他们让我再去找两位姐姐来……” 龟奴了然一笑:“这有何难?蒹葭姑娘让小的去就成。” 蒹葭唉一声止住他:“可是这两位爷的癖好实在……他令我偷偷去,倘使他们知道门外你们二人守在这,定要大发雷霆。” 龟奴面露难色:“可妈妈让咱在这守着。” 蒹葭掏出两支沉甸甸的首饰,一人塞了一支:“二位只消去解个手便可,我找到两位姐姐去去就回。二位爷看到你们不在,自然就不会怪罪。” 龟奴眼睛死死盯着钗环,嘴上还在拒绝:“这,这不好。” 蒹葭叹了口气:“里头两位爷出手是阔绰的,我也是瞧在他们出手不凡,这才起了攀附的心思,他们能眼神眨也不眨用一万两买我一夜,倘若我能跟着他们回府,也就不必在青楼里遭罪了,还请两位大哥帮我这一次,事成必有重谢。” 两个龟奴相视,想着蒹葭确实是一个在青楼待不住的性子,看着面前姑娘真挚的眼神,两位龟奴挠挠头:“既如此,就帮姑娘一次,还望姑娘不要忘了我们。” 蒹葭舒然一笑,应得清脆:“自然。” 龟奴们佯装去解了个手,实则下去溜达了一圈。 回来见屋门紧紧闭着,其中传来女子若有若无的嬉笑声,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心中美滋滋的幻想着蒹葭的报答。 过了许久,门开了。 两位身着绫罗的女子缓缓走了出来,她们摇着团扇,轻轻的合上门,正要走,龟奴拦住了她们。 这两位皆是生得极美的女子,按理说这青楼中是不会出现这样的姿色,之前有一位蒹葭已是难得,龟奴们也确实没有见过这两位主。 打头的貌美女子笑了笑,浑身有一股说不出的飒然之气:“我们是里边两位公子府中的姬妾,今夜公子们要与蒹葭姑娘促膝长谈,命我等不得打扰,只得提前离去。” 龟奴联想到蒹葭刚才说的话,似乎有些信了,他们看了一眼身后那位略显扭捏的女子,见二人确实品貌不凡,倒也相信其所说,便放二人离去。 只是身后那女子行走是总觉得不太得劲。 …… 二人在龟奴看不见的地方马上卸下了身上的绫罗绸缎,里边是花绿色的衣裳。 他们微微弄散了头发,低着头向前走,瞧起来就是个普通的风尘女子,倒也没引起别人的怀疑。 他们按照蒹葭之前所描述的位置,找着了藏在大堂角落里的蒹葭。 她以一面纱遮住了面,低眉顺眼的样子也没引起他人的注意。 蒹葭看见两人时愣了愣,不可置信道:“五皇子殿下?” 羲行不自在的抖了抖身上的衣裙,一副急不可耐要走的模样:“燕校尉,接下来该如何?” 燕照抬头,露出一张精致的小脸来,面上的脂粉虽厚重,却并不影响女子的美貌,愣是叫谁也猜不出面前这位姑娘就是大名鼎鼎容貌平平的燕校尉燕照。 燕照的女装明显比羲行要游刃有余的多,她道:“夜中总有女子出门揽客,我们向外头靠去,乘人不备撒腿跑就是。”她看向王蒹葭,“只是王姑娘要使出全身的力道才是,我们挟着你跑倒是可以,只是如今身着女装,倒显不便了。” 蒹葭定了定神,想起自己在沦落青楼所受的苦,她抬头定定看向那张颜若朝华的脸,坚定道:“蒹葭一定不拖两位后腿。” 三人渐渐向玉楼外靠去,大堂里的脂粉香令人纸醉金迷。 油头粉面的戏子在台上下了又上,歌姬舞姬轮番琴音迷耳。 待三人来到玉楼外时,只见万家灯火。 他们学着青楼女子们以袖招客,亮堂堂的烛火灯笼下满是往来的醉酒大汉与贪鲜的世家公子哥。 老鸨并不在这,许是去了后院。这边的龟奴也并不多,只三四个的样子。 燕照在满目迷华中使了个眼色,羲行迫不及待的提裙飞奔。 接着一向教以淑女行事的王蒹葭也顾不得往日的礼仪,死命的向前跑去,两鬓迎风落下散在双肩,凌乱的不行。 待三人都跑出了一段距离,门口的龟奴还是一副傻愣愣的模样,待反应过来拔腿去追时,三人已拐入墨色的小巷,无隐无踪。 他们在巷子中会合,几双珵亮的双眸在黑夜中异常明亮。 第六十二章 美貌 平州营里,燕照同一群人面面相觑。 清河公主借着宫女提着的油灯,瞪着大眼看着如豆亮色下那张脱俗的脸。 她张目结舌:“这是……燕校尉?” 声音颤抖,满满的不可置信。 一旁的顾云贺也没有好到哪去。他凝视着眼前这位面颊微瘦,容貌甚美的女子,一时间也不敢相信同自己形影不离待了三年的手下兵还有这样的一面。 一向不出门的羲宁难得来了外场,在无人注意的地方,将目光放在了眼前身着绿裳,头发微乱的女子身上。 燕照尴尬的立在那,一同站着的还有女装的羲行与温顺的王蒹葭。 羲行的女装别有一番风味,只是燕照的女子服饰同平常相距过大,这才惹得大家的注意都在她身上。 “不过是脸上抹了一层粉,重新画了个眉罢了。”燕照心中懊恼,但仍是面不改色的解释道。 清河公主微微凑近了些,仔仔细细又看了几眼。 脸型不变,眉宇不变。 只是眉毛细了些,脸颊白了些。 清河公主有些奇了怪了,明明是差不多的面庞五官,怎么如今相差的这么大。 燕照摸了摸脸上的脂粉,手下带出一片惨白,她特地往前举了举:“这脂粉涂在面上难受,还有些痒。” 林集这时候也过来,他看了众人一眼先是愣住,之后听到燕照的声音望去,怔了一下,随后明白发生了什么,解围道:“既如此,去卸了。” 燕照巴不得听到这句话,脚底生风。 …… 回到帐中的燕照懊恼的出门接了一盆清水。 她看着水面映出的女子的样子,用手微微触摸了下,盆中水的波纹晕开,水面的女子不见面容。 燕照掬起一捧清水,晕了满脸。 待她再抬起头时,铜镜中倒映出的不是原先那副面黄的脸颊,而是更自然更白皙的玉颊,同方才上妆相比只是更清透了一些。 燕照拿出巾帕擦干了面颊,随后捣鼓出瓶罐,往脸上似乎刷了一层漆,描了眉,只这么一动,便又变回先前那个营中风餐露宿的燕校尉。 这层似漆的东西为草药制成,对皮肤无害无毒,甚至可以隔绝阳光的照射,且需要特殊的药物才能卸下,普通清水沾上是不会晕开的。而这东西是燕照跟着父兄走南闯北时碰上的秘方。当时留着不过是为了好玩,没成想如今遇上了大用处。 方才在青乐坊里燕照提出扮女装这事后差点没抽自己一巴掌,当时她背着羲行上妆,才发现面上太滑,普通脂粉根本无法扑上,无法她只得用沾了特殊药物的毛巾擦掉了脸上的阻隔,往面上扑了好些脂粉,堪如城墙,这才瞒过了众人。 燕照轻舒一口气,好在今晚燕熙不在,否则见到她这幅模样,难免不会多想。 她本是想一回营便躲回帐中,哪成想清河公主半夜不睡,出来消夜,一番吵吵闹闹,倒给别人都引了过来。 希望今晚的众人不作他想,否则皇帝亲封的宣节校尉是一个女子,实在荒谬。 第六十三章 敲打 却说第二日晨光大亮,青乐坊中的鸨母发现天字一号房内空无一人,顿时跌在地上没有声响。 听说那一掷千金的大主顾不仅人跑了,还带着那位姑娘一起跑了。 此事被嫖客们交口相传,鸨母从没受过这样的气,她带上了十几龟奴,踹开了县太爷紧闭的大门。 县太爷还在家中庙堂里战战兢兢地跪着,闻声以为是五皇子带着人来了,一个白眼便晕了过去。 醒来时,眼前便是鸨母怒到扭曲的脸。 “县太爷,您说说是怎么回事?” 县太爷一头雾水:“什么怎么回事?” 鸨母忍着怒气,将昨夜发生的事叙述了一遍,边道:“这人自称是你的门里人,县太爷总得给我一个说法。” 县太爷一愣:“是不是两个少年,一高一矮?” 鸨母叠声应是:“他们昨日在坊里挥霍了一万两,还是不加他们在坊里吃喝的银两。” 县太爷嘴角抽了抽,他的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也许这正是讨好五皇子的机会。 他清声咳了咳,态度有些强硬:“什么本官的门里人,本官从来没有见过他们。” 鸨母不可置信的瞪着他,十几龟奴也围了上来,仿佛声势浩大:“大人,这事可不能抵赖,我可是做些小生意的。” 县太爷冷哼一声,众衙役家仆都围了上来,倒显得鸨母一方孤立无援:“你擅闯县衙,本官还未治你的罪呢。如今又为了两个不知哪来的人质问本官,谁给你的胆子?” 鸨母梗着脖子:“你不是不知我背后的人……你……” 县太爷硬气了一回,勃然大怒道:“管你背后的人是谁?本官行的端坐的直,你身后的黑恶势力纵是再强势,可天网恢恢,本官是不会屈服于你的。” 他一撩袍子,众衙役便强送走鸨母一道人。 身后堂上明镜高悬的牌匾,也似乎熠熠闪光起来。 鸨母一众人被毫不留情的赶出了县衙,外边许多人围着,这件事也极快被人传了出去。 军营中有人说道这件事时,燕照正优哉游哉的看着沈红叶在给陈晖问诊。 陈晖的一应事务被林集交予她负责。于是乎,今日借着沈红叶来看诊,就跟着过来了。 那位叫张敏的小姐也在。 她问燕照:“今日怎么不见林公子。” 少女含春,露浓花瘦。 燕照正要说话,就见人打帘进来。 是清河公主和明月郡主。 “是谁想见表哥?”清河公主两步进帐,一来便将眼神放在张敏身上,肆无忌惮的打量着。 “你是?”张敏皱眉。 平州营里怎么会有女子?还有林公子的表妹? 跟着清河的大宫女云翠上前冷哼道:“这二位是清河公主同明月郡主,还不见礼?” 张敏闻言有些慌张,沈红叶听闻也放下手中的物什,上前见礼。 “方才我听顾将军说有位奇女子在营中看病。”清河公主满脸都是好奇,“可是你?” 沈红叶今日穿的素雅,看起来温雅有礼,她低眉敛目的应是,看起来规规矩矩的。 相较之下,张敏的眼神滴溜溜的放在燕熙身上,像是在盘算着什么。 清河公主注意到张敏的小动作,问她:“你在做什么?” 张敏又看了明月郡主几眼,突然低下头:“无事。” 清河公主皱了皱眉,问道:“你想见本公主表哥?” 张敏头一次同公主说这么多话,战兢之余也有些欣喜:“回公主,只是随口一问。” “随口一问?”清河公主闻言有些发笑,“不会是表哥生得俊雅无双,令你春心萌动了?” 张敏呐呐的抬头,显然没料到清河公主问的一脸直白,她抬起头,看着清河公主一脸八卦却不像责备的面庞,鬼使神差的点了点头。 清河公主又问:“你见本公主身旁是明月郡主,也听闻明月郡主与林公子的传闻,于是心里难免将自己同她比较,是不是?” 话锋有些不对,愣是张敏再愚钝也知这位公主来者不善。 “还想着讨好这位郡主,说不准人真嫁给了吾表哥,你也好进门做妾,是也不是?”清河公主问得和蔼,燕熙的眼神忍不住看着她们二人。 张敏摇摇头:“不……不是。” 清河突然冷哼一声:“无论你有没有这个心思,都给本公主压着!” 张敏被震了一跳,沈红叶也皱起眉抬头。 清河施施然的坐下,端起一盏茶。 她饮了一口,带着无法拒绝的语气:“什么人家,竟然也想攀上林府。” 第六十四章 张扬 张敏闻言腿一软,身子伏在地上,不敢动弹。 清河公主一撩衣袖,放下了茶盏,她起身,看着匍匐在她脚边的女子,居高临下道:“京城林府是为太后母家,辅佐三代帝王,林氏之女初入宫也是受封贵妃,独宠椒房。这样显赫的大族,长房嫡长子无需论,纵是底下几房的嫡子哪怕庶子挑一个妾,也是要身家清白的官家嫡女,庶女尚且还要考虑,何况你这个排不上名号的商户女子?” 她的言语中带着锐气,丝毫没有给这第一次见面的姑娘客气。 也无怪乎她,清河公主身为最受宠的公主,林府子孙大都也有成,完全有骄傲张扬的资本。 室内突然静默了下来。 燕熙看了看还跪在地上的张敏,淡淡道:“姑娘先起来。”她给了身边宫女一个眼神,“去扶姑娘起来。” 燕熙的举动虽然令清河公主有些许不满,但她冷哼一声,既然目的已然达到,便放面前人一马。 张敏被吓得一动不动,不敢言语,眼中蓄满了泪水,像是一个动静就要掉下来。 清河公主没有看她:“今日看在这位女大夫的面上,放你一马,若本公主下次还发现你借女大夫出入军营,别怪本公主不客气。” 张敏低着头,委屈的说了声是。 “营中来了位王姑娘,咱们也当去见见。”燕熙淡淡出声,向燕照致意了一眼,往帐外走去。 清河公主不满的嘟囔着,她追出去:“昨夜本公主可见过了。” 二人一走,张敏的眼泪就不值钱的往下掉。 她不满的叫出了声,浑像个撒泼打滚的泼妇。 方才在一旁没有出声的陈晖和燕照突然觉得有些头疼。 沈红叶淡淡出声:“你太吵了,病人需要休息。” 沈红叶本不欲多管这位小姑子,实在是她的言行无状,总归也是她带出来的。 张敏像是被拧开了开关,她娇蛮的冲沈红叶大吼:“你算什么嫂嫂,刚才我被公主训斥,你也没有为我求情。” 沈红叶没有作声,只眉峰轻轻挑了挑。 她曾在家中就多次告诉老夫人,林家不是他们能攀附的起的。奈何小的一心记挂着,大的又不知其中利害。一个簪缨世家的嫡长子为什么要娶你一个小户的商户女子呢? 更何况二人看中的也不是妾位,而是人家进族谱,拜父母的正妻。 这样不知天高地厚,今儿个吃了公主的亏又能如何呢? 张敏越说越气,抄起一旁清河公主吃过的茶盏,便朝沈红叶扔去。 沈红叶没有躲闪,茶盏砸到她的额角,渗出血来。 张敏双眼通红,平日在家指高颐使惯了,动辄便打骂奴仆,是以她觉着她只是教训一下不听话的嫂嫂,并无犯什么大错。 燕照皱了皱眉,问沈红叶:“可还好?” 沈红叶摆摆手,任由额上的血留下来,她轻声道:“这样回去也能交代了。” 面前女子脊背挺立,纵使身在污浊,也同样洁白的清冷。 燕照看向她的面容带了些怜悯。 本是举世皆赞的奇女子,可惜一朝落入泥沼,左有蛮不讲理的小姑子,右有偏心的婆母,整日屋里摆着没有见过就已经走了的丈夫。其实,她完全不必活成这个样子。 燕照突然想着如果没有人给她送通牒,她是不是就要在燕府的小破院子里数着花谢花开了此残身?或是被迫嫁给一个没有见过面的男人,为了燕府的名誉辛苦一辈子? 她要感谢那位送她通牒的人。 也不只一次沉思,这位背后的主谋究竟是谁。 就像铺了一盘棋子,燕照身在其中,却不知自己究竟是哪一颗。 沈红叶看清了燕照眼中的情绪,她别过眼,又交代了沉默的陈晖几句,便提着药箱,先出了帐子。 张敏往地上啐了一口,骂骂咧咧的向外走去:“看回去不磨搓死你。” 燕照一默,何其悲哀。 她朝陈晖致意,抬脚出了营帐。 这时,帐子的拐角处来了一个军士,他满含惊喜道:“燕校尉,可算找到你了。” 燕照疑惑。 军士道:“打京城来了一道圣旨,顾将军让俺喊你过去。” 燕照了然,想是之前营救燕熙的封赏到了。 她跟随军士来到大帐,来的公公是之前在大荥给燕照等人宣旨的那位。 听人说,这位是东厂的二把手,皇帝跟前随侍公公的义子。 看着也年轻,三十不到的样子。 他看着燕校尉笑得一脸和善:“燕校尉,杂家等你好久了。” 第六十五章 博弈 燕照与其寒暄了一阵,等周围没有旁人,沈公公仿佛才想起圣旨的事,他打开圣旨,燕照跪下。 “圣上有令,宣节校尉营救明月郡主有功,特赐二等军功章一枚,府邸一座。” 燕照叩首谢恩。 她起身,沈公公便满脸笑意。 面前的青年身量略比燕照高一些,肤色偏白,却没有一丝阴柔之气,生得也颇为俊俏,若不是身着太监的穿戴,只怕被认作某家清瘦的书生。 燕照不禁想起关于这位沈公公的传闻来。 那个时候她还被囚在燕府小院。 日子百无聊赖,最大的乐趣便是坐在院子里,听檐下的两个丫鬟婆子碎嘴。 她从她们的嘴里,知道了这位沈公公沈介。 那时恰逢他同兄长入宫为宫中的沈太妃贺寿,晚宴后,他的兄长回去,他却被皇帝留在了宫里,净了身,做了太监。 沈家是世家,从前声望俱佳,沈太妃也是有机会坐上皇后位的人。可惜林家技高一筹,此后一代,便被林家打压的伸不出头来,子嗣们也无一个有用处,家族便日渐式微。 其时林贵妃正得盛宠,孟皇后的大皇子围场残疾,被废太子位,便是孟家也处处也矮林家一头。 彼时沈家有一女入宫为嫔,此女容貌姣好,野心外露。仗着皇帝的宠爱公然挑战林贵妃的威望。林贵妃素日被皇帝宠坏,大咧咧的冲皇帝告状,结果得来的却是皇帝不咸不淡的安慰。 沈嫔是皇帝登基以来,唯一一个在林贵妃盛宠之下得到宠爱的人。 于是沈家做事便越发无忌。孟家有名无实,宫中众位皇子年纪尚小,一时间,沈家风头无两,仿佛要重现当年先帝在时的威风。 入朝的子嗣越来越多,皇帝也猝不及防的留了一位沈家的后人做了太监,一来便提拔到司礼监秉笔。 沈家鲜花着锦,却也烈火烹油。 林家见状有些焦急,林贵妃哪都好,就是没有皇子傍身,皇后也没有第二位嫡子,若是沈嫔生下皇子,难免不会母凭子贵。 于是,沈嫔便在生育时顺理成章的薨了。 皇帝心如明镜,倒也没有点破,仿佛死掉的只是一个阿猫阿狗,沈家也再没能做起浪来。 太后也知皇帝的这个态度,是想扶起一个世家来打压林氏的地位。 过了一段时日,皇帝又宣沈家女入宫,还是册嫔,还是同样的封号。众人以为这位小沈嫔又要掀起一番波浪时,哪知她安安分分,没得皇帝宠爱。 小沈嫔的性子讨皇帝欢心,皇帝没有盛宠却也经常去她的宫里散心。 一晃许久,便是到如今,也没传来小沈嫔晋位的消息。 林氏渐渐放弃了对小沈嫔的戒备,目光投向了这位沈介。 沈介是沈家旁支的一个族人,那日是主系的兄长想在他面前炫耀,才带他入宫,哪知他永远的留在了那里。 这位出身世家的太监经历了家族的起起伏伏,不降反升,不仅身受皇帝器重,还做了司礼监掌印的义子,处事周到严谨,不兴风作浪,连林氏也抓不到什么把柄。 日子一长,林氏便不追究此事。 只是氏族之子做了太监,到底是令人唏嘘。 沈介笑着对燕照道:“明月郡主失踪一事不便叫人知晓,于是今次的封赏从简,对外就说是你杀死了一个胡族奸细,二等军功。至于宅邸,本是大荥那日便要赐你的,陛下有自己的思量便先扣下,如今给你,将来入京便可直接住到府中去。” 燕照微笑谢过。 心中却在快速思量。从前没有赏赐,偏偏这次赐了府邸,是不是在告诉她,陛下一直对她的举动一直有所关注。况且,平常宣节校尉的府邸通常在所在地,比如平州,历史以来,从没有府邸在京城的。 虽然她对军功封位一事一直执着,却不想获得京里人的太多关注。 沈介见燕照出神,微微一笑:“既然圣旨已经送到,那杂家就即刻启程回京了。” 燕照送别,临走前沈介莫名对燕照道:“恭喜燕校尉此次争旗荣争第三了。” 恰在此时,有位军士从北边拐来:“燕校尉,顾将军通知整军集合,要落实之前争旗的奖惩一事。” 沈介意味深长的一笑,转身离开。 燕照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第六十六章 副尉 燕照去到校场时,十万大军都已候在场。 一军士先行一步,燕照落在后头,她自前方而来,军士们的目光齐刷刷的落在她身上。 燕照淡定自若的踱步进伍,顾云贺显然是在等她,待她来,便走上高台。 高台边的平地上,左侧立着羲行羲宁林集清河燕熙蒹葭,右侧站着薛威等高级将领。 燕照没有站上去,因为就羲行随行带过来的几百个将士,几十个都是有阶品的将领,只是高低不论罢了。 燕照再站过去,怕是站不下。 而今她也不想在平州营的一众人面前出风头,于是便安安静静的立在大军里。 李成蹊等人见着燕照,便偷偷摸摸的同身侧的弟兄换了位置,一路到燕照身侧来。 高台上顾云贺敲响大鼓,众人的心也随着鼓声渐渐澎湃起来,旋即鼓声渐熄,仿佛有安定人心的作用。 顾云贺一身黑色骑装,整个人俊美矜贵,他只手负于后,将鼓槌递给一旁的军士。 此刻,他便是整个军营里的主心骨,是军人心目中的神。 王公贵族们不及半分! 燕照立在大军中,受军士们的情绪感染,热情也高涨起来。 天盛将军骑下娄西,收复北朔,直上浸城,从军十余载,功功件件令人敬仰。天朝百余位将军,作为人人传颂的天朝四大少年神将,不若长平侯擅水师,不若胜平将军骑兵闻名,也不若宿国公奇袭奔袭。顾云贺带兵稳重毫不冒进,更重要的是,几位将军中他的军心最稳。 万千潇洒的男儿甘愿与他奔赴沙场,将后背交给他们最信任的将军。 犹记平陵之战,纵使他舍命沙场,也不愿放下一兵一卒,这是将士们愿意跟着他的原因,也是皇帝随意给他拨兵带的底气。 燕照依然相信,这面前互不熟知的十万新兵,在顾云贺的带领下,一定能重拾他先前带兵的威望,这十万将士也一定能发出百万的气势。 顾云贺的目光落在底下密密麻麻的军阵上,他高声道:“将士们,先头平州营这么整齐的站在一起,还是在会师与争旗那日。经争旗一战,大家都收获了不少,所以本将今日在此,要感谢各位的坚持与努力,同样也要给之前的三组胜者奖赏。” 顾云贺点点头,便听身侧的军士唱道:“请沈蔺,张采,燕照及其队友们上台。” 九人纷纷从各处而来,在台上相聚。 燕照同台上的几人都打过照面,只点头作了寒暄,便脊背挺直的立在高台之上,眼神淡淡的扫向远处。 沈蔺年纪尚小,头一次见这么大的阵仗,手心微微发汗,畏手畏脚的有些紧张。 张采几人也没有好到哪去,虽是努力做得一副不在意的模样,可微抽的嘴角暴露了他们的紧张。 一众人多少都有些畏缩,只有燕照不卑不亢,目无波澜。 顾云贺先是看向沈蔺:“第一名,沈蔺。” “奖励是陛下御赐的南海底玉做的白玉佩,世无其二,还有便是当年先帝斩杀先代胡族首领围剿的猎刀。” 军士呈这东西上来,沈蔺颤颤巍巍的接过。 顾云贺的目光带着鼓励:“你先头是你们那边的归德执戟长,兵曹连升你二级,是为宣节副尉,从八品,你以后当协助宣节校尉做事。” 第六十七章 兵器 宣节副尉? 沈蔺把目光转向燕照,那个稳稳立在那的少年。 跟着这位似乎也不错? 顾云贺接下来转向张采五人:“你们几人摘了第二的桂衔,队长升怀化执戟长,然后便每人挑一把趁手的武器。” 随声落,几个军士拿着几样武器上来。 军士们神情肃穆,顾云贺介绍:“远海的刺刀,凤头斧,鸡鸣戟,琅琊棒,闯王刃,青琅剑,红缨枪,骷髅刀,戈铁弩。” 张采作为队长领了执戟长的头衔,也被众人拥簇着挑了一把闯王刃。 其余几人也挑了自己趁手的兵器。 接下来就是燕照等人了。 顾云贺先前宣奖还是一副不苟言笑的神情,轮到燕照时的面色突然就缓和了下来。 “你们三人……” 顾云贺话还没说完,燕照便摇头道:“不,是四人。” 众人都看向她。 “周小舟虽然半路受伤走了,但仍然是我们队伍里的一份子。”燕照如是说道。 顾云贺闻言,突然笑了起来:“那你便给他也挑一把兵器。” 燕照也笑:“他一直想和我学戟,就这把鸡鸣戟好了。” “你看那把青琅剑如何?”顾云贺的目光落在那通身青铜色的剑身上,“好鞍配好马,你剑术非凡,一定能看出这把剑的不凡。” 燕照上前摸了摸剑身,上面的暗花图案异常复杂,青色的条纹彰显了此剑的神秘。 “据说这是前朝一个擅使剑的将军的一个贴身武器,那位将军拿着它,十里之外便能退敌。” “杨珏?”燕照失笑。 “你知?”顾云贺挑眉。 燕照点点头:“只要是用剑的不会不知道他,更何况这位前朝将军出名的紧,想不知都难,说起来出名的不是这把剑,而是那位将军。十里退敌也只是将军的威慑,不过削铁如泥倒是真。” 一众普通的兵器里放了一把前朝知名将军的佩剑,队伍里除了杨兴便只有燕照使剑,顾云贺的算盘不打也知。 不过燕照倒是摇摇头,她摸了摸自己身侧的佩剑,有些心安:“与我而言,再名贵的佩剑也不如我身上的这只,杨兴剑耍得很好,正好衬他。” 顾云贺也明白燕照的脾性,也不多言:“那你喜欢里边的哪一把?” 燕照的目光落在凤头斧上:“就它,帐子里还没有斧头。” 李成蹊也上前拿了一把戈铁弩,杨兴顺理成章的便是那把青琅剑。 他爱不释手:“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的剑。” 燕照微微一笑,于爱剑的人来说,这把剑真的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你前些日子杀获了一名胡人奸细,方才圣旨给你封赏了?” 顾云贺明知故问,燕照知是他在给自己做面子,毕竟三地方会师,不认识燕照的不少。 燕照点点头:“圣上给了一个二等军功,还把府邸给我了。” 李成蹊闻言兴奋,不免插嘴道:“行啊,照哥,在平州哪处,改日要请大家喝乔迁宴啊。” “在京城。” “京城?”顾云贺皱眉,一时也怀疑起皇帝的用意来。 几人下了高台。 第六十八章 安慰 整个校场的气氛热闹欢快。 顾云贺又变回了之前那副不苟言笑的表情:“奖赏发完了,我们说说其他的。” 将军不威自怒,底下有些人听到他这番说辞,瞬间惊得寒毛都立了起来,方才热闹的氛围也渐渐熄了下来。 “争旗期间,返程的人数超过了本将的预计。”他的眼神缓缓掠过底下众人,“不少人带着伤回来,其中哪些人的手笔不必本将多说了。” 底下的众人屏息,不敢抬头看高台上的将军。 “本将手上有这些人的名册,情节轻的自行去领三十军棍,重的。”顾云贺顿了顿,一字一句道,“那就打了再扔出去,开除军籍,再也不得从军。” 话罢,便有人双腿发软瘫在地上,大声哀嚎:“将军,再给我一次机会。” 顾云贺眼如沉墨:“军纪如山,保不得你们。” 他不听底下的哀嚎声,负手走下高台,身侧的一群人也跟着他离去。 校场的每部将领教头又是一阵整顿过后,才放人离去。 燕照一直在等李成蹊与杨兴。 二人从教头口底下获得赞赏,脸上的笑意就没有停下过。 “去看看小舟。”燕照瞥了一眼笑得合不拢嘴的李成蹊,“上次去的时候他已经好多了,这次应该能下床了。” 三人一道去了周小舟的大通铺。 校场刚放行,周小舟的几个大通铺兄弟此时也在帐子里。 燕照三人极为惹眼,众人都抬头看向他们。 “周兄,你看我们给你带了什么。”李成蹊笑嘻嘻的凑上前。 一直坐在角落里不出声的周小舟此刻抬起头来,呆滞的脸上还挂着一副郁郁的神情,待过了一会他才有气无力道:“你们来了。” 燕照皱着眉头上前,她看了看周小舟还缠着纱布的腿:“时间也过去了许久,你的腿……” 周小舟闻言不作声,又低着头。 李成蹊站在远处不知情况,他拿着那把鸡鸣戟大大咧咧便道:“这次争旗我们得了第三,大将军赏了每人一把兵器,照哥说你想要学戟,就给你挑了一把鸡鸣戟。” 周小舟抬头,目光落在鸡鸣戟上,晦暗的双眸突然亮了亮:“还有我的?” “是啊。”杨兴也道,“你也是我们的一份子,那些伤害到你的人都得到了惩罚。” 周小舟苦笑:“那又如何,反正我是好不了了。” 他看向自己的双腿,面色郁郁。 燕照一愣,不知该如何安慰:“你……” 周小舟摇摇头,突然笑得释然:“原本我想到照哥的帐下做事,现在是不可能了。”他恨恨的看着自己的腿,“我第一次进营就是大将军带着我进来的,我感念他的知遇之恩,只是如今我再也没有机会回报了,兴许就老死在伙头营,一辈子上不了战场。” 燕照上前,双手盖在周小舟的手上。 周小舟看着她。 燕照双眸定定:“如果有些事是注定改变不了的,那就尝试着去接受他,也可以换种方式去实现自己的想法。” 周小舟一愣:“什么办法?” 第六十九章 紧急 燕照冲他耳语一阵,周小舟露出狐疑的目光。 李成蹊忍不住问:“是什么啊。” 燕照微微一笑。 几人又同周小舟待了一会,这才走出帐子。 临走前,他们听到帐子里的动静:“可以啊周弟,知道你们感情好没想到这么好,这位燕校尉可是在十万大军前点名说你是一份子啊!” 周小舟默默听着。 燕照与二人分开,转头去寻了顾云贺。 他在帐子里。 燕照一去便问:“周小舟的腿不是之前有好转的迹象吗?” “春寒潮湿,加之心情郁郁。”顾云贺眼睛盯着一处,像是在思考什么。 燕照看清了他的忧愁,正要疑惑,羲行林集一行人便走了进来。 “本来还想找人通知你来的,现在也省了。”顾云贺对燕照道。 燕照皱眉,这阵仗瞧起来不小,究竟是什么事? “军情紧急。”顾云贺拢起眉,“先锋营在其原遇到埋伏,宿国公失踪不知生死,胜平将军身受重伤,危在旦夕。离其原最近的朝阳关也受到胡族进攻的困扰,无法相助,此时有余力出兵的只有平州。” “边境百八十县,出兵的众位将军,竟没一个能帮?”羲行的眉皱得死死,“平州营只有十万新兵,连宿国公与胜平将军都无法打下的仗,去也无异于送死。” “而今边境混乱,各地皆有混入胡族奸细与人民暴乱。各位将军都是自顾不暇,况且你方才也说先锋营都拿不下的仗,他们手中也就那么一点兵,自然是要掂量的,总不得去援救一次把自己的家底都掏没了。”燕照如是说道。 此时又陷入了一个怪圈,一个遇到与颍川之役一样的怪圈。 清河公主也在,她忍不住急声问道:“各位将军又不是拥兵自重的藩王,叫父皇下道旨让他们去就行,难不成他们还能违抗君命吗?” “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林集沉吟,“每位将军都有自己带的兵,大都都想给自己的军队攒点名声,都有私心,这一去无回的买卖,纵是得了名声,也违背了他们出兵的初衷。纵然陛下下了旨,他们也有一万个法子推脱。” 燕照叹气:“不是每一个将军都是心怀大义,不为名利的。纵是有心的,可能自己的境况也帮不了多少。” 清河公主恨恨的捏了捏拳:“平州营去不得,别的将军也去不得,宿国公失踪,都没有人去救吗?” 羲行知她对薛仰止有别样的感情:“你现在只会关心则乱。” 燕照沉下气来,细细思考了片刻,问道:“现在其原是什么状况,兵力分布又是多少?” “其原面对七十二万胡族弓箭拐子马,城内兵里有胜平带去的二十五万弓箭战车与先锋营的三十五万骑射手,可以说,宿国公与胜平将军所有的兵力都集中在其原了。”顾云贺沉声道,他拿笔在舆图上圈圈点点。 “七十二万对六十万,纵是以少对多,但以两位将军的能力,不会也不该。”羲行觉着疑惑,总有哪不对的地方。 “现在军报只传来这么一点,只知宿国公在天成谷遇袭后便没有踪迹。”顾云贺搁下笔,“具体的只有去了才知道。” “十万大军,从这去其原,少说也要十几日的脚程,更别提是一帮新兵了。”林集不赞同。 “他们也在各地训练了一两个季度,如今春末,算来一些基础的训练已经做完了。” “不过……”顾云贺顿了顿。 燕照接话:“不过也并不是一定要这帮新兵去。” 第七十章 去往 众人都看向燕照。 燕照神采奕奕:“只要去几个将领稳住其原的局面就行。” 林集一拍扇子,显然赞成燕照所说。 “此时其原只是失去了两位将领,仍然兵强马壮,虽然不如胡族的士兵多,可并不要紧。”燕照娓娓道来,“其原城很大,但是承受不了那么多兵力,平州营再去十万,帮不上什么忙不说,还让原本便匮乏的粮食雪上加霜。如今要做的,无非是去一位能镇得住场子的将军,镇得住六十万无首的士兵。” 燕照此时将目光转向顾云贺,顾云贺正面带笑意的看着燕照。 羲行沉吟:“这么说,就只有表哥了。” “天盛将军少年英将,不输宿国公与胜平将军,加之将军先前带的兵并入了先锋营,融入起来更加容易。”林集看向顾云贺,等着他开口。 “我正有此意。” 顾云贺点头,他绕过舆图走上前:“事出紧急,不得耽搁。燕照,你速点一千轻骑,我们即刻出发。” “燕照也去?”林集皱眉。 顾云贺狐疑的看向他:“自然。”他话头一转,吩咐立在一侧的薛威,“本将不在营里的时间由你负责营内的大小事务,切记做到辅助五皇子九皇子。若是两位皇子回京,本将也未归,就劳你多操心。” 薛威低下头,恭恭敬敬的道是。 帐外马蹄声顿起,燕照横跨上马,稳坐在威风凛凛的马鬓上。 少年神色恣意,无比快然。 顾云贺出门,便瞧燕照昂起首,远远向他眺望过来。 他翻上紫骝马,笑着打骂道:“没大没小。” 只见将军一勒马绳,带上虎符,遥遥致别一众人,便一马当先,冲出大营。 燕照见状也跃马跟上,走得衣不带尘。身后一千轻骑扬起尘土。 远远的,燕熙站在人群里,方才二人走得忒急,她还未来的及同燕照话别。直到看不见兵队的身影她才收回视线。 走得竟如此潇洒,仿佛奔赴的不是沙场。 战场上的男儿也都这般随性血性吗? 那她的父兄也是如此吗? …… 其原位于天朝的西北角,是极重要的军事要地。 往常作为边境大城,富庶兴旺,时常受到胡族的骚扰,不过都只是些寻常抢掠,掀不起什么风浪来,也没想时隔这么久,胡族再一次大军,兵临城下。 那里山高谷深,又有乌笼山作为天然屏障守卫着西侧,本是易守难攻。 燕照去过其原许多次。 一次是父兄带兵在其原平定赫赫有名的粮饷之乱,自此天策将军之女的名声响遍大江南北。 一次是顾云贺带兵路过,她在故地自大冒进,折了许多弟兄,也遇到那个戏耍她的耶律能。 这一次,已是三过。 此次她正正经经身为将领,以宗正之名,营救那个惊才绝艳的少年。 燕照很担心薛仰止,却又没有过于担心。 在她的心里,薛仰止宛若神祗,没有宿国公打不赢的仗。 这样的少年不该如此轻易的被人抓住,也不该如此轻易的陨落。 燕照想了一路,手上的缰绳快要脱手。 北去崎岖道,归来百战将。 望此去平安。 第七十一章 入城 驰马颠簸了十几日,终于在日落时分到达其原北侧的乌笼山。 一行人不敢贸然上前,胡族士兵在城外十几里地外驻扎,城门前没有伤亡的痕迹,城内士兵也没有动静,显然这段时日他们一直在守城。 宿国公失踪也有十数日了。 燕照目色微凝,自高山眺望远方战地。 这几个月,薛仰止便是坚守在这里,抗战杀敌,且战且进。 燕照掠过这里的每一寸草木,似乎在这里看见薛仰止的影子。 “入城。”顾云贺勒住有些疲软躁动的紫骝马。 方才派出的暗探策马回来,据报胡族已有十数日没有进攻的迹象。宿国公失踪,胜平将军战伤,整个其原没有主心骨。胡族的大军究竟在等什么? 燕照一扯缰绳。之前军报来了平州即刻信回,其原知道他们要来的消息,守城的将领认得顾云贺,快速开了城门,入城也算顺利。 一行千人的骑队没有掀起很大的波浪。 来平州的军报说的模棱,不算清晰。到了才有薛仰止,姜聊的副将顶着一脸焦愁的样子,见到顾云贺一来神情才松快了许多,可待看清他身后的队伍时又是苦着一张脸。 “胡族此次派出的将领是左都候兰提,十数日前将军在天成谷不知所踪,兰提便也未曾出现过。末将怀疑那位左都候也不见踪迹,只是胡族一直瞒着这个消息罢了。”虽然是如此,但副将蔺青还是将自己猜测的军情同顾云贺交代。 顾云贺沉思着没有言语,燕照问道:“宿国公失踪的消息可?” 蔺青摇头:“这末将也不敢断言,当时天成谷,胡族众人亲眼见将军掉落山谷。我们回来之后一直有在秘密寻找,面上却做得一副精明模样,仿若胸有成竹,主将尚在,去给你们的密信也是特殊鸟类送的,胡族不会截获。至于他们信不信,末将也不知道。” 燕照点点头,突然道:“你是宿国公身边的副将?” 蔺青一愣,他上下打量了燕照一眼:“我是护北中郎将,蔺青,平日辅助将军,打点行军之人罢了。你是否就是那位宣节校尉?” 燕照应是,还以蔺青一礼。 若说先锋营里的老大是宿国公,那么二当家就是面前这个清秀壮硕的青年男子。 护北中郎将蔺青,出自南城蔺氏一族,十九便获封中郎将,跟随宿国公打过大大小小的战役。名声极响,是这一辈中郎将里最有望晋升将军的。 南城蔺族祖上便多出将领,自己于行军也有一套的琢磨。当初他的叔叔蔺盛获封胜利将军,与天策将军几乎齐名。只是英雄百战死,胜利将军没等到老守国门,先死在了政治的刀光剑影之下。 皇帝出于对南城蔺氏的补偿,于是也一路册封这位后起的青年才俊。如今他风头正盛,也有带领蔺氏一族重起之势。 蔺青自幼熟读兵书,得叔叔护佑教导,完全可以独当一面。只是身为区区中郎将,一位主将失踪,一位主将伤重,这身份还不足以策动六十大军。 顾云贺看了蔺青一眼,先前他们打过几次照面。 他的脸色沉重,道:“去军营。” 第七十二章 决定 六十万大军的军营臭气熏天。 有人伤重七拐八拐的躺着,有人不住哀嚎有气无力的瘫坐着,有人无望的坐着抠脚。 顾云贺神情一变,颇有些恼怒的看着蔺青。 蔺青无奈的低下头,感到挫败:“主将失踪和次将伤重的消息本来在营中瞒得好好地,可架不住主将一直不出现,军营里的有些刺头冒出来,说是大将军每日辰时就会和大家一起训练,这些日子不见人影是出了些什么变故。我们几个将领勉强隐瞒下来,也赏了几人军棍。可显然军心已经溃散了。” 燕照看着一人摇摇晃晃的从她面前走过,浑身带了酸臭味,眉头不自觉的皱了起来。 “营中军士众多,超出了其原城的负担,往常可以去附近的城池买粮打水。可胡族的大军在城外盘踞数日,城内的粮食和水也紧着百姓用,他们饿的发昏,也没有水洗澡。”蔺青无可奈何的叹了一口气。 顾云贺的目光一直看着前面,只默默听蔺青说着。 这境况比之大荥有过之而无不及,大荥尚且赶在粮食吃尽之前打退了外敌,可其原的境况却是持续了好几日,六十万大军,根本超出了一个城池的负荷。 “他们都饿的走不动道,哪有人给这些伤兵看伤。”燕照一叹,来时意气满满,现在才觉得难上加难。 之前顾云贺领的兵也才二十万不到。六十万较之二十万,不仅是兵力翻了三倍,在训练,整顿,行军,安营方面也天差地别。 顾云贺眼神未动:“胡族在城外扎营,七十万大军,距胡族边境也有一段距离,他们每隔几日也定要遣一定数目的军士运粮。我们如今的状况不宜和他们正面对上,最好的方法便是突袭,烧了他们的粮仓。” 将军轻轻的说出最后两字。 道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如今城中只有顾云贺一位二品将军,真正可以策动六十万大军的人物。他只能安稳的待在城内稳定军心,不能再做一丝一毫的危险事。可这位去突袭的人,既要武功高强,又要有魄力有谋断,纵是是蔺青也不敢打包票自己一定能全身而退。 可倘若失败,胡族便会立马警觉回攻。七十万大军要合力攻城,这其原沦陷只是朝夕之事。 “我去。” 蔺青抬眼,看向面前这个瘦弱的少年。 他听过这位新封宣节校尉的事迹,年仅十七岁做到这样已是佼佼,可年纪是硬伤,从军仅三年,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历练,不可能一蹴而就的。 于是听此,他便摇头。 不管这位少年的功绩多高多难得,突袭七十万大军的本营是慎之又慎的事情,更何况是踏错一步满盘皆输。若是顾云贺派他去,他也不免惶惶。哪像这少年应得如此干脆利落。 “你每次做事总是冲在最前头的一个。”顾云贺的话像是在打趣,面色却是极为认真,“那便以护北中郎将为先锋,你为次先锋。蔺青,可好?” 蔺青一惊,回过神来,他抱拳声若万钧:“是,将军。” 但他嘴角微动,似乎还想说些什么。 顾云贺转身,没有给他机会:“这件事从长计议。我们先去看一下胜平将军。” 蔺青闻言上前带路,心中却是惊讶顾云贺竟然轻易就答应让宣节校尉前去,他努力甩开自己心中的念头,既然将军下令,他只管服从就是。 第七十三章 垂危 乌幕突起,其原下了一场小雨。 小风吹起燕照的发鬓,发丝打了个弯,旋即燕照矮身入了军帐。渐渐暗沉的天色中,原来鲜活的男子静静的躺在榻上,不觉有声息。 姜聊和衣躺着,面色惨白。 顾云贺静默的立在大帐中,燕照不忍的别过眼。 蔺青的声音有些沉重:“信中一直没有提清姜将军的伤势。他的左肋下刺了一刀,损及心脉,又受余众接连砍了许多刀,药石无医,只能靠药再提续几天性命。” 燕照不可置信的睁大眼睛,她的目光落在了姜聊毫无血色的唇上,眼眸中带了不忍。 他们虽然相交不多,但在大荥的短短相处中,这个年仅二十三的青年,一副爽朗随性的姿态,不禁令燕照交心。 原本想大荥一别,大家于高处再次相见,没成想,这次照面,竟要阴阳。 顾云贺神色黯然:“可有通知京里。” “一封信加急送去了大内,一封家书送往姜府。” “他,为什么?”燕照眼眸中带着不解,面色伤感。 姜聊,平定外乱,追亡逐北,被封胜平。纵然胡族屡屡犯边,但他一路且歌且进,铁骑所踏之处便是天朝天威所达之处。这样的人物,竟要陨落在这其原之役中。 “大将军于前方中伏,胜平将军带百人于后方突围,未曾想胡族千人分为两拨,一拨拦住屠尽军士,另一波围住胜平将军,致使他受到他被刺左下肋,接着众人围住一人一刀。我前去救援时,将军他已经奄奄一息。”蔺青垂眸,失落不已,“而今大将军也生死难卜。” 顾云贺呼出一口气,他撇过头:“当务之急,速速整顿大军,未免措手不及。” 顾云贺到来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大军。 原先聚拢在头上的阴云终于散开了一丝亮光。 顾云贺的出现,令之前薛仰止同姜聊的传言有了证实。 狼烟滚滚,金甲将军立于高台,整顿士气,底下众兵振臂高呼,仿若回到了曾经两位将军在时。 其原城内粮食不济,未免再发生大荥之类的情况。燕照等人修整一番,于第二日傍晚以蔺青为先锋,率一百小骑深入敌营。 其原城外辽阔,未有高山深谷的崎岖,胡族七十万大军在此安帐。 一行人躲过并暗杀掉敌营派在半路的前兵,马蹄声在辽阔的夜里异常清晰。燕照身姿凛凛,面色凛然,紧跟蔺青之后,没有丝毫犹豫的冲向敌人的大营。 大约距敌营有五里时,众人弃马不敢再靠近,其原外一团黑点聚散开来,一点点向敌营逼近。 他们此行的目的是烧掉敌方的粮营,七十万大军的粮营面积巨大,东西南北四仓分散各地,几人不得已分头行动。 若是此次成功,胡族措手不及,没有粮食,运粮尚需一段时日,他们便不敢轻易出兵。其原便有机会离开,向外城寻找粮源。 可此招极险,一个不慎,惹得胡族大怒,便满盘皆输。 蔺青与燕照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每人都憋着一股气,生怕行至踏错一步。 他们分头混入,直指对面粮仓。 燕照领着三人混着夜色,先头有人给过大致的粮仓位置,她马不停蹄,直奔东侧粮仓。 他们的计划是,蔺青为首在入营一个半内时辰点掉北侧的粮仓,其余人往四面赶。若最里的北侧粮仓拿下,兵力便会吸引一部分过去,蔺青乘机逃出,逃入连绵的乌笼山,以乌笼山回到其原,各方以北侧粮仓为信号,西东两侧接连点火,汇到南路,南侧粮仓守者见西东两路逃出,再点燃南侧粮仓,顺原路返回。 若有一粮仓中途出了事故,都有可能致计划中断。 燕照一路上躲过巡逻的士兵,杀了几个胡族军士藏匿,换上他们的军服,便大摇大摆的走在胡族的军营里。 东侧的粮仓众兵把手。 第七十四章 点火 燕照低着头,装作巡逻路过的士兵,在层层短绒的胡族军士间,看见了重兵把守的东粮仓。 点燃粮仓并非易事。 燕照拐入了一个暗处,手摩挲着藏在胸前的火折子,便蹲在一边,细细观测起各部的军士分布与出入时间。 分来跟着燕照的三人各自隐匿着,他们都是身经百战的士兵,此次被指派跟随燕照行动并无任何不满,他们的天职便是服从。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燕照大致知道每隔两刻钟时间,西南角便会换人,但接班时间总有出入,燕照便想着从此处入手。 突然间,燕照双耳一动,身子往里边侧了侧。 一个人披着风袍,掠过夜晚微凉的风。 几声听起来恭恭敬敬的胡语。 燕照挑了往里挪了一个方向,借着清冷的月色看清了那年轻男人的侧脸。 他微微颔首,半边如墨似的眼睛看起来坚毅危险,高挺的鼻梁,隐约看起来不太精致的面庞有几分粗犷,整个人生得高大,披着黑色的风袍,无端有种压迫感。 “王。”一个胡族小兵低下头,说出的话惊得燕照一骇。 什么,王? 燕照生得十七年间,除了刚生下两年,和父兄去南面作战的一年,大约十四年间都是与胡族朝夕相处,是以胡族的语言对于燕照来说并非难事。 只是这次出兵的难道不是左都督兰提?怎么还有一个王? 胡族只是对边境胡家的总称,其间有戎族,赤族,鼓族,桀族等八族,其间以戎族王为首,统摄整个胡族。戎族王是个年逾六十的老头,绝对不会是面前这个年青男人。且胡族规矩只称每族首领为王,到底哪一族,有这么年轻的王,还是在戎族的大军里? 那位不知所名的王进了粮仓,过了半个时辰也没有出来的迹象。 燕照:要把他一起烧死吗?这样会不会令天胡之战不死不休? 月色更深,时间一寸寸过去,恰巧遇上西南角轮班的时候,燕照使了个眼神,自己趁着换班的间隙,溜进了西南角的粮仓大门。 方进去时,一片漆黑,仅留一人过的粮道。 燕照掏出藏在头盔,身上裹着的油袋,沿着过道向里滴洒。 东仓很大,燕照走了许久。 躲在外头的天朝士兵看了看天色,有些焦急。 又过了半个时辰,北边的天亮了起来。 无数火光冲天,映得天边一角红彤彤的一片,西侧也开始亮了起来,胡族里一片兵荒马乱,都往北西侧涌去。东边却迟迟不见亮起。 那位王听到响动从东仓里蹦出,乌黑的双眸里映着熊熊大火。 若是他晚出来一步,他就葬身东仓的大火。 东仓也燃了起来,却迟迟不见燕照的身影。 “宣节校尉还没有出来呢!”一人在嘈杂里喊道。 一人拥搡着他:“南侧粮仓还等着我们,来不及了,不能功亏一篑。” 三人速速离去,向南仓奔去。 今夜注定是胡族的不眠之夜。 东西南北四仓起火,无数胡族士兵前仆后继,不少人冲进火光,死于毒烟之下。 那位宣节校尉也在火中,再也没有出现。 第七十五章 王上 一行五十人去的胡营,来时只剩不到十人。 令人可喜的是,此次烧营之计十分顺利,火势来的凶猛,胡族措手不及,无力挽救。 顾云贺在听闻燕照没有回来的消息时,脚下突然一个踉跄。 灰头土脸的蔺青扶住了他,顾云贺稳住身形,默默舒了一口气,旋即恢复了之前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奇怪:“你们都辛苦了,都是天朝的有功之臣,今夜快些回去歇着。” 话落,他回过身离去,只是那背影在清凉的月色下有些萧索。 派燕照去时他就该有这个准备,七十万大军不是小数目,胡族军营就是龙潭虎穴,九死一生的任务,斯人到底是没有赶回来。 虽说并没有人见着燕照的尸体,但又是大火又是大军,回来的希望简直渺茫。 …… 燕照提着桶水混在胡族的大军里,吆喝着向火势凶猛的地方奔去。 趁着兵荒马乱之际,燕照桶里的水跑一步洒出来一勺,待她跑到时,水桶里早已没有水,她虚虚朝空中一甩,返回身时,听到一侧有人用胡语对着她破口大骂:“你是天朝派过来的奸细吗?小龟孙着急忙慌的水都没了!” 燕照低下头没敢答话,灰溜溜的提着空水桶跑开了。 她又跑回去打水,看到旁边的空地上一人对着一个类似与将领的胡人低头说着什么,燕照不着痕迹的往那边移动,只隐约听到几个字,天朝,奸细,没有活口这几字。 燕照的心沉了下去。 他们这次任务完成的顺利,但是还有许多弟兄没有逃出,永远葬在了这荒凉的寥廓野原上。 燕照趁着慌乱混到了整个军营的中央,那里住着的多数是胡族军营中位高权重的将领,也许还有那位王。 此处静悄悄的,许多人都去四仓灭火,忙的脚不沾地。 燕照原来的想法是偷溜过来,获取胡族的重要军事情报,携其回营。 她向前摸索着,其间帐子林立,大多还点着灯,想来是事出紧急,来不及灭灯。 她快速闪身进了一个营帐。 正当她要绕开屏风时,帐子中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燕照一惊,往后退了一步。 屏风后传来一阵粗重的喘息加哼唧声,听起来很像一个老人的声音。 燕照神色一凛,她脚步轻缓的绕到屏风之后,这才发现帐子中央的床上躺着一个病恹恹的老头。 “他是戎族王,前任的胡族王。” 猝不及防的冷清声音如惊雷炸在耳畔。 燕照回首,瞳孔微缩,便见一个满身是月的男人卸下身上的黑色风袍丢在一边,他危险的微微眯起眼,上下打量着面前这个个头不高的少年。 是那个王。 燕照不动声色,来人并没有动手,她有些摸不清他的路数。 一阵无声的拉扯。 那王终于开口:“你就是混进本王大营,烧了本王四仓的天朝竖子?” 燕照沉默,答案不言而喻。 他眼眸沉沉,扬起手来,燕照见状弓身戒备,便见他手上的暗器直直射向躺在床上的那个口称胡族王的家伙。 顿时之前帐子里萦绕的闷哼声消失,鲜红的血顺着床沿滴在地上。 燕照一时有些迷茫与无措,却仍是没有放松警惕。 只见那个王冷哼一声:“天朝人闯入营中烧了四仓,顺道杀死了御驾亲征的胡族王,本王赏你这么大个军功,你可要感谢本王?” 他笑得阴阴沉沉。 燕照不傻,明白他这是借天朝人之手除掉自己的王,想来他已将胡族王囚禁,只差一个顺理成章的契机。 而这个契机,恰巧是天朝人送给他的。 “听说顾云贺入了其原城。”那王漫不经心的道,“可这又如何,姜聊没几日活头,薛仰止同样再也回不来,其原城就是一个中看不中用的空壳子,四大神将也不过如此。” 燕照怒极,捏起身侧的拳头。 王看到燕照的举动轻笑:“只身闯入七十万大军的大营也算有勇有谋。今日你烧了本王的粮仓,来日也要小心自己的腹地才是。” 他慢条斯理的理了理身上衣物的褶皱:“本王今日不杀你,能不能逃出大营还要看你自己的造化。” 燕照闻言,又瞧了那人一眼,深深将这人的面容刻进脑海,一点也没有怀疑他的所说,只是一转身,便夺了一匹马向外奔去。 远远地,野原上还冒着几筒浓烟,灿烈的火苗似要将整个天际吞尽。 那个王,究竟是谁? 第七十六章 夜扣城门 银白的弯月挂在黑幕上,却无端显得几分诡谲。 那暗如黑洞的天幕,携着晚间清凉萧索的风一点点掀起燕照的发鬓,少年乘于马上,灵活的躲过一寸又一寸暗箭。 嘈杂声由浓至淡,燕照的马匹一头扎进了苍苍莽莽的夜幕。 春夜的风扑面,燕照的脑子此刻清醒了许多。 她一路驰马到了其原城下,高耸挺拔的漆红城门晃得燕照眼疼,她的目色落在了门上的金狮上,久久不曾挪开。 城门上有人见到她的身影惊诧,高声喊道:“来将报上姓名!” 燕照淡淡回神,她一勒马匹往后退了几步。 “燕照。” 城门上的两个守将耳语了一番,一人急急忙忙的下了城楼。 没过多久,厚重的漆红城门大开,一人立于其中,莽莽黑夜看不清面容与神情。 燕照驾马上前,来人还穿着由平州而来的盔甲,俊逸的面容上染了几分憔悴,此时正目光灼灼的盯着她。 蔺青也驾马自城内急急赶来,见到燕照的那一刻先是不可置信,旋即转为了欣慰的叹息。 燕照下马,一个身影上前紧紧拥住了她。 她一愣,陷在这个温暖舒适的怀抱里,她缓缓的抬手拥住,将脸埋在了顾云贺的肩头。 许久两人才分开,燕照见顾云贺的眼圈染上了淡淡的红,从未想过不假辞色的大将军也会露出方才这幅神情。 “我回来了。”燕照嘴角扬起,一派少年明媚。 …… 一场大火如数的将胡营的粮仓烧了个干净。胡族士兵气势高昂,个个皆举着兵器便喊着杀尽天朝人。只不过没几天,一个个便耷拉着脑袋,连兵器也举不起来。 其原也如愿得到了其他各城的救助,局面瞬间被扭转了过来。 流连各城的武将也不禁开始盘算起其原的胜算来。 也是这几天,一封自胡族王的信上达天听。 原来年逾六十的老胡族王御驾亲征到了其原城,那夜天朝人混入,不仅烧了胡营的粮仓还杀死了帐中的老胡族王。群龙不得无首,桀族现任的王登上了胡族王宝座。 胡族一向以戎族为首,没成想这一任却是让桀族王捷足先登。听说这一任桀族王是一个年轻的青年人,此次王位更迭也并不是这般容易,而今正深陷权利旋涡,免不了一场流血战争。 而这位年轻的王寄来的信,是说天朝将杀了老胡王,必当百倍还之。 是战书。 也是在昭告天下,他这个新任的胡族王。 皇帝密信去到其原时,顾云贺已经带兵打了十几日仗。有了放火烧仓的插曲,其原军顺利从失去主将过渡,重新拥有活力起来。 现在整个胡族天朝军营以及各族百姓都知道,那个杀了老胡王的天朝人叫燕照。 燕照的名头再一次席卷了各城的酒楼茶肆。 皇帝的密信也是为此事而来。 “杀胡族王本是大功,可到底挑得两地战争不休,皇帝的密信表面上虽是在批评你,却隐含赞赏之意。”顾云贺展信,细细的读了起来。 燕照的眼睛盯着地上,万万也没有想到这位新任胡族王好手段,短短几个日夜就将老胡族王生死一事弄得满城风雨。 顾云贺见状道:“那胡王阴险狡诈,分明是将战火都引到你身上。” 燕照沉默,又想起那夜那个披着风袍的神秘男人。 “本王赏你个军功。” “薛仰止再也回不来了。” 燕照自动略过了顾云贺的话,只是在想,十几日过去,薛仰止,究竟在哪里? 七十七章 情深 十几日的时间,没有等到薛仰止,反而等来了一名娇客。 夫人乘着青帷盖马车摇晃过来,一席素裙,素面朝天,她同燕照做了一样的事,便是在其原不凉却凄的夜境,扣响了沉重而又斑驳的城门。 更深露重的夜间,夫人闯入姜聊的房间,一待便是半宿。 第二日晨起,顾云贺敲开了姜聊的门,客客气气地道了一声姜夫人。 姜夫人红着眼眶,黑着眼皮,抽答着半晌说不上话来,顾云叹了口气,将姜聊的情况细细叙来,这才道了一句节哀,在所有人眼里,姜聊与死无异。 姜夫人偏偏不信,她守在姜聊床边,没日没夜,外人瞧着一副鹣鹊情深的模样。 从顾云贺的口中却不是这样。 姜夫人人娘家姓沈,同宫闱的小沈嫔有几分亲缘,是为堂姐妹,一朝作为诗书花酒的闺阁小姐嫁给马上征战的姜聊,堪称门当户对。 只是主角姜聊却不这么想,他自来敬佩有勇有谋的奇女子,对琴棋书画,繁文缛节的娇娇女儿敬谢不敏,于是乎空有闭月之容的沈小姐便被束之高阁。 姜聊与她相敬如实,自然便没有什么感情。姜夫人寄来的家书,一寸一寸摆在姜聊的案头上,姜聊未曾看过,连上头的印戳还完完整整的保留在那。直至有一次姜聊底下的副将打翻了他的案几,几粒当归从信中滚出,全部打开一看,才发现全是当归。姜夫人在粉墙院里翘首以盼,姜聊明知心意却推托事务繁忙。 姜夫人夜夜哭晕在塌上,她甚至不知,她究竟哪一点不讨他的喜。 光阴一晃,等来的却是他伤重不已,不治将亡的消息。 她做了一件大胆的事,也是这辈子唯一一件全全由她心意去做的事。 姜夫人仅一封简信告知父母公婆,便上了去远方的马车,一路颠簸的来到了其原。 她一路想尽了责怪姜聊的话,但当瞧见姜聊闭着双眸,躺在床上的那一刻,所有怨气都哽咽在了喉里。 床上躺着他的少年,也许她再也看不见那双双眸了。 苦涩席卷了她。 当归当归,究竟是没有盼来她的少年。 姜聊昏昏沉沉的沉浸在梦里,莫名想起了许多年前他早已忘记的事情。 那时他回京述职,皇家大开围猎,他在一头黑熊手下救了一个氏族小姐。 后来他又领了差事去了边疆,再回来时,他奉父母之命,迎娶了那时风头正盛的沈氏小姐。 直到围猎场的那位小姐与沈氏之女的面容渐渐重合。 姜聊这才发现,他那位瞧了欢喜的小姑娘竟在许多年前见过。 他们的感情也并非顾云贺瞧见的那样。 凤冠霞帔下,他第一眼就望中了自己的小妻子。 只是苦于征战奔波,也许某一日就葬身沙场,又何必毁了小姑娘的青春,于是他将信放在案头,不想不念,只想着不如放走她的心,早早改嫁的好。 可惜姜聊不知,他的小妻子的心早已栓在了他的身上。 而他至死,也没有睁开眼睛,没有望一望千里而来的小妻子。他的姜夫人也未曾再见,他的少年。 第七十八章 返京 姜聊走的悄然。 顾云贺主张运回京城,姜夫人却坚持要把姜聊埋在其原。 “他的一生都在为他的战场活着,或许看见其原战胜,会很欣喜。” 燕照在一旁看着,很不是滋味。 四大神将缺了一个,便再也不复从前。 将士未能裹草还,其原战事如火如荼,姜聊等了一个多月后撒手,等来了她的小妻子。 从前他便说过,若是他战死,便就地掩埋,不必在乎身后的虚礼。 名将草草的埋在了深谷之中,姜夫人掩了最后一掊沙土,彻底送别了姜聊。 此后,姜夫人不愿在此地多待,当日便动身回了京城,徒留她的少年埋在这冰冷的谷中。 胜平将军的去世,惹得其原大军消极了好一阵,旋即来的好消息,是薛仰止。 他回来了,只不过带着一个女子。 薛仰止拖了一身的伤,却仍是直直的立在那里,脸未变,只是神情坚毅了许多。 燕照得了消息便奔了出去,这些日子,她时时都在牵挂。 可是他的身边立了一个姑娘。 姑娘身仅粗布,又草又粗的麻衣,长相清秀,她挽着薛仰止的胳膊。 燕照的目光落在了两人相挽的手上。 一种莫名的感觉从她心底腾起。 薛仰止听说了姜聊身死的消息,面色突然一僵,他未发一言,只一个人将自己关在屋内,顾云贺无法,权当他在养伤。 那位姑娘也被安置在了军营里。 天朝的军营向来留不得女子,除却一些特殊的情况,如清河与明月,两人身负皇命才能留住,便是王蒹葭,也是天一亮便送返琅琊。 天朝的规矩可不是闹着玩的,纵是营妓出入,也需得寅时送出。 可顾云贺做主留下了她,薛仰止也未解释,众人都传这是未来的宿国公夫人。 燕照寒着一张脸,方方训斥了一个嚼舌头的小兵,她木着未发一言,眼神却时不时的向薛仰止的帐子望去。 这些日子,只有那位姓元的姑娘给薛仰止送餐,也只有她一人出入薛仰止的帐子。 军中流言愈盛,元姑娘的名声牢牢的系在了薛仰止身上,仿佛薛仰止将来定要娶她似的。 胡族又来攻,燕照来不及想这么些儿女情长,日日带兵出战。 这一战,便是从春战到了秋。 援兵也陆陆续续来了几波,可惜的是,当初其原开战他们不来,现在战事稳定,他们才巴巴过来争军功。 援兵不至,援兵不至,若是援兵能来,姜聊何苦至斯。 燕照的脸上刻上了风霜。 薛仰止也早早养好伤,出兵征战。只是元姑娘一直都在。 胡族内部争王一事迟迟不休,其原战事也在秋季结束。 现任胡族王又往天朝递了一封信。 这次不是战书,而是求和。 希望天朝帝可以力保他坐稳胡族王的位置,他担保胡族十年不犯边疆,留书元鄢。 皇帝很快就答应了他的请求。 天朝虽然武将众多,可这一任的皇帝重文轻武,奈何边疆告急,才有这么多的武将。 两族议和一事很快就提上了日程。 北面战事已休,南面月朝却是虎视眈眈。 显然皇帝没想让他们掺和南面的事,孟尝宛若一只雄狮盘踞在南面,似乎也不需要他们出手。 这些日子都在准备班师回朝的事情。平州的军营被顾云贺落了小半年,顾云贺本想此番启程回去平州,奈何皇帝一旨,许他先入京,挑个日子再回去。 其原大军热热闹闹,踏上了去京的路途。 燕照摇摇晃晃的颠簸在马上,回首望了望元姑娘所在的轿子,双唇紧紧闭了起来。 此番入京,她是以军中宣节校尉的名分进京,而非从前跟在父兄屁股后的朝阳郡主。 燕家的风骨荣华,由她来挣。 第七十九章 入京 途上的路,很长。 燕照驾马跟在顾云贺后头,除却右侧的蔺青,一众将领中属她最有殊荣。 薛仰止坐在马车里,旁边有元姑娘陪护。 直至茫茫郊野上出现一座巍峨的城宇,燕照才知道京城,到了。 往年她入京,都是在年关时跟着父兄回京述职,后来去了顾云贺的营里,天胡战事胶着,已逾三年没有回去。 不知许多人与事变了没有。 沉重的漆红大门大开,两侧灰扑扑的城墙映得城门格外鲜红。 这座以血堆积的城池,在此刻看来愈发宏壮。 得了其原军凯旋的消息,京城万人空巷。 街边无例外的挂上红绸,彩带飘旋,金色的天朝旗帜挂在路侧,无不昭示着皇族的荣与威。 两侧的酒楼上挤满了人,这次是薛仰止顾云贺一齐回来,这般的场面十年难得一见,挤满了人。 有人泛了嘀咕:“跟在顾将军后头的哪个才是宿国公?” 左侧少年年纪很轻,右侧青年少说也要二十五岁。 挂着宿字军旗的马车一亮,众人才知那位年少袭爵,威名赫赫的宿国公爷,就在马车里。 冗长的军队蜿蜒进了京城,在皇街的尽头,众位皇子候在那里。 一旁的街景变换了许多,燕照都快不认识这座天子城。 皇子们与他们寒暄,天家给足了其原军面子。只是不知这位重文轻武的皇帝,看到一派民心所向的其原军,究竟是什么感受。 夜晚才有皇宴接风,燕照接过内礼监递的钥匙,这是皇帝给她准备的宣节校尉府。 顾云贺有自己的府邸,但顾府还未分家,顾云贺是要回顾府住的,燕照便不好叨扰。 辞别了蔺青一行,燕照望了望马车里沉默寡言的薛仰止,径自去了青灯巷。 到了府前,燕照差点笑出了声。 只见一座稍小的门庭边立着一座稍大气派的宅子。上头鎏金的匾额拉回了燕照的思绪。 正是燕府。 宣节校尉府比之小了不少,门面上却并没有落下许多,毕竟是皇帝御赐,看起来,小巧精致。 燕府门前有人在扫落叶。 燕照定睛一看,是之前在她小院子里待过的丫鬟翠儿。 翠儿嘟囔着嘴,显然过的很是落魄。 燕府的朝阳郡主受人关注,燕府明面上自是不敢怠慢,于是将之前伺候的下人全都换了一拨。 燕照轻笑着进了宣节校尉府,有下人打开了府门,想来也是皇帝御赐的。 府内摆件处处齐全,更何况是寸土寸金的青灯巷,足矣见皇帝对她的重视。 燕照进屋收拾了一番,正巧她的屋子临近燕府的院落,隔壁院的动静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燕府的人也在为了隔壁邻居的事情忙前忙后。 隔壁搬来了一个新贵,作为盘踞在京城的大族,自是要互相之间多认识走动。 可惜燕府自恃清高,等着燕照上门拜见,于是这一等,便是到了皇宫准备的晚宴。 燕照换了内礼监送来的官服,坐上了去往宫廷的马车。 第八十章 宫宴 宫门大敞。 马车缓缓驶到宫门前,燕照下车,此刻他身着青色武将官服,站在人来人往的宫门口,引起了不少人注意。 来往的都是世家大族,乍一见从前没有见过的面孔,都好奇的往这边张望过来。 此番皇宴要求四品以上的大臣参宴。燕照身为武将且是有重大功绩的武将,破格允许参加,倒是她四品以下的青天色官服显得鹤立鸡群起来。 宫门内文官不得上轿,武官不得骑马。 于是宫门外多的是世家大族的小姐夫人在众仆的拥簇下下轿。 云香鬓影中,燕照看见了一行熟悉的身影。 一个精神矍铄的老妇人领着三位着装得体的夫人,后头跟着四位样貌出色,各有千秋的小姐,再后边是一个蒙着面纱,低着头,唯唯诺诺的姑娘。 老妇人正与其他府的夫人热切寒暄,瞧起来一派和睦融融的样子。 燕照冷笑一声,这帮人正巧是燕府的人。 她的祖母,大伯母,三叔母,六叔母,还有几位堂姐堂妹。 身后跟着一大帮奴仆,瞧着便是一副锦衣玉食的大排场。 只是不知她们是否清楚,而今的一切究竟是谁给她们的。 燕照的目光落在了最后那个戴面纱的小姐身上。她见有一位衣着鲜艳的小姐上前,毫不客气的问:“这就是哑巴郡主?” 这边的动静吸引了许多人望过去。 燕老夫人皱了皱眉,只是捏着手中的扳指没有出声,便是旁边的众位伯母姊妹也没有替她说一句话。 问话的是永安候府家的嫡次女杨花,她的姐姐被册为郡主,迎入宫门做了三皇子妃,而她每次见到那位异母嫡姐,都不得不见面行礼。她心中颇有怨气,也只敢拿京中这位朝阳郡主撒气。 朝阳郡主自之前赏花宴那一段便丢尽了脸面,后来无论别人说什么,朝阳郡主也只是低着头不搭话,渐渐的,哑巴郡主的名号便传了出来。 燕照听到后面的人道:“天策大将军英明一世,怎么会生出这样的女儿,同宫里的明月郡主完全不像亲姐妹。” 宫门前的小插曲一翻而过。 燕照顺着人群进了富丽堂皇的大殿,她入了男宾席,在宫女的带领下坐在了人群中。 对面便是女宾。 正巧能看清燕府一众人的一举一动。 燕照正要伸手拿面前的酒,就见嘈杂声中一个人端着酒杯过来:“这位是哪家的公子,怎么从来没有见过?” 燕照抬头,见那人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她一眼,旋即起身道:“燕某宣节校尉。” 那油头粉面的公子一拍脑袋,嗓门有些大:“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宣节校尉,久仰久仰。” 一时间,旁边人的目光都落在了燕照身上。 窃窃私语。 “这就是那位圣上亲封的宣节校尉?” “瞧着年岁很小的样子。” “这样的身板提的起刀吗?” 更有些人直接唏嘘:“莫不是以后要崛起成为新贵了,可要让府中的夫人多与这位打好关系。” 男宾席的一番动静并没有影响到女宾这一侧,依然是暗流涌动着。 殿门处,一个身着红袍官服的少年直直走了进来,女宾席一侧瞬间便沸腾了起来。 众女的目光落在薛仰止身上,恨不得给他盯一个洞。 薛仰止年纪轻轻便册封成了宿国公,府中祖先荫蔽,还是赢朝的世子爷,家中没有姬妾,为人也肯上进。高堂没有嫡母置喙,容貌无双,简直是京城贵女择婿的不二人选。 可惜今儿个,他的身侧伴着一个娇娘,瞧着也是一般容貌,活像一个小白花。 元姑娘楚楚的往宴上看了一眼,咬了咬唇,不舍的看着薛仰止,终是在宫女的引导下去了女眷那一边。 薛仰止面无表情的入了席,仿佛众人谈论的焦点不是他。 燕照看着面前的场景不知是何滋味。 有人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见,回头一望,是顾云贺。 将军今日没有穿盔甲,是绯色的麒麟服,赫赫的彰显着二品武将的地位。 今日顾云贺的家人都在宴上,那位声名在外顾府小姐,顾云贺的妹妹顾城月正隐隐用不善的目光打量着元姑娘。 不单是她,席中凡是对爱慕薛仰止的小姐们个个撇着眼打量着。 顾云贺顺着燕照的目光瞧去,正见元姑娘坐立不安的夹在一众名门贵女之中。 他皱了皱眉头:“这样的场合,也不知为何要带元姑娘来。“ 此言并未包含轻视元姑娘的意思,只是她名不正言不顺,少不了被一众人争锋相对。 他一转头,见青服少年褪去了面上沉思的神情,正笑吟吟地望着他。 “麒麟很衬你。”燕照莞尔。 大将军,合该是这样威风凛凛、不怒自威的样子。 顾云贺一挑眉,面前少年的青袍有些大,松松垮垮的披在她身上,也分明是眉眼平淡的样貌,周身一股飒然却衬得她不同凡响。 又是一片吵闹声。 明晃晃的殿里,一声太监尖长的唱喝,一众王公官一撩袍子,众人伏身。 燕照见状也跟着伏在地上 只能见一双明黄的长靴上绣着五龙彩图,步步往高台而去,身后紧跟的是两双女人的绣花鞋,长长拖地的裙摆。 众人齐喊:“参见皇上,皇上万为万岁万万岁——“ “参见太后娘娘,愿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一声平淡清朗的声音:“众爱卿请起。“ 燕照起身坐正抬眸,只见灿然的烛灯下,皇帝一身明黄龙袍,正一脸和蔼地望着底下众人。左侧坐着明袍长摆的太后,太后的身边站着言笑晏晏的燕熙。 燕熙侍奉在太后身侧,今日挑了一件明亮的衣裳,本是不俗的外貌,此刻染上了几分轻快,还褪去了平日里的稳重庄严,今日的宴上,才像一个方要及笈的少女。 场上不少人在打燕熙的主意。 燕熙养在太后身边,仙姿玉貌,进退有礼,一有贤妻的贤,二有美妾的色,只是这身份敏感,一般不一般的人家,都很难求娶到她。 燕熙的婚事,也许是皇帝的一个筹码。 燕照的目光落在了高座上。正值壮年的帝王毫无威压的坐在首位,一副平易近人的样子,只有燕照深深知道,这位看似平和的文人皇帝,才是真正的深不可测,玩弄了真正的帝王心术。 左右下首,不知何时坐上了嫔妃皇嗣。 皇帝的身侧空无一人,底下众人切切私语。 孟皇后去哪了? 第八十一章 皇帝 皇帝面色平稳的坐在宝座上,只是往下淡淡扫视了一眼,方才的非议瞬间熄声。 晚宴迟迟没有开始的意思,薜仰止也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席位。过了许久,孟皇后才拖着风袍姗姗来迟,她的面色似乎有些不大好,但还是强撑着一副雍容的姿态,迤逦着裙摆走向高座。 众人又伏身高呼。 孟皇后一撩凤袍坐在皇帝身侧,先是睨了一眼下首蠢蠢欲动的众位妃子,这才淡淡道:“免礼。” 燕照起身时,发现薜仰止已经回到了位置。 高位上的皇帝先笑:“众位爱卿,今日皇宴是为贺其原军凯旋与天胡两朝议和一事,不必拘束。” 皇帝自来平和松驰,座宴众人又热闹起来。 他的嘴角一直挂着笑,一派儒雅,旋即像是嗑家常一般:“听闻大军在其原的时候,将士替百姓开田,百姓给将士补衣,可是如此?” 顾云贺与薛仰止双双来到阶下,齐齐应是。 皇帝不动声色的笑着:“你们的大军很得百姓名望,朕该赏赐你们些什么呢?” 薛仰止声音不轻不重:“是陛下的大军,臣只愿陛下的大军战无不败,天下河清海晏,不敢求赏。” 皇帝哈哈大笑,大手一挥,身侧的太监便知心会意,扯着一份拖地的圣旨,便高声念了起来。 赏赐冗长,不封侯爵品级,多的都是些黄金白银,金石玉器。 可观的赏赐,一派和乐的君臣之幕。 紧接着,皇帝又露出一副伤痛的模样:“胜平将军年纪轻轻为国牺牲,朕万分痛心。追封姜聊为一品将军,姜夫人一品诰命,声名载入史册,画像藏于太庙!” 这次沈介拖着圣旨来,念了一连串给姜聊的补偿。 赏完,皇帝状似不经意的问道:“听闻那位宣节校尉也在宴上。” 众人的目光落在燕照身上,燕照起身上前拜下。 “免礼。”皇帝一挥手。 高座上的帝王不辨神色,燕照低眉敛目,呈三角状站在了顾薛二人的中央。 燕照从前也见过帝王。 幼时跟着父母兄长出入皇宴,也都是远远看着。授封郡主头衔也是先拜过太后,旋即在养心殿外拜过皇帝。 从没有离得如此近的时候,可惜尽管是今儿个状况,燕照也不敢在大殿面前直愣愣的目视帝王。 皇帝看着燕照:“朕听说你之前一个人单骑走大荥,打碎了对面将领一颗牙,成功让三千轻骑出城赶往颍川,崔拔可惜今日不在,不然他定要谢你。” 燕照:“末将应当。” 皇帝又道:“之后你在平州营斩杀胡族奸细,又在其原打了大大小小的胜仗。”他顿了顿,“更是暗刺了老胡王。” 皇帝说先头的时候话含包赏之意,只是到了后头的话锋有些不对。 杀了胡族的谁都是大功,胡王却不行。若不是要颠人朝纲,一个不慎,就是两族死战。特别对于重文求和的帝王来说,简直是无法饶恕的事情。 众人屏起神来,目光皆望了过去,没有如愿看见燕照汗如雨下,战战兢兢的神情。 少年挺直脊背,不卑不亢:“暗杀胡王实乃无奈之举。” 皇帝不做声的看着燕照,正当众人都以为她在劫难逃时,皇帝突然笑出了声。 “要不是老胡王一死,这胡族也不会这么快和我朝议和。”皇帝和蔼的就像一位伯伯。 第八十二章 晋升 燕想不敢懈怠。 皇帝明知老胡王死去的真相,此番只是不作张扬,她对帝王的惧皆是因于父亲的一句“化被万方,乾坤独断。” 这位帝王和善的紧,又哪能知道披泽万世的功善下,是不许外臣插手的独断冷情之心。这样的人,又怎会容得下功高盖主的五大族,又怎会允许将军的名望高于帝王。 此番元鄢送了这么大个功绩给她,是鲜花着锦也是烈火烹油,燕照这几年虽不在京城,却也时常关注着京城的动向,皇帝很快便会对五大族出手,想扶持一位新贵,也许便是她。 只是最后会不会被帝主弃若敝履,燕照不敢去想。 她微微抿了抿唇。 “你可是为朕的天朝立了大功。“皇帝突然大笑道,面含激赏之意,“朕像你这般岁数时,还跟着尚书房的先生吟着知乎者也,未想你小小年纪已是挥斥长茅,傲立群雄了。” 燕照又是一拜:“谢皇上夸奖。” “你说,朕该赏你些什么,你想要官爵,还是财宝?” 未若薜仰止客气的推托,燕照一个叩首,高声道:“回陛下,臣想升官。” 座宴众人都是一愣,也不知道是不是该夸这个少年胆大还是什么。 皇帝似乎早已料到,他一挥手:“朕早就拟好了,中郎将。” 大太监递上的,正是册封抚远中郎将的圣旨。 一众人恍恍惚惚的听完册封圣旨,既是杀了胡王未得怪罪,合该是这样的奖赏。 燕照跪谢隆恩。 座宴众人的神色皆不致一。 五大族的几位家主倒是没什么动作,燕家几个先热闹了起来。 皇帝这几年的心思越来越昭然,五大族的名望越来越不复从前,也许是皇帝的打压,也许是是五大族不约而同的低调。 除却近几年隐隐复起却被林家打压的沈家,其他的氏族不是在外地,就是无争强之心。 燕家自诩八十年老族,出过几任二三四品文官,一个超品武将,就妄图取代五大族。 简直是自不量力。 燕家宴会上别样的举动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 尤其这位新晋的中郎将与燕家是邻里关系。众人心中都不免打起了小算盘。 不少知道燕家关系的人都嗤之以鼻。若不是燕朝,谁知道小小的燕家?更何况燕家对天策一家简直落井下石,现在却受着其死后的余荫,太过让人不齿。 燕照领着圣旨退下时,正听见先头同她打招呼的油头粉面公子不满的嘟囔:“狂什么狂,一个庶子的庶子。” 燕照循声望去,瞧见一个衣着浮华,面容浮白的男子朝她走来。 燕照眯了眯眼,此人正是她大伯所出的堂哥,燕家最大的害群之马,燕浮。 他虚浮着脚步,停在燕照面前,颇有些居高临下的味道:“中郎将大人,可否有幸与你同饮。” 分明该是礼貌询问的语气,说出来却有一种不能拒绝的霸道。 燕照抬眼落在了他肖似大伯的脸上,突然轻笑一声:“不能。” 第八十三章 薛家 燕浮面色一变,旁边突然多了一道嗤笑声。 他怒极,这些年他仗着燕家作威作福惯了,已经许久有碰上这样的硬刀子,他回头愤愤的瞪了那人一眼,突然悻悻地收回视线。 灯下少年面如玉,一把琅琊扇风流。 是林集。 燕浮行事就算再不忌,也不敢得罪堂堂林府的嫡长子。 但要他对付一个小小中郎将,还是手到擒来。 他憋红了脸正要说话,燕庭就黑着一张脸从一旁出来。 临走前,燕庭一副温和有礼的样子,直道抱歉:“中郎将大人失礼了,来日上门赔罪。” 随后在燕浮不解的目色中,死拉硬拽才带走了他。 林集走上前,冷笑道:“废物。” 燕照看向他,有些吃惊平日一向儒雅的林公子为何对燕浮有这么大的敌意。 她还是很了解她这位大堂哥的,为人蠢笨直肠,是燕家这一辈第一个男孩,出生时便有给京中娘娘算过命的道士批言,此子可贵燕家,燕家便一直把他当宝贝养着,便是如今这个场合,莫论庶子又庶子的身份也带他来。 可他分明是这般上不得台面的做派,燕照一直认为燕家人没几个脑子灵光的,不然也不会把唯一的希望,她的父亲,赶出燕家。 男宾席这边装模作样的饮酒,实则所有心神都放在他们身上。 他们自是心如明镜,望了望太后身边温婉动人的燕熙,又看了看身边紫玉兰树的林公子。 有人不住咂嘴,好一段郎才女貌的姻缘。 林集靠近燕照,恢复了之前温文尔雅的模样:“恭喜,我可以去你府上转转吗?” 燕照莞尔:“自然,扫塌相迎。” 两人相视一笑。 一旁的众人看见两人这么熟稔,一个个不禁细细思量着该怎么跟这位新贵打好关系。 皇帝与五大族无形的战争如火如荼,这位年少继位的皇帝,众人皆知的博弈,这个时候的站队显得尤为重要。 夜宴上觥筹交错。 皇帝微有醉意,此时许久不言的孟皇后终于开口,她环视了一眼底下的众人,雍容道:“各位晚宴的小姐,不如表演些才艺助助兴。” 对面女宾席突然热闹起来。 这样的场合,是必有众女上场表演的,这事心照不宣,但凡在这种场合出彩的,未来求亲的人都能踏破门槛。 众位小姐在丫鬟的随侍下整了整衣摆。 舞乐交响,墨画香溢。 燕照坐在席里,不免内心感叹。她音律一般,画作一般,在这些世家大族的小姐面前实在拿不出手。 表演过了三巡。 一个穿着粉色烟罗,飘飘似仙的姑娘带着一琵琶上了台。 右下首一位金钗妃子晃着步摇笑了起来“陛下,这一位是宿国公家的妹妹,瞧这模样,怕是能与太后娘娘身侧的明月郡主一较高下。” 太后闻言,细细打量了过去,虽是瞧不清脸,但就这周身的气度,是其他小姐比不得的:“这位小姐倒同她的兄长一样。” 薛仰止是出了名的美貌,他的妹妹自然也不差。 男宾里一些年纪轻些的少年,目色都粘在了她的身上。 第八十四章 琵琶 阶下女子一曲琵琶悠然,声入云霄,久久不散。 曲毕,她抱着琵琶一福身。 薛家女的技艺是出了名的出神入化。 “弹的好。”皇帝龙颜大悦,“赏!” 薛如宁盈盈谢过,姣好的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 薛仰止没有嫡妹,想来这位要不是庶女就是隔房家的嫡女了。 当今皇帝庶子出身,并非如今太后嫡母所出,于是对嫡庶的分界没有那么的清晰。但好歹太后嫡母在头上压着,庶到底越不过嫡去。 那位戴着步摇的女子风情万种的用帕子捂了捂唇:“这薛家的女儿真是不俗,怪了云妃如此得圣心。” 坐在一旁的云妃面色变上一变。 她得幸于琵琶,也失宠于琵琶。 那年选秀,是她的琵琶技艺无人能及,才被选入广阳宫,以薛家嫡女的身份册为婕妤。 皇帝常常喜欢来她这听琴,只说这里令人心清,他很喜欢。 后来隔壁赢朝送来一位郡主,郡主也擅琵琶,二人伯仲之间。 那位赢朝来的妃子最得皇帝宠爱,直到她难产死后,皇帝把玉琵琶封入妃陵,不许任何人再弹琵琶。 她的一身技艺无法施展,苦闷终日。一日她偷偷拾起,却被来广阳宫的皇帝听见。皇帝勃然大怒,她从未见过皇帝的这个神色。 “《广寒宫》岂是你可以弹的?” 原来不是她不能弹琵琶,而是弹琵琶的人不是她。 她被罚在烈日下跪着,最后是太后身边的嬷嬷撑了把伞,带她回去。 她因为弹了琵琶失了圣心,能活下来全靠薛家嫡女的身份。 意外的事,她回去便发现怀孕了。 她不必汲汲于圣心,生下孩子便被册封为妃。 但她至今忘不了林贵妃入宫那日,那霞光下肖似那赢朝妃子的面容。后来皇帝也允人弹琵琶,再后来也便不再有拘束。 云妃神色复杂的看向薛如宁,没有答林贵妃的话。 林贵妃捏了一个软柿子,冷哼一声。 孟皇后看了林贵妃一眼,没有说话。 林贵妃把玩着手中的丹蔻,漫不经心道:“这薛家女也到了年纪,可有婚配?” “林家的大公子年纪也到了,身边连个妾侍通房都没有,是该娶个妻镇镇家宅了。”孟皇后坐在高位上,居高临下的看着林贵妃。 林贵妃面色一僵,差点一句庶女怎么配脱口而出,好在她抬首看了座上的皇帝一眼,她的目光转到燕熙身上:“未眠的婚事快要有着落了。” 孟皇后轻笑一声,她的目光遥遥望着燕照方向:“那位新晋的中郎将没有娶妻,不如?” 皇帝突然不动声色道:“燕中郎将的亲事倒是要好好挑挑。” 这话是在否决了。 孟皇后应了声是,她垂下首,脸上挂着一抹冷笑。 皇帝果然不愿意将燕照的亲事与五大族搅和在一起。 突然,身侧的林贵妃又开口:“本宫可听说这不近女色的宿国公带了一位姑娘来,究竟是哪一个?” 她的目色张望着,最终定在了楚楚可怜的元姑娘身上。 第八十五章 询问 元姑娘的座上只坐着她一人,微微拘束的模样,显得有些小家子气。 林贵妃似笑非笑的看着云妃:“听说是边疆带来的女子,不过一般长相,怎么就让宿国公魂牵梦萦的,从不离身。” 云妃也远远望了一眼,旋即收回视线,眼观耳鼻观心:“妾身瞧着那姑娘也不错,哪有贵妃娘娘说得不堪。” 前任宿国公是她的哥哥,如今死了,他的儿子袭爵。她在薛仰止五岁时便入宫为妃,与其不甚亲厚,如今也没什么奢求,只愿他多多护护自己的六皇子。 “本宫也觉得这姑娘生的钟灵毓秀的。”熹妃拿帕子细细擦了擦唇,柔柔的说道。 孟皇后也雍容的打着机锋:“如今二人的事情众人皆知,不若赐婚,全了二人。” 林贵妃拍板笑着:“那是做妻还是妾呢?” 云妃抬头,明眸里闪过一丝讥笑。 皇后赐婚哪有做妾的,这个姑娘来路不清,宿国公的夫人哪有那么容易当。 可笑。 云妃面上笑了笑:“孩子们的事情还是孩子们自己解决的好,咱们插手怕是不美。” 妄想让宿国公娶一个边疆毫无势力的乡野女子,打压薛家势力。也不忘如今皇帝忌惮的局势,这样的五大族何愁不走向分崩离析? 熹妃手中拿着茶,微微一笑。 孟皇后看向云妃,不动声色。 林贵妃见状无趣,她扶了扶发髻,看向一旁穿着稍显素净的女子:“姜妹妹,自晚宴以来你还没说过话呢。” 姜昭仪抬头,面上无悲无喜:“妾身喜净。” 林贵妃挑了挑眉:“你娘家那个将军夫人如今可还好?” 姜昭仪看了林贵妃一眼:“她今日未来。” “那陛下拟的旨便只能送去姜府了。”林贵妃佯装可惜,“胜平将军的尸身似乎也葬在其原没有运回来。” 姜昭仪淡淡颔首,没有接话。 一时有些冷场。 林贵妃撇了撇嘴,又问小沈嫔:“胜平将军在热孝期,可有想过为你那个堂妹改嫁。” 小沈嫔一愣:“自是要尊重妹妹意见的。” 天朝的妇女改嫁不是难事,当朝太后也是二嫁先帝做了国母。 一是太后本来便身份显贵,二是太后是先帝亲手挑的皇后。 可是大多都是在丈夫死后三年改嫁,极少有在热孝期出嫁的。但即便是有,天朝的风俗对她也是宽容。 皇帝坐在高位上,不发一言,似乎并没有听到底下众位妃子的闲话。 封赏已过,表演已成。 这样的晚宴说是贺将军们凯旋,实则是男宾这边的政治交流,女宾这边谈的儿女亲事。 高座上的皇帝突然唤了燕熙:“明月。” 跟在太后身边笑意盈盈,为太后布施的燕熙突然一愣。太后牵起她的手示意她上前去,燕熙跪在阶下完完整整行了大礼。 殿里虽吵,多数人却都是打着掩护,注意力与余光都落在了高座上。 底下众位皇子也放下酒杯,清河公主的目光也从元姑娘的身上移到了燕熙身上。 少女身姿姣姣,已初见风采。 皇帝沉吟:“先前平州军营之行如何?” 第八十六章 怜悯 燕熙闻言一愣,低下头细细思索了一番。 她垂着首,细长纤瘦的脖颈呈出一个优美的弧度。所有人都在等着她讲话。 下座上几个薛家姊妹看着一袭月白轻纱的燕熙站在阶下不疾不徐的样子,手上的轻帕不住搅紧。 “回陛下,此去平州,臣女见着了父亲的旧部。”燕熙轻轻开口,“他们大多年老,做不了上前线的士兵,臣女与他们细谈了一番,才发现其中些人尚有抱负与雄心,奈何没有机会。” 皇帝坐在上首,背着光。 他轻哦一声,身子往前微倾:“那么明月以为如何?” 燕熙垂下的眼眸微微睁大,忽而又敛下,恭恭敬敬道:“臣女认为,如若能再给这些老兵一些往上走的机会,凭他们的能力一定也能大放异彩,为国杀敌。” 皇帝的目光一直盯在燕熙身上,没有说话。 燕熙一直保持着进言的那个姿势,一动未动。 气氛有些冷凝,宴下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燕玉绮突然笑起来,低声对一旁的燕玉微道:“圣上最烦的就是兵谏,我们这位六妹妹平日瞧着灵光,关键的时候却不怎么样。” 燕玉微幸灾乐祸:“是啊,怕是要失去圣心咯!” 两人的声音不算小,坐在身侧的一个粉色绫罗外罩蓝色轻罗的女子看向她们,手中绣着金色的锦雀的团扇轻摇,轻轻嗤笑。 座旁一个梳着花髻年少姑娘头上的银饰一晃:“城月姐姐,你在笑什么?” 顾城月的眼眸轻轻一瞥,似笑非笑:“笑某些人分明靠人家吃饭,却还巴不得人家出丑。” 问话的姑娘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顾城月的目光又看向台上。只是这次,方才不言不语的皇帝突然笑了起来。 “明月的想法正合朕意啊。”皇帝有些感怀,“当初你父亲在时,也是劝朕用起老兵,不愧是燕朝的女儿,虎父无犬女啊。” 皇帝虽是和善,却也极少夸人,这已是很高的评价了。 燕玉微又是不忿的扯了扯帕子,不明白同是燕家人,只是不同肚子里爬出来的,竟会相差这么多。 皇帝又是龙颜大悦,赏了燕熙很多东西,又道:“燕家能养出你这么钟灵毓秀的女儿也是福气。”又找了个理由嘉赏了燕府。 燕熙磕下去的头一顿,这才顺顺当当的谢恩。 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太后借天色已晚扶着燕熙的手离席。皇帝与皇后也陆续离开。 这场给其原大军的接风宴赏下了许多东西,唯独没有告诉顾云贺与薛仰止,之后该领什么职,该做些什么。 晚宴结束,众人坐上了回程的马车。 …… 一处巍峨精致的宫阙里。 摆设处处精致,氤氲的檀木香升上玉珠帘。绣着五彩孔雀的屏风后边,坐着一个点着珠钿的宫装美人。 清河公主提着油灯便匆匆忙忙的从外面奔来:“母妃。” 林贵妃慵懒的抬起头,清冽的声音里微有训斥:“这个样子还像不像个公主。” “母妃。”清河公主委屈巴巴的扑到林贵妃的膝头,“你快去查查那元姑娘是个什么人,她为什么跟在薛哥哥旁边。” 林贵妃抬眼:“薛哥哥?” 清河公主有点急:“宿国公啊。” 林贵妃拖长了音调,懒懒的伸了伸腰:“宿国公家宅不宁,母妃可舍不得你嫁过去受苦。” “母妃。”清河公主红了红脸,“您最神通广大了,快帮儿臣查查。” 林贵妃眯了眯眼,算作答应。 “对了。”清河又道,“父皇给燕家的赏赐还没下去?” “怎么?” “求母妃帮我给那些衣料下些粉,最好让那些姑娘穿了就不敢出门的。” 林贵妃狐疑的看向她:“你想干什么?” “儿臣觉得燕熙可怜,明明跟燕府没什么关系,父皇张口闭口就将她的荣耀给了燕府。”清河公主突然有些不自在起来。 林贵妃摇了摇头,面容有些严肃:“看来还是本宫平日太过宠你,让你有这个胆子敢在御赐之物上做手脚。” 清河公主抿了抿唇:“不行算了。” 她转头又着急忙慌的奔出了长乐宫,远远道:“母妃别忘了。” 林贵妃坐在宫门里,看着清河公主的背影,眼眸里染上了几分怜悯。 第八十七章 昭然 顾府书房彻夜通明。 顾家老爷子把顾云贺叫到了书房,一起跟来的还有顾七小姐顾城月。 顾老爷子叹了口气:“如今的境况你也瞧见了,皇帝明里暗里都在防备你。” 顾云贺不说话。 顾老爷子气的胡子一撇:“我早就和你说过,什么都能让,只有兵权不行!其原军让了,平州军又让了,你简直要气死你老爹。” 顾云贺抬起眼望向父亲:“您明明知道我不想参与朝堂的事。” 顾老爷子满腔怒气地瞪着他,最终化为一声浓浓的叹息。 “未眠啊,你是家里的次子,上有长兄,不需要为了顾家的荣华牺牲一切。可你再如何,也要顾念你宫里的姑姑,顾念五皇子。”顾老爷子的鬓角生了华发,老了许多,“顾家已是树大招风,万不能再走错一步啊。” 顾城月上前扶住激动的顾老爷子。 他掺住顾城月的手:“七娘,你明日进宫去瞧瞧你姑姑。” 顾城月乖巧应是。 顾老爷子的另只手挥了挥:“走走!” 他转过身背影有些萧索,口中喃喃。 “顾家已经很贵了,老夫也没有再进一步的意思,可是妹妹不肯啊,好不容易生了个聪慧的皇子,怎么会放手呢。” …… 凤仪宫里。 孟皇后面无表情的坐在凤椅上,下边端茶的宫女直发抖。 不消片刻,一个身影一深一浅而来,未点灯的长廊,在他的面上投下阴影。 “母后。” 大皇子的声音低低的,他抬起头,一张原本俊美的脸上挂着一副可怖的神情。 他陷下去的眼窝有些无神,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唇:“那御史家的小姐骂儿臣下流,踢了儿臣几脚就给跑了。” 孟皇后怒极:“一个小小御史家的,得皇子亲眼是好事,竟这般不知所谓。”旋即她立刻起身,心疼的奔到大皇子身边,细细打量着,“可有伤在哪?” 大皇子阴阴沉沉道:“儿臣出来的时候,那个贱妇笑儿臣连个女人都制不住。” “贾氏?”孟皇后皱眉,“若不是瞧着她父亲手上的兵,她这个大皇子妃还能当这么久。” “母后。”大皇子的头往孟皇后身上蹭了蹭,一副作讨的小儿状,“听说薛仰止带回来一个姑娘,儿臣想要她。” 孟皇后想也没想:“不行。” 大皇子面色突变,他耷拉着眼皮,扯着嘴角:“为什么不行。” 孟皇后心疼的叹了口气:“大家都知道这个姑娘一直陪着宿国公,若是突然出现在你的后院,这叫你父皇怎么想。” 大皇子闻言突然暴躁起来,他在殿里不住的扭着身子,看起来像一个未餍足的孩子,宫内的宫女不敢抬头,生生打了个寒颤。 大皇子的眼里蓄着杀意:“你明明说什么都随儿臣。” 孟皇后触及这个目色一惊,她红了眼,妥协道:“母后随你,母后随你。” 秋风过了廊,窜进屋里,吹得明烛摇晃。 未央宫里,熹妃端着清冷的笑意看着底下坐着的羲行,她淡淡抿了一口茶:“陛下虽然扣着你表哥的差事,但到底宿国公也是一样的。” 羲行恭恭敬敬的坐在下首,连他平日你那把扇子也没拿在手里。 “你的这位父皇啊,惯会前后不一的”熹妃轻笑,“先头燕朝活着的时候多次上书劝他启用老兵,他非不听。现在他的女儿仅仅一句话,就夸虎父无犬女,真是讽刺。” 羲行沉吟:“父皇是想利用这些老兵……” 熹妃笑着看了羲行一眼:“怎么不是。” “天下武将万千,兵数千万。可外派出去的哪一个不带着各家色彩,天策已亡,他手下的兵作战如神,最是高傲。若能收服,还怕五大族不成。” 羲行瞪大了眼:“天策大将军的兵真有如此之神?” 熹妃挑了挑眉,漫不经心的把玩着手上的丹蔻:“史书有言‘战火烧九野,长剑横八荒’说的就是燕朝。你的父皇啊,巴巴让人家女儿去了一趟军营,可不就想彰显他的皇威,他的求贤若渴吗?” “那我们现在该如何?” 熹妃弯了弯双目:“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第八十八章 好面 燕照夜里睡在了皇帝赏下的府邸里,夜半听见燕府一侧闹哄哄的,多次来敲她的大门。 燕照佯装睡去,也叫底下人不理。 