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尊之赘妻》 第一回奇异世阴阳倒颠追往昔十三谋划 玉人馆是平城有名的销金窟,谓有三绝,一曰人绝,指的是楼里面的哥儿无一不美,各有风姿,二曰艺绝,琴棋书画,刀枪剑戟,总能找到一个可心人陪君消遣,三就是味绝,里面的酒食饭菜大多都是玉人馆的如老板亲自传授给掌勺师傅们,独此一家别无分号。 凭此三绝,玉人馆屹立平城十多年不倒,反而有愈发兴盛之势。 从玉人馆的外面看,这个晚上同平日并没什么区别,照样是通明的楼宇照亮了半片夜空,丝竹管弦之声靡靡,沉压压的云飘过,遮住最后一丝光亮,幽静的后院里隐约一声悲鸣。 “老天爷就真的不能放过我一回么?”如老板一身缟素,额头上一片夹杂着血丝的青乌,面色竟隐有死灰,他怀中抱着一个约莫两三岁的红衣小儿,唇面发乌,已经是进气少出气多了。 “掌柜,十三小姐她——”旁边陪伴的一个年轻男子似再也说不下去,只扭开头轻声叹息。 各路神仙菩萨在上,只要能救小女一命,信男甘愿折二十年阳寿——如九斤望着跳动的火烛,绝望地一遍遍在心中默念。 ...... 三年后 “小姐想要吃什么东西我给你做!刚炖了几根大骨头,是今天刚宰的牛上拆下来的,壮实,小姐总这么小可不行,将来如何娶夫婿是不是!”玉人馆掌勺的大厨子的声音震得整个厨房都浮起一阵笑意。 十三小姐庄十三,我们的女主人公,拍开毛大厨妄图摸上自己脑门的大手,不快道:“我年纪小,以后总会长的。” 不过话是这么说,庄十三低头望望自己豆芽菜一般的身子,不是没有沮丧的。曾经的庄十三,魔都新晋小白领一枚,高挑个子,黄金身材,这些——哎,俱往矣。 庄十三脚下垫着个小马扎,双肘撑在灶台上,只剩一根细细的脖子顶着不太成比例略大的脑袋晃荡在灶台上方,还扎了两个瘦巴巴的发团子。 厨房里来来往往烟火漫天,这里切花,那里洗涮,又或刺啦一声在锅里煸开葱蒜并片薄带白的肉片,她也没有嫌弃无聊,仍旧看得津津有味。 看见那颗晃荡的小脑袋,毛大厨在心里不自觉叹了一声,楼里就这么个宝贝疙瘩,偏生身子骨这么弱,难免惹人多疼几分。 他声音都忍不住放柔了几分,“小姐喜欢做菜?” “嗯,看着怪有意思的。”庄十三随口道。 “这也难怪,当年我还是跟着你爹学的,你爹的厨艺别的不敢说,这个平城是没人能胜过他的。”毛大厨与有荣焉,兴致勃勃道,“人家说龙生龙凤生凤,小姐以后做菜肯定也是一把好手。” “我爹真有这么厉害?”虽然知道自家爹爹手艺一流,但从别人嘴里说出来还是不一样的。 毛大厨兴致更高,“那可不是我吹牛,咱们玉人馆凭什么称霸平城,别小看这口吃的,就冲这口吃的,许多人头一个就想到咱们玉人馆,先用这口吃的把人引进来,那剩下的还叫事么?那还不是凭那些哥儿们十八般——。” 说到兴头他本来像调侃几句那些红牌的皮肉本事,突然看见那双水润的葡萄大眼睛,猛然想起这是老板的金蛋蛋,生生把后面给吞了下去。 庄十三是个作弊的,自然不会傻傻追问下去,仍然维持着一派天真浪漫,倒让毛大厨暗松口气。 “十三,十三——” 不知何时,如老板到了厨房门口,今日他穿了一身半旧的青袍,头发用根乌木簪整齐束起,上天还是很厚待这个男人的,尽管已经年过而立,但他的身材依旧修长挺拔,他容貌十分普通,胜在气质近人可亲,这些年生活安详又有女儿相伴,更平添了几分气韵。 庄十三眼睛一亮,条件反射般蹦蹦跳跳扑进了如九斤怀里,而后慢半拍地老脸一红,莫不是这具身体影响的缘故,这些年自己怎么活得越发和个真小孩似的。 庄十三的羞意不为外人道。 如九斤训道,“女孩子家,怎么如此娇气。”话如此,他也没有伸手推开十三任由她在自己身上蹭着。 十三一僵,听了多少回了——女孩子家怎么这么娇气。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三年了,她当然清楚这个世界里人们对于女孩子的美好愿景是什么——高大,聪慧,有担当,能养家——虽然近七八十年来,这一愿景因为女孩子腰斩般的出生率正在被渐渐磨平,转而投向男孩子。 但就像□□喊了这么多年男女平等一般,风俗传统总是强大的—— 没错,这是一个女尊世界,准确说是正在崩塌的女尊世界。 这个世界,有夏祖妦圣教化天下,教民农桑水利并造字传书二十三篇,后有塬立平朝大治天下,然后平朝亡诸侯混战,又有楚皇一统天下,汉朝灭楚而立,之后朝代更迭历经近千年到了眼下的盛朝。 和□□几近同步的历史进程,唯一的区别就是占据主要舞台的这一回是女人。 然而,这种境况似乎也要维持不住了,七十多年前,一种被叫做“十月疾”的严重伤寒席卷了整个大盛朝,更令人绝望的是这种得了几乎必死的病症,只有年幼的女童才会感染,就算大盛举全国之力终于找到了药房将这场瘟疫压制下来,结果也太迟了。 那一场疫病后,全国的女童夭折了四分之三有余,疫情尽管被压制了下来,但这梦魇依旧没有散去,间或还会有零星的女童感染这种病,加上小孩子本就容易出事,结果就是那些名门望族的继承人,竟十不存一,有的干脆直接断了后。 民间一向比较务实,让儿子出来继承香火支撑门户的老百姓越来越多,这股风起渐渐向上,商贾巨富,世家望族,也都心照不宣地慢慢把儿子推到前台打理事务,而把女儿们藏进深宅保护起来,只求续下香火。而今上首次以男子之身登上帝位,下诏允许男子顶着家中姐妹的名义乘荫爵位和担任一品以下的官位更是把这股风气推向极点。 只拿朝堂来说,虽然宰相仍是女子,但她已经垂垂老矣,六部尚书男女平分各得其三,边境大军里,士卒已经全是男子,于是必然的,守将里面也难寻女子——毕竟没有谁舍得把好不容易活下来的女儿送去军营,留在家里召几个能干的夫婿岂不美哉? “十月疾”这一个突然杀出的大闷棍直接就打翻了盛朝上下连带之前百千年的规矩,让历史拐到了今人难以预料的方向。 也许人们心底仍然觉得女子为天,男子为地,仍然觉得男子要贞静贤惠才是道理,但各地的确是有越来越多的奇男子涌现出来。 一个人的时候,庄十三也会暗暗猜想,当初开辟华夏的妦是不是一个无缘得见的老乡,她在这个异世开辟了一个新的华夏,又亲手将女子为尊的烙印刻在上面,但是世界有世界的法则,历史的偏差正在被一点点纠正过来。 没有周,仍有平,没有秦,仍有楚,华夏历史上每一个阶段这个世界似乎都在一丝不苟的复制下来,兴建长城,北克戎狄,独尊儒术,开科取士......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如此熟悉,也许这些是历史发展的必然,又或者,这是世界在一点点修正偏离的轨道。 十三经常考虑这个问题,但也只是想想而已,她清楚要等到答案得是一百年甚至两三百年之后的事情了,现在,她只要当好庄十三,在这个世界陪着爹爹好好生活就可以了,甚至,她可以享受享受女尊世界的待遇——只要养得起,她可以有一个两个七八个美男。 庄十三脸有些红,却又忍不住嗤嗤笑了起来,原谅她作为上辈子都没谈过恋爱的小白,确实有些小期待的。 “十三,你在笑什么?”如老板低头看见自己女儿神游天外似笑非笑的古怪模样。 庄十三拉回自己乱飞的思绪,站直了身子扭头摸摸鼻子,“什么也没想。” 第二回许心愿生辰将至惊国策十三惴惴 庄十三的晚饭一向是被如老板盯着吃的,过了晚饭便是玉人馆最繁忙的时候,如九斤就得到前院去照应。 同平时一样,有荤有素满满当当的饭菜摆满了桌子,有几道还是如九斤亲手做的。 “十三,多吃一些。”如九斤望着女儿稀疏发黄的头发就有些害怕,恨不能把自己身上的肉都割了给她安上。 手下不停,又给庄十三添了一块排骨。 其实对个五岁孩子来说庄十三每天的饭量已经不小了,她不挑食,各种水果点心来者不拒,但不知为何,好像有一个大洞在她胃里把每天吃的都给吞走一般,她甚至还不如门口那些吃不饱饭的小乞丐来得壮实,胳膊腿都是细细的,若不是还算精神,如九斤都想要带她到京城求医去了。 “爹,其实我挺好的,真的。”庄十三有些吃不消每日剧增的伙食,试着举例说服她爹,“看,我这几年不都没生过病么,那些长得壮的都是假的,我看着瘦,但都是精华,比别人结实多了。” “还说呢,你两岁半那次,吹了阵风差点就见不到爹了,差点没把我吓死。”提起那次,如九斤依旧不安,那是他这一辈子都不想再回忆的经历。 不过好在女儿那场大病之后人倒是真没生过病,人也活泼伶俐起来。 庄十三有些心虚地低下头,就是那次自己才来了,不过算一算自己做庄十三的时间比前任还要长,也不算是冒充爹爹女儿吧,连学说话这道坎都基本是自己完成的。 她清楚在如九斤的心里自己有多么重要,她醒来的时候,这个男人已经在自己床边不眠不休地照顾了三天,胡茬凌乱,眼睛通红,自己睁开眼时他狂喜狂悲之下,整个人甚至都有些控制不住地轻轻抽搐,他趴跪在神像前,一遍又一遍的以额头触地,那一声声闷响让刚来到异世的她吞下了所有欲要出口的盘问。 十三偷偷瞟过如九斤的饭碗,尽管每天变着法给自己做吃的,三年来这个男人再没有进过一丝荤腥。 “十三,下个月就是你五岁的生辰了,有什么想要的么?”如九斤问。 庄十三咬着筷子发了会呆,摇摇头,“没有。” “真的没有?什么都可以,爹爹都给你买。”如九斤发现自家女儿从来没有为零食玩具跟他哭闹过。 “那——带我上街玩?”庄十三暗含期盼。 如九斤对上女儿瘦弱的身子骨有些迟疑。 “爹爹,我都没有去街上玩过,我保证听你话不会乱跑。”庄十三道。 来这里三年她只出过三次门,每一次都是相同目的地——寺庙还愿,如老板自幼被卖孑然一身,连过年走亲戚这种常规项目都没有由头。 如九斤突然想起自己心中犹豫许久的那个计划,十三已经五岁了,不能一直......自己答应过她要好好教导十三的,想至此他狠狠心问到:“爹爹可以答应你,不过你也得答应爹爹一件事。” 庄十三警铃大作,让自家爹爹又是犹豫又是疼惜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什么?” 可如九斤似是已经下定决心,抬起头故作平淡道:“你先过完生辰再说。” “可我还没答应。”庄十三抗议。 “这是你娘决定好的。”一句话把庄十三给堵了死。 她的娘,这具身体的母亲,生下她不过一年多就因病去了。 她曾经试探地问过,但自家爹爹当时的表情让她彻底打消了继续问下去的念头,索性装作不知事一般再也不提起任何跟“娘”沾边的字眼。 但她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玉人馆上下上百号人,稍微留个神总能听到只言片语。 据说她是个长相清秀脾气很温和的年轻女人,是个落魄书生,赶考落榜回乡途上遭了劫匪,一路流浪到平城病倒在大街上,刚好就倒在如九斤的马车边上。接下来的故事寻常却又不寻常,青楼老板带回书生,两人花前月下水到渠成,书生放下纸笔帮老板大点生意,竟似一心一意和老板过起了普通夫妻的日子,甚至她还为他生下了一个女儿。 纵使落魄,她也是一个读过书的年轻女人,纵使富贵,他也是零落成泥的青楼男子。 想通背后关节,庄十三更不敢在她爹面前提起娘亲,现在如九斤主动提起—— 罢了,便是刀山火海,自家爹爹发话,她也得走一遭。 庄十三忧郁地咬下那块排骨,做人女儿也怪不容易的。 古代的晚上没有电,只能靠烛火撑着,黑黢黢也没什么意思。庄十三早早净了口,擦过脸和手脚便钻进被窝,点了两根蜡烛在床头,凑在光下面翻画本子,这是从管事家小儿子那里倒腾来的。 画本子虽然粗糙,但其实内容蛮丰富的,讲的是一个女侠客带着她三位夫君游走江湖惩恶扬善的事情,一个个小故事串在一起也颇有趣味。 她一边打哈欠一边随意地翻着,突然,她整个人都僵住了,坐直身体把书凑到灯下面 “......众人皆惊,事情到此已是水落石出,原来是这正君邓氏一再谋害进门的男子,族老已忍耐不住,举起拐杖就要砸去,喝到:‘嗐,你这恶毒男子,我大盛律都写了一女须配三男,你这是要让我吴家断后不成/那邓氏不慌不忙,反笑......” 那些画好似卷成了一团,再说些什么十三已经看不下去了。这个故事并没什么意思,本来她都打算跳过了,但就这么平平淡淡地带出“一女须配三男”这句话来,彻底把十三震醒了,她翻来覆去研究,也没把那句话研究出个旁的意思来。 她坐不住了,披上衣服就跳下床,拍开隔壁张大娘的房门。 张大娘是个五十多岁死了两个丈夫的贫寒妇人,被如九斤雇来照顾十三的,她打开门见十三衣衫单薄,袜子也没穿,慌忙把她扯进屋来关好门。 “姐儿怎么了?”她把自己的大衣服裹在十三身上。 庄十三缓了口气后慢慢问到:“大娘,我能不娶夫郎么?” “呦,姐儿长大知道想夫郎了。”张大娘一脸调侃的笑意,就像所有大人打趣小孩长大时那样,完全忽略了那个不字,“明天我就和如老板说,让他给你挑几个好看的夫郎备着,可得早点准备,省的到时候官府来挑就没几个好的了。” 庄十三咬咬嘴唇没有吭声,她至少知道了在这个世界,不结婚官府也是看不下去的。 原本在庄十三的计划里,待她长大能赚银子了,就让爹爹把生意一收,自己带着爹爹找个青山绿水的地方,买个小院,做点小生意,有空了还能带着爹爹四处游山玩水,看见有合意的男人就拐回家——虽然她还没有打光棍的打算,但自己慢悠悠地找和被官府押着挑一个是完全不同的概念,还一来就来三! 她虽然经常做美男环绕的美梦,但也只是想体验体验罢了,真要她搬这么多男人回家,光是面对这些男人间的关系就够她麻烦了。 十三想象了一下自己和三个男人坐一桌吃饭的场景,顿时觉得尴尬都要漫出来了,你说三个人,自己夹菜是要按顺时针方向还是逆时针?还有睡觉,难道学宅斗小说里面一二三排个日子?怎么想怎么都受拘束嘛! 这时候的十三并不知道,要想拒绝官府的官配也不是没有办法,一是交税,很重很重的税,作为不娶夫郎不生孩子的代价,另外,就是入赘。第一条不合算,普通百姓鲜有出的起的,第二条但凡是有骨气些的女人,都不会愿意。 第二天早晨,如老板按例来叫十三起床,他惊讶地发现自家女儿眼睛下面是一圈深深的乌青,还在不停地打哈欠。 “十三,你昨晚怎么了?”如九斤吃惊地问。 十三自然不敢告诉她爹她在琢磨娶三个男人的话要怎么吃饭会比较和谐的问题。 一旁帮她准备衣裳的张大娘却已经忍不住了,喜气洋洋地大声说到:“如老板,昨天晚上小姐还跑到我房里来了,吓我一跳,我后来一问,你知道她问我什么?她居然问我娶夫郎的事情,看来小姐也长大了,过几年如老板就可以准备当公公了,娶几个好男儿进来一齐孝敬你,说不定还能生好几个孙女给你!” 庄十三立刻低下头装聋子,她深知这种事只会越描越黑。 如九斤的表情顿时有些微妙,他踌躇片刻,小心问到:“十三,娶夫郎的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你年纪还小——” “是厨房里毛师傅说的。”庄十三立刻搬出背锅的,一脸老实无辜,“爹爹,夫郎是什么?能陪我玩么?” “十三是想找人玩了么?”如九斤若有所思摸摸庄十三脑袋。 第三回见不平十三回首探女院如九惶惶 今日阳光正好,吃过饭不想午睡,十三悄悄从床上溜了下来,一个人摸了骰子坐在最靠围墙的走廊下面胡乱摇着,一边摇还一边侧耳细细分辨着里面的动静。 如九斤再怎么爱护女儿,想进办法把她和前院那些污七八糟的东西隔开,但玉人馆毕竟还是玉人馆,三教九流吃喝嫖赌可以说是应有尽有,后院的护院经常也会私赌一把,十三练得就是从他们那里学来的赌术,据说练好了可以战无不克。 可能她在这上面真的没什么天分,听了大半个时辰依旧没听出一丝奥妙,她也不气恼,颇有耐性地一遍遍摇着。 玉人馆的地盘很大,前门就在平城最繁华的花街上,后院却连着一条幽静的民巷,是后来才被如九斤买下来打通的。周围住户也都知道这里干的是什么营生,以前十三打开后门站在门槛上放风的时候,偶尔路过的男人总会避开眼睛加快步子一副划清界限的样子,弄得十三好不自在,也就懒得再去了。 周围静的很,只有十三乱七八糟的骰子声,突然一种叫喊声混杂着乱七八糟的步伐响了起来,渐渐的后门的方向变得闹哄哄的,有护院的声音,有女人的声音,还有棍子落在皮肉上的声音。 “发生什么事了?” 见十三过来,原本堵在门口的护院们让出一条缝,十三凑过去看,一个护院胳膊拦在她面前,“小姐可离远些别伤着了。” 外面有四五个人,都是高大的女人,一看就是在道上混的,中间地上是个约莫七八岁的小男孩,衣服已经烂成一条一条了,短了一大截露出手腕和脚踝,没有穿鞋子,脚板底都是污血,脸乌糟糟的看不出模样,只能看见很多伤痕。 为首那个女人的棍子还在往他身上砸,一下一下生了风并不避忌。 “小贱货,卖不出去的贱货,就你这幅模样老娘赏你口饭吃是看得起你,收了我的钱还敢跑,你个赔钱货,老子花了五两银子买的现在连五分钱送人都不要,你个贱货......”那女人一边打一边骂骂咧咧的。 十三没忍住略皱起眉头,轻声问,“怎么回事?” “那个女人是这里有名的人牙子,那小男孩跑出来结果在我们门口被逮住了。”旁边的护院答道,“不过这女人也真够狠的,我家婆娘教训我儿子跟这一比简直是菩萨。” 有人打趣道,“你那是亲儿子,能一样么,不过那真的是你的儿子么?”在“你”字上格外加了重音,引得哄笑一片,被笑的护院不干了,急忙就争辩开。 十三顾不得旁边人的官司,令她吃惊的是那个小男孩,她发现那个男孩真的是一声也没有吭过,只抱紧了头像块石头一般,只有棍子落下时的轻微抽搐才能证明那是个活人,连大人被打时都很难控制住不由自主的痛呼,更勿论一个孩子,但那个男孩却连闷哼都没有发出,咬紧了的嘴唇流下了触目的鲜血。 打人者叫骂连连,被打者反倒悄无声息,这种不正常的氛围压得十三心中沉甸甸的。 “关门吧。”她听到自己说。 她有些恍惚地退了回来。 原本的骰子也变得乏味起来,十三沿着小路漫无目的胡乱走着,一抬头就到了前院。 她对这里很熟悉,她熟练地从墙角挪来一块石头垫在围墙的歪脖子枣树边上,灵活的抓着树枝就爬了上去,这里视野很好,刚好能看见前院里面的人,她没事干的时候经常爬上来看前院的小倌在湖边的戏台子上排戏,有时运气好还能欣赏到琴师鼓琴。 十三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树上,今天运气似乎一般,是她最不感兴趣的舞蹈,丝竹管弦之声响起,穿着轻薄舞衣的男子们纷纷甩动水袖上场。其实如果忽略跳舞的是男人,这种舞还是很不错的,但奈何这具身体的视力没经过电脑电视的污染,可以毫无障碍的看到那些抹了厚厚□□的脸蛋和娇羞表情。 这才是这个世界最讨女人喜欢的男人模样,被文人墨客慷慨赞扬的风情,但毕竟在□□长了二十多年,庄十三觉得自己的审美永远也无法接受这样的男人。 也幸好自家爹爹据说因为相貌普通,所以一直走的是学好厨艺服侍前任老板的技术路线,庄十三在脑海里演绎了一下自家爹爹弱柳扶风的样子,顿时一种深深的不适感涌了出来。 突然,脑海中一闪而过那紧咬出血的嘴唇。 庄十三摆摆头拼命让那个影子散去,世上可怜人何其之多,前院的男人不悲惨么,甚至自家爹爹不命苦么,她哪里有资格去救。 尽管抱定主意不再理会,但舞是再也看不下去了,十三烦闷地移开视线,百无聊赖地盯着右边角落里的一个小院。 那个小院的围墙比周围高出一大截,隐隐能看到里面的亭台楼阁,比大院里面精致更甚,那个院子没有名字,只被底下人简称为“女院”,盖因那里面卖的都是女色。 尽管女人少,但天下没有钱权办不到的事,而有钱有权的又多喜欢稀奇口味,“女院”不仅接待身份尊贵的男客,也会招呼玩得厉害的女客,而“女院”的价格甚至比前面的头牌还要高,可以说是一只娇贵的下金蛋的鸡。 平日里如九斤三令五申是不准庄十三靠近前院的,尤其是女院,他连提都不准下人在她面前提,是以虽然十三从名字中琢磨出一二但也只是有个模糊印象。 庄十三盯着那泛出光泽的屋顶好半天,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小猫挠似的好奇心,小短腿扑棱扑棱跑到了墙根下,故技重施,顺着墙根的老树爬上了墙头。 果然,“女院”不是一般地方,布置得充满了文雅之气,打眼一看还以为是进了哪家书院,厅堂里面的博古架上摆了些前朝宝贝,几幅字画挂在两边,被房檐遮了一半看不清楚,单看笔迹写得是极好的。院子里很幽静,有呜咽箫声环绕在院子上方,偶尔能看见穿着绫罗彩裙的女子在侍从陪伴下缓步穿梭过窗子后面。 庄十三正看得入迷,突然四五个人就出现在后院里,为首那人一抬头就看见了趴在墙头的那颗小脑袋,顿时火上心头怒不可遏喝到:“庄十三!你在看什么!”正是在检查女院一应布置的如九斤。 也活该庄十三倒霉,如九斤七天才会查一次女院,偏巧就给撞上了。 如九斤看见自家女儿那张脸的一刹那,脑子顿时一片空白,巨大的恐慌袭来,而后便是滔天的怒火。 没有人知道他和夫人其实并没有在官府办过文书,不是夫人不愿,而是他自己不敢答应,他一个被卖的青楼男子,自始至终也不愿意让自己的名字玷污了夫人,她是清白人家的女儿,是个读书人,这样干净善良的女子是不应该和他扯上关系的。可他还是自私的留下了夫人,妄图多享受一刻温柔的爱意,甚至他让夫人替自己生下了十三。 十三出生的那几个月,他本来以为他终于得到上天垂怜,可以一直这样小心翼翼地满足下去,但很快夫人走了,如九斤再不能原谅自己。临死前,夫人叮嘱他要好好照顾十三,把她教导成人,他应了,可他一个连字都认不全,只会做生意的青楼男子,要怎么才能教导女儿? 无数个夜晚,如九斤在噩梦中惊醒,苦涩地想,你该活下来的,你应该亲自教导女儿读书识字,把她养成你那样的好女子。 如九斤小心惶恐地养育着十三,不敢让她接触到一丝一毫那些腌臜事,本来他想好了,过了生辰替十三找位先生教导她那些书里的道理,有雪娘的血脉在,十三总能慢慢长成个有学问的好女子——可是如今,女儿就在墙头看着这下流地方,自己就在她面前,身后就是龟公□□—— 雪娘不会原谅自己的。 如九斤的脸色霎时惨白。 第四回训逆女如九狠心似相识十三立愿 那趟女院之行回来,庄十三被罚了。 庄十三有些委屈,在她看来,自己不过是偷偷瞄了一眼罢了,并不比从前犯得错误过分,可事实是,从前对她千依百顺温柔备至的爹爹第一次打了她。 “还不给我跪下。”如九斤拉着庄十三一路进了后院的小佛堂,上面供着的是她娘亲的牌位。 如九斤望着雪娘的牌位的神情有些可怕,十三不敢再忤逆乖乖跪在蒲团上,如九斤似是怒似是怕,两厢冲撞在一起便逼得他急红了眼。 左右胡乱环视了一圈,如九斤也顾不得许多,抄起手边的鸡毛掸子就往十三身上招呼。 棍子挨到身上的第一下,十三愣了,上辈子加这辈子,无论是前世的父母还是如九斤,从来都没有碰过她一根手指头,可是如今自己不过调皮了一会,爹爹竟然就打自己,反应过来之后就是深深的委屈。 她也不闪躲,硬生生跪在那里受着,一脸悲愤。 倒是如九斤,抽了几下之后醒过神来却再也打不下去了,丢了棍子,望着跪在那里的女儿一时心如擂鼓思绪澎湃。 他干巴巴地说到:“跪在这里好好思过。”便立时退了出去,脸色煞白好像有什么在追他似的。 十三又气又怒,一时觉得委屈,一时觉得惶恐,又一时寻摸着自家爹爹的情绪,不一会便跪到了晚饭时。 如九斤没有来,是张大娘来接的她。 饭桌上庄十三低着头闷闷地吃着,如九斤沉默地偶尔给她添菜。 “十三,你可知道错了。”突然,如九斤开口了。 “知道,不听爹的话。” 停顿片刻,如九斤道:“原本觉得你年纪小,却是我男子情长误了你,若是你娘还在,万不会让你像现在这样每天瞎胡混,都是我这个做爹的狠不下心来,差点害了你一辈子。” “爹,你在说什么呢?”庄十三愣了,她不理解一次爬墙而已怎么能上升到一辈子这么高大的地步。 如九斤却低垂着眼睛不看她,“以后我会好好管教你,我什么也不懂,只能找个先生来教导你,本来想着拖一天是一天等你过完生辰再说,现在看倒是我想岔了。读了书就是大孩子,要懂事,你一定要跟着先生好好学,知道么?” “没问题。”庄十三答应地很爽快,她略有几分明白如九斤在担心什么了,不过读书而已,她前辈子都读了十多年,有什么好怕的。 如九斤略欣慰地摸了把十三的头,想来一切都来得及。 第二天庄十三才知道,如九斤说的好好管教并不是说说而已,他拿出了打理玉人馆的雷霆手段,在十三还熟睡的时候把她住的院子里里外外来了个大清扫,角落里的骰子、小人书、刻刀、叶子牌等一切会带坏有为青年的物事被处理的干干净净,如风卷残云。 等庄十三睁开眼,桌上只剩了一套新置办的文房四宝和几本开蒙用的书,活脱一副家有考生的模样。 十三有些稀奇地翻了翻那些书,很好,全是她熟悉的简体字,连标点符号都一应俱全。正看着,一只大手从上面把书抽走。 如九斤小心的把书合上,按原来的位置一丝不苟摆放好,“这是圣人书,不是给你玩的,可不能胡乱碰坏了。” 他又吩咐,“我叫了制衣房的人,读书了得置办些精神点的衣服,吃过早饭到我房里去等着。” “知道了,马上就去。”庄十三拉长了声音有气无力道。 “动作可得快些,不要磨磨蹭蹭的,读书以后就不能像以前那样贪懒了。”如九斤又絮叨开,“以前每天都赖床,先生来了再不能那么迟了,不然先生生气了要罚你手掌的,知道不?” 庄十三一边打呵欠一边连声应下。 本来庄十三对请先生这件事并没什么感觉,大不了就是每天读书罢了,可架不住如九斤把这当做了一件最最紧要的头等大事,不仅盯她盯得紧,还时不时想起这个要添置那个要准备,倒弄得十三也跟着紧张起来。 量了衣裳,裁了宣纸,羊毛毡子准备好了,先生圈椅上的软垫也放稳妥了,庄十三有些受不住,悄悄溜了出来,爬上后面的那棵老树。 树枝有一大半都在墙外,十三小心翼翼的让身子趴伏在树枝上,一点一点向围墙外面蹭去,好不容易探出脑袋去,一看,好嘛,底下正对这个脏兮兮的脑袋。 靠在墙边喘粗气的赫然正是上次在门口看见的那个男孩,看着显然是又逃了,脖子上的项圈还有半截挂着的铁链。似有所感一般,那男孩机警地抬起脑袋,正正和十三的眼睛对上,霎时间,两个人都愣了,十三条件反射般微笑一下。 十三不知道自己的做派在底下的小男孩眼中看起来有多么温和,他成日里见到的都是那几个脾气暴虐的老女人,和他同龄被卖的女孩子不是爱哭怯懦就是脾气古怪,他从来没有见过一个这样好脾气的女孩,不尖叫也不会鄙夷地刻薄他,好像世间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平常,让人心里很平静,就像他最喜欢看的软绵绵飘过的云一样。 十三则是惊讶于男孩坚韧又深邃的眼神,这样的眼神她已经很久没见到过了。 杂乱的脚步声从远处巷子里传来,一抹仓皇闪过男孩眼睛,他跌跌撞撞站起身扭头就要离开。 “喂——”十三轻轻呼了一声。 一个鼓囊囊的布袋子准确地投入男孩怀里,男孩愣了愣,身影很快消失在巷子尽头。 “事不过三......”十三低声嘟囔道。 接下来的一切都很平静,食罢晚饭,十三舒舒服服躺在摇椅上,一边哼着小调一边轻揉撑圆的小肚子,一盏淡茶就泡在手边,玲珑可爱的小桃酥整整齐齐摆了一小碟,是如九亲手做出来的,一口一个饭后吃刚刚好。 “乐陶陶~陶乐乐~一盏茶活九十九~”唱的是十三自己临时胡乱拼凑的词,轻啜一口茶水,她发出满足的喟叹声。 庄十三对眼下的生活十分满意,不希望有任何因素来打乱。 但她显然忘了古代人读书跟现代人读书不是一回事,这一享受便到了先生来的那一天。 第五回朽夫子假命清高愚少年立言凿凿 卯时,鸡才刚刚叫,庄十三被拉起床的时候整个人都处于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和她截然相反的是旁边的如九斤,他精神奕奕眼神发亮,俨然是个了不得的好日子,仿佛过了今天庄十三就能一跃龙门金榜题名似的。 其实这才是正常的起床时间,只不过平日庄十三坚持的是“一觉睡到自然醒”宗旨,如九斤心疼她长身体也就听之任之了。 顶着黑,如九斤拉着庄十三到新布置的书房,清晨的曦光擦着房檐落了一小格在桌上,里面已经有个儒生打扮的五十往上的女子坐在上首了。 见他们进来,女子从嗓子里重重“哼——”了一声。 如九斤殷勤道:“十三,还不快拜见杨先生。” “师徒名分未定,先生说不上。”那女子顿了顿似是觉得欠妥,在气派上还差了些,又补了两句,“老妇人还得看看资质,可不是什么人我都收的。” “那是那是。”如九斤应和到。 这时十三才看清这位先生的模样,本来她想象了许久,有须发皆白仙风道骨款的,也有风度翩翩气质高华款的,可惜眼前这位似乎两头不靠,整个就是一自视甚高的腐儒。 也不是演电影,哪里来这么多世外高人呢,这种才是正常的——十三安慰自己。 不管性别男女,天下所有腐儒的味道大概都是相同的,那做作的神态,一对“读书人的见识市井刁民不懂”的朝上鼻孔,怎么看也不像是个有真才实学的。 这位杨先生五十有六,勉强算是有功名在身,靠着一个秀才的名头从二十六混到了五十六,年纪大了再没了力气进京赶考,只帮人写写文书,教教学生混口饭吃。玉人馆不是正经地方,便是没有功名的识字先生也不愿意进来,如九斤能请到这样一位“体面人”全赖杨先生后院那些男人实在养不起了,又不肯让他们出来干活,急得正抓耳挠腮,耐不住腹中窘迫,只得捏了鼻子进了这玉人馆,颇有“一世清白尽毁于此”的悲凉壮阔。 庄十三抬头打量样先生,从脚上的鞋到腰间络子全是如九斤新置办的,做衣服的布料她还在如九斤房里看见过,全都是钱呐,庄十三忍不住在心里拨起了小算盘。 又见如九斤奉上厚厚的红封,还没放稳当呢,便掉进了杨先生的袖子,庄十三只觉得肉痛的快要麻木了,恨不能马上大声告诉如九斤用不着这么费钱的先生了,他女儿是个天才,那些字她全识得,买几本书在家看绰绰有余。 书房挂了圣人画像,庄十三按吩咐跪了一遍,用的是三跪九叩的大礼,接着跪笔仙人,又跪那位杨先生,末了,杨先生敷衍了几句,用毛笔沾了红朱砂替十三在额心点了一颗痣作开笔礼,意祝开智。至此,庄十三算是正式开始读书了。 第一日并没有课业,只是训了几句常用的话,又交代了课堂规矩便让她回去了。 “爹爹,我不喜欢这个先生,能换一个么?”回去路上,庄十三尝试表达一下自己的意见,“你看她也不喜欢我,总不想搭理我一样。” “胡说!怎么随便议论先生。”如九斤不快打断她,“不可以在先生面前顽皮,听先生话好好读书,你学好了先生自然喜欢你。” 庄十三知道这回爹爹是不给她退路了。 接下来的几天,庄十三只觉得每天都在煎熬,这位老先生显然不会教学生,满嘴都是之乎者也圣人这圣人那,什么高深喜欢用什么。上起课来一讲便是两个时辰,手段无非两种,读,他读和让十三读,抄,读完的文章就接着抄,字丑也没关系,继续抄便是了,总能琢磨出来不是。 即便十三是个作弊的,这几天下来也有些受不住了,她有时候猜想若是个一般四五岁小孩,恐怕正常孩子都得被这庸师给逼傻了。 但她也知道读书这件事在如九斤心里多么神圣,无论她怎么解释都会被认为是孩子贪玩,索性也不去想正面解决,只一天天暗地里盘算一定要把这个先生弄走,蹉跎生命不说,多呆一天就是白花花的银子。 遂心里抱定主意,等过一个月把上次交的银子那份学完就把这先生给请出去。 一个目下无尘纯粹糊弄饭吃,一个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师徒二人平日里一个看书一个抄书居然也相处的很是融洽,叫如九斤直欣慰女儿懂事了。 五月初十,庄十三的六岁生日。 如九斤亲自替十三告了假,早早就去十三房里叫她起来。 窝了两个荷包蛋的长寿面洒了绿油油的葱花,正在桌上冒着热气,还有一叠现炸出来的猫儿酥,两张薄饼,一杯豆浆,都是新鲜热乎的。 庄十三换上了新赶出来的大红洒金裙,踏上同样亮闪闪的小绣鞋,本来她不愿意打扮得这么显眼像移动的展览架子,但耐不过如九斤坚持,只得彩衣娱亲一把。如九斤仍嫌不足,给她挂上一条金灿灿的长命锁,又左右梳了两个小髻,缠上挂着小金花生的红绳。 “十三今天真漂亮。”如九斤得意称赞道,把庄十三推到铜镜前面,“我们家十三长大了,打扮一下真俊俏。” 庄十三不忍心多看镜子里那个被金银绸缎包裹的干干瘦瘦的小人,果然是瘌痢儿子自己的香,自家爹爹如果照这种审美标准经营玉人馆,恐怕明天就得关门了。 城门外的大路上,两匹毛色鲜亮的大马拉着一辆用上好榉木拼成的马车,车轱辘顺溜地跑过通往平城的沿途稻田。 车前有两个仆从,一个挥鞭驾车,一个靠在门边时不时留神着里面的动静,车厢里相对坐着两个年龄相仿的男孩,看起来年长些的一身浅色衣裳,含笑端坐,另一个年纪小些的一身红裳,双腿盘坐靠在车壁上,面色不善。 “蒋狐狸,你在笑什么!”红衣小公子怒气冲冲喝问。 “我在欣慰你这张漂亮的脸蛋没有弄破,不然以后姐姐妹妹们都不喜欢你了。”被叫做狐狸的蒋牧白也不恼火,似宽容的温声说到。 “什么姐姐妹妹,我萧家上下就我一个人!下回管教好你家那些姐姐妹妹,再敢胡来别怪我鞭子不长眼睛!”红衣小公子怒瞪他。 “少年慕少艾,我也爱莫能助呀。”蒋牧白把手一摊。 红衣小公子的脸色顿时更难看了,这只蒋狐狸,半年没见更惹人厌了。 “天下女人没有一个不是麻烦。” 难得的蒋牧白没有呛声,反倒若有所思点点头,“没想到你能悟出这个道理,还算朽木可雕。”他露出一抹狡黠笑意,“对你确实太难了些。” 第六回骄公子十三赞叹丑娃娃萧炎生厌 蒋牧白同这红衣小公子实为同父异母的兄弟。 