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生命在黑反派[穿书]》 第1章 初临 钱亦尘是个主角控,坚持贯彻“主角做什么都正确,一切配角都以服务主角为出场目的”的原则。 不过作为一个正直的人,能够让钱亦尘全身心热爱的主角绝对不会是崩坏种马男,而是一身正气的三好青年! 最近让他爱得欲罢不能的架空玄幻文《天道狩猎者》,主角为人善良正直待人诚恳,作者塑造的情节爽快流畅,钱亦尘恨不得写篇千字长评表达自己对男主的认可和热爱。 然而该文吸引无数宅男,饱满有魅力的人物并不止男主角一个!在行文过半情节达到高.潮时,书评区有粉丝发起了角色人气投票。 文中目前最大的反派boss,赫然拿下第一名王冠! 作为本文主角人气居然不是榜首,怎么可能? 天然呆作者还真身出现在书评区,笑眯眯表示:“啊呀,原来大家都很喜欢这个人物,其实我也很喜欢的。” 连作者都抛弃主角了吗? 钱亦尘一口老血喷向电脑屏幕,决定维护主角和作为主角控的自身尊严! 当下敲键盘发评论:“作者你也好意思自称亲爹?反派那个弑亲卖友的混蛋哪里好了,看看我们这些嗷嗷待哺的主角粉啊!” 没过多久收到呆作者回复:“不是这样的,反派不算传统好人,但我一直把他当男二号的。” 钱亦尘顿时陷入失去理智的愤怒状态:“你你你——居然还敢给他洗白?” 键盘快要敲到报废,他被怒火驱使写下人生中第一篇万字长评,不过并非表达对主角的热爱,而是对照原文将反派从头发到脚底批了个一文不值! “……总的来说,反派心理扭曲人格崩坏,一个大男人喜欢娘里娘气的红色,眼角居然还长颗泪痣让本来属于主角的妹子脸红心跳,没事儿就坐在高塔上吹风装什么文艺啊!” 一楼:“你肯定是嫉妒人家的美貌,敢于面对人气投票的惨淡结果我还敬你是条汉子。cp粉路过,谁得第一都可以,只求更多互动!” 二楼:“感觉这么一罗列反派更吸引人了,有不心动的吗?” 这篇长评很快引起了不少人注意,然而主角唯粉战斗力平平,寥寥几条回复夹在反派和cp粉盖起的高楼之间,无比凄凉。 钱亦尘咬牙奋战绝不认输,键盘仗打得不亦乐乎:“——我就不心动!就算我变成个姑娘,反派跪在面前哭着求婚,也绝对不会答应他!” “既然代入感这么强,那你干脆去文里从反派那儿抢回的时髦值吧,主角二号!” 那是个匿名留言。 …… 晚上八点半,战斗过一轮的钱亦尘出门买饭,准备吃饱了继续用长评和掐架表达对扭曲反派的深恶痛绝。 手里除了钱包,还拿了个ipad随时刷着书评区的新留言。 平静地下楼,平静地走到附近的便利店,平静地买了便当往回走……转身时,突然看见马路对面多了家装修风格古旧的小饭店,屋檐下红灯笼摇摇晃晃,映出的招牌上写着华娘酒肆。 最近流行复古装修了? 钱亦尘觉得那个名字有点熟悉,却没有细想,拎着热腾腾的盒饭沿来路返回。 他租的房子离便利店不远,平常步行五六分钟就到了,但奇怪的是今天边玩边走至少半个小时,都没遇到熟悉的转弯路口! 钱亦尘的注意力从ipad上转移,疑惑地环视四周,发现视线范围内空空荡荡后僵在原地:“……我家呢?” 竟然没了! 不对,有座破败老宅取代了他熟悉的公寓,院墙深深生着杂草,大门洞开露出黑漆漆的入口,沉默伫立在面前。 钱亦尘呆滞地看了那个黑洞洞的院子片刻,转身回望,发现不光是自己的家变了样子,连同他走了无数次的那条路都彻底陌生! 繁华街道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变成了坑坑洼洼的小路,路灯彻底消失,仅存天上一弯残月照亮人间。 左手拎着的盒饭在塑料袋里冒热气,右手捧着的ipad上那句“反派不是人”还没发送出去。 “从位置来说绝对是我家,怎么变成这样了……”钱亦尘不可置信地喃喃。 那座年久失修摇摇欲坠的老宅散发着某种致命吸引力,他犹豫片刻,决定进去探个究竟。 能够一眼望尽的院落极为萧瑟,正中央破败的老宅飞檐画角已经残缺,雕花木门坏了半扇。 钱亦尘侧身从入口走进宅邸内部,月光照不亮的房屋深处太过诡异,他在黯淡的光线中看了看,果断转身往外跑去。 迈出去的脚步却瞬间凝固! 有人…… 有人在更黑暗的地方注视着他,视线冰冷一言不发,只有细微的喘息声,缠绕耳边,绵延不断。 “呼……呼……” 盯着他的是人是鬼? 钱亦尘笔直的僵在原地屏息,确认声音不是自己发出来的之后连跑都不敢跑了! “你……是谁?”那个声线极其虚弱的人缓缓靠近,从背后贴了上来近在咫尺,用冰冷指尖摩挲钱亦尘的后颈。 我还想问你是谁啊。 钱亦尘脖子后面一阵发凉,紧张到了极致,声带压抑反而不能惊叫出声。 呼喊压在胸腔里,他后颈的麻木感蔓延至全身,直到对方又问了一遍,才哆哆嗦嗦回答:“钱亦尘。听名字就知道我视钱财如尘土,穷得要命,爸妈也都是正直的穷人。” 所以,抢劫什么的就算了吧! “……”身后的人似乎没料到会收获如此跳脱的自我介绍,沉默片刻开口,“哦,在下贺兰玖,倒是没有什么特别含义。” 看来不是抢劫啊…… 钱亦尘刚松了口气,突然再次警觉起来! 等等……贺兰玖?贺兰玖! 余光瞥向平板电脑,还亮着的屏幕显示出长评题目:“贺兰玖,一个大写加粗的垃圾。” ——这不就是自己骂了半个晚上的反派小boss吗! 真的假的?是同名吧! 钱亦尘终于按耐不住震惊的心,咬牙回头,手里拎着的平板电脑提供照明,让他看清了身后那个人的脸。 皮肤苍白,右眼角下缀着一颗细小的血色泪痣,在男人中算是很少见的妩媚相貌,离近去看更显得勾人心魄。 钱亦尘默默垂下视线,觉得勾他心魄的绝对不可能是脸。 贺兰玖嘴角还挂着红痕,手里捏着一团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血肉,一滴滴渗着不明的暗色液体。 空气里,血腥味越来越浓重。 “我是个毫无长处的死宅,非常不适合作为妖怪食物,大家萍水相逢就此别过!”钱亦尘求生心切的爆发出惊人勇气,一把将盒饭向贺兰玖脸上甩过去,然后立刻往反方向逃窜! 警察叔叔怎么教的?遇见劫匪先扔掉随身财物,趁对方低头捡东西的时候拼命跑!ipad舍不得扔吧,十五块钱的盒饭倒是没问题。 这一招对付歹徒或许有用,不过贺兰玖明显超出了人的范畴。 塑料袋碰到他之前就被无形的力场阻拦,没有掉在地上反而静静悬浮在空中。 “那人手里拿的什么……新法器吗?”贺兰玖眯起眼跟了过去,有个东西平展展亮晶晶,在黑暗里格外明显却分辨不出做什么用的。 钱亦尘跌跌撞撞地摸黑奔跑,脚下被门槛重重绊了一下险些摔倒,双手在地面上一撑向门外跑去。 出了老宅,残月下的院落安静明亮,钱亦尘没敢回头看身后直接向出口狂奔,那扇对开木门却像笼着一层薄雾般模糊。 而且他发现,无论怎么跑都无法离大门更近一些! 鬼……鬼打墙? 钱亦尘疑虑的放慢些许脚步,立刻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压在地上,随即翻过来固定住四肢! 贺兰玖从老宅中缓缓现身,走过的地方留下一道蜿蜒细碎的血迹,在月色下垂眼看他:“你刚才,是在袭击我吗?” “不不不,那就是个普通盒饭,我送来给你吃的!”钱亦尘只有脑袋还能动所以拼命摇头,刚才扔出去的塑料袋诡异飘在贺兰玖身后,像个罪证。 贺兰玖突然笑了一下,忽略掉嘴角的血迹,那个笑容显得纯真欣喜:“吃的吗?” 钱亦尘以为他理解自己才是食物,心惊胆战地郑重强调:“饭能吃,我不能吃。” “本来也没想吃你。”贺兰玖不屑地撇嘴,鲜血淋漓的右掌伸到唇边舔了舔,表情有些许放松。 逃跑就趁现在!搞不清楚状况不要紧,反正以目前情势来看,贺兰玖吃完盒饭估计就开始吃他了! 在这个世界里,人吃饭,妖吃人,食物链相当明确,至于反派这种半人半妖的,荤素不忌估计什么玩意儿都吃。 钱亦尘拼命挣扎着突破手脚无形的禁锢,重获自由后立刻连滚带爬地往出口逃窜,刚跑了没几步却重重摔倒! 看不见的力量锁住钱亦尘脚腕一路向后拽去,在泥地上留下一道拖痕,扔在操纵者面前。 贺兰玖目光沉静看不出喜怒,俯身半跪,让他靠在自己怀中:“我是个恩仇必报的人,你特意来送吃的,就一定要有所回报。” 钱亦尘在地上滚得头晕脑胀,只觉得眼前景象一闪就变成了贺兰玖放大的脸!“别,我这个人就是不图回报!千万别客气!” “哈哈,若是我硬要报答呢?”贺兰玖哂笑一声捏开他下颌,伤口未愈的右手悬在钱亦尘唇边,将一行鲜血灌了进去。 血气狂乱地涌上头顶,钱亦尘在他怀里被呛得连连咳嗽,眼前蒙上一层泪雾。 视线越过贺兰玖肩膀,后方偌大的空间突然出现无数妖孽傀儡,或为飞禽或为走兽,半透明的飘在空中,形态各异然而空洞麻木的眼瞳无一例外地盯着他。 ——不对,并非突然出现,而是自始至终都在那里,只不过他现在才能看见。 “……贺兰一族最后的继承人,传说身负上古大妖血脉,炼魂为傀儡收作己用。” 现在,他总算明白原作中这句话的含义了。 “你倒是跑啊。”贺兰玖得意低头,气息凉凉地吹在他脸上,眼角血红的泪痣流过暗光。 第2章 月夜下的妖魂仆从挤满了整个院子,无知无识,一动不动,那个盒饭并非悬浮在半空中,而是被某个仆从抱在了怀里。 钱亦尘被血气冲腾的眩晕感渐渐停歇,紧张的蹬着地面拉开一点距离:“不,不跑了,我很配合的。” “我没有什么耐心,所以你最好不要有下次。”贺兰玖盯着他的脸端详半天,撑着地面缓缓起身,留下个伤痕累累的背影折返回房内。 钱亦尘刚松了口气,一条蛇样的妖魂从空气中游过来,身体在他身上缠了几圈,卷起来扔进屋里。 这个宅子已经荒废许久,地板家具都铺着一层灰,钱亦尘咳嗽着爬起来,拍掉了身上的尘土。 不远处贺兰玖十分淡定地盘腿席地而坐,看架势以为是要修炼,没想到招招手让傀儡把盒饭拿过来了…… 他嗤的一声撕碎塑料袋,对着紧扣的餐盒和一次性筷子发呆,在思考怎么打开。 “我帮你吧。”钱亦尘看不下去的拿过竹筷子掰成两根,打开餐盒放在他盘起的腿上,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动作呆滞片刻! 这可是深恶痛绝的反派啊!而且盒饭也是自己花钱买的,凭什么给他吃? 但一来目前形势明显不利,二来钱亦尘是那种极其罕见的大好人性格,闻到饭菜香气顿了顿,默默认命了。 “……多谢。”贺兰玖执起筷子狼吞虎咽地扒饭,低头时布满全身的伤口依旧涌出鲜血。 钱亦尘看着他的动作有点愣神,一行字在脑海中反复滑动:“真的是他啊……真的是他啊!还会道谢,看起来不像坏人?” 《天道狩猎者》里的反派一号,每次出场时作者提到的形容词必然有“貌若好女翩若惊鸿”等等,在同人界已经基本确立了女主地位。现在看来这设定的确没错,光看贺兰玖那张脸,完全是个端庄绮丽的闺秀! 别说低头猛扒饭了,就是一边吃一边剔牙那也赏心悦目啊! 平板电脑的光线黯淡下去,钱亦尘点亮屏幕,借着微弱照明继续观察反派,从这个角度正好能看到他右眼角细小的血色泪痣。 “你手里的……是法器吗?全无灵气内蕴,也不像妖物炼出来的。”贺兰玖吃到一半颇有兴趣地抬头,用筷子慢慢拨着米粒。 钱亦尘脑中灵光乍现发觉生机,晃了晃平板试着做交易:“想要吗?把我放了这东西就归你,还能教你怎么用!” 终于有机会来到这个世界,当然是看一眼最爱的主角再走!而且人魔并存没有网络的古代,现代科技产品用处不大又会惹来麻烦,还是尽早脱手比较好。 贺兰玖将剩下的饭菜吃干净,指尖擦过嘴角留下血痕,轻笑了一声:“是有点兴趣,不过我杀了你一样可以得到它。” 钱亦尘如临大敌的坐远一些,心头升起那一丁点好感顿时烟消云散,就知道反派靠不住,变脸比变天还快! “从反派那儿抢回的时髦值”……这大概就是他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好在钱亦尘没有变成个大姑娘,贺兰玖目前也没打算哭着跪下跟他求婚。 但是比起被杀的话…… 还不如求婚呢! 贺兰玖一笑之后仍然盘膝坐在原地,将吃完的空饭盒放在旁边,双手拂动褴褛的红衣搭在膝盖上,静静闭起双眼。 与此同时,挤满他身边和庭院的妖魂傀儡一个接一个的消失,借着头上破屋顶漏下的月光,能看见原地消失的妖魂处仅剩一滴颜色偏暗的血珠,从四面八方缓缓飞起没入贺兰玖体内。 钱亦尘对眼前一幕并不陌生。 原作里的反派打成重伤后,就用了这种方法恢复身体。 贺兰玖半人半妖,但并非人妖相恋的产物,而是两者相融的异类,原身为上古狐妖,魂魄却属于人。 凡人具有三魂七魄,死后魂魄回归地府再入轮回。妖物天生无魂无魄,*死亡后意识在短时间内就会消散,只有拼了老命修炼结出内丹延长寿命,大妖才有类似魂魄的不灭元神。 人魂和妖身天生不容,硬要凑在一起只有双双崩毁的下场,就和给重伤者打鸡血治疗差不多。 贺兰玖的例子绝无仅有,他以人魂入妖身后竟然没死,而且还用新身体越活越滋润了! 妖身的气息被魂魄遮掩,本人又能使用身体里的无穷妖力,而且阴气四溢的血能够为刚死的小妖提供一个临时身体,作为仆从让主人驱使。 贺兰玖四处狩猎妖怪,用一滴血巩固其意识不散,现在失去依凭,那些妖魂逐一散去,很快屋子里变得空空荡荡,而他的脸却因为收回血液有了几分血色,不再苍白如鬼。 跑吗?还是不跑? 逃走的念头又一次从心底滋生,钱亦尘四下寻找武器,最后用拎板砖的架势拎起平板跃跃欲试,打算拿这个去敲他后脑勺。 “嗯?”贺兰玖半闭的双眼突然睁开亮起寒芒,冷冷地扫了过来。 钱亦尘立刻缩回去再不敢下手,不过想到这么厉害的人物还不是被主角给收拾了,心情好了不少。 椅子大半腐朽的承不住人,他打个呵欠靠上身后的红木柜子,抱膝坐在地上迷迷糊糊睡过去。 月落之后,天边初现一道曙光,给摇摇欲坠的废弃老宅蒙上一层淡蓝色的薄雾。 钱亦尘昏昏沉沉睡着,脑袋一点一点的歪向左边,突然感觉有什么冷冰冰的东西在摸自己后颈,蛇一样凉滑诡异,顿时惊醒! 旁边有人! 贺兰玖不慌不忙的收回塞进他衣服里取暖的双手,还带了点羡慕:“你可真暖和啊……” 他以血液塑成傀儡常年气血亏损,三伏天被太阳暴晒也难捂出几分热气。 从小就不怕冷的钱亦尘,环视着周围将衣领扯高遮住脖子纠正:“我这不是体热,而是一身正气御寒,你这种人不会明白的。嗯?那些妖魂怎么只剩一个了?” 昨夜填满整个院落的仆从,现在只剩下一条半透明的翠色大蛇盘踞在门口。 “这次伤得不重但血流的太多……本来想将妖魂全部散去,不过借你一顿饭保存体力,还是留了个傀儡驱使。”贺兰玖站在旁边随口解释,冰凉的手缩进衣袍下,“你知道的倒是不少,什么来历?” “我没有修为又伤不了你,这点应该能看出来吧。”钱亦尘视线落在他衣襟一个被洞穿的缺口上,强调自己作为凡人的安全性,“那个傀儡啊,好不容易收集那么多,全死了多可惜,早知道我就多买几个盒饭了。” 他想扯开话题避免谈论来历,也是真的觉得遗憾。好不容易攒下的家底一夜之间化为乌有,感情上就和自己的游戏账号一夜之间被盗差不多,让人同情。 贺兰玖转身神色莫名地打量他,愣了片刻垂下眼睛喃喃:“和饭菜关系不大……” “那再加个鸡腿呢,是不是多吃点荤的就好了?”钱亦尘很诚恳地提问后发现他线条柔和的轮廓凌厉起来,摆摆手转过头,“算了算了,你当我没说吧。” 已经度过了今生最惊心动魄的一个夜晚,目前看来反派还没有杀人抢平板的打算,就不要再激怒他了。 下一步的打算呢?既然来到梦寐以求的世界,当然要想办法见见主角,然后该怎么回去呢? “总之吃多少饭也不管用的!”贺兰玖无奈的忿忿强调,突然俯身似笑非笑地商量,“诶,你既然借了我一顿饭,那么再借我一身衣服也没问题吧?” 钱亦尘紧张的后背紧贴红木柜子,尽量拉开距离:“你要干什么?我这身衣服根本穿不出去,和你们的常服差的太多了。” 衬衫长裤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不过比起贺兰玖身上已经彻底被血浸透的红衣还是强一些。 “没关系,宁朝的修道者千奇百怪不拘一格,作何种打扮的人都有,至于你……”贺兰玖将他逼的无路可退,伸手将那件浅蓝格子衬衫扯得扣子纷纷崩落,“身份来历我不在乎,只要是个人就好。” 钱亦尘思考了一下“是个人”的具体含义,还没反应过来,全套衣服就已经被他扒了下去一件件套在身上。 什么叫养虎为患,什么叫农夫与蛇! “在这里老实的等我回来,动一步,那条蛇就绞死你。”贺兰玖穿好他的衣服,又在肩头披上红衣,显得不伦不类却无碍赏心悦目。 “士可杀不可辱!”光溜溜的钱亦尘咬牙切齿,本想拼了却冻得哆嗦着蹲下来,搓了搓手臂,“我才不想裸奔,你赶紧回来啊。” 在这种天气少了御寒衣物,还是挺冷的。 贺兰玖没答话,迈过门槛离开老宅,身影很快消失在院子外。 严格来说,妖魂和人魂不是一回事。人魂离体后归入地府,怨气尤重的厉鬼才能对现世产生影响。 妖魂则是妖怪死前留下的一抹意识,依附在特殊血液上,和现世的交集,也只有那一滴血。 “主角消灭贺兰玖傀儡的时候好像不难,我把那段儿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既然如此,操作起来应该也没问题……”钱亦尘在微凉寒风里站直,勇敢的向门口迈了一步。 那条身形半透明的蟒蛇立刻盘踞成攻击姿势,在空中冲他威胁地吐着信子。 第3章 这根本,没法儿操作啊! 钱亦尘马上打消反杀的念头退了回去,在寒风中对着那条比水桶还粗的翠蛇继续哆嗦。 好在没多长时间,老宅正屋掉了半扇的门被人彻底踢开,哐当一声坠向地面溅起灰尘。 贺兰玖迈过门槛,好整以暇的停在远处扔过来一个包裹:“给你的,赶紧换上吧。” “你有钱买衣服吗?”钱亦尘双手接住,打开后不禁疑惑,粗布裹着一套崭新的白色里衣,底下还有件薄厚适宜的棉袍,却冷得顾不上其他赶忙换好。 贺兰玖将一锭银子抛起接住,冲他晃了晃:“杀人劫货啊。” 钱亦尘犹豫的放慢了穿衣速度,任凭寒气一点点从衣角缠上皮肤。昨天他还怒骂反派无耻呢,今天总不能毫无障碍的成为犯罪行为受益者! “现在才二月,你只着里衣是想冻死在这里吗?”贺兰玖诧异的挑眉,一招手让翠蛇将棉袍送过来,“我需要一个活人同行,如果不愿意,那就杀了你寄魂在别的东西上制成傀儡,死的也勉强能用,就是不太方便。” 钱亦尘僵硬的站在原地,肩头突然一暖,是他将那件竹青色棉袍搭在了自己身上:“你这么做不怕被追杀吗?不说七曜宗和凤麟州,哪怕盟会的猎手都会开出你的悬赏令。” “我就是担心招来修士,才让你活到现在的,所以别再给我惹麻烦了。”贺兰玖语气中一片冰冷的威胁,明明身量比他高一头,却故意亲昵的贴上来说话。 钱亦尘看了他半天,垂头丧气的将手臂伸进衣袖里系上腰带。 无声的妥协也是回答。 贺兰玖满意地微笑,眼角泪痣多了几分妩媚味道:“等会儿出去,我们从后门走。” 这回钱亦尘没有异议,心里翻来覆去只剩一个念头。 ——主角,快来救在下! 他一个和剧情没什么关联的路人甲,想要在这个庞大世界找到某人很难,但贺兰玖不同,他作为主线剧情的参与者,一路上搞风搞雨迟早会和主角相遇。 只要跟着他,总有一天能看到贺兰玖被吊打的愉悦场面!只是不知道,现在的剧情已经上演到了哪部分? 老宅后门外面是条光秃秃的十字小路,远处路面还残留着未融白雪,在逐渐升高的日头下闪着银光。 钱亦尘鬼鬼祟祟的推门出来,就怕撞上人,拐角处却突然钻出个粗衣老汉,让他动作立刻僵硬! 贺兰玖倒是镇定多了,马上操纵妖魂关上门,装作刚到一般抱怨:“敲了半天,怎么也不见有人出来看看?” 突然出现的路人是个担柴樵夫,正好听见这句,停下脚步插话:“两位在门口站着,莫不是想进去?听我一句,这宅子的主人年前被流匪所杀,从那以后邪气得很,还是离远些最好。” “多谢老丈提醒,我们两个路过此地,只是想讨口水喝罢了。”贺兰玖淡笑转身,见他上了年纪便礼数周全的轻轻一揖,“劳烦再问一句,附近哪里有投宿的地方?” 樵夫将挑子换到左肩,指着往西的那条路:“没什么劳不劳烦的,你沿着这条路往前走,很快便能看到华娘酒肆的招牌啦。” 说完也不愿多待,像生怕沾染上这栋宅子的怨气,转身就走。 这么说,他在鬼宅里睡了一夜? 钱亦尘觉得后背僵硬,接着瞥了一眼身旁瞬间冷淡的贺兰玖,心情又放松下来。 有什么关系呢,他旁边这位比鬼宅可怕多了。 原作剧情中,贺兰玖在落难时被主角捡了回去成为小伙伴,却在主角落难后迫不及待的把恩人往向坑里推,翻脸比翻书还快,而且作者暗示贺兰玖获得妖身和双亲之死有关,所以他评论里说的“弑亲卖友”一点没错! “怪不得这宅子怨气冲天,原来死过人吗?”贺兰玖回身喃喃一句,然后向樵夫指的路走去,“你还愣着做什么?” 翠色大蛇的妖魂又作出攻击姿态,出神的钱亦尘不情不愿地跟上,脑海中突然闪过一道灵光。 华娘酒肆? 难怪这名字听着耳熟,他知道现在的剧情进度了! 丘县是个小地方,却是通往青州的必经之地,昨天刚过二月初二,民间称为龙抬头,越往街上走越显得热闹,店铺陆续开门迎客,隐隐还能听到放炮仗的声音。 钱亦尘的头发并不如古人长,但宁朝有修仙慕道之风,佛教也很兴盛,穿着普通棉袍走在街上,零星路人估计把他当做了还俗的僧人,匆匆一扫便不再生疑。 华娘酒肆的招牌就在眼前,崭新酒旗迎风飘扬,也能当做客栈,一楼前堂吃饭小憩,二三楼是住宿的厢房。 还不到客人多的时候,几个跑堂的伙计开了客栈的门,擦着桌子有一句没一句闲聊。 有个面皮白净的跑堂见两人进门,马上堆起笑容迎上:“客官可够早的,您是打尖儿还是住店?” 贺兰玖将一锭银子放在他手上,嘴角的笑容十足亲和:“住三五日,找个宽敞的屋子。” “两位住一间?”跑堂伙计捧着银子下意识问出这句话,发现容貌姣好的男人脸上闪过不悦,改口道,“一间就一间,我们这儿是刚翻新的客栈,屋子宽敞得很,绝对不嫌挤。您跟我来!” “那就好。”贺兰玖踏上几级楼梯,又转身静静等待后面的人。 钱亦尘身旁时刻缠着那条飘在空中的蛇,心说反派就是装模作样,表面一声不吭的上楼。 贺兰玖常年和妖怪为伍,绝对称不上喜欢人类,但走到哪儿就刷脸还摆出一副温和的样子,在剧情前期欺骗了多少肤浅的粉丝! 明明他的主角帅得更有深度啊! 伙计推开二楼的某间客房门,白巾搭在肩上笑着将两人迎了进去,自己站在外面:“您看这间合适吗?小店天天洒扫,干净得很。” “不错。”贺兰玖坐在桌边点头,挥了挥手。 伙计还想问一句需要什么吃食,面前对开的两扇门板却砰的一声合上了! 他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想了又想,确信自己没看到有人去关门。 “你这样就不怕被人发现?普通人看不到,万一有修士路过……”钱亦尘环视屋内一周,无奈的坐在贺兰玖对面的圆凳上,“没事用什么妖魂仆从关门啊,自己又不是没长手。” 旁人只见门板凭空关闭,他却看得清清楚楚,是那条蛇用尾巴尖抽上的! 贺兰玖漠然的拎起桌上茶壶,动手倒了杯水:“我长手,不是为了做这种无聊的事,下次你关门吧。” 难道别人长手就是为了做无聊的事吗! 钱亦尘敢怒不敢言,怨愤的视线几乎把他转身去床铺的背影洞穿。 贺兰玖喝空茶水,坐在床边将杯子抛过来,被翠蛇仆从用头顶接住,小心翼翼地放回桌上。 钱亦尘偷偷摸了下那条蛇的脑袋,掌心中碰到轻软的实物,轻声喃喃:“……果然如此。” 话音未落又条件反射地去看贺兰玖,生怕他听见什么。然而反派已经疲惫的躺下睡去,侧脸线条精致,连呼吸都比之前轻了。 钱亦尘又一次萌生出拿平板电脑照他脸上抡的冲动。 妖魂只是更虚弱的魂魄,按理说不会被现世的物体碰到,能够随意穿墙而过,翠色蟒蛇一半身体穿透这张茶桌就是证明。 刚才能关门接茶杯,是因为有贺兰玖的一滴血作为依凭。换句话说,能碰到实物的不是魂魄,而是他游走在魂魄中的血。 至于把钱亦尘整个捆起来拖着,是将那一滴血散成血雾填充整个妖魂。如此分散似乎会让整体变弱,不过钱亦尘现在还没想好怎么解决这只傀儡。 而且麻烦的绝对不是那条蛇,还有操纵傀儡的本人啊! 钱亦尘在屋里坐了片刻,耳边听着街上的喧闹声,出门向一楼大堂走去,准备另寻解决方法。 他的办法,就是找主角。 华娘酒肆是原作剧情开始不久的地方,主角路过丘县在此处歇了半日,然后捡到被名门正派围攻重伤的贺兰玖。 现在重要反派在丘县活动,主角很有可能还没到这里! 钱亦尘这么一想整个人都轻松起来,在挨着酒肆正门的一张八仙桌坐下,双眼发亮的搜索路人中有哪个像主角的。 然而等了半晌也没找到目标,他坐的无聊便出门看看,刚站在街上,就听见高处有人说话。 “喂,去对面给我买个烧饼。”贺兰玖懒洋洋的靠在厢房窗边,扔下一个钱袋,黛色长衫衬得皮肤更加苍白。 那间房虽然临街,离正门仍然有些距离,把钱袋扔过来并不轻松。 钱亦尘捡起脚边的钱袋本想拒绝,看见他威胁地挑眉,硬挤出一个笑脸:“你要带芝麻的还是不带芝麻的?” “刚出炉又酥又脆的那种,两面都沾上多多的芝麻。”贺兰玖吩咐的关上窗子。 钱亦尘收敛笑容,愤愤的捏着钱袋向街对面走去:“要求还挺多!” 卖烧饼的早点摊斜对酒肆,名叫小莲的年轻姑娘在炉边忙活,隐隐听见他们的谈话笑道:“稍候片刻,这一炉马上就好。” 她鬓发间插着一支缀红玉的银簪子,显得容色鲜艳——当然比起贺兰玖还差远了。 钱亦尘在一旁等烧饼出炉,心里觉得反派全身上下没有任何优点,也就那张脸能勉强见人。 说是片刻出炉,过了足有一盏茶的时间,带着芝麻浓香的酥脆烧饼才算烤成。 小莲扶了扶发髻,将烧饼夹起来放进纸包迭声道歉:“实在对不住,大约是今日的炉火不够旺,才耽误了些许,希望……那位公子不要见怪。” 那位公子?刚刚在窗口露过一面的贺兰玖? 要是反派来买东西,多等几分钟就要砸店,你这个人还有没有审美了! 钱亦尘惋惜的在心里叹气,看见她冻得通红的手指随口宽慰道:“这有什么的,我明天还来买你家烧饼。” 热腾腾的饼子捧在手里,终于送回酒肆二楼。 贺兰玖靠在床头接过来咬下一口,眼底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怀念:“动作有点慢。” “那你自己去买吧!”钱亦尘没好气的啃着干饼子,又放下吹了吹烫红的掌心。 贺兰玖居然没生气,望着他笑了笑,扯过被子重新躺好:“睡觉了,别吵我,也别想跑。” 钱亦尘冷哼一声,搬了张凳子临窗而坐,继续搜索街上有谁长得像主角。 天色.欲晚,贺兰玖估计要养伤所以一直在睡,那张沉静姣好的脸让人看了也直犯困。 钱亦尘打个呵欠,走到床边一推他的身子:“往里面点儿,给我挪个地方。” 贺兰玖充耳不闻的被晃几下,反而将四肢张开彻底占据整张床,慢慢睁开眼睛:“不要,里面太挤,你睡里面。” 钱亦尘终于忍无可忍地一掀他身下的薄被,贺兰玖立刻滚到靠墙的里侧!“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要不要我教教你这个道理?” 要是主角的话,肯定就把床让出来了! 见贺兰玖没有反驳,他心满意足的和衣躺下,没一会儿沉沉睡去。 钱亦尘睡得太早,醒来时还是深夜,黯淡星光从窗外透进屋里,几乎什么都照不亮。 他迷迷糊糊的转动眼睛,对上床帐某处,突然觉得那里有些奇怪。 酒肆厢房装潢不够精致,摆设却很新,钱亦尘临睡前放下了两边淡青色的粗纱床帐,粗纱交叠垂下,却正好在底部留出一个指头大的缝隙。 有只眼睛堵上那个孔洞,在观察他。 那是只深邃的左眼,瞳孔中一点亮光,低低的贴在床边一眨不眨……好像是个人伏在地上把脑袋凑过来! “啊!”钱亦尘惊呼一声翻身坐起,猛地撩开床帐,冷汗随即流下。 黑暗里,什么都没有。 只剩他的心跳,越来越响。 贺兰玖悠哉含笑的声音飘过来:“是你自己要睡外面的,可不怨我。” “眼睛!刚才有只眼睛在看我!”钱亦尘把他拽起来比比划划的指着外面,才发觉他格外镇定,“你……早就知道?” 贺兰玖不以为然的重新躺下:“只是捕捉到了一丝鬼气,嗯,厉鬼那种。一炷香之前出现,然后一直在看你。” 钱亦尘抓狂的俯身掐他脖子:“所以呢!你就让那东西一直在外面待着?” “难道你还想请他进来,大家一起和衣而眠?我感应到鬼气消失在门外,你可以去请了。”贺兰玖拨开他的手反问,在填稻壳和艾叶的枕头上闭起眼睛。 那可是厉鬼,厉鬼啊!大半夜在床边晃荡,不是索命还能是来跟他聊聊刚到这个世界的感想? 钱亦尘惊魂未定却不敢再撩开床帐,缩在那一方空间里继续推他:“你先别睡,别睡,出去看看它走了没有,那个……现在把我吓死了多不划算,你还得再找个同伴,对不对?” “怕什么,又伤不了我。”贺兰玖含糊嘀咕着翻身,额头抵住墙面。 “但是伤得了我!”钱亦尘在黑暗里把他扳回来,“你的仆从刚才怎么没有灭了那只鬼?” 主角还没登场呢,他怎么能先被厉鬼索命! 贺兰玖叹了口气,右臂撑着身体爬下床,用火石点亮桌上的油灯:“没有我的血,连厉鬼也看不见那种黯淡的妖魂……不过你既然那么害怕,就去借几面铜镜来,越多越好。” 暖黄的光晕将屋内照亮,那条大蛇盘踞在灯旁,却没有留下影子。 钱亦尘将床帐挂在旁边,擦着额头的冷汗走过去:“铜镜?屋里挂的这面不行吗?” “大小不论,至少八面。”贺兰玖睡眼迷蒙的摇头拨弄灯芯,乌发懒懒散在身后,“灯亮之后鬼气消散了,你离开也不会有事。” 钱亦尘在让人安心的光线中咬了咬牙,推门出去。 二楼的通道上,有个伙计正在给壁顶挂的灯笼换支更长的蜡烛,见人出来立刻招呼:“客官有吩咐?” “店里还有没有多余的铜镜?不论大小至少八面,我有急用。”钱亦尘遥遥说了来意,见他眼神古怪又补充,“那个……我是修道之人,大半夜闲着没事摆个阵法打发一下时间,放心,不会坑了这家店的。” 宁朝普通人对修士较为尊敬,那伙计一点头应了:“原来是道长要用,不过八面闲置的镜子……掌柜的屋子还没熄灯,我先去问问有没有。” 钱亦尘目送他去了走廊末端的那个房间,敲门之后有个三十余岁的丰盈女子出来,一件藕色织锦披风搭在肩头,显得格外妩媚。 当然,还是不如贺兰玖。 作者啊作者,你到底是谁的亲爹! 那应该就是酒肆的主人华娘,在灯下往钱亦尘的方向扫一眼,笑着回了屋里,须臾之后捧出一摞镜子让伙计送过来。 “可巧,我们掌柜的爱美,这是她平日收集的镜子,不知合不合用?”伙计兜着八面梳妆用的铜镜一路小跑,停在他面前。 钱亦尘如数接过来低头看看,道了声谢转身回房,心里琢磨这东西的用处。 女子拿在手里的梳妆镜只比巴掌大一些,或圆或呈叶形,还镶嵌着珍珠或金银丝,极为精致。不过铜镜可正衣冠,取的就是以“正”压邪的意思,和形状的关系应该不大。 已经褪下外杉的贺兰玖更显得困倦,支着脑袋等钱亦尘关门:“把那些镜子按八个方向摆在地上,中央空间留大一些。” “你要收了那只厉鬼?不先问问它有没有冤屈什么的,在顺便帮忙报个仇?”钱亦尘觉得有了行侠仗义的机会,精神振奋的摆好镜子,打算离开时却被拉住。 贺兰玖迈进梳妆镜围成的圆环中,一伸手将他揽进怀里,那张脸居然凑了上来! “你干什么?离我太近了啊,要你去收厉鬼不是收我!难道那东西在我身上?”钱亦尘紧张又推不开,只好在他胸前拼命乱刨拉出距离,不小心将那身白色里衣的前襟扯开。 “你也太性急了一点……”贺兰玖暧昧的贴在他耳旁低语,不介意露出赤.裸的胸膛,轻轻一跺脚,八面铜镜同时离地静静的悬浮头顶。 下一刻,整个人发生妖异的改变! 贺兰玖右眼角那颗细小的血色泪痣开始生长,像藤蔓抽枝一般顺着侧脸蜿蜒出细线,有生命似的爬过脖颈和胸膛,痕迹越来越明显。 在脸上的纹路还只是如同丝线,蔓延到了心脏附近却和衣绳粗细相仿,末尾勾起诱人的弧度然后停止,能看见妖力在血色纹路间流转,暗红光芒闪烁不定。 与此同时,他微笑时露出兽类般的獠牙,耳朵尖长,那双锁住钱亦尘的手,指尖被带钩的利爪覆盖! “你你你,居然在这里妖化了……”完整看完这一幕的钱亦尘震惊喃喃,环绕周围的铜镜发出不安的嗡嗡声。 “见识果然不少,你没有修为,也不是普通人吧?”贺兰玖轻笑着环住他的腰,一滴浑圆金色的血从唇间溢出,缓缓向他飞去。 钱亦尘无法躲闪,被他含着那滴血捏开下颌嘴对嘴灌了进去,没留任何反抗机会! 和之前只有腥味的红血不同,金血进入体内后立刻激起气血翻涌! 钱亦尘唇上柔软的触感离开,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被什么东西冲撞,眼前一片模糊,全身灼热痛得跪倒在地:“咳……你到底,给我吃了什么?” 贺兰玖没有扶他,身上的红纹迅速退去,暧昧气氛在痛苦挣扎中消失。八面铜镜缓缓落地,镜面却同时发出爆裂声。 “破镜子,连这一点妖气都藏不住。”他抱怨地转身,坐在床边向钱亦尘微笑,“就算再来十个八个厉鬼也不能把你怎么样,所以可不可以放心的去睡,别再把我吵起来?” 钱亦尘撑地的手臂细细颤抖,吃力的抬头反问:“……什么意思?” “你现在也算有修为了,可喜可贺。”贺兰玖揉着眼睛躺下,睡在床铺外侧。 第4章 结发美人 钱亦尘从沉睡中醒来,视线迷茫正对上贺兰玖乌沉沉的眼睛,吓得立刻清醒条件反射地躲开,后脑勺砰的一声撞墙。 比和反派面对面睡了一夜还可怕的是什么?那就是睡之前还被他啃了一口啊! 大丈夫能弯能直……不,能屈能伸,一个吻休想动摇他主角控的立场! 更重要的是那一滴搅得全身灼痛难耐的金血,钱亦尘记得自己挣扎着爬上床后立刻昏过去,也不知道那厉鬼有没有继续偷窥。 不过,能平安活过昨夜就好! “我饿了。”同时醒来的贺兰玖用手臂支起额头,侧身横在旁边推他,“你去给我买烧饼吃。” 钱亦尘揉着撞疼的后脑直吸气:“你就不能吃点别的……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贺兰玖仅着里衣翻身下床,抬手推开窗子让冷风灌进来,继续催促:“卯时左右。我不方便出门,你快一点。” 钱亦尘在春寒中把棉被往身上裹,将醒未醒地缩成一团:“太早了,街上还没人出摊呢。” 天还未大亮,只是浓重的夜色浅了一些,远处传来驴车辘辘压过街道的声音,却更显静谧。 “还没出摊吗……那就只好用点别的填肚子了,到底吃哪个好?”贺兰玖念念有词的趴在窗口向外看去。 这家伙明显是在挑选街上的路人当早餐啊!也对,现在人还不多,跑出去吃一个不会引起注意。 钱亦尘愣了片刻赶紧跳下床去关窗户,试图遮住他垂涎的视线:“买烧饼买烧饼,没出摊我就去催,催不动我就给你做!酒肆里什么没有啊,非得惦记街上的干饼子。” “你可真是以身饲虎的善良,视钱财如尘土的公子。”贺兰玖抵住正在合上的窗格,抬头望向那一小方天空,笑容慢慢收敛。 墨蓝天幕中有什么东西来回翻涌,搅得云层如浪潮一般不断涌动,早起的小摊贩匆匆行过,对头顶无所察觉。 钱亦尘顺着他的目光向上望去:“是……那个东西把你伤成这样的?” “凤麟州的老家伙从西海一路追杀我到这里,还是太闲没有别的事做了么?”贺兰玖喃喃的等待片刻,直到不安的云层渐渐平定,才露出轻松模样,“总算走了。” 仙人请留步,你要找的那个祸害就在这里啊,快低头看一眼! 钱亦尘表面不敢开口心里拼命呼唤,可惜天幕归于平静,只好问:“别人为什么追杀你?” 贺兰玖含笑将窗户关上:“因为我偷了凤麟州的一样宝贝。” “是什么?”钱亦尘将他上下打量一遍,没看出赃物藏在哪里。 “——不告诉你。”贺兰玖神秘的回到床上继续躺好,双手悠闲枕在脑后,“我饿了,快去弄点东西吃,钱袋在桌上,你直接拿走吧。” 钱亦尘对着屋内唯一没裂的铜镜整了整衣襟,然后不情不愿地出去觅食,关门时发自内心地感叹:“要是饿死你该多好?” 他的梦想是成为正义伙伴,怎么现在身份更像邪恶的饲养员了。 楼梯间空荡寂静,整个酒肆阴冷冷的让人很不舒服,昨天钱亦尘还无所察觉,如今却体会的分明。室内的阴冷带着鬼气,绝对不是吝啬炭火的寒冷。 这莫非就是有了修为后的变化? 钱亦尘拢着衣袖下楼,发现酒肆的伙计基本都起了,正在准备开店,忽然听见有人在后面叫他。 “道长,道长?”酒肆掌柜华娘站在柜台后,放下盘账的毛笔轻唤,“您昨夜借走的那八面梳妆镜,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还回来?” “那个……”钱亦尘转身才想起来铜镜的事儿,一边愧疚一边编造借口,“昨晚用其占了一卦,镜面已经……悉数裂开了,我能否出钱将那些镜子全部买下?” 华娘扶了扶早上随手梳的发髻,听见他愿意赔偿才放下心:“我那些梳妆镜都是镶珠带玉的,合计下来也要几钱银子。我再好奇问一句,道长可占得了什么天机?” 钱亦尘从钱袋里依数掏出碎银两放在柜台上,继续胡诌:“实不相瞒,你这家店不吉利,最好……嗯,多放两串鞭炮驱驱邪祟。” 其实也不算胡诌,哪片风水宝地大半夜有厉鬼出来晃悠啊! 话音未落,有个伙计从酒肆后门跑过来,冲到华娘面前直喘气:“掌柜的,不好啦!后巷死了个人,好多人在围着看,把去早市采买的路都堵了!” “死人了?!”华娘顿时脸色苍白的望向钱亦尘,走出柜台,连簇新的银红短袄都显得颜色黯淡。 他的话没这么灵吧! 钱亦尘皱起眉头跟上对方:“在哪里?带我去看看。” 酒肆后门连着一条小巷,供伙计采买出入,平时没什么人走,现在却有三三两两的路人围在一起,凑头议论伏在巷子拐角的女尸。 “报官了吗?我看死的蹊跷,还是别去碰了,当心染上尸气。” “谁知道是怎么死的呢,这世道不太平,什么妖邪没有啊……” 钱亦尘赶到现场往人群中凑了凑,表情僵的更厉害:“我认识她……” 他在这里认识的人还不多,却通过衣服判断出了女尸身份,毕竟才和那个叫小莲的姑娘说过“明天还来买你家烧饼”。 县令大人派来的捕快终于赶到,几个男人壮着胆子将尸体翻过来,立刻吓得吸了口凉气! 小莲被完整的剥掉了一张脸皮!天气又冷,浅红色的颊肉冻在脸上,嘴角在诡异的上扬,一缕如有实质的黑气慢慢从脸上散开。 这绝对,不是凡人能做到的事情。 昨夜厉鬼入房已经是不祥征兆,那时候他就应该立刻追着灭了它,否则也不会有人死去! 直到刚才为止,钱亦尘都觉得这个不属于他的世界是假的,一切配角达到出场目的就匆匆消失,完全没考虑过他们也会有死去的可能。 而且他记得,故事开头没有一个叫小莲的姑娘被鬼谋害。 钱亦尘被后退的围观人群挤到旁边,只看了小莲剥去皮肤的脸一眼,就踉跄转身。 “原来昨夜的厉鬼放弃你,选了她作为目标啊。”贺兰玖黛色长袍松松的系在身上,平静的站在他后面抱怨,“你用的时间太长了,我等不及就下来看看。” 钱亦尘身旁不断有人吓得离开,心口发堵半天才出声:“刚死了个人,你还想着早饭?” “我饿了为什么不能吃?卖烧饼的死了,早上来点热豆花也行。”贺兰玖一副不挑食的样子站在前面,压低声音用说故事的口吻补充,“那只鬼杀人后怨力会更强,被我吓退后还不甘心的在店内留下印记,最多一个月,华娘酒肆大概就变成鬼地了吧。” “有办法解救吗?”钱亦尘立刻想起那股不寻常的阴冷。 “你自己去解决,我都快饿死了,现在只想吃饱了继续去睡……”贺兰玖苦恼地喃喃,拉着他的衣袖给担尸体离开的捕快让路。 小莲的尸体会在县内义庄放一段时间再下葬,结局也就是这样了。牵扯到神鬼之事,凡人没有什么办法。 钱亦尘不依不饶的把他堵在墙角:“你到底有没有对策?” “先以符咒驱逐酒肆的印记,顺着鬼气找到它之后直接打散魂魄就行了。”贺兰玖在逼问中眯起眼,说的轻松。 钱亦尘因为悠哉的态度更加急躁,却一把抓住他的手恳求:“你既然知道解决方法,那么……” “我这么说,并不表示同样打算这么做。再解释的清楚一点,我不需要别人同行,没兴趣管他们的死活,明白吗?”贺兰玖懒洋洋的打断话题,任由他握着手,“你有我的一点修为,这种程度的厉鬼不会把你当做目标。但你不会用任何法术,贸然去招惹,也只是白送上门壮大它力量的补品。” 真是干脆的拒绝,他一开始就不应该去求反派帮忙的。 钱亦尘撞开他的肩膀大步离开,压抑怒气丢下一句话:“你既然不管,那就劳驾让让,别挡着我去送死。” 贺兰玖站在原地,没拦住他却有点愣神…… 回到大堂空空的酒肆,无能为力又劝不动别人的郁闷感觉还是很强烈。 所以直到钱亦尘准备上楼时,才发现柜台旁多了个一早就来的客人。 那个垂头的男人穿着窄袖便装,站姿懒散,脊背却因为身后一柄被青布缠上的宽剑而笔直。 在人群中不容易发现的内敛气场,可一旦注意力落在他身上,就会被那双淡漠的墨色瞳孔吸引…… 钱亦尘没见过这张脸,但似乎在哪里看过类似的描述,下意识开口:“……封,封梵?” “你认识我?”背宽剑的男人听见声音,挑眉打量他。 废话,谁还能不认识主角啊! 第5章 钱亦尘迈过一条长凳,早有准备地回答:“在猎人盟会里听说过你的名字,我叫钱亦尘,不过是个新猎手,你估计不会认识。店里的伙计都在后厨忙活,不如先坐下聊聊?” 这个世界的猎人盟会,并非山野猎户搞了个捕猎俱乐部,而是无门无派修仙者聚集的松散组织。 说修仙者也是抬举他们,盟会中多为自学成才的野路子,劳动人民的求道需求很朴素,无心成仙,只是想捉妖驱鬼混个温饱,也有被逐出门派又不至于堕落入魔的修士,无处可去于是加入。 和数量稀少的名门正派不同,盟会的成员遍布宁朝各地,进入盟会不问身份来历,在黑白的修真界是一道庞大的灰色。 盟会下的众人通常自称猎手或猎人,不过因为和魔道也有来往,被一些正统宗派斥为逐利而走的野犬。 封梵作为主角,虽然日后踩修仙黑白两道,在最初却是这样一条“野犬”。 钱亦尘熟悉剧情,马上为自己编出了合理身份,一下就拉近了两人之间的关系。 “嗯。”封梵没有怀疑的淡淡应声,在最近的八仙桌旁坐下,将重剑解开靠在长凳边。 钱亦尘脸上洋溢着欢欣鼓舞的笑容,掏出怀中钱袋啪的甩在桌上:“封……公子想吃点什么?我请客,随便点!” 不愧是他最爱的主角,才说了一个字,却连点头的方式都这么帅! 封梵被他笑得毛骨悚然,垂在桌下的手不留痕迹挪到剑柄附近:“不必。” “千万别客气!我去后厨看一看,应该马上就好。”钱亦尘立刻热情的站起来,毕竟不是每个主角控都有机会请他吃饭。 却听见一个阴森森的声音,贴在身后提醒:“那是我的银子。” 钱亦尘侧头,贺兰玖那张放大的脸突然出现,面无表情的搁在他肩上。 “我的银子。”他重复一遍,收走了桌上的钱袋。 钱亦尘一把按住贺兰玖的手,揽着他背过去低声商量:“我知道你用铜镜遮掩气息才妖化是因为伤还没好,不能惊动潜在的敌人,旁边这个人来自猎人盟会,不想被他拆成妖元妖骨拿去卖,大家就各退一步怎么样?” 贺兰玖明显僵了一下,氤氲着水汽的瞳仁眯起,轻轻点头算是同意,转过身时笑容温和的打招呼:“在下姓王,叫王久,是他的同行人,见过封公子。” 在名门正派眼里,他是需要诛灭的祸害,在猎人盟会,又成了全身是宝的修炼材料,哪怕有一半为人,不管人魔仙哪一路,都无法容身。 钱亦尘总算有了威胁他的机会,一扫心上的阴霾直奔酒肆厨房。 走远了又看见贺兰玖在和封梵交谈,不知在说什么,总之笑容非常愉悦。 酒肆的客人午晚才多,早饭没什么可吃的,伙计在催促中端上现做的餐点,摆了一桌子。 钱亦尘坐在封梵对面,吃一口碗里的鲜肉小馄饨就要看他一眼,气质冷漠带点不羁,怎么看怎么顺眼。 封梵心神不定地躲闪他的目光,手中的筷子一松,叮当一声落地。 “我去给你拿双新的!”钱亦尘发现筷笼正好空了,赶忙放下勺子。 “不必。”封梵果断摇头,冲向离这里最远的那张桌子,一根根的挑选合心意的筷子,磨蹭半天不回来。 钱亦尘疑惑的视线追过去,记得主角不是这种讲究的人啊,怎么拿双筷子都怎么讲究…… “诶,你想不想知道刚才我们聊了什么?”贺兰玖把店里做的烧饼掰成小块去蘸他的馄饨汤,倒没有卖关子,“我跟他说,你是个还俗的僧人,不想念经所以下山云游当道士了。” 钱亦尘收回视线,不明所以的点头:“挺好的理由,怎么了?” 还能解释一下他的头发为什么这么短。 贺兰玖笑眯眯的把烧饼送进嘴里:“我还跟他说,你之前修的是欢喜禅,现在正和我双修。” 渴望好好表现一下的主角控,原地石化…… 怪不得封梵望向他的目光如此诡异!恐怕自己这个邪僧歪道不走,封梵就不回来了。 钱亦尘腾地燃起怒火,扯起贺兰玖衣领几步拽上二楼:“我和你没仇吧?没仇吧!不愿意去帮忙抓厉鬼就算了,还污蔑我是什么意思?” 贺兰玖被抵在拐角,对着那张难得凶残的脸继续微笑:“我高兴,谁让你给我拿吃的都没这么殷勤,刚才就差去亲手喂他了。” 旁边的厢房突然打开,一位商人模样的老者正好要下楼,发现他们一副要打架的模样,随口劝道:“不要生气,有什么事情好好说。” “您教训的是,我们因为双修的问题闹了点小矛盾,这就不吵了。”贺兰玖低头垂眼,摆出一贯的守礼模样。 “啊啊啊,我掐死你算了!”钱亦尘在老者异样的目光下终于崩溃,卷起一阵风拉着他逃回两人入住的房间。 贺兰玖一路倒退着撞开门被推到床上,无辜地挑眉:“我说的不对吗?” 钱亦尘无措地来回踱步,终于想通的在旁边挽袖子:“我现在就掐死你然后自杀,对,就这么定了!” 在封梵面前丢了这么大的人,还活着干什么…… 贺兰玖的长发在身下铺开,镇定的等待那双手扼在脖子上:“我体内红色的妖血是人间实物,在离体后依附在魂魄上仍能被我控制,明白吗?” “说这个也没用,你今天死定了!”钱亦尘杀气四溢地磨着牙齿逼近,仍然没有恢复理智。 “所以不要和别人走得太近,否则我就像这样……”贺兰玖自顾自勾了勾食指,用与温和表情截然相反的残酷字句提醒,“一点点把你的魂从躯壳里扯出来。” 钱亦尘立刻一头栽倒,觉得自己正在被强行剥离出现在的身体,无力感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 “你看,现在老老实实的多好。”贺兰玖摸摸他贴在自己胸膛上的头顶。 钱亦尘恢复身体的控制权,抹了把冷汗支起身体:“不,我还是想和你拼了,咱俩今天只能活一个!” “你们——”封梵迟疑的声音从门口传来,看见两人上楼却半天不见人下来,干脆追过来却正好目睹这一幕。 钱亦尘扭头,手忙脚乱地跳到地面上:“我们没什么,真的!” 贺兰玖敛好衣襟靠坐在床沿,故意含糊的解释:“他迫不及待了。” 是迫不及待地要杀了你出气啊! 钱亦尘恶狠狠瞪他一眼,发现封梵识趣地关了门,忙不迭迈过倒地的圆凳,追着他的背影跑出去。 “全部都是误会!我和贺兰……他什么都没干!只是在商量该怎么消灭一只厉鬼。对了,你知不知道刚才酒肆的后巷有个姑娘被害?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留下来和我一起解决?” “被害?”封梵提高声音回头,终于在楼梯上顿住脚步。 钱亦尘一本正经的说了昨夜到今早发生的情况,略过贺兰玖的身份,最后道:“我正打算找到它,可惜只是掌握些许浅显灵术,实践起来倒没什么主意了。” “怪不得,我在酒肆门口感到一股阴气,所以才进来看看……”封梵信了他的解释,沉思着回到大堂。 他这个人外冷内热,一天也说不了几句话却有问必答,只要别人诚心请求就一定会答应! 钱亦尘顿时有种找到队友的亲切感,坐在八仙桌旁继续吃小馄饨:“它在店内留下了印记,只要顺着鬼气找,便能发现藏在哪里。” 没有依凭的厉鬼无法在白天行动,哪怕附身于人也能留下些许痕迹。 “我不擅长以符篆破鬼术,找到它之后的任务可以交给我。”封梵望向旁边被青布缠裹的无鞘宽剑。 “没关系!”钱亦尘宽容的拍胸脯保证,“我会把它揪出来的。” “——不是说好,要和我一起去追查这件事吗?”贺兰玖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坐下,挑衅的转向封梵,“鬼印在酒肆外就中断了,你想怎么找?” 钱亦尘一看见他就觉得拳头发痒,抢着反驳:“阴魂是不用眼睛去看人的,而是靠气息,它既然在酒肆附近徘徊过,就一定会留下通往藏身处的那条线。” 人死之后魂魄归于幽冥,倘若死状凄惨充满怨愤戾气,才会摆脱阴阳界的束缚留在人世。但那种厉鬼在最初往往神志混沌,只会追逐生前仇人的气息而走。 白日行动不便时,会在最后流连的地方留下自己的印记,一道鬼气系在目标处,牵出条长长的线连在自己身上,相当于在地图上做个记号,省得晚上再来找不到路。 “是吗?你不妨现在就顺着味道把它揪出来。”贺兰玖不以为然地瞥了他一眼,“它寄生在人身上隐藏鬼气,不过酒肆每日进出这么多客人,谁知道是什么时候混进来的。” 钱亦尘最讨厌他泼冷水,想了想告诉封梵:“还有一个地方!小莲死后尸体放在义庄,去那里查查,总能知道她为什么成了亡魂的牺牲品。” 按照剧情原本的走向,封梵在酒肆歇息时遇到了重伤的贺兰玖,后者以伪装良好的表象,感动了外表冷漠心地善良的封梵,成为其同伴。 但他横插一脚以盒饭多少拯救了反派之后,贺兰玖现在称不上活蹦乱跳,起码自如行动没问题。 钱亦尘捋清时间线的同时深深反省,当初穿越的时候为什么要拎个盒饭呢,拿个炸药包多好。 趁早除掉贺兰玖不就什么麻烦都没了! 第6章 子时一刻,华娘酒肆结束一天的喧闹,二楼的某间厢房却仍然未熄灯火。 “这是暴炎符,贴在屋顶鬼气汇聚处就能将其驱散。”封梵放下沾朱砂的毛笔,将那张符咒拎起来向门口走去,“我先去贴上,然后一起前往义庄。” 钱亦尘坐在旁边猛点头,目送他的背影:“好好好,我等你!” 封梵说着不擅长符篆之术,画个暴炎符还信手拈来,这种谦虚的精神已经不多见了! 房门重新合上,他在油灯下打个呵欠,无聊的拿起朱砂笔,趁记忆还清晰的时候把暴炎符临摹在新的符纸上。 “这应该不算偷师吧……”还算擅长绘画的钱亦尘喃喃,“日后保命应该用的上。” 不过符咒画好了,该怎么试验效果呢? 看来看去,目光落在躺在床铺沉睡的贺兰玖后背上,床帐没有放下,墨色长发顺着边缘肆意流淌。 贺兰玖外表再像人,也改变不了妖身的事实,激发阳气的暴炎符就算伤不了他,肯定也会让人不舒服。 钱亦尘脸上带着大仇得报的畅快,蹑手蹑脚的蹲在床铺边缘:“嘿嘿嘿,让我先贴你身上试验一下……” 符纸上未干的朱砂在灯下闪着湿润光泽,咒文线条流畅,离熟睡的妖狐越来越近—— 然后,收了回去。 “……白天不是还想杀了我吗,为什么此刻不动手?”贺兰玖毫无波澜的声音突然响起,枕着手臂没有转身,也对他的举动了如指掌。 “原来你醒着啊。”钱亦尘倒没有做坏事被抓包的忐忑,思考着把符纸叠起来揣进怀里,“虽然你做的事挺讨厌的,不过也不至于被杀掉,况且还给了我一点修为……白天那都是气话,算不得数,反正以后别在封梵面前乱说了,不然我真会生气的!” 至今为止,他看贺兰玖都称不上顺眼,但也只到“不顺眼”的程度而已。 以后这个眼角有着细小泪痣的妖怪会和封梵反目成仇,不过那也是以后的事,总不能拿没目前发生的剧情去给贺兰玖定罪。 贺兰玖面向他,左手指尖闪电般落在钱亦尘的脸侧描摹轮廓,灯晕下眉眼堪称柔和:“那你真的生气会是什么样子?” 不是妖狐原身那种狡猾的感觉,也不是刻意拉拢旁人好感的彬彬有礼。 没有戾气,只是柔和。 “比如你现在这样,我就真的生气了!”钱亦尘拍掉他的手逃回八仙桌旁,低头盯着地面,那半张脸还残留着微麻的感觉。 灯下看美人的说法果然不假,贺兰玖本来相貌就不错,被油灯照出深邃的轮廓后更让人心跳加速…… 不行,他得赶紧看一会儿封梵洗洗眼睛,不然审美迟早得被贺兰玖带跑偏了! “你昨夜看到的样子,才是我妖身化人的原本相貌,这张脸只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人而已。”贺兰玖撑着身体慢慢坐起来,垂在身侧的指尖反复摩挲,“只要不动用妖力,我和凡人没有区别,但太过普通也会引起修士注意,不过给你一点修为之后,引人注意的就是你而不是我了。” 这是什么意思,让他不要感激吗? 钱亦尘困惑地抬头刚想问点什么,门却被推开了。 “暴炎符已经贴在了酒肆的最高处,我们走吧。”封梵进门后拿起放在墙角的宽剑,性格利索的没有半句废话。 钱亦尘终于有机会和他一起行动,尽量淡定地起身:“我知道义庄在哪里,找到线索后争取今夜就把那只厉鬼揪出来!那个……王久,我就不打扰你了,继续睡吧。” 现在还不到他给封梵送助攻的时候,反派就应该留在酒肆好好呆着,省的打扰自己近距离观赏封梵诛妖灭鬼的身手! “你占我屋子画符的时候,怎么没嫌打扰?”贺兰玖不满的敛好睡松散的衣襟,长发半束显得姿态随意,对封梵换上一副笑脸,“我对阴气的感知一向敏锐,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嗯。”封梵淡淡点头,无视钱亦尘迫切拒绝的神色。 午夜街头空旷,连更夫都不知道去哪里偷懒了,残月安静的挂在天上,比前几天丰盈了点。 停放尸体的义庄修建在此县东方,所谓紫气东来,也有借这个方位的阳气压制阴邪的意思。 钱亦尘裹紧衣衫向目的地走去,冒着灌一嘴寒风的危险勇敢地和封梵套近乎:“我也是被盟会召集到青州的,就是不知道所为何事,路过此地又发现厉鬼索命才耽搁下来。这就是缘分啊,不如以后也结伴同行?” “可以。”封梵抱臂点头,那把被青布缠裹的剑斜背在身后。 他的剑长约二十一寸,宽却足有四寸,是普通灵剑的两倍左右,剑身血槽刻有“厉纯”二字。 不光如此,钱亦尘还知道青州的盟会分部召集附近的猎手所为何事,不过当然不能告诉封梵了。 一般人乐于看见主角大杀四方,但他享受的是人物历经磨难终于登上巅峰的过程,必要的助攻可以有,走捷径的剧透不能要,这样才有一种养成的愉悦! 抵达义庄才走了不到半个时辰,两盏灯笼对称挂在义庄的檐下,已经被风吹灭了其一,剩下的那盏摇摇晃晃,更加诡异。 钱亦尘没有敲门叫醒里面的守灵人,绕到墙边摩拳擦掌,准备翻过去。 一身便装的封梵看了看高度,轻捷翻身骑上一人多高的墙壁,冲他伸出一只手。 钱亦尘抱着绝不能继续丢人的原则,果断拒绝了主角的帮忙,在贺兰玖似笑非笑的嘲讽表情中跳起来扒住墙头,双脚一阵猛蹬也落进了义庄内。 “你刚才翻墙的动作甚是优美,封梵一定会高看几眼的。”贺兰玖随后落地,笑眯眯地拍拍他肩膀补刀。 “你这家伙是怎么进来的,明明不动妖气就没有力量……也能飞檐走壁?”钱亦尘郁闷的甩开他,一看封梵已经穿过院墙,赶紧去追。 义庄用来停放尸首的瓦房没有上锁,轻轻推开吱呀作响的门板,迈过门槛后,小莲的尸体就安置在最里面。 早知道无钱下葬的穷人会在此停放尸体,但小莲家里也太穷了一些,连口薄棺都置办不起,就把她放在几块木板拼成的垫子上,然后盖了两块短短的白布,头顶和双足还露在外面。 好在首尾的两盏油灯发出微弱却稳定的光芒,证明小莲没有气到诈尸。 钱亦尘貌似在行的远远评价:“长明灯还亮着,她走得没有太大怨气,否则灯火就会不稳地抖动。” 在凡人眼里此地只是阴森森的义庄,但有了修为,眼中万物就有些不同了。 “何止没有怨气,连魂都被掏空了,整具身体干干净净。”贺兰玖关了门观察一阵,叹息的自言自语,“真是可惜……” 可惜? 钱亦尘刚想询问,又意识到了原因。 对于妖怪来说,血肉饭食只能填饱肚子,真正充盈其力量的方式只有两种,要么修炼,要么吞噬人魂。 精气在毛发血肉间游走发散,根源却在魂魄。凡人死后对现世的思念和执着会成为妖怪的力量来源,尤其是厉鬼那种执着到了极致产生怨气,或修士强大的灵元,对妖物来说就是上好食材。 贺兰玖抱着吃夜宵的心态大半夜前往义庄,却只看见了一个空盘子,当然觉得可惜。 封梵没听见他极轻的叹息,走到小莲身边俯身撩开那块白布,冷静注视那张失去皮肤的暗红脸庞:“似乎不像阴魂所为,只有怨力强大的鬼怪才会对凡人产生实质伤害,而且如此完整的剥掉整张脸而不伤血肉,一定用到了某种东西。” “你是说,凶手并非丧失神志的初生厉鬼,反而修炼过一段时日,已经具备了噬魂的能力么?”钱亦尘近距离接触尸体还是有点发憷,在他身后瞥一眼小莲就急忙扭头。 贺兰玖袖手环视房间,试图找出其他游魂填肚子,漫不经心的补充:“如此一来,她就不是第一个被害的了,这附近应该还出现过类似情况的尸体。” 小莲遗体的厉鬼怨气已经消散,义庄的线索中断,等到厉鬼加害下一人时或许有新的线索,但钱亦尘不会坐视这种事情发生。 “她身上好像少了点东西……”他强迫自己望着那具僵硬诡异的尸体,终于有所发现,“对了,是簪子,我之前买烧饼时还看见过的,小莲头上那支红玉银簪子现在没了!这是不是蹊跷的地方?” 因为做工实在精致不像假货,他还特意看了好几眼。 封梵摇头,将遮尸白布盖了回去:“厉鬼索命不会只为了一支玉钗,义庄的守灵人或她的家人都有可能拿走。” “一个街头摆摊连棺材都置办不起的女子,就算再爱美也不可能有银子去买那种昂贵的首饰。所以重点不是被谁拿走,而是她从哪里得来的。”贺兰玖很乐意有反驳他的机会,嗤笑一声强调,“粗麻布裙,和这种衣裳相配的该是一支荆钗,” 钱亦尘左手抵着下颌,抱臂思考:“你是说……她从哪里偷的?” “不一定是偷。”贺兰玖垂眸对上那双褐色瞳仁,欣赏他疑惑的样子,“你还记不记得那个担柴樵夫说的,那户姓孙的人家在一夜之间横死,屋子也沦为鬼宅了?” 第7章 “厉鬼是枉死的孙家人所化?嗯……不能排除这种可能。”钱亦尘语气商量的望向封梵,“封道友,我和他前些天去过县上一栋荒废的宅子,听当地人说极为不详,不过除此之外并不了解,你要去看看么?会不会太麻烦了?” 封梵平静的起身作出决定:“既然同为盟会的猎手,直接叫我名字吧。我的厉纯剑可破幽魂戾气,也是历练,没什么麻不麻烦的。” 钱亦尘这才放下心,步伐轻快地跟着他出门,重新演了一遍双脚猛蹬墙壁的翻越动作,照例无视贺兰玖的表情。 一定要成为主角的神队友,让封梵在剧情开始前先小露一下身手! 孙宅的院落在黑暗中沉默伫立,半空中弯月像只眯起来的狭长眼睛。 厚重的正门落锁还贴了封条,三人抵达后绕了半圈找到虚掩的后门,鱼贯而入。 钱亦尘面前就是封梵可靠的背影,进入阴气森森的鬼宅也就没那么害怕了。 “如果这里是厉鬼的巢穴,那种东西就不会离开太远,说不定在我们走后又回去了哦。”贺兰玖突然开口在他耳后吹凉气,打破了深夜的寂静。 钱亦尘绷紧的神经立刻一跳,捂着耳朵加快脚步:“能不能少说两句?就算没有鬼,也被你几句话招来了!” 贺兰玖锐利眼神在斜后方迅速一扫,但笑不语的跟上。突然留意到最前面封梵,已经将厉纯剑调整到了抬手就能□□的位置。 看来,他应该也察觉了。 孙家算是本地大户,宅子称不上豪奢也分为前院后院,距离出事也就两三个月而已,却显得极为萧条破败。 钱亦尘在前院的屋子里睡过一晚,没察觉有什么异常,于是先直奔后院寻找线索。 房屋的窗格和门板都有刀劈斧砍的痕迹,一道道黑线顺着蜿蜒而下,在地上积成小小的一滩。 “是血。”封梵看了看,随手推开最近的那扇门。 钱亦尘在黑漆漆的入口前立刻闻到扑面而来的陈腐气息,进去的脚步犹豫片刻,眼前突然亮起火光。 封梵将灌注灵力的厉纯剑尖在柴堆上擦过,火星碰撞木头燃烧起来,借照明打量四周:“果然,这里的所有人都在晚上死去,准备年夜饭的食材还剩着,来不及收拾。” 这里是孙宅的厨房,几棵大白菜放在灶台旁,哪怕冬日寒冷也在缓慢变质,挂起的一串腊肉估计还能吃。 墙角堆着贴福字的酒被打破了一坛,隐隐散发冷冽清幽的香气,混在霉味里又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已经确认事发时间,这里就没什么可看的了。 钱亦尘一手举着一根火把,在跳跃的光芒中安心不少,离开厨房去检查血迹斑驳的主屋。 屋内精巧的红木柜上已经落灰,还留了几个手印。 “柜子上出现痕迹,说明命案发生后才被动过,有人在这里成为鬼宅后又进来……偷东西了?” 孙家这种县上的大户多半不养账房,能够放在主屋的值钱品要么是地契,要么是银票。 如果是流匪闯入杀人,那么会在洗劫当夜卷走钱财,而那时候宅子还没荒废,绝对不会留下痕迹。 “别想了,是我拿的。”一直沉默的贺兰玖同样拿了柴火照明,回神打断他不靠谱的猜测。 “你?”钱亦尘惊讶地扭头。 贺兰玖举高火把靠近他的脸,挑眉反问:“我走之前把屋前屋后都搜了一遍,不然住店吃饭的钱是天上掉下来的?” 钱亦尘震惊的目光在他和柜子之间游移:“你不是说……” “我就喜欢说是杀人越货得来的银子,你管得着么?”贺兰玖不满的瞥他一眼,“如果小莲曾经偷进了被封的孙宅,然后拿走一支玉簪,那么被徘徊在此的怨灵缠上也不稀奇……难怪它昨晚会出现在床边了。” 因为完全是冲你来的啊!偷拿人家的东西,主人当然会不甘心地来索命了! 钱亦尘有种被连累的感觉,无力的撑着柜子抵消眩晕感:“你这样会被厉鬼缠着不放,还是把银子放回去吧。猎人盟会不是定期发布对妖孽厉鬼的悬赏令么?赏金还算优厚,你又不缺钱。” “我会怕它?”贺兰玖不屑的丢下这句话,走出已经毫无油水可捞的主屋。 已经到手的东西怎么可能让他放弃,再说送上来的厉鬼对妖怪来说,也只是食物而已。 你要杀鸡炖汤的时候,会把先前拿走的鸡蛋还回去吗? “孙家人横死后怨气不会小,但滞留在人世的是哪一位还不明确,再去别的地方看看吧。”封梵早已习惯盟会猎手的性格多样,手中的柴火即将燃尽,于是拿了根新的续上。 钱亦尘小声嘀咕的跟在后面:“封梵,先说好我个人是不会这样做的,反正不管是谁,有怨气直接去找王久。” 主屋旁的厢房是孙家小姐的房间,香闺如今也失去旖旎感觉,纱帐染血,书柜横倒在地上,四书五经散落一地。 贺兰玖坐在雕花的木床旁,从枕头下抽出一本薄册子,颇有兴趣地在火光下翻阅。 “你在看什么?”钱亦尘觉得他看顺眼了很有可能直接揣进怀里,凑过过去打量,“……这是孙家小姐的手札啊。” 火光下的纸质依旧细软洁白,这一页末尾还有“文君于七月初七有感”的字样。来回翻了几页,却发现上面都是些关于珠宝妆容的搭配心得。 孙文君还挺爱美的? 钱亦尘已经化身为侦查狂魔,和封梵一样,从进门起调查目的从开始就很明确,所以已经基本还原了当天发生的事情。 ——流匪从后门潜入宅邸,四处砍杀妇孺家仆,却因为正值新年人人闭门不出,呼救声被禁锢在这栋宅子里,传不到远方。 然后呢? 古董地契还在,银子是贺兰玖拿走的,流匪为什么不将这里洗劫一空? 难道那一晚,他们和孙家的人一同死了? 贺兰玖还在床边,把那本孙文君的穿搭心得翻得津津有味,雕花床上空却突然发生异样,一团黑雾夹着沉重的怨气向他袭来! 貌似在专注翻手札的贺兰玖,含笑双眸突然凌厉,顺势举起火把点燃手札,向黑雾扔过去后闪身离开。 “啊——!” 尖锐的惨叫声响彻黑夜,一听就是被砸中了正脸! “尾随一路,这会儿倒沉不出气要现形了吗?”贺兰玖伸出舌尖舔了舔下唇,脸上泛起狰狞狂热的笑容。 钱亦尘正在研究香笼上的劈砍痕迹是哪种利器造成,听见惨叫后立刻跳起来拉住“现在还不到你变身的时候,快闪开!” ——然后让主角去对付它! 贺兰玖脸上的狂热迅速冷却,顾忌地瞟了一眼拔剑的封梵,火把在身后一挥避开阴气纠缠。 早知道就不和碍事的猎手一起行动了……还不清楚对方的实力,贸然攻击不太妥当。 钱亦尘把两只火把一股脑全扔出去:“封梵,你的重剑在室内施展不开,一起把它引到外面。” “好。”那团雾气在雕花床上空飘浮游弋不肯出来,封梵一挥剑估计先砍中的是床柱。 “还真够贴心的。”贺兰玖嘲讽的勾起嘴角袖手旁观,从黑雾中突然弹射出几条细而坚韧的长线,直奔他而来! 长线牢牢缠在右臂上,几乎立刻割断衣袖勒住了皮肤。 贺兰玖在封梵面前不能使用妖怪的力量,毕竟盟会猎手对异族的危险程度不逊色于名门正派,他们的生存来源就是把收集到的天材地宝或者可炼化的妖物拿去换钱。 只好用力收回手臂,细线在火光中泛起乌黑油亮的光泽,更紧地勒进皮肉里,一圈鲜血顿时溢出来! “当心整条手都被割断,我这里还有暴炎符!”钱亦尘立刻拿出来贴在悬空的细线上,符篆遇阴气便开始燃烧,坚韧的细线根根断裂。 三人向屋外跑去,反正挑衅也挑衅够了,怨魂一定追出来攻击这群碰过孙宅东西的闯入者。 钱亦尘在过了门槛后才回头,萧条的后院静悄悄的,发现身后没有怨灵的踪影。 那只厉鬼目的很明显,试探而非攻击,突然而至一触即走,不留痕迹。 “逃走了?”他困惑的盯着房门,“怨魂出没必然会留下痕迹才对,你们看见鬼气了吗?不过说回来,刚才它也是没有任何征兆突然出现的……” 贺兰玖举起右臂检查伤势:“或许不是逃走,它借了什么东西将气息完美的隐藏起来,暂时躲在黑暗里。毕竟那东西从义庄跟到这里,都没有露出过踪迹,突然消失不足为奇。” “那你怎么知道的?”钱亦尘印象中并没有阴魂窥伺的感觉。 “直觉,封梵也是留意到了才会一路戒备吧。”贺兰玖这么说着,却明显没有和他搭话的意思,从腕上拈起什么东西展示给钱亦尘,“表情别那么难看,今夜并非毫无收获。” 他将收获的东西绷在指间,迎着月光,能看见是一根宛如丝线又坚韧无比的东西,食指轻轻弹过,立刻发出嗡嗡的震颤声。 那是一根头发。 第8章 华娘酒肆今天中午的客人不多不少,刚好够坐满大堂。 钱亦尘占了张靠角落的桌子,一招手将那个看上去最面善的跑堂伙计叫来,点了三荤三素六道大菜,最后又要了一壶店内的招牌美酒梨花酿。 毕竟花了钱,想套话就容易多了。 封梵要在这一日去丘县附近的村落拿样东西,所以昨夜没有跟着一起回酒肆,而是直接离开,回来时估计要到下午,剩下钱亦尘惭愧的琢磨要不要现在就去问话。 “怎么,那个猎手才走不到半日.你就茶饭不思了?”贺兰玖懒洋洋支着脑袋,视线一转又去看柜台后的华娘,提高声音,“掌柜的,你若是不麻烦,可否过来一趟?” 钱亦尘回神,强行解释的夹了一筷子白切羊肉:“谁茶饭不思了?我在想……想……” 他原本目标是从反派那里夺回属于主角的时髦值,没想到先开始抢属于主角的戏份了,这还能玩儿吗! “在想怎么开口?放心,这世上还没有我套不出的内容。”贺兰玖得意的压低声音,扭头对款款走来的华娘表情诚恳,“劳烦掌柜的了,在下有——” “公子,我有一事相求!”华娘焦急地打断他的话,一敛裙裾坐下来。 钱亦尘手一抖,第二筷白切羊肉掉在碗里。 明明是他们的台词啊! 贺兰玖眸中飞快闪过一丝意外,脸上却不慌不忙:“什么事?掌柜的一介女流打理偌大的酒肆,如果有为难的地方,在下不会推辞。” 他的妖化本相狰狞中夹杂艳丽,平日顶的这张脸却自带端庄闺秀气场,还至少是那种太师之女级别的。 皮相好归好,一把嗓子却低沉邪恶,透出丝丝蛊惑人心的味道。 华娘却从低沉里听出了绵绵情意,还未诉苦,一张脸先泛起红晕:“我知道二位都是异人,可否帮帮小店?实不相瞒,后巷死了个人之后,小店昨夜也不太平起来!万一出了什么事,不吉利的店怎么可能还会有客登门……” “怎么个不太平法?”钱亦尘放下筷子听得专注。 华娘困扰的绞着手帕,声音低得生怕周围食客听见:“这位道长曾说小店风水不好,果然是真的!昨夜我睡得迷迷糊糊,突然听见枕头旁有悉悉索索的声音,然后从门口出去了。再问客人,竟然也有三五个独自住店的也听见那个声音,好像是在厢房间找什么东西,发现没有,就走了。” 先不说别的,叫贺兰玖还是风情十足的“公子”呢,怎么到他这儿就变成道长啦? 而那个怨魂,大概在找拿了银两的贺兰玖。 钱亦尘盯了神色如常的某小偷一眼,拍胸脯保证:“掌柜的放心,我一定会把它揪出来超度,超度不了就灭掉!” “嗯。”坐在对面的贺兰玖唇角微勾,低头倒出两杯梨花酿。 华娘用手帕拭去额角汗水,这才长长舒了口气:“那就多谢道长……和这位公子,只要能保住酒肆的生意,以后不管你们什么时候来这儿,吃住全免!” 钱亦尘没去接酒盅,趁热打铁的追问:“免不免食宿并不要紧,我也有一件事要跟掌柜的打听。听说丘县在年前发生过一桩灭门惨案,孙家上下被流匪所害,不知还有什么细节没有?” 华娘顿时迟疑的挥手叫来个伙计,勉强扯了扯苍白嘴角:“那桩案子呀,说来怪惨的,我跟孙家没什么交情,一门心思放在酒肆生意上,所以也只是略有耳闻,不如叫阿六来给你们说说,他最好打听。” 名叫阿六的小伙子把白布搭在肩头,机灵地走过来:“客官要问那件事?我这一天天在大堂忙活,听人议论了不少,倒也有能说的地方。” 酒肆的客人闲聊时总有细碎字句被伙计听见,所以阿六提供的消息还算详细。 年二十九的夜里,家家户户闭门不出,孙家上下更是喜气一片,却有十三名流匪自山野潜入县里,从孙宅后门溜进去,杀人抢掠,临走还打算放把火烧个干净! 那把火最终还是没烧起来,因为正月初一走亲戚的人来到孙宅时,发现流匪们以向外逃窜的姿态横尸在门口附近,表面没有任何伤痕。 钱亦尘听完缓缓点头,传言基本能和他在宅子的观察对上,歹徒与受害者同一夜死亡。 但最骇人听闻的是,不论流匪或孙家人的尸体都在宅里被发现,孙家小姐文君的头颅,却至今不知所踪。 当地人觉得不祥,过去了两个月都没敢接近。 阿六讲完之后自己都打了个寒颤,听说他们没有其他吩咐,又去招呼别的客人了。 “那么成为怨灵的就是孙文君?身首分离死相凄惨,满足变成厉鬼的一切条件,当夜就杀死十三人,再过段时间估计就修成鬼仙了。”钱亦尘心不在焉地吃饭,随手夹起软烂的白菜帮慢慢啃。 贺兰玖专注品着香气冷冽清幽的梨花酿:“你以为成鬼仙那么容易?” “我这是谨慎,不轻敌!” 贺兰玖定定的望住他:“你是担心我被它杀了么?” 钱亦尘上下扫视对面人那身绛红长袍,嫌弃地扭头:“我是担心你太招摇,大白天穿的跟新郎官一样,是个人都会以为你要和她成亲的。” “那你呢?”向来喜欢红色的贺兰玖,自顾自又斟了一杯,“哦,你对封梵青眼有加。” 钱亦尘的确一见封梵就激动,但也就是比崇拜多点的感情,掩饰地端起小酒杯:“说正经的!你觉不觉得掌柜的有点不对劲?” 梨花酿的冷冽香气分外熟悉,毕竟昨夜才闻到过,怎么可能忘! “嗯,孙宅厨房里堆了不少这家店的招牌酒,掌柜的和这种大户常客怎么没有来往。”贺兰玖兴趣缺缺的分析,目光被冷酒浸染迷离,“不过……关我什么事?怨灵就算成了地仙,也只是让味道更好一点而已。” 钱亦尘不肯懈怠的码好碗筷站起来,目光正直坚定:“我要再去找掌柜的问清楚。” 贺兰玖把酒壶里的最后几滴梨花酿倒进嘴里,垂眼盯着桌面,耳朵却专注地分辨他在大堂中的脚步声。 “笨死了,被妖鬼所害的凡人又不止这一个……” 华娘的丈夫早些年就去世,酒肆里她说了算,午饭后正在院里督促伙计不要偷懒,看见钱亦尘过来愣了愣,唇色一片苍白。 钱亦尘认定名为主角光环的东西已经笼罩过来,站在不远处摆出高深莫测的样子:“掌柜的刚才没说实话吧?你这样隐瞒,就算别人想帮忙也无能为力,今天晚上作祟怨灵跑到谁枕头旁边,我就管不了了。” 身后搬运油米的几个伙计进了厨房,华娘左右看看,一咬牙和盘托出:“我,我和孙家有交情,听说他们出事后深夜跑过去,拿了点前屋的古董花瓶,卖掉后把酒肆翻新了一遍,真的只拿了一点,不然我这小店也就撑不住早早倒闭了!没,没敢进后院。” 钱亦尘全神贯注的屏息,才听见她压低到趋近于无的声音。翻新这家店的钱绝对不是小数目,华娘未必如她所说“只拿了一点”。 原来怨灵并非盯上贺兰玖一个人,徘徊在这里是,打算拿个双杀? 孙文君都已经化成厉鬼了还惦记着家产银子,只能说明执念颇深,大概鬼也和人一样有点莫名其妙的偏好。 那么现在跑回去把孙宅搬空,晚上她是不是就会主动找上门来了? 钱亦尘觉得这个方法很有可行性,正在盘算具体措施,突然被一阵汪汪的犬吠打断思路。 “掌柜的,你要的黑狗买来了,是不是就地放血除除晦气?” 华娘心不在焉的僵硬点头,求救目光落在对面的道门中人身上:“道长,你看这有用吗……” “不要叫我道长,叫我公子!”钱亦尘忿忿的打断她,望着哀哀直叫的黑狗叹气,“虽说它的血驱邪,但朱砂之类的完全可以替代,而且也不是你这么用的,好比病人直接将珍贵药材整个吞下去,少了炮制,效果绝不会好。” 华娘垂下年过三十仍然保养得当的脸:“那这狗……” “狗留下看家护院多好,对阴邪之气极为敏感,说不定怨灵来了还能叫两声提醒。”钱亦尘蹲下去摸摸那只大狗的脑袋,其实没指望它派上用场。 华娘被说了一通,只说全都仰仗公子便惭愧的匆匆告辞,藕色裙摆在急促步伐下一阵摇晃。 皮毛油亮如墨的黑狗似乎知道自己捡回了一条命,吐着舌头趴下,也不咬人,翻出肚皮给救命恩人摸。 钱亦尘煞有介事地揉揉它的肚子:“没什么,不用客气,你要是察觉有阴魂作祟,记得叫几声提醒我啊,大黑。” 反正动物不会抗议名字难听,随便取一个吧。 钱亦尘单手抚摸大黑,忽然在肚子的皮毛间摸到一粒小而硬的东西,停下来抠了抠:“生病了?还是被虫子叮了?” 大黑肚子上长了不止一粒小肉球,一边四个正好两排对称……有古怪,感觉像是邪术阵法。 “钱……” “封梵,你回来啦!从后巷进来的?”钱亦尘正在埋头研究它的肚子,听见熟悉的声音双眼唰的明亮,又顺口说,“这狗好像生病了,” 封梵刚到酒肆,手上提着一个四四方方的包裹,远远看了眼咳嗽一声:“那并非疾病,咳,而是它的乳……” “这是只公狗啊。”钱亦尘低头看了大黑的胯间点头确认,试图把肉粒抠掉的动作突然僵硬! 自己是个男的,不也长了吗? 至于封梵,已经无奈的快咳出毛病了…… 片刻之后,钱亦尘生无可恋的站起来,脚步虚浮一路飘远:“不行,我突然想起来自己得去投个胎,时间不等人,你不用送了……” 他来到这里除了跟主角抢戏,救主角死对头以外,还在主角面前公然耍了一回流氓啊! 说好的要抢光反派时髦值呢? 印象值不断走低,“猪队友”三个字要陪伴终身,要不是早春寒冷,他就直接跳进后院的这口井里了断此生了! “……哈哈哈哈!这回可不是我逼你对着一只狗肆意玩弄的,封梵他人呢,是不是已经先出发去青州了?” 贺兰玖在二楼厢房里笑得直捶桌子,那条翠色大蛇盘踞起来,脑袋搁在尾巴尖儿上。 躺在床里侧的钱亦尘,单手掀过被子遮住脸:“什么玩弄,你用词注意点!我就是摸了大黑几下,你看到小动物不会很想去逗一逗吗?” “首先,那只狗牙齿尖锐,身长足有半人高。”贺兰玖在桌旁坐直,逐渐收敛笑意,“其次我看到小动物,只想把它们撕碎了吃掉。” 钱亦尘闷闷的声音钻出薄被:“……不要把我和你混为一谈。” “那你抓孙文君这件事,还要不要谈了?”贺兰玖慢条斯理的解开束发带向床上走去,毫不留情的一把扯过被子,盖在自己身上。 “今天晚上我不打算叫封梵一起去孙宅搬东西引厉鬼出动,想自己去。”钱亦尘木然盯着上空,只有嘴唇开合,“不是因为发生了这种小事……” 而是他刚才在封梵脸上看到的神情,是无论如何都掩饰不住的疲惫。 那个人从很久之前开始就在为猎人盟会奔波,一路战斗至今,没有任何放松的时间。 要不然让封梵放个假,他去打怪吧? 贺兰玖若有所思的枕着手臂背对而卧,把那根坚韧无比的头发缠在手指上。 钱亦尘迷迷糊糊的合上眼,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他在戌时醒来,第一个发现是贺兰玖离开了,刚想放声大笑,情绪又在房门被推开后持续低落。 这家伙要是人间蒸发该多好,他从此就是自由身了…… 贺兰玖偏偏没有消失的自觉,精神焕发的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我刚才在酒肆上下游荡一圈,已经确认阴魂不在店里,也没附在旁人身上。” “……啊?”钱亦尘思维迷茫的坐起来,半晌后才明白这句话,“怎么做到的?” 贺兰玖从怀中掏出一块巴掌大小的圆镜,丢在桌上:“铜镜克制阴邪,厉鬼无法在镜中显形,或者说,异类都有些不喜欢这东西。我伏在梁上拿镜子把那些人照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异常。” 钱亦尘一下子来了兴趣,跳下床拿镜子照照他的侧脸,看到成像后有点失落:“……你不是没现原形吗?” “能够显示所有妖族本相的镜子也有,不过世上只得一面。”贺兰玖坐着任由他照,还贴心换了个更优美的姿势,“今夜我不想出门,你也不必独自去孙宅了。” 铜镜里他的影像仅仅比现实中模糊一点,而且不是没点灯的缘故,像被淋了雨的水墨画,人像也一点点晕染开,只有那颗泪痣格外明显,。 “……谢谢。”钱亦尘放下镜子沉默片刻,开口时有些不自在。 贺兰玖用火石燃起油灯,最擅长用一句话清空他的好感:“那你打算拿什么当报酬?给我唱个小曲儿怎么样?” “我还是给你跳个小舞吧。”钱亦尘忿忿的把头扭向另一边。 “那也行啊。” “……” 今夜不必再外出,钱亦尘一下午养精蓄锐的睡眠毫无意义,天色越晚越精神。 倒是贺兰玖,用凡人的食物涵养气血,照例吃饱了倒头就睡。 钱亦尘在屋里走来走去待的憋闷,干脆把窗户推开一点,寒冷夜风立刻灌进来。 “唰,唰……” 脚尖蹭着地面而过的声音,在外面漆黑的街上响起。 钱亦尘睁大眼睛探出头,在夜色下分辨声响从何处传来。 啊,看到了。 一个白衣长发的女人,走路像飘,几乎看不到双足的起伏,在这条街上来回游荡。 谁家正常姑娘会深夜在街头作阴魂状? 那就是孙文君吧! “喂,别睡了,我看见有个白衣女鬼从窗外的街上飘过去,总之特别诡异!”钱亦尘拼命晃醒贺兰玖,其实连对方的脸都没看到,但那种气氛已经足够让人震惊了! 贺兰玖垂眼注视那双落在胸前的手,缓缓起身下床:“那就走吧。” 他的“走”准确表达应该是“跳”,因为在说完之后,立刻捞起钱亦尘从窗户翻出去了。 所以…… “哇啊啊啊!”钱亦尘条件反射的在失重时抱住旁边的人,好在二层的高度不算什么,一呼吸间就落了地。 而那个白色人影还在远处慢慢飘着,渐渐潜入夜雾里。 贺兰玖泛起狩猎者的兴奋笑容,眼角泪痣开始生长出妖异纹路,紧盯那个背影追上去,而且越来越近—— “谋害人命的坏东西,可叫我抓到你了!” 幽魂却先回头,白衣炸开露出底下的纱衣,一开口便能听出是少女的声音:“咦?你身上怎么没有鬼气,倒很古怪……啊!难道是活人?我叫花聆,来自抚州花家,得罪这位道友了!” 贺兰玖指尖擦过右脸,纤细的纹路顿时消失,不过仍然目光灼灼盯着她细白的脖子。 修道者么,元神总比厉鬼味道好一些…… “这个不能吃!”钱亦尘气喘吁吁的跑过来,听到少女名字后紧张的拦腰抱住他向后拖。 抚州花家大小姐单名一个聆,那可是他最喜欢的女性角色,属于封梵的妹子啊! 第9章 大半夜出来活动的不止是女鬼,还有花聆这种伪装成诱饵的修士。 上钩的也不一定是怪叔叔,而是一心给主角送助攻并且不介意当回红娘的钱亦尘——虽然封梵本人可能没什么兴趣。 不过请恕钱亦尘直言,装鬼这种方法听起来很有效,实际上并没什么用,难道指望把真正的女鬼吸引出来,大家拜个干姐妹吗? 深夜街头的寒风阵阵吹个不停,花家在修真界白道算个不大不小的名门,花聆亮明身份后,一行人总不能站在外面彻夜谈心,于是回到酒肆。 钱亦尘淡定的走在前方:“我和王久是无门无派的散修,为猎人盟会做事,酒肆里还有个最近才认识的人,都是因为此事才都留在丘县的。” 花聆没有嫌弃他不入流,倒是很感兴趣地瞄了几眼贺兰玖:“以前听人说过那儿的猎手虽然不算修道者,但使用的术法千奇百怪,让人大开眼界,不知道两位有什么擅长的?” 她随口一问,双眼却亮着希望一较高下的光芒。 十五岁离家历练的大小姐,途经丘县听说了怨灵作祟便留下来寻找解决之道,从性格到年纪都写着不服输。 钱亦尘上辈子只会修电脑,然而此项技能现在基本等于废弃,还不如屠龙之术来得实用呢,毕竟这个世上真的有龙。 而且他记得清楚,抚州花家是以木系术法闻名的,明明还不到季节,花聆头上却佩戴着一串盛放的紫藤。 于是想了片刻诚恳回答:“道术粗浅,不堪入目,特别不堪入目。” 贺兰玖愉悦的轻笑一声:“他正在和我双……” “要是敢把那个字说出来,我就在这里跟你拼了!”钱亦尘打断他的话,双手一掐威胁要扼他脖子。 酒肆里,大堂只有一张桌子上还燃着油灯,光亮正好将附近的人笼罩进去。 封梵正坐在灯下慢慢喝着一坛酒,神情疲倦落寞,见到他们只是抬眼示意。 来了,他和花聆的第一次见面!原作中一开始两人就结伴而行,现在终于可以了解他们是怎么认识的了。 钱亦尘暗自激动的握住拳头,屏息观察两人反应。 ……然而,也没什么特别之处。 封梵点头之后就盯着桌面继续沉默,花聆也没露出特别感兴趣的样子,忙着让店小二去开个上好的房间。 半点火花没擦出不说,连普通的初遇都有不如。 钱亦尘有点失望地暗暗叹气,毕竟原作感情线淡的和水差不多,两个人平平的初遇说得通。 不过细算戏份多又抢眼的第一女主……哪怕不想承认,也还得是贺兰玖啊。 “白跑一趟毫无收获,我要回房休息,你们随意。”贺兰玖开始打呵欠,硬拽着他上楼。 睡什么睡,你没看到主角在失落吗,这时候就应该留下来安慰! 钱亦尘看着封梵独自喝闷酒的样子,立刻涌起排忧解难的冲动。 不过站在众生巅峰的主角能有什么心事,世上还有他打败不了的人吗? “封梵,你遇到麻烦了?”钱亦尘一双褐色瞳仁很是真诚。 贺兰玖则是一副完全相反的态度,挨着他坐下,一张脸埋在双臂间开始打瞌睡。 “此事悬而不决,再耽搁下去或许还会有人遇害,而我们必须在月中抵达青州,时间不多。”封梵把酒碗倒了七分满,“如果它一直躲在某个地方隐藏气息,拖到我们离开后继续作祟,那就糟了。” 钱亦尘大概看出他不是纠结这件事,不过不好说破,反而煞有介事地点头。 青州的猎人盟会召集猎手在十五日抵达,按他现在的伪装身份,同样不能随意变动行程。 “你们还要去别的地方?”花聆在八仙桌最后的空位托腮打量这群男人,眼波流转娇俏可爱,“那是要速战速决了,不过我白天在街上闲逛才听说这件事,家里又不以驭鬼之术为长,也没什么特别有用法子。” 钱亦尘才想起还有别的线索,于是站起来向楼上走去:“我们昨夜截到了它的一根头发,应该放在楼上,我去拿下来。” “头发?厉鬼哪儿来的头发?”花聆纳闷的喃喃,发髻上的紫藤香气清幽。 那根坚韧到能当琴弦用的头发一直被贺兰玖收着,一般是缠在手上,不过钱亦尘看他伏在桌上的两手都光溜溜的,想来是搁在枕头边了。 转过拐角来到二楼,钱亦尘进门时偏头看了眼这排厢房尽头,华娘背对着楼梯正往卧室走,为了不把熟睡的客人惊醒,脚步和他一样放得很轻。 所以钱亦尘也没打招呼,只是随意一瞥,却忽然发现她的走路姿势有种……非常不自然的僵硬,而且并不是妇人重视端庄仪态,刻意拘束了走姿。 而且华娘低头经过走廊的照明灯笼时,灯笼像被什么东西勾了一下,在空中轻轻摇晃。 明明中间差着那么大一截距离,她的头顶和灯笼之间什么都没有,还是说,华娘头顶有东西碰到了灯笼? 钱亦尘眯起眼睛仔细辨认,一旦刻意去找,那么发现问题就容易多了。 有根细长的头发从她头顶钻出来,一直延伸到梁上,消失在屋顶高处的黑暗里。 也可能不是消失,而是看不到了。 又是头发! 钱亦尘心中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收回目光转身向楼下跑去。 下一刻,华娘似笑非笑的脸近在咫尺,出现在他面前! 大堂里,贺兰玖还懒洋洋趴在桌上,回答花聆的问题:“厉鬼当然没有,因为那个孙文君,估计还活着。” …… 这里似乎是酒窖,能闻到梨花酿香到馥郁的气息。 钱亦尘睁开眼睛,努力回忆昏迷前发生了什么,动弹不得的现状很好地起到了提示作用。 华娘。头发。 细而坚韧的发丝,混进华娘的头发里,把她当做了一尊提线人偶,在客栈里提来提去,末端系于房梁上,精心调控着尸体的喜怒哀乐。 那么操纵人偶的人,是谁? 钱亦尘在寂静的黑暗里低头,发现自己被根根彼此交缠的头发绑得非常结实,双脚离地悬在空中,嘴上还勒着一束发丝,防止他发出声音。 怪不得流匪死时没发现任何外伤,头发这种单看就特别诡异的东西,随便从耳鼻什么地方钻进身体,绝对杀人不见血! 他现在唯一庆幸的是,孙文君目前没打算把他也杀了。 “嚓。” 火石摩擦的轻响过后,一支蜡烛用幽幽的微光将这里填满,几根头发放下捆起的火石,将红烛立在地上。 钱亦尘眯起眼睛,很快适应了并不强烈的烛光,触目所及的一切都能印证他刚才的推测。 地上是码放整齐的大量酒坛,坛身上贴着福字,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 空中是发丝织成的蛛网,结实程度比蛛丝只强不弱,铺天盖地的张开,一圈圈呈辐射状向四周延伸。 他就是落入蛛网左下方的倒霉昆虫,头发缠绕过身体每一处后混入蛛网,交融的天衣无缝。 而作为主人的那只蜘蛛没有身体,只剩一个头,在网的正中央闭目沉睡。 难怪昨夜袭击的黑雾个头也就和西瓜差不多,因为她本体就这么大! “孙……家小姐?孙姑娘?”钱亦尘在内心大胆呼唤,然而发声受阻,只说出了一串唔唔声。 孙文君……或者说孙文君的脑袋立刻震动一下,被发丝吊着向他移动,一切特征都不符合无形无质的厉鬼本质。 店里的小二提过,孙宅的小姐是远近闻名的美人,传言委实不差。 那张姣好的脸小而精致,双眼半阖时有种沉静到极致的美,或者说,鬼气森森的冷艳。 钱亦尘比较害怕的是,孙文君悬在利他很近的地方,彼此呼吸可闻。 没错,她还在呼吸,气流细小而微凉。 什么人只剩一个脑袋还能喘气啊! 钱亦尘盯着那双没有感情的眼睛,最大幅度挣动脑袋示意她解开束缚。 孙文君用一根发丝搔着他的右耳,用别有深意的沙哑声音提醒:“你能做到不要乱喊吗?” 钱亦尘猛点头,那束勒住嘴巴的头发灵活向周围游走退去,活动突然轻松的酸痛下颚:“呼……那个,咱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我又没拿你家银子,绑架我做什么?” 大概聚集在酒肆的修士越来越多,让她沉不住气了,所以先选了比较好下手的那个? 钱亦尘对自己的实力有清楚的认知,有修为又不会什么法术,就像贺兰玖说的,那是现成的补品啊! “谁说是为了绑你?我要你身边的那个男人。”孙文君沿着发丝蛛网的纹路离开。 姑娘,请不要用这么随便的说法,要挖墙角麻烦尽快……不对,这根本不是挖墙脚吧! “你要他干什么?”钱亦尘其实很乐意看到祸害之间打得不可开交,不过赢的一定是贺兰玖,这种唯一的结局比较让人郁闷。 孙文君像只洛新妇一样继续勤劳的用头发织网,眨了眨眼睛:“他的脸那么好,长在身上未免太浪费,不如拿来给我啊。” 钱亦尘十分服气,觉得这个逻辑必须给满分。 不过过仍然试着劝她:“你看你都已经……死了,光剩一个脑袋生活多无趣,还是早点投胎吧。” “不,应该说只剩脑袋的时候,我才真正活过来!”孙文君忽然停了动作飘过来,悬在他眼前作钟摆状摇晃,“华娘本是我家常客,为钱财偷偷给匪徒开了后门,不过那些人一刀把我的脑袋砍下时,我还真是谢谢她了。” 钱亦尘默默看她甩来甩去的灵活动作。 “原来真有办法从讨厌的身体上离开,哈哈哈,从今以后我只为这张脸而活,而且还要换张更漂亮的!”孙文君将铜镜举在眼前。 ……总觉得,话里透出的信息很不对劲。 钱亦尘冥思苦想,却抓不住那种感觉。 时间慢慢流逝,酒窖里没有日夜分别,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别人有没有在找他。 钱亦尘暗自祈祷来的人是封梵,总之不能再让反派借救人行为刷时髦值了! 他无事可做,只好观察孙文君打发时间,发现这个脑袋的日常生活主要由两件事构成。 一,操纵华娘在客栈里走来走去。二,照镜子。 而且后者占了绝大多数时间。 一头长发松松地垂下,从酒窖向着客栈各处延伸,潜伏在门缝梁上,完全看不到末端在哪里。 钱亦尘在蛛网上吊的全身僵硬,脑子却比之前灵活了。 他打解密游戏最多三次通关,在专注思考的情况下,很快察觉到古怪的地方。 “孙……公子?” 孙文君正在网中央顾影自怜,吊起铜镜的坚韧发丝居然因为他一句话崩断几根! 铜镜向地面坠落,在摔碎前总算被她捞住,愤怒的视线盯着俘虏! “你那间闺房里连本女诫都没有,反而放了四书五经文房四宝,而且你声音不如女子细致,我一开始以为人死了就这样,但现在想想,完全是十三四岁的少年嗓音嘛。” 钱亦尘无法转动脑袋,只好用余光看过去。 所以不是她,而是他。 第10章 丘县的人只知道孙家有个女儿,所以他应该一直以来都对外小心的掩藏身份。 联想到那本被烧毁的手札上各种让姑娘们自愧不如的心得,估计孙家人也认为有个美貌的女儿,总比有个拈花涂粉的儿子名声好听,于是不作辩解。 钱亦尘默默地想,就宁朝风气来说,孙家爹娘没有直接抽死儿子以绝家丑而是帮忙掩饰,真可谓一对相当开明的父母啊。 以前孙文君的爱好是作女人打扮,现在没了身体穿不了襦裙,只能通过别的方式打发时间了。 “孙文君,喂,喂!”被吊起来的某人只有嘴巴能动,一连喊了三声。 那个清冷艳丽的脑袋悬在黑色蛛网中央,正对着镜子描眉画眼,无数根头发举起胭脂眉笔,细细修饰脸上的落梅妆,对他的话充耳不闻。 钱亦尘毫不介意被无视,自言自语:“你长得真好看。” 孙文君立刻从上方出现在面前,略显得意的瞥来一眼。 见对方终于不装没听见,钱亦尘趁热打铁的出卖队友:“咱们先来讲道理,你想要贺兰玖的脸,绑架我干什么?说真的,如果你去对付他,我绝对会在旁边看热闹!” 酒窖的四壁都画着阻隔鬼气的古怪花纹,只要孙文君不离开就不会被找到,他光照镜子就心满意足不用吃饭,可钱亦尘再拖下去就饿死了! 严格划分的话,贺兰玖还不算队友,卖就卖了,而且他也知道对方不会输给一个脑袋。 “——你这么说可真让我伤心,若是封梵在,是不是就会有另一种待遇了?” 酒窖的门被猛地踹开,许久没闻过的新鲜空气顿时涌进来。 贺兰玖轻笑着望向那张用头发在空中织成的网,动作一停:“非人非鬼,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只是个美人而已。”孙文君修饰好妆容,并不意外地转过去,狭长双眼一眯,“你这张脸真不错,当男人太可惜了,不如拿来给我?” 贺兰玖反手关门,将气息阻断在酒窖内,烛光下的侧脸开始生长藤蔓般的花纹:“我一向很小气,连个铜板都不会往外借。” “那我就来抢了!”孙文君静静垂在脑后的千万根青丝骤然活了起来,暴射向贺兰玖站立的门口,“从进店的那一刻我就如此计划,可惜你太难对付,乖乖站在那里别动,千万别伤了面皮。” 贺兰玖轻巧迅速地跳开,落在旁边堆到窖顶的酒坛上,笑眯眯嘲讽:“你长得真难看,怪不得这么想要我。” “你竟敢侮辱我?!”孙文君瞬间愤怒,青丝调转方向袭来,每一根都不输带着千钧之力的箭矢! 贺兰玖踩着酒坛上蹿下跳,无奈的摊开手:“实话实说而已。” 青丝纷纷击碎酒坛,幽香的梨花酿洒泄一地,在这种狭小的空间里,孙文君似乎用几根头发都能把他逼的无路可走。 但那个眼角生着泪痣的男人速度也不慢,不一会儿追逐他的发丝纷纷纠缠成结,更难操纵。 孙文君的三千青丝一部分缠在酒坛瓷片上,不得不调动织网的那些也去攻击。 钱亦尘觉得手部的束缚开始松动,拼命从蛛网上挣脱出右臂,但细微的颤动还是传到了发网的主人那里。 “你太碍事了。”孙文君察觉到他在逃跑,狭长的瞳孔闪过冷光,网上分出一根头发向他脖子缠来。 一旁看热闹的钱亦尘很无奈:“……滥杀无辜是不对的。” 立刻用右手护住脖颈,那根细不可见的发丝却勒进肉里,疼痛绵绵的从被捆到气血不畅的手上传来。 “抓住我!”贺兰玖一踩酒坛借力跃起,抓住他衣服贴上去固定身体,居然没有碰到身后蛛网一般的陷阱! “啊,你扯我腰带做什么!”钱亦尘听见布料断裂的声音,急的把左手也挣脱出来,却像在抱住他一样。 “你说呢?”贺兰玖热情的舔了舔嘴角,尖锐如兽类的指甲挑断那根几乎割穿手掌的凶器,然后处理他身上越来越紧的头发。 与此同时冷风袭来,孙文君和铺天盖地的黑发一起迫近,唇角带笑:“就在那里别动,我一定会小心剥下面皮的,虽然失了手脚,但女人的发丝总是十分柔软,而且能做更精细的事……呵呵呵……” “别让我掉下去或者碰到那张网。”贺兰玖突然严肃地告诫,背对敌人,用野兽般锋锐的利爪向孙文君挥过去。 钱亦尘明白现在事态紧急,双手从他肩下穿过在胸前死死交握,哪怕身上的发丝承载两个人重量,穿透衣服不断破开血肉,也没有让他松开! 一滴滴血顺着脚尖滑落地面,挂在致命的青丝网上,让贺兰玖停在空中。 “你居然……毁了我的脸?我的脸!”孙文君向后狂退一丈后顿住,突然发疯的咆哮起来! 那张姣好的左脸上出现三道浅浅血痕,一滴暗红鲜血缓缓淌过侧脸,被他珍重的挂在一根头发上送进嘴里。 贺兰玖没那个闲情雅致去看他容貌毁得怎么样,眼底映出钱亦尘苍白颤抖的唇,拼命撕扯破坏着青丝编织的蛛网。 铮铮的崩断声不绝于耳,像首杀气腾腾的曲子,那张网终于被扯出一个人形缺口,带着钱亦尘落在地上。 “疼疼疼!你知不知道自己多沉啊?”钱亦尘抱怨的拍掉肩头短发,衣袍上血迹斑斑,“再重个三五斤,我就被头发直接分尸了!” “其实我腰上没多少肉,不如你来摸摸?”贺兰玖握住他搁在胸前的手移到腰间,表情却轻松不起来,利爪伤了孙文君,却留着撕裂青铜一样坚硬的触感。 钱亦尘难得没有骂他,怔怔的抬头望向半空,全身的僵硬痛苦程度再次加剧! 孙文君来自破相的愤怒无以复加,那张脸狰狞扭曲,张嘴发出沙哑的咆哮,瞬间有了厉鬼的感觉! 男人的身体……太讨厌了…… 直到那把刀割断脖子,意外帮他摆脱了讨厌的部分,狂喜和怨愤让呼吸永远停止在年二十九的夜里。 从此,只凭借那张脸,他……不,她也可以活下去,而且活得更好! 但那个男人竟敢把它毁了?还留下三道不可能愈合的伤痕! “我要杀了你,杀了你……换上新的皮!”孙文君双眼泛起幽绿邪光,逐一收回缠在酒窖各处的发丝,聚合起来直冲天际。 地面在隐隐颤抖,紧接着酒窖顶端出现裂痕,连上面的厨房屋顶都被整个掀翻! 残月的微光从夜幕垂下,无数丝线般的长发有生命一样扭动飞舞,缠在附近的建筑上重新编织,几乎遮住整个天空。 “怎么发丝和刚才比好像更多了?”钱亦尘仓促躲开坠落的木头横梁。 “我伏在梁上用铜镜照人时,发现几根头发就觉得古怪,你消失后顺着它们找过来的,她的头发有很大一部分从这里延伸出去,控制了整个客栈。”贺兰玖解释的直接从酒窖底部跃了上去,顺便拉他一把,“不过,我也没尽全力就是了。” 话音未落,打算尽力一战的贺兰玖突然神色凝重,右脸的红色妖纹迅速退去,恢复凡人的样子。 钱亦尘不需要询问,已经知道了原因,笑得一本满足。 月光下,封梵提着重剑缓缓走来。 这可不是他在临危关头还要妨碍反派行动去抢回时髦值,而是主角自动登场了啊!贺兰玖自己不想暴露妖怪的身份,别人有什么办法? 钱亦尘心头顿时被“这把稳赢”的念头覆盖,脸色比刚才还镇定,才发现全身都疼得厉害。 伤口倒不大,只是颇深且多,全身疼痛混合捆久了的麻痒,感觉像被人用柳条抽了一顿之后拼命挠痒痒。 挂在发网中央的孙文君,睁开半阖的眼扫过面色冷峻的提剑者,勾起一抹微笑声音嘶哑:“哟,来了位送死的小哥,妾身还未梳洗,可不要见怪呀。” 封梵迷茫的解开重剑的青色油布:“嗯……你不是男的吗?” “哈哈哈哈!”躲在磨盘后观战的钱亦尘顿时笑出声来,封梵这种直觉还真是准到可怕! 孙文君额心的红色梅花背光时如墨般漆黑,被戳中死穴后数千青丝暴起袭来:“你他妈闭上嘴痛快去死吧——” 坚韧发丝单根就能吊起一个活人,与精金重剑激烈交锋,在夜色里碰撞出一串火花。 孙文君如果和刑天一样只有身体,那么会在三招左右落败。然而现在只剩脑袋,说明智商颇高,在莽撞攻击剑锋后摸索出敲门,发丝缠绵的捆住了厉纯剑! 封梵无法和他的怪力抗衡,任由青丝捆着重剑离开地面,向蛛网中央的头颅送去,却在接近时把那把颇宽的剑当成板砖,不偏不倚拍在他脸上! “啊!!!” 甚至能看到几颗牙齿飞出来…… 这下估计孙文君他娘从地府回来,都不一定能认出儿子了。 封梵在头颅的惨叫中抽剑,顺势踩上他额头,一个后空翻落在钱亦尘身边。 “封梵你最帅啦!!”钱亦尘握拳欢呼,顿时忘了时间地点。 封梵提剑侧头看他一眼,表情刚温和了些,眼底却映出什么东西袭来的残影,不由自主跪在地上。 钱亦尘肩上还残留着一根孙文君的断发,本以为没有任何杀伤力,此刻却像壁虎断裂的尾巴一样弹动起来,直直穿进他的身体。 虽然没有流血,但绝对是重伤! 钱亦尘兴奋的表情还凝固在脸上,愣愣的伸手去扶。 他终于做到了任何一个狂热主角控都没做过的事——在开始时狂抢主角戏份,中间当着主角的面公然耍流氓,最后还把主角间接弄死了? 某种程度上来说,已经抵达巅峰了。 第11章 当主角控成为主角 封梵在倒地的瞬间被拖走,万千青丝追随而去,却悉数钉在了石磨边缘! “醒醒,苍生还等着你去拯救,怎么能倒在人生的起点啊!”钱亦尘扶着他靠在石磨背后深情呼唤,暂时躲避攻击。 因为伤口极小没有流血,所以只闻见磨盘白日碾过黄豆的清香……这个味儿对于饿坏了的人来说简直致命! 钱亦尘努力和脑海里循环闪过的麻婆豆腐及豆花饭作抗争,一边试图恢复封梵的意识,然而依旧毫无效果。 毕竟那根头发在没入后没有从另一端出来,而是留在身体里继续翻滚搅动。 “哈哈哈,你倒是站起来啊!还能站起来吗?是不是觉得五脏六腑彻底稀碎了?”孙文君得意的将石磨一下下击成若干碎块,摧毁了他们最后的屏障。 世人常问,长得好看能当饭吃吗? 对孙文君来说,不光可以,还是只剩脑袋也能活下去的唯一动力啊! 但现在,失去血液的白森森五官几乎错位,被重剑迎面拍过后已经完全没有人的样子。 一天没吃饭的钱亦尘,一瞬间以为自己看见了拍黄瓜…… 同样□□的,还有贺兰玖。 比起魂魄,饭食转化的力量实在太微小,孙文君凭着一腔怨力让自己变成半人半鬼的状态,那种强大的厉鬼气息对他来说,才是可遇而不可求的食物! 然而钱亦尘想都不想,一巴掌把难耐的贺兰玖按了回去:“还不到你出风头的时候,等封梵恢复再说!” 贺兰玖脸颊挂着一缕黑发,有点无辜的抬眼看他:“……我饿了。” “这是为你好。”钱亦尘望着天空蛛网上的拍黄瓜公子,语重心长的告诫。 孙文君毁容之后在夜空中又哭又笑,突然顿了一秒,操纵青丝调转方向直奔远处。 糟糕,后院厨房被毁的动静太大,惊醒了客人和小厮,连花聆也前来查看了! “把路挡住,不要让人过来!”钱亦尘高声提醒的堪堪躲过攻击立刻。 花聆还睡得迷糊,愣了片刻才摸清状况,拔下头上的那串紫藤,扔在地上双手结印:“知道了!” 紫藤入土的瞬间纠缠疯长,构筑起一片密不透风的藤蔓墙,黑色发丝无法穿透,在灵力屏障上激起阵阵雨滴般的涟漪。 不用担心孙文君吞噬凡人魂魄壮大力量,接下来就是如何给封梵争取时间解决他的问题了。 钱亦尘从石磨台后跳出来,嘲讽的深吸一口气吸引火力;“孙文君,你现在长得跟拍黄瓜一样敢照镜子吗?我告诉你,再吃多少生魂都不管用的,还是躲进深山老林别出来了!” “你你你——去死吧!”头颅气到丧失理智,调动全部发丝向他射去,在月色下成了一片黑压压的阴影。 钱亦尘没有游刃有余的速度,连忙就地滚开躲避。还不到贺兰玖暴露妖身的时机,只能他去送助攻了! 在后院里上蹿下跳一番,居然凭借运气屡次躲开了坚韧青丝的围堵,几根头发蹭着他的身体没入地面。 “像你这种人,哪怕没毁容也只能算个中人之姿,还真以为自己美若天仙了?”钱亦尘上蹿下跳的继续嘲笑,顺手抹了把脸侧的汗水,发现自己在耍嘴皮子方面也很有天赋。 可现在的情况不太乐观。 他背后就是花聆用藤蔓构筑的屏障,保护了客栈里的凡人,也阻断了退路。 孙文君的发丝没入泥土后绷紧,东一根西一根将后院填满,在空中居高临下的冷笑:“你难道没发现,我每次攻击之后都不会收回全部的青丝吗?这里能让你落脚躲避的地方已经没有了,乖乖死去,你的脸生得甚是平庸,不过那双眼睛还不错,我会把它挖出来好好珍惜的。” 什么叫甚是平庸,你这个人到底有没有审美啊! 钱亦尘刚想挽起袖子跟他辩驳一番,但危难时刻还纠结这种问题也太认不清状况,只好尽量维持不屑一顾的高冷表情反问:“没有退路的人真是我吗?” 那个挂在青丝蛛网上的头颅呆滞片刻,所有发丝突然冒出滚滚青烟,剧烈燃烧起来! 如果从空中看去,他落在地上的头发并非杂乱地填满院落,而是形成蕴含灵气的古怪花纹…… 那是钱亦尘唯一会画的符咒,在逃跑时引导他的攻击,用发丝绘成了一张暴炎符。 “啊啊啊!” 孙文君狂叫出声,满头乌发上的阴气成为最好的燃料,青烟持续不断,不管如何挣扎都无法熄灭! 灵火仍在不依不饶的灼烧,用痛苦清洗怨力。 与此同时,封梵蓦地出现在他脑后,厉纯剑没有闪过寒芒,却仍然无比坚定地从上至下没入。 “我……我……”孙文君几乎脱出眼眶的双目流下血泪,连完整的字句都说不出,没有手脚,所以用目光接近贺兰玖,盯着那张脸直到呼吸停止。 暴炎符将发丝和他头颅中的鬼气灼烧殆尽,渐渐剩下光秃秃的焦黑,分辨不出原本的样貌。 孙文君没有彻底死去,而是凭借强大执念将自己的魂魄禁锢在了脑袋上,打散执念的方式,就是再杀死他一次。 魂魄本相小巧圆润,像颗荧白的牡丹花苞,终于脱离头颅,飘到贺兰玖附近缱绻地绕了一圈。 最终不甘心的沉入地面。 无论生前如何作恶多端,洗清罪孽后的灵魂都荧白干净,归于地府。 钱亦尘身后的藤蔓纷纷解开,屏障消失后跌倒在地:“可算去投胎了……小二,给我来盘拍黄瓜加麻婆豆腐!” 一双脚垂在他面前,再往上是红衣的下摆。 贺兰玖表面相亲相爱的伸手把他拉起来,帮忙掸掉身上的灰尘时压低满是威胁的声音:“毁了我一顿饭,你要怎么赔偿?” 钱亦尘哆嗦一下跳开三丈远,求救的蹿到提剑男人身旁:“封梵,不要把我丢在这里!” …… 二月十三晌午,通往青州的官道旁,茶寮。 三男一女围坐在一张桌子前,听见周围歇脚的食客在议论丘县那家酒肆。 花聆从头上的紫藤花串中拔下几朵,挨个丢进三人的茶杯里:“这是贿赂,我离家就是为了见见世面,好不容易遇见一个处于人鬼之间异类,结果还被你们先解决了,所以一定要带我去见识一下猎人盟会。” “不好。”封梵干脆拒绝,垂眼看着在热水中沉浮的细碎花瓣,“我听说抚州花氏门风极正,你不能成为猎手。” 花聆在紫藤香中满不在乎的挑眉:“要你管?钱亦尘,你不也是盟会的人吗,听说过有老猎手介绍,新人加入也就容易多了。” “我都听封梵的。”钱亦尘附和地拒绝,捧着热腾腾的茶杯驱散寒意,“召集令是十五抵达盟会,预计明日就能抵达,还能提早一天,不如去城里转转?” 贺兰玖冷哼一声,将热茶汤一饮而尽:“我不去。” 钱亦尘自从被威胁后就和他保持距离,寸步不离的跟着封梵,立刻露出笑容:“那正好,你不去的话,我也能放心的出门了。” “你们不是结伴同行吗?”封梵拿过桌上的萝卜馅儿包子,咬开一口慢慢下咽,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针锋相对。 “同行也可以分道扬镳啊。”钱亦尘目光挑衅扫过对面的红衣男人,“以后我跟着你混了,到青州之后咱们住哪儿?” 花聆不满的扁嘴,一眨眼又抛了新的问题给封梵:“还有件事,那根头发没入身体后几乎绞断了你的血脉肺腑,为什么还会安然无恙?” “我……在青州有处住所,不比客栈舒适,但多少安全些。”封梵落寞的想了许久才回神轻咳一声,分别回答他们的问题,“至于花聆想知道的……你们去了之后,就明白了。” 去了之后就明白? 哪怕好奇心不算重的人都觉得疑惑,贺兰玖瞥来懒洋洋的一眼。 封梵在青州的住所不远,行了不到半日,便抵达城内那个精致的半旧宅子。 推门时,屋檐下一串生着暗绿铜锈的铃铛轻响,显得古朴又亲切,和封梵本人的冷漠气质截然相反。 太阳还未落山,小院里有个姑娘在汲取今日最后的暖意,面色红润,却像死了一般闭眼安静的躺在木榻上,还有人坐在旁边,把簸箩里的干辣椒串起来。 “阿梵?你怎么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叫别人送个信都好!”串辣椒的中年女人听见声音,抬头正好看见这一行人。 “赵婶。”封梵破天荒露出浅浅的笑容,“我带朋友回来住两日,有其他的事情要做,给你支的银子还够么?” 赵婶放下簸箩,唠唠叨叨的拉着他看了半天:“够的够的,倒是你带人回来不提前说,家里的菜是不够了,我赶紧出去买一些,不然闭市后什么都没有。哦……要先把小雨送回屋里……” “我来,赵婶你先出去。”封梵侧身让开大门,将重剑解下放在木桌上。 钱亦尘也赶忙让路,退到墙边时才发现角落都画着奇怪的符咒,加上沉睡在榻上的小姑娘……终于知道她的身份了! “这是我妹妹。”封梵解释着将轻飘飘的妹妹抱起来,送到旁侧的屋子里,又立刻出来,“她……” 钱亦尘难以自制的打断他的话:“魂魄不全,而且只有一半身体?” 封梵颇为意外地看着他,最终缓缓点头:“没错。” “可我看那姑娘也没缺胳膊少腿,何来少了一半?”贺兰玖已经十分自来熟的在院中坐下,捏了根红艳艳的干辣椒研究。 “有种法术,可以将一人的身体分给两个魂魄。两人使用的身体外表看起来毫无异状,实际上却只有一半,行动起来会比较困难。”钱亦尘边说边确认封梵的神色,默默咽下后半句话。 不过主角没有受影响,他缺失的那半身体,被人用女娲留下的塑人泥补全了。 一半躯体用神泥重塑,什么邪术在身上都大打折扣,这就是属于他的外挂! “数年前家里出了变故,小雨因此魂魄不全,我进入盟会只为了能找到最好的招魂法器,将她缺失的魂魄唤回来。”封梵轻声解释,有种被钱亦尘深深了解的熟悉感。 他为了还清高人以术法留住小雨魂魄的恩情,在变故后加入盟会,然而猎手逐利而走,彼此也只是点头之交而已。 和厉鬼妖孽作战,所求不过重新恢复到阖家团圆的日常生活。 旁人只觉得他独来独往不好接近,还没有人知悉的如此深刻…… 钱亦尘望着空荡荡的木塌,想的却是其他的事情。 原作中主角是个稍显冷漠的人,变强就是为了让妹妹醒来,一路熬过腥风血雨的战斗,出发点却只是极微小的愿望,更容易引起共鸣显得格调非凡。 脚踩修真界黑白两道又如何?他只想过平静的生活而已。 这种嘴上说着不要行为还是很诚实的行为,真是看得读者……爽死了! 而钱亦尘这么喜欢主角,当真只是因为他的人格魅力吗? 旁人享受的只是那个角色呼风唤雨而已,登上巅峰必要的痛苦又没落在自己身上,谁有那个条件感同身受? 封梵手持重剑大杀四方,原作中只提过一句的动机在后面被彻底忽视。但眼前,的确有个活生生的人在战斗中疲惫到极致,也只能一路向前。 只享受他的爽快,还算一名合格的主角控吗? 钱亦尘突然大步走到封梵身边,轻而微颤的声音贴着他耳边:“如果你真想唤醒妹妹,过上平静生活,就把那个别人让你拿的东西,交给我。” 他说完之后长出一口气,感觉主角光环已经赖在身上不走了。 第12章 “那个匣子是有人托我带到青州的,在主人同意之前,恐怕无法转交给别人。”封梵迟疑的皱眉拒绝,并不理解他的要求。 “给你东西的家伙是不是掩藏了气息,还用黑纱蒙面看不见脸?”钱亦尘立刻反问,顶着他惊讶的目光咽下“那就是在设套骗你啊!”这句话,换成了比较温和的说法。 “不用现在交给我,只要在去盟会分部的时候放我这里就行了。放心,我绝对不会害你,而且这样才能离你安稳度日的追求更进一步。” 不光如此,以后的劫难我帮你度,女主我帮你追,连妹妹的魂魄我都帮你找回来! 已经看到过大杀四方的主角了,这一次,就让他最喜欢的角色走上不同的道路吧。 封梵被某种程度来说料事如神的他震惊到,轻轻点头:“好,但如此一来,你会不会……” “我当然没事!”钱亦尘想都不想的保证,觉得悄悄话说久了显得可疑,离远了些提高声音,“我不擅长招魂术,不过如果在盟会里遇到此类法器,我一定会帮你留意的。” 贺兰玖在身后不远眯起看透一切的双眼,语气像是明知故问:“在讨论给那姑娘招魂的事情吗?你可真是……善良啊。” 钱亦尘心头狂跳,好在外出买菜的赵婶已经回来,用热情的招呼打断了他探究的目光。 家常菜不如外头馆子里的卖相可人,但端上来是那份心意就足够美味,一群人在主屋里吃了晚饭,顺便问了问小雨姑娘的具体状况。 封家双亲具在时家境不错,直到数年前某夜被潜入宅中的妖邪吞吃殆尽。封梵回家时正好看到满地鲜血和仅剩残骸的妹妹,灵力觉醒重创妖邪,却只救回了小雨的残魂。 能够承载魂魄的身体已经残缺,还好附近有高人感应到灵力波动,觉得他是个可用的人才,用法术分出了封梵一半的身体给妹妹寄魂,还拿女娲大神留下的塑人泥填补他的缺损,招揽进猎人盟会。 不过封梵隐瞒了一些,没有提到极其珍贵的塑人泥,只说用了其他灵物增强体质。 “小雨魂魄不全所以一直沉睡,所需要的一切消耗都由我来提供,所以不吃不喝也不会死。但只要能补齐她的魂魄,就可以醒来了。可惜我试过一些法器招魂,全部没用。” “招魂都唤不回,只可能是被束缚在什么地方了,说不定就在你当年重创妖邪的肚子里。”钱亦尘放下筷子认真讨论。 他这句纯属猜测,到底是谁害死封家上下作者还没个交代,不过不妨碍读者们的猜测。 塑人泥又不是什么普通的东西,那是重塑身体系的法宝榜首啊!怎么可能正好有高人经过,正好还随身携带这玩意儿,所以当年那个给封梵帮助的人,很可疑! 不过这话不能直接说出来,毕竟封梵目前还是挺信任那个高人的。 钱亦尘随口说了几个招魂法器的名字,顶住贺兰玖越来越不善的目光,拍着胸脯保证一定会帮他弄到手,暂时结束了这个话题。 “我们家不研习这类法术,不过我之前在院子里埋了几粒种子,等天气一暖就会开花啦,风景也好些。”花聆是唯一正统的修行者,晚上餐风饮露,现在正捧着清水喝,“话说回来,今夜我要睡在哪里?” “剩了三间空屋还够我们歇息,赵婶已经去打扫了。”封梵在灯下的眉眼舒展随和,突然又显得为难,“只是不够一人一间的,有两人得挤一挤。” 那就挤挤呗,头上有屋顶的地方都能睡。 钱亦尘嘴角微翘的还沉浸在给主角送到助攻的喜悦中,然后惊悚的发现封梵正在看自己,才恍然大悟:“什么意思?让我跟你住一起,没问题啊!” 封梵默默注视他脸上的迷之微笑,紧张的差点把筷子捏断了!“那个,抱歉我睡相实在不好,劳烦你和王道友住一间吧,反正在酒肆,你们……” “别别别,他睡相也不好!”钱亦尘吓得差点从座位上跳起来,“我不要和他住一起,绝对不要!” “你不愿意的话,我可以在院子里凑合一夜的。”贺兰玖无比诚恳的端起酒杯,单薄红衣下露出一截手腕,更像委屈,“只是冷而已,现在都二月了,冻不死人的。” 不不,还是冻死你算了…… “不过随便凑合几天而已,矫情什么,修道者出门在外一颗心波澜不惊,处处都是仙境。”花聆不以为然的别过脸,嫌他挑三拣四。 钱亦尘一颗心被有苦说不出的泪水浸泡,只想高声呼唤妹子你不清楚状况就不要乱谴责啊! 以现在这个情况,他和贺兰玖单独待一夜的话,还有命活到第二天天亮吗? 封梵,你怎么还跟着点头!难道也信了那家伙的双修谣言? “好吧,只是凑合一下……”钱亦尘败下阵来,不情愿的点头同意,瞥见贺兰玖在旁边得意的眼神,突然怒火中烧! 桌下的脚悄悄伸过去,捕捉到他的脚面后毫不留情地踩上去! “……”贺兰玖左脚被他反复碾压,面色微变一副忍痛的模样,惯常的含笑表情再也维持不住。 哈哈哈哈,反正早晚都是一死,还不如死前报复个痛快!另只脚已经收到了椅子后,看你怎么反踩! 钱亦尘表面如常内心狂笑,继续泄愤的小动作,身体却突然一僵。 贺兰玖悄无声息的伸来右腿,小心触碰他在自己左脚上碾压的脚尖,又勾着小腿一路往上滑,带着挑逗越过膝盖,继续向上,落在他两腿之间…… 不小心玩脱了啊! 钱亦尘打个哆嗦腾的跳起来,语气像是交待后事:“……我吃饱了,现在就去休息。” 宅子的东侧客房,刚擦过的土炕铺着客栈里比不了的新棉花被褥,显得暖意融融。 钱亦尘躺下不久便听到推门生,一动不动的面向墙壁努力装睡,自认为演技足够完美,又听见贺兰玖在说话。 “诶,我一直很想知道为什么同样刚认识不久,你却对封梵的事情特别上心?” 询问的人坐在床尾等了半天也不见回答,干脆一把掀起被体温焐热的被子,盖在了自己身上。 钱亦尘再也装不下去,翻身而起一挽袖子和他争抢:“有完没完?那被子我刚暖好,还给我。封梵就住在隔壁,我喊一嗓子他就过来帮忙了!人家又不和我抢棉被,我当然对他好。” “是吗,那还给你。”贺兰玖本来抱着棉被不撒手,闻言痛快放开,侧身躺在旁边,一挥手将油灯熄灭。 抢赢了?! 钱亦尘差点因为他突然松懈的力道撞墙,在漆黑房间里愣了一会儿,把暖烘烘的被子盖在身上,却怎么都睡不踏实。 “还有一床棉被呢,抢不到我的,也不能这样啊。” 贺兰玖一副无所谓的语气:“……其实我没有体温,如果没有热源,盖几层也暖不起来。” 钱亦尘缩成一团,继续沉默。 “啊!受不了你了!”片刻之后,他忍无可忍地把自己温暖的被子劈头甩过去,摸黑扯起床尾的新棉被重新盖上。 起初是冷了点,但总会慢慢被暖起来的。 贺兰玖枕着手臂轻笑一声,今晚没有再扰他,好像真的陷入梦境。 只有一滴血离开他的指尖,借着夜色潜入隔壁屋子。 封梵正在休息,厉纯剑安置手边,随时能出鞘的杀气凛然,对一切妖邪的出没都格外敏锐。 但这次的敌人非同一般,甚至没有任何杀意,只是试探。 暗红的血滴落在他额心,触感极轻,却在试图渗入身体的瞬间蒸发殆尽! ……按照封梵在晚饭时说的,他被某人用法术填补了残损,但这世上能够重塑人身的法术屈指可数,而且总会留下种种后遗症。 只有一样东西,才可以如此完美的与魂魄契合。 没错,填充封梵身体的,的确是洪荒大神女娲留下的塑人泥。 贺兰玖在黑暗里睁开亮晶晶的眼瞳。 早知道,他就不用去闯凤麟州了。 第13章 青州有家当铺,高墙深院,白天客人进出生意红火,夜晚换上白底青纹的招牌,又是另一番景象。 通晓异术的人一看就知道,晚上挂出来的招牌上面绘的是走煞纹,驱逐邪煞之气。 猎人盟会里的野生修士路过此地,看到店铺挂出走煞纹,就知道这里是盟会据点,能够售出平日猎得的妖骨灵元,或者有其他待捕的妖物,可以进去询问情况。 但当钱亦尘来到当铺门外时,抬头看见的却只是普通的招牌:“怎么回事,店里的人忘了换上走煞纹吗?” 白日的招牌在满月下摇晃,显得非常不合常理。妖鬼哪怕拆成零件,只要存在就会引来更多邪气,没有走煞纹保护绝对不行! 贺兰玖在紧闭的当铺门口俯身,指间往铜锁上一抹,吹掉灰尘后转身:“至少十天没开张了,店里有没有活人还不一定呢。” 钱亦尘当然知道里面没活人,正因为如此,才跟封梵说他是属于青州分部的猎手,否则这个谎迟早会被人戳穿。 摸了摸怀里的东西,他淡定地带着两人向后院走:“我们翻墙进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当铺四周暗伏禁制,不过对人无效,空荡荡的院子周围是几间库房,才靠近一点,就闻到了淡淡的血腥气。 封梵对这里极为熟悉,立刻推开血味最强烈的左侧库房。 触目所及全是大片干涸的暗红色,有个死人半跪着趴在一口木箱上,背部不自然的弓起,双手无力垂下,左手小指残缺。 驻守在分部的只是个普通人,平时工作不过传递消息,没有要用法术的地方,为什么还会被袭击? “一招毙命,然后凶手打开他身下的这口木箱,又随手把尸体丢回去。”贺兰玖燃起库房里的蜡烛,扫了一眼死人背后几乎穿透身体的狰狞抓痕,“是妖怪干的。” 妖怪这种东西说起来全身是宝,骨皮可炼器,灵元也能制成增进修为的丹药。不过它们作为法器的原材料,本身却很少使用工具,多半依赖牙齿和利爪。 世人皆知狐妖善惑,蛇妖善缠,谁听说哪个妖怪手持板砖去干架的? 钱亦尘小心翼翼的把箱子从尸体下抽出来,抬着边缘打开发现空无一物:“封梵,你知不知道里头原先装了什么?” “以前库房里还没有这样的箱子,大概是从别处运来的。”封梵正门槛下捡起某个东西托在掌心,闻言望过来,“上面没有任何符咒禁制,看起来并不危险。” 要是重重禁制保护的珍稀品,杀人夺走也不稀奇,但随手放在小箱子的……至于吗? 钱亦尘对着木箱边缘的血痕出神,一句话脱口而出:“这里面原来放了几卷竹简,被人拿走了。” “是吗?”贺兰玖似笑非笑的走过来,在旁边俯身压下声音,“看样子你早就清楚这里的人会被杀,才放心大胆的伪装成猎手,知道丢失了什么也不稀奇啊。” 钱亦尘无视他怀疑的视线,理直气壮的找到理由:“你看箱子大小,再加上用的是防虫蛀的樟木,只能是放竹简一类的东西了。对吧封梵?” 封梵刚想点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有个粗野的声音先响了起来。 “你们是谁?管事的怎么了?!” 来者身形健硕,夹着一股罡气从外闯入,在二月的料峭春寒中还把短打的袖子挽起来露出膀子,一看就是不怕得肩周炎的勇士! “和你一样被召集到此地,我们刚到。”钱亦尘赶紧起来解释,站在库房中间阻断双方不善的气氛。 来人依旧满脸怀疑,绕过他直奔地上的尸体:“猎手?我怎么以前没见过你。” “……我是新来的。”钱亦尘面不改色的在旁边解说,“已经检查过一遍,他是被妖怪所杀,至少死了十几天,我们就算真的动手也早该逃了,不会在这里被你抓个正着。” 闯进来的彪形大汉根本不听,低头瞥见尸体缺了左手小指,喃喃念出一串咒文,目光立刻如刀扫来:“我还没见过这么蠢的凶手,管事的指环为什么在你身上?” 一道冷风携杀气袭来,钱亦尘后退半步躲开他直劈的一掌,怀中短短的一截小匣子却正好被勾出来落在地上! 这是之前某人蒙面交给封梵的,被他要过来揣在身上。现在匣子落地磕开,一截断面处还染血的小指掉出,上面还套着只木指环。 “为什么你会有这东西?指环上的告急法术在死后仍能被催动,你不想被认出身份又摘不下来,干脆把管事的小指砍掉了!” 好一个自问自答,把原因说得清清楚楚。大哥,你真是太聪明了! 钱亦尘拦住想解释的封梵,英勇的把一切责任往自己身上揽:“别人交给我的,让我在十五这天带着它过来,你爱信不信。” 主角曾经因此被当做凶手卷入麻烦,当然,辩解方式却比他帅多了,是把对方揍趴下以后才解释。 钱亦尘在实力不够的情况下只好倡导和平……可惜没什么用。能确认他身份的人都死了,可以随便编造,但看起来又更加可疑了啊! 大汉怀疑的在烛火下一瞪眼睛,放开尸身扑向他:“胡说!片刻后盟会的大掌事抵达,赶紧把箱子里的东西交出来!” 对方身份成谜,而且很有可能杀死了分部管事,不管他要拿走什么东西,总之趁总部的人没到,先抢走没错! 贺兰玖鬼魅一般出现在他身后,轻声问:“别着急灭口,你当我死了吗?” “谁?”大汉惊悚回头,才发现库房内还有个人,只是对方属于人的气息极其微弱,勉强分辨才能找到一丝活气。 三对一似乎必输无疑,但红衣男人身上没有任何法力痕迹,另外那个藏指环的修为浅薄,唯一需要留意的,就是背负重剑的了…… 封梵敏锐的察觉到杀气,厉纯剑解开束缚握在掌心,气氛剑拔弩张时身后传来有力的制止! “住手!哈啊……” 前两个字铿锵有力,忽略掉后面那个呵欠,还是挺有气场的。 满脸倦怠的男人乘月而来,懒洋洋跨过门槛,一只手还在揉眼睛:“怎么了?我听说在青州发现一卷古时竹简,所以过来看看……妖袭?!” 最后两个字落地后室内一阵沉默,大概是没人想到会有人如此……不上心。盟会在青州据点被妖物摧毁,有人惦记着给主角送助攻,有人暗怀鬼胎准备夺走引起纷争的宝物。 但都不会像这个男人一样,面对什么都懒得几乎没骨头。 “鱼先生,他们杀死了这里的管事,刚才还想对我出手,箱子里的东西也不见了!”大汉抢先开口,表明立场的站在鱼先生的身后。 钱亦尘忿忿的睁大眼睛,你说一脸柔弱的白莲花玩儿恶人先告状也就算了,这种满身横肉的大老爷们怎么也来这招! 只好诚恳提醒:“兄台,像你这种出场半天没名字又嚣张的人,一般活不了几万字,还是低调为好。” 全场,不明所以的茫然。 至于那个懒洋洋的男人,他已经想到了对方全名。 鱼如水,猎人盟会的大掌事,地位仅次于掌事盟主,也是用塑人泥修补封梵身体的“路过高人”,可疑程度排名第一! “丁彧说你杀了这里的人,是吗?”鱼如水慢吞吞挪到尸体身边检查,本来该露出个洞悉一切的冷笑,却又打个呵欠,抬了抬眼皮盯着封梵。 封梵曾承了他的恩情,收敛起气势摇头:“不是我。前几日在丘县,有人隐藏身份拿出盟会令符,让我把某样东西带到这里,只是现在才知道那是管事人的小指。” 话音未落,大汉已经察觉到他话中的漏洞,梗着脖子反驳:“刚刚还说是那个人拿的,怎么现在又变成你?” 钱亦尘无奈地叹气,封梵这么诚实,完全解释不清了。 “我觉得也不像你做的,毕竟是隶属于总部的猎手,不至于为一卷竹简杀人。”鱼如水对反驳充耳不闻,一身麻色粗衣比起修道者更像普通农户,只有那张无精打采的脸还算仙风道骨。 名叫丁彧的大汉仍然不放心,警惕的目光扫过贺兰玖:“先生,这两人自称盟会猎手,您认识吗?” “我怎么知道,我连总部的人都认不全,懒得记。”鱼如水站起来环视还算整齐的库房,除了那口木箱,其他的东西都没动过,“不过,我用今夜的睡眠保证也不是他们做的。” 他停下脚步,意味深长的视线越过空气落在贺兰玖身上:“如果是你动手,不会做的漏洞百出。” “过奖。”贺兰玖颇为谦虚的微笑,拍了拍钱亦尘的肩膀,“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这是我的人。” 什么情况?原作没提过他们认识啊! 钱亦尘眉头一跳,以前觉得少了自己,贺兰玖不可能成功混进猎人盟会……但现在看来,他和二把手早就认识? “刚才在门槛出捡到这个。”封梵打断他的思绪,摊开掌心露出里面的半颗橡实,“鱼先生,附近哪里有橡树?” 第14章 “先不说这个,你们之前谁看过那卷竹简?”鱼如水没得到回答,撇着嘴从怀中摸出令牌扔过去,“丁彧你回总部,找掌事盟主说明情况。” 丁彧接住红底黑字的令牌,犹豫的在原地没有行动:“先生……” 鱼如水懒得催促干脆不理他,捏起封梵手里的橡实,转身在墙角百宝格上翻找。 因为连自言自语都懒,所以钱亦尘也不知道他在找什么。 只看见鱼如水似乎嫌光芒不够,便走到桌边将烛台来回摇晃,而焰心居然没被吹灭!反倒一分为二再分四,悬在空中越来越多,分散成上百朵一模一样的摇曳光芒,顿时照亮整个库房! 丁彧被晾了许久,不满的收起令牌闷声告辞,出门前还恶狠狠盯了一眼可疑的钱亦尘。 “……管事的小指,到底在谁身上?”鱼如水翻了几本百宝格里的古籍突然开口,开始对着剩下的发呆。 “我我我!”钱亦尘赶紧跳出来,“刚才真是从我这里掉出来的。” 鱼如水在满室烛焰中转身,将那颗橡实弹向他额头:“那就你吧。青州附近唯一生长橡树的地方在鸟危山,去找到那妖物带回竹简,或者带回里面的内容。成功后不管你之前是不是真正的猎手,往后就是了。” 他很少说这么长的话,紧接着又是个长长的呵欠,一副半梦半醒的迷糊状。 修行者每日打坐二三时辰就能恢复精力,个别吸纳月华修炼的还越到半夜越精神,但看这位大掌事的状态,估计白天都能睡死过去! “没问题!”钱亦尘自信满满的答应,这才意识到主角任职的猎人盟会是个多么不正常的地方,紧接着终于诞生出抢戏成功的欣慰感。 如此一来,封梵就会避开接下来的冲突,专心补全妹妹的魂魄了吧? 鱼如水又从怀中掏出张写了名字和生辰的白纸,三两下折成纸鹤:“封梵你也别闲着,帮我把这个人找来。他擅长招魂之术,如果去鸟危山的人无法复命,还能把管事的从地底下叫上来问问情况。” “是。”封梵侧头看着飞来的纸鹤落在肩上,离开前递过来一个安心的眼神。 钱亦尘和他对视点头,脸色认真了些,对那个懒洋洋的男人有了新判断。 鱼如水满脸倦怠胡子拉碴,看上去不修边幅的像个农夫,三个安排却全然滴水不漏。 不过仍然可疑,非常可疑。 他能帮素不相识的封梵重塑身体,说明还是有点同情心的,但发现盟会下属被袭击的尸体居然一点过度反应都没有?这也太不正常了! “你在想事情?”贺兰玖看见封梵被支走后心情大好,笑眯眯的俯身捡起橡实,“难道在想我和他是怎么认识的?问吧问吧,我肯定告诉你。” 钱亦尘望着心中可疑人物的邋遢侧脸,脱口而出地反驳:“怎么可能!我在想他面对横死的手下还无动于衷,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计划。” 贺兰玖的浅笑顿时僵硬,片刻才恢复:“一天恨不得有十三个时辰拿来睡觉的人,应该懒得策划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吧。” “分部的管事遇害,我不光震惊还很心痛,但把这些情绪表达出来实在太麻烦了。”鱼如水赞同地点头,挠挠胡子拉碴的下巴解释。 钱亦尘心情复杂的喃喃:“那么你今天出门时记得穿件齐整衣服,看来已经是很勤快了……” “他就是这个样子。”贺兰玖亲近地拍着他肩膀,“以前把我从万妖窟里捡回来,本来以为还能给顿饭之类的,结果只捡回来而已,根本什么都不管……所以哪怕是猎人盟会的大掌事,也没有把我拆开拿去炼法器?” 鱼如水左手一挥让百朵烛光重新汇聚,还算认真的抬了抬眼皮:“嗯,因为懒。” …… 立即前往鸟危山,刻不容缓。 妖怪抢竹简不像吃唐僧肉,到手后还得焚香沐浴挑个良辰吉日开餐。有可能看完竹简的内容就烧了,还有可能直接将其卷走逃之夭夭了。 反正,捉妖要趁早。 鸟危山顶是一处绝岩峭壁,高耸如天,据说连飞鸟都越不过去,山下长着许多橡树,到了季节便有人采橡实拿去贩卖。 钱亦尘走在崎岖山路上,最初全身的干劲慢慢随时间泄走。 为什么上一次是封梵带着女主来,这一次就是他带着贺兰玖了?早知道出门时就该叫上花聆,省得那人目光灼灼的走在他背后,让人全身都不自在。 钱亦尘在黎明的山中又走了一阵,忍无可忍地转身:“你能不能别紧跟在我背后,保持至少三尺距离可以吗?” “山道难走,万一你在前面脚滑了跌下去,我也能及时拉住。”贺兰玖挑他走过的地方落脚,无比轻松的贴着脸停下。 不,这是上山,他脚滑的唯一结果就是撞上身后的人一起滚落。 钱亦尘拿他没办法,愤愤的继续前进,侧后方突然传来极其强烈的压迫感!“你又要……” “嘘。”贺兰玖盯着后方的枯草丛示意他安静,神情严肃不像伪装。 枯黄草丛的高度还不到膝盖,看样子藏不住什么猛兽,至少不用担心是熊或豹子。 钱亦尘看了一会儿觉得没有危险,将目光挪开时,余光却蓦地瞥见什么东西,一寸寸抬头。 树上,有双眼睛。 有的人对不善的视线很敏锐,不过哪怕他神经再粗,也无法忽视那股如有实质的杀意。 敌人蓬松的尾毛几乎和身体一般长短,看上去比家猫还大一圈,毛色褐黄,背部有五道明显的灰白条纹,各项特征都表明这是一只…… 圆滚滚的花栗鼠啊! “吾乃此地新主傲穹,汝为何人?” 它居高临下的发出低沉咆哮,闪电般从一棵橡树蹿到另一棵上。 你说你一个腰比脑袋还粗的啮齿类动物,叫豆豆或者球球之类的名字不好吗?为什么要叫傲穹,有没有考虑过傲穹的感受! 第15章 鸟危之山 钱亦尘压下狂笑冲动,努力保持着对一山之主基本的尊敬:“我听你的口音不像是本地鼠啊,新来的吗?” “老家在别处,刚搬来这里不到半个月,不过鸟危山从今往后就是我的地盘了!”傲穹盘踞在树上说的掷地有声,乌溜溜的眼睛神采飞扬。 钱亦尘十分客气的向前走了几步:“这位新山主,我有件事要问……” “小心!这只妖兽身上有大量死气堆出来的味道,极其危险,不要过去。”贺兰玖立刻压低声音按住他的肩膀,摸出那颗橡实一弹,“这是你掉在当铺里的,之前有没有在那里看见一卷竹简?” “哦哦,谢谢。”傲穹两个爪子接住橡实,毫无心机的用门牙啃起来,“有个男人让我去当铺里拿回竹简,还说成功之后,这座山和山上的橡实就是我的了。” “所以你拿走竹简,还杀了店里的掌事……”钱亦尘神色复杂的停在原地,抬头望向那只圆滚滚的花栗鼠,发现对方啃完了橡果,正在用爪子洗脸。 要是个穷凶极恶的猛兽也算了,就这么一只又肥又短的耗子……真的很难让人生出提防心。 但贺兰玖的试探太过奏效,花栗鼠完全没有警惕便将一切和盘托出。 “我也没办法呀,我想要竹简,他们就开始念咒,念得我头都疼了,到现在还无法化形,还得用原身把其他的尸体一路背回来!”傲穹一派天真地抱怨,把橡实的壳扔到树下。 是了,当铺里的伙计绝对不可能只有一个人,但只有管事的尸体留在原地。 那么剩下的尸体……都被带走了?难道还有其他作用? 钱亦尘被晨风吹得后背发凉,尽量维持如常的语气问:“让你抢竹简的男人是谁?鸟危山以前是他的地盘?” “不知道。我之前住在别的山头,那只犬妖说这里有吃的,就把我带来了。”傲穹老实回答,馋兮兮的眼睛在他身上瞄来瞄去,“诶,你们还捡到其他橡子吗?” “没有……”钱亦尘脑袋抬久了,头晕目眩的撑着树。 花栗鼠成妖也不能带来什么智商上的飞跃,竟然信了这种话? 这座山估计也不是犬妖的,好比一个身无分文的流浪汉,说只要你帮忙,我就把其他人的房子送给你住一样,原来是被空头支票忽悠去干坏事的啊! 钱亦尘强忍着拧开它小脑袋的冲动,编造出一个符合傲穹智商的谎言:“请问这位山主,犬妖拿走竹简了吗?如果没有能不能让我们去看看,只是看看,不会抢你的。” 傲穹的尾巴在身后扫来扫去,愉悦的跳到远处橡树上:“好吧,本山主允许你们看一眼,跟我来。” “哈哈哈!”贺兰玖很不给面子的狂笑,跟上后又提醒,“千万别离它太近,否则你的魂魄会被纠缠进死气里。” 钱亦尘记住傲穹在树间跳跃的方向,惊悚地转身:“有什么后果?” “成为它的一部分。” 花栗鼠的保护色皮毛让行踪很难捕捉,钱亦尘又不知道该保持多远距离,所以跟的格外艰难,走到天色大亮时才来到半山腰一处凹陷谷地。 背风处积攒了大量落叶,还有堆成一座座小山的橡子壳,看来花栗鼠是把这里当成老巢了。 钱亦尘一眼就看到橡子壳小山上有卷被麻绳捆住的竹简,颜色青灰还有虫蛀痕迹,哪怕放到这个时代都属于古物。 “我拖住他,你去拿走竹简吧。”贺兰玖看他跃跃欲试的样子,收起脸上的懒散,哪怕本身对盟会的事情兴趣不大也同意帮忙。 花栗鼠抖了抖耳朵发现还是不能化形,也不丧气,反倒欢呼着扑倒橡子山里滚来滚去:“已经让你们看过一眼了,快叫我大王!” 钱亦尘第一次和这么不凶残的妖怪打交道,小声提醒贺兰玖:“你别把它弄死了啊,我还有事情要问。” 贺兰玖漫不经心的点头,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在深山里无所顾忌地现出原身,眼角的红纹生长时,妖气冲天而起直奔傲穹! 花栗鼠背对着两人却敏锐的察觉到杀意,蓬松尾毛顿时炸起的几乎比身体还宽,吱吱叫着趴在一旁的树干上!“杀……有危险,杀了你们……!” 它乌黑的眼珠瞬间变成不正常的赤红,被恶咒操控一般,气势已经完全改变。 钱亦尘蹑手蹑脚的踩过地上枯枝从另一边接近竹简,行动却被高处的傲穹发觉,头顶上光线一暗就看到它扑了过来。 “不知道烤松鼠的味道怎么样?”贺兰玖松散的黑发扬起弧线,挡在它面前舔了舔嘴角,拦住傲穹的速度不慢多少。 “抓活的抓活的!”钱亦尘爬上橡子壳山时回头大声提醒,每踩一步就有大量坚果壳簌簌滚落,只好纵身一扑越上顶端,手指终于勾到了捆竹简的麻绳! 但还没来得及松口气,脚下就传来可怕的失重感!整座果壳山突然哗啦一声向下深陷,看来坚实地面完全承载不住一个人的重量! 傻乎乎的傲穹优点很明显,有一句答一句,但缺点也很明显……不问的话,它绝对不会答。 早知道就问问有没有陷阱了! “……这下面还有空间?” 钱亦尘双手抱住竹简和大量橡子壳一起掉了下去,看清下面的东西时紧张的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这个洞穴里的尸体肯定不光是傲穹从青州当铺背回来的,还有来自别处的受害者,肢体纠缠一层叠着一层。 皮肉干巴巴的贴在骨头上,不知道存放了多久,肤色已经成了僵尸一样的铁青,在浓烈的黑色死气间若隐若现。 凡人横死之后留下的不祥气息会被时间消磨殆尽,普通人就算开了阴阳眼也不像妖物那般对此极其敏锐,除非像现在这样数量多到一定程度……连钱亦尘都能看见! ……总算知道花栗鼠身上的死气是从哪里沾染的了。 贺兰玖告诫过,碰一下就没命啊! 现在已经来不及抽身逃走,钱亦尘闭眼砸向尸山等着来个亲密接触,却好像坠进了深渊里,突然浮浮沉沉碰不到边际。 …… “我死了?还是变成死气的一部分了?” 喃喃的伸出手,举到眼前却什么都看不见,好像睡觉前闭上的眼前只有黑暗。 钱亦尘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存在,或者说,存在的只是他的意识? 下一刻周围的黑暗仿佛退潮般消失,露出一个人来。 那个人黑发褐眼,从神情到长相都和他一模一样,站在面前像在照镜子,但钱亦尘却清楚那不是他。 因为那个“钱亦尘”正皱眉嘀咕:“已经很久没人拜访这里了,怎么来的是个……没有过去的人?” 难道万中无一的奇遇机会要出现了吗!没有过去?他在这个世界上,的确是没有过去的。 钱亦尘先是激动,“他”紧接着却转身向远处走去,身影轮廓渐渐变淡。 “等一下!”钱亦尘感觉不到在跑步,只是意念移动便追上他的步伐,“你作为一个高人好不容易被凡人见到一面,哪怕不感兴趣,至少也留下点秘籍啊仙丹之类的吧?我还在鸟危山吗?” “谁说要见我很难了?”那人用和他完全相同的神情反问,飘移的身形停顿片刻又继续前进,“谁知道你在哪里打开了时墟的裂缝,门没有完全开启,我也困不住没有过去的人,走吧走吧。” 钱亦尘冲到前面,不知道该怎么用消失的手拉住他:“高人留步!好不容易有点奇遇,你会不会什么普通修道者掌握不了的法术?” 其实他说这话时不抱什么希望了,毕竟不是主角,不可能到哪里都有世外高人或者神秘力量哭着喊着要把绝学教给他。 但那个“他”随意的点了点头,说:“会啊。” 钱亦尘喜出望外的盯着他:“那请务必随便教我一点,不然……不然我就不走了!对,你困不住我,我保证学完了就走,而且不会拿去为非作歹!” “但是你资质普通,修为又低,没什么可教的。”他用那张熟悉的脸做了个嫌弃表情。 钱亦尘第一次知道自己这副模样如此欠揍,不过还是认真请求:“随便教点行不行?” “时墟的裂缝要消失了……算了,就答应你吧。”他烦躁的望向头顶,目光垂下时带着诡谲的微笑,“不过从我这儿带走什么,是要拿其他东西来换的,你没有过去,就用别的作为抵押吧。” 钱亦尘刚想问要付出什么,却从身后的虚空中伸出一只无形手掌,拽着他一直向上。 另一个自己站在地面,双唇一张一合,不知道说了什么。 …… 鸟危山腰,天光大亮,一切都维持着刚才的样子。 贺兰玖脸上的红纹慢慢褪去只剩泪痣,很不留情掐着他的下巴来回摇晃:“喂喂,就这么死了?不会吧,明明还有呼吸的。” 钱亦尘咳嗽一声回神,眼底映出那张端庄文秀的脸:“发生什么了?” “你差点就掉进死气里,被我及时捞上来,虽然魂魄蹭到死气的边缘,不过有那滴阴血作为依凭,去地府投胎都别想,更别提成为它的一部分。”贺兰玖没有松开他的下巴自顾自解释,充分说明刚才摇晃的动作并非出于关心,而是折腾人的恶趣味。 “……不可能。”钱亦尘拿掉他的手视线转向别处,沉默片刻,才捕捉到脑海中的一些残存片段。 他的意识刚才去了时墟的裂缝,不知道是不是大量死气把那里冲开,总之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做了笔交易。 不过钱亦尘在这个世上没有过去经历,只能用现在的记忆作为交换。 但是……用的是哪段记忆作为交换? 那个“他”最后说的是,时墟无法真正取走什么,哪怕记忆也只是将它压在心底深处,让人下意识觉得那不重要,完全不打算记起来。 钱亦尘在贺兰玖莫名的眼神中继续沉默,烦躁地一下下揉着额头。 他忘记自己忘记什么事了。 第16章 ……鱼如水的要求在脑海里非常清楚,出发去当铺之前吃了什么也保留着印象。 钱亦尘坐在橡子壳之间把所有事情回忆一遍,发现没什么遗漏的,就连抬头时看见的贺兰玖都一如既往的不顺眼。 那么,他到底觉得什么事不重要呢? “嘶……”钱亦尘头痛的撑着地面慢慢站起来,余光瞥见贺兰玖在舔舐掌心,“你吃什么呢?” 贺兰玖将手里荧白的光球一口吞下:“妖怪的修为,也就是你们说的妖元,咳咳咳……” “噎着了?” “不是,这死耗子的妖元里有别的东西,好像是控制行动的法阵。”贺兰玖郁闷的捂住胃,苍白的脸色片刻后才恢复正常,“小动物化形的妖怪性格通常很平和,能够爆发出这种程度的凶戾之气,果然是被种下恶咒。” 钱亦尘还沉浸在回忆中,环视四周,才看见不远处有只烧尽皮毛的小花栗鼠尸体:“你把它烧了?还有,我抢到的竹简呢?” 看来意识进入时墟那一瞬间,的确发生了很多事情。 “……不小心一起烧了,你知道的,妖怪打起来从不考虑形势。”贺兰玖毫无愧疚地将妖元彻底吞食,身上那一丝虚弱感完全消失,“不过还留下一根,要不要看看?” 钱亦尘叹气,伸手接过他好不容易抢救下来的东西。这根竹简表面是没有任何温度的焦黑,触碰时甚至还有一丝阴冷,也不知道是用什么火烧成这样的。 而刻在上面两个隶书写就的文字,却完好的保存了下来。 ——凶日。 钱亦尘把竹简收好放进怀里,记下这里的坐标:“走吧,现在去找鱼如水,他兴许还没睡着,然后查查这里的法阵有什么用处。” 贺兰玖心情愉悦的双手背在脑后:“吃饱了走不动,要不然你背我?” “行啊,我把你背到山崖旁,扔下去的时候绝对不会犹豫!”钱亦尘想都没想白了他一眼,又察觉什么似的皱眉,“你不会因为刚才乱吃东西才难受了吧?” “你说呢?”贺兰玖毫无笑意的看着他,一寸寸扫过那张总是显得认真的脸。 “那是你自找的,活该。”钱亦尘别开目光,却开始考虑要不要把他扛回去。 反正是下山,也花不了多少力气…… 那双眼睛垂下思考时总有种特别的悲悯味道,好像被他注视,不管做了什么都能够得到原谅。 贺兰玖默默地想,真的什么都能被原谅吗? 他知道钱亦尘是个好人,但会容忍他到什么地步?是不是天上人间都找不到容身之地的他,能活在另个人让出来的一方空间里? 贺兰玖突然向山下一跃,在山林间穿梭:“我没事,只是随便说说而已。” 钱亦尘愤怒的追上那个赤红身影:“我就知道!你那天晚上是不是也信口胡说骗走我刚暖好的被子来着?” 飞鸟走兽畏惧死气不敢接近,所以下山的路顺畅且安静,甚至让人产生天地间只剩自己的错觉。 钱亦尘走的耳畔生风,却隐隐觉得后面有个脚步声不依不饶的跟随,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却听见身后有人在呼唤! “前面那位道友,请留步——” 连贺兰玖都停步回头了,看来并非幻听。 那个男声不高不低,声音的主人很快从树后绕出来亮出身形,是只毛色油亮的黑犬。 钱亦尘戒备的压低声音提醒:“花栗鼠说它有个犬妖老大,会不会就是这只?” “你忘记我了?”黑犬吐出舌头很亲切的打招呼,围着他转了一圈,前足离地开始化形,“在华娘酒肆,可是你救我于危难之中的呀。在下蓝终,感怀道友的恩情,自你离开后也觉得成长了不少,就一路追过来了。” 钱亦尘眼睁睁看着他从一只狗变成了成年男子,世界观受到冲击:“这哪里是成长,明明是进化啊!” 蓝终化形成的男人身形挺拔,收起明朗笑容半真半假的抱怨:“大老远从丘县过来找你,道友就如此对人吗?” 钱亦尘离他远了一些:“咱们先来讲道理,妖物化形何等困难,你在遇见我之前就已经成妖,还有……对了!孙文君只是怨魂不愿离体的异类,怎么可能会在酒窖里画遮掩气息的咒文,一定也是你教的!” “哎呀,真是冷淡。”一身黑袍的蓝终被拆穿后也不露怯,单手抚过自己的胸膛,脸上飞起可疑红晕,“在华娘酒肆时,你可是摸过我这里还有那里来着,还有那里也摸过了。” “……”钱亦尘想到从前,立刻萌生剁手的冲动。 早知道那是个妖怪,他说什么都不会碰的,为什么要有这种多余的爱心! “被人蹂.躏过一遍的妖孽,*之后就该去找个古井跳进去了断此生。”贺兰玖神态威胁的站在两人之间,“他是不会对你负责的,滚吧。” 钱亦尘无力的打断他:“闭嘴,被你说的我简直就是个人渣……” “那更混账的事情我来帮你做好了。”贺兰玖掌心一翻击向蓝终,轻飘飘的话音还没落地,已经带着他退开几丈,“先前我竟然没察觉冲天的妖气,你也用了某些手段掩藏味道啊……” 蓝终的长相非常讨喜,站在原地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这不是上古的大妖赤炣么,按照年纪我还该叫你一声前辈。只是赤炣的妖元早就消散,躲在里面的人魂,配不配得上这句称呼?” “……谁。”贺兰玖脱口而问,黑发遮住疑惑的眼神,宽大赤衣在风中猎猎作响。 蓝终不愧是犬妖化形,将那个轻声的单字收进耳朵里,远远对峙的解释:“狐妖赤炣……把别人的身体用得如此顺手,你不想知道自己是谁,又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吗?” 他边说边笑:“哦对,你的家人早就死了,恐怕没来得及告诉你这些。” “真抱歉,不想知道。”贺兰玖脸上的错愕一闪而逝,很快调整出冰冷的模样拒绝。 蓝终满意的拍拍手:“那就好,反正我追上来也不是为了告诉你这些,而是为了灭口……或者合作。” 钱亦尘不假思索的在掌心画出一笔,抢先打断他:“谁同意跟你合作了?青州当铺和上山采橡子的人都是你支使傲穹杀掉的吧!我先为民除了你这个害,省得回头还得让封梵过来打一遍怪……” “不要逞强。”贺兰玖刚把手搭在他肩头,却像触碰到沸水激起一阵灼痛! 钱亦尘画在手上的图案造型奇特,既像符咒又像文字,明明没有用到任何颜料,形成后却开始幽幽的闪起微光。 与此同时,周围的空气震动了一下。 平和游离在天地之间的木系灵气仿佛被激活,急匆匆的彼此催促着向某个方向涌了过来,无比疯狂! “太古驭灵!这东西居然还没失传?”蓝终不慌不忙调笑的面具终于崩溃! 钱亦尘的指尖萦绕着淡淡华光,倨傲地抬起右手:“去吧。” 青色的草木之灵绞成绳索向蓝终缠去,在山中将优势发挥到最大。 这是刚才与那个“他”达成的交易。在最初了解到五行的存在时,仓颉造字将其记录下来,这个字的含义,就是木。 但因为太过简单已经被世人所遗忘,就像连孩子都知道一加一等于二,却没有人知道原因。 仓颉字的存在,就是为木之灵做出定义,明确了“为什么这是木”的简单问题, 如果能掌握“为什么”,就有召唤五行的力量。因为是借来的力量,完全不需要施术者苦修就能使用。 钱亦尘曾经怀疑,哪怕他灵力低微也可以使用吗? 最早的法术,就是凡人在水深火热中为了生存,用某些仪式复制了天神的力量守护家园。最后天神隐去,只剩那些仪式留在人间,不如说需要修为的法术才不正常。 至于一个文字能调动多少五行之灵,就要看施术人的意念有多强烈了。 ……只是很可惜,钱亦尘目前拯救苍生的意念,还不太坚定。 他在片刻后捂住不断颤抖的右手,半边身体都因为充满了难以承受的灵力而几乎爆炸! 草木之灵化成的绳索在空中摇摆不定,离蓝终只差一点,最终无声无息的散在了空气中。 蓝终却没有恋战的意思,甚至连笑脸都难以维持,警惕地同他拉开距离:“……真是让人大开眼界,一别千年,想不到还有人会用这种法术。” 钱亦尘额角滑落一滴汗珠,听什么声音都觉得模糊,勉强抬起头:“扶我起来,我还能再战三百年……呃,不对……” 蓝终连续后退几步,化作黑烟冲天而起,离开前留下一句别有深意的话。 “你会回来找我的,一定会的哦。” 第17章 那句话当然不是对他说的,而是在提醒贺兰玖。 化形为黑烟的蓝终不一会儿就离开鸟危山,只留下犹豫要不要追击的两个人。 “你之前没开过灵脉,大量灵力灌注身体后就是这个下场。”贺兰玖拉过他的手装作号脉检查,视线却落在那个若隐若现的亮色文字上,“放心,离死还远着呢。” 就是不知道,钱亦尘到底从哪里学来的古怪法术。 至少在丘县时这人绝对不会,否则以他的性格,早在被威胁的当天就试图反抗了。 贺兰玖曾在古籍上看到过太古驭灵的传说,大意是凡人也能够召集游散在天地之间的灵气为己用,换句话说天地之灵有多少,这种法术的威力极限就是多大。 只要能够完全掌握,日后开宗立派自创法术都不成问题。 不过,那终究只是个传说而已。 贺兰玖自问不算好人,有机缘重见失传的法术,当然要做点什么邪恶事情才能对得起身份。 但当他凝神想背下文字写法时,眼底形成的图像却千变万化,全无固定形态,让人想记都无从记起。 “我,我……” 钱亦尘断断续续的出声才算歇够了,就跟刚八百年不锻炼却一朝做了几十个后空翻似的,全身筋骨猛地伸展拉长后慢慢回缩。 而恢复正常后,这个世界就有点不同。 以前只能隐约看见的东西变得非常清晰,比如鸟危山风吹不散的黑色死气,还有远处蓝终留下的妖怪痕迹。 包括身边的贺兰玖,大约因为属于五行之火,整个人在他视野里非常耀眼,黑发红衣的色彩对比愈发鲜明。 “蓝终跑了?”半晌之后,他只想到这个问题。 贺兰玖松开手点头,破天荒的大方了一次:“我的兽形原身可以腾空御风,要不要帮你去追他?以现在的速度,大概……三五天就能追上吧。” 钱亦尘刚打算同意,转念一想却拒绝:“还是算了。” “为什么?”贺兰玖疑惑的挑眉。 看他这么毫无顾忌的同意用原身,钱亦尘反而愣了:“……我知道你不太愿意用妖体,因为化身的时候非常难受。” 不光如此,他还知道更多,原作提到的剧情几乎没有忘记。 未开灵智的凡兽,凡人,妖怪或修道者……这种力量等级的排序无法打破,也证明人的魂魄绝对无法与妖怪身体相融合,毕竟妖身太过强大,强融就像小孩子撑不起的大人衣服。 撑不起来的唯一下场,便是人魂崩毁! 而归于地府的魂魄何止千万,总会有那么一两个画风清奇的坚韧品种,天生拥有媲美妖元的实力,如何揉捏都不会崩碎。 这种人如果修道,效果可以说一日千里事半功倍,但修真者的灵气更加无法契合妖身,所以只能以魂魄形态被召唤,用最原始的姿态附在妖物上。 多年前有人招来最强悍的人魂,又寻到狐妖赤炣意识消散后留下的躯体,合二为一,诞生了贺兰玖这个异类。 人魂入体的瞬间,也意味着巨大的排斥感将要伴随一生,要么魂飞魄散,要么在痛苦中活下去。 贺兰玖身上流转暗红色灵力的红色花纹,时不时亮起一道金光,从脸颊滑下蔓延至胸膛,看起来非常美丽,却是他强悍魂魄将妖身撑到几乎破裂的证明。 但是新衣服哪怕再不合适,没有其他选择,也总有习惯的那天。 钱亦尘有点不敢看他的眼睛:“要是我自己能飞,再难受也忍了,让别人帮忙就不太好,你说是吧。” 以前一直想着该怎么帮封梵,几乎没考虑过贺兰玖的事,还是认真磨练一下驭灵术,万事不求人才最好。 顿了片刻,贺兰玖才用一个字回答:“嗯。” 钱亦尘擦干净额头上的汗珠:“那,我们先回去吧。” 知道封梵上了鸟危山必有奇遇,才会缠着那个“他”学点技术,不过主角学的好像是以剑驭灵,轮到自己就只能用肉身硬抗了。 看来同一件事不同的人去做,结果也不同。 这提醒钱亦尘,以后再去抢别人的戏份要注意安全,指不定哪天就因为主角光环失灵,而成为用死激励封梵奋进的队友。 青州城外,饮马河边,有三间带篱笆的木屋围落在河流弯道,是鱼如水的居所。 钱亦尘下山以后按照约定直奔这里,发现自己是第一批回来的。还没跨过篱笆,就看见鱼如水倒在了木屋门口! “你怎么了!有人袭击?”他立刻甩开贺兰玖跑过去,半跪着把那人扶起来一探鼻息…… 才发现他在打呼噜。 这是撑不到回房间就睡着了吗?! “喂,醒醒。”钱亦尘的紧张感顿时消失,很不留情地拍着鱼如水的左脸。 “嗯?你们回来的真快……把我放到床上去,谢谢了……”鱼如水勉强睁开一点眼睛看清是谁后重新闭上,梦呓一般吩咐。 “……”钱亦尘看了贺兰玖一眼,没别的办法,扛着人撞开柴门走了进去。 室内桌椅千年不打扫般落满灰尘,整个屋子唯一干净的地方,只有靠墙的床。 贺兰玖抢先在干净的床铺上占个位置,如此一来,鱼如水怎么都睡不成了。 但当钱亦尘把他放下时才发现担心纯属多余,对方靠墙坐着都睡得特别香……而且居然还没有苏醒的迹象! “那正好,我们把他分着吃了吧。”贺兰玖硬闯凤麟州留下的伤好了不少,胃口十足的打算来点零食。 “谁要跟你一样吃人啊!” 不过忽略别的,这句威胁还是相当有用。鱼如水抖了抖睫毛睁开双眼,目光灼灼十分清醒:“有什么收获?” “竹简被烧了,只剩下一根。”钱亦尘把怀里的焦黑幸存品递过去,搬了个圆凳吹开上面的灰尘。 鱼如水把竹简贴在脸侧,反复摩挲着上面的刻字:“……凶日,原来是凶日啊,哈。” 慵懒上调的尾音让人毛骨悚然。 钱亦尘刚坐下又被他笑得身体一晃:“你好像特别高兴?” “不,我很愤怒,但懒得发火了。”鱼如水靠坐在墙边摇头,拿竹简的手垂在身侧,“凶日……准确来说是凶日妖潮,并非什么节日,而是妖物自发聚集在一起,对凡人聚集地展开的毁灭袭击。最近真是长见识,难道他们在策划这个?” 钱亦尘就算记得设定也郑重点头,配合地提问:“找到那么多能凑成妖潮的祸害不容易,不是已经几百年没出现过了吗?” 妖物通常性格孤僻不爱群居,越强大就越如此,所谓一山难容二虎,混在一起会因为彼此竞争而大打出手,少量性情温和的草木之妖或修为低下的,才习惯群居行动。 毕竟适合修炼的风水宝地就那么几块,占的人多了,平均下来就少。 而促成凶日妖潮的条件,却和妖怪们的习性截然相反。 数量惊人的大妖压抑天性,随机选个日子,彼此合作聚集在人间某处大肆杀戮,传说只要一天就能将一座繁华城池夷为废墟,大量凡人横死的怨愤凶戾之气遮天蔽日,模糊昼夜的界限。 历史上有记载的凶日不过寥寥数起,原因有二。 第一,妖怪喜欢灵气充足的地方,其次是吃怨气重的魂魄,血肉只是零食,况且不是所有的都吃人,像是草木化形的妖,浇两勺农家肥说不定人家会更高兴。 如果只是吃点零食,独自行动就好了,为什么要和同类一起,导致能够完全属于自己的份额被分走? 第二,被凶日牵连的不光是凡人,正道修真者必然不会坐视不管。但历史上作为“凶日”被记载下来的事件,无一不在说明连当时的修真者都阻止不了,正道被彻底清洗一遍,修为化作妖类饵食。 妖怪们费心费神的策划一场凶日,必须先干掉正道修士。前期的牺牲绝不会是二三小妖,哪怕有大妖用压倒性实力强迫四下臣服,他又图什么呢? 钱亦尘从思考中回神,抬眼一看,那位猎人盟会的大掌事又昏睡了过去。 猎人盟会的总部追逐龙气而走,一直设在京城安庆,看来去报信的丁彧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反正钱亦尘印象里也没有这号人,他在不在都一个样。 还有,那个蓝终是凶日的策划者吗? 原作没写完他就来到了这里,许多细节,比如贺兰玖和盟会的人早就认识也没提到,只能自己分析。 “你在想什么?”贺兰玖坐在床上,饶有兴致的用脚尖勾他小腿。 钱亦尘迅速回神,掩饰的拼命摇头,视线又忍不住飘远。 妖怪们打算搞个大新闻的举动并不令人意外,但这件事最让他印象深刻的并非蓝终,而是凶日到来前重伤封梵,让主角没来得及拯救苍生的……贺兰玖。 活跃在妖潮一线并无比热衷,凶日发生时还操纵焚天狐火将青州夷为平地的,贺兰玖。 他现在唯一的选择就是趁所有事件还未发生时,先把这个祸害除了,封梵现在打不过他,但加上自己估计有戏。 目前欠缺的,就是可行的消灭计划了。 贺兰玖似乎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微微一笑指着鱼如水:“你饿了?我们还是把他分着吃掉吧。” “我……”钱亦尘欲言又止,心头突然纠结。 或者,他可以避免这种结局。 第18章 钱亦尘看着贺兰玖舒展的笑脸,怎么都不像灭世狂魔,但那个人性格反复无常,背地里在谋算什么也不一定。 “你……”他烦躁的揉揉脑袋,“你跟我说实话,到底有没有参与凶日的打算?” “我为什么要跟你说实话?”贺兰玖托着下颌没有表态,反问的理所应当。 当然是为了天下苍生啊!而且还包括你的小命,自古以来和主角作对的哪个能有好下场? 钱亦尘很想把凳子拍他脑袋上好让这人清醒清醒,不过还是忍住坐下了。 “凶日虽然是异类们的盛会,不过我对那种宴席的兴趣不大。”贺兰玖毫无诚意地做出保证,一瞥身旁睡着的人,“况且万妖窟已经没了,就算想再重现一次历史记载的惨状,蓝终似乎也缺乏得力手下。” 钱亦尘重复道:“万妖窟?” 鱼如水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梦中醒来,眼神惺忪的盯着地面补充:“……十二年前出现过一桩很反常的事,说流年不利还是千年难遇比较好?总之异族们的化形数量大大超越从前,聚集南方一个叫万妖窟的地方,隐隐还有结成势力消灭修士的打算,” “然后呢?”钱亦尘坐的凳子有条腿缺了二指长,边问边扶了扶。 鱼如水慢条斯理的看了他一眼:“然后被我,联手现任的盟会之主等人清理了。” 钱亦尘惊悚的差点摔倒:“啥!就凭你?” 真看不出来,这个似乎说着话就能睡到地老天荒的男人当年还有组团战平万妖窟的能力,果然人不可貌相! “但我也在混战时被睡藤穿心而过伤了灵脉,每天都昏昏沉沉。”鱼如水眉眼间从不消散的倦怠感加深,揉揉眼睛站起来,“晌午了,给你们倒壶茶喝。” 贺兰玖往旁边坐了坐,把床尾的小桌子拉过来:“纠正一点,你就算不伤灵脉也没有睡醒的时候。” 先不提为什么该吃饭的点儿却只能喝茶,钱亦尘还有个问题必须解决:“你先前说妖物凑在一起总得有个领头的,万妖窟那么多异族聚居起来都平安无事,是不是有人……呃,妖,暗中控制?” 以及,蓝终会不会就是万妖窟的幸存者,或者首领? “万妖窟首领?那应该是他吧。”鱼如水打个呵欠指向身旁一脸无辜的红衣男人,走向屋外的厨房。 之所以应该,是因为他们那时根本不知道万妖窟还有“主人”。 贺兰玖估计也不管那些所谓的手下,在猎人盟会剿灭时全程没出面,而是用人魂隐匿气息,顺利伪装成受牵连的路人被鱼如水捡回家了。 反正他只要不主动暴露,用什么方法都检查不出妖气。 钱亦尘的表情已经不能用震惊形容,等他出去后才扑向贺兰玖:“你以前是万妖窟老大?为什么?” 那个问题老实来说有点傻,不过贺兰玖回答的还算认真:“因为凡人没有给我留下容身之处,只好去找妖怪了。” 难道他同意参与凶日,也是因为这样的理由? 钱亦尘思绪纷乱,有句话脱口而出:“一定有的。” “什么?” “人间一定有你的地方,所以以后不要和妖怪为伍……不,是不要肆意妄为,否则你真的会死!”钱亦尘撑过矮桌,真切的表情探到他眼前,“会被封梵一剑捅死的!” 贺兰玖心不在焉的表情终于收敛,凝视进他褐色的眼底:“封梵?你还真是对他……” “对个毛线!”钱亦尘双手扯起他的衣领,恨不得把接下来的内容一字字灌进他脑袋里,“不一定是他,如果某一天你为祸苍生,我会杀了你的,我真会动手的!而且今后遇到那个蓝终,他要是请你参加什么凶日妖潮,不管许诺什么都千万不能去,听到没有?” 嘴上说着会动手,神情却有种关心的感觉…… 贺兰玖听着屋外叮叮当当的声音,突然就点了头:“好。” “啊?”钱亦尘一愣,不由自主的双手放松。 这么容易就答应了?不是吧! 当年主角可是嘴炮了三千多字都没劝回这个祸害,而且还被殴到内伤啊! “条件是你以后要每天拿暖好的被子给我。”贺兰玖在炕桌上撑着侧脸漫天要价,“夏天拿蒲扇在我枕边扇一宿凉风,一天都不能少。” 钱亦尘深深吸气点头:“……没问题。” 为了整个青州城不毁于狐火,这点小要求简直不能太简单了啊!随随便便就能救下许多人,他得赶紧去找主角表个功。 贺兰玖将他不知在想什么的微笑尽收眼底,心情突然非常轻松。白皙的耳尖一动,听见有人跨过篱笆的脚步声。 “鱼先生,途中被人袭击,对方一上来就烧了纸鹤,我没能把那个人带回来。” 是封梵! 钱亦尘立刻从床上跳下去,精神饱满的冲出主屋:“袭击?是不是一只犬妖干的?” “没有看见他的真身,但对方会化形为黑气御风,修为很深。”封梵低头用残破青布裹好厉纯剑,发丝松散一看就经历过恶战。 如果人间妖怪并不都靠化身为黑烟这一种方式移动,那么肯定是蓝终了。 木屋的右侧那间是厨房,鱼如水正昏昏欲睡搅动锅里半沸的水:“哈啊……我知道了。看来竹简后半部分的信息很重要,有人要促成凶日,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钱亦尘过去帮忙清洗茶具,茶壶一碰就开始抖动,竟然打了个喷嚏把上面的积灰全部抖落!又说:“反正不可能是开个吃人聚会,妖怪们想趁机清洗正道修士?” 这茶壶刚才动了几下,但现在看看又不像活物,把自己弄干净后就安静睡在炉灶旁,和它主人一个德行。 贺兰玖笑眯眯的跟过来解释:“他擅长千变万化的法术却灵力低微,这只不过是个小作品,没什么稀奇的。” “如果你把灵力低微和前面的内容换个位置,就当你在夸我了。”鱼如水把烧开的水引进壶中,想了想才丢进去一撮黑乎乎的茶叶。 “如果是针对修士下手,那么完全可以不用凶日这种方法,直接对几大宗派袭击更加省事,但七曜宗和凤麟州最近也没什么消息。”封梵对凶日妖潮略有耳闻,但史书只记载这件事,没完全没提过有什么目的。 有些妖怪天生残忍嗜杀,满足本性的同时解决掉碍事的修道者,似乎就是凶日的全部好处。 “我让你找的人是个鬼修,招魂幡天下无双,那张纸上有他的一滴血才能制符,被毁后没别的方法了。”鱼如水一指茶壶,那泥捏的容器竟然又一个喷嚏,把湿漉漉的茶叶喷了出来! 看来他的法术在偷懒方面,的确很好用…… 钱亦尘把颜色不明的茶水倒进几个杯子里,表情十分愧疚。 不好意思啊主角,这部分剧情他身为读者还没看到,暂时也帮不上什么忙。 但已经发生的事情,凭借钱亦尘解密游戏三次通关的本领,还是能够分析出来的。 三批行动的人中丁彧反倒最安全,当铺的消息瞒不住,盟会总部早晚得知道。 蓝终如果当时在当铺附近,一定会先去围堵封梵,毕竟唯一有可能知道竹简内容的人,就是当铺管事的魂魄。 而鱼如水也说了,让封梵找的鬼修非常专业,说召王老二的魂,就不可能召成王老三的,解决了这边算是安全一半,再没人能看破他的计划。 而鸟危山那边花栗鼠很难对付,蓝终应该早就知道贺兰玖的身份,原作剧情里成功说服了他加入自己的阵营,所以解决了封梵才赶回来处理被吞食妖元的部下。 可蓝终估计没想到拉拢会被拒绝,再加上钱亦尘掌握的驭灵术不好对付,于是匆匆离开。 这么一合计,蓝终原先还算圆满的计划已经缺少执行的最大帮手,让人安心不少。 钱亦尘吹着热腾腾的茶水,省略不该说的部分简单整理出思路:“只能去找那个鬼修招魂了,希望管事的魂魄还没过奈何桥。” “就没有别的人可用吗?”贺兰玖抢过他吹凉的茶水,面不改色的喝下去。 钱亦尘刚想抢回来,突然看见他忙不迭吐出茶水还一副“这什么玩意儿难喝死了”的神情,嘴角一翘:“放心,下次有什么好东西,我一定让你先尝尝。” “青州附近的猎人就我们几个,那鬼修云游四方,等下再给你个地址循着去找,对方搬家就真的没办法了。”鱼如水对自己的茶没什么意见,咽得有滋有味,“尝尝吧,这就是当年重伤我的睡藤根,喝了就算不延年益寿,至少也心情愉悦哦。” 封梵见状,默默将刚才随手拿起的杯子放回炉灶旁:“当年承蒙先生帮助,还是不继续让你费心了。” 钱亦尘又想笑,却看见他眉头一皱,竟然碰翻茶杯向前倒去! 幸好炉灶的火在烧完水后自动熄灭,否则这一下肯定要烫伤! “怎么回事!你和蓝终交手被伤了?”钱亦尘赶忙捞了一把,才发现封梵的身体没什么重量,简直比女子还轻盈。 “伤不在外表。”鱼如水检查之后焦灼的皱眉,“有人在破坏小雨的身体,我曾用分骨之术拿走他一半的身体给妹妹寄魂,两相连通,所以这边也能感应到!” 第19章 凡人强行留在世上的魂魄很容易被繁杂*侵染,就算不变成厉鬼也会丧失自我神志,所以需要容器寄托。 普天之下,还有什么比人身更适合脆弱魂魄的? 鱼如水的看家本领分骨术,简直就是寄魂分命的不二法宝,材料简单易得,不像女娲塑人泥千金难求,而且受术者还自带体重减轻一半的功效! 之所以大力吹捧这点,是因为贺兰玖正扛着封梵回青州老宅,毫不费力,只是脸色很不好看。 “你不愿意就让我来吧,反正也不沉。”钱亦尘正打算伸手接过轻飘飘的伤员,指尖却擦着他的衣摆滑过去。 贺兰玖非常潇洒的单手拎起昏迷的封梵,加快脚步断然拒绝:“说好的你不能去背别人,如果实在过意不去,就来背我吧。” “那不就是连你和封梵一起扛起来吗!”钱亦尘把背后的重剑托了托,将裹布系得更紧。 从这里到老宅并不远,刚才四人根据战力合计了一下,由鱼如水去找云游的鬼修,而剩下的人回老宅帮封梵解决麻烦。 毕竟那里还留下一个抚州花氏的传人,这么长时间花聆都没消息,无法保证是不是又出了什么问题。 说到搞鬼,钱亦尘眼前第一个闪过的影子就是条黑犬,蓝终不希望他们找到能招魂的鬼修,所以用尽方法阻碍行动? 不过这也是个好消息,证明蓝终同样没找到人,而且当铺管事的魂魄也没有被毁。 他现在灵识比从前好用多了,谨慎的回头看看,小路附近连一丝妖气的影子都没有。 “你在等什么?”贺兰玖发觉周围少了个人,拎着封梵转身,“如果不想回去我就放下他,现在追鱼如水还来得及,招魂幡比某个凡人重要多了,兵分两路居然只为了这种小事,你不是一向以大局为重吗?” 钱亦尘在原地一愣,加快脚步追上去:“我知道要做的事很多,但也得一样样来,而且你就不能好好背着封梵么!” 单说贺兰玖那张脸,换身高校制服可能就是校草……或者校花级别的人物,就这样的角色单手把书包拎在肩头,随意的转身一瞥,你说帅不帅? 凭良心讲,帅。 但问题是现在失去意识的封梵,就是那个书包啊! 倒霉的主角一无所知,在贺兰玖背后无力的垂下四肢摇摇晃晃,睡得非常安静。 分骨术的原理是此消彼长平均分配,在鱼如水的控制下达到了非常平衡的状态,兄妹俩一人一半,封梵缺少的身体被塑人泥填补。 有人在不断破坏妹妹的躯体,所以封梵才会用自己那部分度过去,导致留存的身体不够维持行动。 “你管我啊。”贺兰玖充耳不闻的迈开步子直奔老宅,姿态行云流水潇洒无比。 ……兄台,你在走秀吗? 假如他扛的是根木头,钱亦尘绝对会不含糊的上去抢过来。 但如果是封梵,他敢保证那人不可能撒手,导致主角在拯救苍生之前就被拉锯一样扯成两截。 封家老宅下的古锈铜铃仍然是离开前的样子,推门而入时没有任何异状。 “你们怎么回来了?”看家的花聆正在院子里嗑瓜子,左手笼罩一团草木灵气在角落里有规律的转动,在催生那些花苗。 一朵淡色兰花在早春无声开放,四周笼罩着灵气,所以不会枯萎。 钱亦尘把重剑放在院中的桌上,疑惑的环视四周:“其他人呢?你什么都没察觉?” “赵婶出去买菜了,小雨还在屋里睡觉啊。”花聆不明所以的歪头,更纳闷他如临大敌的态度,“封梵他怎么了?” “咳……”封梵睁开黑白分明的眼瞳,离近另一半身体后暂时清醒过来,扶着桌沿慢慢坐在木凳上。 贺兰玖拍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你看,这不是没事吗?” 老宅四周的符咒并非摆设,况且花聆坐镇,妖邪不可能无声无息的潜入,但妹妹的身体为什么还会出现问题? 蓝终同样能完美的隐藏妖气,但弊端和贺兰玖相同,只要动用能力就会暴露……他是怎么做到的? “我去看看小雨,你要不要回去躺着?”钱亦尘正打算去扶却被拒绝,只能先去妹妹的房间看看情况。 花聆莫名其妙的看着突然返回的三人,又吃了一把瓜子:“去盟会也不带我,怎么一回来就这样了?院里干净得很,什么异状都没有。” 钱亦尘进了北边的主屋,才发现她说的不错。 小雨盖着薄被躺在床上,呼吸绵长平静,和以往没什么不同。 那为什么封梵会行动困难?! 钱亦尘远远看了小雨一眼,突然察觉到了不对劲! 不对,这里不是干净,而是……少了一样东西。 那条翠色蟒蛇的妖魂不见了! 贺兰玖一直把仅剩的仆从带在身边,到底是从哪一刻开始,周围不再有妖魂的影子? 钱亦尘指尖微颤,突然回想起来——出发去当铺的时候就没见过妖魂跟着,但现在院子里也没有它的存在。 还有一件事……对什么都无所谓的贺兰玖,在回老宅的路上第一次表示要去和鱼如水追查招魂幡,并不想回来。 他硬撑出担忧的表情果断转身,在门口远远冲贺兰玖招手:“你也过来瞧瞧,是不是被什么鬼气缠上了?” 贺兰玖还是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的样子,不情不愿地走近,在迈过门槛的瞬间被他抓住手腕拖进了屋里! “嘘。”钱亦尘满脸凝重的背过身,咬牙低声逼问,“是不是你——对小雨做了什么?” 贺兰玖眉梢一跳,笑容仍然不变:“明明看上去什么异状都没有嘛。” “我知道!”钱亦尘在低吼之后才发现自己太过激动,重新调整音量,“别装糊涂,你把支撑妖魂的血拿来干什么了?” 贺兰玖掰开他紧抓自己的手指,抱臂望着闺房里沉睡的少女:“我早就用妖魂下了个不会立即发生的法术,现在已经启动,那滴血正在一点点在那具人身的内部翻涌。这样一来,封梵就不得不用自己的部分去填补,到最后只剩下塑人泥……我找了很多年所以必须到手。” 钱亦尘对他坦诚的邪恶感到无奈,重重强调:“马上给我停了!你又不缺身体,拿塑人泥有什么用?我帮你换个别的东西行不行?明明在追查蓝终的计划,还让我白费功夫回来一趟……” “我……”贺兰玖笑意更深,想解释什么却发现他出去了。 身体越来越轻的封梵终于倒下,背景音是花聆的惊呼声,不断流失精力去填补妹妹的那部分。 钱亦尘冲出几步又回头,充满告诫意味地指着他,才紧张的去为封梵检查。 只要引出那滴血,他就能恢复正常……但是到底值不值得呢? 贺兰玖想到钱亦尘的保证挠挠下巴,突然觉得塑人泥也不是那么珍贵,抬手解除了那个法术。 他不缺身体,只是缺一具人的身体而已。 人魂妖身的血液同样能成为魂魄寄体,效果不如分骨术或塑人泥,但多了它,封梵今后大概就能使用六成左右的躯体了。 闺房深处床下,却慢慢钻出一只毛皮纯黑的狗,轻巧的站住:“你在看钱亦尘?那个人对谁都好,而只有我,才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 “是吗?”贺兰玖没有回头,也没有提醒院内的众人蓝终就在他身后。 蓝终的视线从他脚边延伸出去:“不光如此,我还知道你家人是谁,又为什么会让你住在一只妖怪的身体里。” “我看起来是没人做伴的可怜鬼吗?”贺兰玖踢了他一脚,“拿别人并不在乎的事情当做筹码,你还真是愚蠢,难怪要费心费神去促成毫无益处的凶日。” 蓝终吐出舌头反问:“谁说没有好处了?” “赶紧滚吧,我没兴趣帮猎人盟会跑腿去解决凶日,但你留在这里太讨厌了。”贺兰玖远远凝视因为某人情况转好而松了口气的钱亦尘,也不知在说谁讨厌。 “你觉得我多余,在旁人眼里你还多余呢。”蓝终留下最后一句话又钻回黑暗中,眼睛在暗处亮的吓人。 贺兰玖并不放在心上,脚步轻快地走出去,等着钱亦尘说点什么好听的,比如称赞他放弃想要塑人泥简直顾全大局一类。 但是…… “放心放心,以后有什么我帮你分担。”钱亦尘背对屋门,帮脸色渐渐恢复的封梵拍背顺气,不知道记不记得身后还有个人。 贺兰玖缓缓捏紧掌心。 他要的不是博爱,而是偏爱。 哪怕钱亦尘把一辈子暖好的被窝让出来,但因为某些不明的原因,他还是比不上封梵。 “轰!!!” 银蓝色狐火冲天而起,擦着封梵的身体将尽头的院墙烧灼成灰。 贺兰玖眼角红纹延伸至脖颈下,闲散的站在院子里笑了笑:“不好意思,因为有个人看你很顺眼,所以我看你……非常,不顺眼。” 第20章 “上古大妖的妖气!这味道有点熟悉,难道是那个……什么?”花聆震惊地变了脸色,不小心将桌上的瓜子拂落,“贺兰玖,你……” 钱亦尘还没摸清发生了什么,只看见刚恢复意识的封梵利箭一般闪身后退,一道银蓝火光贴着皮肤扫了过去!直到听见花聆的声音,才反应过来凶手是谁。 也对,他几乎忘记贺兰玖只要动用能力,就会被修真界人人喊打了。 “躲得到挺快,你的身体恢复了几成?”贺兰玖右手尖利的兽爪笼住一团火,悬在空中摇摇晃晃,没有燃料却烧得无比激烈,“我同样是妖怪,还在你这个猎人身旁待了那么久,意外吗?” “我知道。”封梵敏捷闪避的同时已经摸到了武器,平静的将厉纯剑握在掌心,“抵达青州的当晚你用一滴血试探我,那时候我就清楚你并非凡人也非修士。” 贺兰玖眼角扫过如临大敌的花聆,挑眉发问:“是么,那意外的应该是我,被人看破了身份还不知情,劳烦你们配合演这场戏了。” 封梵站在被烧毁的院墙前摇头:“不是这样。” “为什么突然在这里化形?就算动手至少先给个理由。”钱亦尘只觉得贺兰玖的性格也太飘忽不定,试图劝他停下动作,“你想要什么,也不能直接去抢啊。” 贺兰玖不屑的表情略微凝滞:“你以为我是为了塑人泥才如此?那东西只是想要,还不到非要不可的地步,跟我走。” “什么?”钱亦尘上前的脚步顿住。 话题跳的也太快了吧! “我对凶不凶日的东西不感兴趣,身体痊愈后打算离开这里了,你答应要陪着我,难道想食言吗?”贺兰玖一把掐灭掌心的狐火,威胁地望进他眼底,“我不喜欢这个地方,再留下来,说不定哪天就把整个青州城烧了。” 难道这才是凶日毁城的真相?因为不喜欢就得毁掉才是真正的地域攻击啊! 钱亦尘脑海中刚冒出念头,立刻觉得荒谬。 要么因为留在青州而触发毁城事件;要么现在跟贺兰玖离开,避开凶日发生的主线地点,两个选择似乎后者才比较正确。 不过说真的,他不认为自己在贺兰玖身边能好好活下去……所以这是一道送命题啊! “那个,要不咱再商量商量?”钱亦尘打圆场的横在中间,发现他主动熄火觉得还有回转余地。 “没什么可商量的。”贺兰玖漠然地别过脸,“我不想待在这里了。” 哪怕他不想听,钱亦尘还想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身后却传来淡漠坚定的声音。 “你让开。” 封梵拖着重剑单手将他拨到一旁,直视不耐烦的贺兰玖:“我早察觉你是异族却从来不打算说破,知道原因吗?” 贺兰玖冷冷的瞥了他一眼不做声,压住了好奇心懒得废话。 “那么只能用别的方法教你这个道理了!”封梵按住胸口检查身体恢复了几成,片刻后提剑重重踏过地面向前,“有人畏惧妖邪阴险,但你除了那夜的试探后没有做任何事,所以我不会用没有发生的事猜忌身边的人。” 贺兰玖想到他屋内的妹妹,嘴角弯起的弧度嘲讽,掌心一挥重新燃起火焰:“那就来试试,这世上还没人能教我什么!” 幸好及时放弃了从另一人下手得到塑人泥的打算,分骨术就像用一块木板围出两个木桶,两边都只能摇摇欲坠的存在……他就应该直接把封梵这个桶拆了。 好让钱亦尘明白一个事实,他可比封梵强多了,凭什么那家伙瞧不上他? 如果说最初攻击只是恶劣的玩笑,那么现在交手的性质已经彻底改变!那两个人只想尽快分出胜负,用更直白的方式比比谁更有道理。 钱亦尘头痛的看了一圈,附近只有花聆还算是可商量的人:“你拽封梵,我拽王久,成么?” 封梵的厉纯剑气霸道,但一劝肯定会住手,另一个就说不准了。 银蓝狐火是阴火的一种,能灼烧现世的实物,但其最喜欢的燃料只有魂魄。贸然去拦,哪怕蹭上一点儿火星都够人难受的! 花聆揪住衣角没有回答,脸色相当凝重。 在他说话时狐火已经更旺,四周空气在灼烧下阴冷如深冬,寒气渗入骨髓。 “我要一点点烤干你的血,最后才是身体。放心,不会伤及魂魄的。”贺兰玖右脸的红纹愈发艳丽鲜明,褪去伪装的无害感,妖异地让人胆战心惊。 狐火在身后汹涌燃烧,几次贴着封梵的身体呼啸而过,透过火焰看的景物都开始跳动。 就连想插手劝停的钱亦尘,也变得模糊起来。 贺兰玖说不清自己现在的想法如何,就好像……他对这个世界的不满被无限放大了,满脑子都是冲动暴躁的情绪,只想找个地方发泄出来。 “是……赤炣,不会错的,我想起来了,这是赤炣的气息。”花聆饱满的红唇苍白一片不住颤抖,突然提高声音,“封梵,帮我制住他!” 姑娘,我是来让你劝架的,不是煽风点火啊! 钱亦尘条件反射地去捂她的嘴巴,贺兰玖已经扬起一道狐火向花聆袭来! 已经躲不开了? 他下意识在面前的空气中写下仓颉造字中代表木的符号,双手拢住后猛地挥开,草木之灵疯狂向这里涌来,挡住了那道跳跃的火焰! 钱亦尘挡下攻击,也不指望花聆,干脆独身闯入战局,左手以灵气化成刀刃格住厉纯剑,右手张起淡绿色的半圆护罩防住狐火。 草木之灵最多压制他的力量,不能完全消灭属火的狐妖,但交手一瞬间的停止已经足够。 “你还真是长本事了。”贺兰玖讥讽的撤回火焰,目光灼灼盯住他身后的封梵。 “让开,事已至此,就算他把我家的院墙修好也没用。”封梵的剑尖平静指地,剑意却指向面前的男人。 难道刚才帮你修好院子就能不计较了? 不得不说,这个时期的主角真是怀抱着朴素的梦想,刚才几次差点被狐火吞没,开出的谅解条件居然还只是修院子啊! “你们有完没完?因为莫名其妙的事情打起来也就算了,花聆你怎么还跟着添乱?!”钱亦尘夹在中间仰天长叹,“就这样的队伍还想拯救苍生?苍生都要被你们气死了!” 贺兰玖傲慢地扭头,连封梵也在指责下不说话,用冷漠暗含心疼的表情看着蒸发掉一半的院墙。 “上古大妖赤炣元神消散后的身体一直由我家秘密镇守,十几年前有人抢走身体,杀死了当时看管妖身的所有族人!”花聆离开观战的地方缓缓上前,“如果你不是赤炣的元神,能解释一下这具身体的来历吗?” 贺兰玖单手将松散黑发捋到耳后,歪头时目光挑衅:“你是想说是我干的?” 花聆紧紧抿着下唇,紫色纱衣被抓出了一个洞。 贺兰玖突然笑了:“十几年前?谁知道呢。你要想动手,多一个我也奉陪……不过,先说下去吧。” 在他的印象中自己没有童年期,似乎一生下来就是这副模样,当然也没有亲人朋友,只剩下刻在脑海里的名字。 名字是谁取的? 偶尔半夜睡不着,贺兰玖就会反复想这些问题,但他在人世纠缠十几年,也想了十几年。 哪怕没到非知道不可的地步,弄清楚也是好的。 …… 半空,有双眼睛颇有兴趣地看了他们半天,良久传来一声轻笑。 蓝终化为原形占据屋顶一角,嘴里叼着一张撕破的黄符:“不愧是风水宝地的关门弟子,做出来的东西就是好用,竟然能抽出自身情感炼化后去诱出别人的,哪怕诱导出失常的愤怒也不在话下。只是结果……可惜可惜啊。” 那两半黄符随着他的喃喃被风吹走,在空中翻卷飘散,不知道落到哪里了。 “下面的道友你们好吗?”有条黑犬从藏身处露出脑袋,向地面轻巧地一跃却没落下,而是悬在空中一翻身变成人形,“十几年前那花氏的小姑娘恐怕还不会走吧?与其听她的,不如来让我说。” …… “蓝终?”钱亦尘立刻打消将灵气放回天地的念头,任凭木系的力量充斥身体,还好这一次已经比较适应了。 之前院落四周设下符咒保护,蓝终以原形无声潜入,现在院墙尽毁,哪怕出现妖邪也无法起到什么地狱作用。 “哎呀,你不会又想把我蹂.躏一番吧?”蓝终故作娇羞的捂脸,突然又摆出正经讲故事的模样,“要说这位红衣道友,那可真是不简单,出身名门望族然而一夕覆灭,如果不是某个意外,或许能享受几天阖家欢乐的幸福啊——” 贺兰玖心念一动,哪怕他说的内容不靠谱也听了进去。 “省省吧蓝终,信口胡诌不累吗?”钱亦尘在地面上冷冷抬头。 代表主角粉掐架期间,他可是亲眼见过某些粉丝要和这个缺乏爱和温暖的反派组建家庭的狂热,不刻意去翻原作也把贺兰玖生平经历背出个七七八八。 哪怕不是作者,也能听出蓝终说的东西简直一个字都不靠谱! “我一直觉得你知道很多事……”贺兰玖意味不明的低语。 “我只知道你的家庭大约很不幸福,如果出身大家族那一定大房二房乱斗,天天互投鹤顶红。如果家里只有双亲,估计会摊上心理有问题的父母。” 钱亦尘将原作设定重复一遍后顿了顿,没敢直说作者提过贺兰家双亲的死和他有很大关系。 贺兰玖静静听完,银蓝色火焰裹着他向空中的犬妖袭去:“他的说法可和你截然相反,想好用几条命赔罪了吗!” 蓝终一笑露出虎牙,侧身避让攻击:“你信他,他却更信封梵,真是有意思。” 贺兰玖的攻击停顿片刻才恢复如常,却不得不承认蓝终说的一针见血。 那个人愿意无条件信任封梵,却不信任他……吗?算了,反正自己也没做什么值得信任的事。 火焰吻着蓝终的侧脸消失,被蹭到的地方表面如常,皮肤下却有来自魂魄的灼痛难当! 蓝终用手背按住侧脸落回屋顶,扯出个僵硬的笑容;“要是真的赤炣,恐怕我现在就没命了吧?” 看来那道符咒的影响已经完全消退,局面大概会对他不利。 钱亦尘踮脚站在地上,只能看见狐火和黑烟纠缠在一起,不清楚谁更占上风。 蓝终一口一个上古大妖,听上去十足尊敬,但散发出的气场并不弱多少,甚至因为战斗经验丰富而游刃有余! “你们就没有会御风升天的吗?”钱亦尘询问身旁的人,仰头久了一低下来就眼花缭乱。 花聆无奈地扯着头上的那串藤萝:“我修为还不到家。” “这是霸气为杀的重剑,不是飞剑,离开我的手能勉强负人就不错了。”封梵同样无法应付离地几丈的敌人。 “那就乘剑上去啊!” 封梵的问题直中核心:“我乘厉纯剑上去的话,用什么打架?” ——他竟然没想到这点! 宿敌之间的公平对决很有看头,比如西门吹雪和叶孤城那种,不过现在是一对一的时候吗! 