第二日晨起,皇宫里有人送了中郎将的牌匾来,燕照拾掇好出门去迎。 来人还是沈介,他一来脸上便端着笑,瞧起来如沐春风,宽大的袖子往前一送,报喜似的叫着:“恭喜中郎将大人了,许久未见,不想将军的职迁的如此之快。” 燕照谦逊的还以一礼。 巷子里人来人往的,太监宫女抬着厚重的门匾来来去去,引得路过的许多人驻足。 这下不仅是参加了晚宴的四品以上的大人及官眷,青灯巷中大大小小的人家都知道这儿搬来一个新晋的中郎将。 燕府的门人拿着扫帚在门前扫了一圈,看见沈公公在,又扫回了门里。 沈介见状皱起眉头:“这燕府的下人竟这般不知眼色,圣上的赏赐在此,竟然拿着一个破扫帚在外边瞎晃悠,是想扫掉什么?” 燕照但笑不语。 昨夜他们门敲得凶,她也没理,怕是给记恨上了,只是又不好意思同别人道明自个儿的心急。 吃相未免难看。 沈介瞧着燕照这副模样,想起燕府平日在京城的作风,也是心知肚明:“圣上交给杂家的活杂家也做完了,是要回去复命了。” 他一点头,修长的身子立在一众矮挫的宫女太监之间,鹤颜红唇,瞧起来真不像位太监。 燕照笑:“沈公公慢走,我来送送您。” 沈介的眼角带着笑,推辞道:“将军留步。” 送走了沈介,燕照抬头看了看府门上那焕然一新的气色,“中郎将府”四字有力的盘踞在上头,她轻笑一声正要进门。 “听说了吗?楚御史家的小女儿昨夜从皇宴上回来就溺死在自家的池塘里。” “这么邪乎?” 那路人四周张望了一番,这才小心翼翼的道:“怕是得罪宫里什么人了。” 燕照双耳一动,若有所思的进了门。 …… 楚御史家死人的消息在京城圈里就如同一粒小石子丢入池塘,转瞬连一丝波澜也无。 倒是元姑娘被孟皇后请进宫的消息不胫而走。 元姑娘面色含羞的上了孟皇后来接她的小轿子就进了宫,大约在宫门口时,碰上了刚送完牌匾的沈介一行,沈介冲她行了个礼,她掀起帘子,倨傲的抬头受了。 沈介望着离去的轿子,眼中划过一道冷笑。 再说元姑娘黄昏时被送出来,一脸惊恐的扶着身边的丫鬟回了国公府,听说紧张的连路都走不顺畅。 众人纷纷猜测,孟皇后究竟对她做了什么。 元姑娘顶着一张通红的脸,着急忙慌的去了薛仰止的院子。 “爷!”她扑过去,梨花带雨。 薛仰止正坐在案前品着书论,一抬头便瞧见元姑娘一张放大的脸,他连忙侧身避过,皱了皱眉头。 元姑娘扑了个空,哭的更凶。 薛仰止又一侧身,语气淡淡:“宫里发生什么了。” 元姑娘张了张嘴,突然语塞,旋即又道:“孟皇后让我多去宫里。” 薛仰止动作一顿,狐疑的看了看她脸上的红痕,没有说话。 “没有事了。”元姑娘起身,擦了擦面上的泪珠,转身欲走。 她走到屋门前,突然回头看去,薛仰止又稳稳当当地坐在案前,手中拿着书策。 她的面色微微扭曲,抬脚出了院子。 第八十九章 暗流 孟皇后似乎很喜欢元姑娘,隔三差五便请她入宫坐坐。 皇帝坐在御花园里的小亭里,身侧陪着小沈嫔。 元姑娘穿着艳丽,后头跟着好几个低眉顺眼的宫女,模样也不似第一次宫宴上那样不言不语,倒是仰着头,颇有些耀武扬威的意味。 小沈嫔饶有趣味的看着元姑娘狐假虎威的走在前头,没有看见坐在亭里的皇帝,径自穿过了御花园。 皇帝见此只是动了动面前的茶盏:“爱妃,这是琅琊王氏送来的雨前新茶。” 小沈嫔回神,笑得温柔,她饮了一口:“味道清冽,好茶。” 恰在此时,一道请安声打破了亭中静谧的氛围。 “儿臣见过父皇,见过沈娘娘。” 皇帝慢悠悠的抬眼,见一个着装简单的女子正在给他见礼。 “着急忙慌的过来,发生了什么?”皇帝放下茶盏,面上微挂着笑意。 面前此人正是大皇子妃贾氏,她的面色微微涨红,一看就是着急的赶了许多路。 贾氏为人利落,讲话也利落:“回父皇,母后有客,儿臣赶去见见。” 小沈嫔好奇问道:“可是那位宿国公带回来的元姑娘?” 贾氏沉声:“正是。” 小沈嫔笑:“看得出来皇后娘娘很喜欢她。” 贾氏面色微变,嘴上却是如是应着。 皇帝默不作声的坐在一边,微沉的面色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儿臣不打扰父皇与沈娘娘了,儿臣告退。”贾氏又是利落的福了个身,得了皇帝的准信就快步向凤仪宫而去。 小沈嫔看向皇帝,见他的面色不太对,有些担忧的看着皇帝:“陛下,您怎么了?” 皇帝抬了抬眼,面上又换上之前那副神情,笑容温柔的醉人:“无碍,只是觉着有些累了,陪朕回宫。” …… “听说凤仪宫闹得很不愉快,孟皇后一度气到晕厥,贾府老太爷如今还在宫里。”大宫女云翠幸灾乐祸的同清河公主嚼着嘴皮子。 “好了。”林贵妃淡淡出声,“小心隔墙有耳,况且这些事也不该是小辈可以置喙的。” 清河公主正听到兴头上,闻言也不敢反驳,只是委屈的扁了扁嘴。 “大字写完了没。”林贵妃起身看了看趴在案上的清河公主,“今日天色也晚了,早些回去。” 清河公主的眼眸瞬间亮晶晶的:“谢母妃。” 赶忙叫云翠收拢了物什离去。 林贵妃又坐回躺椅上,打玉屏风后来了个老嬷嬷。 “那位元姑娘被送回宿国公府了。倒是大皇子妃不依不饶的,连贾府老太爷都搬来,孟皇后被逼的下不来台,大皇子当着老太爷的面扇了大皇子妃两巴掌。”老嬷嬷细细耳语着。 “哦?”林贵妃饶有兴致的坐直了身子,“大皇子妃可不是个逆来顺受的主,她是什么反应?” 老嬷嬷突然笑道:“她啊,回扇了大皇子一巴掌,现在大皇子还愣在那呢。” 林贵妃笑出了声,笑得双眸亮晶晶的:“孟兰也只能吃这个哑巴亏,贾府虽不隶属五大族,却也是老牌世家,更别提皇子妃的兄长手握重兵了。” “听闻孟皇后黑着一张脸给贾府老爷子赔礼道歉,老爷子气的吹胡子瞪眼的,跳着说要请圣上做主,这会该是去养心殿了。” 林贵妃面上收了笑:“大皇子是什么德性,咱们大家都知道,就差捅破那层窗户纸,只是这事说来也是皇家丑事,这位元姑娘也断不会留。孟家和贾府的梁子也算结下了。” “结下了不是更好?”嬷嬷不免疑问,“孟家这些年的势力大不如前,若是孟皇后倒台,娘娘可不就是一家独大。” 林贵妃闻言摇了摇头,冷笑道:“你以为陛下不知道大皇子做的这些龌龊事吗?他揣着明白装糊涂,就是为了让两家起火,如今目的达到,倒也不费本宫巴巴给大皇子送去元姑娘的画像了。” “可惜娘娘没有皇子。”嬷嬷叹了口气。 林贵妃的目光落在了宫外天际的余晖上:“本宫毕竟生不出皇子,孟兰倒台,对本宫而言也不是什么好事。” 她的指甲微微往肉里一陷:“她没这么快被废,太后也准备让林府的其他姑娘入宫了。” 第九十章 使团 薛仰止夜半进了宫,没人知道皇帝与其密谈了什么。 第二日,元姑娘以宿国公之名广发请帖,邀请其原军众将来国公府一聚。 林集接到请帖颇不可思议,震惊之余也在默默思量。 像他这般身份,宫中的风吹草动根本瞒不了他,这位元姑娘到底有什么本事,出了这样子的事还能俨然一副宿国公府女主人的模样。 燕照在自个儿院子里舞剑。 她利落的拿起汗巾擦了擦脸上的汗水,突然一个小厮双手捧着一封请帖模样的东西而来。 燕照摆手刚要拒绝,这些日子的请柬许多,那些虚与委蛇的赏花宴她也不屑去。 渐渐的也传出她为人冷淡,不喜热闹的传闻,惹得不少人家不满。 “将军,这是宿国公府上的。” 燕照闻言一愣,面色奇怪的走上前:“宿国公?” 她展开那大红的请帖,一帘工整的簪花小楷映入,明显不是薛仰止的字,是有人代笔。 “准备一辆马车,去宿国公府。”她吩咐小厮。 倒不是她不愿骑马,而是京城这地界,还是低调些为好。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驶去了宿国公府。 燕照从没有来过这,还以为这辈子都没有什么机会。 宿国公是开朝老臣,拥从龙之功,已辅佐三代帝王,爵位世袭,门第显赫。 燕照站在门府前,暗叹这百年老府果真不同凡响。 元姑娘今日一身鹅黄宽袖,显得人气色很好,模样都明艳了几分。 她站在府前,笑得端庄:“抚远中郎将来了,里边请。” 身后跟着几个丫鬟,瞧起来一副国公夫人的派头。 燕照微笑致意,恰此时顾云贺刚来,二人一同进门。 国公府极大,从府门去到大堂,也要费一番脚程。 二人入大堂就坐,陆陆续续人都赶来,林集,顾云贺,蔺青等人,便是连羲行也来了,独独缺了一个姜聊。 燕照叹了口气,骤然感觉屋内的光线暗了些。 是薛仰止来了。 他背着天光,抬脚进了槛,今日一身玄色,衬得人高挑修长,精雕细琢得面庞如玉,湮没在光影下,有种逼人的矜贵。 国公府到底不似其他小府,养出来的人既精且贵。 元姑娘落在他后头,显得小巧精致,远远望去,瞧着像一对神仙眷侣。 燕照想,抛却容貌,除去家世,元姑娘也算勉强配的上薛仰止。 在其原军里,除却军务上的必要,燕照与薛仰止交集很少,但也知这位元姑娘的家人在他伤重于天成谷时,为救他而亡,如今只剩她一位孤女,薛仰止这种重恩义的性格,便一直把元姑娘带在身边。 “月红愣着作甚,还不快给五皇子和众位将军看茶。”元姑娘温柔小意的吩咐。 身旁的丫鬟应是,扶着她的手撤了出来,元姑娘便把空出的手抚上了自己平坦的肚子。 在场人一怔,这是有喜了? 燕照头个把目光射向了薛仰止,颇有些不可置信。 羲行见状轻笑一声,眸中多了几层不知名的含义:“宿国公请我们来,不是小聚这么简单。” 薛仰止的冷清在全京城出了名,自他袭爵,原本热闹的宿国公府许久没有宾客盈门。 未等薛仰止答话,元姑娘先道:“瞧五殿下说得,爷没事还不能请大家聚聚不成,这次是我自作主张请了各位故人来,不然这诺大的国公府不得闷死。” 原来这广帖不是薛仰止发的,怪道薛仰止方才一副面色不好的模样。 只是这位元姑娘也太不把自己当外人了。 燕照瞧着,心里颇不是滋味。 羲行一开扇子,莫名的笑了笑。 “本将找你们确实有事。”许久不言的薛仰止开口。 他自称本将,想必是些军务问题。 元姑娘的脸上僵了僵,她福了个身:“茶水去了许久,妾身去瞧瞧。” 元姑娘离去,羲行莫名道:“这位姑娘可不是能小看的主。” 薛仰止未言,却不置可否。 燕照却不知其间的交锋,不免开口询问:“可是大军又出了什么问题?” 一说完便自知失言,如今皇帝扣着他们,大军的事还哪归他们管。 薛仰止看了她一眼:“不是大军,是耶律能,他在京里。” “耶律能。”燕照惊呼一声,目色里快速划过一道什么。 林集忍不住问道:“该不会跟着胡族的和亲使团一块来的。” “和亲使团?”顾云贺不解。 羲行解释:“天胡两朝议和,胡族为表诚心,送了朵沁郡主前来和亲。” “于是耶律能随团?”燕照启唇,眉梢挂上了戾气。 “不仅耶律能,听说那位新任胡王也来了。这次不带一位京都贵女回去,怕也不会罢休。”羲行沉吟。 和亲一事燕照却不甚担心,燕熙身份特殊,皇帝总不会叫她去和亲。 元姑娘捧着茶盏上来,见众人安静,不免问道:“这么快事情就谈完了?” 薛仰止语气淡淡:“谈完了。” 元姑娘刚把茶盏一一布好。 顾云贺便起身,对薛仰止道:“听说国公府的秋菊开的很好,不如带我们去见见。” 薛仰止颔首,先大步一跨出了屋门,余人跟上,徒留元姑娘站在原地。 案上的茶未动,渐渐冷去,元姑娘的眉间也拢着一丝阴霾。 第九十一章 秋菊 宿国公府里的花开的极好。 团簇团簇的盛开着,群芳斗艳,一点也没有秋日衰败的气象。 “这花圃看着也不像主人长年不在家的啊。”燕照惊叹,伸手摸了摸圃边的四季海棠。 林集拿扇子敲了敲她的脑袋:“你常年在外不知,京城出了名的种花家就是你眼前这个人。” 燕照的眼神望向一旁负手于后的年轻男人,没想到这样一位清俊冷淡的男人,竟也怜花惜花。 “本宫记得上次来的时候,国公府后院的雪梅开的正艳,可惜来的时节不对。”羲行四下张望着,颇有些失望的摇了摇头。 “秋日秋菊最盛,也不知有没有菊花。”燕照的眼神四处游走着,每掠过一处眸子中就带过一分惊艳。 “有菊花。”薛仰止接话,“跟我来。” 燕照微张着嘴,原本只是随口一问,没成想真有。 她依言亦步亦趋的跟上。 薛仰止把菊花种在一个小院里,拱门小匾之上挂着秋菊院,里头有篱笆围着,瞧起来真有登高山头才能见的景意。 “寂寞黄花。”薛仰止浅吟。 燕照的目光陷在满目的雅黄里,秋菊院的菊开的茂盛,万朵金拥簇,一派欣荣。 “很少见到这么多菊。”燕照眸子里带了喜爱。 薛仰止若有所思:“你很喜欢菊花?” “很喜欢。”燕照笑得赤诚,眸子里原因秋菊满是生气,她微微张了张双眸,目光又扫向那一片黄。 “京城鲜少有人种菊。”林集环视了一圈,笑道,“夫人小姐们都喜欢艳丽的花朵,如牡丹,芙蓉。有些自认高雅,偏爱养海棠,君子兰,在她们口中,菊花是最俗之物。” “她们才俗,全家都俗。”燕照小声的撇了撇嘴。 羲行听见了燕照的嘟囔,不免失笑:“以往只能瞧见路边一只两只的野菊,颇显孤淡残意,而今这副景头次见,倒是给人满目生气,怪道只有高雅的人才会赏菊。” 燕照闻言微微扬起面,终于看到识货的人了。 “国公爷,往日这菊不开,这秋菊院?”林集挑了挑眉。 “往常封着,只有秋日开。”薛仰止接着道,“里头有一处雅阁,上面赏菊更有风味。” 燕照啊了一声:“这样的好地方一年时间几乎都封着,好不容易开了也无人问津,这未免也太暴殄天物了。” 她的双眸亮晶晶:“我可以常来吗?” 话刚说出口,燕照就恨不得掴自己一巴掌,薛仰止的性子出了名的冷淡,别瞧他们能说上几句话,实则并不相熟,这不是自己给自己下不来台。 出乎意料的,年轻的国公爷微微颔首:“秋日想来,便同门里人说一声。” 燕照受宠若惊。 瞧她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薛仰止忍不住笑了笑:“方才可是你说暴殄天物的。” 众人都吃惊的看着他。 薛仰止轻咳一声,不自在的补了一句:“本将可是看在她那么爱花的份上。” 话罢,便抬脚往院中的小楼走去。 第九十二章 贵贱 小楼造的精致,旁边还引了一处小泉,随着它喷溅,还能变换各种不一样的形状。 燕照咂舌,不愧是国公府。 这楼应当许久没有人来过,可除却门庭的玉瓶口落了灰,廊上,案面,皆被擦拭的细致,瞧起来真不像很久未有人来的模样。 似乎看出了燕照的疑惑,薛仰止解释:“每月都有人会来打扫几次,我不喜欢屋子里落灰。” 燕照点点头,环屋的布局虽然简致,用物却名贵,许多她在古籍上见过,但叫不上名字。 宿国公府里一处偏僻的小楼都是如此的低调奢华,可想而知这国公府的家大业大。 果真这三代老臣就是不同,燕府没有这般财大气粗,更别提她父亲半路分出的燕家了。 燕照盯着一个前朝瓷瓶不挪眼,薛仰止见状:“你喜欢?送你?” 燕照摆了摆手,哪有去人家家里做客,把别人的家具带回来的道理。 “其实今日的人来的挺齐。”林集突然出声,小楼很高,可以望向远处,“幼时吵着在那处秋千上玩,没想到这么多年了。” “少了姜聊孟尝,多了个燕照。”羲行叹息。 燕照惊讶:“你们幼时是一块长大的?” 不怪燕照不知,她自小在边塞长大,很少知道京城里的事。 许久不做声的顾云贺点头:“我,薛仰止,姜聊,林集,孟尝,从小一起长大。” 羲行插言:“本宫是后来从御书房得旨去国子监读书,才勉强与他们同行。” 燕照不可置信的看向顾云贺同薛仰止:“你们二人见面就能掐起来的性格,怎么会?” 薛仰止和顾云贺面面相觑。 “他们两确实相看两厌,但到底是自小长大的情谊。”林集耸了耸肩,“水火不容的样子也是做给别人看的,当时薛兄刚坐上宿国公的位置,顾家风口浪尖,以往的争执是做给皇帝看的。” 顾云贺闻言冷哼一声,没有反驳林集的话,只是拿眼瞅了瞅薛仰止。 薛仰止神色淡漠,没有理会。 “都是很早以前的事了。”顾云贺淡淡回复。 林集的面上挂上了几分怅然。 “各位爷让妾身好找!” 元姑娘提着裙摆,上了小楼的梯。 见她来,众人都皱了皱眉。 元姑娘却好似未觉似的:“这里怎么种了这么多不值钱的菊花,金黄金黄的,刺眼的紧。” “不值钱?”燕照语气微微上挑。 “是啊。”元姑娘奇怪的看着燕照,“这么好看的院子应该种一些月季海棠之类的,在我们边塞,路边可以零星看见几朵,没人会去养这个东西的。” 燕照好涵养的舒了口气,没有说话。 倒是林集见燕照受了委屈有些看不过眼,又不好意思与元姑娘争执,他甩了甩袖:“若花分的贵贱,人亦分。” “国公爷,今日败了兴,来日醉仙居请你喝酒。” 说着就扯着燕照的袖子离去。 剩下几人见状也纷纷告辞。 元姑娘一脸郁闷:“怎么就走了?” 薛仰止微微低头,看向元姑娘:“今后不必踏入秋菊院。” 第九十三章 交易 元姑娘在小院里不作不闻了好几日。 “姑娘。”她的贴身侍女急急跑来,面上带着笑容,“皇后有旨,宣您进宫。” 元姑娘正坐那摆弄着一个盆,闻言她起身,身影遮住了手中的物什。 她缓慢转过身,那张清秀的脸微微动了动:“终于。” 贴身侍女铃兰有些好奇的探过身:“姑娘在摆弄什么。” “一盆花罢了。”元姑娘说的慢,居高临下的看着动作的铃兰,“替我换身衣服进宫。” 铃兰从未见过元姑娘这副模样,自打她被拨到元姑娘身边伺候,就只当她是为好脾气的小姐,未曾想过她会露出方才那种表情。 铃兰低下头不敢懈怠,伸手整理起元姑娘的衣物来。 脑子中不断闪过方才她阴下脸的神情,双手不住微微发颤。 …… 皇后坐在凤椅上,雍容看着到来的元姑娘。 元姑娘今儿个一袭浅蓝,俏生的脸蛋,颇赏心悦目。 她浅淡的行了个礼,便立在一旁。 “小家子模样。”孟皇后漫不经心的挑了挑眉,“敏儿什么女子没见过,竟会喜欢你这种出生乡野的贱妇。” 元姑娘神色未动,只笑盈盈道:“娘娘可是怪妾身惹得大皇子与大皇子妃不合,如今还拿妾身动怒罢。” 孟皇后未语,意思显然十分明显。 元姑娘突然轻笑一声,在这宽敞的大殿里异常清晰:“皇上没动妾身,贾家未动,孟家也不动,妾身自然清楚的很。”她抬手摸了摸平坦的小腹,“这肚里的皇长孙殿下。” 孟皇后微微眯了眯眼:“你若再敢放肆,本宫立即将你推出午门。反正这肚子也不是只有你能生。” 元姑娘弯弯唇角:“娘娘说的对,只是这生出来的是不是正儿八经的皇长孙殿下,可就说不准了。” 元姑娘的眼波带着笑意,毫无胆怯的对上孟皇后的凤眸。 是你将我送去给你儿子的,你忘了? “大皇子妃无所出,后院姬妾也无所出。这胎若是个皇孙,还怕皇上低看大皇子不成。”元姑娘慢条斯理道,“大皇子殿下是为天朝正统,还怕这健康的皇孙拿不下这江山?” 元姑娘将健康两字咬得死死。 孟皇后头次受到眼前这般挑衅,可纵是如此,她也只能咬牙。 大皇子的腿疾是她一生的心伤。 当年她好不容易坐稳皇后位,生下皇长子,可儿子身患残疾,无法继位大统,叫她怎能不恨? “这么多人都生不出孩子,偏偏你的肚子怀上了,怕不是宿国公的种。”孟皇后嗤笑一声。 元姑娘不怒反笑,这般模样,委实不像一位未出嫁的姑娘。 “娘娘的本事还查不到国公爷对妾身的态度吗?” “这可算不得准。” 元姑娘微微一笑:“不论如何,这一胎都是你们唯一的希望。”她叹了一口气,“娘娘若是一定不信,大不了孩子出生滴血验亲便是,疑神疑鬼何苦来哉?到时候杀了妾身也不晚。” 孟皇后起身:“竟不知你如此伶牙俐齿。” 元姑娘赧然一笑:“只是碰巧叫妾身说准了。” 孟皇后挑了挑眉,她一步一步踱向元姑娘。 这女子不简单,简直拿捏了他们的七寸。 若她肚里真的是个皇孙,那么她孟家又重新多了个筹码,不必被林汝玉那个小贱人狠狠压着了。 这天下本该是她们的。 是她的,她才是皇后。 元姑娘看着走到她身前的孟皇后,只盈盈带着笑,未动。 眼前人问:“你想要什么?大皇子妃?” 她抬了抬眼,吐出叫人吃惊的话:“让我做宿国公夫人。” 第九十四章 求娶 元姑娘从殿中出来,一身清爽。 宫里怪道孟皇后在元姑娘离去后,一直猛砸自己宫中的物品,嘴中不住喃喃着疯女人。 而另一边,元鄢的使节团也进宫拜见皇帝。 元鄢生的与天朝人不同,浓眉大眼,鼻子高挺,轮廓更为鲜明,具有一种野性的侵略美感。 年近四十的皇帝坐在座上,嘴角牵着一抹和乐的笑意。 元鄢上前微微致以一礼,全了礼数。 “来天朝已经几日,鄢因为水土不服,许久没来拜见皇帝陛下。”元鄢说的稳慢,“还望陛下恕罪。” 座上的帝王摆了摆手:“路途千里,胡王多休息几日是应当的。” 元鄢鲜少笑,他只是牵了牵嘴角,难得没有给人冷淡的感觉。 皇帝身子微微前倾:“胡王年纪轻轻,倒同朕的几个孩儿一般年纪。” 元鄢这下咧开了牙:“鄢今年刚满二十。” 他顿了顿:“想必鄢此行的目的陛下也已知晓,阿朵,过来拜见陛下。” 一直跟在元鄢身后默不作声的朵沁走上前来,目色呆滞,浑像一个提线木偶。 皇帝的身子靠回了座上,他挑了挑眉:“老胡王的格格?” “正是。”元鄢打着机锋,“老胡王故去,朵沁格格身处故地于心不忍,特向鄢请求天朝和亲。” 帝王微微仰了仰头:“朵沁格格自己的主意?” 朵沁闻言,缓缓的点了点头。 帝王笑:“既如此,朕一定为朵沁格格在天朝觅得佳婿。” 元鄢拱手:“鄢,谢过天朝陛下。” “不过,鄢今日来,还有一事相求。” “哦?”皇帝明知故问。 “鄢今年二十,尚未娶妻生子,想求娶一位天朝的贵女,做鄢的阏氏。”元鄢说的很是诚恳。 皇帝默了默:“本朝贵女众多,来日朕叫皇后将画像送去你的驿站,再做定夺。” 元鄢突然上前一步,很给面子的弯了弯身子:“天朝陛下,鄢已有中意的人选。” 皇帝双眉一跳:“是谁?” 元鄢嘴角一勾:“天策将军的遗孤,朝阳郡主燕照。” 皇帝颇不可置信,他的身子往前探了探,有些失态。 元鄢开口前,他设想过许多人选,甚至做好他讨要公主的准备,没想他竟会选择燕照。 立在一旁的沈介耳朵动了动。 皇帝很快收起刚才那副模样,他眉眼一低,半开玩笑道:“那可是天策将军的长女,天策先前可是杀了你胡族不少将士啊?” 元鄢未动:“鄢知道,鄢求娶朝阳郡主,是为天胡两族安定,若鄢能容下天策之女,也自是破了某些人两族和谈,只是做戏的念想。” 皇帝有些头疼:“其他人说不准朕还能眼睛眨也不眨的答应。朝阳郡主还需让朕仔细思量一下,毕竟父母长兄故去,一人嫁去辽远边疆,朕也不忍。” 元鄢微微低头,勾了勾唇角,话语中却不显:“那鄢就静候天朝陛下的好消息了,鄢告退。” 皇帝点了点头,元鄢大步迈出了殿宇。 一位来使很是不解:“朝阳郡主的身份不提,就咱们来天朝这些日子里听得碎语,这位哑巴郡主也不配做我们的阏氏。” 元鄢闻言顿步,他瞥了一眼身侧的来使,面色未明。 “燕照。”他眸色暗暗。 第九十五章 燕府 元鄢想求娶朝阳郡主的事情须臾便传遍了整个京城。 皇帝气的死死捏住座椅:“好你个元鄢,竟然给朕下套。” 沈介默不作声的端着盘子上前,皇帝一把抓起茶盏往前一扔。 随着茶盏碎裂,沈介的头一低。 皇帝面色阴鸷的看向沈介:“此举不过是逼朕早日做下决定,若是答应了他,朕先前做的一切可不就白费了。” 天策旧部反胡情绪强烈,若是他将燕照嫁给元鄢,哪怕是阏氏也会惹得他们不满。这么多女人,不是非要嫁燕照。 帝王眼眸深沉:“他看中了朕不想打仗,可朕也不是任人揉搓之人。” …… 青灯巷燕府。 “父亲母亲。”燕玉微从门外奔来,一脸委屈,“胡族王说要娶燕照那个蹄子做阏氏。” 三房夫人卢氏淡淡的抿了口茶:“不过是个蛮族的王罢了,你同她争什么,过几年两族再交战,她夹在中间,命运也可想而知。” “话虽如此。”燕玉微小嘴一撇,“可毕竟是阏氏,女儿就是看不惯这样的蹄子,也能嫁给王。” 三爷看了她一眼:“玉微说的是,阏氏是蛮族之后,而今皇帝不愿两族开战,胡族王年轻有野心,这桩亲事也没有看起来那么不好。” 三夫人卢氏瞪大了眼:“既然这样,就这么眼睁睁看着那个小蹄子出嫁?” 三爷突然一笑:“空穴来风,皇帝这不是还没有拍板吗?近几年皇上的作为,不像是能把燕照嫁出去的人。” 他伸了伸腰:“等着,兴许有意外的收获。” …… 傍晚时分,燕府的桌上坐满了人。 往常这个时候,大家都是各房自个儿在小厨房吃,除了大寿宴会之类的,基本很难凑齐这么多人。 燕府共七房,大房五房与六房为姨娘所出,是为庶子,二房燕朝分家,为第一任燕夫人明氏所出,三房四房七房则是而今的老夫人李氏所生。 再上是几位老太爷,大老太爷当家,二老太爷故去未留子嗣,三老太爷两个儿子,早已分家出去。 是故燕朝在燕府的地位十分尴尬,说来是嫡子,母亲却早亡,无人庇护,亲爹变后爹,真是令人唏嘘。 燕朝虽还留着分家的名头,但他死后,燕府将燕照接走,也接走了天策将军的荣华。 燕照这一辈也有许多人。 大房张氏出生忠义伯府,没有生出儿子,只有一个嫡女燕玉林,年十八未嫁,女子行一,不过因父母皆是庶出,平日做事比父母低调。再有就是道士批命的庶子燕浮,行二年十七,子嗣不兴。 二房燕朝未纳姬妾,后院只有云乡陆氏,长子燕回,长女燕照,次女燕熙,若是依着燕府的齿序,燕回公子序一,燕照女子序二,燕熙年十四序六。 三房三爷在如今燕府最为出息,官居工部尚书,是燕老夫人最得意的儿子,娶妻南宁侯府嫡次女卢氏,生三公子燕庭,四姑娘燕玉微,四岁的九公子燕元,庶子庶女众多,其中最受宠的是柳姨娘的双胎女儿,七姑娘燕玉湘和八姑娘燕玉阳。 四房四爷在翰林院领了个正七品的小官,娶了姜府的嫡女,四夫人无所出,也不让四爷纳妾,素日行事厉害的紧,燕老夫人都对她退避三舍,不满也无用,人家娘家势力大无法置喙。 五房五爷最没出息,一天到晚烂在家里,没有娶妻,未有生子。 六房六爷娶了九品小官家的嫡女,生了九姑娘燕玉年。 七房七爷是燕老夫人的幼子,素日疼爱异常,早早娶了忠南郡王的应柔县主为妻,有三姑娘燕玉绮,十姑娘燕玉京,庶四子燕逢。 燕府人丁兴旺,平日身份最贵的几个坐的离燕老太爷最近。 乌泱泱的人看得燕老太爷头疼,又叫下人支了几张桌子。 大夫人张氏眼最尖,她叫嚷着:“咱们的二姑娘呢?今儿个怎么不在?” 第九十六章 出现 四姑娘燕玉微嗤笑一声:“躲在自个儿院里不敢出来。” 三姑娘燕玉绮双手交叠,稳稳当当的坐在宴前,端庄的回道:“今儿个家宴,请人将二姐姐叫来。” 应柔县主投去了欣慰的目光。 做母亲的卢氏拉了拉自个儿的女儿,低声训斥:“长辈面前,说话别这么刻薄。” 燕玉微撇了撇嘴。 她小声嘀咕着:“这帮人难得这么齐全,主角不在,戏怎么开锣。” 卢氏轻轻打了她一下。 “老三家的。”主座上的燕老夫人叫卢氏,“微姐儿直率的性子挺好的,平日倒也不必拘着。” 卢氏笑:“媳妇省得。” 燕玉微的小脸微微扬起,平日就属她与燕玉绮最得老夫人宠爱,将来燕府定是她们二人嫁的最好。 四夫人姜氏从鼻子里嗤出一声,凉凉道:“贵女里也就她最刻薄,这名声养的谁不知似的。” 气氛突然间有些尴尬,老夫人的面色不好看,但也没有说什么,四爷拉了拉姜氏的衣袖。 姜氏轻蔑的抬了抬眉,没有继续。 燕玉微脸色黑了下去,突然瞥见门外灯火下来了个人:“哟,二姐来了。” 众人抬眼望去。 姑娘的身影淹没在黑夜里,她步步走近,暖映的灯火照出身上莲青色的绣衫,她行路不如闺阁女子稳慢,却自带一股潇洒之意。 她的面上蒙着薄纱,走路也不似平日一般低头,她的眼眸映在烛火里,亮堂堂的夺人心魂。 一众人瞪大了眼睛。 这容色,这做派,还是先前那个不言不语的燕照吗? 燕照抬脚迈进了屋子,冷冷清清道:“吾坐哪?” 燕玉微回过神来,这人明明蒙着面,却仍给人容貌姣好的感觉,她知道燕照若是没有脸上的疤,是可以同她自个儿的亲妹妹一较高下的,于是她费劲心力让燕照的头一低再低,没成想今日,却是让之前的努力功亏一篑了。 燕玉绮脸上的笑容有些僵,她指了指末尾的位置。 燕照不置一言,坐在了角落里。 人齐活,便开宴。 燕府一众人饭吃的心思各异。 大房张氏的眼神若有似无的瞟向燕照,状似不经意的道:“二姐儿的亲事真是顶好,少有人能越过去,将来做了胡族的王后,可别忘了你大伯母。” 燕玉绮的神色冷了冷,她的母亲是郡王之女,这燕府里的众位姑娘哪有她身份高,合该她嫁的最好才是。 面前的鱼突然不香。 她撂下了筷子。 燕照半掀面纱,往口里送了一口饭,这才慢悠悠道:“还未定的事情。” 张氏有些诧异,桌尾坐着的分明是同一个人,可那周身的气度却像是换了一个人。 从前的燕照若是听到她这番话,定是头都埋在了桌上。 倒是姜氏好奇的眼睛都黏在了燕照身上。 “照姐儿。”燕老夫人幽幽开口,“这门亲事你什么看法?” 燕照抬了头,漫不经心的笑了笑:“胡族王年轻有为,身强力壮,不失为一个好归宿,只是这事却不是吾可以置喙的。” 燕老夫人闻言点了点头:“既是如此,你明日去面见圣上将这门亲事给推了,让给你三妹妹四妹妹。” 此言一出,桌上唯有燕老太爷同姜氏的眉眼动了动,其他人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 燕老夫人苦口婆心:“你是朝儿的女儿,朝儿之前杀了他族那么多人,将来你嫁去自是待你不好,再加上你的容貌,未来也很难得夫婿的欢心,祖母为你找个更好的。” 燕老夫人谆谆教诲,听起来真像替孙女着想的好模样。 燕照突然冷笑一声,所有人的目光都望了过去。 第九十七章 对峙 “你想将吾嫁给谁?” 燕老夫人正要开口,燕照打断了她:“是礼部侍郎家风流成性的四公子,还是永安伯家打死两任妻子的小少爷?” 燕老夫人语塞,她愤怒的目光转向卢氏,卢氏委屈的摇了摇头。 “收了别人的一点小礼就巴巴把自己孙女推过去,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是要卖孙女。”燕照目光冷冷,她直直看向燕老夫人,周身的气势竟让人有些发惧。 众人接连打了一个寒颤,今儿个的燕照简直同往常大相径庭。往日别说是说句重话了,抬头瞧人都是问题,哪有今日的气势汹汹,简直跟换了个人似的。 莫非她以前都在扮猪吃老虎?还是被什么可怖的东西上了身? 思及此,坐在她旁边的燕玉年往旁边移了移凳子,就是一个哆嗦。 燕老夫人素日最看重名声,大抵也没想到燕照这般说,突然气的往后一仰。 离她最近的燕玉绮先站起来,然后是燕玉微,随后一众人手忙脚乱。 燕老夫人无事,被人扶的及时,此时正靠在燕玉绮身上,燕玉绮正顺她的气。 燕玉绮看向燕照,义正言辞:“你便是这样做孙女的吗?你这个不孝的子孙,有娘生没娘养,怪不得连最基本的礼义廉耻都不知。” 燕照的眼神暗了暗,眸中氤氲着风暴,她漫不经心的弯了弯唇角:“吾还记得当初父亲同燕府分了家,本来便不是嫡亲的祖母,如今更不是了。” 燕玉绮厉声喝斥:“燕府供你吃供你穿,你竟这般编排?” “让吾住破院,拿着给吾父亲的赏,厚着面皮据为己有,如今燕府的繁华怎么也要算上吾的一份力,竟也好意思提回报?”燕照沉下气。 燕玉绮张了张嘴,燕玉微见她落于下风,接道:“不管如何,你住在燕府是事实,你就是燕府的人,抵不掉也赖不掉,而今你气倒祖母是事实。” 燕照好涵养的没有大骂出声,她冷笑:“若是你非要拿身份来压我,那我们便来说道说道。” 她慢慢往前一步步走去,聚在一块的人识相的给她让出了一个道。 “其一,吾身为郡主,除了这个不能说话的老太,燕府女眷无人身份压得过吾,可平常,这重视诗书的世家,没有一位规规矩矩的向本郡主行礼,连隔房的堂妹也张口闭口就是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燕照眯起眼,脚步不轻不重的踩在地上。 “其二,嘴上说是燕府的人,却无人将本郡主当作亲人护着,反倒在外人面前极尽捉弄,让本郡主出尽丑态。” “其三,连三老太爷养的狗都不愿待得院子,一囚就将本郡主囚了四年。” “其四,每日打发丫鬟给本郡主送残羹冷炙,冬日连一副保暖的棉被都不愿施舍。” 说着,燕照已走到近前。 众人这才发现,往日不放在心上的燕照,竟也身量略高,比寻常女子都微高一筹。 她居高临下的看着燕玉绮:“冷落虐待郡主可是不小的罪名,这些账咱们总得好好算算。” 第九十八章 姐妹 “够了!”一直没有出声的燕老爷子暴喝一声,他眼神冰冷的看向燕照,“养不熟的白眼狼,跟你那个爹一样。” 燕照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正要出声辩驳,便听一道泠泠的声音传来。 “什么同我那位父亲一样啊。”门外进来一抹澹澹色的身影,她进门微笑,“祖父。” 是燕熙。 堂里一默。 随后几个燕府的嬷嬷神色难看的走到卢氏身边,同她耳语了几句。 燕玉绮的眼神闪了闪:“你怎么来了?” 燕熙似是毫无所觉的笑了笑:“只是想着好久未见祖父祖母了,便回来了。” 说罢,她像是刚看见晕在燕玉绮怀中的燕老夫人一般,惊呼道:“祖母这是?” 燕玉绮恨声:“还不是你那位好姐姐。” 燕熙的目光转向燕照,此刻的燕照默默低着头,一副谨小慎微的模样,燕熙嘴角的笑有几分冷淡:“姐姐本不爱同人说话,若是做了什么事情令祖母生气,孙女替她赔罪就是。” 燕玉绮冷笑,此刻她离燕照极近,她伸出一只手就要揪着燕照:“方才一副自恃身份,如今怎么哑巴了。” 哪知,燕照捉住了她的手。 燕玉绮心惊。 燕照的手劲怎么这么大。 她用力挣扎着,就见燕照微微抬起脸,给了她一个警告的眼神。 燕玉绮心中害怕,燕照握着她的手越缩越紧,直到她疼的面色微白,才放开她。 燕逢见燕玉绮的脸色不对,眼神紧紧的盯着燕照。 她正微微冷笑。 燕熙默不作声的看着这一切,她十分有礼的向众人服了服身,转头便吩咐身后跟来的宫女:“你去宫中请一位太医来,速来。” 宫女点点头,疾步领命而去。 一行人折腾了许久。 燕照和燕熙两人一齐走出院子,两人的随侍远远跟在她们后头。 燕熙步履平稳,走了一段路后,侧头瞧了瞧身边人。 前后头都有人提着油灯,不算亮堂,却也能瞧清脚下的石子。 影影绰绰的阴影映在燕照的脸上。 燕熙开口叫了一声:“姐姐。” 燕照的身影一顿。 “这些年过的好吗?”燕熙轻轻道,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东西,“往常我来的时候你都避而不见。” 燕照低下头,她过的好吗? 她想,她一出生,就在那黄沙漫天的边疆。长到三岁,母亲回京生了妹妹,偶尔入京,都在年关,家人团聚之时。长到九岁,家人俱亡,幼妹不在身边,在一个小破院子里,数过了四个春夏秋冬。之后,她一头扎到荒莽中,驾马从未回头。 一个女流,在满是男子的军营里待了四年,是最疯狂的事情。 她原本投军的目的,就是疑心父兄死亡的真相。 可打她到了边疆,才发现原来这个地方才是刻入她骨血的家乡,而不是那个所有亲戚都在的京城。 她有很多好兄弟,也有很多好兄弟饮恨沙场,她的手上也沾染了许多血,可每次得胜归来,那边疆带着草味混着沙土甚至携着血意的风,才清楚的让她感觉到。 她,活着。 “很好。”燕照侧眸,对上燕熙的眼。 这双眼睛和母亲陆婉生的很像,陆婉每次弯眸,都会带起唇角的梨涡,燕熙也是。 她长得更像父兄一些,眉眼偏坚毅,无端让人瞧出几分英气。 “姐姐,我想看看你。”燕熙眨了眨眼,宴会上那个端庄自持的明月郡主,露出了她俏皮的一面。 燕照没有说话,燕熙抬手摘下蒙在姐姐脸上的面罩,露出了她脸上那块骇人的伤疤。 燕熙抬手摸了摸,从嘴角一直延伸到鬓角。 她口中喃喃:“边关什么样子呢?为什么都要去边关。” 燕照的眸中隐隐闪过什么。 燕熙又笑:“太晚了,宫中快要下钥了。” 燕照怔在那里,直到燕熙离去,她也没有反应。 第九十九章 原来 燕熙赶在宫门落钥前回了宫。 她进慈宁宫时,已是很晚,想来太后已然安歇,于是她轻轻的回了侧殿,刚点上灯,就听见主殿传来一阵喧闹,不一会,太后殿里的掌事姑姑来叫她过去。 燕熙面上笑着应是,罗裙下遮着的双腿却在打颤。 她重若千钧的往主殿迈去,推开了倚重的檀木门。 殿里空旷,静悄悄的,也没有点灯。 她缓缓向里走去,白日里亮堂华丽的太后殿,现今像一个漆黑的暗笼,仿佛下一瞬就会冒出什么东西来。 待她站在了大殿的中央,一个披头散发的黑影从角落里掠出,那形状像一个人,也分明是腿脚不便的样子,可冲过来时却无丝毫停顿。 燕熙闭上了眼,便是一声闷哼。 她被人打中了腿,一下子摔在地上。 棍棒一下一下落在她的身上,最后那人直接扔下了棒子,指甲直接往她的身上撕扯,她死死用双手捂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叫出声来。 窗外的一缕银丝落在殿里,照在了那人的脸上。 那惨凄的脸上,唇瓣苍白无色,赫然是未戴珠钗的太后娘娘。 …… 夜,悄然。 燕府的一座小院里,灯火通明。 纱窗上影影绰绰的是一个坐立的人影,小屋里的角落却还站着一个人,那人着莲青色,瞧起来年轻,却也能压住这种暗色。 她一半湮没在光影里,正是方才宴上的燕照。 此刻她正目光灼灼的看着坐在那的女子,此刻若有人在这,一定惊奇的发现二人的脸一模一样,便是连脸上的疤痕也如出一辙。 假燕照先开口:“你今晚得罪了燕府。” 燕照不置可否。 气氛又是一默。 这次燕照先道:“是有人派你来的,对?” 原先她还以为是燕府找来的人,后来观察过燕府人嘲弄的样子做不了假,才知这个假燕照,不是他们安排的。 是谁呢? 是给她送通牒的那个人吗? 假燕照看了她一眼,突然笑:“你心里不是有答案了吗?” 燕照不解,却见假燕照缓缓起身:“早点回去,我要安歇了。” …… 第二日。 林集入宫看望太后。 “姑祖母。” 慈宁宫里,太后脸上挂着慈祥和蔼的神色,与平常一般无二。 今日她身边没有燕熙,林集疑惑着,燕熙才姗姗来迟。 燕熙今日穿了高领子的大衫,正合衬着萧瑟的秋意。 她面上端着笑对林集行了一礼,便走到太后身侧,轻声细语地道:“太后娘娘今日的气色很好。” 太后见到燕熙显然很高兴,她握住燕熙的手。 燕熙的身子微微一僵。 林集在下边看着,一副祖孙和乐的模样。 这听太后又道:“明月十四了,该办及笄礼了。” 燕熙抿抿唇,微微笑。 “及笄礼后便是大姑娘,可以嫁人了。” 燕熙羞涩的低下头。 “哀家舍不得你啊。”太后沉重的叹了口气,十分舍不得燕熙,她比划着似是追忆,“你这般大的时候就在哀家身边了,比可怜的新城伴着哀家的时间都长,若是新城还活着,也像你这般大了。” 燕熙闻言敛了敛目,遮去了眼中的神情,这才反握住太后的手,一副神伤。 第一百章 上朝 燕熙的及笄礼是在年末的腊月,如今已不足两月,身为从小长在太后殿里的郡主,她的及笄礼必然不会落于其他任何一位官家的小姐。 太后说想带燕熙去庙里祈福。 她们的行程定在了五日后。 燕照刚听到消息的时候,正在试穿宫中递来的朝服。 而今她已升至正四品中郎将,得了上朝的资格。 林集每日闲来无事就往她这里跑。 “再过五日是郊外慈恩寺浴沐日,寺里的空恩大师也在,当日会有许多达官贵人去往求签。” 燕照理了理官服上的褶皱,突然道:“空恩大师?” 林集怕她不懂,解释道:“空恩大师以卦闻名,当年先帝邀他入朝做个国师,他婉拒,随后进了慈恩寺,法号空恩。他的卦从未错过,从前我们林府不惜花重金求了他一卦,当时他指了指众多女儿中的姑祖母,结果姑祖母以二嫁的身份做了天朝的国母。” 燕照瞠目结舌。 往常陆婉带她去的寺也是慈恩寺,只是她从未见过这位空恩大师,但他的名声之大,燕照也略有耳闻。 先前燕老夫人莽足了劲也要求见空恩大师为燕府中姑娘算上一卦。 可惜托了很多关系,换来人家一句,只卦有缘人。 没把燕老夫人气的不轻。 “过几日下朝,咱们一起去看看。”林集道。 燕照也正有此意。 …… 翌日大约卯时,燕照就早早起身换好官服,乘着马车一路去到宫门口。 宫门巍峨。 今日,她是以朝堂四品官的身份,执笏板,着红袍,入宫门。 大臣们陆陆续续来齐,成一列队,鱼贯而入。 到大明堂时,还早,皇帝未来,众人窃窃私语。 燕照迈入第一只脚,大约她是大天朝有史以来第一位着官袍上大殿的女子。 她的双手互交在袖里,安静的立在队伍尾端。 她的官服上绣着麒麟,文官绣仙鹤。又是生面孔,一瞧便是皇上新封的抚远中郎将。 在众的官员起了结交的心思,却碍于身份迟迟没有人上前。 能上朝的最低品官员也是四品。 燕照在其中看见了不少父亲从前的官僚,还有她那位好三叔燕三爷。 燕照如今领正四品的衔,从前的宣节校尉是八品上,如今连升四品,虽算不上史无前例,却也难出一个,若她这个年纪倒真是难出其右。 不过都认为武官升职总比文官容易,打几场胜仗,拿几个人头,就能升品,更勿论众人默认高官预备的宣节校尉了。 燕照说是因为杀了老胡王拿来的军功,可在场的哪一位不是人精,在风头正盛的如今,皇帝的一举一动都深含用意。 宫中的钟又响。 林集,顾云贺也陆陆续续而来,与燕照打过招呼后,去到了自己的站位。 嘈杂声突然一静,殿门外立着一人。 是薛仰止。 他今日又一身红色官袍,袖子宽大,秋风下,衣袖猎猎。 只站在那,这满堂殿里就好似生了华彩。 不愧是京城公认皮相最好的男子。 燕照的目光陷在他身上,连她自己都未曾发觉。 众人交口嘀咕:“他今日怎么来了?” 直到薛仰止站在她的身侧,她才回过神来,眼神带着不解。 “秋菊院冷清,有空常来。” 说罢,便抬脚往前排走去,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他神色不动。 仿佛今日来,只是为了给她送这句话。 蓦然,太监的一声又尖又长的长唱,打断了她的思绪。 是皇帝来了。 第一百零一章 城门将 又是礼节的参拜。 燕照双手交叠俯下,又起身,她垂下头,没有看座上的皇帝。 因是最后一个,她离殿门最近,路过殿门的光跳在了她身上,镀上了一层金边。 今日衣着大红,当是好看的。 从前陆婉哄她穿大红袄子,说是红色最衬人,也最喜人,且指着刚下朝疾步回来的父亲,就道好颜色。小时候的燕照拍着小手,只觉这大红官袍威风凛凛。 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身为女流的她也可以穿上。 “抚远中郎将今日精神的很。” 皇帝的眼神扫视了一圈,看见薛仰止来先是挑了挑眉,他又往后头望去,在泱泱远远的人里,看见了站在最后的燕照。 燕照闻言,侧步往前:“回皇上,是官服精神。” 皇帝朗声大笑,大手一挥:“今日你第一次上朝,若有什么做的不妥之处,朕免你无罪。” 燕照掀起官袍,又是一拜:“谢陛下。” “朕赏你的这座官邸你可满意?” 燕照目光平视,不敢直视天颜:“回皇上,微臣睡得很踏实,只是往常忙惯了,这突如其来的安稳,让微臣闷的慌。” 这是明明摆摆的问皇帝要职了。 才十七的少年跪在殿中,不卑不亢,一点也没有初入朝堂的拘谨与紧张,这份从容的姿态不禁令不少老臣侧目。 薛仰止侧头看了她一眼。 皇帝抬了抬眉:“以前有个臣子天天给朕写奏折批假,怎么到你,就闲着闷了?” 燕照这才露出了少年人的羞涩:“陛下,微臣生来就是长在马背上的,这摸不到缰绳,有些手痒。” 许是燕照平日里一副大人的模样,皇帝瞧着很是新奇,他微微思索了片刻,道:“朕有一个闲差。” 燕照睁大眼,显得有些惊喜。 “替朕去守城门。” 燕照的脸突然垮下来,啊了一声。 皇帝的面色沉下来:“怎么?不愿意?” 燕照瘪嘴,颇有些不情愿:“微臣不敢,只是这守城门实在……实在……” “实在丢人?”皇帝突然笑了。 燕照缓缓的点头。 众朝臣见状只是摇摇头,果然年纪轻。 皇帝正色道:“朕让你守的是京城的城门。守的是天朝的生死关,朕是看重你。” 话音刚落,燕照就跪地,大声道:“谢陛下赏,微臣领命。” 朝臣:“……” 皇帝忍俊不禁,挥了挥手。 燕照退下。 “既然抚远中郎将得了差职,便将你们几人也一并安排了。” 皇帝所指的几人自然是薛仰止,顾云贺与蔺青等人。 “顾将军回去带练平州营,蔺青跟着去平州,过几日启程。至于宿国公,留在京城,替朕分忧。” 此状竟是要将宿国公的猛将分配平州。 皇帝的打压之意,真是越发明显。 燕照立在最后,眼神微动。 今日朝堂无事可仪,不久便退朝。 燕照走在宫里的小道上往外走去,她缓缓的,有意要同落在身后的顾云贺一起。 “只你一人留在京城。”顾云贺追上来,话语间有担忧和不舍。 第一百零二章 红棉 薛仰止慢悠悠的从后头踱来:“我也在。” 顾云贺不欲理他,只对燕照道:“天子的城门也并不是这般好守,你初来乍到,来往达官显贵进出,少不得得罪不少人。” 随后他轻声道:“这里不是讲话的地方,我晚上去你府里。” 薛仰止双耳一动。 到了傍晚,抚远中郎将府上的小门开了,顾云贺走了进去,随后跟着薛仰止和林集。 燕府的小厮刚吃完饭在府口溜达,见到这一幕眼神提溜转,忙不迭往中堂去。 顾云贺一路上有些恼火,他冷着一张脸见燕照,指着身后的两人:“你把他们也叫上了。” 燕照颇为不解:“你们不是一起来的吗?” 薛仰止和林集缓缓踏至,一路欣赏了这中郎将府的景致。 “大是不大,胜在小巧。”薛仰止道。 林集打趣:“你当什么都能同你的国公府相比?” 薛仰止抬了抬眉,目光看向燕照:“不请我们进去坐坐?” 燕照眼眸一亮:“请。” 堂中燕照收拾过,是她自己舒服的摆设。 林集往常直接去燕照的院子,没有来过大堂,他绕过绣着将军打马的玉屏,啧啧称奇。 墙面上挂着一副红棉图。 红棉图所讲的是前朝一个女将军明典,七进七出,堪为女中豪杰,最后欢喜上当朝年轻的相爷,以红棉为信,可惜相爷终究尚了公主,明典悲痛欲绝,一去边疆再也无回。 这副红棉图是当世画工连萧执笔,将明典永远留在那赠予情人红棉的一瞬,这样的画作千金难求,寓意非常。 顾云贺看了一眼:“我妹妹就很喜欢明典,要是她知道这副红棉图在你这,一定吵着来。” 林集更是拍了拍燕照的肩:“没想到你这大老粗如此风雅。” 燕照:“……” 薛仰止沉默了片刻:“我记着,真正的红棉图应当还挂在天策旧府才是。” 天策将军死后,燕照被燕府接走,燕熙又待在宫里,天策大将军府就闲置下来,皇帝为歌颂天策的功德,许百年不收回府邸,里边用物,无一动过。 燕府曾想借机霸占,燕照为保府邸,自愿去了燕府,这才有后边的故事。 燕照一怔,磕磕巴巴道:“我这副是假的。” “假的?”薛仰止半信半疑。 “这副图出名的紧,真作收在大将军府,无人敢动。我也只能买一副假的饱眼福。”燕照说得真诚。 林集见状打着圆场:“燕照拿来这么大的本事,你就别揭人短了。” 薛仰止这才作罢。 倒是顾云贺往前瞅了瞅:“这画的细致,看起来和真的一样。” 林集奇道:“你见过真的?” “见过。”顾云贺点头,“幼时跟随父亲去过大将军府,正是天策大将军才让我萌生了从军的念头。” 燕照抬了抬眉:“大约什么时候。” 顾云贺看了她一眼:“当日好像是朝阳郡主的生辰,大将军府设宴才去的,我当时远远见过朝阳郡主,拿着小样的红缨枪,生的玉雪可爱,可惜如今毁了脸面。” 薛仰止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他神色怪异的看了顾云贺一眼:“我记着你当时从大将军府回来,吵着要娶朝阳郡主当媳妇。” 第一百零三章 顾云贺双颊顿红,不自在的撇开眼。 林集瞪大眼睛:“我怎么都不知道。” 燕照差点跌了一跤。 她只在京城办过一次生辰宴,是七岁那时,原因是第一次,她那素来节俭的父亲给她办了一个最热闹最喜庆的生辰宴,请来了京城里的许多人家。 “朝阳郡主十七了?”顾云贺突然问道。 “快十八了。”林集的眼睛睁的更大,“你想干什么?” 顾云贺摇头:“我只是在想她的及笄礼过了没。” 薛仰止闻言道:“燕府的人说朝阳郡主不喜出门,就请了几个近的人,简简单单的小办了一场。” 燕照冷笑,其实那日生辰,只是在她院子里支了张桌子,让她一个人吃了一顿好饭罢了。 “她那生辰宴办的风光,可这及笄礼却是上不了台面,若是天策大将军在,也不会让她受这样的委屈。”顾云贺叹。 燕照突然不敢直视顾云贺,她岔开了话题:“你白日说要同我讲什么。” 顾云贺闻言正色:“皇上说是看重你,其实也是给了你一个难题。他把京城的腹地让给你守确实是相信你,可偏偏就是明知你阅历不深,还要把这个活计丢给你。” “京城十块砖头砸下去八个都是当官的,这遍地的权贵,想进出城门,你一个小小的守门将,拦的住吗?”林集缓缓道,目色认真。 燕照垂下头,他们说的她何尝不知。 “浴沐节后你就要上任。”薛仰止已经坐下,他只手往茶盏边一动,便有有眼色的丫鬟往前一递。 “浴沐节我也该启程了。”顾云贺道,“皇上把你的猛将调走了,怎么跟个没事人似的。” 薛仰止垂下眸子:“先头把你的顾家军编入先锋营时,不也毫不在意吗?” 顾云贺耸了耸眉,不置可否。 “浴沐节都有什么安排吗?”燕照看了看两人。 “大约去郊外骑马踏花。”顾云贺笑,“总归去不了军营。” 燕照看向薛仰止。 这才见他懒懒道:“府里赏花。” 燕照撇了撇嘴。 “你去哪?” “慈恩寺。” 薛仰止眉眼一动:“也去求签?” 燕照眼睛一撇:“这常年在外打仗,不得求求神佛保佑?” “你还信这个?”顾云贺挑了挑眉。 燕照咬了咬唇,其实她也不信神佛。 “空恩大师出关。我也去瞧瞧罢。”顾云贺接过底下人递得茶,眸色一动,“这些人是陛下赏的?” “咱们在这里议事,我怎会随意叫他们出入。”燕照一笑,“都是我信的过的人。” “方才进来时也少有年轻的,都是些年纪大些的仆人。”顾云贺教导,“你去人伢子选人也不当这么选。” 燕照笑呵呵,自然不会说这些人都是之前天策旧府里伺候过的人。 她打着哈哈:“我还当你对府里的事务都不上心呢。” 薛仰止的眼神定在给她递茶的一个小丫鬟身上,那小丫鬟双颊一红,羞得跑开了。 他突然开口:“你府里怎么尽是些丫鬟,没有见着小厮。” 第一百零四章 慈恩寺 山明澈空。 秋日气色爽朗,杂木掩映间,露出向上的石阶。 慈恩寺坐落京城郊外,野阔天高。山脚之下,尽是官家权贵的马车。 帷盖车中,下来各族的官家夫人小姐,给这阔大的山脚,添了几副亮丽的颜色。 慈恩寺前阶共九千九百九十九梯,天朝开祖皇帝提马路过,感念逝母恩德,在这里建造了皇家寺院,对平民权贵开放。 一行四人勒马而来,一众衣光鬓影中,燕照并没有看到燕熙的身影。 薛仰止的出现正要引得小姐们惊呼。 “都让开——” 一辆马车疾疾而来,驾前的小厮高声大喊着,手上的鞭子却没有停下的意思。 燕照抓马闪躲,燕府的几辆马车停在正前方,眼看就要撞上。 里边的夫人小姐赶紧提裙躲避,燕玉微下来时一个踉跄,摔了个跟头,脸面向下。 那辆马车堪堪停在了燕玉微的正前方。 上边的府徽赫然绣着一个贺字。 贺续,平亲王的马车。 贺续是大天朝唯一一个异姓王,年仅二十六,袭了祖的爵。 平日行事素来无忌,无妻无子,虽长得一副好相貌,但为人行事张狂诡谲,一般人都骇于身份,不敢近前。 燕府仆人七手八脚的将燕玉微扶起。 燕玉微满脸尘土,披发垢面,衣襟被划破了一道,她双颊顿红,尖叫起来。 卢氏赶忙上前遮住她,拥她进了车里。 天梯是皇祖命造,凡走慈恩寺前阶必下车步行,不许担架,皇帝是,太后是,权贵是,平民亦是。 马车上走下来一人。 华丽的红色贡品袍子,精雕细琢的长相。 他抬头,目光就落在了燕照处。 她也听过贺续大名,只是从未见过人罢了。 他的容似乎是巧匠精刻一般,风流的嘴角微勾,便迷了整个风华。 宫中的新河公主对他芳心暗许。 他用脚碾了公主的绣帕。 他还有奇怪的癖好,比若喜欢看活剥人皮。 大家都对其敬而远之。 燕照皱了皱眉,感觉放在她身上的目光让她很不舒服。 她翻身下马。 并不理会身后燕府与平亲王的插曲,一行四人上了天梯。 山体不高,却耸。 燕照几人常年行军,体力很好,不消半个时辰,便悠哉游哉的逛上了庙宇。 其他贵族的小姐夫人平日只郊外踏青,走一程歇一程,走了半日才到山顶。 燕照来得晚,山上的庙宇此刻已有许多人。 庙宇山门大敞,一个小和尚迎了上来,他先是双手合一一鞠:“众位施主,今晚可要留宿?” 燕照点点头。 小和尚又是一鞠:“庙里厢房不多,施主们来得早,可否两人住一个屋子?” 几人面面相觑。 敢让这几位爷与他人同宿,怕也只有慈恩寺了。 薛仰止冷淡着一张脸,没有说话。 林集看了燕照一眼,旋即点头答应:“小师父,请带路。” 绕过几个大殿,便是后院的厢房。 厢房数百十间,团簇的屋子一瞧便是层层。 燕照粗略的估了一把,就这慈恩寺的厢房,不算前院后院,树林大殿,就有二十个她的小府那么大。 不愧是皇家寺院。 “今夜就我同燕兄弟住一块。”林集先道。 第一百零五章 贺续 薛仰止颇不满:“我不想同他住一屋子。” 他自然是指顾云贺。 顾云贺不忿,他踢了踢脚边的草,嘴中也道:“谁愿意和你住?” 林集看了燕照一眼,旋即小心的指了指自己:“我呢?” 薛仰止淡淡:“你打呼。” 燕照瞪大眼睛,万万没想到看起来儒雅的林集,竟然会打呼。 林集白面一红。 薛仰止挑剔的看了一眼燕照:“就你。” 燕照抬了抬眉。 …… 太后也在慈恩寺,在深处的厢房。 寺里的厢房再是短缺,也不敢让太后同别人挤同一间屋子。 住持收拾出内院围边的几座屋子,燕熙就住在其中。 林集几人来,自是要去拜见太后的。 燕照简单收拾了一下屋子,就走过矮林交映的石子路,远远便见一周厢房的边围,几圈侍卫。 薛仰止几人的脸一露,侍卫就放他们进去了。 燕照被拦了下来。 侍卫冷着一张脸:“你是谁?” 薛仰止顿步回头,替她道:“抚远中郎将,燕照。” 侍卫的眼中转而带上了狂热,他退去一旁,恭敬的请她进去。 深秋的天很冷,有几分冬日的寒凉。 太后身上的华裳又厚了一层。 老人畏冷,宽大的厢房里几只暖炉吐着烟。 屋里此时有些人。 燕照一眼就瞧见了贺续。 来寺院还穿红裳,除了面前的小平亲王,怕是没有人会如此了。 屋里哭哭啼啼的声音一静。 太后疼的头疾快要发作,几人的出现正巧解了围。 太后见到林集很是高兴,连精神也好上了许多。 屋里跪着一个华装姑娘,清秀的相貌,哭起来惹人怜爱。她见有人进来,微微伏起的身形一顿,她呼出一口气,面色顿红,缓缓起身。 小平亲王贺续抱胸站在一边,面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意。 显然又是这位纨绔惹下的祸端。 燕熙此刻正捧着茶进来,才须臾的功夫,屋子里又挤了些人。 她看到燕照有些意外。 太后的眼神扫过,落在了不曾见过的燕照身上,她的眼眸闪了闪:“这位就是抚远中郎将了。” 燕照似是受宠若惊:“太后娘娘知道微臣。” 太后笑:“哀家的眼神可好,那日晚宴,哀家一眼便瞧到了你,是个妥帖齐全的孩子,皇帝都老同哀家夸你呢。” 燕照又行了一礼。 “明月,给他们倒茶。” “平亲王也坐。” 几人坐在铺着团蒲垫的椅上,贺续挨着燕照坐了下来。 燕照打第一眼就不太喜欢贺续,往边上靠了靠。 贺续嘴角似笑非笑,眼神望向立在太后一侧的燕熙。 燕熙正给太后整理衣襟,遥遥对上贺续的眼眸,旋即转开。 坐了许久,燕照等人也了解到,原来这位平亲王快到山顶的时候脚下一跌,不小心撞上了前头的一位小姐,那小姐的裙衫碎裂,丢了脸面。 这才来找太后要说法。 此刻屋中这么些人,那位小姐也不好意思再说些什么,大约等了一刻钟,她的祖母伯母母亲才姗姗来迟。 第一百零六章 算签 燕照看了那姑娘好几眼,才认出这位是当时宫宴外刁难燕照是哑巴郡主的永安侯府嫡次女杨花杨小姐。 茶已喝过,留着不太合适了。 几人将要起身告辞。 太后微微侧头,房里的香炉的烟打了个弯,蒙在了太后的面上,氤氤氲氲的瞧得不甚清楚。 只能听见她的声音:“明月,前头空恩大师的法讲将开。哀家此时有事牵绊,你先往前殿去。” 燕熙闻言垂下了眼:“是。” 恰巧燕照几人也去前殿,便与燕熙同行。 在场的都算相熟之人,虽寒暄后便不起话头,但偶尔也说上几句话。 去前殿的小路铺着石子,往前走大约几里,才能闻到香火的硝烟味。 前殿的庭院上聚满了人,都是些衣着绫罗的达官贵族。 钟声过了三下,罗汉殿里走出一个僧弥。 他双手合十往前一拜:“各位施主,空恩大师已在殿内,请随小僧来。” 彻耳的梵音卷耳,燕照几人顺着人群绕过三大天王殿,往后殿而去。 这是一块很大的殿庭,殿中摆着一尊大弥勒,空凉的地下摆着几百张垫子,尽头跪坐着一个袈裟僧人,只见后首,未见其面。 时人总是对神佛抱有敬畏。 此刻这些人无论达官显贵,都安静的跪在垫上,双手合一,静听宣讲。 几人挑了个位置,巧得是燕府,顾家,姜家众人都分散在他们的周围。 清河公主张扬的从门外踏来,便挑了一个薛仰止身边的垫子。 薛仰止同顾云贺敷衍的紧,薛仰止冷淡的面容足见对这种场合的不满。 他贯来是不信神佛的。 清河公主朝他望了一眼,面上蒙上了一抹嫣红,少见平日里嚣张跋扈的公主还有如此的一面。 她温婉的笑:“听说空恩大师只替有缘人卦签。” 众所周知的事情,上一位有缘人还是当朝的太后。 诵经声念到一半,薛仰止的面上快要冻上了冰,才有一个小弥勒拿着一个竹筒,里边摆满了签子。 燕照也不知薛仰止为何对这样的场景如此不耐,就算是不信神佛,他的定力,也不该这种反应。 清河公主先往里边抽了一签,她抬头一望,有些奇怪:“为何上边只有一行文字?” 小弥勒笑:“这签是留给空恩大师卦的,若是有缘人,过会晨颂结束,是该随大师去后院的,其他人的签便只能自己体会了。” 说完,他将签筒又递给了其他人。 燕熙挑了一支海棠花色的签。 薛仰止随意抽了一支,顾云贺见状也不瞧,摸手便拔了一支。 燕照喜欢菊花,挑了一支菊花形签。 众人手上都有了签,上边都刻着字。 饶是薛仰止顾云贺也低着头细细看了起来。 燕照的双目落在光滑的竹面上。 上边用的是鎏金刻笔,一行写着。 “我花开后百花杀。” 燕照不解其意,恰巧此时顾云贺探过头:“你的是什么?” 他瞧了一眼,摸摸头,显然也不知道其中意思,只是说:“你的这签怎么这么短。” 第一百零七章 卦象 燕照也有些奇怪。 她正要去瞧顾云贺手中长长的一串,方才那位小弥勒走过来,对她道:“这位施主,您抽到了残签,请您跟小僧来。” 殿庭众人的面色不一,敲吟声渐渐停了下来。 最前头的空恩大师回过头来,是一张古稀的面容。 他神情慈和,往燕照眺来。 燕照手中紧捏着卦签,此刻所有人的面容都焦聚在她的脸上。 空恩大师缓缓走向她,正要领她去后庭,突然顿下脚步望向一处。 铜瓦铜柱的大殿里,燕熙手里拿着那支海棠色签,立在天光朗照处。 她似是不知发生了什么,就见空恩大师面色一变,他沉吟一声,意指燕照:“你也跟着来。” 两人离开后,众人这才面面相觑,好半晌才意识到自己无缘空恩大师的卦签。 只是这常年闭关的大师,怎么就挑了抚远中郎将同明月郡主呢?难道是上天有什么降示吗? …… 缸中的浮萍起起伏伏,几只红黄的鲤鱼在水面吐着泡泡。 有人往其中扔了一把鱼饲,原本平静的水面霎时掀起了波澜。 空恩大师带着她们来到后庭,这里没有其他人。 燕照将抽到的签子递了过去。 空恩大师看了一眼,面色渐渐沉了下去。 后庭里有一树梅花,许是时节未到,尚还是花苞朵。 她们坐在石凳上,安安静静的等着空恩大师给她们卜卦。 空恩大师熟知星象,最擅卜人前世今生。 他先把目光投在燕照身上。 手上往桌面的棋盘里捏了一颗子,放落在棋盘上。 “这支卦签。”空恩大师沉吟,那双深如古井动了动,他拂了拂袈裟,“你注定与众不同,但这卦面未完,不只是这个意思。” 他的眼眸望进燕照的燕照,似乎要透过眼睛看进心里:“你所行之事非是当下身份当做的,倘一意孤行,怕是不尽人意。” 燕照双眸一抖。 这是何言? 难道空恩大师卦出她是女扮男装,深入军营? “燕某斗胆,请大师告知后边的签言。” 空恩大师叹了口气:“都变了,都变了。” 他似是在对燕照说,目光却凝在燕熙的身上:“有人动了命盘,你今后的卦,无人能卜。” 燕熙敛下眸。 空恩大师突然说了一句:“凡是莫要苛求。” 燕照不解,不知此句是在告诫她还是点拨燕熙。 此事明了,空恩大师大抵是不能算她的签了。 燕照似懂非懂中不禁品味起空恩大师对燕熙的所言与深意来。 燕熙突然抬起头,无头无脑地问了一句:“逆天改命如何?” 空恩大师定定的看着她:“福浅易折,宿有业障。前生今世自有命数,命盘只会越动越薄,越算越薄。” 燕熙抿了抿唇,她缓缓起身,将要告辞:“大师所言,燕熙懂了。” 两人携去,身后的缸塘里,又恢复平静。 一支签悄然落在下,风吹下一朵梅花花苞落在上边,然而,签上未着一字。 身后一声叹气。 “未必真懂。” 第一百零八章 调戏 佛殿里的香火很盛。 秋风冷冷掠过,却未动灯火一丝。 常言说盛世里佛陀受香火,可这番安然的景象却丝毫没有拂起燕照紧皱的眉。 方才空恩大师与燕熙的一来一往,已让燕照的心头掀起了轩然大波。 什么叫逆天改命? 什么叫命盘被改? 难道…… 燕照不敢再看燕熙一眼。 徐徐的风吹进燕照的心里。 此刻,燕熙垂下眸,心情波澜起伏。 “燕将军。”走出半晌,她才轻轻启唇,“我先前为自己求了一个姻缘签,结果不尽人意,这才想着要逆天改命,而您那支签,同我当是没有什么关系。” 她说的话很缓,似乎是细细思索之过,燕照抬眼对上,她的眸中却平静的连一丝波澜也起。 似乎这真的是巧到不能再巧的事情。 燕照甩开自己心中荒谬的思想,她只是一个平常到不能在平常的失父郡主,哪有这个能耐给她送通牒,将她一举一动捏在手里,改了她未来命盘之人呢? 燕照勉强接受了她这个说法。 燕熙眼神晃了晃,紧接着微微一笑。 身后她的丫鬟远远的跟着,快临近前殿时,三人才一齐入了殿内。 此刻殿内的人散了大半,剩下的不说也知是留下看热闹的。 燕照一眼望去,有燕府,顾府,姜府里的人,甚至连平亲王贺续也在,只薛仰止缺了席。 她二人一来,众人便团团围上来,七嘴八舌的询问。里头许多人燕照都不识得。 此刻燕熙端着笑:“天机不可泄露。” 众人神情唯余失落,只不过之于女子,再不凡得命格还能是什么呢?莫不是要出第二位太后娘娘了? 在场得人不少是大府里的夫人,原先想要娶燕熙回家的主母们有些摸不清底,不敢随意出手了。 若她真是娘娘的命格,哪个勋家贵族敢跟皇族抢人? 燕熙知她们心中在想什么,却不点破,无端为她省下了不少的麻烦。 此时,有一个穿着华裳,戴着金钗的贵妇道:“空恩大师鲜少算男子命数,抚远中郎将入幕,莫不是在朝局方面?” 燕照摇头,只道是与自己的身世有关。 众人这才注意到,这位姓燕的小将军从未提过自己的家族。 不免又联想到她从小孤苦来。 一个个心里暗搓搓的要将她拉入己方阵营。 恰在此时,贺续动了。 他往前走了几步,面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轻佻的把手一伸,勾住了燕照的肩膀。他垂下头,一双多情的眼睛黏在了燕照的身上,这一派瞧来也不像正常男子之间的关系。 京中盛传小平亲王贺续断袖之癖,而今亲眼见着这副场景,后院的夫人小姐都不禁以帕掩面。 燕熙皱着眉,左脚往前抬了一步,又放了回去。 燕照不可置信的瞪大眼,感到有些羞恼。 她用力想将贺续推开,却惊奇的发现对方的力气比她还大。 这只是一个受了祖上荫蔽的纨绔子弟,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 贺续微微低头,更做了一副亲密的模样,轻声道。 “小将军模样生的不错。” 第一百零九章 燕照的脸突然涨红,哪怕她自小混在男人堆里,但也从未有一人同她做这般轻浮的动作。 她气急,手下使了巧劲,推开了贺续。 一股惯力令她往后仰去,她正要稳定身形,一只手接住了她的腰。 目光晃晃而过,直到撞进了一双淡如雅雾的眸子里。 薛仰止淡淡看了她一眼,扶正了她的身子,就放开了手。 燕照有些怔晃,看向薛仰止的目色有些不对劲。 贺续见此目色微闪,微微抬起下巴:“宿国公怎么有闲心管这些闲事。” 小平亲王行事向来无忌,自诩是天朝第一美男子,对薛仰止总是带着敌意。 薛仰止的神色冷冷清清:“他还小。” 两人对峙,气氛剑拔弩张。 贺续突然轻笑一声,剑眉随着笑意抖动,他合不拢嘴:“十七也不小了,你这模样还真像护崽子。” 薛仰止默了默。 贺续往前走了几步,双眼黏在了燕照身上,令她皱起了眉。 燕照想不明白,她女装算得上美人,可这男装实在算不上俊俏,这小平亲王的眼光这么别致? 他渐渐逼近燕照,见薛仰止没有动作,更加大胆起来,他的嘴凑近燕照的耳朵:“好久不见,朝阳郡主。” 燕照的身子一个战栗,她不可置信的抬起眼睛,见贺续已收回身子,嘴角挂着恶劣的微笑。 他知道她是朝阳郡主? 还有好久不见?她可从未见过小平亲王。 燕照心思的几个回转间,贺续已朗声大笑着,大摇大摆的离去。 燕照还怔在哪里。 顾云贺上前在她眼前晃了晃,有些担忧:“你怎么样。” 小平亲王行事诡异无忌讳,仗着老平亲王与皇帝过命的交情,只要他想要什么,皇帝都会满足他。有时看起来,他就像是皇帝的亲儿子。 燕照此时身份敏感,许多人虎视眈眈,再同贺续扯上什么关系,实在是树大招风。 燕照望着贺续离开的背影,神情复杂。 此时,小平亲王离去,众人无端看了场好戏,但燕照与燕熙又紧抿着嘴唇,众人只得悻悻离去。 人快散尽时,一道戴着面纱的身影飘然掠出大殿。 薛仰止侧头问了问燕熙:“那个是你姐姐?” 燕熙的目色凝了一会,缓缓点头。 薛仰止把燕府里的那位当成真正的朝阳郡主了。 他望着远去燕照的背影,不知在想些什么。 无关的人都已离场。 顾云贺这才问燕照:“方才空恩大师把你们叫去说了什么?” 燕照默了一默,细细斟酌了一会:“他说了些奇奇怪怪的话。” 顾云贺再问时,燕照已缄口不言。 他便不在问。 林集往前一步,拿出他的卦签:“空恩大师不在,那你们便帮我算算。” 几人凑头过来,顾云贺也拿出自己那根签子,他看了看薛仰止,意思很清楚。 薛仰止撇开眼,显然不想施舍他一个眼神。 顾云贺愤愤的紧抿唇,他的身躯一动,挡住了薛仰止的视线。 此刻,除却薛仰止,众人都看着顾云贺同林集的两道签。 第一百一十章 城月 林集签上言:堂前留燕过,宅邸憔悴容,风际云雨晦,长吟京门外。 顾云贺签上言:少将战功赫,威名镇八州。云落山河里,天下不复从。 燕照细细的张望了一眼,总觉得这两只签意不太对,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恰此时,清河公主喊了一个方丈来。 她昂着头,颇有些得意:“自个儿瞧怎么瞧得出。”说罢便把目色落在了两支签上。 方丈接过签子细细地思索着,他捋着胡子,目光黏在了这几行字上。 “这憔悴二字是何意?”清河公主不解,生怕是不利地语句,急急问道。 “老衲还当是普通的签子,这种带词签,老衲不会算,也不敢算。”方丈叹了口气,任清河公主怎么叫唤,就是不肯多言一句。 他负手于后,颤颤巍巍的走了。 清河公主气的直跺脚。 “什么事情这么热闹。” 一道泠泠的声音传来。 从外边走进来一个身着浅蓝烟罗的女子,她嘴角挂着笑,一身书卷意。 她走至顾云贺身边:“二哥。” 来人是顾云贺的嫡妹,顾城月。 情敌相见,总是分外眼红的。 清河公主一个机灵,不着痕迹的挡在了薛仰止的前边。 顾城月看向她,了然一笑:“公主也在?” 算作招呼。 这是燕照第一次见顾城月,常来在边关,只能听见顾云贺提起这个妹妹,没想到如今见着了。 顾云贺还说想把自己的妹妹嫁给她。 “我们在算签,你今儿个怎么来的这般晚,府中好些人都到了。”顾云贺偏头问顾城月。 顾城月微微一笑,端的是诗书礼乐家的气质。 “庙里有个书斋,我一来便奔那去了,耽搁了些时间。” 怪道一个武将家的小姐,竟有书香气质。 慈恩寺除却是皇家寺院,香火旺盛之外,便数这庙里的藏书阁最为出名。 只是这藏书阁不是对谁都开,里边的古籍珍贵异常,是古老氏族南氏百年前迁徙带来的。 顾城月作为顾家的嫡女,自然有这种殊荣。 顾云贺点点头,并不意外。 顾城月大大方方的往薛仰止那方看去,自然也看见了燕照:“二哥,这位是?” 顾云贺见她指的是燕照,瞬间爽朗一笑:“这就是我和你常提的抚远中郎将,燕照。” “幸会。”顾城月微微欠身。 燕照也赶忙回以一礼。 清河公主显然很不待见她,但碍于身份又不能过分,只能在口舌上逞一逞能。 “身子不好就别到处走了,病在路上也无人闻。” 顾城月面色一僵,她从小就在汤药里众人皆知,她也不喜欢他人提到这个,一般人也不会这么凑上去。 可面前这位清河公主永远不知什么是低调。 顾城月好涵养的呼出一口气:“公主求了什么签,何不拿来看看。” 清河公主嘴巴一撇,倒也没有拿出那支签,嘴上只道:“本公主的签文哪是你想看就看的。” 顾城月轻笑一声,转向薛仰止:“宿国公爷,您抽到什么签?” 第一百一十一章 空 众人把目光拉回薜仰止身上, 一直默默无闻充当背景板的仰止抬起头,深透的眸子里透着了无意趣,他默了片刻最终给了顾城月答话。 “空。”他道,“上边刻的。” 众人皆是一愣。 许多人的签文也许没有顾云贺同林集两人那么长,却也没有出现过一个字,这对于词签是极为不合理的。 清河公主撩了撩垂下的青丝,张口便道:“国公爷的这支签子很是奇特,本公主请空恩大师过来瞧瞧。” 薛仰止未言,顾城月先道:“皇后娘娘都请不动的空恩大师,难道你能?” 顾城月对言犀利,顾云贺皱了皱眉。 这句话就差说林家压孟家一头了。 林家纵是一个太后一个贵妃,却没有皇嗣,这几年风头掠过皇后孟家,但如今元姑娘肚里怀着一个种,鹿死谁手未可知。 两家恩怨积已久,一直暗流涌动。 孟皇后曾明里暗里,或明示或威胁空恩大师出山一算大皇子的命格,却遇到拒绝,气怒下说出孟府子女不会踏入慈恩寺一步。 那如果让清河公主轻易请到了怎么办? 顾城月平日行事进退有度,纵是顾府再显赫也未得意分毫,兴许是方才清河公主的嘲讽让她有些气恼。 看得出,她微皱的眉下有几分懊悔。 清河公主张扬骄矜,却全然不是个蠢的,她冷笑一声:“说不定宿国公是有缘人也未可知,许是大师漏了支签呢?” “不用。”出自薛仰止之口。 他眸色淡淡,神情淡淡,话语淡淡,清河公主有些不知所措。 她的声音带了些许哭腔:“知道了。” 很是委屈。 顾城月欣喜抬眉。 燕熙此刻也看了许久的戏,她微微挺直了发酸的脖子,说话慢声细语:“既然宣讲已毕,我便要回去回去寻太后娘娘了,诸位请便,明月先离。” 众人冲她微微一颔首,便见她素色的衣摆消失在门庭处。 “我们也回去,赶回去吃斋饭。“林集向清河公主努了努嘴。 清河公主一跺脚,红着眼眶看了顾城月一眼,便携着宫女愤愤离去。 临走前,燕照回身看了看立在殿中的神佛,无端感到几分肃穆。 她若有所思。 …… 一行人用过斋饭,便各自回了自己的屋子。 林集有些担忧的往灯火通明的侧厢看了一眼,薛仰止与燕照先后迈进了屋子。 薛仰止大抵没有和人同挤过一间屋子。 从生下来就是尊贵的赢朝世子殿下,天朝的未来宿国公,哪怕是戎马生涯,凭他机警谋略头脑与高贵的身份便让他拥有一个宽敞的大包帐。 也一定有过恶劣的时候,也一定与将士们同食同寝过,但在这以他为贵的京城,绝没有让他受过这样的待遇。 案上点了一盏薄油灯,门处挂着两个。整个屋子亮堂堂的,被褥是草木味,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清淡的香火味。 令人心清。 头一次与薛仰止待在一间屋子里,燕照有些紧张。 她坐在床榻上,双手微微握成拳摆在膝头。 第一百一十二章 真相 薛仰止拿来一个箱笼放在床上,从里边掏出一件里衣,便当着燕照的面换了起来。 背上满是交错横斜的伤痕。 燕照的眼神瞪得发直,薛仰止奇怪的看了她一眼,套上了衣物。 燕照触及到他的眼神,不自在的挪开了眼。 奇怪的很,往常她看见男子脱衣,心跳从未这么快过。 薛仰止和衣躺下,闭上了眸,问:“你不睡吗?” 燕照呐呐的应了,她脱了鞋子,脚缩在了榻上,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小声的说:“现在才戌时一刻。” 薛仰止微微掀开眼睑:“好亮。” 燕照一愣,赶忙赤着脚下塌吹熄了油灯。 薛仰止的眉在黑暗里渐渐舒展。 燕照侧头躺在榻上,厢房里有两张塌,燕照躺在离窗户最近的那张。 窗支着,晚上的秋风有些凉,吹在身上,燕照紧了紧身上素净的被子。 “你怎么没有侍女服侍的?” 薛仰止眼眸未睁:“我和你不一样。” 燕照抿了抿唇,不再说话。 廊上的油灯透过窗子撒进来,正好有一丝照在了薛仰止的脸上。 燕照定睛去看,他的眉睫很长,鼻子很挺,样貌不浓不淡,恰到好处。 薛仰止的鼻子呼出一口气,翻了个身。 燕照看不见他的容有些失望,眼神透过窗瞥向窗外的月色。 正好很圆。 燕照这才记起来,今夜是中秋。 从她家破人亡那刻起,就再也没有过过中秋了。 她盯着圆月,有些无聊。 待薛仰止的呼吸声渐渐平稳下来,燕照这才蹑手蹑脚的下床,穿好鞋子,小心翼翼的推开门出去了。 薛仰止睁开了眼睛。 …… 燕照早就打听到了燕府众人的厢房,她直觉今夜会发生什么事情。 她掠过层层守卫,出现在了燕府包下的小院子里。 她见四周无人,正要打开门混入,就听见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姐姐没有怀疑?” 燕照的身子一僵。 这个声音再耳熟不过,是燕熙。 大晚上的,燕熙怎么在朝阳郡主的房间里。 燕照在窗上戳了个洞,往里张望着。 燕熙坐在椅上,假燕照站着。 燕熙抬眸:“今天空恩大师的签,差点让她怀疑我。” 燕照怔愣,空恩大师算签只有她们二人在场,这话里所说不是她还有谁? 怀疑她什么?难道? 假燕照毕恭毕敬,燕照听见她叫燕熙郡主。 燕照差点一个踉跄,她不敢置信的抬眸。 燕熙知道眼前这个是假的燕照。 那么她的事她又参与了多少? 难道给她送通牒的人是燕熙吗? 燕熙突然看了过来,燕照猛地往后退了几步。 她轻笑一声,缓缓起身:“若是她来,派人告诉我。” 假燕照垂首:“是。” 燕熙离开片刻,燕照才进了那间屋子。 假燕照毫不意外:“朝阳郡主。” 燕照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眼,宽大的衣裳遮住了她的体型,露出的那张脸和那道疤简直同她自己一模一样。 燕熙只是宫中寄养的郡主,哪有这个本事?林家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燕照不敢去想。 “朝阳郡主若是想问我背后是什么人的话,我还是无可奉告。” 燕照默了默,未置一言抬脚出了厢房。 待她走远,燕熙从暗处走出,手上的环铃响了一响。 她在黑夜里微笑着。 第一百一十三章 同寝 燕照不知怎么回了小屋子。 她披着一身清辉进门,发出了轻微的咯吱声。 她摸黑进屋,微凉的双手往袖子里揣了揣。 刚掀开被子就要躺下,就听见身后清冷的声音。 “你去干什么了?” 燕照的身子一僵,过会才道:“解手。” 屋子里亮了起来。 薛仰止趿着双鞋去点了油灯。 燕照慢慢回头,晕黄的灯影下是她错愕又带着几分恍惚的面容。 她轻轻启干裂的唇,却发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薛仰止立在油灯处,回头:“我对别人的秘密不感兴趣。” 他灭了手上的灯芯草:“只是起夜。恭房何处?” 燕照抿了抿唇,支吾下说不出来。 “算了。”他推开门,自己去寻。 燕照一个人在屋子里。头脑中一片乱麻,连屋内的静心烟也无法抚慰她的心。 她双手抱膝,有些迷茫。 如今真相已然掀起一角,她眼中那位乖巧端庄的妹妹,极有可能是策划这一切的人。 浸淫燕府多年,燕照一点也不相信燕熙所做的一切,只是让她脱离宅院罢了。更别提其中还可能有林家的手笔了。 他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还是燕熙是知道些父兄死亡的真相吗? 燕照一时间不知该如何面对燕熙。 恰在此时,薛仰止推门进来,一股秋意的凉寒扑面而来,燕照这才注意到她塌边的那扇窗,不知何时被关上了。 薛仰止看了她一眼,旋即翻身上塌,正要躺下,就听见一道很轻的声音。 “我记得你们是一起长大的。” 薛仰止一愣。 “林集。”燕照的眼眸微动,“你眼中他是什么人。” 薛仰止的眼眸闪了闪,似乎有些意外燕照会问这个问题。 他默了片刻,才道:“慈心为善,翩翩公子。” 燕照沉默了。 薛仰止许久没有听到声音。 今日他疲惫的紧,已有些困意。 他看见面前的小少年抬起头,眼神中透着他说不出的光。 “你想听我的秘密吗?” 薛仰止手下的动作一顿,他慢慢道:“你不想说可以不说。” 燕照差点便要将她是女子这个秘密宣之于口,乍然听到薛仰止的话语,嗓音戛然而止。 她的嗓有些干涩,咽了一口唾沫,原来鼓起的勇气霎那间泄了下去。 “睡。”他躺下,“很晚了。” 过了会他又说:“记得吹灯。” 燕照应是,待油灯灭下,一张巨大的黑暗的网笼住了她。她侧身躺下,脑中闪过的场景像走马灯在她眼前幻灭又亮起。 从父兄的棺椁摆在她面前,到她披麻戴孝的跪在灵堂中,再到她从军路上,远远看到的飘下的一朵梅花。 来人给她送了一份通碟,一份从军的身份证明,显然这个人是很了解她的人,如今再想,除了燕熙似乎也没有别的更合适的人。 似乎很有底气她一定会挣得军功,而不是死在战场上。 燕熙是在利用她吗?为什么呢?还是有人逼迫她的呢? 太后娘娘有没有参与呢? 燕照在思绪的浮浮沉沉中睡去。 今夜屋子里多了一个人,纵然思绪繁杂,却也安眠。 第一百一十四章 诗会 清晨挂露,燕照醒了过来。 屋里的烟嘴炉里氤氲着雾气,扑在燕照的脸上。此香有静气凝神之效,燕照昨夜睡得安沉。 她迷茫的看了一眼屋内的摆设,这才反应过来,她如今是在慈恩寺的厢房里。 薛仰止早已不知所踪。 燕照起身穿戴好衣服,迅速的描摹了眉眼,便出门去了前庭。 日头正好,已是巳时。 她没想到她竟睡得这么晚。多年的从旅生活已让她养成了风吹草动便醒的戒备。这些年来,从未有像今天睡得这般安然。 前庭稀稀落落的一些香客在天王殿里上香。 燕照拾阶往殿里走,低头不慎,差点撞了人。 待她抬起头来,一张浓丽的面容映入眼帘。 燕照皱了皱眉:“平亲王安好。” 贺续抬了抬眉,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笑着走了。 殿宇巍峨,燕照想不明白,这次抬脚的时候谨慎了一点。 她方一露头,发现殿里全是女客,脚也不知该不该放上去。 天王殿里是燕府一行小辈,还有些其他府的小姐夫人。 燕府的丫鬟拿来一箱笼盒,打开里边是各色的花瓣。 燕玉绮执起玉手,往里边捏了一片月季花瓣来,她招朋引伴:“秋日色好,慈恩寺里有一处杏花亭,不如咱们一起去作诗喝茶。” 众位小姐皆神情和悦,纷纷点头。 燕玉绮看了假燕照一眼,面色微微有些古怪:“二姐姐呢?和我们一起吗?” 假燕照看了她一眼,正要说话,便被杨花夺了话头:“好不容易出来玩,朝阳郡主该不会这么不给面子。” 杨花昨日被贺续绊倒的事情已经人尽皆知,方才贺续那副不温不火的模样更是令人遐想。昨日的事情已经闹到太后面前,后事如何众人都十分好奇。 大家纷纷猜测这次杨花碎了衣衫,贺续会不会负责。 纵然贺续性情暴戾,但怎么说也是一位得顾圣眷的亲王,杨花若是能嫁过去就是亲王妃,怎么说也是永安侯府高攀。 若是贺续不愿,那将来杨花就是京城茶余饭后的笑料,连带着亲事也将不利。 杨花自己心头也拿不准,太后只是让她回去等消息,她实在在房里闲不住,好不容易逮到燕照,不让她出丑盖住她的事情,她怕是要成为京城第一笑柄了。 假燕照抿了抿唇,不好拒绝。 “来。”杨花笑意盈盈,拉过假燕照的袖子,一行人踏过门槛,从燕照身边经过。 燕照望着她们的背影,跟了上去。 去杏花亭的路不远不近,假燕照中途经过一处恭房,在里头耽搁了一会。 出来时又跟上了大队伍。 杏花亭很大,连了九曲水廊,若是夏日,荷叶团团,又是一番景致。 亭里支了张长长的方桌,一瞧便是有人提前吩咐准备的。 众人入座,席上还有别府的小姐。 顾城月也在,她的嘴角正微微漾着笑意:“不介意我也来凑个热闹。” 燕玉绮见此端庄一笑:“欢迎顾姑娘。” 顾城月捂嘴轻笑:“方才同她们几个打叶子牌,实在无聊,瞧你们这曲水流觞做的有趣,可是要作诗饮酒?” 燕玉绮点头:“此次诗会是想以花为名。” 丫鬟捧上刚才的箱笼。 里边是各色的花瓣。 “捏花作诗,做不出的罚酒一杯。” 第一百一十五章 对诗 杨花此刻显得十分积极,她喊来箱笼,素手往其中拿了一片花瓣。 她一扬手,身边伺候的贴身侍女立即奉上薛涛笺,她略一思索,提起笔,工工整整的写下一行簪花小楷。 薛涛笺上言:娉婷幽香散深谷,似是银铃一串开。 她的手上拿着一只铃兰,微微倨傲的面容上挂笑。 众女拍手称赞,杨花此时才像是真的活起来一样,嘴角止不住笑。 她落座后,箱笼传到顾城月处,只见她微微一笑,在笺上提笔。 随后轻轻吟道:“绿叶衬里红菡萏,翠帘嫣幕采莲女。” 她的手中握着一支红蕖,人比花还娇上几分。 她淡淡落座,没有一丝波澜,仿佛这是一件对她来说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较之杨花从容许多,杨花心中是有些不悦,却也知顾城月第一才女的名号不是白来,也没有多计较。 花笼传了下去,后面几个小姐或好或坏都能说上些,一些出口便是打油诗的小姐红着脸饮了一杯酒。 杨花兴致高昂,当酒杯流到燕照的面前,她目色一亮。 所有人的目光粘在燕照身上。 燕照淡然处之。 御史家的楚小姐和身边侍郎家的李小姐轻声嘀咕道:“朝阳郡主粗鲁鄙漏,哪做的来这诗,今儿个怎么这么这么淡定?” “兴许是丢脸多了,习惯了?”李小姐小声回道。 她们口中的主人公燕照正对上杨花略带挑衅嘲笑的眼眸,她轻轻一笑,手深入花笼,摸出一片粉红的花瓣。 是蔷薇。 自古以来吟蔷薇的诗总比其他的花要少,也比其他花多上不少的难度。 众人都在看燕照出丑,已经准备好了嘲笑的姿态。 燕照今日戴着浅色面纱,身上是一件绛紫衣裙,听说她不想引人注目,多是穿老气的颜色,只是这颜色衬不称她又是难说。 不少小姐私底下笑话她,穿的土里土气,同那张脸配的很。 这么多年来,燕府时有时无向外边散播她粗鄙难堪,不敬长辈的言语,致于她从未露于人前,就已经是一副坏名声。 燕照的眼眸微动,只是动手拿了面前的酒杯,一饮而下。 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扭捏。 杨花起哄的声音僵在了嘴角。 “下一个。”燕照冷冷道。 顾城月的眼眸落在她身上。 这么一段插曲令整个场的气氛冷了些许。 之后的人吟诗再不复方才热切。 那酒杯很快又到了燕照面前,燕照此次摸到了一抹淡黄。 是菊花。 这次还没等她拿起酒杯,就听见杨花叫嚷道:“这游戏又不是喝酒的,郡主老喝酒算个什么事,没得说我们欺负了你。” 燕照抬头:“我不会。” “郡主随意说几句。”杨花显得很热切,“这酒有些烈,喝多了也不好。” 燕照不懂:“还挺好喝。” 杨花败下阵来。 燕照略一思索,想着既然来了人家这场诗会也不好扫兴。 她伸出手,杨花眼神一亮,立刻有人给她递了纸笔。 她龙飞凤舞的在上面写字。 少女微低着头,一身绛紫未掩住她身上那股飒然之意,她的动作行云流水,竟让人赏心悦目。 此刻无论是谁都能看出燕照不同以往。 燕玉绮惊恐的往后退了一步,她仿佛看到了那天夜里咄咄逼人的燕照。 燕照写完,就有丫鬟上前拾起,在众人面前传递了过去。 燕玉微拿到那支薛涛笺,面色微微扭曲,同杨花一样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 上面写着:接天菊面无尽金,可爱深黄爱浅黄。 这句诗巧妙的化用了前朝杨大师同杜大师的诗句,虽不严谨,却也别出心裁。 可最让二人失态的却是,燕照的草体,流畅中透着风骨。 这是从未请过老师的燕照所能写出来的吗? 她又怎会知道前朝大师的诗句? 燕玉绮越想月心惊,旁人不知她却是知道的,燕照在小院中多年,之前又一直待在边疆大漠,究竟是谁教她的这些? 还是一直她都是在扮猪吃老虎? “三妹妹。”她惊恐抬眼,就对上燕照的眼睛,“你怎么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见面 杏花亭里,秋风簌簌。 燕照立在那里不闻不动,显得颇温良恭俭。 燕玉绮眼看着一身绛紫颇为合身的燕照,眼神中带着忌惮。 往常京中的绣娘子往府里送衣时,一众姐妹只挑亮丽的布料,这种颜色暗沉的大都都是不要剩下的,哪知如今她穿的这么合适。 燕玉绮勉强牵起嘴角:“二姐姐今日的诗很是讨巧。” 燕照抬了抬眉,正要把笔放回,就见杨花疾疾喊住。 众人都看向她,杨花不自在的争辩道:“朝阳郡主这诗可是有人背后指点,毕竟……” 毕竟草包郡主可做不出这样的诗。 这句话就差直说燕照作弊了。 众人窃窃私语。 燕照顿了顿动作,不悦道:“你是不是找碴呢?” 杨花愣住。 “不让我喝酒的人是你,让我作诗的又是你。”燕照懒得看她,“只是随便吟一句诗罢了,平仄也不对,哪有人会帮我。” 杨花的面色一阵红一阵白,没成想燕照讲话这么不给她面子,她不敢说话了。 顾城月轻轻瞥了一眼,淡淡道:“咱们以诗会友,便不该谈这么煞风景的事。”她的眉目间清清冷冷“况且以花为诗是我们提议的,朝阳郡主也不可能提前知晓。” 顾城月在给燕照解围,也在给杨花台阶下。 杨花羞恼,咬牙道:“是我误会郡主了。” 如今一众人里就数顾城月身份最高,顾府长房的嫡长女,众女自然以她为首,当然,除却郡主身份的燕照。 顾城月说完坐在那里,百无聊赖的看着手里精致的狼毫,显得兴致缺缺。 花笼又要传下去。 这时,打南面一顿吵闹声,水廊处来了一众人。 打头的清河公主一身粉黛,温温柔柔的样子好像换了个人,她的脚步翻飞,动作灵动,忽而又折回身去,身后露出了一张俊美至极的脸。 那俊俏的人儿神情淡漠,一袭深蓝常服,瞧起来禁欲矜贵。 “薛哥哥。”远远便能听见她甜甜的呼唤。 一帮人走至近前。 燕照不禁掩面,薛仰止这么早出门,原来是被清河公主缠住了。 她才发现来人还有燕熙,林集,顾云贺与几家的公子小姐。 她慌张的低下头。 刚才在来杏花亭的路途中就与假燕照换了身份,而今她第一次作为朝阳郡主出现在众人面前。 旋即她又想起自己蒙着面纱,又不动声色的抬起头来。 来人的目光都落在燕照身上。 燕照隐隐皱眉,任他们打量。 她头一偏,对上顾云贺的目光,见他微微皱着眉,瞧起来有几分懊恼的样子。 燕照此刻心里没有底,她同顾云贺四年来形影不离。若是谁同她最为相熟,除了顾云贺没有他人了。 她今日只是洗去了面上的浮饰,身形与气质都没有敛去。 燕照面纱下的嘴唇抿了抿。 清河公主也看见了燕照,她指着燕照对燕熙笑道:“你姐在这呢。” 燕熙顺着清河公主的指尖看向燕照,她微微一笑。 燕照的心底却有些发冷。 第一百一十七章 列席 燕熙在利用她,那么她会害她吗? 燕照自己也拿不定主意。 她和燕熙的姐妹之情应当是四岁之前,她未去陪伴新城公主之前。之后她们每逢年节见上一面,但她陷入失亲的困境,总是匆匆见上一面便躲回了自己的院子。 而燕熙住在吃人的宫里,她的性情,她的为人也只能从面上看来,宫里人多会掩饰,燕熙不也是在掩饰吗? 燕照突然有些不能直视燕熙。 反倒是燕熙的目光一直看着她,让她无所遁形。 随着清河公主的声音,所有人的目光都粘在她身上。 燕照敛了敛眼眸,叫了一声熙姐儿。 燕熙的身体微顿,她温柔的双眸定在燕照处,似乎透了多年的光阴而来。 薛仰止的目光也落在了燕照身上。 