他们的父亲荣郡王是今上唯一的胞弟的遗孤,今上虽然手段凌厉,但对于比自己小十岁的胞弟却是十分怜惜,弟弟早亡,今上把所有疼爱都移到了弟弟的血脉之上,将侄子接进宫来同吃同住亲自教养长大,不过十一岁便封了荣郡王,一时风头无二,连皇女们都要避开几分。 荣郡王受到今上的恩宠,又天性聪慧,不仅书读得好,练刀剑骑射也无一不精,喜的今上曾在寿宴上连连大呼“此子肖我!”长大后,性子更是桀骜了几分。 成年后先是下嫁新科状元,两年后以无子休妻,震惊天下,恼得状元娘子差点在大殿上触柱而亡,荣郡王不为所动,后又看上了书香世家的蒋家嫡女,不管不顾纳作驸马,有了蒋牧白,一时也算太平。偏偏老天爷喜欢戏弄人,又三年,蒋驸马一场伤寒死了,承恩候顶上了新空缺,生下萧炎。 近些年虽然盛朝有许多男子行那女儿之职,然而如荣郡王一般先后三妻,两个儿子分别所出的却是亘古未闻。 前两年萧炎的母亲承恩候在战场上中了流矢去世,萧炎没有姐妹,皇帝大手一挥,便以功臣之后的名义破例将承恩候的爵位给了萧炎,不仅萧炎,连蒋牧白也一齐混了进去,给封了个郡卿。 一王一候一郡卿,世人都叹荣郡王府的男子未免气焰太过。 自家孙子明明姓蒋却常年被荣郡王霸着,现又顶着承恩候名义被封赏,蒋家憋屈万分,但木已成舟,对着荣郡王这具活阎王也只有咬碎了牙往下咽。 蒋牧白和萧炎相差三岁,都跟着荣郡王在郡王府住着,虽然一个院子长大但相互从未称过兄弟,人前人后都是名字直来直去,就这么一直磕绊到蒋牧白的十岁生辰。 这次正是借着蒋牧白生辰去蒋家看望蒋牧白的祖母。 蒋家荣郡王是懒得去的,为了不失礼,每次都是两个儿子一齐打包了送去,权作培养兄弟情谊了。 蒋氏名门望族枝繁叶茂,光是嫡系一脉的兄弟姐妹就叫人数不清楚,萧炎极不耐烦这种应酬,这小半个月一直黑这个脸,腰挂鞭子不像做客倒像讨债,可是耐不住萧炎皮囊好,面白如玉眼如点漆,如赤焰般鲜艳的红色衣裳也压不住他小小年纪的夺目之色,加上承恩候的金字招牌,总有想入非非的,于是偶遇一茬接一茬,才子型、英气型、高冷型,各种招数在萧炎看来简直令人作呕,直逼得他肝气上涌怒气更甚,终于昨日忍不住动手揍了一个狗皮膏药似的蒋家小姐,这才有两个人匆匆拜别,往回路过平城。 平城靠近南门的边上是一片市坊,街上都是些有头有脸的门面,周边府县能够叫出名字的字号都在这里占了一席之地,作为自家的门面招牌。 这里不像其他市集那样杂乱,大户人家被护着的女眷偶尔也会过来淘买,是以每间店铺都装饰的高大敞亮,稍微讲究一些的还会隔出几处雅间给那些贵客。 如九不缺钱,但第一次带着女儿出门也并不张扬,素色布衣,别了根木头簪子,就似个普通人家的主父。 十三见他如此扮相当即就提出了抗议。 “爹爹,你看你自己穿着旧衣服,偏偏叫我穿的这么红艳艳的,出门不知道要被多少人围着看呢。” 如九斤一听才发觉自己失误,他光顾着打扮女儿却忘了像他们这样的身份还是不宜张扬为好,心中酸楚却也只有依了十三卸下所有首饰换上旧衣服,只坚持必须得是红色的。 “等从街上回来再换回来。”如九斤宽慰道。 没了围墙院门,一身轻便的庄十三真真恰如那脱笼的小鸟,连跳带蹦左右观望,只觉得处处都透着新鲜味道。 如九斤并不拘着她,笑吟吟跟在她的身后,左右手上拎着满满当当都是庄十三看中的小玩意。 走在大街上,庄十三才真真切切感受到大盛朝如今别别扭扭的女尊制度。 因着太过珍贵,在大街上单身行走的年轻女子很难看见,路上抬轿店里跑堂的几乎全是一溜水的小厮,偏偏有些老字号矜持着身份,必须得有位女掌柜在店里坐镇彰显身价才显得自家格调比同行要高一星半点。 十三刚刚去过的好几家铺子就是这种情形,女掌柜前面一盏茶,正襟危坐在大堂一角,既不用打理账本也不需招呼客人,只偶尔四处走走看看,铺子里其他人也都颇为尊重这位女掌柜。 看到这种情形十三心里是暗暗窃喜的,原本她经常会忧虑长大后要如何养家糊口,而今才发现在这个世界身为女人找工作居然颇受优待,全然和前世那种严峻的形式不同。她心底暗暗盘算着,若是找不到别的生计,以后不妨当个女掌柜混口饭吃。 相比于衣裳铺子首饰铺子,庄十三更感兴趣的是那些前世很难见着的民间玩意。 这里有一间叫奇巧阁的字号,店面并不宽阔,两侧的高架上密密麻麻摆满了各种精细的机关玩具,有用铁打造的手掌大小的一整套兵器车马,也有一本书大小的木头盒子,里面一层一层有多小盒子紧紧挨在一起,不想尽办法是绝对拿不出来任何一个的,小巧精致,外面描画着兰草,直叫十三把玩的爱不释手,除了这,还有用牛皮蒙成的小球,有好几个面拼成,接角处垂挂着五色丝绦,每个面都印了象征典故的图画,也让十三恨不能一齐搬回家去。 店里的东西又多又杂,一件件过来让她越看越入迷。 外面青石板上停下了一阵清脆的滚动声,一声勒马的嘶鸣,那辆漂亮的大马车稳当停在了门口。 店里人并不多,门口空荡荡的,十三一抬头就看见明亮的大门前两个拉长的影子。一个白衣,一个红裳,俱是七八岁模样的小公子。 尤其是穿红衣服的,鲜艳的红色如跃动的火焰,自带有一股恣意不羁的张狂味道。 再抬头看那脸,十三忍不住在心底称赞:“好一张俊脸。” 那厢,萧炎一进门就注意到了角落边上传来的火辣辣的视线,在蒋家没消耗尽的怒火又燃上心口,只觉得一股邪火突突撞得心口憋屈。 又是一个厚颜无耻的,女人果然没好东西! 再定神一看——嗬!头大身小,个矮毛黄,竟是这么个丑八怪。 小小年纪也学得那些浪荡做派。 萧炎厌恶地移开视线。 第七回争端起留言壮怀读书路进退两难 那位小公子是个脾气不好的。 觉察出这一点的十三自觉退回到原先的小角落里,不再往那边看,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见大鱼上门,掌柜连忙迎接上前,一时两边相安无事。 正瞧着,突然一个碧玉九连环引起了十三的注意。 这个九连环通体是玉做的,并不是什么名贵的料子,只是普通青玉,胜在光泽不错,温润中透着宜人碧色,雕工精致,成人巴掌大小,静静躺在那里。 看见这个,十三霎时有些恍惚。 很久很久以前,她还不是庄十三的时候,她的爷爷最喜欢把她抱在膝头,曾经手把着手一点点教她解下九连环的奥妙,学会了之后她得意非凡,净天在老人家面前显摆,然后得一句赞赏。 大梦惊年,这似乎已经是隔了几辈子的往事,久远到仿佛在看别人演的一场戏。 周公梦蝶,我耶?蝶耶? 十三发现记忆中那张面孔也变得模糊起来,一时有些黯然,只静静站在那柄九连环面前神伤。 罢了,罢了,权当一场梦! 十三想要拿起那柄九连环,好好收藏起来埋在箱子最深处的地方。 正分神,一个底气十足的声音从旁边插了进来。 “老板,这个一起。” 十三暗自皱眉,转过头去,是刚刚的红衣小公子。 “这位公子,这个九连环我是我刚刚看中的,十分合我心意,不知道你能不能割爱让给我?”十三温声笑道。 明明是个五六岁的小丫头,怎么竟老气横秋把自己当长辈似得,蒋牧白在一旁暗自打量,虽然长得丑了点,但眼神清澈,行止也算进退有度,只萧炎这霸王性子,苦苦哀求或许管用,这般做派只怕—— 果不其然,萧炎立时冷笑:“你看中的,你写名字了?付钱了?” 刚刚还在伤春怀秋的十三还没有从前世的影子里走回来,只觉得这孩子怎么这么骄横呢。 她缓缓舒口气,好言道:“我只是和你打个商量罢了,我是真心想要这件东西,看你应该出身不凡,就不要和我计较了好不好,小弟弟——” “谁是你弟弟!”萧炎气得脸都红了,只觉生平从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 十三并不知道,在大盛朝,女子唤一个男子弟弟还有一层格外的隐晦意思。 萧炎的鞭子在空中甩了一个响花,疾言厉色道:“你年纪小,我不同你一般见识,小小年纪不要学人下流做派,再敢乱说我叫你尝尝生不如死。” 十三莫名,自己怎么就成了下流了? 正欲分辨,如九斤注意到这边动静走了回来。 看见如九斤十三理智回炉,不愿再给自家爹爹增添麻烦,一个九连环而已,让了就让了,倒还省下一笔开销。 庄十三默默转身,然而莫名被人教训一声下流,饶是她再宽厚也有些忍不下了。临出大门,她一个按捺不住,转回过来,对萧炎认真说道:“我也告诉你一句,逞凶斗狠不是真勇猛,大丈夫胸怀若谷能屈能伸才是真英雄。” 扔完这句话,她蹬蹬挥动小短腿跑了。 被杀个回马枪,萧炎一时反应不及,听明白后直觉就想掏鞭子把十三抽成碎片。然而心底深处却又隐隐觉得这句话特别熨帖,便像一阵狂风呼啸而过,将胸膛里许多挣扎的、迷惑的、困住人的手脚让人无比烦闷的那些阻塞一扫而尽,只觉得豁然开朗,每一处都特别合自己心意。 蒋牧白也是一愣,而后含笑,喃喃到,“大丈夫?这个词有意思。” 走在路上,如九斤好奇问道:“十三,刚刚那两个是什么人?” “我也不知道。”十三摆摆脑袋,“看上去很有钱的样子,就是脾气太臭了,刚才差点要拿鞭子打我呢。” 如九急了,慌忙要查看十三的身体,“哪里伤着了?” “我没事,我也不傻,教训了他一句就跑了。” “你还得意,这种大家公子是最麻烦的了,下回遇上这种事躲远一些,不要惹麻烦知道不,万一你有个好歹,就算豁出命去我也和他们拼了。”如九说到,“那些富贵人家的男孩子这些年养的越发不像样,又骄纵又蛮横,前些时候听说还给萧家的儿子封了候,脾气本来就坏,再手上有权,不知道还得怎样张狂。” 他念叨着:“十三,以后你长大了一定要找个脾气和顺顾家的好夫婿知不知道?模样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品,到时候我一定要给你把把关,那种性子霸道厉害的绝对不能弄家里来……” “不要,我不要娶夫郎。长大了我要跟爹爹在一起,我们去游山玩水,然后爹爹烧菜给我吃,别人烧的都没有你的好吃。” 尽管只是童言戏语,但如九心口还是吃了蜜一般,觉得自己这辈子已然无憾,这些年的辛苦都不算什么。 “那不行,十三得娶几个好男子,然后生许多小宝宝,爹爹替你照顾他们。”如九斤摸摸十三的头。 十三不由又想起盛朝那条配婚令,万一官府发配给她三个涂脂抹粉的娘娘腔那可该如何是好呀。 “爹爹,你说长大了我开家小饭馆怎么样,就找那种两层楼的,我们住在上面,每天睡个懒觉再下来做生意,最好有个小院子,可以种些菜养点花,累了就把店门一关出去玩,赚钱不多也没关系,能吃饱喝足就可以了。”十三美滋滋地和如九斤畅想她计划中的美好蓝图。 “傻孩子,说什么傻话。”如九斤笑了,“做生意哪是这么轻松的事,买菜打扫切洗哪一件不是麻烦事,还要和官府的人打交道,遇上黑心的一天一顿饭也能把你吃垮了,收保护费的流氓上门你要怎么办,你以为开饭馆像你想的那样容易。” “你的正经事就是读书,考一个功名出来比什么都出息,有个官身干什么都方便强过平头百姓许多,爹爹对你唯一的希望就是好好读书,你娘当年就是秀才,你可得好好上进,莫辜负了你娘。” 如九斤的眼睛里写满了期许,就像所有望女成凤的平常家长,“银钱的事情你不用担心,爹爹一定会把你供上去,考一辈子爹爹也养你。” “爹,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 “又瞎说,只有读书人才能当状元。”如九训道,“不准再胡思乱想了。” 十三突然觉得身上有些沉重,她知道自己永远没有办法改变爹爹心目中读书的神圣光环,但她是真的不想走科举这条路,莫说她能不能考上,她完全对这条路没有兴趣,若为识字明理,前辈子十多年绰绰有余,若说为当官,她更希望带着爹爹优哉游哉地过小日子。 天下难见着别扭过子女的父母,对不住了爹爹,十三心里默念。 第八回恐遭殃府衙使计感孝心捕头相告(上) 这天晚上,平城的府衙灯火通明。 一起吃过晚饭,如九和十三正准备卸下一身的装束休息,忽然原本静谧的市坊鸡鸣狗吠声突起,前院方向也围来一阵嘈杂呵斥之声。 如九搂紧十三,唤人去查看,不及开门,前院的管事已经跌跌撞撞跑了过来,“掌柜的,掌柜的,官府来拿人了,说要捉你回去审问!” “官府?”如九斤好似掉进了冰窖,生意人向来不喜欢和官府牵扯上关系,不管是何缘由,这般大的阵势,自己这一趟恐怕不死也得脱层皮。阎王易过,小鬼难磨,被入了大牢他这等身份不是送上门给人糟践? 万幸上头人愿意保自己还好,若是不愿意—— 如九心中发慌,揪紧了十三的衣裳。 十三也害怕了,爹爹千万不能被官府带走,她的第一反应就是跑,这个年代技术这么落后,逃了出去谁能认得到他们父女? “爹爹,我们混在客人里面逃出去!我平常爬树的地方可以从那里跳到前院,天黑别人注意不到的,混出去我们离开平城过日子去别的地方!”十三连忙说,紧张地有些语无伦次,“我不要你被抓走。” “傻孩子,没有路引跑不掉的。”如九斤难得为十三的天真苦笑了下,他把十三从自己怀里推开转而叫来张大娘,“大娘,我走的这一阵子拜托你照顾好十三,大恩大德如九定会报答。” 张大娘连忙摆手,“掌柜这是什么话,小姐我肯定会照看着,你放心好了,我不是那样的人。” “我知道大娘素来对十三掏心掏肺地好。”如九斤抿抿唇晦涩道,“我的床头木板下面有两千两银票,大娘取取了藏好了,万一,我若是,我若是回不来了,劳烦大娘受累把十三领回去,只要有口饭让她平安长大就好了。” 张大娘喏喏,“掌柜的哪就到这个地步,不用挂心小姐,小姐是我带大的还能不管不顾了?” 听得如九斤托孤一般的嘱托,从未有过的巨大惶恐在庄十三心中升起,她拼命理清自己纷乱的思绪,强自镇定道,“不会的,爹爹,我们又没干坏事,会有办法的,爹爹,我们一起想办法,拿银子去求官府,肯定能放了你的。”她胡乱揪住如九的袖子。 如九摸摸她的头没说话,抽出袖子转身径直向外走去。 外面已是灯火通明,门打开,火把刺目的火光跳进来染在如九笔挺的身影上,刺得十三眼角生疼。 “如九斤,有人举证你伙同强人谋财害命图谋不轨,还不速速伏诛去府衙认罪!”院子里官差洪钟似的声音似乎穿透了一切喧嚣,直直抽到庄十三的心头。 谋财害命?图谋不轨?真是滑稽,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自己和爹爹老实过日子,怎么可能干出这种事情! 庄十三掐紧拳头,直挺挺站在房间中央,院子里的大队人马渐渐远离,只剩一些楼里的伙计小倌如惊弓之鸟在门外探头探脑,周围一切似乎都离她而去。 “小姐,别害怕。”张大娘把十三僵硬的身躯搂进怀里。 “我不怕,我会把爹爹救出来。”庄十三喃喃说,“一定可以的。” 平城的知府和师爷注定要度过一个不眠之夜。 “大人可将消息盖严实了,曹通判那里可千万不能让她知道。”师爷告诫到,“曹通判年纪轻野心大,背后又有靠山盯着大人的位置不是一天两天了,若是跟着来掺和一脚,不定多难缠。“ “最多一个晚上,进进出出这么大动静怎么可能捂得下去。”知府用力一甩袖子,气急败坏道,“这尊菩萨怎么偏偏就在我地界上出事,磨磨蹭蹭的,若早离了平城那会被人掳走,男孩子不在家呆着被山贼抢走都是活该!” 这位知府读了五十多年圣贤书,性子古板,最看不惯荣郡王这样的男子。 “大人慎言!”师爷赶忙叫道,恨不能捂上知府这张嘴,“这要被人听去捅到荣郡王那里,大人头上的乌纱帽是要也不要。” 知府像是突然泄了气,瘫坐在椅子里,长吁短叹一场后疲惫道,“我知道,先生不需多言,若是承恩候出了事不说这乌纱帽,能不能全身而退告老还乡都不一定。我只是不甘啊,我兢兢业业在这平城耕耘二十载,临了还遇见个飞来横祸,这萧小侯爷自己行为不端,累的我们为他人仰马翻,真是时运不济时运不济啊。” “大人不必这么早就泄气,说不得这也是个运道,把侯爷救出来不也是大功一件?”师爷宽慰到。 “大功?现在能囫囵把他捞出来赶紧送走我就要烧香拜佛了。”知府摇头叹息,“荣郡王府的人,能有多远就离多远,那状元娘子,被他逼得差点活不下去,枕边人尚且如此何况我们这些小鱼小虾?” “实在到那地步,就把那如九斤交出去给荣郡王个交代,他再怎么煊赫,大人也是朝廷命官有正经功名的,他不敢太过,就是闹到御前他也不能如何大人,大人只需硬气些,本就和大人无关,我们也认真寻了,让他抓不到错处。”师爷咬牙说,“他荣郡王再嚣张,这天下读书人也不能答应。” “你说的没错,我恪尽职守他能抓我什么错处,喊破了天也没这个道理。”知府恍然大悟,重又鼓起了精神,笑哈哈说,“这一番话真说到我心坎了,没错,这天下毕竟还不是他荣郡王的,我一个朝廷命官他能如何。还是你明白,若是没有你我倒真钻进牛角尖了。” “大人谬赞。”师爷谦虚到,“只是大人,如九斤能执掌玉人馆这么大的摊子,这玉人馆背后肯定也有些势力,如九斤是他们的人,我们动了会不会——” “索性都是得罪,先把荣郡王那里应付过去再说,左不过是个青楼男子,不会怎么样的。”知府不以为意道,“玉人馆的生意我知道,里面有张家王家和赵家的份子,主要是王家,我的正君和王家主夫同出一宗,我让他带些礼物去王家把事情解释清楚,王家应该会体谅,换个掌柜的事情,玉人馆在我的地头上,这点面子他们不会不给。” 正在牢里忐忑等待的如九此刻不知道,他的隐忧已经几成现实,几句话中他弃子的命运已经被决定了。 师爷想起每年年节如九丰厚的节礼,一时有些感慨,“倒是可惜了个伶俐人。” “确实伶俐。”知府评价到。 第九回恐遭殃府衙使计感孝心捕头相告(下) 午后静谧的小巷,一个瘦弱的人影立在一户人家后门外。 “夫君,那丫头还在后门呢,现在虽然不热,再这样下去也要不行了,我看她细胳膊细腿的,身子像是不太好的样子。”张捕头家后院,一个年轻妇人略带担忧地同张捕头说到,时不时细眉微蹙,撇头向后院方向看去。 “也就同我们萍儿一般大。”妇人不忍道。 张捕头烦躁地抓起桌上的茶壶灌了口茶水,“格老子的,那么多人去抓的人,上头还有县丞,怎么就偏偏盯住我不放,那如老板是冤,上头的指令我一个小捕头有什么办法。” 庄十三安静地垂首站在这扇木头小门后面,一动不动,等待着底下门缝里可能出现的影子。 她好不容易才托楼里的小厮打听到张捕头的住处,他是平城捕快们的头头,抓人审人的事统统归他管,如九斤就是被他带队拿走的。张捕头带着他弟弟一起嫁到了这里,据说他为人豪爽,在附近口碑很不错。 站久了十三的脑袋有些眩晕,一片片白光忽而闪过,连腿都好似没了知觉。 一阵窸窣声音响过,年轻妇人悄悄退回屋里,叹息道,“夫君,不如就让她进来吧,让她死了这份心也好过就这么站着,还在呢,都快三个时辰了,真有个好歹在家门口总不好。” “萍儿,都是你大爹爹,回家了还惹一堆官司。”又一个男子门口抱着个小童逗弄,故意道,“夫人,这已经多少次了,大哥再发善心我们家可没法过日子了,之前那些老弱也就罢了,这回连青楼的人都上门了,啧啧,不定别人看见怎么想呢。” 张捕头未出声,他弟弟先不干了,“说什么呢,要不是我大哥善心你以为能进这家门?” “那是我有种,萍儿不能没爹爹。”那男子讥笑。 “萍儿明明和我大哥长得一模一样,叫你声小爹爹是抬举你,你还真蹬鼻子上脸了。” “行了!孩子面前胡乱说什么!”张捕头愈加烦躁,大吼一声喝停两人。 年轻妇人抱起女儿,说到,“夫君,把话说清楚,越拖越麻烦,遇上这种执着性子也没办法,总不能把人给打死。”说完哄着女儿便头也不回地出了屋子。 张二郎得意一笑,“有些人整日挑拨离间,夫人连理都不理,也怪可怜哈。” “比不得有些人整天躲在大哥后面,夫人明明看重的是大哥,还厚着脸皮跟过来。” 见两人越说越不像样,张捕头脾气上来,索性开始赶人,“你们都给我出去,该干活干活去,成天没个正形像什么样子。” 外面是麻烦,家里也净是麻烦! “嘎吱——”一声,木头门被打开,一双镶边白色厚底靴子出现在十三眼中。 十三连忙鞠躬拜见,“小辈见过张捕头。” 因为突然动作,十三身体有些晃动,张捕头一只手扶住她。 “有什么话先进来再说吧。”张捕头的声音深沉,又打量她一眼,收回手转身向院内走。 顾不得身体的酸麻,十三连忙追赶上去。 “我先把话说在前头,我不过是个小小捕快,上头让我干嘛我就干嘛,你要是打算从我这里下手算是打错了算盘,倒不如变卖家产向上走走门路来得实际。”张捕头坐在堂上淡淡说到,抿了口茶并不看十三一眼,“我放你进来纯粹是念你一片孝心,看你和我女儿差不多大的份上,不想让你白白在我门口浪费,别的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你歇个脚就走吧。” “张大人误会了,我知道大人难处并不是来为难大人。”却见十三端正行了一礼,她深吸一口气,问到,“我只想求大人告诉我,我们父女老实度日,这灾祸到底是为何而来,如此我也好想办法救我爹爹。” 张捕头听闻此言心里一阵怪异,堂下这小儿不过六七岁,言之凿凿要救她爹爹,小小年纪没被吓坏倒也颇为难得。 他不由放缓了声音,“你爹爹这事不是你能解决的,你好好照顾自己就是对你爹爹好了。” “我早就听闻张捕头是个爽朗重义的热心人,提起您周围街坊都是称赞之声,因为仰慕张捕头的宽厚我才敢上门求见,我并不想做什么令您为难的事情,只是我爹爹独自一人将我带大,身兼母职,无数艰辛,我身为人女怎么能眼睁睁看着爹爹蒙难而不管不顾,我实在是无处哭求才厚着脸皮来府上求您,只求您告诉我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纵然最后真的救不出爹爹,也不算我白白当了他的女儿。”说到这里,庄十三突觉满腹心酸涌了上来,话语中带了凝噎。 她先说张捕头仁厚,不欲为难,又道出自己和父亲一片赤诚父女之情,言辞肯切,情理之中不见胁迫之意,谁听了也会思量一二。 “哎。”见十三说的真切,张捕头不由有些动容,这小儿年纪虽小,处事却颇有章法,又是一片孝心,实在难得。 他真心叹了句,“想来有了你你爹爹定是安慰的。” “也罢,反正这消息也盖不了多久,不妨告诉你,出事的是承恩候萧炎。” “承恩候?”十三觉得似曾听过这名号。 “是,就是荣郡王的爱子,今上新封的萧小侯爷。”见堂下十三的神色仓皇,张捕头心里也觉得可怜,叹了两声时也命也,还是狠狠心说到,“跟他牵扯上,你爹爹这次恐怕在劫难逃,你啊,还是早作打算为好。” 第十回苦思量十三定计激腐儒牧白发狠 “今天下午荣郡王的两位公子路过平城,萧小侯爷嫌闷就甩了侍卫一个人骑马出了城,直到现在也没有踪影。” “小侯爷一路过去该问的该抓的,没一个知道小侯爷的下落,后来齐巧阁门口一个讨饭的老叫花子耐不住打指认你们父女在铺子里和小侯爷起过冲突,说曾经亲耳听见你爹爹说要给他些颜色瞧瞧。” “你别急,我知道你爹爹没说过这话,是,你说你们下午一直在街上逛,谁能证明?现在是上头咬定了是你爹爹干的,萧小侯爷身份尊贵,必须交一个人出来给荣郡王交代,现在你爹爹到底有没有干已经不重要了,找不回人上头不会对你爹爹松口。” 十三坐在马车上,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张捕头的话一遍又一遍的在她脑海里回响。 看她脸色不好,张大娘有些着急,“姐儿,等你这么半天,张捕头到底说什么了,快告诉我。” 虽然张大娘对十三此行不抱指望,但还是有一丝期待张捕头能发发善心的,“姐儿,张捕头说怎么救掌柜出来了么?” 怎么救爹爹? “除非萧小侯爷完好无损地回来了,不然如老板是一点生机都没有。” 张捕头的话虽然直白,却是□□裸的大实话,有什么人比他们父女更适合当替罪羊,有钱没身份,青楼中人,死了也只会被人叫好。 十三苦笑,强撑道,“张捕头说了,会替我们想办法,不会冤枉爹爹的。” 能瞒一时是一时,楼里人心不能再乱下去了,这是十三现在唯一的想法。 原来那天在铺子里遇见的就是荣郡王的儿子,想起那身红衣,记忆中原本俊美的脸庞也变得面目可憎起来,萧小侯爷,你就是真死了也和我无干,何苦搅得我们父女不得安生! 然而她现在唯一的救命稻草就是萧炎能够囫囵回来。 玉人馆里一向三教九流人员混杂,消息是平城最灵通的,庄十三委托了几个相熟的护院,央他们帮着探听消息。 如九斤平素治下有方,出手也不小气,在如九斤手下混熟了,护院们也都不想玉人馆变天,是以格外肯卖力气,不过两天,便有消息传了来。 城外东面的河上有一伙人,据说原来都是一家的男人,女人死了之后就开始在道上混,现在在河上帮人运货为生,为首的是个叫李大牙的,人高马大,满脸横肉,前一阵喝醉酒还跟人嚷嚷要干一票大的,带着兄弟们到外地买个年轻婆娘过日子。 “刘叔,你觉得这伙人可能性大么。”庄十三对外面的事不大了解,便问护院里最有资历的刘叔。 “小姐,差不离就是这伙人了,不是说萧家小子就是往东面出的城么?而且这伙人已经好几天没怎么去赌坊了,肯定是有事牵绊。”刘叔嗓门很大,“我们赶紧报官,把姓萧的救出来,掌柜的也能回来了。” 半晌,十三摇摇头,“不,我们不报官。”她抬头恳求道,“刘叔,请你多带几个兄弟,我们一起去救萧小侯爷。” “这是为何?”刘叔不解。 “因为我要让他清清楚楚知道是我们玉人馆救的他,别报错了恩。”十三之前并没把府衙老爷们的计划告诉众人,但这一次她打定主意不能白白替人做了嫁衣裳。 此时此刻,蒋牧白在驿站内也是焦躁。 “平城的官差真当我是白痴么?一个青楼男子,好好的生意人非要绑架阿炎。”虽然萧炎和他相互看不顺眼,但好歹是亲兄弟,哪能白白让旁人欺负去。 侍从苦着脸劝,“不是说有人指认他了么,这回出门人手不多,还得仰仗着他们找二公子。” “给父亲的信到了么?”蒋牧白问。 “还没收到回音,想来就是这两天的事情。”侍从道,“人也都派出去了,肯定很快就会有二公子的消息,另外,官府派人请示说,说是……”侍从有些吞吐。 蒋牧白眯了眯眼,“说什么?” “说您之前让他们在各个方向设卡会不会动静太大,会不会耽误了二位公子的清誉惹郡王生气。”说完侍从已经不敢抬头看蒋牧白的脸色。 “清誉?哼,一群迂腐女子。”蒋牧白讥讽到,“爹爹怎么会在乎这种东西,阿炎也不会在乎,告诉他们,找不回来阿炎,就叫他们女儿嫁到王府给阿炎守着。” 侍从咋舌,真不愧是笑面狐狸大公子,这主意不是一般的狠,比杀了她们还难受。 河上一艘小木船的船舱里,萧炎扭成了一个蚯蚓似的模样想把身上一圈一圈捆的严实的绳子给蹭开,头顶上罩着个黑黢黢的棚子,从破掉的小洞里能看见外面已经快天黑了,能听见隔壁船男人们推杯换盏的声音和起哄声。 萧炎从出生以来还从未受过这样的奇耻大辱,他身份高贵性子又桀骜,从小到大只对两个人服过软,一个是他爹荣郡王,一个是今上,真较起真来连宫里的公主都敢打,可以说是最放肆不过的人物,横行京城无人敢惹,而如今他却被人捆了手脚,嘴里还塞了块臭烘烘的破布,被随意丢在这里,他心里已经忍不住把这伙人千刀万剐无数遍了。 本来他只是打马出城,不曾想掉入这些人早就设好的圈套,绊了一跤,被*药晕了个结实。 他身上的匕首之类早就连同财物被搜刮个干净,但匪徒们没有发现他靴子外侧隐藏在镶边底下的其实是一枚锋利无比的铁刺,开了刃,就是为了防身急用的,乃荣郡王特别吩咐给两个儿子打造的。 听到有动静,萧炎赶紧躺平身子,把东西藏好。 第十一回血三尺匪徒丧命五味杂萧炎诘难(上) “啧啧啧,瞧这小脸憔悴的样子。”来人一盏油灯放在船板上,大咧咧架着支腿坐在萧炎面前,“小兄弟,看你这细皮嫩肉的样子也是大户人家的公子,不懂我们穷苦人的苦处,我们也不想别的,就想从你家借些钱急用,我们几个兄弟女人死了好几年,这么大家子每个女人总不像样不是,你呢,老实着点,也别怨我们,怨就怨你命不好,挖了那坑好几天了就守着孙大户家的儿子,结果你自己撞进来,怪得了谁?” 他伸手抽出萧炎嘴里的破布,“说吧,别撑着了,你家哪里啊,我们好去拜访。” 萧炎眼神淡漠,没有看他,转向一边。 他这幅不为所动的样子彻底激怒了匪徒,粗壮的大手掐上萧炎的脸,硬扭了回来对着自己,碰上的那一刹那,萧炎厌恶地皱起眉头。 “小兔崽子,趁哥哥们没生气你老实点,不然有你后悔的,再想说就来不及了,你这幅模样知道最受什么人喜欢么?把你卖进私窑里,那些老女人最喜欢你这种嫩鸡,不仅有女人,男人也喜欢,那些私窑里可没我这么好说话,一天几十个人压在你身上,摸你这身白花花的皮,干的你骨头都要断掉,那里还那么细,也不知道能不能撑下来一个月……”这男人越说越亢奋,唾沫横飞,似乎看到了萧炎这金尊玉贵的人被践踏的可怜模样,丝毫没注意到萧炎眼底越来越实质化的冰冷和紧绷的肌肉。 “噗嗤——”烛光下微微闪过一道光,涌出来的血液浸湿了船舱,那人没有说完的话消失在泊泊流出的红色中,空气灌进断掉的喉管,发出诡异的声响。 他的眼中只剩下恐惧,看着那红衣少年拨下缠在身上的绳子,随手在袖口擦干铁刺。 萧炎的脸色有些发白,这是他第一次杀人。缓了口气,那种让人颤栗的紧张感还没散去,但这种感觉并不讨厌,甚至他仿佛体会到了话本里面一人一骑挥刀于阵前那种所向披靡的快感。 “坏了。”当马车里的十三远远看见那个红色身影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之前的计划破产了。 萧炎既然已经自己逃了出来,挟救命之恩让他回报是不可能了,既然如此也只有主动把话说开了求他一次,现在帮他一把说不定还能松口。 抱定主意,十三让车夫调整方向,停在萧炎身边。 萧炎警惕地站直身子望向面前一群人,俱是人高马大看着会几手功夫,最中间是辆马车,一个小姑娘掀起车帘。 萧炎的记性一向不差,“是你?”是奇珍阁有一面之缘说话古怪的小丫头。 “呵呵。”庄十三不太擅长应付这种场面,无声干笑两下调整好表情,真挚道,“看公子现在不太方便,不如我们送你回城?” 萧炎没动,庄十三又说,“这么长时间公子累了吧,放心,我们玉人馆的护院在这里,不必担忧,只管交给我们就好。” 打量她两眼,萧炎大步径直走过来,手里还握着那根铁刺。 十三一骇,身子不自觉往后一缩,“你要干嘛?” 萧炎没有停顿,直接一撩袍子下摆翻身跳上马车,掀开帘子做了进去,“不是你让我上来?” 真是难伺候,十三腹诽,好脾气地和刘叔说,“刘叔,我们回去吧。” 庄十三一行人没想到这一趟如此顺遂就接了萧炎回去,各个马蹄声轻快,车轱辘麻利地咯吱作响。 萧炎似是累了,靠在车壁上,两个人都没有出声,十三正在腹内酝酿着等会求情要说的话,小心翼翼地从旁揣测着萧炎的表情,然而萧炎的脸上透不出一丝他现在的想法。 长久的沉默渐渐让庄十三放松下来。 突然,车子一个轱辘传来一阵猛烈的颠簸,似乎是碾过一个小石子,萧炎十三两个人也不由自主往前一扑。 “唔。” 庄十三听到萧炎一声隐秘的声响。 抬眼一瞧,十三这才发现萧炎衣袍底下露出的左边小腿周围的白色裤子已经被鲜血濡湿,膝盖下面还用布条紧紧包扎住,只不过之前隐在红色袍角下面不引人注目罢了。 “你的腿还好么?”十三脱口而出,问完了又有些懊悔。 这伤痕是脱困时萧炎自己留下的,绳子绑的太紧,情势又紧急,为了尽快划开绳子用力大了一些偏了方向,结果误伤了自己的腿,之前他自己草草处理了一下,似乎因为刚刚的颠簸,伤口重新撕裂开,血的痕迹又深了几分。 “马车里有伤药,你——要不要用?”十三还是说到,“伤口似乎很严重,把血先止住吧,对身体不好的。” 萧炎知道十三说的是对的,他其实已经有些眩晕了,在紧绷神经的时候,伤痛无知无觉,现在放松下来,原先隐藏的痛楚就被放大了无数倍,从小腿一点点敲打着,往上侵袭。 “药给我。”萧炎命令到。 把药交到萧炎手上,十三盯着伤处忍不住问,“要我帮忙么?” 真是没有眼力劲,萧炎气冲冲喝了一句,“背过身去!” 这就是不要帮忙了,十三碰了一鼻子灰,转过身后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大抵跟古代女人的脚不能随便看是一个道理。 萧炎一开始给她的印象就是霸道又厉害,这时她才突然有了一种“原来你也是女尊世界的男人啊”的微妙感觉。 得到指令转回去,萧炎的伤处已经被重新包扎过了,比之前整齐许多。 萧炎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似乎在打量什么,耐不住这种沉凝,半晌,十三轻声说到,“你可还好?” 萧炎晃神,记起曾经偷窥到的那一幕,那个女人,神色清冷眉目微凝,两道细长笔挺的浓眉像两鬓入去,在尾部干净利落的微微向下一收,身披战甲,高挑的身形跨坐在高头骏马上,映着漫天地间的白雪,也这样对跌坐在雪地里的男人问了一句。 只不过一个高大淡漠,如被冰雪淬炼出,一个是顶着细软泛黄头发的瘦弱小丫头,天差地别。 那是唯一一个能让锋芒毕露的荣郡王收起浑身棱角,求而不得的女子。 萧炎看着庄十三,不置可否反问到,“你为什么来找我?” 第十二回血三尺匪徒丧命五味杂萧炎诘难(下) “你为什么来找我?” 这个时候的萧炎仿佛一下变得沉静起来,褪去周身的一层暴戾之气,有些难以捉摸,似乎在想什么。 十三心中一跳,这个唯一的机会就在自己眼前。 她咬咬唇老实跪坐在萧炎面前,端正身子俯首贴额轻声说,“萧侯爷,家父如九斤是玉人馆的老板,侯爷失踪后因为家父曾在奇珍阁碰到过侯爷,所以被人诬蔑说是家父害了侯爷,我求侯爷归去后能看在我出手相助的份上明断是非,放家父归来。”终于还是决定以诚相告。 原来,如此。 “你之前还说我逞凶斗狠,我偏偏要和你过不去呢?” “是我错了。”庄十三顺从道,“只求侯爷不要和我一般见识,就放了我爹爹吧。” 她爹爹?萧炎想起自己的父亲荣郡王,尽管是男子,他的权势谋略世间鲜有女子能匹敌,到底为什么一到那人面前就失了所有防备。 