贺兰玖脸上的红纹已经炽热到要烧起来,是妖力催动频临极限的标志。 钱亦尘拍了拍额头,琢磨该怎么去帮忙。风属巽,巽属木,他现在唯一掌握的草木之灵,是可以带来风的。 道法玄奇千变万化,像是鱼如水能研究出分骨术,也鼓捣了一套自动泡茶工具。 文字是最早的符咒,应该也能作为法术的媒介? 钱亦尘突然蹲下,两指蘸着灵气为墨,在身上写下一行字—— “我欲乘风归去。” 清凉拂来衣袂飘起,连脚步都轻了不少,是风! 这股风还是太小了,他能一步跃起一丈,可还不够像蓝终那般在空中活动自如。 但钱亦尘脑袋里一时也搜刮不出什么关于风的诗句,只好叹了口气又写—— “你咋不上天呢?” 第21章 苏轼大人对不起了!事态紧急,没能憋出一首和您水平相当的诗句…… 钱亦尘愧疚地写完最后一笔,那个字刚刚成型,立刻看到小腿被轻飘飘的草木灵气包裹,足尖一点顺利跳上房顶! 蓝终不甘的踏碎一片屋瓦闪身离开,指尖徐徐蹭过唇角:“能将驭灵术用的如此出神入化,在下真是佩服道友。” “你这副阴阳怪气的样子,倒是跟贺兰玖挺像的。”钱亦尘顺口说着,晃了晃在屋顶上站住。 “哼。”贺兰玖死不承认,完全忘了自己同样时常一脸傲慢的自称在下,银蓝色的火焰在白天也非常鲜明,铺开后堵住了蓝终的退路。 正面是钱亦尘和汹涌而来的天地木之灵,身后是即将灼烧到发尾的狐火。 蓝终在半空中停顿片刻:“是吗?不过我们也只能改日再聊了,在下还有别的事要做,我很喜欢你这样的年轻人,不过既然无意参与凶日,就不要来妨碍我。” 话音未落,他脸上明朗的笑容逐渐阴沉,眼角一勾,肃杀之气顿现! 无形的屏障从天空坠下,将整个院子笼罩其中一寸寸收缩,似乎连空气都被挤压出去。 “嘭嘭,嘭嘭,嘭嘭!” 钱亦尘的心神被庞大震慑感抑制,耳边只能听见重重的心跳声,一下下越来越沉。 这样的威压绝不好受,仿佛泰山灭顶般无力反抗,引起魂魄深处畏惧的阵阵战栗! 这是真正大妖才能释放出的压倒性气息,足以证明之前的蓝终只是在逗他们玩儿而已。 贺兰玖勉强停留在空中,额头很快布满汗水:“你……” “人魂填充的赤炣身体,最多能将它当年的力量发挥五成而已。小家伙,当年我可是跟赤炣同一辈分的啊。”蓝终好整以暇的将整个身体藏进黑烟中。 钱亦尘脚下一软差点向地面滚去,发现对方准备离开却只能无力地开口阻拦:“站住!” 蓝终别有深意的垂头瞥了一眼,神情专注冷峻:“啊呀呀,你们不低头看看吗?” 钱亦尘本来不想吃他这招声东击西,但地面上传来的尖叫让人不得不留意。 “啊——!” 眼角瞥向院内的一瞬间,蓝终化形为黑烟流走,很快消失于天际,以他为中心的震慑也随即消失。 “有缘再会吧。” 钱亦尘吃力地站起来,顾不上阻拦,而是紧张的落回地面:“花聆,你的脸……?” 刚刚发出一声尖叫的花聆,将颤抖双手举到眼前:“脸?脸也这样了吗!” 她的双手从指尖开始呈现出一种缺水状态,干巴巴的皮肤贴在骨头上,白皙依旧,却比七旬老人的皱纹更多! 是蓝终做的? 不可能,刚才他没有碰到花聆,也没有甩出什么阴险的恶咒。 而且这里的所有人都被排山倒海式的妖气压制行动,为什么出现干枯状态的只有她? 没错,不是衰老,而是干枯。 花聆整个人像一株从发芽开始就没浇过水的植物,抿了抿皲裂的嘴唇,惊恐猜疑地望着他:“这是炽火之灵灼烧过的痕迹……没错的,就是赤炣!” 抚州花氏世代看守并维护赤炣的身躯,木系生火,才能保证失去元神的妖体不会坏朽。 十几年前赤炣的身躯被人夺走,那时花聆还小,只听长辈把这件事当做惨痛教训来告诫小孩子,今日得知贺兰玖就是赤炣,猜忌心顿时加重。 一有个三长两短,肯定最先怀疑他。 钱亦尘不敢贸然去碰恐惧到了极致的花聆,在一旁安抚:“你肯定是看错了,我相信他没有动手。咱们先来讲道理,大家认识这么多天了,他也就跟封梵找过茬对吧?” 花聆修习的是草木之灵,本来就和火系不太对付,她越强则敌人越强。现在哪怕催动全身灵气,也只能减缓身体干枯的程度,片刻后又恢复如常了。 但刚才情况虽然紧急,也不至于让人记忆混乱,钱亦尘记得清清楚楚,贺兰玖的狐火从没有碰到她。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花聆用双手捧住脸,几乎毁容的事实给她带来不小打击。 封梵怨念的看了一眼被摧毁的院墙,目光蓦地定住:“刚才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天上,如果外面来了什么人,恐怕没有谁注意到。” “可那人留下了痕迹。”贺兰玖嘴角含笑轻轻落地,身上狐火还未熄灭,吓得花聆退开几步。 钱亦尘扭头后立刻不满的皱眉:“你高兴什么?” “因为你刚才那句话啊。”贺兰玖抱臂,目光却延伸到远处,“记得我们进门时,院外的草木还不是这个样子。” 老宅外的巷子两侧生有杂草,先前被狐火连同墙壁一起摧毁了大半,幸存的部分也已经枯萎脆弱的不像样子。 不是被火烧过或草木在冬季的凋谢,是那种……大旱连年的干枯,连泥土都裂开了。 这景象还有迹可循,泥土干裂的痕迹从院门口一直绵延到远方。 就好像……有个人无声无息的从远处走来站在院外,只是停留片刻,所到之地就呈现出大旱状态。 顺便蹭了花聆一下,她就呈现出脱水迹象。 那么是谁有这个本事,接近后在门口观察了他们半天? “出去看看。”钱亦尘脚下生风的离开院子,追寻土地干裂的纹路跑向远处。 干旱景象在巷子出口附近戛然而止,以那一带为界限,里侧死气沉沉,外侧生机盎然的草根还隐隐泛出青色。 “消失了?” 贺兰玖随后跟来,慢悠悠开口打断他的喃喃自语:“对方能完全隐匿气息,离开时上天入地都有可能,没法追踪。” 钱亦尘四下转了一圈,没找到哪里的草皮呈现出枯萎迹象,悻悻地返回时发现他手里抓着一张纸:“那是什么?” 贺兰玖将那张草纸揣进怀里,故意卖关子:“和现在的事没关系,再说点好听的就给你看。” “我还不稀罕看呢。”钱亦尘被诸多变故搞得脑袋都大了,一甩袖子原路返回。 老宅的小院里,封梵正在捡还能用的墙砖,准备重新把破损的地方补一补,不愧是年少当家的主角! ……只是,当院子里还有个嚎啕大哭的小姑娘时,这样做就显得很没良心了啊! 花聆今年不过十五六岁就敢独自离家闯荡,放到钱亦尘那个时代还是中学生呢。 “你怎么也不哄哄她?”钱亦尘叹着气走到花聆旁边。 封梵无可奈何的把破碎墙砖归拢到一处:“我刚刚真的劝了,她让我一边去。” 为什么要这么听话!你不知道女孩子都是口是心非的吗? 花聆蹲在地上,抽抽噎噎十分委屈:“走开……你们都走开,不准看我!” “姑娘,咱不哭了行不行?你又没有变老,只是缺了那么一点点水分。”钱亦尘只好亲自上阵,俯身拉起她的手,“我先试试,看能不能让你恢复原状。” 驭灵术已经能调动天地游移的草木之灵,或许可以帮助她修复灵脉。 钱亦尘想了想,用法术在她手臂上写“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意境多好,有水又有花的。 淡青色灵气从掌心蔓延出去,如春风掠过肌肤开始舒展,恢复了少女白皙柔软的感觉……然而只得一瞬间。 木之灵即将笼罩花聆全身的时候,竟然像触动了什么禁区般开始收缩,很快归于原处让皮肤重新枯萎,连写过字的手臂都无法幸免! 木质生火,无论他在花聆身上注入多少草木之灵,都会让炽火的力量更澎湃。 花聆期待的笑容凝固在嘴角。 钱亦尘苦恼地抓抓头发:“看来我是没办法了,要不然……洗个澡吃点水果,从外界补充一下水分?” ——没用。 花聆勉强止住眼泪去洗了个热水澡,穿着新的紫色纱衣从房内走出来时,仍然像串蔫巴巴的紫藤。 就连她头上佩戴的紫藤花都已经焦黄。 “你说我该怎么办啊?这样又要被爷爷骂了……我才不要回家!” 钱亦尘修补院墙的动作一顿,半晌还没有人敢去和愤怒的少女搭腔,赶忙拍了拍封梵的肩膀。 “那个……我觉得这样显得沧桑,以后游历人世也更加安全,你爷爷一定会以你为傲的。”封梵正在琢磨如何用那几块砖头布满整面墙,想了片刻才认真回答。 钱亦尘差点和花聆一起气得过去抽他。 主角你到底会不会说话了,难道那些妹子都是用这种方法俘获芳心的吗?她们是不是瞎! 伤了灵脉的小姑娘果然更加暴躁,抬腿把砖头踢到一旁,叉腰站在封梵面前,一副要打架的模样。 贺兰玖一向管杀不管埋,不帮忙就算了,还嗑着刚才的瓜子煽风点火:“你以后可以专修火系呀,全身皱的像根千年枯藤,从外表看杀伤力就能比现在高个三五成。” 钱亦尘立刻拎着砖头转身,气势汹汹的要把他拍进地底:“给我闭嘴!” 贺兰玖丢掉瓜子微微一笑,果然变得很安静。 “以相生相克的原则来说,我们应该去找些水系法宝,比如南海蛟珠,借源水的力量滋养灵脉,三五日就可恢复。”封梵终于说了句像主角的话,凝视花聆的眼睛,“在我看来,你的容貌和之前没什么不同,不必担心会被笑话。” 花聆盯着墙角已经枯萎的兰花:“南海太远了。” “还有……鸟危山,我记得附近山上产一种罕见的水胆琥珀,内部存储的水来自千年之前,或许能起到同样的效果,我这就去找。”封梵拍干净掌心的灰尘,苦思冥想终于找到可行计划。 钱亦尘印象里似乎也有这么个宝物,忙不迭点头:“肯定有用!不就是鸟危山吗,我才去过,再探一次又没什么。” 封梵提剑的动作一停:“你也去?” “不是也去,而是我跟王久一起找,你留下来守着宅子。”钱亦尘信心满满,拉着旁观状的贺兰玖表态,“蓝终说不定什么时候还回来,我的魂魄只是凡人,他同样属于妖怪,对庞大妖气没什么抗性。只有你修的是霸道戾气,能多少抵抗他的威压。” 贺兰玖懒洋洋的打着呵欠,故意跟他唱反调:“万一蓝终专门去围堵我们,怎么办?” 钱亦尘气结,瞪了半晌眼睛:“——你就不能往好处想想吗?” …… 其实这种组合分配,从各种角度来看都相当合理。 贺兰玖刚暴露了妖怪的身份,现在是有人灵脉受损无心顾及别的,但花聆恢复后,必然会质问他关于赤炣的事情,要求贺兰玖给个交代。 而且这家伙又因为某些莫名其妙的理由,拆了封梵家的院子,趁大敌当前赶紧跑,留出冷静期才好。 钱亦尘希望能够顺利带回水胆琥珀,帮了别人的忙,花聆再怎么警惕,也能就妖怪原身的事情心平气和的谈一谈了。 但当两人重回鸟危山时,却发现一个堪称惊悚的现象。 整座山,也都枯萎了。 大片橡树的树皮干枯暴起,松松的挂在枝干上,泥土皲裂的缝隙深不见底。 钱亦尘甚至怀疑只要出现一点火星,就能把整个山头烧干净。 第22章 正是暮色四合的时候,残阳代替火焰掠过干枯树梢,是另一种意义的燃尽一切。 钱亦尘望了天边片刻才低头寻找道路:“封梵说他从小在青州长大,曾在南麓的山洞里见过水胆琥珀,洞外崎岖不好走,兴许现在还留在那儿。” 贺兰玖不耐烦地折断一截树枝,仔细打量整齐的断面:“说不定让整座山枯萎的东西就在洞里等你,不过话说回来……你不觉得这里太干净了吗?” 干净? 钱亦尘打量着充满燥气和尘土的山野,才明白他指的“干净”并非环境,而是气息。 曾经的死气已经被清理得毫无痕迹,这座山上什么都没有了。 “先去南麓,取到水胆后再去之前的地方看看?”钱亦尘辨认了方向率先迈步,但心里多少清楚,蓝终或许已经将那里彻底清扫了。 脚下踏碎枯枝的声音不绝于耳,两个人急匆匆循着封梵说的位置去找,爬了小半座山果然找到藤条掩映的入口。 鸟危山出现干旱的地方并不连贯,似乎之前有个人在山间漫无目地走来走去,经行之处草木便悉数枯萎,然后腾空跳起又去了别处。 但不包括这个洞穴附近。 钱亦尘折断的藤条还能在断面上摸到湿润水汽,天气暖后估计又会抽芽,回身冲贺兰玖招招手:“快快快,进来,这里挺安全的!” “安全吗?”贺兰玖招出一团狐火充当照明,在影影绰绰的银蓝光芒里一低头进入山洞。 洞内内别有天地,足有两人高,并肩而行也不显得逼仄,只是过分安静,影子映在潮湿的石壁和泥土上,形状十分扭曲。 这个世界是有鬼存在的,钱亦尘意识到这点后不自觉加快呼吸,在洞穴拐弯的地方却放慢脚步,生怕走快了会撞上什么。 “属火的大妖很多,能拥有让土地干旱的却屈指可数,比如入魔的瑞兽麒麟,或者凤凰。不过前者已被七曜宗集结诛杀,后者早在百年前就已经死去。”贺兰玖突然开始讲解起来,掌心举的一团狐火飘向远处,“你看不见吗?这里很干净。” 钱亦尘在一片明亮的冷光中眨眨眼睛:“对了,如果有鬼,我应该早就能察觉到它们……等等,你刚才那是在转移我的注意力?” 贺兰玖笑而不答,突然附身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水胆琥珀?被谁敲开扔在这里了?” 他掌心中的淡黄色石壳散发出幽幽冷光,对着照明一看就能发现内部有个很小的孔洞。 树脂包裹纯水经历千年化为琥珀,石头并不值钱,珍贵的是那汪灵气极强的水,现在源水被凿开流走,剩下的石壳一文不值。 钱亦尘低头仔细观察,目光又落在泥土之间:“封梵说他当年见到的水胆琥珀都是镶嵌在石壁里的,还提醒我敲下来会很费力……” 狐火悠悠上升,照亮头顶坑坑洼洼的石壁,让他明白了琥珀的来源。 或许那些水胆琥珀曾经嵌入石壁,但最近被人悉数敲下来,还在这里一块块砸碎了。 “啁——” 洞穴外突然传来一声鸟鸣! 钱亦尘猛地中断思绪,在地上堆起的石壳间抓了一把,勉强筛出两颗还完好的琥珀塞进怀里:“敲水胆的人回来了,我们快走!” 洞内的出路只有一条,尖锐的鸟鸣在入口处戛然而止,接着传来拍打羽毛的扑棱声。 有人……或者鸟人回来了。 钱亦尘刚转过拐角,一股赤色烈火扑面而来,甚至让人来不及书写召唤天地之灵的符咒! 贺兰玖抢先一步来到他身前,狐火顺势封住洞穴通道,两相碰撞,将赤色火焰完完全全挡在外面。 “你们是谁?”来者堵在洞口,双目在火光下炯炯有神。 钱亦尘在贺兰玖身后伸出半个脑袋:“只是来取水胆琥珀救人,我们这就走,不如你行个方便?” 这位学鸟叫很像又能说人话的兄台的确是个鸟人,飞禽的身体下却只有一只脚抓住地面,羽毛覆盖的脖子上却有着冷冽的人面,黑发在脑后高高竖起。 “不方便!”单足的鸟人扇动双翅,又一阵几乎烤干空气的烈火袭来!“若不是想拿千年源水对付我,来这里取琥珀做什么!区区妖怪而已,竟敢与我商量!” 贺兰玖甩袖将赤火原路送回,震惊的表情难以掩饰:“取水胆就是为了对付你?行走人世这么久,总算见到比我还自以为是的人了,毕方鸟。” 两颊生着稀疏羽毛的毕方冷哼一声:“既然知道我的身份,那你应该也清楚,我和饕餮麒麟等神兽的区别只是名声没那么响亮,所以,别想活着从这里出去了!” 钱亦尘周围的空气几乎燃烧起来,呼吸不畅地扯开衣襟:“让我来……” “你是觉得周围的草木之灵不够多,所以再给他添一把柴么?”贺兰玖的脸色同样不好看,按住他准备写字的手,“你的木对他没用。” 钱亦尘想说,虽然一般修士只能专注一个方向,但理论上来讲他能操纵五行之灵,现在功夫不到家而已。 毕方鸟性格暴烈,站在洞口不断扇起烈火,根本没有给他留下学习新知识的时间。 贺兰玖用狐火屏障封住洞口,可缺少空气的下场就是迟早会困死在这里,向上寻找突破则要打穿整座山…… 进退维谷,只能卡在中间。 钱亦尘当然也明白现状,局面僵持或许不难,但成功逃离却几乎不可能!哪怕不动用发力,毕方鸟随便找几根柴火点起浓烟往里面一吹,熏也熏死他们了。 呼吸在唇齿间引发一阵灼痛,只有胸口冰凉舒适,在不利的局面中成了唯一的安慰。 “我知道了!因为琥珀里的源水,他才堵在外面不敢进来!”钱亦尘突然想通,刚从怀里掏出准备带回去的琥珀,果然看到毕方鸟往后跳了一步。 “那就好办了,让我去试试这汪水能不能把神兽浇成落汤鸡。”贺兰玖收敛妖气则和凡人无异,不会被琥珀所伤,当即夺走它准备握碎,又被钱亦尘抢了回来! “等等,如果在这里用掉,花聆怎么办?” 贺兰玖不为所动地握紧手指:“你都快交待在这里了,还在考虑别人?” 两人还没争执出结果,毕方鸟已经展开翅膀抖落火焰。贺兰玖仓促间催动眼角的红纹生长,但高温袭来的速度比风更快! 明亮的赤色羽火瞬间将他吞没,烈烈火光烧得石壁通红。 钱亦尘惊讶之中忘了控制力度,不小心捏破一颗水胆,滋润的水汽在火焰迫近时包裹全身,保护他不受伤害。 贺兰玖却没有这种好运,衣袍化为飞灰,在火光中黑发似乎有了生命:“你在担心什么?同属火性,我倒不至于被这种程度的攻击伤害,只是类似一个人左右手互博,分不出胜负而已。” “不是,你这样什么都不穿,让我很为难啊。”钱亦尘赶忙摇头,收好最后一颗水胆,把刚才用掉的石壳扔在脚边。 贺兰玖的头发在男人中都算长,堪堪遮住身体,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然后呢?你要不要再把衣服借出来?” “我求求你还是别聊天赶紧出去吧……”钱亦尘扔在心疼那颗不小心用掉的水胆。 贺兰玖将脸上的发丝拨到旁边,一本正经地告诉毕方:“鸟危鸟危,这山的名字可不利你。” “妖怪而已,一次不死,可没有下次!”毕方鸟语气仍然傲慢冷冽,却已经连续向洞外蹦了好几步。 鉴于他只有一条腿,就算后退也比旁人步数少一些,五十步就能退出一百步的效果,既能保全颜面又不耽误逃命。 对,只要他们出来就好了,离开那个充满源水味道的洞穴,自己的火焰也能更旺一些——早知道他就应该尽快破坏所有水胆! 贺兰玖在他的步步后退下终于离开洞穴,却把钱亦尘推了回去:“你的草木之灵无法和他抗衡,先留在这里,等我信号。” 钱亦尘一愣,没有立刻同意:“我才不用你去救。” “那就是准备拖我后腿了?” 反问直击核心,要么给他添乱,要么好好待在旁边。 钱亦尘不情不愿地缩回洞穴,注视赤.裸的贺兰玖走向毕方:“召唤五行源水之灵……那个符咒我肯定还记着,肯定的!” 山林干枯,一阵微风都能吹断脆弱的树枝,灼热躁动的炽火之灵在空气中跳跃。 毕方单足抓着地面,嘴角勾出残酷的冷笑:“这附近都是枯木,你又要分神去护那个凡人,火之灵灌注妖身,你本来就不适应的身体就要爆裂了吧?” “谁说我要护着他?我们相看两厌,就差晚上互相给对方的被窝里灌凉水了。”贺兰玖大大咧咧地站在他面前,丝毫不顾忌衣袍被烧毁的事实。 反正毕方作为一只鸟只长了羽毛,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什么都没穿,大家真是坦诚相见。 毕方沉默,很想问清楚这句话是不是在变相说明你们两个每晚都住在一起。 但下一刻贺兰玖已经跃起迫近,妖化的面容堪称艳丽!“我有件事要问清楚,山上的死气是你处理掉的吧?羽火能烧灼死气,你和蓝终到底在谋算什么?” “加入我们不就知道了,他不是同样邀请过你吗?”毕方拍打双翅腾空而起,和他擦身而过。 贺兰玖在橡树上足尖一点转身,追上他逃离的速度:“凡人作为食物还不够填满我的胃口,比起魂魄,我更想吃你这样的神兽灵元。” 银蓝狐火和赤红羽火互相抵消吞噬,在空中一时成了僵局,热量扩散到附近,树木逐渐燃烧起来,代替那轮缺月照亮夜空。 “既然知道是神兽,你这股毫无根据的自信未免也太狂妄了!”毕方鸟突然收回动作,在狐火向元神卷来时双眸亮光乍现,“——妖怪的身体不怕火烧,那么你的魂魄呢?” 一簇细细的火苗跳跃着奔向贺兰玖,目标却不是任何赤.裸的部位,而是蔓延着红纹的胸口! 火苗沿着纹路钻进胸膛,贺兰玖脸色突变,四肢僵硬地向地面坠去! “呼……” 骤然加重的喘息,足以证明他已经无力对抗毕方。 “从经验到见识都远不如我,真不明白蓝终为什么要邀请你参加凶日?”人首鸟身的神兽落在不远处,歪头梳理自己的羽毛。 贺兰玖半跪在地上蜷起身体,长发从后背流泻包裹全身,却无法阻挡皮肤下渗出暗红血迹。 那些红色慢慢遍布全身,被风一吹立刻凝固,竟然开始随之摆动,结成一件轻飘飘的纱衣。 所谓天衣无缝,这件似乎也差不了多少,以毕方出众的视力,竟然找不到哪里有破绽。 “这是,这是……!” 不可能是血衣,没有任何东西的血能有这种效果! 贺兰玖脚边火焰悉数熄灭,轻笑着起身冲向他,表面没有任何异常:“连你家鸟祖宗都认不出来了吗?” “凤凰神的灵元!你从哪里找来的?”毕方露出罕见的惊恐神色,张开翅膀转身飞向天空。 如果对方一开始就拥有这种东西,那么中招也只是演戏。 贺兰玖终于有衣蔽体,当然不会放过任何展示的机会,瞬间腾空追上去:“准确来说是凰神被炼化后的灵元,一直保管在凤麟州,我前不久偷偷去了一次,果然值得。” 轻松追上毕方,灵元化作的外袍只是蹭上他的羽毛,撩出的火星就瞬间将半边翅膀吞噬为焦黑的灰烬! “啊啊——!” 毕方惨叫着失去平衡,从空中掉下来正好顺着一段山坡滚落,碰到地方顿时剧烈燃烧,他却因为翅膀受伤加上只有单足,在火焰中扑腾半晌都无法翻身。 “本来我不打算用的,毕竟杀手锏这种东西还是对付蓝终比较好,不是吗?”贺兰玖站在火焰无法碰到的地方,无动于衷地听着哀嚎声,“说吧,他到底是何物所化,又在世上活了多久?” “呵……”毕方冷笑,侧脸的羽毛都已经开始燃烧。 贺兰玖身披红袍,发梢在热浪中飘摇:“狐火混合凤凰神灵元的力量真是好用,再沉默下去,你就要学你的鸟祖宗一起涅槃了,不过你连元神都被烧毁,到底能不能在灰烬中重生还真是个未知数。” 毕方痛苦的把头埋在翅膀下:“不……知道……,他化形为犬,但绝非犬妖修成的精怪……” 置身于山木枯枝燃起的火堆内,但给他带来痛苦的却不是这些凡间之焰,而是赤炣妖身下的狐火。 凡人的脆弱魂魄,修道者有元神,妖类妖元和神兽灵元……说穿了都是一种东西,不过强弱有区别。 但同样的是哪怕依附上一点点狐火,就会被燃烧殆尽,除非主人主动收回。 “那促成凶日的目的呢?”贺兰玖指尖一动挥散狐火,在套话之前先让他有完整表述的能力。 毕方静默片刻,本来奄奄一息的身体蓦地暴起!“这个……不能说!” 他身上散发的凶戾之气已经完全不像神兽,仿佛入魔多时,扑打着仅存的半边翅膀冲向贺兰玖。 贺兰玖下意识挥出大团狐火,将毕方从头到尾吞没,刹那间连骨头都烧灼成渣,才察觉到在灵元加持下火焰的力量已经无法控制! 整座鸟危山早就异常干枯,在几次火焰的对峙冲击下开始成片燃烧,终于在最后一次冲击后连成大火,以他为中心,金红巨焰如浪涛一般汹涌向远处。 贺兰玖抱臂站在原地深思,过了片刻才意识到这种情况需要解决。 附近的村民靠山吃山,早春时反常地一片干旱已经够可怕,今天居然还要被人烧了活下去的命脉? 但急也没用,他只能控制狐火,对普通的凡间之焰毫无办法。 …… 火舌将几棵枯木完全吞噬,没有丝毫犹豫的奔向远方时,天空竟然开始下雨! 尽管微小,一滴滴雨水却执着地浇灭火焰,也不吝啬于落在贺兰玖的眉心肩膀。 钱亦尘咳嗽着走到他身边,伸手挥开冲天黑烟时,掌心一枚符号骤然亮起随后消失,看了看毕方残渣所在的地方一声长叹。 “预防山火,人人有责啊——” 贺兰玖抬头望着开始落雨的天空,嘴角笑意变得柔和:“你学会控制源水之灵了么?” “一点点。”钱亦尘很认真地用两根手指比划,“水木相生,按理说我让雨下得更大,或者催生那些树木的枝芽,但是……有什么东西妨碍我了,这些源水都是从很远的地方跑来的,而且不愿意停留。” 在山洞里也能看到毕方与贺兰玖的交战,掌握新的驭灵术可以说是迫在眉睫,但他终于熟练画出仓颉字中的“水”,然后又在身上写了不下十遍“大水冲了龙王庙”以后……下的雨还是只有这么一点点。 但浇灭凡间的火,这一点持续不断的雨水就已经足够。 鸟危山的山火渐渐缩小,燥热气息也被焦糊的潮湿味取代,居然有种清新的感觉。 贺兰玖随意向后靠去,沿着一棵黑漆漆的大树坐下:“我累了……” “嗯嗯,打架是挺累人的。”钱亦尘附和几句,突然发现他脸色不太对,“你怎么了?刚才真的被毕方鸟烧到人魂了?” 贺兰玖眼前的景象一阵阵摇晃,半晌才定了定视线:“不,只是操纵的力量太多,气息不稳。凤凰神灵元和赤炣身体,哪怕有我的魂魄调和也无法平衡……冷。” 钱亦尘伸手摸摸他额头,发现还是和往常一样冰凉的不像活人,为难地左右看看,转身走向远处:“冷?要不要再给你重新生堆火取暖?” 山火已经熄灭,雨也慢慢停了,早春的夜间气温的确不高,他这个健康的人都觉出三分寒意。 “你先别走。”贺兰玖突然前倾身体,拉着他的手略一用力拽向自己。 无缝的红衣被动作带出的微风吹散,从中敞开露出大片胸膛,在钱亦尘后靠进去后自动合拢,重新将两个人裹在一起。 第23章 “你要干什么!”钱亦尘警惕地略一挣扎,发现这件衣服根本没有实质,由纯粹的火之灵构成,仿佛生长在一起找不到打开的地方。 贺兰玖的额头慢慢抵在他肩膀上:“我累了。” “那也不能靠着我啊,你快放开,还要赶紧回去呢。”钱亦尘两次站起来都宣告失败,凰的灵元炼化成衣的灵气完全无法中断。 贺兰玖红衣下的身体可以说□□,□□的胸膛贴上他后背:“晚上走山路不安全,就让花聆等一宿吧。” 声音越来越低,像是说着话就要睡过去。 钱亦尘艰难回头,余光瞥见他右眼角蜿蜒而下的花纹流过暗红光芒,循环往复不断生长又消失,才明白了什么。 他无法自如控制磅礴的妖力了,这具身体的气息紊乱,一时半会儿变不回人。 “收起凤凰神的灵元能不能好一点?勉强控制神兽的灵元,妖怪做不到吧。”钱亦尘半靠在他怀里犹豫片刻,反手摸摸他的后脑。 涅槃之火的灵气非常柔和,裹在身上片刻就能保存体温,贺兰玖觉得冷,是因为他自己没有温度。 “原来你这么想看我不穿衣服的样子啊。”贺兰玖在身后轻笑一声,右手伸到空空的腰间摸索,“……东西呢?” 钱亦尘被他笑得浑身发毛:“什么东西?” 现在的情况也就是他不能跑,不然早就跳起来蹿出二里地了。 “那张纸……啊,刚刚被毕方烧掉了,是蓝终走之前扔给我的。”贺兰玖遗憾地叹气,“我想好了,把水胆带回去之后去金陵吧,我家或许在那里。” 钱亦尘听得一愣:“是……他告诉你的?就不怕那里有诈?” “纸上写着金陵,反面画了一朵兰花。”贺兰玖双手绕过他的脖子伸到眼前,在空气中描描画画,“十四年前抚州花氏镇守的赤炣遗骸被夺,而我来到这个世上,也刚好这么久而已。” “你不是二十多了吗?!”钱亦尘几乎崩溃,注意力却没放在兰花上。 这个设定的冲击性也太大了吧!看这脸,这身高,怎么都是过了弱冠之年的男人。 贺兰玖坚定地描完了那朵花,用成年的低沉嗓音确认:“我已经二十多岁十四年了。” 从出生起就拥有赤炣的身体,所以跳过幼年期直接长大。 钱亦尘,不知道该不该用哄小孩子的语气和他说话……“如果我不想去金陵呢?” “那就勾魂离体,给你做个傀儡的壳子,更听话放心。”贺兰玖在他耳后的笑声邪恶。 钱亦尘用力挣扎的想跳开:“那你还跟我商量什么!” “这样显得我比封梵大度。”贺兰玖抱着暖烘烘的凡人,觉得很高兴,“睡一夜吧,明早下山,我累了。” 也对,长身体的小孩子都是要按时休息的。 钱亦尘脑中的应允念头一闪而过,立刻后悔地双手抱头;“你还真当他今年十四啊!” 而身后安安静静,只有时不时加重的呼吸声。 贺兰玖背靠树干陷入沉眠,赤足贴在地上,却因为人体的温度渐渐安稳。 钱亦尘试着动了动,发现在凤凰神灵元的包裹下最多能离开一寸,再远就有强烈的拘束感,挣脱不得只好充当暖水袋。 眼睛一闭,倦意也逐渐涌上头顶。 次日清晨。 昨夜下过雨,天亮后林间起了一层薄雾,没持续多久又被强烈的旱气蒸发。 钱亦尘觉得身上有点冷,听到鸟鸣才察觉不是在室内,眼睫颤了颤睁开,发现树下只剩自己了。 “贺兰玖?!” 他一翻身站起来,视线迷茫地环视四周。那人不会去找蓝终了吗? “刚刚去周围转了一圈。”裹着鲜艳红袍的男人,赤足从树上跳下来,“鸟危山没有妖怪,那个能引发干旱的人同样离开了。” “……引发干旱?对了,你说过,普通神兽都不一定有这种力量。”钱亦尘靠着树干揉了揉额头,逐渐清醒。 从洞穴到这里的草木只是被火烧过,没有强烈的干旱迹象,所以伤了花聆的并非属火的毕方鸟。 贺兰玖若有所思地掰下一块干枯树皮:“上古传说中的女魃就是能引发干旱的天女,帮黄帝赢了对蚩尤一战后无法回到天上,据说一直留在凡间……不过,那都是很久之前的故事了。” 钱亦尘顿时听出了物是人非的凄凉感,摸了摸还躺在怀里的水胆琥珀:“女魃还是什么怪物都好,既然已经离开这座山,我们回去再做打算吧。” …… 青州城内,封家老宅。 钱亦尘一脚迈进刚修好还岌岌可危的院墙,就听见屋内有个女声尖叫着划破黎明。 “——你真是气死人了,给我出去!” 伴随花聆一声怒吼的,还有金属当啷落地的脆响。 之后封梵很委屈地抱着镜子从南屋出来,发现他们回来于是解释:“她让我拿镜子,我就拿了面最清晰的……怎么还发脾气了?” 钱亦尘看着险些碎裂的铜镜叹气:“你真是,太诚实了。” 哪有女孩子喜欢看自己皱巴巴的脸?这种时候就应该拼死不从,然后说几句好听的顺势收个后宫! “诚实?”封梵站在门口一愣,没明白他说什么。 钱亦尘果断把他拉到旁边,跨进南屋的门槛小声道:“你别管了,这件事交给我。” 既然发誓以后主角的事业他帮忙,主角哄不好妹子,他也必须冲到最前线。 这,才是一个养成系主角控的自我修养! 等到进屋,他才明白为什么原作中贺兰玖的女主呼声要比花聆高了,同样性格不好,反派可比妹子好哄多了啊! 花聆气呼呼的坐在床上,听见脚步声立刻用床帐遮脸:“又进来干什么,不准你看我笑话。” “谁要笑话你,我是来送水胆的。”钱亦尘不急不恼地走过去,“里面的千年源水只要一口就能驱散炽火,尽快服下吧。” “怎么是你?我……我刚才不是故意要冲封梵发脾气的,就是,就是……”花聆正想冲出床帐,又硬生生忍下坐在原地,冲他伸出左手,“快拿来,我总觉得自己要皱成一团了!” 钱亦尘从怀里掏出浅黄色的琥珀石,又问:“能捏开吗?昨天我不小心捏开一颗,石壳很硬。” “修道之人,这点力气当然不缺。”花聆接过去两指用力破开石壳,在床帐后鼓捣片刻,一滴不剩的咽下去,“千年源水,果然……” 她露在外面的右手皮肤寸寸舒展,几乎瞬间就恢复了从前的状态! 钱亦尘寻了个圆凳坐下,好脾气地和她讲道理:“封梵其实对你很好了,哪怕知道是无意,任何人都不喜欢总被埋怨的。” “那该……怎么道歉呀?”花聆犹犹豫豫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顿时觉得惭愧。 “我认为最好的礼物就是……”钱亦尘对着小姑娘当然不能信口胡说,咽下“以身相许”四个字,换上别的内容,“就是——砖头,你看外面的院墙还没完工,不如去帮忙你去弄几块砖,轻飘飘的道歉到底不如行动嘛。” “有道理啊!”花聆一把掀开床帐,双手掌心相对,淡绿色木灵笼罩着一串紫藤,迅速将其催成鲜艳盛放的样子。 她冲钱亦尘无限娇柔地一笑,站起来往门外去,刚走了没几步又折回来,俯身飞快地抱了他一下! 那串盛放的紫藤,顺势落进钱亦尘怀里。 “谢谢你啦,在山上跑了一夜很累吧?”花聆视线游移地飘向旁边,小声道谢后迅速跑开。 钱亦尘迷茫的捧着那串紫藤:“……啥?” 姑娘等等,你的第一个拥抱应该送给封梵!他现在不是帮主角追妹子,而是在追主角的妹子啊! 屋子立刻被震惊的狂乱气压笼罩,被意外抱了一下的钱亦尘半晌才恢复神智。 算了,按设定花聆今年才十五六,拥抱解释为兄妹情,也是可以的。 外面又传来轰隆一声巨响,钱亦尘却没力气出去查看情况了。 倒是贺兰玖脚步轻快地进来,手掌摊开伸到他眼前:“把花交出来。” “你要这个干什么?”钱亦尘握着鲜艳水灵的紫藤侧身一躲。 “没收。”贺兰玖不由分说抢到手里,接着往他掌心放了块沉甸甸的砖头。 钱亦尘一看那块布满灰尘的青砖,顿感无力:“你给我这个又干什么!拿砖头换我的紫藤吗?” “你不是说最好的礼物就是它么,难道一块不够?”贺兰玖不明所以地愣在旁边。 钱亦尘崩溃地扔掉青砖:“你到底在外面偷听到了什么啊……” 贺兰玖把紫藤揣进怀里,扯扯他的袖子:“然后呢,怎么没有拥抱?” “抱什么抱!”钱亦尘抢不回那串紫藤,只好悻悻坐下,蓦地联想到刚才的巨响,“还有,你是不是又把封宅的墙给拆了?!” 第24章 拆墙的元凶视线飘向屋顶,哼着歌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钱亦尘气势汹汹的一把推开他,提着砖头出门,刚想对封梵解释一下,突然看到院墙外飞进来一只纤巧的纸鹤。 宣纸折成的白鹤姿态灵活柔软,如果不是后面追着一道黑色烟气,估计它能飞得更加肆意。 纸鹤被黑烟追得无处逃窜,因为无法开口求助,只能拼命煽动翅膀向院中的封梵身后躲去。 封梵下意识拿起身旁的厉纯,一簇剑气破开黑烟,没去留意那只纸鹤,而是闪身出了院落,四下寻找敌人的踪影。 钱亦尘担心又是蓝终,想都没想也拎着板砖追出去,姿势特别匪气! “……怎么是你?” 小巷外赫然站着丁彧,早春也要挽袖子的彪形大汉一脸错愕地盯着两人,目光又落在钱亦尘的武器上。 “我还想问这句话呢!你不是去京城了吗?”钱亦尘觉得自己的武器和重剑比起来不像话,把那块青砖甩向身后。 丁彧尴尬地退开两步,解释的还算有理有据:“中途有妖邪作祟阻拦,我就先回来找鱼先生商量了,但他不在河畔居……” 钱亦尘其实不太喜欢这个人,在青州当铺被灭时,丁彧不知道丢了什么东西就试图先抢到手,现在鬼鬼祟祟地出现在封宅附近,更让人觉得可疑。 封梵却不止是怀疑而已,剑指丁彧心口冷冷道:“你掩藏得很快,但我还是察觉到了。” 话音未落重剑冲向丁彧,后者敏捷地跳上巷子院墙躲避,双方杀意顿现! 这下连钱亦尘也发觉对方身上浓厚的凶戾之气——修道者不可能散发出这种味道,丁彧早已入魔? 那么刚才追着纸鹤的黑烟,必定来自他了! 到底纸鹤上承载了什么东西,值得他亲自露面去毁掉? 钱亦尘严防死守地挡着封宅,丁彧却吓得连连后退,也不管那只纸鹤,从脚底开始升腾起一阵充斥死气的浓雾, 浓雾包裹全身后成了件黑色斗篷,将他本来就不像好人的脸衬托得更加邪恶。 封梵当然不会给他喘息的时间,一剑洞穿他的身躯,但伤口不见流血,而是从内部开始化开,渐渐向上飘散…… 这种妖法和蓝终用的差不多,看来他早就是蓝终的手下。 钱亦尘刚想质问,那团浓雾却已经从中散开,被裹起来的丁彧居然不知所踪! “那天在丘县附近,把装在匣子里的小指交给我的蒙面人,身形和他有些相似。”封梵补充一句,面无表情的收剑支在地上。 “身份暂且不谈,这法术……太邪门了。”钱亦尘仰头望向天空,虽然能勉强御风而行,但摸不清对方去了哪里,也不敢贸然行动。 “喳喳喳!” 宅内突然传来急促的鸟叫声,吵得人心神不宁。 钱亦尘蓦地分神,心想这纸鹤怎么叫起来跟喜鹊似的?不对,纸鹤好像不会叫啊。 “那是附在上面的法术快要消散的征兆,赶快回去!”封梵拔剑转身,一路狂奔回院内。 这下想去追丁彧都不行了。 纸鹤看外表就知道是鱼如水送来的,一路躲过了丁彧的追击,也不知道要带回什么重要内容。 钱亦尘焦头烂额地回来,就看见它悬在空中拼命挥动翅膀,快到一定程度几乎扇起虚影,在他进门的瞬间爆炸成纸屑! 而石桌上投下两个字的影子—— “蜀州。” 封梵认真盯着桌面直到影子消失,才慢慢开口:“这是鱼先生用来紧急联络的送信使,一旦动用则表示情况危急且不便见面,他……或许遇到危险了。” “也可能是在蜀州等我们,他去找鬼修的招魂幡,或许从管事魂魄上得到了什么信息。”钱亦尘努力把话题引到轻松的地方,抬手时一片碎纸落在掌心。 盟会的猎手居无定所,封梵这一趟是临时回家,略一犹豫就决定即刻出发:“我稍微准备一下,蜀州离这里有段路程,必须早点走。” 钱亦尘刚想点头同意,一只冰凉的手蓦地搭在他肩上。 贺兰玖一身红衣,声音幽怨的飘过来:“金陵。” “啊?”钱亦尘扭头,差点被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吓一跳。 “你昨天答应我要去一趟金陵的。”贺兰玖低声提醒,然后冲封梵歉疚地一笑,“我们实在不顺路,麻烦你自己走吧。” 钱亦尘忙不迭拍掉他的手辩解:“顺路顺路!就不能先去蜀州再去金陵?” “一个在西,一个往东,这先后也差的太远了。再说,我从来就没有必要去管什么凶日,更没必要与蓝终为敌。”贺兰玖抱臂站在他面前,隔开封梵望过来的目光。 封梵轻咳一声:“鱼先生的命令……” “我知道,你有任务在身,不可能跟我们先去金陵。”钱亦尘表示理解,“那就兵分两路,王久有事要去那里确认,我们或许会逗留三五日,没有线索就立刻奔赴蜀州与你会合,怎么样?” 最后的询问,是在同贺兰玖商量。 然而贺兰玖默不做声,显然对这个处理结果很不满意。 凭什么他要强行掺和进这件事里,从头到尾都根本不用去蜀州…… 钱亦尘重重强调:“这已经是我的底线了!” “好。”贺兰玖不情不愿地挤出一个字,头也不回地走到客房里。 钱亦尘看着他的背影深沉叹气,跟过去收拾行李。 蓝终那一招太阴险!要是主动提出带贺兰玖去金陵寻找家族,他有很大可能起了疑心不会答应,但留下线索让人自己去发现,就是完全不同的效果。 如此一来,封梵身边的帮手就少了一半,去蜀州的路上还不一定遇到什么呢。 钱亦尘顿时生出“不能保护师父去西天取经”的低落感。 …… 初春,花园正中央的凉亭。 本来是百花萌芽的季节,这里的五行之灵却躁动不安,泥土龟裂的纹路深有几尺。 “蓝大人,属下无能,没能拦下鱼如水的信使。” 从头到脚裹着黑袍的丁彧自远处接近凉亭,在石桌旁对弈的两人面前垂头。 “我看你不是无能,而是胆小,没胆子以少敌多而已。”蓝终一门心思放在对弈上,落下一子后的棋局变动,“承让承让,我提子啦。” 丁彧不敢反驳,眼底隐隐划过魔意的黑色纹路。 蓝终一颗颗将白棋拿开,又道:“不过无所谓了,凶日降世后,整个人界都会是我们的。” “你多拿了一颗。”和他对弈的人对征服人间的兴趣不大,提醒的将指尖按在他手上,过了片刻才慢慢松开。 蓝终笑了笑将白棋放回原处,手背的皮肤枯萎,半晌才恢复原状。 第25章 红染嫁衣 钱亦尘一步三回头地离开青州地界,充满了儿行千里的担忧……哪怕他不算封梵的娘吧,好歹也是看着曾经的主角走过来的,担心一下怎么了! 不过再怎么不愿意,既然决定要先跟贺兰玖一起去趟金陵,就不能反悔。 况且那家伙昨晚有意无意的说了句话,让他非常在乎。 “……我一直想知道,如果我有一具人的身体,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这就是他非要得到塑人泥的原因吗? 钱亦尘在灯下沉默,收拾行李时再也没有怨言。 或许被填进赤炣的身体并非贺兰玖本来的意愿,从有记忆起就是一个人……他也很想知道对方怎么是怎么从主角手中狂抢时髦值的。 钱亦尘在卖惨中妥协的毫无怨言,没有留意到贺兰玖在说完那句话后,嘴角泛起诡异又得意的微笑。 青州城外不知几里,荒郊野岭之中。 钱亦尘换了件轻薄长衫,更显得仙风道骨,走在野地也脚步轻快,不去理会吹过后颈的阴风。 “真是个鬼地方,附近没有村落,连歇歇脚都不行……”贺兰玖明明不累却还在抱怨,长发在身后摇曳,像个死不瞑目的红衣厉鬼。 钱亦尘沙沙的踏过逐渐复苏的草丛:“要去金陵的是你,一路磨磨蹭蹭的也是你,不想去就现在掉头,加快脚步说不定还能赶上封梵。” “我就是不想赶上他才磨磨蹭蹭的。”贺兰玖直言不讳,突然兴奋地停下脚步,“诶,想要快点赶路,也不是没别的办法!” 钱亦尘严肃的拦在他身前:“不是说好了吗,绝对不能在有人的地方妖化,引起法器感应后我们就得一路被修士追杀过去了。” 贺兰玖撇嘴,不屑的抬头望着星空:“真是麻烦,不就是修士吗,以前也没少……” 很久……确切的说是从有记忆以后,他作为处在凡人和妖怪之间的异类,主要生存模式是这样的—— 第一,伪装成凡人进入深山老林,诱使妖怪攻击后反杀,收集妖魂制成傀儡,皮毛骨肉拿去换钱。 第二,释放出些许妖气在人世中徘徊,诱使猎手或修士攻击后反杀,抢抢法宝拿去换钱,元神修为当做零食吃掉。 总之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如果不是强闯凤麟州,现在早不知道浪到哪里去了。 “我不管你以前怎么样,但从今往后想做什么乱七八糟的事,绝对!不行!”钱亦尘警告的声音在荒野上一层层荡出去,听不见回声,只有远方报以让人心悸的安静。 不会吵醒了什么黑暗中的异兽吧? 像是为了印证他的说法,更沉寂的地方传来急促脚步声,分开草丛一路向他们跑过来,慌慌张张的似乎在被怪物追赶。 “救,救命!又没有了,又没有了啊!” 男人的哀嚎凄厉得几乎变调,扑倒在钱亦尘身前,确认他是活人后求救地抱住他的腰,哆哆嗦嗦又看到了赤色长袍的贺兰玖。 “啊!!!” 男人又是一声惨叫。 钱亦尘肯定他是个非常普通的凡人,以为对方是将贺兰玖当做了午夜出没的怨灵,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对。 因为那个男人也穿了红衣,不过并非厉鬼那般冰冷又死气沉沉的红。 而是非常崭新鲜艳的,新郎官的衣裳。 …… 木柴架起火堆,燃烧时偶尔发出一声爆裂的脆响,跳跃的光芒在黑夜里格外明显。 钱亦尘给篝火添了根树枝,一扭脸就看到那个新郎官悠悠转醒,在火光下冲他笑了笑:“没事吧?这里很安全,我是云游的修道人,你遇到了什么麻烦,不妨说一说。” “不,不碍事。在下盛元,见过道长。”躺在地上的新郎官慢慢爬起来,发现左臂有些不自在的绵软,“我这是……怎么了?” 钱亦尘将火堆拨得更旺,耐心提醒:“你刚才喊着救命,然后抱着我晕过去了。那个……手臂只是搬运你的时候不小心碰伤,稍微养几天就无碍了。” 说到最后咳嗽几声,瞪了贺兰玖一眼。 “又不怪我,他抓你抓得太紧,不把手臂卸下来根本分不开。”贺兰玖盘膝坐在篝火对面,丝毫没有掩饰自觉的实话实说,还一脸你能把我怎么样的傲慢表情。 盛元:“……” 顿了片刻,逃命的新郎才如梦初醒,央求地扑倒钱亦尘面前:“道长,求你救我妻子一命!我……早知道我就不该带她回来的,我知道错了,求求你救救她!” 钱亦尘垂下视线时有种柔和的悲悯感,被他一口一个道长喊得心虚:“救人是肯定要救的,你先说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怪兽食人,还是妖邪作祟?” “妖,妖邪吧……?”盛元一副文弱书生的样子说得犹豫,估计没少读子不语怪力乱神的圣贤书,“我是附近红染村的人,今天带了成亲不久的娘子回来祭祖……” 若只是祭祖,也就好了。 红染是个逐渐衰败小村落,衰败的原因无他,不知从哪一年起,嫁到这里的新娘都会在成亲当夜失踪! 道士请了,和尚请了,连猎人盟会的猎手都来查探过,全部一无所获。 只要村里有亲事,成亲当晚新娘照样失踪,丢了之后掘地三尺,连尸体都找不回来。 附近的人以为不祥,再也不敢轻易接近,村里的人又陆续搬走,没几年就显得萧条荒废。 盛元算是入赘,在岳父家成亲之后携家眷返乡祭祖,为了让早就去世的双亲在地下安心,干脆和新娘子穿了婚服在二老的灵位前说说话,根本没打算再操办一次。 但就是一错神的功夫,他的妻子,同样不见了。 盛元吓得六神无主,慌慌张张冲出旧宅,在几近荒废的村落里无法求助,跌跌撞撞的越跑越远。 钱亦尘看他的神色万分焦灼,哪还有心思烤火,立刻拉他站起来:“你带路,不管如何,先去丢了新娘的地方看看。” 他们半晌看不到村落,其实是走到了偏路上,红染村离这里不算很远,现在过去应该还来得及。 贺兰玖不为所动的托着下巴,手肘撑在膝盖上:“等等,你就打算这么去?” 第26章 “难道该从街上雇几个人,一路呼喊着‘星宿老仙法力无边’,然后再用轿子把我抬过去?”钱亦尘不满地反问,视线越过篝火落在他身上。 “那是什么?”贺兰玖其实没太听明白,不过先看出了他那颗多管闲事……不,善良的心。 所以立刻从火堆旁跃起来到盛元身边,张开的五指比电光更加锐利,牢牢握住新郎官的喉咙! “呃!咳咳咳……”盛元最初惊恐的表情因为痛苦愈发生动,到最后连咳都咳不出,只能勉强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气音。 “你要杀了他?”钱亦尘按住他的手臂,掌心仓颉字流过银光,源水和草木相辅相成的灵气铺天盖地的涌来。 即便这样,也没迫使贺兰玖松手。 盛元白净的脸渐渐憋得像衣裳一样红,挣扎的力度也慢慢放松。 钱亦尘终于忍无可忍,五行之灵咆哮着向贺兰玖袭取,后者不得不退了半步避开。 “半夜三更正好出现在我们面前,你不觉得太过巧合吗?新娘悉数失踪?谁知道是怎么回事,红染村又会不会有什么东西在等我们过去送死。”贺兰玖的侧脸在火光下半明半暗,眼角血色泪痣沉淀成墨,“没有异类的味道又如何?不论我还是蓝终,藏住气息都不是难事,你想早点死就尽管信他。” 钱亦尘扶着刚刚救下的新郎官,却有点被他说服了。 “不过……”贺兰玖抱臂站在旁边,停顿片刻补充,“他不是异族。” “为什么?” 贺兰玖微微一笑:“都已经被掐死了还不现形,必是凡人无疑。” 钱亦尘扶人的力道稍微放松,盛元就马上四肢沉甸甸的委顿在地,再一探鼻息居然连□□气都没了!“杀错了人然后才道歉,这有什么用?” “纠正一点,我没打算道歉。”贺兰玖做旁观状。 钱亦尘顾不上和他争个高低,赶忙将盛元翻过去平放在地,双手在胸膛交叠后重重按压。 也不知道心肺复苏术对这个世界的人管不管用……要不要再来个人工呼吸什么的? 他只为了救人,顾不上想太多别的,捏住盛元的口鼻就要俯身,却被贺兰玖一把勾住脖子往后扯。 “魂魄并未离体,还没死透呢。”贺兰玖瞥了平躺的尸体一眼,左手以把人敲骨折的力度对着心口咣咣砸了两下! “咳……” 盛元抽动几下醒来,像个破风箱一样喘个不停,认清身边的人后恐惧地向一旁爬去。 钱亦尘留意到他脖子上分明的指印,视线非常愧疚:“那个,我肯定会帮忙的,刚才全都是误会啊误会。” “不,不要杀我……”盛元已经吓得分不清敌友,只是重复喃喃这句话。 贺兰玖撇嘴,这有什么可误会的。 学得太古驭灵这种失传的法术,发挥到极致能调动全部的天地之灵,别说猎人盟会,连修真第一门派七曜宗都会俯首称臣,还需要对一个凡人和颜悦色? 再说了,他们可是要尽快赶去金陵调查那朵兰花的。钱亦尘一边想和封梵早点汇合,一边还在这里同陌生人浪费时间,脑子里到底装了什么? 蓝终说不定就把促成凶日的地点定在蜀州,一路必定危险重重。像他这样见一个帮一个,估计从金陵赶过去时封梵的牌位都立起来了! ……等等,封梵的牌位? 贺兰玖想到这里简直心花怒放,突然一字一句的问盛元:“想把你的新娘子找回来吗?” 帮扶弱小真是个优良的美德,路上耽误的时间越多越好,等到他抵达蜀州,一定会给封梵举办个隆重周年祭奠,雇来万人号丧都不成问题。 一身喜庆红袍的新郎官有点愣神,想了片刻才使劲点头:“我一定要把阿秀找回来!” “那你就要全部听我的,我们一起留在这里慢慢找,找个十年八年都不成问题。”贺兰玖说话时一直盯着钱亦尘,余光看见篝火即将熄灭,指尖弹了一簇狐火过去,“好了,详细说说吧,那个红染村到底怎么回事。” 银蓝狐火取代了金黄凡焰,整个夜色都染上一层影影绰绰的阴森气息。 钱亦尘离火堆不远,却一点热量都感受不到。 盛元同样如此,哆哆嗦嗦的抱成一团回答贺兰玖的各种问题,说得零散却架不住他反复询问,所以也详细了很多。 红染是他出生的小村落,家家户户染布为生,不知道是不是水质得天独厚,同样的赭石茜草,只有用这里的水调出来浸染,那种红才格外夺人心魄。 所以红染村最能卖出价钱的,是鲜艳到几乎烧起来的赤色锦缎。 但从三年前开始,红染村的赤色锦再没有那种让人移不开视线的光泽了。换句话说,这个村子已经失去赖以生存的命脉。 好在染不成布导致收入减少,还可以种地补齐。 可祸不单行,大约过了一年,村子里又开始出现怪事。 不知道具体从哪天开始的,某户人家娶媳妇,新娘竟然在成亲当夜不知所踪!一次也就罢了,从那以后凡在红染村成亲的新娘子,都会消失不见。 十里八乡的姑娘再不愿意嫁过来,人越来越少,红染村几近荒废,能搬的都搬走了,留下来的也只是看天等死的老人。 而就在今夜,已经发展到只要穿了新娘装,就会消失的地步。 “然后呢?你就这么跑过来了,妖孽没把你一起掳走?”贺兰玖其实听得漫不经心,“再从头讲一遍吧。” 盛元根本不敢露出不耐烦的样子:“那我就……” “经过已经说了很多遍了,我有个新问题。这么长时间来了不少和尚道士,就真的没一个说过到底是何物作祟,失踪的新娘又去了哪里?”钱亦尘及时打断他。 每一次讲述的内容前因后果都差不多,许多细节也对的上号,看来不是胡说。 “听,听老一辈说,没有。高人们来了一批又一批,什么都查不出来,找也找不到,最后连有没有妖怪都说不好。”盛元在狐火光芒下傻呆呆的摇头。 “新娘失踪,哪怕厉鬼作祟,也该留下点蛛丝马迹。”贺兰玖喃喃的望着红染村的方向,然而远方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到。 钱亦尘抖了抖衣袍忙不迭起身:“那还等什么,再不过去盛元家的娘子也找不回来了!” “想想又多少人都一无所获,凭什么你去了就能立刻查明真相?”贺兰玖不慌不忙地熄灭狐火,走向红染村的相反方向,“要知道是什么搞鬼?引出来看看不就行了。” 怎么引? 其实方法也简单,钱亦尘没一会儿同样想到,露出张和颜悦色的脸商量:“我们去红染村办次婚礼,反正你整天穿得跟成亲差不多,干脆真结一次呗。” “好啊,但就我自己,要怎么结?”贺兰玖意料之外的没推辞,对成亲相当热衷。 钱亦尘这次想了半天,犹犹豫豫地问:“要不咱俩……凑合一下?” 贺兰玖走出几步后站定回头:“行啊,去给我买最好的凤冠霞帔,冠上的珍珠不能少于九十九颗。” 钱亦尘简直要为他的通情达理鼓掌了,突然又察觉到话里的意思:“你要当新娘啊?” “难不成你想嫁?”贺兰玖笑起来,嘴角的弧度在夜色中也格外鲜明。 不过问题并非只在成亲双方的身份定位上,失踪的都是新娘子,必须要由更有打架经验的贺兰玖伪装,他原身是妖,对邪气自然多了三分抗性。 一行人没有耽搁,等盛元情绪平稳后即刻去了红染村附近的县里,添置做戏的东西。 凤冠霞帔易得,镶嵌的九十九颗珍珠却不好找,贺兰玖勉强同意凑合一下,抱着绣金线凤凰的大红嫁衣,在又一个黑夜来临之前钻进了马车里。 马车是双架,油青的车顶崭新,还装饰了绯红细布,一看就是刚成亲的小夫妻用的,特别喜庆的那种! 钱亦尘还在和赶车的盛元交代,只恨不能变出个喇叭冒充导演:“咱们这个戏啊,是这样的。我是你失散多年的兄长,刚打算成亲又正好赶上认亲,就回乡操办喜事了。” 不知道作祟的妖怪能不能接受这个设定,但是应该没问题。 盛元细眉细眼模样文弱,脱下新郎服后精神恍惚,差点把马车赶到路旁:“我,我记住了……家里的屋子刚翻新收拾过,你们可以直接用来……洞房。” “是假装洞房。”钱亦尘撩开车帘,一本正经地纠正。 贺兰玖从背后伸手,白皙冰冷的指尖捏着他后颈:“还没成亲呢,你就要让我独守空房了?” 钱亦尘被激得缩起脖子,在不算宽敞的车厢内靠向一旁:“乱说什么,再有了,不是我想这样,是妖怪他不给我当新郎的机会。” 第27章 簇新马车粼粼的驶向夜晚,沿小路前往红染村。 贺兰玖起初还嫌弃临时准备的座驾不够宽敞,没地方搁他那一双腿,但几近荒废的村庄周围并无大道,这辆马车堪堪挤在小路上前行,直到掌灯时分才看见村落的影子。 “这村里的人染布手艺或许不错,种地本事却不怎么样,农田荒废得也太厉害了。”钱亦尘撩开车厢的布帘望向田野,农田里一人多高的枯草间稀稀拉拉夹着几根干瘪的高粱,十足萧条。 贺兰玖对那些高粱长势如何不感兴趣,手臂枕在脑后拉长了调子:“相公啊——” “干嘛干嘛!”迁移陈不耐烦地回头,发现自己居然答应得这么流畅,捂着脸默默转向一旁,“村子已经到了,你最好赶紧准备衣服。” 红染村那一片稀稀拉拉的房子没什么可看的,比较显眼的只有盛家被小院围起来的几间瓦房,称不上崭新好歹也算窗明几净,一看就刚翻修过。 “那是我在回乡之前先派了人来修整的,屋子都干净得很,可以住人。”盛元笨手笨脚的卸了车,将马牵进院子拴起来,小跑向北边的瓦房点灯,“我娘子就是在这间屋子里失踪的,窗户都好好关着,我一慌直接跑出去,其他东西……也都没碰过。” 家具陈设都保持着昨晚的样子,锦被方方正正的在床上叠起,圆桌上三盘小菜还算新鲜,不过因为盛元逃走时没关好门,上面落了层薄灰。 钱亦尘低头,突然发现唯一的一双筷子旁边还有个浅浅的圆形印子,片刻后才想到那里应该放过一个小酒杯,倒酒的时候洒出来一点,水渍干涸后留下的痕迹。 但这个房间里找不到酒杯,连酒壶都没有。 “差不多到亥时了,请道长……大哥和嫂子在此处休息,我歇在南边的屋子里,喊一声就能听见。”盛元怔怔地开口,表情无法挤出半点喜气。 ……这表演也太让人出戏了啊! 新晋导演钱亦尘,看他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也不能挑剔什么,最后认真保证:“我会查出真相,帮你找到她的。” 盛元扭头看着干干净净的床铺,眼睛眨了眨突然泛起水光:“昨天娘子还在这里……” 话音未落,院内突然传来一声呼唤打断伤感,悠长而且不耐烦。 贺兰玖脑袋上扣着凤冠盖头,唱戏似的跳下车:“相公啊——” “娘子啊……”钱亦尘被破空而来的呼唤搞得全身发毛,情真意切地迎了上去,“你咋还没丢呢?” 按照惯例,一身鲜艳嫁衣的贺兰玖独处了半天,应该早失踪了,或者现在时间不到子夜,作祟的家伙还没起床? 贺兰玖半点新媳妇的姿态都没有,眼前看不见东西也不妨碍他大步流星走过来,娇嗔地捶了一下他胸口:“还没洞房,我怎舍得离开?” “咳咳咳咳!”钱亦尘几乎被捶出内伤,胸口憋闷很想吐血,“别闹了,赶紧进屋当你的诱饵去。” 说话间盛元已经找出两只红烛,点燃后熄灭了油灯,新房顿时在烛光中显出几分喜气。 钱亦尘安抚地拍了拍他肩膀:“没别的事你就先去歇着吧,我今夜不睡,妖邪一旦靠近就会察觉到,只要能发现一丝痕迹,肯定能顺着找到你娘子,放心。” “是,是……”盛元感激地连连点头,离开时张罗着帮忙关门。 钱亦尘正好也打算这么做,两个人的手亲密叠在门板的同一处,又立刻收回去。 “让我来吧。”盛元诚惶诚恐的将两扇门板合起。 钱亦尘倒不是很介意这个,回头向娇羞状的娘子走去,摩擦了一下指尖。 看来盛元真的很担心妻子,手掌冰凉的程度都跟贺兰玖差不多了。 “都说拜堂要喝酒,怎么这里什么都没有。”新娘子一掀盖头拨了拨那几盘小菜,嫌弃地走开了。 钱亦尘将桌上的一对红烛往里挪了挪,回到床尾坐好:“你还真当自己在成亲了?安静坐那儿,别说话,也不准睡。” “你不让我说话,我肯定要睡着的。”贺兰玖在屋里走了一圈什么都没发现,无趣地坐了过来闭上眼睛,“睡觉了,别叫我。” “不能睡,不然我肯定也跟着犯困!”钱亦尘赶紧拦住他倒向床铺的身体。 贺兰玖刚接触枕头,立刻狡猾地睁开眼睛勾住他脖子:“你说的有道理,既然成亲,就要醒着做点夫妇该做的事情。” 钱亦尘不由自主的向他栽过去,赶忙用手臂撑住身体避免亲密接触:“什么夫妇该做的,小家伙你懂什么!” 在老宅的时候蓝终叫他年轻人,却称呼贺兰玖“小家伙”,知道了真实年纪后才觉得没叫错。 本来就是个小家伙啊,虽然从长相上看不出来。 贺兰玖直接把歪歪斜斜的凤冠拿下来,挑衅地收紧手臂:“我怎么不懂了?你之间放在身上的那个法器……就是那个亮晶晶的,我翻过里面的东西。” 钱亦尘的脖子像被枷锁拘束般下坠,离他的胸膛只差半寸,身体僵硬到一层层出冷汗:“你翻那个做什么!个熊孩子,能不能学点好?” 他知道贺兰玖说的是什么了! 那个平板电脑,里面不光存储着大量攻击反派的言论,还有他私人珍藏的几部小电影啊!反正平常就自己一人用,钱亦尘连加密的伪装都省了,随便放在一个新建文件夹里。 ——然后居然被这家伙翻腾出来了?他能看得懂简体字吗! 钱亦尘崩溃的刚想追问,又意识到看那种东西完全不需要认字…… 怪不得住进华娘酒肆的第二天,充满电的平板就自动关机了,起初他以为是在这个世界水土不服,原来是被贺兰玖玩儿没电的? 孩子,你这样的人才回到现代,很有可能成为一名网瘾少年啊! “如果不好的话,你留着它干嘛?”贺兰玖微笑着收回手臂感叹,“道法玄奇,连春宫都是会动的啊……” 钱亦尘后颈的压力一松,连忙用枕头把脸埋起来:“求求你别说了。” 这算什么,他给未成年人造成严重的不良影响吗?哪怕用生理卫生知识教学也搪塞不过去啊! 贺兰玖在他旁边,闷笑声越来越大:“哈哈哈,为什么有些事情你可以知道,但别人知道了就不行?” “哪有这么多为什么!”钱亦尘恼羞成怒地低吼,一抬头看见他的新妇红妆更来气,“你还小,有些事长大了再说。” 贺兰玖满不在乎地将厚重繁复的红袍扯开一点,露出线条精悍的胸膛:“……那封梵算是长大了吗?你喜欢他?” “嗯。”钱亦尘针对第二个问题不假思索地点头,又立刻解释,“不是你理解的那种喜欢,就和人喜欢吃桃子差不多,准确来说是欣赏,我欣赏他。” “那你们要成亲吗?” 钱亦尘无力地抱住枕头:“我承认自己给你带来了一些负面影响,但不是喜欢就必须成亲的,除此之外还有很多方式表达感情。” “也对,我看到的那个法器里根本没有成亲相关的东西。”贺兰玖自顾自地曲解他的意思,“那你为什么喜欢封梵?” “……他长得帅又重情义,积极向上健康阳光,总之全身上下都是值得学习的优良品德,最重要的是,不会乱动别人的法器!”钱亦尘掷地有声的往主角身上套形容词,不管合不合适。 珍藏的小电影被看了没什么,但他现在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判断对方的年龄,只能通通拒绝。 贺兰玖听得有点发怔…… 钱亦尘半晌没等到回复,想翻身而起时才听到绵长清澈如流水的询问。 “我没什么值得学习的美德,阴暗的要命,还乱动了你的东西,但也想让你喜欢我,行吗?”贺兰玖终于回过神来慢慢说完这句话,手臂撑着身体贴在他身边,眼底闪过亮晶晶的光。 那种神情太过认真,让人根本无法拒绝。 明明没有任何威胁的意味,却让钱亦尘鬼使神差地点头:“行……啊……” 大不了,以后再也不黑他了呗。 贺兰玖得意的笑起来,靠墙坐时没了那种懒洋洋的态度,一副认真守夜的模样:“这可是你说的,以后可不要反悔。” 红烛爆出一小朵火花,转瞬即逝,室内的光芒更加明亮,屋外夜色也更加深沉。 钱亦尘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什么,咳嗽几声重重强调:“我就算喜欢你,那也是人喜欢吃桃子的感情!” “那你喜欢吃桃子吗?” “……还行吧。” “这不就得了。”贺兰玖把珠钗一根根从黑发间拔下来,突然听见门外的声音眉头一皱,“嘘。” 钱亦尘立刻安静,用目光询问:院子里有人? 片刻之后,贺兰玖松懈下来摇头:“……大概是我听错了,没有脚步声。” 钱亦尘仍然不放心,要知道在华娘酒肆的时候,那个脑袋大半夜低低的贴在床边从缝隙里往里看,也是没有脚步声的。 第28章 整座村庄都沉浸在黑暗里,天上无星无月,屋外有什么也根本看不清楚。 钱亦尘立刻下床,挽起宽大的喜服袖子猛地拉开门:“谁在那里!” 耍诈的方式没有任何效果,院内安安静静,只有两匹拴在角落的马甩了甩尾巴。 钱亦尘回头看了一眼明亮的室内,鼓起勇气走进夜色里,依旧什么都没发现。 或许就像贺兰玖说的,是他听错了。 “怎么样,我就说没人吧?”高挑的新娘子倚在门口,一头黑发垂在身后,“方圆几丈……不,整个村子都非常正常,没有厉鬼怨气,又不像可以掩饰过气息那般干净。” “现在正常才是最大的不正常,那些新娘总不可能是自己逃婚跑了。”钱亦尘犹犹豫豫地走了几步,仍然放不下心。 贺兰玖笑他疑神疑鬼的样子,慢悠悠揉着肩膀:“我必须要去休息了,你看隔壁盛元睡得像死了一样,对了,今晚你睡里侧。” “不要,里面太挤,我又不跟从前似的半点自保能力都没有,驭灵术足够解决大部分厉鬼恶灵了。”钱亦尘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表情突然紧张起来,直奔南边的瓦房一把推开门! 门板向内打开,里面安安静静透着些许阴森冷气,没亮灯,但火石放在桌上,家具也一应俱全。 只有盛元不见了。 “这……”钱亦尘呆滞片刻,急匆匆地抓起火石点油灯,黄豆大的光芒瞬间照亮整个房间。 和喜房不同,这间屋子只有入口附近还算干净,其余地方一看就没使用过,像被人打扫到一半时又搁下了,灰尘横出一条泾渭分明的线。 贺兰玖如幽灵般出现在他身后,看了看出现裂纹的桌椅:“盛元之前在打扫屋子,他不想惊动我们所以没点灯,地上灰尘很重,没有留下挣扎的痕迹。” 钱亦尘脑海里立刻呈现一副诡异画面,盛元顶着那张书生样的白皙脸庞,畏缩安静地在屋里走来走去,挪开桌椅板凳,然后拿出扫帚清扫灰尘,一下下安静无声,生怕惊动隔壁的他们…… 再然后扫帚倒在地上发出啪嗒的轻响,一切都结束了。 “盛元明明是人,你都快把他掐死了也没显露真身,而且刚才什么异常的气息都没出现……”钱亦尘在一室死寂中喃喃。 “这世上,不是妖怪才有邪念啊。”贺兰玖意味深长地提醒,在布满落灰蛛网的屋角俯身摸了一把地面,“从外面看还算干净,里头却真够脏的。” 地面积灰大概和一枚铜钱的厚度差不多,少说也得搁置了……两三年吧。 而且屋子新,不一定是刚盖起来的,也可能是盖起来之后,就没住过人。 钱亦尘难以置信的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蓦地察觉头顶咔哒一声,来不及说句话就追了出去。 屋顶果然有人! 深沉夜色下的不速之客在屋脊上沉默,面部沉浸于黑暗中完全看不清楚,连衣裳都分不出什么颜色。 钱亦尘弯腰在腿上反手写下一行字,草木之灵疯狂涌来汇聚成风,脚尖一点就飘上房顶。 对方警惕地连连后退,呼啦一声飞走了,宽袍大袖舒展开时像只黑色蝴蝶。 “等等。”贺兰玖同样察觉到声响跟出来,按住他肩膀却不打算追上去,“你用灵识看清楚,他什么味道都没有。” 钱亦尘冲上头顶的热血慢慢冷静下来,眯起眼睛追逐那人的身影,才察觉刚才有多凶险:“不是人……也不是妖怪?!” 凡人有活气,厉鬼有怨气,连妖怪都有自己独特的印记,这世上根本不可能存在毫无气息的东西……刚才那个人却像个影子,用灵力去分辨完全看不出是什么东西,仿佛只存在于他们眼中! 怪不得贺兰玖要拦住他,人世间最可怕的不是强大,而是未知。 在摸清对方的底细之前,绝对不能贸然靠近。 “不过,你有没有觉得那人的衣服很……眼熟?”钱亦尘直到那个身影完全消失才开口,半天找不出什么合适的形容词。 “看轮廓,像是嫁衣。”贺兰玖从房顶轻飘飘的落下去。 艳色霞帔,赤红的十二幅留仙裙,哪怕只见个轮廓,都能想象到衣襟上女子亲手绣成的吉祥纹路。 钱亦尘被他这么一提醒才想起来,的确是嫁衣的形制。 白日陪着贺兰玖去购置喜服的时候,衣店里没他这么高的人能穿的嫁衣,结果自己和老板比比划划了好一会儿,在商量怎么接块布料,扯着衣服观察了半天,所以才会眼熟。 在那个穿着嫁衣的影子已经不知所踪,钱亦尘立在屋檐上扭头环视四周,才发现附近一片漆黑,天地之间只有这里还亮着橘黄灯晕。 红染村在失踪数个新娘之后,终于丢了个新郎。 次日,天刚破晓。 钱亦尘忧心忡忡的一夜没睡,穿嫁衣的人没有任何气息可供辨识,夜幕下又实在不适合以双目寻找,勉强等到清晨才动身。 龙凤红烛在一夜后早已燃尽,大朵烛泪从铜制烛台上流下,堆积在一起。 贺兰玖失去兴趣的把凤冠丢在床角,换上惯常穿的红衣:“相公啊——” “你能不能别喊了?”钱亦尘听得后颈发毛,赶忙离开房间,“先去村子里找找,怪事在这里发生,说不定那人不能走远。” 贺兰玖被他不由分说的拖出了门,满脸还没睡醒的样子。 红染村的萧条程度昨天已经领教过了,今日仔细一看,衰败程度又更上一层楼,触目所及根本没有完好的房子,大多数不是破了窗就是漏了屋顶,几丛杂草在墙缝里稀稀疏疏地伸出来。 钱亦尘突然发现,这些空屋的衰败程度都不太一样,换言之,村民不是突然撤离,而是在两三年间陆续搬走的。 因为无法染出那样好的红色锦缎,所以一批批走了? 这个理由似乎也说得通。 “我饿了。这里没什么吃的,不过等会儿我们可以去野地里打兔子。”贺兰玖抱臂跟在他身后,蔫蔫的开口。 钱亦尘拿出玩推理游戏的认真劲头收集线索,其实也有点口渴:“染布的村庄肯定不缺水井,顺着草痕找找,先喝点水填填肚子,没有发现再去附近的县里吃饭。” 草丛密集的地方必然水源充沛,两人顺着小路走了片刻,果然找到村里从前的染坊。 染坊并不在村子正中央,而是临河而建,无数口染缸在地面上铺开,依据不同颜色划分出区域,但因为时间太久,染缸多半边缘残缺,只有几口还算完好,里面积攒着一层浅浅的污水。 用来晾晒布料的竹竿倒因为制造时用热油处理过,没被虫蛀,歪歪斜斜倒在一旁。 “我们走了没多久,盛元的院子离这里不远。”贺兰玖的距离感很敏锐,走过一排排干裂的染缸,进入坊内深处。 丝绢布匹等原料都被匠人收拾过了,只有空气里残留着淡而特殊的染料气味。 钱亦尘冷不丁开口:“村民以染布为生,离染坊这种重要地方极近的位置,通常是留给村长一类重要人物的。” “是么?”贺兰玖在前方停下脚步,似笑非笑的扭头回望。 “别这样看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盛元肯定没有说实话,但他求助时的神情不像作伪。”钱亦尘被盯了片刻,不自在地反驳。 于是贺兰玖真的没有开口冷嘲热讽,长袖下一指伸向远方:“那染坊最好的位置就是这里了吧,看来也要留给重要的染缸?” 一般的染缸大小,最多供成年男子抱膝蹲在里面,但这口放在台阶上的缸也太大了,哪怕被敲碎成几块,也能让人想象出他完好的样子。 钱亦尘走上前伸手比了比,这口帝王级别的碎缸,完整时直径约有一丈,而且极深,塞进去四五个人都不成问题。 如果里面注满茜草熬的红色染料,就跟灌了满满一缸血差不多! “真是有意思……”贺兰玖感兴趣的围着它左右转转,还当当的敲了几声,“民间烧制出这么大的容器已经很不容易,居然还要特意把它砸碎?” “你先别敲,兴许是染不出好布,被人一气之下砸了呢。”钱亦尘刚出言阻止,不小心被碎缸的边缘划破手掌,一串血珠顿时冒出来。 但人血滴到陶制染缸的表面,只是毫无异状地沿着边缘滑落在地,并没有出现什么嗖的一下被吸收的惊悚状况。 钱亦尘放了心,这口容器,完全是个死物。 “好端端的新媳妇,来这里做什么!” 有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子拄着拐杖站在那里,挤满皱纹的眼角掩饰不住惊讶:“快走快走,这染坊吃人的,快回去!” 钱亦尘听见声音扭头,指着旁边一袭红衫的贺兰玖问:“新媳妇?他?谁家闺女性格恶劣成这个样子,那真是嫁不出去了……话说回来,这个村里还有活人啊!老丈,我跟你打听个事。” “竟然不是?我,我真是老眼昏花了。”劝人离开的老头子靠近后眯眼看了半天,顿时放松下来,“两位公子要问什么?” 钱亦尘跳下台阶:“我听说这里的新娘子都会在成亲当夜失踪,是真的吗?” 老头的表情有些僵硬,皱纹堆得更深:“原来你们也听说过这件事……对,大概从两三年前开始的吧,那个谁……对,是盛家的小儿子,他新媳妇是第一个失踪的。” 第29章 “盛家的小儿子,是不是叫做盛元?”钱亦尘的心脏砰砰直跳,这两天的经历顿时笼上一层迷雾。 老丈晃了晃白发苍苍的脑袋:“对,是这个名字,成亲当夜他娘子悄无声息的失踪了,从那以后只要嫁到本村的姑娘,就没一个能保得住!其他人陆续搬走,老汉我无儿无女无处可去,干脆在这里等死,又怕旁人接近这个不祥的敌方,每天拖着这把老骨头出来转转……刚刚一时眼花,把这位公子错认成新娘子,真是对不住。” 原来盛元不是最后一个受害者,而是第一个。 钱亦尘压下漂移不定的思绪,笑得非常亲切:“我们其实是云游的修士,专门来查清这件事的。那个盛元娘子失踪之后去哪里了,您知道吗,或者最近几天见过他吗?” 老丈听见最后那个问题,垂下浑浊的眼珠转来转去:“没,没见过,很久没见到他了,你们是修士?怪了,应该是个拿镜子的人啊……” “什么怪了?”钱亦尘只听见前半句,后面那些近乎自言自语的喃喃完全让人摸不着头脑。 老丈颤巍巍的拄着拐杖,避讳似的急忙转身:“没什么,二位道长请务必小心,老汉先走一步。” “诶,诶!”钱亦尘喊了几声却拦不住他越走越快的脚步,对方那把老骨头也禁不住拽,说不定硬拉住之后就散架了。 而且看这架势,不管再追问什么,那老头子都不会开口。 钱亦尘被人像躲瘟疫一样躲开,摸了摸鼻尖站在原地:“他不和我们说实话。” “嗯,盛元明明昨天才回了村子,真像他自称的那样日日查看,早就发现院子门口的马车了。”贺兰玖凝视着老人的背影从小路上渐渐消失,突然问,“你说我这时候冲过去掐住那个老家伙,能逼出他的原形么?” “千万别!那是凡人,纯的凡人!”钱亦尘赶忙拦住他,“而且都这把年纪了,有个三长两短肯定抢救不过来!” 但凡人明明畏惧妖邪,却为什么不对有能力铲除危险的修道者说实话呢? 贺兰玖只是随口一提,对染缸的兴趣明显大过活人:“你还要继续在这里查探么?” “没什么可看的,到处都太普通了,我们回去吧。”钱亦尘眼里除了那些染料干涸前的颜色,只有无限清明的世界。 染坊曾经是整个村子的生存命脉,几年前有多辉煌,现在就有多落魄,尤其是那口大得离奇的染缸,村民以染布为生,按理说不会砸毁吃饭的家伙。 划破手掌的那块陶制碎片沾血之后毫无异状,钱亦尘拿起来左右看了看,发现上面刻了个浅浅的十字。 “好像是个标记?”他拿着陶片给贺兰玖看,这个十字画得规规整整,让人总觉得古怪……难道耶稣还来过宁朝? 贺兰玖接过来瞥了一眼,顿时拧起眉头:“这上面曾经有法术的味道,只要不被破解,不管红染村经历过几次沧海桑田,施术者都能循着痕迹找回来,要不是被你的血一激,根本看不出来。” “曾经被施术,现在他找不回来了?”钱亦尘摸了摸那个十字印记。 贺兰玖凝神看了半晌:“对方很难寻回来,这种法术需要持续的灵力供给,曾经被中断过,所以痕迹已经非常淡了。” 钱亦尘起初疑惑不解,后来觉得原理和电脑强制关机后文件损失一部分差不多。 这就比较奇怪了。 修道者只要不死就不可能中断灵力,除非对方死掉之后……又活过来。 钱亦尘将陶片上有着十字痕迹的部分敲下来随身携带,又在村里转了一圈,没调查出什么结果便原路返回。 他们走时没关院子的门,反正红染村几近荒废,小贼也不会摸到这里偷东西。 贺兰玖大概已经饿到极限,牵了马匹就嚷着要离开。 钱亦尘举棋不定的站在北边瓦房的门口,心想到底要不要找个门锁,突然发现屋里多了点东西。 多的当然不是盛元,而是另一件嫁衣。 颜色同样簇新鲜艳,样子却与贺兰玖随手买的不同,挂在屏风上仍能看到上面繁复到极致的吉祥花纹。 成衣店里一般是不卖这种花纹的,老板觉得绣起来麻烦成本太高,通常会选择更简单的花样。 所以这件恐怕是真正的待嫁姑娘,怀着忐忑爱意一针一线绣出来的嫁衣。 微风拂过,柔软的下摆轻轻摇曳,无限温柔缱绻。 是谁把它放在这里? 钱亦尘脑海中隐约闪过这个问题,刚想招呼贺兰玖过来看看,眼前却突然一片遮天蔽日的血红。 他没动步子,是那件嫁衣自己冲过来的! 钱亦尘僵硬地伫立在原地,紧张到无法发声。现在的情况不像从前,只能让人疑神疑鬼,在太古驭灵术的作用下,他根本察觉不到一丝鬼气! 对于修道者来说,如果开了天眼都看不到异常,就只能解释为幻觉了。 钱亦尘将眼睛闭上又睁开,那片血红顿时消失不见。没错,是幻觉。 “你……” 贺兰玖站在对面,一脸惊愕的表情让他刚放心又不安起来。 “我怎么了?”钱亦尘勉强笑了笑,顺着他的视线低头,本来就难看的笑容更加苦涩。 刚刚不是幻觉,那件嫁衣真的存在,现在还穿在了他的身上,就像件普通的衣服一样! “穿这个干什么,快脱了,我也察觉不到异状,但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贺兰玖难得慌乱起来,赤红纹路从眼角蔓延到胸膛,沉不出气的动用了十成妖力。 继承自妖狐赤炣的兽爪锋利,在嫁衣袖子上轻轻一扫就留下五道抓痕,等不及他脱掉衣服,打算直接将其撕毁。 “疼疼疼!” 钱亦尘脸色煞白地痛呼,不由自主跪倒在地:“别碰我,别碰那件衣服!我……我的皮肤好像跟它长到一起了……” 第30章 刚才贺兰玖抓在嫁衣上的那一下仿佛直接伤在了他身上,全身皮肤都随着衣袖褴褛起来,却说不上具体哪里受伤。 钱亦尘疼得整个人都神清气爽了,抬起右手摸了摸腰腹:“好像没有哪里受伤,你看见血流出来了吗?” “没有。”贺兰玖仔细打量他一遍还绕过去看了看身后,慢慢揭开领口的红色衣襟,“……你觉得怎么样?” 钱亦尘立刻皱着眉直吸凉气,这次的痛感非常清晰,就是整张皮被撕扯的感觉。 果然,嫁衣不知道通过什么方式和他联系在了一起,最可怕的是在灵识中那只是件精致的衣裳,没有妖气,所以无从下手解决。 “那就想开点吧,你穿这件其实挺显气色的,以后还能省下老大一笔买新衣服的银子。”贺兰玖一派轻松地放开手。 “万一穿够七七四十九天直接化为枯骨了怎么办!”钱亦尘挽起袖子试着从别的地方脱衣服,袖子边缘松松的垂在手背上,但只要稍一捏起来就觉得全身在收紧。 这倒也是个问题。 贺兰玖摸着下巴,用脚尖把圆凳勾过来让他先坐好:“反正是死物,你忍着点疼,我直接把它撕裂。” 钱亦尘如临大敌地后退三步:“衣服不是长在你身上当然轻松了!真想帮忙可以去找点能喝的水,刚才吓得我出了一身冷汗。” 贺兰玖挑眉拿起桌上的茶壶,居然没有任何抱怨地出去了,顺从的让人觉得他会在水里下毒。 钱亦尘拖着繁复的衣裙坐在圆凳上等他回来,最初的震惊逐渐平静下来,总算恢复思考能力。 这件衣服有自我意识吗,还是被人操控的? 说到操控,最有可能做这件事的还是现在消失不见的盛元,但他控制一件毫无攻击力的衣服做什么,抓个人跟他成亲?不对啊,就算缺媳妇,那也应该先抓贺兰玖,还是他已经饥不择食到抓住谁算谁了? 想到一半,外面突然升腾起冲天妖气,钱亦尘无比清晰地感应到那股大妖的气息,精神一凛夺门而出。 在这个村子待了这么久都安安静静,他都以为自己失去能力了! ——然而来的并不是什么可疑人物。 最适合给人当媳妇的某人落在院内,手里拎着青花瓷壶摇摇晃晃,茶壶口冒着淡淡热气。 “村子里的河道要么枯了,要么从前被染料污染,取口干净的水真不容易。”贺兰玖上供灵丹妙药一样把茶壶举到他眼前。 “那你这是……”钱亦尘狐疑地看着他仍然蒸腾氤氲的妖力。 “化身之后跑到远处找的。”贺兰玖轻松解释,进屋找到干净的茶杯,倒出两杯热水。 钱亦尘吹着杯沿的热气,灌下一口心满意足,从胃到指尖都暖和起来:“喝热水真是包治百病啊——” “喝完就走吧,去附近的县上吃点东西,然后去金陵,反正红染村的事和我们没关系。” 钱亦尘赶忙放下杯子,扯着鲜艳新娘装的衣袖给他看:“什么没关系,别说现在盛元下落不明,连我都被套上这么个东西了!” “反正多了件衣服又不碍事,你要是嫌嫁衣丢人还可以坐在车里,大不了我赶车。”贺兰玖说的轻松,而且做出了罕见的让步。 “我可不想一辈子都穿着这玩意儿!” 知难而上才是主角的风范,钱亦尘怎么可能因为这点小困难就逃走,当即甩开杯子在掌心写下仓颉字,用温和的水木灵气一点点分离嫁衣。 可是好像没什么用。 五行之灵对死物来说完全不起效果,淡蓝和淡绿的灵气在衣裳和皮肤之间游离,带来阵阵清凉的感觉,但灵气散去后再扯动衣裳,依旧会疼。 “我不会真要一辈子穿这个吧?那肯定没法见人了。”钱亦尘抱怨的支着侧脸,心里想要不然狠狠心撕碎它,疼一阵总比永远穿女装强。 然而嫁衣扎根魂魄依附皮肤,只要扯一下,毫不夸张的说,那是发自内心的难以忍受。 贺兰玖一直若有所思的注视那件嫁衣,突然问:“你发现没有,衣袖在往某个方向……飘?” “那是草木之灵的影响。”钱亦尘随意的低头瞟了一眼,散去聚集起来的灵气。 屋里没风,鲜艳宽大的衣袖边缘仍旧在轻轻拂动,而且方向很固定。 钱亦尘站起来面朝不同方向待了几次,终于确定它在往西南方飘:“这是要我跟它去个地方?” 哪怕是处在逆风的室外,嫁衣依然有意识地飘向西南方,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拉扯过去。 钱亦尘专注的低头观察衣袖摆动方向,左拐右拐终于来到村里的空地上:“怪了,我站在这里,衣袖往西南方向飘,但往前继续走,它又转向东北了,可周围没地方可去,它想让我看什么?” “谁说没地方了?”贺兰玖同时跟过来,一指旁边捆着漏水木桶的古井,“你还没下去看过呢。” 话音未落,他敏捷地跃起跳进井中。 “小心!”钱亦尘提醒时已经晚了片刻,那道红色人影消失在井口处,他来不多想也跟着跳了进去。 这口古井,是干涸的。 村里的暗水河道交错,染坊修建在下游,他们去调查时已经看到水量不大,贺兰玖又说没找到能喝的水,看来其他河道都渐渐枯了。 后跳进去的钱亦尘并未砸在贺兰玖身上,最初狭窄的感觉转瞬消失,落地后才发现水井下的空间意外庞大。 整体构造几近瓮形,入口狭窄内部却空旷,除了暗河涌动,还能看到四壁上开凿的痕迹,想必是干涸后被人挖掘出了空间。 “怎么样?”贺兰玖指尖一擦点亮狐火,枯井内阴冷的感觉更甚。 钱亦尘愣了片刻才明白他在说拂动的衣袖,借着银蓝光焰低头,却发现附身的嫁衣已经一动不动。 那么带他来的东西,就在井下了。 第31章 两道细细的狐火贴着井下的空间窜出去,一小团一小团的点缀在头顶,瞬间照亮漆黑空间。 然而光焰颜色是阴森森的银蓝,加上行走其间的两个人都穿着赤色衣袍,看上去比闹鬼还惊悚。 钱亦尘盯着贺兰玖的背影走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这是情侣装啊! 不对不对,他被嫁衣附身是被迫的,不算情侣。 井底借着干涸水道掏出的空间一人多宽,却很长,曲曲折折不知道蜿蜒到哪里,而且和村子里一样没有异常气息。 “啊,找到了。”贺兰玖走在前方突然停下脚步,在光芒下打量前方。 钱亦尘在他身后努力探出脑袋,立刻看到昏迷的盛元!“他竟然被藏在这里?” “你确定是被人藏起来,而非主动躲避吗?”贺兰玖打量那个垂头靠坐的凡人时仍然警惕。 钱亦尘艰难地从他旁边寄过去,离盛元近了一些:“他身上还有挣扎的痕迹,是被人强行带来的,没看到露出来的地方有伤痕,估计吓晕了……我先试试叫醒他。” 叫醒的方式简单粗暴,钱亦尘探了探他的呼吸,先后使用捏肩摇晃和掐人中两种方式,在毫无效果后无奈地活动手腕,准备一巴掌抽过去时—— 盛元咳嗽一声,自己醒了。 “……阿秀?你,你不要过来!我知道你死的不甘,作祟的妖怪我也已经杀了!安心去投胎吧,不要找我,不要找我……” 他发髻松散凌乱,眼睛还处在迷茫之中,看见探身过来的人吓得不住后退,后背死死贴在井壁上。 钱亦尘一愣,心想自己总不可能被错认成姑娘,随即才意识到盛元在怕什么。 他身上这件嫁衣,多半就是阿秀的。 “好好看清楚,我长得像你娘子吗?”钱亦尘上前一点对方就拼命后缩,整个人几乎嵌进墙壁里。 盛元瞪着眼睛又要晕过去,剧烈呼吸半天才看清现实:“道长?你怎么穿了这件……” “呃,这个是意外。”钱亦尘当然不能直接承认自己被附身后毫无办法,在他旁边蹲下来,“先不说我。盛元,你该把隐瞒的事情交代了吧,听人说你家娘子两年前就失踪了,这是怎么回事?” 贺兰玖跟着补充:“就算不想说实话,我也多得是办法让你开口。” 盛元畏惧地看了他一眼,缩在一角气力松懈:“我说,我都说……” 村里罪孽重重,他倒是最无辜的那个。 红染村世代以染布为生,日子过得平静安稳,尤其是闻名十里八乡的那匹红绸,做成衣物后,颜色鲜艳的像直接拽下了天边红霞。 然而能染出这样的红色,并非附近水质优越或染料配方得当,而是全凭一口大得离奇的陶缸。 盛元小时候曾亲眼见过那口染缸,再劣质的粗布进去一过染料,晾干后立刻艳丽得让人心悸。 那种红色透着不祥的味道,却很受办喜事的人家欢迎,唯一的遗憾就是产出的布料太少,毕竟同一种染料换了陶缸去装,效果完全无法比拟。 所有人都想着,要是这样的宝缸多来几口就好了。 村民只分两个姓氏,一为盛,一为丁,彼此倒不见外,好得像同姓人,唯一的区别是丁家有几户和修道者有那么一点渊源,平常帮忙办个红白喜事水陆道场,还算游刃有余。 大约七八年前的时候,红染村来了个男人,被丁家的几户人奉为座上宾,顿顿都有最肥的鸡鸭吃,一入夜又独自在村里游荡,不知道想干什么。 盛元当时年纪不大,正是好奇心重的时候,某天半夜睡不着就去跟踪那个男人,反正村里的路他熟,哪怕远远跟着也丢不了。 他记得那天月亮皎洁明亮,是难得一见的满月。 在入夜后格外寂静的红染村里,那个男人游荡到染坊的那口巨大陶缸旁,在月下捧出了一面镜子。 一个大男人,随身携带镜子? 盛元觉得奇怪,更奇怪的是那人捧出镜子后不照自己,而是反复去照那口染缸。 就这么照了片刻,直到头顶正中的月亮偏移,男人才收起镜子回到招待他的丁家某户家。 盛元的好奇心都被钓了上来,跟到那户人家的墙下听壁脚。 “当年烧制这口缸的时候有个染匠不小心掉进窑里,骨肉在高温中化在里面了,所以被执念染就的红色才格外显眼。现在虽然是死物,但再过不久就会精变化形,那时候它有了自我意识,不一定愿意留下了。” 在草丛虫鸣的衬托下,男人的声音格外清澈好听。 丁家最年迈的族长客客气气地问:“苏先生有什么办法呢?” 男人沉吟片刻回答:“那口缸不用的时候给它喂点血,猪血牛血都行,不要给鸡血,热煞罡气的东西对它有害无益。再过段时间我会回来助它精变,你们若希望它留下,也有压制的办法。” 盛元伸长耳朵躲在墙角,最后听见了丁家族长一连串的道谢声。 妖怪?精变? 他爹希望他当个读书人,孔圣人说子不语怪力怪神,对这些要敬而远之。 盛元听得迷迷糊糊,又莫名觉得可怕,揉着眼睛溜回家了。 此后过了很多年,他读书考功名,又得了大家小姐的青睐,风风光光的返乡。 唯一能确定的,就是那个捧镜子的男人次日离开后始终没回来,仅在染缸边缘留下一个十字印记,证明那夜的确发生过。 “再然后的事,两位道长见多识广,恐怕也能猜出来了。” 盛元定定的望着钱亦尘,眼底涌起悲哀:“对于即将精变的染缸来说,猪血牛血已经不足以喂饱它,晚上少给了一点,白天染出的红绸就会成色低劣。丁家人没有办法,想着……用人的血。我少时离乡,和丁盛两家都不怎么亲近,是个外人,这次回来只为给去世的双亲扫墓,更别提阿秀了,那些人强行把她带走,说要借一点新嫁娘的喜气!” 丁家人当时或许真是想借一点血来试试,但染缸的胃口已经越来越大,尝到人血瞬间疯狂,嗡嗡震颤着索求更多。 “他们扣下你,又让妖物杀害了你的娘子么?”钱亦尘问出之后才觉得唐突,看到盛元痛苦地点头。 喂了人的血之后,那口缸的确染出了最漂亮的红色,但对于红染村的人来说这方法无异于饮鸩止渴。 毕竟总不可能天天找个新娘子喂给它,普通男人的血又没那么好的效果,杀了一个阿秀之后,也把自己推到了绝路上。 盛元眼眶微红,却阴森森地笑出声:“哈哈哈……这就是报应!村里再也染不出那样的红绸,村民断了财路只能背井离乡。” 钱亦尘觉得有些话说了伤人不说憋屈,想了想插嘴道:“严格来说不算报应,毕竟那些人还好好活着呢,就是可惜了那些姑娘……对了,你还没说为什么新娘子都会消失。” “并非消失……”盛元脸上闪过惊恐,盯着地面不敢看他,“是阿秀怨气深重不肯投胎,从那以后每一次有人办喜事,新娘都会失踪,还、还穿着阿秀死时的嫁衣,就是你身上这件!每到深夜,更有人看见那件嫁衣在村里游荡,挨家挨户的出现在院子里,丁家的人觉得害怕,并不敢限制我了。” 他说到激动处忍不住抬头,对上那抹红色又迅速移开视线:“但我在恢复自由后已经找机会砸了那口缸,把妖怪杀掉给她报仇……还是没用。” 贺兰玖一直在沉默地听着,终于开口纠正:“那不过是还没精变的异类,如果真是妖物,怎么可能轻易被你毁掉——怪不得察觉不到妖气,染缸根本没有化形能力,那个男人居然能和死物沟通,还真是不容小觑。” “但这解释不了现在的情况。”钱亦尘展开鲜艳的衣袖给他看,“染缸日久生灵,精变之前索要鲜血又被人砸毁,这是一件事。而阿秀横死后村里的新娘失踪,以及我现在被它缠上又该怎么说?除非染缸和嫁衣,是两回事。” 话音未落,整个地下空间发出轻微颤动,闷闷的碰撞声从远处传来! 钱亦尘猛地站起,差点被头顶的狐火燎了头发:“妖怪?” “不,是人。”贺兰玖侧耳听了片刻,“井下没有风,是人把刚才的那个入口堵上了,我们先离开这里。” 盛元哆哆嗦嗦地扶墙站起来,一边解释:“我保不住阿秀,她死后也没脸回岳丈家,在县上替人写字画画勉强糊口,偶尔来一次这个荒废的村子,那夜见到两位道长只是因为晚走了一会儿,在老宅中睡着,醒来时就莫名被换上了新郎官的衣服!” “那为什么一开始不说实话?”钱亦尘走在中间扭头。 盛元僵了片刻:“要是你们真超度了阿秀,我该怎么办啊……” 第32章 “我们道士不管超度。”贺兰玖说得飞快却没回头,末了轻笑一声,“最多打得你娘子魂飞魄散罢了。” 钱亦尘走在后面一拍他肩膀:“乱说什么,没有的事!村子里干干净净,盛家娘子根本没有成为厉鬼,这嫁衣——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会附在我身上。” 他停顿片刻,声音低下去:“没解决的问题太多了,还有那些新娘为什么会在染缸砸毁后依旧失踪,把盛元带到这里的人又是谁?” “不用想了,那夜出现在房顶上的人,就是他自己。”贺兰玖沿着井下通道向前,“盛元,你在离开屋子之前最后看见的是一件衣服,对吗?” 盛元脚步拖拉的被拉开一段距离,闻言点头:“……就是道长身上这件阿秀穿过的嫁衣,突然出现在房里,我被吓晕了。” “所以昨天晚上嫁衣夹裹着他离开,放在井下又回来附在了你身上。”贺兰玖别有深意地停步,头顶正好是被封死的井口,“这件衣服全无妖气但绝对有自我意识,裹在红染村那么多新娘身上把人带走,不是难事。” 盛元本想反驳,这么多年的事实却连自己都说服不了,颓丧道:“我娘子生前良善,为什么死后会去杀人呢……” “醒醒吧,她早就投胎了。”贺兰玖冷冰冰地抱臂抬头,“我虽然没接触过处于精变之中的异族,可如果她的意识仍然存在,依附于嫁衣上的也不过是一抹执念。执念的范围就太大了,嫉恨其他女子能或者享受新婚之乐,或者不甘于横死的命运又觉得你这人没本事杀不了全村的人……可能性太多了。” 钱亦尘夹在中间,看到火光下盛元苍白的脸色咳嗽一声:“少说两句吧,吸干人血的是那口缸,他一个外人没法和全村作对,又不能拿柴刀把那群人都砍了。” “我也想向丁家人的寻仇,那时他们说念在曾是一村人的份上放我一马,但我一旦闹事就会……”盛元喃喃的为自己辩解,末了苦笑一声,“后来真有胆子去砍人的时候,才发现那些人都离开了,我就是没用。” 钱亦尘从他话中听出无限自责的意味,干脆强行扯开话题:“别在下面站着了,你赶紧上去把堵住井口的东西挪开。” “怎么挪?”贺兰玖不屑地瞥了盛元一眼,“周围狭窄无处可避,我催动妖力后估计你没事,这个凡人就先被狐火熏死了。” 钱亦尘生怕那个小书生自责到死,连忙打圆场:“那就换条路!再往前走走,这附近的水道相通,肯定能从别的地方出去。” 井下被开凿的地方不少,只是高度不一,有些地方矮到只能容人弯腰经过。 为了避免凡人蹭到狐火被烧尽魂魄的意外状况,贺兰玖将光焰聚拢成一束握在掌心,当做火把照亮前方的路。 钱亦尘在地下兜兜转转,虽然只有一条路,却不知道身处哪里,分神思考时脚下打滑,被类似木棍的东西绊了一跤! “啊!” 低头时忍不住发出惊呼,在幽幽的火焰下能看清那不是什么木棍,而是人的骨头! 盛元落在最后,往前凑了凑才明白那是什么东西,神色惊恐不输于他。 “这点程度就受不了?”贺兰玖嗤笑着侧身让开前方的空间,“这附近都是尸骨——准确来说是年轻女人的尸骨,红染村丢的那些新娘子去了哪里,不用我解释了吧。” 触目所及全是腐朽的骨头,凌乱堆在一起显得惊悚荒凉,远处则是一口井落下的投影,提供零星照明。 