面前这位戴面纱的少女便是他幼时在定阳寺见过的小女娃,如今身量抽长了不少,盈立在那倒不似普通的闺阁女子,身姿挺拔,眉宇间自带英气,完全不像人们交口相传的蠢笨无脑,粗鄙不堪的草包郡主。 接着他眉眼一扫,淡声问道:“作诗?” 杨花局促不安的站起来,他羞涩的低下头,不敢看来人:“女儿间的玩闹罢了。” 顾城月的水眸轻轻瞥了杨花一眼,面上冷冷静静,但手上微微捏紧的帕子暴露了她此刻的不悦。 薛仰止俊年英才,前途大好,京中不少女子倾慕。此刻见他来,席中不少姑娘已轻轻咬牙作羞状。更别提今日,薛,顾,林三位都来了。 御史家的楚小姐紧紧攥着侍郎家李小姐的衣袖,面色红到无法言语。 若是她能嫁给其中一个多好。宿国公夫人,将军夫人,林府大奶奶,哪一个不是响当当的名头,哪一个落到她头上都是不敢想的事。 她哀叹,这般男子有哪个女子可以配上呢? 杏花亭里的姑娘们蠢蠢欲动起来,她们相互交耳,眼神却不由自主的落在那几位身上。 往常这帮人能聚这么齐都是在皇宫大宴上,大宴又分男席女席,从未有离得这么近的时候,也不知道是沾了谁的光。 穿着俊朗的林集上前,他笑得有礼:“既然来了,咱们也便来凑个热闹。” 他的目光扫向亭中时在燕照处顿了一顿:“不如作不出诗来的表演才艺。” 话音刚落,便受到了一众人的热烈赞同。 各家贵女小姐都卯足了劲要在公子们面前表现一番。 天朝对年轻男女宽容的很,这样宽放的民风养出了不少大胆的男女,但若是像燕照这般身为女子从军,却是大不道砍头的事情。 许多在杏花亭附近的姑娘公子们闻风而来,不少高门夫人也敢来凑热闹。 原本宽敞的亭子里攒动都是人头,丫鬟小厮们进进出出,大家都安席就坐。 瞧起来蔚为壮观的样子。 花笼变大了一倍,从席首传下,许多姑娘故意作为难状,就是为了在众人面前展现自己的才艺。 顾城月,燕熙,燕照,杨花几人顺席而坐,花笼落在顾城月的手上。 她的眼眸轻转。 第一百一十八章 舞剑 她徐徐起身,正要提笔,一只蝴蝶落在她手中的花瓣上,瞧起来美极了。 顾城月的相貌颇为清丽,身上总有一种出尘的气质,相较燕玉绮身上的书卷气,不染纤尘。 单看面容,她只堪堪算的上美人,没有过于出色的样貌,连身边的燕玉微都比其丽上几分,可她的骨相生的极好,而今这副美人招蝶图没有人敢说不美。 顾城月微微一笑:“不如我来作副画,题诗以赠美景。” 话音方落,就有侍奴摆开文房四宝,摊开纸卷。 京中顾三小姐的画技论第二无人认第一,她一手双面画犹为出色。 她的笔沾上了点墨,纤手微凝,另一只手扶祝袖子,定睛作画。 廊外已有爱慕的公子吹起了长笛。 她时而手下舒缓,时而疾抖。廊外的长笛却没有这般配合,呜咽声持续了小会便断了气。 林集见状,吩咐身后的侍奴拿来青笛,笛音洒然婉转,颇有林下之风。 林大公子气质清和,吹出的笛声令不少小娘子醉了去。 顾城月笔下一勾,她直起身,眼睛却是看向薛仰止。 此时的宿国公却微眯着眼睛,他淡然的品着茶,目光时而落在了燕照的身上。 顾城月面上的笑容淡了许多,她搁下笔。 众人这才见她画的是一株含苞待放的蔷薇,微粉的花苞在墙头,颇有意境,待侍奴将画转了一面,在场的人倒吸一口凉气,反面赫然是一株已经热烈盛放的蔷薇。 众人怪道这身不凡的画技,顾云贺也展了颜,他的小妹有如此成就,着实让他这个做哥哥的骄傲。 顾城月再次瞧去时,薛仰止的目光落在了她的画上,她欣然的瞧着面前这位容貌昳丽的青年,轻声吟哦了上边提的诗。 众人赞叹,顾城月落座。 有了顾城月的开头,剩下的小姐们也不找别的理由搪塞,好好的诗会俨然成众位姑娘争芳斗艳之地。 之后干脆连花笼都不传了。 燕熙抚了筝,杨花弹了一曲小琵,燕玉微起身迎舞,燕玉绮表演了珠算。 终于,兜兜转转轮到了燕照。 一众人都等着看笑话,看这位草包郡主到底有什么能耐。 燕照颇为无奈的看了看远处的花笼,眼眸一寸一寸掠过底下人或嬉笑或嘲讽的神情,她站起身来,道:“我舞剑,给把剑。” 若是之前藏在燕府小院里的燕照苦于见人,但而今的燕照阅历不比以往,自然不会被他人的言语困住。 杏花亭里瞬间一静。 燕照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刚好能叫亭里的人听到,后头几个踮起脚尖,也在低声议论里知道燕照的意图。 旋即爆发出一阵哄笑。 没有如众人所想的那般,燕照脸爆红低下头不敢见人,但凡生了双眼睛的,都看见这位草包郡主冷冷的立着,面上一丝波澜也无。 隐在里头的贺续挑了挑眉。 侍从多是看人下菜盘,旁边的小僧弥也未动,燕熙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正要叫人,就见顾城月的侍奴捧上了一把好剑。 顾城月看向燕照:“这是哥哥之前送我的剑,先借给你一用。” 燕照接过剑,道过谢,目光落在剑身上。 顾云贺送给闺阁妹妹的剑自然不是在战场上见过血的,同样也不甚锋利,反倒是雕饰精美,给小姐们观赏最适合不过。 倒是顾云贺也是位将军,这把剑还是有几分趁手。 燕照掂了掂手上这把剑,哪知这动作落在了薛仰止和顾云贺眼里竟让二人的目光闪了闪。 燕照来到了亭外的空地上,一众人围了上来,给她留出一块空地。 纵然方才燕照从善如流,可多年的刻板印象哪有那么容易消散,不少公子哥已经懒懒的环胸靠着了。 他们看姑娘舞剑,看得是容,而燕照无容,那么看得只能是好戏。 燕照掸了掸身上的土 第一百一十九章 露面 燕照掸了掸身上的土,双腿弓状,起了势。 不少人觉得她这般像模像样的动作有几分东施效颦,忍不住嗤笑出声。也有人觉得燕照毕竟是天策大将军的女儿,虎父无犬女,说不定有什么惊喜。 风一起,所有人的笑都僵在了嘴角。 燕照腾起,双手舞动,身姿干脆利落的回转,手下落下一个又一个招式,招式不柔,剑剑生风。 在场也有不少武将家的小姐,自认为自己只是些花架子,同燕照干脆利落的招式无法相比。 “果真是天策将军的女儿。”贺续靠在亭柱上,兴致勃勃的看着场上裙角翻飞的燕照。 顾云贺怪了,他同林集悄声道:“闺阁姑娘能舞出这样的剑。”这不像闺阁里的姑娘,而像一个上过战场的将军。 水廊下,一名少女衣袂翩飞,她的纤手握剑,束起的盈盈细腰往下一折,做了个收剑的姿势。 方才她时而跃起,把剑一送,看似是舞,但那极具力量的一折一送,连门外人都能瞧出有些功底。 燕玉绮站在人群的靠后方,眼神晦暗不明。 场内没有叫好声,杏花亭里只能听见流水声和鸟鸣。 燕照站定。这才有一人拍手称赞:“好剑舞。” 那人往前走了几步,人群给他让了道,赫然是那位桀骜不驯的小平亲王贺续。 这位爷爷怎么来了?人群炸开了锅。 他多情的眉目一挑,伸手就要去抓燕照的手。 燕照躲开,旋即皱起了眉。 他们如今不过第三次见面罢了,但打心底的厌恶却收不住。还有他这般孟浪轻浮的样子,难不成就因为他是小平亲王就可以为所欲为吗? 贺续见燕照躲开了他的手,薄唇笑了笑。 其实贺续的容貌也生得很好,之所以没有上京城美人榜,无外乎他诡谲多变的性情,也只有宫中娇蛮无礼的新河公主才喜欢这样的人。 燕熙手中的帕子紧了紧,她看向贺续的目光有些捉摸不透。 乍然风起,燕熙脸上的面纱被拂了下来。 露出一张带着疤痕的脸。 这下燕照也不知如何是好了,她身子一僵,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在了她的脸上。 顾云贺的表情愣在了脸上,他觉得面前这位朝阳郡主有一种莫名的熟悉,但总想不起来在那见过。 时间似乎定格在了这一瞬。 杏花亭外,绛紫衣裙的少女下巴微抬,面上那可怖的伤疤赤裸裸的暴露在大家眼前。 她似乎不惧他人的目光。 众人先是被骇了一跳,接着细细打量起来,才发觉如果草包郡主没有脸上这个伤疤的话,也许是很好看的美人。 尤其她今日周身与眉宇间的气度,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 各府宅邸之间多的是扮猪吃老虎的,亭中又都是些世家大族的显贵子弟,稍一思量便觉得燕照之前的谨小慎微都是装出来的。 他们不敢再看燕照。 天策大将军的功绩被印在国子监的教文里,连女子的明灯阁,御书房中也有。对于天策大将军,在场多是些敬服的人,连带着对明月郡主也有许多善意。 可面对她的姐姐朝阳郡主呢?嘲笑,辱骂,当作小玩意。 这就是他们对待天策将军女儿的样子,他们还有什么脸面去敬服这位将军。 第一百二十章 树敌 这位朝阳郡主幼时还曾上过战场,先帝曾评女子第一人。没想到数年过去,却湮没在人们的皇皇口中。 席中有些人对燕照的态度已悄然发生了改变。 可杨花却越看越嫉妒。她的嫡姐不就是因为一个破郡主进宫嫁给了三皇子,朝阳郡主无盐无德,只是投生了一个好人家罢了,凭什么册封郡主。 她自认为像燕照这样只会舞刀耍枪的粗鄙女子上不得台面。 她轻轻哼唧出声,在一片寂静的亭中格外清晰。 燕照望了过去,她嘴角勾了勾,面上的伤疤随着脸上的动作在不断扯动,看起来可怖极了,若是正常的闺阁女子,这般毁了容,一定是青灯古佛了此余生,也不会像这般抛头露面。 众人都看向杨花。 杨花虽然娇纵,却也不是全无脑子,她勉强一笑,问:“朝阳郡主这一生的本事是从已故天策大将军那里学的吗?” 燕照淡淡颔首,舞剑还真是父亲教得,他对她爱若珍宝,不忍让她受苦,幼时喜欢教她一些花架子对付,这才导致七岁时她见到薛仰止时轻易被贼人掳了去。 薛仰止的眉尖动了动。 贺续又逼近,锲而不舍:“不若本王给你找些舞剑师傅?” 燕照提剑往后退了一步,眉头皱起。 她男装身为抚远中郎将时贺续也是这般暧昧,如今作为毁了容的朝阳郡主他也这般轻浮。还是说这位小平亲王的口味过于独特? 贺续看见她的动作,笑得更恶劣:“本王还能请医师给你祛了脸上这疤,不若你跟了本王?” 众人风中凌乱,连燕照也觉得不可思议。 她摸了摸脸颊,是这个疤画的不够醒目吗? 其实渠门一役她确实伤了脸,那个时候她站在战火中,一块飞来的石头割伤了她的脸,疤痕虽长却也不深,恰巧愈合过程里燕府人见到,后来父兄母亲离世,她为了明哲保身,主动将愈合完好的地方重新画上了伤疤。 可纵使她生在边疆也明白,皇家选妃不容貌丑与身有疤痕之人,贺续此言说是调戏不如说是将她摆在了妾等的地位,燕照纵使再不济,也是堂堂皇家的郡主,贺续此言就是羞辱。 可杨花明显不这么想,贺续使她在众人面前出了丑,合该对她负责才是,而今对着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燕照献殷勤,简直没有把她放在眼里。 她快要哭了,不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郡主压在她头上。 杨花的母亲是侍妾上位,原配夫人早年为救皇后娘娘身亡,这才有了她异母嫡姐册封郡主的事。 她的脸一阵青一阵白,目光死死钉在了燕照身上,俨然已将她当作了假想敌。 平亲王妃合该是她才是,容貌气度哪个不是贵女里的姣姣,而今她也是嫡女,出身侯府,虽然高攀,却也堪配。她燕照算什么,家人死绝,孤苦无依,面容丑陋,粗鄙难堪…… 她总要让这些不合时宜的人消失在她眼前…… 第一百二十一章 城门 这场诗会也不知何时结束的。 颂听过,空恩大师也见过,更别提多年前的事情有了眉目,也许算是趟成功的旅途。 众人都收拾东西归府。 这热热闹闹的慈恩寺又恢复了先前清寂的佛堂圣地。 燕照也接到了内务府递来的令牌盔甲,第二日上过朝之后,一人就往城门领府而去。 为天子守城门,是莫大的殊荣。 当然皇帝也不会全然放心让她去守,领府里的大小将都在,显然都在等她。 其中职位最高的是一位年迈的一品将军,形容枯槁,手下却有力,他握着枪的手暴着青筋。 庞将军能出来迎她已是很大的殊荣。他是三朝老将,如今年逾八十,庞家势力不大,老将军无欲无求,已经替帝王守了几十年的城门。 庞老将军一双浑浊的眼落在燕照的身上打量了一会,这才慢悠悠叹道:“江山辈有少年,看来我老了啊。” 燕照回:“老将军还可以为天朝守几十年的牢。” 庞老将军笑着摇摇头:“守不起了。” 他接着道:“从前我能站在那处守着。”他的手遥遥指向城墙上一处,“后来年纪大了起来,只能勉强每日从府里出来,坐着躺着在那。”他又指了指城墙下面。 庞老将军年轻的时候在战场上立下赫赫战功。被封一品大将,后来边疆战停,他被指派为天子守城门。 再后来,朝代更迭,英才辈出,他再也没有上战场的机会。年复一日,即使老到可以辞官,也依旧坚守在城墙上下。 “小子欸。”他慨然,“城门交给你了。” 燕照沉重的点点头。 领府里的其他人都是一些低阶的小城门将,自然京城里的品级高一点,但也多是五六品的官衔。 燕照作为新晋抚远中郎将,很多人都听过他的大名,但是没想到今日一见,是这样一个年轻到过分的少年。 有人的地方自然有攀比,不少人的内心并不是完全的臣服。 庞老将军刚走,就有其中最高阶的一个小城门将上前依次向燕照介绍了领府里的成员和职位。 燕照位列中郎将,满朝数过去中郎将不满十个数,庞老将军是没有翻身的机会,可燕照这么年轻,要是将来也被帝王忘在了领府,可如何是好? 领府的人不懂朝堂,只觉燕照是高处不胜寒,被流放了。 因为让一个中郎将来守城门,确实是屈才了。 “中郎将大人自然不用在城门底下站着,您也可以待在领府,有事咱给你解决就是。”城门将开始献殷勤。 燕照婉拒:“每日我同你们一起守着。” 她眺望着庞老将军坐在城门边上的背影,眸中隐隐含着激励。 城门将见此也不多劝,只是嘴上嘟囔了句:“还有人上赶着要干活。” 守城门着实不是一个肥缺。 每日风吹日晒雨淋也就罢了,若是不慎有奸细混入城里,小命都不保,他们这些官衔高的自然不惧,遭殃的都是他们这些小官。 况且京城里都是些王宫贵胄,一个不慎,便可能得罪。 第一百二十二章 打脸 待两人交接了领府的工作,燕照留在离城门不远的领府,敞着门在瞧卷本。 旋即听到一阵吵闹声。 燕照抬眼就见她的大堂哥从城门前的一辆马车上下来。 他身上的大黑绸缎被肥胖的身躯拧成了一股麻花,肥头大耳的模样,丑陋至极。 白日里往来的马车许多,一扇城门同时只容两辆马车经过,由于燕浮的行为,左侧一道的马车都被迫停了下来。只留右道的轮子滴溜溜的转,时不时探出一两个头来。 燕浮后头的那一辆正是的那一辆正是小官家的马车,见前头是燕浮这个小霸王,刚憋到嘴角的骂声吞了回去,他呐呐的收回了头,顿时没胆吱声。 燕浮大闹城门,吼着要见主事的人。 远处城墙根底下的庞老将军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燕浮身后有燕府撑腰,燕府这几年姻亲缘也很好,地位也是扶摇而上,不是什么很强硬背景的京城人士大多避着风头走。尽管大家背地里都暗骂不过是个庶子。 燕照从领府而出,燕浮一眼就看见了她。 燕浮先是上下仔细的打量审视,旋即不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咱鼎鼎大名的中郎将大人啊,怎么被赶来守城门了?” 自那日宫宴过后,燕浮是越想越不对头,林集也就罢,面前这个少年竟也敢给他耍脸子,这让他心中很是愤怒。 正好新仇旧恨一起来。 就见面前这个高级阶甲的少年站在了他面前,语气平淡的问他:“发生什么?” 明明是不高的身子,明明瘦削,站在他这么个大体格前竟也不弱气势。 不愧是上过战场的人。 路过的马车里的小姐们不住想。 燕浮身上的肉抖擞着往前进了几步,颇有些居高临下看着燕照:“你的这些守将不让本公子进去。” 燕照偏过头,用眼神询问。 那个守将年纪很轻的样子,他的双颊涨红:“律例明确规定,若是进城必得出示通令才是,可这位公子方才问都不问就要闯进去……” 燕浮甩手就扇了那守将一巴掌:“连本公子的认不出来。” 周围是一众看热闹的其他守将。 燕照淡淡的环视了一圈,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下,也打了燕浮一巴掌。 随后,她甩了甩自己的手腕,一副桀骜的样子:“这一巴掌,是替他打的。” 她指了指那个小将:“他,七品武将,而你,可有品级在身?” 燕浮被这一巴掌打懵了,一时说不上话来。 待他反应过来便是一挥手,却对上了燕照的眸子:“本将上战场杀过许多人。若你执意要在城门前大打出手,勿怪本将将你认作细作,就地格杀。” 燕浮气的双脸鼓起:“好的很。” “通令进出门是京城的规矩,就连宫里娘娘外出省亲,都仔细在城门处做过出入证明,而你一个小小氏族子弟,谁给你的权力?” 燕浮气的说不出话来,往常就是进出个城门罢了,有眼力见的都直接放行,今儿个是怎么了?不宜出门? “你不怕得罪我们燕府?” 燕照摇头,冷冷道:“燕府深明大义自然不会纠结这种小事,倒是最近胡族王与使团在京城,京城的治安重中之重,相信燕府也会配合这种小事。” 第一百二十三章 陶司守 燕照此举无疑是将燕府捧上了神坛,而今她做的事有理有据。手上拿着的是皇帝给的权利,庄严肃穆的燕府门庭纵然碍着面子,也不会同燕照多做计较。 燕浮愕然的神情定在了脸上,但他自小就被人顺从惯了,哪会顺着燕照的话头而去。 他一手将怀里的金饰银饰扔在了地上,双手松了松腰部的桎梏,扬起肥大的双手便想给燕照几分颜色瞧瞧,他身后的侍从簇拥上来,看起来人多势众的样子。 燕照一抬手,燕浮的手便悬在了半空,直到他吃痛到哼唧出声,燕照这才肯放过。 甲衣少年冷冷牵了嘴角:“燕大公子,这可不是你放肆的地。” 燕浮看向他的目光带了忌惮,他不知觉的往后退了一步,只觉脸上火辣辣地疼,他的面上挂着怒气,狠狠地瞪了一眼围在一旁看戏哄笑的人。 他本来就身得膀大腰粗,又黑又丑,再配上这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就像一头吃人的黑鬓猪。 原来路上的小姐都敞开帘了笑,见他如此,都嘱咐丫环将车帘掩得严严实实地。 燕浮庶子,但得看重。他喜美人,一些家中品阶不高的良家女子就被这么掳了去。燕府的侧门经常见有人抬着草席出来,而那草草之下的冰清玉洁就此被抔土掩埋。 贵重子弟不愿与燕浮多做计较,他越玩越开,苦得都是低官贫苦人家。 今日有人不畏强权站出来,众人纷纷悄然交耳,询问少年为谁。 陶司守是领府下一个统领的官,燕照没来之前,庞大将军又不理事,他自然也就是整个领府地位最高的人,尽管人是五品小将。 守城门的都是看门狗,在天子脚下守城门不过是更高级的开门狗罢了,他们日日憋屈,整日对贵族子弟点头哈腰,哪怕他们有品,而公子们白身。 只是做官做得不止一个精明,还有涵养。 陶司守的头上带着头甲,对于他的脸来说微大,一路盖住了他的眉毛。他貌不惊人,黝黑的面上看着有些憨傻,此时他上前一步,微微欠身。 “燕大公子,中郎将大人。”他插在二人的中间,“两位稍安勿躁。” 他的手遥遥一指,左侧的车道已长长的排起了长龙。 不少人已打发了小厮前来。 京城门前的已拥堵不堪,只能勉强靠右侧车道行走。 “燕大公子,您只要拿出通令便好了。”他尽量把话说得柔和,“燕大公子,您……” 一张令牌丢在了他的脸上,陶司守的眼睛闭了闭。 燕浮不领他的情:“拿去。” 待陶司守看过令牌,他立马让小厮收回。肥胖的身子一扭一扭的上了马车。 临走前,他透过马车窗,恶狠狠的瞪了燕照一眼。 陶司守面色如常,他照旧参记过路人的通令,似乎方才的事对他来说再正常不过。 燕照收回思绪,刚要抬步就走。 一辆马车滴溜溜的驶过城门将,停在她身边。 马车上下来一个男人。 第一百二十四章 暴露 燕照打一照面便是神色一僵,身子顿在了那里。 那男人披着银大氅,已入冬日,气候寒去,身边有人上前给他紧了紧领口,他微微扯了扯脖子。 男人气势逼人,生得一副刀削骨刻的相貌,大气的紧,不似中原人。 众人愕然的瞧着面前的仗势,一排的马车停在京城门前,里头还交杂着五军营的士兵,这么大的排场不是公爵便是王族,再瞧随侍众人的衣饰,有些胡族的风味。 面前的人自然就是近来正热的新胡族王。 他往前踏去,一步步踏在了燕照的心上。 他开口道:“好久不见。” 燕照抬睑有些警惕地看着他。 算来这不过是第二次见面罢了,她抚远中郎将地封号还有他的一份力呢。 野心家低下了头,他生的很高,比燕照高去了一个头。 他上下仔仔细细打量了燕照,突然逼近了燕照,在她耳畔轻笑了一声:“朝阳郡主。” 燕照猝然抬眸。 他退后半步,整暇以待,瞧起来欠扁极了。 “原来你就是抚远中郎将。”他顿了顿,“你,杀了先王。” 燕照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她咬了咬牙:“胡王是想同本将在京城门前算旧账吗?” 她冷笑一声:“这事,不也正衬你意吗?” 元鄢道:“本王自然不会在京城脚下同你算账。来日战场上,本王必要拿下你首级。” 燕照深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这人虚伪极了,又想起第一日上朝那日,皇帝特地留下她在御书房,告知老胡王一事不必张扬。 待燕照静心凝神,元鄢身后的马上随侍递上一纸文书。 燕照接过,低头扫了一眼。 是陛下亲笔下的旨意。 许元鄢出行前往慈恩寺,两日回。 可这么大的阵仗,竟也无人闻知。 燕照心中有些不安起来,面上却无所动,只是冷冷道:“既如此,检查一下有无多出来或少去的侍从物品,便可放胡族王行了。” 领府的守将们都出来,仔细清点着,这一幕落在很多人眼中。 不必想明日,胡族王与抚远中郎将狭路相逢的事就要席卷京城各大的酒肆。 燕照静静的站在一边。 元鄢知道她是朝阳郡主?难道…… 正想着,耳边响起一句:“慈恩寺。” 元鄢正定定的看着她,仿佛知道她心中的所思所想。 燕照不自主的抿了抿唇。 元鄢又道:“本王刚从慈恩寺回来,皇家寺院普及万众,待本王回了北面,也要大修达赖教寺。” 燕照飞快的睃了他一眼,没有理会他说的话,目光一寸一寸的掠过元鄢的马车。 一会,一守将前来,赫然是之前那位受了燕府一巴掌的那位。 “禀将军,侍从用物无一缺少,人物信息也细细核实过,未错。” 背后传来元鄢懒懒的声音:“在京城脚下,本王可不敢搞什么小动作。” 燕照的面容寒成了一块冰:“放行。” 元鄢漫不经心的一笑,他的脚正要放上车杌上,突然回首,看了燕照一眼。 “还记得小狼吗?” 第一百二十五章 主仆 小狼? 燕照怔忡间,元鄢的马车扬长而去。 多了这两个插曲,燕照对领府一些人的秉性有了大致的了解。 今日一直到黄昏,京城门再无闹事发生。燕照今日方上任,庞老将军便早早的放了燕照,没有让燕照值夜。 临走前有一句话叮嘱:“小子,遇事不必挑头,杀敌八百,自损一千。” 燕照谢过庞老将军的教导,一路行色匆匆地家去。 府门前亮起了灯,青灯巷这一街灯火一片,亮堂堂地照在了燕照的心里 有人给她开了门。 是一张熟悉的脸,门庭张生小仆是曾经天策大将军府上的家生子。 天气骤冷起来,张生的双手缩在袖口里,他往里头哈了一口气,双颊微红地迎道:“将军,您回来了。” 打廊庑下来了个穿褙子的年轻丫环,名为寿姑,也曾是旧府上的人。 寿姑抓着一面黑色的披风,覆在照冰冷的甲衣上,令燕照的身心多了一份和暖。 燕照离府时,寿姑才五岁,算来而今也才十五,她不认得燕照,燕照却记得她。 燕照打幼时便是一副活泼的性子,一日,寿姑在陆婉的花信堂前伺候,燕照匆匆下了台阶,正巧燕回在身后喊她,一个不慎,撞上了面前的绣墩,当时站在一旁的寿姑想也未想,便扑过去保护小主子。 她眼疾手快的垫在了燕照的身下,燕照最多是擦伤,她却被根粗长的不知何时落在地上的绣针贯穿了手掌。 陆婉急忙将她送去医治,却只冶好了标,根一直在那。 后来天策府被封,府上的家生仆人陆续送去了京城各大牙馆,寿姑去过许多府邸,都是做一些粗活,伤口很快就复发了起来,动辄疼痛难忍。许多人家也是借口她残疾,做不了重活,又把她送了回去。 几经转卖,寿姑成了牙馆里连送都送不出的丫环,直到有一日一个少年的出现,如同一把光洒在她孤冷的心尖,将她拉出了深渊。 寿姑来中郎将府不过五日,她的这位少年家主从未让她做过粗活,平日里就让她做一点简单的活计,比若端个茶,收拾个被褥,前几日她的主人还叫她去理账来着。 她连忙摆着手说自己不会。将军愣了一下,说会找个人来教她。 后来真的有人来教她了,她的主人并没有敷衍她。寿姑欣然,她一天最高兴的事情就是早晨可以看见她的小将军在舞剑,小将军舞的剑和从前大小姐舞得剑真像啊! 从前她就喜欢看大小姐舞剑,现在她喜欢瞧小将军耍剑。 寿姑笑意盈盈,连眉梢都带着喜悦。 燕照颇有些不解地看着她。 寿姑虽生得普通,却胜在眼中有光,清透明亮。 她的澄眸眨了眨:“寿姑给将军备了饭菜,将军还未吃过?“ 两人绕过重廊,去了厅里,厅中的桌子上盛着一席菜。 样数不多,都是些热腾腾的家常小菜。 氤氲的热气中,燕照的眼眶突然有些湿了起来。 寿姑的眼眶也湿,她看着小将军坐下大口吃着她做得菜,内心十分感动。 她遇上了一个好主子。 第一百二十六章 示好 吃过晚饭门堂有人上前禀道:“隔壁燕府有人备了礼,说是给将军来赔罪了。” 燕照轻哦一声,她慢条斯理的擦了擦嘴角,眉头间带上了不知名的神色:“放他们进来。” 不多时,便有一个管家模样打扮的人走了进来,他上了台阶,跨了门槛,露出燕照记忆中的那张脸。 燕照认得这就是燕府里的二管家。 她不想给燕府好脸子看,因着又是自己的府邸。她将背靠在椅上,随口道“您是?不知您来做什么?“ 二管家躬身,自介了自己的身份,便道:“今日城门前大公子的事,老太爷与老夫人觉得痛心非常,冲撞了中郎将大人,实在是燕府的过错。底下备了点薄礼,还望中郎将大人能消除嫌隙,不计较这次的过错。” 燕照挑眉,借着月色,她看见院里燕府的人正往里边抬着什么东西。她收敛了目光,看来这次燕府下了血本。 她看向二管家谦谦的脸,实然很想撕开这副伪善的面孔,露出底下恶毒的心。 她心中的厌恶挥之不去,面上却是笑意满满:“这说得什么话,两府邻里,打好关系还来不及。燕某生怕今日的行为惹得老太爷与老夫人不愉快,正打算上门赔罪呢。” 说着说着,燕照便站了起来,一副殷切的样子。 二管家虽是对燕照前后的态度颇为不解,但既然燕照这么说,他便收敛了心思,满脸堆笑道:“老太爷老夫人也一直期待中郎将来府中做客。”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大红的请柬,恭声道:“过两日休沐日燕府举办赏花宴,届时还望中郎将光临。” 燕照笑着颔首,口中道“一定拜访“。便亲自将二管家送出二门。待二管家离开视线时,燕照的神色突然冷了下来。 她的眸中冰冷一片,神色隐晦。 一旁的寿姑讶然,方才将军分明一副欢天喜地的模样,可现在他的面色却如腊月寒冰。 寿姑轻声问道:“将军,可是不喜那位燕二管家?“ 燕照的眼眸转了过来,她的目光定在了寿姑身上:“不喜极了。” 寿姑同燕二管家都是燕府的奴仆。当年父亲分家,忠心的寿姑父母从燕府跟去了天策大将军府。 寿姑一家忠心耿耿,燕二管家却在背地里却做两头生意。 那时他不过是小仆人,也从燕府去了旧府,没成想却是受燕府的指使做的卧底,不仅将将军府的一应事宜事无大小的报备燕府,还偷账漏账,挖空了将军府的财宝。 最后功成身退的回了燕府做了这个二管家。 燕照折身回了院子,看向摆在院子里的大小箱笼,已有底下人有眼色的打开,几样珍贵财宝摆在上头,廊下几盏烛火映在上头,显得几分灿然。 燕府所为不过是权衡了她的地位,不值得为城门一事交恶。 她的目光定在一样物什上,是一串硕大五凤金钱玉步摇。她揪起其中的一片小金叶子,眼中的光明明灭灭。 她的母亲陆婉最喜欢的一样首饰,是从云乡府陆氏带来的嫁妆,没想到多年后兜兜转转回到了她的手中。 只不过她却是身为男子接受的,倒是让人有些意难平了。 燕府替她受了这么多的荣华富贵,也是时候该还回来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宴席 后来的几日,城门前都无事发生。 一路日子便晃悠到休沐日。 昨日燕照方送别顾云贺去往平州,适才休沐便被府门外的喧闹声吵醒。 她突然想起来,今日是燕府赏花宴的日子。 燕照收拾起身,往右侧的天瞧了瞧,只见一攥碧树枝桠,她不透过那面墙也知,墙后的热火朝天。 她慢悠悠的洗漱收拾,随意的牵了牵腰带,便出了府门。 燕府的门前停了许多辆马车,府门前人来人往。 恰在此时,燕府一旁府邸的正门大开,众人的目光均都望了过去。 头顶是明晃晃的硕大牌匾,底下是一身常服利落的燕照。 她从容跨出门槛,身后跟着寿姑。 赏花宴是开给各家年轻的公子小姐的。此时燕府前的马车中下来几位小姐,看着燕照的目光带着灼热。 而今天朝最年轻的中郎将。 战功赫赫,相貌虽不是上等,但行路间的飒然,却令人心生好感。 燕照正站在燕府的牌匾下,不知已有许多小娘子芳心暗许。 门人见她从左侧的府邸出来,自是明白她的身份,他殷切道:“是抚远中郎将,您往里请。” 燕照略微颔首,踏进了这座熟悉的府邸。 从前燕府的人不让她进出正门,而今她不仅迈进,还是他们堂堂正正迎她而入。 入眼均是熟悉的一切。 燕府占地很大,绕过一扇玉屏风,穿过小抱厦,便可见精致的亭台楼阁,池馆水榭,往南而去,穿堂而过,就是三间大正房,再过去就是大假山,北面还支了个戏台,东面一座许高的小楼,常年没人去过。 燕照一入府就有丫鬟引她进去,丫鬟是生面孔,不是之前就在府中的人。 她们入了中堂,里头好些人,都是男子。 寿姑低眉顺眼的立在一边。 现在的公子爷身边跟着几个丫鬟不是什么少见的事,只是一般出门也会带上小厮,像燕照如此随性之人也是少有。 席中都是一些生面孔。 他们见着燕照,有几人已热络的迎上前。 抚远中郎将是为京中新贵,京里五大族当道,外地的七族八氏,南北面的各路藩王节度使。总有人上前巴结,说不准将来这位扶摇直上,位列王公侯。 支了帘子的中堂,略显风雅,燕照也难得没有拒绝上前来巴结的人,她一面笑着,一面打量着中堂的布置。 还是同先前差不多,燕府这些年没有丝毫变化。 众人饮酒作乐,好不快活。 突然,燕照在人群中看见一抹矜贵的身影。 宿国公,今日怎么会来? 他常年在关外,回京也鲜少参与这些酒宴才是,未曾想此次回来,频频出门参宴,倒是他那位从关外带回来的元姑娘,这几日没有蹦跶。 也有许多人的目光若有若无的放在了薛仰止身上,却无人敢上前攀谈。 原因无他,薛仰止周身冰冷的气质令来人望而却步。 有人提议:“而今武学正热,在场也有不少将军参宴,不如咱们出门比比骑射,众位公子觉得此意如何?” 那人大方的四周环视着,这是兵部尚书家最宠爱的嫡公子裴寰,当年殿上一品书论,被皇帝嘉赏,原是状元之才,却因他的样貌过于出众,特封探花,骏马当街,好不风光。他对武学也甚为热衷,常听人道他每日在后院勤练武艺,强身健体。 只是相较于他的文学才华,武艺却不值一提了。 众人纷纷认为这是个好意见,一众人又迁徙到了外头,恰好选的那处空地,隔了几步小岸,对面的亭中就是众位小姐在吟诗作画。 小姐们也伸长了脖子,显然对男子们的活动很感兴趣。 有燕府的下人摆好箭靶,众位男子因着对面的姑娘小姐,皆跃跃欲试。 像这些府中办的赏花宴,其实是变相的给男女相看。 有传闻元鄢想要娶朝阳郡主,元鄢虽然是个外族人,却是一个外族的王,这个消息一出,燕府又跟着水涨船高起来。 只是聪明人都知道,燕府借着这个节骨眼要办赏花宴,并不是给那几位受宠的嫡小姐议亲的,而是给那些庶小姐涨身价的。有眼力见的可以看出,今日还叫来了一些低官子弟,像燕府这样的人家,这等的赏花宴他们是不够格参与的。 各位公子兴致勃勃,大放异彩。 箭筒里的箭渐渐射出,有人已疲倦起来。 这时有个身着广袖,面容白净的公子甩了甩袖子:“不如咱们来个彩头大一点的。” 目光都集聚在他身上。 这是嘉南郡王家的小公子,甚喜玩乐。因着嘉南郡王在京中的地位,一众人都静听李寰讲话,水中亭里的小姐们也注目到他,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那位公子是何人?” “刚从南面回来的嘉南郡王,他家的小公子,听说受宠极了。” “生得也是一副朗朗星辰的模样,不知家中可有妻女,可纳姬妾?” 燕玉微今日特意好好打扮了一番,明艳摄人,她的目光放在了李寰身上。 说实话,这位只是郡王家的小公子,将来承袭爵位轮不到他,纵然样貌生得好又有什么用? 燕玉微倨傲的抬起头,她的家世,她的品貌,嫁去五大族也不为过,便是宿国公等人,她也是肖想得的。 眼前的一众莺莺燕燕不过都是她的垫脚石,将来定是她嫁的最好,得封诰命,这些姑娘拍马也不及。 燕玉绮静静得坐在亭边执棋,她远远望了一眼坐在她远处的朝阳郡主,又看了一眼洋洋得意的燕玉微,心中嗤笑一声。 她的外祖忠南郡王自会替她谋划好一切,燕玉微纵使有南宁侯府撑腰又如何,一副野心外露却又憨傻的性子,将来惩治妾室也少不得被夫君厌恶,嫁的再高又如何? 至于她这位三妹妹燕照,失父失母,毫无根基,只能依靠父亲留下的旧名声活着。纵然而今受外王求娶又如何?她的父亲身为大将,斩杀不少胡族人士,再加上她无德无容,去了外族做了王后,也逃不了最后失宠的命运。 她可听说胡族人有把自己的妻子杀掉吃掉的习性,到时候能不能保全性命还是一回事,又有谁在意她的荣华富贵? 燕玉绮这般想着,心情已舒畅许多,手下的棋也更顺了。 燕府的这几位姑娘,她为首便只能永远以她为首。 她阴沉的笑了,目光又落回了男席处。 他们正吵闹着。 第一百二十八章 人靶 李颉生得秀雅,瞧起来同女子一般,他挥了挥手,底下人就重新搬了个箭筒,上边盛着十支箭。 这个漂亮少年昂起头,给了身边随侍的小厮一个眼神,只见那小厮面色一垮,双脚颤颤巍巍的走到五十米处停下。 有人递给他一个红彤彤的苹果,他颤抖着,将它摆在了自己的头上。 李颉竟是要以活人做靶。 亭中的小姐纷纷惊呼起来。 京城里的这些子弟闲来无事,总会找些趣头来打发时间。以活人做靶便是其一,只是公子们都以玩乐为主,箭艺并不高超,常出现射死人的状况。是以一般的宴会上,不会有人提起这个游戏,免得真射死了人,与主家交恶。 李颉显得胸有成竹的样子,因他的家世,低官子弟不敢上前劝诫,高官家的又冷眼瞧着,不想惹事上身。 燕照皱了皱眉,环视了全场一圈,只有裴寰攥着拳头上前。 嘉南郡王手底下掌五军营,先前是与孟尝一起在南面作战,而今不知什么原由回来了,但郡王府在京城根深蒂固,一般人家还真惹不起他。 他紧缩着眉,微微按住李颉搭起弓的手:“而今小姐们都在亭里,这么做不妥。” 裴寰为人正直,但嘉南郡王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主,像这些王爵,向来以人命为草芥。裴寰的自告奋勇,不免让嘉南郡王有芥蒂。 李颉挑了挑眉,他的目光快速掠过对岸的小姐们,脸上带着骄矜的笑容:“裴兄莫怕,不过是场简单的射箭罢了,我自有分寸。” 既然李颉都这么说,裴寰也只能紧抿着唇退居一边。 李颉从箭筒里抽了根箭,搭上了弓,他本就生得好看,如今这份派头更是夺人眼目。 一支箭咻地过去—— 站在那的小厮还来不及闭眼,箭矢就擦着他的鬓角而过,他的脚还没有软下来,另一只箭矢射落了他头上的苹果,他瘫坐在地上。 李颉收回弓,一副神气的模样。 众人都给面子的拍手叫好。 他颇有些自得的抬起头:“便是这样,有没有人来试试。” 燕照站在一边,方才一幕虽然惊心,但凭她多年的战场经验来瞧着,却是小儿玩乐。 活人靶子未动,苹果很大,想要射中,容易的紧。 那日在平州营中,身为女娇娥的燕熙尚能骑马百米之外射中桌上的盛果。虽说燕熙的这身本事令人意外,可到底李颉的做法只能给如今这状况助点兴了。 他怡然的看向裴寰:“裴兄弟,可要来试试。” 裴寰俊美的脸上不愿,他敛了敛目,正要拒绝。 打南面的甬道来了一队人,敲着锣打着鼓。 众人都看了过去。 两列的鼓手戏子分头向两面而去,露出最后的中间的一人。 红衣张扬。 贺续。 燕照不解,为什么一个小小燕府的赏花宴,什么牛鬼蛇神都来了。 湖心亭中,御史家楚小姐眼眸亮晶晶的看向燕玉微:“你府里这赏花宴来的真值,宿国公同小平亲王都在。” 第一百二十九章 意 燕照不解,为什么一个小小燕府的赏花宴,什么牛鬼蛇神都来了。 湖心亭中,御史家楚小姐眼眸亮晶晶的看向燕玉微:“你府里这赏花宴来的真值,宿国公同小平亲王都在。” 燕玉微被捧的有些施施然,全然忘了方才出院子时,听说林顾姜三府无人前来时气愤的打碎了院门外的一个盆栽。 小平亲王虽然人品不好,但长的是星辰之貌。他嘴角微微勾着,便能叫人沉醉在他的笑意里。 总能让人暂时的忘掉他所做的恶劣的事。 此时这位大魔王走近李颉,高半个头的他居高临下的看着这位郡王的小儿子:“小子,这点本事也拿出来献丑?” 虚长一岁的李颉涨红了脸,却也没敢出声反驳。 他的父亲是郡王,而面前的这位亲王比他父亲还要高一阶。 他的父亲手握重兵,他有嚣张的底气,可他看着贺续的眼睛,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李颉觉得丢脸极了。 贺续微微一笑,只手深入箭筒中,把玩着箭穗:“侍从的命不值钱,不如咱们来个大点的。” 他一开口,众人就知道大事有些不妙。 贺续的嘴唇一张一合:“不如让战场的诸位做靶子,想来也能有趣的多。” 他看了看地上插着箭的那个苹果,突然笑出声:“这果子太大,不如咱们用枣。” 在场的众人哗然,连小姐们这边也炸开了锅。 却说小姐们听不见岸边的话,只能瞧见动静,便遣了个人专门去听男子们说话,回来转述。 听到贺续说用枣时,众人都是惊呼。 “在场的都是官宦子弟,枣这么小,还有核,若是玩的过火,伤了大家这可如何是好?”一位小姐忧心忡忡,她倾慕的男子正在男宾席里。 燕玉绮下子的手一顿,毕竟这是在燕府,若是小平亲王惹出了什么事,遭殃的还是燕府。 她招来一个人,轻轻在他耳边嘱咐了什么,就见那个小厮直直往贺续而去。 说了什么。 贺续听完抬眸,正巧落在燕玉绮处。 燕玉绮徐徐起身,端庄的向他致以一礼。 贺续的嘴角漾开一抹笑,只是这笑看起来十分恶劣。 他转了身,问燕照:“中郎将可愿给本王做第一个靶子。” 狂妄。 被点名的燕照耳朵动了动,她愣在了那里,男子们都看向她。 众人目色或看戏或同情。 在场均是贵族,自然多少听闻了慈恩寺发生的事情。往常贺续看上个什么人,直接要人便是,曾经也不是没有小官家的公子被瞧上。 而今看来,他对燕照的兴趣远远不是一时兴起,照贺续这个性格,得不到怕是不肯罢休。 只是一位是皇帝看重提拔的新贵,一位是受宠的藩王。 若是一般受宠也就罢了,偏偏这位好像宠的和亲生的一样,甚至比亲生的还好。 浸淫多年的众人一下就想到了捧杀,可是平亲王府连个实权都没有,只空一个爵位,实在让人想不到皇帝有什么可利用的。 加上贺续的性子实在不讨喜,也不知皇帝为何如此偏宠。 若是贺续出手去要,皇帝究竟会不会把这位新贵拱手让给他最宠爱的子弟呢? 第一百三十章 教训 众人都等着燕照动作。 小平亲王是出了名的纨绔,从未在人前表演过射箭,他真正的技术如何,未有人得知。 燕照身边的人都散开,她抬眼看向贺续,那个嘴角挂着笑的青年。 他挑衅的目光回望过来。 燕照莫名想到那日慈恩寺里,他在她的耳边叫了她声朝阳郡主。 她莫名的叹了口气,只是去了趟慈恩寺,多年前的迷雾便被一层层剥开,可是这迷雾之后还是迷雾,让她看不清真相。 元鄢尚且可以认为是她在不经意间被人察觉,毕竟他隐在暗处,那么贺续又是为什么?他可是参与过多年前的事情?这么多年来是在扮猪吃老虎吗? 燕照心中已绕了一个大弯,但她的面上却不动声色,她径自走到原来李颉那位小厮的所立处,意思已经十分明显。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裴寰望向燕照的目光已是灼灼。 这位抚远中郎将好胆量,这简直是将自己的性命放在了别人的手中。 李颉只敢拿自己府中的小厮做靶,可贺续可不管这么多,说句不敬的,就算是皇帝坐在他面前,他举弓的手也不会顿一下。 贺续见状挑了挑眉,他随手拾起旁边桌上的一粒枣,掷给了燕照,燕照稳稳接住,放在了自己的头上。 贺续轻声一笑,他随意的从箭筒中抽了支箭,便轻飘飘的拉开了弓。 这支箭射的东倒西歪。 李颉忍不住笑了一声,突然又憋在了喉咙里,他忍得辛苦,脸憋得通红。 场上安安静静,没有人出声。 对面亭里的小姐也屏息凝气,生怕惊扰了贺续,不小心一箭射死了燕照。 贺续撇了撇嘴,又举起了弓。 他举弓的姿势十分奇怪,瞧起来就像一个门外汉一样,众人都捏了口气。 反观燕照的目光却坚定的盯着贺续手中的弓,眼神里没有半分退却的意思。 贺续放开了弓,箭矢擦着燕照的鬓角过,燕照立在那里纹丝不动。 众人暗叹,不愧是上过战场的人。 他们却忽略了一点,比如贺续为何能够射出这么远的箭。 燕照的目光闪了闪,多了几分舒然。 既然贺续知道她是朝阳郡主,便不会如此轻易的伤了她,但是方才她确实有几分紧张,贺续为人吊儿郎当,不走寻常路,箭矢无眼,谁也说不准。 可方才那一箭却是暴露了他会箭的事实。 燕照微微松了松肩膀,笑了笑:“眼下是第三箭。方才两箭平亲王失误了,这最后一箭……”燕照的眼中带了狡黠,“若是再射偏……” 挑衅。 众人不可置信的看向燕照,倒是一直立在旁边看戏的薛仰止眼眸动了动。 贺续闻言不为所动,他又举起了弓,这次带着风的箭矢破风,擦过燕照的头发,定在了她正后方的树上。 燕照的束发微散。 有下人上前拔出那支箭,上边赫然是那颗小小的红枣,穿核而过。 好箭法! 众人不可思议的看向贺续,显然不知道他还有这一手。 贺续放下弓。 燕照往前走,在贺续前几步停下来,看向他:“礼尚往来,轮到小平亲王了。” 贺续挑了挑眉。 众人哗然,方才她接受贺续的提议也就罢了,而今竟敢将小平亲王当做靶子,这已不是一般的胆大可形容了。 消息传到小姐们这,小姐们正为方才的场景惊心动魄着。 “赶明我叫父亲给我讨一个宫里明文堂的名额来。”一位高官小姐的眼眸亮晶晶的,“小平亲王拉弓可真好看。” 旁边一密友敲了敲她的脑袋:“你看傻了?那可是小平亲王,连公主都拒绝的大魔王。” 那小姐撇了撇嘴,低声道:“我父亲可是礼部尚书,论身份,也不低,总归最后都要嫁人的,不如嫁一个好看的,而今的公子哥多多少少不都有些奇怪的癖好吗?” 密友语凝,她看了看湖那岸的燕照,口中道:“那位抚远中郎将也不错,年纪正好,前途无量,容貌虽不扎眼,却胜在看得舒服。” 礼部尚书家的小姐看了过去,也点了点头,忽而想起了什么,她又定睛一瞧。 “怎么了?” “没事。”那姑娘摇了摇头,心中却道这神态像了一个人,她的目光落在了偏僻角的一人上,旋即将这个想法赶出了脑子。 人在这坐着呢,也许只是巧合罢了。 却说这厢燕照话音方落,贺续就提步站到了燕照先前站得位置。 燕照清了清声:“劳驾再远一点。” 贺续往后退了几步。 “再远一点。” 贺续黑了脸,他甩了甩袖,却依然照着她的话去做。 燕照抱胸好整以暇:“好了。” 她握着弓的手一顿,脑海中想起她上一次拿弓的场景,她向贺续道:“营里有专门的弓箭手,往常我只用长戟,这弓我是许多年没握过了,若是射伤了王爷,还望王爷担待。” 贺续这下脸和锅底一样,只是碍于面子无法退却。 众人看见贺续吃扁,心中都十分畅快,往日他自恃身份,张扬无比,早就有人痛恨特别是李颉,无声地脸都快笑烂了。 燕照松了松手,拉了个满弓,箭羽却好似没力气,落在了贺续的脚边。 她装模作样的惊呼一声:“啊!射歪了。” 少年懊恼的提起了弓,又射了一箭。 这次射向的位置却是贺续的大腿,贺续一下子跳出去老远,厉声道:“燕照,你做什么?” 燕照脸上的笑意减了许多,她冷声道:“王爷的腿脚还挺敏捷。” 她看了看落在贺续脚前那支箭:“并没有射中王爷,我的弓还没拉满。” 贺续的目光突然有些受伤:“你就这么想伤了我?” 燕照没有注意到他未用本王一词。 她不解其意,手上捏着的弓却松了松。 本来只想吓一吓贺续,毕竟这位爷手上好多人命,她只是想简单教训一下。 “最后一箭。”贺续恢复了方才的神情,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燕照举起弓,这次射出的箭稳稳击落了贺续随手放在头顶的果子。 第一百三十一章 出事 风簌簌的吹过箭穗,令箭羽摇晃。 众人都等着贺续发作,没成想这次却落了空。 贺续笑,但笑意却未达眼底:“一人一箭,也算平局。” 两队敲锣打鼓的人又从小径拐来,他扬长而去,只留下一句话:“下一次,再同你比个高低。” 贺续走后,众人都围了上来,尤其是那嘉南郡王家的李颉,一个劲的往前边凑,只是想仔仔细细看清燕照的模样。 燕照奉命回京也短不过半月的工夫,便在各家各族间掀起大浪,令原便不稳的朝局更添动荡。 当时他府中便有幕僚放言,不过一竖子,何来这么大本事。 便被他的父王当众驳斥:“皇权博弈下,不要小看任何一枚棋子。” 当时他便将此言收在了心里,此后的宴会也有意无意的留意过燕照,不过自从这位中郎将归朝宴受赏之后,便没有传出过什么风言风语。只有之前的慈恩寺之行,贺续的兴趣使他暴露于人前。 更有先前城门拦燕浮一事,令众人浮想联翩。而今她出席了燕府的赏花宴,是不是与燕府的关系有所缓和。毕竟,她同林家顾家与宿国公府走得挺近,这人脉,许多人拍马也不及。 李颉双眸一亮,打定主意今日就要结识燕照。 他的身份不低,想来燕照也不会不给他面子。 嘉南郡王为已是云康长公主之子,同当今皇帝是舅甥关系,年纪却差不了多少,可以说是自小伴着皇帝在御书房长大的。 情谊非比寻常,更何况皇帝同云康长公主感情深厚,可以说是云康长公主幼时带大的,于是皇帝便对她唯一的儿子,嘉南郡王越发的纵容放肆。 许他兵权,许他高位。 可其中究竟有几分防备,谁也不知。 李颉方来到人群最前方,便整了整衣襟,拿出了一副郡王之子的派头来。还未等他反应过来,他面前就横插了一人。 是裴寰。 李颉气急,眼睁睁的看着裴寰上前攀谈,整一个人模狗样。 裴寰将李颉抛之脑后,他先前就听过燕照的大名,只是才子多是自傲,能做裴寰的朋友更是不易,鲜少能见到他主动上前交友的场景。 裴寰生得俊美,往前一站更是长身玉立,翩翩公子。 “中郎将箭术这么好,将来可有幸同您切磋。” 燕照看向眼前的少年,裴寰是近年的青年才俊,貌比潘安,才高八斗,但燕照对他的印象却停留在许多年前,小胖子裴寰来他府中做客,恰巧下雪,在门前摔了个狗吃屎的场景。 燕照忍住不让自己笑出声,没想到这么多年来,裴寰长成了这个样子。 “自然。”燕照微微颔首,很有礼貌。 裴寰微微一笑,正要说些什么,就被一道嘈杂的吵闹声打断。 打对边的九曲廊上来了一个穿着大摆的胖嬷嬷,她一边扭着身子一边喊道:“不好了不好了。” 她闯入了小姐之中,掀起一阵波澜。 男宾们皱眉,已有人派人上前询问。 第一百三十二章 龌龊 远远遭遭就能瞧见亭里的喧闹。 燕玉绮起身,此时她作为主家最大的女儿,自然要主持这番乱象。 她喝斥那仆妇:“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么慌里慌张,府里今日这么多贵客,冲撞了可如何是好?” 那仆妇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三姑娘恕罪,二姑娘方才被茶水泼了一身,老奴带她去厢房更换衣物,哪成想一刻钟也未出,老奴上前,竟听到了男子的喧闹声,这被吓得不知作何是好,这才莽莽撞撞的过来寻三姑娘。” 仆妇口中的二姑娘自然是指朝阳郡主燕照了。 燕玉绮下意识的往方才朝阳郡主所坐的位置瞧了一眼,果真空无一人,她神色敏锐,又往亭里张望了一眼,发现燕玉微不在。 又联想到仆妇所说的男子喧闹声,心下已经了然。 燕玉微想借着赏花宴的档口令燕照身败名裂,这是深宅子里惯常的手段。 燕玉绮心下欣然,她四妹妹这把刀可真快,她也正想出手教训一下燕照,苦于一直找不到机会,而今便让她来给这把柴再添把火。 她收敛了神色,目光焦急的看向仆妇:“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快带我去。” 燕玉绮是县主之女,倚着忠南郡王,从小教养皆是依着宫里的规矩,可以说是名副其实的大家闺秀,这回是家中的姐姐出了事情,她自然要表现的万分焦急来体现这份姐妹情深。 众位小姐见有热闹可瞧,也都提起裙摆,浩浩汤汤的往仆妇所说的厢房而去。 男子这边见姑娘们都走,也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燕玉绮也未刻意瞒着这件事,他们招来小厮借口打听,听到朝阳郡主的名头,纷纷表示了十万分兴趣,脚接脚跟了上去。 燕照自然也听见了,她怔忪间也顺着众人而去。 那个假的朝阳郡主不会真的中了计? 燕玉绮越往前走,心便若擂鼓,无法按捺自己的喜悦,心中早就将自己那蠢笨直肠的四妹妹从头到脚夸了一通。 好歹做了件人事。 仆妇所言的厢房不在内门,男子也可进出,正中了燕玉绮的下怀,她回头看了一眼跟在后头的少年们,脚下越走越快,她一定要让燕照再这群贵族之间丢尽脸面。 一行人没多少脚程便已到了厢房前,这里艳花垂柳,瞧起来很是僻静,是个幽会的好地方。 燕玉绮一脚踏入了垂花门,便听到一阵又一阵的呻吟声,跟在她后头的小姐脸一下涨得通红。 这声音令燕玉绮从喜悦中缓过神来,她清醒了几分,想起自己尚且还是个未出阁的小姐,这种捉奸的事情实在轮不到她做。 她定了心神,转头去吩咐后头跟着的仆妇去请当家的太太来。 府里是燕玉微的母亲卢氏掌着中馈。 不消一会,卢氏便带着一众小厮仆妇疾疾而来。 她看到小院子里乌压压的人群,看起来姑娘公子们都在,气的两眼一黑。 燕照出不出事不是最首要的,本有千百种方法磨搓她,偏偏选了最低级的一种,今日是燕府的赏花宴,在这样的日子设计这种事情,实在是把燕府的脸面当众踩在地上。 她倒要看看是哪个杀千刀的在燕府的地盘上撒野。 众人给气势汹汹的卢氏让开一条道,卢氏脚下踩得噼啪响,一眼就看到了立在最前边的燕玉绮。 对着燕玉绮,她换了副姿态,面上还是一副焦急的模样:“三姐儿,二姐儿进去多久了。” 话音放落,里头的声音一阵赛过一阵孟浪。 卢氏听见这个声音觉得耳熟,却没有去细想。 燕玉绮红着脸:“好一会了。” 而今便是不懂的人也知道屋子里正在做什么,这可不是一般的男子喧闹声了。 众人交耳,那污秽不堪的言语钻入了燕照的耳朵。 燕照望向紧闭的屋门,除了祈祷里边不是那位朝阳郡主,做不了任何事。 她的眼眸抬了抬,突然看见了什么,心下一松。 耳边的议论声未停。 “朝阳郡主这下可真是在众人面前出尽了丑,若是我做出这种腌臜事,早就一尺白绫了却了自己。” 还有公子哥舔了舔嘴唇,嘿嘿笑:“没想到朝阳郡主还挺浪荡。” 薛仰止立在垂柳下面无表情,只静静的看着这番闹剧。 燕玉绮添了把火:“三伯母,咱们要抓紧把二姐姐带出来。”她又小声道,“燕府可不能再因为你那个宝贝女儿出洋相了。” 卢氏咬了咬唇,她自是知道燕玉绮这个小蹄子不是省油的灯,刚才这句话直截了当的在告诉她,面前的一切都是她女儿燕玉微的手笔。 她简直要气的发抖。 燕府出了这样的事情,她这个当家的太太撇得清关系吗?平日里女儿聪明伶俐,到了这种事情上就犯糊涂了? 燕玉绮一房正虎视眈眈的盯着她手中的掌家权,若是这次惹出了大祸,可如何是好? 但她对上燕玉绮戏弄的眼神,不禁咬碎一口银牙,她使人上前,刚拉开了门,便听到一声清冽的声音。 卢氏愣在那里,众人见卢氏不讲话,也渐渐熄声。 “发生什么事了?” 打院子的另一处角门,走来一位穿着暗沉,面带细纱的女子,她满脸写着不解,正是那位假扮的燕照。 燕照看向她,眸中也多出了几分看戏的神色。 恐怕是某人,算计别人反被算计。 卢氏愣在了那里,眼中划过惊涛骇浪,她一脸惊恐的跑上前让仆人们住手,却已是来不及。 仆人们七手八脚拖出一对全身赤裸,缠着被褥的男女。 卢氏看到女子的脸,惊叫一声,直接晕了过去。 燕玉绮赶忙上前围住,看着地上面色潮红的燕玉微,心中五味杂陈。 众人看清了地上女子的脸,不禁惊呼:“这不是燕府的四姑娘吗?” “原来不是朝阳郡主啊,朝阳郡主在这里啊。” “那男的是永安侯府的那位?” 日光有些刺眼,燕玉微抬起眸,目光晃晃,她看见一群人嬉笑的看向她,一下子愣住,旋即感受到一阵清凉,她低头,发现自己一丝不挂。 第133章 不屑 她在惶惶中昏了过去。 众人都未料想到这一场景,原本是来捉朝阳郡主的奸,结果朝阳郡主好端端的立在这里。燕四小姐却与一男子滚于一处,简直是辱没门庭。 谩骂声,嘲讽声如影随形从四面八方而来,燕照冷漠的立在一边,如果今日场中的是朝阳郡主的话,他们令人厌恶的声音不会低半分。 燕老夫人闻讯而来,见到这副情状怒火攻心,但她还来不及昏过去,她喊来小厮,将地上的两人用棉布紧紧盖住,此时她看向燕玉微的神情没有疼爱,只有厌恶。 她转过身,神色勉强的对众人道:“是燕府家门不幸才出了这副闹剧令众位笑话,今天天色不早了,众人请回。” 而今正暖阳当头,哪是不早,明知是燕老夫人送客的推辞,众人都笑着应了,呼朋引伴,叫上自己的随侍便离开了燕府。 院中只剩下燕老夫人,燕玉绮,昏倒的卢氏和燕玉微,以及地上酒醉尚未清醒的男人。 燕老夫人气的喘不上气,她捂住心口:“把这两个不知廉耻的东西抬去中堂,遣人去把老太爷请回来。” 巍巍的中堂里,摆着两列黄花木雕椅,底下铺着仙鹤翔飞的毯子,上面,是两个抱在一起,裹着棉被的人。 堂屋里许多人,除了燕府未出阁的小辈们不能见到这副情状,其他各房几乎都在场。 照理是各位叔伯都是要避嫌的,既然请来老太爷,燕玉微再同这个男子这个动作已是很不妥当。奈何卢氏晕了过去,没有人替燕玉微打理,燕老夫人也是气的狠了,连这一层都没有想到,到底燕玉微还是她的孙女。 四夫人姜氏没有女儿,却也见不得小辈如此,她使人将二人分开,叫人将燕玉微待下去简单梳理,穿上衣物。那男子还赤身躺在地上,只给他的下身盖了东西。 燕玉微梳洗过后被带了回来,此时她已清醒,清清楚楚明白方才发生了什么,她的神色带了惶恐,看向地上的男人面上已是惊恐无比。 那男子的酒醉显然还没醒,他的手往地上抓着,显然还带着几分迷醉。 燕老太爷见状怒不可揭,他上前踹了几脚,这才歇气。 那男子闷哼几声,已有仆人上前,一盆冷水浇了下去。 冬日的井水寒凉,那男子打了个寒颤,便一下子清醒,他一脸迷茫的看着此处的布景,看了看盯着他的这么多人,一股凉意包裹着他。 他惊怒道:“你们是谁?本世子怎么会在这里?” 这人是永安侯府家的小世子,平日里嚣张跋扈,众人都识得他。燕老夫人也特意打听过,如果不是今日两人在众人面前做出了丑事,令燕府的脸不知摆在哪里,倒还是一对般配的姻缘。 燕老太爷却不管那么多,他直接踢上去便骂道:“你小子这个臭不要脸的,竟然在我燕府做出这种事!” 那侯府的小世子疼得嗷叫,他的湿发垂在脸侧,瞧起来狼狈极了。 “本世子可是永安侯府的世子爷,不过是睡了你府里一个丫鬟罢了,纳了便是。”他红着脖子吼出这句话。 “什么丫鬟!”燕老夫人刷的站起了身,“这可是府上的四小姐,你这个登徒子。” 永安侯府世子爷卫横这下抬头看了立在一旁的燕玉微一眼:“方才和我一起……的人,是她?” 燕玉微的眼神瑟缩了一下,这一动作却给了卫横底气,只见卫横直起身来,挣扎了一下站起。 “原来是燕四小姐。”他眯起眼睛,显得几分不屑,“既然她失了身,你们应当求本世子把他纳了才是,也敢对本世子拳打脚踢?” 刚从外边回来的燕三爷打门外进来,正好听到这句话,上去就又给了他一拳。 卫横一个踉跄,不可置信的抬眼。 “即便出了这种事情,四姑娘也该是做正室才是。”燕玉绮的母亲应柔县主此时出了声,“燕府的脸面可不是你能放在地上踩的。” 卫横嗤笑一声:“你们有资格和我谈条件吗?一般姑娘出了这种事,还有选择的权力?不要怕本世子不娶她便好了,还威胁本世子?” 他慢悠悠将棉布裹了全身:“你们家门第不高,还敢肖想世子妃之位?若是今日是明月郡主在这,本世子立马下聘,一句话不说,可是,燕四小姐是谁?” 第134章 负责 真是好狂妄的小子。 如今在燕府的地界上,竟也敢对燕府出言不逊。 燕老太爷气的吹胡子瞪眼的,他还没死呢,燕府何时在一个毛头小子口中如此不堪。偏生这个小子来头不小,他也不好叫人直接打死。 他指着卫横的鼻子,脸涨得通红:“谁稀罕你那个永安世子妃,我燕府的女儿就算一尺白绫吊死在这房梁上,也不会踏进你家的那个狗屁府门。” 燕玉微立在一边,双眼一翻,恨不得晕死过去。 卢氏却在此刻悠悠转醒,她显然听见了燕老太爷的这番气话,赶忙扑过去拉住了燕老太爷的大腿,哭喊道:“公爹啊,微姐儿可是三房唯一的嫡女啊。养的这般大,怎好说死便死啊。” 天朝虽然民风开放,但对于女子的贞洁却是看得很重。如若女子失了贞洁,便不得不嫁给毁了她清白的那个人,为妻为妾,全看娘家的强硬,如果碰上那些家风严谨的,怕是直接对外宣称一场大病去世,实则暗暗将姑娘折磨死。便是连青灯古佛都是奢想。 燕老太爷的脸上充满了厌恶:“都怪你这个妇人,才会教养出这样一个不知廉耻的女儿。” 卢氏不敢说话,只是抱着燕老太爷的腿哭。 她伏在地上,戚戚的样子全然没有先前那副当家夫人的高傲神态。她也是侯府之女,可这样的事她能依求谁呢?怕是她的娘家也避之不及,生怕累了自己家女儿的姻缘。 毕竟能出这样事的门庭,家风又能有多严。 卢氏无法,又跪爬到燕三爷面前,嚎啕大哭。 燕三爷能坐上工部尚书,也是多凭卢氏娘家的势力,他对卢氏没有多少爱意,甚至更宠爱自己的小妾柳姨娘,可毕竟燕玉微是他最大最宠爱的女儿,这样的事他虽是恨铁不成钢,却也只能为其遮掩。 他低下了头,对燕老太爷道:“父亲,玉微她……” 燕老太爷听见一向宠爱的儿子开口,被怒火冲昏的脑子终于清醒了几分。 燕玉微在小辈里的身份很高,毕竟养她这么大,总不能什么回报都没有。他退了一步,但毕竟方才那话说出了口,一时不好回转过来。 他怒拂袖子:“那就把她送去庙里好了,去同菩萨忏悔。” 应柔县主却是不答应了。 要不便将燕玉微嫁给卫横,时间长了,这事也就淡了。要不咬咬牙将她弄死,还能搏一个家门严谨的名声,这样送去庙里,不是平白多人口舌。 她家的绮姐儿还要嫁人呢,没得因为这样一个不知羞的女儿累了自己孩子的婚事。 应柔县主一动作,燕七爷就知道她要做什么。燕七爷苦着一张脸拉了拉应柔县主的袖子,显然这个节骨眼还是不要多嘴的好,免得惹自家哥哥的眼。 应柔县主却是一个强势的性子,当年要嫁给燕七爷就是自己做的主,但她也不会让燕七爷难做。 她开口对卫横道:“世子爷,让不让四姑娘做你的世子妃并不是你做主,还应问过你的父母才是。”她顿了顿,“你今日在燕府撒野的欢,可你回去少不了挨你父亲的骂。” 卫横听到他父亲,明显瑟缩了一下。 应柔县主再接再厉:“这件事世子爷还是好好想想,来人,给世子爷拿件衣裳来。” 卫横虽然身为永安侯府世子,将来便是侯爵,可这性子却是暴怒无常,且无法依靠,显然不是一位良人。将来应柔县主自是要把燕玉绮嫁去王公之家,小小侯府看不上眼,便先便宜了燕玉微。 毕竟应柔县主同永安侯府还有几分交道。 燕三爷与卢氏看见应柔县主出头,显然松了一口气。 第135章 辩解 卫横的面色微有不好,但应柔县主确是他在这以来行事最妥帖的主人,想着自己的母亲与其也是交好,强硬的他不禁软了几分。 “这件事本世子确实得问过父亲母亲。”他扯了扯略不合身的衣裳,“本世子的小厮在哪里?” 话音方落,两个被五花大绑的仆人被丢在了中堂。 卫横有些气怒:“你便是这么对待来府上的客人的吗?” 应柔县主此时也冷下声:“你的来客之道学的也颇为浅显。这二人不是我府之人,却在我府内门东张西望,内府均是大家小姐,若是冲撞了哪一位该如何是好,这样的人,我府没有权利抓吗?” 卫横自知理亏,便不再多言,叫人解了他俩小厮身上的绳结,他便一瘸一拐哼唧着离去。 中堂里剩下的全是燕府里的人。 燕玉微此时将头埋在了卢氏的怀中,小声地抽泣着。 中堂里静的只能听见燕玉微地抽噎声。 大家氏族的小姐做出这样丑事,于自己府上的名声有所累,更别提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被捉奸,燕三爷觉得自己都没有上朝的脸。 一想到明日朝上同僚见他的眼神,他便气不打一处来。 当下没有外人,他又听不得哭声,立马暴喝:“别哭了。” 燕玉微的心咯噔一声,却是被逼得停止了抽泣。 燕老夫人也是一副冷面,她陌生的眼神仿佛面前这位不是她嫡亲的孙女。 应柔县主见状微微倨傲的扬起了头。如此,燕府的小辈里,除却燕熙,没有人能压在自个儿女儿头上了。 燕玉微埋在卢氏怀中的神情不是悔愧,而是怨毒。她恨而今在这受千夫所指的不是燕照,而是自己。 本来她为燕照准备的人也不是卫横,是一个粗俗的拉牛马的乡地人。她想着燕照贵为郡主之尊,若是下嫁给这样一个粗鄙难堪的人,那滋味,想必比死了还要难受。 只是她不知中间出了何种缘故,该入局的人成了她,那个乡下人成了卫横。突然,她又些庆幸这个人是卫横。 卫横虽然为人自大,有诸多缺点,但他的身份却是做不得假,永安侯府世子爷,嫁过去就是世子妃,将来就是侯夫人。 燕玉微虽也想过嫁去王公之家,奈何这一身清白全部都系在了卫横身上,这家的门第也不算辱没了她。 现在她唯一的希望就是求卫横能够娶了她,不然她真的只能青灯古佛后半生了。 她抬起泪盈盈的眸,瞧起来可怜极了。 她为自己辩解道:“我原本是被茶水泼了一身,想着那厢房离亭子近,这才没有回自己的院子。后来我也不知怎么晕了过去,醒来就是这副模样。” 她惨戚戚:“我若是和那永安世子有情,大可不必在众人面前做出这种事,这一看便是有人对我用计,想毁了我的名声,毁了燕府的名声。” 燕玉微还算没有蠢到家,知道这个时候不仅该提自己,还应当带上燕府。 第136章 计谋 燕玉微后来怎么样,燕玉绮是听应柔县主说得。 听说她被送到了郊外的庄子上,卢氏哭天喊地的送别了离去的马车,仿佛一夜之间,这位高贵的当家夫人就憔悴成了老妇。 京城的流言愈发喧嚣尘上,燕府这几日闭门不出,燕照每日出门上朝都能见小侧门悄悄出来一辆马车,帘子被掀开,里头是东张西望,畏手畏脚的燕三爷。 燕照有时也会同燕三爷招呼,她实在想看看自己这位三叔叔的窘状,毕竟她的这位三叔叔,人前风光霁月的模样,令她不爽的紧。 燕三爷若惊弓之鸟,见是燕照,又见其坦然的打招呼,这才神色勉强的应了一声。 燕照放下帘,轻笑一声。 故事另一头永安候府一侧,则没有那么小心翼翼,虽然世子爷在人前出了糗事,但男子风流乃是韵事,他们尚且等着燕府的人上门,自己坐着不动声色。 却说应柔县主假借做客名头,去见了永安候夫人,闹了个不欢而散。 永安候夫人拿着架子,道:“横哥儿同你家四姑娘素不相识,若不是燕玉微自己个儿不知羞耻,投怀送抱,酒醉的横哥儿怎么会被趁虚而入,县主不必在多言了,这样的女子我们候府消受不了。” 这句话的意思对燕玉微不喜的紧,显然是不会让她再进门了。 应柔县主出门时便是一副包在身上的神情,而今吃了个瘪,回去之后火冒三丈。 “不如叫三伯一纸状书递上去,参他候府奸淫姑娘一本。” 卢氏尖声否决,神情激动,差点要和应柔县主打起来。 若是真的参了他候府,将来燕玉微就算能嫁过去,也会被欺辱。后院就这一方天地,把女子囚在里边,到时候叫天不应,她还能护佑自己女儿几何? 况且若是这样,卫横的世子之位怕也不保,尚书之女,何能嫁给一位没有爵位的男子?她是全然不会这样做的。 应柔县主此时也有些恼怒,她也想撒手不管,可燕玉微的名声死死和燕玉绮的名声拴在一起。 她恨不得往地上啐一口。 燕玉绮已经跟她说过燕玉微的计谋,显然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应柔县主冷笑,卢氏怎么说也是候府之女,教给自己女儿的小伎俩就这么一点。 可怜聪明一世,扶持自己的丈夫坐上了尚书,全都被自己女儿拖累了。 燕府乱成了一团,但这些已是后话。 燕照的马车咕噜噜驶到宫门前,步行穿过三重宫门,来到巍峨的殿宇上。 她站在角落里,竖起耳朵,听到的全是对燕府的风言风语。 过了会,明黄的身影坐在了宝座之上,一眼就看到了底下局促不安的工部尚书燕三爷。 皇帝沉吟:“燕爱卿,卫爱卿。” 燕三爷和永安侯从列中出来,站成一排,两人互相瞪眼。 “昨日的事情朕听说了。”皇帝叹了口气,用手拍了下龙椅,“家风不严啊。” 两人惶恐跪下。 皇帝道家风不严,二人的脸面着实是丢的一干二净。 “你们两府的事朕也不掺和,你们自己看着办。”皇帝肃然,“只是若是在出这副乱象,朕就要治你们治家不严之罪了,若是连府门内都管不好,朕哪敢放心让你们来治国。” 二人脸被打的通红,连连应是,又是一番跪拜认错的措辞后,才退回原位。 皇帝微顿,又说起另一桩事来。 “朕的案头如今摆着一份奏折。”他的目光扫向满朝,“是胡族新王向我朝求娶朝阳郡主为阙氏的奏折。” 满朝哗然。 尽管先前已有流言流出,可到底只是流言。而今已有奏折,即是展明胡族新王想求娶朝阳郡主的决心。 皇帝在众人面前言此,显然是想听听他们怎么想。 揣摩圣意,皇帝自然是不愿将朝阳郡主嫁去胡族。 可是使王前来求和,是很大的诚意,若是贸贸然拒绝,怕会伤了两族和气。 满朝文武又静默下来,显然都在细细思量对策,未免皇帝突然唤他。 高台上的皇帝缓缓扫过众人的神情,随后道:“燕爱卿,你怎么看?” 他指的是燕府三爷。 燕三爷一怔,方才他恨不得缩成一个鹌鹑,此时皇帝叫到他,纵然是再不愿,也只能苦着一张脸出列。 燕三爷又往下一拜,才道:“微臣以为朝阳郡主天真单纯,怕是当不得一族之后。” 他是她的三叔,满朝文武里燕府中只有他在殿上,这样的话自然是他说更合适。 显然皇帝想听得也不是这个,他挥手退下燕三,眼神在众朝臣中睃巡着。 他又请了几位阁老,阁老们给出的意见也无非是另外择一贵女,可这贵女人选迟迟没有人拿定主意。 突然,皇帝将目光落在了队尾的燕照身上,问:“抚远中郎将,你来说说。” 燕照上前一揖:“微臣以为,嫁公主。” 满朝又是一静。 皇帝眸深如墨,神色未明:“接着说。” “其一,宫中有两位适龄的公主。其二,若是嫁公主自是比嫁郡主更能体现我朝诚意,若公主嫁为阙氏,天胡两族便是翁婿关系。” 燕照神色谦卑,仿佛刚才所言的不是大逆不道的事。 素来派公主和亲,均是国家积贫积弱才出得下策。可在燕照口中,却成了联系两国更紧的纽带。 朝上也有人想到过这个法子,毕竟郡主身份太高,比她更高的只有公主。但碍于某些缘由,噤声不谈,没成想被这毛头小子大咧咧说出来。 宫中两位适龄公主,一位林贵妃所出的清河公主,一位宋婕妤的新河公主。两家母妃都有强有力的外族,提出这个计策,算是得罪狠了两家。 公主都受宠,未来下嫁一个上进的驸马才是正经事,谁愿意背井离乡,嫁去蛮荒之地? 皇帝默,神色晦暗。 燕照躬着身子,维持着先前的动作,皇帝并未让她起身。 山雨欲来风满楼,众人都等着这位新晋的中郎将摔跟头。 哪知座上的皇帝沉吟道:“朕再想想。” 第137章 友会 散朝时,皇帝又问燕照在领府处待的可自在,燕照自然应是。 燕照跟着朝臣走到正二门,便见贺续晃悠着步伐进宫。 远远的距离,贺续似乎能从人群中一眼瞧见她,遥遥与她对视。 行至宫门口,便有自己小厮在马架前放一个小杌子,燕照正打算踩上去,就听见有人叫住了她。 燕照回头,这才发现是裴寰。 经昨日燕府的丑事一打岔,当时二人的话便没有再说下去,巧的是今日在宫门前遇上。 燕照问他,这才知是他父亲今日贪睡,起的急,未带披风出门,可这样的小事完全可以叫底下的小厮来送,这寒冷冬日也要为父亲送貂的,除了裴寰,也没有其他人了。 裴寰做事从不假手于人,他此刻手上提着一个布包,身后的小厮在后头吁吁的追上来:“公子等等我。” 裴寰鼻子冻得微红,他吸了下鼻子,纵然俊美,却也憨傻。 燕照差点要笑出声,还是那个因为步子不稳在天策府前摔跤的那个小胖子。 幼时的燕照虽不是裴寰的玩伴,但自从那日裴寰摔跤之后,听到不远处雪地里有人嘲笑自己,抬头望去,见是一个生得冰雕玉琢的小姑娘,满腔的怨气也就散掉了。 裴寰的性子很好,但这样的性子多是要被人欺负的。 好在他父亲现在是尚书,他又上进,给自己搏了一份功名,使人在他面前都要谦让,倒没有出现幼时经常被人欺凌的状况来。 裴寰见燕照时总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虽然说不上这种感觉,却并不让人感到讨厌,他打定主意要结识燕照。 他开口:“今日有一场友会,不知中郎将可否赏脸?” 友会俗称寒门会,是京城今年兴起的一种宴会称谓,参与者大多是寒门子弟,约有几个贵族子弟,但一般贵族子弟高傲,是不愿去的,能去的都是些平易近人的贵族,这样的场合多是相互结交欣赏的朋友的。 燕照一愣,有些为难:“今日我还得守城门。” 裴寰闻言有些失落,但他还是笑了笑:“那只能期待中郎将下次赏光了。” 燕照见他这副神色,又道:“友会什么时候结束?” “戌时结束。” 燕照想了想,要不今日黄昏同庞老将军告个假? “卯时下值,若你那时还有空,我们可以一起去。” 裴寰欣喜若狂:“自然有空,这样的友会我通常是会留到最后的。” 燕照便道一下城门就去,要了友会的地点后,登上马车离去。 裴寰笑着应了。 燕照一路驶去了城门,今日城门无事发生,她便一直待在领府看账本。领府里城门处各项的修筑费,以及武器铠甲的购买,众多城门将的饭钱,俸禄。这一串看下来也是许多。 守城门不是肥差,却也不代表没人从中偷利。 远处几个小将窃窃私语:“他看得懂账本吗?糊弄一下得了呗。” 无外乎他们这么觉得,燕照是靠从军上来的,这样的大多没有文化。 像他们这样的小将,都是武举上来的。 第138章 求娶 燕照在午间吃了口饭,又抓着时间回了领府的庑房看账,庑房里的书案摆向不好,白日里是背着光的,燕照瞧起来颇吃力,她找人给她点了盏灯,心下已暗自有数。 领府中有人看不惯她,欺她年轻,便在这微末的地方开始动手脚。 燕照心如明镜,却也不作声,这账册一看便从大日头看到了黄昏落, 许多事情她是第一次做,扮男子是第一次,当武官是第一次,而今在这里看账也是第一次,可谓是天朝女子第一人了。 她起身收拾了案续,将其归整好,用心细细记下了缺漏之处,只等来日,一同揭举, 她向庞老将军告了假,从领府出来往城里走。 冬日的夜色来得快,女子也总是畏寒,燕照走在了初冬的街巷里,四面人家打着灯火,她缩了缩衣领,借着道边亮色,匆匆向前赶去。 道边一座小屋里的姑娘支起窗棂,看到不远处有-辆马车停下,走下来一个身着蓝毛立领的男子,温润如玉,谦和有礼,令这冬月的寒意散了些,她脸面一红,一时间看愣了去。 燕照一眼就看见了裴寰,她微愣,快走几步上前。 裴寰先道:“去友会从城门去燕雀楼一定会经过这条路,我想着你一定会经过这条道,没想道你没有坐车,这大寒的天,穿得这么单薄……” 他说着,已带上几分歉意,毕竟是他邀请燕照前往友会。 燕照摇摇头,左右她身子强健,她笑道无碍,裴寰请她上马车,燕照略一颌首,两人一同上了马车。 友会在燕雀楼,燕雀楼的位置有些偏僻,楼内消费不高,最是那些寒门弟子爱来的地方。 今日楼里灯火通朋,里头的男子都换上了自己最好的衣物,却依旧是那些过时的料子缝制的。 燕照打一看自己的穿着,是略普通的常服,她又看了看身边的裴寰,才发现他今日穿得低调,只是这一身儒雅贵重的气质却怎么也敛不去。 相较下,燕照觉得自己就跟土包子进城一样土里土气。她这时突然有些庆幸今日干得是文职,否则在那凉风习习的城门站一天,一定灰头士脸的。 两人相继入门,燕雀楼有几分破旧,但布置得却简朴风雅。里头有人兴致正好,高声诵着诗。 有人惊喜叫道:“裴大家。” 他满脸雀跃迎上来,脸上带着倾慕:“好些日子没见你来了。” 裴寰笑得温雅:“最近家里有些事情绊住了。” 那人看向燕照:“这位是。” 裴寰:“这位是我的好友,姓燕。” 那人一作揖:“燕小友。” 燕照却赶忙回以一礼,她神色戏谑的看向裴寰,没想到小小年纪,已被他人称为大家了。 裴寰有些不好意思。 旁边一处聚这人,声音有些大,几人看了过去。 一个书生打扮的人神采飞扬。 “各位,今日给大家说个大消息。” 下面的人翘首以盼。 “听说今日一大早小平亲王进了宫,说是想要求娶朝阳郡主。” 第139章 手指 燕照当即怔忡在原地。 裴寰听到朝阳郡主的名声时也愣了愣,但他也知这种地界三流九教混杂,消息传得虽快,却也有不实。 只见那人嘿嘿一笑,眉飞色舞的描绘起来,仿佛亲眼见过一般。 “你们不知啊!那小平亲王大摇大摆地走到金殿下,向来不求人的小平亲王第一次低下头颅,说要求娶朝阳郡主啊!“ 朝阳郡主这个名头已逾十年没有掀起波澜,而今这些日子,却是被频频提起。 裴寰因着幼时的那些事情,一直关注着燕照。他一听见贺续的名字便觉得不对,朝阳郡主这些年过得已是不如意,若是真被许了小平亲王那样的人,这辈子便真没有什么盼头了。 他又将头偏向燕照,想着今晨燕照在金殿上提得计策。他虽未上銮殿,但消息一向灵通,且以他的政治敏锐,认为皇帝必会接受这个 提议,只是暗道朝阳郡主与抚远中郎将之间同名同姓的缘份。 “你这消息有几分真啊!可别是唬我们的?”底下有人不信,昂起脖子来。 裴寰与燕照的目光跟着粘上去。 那人急得拍手:“错不了,我方才从怡红馆来,听杨公公说得。” 众人纷纷嘘声。来友会的多是自恃之人,看不起那些流连烟柳的,不过对他的话却信了九分。 天朝宦官不临朝,却也未对其有特别的约束,若是到了出宫日,自然由自己做主。杨公公是皇帝身边执扫养心殿的大太监,地位虽比不上沈介,却也是独踞一方的。 他出宫最爱跑这些红楼之地,一喝醉就倒豆子似的全倒出来了。 裴寰也信了几分,如今他却有些拿不准。若皇而想要天策的兵权,天策的军心,朝阳与明月两位郡主的亲事将是他最好的筹码。而以小平亲王的宠爱,皇帝真的答应也未尝不会。 毕竟小平亲王无依无仗,只是一个纨绔子弟,这身份是够了,也不担心出现联权的状况,何乐而不为? 裴寰越想越凝重,皇帝可能都感谢小平亲王递上的台阶。 正思量着,有人上前请他看了一幅字。 他虽笑着接过,可整场友会下来,他都心不在焉。 有人感慨:“裴大家若是去科举定能中进士。“ 可惜他不知,面前这个人是赫赫有名的探花郎。 跟着裴寰,众人对燕照也眼熟了许多。听说燕照习得一身武艺,对燕照也多了几分崇拜。 燕照也在这种场合游刃有余。 这些寒门子弟看见燕照的穿着,以为燕照同他们一样是寒门出身,拉着燕照说了许多,俨然将她当成了同类。 燕雀楼里燕照极少碰到贵族子弟,不过也有可能同他们一样。 燕雀楼里有宴席。 摆了长长的一桌,就有人请他们二人坐上。 燕照有些饿了,她看着对面的人对面前的牛骨大快朵颐,心下痒痒,也夹了一块。 还没等她送入口中,就有人突然站起来,凳子倒在地上发出巨响。 他面色恐惧,指着大锅里:“手……手指头……” 第140章 人骨 长长的宴席上有一口大锅,里边是滚烫的牛筒骨。 一个人面色惊恐,他张着嘴咿呀着,只勉强吐出两个字:“手指。” 裴寰与燕照被奉为座上宾,正巧坐在整口大锅面前,他们顺着那人指的方向看去,瞧见了一只通红的状似人指头的骨头。 旁人见他吓得这副惨状,纷纷噤声,有人颤颤巍巍的夹起了那块骨头,左右端详了一会,舒了口气:“咋咋呼呼,这就是一个普通的牛骨头而已,只是形状有些像手指罢了。” 差点要呕出来的众人这才稍微缓了些面色,只见那人将筷子翻了翻,粘稠的高汤带起一片小软骨片状的东西,燕照离得最近,一瞧便很像人的指甲。 她的目光中带了几分凝重。 在边陲时她最喜欢吃牛骨,而这纹理和块状也很是不同。 裴寰瞧出了燕照神色间的不同,小声的问她怎么了。 燕照闻言,微微低头:“不对劲。“ 裴寰的神色变得勉强起来,他还没吃过牛骨,只是喝了汤。 燕照是将军,虽经常同尸体打交道,可人家是杀人,对细节不会有研究。本来这事是最好请一位仵作来的,可裴寰莫名的相信她。 他的胃里翻江倒海起来。 恰在这时,他瞥见掌柜汗涔涔地从后厨出来,他对一个小二焦急地比划着什么。 裴寰不敢再去看那个锅,他叫了掌柜,便见掌柜后脊一僵,他看在眼里。 掌柜牵着笑走到他面前:“客官有什么事吗?“ 楼里差不多都被他们包下做了友会,方才这么大声响他早就听见了。 裴寰道:“我怀疑你家牛骨不干净,你把汤倒掉,我们瞧一瞧。“ 掌柜嘴角扯了扯,上不去:“裴大家不是经常来咱们楼里吗,自然知道我们家吃食虽不名贵,但却是干净的。“ 裴寰看着他,掌柜有些不自在起来。 众人见掌柜没有动作,均都起疑,他们纷纷起哄起来,尤其那位绊凳脚的那位叫的最响:“掌柜的,快点啊。“ 掌柜经不住这群情激昂,只能苦着一张脸上前,他叫小二拿来一个桶,将那口锅端起,把汤倒到桶里。 燕照旁观,肉眼可见,掌柜的手在抖。 锅里很快就见了底,只剩下骨头来,有人上前拿长棒挑了挑,发现底下都是零零碎碎的碎骨。 长条状就好似人的手指,短块的就好像脚趾骨。 但是单看却是瞧不出来,既然大家有了这个疑惑,就有人提议要请仵作过来瞧瞧。 掌柜汗如雨下,正派人去请的空当,一个小少年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他说他是仵作之子,可以瞧瞧。 虽然这是寒门的宴会,却也分三六九等。仵作是贱役,连带着他的儿子身份也不高,于是这个小少年的座次便被排到了角落,他是够不上牛骨的。 牛肉是大户人家吃的东西,他们这些寒门也就只能在这种日子才能吃吃了。 那小少年拿起骨头,细细闻了闻,后用手细细摩搓着。 他抬起头。 “是人骨。“ 第141章 人骨(三) 众人哗然。 方才吃得最欢的那几个,扶着立柱呕吐不止。 裴寰也一个干呕,感觉气血涌出。 整场友会瞬间臭气轰天,地上全都是一滩一滩的呕吐物。 本想着今儿个大伙聚在一起,在大冷天里吃个牛筒骨暖和暖和,况且这也不是一般日子便能吃上的,大家都莽了劲往大锅面前挤,实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情。 已有人一边吐着一边挥拳而上。 牛筒骨好大一锅,看起来是放了半架的人骨进去。 那仵作小少年又仔细观察了最大的那块骨,道:“这是牛骨,其他的部分都是人骨。” 众人纷纷怒气上涌,上前就是给了掌柜梆梆两拳。 掌柜被砸得嚎叫:“我也不知是人骨,我也不知!” 众人怒在心头:“还敢说你不知,方才你那副心虚的模样是为何?” 在众人的招呼下,掌柜这才吐露真言:“往常没几个人会来点牛骨吃,后厨也便没备着。今儿个一早有人敲了楼里的门,说要准备友会,这才急匆匆的备下了宴会。可这愈近过年,这牛骨便越贵,我去牛家找了找都没有中意的,一熬到了午后,想着晚点去买便宜些,恰巧有个人推着车来到楼前,说是新鲜的牛骨。当时我贪图他的便宜,便买了他的骨头。” 掌柜神色懊悔,显然没想到会是这副模样。 他的眸中带了绝望。 京城出现吃人骨的事件,必会上报给大理寺,就算他能囫囵出来,他这燕雀楼也是开不成了。 燕照的目光落在那锅里。 若真像掌柜说得那样,燕雀楼平日里根本不会去买牛骨,那怎么会恰巧在这一天,有人推着车来到楼前,说要卖牛骨呢?偏生还卖的那么便宜,令掌柜的心动? 难不成这人骨是请在座的某一位吃的吗? 这个人骨又是谁的呢? 耳边一阵嘈杂。 楼外涌来一群官兵。 燕照陷神许久,这才发现已有人去报了官。 众人义愤填膺,掌柜跌坐在地上,已有人上前说明了情况,领头人环屋看了看,叫人将掌柜与店小二先押了起来。 掌柜神色死寂,燕照却在想,倘若他不贪这个便宜,或是拿到骨头时仔细挑拣一下,都不会犯这样的错误。毕竟一个开店的掌柜,虽不能辨别人骨,难道连牛骨也分不清吗? 思及此,燕照神色一顿,裴寰稳了身子,询问她怎么了。 燕照凛神:“炖牛骨的厨子在哪里?” 正要押走掌柜的士兵们顿步,官兵领头人也看了过来,这一看不要紧,他见到来人,又扫了一眼身侧面色不好的裴寰,立马上前一揖:“见过抚远中郎将,见过裴大人。” 裴寰身为探花郎,领了翰林院的职,这两年也往上迁了级,也当得了一身大人称呼。更别提他原本便是兵部尚书的爱子。 在场人愣住,看向两人的目光不可置信。 先前那位上前攀谈热切的人最是迷茫,他瞪大了眼,瞅了瞅燕照还有裴寰。 还有人说裴寰要是去考科举一定能中一个进士,现在也不禁脸红,这么年轻的身份,能得一声大人称谓,当年科举不得是前三甲了? 在场得众人都是一些准备去科举的寒门学子,听到对裴大家的称谓,眸中崇拜之意更甚,一时间竟忘了自己吃食人骨之事。 第142章 秀才 燕照看了领头人一眼,见他穿得官服等级也不高,实在没想到在哪见过。 那人瞧见燕照的神色,解释道“卑职只是大理寺下属衙役里的一个护卫长,常被派到城门边上巡逻,中郎将亲事亲办,卑职才见应过您许多次。” 未提裴寰,但也知,若裴寰这样的名人,一些想往上升的小官,自然会记住他的脸。 此时护卫长的面上带着为难:“京都富庶,几十年来未出现过吃食人骨的案件,这起子事恶劣,大理寺定会好好审查,还望两位大人能配合卑职在此稍留一会儿。” 燕照二人颔首,对此他们自然没有什么异议。桌上的吃食被撤下,宽阔的堂中官兵进进出,护卫长请两人坐下等候,燕照摆了摆手举婉拒。 因涉案人数众多,也不能全凭仵作小少年一面之词,他们请来了更专业的仵作前来细细辨认,还有派人将后厨翻了个底朝天,带出了众多碎骨与血水出来。 仵作看着积骨成山,暗自绝望。 好不容易将骨头挑练完,大理寺卿伴着两名京官姗姗来迟。 燕照在其中看见翩翩林集。 林集见到燕照和裴寰在此显然很是诧异,他收敛了神色,显然这不是寒暄的地方。 仵作上前来报:“锅中牛骨确实如小少年所说,除了最大那块是真正牛骨,其他零散的全是人骨。在后院搜出来的骨头,若我猜的没错,大约同锅里的可以拼成半边人骨。” 仵作腼腆一笑:“只不过这拼骨得花上不少时间。” 大理寺卿显然没有这么好的耐性,他沉声问道:“可能看出人骨的性别,年龄?” 仵作捻起一块人骨头,放至眼前,这才道:“死者为男性,因为我在锅中发现了他的子孙根。” 他又将其举了举,众人看到又不免干呕了一番。大理寺卿皱了皱眉头。 仵作又接着道:“年龄约莫在三十至四十之间。我见他得脊背处的骨头微弯,许是多年劳累落下的。” 林集沉吟:“也就是说,死者多半不是什么贵族人家,而可能是一个干重活的粗人?” 仵作点头。 林集又向大理寺卿耳语了一番,这才见大理寺卿道:“举办这友会的是谁?” 一个人上前一步,正是先前那个对裴寰与燕照殷勤的那位。 此时他面色也不好,脸色有些灰败。 大理寺卿问:“今日你友会邀请的人都来了吗?” 那人环视了一圈,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有一人没来。” “是谁?” “一个三十多岁的老秀才。” 众人耳朵一动,三十多岁,老秀才。年龄是对上了,若是那老秀才家境不好,多做那些粗活,那么脊背弯也是不无可能。 似乎有什么浮出水面了。 难道是老秀才得罪了什么人,才遭此横祸吗?可是为什么要将他的肉剃去,煲成汤。这么惨烈的刑罚,究竟是有多恨这位老秀才。 还是说那个人同老秀才一点关系也没有,是随便杀人呢? 莫名的,燕照想到了一个人。 他也正好在京城。 第143章 送人 苍莽的夜色里,亮着几盏灯。寒风裹挟着掠过城墙上的青苔,扬起少年额上的几缕发丝。 一辆马车沿着多年而生的车辙缓缓驶向城门,零散的马蹄声在夜中异常清晰。 有守将在城门上叫:“来者何人?” 底下回道:“彩巷街宿国公府。” 守将把目光望向不远处站着的燕照。 而今城门已然落钥,按理是不允任何人进出的,可来人是宿国公,守将也无法做主。 燕照闻言耳朵一动,她上前一步,居高临下的看着底下的马车。 马车中有人掀了帘子来。 燕照望去,恰巧在晕晕夜色里看见了那某身影,她高声问:“宿国公可有要事出入,若无,烦请明日再入城。” 底下人正要出声,便听见身侧那辆毫不起眼的马车中传出了声音:“中郎将大人,我奉陛下的命令,去淮北接了个人。” 他自马车中出来,颀长的身姿立子马前,轩昂矜贵,他手中举起一卷金黄的圣旨,正巧月光散落,镀上一层银边。 辉月洒在他清冷的面上,虽隔得远看得不甚清晰,但那周身的气质,昭示着面前这位手持金卷的男人,便是宿国公薜仰止。 燕照微微偏头,亲自下去开了城门。 厚重漆江门大开,薜仰止行在马车前,自外而来,锦靴踏在了暗黑的夜里,将圣旨递给了燕照。 燕照知,若不是她与薛仰止相熟,这位国公大人断不会下车,以这最高的礼节,将其递给她。 她打开圣旨,借着头顶的油灯借着头顶的灯,细细的看了看手中的圣旨。 正当燕照要掀开车帘,探查车中情况时,一只手横阻了她。 燕照抬头,撞入了一只幽深的眸中。 两人距离靠的极近,燕照瞪大了眼,呼出的热气砸在了薛仰止的面上,她猛地往后一退,惯常不会面红的她,感觉脸上火辣辣的,幸而这是夜里,看得不甚清楚。 薛仰止显然对她的行为有些许诧异,他收敛了神色,轻声道:“里头是密旨宣的人。” 燕照一愣,手顿在那,待她反应过来,不动声色的掀起帘,随意往里瞅了一眼:“放行。” 这是明晃晃的放水了。 燕照来这领府的这些日子,谁都知道这年轻的小将军最是铁面无私。而今日,算是第一次打破了这个面目。 方才这位国公爷也亲自下来,看起来也很重视这位小将军。 众人耳观眼鼻观心,原来这位小将军不是他们所想的毫无背景。 许多人的心思都活络了起来。 宿国公府的马车摇晃着渐渐远去,燕照的思绪随之放远。 这几日她都在城门处,都没有发现薛仰止出城门,而前几日燕府的宴会上他尚在,他唯一出去的机会,就是昨日她被滞留在燕雀楼的时候。 想起燕雀楼,燕照便叹了口气。这个案子也确实不是一日之间便能破的,她望向远处黑黑的一片,想起先前薛仰止说,某人正在京城。 他对她执着的很,说不正在那个角落看着她呢。 这件事,会是他干的吗? 第144章 不遂 燕雀楼里骇人听闻的炖人骨事件还在风口浪尖,另一件事已喧嚣而起。 胡族王想求娶朝阳郡主的事情还没有定论,先传出了前胡族公主择婿一事。 各大世家公子的画像摆在了胡族公主的案牍,听闻朵沁从中抽了一份,抽中了兵部尚书的爱子裴寰。 于是继吃人骨事件后,裴寰再一次被推到了众人面前。 裴寰这几日郁郁寡欢,原本安排的宴席也都没有去,听裴府的下人传,他们家公子每日坐在自个儿院子里的石凳上,连书卷都没有握着,只顾着发呆。 皇帝本也不想这件事这么快让大家知道,奈何元鄢不是什么省油的灯。那日皇帝听到裴寰名字,原本冻在养心殿里不肯动弹,硬是生生拔脚跑到坤宁宫将皇后劈头盖脸的骂了一顿。