望着十三趴跪在眼前的脊背不知为何萧炎有些不爽快,脱口道,“为了救你爹你什么都愿意干?” “什么都愿意。” “哪怕我让你到大街上学狗叫?” “可以!”十三立刻答道。 真不愧还是孩子,庄十三心底松口气,不过是学小狗叫,虽然丢脸了些,倒也算不得什么,前世玩大冒险更丢脸的事情都干过,这对她实在没什么心理压力。 尽管呆了好几年,庄十三还是没有培养出身为大女子的自觉。 “要是想听我现在就可以。”她面不改色心不跳说到。“汪汪汪。”一连叫了好几声,期盼地看着萧炎。 萧炎恶狠狠说到,“不必了!” 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厚颜无耻的女子?萧炎一时说不清心中是何滋味,有不屑有愤怒,还有隐隐的松了口气。他本来以为她会像之前在店里那样,义正词严地拒绝他,结果却是丝毫风骨也无,全然不见羞愧之色。 能让爹爹折服的女子,那样的人物果然世间确实没有第二个了。 “谄媚之辈。”萧炎憋出四个字。 见萧炎脸色更差,十三莫名,试探到,“侯爷,我都答应了,我爹爹他——” “我答应的从不更改。”萧炎高傲答到。 说完,也不再看十三,只闭上眼睛休息,似乎车厢里没有其它东西存在一般,彻底把十三忽略个干净。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十三也不再自虐,主动退让到角落。她觉得萧炎或许是她这辈子能遇见的脾气最坏的人了。 先送了萧炎回驿馆,十三他们退回玉人馆等。 临走前十三还不忘小心叮嘱一句,“侯爷,千万记着我爹爹的事。” 萧炎黑了脸,“我没那么健忘。”真够磨叽。 见萧炎全个回来,蒋牧白紧绷的神经终于松了一些,像是没看见萧炎身上斑驳的血迹,他不慌不忙,又是安排人伺候萧炎梳洗,又是派人去府衙叫人过来。 洗漱一新,换了干净衣服,萧炎披着湿哒哒的头发坐到桌前,抓起一张饼就塞进嘴里。 “对了,不是抓了一人么,玉人馆的老板,说是谋害我的那个,去官府说一声把他放了。” 蒋牧白微楞,“怎么突然想起这个?”萧炎一向不是体贴的性子。 “送我回来的就是奇珍阁撞见的那个女孩子,她父亲被抓了来,我答应了放他出来。” “那人原本也是无妄之灾,被推出来的替罪羊,便是你不说父王来了我也会说的。”说着蒋牧白摸摸下巴,勾起一个微妙的笑容,“之前没有细想,倒是没注意那丫头居然会是玉人馆老板的女儿,真是稀奇。” “玉人馆是干嘛的?”萧炎忍不住问。 蒋牧白暧昧一笑,“女人寻欢作乐的地方,平城最有名的。” 萧炎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下流。” 他想起奇珍阁里十三那火辣辣的眼神,怪不得小小年纪这幅做派,在楼里长大不知道和多少男人厮混。 “可惜了那个女孩子,本来和阿炎你挺有缘分。”蒋牧白凉凉道,“也是个有灵气的。” “不过是个摇首摆尾的罢了。”萧炎堵住蒋牧白的话语,硬邦邦道。 “走吧,没意思透了,回京城去。” 夜不能寐,合衣枯坐了整个晚上,庄十三顶着黑眼圈终于等到了擦着晨曦推门而入的如九斤,登时就撒开腿撞进了他的怀里。 如九斤胡子拉碴,头发有些凌乱,衣衫蹭了一大片黑色,好在精神还不错,微红的眼里泛了水光,温柔地一遍遍摸着十三的脑袋,从稀疏的黄毛小髻上滑过。 “十三乖,女孩子不准哭鼻子,爹爹回来了,不哭不哭……” 这天下午,在地方官的殷切相送下,蒋牧白和萧炎兄弟二人的马车飞奔离去,驶向京城,玉人馆的日子也开始慢慢平静,重新回到正轨,但也有一些东西发生了变化。 例如庄十三,她终于发现自己赖以生存的这间温馨的后院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样安全坚固,外面有许多未知的恶意在等着他们。 在这个世界,连明面上的一纸公平都没有,士农工商,他们甚至没有资格挤进这个次序,他们头顶上烙着卑贱两个大字,是生生世世的贱籍,只要愿意,那群如虎似狼的人可以随时对他们踩一脚。 无根之草,风吹而动。 第十三回宏愿立千里之始心安处今生魂归 庄十三的面前摊了一张大纸,铺满了整个桌面,上面圈圈画画写满了东西。 张大娘端了盅鸡蛋羹,小心放在桌边。 “蛋羹好了,姐儿快趁热吃吧。” 张大娘不识字,只看素白的纸上满满都是字迹,觉得自家小姐有学问的不得了。 十三讪讪把桌上的纸一收,如果来个稍微懂行的,就会发现这上面的字歪歪扭扭有大有小,还掺杂着许多不认识的符号。 杂乱无章,什么“炮弹”“青霉素”“镜子”云云,圈圈叉叉画了一大团。 “姐儿真用功。”张大娘笑眯眯夸赞道。 这一夸让十三差点抬不起头来,这几天她就一直在思考如何才能在这个世界尽快立足的问题,最好是能够有些地位不再让人小觑。以前尽管无心于此,但其实她心底一直以为只要自己愿意,凭借多出来的见识肯定能轻易在古代扬名立方。 结果待如今她下定决心要做了,细细探究起来才发现这条路似乎连看都看不到在哪里,做生意光有钱容易被当肥羊宰了,火药大炮什么的不说她能不能在不把自己炸残的情况下试验成功,真做出来了她一个平头小民也是怀璧其罪,青霉素之类的药物嘛,她一窍不通。 无论古今,无论男人当家还是女人做主,都是居大不易啊! 十三抓耳挠腮了一个上午,纸上的方案一个接一个被否决掉,结果只剩下最开始如九斤替她选好的一条路——读书。 张大娘将她散落到一边的书本纸笔仔细摆放好,看十三一口一口吃得喷香,心中满足,伸手替十三将快要掉到碗里的一根头发撩起,“就得这样,小孩子就得多吃点才能长,要我家小子也这么能吃就好了,跟小鸡啄米样的。” “阿弟最近还好么?”十三一边吃一边问,张大娘家的儿子比她小半年,就见过几次面,听说身体三天两头生病,一直病歪歪的。 张大娘叹口气,“就这样吧,我养着,自家儿子,怎么办呢。” “没事的,我以前不也老生病么,阿弟肯定能好的。”十三安慰她说。 “要真这样拿了我命去我也愿意。”张大娘说,“都是我怀他的时候没注意,没养好,害得他出娘胎就碰小鬼,家里银子全砸进去了,可叫我撒手不管,自己身上的肉哪里割的下去。” 说到这里张大娘有些唏嘘,说到,“小姐,你以后可得好好孝敬掌柜的,他一个人带大你实在是不容易,还是个男人,就更难了,像我家那几个男人,好吃懒做遇上事情撒手就跑,不说顾念一下我连亲儿子都不管不顾,我一个人拉扯孩子所以知道掌柜的不容易,你以后可不能学那戏本子里的白眼狼,有出息了就不要爹娘,知道不?掌柜的为了你太不容易了。” “放心吧大娘,我一定对我爹好。”十三信誓旦旦保证到。 “我知道,我就是一说,姐儿最孝顺了。”张大娘笑呵呵说,“过两日掌柜把杨先生请回来,你就可以继续读书了,要好好用功,将来考个状元回来,挣个诰命给那些黑心肝的瞧瞧,看他们还不害怕,到时候我也沾沾状元娘子的光。” “杨先生?” 听到这名字庄十三吓了一跳,顿时来了精神追问到。 如九斤被抓第二天,杨先生就自己悄无声息卷了个大包袱走了,除了本翻烂的论语,把如九斤置办的什么笔墨纸砚都一起拿了个干净。 “对啊,掌柜刚才还说呢,要去请杨先生,礼物都买好了。”张大娘随口道。 坏了,差点忘了这一茬,本来杨先生走了正中十三下怀,既然抱定主意要好好读书考个功名,她自然不能继续跟那个腐朽先生混日子。 请神容易送神难,无论如何她也得拦住爹爹。 第二天一大清早推开门,如九斤诧异地被发现自己被女儿堵在了门口。 “爹爹,你要请杨先生回来?” 此时正是天蒙蒙亮的时候,庒十三一身简单的蓝布衣裤,头发绑在身后,灰蒙蒙的,唯有白净的小脸清晰地映在如九斤眼中。 “十三,你今天怎么如此早?”如九斤心里奇怪,庒十三向来是能睡多久睡多久的性子。 “爹爹,我听说你要请杨先生回来?”十三执拗地问到。 “事情过去了,书当然得继续读,别淘气。” 如九斤以为庒十三躲着读书,便劝诫两句,不曾想庒十三直截了当道,“爹爹,我们不要杨先生。” “为何?”如九斤问。 “爹爹不过遇到点麻烦,杨先生第二天就偷偷摸摸跑了,把我们家东西都拿走了。”庒十三觉得如此龌龊的行径,一般人真做不出来。 这件事情如九斤也是知道的,这位杨先生的做派连他们青楼的小倌都看不下去,他哪里不生气,只是能请到先生回来并不容易,走了这个杨先生,十三还不知道能去哪里读书,如九斤强压心中火气,笑着安抚到,“这世上都是这样的,我们出了事杨先生自然担心牵连她,没什么好怪的,现在我们没事了,杨先生自然也愿意回来了,不过是些许银钱,十三不要放在心上,好好尊重先生,读好了书才是最重要的。” “爹爹,我不愿意再见杨先生。”庒十三认真道,“我想跟别的先生读书。” “十三,不许任性。” “我不是任性,杨先生学问太差,跟着她什么都学不到。”十三表情严肃,“跟着这种先生,只会越学越没用。” 见女儿这副一本正经的样子,如九斤发笑,“你小小年纪,知道什么学问好不好?杨先生可是秀才娘子。” “我就是知道。”庒十三说,“杨先生平日上课只会照着念,什么都教不了我,她若是真的厉害怎么可能现在还是个秀才?” “这——十三,秀才也不是轻易能考上的。”如九斤劝到。 庒十三摇头,打断如九斤,“爹爹,人家都说名师出高徒,我不要像她一样,爹爹看不出来她就是到我们这里骗吃骗喝混饭吃的?” “可是十三,爹爹没用,请不回别的先生。”如九斤轻叹,苦涩道。 “爹爹,和你没关系。”庄十三赶紧说,“我可以自己看的,那些字我都认差不多了,自己看也胜过杨先生来教。” 她毕竟是有十多年读书经验的人,一点点啃着走一步看一步,好过被那庸师耽误时间。 如九斤蹲下身子,轻轻扶着十三的肩膀,“十三,你怎么了?之前不是好好的么?” “那是我骗爹爹的,我以前不想读书所以没和爹爹说实话,她上课根本不管我。”十三艰难坦白到,几乎不敢继续看如九斤。 “之前是我不好,可是这回我一定会听爹爹的话。” “我一定会好好读书,不会让爹爹失望的。”她的声音变得有力。 如九斤一愣,他第一次听到十三这样坚定地要做一件事,不像以往的十三,似乎总是游离于世外的,对待什么都带着一种隐约的无所谓。 十三望着如九斤,从未有过的恳切,“爹爹,我们这回只是和承恩侯见过一面,就被连累的差点翻不了身,为什么,不就是因为他是荣郡王的儿子?他们权势显赫,我们是平民百姓,知府大人难道不知道爹爹跟这件事根本无关,不过是觉得就算我们父女含冤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还不如她家后院一条狗动静大,也许这种事情一辈子也就遇上一回,甚至运气好的永远遇不上,但是我不想赌,人这一辈子这么长,我不想随便什么人都能欺负我们,至少我不想让爹爹和这次一样被他们冤枉,差点扔下我一个人!” “十三......”如九斤震惊地说不出话,他没想到这次的事情会让十三思量这么多东西,他的确是期望十三好好上进,但此刻十三真的像他期望的方向成长他却隐隐有丝心痛,也许让女儿同从前一样无忧无虑的会更好。 “爹爹,我是认真的。” “十三,你不必如此的,这回爹爹不是没事么?”如九斤说。 “不一样,我不想他们再欺负爹爹。” 是她一直在逃避,从来不去想在这个世界顶着青楼贱籍如九斤会活得多艰难,而唯一的转机只在她身上,她在这世上有一席之地,她爹爹才能父凭女贵。 十三靠上前把脑袋搁在如九斤肩头,轻轻蹭两下,“我不想爹爹有事情。” 半晌,如九斤答道,“好。” 他温柔抚摸十三的脊背,缓声道,“只要十三愿意,爹爹一定给你请来最好的先生,十三是天下最聪明能干的女孩子。” 此刻十三心中充满了奇异的充实感,不就是读书考功名么,真的下定决心似乎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来到这个世界三年有余,庄十三第一次认清了在这个世界该往哪里走,不再飘摇,切实地作为庄十三活下去。 第十四回谢师门高不可攀今日见与君缘长 如九下定了决心要让十三受到最好的教导,但一时之间也是毫无头绪,比不得那些书香门第,相互之间介绍一二就可以。 如九记起曾经一起在楼里的兄弟有一位叫红官的从良被纳进了一户读书人家做小,便提了礼物上门,托情面请他帮忙细细打听这平城里一般人家要让小儿读书都是个什么章程,红官听说他要让女儿读书连连称好,爽快应了下来,又听他提及杨先生的事情,笑骂到:“好哥哥诶,你可真是让我说什么好,但凡好一点的先生那是一般人家能请回来的么?” 如九脸庞微红,内疚道,“我一直在玉人馆见识浅薄,比不上你,能嫁进这读书人家。” 又过四五天,真传来了消息。 被派来交代的小厮口齿伶俐,一五一十就把情况介绍个详尽,“我们主子特意打听来了,要说这平城最好的肯定是紫阳书院,以后要想考取功名,只要踏进了紫阳书院就有指望,只是这紫阳书院不收开蒙的,不拘年龄,过了入学试才可以,所以平城所有人家都卯足了劲让儿女考进去,紫阳书院是齐大学士告老还乡办的,整个州府也没有比得过的。” “像一般读书人家,族里一般都会有族学,不过都是族里和沾亲带故的,普通人家进不去。”小厮笑笑,继续道,“再就是那些先生自己开班授课的,也有几位学问不错的。” 如九心知那些家学是不用考虑的,这话的意思就是想办法找个好私塾进去才是正理,连忙追问到:“那最好的先生是哪一位?家在何处?” 小厮脸一僵,这最好的自然是谢先生,本来他家主子的意思是能进一个过得去的就谢天谢地了,哪知这位主一来就要最好的,也不看看那谢先生的门是这种身份人能沾染的么? “如老板,谢先生的脾气向来比较古怪,还是试试其它的吧。”小厮婉转建议到。 “不,就这位谢先生,我亲自去求他。”如九说。 得了,非要碰壁自己何必拦着,小厮心中暗笑,说到,“谢先生虽然没有考中功名,但都是因为身体虚弱上不了考场的缘故,还是从前齐老先生的得意门生,一般人入不了眼,您若真去还是得做完全打算才行。” 如九心中大喜,一心只记着给十三找位好先生,便顾不上其它许多,命人记下谢先生的住处,又厚厚赏了小厮,踌躇满志只盘算着赶快把十三送过去。 抽了一个好天气的下午,如九一身素净打扮,只带了个车夫,便坐着青棚小驴车找上了谢先生的住处。 谢先生的住处分前后两边,前面是开馆授课的教舍,后面是谢先生和家眷的居所,两边用围墙隔开,有一扇小门相连。前院有几棵高大的银杏树,枝叶繁茂,盖住大半个院子,如九一下车便听见从那里隐约传来的女童清脆的读书声,嘴角含笑,似乎预见到了自家十三坐在里面的样子。 如九斤敲开后院的门,谢先生的夫君赵氏接待了他。 赵氏一看便是大户人家的男儿做派,姿态雍容,请他落座喝茶。 像之前找杨先生一样,如九斤带了丰厚的礼物,只是这一回,一杯茶还没喝尽,被问了身份之后如九斤就被送客了,连同所有礼物都被客客气气退了回来。 赵氏起身离去时如九斤仍在恳求,“赵卿人,我家十三真的是个好孩子,求求你了,她跟着她娘是清清白白的,求您让她试一试吧。” 然而无用,赵氏的手段干脆利落, 看着车厢里堆着的没送出去的礼物,如九斤才明白他以为谢先生和杨先生间差着十倍的难度,其实是百倍甚至更多。 如九斤静默片刻,把东西整理好,他自知长相并不出众,在玉人馆能混到今天的地步全凭他比别人多了许多耐性,不管是玉人馆掌柜的位置还是雪娘,他都等到了,这一回他也能,无论是一个月还是一年,他一定能让先生见到他的诚意。 出师不利,但玉人馆大小一应事情还是得打理的,匆匆吃了几口点心,如九叫来常用的人牙子,玉人馆该进些新人了,无论是要□□的苗子还是扫洒的杂役,都得添一点了。 人牙子接到信,领了高高低低几十个小孩子过来,男孩子多女孩子少,一个一个轮流到如九斤面前问话。 如九斤和几个得力的一起挑拣,先看五官四肢,再问些名字年纪,家在何处之类的问题,若是有长得端正反应又乖巧伶俐的自然是最上等的,要好好培养起来,那些脑子活络长得差些的,日后也有用途,如果长得又不好反应又愚钝,就只有干些最粗重的活计了,甚至被退回去。 如九斤挑的仔细,一连挑了十多个便过去大半个时辰,太阳已经有些泛黄了。 庄十三一个人在书房里背过一章书,又练了几张字,起身去找如九斤透透气,却见如九斤的院门口热闹的很,里面好似挤了很多人,便随手拉了一个小厮询问。 “今天要采买新人,掌柜正在里面挑人呢。” “哦,这样子。”庄十三松开手。 正准备转身,却看见门边角落里有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十三又仔细看了几眼,确实是之前见过两次的那个被人牙子鞭打又逃跑的男孩子。 十三跑过去,凑近了看才发现他比之前两次更为凄惨了几分,头发乱的完全没有了形状,衣服裤子烂成一条一条快要遮不住,鞋子也不见了,一条手掌长的伤痕横亘半个脸颊。 “你——”十三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难道问“嗨,你上次没逃出去”? 那个男孩子也认出了她,人一僵坐直身体,“是你?” “是我。” 说完,庄十三就笑了,只觉得答得格外傻气,补充道,“我叫庄十三。” 见她笑了,男孩子身体放松了点,“上次谢谢你。”踌躇片刻,“我姓罗。” 他从腰间摸出一个叠好的荷包,“这是你的,我太饿了,里面的东西都被我吃完了。”他声音透出几分窘迫。 十三接过荷包,正是她粉红色绣着小老虎的那一个,“你还留着这个。” “对不起,被我弄脏了。”他耳根后面有些泛红。 他克制自己不去看那个荷包,他一无所有,心底深处他十分不情愿放开这个荷包。 他实在是太绝望了,每天都是昏暗,只有这个意外得来的荷包,是明亮可爱的粉红色,夜深人静一个人时偷偷拿出来,便只是瞧一瞧也能让心里尝到一丝莫名的甜意,似乎这无望的牢笼总会出现转机,他挣扎太久,几乎要坚持不下去了。 第十五回耍痴嗔旧愿首肯苦少年事不过三 “那个,你只说了你姓罗,还没说你叫什么名字。”十三问。 “还没有取名字我娘就过世了,她都叫我阿罗。” “阿罗?”十三叫了一声。 阿罗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他不好意思地咧开嘴角,“好久没被人叫了,都快忘了。” 阿罗说话动作间一直有细碎的敲击声,那是铁链摩擦的声音。为了怕阿罗出逃,他的脚踝上被人牙子栓了一根粗重的铁链,锁在墙边的树干上,铁链黝黑厚重挂在他脚踝上,周围的皮肤已经被磨得惨不忍睹,光看着就觉得很疼。 “你的脚还好么?”十三有些担忧的问。 “没关系的,过几天就会好了。”阿罗反过来安慰她,略带自豪地说,“所有人她们只对我没有办法,现在这样也比被卖进不三不四的地方好。” 突然想起十三可能和玉人馆有所关联,他慌了,着急解释到,“我不是说这里,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说那些其它地方,不是说你。”越解释越忙乱,连他自己也分不清要说什么了。 十三一开始有丝不快,但看阿罗这幅模样,她突然就释怀了。 “我不会生气的,你说的是大实话,能不进来就不进来,可能的话我希望所有人都能够离开这里。”包括她的爹爹。 “我没有看轻你的意思,只是我娘她跟我说要做一个好男儿,绝不可以让人轻贱……”阿罗低声说。 “你娘说得对。”如果不是阿罗他娘,可能他也无法坚持到现在?十三不由想。 她随口说到,“只是没有想到,之前我一直以为你话很少的,觉得你会不理我。”主要是第一次见阿罗时他被打的场景太让人印象深刻了,那种折磨下都能挺住一声不吭,只有十分坚韧之人才能办到,这种人不应该惜字如金么? “我——”阿罗听了这话顿时急了,吭哧半天嘟囔了句,“我以后不了。” 他只是太久没说话才失态了,他才不是那种长嘴多舌的男人。 等了片刻,阿罗果然紧闭嘴巴,一声也不吭,十三无法,只得主动说到,“我让我爹爹把你买下来可好?” 阿罗立马抬头,愣愣道,“为什么?” “不为什么。” “要花银子的。”阿罗讷讷。 “我知道。”十三说,“唔,你就当我缺一个提水劈柴的人好了。” “我可以的,我可以的。”阿罗重复两声,说到,“你让我干什么活都可以的。” 虽然同样都是被卖,但阿罗直觉更愿意把自己卖给眼前帮过他的小姑娘,至少能逃开那个魔窟。 面对这样的阿罗,心肠再硬也得软几分呀,十三想起前世过得如同公主王子一般的小孩子们,连声音都变得轻柔起来。 “那说好了,等会可能会有几句难听话,你可不要生气。” 极有默契的,阿罗露出个狡黠的笑,“我懂得的,我帮阿娘买菜的时候都会说菜又老又烂。”也许是因为想起从前,这个笑容显得格外松快。 十三也想起前世自己帮忙的经历,笑了,“我也是。” 哪怕是再小的秘密,一旦两个人一起分享,似乎都能打破许多隔阂,阿罗看十三便觉得似乎又亲切可爱了几分。 如九斤正忙着查看各个孩子,突然瞥见自家女儿从偏门向他冲了过来。 他有些不快,把十三从他身上拉下来站直,“这里乱糟糟的,你过来干什么?” “爹爹,我求你一件事。”十三声音软糯,把如九都喊化了。 十三几乎不和他撒娇祈求什么事情,所以他马上就重视起来,“什么事非得这个时候?” “这位大娘,门口拴着的那个小子卖么?”十三扬声向人牙子问到,“他得罪我了。” “那小子脾气倔,不知怎么得罪小姐了?不如我打他一顿给你出气可好?”人牙子小意说到。 打一顿?十三汗颜,自己是要救人,别弄巧成拙害了别人。 “他就是得罪我了,我要自己教训他,不准你帮忙。”十三双手叉在腰间叫道。 如九斤心中奇怪,自家女儿向来不是这种娇纵脾气,无论是对看门的还是打杂的都没有说过一句重话,如九没有出声,把十三拉到自己身边低声问,“怎么了,十三为什么要买他?” “我就是想要,爹爹买给我吧。”一时之间十三来不及说分明,只能一味撒娇。 她知道只要能办到的事情如九绝对不会拒绝她,果不其然,如九冲人牙子吩咐到,“把那个男孩子领进来给我看看。” 不一会,人牙子就揪着人进来了,“这小子脾气坏,不抓紧了当心伤了掌柜和小姐。” 如九斤只扫了一眼便是不满意,蹙起了眉头,身上脏的跟乞丐一样,模样还过得去但破了相,年纪比十三大好几岁,看眼神又不是个乖顺的,无论哪一条在如九看来都不适合呆在十三身边——在身边贴身伺候的很可能就是十三以后的房里人。 他觉得十三只是太寂寞了,玉人馆里没一般大的孩子陪她才会想买个人回来,担心她心软没见过世面被人有心哄骗过去,便让人牙子把刚挑选出来的最优秀的几个男孩子领到面前指给十三看,“十三是想找人陪你玩么?这里有许多比他好得多的,十三看喜欢哪一个爹爹都给你买回来,换一个好不好?” 底下的几个男孩子都挺漂亮,眼神殷切,十三转过头避开,拉着如九的衣袖摇头道,“不,我就要他,除了他谁都不要。” 事不过三,她曾经下定决心如果第三次还能遇见他就求爹爹救下他,无他,虽然她不是侠义心肠的热心人,但一个即将溺毙的人三番两次飘到她面前,若是不伸手,她自觉和推他入水也无所区别了。 无可奈何点了点十三的脑袋,如九问,“这个孩子身价如何,一起算了。” 人牙子手在衣服上搓了下,笑嘻嘻道,“这个孩子别看模样差力气大得很,如老板真要的话就让给你,只是这孩子本来是准备留着还债的,吃了我们许多口粮,还砸坏好几个碗……” 如九斤打断他,“别来这些虚头巴脑的糊弄我,不过是惹我女儿生气了要来的玩意,你跟我做这么久生意了,知道我的做派。” 十三知道接下来就没有她的事情了,安静从边上退出去,经过阿罗身边的时候悄悄眨了个眼让他安心。 阿罗胳膊被人牙子扭着,似乎是不想和人牙子碰着,他身体艰难地扭着,看到十三冲他眨眼,他的眼睛突然有些湿润。 第十六回赋新名意祝新生细研墨旖旎遐思 给阿罗洗澡用了整整三大桶热水,张大娘要了一件如九斤的旧衣服给他披着,如九领着庄十三推门进去的时候就看见他头发湿哒哒披在肩上,被裹在松垮垮的衣服里坐在榻上。 乌黑的泥土被洗净了,看见十三他们进来,小麦色的皮肤上清晰地显出一片绯红颜色。 他把两只脚缩回衣服下面,端坐笔直。 如九在桌边对着阿罗坐下,十三站在身边。 他又重新打量一番阿罗,看起来比之前齐整不少,还算过得去,坐姿也算端庄,就是那道疤痕看着终究碍眼。 “你叫什么名字?”如九问。 “我姓罗,都叫我阿罗。” “阿罗。”如九斤面色和缓三分,“你家乡何处,母亲和父亲呢,怎么会卖身给人牙子?” “我家乡漳州辛店村,母亲去年过世了,我生父早年离乡,小爹爹们也跑了。”阿罗低头说,“我没饭吃就流落街头,被人牙子买了去。” 阿罗没有说假话,但也不是完全的真话,流落在外的日子已经教会他适当的隐瞒,有更多细节他没有告诉如九斤,比如他生父是被拉壮丁去了边疆,他其实是去投奔父亲的路上被拍花子的绑去的。 “你之前怎么和小姐认识的?”如九斤又问,这是他最介意的问题。 阿罗抬头看十三一眼,又低下头,“我有一次被打,刚好碰见小姐。” 果然如此,如九斤没好气地瞪十三一眼,再看阿罗嘴角终于不再绷得严厉,“好了,如今你既然被小姐买了回来,进了我庄家的门就是我庄家的人,你是小姐买的和玉人馆没关系,以后只需好好伺候小姐就可以了,认真服侍小姐自然能安安稳稳的,少不了你好处,若是敢起了不该有的心思,拿些污七八糟的东西带坏小姐,这么大玉人馆总有能整治你的办法。”如九扬扬眉,“听清楚了么?” “爹爹——”十三拉拉如九的衣袖。 “听清楚了。”阿罗应诺到。 如九突然对着十三开口,“十三,既然这是你的人了,你就给取个名字吧,最近不是读了书么,给阿罗取个名字。” 十三吓一跳,表情有些尴尬,“这不太好吧,而且我不会取名字的。” “有什么不太好的。”如九不悦。 十三干站了片刻,如九仍看着她等着,十三无奈,只得依言在肚子的墨水里滚了一圈,这个嫌俗了,那个嫌仙气,半天才苦着脸说,“我实在想不出来了,就觉得阿罗从人牙子手里活下来也不容易,以后就可以开始新生活,干脆就叫生吧,罗生。”末了还补充一句,“觉得不好就算了。” “罗生?”如九笑了,“虽然简单但意思不错,这几天书算没白念,行,就叫罗生吧。” 待如九斤走远了,屋里就剩阿罗和十三两人。 十三赶紧解释到,“阿罗啊,刚刚是我爹在,那个名字你别放在心上,没人的时候我还叫你阿罗。” “我觉得挺好的。”阿罗却说,“我娘没给我取名字就去了,我一直想有个大名,听起来就不一样的那种,以后我的名字就是罗生了,挺好的。” “是么?你也觉得不错?”收到肯定十三有些受鼓舞。 “不过……我还是喜欢你叫我阿罗。”却听阿罗吞吐道,阿罗听起来怎么也比罗生亲近许多。 十三爽快叫了一声,“阿罗。” “是,十三……小姐。” “听着怪怪的,爹爹不在,就叫我十三。”十三纠正道。 阿罗吁口气,又叫了声,“十三。” 得到新名字的罗生就这么在玉人馆留了下来,住在十三隔壁的小屋里,每天十三醒过来的时候总能看见比她起得更早的阿罗等在床边,默默地帮忙张大娘给她穿衣服,端盆打水,每件事都细致周到,连如九都觉得这孩子实在能干,看阿罗的眼神一日比一日柔和。 十三有时拦着阿罗,让他好好养伤,可阿罗并不答应,总说自己身上只是皮肉伤并没有关系,后来还是如九出面下了死命令让他放开其它事情,只陪伴着十三说说话,在书房研研磨倒倒茶就好了。 可十三并不知道,她越是对阿罗体贴,阿罗心中的不安就越深重,何况这份体贴被之前的糟糕经历放大了无数倍。 其实他内心的目标一直很坚定,就是完成母亲的遗言去边关找父亲,遵着母训他不可能卖身为奴,原本他已经想好了,他被人牙子半卖半送给掌柜的,花了五两银子,他每个月能有二百文的月钱,算下来两年多一点他就能还清这些钱,等干满这两年的活攒够了钱,到时候再悄悄离开去找父亲,也不算是恩将仇报的小人。 人牙子那里他可以一次又一次千方百计逃跑,可对着十三他却不能这样不管不顾地一走了之。 时间长了,阿罗也摸清了十三的脾性。 他发现十三真的是一个很温和的人,好像几乎没脾气似的,嘴角含笑,不管遇见谁,只要是年纪比自己大的,哪怕是看门的老头,十三也会停下脚步打个招呼,另外她从不吵闹,不像以前见过的几个表妹从早到晚没有消停,只要坐在了书桌前面就不再出声,一动不动从清晨坐至午饭时分,午休过后又练字默书到傍晚,和掌柜的一起吃饭的时候是一天里面最活泼的时候,偶尔撒个娇让掌柜的给她夹菜,从来不挑嘴,有什么就吃什么,听张大娘说,十三以前比现在还好脾气,整天懒洋洋的,只是没现在用功。 今天同往常一样,阿罗在书桌边替十三研磨,十三笔下在宣纸上一横一竖耐心地写下整齐的字迹,明显比最开始好看了许多。 看着十三沉静的侧颜,阿罗忍不住问,“十三,你不觉得累么?” “不会啊。”十三轻笑一下,手中毛笔不停。 屋子又恢复宁静,阿罗望着十三用功专注的身影忍不住想,十三以后一定能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女子,那么自己呢? 阿罗的脸腾的一下变红了,他突然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贤惠的主夫,正在伺候读书的妻子。 自己和十三……不害臊!想什么呢,反应过来的阿罗心中狠狠骂了自己一声。 第十七回感诚意谢氏门开诉血泪如九愿成 如此风平浪静过了大半个月。 这天,阿罗照往常低头给十三研墨,发现墨汁已经浓稠那支笔却已经半天没伸过来了,他奇怪地抬头看,只见笔随意搁在一边,纸上的字迹已经干透,而十三靠在椅子里面,两眼望天似乎在想什么出神。 “十三,你在想什么?”阿罗好奇问到,这么长时间他第一次看见十三在书桌前发呆。 十三回神,倒也不隐瞒他,“我在想我爹爹。” “掌柜的?” “昨天和前天我都看见爹爹他一个人出门,跟门房一打听,说我爹爹他这二十多天都这个时候出门。”十三蹙眉,“按理说这个时候他不应该有事情的,我担心爹爹是不是遇上了什么麻烦。” “问爹爹也不会告诉我,他总把我当小孩子。”十三继续抱怨到。 阿罗忍俊不禁,“十三,你就是小孩子。”他略自豪道,“我年纪就比你大,以前我娘许多事都让我去做的。” 明明你才是小孩好么?十三腹诽。 不过确实,在阿罗身上已经很难看到如此充满小孩子气的一面,因此十三也不反驳他,默默接下小孩子的帽子。 十三和阿罗说话间,如九斤正恭敬地立在谢先生家后院的门口。 今日休沐,谢先生在家,听仆从言语间说到如九斤,忍不住问她夫郎赵氏,“我听说门口有人,可是上次你说的那个?” “哎,我也正愁呢。”赵氏垂首,挽起袖子给谢先生续上茶水,“这人一片心思为了女儿,我也不好太发狠了赶他,只是他那样的身份,如何能进我们家门?” 想起玉人馆的名声,谢先生沉默不语,只低头喝茶。 半晌,她说,“如果是玉人馆老板的话,我也听说过,据说性情比较宽厚,口碑一向很好,不干那种伤天害理的事。” 赵氏一个斜眼过来,谢先生立刻讪讪,“我只是听别人说,从来没去过。” “说得好像我是那等小心眼的,夫人若是喜欢多俊俏也给夫人抬回来,只那种地方又脏又乱,平白玷污了夫人清名。”赵氏故意道。 谢先生苦笑,“夫君还不知道我么?只不过觉得他如此坚持,也是一片慈父心。” 赵氏叹口气,“夫人所想,如何不是我所想,我也是当爹的人,自然知道为了女儿的不容易,便是他再怎么贫寒也没有关系,孩子品性好我替他养着都可以,只是那种身份,我知道夫人为人刚正,可外头阴私小人太多,一点风吹草动不知要给他们说成什么样子。” “我只是想到当年我读书时,我家清贫,父亲为了能让我读书把自己头发都卖了,还是凑不够束脩,父亲只能天天夜里熬着,就为多缝一个荷包。”谢先生按按眼角,语气怅然,“后来遇上老师愿意收我为弟子,又承蒙岳母不弃,我才有今日。” “夫人天纵英才,公公泉下有知也会欣慰的。”赵氏温声宽慰到,又说,“若夫人实在看他可怜,不若让他进来见一面再做打算,实在不行指点他一二,也是个交代。” “佩矜……”谢先生抚上赵氏的手,轻轻拍了拍。 当面前的门终于打开,如九心里并没有雀跃的惊喜,更多的是长久等待后的如释重负。 跟在小厮身后,绕过弯曲的小路穿过花园,如九再一次打量上次曾涉足的这个小院,一花一木看似随性,却都恰到好处。 被引入厅内,如九一抬头看见上首坐着一位五十上下的女子,削瘦的面庞,衣着朴素头发盘起,面目威严,正审视着他,赵氏站在她身侧。如九心底一惊,知道这必然就是谢先生本人,更不敢怠慢,万分恭敬地行了一礼。 赵氏见他目不旁视,姿态恭谨,略略弯了弯嘴角,说到,“夫人听说了你的诚心,所以今日答应见你一面,如老板你不必拘束,坐下吧。” 如九连忙推辞,看他坚决赵氏便也不勉强他。 “如老板,你是青楼中人,为何坚持要让你女儿读书,又为何一定要送到我这里来?”直截了当地,谢先生抿了口茶淡淡问到。 如一根芒刺扎在心头,强压下痛意,如九的声音依旧沉稳,“谢先生,小女一直聪明伶俐,我不想耽误她,希望她能考取功名出人头地,听说您是平城最好的先生,所以才厚着脸皮上门求您,拜托您收下小女。” “考取功名,出人头地。”谢先生玩味说到,面上不置可否依旧是那副威严模样,既没有大怒也没有点头欣许。 谁都没有出声,陷入凝滞的沉默。 如九额角渗出细密的汗水,突然他扑腾一声跪在了堂前,额头结结实实扣在地砖上,他直起身子望向谢先生,目光无畏丝毫没有闪躲。 谢先生不为所动,“你这样又何必,起来吧。” “谢先生,请容我说几句话,便是您不答应我也绝不会在出现让您为难。” 