盛元踉踉跄跄的硬挤到最前方,不顾身旁就是灼热狐火,眼底慢慢涌上一层泪:“阿秀,真是阿秀干的啊……” 钱亦尘叹了口气,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不过……本来还有些疑虑,这下可以确定了。”贺兰玖将手抬高挪开狐火,“无论附在嫁衣上的执念是什么内容,都不可能是杀了这些新娘子。” 他才不会安慰人,那么这些一定是实话。 盛元家的新娘子,不会杀人。 钱亦尘仔细看了前方半天才恍然大悟:“盛兄,你也别伤心了。看那些骨头,某些上面有折断的痕迹。如果真是这件嫁衣做的,不可能做出这样的效果,哪怕裹在身体上绞杀,骨头也应该更稀碎一些。” “……啊?”盛元用衣袖擦了擦眼泪,半晌才想明白他的话。 钱亦尘郑重地对他点点头,又向贺兰玖露出极浅淡的微笑:“干得不错。” 贺兰玖顿时弯起眼睛补充:“我还想到一件事。嫁衣和之前的怨气附在脑袋上的孙文君很像,都是被无尽的执念束缚住,唯一不同的是它是死物,无法和我们沟通……但或许,能猜到它想做什么。” “想做什么?”钱亦尘重复一边问题,同时在思考,“既然没有害人,就表示不是嫉恨那些新娘子,那么就只剩……拜堂了?盛元,你是不是带阿秀回来在双亲灵前拜堂的?” 盛元怔怔的点头:“我是入赘,喜宴已经在岳丈家办过一次,但也想让家中二老看看娘子,在灵前拜堂不是不可,只是本着尽孝的心当夜不能洞房……” “差不多就是这样,新娘子没等到成亲就横死,执念就是完成亲事。一件轻飘飘的衣服无法代替她拜堂,所以找个了人来附身。方圆几里没有大姑娘,就只好委屈你了。”贺兰玖调笑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要想让嫁衣离开你,不如跟这书生拜堂试试?” “哦。”钱亦尘倒没什么很抵触的情绪,“那回去之后就试试吧。” 贺兰玖一下子变了脸色:“你还真要和他成亲?” “不是我,是衣服。”钱亦尘扯扯自己的衣襟,拽动后又一阵收紧的痛感,“而且你没听到么,这种为尽孝的喜事是不用洞房的。” “那也不行!”贺兰玖伸出锋利兽化的利爪,闪电般向他接近,“我这就撕碎它,忍一会儿就好了。” 钱亦尘下意识向后跳去:“这个主意是你一开始提出来的,怎么现在反悔?衣服绝对不能撕开!” “放心,喝热水包治百病。” 钱亦尘被噎得无言以对,连连向后躲避他的双手,然而身体很快贴上了粗糙的井壁。 贺兰玖含笑的低头压过来,指尖却褪去了兽爪的锋利感…… 钱亦尘莫名有些心慌,就在这时,不远处那个透光的井口外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 又有人要堵上枯井了! 这一次贺兰玖没有犹豫,一道狐火窜出时随后跟上,一闪身沿着井口冲向地面。 “呃!咳咳咳咳!” 盛元被妖气蹭了一下,拼命抓挠着自己的脖子倒下去,钱亦尘下意识写出代表源水的符号,指尖蘸着灵气在他身上描出大字—— “为有源头活水来。” 被阴火妖气灼伤的凡人躯体在迅速痊愈,让人不由自主松了口气。 而且能够如此自如地调动天地水之灵,也能侧面说明那个在鸟危山游荡走到哪儿枯到哪儿的人,不在这附近。 钱亦尘扶着盛元,双腿萦绕淡绿色的草木之灵,清风涌来,拖着两个人沿井壁回到地面。 还好这次的出口没有被堵,五行之灵只能应用在活物身上,挪开重物倒不很擅长。 地面上日光灼灼,贺兰玖已经在和敌人对峙,泼墨般的黑发在身后微微飘拂。 钱亦尘本想去助阵,看到那个堵井口的人时却愣住了:“老人家,您还真是……老当益壮啊。” 之前出现在染坊的老头年纪约莫七八十,还气喘吁吁的扛着块大石头,让人连动手都不敢。 钱亦尘只觉得自己在这边喊大点声,那个老头就会远远的断气了。 “姑且问一句吧,失踪的新娘子都是被你们杀掉的?”贺兰玖抬了抬眼皮看那个老家伙,其实很不耐烦。 他的耐性本来就有限,但如果贸然动手,恐怕回头得被钱亦尘念叨死…… 老头子佝偻身体,终于撑不住的放下石头:“谁叫那些女子一夜之后都会出现在村外,还突然知道有口死过人的染缸要吸血才能染布!天知道是谁透露了消息……我们已经造不出这样一口缸了,但消息走漏之后绝对不能让别人能染出这样的红绸!” 钱亦尘手指微颤,一瞬间明白了什么。 失踪和死亡同样是两回事,新娘们被嫁衣带出了村子,想提醒她们这里危险,但它力量有限,无法送到更远的地方。 而红染村的人为了隐瞒消息,在找回那些新娘后干脆扔到枯井里断绝消息,对外就说失踪…… 贺兰玖懒洋洋打了个呵欠,觉得那老家伙真是识趣,刚在发愁怎么动手,就送上门来一个最好的理由:“为了几匹绸缎,至于吗?” “你这小家伙懂什么,那是我们活下去的命脉。”老头因为情绪激动皱纹更深,双手捏了个古怪的诀法,“村子荒废也不能让这个方法传出去,你们就在这里闭嘴吧!” 贺兰玖眼神骤然凛冽:“拘影?敢动这种邪术,就表示你真的打算和我为敌了。” 丁家的老头喘着粗气没回话,脚下投射的影子竟然失去了人的形状开始流淌,像一只咆哮的兽冲了过来! “拘影是个好法术,可惜你用的差了点。”贺兰玖挑眉站在原地,连躲避的打算都没有,右手指尖弹出一点火星,萤火虫大小的狐焰向影子主人飘过去,没入皮肉中。 “啊啊啊——!” 明明看不见火焰燃烧,老头却开始扭动挣扎起来,片刻之后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皮肤渐渐枯萎坍缩。 这是被赤炣狐火烧死的状态,从魂魄开始,由内而外扩散到全身,最后只剩一捧轻飘飘的灰烬。 被风一吹,就不知道去哪里了。 钱亦尘在阳光下思索半晌,对盛元说:“你的仇,报了。” 盛元张了张嘴,笑容苦涩却有种轻松的味道。 …… “一拜天地……今儿的天气真是不错,气候回暖不冷不热的。” “二拜高堂……盛元,你这牌位没擦干净,不,我不是让你擦干净重新开始。” “夫妻对拜……意思意思点个头得了,你还真敢!” 既然找回了盛元又解决村子的谜团,要做的事就只剩下除掉这件嫁衣了。 钱亦尘充作死去的阿秀,跟她的书生相公完成生前的遗憾。 盛宅主屋,清理干净的房间根本没有布置,只是参与的人极其认真。 除了脸色极差的主婚人贺兰玖,说话时都透着阴阳怪气的调子。 钱亦尘完成了最后一拜,身上裹得密不透风的嫁衣立刻松松的落在了地上:“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吗,非得在后面添什么乱七八糟的内容!” 盛元忙不迭捡起那件衣服,珍重的抱在怀里冲他们拱手微笑:“多谢两位道长,小生感激不尽,这些年攒了些积蓄,这就奉上。” “我们又不缺钱,还赶着去金陵呢,即刻就要出发,不知道你以后有什么打算?”钱亦尘挥手拒绝,活动着终于自由的腿脚。 盛元抿唇想了想,认真道:“远的还没考虑,先想着将井下的那些尸骨都安葬了。” 钱亦尘顿时露出舒心的表情,刚一开口却被从屋外闯进来的人打断谈话! 那人发丝凌乱却不像村民,进退之间极有章法,目的明确地一把扯起嫁衣就跑! “站住!”贺兰玖本来斜着眼看他俩惺惺相惜,片刻后才察觉到异变,翻身而起追了出去。 那人站定转身,怀中一面镜子反射慑人光线,明晃晃让人睁不开眼睛! 连紧接着出来的钱亦尘都不由自主地遮住脸,立刻觉得双眼一阵酸胀,一时间什么也看不见。 只有盛元惊愕地站在原地,少年时的记忆从脑海深处翻涌而出。 “……苏先生?” 第33章 勾栏酒 四月,金陵城,富香楼。 钱亦尘还没修炼到灌几口灵气就能饱的境界,低头猛扒了一阵饭,心满意足地放下筷子:“味道的确不错,青菜脆嫩鱼也也很鲜……对了,你真没追上那个拿镜子的人?” “追他干什么,日后要留在红染村或者找盛元报复,都跟我没关系。”贺兰玖丝毫不给这城里最好的酒楼面子,守着一桌子菜却只吃鸭油酥烧饼,“那个男人很邪门。” 钱亦尘揶揄的动手盛了碗鱼汤:“你也敢说别人邪门?” 贺兰玖伸手一捞把绘牡丹纹的汤碗抢过来,面不改色的喝了口汤:“他明明是人,全身上下却充斥妖气,而且那面镜子……总之,是我没听说过的法术。” “你也会有没听说的东西?”钱亦尘看见他都快把汤喝光了,想发火却早已习惯,认命地拿出个新的小碗。 大概妖物本性深入骨髓,贺兰玖这人不喜欢送到手边的东西,反而更热衷抢别人的。哪怕刚才他先盛了碗汤端过去,贺兰玖也会碰都不碰的盯着拿他盛出来的第二碗。 “世界玄妙,当然有我不知道的事情。”贺兰玖难得谦虚了一回,叼住混进碗里的细小鱼刺,“当然,只是一丁点而已。玄奇之事分很多种,一种是太过出名的,还有一种是完全不出名的。” “……”钱亦尘抽了抽嘴角,自觉不该对他的性格有任何真善美的期待。 “前者比如盘古大神开天辟地,人人都听说过,但绝对没人亲眼见过他是如何破开混沌,又怎么将双眼化为日月。后者就太多了,比如蓝终的出身,那种程度的大妖居然没有可以考据的来历?再比如……我。”贺兰玖顿了顿,嘲讽地将鱼刺拈起来,“到现在还有一大帮修士认为,人魂绝对无法和妖身相融呢。不过说到这个,我们有时间混进猎人盟会的总部看看,那里的资料不少,兴许可以找到关于‘苏先生’的资料。” 钱亦尘警惕察觉到他话中的含义:“不打算去蜀州?” “如果我说不去,你估计得登上酒楼顶层跳下去吧。”贺兰玖在窗外吹进来的醉人春风里扭头,“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你大概能活个七八十年,反正时间还长着呢。” 钱亦尘最不习惯别人用落寞语气说话,强调的咳嗽一声:“小小年纪瞎说什么,你才多大就到悲春伤秋的时候了?就这么定了,先去蜀州解决凶日,然后回猎人盟会,反正咱们现在身份也方便,把各种古籍翻一遍,估计就能知道红染村那个拿镜子的男人是谁了。” “好。”没有妖化的贺兰玖笑起来特别温和无害,让人有种想揉着脑袋表扬他的错觉…… 然而这绝对是错觉啊! 在红染村拜堂之后去追苏先生,贺兰玖目力过人所以受镜光震慑最严重,出去转了一圈没追到,回来就冲着盛元发火! 要不是他拦得及时,那个书生就被吃掉了。 发火就发火吧,还非得逼着人家在死前写休书……是什么意思? 钱亦尘可以为了结束执念去穿上女人的嫁衣假装拜堂,但拜完了还要讨一纸休书,不就显得他很在意这件事一样吗! 十分超然大度的某人眼神有片刻飘忽,捏了捏脸颊回神:“那么先解决当务之急,来金陵也有两三天了,你打算去哪里找线索?” “不知道。”贺兰玖毫不上心的摊手,“蓝终只给了我一个地方和这朵兰花,明天继续去街上闲逛吧。” 那逛到明年也不可能有方向啊! 钱亦尘耽误不起时间,再晚几个月,封梵恐怕已经在蜀州把蓝终收拾了!当下拉开包厢的门唤来店小二,干劲十足。 “客官,您吃好了?”酒楼的小二听到招呼,用毛巾擦了擦手走进来,“可是结账?” “先不着急结账,我跟你打听个事。”钱亦尘蘸着杯子里的残酒,在桌上描摹出一朵栩栩如生的兰花,“你有没有在哪里,或者什么地方见过类似图案?或者说,金陵城里有哪些店铺人家以兰花作为标志的?” 虽然他能把蓝终画的花纹临摹得十成像,但保不齐那个犬妖其实不怎么会画画,给他的底图都走了样子,所以还是问仔细点更稳妥。 店小二低头看着慢慢干涸的酒渍,诚恳地摇头:“这个……小的真不知道,只是听说秦淮河那边的画舫以花命名,什么牡丹啊腊梅的,客官若要找花,不如去那儿看看。” 钱亦尘没指望一次就问到线索,利落地付过银子,带着贺兰玖离开酒楼。 “不去画舫看看?你不是挺想赶紧解决这里的事情么。”贺兰玖漫无目的地走在入夜街头。 金陵自古繁华,又不比京城戒备森严,城内不设宵禁,只是戌时一过就没什么人,现在刚到酉时中,还能看到急匆匆赶回家的小摊贩。 此时非年非节,街上自然不太热闹,有个地方却是入了夜才算活起来,而且一闹就能闹到天亮。 “你可知画舫是什么地方?”钱亦尘无奈的放慢脚步,不知道该怎么跟心智不成熟的熊孩子解释,“秦淮河里的画舫表面看是精致的小船,实际上……” “就是勾栏妓院嘛,里面好多漂亮姑娘,天天做我在你那个法器里看到的事情。”贺兰玖顺口答了句,分辨出方向后直奔秦淮河。 钱亦尘瞬间呆滞!片刻后默默抬手捂上耳朵:“够了,我什么都没听见,不要和我说话……” 如果时光能够重来让他知道有如今这么一天,钱亦尘回到过去后做的第一件事不是牢牢记住所有剧情以便给封梵送助攻,而是赶紧给平板电脑设个密码啊! 算算贺兰玖魂魄的实际年龄,差不多刚到青春期,性格阴晴难定一会儿一变,兴致上来后硬拽着他往河边走。 钱亦尘抗拒的双腿几乎在地上刨出一道沟,都没能阻挡他扑向风俗场所的热情:“年轻人我警告你,你这样是要吃大亏的!美色误人啊美色误人,怎么就不明白?” 贺兰玖迷茫的松开他:“美色?你说画舫里的那群?” 钱亦尘……被噎得无言以对。 好吧,就算这世上找不到能和你相匹配的美色,那种地方也不是未成年人该去的! 身体已经几千岁的老妖怪表情很受伤:“我只是听小二说,那里可能找到兰花罢了。我也不是多想找到亲人,但活得明白,总比活得糊涂强。” 钱亦尘还试图抱着柳树停止前进,蓦地双手一松:“我,我刚才忘了这点,我们现在就去河边!” 贺兰玖顿时得意的笑出声,仿佛刚才的失落都是幻觉。 这个人太容易心软,他喜欢。 十里秦淮岸,飘飘摇摇着无数灯火通明的精致画舫,五彩轻纱随风扬起,遮不住一阵又一阵的脂粉香。 钱亦尘眼底映出画舫上的灯火,又映出灯火下的贺兰玖,脑子里莫名其妙的冒出来一句诗……其实也不算诗。 ——狐狸变作公子身,灯夜乐游春。 现在状况,就是千年的狐狸精化为人身行走世间,抿唇含笑,眼睛眨着好奇的光吧? 相比逐渐寂寥的城内,秦淮河的一天的确刚刚开始。 笑闹声和乐音隐隐约约,加上画舫内姑娘们倚窗低唱的歌声,纠缠起来有种致命的吸引力。 钱亦尘不是很适应这种灯红酒绿的场面,而且再明亮的画舫之上都笼罩着一层阴气,那是凡人沉淀徘徊的*,让他觉得很不舒服。 “牡丹,芙蓉,芍药……的确,每艘船上都刻着一种花的图样。”贺兰玖将游经面前的船逐一看过去,微暖的香风吹拂着发梢。 钱亦尘被那股浓郁的脂粉气熏得脑袋疼,手在颈边扇着风四处乱看,目光却突然凝固在远处!“兰花,我找到兰花了……” 那是一艘离群索居的画舫,孤零零飘在远方,船身极大,吃水却似乎很浅。一般的三层画舫就不得不停在河中央,以小船接送客人,足有五层的它竟然能紧靠着岸边停泊,堤岸种的柳枝被风吹起时拂过窗棂。 最奇怪的是,外表那么奢华舒适的兰花画舫停了那么久,居然没有一个人靠过去。 钱亦尘起初以为自己看见了鬼船,揉揉眼睛再打量,五层的画舫依旧安静的待在远处。 “没有鬼气,也不是妖怪的地盘。”贺兰玖说着上前,离那艘船越来越近。 钱亦尘拉住他的衣袖提醒:“你别忘了,我们这一路遇到多少气息和凡人差不多的怪物。” “我会小心的。”贺兰玖说话间已经接近画舫,稍一跃起稳稳落在甲板上。 钱亦尘的速度同样不慢,只是看清船内出来迎接的侍从后吸了口冷气!“这,这也太……” 那两名侍从都穿着温柔的水色绫罗,脸庞精致的完全不像凡间容貌,这么一比,连贺兰玖都逊色几分! 钱亦尘不知道怎么了,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幸灾乐祸。那么骄傲自得的家伙发现有人比他强,肯定得不高兴吧? 第34章 贺兰玖出乎意料的任由天仙模样的侍从把自己牵进船内,笑盈盈转身:“怎么不动,是不敢进来吗?” “你高兴的表情太无耻了。”钱亦尘鄙视地扭脸,想离开时船身摇晃了一下,脚下不稳正好被另一个侍从揽住腰际。 对方整个人缩进他怀里,扬起那样白皙如玉的惊艳脸庞问:“公子是不喜欢我吗?” 轻浮,太轻浮了!叫我道长! 钱亦尘不自在地咳嗽几下,推开他时却被捉住双手,一牵一引间,跌跌撞撞地闯进船里。 画舫内的装潢果然更加奢华,数名人偶般精致的侍从纷纷将窗格推开,恭谨地立在两旁,或浅笑或静默,总之没有一个表情不完美。 钱亦尘盯着看了半晌:“怎么这些人眉宇间的神态都差不多?就跟一家医院整出来似的……” 通常来说,这类天下罕见的美人非常值钱,随便扔出去一个都能引发战争,最少也可以混成青楼头牌,这些俗称的红颜祸水出现在深宫内院更合理,反正不管怎么看,都不像勾栏里能批量产出的东西。 是什么人有这种实力,能凑齐如此多的祸水? “你在那里等我片刻,马上就好。”贺兰玖半抱着侍从,一头扎进前方的雅间里。 钱亦尘只听到这一句话,石榴粉的飘纱从眼前扫过,那个身影就消失了。 “这熊孩子,逛青楼逛上瘾了是吧?真是好的不学非要学坏的……”他摩拳擦掌地准备把人拎出来,和去网吧找孩子的家长心态差不多。 “哎,这位公子留步,那个屋子宽敞,却没有你能坐的地方了。” 身后突然伸出来一只捏着扇子的手,拦在眼前瞬间遮住全部视线。 钱亦尘看着扇面上的星星墨点,慢慢扭过头:“你是谁?” “在下姓江,是这艘画舫的主人,你可以叫我江雀。”来人似乎很久没用过这个名字,舌尖发音生涩,刷一声将扇子合上,“那位公子看来很喜欢我的侍从呢——你们都进去服侍,弹唱美酒一样都别少,不用在这里守着了。” 船内的美貌侍从们点头后不发一语,轻飘飘走向贺兰玖所在的雅间。 “而你,叽嘻嘻嘻。”江雀横在他眼前,眉宇间是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愉悦,“我知道你对那些人不感兴趣,所以亲自来招待。” 钱亦尘本来想赶紧把贺兰玖叫到身边,张口时却什么忘了要说什么。 这家伙也太没定力,不就是几个稍微好看那么一点的人吗!居然这么容易就被勾走啦?想当初他为了封梵身上的塑人泥可是穷追不舍好几十章,信念坚定,才当之无愧的获得了女主称号。 钱亦尘愤愤瞪了紧闭的雅间门一眼,放弃拍门冲动,转而认真打量这个姓江的画舫主人。 刚接触的时候他就察觉出来了,江雀恐怕也是钻研邪术的修道者,拿扇子的手冰凉而且活人的感觉很淡,没什么魔气鬼气,黑眼圈倒很重,配上过分苍白的皮肤就像个熊猫。 毕竟能够凌驾于一船天仙之上的,只剩国宝了。 “叽嘻嘻嘻,他在寻欢作乐,却让你傻等在门口吗?”江雀也不知道在高兴什么,贱兮兮的笑个不停,眼底不时闪过狡黠精光。 怎么可能寻欢作乐,来这里是为了查清那朵兰花,就算贺兰玖没定性也不至于这么傻! 钱亦尘眉头一皱却无力反驳,确切的说,他的所有情绪都被愤怒取代了。就像一颗寄生于心底的小小火苗,按理说应该熄灭,没有任何征兆的熊熊燃烧。 不对,太不对劲。 要是平常的自己,会更……信任贺兰玖一些,也更有耐心的,再说这也不值得生气啊。 可惜念头在脑海中稍纵即逝,很快蜷缩在意识深处。 钱亦尘没意识到任何问题的跟着江雀来到隔壁雅间,正中央固定在地上的圆桌上放了小酒壶,杯子却只有一个。 江雀很殷切的上前倒酒,壶里液体刚好一杯,在烛火下漾出清澈波光:“要尝尝吗?” 他的眼神邪气得很,不至于觉得讨厌,却不得不提高警惕。 钱亦尘坐在桌旁,酝酿好了想说的话——你画舫镌刻着兰花,有没有什么特殊意义? 但开口之前,他无意间瞥了那杯酒一眼。 就一眼,再也挪不开视线。 酒液明明澄澈得好似清水,对他来说却有种致命的吸引力。 “我用脑袋担保,绝对没毒。”江雀单手撑着侧脸,稳稳的将杯子推过来,“你会喜欢这个味道的。” “我不……” 哪怕这个世界的酒淡得几乎没度数,钱亦尘也不做贪杯之人,可拒绝的话堵在舌尖,认真盯了江雀一眼,低头猛地端起杯子一口吞下。 什么兰花,封梵,还有隔壁房间的贺兰玖都变得不重要。 大概是因为,这味道太香了。 …… 贺兰玖当然不像钱亦尘鄙视的那样,在房间里兴致盎然的做酒池肉林的游戏。 “美则美矣,全无灵魂……你的魂呢?”他面无表情抬手,捉住最近的侍从脖子,五指收紧慢慢用力。 后者脸上仍然挂着恭顺讨好的笑容,散发出的灵力波动和凡人一模一样,见面后却一个字都说不出。直到被指尖穿透颈部,啪的一声法术消散现出原形,笑容颓散在嘴角。 他掐住的不过是一尊穿绫罗的精致人偶,仰面躺在地上,填充身体的棉花从脖子空洞处钻出来。 蜡烛插在铜质烛台上,被风一吹光焰跳跃,贺兰玖松手将残破人偶丢到脚边,弹指熄灭一支蜡烛,毫不犹豫的用烛台尖刺划过左手腕。 横贯在腕上的一道伤顿时疯狂涌出鲜血,冰冷暗红,沿着苍白皮肤缓缓流淌而下。 贺兰玖一一扫过那些平静注视他自残的侍从,轻声自语:“……都在这里了吗?” 流淌鲜血的左手一挥,血珠突然动起来一分而散,逐个没入那些人的额头中! “现在一船的侍从都是我的人,趁着还没暴露身份,该去找你们的主子聊聊了。”贺兰玖静默的坐在床头,等待画舫主人察觉法术被破后找过来。 半晌之后,雅间的门板仍然紧闭,剩下隔壁房间的两道呼吸声非常分明。 “他们在那里谈心吗?”贺兰玖沉不住气地一撩衣摆出了门,踹开隔壁房间时,动作激烈到掀翻了墙壁上的墨兰工笔画。 主人江雀趴在桌上,拈起个小巧的空酒杯,抢先说了他想说的话:“叽嘻嘻嘻,你来晚了。” “你做出这样一只人偶很不容易,就这么全都便宜了我,可以吗?”贺兰玖倚在门口轻笑,抬手舔了舔刚才割腕时留下的伤痕。 在他身后,一名穿着黄栌色绸衣的人偶脸庞一闪而过,望向前主人的视线冰凉。 江雀仰起脸,为难地抓抓头发:“哎呀,那可麻烦了。不过比起打架,还是带着你的同伴去隔壁睡一觉吧,我这儿可是远近闻名的温柔乡。” 贺兰玖云淡风轻的神色顿时僵硬,才注意到一件堪称可怕的事情。 刚才他踹门时发出那么大动静,钱亦尘却老老实实坐在那里,居然连头都没抬! 贺兰玖谨慎地从另一侧接近桌子,将他拉起来仔细打量:“醒醒,能听见我的声音吗?” 脉象平稳,只是眼底微红,完全不像魂魄缺失的样子……只是普通的喝多了。 “要说秦淮河上我的这艘画舫,那真是人间天堂。有缘人才得以一见,而且供应世间最香的一种酒。”江雀愉悦的自吹自擂起来,扬起那只白玉酒杯,“它还有个很好的名字,叫做不知醒。” 贺兰玖在听见最后三个字时变了脸色,揽住钱亦尘腰部的手指骤然收紧:“……空狸道人?!” “难道我已经出名到这种程度了吗?”江雀十足惊讶地起身。 贺兰玖冷笑一声:“我听说有个擅长炼化感情的道人叫空狸,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想必你也把自己的胆子炼的很大了。” “哎呀哎呀,你不要一副想吃人的样子。我就只给他倒了杯无毒的酒而已,再说我是真心实意的招待你们,画舫不收银子,进来后想住多久都没问题哦。”江雀在他锐利注视下无辜的拍了拍胸口,“小哥哥,你是在哪里听说我的?我得赶紧去表扬他。” 他的神情却极其戒备,跟要去杀人灭口似的。 “一个姓鱼的人而已。”贺兰玖察觉到钱亦尘的呼吸逐渐加重,指了指包厢的门口,“滚出去,等确认他平安无恙,我再杀了你。” “哦——我还当你见多识广呢。鱼如水?论辈分那是我师叔。”江雀松了口气恍然大悟地点头,被赶出门时不忘抗议,“一般来说,人死了你才有立场杀我。不过放心吧,他死不了。” 贺兰玖转身将钱亦尘放在床上,眼底闪过压抑的杀气:“先留下不知醒的解药。” 江雀关门的动作一顿,突然尖利地笑了起来:“叽嘻嘻嘻,我不是说了吗,不知醒无毒,所以……绝对不可能有解。” 第35章 贺兰玖在世间游荡时,始终秉承着一切修道者都是纸老虎的原则,藐视一些敌人然而热衷于收集资料,以便来日动手时专攻其死穴。 空狸道人在正邪两道都不十分出名,只是擅长的事实在太让人头疼了。 炼化人的感情,以此为引,在他面前的任何人心中生出一丁点相关情绪,都会立刻被感染到无限扩大。拿负面情绪来说,最初只要一点点不满,经由他一挑拨就会变成难以克制的愤怒。 凡人皆有七情六欲,连吸了那么多年天地灵气的修道者也不例外,修为甚至也会被影响,否则古往今来,不会有那么多离白日飞升就差一步的人死于心魔。 空狸道人钻研的法术对于修道者来说简直致命,堪称破坏修为小能手,不知道也就算了,凡是听说过的都在找他,不管怎么样,先把隐患消灭再说。 猎人盟会的大掌事鱼如水以玄奇道术见长,贺兰玖住在河畔居时不止一次的见他和空狸道人有书信往来,一起探讨如何炼化感情这种无形无质的东西,当时他的身份只是个被牵扯进万妖窟的凡人,自然无法详细追问。 现在才知道,原来两人师出同门。 “无解?”贺兰玖的身形在床边片刻僵硬,不悦的动了动手指,“看来你和那个吃着饭都能睡过去的懒鬼的确是师叔侄,他灵力低下,你修为也不怎么深啊。” 江雀颈间一凉,视线后移立刻看到原本属于他的人偶侍从站在身后:“我入门晚,也没怎么潜心修炼过,拼灵力当然拼不过你。不过……” 人偶所持的铜质烛台尖钉已经没入他的皮肉中,一串细细的血珠冒出来。 江雀完全没有生死被人拿捏的紧张感,轻笑着将那句话说完:“不过……不过逃命的本事还算不错!” 身形一晃躲开颈间利器,继而反手关门闯进室内,将人偶们悉数挡在外面。 “逃命逃到我这里来,叫本事不错?”贺兰玖看着他冷笑,这个距离足够狐火在一瞬间将他化为灰烬!“还是说,你终于想起解除不知醒的方法了?” “都说了那不是毒,也没有任何危害,只是我在酿酒时加了一点愉悦的情绪进去,能够无限放大饮者的喜悦罢了。”江雀低头注视着手上的酒杯,笑容满面地走上前,“你可听说过黄粱一梦?书生梦到自己高中娶妻,一生荣华富贵,于现世也不过须臾而已。我的不知醒可比吕翁枕厉害多了,卢生一枕青瓷后大彻大悟,不知醒的饮者能在一滴酒中看到所有他期望发生的事情,你说那个时候,他还愿意醒来吗?” 贺兰玖在原地沉默,听见钱亦尘喘息声蓦地加重。 江雀在酒杯里沾了沾,指尖勾出最后一滴酒液,沿着泪痣慢慢涂抹在他侧脸上:“兴许这个人定力强一点,很快就能恢复呢?再说你这么重视他,难道不希望他快乐吗?” 贺兰玖冷冷的捉住那只手,用力往反方向折断却掌心一空:“纵使希望,也不允许他愉悦的原因是杯酒。” 江雀脚下一滑,挣脱出钳制重新溜回门口:“既然你和我师叔认识,明天一早我帮你想想办法,看能不能叫醒他——今夜不许毁我画舫啊。” 贺兰玖的脸色这才缓和几分,门外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是那些人偶侍从离去时衣袂摩擦出的轻响。 咯噔一声,江雀揉着眼睛关上镂花木门,屋内少了个人,却始终安静不下来。 不光是钱亦尘紊乱的呼吸声,还有贺兰玖越来越激烈的心跳。 “怎么能在陌生的地方乱吃东西,还是他应给你灌下去的?”他用两根手指把钱亦尘的脸扯到变形,“不,应该是萌生出了一点念头,然后被他撩拨的更多了吧。” “唔……”钱亦尘吃痛的睁开眼睛,神情迷迷糊糊。 “醒了?”贺兰玖眼睛一亮凑近追问,很快发现他其实还处于茫然之中。 因为钱亦尘竟然笑了!还是那种最温和无害的笑容,扯过锦被抱在怀里。 “你梦到什么了?”贺兰玖顺势坐在床边,端详他在烛光下的脸。 可以确认魂魄无损,意识混沌不清,却找不到解决方法。 钱亦尘眼中一切事物都鲜艳可爱得过分,明明处在原地,却有无数只温柔的手拉着他向深渊中沉沦。 “嘿嘿嘿,我看见你被封梵吊起来打了……” 贺兰玖立刻扯着衣襟强迫他坐起来:“你敢不敢再说一遍,我没听清。” 钱亦尘傻乎乎地笑了笑,嘀嘀咕咕不知道又在说什么,但神情却越来越亢奋。 不知醒可以放大最微末的喜悦之情,哪怕遇到路上捡了一贯钱这种好事,也会高兴得像得到千两黄金。 在钱亦尘的意识中,他已经看到封梵脚踩黑白两道,登顶之后飘然离去深藏功与名,在某个宁静的村庄和妹妹过上幸福生活,连吊打贺兰玖都不算什么了! 他转动亮晶晶的眼瞳,幻觉与现实交叠,一张阴沉的脸挤进视野范围内。 那副表情之阴寒,连同房间里的温度都跟着越来越低。 精心布置的画舫床铺极其柔软,往上面一躺好似在云端。 钱亦尘用力掰开贺兰玖抓他衣服的手指,抚着皱巴巴衣襟又要躺下去,动作却生生顿住! “好香……” 他闻到了什么主动凑近身旁的人,在他脸庞不管不顾地深深吸气。 贺兰玖一愣,继而想起江雀离开时涂在自己侧脸的那滴不知醒,推开他拿起桌上酒杯:“你是不是想要这个?” “嗯!”钱亦尘嗅到酒香重重点头,撑着床铺就要站起来抢夺,杯子却被贺兰玖直接从包厢窗户扔了出去! 期待表情凝固在脸上,他呆坐了片刻,果断扑向窗口,看样子是要跳下去打捞。 “再醒不过来,你这辈子都只能当个废物了。”贺兰玖伸手按住他的起势,顺势将人甩回床上。 钱亦尘眼神迷离地坐好,像个闹脾气的小孩子嘀嘀咕咕:“你这个坏人,我要画你本子……酒呢,给我酒……” “嗯?”贺兰玖其实没听明白,但直觉不是什么好话,告诫的将他压在锦被间,“不准再碰了,你先睡一觉,明天酒醒就好了。” 话虽这么说,他心里也悬得很。不知醒没那么好破,钱亦尘被喜悦冲昏了头,已经意识不到别的事情了。 “不,给我酒!只要再一口,一定可以,一定可以……”钱亦尘刚有些清醒的状态,立刻变得急躁起来,困扰的皱着眉胡乱挣扎。 力气大得甚至几次从贺兰玖掌心下挣脱,只是刚一站起来就被拽了回去。 镇压和反镇压的纠缠,贺兰玖额头出了层薄汗,一缕黑发黏在脸侧,最后一次把他拉回来翻身压住:“老老实实躺在这里睡觉,听见没有?” “酒……我闻到了,就在隔壁的房间里……”钱亦尘委屈地往门口瞟,腰间横坐了个人,几次试图直起上身都无能为力。 不擅长哄人的贺兰玖蹙眉,正在考虑是不是把人打昏了比较好,视线突然被他吸引过去。 钱亦尘一贯秉承整洁原则,出门必定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连系的腰带都不会有褶皱,头发刚长了一点,就模仿时下男子的装扮仔细束好。 所以现在因为挣扎的太过激烈而衣衫不整的样子,格外罕见而撩人。半长的头发遮住表情,只剩双唇微微开合喘息。 贺兰玖缓缓俯身,将他脸上碍事的头发拨开,顺便开始撕扯更碍事的衣服:“真的想要酒吗?” “啊……?”钱亦尘迷茫地眨眼睛。 贺兰玖手指微勾扯开他衣襟,一路向下将它全部敞开,随手拈起自己的一缕头发,缠在钱亦尘身上的……那个地方。 然后慢条斯理的又问了一次,声音低沉几近蛊惑:“真的想要酒吗?” 钱亦尘眼底他的脸庞迅速放大,不自在地挪动身体,隐约察觉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很不美妙的事情。 视线转向旁边的同一时刻,贺兰玖闪电般伸出手捏住他的下颌:“我刚刚失了血,现在很饿。” 钱亦尘微微皱眉,处在混乱中似乎也听到了这句话,垂下眼睛看见他手腕上那道新鲜的伤口。 “你……以后不要弄伤……” 自我意识在脑海中出现清醒迹象,但挣扎了一阵,又深深陷进那个美梦里。 “酒,给我酒……” 贺兰玖听得极其烦躁,忍无可忍地捂住他的嘴,紧接着,又成了温柔的抚摸。 …… “其实只要一动心,就收不住了。” 隔壁窗门紧闭的房间,江雀笑着把一张符咒撕成两半,身后蓦然现出数张和他一样的脸,半透明的飘在空中。 神情或怒或忧,各不相同。 第36章 柔软的床摇摇晃晃,像躺在温柔的波浪里。 钱亦尘的意识随着波涛上下起伏,疲惫到极致的身体上酸痛感得到抚慰,更加舒服…… “嗯……”他闭着眼睛摸索到胸前有只手臂,轻轻拿开,使劲往枕头里拱。 不对劲,哪里来的手臂啊? 钱亦尘昏昏沉沉的睁开眼睛,那只苍白的手又阴魂不散地缠上来,惊悚程度瞬间加剧! 脑海中最后有印象的是那杯过分诱人的酒,他他他——把画舫的姑娘给睡了? 船行水上,一阵更猛烈的浪涛卷向画舫,钱亦尘翻身时颠得几乎离床,落下后每一个关节都酸软发颤。 看情况,他是被画舫的姑娘睡了吧!谁家姑娘这么猛? “老天保佑,千万别让我做出酒后乱性这种没人品的事情啊……”钱亦尘愧疚的终于翻过身,但手臂的主人却任由水红锦被蒙着脸,看不清具体样貌。 他颤抖着拈起一角,对方却猛地将被子整个掀开,另只手从他后颈绕过,揽向被窝里。 绣着鸳鸯戏水图案的丝绸落下,铺天盖地的将两个人笼罩其中…… “你酒后了,我乱性了。”贺兰玖的脸在黑暗里只能看清模糊轮廓,一双眼睛却闪着不满足的亮光。 钱亦尘一瞬间没认出身下的人是谁,用力揉了揉眼睛:“我最近可能是压力过大,容易出现幻觉。” “幻觉?”贺兰玖掀开被子让光线涌进来,侧脸柔顺的贴在他胸膛上,“你对我做出那种事,就想用这两字打发了?” 钱亦尘无情地把他推开,指着身上的痕迹质问:“不管怎么看,受害者都是我吧,是我吧!倒是说清楚我对你干什么了?” 先不说腰部以下让人坐都坐不直的怪异感,他胸前几乎渗血的咬痕,用眼睛随便一扫都能知道昨天发生了什么。 除了皮肤上的紫红色,腹部还整齐排列着两行完整的圆形牙印,似乎是被人一个个咬出来的,特别对称——你他妈在别人肚子上盖戳儿吗! 贺兰玖注视他的眼神突然晦暗,喉结滚动压过来:“……这种事说不清楚的,我用行动帮你恢复记忆。” 钱亦尘愤怒的扯了枕头砸过去,心里很遗憾那不是块板砖:“早知道我就先弄死你了,一了百了,大家都好!” 而且就算要睡,那也得是他睡贺兰玖啊!看自己这气势,这身板……起码那家伙保持人身的时候就是个一推即倒的受。 “我是为了救人。你喝了空狸道人的不知醒,如果没有外力刺激会永远沦陷在美梦里。”裸身的妖怪丝毫没有愧疚感,辩解得理直气壮,“我可是辛辛苦苦的救你救到寅时三刻啊……” 钱亦尘深深为他的无耻折服。 贺兰玖撑着手臂侧身横在旁边,表情突然认真:“我在人世漫无目的地漂泊十余年,也想有个方向,告诉我不是平白来到这个世界上……但就像你之前说的,我要做什么不应该连累别人,至少不应该连累你。所以空狸说不知醒没有解药的时候,已经完全沉不住气了。” “你……”钱亦尘从他脸上分辨出一丝懊悔的表情,气势没那么咄咄逼人了。 垂在身侧的手突然碰到杂草般的东西,他下意识低头去看,发现是贺兰玖散开的黑发。仍然漆黑,只是由于沾上诡异液体干涸后变得僵硬,触感古怪起来。 眼前突然闪过似曾相识的画面。 那个部位被束缚时勒出的痕迹,哭求他松开的自己,以及最后终于射.出来时的片刻清醒…… “你还是赶紧跳船自杀吧!”钱亦尘恼羞成怒的推开他,手腕却被顺势握住。 贺兰玖将头发拨到耳后,舔了舔唇角:“我觉得你还没有彻底痊愈,要不再治疗一会儿……” 带着堪称乖顺的浅笑凑上来,一副大型犬类的无害样子。 钱亦尘却如同被野兽盯上一般,恐怖笼罩全身! 画舫外无穷无尽的天地灵气若有所感,向施术者疯狂涌来,江上一条四爪蛟腾空而起,摆动头尾游向这边。 那头蛟由纯粹的源水之灵构成,甚至能透过它半透明的脑袋看见对面的景象,造型惟妙惟肖,出现在屋外时一张嘴就咬掉了半扇窗户! “砰!” 木板破碎的声响算不上惊天动地,水蛟却在毁坏的窗户外探头探脑,准备把贺兰玖一口叼出去。 “干嘛呢干嘛呢!”江雀听见动静顶着两个黑眼圈闯进来,看到这一幕几乎气炸了,“瞧瞧你们这副有伤风化的样子,不是自己家就不心疼对吧!我的画舫修起来可费事了……” “啧,有人来捣乱了。”贺兰玖悻悻地松开手,扯过被子劈头遮住钱亦尘,不在乎自己赤.裸的上身,“你进来干什么?这画舫不错,以后就归我,现在你可以下船了。” “千万别走!”钱亦尘一把扯下被子,突然想到身上星星点点的痕迹,又赶紧把自己裹住。 “你们真是我接待过的第二讨厌的客人……”江雀抱怨的掏了掏耳朵,挨着桌子坐下,“你昨天晚上一直叫,吵得我没睡好。本来我每天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四处寻找可引诱的凡人,现在好了,等会儿还要去补觉。” 一个上来就要抢走画舫,另一个居然能摆脱不知醒的影响!但即便如此,居然还不是第一讨厌吗? 钱亦尘被他说得全身不自在,针锋相对地顶回去:“咳,你每天最先做的不是画眼妆?” 江雀动作僵硬片刻,指着眼圈重重强调:“我这是修炼邪术导致的,不是眼妆!” “那就是眼妆。” 江雀瞪了一眼蜷在床上的某人,扭过头嘀咕:“昨天晚上他怎么就没……死你呢?” “你说啥!”钱亦尘下意识想挽袖子过去拼命,发现自己什么也没穿,只好象征性的捋了两把汗毛。 昨夜还被人听了壁脚,他现在处于崩溃边缘,只能通过拼命告诉自己“大家都是男人”来获得心理安慰了。 破损的窗外有只水蛟在虎视眈眈,由水构成身体,尾巴延伸至江中。 江雀认出法术的味道,突然换了副愉悦的表情:“叽嘻嘻嘻,我说你与我有缘,迟早要入魔的。” 他笑起来时极其狡猾,贱兮兮的特别讨打。 贺兰玖的另一半已经是妖,当即摇头:“算了吧,我可不想连人都不是。” “不不不,不是你。”江雀晃了晃食指,指着偷偷摸摸在被子下穿衣服的钱亦尘,“我在说他。” 贺兰玖眼神凛冽:“你敢!” “我?”钱亦尘系衣袋的手指停下动作。 一般情况下,当被人说出“你和某某有缘”时,往往意味着接下来会出现一个重要剧情。 封梵就被名门正派评价过是块入魔的好材料,但他又是怎么回事? 江雀撑着侧脸,煞有介事地评价:“我这一生看了无数的人,你心性纯直,做事时往往全情投入,容易达到常人无法企及的境界,但将全部希望寄托在一件事上,失去支柱时就会——全盘皆输。” 钱亦尘自己都不知道他说的对不对,怔怔地喃喃:“为什么……” “为什么这么说?”江雀悠哉的翘着腿反问,“就凭你被……了一个晚上,还能和始作俑者在一张床上躺到现在。” “我已经很努力地自我催眠,你能不能别再提这事儿了?”钱亦尘被他气得噎住一口心血,“我不光心性纯直,取向也很纯直!” 贺兰玖抓紧机会提醒:“什么直不直的,反正你以后的取向只能是我了。” “我……” 钱亦尘刚想反驳,耳畔突然传来惊天动地的爆裂声! 整艘画舫的中线刚好是这个房间,被人一劈两半,剧烈的摇晃中法术乍破,两半船同时下沉,江水拼命灌进来。 “不是我干的吧?”钱亦尘担心刚才没有控制住源水之灵,一抬眼看见那只蛟还在窗外摇头摆尾,松了口气。 江雀却终于收起贱兮兮的狡猾表情,脸色黑得比烂抹布还难看:“快走,走!第一讨厌的客人找上来了,谁跑慢点就是一个死!” 钱亦尘匆匆裹上外袍,迈步时脚下一软向江中跌去。 贺兰玖穿着那件凤凰元神炼的红衣,下摆在脚踝旁拂动,接住他下坠的身体,脚尖一点,悬在离水面很近的地方。 毕竟,有人挡在天上。 那人一身淡青色麻衣,青藤束发,持剑垂头盯着下沉的画舫,视线冰冷骇人。 船上的断裂处切口整齐,而且对方并非御剑攻击,而是仅仅用了剑气。 五层的画舫急速下沉,水面卷出的漩涡上,传来江雀崩溃的声音:“陆大星君,你做人……呸,做神仙不要那么小心眼好不好?” 第37章 钱亦尘单手攀上贺兰玖的肩膀,刚喘了口气就听见江雀无奈的抱怨声。 天上的男人对这两个陌生人不感兴趣,剑气咆哮着冲向水面,直接掀翻了江雀踩的那块木板! 画舫主人不会什么浮空法术,重重跌落后似乎要被漩涡卷到水底去:“救命!我不会游泳啊!” “上来!”钱亦尘尾指一动,半透明的水蛟游过去卷起江雀,“你别挣扎,水的托举力有限,乱动我就抬不住了。” 江雀闻言立刻停下挣扎的动作,紧接着身体离开水下的纠缠,法术聚集起的蛟龙让他骑在头顶,一摆尾冲向天际。 画舫已经完全沉没,天上那位陆星君仍然不肯罢休,出现为止一个字都没说过,剑气再次袭向江雀。 还好水蛟躲得及时,只被砍掉了尾巴尖儿。 钱亦尘挥动源水之灵填补丢失的部位,崩溃地扭头问江雀:“那人什么来头?” “一个小心眼的哑巴而已。”江雀紧紧抱住蛟首稳定身体,被剑气激起的水雾迎面砸来,“击退就好,千万别真的伤他,伤了他要遭天谴的!” “天谴?让我试试好了。”贺兰玖狞笑着抬头,右眼角的泪痣纹路扩散,狐火盘旋冲向天际。 被称作星君男人侧身避开,从上方冲下来时长剑划过寒光:“妖邪当诛,没想到你现在和这种东西混在一起了……” 声音和脸一样高洁冰冷,却有种隐隐的失望。 钱亦尘被带着一起躲避时腰疼的快要断掉,质问对方:“什么叫这种东西,你这人有没有礼貌了?” 男人没有回应,剑光从目标上偏移,交织成网向贺兰玖笼罩。 “妖气!你是妖怪?”江雀微微皱眉,打算联手逃离的动作一顿。 锋锐的剑气同样笼罩着钱亦尘,关键时刻就算再不愿意也不会挣扎,发现江雀的迟疑瞬间愤怒:“妖怪怎么了?你自己都半截身子入魔了,也好意思嫌弃别人?” 贺兰玖抱着他的手掌几乎嵌进血肉,被逼的向下几分,脚尖直接踩在了水上。 江雀在蛟首怔了一瞬,咬牙掐诀,身后突然分裂出数个和他一样的人。那些人的身形轮廓稍淡,只有脸还算鲜明,下半身在空气中虚化,穿过剑气屏障径直缠向天上的男人。 陆星君似乎知道那些“江雀”很难对付,立刻转身冲入云霄,却将手中的剑抛了下来。 “跟我走!” 钱亦尘听见江雀在远处呼唤,贴在贺兰玖耳边轻声道:“可以断后了。” 贺兰玖扫了他一眼,意念微动,漂浮在水上的绫罗人偶纷纷立起,有生命似的手挽手纠结成墙! 那柄长剑的来势仍然不减,但等到陆星君一剑破开阻碍时,破碎的布料四下纷飞,水面上空空荡荡,所有人都不见人影了。 …… 淮水入江的这一段河道,有艘二层小船静静飘在水上。 考虑到行驶的稳定,小船二层并未封住四壁,而是用搭在栏杆上的薄纱代替墙壁,内设床榻,江风吹起时躺在上面,便能能过轻纱观赏水面波纹,飘飘摇摇好不惬意。 可现在薄纱静静下垂,整艘船像死了一样安静。 小船周围三尺左右的水面水波不兴,但更远的地方却涌起波涛。 钱亦尘仰面在二层躺了一会儿,怔怔地盯着天空。 这里是江雀的另一处老巢,周围有结界阻挡,他们乘着水蛟好不容易逃过来,应该能歇个一时三刻了。 “快要下雨了。”贺兰玖体贴的把手臂垫在他颈下,“很累么?” 钱亦尘突然全身僵硬!半晌摇摇头:“……不累,就是床榻太硬。” “这里是做赏景用的,你要想躺的舒服些,我们就到下一层去。”贺兰玖说话时脸上的暗红纹路逐渐消退,只剩那颗细小泪痣依旧动人。 钱亦尘完全没听见他说什么,满脑子滚动播放着令人震惊的问题——他俩真做了啊?真做了啊! 贺兰玖没等到回答眼神黯淡,艰难地开口:“你讨厌我?” “……啊?”钱亦尘这才回神,发现他正在用绕过脖子的手抚摸过自己侧脸,立刻撑着木质宽塌坐起来,“别,别这样。” 贺兰玖抿了抿唇,居然没贴过来,只是叹了口气问:“你不是说要陪着我吗?” 钱亦尘想起以前作出的保证,苦恼地抱住脑袋:“是说要陪你,但也不是这种……陪法……” “哦,你对谁都很好,除了我。”贺兰玖冷冷打断他,指尖抚摸眼角标记一般的泪痣,“毕竟我和凡人是不同的。” 妖怪从来都和人不一样,哪怕是没正形的江雀,察觉到他原身的第一反应也只是厌恶。 钱亦尘有种被指控的惭愧感,回头认真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就是有点……” “你不喜欢我?”贺兰玖抓住他眼底逐渐翻涌的情绪步步紧逼,又换了种说法,“你讨厌我?” 说不上特别喜欢吧,只是觉得和从前认知中的不一样,但肯定也不是讨厌。 他从钱亦尘的脸上读到这个答案,拼命压抑住心底的狂笑,居然寂寞的扯了扯嘴角:“如果你想离开,现在就走吧。” 钱亦尘想都不想的追问:“那你怎么办?!” 贺兰玖慢慢坐起来,带着点点傲气:“留下来问清那朵兰花的来历再离开,我之前独自生活了那么久都没事,想来以后也死不了。” 钱亦尘望着波涛翻卷的茫茫水面,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就像贺兰玖不容于人间一样,他对这个世界来说,也是多余的。 “我……”他想为自己解释什么,却蓦地改了口,“江雀看样子很讨厌妖怪,留你和他单独相处,估计得打起来。” “那你留下帮我打架。”贺兰玖立刻乖顺地缠上来,侧脸靠在他肩膀上,无害的让他心软,“我没和人一起生活过,不知道什么事对你来说过分了。但是以后,你可以告诉我该怎么做。” 那双忧郁下垂的漆黑眼睛看上去太容易让人动摇,钱亦尘的手掌在身侧捏紧又放松,最终无声妥协。 “——称不上讨厌,只是不怎么喜欢异族罢了。”江雀估计刚恢复意识,四仰八叉地躺在旁边的地上,烦躁地自言自语,“前不久有只犬妖从我这里骗走了一张怒符,大爷的,下次见到非得打死他不可……” 钱亦尘察觉旁边有人,猛地抽身想甩开贺兰玖亲昵的依偎,某只妖怪却摆出一副被全世界遗弃的样子,只好作罢。 贺兰玖埋头,在他看不到地方笑容愉悦:“怒符是什么?” 江雀揉着脸站起来,精神逐渐清醒,身后却陡然出现数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庞,稍纵即逝,亮相后立刻隐没在空气中。 “你的背后……”钱亦尘稍微瞥了一眼,发现那些“江雀”脸上或悲或惧,总之都是一些让人看到就不舒服的表情。 江雀深呼吸几次,那些脸庞终于没入身体彻底消失,解释道:“那是我的欲魔情鬼,是种法术,每个人都承载着我的一种感情。但被某个杀千刀的犬妖带走了一部分,最近有点控制不住,只能重新炼化了。” 钱亦尘的惊讶程度立刻升级! 江雀的能力是炼化无形无质的感情,只要受术者心中存在同样的情绪,就能被他无限放大……这还真是道术玄奇,他从前以为掌握五行之灵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至于那只犬妖……是蓝终吗? 贺兰玖盯着那些人脸消失在江雀体内,突然问:“修道者尝试五行之外的法术几乎就是入魔了,你这样做,不怕命里三重报?” 江雀左右看看,在桌上捞起一壶不知什么时候的陈茶,倒出半杯:“你还真是知道不少……放心吧,天塌下来还有邪道三大世家挡着。” 钱亦尘对邪道世家这类额外的势力派系很茫然,却想起了命里三重报的含义。 比起辛辛苦苦修炼的积累,一念入魔的修为往往会精进几十年,但天地之间于此却有严苛限制,古往今来的魔头几乎没一个好下场。 也就是修真界人尽皆知的,凡入邪道者,必遭命里三重报——弱冠暴死,求而不得,潦倒不能善终。 通俗来说,要么未及成年就会死去,或者想要的都得不到,勉强躲过了前面两项,到晚年亲友子女离他而去,老来穷困横死街头。 总之就是一个字,惨。 钱亦尘想到的却是身旁的贺兰玖,一脸严肃地问:“你以人魂填充妖身获得力量,算不算入魔?难道也会受三重报的约束?” “会吧。”贺兰玖答得含糊,同时也满不在乎。 “人魂填妖身?这还是个新玩法。”江雀皱着眉喝了口冷茶,又笑眯眯地宽慰钱亦尘,“我虽然有意开宗立派成为第四家,但也没兴趣和邪道前辈们争这个光,反正报应来了,他们先受着。” 轰隆一声春雷劈在远方,天空阴沉开始下雨。 小船周围却是用结界割裂出的空间,雨滴和风浪被挡在外面,一阵让人不安的平静。 “邪道……三大世家?我怎么不知道。”钱亦尘的询问声很轻。 “毕竟潜心入魔的人都不怎么高调,有关他们的事情我也是听师父说的。”江雀拉了把椅子坐下,逃命之后不显紧张,一副拉家常消磨时光的悠闲模样,“你肯定没听说过,歪门邪道最出名的三个家族,‘太阴镜’苏家,‘言灵’凤家,以及……贺兰家。” 第38章 贺兰?贺兰……玖? 或许原作者没在正文中写出来的设定,能通过这种方式补全了。 钱亦尘眉头一跳,觉得其中大有文章,隔着凤凰神灵元的红纱衣,他能感受到贺兰玖依偎过来的身体一寸寸绷紧。 然而表面上依旧云淡风轻,像是因为没别的事做才勉强听他掰扯闲话。 江雀双手在胸前交握,狡猾如狐的脸满是向往:“不过我最近才打算入魔,邪道三家的人一个都没见过,只是倾慕而已。可这也足够了啊!修士们只要不苦巴巴的斩妖除魔,稍微动点歪心思就容易招惹三重报,落个死无全尸的下场。在这种苛刻的条件下,居然还有家族能坚持下来,一代又一代把逆天而行不做好事的精神传递下去,这是什么样的勇气?连我的师门都无法比拟……” 名门正派谈之色变的魔道被他一说,竟然成了值得称赞的事情?江雀入魔估计不是为了获得什么力量,而是单纯觉得有趣,只恨不能立刻就和其他三个家族携手并肩,一起走上作死的不归路。 钱亦尘等了半晌也不见他脸上的敬仰消失,忍不住追问:“然后呢?你总得说说这三家都有谁吧。” “咳咳。”江雀僵硬片刻,一拍桌子酝酿好说书的情绪,“要说这邪道三家世家,那我真是——一个都不认得……哎哎,你们别扭脸啊!御三家又不像正统修士能开宗立派留名古今,扛着三重报一代代传下来、形成家族就已经是实力的象征了,具体有哪几位姓甚名谁我不清楚,但还可以说些别的。” 钱亦尘同贺兰玖默契的把头转回来,视线相接时忍不住轻笑一声。 虽然江雀有玩弄人心的恶趣味,加上“叽嘻嘻嘻”的一贱笑就让人想抽他,总的来说还挺有意思。 名门正道以斩妖除魔为生,“太阴镜”苏家却正好相反,助妖扶魔——尤其是前者,经验相当丰富。 苏家的命脉就系在那面称为“太阴”的镜子上,据说能通过它,与还未成形的妖物进行沟通。 江雀说到了这里顿了顿,很满意地欣赏着听众全神贯注的表情:“你们……尤其是你,应该知道,妖物修出人身极其不易,又往往被执念所困,出了偏差就前功尽弃,而且又不比人,失败后连魂魄都剩不下来。” 钱亦尘听得津津有味,抓住他喝水间隙补充:“我听说黄鼠狼之类的妖怪,初次化形时要找个人询问‘我像什么’,对方若是回答‘像人’,才算修为圆满。” “似乎有这种说法。”江雀歪着脑袋想了片刻,“凡物感染天地灵气后还未成妖也能萌生意识,苏家的人用太阴镜与之沟通,完成愿望助其成妖,作为交易,凡物化妖后会提供部分妖力供其所用。” 据说比起凡人,苏家人身上的灵力波动更像妖怪,不过太阴镜只得一面,他们那一家就一脉单传,不然妖物修行的效率显著提高,迟早得天下大乱。 钱亦尘听到半截去看贺兰玖,发现他正垂眼盯着衣襟,又抬头静默的望向自己。 钱亦尘对上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睛,无声点了点头。 他看的不是衣服,而是颜色,红。 江雀没见过邪道三家的任何一位,他们或许已经接触过一个了。红染村满月下,那个拿镜子的男人,应该和苏家太阴镜有关。 “你们俩对视什么呢,还听不听了?”江雀不满的拍拍桌子,被忽视所以显得极其不开心。 “听听听,这不是在等你继续吗!”钱亦尘靠着僵硬的床榻猛点头,心想这人的老巢也够简陋的。 还好有贺兰玖,主动把手臂塞过来充当垫子。 结界之外那阵雨越下越大,淅淅沥沥的交融进说话声里。 “第二个,让我想想……噢,是‘言灵’风家。没什么罕见的镜子,只是这一族的人说话都特别灵,但也有约束。他们在与自己无关的预言中几乎百说百中,和自己关系越大,想要成真,就必须消耗灵力与寿命。” 贺兰玖拈起一缕头发在指尖摩挲:“也就是不能为自己改命了?” “为自己改命是真正的逆天而行,所以这个家族的人通常活不了太久,算是应了‘弱冠暴死’的劫数吧。”江雀点着头看看阴沉沉的天色,摇摇晃晃站起来,“肚子饿了,去底舱找点东西吃,你们来不来?” 钱亦尘早就饥肠辘辘,只是现在还不是吃饭的时候,尽量不动声色地问:“还有第三家呢?” 江雀走向楼梯的脚步一顿:“贺兰家……倒是没什么特别的,既没有能和妖物沟通的镜子,说话也不是特别灵,只是其他门派千百年一遇的天才他们家几乎代代出,而且心术极其不正,非常适合走上邪道而已。” 居然就这么结束了!那么蓝终把这个消息透露给他们,是为了什么? “那你……听说贺兰家同妖怪有什么关系吗?”钱亦尘迟疑,还是跟过去问出了这句或许会招惹怀疑的话。 片刻之后江雀猛地转身,盯住他似笑非笑地问:“你打算从我这里套出什么话?邪道三家不是那么好见的,你和其中某个人有渊源?还是见过贺兰家的人和妖怪有来往?” 他竟然敏锐到这种程度! 钱亦尘现在想用“随便问问”的话敷衍过去,恐怕也是坐实了自己有鬼,干脆沉默。 然而不管回不回答,江雀都从他的表情中窥探到一些事情,神秘兮兮地笑了笑。 “你为什么不追问了?”钱亦尘被他那副笑脸搞得全身都不自在。 江雀沿着吱呀作响的楼梯往下,声音回荡在船舱里:“有些事情我问了未必也能得到真正的答案,还是从你的表情中分析推测,得出的结论更靠谱一些。” 钱亦尘很无奈的叹了口气,他也希望世界充满爱,然而这只是不切实际的幻想罢了。 毕竟话还是要套,而且不能揭露贺兰玖的真实身份。 “不是我知道什么,而是你。”他用眼神示意贺兰玖不要插手,将问题抛回给江雀,“你那艘画舫上镌刻的兰花与贺兰家有关,我只知道这个,也因为它才会找到金陵来。所以,那朵花有什么含义?” 船舱内窗格紧闭却不显得昏暗,数个绫罗人偶一一将红烛燃起,只是他们的脸上未画眼眉,动作越灵巧越显得恐怖。 “哦?兰花。”江雀挥手让人偶取来饭食,说话突然颠三倒四,而且一句要反复念叨好几遍,“兰花,啊,这个,说来话长了。” 贺兰玖插了句话:“那就请你慢慢说。” 与此同时,人偶已经端上餐饭,两荤两素的四菜一汤,香气四溢的酒装在坛子里。 三人围着并不大的桌子坐下,看来江雀平常独自坐在这里自斟自饮,只有靠墙的椅子有磨损痕迹。 钱亦尘没动筷子,一脸期待地盯着他猛瞧。 江雀很满意被人需求的感觉,指了指桌上的酒坛慢悠悠道:“喝了我就告诉你。” 话音刚落,贺兰玖眼睛立刻刷的亮起来。 喝什么喝,昨天晚上又不是没吃过亏! 钱亦尘如临大敌的坐远一些,还屏住呼吸不去闻酒香气。 “放心吧,里面虽然有‘不知醒’,但只融了一小滴,不会让你沉溺其中的,否则你刚动心,就会忍不住喝掉了。”江雀敛起袖子倒出满满一杯,“味道的确很好。” “那你为什么自己不喝?” 江雀眼底映出酒液摇晃的波光,静默一阵才说:“……我自创的法术叫做‘炼情’,把七情六欲都抽出来了。愤怒、迷茫、恐惧等感情留在身上,然后将爱恋和喜悦酿进酒里,成了不知醒……不清楚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它香的难以抗拒,只有我觉得很苦。尝尝吧,我的喜悦,味道应该不错。” 钱亦尘看了贺兰玖一眼,深深吸气下定决心,夺过杯子一口闷进肚子:“我喝完了。” 从胃里升腾起感觉熨帖舒适,就像三伏天吃着冰镇西瓜,或者在大雪纷飞的傍晚围炉吃火锅,幸福的难以抗拒。 “你想做些什么吗?”贺兰玖辨认神态是否还清明,捏了捏他的脸颊。 “什么都不想!”钱亦尘毫不迟疑地拍掉他的手,精神饱满,“对了,在想那朵兰花。” 江雀用轻飘飘的一句话鼓励了他的行为,给出解释:“兰花没什么特别的含义,那是我师父画的,算是这一代掌门人的标志,我觉得好看,就描了一张。” 仅仅是这样? 钱亦尘顿时觉得自己刚才的冒险不太划算,但想想也没出什么问题,勉强接受了答案:“你师父是哪位,能不能带我去见他?” “苍逢。”江雀快速说出名字,深以为耻地打个呵欠。 钱亦尘听着耳熟,在脑海中没多久找到来源,看向他的眼神立刻变得不一样:“原来你是风水宝地的弟子,难怪这么……” 第39章 “难怪这么英俊潇洒,天赋异禀!”江雀愤怒地一拍桌子,提醒他注意修辞。 钱亦尘有求于他,只好附和点头:“对对对,扭曲的都是你师兄弟……” 风水宝地是个门派名,虽然叫这个名字,却是个实打实的破地方。 按照原作的描述,那里堪称名门正派界的非主流,专业产出怪胎,门人性格怪异,都有一套自己的处世标准,从掌门到小弟子各个心灵扭曲,总之没一个正常人! 门派内几乎没人专心正统修行,反而热衷于古怪法术。因为不至于伤人害命,所以只是非主流,还远称不上邪道。 鱼如水就是其中一个例子,灵力低微然而对法术的钻研登峰造极,他的掌门师兄苍逢也不多承让,潜心于术数命理,扭曲得性格鲜明。 简而言之就是个神算子,天天发布一些似是而非的预言,说某个来求卦的商人这笔买卖一定赔本,回去后人家终日惶恐难安什么都做不好,结果真的赔了。这其中有多少是因为他的乌鸦嘴,有多少是真的天命,根本说不清楚。 “你要想找师父问话,就先帮我个小忙。”江雀殷勤的给他夹了一筷子菜,语气轻松,“举手之劳而已,不过我总不可能平白无故帮你。” 钱亦尘没有迟疑的点头:“这个自然。你要我做什么?” “今天一路追杀我那个男人,看到了么?”江雀放下筷子,在淡淡烛光下不悦地眯起眼睛,“想办法把他解决了,别说告诉你如何进入风水宝地,哪怕师父正在闭关,我也给你把他绑出来,说到做到!” 这是多么让人感动的逆徒啊! 钱亦尘几乎泪流满面,然后发现江雀给他夹的是辣椒,咳嗽着又灌了一口薄酒:“这叫举手之劳?那人隔着几丈远就能用剑气劈开画舫,你让我去和他打?不行不行,肯定没戏的。” “那就没办法了,反正也不是我有求于人。”江雀爱莫能助地摊手,“姓陆的只想杀了我,小心眼的要命,要不是现在有提前设下的结界阻断气息,我早被他弄死了。” 钱亦尘用手扇出凉风,难得燃烧起八卦之心:“你到底干了什么丧尽天良的事,招惹上这种人?” “呃……”江雀突然语塞,眼神闪躲的望向船壁,“反正是他斤斤计较。” 贺兰玖不给面子直接点破:“一般说出这种话,往往代表你做了相当过分的事情。” 钱亦尘深以为然。 “乱说什么!我把七情六欲炼出来了,现在身体里就是具空壳子,而感情又会不断消散,当然需要其他人的填补……金陵的十里秦淮*纷杂,足够让我取用。”江雀郁闷地垂下眼睛,黑眼圈居然衬托得皮肤白皙轮廓明显,“第二次了,陆玄宸这是第二次毁我画舫了!” 钱亦尘被他猛然提高的声音吓了一跳,手一抖碰到盘子边缘:“那第一次呢?” 江雀叹了口气,不管什么时候想起来都后悔的痛不欲生:“他让他师父封了灵力丢到人间历练,我以为是个凡人,就直接拉上画舫灌了两杯不知醒……你们也知道,喝过酒的人都会……比较热情奔放,酒力扰得他神志不清,我就派了个人偶过去服侍。没想到他死活不脱裤子,后半夜居然冲开封印,恢复力量后连衣襟都没顾得上掩好,灵力直接把画舫冲散了!” 其实那个时候陆玄宸只是险些*于人偶,虽然愤怒,还不至于完全失去理智。 大量灵力在体内运转,勉强抵抗着不知醒的力量,发丝松散的辨认现状。 没有妖气或魔气,对方是不走正道的修士,但也不算恶人。 算了,走吧。 但坏就坏在江雀坐在即将沉没的画舫顶层,没心没肺地叼了根草,热情挥手和他的背影告别:“——大爷有空常来玩儿啊!” 陆玄宸衣衫不整的悬在天上,怒火瞬间将自制力燃烧殆尽。 什么修行都抛在身后,先把这人打死再说! 钱亦尘听完原委直摇头:“你就没有认真道个歉什么的?” “我道歉了呀,还拎了两只山鸡跑到凤麟州,送给他补补身体。”江雀一脸无辜地保证。 “然后呢?” “紫微星君吃素,不沾荤腥,而且凤麟州没有杀生的传统,他师父嫌我乱了宗门清净,气得差点走火入魔。” 钱亦尘远目,由衷地感到遗憾:“陆星君为什么不早点劈死你呢?” “差一点,今天就差一点了。”江雀心有余悸地拍拍心口,“他这个人闲得很,天天就知道斩妖除魔,不解决了,我的画舫还得被劈掉第三艘。” 贺兰玖冷冷淡淡的摇晃酒杯:“你想让我们怎么帮?听你说对方名字里有个‘宸’字,又是星君……难道是紫微帝星么?” 江雀沉痛地点点头。 人间九五之尊称君,天上星宿之帝就是“宸”,贺兰玖读书全靠自学,但也知道这个字在《说文》中指的是北极星,又称紫微。 江雀招惹的是紫微星在人间的化身? 所以当即微笑着松开杯子,拉起钱亦尘就要走:“这几天真是多有打扰,我先告辞。” “等等,不查出那朵兰花了吗?”钱亦尘抓着桌角和他对抗,“这是仅剩的线索了,这一路的精力不能白费,你不是想——” “我做任何事之前都会考虑后果。”贺兰玖脸色很冷,瞥了一眼不打算放松条件的江雀,“那个男人的原身是天上星宿,还是帝星紫微,入凡时本来煞气就最重,凡人稍有刀劈斧砍又立刻被当做逆天,到时候九十九道天雷降下来,能劈得你直接飞升。” 告诫完了钱亦尘,他又对江雀一笑:“祝你还有一缕残魂剩下,争取早日投胎,未来要不要考虑给我当儿子?” 江雀一卷袖子冲上来:“我想当你大爷!” “这个……”钱亦尘劝架都劝出心得了,以最快速度分开两人,下意识喃喃,“我觉得他做的事过分,可也不至于死啊……要不然,我们想想办法?不伤害陆星君引发天劫,也能让江雀平安。” 贺兰玖嗤笑,眼底又有那么一丝落寞的味道。 不管做了什么,只要摆出个受伤的眼神,钱亦尘就会立刻原谅。但世上没有那么多称心如意的事,心软的人,往往对谁都狠不起来。 要是只对他一个人非常宽容,就好了…… 江雀惯会看人心思,立刻闪着盈盈泪光拱手哀求:“陆玄宸追杀我半年多,他真会杀了我的!你看那今天那一剑,如果不是运气好,我早就和画舫一起成两半了。” “别求了,就算上古大妖赤炣重新临世,充其量也只是个妖怪,凭什么去和半截神仙斗?”贺兰玖单手按在他脸上,把人远远推开。 江雀迸发出的演技没能收住,心事重重地沉默。 “……有办法。”一片寂静中,钱亦尘突然开口,“既然陆星君要杀,那就让他杀了吧。” 江雀,被绝望打击的摇摇晃晃:“你这算什么办法?” 钱亦尘将计划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有条有理地开口:“不是真杀,我可以做出气息和你完全一致的假身体去攻击陆星君,到时候你假死脱身,带我们去风水宝地。” 江雀泪光闪闪的眼睛一亮:“我觉得可行!” “只是该怎么把陆玄宸引过来?”钱亦尘侧头看见半掩窗格外的阴沉天色,连只飞鸟都没有。 “这个简单。”江雀最大的难题得以解决,剩下的全都不叫事儿!“陆玄宸只要察觉到我一丁点外泄的灵力,就会立刻冲过来了。” …… 以驭灵术操纵天地凝土之灵,汇聚起来,能够做出一具和塑人泥效果差不多的身体。 虽然只能短暂维持身体的逼真程度,但对于假死来说已经足够。 钱亦尘在等身高的泥铸偶人身上写完了“此物同泥土”,江雀身上立刻涌出数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没入泥偶体内。 和他同样高度的泥人脸庞顿时分明起来,片刻之后,不管是眉眼弧度还是浓重的黑眼圈,都达到了惟妙惟肖的程度。 唯一区别,就是江雀的泥人行为呆滞。 “画舫上的绫罗人偶极其逼真,是因为填充他们的感情和凡人相似,可我操纵他们用的是普通傀儡术,完成不了太精细复杂的动作。”江雀说到这里皱眉,端详着泥人的脸庞,“你到底用什么办法一瞬间就破了傀儡术?而且操控的手段也很巧妙……” 贺兰玖笑而不答,走上前将左手腕的伤口重新划破,大量暗红的鲜血直接灌进泥人嘴里。 指尖一勾,“江雀”的脸上就露出狡猾笑容。除了不会说话之外,完美模拟出了江雀的所有神态。 第40章 血液不能直接影响现世的物体,但此刻,那些如人魂魄一般的感情成了最佳载体。 一滴血能填充的部分毕竟有限,贺兰玖手腕上血如泉涌,却仍然是那副含笑的眉眼,看起来就像个企图割腕自杀的变态, “够了吧?等到泥偶被天雷劈散,你的血就收不回来了。”钱亦尘忍不住出言制止,发现他脸色越来越苍白。 人魂和妖身相互制约,所以贺兰玖用来滋养气血的魂魄力量其实非常少,换言之失血一滴,啃多少猪肝都补不回来。 “没什么大碍,只是会比较畏寒。”贺兰玖面不改色的收回手臂,唇角笑容毫无血色,说完之后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钱亦尘茫然的跟他对视片刻,才明白话里的意思:“这都开春了……” “那也要暖被子。”贺兰玖立刻打断他,饶有兴趣地用指尖摸了下泥偶的脸,“你看,触感和人一模一样,而且被炼化的感情居然能代替魂魄。” 以灵识分辨对方的身份算是修真界的基础课,假江雀没有三魂七魄,却因为承载原身的感情灵力波动和主人一模一样,只要不开口说话,绝对让人分不出真伪。 那么决定凡人和修士气息差异的,不是灵力,而是感情吗? 钱亦尘才思考一会儿这个问题,觉得整个人都哲学起来了,赶忙打消念头仔细观察泥偶:“江雀,有没有觉得它和你还是有点不相似的地方。” “看出来了。”江雀笑眯眯的站在旁边凝视另一个自己,“被阴血操纵的泥人眉心中难免透出一丝血气,不仔细看不出来,但陆星君是玩煞气的祖宗,估计能察觉。” “那怎么办,他会不会劈你两回?”钱亦尘顿时为难。 江雀的笑容顿时更不知收敛,伸手向他下巴捏过去:“叽嘻嘻嘻,小哥哥是在担心我吗?放心放心,我会有办法的。” 话音未落,和他一样的泥偶同时有了动作,左手告诫的扣在江雀肩膀上。 “说话归说话,不要拉拉扯扯。”贺兰玖一个眼神过去,泥偶又安安静静的垂手跟在他身后,“这就可以了,撤下结界吧。” 钱亦尘仍然在原地迟疑:“不需要好好商讨细节吗?” 通常来说,主角队在执行某个计划时往往象征性的讨论一下就行了,反正有不败光环罩着,但江雀你一个邪气四溢明显是反派配置的角色,再不仔细规划,是等着输吗? 江雀长长吐出一口气,开了舱门迎着江风回头,“这个好办。” 这场雨还未停歇,船内的光线却亮了不少,能看见他眼底透出同样带着煞气的血痕,一闪即逝,那么之前明显是在极力忍耐这个现象? 贺兰玖的笑容立刻变得意味深长。 江雀已经离开,站在船头撤去了结界,压抑替身中的感情,让它变成了普通的人偶在旁待命。 细雨肆无忌惮的向下倾泻,很快湿透甲板,三个人为了应景并肩而立,负手在早春烟雨之中远眺,画面相当有意境。 钱亦尘就是出来站站,才察觉腰带有些松了,毕竟陆星君劈船劈得太快,逃命时没来得及好好收拾。 “来,我给你系。”江雀顺着他的目光落在衣带上,殷勤地伸手给他打了个结,“此番多谢道友相助。” 钱亦尘不习惯他如此讨好,但一时没躲开,腰带末端就被打了个方形结,平整大方,显得极有读书人味道,就不打算解了。 贺兰玖站的远了些没能捞到这个光荣任务,遗憾的用指尖打算扯开系带:“让我也来试试。” “特别好玩,是吧?”钱亦尘不满地挡住他,余光发觉天边阴了片刻,抬头时有个人影越来越近,“——陆星君?别在这儿站着了,省的等会动起手来他连你一起劈。” 不过话说回来,陆玄宸的效率也太高了吧,嗅觉比海里见了血的鲨鱼还灵,江雀才撤掉结界多久,这就找上来了? 舱门从里面合上时光线立刻暗淡下来,泥偶紧贴门板,等待不久后的掉包。 钱亦尘偷偷摸摸在船尾的窗户上推开条缝隙,眼前一晃,有人脚尖点过甲板,轻飘飘的上了天。 江雀身上凝绕着淡绿的草木之灵,檀色衣摆居然有了几分仙风道骨的感觉,抬眼冲满身煞气的客人打招呼:“哟,星君,速度不慢。” 陆玄宸的长剑这一次放在腰间,冷漠的凤眼漆黑深邃,还是话很少的样子。 “终于会御风了,不过似乎也没感觉离你更近。”江雀仍然不咸不淡地拉着家常。 他沉默时陆玄宸也不说话,两个人好像就打算这样对视到地老天荒。 “——血煞缠身,他杀人了。”贺兰玖从窗户后露出半边脸,瞥了一眼空中的情形又收回。 江雀隔了段距离似乎也能听到,邪恶地转过头看看身后,又对着陆玄宸提高了声音:“距此地二十里,山中有个煞风寨,我上个月为了试验欲魔情鬼的威力,用‘愤怒’和‘猜忌’袭击了寨子里的人,里面七十八条人命全是我干的。星君,你要是有点脾气,就应该一道天雷劈死我。” 钱亦尘呆滞片刻,然后才露出惊讶的表情:“他居然……” 到刚才为止都觉得,江雀只是行事风格跳脱了些,不是罪不容恕的恶人,但他居然主动揭露黑历史,不管是真是假,都让他极其愤怒! “小哥哥,不是世上所有的都是好人,也有我这种见你人善就欺负你的。”江雀转向小船时衣衫荡起弧度,笑得洋洋得意。 贺兰玖不慌不忙握住钱亦尘冰凉的指尖,声音低沉:“你决定帮他也可以后悔,现在动手,假死变真死,就当为民除害了,怎么样?” 钱亦尘急促呼吸几次,不确定要不要撤回驭灵术。 仅仅为了试验法术威力而草菅人命,这样的人还配得到原谅吗? “——我知道。” 向来少言寡语的陆玄宸突然开口,音质清朗穿透烟雨,清晰地落在每个人耳中:“煞风寨共山匪七十八人死于你手,掳来的女子和小童三十七人,却趁乱逃了,那一夜山匪们自相残杀,究竟是谁有这样的能力去保护他们?不光如此我还知道,你遁入道门同样与此有关……两年前京城江姓富商迁往金陵,却被煞风寨恶匪悉数杀死。” 言下之意,已经明了。 江雀脸色僵硬片刻,勾起个讥诮的笑容:“哈哈哈,太有趣了!你想我说是个做事都有缘由的好人吗?!” 陆玄宸缓缓摇头,墨色长发被风吹起,突然有种不近人情的冷峻:“人间自有人间法度,修道者不问世事,你的做法无论是对是错,都触犯禁令导致心魔滋生。必须跟我回凤麟州洗掉杀人的血气。” “够了!”江雀的笑声越来越大,几乎直不起腰来,踏风迫近他:“陆大星君,您未免也天真!被师父捡入道门的第一天就该想明白了,我全家死于山匪之手时不怨你们神仙坐视不理,现在倒需要你来救我?” “再这样下去,你真会入魔的!”陆玄宸蹙眉扼住他右手,一字一句认真提醒。 江雀挣扎几次没有收回,干脆任由他抓着,突然问:“况且我真是良善之辈吗?实话告诉你,如果要替满门报仇,我才是最该死的哦。” 陆玄宸波澜不惊的脸庞骤然变色,钳制他的力道松了一分。 江雀抓住机会却不退反进,右掌夹杂起稀薄灵力,结结实实击在了他的胸口上! 陆玄宸闷咳一声,下意识松手捂住心房,却始终没有拔剑:“我无法阻止落雷,但可以控制其落下的地方,你先走,稍后跟我回凤麟州。” 他现在已是半魔,挑战星君化身是真正逆天而行的罪过! 江雀慢慢伸展双臂向后退去,第一道试探性的天雷同时落下来的,还有一句话。 “省省你的善心吧,这世上每个人,连同我自己,都是罪不容恕的恶人。” “轰!” 雷电直击身体的力道很轻,杀伤力却不容小觑。 江雀被击中后仰躺着下坠,砸透船顶,被埋在一堆碎木头里。 然而只是片刻后,江雀重新冲出来,不管不顾地迎向天空。 眼角眉梢的神情愈加狰狞疯狂,连那抹邪佞的笑容都在无声呼唤着同一句话。 ——来啊,来杀了我啊! 天上未散的阴云重新聚拢,一道道银白雷电落雨般击打在他的身体上,血雾阵阵,刚飘出来一点又被无数雷电掩盖! 陆玄宸避之不及般迅速后退,但江雀横了心,不发一语地向他贴过来。 星君所在,天谴所在。 最后一击落雷承载着天道全部的愤怒,瞬间贯穿江雀已经残破不堪的身体! 等到最后什么都没有,完完整整承受每一道落雷,的确能劈得人神魂俱灭。 不光如此,他留下的船也沉的彻底了。 陆玄宸在水面上站了很久,阴沉冷峻到极致的脸,居然透出几分脆弱来。 很快的,脆弱又变成了慌乱。 陆玄宸突然头也不回地向西飞去,速度太快,甚至连一丝不苟的发髻都凌乱起来。 只有衣服整整齐齐,长剑旁的腰带上,系的是个平整的方形结。 …… 这段水域的底层相当平静,三个人平静地躺在砂石上,似乎被一个水球笼罩。 不用担心窒息,那些天地之灵控制着流经附近的江水,制造出一个个细密的换气孔直通水面。 钱亦尘觉得自己这个技能不错,以后去海边游泳或许能用上,他也来个古代版海底两万里什么的。 江雀摊开手脚,怅然凝视着头顶波澜不定的光芒:“不是要跟我回风水宝地吗?走吧。” 第41章 风水宝地 正午,山谷之中。 钱亦尘在铅色雾气中缓慢行动,脚下带出的风搅得雾气微微荡开,缓慢而粘稠地流动。 天上明明日光正烈,温度却被混合着怨气和煞气的浓雾吸收殆尽,落在人身上时只剩下冰冷的阴寒。 这种地方如果没鬼,打死他都不信。 下一刻,一只裹着鲜艳红衣的手,森森惨白,从背后分开灰雾搭在钱亦尘肩膀:“我死的……好惨啊……” “其实我还可以让你死的更惨一点。”钱亦尘目不斜视的向前走去,脸上半点受惊神色都没有。 “你会跟着殉情么?”贺兰玖立刻收起恶作剧的样子,兴致勃勃的讨论起死后如何。 大概是真的相处久了,钱亦尘现在对他越来越有抵抗力,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贺兰玖表现出的年龄退化程度越来越大了…… 和千年老妖怪相比,他所表现出的人格更像孩子一些,骚扰别人的程度也更上一层楼。 这是个好消息,毕竟贺兰玖现在不会再为了塑人泥和封梵作对,未来的毁城事件已经终止,钱亦尘宁可他多骚扰一下自己。 “江雀走得太快了,殉情耽误的时间足够我们被他甩下。”钱亦尘随口一答,眯起眼睛向前方眺望。 穿着檀色绸衣的人影在林雾间一闪而过,很快没入更深的地方不见踪影。 钱亦尘循着方向追上去,走进了才看到那个被他误认为江雀的阴影只是一棵枯树,足有两人合抱那么粗,黑漆漆的枝桠扭曲着向天空延伸。 “人呢?”他绕着枯木转了一圈,没看到有其他存在,“雾气似乎能吞噬灵识,而且让人很不舒服。” 贺兰玖俯身从地上抓起一捧土,握在指间细细打量:“脚下传来的温度很高,雾气里是被冲散蒸腾的煞气……不过我倒觉得这感觉很亲切。” “……这里是灵谷,然而也是古战场,曾有十几万人战死于此,怨气至今还未消散,被温泉地热一激全部翻涌上来,正道修士被怨气侵染,不想日后走火入魔就必须用自身的灵力修为不断对抗,才能抵消雾气的侵蚀。” 江雀幽幽的声音由远及近,出现时脸上的血气更浓,向周围一指:“妖邪或者邪道人士来这里,却适应多了——我们已经到了。” 钱亦尘仔细打量,这才看见通体漆黑的树木其实是一对,像石狮子一样拱卫在风水宝地入口的两侧,一道大理石板铺就的小路通向山谷深处。 这里真是个得天独厚的破地方,地表之下煞气颇重,哪怕得道高僧圆寂,被埋下去过不了几天都得诈尸。 能给这样的地方取名“风水宝地”,只能证明这个门派的初代掌门脑子有坑。 于是在修真界的常识中,西海凤麟洲是各路散仙半仙的聚集地,然而游离于俗世之外不好接近;七曜宗是最大的门派,为人处世极其正派,堪称修真界的一哥。 而关于这个灵谷,只一句话就可以概括——“天下怪胎,皆出风水宝地。” 没错,哪怕地段差了点,风水宝地的实力却不弱!在煞气侵蚀魂魄的情况下,打算修魔的弟子功力突飞猛进,决定研习五行之灵的弟子也能不断磨砺自己。 更何况这里吸引了大量妖孽僵尸,众弟子闲着没事还能除个魔练练技术,好比住在八环开外的一座精装修别墅里。 一行人沿着曲曲折折的小路向风水宝地深处前进,在重重结界下,越走雾气越淡。 钱亦尘眼前豁然开朗,触目所及除了苍黑色的树木和泛着死气的泥土,还有坐落在远处的木质房子。 以及房子和树后三两成群,手持锅碗瓢盆和各色法器的……人呐! ——这都是什么玩意儿? 那些虎视眈眈的人修为并不深厚,清一色穿着虾青色的弟子服,估计是风水宝地掌门要求的统一着装。 但就像钱亦尘的学生时代那样,没有几个处于青春躁动期的少年会老老实实穿校服,大家都在衣服上画了各种各样彰显个性的图案。 风水宝地的洒扫弟子也差不多,除了画画之外,还有人在身上写“九天十地最强最恶”等中二字句。 钱亦尘甚至在一个女弟子的衣服上看到了今年米兰时装秀的流行元素…… “小师叔回来了啊……” “他终于回来了,嘻嘻嘻,还不是在外面混不下去了?” “我听说师叔招惹了凤麟洲的仙人,被仙人脱了裤子打呢!” 狼一样幽绿兴奋的眼神,在看清来者是谁之后统一黯淡下去,有人兴致阑珊地先行离去:“散了散了,不是妖怪,害我们白高兴一场。” 众人作鸟兽散。 难道来的是妖怪,你们的法器就会齐齐发出?江雀,你的师侄们都可以演一出丧尸围城了,而且明显缺乏对你的尊敬啊! 江雀早就见怪不怪,威胁的冲人群挥了挥拳头,转上旁边的岔道:“他们就是这个德行。我先从这里上去找师父,你们就在这附近等着,随便走走也行,但最好别和他们起冲突。我门派的弟子,基本摘叶飞花皆可伤人。” 看出来了,刚才那些出来除妖的人,还有的手里举着两把盛饭用的大勺子。 这里还只是风水宝地的入口,江雀的身影没一会儿便消失在腹地。 钱亦尘倒是很老实地在原地等着,但贺兰玖一点都不客气,非要拉着他在山谷间信步闲游,在若有若无的雾气缭绕下,两个人转了几个弯就失去返回的路。 “我们刚才是从这儿过来的吗,我怎么看着不像?”钱亦尘低头辨认地上的脚印,试图在山谷的诸多岔路中找到来时的那条。 贺兰玖打了个呵欠,揉着眼睛:“反正丢不了。以后的时间还长着,你急什么。” “那也不能在这儿迷路一辈子啊。”钱亦尘就跟拽不想回家的柴犬一样,拎着他向前走,突然看见路边多了个小小的身影。 有个满头白发的人站在不远处,负手而立,看身高却是个小孩。 “小兄弟,能不能带我们回入口处?”钱亦尘一看他两手空空没拿什么大杀器,顿时放下心来上前问话,“你也是这里的弟子吧?” “哦。”那个小孩转过身来,眉心一朵金粉描的兰花闪闪发亮,“我是掌门。” 第42章 掌门?掌门! 钱亦尘后退几步,踩到铺路的石板边缘差点摔倒:“苍逢?” 堂堂一个掌门人居然这么低调?长得像个小孩子也就算了,最让他震惊的是进入风水宝地到现在,苍逢是唯一规规矩矩穿着弟子服还没画那么多花里胡哨东西的人啊! “今天早上起了一卦,空狸会把我的客人带来,所以出来看看。”苍逢一头白发半束在脑后,气定神闲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游移,“是你,还是他?” 按照原作出现的设定,他的道号叫做天算,大概有几分“人算不如天算”的意思,反正出场以来十卦十准,没有一次错的时候。 贺兰玖挑衅的抱臂站在一旁:“你再起一卦不就知道了?” 说过多少次了,初次见面不要摆架子!钱亦尘拽了他衣角一下,客客气气的低头:“见过苍掌门,我们要问的事,和你额间的金粉兰花有关。” 苍逢扬起圆润的小脸扫了他一眼,突然问:“你叫什么?” 钱亦尘一愣,忐忑地报出本名。 “那么就是他了。”苍逢扭头望向红衣的贺兰玖,右手纤细五指合拢成掌,毫不留情地击了过去! 钱亦尘指间的布料突然被抽走,一道冷风擦着身侧而过!眉头皱起的瞬间,源水草木之灵已经从四面八方涌来。 贺兰玖轻捷地跃起后退,立在弟子房屋顶的身影像簇跳跃的火焰,赤红妖纹瞬间蔓延至胸膛:“老家伙,想打架吗?就你的个头,我怕不小心把你踩死了。” 苍逢只是微微一笑并不回答,眼底却涌起莫名的怀念情绪,重新冲了过去。天上阳光正烈,虽然没有任何温度,却照的他眉心兰花熠熠生辉。 但是天算苍逢算无遗策,打架水平很一般,几招之后出现明显的颓势,在即将被贺兰玖击伤时从战局中抽身,很聪明的站在了钱亦尘身侧。 “他先攻击我的。”贺兰玖呼吸平稳地停在不远处,侧脸的纹路几次试着收回,却仍然非常明显。 钱亦尘记得之前也出现过这种情况,被翻涌煞气扰的难以压抑力量,所以会始终维持着妖化的外表。 然而附近十几里都是灵谷范围,想找个安全的地方没那么容易。 钱亦尘四下巡视一圈,发现风水宝地的弟子们又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钻出来,虎视眈眈地盯着这边猛看。 “贺兰家的人……”苍逢笑了笑中断突然紧张的局面,声音是和外表截然相反的成熟,“就该是这样的。如果想知道什么,跟我来吧。” 贺兰玖站在原地不动,却冲钱亦尘招了招手:“过来。” “这是人家的地盘,你再小心也没用的。”钱亦尘只保持着一点距离,放心大胆的跟上苍逢。 他还有句话没说,按照设定这人不算坏人,不会害了他们。 一代掌门的个头还不到他胸口,只是那朵兰花却让孩童样的五官多了成熟,偏大一号的普通弟子服穿在身上,背影格外落寞寂寥。 一缕雾气缠绕在苍逢头顶,似有若无,最终消散时声音却飘了过来:“你的母亲,叫做贺兰香。” 钱亦尘的八卦之心瞬间爆炸!眼睛都跟着一亮,炯炯有神的盯着苍逢背影。 还好最终忍住了没有开口,毕竟这不是他的家事,有问题还是让当事人先问吧。 “哦,我不认识。”贺兰玖想都没想的冷淡回答,面无表情的跟在最后。 钱亦尘放慢脚步,迟疑的转身观察他的情况:“你又控制不住力量了……” 相比自己好奇心都要炸裂的样子,贺兰玖也太平静了一些。难道他是真的冷心冷肺所以毫不在乎? 首先,苍逢认识贺兰玖的娘亲,而他娘亲叫做贺兰香。其次,苍逢在眉心画了一朵兰花,估计代表着他娘。 ——难道风水宝地的掌门人,是贺兰玖的父亲? 钱亦尘迅速在心里过了一遍剧情,觉得自己的推测其实相当靠谱。原作中两个人并没有交集,封梵为了预知蓝终的动向求助于风水宝地天算,那个时候贺兰玖已经暴露身份了——这绝对是个大伏笔啊! 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他已经被苍逢带到了位于灵谷中央的掌门住所之外。 脚下的石板路已经彻底消失,只剩下湿润的黑色泥土,而前方不远处,是一截大得惊人的树桩。 树桩光是横截面就和钱亦尘当时住的华娘酒肆差不多大,更别提盘根错节的树根,有一部分狰狞地离开泥土,将地面拱起。 这棵树如果还在,高度称之为“顶天立地”也不过分。能把这样的树木砍倒,大概只有神能做到了吧? 钱亦尘望着一丈高的树墩,默默思考这个问题。 苍逢扶着突出的粗壮树根用指尖敲了敲,树墩立刻深陷出一扇门的形状,从内部缓缓打开。 然而这扇门只够孩童出入,钱亦尘弯腰低头挤进去,走了两步,眼前才开阔起来。 插在墙壁木质纹理中的几盏鲛人油灯,火焰幽微却执着不灭。 深褐色的树桩内部仅仅被掏空了一小块,这个屋子远没有外面看起来那么大,弥漫着淡淡的木质香气,而且空气中极为湿润——这棵树还没死透? 不光如此,铺天盖地的红线交错成网,占据了房间的绝大部分空间,这种类似蛛网的构造,让钱亦尘想起了只剩下一个脑袋却能操纵头发的孙文君。 “你就不问问我为什么认识你的母亲吗?”苍逢在一路静默后终于沉不住气,不过没有坐下来聊天的意思,而是搬了个小凳子忙里忙外,去调试那些红线。 贺兰玖袖手旁观的看他忙活:“说故事总要有头有尾才行,你这样,我听不懂。” 苍逢两手扯着一根红线,笑容突然苦涩:“遗憾的是,我也不知道头尾,不如你们来帮我分析?” 钱亦尘直觉这和头顶的红线网有关,立刻一寸寸仔细查看。 那些细线数不清有多少根,浸透朱砂后悬在上方,看似杂乱无章,却遵循着什么规律。 他眯眼看了一会儿,直到发现红线末端都系着铜钱时才恍然大悟——是星轨运转! 这些红线代表着星辰运行的轨迹,那么苍逢学的应该是三式之首的太乙神数,能够通过观星占卜水旱疾疫,预测古今治乱,说白了,天下什么大事他都能算出来。 不过最让人奇怪的是,红线纠缠的网上,有五根末端没有铜钱,而且还有一根从中扯断,虚虚的垂在头顶。 “五位星君临世,天下大乱。”苍逢留意到他的目光,指了指那没有系铜钱的五根红线,又拈起那根断掉的线,遗憾的垂下眼睛,“而你的母亲,或许死了。” 贺兰玖若有所思的注视那根线:“哦。” “你们长得不像,但性格真的一模一样。”苍逢试着将那根红线续上,或许天意使然,反复系了几次都不成功,干脆在垫脚的小凳子坐下,“不如从头开始吧,你们想必听说过邪道三大世家的事情了。” 钱亦尘没在屋里找到其他能坐的地方,站在旁边点头:“太阴镜苏家,言灵凤家,还有贺兰……” “听我那小徒弟说的?不行不行,他知道什么,自己还糊涂着呢。”苍逢连连摇头,挽起弟子服过长的袖子,“比如太阴镜,水生白玉为镜面,千年阴沉木做的镜托,以施术人的三魂七魄为引,月圆之时用心血做媒介,就能和即将妖化的异类沟通。他家的人啊,能从镜子里看到那种半妖怪物的渴望,达成契约助其成妖,收取妖怪的力量作为报酬。” 钱亦尘听得很茫然,不知道他用这件事作为开头是为什么。 苍逢像在炫耀学时,顿了顿又说起另外一家:“凤家的人一般自称‘金口玉言’才对,而且说与自身无关的事时能力才好用,想要直接为自己改命,代价通常很大。所以这家人普遍短寿,只能靠壮大族人数量来保证能力流传。” “这些我都听江雀说过,只是没那么详细罢了。”钱亦尘有些沉不住气,几次试着打断他。 所以,掌门人到底是不是贺兰玖的亲爹啦? “你就不觉得很可惜么?苏家靠妖力延寿,却因为催动太阴镜消耗巨大,而且为半妖完成愿望不是那么容易的。又有金口玉言的凤家,说出来的每个字都会成真,点拨几个连妖怪都不算的怪物当然不是问题,如果……” 如果这两家合作,岂止是一加一大于二啊,横扫整个修真界都不成问题了! 凤家用天生的能力点拨妖物化形,以他们的能力,在说与自身无关的事时最为灵验,甚至不需要完成什么妖怪的执念,只需要简单一句“你会化妖”就行了。 有苏家作为沟通的媒介,获得妖力后两人平分也好,四六也好,反正怎么都是双赢。 钱亦尘已经明白了后面的内容,目光顺着苍逢的指引落在墙上。 树桩墙壁钉着一张淡白宣纸,粗黑的字迹力透纸背。 “大宁龙兴二年,万妖窟。” 第43章 那可是贺兰玖曾经的老巢啊! 钱亦尘记得故事开场时是龙兴十四年,十二年前妖物极其反常地大量现世,那么太阴镜曾和凤家合作,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了? 那两家似乎是管杀不管埋的主儿,促成妖物化形后不会考虑后果。 他眉梢一跳,似乎又从中想到了一些相关的事情,但那个念头稍纵即逝,指向他潜意识中最不希望的方向。或许苍逢,与贺兰玖没有任何关系。 “在我去之前,万妖窟就已经在那里了。”贺兰玖半晌才说一句,不知道想解释什么。 “是么?”苍逢收起眼底意味不明的怀念,思绪从那行字上蔓延开来,“那么就听我继续往下讲吧。嗯……或许你们也猜到了,但那个人从未告诉我来龙去脉,所以接下来有关贺兰家的故事,是我推算的。” 钱亦尘没有插话,静静的等他说完。 “邪门歪道中两大世家联手,三足鼎立的局面崩塌,剩下的那一家深感威胁,于是就想了个足以让自身立于不败之地的法子。。当时的家主有个我很喜欢的名字,叫做贺兰香。”苍逢的手指抚过眉心时金粉兰花光芒乍亮,又寂寂的黯淡下去,“从头到尾我只有机会帮她做一件事,就是去抚州,夺走上古大妖的身体。” 他喜欢的到底是名字,还是叫这个名字的人? 不管怎么说,细节可以对上了,当年贺兰香是和苍逢前往抚州花氏的镇地,抢走赤炣身体时还杀死了很多人。但从苍逢的身手来看,他未必有这个本事动手,主谋是谁不言而喻。 再然后……主谋将贺兰玖的魂魄,填进了妖怪的躯壳里。 苍逢又沉声道:“相比凤家血脉遗传的力量,和苏家绝无仅有的镜子,贺兰一族实在没什么可夸耀的地方。但他们对于法术的钻研可谓登峰造极,连我师弟鱼如水都无法比拟……比如贺兰香,她最初并不是女子,但生父更喜欢女孩,就把她的魂魄从原身中抽出来,另找了一具身体塞进去了。” 钱亦尘无言以对,哪怕早有准备,但猛地得知这种程度的真相还是在心里疯狂吐槽,深深望了最应该觉得受伤的人一眼。 贺兰玖啊贺兰玖,你爷爷,你妈……或者说你爸,还真是精神都有问题!摊上这样的家庭,实在是惨上加惨。 “你看我做什么?”贺兰玖不明所以地发问,神色没有任何异常,仿佛在听一个和自己全不相干的故事。 倒是苍逢突兀地笑起来,成年男子的笑声配上年幼身体很是惊悚:“贺兰香在抢夺赤炣遗躯时就已经身怀六甲,不过以我在她心里的地位,阿香不会告诉我更多的事情了,孩子的父亲大概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吧。分娩之时她在风水宝地住了几个月,将那个婴儿的魂魄填进赤炣的身体里,但当时就魂飞魄散了。于是阿香在邪煞之地做法四十九天,从地府招来魂魄,然后将人魂一个个试着与赤炣的身体融合。” 钱亦尘觉得树屋里的氛围太过压抑,深呼吸几次仍然没有任何好转。 疯了,都疯了! 他并不想指责贺兰香作为母亲的失职和残忍,毕竟这世上还有很多更混蛋的父亲,就连她自己的出生也不是那么美好。 ……难道绝无仅有的力量,真是那么重要的东西吗? 就算不用这个法子,贺兰家依旧鼎立于邪道巅峰,地位不容动摇。但是,她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钱亦尘微微摇头,暗示苍逢说得委婉一些。 但培养出江雀这种徒弟的掌门,心思估计细腻不到哪里去,下一刻苍逢继续补刀:“前八个同样魂飞魄散,只有第九个足够强悍,和赤炣融合的相当完美。所以我想,你的名字应该叫做九。” 贺兰玖略一顿首:“不愧是天算。” 真是随便的名字,比给小狗起的都不走心。 但苍逢却因为这句来自贺兰家的恭维很是欣喜,兴冲冲地在地面上划拉几下:“我算卦真的很灵验的,只是阿香她从来都没什么表示。喏,又帮你起了一卦……妖怪的明命格不好说,但应验在凡人身上的事绝对准!” “你算出的事情就算有关于我,我也不想听。”贺兰玖随意地瞥来一眼,指了指钱亦尘,“说说关于他的吧。” 钱亦尘盯着苍逢脚边翻滚的泥土看了半晌,也没看出个所以然。 苍逢的眼神黯淡一瞬,圆滚滚的小脸很快又明朗起来,自信满满道:“我算不到你的未来,所以你没有未来,会死。” 啥?! 钱亦尘崩溃:“这就叫天算了?你还不如不说!你的小徒弟还说我会入魔呢,你们俩到底谁说的靠谱?” “说不定是你入魔以后死了。”苍逢辩解的理直气壮,又惆怅地笑了笑,站起来取下墙上的那张纸。 “……我很喜欢贺兰香,但也只是喜欢而已,贺兰香什么都不会跟别人说,所以十二年前的前因后果我只能自己分析。她这个人啊,不管遭受了什么也都不在乎,一生只想站在最高峰而已,否则不会在苏凤两家刚开始合作时就急着找对策,而且不会爱上任何人。从这点来看,你的性格很像你母亲。” 贺兰玖收起漫不经心的神游表情,打断他的话:“我不是贺兰香,也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那你来找我是为了什么呢?” “只是不想活得不明不白。就像你以前不知道太阳从哪边出来,知道了会觉得更好,但也只是更好而已,对生活影响不大。” 苍逢的笑容舒展开来,确信地强调:“你真的很像她。但在某一日她带着你离开后,我并不知道去了哪里,所以没什么可说的了……哦,除了这朵眉心的兰花,那是她从前头上戴的簪子图样。我乐于见到贺兰家的人身旁有人陪伴,请你在风水宝地多留一天吧。灵谷有温泉,益修行,对你们都有好处。” “你这是想睹物思人吗?”贺兰玖兴致缺缺地转身,避开他走来的路线,直接向门口走去。 钱亦尘没有从脸上看出端倪,但直觉判断他现在心情不好,匆匆向苍逢告辞后追出门。 “等等!你……” “我没事,不过今天起得太早,有点累了。”贺兰玖慢吞吞的等他追上来,突然问,“你家人,对你如何?” 钱亦尘喘匀了气刚要回答,察觉到他的用意赶紧改口:“也,也就那样吧。” “哦。”贺兰玖冷淡的扭过脸。 钱亦尘在原地僵了片刻,才勉强想出个能安慰他的借口:“你看,起码现在你爸……你妈……呃,贺兰香没有重新出现,继续给你造成心理阴影,是不是?” “我从有记忆开始就是一个人,在人间活了两年觉得很没意思,就去了万妖窟和妖怪过日子。”贺兰玖点头,若有所思的视线落在远方。 钱亦尘同样在思考一个问题。 龙兴初年,苏凤两家合作,贺兰香深感威胁于是找到了上古大妖赤炣的身体,几番尝试后成功做出了人魂妖身的天才后代。 两年后的龙兴二年,妖物大量化形的恶果已经显现出了,苏凤没有考虑善后工作,妖物肆虐,而贺兰玖作为其中的一员,在当时的聚集地万妖窟厮混,直到被猎人盟会剿灭,才跟着鱼如水又回到人间。 那么在这段时间里,贺兰香到底跑到哪儿去了? 当然,他绝对不想让贺兰玖重归慈母的怀抱,本来应该好好去投胎的魂魄被整成这样已经足够赚人眼泪,就别再上演母慈子孝的戏码了。 况且以贺兰玖的性格,他用赤炣的身体为祸一方时心里高兴着呢,未必想老老实实当个普通人,但贺兰香作为始作俑者,再次出现时下场估计不会太好…… 贺兰香的下场先不提,他面前,已经有个情况很不好的人了。 钱亦尘焦躁的围着贺兰玖转来转去,想了半天以商量的语气问:“你要是觉得累……咱们就在这里多留一天,养养精神?” 还要赶紧去蜀州,能让他做出这样的让步,不可谓不难得。 贺兰玖寂寥的垂下眼睛,日光下的皮肤愈发苍白:“好,我又有些冷了。” “冷怕什么,苍掌门说他家灵谷里有温泉,泡一泡保证活血补气。”钱亦尘拿出打角色扮演游戏时攻略妹子的精神,显然还记得他是因为什么才会失血。 贺兰玖笑笑着点头,他知道在凡人眼中自己算是“凄惨”的,却不觉得悲伤或愤怒。 反正对贺兰香没有任何印象,从头到尾,都是在听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但有其他听众觉得难过,想为他打抱不平,想补偿他的伤痛,有何不可? “我是不需要善良怜悯那些情绪的,你有就可以了……” 钱亦尘正在四处张望那个据说有益修行的温泉在哪里,耳边传来模糊的喃喃,立刻收回目光望着他:“你说什么?” 贺兰玖紧接着摇头:“没什么,你带了换洗衣服吗?” 第44章 煞气缭绕的灵谷,居然还有条小溪从中流走,水温不高不低,在流经之处挖开一个池子蓄水,盖上木屋遮掩,活水延绵,长久不息。 钱亦尘抱着一套崭新的月色丝质长袍,推门进去搭在屏风上:“我找江雀借来的衣服,他和你身量差不多,应该合适。” 在这种邪煞之地待的时间一长,江雀身上的血气愈发难以遮掩,他刚才只是打个照面,就发现江雀的黑眼圈越来越严重,配上那副奸诈狡猾的神情,就跟个小浣熊似的。 一个豆丁师父,带着个小浣熊徒弟,门下弟子都跟不良少年一样,这种门派还是趁早倒闭吧。 “你为什么知道我和他身量差不多?”贺兰玖昏昏欲睡的声音隔着屏风响起。 打量几眼就能比较出来的事情,还有为什么? 跑温泉的老妖怪明显不想等他回答,自顾自的给出了答案:“哦对了,我们一起睡过的。” 钱亦尘搭衣服的手一停,只想抡起屏风敲他脑袋上,但总有些事情不合时宜的出现在脑海里,中断对贺兰玖的一切负面情绪。 正所谓反派黑化总有些催人泪下的原因,尽管贺兰玖自称什么都不记得,心理扭曲的母亲并未给他 但钱亦尘……也下不去这个手。 于是只好转移话题:“没想到这种地方还有温泉,泉水暖和么?” “……没有你暖和。”贺兰玖轻飘飘的声音透露着一股死不要脸的气息,“地下热泉的水量并不大,要靠溪水补充,所以还是偏凉了一些。” 苍掌门,你这种行为属于虚假安利!刚提到温泉的时候,他还以为是那种热气腾腾的人间天堂呢。 “不会生病吧?”钱亦尘不确定妖怪会不会因为洗了个冷水澡而感冒,干脆绕过那扇遮住门口的屏风进去查看。 光滑鹅卵石堆砌的水池大约三丈见方,角落里有个人,孤零零的趴在离门口最近的地方,墨色长发随着水流起伏。 但就像钱亦尘预想的那样,池子上方没有一看就很温暖的白色水汽,反而有几分不详的黑色,是随着热泉上涌的煞气。 这种地方,简直太适合闹鬼了。 钱亦尘走到另一边伸手探了探池子,水温果然热不到哪里去,比常人的体温略低,不过估计冻不死贺兰玖。 他放下心转身离开,试水温的左手却被牢牢握住! 贺兰玖悄无声息的分开水层游过来,扬起布满薄汗的额头微笑:“你真的不想留下来吗?” “不想,一点也不!”钱亦尘寒毛直竖地拒绝,一根根把他的手指掰开。 贺兰玖变脸速度之快,立刻哀伤的皱起眉头,另只手在脸上描摹:“从进入灵谷到现在,我的妖身始终不受控制……” 那些细碎蜿蜒的红色花纹,从眼角一路绽放到胸膛,线条由细到粗,最终在心脏处盘旋中止,无法收回。 “大家都是男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钱亦尘竟然不为所动,没有被他惯用的伎俩干扰思绪,“赶紧松开!” 事到如今,装可怜这招已经不好使了!眼神炽热到几乎燃烧起来,他就算瞎了也知道贺兰玖在盘算的事情。 上次被啃出来的牙印儿还没消呢…… “那你说,我想做什么?”贺兰玖好整以暇的收起表情,手臂撑着石阶边缘。 钱亦尘眼神闪躲;“你……” “我在想,沐浴之后要早点去蜀州。”贺兰玖意外地勤劳了一次,期待的从水中站起来,“然后……把封梵的塑人泥抢到手!” 钱亦尘不由自主的后退半步:“你怎么还在惦记这个?” 难道是出于设定,贺兰玖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抢走塑人泥? 注意力被突如其来的决定夺走大半,他甚至没留意到两个人的距离已经近得有些危险。 贺兰玖狡猾地眯起眼睛,在他晃神的瞬间将人整个拉进池中。 “喂!” 天旋地转。 钱亦尘眼前水花四溅,一瞬间不知道自己在那里,下意识挣动四肢,温泉池比他想象的还要深一些,坐下时几乎淹没胸口,几次挣扎才踩实了池底,撑着边缘站了起来。 池水温吞微凉,而且混合煞气让人很不舒服。 “苍逢的话不管是真是假,都提醒了我一件事。我可以永远寄居在赤炣的身体里,你却早晚都要死的。等到那一天到来,我就用塑人泥为你重塑人身,让你继续活着。”贺兰玖严肃逼近,长发在胸膛处堆积,末梢贴在纹理鲜明的腹部。 刚站起来的钱亦尘脚底一滑坐下去,扑通一声溅起水花。 赤身裸.体的人是贺兰玖,但在他面前,钱亦尘觉得自己才是什么都没穿的那个。 太危险了。 “你……我又没说要永远活着,那样和妖怪有什么区别?”钱亦尘咳嗽着手撑在湿滑的石头上,几次都没站起来。 “这可由不得你。”贺兰玖慢慢将他抱住,占有欲极其强烈。 钱亦尘这次终于积攒力气一下将他推开,靠在一角喘匀了气:“被变成半人半妖的怪物并不是你的问题,你想重塑人身,我可以理解。如果是以这样的理由去抢别人的东西,我不接受。” “……抱你的时候,就是我离凡人距离最近的时候了。”贺兰玖收起永远漫不经心的表情,怀念的拉开他的衣角,“你接不接受并不重要,反正那一晚闯进来救我还送吃的,我们就已经结缘了。妖怪都是很难缠的。” 钱亦尘……真是后悔不迭。 要是早知道救人能救出这么大孽缘,他肯定不会管贺兰玖的死活啊! 然而现在后悔也没什么用,保住节操比较要紧,保不住他也争取要在上面! 贺兰玖妖化之后的杀伤力很难控制,哪怕力气放到最轻,尖长的指甲轻轻划过皮肤时依旧会留下细微痕迹。 “这……这是在别人的地盘,你给我松开,松开!”钱亦尘差一点点就能爬出温泉池,却逃不掉他缠人的手段,后背抵在石壁上如临大敌的。 在三番两次的搅动下,好像池水都热了起来。 不,对于贺兰玖来说本来就很热,况且还有源源不断的煞气滋养他的身体。 “如果你不愿意,还可以这样……”贺兰玖抓住他抗拒的手,缓缓移到自己的心脏处,“看到这里裂开的红痕了么,那是妖身上裂开的痕迹。我知道你掌握了大部分驭灵术,只要向这里灌注源水之灵,以水克制狐火,就可以杀了我。” 顿了顿,他继续强调:“形神俱灭,一点都不剩。” 钱亦尘冷不防碰到那些纹路,却像被烫伤般拼命甩开手指! “你看,你舍不得我死。”贺兰玖挤进他双腿.间,低沉蛊惑的声音贴在他耳边,“就算知道我要去杀封梵抢东西,还是舍不得。” 钱亦尘虚张声势:“封梵不是吃素的,他以后揍你跟玩儿一样。” “我可是吃肉的,但已经素了很多年了。”贺兰玖愉悦的笑出声,像条蛇一样蹭来蹭去。 小孩子第一次吃到糖果,记住了那个味道,就会贪婪的索求更多。 “这不是荤素的问题,咱们先来讲道理……”钱亦尘全身僵硬地解释,完全不敢乱动。 “好,你讲,我听着。”贺兰玖低头,隔着衣衫一口咬住他肩膀,尖利犬齿瞬间穿透碍事的布料,在皮肤上摩擦。 “呜……” 这才是最有趣的道理。 “轰!!!” 然而下一刻,炸裂的巨响将喘息声彻底掩盖,巨大的破坏声从远处传来也震天动地。 江雀的呼救声却近在咫尺:“师父救我,陆玄宸杀进风水宝地啦!” 钱亦尘的意识突然清醒,在巨响之后只听见耳畔流淌的汩汩水声。 他现在顾不上思考为什么陆玄宸会来到风水宝地,或者他是怎么知道江雀假死的,满脑子只有一个感激涕零的念头不断盘旋—— “陆星君,你来的太是时候了!” 贺兰玖咬住他的肩膀不肯放松,含糊地嘀咕:“别管他的,就让陆玄宸再把江雀劈死一次好了,连他师父一起,反正那两人说的话我都不喜欢听。” “……万一打起来的时候波及到这里呢?”钱亦尘推了他几次,总算觉得肩头的咬合力略微放松。 贺兰玖不情不愿的埋头想了一会儿,提醒地撞了撞他的下.身:“你以后要补偿我。” “……” 钱亦尘在“立刻死还是待会儿死”这两个问题之间犹豫了片刻,咬牙闭眼作出决定:“没问题!” 贺兰玖的笑容立刻舒展,放任他*地离开:“屏风上挂着衣服,你去换上吧。” 他是个品行恶劣的妖怪,但不要紧,有别人遵守诺言就够了。 钱亦尘紧张地爬上温泉池,隔着屏风脱掉湿衣服,换上江雀给的月色长衫,突然觉得贺兰玖还挺老实的,居然没有过来骚扰。 完全不知道,对方已经把补偿的计划列到了几年后。 第45章 长剑轰穿碎石的声音不绝于耳,越来越密集,却在某个时刻骤然停歇。难道这么久没动静,是江雀被人给打死了? 即便如此,钱亦尘还是很想认真感谢陆星君一番。换好衣服后把沾水的头发随意一挽,急匆匆出去。 什么叫无形救人于危难之中,不愧是帝星下凡! 温泉池修建在灵谷靠中,从这里能看到掌门人苍逢日常起居的那个树桩,清淡的树液气息从那里弥漫开来,隐隐能看到大树桩的顶端有三人对峙。 钱亦尘循着破坏的痕迹找过去,眼底映出的场景愈发清晰。 江雀挺高的个子躲在师父身后,紧张地指着前方:“你你你别过来,我是不会回凤麟州的,有本事再杀我一次啊!” 他眼底的黑痕愈发明显,被炼化的感情如有实质般离开身体,远远望去,像是一个江雀的身后重叠着数个虚影,神态或怒或哀,各不相同。 钱亦尘还未走近都能看清楚,更别提与他对峙的陆玄宸了。 江雀循着脚步声望过来,发现钱亦尘出现在枝叶掩映的树下后拼命对他使眼色,打算用人偶再来一次李代桃僵的那招。 没用的,放弃吧,这招已经不好使了!人家既然能发现一次肯定就有第二次,再说贺兰玖绝对不能短时间内两次大量失血。 钱亦尘遗憾地摇摇头示意他死心,踮起脚想将上面看的更清楚一些。 “杀戮不详。”陆玄宸言简意赅的收剑回鞘,被高处清风吹起青麻衣衫的下摆,仙气飘飘。 “也对,帝星杀戮则主不详,你戾气缠身也绝不愿见血……嘿嘿嘿……”江雀阴险地笑了几声,一把捞起身前的苍掌门扣住气管,“现在离开风水宝地,否则我就杀了他!陆星君,你不愿意看见无辜之人因你而死吧?” 这是什么情况?! “……”陆玄宸眉头簇起,脸色顿时很难看。 “空狸,你这样让为师很难过啊。”被抓起当做人质的苍逢,双腿离地一阵乱蹬。 江雀紧紧抱着他不放,低声耳语:“师父,大敌当前你就忍一忍吧。你想想,我这种在修真界转一圈都人人喊打的,要是去了凤麟洲还有好日子过吗?陆玄宸他家里专克邪术的法宝不知道有多少,肯定会打散我已炼成的七情六欲,到时候就变行尸走肉了!” 苍逢瞟了一眼杀气腾腾的星君,同样紧张地回应:“行尸就行尸,大不了以后师父养你一辈子,现在的情况是你不跟他走,我这地方就要被拆了!掌门人死守风水宝地是初代掌门留下的祖训,我们还得留着这个破地方去和七曜宗怄气呢。” 七曜宗是修真界第一名门正派…… “咳,不是这样的。”明显被人讨厌的陆玄宸这才察觉到失礼之处,客客气气地施礼,“苍掌门见谅,我当真只是想解除您门下弟子空狸身上的血煞。他在这块养尸地……不,灵谷待久了魂魄越来越散,心魔已经肆虐,迟早会降下天谴。不过就算回到凤麟洲,我也不会使用过分的手段。” “对对对,最多用捆仙索把我吊起来,然后按一天三餐的分量拿戒鞭抽打,一点都不过分……你还是现在就杀了我吧。”江雀坚决不给师父犹豫的时间,加把劲继续煽风点火,把未来形容的无比凄惨。 苍逢担忧的神色和稚嫩脸庞极不相称,良久才叹了口气:“空狸要跟你去多久?” “餐风饮露,潜心修道,为抵消罪过,大约需要七十八年。”陆玄宸回答的毫不迟疑,显然思考了很久这个问题。 七十八名山匪纵使作恶多端,江雀纵使行侠仗义,也无法逃避这个因果。 “师父!”江雀立刻紧张地哀求,“凡人夫妇过一辈子也就七十八年,你是想让我去凤麟洲和他偕老啊!” 陆玄宸又咳嗽一声别过脸,意味不明的垂下目光。 苍逢犹豫片刻与他商量:“星君,风水宝地没有左右弟子行动的门规,不如我将空狸废去根基逐出师门,这样是否可以平息星君的愤怒?” 言下之意,他也认为陆玄宸这样不屈不挠抓自己徒弟是出于私情,反正绝对不是什么道法大义。 “我记得苍掌门已经将他逐出师门不止一次,空狸每每在外惹事被人告上门来,你都要把他赶出去一次。”陆玄宸不为所动的一敛衣襟,打算耗到底了。 江雀入门本来就晚,修行的炼情术也不需要什么根基,废几次都差不多,所以迄今为止已经被逐出师门二百多回了。 苍逢终于被徒弟放在地上,尴尬的揉了揉脸:“本门没有规矩,说被赶走的弟子不能再回来拜师。” 江雀见师父决定维护到底,马上硬气地和陆玄宸杠上:“而且本门专门出产邪门歪道,走火入魔而死的多了,不牢你费心。” 陆玄宸沉重地眨了眨眼睛,欲言又止:“你就那么……” 钱亦尘发觉身后有个妖气冲天的人在不断靠近,却仍然没有回头,而是在心里将后半句话补充完整。 你就那么想死吗? 江雀明显知道自己早晚有一天会被心魔所困,但仍然不愿在来得及的时候补救,为什么? 钱亦尘和他接触的时间不长,还称不上了解,却知道就算时间久了,也无法理解这种人。 “他师父都不管他了,你还操什么心呢。”贺兰玖穿着那件凤凰神灵元炼化的红衣,衬着皮肤愈发惨无人色,从他肩下伸手揽过,足尖一点腾空落在树桩上,打断了这场谈话。 被锯断的树桩切面几乎能跑马车,一眼望去相当广阔,还有兵刃留下的深深刻痕。 钱亦尘闻到他身上清新的水汽,转瞬消失,人已经落在了树桩边缘。 “怎么就不管了?”苍逢听见贺兰玖的话,老大不乐意地翻了翻眼皮解释,“我前些日子还起了一卦,卦象很不吉利,或有妖孽重新临世,是天下所有修士的大劫。比起让徒弟跟你回仙洲不问世事,还是让他留下来应了这劫数吧。” 陆玄宸默然不语,神态依旧坚持。 “我好歹有个天算的名头,星君,你该信我。” 妖孽临世,则成修真界大劫? 钱亦尘终于嗅出那么一丝主线剧情的味道,插话道:“是蓝终吗?” “那只犬妖你也认识?但我觉得他只是来历神秘,还不够搅得整个修真界腥风血雨。若说足够危险的,不就是……他吗?”江雀听见熟悉的名字眼前一亮,连忙岔开话题。反正只要不去凤麟洲,干什么都好! 钱亦尘发现他的目光直奔贺兰玖而来,赶忙解释:“他已经没兴趣称霸世界了。” 贺兰玖缓缓勾起热切的笑容,附和地点头。 “我没说是这个他,而是那个‘他’。”江雀终于壮着胆子从师父身后走出来,“当年赤炣只留身体,元神呢?” 钱亦尘下意识回道:“不是消散了吗?” “那只是传闻而已,我还听过人魂妖身绝对无法融合的传闻呢,师父不也说他以人魂遮掩妖气?”江雀一指贺兰玖振振有词的反问,“若论起妖怪辈分,赤炣可说是祖宗了,相传在蚩尤之战时出现,比殷商时的九尾狐妲己还要早。但修士尽人皆知,大妖的元神比魂魄坚韧许多,不会消散,又有谁能将其元神打散?” 反正他不知道这种尽人皆知的事。 钱亦尘仍然不希望所有矛头都落在贺兰玖身上,辩解道:“照你这么说,妲己也有可能重新从殷商杀回来啊。” “九尾狐早就被姜子牙斩杀,躯体尽毁,元神封印在天地不管的地方,她又不可能重生一次,总之是回不来了。所以不管怎么看,赤炣还活着的几率更高。” “我不会把身体让出去的。”贺兰玖突然开口,笑眯眯的脸上杀意一闪而过,“就算赤炣出现,也只是个无处寄魂的元神而已。” “……现在说这些太早,我们还是尽早去蜀州与封梵汇合吧。”钱亦尘没他那么自信,心里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大。 毕竟来到这里时剧情还没上演完毕,难保不会接触到作者的伏笔。 凶日妖潮的最大黑手已经被他拐跑了,现在看来不会与蓝终结盟。倘若赤炣重新出现并抢回了身体,局势是否又会有变化? 钱亦尘心底一惊,突然觉得自己的思考模式奇怪起来。 因为刚才想到那个问题的时候,他考虑的不是该如何解决敌人,而是赤炣出现之后,贺兰玖……该如何存在。 树间一阵沉默,风吹过枝桠的声音异常刺耳。 陆玄宸正色的突然靠近一步:“不知苍掌门是否还能推算出更多,比如妖孽生于何地,何时现世?” “星君离位,天象残缺,剩下的,就不是我一介凡人可以知道的内容了。”苍逢苦笑着摇摇头,话锋倏然一转,“如若星君愿意在风水宝地助我一月,或许还能窥得更多天机。” “好。”陆玄宸想都没想就点头,完全不顾倍受打击几乎从高处跳下去的江雀。 “那你们慢慢算,得到了结果,记得告诉我一声。”贺兰玖总算露出几分上心的表情。 钱亦尘看在眼里有点想偷笑,表面上说得自信满满,其实心里还是把赤炣当成很危险的对手了吧? 不过一个月的时间到底太长,等到他们算出结果,封梵估计已经和蓝终交上手了! …… 黄昏时分,风水宝地入口。 钱亦尘没有时间在这里耽搁了,必须在目标达到后早日踏上行程,不顾江雀挽留劝阻,踏上去往蜀州的那条路。 “就这么说定了,师父推演天象后,我带着结果去找你,你们要是觉得蜀州不够远,还可以再往西走走!”江雀浑身发毛地顶着星君不善的目光,眼含热泪殷殷叮嘱。 被叮嘱的钱亦尘一个激灵:“那个,你不用把逃离宗门的心思表现得这么明显。” 当前主线剧情绝对还在封梵那里,但开拓支线明显可以降低通关难度,日后打蓝终也有几分胜算。 至少要搞清楚,那只犬妖目的是什么。 江雀依旧拉着他不肯放手,也不顾贺兰玖越来越难看的脸色,把他拽到旁边压低声音问:“你的驭灵术可召唤天地之灵,范围有多广?” “……法术生效时方圆三十里左右的灵气都会涌来,但如果没有危急状况,我写再多字都没反应。”钱亦尘遗憾的叹了口气,心里继续说,不然贺兰玖早就被他收拾了。 驭灵术相当于借来灵气为己用,除非行正道,否则不会任他随意差遣。 “那我给你个好东西。”江雀鬼鬼祟祟的在袖子里翻了半天,避开所有人的视线,捏出一个叠的方方正正的纸包。 纸包表面没有任何符咒,也没什么特殊的气息。 “锦囊?” “不算锦囊,可如果有一天你无法御使天地灵气,又有不得不做的事,就把它撕开。”江雀阴险的把纸包塞进他手里,贴着耳朵道,“不管目的是否正义,都能让你得到最强的力量,比驭灵术好用。” 那不就是入魔吗? 钱亦尘不打算收下纸包,但转念一想,说不定日后用得上,干脆小心翼翼的贴身放好。 同时安慰自己,这不算投机取巧,只是多一道保险而已。 “你收了我的好处,所以日后出什么事,一定要帮忙啊!”江雀又拉着他的手嘱托,坚决不给钱亦尘把东西退回来的机会。 钱亦尘直翻白眼,这强买强卖的也太霸道了,不过他没打算将东西退回,想了想问:“你就那么讨厌陆星君?” 连他跟贺兰玖都能握手言和呢,邪道和帝星肯定也能好好相处。 这个问题估计很深奥,江雀死不正经的表情突然收起,眼白在瞳仁和黑眼圈的衬托下居然像玉一般白皙:“……很久以前就没想过要活着,受尽报应而死大概就是我最好的结局,但偏偏有人拦着不让我死,你说,我不烦他烦谁?” “是因为……”钱亦尘想起他提及横死的家人时,绝望到平静的神态。 但以江雀的性格,那种过往,他是不会说的吧? “陆玄宸是帝星下凡,迟早要回到天上,和俗世纠葛太多,未必是好事。反正这么追着我跑,痛苦的是他又不是我,……我可是个恶人呐。”江雀说着就低声笑起来,脸上的表情绝对称不上愉悦,“对了,我还可以收个徒弟,以后还能帮忙打打架什么的。” 钱亦尘望着一脸大彻大悟相的江雀无言以对。算了,管别人干什么,他还有一摊子的问题没有解决。 贺兰玖在旁边已经等得很不耐烦,灵谷上的天空已经不见了太阳踪迹。 是时候,该去蜀州了。 第46章 黑山 时人的交通工具大约分两种,骑马或者自己走,无论效率还是舒适性都乏善可陈。 对于钱亦尘来说,可选择的交通方式还有第三种,就是自己飞。 但是御风而行这种法术有时候还不如骑马方便,比走路轻松轻松不到哪里去,还容易引起围观。 “要不然我化作原身驮着你?”贺兰玖放慢了步子,伸手像要把他扛起来,“已经离蜀州不远了,御风的话片刻就到。” 钱亦尘顶着一头薄汗推开他的手,表情严肃认真:“去去去,你也知道离蜀州不远,我们这次要低调进城与封梵汇合,绝对不能引起犬妖的注意!” 五月的气温其实正好,但赶了一天路难免劳累。其实资质再差的修道者过个三五十年,体质也会增强到感受不到季节变化的程度,不过目前钱亦尘只能调用天地之灵,根骨与凡人没什么差别。 贺兰玖的原身力量已经相当霸道,自然也无法感觉外界气温,被推开时仍然不死心:“你知道该去哪里找他吗?” “封梵说会在蜀州城外的驿站给我留消息,去了以后就知道了。”钱亦尘手上传来的皮肤触感冰冰凉凉,摸起来居然挺舒服! 看来妖怪也是有好处的,大夏天往那儿一站,就是个天然冰箱! 贺兰玖脸色阴沉,收回纠缠的动作不说话,因为以他的目力,已经能看到远处那间驿站的轮廓了。 驿站门前冷清,连同那几匹驿马都病怏怏的。本是官府设立传递消息的地方,也接待有品级的官员外出公务,但因为皇帝并不勤政,所以几乎没有人使用驿站,驿使平常也帮富商百姓捎个书信,赚点钱花。 钱亦尘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围着驿站转了半圈,找到个正在喂马的人询问情况。 “什么,没有?兄台你再仔细想想,来人身后背着一把重剑,长得那叫一个玉树临风,哦对了,还带了一个穿紫色纱衣的漂亮姑娘。” “不用想了,这几天根本没人到这里来,我不可能记混。”喂马的驿使满口否认,在食槽里铺上草料。 钱亦尘仍然不死心,但也明白问不出什么东西了。 如果来驿站留消息的人多,驿站的人还有可能弄混……可这个人说,最近几天根本没人过来。 封梵总不会到的比他还晚吧? 钱亦尘一步一挪地在驿站周围打转,余光瞥见心情愉悦的贺兰玖:“你笑什么?” “啊,我在想以后一定要多做好事,你还记得红染村的盛元么?我们不如有空给他再物色个娘子。”贺兰玖笑眯眯的望着天边灿烂渲染的云霞。 钱亦尘满腹疑惑,愈发摸不着头脑。 他这是……疯了? 贺兰玖心里想的却是,好事做多了,说不定老天爷感念他的诚心,会让封梵这辈子都不出现。 “封梵还没来,我们可以先找别人。”贺兰玖心情委实不错,居然主动帮起忙来,“我应该知道鱼如水会在哪里,进城吧。” 钱亦尘对他信誓旦旦的样子很怀疑。 蜀州的繁华程度不输金陵,由于山路险要往来不便,民土风情自成一派,还多了几分化外之国的感觉。 贺兰玖走走停停,将几间客栈比较一番,最后选了最为奢华的客栈坐下,占据角落的桌子,要了些茶水点心。 “你这是干什么?”钱亦尘抓去杯子猛灌一通解渴,倒没碰桌上的慈姑枣泥饼。 蜀州的姑娘胆子大一些,贺兰玖在这里坐了多久,招惹来的热情目光就持续了多久。但他干坐在这里不是为了招蜂引蝶,眼角的泪痣延伸出发丝粗细的红纹,是在不断释放妖气。 凡人的眼睛不可能看见那股气息,可有些资质尚可的路人经过客栈门口,已经被妖气扰得心烦意乱了。 他想干什么? 现在还不到吃晚饭的时候,加上白日越来越长,大堂里的人不多,过了没多久,楼梯处传来拖拖拉拉的脚步声,透着一股熟悉的味道。 有个人揉着眼睛挪过来,未开口先打了个长长的呵欠:“我在楼上就闻到你的妖味儿了,来得倒挺快。” 说话的男人比起修士更像农夫,但那副永远睡不醒的模样去种地,只会懒到活活饿死。 “原来你住在这里啊。”钱亦尘看见熟人后心里的不安减轻几分。 鱼如水倦怠地点点头:“嗯,这家店的床铺很舒服。封梵怎么没和你一起?” “我先去了趟金陵,没有和他一同上路……”钱亦尘突然生出不祥的预感,要不是知道主角不可能这么容易死掉,现在早就慌了。 鱼如水睁着睡多了的肿眼泡,拿个干净杯子倒茶喝:“……我认识的那个鬼修,死了,而且是魂魄从身体中生生被掏出吞噬的死法。幸亏他的招魂幡藏得很好,所以我也问到了想从死人那里问出的内容。” “竹简剩下的文字,和蜀州有关?”钱亦尘赶忙正色坐好。 鱼如水沉吟片刻,“不算有关。蓝终袭击青州当铺的时候,说了句‘那就蜀州吧’……而竹简上全部的内容,都在说凶日妖潮。妖怪聚集起来杀戮七日,妖气死气遮天蔽日时,会开启……时墟。” “时墟?”钱亦尘喃喃的重复了一句,才想起来有关它的内容,“难道是盘古开天地时,没能分开的那部分?” 鱼如水缓缓点头,眉眼间的困乏已经消失。 盘古大神开天辟地,左眼为日,右眼为月,血液为江河,筋脉为道路,总之身上的一切用来构筑世界,连呼出的气流都成了风。那传说极其古老,比三皇五帝还要早不知多少年。 但也有人说,盘古的巨斧没有将天地彻底分离,仍然剩了藕断丝连般那么微小的一部分。 就是时墟。 时墟内还是天地未开时的景象,处于永恒的混沌中,不辨生死,也没有时间流逝的概念。 “依据竹简记载,历史上几次妖潮都成功将时墟开启一瞬,凶日之后或洪水滔天,或大旱连年,天象极其反常,想必就是‘混沌’的影响。”鱼如水死死盯着木桌的纹理,“我已经通知猎人盟会召集猎手,一定要诛杀蓝终于此地。” “那也不用这么着急,自己先跑过来吧?分开行动之后,封梵到现在还不知所踪。”钱亦尘想到主角下落不明难免焦急,觉得战胜蓝终的可能性并不大。 按照时间线推算,封梵这会儿都已经灭了几个小反派,而原作状态下的贺兰玖应该打算打他个措手不及,准备着火烧青州? “在招魂的时候,我被人打伤了,只能用纸鹤联系你们,刚能走动后就马不停蹄赶到蜀州,等你们时一直在休养。”鱼如水言简意赅的解释原因,没忍住咳嗽了几声。 “谁干的?!”钱亦尘谨慎地观察他的脸色。 的确,除了困乏之外,那张永远睡不饱的脸上多了几分苍白。 “谁知道呢,对方蒙面而且隐藏了气息。万妖窟一战后我已经没什么灵力了,如果你将驭灵术运用得足够灵活,打赢我也不难。”鱼如水说的满不在乎,已经在部署下一步计划,“我师兄是风水宝地的掌门,当务之急还要找到他,借来天算的力量窥得天机,对抗蓝终或许有几分胜算。” 是那个出现在青州的叛徒丁彧干的?不对,他就算入魔,也不可能将猎人盟会的掌事打成重伤,身经百战的老将不可能这么随便栽在小兵手里。 钱亦尘正在,听见他后半句话顿时得意起来:“我们已经见过苍逢了。” 鱼如水惊讶的视线在两人之间转来转去:“是了,风水宝地离金陵并不远。” 贺兰玖在大堂里四处乱看,一副对谈话不感兴趣的样子,和他对视后才点点头:“你师兄正在窥天机呢,怎么也得窥一个月吧,时间一到,他会派人来找我们。” “……”钱亦尘为他这种毫不走心的说法感到悲哀。 鱼如水撑着下巴摇摇晃晃,眼前又开始迷糊:“哈啊——那就等着吧。这几天我们要确认犬妖的位置。凶日不可能只靠他自己就能做到,所以其他的小妖也必须顺手清理。” 钱亦尘迟疑:“可是封梵……” “他或许在路上耽搁,或许已经同蓝终交手。前一种可能,我们不必去找;如果是后一种情况,在寻找蓝终时也会发现他的踪迹。” 钱亦尘断然回答:“必须找到他,没有封梵,我们赢不了的!” “为什么?” 这次不止鱼如水,连贺兰玖都在等他做出解释。 “呃……”钱亦尘一时语塞。 总不能说只有封梵才是这个世界唯一的主角,你们都是他的陪衬吧? 在这里待的越久,越是清楚地认识到哪怕路旁的贩夫走卒,也有自己完整的人生。 没有谁生下来就是做陪衬的,把客栈里的店小二一生见闻记载下来,精彩程度或许也不输给贺兰玖。 或许封梵消失的这段时间,他能暂时阻止蓝终。 钱亦尘想到这里放软了态度:“没什么,走一步算一步吧。” 贺兰玖冷笑一声,恶狠狠咬了口枣泥饼:“他不在,我未必就赢不了蓝终!” 抛开动机不谈,钱亦尘觉得自己反派感化计划还是相当成功的。 起码从前与蓝终沆瀣一气走在作死大道上的狐妖,现在也明白一致对外的道理了。 钱亦尘深深感动,连鱼如水质疑他身上妖怪的味道怎么越来越浓,都不怎么在意了。 气味嘛,两个人相处久了都是会传染的。 入夜后,风中的凉意越来越浓。 钱亦尘白日出了一身汗,晚饭吃了没几口就跑到旁边,压低声音叮嘱小二:“找个门锁结实的房间,准备一桶热水沐浴,再麻烦你守住门口。” 一边嘱咐,一边紧张地盯着埋头吃菜的贺兰玖。 贺兰玖长发遮掩下的耳尖抖了一下,远远的抬起头:“你在说什么呢?” “没有没有,我怕你不够吃,刚刚又叫了两盆汤面,吃完再上来,记着,一定要连汤都喝完啊!”钱亦尘殷切的关怀也没能遮掩如临大敌的表情,面朝他一步步往楼上挪动。 贺兰玖拿起筷子认真点头:“好。” ……竟然答应的这么痛快? 钱亦尘满脑子难以置信,直到锁上房门时还无法接受现实,提高声音呼唤门外的小二:“我已经给足了银子,你不要半途跑到别处偷懒。” “客官放心,小的明白。”店小二也没觉得意外,守在门口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您也是听说了那件事吧?一到晚上城里就有黑风涌动,有人还亲眼看过呢,可吓人了!” 钱亦尘解开腰带的动作顿住:“黑风?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异状?” “没有,也没听说哪里有人被害死。倒是有些不吉利的宅子,入夜后时常有怪声传出来,最近倒没了。” “……这倒挺有意思的。”钱亦尘心事重重的进入浴桶,身体埋进热水的瞬间,数日积攒的疲劳一扫而空! 大脑骤然清醒起来,眼前却因为水汽变得模糊。 以往都是妖风吹过后枯尸遍地,现在倒好,蜀州城越来越太平了。 不对,这是否也能说明蓝终已经在管辖妖物厉鬼,所以他们不会轻易出来作乱? 钱亦尘越想心里越乱,而且封梵下落不明更让他觉得头疼。 主角在路上遭遇了什么奇人,或者被谁暗害了?按说花聆和他在一起,两个人联起手不会败给小角色,那为什么…… “吱呀——” 轻微的推门声打断沉思。 钱亦尘抬了抬困倦的眼皮,隔着屏风看不清外面,他以为是小二进来倒热水,屏息等了半晌却没听见脚步声。 步子放的那么轻,又听不见小二的声音,是贺兰玖吧?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就知道那个理由糊弄妖怪不好用。 钱亦尘伸手捞了几下,抓过衣架上搭的毛巾擦干水珠,又捞起米白里衣匆匆套在身上。 “现在不是乱来的时候,鱼如水就住隔壁,不老实的话我们两个一起收拾你。” 这句话其实算妥协,但外面在最初的推门声后死寂一片,没有贺兰玖笑眯眯说着“那什么时候才能乱来”的声音。 钱亦尘直觉不对,绕过屏风打算看个究竟。 店小二已经在地上昏睡,门口等待他的是……一团黑风。 钱亦尘好歹也算身经百战,和上古级别的大妖都谈笑风生,怎么会怕这种程度的恐吓? 他比较怕黑风里突然钻出来个脑袋什么的。 钱亦尘掌心的仓颉字闪现,草木灵气在天地中苏醒一般跳跃,逐渐向这里涌来。 那阵风在门口盘旋一阵,毫不迟疑的向他袭来,竟然将灵气尽数吹散! 钱亦尘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指尖微动准备换一种召唤,黑风却已经缠绕在他身边,吹得人睁不开眼。 “贺……” 呼救淹没在风声里。 那阵风将钱亦尘彻底包裹,有意识一般潜入深夜,只剩下敞开的窗户。 第47章 这里是凌晨放送的彩蛋时间,来点正文没有的东西,等会儿替换,会多送一些字数。 以下为专栏完结文的彼此关联和综合设定。 …… 每篇文之间互有线索关联(通常是几个不影响正文的梗)。 但都可以独立 不过还请视为【平行宇宙】! 毕竟有的时间线中地球毁灭了,有的是地球称霸了…… …… ——已出现在多部文中的综合设定: 金蔷薇酒店:标准五星级水准的豪华酒店,实乃主角们嫌钱多了没地方花的最佳去处。 《掌心盛开的月亮》主角之温焕曾在此担任主厨。 但《全职虐渣日常》的主角之宋忱就很不喜欢……他不穷,就是抠门。 八大武馆:《掌心盛开的月亮》中首次提到,是最早研习武术的八个传承家族,为了守护共同的秘密聚居在沧州。 属于八大武馆,目前已出现的角色有: 祁:祁二《全职虐渣日常》出场 李:李灼楠《王座分你一半[未来]》主角 花:花战《[未来]银河系女王》主角,花游《全职虐渣日常》出场 郎:郎玕《全职虐渣日常》《掌心盛开的月亮》出场 尉迟:尉迟佛音《全职虐渣日常》出场 …… 《全职虐渣日常》 第37章。 宋忱在忽悠霸道总裁买他的最新情报时说:“……我去问问温家的老董需不需要?听说他们家的新总裁打算开拓新产业呢,新年新气象嘛!” 温家就是《掌心盛开的月亮》里主角之温焕,新总裁是陶清扬~ 第45章。 尉迟佛音提醒抠门老板遇到危险时怎么办:“如果被她(郎玕)发现了,就说你是杜家的人。这个家族一直供奉着我们家,又和她有点交情,说不定会放你们一马。” 承接《掌心盛开的月亮》,主角之杜堂堂那个时候已经取得了八大武馆的认可。 第49章。 尉迟佛音提到自家的武学渊源,又补充:“你和最近生意很红火的杜家少总有来往,稍微向他们打听一下就能知道了。” 钟晚吃醋且警惕,内心os:“怎么都是我不认识的人,谁知道宋忱在外头应酬出什么来了,以后这种场合一定得陪伴同行。” 杜家少总为《掌心》里的妹控杜飒~ …… ————————丢个以前写的短篇文——————— ————————《我和我都很幸福》——————— …… 天气阴沉得厉害,铅色的云笼在头上,让人看了就觉得压抑,街道上的行人都急匆匆的往家里赶,却有个女孩子慢悠悠地踩着直线往前走,在打电话。 真是古怪。 “丁九,你最近……还好吧?” 手机那头的声音小心翼翼,像是生怕触动了她的伤心事。 作为被关切的对象,丁九毫不珍惜朋友的体贴,满不在乎:“能有什么,失恋又不会死人。我决定和自己的第二人格在一起了,我和我现在都很幸福,多谢关心。” 说完她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步伐轻松,冲头顶的乌云咧开嘴微笑,这时正好下起了雨,第一颗水珠挂在她的眼角,像擦不干的眼泪。 丁九抹掉雨滴,用胳膊肘捅捅身边的人,眨眨眼,“走吧常宁,我们回家。” 街上没带伞着急赶路的行人,听到她说的话都脚步一顿,打量丁九一眼,心里嘀咕几句。 因为她的身边什么都没有,只是一团空气。 这世上很难有人能找到十全十美的另一半,丁九也不能。 在最后一次结束了那短命的恋情后,她决定创造出一个完美的人来爱自己,那个人温柔有耐心,不管什么时候都是微笑着的,比所有人都好。 他就叫常宁吧。常宁丁九,一定要长长久久的才行。 “下雨啦——常宁快跑!” 丁九张开胳膊,全力往前跑去,雨下的又大又急,坑坑洼洼的路面已经积蓄起一滩滩小水洼,被她踩得四溅开来,丁九却觉得这游戏很有趣,一边踩一边笑,散落一地的喜悦。 等回到家的时候,她的短发已经湿透了,黏在脸上,往下滴着水珠,雨水渗进衣服,渗到骨头里,冷得吓人。 丁九穿着脏兮兮的鞋子在屋里走来走去,留下一串黑脚印,她找了块干毛巾擦着头发,抱歉道:“真是不好意思,让你陪我淋雨回来。” 然后屏息等待着“常宁”的回答。 屋子里一阵死寂。 常宁当然没法回答她,丁九的心里却有个声音说:“没事,你开心就行,好吧?” 给了自己这个答案,丁九显然很满意,咚咚咚跑进房间里,丢下一句话:“那我去换衣服,你帮我把地板上的脚印擦掉,再去烧一壶热水。” 可是,等她换了一身干净衣服,从房间里出来时,地板上的黑鞋印还在,桌子上也没有热水。 因为常宁只是她创造出来的一个人,并不真的存在,当然也不能帮她干活。 “算了算了,我自己去。” 这个家很小,除了地板刚才弄得脏兮兮以外,其他地方都收拾得很整洁,一束干花插在客厅的花瓶里,凝固成永恒的鲜艳。 家里也只够她自己住,再没有第二个人,一只鞋子倒在门口,如果她不扶起来,它就永远在那里躺着。 丁九慢吞吞地走到厨房里,小声嘀咕:“别人都会离开我,只有你不会。唉,常宁啊,你千万别走,不干活就不干活吧。” 依旧一阵沉默。 丁九用电热水壶接了半壶水,又拿出拖把将地板擦干净。常宁从来不给她惹麻烦,每次等她做家务的时候,都不会出现。 等到丁九拖完地,热水也烧好了,刚刚淋雨冻得够呛,她很需要一杯热水暖暖身体。 她是个急性子,干什么都沉不住气,听到电热水壶断电的声音,丢下拖把就往厨房跑,还左脚绊右脚,差点摔倒。 丁九拎起水壶抄起杯子,开始到水,滚烫的液体飞溅出来,落在手背上,烫得她抖了一下,吃痛没抓住杯子,啪的一声,杯子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开水冒着热气,混着玻璃渣子,肆无忌惮地弄脏她刚擦好的地面。 丁九却顾不上打扫,只是忙着把被烫的手背凑在嘴边,嘘嘘地吹着气。 耳畔居然有个声音在告诉她:“我不能帮你倒水,你下次就小心些,好吧?” 温柔的,永远不疾不徐的,常宁的声音。 因为想得太投入,那个被创造出来的人,竟然真的活了,还在哄她! 眼前依稀有个清瘦干净的影子,在冲她微笑。丁九抱着手,蹲在地上,心里所有的委屈,被这一滩热水和一个微笑激了出来,止不住落泪。 为什么从始自终,只有她孤独一人,守着满地狼藉,无比狼狈? “不就是失恋嘛,都失那么多回了,怎么所有人都觉得我会去死一样。” “我才不要别人可怜呢,没了他,照样活得好好的。” “幸好我还有你,常宁,幸好有你。” “你不会不要我吧。” 常宁没有回答,丁九继续把脑袋埋在胳膊里呜咽,过一会儿,露出一双微红的眼睛,伤心地说:“我饿了。” 肚子饿,是比失恋更难过更不能忍受的事情。 她想象着常宁伸手把自己从地上拽起来,揉揉烫得发红的手背,然后笑着摸她的头发,“饿了就去吃饭,好吧?” “好。”丁九在心里应了一声,把碎玻璃扫成一堆,送进垃圾筒里,声音又恢复了活泼。 她是永远坚强大大咧咧的,打不倒的丁九,刚才哭,就只是因为饿了,只能是因为饿了。 雨来得快走得也快,她再次出门时天虽然没有放晴,可也没下雨。 没有水洼可以踩,丁九有点不开心,拉着常宁的胳膊左摇右晃,常宁脾气很好地任由她把自己的手臂拽得生疼。 “虽然你是不存在的人,可我觉得,没人比你更好了。” “想你”咖啡。 丁九还要说点什么,正好走到这家咖啡店,话就停了。古旧的店门,隐约能看见里面更古旧的桌椅板凳,有种懒洋洋的风格。她的脚步一下子顿住,在外面把招牌看了又看,终于走进去。 她想吃点正餐,却走进了一家咖啡店,大概是因为,这家店很熟悉吧。 曾经和某个人,来过无数次的地方。 “欢迎光临……是你啊。”咖啡店的老板显然对她很熟悉,招呼打到一半就认出丁九,直接从吧台后走出来,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 丁九闻着空气里咖啡豆和蛋糕的香味,深呼吸点点头,“给我两杯咖啡,两块蛋糕。” “两杯?”老板疑惑。 “两杯。”丁九点头,“我和常宁的。” (待续) 第48章 蜀州外,黑山的又一个安静清晨。 一棵两人合抱那么粗的松树,在上山的必经之路上无声舒展枝条,墨绿松针迎风抖动。 松树本该长在严寒之地,不知道是不是移居到了温暖的地方,松针掉得越来越频繁,换做人类估计是有点的脱发征兆。而这棵树舒展的姿势,似乎也能看出几分困扰。 “哒哒哒……” 山道远处,有只皮毛油亮的黑犬溜溜达达的跑过来。 松树抖了抖枝条没去管它,黑犬经过松树却突然驻足,折返回来围着树根绕了几圈,慢慢抬高左后腿酝酿…… 嗯,是个公狗。 “砰!” 一阵青烟腾起,散去时松树已经消失不见,倒是展松凉气得将头扭到一边:“你这是干什么!” “给你施点肥呀。” 黑犬热情的放下后腿,凑到松树精身边重新抬起来。 “既然已经开了神智,便不该如此!”展松凉断然呵斥,逃难一样把视线挪开,“既知廉耻,至少穿上衣服。” 黑犬振振有词的围着他转圈:“那这位前辈你说该怎么样?我自有皮毛,穿人的衣服做什么?难道你化作一棵树的时候,喜欢被人在枝条上挂奇奇怪怪的心愿结?” “这……”展松凉冷不防被他问住,片刻后整理好思绪,重重强调,“我山上那么多小妖,都是知廉耻懂礼仪的。” “是么,那我还真要去看一看。”黑犬蹲在他面前摇摇尾巴,“蜀州附近的太干净了,我找了数日,才发现他们都在这里。” “你找他们干什么?” 黑犬对上松树精警惕的眼神,直起前腿讨好的舔了舔他的手掌:“我一个妖怪在世间太寂寞,就想找个伴儿。” 那双眼睛漆黑,粉红的舌头吐出来一截舔舔湿润的鼻尖,期待的望着展松凉。 “……既然都是妖怪,你跟我上山吧。” 另一边,黑山上。 钱亦尘坚定拒绝了贺兰玖要给他“渡点妖气”的提议,一拳把不老实的狐妖揍飞。 被请到山上居住的妖怪数量不少,许多彼此还不认识,多出一个两个也不会引起怀疑,所以贺兰玖出现的顺理成章。 值得头疼的问题,只有该怎么保持妖气隐藏身份。 哦对了,还有该怎么安慰心理阴影巨大的雉鸡精。 在钱亦尘允诺过两天下山给他买一只最漂亮的芦花母鸡之后,雉鸡精总算表示原谅,飞到屋顶上打鸣去了。 这里是黑山的背风山洼处,开辟出一块平地盖了数间茅草屋,哪怕没人使用锅碗瓢盆也一应俱全,就像个小村落。 看来展松凉受人世的影响很深,许多习惯都和凡人保持一致。 “……咱是一根儿包治百病的人参精,和展老大还是老乡呢。看你长得跟个小美人似的,以后被欺负了跟哥说,哥罩着你。” 除了松树精之外,最像人的就是那个自称仁森的人参精,正坐在一块青石上,豪气地搂着贺兰玖的肩膀套近乎。 “幸会幸会。”贺兰玖眼角的泪痣只延伸出一道细细的红痕,看上去像个血色逗号,老老实实并膝坐着,释放出些微妖气后无害地一笑。 身后衬托着阵阵林涛,恍惚间海以为是哪户人家的深闺名秀进山游玩了。 仁森果然被迷得飘飘忽忽,扣着贺兰玖肩头的右手更收紧了一些:“嘿嘿,你多说几句话,再聊聊呗?” 贺兰玖坐在青石一角,扫了眼仁森的右手果然开口:“你哄完了那只烧鸡,就在旁边看我被人占便宜?” 仁森不明所以的抓抓头发。 钱亦尘却是听懂他在指责自己,咳嗽一声走上前:“这根儿……不,这位人参精,能不能麻烦你把手从他身上放下来?大家都是读书人,不要动手动脚的。” 头上顶着两片叶子的呆兮兮仁森,总算留意到旁边毫无存在感的钱亦尘,不满地翻个白眼:“你算老几?是不是想欺负他?” “……” 居然在赤炣面前充老大,这是一种多么不怕死的精神啊! 钱亦尘只想膜拜的把他从贺兰玖身边扯开,否则再晚一步,黑山上估计就会出现血案了! 像仁森这种大补的人参精,始终是贺兰玖的主食,估计一顿都不够吃…… 钱亦尘发誓,他绝对看见贺兰玖避开仁森的视线低头时,馋的舔了舔嘴角。 再不放开那只碰他肩膀的手,就要被整个咬掉了啊! 钱亦尘还未来得及阻止,山洼高处突然出现两个身影——确切来说是一人一狗,吸引了所有小妖的注意。 “展老大,睡醒啦?” “还带了个新的妖怪。” “犬妖啊,以后咱们有看门的啦!” 耳畔传来小妖叽叽喳喳交头接耳的讨论声,钱亦尘的脸色却越来越严肃。 “展松凉,离那只黑犬远一点!” 一声断喝之后,草木之灵向他疯狂涌来。 哪怕钱亦尘身上没有修士的气息,至少也能确定不是妖怪了。 展松凉蓦地警惕,下意识挡在黑犬前面,身后被保护的小妖却突然大笑,身形渐渐长大,化作穿黑袍的男子。 蓝终嘴角噙着明朗笑容,一对虎牙闪着邪光:“哎呀,既然在这里遇到两位道友,真是巧了。” “你……能化形?”展松凉不可置信的喃喃。 能化形的妖怪不少,但人身修炼得如此完美,没有三五百年绝对做不到。 而黑犬的修为,还要更深。 “你还记得山上那个叫傲穹的小妖吗?就是被他带走的,我曾在青州见过傲穹和他在一起!”钱亦尘三言两语让他分清敌友,眼神无比诚恳。 “你不是妖怪,为何还要混进我山上来?”展松凉只听了一半,比起他更相信妖怪,“……傲穹,后来怎么样了?” “这……”钱亦尘突然说不下去,毕竟那只花栗鼠最终因为发狂死在贺兰玖手上。 “那个耗子吗?我记得它被狐火烧死了。”蓝终双手拢在胸前,站在松树精面前不疾不徐的插话,“我在它的妖元里下了恶咒,一旦触发就会发狂,那个时候估计谁都想杀了它。” 这番话立刻招来展松凉愤怒的目光,连同山洼民居旁的小妖都恐惧的找地方躲起来。 “为什么?” 话音未落,上百根松叶犹如钢针激射而出! 蓝终灵活地避开,边笑边摇头:“你这种攻击的架势可不像要给我解释的时间啊……正好,我也没打算解释。这位山主,我今日过来就是知会你一声,以后黑山大小妖物都将为我所用,不光如此,我同样在会在它们的妖元里种下恶咒,若有不从或办事不利就会发狂而死。至于目的嘛……” 他顿了顿,瞥一眼严阵以待的钱亦尘:“那两位道友,想必已经知道了。” 展松凉刻板的脸上露出不屑冷笑,墨绿长衫迎风而动:“我修行千年,就不信连一座山都守不住!” 钱亦尘抓住机会道:“我们是来帮你的,我和黑犬早就认识,他需要妖怪集结成潮在人间杀戮,等到死气遮天蔽日……” “凶日,你要促成凶日?!”展松凉一贯波澜不惊的脸庞因为震惊而扭曲。 “你这样崇拜的看着我,我会不好意思的。看,脸都红了。”蓝终半真半假的摸了摸侧脸,“我听说你在山里修行的清心寡欲,别的妖怪有点野心,就这么让你不满吗?” 展松凉愤愤咬牙:“逆天行事,法理难容!” “妖怪化形本来就是逆天,不服气,你自废修行后找个地方把自己种下来啊,那时候我给你施肥,估计还会很高兴呢。”蓝终遗憾的摇头叹气,“这位道友,你做人不能这么自私。” 松树精饱读诗书这么多年,就没听过如此无耻的歪理,然而各种圣人训就没教过怎么骂街,搜肠刮肚也找不到什么言论反驳。 “还愣着干什么,直接打啊!”钱亦尘深知反派死于话多而主角赢于嘴炮的道理,但这时候胡搅蛮缠没什么用。 估计也等不到封梵出场了,一拥而上先收拾了蓝终再说。 仓颉字中的水木土在他掌心时隐时现,天地之灵急躁的跳跃起来。 就连贺兰玖的妖气也越来越浓烈,满眼都是兴奋期待。 “你们三人打我一个,不觉得不公平吗?”蓝终远远跳出包围圈,足尖一点站在枝叶茂盛的榕树顶端。 钱亦尘挽起袖子冲上山洼,想得很明白:“收拾你不算有失公平,算为民除害。” 蓝终笑而不答。 空气中,却又什么在发生变化。 “哔哔……啵啵……” 是草木枯萎的声音。 钱亦尘聚集起来的天地之灵顿时消散大半,确切的说,是源水之灵瞬间蒸发殆尽。 只有炽火之灵,汹涌狂舞! 黑山……枯萎了? 他难以置信地环视四周,明明是初夏,触目所及却只有比深冬更萧条的荒芜。 连同蓝终脚下的那棵榕树,水分从根须开始消失,枯枝发出啪的一声。 有个女人缓缓从枯草丛中走出,艾绿衣衫,长发拂面,眼神万分寂寥。 “女魃既出,赤地千里。”蓝终站在树梢转身,居高临下却行了一礼,“见过枯蓉姑娘。”(.. ) 第49章 上古,那个神妖神混居的时代,战乱纷争也相当频繁。九黎首领蚩尤请来风伯雨师,水雾延绵,困住轩辕黄帝的大军。 于是黄帝作法求请神女旱魃降世,以神力破开*,大军得以行进,黄帝战胜蚩尤后一统人族。 传说中,女魃耗尽神力后无法返回天上,所以只能留在人间。但修真界的任何一本书上都没写过之后的故事。 失去神力的女魃又去了哪里? 钱亦尘在枯蓉出现的同一时刻,就知道了故事的结局……如果不是徘徊人间数千年,见证无数次沧海桑田,女魃姑娘不可能有如此悲凉绝望的眼睛。 已经没有足够回去的力量,但残存神力支撑寿命延续,成了双倍的折磨。 钱亦尘不适的扯了扯衣襟,以他目前的感应能力完全察觉不到其他天地之灵,方圆只剩炽火乱舞,枯木干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将黑山完全覆盖。 而枯蓉没有露出任何吃力的样子,她甚至什么都没做,目光悲凉的望向远方。 “旱魃原身是神女,和你们这些妖怪自然不可同日而语。”蓝终高傲的踏碎脚下枯枝却仍然悬在空中,仿佛自己并不是妖怪的一员。 随着他的介绍,大小妖怪惊异的目光纷纷落在艾绿衣衫的女子身上。 枯蓉这才如梦初醒地颤抖一下,忙不迭抬起双手捂脸:“不,不要看我……” 钱亦尘崩溃的第一反应是,这位神女姐姐还挺害羞啊! 第二反应才是因为看见了新的异状而震惊!泥土龟裂的纹路从枯蓉脚下向四面八方蔓延,现在整座山就像个摔过的茶杯,细密裂痕如同蛛丝般将其缠绕。 “三对二,这样还算公平。”蓝终拍了拍手,笑眯眯的落在女魃身边,“不过枯蓉姑娘,若是你出手,想必就没有在下的用武之地了。” 枯蓉捧脸的手不肯放下,一副害羞到极致的模样,往他身后缩了缩。 钱亦尘直接冲上去揍人的决心有些动摇……然后决定先揍蓝终。 “带走我山上的小妖还要毁山,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展松凉的攻击却毫无差别,挥手扬出一片松针。 墨绿松针的尖端闪着寒光,还未接近枯蓉就变得脆弱易折,在离她一丈外的地方彻底化为碎屑,火系灵力专克草木,果然没错。 蓝终不疾不徐地侧身,一排松针正好贴着衣襟消失:“哎呀,是我刚才没说清楚吗?你们是妖怪,而妖怪就要吃人,干脆大家聚起来,效仿世人那样办个宴会不好么?” 展松凉恨恨的将双手化出原形,松枝盘虬着冲上天际:“那是你,不是我!” “这么说,你是不肯降了?”蓝终气定神闲的余光瞥向地面,笑的很满意,“枯蓉,动手吧。” “松树精,到这里来!草木之灵会为火所用,我以源水滋养你,胜算一定更大!”钱亦尘同时开口,末了压低声音提醒身旁的妖怪, 就不想想,到底是谁告诉你父母,将人魂放进妖身的法子呢?“你和她同属火系,打起来互不克制,而且狐火烧起来会伤到展松凉。去把山上的小妖带到安全处,留神蓝终的其他同伙。” 贺兰玖沉默一瞬,不情不愿地点头转身:“……好。” 赤色衣角稍纵即逝,想来是要快去快回。 居然这么合作?看来反派感化行动效果很显著嘛。 钱亦尘在心里夸了他半句,然后思维扩散,联想到了一个问题……原作中没有枯蓉这个人物,现在横空出现且实力强劲,难道因为贺兰玖没有参与妖潮,所以这个世界自动修整,出现了其他角色作为代替? 从这个方向考虑,枯蓉仅剩的神女力量,恐怕与贺兰玖差不了多少。 青衣旱魃收到命令后一脚踏碎已经龟裂的泥土,地面的干旱痕迹犹如长龙般卷向远方! 好在展松凉已经毫不迟疑的退回钱亦尘身边,被水之灵滋养的原身总算有时间喘息。 他的一口气还没吐出来,枯蓉却开始了下一步行动。 看似羞怯的旱魃速度极快,冲上前时几乎瞬间就破了钱亦尘用源水布下的结界! 扬起的艾绿衣摆柔软,杀气却无比凛冽。 “咳!” 不想被烧焦的钱亦尘飞速后退,周围的空气中残留着旱魃辛辣灼热的气息。 凡人或许,赢不过神。 枯蓉一个照面后径直来到展松凉面前,仅仅做了伸出手这样简单的动作,指尖落在脸上时,展松凉半边脸庞就无法维持人类形态,而是褐色的树皮状。 并且,还在一寸寸枯萎。 “啊呀啊呀,这样看上去可是更像妖怪了。”蓝终清脆的拍着掌心,“四月廿九这天是晦日,如果我们将蜀州一扫而空,想必可以见到日月无光这样美妙的景象吧?” 展松凉被旱魃牵绊,发觉自己完全被克制后怒不可遏,冷哼一声表示不屑。 四月廿九,凶日妖潮。 钱亦尘绝对不会等到那一天到来时才去阻止,拼命将驭灵术催动到极限,五指抓向天空,掌心的仓颉字不断闪现消失,召唤更远的源水之灵,聚集成蛟去救松树精。 然而旱魃之火是天火,当年风伯雨师都无能为力,更何况一捧源水。 “不管怎么样,总要试一试。”钱亦尘的凡人身躯承受不了太久灵力暴涨,额头渗出冷汗,又立即被旱魃蒸干。 刚想接近枯蓉,又被燥气逼退数丈。 某个赤色身影,却比汗水蒸发的速度更快! “吼——” 黑山之上,野兽咆哮突然响彻云霄! 钱亦尘下意识扭头去寻找那个人,触目所及的影响却完全不似人形。 妖化的贺兰玖更像兽类,齿爪尖利,连耳朵也比凡人更长一寸,但从来不会像现在这样,成为真正的野兽。 身长两丈有余的赤色妖狐,蓦地从更高的空中俯冲向蓝终,锋利的兽牙咬住他的腰部用力一甩! 蓝终全无防备的失去平衡,跌进那片妖怪盖出的茅屋里,一路摧枯拉朽毁坏房屋,才卷着烟尘堪堪停住。 “呼、呼……”巨大的妖狐睁圆金色兽瞳,发出威胁的低吼。 温和无害的文秀样貌是伪装,眼角红纹暴涨则是化形后的本相,那么现在的野兽体型,就是原身了。 蓝终脸色苍白,捂着鲜血涌出的腰侧伤口,挣扎半晌才从废墟中爬出来:“你还真是下了血本,连赤炣原身都舍得亮出来。对了,我们要不要赌一把,是你的魂魄先撕裂身体,还是赤炣妖身先挤碎你的魂魄?” 单尾的妖狐,一身皮毛如火焰般灼热燃烧,金色瞳孔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这样野兽的身体里,寄居着一个人。 因为从不相容,所以相互打压厮杀,而且决不能摧毁任何一方,只能任凭这场争斗永无止境的持续。 ……很痛苦吗? 钱亦尘在贺兰玖警告的咕噜声中,听出了悲鸣。 蓝终身上的妖力鼓动勉强治伤,黑袍下摆浸透血液后湿漉漉的贴在腿上,却笑起来:“你从金陵回来,一定是见过风水宝地的掌门人了……知晓身世的滋味如何?” 他腰侧的伤口收敛,露出森森惨白的皮肤,一边笑一边咳嗽:“就不想想,到底是谁教给你母亲,将人魂放进妖身的法子呢?就不想想,到底是谁告诉她,赤炣的身体藏在哪里呢?” “吼!!!” 妖狐仰头咆哮,银蓝狐火在口中汇聚,带着灼烧一切的气势冲向他—— 蓝终伸手在脚下一抓,扯出只灰头土脸的小妖,却问:“凶日妖潮,你考虑好了吗?” “仁森?!”钱亦尘认出那只小妖惊呼。 果然是他,人参精头顶的两片叶子完全蔫了下去,半死不活的被蓝终拎在手上。 蓝终狠厉地低头,一口咬在仁森肩上,锋利的牙齿用力后竟然将他的左臂扯了下来! 钱亦尘条件反射的闭眼,意料中的血腥场面却没有出现。 人参精已经维持不住凡人样貌,半截身子都化作原形,蓝终咬下的只是一根格外粗壮的人参须而已。 “味道不错……”蓝终舔了舔虎牙,意犹未尽。 “仁森,仁森!你怎么样?”展松凉焦灼的试图冲过来。 人参精气若游丝的嘟囔:“展老大,那只手我还能长回来的……” “不,不要动……”枯蓉喏喏的出声制止,颤抖着伸出手靠近他束发用的松枝,“这是你的妖元所化,如果我碰它一下,你就会彻底枯死了。” 僵持难定,僵持难定。 蓝终一手握着仁森的性命,而他为旱魃所困。 展松凉远远望着那个满身拼命架势的凡人,淡漠高傲的表情寸寸溃散。 “……黑山,归顺……” 蓝终松手,一脚把落地的人参精踩进土里,故意掏了掏耳朵:“你说什么?唉唉,年纪大了,很多话听不见。” 展松凉咬咬牙,大声重复:“黑山上下,悉数归顺。从今往后任你调度,凭你差遣!” 第50章 整个人间都处在生机盎然的初夏里,只有黑山,草被枯折溪水干涸,反常的让人觉得不真实。 所以在展松凉说出那句话后,钱亦尘以为自己在做梦…… “你要认输?!” “……我是妖怪,本就该奉行弱肉强食的道理,为强者所用。效仿圣人行事才比较奇怪。”展松凉重获自由却在他的质问中低头,“你可以走了,离蜀州远一点。” 钱亦尘愤怒而无力地握拳,身体微微颤抖。 “不愧是被李耳点拨化形的妖怪,松树先生果然很聪明。”蓝终心满意足的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却仍然止不住咳嗽。 “我既然归顺,你们就没有和他作对的理由了,走吧。”展松凉向他身后走去,拢袖站定,当真变成了唯命是从的小弟。 钱亦尘最初以为他是假意降服,可等待半天也不见动手,声音坚决:“谁说没有理由?我一定会阻止妖潮,大松树你臣服于他,是在和所有修士作对知道吗!” 展松凉发挥树类千年修炼的特长,沉默已对。 “贺兰玖!” 钱亦尘不肯放弃的大喝,妖狐赤炣从他身后冲来,夹起一团狐火咆哮而去。 蓝终咳嗽着身形暴涨,现出的黑犬妖身并不比他的体型小多少,冲上天际与赤炣缠斗撕咬,黑雾和狐火此涨彼消。 钱亦尘无法过去助阵,只能在地面上焦灼难耐的走来走去,喃喃:“旱魃只有收到命令后才会行动,如果能解决蓝终,也就无需担心她了……” 但天上混合着死气的黑雾遮蔽所有视线,让人难以分辨谁更占上风。 “……你在看什么呢?” 耳畔突然传来轻轻的询问声。 钱亦尘转身,一张明朗的笑脸落入眼帘,让他震惊的变了脸色。 是蓝终! 他为什么会悄无声息的出现在身后,那么天上的黑犬是谁?! 钱亦尘立刻抬头确认战况,却同时察觉原因……并没有两个蓝终,而是他以妖元化形了! 小妖没有魂魄,身体死亡后意识随即消散,进一步修炼就能结出寄托自身意识的妖元,和凡人魂魄样子差不多的一颗圆滚滚珠子,像牡丹花苞。如果再进一步……才会修成可以化形的身体。 以妖元化形,而非妖身。能达到这种境界,修为至少也与散仙相当。 那是什么概念? 简单来说,贺兰玖伤痕累累的出现在丘县的鬼宅里躲人,就是被凤麟洲的散仙重伤至此。 蓝终的一对虎牙闪着危险光芒,狂风骤起吹的钱亦尘措不及防,裹起人类转而下山,淡淡吩咐道:”“走了。” ——站住!!! 贺兰玖金色兽瞳瞥见这一幕,冲上来时却被黑犬的身体阻拦,左突右支却找不到突破口。 一战之后,黑山尽毁,山主降服。 …… 黄昏时分。 钱亦尘被带走后安置在一间装饰古朴的厢房里,盘腿靠坐在床上,脑袋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贺兰玖最后被拦下没能跟过来,不过循着他魂魄里的那一滴血,找到这里不是难事。 从来只有妖物修成人身,修士若想走邪道最多也就是入个魔。可曾有谁听说,一个人修炼成妖了?人魂操纵妖身本来就不容易,现在还没有任何消息,也不知道贺兰玖到底怎么样了。 钱亦尘担忧了片刻,觉得以他命硬的属性估计死不了……说到属性,不知蓝终五行从属哪类? 以他原身的黑色皮毛来推断,应该是专门克制枯蓉炽火的五行之水,但两人相处时没有明显的忌讳,毕竟强悍到神女和蓝终这种程度,双方水火不容,一旦接触就会两败俱伤。 但除此之外,根本证据去得出其他结论。 身体散发出的是妖气,可妖元修行时必定按照五行法则,钱亦尘被抓来时离他的妖元很近,居然没有感应到一丝天地之灵的气息。 只有无穷无尽的邪煞味道,从妖元中溢出来,徘徊在……屋外某处。 钱亦尘不确定被困的地方离蜀州多远,只知道是个破败的山水园林,不分前后院,但每排房屋之间都有嶙峋怪石设下的阵法阻隔。 没有守卫,看来蓝终对布阵的手段很放心,根本不怕钱亦尘跑了。 而他试了几次果然走不出去,如果御风离开,天地之灵的凝聚超过某个程度,估计会引起蓝终注意。 钱亦尘让灵识不断外放延伸,果然毫无障碍的绕过了石阵,但除了让他感应到外界没有其他用处。 悻悻的正打算收回灵识时,他突然感受到一团清冽纯正的草木之灵——展松凉? 对了,黑山已经降服,他出现在这里不足为奇。 钱亦尘失落地叹了口气,灵识接触到松树精的气息后,蓦地催生出另一个念头。意识既然能感受到气息,从前他请来天地之灵为自己所用,那么是不是能反过来? 比如……让自己成为天地之灵的一部分? 钱亦尘闭上眼睛,在身边凝聚起些微草木灵气,慢慢将全部意识交付出去,不断延伸。 黑暗之后,眼前突然一片明朗。 他明明还被困在屋内,却看到了庭院中的景象,还能够随着意识不断前进,徘徊一圈后闯进了蓝终所在的房间里。 空气中一根蛛丝般的草木之灵没有引起任何注意,但钱亦尘眼前格外清楚,看到犬妖横卧在床榻上休憩,上身半裸黑发披散,再也维持不住脸上堪称虚假的明朗微笑。 而床榻旁的地上掉落着一本书,翻开半页,似乎是被主人看到一半时睡着扔下的。 “真瞧不出来,这还是个有文化爱学习的好妖怪。”钱亦尘在心里自言自语,然后凑上去看清楚书名,“《汲冢纪年》……是什么?” 墨蓝封皮上用楷书写的字清清楚楚,而且内页有明显的磨损痕迹,主人想必常常翻阅。 “帝辛名受。元年己亥,王即位,居殷……”被翻开的那页如此记载,不如《史记》那样如雷贯耳,看内容却也是史书。 钱亦尘盯着它想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 商有帝名受辛,这是很早以前的说法了。时人士子更常用的称呼是——纣王! 钱亦尘还未来得及深思,卧在榻上休息的犬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皱起的眉头几乎纠结在一处。 与此同时,早就被他感应到气息的展松凉推开门,带起一阵清风,将书又掀起几页。 钱亦尘再去看时,眼前的字已经改变。 “……冬十有二月,周师有事于上帝。庸、蜀、羌、髳、微、卢、彭、濮从周师伐殷。汤灭夏以至于受。” …… “你不是在照顾那根儿人参精么,怎么有空过来看我的死活?”蓝终用指尖抹掉嘴角渗出的血丝,口吻亲昵地真像在和同谋说话。 展松凉一脸不爽的杵在门口,任凭微凉的清风吹着重伤患者,冷冰冰地关怀道:“你怎么样。” 钱亦尘只能听读无法开口,当然也不会插话,视线横在中间观察两人。 蓝终的状态印证了他的猜测,掳走自己不是为了逼迫贺兰玖就范,而是让他不敢轻举妄动。 因为犬妖在黑山,并未占尽上风。他受了伤,而且绝对是很重的伤,腰部被赤炣撕咬过的地方伤口再次崩裂,血已流尽,白森森的皮肤翻卷绽开。 这副样子就算站起来都困难,更别提打架了。 但不加掩饰的在展松凉面前表现出来,真的没问题吗? “你也看到我重伤难愈的样子,如果不想把那根儿五百年的人参精贡献出来,我一时半会好不了。”蓝终总算喘匀了气,慢腾腾从床榻上爬起来。 展松凉立刻紧张地走上前:“你……” “我记得答应过你什么,归顺于我则黑山上下无伤。但我必须在凶日那天去一个地方,如果无法收集到大量的死气……” 这么说似乎无法保证不会伤害仁森,钱亦尘边听边想,他要去哪里? 蓝终又咳嗽起来,双颊染出不自然的红晕,继续说:“那么,你要帮我做一件事。” 蓝终眼底的凝重稍纵即逝,总算放心,视线游移时终于注意到地上的那本书:“《汲冢纪年》?” 在他的角度看不到封面,但毕竟饱读诗书,通过内容判断出内容。 蓝终无力的靠坐在床角,硬撑出浅浅笑意又询问:“你觉得本朝皇帝品行如何?” 展松凉的注意力还停留在最后一行字上,不明所以地抬头。 “凡人称帝已经太久,是时候,轮到妖怪了。纣王无道故周取而代之,当朝皇帝昏庸才致使妖孽横生,可宫中还剩了一丝驱逐邪祟的龙气……”蓝终怀念地注视那本史书,声音很轻一字一句却格外清楚,“你如果不想杀生,那么要做的,就是找到一个人。” “谁?” “七曜宗大弟子,纪浮茶。” “你找他做什么?” 蓝终意味深长的喘着气,抓起软垫放在腰侧:“……开时墟。” 第51章 兄台,你还真是个有理想有抱负的妖怪啊! 大部分妖物对凡人的九五至尊之位没什么特殊感情,就像人类生存的第一件事是吃饭一样,对妖怪来说统治世界不如吃饭。 所以蓝终一开口表示想要改朝换代的时候,钱亦尘就震惊了……竟然还敢用武王伐纣作为类比?以你没人性的程度,从天而降五百多个姜子牙也弥补不过来吧。 按照鱼如水的说法,时墟作为开天辟地之后没能分开的那部分,内部充斥着永恒的混沌,一旦开泄则凡间大乱。 如果有人将其开启……钱亦尘指尖收紧握住衣角,不自觉紧张起来。 “……”展松凉沉默良久,不说同意也不说拒绝,显然陷入了两难境地。 蓝终有趣的瞧着他纠结的样子,笑意越来越深,到最后咳得几乎断气:“你对人世了解颇深,应该知道当今皇帝是个什么德行,妖邪横生而官府无能为力,由你我一统异族有何不可?放心,我不会像本朝的皇帝那么没用,任命一群外不能御敌内不会治民却只会贪污的废物手下,而且你不觉得,妖族做官会更合适吗?” 展松凉摇头道:“那不是异族该做的事。” 犬妖的视线在空气中游移一阵,竟然正好与钱亦尘对视。 钱亦尘脑海里突然冒出很久以前的画面,在丘县时那个卖烧饼的姑娘被害时,硬邦邦垂下的一只手。 在魑魅魍魉肆虐之时凡人无能为力,那么不如让更能约束妖怪的家伙统治? 他用力掐灭心里的一丁点认同,觉得黑山山主的思想觉悟果然不是一般高,居然这样都不心动! 妖怪掌权后的朝代并不比现在好多少,想想,一个白菜精丞相,收了两桶农家肥就开始卖官;或者一个绵羊精尚书,仗势欺人时把对手家里的草皮全都啃了。 再配上犬妖陛下,上朝之前经过正殿,先围着廊柱绕几圈嗅来嗅去,最后抬起一条后腿…… “盘古大神都无法斩断的一方天地,哪怕七曜宗是当今仙门第一宗派,你觉得他们的弟子能有这个本事让混沌?”展松凉笔直的走进屋内,及时开口中断钱亦尘的胡思乱想。 “我的要求不高,能为我指明时墟所在就够了,事成之后若纪浮茶还活着,我不会为难他。”蓝终气若游丝地保证,“好了山主,下面你可以做出选择,是违抗命令让一山的小妖被我杀死,还是将那个人带回来。” 展松凉极不情愿地扭过头:“时墟一开则生灵涂炭,同样是助纣为虐,这两个选择有区别吗?” “好,那么凶日继续,我就算不能亲身参与,也能找到别的帮手。”蓝终倦怠的抬头,指尖在空气中缓缓勾勒招魂符咒的纹路,“上古的大妖,死后妖元游荡千年,是该回到身体里了……” 难道他是在指赤炣的元神? 钱亦尘听得心下一惊,结合“大妖横空出世”的占卜结果来看,这种可能性并不低。 是任由犬妖现在驱赶妖怪涌入蜀州,还是等到未来时墟一开灾害蔓延? 展松凉同样被某个问题困扰,垂下眼睛,语气已经有了妥协的意味:“……他在哪里?” “纪浮茶失踪很久了,不过我得到消息,他最后出现的地方就是蜀州附近。把他活着带来见我。”蓝终笑吟吟的点头,视线在虚无的空气中凝固。 从展松凉的角度来看,在他进门口,犬妖的眼神始终无神,让人分辨不清在看哪里……或许是重伤导致的精力不济。 而钱亦尘这个时候,才意识到一件很可怕的事情——蓝终一直在试着和自己对视! 难道,他能捕捉到那根蛛丝般粗细的灵气? 不可能!只是将一缕意识送了出去,哪怕蓝终能察觉到灵力波动,也不可能准确捕捉到他的眼睛! 遇到超出理解力的事情,人们的第一反应往往是拼命否认其存在。 钱亦尘神智剧烈动摇,眼前的景象如同在平静湖面投下石子,波纹一圈圈扩散后摧毁全部。猛地睁开双眼,看到的场景还是大门紧闭的厢房,却难以遏制地深深吸气平复心跳。 不行,不能继续留在这里了。虽然不认识那个七曜宗的大弟子,但遵循“反派想做的一律都要摧毁”原则,抢先一步破坏他的计划绝对没错。 钱亦尘腾地一声站起来,在计划如何找到纪浮茶之前,脑海中先出现了冒险的打算。 ——蓝终已经受了伤,哪怕不能顺手解决,以钱亦尘现在的能力,拼了命逃走总没问题。 钱亦尘飞快地冲向门口,同时招来草木之灵,一开门却僵在了原地。 “你要去哪儿?”蓝终斜靠在门框上早在等他,黑袍的衣襟分开,露出一截锁骨。 门被堵了?没事,还有窗户! 钱亦尘一言不发转身撞开窗户,狂风从四面八方涌来,托举着头也不回的他从窗口冲上云霄。 庞大的妖气压向他的身躯……竟然,强到这种地步么? 钱亦尘的额头顿时滑落冷汗,拼了命踩着烈风去更高的地方,脚下的房子骤然缩小,能看到怪石法阵上若有若无的妖气。 蓝终放出眼神凌厉的紧追而来,腰部以下全部融入进黑雾中。 却被一条根须捆住了右手腕! “让他走。”展松凉牢牢握着根须的另一端,重重强调,“我已经答应为你做事,就请不要牵扯进旁人。” “谁说他是旁人了?”蓝终反手劈断根须去追钱亦尘,却被更多绳索一般的褐色枝条缠住双手。 不过瞬息,钱亦尘就离开庭院数丈之远,天上同样有法阵禁锢,但身后没有追兵的话,破开它只是时间问题。 他最后一次回头,隐约看见展松凉平静的眼睛,在心里说了声谢谢。 展松凉悲哀地冲他摇头:“我身不由己,不值一谢。” “不要违抗我!!!”蓝终几次没能挣脱根须缠缚,旱魃又不在这里,愤怒地咆哮着攻向展松凉。 钱亦尘逃离的速度一顿,想要返回帮忙却停了动作,流露出挣扎神色向黑山的方向御风而去。 草木之灵跳跃鼓动,带来庭院里一丝很熟悉的味道。 ……香味,是紫藤花的香味。 第52章 钱亦尘觉得自己从来都没这么快过。 高处的寒风如同锋刃般锐利,一点点割的脸颊生疼,耳后若有若无的根须崩裂声离开很远还能听到。 无数小妖傀儡构不成威胁,值得顾虑的只有蓝终,但他似乎没有计较的打算,不甘心钱亦尘反抗逃走,却只是象征性的追了一阵就放弃。 暮色四合,已经枯萎的黑山一角。 钱亦尘其实辨别不出方向,本能的往干燥的地方走,直到天色暗下来才看到黑山焦黄的轮廓。 旱魃不在庭院那里,所以让他逃的比较容易,也不在黑山,所以这里还算安全。 但这不是什么好消息,因为贺兰玖同样失去踪迹,一片片干枯的树林间留下巨大兽爪撕裂的痕迹。 钱亦尘在毫无生灵气息的山脚转了一会儿,故作轻松地调侃:“狐狸是犬科动物吧,怎么他还在树上磨爪子呢,跟猫似的。” 泥土和树干上都残存着深深刻痕,不难想象贺兰玖现出妖体后如何挣扎破坏。难道就像蓝终说的那样,他不是被赤炣的身体挤碎魂魄,就是用魂魄撑裂身体? 钱亦尘在遍布枯叶的树林间行走,突然捕捉到了一丝细微的妖气,凝神细看才发现在空气中摇曳的一道炽火之灵。 勾出妖娆的弧度没入山林深处,却因为主人的疲乏,颜色越来越浅淡。 钱亦尘循着它一路向前,远处干裂的泥土被刨出一个大坑,有个长发覆面的男人靠坐在旁边的树下休息。 “你怎么样……” 钱亦尘关切的话还未说完,本应虚弱的贺兰玖突然卷着一阵沙尘向他冲来,墨色瞳孔里一片混沌。 “嗷……”发出低低兽吼的贺兰玖,一把将他按进刨出的坑里,锐化的利爪在他颈边流连,准确按住了动脉。 右眼角下的细密花纹在抽枝发芽,越来越多,缠绕过锁骨后一路向下。 钱亦尘眼前场景骤然改变,被扑倒时后脑撞的生疼,尝试和他交流:“喂,贺兰玖,贺兰玖?” 这应该是第一次认真叫对方的名字,然而毫无回应。 贺兰玖的思维似乎禁锢在了野兽的状态,哪怕身体已经从赤炣原形中恢复,依旧一言不发。 钱亦尘不敢挣扎太过去激怒他,仰面躺在地上,翻转掌心摸了摸贺兰玖的头顶。 对方摇摇欲倒的身体居然还能行动,头顶被抚摸的似乎很舒服,锐利的杀气减少几分,慢慢松开钱亦尘,挪到泥坑的边缘…… 然后扒拉出一把沙土,向他的方向抛洒。 “咳,咳咳!你干什么!”钱亦尘呛得直咳嗽,气冲冲的翻身而起爬上去揍他。 贺兰玖充耳不闻的继续刨沙子,直到他离开沙坑后才猛地抬头,发出威胁的咕噜声逼迫他留在那里。 沙土从一个方向扬来,再这样下去迟早得被活埋了啊! 动物都有用掩埋方式收藏重要东西的癖好,主要是藏食物……贺兰玖这是现在不饿,打算日后把他挖出来吃了么? 钱亦尘站在泥坑中央不断咳嗽,试探性的在他转身刨沙子的空隙一点点往边缘挪动。 一两步看不出来,但步数多了谁都能察觉到不对劲。 “咕……”贺兰玖又跃过来把他扑倒,声音细小威胁意味却很重,听起来有气无力。 妈的,这货死不了,只是打累了而已。 钱亦尘心里那点关怀立刻烟消云散,撑住他的胸膛拼命摇晃:“你给我醒醒!意识不会真的退回到野兽的状态了吧?现在我们要回去和鱼如水汇合,如果你还是这副样子就留在山里吧,客栈不让养宠物……” 贺兰玖困惑的歪着头,听他抱怨。 钱亦尘一鼓作气的推开他,双手用力捏住贺兰玖的脸颊揉捏,间或拍打两下唤醒神智。 贺兰玖老老实实的承受他的□□,眼睛眨了眨,比起清醒时听话多了。 他强韧的魂魄如果不想将妖身摧毁,只能暂时蛰伏将控制权交出去。但赤炣是大妖,哪怕失去元神,身体还残留着兽类的本能,一旦占据上风则毫无神智可言。 对了,他说过,顺着身上那些纹路,能找到魂魄! 钱亦尘想起这件事,小心翼翼的摊开掌心将手伸过去,尽量展示自己温和无害的那一面:“来,让叔叔……呸,哥哥摸一下?” 但贺兰玖的脸被他揉捏了半天,已经并不信任这个灰头土脸还挂着诡异微笑的怪叔叔,左右扭着身体闪躲。 “别闹。”钱亦尘像哄小孩子吃药一样谨慎,轻声呵斥之后又赶紧给他顺毛,“你别乱动,一点都不痛的……” 怎么越说越像怪叔叔了! 不过仅仅保留本能的贺兰玖看起来也太好欺负了一些,钱亦尘生出一点恶作剧的念头,又因为时机不对赶紧打消。 “咕……嗷!”贺兰玖却体会不到他的苦心,挣扎的愈发不耐烦,皱起眉头主动将他推开。 钱亦尘别无他法,一横心贴了上去,捕捉到他的双唇重重吻住! “……唔?”贺兰玖湿润的眼瞳越睁越大,被亲吻的瞬间僵在当场,一动不动。 有效果! 钱亦尘保持着那个吻一鼓作气,将掌心聚集的炽火灵气沿着赤红纹路探入身体,查探他体内的妖力运转。 灵识最先感受到了一片混乱,如拨开云雾般继续深入后,才感受到了那颗金乌般明亮的魂魄。 妖力与修士的修为根除同源,都依据五行规律运转而生,只是妖力给人的感觉更阴冷不适,但也有展松凉这类从未沾染过血腥气的妖怪,身上的阴冷感就淡了很多。 贺兰玖却明显不属于这一类。 缠绕在魂魄旁的是无穷无尽燥热的妖气,给人的感觉却极其阴寒,又因为狂舞一般充斥着身体,钱亦尘无形无质的灵识似乎也被灼伤。 呼吸开始慌乱,他只能拼命告诫自己沉住气,凝神用炽火之灵平息混乱的妖气。 梳理乱麻似的安抚贺兰玖身体里的野兽,耐心到连额头渗出汗水都没有察觉。 贺兰玖睁着眼睛,轻轻抬手擦去了他额角的一丝冷汗。 汹涌的妖力越来越安静,被禁锢在中央的魂魄有松动的迹象。贺兰玖以为紧贴的双唇是让自己更舒适的根源,主动开口加深了这个吻。 打开钱亦尘的牙关长驱直入,尖利的兽牙摩擦着脆弱粘膜不肯离开。 贺兰玖极力控制着力度,压抑的牙齿都在微微颤抖。 想一口咬下去然而不能,不如放纵一次吧……恶狠狠咬他一下,至于后果,等醒来再承担。 钱亦尘立刻察觉到了捕食者的气息,硬撑着平息最后一丝混乱的妖气,手掌立刻从他怦怦直跳的胸膛前移开,却被贺兰玖牢牢抓住! 身体突然恢复了控制权,贺兰玖干脆搂住他的腰际用力收回,让他坐在身上。 钱亦尘后腰搭着一只凉冰冰的手,在充满燥热灵气的山上冰凉的有些舒适,却让他精神无比紧张,条件反射的向后撤。 “呜……”贺兰玖低头,依恋向他怀里埋过去 钱亦尘平静的用手抵住他脑袋:“别装了,我知道你现在可以说话。” 撒娇的动作骤然停止! 贺兰玖不情愿的扯了扯嘴角,仍然坚持向他靠来:“……再靠一会儿,一会儿我们再回去。” “蓝终打伤你了?!” 贺兰玖摇头,沉默片刻才补充:“他的原身其实没什么力量,尤其是和妖元相比……哪怕赤炣重新出现,跟他一比似乎也不过如此。换做道门中人的修行年岁,少说也有千年之久。” 一个人修行千年,和一个妖怪修行千年的水平肯定不是同一档次。妖物修炼百年或许才能以人身出现,凡人却天生具备四肢五脏,起跑线就不在一块儿。 “那我能够从他那里逃出来,还是挺幸运的。”钱亦尘想起刚才还是心有余悸,“真是多亏松树精了。” 贺兰玖不满地看住他:“有什么可感谢的,别忘了,是他先临阵反水先投诚,一山之主若成这个样子。” “他……”钱亦尘眼前出现展松凉沉静而无力的眼神,他修行一世都未沾染血气,但若为蓝终驱使杀生,无异于修行毁于一旦。 这种沉重事实不适合多想,于是他转移话题:“你从前在万妖窟也不见得有多厉害,最后还不是被猎人盟会带头灭了。” 贺兰玖最不喜欢从他那里听到一丁点贬低的话,立即反驳:“我和他不一样,我从来无意管别人死活,他却是想守住黑山,却什么都没守住。” “总之,你不准说他不好。”钱亦尘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站起来。 展松凉的头从来都低不下去,但当时人参精,贺兰玖,连同自己的安危都系在他的脖子上。 偏偏贺兰玖多嘴地嘟囔:“妖怪趋利避害从来都是天性,你就那么肯定他的降服不是为了自己?” 就算不是为了保全别人,但从蓝终那里逃离是他为什么要出手相助? 钱亦尘听得冒火,又觉得和他解释不清,干脆大步向山外走去:“回蜀州之前不要和我说话!” 贺兰玖在原地直翻白眼,重重跺一脚土地。 天色彻底暗下来,前方的人影一晃就不见了。 …… 钱亦尘气鼓鼓的走了一阵,才发现这条山路并不通往蜀州,反而越走越偏,加上夜空此时无星无月,完全迷失了方向。 “……走到岔路上了?” 回头眺望的山路空空荡荡,贺兰玖并没有跟上来。 钱亦尘站在原地等了片刻还是没人出现,失落地叹了口气,突然发觉腹部一阵阴寒! 一把剑,从背后洞穿丹田,剑尖流过寒光出现在他垂下的视线里。 奇怪的是,并没有血液涌出来。 第53章 画皮 “贺……” 钱亦尘低沉的呼唤声堵在胸口,那把剑又云淡风轻的抽了回去。 没有血,连衣服也没留下破洞,难道只是错觉? 眼角瞥向身后,一抹柔软的霜色飘飘摇摇落入视线中,连同那个人影都变得不真实起来…… 钱亦尘不觉得痛,行动也没受阻碍——全身灵力被彻底锁死了!像是在骨骼中套上重重的枷锁,连同血气都不怎么流畅, 已经习惯了若有若无的灵气在体内运转,骤然消失使得整个身体都沉重起来。 “你……是道门中人吗……” 有人在离他很近的地方喃喃询问。 钱亦尘不知道该不该点头,拖着沉重身体艰难转身,看到了意料之外的一张脸。 持剑刺伤他的男人一双眼正直诚恳,身穿素面霜色长袍,手中却不见长剑,而是拿了一柄拂尘,整个人干净的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我闻到了,你身上的妖怪味道。”那位仙气飘飘的道长又道,右手拿着的拂尘动了动。 承认修道者的身份总比被当做妖怪安全! 钱亦尘紧张的盯着仙人摇头:“不不不,我怎么会是妖怪呢。道友……” 对方慢条斯理的绽开笑容,一掌扫向他胸口:“是修道者就好办了。” 钱亦尘灵力尽失与凡人无异,勉强向另一侧躲开:“你干什么?!” “杀尽天下修道之人!” 谪仙气质的道长身上杀气一丝丝上涌,攻势不减半分,霜色长袍随风飘起,冷冽的冲散山中燥热。 钱亦尘慌不择路的往密林深处逃去,试图用树木掩藏身形。看来他刚才被刺伤不是错觉,那把剑可以锁住灵力。 霜衣道长的速度没有被枯枝落叶阻碍,已经跑出了黑山的地界也没有放弃,如影随形的跟着他,快追上时骤然加速。 钱亦尘眼前的景象剧烈颠簸,被旱魃影响的枯黄枝叶逐渐消失,恢复了这个季节植物应有的柔绿,向山道两旁一路延伸,却被一抹干净的影子截断! 霜衣仙人一笑,竟然有种艳丽的味道,沙沙的踏过枯枝靠过来,动动手指都能收割凡人的一条命:“你还有遗言吗?” “有,为什么杀我?”钱亦尘已经习惯面对生命威胁,问的相当平静。 “一入道门则断情绝爱,你抛弃了相处的恋人一心成仙,而我,专门清理这些有悖人伦的修士。世人慕道为求长生,连抛妻弃子都做的出来。”仙人振振有词的一甩拂尘,“别想骗我,我看到你亲了那个人又离开他。哼,像这种薄情寡性的,死了活该。” 钱亦尘:“……你也是修道者啊,怎么不先自杀?” 应该是出现幻听了,这根本和人伦没有关系吧?!他的运气真是不错,随便出来转一圈都能遇到个道士版本的“杀尽天下负心人”。 “我又不是薄情寡性,为什么要死?”仙人扬起拂尘,贴着他脸颊扫过时带来些许细细的痒。 钱亦尘反问:“你杀过多少人?” “还没呢。” “兄台是刚出道啊?那你……” 钱亦尘突然看见他身后的树上有一抹没来得及藏好的红色,于是想说的话顿住,改成了:“贺兰玖,你给我下来!” 浓绿树叶自欺欺人一般安静,那块赤红布料一点点被扯进叶子里藏好。 “你大爷的,快给我出来!” 伴随着愤怒呼唤,贺兰玖慢腾腾从树上跳下来,衣袂轻盈翻飞。 钱亦尘松了口气靠上树干,以二对一总比自己落单强。 然而贺兰玖的下一句话,却让他倍受打击:“这位道长英明,此人是个远近闻名的负心汉,你刚才也看到了,他一心求仙,讨好我只为抓去炼药而已,我抵死不从,他就走了。” “但是……”贺兰玖挑眉端详钱亦尘气急败坏的脸色,又补充,“请道长高抬贵手,毕竟我还是倾慕于他。” 仙人听到最后四个字,神色略有动摇,仍然摇了摇头:“我纪浮茶立誓杀尽天下为证道斩断情缘的修士,纵然你一片深情,也不能……” 钱亦尘:“……” 他真傻,真的。 他光知道贺兰玖善于颠倒黑白,但不知道他已经不要脸到了这种地步! ……等等,等等,仙人刚才说自己叫什么来着? “纪浮茶?七曜宗那个纪浮茶?” 仙人顿首,一甩拂尘露出杀气腾腾的双手:“哪怕听说过鄙人的名字,也不能改变我的打算。” 贺兰玖踱到钱亦尘身边,亲密地揽住他的肩膀:“我开个玩笑而已,闹够了,歇歇。” “对对,我们好着呢!”钱亦尘配合的搂住脖子在他额头上亲一口,生怕亲的不够诚恳,又啃了一下。 贺兰玖笑眯眯的接受了,指尖却蹿起一道细小的狐火冲向纪浮茶:“我是说你。玩笑开到这种程度就可以了,我很享受他的主动示好,但被逼出来的示好也没什么用。” “啧。”纪浮茶无趣地停步,“被说破就让人毫无兴致了。喂,你们是谁?在宗门人人只知道我的道号,从哪里听来的真名?” 修道名门规矩繁多,更何况天下第一大宗派七曜宗,上下全部互称道号,哪怕空狸道人江雀这种半路修仙还出身于野地方的,他师父也一贯称其空狸。 钱亦尘毫不迟疑的从贺兰玖怀抱中挣脱,顺便擦了擦嘴巴,严肃道:“如果你真是纪浮茶就赶紧离开这里,不是的话也别顶着这个名字游荡,有妖怪在找你,一旦相遇,凶多吉少。” “谁说我不是!”纪浮茶意外的露出怒相,极度厌恶有人质疑他的身份,“不认得我,还不认得这柄拂尘么?” ……很遗憾,都不认得。 钱亦尘内心默默嘀咕,表面上却做装出静听解释的样子。 “我修的是医道,玉拂尘一扫涤荡浊气,明白了?”纪浮茶收起刚才恶作剧的样子,眼波扫来时很有几分倨傲的味道。 钱亦尘仔细打量玉柄拂尘,总算能看出七曜宗大弟子的气度风范了。 一般的拂尘前端会附上丝麻或兽毛,反正都是些普通材料,这柄却全然不同,日光透过林叶落在前穗上,顿时闪动一片细密且根根分明的银色光华。 精巧细致的不似凡物,让穿着霜色长袍的人都显得不惹尘埃…… 看这人自信的样子,而且在蜀州附近出没也符合蓝终的消息,应该就是本人了。 钱亦尘多少打消了些疑惑,又强调:“你要真是纪道长本人,回宗门也好,去别人找不到地方躲起来也好,总之赶紧离开蜀州!” 纪浮茶不疾不徐的理顺拂尘:“为什么?” “不是说了,有妖怪……” “我会怕那些东西么?” “你修的是医道,又不擅长打架。”钱亦尘脱口回答,又想到人家身后有整个七曜宗坐镇,就算打不过还能叫师弟们一起上,总不可能七曜宗人人都学医,顿时没了脾气。 到底要不要请修真第一仙门助阵呢…… 贺兰玖满脸事不关己的抱臂靠在树上养神,突然发问:“你想留下干什么?” “我在这里是为了找人,见不到他是不会走的!”纪浮茶愤愤的转身向远方走去,“对了,我还没找到勾灯,为什么要和你们在这里浪费时间?都走,赶紧走!” 他嘀嘀咕咕的模样显得非常急躁,似乎牵扯到某个方面的问题就会性格大变,再也不复谪仙云淡风轻的气质。 钱亦尘离得比较近,多嘴问了一句:“勾灯是你的道侣么?” 纪浮茶周身暴躁的气质立刻冷却!沉默很久才轻声说:“那是个小畜生。” 这种话和七曜宗大弟子的身份似乎很不搭,不过钱亦尘也没工夫去管其中的违和感了,快走几步追上他:“你要不要换个思路想想,或许那个人已经离开了?” 纪浮茶断然否定:“不可能,他绝对就在这里。” 钱亦尘收了劝阻的打算,无奈地与贺兰玖对视一眼。 ——怎么办? ——只能跟着啊!哪怕打不过蓝终,阻拦他的行动应该不是问题。 视线在空气中交汇一瞬,然后互相明白了心里的话。 虽然不确定纪浮茶有什么本事开时墟,但蓝终既然点名要这个人,总不能任由他落单。 但纪浮茶不见到那个小畜生勾灯,死都不会离开蜀州…… 钱亦尘在山路上走着,隐约嗅到了奸.情的味道。 当然,他还有一个选择,就是先下手为强,在蓝终之前把纪浮茶干掉,如此一来再也无人能开时墟,天下太平。 这个念头只是开玩笑一般冒出来,钱亦尘在陡峭山路上爬的上气不接下气,提议道:“你能不能把我被锁的灵力解开?” 纪浮茶头也不回:“我都已经不杀你了,怎么还这么多要求呢?” ……兄台,你其实也没杀过人吧! 钱亦尘开始考虑被否决的那个念头了。 第54章 山中有个村落。 蜀州地势崎岖,不过几里地的距离如果中间隔了座山,想要翻越也得花上半天,更别提找到其中被密林山石掩映的村庄了。 纪浮茶始终没有解开封锁的灵力,却很贴心的配合钱亦尘步行进村落,反正他不累。 “午夜之前要去上面那个村子打听一下,你别耽误时间。” “不行不行,我真撑不住了……”钱亦尘攀着路旁的山石弯腰,觉得那村落就悬在头顶几丈高的地方,却再也挪不动双腿往前迈一步。 生着苔藓的山石阴冷,他出了一身热汗在上面趴了好半天才缓过来,顿时觉得不满:“——你怎么就不说背着我呢?” 贺兰玖在旁边笑眯眯的,装作没听明白:“什么?你是说我?我为什么要背你?” 大爷的,到底哪个混蛋说特别喜欢我,怎么连背一下都不肯啦? 钱亦尘气哼哼的咬牙,就是不想直说。 “要亲一下,亲一下才行。”贺兰玖不再装糊涂,指指自己的左脸。 钱亦尘在石头上打了个哆嗦。 “那让我亲你一下。”贺兰玖不依不饶。 钱亦尘偷瞄了一下低头辨认泥土痕迹的纪仙人,很没出息地点头。反正是脸,亲就亲呗,没什么感觉,再说天色都这么晚了,别人看不见。 贺兰玖踩着青草靠近,将他从山石上翻过来捏着下巴狠狠吻下去!撕咬下唇,啃噬舌尖,像干渴太久的藤蔓肆无忌惮汲取水分…… “唔唔唔……” 因为这个吻持续了太长时间,钱亦尘开始挣动,苍绿苔藓被他揪掉了一片,心里迷糊又愤怒地想:他从一开始盘算的就是这个主意! 湿润的眼角里看见纪浮茶有抬头的迹象,推开贺兰玖的手更用力了一些。 红衣妖怪反而更加向前,揽着他的腰一踏地面,飞起数丈避开无数崎岖山路和绳梯,直接落在高处村庄的边缘! 直上直下,才是最省时间的方式。 “闻起来比以前香了……”贺兰玖松松的抱着他站定,脚下就是落差极大的危险山道。 钱亦尘听得一阵紧张:什么叫比以前香了!你当这是炖猪肉吗? 赶紧挣脱出他的手臂包围跳到一旁,生怕贺兰玖下一步就开始吃荤。 “呼啦……” 轻飘飘的风声自下而上传来,纪浮茶霜色的衣袍迎凤而起时摆动得仙风道骨,没什么情绪的盯着两个人,径直向村内走去。 古怪。 “这是找人的态度吗……明明自己能一跃数丈,却爬什么山路。”钱亦尘困惑地看着他的背影。 他自称见不到勾灯不会离开,但找寻那人时也看不出花了多少精力,起码那副不急不躁的样子很反常。难道是修行久了,所以感情淡泊到这种地步? 或者是……他根本不想找到勾灯? 钱亦尘无意识追着纪仙人的脚步向村内走,哪些问题越想越不明白。 纪浮茶徘徊在蜀州还有什么意义,等死吗? “等等,你手上是什么?”贺兰玖突然拉住他,捏住左手腕仔细检查。 钱亦尘如梦初醒的低下头,突然看见左掌外侧蹭上了一块黑色。 像是什么被烧焦的东西,比草木灰细腻,又比纸灰轻盈,铜钱大小的一块并不规则,执着黏在手上时,不太容易擦掉。 “刚刚在山石上蹭到的吧,没什么特殊的感觉。”钱亦尘使劲在衣服上擦了几下,总算抹掉了那块脏兮兮的灰。 村落依山而成,所有房屋并不处在同一水平位置上,所以细算起来面积要大很多。 其他就没什么稀奇的了,千篇一律的木屋或茅屋,有些为隔绝地表湿气特意用树木支起一截。但是没有瓦房,看来村民的日子并不富裕。 纪浮茶在村落小道中走走停停,看到紧闭大门的屋子就用拂尘一甩挥开,确认里面没人后才去检查下一家。 “喂喂,干什么呢?七曜宗的大弟子就这点修养?村民估计都下地干活了,你倒是……”钱亦尘抱怨的跟在后面一扇扇把开启的门关上,却说不下去了。 村民忙着春种秋收是不假,但这个时间就算干活也早该回来,再说,怎么能连妇孺都不在家呢? 关门的动作停在半空。 贺兰玖瞥了一眼远去的纪浮茶,锐利的视线扫过屋内:“里面很干净,而且刚添了新家具。” 不光如此,炉灶上还架着铁锅,里面烧了一锅打算用来做饭的热水,正随着气温慢慢变凉。 钱亦尘用手指抹了抹窗框,指腹还算干净:“那人都去哪里了?” 去而复返的纪浮茶,声音突然出现在身后不远的地方:“好像是我们来之前的某个时刻,他们都不见了?” 钱亦尘立刻闻到了危险的气味,扭头离开篱笆围出的房屋院落,去其他地方一一仔细检查。 “砰……” “砰……” 木门被逐扇推开的声音不绝于耳。 钱亦尘逛了半个村子,所有景象都在印证纪浮茶的说法。 ——村民突然不见了,所有房子里别说留守的妇孺,连条狗都没有。 菜板上剩了切到一半的青菜,有的人家刚蒸好馒头,被木篱笆围起来的地上还残留着碎小米,却没有来啄食的母鸡。 是谁做的,蓝终?枯蓉? 贺兰玖的脸庞有一瞬间凝固,片刻后才挂出了不关他事的招牌神色。 而这么偏僻的村落里,居然还有一家医馆,二层高,小而精巧,一看就知道被人用心修整过,站在门口就能闻到浓郁的药材味儿。 钱亦尘推开医馆崭新的木门走进去半步,发现里面太暗,刚想招来炽火之灵,一簇狐火却抢先点燃了里面的油灯。 昏黄微弱的光线亮起,照出一片药柜抽屉的影子。 钱亦尘迈过门槛后脚下一滑,踩到了什么东西,趔趄了几步才站稳。 在他刚才落脚的地方散落着一堆药材,都是褐色粗糙的小球,顶部有五瓣裂痕,质地硬而脆,已经被踩瘪了几个。 钱亦尘捡起一个拿在手里嘟囔:“什么东西啊……” 他不过随口一问,却得到了答案。 “茱萸。”纪浮茶随后跟进来扫过他掌心,想了想又补充,“山茱萸吧,入药的。” 第55章 既然扔在地上这么多,想必不是什么天材地宝。 钱亦尘随手丢掉手里的药材,在蓝幽幽的光线下继续搜索医馆,火石就放在旁边落灰的桌子上,拿起来互相摩擦几下,橘色的温暖光芒取代狐火照亮四周。 趋光是人的天性。 钱亦尘觉得心下安定不少,才有心思打量这里。医馆分上下两层,还有个晒药材的小院子,只是和精细的外表不同,内部稍显凌乱,一些药材甚至没有收进柜子里,就这么露天放着,难免失了药性。 贺兰玖似笑非笑的弯腰,捡起地上的一颗山茱萸握在掌心:“你看出什么了?” “……其他的屋子的主人都走得很匆忙,只有这家不太一样。”钱亦尘深深吸了一口医馆里冰冷的陈腐空气,“这里的人离开应该比村民还早,药柜和地面都落了灰。” 而他刚才看到的民居中,案上青菜都是新鲜的,至少能证明村民是刚刚消失,而医馆的人却很早之前就不见了。 贺兰玖将桌上的油灯往一旁挪了半寸,落灰覆盖不到的底座留下一个清晰的圆形印记:“兴许……不是这样呢?村民的房子随着人的消失,时间永远停留在了那一刻,反倒是这家医馆,时间是流逝的。” 低沉蛊惑的声音在昏暗的室内响起后缭绕不散。 钱亦尘顿时觉得毛骨悚然,想了想反驳道:“不,我们在村里转了半圈,并未察觉法术的痕迹。” 贺兰玖勾起嘴角却没有反驳,反而扭头问纪浮茶:“已经太晚了,不如休息一夜,明日再做打算?” “就睡在医馆?”纪浮茶不知怎的正靠在柜台旁愣神,扫了一眼满是尘埃的脚下。 神情称不上不满,但明显抵触住在这里是真的。 “不然呢,附近有客栈么?”贺兰玖回答的理所当然,拉着钱亦尘往二楼走去时补充,“有客栈,也不会有人啊……嗯,这医馆竟然还有两间房?那我住这间大的好了……” 纪浮茶几步跃上二楼,拦在他面前喝止:“不可放肆!……你我又不是凡人,随便找个地方打坐一夜就行了。” “我不是,可他是啊。”贺兰玖理所当然的拍拍身旁灵力被锁的钱亦尘,“你要么帮他解开,要么别挡路,我们的作息可是很规律的,现在已经亥时,该就寝了。” 纪浮茶一时语塞,想不出什么理由阻止,拂尘一甩挥出根根细密的银光,向四周扩散后消失在空气里。 “你这是做什么?”钱亦尘已经失去灵识,自然感觉不到变化。 “我在周围下了禁制结界,如果夜间有敌人来袭,可以提前探知。”纪浮茶垂眼看着落满灰尘的地板,扫出一方干净后在墙角盘腿坐下,看来不打算闯进别人家的卧室。 钱亦尘多少对他改观了一点。 “见不到勾灯,你被困的灵力是解不开的。”纪浮茶在入定之前睁开眼睛,冷冰冰的补充了一句。 钱亦尘气得咬牙,白了他一眼推门进屋:“七曜宗的弟子都是这副古怪脾气么,不过我怎么觉得他不客气,是因为我与妖怪为伍呢。” “不,是你始乱终弃。”贺兰玖听着他念念叨叨,反手关上门,又在门后加了两道阻声的结界。 钱亦尘发现这屋里同样不整洁,拽起被褥枕头拼命拍打落灰,带着泄愤的尽头。 “你这是把枕头当成我了?”贺兰玖拂干净两把椅子,挨着桌边坐下,“再用力些,打枕头不过瘾,就揍我出气。” “这可是你说的。”钱亦尘果断放下枕头直奔正主儿而去,发现他不躲不闪,先停了动作,“……居然不跑,这不像你的作风啊。” “的确不像。”贺兰玖支着桌子抬眼微笑,“我还是第一次想跟什么人道歉,所以你要认真的揍我几下。” “——为什么?” “松树精的事情……”贺兰玖用冰凉的指尖缓缓抚摸他困惑的眼角,“我没和人一起相处过,不能理解你的想法。或许你说的才对。” 钱亦尘想了一会儿,才明白他在指什么:“这……早就过去了……” 展松凉帮他绝非为了独善其身,否则在蓝终刚露面时就选择投诚了。但白天引起争执的分歧点,现在居然还要反应片刻才能想起来。 “嗯。”贺兰玖点头,放下手时衣袖里掉出一颗小小的球,咕噜噜滚到脚边。 钱亦尘脸上还残留着一线清凉,不自在的将褐色小球捡起来:“这不是在楼下扔着的药材吗,你捡它干什么,想吃药了?” 贺兰玖拿过顶端生着裂隙的果实球,略一用力捏破吹开外壳,露出里面淡黄色的小小种子:“这是吴茱萸。” “……啊?”钱亦尘闻到了种子散发出的浅淡香气。 他记得纪浮茶介绍时说,它叫山茱萸。 贺兰玖把几颗种子放在掌心晃来晃去:“这两种药材比较容易弄混,但功效完全不同,而且吴茱萸可入药却有毒,凡人的大夫用时都会细细辨认,更何况……” 更何况是七曜宗的大弟子,长于医道的纪浮茶了。 “他不是本尊?!”钱亦尘压低惊呼的声音,条件反射地望向门口。 “我开了结界,只要不破,他听不见我们说什么。”贺兰玖微微一笑示意他放心。 哪怕捕捉不到纪浮茶打坐的身影,钱亦尘也盯着紧闭的门板看了半天:“毕竟之前没见过真正的纪浮茶什么样子,气度衣着可以伪装,但那柄拂尘一看就不是凡物……” “所以他就算不是,大概也知道真正的纪浮茶在哪里。”贺兰玖打了个呵欠,向勉强能躺的床铺走去,“那人既然想演戏,我们就不着急,陪着演下去。” 的确不着急,他找不到纪浮茶,蓝终也不一定能找到。 起码现在,还有拂尘作为线索。 钱亦尘这么想着,起伏的心绪一寸寸平静下来,却仍然睡不着。 反观贺兰玖,刚沾上枕头就闭起眼睛,侧脸安静而精致,带着无害的秀气。 总之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比清醒时讨人喜欢。 …… 心事重重压得人睡不着,钱亦尘只觉得刚闭起眼睛,就听见了鸡叫,刷的坐了起来。 “沙沙沙……” 然而鸡鸣只是错觉,整个村子连只家养的虫子都找不到。 不知道是不是幻听,他居然察觉到了一个逐渐远去的脚步声。 只有靠在窗边的贺兰玖,神采奕奕地望着被晨光和薄雾笼罩的山林:“他离开了。” “谁……纪浮茶?”钱亦尘带着倦意下床,晨风微冷,吹得他很快清醒起来,“走,我们快跟上去。” 天还未大亮就独自离去,太可疑了! 贺兰玖立刻拉住他的手阻止:“别忘了,他昨天在医馆四周下了禁制,那是个双向的法术,不光别的东西进来会触发,我们离开这里‘他’也会知道。” 钱亦尘顿时为难起来:“既然不能悄悄跟过去,现在就要挑明对他的怀疑么……还是再等等?” “谁说不能悄悄跟过去了?”贺兰玖突然得意的打断他,将窗格完全推开,“我没释放出多少妖气,在他眼里并不算厉害,但想要离开这种程度的禁制不难。而你现在是凡人之躯,恐怕不行,勉强出去也会被听到脚步声。” 钱亦尘隐隐看到纪浮茶的霜色衣袍在雾中一瞬即逝:“你不能解开我的灵力?” “没学过,不会,不然我早出手了。”贺兰玖也是一副遗憾的样子,飞身跃过窗台,“我先跟上去,放心,一定会在他之前回来。” 鲜艳的衣角在眼前翻卷后远去,钱亦尘注视他的背影消失在突然浓厚的雾气中。 刚才开窗的时候,又一片黑灰吹了进来,落在他衣服上,摸起来油腻腻的让人不舒服。 钱亦尘废了好大劲儿才勉强弄干净,看着胸口一块淡淡的黑色觉得碍眼,干脆转身继续回床上躺着养神了。 在“纪浮茶”离开医馆后,他的精神放松很多,这一次终于沉沉睡去,还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了非常冰冷的地方。 周围没有雾,只有自己呵出的热气缭绕眼皮,让躺在不远的男人都面目模糊起来…… 钱亦尘只觉得自己被强烈地吸引过去,遵从本能向那个男人走了好几步,即将接近他时才幡然醒悟! 有个故事,是说阴界死灵会呼唤阳世的活人,一旦你过去,就别想再回来了。 钱亦尘想到这里突然警惕起来,缭绕双眼的热气突然烟消云散! ——他醒了。 心有余悸地靠着床边坐好,再也不敢入睡的凡人默默等待妖怪回来。 山中林雾散尽,约莫日上三竿的时候,收敛气息的贺兰玖从窗口翻了进来。 “看到什么了?有没有找到真正的纪浮茶?!”钱亦尘马上迎过去。 贺兰玖一反常态地严肃,说了全然不相干的话:“我们可能想错了,他很有可能是纪浮茶……” 第56章 他通常不会说这种带着明显不确定的话,看来事情本身相当古怪。 钱亦尘听出不同寻常的意味,立刻变得正经起来:“有证据吗?” “那柄拂尘。”贺兰玖关严窗户,又布下一重阻声结界权作保障,“纪浮茶在村中行走时,他的法器上闪过白光现出器灵,化作一个五六岁大的雪衣孩童,叫了他的名字。” 既然叫了名字,那么这人无疑就是纪浮茶了。器灵认主之后再无可能更迭,哪怕主人的法器被夺,也绝不会承认新主人。 这应该算是修士圈的身份证……不过,万一同名同姓呢? 钱亦尘不敢完全排除这种可能,但多少打消对身份的怀疑。 “这还不是主要的。”贺兰玖觉得气氛太过严肃,突然挤出个笑脸,“你可知他召唤出器灵后,两人一起做什么吗?” 居然这时候卖关子?! 钱亦尘一见他笑就来气,硬邦邦地回答:“不想知道,有种你别说。” “没事,你不想听我也告诉你。”贺兰玖从善如流地挨着他坐下,“我看见他们逐一进了村落的茅屋,在……收拾房子。” “收拾,房子?”钱亦尘疑惑的重复一遍。 七曜宗大弟子不为人知的爱好其实是做家政? 纪浮茶带着器灵挨个进了村落的房屋,打水,劈柴,把凉透的水重新烧热,以灵力灌注枯萎的青菜瓜果保鲜,又跑到屋顶上去铺好稻草,总之把一切都打理的井井有条,连桌椅板凳都擦了又擦。 “他是想当道德模范,等村民找回来后能立刻住上干净的屋子?”钱亦尘摩挲着下巴自言自语。 如果“纪浮茶”在偷偷离开是为了与蓝终见面,或者那些消失的村民其实被他绑架到了某个地方……这些理由他多少还能接受。 只是收拾房间而已,不考虑背景的话还是件好事,却给了旁观者难以言喻的怪异感。 “谁知道呢。”贺兰玖突然耳尖一动,“他从楼梯处上来了。” 钱亦尘屏住呼吸也听不见极细微的脚步声,但片刻后,纪浮茶在外面彬彬有礼地敲门。 “两位若是醒了,就快些出来吧。” 钱亦尘装出刚睡醒的样子开门,对外面的霜色身影阴阳怪气的解释:“我现在是凡人之躯,难免要多休息,你见谅啊。” 纪浮茶眉头微皱,转身下了楼:“……等见到勾灯,我会帮你解开的。” 山中的露水晨雾被日光驱散,云影之下,几间茅屋冒出热腾腾的炊烟。如果不知道里面早已没人,画面看起来还有种挺温馨的感觉。 如果不了解底细,旁人睡醒一觉后发现空荡荡的村落里该生火的生火,该做饭的做饭,有几家甚至连早饭都上桌了,就是不见半个人影,绝对会被吓的六神无主。 钱亦尘已经清楚这些都是谁的功劳,表面上仍然装出震惊的样子:“村里绝对没有活人,这……这些东西怎么还能保持被用过的样子?” 没想到始作俑者比他还震惊!纪浮茶看着某间屋子里熊熊燃烧的炉灶,脸色一片惨白:“难道是我们……看不见那些村民?不,不,周围没有鬼气,一定是勾灯!一定是他干的!” 声音到最后已经凄厉,纪浮茶死死捏着拂尘手柄,似乎把它当做勾灯的脖子。 ——精神分裂?还是疯了? 钱亦尘觉得这幅明知故问的场景很荒谬,仔细观察纪浮茶的神色,紧咬的下唇和眼底压抑的愤怒又完全不像作伪。 村落的一切,从炉灶正燃烧的木柴到撒在院里无鸡吃的小米,明明都是他亲手做的啊…… “勾灯,你出来!你出来啊!” 纪浮茶的灵力如针状向周围四散,钱亦尘堪堪避开,凡人的身体差点被伤到。 贺兰玖张开结界,阴沉的眼神扫过纪仙人,想了想却没说破。 两方各怀鬼胎,偏偏还要演戏。 “我知道你一直没走,与其在周围装神弄鬼,为什么不直接出来见我!”纪浮茶认定他找的人就在这里,发疯一般在村中穿梭。 踢开某扇门时,后面一根支门的木棍倒下来,他侧身躲开,在空荡荡的屋里站了片刻,又垂头丧气的走出来。 村落里的一天,就这样消磨过去。 掌灯时分,灰尘遍布的医馆里。 抛开身份问题不谈,钱亦尘还有两个问题需要弄明白。第一,为什么他要将村落始终保持在有人居住的状态?第二,为什么他不打扫这间医馆? 若说昨夜是因为来了自己与贺兰玖这两位不速之客,那么之前无人碍事的时候呢? 其他的三四五问题,比如村民去了哪里,纪浮茶又为什么装出——或者是真的疯癫失忆,都可以放在之后解决。 钱亦尘觉得,只要抓住了最关键的两点,一切都能迎刃而解。 “装的。”贺兰玖照例在屋内布下结界,开口便是这个两个字。 是说纪浮茶的状态么? 钱亦尘内心其实是半对半的概率,不明白他为什么如此肯定地下结论:“失忆,或者他魂魄里有另一个人格,都有可能啊。” “我记得白天的时候……”贺兰玖坐在油灯下眯起眼睛,“那个人踢开了一间房子险些被顶门的木棍砸到……我看得很清楚,他是先往旁边挪了一步,然后木棍才倒下来的。他早就挨个把屋子转了一边,知道哪里需要注意,而在你我面前装出不解释,也明显还记得这些事。” “那么,从头到尾都是在演戏了……那我们怎么办?”钱亦尘眼前闪过白日时纪浮茶或疯狂或平静的表情,自然的让人觉得恐怖。 这技术,不拿个奥斯卡影帝真是可惜了。 但点破或许不是个好主意,医学常识告诉我们,不要贸然刺激精神病人。 贺兰玖道:“还能怎么办?当然是看看,他要演到什么时候。” 他是不着急,但钱亦尘始终还记得为了凶日而蠢蠢欲动的妖怪,总不能将大把的时间耗在这里…… 算了,等拖到过了晦日,蓝终也没有办法,反正最接近“纪浮茶”的人是他。 钱亦尘想了很久才回神,发现贺兰玖又已经睡下,呼吸平静,连热烈的红衣颜色都显得温柔许多。 倦意同时袭来,钱亦尘摸到床边一头栽倒。 ……然后,又做了那个梦。 “来,请你过来……” 梦里有人在非常温柔的呼唤他,带着森森寒气,像要把他带到彼岸去。 钱亦尘骤然惊醒,发现油灯将熄未熄,影影绰绰照出他一头冷汗。 那个梦境说不上有什么具体场景,只是让他感受到了难以言喻的强大执念。 钱亦尘再也睡不踏实,焦躁地翻身下床,在屋里踱了几步,猛地拉开房门。 “你要去哪里……”贺兰玖听见声音,迷蒙的睡眼睁开一瞬。妖怪的身体不会累,但魂魄会,刚才居然真的睡着了片刻。 “起夜。” “我陪你……”贺兰玖懒洋洋地挣扎着要起来。 “睡吧,只要纪浮茶还想要七曜宗大弟子的身份,就不会真的伤我。”钱亦尘哄他睡下,拿起油灯向楼下走去。 前一天纪浮茶在门口打坐,估计睡得不是很舒服,现在占了对门的屋子小憩。 听不见什么声音,只是能从门缝里透出的光影判断他其实没睡着。 钱亦尘在门前短暂地停留片刻,果断向楼下走去。重新沦为凡人之躯后抵抗力同时下降,连他自己都没发现,越来越焦躁的步伐在指引他往某个方向走去。 医馆底楼,药柜后方竟然有个不起眼的暗门,甫一接近便能感受到一阵阴森森的寒意。 和梦中如出一辙。 钱亦尘左手托稳油灯推开门,夹裹寒意的冷风涌出来,让油灯的光更加黯淡。 然而微弱的光线,却在门内折射出奇幻的异彩,让整个空间璀璨的亮起来,一走动便能带出细碎的金光。 冰也是一味药材,况且有些药材需要妥善保存,医馆里修建冰窖并不奇怪。油灯的橘色光芒被不规则的冰棱折射到四处,空间亮了起来,明明一片死寂却不显得恐怖。 就好像……有什么很平和的东西在里面等他。 钱亦尘不理会被冻得微红的指尖,着魔一般向冰窖深处走去,哪怕这时候有只罪恶黑手从外面锁住门也顾不得了。 绕过一堵低矮的冰墙,在油灯下,有个穿霜色衣袍的身影安静地躺在冰棺里,因为安置的时间太久,紧闭眼瞳上的睫毛都覆盖了一层碎冰。 活着?还是死了? 钱亦尘第一反应是后者,但那人面容太过温柔,完全没有尸体的僵硬。 他灵识被锁,无法第一时间感知对方身上的活气,只能用最笨的方法,拔下头发去试探他的鼻息。 一根漆黑的碎发垂下那人鼻下,纹丝不动。钱亦尘不死心地又保持了一会儿,终于……终于看到它极细微地摆了一下! 这人还活着! 他松了口气高兴起来,注意力终于转移。 细微的光线中,那个人不知何时起睁开了眼睛,正在盯着他看。 “啪嗒。” 油灯落地,终究熄灭。 冰窖内一片寂静,钱亦尘觉得魂魄都被吸入了那双深邃的眼睛里。 “在下师从七曜宗宗主刻清风,是宗主门下的大弟子……” 第57章 ——纪,纪浮茶?! 钱亦尘震惊地喃喃,却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声音。 并非被人噤声,而是魂魄突然离开身体,轻飘飘的浮在半空,除非附身于人或沦为厉鬼,他现在想让凡人看见都不容易。 那具仅剩一□□气的身体,似乎光是睁开眼睛就费尽了全部精力,片刻后霜色身影上亮光一闪,魂魄同样离开身体。 鬼和鬼交流起来,就方便多了。 自称纪浮茶的人神魂力量相当强大,而且并没有压迫的感觉,而是带着真正的平和气息笼罩钱亦尘。 不考虑器灵认主的问题,这个男人更像名门正派的大弟子。 他似乎不能开口,只是冲半夜闯入冰窖的人类笑了笑,凝神思考片刻,轻轻拂动衣袖。 钱亦尘眼前一暗,不过呼吸之间,周围的环境又亮起来,这一次居然不是冰窖! 入夏的大街上人来人往,但每个人都行色匆匆的样子,并不悠闲。 钱亦尘能看到一切,但完全意识不到自己的存在,视角也并非固定在某个人身上,反倒能随着心情上下漂移。 “这大概就是上帝视角吧……我在哪里?”他喃喃的往前飘了一阵,“这应该是那人的一段记忆……有了!” 街旁偌大的客栈中,那个睡在冰棺里的男人坐在八仙桌一角,点了碗素面慢慢吃着。 现在的他脸色看上去更有活人的感觉,冰清玉洁不染尘埃,吃面时,一柄玉色拂尘就放在怀中。 钱亦尘认出那就是另一个“纪浮茶”手里的东西,也顺便确认了地点。 这里是蜀州,客栈是日前鱼如水同他们汇合的地方,他还和跑堂的小二搭过话呢,这时候的小二看上去年轻几岁。 嗯,基本吻合他探听到的内容……七曜宗的大弟子失踪了很久,这幅场景是几年前的记忆。 那么他之前接触的,就是冒牌货了。 钱亦尘从上方观察了纪浮茶一会儿,发现真货的水平就是不同。 吃东西时不疾不徐,涵养一流,连低头的弧度都那么好看。 然而不疾不徐也意味着慢,他只看了片刻就失去兴趣,转而观察起周围来。 这一看,又发现了奇怪的地方。 在纪浮茶斜后方还有一张桌子,面对面坐了两个人,其中一个老者半身被瓦灰色斗篷笼罩,只露出下半张脸吃东西。 而另一个人……是那个假的纪浮茶! 没错!尽管这时候他细瘦很多,眉眼间充斥着难以言喻的阴冷邪气,但五官还能看出是同一人! 赝品面前什么都没有,眼巴巴的看着斗篷老者吃东西,又抬头盯着纪浮茶的背影,带着羡慕。 另一边,真正的七曜宗大弟子终于吃完素面,将铜钱放在桌上结账欲走。 他毕竟是修道之人,突然感受到背后的视线,疑惑地转身。 赝品的目光,立刻从羡慕变成了可怜巴巴的哀求。 对视一眼,仅仅一眼,就能让人看出其中翻涌着无数意味不明的情绪。 纪浮茶被那双眼睛感染,又发现他什么都没吃,摸出钱袋走进:“可是银钱不够吗?” 连那个斗篷老者的一餐都是两个馒头,这个明显还是少年模样的人只能饿一顿,也不足为奇了。 少年模样的赝品见他走进,惊恐地摇头,险些从长凳上摔下去。 纪浮茶走近一点,又警惕地停住。 这个少年长发梳得潦草,短了一截的上衣露出手腕,上面还带着青紫的伤……被虐待了么? 埋头啃干馒头的老者慢吞吞扭头,干枯面容上左眼戴着眼罩,仅剩的右目看清来者身上的衣袍,立刻凌厉起来:“七曜宗的?!” 纪浮茶还未回答,眼前突然有道阴气袭来,他挥开拂尘躲避:“不知阁下是哪位?” “嘿嘿嘿,回去问你师父吧。”老者丢掉没啃完的馒头,一把捞起对面的细瘦少年,掌心间冷光闪烁,竟像是要用刀割喉! 纪浮茶手中的拂尘同时暴涨几丈,千万根银丝缠住对方的手,连人一起用力甩出去。 老者阴测测地盯着他,树皮一样皱的脸上,仅存的那只眼冒出凶光。 纪浮茶顺势挡在少年之前,仍然维持了礼数:“我与前辈素不相识,但你若当面害人,就不是无冤无仇了。” 他担心少年被老者的法术所害,一只手牵起对方冰冷的指尖,度了一丝护体的真气过去。 店里的客人非常识相,躲得躲逃的逃,只有小二不忘用锅盖护住头脸,爬过去摸走了桌上那碗素面的钱。 “……他不是要害我。”少年纤细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蓦地带了丝丝凉意,“师父要放我的血,去催动法术。” ……师父?! 纪浮茶心下一惊,背后紧接着挨了一掌,力道不大却夹着极恶毒的煞气,立刻扰乱他的灵力! 与此同时,穿斗篷的老者随手扬出细小的烟雾迎面扑来:“你师父废我一只眼睛,我也废他徒弟一只,算扯平了。” 纪浮茶躲闪不及,勉强护住了半边脸庞,但另外一只暴露在烟雾中的眼睛却有种钻心的疼痛! “道长,你没事吧?”少年此时居然还扶了一把他失去平衡的身体,又扭头说,“师父,他中毒了。” 老者充耳不闻地靠近,念念有词的声音远得像从天上飘过来:“不行不行,得两只才……好。” 最后一个字,他费了很大力气才说出。 那个一口一个“师父”的少年,单手扶着纪浮茶,另一只手握着的短刀,果断洞穿了老者的身体。 “你……孽徒!孽徒!” 谁和谁是同伴?谁背叛了谁? 纪浮茶在全力驱逐缠绕左眼的剧毒,根本无法分神留意周围。 自然也不知道,那个少年在骤然打伤师父后,带着他逃出了客栈。 …… 钱亦尘目光紧追着他们的脚步,在一处偏僻的医馆外停下来。 纪浮茶已经失去意识,但那个偏瘦的少年力气却很大,扛着他跑也不成问题,直接将人带进去,找了大夫为病人艾灸施针的小屋子,让他躺好。 然后一刀杀了医馆主人,抓药煎药,滤出一碗放凉时,去后院处理掉尸体。 少年做着一切的动作都有条不紊,埋尸体的效率高得让人震惊。 捧着微温的药汁喂给纪浮茶后,还露出愉悦的笑容轻声呼唤:“道长,道长?” 病榻上的纪浮茶眉心一蹙,缓缓睁开眼睛,用完好的右眼看清来人,条件反射地摸向手边! 少年的笑容有些许黯淡,却从怀里掏出他的武器:“你的拂尘在我这里,放心,没有丢。我也不是要害你的,你忘了,刚才我打伤了师父,才救你出来,不然你现在已经被师父害死啦。” 纪浮茶握住拂尘后,才觉得有些安全感,脑海中闪过凌乱的片段,似乎能印证少年的说法:“你……为什么救我?” 明明全身邪气,笑容却明朗,还长了双诚恳的眼睛。 少年把空药碗放在一边,突然问:“一开始道长回头看见我,为什么要走过来?” “我……”纪浮茶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失明的左眼还是灼烧一般疼,扯着一根筋让太阳穴也突突跳动。 因为不习惯单目视物,他看向少年时总是不自觉歪着头,少了一丝冰冷高洁。 少年又笑:“你是想请我吃东西么?” 两个问题,纪浮茶都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沉默。 少年为他的死板脑筋叹了口气:“唉……和你们这种上个厕所都要顶着大义幌子的名门正派不同,我们邪道做事,都是没有理由的。” “……邪道。”纪浮茶带着药渣的苦味咳嗽几声,用问题为自己分神,“你叫什么?” “勾灯,灯花的灯。”少年凑上去给他捶背,“道长,你痊愈之后,能不能带我离开蜀州?我违抗师父,他要杀了的我的。” 纪浮茶不愿让勾灯靠近自己,警惕地躲开了他的手:“我还能痊愈吗?” 不知道是不是无意识喝下的那碗药见效了,左眼已经不疼,但还是什么都看不见。 “如果你吃我的药,就能。”勾灯笃定的点头,并不执着接近,反而握住他一束头发,“没有我的血,师父来不及用最毒的药,你还能救回来。” 纪浮茶眨眨右眼,模糊的画面终于清晰,看到了勾灯手上一层叠一层的伤痕:“你的师父……和七曜宗有渊源吗?” “不知道。我入门晚,师父什么都不说。”勾灯察觉出他不喜欢自己的伤痕,将过短的袖子使劲拉长去遮盖,没想到用力过猛,直接从中间撕开。 于是纪浮茶看到更多的割伤,眼中闪过悲悯:“你有几个师兄弟?” “忘了,反正他们后来都死了。”勾灯木然地微笑。 纪浮茶不忍再听下去,虚弱地靠在病榻床头,才留意起周围的情况:“这里是间医馆啊……大夫呢?” 勾灯的笑脸丝毫不见僵硬,流畅地回答:“不知道啊,我来的时候就没人,大夫可能云游出诊去了吧。” 纪浮茶点点头:“嗯,那我们走时他还未回来,就把银两留下。这几天你小心一些,别弄坏了人家的东西。” 第58章 钱亦尘被迫完整地浏览了全部记忆,而且无法快进,还好外界真实的时间流逝速度比虚像慢许多,不然耗费几天都不够的。 如果这段过往为真,那么躺在冰棺里的才是真正的七曜宗弟子,就是不知道勾灯用了什么手段取代他的身份。 据勾灯曾经说的,灰袍老者的名号是蟒山老怪,曾经也是七曜宗弟子,但很久之前因为修炼邪术,被现任宗主打伤后逐出门派。因为废了一只眼睛,所以格外痛恨曾经的同门。 而他是蟒山老怪随手捡来的弟子,上面还有无数个师兄弟,只不过按照入门从早到晚的顺序一一被师父拿去炼药,如果不是纪浮茶插手,估计过两天他也逃不出一死。 不得不说,勾灯是个非常会抓弱点的人,他知道纪浮茶最听不得什么,所以把那段“师从蟒山老怪”的经历添油加醋一说,总能换来不少怜惜。 纪浮茶在左眼稍能视物后基本打消了对他的顾虑,不会在他靠近时心生警惕,两个人在医馆住了一阵,留下银钱后就告辞了。 蟒山老怪疯了一样在蜀州徘徊寻觅,纪浮茶修的是医道,不擅长法术,在没有彻底痊愈时不能贸然在城中露面,两人只好往偏远的深山走,终于找到一个相对安稳的村落停驻。 山中的村庄平日极少有外人来,但纪浮茶懂医术,性格又很温和,没花多少时间就融入村中,还将一间没人住的木屋重新修葺成了医馆。 纪浮茶整日不是打坐就是入山采药,将一面装药的柜子盛得满满当当,勾灯居然也很勤快,在他身边忙里忙外的。 山中的夜风很冷,等到太阳落山以后,勾灯往往会抱着被子去和纪浮茶挤同一个房间,桌上燃着的油灯光线暧昧,照出两个凑得很近的影子。 “道长,给我梳头,要一个和你一样的发髻。”勾灯这天拿了把自己做的梳子去找纪浮茶,在床边的地板上坐下,扭头去看半躺着的霜衣男人。 纪浮茶的拂尘放在枕边,把他从冰凉的地板上拖起来,顺手解开勾灯乱糟糟的发髻:“马上就要睡了,你不嫌头皮疼么?” “你现在给我梳一个,等睡前解开,明天再给我梳一个。”勾灯仍然不放弃,将梳子往他眼前送了送。 纪浮茶露出很浅的妥协笑容,修长指骨握着梳子理顺他凌乱的头发,很快束成个齐整的四方髻。 “纪道长,你很擅长做这些事啊。”勾灯舒服地眯起眼睛,乖巧十足。 “嗯,我是宗门的大弟子,有些师弟师妹入门时年龄还小,经常要照顾他们。”纪浮茶将断发拍干净。 勾灯转身追问:“那我也能拜入你门下吗?” 纪浮茶沉默良久,不忍心拂了他的心意,点头道:“……可以的,做不成入室弟子,也可以在七曜宗谋一份生路。” 邪道修士想进名门正派并不容易,可若是他有这份心,倒可以一试。 勾灯那副小身板养好了也显出几分活人的暖意,笑起来时一双眼睛正直诚恳:“那我给道长当徒弟,行吗?” “还是……不要了吧。”纪浮茶罕见地犹豫起来,“我只是入门早,论道法修为,远远比不上那些师弟师妹。连师父也说过,宗门里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灵骨,其实是我最小的师弟。” “哦……”勾灯蹭到他身边取暖,小声嘟囔,“那你既然都是大弟子了,以后肯定是要当掌门的吧。” “这……”纪浮茶很少这么直白的说话,注视那双亮闪闪的少年眼瞳又不能装没听到,只好说,“师父自有他的考量,但本门一向重视道心胜过道术,所以你不是全然没有机会。” 怎么又说到自己身上了? 勾灯暗暗皱眉,如果不是给纪道长当徒弟,拜入七曜宗也没什么意思。 纪浮茶又补充:“初代宗主也更重道心,并不热衷于争个高下,人不可有太强的好胜之心,须知……” “我倒听说七曜宗初代宗主能以德服人,是因为他身长九尺,剑不离身,手下弟子一个比一个能打。” “你……”纪浮茶被打断后气结,一指头戳在少年的脑袋上。 勾灯赶忙站起来,笑眯眯地给他作揖道歉:“纪道长,纪仙人,我错了,你说的才对。” 就这么过了一段平静的日子,在纪浮茶的左眼快要好起来的时候,附近的村民却一个接一个的病倒。 最初只是做农活时虚弱无力,后来就渐渐变为高烧,不分男女老幼,大部分人都呈现出这种症状。 纪浮茶看病问诊不收银子,却也是费尽了精力,细细排查仍然未能找到原因。饮食、饮水……到地气流动,所有可能导致染病的原因,到最后都被一一排除。 打算开灵阵护住这些凡人,又担心灵力流转会引蟒山老怪来此地。 于是纪浮茶只好引自身灵力为村民治病,以天地之灵洗涤肉身凡胎后,高烧的症状总算有所缓解。 但因为如此,他灵力耗损后眼疾反反复复,始终无法真正痊愈。 纪浮茶开始想,此番遵循师尊的命令下山历练三年,现在离返程还差了三个月,可事关重大,还是提前回去和师父商量吧。 他就是这么刻板的一个人,用规矩一层层束缚自己。 由于心里一直想着村民的事,纪浮茶一连几天没睡好,凌晨时突然心悸,睁眼才发现勾灯不在身边。 那孩子……终于学会自己睡觉了么? 纪浮茶蹑手蹑脚地下床,发现另一间屋子空着,才觉得事情不对。 ——勾灯没有离开,而是趁着天色未大亮,在村落中挨家挨户的串门。他的手中拎着一把短剑,面无表情地站在熟睡村民的床头,准确地一剑洞穿丹田。 奇怪的是,被他刺伤的人并没有醒来,似乎完全不觉得疼,而且衣服毫无破损,也没有血液流出。 纪浮茶屏息在旁边注视片刻,等勾灯毫无察觉地走远,才折返回去,信步走进一户人家里,右手二指在睡梦中的家主额头一点一勾,将其魂魄带出身体。 ——所有疑问,此刻都明白了。 村民的身体没有损伤,哪怕高烧时都不见病容,魂魄却有种伤痕累累的虚弱感,仿佛下一刻就会烟消云散。 怪不得他用尽一切药物治疗都不见成效,染病的并非村民躯体,而是他们的魂魄! 勾灯竟然有能伤魂的法器?! 纪浮茶一挥手送村民的魂魄归体,片刻不停地折返回医馆,将正在劈柴生火的勾灯堵在厨房里,劈头质问:“村里的那些染病的人,都是你做的?!” “我……”勾灯放下木柴抹掉额角的汗水,发现他的脸色格外凝重,干脆点头承认,“是啊,大家相处这么久,都熟了,所以才选他们。” “——为什么!既然知道是朝夕相处,为什么还要害人?里面还有人送过你果子,给你补过衣服!” “我是和他们亲近,才会这么做的。”勾灯没有半分心虚的样子,回答得理直气壮,“师父以前就是这样跟师兄们说的。” “蟒山老怪?他已经不是你师父了。”纪浮茶迅速回忆起从前听勾灯说起的那些骇人听闻的内容,失望和愤怒难以压抑地从眼底涌出,“正常的宗门,不会像蟒山老怪对你那样!” 记得最初是听勾灯说过蟒山老怪的罪行,讲述的少年也是今日这般面无表情。那时纪浮茶还感慨过他的坚强。 现在看来不是坚强,而是冷漠。 勾灯感受到他的愤怒,表情茫然无措,摊手站在原地:“道长,那我……那我怎么办啊,师父从前都是这么做的。你说,我该怎么办啊……我要找个地方炼剑……我该怎么办……” 他边说边步步后退,恐惧地缩进了厨房一角,像是在纪浮茶的愤怒中瑟瑟发抖,蹲下后将脑袋埋进臂弯里。 颤抖的哭音让纪浮茶骤然清醒,怒气值已经减弱了一部分,想了想走上前:“你不该用凡人炼剑,那种邪术以后也别碰了。还好这次没有伤及人命,所以我就原谅你一回。” 勾灯惊喜地抬头,眼中又绽放出神采。 “但你记住,这是最后一次。”纪浮茶口吻冰冷地警告他。 勾灯战战兢兢地往前挪了挪,扑进他怀里:“纪道长,纪仙人,我知道错了!” 道歉得非常诚恳,让纪浮茶脑海中浮现一些不该想起的事情。 比如他眼疾反复时,勾灯总会将油灯拨得极明亮,还会坐在旁边给他念古籍,而村民送来的那些果子,也是第一个给他吃。 这个少年,是可以被改变的。 纪浮茶略略松了口气,随即又忧虑地思考如何治疗魂魄。 完全没有注意到怀中的勾灯,嘴角弯起的弧度邪恶阴险,带着魔意。 说了最后一次,勾灯也真的做到了。 村民在接受纪浮茶的灵力洗魂后症状消失,而且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复发过。 纪浮茶终于有精力专心地养左眼,只是或许耽误了治疗时间,那只眼睛看东西总是雾煞煞的,像笼着一层薄纱。 白天都尚且如此,一入夜更看不清东西。 今夜雷雨,狂风不息。 纪浮茶端坐在桌旁翻看一本泛黄的古书,抬头时发现油灯不够亮,于是掐着眉心合上书:“勾灯,你在吗?” “轰隆!” 一道惊雷盖过他的声音,而平常这个时候,勾灯不是在旁边添灯油,就是给他念书听的。 纪浮茶屏息等了片刻,没有听见外面的脚步声。他只是左眼受碍,听觉却保持着修道者应有的敏锐,所以没过多久就分辨出来,勾灯,不在医馆里。 心里那个可怕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纪浮茶立刻拿着拂尘离开医馆,刚一出门就被豆大的雨点逼退半步,雨水渗进左眼针扎般疼痛,只能咬咬牙继续前行。 不,不用走太远,他要找的人已经回来了。 勾灯单手持剑,从最深的黑暗处慢慢走过来,声音清朗:“我的抱恙剑已经炼成,纪道长,多谢你这段时间的照料了。” 第59章 天空划过银亮的闪电。 纪浮茶在雨夜亮起的瞬间看清他剑上没有血,可灵识外放,也没察觉到村里还有活人。 “纪仙人,你在听我说话么?师父在附近徘徊不是为了找你,而是我拿走了他未炼成的重要法器。”勾灯在站在雨中等了片刻,少年脸庞泛起一点笑意。 纪浮茶无力地扶着医馆门口:“那些村民……” “没死,不过也快了。”勾灯不悦地皱眉,不太喜欢他一上来就问这种问题,“你就不该祝贺我么?抱恙剑是世上唯一能越过凡体直接伤害元神的法器,我炼成了!以后就算是蟒山老怪也不足为惧,你难道……” “够了!” 纪浮茶歇斯底里冲向他,右手在空中虚握,玉拂尘从二楼破窗而出,千万根银丝向勾灯绞袭。 勾灯灵巧地避开,温柔地注视衣衫逐渐湿透的谪仙人:“真的要动手么?元神,妖元……无非就是强韧一些的魂魄罢了。我的剑能直接伤到魂魄,元神自然也不成问题。” “少废话!”纪浮茶失望而愤怒地击向他胸口,“我已经给过你一次机会,不……早就该看清你劣性难改的。” 勾灯困惑地一剑迎向寒光:“道长,你该为我高兴啊。能炼成这样的法器,不比几个凡人重要吗?” 纪浮茶一言不发,他平日自谦法术平庸,但认真起来并不弱多少,在雨中步步向前,很快将勾灯逼退至一棵树下。 狂风夹杂着暴雨越来越猛烈,连树冠都在摇摇晃晃。 勾灯始终没有用抱恙剑攻击,被他的拂尘卷住脖子,还是一副渴望得到认同的表情:“……为什么?” “我真后悔救了你!”纪浮茶在闪电中看到他天真明朗的那张脸,突然愤怒。 勾灯似乎被这句话激得无所顾忌,往前走了几步迎上他赤.裸的杀意:“那就动手啊,杀了我,反正我早该被师父拿去炼药,死在你手里才能留个全尸。” 拂尘缠住脖颈,很快阻碍了呼吸。 勾灯很快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是固执地盯着纪浮茶,抱恙剑还是老实地垂在旁边。 纪浮茶持拂尘的右手开始颤抖,有一丝松动。 无论如何后悔,他都下不了手,对着这个会夜夜给他念书的少年,真的下不了手。 赌赢了。 “哈哈哈,纪道长,纪仙人,我来告诉你为什么下不了手吧。”勾灯在雷雨中狂笑出声,得意的一字字强调,“因为你,倾慕于我呀。” 抱恙剑终于出鞘,看起来并不锋利,却一剑割断拂尘! 勾灯一掌打在纪浮茶胸口,顺势跃上树冠远去,只留下一句话:“你先冷静几天,我还有件事需要处理。你这么心善,一定会原谅我的。哦还有,不要浪费真气去救人,不然眼睛就真的落下病根了。” “勾灯……”纪浮茶左眼的影像重叠摇晃,就是什么都看不清。 雨越来越大,但已经没有闪电,天地一片黑暗。 勾灯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就是找到师父蟒山老怪。 有了抱恙,他完全可以胜过比自己强大数倍的对手,只是蟒山老怪手段阴毒,偷袭总比光明正大的单挑赢面大一些。 但勾灯在蜀州附近低调寻找的这几天里,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 ……纪浮茶,不是应该不折不挠的追上来,要杀了他为民除害么?怎么这几天都没动静。 难道是他藏得太好了? 勾灯放弃找到师父报仇的打算,径直返回了那个山中的村落。 抱恙剑需要大量魂魄喂养,他不方便在纪浮茶眼皮底下杀人,总是跑得很远去寻找材料,直到快成功时才以村民祭剑。 师父蟒山老怪杀死那些师兄时总说,因为他们是弟子,才有这个福分,旁人想求还求不来。 所以他把这个殊荣留给最亲近的人,在暴雨刚下时扫荡了整个村子。 只是轻轻擦一下,剑上的煞气就能让魂魄沉疴不起,几天之后魂飞魄散,天地之间就再也没这个人了。 当勾灯抵达村落时,却发现这里并不如想象中的破败,竟然还有袅袅炊烟从屋顶升起。 ……那些人没死吗? 不可能,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他们早该魂飞魄散! 活人味道最浓重的地方在医馆,勾灯隐匿气息慢慢靠近,从一楼的门缝中向内打量。 最先映入眼底的,是地上的一滩鲜血。 纪浮茶盘足坐在鲜血中间,被一群气若游丝的村民围着,穿的还是那夜的霜色长衫,下摆处沾了泥水,干涸后皱巴巴的贴在腿上。 而勾灯眼中能看见的东西则更多,他身上散发的干净温暖的气息,扩散出去,一层层涤荡干净村民身上的煞气。 ——灼魂驱煞?! 修道之人对这门法术并不陌生,以强大的元神洗涤煞气,哪怕是破碎魂魄都能慢慢拼凑起来,但施术者耗尽了元神的力量,只有一死。 换句话说,有谁愿意耗尽自己的元神去救人呢? “住手!”勾灯一脚踹开门打断法术,一路踢飞村民,掐着纪浮茶的肩膀逼迫他站起来。 拂尘幻化出的器灵委顿在一旁,那个身体半透明的小孩子连走都走不动,竟然还想冲上来咬他! “你……!”勾灯死死盯着纪浮茶无神的双眼。 想问什么呢? 你凭什么要救人?凭什么要牺牲自己救人? 答案已经很明显了,如果不是那一颗蠢得让人发笑的善心,他们至今都不会认识。 “如果那天在客栈,你没有过来问话,我本来,都已经认命了的……” 他和永远穿着灰衣的阴森师父不一样,名门正派的接班人永远干净,永远站在他只能仰望却够不到的地方。 本来以为,自己和这种人一生都不会出现交集,更别提得到高贵仙人的一点爱意。 勾灯叹了口气。 他就不明白,纪浮茶为什么这么残忍,明明已经在无数日夜的相处中萌生情愫,还会对自己怒目相向呢? “你有一点喜欢我,但我已经很喜欢你了。我去找其他人修补你的元神,好不好?” 纪浮茶微微睁开眼睛,脸色比衣服还白,嘲讽地弯起嘴角轻轻摇头。 他自幼养在七曜宗,涵养一流,说不出来太绝情的话,只是道:“那一日,我若是没有回头就好了。” 不多事,便不会有后来的一切牵扯。日后你勾灯是死在蟒山老怪手里,还是师徒双双为祸人间,都和他纪浮茶没有关系。 他游历三年,救人无数,第一次后悔。 勾灯一口心血梗在心口,眼底妖邪得不似活人,有走火入魔的征兆。 这个人要跟他断个干净,连最初那无意中的一眼都不留下来。 ——真是自私! “除了我之外,你谁都不能救。”勾灯断然道,抱恙剑出鞘却被丢在一旁,倒是剑鞘落在了手里。 朴实无奇的剑鞘在勾灯掌心淡化消失,化作一张无形的网将纪浮茶笼罩其中。 “你……”纪浮茶觉得自己与这个世界被一层薄膜隔开,想动动手指,眼前却一片模糊。 他用元神的修为替村民治疗,算是弥补自己当日识人不明的过错。 至于勾灯,已经不想再扯着衣领要他做出什么补偿了。 这样的人物,惹不起的。 左眼的毒性扩散,连右眼都被影响,纪浮茶咳嗽几声,冰凉指尖搭在勾灯的手背上。 勾灯不可遏止地微笑起来,却发现他是在推开自己的手,表情凝固片刻,才做出如往常一般乖巧的模样。 “你的元神里只剩最后一丝力量了,还好没有伤及根本,但再这么用下去,一定会死的。” 封锁住纪浮茶的灵识五感,抱着他一步步走向冰窖,又去二楼取了新衣服替他换上,用低温封冻毒性和活气。 以前纪浮茶左眼什么都看不见,平衡性也不好掌握,在看人时总是不自觉歪着头。 现在他的脑袋也是歪向一边,却在用魂魄一字一句强调:“我从未爱过你。” 勾灯对着那具毫无知觉的身体冷笑起来,换上和他一模一样的霜色衣袍,慢慢走了出去。 “不,你是爱着勾灯的,不然当初在客栈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呢?” 玉拂尘还躺在那里,曾经被他击伤过一次,器灵的神智混混沌沌,茫然地睁着眼睛。 “得不到你的心,我还可以得到你的命啊。”勾灯把拂尘捡起来,学着纪浮茶平日的样子握在手里,收敛魔意后显得,笑容依旧明朗,让人不生防备。 少年的个子已经长高,远远看去,居然有那么点仙风道骨的架势。 “这个时候,纪浮茶应该在拼命寻找离开村庄的勾灯吧。” 抱恙剑感应到他心中所想,燃烧着看不见的火,侵入魂魄后由内而外灼烧起来,将村落里的凡人化为黑灰。 一片灰烬随风飘来,落在勾灯的指尖上,非常难擦掉,黑色越抹则越扩散。 像在提醒他什么。 …… 村庄几次日升,几次日落。 但一切都保持着那日的样子,屋檐下刚筑的燕巢,屋顶上升起的炊烟都如此新鲜。 只有医馆,日复一日地破败下去。 勾灯独自一人打理着整个村子,却始终没有踏入这里一步。 …… “呼,呼……” 钱亦尘像沉浸在水中又被人猛地拉上来一样,魂魄归位开始大口大口呼吸。 纪浮茶仍然神采奕奕的睁着眼睛,说不出话,注视他的目光温和宁静。 有了正主作为对比,勾灯的假冒版本一下就能看出劣质之处了。 衣服可以换,器灵的神志可以改变,但那股气质却永远改变不了,他始终是那个被蟒山老怪养得心理扭曲的少年。 纪浮茶认真看了看钱亦尘,又一言不发地闭上眼睛,身上却突然涌出温暖明亮的力量,一层层冲刷掉他身上的煞气。 这是什么意思? 钱亦尘恢复了说话的能力刚想追问,丹田处暖意涌来——他的灵力回来了! 与此同时,纪浮茶的脸庞真正出现死人一般的萎靡之色。 他用了最后的力量治愈抱恙剑的损伤,让钱亦尘染病的魂魄恢复正常,这口.活气随即消散,魂魄离体,终于回到了死亡的正途上。 纪浮茶的魂魄毫不眷恋地离开身体,只是看向钱亦尘时目光多了一丝愧疚。 “你有什么错!为什么要觉得对不起我!”钱亦尘抓不住那个光团,对着空气质问起来,“就因为你救了勾灯,让他间接炼成了那把凶剑?” 觉得愧疚,就去找到勾灯血债血偿啊!凭什么真凶没有丝毫后悔的念头,而另一个人要如此……痛苦…… 那日客栈的多此一问是善,勾灯从师父手中救下眼盲的纪浮茶,朝夕相处精心侍候,或许也是善。 可最后落得这么个结局,青霜落血,染成绝望。 钱亦尘守着尸身愣了半天,直到冰窖冷气深入骨髓,才如梦初醒般向出口走去。 “你大半夜不睡,在这里干什么呢?” 另一个霜衣男人站在门口,阴森森地笑起来。 钱亦尘平静道:“勾灯,事已至此,再装下去就没意思了。” 冷剑的寒光划过夜色,直直向他袭来!而那把拂尘,则被丢在一边。 勾灯冷脸咬着嘴角,手中的抱恙剑闪过不祥光芒:“里面的人……死了?哈,他居然在死前还替你治伤!” 从前给纪浮茶打理拂尘,找天材地宝滋养它,并不意味着重视,只是在乎用它的人罢了。 现在人都没了,他还要那种东西干什么? 一条冰龙咆哮而起,并不敢接近抱恙剑,却在威风凛凛地与勾灯对峙。 勾灯持剑,对着冰窖里的魂魄咆哮起来:“纪浮茶,你敢死!你死之后我会继续为非作歹,你就不担心那些村民吗?还有这世上无数凡人,你不去救,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们死?!说话啊!” 纪浮茶极浅淡的魂魄悬在上空,悲哀地俯视他。 强大的魂魄当然有力量支撑他开口说话,只是不确定该和勾灯说什么。 纪浮茶认真想了想,最终轻轻道:“勾灯,我救不了你了。你这一生,总不能只依靠威胁我过活。” 魂魄蜷缩成一个牡丹花.苞大小的银色光团,在空中飘了一下,潜入地面。 “想去地府投胎吗?招魂……我也没问题啊……”勾灯笑得全身颤抖。 钱亦尘忍无可忍打断他的喃喃自语:“够了!” “不然我还能怎么办,等他投胎吗?对了,投胎之后他不会记得这些事,他会很喜欢我的。”勾灯焦躁地走来走去,想出所谓的对策后才恢复正常,“听说风水宝地的掌门长于窥天之术,他一定会告诉我纪浮茶托生在哪里。到时候我只要做事小心一些,他不知道就不会讨厌我了……” “放心,他永远都不可能爱上你。” 那么干净的魂魄,不该和这种人牵扯在一起。 钱亦尘的这句话却彻底激怒了勾灯,抱恙剑将他逼退数步离开冰窖。 驭灵术凝聚的冰龙扛住了一道剑光,银蓝狐火又同时从背后席卷而来,吞噬掉冰龙后不见减弱,反倒旺盛地冲向勾灯。 “到底是你的抱恙剑先感染我的魂魄,还是我的狐火先灼尽你的魂魄……”贺兰玖踏着布满灰尘的地板走来,“这种问题的答案,其实已经很明显了。” 同样是能直接伤害魂魄的东西,抱恙剑只有一把,赤炣狐火灼烧起来却是铺天盖地。 钱亦尘一把推开贺兰玖,脸色难得严峻:“让开,我要亲手解决勾灯!” “——我没打算杀他。”贺兰玖不急不躁地抱臂,“而且,他还不能死。” “为什么?!” “一个问题,纪浮茶是勾灯杀的吗?”贺兰玖瞥了一眼被狐火困住的男人。 “不是,却因他而死!还有那么多人……” 钱亦尘的心意却仍然坚定,直到看见贺兰玖扭过头无声地说了两个字。 ——时墟。 纪浮茶已经魂归地府,最有可能知道时墟秘密的,就只剩勾灯了。 死掉还能看出几分正直的尸体,还有初见面就能察觉这人通身邪气的勾灯,贺兰玖不清楚事情全貌,至少也能猜出几分真相。 勾灯或许什么都记得,他也没疯,只是在用疯魔的手段寻求慰藉。 贺兰玖并不同情这种人,让他评论的话,只会埋怨勾灯做事不够谨慎,居然让最不该知道的人察觉出端倪。 如果是他杀人炼剑,手段要利落多了。 他们一样出身淤泥,一样向往最干净的魂魄和纯善的人格。 所以贺兰玖理解他,只是不希望有朝一日,钱亦尘像纪浮茶一样满眼绝望的对他说,我救不了你了。 如果那一天到来,该怎么办呢? …… “如果你那么想作为‘纪浮茶’活下去,我倒是有个方法。”贺兰玖将声音融入妖力,凝聚成一线送进勾灯耳中,“有种法术,可以用身体炼成一件衣服,穿上后便与原身一模一样。等你学会了这样的法术,不是能更像纪浮茶吗?” 勾灯突然笃定地笑了:“他是爱我的。” “不过……如果你作为七曜宗的大弟子,有些事便不能做,有些事情却一定要做,比如去帮忙对付一只犬妖什么的,明白吗?” “这是自然。” 第60章 破封 “为什么要放走勾灯?” 钱亦尘站在已经露出衰颓相的村落中,将问题重复一遍:“为什么?” 贺兰玖脸色微冷,很快挤出个如往常一般的笑容:“是啊,你看这里少了他打理,很快就像个荒村了。” “你知道我不是在说这个!” 贺兰玖装不下去,只好沉默。他很少见到钱亦尘冷冰冰的表情,更别提情绪中还带着指责。 但是,要怎么说呢? 说他对勾灯起了那么一点感同身受的心思?还是觉得那人与纪浮茶,就像他和钱亦尘,恶与善两相对立,硬凑在一起只能毁的不死不休? 如果成全了那一对,是不是也意味着,他与钱亦尘的差距没那么大? 贺兰玖无法窥视未来,但这一次的事,让他清楚认识了那道无形的隔阂。 出身于邪道世家,生于山野的妖怪,本来就不应该进入凡人的生活,只能带着一点羡慕和不解远远看着……稍微一接近就能发现双方的生活方式差的太远,只能招来凡人恐惧的目光。 最初钱亦尘发现他,不也是很惊慌的逃跑了么? 如果强行留住……如果强行留住…… 只能换来厌恶。 “七曜宗的大弟子,为了给那种人擦……那种人擦屁股!身死魂消不说,连最后的遗骸都被拿去炼成假皮囊了,你居然还任由那种人离开?”钱亦尘愤愤地走来走去,“最初见面时他说勾灯是个小畜生,这句话一点都不假。” 贺兰玖喏喏地纠正他的说法:“纪浮茶还可以去投胎的。” “投胎干什么,再被这样的人纠缠一世落个不得好死的下场么?”钱亦尘因为生气愈发愤怒,言辞也尖刻起来。 贺兰玖在一旁看着,居然还有点高兴。 生气就生气吧,总比不理人强。 像是纪浮茶到最后连半个字都懒得与勾灯说,才是最无力挽回的局面。 “咳,勾灯有举世罕见的抱恙剑,可直伤魂魄。蓝终那边动向不明,我们不可能冒险受伤。再说他从此之后就是‘纪浮茶’了,还会与蓝终为伍吗?” 钱亦尘听完正经的分析,心里的愤怒消了一些,只是依旧难以接受这个结局。 “唰,唰。” 从远处,传来煽动翅膀的声音。 一只纸鹤破空飞向钱亦尘,在他面前炸成一团碎屑,投影却呈现出一个“归”字。 鱼如水的纸鹤?他要他们回去干什么? 钱亦尘凝视着那个字直到消失,环视四周寻找方向,目光锁定在蜀州的位置。从这里御风过去,大概用不了多长时间。 “赶紧回去吧,既然纪浮茶已死,我们就没有在外徘徊的必要性了。”贺兰玖松了口气。 …… 令人意外的是,鱼如水并未在客栈等候。一路留下灵力为引,将他们带到了蜀州外的驿站中。 这里是朝廷为五品以上大员提供的饮马歇脚处,平民莫说蹭个光,连在里面吃顿饭都不行——居然也成了猎人盟会的据点之一? 朝廷的实力,已经被民间组织渗透成啥样儿了啊! 钱亦尘默默为皇帝点了根同情的蜡烛,不过从偏门进入驿站,看到后院的人眼睛瞬间一亮。 “封梵!” 侧坐在石桌旁略带倦意的,不是他最爱的主角还能是谁!放在手旁的重剑被青布裹着,露出一截寒锋,似乎锐利更胜从前。 “……嗯。”封梵一如既往地话不多,想说起一路的大小经历,却只给了他一个“你懂得”眼神。 钱亦尘拼命点头。 他懂,他当然懂!只是路途上最大的对手展松凉投靠了蓝终,让他少了成名一战,不知道又有什么新奇遇? 从封梵身上散发的气息来看,他应该通过另外某种方式“磨砺”了才对。 还有…… “你老婆……不不,花聆呢?你们没有在一起?”钱亦尘这才发现周围少了个人。 封梵简短回答:“她不见了。” 顿了顿又说:“我们前往蜀州的路上都没什么波澜,但在途经某处时突然觉得前方有死气涌动,前去查看时,我见到了……另一个自己……” “另一个你?”钱亦尘脑海中闪过什么熟悉的东西,却被强制消失。 封梵脸上闪过凝重神色,下意识握住了手边的重剑:“没错,之后我被困在了某种幻境里,那幻境极其逼真,却是让当事者倒退着重复经历自己的一生。我为自己选择立志修道的未来,却不清楚原因,场景一转,才知道是全家为妖邪所杀……” “奇怪的是,我在幻象里完全没有现在的一丁点记忆,只是不断经历那些事,思考其中存在的问题,直到回到出生时才察觉不对,一番挣脱却未能逃离环境。” 钱亦尘追问道:“那你最后是怎么出来的?那里是什么散仙设下的法阵?” “——都不是。” 低沉的男音突然插话。 钱亦尘循声回头,有些好奇地观察从驿站内走出的这个中年男人,还有他身后客客气气的鱼如水。 中年男人没有着急走过来,站在原地先看了贺兰玖几眼,才自我介绍起来:“鄙人石也雅,道号顽石散人,猎人盟会的大掌事。” 看外貌只是个平凡的男人,气度却自如沉着,带着一股民间修士扛把子人物的镇定气息。 钱亦尘想到这以后是自己名义上的顶头上司,赶忙行礼:“见过散人。” 贺兰玖也笑眯眯地拱手,收敛妖气后和凡人别无二致。 盟会里的猎手水平参差不齐,封梵这种都算是可以横着走的“正统修士”,更别提一些只会用公鸡血画符念似是而非咒的假道学了。 石也雅看他的眼神不对劲也情有可原,估计在想他是哪里来混饭吃的凡人。 “时墟,天地初开时未能清明的那部分。他被关在了其中的缝隙里,一生种种经历如收回覆水般在眼前展现一遍,如能从中清醒,那我们也就不必费心修仙了,不过说起来,盟会里的猎手不就是群道心不正的人么?”石也雅略带傲气地微微还礼,自嘲起来却显得很可爱。 大掌事的身份不一般,只有他才能随意调用这个松散组织的力量。哪怕自称杂鱼,论数量也比名门正派的人多多了,打架最讲求气场,双方真的爆发矛盾,光是猎手就能在场面上压修士们一头。 在这种人面前,鱼如水连打呵欠的冲动都刻意收敛了。 钱亦尘道:“是您救出的封梵?” “他其实已经挣扎到了时墟边缘,可耽搁太久,无法找到进时墟正确的路,我也是费了不少功夫才将他引入离开的路。”平和温吞的石也雅点头,“死气,人的,或其他生灵的,横死前留下的那一口气,只要积攒的足够多,就能引起时墟内混沌之源的反应,将其碎开一条缝隙。” 钱亦尘突然问:“但只是一条缝隙,还不够吧?” “没错。”石也雅赞许地注视他,一敛茶色衣衫走上前,“一路上的事都听如水说过了,封梵其实是误入时墟。那犬妖想开时墟引混沌源遮蔽龙气?呵,区区一个妖怪,真是异想天开!不过他也顺利将时墟开了一条缝,如果接下来找到正确的路,就真的能引起天下大乱。” 钱亦尘仔细想了想,发现其中还是有不对劲的地方:“开了缝隙,也不能引混沌源吗?” 石也雅揉揉额头,沉默片刻找到了个合适的比喻:“就好比一颗鸡子,你要先敲碎壳,撕开那层薄膜,才能看到蛋液。可在蛋壳中耽搁的太久,就会变成修复蛋壳的一部分,如若不想这样,只能更进一步,钻透那层薄膜了。” 懂了,蓝终打开的缝隙就相当于摔裂了鸡蛋,可进去的人都会被卡在裂缝里,要么赶紧逃出来,要么狠狠心继续往里钻,否则就会被吸收为蛋壳的一部分。 不愧是大掌事,这比喻可谓生动形象。 “我还有一问,如何才能钻透那层鸡蛋膜?”钱亦尘彬彬有礼地提问。 “只有魂魄足够干净的人,才能一入时墟而不迷。想必犬妖寻找七曜宗的人,是为了借由魂魄之力寻到深入时墟的路。” 可惜纪浮茶已经死了。 钱亦尘颇有些遗憾地叹口气,抬眼发现石也雅还在看自己,不自在的同时想到重要问题:“花聆呢?怎么没提到她?” “她……始终没有出来,若我离时墟太近,也会一并被关在里面。但是若不在两天之内找到那个姑娘,她就要永远和时墟融为一体了。”石也雅视线挪向旁边,又定定地看着他,“你想要救他,必须尽早。” “时墟在哪里?”钱亦尘目前没什么主意,不过还是先问清楚再说。 “那不是存在于现世的地方……”石也雅说的极其含糊。 钱亦尘烦躁地撇嘴,都什么时候了还在卖关子。 封梵也带了几分焦灼,毕竟被困于时墟的人无法转世,是彻彻底底的在这个世上消失。 石也雅只好简洁明了地说了一遍:“——就在这里。时墟缝隙既开,只要一点死气为引就能找到那里,我知道你们急着救人,但没有完全准备最好不要靠近,前往那里不需要赶路,所以还是筹备妥当为好。” 他挥指弹出一缕封存在符咒里的死气,落下时距离地面很近的地方果然出现一道黑色裂缝。 只是离得近,却不是直接开在地上,悬浮在那里,仿佛从这一端踩过去就能直接落地。 钱亦尘看到有只蜻蜓一头扎进去,却没有从另一头出来。 而且……不光是蜻蜓,还有贺兰玖! 他站的位置离时墟缝隙不近,不知怎的,却被时墟吸了进去,身影登时消失在原地! 第61章 怎么回事,时墟的吸力把他带走了吗? 钱亦尘马上跳起来冲向那道黑色裂痕,手腕却被封梵牢牢攥住! “别过去,否则你也会被困在里面的!” “让开。”钱亦尘头也不回,眼中只看着院中那块气息不祥的地面,“时墟怎么会开在那里,怎么会把他带进去了?” 这话听起来就是在指责石也雅,大掌事听见耳朵里,不疾不徐地反问:“一般说来,凡人和修士身上活气重,不太容易被时墟的混沌吸引……不过也有些妖怪,本身就是异类,时墟对其的感应范围也要更大一些。” ——难道,他看出贺兰玖的原身了? 最好不是这样!如果赤炣的妖身被看破,那贺兰玖下场只能是抓回盟会总部受死——剥皮拆骨炼成法器,上古大妖那可全身都是宝啊! 钱亦尘紧张地观察石也雅的神色,生怕多说多错,于是没有辩解:“咳,先不管他是怎么被牵扯进去的,有没有办法把人弄出来?” “如果那人道心够稳,在一生的幻境里能做到不被过往所困,那么不消片刻就会出来——时墟中没有时辰流逝的概念。”石也雅说的云淡风轻,“不过,世人若能超脱自身,一步登仙也不是难事了。” 钱亦尘先是松口气,然后又觉得他这话其实等于没说。 ——那家伙像是道心够稳的人吗?把他脑子里的画面拿出来公开播放,估计得是满屏的马赛克! 难道他的一生就只能成为时墟的一部分了? “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把他救出来?” “这个倒简单,有外人闯入被困者的幻境中,强行唤醒其意识就行了。那时候你们会看到一条新的路,但切记,向后会进入时墟中的混沌里,向前才会返回现世。” 听起来不难,进去把人带出来,然后继续向前返回人间。 钱亦尘没有丝毫犹豫地甩开封梵,跃入地面那道黑漆漆的裂痕中。 身体穿过裂痕,照例没有从另一端出来,安安静静地消失在空气中。 所以,没有听见石也雅的后半句话。 “——只要去的人,不会为时墟所困。” 沉默的鱼如水打了个呵欠,突然插话:“凡人皆有过往,谁不会被那些经历所迷?你这是让他白费精力!” “这有什么的,大不了我再进去一趟,把人带出来就是了。说来也怪,那人为何不向我求助,非得亲自去救呢?” …… 钱亦尘觉得,这种连自身存在都逐渐淡化的体验,很熟悉。 想起来了!时墟这个地方他绝对到过,当时还看见了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结合封梵的话,想必每个人进入后都会见到另一个自己。 但时墟作为不存在于现世的一部分,虽然承载于天地初开,本身却没有任何与现世的联系,哪怕亲临此地,一旦离开,那段记忆也会逐渐被淡化。 道心足够坚定的人不会被过往所迷,但就像时墟说的,钱亦尘作为在这个世界“没有过往”的人,同样不会被困——就不信时墟还能给他整出来个有电脑和网络的世界! 意识两侧是悬崖峭壁一般的绝境,钱亦尘依旧没有产生自己的存在感,而且这一次更惨,连那个同他一模一样的人都没有出现。 难道来过一次的老客户,就不会费心出来迎接了吗? 钱亦尘左顾右盼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前方突然呈现出一抹小小的红色! 那是个男人的背影,头也不回地走着,步伐又急又快。 “贺兰玖!贺兰玖!” 他这次半点声音都发不出,只好拼命追过去,生怕那个背影从眼底消失。 眼前的白光突然铺垫盖地,钱亦尘不由自主地眯起眼,蓦地发觉身边鲜活了起来。 然后问出堪称哲学史上的顶级问题。 ——我是谁?我在哪儿? 招摇的红衣从眼前飘然而过,钱亦尘屏住呼吸,发现那个男人的侧脸很熟悉,干脆跟过去,想了片刻才回忆起这人的名字。 “贺兰玖?喂喂,能听到吗?” 在心里的大声呼唤完全没用,贺兰玖什么都听不到,反而专注于攀在一间客栈的房梁上,拈起一根长长的头发在手中盘绕,他为什么这么做? 钱亦尘的记忆似乎没有跟随意识一并被带过来,有些事情要反复思考数遍,才能想起一些端倪。 比如贺兰玖热衷于找到这根头发的源头,是他当初被孙文君的怨灵所困,再然后妖狐顺着发丝的源头找到酒窖,成功把他救了出来。 钱亦尘发现,记忆不完整的人并非自己一个。贺兰玖经常做着做着事情,就扶额喃喃“我这是干什么呢”、“我为什么要在这个凡人身边呢”或者“他尝起来好不好吃呢”…… 忽略最后一个问题,看来找回记忆的过程并非顺序播放,而是从某个节点开始意识到问题,然后一层层得到答案。 大哥,你就不想想为什么人家的人生是顺序播放,就你的人生是倒叙吗?!快点意识到问题,然后就能醒过来了啊! 可惜,不管深情还是声嘶力竭的呼唤全部充耳不闻,钱亦尘自知没用,干脆老老实实地当起了背后灵。 贺兰玖与他相处的那段过往不断溯回,场景一再变换,最终固定到了某处仙境。 钱亦尘能听到远处的海潮声,而仙境中遍地奇花异草,和凡间模样差距很大——这里只能是西海凤麟洲,相传散仙灵兽居住的地方,贺兰玖曾经去过。 收敛气息的老妖怪并没有惊动法阵,避开飞鸟走兽后不断接近洲中的石台,看到中央供奉的女娲塑人泥,缓缓露出志在必得的微笑。 然而笑容又凝固在嘴角——“我为什么,非要得到它?” 一晃神的功夫,贺兰玖不慎触动地底的禁制,保护塑人泥的结界一层层张开,有人御剑从远处飞来! 贺兰玖神色凝重地瞥了天边一眼,眼角的泪痣扩散成花纹,妖气向塑人泥涌动。 “孽畜休想!” 被惊动的散仙迅速逼近,剑光流转间,丝丝缕缕的罡气划破他的红衣。 贺兰玖转身欲走,却是打算声东击西,放弃塑人泥后顺手拿了凤凰血衣。 不过钱亦尘已经没有心思去仔细观察这一切了,他这才意识到时墟的可怕之处—— 据说人死前都会看见走马灯,一生种种经历依次在眼前展现,连修士也有能将人困入过往幻境的法器。 但不管哪种情况,受术者到最后都会经历同样的事——按照时间顺序,想起自己濒临死亡的事实,或者意识到最终自己被困入幻境。 而时墟的经历则截然想法,一次次溯回后,人会越来越接近初生状态。 也就是说,被困其中的人,离“被困其中”的真相越来越远了! 回到婴儿时期,只会茫然大哭,什么都不记得,最终变为修补时墟裂缝的一部分。 这样一来,贺兰玖该怎样才能想起被吸入时墟的事情?! 钱亦尘着急起来,再看周围,贺兰玖已经离开凤麟洲,逃到了丘县的那座鬼宅里。 单手举到眼前,臂上的伤痕不断渗血,很快在掌心凝聚成一滩血洼:“原来,我是妖怪啊……” 钱亦尘莫名觉得心脏都揪了起来。 贺兰玖之后——或者说之前的经历,则是与他全然无关了,为了生存杀妖怪,杀修士,也杀凡人。 或者无聊地坐在树上,红衣舒展,拿着一篮子的烧饼啃,有些啃几个就丢了,毕竟他还是更喜欢厉鬼那样怨气充足的食物。 ——为什么喜欢这个颜色呢? ——因为受伤染血也不容易被看出来。 钱亦尘几次尝试都没能唤醒他,贺兰玖的问题越来越多,已经离真相越来越远了。 算算时间,这时候已经龙兴初年,是他妖化的第一年。 贺兰玖化为人身来到市集上,扬起那张和现在别无二致,神情却稚嫩如孩童的脸,看到卖烧饼的好奇问:“这是什么呀?” 钱亦尘眼前的场景又是一转,看清画面后心里先凉了半截。 贺兰玖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抱着婴儿的女子,穿阴沉的墨色罗裙,头上的兰花发簪却很娇艳。 那女子起初一言不发,钱亦尘却直觉认定她是贺兰香,眉宇间英气和狠厉十足,不过与贺兰玖长得倒不像。 “怎么回事呢?明明已经拿到了赤炣的身体,这个魂魄也完全能与之相融……为什么还是不行!只有这样了……这样试试还有一线希望,凤家和苏家的人马上就要杀过来,只有这样了……” “不行!万一伤到赤炣的妖身怎么办?还能从地府招魂,但赤炣却只有一具身体。” “不会的不会的,那可是上古的大妖啊……” 贺兰香焦灼地喃喃自语,手指拼命去擦怀中婴儿眼角的泪痣,把那个小孩子擦得满脸通红,才恢复了正常神志。 在她脚边,还有一具更小的人类尸体,看起来完全是随手丢在那里,已经呈现出脱水状态,却因为全身都画着符咒而没有腐烂。 这一幕与风水宝地掌门说法基本吻合,贺兰香从前生过一个孩子,以此为依据接连招魂四十九天,前八个魂魄融入赤炣妖身时都魂飞魄散,直到第九个才得以成功。 这就是他的过往吗? 出生的目的只是为了对抗邪道的另外两个世家,不知道算不算生母的贺兰香,所关心的也只是赤炣和力量,而非那个脆弱的魂魄。 人魂入妖身后,会按照身体的状态将其重塑为人,一般是成年人的模样,贺兰玖现在却还是婴儿,不知道其中出了什么差错? 第62章 贺兰香抱着婴儿,深呼吸数次后才下定决心,一推门离开那个破败的小屋。 周围是灰雾缭绕的深谷,看位置应该离风水宝地不远,厉鬼妖邪批量生产,有东西从雾中飘摇而过,凝神去看时却发现什么都没有,只能听见躲在树后的咯咯阴笑声。 屋后有块两丈见方的空地,四角的落叶下埋着刻了符咒的青竹,构成法阵,困住一条极长的翠色巨蟒。巨蟒在法阵中焦躁难安地游走,触动禁制后被细小电流刺激得愈发痛苦。 听见贺兰香踩过枯叶的脚步声后,巨蟒竖起的金色瞳孔立刻望了过来,咝咝地吐着蛇信。 背后灵钱亦尘这才看见,它的前额生了一对角,就算还没化龙至少也能妖化成人,被法阵困的凶性爆发,上身完全昂起,头颅威胁性十足地扭向来者。 贺兰香抱着婴儿站在离法阵一线之隔的地方,腰背很挺,似是还在犹豫:“不破难立,不破不立……都做到这一步了,赤炣的身体没有那么脆弱,难道要眼睁睁看着那两家欺负到你头上?!” ——她到底要做什么呢? 钱亦尘盯着小小的婴儿,只是一瞬间思考的功夫,贺兰香手中的襁褓高高抛出,毫无阻碍地穿过法阵! “不要!!!” 他发不出声音,只能徒劳地伸手去抓贺兰玖,黑布做的襁褓穿透掌心,落地时被甩得四散开来。 也就是妖怪的身体相对结实,换做凡人婴儿可能早就晕过去了,贺兰玖却只是呆呆地坐在原地,似乎能从空气中看到钱亦尘那张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脸。 巨蟒夹裹着一阵寒风缓缓游近,直起上身做出攻击的姿态,肌肉绷紧到极限,投下的阴影越拉越长。 “乖,快来我这里,不要回头看……”钱亦尘在他面前尽量做出各种动作。 如果这个节点真的结束,他的经历再退一步就是魂魄形状,那时候就回不来了! 婴儿状态的贺兰玖目光呆滞地盯着地面,突然抬头,像是终于注视到空气中不存在的凡人。 “噫……” 他伸出柔软的小手,虚虚向前抓了一下。 钱亦尘飞快地泛起笑意,身后的翠色巨蟒却同时发起攻击! 上颚长着一竖排帮助吞咽的细密利齿,巨蟒叼住婴儿时用了还不到一瞬间,吞咽进腹后肚子甚至没有隆起。 “赤炣!!!” 贺兰香满怀希望地盯着巨蟒,硬生生忍住上前的冲动:“一定可以妖化成人的,贺兰家的未来就靠你了……” “贺兰玖!!!” 钱亦尘疯狂去抓那条即将化龙的蛇,但还是如鬼魂一般全无存在感,书写几遍仓颉字也呼唤不了天地之灵。 不要死,不要死在这里…… 翠色蟒蛇吞吃婴儿后,继续焦躁地在法阵里游来游去,腹部鳞甲蹭着地面,发出坚硬的唰唰声。 听见耳中,像是生命离去的征兆。 “快点挺过来,快点挺过来……不要死在这里,以后你想干什么我都不拦你了……” 混乱地喃喃中,钱亦尘突然明白,其实贺兰玖会从这里活下去——然后时间继续倒退。 不行,绝对不能这样! 在焦灼难耐的时候,那条巨蟒焦躁游走的动作突然停下来。 水缸粗的洁白腹部蓦地出现一条细细的金色血线,逐渐汇聚成溪,淅淅沥沥在地上溅出一片湿润! 一只干净的手穿透巨蟒腹部,五个指尖覆盖着锐利兽爪,自下而上将其剖开,随即伸出另一只手,两臂较力,硬生生撕裂鳞甲! 金色的鲜血在空气中泼洒…… 覆盖着热腾腾金血出来的,已经不是连哭泣都不会的婴儿,而是乌发及腰的成年男子,皮肤有种阴冷的苍白,右眼下红纹蔓延至胸膛,神情惶恐而僵硬。 哪怕他不能说话,眼角眉梢也都写着同一个问题。 我……为什么……会在蛇的肚子里? “成功了,成功了……哈哈哈哈!千百年第一个人魂妖身的作品,竟然从我手中诞生了!”贺兰香仰头狂笑,兰花发簪自头上脱落顿地,“来,好孩子,到我这里来……” 钱亦尘心中生出不祥的感觉,哪怕没有实体,也不敢贸然接近现在的贺兰玖。 他的思维还是初生婴儿状态,懵懵懂懂,或许知道自己刚进行了一场死里逃生,如果不是被巨蟒逼出应激反应,那么一定会死。 “沙沙……” 极远处的林叶在轻轻抖动,带着焦灼不安的震颤。 空气中的温度蓦然高到扭曲! 银蓝色狐火跳跃着出现在贺兰玖四周,而且愈演愈烈,很快蔓延成一片火海! “啊!!!” 在妖体不断冲击人身的痛苦下,他的力量暴走失控,长发随着热浪汹涌飘摇,整个人痛苦地抓住胸膛上的裂痕咆哮。 钱亦尘明明不会伤害,也下意识闭上了眼睛,瞬息之后又睁开,发现面前的贺兰玖依旧失控且毫无意识。 而贺兰香,不见了。 狐火直接将其灼烧殆尽,地面上甚至连一撮黑灰都没留下。 不知道在死前那一刻,脸上有没有挂着夙愿得偿的笑容呢? 火焰将周遭连同巨蟒尸体的所有东西焚烧殆尽,贺兰玖的要化程度比他见过的每一次都厉害。 “停下!”钱亦尘不畏火焰的冲上前,抱住他的轮廓,“不要再继续这样了,收敛气息,你可以做到的,继续妖化你就再也当不了人了!” 以他初生孩童的神智,恐怕自由操控力量还非常困难,天地被庞大的妖气震动,任由其发展下去,哪怕不惊动修士,贺兰玖也会死在自己手里。 钱亦尘完全没有拥抱的感觉,却还是在他身前一遍又一遍的安慰。 醒过来,离开这个绝境。未来的你不会保留这段记忆,所以就让它永远封存在时墟。 贺兰玖身上的狐火没有熄灭迹象,无神的双眼却捕捉到了虚空里的影子。 “哇——” 他呆呆地抬头,终于发出现世以来的第一道声音。 婴儿般的悲伤恸哭。 “没事了,你以后会过得非常自在,没有人能伤害你,没有人能左右你,会非常非常开心……” 钱亦尘温柔地抚摸他的头发,眼前的场景突然变得模糊。 时墟又要回溯时间了,贺兰玖是从地府里召唤来的魂魄,没有婴儿的孕育期,所以他要消失了! 不,不行! 钱亦尘留住时间的动作只是徒劳,却在电光火石间想通了一件事。他不被时墟所困,也不一定要唤醒贺兰玖的意识,而是将他直接带走。 但没有身体的人,要怎么触碰他? …… 盘古大神从睡梦中醒来,觉得宇宙混沌一片,于是朝眼前的黑暗劈砍过去。 神说要有光,于是有了光。 …… 钱亦尘突然闭眼抓起贺兰玖的手臂,漫无方向踏出一步,脚下虽然同样是虚无,但手中却切实地能抓到东西! 道心够稳,便能化实为虚……是这个意思吧? 手中的东西轻飘飘的,但他不敢睁眼,生怕看清现实后会否认那个在脑中不断自我催眠才得到的贺兰玖,向前走了几步,又犹豫的站在原地。 回来了……如果没有记错,两侧应该是悬崖峭壁般的绝路,只能选择前还是后。 那么,到底是哪个方向?石也雅当初说的是前还是后来着? 时墟内的时间在外界或许只有短短一瞬,对钱亦尘来说却足有数年之久,当初的叮嘱早已忘在脑后。 反复思考片刻,他决定,向后走。 时墟的能力是时间回溯,也就是后退才能回到初始。 钱亦尘没有犹豫地大步大步退去,忽然脚步一沉,竟然有了踩踏地面的感觉! 回来了? 他试探着将眼睛睁开,光亮一片……时墟里不可能有阳光,他走出来了! 还未来得及欣喜,钱亦尘又听见身后野兽般的威胁咆哮声。 “吼——” 他是回来了,但贺兰玖还没回来,记忆多少停留在懵懂的幼儿状态。 脸上的妖纹明显,黑色瞳孔逐渐淡化成赤金色,几乎下一刻就要现出赤炣原形! 钱亦尘擦了把额头的汗水,指尖熟练地汇聚起炽火之灵,从贺兰玖胸膛探入,一寸寸梳理□□的妖气。 还好还好,这种活儿一回生两回熟,这次绝不会出现兽化的妖狐试图挖个坑把他就地掩埋的情况。 贺兰玖的神情逐渐温和,红纹有生命般从脸上褪去,恢复一贯的样子,只是神态很疲惫:“我怎么……看到了另一个自己?这是哪里?” “还在蜀州,这是驿站。你刚刚被牵扯进时墟,刚经历一生,所以难免劳累。”钱亦尘解释得很含糊。 在妖化成人身后,贺兰玖有段时间记忆停留在孩童状态,误打误撞离开深谷才和凡人有接触,而那段记忆,连同巨蟒与贺兰香一起被灼烧成灰。 他不想提起这件事,也不希望贺兰玖还记得。 “有点印象……然后呢,你去救我了么?”贺兰玖轻揉额头,一只手臂拦住他的脖颈。 钱亦尘随口答道:“我是一时冲动,不过多亏大掌事指明方向——” 扭头时,石也雅正静静地望向这边,而懒散的鱼如水带着几分紧张,似乎要解释什么。 这位猎人盟会的大掌事,神情很是不对劲。 失落,震惊……最终凝成狩猎前夜的兴奋! 第63章 就跟黄鼠狼见了鸡一样。 那种目光太过势在必得,钱亦尘的心跟着颤抖一下。完了,贺兰玖妖身暴露,要被抓去剥皮拆骨炼成法器了! “大掌事,事情可能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再说我能证明有些妖怪不太适合炼法器。”钱亦尘已经开始寻找逃跑路线了。 距离进入时墟已经过了数日,石也雅身上的衣服却还是那一套,袖口不染半点污渍:“不用急着离开,我要和你谈谈。” “正好,我也打算找你谈谈,为什么会把我弄到那个破地方去。”贺兰玖的眼神逐渐恢复聚焦,闪烁着危险的光芒,“打算用‘不小心’的借口搪塞我吗?你们反复提醒时墟是不存在于现世的一部分,那为什么还会和现世生灵产生吸引?!” 钱亦尘的大脑好像有条细细的电流划过去,全身微颤,瞬间认可了这种说法。 ——贺兰玖不是被时墟牵扯,而是裂隙故意开在那里,把他拽进去的! 一时间,望向石也雅的目光变得猜忌起来。 别忘了,猎人盟会始终不能完全信任,封梵最初加入的契机就透着不对劲儿,他起初还怀疑过鱼如水提供塑人泥的动机,但后来因为对方始终没有加害于人的举动,就渐渐忘记了。 那么他们现在想要什么,赤炣的力量? “我需要你去修补时墟。”石也雅平静的一句话,驱散空气中逐渐弥漫的阴谋味道。 贺兰玖威胁地挑起一簇狐火,垂眼打量指尖:“嗯?你说的修补,就是成为它的一部分么?” “时墟会吸收其他生灵转为混沌,不管修补多少次,只要被打开过,那道裂痕就永远存在!历史上已经有几次凶日妖潮的记载,恐怕加上这次,时墟就要彻底从封闭转为开放了。” 就像个被摔碎的精美花瓶,不管经过多厉害的匠人修补,那些蛛丝一样细密的花纹永远存在,只要稍稍握力,就能重新捏成一摊碎片。 钱亦尘多少体会到石也雅的焦灼心情,可无论如何都不能解释他这么做的原因。 石也雅两鬓有一丝丝银光,那是不该出现在这个年纪修士脸上的衰老,继续道:“如果你不被时墟所困,在不知道脱身方法的情况下,会本能地攻击四周——上古大妖的狐火可以灼烧混沌。如果真那么没用,成为了时墟的一部分,魂魄消散后,赤炣妖身里的狐火外泄,也能起到同样作用——无论哪个结果,都是狐火和混沌气相互抵消。” 石也雅停顿片刻,继续说:“我需要你去让时墟彻底消失,需要你去……开天。” “凭什么?”贺兰玖不以为然地歪了歪头。 “时墟的边界已经破损不堪,一旦混沌之源外泄则灾害四起,哪怕猎人盟会也不愿看到这样的结局。我查过所有的古籍,能彻底分开时墟的只有至阳或至阴的灵火……狐火就是阴火的种类之一。不过时墟内的混沌只有短短一丝,也需要大量狐火将其灼烧殆尽。” 贺兰玖的模样似乎完全没有在认真听,提的全是不相干的问题:“所以不光推我下去,还要再搭上一个人?” 石也雅的余光冷淡地落在凡人身上:“虽然那是‘可以牺牲的部分’,我不可能为了一个人置天下人于不顾……可是,那真是他自己跳进去的。” 贺兰玖低声笑起来,双肩都在颤抖:“可以牺牲的部分?洪荒之外更有洪荒,此方世界破碎,到时候只要再找个世界定居就行了!” 话音刚落,赤色身影倏然向前,狐火先于身形跳跃着汹涌过去! “——不可!” 鱼如水最先变了脸色,一反懒散常态,立刻咬破指尖在空气中虚画图案。 狐火能灼烧一切,但他的血珠互相勾连成的图案居然是把扇子,随着施术者的动作,将银蓝狐火直接用风原路送回! 跳跃的火焰后,是贺兰玖愈发狰狞的微笑脸庞:“引天火去劈开时墟,不然,麻烦你们两个一起死在这里。” “如果能招来天火,我早就用这个方法了。”石也雅疲倦无力地叹了口气,哪怕他杀到眼前,都是胜券在握的样子。 拿出一把细细的长剑,没有任何花纹装饰,平凡得就像他本人。 鱼如水同妖狐素有交情,想了想劝到:“只是借你的力量一用。” 贺兰玖充耳不闻,有一小半思维还停留在刚能化形时刻,稍一撩拨就起了战意,坚硬的利爪格住长剑,火花四溅。 钱亦尘刚想阻拦,天边有把重剑稳而迅速地向这里飞来,封梵静静地立在肩上。 “如果可以的话,请你们帮助我。” 钱亦尘下意识就要点头,突然想到这其实不关他的事情。狐火是贺兰玖的,他没有权力替别人做决定。 而贺兰玖被算计了一回,却是打死都不低头了!周身燃烧着狐火,一般人根本无法近身,在石也雅的剑上留下道道深刻的抓痕。 “分离时墟并非盟会的主意,你以为我真的拿赤炣没办法吗?”石也雅看见封梵后突然一笑。 贺兰玖终于抬头观察天上,身体先于思维做出判断,向后连跃三丈离开原地。 封梵已经缓缓拿出手里的东西,玉质令牌在日光下闪着奇异的色泽:“有些事非我所愿,但不得不做。如果你有意见……那就有吧,我不会改变主意的。” 异样的亮光在天地之间乍现! 钱亦尘双眼酸痛,辨认他手里的东西时脑海中突然闪过找线索:“——星辰令,那是七曜宗的镇山法器星辰令!快走,结成困界后用什么东西都破不开的!” 已经……晚了…… 他们被困时墟时现世已经过去了好几天,封梵估计就是听说了全盘计划,去七曜宗请星辰令的——关键是那东西之前困住过贺兰玖一次,而且的确用尽一切方法都不能破开。 通体青玉状的星辰令,在封梵手中化为点点光芒,囚牢却并非从天而降,反倒从地底生长出来,在贺兰玖脚边破土而出,瞬间结成八角牢笼! “唰——!!” 兽爪划过玉栏杆的声音如同金属般尖锐,钱亦尘立刻捂上耳朵,却仍然发觉听力受损。 而囚笼,毫发无伤。 “想把我直接扔进时墟里吗?好啊!”贺兰玖无所畏惧地仰天狂笑,黑发狂舞,眼角的红纹肆无忌惮地扩散,几乎布满半张脸。 石也雅静静地走过来,极力劝服他:“这是大部分修士的共同决定,但是,我们不会在已经知情的情况下把你送入时墟——妖身是可以自毁的,你死了,就什么都完了。” “哼。”贺兰玖扭过头,神色讥诮。 钱亦尘揉着嗡嗡作响的耳朵:“大掌事,你这么做,并不是求人的态度。现在把他放了,以后还能好商量。” 知道你们需要世界被拯救,可哪有逼别人成为英雄的! “我并不需要考虑一个凡人的意见。”石也雅懒得多看他半眼。 说不听是吧?找打是吧? 钱亦尘突然起了情绪,摩拳擦掌,仓颉字已经在脑内成型。不就是顶撞盟会大佬么,这事儿主角又不是没干过,今天也到他展现实力的时候了。 但无论如何呼唤,空气中的天地之灵都安安静静,完全不理睬他。 ……真的是这样吗?因为是在用驭灵术做多余的事,所以没有效果。 也对,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是无视苍生浩劫的贺兰玖更可恶一些。 但是……但是…… “想拯救苍生你们自己去救啊!凭什么把别人牵扯进来?不想当个兴趣使然的英雄就得被关到屈服的那天,以为是家长强迫小孩去上兴趣特长班吗!”钱亦尘越说越激动。 有实力又不想无私奉献的人,就该死吗? 贺兰玖拼命抓挠栏杆的动作一顿,其实没听懂一些字句,但态度有些软化:“……我并不要紧。” 钱亦尘一下子僵在原地。 他真是越来越奇怪了,这时候不该和主角站在同一阵营,对反派这个妖怪口诛笔伐么? “辛苦了。”石也雅对御剑落地的封梵点头,掌心一收将囚牢提起,“我要将赤炣带回七曜宗,与宗主再做打算。” “等等!” 钱亦尘的阻拦没有任何成效,天地之灵死气沉沉,完全不回应他的请求。 玉质囚牢腾空后越来越远,最终在眼前彻底消失。 看,没有灵力,他连追过去都做不到。 一只手轻轻搭在他的肩膀上,是鱼如水低声劝告:“有些事你知道的并不详细,蓝终的动作越来越大了,挑衅宗派打伤修士,看来开时墟势在必得,要彻底绝了他的念想,盟会才必须借赤炣一用。只要他点头帮忙,前日种种恩怨一笔勾销,以后也无须躲避修士。” 条件听上去很优厚,但是……“什么赤炣!他有自己的名字!” 鱼如水怪异地瞧了钱亦尘一眼。 钱亦尘突然有种解释无力的感觉,发现根本不能沟通,于是道:“我留在客栈的东西呢?” 还有最后一个办法,成不成就看它了。 “东西?”鱼如水打了个呵欠,一时没反应过来,“哦,包裹放在我这里,都给你拿着呢。” 那是凡人被松树精带走时落在客栈的,中间经历这么多事,说起客栈都显得非常遥远了。 折回驿站的小楼,鱼如水在乱糟糟的一间房子里翻腾半天,才找到个叠的方方正正的包裹。 钱亦尘死死抓在手里,用力到指尖泛白:“可以走了。” 说完很有耐心地等,等他再用什么精妙法术缩地成寸,立刻抵达七曜宗。 “我灵力低微不会御剑,咱俩走回七曜宗吧,反正也不远。”鱼如水无赖地摊手。 钱亦尘:“……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作为仙门第一大宗派,七曜宗对“脸面”的在乎程度可谓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与猎人盟会还带着高傲劲儿,哪怕合作,也只是让相关人士在后山暂居。 七曜宗后山风景不错,山上浓浓淡淡一片绿,还有设下九十九重封印的水牢,方便彻底关押危险的妖怪。 钱亦尘一路走来,站在山脚的石阶下,突然停下脚步。 “怎么了?”鱼如水拖拖拉拉在地上擦出一片痕迹,显然也累了。 “你先上山吧,我走累了,想歇会儿。”钱亦尘不擅长撒谎,掩饰地回答。 鱼如水没有起疑心,反正分离时墟的重点也不在他身上,只是担心凡人死了会彻底失去合作的机会,率先上山:“那我就先去看看那里的情况——强人所难是不对,可我性格惫懒,也不希望苍生就此毁灭。” 说完真的走了,慢吞吞地消失在石阶拐角处,比起修士更像农夫。 钱亦尘等到他彻底走远后,才小心地拿出一路捏在手里的包裹,翻找出最底下的折叠好的黄符。 山野暮色四合,黄符上透着黑。 “若有一天你无法御使天地灵气,又有不得不做的事,就把它撕开。不管目的是否正义,都能让你得到最强的力量……” 离开风水宝地时,江雀曾一脸坏笑地把符咒塞给他。 现在,可以派上用场了。 钱亦尘摩挲了那张符咒片刻,蓦地一把撕开! 清脆的纸张破裂声,在空中转瞬即逝。 符咒里封存的是情绪,因为无力而愈发激烈的愤怒,是种反客为主的情绪。你最初催生它,到最后反而能主宰你。 始终不理睬他无理要求的天地之灵,终于被迫鼓动了一下!仓颉字在掌心流转,却不像从前那般闪烁着清澈的光华,反倒越染越黑。 人不行人道,是谓入魔。 顺天而行是修士,逆天而行是入魔。 规矩真多。 钱亦尘双眼泛起奇异的光彩,腾空而起,俯视山下种种,突然发现树林掩映间有座巨大的石钟,一丈多高,造型古拙。 就是它了! 一脚踢飞宗门的石钟,在嗡鸣的声音里,钱亦尘直接站在上面:“把贺兰玖,给我交出来!” …… 贺兰玖,到底没救出来。 毕竟这儿是七曜宗,最不缺的就是珍奇法器,又因为犬妖张狂,汇聚了不少能人异士。 在一通两败俱伤的互殴后,石也雅出来主持场面,同意他们先见一面,并尊重当事狐的正当权益——潜台词是,他不同意的话,就好吃好喝地在星辰令里待着吧。 不过贺兰玖不着急,修士却不能不急,毕竟时墟随时都有可能彻底崩毁。 钱亦尘起初提出要求被无视,这次用了拳头谈判,果然很好使。 不过他并不想撺掇贺兰玖与修士们彻底撕破脸。事实上,盟会开出的条件还是挺让人心动的。对于妖怪来说,解决修士只是比较麻烦,但修士不敢上门招惹,这就是逍遥了。 “困住他的水牢前有九十九道禁制,为了防止囚犯逃走,隔绝了一切灵气,你的法术,在里面绝对不会起作用。”封梵作为引路人,拿了一叠符咒来见踢开石钟挑衅的人。 钱亦尘这个样子,他之前没有见过。 极端暴躁不安,没人和他说话的时候,就会不自觉呈现怒相,和之前那个很少生气的人截然相反。 “如果你们在里面设埋伏呢?!”钱亦尘咄咄逼人地提问,警惕地避开。 “这是护身的,让你能毫发无伤地避开所有禁制,但因为禁制不同,所以需要不同的方式应对。”封梵将符咒分作两半,先往自己身上贴了一张,“结界里没有灵气,设下埋伏也不能伤害你。” “操,就不能开发个整合版吗,你们这些修士行不行啊,要是个瘦点的人,身上还不一定有那么多面积去贴。”钱亦尘骂骂咧咧地抓抓头发,拈起一张贴在手背上,发现没事才去贴下一张。 话出口的时候,他自己都楞了一下,像是不理解现在的行为。 封梵淡漠的黑色瞳孔,一瞬间闪过无奈:“跟我走吧,水牢在山洞里,地方并不远。我反对大掌事以欺骗手段让贺兰玖毁掉时墟的方法,但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劝服他了。” 说话时走得慢了些,钱亦尘突然怒吼:“你能不能闭上嘴!” 黑漆漆的山洞里刻着无数符文,间或闪过暗光,彰显存在感。 钱亦尘觉得周身霸道的灵气一层层被削弱,不安地捏紧拳头,左顾右盼时突然觉得空气中非常湿润。 那些轻飘飘的符纸,沾染水汽后贴在了身上。 山洞的尽头是个水池,看不清多深,但能看见位于褐色石台上的玉牢笼。 “前面是从凤麟洲请来的弱水,鸿毛不浮,只能用建木的叶子作舟渡过,囚牢就在弱水中央。”封梵从怀里取出一片绿叶,随手丢在闪着波光的水面上。 钱亦尘没说话。 绿叶入水并未下沉,反而越来越大,长到四五尺长才停止。这才是一叶扁舟。 “建木的叶子只能承载一个人,我在这里等你。” 钱亦尘迫不及待地跳上叶舟,无须划桨,小舟飘飘摇摇地荡向弱水中央。 牢笼里有个人无力地趴在地上,红衣都显得颜色暗淡几分,墨色长发四散,看不清身体到底有没有起伏。 “贺兰玖?贺兰玖!” 叶舟靠岸,其实离石台还有段距离,钱亦尘够不到栏杆,只好在外面一声声呼唤。 “嗯……” 囚牢里响起极其微弱的回应,贺兰玖不知为何抬不起头,只是伸出手虚虚向前,想要触碰他。 又重重摔下去。 伸出来的左臂上,多了两道深深的黑色伤痕,像是弄伤后被火烧过,不流血,只是狰狞。 “我……”钱亦尘立刻看到伤痕,突然忘了自己来干什么,“我会会来救你的,江雀那里应该还有办法,你多撑几天!” 都这样了,还要说服他吗? 叶舟轻轻一荡,载着他远离弱水中央的石台,返回岸边。 “你不是要见贺兰玖?”封梵不清楚发生什么事,只是钱亦尘一言不发地无视他直接离开,让人觉得很蹊跷。 钱亦尘扬长而去,完全没有回头的打算。 封梵追了几步又转身,登上叶舟靠近石台:“他是不是情绪很不对劲,居然什么都没说就离开了——你的手,怎么回事!?” 囚牢里的妖狐翻身而起,把乱发拨到肩后,得意亮出手上的伤痕:“我自己割的,他越来越讨厌你了。” 脸色白皙健康,声音饱满有力。 “……” 封梵深深气息,顿了片刻问:“你刚才,就没觉得他不对劲吗?” “急躁冲动,不过可以理解,毕竟是因为……我……”贺兰玖说着说着,嘴角笑容慢慢收敛,“刚才我好像,他身后多了个一模一样的虚影?是真的存在,还是我隔着发丝遮掩所以看错了?” 这种会在身体附近出现淡色人像的法术,他只见空狸道人用过,而且那时候对方已经走火入魔。显现的也并非人像,而是承载了不同情绪的…… “那不是虚影,而是不稳固的魂魄。”封梵盯着石台边缘,“钱亦尘入魔了,和大掌事还有七曜宗的弟子打了一场,炽火之灵烧了半个大殿,然后进来见你。” 贺兰玖的脸色顿时比真受伤了还难看,青里透着沉沉的铅灰…… “那就再顺便问一下,你们到底想让我干什么?” 第64章 钱亦尘跌跌撞撞地走出山洞,被凉风一吹,涌上头的愤怒突然逐渐消退,一层层剥出魂魄的本质。 看来这个法术的效果已经到了极限,哪怕站在结界之外,天地之灵也不像之前那样彻底听命于他了。 “我还什么都没跟他交代,怎么就变得这么冲动了?”钱亦尘眼前虚弱地贺兰玖残相渐渐消散,看到漫山风景,才意识到自己一系列行为极其反常。 也不知现在后悔还来不来得及,他转身想再次进入山洞,护身的符咒却一张张脱落,再也无法使用。 “这东西还是一次性的啊……”钱亦尘很环保地将符纸捡起来,摞成一叠收进怀里。 法术的反噬效果却渐渐出现,他的太阳穴一阵接一阵的疼,脚底软绵绵的,跌跌撞撞地撑着山壁前进,不知道走向哪里。 思绪纷乱,一会儿想找江雀再拿一张怒符,一会儿又拼命告诉自己不能这样做。 ……等回过神时,已经拂晓初临,衣裳被汗水浸透,被山风一吹有些冷。 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 钱亦尘原本席地而坐,闻声立刻站起来,看到是封梵后眉头一皱。 明显被讨厌的封梵,直接开口:“贺兰玖没受伤。” “啊?”钱亦尘抖了抖湿漉漉贴在身上的衣衫,头脑一时还不清醒。 “不光是盟会,连七曜宗的人都有求于他,怎么可能这么多。而且他被安置在偏远后山,没人有时间去虐待。” 钱亦尘仔细一想,才发觉其中的可疑,马上开始挽袖子:“再带我见贺兰玖,这次非得把他收拾一顿不可!” 都什么时候了还开玩笑! 封梵冷峻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先等等。” “你……”钱亦尘看了一眼他手中无鞘的重剑,明白几分现状,“你是来抓我去问罪的吗?动手吧,我现在反抗不能,而且没有第二张怒符了。” “不是这个。”封梵摇头,声音清晰沉稳,“他同意帮忙了,所以不管盟会还是各个宗派,都没有向你问罪的必要。” “他同意了?!那家伙思维清奇性格扭曲,怎么就同意了?”钱亦尘说着又松口气,毕竟能和平解决最好,再怎么厉害,也不可能放任贺兰玖去跟所有宗派做对。 早就想同意协助对方,可谈判的方式很多,绝对不能有一种是被人关起来的。“飞鸟尽,良弓藏”不是合作,而是胁迫。 钱亦尘最初担心的就是这点,此刻欣喜了一阵,揉揉脸颊问:“你们会食言吗?之前允诺说分离时墟后,修士不会再与贺兰玖为敌,能做到吗?” “其实……”封梵有句话脱口而出,很快又改了,“你放心。” 其实贺兰玖早已开出了交易条件,现在钱亦尘又说这个,算得寸进尺。 不过进入时墟还要他帮忙,想来再多些要求,修真界不会拒绝。 钱亦尘道:“那么再追加一条——日后若出现了棘手的妖怪,我这里放出消息后,能不能继续合作?” 封梵眯起眼睛,敏锐地察觉到话中含义:“你指的是,有其他妖怪与贺兰玖作对,由修士出手帮忙吗?” “不是帮忙,是再次合作,你们也是靠除妖为生的,顺手解决一个不麻烦,而我能保证贺兰玖不会作恶。”钱亦尘强调,等他同意。 这样一来,就算某日赤炣的元神出现讨回身体,他对阵不利,也有实力拒不交出“失物”。 封梵没理由拒绝,点了点头又说:“还有一件事,我怀疑花聆其实根本不在时墟里。” 钱亦尘心虚地微微扭头:“其实我在那里面没有见到她,所以也没能把人带出来……不会已经成为时墟的一部分了吧?” “不会,我能确定她还活着。”封梵说话时,脸颊闪过一抹可疑的绯色,“现在只是怀疑,没有切实证据。最近一些事让我觉得很不对劲,或许修士中也出现了蓝终的人,等进入时墟后,你要多加小心。” 钱亦尘得到叮嘱,重重点头:“那,现在能把贺兰玖放出来了吧?” “他已经出来了,我们走。”封梵说着走向上山的小路,突然想起贺兰玖提出的交易条件。 …… “入魔,来见我?”贺兰玖伸出舌尖舔了舔自己弄伤的手臂,声音透着不确定。 封梵负手而立,与石台保持着距离,等他做出决定。 被困的妖狐仍然高傲,头略略抬起,黑发垂在身侧,末梢在地面蜿蜒,冷笑道:“开天辟地以后,未曾分离的那一丝混沌么……尽管只剩了一点,可想要彻底分离,必须让我耗尽狐火,三五年都不一定能恢复。你以为,我会在这段妖力尽失的时间里,等你们这些修士一个个上门挑衅?” “若只是猎人盟会参与,恐怕还有食言的可能性,而七曜宗自持身份,不会做这种事。”封梵终于回应他的怒气。 贺兰玖沉默,手臂上的伤痕渐渐愈合,想了好一阵,才靠着栏杆开口:“我还不至于靠你们庇护才能活命,但的确想做这个交易……不管盟会还是七曜宗,有没有那种,嗯,镇命护魂的法器?” 镇命护魂,这种东西的罕见程度仅次于天材地宝,不过找出一两件还不难。 封梵不想多介绍它的珍惜程度,只是问:“给谁用?” “不久前认识个疯道士,说他以后会入魔,我起初没放在心上,结果今天真的应验了。道士的师父,一个瞎算命的小毛孩说他还会死……所以,有备无患。”贺兰玖想起在风水宝地得到的预言,脸色沉下去,“麻烦挑一件好的,算是报酬,大家两清,以后你们见了我照样可以喊打,我见了你们也不会手下留情。” 封梵轻轻点头:“我明白了。” …… 七曜宗占地一隅,灵山山脉却绵延数百里,离开门派后御剑飞半天也不一定能见到一个弟子,倒很有可能被禁制打下来。 在这种地方开时墟,再合适不过。 石也雅腰间挂着星辰令,看了一眼钱亦尘:“一般来说,已经去过时墟的人,再进入后会很快从过往中脱身而出。不过为了防止出现意外,没有及时离开回忆,就需要不会被起所困的人帮忙带出来。” 钱亦尘点头,他的过往时墟无法构建,所以对这个技能免疫。 “那么进入后就是我们的事情了,我们会视情况为你提供灵力,将混沌时墟彻底焚烧,断绝犬妖的念想。”石也雅转向贺兰玖,“进入之后向前走会接触混沌,向后则是返回现世。” 妖狐哼一声,算是听见了。 这和钱亦尘离开时的方向一致,但他这才想起来,那时候石也雅说的是向前是出路,往后才是混沌…… 这老家伙,真阴险啊。 现在不是抱怨的时候,石也雅换了身整洁的淡茶色衣袍,花纹繁复,甚至还有几分华丽的庄重感。 他从手中弹出一缕死气,不远处的地面立刻出现被撕裂的痕迹。 生灵横死的一口气能暂时构建进入时墟的通道,死气可以被灵力净化。不过他们没能烧灼尽时墟,反而彻底将其打开,那么那一丝混沌就会汹涌现世,苍生浩劫。 在场的人不多,除了必须派上用场的人,只有鱼如水、封梵和石也雅三人,而且处于安全考虑,接应的人离得很远。 钱亦尘对这个安排比较满意,以免贺兰玖耗尽狐火后立刻被攻击。 在吃了几粒养魂的丹药后,动荡的魂魄总算安慰下来,使用驭灵术没什么问题。 钱亦尘有点紧张地深呼吸,突然觉得掌心一凉,是贺兰玖过来握住他的手。 “……反正,我会保护你的。”他牢牢回握。 至少,不会再次经历年幼时那绝望的一幕。 踏入裂隙后,虚无立刻包裹全身,再一次失去“存在”的感觉,钱亦尘花了很长时间才睁开眼睛看清四周。 周围什么都没有,只剩脚下的一条路,身后还能多少体会出“生路”的存在,眼前本该是混沌的地方却什么都没有。 说起来,混沌本来就是不存在的。 “不要离那里太近,你没有狐火,让贺兰玖一个人去就行了。”石也雅不知何时出现,那张温吞脸上振奋得有些反常。 身边陆陆续续有人显形,封梵第二个出现,接下来才是打着呵欠的鱼如水。贺兰玖是最后离开幻境的的,也不知道在第几个阶段才脱身。 “好像完全感觉不到自己……”贺兰玖不适应地动了动手脚,召唤出狐火后才觉得好了一些。 进入时墟后,所依靠的只有身体和部分元神之力,狐火寄宿在赤炣的身体中,基本不受影响。 “你知道吗?这是我一生中,最像人的时候。”贺兰玖丢下这句话,本着速战速决的念头,飘向前方时看起来就像卡顿的画面,没有任何运动轨迹。 钱亦尘的心跟着一颤,目送他的背影,觉得很怪异,难道因为时墟的空间没有广阔或狭窄的概念? 不,怪异的并非动作,而是越来越浓烈的、不详的感觉。 现在所处的空间就像是鸡蛋里那层薄膜,贺兰玖穿透它,身影一闪,彻底被混沌吞没。 盘古大神开天时在混沌里,所以想要将其彻底灼烧,也只能从内部突破。 钱亦尘看见银蓝色的光焰在远处不断闪烁,不由自主向前走了一步。 “唉……” 幽幽的叹息在四面八方回荡,像在感慨。 这个声音分不出男女,却直接侵入钱亦尘的魂魄! “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他被雷劈住一般愣在原地,脸色苍白,脑海中早就被封存的记忆,翻涌如浪。 被时墟拿走的记忆,想起来了! 反派出场以后坏事做尽,到最后只做了一件好事——不知怎么的选择帮助主角,进入时墟却再也没出来。 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帮封梵? 哪怕故事没有结尾,作者也盖章这个角色死得透透的。贺兰玖从此人气大涨,被无数粉丝铭记夺得人气冠军,于是主角控和反派粉掐了个天昏地暗。 钱亦尘用颤抖的手按住额头两侧,原来这就是被他忘记的人物结局。 “回来!贺兰玖,回来!” 第65章 在无法抵达的地方,银蓝色的光焰铺天盖地,填满视线所及的全部地方,焚毁一切。 可一切都晚了。 剧情可以改变,这个世界的发展方向却不会有太大变化,这一次贺兰玖未能与蓝终合作,所以出现了实力相似的女魃枯蓉,而发展至今,结局也没有任何出人意料的地方。 贺兰玖心甘情愿进入时墟而死……对了,死因呢?他是耗尽力量的话,只要现在阻止不就行了! “贺兰玖!!!” 声音一层层扩散,没有回应。 时墟前方的混沌里,狐火的光芒骤然亮起后瞬间熄灭! “唉……” 又一声叹息传来,饱含着久别重逢的情绪:“自那以后又过了十二年,你可让我好等。嗯——不是说还需要一样东西吗,在哪里?” 女人的声音,难道是花聆? 不对,花聆的语调还要更清脆一些,而这个声音虽然年轻,却已经沧桑十足,像是活了千年万年般疲倦。 而且,她在和谁说话呢? “大人,大人!我带来了,我把塑人泥带来了!”石也雅突然激动地上前,华丽的茶色衣袖鼓气狂风,直直将一个人推了出去! 时墟里,哪来的风? 钱亦尘脑内刚冒出这个想法,突然觉得头顶泛起蒙蒙的亮光,莫非时墟已经被狐火逐渐灼烧殆尽,这里变为现世了! 一团倒退着飞起的影子从眼前掠过,手里意识一捞,接住的果然是封梵,两个人踉跄几步退到时墟边缘,距离混沌不到一丈,面对石也雅有些摸不着头脑。 钱亦尘起初怀疑猎人盟会拉主角下水的动机不单纯,但没想到与之最有关联的不是鱼如水,而是盟会的大掌事! “你到底在谋算什么?!”钱亦尘厉声质问,怒视一脸狂热的石也雅。 石也雅:“呵呵,我不说。” 钱亦尘:“……” 通常这个时候,反派不都会长篇大论一番吗?为主角的蓄力反杀争取时间,好好解释一下自己的邪恶计划,让正义方能早点想到对策! “你已经让里面的东西重获自由,让我们不能翻身。不过至少回答我一件事……”封梵闷咳几声,显然刚刚被偷袭地措不及防,“当年害我全家的人,是你吗?” “青丘大人才不是什么‘东西’可以形容的!”石也雅飞身而起,在越来越亮的光线中杀意凛然,“我算计的不是你,而是塑人泥,知道了就赶紧……去死吧!” 有人轻捷地拦在他身前,仍然是那副昏昏欲睡的样子。 “有原因吗?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人。”鱼如水难以接受地皱起眉头。 “那是从前。”石也雅估计充分吸取了古往今来的恶人经验,知道言多必失的道理,并不多回答,只是挥剑相向。 “我进入混沌中去找贺兰玖,如果里面没有花聆,就表示他真的不在,然后大家尽快离开。”多对一的情况下,钱亦尘不准备留下帮忙,草草叮嘱一句就不断后退,站在了时墟隧道的尽头。 封梵没有多话地劝阻,而是安全感十足地点点头:“时墟已经裂痕重重,用灵气护住身体后可以一试。” 钱亦尘没有半分犹豫,身体向后倒去,瞬间被吞没进一片虚无中。 ……不,在通道里完全没有“身体”概念,进入这里后却奇迹般沉重下来,立刻体会到“存在”的感觉。 周围很亮,却不是阳光普照的那种亮,而是一片让人安心的纯白。 这里就是混沌吗?天地未开的感觉,原来如此温暖? 钱亦尘还没来得及欣喜,于茫茫苍白中寻找贺兰玖……却先看见了另一个人。 少女模样,长发裹住纤细的身体,半透明的肤色一点点沉淀为真实。 没错,她似乎之前没有身体,完全靠吸收贺兰玖才得以存在。 等等,贺兰玖! 在少女身边,同样闭上眼睛的贺兰玖已经失去抵抗能力,无数根丝线一般的东西从他身上飘摇着与少女连接。 与此同时,他的身体颜色越来越淡,像从眠蚕的蛹上一根根抽掉丝,再重新为别人编织成另一副模样! 少女在对赤炣的妖身分离重组,构建出另一张脸,精致到能看出上面根根分明的睫毛。 “放开他!”钱亦尘凝聚天地之灵,利刃般撕裂空间。 幸好时墟的一线混沌已经被狐火灼烧得七七八八,不过……也意味着贺兰玖现在的力量极度虚弱。 “哎呀,驭灵术还是我教会你的,怎么就不懂得感激呢?” 少女的身体终于具备实质感觉,脚尖轻盈地踩在地上,睁眼时,露出一双碧色瞳仁。 “你……是时墟吗?”钱亦尘喃喃,灵气完全不受控地溃散。 少女轻蔑地嗤笑一声,碧色双眼牢牢捉住他的视线,刹那间无数记忆涌出! 钱亦尘并不觉得大脑有撑裂的痛苦,心脏反而像被温柔的小手摸了一下,透着说不出的熨帖。 那大概是种……被理解的感觉,这个世界能有人全心全意地理解他,甚至阅读他的每一寸记忆,甚至能帮他回忆! ——石也雅应该早就到过时墟,第一次进来的人都会被过往幻境所困,他并非道心坚韧不拔之人,却没有出现这种情况。 ——风水宝地的掌门占得一卦,说或有上古大妖重新临世,是天下所有修士的大劫。 ——这个时代士人所读的史料那么多,蓝终为什么偏偏在看《汲冢纪年》? “……冬十有二月,周师伐殷。汤灭夏以至于受。” 他当初担心赤炣的元神会回来,抢走贺兰玖的身体,为什么忽视了被太公望斩杀的九尾狐? 还是说,让他在意的并非苍生浩劫,而是贺兰玖? 伐纣之战,封神之荣,妖鬼人魔混居的年代,距今已经千载。 青丘有狐九尾,随商而亡,躯壳尽毁,据说元神封印在天地不管的地方,永远不可能脱身而出——天地不管,那就不是时墟吗! “凡人真是有趣,时墟只是回溯后永恒的虚无,怎么可能有自我意识,还教你仓颉字啊,就不动动脑子吗?嗯……不过……”青丘突然顿声,侧过脸轻笑起来,眉眼愈发舒展鲜活。 而贺兰玖像个冰雪做的影子,太阳一晒就会融化。 “不过,你已经和时墟融为一体了吗?——你以元神形态被困千年,真的能自由离开时墟吗?”钱亦尘敏锐地冷冷反问,“如果需要身体,随便找一具就行了,为什么非要特定的妖怪?” 时墟是一丝盘古大神未能劈开的混沌,也是囚禁她的永恒牢笼。她在长年封印中与混沌交融,或者说,寄生,否则不可能外放灵识。 但青丘能封存他脑海中另一个世界的记忆,时墟却无法构建出异世界,这就是差别! 她肯定还需要什么破封的东西……比如,塑人泥! 青丘的鲜艳笑容有一瞬僵硬。 在钱亦尘以为她会编造借口否认的时候,青丘加深了笑意:“是啊。我对外面的世界已经很陌生了,不知道现在子牙如何?姬发如何?” “他们早已死去……”钱亦尘明白现在应该想办法抢回贺兰玖,但被那双眼睛盯住,突然什么都忘了。 少女突然怀念地笑起来:“那还真是,过去很久很久了啊。” “既然如此,那你也跟着作古更好!”钱亦尘用短短的指甲掐破掌心,鲜血描绘太古文字再次凝聚利刃,试图切断她与贺兰玖之间的联系。 时墟的封印不断被破坏,裂痕密布的鸡蛋终于承受不住灵气的狂奔而入。 “咔嚓。” 四周传来清脆的崩裂声,眼前的纯白悉数退去, 狂风卷过,吹开迷蒙,隔阂瞬间被打破!能看见伤痕累累的鱼如水捂着胸口喘息,身后是七曜宗山脉的翠色。 已经……从时墟出来了? 浓郁的天地之灵遍布山间,源水在逐渐消退,倒是炽火在反常地躁动! 钱亦尘手中的利刃顿时暴涨,需要被斩断的丝线却悉数缩短消失。 “把他的身体还回来!!!” 青丘稳稳地站在地上,身侧悬浮着一个彷徨的魂魄。 人死会化作一颗牡丹花.苞大小的魂,归入地府或滞留于人世,贺兰玖的光芒明亮到灼痛他的眼睛,在空中悬浮不定。 风沙顿起。 钱亦尘拼命睁开眼睛,用视线锁住那颗魂魄,水雾却一层层涌上来,反而让视野更加模糊。 七曜宗灵脉的结界已破,无数妖怪盘踞在空中地底,黑压压遮蔽天色,投下大片大片的阴影。 蓝终总算出现,一袭黑袍由远及近,站在青丘身后低头:“主人重获自由,属下恭迎。” 从头到尾,蓝终要的就是他们进入时墟,只要饵食已经下了,就不需要出现。 第66章 妖怪带着兽性和杀意的躁动,导致空气中弥漫着难闻气息。 蓝终双手捧着一件浅金色长袍,迎风展开时华丽得让人无法直视!小心翼翼披在青丘身上,略显得意地望着钱亦尘。 “多谢道友相助,本来纪浮茶死后,我担心再也找不到另一个能不被时墟所困的人了呢。不,应该说道友做的比纪浮茶更好,毕竟我可从来没指望他,帮忙劝服赤炣献出身躯啊。” “——他有自己的名字,他从来不是赤炣!!!”钱亦尘的反驳只觉得悲凉无力。 蓝终俯身,单手将主人青丘纤细的身躯抱起来,极有涵养地点头:“或许吧,对我来说那只是无用的魂魄而已,如果不是赤炣的身躯从抚州带出麻烦,我是不会用这种方法的——现在可以处理掉了。不是你始料未及,而是我谋算太久。” 说罢,屈指弹向半空孤独无依的魂魄。 “住手!”钱亦尘前踏一步,离蓝终还有段距离,灵气汇聚的银亮长鞭却抽在他手上。 蓝终要保护青丘,撑下这一招急忙向后退去,玉白的手背出现一道狰狞红痕。 一场绵延数十年的阴谋,只为了放出商周时代被封印的曾名为妲己的妖怪。 一切都是假的,一切都是为了破封设计出的骗局! 青丘的破封至少需要两种东西,女娲塑人泥,以及和她力量匹配的大妖身体。为此,石也雅曾杀死封梵全家,去骗懒洋洋但至少心肠不坏的鱼如水手里的塑人泥。 而另一边,蓝终明显省事很多,仅仅提供消息,却间接贺兰香去抚州偷出赤炣的身体,最终在赤炣的身体走入时墟后,计划圆满。 那贺兰玖呢?他算什么! 从出生起,他的存在目的就并不单纯,为了振兴一个邪道世家,为了给另外一人提供身体……到最后连存在的痕迹都被人抹去? 有没有人能认同他本身的存在,而不是寄托着什么希望或借宿了谁的身体! 钱亦尘的愤怒程度甚至超过使用怒符的状态,而这一次,天地之灵没有抗拒,反倒无比热忱地回应。 “先照顾一下他,我去试试。” 封梵拖着重剑走过来,扛着气息微弱的鱼如水靠近:“大掌事临阵反叛,但已经被鱼先生解决,剩下的妖怪里,最棘手的只有蓝终了。” “不要靠近,那个青丘的实力还不明确,似乎只要肢体接触就能吸收对方的身体,她需要你的塑人泥,让我来。”钱亦尘没有伸手接人,四下环视确认情况。 贺兰玖或许在被青丘触碰的瞬间就失去抵抗能力,进入时墟深处之后,鱼如水同石也雅两败俱伤,但封梵的状态还算不错。 ……只要对方的实力不再进一步增强,他们活着逃走应该没什么问题。 还有,这么多妖怪侵入七曜宗的地盘,哪怕当初为了防止时墟的混沌外泄,设下封锁禁制,那些修士也该察觉到异样了,为什么还没有人过来? 难道蓝终在到场之前已经解决了七曜宗?若是如此,逃离恐怕不会顺利。 钱亦尘顾虑重重,看到那颗彷徨的魂魄后,突然坚定决心,咬破手指。 仓颉字,这一次沾着自己的血,书写后在他皮肤上狂乱游走,五行之灵从四面八方狂奔而来,这次不是操纵某一种,而是全部! 天空风浪汹涌,碎石在地面上隐隐颤抖。 除了平常用惯的草木和源水,连肃金与凝土的气息都从千里之外的地方赶来,连同躁动的炽火之灵跳跃舞蹈。 青丘侧头对蓝终说了句什么,后者挥挥手,盘踞在身后的大量妖怪俯冲过来,黑压压的遮蔽天空,试图吞没在场的三个人。 “我不想拯救世界,只要拯救一个人就好了啊!” 钱亦尘没有看到那么多,双眼盯着被灵力浪潮掀动的那颗魂魄,天地之灵以他为中心,不分敌友地向四周扩散。 排山倒海的灵潮席卷一切! 蓝终急忙张开结界保护主人,冲在最前面的小妖直接被掀翻,剩下的停在远处不敢轻举妄动。 钱亦尘没有半分停顿,在草木之灵的帮助下速度快过清风,冲到贺兰玖的魂魄旁边伸出双手。 那颗银白的魂魄似乎有所察觉,温柔地落入他掌心。 接住了。 ——我是因为你才来到这里,我还没回去呢,你怎么可以先行离开? “快走,离这里越远越好!”钱亦尘旋即转身,一拍封梵的肩膀写下文字。 劲风环绕着黑发的男人,封梵没有丝毫犹豫,将鱼如水拉上重剑,御剑化作一道流光冲向天际。 数以千计的妖怪,咆哮着继续冲过来,又一波灵潮汹涌,吹得人无法直视空中。 蓝终单臂抱着主人,冷冷地望向一旁:“如果我没记错,塑人泥的入手,是你负责的吧?” 石也雅的神色僵硬而绝望:“……是的。” 当年太公望都没能彻底铲除的妖孽,被封在时墟中千年之久,他们所有的行动都必须秘密进行。如果让修真界知道即将破封的是九尾狐妲己,那么各宗门的态度就会从观望转为一致消灭。 ——毕竟那是传说中,唯一能让天下妖物臣服的存在。 “赤炣的身体暂时够用了。”青丘眯起碧色瞳仁,慵懒地裹紧了袍子,“我在囚牢里呆了很久很久,妖元与时墟融为一体……我给了它意识,它替我去观察这个人间。但隔着那层混沌,感知外物看得很模糊,连自己的眼睛都没有,只能化形为别人的样子……” “让主人被困千年,是属下的过失。”蓝终垂头。 “你不是已经想尽办法冲开时墟了吗?”青丘不以为然地笑了笑,靠在他怀里抬头望向远方,“再确认一次,刚才那个用驭灵术的,是凡人吗?” 蓝终道:“是的,根据我的了解,他没有任何修为根基。” 石也雅抹掉嘴角的一缕血色,单膝跪在青丘面前:“大人,我……我……让这样的凡人顶撞你,是我失职……” 他用了十二年,才得到跪在这个人面前的机会,绝对不能再失去! 青丘温柔地摇头,没有追究的意思,只是不断感叹:“啊,是凡人啊。” …… 青州城外,一条河绵延向远方,河道拐弯处用篱笆围出个小院子,坐落着三间木屋。 “石也雅只知道我住在青州附近,不知道这个地方,仙门暂时去不得,我们经过七曜宗时,已经完全感应不到修士的灵气了。”鱼如水咳嗽着加固结界,眼皮一沉几乎晕倒。 钱亦尘喘着气踢开柴门,随便坐在地上,看到掌心里一团银白色的魂魄,又安心地笑起来。 ……他又一次改变了剧情走向。 但贺兰玖的命运注定在时墟里结束,那么为了剧情完整,会阴差阳错地带走其他人吗? “打扫,烧水,找点吃的。我没有吸纳天地之灵的本事,现在已经快饿死了。”鱼如水翻着白眼爬上床,头一歪倒在枕头上。 钱亦尘捧着魂魄刚想起身,有人却先一步离开主屋。 “我来,你们现在需要恢复精力。”封梵拎着茶壶走出去,不一会儿传来木柴哔啵燃烧的声音。 钱亦尘翻身站起来,和鱼如水对视片刻,突然开口:“你是不是有种法术……”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鱼如水示意他先坐下,垂眸思考片刻才说,“分骨,能把活人的一半身体破碎重组,为另一个魂魄提供栖身之地。强行滞留在世上的魂魄早晚会被种种欲念感染为厉鬼,这个方法可以保证其不被干扰。但是,受术者必须是血亲。” 钱亦尘的眼瞳一亮,又寂寂地灭下去。 “但是,你身体里有赤炣的一滴血。他好歹在原来的身体里寄宿那么久,就像九尾狐和时墟融为一体一样,他和赤炣之间也会有感应。”鱼如水又补充。 “这么说,你能在我身上用分骨术?!” 与此同时,贺兰玖的魂魄亮起堪称刺眼的光芒,在他掌心上不安地飞舞,像在阻止。 鱼如水摇头道:“但是,我没有第二块塑人泥了。” 钱亦尘以为他又要说出什么技术有限的话,闻言松了口气:“这个不要紧,我没指望像封梵那样百毒不侵地去打架,只要能暂时庇佑住他的魂魄就好——还是说你有什么寄魂的法器?” “就算有,沾染了妖气的魂魄也不能用。”鱼如水还是摇头,见他不死心地盯着自己,突然怒火中烧,“愚蠢!能强大到驱使赤炣遗骸的魂魄——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哪怕贺兰玖从生下来起一天都没修炼过,所需要的躯体也不是你能提供的!青丘为什么除了赤炣还需要塑人泥?因为她的元神强大到无以复加,所以必须要更多的填充。” 就像画一幅简笔画,一个孩童用木炭寥寥数笔即可完成。需要更精美复杂的图案,则上好的宣纸、鲜艳的颜料、技艺最佳的画师,缺一不可。 “最好的结果,是你付出一半的躯体,跟贺兰玖两个人活下去,但行动多少受限,你们的魂魄健全,所以不会像封梵妹妹那样永远昏睡。” “分骨是将你们连接的法术,最坏的结果,是他循着法术的源头找到你,一瞬间夺走全部身体……明白吗!” “你为什么这么生气?我不要紧啊。”钱亦尘在指责中笑得云淡风轻,“对这个世界来说,我本来就是多出来的人,无所谓了。” 鱼如水恨恨咬牙:“你还是不明白……” 钱亦尘轻轻握住胡乱飞舞的魂魄:“贺兰玖,你先老实一会儿,现在没你什么事。这个人啊,嘴上不说,心里还是很想成为人的。但他也很清醒,知道没有可能,所以从来不去尝试,或许刚走了一步,又缩回去了。” 钱亦尘认认真真地看着他说:“求你了。” “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就像我当年看见封梵痛苦还发誓报仇的样子,再清楚塑人泥的珍贵也会送出去。”鱼如水避开他的眼光,盯着布满脚印的地板,“你是出于同情吗?” 钱亦尘果断摇头:“怎么可能,我讨厌他讨厌的要命,而且你不知道,这家伙大冬天把比死人还凉的手脚往我被子里一伸,那时候我杀了他的心思都有。最初来到这里……嗯,就是因为骂他一顿,遭报应了。” 真是的,当初掐架掐的飞起,怎么现在却迫不及待地要做这种事? 鱼如水妥协地叹了口气,慢慢抬手扣住他的腕部。 钱亦尘露出舒展的笑意。 “首先,分骨术相当于强行分离你的一半身体给别人,最初会非常非常疼。”鱼如水顿了顿,才继续说下去,“一旦开始,你会忍不住挣扎,但法术不可能中断,所以最好省省力气,不要动。” “我明白。”钱亦尘顺着他的动作指引,在床上平躺,而贺兰玖的魂魄不安地旁边跳跃。 “你干嘛呢!”钱亦尘跟拍苍蝇似的,一巴掌把他拍下去。 银白的魂魄停止跳跃,终于老实了。 鱼如水不愧是懒出境界的高人,施术之前连个高能预警都不说,直接在他身上画出符咒,手上牵引,指向贺兰玖。 “啊!!!” 钱亦尘刻意压抑的声音并不算响亮,只是额头不断冒出冷汗。 还好,这种疼比起凌迟更像腰斩,仅仅一次,疼过之后身体麻木。 在他身旁,出现了一个轮廓很淡的贺兰玖,闭目沉睡,像是影子。 “他为什么还不醒过来?”钱亦尘用了很长时间恢复身体的控制权,抹掉汗水,轻轻摸了贺兰玖一下。 很轻,很薄,像个弱不禁风的壳子,一捏就碎。 “你就庆幸他现在没醒吧,在我的预想里,他应该是会瞬间夺走你的身体,现在以魂魄状态飘在世上的,该是你。”鱼如水靠在一旁虚脱地喘气,“分骨术要几天后才会稳定,将你的身体平均分成两半供给魂魄,在法术持续时,你们有任何一方受到伤害,都会夺走另一半分配的‘数量’,所以最好减少受伤次数。” “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钱亦尘撑着身体观察贺兰玖。 右眼角那一颗标志着妖怪身份的泪痣消失,以人的身份来到这个世界,欢迎。 鱼如水想了想,提醒道:“这也算你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了,下次试试用更慈爱的眼神注视他吧。” 第67章 、充盈每一根骨头的温暖,估计这辈子只在被烈火灼烧时体会过。 贺兰玖慢慢动了动指头,觉得陷在被子里非常舒服,连掌心都是热乎乎的。 ……热?他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感觉? 贺兰玖下意识向旁边握去,果然抓到一只同样温热的手,指腹结了茧子并不柔软,却带着让人安心的触感。 有点奇怪,钱亦尘不像会用兵器的人,为什么指腹会有一层薄茧? “既然醒了,怎么不睁开眼?还是说视力没有恢复?”曾经敲键盘敲出一把辛酸泪的钱亦尘,轻轻推了推他。 “……我在想,鱼如水明知我反对还是同意用分骨术,他是不是不想活了。”贺兰玖睁开眼,脸色却很不好看。 钱亦尘扯扯嘴角:“刚捡回一条命就省省吧,说不定失去妖体的你还不如他能打呢。” 重塑身体后,贺兰玖眼角那颗血色泪痣已经消失,其他的倒和之前没有变化,眼瞳一样带着让人无法直视的幽光。 他已经完全是凡人了,再也没有魂魄被身体压迫碾磨却还要抗争的痛苦感。 贺兰玖盯了钱亦尘半晌,发现他的眼神始终躲闪,恶狠狠道:“看着我!这种事都做了,为什么还躲?” 抱怨唠叨、放狠话,这个人从相遇那一刻就对他不假辞色,直白来说就是没有好脸色,但除此之外……好像也没什么了。 见过很多动手前连句话都懒得与妖怪多说的修士,也有被打败后痛骂他早晚遭天谴的修士,可他们都不会将一半的身体,说给就给了。 “我怕看见你以后母性大发……其实之前还在担心,把半身给了你之后会不会得到一个和我很像的人?那样我估计得提早适应当爹的生活,哈哈哈……不过说起来,青丘拿走你的身体后,重塑的模样也和你完全不像啊……”钱亦尘有种被捕食猛兽盯上的错觉,口不择言的到处找话题。 贺兰玖抿了抿嘴唇,突然扑上来将他压在床褥间,一层层扒掉钱亦尘身上简单的麻色短打。 “你干什么!这是鱼如水借我的衣服,弄坏了你去给他买新的啊?”钱亦尘抓着被扯断的腰带不放,胸口接触到冰凉的空气后彻底慌乱,“在别人家里做客……你就,啊哈……收敛点,明白吗!” 贺兰玖看见他的胸膛后,泄力地停下动作,轻轻把头靠在他肩膀上。 赤色太深沉,所以凝成了墨。 在钱亦尘胸口,描绘着纯黑的繁复法阵,如果用灵识去探知,还能看到上面不断扩散的生气。 说什么分骨术是将一具身体平均两半,这人怎么也不想想,供给法术运转的灵力从哪里来? 刻在身体上的法阵像只需要不断喂养的野兽,宿主的灵力就是饲料,如果哪天无法提供,只能用寿命延续。 又或许钱亦尘早就想到了,只是不说。 “你别一惊一乍的,感觉怎么样,这具身体还习惯吧,要不然我去厨房给你拿点吃的?”钱亦尘被他柔软的头发搔的颈边发痒。 贺兰玖闷不吭声地抱了他一会儿,转身下床:“我去吧,你想不想喝茶……对了,我现在没有狐火,烧水会慢一些。” 钱亦尘扶额靠上床头:“就算有,那东西也不是烧水用的……厨房似乎是有热水的,鱼如水估计还在隔壁睡觉,灵力折损得厉害,当心吵醒他。封梵去打探消息了,还没回来。” “好,都听你的。”贺兰玖果然轻手轻脚地走出去,动作没有不灵活的地方,因为只有常人一半的重量,看上去似乎还轻盈不少。 门外知了在槐树上拼了命地乱叫,一片夏光明媚。三间木屋房顶都画着巨大的符咒,日光似乎只能照射,却无法带来全部温度,所以盛夏时屋内也不热。 贺兰玖从侧屋出来,进厨房时发现,和之前来过的几次比,这里的符咒又多了不少,屋顶开的天窗汇聚阳光,温度异常高,让正下方刻着法阵的灶台无须柴火也保持着高温。 鱼如水用储存灵力的刻阵玉符,鼓捣出了一个修真般的“太阳能——空调一体系统”,热水全天供应,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贺兰玖毫不怀疑,如果不是十几年前他伤了灵脉根基,只要勤快点,统一七曜宗都有可能。 茶壶里的水永远是半温状态,喝下时会让人微微出汗,又不至于太烫。 “怎么连点儿荤的都没有,什么破地方。”贺兰玖四下寻觅片刻,总算在笼屉找到热包子,拿了一碟,连同热茶放在托盘里。 …… 另一边,侧屋里。 钱亦尘听见厨房叮叮当当的声音,突然觉得一阵恐慌,掩饰地高声道:“贺兰玖,你先去给鱼如水送吃的吧,不用管我。” 院子不大,他在屋里喊,另一边肯定能听见。 “嗯?”制造噪音的贺兰玖动作一顿,“你不是说他正睡觉么?” 就算在睡觉,听见声音也该醒了,不过鱼如水的话……难说。 “从前天睡到现在,也该醒来吃饭了。”钱亦尘硬着头皮补充一句,听见脚步声往正屋而去,才多少松了口气,看向右臂。 他的右手,已经消失了。 并不是突然消失,刚才还长在身体上,只是从某一刻起变得极轻极透明,像蝉蜕,剩一层薄薄的壳,里头空空荡荡。 钱亦尘只是试探着捏了右手一下,那层壳就彻底破碎,在空气中散尽。 这就是分骨术的后果吗?身体会一点点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剩下魂魄的就是他了。 封梵付出七成身体去稳固妹妹的魂魄不散,剩下的用塑人泥填补。但贺兰玖明显不需要那么多,所以自己只失去了五成左右。 可一旦贺兰玖索取更多,他就会消失……贺兰玖不会刻意索取,这估计是他下意识的反噬。 “我给你拿了包子和热茶,都是挑褶子最均匀的,剩下不好看的全给鱼如水拿过去了。”贺兰玖献宝一样扯过小桌子,放下托盘凑上来。 居然这么快就回来了! 钱亦尘一惊,赶紧把被褥一层层往身上裹,遮住空荡荡的右臂:“包子是你做的吗?不是的话凭什么挑挑拣拣……” 然而再怎么转移话题,这个动作也没能瞒过去。 贺兰玖眯起眼睛,走过来一层层剥开伪装:“你藏什么呢?居然还敢反抗了!我看看……什么都没有啊……” “你先去吃饭,别管我!” 钱亦尘起初用左手拽着被子和他拼死抗争,最后单手的力气不敌他双手,拧成一团缠在身上的薄被扯了下来。 心跳的幅度一下赛过一下。 ……的确,什么异状都没有。 原本消失的右手就好端端长在那里,指尖略显青白,但修理的很干净。 “我……嘿嘿,我跟你闹着玩的。”钱亦尘那只手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僵硬地扯出一个笑容。 没有诡异的味道,也没有多余的东西。 即便如此,贺兰玖还是狐疑地看着他,确认绝对没有异常后才把吃的拿过来,随口说:“耽误了一会儿,鱼如水半醒不醒的,还让我喂他吃饭,我就喂了。” “那你……”钱亦尘心头升起不祥的预感。 他出去还没一盏茶的时间,总之喂饭绝对不够! 果然,下一刻鱼如水踢开房门,两颊鼓鼓地塞着五六个小笼包,含糊而悲愤地冲进来:“你不想要命了!” 贺兰玖把包子递给钱亦尘,自己默默地啃着另一个。 钱亦尘顺手接过,注意力还偷偷摸摸地落在右手上,灵活完整,果然回来了! 可当对上鱼如水的目光时,心里一凉。 好像……完全被他看透了。 不料下一刻,鱼如水却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把食物费力咽下:“封梵打探消息,应该这两天就能回,我让他伪装身份再去各大宗门看看,不过七曜宗都没动静,恐怕凶多吉少。” 钱亦尘没什么胃口,三口吃掉自己那个包子,双手都藏在被子里,插话道:“七曜宗是名门正派,同妖怪狭路相逢如果没有将其全歼,就是自己被全歼了。不过现在最糟糕的情况,是猎人盟会吧?” “……没错。”鱼如水难得严肃起来,“别忘了,盟会实际的控制者是石也雅,他公然背叛,说不定让整个盟会都归于妖怪麾下。” 连同蓝终将塑人泥和赤炣骗入时墟,又忽悠钱亦尘去引路……若说不是密谋已久,谁都不信。 贺兰玖不留情面地讽刺:“不是我说,之前那么久,你就没察觉到异样么?” “我和他认识的年头不比你的岁数小,石也雅带领下的猎人盟会至今未被宗门剿灭,他也绝不是庸人……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与妖孽为伍?!”鱼如水说着,自己都沉不住气。 反复念了数遍,才想起什么一般补充:“他如果倒戈,应该追溯到十几年前万妖窟回来的时候……” 十二年前,猎人盟会对万妖窟一战,死伤无数,也顺利将那个新崛起的异族盘踞地铲除,妖丹妖骨剥出无数,卖给宗门赚得盆满钵满。 回来后有件事,鱼如水起初没有留意,直到大掌事临阵倒戈的今天,才觉得不对。 “那段时间我被睡藤重伤,几乎没有清醒的时候,伤势终于好了一些,回盟会总部时,发现石也雅在看书,那种各地淘来的古籍,密密麻麻摆满一屋子。” 钱亦尘皱眉:“这有什么奇怪的?” “你没能和他交手所以不清楚,在盟会里,我重‘法术’,符咒法阵无一不精通,而他擅长的却是技巧,剑法不错,却很少看这种东西。” “时间对上了。”钱亦尘终于想通,被褥下的双手死死交握,“你们在万妖窟杀了大量妖怪,时墟在那时就被死气冲开过一次,石也雅进去后侥幸不死……” “遇到青丘。”鱼如水撑着昏沉的脑袋,“真是好大一盘棋,我看了那么多书,居然没有一本提到时墟和她有关系。倘若事先知道,只要知道一点……就绝对不会接近那里,让她重新出来。” 凡人都听说过姜子牙杀死妖妃妲己,商灭周兴,但修道之人听的版本,还要详细那么一点。九尾狐是杀不死的,于是太公望毁掉其身躯,将元神封存在了天地之间。 一旦解封,九尾狐积累千年的怨气会让她性格更加残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不比时墟的混沌外泄杀伤力小。 钱亦尘想起那日见过的少女模样的妖狐,不禁问:“有那么棘手吗?” “最根本的一点。”鱼如水缓缓道,“——青丘,不是妖怪。” 第68章 狐生九尾,是为瑞兽。 与白泽、麒麟一般,都是盛世才会出现的…… “吉祥物?”钱亦尘不确定地打断鱼如水,“我近距离接触过青丘,她身上妖怪的味道很重,绝对不可能是其他东西。” 鱼如水摇头道:“气息并不是决定身份的条件,你看贺兰玖,最初我不也没认出来他是妖怪么。盟会的书库里有一本坐化散仙的手记,我在那里面读到过关于九尾狐的记载,最近的一些事能够证明,那位散仙前辈说的才是真的。” 青丘由天地间离散的灵气孕育而出,本体即是纯灵构成,“九尾狐”的姿态只是她希望自己成为的样子,换言之,除了妖狐,她想让自己化形为或者臭鼬或瓢虫其实也没问题…… 元神即为天地之灵的一部分,只要这个世界还有灵气存在……她的元神就永远不会消失! 修道者哪怕用灵丹妙药使断肢再生,对于元神这唯一的存在也是小心保护,三魂七魄少了一丁点都无法再生。 “天地生万物,九尾狐是天地的一部分,所以她想要重塑身体,需要的并不只有赤炣作为原料,还必须得到塑人泥……不然,你以为什么东西的元神都能与时墟融为一体吗?” 在永恒的混沌中,元神不断被吞噬重组,直至千年。 那么青丘,应该就是最可怕的终极反派了吧?打到她后全篇结束,主角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而那些拦路的二三小角色,包括贺兰玖在内……都会被遗忘。 钱亦尘想了很久,嘴角沉重地弯起,“我明白了。” …… 时光飞逝,在郊外木屋里的休养生活,非常平静。 而钱亦尘最近总是怏怏的,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的样子,只是问问鱼如水最近发生了什么。 意料之中的,盟会猎人多半投入青丘门下,一干正道修士正在苦苦作战。 封梵在外奔波对抗,虽然“前猎人”的身份让他很难融入正统,但毕竟有实力,所以混得风生水起,似乎之前由于钱亦尘来到这个世界没能出的风头,在这时候一并展现出来了。 一只纸鹤,乘着午后的阳光飞向院落,停在钱亦尘的掌心。 “花聆已从蓝终手上救回,妖怪已在七曜宗山下盘踞。” 展开纸鹤,只能看到这句简短的话,能让人想起封梵惯常的沉默样子。 钱亦尘露出了然的表情,在蜀州时,他从蓝终那里好不容易逃出来,闻到的紫藤花香气果然不是假的。 如果当时能够搜寻一番,就能找到花聆了吧? 可惜他不是主角,当时就算留下,似乎也没什么能把人救出来的计划。 要怎么回信呢? 告诉他这里一切安好,已经在寻找能够彻底消灭青丘的方法,希望同志们在前线挺住? 对了,鱼如水还说,要帮忙留意七曜宗新入门的一个弟子。他懒得写字,所以让自己代劳。 钱亦尘站在院子里,重新拿了张纸,无笔无墨,以指尖在上面书写,墨色的字便一个个出现。 “唰……” 背面描绘着符文的纸张,打着旋儿从空气中落下去。 钱亦尘低头看着,却不着急捡起来。 毕竟他的手已经消失了。 这一次没有惶恐,习惯了身体时不时的缺少一部分,钱亦尘已经能耐心地等待双手恢复正常。 “你……怎么了?” 身后却传来极度震惊的声音! “啊,贺兰玖,我就是……不不,你先听我说!”钱亦尘转身,空荡荡的袖子荡出弧线。 “身体怎么会消失?纸鹤上附有法术?!”贺兰玖没法拉他的手,试着伸手臂揽住他腰部。 钱亦尘这才发觉事态严重,忙不迭向后退,脚下一空,竟然不由自主地倒下去! 左腿……左腿竟然也…… 贺兰玖眼疾手快地拉住他,感受到的人体重量轻到可怕:“是不是因为分骨?” “……”钱亦尘仰躺着望向天空,试图用沉默回避问题。 身体时不时地消失,他已经习惯了。真男人,绝不低头! ……只是,比较担心会让贺兰玖看见消失的那一幕,既然有了做人的机会,他还是希望那个人无忧无虑对什么都不上心,就像从前那般。 还好,次数多了,他已经发现消失前都会有征兆,身体会古怪地越来越轻,然后找借口支开贺兰玖或者拿东西把露出来的部位遮一遮,总能蒙混过关。 到了晚上,作为人类贺兰玖是要休息的,睡得还挺沉,完全不需要担心会被发现。 而这个时候……他不是也在午休么! “以为不说话我就拿你没办法了?这些天你总是用莫名其妙的话题把我支开一阵,明明天气不冷也总是穿的很厚,睡觉居然还不脱衣服……就是在隐瞒这个?!”贺兰玖用力掐住钱亦尘下巴,强迫他注视自己。 钱亦尘挤出个笑容,调侃道:“我认为,像你这样每天晚上都脱得一丝不.挂躺在我身边,才是脑子有问题。” “睡都睡过了,还怕什么——别想转移话题!”贺兰玖半抱着他放在院中的木塌上,觉得手里的重量并不比一只猫沉多少。 “刚刚封梵传回了消息,你要不要看看?虽然写的简短,但你可以多看几遍。还有,晚上想吃什么,或者去城中你喜欢的酒楼也行。”钱亦尘反抗无能,后背撞上坚硬的木塌,疼得嘘了口气。 贺兰玖压抑不住的愤怒冲散理智,露出危险而艳丽笑容,手指慢慢下滑,捏住了他的脖颈:“诶,你说啊,为什么瞒着我?” 哪怕有了人的身体和魂魄,性格依旧是妖怪,毫无耐性,而且残忍。 下一刻掐着脖子的手继续下滑,软绵绵的抚过钱亦尘胸口,贺兰玖把侧脸贴上去:“求你了,有什么事和我说清楚好不好。我察觉到你最近不对劲,可没有诅咒或其他法术的痕迹,鱼如水也没有异常反应……总觉得是自己在疑神疑鬼,也不能找你求证。我已经失去赤炣的身体,没办法明朝秋毫,如果你被谁打伤……” 软硬兼施,必要时充分发挥魅力,声音里带着不安的颤抖,不会妖化的他看起来居然有那么点楚楚可怜的感觉。 而贺兰玖,是真的不安了。 以他对人类的了解,早在恢复精力的第一时间去剿灭青丘,哪怕因为分出一半身体行动不便,也会在后方为封梵加油助威、出谋划策。 为什么? 为什么现在对一切事情都提不起兴趣,反而有心思考虑晚饭去哪家馆子? 反而有心思……对他好了? 贺兰玖并非受虐狂,受不了别人对他好,只是觉得钱亦尘不太会直白地把温柔表现出来。 而现在的种种表现,就像是……交待后事一样! 钱亦尘从一开始就觉得,贺兰玖要是扔进宫里,凭这张脸当不成皇后,至少也能混个绝世妖妃。 他望着头顶万里无云的晴朗天空,缓缓开口。 “……鱼如水从一开始就告诫,你很有可能会夺走我的全部身体,现在应该只是一点后遗症,不疼,但说不害怕也是假的,前几天我整夜都在担心自己会在梦中彻底消失,所以没怎么睡过觉……不过观察你的睡相还挺有意思,你会打呼噜。” 贺兰玖下意识反驳:“我没有。” “你之前有点动静就醒了,一直没睡熟过。真睡着了会把头埋在枕头下面,或者埋在我颈窝里打小呼噜。” 比较遗憾的是没法录音,没法留下证据给他听,也不知道以鱼如水的懒劲儿,能不能鼓捣出类似的法器? 说话间,钱亦尘消失的双手慢慢恢复,活动一下,五指依旧灵敏。 “为什么,我今天才知道呢……”贺兰玖轻轻叹气,不知在指哪件事。 钱亦尘不以为然道:“去把信纸捡起来吧,我还要给封梵回消息呢。” 贺兰玖顺从地低头,将东西放进他怀里,在旁边看了片刻,突然发觉被一道目光注视着。 ——鱼如水在主屋里,隔着窗子颇有兴致地望向院中。 “你在这里等一会儿,我找他说些事。不要随意走动,如果消失的是腿脚会摔伤,等我抱你回去。天很热,不用故意隐藏了。”贺兰玖帮他把衣襟扯开了一些,想想又觉得不妥,“还是多穿点吧,毕竟早晚都冷,免得生病。” “你就算问他也没用的。”钱亦尘态度凉凉的,继续在纸上写字。 贺兰玖转身离开,有了身体也不会好好开门,咣当一声把主屋的柴门踢开。 “干什么干什么。”鱼如水躺在床上,手边放着一摞未完成的法阵,“兴师问罪吗?” 贺兰玖反手关门,直接进入正题:“你早就知道他在时不时消失?” “怎么说呢,他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早就知道,而只有你蒙在鼓里,今天才知道。”鱼如水头也不抬,却泄露心绪的画废了一张符,干脆把整张黄表纸揉成一团丢掉,“路是他自己选的,他不后悔,可担心说了以后我会切断法术,到那时你就真的无处容身了。” “仅仅因为这点……”贺兰玖背靠柴门垂下眼睛,“能够重塑身体的法术,绝对不止分骨吧?” “你灌给他的那滴血不能分离,这世上如果没有你血亲的话,不能另外找个人用这个法术。而除此之外,媲美赤炣的妖体也难找,所以用妖怪寄魂的方法也不行。你的魂魄已经浸染妖气,所以正道的一切法器还派不上用场,倒霉啊。” 鱼如水没有半分感伤意味地叹气,又看了一眼窗外,“或者换个思路,你把钱亦尘的躯壳彻底夺过来,我将他炼化到死物上,制成傀儡。” 连自我意识都不具备的傀儡? 贺兰玖厌恶地深深皱眉:“你再说一遍试试。” 鱼如水拿了毛笔沾满朱砂,冷哼一声:“又要吵架?真是的,这种翻脸比翻书快的脾气,除了他谁还受得了你。再提醒一下,你现在可是凡人之躯,我单手就能把你吊起来打哦。” “是么?”贺兰玖完全不受威胁,阴森森地一笑,掌心间的古老文字流过暗光。 ——仓颉字?! 鱼如水震惊地摔了笔:“凡凡凡人的那个驭灵术?……你和他用一具身体,连这个也拿过来了?哈,也对,连赤炣的遗骸都能使用的人,还真是不容小觑。” 钱亦尘是没大事绝不用法术的性格,不触及原则很少发火,贺兰玖却不一定,不管别人招不招惹,他都是会主动挑事的。 “那你就操纵驭灵术揍我一顿出气,看看在那之后,钱亦尘会不会从世上消失?”鱼如水懒得捡笔,大大咧咧地躺在床上,反正也静不下心了。 贺兰玖一下子老实起来,笑得温和而虚伪,重复问道:“我的道德观念趋近于无,所以……不管什么伤天害理的手段,有没有能保住他的?” 当然有,只要用足够多的命去填,逆转天道也不是没可能。但这种实话绝不能说出来,否则钱亦尘会积极为民除害的。 “我的分骨术就好似一块糕饼两个人分,一个人少了另一个人就多。不过现在的情况,是你的魂魄太过强大,把所有东西都抢来了。”鱼如水抬眼,目光锐利,“对你来说,是本能和理智的厮杀。心里拼命告诫自己要留住钱亦尘,但意识不到的本能,却每时每刻地都在告诉你,还不够。” ……全都抢过来吧,夺走他的躯壳,当一个人类,用驭灵术凌驾修士之上。 他视线飘远,喃喃道:“已经过去了这么久……本能快忍耐到极限了吧?你会失控的,我早就知道。他也知道,但是不在乎。” 贺兰玖身体重重一颤。 鱼如水又说:“过两天我要出一趟远门,不能总在这里等消息。你们就别跟着了,整天唉声叹气生离死别的,我看着心烦。” …… 与钱亦尘突然温柔地性格对比明显的是,贺兰玖的恶劣没有丝毫收敛。 刚到掌灯时分,就兴致盎然地把钱亦尘拖上床,动作激烈到让角落的油灯光芒摇曳。 “不要以为主人走了就能为所欲为!”钱亦尘一身正直不屈,指着胸口的法阵,“而且,我现在未必比你弱。” 贺兰玖扯他衣襟的手一松,以柔克刚地依偎上去:“只是看你最近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想哄你开心。” “喂……”钱亦尘脸颊开始泛红,咳嗽两声解释,“我是……觉得自己忙活了这么久,才刚和终极反派见上一面,又搞成了这个样子,想继续拯救苍生也不行了。不过没关系,拯救不了世界,我还可以救你。” 贺兰玖对这个回答相当满意,大胆地搂住他的肩膀——然后立刻察觉到了异常。 钱亦尘的身体没有那部分消失,只是变轻了。 就像春日的蝉蜕,皮肤下血肉尽失,呈现出薄到透明的质感…… 钱亦尘还一无所知,遗憾地抿抿嘴,又带着长辈式地老气横秋道:“幸好你没和那群妖怪混在一起,如果……嗯,我是说如果哪天我消失了,也不准投靠他们啊。” 贺兰玖心里一阵恐慌,难道本能战胜理智的时刻,就是现在? 为什么是现在! 他硬撑起一个笑容,郑重点头:“嗯,你死之后我就占山为王,每年下山一次,去周边村落里吃个小孩儿。” 钱亦尘摇头:“不行,你这样会招来正义修士剿灭的。” “——来的人是你吗?” 这个问题有点尖锐,钱亦尘没法回答。 身体古怪地轻成这样,大概要被完全吸收掉了吧?他不觉得疼,只是还有很多话没来得及说,有些遗憾。 贺兰玖抱住他的手开始颤抖,深深吸气后故作轻松:“诶,你知道吧,我是没有小时候的。曾经很羡慕凡人家的小孩子,可以抢大人的东西,不给就尽情哭闹。” 钱亦尘挑眉质问:“为什么当个小孩的体现是哭闹和抢别人东西?而且你现在好像没少做这种事……” “没办法,谁让我是个坏人呢。” “我好像可以加速结束分骨术,把躯壳全部给你,到时候你终于可以成为人类,又会仓颉字,没人能欺负你的。” 贺兰玖几乎崩溃地阻止他继续说下去:“不!不要……别这么做。” 钱亦尘眨眨眼,残忍地继续这个话题:“如果我消失,应该会直接归于地府吧?” 没有等到回答,在话音落下的瞬间,薄至透明的身体已经破碎! 喀啦—— 晚秋时敲碎河面上刚冻结的薄冰,就是这个声音。 “那种感觉,是……”贺兰玖哽咽低语,抱着空荡荡的衣服。 是幼年时被抽出的魂魄,终于让妖身化为人形,坐在原地的婴儿满目茫然无助,只能对着这个陌生世界嚎啕大哭。 只能嚎啕大哭。 …… 银白色,像朵未开的花。 所有人的魂魄都是这个样子。 贺兰玖望着悬浮在空中的那抹银色,突然觉得,就算面前有无数魂魄,他也能一眼认出哪个是钱亦尘。 那个人是完全不一样的。 “但为什么……还是成了这个样子呢……” 贺兰玖颤抖着低头,死死抱着衣服不松手。 恍惚间,好像还听见了别人的声音。 “看什么看,再看就真的去地府投胎啦!幸好我出门没带着你们,不然真是闹心都闹死了。” 第69章 似乎全世界就只剩他留下的这件衣服,贺兰玖抓到五指泛白,几乎在布料上留下一个洞。 “不会真的受刺激过大,傻了吧?”鱼如水在门口皱眉,没有贸然接近。 贺兰玖听见声音,缓缓抬起头望过来。 浸透妖气的魂魄让那张脸虽然有温度,看起来却依旧苍白。 啊……是修士呢…… 这种受过重创灵力低微的身体不是最佳选择,但钱亦尘只要稍加修炼,应该就能成功夺舍。 但那个人应该不会同意吧?他留下这具身体,绝对不会同意自己做出这种事。 不行,管不了许多了!再耽搁下去,钱亦尘不是魂归地府就是成为厉鬼,和那种天人永隔的结局相比,死几个外人又算什么。 “没良心的。”鱼如水在他脸上看出起起伏伏的杀意,翻着白眼向后退了几步,“我大概能猜出来你在想什么,杀了我给钱亦尘寄魂吗?” 他的魂力和没修炼过的凡人不是一个层次,如果使用驭灵术,大概方圆几百里的游散灵气都会被召集过来……真棘手啊。 “我不知道……”贺兰玖迷茫地摇头,居然没有动手的想法,温柔地注视钱亦尘的魂魄,“但我清楚,他把身体让出来,不是要我做这种事情。” “还算有点人性。”鱼如水卷起短打的袖子,像个刚下田回来的农户,掌心翻转却露出一朵闪着荧光的莲花,“不枉我费了老大力气从盟会把东西拿回来。先说好,不是受你威胁,而是为了他。” 贺兰玖死拽着衣服的力气一松,擦去眼角的湿润:“他能回来吗?” “你之前答应开时墟,条件是给你一件护魂法器,虽然没想到时墟内困住的是青丘,但这不是你的问题,对我来说交易仍然有效。”鱼如水摊开掌心,铜钱大小的十二辦莲花飞向钱亦尘的魂魄,“镇命莲,虽然不能重塑身体,但可以保证他滞留在人间又无躯壳的这段时日,不会沦为厉鬼。” 淡淡的暖色光芒顿时笼罩房间,带着让人安心的温度。光芒中似乎能看到钱亦尘闭目沉睡的身影,紧接着落入莲花蕊中,花瓣随即紧紧闭合,散发出浅金色光晕。 贺兰玖小心地捧住那朵镇命莲花,想起什么突然松手,任由它悬在空中。 鱼如水补充道:“放心,你身上的妖气无法干扰他,随身揣着吧——反正你也不会允许放在别的地方。” 贺兰玖重新将它握在手里,自言自语:“……太轻了。” 完全没有作为人时抱在怀里的安心手感,轻得仿佛略一用力就能捏碎。 如果强行留在人世,没有修为的钱亦尘还会醒来吗?还能和他说话吗? “我已经重新得到身体,没有留在这里的必要了。”贺兰玖静静走下床,将镇命莲花放入怀中,垂头收拾两人的行李。 他以前从没做过这种事,不太会打理自己,没人帮忙束起就永远散着一头长发。但从某一刻开始,会注视钱亦尘处理这些琐碎的小事……然后不知不觉记住了。 连自己都感到惊讶,明明只是个凡人而已,为什么会带来如此深的影响呢? “你现在用的是人身了,不能再靠吞噬厉鬼和妖元生活。”鱼如水看了他半晌,直到所有不属于这个房间的东西都收进了那个包裹里,才开口,“我留不住你,也没有办法为他重塑身体,不过吃点东西再走吧。” 他其实没打算留住贺兰玖,毕竟在很多年之前,把这个妖怪当做受伤的凡人拖回家里照料,那人临行前也只说了句“没有留在这里的必要”。 再然后眼角妖异的红纹爬满半张脸,汹涌的妖气让他都觉得震惊。 “哦。”贺兰玖这次却冷淡地应了一声,自行钻进了厨房。 能体会到正常人的冷暖和饥饿,他本来没放在心上,但想到这不是自己的身体,又觉得有照顾好的必要。 以鱼如水的懒惰,修炼辟谷术纯粹是为了省下吃饭的时间睡觉,也就是近几年体质不好才会用食物补充,平常是不怎么做饭的——再说风水宝地入门时只考验弟子的性格够不够古怪,不考厨艺。 所以,贺兰玖钻进厨房后,看到的虽然是热灶,却没找出任何能吃的东西。 没办法,那就自己做吧。尽管啃生的才比较符合他的口味,但这么吃估计得生病。 “正好,反正你要离开了,也给我做一份吃的吧。”鱼如水没跟过来看热闹,理所应当地躺在床上休息,“盟会还在石也雅的控制下,我潜进去一趟不容易。对了,接下来我要回师门一趟,如果你有需要帮忙的地方,直接送信到风水宝地。” 贺兰玖完整地听见他的话,却没时间应声。 做饭嘛,就是把生食扔进热锅里然后等待的过程,只要充分发挥想象力和耐心,绝对不难。 毕竟钱亦尘作为唯一需要吃饭睡觉的人类,鼓捣出的东西算不上珍馐,入口也是可以的。 记得那时候,他干劲满满,以炼丹的架势翻炒一锅米饭,扭头说:“不要小看宅男的生存技能啊!我还会画本子呢你信吗……” 而现在,贺兰玖面无表情地单手打了个鸡蛋进锅里,完全没有饥肠辘辘时对食物的期待。 “滋滋……” 热油将蛋白凝固,色泽逐渐金黄,边缘冒出细小的油泡。 “真的很复杂啊……”贺兰玖盯了半天油锅,很无力地叹气,“要怎么翻面,才会不弄破蛋黄呢?” 这应该是他第一次不用狐火烧东西,说不上味道好坏,反正最后做熟了,还热热闹闹地摆了一桌子。 贺兰玖一直在盛饭,吃到连泪水都从眼眶中挤出来才放下筷子,问那具身体:“你吃饱了么?你还饿不饿?” …… 七曜宗占据整条灵气充沛的山脉,最好的那座山顶端修建了宗门大殿,但如今,蒸腾的妖气冲天而起,几乎将恢弘的建筑彻底遮蔽。 而山脚也不复以往翠色盎然,土地仿佛被野兽撕咬过一般,呈现出一道又一道的赤黄龟裂。 “蓝终在带人攻山,你不去看,果然如传言中那般胆小呢。”少女赤脚走过坚硬土地,过于宽大的长袍裹不住双肩,显出几分刚睡醒的娇俏可爱。 事实上,青丘也真的刚刚睡醒。 “妲己……九尾狐……啊,青、青丘大人!”枯蓉听见身后传来的声音吓了一跳,看见她的发饰连连后退,“请,请不要靠近我!” 青丘一头乌发用鲜艳的桃花枝挽起,衬得碧色双瞳愈发剔透:“你在害怕什么?” 话音未落,旱魃所担忧的那个结果已经呈现出来。 在青丘靠近的同时,那枝桃花瞬间枯萎,鲜妍的粉色变成一文不值干巴巴的碎屑,从枝头落下。 枯萎,这是旱魃与生俱来的能力。曾在蚩尤之战时发挥过全部的力量,也因此由神女坠入凡世。 凡人并不欢迎无法控制的枯萎之力,女魃被驱逐得无处藏身,只能住在极西的赤地,整日看的是昏黄沙暴。 “我……对不起!”枯蓉扬起衣袖遮面,不好意思地退出几步,身后草木悉数枯萎。 青丘微微一笑,并不很在意:“真高兴你还记得我叫什么,在那么多的名字里,我还是最喜欢现在这个。知道吗,当年我从天地中脱胎而出,化形的地方,就在青丘。” 枯蓉为她话里温柔触动,谨慎地放下手:“您的发饰被我毁掉了,不生气吗?” 青丘仰头看着略高一些的女魃,却问:“你后悔吗?” 失去神力,坠入凡间,后悔吗? 枯蓉怔怔地盯着那双碧色眼瞳,像被一只轻柔的手抚过心口,所有不满委屈喜悦骄傲,同时传递到那双眼睛里。 “啊,即使这样,也不后悔?”青丘绽放出了然地微笑。 传言果然不假,只要和她对视一眼,再深的秘密都会被掏出来。 枯蓉受惊的抱住头喃喃:“对、对不起!我甘愿归入您麾下,本来就不该再留着帮助凡人的念头……” “不要紧。”青丘摇头,把她的手拉下来,明明如此年轻却带着长辈的宽厚,“蓝终曾有千年修为,师从先天大道化身的玉清天尊,随我在殷商胡闹一场,最后也说了这三个字,不后悔。” “所以我也不曾负他,哪怕战败死去,也有办法让他以人魂入妖身,继续活在世上。长长久久,千年万年,只要我还存在,他就不会死去。” 枯蓉疑惑地皱眉,为少女眼中的笃定和光彩臣服:“您是……为什么呢?” “我?我只是见过了太多‘后悔’而已。你凝视凡界的时间不比我短,见证沧海桑田后,你说,这世上有没有不变的东西?”青丘说着,从头上拔下那枝枯萎的桃花,“不要恐惧你的力量,接受它,陪我再去找找不变的东西吧。” 花枝被纤长的指尖轻柔拂过,竟然重新绽放颜色,顶端一朵桃花开得正艳,居然没有因为旱魃的力量凋谢! “这枝桃花能阻断你的火之灵,戴上它,去江南水乡,去你喜欢的地方看看吧,我知道你一直很想的。”青丘踮起脚,指尖一扬,枯蓉的发丝如有生命般依附在桃枝上,很快挽成漂亮的发髻。 枯蓉飞快地笑了下,才觉得自己过分轻松,急忙道:“大人,现在不是攻下七曜宗才要紧么,我不能擅自离开。” 青丘眯起洞悉一切的鲜碧瞳仁:“不用担心,我有客人上门了,他会帮忙的。” 第70章 反叛 “我是来要塑人泥的。” 赤色的身影慢慢从密林深处出现,带着惯常的浅淡笑意。 只是和从前相比,那个浅笑带了几分落寞的味道。 青丘挥挥手让女魃离开,以她为中心,龟裂土地渐渐合拢,连青草都重新生长出来。 “少女果然还是和鲜花比较般配嘛。”青丘赤脚在野花丛间蹦蹦跳跳,漫不经心地望向旁边,“上来就直奔正题,可不是一位好客人的做法啊,你们凡人不是很擅长拐弯抹角那一套吗?” 贺兰玖摘掉发丝间的一片树叶丢下,踩着它继续向前:“很可惜,我又不是人,也不是客人,所以就直来直去了。给我塑人泥,以后我任你差遣,绝无怨言。” “不是人了吗?这种说法真是残忍……明明已经有人腾出自己的位置,来让你活下去。”青丘迎风而立,眯起碧色眼瞳轻笑,“啊呀,对了!你已经不再是赤炣,能为我做什么?” 话音未落,万里无云的晴空突然阴云密布! 跃动的五行之灵从四面八方用来,在青丘头顶汇聚成一道银亮闪电,似乎下一刻就要向她劈来! “这样,足够为你效劳吗?”贺兰玖轻声询问,垂头看着掌心流转浮现的仓颉字。 青丘傲慢地微微仰头,指尖一弹,头顶天罚一样的惊雷被灵力驱散:“……还不够。你活着为我所用,死后将魂魄献出来,生生世世供我差遣,我就答应你。” 贺兰玖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认真地和她对视:“好啊。” 只要看一眼青丘那双独特的眼睛,心里再深的秘密也会被她挖出来。 但那种感觉并不让人讨厌,反而有种被理解的轻松…… 具备这种能力的青丘,当然知道他没有说谎。 赤足的少女将碎发撩到耳后,俯身在草丛里摘下浅蓝的野花:“那我不要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贺兰玖终于动怒,脸色阴沉下去,乌色长发无风自动,杀气一丝丝晕染到空气中。 天空似乎又要出现扭曲的异象! “旁人不假思索就拿出来的东西,我从来不要。”青丘将野花簪到鬓边,说的理所当然,“只有那种需要反复考量,最后痛不欲生送到我手上的东西,才是最好的。” “那你到底想要什么?”贺兰玖心底闪过不祥的预感。 他的视线还没有从青丘眸子上移开,所以一闪而过的念头也被读取。 “放心放心,我知道你要塑人泥是给某个人重塑身体,所以交易条件不会和他有关。嗯……到底要什么好呢?”青丘轻轻走过来,经行之处铺满翠草野花。 明明可以御风而起,却偏偏选择更耗费灵力的方式。 贺兰玖耐心仅将耗尽:“你最好快点想。” 清爽不寒的风从远处吹来,带着一阵阵血腥气。 青丘一拍掌心,确定了想要的东西:“在我提要求之前,你先表示诚意吧。虽然猎人盟会现在已经归顺于我,但听说你和某些特别难缠的修士还有联系,而且之前拒绝了蓝终的邀请……这附近有个不听话的修士,去杀了他当做投名状,好吗?” “等我一盏茶的时间。”贺兰玖立刻转身离开,微风拥着衣袍猎猎作响,很快消失在山林深处。 他耽搁不起了。 哪怕钱亦尘在镇命莲花里安然沉睡,看不到他的每个时辰,都觉得心脏在被灼烧。 那种感觉比寄魂在妖身时更加痛苦,而且完全无法纾解。 ……在风水宝地掌门的掐算中,他早应该死去,或许这是无法改变的命运? 贺兰玖循着血腥味一路前行,若说最初来找青丘时还带着彷徨,那么现在则是完全坚定。 逆天的人那么多,也不在乎多他一个。 只要钱亦尘能够回来,就好了。他只求这件事,如果老天不同意,那么就逼着命运点头! 脚下是一条小溪,溪水泛红,一缕一缕地晕染开上游的血迹。 贺兰玖垂眸看了一眼浅红的溪水,顺着声音找过去。 有个全身裹在黑袍下的男人,将佩剑放在旁边,鲜血淋漓的手从灵兽腹中挖出内丹。虽说是修士,但魂魄有溃散迹象,明显已经入魔。 贺兰玖盯着他想了片刻,才意识到这个人他曾经见过。 “不过,你叫什么来着?” 健壮的男人正砸开一只幼鹿的颅骨,把那点鹿茸整只挖出来。 抹掉下巴的血迹,抬头发现有人,立刻戒备地退出几步:“你……你现在已经完全是凡人了?!哈哈哈,还记得我吗?青丘大人可是马上就把七曜宗赶尽杀绝了,现在求饶,说不定我还能不为难你。” 对了,在青州时那个出现在当铺里的男人,体格结实,名字叫丁彧来着? 贺兰玖嘲讽地弯起嘴角:“可惜,你的青丘大人让我过来解决你,拿个投名状回去。” “你……你胡说什么!我可是从一开始就投靠了蓝终的,连盟会的密信都交出去了,她断然不会……”丁彧眼底一抹浓重的黑色,衬得眼白愈发明显。 在他身后横陈着无数灵兽尸体,似乎之前是七曜宗饲喂的,从死状来看,的确把猎人盟会的精神发挥到了极致,剥皮拆骨,拿走了尸体上全部有价值的东西。 “估计因为你的主子同样化形为兽,看你这么做有些于心不忍吧。”贺兰玖突然觉得青丘叫他过来的决定很正确,甚至因此心情愉悦几分。 丁彧回头看了一眼堆叠的灵兽尸体,起身咬牙道:“畜生就是畜生,杀了有何不可?” “对啊,畜生就是畜生。” 下一刻,贺兰玖已经出现在他身侧,失去兽爪覆盖的五指仍然锐利,瞬间穿过他的心房!“杀了有何不可?” …… 方才杂色野花盛开的山林,出现一间凉亭,带着法术构成的痕迹,突兀地坐落在草地上。 但想到在凉亭里喝茶的人是谁,又觉得这一切都顺理成章。 “很好很好,果然不到一盏茶的时间。”青丘坐在宽大的太师椅上,小腿悬在空中晃来晃去,手里捧着的茶盏还是半满。 贺兰玖指尖一引,从脚边的草丛里翻涌出细密水珠,将右手残留的血迹清洗干净。 “要不要再把衣服洗洗?”青丘将碧色薄胎的茶盏放在桌上,很好心地建议。 贺兰玖靠在凉亭支柱上,斜了眼她身后侍奉的蓝终:“要你的手下给我洗吗?好啊,浆洗三遍,用月华蒸干,日光会让我头疼。” “这可不行,蓝终刚打伤七曜宗的宗主,让他歇一歇。不过还有一件事,我忘了告诉你……”青丘没有半分不悦,反而笑得愈发得意,“世间最后的塑人泥在凤麟洲,你求错人了,哈哈哈哈!” 白跑了一趟,生气吗? 浅粉嘴唇配上过分夸张的笑容,现在青丘看起来是个十足的妖物。 “我清楚。” 贺兰玖非常平静,打断她毫不优雅的狂笑:“但我也知道,如果你想要什么东西,没有人能保住它。塑人泥你迟早会拿回来,与其去闯凤麟洲,不如先得到你的保障。” 青丘的表情立刻收敛,笑声停得相当突兀:“……哦,你不生气啊。” 挫败感在脸上一闪而过,她又换上少女般天真的表情,赞赏地点点头:“不过不错,除了我们家蓝终以外,你大概是第三个真正清楚我的实力的人。知道之前七曜宗宗主在说什么吗?下贱妖物,不自量力……哈哈哈,老巢都快被我轰没了,居然还在叫嚣?” 九尾狐,妲己,妖妃……从天地间孕育而出后,她有无数个名字,却很少有人从名字里看到她的可怕。 青丘是凡间灵气孕育的生命,是天地之灵本身。元神不死不灭,只要世间还有一丝灵气存在,就绝对不会死。 “在时墟里待了一千年,又让我学会了‘回溯’的能力,只要看着你的眼睛,就能看到你从诞生以来的所有记忆……” 青丘站起来,背着手灵巧地转了一圈,“之前意志不坚定,所以我也很难读懂你的心。此刻终于明白,我最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了。” “快说。”贺兰玖面无表情地催促。 怀里的镇命莲花,在狠狠地灼烧他的皮肤。 钱亦尘知道现在发生的事,在不满吗? 青丘掷地有声道:“我要你去攻下七曜宗,同时钱亦尘重塑身体,出现在你面前。” “——你为了他供我差遣,坏事做尽,他却因此怨你恨你。不,以钱亦尘的性格,不会怨恨旁人,反而会自责,而你那时候会怀疑,是不是不要唤醒他比较好?还是洗去他的记忆比较好?或者炼成傀儡?不过那样一来,钱亦尘还是钱亦尘吗?……在反复的自我质疑中痛苦沉沦,不觉得很有趣么?那时候,你们的执念羁绊,还是不变的吗?” 贺兰玖歪了歪头,柔和的眼波扫过她兴奋的脸:“我只觉得你脑子有问题。” 青丘揉着后脑,露出不好意思地羞涩笑容:“当你尝遍世间美酒以后,就会觉得喝点毒.药也不错了。” 第71章 七曜宗,天下首屈一指的仙门,最近却有点不太平。从空中望下去,能看到灵脉一点点被深色的妖气浸染。 还能隐约发现在妖气间穿梭的灵剑光影,不过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少。 原因无他,只因为青丘想坐坐象征宗主身份的玉石椅,而现任宗主比较小气,宁死不从罢了。 …… “喀喀……” 七曜宗比字辈弟子的最后一柄灵剑,在贺兰玖脚下断成两截。 “还有谁要打?”贺兰玖随意将断剑踢到一旁,笑得愈发肆无忌惮,“第一仙门已经失守,连宗主都因伤闭关了,真是有趣。我记得你们当中的某位,从前还找过我麻烦来着?” 穿着素色弟子服的七曜宗门人,在他肆意邪恶的笑容下目光齐齐一缩,却没有一个人后退! 贺兰玖表情不变,肃金之灵夹着地上的断剑直直向前,掠过一众小角色,一左一右贯穿比字辈大弟子的肩胛骨,带起阵风将其钉在远处的石柱上。 血花四溅! “师兄!” “妖孽,尔竟敢如此!” 五色的天地之灵在贺兰玖身后凝聚,让模样比妖化时更加艳丽,打了个呵欠却不听叫嚣。 神情稍显稚嫩的弟子,意志已经被接连不断的战斗和伤亡动摇,忍不住哆嗦了下。 恐惧是会传染的情绪,有一个人害怕,那么接下来就好办多了。 在他不带任何感情的冰冷视线下,反抗的修士一个接一个后退,刚才列阵以待的包围圈越来越大,溃不成军。 “还有谁呢?”贺兰玖抹掉侧脸的一滴干血,弥漫的杀气和血腥,渐渐遮住眼前钱亦尘的虚像。 “——还有我!!” 雄浑沉厚的声音穿云裂石,炸开逐渐笼罩贺兰玖意识的迷雾。 贺兰玖如梦初醒,定了定心神望向出现在半空的长者:“这不是宗主吗?怎么,您不疗伤啦?” 七曜宗宗主刻清风,年过百岁而须发乌黑,不显半分颓相:“有些东西虽然得到人身,也不过是另一个妖孽罢了。既然敢叫嚣,贫道就来应战!” 他的武器并非利剑,而是柔软的拂尘。 贺兰玖猛退数丈,拂尘依旧擦着侧脸而过,留下丝丝血痕。 “宗主小心,这妖孽会聚集五行灵气!” “宗主!弟子们列十九困阵助你,摆阵。” 贺兰玖舔掉流淌至嘴角的血液,狰狞地冲向刻清风:“一辈子连宗门都没出过的小鸟崽子,见到大人到场就高兴了喳喳直叫吗?!以为有人会来撑腰,天真!” “妖孽,休得多言。”刻清风一丝不苟的发髻被灵压冲散,拂尘随意甩过的痕迹即为法阵,隔开猛烈的攻击。 贺兰玖眼前莹白一片,是被卷入了拂尘之中。 不止露出来的手脚,连衣服下的每一寸皮肤都被狠狠扫过,留下细密如丝的血痕。但最可怕的地方在于,那种伤害直接抽进了他的骨髓里,刮得魂魄都在疼痛。 “师尊,杀了他!” “杀了他,为师兄报仇!” 贺兰玖隐隐听见拂尘天网外的声音,右手五指并拢成刀,汇聚灵气后瞬间割断拂尘。 重新出现的妖狐,站在铺天盖地落下的银丝之间,颔首:“如果这是我的身体,那么或许还能陪您多过几招,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刻清风立刻掐指念诀,一口心血无法阻挡地喷出来!“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广修浩劫,证吾神通……” “老家伙,现在想着吐血求饶,太晚了。”贺兰玖杀气腾腾地向前,试图清扫拦在宗主玉位前的路障,这才发现气氛不对劲。 以刻清风的那口心血为中心,血液四散构成法阵,而他站的位置就是阵眼。 “嘁。”贺兰玖站在震颤的血阵里,表情仍然轻蔑。 不安旁观的弟子们,眼中有希望闪烁:“快,我们也以心血助阵,哪怕修为尽毁,也不能让他靠近宗主的玉尊位!” “如果这时候大师兄在就好了,纪师兄一定可以帮到师尊的……” 嗒,嗒,嗒。 贺兰玖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 弟子们的表情更加欣喜:“纪师兄……” “不对,他不是,为什么拿着师兄的拂尘?” 七曜宗的大弟子早已死去,那么现在拿着法器的,只有那个害他灼尽魂力而死的人。 “——难道这拂尘和我不搭吗?”勾灯一身霜色衣袍,发髻严整,打扮得和纪浮茶一模一样,笑容邪佞神情无辜。 贺兰玖听见声音,周身的杀意骤然褪去,难以置信:“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青丘大人说,这么久还没坐上宗主的玉座,等得不耐烦了,让我来催催你。” “我记得……”贺兰玖颤抖地咬牙,话到最后几乎失控的咆哮起来,“我记得你曾允诺过,从此以纪浮茶的身份活着……做个正道修士,不会与妖邪为伍!” 勾灯还是那副骗过所有人的,正直诚恳的笑容,满不在乎地将纪浮茶的遗物丢到脚边:“我是答应过。可现在,我不是纪浮茶啊。” 抱恙剑蓦地出鞘,瞄准重伤的宗主刻清风,剑影狂舞不息! “纪浮茶早就死了,你明白吗!他早就死了,耗尽修为死得不甘不愿、死得悔不当初。他恨不得不认识我这个人,恨不得……” 勾灯单手执剑,将情绪发泄在布阵的刻清风身上,直击魂魄的伤害一层层叠加。 贺兰玖脚下的法阵消失,整个人也像泄了力气。 有什么资格迁怒勾灯?他们现在做的事,不是一样吗? 一样生于最黑暗的狱底,向往曙光,然而只要伸手求援,就会弄脏那片最干净的土地。 心怀苍生的七曜宗大弟子已经死去,钱亦尘也没有逃出命运。 如果说天有天罚,为什么活下来的人是他? 怀中的镇命莲花突然一闪,与肌肤相贴的地方又一阵疼痛。 贺兰玖大口喘息着回神,从混乱中清醒—— 七曜宗正殿,原本威仪严肃的清净之地已经狼藉,碎成块状的桌椅让大殿看起来拥挤不少,连支撑的石柱都布满裂纹,仿佛下一刻就会倾塌。 而刻清风神色委顿地倒在地上,三次重创后终于难以继力,只有胸膛还能起伏。 少年的勾灯收剑还鞘。 贺兰玖反复告诫自己,他和勾灯是不一样的。那个人已经放弃幻想,而他却没有一刻不希望钱亦尘重生。 活过来,然后随便讥笑痛恨咒骂他的恶行都好,只要你活过来。 …… “哎呀,终于解决了,我还想着要不要再派个人呢。这下终于可以坐在喜欢的椅子上了。”青丘语调轻松得像在说,终于买到了喜欢的胭脂。 哪管一地的凌乱和鲜血,她的眼中只有正殿中央那个座位。 对于正统修道之人来说,金银珠宝皆如浮云,宗主尊位的象征意义更大,所以打造时用的并非上好材料。 就连青丘耳上挂的那对珍珠,一颗换来的玉料也足够做三五把这样的椅子。 只是七曜宗历任宗主都接触过的东西,一代代传下来,就显得古韵悠长,尤其是两侧的扶手,磨得相当光滑。 “你,你敢……”刻清风眼睁睁看着青丘从身侧经过,别说动一动,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我为什么不敢,椅子又不会吃人。”青丘头也不回地踏上台阶,一步步走到尊位前,慢慢转过身,灵压骤然释放。 修为低的弟子已经在灵压之下跪地,哪怕唇角咬出鲜血也未能站起来。 青丘换上严肃的表情,在满室或诅咒或无所谓的目光中,郑重地坐了下来。 七曜宗尊位,从此易主! 在其他地方战斗的修士已经失去坚持的理由,凡人与妖的战争,妖怪终究更胜一筹。 “……嘿嘿嘿,不错不错,虽然不太舒适,但这个高度正好能看到每个角落呢。”下一刻,青丘左顾右盼地露出笑容,不管脚下的人是否气到吐血,在宽大玉座上荡着双足。 贺兰玖心事重重,连象征性地捧场表情都没有。 倒是一条黑犬从殿外跑进来,就地一滚化为人形,是跪地的蓝终:“恭喜主人,主人还有什么想要的么?” “真是条好狗。”勾灯抱着短剑歪头看他,还有身后你推我攘涌进来的无数小妖。 刻清风硬撑着一口气,颤颤巍巍站起来,带着宗主最后的尊严:“从那上面,滚下去!这个位置,不是你……不是妖孽能碰的!连看一眼都没资格的妖孽,怎么敢……” 青丘眨了眨眼睛,居然点头同意:“说的有道理,我也觉得随随便便就这么坐下不好。不如这样吧……” 她对上刻清风的双眼,碧色瞳仁一缩,时间在无形回溯。 “找到了……你心里最深的恐惧。挑个良辰吉日,我们在七曜宗重新办一次换任大典,由你将宗主之位交给我,不是更名正言顺吗?” 刻清风气短地拼命咳嗽,一瞬间两鬓斑白,接着失去意识,缓缓倒下去。 “我还没当过名门正派的头领呢,这种体验似乎也很不错?”青丘挽指一勾,有无形的手托住刻清风的身体,甩进蓝终怀里,“蓝终,清点还活着的人,给老家伙保命,省得我还没继任,前任宗主就死了。对了,要不要广发请帖,邀请其他仙门的掌门来参加?” 蓝终极有涵养地抱着刻清风,低头:“主人,其他仙门都在同我们作战,恐怕抽不出时间。” “啊,那就算了,本来还想热闹一点的。”青丘惋惜地叹了口气,“真无聊啊……” …… 无聊? 贺兰玖回神,只听见这最后两个字。 青丘新奇地在玉座上待了一会儿,几次想坐起来却生生忍住,真像个小孩子一般,努力让自己成熟又沉不住气。 “刻清风被轮番攻击至重伤濒死,七曜宗无人再有能力反抗,其他门派受到打击,战势必然向一方倾倒,你满意了吗?”贺兰玖眼底已经有了倦意。 蓝终恨恨扭头,面露威胁,示意他规矩一些。 青丘单臂撑在光滑的扶手上,闭眼支着额头:“懒得去看了,所以麻烦你直接告诉我,为我做尽坏事,痛苦吗?” “那被封印那么久才重见天日,却仍然没想好什么算活着,连路边的野猫都有个觅食的目标,你哪怕睁开眼也什么都看不到,痛苦吗?”贺兰玖争锋相对地站在她面前,“和你的漫无目的不同,我已经找到目标了——只是为了一个人做事,哪怕是坏人。” “这种回答,还真是让人生气……”青丘缓缓睁开眼睛,瞳色鲜亮,伸出的指尖红透欲滴。 灵气聚拢过来,在她指尖凝聚成豆子大小的一颗,不断填充能量,琉璃般剔透的灵珠体积却毫无变化,轻轻一弹,珠子立刻没入贺兰玖的身体。 “嘶……” 贺兰玖抽了口冷气,额头渗出斑斑汗水,硬撑着才维持站立。 爆炸般的力量填充进身体,灵力在血脉骨髓内挤压,激烈程度甚至超过了寄宿在赤炣身体里! “呵……”贺兰玖抬手摸了摸脸侧,久违的红纹出现在皮肤上,这一次几乎遍布全身! 青丘欣赏着他痛苦又愉悦的模样,指了指殿外:“以你现在的实力,凤麟洲所有散仙加起来都不是对手。去吧,把你想要的塑人泥拿回来,有人敢阻拦就杀掉他,如果遇到有眼力的……就请他来参加我的继任大典吧。” 贺兰玖没有回答,已然冲过正殿穹顶的破洞,直奔西海而去。 他想要做的事已经成功一半,剩下的…… “就请命运给予我天罚。” …… 日升日落,心宿西移,暑热渐消,故称七月流火。 但是魂魄感觉不到温度。 钱亦尘眼底映出鲜活的色彩,察觉到皮肤下居然有灵力流转而过。 ……怎么可能!他又没有修炼过,魂魄和常人无异,如果不是被怨气浸染逐渐沦为厉鬼,对现世的感知不会太明确。只有归入地府,去该去的地方,才是正途。 但魂魄有了修为,那就不一样了。 “我现在……算是鬼修吗?”钱亦尘喃喃,然后听到自己的声音。 “应该是吧,毕竟我为你灌注世间最纯净的灵气,现在的你,对抗一般的收鬼法器都没问题。” 有个穿蔷薇色绸衣的少女,趴在旁边的床上翻着书开口,皮肤白皙,眼睛如同碧玉。 估计普天之下,只有这个人会坚定不移地认为只有目的正当,才能驱使天地间游散的灵气。可太过执着的认知反而成了枷锁,一层层亲手为自己套上。 真是……弱小! 还是贺兰玖的性格更让她觉得顺心,想要的不管不顾抢到手,管什么天地理法现世规矩。 但有些问题,只有凡人能够回答。 “青丘!”钱亦尘渐渐看清眼前的景象,低呼一声,突然觉得能够显形也不好,有点事就容易咬舌头。 那张脸不管见过几次,都很难把纯真活泼的少女和天下最可怕的妖物联系起来。 “有意思的凡人,接受你死而复生的现实了吗?”青丘哗哗的抖着书页,将那本《汲冢纪年》翻到最后一张。 钱亦尘狐疑地环视四周,记忆中最后的影像是鱼如水的小木屋里,在平静中陷入永恒的沉睡。从此之后像从水底观察这个世界,看什么都带着一层薄纱。 在梦中,还能感觉到贺兰玖对他喋喋不休,低头时落下莲花般的投影。 这么说……他已经睡了很久? “是啊,在这段时间里,贺兰玖已经为我扫平大小门派十六个,好像还把那个什么……封梵打伤了哦。”青丘把书丢掉,托着下巴望过来。 钱亦尘面色一沉,没有作声。 只要镇命莲花与贺兰玖肌肤相贴,他就能感受到那个男人的心情。有很多次贺兰玖几乎在暴走失控的状态,他感知到一切,拼命阻止,可无论如何都睁不开眼睛。 原来……不是梦吗? 老实说,死去的结局他无法接受,毕竟来到这里之前他在另一个世界活得好好的。可如果活过来的代价是让在意的人痛苦,同时牵连更多无辜的生灵……那还不如死了算了。 “——但是啊,我一直有件事不太清楚。”青丘自顾自说下去,兴奋地从大床上爬起来,“在最初的时候,我让贺兰玖去了凤麟洲取回塑人泥,但他返回后却两手空空。你说,东西去哪里了?他在凤麟洲又经历了什么?” “谁知道呢。”钱亦尘脱口回答,站在桌旁打量四周。 这个房间之前没见过,华丽得相当过分,以金玉装饰四壁和家具,也有奇怪的森森兽骨放在梳妆台上。 看来是她自己的卧房。 青丘似笑非笑的模样:“他是害怕塑人泥被我抢走?不对,担心这个的话,为什么还要回来?带着你和塑人泥,逃走不是更好?” 一副迷茫表情碎碎念的少女,只差拉着钱亦尘讨论恋爱烦恼了。 他看起来很像妇女之友吗? “你不是有回溯之力么,直接去看他的记忆不就行了。”钱亦尘只想钻进镇命莲花继续沉睡,连装个样子都懒。 清楚了对方的可怕和喜怒无常,求不求饶都是一个下场,就不想做戏了。 “真奇怪,我偏偏看不到那段记忆,对方的心智越是坚定,我看到的过往就越明显,自我怀疑的部分看起来就像隔着雾气,模模糊糊。你知道吗?贺兰玖最初攻下七曜宗的时候,自己都快在矛盾和扭曲中疯掉了,不过从凤麟洲回来之后,他的痛苦程度似乎有了一点缓解。”青丘遗憾地叹口气,“我这个人啊,看到别人舒服,自己就会非常不舒服。” 在矛盾和扭曲中……疯掉了…… 难道因为不断的自我怀疑,所以导致她无法看到贺兰玖的过往? 钱亦尘身体摇了摇终究站稳,还算维持住镇定:“我连自己在哪里都不知道,难道还能帮你为他坚定意志?” “嘿嘿嘿。”青丘诡异地微笑,长袖一甩掀起阵风,“我只是觉得,他为了你去抢塑人泥,拿到手后却始终没有重塑身体,所以才将你唤醒——从而,逼他作出决定。” 钱亦尘刚想说话,狂风卷着他和镇命莲花飞出门口!身体不受控制地急速后退,撞开一扇门,激起的灰尘后回到原处。 钱亦尘揉了揉眼睛,看到的景象才算稳定下来。 ——又换了个地方。 和青丘华丽的卧房不同,这里简陋而凌乱,一看就知道主人从来没花心思好好打理。 床上没有被褥枕头,而且只有一侧干净,窗边装饰的花盆里,泥土硬的连杂草都长不出来。 而唯一用心的,只有房间正中央的法阵……或者说,这个房间是为了法阵而存在的。 镇命莲花一被青丘送回来,就受到法阵的吸引落于阵眼位置,明明暗暗的红色以它为中心向四周蔓延,只要靠近,阵法运转,能立刻把入侵者烧灼为齑粉。 法术的味道相当浓烈,看来是最近才构筑而成。 钱亦尘大概知道,这是哪里了。 贺兰玖应该去了一个不方便带着镇魂法器的地方,毕竟这东西最好的归处是集天地之灵的宝地,但随意收在柜子里也太不谨慎,所以才造了个法阵保护。 ……就是低估了青丘的无聊和强大程度,他前脚出去,后脚青丘就把莲花拿过来了。 大概是钱亦尘受到镇命莲花的庇佑,这个法阵并没有伤害他,不过没有实体的情况下,在里面穿梭也没什么意义。 钱亦尘在房间晃了一阵,边逛边摇头,叹息贺兰玖的自我约束能力实在差的可以。 “吱呀——” 门轴转动的声音突然响起。 钱亦尘受惊地逃进镇命莲花中,身影一闪消失,睁大眼睛紧张地看着进门的人。 和之前不同,他归于法器内不会再沉睡,而是无比清晰地观察周遭。 “你好像瘦了一点……”他在心里默默叹气。 贺兰玖面无表情的推门进来,下颌尖尖的,低头检查法阵是否正常时尤其明显。 估计在青丘手下都混成个小头目了,生活水平还是没有半分提高,一副吃不饱穿不暖的样子。 而且,本来应该消失的红纹,又出现再侧脸上。 贺兰玖检查过法阵,指尖缓缓抚上脸侧,一寸寸沿着红纹认真描绘。 钱亦尘一看就明白那是做什么,他在用灵气修补身体。 而且更糟糕的是,贺兰玖红衣上有血,还很新鲜,虽然因为同色所以不容易看出来。 现身去见他的勇气,在这一刻无影无踪。 钱亦尘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勇敢,但知道,如果出现,会让两个人都很难堪。 对他来说,陷入沉睡至今的时间不过转瞬即逝,见到贺兰玖其实不怎么怀念,而另一个人却切实经历了那些孤独难安日子! 青丘表面上做了件好事,给予灵力让他醒来,但却是在逼贺兰玖做出决定——既然看到了有意识的钱亦尘,以他不知满足的性格会想要更多。 到那时,塑人泥的下落一定会出现,而且还会因此爆发巨大矛盾,要是按钱亦尘从前一头热血的脾气,两个人因此决裂也不是没可能。 马上现身还是太草率了,等贺兰玖有机会离开这里,再出面和他商量也不迟。毕竟青丘的回溯能力很麻烦,越早拟定对策越容易被她发觉。 “我很想你……”贺兰玖对一切毫无察觉,走入法阵中,捧出莲花深深亲吻。 这个吻持续的时间太久,让人怀疑他是不是沦为恋物癖。 钱亦尘看着那张堪称秀丽的脸不断放大,突然温柔地笑了一下。在贺兰玖眼底,他看到了从前没有的东西。 晶莹的,柔软的,让人怀念的光芒。 钱亦尘决定继续装睡。 我们马上就可以再次见面,不管那时有没有身体,都一定可以紧紧相拥。 …… 但始料未及的是,贺兰玖居然没有再外派出去“公干”的机会了。 大小门派已经被妖怪打压的不成气候,很少有人敢反抗,贺兰玖没有工作,所以一直在七曜宗休息。 尤其是到了继任大典这天,大小妖怪将曾经的仙门围的密不透风,犬妖蓝终、女魃枯蓉、树妖展松凉悉数返回,又有背叛者石也雅负责戒备周边。 没错,青丘逼迫现任宗主刻清风让位出来,授命自己为下一代宗主,统领天下正道修士。 这年头的妖怪,真是太会玩了。 第72章 辰时一刻,七曜宗正殿。 寄魂在镇命莲花里的钱亦尘,被贺兰玖安置在怀中,看不到外面的景象,有些焦急。 还好随着走动,他渐渐移到了衣襟处,总算能看见一线外面的天地。 战后的正殿已经被清扫干净,甚至比之前更加华美,金银水晶铺地,连摇摇欲坠的石柱,都盘踞着金龙的雕像。 在一屋子的金碧辉煌里,台阶上的玉尊位居然显得寒酸起来。青丘登上这样的位置,有意义吗? 大概能让别人不愉快,就是她最高兴的事情吧。 主人还未到场,正殿内已经有了其他人等候。 钱亦尘不自觉屏息观察周围,贺兰玖带他在场内转了一圈,拖拖拉拉的站在树妖展松凉身边。 后者的神情依旧老大不乐意,微微皱眉,似乎在这种地方极为不安:“虽然殿内的结界已经破除,但那些小妖进来依旧不是什么好事……” 贺兰玖打完呵欠,才意识到他在跟自己说话,漫不经心回答:“正殿内的妖怪已经很少了,毕竟,是为了给那些宗门弟子腾地方么。” 部下们来的很齐,除了随侍青丘的蓝终之外,其他人都在等待,只是不见勾灯的身影。 ……难道七曜宗失守,他也会难过吗? 展松凉面色一沉。 的确,站在这里的除了他们几个有资格和青丘直接对话的,就只有两队戒备的小角色,其余大部分妖怪都在外面戒备。 而腾出的空间,是给七曜宗正统弟子准备的。 青丘不太稀罕一群妖怪认她为主,她要的是那些正道人士的低头。 钱亦尘百无聊赖的等了许久,突然察觉远处有一股庞大到可怕的灵压靠近。 刹那间灵乐奏起,百鸟齐鸣! 青丘一袭玄色曳地长袍,上面不见丝毫花哨的绣纹,却显得稳重端方,只有鬓间一朵牡丹,成了唯一的鲜艳。 钱亦尘偷偷摸摸地打量外面,青丘从御道而出,睫毛下清澈的眼睛望向这边,似乎捕捉到了他的视线。 哪怕没有实体,钱亦尘也下意识一缩。 “咳咳。”青丘似乎也是无所察觉的样子,站在玉座前故作老成地清清嗓子,“各位等候多时,让我们开始吧!” 由妖怪看押的七曜宗弟子,纷纷被驱赶着从殿外走进来,绛紫色妖藤绕过脖子和双手,将串起来,无法反抗。 应该被下了禁言术,正道修士们没一个能开口说话,只能不甘地怒视青丘。 宗主刻清风被留到最后一个带上来,躺在星辰令所化的监牢里,伤口虽然包扎过,但治疗程度也就是堪堪保命,脸色灰白,鬓角霜白。 “妖孽……” 青丘站在台阶上愣了愣,挥手示意石也雅收起星辰令:“我是真的很纳闷,你们这些修士的师门传承中,骂人的话只有这两个字吗?还有一句……” “人人得而诛之!” “……人人得而诛之。” 刻清风捂着胸口剑伤,说得有气无力,还不如青丘的模仿感情充沛。 “请前代宗主交出建木指环,从此以后我来替你掌管七曜宗,让天下第一仙门继续站在其他门派之上,如何?”青丘笑完了换上还算温和的语气,一副有商有量的样子。 “呼……呼……”刻清风勉强喘息着撑地起身,不愿对满座妖孽低头,却被灵力凝成的锁链吊在了青丘眼前。 青丘垂眼,望着他右手拇指上那枚木色扳指,伸手做了个讨要的手势。 那是神木的一截,已经随着传承磨得相当光滑,散发出温和的草木之灵。 “只要我活着,永远别想把宗主指环拿走!”刻清风牙关渗出一行鲜血,沾在松散落下的长发上。 