裴寰出身兵部尚书府,这样的家室可以轻易送去吗? 皇后也是一脸不解与委屈,她特地筛选过家室,裴寰她印象最深,她有意要将这个少年留给自己的侄女,便将他的画像摆在了一旁。 许是底下人办事不力,将画像弄混了。 皇帝闭了闭眼,恨不得一脚踹飞玉凳,他气的牙痒痒,元鄢这哪是来求和,这分明是来给他添堵! 先是朝阳郡主,现在又是裴寰,非得将他手上的势力分崩离析,他才满意? 皇帝郁结,裴寰也没好到哪里去。 此时他正坐在自个院子里,望着院中天空。 他的贴身小厮有些担忧:“公子,您在看什么。” 裴寰幽幽转过了头,幽幽道:“天。” 小厮:“……” 他知自家公子是问不出什么来了,只得叹了口气,下去准备饭菜,留裴寰一人继续望天。 这位胡族公主朵沁之前也来过几次天朝,那时她的父王健在,她是最受宠的小公主,往常来都是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样貌虽难看不到哪里去,但那性格实在不是裴寰幻想的未来妻子。 这样温和脉脉的男子,一定要配一位端庄大方的大家闺秀才是,小厮也不禁为裴寰打抱不平,娶这位公主,娶的不是什么妻子,而是祖宗。 裴寰想得却不是这个。 他身为裴家的人,自然要以裴家为首要。他的父亲是天朝的肱骨之臣,官职尚书,且职在兵部,这么敏感的身份,倘若他真的娶了这位朵沁公主,皇帝一定会想方设法的将他父亲调离兵部,然后渐渐打压裴家的势力。 试问,有一个异族贵族的妻子,哪个皇帝不怕其与外族勾结,哪怕这不是他愿意的。 尽管如今皇帝按住不发,一切都还是未知数。可若是其中出了什么变故,皇帝权衡之下牺牲了裴家,那他们真的就没有翻身之地了。 若先前的那位老宿国公便是,自从娶了赢朝的公主,便彻底远离了权利中央,直到他死后,他的儿子继承了爵位,才让国公府再次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只是裴寰想不通的却是,为何薛仰止身上留着赢朝的血脉,皇帝依然放心将大军交给他,这并不是一向多疑的皇帝会做出来的。 裴寰惆怅,无语凝噎。 他多想找个人说说话。 燕照立在城门处,感觉被思念。 城门处的工作还是挺清闲,每日清早就固定有脚夫踩着朝霞入城,原因是京城唯一的出处,公鸡一打鸣便热闹极了,多的是带着小孩的妇女,买糖葫芦的小贩,推车的老妇,人情百态,可见一斑。 临近年节,京城多了几分热闹的年味。 燕照想着,宫里也在准备除夕宴了。 第145章 孩童 各地的藩王这几日已陆续启程回京,京城的城门这几日,往来的马车络绎不绝。 几乎一日之间,便有多辆庄严肃穆的马车从城门驶入,他们挂着招摇的幡旗,浩浩荡荡的带着一家子进了京城。 他们在京城的旧府下榻,将要赶赴皇宫除夕宴。 还有五族七氏的主支旁支从外赶来,这几日的京城道旁小肆挂满了红灯笼,为这冰冷的冬日添了热闹。 京城位在天朝北,每到这个时节,是要下雪的。 今日燕照临出门时,寿姑拿着她那织了一冬的里衣出来,她站在寒风呼啸的城门,双颊微红,她往里棚里避了避,虽还冷,但心却是温暖的。 皇宫早早就为了这场除夕宴忙活起来。毕竟今年胡族王在京城过节,这是许久以来从未有过的事。天朝为彰显宾主之谊,自是要好好招待的。 燕照站在城门上眺望,往前看是一片郊野,远远的还能瞧见远处的城池,往后看,便是烟火味的万家百姓。 她手持长枪立在城门前,这种抛头露面的城门守卫工作本不用她做,只是她对自己严谨的紧,而今虽不在军营,却也不敢对自己有所懈怠。 她觉得,守卫这身后的一方国土,是如此的有荣与焉。 燕照突然明白她的父兄,缘何献上自己的性命也要守护这身后的人。 她犹记,很多年前的一年,她未被带离京城,也是那段时日,她常常到城门处,那时守城门的守将知晓她是天策府的姑娘,并未阻拦,她就爬到城墙上,还没有高过城墙的小小身子踮起脚,一双眼睛露在外头,缩着脖,哈着气,只为等大军归来。 从前她在等父兄,如今她不知道该等谁,但站在此处的感觉,已非同以往。 突然,城门处窜过来一个人影。 燕照定睛一瞧,是一个身量不高的小萝卜仔。 他穿着一身娇小的锦锻,扎着两只小辫,瞧起来不过五六岁的模样,生的精雕细琢,一双眼眨巴着看向燕照。 燕照陷入这清澈的水眸里,一时间对这个小娃娃颇有好感。 他奶声奶气的道:“姐姐?” 燕照身子一僵,从城门侧跑上来一个守将,气喘吁吁的看着那小娃:“哎呦我的天爷,您怎么跑来这呢?” 说完他才看到燕照,赶忙行了个礼。 燕照摆了摆手,指着那娃娃问:“他是哪家的?” 那孩童一眨不眨的盯着她,倒是一点都不怕生。 守将回:“这位是闯王的世子殿下,他先被家中族姐带入了京,他的父母随后便到,方才闯王府的小厮在底下,说是世子跑到了城墙上,我们未让他上城墙,但是担忧世子的安慰,这才跑上来寻。” 燕照点头,表示知晓。 守将犹豫:“这位世子殿下?” “你先下去同那家仆表明。”燕照笑,“我瞧这世子殿下生的聪明,他跑上来自有他的理由,倘若贸然叫他下去,怕是不肯。本将在这,必定无事发生。” 守将快步领命下去。 第146章 相像 燕照蹲下身,矮倾向前。 她的面容颇为严肃,向他纠正道:“是哥哥,不是姐姐。” 闯王世子歪了歪头,又叫了一声:“姐姐。” 燕照不解:“你怎么会觉得我是女子?” 她在军营里待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暴露过自己是女子,虽近来方到京城,有许多人知晓她的身份,但她一直确信,她扮男装的技术无人可及。 怎么今日这个小娃娃轻易就识破了呢? 闯王世子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模样精致的像一个小姑娘,惹人疼爱,他奶声奶气道:“身上香香的,跟姐姐身上的味道很像。” 燕照显然对这理由哭笑不得,也是她回到京城后,有了寿姑在身边伺候,每日都会拿她的衣物熏香。先前她说喜欢木藻香,于是她内到里衣,外到铠甲,都氤氲着木藻香。 闯王世子离燕照近了点,最后干脆扑在了燕照身上。 许是女子对这种小小的孩童没有抵抗,燕照微微笑,这个孩子还真是一点都不怕生。 闯王是西南面的藩王,有里郡,天泽府,长春郡为封地。闯王爵位世袭,用天朝开祖皇帝从龙之功,这些年也一直在西南面安安稳稳的,皇帝也没多去打压。 平日里也就是元日里来一趟京城,一直住在封地,今儿个也不知为何提前几日将小世子送来了京城,自己却姗姗来迟。 闯王世子将头埋在了燕照的怀里一会,又支起脑袋,身上的衣服穿的臃肿,他哒哒跑向城垛,像一个滚动的小球,他努力踮起脚,望向远处。 燕照看着,站起来身,像是想起了从前的自己。 她来到他的后侧,将他抱了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 “谢元元。” 燕照点头,抱着他朝向西南面:“你的父王大概会从那个方向来。” 谢元元微张着嘴,他的眼睛在冬雪的映下显得晶莹极了。 他像那个方向眺望了许久,许是有些累了,他开始困了起来,双眸正在打颤。 燕照见怀中人没了动静,紧了紧他身上的衣物,抱着他来到了城墙下。 闯王府的家仆在底下等候许久,显然焦急的不行。 他们在京城也没多少时日,这人生地不熟的,世子一个人待在上头,若是出了什么事情,他该怎么和闯王交代。 在看到燕照怀里的谢元元的那一刻,他的心总算放下了一点。若是再耽搁些时间,他怕是直接硬闯上城门了。尽管硬闯城门是大罪。 燕照走至近前,将谢元元小心递给了他:“西南的气候和暖,他刚来京城这严寒之地,怕是不太适应。方又在外边乱窜,这几日紧着些他的身子,怕是会感染风寒。” 那家仆口中应是,心却道怎么有人这么好心。 燕照远远的看着他们离去,又回到了城墙上头。 有人给她搬了把椅子上来,她眺望着平州的方向,想着李成蹊,周小舟等人现在如何了。而顾云贺他们大抵也早就抵达平州了。 第147章 除夕 时日须臾,燕照来到京城已有两三月有余。 幼时她极少回来京城,后来被困燕府后院,也只能瞧见头顶那小小的四方天空。京城于她来说,不过是一个住着一个王的城罢了。 在这两三月里,她领命守城,日子清闲,没有波澜。 暇时便被人请去各府赴宴,因她的身份,多是座上宾,有的是人巴结。 这日子瞧起来快活极了,北面无仗可打,似乎是安稳盛世,燕照却觉得心里有点空落落的。 京城也有五军营,虎师,侯卫。 她知皇帝是在试探她考验她,让她为天朝看门,才愿意把其他交给她。 可这日子就同她先前在燕府的那段日子一样,无事可做。 她并不是想打仗,她比任何人都渴望边疆无战事,百姓安居乐业。但她依旧觉着,京城不适合她,哪怕是把她派去小城,派去平州城练兵,也比在这快活。 京城遍地的权贵,她谨言慎行,实在太累。 可是许多事她还没有弄明白,父兄死亡的真相她未查明,多年前她离京事未拨开云雾,还有,许多人许多事,谜团重重。 燕照也有好些日子没见到过燕熙了。 自从上次慈恩寺一别,但她并未忘记,燕熙的不同。 今日燕照早早收拾家去,京城下了大雪,她跋涉在灯火暖映之间。走在正门大道之上,远处的层层宫峦里俱是亮色,不少马车源源不断往宫门驶去,燕照拐进了一个小弄堂,由窄变宽穿过几个四方宅院,然后来到了青灯巷。 今夜除夕,皇宫中大办宴席,满朝文武来贺,各地藩王节度使入宫述职。 灯火熙攘,万家明灯,一派盛世。 燕照行至府前,燕府的马车要准备出门,她看着燕玉绮,燕玉京等姑娘上了马车,独不见燕玉微。 她作为邻里,也了解一些。 当时那侯府拒不娶燕玉微,燕府无法送往庄去,可没过多少时日,传出燕玉微已有身孕的消息,燕府恐这事丢人,硬逼着燕玉微打胎,可燕玉微显然知道这是她最后的稻草,硬生生从几十里外的庄子上赶了好几天,晕倒在侯府门前。 晨曦微起,许多人聚了过来,认出这是燕府的四姑娘,众人指指点点。 侯府颇爱面子,将燕玉微接了进去,燕玉微也晓得投其所好,把侯府夫人哄得服服帖帖的,更是在世子爷的房里伏低做小,受尽宠爱。 燕府知道这事已经几天之后了,卢氏无法,只得用自己娘家的身份逼得侯府娶了自己的女儿。 侯府见事情已发展到如是地步,未免旁人说他们薄情寡义,累了其他人的婚事,不得不答应了这件事。 而今燕玉微正躲在侯府,不敢回来。 燕府也当没了这个女儿。 今晚的燕玉绮显然明艳摄人,她穿着得体,徐徐入了马车。 燕府无人再与她相争。 她领着自己的嫡妹,颇有些洋洋得意。 燕照也懒得去瞧她那副春风洋溢的神情,自顾回了府,换了件衣裳,准备前往皇宫赴宴。 寿姑打后处走来,递上了月前便在外楼定制的衣物。 燕照平日换衣不喜有人在,她知意的退了出去,再见时,已是一个精神俊秀的小伙。 燕照觉得衣物甚是服帖和暖,她的腰间系着一只青绿色玉佩,这是先前燕府送来的赔罪礼,也是她母亲从前留下来的嫁妆。 她立在廊前,看着笑意盈盈的寿姑。 漫天大雪落在她的肩头,在家人离去了多年之后,她头次感到了真正过年的感觉。 “晚些回来陪你守岁。” 她轻轻道,仿佛也沉浸在在这元日的气氛里。 寿姑连连点头,眼眸笑成了月牙。 第148章 私谈 宫门巍巍,天朝二十三年的皇宴隆重异常。宫门口是水泄不通的华贵马车,马车上下来许多衣着光鲜的贵族,他们衣冠楚楚,粉面华容。 燕照到时日头尚早,她此次随身带了一小厮,刚下马车就被宫人引入宫中。 平日里他们在外殿上朝,这次往里走了一些,宴会设在交泰殿,离内殿很近,不坐马车前去的脚程也得费一段时日,怪不得那些住在深宫的妃子都鲜少出宫门。 思及此,燕照想起燕熙,她住在这巍巍的宫墙里,还是先前那个单纯不知世事的小姑娘吗? 一路穿过宽阔的宫道,宫道上也行走着好些人,墙上亮着灯,映得人们脸上满面浮华。 她的眼神睃巡着,此处并未有识得的人,待她行至交泰殿,却先被引入偏殿,燕照不解,她看着其他人都入了主宫,直到见到那明黄威严的身影,燕照这才明了的跪拜下来。 皇帝转过身,看向燕照:“爱卿请起。” 燕照低眉顺眼的起身,心中却在思量皇帝在这个场合单独叫她前来所为何事。 偏殿里的宫仆都退了下去,只剩皇帝燕照二人。 皇帝不说话,燕照眼观耳鼻观心。 气氛沉默着,终于皇帝开口:“今日除夕宴,除却胡族王,西南面的赢朝,东南面的凉朝均有派使臣入京。” 燕照低着头,心中却暗道她守着天朝京城的城门,竟未知两国使臣入了京城。 皇帝显然知她所想,他解惑:“凉朝的使节方入京,大约在你下值后一会,凉朝地远,往年爱掐着点来,并不稀奇。而赢朝。“他顿了顿,”多年前曾嫁一公主一郡主来我朝,与我朝亲密无间,朕听闻几日前,宿国公夜半入城,是你放他进来的。“ 燕照颔首应是,心中却有了思量。 “他带来的正是赢朝的使臣,他在京城不远的马头山那段遇了袭,其他使节死于非命。朕按住不表,只叫宿国公就下了那一位。“ 燕照静静听着,皇帝这才说到点上:“那位使节是宿国公的舅舅,也就是说他是赢朝的闽南王,别族王在天朝的地界出了事,天朝难辞其咎。“ 燕照闻言,沉声道:“陛下,怀疑这刺杀一事同胡族或是凉朝有关?“ 皇帝赞赏的看了她一眼:“胡族今日来的是胡族王同那公主,凉朝与本朝交战多年,南北事未平,今日也派了一位皇子和公主前来。“ 醉翁之意不在酒。 “陛下希望微臣做什么?“ 皇帝盯着她,燕照恍然间抬头:“胡族王此次宴会上必会刁难于你,将来凉朝的目光也会放在你的身上,朕天朝的将军可不许为天朝丢脸。“ 话似乎已尽,燕照被偏殿里的光照的几分恍然,仅仅是说这句话吗? 燕照却觉得这话头并不止于此。 可显然这交谈已尽,燕照只得自己理解这话中含义,她退下,便有宫人领她往交泰殿而去,她回头望了望皇帝所在的宫殿,若有所思。 第149章 再见 皇宫大宴,不过于此。 琳琅的华宴满目,全宴分为男女两宴,左男右女。长长的迤逦着,离上首龙座最近的位置,便昭示着越显赫的身份。 这是比上次归朝宴等级更高的宴会。 无论边疆战事如何,将军定要启程回京赴宴,若是将军未归,便是已亡。 这是天朝自开朝以来便有的传统。从前也有外族趁着这个间隙攻打我朝,结果我朝兵力充足,人才辈出,小小的副将也能玩的他们晕头转向。 这八朝来仪,满朝文武,显大天朝威名赫赫,强国大盛。 满是贵族的交泰殿,并未因燕照的到来而掀起一丝波澜。 各地藩王,五族七支,大凡有名有姓的,多拖家带口来到这宴上。 人潮簇簇,这般壮观的场面,燕照在许多年前陪父兄回京时见过一次。 她由宫人领入座,她的座位实在算靠不上前,勉强中端偏后的位置,看来皇帝还是偏爱文人。 她的身边,是同她职位差不多的武官,与之较低位的文官。 大多是一些她不识得的人。 纵然她不识得他们,他们却是认识燕照的。 现今最年轻的中郎将,前途一片坦然,这大名谁没有听过? 众人微微打量着,见这位小少年沉默的坐在位上,端着酒杯浅浅抿了一口,都踌躇着要不要上前攀谈结识。 未等他们反应过来,远处一阵吵杂声,他们眺去,那方人头耸耸,瞧不真切。 他们往前打听着。 是胡族王领着胡族公主来了。 两宴的中间是一条宽直站道,他们走到一处,一处便是一静。 大约走至燕照身边的位置时,元鄢偏头看了一眼。 这是元鄢第一次出现于人前,这位青年的胡族王,在混乱的内战中稳定胡族局势,作出同天朝议和的决定。 天胡交战几十年,也不知这次会停战多久。 元鄢生的便是有野心的样子,他的面容有一种侵略的美感,虽不是天朝时下最流行的长相,但着漫不经心的为王气质,令宴上不少少女投去了目光。 他今日一身玄色的长衣,围着雪白的貂皮,突显人的修长与贵气,身后的朵沁一袭胡族的装扮,窄裙窄袖,面容姣好,瞧上去也颇为靓丽。 她跟在元鄢后边,手上甩着鞭子左摇右晃的,旁人都避开她一段距离。 忽的,她似乎瞧见了什么,嘴角微微一笑。 燕照抬头,正好撞上朵沁满眼的恨意里。 燕照微微偏头,显然元鄢没有告诉她老胡王死亡的真相。不过倘若他告诉朵沁,胡族就少了一位支持他上位的人,哪怕朵沁只是一个女子,可她毕竟是胡族上的了战场的公主,积威仍在,况且还要靠她与天朝联姻,胡族只有她这位嫡公主才有资格。 朵沁面上是笑着的,眼角露出的恨意却遮不住。 大荥之战已经过去许久,朵沁吊梢的眼角,得意的神情还在她眼前挥之不去。 没想到一晃这么久,物是人非。 元鄢也只是远远瞧了她一眼,没有顿步向前而去,朵沁的脚下用了些许力,还是往前跟着走了许多步。 不知可怜的是谁。 第150章 孟尝 灯火晃晃,二人渐远。 燕照敛下眸,没有为方才的事情掀起波澜。 缘由皇帝还未入殿,而今上的菜品还都是些开胃的小菜,但那精雕细琢的程度,显然也费了不少心思。 燕照手里捏着酒杯,玩味的想,若是有人在菜里投毒,这天朝的一壁江山,可都毁在这了。 殿口无人唱名,走进来的也都是燕照不认识的人,但燕照知道,她那几位密友也定会列席宴会,便是连那位只闻其名的忠勇节度使崔拔也能见到。 燕照突然就不讨厌这衣香鬓影的场合,她的目光自人群里划过,有些人可能只有一面的缘分,见过便不会再见了。 大约又过了一会,皇帝与皇后才姗姗来迟,他们相携着手,瞧起来亲密的很。孟皇后的头顶带着硕大的镶着五彩宝石的凤冠,雍容大方的样子担着一国之母的风范。 纵然这位孟皇后已被冷落多年,可在异族面前,她便是高高在上的嫡后,底下再受宠的妃子也越不过她去这也是孟皇后最骄傲的一点。 她最骄傲的是她皇后的身份,骄傲的是过去辉煌的孟家,骄傲的是没有伤腿的大皇子,更骄傲的是,她那位年少成名,百征百胜的弟弟孟尝。 果然,当她一沾座,便迫不及待的要见方从南方前线赶回来的孟尝。 “长平侯在何处啊?” 宴里走来一位身姿挺拔的青年,他向前弯腰行礼,露出一张昳丽的脸来。 长平侯孟尝,出生后族孟家,是孟皇后小二十岁的嫡亲弟弟,受尽姐姐姐夫的疼宠,允见圣驾可以不行跪拜之礼。 孟尝最擅水师,一般也是同南面的凉朝打交道,是故一众将军里,燕照对他的了解最少,对他也最不相熟。更别提从前作为姑娘家,同他没有打过照面了。 孟尝生来是孟家的骄傲,七岁混迹军营,愣是隐姓埋名在军营里打拼到副将的位置,但被当时的一个主将压着,那位主将嫉妒于他的军事才华,永不给他晋升的机会。 后来孟家派去守着孟尝的暗探回去禀报,孟皇后实在看不下去,众人才知这位与他们同吃同住的少年,是当今皇后娘娘的胞弟,真正的皇亲国戚。 那位主将受到了应有的惩罚,孟尝虽然暴露了身份,但依旧勤勤恳恳,自从做了主将之后,打仗从无败绩,一人深入敌人腹地,是当今继天策将军之后又一位神将。 只是他主南,北边的名声自是宿国公,天盛将军更胜盛。 孟皇后看见孟尝的神情显然缓和了许多,虽然这是她的嫡亲弟弟,可显然岁数差了许多,同她的大皇子不过只差两个年头罢了。 孟尝已然二三年华,褪去了少年的青涩之气,他身着华服,未披甲带刀上殿,却仍有一种坚韧英勇的气质。 孟皇后极少见到这位弟弟,又在宫里受到百般冷落与委屈,一时见到家里人,眼眶一红,金豆子掉了下来。 皇帝见状,当她是许久未见弟弟思念的紧,忙搂身安慰。 皇后虚虚倒在皇帝的怀里,揩着眼泪。 第151章 凉朝 皇后拿帕子拭了拭泪,看着面前的年轻人,破涕为笑:“这大喜的日子,是本宫扫兴了,今日元节,万条红烛明亮盈动,望我天朝国力昌盛,百姓安居,喜乐安宁!” 她举起杯,众人也相邀举杯,霎时间,殿中千人举杯,盛宏壮丽。 恰在此时,几奸细高声的唱名打碎了这幅盛况。 “凉朝太子殿下,永平公主到——” 全场一静。 自宽敞的殿门处大摇大摆走来两个男女,他们的身后跟着一堆奴仆,神情得意嚣张。 方才的唱名声自是他们的人发出的。 燕照看着从她身侧宽道走过的凉朝皇子皇女,惊叹于他们的张扬。 殿里的众人显然都愣在那里,从前凉朝派来的都是使节,撑死不过是凉朝的二品官。而今来了凉朝储君与凉朝最受宠的公主,正是在两族交战如火如荼的时候,实在叫人摸不清头脑。 更何况先前一点也没有两人要过来的意思,邻朝的公主皇子来朝,边境怎么会一点消息也没有。 龙座上的皇帝不动声色,仿佛早就知道了他们要来的消息。 他虽端坐在那里没有动作,但周身却围绕着愠气。 而今是天朝的皇宫,他的主场,怎容异国的皇子公主撒野? 孟皇后的面色显然也好不到哪里去,一代国母问及万民却被临了打断,若这是天朝的任何一人,今日便能下大牢,来日问斩。 可隔壁凉朝是同天朝国力相当,兵力相当的大国,她这位百战不败的弟弟尚且与他们胶着,而今她不过是一个有名无实的皇后,自然不敢轻易得罪凉朝。 孟皇后不说话,想到有名无实,眸色暗了暗。 若不是她的大皇子曾被天策将军的副将射伤了腿,怎么会无缘帝位?她越想越是气急,好在今儿个元姑娘怀上了大皇子的子嗣,皇孙继位,不无可能。 这般想着又舒心了些,看向阶下的两位异族皇子面色和缓了些。 今儿个除夕宴,纵然凉朝无论在先,可他们想来是一副宽和的模样,自然要彰显大国气度,不与他们多做计较。 凉朝的太子殿下与公主显然也料到了这一点,手下拿捏着。 他们见礼,行的是凉朝皇室之礼。 皇帝面色和蔼,叫他们免礼。 两人俱是一身凉朝华服,面上的神态张扬,一看在国内便是受宠极了。 这位凉朝太子是凉朝大妃所出,身份嫡出尊贵,由于大妃母家实力雄厚,这十几年来,她的儿子的太子之位坐的稳稳的。 孟皇后虽然不说,但心中却是羡慕极了。 而这位公主,是宠妃所出,凉朝皇帝与天朝皇帝一般岁数,他不疼大妃,却也敬重,于是这么多年,纵然他再宠其他妃子,大妃的地位也无人能动摇,这两位皇子公主虽不是一母所出,但好在二人只是兄妹,没有竞争关系,平日里感情也算佳。 皇帝皇后问凉朝皇帝大妃身体可安好,又围着问了许多问题,二人这才入座。 他们的座位旁边,正巧是胡族的元鄢和朵沁与那位自赢朝来在殿上默默无闻的闽南王。 第152章 看中 闽南王是一个大约四十的男子,披着长袍,留着络腮胡,脊背微弯,瞧起来一副不修边幅的样子。 很难想象,精致之风盛行的嬴朝,堂堂亲王是这幅模样。 身边正好是薛仰止,他正殷切的同自己这位小侄子说些什么,瞧起来便是好相处的性子。 打凉朝来的那位公主,方一落座便将目光粘在了薛仰止的身上。 她的嘴讶的合不拢,,没想到她见到的男子生的竟和天神一样。 薛仰止感受到那炽热的目光,微微偏了偏头。 他的剑眉微蹙,棱角分明的脸上没有神情,冷淡的不像这个俗世的人。凉朝公主的心里升起一个念头,她想让这个男子笑一笑。 她向身边人低语,叫他们打听这人是谁,随后双手抱胸,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凉朝公主段玉典百般受宠,公主府里养的面首数不胜数,大凡是她想要的,没有得不到。她倨傲的微微抬起下巴,除了各国的皇帝难搞,其他人她还未放在眼上。 于是段玉典看向薛仰止的目光愈发不加掩饰,仿佛薛仰止已是她的囊中之物。 凉朝太子段逾显然对自己的妹妹很是了解,只是偏头打量了薛仰止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将眼神投向还立在大殿中央的孟尝。 孟尝带领的云旗军与他们凉朝交战数年,他们凉朝根本占不了便宜。 他的眼眸阴沉下去,他父王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将来他继位后,将直面孟尝。而今朝中局势不稳,他孤身来到敌国,心里也给自己捏了把汗。 可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天朝自诩大国,应该不会对他们出手。 他们隐藏行踪,是避免遭到如嬴朝闽南王一样的刺杀。可今日他们一来,便将他们到来的消息散播了出去,这样他们的处境才会更安全。 异国的公子公主在,且这又是国家的除夕宴,自然没有军务禀报,孟皇后也只是简单与孟尝寒暄了两句,便叫他回了自己的位子。 她正笑着,门口喧闹着。 ——是太后娘娘来了。 有人唱名,大家又伏身跪拜。 待太后娘娘走至近前,才发现她今日穿的是红色长袄对襟,脸上微施粉黛,既雍容又可亲。 皇帝皇后一齐笑意盈盈的站起身来,身后的嫔妃们都微蹲着身子。 皇帝笑:“母后今儿个同平常不太一样了。” 皇后应和道:“是啊是啊,平日里母后大多捡素净的颜色,哪有今日这般喜庆。” 太后红光满面:“是明月这个丫头,非要哀家穿这身,哀家拗不过,只得穿来了。” 她亲昵的拍了拍身边少女的手,燕熙温婉一笑。 今日的燕熙也难得穿了件艳色的衣装,白皙的面容姣好,明珠垂挂在她的额前耳侧,她此刻笑意盈盈,明艳不失温婉。 明月郡主的相貌一直是京中贵女的佼佼,更别提从小在宫中长大,养在太后的身边,那气度,说是天宫中的公主也不遑多让。 凉朝公主终于从薛仰止身上移开了脸,她听到身边有人道:“这就是朝阳郡主的妹妹,明月郡主吗?” 那人站起身,正是元鄢。 大庭广众之下,这样的询问显然不合规矩,可元鄢是草原上的人,他们草原向来没有这种拘束,想问就问了。 众人又联想到他先前要娶朝阳郡主的传闻。 “朝阳郡主也同明月郡主一般,生的花容月貌吗?” 第153章 挑衅 不知从哪处传来一声嗤笑,旋即像燎了原一般。 此起彼伏的笑意中,元鄢面色不变,看起来似乎有些茫然。 底下人似乎有些可怜这位新王,来京城许久竟然连样貌都没有打听到。忽而思绪一顿,不对,真是来京城这么久,怎么可能连朝阳郡主脸上有疤,无德无盐的传闻都不知道呢? 他这是,想正式见一见朝阳郡主。 燕熙的眉头几不可闻的轻皱,她扶着太后的手下微微用力。 而今这个朝阳郡主是她找人假扮的,总不能真的叫她嫁过去?尽管这个可能极小,燕熙也不希望元鄢过多的把目光放在朝阳郡主身上。 在她的事情完成以前,朝中只要有那个叫燕照的中郎将便好,不需要这位朝阳郡主。 太后默默的看了燕熙一眼,正打算开口。 席中的贺续站起身,高声道:“皇伯伯,上次我让您考虑的事情您想得怎么样了?” 他来到阶下,一身红衣仿佛是要同谁比艳似的,红艳艳的俊朗模样活像个新郎官,好在今儿个是除夕宴,红色喜庆,也没有人多做管教。 他说的自然是他要求娶燕照这件事情,已是无人不知了。 底下的女眷席沸腾起来,小姐们纷纷不解,怎么朝阳郡主这么个粗鲁的人儿竟这么受欢迎,还竟是这些皮相好的男子,这叫她们怎么能不嫉妒? 要是元鄢还能说是另有所图,可贺续呢?向来不争不抢,他能对燕照有什么图谋呢? 新河公主在席中差点咬碎了一口银牙,她愤愤的目光眺向朝阳郡主的位置,脸色扭曲。 小平亲王竟要娶她为妻? 凭什么? 她有什么? 新河公主委屈的不成样子,看的一旁的婕妤心疼不已。 皇帝也万万没想到,这除夕宴还没开始,光就让两人去抢一个女人了。 皇帝有些头疼,自顾将这个球抛给了皇后,皇室宗族的亲事,自然是要皇后做主的,更别说是这样的场合中。 孟皇后也不愧是当了这么多年的皇后,她道:“小平亲王不必着急,朝阳是郡主,婚事要经过大内,这择亲第一礼,便是卦这生辰八字。本宫已将其送往钦天监,这结果还需待些时日。” 这句话滴水不漏,既推脱了二人在这场合的纠缠,又没将话给说死。 孟皇后恨不得在这个场合就将朝阳郡主许给贺续,也少了元鄢的纠缠。 可人家堂堂一国之王,总要走些过场的。这钦天监是自己家的,还不是想说什么便是什么。 既然皇后都如此说,两人便也都颔首,笑着不再纠缠。 大宴也正当时。 觥筹交错中,便听那凉朝太子幽幽道:“听说陛下最近有一宠爱的武将,那人在北边威风的紧,连老胡王都敢刺杀,此事可真?倘若我凉朝也有这样的能臣,何愁边疆不稳呐。” 这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人家两族正在议和,偏偏提起先前让两族成仇之事。 他微微侧头看了看朵沁,就见她死死捏紧了手上的茶杯,双目通红。 第154章 比试 凉朝太子抚扇轻笑。 在这位朵沁格格的心底一直埋下一根刺,将来待她嫁到天朝,也永远不会忘记她与天朝的杀父之仇。 皇帝坐在上头不动声色,又见凉朝太子上前一步:“陛下?可否见一见那能臣?” 他得意的笑着,脸上的神情叫人看着不舒服。 凉朝此次来朝,逾矩之举多,倘不是上头这位皇帝宽和脾气好,早已不管这是不是别国的太子皇女,直接拉出去砍头了。 皇帝只是淡淡的抬起眸,唤道:“抚远中郎将——” 一层一层的太监唱下名去,恰巧燕照正往口里夹了一筷菜,还悬停在嘴边,旁人的目光都射了过来。 她听到太监在叫她,撂下了筷子,起身抚了抚衣服上的褶皱,从容的向前走去。 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的身上,本以为这样一个年轻的过分的少年,在这样的大场合免不了紧张,没想到她昂首挺胸,目视前方,平淡的像每一个简单的日子里在军中巡视的模样。 燕照今儿个没有特别打扮过,但浑身那股不做作的飒然,令人瞧着很是舒服。 她没来过这样的场合,但多年的马上生活,令她将生死看淡,这样的场合自然也不过如此。 待她行至阶前,向前行了个大礼。 宽长的大殿上,中央只立着一人,远不清影,近不闻声。她稳当当的在平身中收礼,垂首低眸却不见卑。 凉朝太子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笑道:“这位中郎将便是?孤可听闻你不仅胆识过人,武艺也过人,不知可否切磋一下?” 燕照抬眸,却没有看他,先看向了自己的君主。 直到上首的皇帝颔首,她才正视这位凉朝的太子殿下,郑重的应了一声好。 席中的人们沸腾起来,原先除夕宴的开宴方式一直便是美人歌舞,没成想今年不太一样,竟是当今新贵要同隔壁的太子殿下打起来。 众人都伸长了脖子。 显然这个地方是不太适合切磋的,于是场地移到了外边宽阔的殿前。 皇帝打首,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往外走去。 凉朝太子显然要出些幺蛾子,他提议道:“不如在此射个围场,咱们以马作比,以箭射靶,靶子移动,射中对方的靶子多者则算嬴家,可好?” 燕照却瞅着对面的黑灯瞎火,道:“殿外甚黑,点灯也看不真切,靶子移动必要人来撑,未免射伤人,不如就静靶。” 凉朝太子显然也知这里不是凉朝,倒也没有多做计较。 燕照又道:“你们凉朝多擅水师,骑马射箭是不是有些难为了?” 凉朝太子一笑:“孤自幼长在宫里,什么都有涉猎,中郎将不必担心。” 既然他如此道,燕照也不多问。 黑夜里,一簇簇火把被点起,围栏被很快支起,殿外亮堂起来,东西两侧依着他所言摆上靶子。有人从宫中的马厩里牵来两匹马,叫他们选。 燕照对马并未有很强的依赖感,于她而言,没有同和顾云贺齐名的紫骝马,在那个刀剑无眼的战场,保不住自己的马,于是,她也没有自己专门的坐骑。 都是寻常的马匹。 她摸了摸马的头,安抚狂躁不安的它。 第155章 出手 正好燕照手下的是一匹枣红马,浓黑的鬓毛长垂在颈上,腰背滚圆,四肢强健,皮肤呈健美的红,一瞧便是被马夫养的极好的马。 她爱抚的摸了摸马匹,余光瞥到段逾牵了一棕红色的大宛马。 大宛马产自西域,性烈,对于凉朝这样最南的国家,运过去的大宛马大多水土不服,瞧起来比当地普通的马匹还不如。 当时天朝的先祖放言,大宛马就该奔腾在北国的土地上。 此次段逾选了这样的一匹马,着实令燕照意想不到。 她牵着那匹枣红马哒哒入了临时的围场。 四周灯火通明,黑簇簇的人头里,金饰银饰返了亮色,耳畔是叽叽喳喳的闹声,鼻尖是硝烟的炮竹味。 她站在场中有些恍惚。 燕熙一身卓然立于太后身侧,她们站的自是场中最好的位置。宫人隔开这块好地,只有皇帝皇后与其立在这处。 燕熙向来得宠,这殊荣自然也只有她能享。 此刻她的耳里已不是贵女们妒忌的声音,她的眸中只立着火把围映下的那个昂然少年,耳中只有冷风擦过耳尖的呼啸声。 她的眸在光影里明明灭灭。 薛仰止今日早早就入了宫,先拜访了云妃的寝宫,这才踏着晚钟的点,悄然进了大宴。 他的容貌气度无论出现在哪里,都是众人的焦点,可今日的焦点不能是他,也不能是面前围场里的燕照。 此时的燕照翻身上了马,她一勒缰绳,一双眸对上了段逾的眼。 段逾生的华丽,漂亮的同一个女子,他的长相颇幼,如若不是言行令人不悦,单就这样貌,还是非常令人喜爱的。 段逾端坐在马上咧开了嘴。 这位凉国太子声名在外,不仅是他那稳稳当当的太子身份,更是因为他琴棋书画,十八班武艺样样精通,可惜的是,凉国皇帝将他护的太好,连战场都没有上过。 惯常便只能听闻他武力很高,却一直不知这水平有多高。 而今也总算,可以真正见识见识了。 凉国公主段玉典嘴角噙着笑站在不远处,她神情散漫,显然对自己的哥哥很有信心。 燕照接过宫人递过的箭筒,横跨在了肩上,她勒马去了围场的东端,段逾在西段,两人的身后分别是一排箭靶。 众人对面前的比试更是显得神情高涨。 他们身为华衣贵族,自然不可能像市井之人一样趴着围栏,大声吼叫着。 自恃身份的贵族们,三两聚在一起,宫人们陆陆续续的从殿中搬来了座椅,他们坐在较远处,毕竟刀剑无眼。但还是清清楚楚的能够看清场中的一切。 有人擂鼓。 段逾一夹马腹,往燕照方向奔去,风掠过他的发丝,只见他随意挑起背后一只箭,挽弓,向未动的燕照射去。 箭矢破风而来,燕照侧身躲避,惊了马匹。 万万没想到,段逾第一次出手,不是射向身后的箭靶,而是直接向燕照而去。 这样未免让人颇为不齿。 在场众人不免为燕照捏了把汗,毕竟燕照是天朝之人,与天朝荣辱与共。 只是比试,哪有担心将领的呢? 第156章 狂躁 燕照眉眼平淡,没有丝毫慌张,她低伏在马上,尽力去控制全身的平稳。 马身起起伏伏,好在燕照马术高超,才没有从马背上摔下来。 她时而在马耳边低语,身下的枣红马这才渐渐平息下来。 到底是皇宫里养尊处优的御马,虽血统高贵,但禁不得一惊一乍,她骑惯了普通的战马,除了觉得胯下的这匹的毛色更好看些,显然也没有瞧出其他的区别。 她正坐在马上,挽起了弓,如要射下弦月,她迅速将箭头对准段逾,呼啸而出。 段逾眼神微缩,一个仰身,燕照那支箭直直射穿了他身后的那个靶子,正中红心! 有宫仆跑过去,高喊道,穿了红心几寸。 不愧英雄出少年,方才燕照飒然从容的身姿不禁叫众人叫好。 世家贵族里不少想走武将路的少年们都目光灼灼的看向燕照,眼神中带着仰慕。 这一场,是燕照拿下的一局。 段逾挑了挑眉,他慵懒的跨坐在马上,显然也没有因为燕照拿下了第一靶而感到懊恼,他微微笑,似乎没有将眼前曾在战场上出生入死过的将军放在眼里。 自然燕照也不会惧怕于他,她周身萦绕的那股生死之气,无端令人敬畏。 燕照从小跟着父亲的军队,排兵布阵,列兵训练,都耳濡目染,她见过大漠黄沙里胡人骑着巨狼,天空中盘旋遮蔽着巨鹰,黑压压的倾倒下来,更何况而今在这,歌舞升平的皇宫里的过家家。 战场上虽生死随命,但她觉得自己的命却比在场多数人都要好,她跋涉过许多地方,见过许多地方的风俗人事,她想不到,倘若自己的父兄还活着,以她的年纪,想来已被嫁给了京城的某一权贵之家,做着后宅主母,困在四方天地里。 她比许多人幸运,她看过许多兵书,比那些军士幸运。她走过许多地方,比平常人幸运,她驾马如男子般随性,她比女子幸运。 这样的人,还有什么能缠绕在她的内心呢? 除了父兄之死,母亲追随,旧部百战而死,怕是没什么能进入她的内心了? 段逾显然也没有料到燕照这么平静,一点也没有赢下一局的心高气傲,他不经正视起眼前之人来。 他听闻的燕照,是天朝皇帝将要扶持的新贵。 这位抚远中郎将,有单骑走大荥,力挽颍川之功,有平州带兵的经验,并追随天盛将军四年。更有火烧粮营,刺杀胡王,这桩桩件件,垒起了她通往京城之路。 段逾不敢小觑,他坐正了身子,二人又开始博弈。 两人驾马在围场里驰骋,纷纷搭起弓射向对方的靶子,燕照抬手一箭,将段逾呼啸来的箭矢劈成了两半,破开的断矢碎木片落到了人群中,好在宫中御卫及时出现,用刀挡掉,即使如此,也令不少小姐夫人受惊。 许是那碎片弹到了大宛马的眼睛里,它的双眸不断的眨,双目通红,本就暴躁的性格,立马躁动起来,它双蹄腾空,想将身上的段逾甩下来。 段逾也精通马术,可到底这西域来的马,见的少。 他不禁慌了神。 第157章 险境 段逾使出浑身全力压在马背上,用吃奶的劲扯住缰绳。 这暴躁的大宛马可不是吃素的,倘从上边摔下,不死也残。 大宛马踢蹬着马腿,发了疯似的嘶吼,围场一片慌乱,众卫护着皇帝太后退出几十步远。 段逾肝胆俱裂,他降不住身下的坐骑,可他的好胜心强的很,此时他背上的箭筒只剩下一支箭,差点便要颠出去,他负手往身后探了探身后的箭筒,颤颤巍巍的抽出最后的箭来,瞧他那副要紧牙关的样子,竟是要射最后一支箭。 孟皇后远远就看见段逾的这幅险状,她的眼眸阴沉沉,摔下来,摔下来,只要段逾摔下马,他也就和自己的大皇子一样了。 场中的段逾还在坚持着,燕照为了避免祸及,勒绳与他保持了一段距离。 可这又不能叫他轻易去死,凉国太子好不容易来一次我国,尽管两族交战,可战得都是为了两国相邻的土地粮食,倘若太子出了什么意外,可就真是死战了。 别瞧胡族今儿个是来求和,要是两国打起来,赶明儿就能挥兵而上。 在一边的段玉典终于变了脸色,可带来的众卫逼近却不敢上前,想在一个发疯的马上救人,无异于把性命交出去,还是把性命交出去,也不见得能够不惊吓那匹发疯的马,保住马上人的性命。 正两难时,一道身影跃起,那人衣角带轻,拂拭腰间,策马奔腾而来。 原是燕照勒马退远,星驰铁骑,从外方一跃而来。 只见她借力腾空而起,两道马嘶,她虚空踩了两脚,落在了大宛马的头上。 大宛马被这力敲得头晕,一时不慎,似要歪到下去,段逾也似乎没反应过来,看起来就要随大宛马重重跌在地上。 这幅情状不禁令人挂心。 燕照就是在边上看着也不是,而今出手相救,要是段逾受了重伤,燕照也要被迁怒,实在是进退两难。 燕照身子向下一斜,一把扯住了段逾,手下使劲将他往前处扔,好在段逾生的轻巧,却因为手下的反力,令燕照往后仰去。 她闭上了眸,已不再想许多,若是今日必要死伤一个,不如就她。 她的身体向后仰去,短短几瞬间,她已尽其所能。 没有想象中坚硬的泥土地,似乎是有人撕裂了风,向她而来。 流星白羽间,一双手紧紧环抱住她,她跌落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顺着风而去。 再睁开眼时,她在一人怀里,一匹马上,青年眸中灿若星辰,她差点陷了进去。 她看着他的眸,他的眉,他的鼻,仿佛顷刻就是永远。 薛仰止淡淡抬眸,驰马出了半里,勒马停住。 他的面容淡淡,仿若方才惊险的一幕没有出现在眼前。 早在燕照牵起缰绳那一刻,薛仰止就知她打算牺牲自己去救这个凉朝太子,于是他夺了身边为二人多准备的马,迎头便上。 薛仰止轻轻皱了皱眉,只是方才,他为何不经思索就上前了?似乎是有一股神奇的魔力牵引着他。 许是他也不想看到一代名将就此陨落,不然,依燕照的才能,未来彪炳史册也不无可能。 第158章 赐坐 “好在只是一场有惊无险!”皇帝端坐在高座上面,显然也是舒了口气。 他万万不想这个时候同凉国起什么大冲突。 此时燕照立在阶下,段逾原因扭伤了脚,坐在案上。 皇帝神色莫测的看向燕照:“中郎将,此番比试,朕竟是不知责你好,还是赏你好。” 皇帝口中的责,自是她射穿了段逾的箭,使木碎飞溅到大宛马的眼中,致使马匹狂躁。赏,自然也是她赶在第一时间救下了这位太子。 燕照紧抿着唇作不安状,此时她不必说些什么。 果然便见皇帝叹了口气:“将功抵过。”他话锋一转,“今日你可要谢谢宿国公出手相救啊。” 薛仰止坐在不远处,燕照微微一偏眼便能瞧见他。 听到皇帝提起他,薛仰止微微抬起眸,缓缓从案前走到阶下:“回皇上,不过举手之劳。” 皇帝哈哈大笑,看向薛仰止的目光带着激赏。 当今天朝皇帝最喜欢两个臣子,一个贺续,一份薛仰止。 宿国公手握重兵,位高权重,即使宿国公还未明显站队,皇帝也颇为忌惮,可虽有这份忌惮,但还是掩饰不住对他的喜爱。 燕照如言向薛仰止致谢。今日大宴,他的穿着如住常,便是方才腾飞驾马也没有脏了他半片衣袖。 段玉典北时也顾不上扭伤的哥哥,一双凤目瞪得发圆。 在来天朝之前她的目标一直是精瘦健壮的孟尝,而今的眼里却是容不下任何男人了。 天朝的宿国公爷,赢朝的世子殿下,她甚至还想他做自己尊贵的驸马,她知晓面前这位就是大名鼎鼎,天赢两朝联姻诞下的子嗣。可听闻他的后院有一位美人时,她的嫉火心中起。 待她微微敛目,看着薛仰止的目光脉脉、 自己妹妹一番反常的举动,段逾自然收之眼底,他若有所思。 华彩之下,映堂着锦服之人,一高一矮,那气势却也在伯仲之间。 众人这才惊觉原来面前这位年轻的过份的少年,周身气度竟也不输堂堂公爷。 这如今满朝文武并着宗室世族无人不识燕照,无人不知她的大名。 倒是得意。 皇帝瞧着面前两人正经的模样,面上微微一笑,他看向一边呲牙咧嘴的段逾,突然心情大好:“太子殿下,你的腿可还好?” 段逾一眼就撞进了天朝皇帝含笑的眸中,咬咬牙:“还好。” 皇帝点了点头,他一挥手,就有人又抬了一把椅子上来,放在了薛仰止的案桌边:“中郎将,你坐那。” 皇帝亲自赐座,有宫人去了燕照原先的位置拾了碗筷过来,先前坐在燕照身边的人都露出了羡慕的眼神。 那可是离天子最近的地方,有几人能坐? 天朝皇帝这个行为,无异于昭显他对燕照的看重,哪怕是方才责了他,也只是小惩大诫,他的本意是不想段逾借题发挥。 段逾看着落座的燕照,微微一挑眉,正巧有宫人从外奔来,他的手中捧着一卷金黄的帛锦。 第159章 烈妇 那宫人端着银盘子,同那金色的帛锦相比鲜明。他神色肃穆而神圣,仿佛手上端着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天朝自古以来的传统,除夕宴上,宫人唱诵军统,歌颂皇威,那一卷里,列的是这一年里大大小小的战胜之役,零零碎碎的文人大作与桩桩件件利民之举。 那宫人清了清嗓子,拖着细长尖细的语调,念着冗长的皇卷,在一派歌舞升平中,缓缓吟诵着天朝过去一年里的功绩。 插曲已过,凉朝的人再怎么不识眼色也不敢再在这个时候找茬,皇帝坐在龙首宽和的笑着,一旁的孟皇后端着雍容,太后向着身边的燕熙笑的和蔼,一众嫔妃交头接耳,互相打闹着。一派和乐宽和。 在念到军绩时,燕照稍稍留意一下。 “北面战事,二月,天盛将军率顾家军突入大荥,其中盘桓一月……” 听及此,燕照忽然有些感慨,不曾想上一个冬日已是一年以前的事情了,时间过的飞快,没成想她就从站在顾云贺身边的副将,成了而今受皇帝器重的中郎将。 天朝自来年节边疆归朝之规,可今日这宴上,却是没有顾云贺,蔺青等人的身影,似乎独独将平州忘了似的,而今来的人众多,有没有顾云贺显然也不是什么令众人在意的事情。 只是皇帝的这一番举动,无疑是无声的在打压顾家显赫的地位。 座下的熹妃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今日艳冠群芳的她,连上好的胭脂都遮不住她气腾的面色。 她的丹蔻陷进了肉里,双目吊起,显得有些凌厉。 身边的林贵妃见状不咸不淡的呛了她一句:“有些人呐,妄想一步登天呐,也不瞧瞧是什么身份。” 林贵妃出身最贵的林家,自然是看不上顾家这些人了,只是林家如今日渐式微,顾家倒也能同他们平起平坐,更别提林家没有皇子傍身,而顾家有了。 熹妃显然也不是软柿子,她当即冷笑:“不像有人生不出儿子。” 林贵妃的笑僵在了嘴角,她举起一盏茶,送往口中遮了遮。 宫人继续唱着,从天盛将军唱到了宿国公,再从宿国公唱到了燕照蔺青,接着唱到了姜聊。 那宫人的面色跟着悲戚起来,声音逐渐低沉了下去。 “呜呼哀哉,朕痛念姜爱卿的离去,特在今日缅怀,望姜爱卿去了地里,也能身着荣华。死后葬入将军陵,画像藏太庙,以此特感念姜爱卿为天朝做出的功绩。” 远远的席中,一个穿着素色衣裙的夫人拭了拭眼角,她轻轻的攥着帕子,正是姜夫人沈氏。她本和姜聊无子无女,贵在年轻与家室,再嫁身份定也不低,可她婉拒了所有,散了大半的家仆,竟要守着空荡的院子过剩下的日子。 沈家自然不悦,她是故去烈将的妻子,平日里也能得人敬重,这样的向平等人家讨个续弦的位子,往低等的人家找个正妻位,什么不行,偏偏如此想不开。 天朝民风开放,竟养出个贞洁烈妇来。 第160章 灵越 可子女的姻亲向来是世家的纽带,沈家除了一个小沈嫔在宫中以外,实在是在世家中排到不知哪的位置了,自然不会放过沈氏这样一个优秀的女儿。 沈介靠不上,毕竟自打他得了圣眷,沈家的人想见他难如登天,可毕竟他是沈家的人,沈家从他身上得到的恩惠也不少,譬如燕府,譬如天策大将军。 吵杂声和唱念声交杂。 姜沈氏坐在位上,她的脑中再听不下其他给府中给姜聊的封赏,只是想着“多年英雄无名路,却叫深崖埋忠骨”的万万千千叹息,都不过化作一个姜聊罢了。 姜聊平生,位及一品将,在他的年纪里已是登峰造极。而今的年轻名将中,顾云贺、薛仰止、孟尝。家世过高,容貌过于俊美。但他的小将军也不差,相貌比不上几位,却也是凛凛男儿,当年她出嫁,也是惹得闺中密友,族中姐妹羡慕的红了眼。 而今她的少年一死,便逼得她二嫁,不知多少心寒。 犹记她那日被家中人唤了回去,沈府还是那个沈府,建筑灿然无比,恨不得将一切好物摆在外头,一副暴发户的模样。若不是大沈嫔、小沈嫔、沈介,她沈家没有那么快高升,她,也不会嫁给姜聊。是她高嫁,也是他低娶。 他们逼她抛掉与将军唯一的联系,她姜夫人的头衔!还要教她嫁给令一个男人,为别人相夫教子。她怎愿,她怎肯? 她一人立在院中,铿锵冷笑:“若我不改嫁,我就依旧是胜平将军府的夫人,若我改嫁,曾经的如何随着时日的消磨都散了去。你们想趁着热孝嫁我,却没想过将来嫁的人还能有将军的出息不,于沈家,还有何益?” 眼泪打旋在她的眼眶,她只能站在沈家的角度去分析利弊,不然这帮没有眼见的蠢货们,真会拿她的下一段婚姻成全沈家的利益。 听她这番一说,沈家的那些蠢货终是觉着有理,便先放过了她。 她守着那四方的宅院,数着花开花落,从前是等着姜聊,而今谁也等不到了。 这未来的几十年,又该怎么过呢? 她抬眼,撞进烁目的浮华里,眸中却平淡无波,安静的不像这个世界上的人。 “南面战事,长平侯孟尝,击破水师防垒,直取天池,江月,明埠几地,以一人之力挽救灵越一国,救百姓于水火……” 南面的事情燕照没有涉猎,却也有所耳闻。 南面三国,灵越,嬴朝,凉朝。 灵越是再小不过的国家,大约是天朝的小两城,一直在几大国中起着平衡的用处。它于天朝和凉朝接壤,若是天凉两朝开战,则必会祸及灵越。 灵越临水,一年大约发四五次洪水,可未有一次是今年九月这般大。 算算时日,燕照大约是在启程回京的路上。 孟尝擅水师,在南面作战,灵越是必经之路,时日九月,洪水大发,淹没城池,孟尝正巧驻扎在附近,听闻灵越大水,即刻整军出发。 第161章 忠勇 灵越地势较低,待孟尝带着大军乘着大木船舰赶到时,灵越已成了一座水城。 无数灵越民众在水中挣扎,孟尝率的水军擅泳,在湍急的洪水中,跃入水中救人,甚至木船让给了百姓,致使许多兵士陨落,虽是如此,他却是救了一城的人。 他并他的大军在灵越史上留下了最浓重的一笔,灵越的国主还特封孟尝为灵越的城主,主云布小城。 灵越的城主对于孟尝来说并不算什么,便是他的身上在多一个爵位,对他来说也无甚差别。 灵越大水没了城池,听说孟尝的一位红颜知已就死在了那场大水里,这也是盛传孟尝至今没有娶妻的原因。 灵越百废待兴,于是今儿个没有派使臣前来,但既然皇帝的小舅子做了灵越的城主,天朝作为友邦,也少不得花些人力物力助灵越重现往月。 孟尝正抖着手中的酒杯,往里头看了一眼复而又搁下,抬手就要去拿整个酒壶来,忽而好似又想到了什么,讪讪的收回手去。 感受到有一目光正在打量着他,孟尝对望了回去。 是方才围场里受凉朝太子针对的一个中郎将 是他回京不过短短几天,便数次听到的名字,燕照。 虽然皇帝意图扶立新贵,且大张旗鼓,可燕照到底是个无根无萍的小将军罢了。他年轻的很,这样的人就算真能扶持起来,又怎有本事对抗底蕴深厚的五大族呢? 便是皇帝从前张扬宠爱的大沈嫔,如今又是什么下场呢?孟尝借着灯光仔细的瞧了燕照一眼,心道像他们这样的武人可千万不要落入政治的倾轧之中。 燕照稳坐在位上,敛下眼眸,不再去看那血气青年。 她的方圆之内,有亲王节度使、皇子皇女、妃嫔。 今日这大宴上,她才算方方接触到权力的中央。 即使她贵为中郎将,可天朝武将何其多,她又如何能做皇帝看重的那一个。 她突然有些明了皇帝在宴前将她请去偏殿的缘由。 凉朝太子的刁难只是皇帝给她的一个考验,考验过了,她自然从后头的位置挪到了前面。 也许也不全是考验,还有敲打,敲打让她不要生出二心。 思储正浓时,乐府彩袖翩然而上,她们时开时合的蒲扇,正同燕照心底那时隐时现的迷雾。 酒正酣时,高座上的帝王放下了酒盖,捧腹哈哈大笑道:“还是你能喝,朕比不得,比不得!“ 座下一个大腹便便,身穿祥贵云服的中年男子笑得一脸和乐,他脸上的肉堆起,瞧起来十分和蔼,好相与的样子。 皇帝叫他崔忠勇。 崔为他的姓,忠勇是他的封号。 面前这个腰上系着一只铃铛的,他颤笑着,铃铛便会随着他腰间肉摆动的男子,便是忠勇节度使崔拔。那个奉命驻守朝阳关,不得以丢掉颖川的崔大人。也是赏识李成蹊的那位节度使大人。 天朝有设节度使,同亲玉平起平座,若论手上的封地,却是要比亲王还要风光。 第162章 想法 这是打先祖创朝便一代代承袭的爵位。天朝共三位节度使。忠勇,承南,端义。其中承南节度使的爵位由于后继无人落空。端义节度使是一个在正在襁褓的婴儿。而今忠勇节度使的膝下只有一个女儿,若不从旁过继,这爵位怕是也要旁落。 若他们这般的封疆大吏,少不了得受皇帝忌惮的。这几年他们颇为安稳。皇帝身在京城;最要紧的是着手五大族,暂时还没有精力去管制他们。 皇帝慈和的面目下又有几分真心。 像这样安然的除夕,自然是少不得闲话家常。孟皇后与节度使夫人拉扯了一圈,话题绕到了她女儿的身上。 忠勇节度便只有一个嫡女,生得花容月貌,宝贝的很。而今京城的这种局势,皇子们娶妻自然不好再从五大族里挑,虽出身多少都有一些联系,但也不好再明目张胆的搞合纵联横,况且五大族之间的联系由于儿女姻亲,已十分交错,不必再惹皇帝的眼,再互相嫁娶了。 既如此,还有谁比这节度使嫡女更惹人眼红呢? 节度使名下的兵虽是私军,但也是常年受京城管控的,他手下的私军其实并没有皇帝从京城派给他的多,可这只是表面,暗地里节度使究竟有多少能耐,不会拿到明面上。 皇帝忌惮,不敢叫皇子娶其也有,可若是皇子们非要娶,依当今皇帝的性子,少不了暗地里使绊子,可这位姑娘的身份实在值得被皇帝针对防备。 三位节度使,只有忠勇家是真正有实权的节度使,这样的娘家靠山,虽以后会面临外戚夺权的状况,但起码位及太子时,是无人能抗衡了。 孟皇外后肠子悔得青,若不是当年他她非要挣一个好名声,执意替大皇子娶了清流贾氏女儿为妃,又怎么会错过这样好的一段姻亲,倘使大皇子能娶了这个嫡女,他而今的路怎会这么艰难,便是当个瘸腿皇帝也使得了。 孟皇后却也不想,人家这么贵重的身份,为何嫁一个空有名分的瘸腿太子呢? 两人聊起了节度使家闺阁的女儿,嫔妃席里大凡有皇子的妃嫔都默默敛了声,执茶静听。 孟皇后面上端庄,实则眼眸微挑,她的身子微微前倾,显然对这个话题十分感兴趣。 皇帝感受到了孟皇后的微微不同的举动,他嘴角的笑没有放下。 “小女方随着宫人去了恭房,还需一会才能回来。”忠勇节度使夫人是一个朴素的女子,穿着不并不富贵,却也不淡雅,只简简单单的一件纯色棉衣,面容普通,若是这般看去,她的女儿,自然也不会生的多好看。 待那位小姐回了席时,发现众人的目光都在看她,微微有些奇怪。 崔宁今日的打扮微微俏皮,她抬眸,不是多么惊艳的长相,但精致小巧的面容,十分耐看,也算是个小美人。何况她前庭饱满,一看便是旺夫相,眉宇间更是从容,一点也无小气之色。 她这样的身份,合该受封郡主的。可当年她出生时,崔拔却为她婉拒了圣旨。 第163章 崔家小姐 据说是这位崔小姐出生时过于体寒赢弱,天朝民间也尚有贱名易养的说法。崔拔担心郡主头衔太重,压垮女儿,于是当初特请旨去了这头衔。 崔宁自幼养在深闺,极少见这么热闹的景象,于是便借着如厕的借口在外边晃悠了一圈,是故回来的有些晚了。 孟皇后语气和缓,话是对着节度使夫人讲得,目光却看向崔宁:“这便是崔小姐?这恭房去了许久,可是皇宫的饭菜不合口味?” 崔夫人毕恭毕敬:“回皇后娘娘,这是小女,许是皇宫太大,迷了路。”她嗔怪的看向崔宁,“宁儿无礼,还不来见过皇后娘娘。” 崔宁一眼便望见了上首的皇后娘娘,二人双目交汇了一瞬,便见崔宁敛裾缓缓上前,声音婉转动听:“臣女参见皇帝陛下,参见太后娘娘,皇后娘娘。” 皇帝含笑着望了过去。 皇后神情热切:“快快请起,这姑娘生的这般好看,没成想这声音也是如此动听,崔夫人,你这节度使的门槛怕是要被踩破了,。” 崔宁缓缓收礼,静静听她的母亲回话:“娘娘谬赞了,小女养在深闺,现在年岁尚小,还不着急婚配。” 皇后的眸中闪过一丝威芒,她笑道:“瞧着年岁,也是不小了。听崔小姐的口音,似乎不像北地的人?” 这句话是对崔宁讲得,只见崔宁微微抬头,目光平视前方,神情不卑不亢:“回娘娘,臣女幼时是在南面云乡府里长大,北地气候严寒,臣女小时身体亏欠,于是便移去南面生活,前些年头,身子好转,才回了北面。” 皇后似是从话中抓住了什么,她的话语绕在唇齿之间:“云乡……云乡府,本宫记得天策大将军的夫人出身云乡陆氏,这么说来,倒同明月郡主是半个老乡了。” 燕熙伺候在太后身侧,冷不丁的听到皇后提到她,看着皇后投来的目光,她面色不变,对着皇后微微一笑:“怪得我方才听崔小姐的话很熟悉,原来在云乡府住过一段时日。” 她的双眸微弯,瞧起来落落大方的样子,此刻她是站着的,她的眼神锁在孟皇后的面上,却没有丝毫失礼之感。 明月郡主燕熙自四岁便长在宫中,而今已有十个年头,行事教养均是太后娘娘亲自教导,和皇子公主同上学,这样的人儿生的钟灵毓秀,做人温温柔柔,似乎没有锋芒,对宫人们也是宽和体贴,人人都赞她。可是这样的人,却向来不与宫中的皇后交好。 众人只当是皇后迁怒天策大将军的副将射伤了大皇子的腿,才对明月郡主没有好脸色,二人平素也没有交集,众人也鲜少看见皇后待她态度如此之好的时候。 一旁坐着养神的太后也微微睁开眼,她的目光径自掠过皇后,落在了崔宁身上,笑着对她招手:“小姑娘,过来。” 崔宁回头看了崔夫人一眼,崔夫人轻轻点了点头,才依言上了台阶,到了天朝权利最高的地方。 燕熙侧身退了半步,太后环住了崔宁的手,从手腕上退下一只青色的玉镯,套到了崔宁的手上:“哀家记得你出生的时候,皇宫往你府上送过一对玛瑙镯,那个是太皇太后从前的首饰,对它可是宝贝。” 崔宁神色微微羞赧:“那对镯子尚还摆在家中,日日细细擦拭。” 太后嗔怪着轻拍崔宁的手:“镯子给你就是要戴的,怪了哀家看你如此素净,今儿个哀家第一次见你,便送个见面礼给你。那镯子贵重,不敢戴便罢,哀家这个不值当什么银子,你便日日戴着,好护佑你平安。” 崔宁笑着应是。 皇后却在触及那手镯时面色微微一变。 旁人不知她是知的,那镯子是太后的陪嫁,日日小心戴着,心疼的很,今儿个怎就破天荒送给一个第一次见面的姑娘做见面礼呢? 太后一支没有皇子,难道她想为林家的子孙做打算?是林集还是林瓒? 她是不是也该给大皇子打算打算? 孟皇后的目光从大皇妃贾氏的身上晃过,贾氏面色如常,她的身侧也如常的空无一人。 大皇子向来是不参加这样的宴会的,他伤了腿,认为所有人都在嘲笑他。只有上次归朝宴,他一个人坐在亭中看见了迷路的御史家小姐,闹着想要,孟皇后这才晚来了好一会,叫人将那小姐送去大皇子的寝宫,向皇帝推脱是宫中出了些事。 好在皇帝平素对坤宁宫的事情一点也不在意,倒也没责她晚到之嫌。 她认真的打量了自己的儿媳妇。 那时她是觉着这个贾氏,性格不像一般的闺阁女子,也许能改一改大皇子沉默的性子,没成想她嫁进来的这些年,无所出也就罢,隔两天就要大闹大皇子殿。搞得上下都不安宁,更是因为上回元姑娘的事情,皇后对其更有微词,只是按住不发。 想到元姑娘,孟皇后的眉头不经意的挑了挑,她的目光望向静坐的薛仰止。 凉朝公主行状大胆,对薛仰止的在意皇后都看在眼中。此次凉朝派人入京,自然不是这宴会一结束就启程回朝,她自然要在天朝多待一些时日。既如此,她必会对薛仰止下手,首当其冲的自然就是他后院的元姑娘。 自上次她见元姑娘,已是两月之前的事情,这些日子没见,她只是往国公府送些安胎的补品,除了些亲近的人,旁人都觉得因着这元姑娘是宿国公后院的第一个女子,皇后这才格外看重。可皇后知道,元姑娘肚里的孩子才是她最后的希望。 她,就指着这皇孙出世了。 可这元姑娘到底是薛仰止带回来的,自然也都认为这是薛仰止的孩子,曾经还因她的赏赐轰动了一段时日。再加上元姑娘不愿嫁入大皇子府,非要做这国公夫人,皇后为了这肚里的孩子,定是要为其筹谋的,自然不会叫这凉朝公主破坏了。 就说这元姑娘真愿入这大皇子府,也总不能叫大皇子妃让位,大皇子妃愿不愿意过养这个有生母的孩子还难说,一个庶出的皇孙,用处也就没那么大了。 于是当务之急,就是叫大皇子妃回家安心待着,再传出怀孕的消息来,到时候将元姑娘的那个孩子调包抱入大皇子府,便也算嫡出的皇孙了。 第164章 言行无状 只是她这儿媳向来是一根筋,少不得因为这事同她闹一场,可毕竟是她自己的儿媳,咬碎牙也得认了。 只是不免,脑中总冒出想换个儿媳的念头。 若元姑娘肚里的皇孙能安然出世,贾氏便没有什么大用处,到时候再来一个病重身故,一个有皇孙的瘸腿嫡出大皇子,皇帝为了顺应天命,自然是要将皇位传给大皇子的,到时候大皇子的选择便也更多了些,若能更好的娶到崔宁做皇妃,那这太子,或是以后的皇位,便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孟皇后越想越美,看向贾氏同凉朝公主的目光也便愈发厌恶。 只是这到底是万民同庆的除夕,她作为一国之母,自是不能失态。 她收敛了脑中的深思,换了一副更亲和的表情看向崔宁。 崔宁第一次入京见着太后皇后,她们这般举动自是让她受宠若惊。 不过她也不全然是个傻得,知晓大抵都是想拿着她的身份,给自己的后代添砖加瓦。 崔宁嘴角的笑意牵着,行事也是妥帖齐全,她与燕熙站的不远,两人均是温柔大方的气质,虽然样貌与之差了不少,倒也未逊色许多,起码这身份已是比这位空壳的郡主好上不少,瞧起来也叫人赏心悦目。 酒过半巡,又是嘈杂。 凉朝太子段逾这会子又捧起酒杯,往前一敬:“天朝的皇帝陛下,听说胡族此次前来是为和亲?” 皇帝拿着酒杯的手一顿,他缓缓抬眸,没有说话。 段逾嘴角噙笑:“素闻天朝的女子端庄素雅,仪态大方,今日一见果真如此,遂也起了求娶的心思。” 四下哗然。 皇帝稳坐在上头,直言道:“哦?凉朝的太子妃可以是别国女子吗?” 他的目光凝在凉朝太子的身上,心中已是想过若是段逾求娶崔宁的话,该如何对言。 段逾轻轻的笑着,他的眸色加深:“自然,凉朝不在乎这些虚节。“ 皇帝又是轻哦了一声,只是这声调却带了些许的不信,他缓缓将酒杯置于案前,方直起身子,便听段逾道:“颇为冒昧,本殿想询问贵朝的明月郡主可有婚配?“ 燕照吃进口中的食物差点吐出来。 她接过宫人递上的帕子擦了擦嘴角,便抬头看见阶上的姑娘回身,也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燕熙行事向来从容稳妥,从未出现过这般意料之外的神情。 皇帝显然也很是惊讶,他同皇后对视一眼,孟皇后开口道:“凉朝太子殿下,你可别拿明月郡主作闹……” 此番若是他求娶的崔宁,众人倒也不会是这番反应,毕竟崔宁的身份贵重,她的父亲是盘据一方的节度使,虽然有眼见的人一定不会去求娶他国重臣之女,可段逾来的所言所行都不免让天朝众人给他打上行事无忌的印子。 可这换成明月郡主,她一个失父孤女,作为他国郡主嫁给一朝太子作太子妃,这想法也太过胡闹! 皇帝的脸色瞬间就沉了下来,无论是谁,段逾都哪是真心求娶,分明是拿他天朝寻开心。 燕熙不解的眸子望向段逾,那个男子笑得谦谦,瞧着憨傻没有头脑,生得倒是俊秀端正。正巧段逾也看向这边,正好撞进了那乌黑的水眸里。 他坚决的摇了摇头:“皇后娘娘,本殿没有胡闹。本殿是真心想要求娶明月郡主作我朝的太子妃。” 燕熙诧异,他们合该是第一次见面才是,一见钟情颇为牵强。她的身份也实在没有他可觊觎的。 太后此刻轻拍了燕熙的手,燕熙突然全身抖了一下,好在众人的目光都在段逾身上,没什么人瞧见。 太后道:“明月跟了哀家这么多年,哀家对她就像对自己的女儿一样,新城早早弃哀家走了,哀家的身边只剩下明月了,哀家舍不得她嫁的如此之远。” 太后的眸中带着追忆,瞧着便让人潸然泪下。 明月郡主之前进宫是作新城公主伴读,只可惜那位太后所出的小公主不过六岁的年纪便因病离世,明月郡主当时本该离宫回府,可太后方失爱女,便将她多留了一段时日,没想一留便留到了如今,这满京城里,谁不知这明月郡主在太后那是独一份的宠爱。想着可能是太后将她当作新城公主,移情罢了。 太后说到此处便有宫人上前递帕拭泪,皇后听提及新城长公主时也是一脸的悲痛,只有立在一旁的燕熙不自在的敛下了眸。 燕照看在眼里,不知她与这位新城长公主的渊源。 既然太后如是说,段逾再提便显得过于不知轻重,他不免悻悻作罢。 倒是一旁的林贵妃突然道:“郡主的生辰可快到了?” 燕熙颔首回道:“就在正月里,没有几日的功夫了。” 林贵妃笑:“没成想已经长成大姑娘了,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想来那时候见你还是个小小一个的姑娘。” 燕熙微微笑着。 因着太后养大的缘故,她与林贵妃二人颇为和睦。 林贵妃的眸微闪着,她是太后的亲侄女,自然是知道太后意欲将明月郡主嫁到林家的念头,但不会是林集,只是林集与燕熙从小青梅竹马,坊间也多有二人郎才女貌的传闻,太后说着从小把燕熙当成亲女儿养,可真到了时候,又觉着这身份配不上自个儿家的嫡长孙,这说来的感情,也不过如此嘛。 林贵妃想得可开,她毕竟没有皇子傍身,若将来林家一定要有一位皇子,也不可能是从她的肚子里爬出来,既如此,林家长子娶了什么样的助力,与她而言都没有什么大的改变,她已是贵妃,林家再贵不贵不过是同那孟兰比罢了,这深宫的日子太闲,她快要没有兴趣去比较了。 凉朝太子真是好了脚伤忘了疼,竟说出求娶明月郡主的话来,此刻他并未如意,面色一副懊恼状,燕照不动声色的观察了他许久,觉着这位太子殿下并非像看上去的这样言行无状,只是他为何要求娶明月郡主?这一趟岂不是白白求娶吗?抑或是真的一见倾心? 燕照一人小酌着酒,坐在一旁百思不得其解。正巧薛仰止的眼神看了过来,两人的目光对上,燕照目色一动,身子不经意往薛处挪了挪,见没人注意到这边,二人这才说上了话。 第165章 闽南王 如今的二人,一个是手握重兵的宿国公爷,一个是皇帝看重的新贵,两人纵是相熟,也得装作不相识来,毕竟薛仰止是薛家的人,帝王忌讳她与五大族扯上关系,若是被有心人针对,可免不了被帝王猜忌。 于是自上次夜入城门时一别,就再没见过。 燕照轻咳了一声:“方才,多谢。” 薛仰止闻声微微侧目,面上没有表情:“不谢。” 燕照抿了抿唇,气氛突然沉默下来,她不自在的眨巴了一下眼睛,他们二人虽然熟识,但薛仰止就是一个冷冰块,况且两个大男人也没有什么好聊。 燕照又开口:“国公府里的菊花怎么样了。” 话说出口,就恨不得掴自己一巴掌,冬天了,秋菊还能怎么样? 薛仰止的脸上终于出现了神情:“方入冬去看时蔫了不少,于是让人在外头搭了个棚子,好叫他过冬。” 燕照点点头,她也挺宝贝他府上的菊花的。 二人又聊了不到几句,均又不说话了。倒是薛仰止身侧的那个中年男人好奇的看了看燕照,用燕照听不懂的方言同薛仰止说了几句,她默默的看着薛仰止回话,挠了挠头,想是嬴朝那地的方言。 那个中年男人,便是皇帝找她密谈时提到的嬴朝闽南王。 燕照于嬴朝的事没有十分了解,嬴朝也远,燕照的四方世界里,只有北面的胡族。 却说宴前皇帝叮嘱胡族王一定在宴上会找她麻烦,却是错算了,从头到尾只有一个段逾在那里蹦跶,也许元鄢不动声色,是因为知道她才是真正的朝阳郡主。 闽南王的一声叫唤让她回到了现实,望着凑近的一张大脸,燕照差点忍不住往后一避,只是今日大宴上,闽南王是客,她是万万不能失礼,给天朝丢脸的。 她忍住向后倾倒的冲动,挤出一抹笑:“王爷,这是?” 闽南王突然笑了起来,脸上的肉堆在一起,瞧起来颇为滑稽,他端正回身子,气质和蔼的就像府中的一位长辈:“你便是抚远中郎将?方才我叫你喝酒,你未应答我。” 他自称我,瞧起来没有一点架子。 燕照愣了愣神,随后笑道:“方才思绪游走了,王爷见谅。” 闽南王将酒杯亲自递到燕照面前:“没想到你和我这外甥有几分交情,方才我在外面场上看你驾马,底盘很稳,是从小就骑马的?” 燕照应是,薛仰止手上的动作却是一顿。 闽南王捧腹哈哈大笑:“那凉朝的臭小子,连马都不会骑,却张口闭口说要找人对战,真是丢尽了他家老王八的脸。” 闽南王口出惊人,好在段逾坐在对面,殿中嘈杂,他没注意到这头,想是没有听见。 立在他后头的宫人闻言都吓出了满头的汗。 敢称凉朝皇帝为老王八的,恐怕也只有面前这个粗犷豪迈的闽南王了。 燕照笑着呵呵,内里也是这般想的,却不能出言赞同。 段逾确实多事,可他身上的本领倒也不是空穴来风,这位凉朝太子有几把刷子。 她在战场上,行的是快准的死招,可段逾却偏偏能化了她的招,同她周旋许久,若不是他身下的那匹马实在暴躁,燕照也不能断言,一定能赢了段逾。 闽南王见燕照往肚里灌了一杯又一杯的酒,大喝一声:“豪爽!” 那声音真是经久不绝,就在殿顶的神龙上盘旋。 上首皇帝皇后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来。 薛仰止难得露出了一副无奈的神情:“舅舅。” 闽南王的心中却没有失态不失态之分,他吆喝着,显然见皇宫大宴当成了市井菜场,他好不容易逮到一个这么能喝的年轻人,自然不能放过,他甚至,将一只脚跨到了案上,连皇帝的脸都跟着抽抽了几下。 他往燕照的酒杯里灌酒,还想叫她好,却被一只手拦住。 “舅舅。”薛仰止眸色清明,他认真道,“燕照年纪太小,不宜饮过多的酒。” 闽南王被自己的外甥落了面子,神色有些不太愉悦,但还是依言收回跨在案上的那一只脚,闷闷不乐的坐回位置上。 高座上的皇帝忍不住扶额,今次除夕宴来的都是什么使臣。 燕照的酒量确实很好,平常人家的姑娘小酌一杯菊花酒就昏得不知青树白树,燕照手中就算握着烈酒,也能同他人谈笑风生。 她虽然酒量好,却是不喜欢喝酒的。往常也只是行军打了胜仗,同将士们喝上几壶。 她眼瞅着闽南王焉下了脑袋,不禁出口询问:“你舅舅他……” 薛仰止侧目看了他依言,语气淡淡:“不必管他,一会便好了。” 燕照睁大了眸子,突然有些好奇,嬴朝的皇室究竟是什么路子,竟然能养出这样的人儿来。 她努力去回忆她印象中的嬴朝公主,薛仰止的母亲,只记得那是一个生的十分好看,说话十分温柔的女子。 再多的也记不起来了,那个时候太小了。 说起来,薛仰止和她一样,自小就没了父母。 薛仰止见到燕照晃晃的样子,道:“喝醉了?” 燕照打了一个激灵:“没有。” 薛仰止点点头。 燕照忍不住打了个酒嗝,一想起在薛仰止面前,便忍不住双颊发烫,她只能抓起筷子,在面前的小菜里一顿翻滚,以此来掩饰尴尬。 边翻她边嘟囔着:“这么大个宴席,怎么连年糕都没有。” 薛仰止闻言双耳一动:“蒜味的年糕?” 燕照立刻支起了耳朵,刚想问薛仰止是如何知道的,又突然想起去年这个时候他们是一起去往大荥的路上,是薛仰止给她买的蒜味年糕。 这么多年来,只有两个男人给她买过年糕。 一个是父亲,一个就是薛仰止。 不过去年他们确实也打破了天朝的规矩,大荥战事胶着,那个时候的除夕,顾云贺,薛仰止,姜聊都没有回去参宴。 其实顾云贺每年都是回京的,也每年都问过燕照,燕照那时身上没有什么功名,心中总是憋着一口气不愿回去。 她想着边疆的蒜年糕实在可口,京城不回也行,除了见不到她的妹妹,虽然去了,她的身份也不一定能见到。 “还是云城的年糕好吃。”燕照叹了口气,今年的年节是吃不上了。 薛仰止看着她,不知她为何对于年糕如此执着。 第166章 王氏嫡女 燕照显然也读懂了薛仰止的表情,但她缄口不言。 从前家里人还在的时候就喜欢过年自己炒一份年糕,还说这年糕是自己从年糕之乡云城偷偷学的。后来父亲被战事缠身,没有时间给她做年糕,就偷懒从云城买了个现成的。到底是一个法子做的,吃的味道都一样。 后来他们逝去,她便每年不论路途都要去一趟云城,去尝一尝那里的年糕,算是寄托,也算是慰藉。 可这话却是无法对薛仰止说的,她也不想骗他,索性也就不说了。 薛仰止知道每个人都有无法对别人言语的秘密,倒也没有强迫。 燕照刚往嘴中送了一口小菜,刚抬眼,眼睛便是一片红。 这打眼的红,来人还能是谁? 果真贺续便贴了上来,他自顾自的坐下,就靠在燕照身边,二人离得极近。 燕照皱眉,往一边上移了移。 她对贺续没有什么好印象,自然也不想和他扯上什么关系,更别提他知道她是朝阳郡主的事情。 燕照有些头疼,怎么一来京城,谁都知道她是谁呢?燕熙是,贺续是,连元鄢也是。 只是这事可不能叫皇帝知道,不然便是欺君之罪,更何况天朝军纪如山,不许女子从军。便是她是天策大将军的女儿,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她已将贺续划分为危险的人物,在她没弄懂一切之前,这些人,就算是燕熙,也都是想从她的身上得到什么,才策划的一切。 元鄢尚且可以说是慈恩寺不小心探听到的,那贺续呢?燕熙和贺续是认识的吗?还是说林家和贺续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呢? 此刻燕照就像别人手中的一张牌,只知道自己是张叶子牌,却不知自己究竟有什么作用。 贺续笑的恶劣,他是全场的焦点,他一动,众人的目光便跟着他动。 “照照。”贺续叫的恶心,“方才可受了惊吓。” 燕照紧闭着唇,他在才是惊吓,若不是她知道他知晓她是女子,还真当贺续是断袖了。 在别人眼中,贺续就是断袖。 燕玉绮离得不远,她小声的同自己的姐妹议论着,目光时不时瞥向坐在人群中的朝阳郡主。 燕府的席位没有那么前,是燕玉绮趁着前头几个世家小姐去如厕的功夫,往前边凑,顺理成章的坐下来的。而朝阳郡主身为郡主,虽然姓燕,却是被写入皇室的人,她的位置自然在前边。 燕玉绮今儿个可是张扬,这样的宴会正是个好机会,全天朝的青年才俊都在,她有的是机会去相看。 她将自己的发髻往而后捋了捋,高昂着头,一副端庄自持的模样。 燕玉绮的外家也是一个小有权利的郡王府,身份稍低一点的公子家,也是随她选的,更别提她是天策大将军的侄女,世人多对天策大将军敬重,连带着她,也能被人高看一眼。 此刻她正用着这个身份,同前面坐着的王家小姐谈笑风生。话里话外还不忘踩一踩朝阳郡主:“喏,那个便是我的姐姐朝阳郡主,就是方才这个红衣王爷说要娶的人。” 那王家小姐是外地氏族的,对京城的事情都十分好奇,此刻八卦之心燃起:“那位红衣王爷瞧起来便喜欢男子啊,为何还要求娶你的姐姐。”她的声音压低了一些,“难道是男女通吃?” 燕玉绮笑着摇了摇头:“这我可不敢说。” 那小姐此刻更加坚定了心中的想法,只当这是京中秘闻,不便多言罢了,她看向朝阳郡主的目光中露出了怜悯。 燕玉绮却不敢叫她这大张旗鼓的神情给她瞧见,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这位粗鲁蠢笨的姐姐,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她觉着,只要是她想,燕照就能让她在所有人面前出尽洋相。 只是她的心中一直憋着一口气,凭什么?凭什么同是燕府子女,这个无父无母,无盐无德的人总是压着她一头。好在先头朝阳郡主的传闻一直不好听,她才舒心不少,可近些日子,一切都不一样了。 她的眼中蕴藏着嫉妒,却敛下眼眸,不敢叫那王家小姐瞧见,恰在此时就见身边的那个王家小姐的兴奋的叫起来:“三姐姐,你回来了?” 燕玉绮抬头,瞧见一个身穿白色锦衣的姑娘被一群人簇拥着过来。她容貌姣好,浑身书卷之气,瞧着便让人舒心。 她轻飘飘的走过来,瞧着像一位仙女下凡。 看见她在最前头坐下,燕玉绮扯了扯嘴角:“这位是?” 那王家小姐这才惊觉,小声的同她道:“这是我本家的姐姐,我王氏最尊贵的嫡女。” 燕玉绮睁大了眼眸,原来面前这位就是琅琊王氏不久就要领旨入宫的嫡女,这才是真正的豪门贵女啊,她燕府小小的萤火之光,怎敢与其争辉。 “你们家不是不同皇室通婚的吗?而今怎么改了主意了?”燕玉绮问。 还没等那王家小姐回答,这个位置的主人便回来了,她面若寒霜,质问那王家小姐:“她是谁?” 若是自己上个恭房的功夫,位置上就多了一个不认识的人,搁谁那不生气。 旁边的人都被这边的动静吸引了过来。 燕玉绮马上起了身,虽然气氛有些尴尬,但她还是得体道:“方才投缘,同这位小姐多聊了几句,若是有不妥当之处,抱歉。” 显然面前这个小姐并不是好相与的,她上下打量了一眼,冷哼一声:“该不是从后边上来打秋风的。” 燕玉绮有些难堪,但是她道:“这位小姐,能来这宴上的都是有名有姓的人物,你若是这般说话,那你们家的教养我算是见识了。” 她放下话便翩然而走,也许离开的时候有些狼狈。 那小姐不屑的撇了撇嘴,指使后边的宫人:“这个椅子脏了,给本小姐再换一个椅子过来。” 她身边的王氏小姐拉了拉她:“算了,这是在宫里,不是在琅琊。” 那高傲小姐不依,宫人到底是给她换了把椅子。 燕玉绮的步伐走的不算快,她听到了这话差点咬碎了一口银牙。 临走时,她同那位王家尊贵的嫡女对上了言,心中不免觉得矮了人家一头。但这样的大宴,什么事情都在发生,倒也没有人对她的事多有关注了。 好似方才她听到那个王氏嫡女道:“前头那个小将军我识得。” 第167章 族亲 王蒹葭神色温婉,双手交叠放在罗裙之上,清瘦的身姿瞧着单薄,她说话慢声细语,脊背挺直,为人不张扬,却也不会叫人忽视,打眼看去就是从小在家风严正的大家族养出来的。 这样的人才配的上皇子妃的身份,且估摸着五皇子现在的势头,将来能做皇后也不无可能。 旁人一愣:“哪个小将军?” 王蒹葭淡笑的眼眸定在燕照的身上:“无事,是我看错了。” 自打她与五皇子的亲事定下,家中姐妹连带着旁人都对她巴结的紧,可她却从来都与她们保持着浅淡的关系。自从她上回莫名失踪了一月的时日里,家中族老都觉着她遭遇不测,想着哪怕可以囫囵回来,这名声也不再适宜嫁给五皇子了。 他们都已经定好下一位送去给五皇子的姑娘,没成想那日她拎着裙摆自大门处踏来,不知踏碎了多少人的梦境。 家中族老责她不知所谓,败坏了家中的名声,向来疼爱她的四叔公道好在只是对外说她出门去了外祖家,不然如今也不知如何收场好。 族中其他姐妹等着看她的笑话,她这才发现原来墙倒真的会被众人推,她看着素日和睦交好的姐妹们,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她在琅琊王氏里的身份,仅仅是主支长房的嫡女罢了,看起来风光无限,实则依仗的一直是这个身份罢了。琅琊王氏向来家风严正,不出二嫁之女,对女子清白也更是看重。 她流落在外的这些日子,已被他们视为不洁。 骗她卖她的族姐真是好狠的心,没有给她留一丝的活路。 正当她受尽众人刁难的时候,五皇子派人来了。 未提她流落青楼事,也未提平州事。只道那日她被人牙子拐走当日,他的车骑刚从京城去往平州并顺手救下了她。本是要送她回府,但路中有事耽搁,想着同行两位公主郡主与她交谈甚欢,便将她留了下来,找人回去给王氏送信,也不知为何,信没有送到,这才惹了这样的事端。 众人半信不信,尤其是那些姐妹们满脸写着不可置信。可人是五皇子派人送回来的,话里话外似乎是没有什么纰漏。 既然提到同行的两位贵女,事情就变得顺理成章起来。 家中族老旁敲侧击问他是否介意她被人牙子拐走这件事,并提出换一个人做他的皇子妃,只换来一句“照旧即可”。 照旧即可救了她。 若不是他出言解释,来日她这个嫡女就能随便被王氏弃若敝履。 她又被众人供了起来。 只是她虽然心善,却不是全无锋芒,她回府后出手整治了那倒卖她的族姐,如今人在庄子上,疯疯癫癫。 今儿个疯的不是那个族姐,就是她了。 若是那日没有五皇子和抚远中郎将从青楼救她出来,恐怕她真要流落风尘,呼救无门。 她的眼眸一直放在燕照身上,说起来,她还没有找机会好好感谢这个小将军。 旁人觉着有些奇怪:“王大小姐是同那位小中郎将相识吗?” 王蒹葭回神,她摇了摇头:“那方吵闹,只是恰被吸引罢了。” 众人点头,一齐看向那,就见贺续的两眼都钉在了燕照的身上,不肯挪开。 燕照被这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平亲王,自重。” 可贺续哪晓得自重二字如何写,他向来风流惯了,身上带着不羁的气质,他轻轻吐唇:“不。” 燕照有几分羞恼,如今是在皇宫大宴上,她没有别的办法,若是在外头,她一定一脚将贺续踢得远远的,吓得他不敢再靠近她。 薛仰止将杯中酒饮尽,随后将酒杯随意的丢在燕照的案上,贺续瞧见这番动静,抬起了头。 “平亲王。”他抬眸,“自重。” 贺续挑了挑眉,他勾着唇:“上次在慈恩寺你已经管过一次闲事,这次宿国公,还要管?” “她是我的老友。”薛仰止的眼眸浮浮沉沉,“我们在北面一齐作战,我瞧不得自己的战友被人如此侮辱。” 贺续耸肩道:“怎么能算作侮辱。”他抬手准备用手指勾燕照的下巴,却被燕照骇人的眼神激起了笑,“本王就这么不招你待见。” “是不待见。”燕照皮笑肉不笑。 贺续还想说些什么,却被上头的皇帝叫住了。 “续儿。” 贺续回首,显然这边的动静被皇帝瞧见了。 “凉朝太子一个人坐在那里颇孤寂,你也省的再同抚远中郎将闲话了。”皇帝无奈,“赶快回去。” 这是皇帝递的台阶,贺续也就很干脆的应了。 只是他走的背影不怎么甘心。 段逾显然也瞧了许久的好戏,看着面前容貌昳丽的青年同与他对战的燕照颇有兴趣,他甚至支了一个舒服的姿势,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神情。 他左看看贺续,又看看薛仰止,似乎嗅出了什么不一样的味道。 待贺续走到了近前,他忍不住道:“平亲王不是要娶朝阳郡主为妻吗?这个时候对抚远中郎将这样的举动,不怕郡主一气之下,卷铺盖和胡族王去了北边吗?” 贺续很不喜欢段逾,他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他,径自坐到了位上。 段逾的笑僵在了嘴角。 被提及的元鄢手下顿了顿,看向段逾的眼神莫名。 他的目光似是不经意的扫过燕照所在之处。 恰在此时,许久不曾说话的段玉典笑了起来:“听闻朝阳郡主的闺名唤作燕照,面前这个抚远中郎将也叫燕照,二者不若有什么渊源?” 二人同名同姓的事情曾也掀起过一阵风浪,只是两人八竿子打不着,仅仅是巧合罢了。 段玉典也不过是随口一提。 但元鄢却突然缓缓抬起了头,他看向贺续的方向,神色晦暗。 段逾也跟着笑:“恐怕平亲王只是喜欢叫燕照的人。” 此事不过一场插曲,众人摇晃着酒盏,宴会也入了尾声。 时日不早,皇帝在上首又说了些叮嘱的话,这才和皇后携手离去。 太后也早早的扶着燕熙回了慈宁宫。 既然皇帝皇后都已离开,这场除夕宴便也算是散场了。 宫门口的马车一辆借着一辆离去。 燕照抬脚上了自己的马车,一掀开帘子,便有一人坐在里头,给她唬了一跳。 她瞳孔一缩,惊呼道:“你怎么在这?” 第168章 相见 马车里很暗,驾马的张生听到车中的动静,不禁询问道:“将军,怎么了?” 燕照呼出一口浊气:“无事。” 既然听燕照这么说,张生也就放下了心,他问道:“将军,现在走吗?” “走吗?” 车中人点了点头,她的声音疾转:“走罢。” 马车缓缓动了起来,在大道上行驶着。 燕照坐了下来,看着面前浑身素净的燕熙,压低了声音责道:“你怎么出来了?” 燕熙的眼眸闪了闪:“太后睡下了,我便出来了。” “你怎么出来的?待会又要怎么回去?” 燕熙声音平淡:“那便明日清晨再回,我在宫中待了这么久,还是知晓一些进出的方式的。” 燕照无奈的点了点头。 蓦得,她突然想起一件事,看向燕熙的面容变得很奇怪。 “怎么?”虽然瞧不起燕熙的脸,但燕照清楚的知道她在笑,“抚远中郎将如此关心我?” 两人其实都已经知道对方是谁,做了什么,只是还未捅破这层窗户纸罢了。 燕照一思量,叹了口气:“说罢,找我有什么事情。” “想和你聊一聊。”她轻轻道。 “聊什么。” 黑暗的马车里,燕照只能瞧清她摇晃的轮廓与那张隐隐约约的面庞。 可说到聊什么,燕熙突然又不说话了。 气氛僵持着,沉默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下,外边传来张生的声音:“将军,到了。” 燕照提了声:“开进去。” 张生虽然意外,但还是叫人开了小门,将马车驶入院中。 “你先下去,我有些不方便,待会自己下车便好。” 张生不多事,随后便只有一辆马车孤零零的立在院中。 燕照听四周无人,正打算下车,忽然听到。 “姐姐。” 她起身的动作一僵,缓缓回首。 又听她叫了一声:“姐姐。” 昏暗的马车里,一双娇软的小手抱住了她,埋在她的肩上:“姐姐。” “姐姐……” 好半晌,她反应过来时,已是泪流满面。 她轻拍了燕熙的肩:“你知道是我啊。” “知道。”她的声音里含着几声啜泣,“我全知道。” “那通牒,是你给我的?”燕照静了心,问道。 “是我。” “那假的朝阳郡主,也是你安排的?” “是我。” “你的目的是什么?” 燕熙收了声,她离开了燕照的怀中。燕照此刻看不见,也能想像到燕熙脸上此刻的受伤。 但燕照尚且还没有被着短暂的温情冲昏头脑,她又重复了一遍:“你想干什么?” “我在救你。”她脱口而出。 燕照一愣。 “我不想你被燕府的那群豺狼啃得连渣也不剩,离开燕府不是你所希望的吗?”燕熙说的诚恳。 燕照半信半疑:“哦?你哪来那么大本事,找到一个和我如此相像的人,偷梁换柱?” “我在宫里待了那么久,也算有些人脉……” 燕照却不愿再听下去:“你不必再骗我了。” 燕熙的声音戛然而止:“姐姐……你在说什么?” “林集也知晓我是女子?所以他才会对我颇为环护。”燕照一瞬不瞬的盯着她,“我也想当做是你为了救我出燕府,可我知道,就算朝阳郡主不受人重视,你人在深宫,如何一个人策划着一切,况且这些日子里的种种疑惑,不禁让我怀疑。” “太后娘娘知道吗?” 燕熙沉默了一会。 见瞒不下去,索性和盘托出:“太后知晓。是她授意我这么做的。” 燕照苦笑:“所以林家是要做什么,培养出一个皇帝的心腹来,牢牢攥在手里?” “姐姐。”燕熙按住燕照的手,“我是不会让你受伤的。” 燕照很是不解:“你们是如何知道,我一定能闯出一番成绩来,受皇帝重用?” “也只是死马做活马医罢了。当时太后让我荐一人,我就举荐了你,适才有后边的事情。” 燕照这次算信了一些,听起来话中似乎没有纰漏。 “姐姐,不请我去屋中坐坐吗?” 燕照叹了口气:“来。” 两人下了马车,穿过弄堂,好在偌大的中郎将府里只有燕照一个主子,所以奴仆也不算多,她们一路走下来,没有碰到一个人。 花信堂,是燕照住的院子。 燕熙抬头看了看夹在院门上的牌匾,突然苦笑了一声:“姐姐忘不了吗?” 花信堂,以前陆婉的院子也叫花信堂。 燕照的眼神也定在了上头:“忘不了。” 家破人亡,怎会忘? “你自小生在宫廷里,太后娘娘待你极好,你将她认做是母亲也使得,陆氏,在你的记忆里,应该是没有什么印象。”燕照微微红了眼眶,“这个世上,我就只有你一个血亲了。” 燕熙在听她提及太后的时候,眼神微微一闪:“母亲,我是有印象的。” “记得从前有个妇人,喜欢抱着我坐在秋千上,给我念诗。” 燕照突然笑了起来:“难为你记得。”她一只脚先迈过了院门槛:“你进来。” 院子不大,门口置了一座花圃,上边还有一个秋千,再走进去,中堂宽敞,里屋简洁。 “看来是你一贯的作风。”燕熙环视了一圈,她手上的铃铛随着她手的摇晃发出了声响。 平日里燕熙大抵也是戴着铃铛的,只不过她平素稳重端庄,是不会发出一点声音的。 燕照便也顺便问了问手上铃铛的由来。 燕熙的身子却僵在那里,面色几不可闻的一变,勉强笑道:“只是戴着好看罢了。” 燕照没有发现她的奇怪之处,便也就点了点头。 燕熙又回到燕照面前,她的身量没有燕照的高,堪堪到她的肩头,她仰起脸,那样貌就好似幼时放大的她,她的声音软糯:“姐姐,我今天想和你睡在一起。” 燕照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好。”转而,她问道:“今儿个你为何想到来找我了,还对我说了这么多。” 燕熙吸了吸鼻子:“今夜是除夕。” “太后那不需要你侍奉吗?” 燕照看着燕熙,发现每次说道太后时,燕熙脸上的神情都不太好。 “太后没有守岁的习惯,许是年纪大了,熬不了夜。” 她摇晃着脑袋:“姐姐,我想你了。” 燕照低下头,正好能瞧见她的发顶,她呼出一口气,缓缓道:“我也想你了。” 第169章 烟花 二人进来屋子不久,门外传来了寿姑雀跃的声音:“奴婢见房中点了灯,是将军回来了吗?” 燕熙看向燕照,她打笑道:“怎么姐姐扮作男子,竟吸引了爱慕者来。” 燕熙自小在宫里长大,见过不少宫女爬床的事情,先入为主的以为深夜来的丫鬟,是找机会勾引燕照,想翻身做主子的。 燕照无奈:“她是以前府上的家生子,秉性纯良。我去赴宴前说好要同她一起过除夕的。” 燕熙眨巴了下眼睛。 “人不能言而无信,小姑娘在府里等了我许久。” “哦。”燕熙应了一声,倒也没什么反应,“姐姐今儿个守岁?” 燕照有些为难:“大抵是。” 燕熙自个儿回了身,燕照看不见她的表情:“缘由太后娘娘歇的早,我向来是没有晚睡的习惯的,今儿个我便先安寝,赶明还要回去。” 她的声音平稳,听起来也没有生气的意思。 外边寿姑又敲了敲们:“将军,您在里边吗?” 燕照高声嗯了一声,道:“我随后出去。” 转而压低声音向燕熙:“我屋里的东西简单,比较好寻,你便先自个儿拾掇一下。” 燕熙回过神,笑容灿然:“知道了,姐姐。” 燕照又嘱咐了几句,这才推开门出去。 寿姑显然在外头侯了许久,冬日严寒,她的鼻子冻的通红,见燕照的眉一皱,她突然弯起了唇角。 “傻姑娘。”燕照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多穿一些跑出来。” 寿姑的眼眸晶晶亮,她的双颊被冷风磨出红意,今夜她扎了两支小辫,原本没有多好看的面容,突然像是擦上了胭脂,有了几分明意。 “谢将军关心,寿姑在前院准备了炮仗,就等将军来点了。” 两人一齐往前院走,寿姑突然回身:“将军,你屋里的灯还未灭,寿姑去你屋里将它熄了。” 燕照忙喊住了她:“不必,今夜是除夕,便叫她一直亮着。” 寿姑疑惑:“将军的家乡有除夕亮灯的习俗吗?” 燕照只得点了点头。 她突然雀跃的跳起来,快跑几步到了燕照的前头,她回过头:“本以为那些贵人们这么大冷天会早点回家,没成想这宴会开了这么长的时间。” 燕照的眼眸染上了歉意,她能想像到,在这个漆黑冷寂的元夜,寿姑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台阶上,不时哈出热气搓着手,眼巴巴的盼望着她回来。 而她却被燕熙的事情打了一茬,一时间忘记了与寿姑的约定。 燕照心中暗自记下,寿姑已为她付出太多,将来只要她活着,就不会短了寿姑一口吃的,也不会叫她再受委屈。 前头领路的姑娘穿着红袄子,身量娇小,领着她去了前院的台阶上。 那里摆着一盒火柴,还有几串红色的长状炮仗。 “不知将军是不是京城人氏。”她举起一只鞭竹,“京城元夜的晚上是要放鞭竹的,寓意着去除旧年的晦气,迎来新年的兴旺。” 燕照微微一笑。 “我的第一任主家是对我最好的。那个时候我是府上的家生子,爹爹娘亲也在,我想那才是我最快乐的日子。”她的目光中带着追忆,“当时每年的除夕,我都是陪着府上的大公子大小姐过的,他们会争着燃炮竹,然后相互打闹,再被夫人温温柔柔的训斥一遍,然后再接着打闹。” 燕照一愣,她很多年没有过过除夕了,很多事情隐藏在心底,此时被人掀开。 那时的天策府,一到快年节的时候就挂起了大红灯笼,贴起了喜庆的对联与大红的窗花。总之是一到年节,平常孤冷无人的天策府便热闹了起来。 她喜欢贴着窗户吹热气,,然后在白花花的水汽上,勾勒出窗花的样子。 外边有人喊她,是哥哥。 “阿照!”他笑的眉头都跳了起来,“这是你哥我从聚德楼顺来的烟花子,听说打出来是各种形状的,这在北地可是没有的呢!” 在北地,没人盛产烟花。烟花对于北地来说是很奢侈的东西,如果真放了烟花,那白日焰火下,一定会死很多人。 烟花,在那里,从来不会象征着盛世的平安与繁荣。 她同哥哥笑闹道:“人家请你去聚德楼吃大餐,你倒好,跟没见过世面似的,把人家的烟花子带了回来。” 燕回撇了撇嘴:“这有好玩的都想着你,饭都没吃完就告辞回来了,没想到竟然这般编排我。” 她上去抓住燕回的手,来回的晃荡着:“哎呀,我错了嘛。” 燕回头翘的老高:“不识好人心。” 这时陆婉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在里边便听到你们两个人吵吵闹闹的,在说些什么呢?” 燕照朝陆婉吐了吐舌头:“不告诉你。” 陆婉瞧他们手里攒着的东西便明白了个大概,她笑骂道:“两个泼猴。”她话音一转,又道,“这个晚上放的时候才有感觉,娘先替你们收着,待会自己回屋去收拾一点小玩意,咱们往宫里去,去给你们的妹妹。” 燕熙在宫里,他们每年都回去瞧燕熙。 一想着马上就可以去见自己的妹妹,燕回就赶紧把手上的烟花子塞给陆婉,拉着陆婉一溜烟回了自己的院子。 陆婉攥着手上的东西笑的前仰后合,一点也没有人前大家夫人的样子,她笑着翻身回了自己的屋子。 去宫中看过燕熙回来,天色已暗。 燕回嘟囔着嘴:“瞧着二妹妹在宫里也没有一个欢喜的样子,明明是我们燕家的人,除夕夜都不让人领回去。” 燕照也显得很是低落。 燕朝叹了口气,与陆婉对视了一眼,陆婉才道:“咱们能见着妹妹已是很好了。” 她轻轻拍了拍燕回的头:“方才在宫里的表现很不错,熙儿有一个很有担当的哥哥。” 陆婉到底是没有说出来燕熙是去做质子这句话:“熙儿在宫里有太后娘娘宠着,太后娘娘方失去女儿,是把熙儿当成女儿看待了,这才没有放她与我们回来,燕回是哥哥,应该懂了。” 她虽是口中这么说的,但眉头却是轻微的皱起,拢着一丝忧愁。 燕朝是小男孩,夸他几句便上了天。 “本来在宫里说是要给妹妹放烟花的。可是皇宫里不许放烟花。”燕回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咱们在这放烟花,宫里的妹妹也能看见?” 第170章 狗洞 当一束火苗冲向天际,绽放出色彩,不知远在宫墙里的那位,是否也望着外边的星月,能否瞧见这兄姊放给她的烟花。 小寿姑跟在后头蹦跳着拍手,那面容在这晃晃的夜里与面前的大姑娘渐渐重合。 寿姑抬头看着天上,惊呼:“这么多年了,没想到这烟花的样子竟变换了这么多形状,大公子之前抓着几个不一样的就兴奋到不行了,没想到同一个上去,还能都不一样。” 燕照眨了眨微干的眼,突然有点湿。 今夜燕熙早眠,是瞧不见这烟花了。 可曾经与她一起瞧烟花的人,只有往常跟在她屁股后的小丫鬟了。 此刻,她是多想那三个人再陪她放一次烟花。 寿姑察觉了燕照的异状,踌躇问道:“将军是想家了吗?” 燕照在冷风里吸了吸鼻子,点了点头。 寿姑也怅然:“我也想家了,想以前的老爷夫人公子小姐了。” 没成想她这么一说,面前小将军的神色更加哀戚。 自知说错话的寿姑赶忙道:“可是现在,寿姑以为,将军在的地方,就是寿姑的家。”她的眼眸中带了诚挚与敬仰,“若非没有将军带寿姑回来,这个时候的寿姑也不知道冻死在了那个角落,将军是继他们之后,待我最好的人,寿姑觉得,将军就是寿姑的亲人。” 燕照抬起头,定定的看向她。 寿姑自觉又说错了话:“将,将军,寿姑不该将您比作亲人,寿姑是那个意思,只是纯粹说您待寿姑很好。”她说着声音渐渐低沉下去,越来越小,“寿姑是微末之人,不配做将军的亲人……” 她低下头,眼里已没有烟花之景。 突然,一只手放在了她的肩头,她猝然抬眸,是小将军。 小将军看着她,一字一句道:“在我心里,你也是我的亲人。” 原本灰暗的双眸乍然间有了亮色,她澄清的眸里倒映出七色的彩花,在一声又一声的爆竹声中,宫廷大钟之声敲过了三下。 这是新年了,旧事翻篇了。 燕照又陪着寿姑在阶前坐了不知多久,因着心中记挂着燕熙,自然不会守岁到天明了。 她对寿姑道:“今夜便不守到清晨,你早些回去,这么冷的天,省的过了风寒。” 寿姑点点头:“将军在宫中赴宴也累了,赶紧回去休息。” 燕照笑着点点头,两人向不同的方向而去。 再回到花信堂时,屋里的灯还未熄。 燕照感到有些诧异,难不成燕熙还没有睡? 她轻手轻脚的回了屋子,床上正侧躺着一人,她缩着脚在被褥中,屋子里的火炉烧的正旺。一入屋子,便驱散了外边所有的寒。 听到规律的呼吸声,燕照的动作更轻缓了一些,她简单的洗了把脸,脱得只剩里衣,她踩在鞋上,躬身就要吹灭床边的蜡烛。 一只手举了起来,抓住了她。 燕照低头看去,是燕熙的头窝在枕头里,她闷闷道:“不要灭灯。” 燕照笑:“太亮,你会不会睡不着?” 她翻过了声,露出皱成一团的小脸:“我害怕没有灯的时候,害怕……” 燕照只当她是个小孩子,可目光触及她脸上扭曲的表情和额上滴落的汗珠时,才意识到有些不对。 燕熙似乎是陷入梦魇了。 她的双手胡乱的抓着什么,不时发出一两声压在喉中痛苦的哼声,燕照凑近了些,听到的却是:“不要再打我了,不要,不要。” 是谁? 是谁打她? 燕熙仅仅是梦魇吗?还是往常真的有人对她施暴。 燕照不清楚,她此时只有心疼,她赶忙赤着脚从水盆边用毛巾沾了些水,细细擦拭着燕熙的额头,大约过了有一刻钟之久,燕熙才渐渐消停下来,她沉睡了过去,呼吸声较之方才重了许多。 燕照这才肯放下心来,上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下,那灯却是不敢再熄了。 她怎么也睡不着,就干瞪眼望着屋顶。 今夜燕熙来寻她,是她怎么也想不到的。 那日慈恩寺里,空恩大师为她们两个解卦签,那个时候燕熙并不承认她们二人的关系,也是直到那天晚上,燕照才知原来着一切都掌握在自己看似单纯的妹妹的手中。 今日猝不及防,那个站在台上鲜活明亮的明月郡主,在提早陪太后回到宫中之后,偷偷溜出来,在寒夜里上了她的马车,然后才有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燕照慢慢回想着,想起了很多的事情。 她想起有一日她在燕府里耍威风,将燕老夫人气倒,最后是燕熙回来解了围,这样子来推算,她从始至终就知道她是燕照,是她的亲姐姐。那次,是特地赶回来的吗? 还有就是在平州营里的种种,燕照实在不能再去想燕熙被耶律能掳走后,真的遭遇不测的情状。 她笑了笑,好在一切没有发生。 她昏昏沉沉的,就听到了第一声打鸣。 这时的燕熙缓缓睁开了双眼,她缓缓起身,看见一旁半睁着眼的燕照。 “醒了?”燕照的声音有些哑。 燕熙显然不知昨晚发生了什么,她觉得全身酸痛:“我该走了,从这过去还要一段路途,太后娘娘往常都起的可早。” “我送你回去。”燕照一下就起了身。 两人快速梳洗了一番,燕熙看见此时卸掉妆容的燕照,噗呲笑出了声:“明明生的这么好看,偏要将自己画的那般丑,姑娘家哪有不爱俏的。” 燕照抓了抓头,显然这个时候再去化那妆已是来不及了。 燕熙扯住她:“当下便先这样,咱们挑一辆没有挂徽的马车去城门边上,如今可早,待会你再偷偷回来便是。” 依着燕熙所言,燕照去自己府上偷了一辆马车,自己带了个大草帽在头上,遮住了她半张脸,堪堪露出一双眼睛。 今早,她是燕熙的车夫。 门里人以为里边坐着的是燕照,虽然奇怪燕照这节日放年假为何如此早就出门,但还是恭恭敬敬的打开了中郎将府邸的大门。 燕照驾马很稳,一点也没有自己单骑时的横冲直撞。 她们在宫门的稍远处停下,看着燕熙拐来拐去带她到了一个没有守卫的偏僻角落,她拉开盖在外边的杂草,露出一个小小的洞来。 燕熙,是钻狗洞出来的? 第171章 那洞口不大,容纳燕熙这样娇小的身子却是有余。 这时一堵红墙,这黑漆漆的洞口着实醒目。 倘若叫人发现这宫墙上有这样一个洞,皇帝定会气的前仰后合。 燕熙伸手抓去那还掉落在里头的茅草,道:“这里进去就是凤翔阁,给一些不得宠的嫔妃住的,平素里鲜少有人来,里头的人也不出去,倒是不用担心会被发现。” 燕照忍不住问道:“你是怎么知道这里有个洞的。” “以前新城公主在的时候,最喜跑到外边偷玩,是她带我来的,还说这个洞也是前朝一个贪玩的公主留下的。” 燕照点点头:“你快进去。到时赶不上给太后请安了。” 燕熙闻言俯下身,她往后捋了捋垂落的发丝,三两下就从那洞里钻了过去。 隐隐从红墙那面传来:“姐姐可否能帮我将那茅草铺上。” 燕照赶忙应了一声,将那茅草铺住了整个洞口,还不忘将它弄得零散些。 听到燕熙踩着杂草离去的脚步声,燕照这才轻步回了马车,打算离开。 皇帝给她放的年假,有足足十五日。 说起来,她也有许久没有这么清闲过了。 她戴上那大草帽,勒起缰绳,正打算离去。 从旁不知哪窜出来一个小孩,逮着她就叫她姐姐。 燕照被唬了一跳,低头定睛一瞧那小孩,满脸灰扑扑的,身量堪堪到车架处,此刻他正双手抓着车架,使劲想要上来,边用劲还边喊着姐姐姐姐。 听他喊姐姐的声音耳熟,燕照这才想起这是之前在城门上见过的闯王世子谢元元。 只是他怎么会在这?这大清早的,还弄的灰扑扑的。 燕照深怕他的叫声会引来一些守卫,对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谢元元也很乖,一下就熄了声。 “你怎么会在这?”燕照跳下车,将他扶坐在车架上,俯身问他。 谢元元眨巴他那明亮的双眸:“大房子有好多好吃的,好多好吃的,我想给父亲母亲吃。” 好吃的?大房子? “你说的是宫里的宴席吗?”燕照指了指宫的位置。 谢元元歪了歪头,不明白。 燕照败下阵来。 天已亮起,街巷里已渐渐赶早集的小贩。 在这里一直待着也不是什么办法。 燕照翻身上车,让谢元元先进车里,谢元元很听话的进去了。 一路驾车上,燕照在想,闯王世子失踪肯定惊动了不少人。可现在她作女子打扮,贸然将谢元元送回去,恐惹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只是谢元元说要把好吃的留给父亲母亲。难不成闯王闯王妃还没有进京吗? 燕照先回了自己的府邸,她将马车行驶到小院里,抱着谢元元正下了车,就听一声惊骇:“你是谁!” 燕照自觉头疼欲裂,一个大早上,就被唬了两次。 她转过身,露出的那一双眼睛看到的是张生。 张生见来人是这样一幅装扮,内心警觉:“你是谁?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可知擅闯抚远中郎将府邸是何罪?我劝你快快束手就擒。” 燕照无奈:“是我。” 听到熟悉的声音,张生手足无措起来,他讶异的看着面前草帽遮住半个头的人:“将军。将军这么早是在做什么。” 他还不解的看了看燕照手上抱着的小孩,不禁疑惑怎么燕照出个门的功夫,还将别人家的小孩给抱回来了。 燕照来不及解释,她只匆匆丢下一句话:“路上捡的小孩,我已经知道他家在哪里,晚些给送回去。” 她带着谢元元回了花信堂。 可才将他放在地上,燕照却犯了难。 谢元元身上的锦服已起了皱,还沾着些许灰尘。可是她的花信堂却没有备下他这么大孩子的衣物,无法,只得去外边打了盆水来,给他细细的擦拭了脸蛋。 谢元元倒是很乖,没有闹腾。 燕照捏了捏他的小脸:“你到底跑出来做什么的呀?” 他府上的家仆定是着急死了。 谢元元抿了抿唇,有些委屈:“旺财说只要元元去大房子里吃到好吃的,就可以见到父亲母亲,然后元元就去了,可是,可是元元没有见到父亲母亲。” 燕照点点头,算是大致了解了。 可是说来奇怪,闯王与闯王妃竟然过了除夕还未来京里,难道是路上出了什么事? 昨夜她被一番事缠身,忙于应付凉朝太子和贺续,也没有注意到闯王世子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那里。 来参宴的人众多。闯王只是一个外姓之王,近几年也不惹人眼球,皇帝一时没有注意到也是有的。只是今天,怕是那闯王夫妇未入京的奏折已摆在龙案上了。 谢元元突然出了声,他奶声奶气道:“姐姐昨天骑马真的好吓人。” 燕照一怔,想来是她昨天的险状被谢元元瞧见了,她忍不住摸了摸谢元元的头,希望她的举动不要吓到小孩子就好。 “那我昨天骑马的时候,你有没有叫姐姐?” 谢元元摇摇头,颇有些认真道:“姐姐之前不是不让元元在外人面前叫姐姐嘛。” 燕照笑了笑,没想到闯王府竟能养出这样一个单纯的小世子来。 “那你方才又是怎么认出我的?” 她戴着草帽,连张生也认不出来,更何况今日没化脸,连肤色也不对。 “感觉。”谢元元摇晃着脑袋,“感觉就是姐姐。” 燕照哭笑不得。 “姐姐会帮元元找到父亲和母亲吗?” 燕照闻言叹了口气:“姐姐会帮元元去找,可是元元也要答应姐姐一件事。” 他做起小大人模样:“你说。” “姐姐待会送你回家,乖乖的,可不许再偷跑出来了。” 燕照盯着他,神色认真。 …… 燕熙从杂木丛生的夹道往里走,轻车熟路的避开了一些早侍的宫女太监。待她行至一处较为荒僻的宫苑时,从亭后方出来一人。 燕熙见到来人目光闪了闪,并不意外:“小平亲王。” 那人移开了遮在面上的扇子,轻笑一声,他缓缓踱步至燕熙面前:“明月郡主,这么早是打哪来啊?” 燕熙脸色微沉:“本郡主从哪里来,似乎不需要和王爷报备?” 第172章 他轻轻吐唇:“郡主不是与本王是同盟吗?本王问一问自己的盟友,也不行?” 贺续一甩手收了扇子,他又往前走了几步,燕熙皱着眉头退后:“怎么不需要和本王报备。” 他轻轻吐唇:“郡主不是与本王是同盟吗?本王问一问自己的盟友,也不行?” 燕熙闻言,四下张望着,她压低了声音:“不是说我们在宫中不联系吗?” 贺续一摊手:“可是本王等不及了呀。” 他负手于后,慢悠悠的围着燕熙走了两圈:“没想到平日乖巧无辜的明月郡主,竟然再做两头的生意。这样的吃相,可不好看。” 燕熙的背脊僵在那里,半响才道:“王爷知道了。” 贺续冷哼一声:“同本王结盟还不够?还与林家结盟?你可真是恨太后啊,这么骗她。” 燕熙突然放松下来,她的眼眸一寸一寸的暗去,漫不经心的拂去了衣服上沾着的几根杂草,她转过身,牵起嘴角:“我自然不会忘她对我做的事情。” 燕熙收回目光:“王爷不必同明月打哑谜,明月知道你来的目的并不是这个。” “还记得本王同你的约定吗?”贺续压下眼眸,定定的看着燕熙,“本王助你在宫中站稳脚跟,搞垮林家。你要帮本王,得到你的阿姐。” “不会这些年,顺风顺水惯了的明月郡主把这个事给忘了?” 燕熙弯起了嘴角:“自然没有忘。王爷又何必心急呢?现在的局势不是倒向你这一侧吗?” “可本王要燕照心甘情愿的嫁给本王。”贺续暴躁起来,“你阿姐对本王可是很不耐烦啊。” 燕熙嘴角轻轻牵起:“阿姐不愿意,明月也没有办法。” 贺续突然将脸凑近了燕熙,燕熙却纹丝不动,他不屑的轻哼一声:“给你十日的时间,将燕照送到平亲王府上,不然休怪本王不客气。” 燕熙稳如泰山,只觉面上拂过一丝冷风,待她再去看时,贺续已甩袖离去。 她定了定神,回了慈宁宫。 避开慈宁宫的内监,燕熙梳洗了一番。时候还早,太后还未起身。 她站在自己的书案前,上头赫然摆着一句残棋。。 “小平亲王真是不好拿捏,这下一枚棋,用那一颗呢?” 那玉白之手迟疑片刻,随后将那枚晶莹的白子放在了一处。 …… 却说闯王世子失踪的消息已传遍了整个京城的大家。 薛仰止正坐在案前看着书论,就有底下的门人来报,闯王府上的人来国公府寻人,问可否见着闯王世子。 薛仰止淡淡的回了,门人又说,府外有一个自称凉朝公主的女子求见。 薛仰止放下了书策,微微颔首:“请她进来。” 段玉典一入国公府便是惊叹不已,她侧首问领她路的国公府下人:“这些花,是你们公爷种的?” 门人恭谨应是。 段玉典从凉朝带来的随侍女道:“这位宿国公爷怎知公主爱花,同公主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一行人往前走,正巧撞见一个女子走在花圃里。 段玉典微微眯起眼睛,门人道:“那是我们府上的元姑娘。” “元姑娘。”段玉典轻轻启唇,“这元姑娘可是国公的姊妹?” 门人为难道:“不是。” “不是?”段玉典轻笑,面上带着不屑,“那怎地住在国公府这么久,连一个名分也未混上。” 元姑娘察觉到不远处的动静,缓缓走了过来。 凉朝的随侍女大喝一声:“见到凉朝的公主,还不下跪行礼?” 元姑娘的面色微微一变,她扶着肚子缓缓蹲下行了个小礼:“参见凉朝公主殿下,只是民女而今身子不便,不能给公主行大礼了。” 段玉典的眸落在了她微凸的小腹上,神色不明。 “你这肚子里的,是宿国公的孩子吗?”段玉典一瞬不瞬的看向她。 元姑娘脸色微红,点了点头。 段玉典咬了咬唇,她倨傲的抬起头:“本公主是你未来的主母,你怎么能在本公主之前就诞下国公爷的长子,这不符规矩。” 元姑娘面色一变,显然她也没有见到过一上来就这么野的路数。 “你自己来,还是本公主帮你?” 门人见情况不妙,赶紧去了一人去寻薛仰止。 元姑娘面色牵强:“哦?公主是与公爷有婚约在身吗?” “没有。”段玉典应的倒是干脆。 “那公主便不能对我肚子里的孩子做什么。”元姑娘低下头,显然面前这位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主。 昨天她没有去除夕宴,特地差人打听了宴上发生的事情。 自然知道这位凉朝的公主对薛仰止青眼有加,只是她没有想到这位公主这么快就找上门来,而且在八字没有一撇的时候,就俨然一副女主人的样子,甚至要打掉她肚子里的孩子。 莫说这肚子里的孩子是大皇子的,就是是他人的,这位凉朝公主在天朝的地界也太过于放肆了。 元姑娘听说过这位凉朝公主在凉朝受尽宠爱,作威作福的传闻,没想到见到人却更甚,竟如此不知轻重。 一代国公爷的子嗣,哪怕是庶子,也万万不能遭此对待。 她身边跟着的侍女显然也是个辣性子,她瞧不上元姑娘:“公主现在不是,但将来一定是,你不想着讨好主母也就罢,天天想着法子勾引国公爷,甚至还怀上了国公爷的孩子,只是你现在无名无分,也太过失败了些。” 段玉典接着道:“不如你讨好本公主,说不准还能给你伸个通房姨娘的位置来,否则别怪本公主不客气。” “你现在还叫元姑娘,肚子里却怀了一个,你说讽刺不讽刺,真是不知轻重,别败坏了国公府的名声。”段玉典上前几步,一下子攥住了元姑娘的下巴,她正要出手,边听一道声音喊住了她。 她回头,看见一个男子从廊处拐来,白日的光打在他的脸上,真是好看极了。 来人是薛仰止,他淡淡的扫了一眼元姑娘,元姑娘便一脸委屈的躲在了他的身后,气的段玉典牙痒痒。 第173章 娇客 一见到薛仰止,段玉典显然温顺了许多。 旁边随侍之人暗暗心惊,这么多年哪曾见公主这般模样。 薛仰止侧眸看了看躲在他身后的元姑娘,复又看向段玉典,却没有提元姑娘被欺辱一事:“殿下,不知来府上何事?” “玉典今日想同公爷讨杯茶。” 段玉典欣然,她以为薛仰止没有替元姑娘出头,便是对她有几分意思的。 她的眼眸轻转,都不屑停在元姑娘的身上。 “不必了。”薛仰止神情淡淡,“与公主单独喝茶不妥,怕会连累了公主的清誉。” 要说这凉朝公主也太过不知礼数了些,一个人贸贸然就跑到人家府上来了,也不捎带上自己的哥哥,免得落人口舌。 段玉典对薛仰止向来是小心的,她忙道:“既如此,那便来日再叨扰,届时叫皇兄来,再同公爷喝茶。” 薛仰止点头:“如此甚好。” 离开时,段玉典频频回头,看不够似的。 送走了这位雷声大雨点小的凉朝公主,元姑娘半拉着薛仰止的衣袖,面露委屈:“公爷,那公主说将来会嫁给你做国公夫人,可是真的?” 薛仰止未看她一眼:“莫须有的事情。” 元姑娘绽开了笑颜:“那便好。爷,今儿个妾身做了些花茶,爷不若去妾身院子里尝尝。” 薛仰止却是提手甩开了她附上的手:“不必了,今日宫里有些事情,事务繁忙,无暇。” 元姑娘抿了抿唇,望着薛仰止离开的背影,眼眸沉沉。 “姑娘。”她身边跟着的丫鬟担忧的看向她。 “马上备纸笔,我要给皇后娘娘递信。” 元姑娘的眸一寸一寸的暗了下去,她的手上还拿着一篮做花茶用的草花,被风拂到地上也未觉。 …… “娘娘,那宿国公里的那位方送了一封信去坤宁宫。” “哦?”顾熹妃挑了挑眉,她的发髻梳入了云里,一张昳丽的面容上满是讥讽的笑意,“这宫里无趣了这么些年,总算有些好戏可看。” 那顾熹妃的老宫奴笑道:“听说今儿个那凉朝公主大闹了国公府,不少宫里得了消息,连咱们的几位公主都在看她的笑话。” “是个蠢笨无脑的。”顾熹妃轻笑道,“孟兰怎么说也做了这么多年的皇后,竟被一个小小妾侍拿捏住了七寸,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说着,她捂住了鼻子:“这屋里点的什么香,浓的叫本宫快晕过去,你这老腌臜货,还不快给本宫换下去。” 老宫奴一下子吓得匍匐在地上:“娘娘明鉴,这是内务府昨儿个新送来的西域香,娘娘还说今儿个五皇子要来宫里,才叫奴婢点上的新香。” 顾熹妃摆了摆手:“撤了撤了。” 正在老宫奴换下香炉的档口,一身紫衣的羲行走了进来。 原本还一脸嫌弃的顾熹妃立马换上了一副笑颜,她被宫仆搀着从贵妃榻上起来,一见着羲行便笑弯了眉:“行儿,你来了。” “母妃。” “来,你快坐。” 羲行依言坐下,方触到凳,便听顾熹妃叹道:“自从你长大搬去了皇子苑里,每日来母妃宫里请安的时间都变少了,而今你又得了你父皇的青眼,特赦你出宫开府,母妃想见你的日子便更长了。” “母妃。”羲行无奈的笑道,“儿臣得重看还不好,要是儿臣还住在这宫里,您又要怪儿臣不争一争了。” 顾熹妃笑:“是这个理。” “母妃今儿个喊你来,是要和你说一说你成亲的事情。”顾熹妃显然心情还不错,“昨夜除夕宴上,母妃看过那王氏的嫡女,那气度不愧是世家大族出来的,与我儿真是契合的紧。” 羲行脸色微有红意:“母妃。” 顾熹妃打笑道:“都是快要成亲的大人了,脸皮子还是那么薄。”她嗔怪道,“昨儿个没叫那姑娘上前来仔细瞧瞧,再过几日,怎么说也把人叫到宫里来,细细的看看。” “您别吓到人家。” “还没成亲,这就护上了?” 母子两又是一阵打趣,话题回到正事。 “钦天监算得日期这两日便会递过来了,母妃找人去钦天监动些手脚,好让她早些进门,避免夜长梦多,她来京也还要待上几天,这会也不用回去了。” “母妃,还能发生什么事。”在谈及自己的亲事时,羲行坐在那颇感不自在,他想起往昔在平州时王蒹葭的音容笑貌,不免也起了几分想快些迎她入门的打算来。 顾熹妃叹了口气,她扶了扶飞入云霄的发髻:“母妃当时为你争取到琅琊王氏的婚事,已是很不易。你嫡母皇后那虎视眈眈,只是近些年她的重心一直放在了林家与林贵妃的身上,才让母妃有机会为你筹谋。再加上琅琊王氏先前有不与皇族联姻的族训在,若非顾家对王家有恩,琅琊王氏也不会将嫡女嫁来。” “这么一来,你父王那个性子,看你也更似一个眼中钉了。” “父皇。”羲行喃喃,“朝中拥护儿臣的朝臣众多,父皇已经在防备儿臣了。” “而今大皇子无缘皇位,二皇子早夭,宁嫔所出的三皇子不堪重任,四皇子又不知所踪,剩余三子顺位下来,你最长,行儿,靠你了。”顾熹妃神情殷切,“你母妃要做太后的野心,也全靠你成全了。” 顾熹妃的野心向来不遮掩,也一如她这个人的张扬。 只是她同样出生五大族,皇子又生的如此得人心。这样却还能将孟兰的火力移向林贵妃,可见是十分会做人了。 “儿臣省得。”羲行敛下眼睑。 “母妃倦了,你退下。”顾熹妃扶了扶脑袋,缓缓对宫仆道,“将本宫的安神香递过来。” “儿臣告退。” 羲行在出宫门时,打廊下就碰上一人正走过来,他颔首道:“明月妹妹。” 燕熙见到他也微感诧异:“五皇子哥哥怎么在这?” “陪母妃聊会天,你来是?” 燕熙笑道:“太后娘娘宫里来了一位娇客,她自个儿动手做了一些糕点,太后娘娘吩咐我给各宫的娘娘们送来。五皇子哥哥可要尝尝?” “娇客?”羲行有些纳闷,哪家的夫人小姐会在大年初一就进宫来。 “是太后姨家的小姐,是百年不曾联系的主,今儿个不知怎么进宫来了。”燕熙笑意盈盈。 第174章 失踪 太后的慈宁宫里,一阵欢声笑语。 “祝姨奶奶新的一年身子骨康健,岁岁年年,常乐常新!” 百灵鸟儿似的报喜声自宫闱里传来。 燕熙打廊下徐徐而来,她转过一面矮墙,便有一个年轻宫女围上来,接过了她手中的提盒,递上一烟嘴暖炉,边走边道:“赵家的小姐在里头好一会了,太后娘娘难得这么开心。” 燕熙闻言颔首,快走几步进了殿里。 自有宫使们为她掀起珠帘,待那帘子落下,发出环铃响脆声时,燕熙已绕过一面玉屏。 屋里的嬉笑声几不可闻的一静,须臾又欢悦笑道:“是郡主姐姐回来了?” 燕熙目不斜视的往前几步,先规整的给太后娘娘行了个礼,这才对那姑娘轻轻颔首。 那姑娘咬着唇,手下轻轻捏着她那刺绣妆花裙。她不动声色的打量了燕熙浑身的环饰,下意识的摸了摸发髻上零星的那一支红玛瑙簪子,也不知作何想。 “你这小妮子嘴可真甜,跟那雀嘴似的,叫的可欢。”太后满面红光,手中捏着一只甜白瓷小碗,“念思可真是心灵手巧,不仅糕点做的好,连这茶也泡的恰到好处。明月,你来尝尝。” 话罢,便有太后的随侍德嬷嬷又端了一小盏来递到燕熙的面前。 贺念思羞涩的笑道:“姨奶奶若是喜欢,念思下回再做便是!” 太后笑得合不拢嘴:“这巧嘴,不若在这宫里多留几日,给慈宁宫沾沾喜气,你府里可会怪哀家连正月都要拘着你,不放你回去?” 贺念思又惊又喜:“姨奶奶这是哪里的话,念思巴不得多陪姨奶奶几日,家中人念及念思的孝心,又怎会置喙?” 明殿里祖孙俩其乐融融,燕熙找了个档口退了出来。 “这位贺姑娘莫不是来寻娘娘打秋风来的,这可是八百年不联系的关系,还念及孝心,怕不是要从太后娘娘身上得到些什么。”燕熙身边的宫女碎嘴,不满的嘟囔道。 “够了”燕熙神情淡淡,似乎没有将这方来的贺姑娘放在心上。 “郡主!”云袖跺了跺婢瞧那贺姑娘就不是一个和善的主,要是离间了您与太后娘娘的关系,可如何是好?” “不该被离间的便不会被离间,若真有那么容易离间,那这份感情便不值得多考量。”燕熙手捂着一暖炉,说出的话却是冰冷的。 贺念思,父从小五品官,论其与太后的关系,大约是往上再数一代,太后母亲的姊妹家的曾孙女,就近喊了姨奶奶,贺家,更是在权贵中排不上位置,贺念思进宫的原因,大抵是想借太后的关系为自己镀上一层金,好换来个好姻亲。 若是有幸能得太后青眼,那这亲事,便不用自个儿去寻了。 燕熙眸光一闪,这贺念思进了宫,怕是没有那么容易再出去了。 …… “我滴个天神,小世子终于找着了,这可真是太谢谢这位将军了。” 闯王府的家仆抱着谢元元失声痛哭,眼泪鼻涕都擦在了他的锦服上,惹得谢元元嫌弃的想要逃离。 家中的族姐也出来道谢相送。 离去前,谢元元扑闪着那只大眼:“哥哥,你会帮我找到我的父亲母亲吗?” 燕照蹲下身,摸了摸他的头。 “会。” …… 今日不过大年初一,便有一谕旨传她去宫里。 燕照已经猜到是何事宜,她整了整装,又赶去了宫中。 这回她去的是养心殿,比那偏殿大气许多,也是她第一回进养心殿。 她方进去时,皇帝正负手立于窗台边,燕照上前行了个大礼,皇帝微微侧目,问:“听说今儿个你把闯王世子送回了王府?” 燕照起身应是,便再无话。 直到又两位将领姗姗来迟,皇帝这才转身坐回龙案上。 他叹了口气:“几位爱卿,本来朕给你们放了年假,只是这事急从权,不得已又要让几位爱卿在这大年初一进宫了。” 说到此,皇帝也颇感郁闷,本来今日,他当在某个嫔妃的宫里闲来喝茶才是。 下首的两位将领,一位是侯卫的先锋长,一位是朝中领职的一位二品将。二人均是中年,倒是显得燕照鹤立鸡群起来。 “今早闯王世子不见的传闻可都有听说?” 两位将军面面相觑,共同抱拳道:“听说了。” 皇帝点点头:“可要多亏抚远中郎将将小世子平安送回王府,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他转而问燕照,“你是怎么寻到闯王世子的?” 燕照早就想好了说辞:“先前在城门上见过小世子,他思亲心切,曾跑到城门上望远处的山川城池。今儿早晨臣打算出去见一见这京都大年初一的风土人情,恰巧碰上了小世子。” 皇帝倒也不疑他,接着道:“中郎将大抵知道,这闯王世子跑出府是为何?” 燕照恭敬道:“闯王与闯王府昨夜除夕并未抵京,小世子赤诚,这才跑出去寻。” “什么?!”两位将军惊讶道,“闯王夫妇竟未入京?” 皇帝颔首:“这才是朕找你们进宫的原因。” 皇帝这是想叫他们去寻闯王夫妇。 “但凭陛下做主。”三人俯下头,颇有气概。 皇帝道:“闯王主西南,往年入京,都是携着世子一起来,今年不知为何,世子先抵达不说,自个儿也失去联系,没有到达。” 无论是叛敌还是什么,总不能把自己的亲儿子送进京来当质子,既如此,那便一定是路上出了什么事情。 可,倘若真是以子来换取时间?燕照摇摇头,他见谢元元的秉性,便可知养他的人家应当是家风朴实之家。 “现在能知道的,便是闯王在途经杨花镇时失去了消息,朕命你们三人,即刻前往杨花镇,找出闯王失踪的线索了。”皇帝起身,目光摄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若是办不成,便提头来见。” 三将跪地领旨。 燕照这才感受到面前慈和皇帝的皇威,这儒雅帝王,何时说过提头来见四字? 只不过境内藩王失联确实是一件大事。一个有权有势的王爷在天朝失踪,叫皇帝怎么能不胆寒。 “朕许你们五千铁骑,务必寻到闯王踪迹。事成之后,朕,必有重赏!” 燕照又是叩拜道:“是,陛下。” 赶往杨花镇,迫在眉睫。 第175章 初露 燕照同侯卫金将军,朝上卫将军在宫门口分别后,先回了自己的府上整理一应用品。 燕照左脚方踏进府门,就见寿姑躲在门后边,她露出一张脸来,瞧着暖烘烘的:“将军,奴婢为您熬制了糟羹,将军可要尝一口。” 若放在平时,哪怕是将要出门去领府,燕照都是要停下手上的活计去尝一口的,可今日,圣命催促,定是要辜负小姑娘的好意了。 燕照歉意的简明表达了自己身上的担子,寿姑虽然失落,但还是快速的替燕照换下庞大的貂毛披风:“寿姑这就去替将军准备一应用物。” 将军出行,自是不会带她的。女人便是累赘,寿姑都懂。而今能帮上小将军的便是帮她管理好府上事宜,说不准将军回来时,还能吃上一口热腾腾的府中饭菜。 不过一刻钟的功夫,燕照就已经穿戴好,她的行装简便,只肩上一个小包袱。 她昂起首,勒起马绳,一夹马腹,便往城门赶去。 寿姑瞧着燕照潇洒离去的背影,眼眸蒙上了一层白雾。 冷风拂面,刺骨的疼,燕照却感到几分快意。 要说在京城的这段日子,她已许久没有牵过马绳了。 她在城门处候了一会,金将军卫将军大老远就见着这位英姿勃发的少年,他们靠近随后交口称赞了几句,便见皇帝派遣的五千铁骑也如约到了城门处。 三人又是一同整军,这才齐齐向杨花镇方向进发。 杨花镇坐落在西南面,之前燕照从军时,就是听说薛仰止在西南面杨花镇招军,这才赶赴杨花镇,没成想阴差阳错入了顾云贺的军。 此次她不是单骑去杨花镇,不知前路为何。她的身后领着五千铁骑,负着皇命,担着誓言,要替谢元元寻回自己的父亲母亲。 一行都是行伍之人,脚程也快,平素马车行至得五六日的功夫。一行人日夜兼程,不过两日便到了。 地方镇守早就接到了消息,在镇口相迎。 一路风沙赶路,燕照颇有狼狈,在镇守的安排下,她终于吃上了大年初三的第一口热饭。 她下马,将身上的寒风抖去,不消一会,便坐在了有炉子的屋子里。 “下官便也同几位将军交个底。”杨花镇的上属管辖知府也抵达了杨花镇,此刻他正一脸哀愁,“下官是接到王爷离开杨花镇的消息的,再去京城便要经过龙门镇,各位将军不若返回去瞧瞧?” 金将军在饭菜里抬起头,寒风刮起了他贴在眉上的假眉毛,瞧起来滑稽的紧:“陛下的暗卫给的消息便是闯王并未出这杨花镇,难不成知府大人连陛下的话也不信?” 知府的腿一软:“哪能啊,将军。” 他露出一张苦笑的脸来,倘若这事不能善了,他这知府也算是做到头了。 金将军冷哼一声:“来时瞧见你把整个杨花镇都封锁了起来。这几日可有发现什么不妥之处?” 知府毕恭毕敬:“暂未发现什么不妥之处,只是下官想,若王爷真未出镇,那歹人和王爷定还会在镇里的。” 卫将军白了一眼,这还用你说。 知府脸上也是青一块紫一块,他做到知府,也算是地方的父母官,这里谁不对他毕恭毕敬,结果这京城的几个莽夫一来,便对他吆三喝四的,叫他的面子往哪里搁? 只不过现在是非常时期,知府自个儿安慰自己不同他们多作计较。 燕照此时出了声:“闯王失联也有七八日的功夫,这一时半会也找不到线索,若不是王爷自己有意要躲起来,这歹人见我们来这,定会有所行动,咱们等着便是。” 金将军卫将军听也是这个理,便也不再说话。 只是这歹人的动作哪有那么好等。不过半日,两位将领便闲不住了。皇帝可是叫他们抓紧彻查闯王失踪一事,若是这半日的功夫耽误了闯王的性命,他们是万死难辞其咎的。 燕照把火炉上的一双手收了回来:“两位将军便听我一言罢,这等蛇出瓮可是一份要耐心的工作。” 金将军先不满道:“少年人不要轻狂,倘若闯王殿下因此受到伤害怎么办?” “贼人若要撕票,那边早就撕了。”燕照的一双眸定定的看向金将军,“倘若王爷还活着,那歹人定是有所图谋,便不会如此轻易的对王爷做些什么,更不会伤害他。” 卫将军骂骂咧咧:“那咱们总不能坐着干等着,若是陛下怪罪下来……” “也不全然是干等着。”燕照的嘴角牵起笑意,只是这笑在两位将军的眼中怎么看怎么不是滋味,她招来底下人,在他的耳边细语了一声。 她端坐好,整个人似乎闪着一些独有的光芒:“等着,蛇要现身了。” …… “她已经抵达杨花镇了?” 薛仰止站在花圃里,听身后的仆从道:“是的,抚远中郎将两日便到了杨花镇。” “听闻她是在杨花镇入的招军。”他轻轻捏起一片花瓣来,上边含着霜,“她对杨花镇应当也很熟悉了。” 仆从立在后头低眉顺眼。 “叫人暗中帮帮她,她的对手她一个人穷于应付。” 薛仰止松开手,那花瓣掉回花圃里,“驿馆那些人怎么样了,最近可有异动?” 从后边的树上闪下一人,奇怪的是先前立在他身后的仆从不见了。 “凉朝太子和公主日日外出去逛集市,拜访贵家。胡族新王那边没有异动,安安稳稳。” 薛仰止眼中的墨聚在了一起:“是真的安稳吗?” 那暗卫敛下眸,没有答话。 “但愿。”薛仰止提起一个水壶,浇在了花上。 那水化了霜,随花叶四溅。 大约赏够了花,他便离去。 一个身影自他离开后,从假山后拐了出来。 她一袭明黄色团锦琢花衣衫,行路袅袅的走到了方才薛仰止站着的位置,她也提起水壶,轻轻的浇在了花上。 她观望那水滴瞧的认真,一张娇俏的笑脸自花面露了出来。 赫然是元姑娘。 她身边的随侍往她身边靠近,压低了声音:“宿国公似乎很关心驿站的举动。” 元姑娘勾起唇角,她缓缓的收回手,交叠在自己的小腹上。 “天朝的规矩我已经学的差不多了。”她轻语道:“是时候给兄长去信了。” 第176章 小会 燕照在这世上行路,并非只靠自己上阵杀敌的那一腔热血。 她自始杨花镇,便觉得圣上这次派她来杨花镇,是最明智不过的决定。 她曾在杨花镇游移过三月,好不容易从燕府偷跑出来的她,将杨花镇视为第二个北地,不比当地人熟悉,但比之金卫两将军却是绰绰有余的。 杨花镇不大,只有方圆二十里,但当时为何将它当做西南招军的户枢,不仅是其位于西南面的中心位,更是四通八达的来往交通。 认真算来闯王失去联系已有八日,最后一站便是这杨花镇,虽是陛下暗卫有禀闯王并无出镇的痕迹,可也不防歹人偷摸将他带出。 而今之际,就只有在这小小的杨花镇里引蛇出洞,倘若蛇并未在杨花镇,也得等他们肃清了这镇再做定夺。 只是一代王爷出行去往京城,身边一定是跟着不少仆从,这么大张旗鼓的另这么多人在这小小的镇上消息,这本事,也算只手遮天。 “两位将军请看。” 燕照立于正中,面前摆的正是杨花镇的小图。 “杨花镇不过小小二十里,可这二十里的里头,山野树林,民舍房屋皆可以藏人。”她的手落于屋舍俨然的一处,“瞧这房舍市井,才是最易藏人之处,若闯王还在杨花镇,那这青楼,民舍,茶肆都要细细勘探,连镇上的读书堂也是,万不能放过一个地方。” “可是歹人贼精。”卫将军叹了口气,“万一打草惊蛇。” 他们今次来的都是武将,做不得京兆尹的活,不若再请皇帝指派一位文官来,否则颇令他们为难。 “正是这个考量。”燕照沉下声,“所以末将先头叫人出去,如今也正是收网的时候了。” 一行人走到外头,金将军忍不住问道:“你做了什么?” “仅仅是叫人去外头摆样子巡逻罢了。”燕照眺望着远处,“真去搜捕是抓不到的,他既然有这等本事扣住王爷,便也不是无能之辈。” “那你只是摆样子的目的是为何?” 燕照看着远处快跑过来的一人,突然笑了起来:“您以为他扣住闯王爷的目的是什么?” …… 贺念思进宫也有三日,自初一那一日明月郡主捧着她做的糕点送往各宫,满宫就都知道太后的府里来了这样一位姑娘的事。 只是宫里的人尚且自顾不暇,哪有空去管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姑娘呢? 贺念思显然知晓自己刚入宫掀不起什么风浪来,到是每日准点往太后那里请安,燕熙辰时出门,她偏偏要早上半刻,事事殷勤,瞧着,似乎,太后的身边已不需要明月郡主了似的。 那位明月郡主也是好涵养,并未因这半路杀出的亲戚乱了阵脚,该什么时候出门便什么时候出门,做事一如往初,倒显得这未贺小姐过于急功近利了。 燕熙从太后堂里出来时,后头跟着贺念思。 方才她在堂上提了一嘴,凉朝公主入宫,宫内余两位公主请她去一同小聚的事情。 堂上贺念思的眼眸瞬间亮了起来,太后也是道:“不如便带念思一块去。” 燕熙嘴上温柔的应着,眼底却是冰冷一片。 她捧着一只精致的缠枝牡丹翠叶小炉走在前头,身后随侍的云袖手中拿着一面六菱团扇。今日的宫缎绢裙似乎衬她的紧,无端显得人高贵许多。 贺念思落在她的后面,快走几步想要跟上。 待她越过大雪,走至亭里,才发觉几位公主俱在。 新河公主先是看见了燕熙,她轻飘飘的瞄了一眼她的身后,颇有些热情道:“郡主来了,坐这。” 贺念思进退两难,那张海清石桌只有四个凳子,全然没有她坐着的地。 凉朝公主先挑了挑眉,自然知这姑娘受了排挤,这于她们这些贵女来说,排挤异类,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哪怕新河,清河两位公主同燕熙之间都有嫌隙,但此刻倒是一致对外的统一。 清河昂起头,不客气的上下打量了贺念思几眼,想着她们之间确实有着那淡不可闻的血缘在,倒是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来:“底下人怎么办的事情,没见这位姑娘没有凳子坐吗?” 底下的宫仆这才给贺念思搬来了一个绣凳。 那绣凳离石桌一丈远,同几位公主根本不是一道,她咬了咬牙,屈辱的坐了下来。 清河吊睄只眼,手上百无聊赖的摸着一块玉石。 曾祖母姐妹的曾孙,又是百年不联系的主,这样的人值得她这金娇玉贵的公主赏她脸吗? 贺念思坐在后头微微局促,她今日一袭粉衣,本是扮作娇俏衣,可那上不得台面的举动,不免矮了人一股气势,瞧着竟像跟在公主身后的小宫女。 她的眼眸楚楚可怜的看向燕熙。 这桌上的几位就属燕熙最好性子了,可是燕熙连一个眼神都没有施舍给她。 贺念思无法,她的眸里起了一团黑雾:“宫中不是有三位公主吗?今儿个怎么只来了两位?” 无人应她。 正当贺念思坐立难安时,燕熙身后的云袖出言:“还有一位石姜昭仪的令河公主,才六岁年纪,与两位公主是玩不到一起的。” 贺念思见终于有人答话,局促的点了点头,便不敢再说话了。 凉朝公主显然也不会把她放在眼里,她见燕熙一落座,眼睛便粘在了燕熙的身上。 燕熙也稳坐如山。 她上下打量着:“这明月郡主生的真是好相貌,好气度。” 段玉典难得出言夸人,倒惹得另外两位公主互相对视了一眼。 她们可没有忘记几日前的除夕宴上,她哥要求娶燕熙的事情。 现在这个做妹妹的来宫中说些好话,也是情理之中。 新河公主冷笑,敢情这位凉朝公主拿她们二人做了筏子,今日的主角不是她们,而是燕熙咯? 段玉典自是谁当她的嫂子都一样,况且这位郡主瞧起来温柔和善的紧,她皇兄又是颇为中意,何不帮一把呢? 新河公主语气有些酸溜溜的:“这燕府的女儿就是不一样,家中女儿出了这种事情,竟还是有女百家求了。” 她口中的事情,自然是燕玉微做出出格一事。百家求,自然是朝阳明月两位郡主,被人挣破了头。 新河公主更是不满贺续对燕照的看重,话里有话呢。 第177章 心思 贺念思坐在身后,听得清楚新河公主口中的讥讽,在宫中的这些日子里,日日望风,倒也没闲着,竟将一些事情捋的颇为清楚。 她的眸中闪过一丝亮光。 今日这几位公主的小聚,不免也能看出几位心怀各异,这底下的暗流涌动,可没有面上这般看起来和谐亲热。 她进宫的目的本是借此同太后攀亲戚,回去能寻一门好亲事。可见惯了这宫中的富贵,竟突然舍不得离开了。 她打小便是众位姐妹里最有主意的,不然也不会在家中给她寻了一门破亲的一气之下,进宫同太后攀亲。 贺念思微微偏头瞧了眼一身荣华的燕熙,瞧她在公主的唇枪舌剑下气定神闲,心中不免升起一股挫败感来。 这几日她候在太后身旁,鞍前马后,不让燕熙有一刻近身的机会,前一刻还在洋洋得意。可今日在众位公主的面前,她才清楚的知道,燕熙在宫中许久并非没有底蕴。 她敛下眉来,眸中划过一丝暗芒。 若她真能将燕熙挤下去,那太后宫里独一份的宠爱,郡主身份,同几位公主面不改色的谈笑交锋,是否都是她的了呢? 甚至…… 她乍然掀眸,面色微有扭曲,好在她坐在后头,没有人注意到她。 甚至矜贵沉静的宿国公爷,阳刚威风的顾小将军,温和清淡的林大公子,更甚皇后母家那位凛凛的孟小侯爷,都在她的择婿名单里呢? 越是思及此,贺念思的眼眸越是带上狂热。 从前的宴会里,这些人便恍若天神,离她甚远,可如今,就连太后都那么亲热的唤她,想要同他们一道,还会远吗? “贺姑娘。” 一旁的云袖见贺念思死死的盯着燕熙,不免出声唤了一口。 贺念思咻然抬头,脸上还是转换不过来的神色,吓得云袖毛骨悚然。 燕熙却是见不到,她眉蹙了蹙:“云袖。” 云袖很快调整过来,她低下头请罪:“奴婢知错。” 她在众位公主面前这般失礼,若不是燕熙提醒及时,怕是很快便要拿她作筏,可方才这个贺念思露出的神情却好似要将燕熙生吞活剥了。 她微微抑制住发抖的身体,一会回了宫里再同郡主报备罢了。 众位公主也非是闲来无事,没有将一个小小宫婢的插曲放在心头。 贺念思见众人没有抓住她,轻轻的舒了口气,她抬起头看下燕熙那处,却见燕熙也在看她。 清亮的眼眸中带着几分寒意,似是将她的小动作一览无余。 贺念思的呼吸一窒,好在新河公主岔开了话头:“本宫从前倒也见过那燕玉微几面,瞧着便不是一个安生的,说来这通奸的对象,永安侯府的卫世子也不是一个安生的主,常年仗着父族的势力欺男霸女,他俩虽不光彩,但成了亲行了礼之后,再怎么也无人置喙了。只是这亲,多少也是燕府高攀了。” 燕府这几年虽然仗着已故天策大将军的名头风光了几年,但到底是烂泥扶不上墙,与永安侯府联姻,怎么说已将世子妃之位捏在了手中,燕府就算再恨燕玉微累了燕府的名声,也不得不收起这恨,将来的候夫人,也是聊胜于无。 清河公主也是支起脑袋,想瞧瞧燕熙的面色,燕府受奚落,想来燕熙也不会淡然到哪里去,她嬉笑着看过去,笑容却僵在了嘴角。 眼前这人淡淡的抿了口茶,眼神清亮,仿佛说的是同她一点也不相关的人。 凉朝公主段玉典见此情状却是挑了挑眉,心中不禁暗叹一声好涵养。 她看向燕熙的面容更热切了几分,这明月郡主虽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女,府中也是腌臜事不断,但到底是宫中教养出来的,一言一行没有差错,更何况她的身份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段玉典现在细细想来,这身份真是和自己的兄长再契合不过。 新河见此也是咬碎了一口银牙,好在她中意的是贺续,对段玉典的殷勤倒也没有显得多在意。 月下黄昏,雪意的枝头拦住了西下的红日。 段玉典告辞之后便扶着随从袅袅径直离去。 贺念思起身时一个不稳,好在一旁她从宫外带来的家仆搀住了她。 早知今日她便不来了,坐在后头一句话插不上不说,还在冰天雪地里坐了一下午。 众位公主手中都是有暖炉的,自然不会觉着冷,说到贵门中一些八卦更是满面红光,可她便受苦了,手中的暖炉不消一会灭了不说,遣自己的家仆回去拿炉子走到半路便迷了路,半晌才空着手回来。 燕熙身边的云袖更是令人火冒三丈,叫她替领个路都不愿,磨蹭许久才肯叫底下的一个小宫女带路,这离慈宁宫甚远,更是来回许久才取来一个小暖炉。 几次贺念思都想在众位公主面前告她的状,撕开她温婉良善的面目,可当她的眼神触碰到燕熙时,到嘴角的话便咽了回去。 几位公主更偏向谁不消说,若是因这暖炉的小事,惹得太后不悦,这可是大大的不值。 她的嘴角勉强牵起一抹笑:“郡主姐姐,你们先回去,我留在此处看看雪景。” 燕熙闻言不明意味的看了她一眼,嘴角隐隐勾起一抹笑:“既然如此,那贺姑娘小心着些。” 望着几处离开的背影,贺念思的眉眼一松,她暗自瞥着燕熙离去的方向,待雪松后已无人踪影。 这才敢将眼神转望向一处,拔裙追了过去。 在宫里她素来是小心谨慎的,待跟过去不少路,这才堪堪叫住面前人。 而眼前人更是转过身,一脸漫不经心的笑意,似是早就知道后边有人尾随。 明珠,玉钗。 那一脸居高临下的笑意。 是新河公主。 第178章 交手 日矮,月升。 远在千里之外的一处官邸里,人声鼎沸。 府邸前处处是巡逻的士兵,擎着火把在门前进进出出。 此刻,燕照正同金卫两位将军坐在火堆前烤火。燕照稳如泰山,其他两位将军却是隐隐不安。 金将军猛然站起,一双大手紧紧握住腰间的宝剑,再次忍不住出声:“抚远中郎将,你我二人不分日夜从京城赶来,到了却在此闲坐一天,是何道理? 本是见着她胸有成竹的模样,金霖尚且信她几分,可这从白天等到了晚上,等来的只是她派人虚虚在镇中一探,再这么下去,他们何时才能抓住贼人回京? 卫晟虽是坐在地上没有说什么,但那翘起的剑眉也彰显着他的不悦。 燕照叹了口气起身,她抬目望了一眼天上的明月,这才缓缓道:“两位将军稍安勿躁,隐在暗处的敌人非同寻常,末将这才只是出手试探。” 金霖从鼻中冷哼一声:“口中道着敌人非同寻常,难道中郎将心中已有人选不成?” 燕照心中自然有人选,只是这事事关两族的战事,燕照自是不会轻易说出那个人的名字。 况且这一切只是猜测,她的先手试探也只是在告诉镇上的这个人,她来了罢了。 若是那人知道是她,定会动手现身。若不是那人,这么长时间闯王要是无事,自然是那人有事要挟,便不会轻易动手。 两位将军,一位是侯卫的将领,一位是二品将军,这么简单的道理自是了然于心,他们恼的,无非是她这个矮人一阶的年轻将领,对他们指手画脚罢了。 可皇帝的令是下给这三个人的,可从未提过谁协助于谁,燕照纵然品级不及他们,此次行事的权利却是同他们一样的。 燕照正要开口,却被一声又急又长的声音徒然打断。 “急报——” 众将心神一凛。 一甲胄小兵急急而来,跪伏在地大声道:“官邸门口有一具横尸,经辨认,是闯王爷身边随侍的老人。” “什么?!”卫晟瞪圆了眼睛。 那小兵继续道:“我们还在尸体的身上发现了一封信。” 说着便呈了上来。 金霖是个急性子,他一把夺过,卫晟也赶紧凑过去看,两人的脸色五彩缤纷。 终了抬头看向燕照。 燕照见其一眼,便明白了全部。 信里的意思,是闯王在他们的手中,上头横陈了一处地址,但言明只有燕照能来。 “十里乡阵前村。” 燕照手中捏着那信,口中喃喃着。 …… 莽莽夜里,只有一道黑途响过一阵打马声,敲响了寂静风悲的村庄。 外头熙攘繁盛的年节,在此处却穷阴凝闭,鬼气森森。 燕照只带了一支二十人的小队,他们手中的火把是这夜幕里唯一的亮色。 金卫两将军对燕照这般冒险的做法十分不赞同,但信上却是言明只得燕照前往,这二十人精锐还是金威好说歹说燕照才肯带上的。 单骑游救,这种事情燕照不只干过一两回了,自觉驾轻就熟。 十里乡阵前村是杨花镇里偏远到不能再偏远的村庄,以此为藏匿的据点,倒在意料之中。 只是今日瞧着阵前村的仗势,看着真若无人的鬼村。 燕照为女子,在此阵势前不免瑟瑟,但她万里奔走多年,开地千里,一身杀气拿捏,慑得身后的二十精锐稳了阵脚。 数人将要逼近险诡山村。 自枯枝上落下一只通体浑黑的鸟,惊起二十精锐气变。 燕照见此情状不免摇摇头,这哪是精锐,想是京里安稳日子过了太久,竟这般上不了台面,不禁开始思念起平州的那帮兄弟来。 燕照一行驾马轻入山村,马蹄声在此夜中颇感清晰。 她环看四周,他们入了这村便同入了瓮,但这回,她是甘心入瓮。 这野竖横旗,正是他的地盘。 环伺鸟鸣犹如鬼声,燕照脊背直起,右手离绳微抬,众人戒备。 二十一人早已僵直,除却他们看见的黑鸟,这山村寂寂,恍若无人之地,燕照却从细小见闻里得知,这山里并非无人,而是都躲在了自家的门后,不敢动静。 风啸渐起,燕照的耳朵一动。 远处有一阵马蹄。 众人惊悚勒马回头,却见一人耸动着从那处奔驰而来,银月落在他的肩上,染上杀气。 燕照捏紧了手中银枪,一瞬不瞬的看着渐渐逼近马匹。 来人只有一个,却好似千人镇住了精锐。 燕照额有薄汗,那人渐逼近,冷月洒下,赫然是一张鬼面面具。 纵然他带着鬼面,燕照野不会忘记那面具之下的面容。 他逼近便没有停留,直直一刀看向燕照带来的精锐。 虽众有戒备,但他行刀快准狠,显然不是他的对手。 不过须臾时间,他的到便临近了燕照的面门。 燕照轻巧避过,空中一个腾翻,稳当的落于马上。 从那面具后飘出一声轻笑,旋即便令人毛骨悚然。 大弯刀,不是胡族人还能是谁? “耶律能。”燕照冷声,“没想到你出现在了这里。” 鬼面人状似歪了歪头,面具后荡来更干涩的笑声。 燕照眸如利剑,似要透过这鬼面,直击内心。 他终于开口:“真是有趣。” 见他没有动手的意思,燕照趁机上前,却被他轻巧闪过,顺带割下了一旁人的头颅。 燕照又与他交手几番,两人平分秋色,耶律能势崩雷电,燕照隐隐有不敌之势。 她一咬牙,脚上使了力,挣脱了束缚。 不过两招,就将银枪直抵鬼面眉心。 她大喝道:“交出闯王。” 她身后的精锐跟着大喝,伸出利剑:“交出闯王!” 声音如洪,在这冷清的山村里震耳欲聋。 第179章 失踪 耶律能却是讥讽笑道,他阴森开口:“就凭你们这些虾兵蟹将?” 燕照看不清他面具下的神情,但听他如此,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她提枪驾马:“耶律能,如今正值天胡两族交好之际,你的王尚还留在京城,你却在此处立旗夺王,不知是你自己的擅动,还是胡族新王的许可。” 耶律能微抬下巴,即使瞧不见他的神情,也知他的轻蔑。 鬼面扬声:“是谁又如何?” 唯一透出的那双眼眸里透露出杀气,似乎传达着今日便是眼前人的死期。 燕照冷哼一声:“数万大军都没有要了我的命。”她嘴角一勾,“凭你?” 两人未说上几句,又交起手来。 一旁的精锐进退不得,只能见耶律能步步杀招逼向燕照。 罡风刮起,二人难舍难分。 又是一阵罡风,原地只留横陈尸体,不多不少,正好二十。 …… 燕熙在宫里侍弄花草,贺念思进宫的这段日子,她的手上清闲多了。 自然她也知晓燕照前些日子被派往杨花镇,去彻查闯王一事。 她算了算时日,今日是正月初七,还有二十日便是她的生辰,姐姐大抵能赶得上她的及笄礼。 这么想着,她的脚步轻快了些,手中提着一盒糕点,往慈宁宫主殿而去。 不出所料,贺念思正言笑晏晏的侍候在太后的身边。 燕熙穿过珠帘,方一抬脚进去,便听贺念思道:“姨奶奶,方念思从外回来,听那宫女太监们切切私语,说是陛下派去杨花镇的一个将领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大家伙都说是同贼人叛逃了。” 太后的眼眸一暗,声音沉了下来:“后宫不得议政,宫里的规矩你又忘了?” 贺念思突然一窒,太后哪里同她说过这么重的话,她的眼眶很快就浮上了泪水,看起来楚楚可怜:“念思知错……” 还未等她发出尾音,就听见一阵响动,望向那处,燕熙正一脸焦急的疾步而来。 “可知失踪的是哪位将领?” 贺念思一愣:“我也不清楚,只依稀听他们提到什么中郎将的。” 燕熙手中的食盒突然就落在了地上,在这安静的殿里,清晰可闻。 待她缓过神来,抬头瞧见太后的一记目光放在了她的身上。 贺念思有些惊讶,心思活络的一转:“郡主姐姐可与那位失踪的将领有何联系吗?” 燕熙勉强的扯起嘴角,目光中透出的担忧不似作假:“曾经陛下派我去平州的军营,见过几面,是个很好的小将军。” 贺念思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转头去瞧太后。 太后的目光中夹杂着什么,过了一会,她叹了口气:“哀家的地都被你弄脏了。” 燕熙迅速低下了头:“明月这就叫人来清理。” 太后挥了挥手。 …… “公爷这是上哪去?” 元姑娘提起裙摆追出了府门,之前见一骑绝尘的背影。 “听说是上次来府里的燕小将军失踪了,公爷才火急火燎的出门。” 元姑娘双眉微抬:“他去杨花镇?” 她身后的铃兰应是,旋即道:“姑娘外头冷,咱们快些回屋的好。” “不急。” 铃兰瞪大了眸子,就见眼前的女子微微一笑:“既然公爷不在,回屋乏趣的很,你随我出去逛逛。” 铃兰违背不了主子的命令,只能如是说道:“奴婢回去给您取一件披风来。 元姑娘说是想带铃兰上酒楼,却左逛右逛,待她进了一间衣铺,便许久没有出来过。 暗卫们觉得事情不对,便要闯入。 只是淡淡被门前的女掌柜拦了下来:“姑娘的衣物店,男子不必出入,您若是想买衣物,出街左转便有。” 暗卫们咬咬牙,只得郁闷的蹲在外头的墙头上。 却说元姑娘带着铃兰进了那家店的后院。 铃兰一脸不解,元姑娘是北地的女子,在此处没有认识的人才对,可方才不过是对那掌柜说了句谜语似的东西,便被带来了后院。 元姑娘往前走着,直到她推开了一扇门,露出里边坐着的人来。 她往前迈了一步,颇有些欣喜的叫了一声:“阿兄。” 屋里坐着的那个人,缓缓转过头来。 铃兰差点要惊呼出声,面前这个俊美野性的男子,不是胡族新王还有谁? 没有理会铃兰的不可置信与眼中带着的惊恐,面前的男子轻轻应了一声,脸上难得露出了一抹笑。 “则在天朝待这么久,可有不习惯?”元鄢话是这般说着,却是将目光看向了元姑娘赛则的肚子。 赛则浅浅一笑:“赛则很好。” 话落,她又补上一句:“这里的人儿很傻,阿兄不必担心赛则。” 元鄢点点头:“那就好。” 两人的目光一齐落在了瑟瑟发抖的铃兰身上。 第180章 隐藏 铃兰打心底升出恐惧来,对上元鄢那对摄绝的双眸,双腿发软的厉害,竟一下跌在了地上。 “姑,姑娘……”铃兰绝望的瞪大了双眸。 她只是宿国公府里一个普通的家仆罢了,谁能想到她侍奉了那么久的元姑娘是胡族新王的妹妹。 铃兰每日跟在元姑娘身侧,自然知道她肚子里的孩子是皇家大皇子的。 就算她什么都不懂,可她到底是重府家养的,自然明白元鄢的别有用心,自己撞见了他们这么大的秘密,今日怕是不能囫囵走了。 元鄢正要动手,赛则止住了他:“阿兄,这个丫鬟若是死了,宿国公怕是会生疑。” 元鄢淡淡的收回手。 “今日怎么有空出来了?”元鄢站起,负手于后,他打量着赛则浑身上下的衣饰,瞧她端着的模样,倒同天京城这里的贵女有几分相像了。 他本就生的高壮,站起身来,这房屋无端矮了许多。 赛则笑道:“国公爷出门得急,只听说去杨花镇了,是趟远门。” “哦?”元鄢听闻杨花镇挑了挑眉,耶律能可是在杨花镇,莫不是杨花镇里出了什么事。 无怪乎元鄢,身为胡族新王的他并没有收到耶律能的信报。 赛则却不关心这些,她的眼眸中带着希冀:“不知额吉在草原怎么样?” “她?”元鄢顿了一顿,“很好。” 赛则舒了一口气:“那就好。” “不过。”元鄢眼眸很不赞同的看了一眼赛则的肚子,“你自作主张怀了孩子,若是让额吉知道,一定会扒了你的皮。” 赛则吐了吐舌头:“阿兄,赛则这是在帮你。” 元鄢叹了口气:“我只是让你接近薛仰止,你却自作主张。” 赛则颇感委屈:“赛则知道了……” “则。”他打断,“你必不得再提赛则这两字了,你有名字的,是元则。” 元姑娘元则正要接着说些什么,便被门外的一道声音戛然打断:“王,之前送信来的人已在坊内,说是要见您,五娘正周旋着。” 坊内自然是指着衣坊,五娘便是掌柜的。 元鄢微有一愣,淡淡扬声:“让她进来。” 随后便是门外离开的脚步声。 元则看向元鄢。 “今日你先回去。”元鄢一顿,“记得给我写信。” 一袭白衣,面笼罩纱。 元则只简单的往面上系了巾子,便同那人擦肩而过。 来人遮得纹丝合缝,只一打眼,也不像自己认识的某个人。 那道身影进了门,坐在了元鄢的对面。 这是元鄢第一次见她,乍然一袭白衣入眸时,他的眸微微放大,却在意料之中。 他半开玩笑道:“捂得这般严实,莫不是鄢认识的什么人。” “胡王说笑了。”面纱下声音雌雄莫辨,但看去,却能见那人身姿窈窕,且女子穿着,大抵是个年纪不大的姑娘家。 元鄢被自己的想法惊了一跳,旋即又摇摇头,他还没见过天朝哪个年轻女子有这样的胆量,只身来会他这个异族王,燕照除外。 “不知姑娘这次来找鄢,所谓何事?”元鄢显得客气非常,面上却无什么表情。 就听面纱底下传来一声轻笑。 她伸出一只素白无骨的小手,自顾自给自己沏了杯茶,她将茶盏端在手里,沿看上边的纹路,心思却在屋外同她擦肩而过的两个女子身上,似是一主一仆。 待她慢条斯理的浅浅抿了一口,这才慢悠悠的道:“以往都是以字如见,今儿个不过想探探胡王的真容罢了。” 元鄢却低低笑了一声,他惯常便是一个面无表情的人,此番露出这幅失笑的模样,着实是对眼前人产生了兴趣。 这是自燕照之外的兴趣。 “不过,”她轻轻放下,“确有一事。” “你说。”他眉微跳。 “朝阳郡主在杨花镇遇袭,胡王不打算英雄救美?” 元鄢的眉心狠狠跳了一下,燕照去往杨花镇一事他知晓,只是耶律能尚还未传消息来,眼前的女子怎么知道? “胡王可是不信我?”来人发出一声冷笑,“我既然能告诉你抚远中郎将就是朝阳郡主,便也能知道堂堂胡王,还有一个名字。” 元鄢双眸微微睁大,听她道出那个名字:“塞罕。” “你如今元鄢之名,是取自天朝人。”来人微微一笑,“你的额吉,你的母亲,就是天朝人,她姓元。” 元鄢腾的站起,双目似是淬了毒,宛若凶狼:“你是如何知道的。” 塞罕这个名字,喊过的人都死了。 “我自有我知道的方法。”来人云淡风轻,“这下你总要相信我。” 元鄢停了片刻没有说话,只是盯着面前这个感受不到危险的从容女子。 却不见,她握着茶盏的手心已微微出汗。 第181章 玩物 “你到底是谁?” 元鄢的眼眸一寸寸暗去,他伸出大手,便要取下眼前人的面纱。 在此刻,他的压迫才像整个草原都匍匐在他脚下的男人。 “胡王。”只听得她但不可闻的声音,“几次消息,我都救你于水火,微以为,咱们是友不是敌。” “几次消息?”元鄢的手下果然一顿,他狐疑道,“在慈恩寺那次,你只送过一次信才对。” 是那次,他才知道那个夜入敌营的人,竟是他思念已久的朝阳郡主。 “你在胡族时,是我给你去的信,老胡王开拔其原。”她缓缓,“但身负重患。” “原来是你!”元鄢的双眸一缩。 他本是胡族分支下桀族的小王,老胡王故去,这草原的王也不会是他。若不是当时她送来的信,他要让整个草原臣服,便不会像今日那么容易了。 当日得信他便有赌的成分,好在赌对了。 元鄢半起的身子坐了回去,他收回了手,半响,才道:“过去一事,你对我有恩。这次便先放你。” 面前人几不可闻的松了一口气,还未提上来,便见那个如狼男子恶狠狠道:“下次,便不会这样轻易。” “那真是谢过胡王了。”面纱女子淡淡颔首,“消息我已送到,全看胡王想怎么做了。” 话罢,也未瞧他的神情。 望着女子离开的背影,元鄢的双眸眯了起来,他用手指反扣了一下桌子,一道暗影出现在他身后。 “跟着她。” “是。” 屋里安静的,仿佛一个人都没有来过。 …… 燕照微微转醒,却发觉自己身在一个杂乱的草地中。 树木交杂斑驳,映入眼帘。 “卑鄙。” 不远处的乱石堆上坐着一个男子,粗布麻衣,他的臀后摆着一张张牙舞爪的鬼面面具。 他懒懒的抬起眼睛,一双浑浊的目光射向挣扎起身对他出言不敬的燕照。 他开口,却是嘶哑至极的声音:“终于醒了。” 声音麻木的没有一丝感情。 燕照浑身汗毛直立,她戒备异常。 若不是耶律能出阴手,洒下迷药,她怎会如此轻易被擒。 想来她带过来的二十精锐,恐怕凶多吉少了。 “真的很久没有见到这么有趣的人。”他站起身,向燕照走去,在崎岖不平的山道上,留下一深一浅的脚印。 燕照费力的支起身,迷药的劲还没有过,她根本使不上力气。 她差点咬碎一口银牙。 耶律能的一双眸定在了他的猎物上,咯咯发出一声怪笑:“知道为什么只留了你吗?” 燕照神情戒备。 耶律能脸上的皮扯起来:“不知道多少年前,你一脸嗜杀的看向我,那样子像极了狼崽子。” 他说的自是许多年前,燕照方入伍那会,在其原,耶律能杀掉了她同铺的弟兄们。 燕照的双目通红,恨当时自己没有能力为兄弟们报仇。 耶律能的眼珠子一动不动:“你的小伙伴都被我杀光了,你明明有机会逃出去,却折回来。”他的眸光在燕照身上毫不掩饰,“对,就和你现在的表情一样。” “耶律能!”燕照一字一字的吼出他的名字,目光猩红,恨不得将眼前人碎尸万段。 耶律能眯眼享受的听着,似乎很喜欢逗弄猎物的感觉。 “不过你也有点手段,竟然能从我手中逃脱。”他已至燕照的身侧,居高临下,“颍川那次,凭你一己之力杀了那没用的吐奚达达是你侥幸。可在大荥,你不顾死活跳下城墙,若不是我在城里救了你一命,你以为就那个叫什么姜的,能那么快疏散疯了的乱民吗?” 燕照的眼神一震。 “我还没玩够呢。”他微笑,“怎么能这么快就让你死。” …… 薛仰止一路快马奔驰,远远甩开后面的马骑,赶到了杨花镇。 燕照之于他算半个兄弟,他也同她并肩过许多战役,倘若今天不是她,是顾云贺,他也会毫不犹疑的赶来。 他勒绳下马一气呵成,早早就看见出来迎接他的金卫两将军与镇高官。 “有中郎将的消息没有。”薛仰止抖了抖身上的风雪,进了府。 其余众人一脸凝重。 薛仰止心中升起不安:“怎么回事?” “阵前村爆发了瘟疫!” 第185章 相遇 筒烟直呛进胸腔。 村道上一人与身旁慌张失措的人形成了鲜明对比。那人带着硕大的草帽,遮住了半张脸,下边是里三层外三层的布巾。 听闻那些士兵在每日辰时会在村口放置粮食,疾疾赶去的人,不是燕照,还有谁? 如今阵前村里人人自危,临近几个村庄的医师都骇于病情凶猛不肯来,便是连病情传输的途径都不知,只得都避的远远的,深怕沾染上什么。 路上都是折返回去的人。 待燕照来了村口,只剩稀稀拉拉的几人,尽管如此,每个人都相距甚远,互相避讳。 士兵把粮食放在路中央,每次叫一个人去拿,自己却离得远远的,隔空高喊道。 “叫什么名字——” “云老三!” “家里几口人——” “七口。” “有没有染病的——” “有一个。” 话说出口,旁人离云老三又远了些。 “粮食还在运的路上,家里几口人就拿几个馒头,不要贪心啊,晚上还可以来拿。”那士兵在纸上记着,喊道:“下一个。” 又有人走了上去。 没过多久,便轮到了燕照。 燕照自然知道,这么问是为了官府能够核实情况,方便登记的用途。 士兵都在这,那皇帝派来的大夫也不远了。 她上前,只瞧一个箩筐里是零落的馒头,数量不多,另一个箩筐里是见底的稀粥,她瞧也不曾瞧那粥一眼,只在第一个箩筐的角落里挑了几个干净的馒头塞进怀里。 “叫什么名字——” 燕照抬眸,看向那个士兵,回道:“燕照。” 那人在册上搜寻着什么,但却是一头雾水,口中嘟喃着:“不能啊,怎么没有这个人。” 他旁边立着的士兵却是耳朵一动,向外奔去。 不消一会的功夫,一前一后走来两人。 前头那人步伐有些急,他的脸上蒙着一块巾子,只露出一双狭长好看的眼睛来。 他在远处方一站定,便问道:“叫什么名字——” 燕照的眸子掠过他身上的锦服,直至遥遥对上那个人的瞳孔:“燕照。” 即使蒙着面,燕照也能感受到对面人流露出的惊喜。 他又问道:“家里几口人?” “三口。”闯王夫妇,还有她。 “可有染病?” “没有。”燕照摇头,只露出的那一双眼睛没有离开过身着锦服的那人。 薛仰止正要提声再问些什么,后头就有人不耐烦的打断了他的话:“问好了没有,怎么这么磨磨蹭蹭的,俺家的孩子还等着俺回去喂饭呢!” 旁人一齐附和道:“是啊是啊,快点啊。” 燕照闻言,捂紧自己怀里的馒头,冲薛仰止摇了摇了头,随即转身离去。 不能在村中再引发冲突了。 薛仰止看着那道背影渐渐远去,直至消失不见,眼中的墨也聚成了一团。 燕照清瘦,怀里藏着五六个馒头也看不出来,她一步一步走向小屋,突然将脚步放缓。 她的双耳一动,径自向小屋的相反方向而去。 风啸。 后边的杂木林里走出一个面色潮红的男子,他的衣衫不整,裸露的肌肤上是大片的红斑。 燕照心弦一崩,她睁大眸子不可置信的看着面前的男人。 他发病了。 “你个小猢狲!快把怀里的馒头交出来!不然俺就去告诉村里人,你是外人混进来的!”他的步伐踉跄,向燕照步步紧逼。 燕照缓缓后退,脚下不时发出踏过落叶的嘎吱声。 “你怎么知道我是外头来的人。” 她已将自己全副武装起来,没想到还是被人发现了。 眼前人呵呵笑了起来:“你说你叫什么燕昭,俺们村里可没有一个人叫你这个名。” 燕照暗恼的抿了抿唇,果然是这样,是以她才挑人少的时候去,没想到还是被人盯上了。 她肃了肃声:“你自身都难保,还想要向村里人举报我?” 那个男人登时就气急败坏,他快走两步,堪堪就要到燕照面前,却被脚下的一颗石子绊倒,摔了个狗吃屎。 燕照冷笑了两声。 那人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燕照想上前去查探,却因他身上的病症,不敢靠近。 地上突然传来一阵呜呜的啼哭声。 他一边哼唧着:“您行行好,你就施舍俺两个馒头。俺家里人已经好久没吃过东西了,没病死也要饿死了。” 一个大男人,哭的和一个婴孩似的。 燕照撇过眼,手却是触及了怀中的尚有余温的馒头。 他的哭声越发凄惨:“俺从来没干过抢劫的行当,俺这一生行事光明磊落,没想到死之前,就干一回,还出了这么大糗。” 他抬起头,露出一张满是泥土的脸。 燕照心有动摇,可是这五个馒头是她和闯王夫妇一天的吃食,左邻右舍都盯着她,早上她能出门,已是很大的幸运。 他伸手抹了一把流出的鼻涕,擦在一旁落下的枯叶上,继续嚎道:“大善人,您就救救俺,俺都成了这样了!” 燕照叹了口气:“你先起来。” “欸。”他费力的站起身,一双眸紧紧盯着燕照,“俺看见你拿了五个,俺不贪心,给俺两个就好。” 燕照挑了挑眉,将馒头向他抛去,堪堪被他接住。 “都这样了就别出来走了。”燕照看着他,“省的再传给别人。” 那人快速把馒头塞进怀里,那模样生怕别人抢了似的。 燕照转身就走,便听见后头的人扭扭捏捏的喊住了他。 “等等。”他抿唇,“谢谢。” “不用谢。”燕照一愣,原来这些村民不是全都没有理智的。 “你以后肯定还要去拿东西的。”他的手揣在怀里,“官府里的人每次都要问名字,你下次就说你是宋老二好了,问你家里几口人,你就说三口,这样就不会被别人发现了。” 燕照正想说她与官府的人相识,今后怕是看到她这身装扮,都知道她是燕照了,但是还是没有拒绝面前人所说。 “你看俺这样子,再去前头拿东西,万一被人发现,他们就会一把火烧掉俺家里人和俺的房子。”宋老二眼巴巴的看着燕照,“大善人,俺家就在前头那小溪过去的第二排左手第一间。您从村口回来,可以顺带给俺扔两个馒头吗?” 见燕照不说话,他扑通一下跪在地上,立马给燕照磕了一个响头。 “不够是吗?” 他又不住的往下磕。 燕照不忍,喊住了他:“我答应你。” 那人的眸光突然有了亮色,他冲燕照傻笑,随后便跑远了。 第186章 少年 闯王妃早就饿的前胸贴后背,她以前是西南面长关城里元家的女儿,又是嫡长女,嫁给闯王之后就是王妃,不管在哪里都是千娇百宠的,那里受过这样的待遇。 来这里一个月了,她身上的锦服早就发臭发霉了。 听到有人推门的声音,她无力的抬起头,看见一个带着大草帽的人进来了。 “闯王殿下,闯王妃。”燕照蹲在他们身边,给了他们一人一个包子。 闯王妃一把抓过,狠狠的咬了一口,旋即不满道:“就只有一个?” 燕照抿了抿唇,将最后那一个包子掰成了两半,给两人递了过去。 “阵前村虽然户少,但人不少,加上离镇上远,一时间是拿不出来那么多粮食的。”燕照十分清楚的明白,现在衙门里能早晚给他们运来馒头,已是非常不易了。 闯王妃委屈的扁了扁嘴,待吃完,她才道:“谢谢小将军了。” 燕照摇摇头,又到角落里坐着。 她遥遥看了看坐着柴堆旁一直闭目养神的闯王,随后微闭上了眼。 待她再睁开时,是被自己的肚子叫醒的。 闯王妃见她醒了,赶忙道:“小将军,本妃饿了。” 对上闯王妃希冀的双眸,燕照支撑着起了身:“王妃别急,本将这就去。” 她点点头,目送燕照离开的背影。 燕照戴上大草帽,同清晨一样的装扮,有些蹒跚的向村口赶去。 此番她没有见到薛仰止的背影。 “叫什么名字——” “宋老二。”她粗着声,尽力贴合宋老二的声音。 “家中几口人——” “三口。” “可有人染病——” 燕照顿了顿:“没有。” 她探身上前看见今儿个的晚餐是香喷喷的大肉包子,便飞快的向自己的怀里塞了六个。 “那个谁!家里几口人就拿一个包子,不要贪心!” 士兵对她厉声疾喝。 燕照不住的鞠躬道歉,趁着他们没注意,手上又多顺了两个。 回去的路上,她碰上了一条小溪,然后拐向了小溪的对岸,依着今早宋老二说的地址,找到了他家。 那是一顶破旧的茅草屋,勉强还算有一个小院子。 她不敢靠前,只是用布包着手敲了敲门,随后丢掉了那块布。 有人开了门,不是宋老二。 “你是谁?”一张黑乎乎的脸上,依稀能辨认出是个小少年。 他看向燕照的装扮,充满戒备。 “宋老二叫我来的。”燕照的声音说的很轻,怕被旁屋里的人听见。 “我哥?”那少年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对面那人抛来三个包子。 “你家三口人,够了。”燕照话落,便折身就走,“每日早晚我都会给你们送包子,你回去问你哥就知道了。” 小少年穿的多,一时也看不出来他有没有染病,不过他哥都这样了,他估计也不远了。 燕照叹了口气,谁叫她用了宋老二的名讳呢,就当是做了一回大善人。 那少年感受到手里的温度,在寒风瑟瑟中,将两个馒头塞进了怀里,随后将手上的一个掰成了两半,往自己的嘴里塞了一块,脸鼓成了腮帮,目送燕照离去的方向。 他关上了门,燕照打开了门。 她进门搁下草帽,脱下布巾,将五个包子放在了布上,摆在他们面前。 闯王妃一手抓了一个在手里,大快朵颐。 闯王也围坐了过来,看着剩下的三个包子,将其中一个掰成了两半,并着一个移到燕照的面前。 “你今天没有吃。” 他的话不是反问,而是陈述。 燕照点点头,没有拒绝闯王推过来的好意,将那一个半的包子攥在手里,咬了一口。 闯王妃不一会就吃完了,她坐着,眼神中透着哀愁:“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闯王却抬眼看着燕照:“明日清晨,本王去。” …… 杨花镇的主县衙里,灯火通明。 薛仰止坐在上首,看着底下坐着的一群衙门县尉和金卫两位将军,道:“今儿个本将见着抚远中郎将了,她和闯王夫妇暂时安全。” 众人长舒一口气。 他们看向上首那个并未向皇帝报备便赶来的男人,心中均是默默猜测这位同那个抚远中郎将的关系来。 “布施了四日,可有得到什么信息。”他屈指扣了扣桌面,发出清晰的脆响。 底下人不敢怠慢,出来一人,是杨花镇的镇守。 “阵前村共有九十八户人家,计四百二十六人,其中十八人在外务工,被隔离在外。今日放粮,只有三百七十二人登记在册,其中有二十三人染病,十八户有病例。” 此杨花镇镇守就是给燕照接风的那个。 薛仰止抬眸看了他一眼,已与当年他在杨花镇招军时的那个镇守不是一人了。 杨花镇是重镇,贬谪升迁是时有的事情,算是大天朝里换官最快的镇之一了。 “那些发病的人是什么病症?” “通体全红,身上出现细密斑点,再到后面便高烧不退,不过七八日,人便去了。” “本将知道了。”薛仰止淡淡的回了一声。 出门在外,薛仰止从不以国公自称,仿佛只有将军这个位置才是真正属于他的。 那镇守点头哈腰的:“国公爷,您还没吃饭,可要下官去底下传菜。” 薛仰止环视了一眼下头坐着的人,瞧他们或冷或饿的神情,点了点头。 那镇守差一步就迈出了门槛,被薛仰止叫住。 他回过身,满脸堆笑。 “不必大肆张罗。”薛仰止顿了一顿,“阵前村尚在危难之中,不必浪费粮食,也不要叫百姓们寒了心。” “是,是。”那镇守下去了。 与他擦肩而过的一小兵急急跑过来,越过门槛,就到了堂下。 “报——” “从京城来的太医们明日未时便可达杨花镇。” 又一急报。 “报——陛下信函。” 薛仰止接过,细细读了起来,众人都在观察他的神情。 “南海的白仙翁,此刻就在离这不远的镇南府。金将军,此事便交给你,务必将白仙翁平安快速的带到杨花镇。”他又看向卫晟,“有个叫红叶夫人的是白仙翁的徒弟,此刻也从平州赶来,快要入西南地界了,你去将她带来。” “是!” 二人对视一眼,薛仰止虽是将军,但他亦是国公,身份远在他们之上,两人不敢置喙,纷纷领命而去。 第187章 救离 鸡鸣声起,闯王起了身。 燕照也跟着睁开了眼睛,她看向闯王:“王爷,还是末将去。” 闯王却执意要去。 燕照无法,只得叮嘱道:“他们在村口设了一个台子,上那去取粮食。” 她起身将唯一一个大草帽递给闯王:“那人会问什么名字,您只需说自己是宋老二,三口人,便没有人会怀疑什么。” 闯王看了她一眼,表示知晓。 “您回来的时候多带两个包子回来。”燕照搓了搓手,“这是给宋老二家的,咱们用了他们的名字。” 闯王打开门,一阵寒风从这破败的口子灌了进来,冷的睡梦中的闯王妃一激灵。 他莫名回头看了睡在柴堆边的闯王妃一眼,旋即在燕照担忧的目光中,离开了小屋。 她迎着冷风,上前踩着浑身冷意关上了门,感受到全身昏昏沉沉的滋味,眼睛沉沉睡了过去。 燕照沉浸在睡梦里,被一道强有力的力气给摇醒。 “小将军。” 她睁开眼,是闯王妃那张面。 闯王妃神态焦急,眼神里带着恐慌:“王爷,王爷一直没有回来。” 燕照耳边如响起一道惊雷,她的眸抑制不住的睁大,不可置信的喊出了声:“什么?!” 闯王妃此刻一把鼻涕一把泪,全然没有了高贵的仪态:“是王爷,早上出去之后就一直没有回来,我等啊等等啊等,一直等不到!” 闯王妃是真的急了,连本妃都不曾称呼。 燕照扶了扶头疼欲裂的脑袋,定下心神,安抚道:“王妃莫急,末将这就去寻王爷。” 她起身一个踉跄,环视了而今身在的这个家徒四壁的屋子。 闯王离开的时候把唯一的大草帽给带走了,燕照眼下所有的便只剩可以蒙住面的黑巾了。 燕照到角落里抹了一把灰在脸上,直到黑的严严实实才肯作罢。 她咬咬牙,解开了头上的束发,一头青丝散下。 闯王妃的眼中快速划过一丝讶异。 接着又把黑巾系上,披头散发的样子任谁都不会将她与先前那个闯入的外人联系在一起。 她打开门,兜头便迎入霜天。 燕照来时身着铠甲,此番脱去,身上就只有薄薄的一层,在这正月的天里,单薄的不像话。 瞧当下的日头,大约是午时。 燕照行至村口,上边的台子上空无一物,也没有见到闯王的影子,她不得已无功折返了回去。 闯王在此地这么久,总不能迷了路? 待她回到屋前,看着屋门口的三个馒头愣了神。 她没想太多,掏出银针试了试毒,便把三个馒头都给了闯王妃,自己在外边一直游荡到天幕黑去也不曾看到闯王。 日头落下,她往村口赶。 此时家家户户都有人出来接拿粮食,燕照不敢靠近,众人分隔很远。 她站在队里,不着痕迹的东张西望。 蓦然,她似乎是触及到什么,眼眸猛的一睁。 那个放大版的谢元元就如此大大咧咧的站在士兵当中,负手看着他们取粮。 敢情这位王爷借口去拿粮食,实是寻了个机会回去了。 燕照的眉头微蹙,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大部队已经在杨花镇了,闯王想回去是情理之中,怪她担忧疫病一事,想是身为王爷也不可擅动,没想到闯王自己早已有了筹谋。 她叹了口气,上前领了粮食,路过宋老二家时在门口留了三块,剩下的回去带给了闯王妃。 她方一进门,闯王妃就抓住了她的手,迭声问道:“小将军,王爷呢?” 燕照看了她一眼,叹了一声:“王爷已与外头的的人取得了联系,现在已经出去了。” 闯王妃睁大了双眸:“这,这……” 燕照却安抚她:“王妃莫急,想来王爷很快便能来接你了。” 预言来的是如此之快。 当日深夜,便有人摸黑进了这间小屋。 燕照先是浑身戒备,却在油灯亮起的那一刻,全部松懈。 黄映灯下,是一张精雕细琢的脸。 男子轮廓坚毅,一双狭长的丹凤眼里是黑乎乎的燕照。 “国公爷。” 来人正是薛仰止。 “我来接你们出去。” 一呼一吸之间,原本便一直听着动静的闯王妃很快从浅眠中起身,得知面前这位就是京城的宿国公,面上露出了感激之色:“公爷,多谢你肯亲身救本妃出去,待本妃去了京城,定要上门好好感谢公爷。” “闯王妃客气了。”薛仰止淡道。 他正准备行动,却听燕照道:“我留在这里,您先带着闯王妃出去。” 薛仰止的动作一顿,连闯王妃也是一脸不解的回过头来看她。 “小将军,这么好的机会为什么不走?” 燕照摇了摇头:“阵前村之疫是因我而起,我不能走。” 薛仰止深深看了燕照一眼:“你留在这里一点用处也没有。” “耶律能冲我而来,若我这么容易就出去了,我怕他对阵前村再做什么手脚。”燕照的眸光里眺映着烛火,“我出去了,就肯定还会再进来。” 薛仰止闻言,什么都没有说。 “快走,路上当心。” …… 一辆马车自阵前村驶出,一直驶入了衙府。 闯王妃一下马车,便跌进了闯王的怀里。 盛传闯王与闯王妃感情甚笃,没有作假。 薛仰止只是对闯王略一颔首,便快走几步进了衙府。 闯王张望着空荡荡的马车问道:“那个中郎将呢?” …… 薛仰止一直往里走,他的暗卫悄声无息的出现在了他身后。 “去查耶律能现在还有没有在京城。” 他没有回头,只丢下这一句吩咐,便径自走进了灯火通明的大堂,众人都在等他。 金威卫晟二人瞧他身后空无一人,不约而同道:“燕小将军呢?” 薛仰止未答,只眼眸深沉的坐在上首,不一会,闯王便携着闯王妃而来。 “殿下,你有没有见到挟持你们的领头人?”薛仰止问。 闯王一愣,这话同先前那个中郎将问的一模一样,便以同样的话术相回。 薛仰止的食指一下一下的敲击在案板上。 燕照与耶律能的是非他有所耳闻,这才没有强迫燕照回来。更何况燕照那个人看起来最好说话,性子却是最执拗的。 他在其原那会,没少因为与其意见相左而互相争执。 “拿笔墨来。” 薛仰止凤眼生威,双手支在分开的两腿上,面色沉沉。 第188章 策论 皇帝一把将折子扔在了地上,勃然大怒道:“好个元鄢,身在京城,却在朕眼皮子底下搬弄是非,真是好大的胆子!” 沈介侍立在侧,只将头垂的低低的,不曾言语。 过了一会,皇帝似是冷静了许多,他插着腰在宽阔的大殿里走来走去,终是自己弯腰拾起了那道折子,又细细看了起来。 下面的落款,赫然是薛仰止。 皇帝叹了一声,疲惫的声音响在空当的大殿里:“朕的皇子们现在在哪?” 沈介恭声道:“都在御书房呢。” 皇帝点点头。 随后便听得沈介一声长鸣:“摆驾御书房——” 皇帝膝下共有八位子嗣,五位皇子,三位公主。 除却早夭的二皇子与四皇子,剩下的几位皇子现在都在御书房习文识礼。 五皇子羲行曾因才能出众,自请去宫外的国子监读书,后来因为能相和的人都离开了国子监,便又回到了宫中的御书房。 于他来说,这御书房里教的东西他都熟记于心,只每日来此点个卯即可。 因着今日是特殊的日子,御书房与女子明文堂有历来的切磋惯例,他便留在了御书房,正巧碰上皇帝驾临。 众人相互对视,眸中都带着惊讶,再俯身拜去。 近来国事纷杂,皇帝怎有空来御书房? 显然皇帝见这样一副大张旗鼓的模样也颇为不解,直到先生在他身边耳语了一声,他才恍然大悟:“正好。” 他环视了一圈,下头人头济济。 御书房不只有几位皇子,还有众要臣府上杰出的子弟,要说御书房与国子监的不同,仅仅只是风俗人情的不同,当日五皇子求出也是因此。 不仅御书房,明文堂也是如此。 凡是有头脸的家族,都会把府上女儿送入宫中的明明文堂。全天朝,只此一家女子书院,是以能入明文堂,不仅是身份的彰显,也是为府上女子的婚事压下一个筹码。 不过无论御书房还是明文堂,均不是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每年一小测,若是成绩不合格,甭管你是谁,通通丢出去。 皇帝在上首清咳一声,目光一一掠过自己的几位皇子与公主,突然间触及立在令河公主身边的燕熙,眸光忽闪。 “朕今日来此,是想与你们出一道题目。” 皇帝端坐在先生的木椅上,却自有一副帝王的凤仪。 他本是想同自己的几位皇子交谈,而今看到这副景象,便临时改了心思。 他不仅要看看几位皇子如何作答,也要看看这天朝未来的肱骨之臣们,会怎么说。 “陛下,明文堂的姑娘们也要参与吗?” 明文堂的先生是一位相貌清丽的女子,对此她颇有担忧。 明文堂往常的教文里,是诗书礼乐算术骑,平日开的玩笑间也出过策论,但到底这是男子的事宜,她们女子真的是力不从心。 皇帝显然也考虑到了这个,但他今日便非要一个答案,总不能将明文堂众人赶回去。 他道:“策论重在男子,若女子想发言也可,朕今日给你们这个机会。” 衣香鬓影里,一些姑娘的眼中已开始放光。 御书房的先生点点头,捋了捋花白的胡须,一作揖:“陛下请讲。” 皇帝厚重有力的大手压在手椅上,他睥睨下首立的整整齐齐的众人。 “今日策论不以书言,有思量者便可自发站到前头来抒解,朕有时也会提请你们其中的某一位回答,希望能给朕一个满意的答复。” “是!”众人应声刚落,却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羲行与羲宁站在一处,目光不动声色的掠过几个分散站着的皇子。 大皇子羲敏倚着柱子阴恻恻的站着。三皇子羲辰同魏国公府的人站在一处并着近日风头正盛的嘉南郡王的小公子李颉。六皇子自然同宿国公府的几个庶子一道,只是身边多了兵部尚书的公子裴寰。 在场的都是人精,皇帝从未来过御书房与明文堂历来的切磋,更别提近日风水不顺,怎么可能有闲情逸致过来看几个少爷小姐的玩乐。 皇帝在上首清了清嗓,下头很快就安静下来。 “第一道策论,变与不变!古有论法者,则这法该变不变。” 裴寰的眼皮一跳,皇帝这道策论给的题目太大,他们有许多可以言,自然也有许多不能言。 所以皇帝想听什么? “我来!” 众人闻声回头,便见李颉携着一抹香自后方翩翩而来,他立于前方中央处,先是一作揖,大声道:“李颉参见陛下!” 皇帝探出了身,笑了笑:“颉儿。” “李颉以为,法不可变。”李颉神气的昂起头,“私以为,所有的制法,均是德高望重的前辈所制,顺应朝代发展,有所流变与完善,但陛下题目中的变却是如王石变法那样巨大的变革运动,李颉为保守派,认为能流传许久的法,如丁税,户税与田租,都是利于民生的大法。既然大法都有存在的价值,我们为什么还要变法呢?” 李颉话音刚落,就有人跳出来:“此言差矣,旧法针对每个朝代的国情不同就该有所取舍。” 李颉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气:“那你倒是说说,怎么取舍!” 那人正要出口,却被一道鲜亮的女声夺去:“李公子口中的丁税,户税与田租是天朝几百年前的开祖皇帝推翻了前朝的暴政,才立下的大法,是先头未曾有过的,这算不算变法?” 众人让开道,道中央的女子娉婷,言笑宴宴,赫然是顾家大族的七小姐顾城月。 顾城月平日里便饱读诗书,而今能身为女子站出来反驳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李颉被一女子反驳,面上自是立不住,他辩驳道:“那你敢说先祖创的这三法不是最有用的大法?你的意思是,它还要被推翻,被修改?!” “城月只是以为,”顾城月声音清朗,娓娓道来,“如今盛世,并且三法调度有当,这才十分契合,但在不同的国家,三法也并非是最适合他们的。李公子的言论有诡辩之嫌,抓着先祖的三法与未来的改变,未免有些强人所难。” 