如九的声音恳切又低沉,回响在厅堂内,“我自幼被卖到玉人馆,这辈子本来也不指望什么,勉强活口饭吃罢了,老天爷可怜我,让我遇见十三她母亲,雪娘是个读书人,却从来不曾看不起我,温柔体贴,还生下了十三,我以为是上天开眼终于让我能像个普通男儿一般,可最后雪娘还是被我拖累,年纪轻轻就去了,若不是十三,当时我便一起随雪娘去底下伺候她,但十三才那么小,雪娘临走前一直拉着我的手告诉我,一定要好好教导十三,将她抚育成人,一定要让她读书识字,明白这世间的道理,做个了不起的好女子。” “雪娘死后,我每天闭上眼都是雪娘的嘱托,可是我一个卑贱男子,大字不识,我凭什么教导十三?我一想到因为我的缘故耽误了十三,以后我死了也不敢去见雪娘。”说到这,如九悲从中来,泪水滴落打湿了袖子。 一个男子能得到女人的全心爱重,他们当年必定情深意笃吧?见如九神情哀痛,赵氏也不由动容,心中恻然。 谢先生叹口气,“这般说来,你妻主倒也不曾看错你,古有程门立雪,你为了女儿读书能在我门前坚持这么多天,也殊为不易。” “我不懂那些大道理,只有让先生看见我的一片诚心。”如九低着头说,“做人父亲的,自然希望把所有最好的都给自己儿女,我不能教导女儿,便希望给她找到最好的老师,这都是人之常情而已。” “人之常情,但有见识有决心去做的却不多。”谢先生轻轻摇头,“世人大抵短视。” “谢先生,我是已经在地狱里的人了,可是十三不一样,她是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她从小就懂事善良,从来不让我为难,谢先生,求求您收下她,她是个好孩子,绝对不会让您失望的。”如九哀求到,“真的,您就试试看,若是不满意我立刻把她领回来,求您了,就试试看吧。” 半晌,谢先生说,“可你有没有想过,读书这条路上,身家清白这四个字有多重要,没有这四个字,便是学问再高,别人也总能找到鄙夷唾骂的理由,到时候千夫所指就真的是进退两难了,不如我给你介绍几个品性不错的年轻人,虽然学问一般但性子淳厚,至少不会让你无法和妻主交代。” 听出谢先生话语中的松动犹疑,如九赶紧道,“先生放心,我在这附近置一间小院让十三读书用,她从前很少出门,没人认得到她,也不会知道她和玉人馆的关系。” 停顿片刻,如九略微苦涩道,“而且,十三的户籍是跟着她母亲的,雪娘是有功名在身的。我怕连累她们母女,一直不敢去官府办文书,她们母女和我在面上没有一丝一毫关系,别人看不出什么,先生不必担忧,十三她,是清清白白的身份。” 谢家门外的小巷口,阿罗望着十三有些担忧,“掌柜的进去了这么久,我们要不要上前问问。” 十三背靠墙壁坐在地上,闻言撑着身子站起来,拍拍衣服,轻声说,“不用。” “我们走吧,我大概知道爹爹在干什么了。”十三说完,率先转身离去。 有些事情,埋在心底更恰当些。 “阿罗,今天偷溜出来的事情不可以跟任何人说。”十三说,“作为交换,我也可以帮你保守一个秘密。” “什么?”阿罗不明所以。 “以后再说。”十三轻飘飘道。 谢先生最终还是被如九斤的诚意所动,松口答应他暂时收下十三,只约定了两条,一是若十三性子顽劣,二是若让人知道十三和玉人馆的干系,便通通不会再继续教导十三。 如九斤千恩万谢应下离去,第一条他是半点不担心的,至于第二条……他的眼神变得坚定,没有什么可以妨碍十三。 事后,赵氏向谢先生感叹,“以前都说小倌无情,这如老板却如此重情,一片慈父之心。” “世道艰难,生不由己罢了。”谢先生叹息,“只希望他女儿是个好苗子。” 她很想看看在玉人馆那样的地方,能不能长出一棵庭前宝树。 第十八回为读书十三离馆盼奋发先生寄名 很快如九斤就在谢先生家附近找好了宅子,不大,统共就前院四间屋子和后院一间堆杂物的小棚。这里十分清净,左右两边都是民居,离谢先生家走路一刻钟就可以到了。 一天上午,玉人馆没什么人的时候,如九斤顾来辆车拉走了十三的行李,十三没有多问,乖乖的拎着自己的小包袱坐上车,一齐走的还有张大娘和阿罗,是如九准备留下照顾十三起居的。 “十三就要跟着谢先生读书了,谢先生学问好,十三千万要好好跟着先生学,不准惹先生生气知不知道?”如九摸摸十三的头发。 “我知道的,爹爹。” “上学地方远,不方便,爹爹还要照顾生意,以后你就要一个人住在这里了,有什么事和张大娘说知道不?”如九斤说到,“有空爹爹就会来看你的。” “那得多带些点心。”十三嘴巴撅起。 “好,爹爹给你做。”如九仔细整理好十三身上弄乱的衣服,叮嘱道,“如果有人问你,你就说你是泸州人,母亲去世了,跟着爹爹回乡读书,爹爹身体不好不常出门,如果再问,你就都说不知道,记住了没有?”泸州是雪娘的故乡,十三的籍贯写的便是泸州。 十三点点头。 如九仍不放心,又嘱咐到,“记住了,千万不能提玉人馆三个字,不然就再也读不了书了。” 不提期间打扫房舍归置物品种种,等一切料理清净已经是傍晚了,如九斤不得不狠狠心回玉人馆,留下十三。 十三住在主屋,左右两边是张大娘和阿罗,院子里有一棵桂花树,买屋子的时候中人听说是读书用狠狠地夸了一番这棵桂花树,说是蟾宫折桂,如九斤并不太懂但听着觉得是个好彩头,便毫不犹豫买下了这间院子。 十三的书桌摆在窗下,推开窗就能看见这棵枝繁叶茂的桂花树,十三把桌上的笔墨纸砚一一摆放整齐,把要用的书一本本叠放好放在书架上。 这时门口响起马车离去的嘎吱声响,十三忍不住叹了口气,轻轻抚摸过手中的书有些出神。 第二天十三起了个大早,这是她第一天见谢先生,万万不能出了纰漏, 洗漱好换上早就准备好的衣裳,是棉布做的衣裤,并不花哨,在角落绣着几支兰草。张大娘给她抹上面膏,左右两边各扎上一个小髻用彩绳绑上,喜滋滋道,“姐儿这样真鲜亮,看着就精神。” 喝了一大碗粥,吃了一大块饼,想起前世读书的经验,十三又从桌上抓了一个馒头用油纸包好塞进如九给她缝制的小布书包里,这才跳下椅子准备去上学。 临出门前阿罗又追上来往她手里塞了个东西,“十三,你忘带帕子了。” 十三笑眯眯接过来一看,针脚只能算是平实,一应装饰也没有。 “这是掌柜的让我准备的,我针线不好,你别笑。”阿罗有些着急,“我就学了几个月,以后肯定能越做越好的。” 阿罗还会做针线活?十三心中诧异。而后又笑自己,忘了么,这是女尊世界啊!你可是个女人,要努力上进才可以。 “谢谢你,阿罗。”十三接过东西用力抱了一下阿罗,转身离去。 阿罗却顿时僵在了原地,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往那里放比较好,在门口又转了三四圈才关好门回去。 清晨的小巷十分安详,拉水的车子在路上留下两行痕迹,十三避开落在脚边的水珠,来到谢先生家门前。 今天是第一天,谢先生让她比平日早来半个时辰,所以这时候还没有一个学生,前院书塾的门半掩着。 十三深吸一口气敲开后院的小门,说明了身份,小厮将她领了进去。 谢先生像往常一般用过早饭,练了一套五禽戏,换了件青色长袍在书房看书,听说十三来了,她放下书本紧盯着跨过门槛的小人。 初一打眼,谢先生心中已然满意,虽然年纪尚小,但身姿挺拔目光清明,动作不慌不忙没有露出局促,小小年纪没有人作陪来见生人,能有如此表现十分可嘉。 这份满意在见到十三一板一眼地恭敬行礼之后更甚。 但她此次乃是考校十三,因此并不露在面上,脸反而板得更严厉了。 从踏进这个院子所见的一草一木,乃至见到谢先生本人,都给十三一种让人倾慕的特别感觉,只有一个词能够形容,就是文气,这里的每一个角落都和主人一般,萦绕着一股和普通市井小民不同的气质。十三知道这次来对地方了,不知道如九需要付出多少艰辛,心里更不敢怠慢,害怕错过这可能的唯一机会。 “学生庄十三,拜见先生。”十三的声音透着女童独有的清脆。 “起身吧,你爹爹应该和你说过了我这里的规矩?” “是,父亲已经交代过了。” “听说你之前读过书?”谢先生又问。 “只跟着先生学了幼学和论语。”十三答到。 “哦?你已经学了论语?”谢先生来了兴趣,张口就道,“子绝者何四?” 十三一愣,马上反应道:“毋意,毋必,毋固,毋我。” “何解?” “不擅自揣测,不全盘定论,不拘泥固执,不自以为是,这是君子不能做的四件事情。” “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又何解?”谢先生继续问。 “君子与人和谐并不结党,小人相反,四处结党却与人不合。” 谢先生终于露出一丝笑意,“那么十三是要做一个君子?你知道怎么样才能成一个君子?” 十三思忖片刻,答道:“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十三用的还是论语里的话,这是说当一个人践行最基本的职责,所谓道的东西自然也就会出来了。 “那什么是本呢?十三觉得是考取功名,赚得银钱,受世人称赞万世流芳还是什么呢?”谢先生追问。 十三知道谢先生是在确定自己读书的志向到底在哪里,她想说几句忧国忧民心系天下的话,半天却在肚子里转不出来,沉默片刻,她沉声说到:“先生,说实话,学生现在并不知道究竟什么是我的本,我现在只知道要认真读书做学问,有句话叫厚积薄发,也许有一天书读得够多我就能知道到底什么才是本了。” 十三不敢抬头看谢先生,她有些懊恼自己怎么就说了这样一番蠢话,却突然感觉头上有一只手摸了两下。 “说的很好,十三,你是个好孩子。”谢先生目光温和,“老师读了四十多年的书才知道道在哪里,希望你比老师有悟性,能早些明白,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十三,万万不能忘了。” “学生记下了。”十三乖觉点头应是。 “对了,十三,你有大名么?”谢先生问,“十三这个名字可是有什么来历?” 十三摇头,“并没有取过大名,学生小时候有一次重病,都说救不回来了大夫都不愿意来,父亲不愿意相信就天天去山上礼佛跪拜,有一天回程路上见一个老妇人衣衫褴褛面色憔悴,父亲便施舍了她一些吃食,那老妇人心里感激便问我父亲为什么担忧,知道我的事情之后就告诉我父亲她生过十二个儿女,全都活了下来,不如将我叫作十三充作她的第十三个孩子,小鬼认不出来就不会勾我了,父亲当时心慌意乱便赶紧听了她的话,后来就一直叫我十三,结果也巧了,后来我一直就没生过病,父亲更不许改名了。”穿越过来后她不是没有抗议过庄十三这个名字,但奈何如九态度坚决,碰都不能碰。 “原来有这段故事在里面,难怪,也是你父亲一片心意。”谢先生沉吟,“只是读书以后这名字就不能随便了,科考都是要用的,不如我给你取一个,你愿意么?” 十三哪里有不愿意的,连忙点头。 “……王国克生,维周之桢,以后便叫维桢吧,庄维桢。” 庄维桢,十三在心里默默念到这个名字,谢先生这是希望她能长成支撑社稷心系天下的栋梁之才。 十三深深行了一礼,“学生谢先生赐名,定然不会辜负先生的期盼。”自己能成为先生祝愿的这样了不起的人么?能配得上庄维桢这个名字吗? 谢先生颔首,“你入了我门下,日后就要专心学问,守身持正,不可以三心二意辜负了你父亲的一番苦心。” “等到日后你科举之时,我再替你取一个字。”谢先生含笑允诺到。 至此,庄十三终于得到谢先生的承认成为她的弟子,也获得了庄维桢这个全新的名字。 第十九回相忘形口无遮拦两无猜前途昏暗 自从入了学堂,十三的课业变得前所未有的多,每日晚上都要熬到蜡烛燃尽,把张大娘心疼的不行,天天喊着要给她补身子,把脸上掉下去的二两肉给补回来,十三却觉得自己反而更精神了,个子都抽高了一些。 这天晚上,照常是阿罗在一旁伺候她笔墨。 写好课业,卷起来收好,十三开始进行每天的大计,让阿罗帮忙她倒挂在床的围栏上。上辈子她个子不高,这辈子无论如何也要笨鸟先飞了。 阿罗每天看她做这样奇怪的动作,猜了无数遍后终于忍不住问了。 “十三,你在干什么?” “把腿拉长一点,看上去高。”十三因为倒挂着脖子有些充血,声音也很艰难。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样到底有没有用,但多试试总不会变矮不是? 没办法,在这个世界里要想在官场上谋得一席之地,光学问好也是没用的,姿态风仪,长相五官全是得分点,十三知道自己在长相上是胜不过了,若是连个子身材都被人比下去,那殿试时一看,啧啧,肯定就是个不堪大用的。 “这样便能长高?”阿罗怀疑。 “因为地心……地底下有一股力量在拉着你,拉着拉着就长了。”十三翻身跳下,随口解释道,“看过戏班子里那些手脚长歪的小孩没有,小孩子骨头软小时候一点点扭时间长了就会变形,一样道理。” “可是十三,这样很危险。”阿罗耐心道,“而且太辛苦了,掉下来撞着脑子怎么办,以前我知道一个人就是撞了脑袋成傻子了……” 十三眼神狡黠,突然出言打断他,“你想过苹果为什么会掉下来么?” 阿罗被问的一愣,“苹果熟了自然就……” 趁这功夫,却见十三已经向前拉了他几步远。 阿罗懊恼,追上前去坚持说到,“十三,我是说真的,不然我每天帮你拽着腿拉好了,我力气大,总比你这样挂着好。” “诶,阿罗,你这样小心以后嫁不出去。”十三装作用手掏耳朵的样子,笑眯眯调侃到,“越来越操心了。” 相处时间长了,阿罗对着十三便不似对别人那般沉默戒备,十三也带上了几分随意,阿罗脾气宽厚,这么打趣也都只是憋紧了嘴巴红了脸,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久而久之十三更喜欢逗弄他,这次也是一样。 然而却见阿罗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不可置信地望着她,眼眶霎时有些红了,头扬得老高,似怒似怨,盯着她咬牙道,“是,我啰嗦多管闲事,我是为了谁?” 十三没想过阿罗会有这样大反映,试着伸手去碰阿罗,却被阿罗一挥手给甩开。 阿罗胸腔鼓了几下,似是有千言万语堆在里面欲要喷涌而出而不得,良久他才一字一句盯着十三道,“我嫁不出去也不用你可怜!” 这句话耗费了他的所有心力,他匆匆移开眼神,背过身去,大步迈开。 这些事好像都发生在一瞬间,又好像加了慢镜头,等十□□应过来阿罗已经不见了,十三茫然不知所措,但她知道,阿罗被她伤了心。 十三心里堵堵的,阿罗性子坚韧宽厚,若不是伤心绝望到极点,不会像刚才那样。 她低着头一个人走回卧室。 张大娘已经在桌上摆好了两份点心,正在铺床,一抬头看见十三正跨过门槛情绪不高的样子,伸头左右瞅瞅,诧异道,“小姐,阿罗没跟着你么?”自从阿罗来了之后就一直跟着小姐从来没一丝怠慢。 “我,我不知道。”十三说。 “怎么了,姐儿?”张大娘把十三拉到桌边,“阿罗欺负你,惹你生气了?” “没有,我好像让他不开心了。” 张大娘更奇,自家小姐从来还没欺负过人。 十三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刚刚说完,张大娘马上一拍大腿,“姐儿,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怎么能说阿罗嫁不出去,男孩子家这种话不是诛心么,换别的脸皮薄的,跳河都有可能。”张大娘唾沫飞起。 十三脸色血色尽失,“这么严重?” “那当然,而且阿罗明明破了相,姐儿怎么还在人家伤口上捅刀子。”张大娘脸上满满的不赞同,“阿罗这孩子命苦,好不容易逃出来脸却已经毁了,一个男孩子未来要怎么办,稍微强点的女人都不会要他,姐儿还说这种话,这不是让人家去死么?” 听了这一席话,十三再坐不住了,腾地站起身就往阿罗房间冲。 刚到门口,十三和推门而出的阿罗直直打了个照面,阿罗神色平静,身上也很整齐,一丝刚才冲突的痕迹也没有。 十三恍然又看见了第一次见到时的阿罗,坚忍沉默。 “阿罗,我——”十三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她想说她从来不觉得那道伤疤丑陋所以才会无所顾忌,想说这样在她看来更加帅气,可有的时候话出口了,似乎怎么样解释都是画蛇添足。 “你要去哪里?” “我去劈柴。” “大晚上的劈什么柴?” 阿罗立刻转过身,相应她的是彭一声门响,又只有她一个人了。 “阿罗,你开开门。”十三拍门,“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和你道歉。” 没有人理她,一阵失落爬上十三心头。 怎么,还真把自己当小孩子了,十三自嘲。 阿罗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动静,渐渐的,外面又恢复了宁静,他舒口气。 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十三,脸上那道疤一直被他埋在心底,他不去想也不去说,装作从来没有发生的样子,可是今天还是被戳破了。 顶着这么可怕的一道疤有谁会不害怕他呢,他已经不抱能够嫁人的希望了,打算投奔他爹之后就进军队混口饭吃,能吃多久算多久,可是为什么偏偏是十三拆穿了他? 阿罗心里堵堵的有些难过,自己做满两年就悄悄离开吧,十三现在年纪小不懂事,以后就会明白自己多么可怕了。 可是—— 前几日如老板给自己做了四套衣裳,张大娘给自己缝了几件小衣,还有十三,她送给自己一套发簪,还送了自己一把小匕首,还给了自己一刀纸两支笔……这些算成银子该有多少钱呢,算下来自己还要多做多久才能还清?九个月?一年半? 阿罗一边想一边算,渐渐有些迷糊,大概还会有很久就是了。 第二十回分别离天涯两端最无情时光荏苒 谢先生是个性子固执的,虽然女童越来越少许多书院都开始招收男童,但谢先生觉得男女同读有伤风化,容易耽于嬉闹不思进取,是以前院依旧是清一色的女孩子,在这个男多女少的世界巍为可观。 十三入书塾没多久,一张桌子上坐着,倒也算有了两个相熟的同伴。 柳放,书香世家的嫡长女,和十三同年,学问在这个班上是最好的,一举一动比十三这个伪小孩更沉稳。另一位,袁成佩,小小年纪已经长得人高马大,性子洒脱,因着没什么小心思,没人理她也能对着画本自娱自乐,诡异地和十三柳放这二人相处十分融洽。 第二天十三刚坐位置上就被看出来精神不佳,袁成佩追问出缘由后便自顾自兴致勃勃出了主意,“男孩子嘛,很好哄的,送张画像啦,写首诗啦,只要让他感动一下就什么事都没有了,我之前看那本就是这样的,玉笔书生夜里潜进小青的窗户,带他嗖嗖飞到悬崖上,周围正好全是花在开放,映着月光然后跟小青说‘小生慕卿久矣’,当时那场景,小青顿时就……” 正说的唾沫横飞,柳放听不下去了,“成佩,别乱说了,这些画本子小心被先生发现了。” 十三也笑,摊摊手,“我也飞不起来呀。” 不过袁成佩倒是给了十三灵感。 过几日就是元宵节,街上已经开始热闹起来了,放学路上,十三拐到一个摊上买了个大公鸡形状的花灯。 晚饭后,十三把阿罗牵到书房,阿罗身体仍是僵硬的,眼神放在地上。 十三捧出点亮的花灯递到他面前,“这是我的赔礼,你能原谅我么,阿罗?” “这是给我的?”猛然吓了一跳,阿罗手足无措的接过花灯,“送我的?” 这只大公鸡是用细竹条扎出的形状,外面糊了黄色的绵纸,红彤彤的火光映着黄色,在昏暗的夜色里氤氲着朦胧的轮廓,能看见大公鸡精神地挺着脑袋,下面还挂着一串精致的流苏。光是第一眼,阿罗就喜欢。 “你不是说过你属大公鸡么?”十三说,“阿罗,昨天我真的没有笑话你的意思,真的,其实我一直觉得你长得很好看。” “不用安慰我了,我没有生你的气。”阿罗两只手抱着大公鸡,一直用力盯着鸡头的方向,“我知道的,十三,你不害怕我就够了。” 望着阿罗拘谨的样子十三突然有些难过,阿罗最开始不是这个样子的,也许因为有自己在,阿罗反而被束缚逼迫更甚从前。阿罗还不到十岁,天天面对着以恩人身份存在的自己,他也无所适从吧。 这并不是自己的目的。 十三定定神,柔声说到,“阿罗,我曾经答应过你帮你保守一个秘密还记得么?” “记得。”阿罗想起小巷边的那句话。 “阿罗,你想离开么?”十三问。 阿罗顿时惊得差点把手里的花灯砸下地,慌乱,羞愧,紧张,各种情绪几乎要把这个男孩子吞没,“我,我没有……” “阿罗,我知道你有什么事情一定要去干的,所以我一开始也没有打算留下你,只是想等你养好了身体再说。”十三背过身去,推开窗子,让月光洒进来,“之前我见过你,你一次又一次地逃跑,被打也不放弃,肯定是很重要的事情吧。” “我——”阿罗语塞。 “既然你要逃离那里,这里也是一样,你不应该留下来的。” “我要去找我爹。”阿罗声音低沉,话开了头剩下的也就挡不住了,“我没全说实话,我不想瞒着你的。我小时候我爹被拉壮丁带走了,家里要出兵役,小爹爹们都不愿意只有我爹爹去了,后来收到过几次消息,我爹说他在边关过的还不错。后来我娘病了,临死前让我去边关找我爹爹,娘死了小爹爹们都着急改嫁嫌我累赘,没有人管我我就上路了,结果我在路上遇上了拍花子的,被捆了卖给人牙子。” “你家中没有亲戚了么?”十三问。 “没有人愿意养我,大家都不富裕,再说了,我自己也能照顾自己。”阿罗说。 “所以你当时逃跑就是为了去找你爹?那现在呢,怎么不跑了?”十三叹口气,“是不是想着干两年活还清银子再走?” 阿罗一惊,“你怎么知道?” 十三没好气道,“你在地上算完了的算阵都没弄干净,我还琢磨了半天你在算什么,原来是这个。”刚刚听阿罗一说,十三马上明白那些笨拙的算阵是干什么用的了,是他停留的日子。 “你也不想想,凭现在的速度,过两年再去你还找得到人么?”十三忍不住教训道,“要是我的话早就先逃了,回报什么的以后再说,万一我是坏人把你关一辈子呢?” “十三不会的。”阿罗坚定答道,“而且——我舍不得走。”声音低不可闻。 “阿罗……” 原来真的有这样的人,十三想,明明能看透世情险恶却还能坚持一腔赤子之心,如晨间山顶最勃发的小松,谷涧滴落的清澈新泉。这样的阿罗,不应该被禁锢在这里。 “我说了,我会帮你保密的。”十三无声无息地向后退了一小步,她正视阿罗的脸,“过两日就是元宵,我们出去看灯,然后你走吧。” “十三,我——” “你不想见到你父亲么?他在边关等你,还有你母亲的遗愿。” 阿罗沉默,长久的不语。 十三见状轻轻退出房门,留下阿罗一人捧着花灯伫立。 将要熄灯时,阿罗敲开了十三的卧室。 “我会回来的。”像是憋了很久,阿罗第一句话就是这个,他挺着脖子倔强地看着她,“找到父亲以后,我会回来的。” “不用的,阿罗。”十三摇头。 阿罗寸步不让,仍然固执道,“我会回来的。” “好。”十三不再反对,之后的事情谁能保证呢。 “还有这个”,阿罗直直地把手伸到十三面前,掌心躺着一对半个小指盖大小的金耳钉,是一朵花的样子,“这是我娘留给我的,我一直藏在头发里,你能收下么?” “这太珍贵了。”十三想把他的手推回去,却发现根本无法移动丝毫。 “你可以收下么?”阿罗的声音几乎像在祈求,执拗地盯着她,耳朵有些红,似乎拼尽了所有力气一般。 十三发现对着这样坚持又倔强的阿罗自己根本说不出拒绝的话,“好,我收下。”她轻轻接过那对小小的闪烁着迷人金色的耳钉。 她摘下自己手上的手串塞进阿罗的手里,是红色和黑色的绳子编成的,中间仔细串着几枚金子做的小花生小铜钱之类。 见阿罗要拒绝,她不容反对道,“这是回礼,你藏在身上,万一没钱了就拿出来救急,你想再被卖一次么?” “这次不会了……” “阿罗,这是我的心意,我希望你能够平安,找到你的父亲然后一起开开心心地过日子,我会永远记得你的。”十三真切说到。 这是她最真切的希望,这个年代交通不便信息闭塞,分别也许就是一辈子,但从一开始见到阿罗,她就希望阿罗能够自由,能够摆脱掉过去的不幸。 阿罗攥紧手串,顿时觉得握紧了什么能给他无限力量的东西。 十三,我会回来的。 元宵节的晚上,十三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送走了阿罗,阿罗背着一个小小的包袱离开平城,向遥远的边关继续前行。 想起十三收下的那副耳钉,阿罗心中满是欣悦和期待,但是他没想过,再次重逢比他预想的的时间要长很多,而那时许多无法预料的因素也扰乱了一切。 第二十一回风起处边关相会免祸患萧炎挑妻 十二年后,京城。 …… 每年三四月份桃花开放的时候,鸿嘉大皇子都会在自家的山庄里办一场盛大的赏春宴,二十余年从未断绝,到了如今赏春宴已经成了春季京城的一个节日。 无数待嫁公子们以及被精心保护的各家小姐在这个季节披着华丽的锦缎绸衫漫步在湖畔,促成一对对佳偶。 今年也是如此,鸿嘉大皇子坐在首位,言笑晏晏,时而举杯含笑,望着底下花团锦簇,鸿嘉觉得一切都很完美,他注意到屏风后露出的一抹衣角,心中得意更深,等到云儿嫁给太孙,一切就更完美了,真可惜那个人没来,不能看见他现在的脸色。 鸿嘉大皇子是今上的第一个儿子,母亲出身在后宫也是最高贵,他一生下来就足以傲视整个大盛朝,然而偏偏他身边还有个荣郡王。他不平,为什么明明自己才是父皇的亲儿子,荣郡王却处处胜过自己一筹。从小到哪里父皇都要带着他,宫宴时一干皇子皇女坐在下面,他却被父皇抱在膝头高高在上,这也罢了,成年后,他那般的名声,竟被许配给了状元娘子,还厚颜无耻地抛妻而去。甚至——鸿嘉大皇子捏紧手中杯子,他一个男子凭什么能被封为郡王,父皇糊涂了不成! 可是,如今不一样了,鸿嘉吸口气,得体地笑,父皇老了,太女是他亲妹妹,而云儿,会成为大盛朝未来的男主人。 那人不来也罢,看了扫兴,鸿嘉喝口酒淡淡想到。 每年宴罢,京中就会流传像是京城十公子的说法,各家年轻公子无一不为之耗尽心思,就算拔不了头筹,能得到一席之地,未来找个好妻主就不用愁了。 这些年随着鸿嘉大皇子家的云公子和荣郡王家的蒋牧白渐渐长成,头名就没有出过这二人之外,云公子纤柔,蒋公子温雅,并称为京城双壁,尤其是云公子,才情俱佳,容貌清理无双,简直是所有京城女子的梦中佳人,更有好事者曾画了一本画册,云公子在其中风姿绰约惊为天人,出云公子这个名号也广为流传开。 而其中另一个例外般存在的便是蒋牧白的同父异母弟弟,小侯爷萧炎,常年在□□名徘徊。一般来说十公子评的不仅是容貌才学,更要看性情,而萧炎,喜穿红裳,长剑在怀,劲鞭在手,人称赤练小霸王,一人一骑,浑然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和温顺雅致扯不上一丝一毫的关系。萧小侯爷能入选,凭的全是一张脸,那是一种精致的浓烈的美。几年前萧炎还没上战场带兵打仗的时候曾到过一次赏春宴,引得狂蜂浪蝶无数,自此关于他的貌美便和他糟糕的脾气一起出了名。 关于出云公子和蒋家公子二人与太孙殿下之间的关系,一直是京城人民私底下暗搓搓关心的八卦,谁能够最终入主东宫在赌场的赔率一直分不出高下,而这次赏春宴一过,更多的人将赌注投到了出云公子身上,无他,出云公子一直伴在太孙殿下左右,而蒋牧白这次却连面都没有露。 蒋牧白的确不在京城,他在边关。 荣郡王随便给他找了个押送辎重,到边关抚军的差事把他打发出了京城。 临行前荣郡王安排道,“到了边关把这封信交给萧炎,里面是我挑出来京城女子,告诉他今年春节之前他必须挑一个人出来,他不挑就我帮他挑!”又说,“你到了那里一切从权行事,诸事小心,鸿嘉那蠢夫,先让他高兴一会,真以为皇叔老糊涂了!” 蒋牧白从怀中掏出那封信,望着洁白的信封心中微哂,父亲看来是下定决心要给萧炎招个妻子了。 里面薄薄一张纸,写的是荣郡王亲自挑出的五个人选,名字籍贯、家中背景都记了几笔,蒋牧白看过,全是家中清贵有几个小官的,本人俱是才干平平性格绵软,怎么拿捏都无所谓。不知道里面谁会入他那好弟弟的法眼,蒋牧白百无聊赖地想,不过是谁也都一样。 蒋牧白一行押着辎重粮草入了大营,甫一入城门,蒋牧白就觉察出此处军纪甚严,铁枪凌冽一排排高立墙头,士卒目不旁视面色冷峻,队伍前方,查验身份令牌,安排车马行进,号令士兵卸货,全都有条不紊秩序井然。 蒋牧白身份最为尊贵,一来便有传令官将他引入帐篷洗漱歇息,言说将军稍后便至。 蒋牧白换了衣裳,随意找了个蒲团在案几边上坐下,拿出未读完的书翻看起来。不知过了多久,忽而听到帐外轰隆马蹄作响,他立刻起身掀开帘子,漫天飞沙中,萧炎打头带着一队轻骑飞驰而来。 萧炎急勒马绳,高大的红棕马扬起马蹄稳稳停在蒋牧白跟前,萧炎翻身跳下马,把缰绳抛给身后的随从。 蒋牧白仔细看萧炎,北地风沙大,皮肤比从前黑了不少也粗糙了些,身上穿着一身铠甲,染满风沙,灰扑扑的看不出来原本面目,唯独那上扬微亮的双眼,还带着从前的精致痕迹。 勾起一个笑,蒋牧白说,“一别经年,阿炎更胜从前。” “哪里比得上你,美名我在这里都听说了。”萧炎摸摸下巴,还转过头去问身后人,“对吧,阿罗?” 一个高个子的年轻男子上前一步向蒋牧白行礼,“蒋大人,在下昭武校尉罗生,拜见大人。” 蒋牧白还礼,“不敢,初来此地日后还请罗校尉指点。” 两人又寒暄几句后阿罗才离去。 蒋牧白一边进帐子一边问:“刚刚那罗校尉是何人?” “是陈将军的儿子罗生,陈将军妻主死了,阿罗便一直跟着陈将军在边关,现在领着骠骑营。” “你想让他接陈将军的班?”蒋牧白敏锐问到。 “这些年一直是陈将军镇守着西路军,但陈将军身体也不行了,我觉得他儿子倒是比他更强一些,沉稳果断,而且陈将军是凭军功爬上来的,在军中无根无系,阿罗和我相熟,到比其他人合适。”萧炎把铠甲抛到架子上淡淡解释到。 正待坐下来却突然发现蒋牧白一直盯着他看,他不悦问到,“看什么呢?” “没什么,只是觉得几年没见,阿炎倒不像从前那般讲究,我都快认不出来了。”简陋的帐子,粗糙的食物,满是沙尘的地面也毫不在意就直接坐下。蒋牧白想起离家之前的那个骄傲少年,发现萧炎真的改变了许多。 “行军打仗,生死挂在腰间,还有什么好顾忌的?”萧炎鄙夷地看蒋牧白一眼。 蒋牧白轻抬手,茶壶的壶嘴飞下一道漂亮的弧线,他把茶递给萧炎,萧炎一口灌下。 蒋牧白问:“你和罗校尉关系很好。” “他救过我的命,我也救过他的。”萧炎声音平淡,没有多说。 “那我要备一份大礼上门拜谢了。”蒋牧白手指敲了敲桌子,“父亲让我告诉你,今年年底之前你必须找个女人回来,把名分定了。” “我知道。”萧炎的手抚上剑鞘,略带讥诮道,“这里的军队是我一兵一卒练出来的,我才不会让那些人有机会染指。” 十三岁的时候,萧炎便提前行了冠礼离开京城,花费了无数心力才收拢了他母亲承恩候留在军中的势力,勤练兵马,又率兵深入打了几场胜战才真正在边关站稳脚跟。如今萧炎是皇帝亲封的游骑将军,虽然品级不高只有从五品,但手上实打实握有十万兵马。 “那你看看吧。”蒋牧白从怀里掏出那个信封递到萧炎面前,“这是父王给你的人选,都是京里好人家的女儿。” “放着吧。”萧炎随口道。 在他看来,无论是甲乙丙丁高矮胖瘦,有什么区别呢,院子里多养一张嘴的事情。 第二十二回科试毕前途在望银钱荒书生计穷 平城。 学政主持的科试三年一次,为了这次科试紫阳书院特意空出了几间教舍充作考场,今年圣上下令男女不再分科,所以今年参加考试的学子一下多了起来,县衙抽调了大量衙役,将考场围得严实,连只鸟都飞不进去。 一声更鼓之后,学子们分男女从左右两个方向鱼贯而出,手中提着考试用的一应笔墨纸砚水罐米饼之类。其中,很多人穿的是制式的青衫,她们都是紫阳书院的学子。 日头很旺,白花花的烤的十三有些眩晕,她在考场里坐太久了,出来还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她身边的柳放也是一脸轻松,笑意吟吟说到,“贞安,好不容易考好了,去我家好好庆贺一番怎么样?” 贞安是十三考进紫阳书院时谢先生为她取的字。 “如此恭敬不如从命,刚好最近要好好补补身子,我可不客气了。”十三笑答道,“我先回家一趟把东西放下,跟我爹爹说一声免得他担心。” “好,我在家等你。” 十三脚步轻快,匆匆往家中赶。这一场下来她感觉还不错,应当能得一个优良的等次,这般她便能赶上明年省府的大比了,她暗自思忖到,只要挺过大比得到一个举人的功名—— “爹爹,二爹三爹,庄姐姐回来啦!”十三刚在巷口冒头,一个女孩子就激动地大喊。 “萍儿,你也不小了别大呼小叫的,多学学你庄姐姐。”张捕头训斥到,转而笑呵呵招呼十三,“十三,考完了?感觉怎么样?” 十三腼腆笑了下,“还不错。” “那就没问题了,庄姐姐学问这么好。”萍儿在一边叫到,另外两个男人也帮腔。 问了几句,张捕头吩咐道:“十三快回去吧,你爹肯定等你好久了,别让他担心了。” 十三应下,告别众人。 几步远就是她自家住的小院,说是小院其实也就里外两间屋子,外面搭了个小棚起灶做饭,再加一口水井,院子里几乎就不剩什么地了。 张大娘本来坐在炉灶后面,见十三进来赶紧起身高兴道,“姐儿回来啦,我刚刚听到外面动静就猜是,还真是!”她小心捧着碗,“正好药熬好了,一起进去吧。” “我来吧。”十三把手中竹篓随手放到地上,接过药碗。 张大娘掀开门帘,嗓门洪亮,“郎君,小娘子回来了!” “十三考好了?咳咳,快进来。”屋里的人说着说着就猛烈地咳了起来。 十三赶紧冲进去,药碗放在床头小几上,扶起如九轻轻拍打他的脊背,“爹爹,先别说话。” 好一会,如九终于稳定下来,他拉过十三的手,眼里添了几分神采,“感觉怎么样,十三?” 十三笑嘻嘻在他身边坐下,“一个科试而已难不倒我的,肯定没问题。” 张大娘也说,“就是,郎君你也不看看我们姐儿,我出门买菜别人都夸她来着,将来肯定能考个状元回来。” “状元我是不敢想,只要能考个功名,顺遂过一辈子我就知足了。”