青丘不满地斜了一眼座下:“石也雅,我记得好像是让你负责和这些人沟通的,本来以为聊了那么久,他们都非常理解我了。” “青丘大人……”被指责的石也雅,急忙抓起旁边被缚的弟子,长剑横在脖颈上,“道长,我之前已经明确的告诉,不交宗主之位会是什么下场。你要相信,青丘大人会将七曜宗发扬光大的。” 说完没有半分犹豫,剑光一闪,血花四溅。 石也雅手里的小修士连呼救都没有,软绵绵的倒下去,热血从身下蔓延开来。 “……”刻清风咬牙,面色极其纠结痛苦。 石也雅面不改色,抓起下一个人。 “等等!”刻清风望向高处的青丘,露出一丝罕见的犹豫。 “师尊不要受他威胁!”第二名弟子断然开口,主动撞上石也雅的剑尖,引颈就戮! “正天地之道,扶世间理法,万死莫辞!”刻清风强忍悲伤深深吸气,掷地有声的一句话后,吐出一口鲜血。 青丘闻到大殿中飘散的血腥味,表情越来越冷:“不怕死的人,我见过很多。但‘无所畏惧’并不能证明什么,毕竟那些家伙后来都死的毫无意义……就像现在这样。” 她从蓝终手里接过一柄短刀,慢慢抽出:“我想要的你的建木指环,但没有它现状也不会改变。准备好和你的右手告别了吗?” 刻清风眼底映出弟子的鲜血,没有求饶或臣服。 “铮——” 青丘挥出的短刀,突然断成两截! 白发苍苍的小孩子,击断那把短刀,从殿外而入,开口时声音却很老成:“你说你,非找个灵山干什么,像我风水宝地,是得天独厚的破地方,别说妖怪了,连本门弟子都不爱待。” 一票小妖倒退着飞了出去,间或能听到痛苦的哀嚎声。 风水宝地,迎战! “苍掌门是来恭贺我继位的吗?”青丘镇定地丢掉刀柄。 掌门苍逢还是那副孩童模样,眉心一朵金粉描的兰花熠熠生辉:“青丘,我为你算了一卦,卦象说七曜宗的宗主之位,你坐不来的。” 身后,风水宝地无数弟子涌入大殿,战意凛然! “若是我偏要坐呢?” 苍逢一笑:“七曜宗和风水宝地的祖师,当年是同门师兄弟,本打算一并开宗立派,却因为理念不合分道扬镳……风水宝地的祖师为长,所以见了七曜宗的人,永远高半辈。” “所以,你以后要叫我一声师兄了。” 青丘遗憾地摇头:“我不喜欢有人爬到头上去,看来这一辈两派的理念依旧不和。苍掌门,我听闻你擅长占卜,不知今天出门时可知道自己会死在这里?” “叽嘻嘻嘻,死就死吧,反正人生下来就是要死的。”狡猾的笑声响彻穹顶,有人顶着两只黑眼圈,掐诀念咒,无数个虚影从背后飞出,或忧或怒,渐渐消失在空气中。 空狸道人江雀,引情术迎战! 修为低一些的小妖已经开始自相残杀,生灵皆有情感,若是某种负面感情扩大到无限,无需动手,也能让施术者得到想要的结果。 青丘眉梢一跳,不为所动地走下台阶,站在刻清风面前:“继位大典继续,蓝终,你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招呼客人。” 部下们都在抵抗不断搅乱心智的感情,与涌上七曜宗灵山的修士作对。 哪里来的人?难道被再而三的打压几次,还有人敢站出来吗?! 这种东西,不配她出手! 青丘放出灵识感知四周,脸色越来越阴沉:“来的人倒不少,你们还有人吗?” “……有,我。”红衣的妖狐突然现身,抓住她触碰刻清风的手。 青丘甩开他的钳制,灵力汹涌逼迫其退出一丈:“贺兰玖,别忘了你自己做的事,现在想倒戈当个好人,太晚了吧?” 贺兰玖侧脸的红色纹路越来越深,是将力量发挥到极限的征兆:“我从来不算好人,但想做个对得起他的人。” 尾字落地,身影已经冲向前方,挥手斩断囚禁刻清风的锁链。 “主人!”蓝终抽身拦在面前,轻柔地将青丘放在玉尊位上。 贺兰玖毫不退缩,眼睛似笑非笑地盯紧蓝终:“真是一条好狗。” “过奖过奖,很多人都这么称赞过。”蓝终笑着领下这句话。 红色与黑色缠斗在一处,灵力妖力搅得地动天摇!石梁上簌簌往下落着粉尘,沾在青丘的睫毛上。 “……不如,再让场面更热闹一些?”她开心地看着一殿妖人混战,拍拍掌心,“贺兰玖,你私自带修士上山,总要付出点代价。” 半空中缠斗的两个颜色,赤红脱身而出,忙着去抢从怀中掉出来的那朵莲花。 镇命莲花受到牵引一般飞向青丘,后者张开手,握住的却非法器,而是魂魄。 “钱亦尘!”贺兰玖震惊地试着从上前,却被蓝终挡下。 “我……”钱亦尘想开口劝阻,但支撑他清醒的灵力悉数被抽走,意识越来越模糊,却仍然硬撑着说完话。 “我看到了……这些天始终清醒着,看到了你做的事情。你从来不是妖怪,这样就很好……” 青丘托着轻飘飘的虚弱魂魄,指尖用力想要将其捏碎:“后悔吗?为了让他活着听命于我坏事做尽,又为了让他满意试着做个好人,但最后只能一无所获!……后悔吗?” “把他还给我!!!”贺兰玖拼命向钱亦尘的方向冲去,却还是太慢。 几乎能听到魂魄破裂的那一声轻响。 “嗤……” 贺兰玖眼角泛红,咆哮至哀嚎:“不!!!” “主人……?” 蓝终的声音比他更震惊。 战势始终不分高下,却在这一声犹豫的呼唤呈现一边倒的事态,正道修士越来越占据上风。 因为一把剑,从身后洞穿青丘的丹田,尽管不见鲜血涌出,却能看见她难看的脸色。 七曜宗的弟子看清袭击者是谁,士气大增。 “大师兄!” “是纪师兄!他终于来了。” ……纪浮茶? 贺兰玖被怒火冲散的理智找回一些,下意识摇摇头。 不,不可能,这时候出现的只会是—— 七曜宗的大弟子,就笔直的站在青丘身后,手中拿的却不是拂尘,而是短剑。 元神也不过是强一点的魂魄罢了,抱恙剑既然能伤魂,对元神同样有效果。 勾灯拿走了纪浮茶的遗骸炼成皮囊,终于在这一天穿上,终于能够完完全全的成为那个人,踏上寻找“勾灯”的路途。 “七曜宗弟子听令,不要拘泥礼法,尚能战者带师尊撤出宗门,不要管我!”勾灯顶着和他完全不一样的脸庞,将青丘体内的抱恙拧动几下。 继而抽剑,狰狞地扫过蓝终。 犬妖忌惮抱恙的威力,后退半步,堪堪避开寒芒。 贺兰玖片刻愣神之后抓住机会,天地之灵构筑结界隔开蓝终,冲到青丘身边。 ……元神,青丘的元神终于离开身体,渐渐在空中显形。 元神显相对她来说不是难事,或者说,以元神示人,对天地灵气的操控才能达到最强。 肃金之灵聚拢成利剑,瞄准钱亦尘的魂魄,而更多的灵气则用来修补青丘自身。 “别想碰他!”贺兰玖咬牙,仓颉字在掌心亮得让人心惊。 砰的一声,肃金利剑在空气中爆裂。 同时爆裂的,还有贺兰玖无法撑在如此多灵力的身躯! 正邪人士难以忍受地捂上耳朵,却无法隔断灵力爆炸的异动。 “这里有我顶着。”勾灯脸色同样不好看,反手一掌将他的魂魄送入赤炣身体,“带着他快走,别再来搅这趟浑水!” 他现在是七曜宗的大弟子,是可以为了他人牺牲的善人。 ……终于,回来了。 狂风刮过大殿,贺兰玖重新获得身体,右眼角下泪痣明显,狐火在周身熊熊燃烧。 借着最后望他一眼,瞳孔深邃,抢过钱亦尘的魂魄,杀出一条血路,直奔自由而去。 …… 青丘抬头,直到视线里再也没有那一丝红色,天地之灵对元神的修补才算停止。 “很有趣。”她平静地飘在空中,身影却比之前虚无,“不过也很可惜,我的元神永不破灭,让你失望了哦,勾灯。” 勾灯傲然站在她面前:“在下七曜宗弟子纪浮茶,宗门有难,九死不屈!” “随便你屈不屈吧,只是落在我手里,会很疼。毕竟你的法器让我很不高兴,不管用多少灵气修补,都觉得元神上破了个洞啊……”青丘竖起一根手指贴在唇边,“到时候,喊得不要太激烈。” 疼……是纪浮茶那时候的感觉吗? 勾灯满意地点头微笑,抱恙剑牢牢握在手中:“我不介意更疼一点。” “那么你就开始补偿吧!魂飞魄散,存在的痕迹被我一点点抹杀,来补偿你这一刻对我的冒犯!” 天地之灵孕育的怪物,终于露出凶恶。 台阶之下,正道修士在和妖怪苦苦作战,隐约能听到有人在哭着喊,纪师兄。 “……很好。” 从今以后,世人只知道此一战时,纪浮茶只身犯险刺伤青丘,智勇无双,是七曜宗人人称赞的大弟子。 不知道他曾经爱过某人,也后悔爱过某人。 世间传说里不会有勾灯的名字,或许有,最多评他一句丧尽天良,让正道人士引以为戒。 这就已经很好了。 是他们之间,最圆满的结局。 第73章 新年 冬月,有雪。 从凌晨开始下,细细碎碎的飘落,为天地染上毛绒绒的白色。 钱亦尘作为一个昼夜颠倒的合格宅男,除非失眠,就没在凌晨五点前睁开过眼睛,隐约听见外面雪落的声音,熟练钻进枕头底下隔绝沙沙的声响。 枕旁有人,同样没清醒,却被潜意识主导着将手臂伸过来,缠住钱亦尘的胸膛。 很有力,然而也很冷。 “啪!” 钱亦尘不抬眼皮,娴熟的在冰手上狠狠一拍。 “呵……” 手臂带着千年捂不热的凉气,移到他腰间,不算妨碍呼吸,却依然有存在感。 还一点一点向更下方移去…… “……不要碰我!”钱亦尘终于爆发,顶着乱糟糟的头发质问,“这才几点?昨天什么时辰睡的?” 散发寒气的身体,柔软的贴过来,侧脸磨蹭他的后颈:“若不是下雪,现在天已经大亮了。” “午时之前别想让我起床!”钱亦尘不情不愿地翻身,小腿伸过去踢开他,“一边去,你身上凉死了。” 贺兰玖从善如流地握住他脚踝,上半身欺过去:“那说明你还不够暖,再更热一些吧……” 低头在钱亦尘锁骨上反复啃咬,留下的痕迹和唇色一样鲜艳,手在腰线上反复流连,滑向更隐秘的地方。 钱亦尘唰的睁开眼睛,花了几秒时间清醒,却已经无法再推开他:“你,你放手……昨天不是已经有过一次了!” “一天一次,我们说好的。”贺兰玖把碍事的长发掠到耳后,眼瞳幽暗,喉结难耐地滑动。 钱亦尘无言以对了片刻,突然想到最关键的一点:“昨天已经过了子时,所以也算一天了,今天的次数算是用掉,哈哈哈哈!” 贺兰玖拿掉碍事的枕头,手臂撑在他耳边:“人身一次,妖身一次。” 钱亦尘:“……” 近在咫尺的那张脸万分熟悉,眼角下那颗泪痣鲜艳如血滴,逐渐生长出细密的纹路,从脖颈蔓延至胸膛,带着一丝可怜巴巴的讨好,是明显的求欢意味。 以赤炣的身体,他终于回来了。 钱亦尘意念一动,在贺兰玖的注视下停下反抗:“我真的……” “我知道,我也非常喜欢你。”贺兰玖低头,攻城略地般掌控他的每一寸皮肤,“做不做人已经没有区别了,只要你还在……就好,不许离开。” 钱亦尘呼吸骤然加重,身体生出酥.麻的疼痛,指尖沿着他脸上细而蜿蜒的红纹描绘。 这个人为他裂魂散魄,他还能去哪里呢?不是比喻,而是事实。 贺兰玖去过凤麟洲,也拿到了想要的塑人泥。而后将其藏到某地,分离出一丝魂魄,承载着那段记忆,封存在……赤炣的身体里。 青丘是天地之灵所化,对灵气的驱使出神入化,却不一定能察觉到赤炣身上多的一根头发丝般的游魂。 已经做好了被发觉后自灭魂魄的打算,他决定赌一把,事实证明,是赌对了。 青丘太过信任回溯能力,而连当事人自己都不明朗的记忆,她是读不到的。 唯一的意外是勾灯帮助,让贺兰玖打算在修士围攻七曜宗时浑水摸鱼夺回身体的计划,顺利无比。 钱亦尘对此一无所知,只是在重塑身体醒来后,听见贺兰玖靠着他轻声说话。 “我们安全了,勾灯死了。” 一个转世投胎,一个魂飞魄散。宁愿和纪浮茶永世不得相见。 人这种生物,很难用好坏划分。 …… “我很想你,那些日子每天都在想,隔着镇命莲花和你说话,你却从来没有回应……”贺兰玖撑开他的身体,加快动作。 钱亦尘很想开口,却只有喘息的力气。 有点愧疚。 魂魄不会做梦,他陷入沉睡时从来不会思念什么人。 “对不起,我,我——”钱亦尘断断续续开口,侧脸沾着汗湿的黑发。 贺兰玖舔吻他的耳尖,得寸进尺地问:“那……以后一天两次?” “人身两次,妖身两次?”钱亦尘崩溃地缩起脖子,“你,哈啊,吃饭也只是一天三顿吧!” “我可以不吃东西,但不能没有你。”贺兰玖说的无比认真。 钱亦尘的意识和心脏一起,像浮在身体上,动荡不止,飘飘摇摇找不到方向。 他没法拒绝贺兰玖。 同意分骨之后,就愈发清晰的认识到了这点。 虽然自己一贯好说话,但只有面对贺兰玖,好像才特别没原则。 …… 天色彻底明亮,雪停了许久,温暖室内的缠绵才算告一段落。 贺兰玖用发丝搔着钱亦尘的胸口,不让他继续睡:“起床吧,起床,不然陪我说说话?” “……说什么?”钱亦尘声音有点嘶哑,咳了几声,懒洋洋地没睁眼。 “我抱你去洗澡?用最新鲜的雪水,泡一天都不成问题,还可以帮你擦背。”贺兰玖拿过床头的茶壶倒了杯水,用妖力加热到最适合的温度,又嘀咕,“说起来,在水里好像很容易进去呢……” “不不,还是算了,我都多大的人了,还需要你擦背?”钱亦尘察觉到其中的不祥意味,想起上次共浴的悲惨下场。 贺兰玖无声的弯起嘴角,靠着他蹭来蹭去。 狐狸明明是犬科动物,为什么这人撒起娇来像只猫? “按照魂魄本质重塑身体果然是老天有灵啊,幸好你现在长得不像青丘。”钱亦尘任由他蹭了一会儿,发出无意义的感叹。 不然的话,在七曜宗的那段时间就会看到顶着贺兰玖皮囊的青丘,和顶着自己皮囊的贺兰玖了。 想想都惊悚。 雪落后隐约听见外面的麻雀在吱喳乱叫,贺兰玖侧耳听了片刻,突然提议:“不如等会我们吃烤麻雀。” 钱亦尘怀里依偎着毛发柔软的头顶,忽略酸疼的腰,这种事后姿势还挺有满足感的:“换一个吧。” “那我把炭盆搬进来,你给我烤红苕吃。”贺兰玖兴致勃勃地继续提议。 尽管现在的事情都是他在做,但说起来时,还是会用很依赖钱亦尘的语气。 “这个也算了。” 空气不流通的室内再点起炭火盆,估计消息流传到钱亦尘的世界,就可以发个帖子,“知名反派和不知名穿越者,双双死于一氧化碳中毒。” 钱亦尘歇了片刻,才起身独自去洗澡,作为直男……耿直的男人,平常随便搓洗下用一刻钟也就差不多了。但这次足足花了半个时辰——跟贺兰玖斗智斗勇。 “真小气。”贺兰玖托着下巴守在屏风外,满脸不高兴地嘟囔,红衣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 钱亦尘撑着浴桶边缘起身,拿下屏风上搭的毛巾擦干身体,突然听到很远的地方传来鞭炮声:“外头怎么了?” 洗澡水始终保持温热状态,雾气腾腾,熏得脸都红了起来,让人面对面都很难看清彼此。 钱亦尘边穿里衣边走出去,脚下蓦地一滑。 贺兰玖眼疾手快地抱住他,胸膛相贴:“应该是快过年了。” “……啊,还想让你去镇上买东西,不过应该没有商铺开门了。”钱亦尘胸前传来一阵凉意,热量迅速传递过去,“你就穿这么点,不冷吗?” 贺兰玖连中衣都懒得穿,直接披着那件红袍,没系腰带:“妖怪的身体就这点好,习惯了。我现在出去看看,兴许还有东西卖。你要吃什么?” “这个随便。你多穿一些就好,早去早回,小心路滑。”钱亦尘湿漉漉的黑发披在肩头,转身翻出崭新的中衣和斗篷,帮他一件件穿好,突然发现自己的行为只有贤惠二字可以形容。 “那,我出去了?”贺兰玖笑得极其满足,出门的瞬间折返回来,压在他唇上狠狠亲吻,最后将风寒关在门外。 钱亦尘送他离开,在寂静的屋内坐了片刻,继而将窗户开了条缝隙,雪后的空气偏冷,却可以让头脑更加清醒。 屋子里的家居摆设一应俱全,都是贺兰玖提前安置好的。他居无定所,意外的却很了解凡人的生活方式。 “真是没什么过年的气氛……尤其是这个世界没有电脑手机,连平常嫌弃的春晚也没得看……”钱亦尘的视线落在书桌的笔墨上,突然来了兴致。 春联,是古代百姓的智慧结晶。 钱亦尘研墨执笔,两联红纸一铺,左书妈的智障,右书黑人问号,只差横批。 他对着喜庆红纸思考片刻,大笔一挥留下两个字: “冷漠”。 …… “笃笃笃。” 钱亦尘正对着那副对联笑得前仰后合,外面突然传来极轻的敲门声。 “回来的挺快嘛,直接进来吧,你什么时候这么有礼貌了?”他头也不抬地招呼。 “这可是你说的。”门外的客人直接进来,夹着一身风雪寒意,眉间神态有种千年难化的坚毅冷感,“地方偏远,门口又有三重结界,你们隐居的这个地方真不好找。” 封,封梵? 钱亦尘拈着红纸吹干的动作彻底僵硬,半晌后才说:“我已经没有驭灵术了,你还来干什么呢?” 他拯救不了世界,只能拯救一个人。 第74章 外头雪压松枝,落地时发出簌簌的轻响,衬的室内愈发宁静。 封梵应该从天不亮时就在街上寻找,身上还有些积雪,站在门口等肩头的霜雪融化:“所以,你就躲在这里吗?” 钱亦尘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坐吧。不是你刚说的,我这叫隐居。” 这种环境闭塞的小地方,外面闹翻了天的消息都不一定能传过来,邻居们都是凡人,不会法术,连修士的概念都很陌生,最适合休养生息。 仿佛住上一阵,连他们都会忘记自己的身份。 “隐居就是好听一些躲藏,让人看上去没那么悲惨而已。”封梵抖掉身上的水珠坐下,“你又不是真正的隐士,在这里只是为了保证安全,要那么好听的说辞有意义吗。” 钱亦尘:“……” 如果没有青丘,他应该第一时间与贺兰玖游山玩水,把那些没来得及体验的时光补偿回来吧。只是没想到领教主角的嘴炮能力的会是他,所以恍惚间不知道如何回答。 “你还要我怎么做呢?”良久,他决定把这个问题抛回去,“打不赢青丘的!离开这里我还能怎么做?再去送死,然后把贺兰玖搭进去?世上没有多余的塑人泥了,失败的下场我们承担不起,不管封印她还是消灭她,那都是你的事情,不是我的!” 青丘的力量来源是整个天地,把她放出来就已经是最大的错误了,他不是不想弥补,而是不能。 光是把自己搭进去也就算了,但时至今日,钱亦尘已经明白,在他出事后贺兰玖会做出何种选择。与其买一赠一的赔命,还不如像鸵鸟一样把脑袋埋进沙子里,装作对外界的风浪一无所知。 “也有你要做的事情。”封梵笃定地打断他,声音低沉,“现在妹妹的魂魄已经找了回来,但我始终没有时间回去看她……如果你从前的承诺有效,就来帮我吧。” 钱亦尘露出怀念神色,想起自己最初的只是为了让他过上想要的生活。可现在,没有放弃的还是封梵,而自己已经有了其他更想做的事情……哪怕一无所有也要前进,还是留在这里守住自我安慰式的幸福? 决心有一瞬间动摇。 这大概就是主角和路人之间的区别。 “吱呀——” 门板被推开,寒风狂涌。 贺兰玖去而复返,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的立在门口,轻松的笑容慢慢收敛:“我怎么不记得,今天有客上门?” “打扰了。”封梵没有起身,平静地坐在原处。 “既然知道打扰那就赶紧走吧,这里小门小户,接待不了你这种贵客。”贺兰玖手里的东西放在墙角,一指外面,没有关门。 封梵并不生气,俯身拿起靠放在身旁的重剑:“我是来带他一起离开的。” “一个人来的就要一个人滚!听不懂话吗?”贺兰玖猛冲上前,兽化的利爪和剑身摩擦出星点火花! 钱亦尘始终心事重重的坐在原地,把一张写着“黑人问号”的对联反复折叠,最终成了方方正正的一小块:“……住手吧。剑气冲开结界,会把妖怪引来的。” 封梵挥剑格住封梵的手,分神道:“你沉稳多了,换做从前,遇到这种情况会第一个冲上来制止。” “人都是会变的。”钱亦尘把叠好的红纸包弹出去,“小玖停下,他没有逼我,是我主动要跟过去彻底解决青丘的。” 利爪摩擦剑锋发出尖锐噪音,贺兰玖脸上闪过受伤的错愕:“但是……” “我清楚后果。”钱亦尘揉了揉眉心终于回神,眼中有下定决心的闪亮光泽,“最坏的下场是身死魂消,公然背叛青丘足以让她追杀我们到天涯海角,但不是躲起来就能避免这种结局。你不是一直念叨着要去其他地方看看吗?总是藏在这里,可出不去啊。” 与其被命运掌控,不如追逐命运前进。 哪怕死,也会死的更好看些。 “……嗯。”贺兰玖终于妥协,抓住重剑的手使劲甩开。 问题不解决,就永远没有自由可言。青丘就像头顶的一把利刃,更危险的是连根悬吊的头发都没有,什么时候落下全凭心情。 钱亦尘郑重补充:“就当为了我们最后努力一次……还有,如果我出了事,你不要再受人威胁去换回生机。” “是让我随你一起死吗?”贺兰玖笑着握住他的手。 钱亦尘死死回握,将温度传递过去:“如果你不希望分开的话,那就一起吧。” 这是最好的办法了,不辜负旁人,不辜负自己。与其在受制于人的威胁中挣扎,倒不如断个干净。 封梵用油布一圈圈将重剑缠上:“就知道你会同意的,而且这次不一定会死。青丘元神不灭,但会受伤。虽然那次未能成功夺回七曜宗,可我救回了宗主等人去安全处休养,同时打探得知,她的伤势从那天后始终未能痊愈。” 贺兰玖倨傲地示意他坐下,自己站在钱亦尘身后:“……不能痊愈,是因为抱恙剑?” 封梵点头:“你不觉得最近天地之灵都稀薄许多么?那是被她调走大量去修补魂魄了。” 元神只是生灵有修为的魂魄,被抱恙刺伤后会染病不起,最后渐渐魂飞魄散。 青丘的强大是因为有天地之灵加持,足够的灵力能不断修补魂魄——但无法彻底治愈。毕竟世上没有第二个纪浮茶为她医治。 “她能以元神显形,可毕竟不如有身体方便,更何况现在元神有伤,所以急需一个身体。不管赤炣还是塑人泥,其实都是原身的替代品。而商周一战后她的身体没有被彻底毁掉,还有块骨头留在世界上——这是她对蓝终说的。”封梵将这几个月的情报整理清楚,定下目标,“犬妖已经在四处寻找那块灵骨,我们抢在青丘之前找到她仅存的身体,或许还有一丝胜算。” 贺兰玖听到胜算二字也没露出轻松的模样,冰冷地扯了扯嘴角:“你以为这就能扭转局势?原身和魂魄有一定程度的联系,哪怕我们再迅速,也不可能在青丘之前拿到骨头。” “我可以确定青丘现在同样找不到,否则不会派手下去。”封梵深信不疑地握紧重剑,“物久为怪,更何况是天地之灵所化的东西,那块骨头经过千年时间浸染,不一定变成了什么样子。” “所以该怎么找,掘开泥土一寸寸搜吗?”贺兰玖仍然不抱希望。 钱亦尘突然开口,打断他:“有办法。邪道三大世家之一,太阴镜苏家,可以找到这种尚未妖化的死物……终于明白,你为什么过来找我了。” 苏家的人已经失踪许久,最后一次露面的地点在……红染村。 如果能找到那个执镜的男人,说不定真的可以抢在青丘之前找到残骸,彻底毁掉之后甚至不用别人动手,她就会自行衰弱下去。 贺兰玖回忆起那时,这才觉得事情有几分可行性,蹙起的眉头舒展几分。 封梵起身向屋外走去,承诺道:“放心,我不会让人去送死的,没有希望的事不如不做。花了很多力气才得到这条消息,那么就绝不能放过。但是我并未去过红染村,也未能接触苏家……” “所以这件事交给我了。”钱亦尘深呼吸几次,总算找回一往直前的心态,“青丘虽然更想要她的原身,在没有的情况下,赤炣可以当做替代品。所以小玖绝对不能和她正面接触,甚至不能暴露行踪。” 不服输的贺兰玖,闷闷的声音飘过来:“我没事。” “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钱亦尘拍拍他的肩膀安抚,“你和我从红染村开始查,那是苏家人最后一次出现的地方,作战的部分就交给别人。现在出发。” 封梵性格一贯利落,见他跟上来,微不可见地笑了下:“……再好不过。本来担心你会果断拒绝,那就只能先探出消息,让鱼先生去找了。” “对了,鱼如水怎么没来?”钱亦尘这才发觉少了个熟人。 封梵沉痛地开口:“鱼先生他……” 钱亦尘顿时紧张地心脏揪起。 “他冬眠了。” 钱亦尘:“……” 日光映得积雪明晃晃的,有种刺目的洁净感,这段时间一直深居简出,钱亦尘吸了口带着冰碴的冷气,才算回过神。 “我现在只是个凡人了……”他忍不住又自我怀疑起来,“但不管如何,到了红染村会给你消息。” 封梵能够御剑,来往倒不麻烦,又问:“你怎么去?” 贺兰玖默不作声的推开他,站在空地上,用指尖点点眼角泪痣:“当然是我背着。” 兽化只是一瞬间的事,话未说完,他的身影已经被巨大的赤色妖狐取代,睁着琥珀金的眼瞳,走上前蹭了蹭钱亦尘。 “速战速决,妖化时间太久,青丘恐怕会察觉到我们的行踪。”钱亦尘没有半分犹豫地跨坐在他背上,柔软的毛发几乎将他淹没,“走了。” 第75章 曾经……不,直到现在,钱亦尘都保持着少年的中二梦想,像什么手持烈焰长剑劈开日月,于千军万马中逆流而行,总之是说出来会忍不住笑,但没人时总忍不住去想的场面。 今天好歹实现了一个—— 乘着巨大妖兽掠过长空,甩开身后的追兵从天而降,然后…… “阿嚏!阿嚏!” 钱亦尘哆嗦着抱紧双臂,把脑袋埋进赤炣蓬松的背毛里:“好冷好冷啊啊啊——冻死我了!!” “嗷?”贺兰玖在雪地上低空奔跑,留下一串银蓝的狐火痕迹,将身后紧追不舍的小妖怪烧成灰烬。 然后身影在山坳处一转,利爪缩回化为人形,是打横抱起钱亦尘的模样。 “……痕迹已经清理干净了?我察觉不到什么气息,应该安全了。”钱亦尘埋在他颈间,冻僵的脸半天还是没知觉。 乘着坐骑自上而下俯视人间的感觉的确不错,但作为毫无修为傍身的凡人,在这个没有高阶保暖设施的世界,狂风掠过就只有一个字,冷! “很难受吗?”贺兰玖空出一只手摸摸他的脸颊,冰的完全感受不到任何温度,和他的指尖一样。 僵硬的脸被触碰后发出清脆的龟裂声…… 其实赤炣的妖身毛发蓬松柔软,如果在地面上让他化为兽形,还是挺好玩的。 但如果世上有个危险的存在,在虎视眈眈的话…… 干掉青丘一行人就不用再东躲西藏,然后让贺兰玖天天化为兽形满地打滚。 “这附近应该离红染村不远了吧?隐藏妖气步行过去,就是不知道盛元还在不在?”钱亦尘揉搓着双手恢复温度,四下辨认方向。 “那个书生么?应该早死了吧,凡人寿命通常很短暂的。”贺兰玖不以为然的向西方走去,地面留下一行脚印。 钱亦尘苦恼的扶额纠正:“寿命再短暂也不会不到一年就挂了的……话说我也是凡人,我死之后你会怎么办?” “有塑人泥的力量加持,你不会死的那么早。”贺兰玖不是很喜欢这个话题,走得快了一些,“你不会死的。” 钱亦尘点头,主动握住他冰凉的手:“当然,我们还有很多事情没来得及一起做。” 这一次,他不是为了抢回主角的时髦值,而是想和某个切实存在的人,一起生活。 冬日景色在哪里都差不多,看不见尽头的枯枝残雪,更何况不能使用妖力,只有身后的脚印能印证他们在前进。 钱亦尘走了没多久便看见远处破败的村落,记忆渐渐被熟悉的场景唤醒:“邪道三大世家,苏家的能力是太阴镜,那面镜子能够与未成形的妖物交流。青丘仅存的那块骨头既然不能被感知,那么一定在用自身意志和主人的召唤对抗……寻找这种介于妖和死物之间的异类,一定需要太阴镜。” “不知道苏家的人还在不在那里,但只能从这条线索查起了,我还记得那时遇到的男人的味道,如果再次遇到,一定不会错过。”贺兰玖抬手接住枝头落下的一捧碎雪,视线飘远。 顺着小路向那里望去,红染村比从前显得更加破败,大量无人居住的空屋,有些甚至被雪压垮。 远处,有人策马而来。 马蹄声越来越进,在钱亦尘前方不远处停下,有个男人放慢速度,让那批枣色骏马沿着路边慢慢走过去,以免伤人。 钱亦尘看他的第一眼,就有些意外。 倒不是这个穿着烟色长袍的男人样貌多么好,而是他的气质,与贺兰玖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阴冷苍白,眉宇间带着千年捂不热的凉气……一入邪道,必然会有这种阳气衰减的特征。 “道友,前面的村落,可是无人居住了么?”贺兰玖仿佛不曾察觉,堪称有礼的拱手询问。 对方一愣,没有下马,仔仔细细看了他片刻,并未否认道门中人的身份:“的确无人居住,不过我建议你不要过去。” “为何?”贺兰玖饶有兴致地追问。 骑马的男人,同样露出那种不阴不阳的笑容:“因为道友去了,一定会受伤啊。” 还会不会说话了?钱亦尘听得很恼火。 贺兰玖没有被冒犯的愠怒,带着扭曲人士之间的惺惺相惜,友好地冲男人告别。 那匹马载着他离开,泥土冻得坚实,没有扬起灰尘。 “没有妖气和鬼气,应该是修炼其他邪术的人,但不是苏家的人,不像青丘的手下,我在那里没见过他。”等人走后,贺兰玖立刻冷下脸向目的地进发,“红染村真的没人了吗?” 钱亦尘边走边认真观察路面:“……我觉得,有这种可能。雪上只有刚才的马蹄印,而盛元是个凡人,在荒村居住肯定要准备食水,势必要同附近的乡县有来往。” “所以他如果住在村里,这条路会干净许多?”贺兰玖其实没想到这点,毕竟如果他高兴,完全可以御风而行,完全不留痕迹。 但即便如此,仍然有必要进村检查一番。 钱亦尘凭借记忆找到盛元的家,那几间瓦房明显呈现出无人打理的状态,房檐下有软塌塌的枯草。 “果然没人啊……上次来的时候没空检查,这里有地窖一类的地方吗?”他推开虫蛀的房门。 贺兰玖本来不打算进去,见他行动,才不情不愿的迈过门槛。 哪怕决定解决青丘,他也信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懒得多费事。 不过在这里留下的记忆,似乎不坏。 伪装成新婚夫妇的他们,还有钱亦尘那是眼里熠熠生辉的光彩…… 主屋内摆设甚至还保持着新房的样子,喜字蒙尘,锦被老老实实堆在床角。 “不如把这里收拾一下,我们再成一次亲?”贺兰玖拿起两个盛交杯酒的瓷杯。 钱亦尘正弯腰往床下看去,腐朽的床柱突然支撑不住床板,轰然倒塌! “小心!”贺兰玖立刻丢掉杯子,冲上去抢回钱亦尘。 脆弱的木料沿着手背狠狠切过去,留下一道伤口,顿时血流如注。 “你没事吧?就算床塌了也砸不到我的,你为什么……”钱亦尘左右看看,找不到干净布料,只能先用手去捂他的伤口。 微凉的血在空中变得彻底冰冷…… “小伤而已,就不动用妖力修复了。”贺兰玖无所谓的看着那道伤口,用袖子擦掉残留的血。 “我知道是小伤,你无所谓,我会觉得难受。”钱亦尘在身上摸索一圈,把中衣撕下一条,仔细裹好他的手背,“屋里灰尘太多,包扎起来免得感染。” 贺兰玖顿时笑得非常满足,想到一件事又皱眉:“真像那个男人说的,来到这里会受伤呢……” “如果不是巧合,那么他能够预知未来?”钱亦尘疑虑重重,也不想在这种到处都是不安定因素的屋子里待下去了,“走吧,其实换个角度思考,我们要找的不是盛元,而是苏家的人……只不过他最有可能接触而已。以及要确认,刚才的男人来红染村的目的,和这件事到底有没有关系。” “或许他也是为了找苏家的人呢……”贺兰玖说到一半,注意力突然被倒塌的床吸引。 整张床塌掉后从中间断成两截,这里没有地窖暗室,床板中间却有夹层! “那个男人的气味……这里曾经放过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东西。”贺兰玖俯身捡起构成夹层的木料,轻轻嗅了一下。 钱亦尘什么都没闻出来,只觉得腐气扑鼻,却忍不住道:“太阴镜?” “或许吧。如果不是在夹层内空气不流通,一线气味保存不了这么长时间。”贺兰玖丢掉东西拍了拍手,“苏家的人和盛元有过接触,不确定是胁迫还是那个书生主动帮忙,总之两人在这里待过一段时间,然后才去了别处。” “那么他能去哪里呢?这下寻找范围要扩散了,盛元看起来也不像有钱人,就是不知道太阴镜的主人……” “足够了。有一线气味,足够我把两人中的一位找出来了。”贺兰玖眼底闪过自信的光。 追踪,是捕猎者的必修课。 修士散发出的灵力波动,和指纹一样独一无二,很难伪装,而且和主人之间有极其微弱的联系。 贺兰玖将残余的血浸透夹层木板,闭目感应了一阵,笃定道:“在东南方,离这里最近的县上。这种法术曾经有个修士追踪我时用过,准确几率很大。” …… 年前的城中,一贯冷清。 这种地方绝对藏不住踪迹,钱亦尘走动时也就没那么强戒心,专注寻找起苏家人有可能出现的角落。 “只要是人,就要休息吃饭,先从客栈酒楼查起?毕竟带着镜子的男人比较显眼,去消息灵通的地方找找吧。” 贺兰玖捏着一块从红染村拿来的木屑,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向掌心渗出扎去,新鲜的血将其浸透:“嘘,等等。法术还在持续。” 他指引着钱亦尘转过小巷,最终停步,面前的并非什么适合休养生息的去处,而是一家……赌坊? 哪怕站在门口,仍然能感受到里面的冲天热浪,还有大呼小叫押注的声音…… “怪不得气息若有若无,很微弱却始终没有中断。”贺兰玖贴在钱亦尘耳侧,将声音送过去,“太阴镜主人用凡人的活气遮掩身上的邪气,但那些赌徒毕竟没有修炼过,所以还是差了一截。” “躲在赌坊里吗……”钱亦尘信步上前,本来有些忐忑,好在门口进进出出的赌徒太多,反倒很容易混进去。 就是贺兰玖进门时被赌坊小厮多看了几眼。 撩开半旧布帘,沸反盈天的热浪立刻迎面扑来,浑浊的空气几乎让人睁不开眼睛。 “小!小!小!” 赤膊的男人双眼紧盯桌面,鬓角流下汗水。 骰盅一开,有人笑有人哭,不似活人。 钱亦尘半眯着瞳孔,扭头问贺兰玖:“能把他找出来么?” “气息太杂,不太容易。但……我看到了。”贺兰玖直直的盯着前方。 看到什么? 钱亦尘顺着他的视线移动,果然留意到角落的一张赌桌,被人团团围住,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钱亦尘挤开人群钻进去,看到里面的场景却愣了一下。 最先映入眼底的并非押注的赌徒,而是作为赌注的……一面镜子。 按照苍逢掌门的描述,太阴镜是白玉为面,阴沉木做的镜托,哪怕花纹古朴,也能一眼看出名贵之处。 天下只此一面的太阴镜,居然被拿来赌了么? 骰盅打开,太阴镜押在“大”上,三个骰子的点数是四五六,赢了。 那面镜子和赢来的银子一并放在某个男人面前,而赌赢的男人看都没看,又是随手将太阴镜推出去,压在了“小”。 骰盅再开,一二三,小。 居然又赢了。 越来越多的赌徒围过来,甚至还有人跟着那面镜子压住,庄家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 钱亦尘拉住前面纯粹看热闹的人询问:“兄台,那是什么情况?” “嗨,就是运气好呗。我听说押那面镜子的男人,连赌三天从没输过,特意过来瞧瞧的。不过你看他,每赢一把脸色都难看一分,好像迫不及待把赌注输出去一样。” 钱亦尘从摩肩接踵的人影里向那个方向探头,果然看到了一张并不欣喜的脸。 太阴镜的主人,不想要家传的法器了? 这是何等不肖的后人啊! 钱亦尘向寻个机会问问对方是否就是执镜人,衣袖被人轻轻扯了一下,回头时却被贺兰玖按低身体。 “是早上遇到的骑马男人,他也找到这里了。果然是冲太阴镜来的。”贺兰玖清晰的声音传来。 钱亦尘捂住半张脸,从指缝间偷偷摸摸望过去,看到一张意料之中的熟脸。 阴冷苍白的男人,身穿烟色衣袍,离得近才发现,他的衣服上用鲜艳丝线绣了花纹,只是分辨不出什么图样。 “苏耳,别来无恙。” 邪道苏家,这一代的执镜人苏耳,闻言立刻哆嗦了一下,怔怔的望过去:“……我这段时间过得怎么样,你不清楚吗?凤五,来赌一把,赢了,太阴镜归你。” 太阴镜的主人刚又赢了一局,失魂落魄的继续将镜子放上赌桌。赢来的铜钱和碎银子就堆在一旁,他也没放在心上。 在赌坊偷窃是大忌,不过以他的随意程度,哪怕有人偷偷抓走一把铜钱,估计主人也不会留意。 “从你手上拿别的东西容易,它却太难。”凤五抱臂倚在赌桌旁,笑眯眯的从袖子里拿出一块石头,“庄家,我今天走的匆忙没带银子,压别的东西了。” 那种随处可见的石头,也能押注?赌场本就不是正经生意,法外之徒不少,被人明显欺负了,竟然也没人提出意见,连庄家都点了头! 钱亦尘观察凤五半天,低声道:“我们来的真是时候,邪道三大世家,齐了。” 贺兰家专门出产心术不正的天才,苏家有能与异类交流的太阴镜,而剩下那位,凤家传人的能力是金口玉言。 他们说话的都会成真,难怪从来不用商量的语气。 骰盅掀开,依旧是苏耳赢。 散碎银两和那块石头一起,放在他的手边。 “还赌吗?”苏耳的打扮很有异域风情,头上缠着青布,连耳朵也遮住了。 “那就赌上我们十余年的协作吧。”凤五这次连石头都懒得掏出来。 苏耳讥笑地抬眼冷笑,衣角的小铃铛细细晃动,铃音淹没在人群中:“那种东西,根本不存在!” “我说有,那就有。”凤五平静的站在他对面,“而这一把,我要赢过来。” “不可能!” “刚才不是很想将太阴镜输掉吗,怎么现在又要赢了?” 苏耳狠狠瞪他,两张同样苍白的脸遥遥相对:“听好了凤五,我可以把镜子给世上任何一人,但绝对不可能是你!” 凤五不置可否,却难以压抑地咳嗽几声。 “哗啦啦……” 骰子摇晃碰撞的声音响起,咚的一声落在桌上。 苏耳这次压得是大,开出来的三个骰子猩红的一点正面朝上,小的不能再小。 屏息围观的赌徒顿时兴奋狂呼。 “输了输了,竟然真输了哎!” “我就说吧,哪有人会一直赢钱的。这就是个运气的事儿,有人比他运道更好,马上就不行了。” “噗……” 和满室沸腾对比明显的,是再也压抑不住心口热血的凤五,吐出暗红鲜血,哪怕及时捂住嘴巴,也从指缝间不断溢出! “这是……什么情况?”钱亦尘身旁的赌徒,避难般不断向后褪去,让他险些藏不住身形。 贺兰玖沉吟道:“太阴镜世代传承,与执镜人的联系甚至超过一般法器,所以苏耳无论如何都无法甩开它。刚才风家的人用一句话改写联系,但同样付出了代价。” 赌桌旁的包围圈越来越大,凤五抹掉下颌的血渍,伸展双臂,露出完整的刺绣图案。 赤色为朱雀,青色为青鸾,黄色为鹓鶵,白色为鸿鹄,紫色为鸑鷟。 五色凤凰成衣,只有凤家这一代的家主,才有资格穿上。 “追捕你这么久,终于拿到太阴镜了。”他低头,居高临下的凝视苏耳,“凤家不能断在我手上,就麻烦你,替我死了吧。” 苏耳少了那股针锋相对的气势,苦笑着开口:“邪道之间本来就不该存在什么多余的东西,是不是?我以为那日你找上来,就真的是走投无路来求助我呢。” 钱亦尘一副旁观者的架势,准备继续装路人,突然发觉身后少了点东西。 糟糕! 贺兰玖从半空中落下,直奔两人之间的太阴镜而去:“既然你不想给他,那么就把镜子送我,怎么样?” 第76章 太阴镜并不反光,被人拿起时轻得仿佛没有重量,连块普通的玉都不算。 贺兰玖遥遥抬手,镜子准确地落进钱亦尘怀里:“接住了。” 钱亦尘伸手抱住,触手冰凉,全身的热度都顺着白玉镜面吸了过去,连忙用衣服将其裹上。 东西抢就抢了,趁一众赌徒没反应过来,现在跑路还来得及。 钱亦尘挤开人群冲出几步,突然发现身后没有那个该跟过来的身影:“人呢?” 贺兰玖还大大咧咧的站在赌桌上,颇有兴致地打量凤五:“邪道三家大世家……凤家,金口玉言就是你?” “下来吧,不然桌子会裂开的,咳咳咳。”凤五没有否认,说话时依旧忍不住咳嗽,也不着急抢回太阴镜。 “是么,我觉得这桌子挺结实的。”贺兰玖不以为然地在赌桌上重重踩了几下。 话音未落,脚下赌桌似乎禁受不住一个人的重量,从中间轰然断开,折成两截! 散碎银两散落一地,铜板四处乱滚,赌徒们再也按捺不住,弯腰哄抢起来。 贺兰玖当然不会摔下去,身影一晃在空中稳住,一线狐火顺着空气烧过去:“你的乌鸦嘴真是非常灵验,而且没有任何灵气波动……不过我有事在身,回见吧。” “妖怪!是妖怪啊……” “我就说怎么可能有人运气这么好,肯定用了妖法。” 被赌坊气氛僵化的头脑渐渐活泛起来,那些眼珠泛红的赌徒总算不再盯着骰子大小或牌九输赢,这才反应过现状,争先恐后向外逃去! 眼角不断生长的妖异红纹,哪怕在空气中也能熊熊燃烧的火焰,逐渐填满空间,却让人一丝热气都感应不到…… 有人在离开时还不忘抓一把散碎铜钱塞进怀里,脚踩着脚哄挤离去,还把钱亦尘推得更靠近门口。 凤五转身,堪堪避开狐火,看清贺兰玖的下一步动作后瞳孔猛缩:“你的事情,就是把他带走吗?” “不希望的话,就用你的本事阻止我吧。”贺兰玖掐着苏耳的脖子将他提起来,又做了个扔的动作。 “别扔别扔,这个我可接不住啊!”钱亦尘在不远处拼命摆手。 苏耳:“……” 贺兰玖恶劣地笑了下,提着他的衣领向钱亦尘冲来,银蓝火焰在身后示威般一闪。 熄灭时,三人的身影一同消失。 凤五仰头,望着狐火逐渐消散的半空喃喃:“你们藏不住踪迹的,最终会被我发现。” …… “去红染村,那里虽然已经荒废,但凤五搜过一次,短时间内或许不会再去。”钱亦尘贴在贺兰玖耳边提高声音,被呼啸的冷风吹得闭上眼。 因为悬空而无所依凭的身体一顿,接着掉转方向,直奔红染村而去。 妖气在空中如有实质,留下一线踪迹,借着四散开来,如果县上有什么捉妖法器,现在一定会拼命颤动。 一炷香后,钱亦尘觉得耳边的寒风减弱,终于踩在了土地上:“痕迹都抹掉了?” “应该没问题,根据我的试探,那个凤五就是个乌鸦嘴,除此之外没什么本事。”贺兰玖倨傲地放下手中另一个人。 “——倘若凤家的人真像你说的这般没用就好了。”苏耳睁开眼幽幽开口,被提着飞了一路,却并不觉得冷。 钱亦尘拿不准他在盘算什么,毕竟一路都不挣扎的人并不常见:“那个……苏公子?郑重说明一下,我们绝对没有恶意,只是想请你帮个忙。你看方才的情形,没人帮忙的话,你估计会栽在凤五手上。” 苏耳的头巾有些松散,平静地将掉出来一角布料塞进去:“是找一块骨头吗?” “是——哎?你怎么会知道?”钱亦尘从怀中摸出太阴镜交出去,“我们想用镜子找这样东西,本来打算和你好好商量一下,但情况紧急,就把你连镜子一起带走了。” 苏耳好笑地斜了他一眼,转身推开民居破败的木门:“都是邪道的人,装什么。怀柔这条路行不通,不如严刑拷打吧。” “……”钱亦尘从来没接触过这么有自觉性的俘虏,看了贺兰玖一眼,追上去解释,“我是真的无意伤害你,不然早就可以动手了。” 民居里到处结着蜘蛛网,苏耳找了个避风的地方坐下,指着自己留有指印的抓痕:“这样也叫无意伤害?” 贺兰玖作为不合格的搬运工,带钱亦尘赶路时还会半托半抱着收敛利爪,对待外人却没有什么耐心。 钱亦尘望着那道淡紫痕迹,保证:“我回去就给他剪指甲。” “切。”贺兰玖撇嘴,红衣分外耀眼,“那只能说明你太没用了。” 过往的故事里,邪道三大世家,太阴镜和金口玉言联手,逼得贺兰香到处寻找应对措施,几近疯魔才制造出能以人魂入妖身的传人……居然就只为了胜过这样的对手? “我刚才试探了凤五,他并不以技见长,凭借的似乎只有言灵。这种能力会让他说出口的每句话都会成真,但越是具体的事情,说起来就越谨慎……是不是能如此推断,言灵的力量无法用在过于模糊的事情上,而困难和具体的事,他言中后所付出的代价就越大?”贺兰玖胸有成竹地判断,“而且使用力量非常小心,不清楚狐火的底细,所以才不敢贸然破了我的火焰。” 想让凡事遵从心意,下雨时,简单说一句“片刻后天气有所改变”,会比“片刻后是晴天”所付出的代价更多。 毕竟“天气有所改变”后,可以是晴天,也可以风雨更盛。 苏耳赞赏地看了他一眼:“不错。你这样的,下手狠脑子又灵活,才有可能在邪道生存下去。” “我姓贺兰。” 苏耳有一瞬间的僵硬:“贺兰香的儿子?早知道,我当年就该与你联手。” “可惜,我已经有固定的相好了。”贺兰玖狡猾地眯眼,“本来我还在考虑该怎么同你合作,不如来次这样的交易吧——你和凤五的盟友关系崩裂,我能保你安全,而相应的,之前提到的那块骨头,你要帮我找到它。” 苏耳低声笑起来,衣角缀的铃铛叮叮当当:“哈哈哈,你以为,我和他是因为什么翻脸的?别小看苏家,我知道的并不比你们少!” 他笑着笑着,拿出太阴镜平放在地上,刺角铃铛划破手腕,鲜血狂涌入镜面。 染红白玉,那血珠竟然没有四处滚动或洒落,而是溪入江河一般融了进去,在白玉镜面内盘旋不定! “拿着它。”苏耳将赤红的镜子送到贺兰玖手上。 贺兰玖只好捧住,却发现在他接触太阴镜的一瞬间,镜面上的血迹开始摇晃。 一圈一圈,如同活过来一般,愈加舒展。 看不出什么的混沌图案,开始条理明晰,凑成一幅幅画卷。 因为颜料是血,所以这幅画只有一种颜色。 妖狐巨大的兽形掠过长空,潇洒肆意,在天地间游走,四海极境也能凭心意一闯。 纤细坚韧的毛发迎风狂舞,这就是赤炣当年的模样了吧? 那时地上神魔妖怪并存,没有凡人的踪影。 画面一晃,苏耳的血汇聚重组,妖狐数丈的身体从空中跌落,背后有个凡人少女模样的影子,握住赤炣的元神,用力捏碎。 妖元破碎时,像天上下了一场银亮的烟花雨。 再然后画面停止,血色重新变得混沌,像晕了水渍的名画。 “这是承载于你体内的记忆。”苏耳抬起冰冷的眸子,又望向钱亦尘,“我的血还未失效,你要试试吗?” 钱亦尘果断拒绝:“我就不用了吧,怕你的太阴镜死机。” ……时墟都不能回溯他的过往,那个世界经历的种种,太阴镜能展示出来吗? 再说,万一展示出点什么不可公开描述的内容怎么办。 “有趣有趣,原来这具身体是这么死的吗?”贺兰玖将镜子交回去,“所以你通过那块骨头,看到了青丘?” 苏耳怔怔的点头:“妖骨的原身,是叫做青丘吗……一开始那并不是块骨头,而是个活人,就是那种普通的书生,没有任何长处,混进闹市里找都找不到,却偏偏在接触太阴镜的一瞬间被映出了过往!” 钱亦尘越听越惊悚:“你说的书生,该不会叫盛元吧……” “知道吗!我见到了那么多妖怪,还是第一次知道它们身上的死物也能有自我意识。”苏耳低头,抱住被头巾缠裹的脑袋,“我知道这是好东西,绝对不会把它给你的。凤五已经背叛我了,想要镜子,还想要骨头?哈哈,别想让我把它交出去……” 语气越来越焦急,眼神却开始涣散。 贺兰玖冷眼观察片刻,突然清晰地问:“你催动太阴镜,靠的并不是血吧?你的血,是什么东西的载体?” “啊,是魂魄……”苏耳愣愣的抬头,想了片刻才能回答他的问题,“太阴镜和苏家每一代执镜人的魂魄共生,只要我还活着,太阴镜就会永远认我为主。” 伤及魂魄的人,脑子多少会有点不灵光。 如果共生意味着永远不会分开,那么可以解释苏耳为什么会在赌坊百压百中了。 但是…… 钱亦尘突然想起,他刚才已经输了一把,那么这种共生,已经被切断了? “不好!他和太阴镜的联系已经相当薄弱,刚才又使用过一次,魂魄兴许开始溃散了。”钱亦尘在口袋里抓抓掏掏,“那个,镇命莲花呢?必须想办法帮他稳固下来。” 贺兰玖下意识捂紧身上某处,小气地在手背上划了道伤口:“那么贵的法器给他干什么,能够作为魂魄依凭的东西,又不止一种。” 第77章 愤怒,猜疑,傲慢……人皆有负面情感,而邪道将其发挥到了最大。 这群人因为种种原因被正道世界驱逐,在日光照不到的角落聚集,又有种微妙的骄傲感……说白了就是中二。但中二少年只是可爱,他们的破坏力则达到了可怕的程度。 背叛和争斗都是家常便饭,邪道不光与正统修士保持着距离,就连自己人都不怎么信任。 在这种尔虞我诈的大环境下,居然还能出现同盟,而且结盟关系长达十年左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已经是真爱了吧? 龙兴初年,鼎立于邪道顶端的苏家与凤家联手,助妖为乐,使大量妖物纷纷化形,暴涨的实力甚至引来贺兰家警觉。 然而当年家主贺兰香的担心纯属多余,两家势力还未达到横扫整个邪道的程度,苏耳就销声匿迹了。 …… “凤家遗传自血脉的能力金口玉言,会让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能成真,不过也有限制。越是与自身越近的,耗费寿命越多,命里三重报中应验在他们身上的是‘壮年暴死’,绝大多数族人活不到弱冠。”苏耳说起凤五,嘴角带着轻蔑的笑意,“这种体制,只能让他们像兔子一样多生。” 钱亦尘想了想,印象里凤五的脸色的确苍白,而且体型偏瘦弱,不禁问:“这世上修行法门不是挺多的么,你们既然都站在歪门邪道的巅峰了,就不能找点什么秘籍修炼一下?” “如果适合修道,那我家祖先早就投入七曜宗门下了,还需要自己摸索其他的路吗?”苏耳反问,有些不满的瞥了一眼身旁的人,“你以为谁都像贺兰家那般,根骨奇特适合修炼,就是脑子有问题非要在邪道混生活?” “信不信我现在一抬手,就能把你的魂魄勾出身体。”贺兰玖笑眯眯地威胁,手上的伤痕逐渐愈合,“承了别人的恩情要道谢,我现在真是越来越善良了。” 以妖力填充身体的苏耳,严格来讲与他更为相,血滴毫无阻碍的融入他的魂中,真是邪道一家亲。 以这个世界的分类,那么修士和凡人属于“生物”,而妖精鬼怪则是“死物”。 被人魂异化的赤炣的血,是介于生死之间的东西。 钱亦尘:“真正善良的人才不会用这个要挟……” 令人意外的,苏耳竟然微微低头,比常人更深邃的异族五官更加深邃:“谢谢……这么吃惊干什么,太阴镜想来恩仇必报,很难理解吗?” “既然想报恩,那就用东西来还如何?你知道我们想要什么。”贺兰玖半开玩笑的提议。 苏耳立刻冷脸:“做梦!我最多会看见你家长辈的面子上,告诉你点实情罢了。” “是么,其实你死了,东西也就归我,要不然试试这个办法?” 梁上簌簌的落下灰尘,钱亦尘头痛扶额:“不,其实换个思路想,我们需要的不是妖骨,而是妖骨别落在青丘手上。” “——东西不在我这里。我把它藏起来了,藏在太阴镜找不到的地方。”语气略有缓和,威胁对苏耳来说当真无所谓,“我和凤五在几年前就有各奔东西的苗头,我留了一手,在红染村留下一只即将精变的染缸,等待日后点化它作为退路。没想到凤五比预料中更沉不住气,在我离开没多久就偷袭成功。” “我蛰伏数年等待伤势痊愈,前往红染村,那口染缸虽然因为执念过重而崩毁,却让我意外找到了能够化为人身的妖骨。只要能够完全掌握那块妖骨的力量,从此以后我也可以得到天地之灵加持,元神永生不灭!” “听你一说,连我都想把这种好东西据为己有了。”贺兰玖神色如常地注视他愈发狂热的神态,又问,“邪道以前没有和结盟的先例,你为什么会找上凤家的人?”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浇灭苏耳所有的躁动情绪。 “太阴镜只有一面,所以苏家世代单传,执镜人没有结盟的习惯。”苏耳把玩衣角的小铃铛,异域风的衣着精干清爽,“最初,是凤五主动找上来的。” 凤家的子孙很多,族长传位没有嫡庶限制,往往会传给第一个活过弱冠的孩子,全看谁更长命。但相应的,为了争夺族长之位,子孙间互相下毒手的频率比宫斗都高,而且躺在床上动动嘴皮子就行。 邪道三大世家谁也不服谁,却互有来往,这种事不是秘密,或者说,是另外两家共同的笑柄。 十四年前,面色更白身形更瘦的凤五,像只饿久了的流浪猫一样找到苏耳,可怜巴巴地寻求合作。他手臂上还带着伤痕,和现在好整以暇的气场天差地别。 尽管能够一定程度抵抗同族言灵的力量,但隔三差五的意外受伤,已经成了习惯。 苏耳连眼皮都懒得抬,说,太阴镜不需要第二个执镜人,我要你没用。 凤五抿着下唇,神色有一瞬间流露哀求,却什么都没说,转身欲走。 苏耳这才让他站住,抛出了条件:“你能百言百中,让我点化精怪更容易一些。凤家的人不宜修行,我会在每次成功后分你四成妖力延寿。” 凤五的眼睛骤然亮起来,像寒夜里稀疏的星星。 太阴镜能与非人非妖的死物交流,使用它却要付出执镜人的三魂七魄,所以得到的大部分力量,都被苏耳用来稳固魂魄不散了。 这个秘密凤五不必知道。 最后,他又问,为什么来求我,而不是去找贺兰家寻求上好的修行诀窍? ……但那时候,凤五是怎么回答来着? 不记得了。 回到现在,十四年后。 结盟崩裂,而且当时没立字据,翻脸了连一纸文书都没得撕,毫无仪式感。 “对我有利的条件是,凤五不清楚妖骨的价值,确切来说,连它的存在都没有放在心上。他只想要太阴镜而已。”苏耳阴险地冷笑,“然而苏家和太阴镜之间的联系,不会被金口玉言的一句话轻易斩断。他为了抢太阴镜同样受伤,所以连那么简单的言灵都说不出了。” 交出太阴镜,他会魂飞魄散。而开弓没有回头箭,凤五既然背叛,就做好了不死不休的打算。 世人共患难容易,同富贵太难。 夫妻如此,他们之间好像也是如此。 估计日后回想起来,他和凤五最后的交流就是那句,凤家不能断在我手上,麻烦你替我死。 钱亦尘突然很庆幸。 庆幸贺兰玖在人间游荡十余年,没有盟友。所以他什么都不在乎,所以也没有什么事能真正伤害他。 “那个……” “砰!!” 轰然响声打断话语,荒村破屋的房顶被一只兽爪整个掀飞,有毛茸茸的东西从一角挤过来,黑压压遮蔽光线。 那是个巨大的狗脑袋。 钱亦尘觉得他下辈子看见狗头都要有心理阴影了,估计下下辈子才敢用相关表情包。 被气浪冲起的雪雾,扬起一人多高…… “黑犬……蓝终?!你没有布下结界隐藏吗?” 贺兰玖皱眉,望向钱亦尘的眼神有种后知后觉的心悸:“我居然……忘了?” 怎么会忘了呢?怎么可能忘了呢!这就好像吃饭必须拿筷子一样顺理成章的事,竟然被他忘记了? 钱亦尘已经无法察觉法术痕迹,自然也不能提醒他,这件事完全落在了自己身上,是他的失职。 “估计是凤五做的手脚,他一句话能办到的事不少。”苏耳立刻拔足向屋外狂奔,“那是谁?” “来找你要骨头的。别落在他手里,否则会死的更难看。”钱亦尘小声提醒。 贺兰玖揽着他,流光般落在屋外安全处,眯起充满敌意的眸子。 少了间屋子的红染村更加萧条,原本就脆弱的房梁断裂后,木屑灰尘飘得到处都是。 “道友留步。”蓝终舔了舔雪亮的獠牙,身体慢慢缩小为正常人,“你自己或许能和我势均力敌,却不一定能保护其他两人。如果死的是苏家的人,我最多找不到主人的遗骨回去复命,但如果那个凡人不小心死了……哎呀,难办难办。” 贺兰玖不为所动,放下钱亦尘,低声道:“看好他。” 在地上重重一踏,获得的反冲力甚至让坚实地面出现裂纹,贺兰玖腾空时侧脸的红纹几乎遍布全身,渐渐兽化为赤炣的模样。 柔软蓬松的毛发在空中肆意飞舞,金色兽瞳却死死盯住敌人不放…… 狐狸真是一种很漂亮的生物,哪怕成了身长几丈的巨大妖兽也不例外。琥珀金的瞳仁嵌在细长的眼睛里,杀气四伏的眯起也总有些流转的妩媚意味。 蓝终化身黑雾迎上,在空中遮住赤炣的身形。 钱亦尘之前吃过一次亏,急忙观察四周:“那家伙的妖神和元神是可以分开的,元神能够离体化形活动,小心。” 冬日天黑的较早,此刻天□□晚,只剩西方还残留着一丝夕阳的温度。 苏耳抬头寻找,看到与残光相对的地方,挂着轮细细的月亮,表情舒展开来,抛出太阴镜。 “它反射的是月光。” 话音未落,太阴镜突然爆发出刺眼的光芒,似乎将空气中稀薄的月光集中反射于周围,形成薄而坚实的屏障。 “只要月亮不从天上消失,他看不见我们,但法术袭来时记得避开,这层光无法隔绝攻击。”苏耳有些疲倦地托举着镜子,白玉镜面内开始涌出红色,仿佛浓墨入水,时而聚起时而四散。 “结界的威力有那么小吗?”钱亦尘疑惑,这种程度的防护,他现在画张符咒都能做到,可惜没带上工具。 “镜子只是把月光反射走而已,不管灵识还是肉眼都无法感觉到里面的人。毕竟没有法术波动,连气息也一并中断,在无光的情况下更不可能被双眼察觉。”苏耳严肃地捧着太阴镜避开战场,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真没想到,邪道的法器都用上光学定律了,人眼能看到东西,是因为光线反射什么的。 不对,光线如果全部折射,那么结界内的人也应该看不见外面才对。 钱亦尘一瞬间想起了八百年没用过的物理知识,由衷的认为自己脑袋抽风了。 ——他都来到这个世界了,还纠结什么科学设定啊! 空中属于妖兽的厮杀仍在继续,能看到黑雾中时不时有火一样热烈的赤色闪过。 “嗷呜……” 赤炣发出吃痛的低呼,从天上坠落,压塌了一片房屋,掀起灰尘残雪,抖抖毛发又冲上天际。 只论战斗经验,贺兰玖或许赢不了活过几千年的老妖怪,毕竟在之前,他使用兽身原形的次数都寥寥无几。 但再次闯入黑雾后,贺兰玖的攻击竟然有效了许多! 不,或者说,歪打正着的攻击开始多了。 他依赖的只有狐火和利爪,不像蓝终脑海中记载着千般法术,可是每一次狐火烧起来,都能精准命中被黑雾遮掩的敌人。 ……怎么回事,这种巧合也太多了吧。 钱亦尘觉得疑惑,环视周围时才发现无声无息的多处一人。 雪已经下了有几天,早不复当初洁白的样子,更接近浅浅的灰,所以那个烟色的身影在天地间并不明显。 是凤五。 五色凤凰纹点缀在烟色长袍上,绣工一流不显俗气,精致又风雅。 他茫然地在废墟间需找,自言自语一句后,开始咳嗽。 “我看到你了,苏耳。” 钱亦尘勉强通过唇形分辨出他说话的内容,心里一惊,赶忙拍了拍苏耳的肩膀:“言灵术,能让他看见结界里的东西吗?” “什么?”全神贯注于战况的苏耳低头,余光扫过,竟然定定的与不远处的凤五对上视线! 就那一瞬间,月亮继续向中天移动,而他没能精准地对上角度,所以漏了一缕月光。 只是一瞬间,苏耳重新维持着结界,身影再次从天地间消失,却无法阻止凤五露出满意的笑容。 钱亦尘目瞪口呆。 ——这就是金口玉言的威力,能够在一系列巧合下达到施术者最想要的结果? 几乎遮蔽半个天空的黑雾里,传来蓝终的声音:“道友,我们无冤无仇,你这样帮他可不好。” 数道锋利剑芒从黑雾中落下,直奔仰头的凤五而去! “你打不到我的。” 简单一句话,让最近的一道剑芒贴着他侧脸而过,却连发丝都未切断半根。 蓝终在天上恨恨咬牙。 刚才明明能够诛灭凤家的家主,但赤炣突然咬住他掐诀的手,这才偏了一寸。 凤五笑容浅淡,无法轻易使用言灵的力量,却笃定道:“那个东西,是我的。” “道友,你又不知道我想要什么,先别这么笃定。”蓝终忙里偷闲地和他套近乎,“我是为主人来取一样东西,拿了就走,绝不耽搁。” “管你那么多,他的东西,全部都是我的!”凤五一字一句强调,面色更加枯萎苍白,“主人么?当心狡兔死走狗烹,你会被主人抛弃的。” 蓝终隐藏在雾气里,表情却难以自控的狰狞,强撑起笑意回敬道:“来而不往非礼也,那么让我也说一句吧——我看你,命不久矣!” 黑色扩散至大半个天空,渐渐染上月亮。 太阴镜的结界即刻失效,好在钱亦尘已经转移到较为安全的远处。 苏耳还一眨不眨地盯着天空,等待月光重新出现:“换个角度,我们去右边。” “不行,凤五在那里。”钱亦尘摇头,“贺兰玖兽化后可以御风,我们骑在他背上离开。” 远处的赤红妖狐当然能理解他的计划,只是无法脱出战圈,而越往这边追赶,蓝终就咬得越紧。 妖狐的影子越来越近,而身后始终追着一股黑雾。 “——别想了,东西放在连我自己都找不到的地方。”苏耳故意对蓝终说得含糊,等待天上重新露出月亮,“小子。” 钱亦尘:“啊?叫我?” “等你的相好过来,我用镜子反射的月光让追兵失明,抓住这个机会逃走。” 钱亦尘愈发紧张起来,掌心出汗,盯着贺兰玖不放。 只有一刹那的机会,不能错过。 蓝终也越来越近,质疑声清晰可闻:“若想藏东西,它就不可能在连你都不知道的地方。跟我回去,主人会亲自问你。” 黑雾凝成长长的手臂,向他抓来,末端似乎连接着另一个空间,充斥着庞大灵力让天空都微微扭曲。哪怕不用明说,都能让旁观者觉得被吞没后就再无可能出来。 看来蓝终已经到了破釜沉舟的地步,连这种法术都用出来。 “苏耳绝不会落在你手上!!”凤五的声音蓦地自下而上贯穿云霄,一口血狂涌而出。 钱亦尘被声音震住,脑海里蹿起电光,脚步却跟不上思维速度,竟然没能跃上赤炣的后背,在这种关键时刻滑了一跤! 赤红的毛发擦着鼻尖掠过,太阴镜反射的月光映入蓝终眼底。 犬妖闭目一瞬,那只黑爪捏住钱亦尘,立刻凝成漩涡状,消失在空中。 凤家的言灵,真是太他妈灵了。 …… 窒息般的痛苦即将让胸膛炸裂,钱亦尘认定自己已经被扯进了真空里,空气拼命从肺里流失,大口喘息却什么都感受不到。 好在痛苦只有一瞬。 清新的味道涌入口中,钱亦尘终于缓过来,紧接着愤愤地跳起来。 “乌鸦嘴!乌鸦嘴!” “——你说谁是乌鸦嘴?” 带着倦意的声音在耳旁响起,他才留意到身边有人。 “青青青丘!?” “我也很纳闷,蓝终明明答应把我的骨头带回来,为什么却带来了一个人。”青丘百无聊赖的托着下巴,在玉椅上冲他比划一下,“还是说,我的骨头在你身上。” 钱亦尘急忙摇头:“不不不,我这儿所有零件都是原装的。” 青丘闷声笑起来:“哈哈……你好像比之前更有意思了,就喜欢这种见到我不会害怕的人。但世人要么见我外表可亲就起歹心,要么畏惧我如洪水猛兽……” “洪水猛兽比你可怕多了。”钱亦尘实话实说。 青丘透亮的碧色瞳仁定定望过来:“那你为什么还敢反抗,想早点死吗?” 钱亦尘环视四周,努力思考自己处于哪个空间,没得出结论才崩溃地抱头:“……我也没反抗啊。” “不对。”青丘从玉椅上站起来,拖着华丽的长裙靠近,“我每次和你对视,都能感觉到你在说……‘要想办法阻止她,不能屈服,一定要阻止她’……啊,真可怕。” 钱亦尘语塞:“我——” 青丘露出个端正的疑惑神情:“我一直想问,明明我什么坏事都没做,甚至还帮你找到了塑人泥,你为什么,要如此恨我呢?” 第78章 疑惑里还有无辜,简直能去当问心无愧的范本。 钱亦尘硬撑着反驳:“塑人泥明明是……” “凤麟洲散仙的吗?”青丘看多了人的内心,一向能言善辩,“如果不是我给他灵力,贺兰玖有什么能力去取回塑人泥?如果不是我放弃,塑人泥也落不到他手上。所以我帮你重塑身体,你却恨我,这不公平吧?” 钱亦尘想了很久,才没有被她的逻辑绕进去:“如果不是你,我一开始就不需要那东西。而且你这种人不会放弃,只会从开始就不想要它。可以凭心意杀死每个反抗你的人,但这种事已经在殷商时做过一次,千年后重新出现在人世,更想留点乐子。” “被你如此理解,真是让人感动得想哭……”青丘慢慢勾起唇角,突然走到近前,伸出双臂环住他脖子。 地面和壁顶开始剧烈颤动,却没有落下灰尘,结界外法术狂舞,反抗的修士和妖怪在对阵,这里是七曜宗的宗门正殿! 横梁从五丈高的地方断裂塌下,在砸到她之前就被五行之灵拖住,送回原处,不见裂痕:“不管你信不信,我只想当个凡人而已,过普普通通的日子。” “所谓普通,就是打伤掌门杀了徒弟,把这个地方抢过来吗?”钱亦尘趁机逃离她的臂弯,好不容易在地震般的天旋地转中站稳,低声嗤笑,“你这样,算什么凡人啊。” “那和你又有什么关系!想替别人出头来显得自己很伟大?我游走在人世的时间那么长,拼了命想融入凡人之中,但只要有一丁点表现的与他们不同,就会招来恐惧和憎恨!你明白这种被驱逐的感觉吗?我杀过人,但为了保护自己不择一切手段,难道不应该吗?”青丘激动地握拳咆哮,眼底泛起水光。 “我看到你的记忆后,以为你能理解的,你连身为异类的贺兰玖都能包容,为什么也像俗人一样厌恶我!” 钱亦尘这才觉得她的内心是个和外貌一致的少女,却依然残忍地摇头:“你是真的……仅仅为了保护自己?七曜宗呢?” 青丘泛红的鼻尖吸着气:“名门正派一贯多事,就算我不招惹他们,也会找上门来斩妖除魔。哼,你没有我的能力所以不清楚,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修士心里多么虚伪。每一个发誓要杀我的人,只要认识到我真正的实力,就会臣服。” 她揉了揉眼角,望着钱亦尘的目光堪称温柔:“你不一样,你明明是个普通人,反抗我的心意却很坚定,真有趣。或许……我融入人世的方法,会在你身上找到。” “看,这就是区别,你永远都会被人间驱逐。走到哪里,哪里就有对抗你的人。这批赴死后永远有下一批。”钱亦尘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半是讽刺地摊开手,“如果不能理解的话,我换个问题——若某天你成为像我一样毫无力量的凡人,还敢反抗所见到的不公吗?” 青丘:“我……” 钱亦尘打断她:“你有天地之灵的滋养,元神永生不灭,连时墟也不能把你怎么样,所以活的非常肆意。但世界上没有人能永远潇洒的,我也是,贺兰玖也是,都付出了很多才能有想要的幸福。这就是凡人,像背着长满尖刺的鲜花行走,香气持续多久,尖刺的疼痛就伴随多久。” 他离开从前的生活,得到了新的自己和喜欢的人。 贺兰玖压抑残忍的天性,收起利爪才能待在他身边。 也不是没有梦想过自己大杀四方顺风顺水,但接受理想和现实的差距,才是人生的一部分。 邪道有命定的三种报应约束,正道有天理作为枷锁,而青丘是完全的肆意妄为。 “我喜欢花,那些碍事的刺,剔除就好了!”青丘右足重重跺地,以她为中心,灵力气浪向外扩散。 “没有谁能剔掉所有的刺。青丘,你太强大了。”钱亦尘的发丝被风掠起,思维从来没这么清晰过,“你能非常轻易的看透人心,知道别人最怕和最爱的事物,不管威慑还是讨好都信手拈来,但要付出所羡慕的凡人生活,这就是你的命运,接受吧。” “我不死不灭,我才是最特殊的!”青丘忍无可忍,开始耍赖,“所有的东西我都要,而且一定可以得到!” 钱亦尘放弃讨论的想法,摇头苦笑:“哪怕你无视我的问题,我现在也可以回答你所说的……” ——为了保护自己不择一切手段,难道不应该吗? “蝼蚁尚且偷生,这句话没有问题。但你的生存没有约束,这是掠夺。” 青丘神色狠厉:“什么意思?因为我强大,所以就必须死?” 钱亦尘没有回答,转头望着焕然一新的七曜宗正殿。 经过长时间修葺,这里早已看不出混战的痕迹,华丽的恐怕将王宫都比了下去。 荣华富贵,唾手可得;天生貌美,惊艳四座;灵力深厚,元神不死。 她大概拥有凡人修士妖怪所追求的一切东西,所以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假如这种情况出现在梦里,钱亦尘或许还会喜滋滋的不愿醒来。 但真的出现在他的人生中,仔细想想,还是不动声色的可怕。 青丘不知该如何反驳,焦躁地来回踱步,定定盯住他的眼睛,碧色瞳孔瞬间绽放光彩! “呵呵呵……我看到你的心了,尽管你百般掩饰,我还是看到了。”她低声笑着,指尖划过钱亦尘被震慑住的侧脸,“我知道你最怕什么,我知道该怎样让你屈服!” 钱亦尘额角渗出不易察觉的冷汗…… 青丘高傲地眯起眼睛,右手虚虚划过,空间瞬间被撕裂:“拜你所赐,我终于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元神化形,到底是不方便,先去把身体拿回来吧。” 钱亦尘被扯入撕裂的空间,瞬间的窒息感并不可怕,只是青丘的眼神让他很慌乱。 他清楚,那个人想要的绝不止一具身体。 …… 盘踞在七曜宗的妖孽倾巢而出,去为主人完成愿望。 青丘用元神震慑凡人,估计比吃饭还轻松一些,只要一个念头,钱亦尘没有根基的魂魄就被缩在身体里,动弹不得。 毕竟她现在没有实体,根本不能吃东西, 钱亦尘被无形的绳索束缚在青丘身边,对她灵力强大程度的认知,又上了一个层次。 这里应该是正道修士的某处歇脚地,能住的地方不多,倒是随处可见药炉,底下火苗熊熊燃烧,上方冒出苦后回甘的青烟。 钱亦尘和青丘从药炉间穿梭,没有引起炼药人的丝毫注意,更别说远处三三两两的熟面孔了。 江雀在用刚画好五官的绫罗人偶,去逗弄不爱说话的封梵;鱼如水罕见的没睡觉,在皱眉和苍逢商量什么,对了,他们本就是同出风水宝地的师兄弟来着…… “哈哈哈。”青丘恶作剧得逞地低笑,面不改色地从人群间穿过去。 她的力量,是完美无缺的。 只要一个念头,就能无声无息的杀死反抗者。可因为太过无趣,才故意给人反抗的机会,像猫捉老鼠般找乐子。 不对,应该说是需要对手,上天却没有安排旗鼓相当的劲敌。 钱亦尘的气息同样被彻底掩盖,身体完全无法自控,连说话都做不到,跟着青丘走向这个休整地的边缘。 “贺兰玖……” 没想到,他居然在这里。 靠在一棵枝叶落尽的柳树上,疲倦地抱臂靠着树干沉思,红衣颜色暗淡。 钱亦尘正好被拉扯到树下,期待地站了半天,总觉得他只要一低头就能看见自己,然而气息消失的太完美,贺兰玖根本一无所知。 好吧好吧。 他欣慰地想,这样也不错,那人总算有所进步,别再不管不顾地闯到青丘眼前了。 钱亦尘喜欢贺兰玖执着的性格,认定一件事就永不放手,可为了执着的事牺牲太多,他会觉得是种罪过。 “妖骨在哪里?” 直到贺兰玖开口,他才注意到附近还有一人。 月亮依旧没有消失,苏耳转变了太阴镜反射月光的角度,才缓缓露出身形:“你要拿着它去和青丘谈判?” “不,我要把它毁掉。”贺兰玖神情坚定,“妥协和姑息从来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敌人的死才是。” 青丘眼底的神采越来越冷,站了片刻扭头说:“你看,他们很快结成同盟,来讨论怎么让我过的更不顺心。” 钱亦尘无法回答,连与贺兰玖告别的时间都没有,不由自主地被扯向远方,离弥漫药香的地方越来越远。 寂静处,并不是毫无人气。 他看到凤五独自在远处徘徊,应该在等反击的机会,所以身形隐蔽地蹲在低洼处。 由于等得无聊,右手食指在坚硬泥土上描绘着图案,是太阴镜。 无声无息观察的人,总觉得很陌生,而且和看电影不同。 青丘指着凤五的孤单身影,颇为感慨:“看,这个就是被排挤的我。” “他是因为贪心不足才落此下场。”钱亦尘突然发现自己能开口了。 “只是贪心吗?”青丘笑眯眯地提议,“要不要打个赌?” “赌什么?” “就赌我能不能在一炷香的时间内,得到新的部下吧。别担心,你一定会输的。” 钱亦尘:“……这是让人别担心的态度吗?” 青丘没有理他,直接收回结界,风立刻吹拂起她的发尾。 “告诉我,你的身份!”凤五=马上起身戒备,没忘记金口玉言的能力。 晚了一步。 他的视线先于青丘对上,在命令她回答问题时,自己先将过往交代的一清二楚。 脑海中的记忆被一页页翻阅,时墟的回溯能力不分巨细,将全部都呈现在眼前。 “我看清了……”青丘低声喃喃,“你最恐惧的是太阴镜旁落他人之手,失去盟友又得不到法器的你,一定会落个横死结局。” 第一次被阅览记忆,对根基不深的邪道中人影响巨大,凤五躬身,捂着心脏深深喘息:“你……你到底是谁?” “我帮你杀了苏耳拿回镜子,保你千年不死,你就真心实意对我,如何?”青丘在他眼前摇了摇白嫩纤细的手指。 凤五的注意力被那根手指吸引,慢慢抬起头:“这是我们之间的事,与你无关。凤家还不需要别人帮忙,也不会臣服于谁的尊位之下。” “太倔强可不是好事情,虽然你也很弱小,但弱且敢反抗我的人,有一个就足够了,太多会头疼的。”青丘忧郁地叹了口气,似乎当真被这个问题困扰,“不过纯粹的心我也很喜欢啦,毕竟像你这般只寻求强大力量的人不多,收服起来很容易。” 青丘伸出双手,捧住他的脸:“你的脑海里,每时每刻都在渴求太阴镜的力量。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背叛苏耳,只差这一步了,真的不想达成夙愿吗?” 十余年的相处,一朝一夕的背叛,邪道本来就没有情谊,只要点头就好了,他追求的只有力量……吗? 青丘的诱惑仍在继续:“虽然凤家能力是一定程度的改变未来,我可以做的却更多——那个苏耳,逃过了‘弱冠暴死’和‘求而不得,’没有妖力来源的他会死于踏入邪道的最后一重报应,是‘潦倒不能善终’。而你终于得到太阴镜,会金口玉言,长命千岁。” 钱亦尘的眼底划过悲哀…… 凤五瞳孔涣散,脑中一片混乱,在怦怦跳动的心脏里听见了最初的声音。 被引诱的魂魄终于归位! 他神志清晰地抬头,表情如青丘一般高傲:“你有这个本事吗?” 浅色的瞳孔与青碧双眸对视,映出新的东西——他从来不甘屈于人后,不管是苏耳还是青丘。 向上爬的手段很多,有的人选择加快速度超过去。 可直到被这个人强制打开了回忆,凤五才发现自己当初心念移位,选择把前面的人扯入泥潭。 “苏耳,与太阴镜之命线重连,再难斩断。” “苏耳,不被邪道三重报所困,生活无虑。” 言灵在拼命消耗凤五的寿命和精力,却无法阻止他住口。 “苏耳,今生寿元消尽后轮回百世,也永远不会遇见我,永远不会同我有任何交集!” 最后一句话结束,四野风烟俱净,恍惚间有种奇异声响。 那是命盘转动的声音。 ——很好,久违的被忤逆的感觉。 青丘立刻冷脸,望着因为虚弱而委顿在地的凤五,五指没入他胸膛里,捏出一颗银白的魂魄。 “喀……” 光珠在她指尖骤然碎裂,魂飞魄散! 青丘面无表情的看着白色荧光消失,扭头问:“那当然了,从今往后世上不会再有你。不愧是金口玉言,说什么都灵验的很……你说是吗?” 钱亦尘的目光追随着银光,直到完全消失:“你只看见了他对太阴镜的渴望,却不一定是看懂了。” “你是想说,刚才我抛出的条件是个败笔?”青丘蹙眉,搓干净指尖沾上的魂魄碎片,“我没有被他的心声骗过去,直到最后一刻,他想要的都只有太阴镜。” “有时候,人心和大脑会互相欺骗的。”钱亦尘叹了口气,“维系十余年光阴的,怎么可能是一面镜子。” 青丘疑惑的歪头:“不太明白。” “你一直不明白这个世界。” “那么,必须创造一个我能理解的人间了……”青丘再次俯身,手指插在凤五失去魂魄的胸膛上。 这一次是彻底的蛮力破开,手背立刻鲜血淋漓,还在向内深入! “骨头,我的骨头,好久不见。” 她握住什么东西缓缓抬手,伴随着皮肉撕裂的闷声,摊开血淋淋的掌心。 荧光一闪。 止歇的风突然狂涌,乌云密布,遮天蔽月。 原来青丘的遗骨并非骨头形状,颜色也不是白森森的,反而像一滴碧色眼泪,水珠般在手上滚动。 苏耳说,妖骨藏在连自己都找不到的地方。 就是凤五的心里。 …… 太阴镜照的是妖心,并不能显出人像。 苏耳揽镜自照,白玉镜面上什么都没有,却让他脑海中出现很久以前的事情。 大概有个细节没有忆起,所以至今还在脑内反复提及,只希望补全这段记忆。 想起多年之前,瘦巴巴的凤五找上门的时候,他问,你为什么不去求贺兰家呢? 那时候凤五是怎么回答的? 想起来了。 他说的是,我更中意你啊。 …… 掌心狠狠握住,那滴水珠般的妖骨立刻四散飞溅! 青丘全身划过一瞬碧玉般的流光,借着隐没在心口出,彻底消失。 异变却还在继续! 她御使最纯净的天地之灵,从前被抱恙剑刺伤,吸收灵气修补过元神,现在对灵气的需求不降反增。 柔和的草木,滋养的源水,跳跃的炽火,锋锐的肃金,沉厚的凝土……整个世间的五行之灵,都在向这里汇聚! 元神对他的震慑稍微收敛,钱亦尘连连后退,却被青丘抓了回来。 “你在干什么……”狂乱的灵气中几乎听不到他的声音。 “变化的东西太多了,包括它本身。我会不断抽干天地之灵,让人间合为一体,重归混沌。”青丘一字一句地将答案灌进他脑海里,“不过盘古开天地,自然也是有天地可开的。我要把它重新合在一起。嗯……虽然我不会创造生灵,不过可以慢慢学。” 钱亦尘被风吹得闭上眼睛,勉强从视线缝隙里看清四周:“为,为什么?” 剧烈异变终于引起注意,远处有无数飞剑而来。 鲜艳耀眼的红色首当其冲,钱亦尘有一瞬间以为自己看见了幻觉,毕竟他已经失去对灵的感知。 贺兰玖的颜色,也就不如从前明亮。 不对,这时候看见他,明明不应该感到心安的! “天地将会合在一起,你在乎的每个人,你守住的每样东西,都会在我的掌中……化为灰烬!” 青丘狞笑着补充,“你现在觉得恐惧吗?那么,该从谁开始消灭呢,我的计划是从你最不熟悉的那些人开始,一个一个,最后是贺兰玖如何?痛苦逐渐加剧,在最难以承受的时候你也消失。” “不不,顺序还是反过来好了,在你最麻木的时候,给予新的痛苦。” 钱亦尘已经无暇听她说什么,自己的声音传不出去,只能拼命摇头。 狐火在贺兰玖抵达之前就窜了过来,却被青丘全部吸收。 “你是来给我当点心吗?”青丘越升越高,长发在空中狂舞,“竟然想用这种愚蠢的方式,消灭天地的一部分!?” “嗷——” 赤炣仰头,发出愤怒的咆哮,利爪刺破长空,动作却肉眼可见的慢了下来。 贺兰玖的灵力……被夺走了…… 不光是他,离近一些的修士也受到影响,身体归于混沌,像隐没在雾中般模糊不清,最终消失。 “他也会落的这个下场吗?”钱亦尘心头升起巨大的恐慌。 下一秒,就像印证他的预感般,一切事实向最可怕的地方狂奔而去。 赤炣的颜色愈加黯淡,贺兰玖,消失了。 没有魂魄,没有痕迹,就像从开天辟地前,从虚无中诞生一样再重归虚无。 “——不!!!” “臣服于我吧。”青丘笑容癫狂,目光冰冷,“炽火之灵已经全部归顺。” 她以外的地方,全部变得模糊不清,失去灵气滋养的山川万物都灰败不堪。 钱亦尘的眉眼锐利起来,第一次无比愤恨地望向青丘! 就像在时墟中那般,他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存在,只能靠移动意识来前进……却无法接近青丘半分。 贺兰玖……在那里,所以必须过去! 这样下去,人间都会因为灵力枯竭而崩毁,他想拯救世界,但是,要先从救出一个人开始! “不是在追求不变的东西吗?我给你!” 钱亦尘迎着巨大的灵压阻力,根本无法开口。可从青丘的表情判断,心血来潮想要成为造物主的她,绝对听见了。 “天地之灵最初没有孕育生命,你原本就不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青丘双臂展开,拥抱愈发模糊的人间界限:“我就是天地运转的五行之灵,在整个凡界的灵力加持下,谁敢挑衅我!” “是……是吗……”钱亦尘断断续续开口,眼前一片模糊。 灵气滋养万物,万物皆可化灵,他也要变为混沌的一部分了吗? 还不行! “既然是五行之灵让你元神不灭,那么只要将其抽出就行了!” 钱亦尘不在抗拒,主动迎上可怕的牵引力,即将被混沌吞没的一瞬间,眼底一片坚定,伸出双手,从青丘的身体里的确抓住了某种东西。 如果追求不变,那么天地五行都应该各司其位,永远不会为某个生灵所用,永远会平等的存在于万物之中。 “首先,把贺兰玖,还给我!” 钱亦尘掌心捧住的,是他闭目的脸。 没有身体或魂魄的区别,只是混沌中的意识,所以格外分明。 “炽火,火之灵离开了……不可能!你不可能挣开天地规律!” 然而这只是开始,大量汇聚的五行之灵争先恐后离开青丘身体,痛苦地捂住耳朵也无法阻止灵气逃离。 “我本来就不是你的天地的一部分。”钱亦尘平静下来,像对待朋友那样微笑,“不要担心,你只是重归原点而已。” 青丘永远高高在上的面具终于碎裂,露出里层的震惊和恐惧。 像凡人一样的恐惧,就好像,她被世界抛弃了一般! “不,我是最特殊的……不死不灭,最特殊的存在……” 而世上,本就没有什么特殊。 不过钱亦尘还是想,如果能特殊一次的话,就永远陪着贺兰玖吧。 毕竟,你是我来到这个世界的理由。 【正文完】 第79章 番外1 正月十五,京城,夜有花灯。 钱亦尘搓了搓手,拢着毛茸茸的棉氅在风中等人。 京城就是热闹,车水马龙川流不息,新年的味道没有淡去,却也接近尾声。 贺兰玖不知道抽了什么风,对他好得过分。见出游的凡人各个手里提着花灯,自己也非要买一盏,又不愿意他在人群里挤挤攘攘,所以就自己去了。 ——这岂止是好得过分,简直是好得做了亏心事啊! 钱亦尘估摸着,以贺兰玖的爱好不可能偷人,那就是……偷偷吃人了?还是背着自己找哪个道士干架去了? 不可能啊,这段时间他们一直在一起,他哪有时间兴风作浪,晚上也不可能趁他睡了再出去。 钱亦尘拢了拢大氅,脸色可疑地一红,望着人群出神,却在摩肩接踵里发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苏耳? 他怎么会在这里? 钱亦尘晃神的功夫,那个身影就随着人群涌向前,让他只能追过去。 “苏耳、苏耳!” 裹着青布头巾的男人,衣角下缀的铃铛叮叮当当,骤然停住:“是你?在这里……游玩么?” 钱亦尘看他风尘仆仆,太阴镜捧在胸口,已经明白几分:“又在照妖怪?你和镜子……” “我和它因果重牵,苏家的镜子永远是苏家的,谁也抢不走。”苏耳得意一笑,拉着他走向偏僻角落,太阴镜光芒收敛,不会再有人注意这里。 钱亦尘隐约窥见镜子上一闪而过的灯芯画面,硬撑起一个笑:“少了已经死去的……” “凤五吗?”苏耳眼底闪过暗光,惆怅转瞬即逝,“我从前没有他金口玉言的帮忙,不也照样过来了。” 街上吵吵嚷嚷,大人领着孩童走过去,赏灯猜谜的嬉闹声,让人一时听不真切苏耳的话。 “十年情谊,魂飞魄散。”钱亦尘言简意赅。 凤五已经,没有转世了。 苏耳无限温柔地抚摸太阴镜,耳朵上一双赤金圆环不断晃荡:“邪道中人最不怕的便是魂飞魄散,凤五只是提前迎来了他自己的结局。你以为,我会挂念这个?” “那么你呢?” 钱亦尘当即反问,却觉得太过尖锐,解释道:“我不过是……” 苏耳抱臂仰头,倚上墙壁:“我们没什么交情,你不必顾忌我。不过这样也好,毕竟有些话我绝不会同贺兰家的小子说起。那么你觉得,邪道是什么?” 他没指望钱亦尘能给出正确答案,干脆自己揭晓:“寻常修士,必须根骨百里挑一,再餐风饮露数十年面壁苦思,或许才能有所顿悟。邪道从来不在乎这点,不管你根基如何,修行几年,只要心够狠,付得起代价,都能鼎立在修士之巅。” 钱亦尘叹了口气:“幸好我没打算入玄门。” 他对自己的定位一向很精准,有些梦做做就行了,谁还指望大杀四方啊? 再说,青丘的教训……不是已经足够了么…… …… 那日荒山之上,黎明与黑暗同时蚕食天空,汇聚在青丘头顶,龙卷而下。 那双碧色瞳仁却一寸寸暗淡下去,盛满泪水:“你明明只是个凡人,连驭灵术都没了,为什么能反抗我!!!” 天地之灵不断从她身上流失,少了可怕的牵引力,钱亦尘终于重重落在地上,摔得生疼,却找回了身体的控制权。 灵力在四周如潮水一般狂乱汹涌,构筑成屏障,几乎要把他扯碎。 贺兰玖呢?他眼前只有那一小方空间,看不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但钱亦尘没忙着冲过屏障,反而静静待在原地。 “你已经从我身上夺走了五行之灵,还愣着干什么?亲眼见证我的消亡吗!”青丘伏倒在地,半晌没有力气挣扎起身。 钱亦尘想了想,上前打算扶她起来:“我并没有……” “是!你只是碰了我一下,五行之灵就背弃我而去!”青丘接连往后,不肯让他碰到自己,“为什么?我明明是天地孕育,为什么还胜不过你这个凡人!” 她的元神早被抱恙剑所伤,只靠大量灵气滋养才能撑到现在,现在灵力尽失,身形已经薄到近乎透明。 钱亦尘无奈地摊手:“我还想问呢,为什么都到这个境地了,你还是说什么天地所钟。好好好……那就按你的逻辑推断,那就是现在天地不爱你了呗。”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若说博爱,那么万物则为天地所钟;若说不爱,那么也都是一样残忍。 青丘长发覆面,发丝下的眸光阴冷而不甘!脑中闪过电光,突然主动抓住了他的手腕:“我借时墟之力也未能看到你的过往,真身究竟是谁?既然有办法拿走我的天地之灵本源,自然也有办法将其带回来!” “为什么你总不相信,我只是个普通人?”钱亦尘更加无奈,“修士无论正邪,都自觉超脱于俗世,看不起凡人,那么也体会一次凡人的感觉,不是很好吗?” “与比自己强大数倍的人生活在同一个世界上,朝不保夕,就是这种感觉。我很讨厌修士的肆意妄为,正道有规矩约束,但你毫无约束。” 青丘的皮肤下一寸寸透明起来,厉声道:“你身边不是有个赤炣吗!凭什么就不能像体恤他一样体恤我?把我的灵力还回来!” “我真的,无能为力。”钱亦尘在狂乱扭曲的空间里,眉目仍然平静,“贺兰玖愿意为我收起利爪,他和你从来不同。天地都有边界,为什么你没有呢?” 青丘指尖一缩,眉宇间仍然坚定:“如果跟你一样当个无能平庸的凡人,那还不如重归于天地!” 从生到死,仍旧执迷。 钱亦尘没有回答。 那只手,消失了。 …… “我只是平庸了一些,却还有很多事要去做啊……” 钱亦尘在元宵的川流彩灯里感叹,发觉走神,立刻打消回忆。 青丘消失于天地之间,是太过肆意遭到天地驱逐。被她操控的灵气立刻各归原处,只是消耗的那些不会再回来,地面留下无数道深深刻痕。 苏耳没有察觉到他的走神,冰冷道:“凤五接近我,是为了分到那一半的妖力,邪道中人做事都有绝对不容动摇的目的,夹杂在其中的感情,并不能改变什么本质。” 钱亦尘只问:“一点怀念都没有?” “他不狠心,就是我死。我不狠心,就是苏家的彻底消亡。”苏耳握紧太阴镜,抬眼看了月色,“我要趁正道修士忙于铲除青丘残部这段时间,点拨妖物化形,先告辞了。” 钱亦尘自然不会挽留,只是问了几句七曜宗及盟会的事情。 对于正道来说,形式简直一片大好。青丘门下那些妖怪失了主人,再也翻不了什么气候,只能苦苦应战,虽然领头的大妖们踪迹难寻,但捉些小妖怪总是好的。 钱亦尘转念一想,怪不得最近追在贺兰玖身后一口一个“妖孽”的老道士都少了许多,原来是有别的事情做。 苏耳循着月色而去,临走前只说:“你接近他时没有什么目的,所以和他……可以长久,要珍惜。” 没有目的吗? 钱亦尘一愣,接着对苏耳的背影笑起来。 他可记得,那时候留在贺兰玖身边,除了被威胁之外,还想借此见到主角。 现在,封梵呢? 算了,不重要了。 钱亦尘回到原处,又等了一阵,才看见满脸不高兴的贺兰玖回来。 “……没有狐狸灯。” “你非得找那个做什么。”钱亦尘探头往灯市上看,“我记得元宵节时通常会有兔子和蟾蜍灯卖,怎么不要?” “我的原身又不是兔子和□□。”众人瞩目不便牵手,贺兰玖只好贴上去,“……嗯?你身上怎么有别人的味儿?” “啊,刚才看到苏耳,和他聊了几句。”钱亦尘没打算隐瞒,在人群边儿上慢慢走,“世人话本里,狐狸都是成精迷惑于人的,自然不吉利,所以不会扎来卖的。要不然,回去我给你做一个?” 贺兰玖弯起嘴角,笑容晃得人眼花:“没有就没有吧,有你就行了。” 第80章 番外2 《回到现代应该干什么?》 钱亦尘回到了原本的世界。 为什么会回去呢? 反正就像穿越一样,不讲章法没有原理,说穿就穿了。 他一睁眼,发现身上盖的是熟悉又轻便的羽绒薄被,空调温度很低。 而贺兰玖正往怀里拱,毛茸茸的长发搔的胸口很痒。 除了坚持在上面以外,做完之后贺兰玖又会恢复不着调的随和样子,让他有种成攻的错觉……然而也只是错觉。 无力的腰也没法掩盖欣喜之情,钱亦尘翻身下床。 “你去哪里?”贺兰玖立刻惊醒,死命扣住他的手,“这是哪里?” 屋子和陈设以前都没见过,古怪而舒适。墙上那个四四方方冒冷气的东西,比厉鬼都凉快。 “这是我的世界。”钱亦尘神采飞扬地回头。 什么踏风御剑赏月山巅,还是重度污染的空气和高科技产品更适合他一些。 贺兰玖抓着陌生的被褥,不明所以,却仍然敏锐地抓住事情重点:“我和你的世界,哪个更重要?” 钱亦尘很心虚的沉默了。 “不管在哪里,我都会看好你的。”贺兰玖淡定地翻身继续睡。 “我这里不危险,只是你千万小心,不要和修士对上。”钱亦尘一阵感动,俯身亲了他一口,顺手关了空调去洗澡,“万一被打回原形,依据我们的法律法规,你没法再成精了。” 桌上的笔记本电脑还亮着,网页停驻在反派决意进入时墟却死去的那一页。 钱亦尘不以为然地关掉网页,清除浏览痕迹。 故事和生活不一样,作者顿笔在哪一页,人物便永远凝固在哪个场景里。可他的生活脱离笔尖,仍然能继续。 有些过去不必让贺兰玖知道,他要的是“从今往后”。 首要目标,是帮贺兰玖融入这个世界。 钱亦尘倒不担心他的学习能力,毕竟这个娃孤苦伶仃十四年,也没沦为文盲,所以想着,教点简单的生活技能就够了。 然而贺兰玖看见新奇的东西问个没完,让人有些疲倦。 毕竟现在是钱亦尘当家,程序员加班是常事,有一回还看见贺兰玖离开家,偷偷溜到公司男厕所堵他! 一头长发红衣摇曳,面色姣好眉目含情,很长一段时间里,公司都有男厕所开始闹美丽女鬼的说法。 害的一帮小伙子天天往厕所跑。 白天缠着也就算了,晚上还很粘人。 钱亦尘敷衍了一阵,觉得自己还是考虑不周。贺兰玖现在生活里只有他一个,觉得不安也是理所当然。 于是,就教了他一些危险的东西。比如燃气灶,比如互联网。 “你还是别缠着我了,多上网,提高一下姿势水平。” 第一天,钱亦尘回家。 电脑中了病毒,正疯狂往外弹不堪入目小广告。 钱亦尘泪流满面,只能重装系统。 第二天,钱亦尘回家。 煤气泄漏,险些失火。 钱亦尘泪流满面,预定了楼下快餐店一个月的晚餐。 第三天,钱亦尘回家。 贺兰玖面色苍白,蜷缩在床上,倒没有一见他就冲上来说着说那。 “我怀疑有人下了恶咒……” 钱亦尘发现楼下送的快餐吃完了,还有半瓶可乐,放在茶几上。 上网一搜,发现动物不能喝碳酸饮料,吸取教训的同时,把冰箱里的小半包巧克力也收起来了。 当天晚上,钱亦尘难得在十点前躺下睡觉。 半夜,有东西在咬他脖子。 贺兰玖解决恶咒,趴在他耳边阴森森地笑问:“你以为,第一天的电脑,是怎么中病毒的?” …… 当夜,钱亦尘彻底崩溃。 ——你他妈到底上了多少小网站提高姿势水平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