李颉不就是想逼着顾城月当着皇帝的面说出今后的朝代变更吗?他虽是想讨好帝王,但这样欺负一个女子,属实不光彩。 众人相互激烈的讨论着,此刻高座上的皇帝微微一笑,抛出了第二道策论。 “古有安陵王入契丹王城,与契丹王言谈甚欢,背后却在契丹王背后使绊子,若你是契丹王,你如何做?” 第189章 回答 众人微微一愣,方才的辩驳声渐低,都敛下眸默默思索起来。 第一道辩论,皇帝也未说对与不对,似乎李颉与顾城月在争执时,皇帝都只是笑着点头。 底下已有些聪明人猜到,皇帝真正想问的是第二道题才对。 只是这安陵王和契丹王又在意指谁?还是只是单纯的想问一问罢了? “顾七小姐方才竟与李颉争执,女子同男子争辩的场面还是第一次见,真好风光!”尚书小姐的眸光发亮,颇有些崇拜的看下顾城月。 她身边的密友扯了扯她的衣袖,道:“你且听听第二道策论她是怎么说的。” 因着第一道辩题顾城月的精彩表现,而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她的身上。 顾城月垂眸略一思量,颇有些斟酌的开口:“安陵王是客,却在主家的地盘上动手脚,可见其胆大包天,无论交好或是臣服,都是一个巨大的隐患……” 皇帝含笑颔首,却是出声打断了她的话,一抬手道:“行儿。” 被喊住的紫衣少年嘴角微勾,抬起了下巴:“做掉。” 众人哗然,这五皇子可真是霸气,短短两字尽显王者之风,不愧是当下最热门的接班人。 皇帝不置一言,但底下早有人想要借机讨好羲行,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五皇子真是少年英才!” “此举甚行啊!” “言语精炼,却不失要点!” 眼下不论是谁,都纷纷出口赞叹,燕熙立在一侧,只默默观察着上首帝王高深莫测的神情。 如今拍马屁还早了些! 皇帝正值壮年,分明对五大族已十分不满,此刻在他的面前不遗余力的吹捧羲行,无疑是捧杀! 燕熙微微侧头,却是把目光定在了他身边不发一言的羲宁身上。 皇帝不置可否,只是支在手椅上的半边身子向下用了力。 若是羲行不是出身五大家,他的这副性子,倒是很适合做一个有野心的帝王。 可惜太过激进,总要吃亏。 他的眼神向下扫视着,看见那个独倚柱的大儿子,想着若不是他伤了腿,喜怒无常,他还真想听一听他的想法,不过此刻可免,他能说的无非是屠尽安陵国,不会给百姓留下一条生路。 皇帝的目光悠转,又问了出身薛家的六皇子羲琰,方才瞧他与身侧的裴寰言辞激烈,后又噤声,想来两人的想法已然一致。 “儿臣同意五皇兄的意见。”羲琰生得有几分像薛仰止,他抬起眸子的霎那,差点叫人以为那位矜贵的国公爷正站在大家的面前。 只不过薛仰止年纪轻轻执掌整个宿国公府,薛云妃与其关系不够亲热,甚至先前偏帮庶房,是以身板子不够硬,在教导六皇子羲琰时,便总叫他做事规整便好,总归叫人以为,他身后的宿国公势力不太硬了。 他赞同羲行的想法,便也不讨好,再过多赘述了。 只默默的添了一句:“安陵王阴险狡诈留不得,这样的人迟早会兴兵,不如先下手为强。” 裴寰显然就是这样的想的,他是兵部尚书的公子,是皇帝的势力,平日里说不上和哪位皇子有私交,不过是看在羲琰单纯无害的面上,和他多说了几句罢了。 皇帝又是点点头,没说对还是错。 他的目光定在安静的羲宁的身上:“宁儿,你来说说看。” 众人的目光打了个转,找到了羲宁的位置。 目光焦聚处,站着一个楚楚的少年,他羽睫微颤,似是没有想到皇帝会叫他,微微有些失态。 皇帝又沉了声:“你接下来说说你的看法。” 羲宁被一言砸醒,他抿了抿唇,小心翼翼的开口:“交好,当作没有发生过这件事。” 众人终于听到了一个不一样的见解,不过是一片嘘声,纷纷道这位殿下怪不得是宫女所出,一言一行都畏前畏后的。 羲辰讥笑了一声,他的母妃是宁嫔,是魏国公府上的庶女,但无论如何,这身份不也比羲宁高贵许多不是?为何父王就偏偏掠过了他,叫了这么个小可怜。 羲宁就像是羲行的一个小跟班,干什么都跟着,不过羲行的光芒如此强大,众人自然也看不见一个宫婢所出之子。 没人注意到羲宁袖里的双手已紧握成拳。 皇帝也未曾言语,气氛在此僵持。 众人这才放开了眸子去打量,才发觉他们一直忽略的这个少年,生得好看的睫毛,以及一张清朗如月的脸来,而这小心翼翼的磨样,更是给人平添了一股保护欲。 羲宁鲜少说话,但一出口也能发觉声音甚是动听。 有几个家族里的小姐打上了羲宁的注意,她们在府里地位不高,自然不能肖像前头的几位皇子,羲宁再不济,也是龙子,做五皇子的侧妃还是九皇子的正妃,众人的心底都有一把尺。 在皇帝交出羲宁的这个名字时,燕熙的眸也跟着抬了起来,她的神色有些复杂。 畏前畏后的,当真是畏前畏后吗? 羲宁从前有多卑,后来就有多风光。 扮猪吃老虎,他惯会这一手。 不然上一世她也不会被这张无害的脸给欺骗,在嫁给林瓒后能相信他的话,助他登上皇位,自个却落得一个身死后庭的下场。 她永远不会忘,那个曾在她眼里带着清澈的少年,张着嘴对她说了一句:“你嫁过人了,太脏了。” 太脏了,葬送了她自小对生在掖庭里那个小少年的喜爱,葬送了她的惜惜相惜,也葬送了自己的命! 可是分明! 是他伸出的那双手,给了在林瓒暴打下的她唯一的希望。 燕熙敛下眸,也收敛了面上全部的神情。 皇帝的目光又在底下睃巡起来,他的眸光分明是望向明文堂姑娘们的位置,就在众人一位他又要请顾城月回答时,却叫出了一个令人意外的名字:“明月。” 燕熙抬起头,皇帝正一脸慈和的看向她,那双龙眼里藏着她看不清的东西。 “你知道这位安陵王的历史吗?” 皇帝总算,问出了一个不一样的问题。 第190章 帝王心 燕熙的名声,都是依仗太后的。 于是这么些日子,倒也让人忽略了,这位明月郡主身为天策将军幼女,身有神将猛虎血脉,说出的,总是能叫人耳目一新。 大家伙都噤声听她如何道。 风烟俱静,明眸善睐的姑娘轻轻启唇:“安陵王与契丹王这个称呼可追溯到几百年以前了。明月学浅,只知道这位安陵王回了自己的国家之后,没等契丹王有所动作,就一命呜呼了。” 羲行侧首,他身为皇子也熟读百家历史,自然知道安陵王的结局,只是他没想到,燕熙一介小女子,竟然知道这么远的历史。 顾城月的眸光也因为燕熙所言落在她的身上,隐隐带着几分欣赏之意。 众人这才又知道,燕熙在太后的身边,不只孝顺,也不只貌美,行色从容间更是熟读史书。这样的女子,向来是众人争抢的对象。 不免有人叹息,若是天策大将军还活着就好了。 若是这样,就连公主都要避她几分锋芒。 皇帝却是轻哦了一声:“那明月怎么以为?” 燕熙接下去道:“明月可以大胆的认为,安陵王不只是安陵王,契丹王不只是契丹王吗?” 众人的眼神都是一震,这剑走偏锋的说法。 燕熙嘴角含笑,梨涡浅浅。 皇帝是这个契丹王,那究竟凉国太子是这个安陵王,还是胡族新王是呢,抑或者都不是。 皇帝的眼角分明带了几分趣意,再看去时,却没有了。 “历史上,还有同安陵契丹两王相同境况的。”燕熙顿了一顿,“就近来说,前朝的英武王受了来自西面常王的面上礼拜实则暗算,但这位英武王却肯忍下气吞下声,不仅接受了常王的朝拜,还没有发动战争,避免了两族相争,生灵涂炭。” 众人都是一愣,燕熙的意思,是赞同羲宁所说的了? 羲宁立在远处,也是若有所思的看着燕熙。 他从小便与燕熙相识在掖庭宫,那个时候他的母妃受到皇帝的厌弃,根本没有人知道他这个皇子的存在,是燕熙,堂堂风头无两的明月郡主一日偷玩闯入掖庭宫,两人才相识。 也正是燕熙回去将此事讲给了太后,宫里人才知道,皇帝之前宠幸了一个掖庭的宫女,无意间留下了子嗣。 他东躲西藏的日子结束了,燕熙是他的救命恩人,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想方设法的同面前这个清贵的女子打上交道,没成想待他出了掖庭,燕熙待他的态度便大相径庭,令他摸不着头脑。 分明先前,他们相谈甚欢,视彼此为知己好友的。 而她今日的这番言语,无意间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是不是,他有机会去接近她了? 燕熙侃侃而言,已让不少明文堂的姑娘们晕头晕脑,题目不是在说安陵王和契丹王了吗?又与前朝的英武王和常王有什么关系。 燕熙自然知道,她递的言是剑走偏风。 可是皇帝来此的目的绝对不是单纯的给他们出两道辩题,一定是当下发生了什么事。而如今最大之事,就是杨花镇疫病。 上一世,杨花镇疫病比现在的时日晚上两年,元鄢求和也是两年之后,上一世杨花镇事宜,放出来的消息就只是单纯的山中精怪致人染病,没有人为因素。 此番她重生,改变了很多事情,是不是这杨花镇一疫,同哪一位有什么关系呢? 既是如此,安陵契丹两王便没有那么轻易可以代入,她历经两世,该说是最了解皇帝的,他想听的也无外乎这个答案。 果然,在燕熙的意料之中,皇帝拍了拍手,众人的心神都跟着一凛。 他威严的目光扫下下面一众人:“你们这些从小熟读兵书,作文章的,说到底不如一个小姑娘。” 策论本没有对错,无非是燕熙此言更得皇帝的心罢了。 皇帝本就是主和不主战的性子,倘若真有什么事情是凉朝太子或是胡族新王所为,皇帝不仅会考虑个人面子上的事,也会考虑百姓。 这就是高处不胜寒。 羲行,羲琰,裴寰,学的都是正当的兵路思维,可是作为皇帝,他要考虑得不仅仅是这些。 譬如对胡族,刚刚议和。是为何? 胡族新王上任,族中正是不稳之际,倘若天朝出手,只是麻烦了一些,未必拿不下胡族,可是皇帝却接受了议和,因为天朝与胡族交战多年,苦得都是边疆得百姓。 这么多年来,在杨花镇招兵,在哪里招兵,天朝不说弹尽粮绝,倒也力不从心了。皇帝在位二十余年,什么决策都是要编入史册,自然一举一动他都要万分思量。 譬如凉朝,势力国力都能与之抗衡,平日派孟尝在东南面与他们碰碰就行了,没必要争个高下,你死我活得。 也非是人家打上门就不管了,在没有动兵得情况下,按住不动才是最好得抉择。 燕熙此言是说在他的心坎上了。 皇帝有些意兴阑珊,他挥了挥手:“你们都好好想想。” 离开得背影,带着萧索。 沈介亦步亦趋得跟在他身后,皇帝踩在雪中脚印里。 薛仰止给他上了一道折子,说的便是胡族王派遣耶律能在杨花镇搞鬼一事,起先他也是愤怒异常,甚至摔了折子,但但他捡起折子,再细细看时,薛仰止分明是在劝他,舍小气为大家。 他一时间陷入了囹圄,后来思前想后确实如此,于是他便想问一问他的儿子们,遇到这样的事该怎么做,没想到他们的意见都是如此,没有他看得上眼的。 倒是燕熙令他意外。 皇帝的目光闪了闪,口中喃喃着燕熙的名字。 她生得和她爹一点都不像,但说出的话总是直击要点。 回想天策在世时,也经常是多番劝他,这能做这不能做,他身为皇帝不能自己做主,恼怒的很,可他的女儿显然继承了他的聪明劲,比他强多了,至少不会忤逆他。 “沈介。”皇帝唤道,“九皇子与明月郡主所言甚得朕心,你去库里看看,有什么好的东西就赏了。” 第192章 母女 太后正坐在上头闭目养神,贺念思跪坐在案前侍弄香炉。 见到燕照迈过了槛,贺念思很是欣喜的叫了一声:“明月姐姐。” 燕熙从思绪中回过神来,眸光触及贺念思时便是冷光一闪,吓得贺念思手中便是一晃,香灰倒在了案上。 太后被这动静吵醒,她本阖上的双目睁开,看向贺念思的目光没有往日的喜爱。 贺念思自然意识到了,她心下恨恨,一定是燕熙瞧她伸深受太后的喜爱,嫉妒罢了,面上却一副楚楚可怜的姿态:“方才明月姐姐进来的神情吓到我了。” 太后狐疑,转瞬去瞧燕熙。 此刻的燕熙早已变换了一副神态,如往常一般温良,闻言便是一愣。 太后看向贺念思的眼神带着探究。 贺念思自知自己是被摆了一道,她定下心神,强笑道:“是念思的手不稳,致香炉翻了。” 太后未置一言,只是眸光深深。 复而她又望向燕熙,面上和蔼可亲:“皇帝的赏赐哀家已收入库中,将来你嫁人的时候同嫁妆一并带过去。” 提到嫁人,燕熙的眼眸就是一深,她半敛下眸,作羞赧状:“娘娘就爱拿明月打趣,这些事还早呢。” “不早了,你马上便要及笄,是个大姑娘了。”太后微微一笑,“司衣局送来了几套衣服,哀家叫云袖送到你屋里了,你穿穿看,喜欢及笄礼那日便穿上。” 燕熙眉眼温顺:“明月知道了。” 贺念思听到两人的言谈,一面有些好奇太后将来会怎么为其择婿,一面又为燕熙即将到来的及笄礼暗自生着闷气。 她的及笄礼早在两年前就过了,贺家小门小户,来庆贺的都是低官子弟,瞧太后待燕熙的模样,这场宴席怕是定要大肆操办了。 她的心中有些酸溜溜的,分明是她同太后沾了亲缘,怎得她没有在太后膝下长大,叫一个外人占了便宜。 燕熙在听到及笄礼时却在想,她的姐姐到那时能不能赶上? 前世,她的及笄礼摆在太后殿中庭,风光无限。 那个时候姐姐也在,只是孤零零的坐在席上出神。 红绸铺了满地,欢天喜地的道贺声。 那个时候的她想,京中没有姑娘的及笄礼能比的过她了。 较于燕府给姐姐操办的那场及笄礼,算是一个天,一个地了。 可这盛大的背后,又是什么呢? 她同姐姐又有什么区别? 太后起身,迤逦着裙摆至她面前,燕熙抬眸,目光正定在她面上。 太后向来爱惜自己的面容,到如今眼边已生了皱纹,鬓边出了白发。 她上前整了整燕熙的裙摆,那副亲历亲为的模样像一个母亲嗔怪自己的女儿:“往常便告诫你行事稳当些,皇帝的赏赐再急也不能失态,慢慢走便是,哀家一个嫡母在这,赏赐接没接不打紧。“ 一旁的贺念思却是瞋目结舌,她来这么久,都是伺候太后的,不曾见过太后待如此待燕熙的模样。 贺念思眼神微黯,早知太后的心十分偏向燕熙。 燕熙的圆眸中闪过一瞬依恋,她半敛着眸,任太后拍打衣上的尘灰,再抬眸时,眼神清醒无比。 “哀家听说,你在皇帝面前见解清晰独到,皇帝这才赏你东西的?” 燕照闻言抿了抿唇,轻声道:“误打误撞罢了,在明月之前,九皇子殿下已提出过这个观点,无非是明月将其润色了不少。” 太后笑道:“往日哀家看你盯着那书,还怕你伤了眼睛,没成想还有这等用处。” 那笑颜,更像一位和蔼的长辈看向自己的后辈。 在众人面前,都是燕熙伺候太后的孝顺模样,可有时私底下,太后待她,更像亲女。 她有时会发疯,若是前世的燕熙,甘之如饴。 那时的她,太渴望被爱。 可是重活一事,许多事情在她面前渐渐明晰。 譬如新城公主之死,便是她永远也无法释怀之事。 第193章 他来 鸦云欺身而下,席卷了半边的天空。 冬日的天里往往没有如此诡谲的天气,这突如其来的大雨,叫这山阴小村更添一层阴霾。 粗陋的柴房里漏着雨,令燕照避之不及。 算算日子,今天已是她在阵前村里待得第八个日头了。 没有京都的繁华,有的只是成群的木如僵尸的村人。 也许是这场雨,许多患病的人如雨后春笋般冒出了头。 有人哭天抢地—— 在燕照心里听起来很不是滋味。 本就是贫瘠的村子,耐不住这严寒,而今更是耐不住凶猛如虎的疫病。 得疾的人越来越多,燕照去村台前领粮,越往前人越来越少。更甚者有人半途倒地,似要把那肺也咳出来。 这病愈重,便带了咳疾,往前是不咳嗽的。 越过一日,燕照再去村台前,那条必经之路上,赫然是前一日倒地已悄无声息的村民。 他的皮肤,他的衣物上满是泥水,沾着青苔,面色已然有些发青,淅淅沥沥的小雨落在他的尸身上,顺着衣角落到水坑里,滴答滴答。 没有人管他,也没有人敢管。 也许他的家人都死绝了,也许他的家人还撑着一口气等他送来吃食。 燕照不忍直视,从旁绕了过去。 再经过宋老二家的门前时,开门的依然是那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小少年。 只是他今天的神情有些不对劲。 他神色木然的望着燕照手里的吃食,开口道。 “你以后不用再送吃的来了。” 话罢,一深一浅的抬脚回了屋里。 燕照咬牙,跟着进了那茅屋。 许是地势矮不常通风,整个屋子里都萦绕着一股发霉的烂味与长久封闭的骚味。 燕照呛了一鼻,回过神来,瞧见那少年孤瘦的背影坐在炕边,盯着那未生火的洞口。那口锅里,摆着的是外头接来的雨水,浑浑浊浊。 燕照再往前几步,余光似是瞟到了什么东西,她猝然回眸一瞧,那柴火边躺着一个七寸的人影,再边上是一副干瘦到连人形都看不出来的东西,状若骨架。 “哥哥走了。” 少年干瘪的声音幽幽的响在这方空间里。 燕照偏头,以为是同她在说话,再细看,才发觉少年一个人在喃喃自语。 “爷爷走了,哥哥走了,爷爷走了,哥哥走了。” 他不停的喃喃,那声音如同蛆之附骨,令燕照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大约也能猜着,他的爷爷体弱先患了病也最先去,后来又将病传给了宋老二,两人相继离开。 此病凶猛,不出五日必死! 饶是燕照见惯了尸体,也不免动容。 她轻轻将吃食放在灶旁,缓缓走出了屋子,合上门,自然也没有瞧见少年抬头,那双木然的眼眸死死的盯着她离去的背影。 燕照好不容易回了自己的屋子,刚一推门进去,门尚半敞着,便顿在那里不懂了。 屋里坐了个人—— 那人一袭玄衣,坐在整间屋子里唯一一方干处,听到有人进来的声音,他双耳一动,缓缓的站起身来,露出了那深藏在燕照梦里的面容。 二人的眸对上,那双潋滟的眸子里,无风无晴,仿若不得动半分。 燕照心弦一颤,旋即轻咳一声,故作镇定的移开了目光:“你怎么又来了,我说过我不会出去的。” “陪你。” 声音不咸不淡。 燕照的眸里盛满了惊讶,她没有听错?! 薛仰止抬脚上前了一步,纵然身于破败不堪的境地里,仍是独善其身,那副高贵的模样没有被损伤半分,亦如万军阵前,风沙抢掠,未曾磨损他半分面容。 “陪你。”他又重复了一遍,那双眸子里似是突然带上了情绪,“我已向皇帝请旨,不日孟尝便会来此地坐镇。” 燕照闻言,眼中霎起碧波,若碧海潮生,汹涌而至。 他怎会,为她而来? 薛仰止显然也读懂了燕照眼中的情绪,,那如玉的面容微微一愣,再对上那副明净的眸子时,便若潮退之境,再不见波涛。 他兀自上前合了门,话中的语气仿若见着老友:“太冷了。” 凛凛寒风被隔至屋外,屋内渐渐升温,一如腾起在燕照的心底。 “太危险了,你不该来。”燕照的语气里暗藏了责怪,掩不住那担忧。 薛仰止却挑了挑眉,一向没有表情的面上终于换了一副神情,仿若冰山消融,熹微初盛,他调侃道:“本将不会叫自己底下的小兵去涉险。” 他虽是这么说,眼中的诚恳却不失半分。 燕照失笑,撇嘴道:“末将先前也是跟着天盛将军的,从来没有在宿国公门下拜过,可谈不上国公爷的小兵。” 提及此茬,便令燕照突然忆起,他们在颍川的初见,眼前人更是对她一口一个小兵。 他的本性沉默,若不是她借了顾云贺的光,惹起了他同顾云贺相争的意图来,眼前这样的人,怕是不会同她多说一句话。 薛仰止却是眉头一皱:“你自称末将,且颍川大荥两役皆随从于我,更有其原的半年共事,你不觉着,本将比你那位老主顾好?” 燕照又要说些什么,却见其一摆手,一半冷哼的吐出一句话。 “无需多言。” 第194章 交心 月色初盛,泠泠月光洒在他的肩头,为他镀上了一层光晕。 男人俊美无俦,那双藏满了京都浮华的眸子微阖着,那精雕细琢的侧颜令燕照移不开眼。 忽而,他掀眸,正巧瞧见燕照突然偏首,耳边的红意清晰可见。 薛仰止一愣,那只纤长的手放置燕照的额间,边奇怪道:“没有发热。” 燕照脸上的祥云更红了。 薛仰止在移开手时忽然一顿,他的两指细细磨搓,在摊开来,赫然是一团褐色的不知名粉末。 他往边上提了一盏灯,举在燕照面前细细打量,狐疑道:“怎么土都沾在脸上?” 烛火跳跃,灯影微阑。 男子的面庞细腻,呼吸近在咫尺,叫燕照心思紊乱,眸中星火恐有燎原之势。 她低下眸子,敛去眼中潋滟:“应当……是雨水打在脸上沾着的。” 玉面郎君在身前,她一时间也没空去担忧脸上的易容被发现的心思了。 这么多天以来,风吹雨淋,策马出来的着急,也未曾将易容的物什带在身上,它能在脸上坚持这么久,已是超出了她的预料。 总归面前问话的是薛仰止,她对他向来有一股无名的信任,任他发现也无妨。 薛仰止只是颔首,似是信了这副说辞,倒也不再纠结。 “快睡。” 他微阖上眼。 燕照只觉眼前人当真是睡神转世,先前在慈恩寺里两人共处一室,这位爷戌时便上床就寝,这于他们这些战场奔波的劳碌命来说,当真是稀奇的紧。 许是觉察到燕照的踌躇,他的眸微开,只是淡淡道:“你是不是想问你为何我总是这么早便睡了。” 他的语气不是反问,而是陈述。 燕照点头如捣葱。 “赶在别人之前睡着。”薛仰止缓缓叙来,“那些扰人清梦的怪思便都是别人的了。” 燕照扯了扯嘴角,万万没想到这位爷竟是这般想法。 不过似乎没错,那一夜二人同睡,她偏偏因为燕熙的事情翻来覆去。 燕照抿了抿唇,想起之前关于薛仰止的传闻来。 生母早逝,亲爹不爱,纵然生来尊贵又怎么样。 燕照的眸里染了一丝她未察觉的心疼。 薛仰止寡言,整个人如同高岭之花般令人难以接近,但与燕照相处的时候,总是不自觉的会多说些什么。 他想,也许是燕照沾了顾云贺的光。 毕竟顾云贺实在讨嫌。 他清眸微转:“幼时,父母的感情不是很好,父亲待我严苛至极,我做什么,都比不上庶弟的一根汗毛,在他的眼里,隔房堂姐在他心中的地位都比我重。” 向来只是听传闻,而今乍然听到正主提起此事,燕照却是一怔。 盛传老宿国公和赢朝公主感情甚笃,怎么会不睦呢? 薛仰止自嘲一笑:“他嫌母亲阻了他的实权,在母亲走后,更是对我不闻不问。” 燕照不知该从何安慰。 薛仰止这一路走来,定是十分不易。更何况他刚爬上宿国公的位置,就请旨边疆,想来也是想远离族中那些尔虞我诈的人。 偌大国公府,宅内的秘辛与争抢不比小户,他的母家远在赢朝,身无根基,活下来定是艰险重重。 薛仰止噤了声,过了一会,直到燕照都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幽幽来了一句。 “你呢,从未听过你说家里人。” 燕照一愣,往昔的思绪排山倒海而来。 “父兄都是战死的,母亲失了魂,不日便追随而去。”燕照的声音里藏着浓浓的疲惫,“有的时候经常在想,为什么他们要抛下我。” 她的声音里带上哭腔:“带我走,不好吗?” 薛仰止却是睁开了眼,一双黑眸落在燕照身上,嘴角一动,却又不知该怎么安慰。 燕照失声,这一刻,这一间小屋里,往日的情仇与家国大爱都被搁置,有的只是一个少年思念家人的纯粹之心。 薛仰止上前,轻拍了她的背。 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与窗外的雨声渐合,待雨微停,燕照这才顺过气来。 她对上薛仰止满含歉意的眼眸来。 “我不该提此事。”他的面色松动,带了几分和缓,“抱歉。” 燕照却摆手道无事。 又是一片寂静。 燕照缓了心神,她向来没有这么早睡过,一时间也只能盯着那团黑乎乎的窗子,盯着前头的雨从檐上漏下,化在地里。 她百无聊赖,身旁的人已没有了动静。 她试探性的问了一句:“国公爷?” 哪想旁边的人嗯了一声,便睁开了眸子看着她。 “什么事?” 燕照有些不大自在,她还真没想到面前人还未眠,只得随意挑了一个话头:“听说元姑娘怀了孩子,我还从未备礼上门。” 只是越道,心中便越发酸,她都不知这种感觉从何而来。 薛仰止却是眼眸渐深:“不必。” 燕照却是不依不饶:“世子出世,末将定是要上门的,这不合礼数,国公爷没怪罪末将已是十分宽和了。” 她自称末将,心中很不是滋味。 其实元姑娘怀孕的消息早早就传出来了,她也有足够的时间备礼上门,可是,有一股力量牵引着她,叫她颇不愿去,便一直磨蹭到了现在。 “他不是世子。” 燕照却当他嫌元姑娘的身份不够格,做不了国公夫人,她的孩子自然也做不了国公世子。可薛仰止寡言,却不寡性,一时间倒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薛仰止瞧她的神情却莫名有些烦躁,他撑起身子,有一种被别人强带绿帽的感觉。 “先前将她带回府,是因为在天成谷,她的家人因救我俱亡。”薛仰止解释道,“我和她从未有过什么,府上府外均以姑娘称她,就是希望回京能给她找一份好亲事,全了我的报答之情。” “那她的孩子?” “是一个人的。”薛仰止叹了口气,并未言明,“念起恩德,我护住了她的性命。”却没想到她并不简单。 后半句,薛仰止没有说出口。 燕照闻言却是松快了许多,心底的什么东西化开了。 既然性命攸关,那元姑娘怀的定是位高权重之人的孩子,这等秘辛,燕照也不会多问,只知道不是薛仰止的就好。 “睡。” 薛仰止复又寻了个好的姿势躺下,他的声音渺若苍云,不一会便没了声息。 燕照也似是放下了很大一块心事,也沉沉睡去。 呼吸之间,两人的心慢慢贴近。 第195章 熟人 晨时有一众官兵大张旗鼓的进村。 阵前村疫病有蔓延之势,这几日,甚至连守在村口的官兵都有所感染,好在今儿个医圣南海白老赶到,给不少人吃了一颗定心丸。 燕照同薛仰止乔装一番并肩向村口行去。 官府也不再坐以待毙,毕竟堂堂宿国公就在村里,若出了什么事,他们难辞其咎。 薛仰止拿手边柴枝给她编了个柴帽,叫燕照意外。 一路上,到处是升起的滚烟,很多病人亡故,村里人自发烧去遗体,不时有亲人在一旁撕心裂肺的哭喊。 薛仰止岿然不动,燕照却眸里含酸。 “走。”薛仰止遮住燕照的眼睛,他面无表情。 燕照亦步亦趋的跟上,不免还要回头望望。 不消一会,他们便走到村台前。 一众官兵里,鹤立鸡群般的站着一个男人。 他身披金甲,脸色坚毅,仅仅是立在那,就给人一种无名的安全感。 那是燕照仅仅在除夕宴上见过一面的长平侯——孟尝。 他眼珠微转,在一个又一个村民的身上掠过。 身侧,立着一个白发老翁。 燕照定睛一瞧,觉得有些熟悉。 复又联想到薛仰止说的,南海仙翁白老不日便会抵达杨花镇,心中不免有了计较。 那白老瞧着不修边幅,身上穿的破破烂烂的,唯有那一撮胡子梳理的整整齐齐。此刻,他正挺直了脊背,给人营造一种仙风道骨的感觉。 燕照越看越眼熟,直至最后瞠目结舌。 这,这老头不就是—— 大荥城里给她治腿伤的老头吗?! 那个时候只以为他是一介游医,没想到竟有这么大的来头。 几日潮湿,叫燕照的腿疾隐隐作痛。 敢情她得了仙翁的医治? 燕照啧嘴。 这头燕照还在震惊之中,那厢薛仰止已经抬起了下巴,眼神微与孟尝致意。 孟尝这也识出了你们二人,大步一跨便向你们走来。 身侧的村民被众官兵隔开,保持在一个安全的距离以内。 有人咳出了血,引得现场又是一番混乱。 孟尝向薛仰止道:“国公爷。”随后将目光落在了燕照身上。 “抚远中郎将。” 燕照有些惊讶,不想与孟尝的一面之缘竟被记在了心底,她赶忙又是回礼。 孟尝点点头,环视了一圈,眼神里带着凝重。 他刚赶到杨花镇,便马不停蹄往这边赶,没想到这情况实在严重。 天朝已有许多年,没有爆发过疫病了。 薛仰止叫孟尝来坐镇的原因之一是去岁灵越大水,灾后也出过人瘟,那个时候虽死了许多灵越人,但孟尝的控场能力还是极高的,叫他来,就是多了几成把握。 果然,孟尝眼中的凝重褪去后,便是岿然不动的平静。 天朝四大神将燕照都打过了照面。 对他们来说,这样的场景,怜悯被他们埋在了眼眸深处,能瞧见的,只是一副冷静自持的大将之风。 这于燕照来说还有些难做到,不过她会努力向他们靠近。 白老也从那方移来,出现在他们近前。 方才薛仰止的目光都在孟尝身上,是以没有十分注意这位白老。 他的眼眸中划过一丝错愕,显然也认出了眼前这个人。 “小姑娘。”白老瞧了瞧她的腿,“那怎么样了?” 燕照显然没料到白老还记得她,只是恭敬道:“托老医仙的福,在愈合。” 白老点点头。 孟尝疑惑:“你们认识?” 燕照简略的解释了一遍大荥的事情。 “谁来告诉老夫,这村中疫情的病症。” 白老捋了下胡,缓缓道。 第196章 有望 燕照简单道:“头几日,通体全红,出现细密的斑点,之后就开始咳嗽,发烧发热,少有挨过五日的。” 燕照在阵前村蛰伏了这些日子,自然是由她最为准确。 南海医仙没来得这些日子,不是没有派过大夫前来,可惜瞧着状况,一个个连夜背上包袱就逃出了杨花镇,谁也不敢揽这苦差事。 只有那些被皇帝派来的宫中御医无法,找人秘密运送了一位有这病状的病人,也不敢轻易涉地查看。 这白老瞧着七十往上,这么大年纪,就算是感染个风寒,也少不得一番折腾,可他偏偏就亲来了,怪不得人家能担医仙这个称谓呢! 燕照还是很信任面前的这位医仙,毕竟当时为她救治腿伤也有目共睹不是? 白老紧缩着眉头,他沉吟一声:“为老夫寻一位初有病症的,一位开始咳嗽的和一位已经病死的。” 这病来势凶猛,他也不好妄下判断啊! 孟尝给了后头小将一个眼神,小将哆哆嗦嗦,不敢上前。 他们如何知道哪些人病得怎么样?现在家家户户都紧闭着门,自个儿过自个儿得,要为老医仙挑这么些个人过来,实在太过危险。 也怪不得他们。 白老环视了一圈,突然气的胡子一撇:“怎么这么个人传人的大疫,还叫那些得病的和没得病的住在一处?” 燕照却是摊开来道:“白医仙,这场疫病可能有人为原因,先前我与闯王在村里就受到了村民极强的排外情绪,他们又慌又乱,谁的话都听不进去,叫他们自个儿关上门来,已经是这种情况下,疫病前期最妥善的方法了。” 薛仰止也道:“这几日也曾派人下去叫村民把家中染病和过世的都送到一处,可惜他们有些抵制官府,在大夫来之前,怕产生剧烈暴动,这才按下。” 燕照了然,想来当初是她这位将军和王爷莫名其妙的出现,疫病莫名其妙的发生,让他们对官府不信服了。 只是未想到,这病的死亡周期这么短。 白老叹了口气:“在老夫来之前,就没有什么大夫能坐镇的吗——” 自然是没有,游医都跑光了,剩下那些宫里来的,派头一个比一个大,只想着能控制住病情不往外传就是,死一个村子的事情,到时候放把火全烧了就好了。 防火烧村—— 还真亏他们想得出来?!大过年的,皇帝都怕被百姓的唾沫淹死! 奇怪的是,这些医者仁心,在他们的身上一点也没有。 薛仰止也曾威胁过那些御医,他们瞧国公爷的名头瑟缩了一下,勉强来此地看了一眼,然后又互相推诿。 薛仰止不懂医,被他们一番头头是道给哄了去,以为过个一两日他们研究出方案来,再把人隔开也不迟,怕就怕在军民冲突,令病更加严重罢了,甚至有外传的风险。 接着,就是他接到孟尝抵达杨花镇的消息,便马不停蹄的进到村里瞧燕照了。 看得清楚他们的表情,白老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运气不好罢了,没有碰上真正为民好的大夫,尽是些追名逐利,贪生怕死的人。 孟尝又是一记眼风扫过去,那小将腿直打哆嗦。 燕照此时偏想起一人。 她止住孟尝:“你们且随我来,兴许能找着。” 几人也没有迟疑,防护了一番,旋即穿戴整齐随着燕照进了村子。 此刻差不多未时,辰时的粮早已放过,村道上根本没人走动,也让他们进村更加顺利了些。 路上本也有尸体,想来是薛仰止找人处理过了。 燕照领他们绕过小溪,走到了宋老二的茅屋前。 她顿了一下,才上去敲了门。 无人应答。 几人对视一眼,孟尝上去直接推开了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 乍一眼,柴堆边坐着一个不高不矮的小少年,他正耷拉着脑袋,埋首在衣领里,听到响动抬眸,眼神掠过燕照放在她身后的几人身上,眼神立马就充满了戒备。 双眸布满了血丝,眼神像只未被驯服的狼崽子。 更可怖的是,他满脸通红,红斑自下巴处延伸到脖颈。 孟尝与白老对视一眼,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惊骇,燕照口中前期的症状,就已经如此骇人。 去岁灵越的人瘟还只是发热,好摆平的很,如今瞧这阵前村倒是棘手的很。 薛仰止先前就看见过这副惨状,眼下很是镇定。 他看向少年,像是要望进他的心底。 宋姓少年打一眼见到面前这群喊着肃杀之意的人便是稍有退却,可不过一瞬,他就梗起脖子,冷声吓道:“你们是什么人,来这里干什么?!” 燕照抿了抿唇,上前走了一步。 那少年浑身一抖。 恰此时薛仰止也扯住了她的袖子,不让她近前。 燕照无奈对那少年道:“你不识得我了?我是这几天受你哥所托给你送吃的那个人啊。你别怕,看到我身后这老头没有,他是医仙,他能治好你。” 少年眼中带着狐疑,显然是认出了燕照,情绪也没方才激动。 几人这才踏进了这不大不小的茅屋。 自然,也瞧见了柴堆边的两具尸体。 白老颤巍巍道:“你们都出去,都围在这里干什么!” 这些小子胆子都大的很,染上病可不是闹着玩的。 燕照等人退了出去,先前跟在白老身边默默无闻的药童赶紧上前把药箱递上。 宋老二刚走,还是热乎的,还有一具先前的遗骸,应当是小少年的家里人,再者小少年一直和他们生活在一起,这房子忒小,根本没法隔离,他患上病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因此,燕照才带他们来这。 茅屋前的空地上,孟尝问道:“你说这病起有人在作怪,是何人?” 燕照见此地也无别人,就和盘托出。 孟尝不管西北胡族的事情,但也有关注,耶律能这个名字他多多少少听过。 此刻他也不免叹一声:“这位胡族新王真是胆大。” 无论这事是不是耶律能搞起的,元鄢都别想这么快脱清干系了。 就算皇帝不追究,一番对峙是免不了的。 第197章 平州客来 杨花镇府衙里。 金卫两将军留守着,一方面是护卫闯王夫妇的安全,另一方面是为了迎一人—。 听说是位女大夫—— 金威拎着把剑冷酷的站在府前,遥遥看见一辆马车向此地而来,面色才稍有缓和。 他身边忙前忙后的副将也松了一口气。 敢叫侯卫先锋长来迎,这女大夫的面子也忒大了些。 远处而来的青帷盖马车稳稳停下,掀开帘子出来的是一个半大的姑娘,瞧上去莽莽撞撞的。 她眉目张扬,指着金威便道:“你这小将竟敢直勾勾的盯着本小姐。” 金威还未说话,他身旁的副将往前跨了一步,立马横刀的立在那鲁莽的姑娘面前,正要开口训斥,就被一道泠泠的声音夺了去。 “小姑。” 打马车上下来一位素衣女子,群裾绣莲,顺着她行路一荡,方才众人的注意都在先下来的这个姑娘身上,自然没有注意到马车里还有一个人。 她的语气轻柔,叫人都不由自主的看向她。 来人容色极盛,不施粉黛,丽质天成。 金威眯了眯眼,他在京城都鲜少见过这般容貌的女子。 “将军,我姓沈。”她淡淡道,“方才我小姑失礼了,将军见谅。” 沈红叶可不似张敏那般没有眼力见,眼前男人金甲着身,气势不凡,身边那银甲卫也矮他一头,不消说,定是某一位位高权重的将军。 “沈大夫。”金威点点头,没有计较,“您请。” 沈红叶颔首,便往里走去。身后的张敏见她又不声不响的出了一个风头,咬咬牙,很是妒恨。 但毕竟在人家的屋檐下,张敏还没蠢到同沈红叶起冲突,亦步亦趋的跟了上去,只是脚步迈的极重。 她听到身后有人议论。 “那就是白老的徒弟?这女大夫长得可真好看。” “还别说,跟个大家闺秀似的,就是嫁了人,跟在她后边的那个泼妇是她小姑。” 张敏气的回了身,声音不免扬了起来:“你说什么?说谁是泼妇——” 后头议论的小将显然也没料到这位是一点就着的性子,也是他们好涵养,不跟一介女子计较。 “姑娘听茬了,不是在说您。” 张敏似信非信的垛了垛脚,余光撇到金威那一副不耐烦的神情,怵了怵。 她转了身就对上沈红叶那双淡的没有情绪的双目。 “你若再这么胡作非为,我就把你送回平城。” 沈红叶忽感头疼,张敏咋咋呼呼,蛮不讲理,着实令她厌恶。 张敏撇了撇嘴,她这个嫂子最会讲的就是将她送回去这番话。 可瞧着眼前人确实是一副生气的模样,张敏恐她真的一气之下把自己送回去,就不敢造次。 杨花镇疫病的事情都传去平城了,当时皇帝一旨传到张家,差点没把众人吓死。 后来得知是请沈红叶的,才舒了一口气。 张敏旨意一下便想要跟来,张家老夫人偏不肯,杨花镇全镇都被封锁了,那该有多危险? 张敏却想着,像林集那样的大官,杨花镇出了意外,他肯定在? 于是好说歹说才磨了张老夫人过来。 她不知道的是,皇帝却有派林集下来的打算,但有别的思量在,到底没把旨意传下去。 这张敏,到底要空欢喜一场。 沈红叶走在前头,手里提着医箱,身旁也不跟个药童什么的,只带了一个架子比谁都大的张敏。 瞧沈红叶一副亲历亲为的模样,金威沉吟片刻,招来身后的小将:“沈大夫,手上医箱重,不若叫他来帮你拿着。” 那小将想在金威面前出风头,他神色殷切。 沈红叶却连思量都未曾,了当拒绝。 “医箱是医者的贴身之物,还是我自己来拿。” 金威见状,便随她去了。 沈红叶的眸却敛了敛,她未嫁人前……也是有自己的药童的,后来去了张家,张家人借口她的药童花了张家前,便给解了,纵使她说要自己出药童的月银,也被张家人笑着打发。 她不信张家人,所以张家的仆从她都不带在身边,倒是这次张敏带了两个,被人领下去了没跟进来。 也是,这儿是衙门,哪有地方让张敏耍小姐脾性。 沈红叶忽然像是想到什么,顿了步,问道:“将军,我自平城带来的那些仆从会怎么安排。” 金威看了她一眼:“若是检查没有问题,自会放他们会你身边。” 沈红叶点头,不再说什么。 …… “那个谁!过来!” “搜身。” 马车刚入府库,就有府衙里的小将对他们嚷嚷着。 沈红叶一行,带了两个马夫,两个丫鬟。 见状,都敛目站在原地。 小将上前对两个马夫就是一搜身,发现什么都没有。 他指着一人道:“没问题,把他们都带进去。这两个丫鬟带去给王姑检查。” 那小将转身要走,似是想到了什么,顿下了步子。 他的目光从四人面上扫过,看不出什么端倪。 再掠过一个马夫的面上时神色动了动。 “你——抬起头来。” 一直沉默寡言的那个车夫闻言,缓缓的抬起了头,露出了一张沾着灰尘的脸。 那小将定睛瞧了一瞧,直到他身边的人问他:“怎么了,有什么不对?” 他摇了摇头,摆手道:“无事。” 便带着一群人利落的走了。 只是心头不免郁闷,现在连一个马车夫都生得那么好看了吗? 见他们离去,身后的那位“生得好看”的马车夫回了身,神情极为淡漠。 这翘鼻刀嘴的,不是顾云贺,还有谁? 第198章 奇怪老妪 “喂。” 正有人领他们进府衙,便又有人叫住了他们。 那人身上的料子一看便比那些干粗活的好,兴许是衙里的某个小管事。 他抬起下巴:“九巷那边要两个人。”他点了顾云贺,“就这两个。” 顾云贺顿了步子,也没有抬头,直直就跟着那个拿下巴看人的干事走了。 “还挺利索。”那人上下瞅了顾云贺两眼,“来,帮忙抬个死人。” 到了地方。 几乎到了九巷最深的那间屋子。 且重兵把手,年节集市,竟无一人身影。 顾云贺若有所思,直到停在了一处棺材铺前。 领他们来的人颇感晦气,他往地上啐了一口,就对顾云贺及另一马夫道:“去里头寻一个六旬左右的老头,把他拖到乱葬岗烧了。” “算了。”他摆手,“你们进去,自有人和你们说的。” 看他匆忙的背影,留下一句嘱咐:“小心点。” 顾云贺打量了那棺材铺子一眼,当先跨过去。 身后一直跟着他的马夫打心头升起一股晦气,但见顾云贺打头,还是苦着脸跟了进去:“您慢点,爷!” 倒不是说这马夫知道顾云贺的身份,而是这一路而来,沈大夫都对他礼遇有加,再加上面前这个生的就不像一个普通人。 马夫自然不敢造次。 甫一入铺,便觉周身冷了不少,灰墙斑驳,叫人心生阴冷。 棺材铺同普通的停尸房不一样,是商铺,自然也有掌柜。 只是叫他们来棺材铺拉人,还是头一回见。 顾云贺默默扫一眼幽冷的堂屋,正中央摆着一口硕大的老红木棺,瞧起来和镇店之宝一样。 身后的马夫早已开始浑身打哆嗦。 边还嘴里骂骂咧咧:“老子是马夫,怎么一到这杨花镇沦落到给人收尸来了!” 收的还是棺材铺的尸。 真邪门。 顾云贺确是惯来不信鬼神的主,有便有,无便无,世上若真有鬼神,他手上鲜血无数,早就被人收走了。 这想法倒是和薛仰止如出一辙。 他敛下眉头,有些无奈的听着身后马夫的骂声,抬脚便往更深处去。 马夫早看出顾云贺一身煞气,想着煞气镇鬼气,小眼一瞪,忙不迭的跟了上去。 他们还没迈过堂屋的槛,就有一拄着拐杖的老太缓缓从暗处出来,顾云贺顿住脚步,那马夫却是整个人都不好了,哭丧着脸闪到顾云贺身后。 顾云贺却是侧头瞥了他一眼,大丈夫,胆也忒小。 那老太年过七十,腿脚不便,打眼看见顾云贺面色变了变,怪声怪气的问道:“可有识得一人,已死之女啊。” 男人身形修长,一身杀气,身侧围绕着淡淡的死气,想来只与那已死之女打过几次交道,并不熟稔。 可这世上竟有已死的活人! 天理命盘,动不得,改不得啊! 逆天者—— 亡。 顾云贺闻言皱了皱眉,这老妪虽无头无脑,但他还是不动声色的把这句话记下。 老妪平了心境,站在地上冥想几瞬,猛然睁开眼睛,目光从马夫身上淡淡的掠过:“原来收尸来的,进来。” 顾云贺顿了一下,跟了进去。 往里走的那间屋子,躺着三人,瞧着无声无息。 老妪幽幽道:“这三人都是染病死的,你们找个地方焚了。” 棺材铺的死人,竟要用火焚葬。 马夫问出了顾云贺想问的那句话:“染了什么病?” 老妪高深莫测的笑了一笑:“让整个杨花镇沦陷的病。” 顾云贺却是偏头,说了进来这里的第一句话:“是时疫。” 面色平静无波,眼神中却带了忌惮。 见顾云贺终于开口,马夫才勉强定下心来,但转念一想,却是一愣。 听说杨花镇的疫病防的很好,均控制在整个阵前村里,先头跑到镇上的一个跑腿的,也被赶了回去,这大镇上怎么会有染病的? 难道传闻都是假的吗? 杨花镇已经自顾不暇了? 边想边后悔自己怎么接了个这样的苦差事。 这厢马夫还在忧心忡忡,顾云贺却冷静道:“叫我们来的只让抬一位死者,这里三人,不是我们要收的尸。” 那老妪却是轻笑,十分笃定:“就是他们。” 顾云贺却不多做打量,他扯上那马车夫,转身便走。 那老妪竟也没拦着他们。 只在身后莫名其妙道:“阎王手上的生死簿里都记着人呢,一个都逃不掉。” …… 白老出来时,面色带着凝重。 他刚想开口,身边跟出来的药童却是猛吸一口气。 白老面色一变,将燕照等人赶到一边,小心翼翼的问药童:“可是身有不适?” 药童吓得连忙摆了摆手,但他感觉鼻尖的空气很稀薄,就算到了外边也一样。 但对上几人灼灼的目光,却是怎么也不敢言。 白老半信半疑,只是叹了口气,对孟尝道:“既然进来了,就出不去了,找人回去衙门,挑个能坐镇的人。” 孟尝也是脸色不好,几个思量间已是明了白老的意思。 这病传染速度极强,他们不能乱走。 他远远的对侯在几米处的小将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 燕照急急问道:“白医仙,可有解?” 白老却是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沉下眼眸。 一直和他通信的一个人叫他这几年没事不要出天朝,尽量在西面晃荡。 巧的是,杨花镇疫病一出,他就在西南面不远的小镇上。 他的徒儿传来一封信,皇命叫他赶赴杨花镇。 恰巧那人也给他寄了些珍贵的药材来。 白老灵光一闪,已是蹲下身子,在医箱里翻找着什么东西。 燕照目光顺着他寻找,突然目色一凝,叫出:“绛仙草?” 第199章 对峙 白老拾起药材的手一顿,他抓起那根样貌丑陋,状似杂草的玩意:“你说这个?” 燕照点了点头。 平州营的陈晖之前就是中了绛仙草和参鱼混合的毒,只是后来什么都查不出来,就只能不了了之了。 回去之后,燕照更是翻遍了医书。 这才记得这绛仙草的模样。 白老自是识得的,但沈红叶并未和他提过陈晖的事情。 绛仙草,于他而言不过是一枚稀缺草药。 更何况,这根药材是京城的那个人给他送过来的。 在场的孟尝和薛仰止显然也注意到燕照看到此物时的失态模样,不禁微微好奇这绛仙草是何物什。 白老比燕照懂得要多:“这绛仙草不仅是毒物,更是救人的仙丹啊。” 这倒同燕照所查阅的大相径庭,只是面前这位当世医仙都这么说了,燕照便仅是抿了抿唇。 毕竟耶律能在前,胡族的东西,就算是生在胡族的花草也不得不让燕照多想。 白老复又蹲下身子,在药箱子里微微摆弄了几下,凝眉沉吟。 孟尝见状,问道:“可是白医仙缺了什么药材。” 白老却是沉下声来:“你找人把这几枚药材按照老夫所言的数目送来。” 他苍老的手心里摆着几枚药。 孟尝接了过来。 白老又颤巍巍的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白布和一只炭笔,写明了药材的数量。 孟尝握住那块白布,细细叮嘱跑腿的小将。 白老叹了一声:“这病怪的很,只能让他们吃几副药缓缓咳疾和发热的症状,至于那红疹,老夫不敢轻易断言。” 燕照等人的脸色更沉重起来,让白老都忌惮的病情…… “在那生点火,架口大锅。”白老打量了他们三人一眼,指了薛仰止道,“你去瞧着点火候。” 薛仰止:“……” 孟尝眼中难得出现了一抹笑意,敢让堂堂国公爷去掌火的,除了这白老,找不到别人了。 薛仰止也不是计较的人,更何况瘟疫当前,他只是微微颔首。 短短呼吸之间,孟尝带来的人已架好了锅子。 薛仰止拔腿走到那里,顺势蹲坐在一旁的石块上,只是那眉稍挂着三寸雪,清冷无比。 白老又道:“你们两个等会,也有事情吩咐你们。” 话音未落,似乎蹲在远处的薛仰止幽幽的看了一眼他们。 …… 御书房里。 一个身高马大的人影从外进来,他披着厚厚的氅子,携了风雪。 他一进内室,就有宫仆换下他的大氅,抖了抖。 案前坐着一抹明黄的身影,正一瞬不瞬的看着他。 不过须臾,就搁下笔,淡声道:“胡王来了,坐。” 那足蹬高腰靴的人,正是元鄢。 宫仆又勤快的搬了一把黄花椅来,元鄢顺势坐下。 两人各为各族首领,眼下虽是都坐着,但龙案比之高了两阶,瞧着不像平起平坐了,有点下马威的意思。 元鄢半敛眸,在等天朝皇帝先说话。 皇帝慢悠悠的饮了一盏茶,见下头元鄢坐的稳当,不禁挑了挑眉。 元鄢的人擅自在杨花镇给他掀起这么大的浪潮,他自是怒在心头的。 只是碍于两国的百姓,他这个做皇帝的自认格局大的很,但总不能牢骚都不发两句? 他突然轻笑了一声:“胡王,您的爱将呢?” 空荡荡的殿里只有皇帝一个人的声音,垂眸沉思的元鄢闻言抬起头,目光如炬。 爱将? 元鄢如今摸不准皇帝的意思,那日神秘的白衣女子带来燕照深陷杨花镇的消息后,没多久就传来了杨花镇瘟疫一事,他心头发紧,连夜联系了身在杨花镇的耶律能,却石沉大海,根本联系不上。 他心中隐隐有一个念头。 瘟疫的事情和耶律能脱不了干系。 他头微抬着,却迟迟不言。 皇帝往前探了探身子:“胡王该不会,不知朕所言?” 第200章 周旋 见元鄢确实一副茫然的样子,皇帝心头冷哼一声:“那朕来帮胡王想想,不若就从西南闯王开始说起。” 元鄢的眼神闪了闪,面上还是不动声色。 闯王身上有他要的东西,自然是他下令劫持的。 皇帝见他还是一副怡然的样子,原本笑眯眯的脸上此刻也有了崩裂。 “胡王不承认也无妨,可胡族的大将耶律能在杨花镇流窜,甚至还导演了瘟疫,不如请胡王说说为何耶律能视天朝律法于无物,公然对天朝进行挑衅!” 皇帝怒起,一下从龙座上站起,龙眼圆瞪。 元鄢心下一沉,那日没有得到耶律能的消息,他便使人快马前往杨花镇,依然没有得到他的踪迹。 瘟疫一事确实不是他的手笔,他也被蒙在鼓里。 此刻他沉声道:“陛下莫急。” 他稳坐不动,丝毫没感受到面前帝王的威压,甚至还有几分从容。 皇帝:“……” 皇帝此时的怒火不上不下,颇为尴尬。 他坐了回去。 只是眼眸沉沉,十分不善。 元鄢心底略微思量了一下,若是现在还不知道自己被耶律能摆了一道,那他这个胡族王也不用做了。 “皇帝陛下在找耶律能的下落,鄢亦是。” 元鄢在皇帝面前从不自称孤,以示胡族的诚意。 皇帝自然知道这点,于是对元鄢也是礼遇有加,可自从出了这档子事,皇帝更怀疑元鄢别有用心了。 “哦?”他狐疑,“你的人你还要找?” 显然是不信了。 元鄢只是半垂着眸:“陛下也知耶律能其实是老胡王派去朵沁格格身边的人,不是鄢的直隶属下。” 这件事皇帝自然是知道的,老胡王在世时,朵沁便带耶律能参加过天朝的皇宴。 他半嘲讽开口道:“胡王还没收服他为臣吗?” “如今看来,是他的假意臣服罢了。”元鄢叹了口气。 皇帝又问:“闯王的事你也不知吗?不是你将他派去的杨花镇?” 元鄢双目有神,说的很是诚恳:“鄢并未派遣他去过什么杨花镇,一切都是他自己的主意。” 耶律能办事情向来小心谨慎,从无遗漏,任何知道他身份的人都会被他灭口。 他先前遣去的人告诉他,闯王已安然入了镇上的县衙。 当时他便要求耶律能将闯王灭口的,耶律能显然没有听他的话。 况且瞧皇帝的样子,他没抓到耶律能。 但是耶律能这么轻易就让人知道闯王与瘟疫都同他有关,且现在更是失联,元鄢就算不明前后,能想到的,也只有耶律能的报复。 他差点咬碎一口银牙,闯王的事情就不该让他去! 他对自己的旧主可真是忠心啊。 从前元鄢十分确定耶律能不知道老胡王身故的缘由,如今却是动摇了。 皇帝微眯了眼,手指一下一下的叩击着案面。 元鄢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皇帝自然也不会那么轻易就相信他的话。 他沉吟了片刻:“胡王近些日子还是不要走动了。” 元鄢自然知晓,这些日子他要被皇帝看守起来了。 他站起身,告辞。 第201章 发现 皇帝召元鄢入宫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有心人的耳朵里。 虽然不知两人在殿里说了什么,但而今的节骨眼上,皇帝根本没法分暇给外国的使臣,于是朵沁与裴寰的亲事也暂时搁置。 所以皇帝召元鄢究竟所为何事呢? 在众人暗暗思忖之时,皇帝又御旨一下,遣大理寺丞林集,翰林院裴寰去往杨花镇。 众人不禁疑惑,宿国公同长平侯不都去了杨花镇吗?怎么又派了两个京官去。 有人对皇帝派遣裴寰一事留了个心眼,看来皇帝对这位即将要尚别国主的兵部尚书公子并未完全放弃。 这也让很多人的心思活络了起来。 …… 林集和裴寰的加入,正好让闯王腾出位置,这几日,闯王也在准备回京事宜。 闯王妃恨不得立马离开这个鬼地方,赶紧飞到京城与谢元元团聚。 可天不遂人愿。 就在林集裴寰二人踏入杨花镇的地界,闯王夫妇二人准备乘坐马车离开时,杨花镇的疫情到了一种不可控的地步。 镇内集市都已歇下,可杨花镇是为大镇,人员往来,又杂又多,虽有限制,但百姓还要讨生活,于是一些酒楼和茶肆还没有歇业。 甚至有些小巷子里,贩夫脚夫偷偷支起摊子,摆了个小集。 问题正好就出在了这里。 也不知从哪跑出一个人,在大街上摇来晃去的走着,从酒楼逛到茶肆,均被小二赶了出来,他一点也不恼,再一拐入了一条小巷子。 恰好那条巷子里有偷支起来的摊子,冷不丁瞧一个人突然过来,还以为是官兵要来抓人了。 结果定睛发现是一个身着麻衣的酒鬼,便不在他身上花什么心思。 他倒在地上也无人问津。 直到……老柳家的出门给自己的闺女买鸡蛋,看到躺在路中间一人,也没当回事。 毕竟这年头,酒鬼出没,时有发生。 待走进一看,那可不得了—— 那酒鬼满脸通红也不知是不是酒给吃的,就说那满脸的红斑也是骇人的紧。 老柳家的惊叫一声,撒腿就跑。 刚买的鸡蛋散了一地,全都打碎了。 有人认识老柳家的,不免出口打笑道:“老柳家的,不过是一酒鬼,整这么大动静。” 老柳家的来不及回话,撒腿跑出去老远。 众人都聚上去,想知道究竟是什么叫老柳家的这么害怕。 就当众人触及地上那酒鬼的脸时,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奶奶的,杨花镇生人每一个都知道阵前村时疫的症状,官府刚还叫他们遇到这种事一定要报备官府。 谁晓得就这么出现在他们眼前了呢。 有机灵的,已经拔腿跑去县衙了。 林集带人过来的时候,街上已空无一人,残风席卷,他不免头疼,边小心的处理了那人,边派人告知闯王夫妇不得擅离杨花镇。 瘟疫从村扩散到了镇,谁知道会不会继续传出去,这个时候,就算是天皇贵胄,也不得出镇一步。 闯王妃本就一颗心不上不下,此时是林家大公子特地派人不让她回去,心中的委屈和恐惧溃堤而出。 “什劳子杨花镇啊,本妃要回去看世子殿下!” 闯王妃哭卿卿,那样子丑极了,偏闯王对她宠的很,抱在怀里安抚。 裴寰立在一侧,撇过了头。 这不看还好,一看便瞪大了眼睛。 正巧一个仆从往里搬闯王妃的物件,那身形,那侧脸,怎么这么眼熟呢? 简直像极了远在平州的天盛将军。 他低着头,可裴寰还是认出了他。 顾云贺没想到,他躲过了金威,躲过了卫晟,没躲过裴寰。 天盛将军虽带兵在外多年,但与裴寰他们自小就是世家的子弟,互相都熟稔,裴寰一眼就认出他也不奇怪。 裴寰面色复杂,却没有叫住顾云贺。 倘若让皇帝知道,自己派外的将士没有他的调令私自出现在重镇,那么顾云贺的下场可想而知。 裴寰暗自思量了一下,打算处理掉手头闯王的事情,再寻一个机会去会会顾云贺。 第202章 英才 林集这些日子为了杨花镇的事宜忙前忙后,脚不沾地。 瘟疫同暴风般席卷了整个村子。 自那日小巷子里出现一例瘟疫之后,杨花镇像是一个泄开的闸口,日日都有人患上这种病。 炊烟俱断。 原本热热闹闹,人来人往的杨花镇安静的像一个鬼镇。 也有不少热心的大夫从外地赶过来,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裴寰好不容易抽了个空,他去了下人房,正巧撞见回屋喝茶的顾云贺。 他走了进去:“你……” 顾云贺猛然回头,嘴中的茶差点喷了出来,好在他好定力,硬是给咽了下去。 他没说话,两人就这么无言对望着。 “我说。”裴寰叹了口气,“你怎么在这里?” 堂堂大将军,好好的兵不带,跑到这来。 一个不慎,可是杀头的重罪。 顾云贺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道:“这件事,还望裴公子能替我保密。” 裴寰摇摇头:“你不说,我自是省得。”顿了一下,“你不愿,我便不问了,只是,你要小心为上。” 顾云贺点点头,并不多言:“那我去搬药材了。” 杨花镇事出紧急,人手不足,以至于他一个从平州来得马夫也不得不沦为苦力。 裴寰点点头,只是神色有些复杂。 纵使他想破百个脑袋,也想不破顾云贺为什么会出现在杨花镇。 “对了。”前头要走的顾云贺顿了步子,“九巷最里头有个棺材铺子,里头有发病死掉的人,在你们来之前。” 裴寰惊愕:“什么?” “罢了。”顾云贺皱了皱眉,“你和林集处理别的事情,这件事我自己去查。” 说完,大步跨过门槛。 留下一脸没缓过劲的裴寰。 …… 燕照正在捣药。 孟尝从一边飘过来。 她猛然抬头,吓得心脏骤停:“原来是侯爷。”她不解,“侯爷找末将有什么事吗?” “无事。”孟尝笑着摆了摆手。 男人硬朗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这是燕照未曾见过的。 孟尝向来稳重,更何况而今大敌当前。 燕照忍不住问道:“可是白老那有了什么进展?” 这几日一切如常,他们依旧将燕照之前所居的院子作为根据地,只每日按时去宋老二家,给小少年医治。 “白老说他可能知晓了瘟疫的源头,剩下就好办了,只是时间问题。” 提心吊胆了这么些日子,燕照也不免松了一口气。 她的语气松快了许多:“是吗?倒是值得庆贺得事情了。” 从旁传来几声咳嗽。 薛仰止从烟熏火燎里走出来,面无表情。 白老说薛仰止冷冰冰的,便将掌火的活计都就给了他,说给他暖暖。 言燕照瘦弱,就叫她捣药。 倒是把孟尝带在身边,给他提药箱子,边还赞不绝口道:“你们三人里面,还是你最乖巧。” 乖巧? 白老是不是对这个词有什么误解? 战场上三位叱诧风云的将军,在他面前,彻底沦落成了给人打杂的下仆。 不过好在三人都是好脾气且不多话的人,这日子掰扯数数,也就过去了。 薛仰止来时就是一身玄衣,这几日同烟灰作伴,身上瞧不出什么,倒是面上蹭了一层薄灰。 有那么一点狼狈。 他默默的看了看干干净净的燕照和孟尝。 “可喜可贺。” 他扔下这么一句话,转身出了屋子。 燕照和孟尝面面相觑。 “他……”燕照想为他的行为辩解。 “他自小就这样。”孟尝默默的替他解释。 燕照笑了笑,到嘴角的话没有说出口。 薛仰止和孟尝才是从小一起长大,她跟着凑什么热闹。 屋里只剩下燕照和孟尝二人。 气氛略微有些尴尬。 毕竟孟尝出身后族,她偏偏……和孟皇后有仇。 燕照垂下首,满面愁容。 总不能和人家说,我害的你姐姐的儿子摔断腿,从此无缘帝位。 陈晖那件事,虽然不知最后主谋是谁,但燕照认为她多少有些责任。 倒是孟尝先开口:“我听说,你从前是顾云贺的亲兵?” 燕照颔首:“入军营一年后就做顾将军的亲卫了,两年。” 孟尝点点头:“三年就坐到中郎将的位置。” 顿了下,他补了句:“少年英才。” 第204章 嫉妒 阵前村掀起一场风波的事情传回了县衙,林集焦急,忙放下手中的活计,嘱咐裴寰,旋即带人立马来到了杨花镇。 见林集一走,顾云贺幽幽出现在裴寰背后。 “顾将军。”他猛吸了口气,“你怎么在这。” 顾云贺负手于后,深沉道:“接下来做什么都先听本将的。” …… 日子一晃,转眼快到了燕熙及笄的日子。 杨花镇事未平,但好在有了起色。 皇帝这些日子脸上也带了笑容。 听闻燕照等人吃睡都在阵前村,陪着白老研制药物,有了苗头。 杨花镇里还算井井有条,大镇上感染的人不多,索性是控制的及时。 皇帝也能空出闲心来,去小沈嫔宫里安稳的喝了一杯热茶。 小沈嫔满面笑容:“陛下,听说太后宫里的明月郡主快要及笄了。” 皇帝舒完一口气,坐直了身子:“哦?” “太后宫里进进出出,忙忙碌碌的,嫔妾看着像是能冲散多日以来的阴霾似的,叫嫔妾心中亮堂堂的,好容易有了之前年节的感觉。”小沈嫔笑吟吟的。 皇帝点点头:“先前因杨花镇一事,朝堂后宫都兴致不高,眼下杨花镇喜讯频传,是该好好热闹热闹。” 他一拍大腿:“明月生得温婉聪慧,又是大将军幼女,更别提自小养在母后膝下,朕视她早就如同新城一般,这及笄礼合该大办一场,去去杨花镇的晦气才是!” 小沈嫔言笑晏晏,连连应是,她惯是会说的,比之她姐姐大沈嫔巧嘴不少,叫皇帝惬意非常。 她暗地里偷偷松了口气。 好在皇帝近来心情好,对明月郡主之事没有过多置喙,更提出要大办。 她沈氏一族指望不上,她总得自己找一条路子。 明月郡主近来频频出现在人前,更是到了结亲的年纪,看皇帝的意思,没有要压她婚事的念头。 她在皇帝面前提起此事,只愿换一个人情。 …… 贺念思最近咬碎一口银牙。 她看着各宫报喜的人来了一批又一批,内务府的好东西如流水般送入慈宁宫,双眼发红的紧。 更瞧见陛下身边的近侍待燕熙那殷勤样,妒恨极了。 沈介手中握着一拂尘,报喜道:“太后大喜。” 太后乐呵呵:“什么喜事啊?” 沈介哎哟一声:“陛下特闻明月郡主十四诞辰,想着养在您老膝下,这及笄礼定要大办才是!这不,托杂家送来这些物什,提前贺明月郡主的喜事。” “难为皇帝有心。”太后点点头,“哀家想着杨花镇出了这么档子事,且明月也同哀家说了,简单办个小及笄便好,不需要这么铺张浪费。” “太后节俭的心思杂家明白。”沈介满脸笑意,“是陛下,是陛下言杨花镇一事有转机,是件值得庆贺的事,正巧撞上郡主的及笄礼,陛下说了,补着元夕一块过!” 贺念思站在太后身边,差点晕了过去。 原以为杨花镇的事情,燕熙再得宠,这及笄礼也只能咽了苦水下肚,大办不成。 可是!可是现在他说什么—— 元夕! 宫中除夕夜宴,元宵夜宴,此次元宵原因杨花镇的事情没办,眼下突然提起来,燕熙的及笄礼怕是公主的都及不上一半! 岂不是叫她更风光了! 贺念思死死的攥着手中的帕子,眸光掠过一旁站着的波澜不惊的燕熙,紧抿着唇。 她算个什么东西!不就是时来运转碰到短命的新城公主,这一切本来都该是她的。 你风光是? 越风光摔得越惨,你瞧好了! 第205章 及笄 吉月令辰。 大天朝十六年,二月二十七日,太后宫大敞,广迎来宾,庆明月郡主及笄。 “郡主长得可真俊!”嬷嬷扭着身子,真心赞道。 燕熙抬眼,瞧着镜中的自己。 粉面红唇,曲眉丰颊。 她轻扯了嘴角,笑了一下。 此时燕熙的殿里已经围聚了一群平日里的手帕交。 燕熙待人和善,从不居高临下,京中许多贵女与其交好。 她们纷纷拿出自己准备的贺礼,燕熙也一一笑着接了。 贺念思坐在一旁,本想跟这帮高门女子打些交道,没想到旁人根本就不搭理她。 她心中委屈,愤愤的跑出了屋子。 “母亲。”一位华服女子向身边的一位妇人笑道,“里头那么多人围着的就是六妹妹。” 贺念思蹲下脚步,脑子跟着转了一下。 六妹妹? 那被扶着的夫人也是金尊玉贵的打扮,闻言,只是悠悠道:“既是你的嫡亲堂妹,母亲就不拘着你,叫纯儿扶你进去,给郡主道个贺。” 卫纯从旁走过来,对那华服女子笑得殷勤:“大嫂,纯儿扶你进去。” 华府女子倨傲的笑了笑,她扶着腰,看起来有些意气风发。 贺念思这才注意到,眼前女子的肚子微微隆起。 她恍然大悟,是燕熙堂姐,又出了嫁,正怀着孕的,可不正是那位辱没门庭,不要脸的燕府四姑娘燕玉微么。 贺家的门庭比不上燕府,但她到底也是看不起燕玉微的。 只是…… 她走上了前。 “姐姐留步。” 燕玉微回过了身子,有些诧异的看了贺念思一眼,心中却没有一人能对上。 她的面上带了些漫不经心:“你是?” 贺念思笑了笑,还没出口就听一旁的卫纯惊呼:“贺念思?” 贺念思微张着嘴,此刻开也不是,闭也不是。 她仔仔细细的打量了卫纯一眼,只觉得有些眼熟。 “永安侯府三小姐。”卫纯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怎么,不认识了?” 贺念思突然有了印象。 侯府庶女,往常惯会在她们这些小官嫡女面前显摆,后来因为侯府给她寻了一门亲事,在府中备嫁没怎么出来过,只听说那亲事最后黄了,她碍着面子,很长时间没有出来过。 没想到整个人稳重了几分,相貌也比之前明艳了不少。 “听说你寻上太后的亲了?”卫纯的笑意未达眼底,有谁又希望曾经匍匐在脚下的人,突然窜到你头上去。 贺念思闻言当她妒忌,颇有一副高人一等的姿态:“太后娘娘待我很好,明月郡主跟我也亲如姐妹。” 卫纯冷嗤一声,惹来永安侯夫人一记斜睨。 燕玉微却亮了眸:“原来是贺姑娘。” 太后身侧多了一个贺姑娘的消息,外头的夫人小姐也都知道,只是心思各异罢了。 卫纯却是扯了扯燕玉微的衣袖,半撒娇道:“嫂子,你不是还要给郡主送礼吗?待会到了吉时,可就来不及了。” 半拉半扯间,燕玉微被卫纯拉进了燕熙的殿里。 边还听她用不小的声音道:“嫂嫂,不必理会。不过是一个小官家的,与太后娘娘差了十万八千里的亲,这是上门打秋风来了!” 贺念思咬牙回身,见永安侯夫人不知何时也离开了。 又是一派冷落。 她眺望着熙熙攘攘的内殿,甩了衣袖:“有什么好神气的!” …… 吉乐奏,祝词起。 燕熙珠钗琳琅,色彩纯丽,风华绝代。 往常都是素净的扮相,倒没有如此明艳过。 旁人都知道燕熙生的一副好颜色,没想到竟将满座衣香鬓影的小姐都压得没有了光彩。 太后坐在主人座上欣慰的红了眼。 新城若是还在……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赞礼唱道。 太后寻了皇帝近侍沈介给燕熙做赞礼,当真有头面的紧。 燕熙的正宾请的是德高望重的大长公主,一旁的赞者位立着顾城月。 大长公主上前为燕熙梳簪,一梳过后,燕熙回了里屋,换了一件衣服。 再梳,三梳。 又出来的燕熙一身大袖衫,典雅端庄,让那些夫人长叹。 不愧是自小养在宫里的,那一行一举,像是尺子量过一般。 前来观礼的段玉典嘟囔出声:”梳一次换一件衣服,这天朝的笄礼也太过麻烦了些。“ 燕熙举止端庄,恭恭敬敬的向太后敬了一杯茶。 醴酒浓厚,太后笑着接了。 “今日你便十五了,是个大姑娘了。” 燕熙低下头,佯装娇羞的笑了一下。 这是她的第二次及笄礼。 她还以为杨花镇的事情提前了两年,她的及笄礼怎么也要受些影响。 庭中场面不减当年,只是多了不少生面孔。 她淡淡掠过贺念思所在的地方,有意无意的顿了一下。 贺家这位惯来作妖,只是不知今次,是否还与昨世一样。 礼毕,道贺声如潮水。 场上无男宾,可来自皇子府的礼却一个不少,各宫的礼更是如流水。 小平亲王的被云袖特地收到了一边,没有入库。 皇帝的礼压轴,是一支雅白玉簪,听闻是逝去的生母肃慈太后的旧物。 燕熙环视了一圈,在角落里看见了一个静默坐在那的身影。 她带着面纱,燕熙走上前去。 坐着的自然不是燕照,但她们两是为亲姐妹,这样的日子若都不攀谈几句,怕是明日就传出她们姐妹二人不和了。 在场的眼睛似有似无的落在她们身上。 近日朝阳郡主出风头的紧,不过到底是不如她这个妹妹的。 燕熙皱眉,自觉阻隔了众人的视线。 燕照未来,她说不上多遗憾。 总归上一世姐姐亲在。 说起来,她更担心此刻身在杨花镇的燕照。原以为她早早叫白老去杨花镇,便能压下这场瘟疫,没想到这回还是闹得这般大。 上回瘟疫闹了近三个月才平息,不知这回又要折腾多久。 燕熙又换上一副假笑,在众人之间游走。 此刻她绾了发,比之先前更多了一份稳重。 有夫人偷偷说:“这气度就是皇后也当得。” 燕熙却微微一笑,眸不见底。 上辈子她可没当上皇后。 皇后之位,她嗤之以鼻。 第206章 异变 礼成之后,太后的宫里架起了百戏,同夫人们挑选戏目。 燕熙推说回内室换身衣裳,便回来同太后一起观戏。 她甫一入殿里,就看见贺念思摔帘的背影,听她小声和自己的随侍嘟囔道:“今日众皇子邀了许多高门子弟击鞠,我却要同太后在此处看戏,无趣死了。” 燕熙一挑眉,只是拐左进了一小内室,换去了繁重的笄服,挑了一身轻便的装来。 待她整顿好,戏已开锣一会。 远远便瞧着贺念思热切的同太后说些什么,太后笑着冲她招手。 “明月,你带念思还有这群年轻小姐去明广殿看鞠去,哀家这边有大长公主和众位夫人陪着。” 一旁坐着的大长公主也是笑道:“是啊,年轻人就该热热闹闹的。” 贺念思满脸欣喜,燕熙行礼退下后,带着一众年轻小姐去了明广殿。 明广殿不远。 大约一刻钟,便能瞧见层层复层层的角檐。 相传明广殿是为前朝一宠妃所造,宠妃擅骑射,喜蹴鞠,于是明广殿里很大一块空地都用于击鞠。 此时殿里,全是挥汗如雨的少年郎君。 他们跨坐在马上,风姿凛凛。 新河清河并着凉朝公主早先一步来了这里。 看见一群衣香鬓影的小娘子来,少年郎的目光有意无意的落在了她们身上。 五皇子羲行没有下场,他坐在一边,瞧燕熙来了,便站起身走了过去。 自上回平州一行,他们之间的关系便亲近许多。 羲宁作为羲行的跟班,自然也跟着她走过去。 “明月妹妹。” 羲行头上围着一抹汗巾,紫衫少年扬起唇角。 燕熙笑着虚掠过羲宁的脸庞,面色如常。 “庆贺明月妹妹及笄了。”羲行笑道,“给你的礼收到没有。” “自然是收到了。”燕熙笑靥浅生,“多谢五皇子哥哥了。” 在场的少年都知道今日慈宁宫里给燕熙办及笄礼的事情,他们的礼自然跟着府中夫人姐妹一齐送得。 许多少年郎围了过来,瞧得贺念思直瞪眼珠子。 乖乖,她平素没与这么多高门子弟离得近过。 “贺明月郡主及笄之礼!”公子们齐声道。 燕熙也是赶忙欠身回礼。 场地宽阔,马上人碰撞激烈。 燕熙于一处坐下,贺念思自然是同她一块的,她的眼神在校场中悠悠掠过,目光在羲行同他身边的女子身上停留了一瞬。 琅琊王氏嫡女,她们在平州见过的。 不一会她便收回了视线,百无聊赖的端坐在位置上。 她自小在宫中长大,明广殿不知来过几回,这一草一木她都熟悉的紧。 不少少年人的目光都在偷偷打量着她。 贺念思自然将这些收之眼底,她攥了攥手中的帕子,眼中寒光一闪。 “快让开快让开——” 尖声突起,众人来不及防备,就见一只马匹疾疾向明月郡主所在的方向冲去。 燕熙眼疾手快正要起身,偏被一只小手死死扯住,不叫她移半步。 她掀眸,正是贺念思。 贺念思似乎吓得腿直打颤,语无伦次:“郡主姐姐,怕……怕……” 第207章 求亲 贺念思手下使了暗劲,死死的拖住了她。 燕熙眉头一横,却是来不及了。 失控的马蹄腾空,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在一瞬之间。 贺念思像是早就有所感,在最后一霎,松开了拉着燕熙的手。 她嘴角笑得阴沉。 想象中的马蹄没有落下来,一道身影席卷而来,揽过燕熙的腰,两人在地上翻滚,最后抵在了明广殿耸起的阶上。 两人的眸正对上。 眼前人生了一副丰神俊朗的颜,纵然眉宇低垂也不掩风流文雅,谁又能想得到,这样风华的男子,毒打起人来竟一点也不手软。 林瓒慌忙起身,见后头围上的众人七手八脚的搀起燕熙,便是向燕熙一鞠赔礼。 云袖眼尖瞥见燕熙的礽子有划破的痕迹,她默了默,用身体挡住了那块损地。 女子当众与男子在地上打滚,即使事出有因,这清白也被败了干净。 若是叫人瞧见燕熙的衣裳破了,只会越发不可收拾。 云袖此刻正瞪着眼睛瞧着林瓒,虽说面前这位是燕熙的救命恩人,且事急从权,可如今这样,还不如郡主死在马蹄当下呢,也不用受人污言碎语。 小宫女的心思很简单,这也不过是为了主子好。 林瓒见此,又是一躬,头很低:“失礼郡主,实非我愿,小生唐突,来日向太后延媒拟亲。” 众人相顾无言,又拿眼去看燕熙。 林瓒出生林府,虽不是长房嫡子,但出生勋贵,父亲是林府先太爷庶子,虽不如林集与太后亲缘近,但也当称太后一句姑祖母。 其实就明月郡主的失父身份来讲,两人应是很般配的。林瓒出生不低又没那么高,可有林集珠玉在前,林瓒便没有那么多人看好了。 “不必了。”燕熙轻轻吐出一句。 众人都有些意外。 燕熙向来是和软的性子,横遭此祸事没有哭哭啼啼,实在是教养极好,可确实一生清白已系与林瓒。 不过,众人知她确有不甘的。 林瓒收敛了眸中情绪:“为何?” 燕熙闻言,徐徐服了个礼:“明月在平州一行曾受贼人所掳,这样的明月配不上林公子,回去以后,明月会自请青灯古佛一生。” 说罢,她便回转了身子离去。 眼下这群人都愣在那里。 方才……她说什么? 怎会有女子自爆不堪往事,究竟是明月郡主真的不想林瓒因此蒙蔽受委屈,还是想逃脱林瓒的求亲? 有人摇头,后头的可能也太小了些。 “姑娘。”云袖跟了上去,眸含担忧。 今日是郡主及笄的大喜之日,京城中大凡有头脸的夫人小姐都来了,而今在明广殿还有这么多的大家公子,郡主受惊这消息,不消一会就会传遍整个京城。 燕熙还未到,消息先到了。 太后娘娘戏正瞧在兴致头上,忽闻这个消息,先是小小惊讶了一下,随后就恢复了安然。 众位夫人瞧在眼里,知道太后对林瓒是十分满意的。 又来了一人,向太后耳语了几句。 太后腾的从太师椅上站起来,瞧起来怒极。 有夫人轻声问道:“太后娘娘发生什么事了。” 太后没有说话,那一向雍容的面上,出现了一丝裂缝。 第210章 入庙 燕熙从太后殿内走出,衣角落下一片破碎的瓷器。她面无表情的回望了一眼重重的宫峦,喜结红的刺目。 云袖担忧的看了一眼出来的郡主,见她所观之处俱是完好,默默地松了一口气。 她自小伴着郡主长大,太后虽不许她入内殿,但每回郡主回来伤痕累累,虽不言,也能猜一个大概。 云袖欲言又止,燕熙却直直向自己的寝殿而去,她扯下置在头上的那只白玉簪子,青丝散落。 燕熙将簪子握在手里,刺破了手心也未觉。 直至有人喊她。 “郡主,“贺念恩守在慈宁宫垂花门后边,看见燕熙立马跟了上去。 燕熙的眸光一闪,顿住了脚步 贺念恩强压下嘴角忍不住的笑意,方才她都听到了,太后主殿书架横倒,瓷玉破碎的声音,燕熙这事令太后气恼的不行,定是要失宠了。 “郡主。”她又楚楚叫了一声,红了眼眶“你及笈之日出了这样的事情,都是念恩的过错,若不是念恩拉着你,你也不会……郡主,您就嫁给林瓒公子,他为人温和,待人赤诚,郡主千万不要一时糊涂啊。” 燕熙闻言却冷冷瞥了她一眼:“方才在殿上为何不说?“ 面前的燕熙完全换了一副样子,她本是温良恭顺,毫无锋芒方对。贺念恩思突然哑口无言,她以为燕熙会很大度的安慰她,不计较她的过错才是,怎么和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燕熙看到她话到嘴边的样子,冷笑一声:“计俩太浅薄了些,如此怎么在宫中站稳脚跟,那失手撞了本郡主的人是你家中为你择的夫婿,太后若是知道你与那人的关系,该会怎么作想。” 贺念思万万没想到燕熙会和她说这些,她又惊又怒:“你少在太后娘娘面前搬弄是非,这…这只是一个巧合罢了,他做的错事与我何干?” 贺念思已经无暇去想燕熙怎么会知道这件事,她双目圆瞪,恶狠狠的看着燕熙,生怕她方才已经对太后说了什么。 燕熙看着她凶态毕露的样子,突然轻声笑了一笑,她走到贺念恩跟前,用着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 “我且先去庙宇,留你一命,我不在身边,能不能代替我的位置全靠你自己本事了。” 贺念恩,不知你有没有能力替我揽乱这京城的水。 燕熙话落,贺念恩怔愣在完原地,还不待她反应过来,燕熙便已离去, 云袖从垂花门后出来,愤愤的腿了一眼贺念思,忙不迭的跟了上去。 …… 燕熙去庙宇是丑事 太后虽恼燕熙自作主张坏她好事,甚至连名声都不要了,但她到底拿出了几分真情,给燕熙指了一座京都郊外的庙宇,不是很破败的寺院,直隶于宫廷,平素有几分香火。 明月郡主此行一去,不知何时能够回来。 一辆不起眼的灰帷马车遮住了燕熙的视线,里头是她要带去道观的东西,不多。 她以为太后不会来的,没想到她来了,竟然从这疯妇人的眼中看到几分不舍。 燕熙微闭了眼睛,吐出了一口浊气,并没有下车拜别太后。径自让马车启行,瞧着模样像是在气怨太后了。 太后身边的老嬷嬷嘟囔了一句:“先前都是懂事的,怎么这回连礼数都没有了,莫不是及笄之日遭此祸事,性情大变不成?” 太后望着远处的马车驶出宫门,老泪纵横:“新城这是恨哀家啊!是哀家做的不对啊!” 老嬷嬷见太后又发病了,将明月那主认作新城公主,她挽住太后冷冷瞪了一眼愣在那里的小宫女:“愣着做什么,还不过来搭把手。“ 宫女暗骂了一句老虔婆,正要上前,就听她又叫道。 “太后娘娘!太后娘娘晕倒了!” …… 燕熙在酉时入了寺院,这是一座不大的宫观,隐于山林,寺前有一座长长的阶梯。 此时已经很晚了,山寺阴冷,云袖直打颤。 她虽是宫仆,但好在碰上燕熙这样一位好主子,平日也算锦衣玉食,比之一些小官嫡女好了不知多少。 一下子入了这寺院,多少是有些不习惯的。 她道:“郡主不想嫁人太后便不会让您嫁的,过不了多久,太后娘娘就接您回去了。” 毁了清白也无碍,大不了一直陪在太后身边就是。 云袖当时也跟去了平州营,知晓郡主虽是惨烈了些,却没有真的失去贞洁。 她叹了口气,跟了上去。 有一小侍童开了大门,对她们揖了一礼,引她们入内。 厚重的大门在身后关上,燕熙脚步不停。 屋子不大,胜在整洁。 云袖将带来的物什收拾了一番,将角落上的灯都点上 “郡主,这屋子里许久无人居住,有一股潮湿的霉气,今夜寒凉,明日出了日头,在开窗通风。” 燕熙点了点头。 云袖又小心的嘱咐道:“郡主有事就喊奴婢,奴婢在隔壁厢房。” 云袖掌灯离去后,燕熙坐在床前。 突然,窗子吱呀响了一声。 燕熙以为是风,没有多在意。 直到一道身影遮住了光线。 她猝然抬眸,是一张玩世不恭的脸。 “小平亲王,你怎么在这?!” 燕熙忍不住失声喊道。 贺续自然的挑了凳子坐下,淡淡道:“若你再叫,你的小宫女要进来了。” 燕熙这才收了声,只是有些戒备的看着他。 贺续见她的模样倒是轻轻一笑:“那林瓒那么差?自毁前程也不愿嫁?” 燕熙看着他:“京中子弟背地里什么样,小平亲王想必都知道?” 林瓒为人处世温和有礼,可他总不能因为同她成了亲就变了一个人,这只能说明,林瓒本就是暴怒无常,嫉妒心强的性子。这对向来扮猪吃老虎的贺续来说,是不难知道的事? 贺续挑了挑眉,有些嫌弃道:“你这怎么连水都没有。” 燕熙安之若素:“贫陋屋子,我不是先前的明月郡主了,自然也没有好茶招待。” 贺续凝眸看了她一眼,笑了:“本王发现你也挺有趣,长这么大还没有发现哪一个女子愿意自毁贞洁。” “王爷说完了吗?”燕熙语气淡淡,“您找我究竟什么事。” 贺续这才开门见山:“你姐姐去了杨花镇,我和你的十天之约不得不搁下,可是你似乎一点也不担心你姐姐。” 他在烛影下亮眸:“你像是有后手。” 第211章 解药 燕照一直跟着白老埋头在阵前村。 上次村中起义一事,倒是因祸得福,叫这帮村民犹疑,安分了许多。 孟尝如常捧了一筐药草,给燕照捣磨。 不远处的屋子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两人心中暗道不好,那是白老的屋子,他一直在宋老二家的屋子里,与小少年同吃同住,研究药方。 这些日子也来了不少外地来的大夫,围在一块,思路也多了。 两人赶过去的时候,正巧碰见一佝偻身子从里头出来,抬起头,灰头土脸的。 正是白老,他兴奋的捧着一汤碗,激动的胡子发抖:“老夫研制出来了!” 众人赶到听见这句话都愣在了原地。 燕照先夺门进去,屋内盖着锅盖的大锅噗噗的往外冒着白沫,浇灭了底下的柴火,锅的周沿还有裂缝,方才发生的那一声巨响定是出自这口大锅了。 燕照虽不通药理,可煮药不比煮汤,什么药材能把锅给烧炸了。 这可是村民家顺来的结实的大锅! 燕照百思不得其解,她向前走了几步,看见那小少年靠在一边,远远看去,面色红润了不少。 她正要上前,后头一人揪住了她的领子。 她被拉扯回来,转过头,是薛仰止。 “先别过去。”他把她带出了宋老二的屋子。 要说这白老也是个神人,一大把年纪了,日夜近身研究小少年的病情,他的徒弟都染了病,他却什么都没有,还神采奕奕的。 白老自然不会轻易叫燕照进屋,于是燕照也不知道,白老用特质的药材做了布包蒙了面,日日叫她捣得药材,就是每日拿来擦洗身子,消毒的东西。 不过总归,他们在这里许久,终于研制出了药物,是十分值得可喜的事情。 孟尝立马派人回了杨花镇传达消息。 有大夫问:“医仙,您这药真的管用吗?” 旁边一人掐了他:“问的这是什么话,你是医仙还是他是医仙。” 众人忍俊不禁。 燕照的脸上也有了笑容。 白老摆了摆手,灰黑也遮不住红光满面:“老夫在那年轻人的身上试验过了,他的病情有好转的迹象,先用这副药给他们吃几剂压一压,倘若得除根,老夫还得仔细改一改里头几味药。” …… 白老所言了却了大家一桩大心事。 孟尝要回镇上,询问燕照二人是否一道。 阵前村一事告一段落,燕照也想回一趟杨花镇,叫金卫两将军放心,毕竟他们是一同领旨下来的。 薛仰止自然也是回去的,白老说是还要留在阵前村留察一段时间,叫他们先把配方带回去,救镇上的人。 孟尝的属下牵来三匹马。 燕照在阵前村蜗居那么久,已许久没有摸过马匹了,恍若隔世之感。 她干脆利落的跨坐上马,神采奕奕。 薛仰止和孟尝都端坐在马上,两人俱是好颜色,但是奇怪,她的目光偏偏在薛仰止身上移不开。 少年国公身姿颀长,有他在,一路的花都像是没了颜色 他驾马的样子也好看,握着缰绳的手也好看。 孟尝这几日和燕照混的熟了,瞧她行几步便将眼神瞥向薛仰止,不免纳闷。 三人跨马疾驰,不消一会,便到了杨花镇府衙。 孟尝属下先行一步,林集和裴寰都早一步在门口等着,金威卫晟两将军一个不少,连闯王和沈红叶都在。 几人相互问好寒暄 燕照早知沈红叶来杨花镇的消息,正是白老叫她不要来阵前村,留在镇上辅助。 沈红叶向她行礼:“小将军,好久不见。” 她又怎么会忘了平州营中那个在她被张敏砸伤了额角的时候,真心问候的人呢? 燕照看见沈红叶也很欣喜:“是啊沈大夫!” 瞧,这人从不称呼她为张夫人,永远叫她沈大夫。 薛仰止将白老给他的药房递给林集。 林集马上叫人下去安排。 依林集所言,杨花镇上感染疫病的人也不少,好在有林集和沈红叶坐镇,将这些病人都集中在一起,才没令疫病蔓延开来,到不可收拾的局面。 三人都待在阵前村,消息闭塞,林集也不会让他们知道这些,平白惹他们担忧。 燕照几人对视一眼,看来杨花镇的疫病比他们想象中的严重。 不过这解药已经研制出来了,医治疫病,只是时间问题。 金威和卫晟也很是欣喜,他们大年初一就离家出来了,如今二月都结束了,事罢马上就能回京城,还完成了皇帝交代给他们寻找闯王的任务,回去赏赐定是少不了。 杨花镇县衙也终于不再死气沉沉。 燕照也在杨花镇府衙里,睡了来杨花镇以来第一个好觉。 第二日她晨起,偏睡过了头,错过了早食的时间。 偏她肚子又饿,只能自个儿去厨房找吃的。 摸索到大厨房的地界,燕照随意抓了一个人问:“兄弟,你这还有多余的吃的吗?不挑,馒头也称。” 那人脊背一僵,声音闷闷的:“左拐,那里的人会告诉你。” 燕照点了点头,拍了拍他的肩:“多谢了兄弟。” 她转身正要往左走,忽而回头看了那人一眼,只觉那身高,那背影与她所识一个人很是相像。 燕照轻轻一笑,怎么可能呢,顾云贺在平州军营,怎么会在杨花镇呢。 她没有多想,径自找厨房去了。 去厨房的地方经过了下人居,里头的老妇和年轻的小丫头最是多嘴。 她正要绕过去,就瞧见两人坐在阶上碎嘴。 “听说京城里的明月郡主在及笄之日被一匹疯掉的马撞到,幸亏被一位公子给救下了,那位公子求亲,可那个郡主却不愿嫁,还说她在什么营里被人掳走过,早就失了清白。” 小丫头惊呼:“这可是那位郡主亲口说的?” “错不了!” 小丫头点点头:“这郡主真是好人,一点都不希望救命恩人受委屈。” 老妇人斜睨了她一眼:“哪是啊,依俺看啊是这个郡主不愿嫁那人,毁了清白也不愿意。” 小丫头却是不明白了:“你这老妇竟瞎说,哪有人这样对救命恩人的。” 廊外的燕照在听到“明月郡主”这几个字的时候就停了下来,听她们越说越离谱,忍不住一个箭步冲到她们面前。 她面色含霜,一脸煞气。 “你们方才在说什么?” 第212章 诏令 燕照这几日沉着脸,无人敢触其锋芒。 顾云贺自然知道燕照从阵前村回来的消息,他本是冲她而来,见她无碍,心中一块巨石落下。 上次同她擦身而过,险些被她瞧见,顾云贺想,他是没打算相认的。 他日日同那些嚼舌根子的仆妇打交道,自然也听说了明月郡主的事情。 此事自然可惜,不过他更担心的是燕照的反应。 她该不会还对明月郡主念念不忘。 顾云贺忧虑重重,却无从着手。 杨花镇衙里,京城几位少年重臣俱在,一切都有条不紊,完全不需要燕照担心。 她的屋子周围种着几棵李子树,时节未到,还没开花,十分青涩。 有人和她住同一个院子里。 白衣袖衫的青年倚窗而坐,见她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抬了抬眉。 今日他换下了惯常穿的玄衣,挑了一身白,给这三月添了几分别样的生机。 燕照突然发现薛仰止在看着她。 她踢了踢脚下石子,正要回屋子。 薛仰止走了出来,立在青李树下,一双桃花眸摄人。 燕照顿下脚步,听他问道:“发生何事了?” 她闷闷回道:“这几日吃上火了,不舒服。” 燕照磨了磨牙,显然有心事,薛仰止也没有打听别人私事的癖好,闻言面色无波,只是半信半疑,没有执着此事。 他安静的立在原地,清风微拂。他的衣角如雪,自有风华。 宿国公这满身的气度,真是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燕照的心情微微缓和了些许,她正要说话,打外头垂花门来了一小兵,见了他们就道:“两位大人,前院出事了,林大人喊末将请你们过去。” 出事? 燕照与薛仰止对视一眼。 …… 两人匆忙去了前院,众人都在,隐隐以林集为主心骨。 林集见他们二人并肩而来,他愁眉不展:“你们来了?” 燕照瞧他的模样,不禁问道:“发生何事了?” 林集叹了口气:“你听见什么声音了吗?” 燕照愣住,这才静下心来倾听耳侧,隐隐有沸腾嘈杂的声音。 “衙门口突然就来了一群油盐不进的镇民,他们扔臭鸡蛋,泼粪,致使大门紧闭,臭味熏天,我们遣人出去都不得不走小门。” 林集没有说,府衙门口早已不忍直视。 孟尝皱眉:“为何一下子就这样了?” “本来镇上死于疫病的尸体都由火焚,府衙派人去。可是有一户人家,非坚持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拒死不焚,镇民害怕,拥着要将那尸体烧掉,可是奇怪,那尸体在火中许久,竟无一丝损伤的痕迹,吓得众人惊叫连连。” 堂下最多的就是行伍之人,这样的武将杀人无数,从不信因果报应,堂里众默,这等怪力乱神的事情,大抵是有人在后头作怪的。 “百姓一哄而起,不知有谁说是杨花镇的瘟疫起于陛下治国不利,上天降罪。而陛下一直兢兢业业,从未怠于政务,去岁唯一做的一件大事,就是接受了胡族的臣服与求和,于是谣言喧嚣,道这年节瘟疫是上天降示,警示陛下立即终止与异族的交好。” 众人面面相觑,闯王更是沉吟:“荒谬,两族议和是民生喜事,怎会有上天降罪,定是有心人在背后兴风作浪。” 众人暗暗附和。 孟尝看向燕照,见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他问道:“中郎将以为呢?” 燕照却是沉默了,有人作祟是必然,只是想破坏两族交好的人,会是谁呢? …… 林集的飞书很快就出现在了皇帝的案桌上。 皇帝眼眸沉沉的读完,合了折子。 “宣,胡族王。” 元鄢近些日子的一举一动都在皇帝的视线里面,得见传召,立马就来了。 他身材高大,一进殿里,便先遮住了光。 皇帝一直看着他,两人也不客套,直接开门见山:“胡族王,杨花镇传来异闻,说着瘟疫是上天警示天朝不得与胡族议和,你可知此事?” “未有耳闻。” 元鄢镇定的很,面上没有什么神情,皇帝也不再他脸上作耗。 “这事你怎么看?” “背后有人推波助澜,我胡族自来信奉阿姆,草原无战事,才是阿姆想见到的,根本不会引起阿姆警示。” “那胡王认为,这件事是谁做的?”皇帝屈指敲了敲桌,在等元鄢答案。 “鄢不知。只是想知道,凉朝的两位殿下,是否安然的在驿站。” 皇帝自然也有派人监视凉朝的这两位的:“近来他们颇为安分,没有异动,只是快将朕京城中的重臣人家走遍了。”皇帝冷笑,“胡族王以为是凉朝的计谋?” “也许。”元鄢答,“凉朝派使臣入京,时日已久,像是在等着鄢离开。凉朝王该是最不希望我二族联手的人,于他危害太大。” 皇帝自然也想到了。 “不过。”元鄢话锋一转,“也不一定是凉朝的人。” 皇帝挑了挑眉,他悠悠道出:“老胡王旧属?” 元鄢自然知道皇帝召他前来,就是想同他议论耶律能的事情。 “他在杨花镇许久,应当没有离开。鄢也没有他的踪迹。” “你觉得他知不知道老胡王死亡的真相?” 元鄢轻笑一声:“这事果然瞒不过陛下。” “有野心的人才能称王。”皇帝不以为然,甚至有些欣赏,“你送了我朝中郎将这么大礼,还抗住族内压力与我朝议和,不就是想腾出手来整治草原的部落么?可是看起来,你这新王完全没有威慑啊。” 不管耶律能知不知道,他绝对是不想元鄢即位的。 “老王旧属忠主。鄢没有什么可说的。” “那你以为此事何解?” “鄢想请陛下调拨一人。” “谁?” “抚远中郎将燕照。” “为何是她?