如九含笑,“十三已经是秀才了,明年只要过了乡试就是举人娘子,那我就真的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她娘当年就是举人。” 十三把药吹吹凉,送到如九面前,“爹呀,功名什么的我肯定给你考回来,你就吃了药安心等就是了。” 如九接过药看着褐色的汤汁心中苦涩,若不是自己连累,十三何必这样辛苦。他垂下眼眸,吞下手中的药。 “爹爹,柳放邀我去她家吃晚饭,我等会就过去,晚上不必等我了。”十三说。 “去吧,不用管我,柳家姑娘是个好的,要跟人家多学一些。”如九点点头。 十三换下青色的学子服,换上一条家常的藕色裙子,简单盘了头发插了根木簪便出了门,但她没有直接去柳放家,而是拐进了一间赌坊。 大半个时辰之后,十三面色如常地出来,怀中多了三两银子。 十多年前刚到这个世界的十三绝对不会知道,当年在玉人馆纯粹因为好奇才学的一招赌术有一天竟会成为她最重要的生活来源。 六年前十三十二岁那年,如九染了一场风寒,本以为养一养就好了,结果却是自那以后如九的身体越来越差,根本无力打理玉人馆的事宜,无法,如九只得从位置上退了下来,带着经年攒下的积蓄领着十三彻底离开玉人馆,住进为十三读书买的院子。后来张大娘儿子没熬住,便索性彻底跟着如九和十三,一齐安稳下来。 本来凭着积蓄,节约些也能过得不错,可坏运气一旦开了头似乎就停不下来,先是张大娘摔了腿,然后如九又是一场大病,掏空家中大半银子,而之后如九的身体一日比一日差,咳嗽声一下一下不曾断绝,院子上空飘的药味也不曾断绝,银子如流水般出去,家中彻底撑不下去了。 不得已十三做主卖了小院。好在当年之事结束后,十三每年都和如九上张捕头家拜谢,两家因此也熟了起来,张捕头古道热肠,听说十三父女的窘境后做主帮他们寻了间便宜的屋子,就在他家的巷子里面,两家隔了几步远。有张捕头一家照应,十三他们的日子也渐渐安定,慢慢的周围邻里都知道,巷子里这户人家是个寡夫带着女儿,男人身体不好,女儿是个聪明有学问的,考进了紫阳书院,肯定能有好前程。 为了赚银子,十三想了许多办法,卖字写信、画画填词、甚至写话本全都尝试过了,唯独这赌来钱最快。平日除了旬休早晚课不能少,回家了还有课业文章,没纠结太久十三就果断选择了这条门路,一开始她还偷偷摸摸地去总觉得会有捕快来捉她,如今她已经能很淡定地将自己隐在众人间,就像所有赌徒一样。她只会投骰子一种,也不敢太引人注目,只得经常换地方,一次赢个三两五两的。 刨去一半药钱,再扣了家用,说不得这个月可以换一支新笔呢,十三一路盘算,两支笔似乎都有点开叉,先换哪一支呢,上次在广利轩看到的那种红尖小笔似乎还不错,米色细竹笔杆,看上去很漂亮的感觉…… 十三越想越乐呵,不知不觉甚至哼起小曲来了。 科试结束了,药费也解决了,马上可以买支新笔——都是好事情呀。 第二十三回善解意柳放援手同窗情花间月下 十三是柳府的熟人,敲了门也不用小厮引路,十三径直就到了柳放的院子。 见她神情轻快,柳放不由猜测:“贞安,你不会又去——” “嘘——”十三但笑不语,用手指盖着嘴巴。 “贞安,学政就在平城,刚刚科试结束,这时候若是被有心人传过去不就前功尽弃?”柳放不赞同道,“平时我也不拦你,最近你不可以再去了,若是需要银子只管和我说,你不能拿自己的清誉开玩笑。” “守之,放心,我最近不会再去了,你看不是没事么,我心中有数的。”十三道。 “可是伯父病情加重了?我这里有一百两银子,你先拿去吧。”柳放起身要去拿银子。 十三连忙拦住她,“守之,我与你之间的关系若是真的需要怎么会不开口呢,只是我现在确实还没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刚刚我又得了几两银子,这个月药钱都够了,你不必为我担心。” “好吧,我给你留着,需要便和我说。”柳放说到,“明日我去你家探望伯父。” “守之。”十三动容,很早柳放和成佩二人就知道如九的过去了,但二人却一直守口如瓶,面上仍将如九当做普通长辈一般尊重着,时不时还会探望,有挚友如此,足矣。 “要去贞安家?我也去!”刚说完窗外就传来袁成佩的粗放声音,她高大的影子从窗边消失,门被推开,袁成佩大步迈了进来。 “今晚我们要不醉不归,好不容易你们二人考完了,我们好久没有一起聚了。”袁成佩径直坐在桌边。 “我也有此意,只是得晚一些,待会江世姨会来我家做客,她和学政同出一门,我们一起去拜见,也可以讨教下学问。”柳放说到,“喝了酒形态放浪就不好了。” 十三心念一动,感激地抬头,收到柳放意会的眼神。 这恐怕才是柳放今晚让她过来的主要目的,官场文人之间布满了蛛网似的关系,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想要有一番作为,必须广结善缘让自己文名传出去才行。有柳放代为引见,科试的把握就又大了一层。 果然,三人吃了一阵酒菜就有小厮过来传话说是江夫人听说小姐和朋友都在,想要一见。 她们三人中柳放的学问最高,十三次之,袁成佩则是完全不把心思放在上面。十三拿捏分寸,说过几段酝酿好的见解便让出风头给柳放,柳放无愧是平城这一代青年学子中的文魁,那位江夫人几乎是两眼放光,拉着柳家夫人就说她生了个好女儿。 而后三人又各自做了首诗,十三最不擅长此道,凭着平日里的准备总算应付过去,算不得上品但总算朴实真切,言之有物。 虽然不过半个时辰,但应付过江夫人,三人还是有些疲乏了,柳放便提议将酒席挪到院子的花园里,月下赏花喝酒。 袁成佩连续灌了三小口酒才停下来,“所以我才不想读书,我娘那个老古板非逼我去,最不耐烦这些之乎者也的东西,我不像你们两个聪明,本来不是守之紫阳书院我也是进不去的。” 柳放和十三同一年考进紫阳书院,而之后接连两年袁成佩都没能成功,最后还是柳放押中了题目,事先准备好一篇文章让她背下这才三人团聚。 “梦一,伯母是不可能答应放你离开书院的。”柳放冷静地说,“不管如何,在书院里呆着总比在外面有进益。” 袁成佩长吁短叹道,“就是知道不可能所以才烦呐,算了不说我,贞安,若是明年乡试能过,你怎么打算的?” “其实乡试我还真没什么把握,全府的学子都在。”十三说,“真考完了再说吧,不管是求个职位还是继续考,都算对得起这么多年读的书了。” 讲真的,十三私心觉得自己这辈子比上辈子用功多了,但奈何古代读书人也都是人精,一个比一个更像开了挂的亚赛人,就拿她身边的柳放来说,典型的古代士大夫养成路线,书香世家嫡长女,三岁识千字,五岁解论语,八岁熟读四书五经,十岁就能写诗论文,和她站在一起,十三必须拿出全部努力加上上辈子的见解经验才能勉强跟上,不至于彻底沦为陪衬,毕竟十三不是从小耳濡目染被诗文熏陶长大的,骨子里还刻着上辈子学校现代教育的影子。她会解方程,算公转轨道,写离子方程式,但——有用么?纸上谈兵罢了。 科考事关学子一辈子的境遇乃至整个家族的命运,竞争可以用惨烈形容,十三就在考场上见到过白发苍苍仍为了秀才功名苦苦挣扎的老妇,也耳闻过考场上经受不住失了心智的考生发出尖厉嚎叫声。和这比起来,她宁愿再回去考十次高考。 “十三,我倒觉得你不能就这么放弃了。”酒喝到兴头,从前的昵称就冒了出来,袁成佩趴在桌上凑近了说,“你还不到二十,能考上举人多难得,一鼓作气考个进士将来肯定能封侯拜相青史留名,不考了多可惜呀,银子我管够,你一定得继续考下去。” 柳放嘴角含笑,点头道,“这次我觉得梦一说的对。” “其实考上了还有一件事可以做。”袁成佩突然怪笑起来,“十三该娶夫郎了,生个孩子说不得伯父立马就高兴得好了。” 少年人说到这种话题总是兴奋又含蓄的,连一向自恃的柳放也忍不住低笑起来打趣十三,“梦一不说我都快忘了,十三,书院隔壁那些男孩子许多都悄悄看你呢,可有中意的我们帮你参详。”说完还挤了挤眼睛,露出难得一见的少女姿态。 “还说呢,他们分明瞧得都是你好么,柳大才女——”十三拉长了音调,“平城所有小郎君的梦中情人,你什么时候才能断了他们的念想,每天看他们来讨教学问都快看烦了。” 柳放的面色有些尴尬,马上恢复如常,又是之前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婚姻之事,母亲和父亲做主就行了,父亲说母亲正在参看人选,倒是你,洁身自好到什么时候?” 啪——一声清脆响声,袁成佩的手肘撞到了酒杯,她抓抓脑袋,“继续继续,听太入神了,是啊,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小郎君,十三?” “嗯,不要太麻烦的,其它没要求。”十三状似认真思考答到。 “这算什么要求?”袁成佩愕然。 “你还是打一辈子光棍吧。”柳放嗤笑,“男人是要好好呵护的,男人性情粗暴简单,必须要女人好好教导他们,安排得宜,才能夫妻和顺。” “官府不是会送人么?反正离二十五岁还有好几年,到时候再说吧。”十三这话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味道。 身在女尊世界这么多年,她依旧没能享受到左拥右抱美男环绕到底是什么美妙滋味,无它,身上太穷谈什么恋爱! 经常半夜睡不着觉,想到自己多年后若还是考不中功名,赚不得钱,可能就会被官府强塞三个貌丑如夜叉、又懒又馋的老男人,十三不由自主就爬起来温书,比什么都管用。 “十三还用担心么?我看每次回去先生那里,老师看你的眼神简直越来越满意,跟看媳妇也没什么差别了,还有师公,啧啧啧,就差把你直接扣下来了,到时候再陪送两个小侍,齐活!”袁成佩调侃到。 “八字都没有一撇的事情,梦一还是别乱说了,被人听到要误会的。”十三道。老师的意愿她也隐隐有些感觉,只是这里好人家的男孩名声很重要,她知道也得装作不知道。 三人杯盏之间渐渐都有些醉了,欢声笑语都放开了飘在空中。 杏花酒芳香扑鼻,十三摇晃杯中玉液,有些茫然,自己到底身在何方? 一抬头,柳放身姿笔挺,正仰头独酌,衣襟微微扯开,几滴澄澈的液体沿着嘴角落下,面色如玉,微微带着一抹红色被月光染得更加诱人。 另一边,袁成佩斜靠着,几乎整个身子都趴在了桌上,眼神迷离,间或一个酒嗝,嘴里囔囔。 望着这二人,十三开怀,庄维桢的这辈子,比过往二十余年不差什么。 袁成佩继续嘟囔,“阿放真好看,最好看了。”噔一声脑袋砸到了桌上没了声息。 十三笑得更痴了,就这样吧,庄十三,你何其有幸。 第二十四回回师门文章 长短姻缘事端倪渐露 十三最后是被柳家的马车给运回来的,张大娘把她抱下来的时候十三已经睡得烂熟。 如九也批了衣服出来,谢过柳家的人后关门闭户,去了十三屋里。 坐在床边看着脸颊通红的十三,如九不由自语道,“这一身臭哄哄的,不知道喝了多少酒。” “难得考完试,姐儿松快松快也是应该的。”张大娘一边用帕子泡了热水给十三抹脸擦手脚一边絮絮叨叨,“姐儿这么多年也不容易,是个有大出息的,出门应酬喝点酒也不算什么,再混混姐儿就二十了,郎君该松松心了,老管着可不行。” “我也不是要管着她,只是这样子喝酒容易伤身。”如九道,“你这一说,时间还真快,十三竟也要成年了,成家立业,也该打算起来了。” “谢先生不是十分中意姐儿么?郎君还担心什么?”张大娘道。 “明年十三要是能考上,也算能配得上,但要是有个万一,到时候再张罗好一点的儿郎都被挑拣完了。”如九面色忧愁,“不是我自夸,十三是个难得的好女子,若是被那些不着调的男子给耽搁了我是无论如何不答应的。” “哪里就有万一,姐儿肯定能中举,赵卿人不都同您透过气了么,还担心什么?” “谢家小郎君肯定是好的,只是听人说身体不是十分健壮,比较瘦弱,也不知道在子嗣之事上有没有影响。”如九心中隐忧仍不能去除,然而他也知道依照自家的情况谢小郎君可以算是能够着的最好的选择了。 实在不行,自己到时候做主替十三挑几个壮实些的小侍也是个办法,如九暗自盘算,一定不能让雪娘的血脉断绝在这里。 十三是不知道她爹爹和张大娘两人嘀咕了些什么,睡了个神清气爽,起来的时候张大娘还在另一边的矮榻上打鼾。 十三拿了条干净裙子轻手轻脚出了房门,打了井水洗漱,对着铜盆重新梳好头发。又抓了捧小米加水,灶里添上柴火煮上,一边背书一边看火,等米粥轻轻冒着泡散出香味,才收拾东西出了门,把粥罐放在旁边青石板上。 今日她同柳放说好要一道去探望谢先生,不好空着手过去,打算先去郊外镇子上的早集挑一些新鲜的瓜果当礼物,都是附近村里的农民自家种了拿来卖的,又便宜又爽口。 她出门的时候还是熹微,这一来一回,等和柳放汇合日头已经大亮,二人坐着柳家的马车径直赶过去。 谢先生见到自己两个得意弟子自然高兴极了,连忙吩咐厨房准备午饭,拉着二人便去书房。 相比十二年前刚刚拜师的时候,谢先生老了不少,头发已经花白,但依旧精神矍铄,清瘦的身体撑着宽大的袍子,颇有股仙风道骨的味道。去年,谢先生就把私塾给散了,安心在家中修生养性颐养天年。是以相比从前,谢先生家安静了不少。 谢先生看着手下坐着的两个学生,都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学问品性俱是上佳,心中满意,一一问过二人近况,又让柳放和十三默下科试的文章给她看。 谢先生目光沉静,时而深思时而自语,不过千字的文章翻来覆去看了足有半个时辰。终于她抬起头,一直严肃的脸也露出丝笑意,赞赏道:“守之,贞安,提前恭贺你们了,这样的文章十有*是没问题的。” “尤其是贞安,守之我是一直不担心的,贞安进步倒是很大。”谢先生道,“贞安你说来也奇怪,从小背默识记都没有问题,内容立意向来都好,就是不会写东西,还记得开始几年你写出来的东西读起来总是尴尬,像生生凑起来一样。” 十三汗颜,老师真是好眼力,可不就尴尬么。最开始写文章都是先在脑子里组织成白话,再想方设法翻译成文言,简直是古代版翻译腔,挑不出毛病但就是怪,读起来不自然。也是适应了好多年她才能无缝契合文言的模式,勉强踏入文化人行列。 谢先生又夸赞道:“本来我一直担心你文笔太差。写文章太过朴素就容易流于呆板,内容哪怕再好读起来也是索然无味,判卷时很容易就吃大亏。现在总算不用担心了,虽然平实些但内有乾坤,结构也好,字字珠玑,已经能看出些文气了,你不擅长辞藻,就走这样的路子也很好。” 受了谢先生肯定,十三有些不好意思,老师向来严格,从前在老师跟前的时候,总是训斥教导多,今天被夸了一句居然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 她谦虚道:“先生过奖了,我的比不上守之。” “守之的这篇的确胜过你一筹,但也不必妄自菲薄,你们走的是不同的路数,各有所长。”谢先生目光和蔼望着十三。 犹记得十三最开始来到她门下的时候不过才五六岁,瘦小个子,面色枯黄,风一刮就能倒了一样,转眼这么多年过去,竟也长成了个挺拔女子,一袭蓝裙坐在那里,目光清亮,谈吐不俗,隐隐能看见将来的风采。 这株宝树,即将要长成了。 那个盘算许久的念头又飘上心头,也差不多是时候了……谢先生心底愈发满意。 “时辰差不多了,夫君应该摆好饭了,一起过去吧。”谢先生说。 这顿饭十三吃得极为尴尬,因为谢家小郎君也坐到了众人面前,赵氏热络地给她夹菜,言语间不经意就提到谢家小郎君儿时的种种趣事,什么绣花刺到指头,读书忘了时辰之类,十三只得跟着众人一起笑,时不时还要收到柳放意味深长的眼神,真真是如坐针毡。 十三知道先生和赵氏这是准备将她和谢小郎君的事情摆在台面上来说了。 如果谢家提出来,自家爹爹一定会答应的吧。 也没有什么理由不答应,谢家清贵人家,谢小郎君从小被仔细教养,人品肯定没问题,而且说实话,无论从年纪学问还是样貌来说,谢小郎君都是她能找到的最合适的对象。不选谢小郎君,难道选官府强塞的不知名姓的男人? 回去路上,柳放见十三出来后便一直情绪不高的样子,忍不住问:“难道你不满意谢小郎君?” “谢公子没什么不好的,只有他嫌弃我的份,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十三的声音有些无力,“只是阿放啊,这么多年我跟谢小郎君也没见过几次,一想到之后要和他过一辈子我就觉得怪别扭的。” “婚姻之事向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婚后习惯了就好了,谢小郎君是先生的儿子,肯定会是个好主夫。”微微顿了下,柳放又问,“若是不想要谢小郎君这样的,你想要什么样的?” 想要什么样的?十三被问的愣住,自己从前嚷嚷着要美男环绕,却好像真没有认真想过自己到底希望遇见什么样的人。 高大?聪明?果敢?温柔?一个个词汇从十三脑海飞过,却什么也抓不住,看见的仍是一团模糊的影子,没有形状,没有轮廓。 也许就像阿放说的,像所有人一样,找一个贤惠男子,按部就班地走下去就行了。 第二十五回意风发同约秋闱终成人兴师动众 紫阳书院作为平城及周围府县最有影响力的书院,在今上登基没多久就乖觉地主动招收男子入学,分了男女两院授课,原本紫阳书院授课的地方被称为和院,现在女男两处就分别被叫作大和院和小和院。 如今的书院由齐先生主持,她是齐大学士的女儿,也是进士出身,和谢先生当过师姐妹,十三她们考紫阳书院的时候便是由谢先生引荐作保的。 休息两天,大家又回到书院照常上课,不过半旬,齐先生就从学政那里要到了科试合格的名单,包括十三在内共有二十八人,其中有男子十六人。 之前男女都是分科考试,如今第一次合并在一起,女子仍是占了上风,名次靠前,但男子人数多,倒占了更多的席位。 之前已经有了准备,但听到准信十三心中大石总算落地,说不出的轻松愉快。 所有障碍都已扫清,就待前方秋闱等着她了。 柳放此时也是心情开阔,眺望紫阳书院山脚下延绵屋舍,笑意朗朗,她邀请道,“十三,明年一同赴考吧,然后一起上京城!” “好啊,必赴君约。”十三假意躬身行礼,笑道。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 有了如此好消息,书院上下都盘算着要庆贺一番,小和院派了代表过来邀请大和院众学子一齐去郊外踏青赏景,美男相邀大和院自然连连允诺,定了日子,嚷嚷要学前人曲水流觞。 前后思忖,十三还是假借有事婉言谢绝了。 “贞安,你为什么不去呢?”袁成佩不解。 “我爹爹还病着,那些风雅之事实在不适合,家中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十三道,笑着看了柳放一眼,“而且他们办这些也不是冲我来呀,在不在又有什么关系呢。” 当一个人的外表实在挑不出什么优点了,才会总被夸气质好,十三就是这种境遇。走在一起的时候,柳放能被赞一句俊朗,袁成佩则是高大,到十三这里就只有气质好了。 十三的容貌只算个清秀端正,个子也不很高,又偏瘦,在这个世界的主流审美中不是受追捧的类型,尤其是被身边的柳放一衬托,就更不起眼了。柳放家世好,学问出类拔萃,而且体量修长,风姿卓绝,这几项不用她那张俊俏脸蛋加分就足够迷倒一片了。再加上她尚未定亲,书院里的男学子,十个有九个主意都是打在她身上的,这回的踏青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十三说笑了。”柳放轻轻摇头,“明年就是秋闱,我也不赞同去的。” “守之,这么多人倾慕你,你就没有一个心动的?”十三有些好奇,八卦道,“附近最有才学的男子应该都在我们书院了。” “有才学不代表品性好,娶夫不在貌也不在诗文,而在品性。”柳放说到,“书院里这些男子固然多看了些书,但真正专心学问的又有几个,大多数都是在卖弄,谈不上做学问三个字,待价而沽的时候给自己添点筹码罢了。” 袁成佩急问,“你不喜欢男子抛头露面,不喜欢他们读书么?” “非也,读书可以使人明智,懂是非辨黑白。”柳放眼中微微露出丝向往,“我日后要娶的男子定要是一个温顺贤良的,上事高堂下能教女。” 十三见状打趣:“阿放啊,原来你也是会怀春的,对吧,梦一?” “是,是啊。”袁成佩道。 因着没去踏青,十三有了一天空闲,本来盘算着去接一些代写书信文章的活计,正要出门的时候却觉得一种许久未至的熟悉感觉汹涌袭来。 张大娘指着她身后衣摆大叫:“姐儿来喜事了,郎君,姐儿终于来了!” 这一嗓子喊得响彻邻里,估计整条巷子都能知道了,十三顿时僵立在原地动弹不得,脸比小龙虾还红一些,上辈子来例假时被妈妈拉进卫生间低声教导了一番就无波无痕地过去了,这辈子没想到还被现场直播了一次。 十三她快忘记了,女子初葵在这个世界是很重要很正式的事情,这代表了一个女子身体长成熟了能够传宗接代,不仅自家人在意,周围人也会关注。事实上,十三葵水迟迟不至的事情不知道让如九失眠了多少个晚上,又不好说出来怕十三难过,只得在心里憋着,这一次张大娘喊得如此兴师动众,也未曾没有在邻里间为十三一证清白扬眉吐气的意味。 十三顿时成了家里的保护动物,被勒令躺在床上喝姜汤,门前挂了红丝线,张大娘还煮了红蛋分发四邻。 “需要这么夸张么?”被裹成个球的十三躺在床上无比郁卒,烦闷道,“哪里就这么紧张了,我身体好得很,就让我下床吧,都丢死人了。” “一点都不夸张,这是大喜事一辈子就一次,你第一次可不能受凉了,是要影响子嗣的!”如九语气不容置喙,不似平常对着十三好说话,“丢什么人,你不来才被别人笑话死呢,可不许任性。” 他里里外外忙着似乎连病都轻了一半,又变成曾经说一不二的如老板。 邻居一拨一拨上来道贺,送来各种贺礼,张捕头一家送来的是一匹细棉布。 如九替她告了假,不出两天书院众人的礼也到了,不过最令她尴尬的莫过于来自谢家的礼物。 一想到先生也知道这件事情,十三就郁闷地想去撞墙,以后可要怎么面对先生呐,早知道当年赶着和柳放她们一起来了也不会这么引人注目,倒弄得兴师动众的。 ——她却不想,这种事若是能赶出来,如九这些年岂不白白担心了? 如十三所想,谢先生和赵氏家中正在议论她初葵的事情。 “老天保佑总算有动静了,之前我还有所顾虑,这要是身体真有毛病不能把我儿往火坑里推,这下好了。”赵氏喜滋滋的,“以前不敢挑明了说就是担心,现在不必担忧了。” 谢先生说:“贞安是我亲自挑选出来的,怎么可能有问题,贞安这孩子除了家世差一些其它再没有不好了,学问上又上进,到时候我们帮衬一把肯定能有出息的。” “唉,本来柳放是最好的,若能有那样的媳妇我死了都甘心。”赵氏又叹息,“就是我儿身体弱了些,柳家高门大户的规矩多,房里也有了人,我儿真进去倒是要担心了,我当时也是想着庄家父亲那样的出身,腰板本来就挺不直,没底气端出岳丈的架子来,许多事我们也能插上话。” “好了,你可别得陇望蜀,失了分寸。”谢先生认真劝诫道,“贞安这孩子外里绵软,其实比谁都看得清,是个有主见的,她性子坚韧,若真惹得她厌恶便我是她先生也劝不回来的,以后你要注意着些言行,对她父亲也要尊重。” 微微停了下,谢先生舒缓口气又道:“不过这也是她的好处,她品性高洁又是个重信守诺的,只要答应了这门婚事就肯定会认真对待。” “夫人放心,我都记在心上了。”赵氏笑言,“这点分寸我还是有的。” 第二十六回悲愤意策马北望议盟誓天机未卜 手执着马轡,蒋牧白身子前倾抽打着身下的骏马,还不够,快一些,再快一些,马蹄声一下一下敲在他耳边,胁下生风,一片戈壁延伸到天际尽头,一览无余没有任何阻隔。 他盯着似乎永远也够不到的红日,忘了周遭的一切,他感受到身体的每一根毛发都得到了纾解,而过后却是更大的渴望,想要将这天地间一切抱在自己怀中,尽情呼吸。 “蒋狐狸!够了!”萧炎厉声喝到,他从后面追上蒋牧白。 蒋牧白勒马,缓缓步至一个小小的土坡,依旧望着通红的天际。 “蒋狐狸,你不要命了么?”萧炎盯着他的脸,“君子不立危墙,你一向谨慎,怎么今天疯了一样。” “偶尔放肆一下,想试试看阿炎每天在这里纵马是什么感觉。”蒋牧白声音起伏无波。 “你感觉出什么?” 蒋牧白低声喃语,“饮马渡秋水,水寒风似刀。平沙日未没,黯黯见临洮……” “古人诚不欺我。”他叹息。 “阿炎,前方便是羌胡部族?” 萧炎点头,“两军交界之地太过危险,你一个文弱书生,还是回去吧。” 蒋牧白未动,声音低沉,“阿炎你不生气么,脚下这片土地明明是我大盛朝之境,百十年来竟对杂胡步步退让,让到今日难道还要再让下去么?祖先之地竟拱手于人!” 萧炎沉默片刻,马鞭一下一下拍打着手心,而后放松身体斜坐在马背,像是卸下了身上的戒备,“皇上不喜边境生事。” 说着他带了几分讥诮,“皇上年纪大了,不复从前。杂胡的狼子野心也装作看不见,所谓的‘天下太平,教化四方’,都是饮鸩止渴,他以为老了一派和气后世就会忘了他是个篡位的男人,自欺欺人!” “皇上太重权柄,老了又爱惜羽毛,顾虑太多。”蒋牧白调转马头,“饿狼在侧,朝中上下竟无一声发声,可叹。” 望着蒋牧白阴郁的背影,萧炎难得的感受到了一种名叫手足之情的东西,忍不住说到:“蒋狐狸,太孙那边不成就算了吧,我找来的女人分你一半,慢慢再想。” “阿炎你还是同小时候一样傻乎乎。”蒋牧白爆发出大笑,“你的女人还是自己留着吧,我当大的你要做小?” “混蛋,是我做大你做小!”萧炎抽了蒋牧白的马一鞭子。 等两人回营,天已经黑了,萧炎回帐子的时候罗生正在里面等他。 萧炎说,“阿罗,你在正好,过几天蒋狐狸要回京城,你带队人马送送他。” “蒋大人要走?京城那边事定了?”罗生知道蒋牧白来边关是为了避开太孙和出云公子的纠葛。 “传来消息,没正式下旨意但也差不多了,蒋狐狸不在,太孙再不被什么出云公子迷的晕头转向?”萧炎道,“过年前到京城复命就行了。” 罗生又叹道,“蒋大人的风姿真是平生难得一见。” “你羡慕?”萧炎反问。 罗生不语,他的脸上有伤,虽然在边关没人在意他也总告诉自己不必介怀,但看到蒋牧白这样的男人,他还是不可避免地生出一种差距感。 萧炎也美,甚至比蒋牧白更精致,但罗生直觉十三不会喜欢这种精巧艳丽的容貌,因此从未有过什么特别的感觉。但是这次蒋牧白不一样,若是他有这样的容貌,肯定能更坦荡地出现在十三面前吧。 看见罗生露出一丝神伤,萧炎知道他这是又想起了藏在心底的女孩子。萧炎只隐约知道罗生小时候流浪在外的时候曾受过一个女孩子的帮助,一直以来都有些费解,不过是小时候一段短暂相处,这么多年了怎么能一直记挂在心上。受了恩情非得以身相许?这是什么毛病! 但好兄弟还是要关心的,他问,“蒋狐狸可能会路过平城方向,要不要带封信?” “不用了,等手上事情了结,我刚好攒够了假,亲自去平城一趟找她,我也托父亲找过,信也带了许多,都没有线索,只能亲自去一趟了,别人我不放心。”罗生说。 “万一她早就成婚了呢?”萧炎问。 “不可能!临走十三收了我的耳钉的,十三不会毁约的。”罗生从撩起袖子把手上已经有些褪色的手串给萧炎看,“这是她临走送我的信物。” 女人可真狡猾,萧炎瞥了一眼老旧的手串心中不屑,随便一串手镯就能骗得男人死心塌地,真是省心省力。 在荣郡王身边萧小侯爷看多了为权势名利讨好他父亲的女人,从小又因为这张脸见多女人的丑态,向来觉得女人多是丑陋鄙薄之徒,少有几个有担当的不是老了就是死了。 抱着这种态度的萧小侯爷从来没设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掉进这个坑里,再也爬不出来。 “阿罗,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我就问你一句,你真的认定了?甘心做无数男人中的一个?你要是担心婚姻之事,我替你解决,招一个女人上门便是。”萧炎这话算得上恳切,也就是和罗生这么多年的袍泽情谊,他才放下身段认真替罗生考虑。 罗生摇头,“不,我答应过十三一定会回去找她。而且这些年我也攒了些银钱,官府要收税我来交就是,和十三说她肯定会答应我的,她是个很体贴很温柔的人。” “你就这么肯定,女人谁不贪花好色,也许她早就把你忘得一干二净,你要如何!”萧炎心中有些烦躁,挑剔道。 “我总要亲自问一句的。”罗生苦涩道,“她真忘了我也认,就回来一辈子守边也挺好。” 萧炎怒气更甚,“那她要是娶你你还不回来了?” “我听她的。”罗生脸上飘过一丝可疑的红云。 萧炎被气了个仰倒,带个军还要担心自家手下嫁人不回来。看来得抓紧时间多迁一批女人过来,不拘矮丑能生养就行,总要把军心给定下来,不然还没开战全跑回家嫁人当主夫去了,不被敌人笑死! 这一刻萧炎竟有些羡慕敌营羌胡那边的首领,人家虽然是蛮夷不通教化,但蛮夷也有蛮夷的好处,什么礼教都是废纸。 千百年来中原想了多少办法要教会他们伦理纲常,也只勉强有些小成,听说更之前的时候,他们那里甚至都是男人当家作主,每次开战前这边都会有人在墙头殷殷劝告他们顺从天命,实行王教,莫要再尊卑不分,文人更是写了无数文章讥讽,称其为愚钝野蛮。 一直以来,中原凭借着铁器和精妙的器械并没有露出颓势,但萧炎知道这些年来羌胡日益崛起,若不是十月疾引得军中全部换成更健壮些的男子,现在谁胜谁负也不可知。 再顾着体面,到如今也只有睁只眼闭只眼了。 第二十七回雨中会青衫白马顿开窍踪迹难觅 日子一天天过着,十三几乎埋头在书院和家中,明年春闱对她来说意味着过去十数年所付的全部心血。 但银子也在一天天变少,上次从赌场赢得的三两银子已经快用尽了,靠着书院发的贴补或许能再熬一阵,更久却是不行了,春闱前还有个年关,处处都是银子。 春闱之前十三不愿再去赌场,只得从相熟的书铺那里接了抄写的工作,虽然枯燥,但一边抄也能一边看书,对春闱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十三一口气接了好几份。 这种手抄的书都是要仔细装裱起来,一整套卖给那些有家底的,所以字不能差了,十三苦学多年如今也有用武之地,她一手漂亮的行书浑然天成,算是书铺里面最上等的作品,因此收入也还勉强能混饱肚子。 这一日本来只是个平常的早上。 平城一间客栈的上房被人全包了下来,住着从边关返京的蒋牧白一行。 “公子,京城传来的消息。”随从粗略扫过一遍那寥寥数语的纸片不敢怠慢,忙不迭就送到了蒋牧白眼前。 蒋牧白接过,上面只有简单几句话,“太原府尹解散官庄,除河间村一座皆不存,变卖土地,遣返农户,购田者鸿嘉大皇子门下。” 蒋牧白登时色变,温润的气息消散不见,好似完全换了个人,或者说这时才真正宝剑出鞘。 他神色冷峻一言不发,捏禁了手中的书信,手背处隐隐发白。 所谓官庄,就是将朝廷所有的田地收拢起来办成农庄,收容流民,让流民在此耕作,既能上缴粮食填补国库,也能让流民安身立命,得糊口之食。官庄乃是蒋牧白亲自提出的。 蒋家书香世家,蒋牧白前几年也参加了男科考得到进士功名,被授了户部给事中一衔,朝廷中其它事宜他很少插手,唯独太原府的官庄是他上书天命一手促成,耗费三年有余。近年河南府大旱,太原府这十余座官庄便收容了数千户流民。 他没有想过,离开数月,太原府尹竟敢明目张胆地毁了官庄。 这一次官庄的事情,太原府尹其实也是左右为难,一边是荣郡王,一边是鸿嘉大皇子,他开始谁也不想得罪,但是两虎相斗必有一伤,还是幕僚提醒他出云公子眼看要嫁进东宫而蒋牧白却败走边关,两家之势不言而喻,他才狠下决心听从鸿嘉大皇子的话,不过他也留了一手,剩了一座官庄保持原样,万一蒋公子回京又重获太孙垂怜呢?女人的兴趣谁说的清? 于是太原府尹上书言称良田荒置,不若变卖给有余财之户,购田之款可充实国库,无主之田变有主之田,耕种也会更加用心,至于那些流民,留守官庄只是权宜之计,他们许多人心系故土只是苦于没有盘缠无法返乡,现在一人送半两银子助他们返乡,更能彰显朝廷圣德。 这一篇文章写得花团锦簇,轻飘飘决定了数千户流民的去留,许多拖家带口不愿上路的流民,最终就地卖身为奴 侍从知道蒋牧白这几年所有的心力都扑在了官庄的事情上,劝道:“公子,莫要气急,重新建起来就是,回去禀告郡王,太原府尹不敢不从。” “再建?建起一座官庄是这么容易的事情么?今天他不敢拆,明天呢,让他再拆一遍而后请父亲再出面?”蒋牧白声音冰寒。 再建官庄,又能有多少百姓敢安心扎根下来,灾祸再起,又有多少人要成路边白骨? “混账。”他低低说到,一字一顿,似从深不可测的深潭中探出。 他一直想等太原府的官庄成了气候再慢慢在别的府县效仿,结果最后却肥了鸿嘉大皇子的口袋。这种羞辱混杂着愤怒的感觉几乎让蒋牧白失控。 他能猜出那群人在想什么,蒋牧白几乎想笑却又笑不出,自己应该早有准备的,自己离开太孙那一天开始就会跟着无数落井下石的蠢材。 “我出去一阵”蒋牧白起身大步推开门,“谁也不许跟着。”他不想在手下人面前失了形状,平日的隐忍蛰伏,他几乎要维持不住了。 十三要赶在学院开课前把书稿交到书铺,天下着蒙蒙细雨,十三把书稿仔细包好放在身前背着的布囊中,撑着那把随时都能退休的油纸伞匆匆赶路,踩出深浅不一的水花。 天色有些暗,从伞面缝隙漏进的雨点糊湿了十三的睫毛,噼里啪啦声的雨声中,十三忽而听到隐约的马蹄声,然后便是马受惊的嘶鸣和一个巨大的阴影,她条件反射地向边上扑倒,跌进一片积水。 蒋牧白等了片刻才反映过来自己今日是一个人出的门并没有带随从。蒋牧白现在的心情十分糟糕,然而他知道地下这人受的也是无妄之灾。 强逼自己收敛情绪,他面无表情地跳下马。 十三抬头,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张冷峻的面庞,清冷又不可捉摸,雨水打湿了他的身上,水珠沿着面庞好看的轮廓滑下,终结在完美的下巴上,他的嘴唇很薄,抿得很紧,带了一种孤傲坚毅的味道。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这句词的前后十三已经记不清了,但唯独这句此刻又清晰的出现在她脑海。 “能站起来么。”他问,话语中并没有多少关切。 “没事,我没有事。”十三连忙用手撑地起身。 站稳之后环视左右,她这才注意到跌落在一边的包裹,她一惊,慌忙冲过去打开,然而已经晚了,包裹中的书稿已经沾了水渍,墨汁被晕染开,铁定是出不了手了。十三心头一沉,不仅到手的银子要打水漂,这些纸墨还是她自己掏银子垫的,如今也废了。 蒋牧白打量这个差点被自己撞翻的人,一身狼狈,油纸伞已经破落成两半散落在地上,头发有些凌乱,青衫沾满了泥污贴在身上。 “你是紫阳书院的学子?”蒋牧白问。 “是。” 蒋牧白见十三没有抬头,仍一脸沉痛地盯着手中布囊,心知必定是十分重要的物件。 “你怀里抱的是什么?” 十三心情正烦闷,并不太想说话。 “是什么东西?”蒋牧白又问了一遍。 “是我抄好准备卖给书铺的书稿。”十三站定身子,怀中搂着布囊回问到:“公子有何见教?”之前心头那一丝无措的激烈情感渐渐平复,被沉重的生计问题压了下去,恍然消失无踪。 “今日之事是我疏忽,书稿我买下了,稍后下人会把钱送去书院。” 却见那只修长白皙的手径直从她怀中拎走布囊,十三愣住,眼见得这人纵身跳上旁边高大的白马,带着布囊消失在雨幕之中。 顶着雨走到书院门口的时候十三仍然有些混乱,她时而想那个男人,时而想自己的书稿,时而还会想到谢小郎君,想到父亲,想到先生。 原本以为消失的莫名情绪又翻覆出来,比之前还要扩撒开,刚刚那凭空出现的男子似乎撞碎了她心底某些隐秘,心湖欣悦的波澜里夹杂着几分茫然无措。 “请问小姐是刚刚被我家公子误伤的那位么?”突然边上一个年轻小厮拦住她的去路,他身姿笔挺右手撑了把伞,脸上笑眯眯的十分和气。 “是,你是——” “我家公子派我来给您送赔礼,请小姐收下吧。”小厮左手递过来一个小巧的包裹。 十三接过,那小厮微微行礼,“那我告辞了。” “等等。”眼见小厮要上马离去,十三突然追上去,“可否请教你家公子姓名。” “小姐无需知道。”小厮仍旧笑眯眯的,语气却不容置喙。 十三突然觉得一阵烦躁,说不清道不明。 ——个中复杂滋味,可能只有老天爷才知道了。 进了教舍,十三才猛然记起,自己一本书和书稿一同放在布囊里面,看来也被那人拿走了。 第二十八回闻噩耗疑窦丛生探消息两头奔波(上) 那天的事情十三谁也没有提起,只偶尔在漫天文章中抬眼休息的时候会晃神,记起那天大雨的早上,隔得时间长了,那张脸已经有点模糊,唯独那个人身上独特的气韵愈加深刻。 从那天送到书院来的赔礼就可以看出那位公子不是一般人,里面不仅有一套崭新的衣服,还有一张一百两的银票,是全国通兑的。这张银票解了十三燃眉之急,至少未来两年她都不必担心生计问题,可以安心科考了。 蒋牧白的出现对饱受荼毒的十三来说确如一股清风,找回了被埋葬在心底最深处的一丁点身为女子的愁肠。但—— “做什么白日梦,该醒醒了。”十三懊恼地敲敲自己脑袋,又看一遍自己贴在桌前的大字——“男色误人,皆是骷髅,读书为上,我要吃饭”! 前半句据说是前朝传奇宰相在还是个穷酸书生时刻在桌上勉励自己的,成名后广为流传,不过据可靠传闻这位宰相最后还是纳了九房夫郎,倒在骷髅们的石榴裤下。后半句则是十三自己酌情添上的,实在是家徒四壁,想了半天觉得还是这种大白话最能鼓舞自己。 不说家世身份之间的差距,连别人名字都不知道,说不定别人早就婚配了也不一定。而自己这边,先生对自己可以说是恩重如山,前几日还主动提出有一位名医和他有旧刚好要路过平城,可以出面请来为爹爹看病。 生而为人,许多东西都比这些小儿女情思来的重要,十三对自己说。 这几日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袁成佩因为迟两年才入紫阳书院,平日和十三柳放二人并不在一个教舍上课,但三人也会常常碰面。可是这几日,袁成佩却一直没有出现。十三有些奇怪,却没有太放在心上,以为袁成佩最近找到新的好玩去处了。 直到这天傍晚,张大娘煮好了晚饭端上桌,正准备端筷子,十三突然听到砸门的声音。 打开一看,竟然是柳放在门口,脸色难看极了。 “你怎么这个时候过来?”十三吃惊地问。 “贞安,梦一出事了。”柳放没有进门,眉头板结,只简略说道,“我刚刚想起从梦一家借了一本书没有还,便去她家找梦一,结果袁家门户紧闭,敲了半天门一个小厮偷偷摸摸告诉我他家小姐过世了。” “你说什么!”十三如遭雷击,她们三人相交已经有十多年,和亲姐妹也不差什么了,熟稔的几乎刻到对方骨子里面。 泪水顿时就渗了出来,几乎要站立不稳,从前的一幕幕汹涌而来,记忆中那个桌子高的壮壮的爽朗小姑娘一点点长高,变成她现在熟悉的样子,总是笑呵呵无拘无束的,会在她无助时挺身站出来,洒脱地说银子她管够。 十三不可置信地低语,“怎么会这样,成佩一向很好的,怎么会……” “十三,镇定点”柳放低喝,“我觉得这件事情有蹊跷。” “开始听到这个消息我也混混沌沌的,等回到家才反应过来,又悄悄回去看了一趟,袁家仍然是之前没有声响的样子,你想想,梦一是袁家唯一的女儿,嫡长女死了袁家居然不发丧不请宾客,就在门口挂了几块白布,这还不够蹊跷么?” 听到柳放沉稳有力的声音,十三也渐渐冷静下来,“的确,按理说梦一出事不可能没有动静,至少书院里应该打个招呼才对。” “来之前我去过书院了,说是梦一家里五六天前就过来替梦一终止了课业。” “五六天前?”十三蹙眉,“那时候还见到梦一了,她并没有提起过这件事情。” “所以才古怪。”柳放道,“袁家那边密不透风,好像在避讳什么,探听不到消息。” “守之,我们要做些什么。”十三问,“一定要弄清楚成佩现在到底如何。” 柳放颔首,“我也是这样想的,梦一素来爽朗不可能和人结下仇怨,之前还一直好好的,我们必须得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就算——”她深吸一口气,“就算梦一真的遇上什么不测,我们也得查清事情真相,不能让梦一就这样不明不白悄无声息的没了。” “袁家的人有说梦一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十三问。 柳放摇摇头,“没有,那小厮只说梦一过世了,更多的也说不清楚,似乎确实不知道。” “我们分头打探消息,肯定能找到线索的。”十三说到。 柳放点头同意,匆匆又骑马离去。 这件事情前后都透着诡谲的味道,又牵涉到好友袁成佩的生死,十三整个晚上都心神不宁,随便吞了几口饭便去隔壁找张捕头。 张捕头常年在衙门公干,平城的户籍人口他都能调阅,出了什么案子也必须经过他手,如果有什么动静张捕头肯定能打听到。 开门的是张捕头的弟弟张二郎,手上正哄着刚出生的儿子,见十三神色不宁,奇道:“十三,你怎么了?” “张大哥在么?我有事情想拜托他。” 张二郎立刻笑了,把孩子往她怀里一塞,热情道:“没问题没问题,我去帮你找大哥,你去厅里等着吧。”这段时间大哥总是霸着娘子不放,才吃完饭又腻在了一起,如此良机,怎么能错过? 张捕头过来的时候看见十三手足无措地哄着自家儿子,不由笑了,“给我吧。” 他熟练地揽过小婴儿,摇摇晃晃逗弄,颇有些郁闷地看十三,“十三呐,你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实在是事情紧急,关系到我好友的安危,只有过来求张大哥你了。”十三匆忙道。 张捕头开始还随意,待听十三说完事情来龙去脉之后也渐渐严肃起来,认真问道,“这人是你朋友?之前没有一丝异状?家里也没有动静?” “是的,所以才觉得奇怪。” “确实很奇怪,按理说你这朋友是家中独女,若是被人害了,定会上衙门上告哭诉,你朋友身体又康健,只能是意外了,可就算是意外,也不会这么悄悄地掩过去,总要铺个场面让。” “张大哥,梦一是我至交好友,我十分担忧她到底遇上了什么事情,拜托张大哥帮我留意一下,查探一下她家的人口状况,还有最近平城可有报上来什么事件与这有关。”十三恳求道。 “没问题,不过是一件小事,这些消息衙门里都是归我管的,谁都不如我熟。”张捕头爽快应下,“我明日去衙门的时候就帮你看看,放心好了。” 十三展颜,立刻道谢,“如此就多谢张大哥了。” 张捕头摆手,“没什么大不了的。” 第二日,张捕头真的带了消息回来。 第二十九回闻噩耗疑窦丛生探消息两头奔波(下) 张捕头从怀里掏出几张纸。 “本来我也是看看,结果真的找到一份文书,是袁家人自己来报的,说长女袁成佩上山失足意外死了。”他又指着另一份文书说到,“另外就昨天,袁家过来报她家刚刚添了一个女儿,已经造册登记过了。” “这样的事情官府不会查么?”十三问。 “这种事官府怎么好插手去管?又没有人来报官,自己家里人来这么说的,官府还能查什么。”张捕头说到,“以前许多事情其实也知道有猫腻,人家自己族里面解决了只要不太出格,官府也不会深究,就算查也查不出什么来。” 民不举官不查,自古以来都是这个道理。 张捕头带来的资料很全面,薄薄几张纸,袁家家里多少人口,年岁几何,多少奴仆,平城有什么产业等等全都挤了一笔。 十三另抄了一份,顾不得晚饭,便赶到了柳家。 “十三,还是你有办法,我本来拜托家中长辈出面,但太慢了些,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能弄来。”柳放见到她如释重负。 “刚好认识一个在衙门里的人。”十三把抄好的资料递给她。 柳放接过,几乎是一目十行就看过去。 “……午后,小女袁成佩陪同父亲至青龙观上香,见山后一株山花长势喜人,伸手采撷,不料脚下泥土松软,不幸滑落山谷……”柳放一边看一边轻声念到,“此地处于后山,荒凉偏僻,人径灭绝,地势陡峭,下有湍流,家人周遭遍寻三日无果,生机渺茫……” 柳放望向十三,“你怎么看?” “有些不对劲。”十三缓缓道,“我们和梦一相处十多年,你何曾见过她对花感兴趣?一捧牡丹放她面前都不一定会多看一眼,如今却为了山后一枝野花失了姓名,写这东西的人总给我一种欲盖弥彰的感觉。” 柳放点头赞道,“十三说的有理,我也是这么觉得。另外你说这是前天就交到官府,他们又搜寻了三日,这样算来梦一先是不声不响地离开书院,第二天就匆匆陪父亲上山失了足掉下山,未免——” “太过巧合了。”二人异口同声道。 “事出反常必有妖,袁家肯定有问题。”柳放斩钉截铁道。 “守之,我问你一个问题。”十三突然想起袁家新添的女儿,略带犹豫问到,“守之,我对这些规矩礼仪不太了解,有没有这样的习俗说是家中有新生儿降生就不可以替别的孩子操办葬礼?” “闻所未闻,十三为何这么问?”柳放疑惑道,“难道——” 十三点点头,指出另一份文书给她看,“昨天,袁家的人去官府登记造册,他们家新添了一个女儿,刚刚出生,我已经抄来了。” 柳放大惊,慌忙拿起仔细看过,“竟和梦一同父同母,生日就在梦一离开书院前两天。” “看来你也不知道,我从未听梦一提起过这件事情。”十三说。 “确实从没有听梦一说起过,按理说要有嫡亲妹妹应该是天大的喜事,梦一怎么从来不提起?”柳放道。 “阿放,我们去青龙观,找出真相。”十三坚决道,“不管是什么原因,我们要知道梦一真正的去向。” “好,我明早派人去书院告假。”柳放沉稳道,“然后去你家,就说你这几日住在我家中一起备考。” “知我者莫如阿放。”这样,自家爹爹就不会担忧了。 次日,十三和阿放两人便直接到了那青龙观,看了后山,也问了观中道女童子,没有得到一丁点线索,事发之地偏僻,除了袁家人没有旁人在场。 两人不甘心,便在青龙观住下,又找了两天。 到第三天傍晚,十三仍旧和柳放分开方向寻找,恨不能把后山的地一寸寸掀开。 正要返回,却听到身后树丛中传来一阵声响,十三连忙转过身去,只来得及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 是梦一!十三如梦初醒,连忙追上前去。 她的体力不及袁成佩,渐渐就拉远了,她气急,停下脚步大喊一声,“站住!不然我庄维桢下辈子都不认识你!” 果然,前面那个身影一僵,别别扭扭地停下来。 走进了一瞧,十三脸上青白交错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袁成佩不复以往打扮,赫然一袭男装,衬着他的体格活脱脱是个英武男儿。 掩映在树木背后的一座亭子里,小厮抱怨道,“好不容易找个清净之地,又来这些个叫叫嚷嚷的,公子,果然还是京城最好,护国寺后面一封谁也进不来,风景也好。” 蒋牧白坐在椅子上望着那片青衫,声音温润,“我倒觉得似乎挺有意思的。” 十三和袁成佩两个人僵持着对视半天,突然袁成佩爽朗大笑,“哈哈哈,被我吓到了吧,我就在猜你们会不会来找我,结果真的被你发现了……” “成佩……” “这几天你们呆在青龙观,哎,可真把我憋死了,看到我是不是特别出乎意料,不过十三啊,看到你们在找我我真的好感动,这么多年好姐妹真不是白做的啊,哈哈……”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十三蹙眉,严肃问到,“这么多年你一直在男扮女装?为什么?” 当了多年的好姐妹突然变成男人,实在是一件十分匪夷所思的事情。 “十三你真无趣,这么大的发现你也不谈谈感想,现在年纪大了不能再读书就回来了嘛……” 十三直截了当打断他,“因为你妹妹?” 袁成佩再也笑不出来了,转过头,“你都知道了。” 原来当年袁家祖母还在的时候,为了争夺继承人之位袁成佩的母亲和几个姐妹你争我斗,因为一直没有孩子,好不容易生下来袁成佩也是个儿子,怕拖了后腿,便一直对外谎称是个女儿。结果如愿夺得继承人之位以后,却一直没有生出第二个孩子,外面姐妹如狼似虎盯着,更不敢声张这件事,将错就错把袁成佩当做女儿养到现在,直到前几日,孩子生下来确定是个女儿才松口气,袁成佩也就没有理由再继续存在下去了。 听袁成佩说完原委,十三只觉得荒谬。 望着黯然垂首的袁成佩,既心酸又愤怒,“梦一,他们这样不明不白就将你抹去,你就甘心?就算你是个男人又如何,总有其它办法的。” “不甘心又如何?我注定不能娶夫生女传承香火,当不成女人。管家做菜绣花我样样不会,只会算账读书做生意,我也当不成男人。除了在这青龙观,我还能去哪里?”袁成佩激动地问到,“贞安,你告诉我,我明明身为男儿,为什么偏偏胸中所学却全是女子之事!你告诉我,我要如何?” 亭中人的笑意也渐渐敛去,恍然觉得这就是自己的一场戏。 要如何呢?他也很想知道。 第三十回开导意隐喻前尘断生死良药难觅 “梦一,我从前看过一本书,上面在大盛朝东面海的尽头有一个地方,那里阴阳颠倒,男子为尊,女子为卑,男人养家做主,出将入相,女子相夫教子,操持家务。” “怎么会有这样的地方,这岂不天下大乱?”袁成佩惊疑道。 “如今大盛朝天下大乱了么?”十三轻笑。 她又继续道,“那里和现在的大盛朝很像,女子渐渐能出门读书做事,但大家仍然潜意识觉得女子不如男子。有一个姑娘出生了,家中长辈都不喜欢她因为她不是个男孩。” “女孩子竟也不喜!”袁成佩惊诧,在间隙道。 “长到六七岁开始读书了,许多人也说她是个女孩读不下去不如尽早找一个好夫婿生活无忧,但她不相信,她觉得自己很适合读书,比家中兄弟都要聪明,她很努力,废寝忘食,读完书出来得到一个很好的职位,但上司仍是不喜,同进来的男孩子总是比她更受重用。” “那后来呢?”袁成佩好奇追问,他完全无法想像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男女混乱的奇异地方。 “唔,她很拼命很用功,但要获得男人的成就她依然要付出成倍的心血,还要担心成婚生子会让她丢了职位。” “那不还是和之前一样么?”袁成佩失望。 “是啊,凡是自古以来的东西都是很难改的。”十三摊摊手,巧笑道,“可是梦一你不觉得奇怪么,同样都是你,只要到了海的那边,你就可以堂堂正正的作为男儿长大,没有人会苛责你,你现在做的一切都是恰当的合理的,同样都是你,为什么别人待你会不同呢。” “我——”袁成佩语塞。 “世界上大多数的人都是俗人,人云亦云,他们只会说你不应该做什么你应该做什么,确从来没办法告诉你原因,因为他们也不知道,只知道附和周围。” 望着袁成佩,十三恳切道,“梦一,这并不是你的错。” 这句朴素的言辞如石破天惊,袁成佩心神俱震,喃喃道,“可若我是女孩的话……” “万一你投生成女孩的时候在海那一头呢,责怪自己为什么不是男人么?梦一,没有用的,世人都有自己的喜恶,现在现在世人偏好女儿,身为男儿就卑贱,明天呢,个子太矮,个子太高,身体不好,脑子愚笨,跑得不够快,说话不伶俐,总能找出理由来,所有人都没必要活下去了!” “梦一,顾忌别人看法是顾忌不过来的,抛开男儿的身份你到底想要什么?” “抛开,这要如何抛开?” “你之前一直做得很好呀。梦一,许多女子都不及你,就算不穿裙子,你也始终是我的挚友。”十三道。 袁成佩沉默,而后道,“我不知道,我得想想。”他苦笑,“贞安,这世间也许只有你们还会想知道我的去向。” 青龙观也许并不是他以为的容身之处。 他猛然间想起了什么似的,左右看看,急问,“守之来了么,她在哪里?” “她在前面,要我去叫她么?”十三问。 “不,不要。”袁成佩忙叫到,他拉住十三的袖子求到,“十三,我的事先别告诉守之好不好?我现在这样不便见她,拜托了,十三。” 见十三面带错愕,袁成佩又道,“放心我不会让你为难,你只先瞒着就好了,守之那边我总会给个交代的。” 电光火石间,十三仿佛明白了什么事情。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蒋牧白突然转身问身后小厮,“阿北,那日我回来拿的那个布包在哪里,回去找给我。” “是,公子。”名叫阿北的小厮应下,心中却暗暗叫苦,那么个粗陋东西,公子随手扔过来便以为是什么不重要的东西,都快忘了放哪了,怎么今天公子又提起了。 十三守诺没有对柳放提起袁成佩,她们二人无功而返。 不过大半个月,袁家替新出生的二女办满月时,已经宣告死亡的长女袁成佩却突然一身褴褛伤痕累累地出现在一众宾客面前,哭诉自己大难不死,好不容易历尽千辛万苦才能回到母亲父亲面前尽孝。 这件事整个平城传得沸沸扬扬,好多人都说袁家运气实在太好,那家主看见女儿都喜得在堂上晕了过去。 很快,袁成佩又回到了紫阳书院,似乎一切如常。 “竟会是这样的结局,这位袁家公子倒也算是能谋善断。”蒋牧白听了消息大笑,手边正是十三落在布囊里的那本书,已经被翻得很旧,空白处写满了批注,而今那些批注旁边又添了另一种不同的笔迹,隐隐带着几分放肆不羁。 “公子,在这等了这么久,如今看到了可以启程了吧。”阿北道。 “查了袁成佩的资料送到父王那里去。”蒋牧白吩咐,“明日启程。” “那位小姐可需查探一二?”阿北试探道。 “不必。”蒋牧白轻抚扉页上贞安二字,“无须再见。” 一个月后,谢先生之前提过的那位名医终于到了平城,却带给十三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 “如卿人从表面看似乎还不错,但内里实则已经耗尽,外干内虚,可以说是油尽灯枯,最多不过半年,这位小姐还是提早准备,多多在卿人跟前尽孝吧。” “大夫,一定有办法的,求求您救救我父亲,无论什么我都可以做,只求您救救我父亲,他辛苦了一辈子不能就这样去了。”十三哭求到。 她没有办法想像没了如九的生活会是什么样的,从她来到这个世界第一天起,刚刚睁开眼睛就在如九的怀抱里,如九是她的父亲,又像她的母亲,她人生的每一处角落都有如九的影子。 明明只差一点,只要再坚持大半年,一切就都会慢慢好起来,她会听话娶一个贤惠的夫郎让爹爹高兴,然后生几个他最盼望的小孙女孝敬他,明明只要再熬半年就够了。 光是想一想她救不了如九这个可能,她就感受到了不能承受的莫大绝望和悲恸。 “唉,不是老妇不愿帮你,实在是无能为力,救你父亲的病症只能温养,所需药材极其名贵,老妇一辈子都很难见几次,凑齐这些更是难如登天,你——”她狠狠心到,“还是准备后事吧。” 在十三的坚持之下,她留下了方子,如她所言,这份药方大部分药材都很简单,但唯独有几味药材,足以让普通人家望而却步,如一道看得见却摸不着的天堑横亘在生死之间。 十三将所有精力都扑在了找药上面,谢先生以及柳放袁成佩等人也为她奔走,但那句难如登天并没有骗十三,她绝望地发现她连一味药都找寻不到。 第三十一回细穿线冥冥天定巧成书追之已晚 萧炎本来在矮榻前看斥候送来的消息,突然帐帘掀开,看清来人萧炎脸上露出笑意,站起身来迎接,“方姨,你来了。” 如果十三在这里一定能马上认出来这正是前几日替她父亲诊治的方大夫。方大夫出生杏林世家,二十多岁便被选入御医院,妙手无双,醉心医术。 蒋牧白小时候经常生病,今上便派方大夫去荣郡王府替蒋牧白调养,一来二去,便成了荣郡王府的熟客。蒋牧白和萧炎二人都是从小失去母亲,方大夫见他们没有母亲教养心生怜惜,对他们二人颇有关切。 去年,方大夫自觉医术止步不前,决意外出寻访更多隐没在民间的医术,这回来边关便是听说这里的边民有种药膏对皮肤皲裂有奇效。 方大夫见到萧炎桌上摊开的一堆东西顿时面色不悦,“小炎,你怎么还在看这些东西,昨日你就没怎么睡,事情是做不完的,你得休息了。” 换成一般人对萧小侯爷如此说话,早就被架出去了,但方大夫不同,在萧炎心里,她几乎一直扮演着母亲的角色。 “方姨,我又不是蒋狐狸,从小到大身体都好得很,你太多虑了。”萧炎不以为意道。 “你忘了我以前和你说的了?身体亏损是一日日积累起来的,表面上看不出实则内里都会有影响的,你现在仗着身体年轻不知道爱惜,过些年你就会吃苦头!”方大夫说着说着作为大夫的自尊心越发抬头,誓要把萧炎这个不听医嘱的毛病给改过来。 她马上援引如九斤的例子,“我一路从京城过来,在平城的时候看了一个病人,年纪也不是很大,女儿比你小几岁,是个寡夫,家里人只以为他是身体虚弱,久咳不愈,结果我一看,根本就是身体已经熬虚了,就最后一口精气在强撑着,这都是从年轻时候不注意,操劳太过,一年年积累下来的。” 说着她又唏嘘到,“说起这位卿人也真是可怜,我印象特别深刻,他女儿是紫阳书院的学子,听说学问挺好明年就能去春闱,不仅有孝心人也长得端正,举动行止都好,一个人好不容易把女儿养大,可惜啊——” “我倒确实有个房子方子合用,慢慢滋补,可惜那些药太过珍贵,都是天地精华瑰宝,平常人家便是真的弄到了也压不住。”她摇头道。 萧炎一直精力旺盛,不大相信养生之类,又不愿驳了方大夫面子,便寻话头扯出蒋牧白,“方姨,你路过平城见到蒋狐狸了么?” “我到平城的时候牧白已经走了,不巧没碰上。”方大夫道。 她突然想起一事,“小炎,来的时候你父亲托我带话给你问你挑的如何了,快点递消息给他。” 萧炎面色一僵,军务繁忙,他已经几乎把挑妻子这件事忘了,那个信封也被压在一堆文书底下没有拆封。 他含糊道,“嗯,我等会就给父亲写信。” 心里越发感觉不痛快,像被赶着配对的牲口似的。 晚饭后,阿罗按惯例找萧炎回报情况。 他好奇地发现一封白色的信封端端正正摆放在桌子正中央的位置,格外醒目。 “这是什么?”他凑近过去跪坐在前面,问到。 萧炎的坐姿实在不甚雅观,颇有横刀立马的气势,他瞥了一眼信封,吐出两个字,“女人。” 阿罗不明所以,待要追问,帐外突然传来尖厉的号角声和金鼓阵阵。 “有敌袭!” 之后很多年阿罗都会回想起今天,无数次痛恨自己,若当时他迟一步进萧炎的大帐,或者没有靠近那张桌子,后面的结局会不会有所不同。 但命运就是这么玄妙又不公平,有时候拼尽全力想要抓紧的东西反而越追越远,而旁处却因缘际会,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得到。 这大抵便是所谓天机难测。 敌人的规模不大,只是一小队骑兵误打误撞冲进了大盛朝这边,就想顺路奇袭干一票。到第二天清晨,骚乱已经退去,派出一队兵马追击溃逃的敌人,萧炎还要指挥清点人马,修缮损毁,重新排军布阵安排守卫。 他和阿罗两人都没有吃午饭,一直忙到了下午才有时间回帐子歇口气。 一进帐子,阿罗就看见了桌上那封浸泡在茶水中变得鼓胀的信,昨晚的记忆顷刻回炉,敌袭时他起身太过匆忙,动作太大带倒了茶杯。 “阿炎,这是什么信,重要么?”他匆忙从那滩水中拎起信封,试图想要挽回一点,可是时间太长了,上面的墨迹都已经被泡发开,晕染成一片一片的。 “对不住,都是我不好。”阿罗自责极了,“这可怎么办呢?完全看不了了。” “没事,阿罗,不是什么重要东西。”萧炎道,隐约的,他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你莫骗我。”阿罗不信。 “真的。”萧炎大步走来从他手里扯过这封信随手团成个球往角落一扔,“是我父亲找来的几个女人的资料,让我挑选成婚。” 阿罗大吃一惊,他从没听萧炎泄过口风,“荣郡王让你挑一个妻主?毕竟是终身大事,怎么能如此草率,单凭几句话就定夺了。” “准确的说是我招入赘妻子。”萧炎扯扯嘴角,“我又不像你,有一位情深义重的情妹妹。” 萧炎行事素来荤素不忌,说起终身大事面上也看不出端倪。 阿罗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那——如今该如何是好?” 萧炎长臂一伸,放在脑后随意躺在榻上,“无需担忧,女人而已,我再自己另外找一个就是了,父王当年就是自己挑的,我凭什么要别人塞的。” “你要怎么找?”阿罗被这种惊世骇俗的想法惊到了,自己亲自去找个女人来入赘? 萧炎嗤笑,“天下缺钱的女人还少么?不缺钱总会缺点别的东西,给她就是,还怕找不到人?” “这样有所图谋的未免人品有问题。”阿罗不赞同道。 人总是偏心的,就算知道自己友人根本谈不上宜室宜家的好夫郎,但私心里总希望他能得到一个各方面都优秀的女人为配。 “我是找赘妻又不是找妻主嫁了,只要听话就行了。”萧炎不耐道,“而且能答应入赘的女人指望有什么好的,父王挑的还不一定比我强,自己挑的至少不会让我恶心。” 他本来就不太想挑京城中的,这次倒正好算个契机。 那些所谓名门之女,能给他送来当赘妻,不是忍辱负重有更大图谋,就是实在内里龌龊烂泥扶不上墙,无论哪一种都够叫人不痛快。而且京城里面水太深,家家户户间都能拐着弯扯上些关系,纠缠不清麻烦的很,还不如在外面挑一个清白简单的。 好拿捏,这是此刻萧炎对未来妻子的唯一要求。 第三十二回断往昔志坚意决分歧意友人相对 一桩令十三沉默的交易摆在了她面前。 有人可以提供如九所需的全部药材,条件是她立契入赘。 赘妻,这两个字在大盛朝意味着耻辱。 儿女不能随母姓,家中男人当家作主,更重要的是,仕途就要与她无缘,终身只能做个不入流的□□品小官。 沉默了许久,十三终于低沉着声音说到,“能冒昧问一句贵主是谁么?我怎么知道他有能力兑现诺言?” 来人相貌堂堂,一看便是高门大户之人,似是不屑隐瞒,“我家公子乃是承恩候,荣郡王之子,今上亲封的游骑将军。”自有一股与有荣焉的味道。 承恩候……这个被尘封许久的名字再次提起,十三想起当年那个一身红衣飞扬跋扈的小公子,还有自己跪在马车上叩首请求的无助。 “竟然是他……”十三的声音低不可闻。 “你们公子是如何找到我的?”十三面容又恢复了平静,只是有些苍白,她发问,“萧侯爷远在边疆,如何知道我这个无名小卒。” “这具体的事情我们下人也不知道,只知道之前已经有人递过你的画像回去,侯爷首肯了。”来人仍旧笑得真诚。 事实上,萧炎一开始不可能想到远在平城的十三头上,打算在边关就近解决,权当为底下将士们做榜样了。 但萧炎高估了他的容忍程度,边境之地,哪里有什么好人家,能找出个身板端正面貌过得去的都不容易,更不要说读书识字了。虽然说他是不太挑,可这样的妻子被人知道了实在是让他承恩候府连带荣郡王府上上下下都颜面无存。 无法,萧炎扩大了搜索范围,这才发现,边陲之地女子实在抢手得很,等轮到他萧小侯爷去挑,只有瘸了腿的和瞎了眼的可以选择了。 萧炎已经放了话,自然拉不下脸回去求荣郡王,憋了口气要自己解决,猛然想到方大夫曾经提到过的某号人物,各方面条件隐约都适合,便直接找了方大夫要十三的名姓住址。 方大夫一开始也是为难,不过转念一想,那孩子确实不错,足够和小炎相配,万一要是答应是好事一件,不答应也没什么损失。 “小炎啊,按理说我是不应该告诉你的,只是那孩子确实不错,品貌人才都是可靠的,只一点,读书人都有傲骨,这种事情需得人家心甘情愿,她若是不答应你绝对不可以强逼人家,不然有伤天理。”她严肃道。 “我答应你,方姨。”萧炎故意低下头,含糊道,“主要是父王挑的那些女人——” 方大夫果然不再多说什么。 萧小侯爷快马加鞭派人去平城画了十三的画像和一应资料,初看便觉得满意,母亲早逝,父亲也快不行了,孑然一身,又读过书,再看相貌,清秀平凡,看着就不像个厉害的——简直再合适没有了。 当即拍了板,这才有十三家中这一幕。 十三脊背笔直,尽量逼迫自己压下声线中的颤抖,和来人坦荡对视,“此事重大,请容我考虑一晚可好?” 是夜,十三独自一人出了门,第二日才带着肩膀的晨露回来。 张大娘看见十三微红的眼角,心急如焚,“姐儿啊,你一个晚上去了哪里,可是遇上什么事了?” “没什么事,只是去了同窗家中一趟,爹爹昨晚怎么样?”十三温和道。 “挺好的,喝了药睡下,现在还没醒。” “那就好。”十三似是自语。 十三先将柳放和袁成佩二人约至酒馆,酒吃到一半,一边替二人倒酒一边平静说出了自己的决定。 二人惊骇,望着十三如常的神色几乎以为耳朵出了问题。 柳放盯着十三,待确认十三眼中没有玩笑之意,她放下酒杯,一字一顿道,“你疯了,贞安。” “阿放,我没有,我是认真的。”十三说。 “你还说你没疯!”柳放拍案而起,面色铁青盯着十三看,“贞安,入赘!你知道什么是入赘么!那是要被人戳脊梁骨耻笑的,生下孩子也不能继承香火,一举一动都要看别人脸色,身为女子,入赘简直是奇耻大辱!” “我知道。”十三努力勾了勾嘴角,却叫柳放更加愤怒。 “梦一,她说她知道!”柳放猛然转过头冲着袁成佩,“她竟然说她知道!” 袁成佩的酒已经洒了一半,呆滞地看着她们二人。 柳放不理她,又回过头对着十三,猛烈地起伏几下胸膛,她试图平息自己的情绪,沉声说到,“贞安,你的理想抱负呢?你悬梁苦读十余载,马上就要苦尽甘来,得任官职一展所学,这些你全都要抛弃么,你曾和我说过要做一个有为的父母官福泽一方百姓,切实留下些功绩在这世间,你怎么能忘了?我们不是说好一起进京秋闱,然后一同名垂青史么?” 十三苦笑,“守之,我本来就没有什么大志向,我一开始读书就是为了让爹爹不受欺负过上好日子,后来耳濡目染生了些壮志,却不能忘了初心为何。” 柳放激动道:“你以为伯父知道了会高兴?拿你的前程换他的救命药?伯父这么辛苦还不是为了你?” “所以我叫你们来,这件事拜托你们帮我瞒着父亲。”十三望着柳放。 “你若是还当我是朋友,就听我一句劝,这种事情绝对不可以做。”柳放期盼道,指望十三能够回心转意。 十三沉默不语。 柳放见状,心中失望至极,狠狠一甩衣袖,“恕不奉陪。” 十三站起,在她身后叫住她,“守之,此事是我仔细斟酌之后才决定的,并非我心中不痛,也并非我忘了曾经京城之诺,只是人生在世,必有取舍,贞安拜托守之了。” 柳放没有回头,顿了顿脚步又大步离开。 袁成佩站在原地纠结张望。 一滴泪水从眼角滴下,混杂在酒水里,十三低头轻轻摇晃酒杯酌了一口,问道,“梦一,你不去追守之么,她太激动了,等她消气代我跟她说声抱歉。” “我,我去看看。”袁成佩欲要提步,又犹豫道,“十三,我是站在你这边的,你之前同我说要想清楚要什么东西,我觉得你也是,肯定是做出抉择了。” 十三一愣,轻轻笑了笑。 梦一心思坦率,又有一腔勇气,不像自己,明明已经做了决定却还是痛彻心扉,无用的令人鄙夷。 十三,你可真是无用。 之后,十三又登了谢先生的门,师徒二人在书房中呆了足有两个时辰。 二人打开门出来时俱都沉默,十三垂首跟在谢先生身后,谢先生似是突然老了许多。 走到廊下,谢先生伸手轻轻拍上十三的肩膀,眼神苍凉又慈爱,“贞安,你为父亲尽孝是人女的本分,先生不拦你,只希望你要坚守君子之道,莫要自轻自贱。” 想到自己从小看着长成的宝玉就要蒙尘,她的掌下不由用力捏紧了十三的肩膀,“实在有不能解决的就告诉我,他再大的权势,老师也会为你拼回公道。” “老师……”十三五味陈杂一时涌上心间,喉头有些哽咽,深深一拜。 世间路千万条,自己总能再找到自己的路。 第三十三回听留言火急火燎细宽慰苦中作乐 如九靠在床边,一口一口喝下十三用勺子送来的药。 “十三,那天大夫说了什么?”如九问。 “还不是之前那一套,要好好保养,不能受累。”