为何要她?” “陛下也说鄢送了她大礼,比一般人多几分情谊在。其次鄢想用她的手引出耶律能,毕竟全天下只知老胡王死于燕照之手,鄢只想试探,这耶律,究竟知不知道老胡王身死的真相。” 皇帝敛下眸,沉思了一会。 他扬起手:“准了。” “沈介!” 沈介从内殿出来,一躬身:“陛下有何吩咐?” “拟旨。” 皇帝看向元鄢。 元鄢笑道:“召她回京。” …… 皇帝的旨意还没有到杨花镇,就有一人掠过衙门的重重阻碍,大摇大摆的出现在镇衙里。 那人身着旧麻,行如乞儿。 在一众官兵里,鲜明的刺目。 无人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 第213章 挑衅 无数官兵列阵,这几日他们出入不便,大部分都留待府衙,一点风吹草动都不会放过。 那乞儿抬起头,露出一双鹰隼似的眼睛,他嗓如破布:“叫你们主事的来。” 府衙的大小事务都由林集做主,林集很快就来了。 乞儿抬头,只随意的瞟了一眼林集:“不是他。” 林集锁眉,厉声问道:“你是何人?” 众将以枪头对准他,严丝合缝,料这人也逃不出去。 可这乞儿没有动的意思,他只是牵了牵嘴角:“不是他。” 林集观他样貌,只觉眼熟,他心下一惊,侧头对旁边小将道:“差人将几位将军请来。“ 燕照几人来的时候,闯王也过来了,他是听见声响过来的,外围还聚过来一群看热闹的仆人。 乞儿立在人群中间,燕照还未离近,就觉得眼熟至极。 她一步步上前,终于看出了他的面目。 耶律能! 燕照的双腿定在原地,突然话都说不出。 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看样子还是自投罗网。 耶律能像是察觉到什么,他抬起了头,正好看见了燕照。 他的嘴角扬起一抹笑,灿烂至极。 燕照却是惊骇。 “你来了。”他打招呼,像是见着老友。 耶律能像是单为她而来。 孟尝和薛仰止也在,观燕照模样,联系眼前人,不难猜出这个人就是在身后搅动渲染大波的耶律能。 孟尝垂下眼眸,轻轻对身旁副将吩咐了几句。 既然来了,就留下。 薛仰止轻拍了下燕照的肩,燕照才静下心来。 她看向耶律能,眼神复杂:“你为何而来。” 耶律能闻言,无辜的睁大了眼:“来看一看你,顺便给你送个消息。” 若不是众人围困的这副情状,倒还真像朋友之间的寒暄。“ “不必看我。”燕照心中恶心,“你有什么要说的快说。” 耶律能却是不急,他环看了一眼对他戒备非常的众将,笑了笑:“他们这么对我。” 话毕,他的左侧就有一名官兵应声倒下,众人惊惧,没有看到他是怎么出手的。 那官兵捂着脖子血流如注,赶紧有人将他送下去就医,可是不消一会就咽了气。 薛仰止和孟尝神色凝重,这么多双眼睛,竟然没有人看到他是怎么出手的。 燕照见那人被抬了下去,突然气血上涌:“你在平州作恶无数,老弱妇孺,皆痛下杀手,死状极惨,引得人心惶惶。在争旗之战上,你引我深入,虐杀我三人将士,京城的牛汤人骨,更是你的手笔?” 裴寰也在侧,听到牛汤人骨这四字,瞪大了眼睛。 当事人永远都不会忘怀。 耶律能睁大眼睛,认真的听着,仿佛燕照所言只是稀松平常的事情:“确是我做的,那人架是我请你吃的。” 裴寰干呕,燕照倒是一口没动,他吃了许多。 燕雀楼那人骨,他每每思此,便肚里翻涌,他赶忙扶了一棵树,吐去了。 耶律能自然也注意到了他,不免笑了。 众将看他还小的出来,气的牙痒痒。 金威卫晟两将军于平州之事也有所耳闻,没想到这惊天悬案和京城人骨事件出自他手,之前若不是京中事务牵绊,陛下很可能就派他们二人前去平州,彻查此事了。 闯王在那官兵倒下的那一刻便骇然退了一步,他两股战战,万万没有想到,先前囚了他与闯王妃的,竟是这样心肠歹毒,阴狠毒辣的一个人。 燕照咬牙,没想到他还能笑得出来。 “阵前村那日,你杀我二十精锐,引瘟疫出现,令杨花镇死伤惨重,百姓惶恐,今日更是当面止杀一位小将。”燕照掷地有声,“今日便将你留在此地!” 她一个闪身上前,侧身拔过一官兵腰间的佩剑,直逼耶律能。 面庞只感一阵风拂过,燕照便到了面前。 燕照这一身本事,倒是真材实料的,耶律能没有说话,只是抬手轻轻一接,燕照的剑砍到了钢筋似的东西。 耶律能还留有后手。 可他并未因此恼怒,他道:“别急,我没有说完。” 燕照怒喝:“你还有什么好说。” 她的手上紧紧握着剑,她最擅用剑,敢说纵使是耶律能,想在她手下安然逃脱,也需要脱一层皮。 耶律能却是眼珠微转:“你看那。” 燕照狐疑,怕他有诈。 “你不想见见你的顾将军吗?” 话音方落,燕照就愣在那里。 她的心底腾起不好的预感。 耶律能看着那个方向,所有人都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顾云贺避无可避。 在场的众人都识得顾云贺。 跟着顾云贺的马夫偏头看了看顾云贺,一脸懵:“顾将军?” 姓顾者众多,将军也众多,究竟是哪一位顾将军。 可瞧他们的神情,马夫能想到的只有平州军营里,那位封号天盛的顾将军。 怪不得沈大夫要把他从平州带来。 金威与卫晟不可置信,他们身处高位,自然知道没有陛下调令,将军私自出现在别处究竟有多么的不妥,一个不慎,可是连坐九族的大罪。 顾云贺出身顾府,不免皇帝会因此对顾府出手。顾府人口众多,一下可杀不完。若真是如此,那就要血染护城河了。 在场的林集,孟尝,薛仰止与裴寰等人与顾云贺有旧,自然会替他遮掩,可如今闯王在这,他真真切切在此处看见了顾云贺,不论顾云贺来此是什么缘由,此番都要脱一层皮了。 顾云贺也很是惊愕,他与耶律能从未见过,却处处与他周旋。不成想他已谨慎非常,还是被耶律能给发现了。 不过才一瞬,他就恢复了泰然。 他来此处,早就做好了被发现的准备。 燕照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顾云贺。 她知道他不会不知这是重罪的,难道他是担心她的安危才特地赶来的吗? 燕照与顾云贺的情谊非比寻常,顾云贺对她有知遇之恩,更何况他们视彼此为知己。 燕照双眸血红,看着耶律能。 耶律能见她这副模样,兴致更高:“怎么样,我送你的礼物你满意?” 又是这副欠扁的模样。 孟尝高声道:“你既敢独身入了这府衙,便再不会有出去的机会了。” 孟尝一声令下,众将大喝一声,箭头簇簇,直对耶律能。 里三圈外三圈全是人,他休想再逃! 第214章 逃脱 杨花镇此刻精兵五百,俱在待命。 孟尝一声令下,众精锐与官兵从各方涌出,前排一围人挑着长枪,后头的人蹲在各处,手中握着弓弩。 燕照立在最中央,与耶律能相对。 耶律能形容破败,他低下头,乍一见这场景,还当一堆人欺负他似的。 可燕照的心上像是有一双手死死的攥着,她一瞬不瞬的盯着耶律能,不敢懈怠。 此刻无一人认为他能逃出,可是耶律能真的会自投罗网吗? 孟尝同薛仰止提着武器缓缓逼近,顾云贺抽过旁边一座弓弩,抬手。 耶律能还是没有动作。 天朝余下的三位神将,皆是功名赫赫,武艺超群之人,有他们出手,这耶律能就如同瓮中之鳖。 顾云贺眯起眼,一只流矢如星锤,破空而来。 耶律能耳朵微动,他一侧身,轻松的躲开了那支箭。 他咻忽抬头,越过重重人群,双眸和顾云贺对上。 顾云贺的箭穿透人群,钉在了衙门厚重的漆黑大门上。 深入几寸。 恰在此时,门外突然嘈杂起来,那支箭矢像是一道开关,打开了喧闹的洪流。 有人在奋力的敲着门,拳头越落越多,人声鼎沸。 那些镇民又来了。 就在这一瞬,众人的注意分散一刻,耶律能一个闪身,越过重重人群,在空中轻踩几步,直往门前而走。 燕照等人及时反应过来,燕照最近,她一个跃身,紧跟上去。 顾云贺正要搭箭,却是不敢射出,他放下弓弩,给了林集一个眼神,林集立马会意,叫其他人放下了弓弩。 顾云贺一瞬不瞬的盯着空中的两人。 他不敢伤到燕照。 耶律能在空中一折身,虚踩几步落在墙角,燕照速度太快,差点刹不住,她登上墙角,偏头望见衙门外积攒的人头,她站的高,一览无余。 里头甚至有几个蒙着面的人。 燕照咬牙,杨花镇现在瘟疫未停,这么大的集聚场面,若是叫瘟疫再度掀起,可如何是好? 她一双寒眸直射向耶律能。 燕照声如碎玉,冷到不行:“你掀起这大波,究竟想做什么?你的王如今还在天朝京城,强龙不压地头蛇,你难道要罔顾胡族王的性命了吗?” 耶律能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似的,他偏偏了头,那双丑陋的面上露出了一个笑:“元鄢?” 他直呼元鄢其名,燕照心里隐隐有一个感觉。 她自然是知道,耶律能从前是老胡族王送给朵沁公主的,现在朵沁在元鄢的手里,她以为耶律能也是臣服元鄢的,可是如今看起来,却是不如她想象的这样了。 “元鄢。”耶律能的唇轻轻摩挲着,“杀害王上,这样的人,不该臣服。” 燕照一惊,怪不得耶律能从来没有提过她杀害胡王的事情,从前她还以为他对老胡王的情谊太过浅薄,现在看来,这主臣之情,倒是浓厚了。 一只臭鸡蛋扔到了燕照的腿上。 外面那群镇民看见她立在墙上,群情激愤,高声喊道:“百人上书,求皇帝陛下停止与胡族的议和,围杀胡族新王,拿下胡族,统一北境!” “你们这些无用的官员!推三阻四,不肯露头!” “站在墙上的小子看起来就是当官的,快把他砸下来!” “砸下来!砸下来!” 燕照耳边充斥嘈杂,从前是万军阵前,士兵齐喊,如今是镇民一人一句,她忽觉头大。 拿下耶律能事不宜迟。 她跃下高墙,手中的剑一动。 耶律能也动了。 两人一来一往,不分高下。 燕照却只耶律能是没有出全力的,她与耶律能的交手,从来都落于下风。 孟尝往这边奔来,耶律能抽出时间侧头看了他一眼,突然笑了一下。 燕照心感不好。 耶律能侧跑几步,他本就在墙角,一下子匍匐在地上,往前猛爬几步,一下子就没了踪影。 燕照等人一下子就愣在了原地。 在众目睽睽之下,耶律能竟然就这么消失了? 燕照与赶过来的孟尝对视了一眼,她快走上前几步,发现那里赫然是一个大洞。 她探了探,发现极深。 是一个地道。 竟然在县衙里打了个地道,还神不知鬼不觉的。 这耶律能真是个神人。 燕照无言,薛仰止马上走过来,当机立断道:“往里头灌水。” 谁也不知这密道通向何处。 “他在洞口铺了一层浅草,然后在放了一拨土。” 薛仰止蹲下身,看了洞口边缘几片碎叶。 他捻起一片放在鼻尖,叹了口气,转身回望了顾云贺一眼。 耶律能来此早有预谋,东西早都布置好了,找到他难如登天。 一桶桶水往里头浇,像是一个无底洞。 燕照却是回身,目光定在了顾云贺身上。 …… 圣旨急下,召燕照回京。 燕照本想留在杨花镇继续等耶律能的消息,但圣意催促,她只得提前收拾好东西,准备回京。 圣旨一起召回去的,还有薛仰止和金威。圣旨未提,但闯王和闯王妃也打算启程,并不与三人一道。 薛仰止当时来的时候,就是先斩后奏。人已经在去杨花镇的路上,却让随侍折身去皇宫回报。 圣上向来是倚重他的,尽管这份倚重莫名其妙,似乎不属于这个皇帝,但此刻杨花镇瘟疫已有缓和,陛下便想要让派去杨花镇的一些人回京。 燕照却在想,要是镇民再如此这般聚众闹事,那杨花镇瘟疫还真不好思量了。 绝对没有皇帝想得这般轻松。 她又是策马,回去赶得也急,第三日清晨便回来京城。 城门口的人都是识得燕照的,他们的顶头上司,知道她是被皇帝任委做了其他事,自然不敢怠慢,即便还没有到开城门的时间,还是毕恭毕敬的放他们进去了。 燕照不敢耽误,路过了家门,没时间进去,径自入了宫。 恍如隔世。 红墙掩映,燕照和薛仰止脚程很快,不消一会就入了皇帝议事的大殿。 皇帝早就听闻她入宫的消息,一面派人去请了元鄢来。 燕照低下头,入了清凉殿里,不敢左顾右盼。 薛仰止在外头等着,没有皇帝的传召,他没有进去。 他风尘仆仆,却难掩风华。 路过的小宫女都含羞似怯的偷偷瞧他。 沈介迎了上来:“陛下还在里头同中郎将说话,宿国公先跟杂家去偏殿歇息。” 薛仰止颔首。 第215章 断袖 京城的花开得总是比别处的早。 三月的瓜叶菊点缀,段玉典在花丛中捻起一片紫菊。 “都说天朝花品一流,就这小小的菊,还有富贵意。”段玉典举到眼前细细打量了一下,“皇兄,听说宿国公回京了。” 远处的海清桌上,坐着一个眉目精致的男子,他骄矜的扬了扬眉:“怎么?你天天往宿国公府跑,找到机会就整治他后院的元姑娘,人家身怀六甲,你毫无名分却整日欺上门,也不怕别人说你仗着公主的身份,太过跋扈。” 段逾说的话虽像是在责怪,但语气却是随意。 段玉典撇了撇嘴,他们互为兄妹,怎不知对方秉性。 “皇兄莫要说我,你也不是还对那失贞的明月郡主念念不忘吗?” 段逾确实是念念不忘,他对明月郡主确有兴趣,不单是她的身份。 他向来喜欢温婉和顺的女子,凉朝的那些贵女,感觉太过矫揉造作些。 当日燕熙及笄,他本是要前去的,可天朝的规矩,及笄礼是不许男子出席的,他听说明广殿有一场蹴鞠,允世家夫人小姐观瞻,但段逾却不想去参加这种无趣的东西,也万万没想到燕熙会去这场及笄,还发生这样的事。 段玉典见段逾没有说话,轻轻叫了一声:“皇兄。” 段逾转过头。 段玉典笑道:“原本我就想着这明月郡主配不上皇兄的太子妃,她现在被太后弃若敝履,若是皇兄现在出现她面前,给她希望,将来把她带回朝,册个良娣就是。” 段玉典向来对贞洁一事看得不怎么重要,毕竟她在凉朝就养了一群的面首。 段逾看了段玉典一眼,脑海中想起燕熙的面容。 漂亮得惊艳的少年坐在瓜叶菊中,面似沉思。 段玉典随意瞥了一眼,也不得不说她这皇兄生得是真的好看,就和……宿国公哥哥一样。 段玉典心中充满了甜蜜,恨不得现在立马,薛仰止就出现在她的眼前。 她已完全将薛仰止视为囊中之物了。 “对了。”段玉典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那位中郎将好像被喊进了宫,这几日连元鄢的消息都没有,你说,该不会是天朝的皇帝想与胡族联手,端掉咱们凉朝。” 段逾只是淡淡的看了她一眼:“凉朝地大物博,子民众多,与天朝这几年也只是小小摩擦,天朝若是能端掉,早就动手了,何必等到咱们进京?更何况胡族盘踞北边草原,与咱们所隔甚远,威胁不到我们。” 可是…… 段逾低下眼眸,漂亮的面容蒙上了一层雾。 杨花镇瘟疫突起,天朝皇帝坐的却很稳,现在又召燕照回京。 段逾想起那日宴上,他败于燕照手下的模样,神色便是一沉。 他将燕照视为了对手,对她的一举一动颇为在意。 杨花镇瘟疫未平,天朝皇帝急召她回宫,究竟所谓何事呢? …… 燕照从殿内走出,元鄢跟在她后边。 方才皇帝叫她做的事情,出乎了她的意料。 她也趁机跪下,替自己求了一个恩典:“陛下,若是臣完成此事,可否能给臣下一个赦免。” 闯王没有入京,是没有人和他提顾云贺到杨花镇之事的。 皇帝爽快的应了。 两人相继走出了殿。 身后元鄢紧跟,突然叫住了她。 他笑:“你们皇帝可让你协助本王,你怎么这个神情。” 燕照面无表情,甚至不想理他。 耶律能明明在杨花镇,现在却突然召她回来,难道耶律能还能随着她回京城吗? 燕照对元鄢的举动百思不得其解。 元鄢却笑了笑,感觉对耶律能的事情并没有很在意。 他跟上了燕照,离得很近。 “本王只是担心你的安危,才设计叫你早些回来,你该感谢本王。” 燕照顿下了脚步。 “本王可不希望本王的未婚妻有什么意外。” 燕照眯了眯眼,咬牙一字一句道:“谁是你的未婚妻?” 元鄢轻笑:“你。” 元鄢生得高大,却并不魁梧,他的面容深邃,长相也颇为俊美,更有一副无形的压迫感。 燕照微微仰头,两人保持了一种奇怪的姿势。 沈介正领着薛仰止从偏殿出来,恰好撞见了这一幕。 沈介错愕,连薛仰止都是神情异样。 两位男子保持着这样一副暧昧的姿势,任谁都会多想。 沈介看不下去,轻咳了几声。 燕照缓过神来,一个踉跄,站好。 薛仰止与她擦肩而过。 燕照脸色发烫。 元鄢若有所思的看了薛仰止一眼。 沈介低下头,状似不经意的从旁经过。 一位是皇帝宠爱重用的大将,一位是别国新任的皇帝。 这两位搅和在一起,哪是他所置喙的了的。 眼下就只能当作没看到了。 燕照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在薛仰止的心目中会成为一个断袖,她气愤非常,头也不回的走了。 她就不明白了,自打这个王知道她是朝阳郡主,她是女子之后,就对她态度瞬间转变,更对她言语挑逗。 难道他胡族没有女人了吗? 燕照实在不知道她与元鄢在哪里见过,索性也不想了,她一路快步走到宫门口,见元鄢没有追上来,心下松了一口气。 她来至宫门口,才突然想起燕熙的事情。 燕熙之事不知真假,那些仆妇定有夸张的成分。 燕照想去太后宫中探个究竟,可宫规森严,她身为男子,多有不便。 无法她只得出了宫门,另作打听。 她回了自己的府邸。 方才前门进去,寿姑就跑丢了一只绣花鞋:“将军,您回来了。” 她的眼眸发亮,神采奕奕。 感觉她不在的这几日,寿姑消瘦了许多。 燕照微微一笑:“最近府中可还顺利?” “顺利!”寿姑点点头,笑出两个酒窝,“将军府里仆人本就不多,也不用费很多心思。” 见燕照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寿姑赶忙道:“将军等着,寿姑给您去准备热水,让您好好梳洗一番。” 燕照叫住了她:“不急。” 她眼眸沉沉:“我想问一下,最近京城里有没有出什么事,比如明月郡主?” 寿姑沉思,将所听的燕熙一事,完完整整的说了。 燕照记下燕熙所在的道观,点了点头,便回身走出了府门。 寿姑见她这般举动,忍不住叫道:“将军您要去哪啊?” “晚饭不必等我。” 寿姑闷闷的应了一声是。 第216章 见面 燕熙的道观在城外,是要出城门的。 才几个时辰的功夫,燕照又到城门处。 陶司守正巧在城门,瞧见燕照:“将军,您是回来了吗?” 燕照昂扬马头,只丢下一句:“陛下暂未安排,我先出城一趟。” 陶司守自然不敢阻拦,后头的小将的看着燕照绝尘背影,不免窃窃私语。 “听说燕中郎将是从杨花镇回来的。” “瘟疫重镇啊,燕中郎将身上该不会携有病毒?” “她方才都进宫面圣了,陛下都不怕,你担心什么?” …… 白马寺是一座宫观,皇家出资建造,没有慈恩寺那般耀目,倒也是香火不断。 燕照所以将马匹拴在了一棵树上,望着绵延的阶梯,几个呼吸就走到了头。 不巧的是,道观门紧闭。 漆黑的厚重木门,严严实实的遮住了里头的一切,唯有几只藤蔓从白墙中伸出枝丫,瞧起来幽凉之极。 今日许是道观休息的日子。 天朝的道观每隔九日便会休沐一日,燕照正巧撞到了。 可这是皇家宫观,若是燕照的举动太过奇怪,道长很有可能对她产生怀疑。 她微顿,重重拍了几下门。 是一个小道童开的门,他看见门前的燕照,手中的小佛尘一扫。 “这位施主,今日道观不看门,您明日再来。” 小道童正要关门,燕照用手拦住,言辞恳切:“小师父行行好,我今日莽撞上门,是想向道观讨一杯水与屋子。” 小道童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见起确实是风尘仆仆,赶了好几天路的样子,踌躇了一会。 “施主稍等,待我去问问师父。” 燕照笑着点点头。 不消一会,那小道童又出来了。 “施主,请。” 燕照甫一入道观,便觉一股清香扑面而来。 神清气爽。 小道童见她这副模样,笑道:“观里本常年有一股破败潮湿的气味,可自从一位道姑来了观里,用中药调香,清香熏观,才叫道观如今换了一副新模样。” 燕照自然知道他口中的小道姑便是燕熙,他笑了笑:“不知有没有机会见到这般雅致的人。” 小道童见她这副神情,不免低声道:“那位道姑出身了不得,寻常人不得见,每次出来礼拜都有一群丫鬟跟着,那举派就跟尺子量过的一样。你若真想见她,不如在每日早拜的时候,到主观里去,说不准能轻轻瞥见一眼。” 他声音愈低:“那小道姑生的花容月貌,在你之前,有不少公子爷借口来咱们道观上香,就为看她一眼呢。” 小道童露出一副我懂的神情,燕照笑了笑,没有反驳。 她确实是来看燕熙的。 “多谢小师父了。” 小道童呵呵应了两声:“我先带你去厢房,不过有些地方你可不能乱走,先前有公子哥闯入后院欲非礼道姑,可最后都被追了回去,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燕照在道观中住下。 …… 闯王和闯王妃也入了京。 当日便去了宫中拜见皇帝。 听说闯王从御书房里出来时,皇帝勃然大怒,不一会就下了一道圣旨: 天盛将军顾云贺未有调令,私自离开平州营,前往军事重症,特急召顾云贺回京,在他回来之前,重兵围困顾府。 此言燎原。 当今最受朝臣拥戴,最有可能赢得储君之位的,便是出身顾府的五皇子羲行。 皇帝正愁没有机会打压顾府,顾云贺就递上了一根杆子。 是夜顾熹妃的殿中灯火通明,顾府的幕僚进进出出。 顾云贺此举,意味着京城的势力重新洗牌。 顾熹妃不可谓不焦急,她在殿里踱来踱去,发髻都随着步履的摇晃松垮了下来。 如今她到没有时间去担忧自己的仪容,她的面色有些抓狂,万万没想到顾云贺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母妃。”羲行坐在灯影下,面容在光阴里影影绰绰,“别走了。” 顾熹妃忍不住吼道:“怎么能不急,你母妃的太后之位岌岌可危,眼看就要被你表哥毁了。” 顾云贺自幼从军,为顾家攒了赫赫战功,他向来小心谨慎,怎么会犯这样的错。 顾府的荣华,如今都系于顾云贺之身了。 …… 燕照在观中住下,她摸黑向后院而去。 后院虽是层层把手,但对于燕照来说不是难事。 想来是这几日想来看燕熙的人太多,太后无法,只得派了人来。 燕照掠过守卫,轻而易举的摸到了燕熙的厢房。 这是一个不大的屋子。 她正要推门进去,就见屋中有说话的声音。 燕照一个激灵,翻身上了屋顶。 道观的屋檐不是很好,可见的漏雨,燕照小心的掀开一片瓦。 屋内亮堂,看的清清楚楚。 左侧坐着一位素发半披,穿着青色尼服的女子,右边的桌上是一片红衣迤逦。 燕照心神一震。 标志的红衣,不是贺续是谁? 她锁眉,燕熙怎么会和贺续有交道,难道贺续也是和寻常人一样,来看燕熙的? 他们聊了一会,燕照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等贺续走了,过了一会燕照才进去。 燕熙正在掖被脚,就见一道身影进来。 她以为是贺续又回来了, “小平亲王,又有何贵干啊?” 身后没有人说话,她正觉着奇怪。 “熙儿。” 燕熙惊惧,她回过头,那张面容分明是每日夜里日思夜想的那一张。 “阿姐。”燕熙叫了一声,有些意外“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来,从宫中出来就直赶你这了。” “阿姐平安无事就好……” 燕照打断了她:“熙儿,你与小平亲王有什么联系?” 燕熙的脸色微变,很快调整过来:“没什么,这小平亲王听说我在这,特地要来看看我。” 燕照也没心思去想这两人是怎么认识的,只是半信半疑的嗯了一声。 “熙儿,你的事情。” “阿姐。”燕熙看着她,“我自己做的事情我知道,也很值得。” 燕熙现在披发修行,除了一些不长眼的公子哥天天翻墙进来看她,一切与从前伴着太后在佛堂并无不同。 燕照尽管知道事情始末,但她依旧不明白燕熙为何决绝不肯嫁那位林瓒,虽然她也不甚了解那位公子,但是支持燕熙的决定的。 如果是因为报恩嫁给一个不喜欢的人,不异于束缚自己。 “阿姐,你是怎么回来的?杨花镇瘟疫平息了吗?” 燕照看着面前身量抽长的少女,一一答了。 第217章 后手 顾云贺是被二百兵甲从杨花镇一路押行来的。 昔日策万军的主将,在区区二百人手中,受尽折辱。 派来押解他的人是从五军营里挑来的,嘉南郡王掌五军营,向来对民间自封的天朝四大神将不悦的紧,这次皇帝给他派了这个任务,明面上接着押送的由头,暗地里没少给顾云贺使绊子。 这条上京路莫名的漫长。 好在顾云贺心性好,一路上谨遵自己是有罪之臣,于是这些苦就默默的受了。 天边突然下起了小雨。 朦朦胧胧打在顾云贺身上。 烟雨给红墙染上迷蒙,顾云贺低头入了殿里。 他身上穿着囚衣,手脚都带着镣铐,披头散发的模样。 他露出那张轮廓分明的脸,整个人立在那,就像一只笔直的戟,又尖又硬。 顾云贺幼时从军,除了封赏与宴席,面圣的机会很少,连朝会都没有几例,大部分还是在外头打仗。 皇帝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顾云贺,他虽是将领,但觐见他时总会收起锋芒。 他并没有下旨叫押送顾云贺的人以囚犯之礼待他,下边的人阳奉阴违,不过短短几日的路途,叫顾云贺蓬头垢发,也不怪他一身刺了。 少年将军满身傲骨,他卓然立在殿内,哪怕身披草布。 皇帝看着他,本是想叹口气,可突然想到他私自从平州跑到杨花镇的这茬,不禁又怒火中烧起来。 他的臣属,可以没有他的命令,随意离开自己的职地,若今日赦免了顾云贺,来日他如何压住文武朝臣。 皇帝砸了一个茶盏过去,顾云贺不避,稳稳的砸在了他的额角。 鲜血自那张毫无波澜的脸上流下。 皇帝怒骂:“你还有什么好说。” “臣没有什么好说的。” 皇帝见顾云贺这副毫不在意的模样,气急攻心:“你不用一副无所畏惧的模样,难道连顾家你都不管不顾了吗?” “陛下。”顾云贺抬起眼,“臣不是不管顾家,臣一人做事一人当,陛下罚我一人就好。” 他跪在地上,头触理石:“求陛下看在往日战功的面上,饶过顾府。” 皇帝的拳握起来。 殿中没有人说话,只有旁侧摆着的西洋钟滴答划过的声音。 皇帝吐出一口浊气:“你为何擅自离开平州营?” “因为燕照。”顾云贺头也不抬,“在平州特闻燕照身处危境,她做我亲兵三年,不算很长的时间,但我们早已视彼此于兄弟。兄弟有难,不敢不赴。” “哦?”皇帝面带嘲讽,“你这是说朕容不下你兄弟情谊了。” “陛下知道不是这个意思。” “也不能全听信你一面之词。”皇帝摆了摆手,“什么时候调查清楚了再说。” 底下有人上来,拖走了顾云贺。 顾云贺声音清冷:“我自己走。” 少年将军从地上起身,脚镣环响。 他微一欠身出了大殿,眼眸中唯含失望。 想他为皇帝兢兢业业守了那么多年国门,而今他为情谊远赴,皇帝却不信他。 不信,不信……真叫人可笑。 皇帝不信任将军,便不会把后背全权交给将军,明明,将军将性命都愿意交予他。 他一步步向黑暗的地牢走去。 …… 燕照回了府邸,自然也知道顾云贺被皇帝打入地牢的事情,听说五军营在将他押入地牢的途中,环以囚车,在大街上行驶,叫全京城老百姓瞧他这副狼狈的模样。 燕照又惊又气。 顾云贺来杨花镇,是为了她。 她直接丢下手上的东西,往闯王府去。 正巧赶上了出门的谢元元。 闯王妃牵着他的手从府中走出来。 “姐……哥哥!”谢元元双眸一亮,挣脱了闯王妃的手,跑过去抱住了燕照的腿。 “哎哟我的小祖宗!”谢元元的长随怪叫,堂堂世子爷抱着一个粗人的腿,成何体统。 燕照的脸本是冷若冰霜,低头看着底下的小团子面色缓和了些许。 “来日再来寻你玩。”她顿了顿,“你父王在吗?” 闯王妃走上前来,抓过了谢元元的手,她自然是识得燕照的,对燕照也存有一份感激。 “王爷在书房,王管家,送将军过去。” “是。” 燕照跟着王管家到了闯王的书房。 王管家敲了敲门,里头响起一声进来。 燕照推门进去,她一眼就看见了案前身着蟒服,看着折子的闯王。 “王爷。”燕照声若寒冰,“您不是答应我不将顾云贺的事情告诉陛下的吗?” 闯王闻言抬头,像是早就知道她要来似的。 缓缓道:“恕本王不能答应。你涉险地救本王是一码事,顾云贺私自离平州也是一码事,二者不能混谈。” 燕照从来没有像这个时候特别讨厌正义与实事求是。 她不愿多说,只转身就走。 闯王也没有怪罪她失礼。 只是…… 只是当真以为她没有后手吗? 当日皇帝召她入殿,是下令要她协助元鄢查清耶律能的下落,还要帮元鄢试探,耶律能究竟知不知道老胡王死去的真相。 燕照只说在杨花镇,耶律能一人独闯镇衙,逃了出去。没有说其实耶律能知道老胡王的死因。 本来当时她与耶律能离人群远,更有镇民喊声的覆盖,他的话无人听清。 便也不算欺君。 她特地求了个恩典,就是为了顾云贺。 燕照吐出一口浊气,好在她留了后手。 …… 薛仰止回了府上。 元则一身宽衣,步履蹒跚而来。 短短一月的时间,元则已经显怀,她小心翼翼的扶着肚子,面色也叫之前平和了许多,像是有一种母性的光芒。 薛仰止只是看了一眼,便拔步要走,可元则哪有那么容易放过他。 只听得她梨花带雨道:“国公爷您是不知道,您不在府上的这段日子,那位凉朝公主天天打上门来,甚至几次设计要打掉妾肚子里的孩儿,您也知道,这孩子将来就是皇太孙,尊贵的很,可马虎不得啊!” 薛仰止低了低头,他替大皇子养孩子不代表他心甘情愿。 “好好养胎。段玉典那里我会处理的。” 元则还匍匐在地上,薛仰止只留给她一片衣角,她咬牙被人从地上扶起来。 “给皇后去信!” 她在信纸上歪歪扭扭的写着几行天朝字,赫然是—— 皇太孙就要出生了!什么时候让我做宿国公给夫人! 第218章 举子 孟皇后在殿中收到了她的消息。 她算了算时日,元则怀孕五月有余。 照凉朝公主这么每日上门立威,元则心性再好,亦不免被气住,更别提她本就没有这么好的涵养了。 她早已叫儿媳贾氏闭府,也备了好些跟元则同期的孕妇,只待元则生下子嗣,就抱养过来。 孟皇后其实很怕元则早产,五个月皇嗣成了形,可若是母亲气血不顺,难免也要发生意外。 珍贵的补药如流水送到她跟前。 她此番送来的信,是她等不及了。 可孟皇后也别无他法,她如何叫一位国公爷心甘情愿的娶一人为妻。 …… 元姑娘坐在小石凳上,摸着肚子。 她展开孟皇后的信,揉成了一团。 这孟皇后当她是个傻子吗?推三阻四? 元则眼眸沉了下来,薛仰止知道她肚中的孩子为何人的,自然不会主动娶她纳她。 可……什么能拦得住她想要爬上去的心思呢? …… 皇帝的案上摆满了折子,大部分都是为杨花镇瘟疫一事上的折。 他有些头疼,叫沈介把这些折子按着事件分类好。 趁这间隙他小憩了一会。 沈介摆好后,不敢叫醒,于是一直在一旁候着。 等到外头午钟声音沉闷,传入殿中,皇帝才悠悠转醒。 案前的折子摆了三叠,最高的那一叠是杨花镇的,皇帝暂且掠过,他拿里最矮那叠的折子,翻了起来。 什么按察使言某地出现了精怪,捉住想要上贡,什么地方知府上奏出现祥瑞,祝他安康。 底下的折子都是言此云云。 皇帝袖子一挥,一把将这些扫了下去。 折子飞舞,落在地上。 沈介没有去捡。 “今后这些折子直接扔掉,不必送到朕面前了。” 若是以前的皇帝闲暇欢愉时还能回个几例,如今杨花镇的事情令他焦头烂额,这委实是马屁拍到狗腿上了。 沈介躬身应是,叫人把这些折子都捡起来,送到外面去。 皇帝又把手放在了高度中间的那一堆。 他翻开来,比方才有水准多了。 是哪里出现了蝗灾水祸要他国库的,皇帝手头也不紧,都很大方的给了。 他看的有些累了,把折子扔在沈介身上。 “你给我读。” 沈介拾起,依言逐字逐句道:“请陛下安,因杨花镇瘟疫一事,今年春闱一直被搁置,如今二月已过,举人皆在京城,客栈人满为患,请陛下裁决。” 皇帝支着头,突然想起来此事。 春闱会试,每三年一次,时间置在二月,各地举人赴京赶考,今年因杨花镇一事缠身,已然三月出头,若不是这趟折子,早就不知忘哪去了。 皇帝沉思,这些举人本就没有什么钱财,在京城滞留这么久早就钱袋空空,再加上参与会试的举人众多,人员汇集,叫京中那些酒楼客栈早已没有空间,连观上庙宇都住了人。 此事事不宜迟。 “会试,定在本月中旬。拟太傅为主考官,翰林院从属协助,叫他们都下去好好准备。” 皇帝沉吟,沈介捧着折子下去了。 不过一瞬的功夫他又折返回来,这次脸上带着笑:“陛下,您看一看最高那一摞,最上头的那个折子。” 皇帝还没有反应过来,沈介又躬身下去了。 最上头的折子? 皇帝奇怪,顺手拿了下来,他展开一看,赫然是杨花镇上,医仙白老研制出了瘟疫解药。 “好,好!” 龙颜大悦。 沈介刚吩咐完会试的事宜,就听殿里传来皇帝愉悦的声音。 皇帝此刻心情很好,沈介眼珠子一转,上前同皇帝说了一事。 …… “我说小师父,您就叫我住下。”一个身着儒衣的男子立在白马观前,恳求道。 小道童为难:“不是我不给你住下,是师父说一旦开了此先例,京城那些无处可居的举子都要上门来了。” 小道童这些日子不是没推脱过这些上门的举人,可没有一人像眼前这个人一样难缠。 “大慈恩寺开了后院,施主您去那里看看。” “我已经去过了,那里人都满了。” “可我真是不能做主。” “那小师父您就带我进去见观主,我去说服他。” 小道童叹了口气:“施主您这是何必,白马观虽是宫观,可地却偏的很,在郊外的郊外,您若是要去府衙应试,这地界是万万不妥的,实在太过不便,您又何必执着呢。” 那举子也是跟着叹了好大一口气:“小生是自南面来的,一路进京坎坷,一月多便入了京,在京城买书,参与诗会,处处要银子,并客栈住了这么久,盘缠早就花光了,而今圣上下旨本月中旬会试,小生怕还没等到那会,就先饿死冻死在街头了。” 小道童还要推说,他的后头走来一个穿着道服的道士。 “让他进来,圣上下旨收留这些无处可依的举子,你给他安排一个厢房,并向外头放消息,言本观愿意接纳举子,烦请他们前来。” 话音方落,这举人欣喜若狂:“谢谢师父,谢谢师父!” …… 白马观虽开辟了厢房给这些举子,但燕熙身边的住处却是没有分去的。 为防止一些人假冒举子,混进来窥探燕熙的面容,观里审人严苛,必须要有路引,证明,方可入观居住。 白马观也不是只有燕熙一个女冠。 但所有的女冠都是将头发扎个丸子放入帽里,唯有燕熙一人披头散发,如此也罢,偏偏她生得清丽无双,哪怕散着头发也貌美至极。 听说她是宫中贬下来的罪人。 这些女冠对她嫉妒的紧,偏偏她的身前身后都是人,半刻都近不了身。 有女冠不免嘀咕:“瞧着这就不是什么正经人,头发放下来,不知道还要勾引谁呢?” 赶紧有人拍了拍她:“你别胡说,我可听说这位原先是宫里的郡主,天策将军听过没,是他的女儿!听说是及笄之日出了事情,不愿意嫁人,才来观里的。 “都及笄了为什么不把头发绾上去,我看啊,她就是看上了我们观里哪一个清秀的道童,这是在求偶呢!” 女冠们嬉笑起来。 “你们在说什么!” 不远处,云袖也是一身女冠服,满声气愤。 她的身后正站着一位身姿曼妙的道姑,款款立在那里,一双清瞳静静的瞧着她们。 第219章 姐夫 女冠们噤了声。 观中的矮牵牛开了,团团簇簇,霎时好看。 这些日子里观中进了些举子,此刻正三两成群的聚在一块望花吟诵。 他们自然也瞧见了燕熙。 姑娘未蒙面,一张素面,却依然夺人心魄。 她正安静的立在那里,前头满脸怒容的小丫头看起来是她的侍女,两人虽都穿着道服,但那满身气度瞧起来就不像一位道姑。 他们这些举人往常都混在酒楼客栈,自然知道这位姑娘的来历。 没想到来这的第一日,就见着了这位传说中的郡主。 这厢举子们正兴奋,那厢燕熙面色淡淡,没有将女冠们的话放在心里。 她颇感无趣,适才出门走走。 她的眼瞳漫漫掠过这景,这人,物。 突然看到了什么。 她笑:“云袖,咱们回去。” 云袖气恼:“郡主,就许她们这么败坏你的清誉?” 燕熙淡道:“你管不住别人说什么,不是吗?” “回去。” 她轻飘飘的一句,眼神莫名的放在一人身上,与其对视。 他身边的举子都拉他衣袖:“宋兄真是好福气啊,那郡主适才在看你啊!” “宋兄人生的一表人才,气宇轩昂,诗论也做得好,更是连中二元,若是会试殿试也能拿下头名,何愁没有公主郡主投怀送抱啊!” 被称作宋兄的男子是一个清秀的少年郎,十八九岁上下,闻言只是笑了笑。 不过方才,这位明月郡主确实在看着他。 举子们的热闹莫名其妙。 云袖奇怪的瞥了一眼,与燕熙道:“郡主,您是认识中间的那位举子吗?” 燕熙默了一默:“不认识。” 云袖心思简单,闻言也没有追问,倒是燕熙道:“你去替我打听一下这宋公子。” 云袖惊呼:“郡主,还说您对他没意思。” 燕熙:“……” “胡说什么!”她叩指瞧在了云袖的脑袋上,“让你去你就去。” 云袖闷闷的应了一声。 燕熙又回头看了一眼,心中却在思量。 宋玉琅。 谁也不会想到这位才十九岁的少年,会是天朝唯一一位连中三元的文状元。 也是上一世,她姐姐所嫁的新科状元。 本来,燕府是不会给姐姐找这门婚事的。前途无量的新科状元也不会娶一个无宠无容的名头郡主。 可事情愈发奇怪,这位新科状元也只在中第的时候风光了一刻,无数人家榜下捉婿,一一被他给拒绝了。 也不知是不是他拒绝的缘故,叫他日后的仕途都不畅起来。 寻常前三甲在翰林院待上两年就会被皇帝指派,要不留在京城,要不就任地方。 可他在翰林院蹉跎了四年之久,不仅没有升官,反而屡遭贬谪。 又三年翰林院来了不少进士。 但人们依旧津津乐道叫他新科状元。 最后他娶了高龄未嫁的朝阳郡主,不是京城众人想得那样被人所逼,别无他法。相反,他与姐姐相敬如宾,待姐姐极好。 若是这辈子姐姐要嫁人,她还是希望宋玉琅能做她的姐夫。 …… 燕照去了地牢,探望顾云贺。 地牢阴暗潮湿,虫蚁遍地。 顾云贺是重囚,被关在最里边的囚房,单独关押。他的皇帝害怕他出逃,更是在上头放了三个锁。 燕照默然。 顾云贺坐在草埔的角落里。 见有脚步声,顾云贺抬头,一眼便看见了跟在狱卒后头的燕照。 狱卒道:“将军别难为小的,最多一刻钟。” 燕照点点头,递给他一袋银子。狱卒替她开了门,燕照走了进去。 小囚房里只有一个头大小的窗户,日光清冷,透过小窗洒下来,落在顾云贺的面上。 顾云贺凝望着她:“你来了。” 燕照眸带不忍:“对不起。” “有什么好对不起的,我因你而来,是我自己的事情。” 燕照并肩与他坐着,顾云贺拍了拍她的头。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燕照愁容,十分担忧顾云贺。 他面色淡至极:“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那顾家呢?” “皇帝没有那么快动顾家,你别看他急着要收拾五大族,其实对五皇子没那么容易下手。”顾云贺在此地想通了许多,“无怪乎他不信我,我的确逾矩。” 燕照咬牙,若不是耶律能的出现,连她自己都不会发现顾云贺,更别提现在被治罪了。 “耶律能怎么知道你在此地?” 顾云贺低头思考了一下:“也许是一个老妪。” “老妪?”燕照从来没听他说过这些。 “裴寰在着手这些,林集走后。”顾云贺顿了顿,“但是,那老妪死了。” 顾云贺将他见着棺材铺老妪一事讲与燕照。 燕照紧紧锁眉,没想到杨花镇还有这样的人。 那三具染病的尸体是哪里来的呢? 已死之女又是怎么回事? 还有她口中的一个也逃不掉? “她怎么死的?” “染病走的。尸体被拖去烧了,但她活着的日子,确实没有异动。” 不然仅凭裴寰一人之力,是不可能压住这个局面的。 燕照点点头,却毫无头绪。 “我会救你出来的。” “等我。” …… 午时斋堂。 燕熙破天荒的从屋子里出来,到人多的殿里吃饭。 各位来去的举子眼睛都快要瞪出来。 “没想到世界上真有这么精巧的人。” 宋玉琅也在,他暗夸了一声好颜色,眼眸清楚,只含欣赏之意。 燕熙用晚饭,正巧宋玉琅也从殿里出来。 两人擦肩而过,燕熙落下一个帕子。 宋玉琅一愣,弯腰将那梅花帕子捡起,犹豫了再三,追了上去。 此景被不少人收入了眼中。 宋玉琅的几个举子兄弟还算正常,无不羡慕他的好艳遇。 而那些女冠就没有那么善良,她们窃窃私语,话里行间都说那帕子是燕熙故意掉的。 “我当她怎么今日出来吃饭了呢,原来是看上来观中的举子了。” “怎么能不抓一个呢?万一谁中了进士,可不赚了大发。”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真是个小浪蹄子。” 女冠们的话一个不落的传到了举子及其他道士的耳里。 她们的话声不小,想听见不难。 道士们每日向着大道,闻言最多也就皱了皱眉,倒是那些举子们不乐意了。 “我说你们这些小道姑嘴巴怎么那么多。别平白无故坏了郡主的名声。” 当即就有一人呛道:“她的名声都这样了,还需要人毁吗?” 两方吵得不可开交。 第220章 贬谪 “姑娘,留步。” 男子声音清朗,似带着焦急。 燕熙转回头,正是一张清秀至极的面容。 儒衣少年一身宽大的袍子,遮掩住了身材,但他身量抽长,即便如此瞧起来也颇为轩昂。他缓缓露出了一个谦和的笑容,更添亲近之感。 “这是您掉的手帕吗?” 修长的手指上躺着一块边角绣着梅花的帕子,四角整齐的掖住。 燕熙佯装一怔,她轻轻的从他手中捡起帕子,二人的手没有一丝触碰,十分恪守礼节。 她回了个礼:“多谢公子。”她眸带懊恼,“若没有公子,这帕子被人捡去了可如何是好。” 姑娘的帕子上多绣着名字,若是绣帕遗失,被有心人捡了去,清白轻易就毁了。 于是绣帕对于一个女子来说就是贴身之物,帕在人在。 宋玉琅是文人,自然知道这一点。 他也赶忙低了头,双手向前拱了拱:“姑娘多礼了。” 燕熙浅浅一笑:“不如请公子喝杯茶,就在那亭里如何?” 面对燕熙突然的邀请,宋玉琅显然手足无措起来,他遥遥一望远处的亭里,举子女冠二三,他的面红了红。 他看向燕熙,发现她眸中一闪而过的狡黠。心中忽然腾起一个念头。 这位郡主姑娘莫不是故意遗失了帕子引他过来的? 宋玉琅像是一只小白兔走入了捕兽夹,呐呐的走入了亭中。 亭里的人看见了这对俊男美女,都默了默。 两人在石桌前坐下。 就见燕熙笑着问他:“家在何处?人有几何?可有定亲?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宋玉琅差点被她一连串的问话砸的七荤八素。 最后她来了一句:“你看我怎么样。” 宋玉琅此刻已经晕乎乎的了,见燕熙这么说,脑子更是一炸。 “啊?” “我家中还有一姐,比之我只美不丑,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燕熙打定主意要撮合这对上辈子的有情人。 对于宋玉琅,燕熙心有愧疚。 上一世,是贺续攻入京城,杀了宋玉琅,才掳走了姐姐。 这辈子她同贺续无异于与虎谋皮,但起码,有些事情被她掌握在了手里。 她以姐姐做诱饵与交易,只不过是权宜之计,她可丝毫没有把燕照献给贺续的意思。 更何况前世贺续只给了燕照一个妾位。 妾是什么?叫主母随意打压发卖的奴才。 贺续在羞辱燕照,更是在羞辱她! 思及此,燕熙看向宋玉琅的神色更为柔和。 宋玉琅被这串妙语连珠弄得云里雾里,半晌才发觉原来这位郡主姑娘是看上他做姐夫了。 他失笑不已,但还是恪守礼节:“小生老家湘南,长到十二岁时迁去了大庆,家中高堂尚在,有一姊一弟,尚未定亲,至于喜欢的姑娘……大概合眼缘就是。” 他回答的认真,双夹红彤彤的,一副青涩的少年模样。 “谢姑娘青睐,小生现在还没有成家的念头。” 燕熙也笑了笑,但眼神中有遗憾。 此番确实是她太为急切了,将来有机会,再叫两人见面。 燕熙站起身来,宋玉琅也跟着急忙站起来。 她一低身:“唐突了,叨扰公子,望公子此番中第。” “小生在此谢过姑娘吉言了。” 宋玉琅望着燕熙翩翩离去的背影,心中还真认真想了想燕熙所说的话。 她的姐姐应该也是一位如她一般温和貌美的姑娘。 …… 沈介所言,叫一直琐事缠身的帝王终于有闲暇去了慈宁宫。 明月郡主的事情他不是没有耳闻,只是他一直忙于政务,就将此事忘到脑后去了。 趁着他如今起兴之际,便将此事好好与太后商议商议。 他的这位母后不是他的生母,但他向来对他敬重有加。 更别提曾经太后宁愿舍弃亲女,也要…… 他知道太后一直想要立住林家的地位,于是他抬了林氏,一入宫便是贵妃,亘古未有。 但他同样没有让林氏生下皇子。 皇帝来时,太后正半躺在贵妃椅上小憩。 太后身边的老嬷嬷要进去喊醒太后,被皇帝抬手止住。 龙靴踏在了地面,侯在太后身边的贺念思瞧见皇帝,忍不住惊呼出声:“陛下。” 她从未见过皇帝,只每次宴上远远的看过。没成想,今日竟然亲自来了慈宁宫。 皇帝皱了皱眉,看了一眼伏身在地的贺念思。 太后被其的怪声惊醒,一个激灵,她微有怒气的瞪了瞪始作俑者。 “皇帝来了。”太后缓了心悸,见到皇帝有些意外。 很小的时候皇帝每日风雨不动都回来给她请安,后来国事渐忙,就不怎么看到了,多是遣沈介来给她送东西。 皇帝笑:“母后,儿臣今日来给您请安。” 太后的面色红润了许多,原先苍白的面色许是贺念思伺候不力,燕熙走之后,她很少舒心过了。 毕竟是从小伴在身边的。 皇帝坐着和太后聊了一会,将话头引到了燕熙身上:“明月她,也不知道在观里习不习惯。” 太后伤心事被勾起,耷拉下了眼眸。 见太后确实很不舍燕熙,皇帝道:“可惜啊。母后要是愿意,就将她从观里唤回来,大不了一辈子都在慈宁宫好了。” 太后自然知道皇帝的意思,他还用的着燕熙的地方。 只是太后却只是摆了摆手:“再叫她在外头住会,哀家见她头大。” 皇帝见太后没有完全拒绝的意思,笑了笑,又与太后谈了几句,便告退离去。 伺候在太后身侧的贺念思缓过神来,方才皇帝一个眼神都没有给她,她低下眸子,有些失落。 不过两人的谈话她听懂了,燕熙,还有回来的一天? 她眸中寒芒乍现。 这几日太后没有像她刚来时对她那般和蔼了,处处挑她的刺,真是个老不死的虔婆! 虽如此,她也绝对不会允许燕熙复宠。 …… 皇帝从慈宁宫走出来,正要去小沈嫔的宫里,又被几封信给召回了御书房。 杨花镇传来的信,言裴寰有意包庇顾云贺,皇帝眼眸一闪,正愁找不到理由拒绝朵沁与裴寰的亲事。 他大手一挥,可怜的裴寰被贬职了,从一届京官成了地方的小守,待从杨花镇回来,再调动职位。 想来朵沁公主也不会下降给这样一位男子,这人选可要重新定了。 皇帝的心情大好。 在杨花镇收到旨意的裴寰:“……” 第221章 头名 转瞬便到了天朝历十六年,阳历三月十五的日子。 这一日贡院大门敞开,各地赶来的举子鱼贯而入。 贡院是一座四合院式的楼宇,顶盖为黄。 入口处摆着一副楹联,言:慎终追远,明德归原。 最上头横了一块牌匾—— 开天文运。 无数举子仰头,这是天下读书人第二向往的地方,最向往的是天子堂,殿试的场所。 宋玉琅身上背了个包袱,在人群之中,等待贡院开门。 在京城人家的举子都有父母姊妹相送,而他的弟弟跟着一起入京,最后因实在没有地方住了,宋玉琅便把所有的盘缠都给了弟弟,叫他回老家。 今儿个虽孤零零的立在这里,看着每家每户送别的模样,但宋玉琅握紧了手中的一样物什,他摊开手来,赫然是一张写着福的红纸。 这是今儿个早上他出观时,郡主姑娘递给他的。 姑娘穿着一袭女冠服,在腰间系上了红带,专门来给他送行。 “宋公子,您一定会金榜题名的。” 燕熙的音容笑貌还在识海,面前的贡院大门已启。 他定了定心神,紧了紧身上的包袱,缓步踏了进去。 贡院闭门三天,这三天里,无论吃住,每个人都在自己的小监房里,时有考官来巡视。 宋玉琅眼见或有人上吐下泻或坚持不住被送出贡院的。 他一路成为举子,经历过乡试,这样的场景已是司空见惯。 他平心静气,往上头抬笔。 日夜不停,转瞬便到了出去的日子。 宋玉琅顺利的交了考卷,在考官怔愣的眼神中,怡然走出了考场。 考场外依旧有很多人家大车小车过来接人。 宋玉琅环视了一圈,没有见到想要见到的身影。 他失笑着摇了摇头,郡主姑娘身为女子,且因罪才困在观里,怎么又能轻易出入呢。 不过到底心中偶有失落之感罢了。 他考完之后无处可去,只得再回观里。 他随着人流走在路上,贡院放榜还要半个月的时间,倒时候在这里是悲是喜还说不准。他觉着这张考卷特别契合他,连策论也是难得的顺利,侃侃而谈。 他虽一路历经两试,试试头名,可在这卧虎藏龙的京城,宋玉琅也不能保证自己真的能拿到什么头名,甚至想着只要能中进士就好。 “让一让——” 有人当街策马,可路遇贡院人流,再急切的事情也只得顿下马蹄。 宋玉琅看去,高头大马上坐着一个年轻的过分的少年,不是多么好看的容貌,可那浑身的气度与飒爽之感,如此摄人。 宋玉琅是文举,他也曾向往过武将生活的日子,但他能将书读到顶峰已是至极,自然不敢去想学武的事情。 郡主姑娘就是出身武将世家?她口中的姐姐自然也是,若他能得了功名,不辱没那位小姐的门第,他何妨不去求娶呢? 那少年转瞬便不见了踪影。 …… 放榜之日。 人群济济,宋玉琅很早就乘着马车从白马观往城里来,来的时候尚早,卷轴挂在贡院门口的架上,旁边摆着两个锣鼓,还未开榜。 离开榜时间还有一段距离,宋玉琅寻了先前住的酒楼,要了小碗茶水,静静的坐着品茗。 酒楼里全是今次应试的举子。 “宋兄你让我好找!” 宋玉琅抬起头,是与他一同从老家考到京城的举子。 他还住在这个酒楼里:“宋兄这些日子去哪了,我在贡院里也没有看到你。” 宋玉琅温和的笑了笑:“我住在白马观里。” 那人恍然大悟:“是……是明月郡主在的那个道观?” 宋玉琅一愣,点点头。 那人突然凑近他,悄声问道:“见过那郡主吗?长得是不是很好看?” 宋玉琅脸微红,那人立马就明白了。 “宋兄不和你说了,马上就要开榜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宋玉琅摇头,还是执着品茗。 那人也不管他,生怕去晚了就看不到了。 酒楼外响起了鞭炮,有人高声嚎叫着:“我中了!我中了!” 他泪奔:“考了四年,终于中了,四十七名!” 也有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上个楼七步摔五步,他用袖子搅了搅留下的鼻血,眼泪和血混在一块,狼狈极了。 宋玉琅嘘声。 只是过了一会,就有三两学子成群从酒楼外回来。 “听说了吗?这次进士的头名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人。” “什么听说,我亲眼看见的那几个大字。” “话说这宋玉琅是什么来头啊,从前诗会什么的都没有听说过这个人啊,怎么突然就冒出来了。” “大天朝卧虎藏龙的人多了去了,今天有宋玉琅,明天就有张玉琅,崔玉琅的,不过话说回来这宋玉琅究竟是何籍人士啊,可否为我们引荐啊?” “宋玉琅还待在那里,就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道:“宋玉琅是我大庆的子弟,和我同期考的,他才十九岁!院试,乡试俱是头名!” 一语掀起千层浪。 “宋兄,你怎么还坐在这品茗!”先头那人折返回来,语气比他还兴奋,“你知不知道你中了头名,若是殿试再拿个状元,可就是大天朝迄今为止唯一一个连中三元的人了!” 与宋玉琅同期那人显然也考的不错,乐不思蜀的。 宋玉琅被这一连串的事情弄得怔在那,手上得茶盏跟着倾倒下来。 那人一拍他的肩榜,絮絮叨叨道:“哎呦喂!宋兄你乐的都找不到东南西北了!我和你讲你可要好好准备接下来的殿试,若是真得了头名,哪怕是前三甲,也是在为我们大庆争光了!” 宋玉琅脑袋昏昏的回了白马观,面前都是人逢迎的笑容。 燕熙立在远处的矮牵牛旁,对他轻轻笑了笑。 宋玉琅得进士头名在她的意料之中,这个人有若文曲星转世,连殿试也是皇帝钦点的状元。 白马观许久不曾这么热闹,女冠们道士都从屋子里走出来,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起了笑容。 他们的观里收容过未来的状元大人,日后的香火肯定更加鼎盛。 有人从京城策马而来,身后跟着好些随从。 “宋老爷在吗?您中了甲榜,我们来给您送喜报来了!” 远远便听到有人在吆喝,宋玉琅一整个人都是在朦朦胧胧间接过赞誉,他眨了眨眼,神色清明了很多。 他,中了会试头名。 第222章 状元 燕照策马当街,路上遇着贡院出来的人流,被阻在人群中。 她抬头瞧了瞧京城贡院的牌匾,看着众生百态的模样,愣了愣神。 城门处有要事需她处理,这些日子皇帝叫她协助元鄢做事,但官还是原职,只是不必每日去城门口候着。 事出紧急,她不得已才在京城的大街上策马。 日光照的她有些睁不开眼,她昂了昂首,模样落进了一人眼里。 也恰是那人,创造了连中三元的奇迹。 殿试之日,在放榜三日之后。 而今宋玉琅的身上,是乡试解元,会试会元的名号,皇帝也听说了今科有这样的人物,默默的记下了他的名字。 郡主姑娘来了。 燕熙一见他便笑,瞧着对他……很是满意的样子。 “我自小长在宫里,你此番入宫,不免要叮嘱你几句。” 宋玉琅一拱手:“郡主赐教。” “过了宫门便不得驾马骑乘,这是最自然的道理,只是,从宫口去往天子殿的路途很远,你必要打起精神,莫要在殿前失仪。”燕熙笑了笑,只是那笑意不达眼底,“至于陛下,看起来是一个宽厚和善的人,你以自己的才学对答就是。” 宋玉琅很认真的听了,也很认真的谢过燕熙。 他是贫农出身,家中为供他读书,花了不小的代价。他向来自卑,此番中第实属在意料之外了。 宋玉琅看着一身光华的燕熙,瞧她满身的气度,想着京城的女子是不是都同她这般,和他寻常见的女子不太一样,也让他自惭形愧了些。 两人又聊了几句话,宋玉琅也早早安歇,准备明日的殿试。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皇宫。 如燕熙所言,在宫门处落了马车,长长的宫道上,只有妃品以上的嫔妃才可乘仪仗出行,不知郡主姑娘可不可以坐在那上头。 路途实在是远,他的脚步疲软,但回头望了望与他一同进宫的一百进士,延绵了长长的队伍,也俱是一副累的不行的模样,才让他的心中有了丝丝宽慰。 “宣——众才子进殿!” 众进士鱼贯而入,站在天子堂冰凉的石面上。 天子堂巍峨,坐在上首的皇帝威严。 宋玉琅第一次来这种地方,有些局促,不敢东张西望。 因他是会试会元,所以他自然立在最前面的位置,皇帝也第一眼就看到他。 天朝人才的选拔最是严苛,能站到殿上的人都不是什么寻常之辈,宋玉琅不敢懈怠,他低头一直盯着自己的脚尖,连皇帝喊他也没发觉。 沈介上前无奈道:“宋老爷,陛下在喊你呢。” 宋玉琅这才呐呐的抬头。 皇帝低下头去,仔细打量了这张年轻的过分的面容。 殿上几百进士,有花甲之年,亦有像他这般年轻的,只是这样年轻的夺了会试的会元,确是叫人意外的。 少年辈出英雄。 皇帝急需新鲜血液来颠覆朝局,想驯服属于自己的能臣,殿试这种机会他自然不会放过,他特地提前做了功课,暗暗记下了一些优秀之人,也看过他们的策论,是满意的。 皇帝望向宋玉琅笑得宽和。 “不必紧张。” 宋玉琅面上这么笑着,实际上却更紧张了。 他战战兢兢的答完了皇帝给他出的题,中规中矩却不失自我见解,皇帝的面上瞧不出什么,但看沈介的表情确是七平八稳了。 历来天朝的殿试者都是这样的水平,难有出挑的,很明显宋玉琅就是这难得一遇的人才。 礼部的主持官就立在一侧,看见皇帝示意他的神情,走上高台,与皇帝议论了一会。 台下进士众多,却无人敢交头接耳。 不消一会,沈介便捧着礼部主持官写成的名册,侯在一边。 皇帝未语先笑:“未曾想天朝真是人才济济,连一个弱冠都未及的少年也有这般见解。” 他口中的弱冠未及,自是宋玉琅了,他也算本次中选进士里最年轻的一位。 台下众人面面相觑,照皇帝的这个意思,宋玉琅是…… “宋玉琅,赐甲等状元。”皇帝声若千钧,刻在了宋玉琅的耳里,“本来这番品貌,朕赐你探花也不为过,可既然英雄出少年,且听闻你之前连中解元,会元,朕不若就赏你一个三元的恩惠,望你以后日加勤勉,为天朝出力。” 宋玉琅闻言压住起伏的心跳,跪服拜道:“谢陛下。” 皇帝赐头三人进士及第,封状元,榜眼,探花。剩下的二甲十五人,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隆声鼓鼓,钦点完毕,众人拜谢皇恩后,踩着鼓声退下。 三鼎甲行至宫门处,宫仆牵着三匹马,一匹白马,两匹枣红马。 白马就是为新科状元准备的。 宋玉琅今日一身白衣儒衫,倒与这匹白马相得映彰了。 状元夸官三日是天朝惯例,榜眼探花随侧。 最风光的莫过于状元。 今科的榜眼是一位年逾五十的中年人,才能确有,只是年纪大了,也当不得几年官了,紫檀不会的皇帝重视。探花是一位二十多岁的青年人,是皇帝见他样貌清秀,特地提上来的,他的才学是不及探花位的。 三人出街,宋玉琅稳坐马头上,少年白马,日头下为他镀上一层金光。 春风得意,马蹄疾。 状元公戴大红花,跨坐在白马之上。宋玉琅生的清俊,帽插宫花,惹得不少少女,羞红了面。 沿路遇上的官员无论品级,都要退让,真是风光无限。 “这状元郎生的可真好看呐,比那探花郎都要好看。” 有人做捧心状:“今科状元郎就是我的梦中情人了,这样有颜有才的人……啧。” “你可别肖想状元郎了,当时无数人榜下捉婿,结果他根本就没去。等之后就是陛下御赐琼英宴,高门嫡女无数,众公主都没有出降,还有你什么事。” 盈盈目光又聚在了宋玉琅的身上。 不知究竟哪家女子有幸能得他青睐呢? 宋玉琅端坐马上,眸光在人群中掠过。 “郡主。” 他眼神一缩,见一带着面纱的女子盈立酒楼上,那身量,看起来就像郡主姑娘。 被误认的姑娘心跳如擂,她是永安候府的嫡次女,身份堪配。 与素未相识的状元公对视,惹得心里遐想无边。 杨花默默的想着,她嫡姐嫁作皇子妃,她做个状元夫人如何? 第223章 劲敌 宋玉琅行至主司宅门前,才下马。 今夜有圣上准备的琼英宴,在此之前,他要回趟白马寺。 他本不是什么高调的人,本想换掉这身状元公的衣裳,可底下随侍的人欢喜的叫嚷着,他推脱不过,便穿着这身衣裳回去了。 远远便瞧见山寺入云的白马观。 女冠们听说他回来的消息,都在观门前早早候着。 天朝的道观不比寺庙,道姑也不比尼姑,总的来说,道姑的还俗比尼姑要来的容易。 自然,这些女冠们心中也存着挑一个金龟婿的意思。 宋玉琅却是连看也不看她们一眼,径直往亭中而去,大红的状元袍飞舞。 “状元公生得本就是俊秀,红色的袍子衬得他更白皙了!”有女冠如是道。 时人最爱看话本,首当其冲的自然是状元小姐的话本,无数女子幻想自己将来能与状元公来一场邂逅,哪怕是超脱俗世的女冠们也不例外。 可这状元公的方向奔的分明是明月郡主最常出没的凉亭,状元公恋上郡主,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啊。 只是女冠们对燕熙的嫉妒又加深了一分,这位郡主林公子不嫁,将主意打到了状元公的身上,可真是好算盘。可她们也不想,在宋玉琅中了状元之前,谁人对他殷勤?不过当他是一位相貌清俊的寒门子弟罢了。 花丛之中,燕熙立在其中赏花。 她的裙裾融在了花里,雪白的面比脚下的花还俏。 宋玉琅放轻了脚步。 “你来了。”细碎的摩擦声令燕熙回过头来。 宋玉琅在离她几步的面前停下,身上状元公的袍子异常显眼,燕熙轻轻一笑:“恭喜状元公了。” 燕熙语中没有惊喜的意思,仿佛很早就知道他能状元及第的意思。 其实燕熙只是活过一世,早就知道宋玉琅会是一位传奇的状元。 看在宋玉琅眼里却是燕熙身处郡主高位,状元在她面前如过江之鲫,不甚稀奇罢了。 他腼腆的笑了笑:“谢谢郡主夸赞。” 他回白马观,不过就是为了告诉燕熙这个消息罢了。 …… 夜晚,皇帝派了人来白马观接宋玉琅,令人惊奇的是,来的宫侍排了两行,已是多于来接状元郎的仪仗了。 阵仗严肃,那些女冠道士们俱是噤声,不敢言。 宋玉琅有些奇怪,就见那宫仆对他一躬身:“见过状元郎,不知您一路过来见过郡主了没有?” “郡主?” 宋玉琅不傻,自然想到面前这帮人是来接燕熙的。 “您居住在白马观,陛下听说后,叫咱们来把郡主也接回去。” 女冠们面面相觑,这位郡主殿下又要复宠了? 天已蒙蒙灰,宫仆们的手上一个接一个的束起了火把,只见为首的宦官面有焦急之色:“郡主怎么还没过来,怎么不派人去催催,若是误了琼英宴的时辰,那可如何是好。” 若是只接燕熙一人,那么拖沓些也没什么,但新科状元也在,众仆也惯是会见风使舵的,自然不敢叫他久等。 话音刚落,燕熙拐角处走出来。 她今日像是特意装扮过,特别的明人,与她温柔的性子不甚匹配。 她在这个观里,仅仅一个月的时间。 “是陛下,还是太后。” 燕熙在问是谁派人来接她的。 “自然是陛下。”宦官等燕熙虽然等的不耐,但还是恭敬的答道。 “那太后希望我回去吗?” “这……这奴婢不清楚。” 燕熙轻轻笑了一笑:“走。” 但心中却是清楚的很,白马关观回不去,连宫里也回不去了。 马车摇摇晃晃入了宫城。 这是燕熙自小长大的地方,却是宋玉琅今生第二来的最雍容的地界。 “琼英宴女眷不便参加,你一人去,他们会领着你的。” 燕熙下了马车,同宋玉琅告别。 …… 琼英宴,燕照被皇帝请过来吃饭。 按理说她一个武将,且是有品级的武将不该来参加这种给新科进士们的宴会,可看到兵部尚书,礼部侍郎,太傅等人均在,燕照也有些明了。 都是皇帝派系的,一个多余的人都没有。 皇帝的心思还真是昭然若揭,也从另一个角度说明,皇帝是真心把她当作心腹栽培的。 琼英宴,当真是群英荟萃。 皇帝叫新科状元在众人面前现了一圈,燕照支着头,漫不经心的打量着面前这位状元公。 宋玉琅正要退下,对上燕照那双清澈的眸。 这位少年他识得,就是出贡院那一日,在街上策马的人。 眼下看来,她当是一位陛下爱重的将军? 宋玉琅很早就进了京,这些日子在酒楼多多少少听过一些传闻,据推断,这位大概就是方从杨花镇回来的抚远中郎将燕照了。 这位才是真正传奇的人物。 见燕照也在看他,宋玉琅向她回了一个笑容,本以为这样的人物多少骄矜,没想到燕照也是咧着嘴角,笑得和煦。 宋玉琅一下子就对眼前这个少年印象直升。 皇帝手中握着酒杯,瞧着微醺的模样,实则在暗暗打量底下人的动静。 燕照和宋玉琅的小动作他看在眼里。 难不成这两位认识? 有人上前给皇帝进酒,是探花郎。 探花郎才学不足,这八面玲珑的本事却无人能及。 他面见皇帝,殿上那么多人,竟一点也不惧:“今日方觉天朝之博,皇宫之大,今科探花,实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愿陛下平乐安康,天朝百姓和乐,安居乐业!” 崔才令逢迎了几句。 皇帝也怪爱听奉承之言,当即叫人赏他金银财宝。 崔才令捧着赏赐,在底下人中游走,颇为倨傲。 看向宋玉琅的目光隐隐有敌意。 无怪乎他,今科崔才令的劲敌只有宋玉琅。 他是探花没错,可没有一个探花才学及不上状元也就罢,连容貌也及不上,他只不过在里头占了个年轻的便宜,皇帝无人好选罢了,再加上榜眼是一个五十出头的老头,这辈子没有机会得到重用,皇帝也不会去考虑他,越过榜眼,自然他的对手,就是宋玉琅了。 宋玉琅也注意到崔才令看他的眼神,只不过错开了他的视线。 崔才令却以为是宋玉琅不屑与他匹敌,眸中怒火中烧。 今日他习惯了他人的奉承,也忘不了出街时满街少女投来的目光。 可他发现,宋玉琅比之更甚,他在时,他便永远都出不了头。 第224章 回宫 琼英宴置在前殿,燕熙望了望远处的热闹,轻轻掀起罗裙,往慈宁宫方向而去。 慈宁宫里掌着灯,忽隐忽现的。 侯立在殿前的嬷嬷看见了燕熙的身影,急忙迎上去把燕熙请入内。 燕熙看了一眼紧闭的殿门,抿了抿嘴。 慈宁宫里的烛火在摇晃着,燕熙卷了珠帘,眼前一片狼藉映入眼帘。 茶桌东倒西歪,破碎的茶盏,玉器散了满地。 最高阶上站着一个披头散发的老妇,她的发髻凌乱,绫罗脏污,松松垮垮的搭在肩上。 燕熙看了一眼她还挂在头上的钗环,仿佛下一刻就要坠落。 那妇人听见响声,突然朝这边看了过来。 她拔起双腿,直直往燕熙这处而来,双脚踩在满地的碎片之上,留下一道血脚印,燕熙这才发现,她没有穿鞋子,原本的绣花鞋不知散落何处。 巨大的冲击力撞在了燕熙的身上,她一个不稳,差点摔跤。 那疯妇双手紧紧的拽着燕熙的衣袖,手指上精致的丹蔻异常醒目,她的双眼含光。 “太后。” 燕熙沉静的叫了一声。 面前的人像是受了惊,她怪叫一声,拖着燕熙便瘫在了地上,呈跪服的姿态。 “阿狸原谅娘亲好不好。”她脸上的泪与头发混在一处,瞧起来可怖极了,“原谅娘亲。” 她的呼吸渐轻,声音渐矮,其中夹杂着声声呜咽。 燕熙呼吸一窒。 终于,她终于又听到了这个熟悉的名字。 阿狸,是新城公主的乳名。 她四岁就进宫与新城公主为伴,新城公主比她长一岁,有时就像一位长姐。阿狸……是死在八岁的雪天里。 穿着绫罗的小公主静静的躺在冰凉的雪地上,身下的雪被染成了红色。 她的嘴唇泛白,瞧起来没有生气,衣衫是完整的,可那鲜艳的钗裙之下,是一颗被挖空的心。 朗朗皇城中,公主竟然死于这样的惨状。 那是燕熙第一次见到尸体。 小小的公主被放在了小小的棺椁里,皇帝太后悲痛欲绝,下令彻查此事,结果无疾而终。 那时候燕熙只有七岁,她躲在屏风后面,眼睁睁的看着太后用那尖长的涂着血红丹蔻的指甲,生生搅进了阿狸的心肝,掏出一坨血肉模糊的东西来。 是太后杀了阿狸,是她的亲生母亲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将阿狸的心肝献给了皇帝做药引,然后将那笑得甜美可人的小公主丢在了冰冷冷的雪地里。 这一切,燕熙都看在眼里。 她死命的捂着嘴,忍住不让自己叫出声来,她赶紧跑出大殿,急促的喘着气,眼神里俱是惊骇。 所以她才会在见到新城公主的遗体时一下子骇得晕了过去。 谁是杀人凶手,她一直都知道。 此后的一年,太后的活在失去亲生女儿的痛苦之中,她是二嫁,又是继母,皇帝待她本就不甚亲厚,自从这件事后,两人的母子情好像突飞猛进,还被传为了一段佳话。 一年后,天策将军府一夕倾覆,她和姐姐一夜之间成了孤女。 她重生,就重生在了她成为孤女的那个夜晚。 她低头看了一眼脚边泣不成声的太后,眼睛微闭了闭。 太后说不上待她好还是不好。 她很小就进了宫,没有亲人的关怀,是阿狸给了她长姐的温暖,那个时候的太后,对她,就像普通的子女伴读一样,温和有加。 在新城公主死后,太后其实将她视做了阿狸,才会有她如今的荣宠。 她渴望被爱,是她自私,享受了原本属于阿狸的一切。 她将太后视作亲母,供奉侍养,只为弥补她从小远离母亲的苦楚。但她忘了,无论她如何奉养,太后终究不是自己的母亲,而是一个忍心杀害自己亲生女儿的凶手,更是一个利用她的野心家。 “阿狸,阿狸。”太后声声泣血,“原谅娘亲,原谅娘亲。” 她的失心疯是在公主死后得的。燕熙也从来没有告诉她,她其实什么都知道。 燕熙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不知往日愁怨该如何清算。 她已从太后虚伪的爱里醒悟过来,不会再沉溺了。 她一脚踢开了眼前这个疯妇,双眸中寒光摄人,瞧起来像是另一个人:“你挖我心肝,将它做了药,呈到皇兄的嘴里,还敢奢求我的原谅?” 燕熙与新城公主在一起生活许久,轻而易举便能模仿阿狸的情态。 太后猛吸一口凉气:“阿狸,阿狸——” 燕熙的眸中没有怜悯。 她将案上的茶盏丢在了地上,茶盏碎裂,迸裂出的碎片划过太后的脸与手背。 一如曾经,太后半夜将她囚在逼仄的殿里,虐待她的模样。 她尚记得太后每次都会对她说的话:“钦天监算出来能救皇帝的怎么不是你,为什么要带走哀家的阿狸!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可笑她对太后的孺慕之情来的又猛又急,总以为阿狸走了,太后能施舍的母爱都是她的了。 是她对不起阿狸。 瓷器在玉石地面上破裂,发出沉闷的响声。 太后猛然抖了抖,趴在了地上没有声响。 燕熙回头看了她一眼,缓缓的走向她。 太后乍然抬头,瞳孔放大,神色狰狞,仿佛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她眨了下眼,眼瞳恢复了清明。 她有些茫然的看了看身侧的狼藉,然后发觉自己的身上隐隐作痛。 太后往自己的脸上抹了一把,俱是血。 她惊恐的睁大眼睛,余光瞥见了站在一旁的燕熙。 “明月?” 她看着毫发无损的燕熙,再对比满身狼狈的自己,心中隐隐有一丝预感。 “明月。” 她又是凄婉的叫了一声。 燕熙这才蹲下身子,与她平视。 “明月,哀家不叫你走了,也不叫你嫁人了。”太后哭得泣涕泗流,拉着她的手,“你留下来,留在哀家的身边。” 燕熙瞧着一向人前保持雍容的太后如今这副丑陋的模样,差点忍不住笑出声。 她才走了一个月罢了,太后就哭着求她回来了。 不知上一世她嫁人之后,太后又是怎么样的呢? 燕熙敛下眸子:“太后娘娘,我不想再留在宫里了。” 太后眼眸圆瞪,没想到燕熙会忤逆她。 “为何?” 燕熙笑着,眼里带了水光:“我的事事周到,拳拳之心从来得不到您的回应,我太累了。” 她挣脱了握住她的那只手。 第225章 发疯 太后不可置信:“你离了宫还能去哪?回燕府?” 她似是笃定,燕熙无处可去。 燕熙定了定眼眸:“回云乡府。” “云乡?”太后自然知道云乡是燕熙的外祖家,不免嘲讽道,“你的外祖家落魄,且不说愿不愿意接纳你,就是肯,哀家不许你走,你如何走?” 燕熙神色淡淡:“那我向陛下请旨。” “你……”太后噎住,神情萧散,“你就这么想离开哀家吗?” 她的语气带上了哀婉,有种轻哄燕熙的感觉:“听话,哀家需要你。” “需要我?”燕熙嘴角扯了扯,似笑非笑。 “我只走了一个月的时间,派去接我的马车也不是你下的旨,你只不过是没有人替你事事周全,没有人在你手底下挨打,感到落寞罢了。” 太后像是一下子被戳到了痛处,她捂着心口,大喘气了几声。 燕熙就这么看着她,眼神从平淡转到猩红。 太后随手捞起手边的碎片,手一扬,划向燕熙。 燕熙未避,利器割到了脖颈处,浅浅的划了一道,但血从上脖子留下,看起来可怖极了。 太后癫狂的笑了,明显她的失心疯又发作了。 燕熙突然抱住她,太后手中的碎片直扎进燕熙的肚子里,她只是浅浅的闷哼了一声,嘴角挂着笑意。 皇帝从琼英宴里下来,正要去妃嫔的宫殿。 云袖几步小跑,跪在皇帝銮驾前,言慈宁宫出事。 皇帝眼皮一跳,立即摆驾慈宁宫。 慈宁宫的光影昏昏暗暗。 慈宁宫的嬷嬷还拦着不让皇帝进去,却见皇帝一摆手,沈介推开大门,大步跨了进去。 他摔帘而入,看见了这辈子都无法忘记的一幕。 慈宁宫里的摆设全被砸在了地上,稀碎。 两道身影相拥跪坐在地上,随着大殿门的打开,冷风灌入,烛影一摇,映在了燕熙的脸上。 燕熙是正对着皇帝的。 她的眼角挂下珠泪,眼眸半阖着,可见的嘴角留下一淌血,隐隐可见脖子处一道红。 皇帝先是被这场景镇住了,还是身后的小宦官大叫了一声,才将他的神思勾了回来。 他忙道:“还不快些传御医——” 沈介忙不迭的去了。 皇帝几步向前,避开了地上的狼藉,走到二人面前。 燕熙听见响声,抬起头,惨然一笑。 她本就生得清雅至极,今日不知为何换上了艳丽的服饰,脸上的伤口替她平添了一副妖治。 “陛下。”她的声音惨然,“救救太后娘娘。” 御医很快就来了,将两人分开。 燕熙身上可见的是肚子上的一捅,那瓷器碎片尚还扎在她的身上。 反观太后娘娘虽面上手上都有血迹,但都是燕熙的。 燕熙看起来伤的很重。 皇帝传召了女医。 燕熙却扯住了皇帝的袖子,清泪挂下:“太后娘娘疯了,见着我乱砍,您一定叫御医治好她,求您了!” 皇帝看着她的面容,宽慰道:“你别担心,母后朕自然会寻名医治好的。” 燕熙这才心满意足的闭上了眼。 皇帝走后,她的嘴角扯出一个笑。 这下太后是真疯了。 因为在碎片捅进她的血肉时,她低声对太后说了一句话:“阿狸,就是被你拥着这股劲,给杀死的。” 太后闻言,双目猛然圆瞪,差点厥了过去。 她也终于得偿所愿。 …… 皇帝去看望太后。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太后发疯,却不是第一次听闻太后虐待燕熙的事情。 她本不是他的生母,却为了地位和权势杀害了自己的亲生女儿,这样的人,他的忌惮是多于感激的。 太后状若癫狂,手指抠了抠脚泥,塞进鼻子里,皇帝嫌恶的撇过头。 这样的人,疯了也好。起码林氏他是不必担心了。 皇帝嘱咐了一旁的御医几句,眼眸跟着暗了下来。 只有沈介,在离去时,嘴角挂着奇异的笑容。 …… 对外说的是太后病了,无法出慈宁宫。 各宫嫔妃都要来看望,燕熙受伤,在皇帝的授意下,贺念思掌管了整个慈宁宫。 来探望的人都被拨了回去。 贺念思这些日子颇为意气风发,连带着走路也带起了风。 她打开了燕熙的殿门,走到她的床前,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燕熙感觉床边站着人,微微睁开了眼睛,看到是贺念思又闭了回去。 贺念思气恼极了。 她一把掀起燕熙的被子,逼迫她醒来。 燕熙睁开眼,沉了声:“你干什么?” 贺念思道:“你现在和我神气什么。” 燕熙嘴角勾起了一抹笑,看起来挑衅意味极强:“若不是本郡主受伤了,有你什么事呢?” 她闭上眼眸,感觉到贺念思的动作,淡淡道:“别白费力气了,陛下每日都会派御医来给本郡主请脉,若是发现身上有什么伤,你觉得他会不知道是谁做的吗?” 贺念思闻言退缩,恨恨的跺了跺脚。 燕熙也懒得理她,没想到一个月的时间,她不在多好的机会,竟然夹着尾巴做人,真是不可教也。原本还以为她上辈子嫁作五皇子妾,有几分手段在,没想到是她高看贺念思了。 …… 朝野上下自然也对太后生病的事情有所耳闻。本来今科刚过,按例是要选秀的,可而今朝中一片死气沉沉的模样,无人敢言。 最难安的就是太后党的官员了,没想到横一脚太后生了病。本来太后要他们在朝上提出选秀的事情,好塞林氏女进来,这下不免要泡汤了。 皇帝征榜遍寻名医,也向他们这些为臣者征集名医。 有人想到了远在杨花镇的白老,一下子就被人驳斥了回去。 皇帝给了他们压力。 本来想提议选秀的臣子压力更大了。 皇帝突然想起了宋玉琅他们,叫他们进殿。 他沉吟道:“状元公宋玉琅授予从六品翰林院修撰之职,榜眼、探花授予正七品翰林院编修之职。” 宋玉琅等人跪谢隆恩。 “其余诸进士再参加朝考。”皇帝顿了一顿,“考论诏奏议诗赋,选擅长文学书法的为庶吉士,其余分别授主事等职,着礼部主持。” 礼部尚书出来站到中央。 “爱卿。”皇帝双眸淡淡的看着礼部尚书姜常,“朕可将天朝未来的栋梁交给你了。” 姜常是姜家的人,他不敢造次,低下头应是。 众朝官鱼贯而出,向宋玉琅等人祝贺着。 第226章 舍弃 太后宫里,几日没有掀起浪来。 贺念思昂首挺胸,颐气指使的命令慈宁宫的小宫婢们,原因是那些老嬷嬷她根本使唤不动。 令河公主来了,被她打发走了,清河公主来了,被气走了,新河公主来了,她满面笑容的迎了上去。 “公主。” 新河公主倨傲的昂起头,打量了一眼衣裙艳丽,头鬓钗环的贺念思:“人靠衣装马靠鞍,如今看起来还真是不一样了些。” 新河公主头上的夜明珠即使在白日里也熠熠生辉,白光给它镀上了莹彩,瞧起来尊贵至极。 贺念思好不容易摸到了权利的权柄,正是舍不得放手的时候,她自然明白等到燕熙伤势痊愈之后,就没有她什么事了。 “公主,念思很感谢您上次助我的事情。”贺念思低眉顺眼,“若不是您,燕熙没有那么快从高台上跌下来。” 其实当时也是险的很,若不是燕熙拒嫁林瓒,那还真让她避过了。 贺念思的心思比谁都重,她最想的就是燕熙能在马蹄下断胳膊瘸腿,甚至丧命。哪怕燕熙嫁给林瓒,她也是不愿意的。 “林瓒是个意外,不也顺了你的意吗?”新河公主语气轻慢,“你的运气极好,用不上本宫。” 贺念思不可置信的抬起头,新河公主的意思是不帮她了?那仅凭她一人的微末之力,如何彻底的把燕熙拉下马。 她咬牙,人都已经在观里了,偏偏因为状元公的关系被记起,这气运才是真正的好。 但贺念思不知道的是,皇帝能召燕熙回宫,不是因为宋玉琅,他只是一个借口罢了,实是沈介在其中转圜。 但这杀人的念头一旦动下,便没有那么轻易消弭了。 连毁了清白都无法搞垮燕熙,贺念思不禁动了夺人性命的念头。 她眼见四下无人,直直对着新河公主跪了下去。 “求公主再帮念思一次。” 新河公主眉头一跳:“帮你,能给本宫什么好处?” 贺念思失声道:“您不讨厌燕熙吗?” 新河公主笑了笑:“本宫不讨厌她。” 贺念思不可置信:“那您之前为何要帮我?” “闲来无事。”新河公主扶了扶高耸入云的发髻,一张昳丽的面容带着嘲讽“本宫近来心情不畅,不想帮你了。” 话罢,竟是一眼都没有看跪伏在地上的贺念思一眼,径直走入了燕熙的殿里。 守在殿口的云袖竟然没有相拦。 新河公主甫一入宫,便感到了一股呛到心肺里的中药味,她拿绣帕掩住了口鼻。 她看了看屏风后若隐若现的身影,她的随侍替她掀了珠帘,在她的一个眼神中退下。 “你还真是狠。”新河公主走到床榻前,看着面前的病美人,嗤笑道。 燕熙直起了身子,坐在榻上,她的手摸着被褥上的纹路:“果然是你。” 新河公主昂了昂头:“本宫帮贺念思不过是觉着你平日里太过置身事外,端的和个佛一样,想着拉踩你几下,没想到她的吃相那么难看,本宫不想帮她了。” 燕熙看着新河公主,突然笑了。 她们也算是从小一块长大的,都在一个宫里,都在明文堂。 新河公主出身不高,生母是宋婕妤,一个江南来的女子,家中在京城没有荫蔽,可能是看见燕熙失了宠爱的下场,有种兔死狐悲之感。 “公主来,只是想同我说这些吗?”燕熙病恹恹的面上露出一个微笑。、 新河公主冷哼一声:“自然不是。” 她一拂袖就坐在了榻上:“本宫来是想问你,小平亲王同你是什么关系?” 她眸带打量,燕熙知道,方才她对贺念思的所作所为实则是在向她投桃报李,她真正想知道的是贺续。 燕熙心下没有底,不知她看到了她与贺续的哪次见面。 见燕熙没有说话,新河公主抿了抿唇:“他自来是个危险的人,本宫见他对你语气不好,但总算是说上了几句话,他都同你说了什么?” 新河公主喜欢贺续的事情人尽皆知,若是叫她得知那个女子同贺续走的,哪个女子就会遭殃,无意间帮贺续挡掉了好些个桃花。 但她并没有将燕熙当成那烂桃花,因为贺续最讨厌柔弱的女子,而燕熙正巧是,他两说话的时候,连她隔得那么远,都能感觉到气氛剑拔弩张的。 新河公主的控制欲很强,贺续的一举一动她都想知道,于是便有了今日的塌前试探。 燕熙心中一笑。 新河公主为了贺续当真是舍弃了许多呢?都不肯针对她了。 见燕熙看着自己的眼神有异,她微恼:“你若不告诉本宫,本宫继续偏帮贺念思,叫你在这个宫里待不下去!” “若是我说与小平亲王势同水火,那你是不是又要对我下手了。” 新河公主一噎,燕熙却在脑中快速的思量,究竟哪一次见面被旁人瞧见了。 她想了想,新河公主此时才来问她,也许就是最近的一次。 就是昨日,她拜别宋玉琅后,在廊角碰上了这位小平亲王。 贺续每次见到她,都不免提她阿姐一嘴。这叫她恼怒极了,但权宜之下都是暂时顺着他的意思。论及争锋相对,她与贺续的合作,从来都是各取所需,无非时她承诺他阿姐的事情迟迟没有落实,惹得他气恼了。 “明月郡主。”贺续一身红衣,笑容有些冷,“你的阿姐可是回到京城了。” “王爷。”燕熙的眉间清清冷冷,“明月才刚才观里回来。” “这次给你的时间不多了。” 贺续拧着眉,像是在透过她的眉宇看另一个人:“你惯是个有秘密的,但不要在本王的面前耍小心思,如今我们尚算一条绳上的蚂蚱,若是本王发现你在玩花样,本王定会将你的秘密一个个公之于众。” 他一字一句说的认真:“届时本王以自己的手段夺取燕照,可就不会对你的阿姐怜香惜玉了。” 燕熙的脸色白了白,但她即将要打一场硬仗,宫里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便也不敢在此处久留。 “小平亲王所言,明月记下了。” 贺续冷哼一声,摆袖离去。 他惯是荒唐的,出入后宫如无人之境。他说出来的话,燕熙没有不信的道理。 只是贺续现在还是想以温和的手段虏获她阿姐罢了。 不若上一世攻城略地,最后劫了她阿姐为妾。 第227章 盟友 燕熙缓过神来,见新城正瞧着她的灼灼目光,微微抬了抬眉。 她临死前,不仅知道了贺续在背面举兵,还知道了贺续真正的身世,她有些玩味的看了看新城公主,他们两人是不会有善终的,就像她的父母亲最后没有善终一样。 燕熙将对皇帝的恨藏在了心底,从来没对任何人讲过。 她微微一笑,对新城道:“我阿姐,她上次言语冲撞了小平亲王,燕府他难以踏足,只能来宫里寻我的麻烦。” 燕熙随意编了个理由,只想打发她去。 新城公主瞧她的神情不似作假,半信半疑道:“没有其他的事情。” “没有。”燕熙摇了摇头。 新城似是得到了一个她满意的答案,她站起身,额上的夜明珠差点晃了燕熙的目。 她突然又回转过身,向燕熙道:“本宫知道你与你阿姐不怎么见面,但你总得提醒你阿姐几句,小平亲王虽是要求娶她,但不过是一句玩笑罢了,叫她切莫当真,不要有非分之想。不然本宫可不会看在是你阿姐的份上饶过她。” 话罢,径自走出了殿门,微风轻轻飘了进来,叫挂在屏风之上的铃铛微响,与此同时,燕熙听到了轻微的呼吸声。 “王爷惯会做梁上君子的。” 燕熙的话语响在空当当的大殿,从檐角上掠下一人,带起一阵风。 贺续今日未穿红衣,倒是一身紫,都是张扬的颜色,只是他穿紫衣的感觉和羲行不甚一样。 羲行给人的感觉是矜贵倨傲的皇子殿下,而贺续则是顽劣风流的不良少年。 不过他生的是真好看。 “王爷在慈宁宫飞檐走壁,当真来去自如。”燕熙从他的面上移开,淡淡道。 贺续稳稳的立在了地面,走上了前,看着病榻前只着里衣的燕熙,竟低了眼,只看着地面。 “你这局设的,真叫本王自叹不如。” 燕熙闻言抬了抬眉。 “你很早就知道贺念思找了新城公主,一直隔岸观火,只等火烧到自己的身上。”贺续的表情玩味,“其实那一日,你是穿了护甲,套了浮球在身上。” 那一日的燕熙不知道贺念思还会不会用前世的方法对付她,于是都做了准备,如果那一日林瓒不来救,这皇室至宝的护甲也能护住她小小的一条性命。 贺续自然知道她想到了林瓒,又是一声轻笑。 “多亏你没嫁他,林瓒此人看起来温和好相处,实则心胸狭隘的很,本王还发现他的后院专门辟了一个院子,关押着一些受到折磨的女子。”贺续的声音里明显带着厌恶,“这样的人,还好没有做本王的妹夫啊。” 贺续平日里最讨厌表里不一的人,叫贺续都厌恶的林瓒,太后会不知道他是怎么样的人,上辈子竟然还为了天策大将军的权力将她嫁给了林瓒。 燕熙垂下眸,没有说话,只是将被褥往自己的身上紧了紧,披了满身。贺续这才抬起眼睛。 “燕照。”贺续的唇轻轻吐出这个名字,“她听说你受伤的事情在宫门口徘徊了好一会,没有进来。” 燕熙知道她受伤的消息不会大肆宣扬,可如果真心关心她的人,不会一点感觉也没有。 再说还有眼前这个人,最是唯恐天下不乱,定是告诉了阿姐。 “不过,听说你要回云乡府?”贺续笑了笑,“怎么回去呢?要带着燕照一起走吗?” 燕熙突然看向她:“你怎么知道?” 她想回云乡府这件事,只在当日她与太后争执的殿里说过,明明哪殿里空无一人才是。 可又想到贺续飞檐走壁的功夫,燕熙沉默了。 原来那一日,贺续也在。 “郡主真是好手段啊。”贺续嘴角挂着顽劣的笑容,“竟逼疯了一国太后。” 他逼近燕熙,只在咫尺。 “怕不怕本王将你的秘密都说出去。” 燕熙只晃了一晃心神,便稳住了,她的眼神不动:“王爷难道没有秘密吗?” 她纯净的乌黑的眼瞳一眨不眨的看着他,倒叫贺续的心底腾起一股异样的感觉。 眼前红唇轻起:“您的身世。” 贺续的脑子里只剩下一合一起的唇瓣。 他欺身上前,用手狠狠的掐住了燕熙的脖子,将她按倒在床榻上。 呼吸交错。 贺续忽觉不对,立马起了身,手下的劲却没有松开。 燕熙不停的用手拍打着他,双颊通红。 贺续这才放开了她。燕熙大口的喘了气,看向贺续的眼神却带着嗤笑。 “你为何用这种眼神看着本王!”贺续周身的冷气直降,满身危险的气息。 “王爷有秘密,明月也有。”燕熙终于将一话平稳的说完,她的手捂在脖子上,能清晰的感受到凹陷的痕迹,“不如就叫这盟友的关系持续的更久,如何?” 贺续眼眸深沉:“你是怎么知道的?” 燕熙轻声一笑,因为我活过一世,从羲宁口中得知,当然这些她是不会告诉贺续的。 “这句话明月同样问您。” 倒是将这问题又推了回来。 贺续不怒反笑,这是在责怪他当日偷入慈宁宫,做梁上君子了。 “成交。” 他说的自然是盟友之约。 “可。”贺续顿了一顿,“你是不是忘了从前的约定。” “没忘。”燕熙笑出了声,感觉喉咙处一阵抽疼,“我们这次砝码加的大一点。” “不颠林氏,颠皇权。” …… 宋玉琅在翰林院有了一间自己的小屋子,家中人听说他中了状元,卖掉了家里的地,举家迁京。 这些日子,他一直在想如何才能叫一家在此地安定下来。 天朝没有赐状元府邸的惯例,但不知皇帝从哪听说了这个消息,知道宋玉琅出身贫苦人家,一路读书上来很不容易,出于拉拢的心思,赐了他一座小宅。 离燕照府上不远,也许皇帝赐宅就喜欢赐青灯巷的。 一家人开开心心的搬了进去,宋父宋母不仅要筹划几个儿女的亲事,还要为今科状元郎掌掌眼。 求亲的人踏破了门槛,叫两老笑得牙不见眼。 他老宋家祖坟真是冒青烟了。 什么礼部侍郎家的小姐,御史家的小孙女都递了庚帖过来。 宋玉琅拿起来看了看,高门送来的大多是庶女的庚帖,便是有嫡女,也都是排序往后数的小姐。 宋玉琅不是在意嫡庶之人,可面前如小山般堆积的庚帖,叫他无动于衷。 脑海里偏偏记挂着一个人。 第228章 乌龙 那位长得同神明一般美貌的郡主殿下,可还记得替她家中姐妹说亲的玩笑。 宋玉琅的姐姐宋氏玉娘一改平素尖酸刻薄的性子,她身穿着罗裙,也打扮了一番,瞧着也像模像样,眼见宋玉琅站在院子里,便走了过来。 “二弟。”宋玉娘笑了笑,“状元是什么,在京城很有权势吗?” 宋玉娘没有读过书,只会干农活,宋玉琅向来怜惜这位供他上私塾的姐姐。 宋玉琅实话实说:“就是举国上下考试的第一名,从六品的小官罢了。” 宋玉娘听懂了:“全国第一?那可真厉害”她又问道,“你和咱们那的县太爷,谁更厉害些。” 地方的县太爷大多八九品,自然是他的从六品更高些的。 他同宋玉娘解释了一番。 宋玉娘惊呼:“听说县太爷家的小闺女嫁了一个京城的高官,尾巴都翘到了天上去。二弟现在如此风光,是不是也能为姐姐找一门好的亲事。” 宋玉娘二十二了,还没有嫁人,不仅是因为家中贫困,更是因着她这副性子泼辣,无人敢求娶。 宋玉琅对自己的亲姐总有一副滤镜在的,自然道:“姐姐现在非比寻常,是状元公的姐姐,不愁找不到好亲事!” 宋玉娘欢欣雀跃,神思飞向了一处。 宋玉琅见姐姐愣在那里的模样,不免问道:“姐姐,你怎么了?” 宋玉娘缓过神来,急切的握住宋玉琅的手:“二弟,你一定要帮帮姐姐!” …… 宋玉琅硬着头皮站在了永安侯府的门前。 原是他那位惯会兴风作浪的姐姐,在刚来京城的日子里,就看上了永安侯府中的一个……下仆。 并不是宋玉琅看不上一个侯府的仆人,他本是穷苦人家出生,自然知道下人的不易。 只是他的姐姐哭着拉着他的袖子,言明被那个人夺了清白,只留下一个永安侯府的称谓来,她初来京城,连安阳侯府在哪也不知道,更不知何为侯府。 