十三边说边轻轻吹勺子里的药。 如九略带担忧地看她一眼,“你最近好像没什么精神,可是累着了?” “可能是最近读书太晚了,马上就要春闱了。” 如九不疑有它,“十三,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你莫要为我费心,只管好好读书准备考试知不知道?” “知道的,爹爹,我马上就去书院了。” 十三如同往常一样,按时踏进教舍,往柳放的方向一看,柳放果然低头盯着书不理她。 失落地叹口气,十三坐在袁成佩身侧,整个上午十三都感觉袁成佩的目光似有似无围绕着自己。 先生讲过课,十三按照惯例先背过昨天的课业,然后研墨练了两张字,又接着写之前没有完成的文章。 终于,十三搁下笔,“梦一,你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出来吧,别憋坏了。” 袁成佩一脸欲言又止,脸上表情变换半天终于一跺脚拉着十三出了教舍,左右瞅瞅做贼般将她拉到一个无人的角落。 十三有些奇怪,“梦一,你这是怎么了?” “十三呐,昨天说的那件事要不你再考虑考虑吧,我觉得守之说的也有道理。”他吞吞吐吐道,“我昨天也是一时糊涂,你前程正好,还是不要干傻事了。” 十三温和道,“昨天不是说好了么?怎么又提起了,我已经决定好了,梦一。” “诶,你不知道。”袁成佩急了,焦躁地跺了跺脚,“那萧小侯爷之前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后来打听了清楚,是个好男儿也就算了,那人不能要!” 十三已经多年没有听过萧炎消息,不由有些疑惑,“他怎么了?” “他脾气特别差,而且霸道凶悍。”袁成佩道,“他是荣郡王的儿子,你想他性子怎么可能会好?听说他心中稍有不顺就会拿鞭子,连自家表妹都被他抽过,这是何等凶残之人!” 十三失笑,“梦一,他脾气差我是早就知道的,之前我和他曾有一面之缘。”她说起小时候和萧炎的那次相遇。 “所以说更不能要了,小时候就那样凶悍现在长大当了将军统领那么多兵马,岂不是分分钟要你的命?你若像守之一样会剑术也行啊,可就你这身板这力气,打也打不过那小将军,到时候一言不合动起手来赶去救你都来不及怎么办?” 袁成佩认定,十三如此好脾气的人,一旦进了那承恩候府不知道会被那霸王怎么磋磨,他绝对不能看着十三送上门被人欺负。 “梦一过虑了。”十三干笑两下,“他应该还不至于如此,大费周章把我弄去,总要心疼一下他那些药材,不会轻易对我动手的。” “你还是不能答应。”袁成佩听了更急,只一个劲拦她。 “又是为何?” 半晌,袁成佩憋出一句话,“他长得特别漂亮!” 见十三还是没明白过来,他把心一横一股脑全倒出来,“他长得实在是太漂亮了,当年在京城就迷倒了许多狂蜂浪蝶,听说京城许多贵女都恋慕于他和他不清不楚的,尤其是万安郡王,对他势在必得,许多人都看见万安郡王跟在他身边。就是因为他生性狂浪风评太差,所以荣郡王才想找个上门的儿媳遮盖家丑。这样的男人怎么能要!” “多谢你为我费心。”十三说。 心里却忍不住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男人的清誉—— 对处在弱势一方的忠贞纯洁吹毛求疵,果然是放至四方皆准的人类社会的共性。 “哪里,而且也不是我一人功劳,守之嘴上不说昨天连夜就把资料查来给我。”袁成佩不好意思道。 “不过,我倒觉得传言也不可尽信。”十三微笑,话锋一转,“三人成虎,流言蜚语向来夸大其词的东西多,尤其是关于一个人的清誉,最容易被有心人利用。如果萧小侯爷真如传言所说生性浪荡,他常年在边关领兵又如何□□回京城和那些人厮混,就算每年回来那么一小段时间,就能一个一个将那么多人收归裤下?真是这样,那些人恐怕都是些贪慕美色如同饿狗见了肉包子一样的人,并不能说明什么。” “所以情况未必有那么糟糕,你不必为我担忧,梦一” 袁成佩不赞同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还有句话叫无风不起浪,入赘忍忍也行,可是作风不正的男人绝对不能忍。” “梦一,萧小侯爷愿意出手帮我,我其实很感激。” 袁成佩愣住,却听十三向前踱步继续说道,“那些药材你也听过,实话说,虽然我勉强有几分才学,以后说不定也能出人头地,但现在的我,其实一文不名。这件事,换任何外人来看说不定都会笑萧侯爷笨。他至少给了我一个机会,我自己选择了接受,又怎么能反过来怨愤他呢?” “我是为救父亲,他是为什么我还不清楚,但一定有不得不如此的理由。本来我们和平常女男就不一样,既非媒妁之言亦非情投意合,他出手救我父亲,就算他真的有无数红颜知己,单凭这一点我就愿意尊重他。” 十三冲袁成佩一笑,“所以啊,梦一,或许我们会比其它妻夫更合得来也不一定。我以尊重之心待他,只要他没有太过分,我也会好好遵从妻子的职责。” 袁成佩愣住,心中不甘更深,自家好友如此优秀,怎么一株仙草竟被那颗霸王花给缠上了。 “那家伙走了什么狗屎运,竟能遇到贞安你。”袁成佩喃喃。 “可能这就是画本里说的千里姻缘一线牵,你不最喜欢看么。”十三做出思考的样子,用手摸摸下巴,调侃道,“不过梦一,你也别太小瞧了我,我跟旁人可不一样,遇上我说不定悲催的是他萧小侯爷也不一定。” 这也算是句实话,十三外软内硬,性子清冷,又不像大盛朝其它土生土长的女子易被男色所惑,东风遇上西风,谁压过谁现在还未曾可知。 这天回家,快到家门口的时候,十三在巷口见到了那天的来人。 她想了想,冲他摆摆手把他叫到一边的角落。 来人仍是面带恰到好处的笑容,心下却诧异,不过一夜功夫,这书生怎么又恢复了气定神闲的模样,全然没有一般女子提到入赘要么激愤要么谄媚的样子。 手背在身后,十三眉头微挑,不紧不慢道,“回去禀告你家侯爷,这门婚事我答应了。” 来人笑意不变,“我自当转达,请小姐安心等待就行了,药材一定快马加鞭送来。” “慢着,我还没说完。”十三不置可否继续道,“我有两个条件,一是这件事情要瞒着我父亲,相信萧小侯爷一定有办法,第二,我要考完春闱才可成婚,有个举人功名也不至于太辱没你家侯爷。” 第三十四回别平城不知归时长亭送离恨难消 “她真这么说?” 传风身子微弯,恭敬回到,“是的,公子,本来她说她要想一想,我隔了两天过去她就把我叫到一边,说是答应了这件事,但唯独有这两个要求。” “瞒着她父亲我也能理解,寡夫带大的难免。”萧炎微微思索,“传风,这件事交给双林去办,在平城找个庄子,僻静些风景好的地方。至于考功名嘛,她愿意考便让她考,上不上都无所谓,给她找点事做也省的给我找麻烦。”他很快就答应下了十三的条件,实在是这两个条件在他眼里都是不足一提的小事。 萧炎又问,“你跟她说这些事的时候,她有些什么反应?” “这个怎么说呢,公子。”传风罕见的露出了为难的表情,“这位小姐实在是很——应该说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法?” “我也说不上来,就是觉得她和其它女子身上有种不同的感觉,总之脾气非常好就是了。”传风想起那天巷子里,那个女子一袭青衫,面带和缓的微笑,眼神澄澈望着他,气定神闲地说着自己入赘的事情,“一般女人,说起入赘的事情,总会多少带着点怨愤不甘,她对着我却十分通情达理。” 萧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不以为意道,“还有可能是个天生软骨头。” “我倒觉得那位小姐并不是这样的人。”传风不怕死地反驳了一句,见萧炎瞪他,他也不怕,笑嘻嘻道,“恭贺公子喜得佳妻。” 从各方面得来的信息里,萧炎已经勾勒出未来妻子的轮廓,外貌尚可,身材尚可,学问尚可,脾气尚可,这么些个还不错叠加在一起,他仿佛能看见了一个平淡无奇的女子。 虽然面目还模糊,但他自觉实在没有什么突出的地方值得他去费心,已经在心底提前给她戳上了无功无过的印子,打算就此丢在一边不管了。 “把这件事传信回去给父王,告诉他我另外挑了个人选,剩下的我自己解决就够了他不必插手。” 等传风出去了,一旁的阿罗问,“阿炎,你这样就定下来了?女方是个什么样的人?” “平城紫阳书院的学子,泸州人士,跟着寡夫长大,现在卖身救父。”萧炎简明扼要道。 阿罗的神经有一瞬间变得敏感,“平城?她叫什么名字?” “姓庄,我记得是叫庄维桢。” 听了前半句话不由捏紧拳头的阿罗暗暗放松,这才发现就这一眨眼间自己背后竟有了一层冷汗,他暗自笑话自己,只不过姓氏相同,自己也未免太过紧张了,好在没被阿炎看出来,不然不知道怎么笑话。 很快,价值千金的救命药草送到了平城的小院,而京城,荣郡王也终于得到了自家儿子传来的消息。 荣郡王头戴玉冠,披着描金锦袍,身下座椅垫的是萧炎孝敬他的虎皮,虽然年纪已经渐老,但身材仍很矫健,保养得宜没有什么皱纹,自有一派皇家尊贵气象。 此刻荣郡王正黑着脸,“这小子。” 他辛辛苦苦为萧炎挑拣这么久,已经过了大半年才来一句他自己解决,“他自己能找回些什么人?” “二公子这脾气简直比王爷小时候还执拗。”一边笑出声的是照顾荣郡王长大的洪叔。 这些年荣郡王年纪渐渐大了,喜好修道,脾气温和了许多,许多事也看得开,不似年轻之时硬得能把人骨头敲断,有几年他和萧炎父子二人对上,两人互不相让,郡王府的屋顶都被扒了三层。 “再胡闹也有个分寸。”荣郡王道,“这不仅关系他自己,也是我荣郡王府的脸面。” 洪叔乐呵呵道,“王爷还不放心二公子么?二公子虽然从小胡闹但哪一桩出了格没法收拾?二公子心里都是门清的。” “他目无父君!”荣郡王拍了桌子。 “是是是,二公子有错。”洪叔面上笑意不变,反问道,“只是王爷能拿他如何,二公子认准了什么事没办成过,王爷还准备去边关亲自抓他?说不定二公子连夜就能把婚事办了,然后大告天下。” 荣郡王心知洪叔说得没错,自己这两个儿子都不是什么听话的,牧白是什么盘算都在肚子里,一三五六全都给你一道道摆好绕不过去,萧炎则更直接一些,从来没有能让他低头的事务,小时候宁愿跪肿膝盖都不肯认错的。 他想起萧炎十三四岁的时候,本来已经安排了他进兵部挂个职位,结果他一声不吭连夜单枪匹马离了京城,硬生生靠自己在军中打拼稳当,一去就是这么多年。 哎——就这两个亲儿子。 荣郡王无奈道,“爱闹便闹吧,左右有我顶着,只是个赘妻翻不出什么风浪。” “她若是不安分守己,我多得是办法叫她悔不该当初。”荣郡王表情未变,声音低醇,只是内容就没那么动听了,“到时候再换也来得及。” “阿嚏——阿嚏——” 十三正用蒲扇扇着火,突然忍不住两个大喷嚏,她赶紧打量一眼药罐子,依旧完好无损,这才略略放下心,这药的每一滴都金贵非常,要有什么差池她得心痛而亡。 十三把药端进去放在如九床头,“爹爹喝药了。” 如九坐起身,“京城来的大夫就是不一样,你回头得替我好好谢谢你先生。” 这些药材无愧于它们的身价,用了以后这些天如九的气色明显好了很多,连身上也感觉轻便了。 “嗯。”十三应下,又道,“爹爹,过一阵子我就先去省府了,早些过去能多准备下,不至于太忙乱,年——也就在那边过了。”其实是应萧小侯爷要求,老老实实上京先呆着等他。 那天随药材来的还有一纸文书,一笔签下,她和萧炎之间的婚约板上钉钉,在官府那里她就算是归萧炎管了。萧炎的动作不慢,紧接着就将她的户籍文书弄去了京城承恩候府下面,这回春闱她得去京城应试了。 “去吧,前程重要。”如九问,“可有同伴?” “有的,和几个同窗约好了,大家还能一起赁房子。”十三胡乱诌到。 如九一想到十三马上便要参加春闱,怀中大觉宽慰,“十三,你要好好争气,为你娘争光,爹爹相信我们十三的学问一定没问题的。” 望着风姿长成的女儿,他自豪道,“我就知道十三可以的,等到时候你考上了我们就去你娘坟上祭拜,告诉她这个好消息,你娘身前最遗憾的就是不能回故土,等你做了官,我们风风光光地把你娘送回去,等我死了就在她身边埋个小坟,我也能安心下去见她了,我没有辜负她,把你养得这么好,这么出色……”如九说得激动,脸上有些泛红,没有注意到十三的手微微一抖。 “好了爹爹,还没考上呢先别说了。”十三打断他的畅想,似不经意般道,“爹爹,我走之前把你送到阿放家的庄子上吧,方大夫说城里空气下浊,不利于康复,在郊外庄子里清净,空气也好,在那里养病你身子能好的快些。” 如九立刻摇头拒绝,“哪里用这么折腾,我已经好许多了,不必麻烦人家。” “可是我已经求过阿放了,爹爹你若是不去阿放还以为我对她有想法。”十三轻声劝道,“她家庄子许多,我借了间最小的不碍事的,就在城南山上,爹爹也能早些养好身体,以后随我走动也方便。” 听到这里如九有些心动,日后十三点了官外放自己必然是要跟着她走的,身体不养好到时又是拖累,想至此他含笑点点头,“听十三的,替我谢谢柳放。” 十三面上不露,心中却苦笑,这根本是那小霸王的地方,说是保护也有牵制的成分在,不过除了这样她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能隔绝爹爹的消息。 …… 很快,十三上路的日子就到了。 萧炎当然不可能让她自己两条腿走去京城,派了一队人马在城门口等着,十多个护卫,带头的叫双林,萧炎给他们的命令是把这位未来妻子完好无损直接打包到他的庄子上,必要时可采取强硬手段。 十三没有带太多行李,就背了个小布包,不再是常穿的青衫,她换了身简单轻便的粉色粗布裙子,头发挽成单髻,见到双林她点点头示意,也不用催促便一闪身跳上马车,镇定自若坐好了,还不忘招呼道,“行了,我们走吧。” 双林满肚子盘算好的场面话的话没处着落,这位新夫人也太过自觉了些!他颇为郁闷地一挥手,“走吧。” 车轮轱辘轱辘声中,双林突然听到车中女子问话,“长亭到了么?” “小姐,前面就是,可是有友人相送?”双林对待未来夫人还是颇为尊重的,但态度坚决,“来之前公子吩咐我们路上抓紧不可耽误。” 车帘被掀开,露出车中人温润笑意,“你是叫双林是吧?双林,不会耽误太久的,到时候我会亲自向侯爷解释的。”她也不急,就静静望着他的反应。 公子从哪个角落挖出这种温柔女子的?常年见惯边地粗野女子的双林一时有些怔愣,怎么也狠不下脸来拒绝,不自觉就应了两声,“好,好的。” 等回过神要补救,车帘却早就放下了,纠结片刻,双林还是放弃了。 唉,就这片刻,应该不会出什么纰漏,双林默默想到,现在他总算明白传风说的不一样是怎么不一样法了。 到长亭下车,果真有两个身影等在那里。 袁成佩似是想迎上来却顾忌着她身后那一队人马,柳放依旧阴沉着脸。 “贞安你来了,你今天要走的事情我告诉守之了。”袁成佩看十三一眼又偷偷瞟柳放,“守之也一起来了。” “若不是梦一告诉我,你还真打算瞒我一辈子?”柳放横目相对,似是怒极,“庄维桢,你就打算这样偷偷一走了之?永远躲着我?” 十三讨好笑笑,凑过去道,“我知道梦一肯定会告诉你的,我不敢上门怕阿放生气不见我才出此下策,阿放就宽量则个。”她作势鞠一躬。 “你——”柳放一甩袖子。“我受不起。” “我知道守之最是宽宏大量了。”十三笑道,三人间氛围一时融洽许多。 渐渐的,她收敛了神情,肃穆一拜,“阿放,我有事情想拜托你。”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有事情我还会不管?”柳放突然红了眼睛。 “我知道我辜负了阿放的情谊,只这件事我也只有厚着脸皮拜托阿放了。” “到底是何事让你如此。” “我的事情不敢告诉父亲,就向萧将军借了座庄子,匡他进庄子养病,能瞒一时是一时一切等父亲身体好了再说,我骗父亲说是你家庄子,我走了后拜托阿放有空过去一趟,宽慰一番,不要让他起疑心。” 她一走可能就是数年,未免如九心中担忧,必定要有人从中传递消息,营造出一切正常的氛围。袁成佩自己家中已是一片混乱,她只有柳放可以托付。 “我答应你,我会时时去探望伯父,不会让他伤神。”柳放沉声应道,话锋一转忍不住尖刻问到,“你现在终于肯顾念伯父的立场了?”却见十三表情一黯,她憋回未尽的话语,也有些懊恼。 袁成佩见状出来打圆场,提起地上放着的一个大包裹塞进十三怀里,“贞安,路途遥远,这些吃的玩的你拿着,不要憋坏了,都是你最喜欢吃的,等你安定下来我去京城看你。” 十三笑眯眯收下,“那我就收下了,梦一,你自己也保重,顾好自己。”她意有所指。 袁成佩用力点点头,眼角也闪了几点晶莹,狼狈转过头用袖子猛擦眼角。 场面沉默下来,柳放缓缓沉了几口气,严肃地看着她,“我再最后问你一次,你真要去?现在反悔还来得及。”闻言双林一众怒目而对,柳放丝毫不在意,只盯着十三看。 半晌,柳放叹息,“我就知道。”她从袖中掏出一荷包递给十三,而后转过身不再看她,“我素来不喜别离,徒增伤感,不如各自保重,贞安自去吧。” 第三十五回只影孤京城别居细查探老奴护主 十三如今终于体会到了当年林妹妹孤身进贾府是个什么滋味。 尽管之前已经做好种种准备,但真的当平城渐远,孑然一身的时候十三心底不可自抑的泛起一股凄凉心酸的自怜味道,她从未离平城这么远过。 柳放给她的荷包里面只有一张二百两的银票和一张字条,上面龙飞凤舞只写了四个字——后会有期。 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荷包,十三感觉自己心中更加沉闷了。 她试着给自己找些事干,习惯性的想去掏书,车厢狭小本就气闷,加上一路颠簸更是静不下心来,十三索性把手中的书丢到一边。 又枯坐了片刻,她探出头去试着和双林搭上话,所有人对她都是一副疏离面孔恨不得看不见她一般,只有双林略微好些。 十三并不知道这种情况得归功于她那位未曾得见的公爹,荣郡王当年管束妻主的事迹太过有名,虽然将军似乎并不太重视这位赘妻,但父子相类,为着自己考虑大家心照不宣和十三默默拉开距离。 “双林,还有多少日才能到京城?” “十五日。” “到那里我需要做什么么?” “等将军回来即可。” “你跟着你家将军多久啦?” “从小就一直跟着。” “京城有什么好玩的去处么?” “天子脚下自然丰富,日后小姐就知道了。” …… 双林是个锯嘴葫芦,回答简短沉闷,漫漫旅途十三也不嫌弃,一问一答间氛围也不似最开始般拘束,偶尔周围的侍卫也会插个嘴。 渐渐的,十三也知道了,这群护卫都是萧炎的亲兵,二十多岁的小伙,基本上都没有成亲,双林和之前她见过的叫传风的是萧炎身边左右手,颇有威信。萧炎有一个同父异母哥哥,名唤蒋牧白,在户部任职,兄弟二人成年后都分府别居另立门户,但相隔不远,和荣郡王府就是一条巷子的距离。 知道这些让十三暗自舒了一口气,好歹不必天天应付一大堆人马,自做自的也没那么难以忍受。 袁成佩送的包裹里有一套金笔书侠的画本子,在十三几乎能将台词剧情倒背的时候,他们一行人终于到了京城。 她急忙扯开帘子,仰目望去,气势恢宏的城墙延伸到尽头,人声鼎沸摩肩接踵,健壮魁梧的女兵一溜排开,身上铁甲凛气逼人。这便是京城,天子之城! 虽然未曾到过,但她知道沿着脚下这条笔直宽阔的大道一直向前就是皇宫,再往前便是整个大盛朝最至高无上的权力中心,政令一出,呼告四方,何等澎湃激昂? 再看两边,秩序井然,除了大盛人还有黄发碧眼的胡商夹杂其中,人们衣冠楚楚,带着一种有别于京城以外其它地方的独特气质。瞬间,十三心潮澎湃甚至有些感动,她此刻就身处在这个时空最繁华最庄严的城市,原本的郁气也一扫而空。 双林前面开路,转入一条安静的小巷,停在一间不起眼的小院前面。这里是靠近城墙的民坊,萧炎在这里置办了一间三进的院子。 管家是个面目和善的老妇,站在门口迎接。 “庄小姐,这是玉姑姑,这段时间您住在这里,一应事宜都有她料理。”双林介绍道,“玉姑姑是府里的老人,这回将军特意让玉姑姑过来招待。” “老奴见过庄小姐。”玉姑姑动作十分恭谨,堪称完美 十三回了半礼,“玉姑姑。” “军中忙碌,小的告辞了。”双林微微点头和十三道别,上马带人离开了小巷。 等双林一行的身影消失,玉姑姑和蔼道:“小姐,这一路也累了,赶紧进府中歇息吧。” 十三被安排进了和主院一墙之隔的锦澜院,颇为宽敞,还有两位年轻侍女,考虑到现在逆天的男女比例,这算得上很了不起的待遇了。 这一趟住的可以算轻松愉悦,侍女体贴周到,被褥香软,饭菜可口,若不是一抬头看见隔壁院落的墙壁,十三几乎快要错觉自己是来度假享受的。 “公子院子里有间书房,小姐闲来无事不如去看看。”见她拘束在小院中,玉姑姑建议到。 十三便把大部分时间都泡在了里面,依照从前的安排,早上看书,晚上写文章,竟也找回了几分当初在书院中的感觉,一心一意开始准备起春闱来了。 如此安详过了大半个月,荣郡王终于忍不住派了洪叔来探听情况。 洪叔在玉姑姑指引下隔着花墙端详,远处半开的窗下,十三端坐在桌边,右手悬腕执笔,时而凝思时而蹙眉,聚精会神并没有察觉到有人窥视。 过了好半天拉着洪叔离远了,玉姑姑才带着喜意问,“怎么样?这位小姐不错吧。” “模样是很端正,气韵也不错。”洪叔点点头,“王爷嘴上不说心里被憋的难过,这不派我就来了,你说公子也是,人来了带回府就行了,非丢在这里,好歹是儿媳妇,郡王也得见上一面把把关才是道理,是好是坏心里得有个数。” “这下你可以和主子交差了。”玉姑姑说,“要我说,小公子这回总算干了件正经事,这些天我看她做事一言一行,都不是那等轻狂浪荡的,是个难得的年轻后生,听说也是为了救她父亲才答应的。” “她这些天都做些什么,可打听什么了?” “她每日就专心读书做学问,也很少提什么要求,有什么用什么,从不为难人,更没有到处打听,行事十分有章法。”玉姑姑说,“我让她去公子的书房读书方便些,她也不乱碰,就用自己那些书本笔墨,书架上的东西也不翻,就凳上做一天就回自己屋里。” “这样说来,倒还可靠。”洪叔道,“我刚刚看她倒不比王爷先前挑的人选差,还算拿得出手。” “人家正经读书人,还拿不出手那是要怎样的仙女?”玉姑姑不平道,“我看这位庄小姐是个良配,性子宽厚,又稳妥,难得的是脾气好,正和小公子配一对。” “我有没有说她不好的意思。”洪叔连忙解释。 想了想,他又关切道,“你要真觉得人家好,平时就多从旁边劝着些,多说说公子的好处。毕竟都要成婚了,还是和睦些最好,两个人总得有个先伸手的,公子脾气大,你多给庄小姐通通气。”他实在是很担心自家公子,半分夫德都没有,但愿这位庄小姐真是个好脾性的。 他的语气有些怅然,“小公子性子分明,和王爷年轻时候简直太像了,那个人耽误王爷一辈子,小公子不能再步了王爷的后尘,总得找个知冷知热的,男人再大的权势还是得有个女人,不然,哎——”他重重叹息。 “庄小姐和那人不一样,和公子定会和顺的。”玉姑姑宽慰道,“那两个侍女不过伺候她几日她都上了心,昨天看铃兰干活烫了手今天就悄悄问我有没有好些的烫伤药,不是冷情之人。” 第三十六回鸿雁书夫妻初探波澜事风雨欲来 十三自觉玉姑姑对自己更热情了一些,眼里带着的都是老母鸡般殷殷的慈爱笑意。 时不时关切一番她的身体学业家乡之类,还有爱吃什么菜喜欢什么颜色,都一一照应到,不过她总会不经意间将话题引到她家公子身上。 “庄小姐也喜欢吃核桃杏仁糕呀?真巧,公子也特别喜欢,小时候总是要我做给他吃,王爷不准他天天吃怕坏了牙齿,他就大清早一个人跑到厨房守着,现在想起来还真有意思……”这是强调她和萧炎能吃到一张桌上。 “庄小姐每天都起得很早呀,别累坏了身体,以前公子在的时候也是这样,大清早就起来练剑,一日不拉,说他都不听。”这是强调她和萧炎过日子生物钟不会打架。 在玉姑姑嘴里,十三仿佛看到了一个自幼失母却自强不息努力上进,时常怜老惜弱却因为性格耿直被人曲解诬蔑的惹人怜爱的高贵公子。 若不是幼时曾和萧炎见过一面,她还真有可能就当真了,以为萧炎除了脾气直点哪哪都好。 十三心里也明白这是要把她和萧炎凑成对,只差对着她喊“这么好一个公子就在面前,你好意思干坐在这?” 等氛围渲染差不多了,恰到好处的,她主动递了梯子过去,“玉姑姑,来了这么久,我也没给侯爷做些什么,你有什么建议么?” 其实思索以后,她觉得这也合她心意,毕竟是要做夫妻一辈子的人,何必僵着两边都不开心?她主动些能换得太平,也算值得。 玉姑姑大喜过望,费这么多功夫不就是为了这个,她强压下翘起的嘴角道,“公子他常年呆在边关,一个人在那苦寒之地,又有胡人虎视眈眈,日子肯定艰难,衣物吃食军营中也不好送,不如时常带封信过去,略表关怀问候,公子肯定会大为感动。” 十三点头记下。 她当天下午就依言写了封信,她跟萧炎不熟,似乎也没什么话可说,想了想她决定扬长避短,就写自己来京城后的所见所感,细细记录了这几日的生活细节,间或在其中夹杂几句想像萧炎同在京城的场景,结尾又加了几句关心他衣食,嘱咐他保重身体的话。 略改过一遍,用心誊写好,竟也有了两张纸,署上庄维桢三字,她把信交给等了许久的玉姑姑,快马加鞭到了萧炎手上。 萧炎在一摞书信中见到那个素雅的信封时诧异非常,拿起一看,居然是他那个不知面目的小妻子写来的,还带着几不可闻的淡香,和军营格格不入。 前后一想,萧炎就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能把信送到他桌上来,其中玉姑姑必定出力不少。 他心中有些奇异之感,从前他和京城家中往来基本都是公事,大部分都是专人密信,很少有这样专门的家书,他这位未来夫人到底在信中写些什么?不由打开信细细端详起来。 十三毕竟一直是个优等生,文笔上佳,用词朴实富有意趣,抛开写信的人来看这也是一篇极为不错的散文,读来并不枯燥,当看到十三写桂花盛开太旺,香气甜腻,熏得她昏昏欲睡的时候,萧炎不由一笑,这个毛病他小时也有。 “阿罗,你看看。”萧炎扬扬信纸递到阿罗手上,“我找来这位夫人也算乖觉,这信写得倒不令人讨厌。” 他抱头仰面靠在大帐的柱子上,“本来我想她要是写点磨磨唧唧的东西恶心我,就让她这辈子别碰墨水,看来是不必了。” “阿炎,你不回信么?”阿罗提醒道,这位女子从信上看颇有文采,也无谄媚之色,说不得真乃良配。 “回信啊……”萧炎望天,懒洋洋道。 半个月后,十三收到了萧炎的回复,洋洋洒洒两个大字占了半张纸——“已阅”,笔画凌厉,暗藏锋芒,让人印象深刻,直接印到了脑子里去。 十三在小院波澜不惊呆了一月有余,突然有一天她被玉姑姑告知她可以出去在京城附近游玩一番,只要带上人就可以。 “京城有许多好去处,小姐何不乘着空闲赏玩一番,整日看书也得歇息一下才叫张弛有道。”玉姑姑如此建议道。 她可不想看见未来的少夫人是个无趣的书呆子,毕竟王府招她进来最主要的目的还是为了萧炎,不是为了考什么功名,再这样在这个方寸大小的地方呆着,迟早也得捂傻了,到时候连出门邀少爷去哪里玩哪里吃都不晓得,岂不是迟早成个摆设。 十三脑袋一时还拐不到玉姑姑的良苦用心上,只以为是自己表现老实上头吩咐松松绳套,不过她也欣然接受,京城繁华,没有人愿意被关在方墙中。 有铃兰和碧竹二人指引,十三闲暇时光异常充实,今日是这座庙,明日是那座山,后天又泛舟湖上,坊市古迹均有涉足,同样的,在例行的给萧炎的回信上,内容也丰满了许多,素材丰富,自然写起来也是顺手拈来。 小侯爷回过来的虽然仍是已阅两字,但笔画显然柔和了许多,甚至还在阅的后面拖拖拉拉的顿了个墨点。 十三在心中所述,全都是萧炎曾经在京城中桩桩件件亲历过的,在十三笔下又变得历历在目回味无穷起来,不知不觉中,二人竟也有了叫共同话题的东西。 这个时候,倘若萧炎肯稍微降一降身段,必定有许多话,能回一封满满的信。多交流一番,说不定后来那些误解也不会有了。 十三的小日子过得安详,全然不知京城中的暗流涌动。 近来太女已经连续犯了三桩大错,被皇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就训得狗血淋头,弹劾的奏章像雪花片一样。但也有大臣出面仗义执言,言说太女只是还缺乏历练,所犯也并非什么不可饶恕的大错,两派围绕太女足足吵了有一个月,从太女的德行到太女的健康,直到后院猫猫狗狗都被拎了出来争执一番。 明眼人都看出有什么似乎就要发生了。 偏偏却在这个时候从宫中流露出皇帝要为太孙赐婚,对象正是出云公子,一时间大家又有些举棋不定,虽然太女平庸,但太孙口碑一向不错,莫非皇上为了太孙也会保住太女? 顿时京城有头脸的人家都开始相互通气,心思浮动,在这种纷扰中,蒋牧白几乎绕了盛朝一大圈,才最后和他兄弟萧炎汇合共同回京的新闻似乎也不那么起眼了。 十三在戏坊闲谈的人中间听说虎头山的山茶花最近开得不错,便盘算着要去一趟,挑了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丢了书本去那城外的虎头山。 在山脚弃了马车,十三轻装简阵带了铃兰碧竹向上爬,山脚处人还多,到了山腰处人渐渐就变少了。 “小姐,我实在是爬不动了。”铃兰一边喘气一边抱苦,抓住身边一块石头就瘫坐上去,“不如咱们歇一歇,我下山去找个脚夫,这要爬上去,奴婢可得一命呜呼了,你就可怜可怜奴婢吧。” 碧竹也接连附和,“是啊,小姐,我也爬不动了,咱们回去吧,到时候下不了山怎么办。” “真是扫兴。”十三夸张道,“你们对着夫郎那种威风劲哪去了,像不像个女人。” 铃兰脸一红,“小姐你又胡说。” “干脆你们在这等我吧,我上去转转再下来,山顶上有个清虚观听说风水特别灵,我去拜拜再下来,给你们再求个好夫郎。”十三打趣道。 “这怎么行,小姐一个人太危险了。”二侍女在后面呼喊。 十三已经大步继续向前,闻言伸出手朝后挥挥,“光天化日怕什么,我马上就回来,你们要是想跟就跟上啊。” “小姐——”铃兰想起身却双腿一软。 碧竹扶住她,小声道,“不如听小姐的,我们在这里等,不会有事吧?”她有些不确定。 二人面面相觑,似乎也没有其它办法可选,她们是一万分的不想再动弹了。 山脚下,一辆宽敞华丽的马车稳稳停住,早就等候的下人招呼轿夫奔至车下。 从车上传来一道女声,殷勤备至,“牧白,我先下吧,小心阶梯。” “好。” 只有一个字,却醇厚温柔都让底下人都恨不得把脖子伸进车厢,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男人才配得上这样迷人的声线。 第三十七回两男女心思莫测隔窗望止步不前 虎头山的山茶花确名不虚传,这种自然朴实无半分雕刻痕迹的美丽令十三眼前一亮,加之没有什么人烟,竟感到一种久违的平静。 她慢悠悠在后山磨蹭了大半天,巴望着时间越慢越好,然后才顺着山路走走停停到了清虚观,她没走正门,而是抄近路寻了个边角小门。 探头一看,后院却是空荡荡的,一个道姑都无。虽说这里的道观是不需要专人把手收门票,可也不至于凋零成这幅样子,十三有些奇怪,进后院溜达了一圈,仍是没有人影。 “有人么?”无人理她。 又候了片刻,仍没人出来招呼她,十三也懒得再管,提步顺着回廊往里走,反正门开着就是没有不让人进的意思,管它呢。 她可不愿好不容易上来一趟,门口蹭蹭就走了,这清虚观据说还是前朝遗留下来的古迹,怎么也得好好逛一圈。 她颇为自得的走走看看,甚至哼起了自编的小曲。 拐过一个弯,突然见到一个不过她半个人高的小道姑,和她面对面正好瞧见对方。 那小道姑穿着素色道袍,头发盘起,脸盘圆圆,正抱着个比她人还高的大扫把在做活,见到十三她表情惊疑,手中的扫把都吓得掉了地,“你是谁?” 她眼睛瞪的圆圆,等了片刻才没好气地捡起扫把,老气横秋道:“施主是谁,从哪进来的,本观今日不开门,你莫不是翻墙偷溜进来的?快快出去,莫扰了清净之地。” 十三被她逗乐了,蹲下身子,“小道长,非是我偷溜,你后门开着我怎么知道不开门。” “你说谎,我明明关好了的。”小道姑涨红了脸,蹬蹬就拖着扫把往后门跑要去求证一番。 十三好整以暇等着,片刻,小道姑回来了,扭扭捏捏道,“你就别告诉师父好不好。” “那我有什么好处?”十三板着个脸逗她。 “要不,要不,我偷偷带你进去看看,你跟着我。”小道姑结结巴巴,“不过只能看看哦,必须跟在我后面。” “今天观里是有什么事情么?”十三好奇道。 “师父说了,今天有很厉害很厉害的人要来观里做法事,所以她们都要去迎接,不然很厉害很厉害的人一生气,我们观就要被官府封了然后师父们就没有地方去我也没地方住没饭吃了。” 不喘气地说完一大段话,小道姑停顿一下,又继续碎碎念,“师父们说我年纪太小了,以后才可以去招待那些很厉害的人,所以你等下悄悄的好不好,不能乱跑的,被师父发现了我就要被罚了。”她水汪汪的大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十三。 十三不可自抑的心软了,摸一摸她软软的头发,柔声道,“姐姐现在就出去,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正在此时,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人声,小道姑顿时跟炸毛小猫一般,连拽带推就把十三弄进了旁边一间放杂物的小屋。 “嘘——”她严肃地盯着十三,扫把横在门前,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清虚观的玉真道长此刻正提着十二分的精神,陪着身边的贵客,面上仍要保持着方外人的清寂高深,委实累得很。 