宋玉琅此刻也不是来提亲,而是来兴师问罪的。 门人听他说了始末,眼珠子转了转。 等了好一会,连一向好气性的宋玉琅都渐渐失了耐心,这才有人推开门缓缓而出。 那人尖嘴猴腮,笑得一脸荡漾。 宋玉琅直皱眉头,村里的那些壮汉都生得比这位样貌周正,他姐姐就算是高龄未嫁,也未免太饥不择食了一些。 他才不管眼前人一副笑脸,直接提起了他的衣领,恶狠狠道:“你对我的阿姐都做了什么!” 宋玉琅一介书生,即使是做一副凶狠的模样,也没有什么威慑。 倒是那人连忙摆摆手:“状元公,小的从来都没有想过要逃避自己的责任,小的这就告知家中高堂,择日上门提亲。” 宋玉琅想了想,还是气不过,砸了几个拳头给他。 只是对那人又有多少伤害,还是另说了。 永安侯府的那个下仆很快就上了门,他们也没有京城那些贵人成亲的那么多礼节,只是交换了庚帖,便敲锣打鼓的前来迎宋玉娘进门。 宋家二老泪眼婆娑,闺女留的这般大,好不容易儿子有了起色,能找一门好亲事,结果找了一个身份不显的丑八怪! 宋玉娘一身新嫁娘的服饰,正满目憧憬的幻想着今后的生活。 她出了门子,是新郎官掀起了轿帘。 宋玉娘撇过那半截被看,突然圆眼一瞪,一把掀开了自己的盖头。 眼前人哪是那位英俊潇洒的梦中人,那副寒碜的模样,直教她连做好几天的噩梦! 喜娘惊叫起来:“新娘子未礼成前就掀了盖头,可是不吉的兆头啊!” 宋玉娘的尖叫却更甚于她:“你是谁?!” 新郎官身上的一副松松垮垮的挂在身上,他一笑,脸颊两侧的皮凹陷了进去,实在是丑陋至极。 他上前,想拉宋玉娘的手:“娘子,我是你的相公啊。” 宋玉娘尖叫着躲开他的手:“你这个丑八怪!大白日的胡说些什么,给老娘滚开——” 宋玉琅本在屋子里陪着二老揩着眼泪,背宋玉娘出门的是家中小弟宋玉成。 宋玉成一把推开了那新郎官,两人直接在大马路上厮打了起来。 宋玉琅听见动静也奔了出来,身后跟着宋父宋母。 宋玉娘一见到宋玉琅就似看见了主心骨:“二弟。”她哭诉道,“这不是那个人,什么歪瓜裂枣也要娶我!” 宋玉琅安抚了她几声,主持了局面。 外头围了好些看热闹的人,这里住的都是高门大户,出来探听的自然是高门大户的仆从。 大家一眼就认出来这是今科状元的府邸,还想着他家姐姐成亲,能讨几颗喜糖,没成想出了这样的事情。众人面面相觑,这是嫁错人了? 宋玉琅一脸疲惫的疏散了人群,那新郎官落荒而逃,恶狠狠的丢下一句话:“别以为你是状元公就了不起,状元公这样对待平民百姓,毁了我的一桩婚事,圣上定不会重用你这种小人!” 宋玉琅气的直发抖,宋玉娘哭着说出了她与她口中那人相识的过程。 她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刚入京那一日,她被京城的繁华迷了眼,掀开了车帘便好奇的打量着周围的一切,最吸引她的莫过是一身锦衣的英俊公子,原以为他们这一辈子只有这一次见面的机会,没想到老天垂怜,她去成衣铺买衣服时,竟偶遇了这位公子。 那位公子手持折扇,笑得谦谦。 宋玉娘此刻也成了状元公的姐姐,好生打扮了一番,是个小美人。 他们便有了那一次的露水情缘。 可是她再去成衣铺时,已然没有了那公子的身影,这叫宋玉娘想起了他曾提过自己不过是一个侯府的奴仆,隐隐约约听到了永安两字。 二弟替她去永安侯府找人,没想到拎了这样一个人回来。若那人是永安侯府的奴仆,她心悦的那位公子怎么可能仅仅是一个奴仆呢? 宋玉琅听完,却是忧心忡忡的皱了眉。 听宋玉娘的描述,那位她口中的英俊的公子定不只是一个普通的下仆,宋玉琅恨铁不成钢的看了宋玉娘一眼,找说出这件事,也不至于闹这样的乌龙! 不过! 宋玉琅想到,他只是同侯府的门仆说了几句,便有一个人这么出来,实在太过巧合了些。莫不是,永安侯府…… 第229章 相助 宋玉琅在京城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不知该怎么办。 京城一块板砖下去都能砸死九个官员,别瞧他这个状元郎现在风光,再过段日子,也就平平无奇了,更何况他没有势力,如何替姐姐讨回这份屈辱。 宋玉琅现在联系不到燕熙,一筹莫展之际,看到高头大马上一个小少年经过,在他面前停了下来。 “是今科状元郎?”一道清朗的声音,声梢微微扬起。 宋玉琅本靠着自己的府门愣神,躲开一瞬宋玉娘的哭天抢地,闻言他抬起头,正巧对上一副清眸。 少年笑得一派温和,阳光洒在她的肩上,更衬得她挺拔了些许。 宋玉琅微微一愣,想起这位是琼英宴上的一位小将军,他想起来了,是抚远中郎将,皇帝的爱将! 宋玉琅看着她打马来的方向,想起这位中郎将的府邸就在不远处,他问了声好。 燕照问他:“状元郎何故一个人闷闷不乐在此处。” 宋玉琅苦笑,却是不言。 “若有能帮上忙的,向我直言就是。” 燕照并未自称本将,她比宋玉琅高好多阶,合该宋玉琅向他行礼才对,而宋玉琅也不回她的话,放作是京城的其他官员,早就怒起了。 偏偏燕照和善的紧,宋玉琅也看出来了。 他心下纠结了一番,燕照瞧他这副模样,只是微微一笑,只等着他开口。 宋玉琅才学之盛无人能及,若是能帮到他,也算是结了一个善缘。 更何况,她第一眼见到宋玉琅时便觉得他亲切非常。 宋玉琅艰难开口,向燕照解释了事情的经过:“下官怀疑,那人确实藏在永安侯府之中。” 燕照下马,沉思了片刻。 “这件事情我自会帮你。” 两人悄摸的策划了一番。 没几日,两人一道出现在了永安侯府门前。 本只有宋玉琅一人前来时,侯府中人见也不见,仅仅找了一个丑陋的下仆打发了。 需要找一个人来假冒的,那正主的身份不想也知,这定是要进府的。 永安侯正陪着继夫人赏花,听见下人说了抚远中郎将来的消息,就是一愣。 侯夫人看着他:“老爷平素与那中郎将有交道吗?” 永安侯摇摇头,他也不碰兵权,实在想不到燕照找他能有什么事。 只是他多嘴了问了一句:“来的只有中郎将吗?” 那小厮正是先头给宋玉琅开门的下仆,闻言道:“小人瞅着中郎将身后的人长得很像今科状元公。” “状元公?”永安侯皱起了眉,这几日他自然是听说了家中下仆与他家姐姐的事情,听到这名字的那一刻,就知道他定是为了此事而来。 “一个小小的奴仆,竟然还闹到本侯跟前来。”永安侯气的一甩袖子,“不见!” 侯夫人却在听闻宋玉琅来的时候,就愣在了那里。 永安侯看着她:“夫人,你怎么了?” 侯夫人笑了笑,摇摇头,劝道:“毕竟来的是抚远中郎将,皇帝颇为爱重,夫君将她拒之门外,怕是不妥。” 永安侯皱着的眉渐渐舒展开:“夫人想得妥帖,是本侯钻牛角尖了。” 侯夫人微微一笑:“既然他们是为了那下仆的事情来,便让妾身也在身侧旁听,毕竟是妾身掌管后宅不利。” 永安侯搂过来她,轻声哄道:“不怪夫人。” …… 燕照二人很快就到了永安侯府的中堂。 底下的奴仆多有懈怠,侯爷侯夫人也将他们在此处晾了一个时辰才姗姗来迟。 宋玉琅双脸通红,燕照嘴角虽噙着笑,但是眼神却有点冷。 侯夫人看也未看宋玉琅,只是对燕照道:“抚远中郎将。” 燕照冷淡的点点头。 她打量了一眼雍容华贵的永安侯夫人,那面容和杨花有七分的相似。 杨花正是面前这位永安侯继夫人所出,前有还有一位元夫人出的嫡女,嫁作了三皇子妃。 杨花之前就对燕照处处刁难,连带着燕照对永安侯府也没有什么好印象。 “抚远中郎将。”永安侯沉声,“你找本侯有何事啊。” 下人这才鱼贯而入,给燕照的桌案上摆了茶,独独略过了宋玉琅,燕照都看在眼里。 她道:“几日前贵府的下仆在外头惹出的事,想必侯爷也有所耳闻。” 燕照笑眯眯的执起面前的茶盏,递给了宋玉琅:“这位是今科的状元公,竟然被侯府的下人拦在了府外,本将看不过去,于是已中郎将之名带他进来了。” 宋玉琅站起来一拱手,礼数是做全了。 相反侯府却是连一杯茶都不肯给,着实有些小肚鸡肠了。 燕照桌前的那杯茶盏给了宋玉琅,下人又在她的面前摆了一盏。 “哦?”侯夫人淡声道,“竟然还有这种事情。” 她叫了管家来,叫那守门人自去领罚。 燕照笑着抿了一口茶,遮住了眼底的冷意。 若没有侯府主人的授意,堂堂风光的状元郎,从六品的官职,哪是一个小小下人能拦住的。眼下这么做,只不过是为了小小的面子罢了。 在座的几人都心知肚明。 之前那位冒充的新郎官很快就到了堂下,他的眼神与侯夫人交错,一迈进槛就跪伏在地上:“侯爷,夫人!冤啊——” 永安侯大手一样:“你速速说来,若有冤情,本侯替你做主!” 那人直起身子,略带怨恨的看了宋玉琅一眼:“侯爷!这人仗着自己的身份,拆散小人与玉娘的一桩姻缘。” “为什么要拆散你。” 宋玉琅问出口。 那人神色怨毒:“你嫌弃我只是一个小小的仆人,而你是高高在上的状元郎,你的姐姐纵使做继室,嫁个小官做主母,都比我强!你自然要阻拦!” 话罢,永安侯便腾而起身:“好啊,没想到你是这样一个嫌贫爱富的状元郎,竟忘了自己原来的出身!” “你……”宋玉琅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被底下的那人攀咬一口。 倒是燕照坐的稳,忍不住轻笑出声。 好一个颠倒是非黑白的本事! 永安侯双目射向不合时宜的燕照,脸上带着怒气。 燕照起身:“侯爷,莫急。这人巧舌如簧,如何能听一人之言。” “那你说说,事实究竟是怎么样的!” 永安侯不知道,侯夫人却是知道的。 她心下暗惊,正巧对上了燕照看她的眼眸。 “不若请侯夫人说说,这事情的真相?” 第230章 入宫 侯夫人见永安侯一脸不解的瞧着她,手中捏着帕子稍紧,嘴角勉强牵起一抹笑来:“妾身不知抚远中郎将在说什么。” 燕照微微一笑,看向了永安侯:“您家的公子呢?” 永安侯府只有一位少爷,是面前这位侯夫人所出,至于为何没有封世子,那可就要问问头先那位病逝的夫人了。 这本不是一个秘密。 侯夫人听她所言,眼神凌厉了些许:“犬子尚在国子监,还未到下学的时辰,只是想问中郎将,这干犬子何事?” “夫人莫急。”燕照语气清淡。 王公侯伯,是超脱于品级之外的,燕照只是身为中郎将,在侯府如此顶撞主人,是大大的失礼,可是燕照的身后还站着宿国公,还站着皇帝,自然是让仅有隐蔽的永安侯不敢得罪。 可眼下的情形分明是她欺上门来! 永安侯也听懂了燕照的话,他肥硕的身子一扭:“中郎将,你这是何意?” “无何。”燕照问道,“您家还有寄居的公子吗?” “并无。” “那不如叫侯府公子出来见状元公那姐姐一面。” 话说到这,再清楚不过了。 燕照的意思无非是侯府的公子风流成性,沾染了人家姐姐不说,还向找一个替罪羔羊娶了人家姑娘。若不是人家姑娘在上轿前发现那人的手过于粗糙,实在不像一只养尊处优的手,这才发觉,不然她真嫁了,才是真正的求救无门。 永安侯怒起:“你凭何污蔑本侯的儿子,若是今日你不能给本侯一个合理的解释,纵使你是陛下的爱将,本侯也定要闹到陛下得跟前去!” 燕照自然也不会无故就上来指认是侯府的公子。 她与宋玉琅安生的那几天里,燕照特地去打听了这位公子的行程,得知他最喜欢出没女子的成衣铺,心下有了计量,更何况她听说,这位公子之前也有相似的经历,也是随意找了个仆从打发了别人的姑娘,但都被永安侯夫人压下去了。 永安侯第一任夫人在世时,现在这位夫人只是一个小妾,得永安侯偏宠,她在病逝之前,就曾放言,若要扶正她,就必不得立她的儿子为世子。 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永安侯再疼宠如今这位侯夫人,也不敢轻易立她的儿子为世子,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侯夫人一直不死心,撺掇着自己的儿子坐上世子之位。她也明白自己儿子的那些癖好,一直都私下给处理了,没成想这回竟然惹上了状元公的姐姐,还有中郎将义愤填膺的上门。 要是真儿来了,那岂不是功亏一篑! 她好不容易哄得这位肥头大耳得侯爷立她的儿子为世子,出了这样得事情,皇家又怎么会降旨,不治真儿得罪都是谢天谢地! 侯夫人沉下了眼眸,寸步不让:“侯爷说的对,中郎将冒失上门,无故就攀咬真儿,此事不能轻易翻过,倘若中郎将不再提此事,侯爷也自会大人有大量,不与你计较。” 见燕照面临这样的境地,宋玉琅站起身来,一作揖:“下官并非无故攀咬,请侯爷想想,什么人能在侯府随意就找个人顶罪,更何况家姐说那人眼下有一颗泪痣,人长的俊美无俦,身着锦衣,后头有人随侍,符合这样要求的人,除了贵公子,永安侯府无他人了。” 宋玉娘在老家的时候,同村有一个姑娘去做了县太爷夫人的丫鬟,回来的时候头戴红花,身后跟着好几个小丫头,风光的紧,这自然就叫她以为京城大户的有头脸的仆从,自然也能差使下仆,便对杨真的身份没有怀疑。 想必杨真也没想到他挑中的女子这般好糊弄。 永安侯气的发抖,不知是因为宋玉琅这番话,还是因为自己扶不上墙的儿子。 侯夫人见势不对,立马道:“侯爷,也不能听信他们的一面之词,毁了真儿的清白啊!” 永安侯自是不想相信,只是自己的儿子有几斤几两,他还是知道的。 见永安侯不说话,侯夫人指着地上跪着的下仆道:“你说,是不是你与状元公的姐姐私通。” 那丑陋下仆将脸埋得很下:“侯夫人饶命,侯夫人饶命,是小的,是小的!” 宋玉琅脸色不好,都到了这个份上,侯夫人竟然还是泯顽不灵。 无法,他只能将眼神求助似的望向燕照。 “夫人,您这做的可不地道。”燕照皱了眉,“据本将所知,夫人替公子善后不是第一次了,这么多的良家妇女,说糟蹋就糟蹋,末了,人家找上门,随意配了一个仆从,您这是在毁人一生啊。” 燕照也是女子,自然知道这世道对女子有多么的不公。 “若是叫陛下知道永安侯府的独苗公子哥是这样的一个人,不知陛下会不会收回永安侯的爵位,不叫世袭了。” “够了!” 一直不说话的永安侯大喝出声,他疲惫的摆了摆手:“说,你们想怎么样!” “侯爷!真儿还没有回来,你怎么能……” “本侯怎么能!”永安侯沉下脸,暴喝出声,“你不要面子本侯还要呢!要是这种事情被他人知晓!永安侯府都要毁在你的宝贝儿子手里了!” 在宋玉琅说那人眼下有一颗泪痣时,永安侯就知道是自己的儿子无疑了,堂堂状元公不会为了他姐姐能嫁一个侯府中连世子都不是的公子,策划这样一场局。 他身居高位这么久,自然是知道及时止损的。 现下他问出了这样的话,燕照看向宋玉琅。 宋玉琅低眸沉思。 在来之前,他就知道此事不能轻易善了,想过最坏的结局,无非是不被侯府承认,没成想眼下是顺利了许多。 只是他宋玉琅也不是靠姐姐献媚的人! 他已知晓这侯府的公子不是什么好人,他不能叫自己的姐姐陷进这样的狼窝! “我不会叫姐姐嫁进来。” 侯夫人的笑容突起,还未反应过来,就僵在了脸上。 “此事我自会向陛下澄明。” 宋玉琅立在堂下,一身青衣,袍角绣着的青竹宛若活物,更衬清隽。 永安侯急了:“状元公好说,本侯可让他迎娶你姐姐进门。” “侯爷。”侯夫人尖叫,她自然听出永安侯说的是娶,不是纳,“你这么能让这样一个卑微的女子进门!还是做妻!” “蠢妇!。”永安侯怒骂,“你给本侯闭嘴,难道你想要永安侯府的独苗因为你这蠢妇做的事情陪葬不成!” 侯夫人不敢说话了,只是怒瞪着燕照与宋玉琅二人。 永安侯其实也有别的思量。 连中三元,这可是我朝历史上绝无仅有的。状元每三年就有一个,可连中三元的状元却是百年难得一见,这样的人,皇帝自会收拢,永安侯也曾起过拉拢的心思。 眼下要是叫杨真娶了宋玉琅他姐,虽是代价大了些,却也并无不可。 总比被陛下治罪的好。 宋玉琅却是拒绝了永安侯的提议:“不了侯爷,我不是献媚之人,不会为了权势将自己的亲姐姐推入狼窝。” “告辞。” 宋玉琅头也不回的走了,燕照轻笑一声,慢悠悠的踱了出去,下人,无人敢拦。 永安侯愣在那许久,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橄榄枝被宋玉琅拒绝了,此刻他也来不及愤怒,赶紧站起身来,对底下的人大喊道:“还不给本侯给把人追回来!” 真要闹到陛下跟前!要他的老脸往哪放! …… 两人畅通无阻的到了侯府门外。 燕照抖了抖身上的尘土,昂起首来问他:“明明有机会与侯府结亲,怎么放弃了?你姐姐也会怪你的。” 宋玉琅能从一个贫家弟子成为连中三元的状元公,除了本身的才学,为人也是有读书人的清傲在。 于是他自然不会做出把自己姐姐嫁给这样人家的举动。 “进宫吗?” “进。” 燕照笑了。 …… 金炉袅袅吐着烟,燕熙坐在矮凳上,她身上的伤已大好,正缓缓喝着茶,面前听云袖说一些京中趣事。 却说永安侯府的大公子欺辱良家妇女,仗着自己家中的势力,视法无度。正巧欺辱到今科状元郎亲姐的头上,人家气怒之下,直接告了御状,叫皇帝勃然大怒。 皇帝在朝上劈头盖脸的将永安侯一顿骂,竟不知这世上还有毁了姑娘清白,还将她骗嫁给自己府上的下仆。 皇帝叫侯卫去永安侯府上收证,竟发现有二十余人被骗,听说是皇帝来解救她们的,顿时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她们嫁作下人,原本的民籍也随着嫁人成了奴籍,即是永安侯府的奴仆。 也不得不说永安侯府这一招妙得很,平白叫家里多了许多仆人。 燕熙叹了口气,可怜这些女子,从未读过书,不知道天朝的律法,自然也不知嫁给奴籍不会成为奴籍,也不用侍奉丈夫的主家,平白叫永安侯府利用了。 不知道她们在看到自己服侍的主人家是骗嫁自己之人,该如何想呢? 云袖叹了口气:“永安侯虽然受到了陛下的奚落,但爵位仍在,只可惜状元公得罪了这位睚眦必报的侯爷,今后的仕途没少会被使绊子,还有那位中郎将……” 燕熙执棋的手一顿:“中郎将?” “就是那位抚远中郎将。”云袖忙道,“她帮状元公进侯府对峙,还送觐见皇上。可真是一个好心人,不过这样的话,她也算是得罪狠了那个侯爷。” 燕熙默了默,竟没想到这两人原来认识,还有这样的缘分在,她突然笑了起来,惹得云袖摸了摸脑袋,暗自腹诽:怎么状元公和中郎将倒霉,郡主这么高兴? 燕熙一瞥云袖就知道她的小脑袋想歪了。 云袖是她亲自去浣衣局挑选的罪臣之女,她性情纯良秉直,自小就跟着她,上辈子她死之前,云袖为护她,被林瓒打残,躺在床上没多久,生了一场大病,就去了。 她自然视云袖为亲人,只是很多事情都没有叫她知道。 燕熙叹了一口气,她这种刀尖上行走的人,云袖知道的越少越好。 她落下一枚棋子,百无聊赖的端详着。 她随口一问:“太后如今状况怎么样了?” 云袖很早就知道太后虐待燕熙的事情,这次更是两败俱伤,云袖很少在燕熙面前提起太后,既然燕熙如此问了,就只能道:“还是疯疯癫癫的,口中一直在喊新城公主的小名呢。” 燕熙又笑了,云袖觉得今日的燕熙很奇怪。 阿狸,不知你在天之灵可否会怪我。 燕熙轻轻仰面,笑到深处,清泪自两侧脸颊挂下。 我抢了你的荣华富贵,如今还把你的母亲给逼疯。下辈子再给你赎罪,这辈子一些事她不得不做。 云袖见燕熙这副模样,垂首不敢看她。 燕熙发泄完,徐徐起了身:“走罢,出去转转。” 云袖赶忙上前扶住她,劝阻道:“郡主,您的身子……” “我的身子我自己知道。”燕熙感到自己的腹部微微抽疼,想起太医所言这辈子不会有自己的亲生骨肉。 没有就没有,上辈子没有子孙缘,这辈子也没有。 她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姐姐身上,希望姐姐能和宋玉琅生一个精雕细琢的小娃娃。 燕熙行至亭台楼阁,越过小池塘,站于高处,望着层层复层层的角檐,俯瞰着外人都想进来,里头的人却出不去的紫禁城。 当年,她不也是硬留在此处,不愿离开的人吗? 燕熙神色惆怅,淡雅的面容此刻更不真切。 若是当年阿狸没有死,她被放出了宫,是不是她与天策一家人,能安稳的度过许多年。 不—— 皇帝杀了他们,即使她出去了,也无非和姐姐一样在仇恨和寻找真相里活一辈子。 上一世姐姐一直在燕府后院,燕熙深刻知道燕照想要找到真相的迫切,于是这一世她才借林府之手,送姐姐去了边疆。 她眺望着养心殿的方向。 不知最后,姐姐知道自己效忠的君王就是杀父杀兄的仇人时,会如何作想。 池塘里的鲤鱼甩尾,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楼阁下的柳树旁立着一人,她一身铠甲,正望着阁楼上的姑娘。 这些日子她为了燕熙提心吊胆,一直想进宫来看看。 燕照把自己隐在树下,不叫燕熙发现。 设计帮助宋玉琅,而求得入宫的机会,她一直在此处徘徊,终于等到了燕熙。 她的眸里星星点点,只有一人之影。 第231章 女子 “你是谁?” 禁卫军巡游到此处,看到宫墙下边立着一人,不免高声喝道。 燕熙虽站在高楼上,却还是被这一声响吸引过来,往柳树下看去。 燕照低下头,那身影就和千万将士一样并无不同,她的声音没那么高,对那队禁卫军道:“我是抚远中郎将,送状元公面见了圣上,结果自个儿在宫中迷了路,被这番好景吸引,才此处流连了好一会。” 这些禁卫军都只是值班的小将士,闻言对视了一眼,垂首对燕照恭敬道:“原来是抚远中郎将,卑职这就找人带您出宫。” 禁卫军里出来一人,领着燕照。 燕熙只瞧见一个穿着铠甲的背影,便移开了目光。 出宫的路上,要经过薛云妃的广阳宫。 更是恰巧,薛仰止从里头出来。 本来外男是不得随意进出后宫的,连位高权重的薛仰止也一样,燕照淡淡瞥了一眼宫门紧闭的广阳宫,不知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薛仰止看到燕照也很意外,跟上来的禁卫军是个很有眼色之人,他一见薛仰止望向了他,便出口解释。 薛仰止更意外了,燕照在宫中迷路,能从前朝迷路到后宫吗? 还是说后宫有她想见之人? 薛仰止的黑瞳一瞬不瞬的盯着她,状若沉思,叫燕照打了个激灵,她自然知道面前人是怎样一副玲珑心思,此刻不敢叫他细想下去,赶忙道:“好巧啊宿国公,咱们一道出去?” 燕照紧张的手足无措,薛仰止看穿了她的窘迫,轻笑道:“一道。” 禁卫军小将在身后远远的跟随,前头两个人并肩走着。 宿国公生的高,比身侧之人高了一个头,他时不时的偏头和旁边之人说几句话,侧脸温柔至极。 禁卫军小将揉了揉眼睛,不是说这位宿国公最是冷情寡性,除了皇帝,不对任何一个人好脸色吗?那今日他见到的又是谁?难道遇上了一个宫中精怪不成? 那禁卫军打了个冷颤,顿时觉得这宫道上微暖的风有一丝丝凉意。 前头。 燕照看着他的侧颜,突然出了神。 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好看的男人,怪不得那些京城的女子都对他趋之若鹜。 薛仰止淡颜微皱,显然对燕照身为一个男子,还如此花痴的模样很是不喜。 燕照讪讪的笑了声:“国公爷今儿个怎么进宫了?” “有事。” “哦。” 薛仰止看了燕照一眼,想了想:“薛云妃生病了。” 燕照点点头,什么病需要他一个外男入宫。但她也不多问。 “晚上可要去我府里用饭?” 薛仰止这是在邀请她?! “来吗?” “来!”当然来! 事情敲定好后,两人二骑齐头,向宿国公府里去。 宿国公的门庭向来不热闹,但宿国公府中还没有分家,于是整个宿国公府被分成了东西两院,东院是薛仰止的居所。西院住着伯母叔婶,兄弟姐妹。 薛仰止自然带她来到东院。 东院是一整个花圃,花圃里群花争艳,但显然里头有一位不速之客。 女子言笑宴宴,捏花细闻,在听到脚步声的动静后,转回头对着薛仰止翩然一笑。 “大哥,你回来了。” 姑娘盈立,身上的华服做工精细,华贵至极。 燕照对她有印象,是她归朝宴上,献弹琵琶的薛家姑娘薛如宁。 薛如宁看也没看燕照一眼,只笑盈盈的对薛仰止道:“方才从明玉楼回来,就闻见东院的菜香,不知大哥可能让如宁蹭口饭吃。” 薛仰止虽与这位庶妹不甚亲厚,但她所求他不会拒绝。 他偏头看了燕照一眼,想说什么,却还是化作一声叹息:“你想吃,便留下来。” 薛如宁的嘴角抑不住笑。 她才是薛仰止的亲妹,西院中那些堂的姊妹天天在她面前使威风,得瑟个什么劲,她虽是庶女,却也因琵琶技艺得皇帝称赞,谁让她们没有以为当上国公爷的亲哥呢? 薛如宁心情很好,这才看见了站在一边的燕照。 “这位是?” 这个小少年还是一身铠甲,一看就是一位小将军,薛如宁的心中早知她是谁。 没想到这位抚远中郎将在她珠玉面容的哥哥身侧,竟也没有完全被夺去光芒。 燕照笑着向薛如宁点头致意。 心中却没有快然到哪里去,分明是薛仰止请她吃饭,偏偏被一个不认识的人横插一脚,吃的定是不痛快了。 薛如宁惯是个会作势的,竟然遣人把元则叫了过来。 元则以为这晚宴专门是为她做的,于是好生打扮了一番,满心欢喜的前来。 四人坐在桌宴上,面面相觑。 气氛有些冷然,薛如宁笑了一下:“菜还未上齐呢。” 没有人说话。 她轻呼出一口气,看向了燕照:“中郎将,您这身铠甲重么?不若去后院换一身常服?” 燕照低头看了看身上的铠甲,她平素在军营里都是这么吃饭的,没觉得不便。 薛如宁看了一眼燕照,觉着她不上道的紧,她偏头与元姑娘对视了一眼,突然抬起了茶盏,笑盈盈的看向薛仰止:“大哥,今日以茶代酒,自饮了。” 薛仰止平日就不管她,更没有多亲厚,闻言神色不动。 似是茶盏太烫,薛如宁突然手一斜,茶盏中的水倾倒在燕照的身上,顺着铠甲的缝隙流到里衣。 燕照腾的一下站了起来,那是一杯热茶,尚还冒着热气。 薛如宁伸出素手拿着帕子替燕照擦铠甲上的水,忙道:“对不起啊将军,我……” 薛仰止看了一眼薛如宁一眼,面上隐隐有些怒气,立马遣了身侧的长随:“带将军去我院子里换一件衣服。” 薛如宁的语气好生羡慕:“我都没去过大哥院子里几回呢,看来这位中郎将是大哥的知交好友了。” 薛仰止面容冷淡。 薛如宁噎了一下,只紧了紧手中的帕子。 燕照走后,元姑娘突然起了身:“国公爷。”她的素手夹了一块吃食,送到薛仰止嘴边。 薛仰止他已有一个多月没理过她了,今日正好是一个好机会。 今日的元姑娘面若桃李,一看就细细打扮了一番,薛如宁很有眼色的出了门。 “国公爷。”她又道,“妾身的肚里有六个月了,是稳的时候,大夫说,可以同房的。” 元则脸色羞红。 真是虎狼之言!薛仰止坐立难安,一刻都待不下去。 他沉下脸,起了身:“你肚子里的是皇孙,容不得闪失,若再次在我的面前献媚,别怪我不念你恩,再不保你!” 说罢,也不顾元则的神色,径自离去。 …… 燕照跟着薛仰止的长随一路来到了薛仰止的住所。 他的住所不大,甚至很偏。 上头连一块牌匾也无。 更奇怪的是,整个东院乃至整个宿国公府都是花香萦绕的,而薛仰止的住所却清雅简单至极,连一朵花的影子都没有,且这院子一看就是翻修扩充过的。 燕照不了解宿国公府,自然不知道这院子是以前赢朝公主的居所,若是叫赢朝的皇帝知晓,堂堂公主被丢弃在一座小院子里,该是何等的勃然大怒,这叫燕照想起了阵前村时,薛仰止对她说的。 “他嫌母亲阻了他的实权,在母亲走后,更是对我不闻不问。” 燕照叹了口气,宿国公府这般门第,里头的艰辛一样不少。 长随毕恭毕敬的把燕照请到了厢房里,捧来一堆衣物来,都是为薛仰止做的衣服。 燕照不及薛仰止高,体型也无他宽硕,长随犯了难,先取了一件里衣,随后翻箱倒柜找了一件薛仰止几年前的衣物,叫燕照穿上。 长随要侍奉燕照穿衣,燕照脸颊微红,言:“你先下去,我自己穿。” 长随恭敬的退了下去,只是嘟囔着,这位小将军的身材怎么和姑娘家的一样,这样瘦弱的身板,是怎么提起刀的。 他摇了摇头,不知为什么感觉肚子一阵抽疼,疼痛难忍,他看了看毫无动静的厢房,朝里头喊了一句:“将军,小的突然肚子疼,寻个茅房,您若换好了就坐一会,小的去去就来。” 里头传来了一句好。 长随也不耽搁,很快就去了。 就在此时,薛仰止姗姗来迟。 他的目光在自己的房间处停留了一会,便抬步向厢房而去。 站了一天了,坐会。 他一开门,整个人便定在了那里。 厢房里没有屏风,一开门就能全瞰里头的摆设。 燕照正背对着她,长发披下,正在脱衣。感受到有人进来的动静,她神色僵硬的偏了头,话语在喉咙里上不去也下不来。 两人僵持了好一会,都一动不动的。 “国公爷。”恰巧长随此时回来了,他刚踏入院门,便远远的喊道。 薛仰止缓过神,双手一伸,啪嗒关上了厢房的门。 长随摸不着头脑:“公爷怎么了,将军在里头换衣呢,怎么还不出来,奴去搭把手。” 说着,他便要推门而入。 薛仰止突然抓住了他的手:“不准去。” 长随:“?” 好,国公爷不让他去就不去罢,只是公爷这神色咋这么不对劲呢? 薛仰止抿了抿唇,一摆袖背对着厢房。 他呼出了一口气,识海里浮现的却是雪白的背脊和……束胸。 哪一个男子会穿束胸的?! 薛仰止皱了眉,他其实很不想往那个方向去想,只是……他记起燕照有一日曾对他说,父兄战死,母亲追随而去,还有同朝阳郡主一样的年纪,一样的姓名。 这些只是巧合吗? 他凝眉不展。 “影迟。” 从屋顶跳下一道黑色的身影,长随见怪不怪。 “去查一查,她。” 暗卫领命而去。 恰在此时,一双小手推开了木门,发出吱呀的声音。 薛仰止转过身,甚至不敢抬眼看燕照。燕照也是如此,心下忐忑。 她这会穿着薛仰止几年前的旧衣,看起来合适的紧,包裹着她玲珑的身材。薛仰止在想,男子当真有这般瘦弱轻盈的体型吗? “吃饭去罢。”薛仰止看也没看燕照一眼,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满身僵硬的往大堂走去。 燕照跟在他后面,不言不语,瞧起来还有几分扭捏。 天杀的——薛仰止怎么突然会进来! 她正准备穿里衣,就有人推了门,叫她三魂没有了七魄! 薛仰止惊讶的神色尚刻在她的脑海里,燕照恨不得此刻挖了土,钻到地里去。甚至还忧心忡忡,万一被薛仰止识破她是一个女子…… 怔愣间,燕照随着薛仰止坐在了桌子前。 桌上的吃食都已摆好,色香味俱全,却让燕照没有一丝胃口。 她看着对面坐着的薛如宁,嘴角勉强勾着一抹笑。 燕照刚进来的时候,就感觉到了气氛不对。薛仰止老神在在的,元则也不在。 “吃。” 薛仰止对燕照道。 燕照连忙拿起了筷子,正要去夹时,发现拿反了。 她讪笑了几下,忙转过了筷子,但看在薛仰止的眼里,却是心虚了。 一顿饭吃的胆战心惊的。 吃完燕照立马就告辞了,上了马车之后仍然心有余悸。 …… 薛仰止却是望着马车离去的背影,立在原地沉思。 如果燕照真的是女子,那她究竟会不会是那位朝阳郡主呢?还是他想多了,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呢? 薛仰止有些头疼,没成想他看作兄弟的人,极有可能是一个女子,这叫他都不知如何说话了……不过燕照生得神清骨秀,如果她是姑娘家的,那一切都解释的通了。 可是堂堂圣上亲封的抚远中郎将是一位女子,这在天朝人的眼里,是多么惊世骇俗。 天朝的历史上,女子为将只有一次。那是一场昏天黑地的战役,粮草断绝,数千将士被捕,生死存亡之际,唯有缴械投降才能救下余万人的性命,当时为了救这帮将士,以一千女子为饵,扮上兵士装扮,吸引敌人注意,才叫剩下的人侥幸逃脱。 此后,再无女子上战场的史文,不过那一次,也并非妇孺上了战场,而是妇孺用性命,换了余下之人。这世道于女子多有苛责。若燕照真的是女子,姑娘家的身份叫人发现,定不会受到如今这样的拥戴,反而…… 更何况,她的身份未明,如果她和朝阳郡主真的有关系,那么皇帝就会更加忌惮她,一如忌惮那位功高盖主,得尽民心的天策大将军。 此刻,他更希望燕照不是。 第232章 怪物 “阿兄!” 元则戴着笠帽,直奔元鄢所在的驿站而去。 驿站正房五间,并不宽敞,只一些主要的外国使臣住着,带来浩浩荡荡的人都是住在郊外的,也避免各国别有用心之人。 驿站不大,平日出个门都能碰上。 段玉典准备出门参加赏花宴,瞧见元则一副不能见人的装扮,在她身上留了个神,她眼神随意瞟了一眼,身侧的人立马就去了。 这才施施然的上了马车。 那厢却元鄢看着面前的元则,面上一副平静之色,一双黑色的瞳孔却猛然微缩,彰显着主人的怒气。 “阿兄!”元则又唤了一声,取下了头上的笠帽,露出一张梨花带雨的脸来。 元则生的像她的额吉,偏天朝人的长相,显得更为柔和温婉,元鄢虽气怒她未经允许便前来,但看到与额吉七分像的脸后,怒气便消了一大半。 “怎么回事。”他沉下声,看向元则的面色缓和了许多。 元则扶着肚子,在屋中寻了一处坐下:“薛仰止他折辱我!” 说罢,她噎了一下,纵然她再胆大, 也不敢在元鄢的面前说自己是不成。反被拒绝了。 她虽怀了大皇子的孩子, 但不过是算计的手段罢了,她在天成谷见到薛仰止的第一眼就想把他捡回去做自己的丈夫, 是以她才拒不嫁大皇子,而只想做宿国公夫人。 偏叫孟皇后以为,她这是在以退为进,虚是不肯为大皇子妾, 要为国公正妻, 实则拿捏,正为此烦恼不已。 “薛仰止向来重情重义,不然也不会留你到现在。”元鄢看了她一眼,淡淡道。 元则委屈的瘪了瘪嘴, 她早就知道!可怎么会有人这般冷情寡性, 她要是不在生下肚中这孩子之前收拢了薛仰止的心,她的下场怕是不妙。 元则偷偷瞄了元鄢一眼,元鄢虽是她的亲哥, 但向来对她很是不满,也没有多少宠爱,能同她说几句话,也不过是这张肖似母亲的脸罢了。 说来也怪,这般无情的人,偏对母亲有别样的依恋。 元鄢也没有理会元则气鼓鼓的样子,只是道:“这所驿站里,凉朝的两位皇子公主, 赢朝的一位王爷并一位大臣尚在, 你这般大大咧咧的出没此处,若是被人发现, 我们做的所有都功亏一篑了。” 元则这才反应过来, 神色微有怔愣。 元鄢叹了口气,他这妹妹属实算不上聪明, 若是之前做出的事情叫别人觉得高深莫测, 倒都是她误打误撞了。 他元鄢也不需要自己的妹妹怀上别人的孩子来成就他的大业。 “若你今日没有什么真的重要的事要说, 那你以后都不必再来了。” 元鄢话说的轻飘飘的, 但却是极为认真。 元则气的要跺脚,但还是不敢在元鄢的面前放肆, 她想了想,然后道:“我发现薛仰止最近对一个人很感兴趣。” “谁?”元鄢随口问了一句。 “朝阳郡主。” 元鄢修长的手指微顿, 他眼中的墨聚了起来,若不是元则气怒故意不看元鄢,定会发现她阿兄的异样。 她满不在乎的开口道:“我也是偶然听见的,不过那朝阳郡主我知道,为人蠢笨无脑,无才无貌,纵使薛仰止在打听她,也只可能是为其他事情打听的。” 元则并 不觉得薛仰止会对朝阳郡主钟情,于是也没放在心上, 不过元鄢问起,她无事好答, 只能将她觉着的微末小事告知。 在元则眼里是微末小事,在元鄢眼中却不是。 他暗自沉思了一会。 然后抬起头,看向元则的肚子:“你回去好好安胎, 别乱跑了。” 他找人送走了元则。 元鄢出了门,站在了院子里。他眯眼抬头,任由日光透进眼眸。 朝阳郡主。 他的唇轻轻摩挲着, 想起了从前一个小萝卜头姑娘。 那是一个黑夜,她身陷狼伺,元鄢那个时候只有八岁,却瘦小的和一个四五岁的孩子一样。 他紧紧拉着她的衣角,瞧起来羸弱至极。 小萝卜头姑娘看起来也只有四五岁,但她看起来比别的小孩都要强健,兴许因为她自小跟着父兄南征北战的缘故。 小小元鄢的眼神微闪,他自然知道,这位就是常年和他胡族打仗的天策将军之女,一位来自天朝的郡主。 小燕照感受到有人攥着她的衣角,纵然自己也怕的发抖, 但还是安慰道:“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小元鄢的嘴角划过一丝轻蔑的弧度,就凭她? 他见惯了那些口口声声要保护他,最后却对他弃若敝履的人。 可是最后是他错了。 那张稚嫩的脸上,毫无退缩的神色,她双臂张开, 将分明更大的他护在身后。 狼群扑过来,冲着她撕咬,她的衣服被扯的破破烂烂,为了护着他,小燕照用尽了自己的力气一拳一拳砸在狼匹的身上。 一个才五岁的人族幼儿如何能同成群的成年狼匹相抗,而她也根本没有发现,那些狼群根本不近他身! 燕照精疲力尽,最后晕了过去,狼群蛰伏,只待一击便咬断她的喉咙。 小元鄢从地上爬起来,满是泥土,他看了一眼额头上滴下汗珠,满脸通红的燕照,沉默不言。 他拿起挂在脖前的骨哨,呜呜咽咽的吹着,原本躁动不安的狼群,立马安静了下来。 衣衫褴褛的小子立在辽阔的原上,身后是乌泱乌泱的狼群,他的跟前,躺着一个晕过去的女孩。 他上前,将这个同他一般身量的女孩背在背上,一深一浅的往前而去。他寻了一个山洞,将燕照放了下去,然后观她的面容,舒了口气。 好在只是晕了,都是一些皮肉伤。 元鄢扯下自己身上的布条,替燕照包扎。 狼群中嚎叫着跑出来一只幼狼,小元鄢的眼神一动,袖中的刀差点要甩了出去。 他虽能驱使狼群,但也不代表他不怕这些有野性的狼反咬他一口。 可那只小狼却是欢快的在他脚边转圈,小元鄢看了那狼的双瞳,黑黝黝的,没有那么多野性。他蹲下身子,摸了摸那小狼的头,用着特殊的话语道:“你今晚便陪着她。” 小狼听懂了,然后欢快的在原地跳了两下,然后轻轻跃到燕照的肚子上,卷起了尾巴盘缩在上头。 元鄢看了一眼,然后又用骨哨乌泱乌泱的吹了几下,狼群温顺的趴了下来,俨然成了护卫燕照的样子。 元鄢往前走了几步,到了燕照的身边,将那张稚嫩的面容刻在了脑子里。 天亮之前,他听到了众将的脚步声,一闪身出了山洞。 她的父亲,那个传说里的天策将军提着剑入了山洞。小元鄢不知里边发生了什么,最坏的打算就是天策将军杀掉里头所有的狼。 不过并未传来狼群的嘶吼和呜咽声。 他隐藏在不远处,看着天策将军牵了一个小女孩的手离去。小狼崽在她身后跟随,她边走边回头。 待所有人离去之后,元鄢这才回了那个洞穴,发现洞中除了几具误杀的狼的尸体,其他俱是完好。 他没有见燕照,也没有告诉过她这狼群实际是受他驱使,涌入军营,将她掳走,因为,她是天策之女。 一旦天策之女死去,天策一定会悲痛欲绝,那正是蛮族最好进攻的时候,他自小与狼为伴,便想着用狼为自己挣得看重与功勋。 可是燕照竟然是这样一个女子,长得这么大,除了几年见一次面的母亲,他很少体会过被人保护的感觉。 元鄢回神,既然燕照保护他,那以后,就由他来保护燕照。 …… 黄昏时分,段玉典乘着马车摇摇晃晃的回了驿站,她刚下马车,就有人同她耳语,段玉典的眼眸闪了闪,快步走去了段逾的院子。 相比段玉典这种日日出门的交际花,段逾显然很收敛,一天到晚都待在他的小院子里,练习武艺。 段玉典刚拔脚要越过门槛,就有一道破空之声,一只尾部扎着红条的飞镖深入她脸侧木门几寸。 段玉典定在那里,一动不敢动。 “进来。” 里头飘出淡淡的人言。 段玉典定了定心神,这才抬脚迈了过去,边抱怨道:“是我啊,皇兄。” 段逾立在院子中央,那里摆着一口盛满水的大缸,里头漂浮着几片青苔,水浑浊不堪。 段玉典却在看见那口大缸时,惊恐的往后退了几步。 “皇兄,你怎么把它带过来了!” 段玉典捂脸尖叫。 那张漂亮的少年脸不悦的看着她,他上前几步,往里洒了一点鱼料,那口缸里跃出一道影子,不消一会,便消失不见。 若是有人在此,看见那偶然跃出的怪物,长着一身长毛,听到他的哭声状若婴孩,一定会吓得昏过去。 这是段逾的宝贝。 漂亮的少年又换上了一副笑脸,在看到那道身影时,嘴角的笑容就像是看到了心悦之人,叫人沉醉。 段玉典向后退了几步。 段逾问:“什么事?” 段玉典这才将她的所见所闻全部倾倒而出,说到这个,她也不怕那缸中之内的怪物,讲着讲着扬起了眉毛:“你知道今日那人是谁吗?” 段逾今日的心情显然很好,悠悠出口问道:“谁?” “就是宿国公后院的那个无名无份的元姑娘!” 段逾回转过身,挑了挑眉:“她来寻谁?” 这驿站里住着他们,住着元鄢,也住着赢朝来的闽南王。 跟宿国公有关的只有闽南王了,可她一个无名无份的女子求见夫主的舅舅? 段玉典拉低了声音:“听说她进了元鄢的院子。” 段逾更有兴味了,他抬头赞赏的看了段玉典一眼,赞许她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段玉典昂起头:“本宫就说那人走路大腹便便的很眼熟呢,原来是元姑娘啊。” 元姑娘,元鄢……他们之间有什么关系呢? 段逾垂下头,露出漂亮的脖颈。 见段逾在沉思,段玉典不敢出声打扰,看到一直在水中耸动,漾起水波的怪物,脚下一个踉跄,一刻也不愿在此处多待。 她跑了出去,抓着段逾身边的侍卫就问道:“那怪物什么时候送来的?前几天还没有啊?皇兄什么意思,我们还要在这边待很长时间吗?” 她的皇兄有一个怪物,是有一日出海打捞上来的,便一直带回来在缸中养着。这个怪物力大无穷,在海里能直接拖走一个身强力壮的男子,当时好不容易将它抓住,便日日取新鲜的海水滋养。 凉朝临灵越,灵越临海,这种海中志怪层出不穷,只是她的皇兄竟然将它带了回来! 那侍卫低下头:“回公主的话,这只不是从凉朝带来的。” “什么?” “这只是殿下昨日去京城郊外踏青时,在河里抓的。” “……”段玉典哑口无言,好久才憋出来一句话,“那就是还有野性咯?你们也不拦着点皇兄。” 凉朝那只,咬了段逾不知道几口,也不知那身上有没有什么病毒,不然她的皇兄早就死了千八百次了! 真是奇了怪了,海里有,水里也有,这到底是什么玩意。 段玉典看了一眼垂手立在缸边的段逾,打了一个寒颤,立马就走了,都没有回头。 过了一会,段逾从里边走了出来,他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侍卫。 “你。”他随意指了一人,“跟本宫过来。” 那侍卫的脸色突然变得惊恐,但他不敢违逆段逾的意思,只能迈着腿走向院子里。 半途中他突然腿软了下去,段逾一脸嫌弃的看了他一眼,踢了他一脚。 侍卫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段逾可不是他装死就能放过的人,他径自走到缸前,不知道说了什么。 缸中水面微动,从里头窜出一个浑身长毛的怪物,滴答滴答往下淌着水。 它的四肢柔弱无骨,整张脸淹没在长毛之下,看起来恐怖至极。 它大约一个七八岁的孩童大小,就这么从缸中爬向侍卫所在之地。 侍卫再也不敢装死,他惊恐的睁大眼睛,想跑,可双腿动不了。 “本宫会赡养你的家人。” 这句话击溃了他心底最后一根防线,他不再挣扎。 分明这个怪物在水之外一点力气也无,还不如一个孩童,可是这受过训练的侍卫就这么在这个怪物的啃咬中失去血肉,最后成为一个粘腻的骨架。 段逾就这么看着全过程,整张脸上一直挂着微笑。 第233章 离京 元鄢从屋子里走出,他向来对血腥味十分敏感,他走了几步,抬头看着东边的方向。 东边的院子里住着凉朝的人。 他略略低了眼眸,顿了一步,便往他在天朝的据点,成衣铺而去。 成衣铺的掌柜给他递了个消息,言上次来找他的白衣女子要见他。元鄢放下了手头事,准备去见她。 他甫一入屋子,便见一个戴着帷帽的女子坐着,同先前见的模样一般无二,只是身上的衣饰换成了玄色。 一黑一白,都是极端的颜色。 元鄢不动声色,静静的打量着。 屋中的女子感受到身后的动静,缓缓的放下了手中的茶盏,她徐徐起身,道:“王上来了。” 元鄢淡淡颔首。 他径自走上前,挑了一椅坐下,双手交叉放在交叠的腿上,他直直的看向玄衣女子,微有压迫:“今日来,有什么事?” “你们在京城许久了。”玄衣女子轻笑,她口中的你们自然是指来朝的使臣。 元鄢是十二月末来的京城,主要是为议和与和亲一事,而今已经三月末, 已经是盘踞的够久了。 天朝突发的瘟疫, 来朝使臣不得随意出京。但天朝的皇帝也不能一直拘着,虽然这几人看起来都没有想走的意思。 “然后呢?” 玄衣女子低头微微思量了一下, 小声嘟囔着:“京城还没有待腻吗?” 元鄢听的清清楚楚,只是没有说话。 “对于你来说,见到燕照比找到耶律能更重要。”她说的这句话是一个陈述句,而不是反问。 元鄢虽然一直没有露出锋芒, 但他一直是不可控之人, 也不会任由眼前这个神秘女子摆布。 他微微坐直了身子,显然对玄衣女子的话感到很不悦。 黑色的帷帽后,一张小脸若隐若现。 元鄢启唇:“若是本王想知道你长什么样,你根本逃不了。” 上次他叫人跟在她的后面, 一个精心培养的侍卫, 竟然被一个小女子轻易甩掉。元鄢自然也没有将她看作一个普通的女子,只是她谋了这么大一个局,如果背后无人, 他真的不相信。 元鄢当真起了想看看玄衣女子面目的心思。 眼前的玄衣女子显然也看穿了他的想法,轻声一笑:“以后你自然会知道我是谁的。” 元鄢不置可否。 “若我猜得没错,过几日,胡族就有急事召你回去。” 什么急事? “你只要按我所说的做。”玄衣女子微微一笑,“我便能保你胡族王的位置。” 她声若千钧,不似作假。 “那你究竟想要什么?” “不急。今后自会知道。” …… 玄衣女子从成衣铺出来,今儿个身后的尾巴跟了一会便不跟了,她微微一笑, 看来是元鄢还不肯完全相信她, 她又何尝把所有的底牌拿出来了呢? 她拐入一个小胡同,却在此处见到了一个令她意外的身影。 狭窄的小巷里, 一人蹲在地上, 背对着她,他缓缓起身, 露出一张普通至极的面容来, 就是这普通至极的面容, 上头一双凶狠的眼, 令多少人闻风丧胆。 天朝皇帝在境内苦苦寻找的耶律能竟然就在京城脚下! “郡主,殿下?”他的声音同破布一般破旧不堪, 微微撕裂的声音像是拉断的胡琴,刺耳不已。 玄衣女子顿下脚步, 耶律能如若枯枝的手一抬,内力化风,掀起了玄衣女子的帽纱。 黑色的纱丝乍然扬起,露出一张小巧精致的面容来。 “郡主,你与我王都说了些什么呢?” 帽纱之下的那张脸,赫然就是燕熙。 燕熙岿然不动,定力非常。 耶律能见她不答话,往前走了几步:“真没有想到,原来郡主殿下才是那个惯会扮猪吃老虎的。不知天策将军会不会可惜当初没把你带在身边, 不然你这兵书学的定不比你姐姐差。” 燕熙神色未动:“谬赞了。” 燕熙尚还记得,这个人在平州将她掳走, 叫她在死过人的草丛上待了几天。 她也不是什么善茬,她心下有了计较,遇见偶然, 不如就叫她的棋盘上多几颗子。 耶律能瞧见她这副低眉的模样,知道眼前这个小狐狸心底在计量,他冷哼一声:“小狐狸, 你不要在我面前耍心思。” 他想起平州里,燕熙安安静静的在他身边,在死过人的草地上的模样,那个时候他只当她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京城贵女,现在想来,哪一个普通的京城贵女遇到他时,还能坦然的和他说几句话的。 他早知这女子是个狡黠之人,没想到狡黠至此。 “不敢耍心思,不过,你们王派来的尾巴是被你?” 耶律能笑了一声,他回首行了几步,手抓起一个什么东西, 扔到了燕熙的面前。 头颅咕噜咕噜的转到燕熙的脚下, 血流湿了燕熙的绣花鞋。 燕熙就这么站在血水里,一身玄衣,更衬肤白, 她面容坚定, 丝毫没有一个女子见到尸体时的恐惧。 血……她在阿狸死的时候就见过了,每次午夜梦回,都能梦到血沾在她的脚上,手上,乃至全身。 她突然轻笑了一笑:“你瞧,你王根本不相信我说的话,这才找人跟着我。” 燕熙循循善诱,圆圆的鹿眸里有一种摄人心魄的力量。 耶律能显然不是那么容易被蛊惑这人,他嗤笑了一声:“说了,不要在我面前耍心思。” 他一步步向燕熙走来。 燕熙的嘴角一直挂着笑,一动未动。 “我们做个交易如何?” 耶律能这才顿下脚步,好整以暇的看着她:“什么交易?” 当真好胆色!鲜少有人能在他的面前这么平稳的。 耶律能不知道的是,眼前的燕熙经历了常年的虐待,夺嫡,国变,死过一次的人了,怎么会对这些事情还有波澜呢。更何况前世的耶律能可是死在她之前。 想来这辈子也没有什么能移动她心性半分的。 燕熙轻开了口:“我可以告诉你一个关于元鄢的秘密,但是作为代价,你要前往云乡府。” 本来燕熙还要多费一番功夫才能将燕照弄到云乡去,眼下耶律能自己出现了,但不用她费工夫了。 皇帝叫燕照追踪耶律能的事情,只要耶律能还在天朝境内,燕照定要虽远必到。她的线人就在皇帝跟前,想知道这些消息并不难。 耶律能显然对此很感兴趣,他留在京城正不是长久之计,本来就要离开,此时换一个秘密有何不可? 燕熙往前走了几步,叫上的血水滴落,留下一个血脚印,她低声对耶律能说了几句,随后退了几步,莞尔。 耶律能的眼神频闪。 燕熙立定,那张清丽的面容笑得纯洁无暇,她摊了摊手:“希望您也能遵守我们的约定。” 耶律能道:“自然。”他话锋一转,“只是王知晓他的合作者竟然背叛他了吗?” “什么背叛不背叛,趋利一直是人的本能,更何况,没有永远的朋友。” 安安静静的少女一身鸦黑,脚边漾起血莲,分明是纯良温和的样子,说出来的话却不免叫人脊背生寒。 …… 没过几日,一封自云乡来的信送入了燕府,然后又慌忙递入宫内。 燕熙手中正拿着那封信,轻读:“外祖母病重,思念外甥,请务必回来见最后一面。” 她的手边是一盆兰花,她的素手划过枝叶,这封信终究是来了。 云乡府陆氏是陆婉的娘家,一个渐渐没落的氏族。 上辈子她即将要嫁与林瓒为妻,在阁中绣嫁衣,太后闻言也只是让钦天监将他们成亲的日子提前了些,赶在外祖母病逝之前,不然又要守三年的孝。 正是因为燕熙对陆氏没有感情,所以上辈子并没有去。而燕照则在参加完她的婚礼之后,着急赶了回去,在云乡住了三个月,恭恭敬敬的送走了外祖母。 燕熙上辈子只顾着执着太后的宠爱,却忽视了自己血浓于水的亲人,燕熙觉着自己当真是薄情寡性。 她将信封攥在了手里,往养心殿方向而去。 太后仍是疯疯癫癫的,自那次事后,皇帝对太后的态度淡了许多,燕熙在皇帝面前垂下头,作难受状,嘴角却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来。 帝王家无情,当真是无情。 皇上听了她所言,想着太后身边有贺念思,一时半会也不需要她侍候,便大手一扬,许燕熙回云乡。 燕熙自请带上了朝阳郡主,她上燕府时,收获了许多族中姐妹似嘲似讽的面容,对此她只是淡道:“不过是不成婚罢了,我永远都是高你们几品的郡主。” 燕熙向来和顺,从来没有说过这等重话,族中姐妹们相互望了望,忌惮她的身份,终究是敢怒不敢言。 她身后还有皇帝太后呢,她又不是完全倒了台,现在嘲讽也太过早了些。 燕熙一路顺畅的过了垂花门,接了“朝阳郡主”。 却说另一事,胡族急信召胡王回族,恰在此时,元鄢收到了耶律能在云乡的消息。 他到了皇帝面前,同皇帝说了这件事。 皇帝沉吟一声,许元鄢回族,派燕照前往云乡府捉拿耶律能。 突然又想起燕熙也要去往云乡探望外祖,皇帝干脆叫燕照护送燕熙的马车前往。 燕照挂心杨花镇的瘟疫,但君命不可不为,不过她又想着此去云乡正好去看一看陆氏,便欣然答应了。 而元鄢要回族的消息传回来驿站。 杨花镇瘟疫渐渐平息,闽南王自请离去,倒是段玉典舍不得天朝的宿国公爷,又死皮赖脸的待了一阵子。 反正她只是一个公主罢了,凉朝有没有她不打紧。 段逾看上去也不急,只顾着养院子里那个怪物。 燕熙乘上了马车摇摇晃晃的出了京城,京城之外,是一片寥廓的平原,马车在经过白马观时,她掀起了帘子。 远处山峰高耸,山观入云。 风掀起帘子,除了一直在响的车轱辘声,出现了一道由远及近的马蹄。 马蹄声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多。 燕熙探头望去,一队长伍向她们的马车群而来,云袖突然叫道:“是抚远中郎将!” 燕熙叫停了马车,看着奔向她的少年。 今日日头正好,春光明媚。 马骔油光锃亮,上首的少年一脸坚毅,跨马提剑,微风凛凛。 见燕熙的马车听了下来,长伍在靠近她们时也渐渐放慢了脚步。 她下马,抱拳,一气呵成:“见过明月郡主,末将奉命送您前往云乡府。” 红棕色的车厢上,一个方口的窗子里露出一张美人面,她的声音温婉至极:“谢过抚远中郎将了。” 两人客套寒暄了一阵,都是做给他人看得。对燕熙来说,燕照来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马车轮又咕咕的滚了起来。 云乡府在南,偏东南,曾几何时也是一座重镇,许多从京城搬出来的世家大族都在此地安居。可在政治的风雨飘摇里,云乡府渐渐沉默。 大部分迁入此地的世家免不了没落的命运,逐渐式微的陆氏便是其中之一。 云乡府陆氏,祖上曾出过一位首辅,一位太师,最鼎盛时,陆氏的入朝者,均在正六品以上。 可到了燕照燕熙的曾外祖一代,先皇有意打压显赫的陆氏,直至陆氏有一女嫁入天策之府,一女嫁给一位封疆的知府便是令人艳羡至极。 不过总归,没落的都是这些氏族,云乡府依旧热闹。 车辙滚过了七日,一伍车队才浩浩荡荡的入了云乡府。 最先看见的是雄壮的府门,皆为高墙所砌,曾用来抵御南面的凉朝。 一行这么浩大的队伍自然引起了守卫的注意,他们拦停了马车,看了高头大马上的燕照一眼。 来人穿着重甲,瞧起来气度非凡,她护送的三辆马车看起来有两辆坐着人。 守卫不知道他们的身份,但也不敢得罪,只威严道:“例行检查。” 燕照点点头,没有为难他们。 守卫发现,前两辆马车里都坐着人,前头那一辆中的女子生得花容月貌,令这春光都美好了不少。后头那辆里的人低着头,看不清面容,但瞧着身姿也窈窕,说不准也是一个大美人。 燕照身后的副将递了路引给他们。 守卫看了一眼,瞪圆了眼睛,忙不迭道:“失礼失礼,原来是京城来的贵客!” 他一扬手,大声喊道:“放行!” 马车驶过府门。 有人拉了拉那看路引的守卫,问道:“他们是谁啊?” 那守卫轻声道:“你瞧见那车架是用什么做的么?那车里的人,是朝阳明月两位郡主,那马上的将军是一位中郎将,身后那些副将看起来也不简单!” “朝阳郡主和明月郡主?!”那人惊呼,“岂不是来云乡府看陆氏来了!” 众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 第234章 陆府 车队吸引了一路目光,停靠在一座低调的门庭前,上牌匾大书陆府二字,这便是陆婉的母族,她一直心心念念想回的云乡府。 陆府中人早就接到了燕熙要进城的消息,早早就在府门前候着。 陆府大三房,小九房,主事的是燕熙的亲外祖,陆氏虽然逐渐式微,但还是一个人口众多的大族。 外祖母尚在卧病,出来迎接的自然是如今陆府执掌中馈的大夫人吴氏,二人的大舅母,是一个端庄贤淑的妇人。 云乡氏族不行,出的贵人越来越少,因此今日两位郡主一来,竟也引得万人空巷,很多在城门口听说马车驶入的百姓都自发的跟到了陆氏的门前。 陆氏已经许久没有风光过了。 云乡陆氏的几位年轻姑娘互相看了一眼,眼中都有喜悦。 陆氏从政不成,现在开始从商了,这么多年小赚了一笔,但商为最末,也一直被人看不起。 众人都对马车中的人翘首以盼。 燕照看了看乌泱乌泱的人群,干脆利落的翻身下马,众人的目光都落在这位年少风采的小将军身上,她的重甲紫金, 神色坚毅, 看起来品级就很高。 众人都在看燕照,自然就忽略了那只放在车帘上的素白无骨的小手。 马车上轻盈下来一位月白色衣裙的少女, 她的裙裾处绣着淡红色的木槿花,瞧起来温柔极了,她抬起眸子,露出一张精雕细琢的温柔面庞来。 她笑盈盈的样子, 令在场的人都倒抽了一口气。 仙姿轶貌, 说是天下下凡也不为过。 燕熙轻笑了一声,一直都知道自己的美貌是最大的武器。 她去了下一辆马车接了“朝阳郡主”出来,“朝阳郡主”蒙着面纱,瞧不清面容, 但胜在身姿窈窕。 吴氏迎了上来:“哎唷, 这就是两位外甥女?” 燕熙同“朝阳郡主”乖巧的叫了一声大舅母。 吴氏没有见过燕熙,却是见过燕照的,想起来小时候那么活泼可爱的小姑娘成了而今阴郁沉默的样子, 不免在心中叹了口气,不过对于两人在陆府门前引起的动作,颇有些吾家有女初长成的骄傲。 吴氏曾经是陆婉的闺中密友,因为同陆婉私交过好,这才嫁了她的兄弟为妻,没想到最后陆婉竟嫁到了远远的京城去,几年回不来一次,更是年纪轻轻的就去了。 真是世事无常。 瞧见吴氏一脸叹惋的神色, 一旁燕照的神色却动了动。 她记得小时候是见过吴氏的, 那个时候吴氏的脸上还没有风霜,一双玉手在她脸上捏了又捏, 十分喜欢她。 乍见故人, 叫燕照心神翩起。 吴氏自然也注意到了这气度不凡的小将军,不由问道:“这位是?” 燕熙笑了一下:“这位是抚远中郎将, 陛下特地让她护送我二人来云乡。” 中郎将? 这么年轻的中郎将? 吴氏的脸上挂起了笑脸, 想来若不是军功卓越, 就是家族庞大了。 “多谢将军护送我的两位外甥女回家。” 燕照忙道:“分内之事, 妇人不必多礼。” 吴氏笑着点了点头:“那将军请。”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入了陆府。 留着剩下的百姓还在仰面愣神,好半会才反应过来。 “陆家这是又要发达了?一门两位郡主。” “难说, 你忘了陆府那位老太君病了的事吗?说不准只是回来探望老太君的呢?她们一介女流,纵然是郡主, 这一门的风光与荣华怎担得起。” 那人叹了一口气:“还以为咱们云乡又要重回皇上的视野里了。” 氏族没落虽不会对一个地方有大的影响,可是如若一个人一个族风光,是会被冠上地名的,像琅琊王氏,若是云乡府氏族能在帝王面前说上话,云乡府的各类贸易与交通才能恢复往日的辉煌。 百姓们说的话燕照自然是不知的。 此刻她已随着一众人穿过甬道,入了荣华堂。 燕照是一众将里身份最贵重的,自然要被迎入荣华堂,毕竟陆氏无人为官, 燕照是高官了。 不过主角不是她,她只安静的坐着一侧。 各位舅母都站出来, 向燕熙二人介绍各位表兄弟姐妹。 先前提过陆府大三房,小九房,即和外祖同辈的有三方, 剩下大房下二小房,二房下三房,三房下四房。燕熙燕照的外祖就是大房里的, 有两位直系的舅舅。 燕照在众人之间看见了刘广兰。 她正一个人立在角落里,身上是廉价的衣物,此刻正目光灼灼的看着燕照,哪怕她眼前站着两位从未见过的表姐妹,也没有燕照更吸引她的注意。 吴氏注意到燕照的目光落在刘广兰身上,微微蹙了簇眉,这么多的陆氏儿女中间,刘广兰的容貌实属上等,可她身负杀父的名声,这位年轻的抚远中郎将实非良配。 燕熙没有亲二舅母,她自许多年前难产去世之后, 二舅就没有再娶。 吴氏膝下一男一女,是为嫡,后院还有两位庶女。 男子都去学堂上学,只有女子在家。 燕熙与吴氏之女陆长长相互问好。 陆长长看着便一副狡黠机灵的模样,她身为陆氏的嫡长女,没有半分稳重的样子。但这性格却很是讨喜。 陆长长的岁数和燕照差不多,只是不知为何还未成婚。 她拉着燕熙的手,左看右看:“我从前见过几次姑姑,你和姑姑长得真像,比她更好看些,你瞧你这手,水灵灵的,一瞧便是娇养的。” 陆长长一面夸着燕熙俊,一面向燕照燕熙介绍起家中的几位姐妹来:“这位是二姐陆庭花,这位是三姐陆城城,这位是四妹陆弯弯……俱是隔房的姐妹。”说罢她这才很不愿意的介绍起一旁的两位来,“两位庶妹,陆珍珍和陆惜惜。” 两位庶女均是低眉顺眼的,燕熙心底也有了计量,别瞧吴氏温温柔柔的,她治理后宅一定有她的一套。 陆长长不敢和“朝阳郡主”说话,见“朝阳郡主”看着立在一旁的刘广兰,只是微提了她:“照姐姐,那位是隔房姑姑的女儿,你们的姨母闺女。” 看起来陆长长对刘广兰没有什么看法。 “朝阳郡主”默不作声,很快又低下了头。 陆长长明白这位姐妹大抵是不爱同人说话,便又拉着燕熙说了起来。 她细细的看了燕熙的面容,不禁在想,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容色的女子,态度更热切起来。 整个陆府,能同燕熙的容貌一较高下的,只有大舅的庶女陆惜惜了。 陆惜惜生得一副小巧的面容,她惯爱挂上楚楚的神情,走起路来更是如弱柳扶风,叫人怜惜。 可惜燕熙珠玉在前,她的一举一动自带端庄,有种矜贵之感,这下更衬得陆惜惜小家子气了。 众人都不免叹了一声,真不愧是宫里养大的姑娘。 陆惜惜自然也明白这点,看向燕熙的目光有种隐藏的妒恨。 众人都相互见了一面,吴氏走了出来:“好了好了,别累坏了姑娘们,照姐儿,熙姐儿,你们的众位舅舅与哥哥都在外做事,要傍晚才能回来,你们可别怨他们。” 燕熙自然理解,笑着道:“大舅母多虑了,燕熙省的。” 吴氏拉着燕熙的手,忙不迭叫了几声好孩子,旋即叹了一声:“大舅母带你们去探望外祖母,母亲她念你们许久了。” 燕熙应是,吴氏看着燕照:“那这位抚远中郎将……” 燕熙看了燕照一眼,知她才是最想见外祖母的人,她想了想道:“带上她,叫外祖母也见见她。” 众人一下子愣在了那里,不知燕熙是何意,旋即又想了想,如果抚远中郎将作为未来的外甥婿去拜见外祖母,倒也不无不可。 本来陆府众中的姑娘有几人对燕照有些意思,闻言也只得偃旗息鼓,仰面长叹了。 吴氏想了想:“罢了,既然熙姐儿如此说,便请抚远中郎将一道。” 探望老太君,不需要很多人随行,一道的只有燕照燕熙并着“朝阳郡主”,吴氏这边带了一个陆长长。 老太君的屋子门窗紧闭,叫燕照不由得皱了眉。 甫一入了屋子,便有一股刺鼻得药味,熏得陆长长拔腿就出了屋子。 她站在阶下,摆了摆手:“我在外边等你们,里边得味道可太难受了。” 吴氏嗔怪得瞪了她一眼。 屏风后是一张榻子,上边躺着一个老夫人,正在呻吟。 燕熙同燕照对视一眼,看来陆老太君的病比他们想得都要严重。 “母亲已然缠绵病榻两个月了。”吴氏神色慨然,几分担忧,看起来婆媳二人的关系很不错。 陆老太君此刻正醒着,她听到声响,却很难扭过头,她气若游丝,问道:“是婉儿来了吗?” 吴氏拿帕子揩了揩眼角的泪,走上前强笑道:“母亲,不是婉儿,是婉儿的女儿,照姐熙姐,她们从京城回来看您了。” 陆老太君望着屋顶,眼神呆滞,口中喃喃着:“照姐儿,熙姐儿。” 吴氏向她们招手,示意他们到前边来。 “朝阳郡主”顿了一下,叫燕照先行。 陆老太君艰难的转过头,乍然看到燕熙的脸,颤巍巍的伸出了手,发出令人心酸的声音:“婉儿。” 吴氏泪眼朦胧,燕照虽然不愿意摘下面纱,但其实燕熙才是最像陆婉的。 陆婉未出阁时就是云乡府的第一美人,若不是她生得好,身份又好,云乡府陆氏也不会选择她与天策联姻。 眼前燕熙与陆婉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可她们之间唯一不同的是,陆婉的脸上永远有属于少女的明媚与娇憨,而燕熙的眉目间却是温和,还有一种藏在深处的波澜不惊。 燕熙看着握住她的年迈的手,眼前这位老人虽两世以来只见过寥寥几面,但这至亲的血缘却是无法割舍的。 陆老太君虽病入膏肓,将燕熙错认作陆婉,但终究是反应了过来,她描摹这燕熙的眉眼:“真像啊,可惜不是婉儿啊。” 她低落了一阵,把视线从燕熙身上移开,看见燕照,嘴角扯起一抹笑:“照姐儿来了,都长这么大了,过来,叫外祖母看看。” 吴氏忙道:“母亲,这位不是照姐儿,这位是抚远中郎将,照姐儿在……”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燕照已跪下身子,膝行几步上前,坚硬的铠甲微凉。 陆老太君笑道:“你小时候就闹着要穿盔甲,如今终于穿上了。” 燕照眼睛微红,即使她化成了男子,外祖母也能一眼认出她来。 吴氏想说些什么,但瞧着眼前一副祖孙和乐的模样,不忍心打破,她看了看站在身后的“朝阳郡主”,又看了看床榻边的抚远中郎将,皱起了眉。 “我昨夜,梦到你的母亲了。” 陆老太君神色怅然:“她在对我笑,今天我就看见熙姐儿了,谢谢你们能来看我。” 说罢,她剧烈的咳嗽了两声,身边侍候的丫鬟赶紧递上帕子,鲜血染红了手帕。 燕照突然瞪圆了眼睛,担忧的模样不似作假,却让抽出心神的吴氏有些奇怪,明明是一个第一次见的外男,怎么会如此担忧老太君呢?更何况老太君还将她认作了燕照,明明她神思清晰,都知道燕熙不是陆婉了。 燕照来的路上便听燕熙说,老太君得的是咳疾,病入膏肓,只用人参吊着性命。 她的双眼顿红,不,一定有办法能治好的!一定是那些大夫医术不够高明,世界之大,一定能有人能救外祖母! 白老!白老! 杨花镇瘟疫解药已然研制出来,她要找白老治好外祖母! 燕熙看见燕照的神情就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她叹了口气,这样的状况,即便是白老也无药可医。 经历了一辈子,燕熙自然知道老太君的病已有十数年之积,打陆婉去时便每况愈下,她先前收服白老时,曾叫白老扮成游医前来诊治,却见白老摇了摇头,言明老太君的病起于年轻时候被人下了毒,九死一生治好,但毒素已然对肺部产生了很大的损害,他说药石无医,能活到这个岁数已是很不可思议了。 但她依旧叫白老延续了老太君的性命,只是前一月突然收到白老在云乡府药童的来信,说老太君的身体快不行了。 那封信来的时间竟与上辈子相差无几。 原来她不能逃脱命运的安排吗? 第235章 风采 “我这副身子我自己知道。”陆老太君慈爱的看着燕照,“能活这么久,已是老天垂怜了。” 说罢,她粗声喘了几口气,显然气血不畅。 吴氏于心不忍:“熙姐儿,中郎将,我们明日再来,今日就叫母亲休息。” 这也是这么多的日子里,陆老太君话说的最多的一次。 燕照自然知道不便再打扰,她起了身,只是神色更加低落。 吴氏领着她们出了屋子,吩咐侍女好好照看陆老太君,她一踏出槛,就见陆长长迎了上来,她见吴氏的神情不对,不禁道:“是祖母出了什么事情吗?” 吴氏摇了摇头,神色仍然凝重。 她看向三人的神色不对劲,联想起陆老太君方才说的——你小时候就闹着要穿盔甲,如今终于穿上了。 再看燕熙从进来就没怎么和“朝阳郡主”说过话,反倒和抚远中郎将很亲近的样子。 她又不着痕迹的打量了一眼蒙着面纱的“朝阳郡主”,摇了摇头。 上次见燕照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现在身量抽长,实在看不出来,只是这性子确实变化太大了,她还以为是燕府的人对她不好, 亏待了她, 再加上女子毁了面容,才叫她生了这样一副沉郁的性子。 “大舅母。”燕熙轻轻的叫她, 看出了她的若有所思。 其实她也很是惊讶,陆老太君竟然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轻而易举认出了燕照,她究竟是清醒呢?还是不清醒呢? 吴氏回转了神思, 对燕熙笑了笑:“大舅母给你们准备了院子, 只是抚远中郎将带来的那队人呢?” “他们自会住到县衙里去,有皇帝的圣旨。”燕照回道,“只是本将要劳烦夫人了。” 吴氏赶忙欠了欠身子:“不敢当。”她唤来了陆长长,“带你的姐姐妹妹去长汀院。” 陆长长飞快的应了一声:“是母亲。”便带着燕熙和“朝阳郡主”走了。 见她们离去, 吴氏道:“中郎将, 我带您去您的院子。” 抚远中郎将官品很高,甚至连云乡府的知府都要对其礼遇,更别提如今的陆府了。 燕照点了点头, 只是眼神在陆老太君的屋子前流连了几刻。 这些都收入了吴氏的眼里,待将燕照送到西面的云止阁,吴氏这才低下眼眸,对一旁贴身的嬷嬷道:“你去打听打听京城中有关这位抚远中郎将的事情。” 嬷嬷正要走,吴氏又叫住了她:“等等。” 她沉吟道:“还有我的两位外甥女。” …… 燕照一行在云乡府住了三天,这日,陆惜惜突然上了门。 陆惜惜虽然是庶女,但燕熙还是十分和善的将她引入了东暖阁。 长汀院以前是陆婉的闺房, 即使她去了这么久, 这间院子也一直为她留着,更何况还是陆府里为数不多的好院子。 陆惜惜看着连东暖阁的摆设都贵重异常, 想起自己那间破败的小屋子, 不知道自己出嫁之后,陆府能不能把那间小屋子留下来。 氤氲的檀香里, 燕熙清楚的看到了陆惜惜羡慕中夹杂着丝丝妒恨的眼神。 云袖捧了一杯茶进来。 陆惜惜看着燕熙连身边的侍女穿的衣缎都比她好, 垂下了眸子。 燕熙的面色未变, 依然柔婉道:“表妹今日上门, 是有何要事吗?” 陆惜惜这才从自己的神思中回过神来,她从自己的腰间抽出了一份请柬, 轻轻的放在了案桌上。 燕熙接过,上头的花纹繁杂至极, 有钟低调的华丽,一看就是费了心思的。 她展开,略略瞧了几眼,原来是云乡府的知府夫人要办赏花宴,请她与“朝阳郡主”前去。 燕熙自然知道,这次的赏花宴,意在她们才对,云乡府好不容易来了几位贵人,有这样的机会自然要攀附的。 她来之前就听说这云乡府的知府是怀柔老县主之子, 她从前见过老县主几面,便是这请柬不来, 她也合该去拜会的。 燕熙轻轻搁下请柬,恰逢此时一缕灿阳从方正窗子中透出来,洒在她晶莹剔透的面庞上, 更衬容色无双。 陆惜惜见此咬了咬唇,她见燕熙一举一动俱是尊贵,且对她这样卑微的人, 也能轻声细语的说话,在她的面前,陆惜惜只能自忏形愧。 她低了头,起了身,瞧起来唯唯诺诺,一副纯良的样子:“既然信笺送到了,惜惜就先走了。” 燕熙温和的笑了笑:“妹妹慢走。云袖,送送妹妹。” 陆惜惜欸了一声,出门时却将整个院子暗暗打量了一遍。 燕照从东暖阁后边的屏风中拐出,就听燕熙笑道:“你还是赶快回你的阁子,知府家送来的请柬,很快就要到你这个抚远中郎将的手中了。” 她未转身, 眺望着院子中的景致, 不破败,依旧好看。 陆婉走了, 但没有一个人忘掉她。 真好。 燕照前行几步,还能望见院门口翩然而过的一片衣角。 “那个是陆惜惜?” 燕熙颔首,却是笑了。这封请柬既不是吴氏送来的,也不是陆长长送的,而是大房的一介庶女,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同她表面上所表现的那样,是一个心性纯良的人呢? …… 春日的花开得很好,正是赏花的日子。 知府的门庭前停满了马车,看来今日的赏花宴阵仗很大。 大凡是云乡府的夫人小姐都知道,知府夫人不轻易办赏花宴,若是办了,请的也只是每户人家掌中馈的夫人和有头脸的小姐。像是陆府,从前也只有吴氏和陆长长能接到请柬。 陆惜惜坐在马车里,这次知府夫人知道陆府有贵客来,想要讨好几位贵客,特地多给了燕府好几张请柬。 她的手渐渐缩紧,本来像她这样的庶女,纵然有多的请柬,也是没有她来的机会的,可是谁让,她有一位深得主君喜爱的姨娘呢? 她就快要及笄了,姨娘说她再不为自己争一争,就要被吴氏打发给洗脚夫了。 她在陆长长后边下了马车。 门庭前俱是衣香鬓影,云乡府的各家小姐都争先斗艳的前来,见到陆府的一串马车,都停止了交谈。 先下车的是陆长长,陆长长的性子很是讨喜,在一众云乡府的小姐里很得人心,她一下马车,就有好几位小姐围上来拉住她,问东问西。 见燕熙可能要下车,陆惜惜赶紧出来。 毕竟若是燕熙先走出来,旁人可还会施舍给身后的她一个眼神? 陆惜惜今日特地打扮过,一身粉绿交错色的纱衣,衣角翩然,勾勒出她窈窕的身材,额上的珠钿也是特意挑选过的,看起来光彩照人的紧,不过她自带一副弱柳扶风之感,身上微有娇憨之气,叫人心生怜惜。 相较于陆长长端庄的面容,得体不出错的装扮,陆惜惜的衣装显然更夺少年人的目光,可惜落在那些高门大户的夫人眼中,却是狐媚上不得台面的样子。 不过众人也没空多在陆惜惜身上放心思,只是一直盯着最前头的那辆黄盖马车。 陆惜惜咬了咬唇,知道她们在等燕熙和燕照。 云袖轻掀了车帘。 一袭水绿色的轻装叫人眼前一亮,姑娘手中轻执纨扇,白领立起,胸前有两道交叠,绣着五菱形的褙子,锦衣不华彩,却为她更添风华。 燕熙的面上虽带着温婉的笑意,但这副装扮替她添了清冷之感,一见,仿若谪仙降世。 她向着马车里深处手。 一截绛紫色的衣袖。 下来的姑娘带着面纱,瞧着气度是不如先下来的燕熙,但她是京城高门大户中出来的,再不济,也比云乡府这些小姐好了许多。 众人心知肚明,知道眼前的两人就是这几日云乡府疯传的两位郡主,天策之女。 吴氏也从马车上下来,正要走向燕等人,便听得一道马蹄。 来人高跨马上,手攥玉辔,马匹嘶鸣,马蹄腾空,却叫她轻而易举的微拉玉辔,平息下来。燕照今日一身简单的常服,头上带着铁叶攒成的头冠,腰间挂着青铜色的佩剑,气势凌人。 不少小姐就愣在了原地。 在府前迎客的知府夫人见到她们,赶忙迎了上来。 “抚远中郎将。” 云乡府的小姐们都沸腾起来,原来这位男子就是年少有为的抚远中郎将! 陆氏婉儿嫁给天策将军的事情令多少云乡人艳羡,于是对于云乡的小姐来说,一位小将军可能比一位举人进士更得小姐们青睐,更别提眼前这人年仅十八,就坐到了中郎将的位置,且深受皇帝看重。 这晋升的速度简直比先前的天策大将军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燕照下了马,客气的对知府夫人道:“夫人,本将想见一见知府大人。” 燕照说得轻,知府夫人立马反应过来,这是有要事前来啊! 她叫人领了燕照去前院见知府。 小姐们见燕照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门庭处,神色中难掩失落。 在场的人又将目光放在了燕熙的身上,每一个见过她的人,都不禁叹一声好容色,好气度,这等样貌沈家的小姐还能争一争,但这气度却是谁也比之不了。 一些年纪大些的夫人都不免露出怅然的神色,实在是燕熙同她的母亲生得太像了。 陆婉之前出门也是前后都有少年人吹捧,不过那时的陆婉是明媚的,没有眼前少女的沉静。 吴氏颇有些骄傲的昂起头,看看,她的外甥女是最好看的。 知府夫人笑着将她们迎入后院。 老县主一身棕灰,坐在八仙椅上。 春日的空气都是香的,老县主好久没有出来了,整个人也活泛了不少。 燕熙的郡主身份虽是高了老县主一级,但资历摆在了那里,自然是她这个做后辈的行礼。 “见过怀柔县主。” 老县主面色红润,赶忙抬了抬手:“郡主殿下客气了,老身受不起。” 燕熙微微一笑。 这位怀柔老县主在燕熙幼时是在京城的,她的儿子当年没有外派,也不是知府。她在京里,同大长公主的关系最好,即便来了云乡,也让大长公主时时念着。 燕熙多感于大长公主的相助,于是替大长公主带来了信与物品。 怀柔老县主于云乡府就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祖宗。 燕熙示意云袖把东西拿了过来。 老县主的脸上原还是不解之色,在打开那封信后,眼角滴落了眼泪。 她问道:“大长公主可好啊?” 燕熙恭恭敬敬的回答了一声好。 老县主含泪带笑,像她们这样的年纪,已经受不了路途的颠簸了,也许这辈子都再见不上一面了,只能以信来聊表思念之情。 老县主与大长公主之情,当真是纯粹。 燕熙也不免被感动,在场的夫人小姐都拿帕子揩了揩眼泪。 老县主呼出一口浊气:“老身失态了。” 在场的人忙道不敢。 她看向燕熙的神情慈和,岁月虽然在她的脸上刻下了痕迹,但依然可以看出年轻的时候是一位大美人。 “你和你姐姐长得不像。” 燕熙一愣,老县主还见过她姐姐? 众人的眼神在燕熙和“朝阳郡主”之间徘徊,“朝阳郡主”带着面纱,老县主是怎么看出来二人长得不像的。 老县主愣了:“你姐姐今日也来了?过来让老身瞧瞧。” “朝阳郡主”到了老县主的跟前。 老县主定睛瞧了瞧,神色却有些奇怪,她的手抚上“朝阳郡主”的手,若有所思。 “你脸上这疤?” “很小的时候跟着父亲南征北战,不小心受的伤。”这是解释了为什么戴着面纱。 云乡府离京城很远,一般京城的事情不特意打听都是不知道的,老县主过来的也早,自然不知道燕照后来的事情。 “朝阳郡主”提起天策将军,便让人觉着肃然起敬。 本来众人都想看一看“朝阳郡主”的庐山真面目,可她既然是为了保卫家国受的伤,那这张脸长得好看与否也不甚重要,更值得叫人敬佩的是她这种精神。 老县主赞叹的点点头。 “好了。”她沉吟一声,“老身不拘着你们这些年轻人,这赏花宴便开始。” 知府夫人笑着走上前,远远的却传来一道宛若莺啼的声音。 “是我来的不巧了。” 众人循声望去,是一个穿着粉色衣裙的灼灼少女。 陆惜惜一看见她身上穿的衣裙,整张脸就不好看起来。 第236章 风言 姑娘在花丛中翩然而来,花期正好,身上粉绿相间的软烟罗与花相映,她体态轻盈,婀娜多姿,宛若花中精灵,她的垂髻上系着两条碧绦,耳垂处挂着白玉耳坠,款款而来。 她的花容从花面后露出,两侧腮红,人比花娇。 她惯来是一个无忌的性子,来去随风。 她上前请罪:“县主娘娘,樊儿流连于府上的景致,忘了时间,没成想这赏花宴都开始了才姗姗来迟,打扰了大家的兴致,真是不巧了。” 她虽是这么说着,脸上却没有半分抱歉的意思。 知府夫人笑道:“沈小姐来的不是不巧,是太巧了,正好撞上了赏花宴的开始。” 沈樊轻笑一声,对知府夫人却是十分恭敬。 她的眼神似有似无的看了一旁的陆惜惜,叫众人的目光都吸引到她们身上。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原来陆惜惜今日的装扮同沈樊撞了去。陆惜惜的小脸生的也算不错,她的母亲曾是云乡府有名的艺妓,长相自然不差, 可也要看同谁比了。 在燕熙来之前, 沈樊在云乡府的容貌无人能及。 而今二人俱是站在面前,这般比较下来, 她们二人各有各的优点,一时倒也难以分出高下。 陆惜惜见众人落在她身上似有似无的眼神,抿了抿唇,她向来是一个敏感的性子, 此番更是觉着自己替沈樊做了嫁衣, 她颇为妒恨的敛下眼眸。 沈樊是商贾沈氏的女儿,商贾沈氏乃是一介暴发户,在沈樊父亲前的几代数上,俱是贫农, 纵然她家生意做的再大, 也是叫瞧不起的,陆惜惜忘了,她家如今也是靠着从商维系家族的, 甚至她的父亲还要再沈樊父亲的手底下讨生活。 “好了。”老县主看到沈樊没有什么表情,她淡淡道,“把宴席都摆上。” 话罢,知府夫人恭敬的应了一声,抬了抬手。 下人们鱼贯而入,众人这才发觉,这些下人的面容俱是生得好看的,她们捧着珍馐, 摆在长长的席上。 这些菜品都精致至极。 沈樊坐在位置上, 显得有些兴致缺缺,她偏了偏头, 打量起了燕熙同“朝阳郡主”来。 这场赏花宴说到底就是为了她们二人办的。郡主?当真是好尊贵的身份。 燕熙也感受到一道目光打量着她, 便见沈樊起身,走到坐在燕熙左侧的少女身边, 同那少女说了些什么, 只见少女不情愿的起身, 坐到沈樊原来的位置上, 而沈樊顺势在燕熙的身边坐下。 年轻姑娘偏过头,笑道:“郡主?” 燕熙细细打量了她一眼, 微微一笑。 整个宴席,中间由一道长屏隔开, 左侧是女席,右侧是男席。老县主与知府夫人单独坐在一张小桌旁,上边摆着珍馐。 知府夫人笑道:“这宴上的菜肴,都是由宫中的返乡的御厨做的,两位郡主,尝尝?” 燕熙夹起一块,送入嘴中,边道:“是熟悉的味道。” 她从小长在宫里,吃御厨做的饭就像在吃家中做的一样。 沈樊闻言, 也往嘴中送了一块,不过却是皱起了眉头。 “这越糕清淡的一丝味道也无, 宫中都这么吃的?”她小声嘟囔着,没有叫知府夫人听见,但身边的燕熙却是听得清清楚楚的。 知府夫人笑了:“那就多吃一点。” 她似是才看到一旁皱着脸的沈樊, 对她道:“沈小姐过些日子不是要进京选秀了吗?可要习惯这些吃食才好。” 云乡府同京城的饮食差异还是很大的。 沈樊心中叹了一口气。 燕熙却是偏头,她可不知道最近要选秀的消息。 天朝的选秀三年一次,同春闱一样, 一般在春闱之后。可今年连春闱都推迟了,选秀的日子更是遥遥无期。 每一年,礼部侍郎及掖庭相工,会在民间阅选良家的女子,年岁一般在十五至二十五之间,不重姿容,在重德行。可总有媚上之人,专选年轻漂亮的女子,以充后宫。 三年前相工出来采选,选中了沈氏樊儿,于是沈樊便一直在等着今年选秀的日子。 她今年十八了,若是选秀迟迟不开,她可耗不起。 沈樊显然对燕熙两人很感兴趣, 特别是燕熙。 “宫里什么样子?” 燕熙看了她一眼:“九重殿宇,巍巍皇城, 人们口中说的那样。” 沈樊摆了摆手:“我是问在你眼里什么样。” 燕熙却沉默了, 在她的眼里, 皇城是一个吃人的地方。 沈樊见燕熙不答话:“罢了罢了,那你说说皇帝是个怎么样的人。” 燕熙看了一眼沈月容:“世人所言,宽慈明君。” 沈樊儿叹了口气:“怎么回答的这么官方,我是问你觉得他是什么样的人。” 燕熙沉思了一下,虽然她不是被天策将军与陆婉养大,但每一年过节,他们都会进宫来看她,给她别样的温暖,她也怨过为什么把她一个人丢在宫里,可这血缘的关系无法割舍。 上辈子死之前,羲宁可是告诉她,天策一家死于皇帝之手。她虽不知道皇帝为何,用了何种手法杀害了父兄,但总归帝王无情,看起来在宽和的帝王也一样,上辈子她不是吃过羲宁的一次亏了吗? 真要她说皇帝是什么样的人,她也说不上来。 但她还是道:“对后妃宽容的紧。”她想了想大小沈嫔,“更喜欢小意逢迎的女子。”最好家里没什么势力的。 她觉着沈樊儿更喜欢听这个。 沈樊儿为嫁给皇帝为后妃准备已有三年,这些日子里,她都一直学着怎样做后妃,怎样讨皇帝的欢心,今日好不容易见到一个同皇帝离得如此近的人,自然喜不自胜。 沈樊儿听此,心底细细咀嚼了这句话的意思。 “听说待选秀日子定了,相工还要回来接沈小姐去京城。”一旁的夫人轻声道,被陆惜惜听了去。 陆惜惜讶然,但转念一想,这是一个好机会。 沈樊儿都能嫁作后妃,她为何不可? 她抬头看了看沈樊儿身边的燕熙,她没有她这样显赫的家世,也没有从小就长在太后的身边,更没有她一身的气度,可是她明白,什么都要自己去争取。 不过是投胎投的好罢了。 “只是被相工选中了,能不能入选还不一定呢,要是没选上,不知道还敢不敢出门呢!”一个少女闻言一甩袖子,从鼻子里冷哼一声。 知府夫人听到了,驳斥了一声:“月儿,莫要胡言。” 那被称作月儿的女子撇了撇嘴,还想说些什么,却在知府夫人凌厉的眼神下偃旗息鼓。 沈樊儿做事向来随性,她也不管这个月儿是知府夫人的侄女,当即就呛道:“不像某些人,连自己未来夫君的心都笼络不住,叫别的女子夺走,若我是你,不如一头撞死。” 当真是好厉害的嘴。 老县主头抬了抬,皱了皱眉。 年纪大了,听不得死字。 知府夫人也有些恼,万万没想到沈樊儿连她的面子都不愿意给。沈樊儿生得好看是事实,于是她也处处礼遇着,万一这等相貌被皇帝挑中了呢?再说她沈家是云乡府最大的商贾,知府平日里做事还要她父亲的相助。 知府夫人权衡之下,也只是皱了皱眉,只是她平素的行事太过叫人不喜。 燕熙挑了挑眉,沈樊儿这种性子在宫中可待不久啊。 “你……”王月气的差点哭出声来,任何一个女子被当众这么羞辱,都会泣不成声,她楚楚看了一眼男席的方向,将矛头指向了罪魁祸首,“刘广兰,你这个死狐狸精,像你这种杀父的恶毒女人,诚郎怎么会看上你!” 刘广兰今日也来了,不过她安稳的坐在角落里,身上穿着的也是不惹眼的颜色,再者众人的目光都流连在两位郡主的身上,她自然没有人注意。 见王月对她破口大骂,刘广兰只是轻轻抬起头看向了她,眸中的冷意却叫王月一颤。 王月得罪不起沈樊儿,对刘广兰这种无依无靠的女子却不害怕,更何况她族中的人也嫌她名声不好,这叫她更加无所顾忌了。 于是气焰更盛,竟直直向刘广兰走去,扬起了手。 她的手还没落下,就被一只有力的手给握住。 王月气恼,看向来人。 来人额上的铁叶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刺了王月满眼。 她呐呐道:“无礼!你是谁!” 燕照淡淡的松开了她的手:“本将失礼。”她转了话锋,“只是不知小姐动辄打人的举动,可是大家闺秀的行为。” 她口中的诚郎从男宾席那处奔过来,看见刘广兰无事松了一口气,便对着王月大发雷霆:“你我的婚事我自会请母亲上门道歉,我们没有缘分,你何必强求!” 王月其实没有那么喜欢诚郎,不过是家中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罢了,可她一向自傲,怎么会允许自己的未婚夫喜欢上别人,而跟她退了婚! 沈樊儿坐在一边静静看戏。 燕熙看了她一眼,瞧她一脸的怡然,没有半分造成这样境地的自觉来,她独立于风波之外,嘴角的笑意没有停下过。 甚至燕熙还听到她拍了拍手:“真是一处好戏!要是搬上戏台,养活一个戏班不成问题。” “……” “够了!” 知府夫人腾的从椅子上站起来,行至几人中间,有些头疼的斥责道:“月儿你真是无礼,竟对着抚远中郎将大吼大叫。” 王月的底气都是知府夫人给的,眼下知府夫人也不偏帮着她,对她的难过置若罔闻,叫她心沉了沉。 “抚远中郎将,抱歉,让您看笑话了。” 燕照却摇了头:“夫人,您当道歉的不是我,而是她。” 燕照侧过身,露出刘广兰的身影来。 在场的人都没想到燕照会这么说,连刘广兰自己也没有想到。 知府夫人愣了一下,倒是拿的起放得下:“刘姑娘,是本夫人管教无方,叫你受累了。” 刘广兰盈盈回礼:“夫人不必自责。” 燕照看了她一眼,在陆府的日子里,她一直想上门见一见刘广兰,都被她拒绝了,而今她脊背挺直,在一群人里仍不卑不亢,燕照便知这样心性的女子,是不需要人同情可怜的。 只是仍有人揪着她杀父的这件事说嘴,不过在这样的时代里,不论上门缘由杀父,都是大逆不道的。 果真便见下边一群人窃窃私语。 “原来她就是刘氏?” “素日瞧她也不出门子,今儿个怎么跟来了,长得倒是一副花容月貌,难怪张之诚看上,可惜啊,生得一副蛇蝎心肠。” “嘁,你们没听说?” “什么?” 就连沈樊儿也是一副竖耳倾听的样子。 那人更眉飞色舞起来:“刘氏在北方的后母带着妹妹来云乡府找她了,说是她杀了她的父亲,害的她们母女两无处可归,硬要陆府养着她们呢?” 这话新奇,从未有人听过。 “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那人呛了一声,断不会说自己是收了那母女两什么好处,只道:“陆府只将这消息瞒得死死的,生怕污了自己的名声,不过都收留这大逆之女了,竟害怕丢了这种面子。” 燕熙将茶盏放在桌上,声音不大不小。可教周围这些人噤了声。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陆府的身后,还有这位郡主。 这位郡主看起来温温柔柔的,实则只是半敛锋芒,她眼神清然的扫过众人,却叫底下这帮碎嘴的人不敢造次。 沈樊儿暗叹一声,不愧是宫中养大的,这半隐若现的上位者之气度,真叫她神往。 讨论的声音不小,轻而易举便能传进刘广兰的耳朵。 她听此怎会不明白呢?都是那母女两瞧中陆府的家财,借此想分一杯羹罢了,可谁知连陆府的人都不待见她,更别提拿出钱财来养这对毫无血缘的母女。 燕照想不出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刘广兰是怎么生活的。 她的母亲陆氏是三老太爷的女儿,三老太爷同三老太君早早就去了,底下剩下四房舅舅舅母,竟对她一丝怜惜也无,若非陆老太君疼惜,刘广兰在陆府怕都是要与狗争食了,而今陆老太君病重,更没有人管她,只是这生活,总不能持续一辈子。 众人言语波浪的中心,刘广兰稳稳的坐着,仿佛根本没有听到那些或嘲笑或厌恶的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