走在她身侧的是当今鲁王殿下的长女,淳郡王。鲁王殿下是当今陛下的第三女,生母出身普通,本人也表现平平,但性格宽厚还是颇受陛下优待,获封鲁王。 清虚观位置偏远,山路难行,在京城的贵人中并不很受欢迎,难得来两位贵客,自然要使出浑身解数,毕竟修道人也得吃五谷杂粮,太端着这观中上下几十口去哪里刨食?玉真道长一向很务实。 “郡王殿下,请放心,蒋大人的香火我们日夜都有人看守,白日也有人诵经做法,长命灯点着,时时供奉,定不会有差池的。”玉真道长道,“不是贫道自夸,我们清虚观风水极佳,是山川日月精气汇集之地,来往施主也多,是个有灵气的地方。” 淳郡王身量高大,面容只能说是端正,五官有些厚实,拼在一起就透了股憨的味道。她侧身望身畔落后半步的佳人,声音温柔,“牧白,你觉得呢?” “玉真道长的安排一向都是好的,我母亲生前就笃信羽化之道,时常与我讲授经文,也带我来清虚观,那时候主持还是玉真道长的师傅,仿佛历历在目,结果一眨眼母亲已经故去十五年了。”蒋牧白声音清淡,透出一丝怅然,真叫淳郡王心疼得不得了,恨不得把蒋牧白拉到怀里细细安慰,又怕亵渎了他惹他不快,毕竟她暗暗等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才盼来守得云开的一天,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手指张张合合,淳郡王的手到底没伸出去,面色纠结,急的鬓角都有了细汗。 蒋牧白抬头望她,眼角若隐若现似乎是暗藏的温柔笑意,“今天多谢郡王殿下,愿意不辞辛劳,陪我来为母亲做法事,牧白会记住殿下的情义。”玉色面庞在阳光下更显得细腻,眉目如画,顿时让淳郡王看呆了去,一时之间有些迷糊。 情义?是说自己陪他上山的事情还是指其它什么—— 回过神来的淳郡王想说几句表白立场好乘胜追击,蒋牧白却早已上前去了,似乎一切又化归无痕。 对待蒋牧白无怪乎淳郡王如此紧张,因为世事都是关心则乱。 在很久以前,淳郡王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蒋牧白的时候就惊呆了,觉得心脏被人猛击一拳般无法自制。那个时候的蒋牧白已经颇有风采,气质温润高雅,令人目眩神迷,就像一株被精心雕琢的玉莲被摆在高高的顶峰,让人心向往之,生不出半分亵渎的心思。 甚至从那以后,每每看见清亮月光,淳郡王都会想起蒋牧白,觉得二者之间相类,都是淡泊清澈,汇集了天地间的光华。 但也只能是想想而已,虽然她有个郡王的身份,但蒋牧白本身出身高贵,而且还有太孙。她自知无论是地位还是才貌,她和太孙在一起都是被遮掩的那一个,仅仅未来大盛朝主人这个可能就足以让一切黯然失色。 这份心思她藏在心里谁也没有告诉,后来蒋牧白和出云公子之间的恩怨她也有所知晓,但一向是嗤之以鼻的,有蒋牧白这般人才,谁会选出云那个稻草架子。结果后来太孙和出云公子却越走越近,蒋牧白远走边关,她心中不忿——太孙竟然是如此鲁钝之人,有眼不识金镶玉!更为蒋牧白的遭遇揪心,恨不能以身相替。 闻知蒋牧白回京,她早早就上门问候,却始终不得见,被拒了一次又一次。她并不灰心,只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天可怜见,一日竟让她和蒋牧白在古玩店中偶遇,她主动出言宽慰他,这才渐渐搭上话。 这次好不容易打听得消息,蒋牧白要上清虚观为母亲做法事,她奔前走后,厚着脸皮提了无数次这才获蒋牧白首肯,答应她陪同前来。 她岂不能小心又小心?这样的好运道可不会时时刻刻砸到她身上。 淳郡王赶紧追上前去陪着蒋牧白。 锦袍混杂着素色道袍,一行人施施然从廊上穿过。 半开的窗缝后面,十三只能看见一群乌泱泱的影子从边上压过来,忽然,一张记忆中的熟悉面庞从中一闪而过,快得让十三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她不自觉向前一步,想要推开窗。 “姐姐,你别乱动!”小道姑怒了,扫把一横拦在她身前。 “刚刚那人是谁?”十三问,“就是刚刚走过去的那个男子。” 小道姑迷惑,“我不知道啊,我没看见。” 十三努力回想刚刚那一闪而过的画面,一时之间也有些迷惑,变得不确定起来,无论是额头还是鼻子嘴唇,赫然就是那日骑马穿行在雨幕里的人,然而记忆中那个人分明是冷峻的,刚刚那人却带着一种截然不同的温润气质。 到底是她眼花还是单纯的相似而已?十三心中如被压了块石头。 从后门被小道姑送出来,走在小路上,她忍不住回头。 “牧白,这里这么小看不出藏了这么多经书,你不是喜欢这些么,看上什么就带回去。”书阁内,淳郡王一边对清虚观的馆藏啧啧称奇一边豪气道。 蒋牧白几不可见地皱皱眉头,向前一步拉远距离,随手推开窗,底下一墙之隔的小路上,赫然是那个名为贞安的女子,碧绿罗裙,神情微怔看着他。 “牧白,你在看什么?”见蒋牧白僵在窗边一动不动,淳郡王好奇问到。 “没什么。”蒋牧白收回视线,平静地把窗子关上,“只是一只鸟,刚刚飞走了。” ...... 的确是他,他认出自己了,他为什么关上窗子,他到底是谁? ——一路上,十三都心神不宁,脑海被一个接一个的问题塞满。 遇到铃兰和碧竹二人的时候,十三突然竟有了种羞耻的感觉,仿佛看见了二人背后的承恩侯府。 她不想承认,自己刚刚无耻地动心了。 回程路上,蒋牧白借口有事,在半路就和淳郡王告别,独自离去。 他端坐在马车中,面无表情眼睛闭起,脊背笔挺形成一道优雅的线条,尽管马车很颠簸,但似乎无碍于他。 阿南觉察到蒋牧白心情不好,拉拉阿北的袖子低声问,“阿北,你知道什么事么,来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公子突然就这样了,而且突然要和淳郡王分开,她的脸都快挂不住了。” “我怎么知道。”阿北打住他的话头,“看公子脸色这么差,少说点话。”阿南不知道,他刚刚却是站在公子身后,自然看见了方才那位小姐。 在平城的时候他隐约猜到了公子的心思,那本书至今仍在公子的书桌上,时不时就翻动。若公子是普通人也就罢了,但公子是有大志向的人,又怎么会牵绊于儿女私情?阿北心内默然,公子踏出淳郡王这一步,就是已经做好斩断所有退路的准备。 突然,蒋牧白睁开眼,“把帘子掀开,散散味道。” 阿北依言,越发的不敢出声,公子这是在嫌淳郡王身上的浓厚熏香。 “等会去查查她的身份,现居何地。”蒋牧白难得透出丝犹豫的味道。 阿北知道这个她指的是谁,心中诧异。 然还未及答话,蒋牧白已经烦躁道,“算了。” 第三十八回心底事血痕密布软钉子疲惫意冷 从山上回去后十三便没什么精神,用过晚饭就早早歇下。 十三睡得昏沉,一觉醒来外面一片漆黑,只有桌上的灯盏发出一小团光芒。她是被饿醒的,也许是白日爬山耗费了太多力气,晚饭一碗下去跟石子投了海一般,已经消化得没了踪迹,腹中饥肠辘辘,空虚的很,还不时叫唤两声提醒主人快些伺候。 “铃兰?”唤了一声,没有人应,十三便摸着床边披衣自己起来。 到外间才发现,铃兰早已靠倒在小榻上睡得人事不省,一抽一抽发出轻微的鼾声,大抵也是白日被十三连累惨了。 十三把铃兰的鞋子褪下,拿了条毯子盖好,然后轻手轻脚出了门。 腹中空空,实在难捱,十三决定去厨房找找看有没有能吃的东西。她没去过厨房,只凭大概的方向摸索。 拐了两个弯,前方有一间屋子灯火明亮,能听见洗锅切菜刷碗的声音,还能闻见一阵菜香,十三知道自己找到了。 靠近了瞧,边上一扇窗开着,里面有一个很胖的中年女人,还有几个年轻的小厮。 说话声越来越清晰。 “张姨,那件事是真的么?” “哪件事啊?小侯爷的?”说话的是胖女人,打了个酒嗝,满不在乎道,“这有什么稀奇的,你们难道不知道,小侯爷前一阵早就回来了,就在侯府呢,我大姐告诉我的。” “真的?”底下那群人悉悉簌簌小声议论开,“不会吧。”“是真的,那天我看玉姑姑和洪叔说什么,好像就是这事。” “你说小侯爷也不来拜见妻主?”小厮的声音怯怯的。 “呸,她算个什么妻主。”胖子啐了一口,语气越发肆无忌惮,“连累的我们在这个破地方吃苦受罪,本来在侯府干的好好的,说出去多风光,她一来,好了,我们几个一起被打包踢了出来。若是个受宠会讨好人的还有点前程,她倒好,屁都嗝不出一个,天天端着那副读书人的样子给谁看呢,以为自己文曲星下凡呢,读个屁书,还不是个卖屁股的。咱们虽然是当下人的,但好歹是家里挺直腰板,她为了名利连祖宗牌位都卖了,活该一辈子被男人压着。” “张姨,小声点,被玉姑姑听见就糟糕了。”旁边的小厮拦她。 “听不见,这时候谁来这地方,我就同你们说,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 “是这个理。”又一个小厮压低了声音故作玄虚道,“可你们知道她为什么答应入赘?我一个老乡的同屋跟侯爷身边的传风认识,听说侯爷给了她十几口箱子,打开全是白花花的银子堆满了,不对,听说有二十箱呢。” “这么多,那得多少钱呀?”周围一片吸气声。 胖女人一拍大腿,“怪道,可惜我没这么大的女儿,不然也送给侯爷好了,一辈子吃香喝辣呀。” “张姨刚刚不还说人家么?” “刚刚是刚刚,有钱不挣是傻子!”说完,她哈哈笑出声来,“这不是女儿还小么。” …… 十三站在窗外,面色铁青,只觉得外面是火里头是冰,骨肉皮肤中仿佛燃遍愤怒之火,血液奔腾几乎爆炸,心底却是冷峻的冰凉,一个声音在说,你当初不就想到会有这一天了么?她拳头握得死紧,掐出两道血痕。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样浑浑噩噩回房间的。 她知道自己可以立刻冲进去,疾言厉色,凭她的口才可以将这群人祖宗十八代嘲讽一遍不重样也没有难度,但她实在无法向前跨出一步。 她知道她若进去,这些饶舌的人定会害怕认错甚至会跪地求饶,但人家怕的认的不是她庄维桢,是那金光闪闪的承恩侯府和荣郡王府的招牌。他们刚刚嘲讽完,自己就紧接着跳进去现场表演一场什么叫狐假虎威么? 真要这么做了,十三觉得自己最后一层尊严都要被撕扯下来放在地上狠狠践踏。 这几日,铃兰和碧竹都有些诧异,小姐明明这几日心情爽朗了许多,常常露出松快笑意,怎么一夜之间又变得寡言起来,只闷在书房读书,问她什么都说好,大有不理窗外事的姿态。 “小姐,不如歇一歇吧,给你蒸了一小笼包子。”碧竹笑嘻嘻端来一笼冒着热气的包子,香气诱人。 十三抬首,颔首,“多谢你了,碧竹,放在那里吧我等这篇写完了再休息。” 除了逼自己看书,十三找不到任何让自己平静下来的办法。 这时,玉姑姑推门而入,“庄小姐,公子的回信来了。” 庄十三停笔,垂眸看玉姑姑手里熟悉的信封,她低声道,“有劳玉姑姑了,先放在桌上吧。” “小姐不拆了看看公子说什么?我好快点拿回信过去呀。”玉姑姑笑意吟吟,殷切道。 “不必了,我知道信上说什么。” 闻言玉姑姑被臊得笑脸几乎挂不住。公子也真是的,姿态摆差不多就够了,这样拿乔,也就庄小姐好性子,一般人早就翻脸了。已阅,已阅,这像是给妻主写的话么?不说小意温柔,至少稍微问候一二笼络一下,就连当年荣郡王,好歹做夫妻的时候还知道摆个笑脸。 公子呀公子,自己说了那一箩筐好话也抵不住你这样不在乎形象呀。 虽然心中腹诽不断,玉姑姑依旧坚持道,“小姐早些回信吧,想必公子盼得急呢,公子他——只是害羞罢了。”玉姑姑这句话说的颇艰难。 十三闻言,思忖片刻,慢慢放下手中的笔摆好,望着玉姑姑,面色辨不出喜怒。 “玉姑姑心中所想,十三不才,也略知一二。玉姑姑请放心好了,十三并无悔诺之意,若是小侯爷有什么吩咐与我,我定不会推诿,也会努力和小侯爷做一对相敬如宾的妻夫。” 她语气平淡,但不知为何就带了股郑重其事的味道,叫玉姑姑不敢打断,“玉姑姑,我此刻还有书没有默完,不知能否稍候一阵,写好了我自然会找你的。”此时此刻,她实在没有多余的心力和玉姑姑纠缠萧炎的书信。 玉姑姑碰了个软钉子,僵持片刻终于败下阵来,悻悻而归。 回程路上,她面色严肃,厉声吩咐身边人道:“去把铃兰碧竹都叫过来!” 也许这位未来夫人并不像她一开始以为的那样心软好糊弄。 铃兰碧竹二人初始接到吩咐还有诸多猜测,进屋一见到玉姑姑的神情就知道大事不妙。 “我问你们,你们在庄小姐身边这几日有没有留意到什么事?” 铃兰和碧竹也不笨,知道是刚刚书房那一幕的余波,越发谨慎。 碧竹小心翼翼道,“奴婢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只是前几日爬山回来之后小姐情绪就有些奇怪。” “说,怎么个奇怪法。” “奴婢具体也说不上来,就是话少了,读书时间变长了,其它的好像也没有什么。” “再仔细想想,那日在山上可遇到什么人?”玉姑姑追问。 铃兰和碧竹一听,顿时浑身发紧,情急之下铃兰猛然想起一事,忙道:“对了,那天晚上小姐好像起来过,奴婢睡着了,身上被批了件毯子。” 玉姑姑闻言,面色不定,半晌,吩咐道:“把下人全部给我叫来。” 到了当天晚上,十三一尝筷子,就发现厨师换人了。 再抬头看铃兰和碧竹,二人虽都同往日一般,举止看不出异常,但十三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丝不自然和尴尬。 她突然就有些食不下咽,无趣极了。 何必呢? 第三十九回本无欲何需苟且又逢君阳错阴差 一日下午,铃兰和碧竹正在擦拭家具,突然听得旁边的十三出声。 “铃兰,碧竹,待会我要去趟书铺,你们不必跟着了,就等在家里吧。” 两位侍女忙看十三,十三正在整理书籍,表情寻常,好像只是随口说的一般。 “小姐,这不太适合吧,京城你还不熟一个人不安全。”铃兰小心翼翼道,“而且——” “没什么不适合的。”十三打断她,声音不大却很坚决,“我一个女子,京城天子脚下,能遇上什么危险?若说不熟,我和你们出去这么多次了,知道回来的路就可以了,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像是玩笑般,十三突然道,“你们怕我跑了?”眼神却没什么笑意,盯着二人。 “不敢!”二人急忙低下头。 盯了她们脑袋片刻,十三收回视线向外走去,“你们安心,我很快就回来。” “小姐——”铃兰上前一步,语带祈求。 十三在心中默默叹息一声,转过身来尽量放柔声音:“你们去找玉姑姑吧,把事情告诉她便是,不会责罚你们的。”说完大步径直朝门口方向走去。 铃兰目送十三的背影离开,面色几经变换,最终重新变得冷静,她对碧竹说:“走吧,去玉姑姑那里。” 听铃兰有条不紊地说完事情经过,玉姑姑默然。 半晌,她才缓缓道:“所以庄小姐让你们来找我?” “是的,小姐态度很坚决,奴婢不敢拦,她看我们害怕,就叫我们过来找您。”铃兰应道。 “不怪你们,她说的没错,是要来找我。”玉姑姑道,“她其实真正是要做给公子看的,她是在表明立场,告诉我们她的底线在哪里,她在告诉公子她并不是可以随意摆弄折辱的人。”那日的事情终究还是留下了一根刺,事到如今除了公子自己任何人都补救不了。 哎,罢了,她原本也没想对这位庄小姐逼迫太过。 想至此,玉姑姑道:“以后她说什么你们照办就是,不必为难,要将她当做你们唯一的主子来对待,没什么大事也不必禀告了,大面上不错就行了,其它的——” “随意吧。” 待二人离去,玉姑姑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喃喃自语,“这种事,真是越插手越乱……” 京城汇集天下文才,书铺比起平城的来说也大了不止一点,许多以前只听过名字未曾得见的书在这里也能找到。 身影隐没在书架后面,十三再一次见识到了京城人民对八卦的热情。 她正随意翻看着一本诗集,书架另一侧两个书生的闲谈毫无障碍就飘了过来。 “诶诶,你听说了么?萧家公子要成婚了。” “萧家公子?谁啊?难道是荣郡王的——”这人开始没反应过来,而后就是反应激烈,“不会是萧炎?他要嫁给谁?” “不是嫁,是娶。” 听话人发出抽气声,艳羡道:“谁这么好福气?” 十三眉头微挑,惊异非常,又听那人继续道:“我以前看过萧公子一眼,那长得——这样的美人,叫我入赘我也认了。” 十三听到此言忍俊不禁,这人倒也算难得的坦率。 “只怕你没这福气消受。”同行人毫不客气道,“就那脾气,你乐意你娘也抽死你,还有你忘了万安郡王了?” “万安郡王啊……”这人嘟囔一句,“我才不信萧公子能看上她,狗皮膏药一样。” “那又怎么样,人家可是郡王,之前徐家小姐不过是酒桌上写了首诗夸赞萧公子貌美,就被万安郡王打成那样,哪里是普通人惹得起的。” “都要成婚了,萧小侯爷会护着吧。”语气有些不确定。 十三默默在心中答到,这可还真不一定。 …… 等到两人走远了,十三才放好书从书架后现身出来。 总结了一下刚才的八卦,十三大概理出头绪,总而言之就是,单论相貌萧炎可以算绝世无双京城一枝花,所以自己竟也是有人羡慕的。另外萧炎有个强有力的爱慕者,万安郡王,萧炎态度目前不得知,但这位万安郡王日后绝对属于黑名单头一位。 十三有些哭笑不得,她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成为八卦的中心,引来这么多好奇的窥探。她倒挺想对全京城的人民宣告一声,别开脑洞了,这桩婚事没这么多隐秘剧情,萧小侯爷的心还真不在自己身上。 回府路上,刚行至半路,雨突然就下来了。 不过瞬息功夫,就越来越大,豆大的雨点打在脸上甚至有点疼,抱紧刚刚从书铺租来的书,十三撒腿狂奔,冲进路边一间不起眼的小店。 一个掌柜懒洋洋靠在柜台上,有气无力道,“这位客官,吃饭还是喝酒?” “我想躲躲雨。” “本店没这项营生,别挡着我做生意。”掌柜毫不客气道,似乎这连老鼠都没有的地方门庭若市一般。 十三尴尬地摸摸身上,发现还剩十个铜板,放到柜台上,问道:“老板,十文钱能吃些什么?” 掌柜眼皮一抬,一根长棍子一扫铜板就叮叮当当落进抽屉,“粗茶一壶,您坐吧,楼上还是楼下?” “楼上吧。”十三干笑两下,“京城物价还真贵。”十文钱平城都够吃一碗加蛋的面了。 “那是。”掌柜轻嗤。 十三彻底没了脾气,悻悻踩着破旧的楼梯板小心往上爬。 到了二楼,一片光亮,这才发现这家小店底下虽然昏暗不堪,二楼却是采光极好,宽敞的窗子大开,外面是密密雨帘,没有一丝杂音,竟是一处与世隔绝的小天地。 最角落的窗边还有一位客人,前面摆着一壶酒和几叠小菜。 十三上前一步想打个招呼,走进了才看清这人的面庞,不由发出声来:“公子?” 蒋牧白面无表情回首,也是一惊,立马站起身。 两人一时之间都没有说话。 还是蒋牧白打破了沉默,他左右看了一圈,略带犹疑地指了指自己对面的椅子,“小姐请坐。” 甚至没有多想,十三手忙脚乱就往凳子上坐,结果一不小心衣角带倒了凳子,人也跌坐地上,手挂着桌子边,发出一声突兀的声响。 “呵——” 听到一道短促笑声,十三的脸登时变得通红,局促极了。 真是,为什么又是这么狼狈。 蒋牧白藏起嘴边笑意,替十三倒了一杯酒。 “之前在平城的时候多有冒犯,还请见谅。” “不敢,当时天气昏暗,也是我没仔细。”十三说到,迟疑片刻,她问,“那日清虚观内果真是公子?” “被你看到了。”蒋牧白仰脖灌下一杯酒,并没有看十三,“我去祭拜母亲。” “抱歉——” “没什么可抱歉的,和你无关。”蒋牧白想起淳郡王,心中更加阴郁,露出一个讽刺的笑,“我自己都扰了母亲清净。” 眼见蒋牧白露出醉意,十三不由问到,“你还好么?” 蒋牧白并没有答话,而是问到:“这家店你如何找到的?” 十三老实答道:“躲雨。” “真巧。” 十三听不出蒋牧白这话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蒋牧白再没有说话,表情沉凝,似乎全部心思都在杯中酒里,十三肚中盘桓了一圈也没想出个好的话头,索性也不出声,长久的沉默中,竟有了一丝默契的味道。 这时,阿北上了楼来,他诧异地发现自家公子和那位小姐坐在一张桌上,他训练有素很快反应过来,面不改色,低声上前说:“公子,人已经离开了。” 他们刚出门就撞上了淳郡王的车队,蒋牧白今日不耐烦和淳郡王虚与委蛇便装作没看见,趁着落雨甩开了他们,藏身在这间不起眼的小店中。 蒋牧白起身,“走吧。” 眼见他动作毫不拖拉,十三突然有些失落,也不好出声,只干坐着。 走到楼梯口,却见他突然停下脚步,转身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被点到的十三瞬间有些紧张,她张张嘴巴,最终略带干涩答道:“……如,十三。”鬼使神差的,她不敢在他面前报出那个很有可能会传遍京城被视为笑柄的名字。 “李从善。” 听到自家公子如此说,一边的阿北惊得几乎把眼珠子掉下来。李从善是他家公子平日外出行走的化名,李是荣郡王的姓氏,从善则是他母亲替他取的字。 就算是假名,但公子竟主动向一个女子介绍自己,已经很令人震惊了。 蒋牧白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个女子的名字,他从未想过和她再见,但反应过来以前,他已经问出口了。 而此刻他并不会想到,因为各自心底的隐秘,他们二人相互报的竟都只是个假名字,兜兜转转寻不见真相。 今日晚上,荣郡王将两个儿子一齐唤去王府吃晚饭,桌上的菜一半是蒋牧白爱吃的,一半是萧炎爱吃的。 等荣郡王和蒋牧白坐了许久之后,萧炎才风风火火推门而入。 “怎么这么迟?”荣郡王略微不快。 “手下百十号人都在城外,一来一回总费时间。”萧炎满不在乎道,“我是主将,总不能天天不去安排。” “也别总忙这些,婚事安排如何了?”荣郡王问。 萧炎夹了一筷子肉,吞下去后才道:“应该快了吧,我得问问管家。” “对了,我还不知阿炎的妻子叫什么名字,以后毕竟是一家人。”蒋牧白问。 萧炎不自觉想起之前那几封信下的签名,答到,“庄维桢。”好像挺长时间没收到信了? 这是什么意思,信竟敢不写了,在跟他摆架子么——萧炎不会承认,他有些不爽。 庄维桢?蒋牧白只觉得有些耳熟,但并没放在心上。 第四十回论局势兄弟夜谈访小院误会难消(上) 晚饭过后,父子三人一起谈了片刻,蒋牧白和萧炎就乖觉告退。 走到王府门口,蒋牧白道:“去你府上” “好。”萧炎简短答到。 一路上二人没怎么说话,回到承恩侯府的时候管家已经把书房收拾好了。 蒋牧白先入,萧炎对周围沉声道:“把四边都守仔细了,擅闯者格杀勿论!” “是。”一队亲卫领命。 “基本可以肯定太女要倒了。”蒋牧白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下,直接抛出最核心的话题,“旨意已经拟好,还没发出来,知道的人整个世上不超过一只手,现在再加你。” 萧炎平静道,“消息可靠么?” “十分可靠,这可是父王埋了三十多年的钉子,好不容易才用上的。” “之后呢,会是谁?” “现在还说不准,不过我认为很大可能会是鲁王,陛下他——”蒋牧白含蓄道,“恐怕还想再做二十年龙椅。” 他想起幼年被父亲带进宫去见陛下,陛下那时年富力强,富有威严,对他却总是和蔼如同最普通的长辈,甚至把他抱在膝头批阅奏章,任由他牙牙学语念着奏章上那些之乎者也。那个时候他心中最了不起的人就是今上,能够看懂写满字的折子,能让周围所有人都听他的话,吩咐事情的时候桩桩件件有条不紊,张弛有度,似乎一切都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为什么别人都听你的?”幼年时他曾好奇问过。 “因为朕是天子,乃天下主人。”当时今上爽朗一笑,指着御书房中一面墙壁大小的堪舆图道,“看见了么,这就是我们大盛朝的疆土,普天之下再没有比大盛更繁盛的土地,这上面的子民都是大盛的子民是朕的子民,皇帝就是让万民生息的人。朕握稳了车头,大盛上下才能井然有序,百姓才能有所饱腹,安居乐业,让大盛朝的威仪感化四方。” 后来,陛下年纪渐长,内宠渐多,子孙繁茂,他也就越来越少入宫了。 蒋牧白神情复杂,“陛下已经不是刚登基的时候了,他太怕死太怕被骂,总希望每一处都安安分分和气一团,可太平盛世不是大家一起扯张皮出来就可以的。” “那么,淳郡王将来会成太孙?”萧炎肯定道,“你要嫁给她。” “是的。” 萧炎却突然发问,“我一直不太理解你到底想要做什么,若要权势地位,我们一门已是极盛,你不需要把自己搭进去,我猜过你是为了后位,毕竟是天下之主,但又觉得不像。” 萧炎的眼神犀利,暗藏锋芒,不给蒋牧白退缩的机会,仿若又成了疆场上与敌人厮杀的将军,“作为父王的儿子,你的兄弟,我认为我有资格知道。” “你没有想错,我为权势。”蒋牧白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其它办法我都试了,但只有这一个,阿炎不觉得这是最快的办法么?” 他霍然起身望着萧炎,“在边关的时候,阿炎不是也说过么,如今强邻环伺,各部都是蓄势待发之势,明面上对大盛称臣俯首,暗地里却都包藏祸心,时而劫掠边境,百姓不堪其苦,边户十不存一,有出路的纷纷内迁,如今蚕食之行已现,鲸吞之举阿炎觉得还会远么?” “当此时,陛下却为自己身后之名一味忍让,以为能以黄金丝绸换得安康,岂不是愚蠢!”他的声音有些激动。 “陛下年事已高。”萧炎犀利指出当前的局势。 只要有足够耐心,凭借荣郡王府积累的权势,总能一点点抹掉今上的错误。 “可是我不愿意等了。”蒋牧白傲然道,“蚁穴已经生成了,难道要等它们繁衍生息难以断绝之后再来一只只抓?只怕大厦将倾,已危矣!我若是愿意入朝慢慢磨砺,二三十年或许能收拢权柄,可那时候恐怕已非人力能挽回的了,终将遗祸子孙。” “嫁给淳郡王便会如你所愿?”萧炎问,“后宫之人,掣肘更多。” “淳郡王生性优柔寡断,耳根子软,而且对我痴心一片。”说到这,蒋牧白语气微妙,“同其他比起来,这不是代价最小的办法么?” 他自幼苦读,为的就是有一日能够成为儿时憧憬成为的那种于天下万民有益之人。后来男科举日益壮大,他以为所学终有用武之地,满怀期待,却只被发配了一个无足轻重的职位,每每还要被同朝女子议论,都觉得男子为官不过是装点门面充数用的花瓶而已,讨陛下开心罢了。 他安慰自己,不过只是一时之困,做出点实事总能被人看见,于是他耗费数年心血一心一意扑在官庄的事情上,亲自东奔西走,可是最终官庄还是被毁了。 若他不能站在最高处,便是再呕心沥血又能如何,依旧只是空中楼阁。 “阿炎,你难道不曾怀疑过大盛朝的未来么?” “自然是想过的,不过我清楚自己脾气不好,更不耐烦看人脸色,当年我会离开京城也是不想被搅进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里面。” 萧炎起身走到墙边,摘下墙上高悬的宝剑扔到蒋牧白怀里,昂然道,“但是我有剑,有兵马,只要我在,杂胡就休想进犯一寸。” 蒋牧白揉揉被砸得生疼的肋骨,拇指挑开一寸剑身,白光乍现,寒意逼人,果然和萧炎很般配。 “这段时间你要小心行事,不要露出痕迹被有心人觉察。”蒋牧白叮嘱道,“另外万安郡王——”蒋牧白露出一个近乎完美的笑容,“你就再忍忍吧。” 万安郡王的母亲庆王一支在宗室里很有影响力,一直是坚定的太女党。自从萧炎回京,万安郡王已经被承恩侯府的大门拦了不知多少次,甚至守在了萧炎出城的大道上,可谓是挖空心思。 萧炎冷笑,“蒋狐狸,这些事不需要你操心,我会不知?” 又相互说了几句,蒋牧白的注意突然被萧炎桌上被压在一沓书下面的几张信纸吸引,“这是什么,摆在这个地方。”他随手抽出一张。 萧炎原本正背对着他把剑挂好,听到声音转过身一看发现蒋牧白在看自己东西,顿时不悦,劈手夺过信纸,“胡乱看什么?这是我的。”用力塞回原处。 然而已经迟了,蒋牧白早已看清了信纸最下端的三个字,“庄维桢?这不是你那位小妻子么?我不知晓你们已经开始鸿雁传书了,就是阿炎小心莫被人蒙骗了去,毕竟你没什么经验。”表情关切,全然一副好哥哥的样子。 萧炎最恨蒋牧白这种表情,从小到大没一次好心的,咬牙道:“经验还不是练练就有了。” 蒋牧白哈哈大笑。 第四十一回论局势兄弟夜谈访小院误会难消(上) 十三提着笔不知想到什么有些出神,一旁的碧竹满脸欲言又止,几经纠结终于喊了出来:“小姐,你笔上的墨要掉下来啦!” 一嗓子挽救回一张纸,顺便喊回十三的注意力。 “真是的,小姐最近怎么总走神。”碧竹嘟囔道,“跟你说话也不理奴婢。” “有么?”十三装傻,下笔刷刷写了四个字——难得糊涂,吹吹干塞进碧竹的怀里。 碧竹不识字,好奇道:“小姐,这是什么?” “是我最近感悟。”十三随口道。 难得糊涂,糊涂难得,有些事情就不要再去回头细细计较了。心动又如何?自己已经注定要入赘承恩侯府当萧炎的妻子,趁早掐断这种心思对谁都好,就同萧炎好好相处下去,也未曾是件坏事。 不一会,玉姑姑出现在门外,轻敲了下门。 “庄小姐,刚刚传来消息,公子检完兵马,回城的路上会过来一趟。”玉姑姑说到。 “萧炎,不,你是说萧侯爷要过来?”这个消息倒真是出乎十三的意料,她本来以为直到婚礼她都看不到萧炎长得是圆是扁了。 萧炎,那个号称美艳绝伦脾气也糟糕透顶的未来——夫君么?她一时间很难将这个等号画起来。 见玉姑姑原地站着,十三不明所以,用眼神示意她,下文呢? 没料想,玉姑姑殷勤道:“小姐不打扮打扮么?”你难道不想迷倒我家公子? 说着就招呼铃兰和碧竹,“快带小姐进去拾掇拾掇。” 玉姑姑不愧是宫里出来的人,审美眼光往后放两千年也是拔尖的那种,碧色罗裙,藕白外衫,将十三身上最吸引人的温厚的书生气息烘托得恰到好处。 十三自己往镜前一站,发觉自己也能勉强称个清俊的美女子。 所谓人靠衣装马靠鞍,十三对此甚为满意。 听说萧炎长得极美,自己若是原先那样平淡无奇,岂不是从气势上就未战而败?既然已经下定决心要和这位萧小侯爷过一辈子,怎么也不能在第一面就被压倒了,做人妻子的,总要拿出点架子才行。 十三头颅微昂,将裙子抖落整齐,理好边角的形状,挺直脊背往椅上一坐,端了杯茶边喝边等,还顺带盘算着见了萧炎要如何如何说,若是萧炎撒泼要如何既不失威严又潇洒地制住他,凡此种种不一而论,瞬间思绪万千,直叫她想得斗志昂扬。 可是,她喝净了一壶茶,又重新沏了一泡,萧炎仍旧没有出现。 十三被冷硬的木头椅子折磨得脊背生疼僵硬,从端坐变成了侧坐,又从侧坐变成了靠着坐,仍没等到萧炎的倩影。 至此,她心底暗叹,萧炎的驭妻之术无招胜有招,似乎高过自己的驭夫之术不少。 其实委实是十三高看了萧炎,他根本就还没有动过管教十三的念头,确实是从城外大营回来的路上被耽搁了。 萧炎勒马,阴沉着脸看挡在前面的女子,口气不善:“万安郡王有何见教。” 女子表情沉醉,深情款款道:“好久未见了,阿炎一如从前。” “我记得我和万安郡王似乎并不熟悉。”萧炎道,“万安郡王莫不是记错了,别挡着我的路。” “你要成亲的事情是真的么?”万安郡王盯着萧炎,语气有些痛苦,“为什么,宁愿随便找个人也不愿意接受我?” “干卿何事?”萧炎叱问。 “你何苦这样糟践自己,那个女子根本配不上你……”万安郡王有些激动,唾沫横飞。 萧炎不耐烦和她纠缠,直接调转马头扬鞭一抽就走了,甚至没有管旁边一副准备看好戏的蒋牧白,头也不回就跑远了,把万安郡王的声音丢在空气中。 蒋牧白见状朝万安郡王一拱手,向萧炎追了过去。 为了了解军营的状况,他今天和萧炎一起出了城,没想到顺便看了场苦情小姐无情郎的戏码。 “你跟着我干嘛?”萧炎骑马在前,拐进一条民巷,头也不回地问。 蒋牧白道:“正好今日无事,去看看我那未来弟妇是何方神圣,不然走在街上都不认识得罪了怎么好?” “随便。”萧炎懒得理他。 到了小院门口,二人停马,自有侍从过来接应,萧炎和蒋牧白一前一后进了小院。 玉姑姑在院门口看见二人,喜不自胜,步履匆匆迎上来,“公子。” “人呢?” “就在后面屋里坐着呢,等半天了。”玉姑姑努努嘴示意道。 一行人正准备进去,忽然一个小厮面带苦色赶了进来,在萧炎身侧低声道:“公子,万安郡王找过来了,就在门口,我们弄不走啊,非要见你。” “混账,属狗的么。”萧炎一听黑了脸,捏紧鞭子转身大步向外走去,“我亲自解决。”继续让她嚣张下去,他萧炎两个字倒着写! 一边玉姑姑见状,也埋怨道:“这万安郡王未免欺人太甚,二公子又看不上她,反倒连累了二公子的名声。” “玉姑姑消消气,我们在这等等阿炎就是。”蒋牧白无所谓道。 万安郡王是个没脑子的,除了出身一无是处,惯会出风头,有这样的人遮一遮阿炎的锋芒也好,流言蜚语总好过十万大军惹人忌惮。 “我的地盘你也敢跟来。”萧炎再不顾忌,冲万安郡王冷笑,“你生来耳鼻口眼,除了跟着男人,还能做什么?我要是庆王爷,不用别人动手,自己就会料理门户,留你个废物败坏门庭简直惹人耻笑。畜牲不通人语,但好歹还知道捕猎觅食,你身无寸功,衣食住行全凭母亲供养,还沾沾自喜到我面前惺惺作态,看来比畜牲还不如些!” “你——”万安郡王面色大变,周围侍卫们都看着,萧炎如此做派分明是故意羞辱她。 她胸膛一股一股吭哧半天也没说出句话来,好半天才上前一步狠狠盯着萧炎,压低了声音语气阴沉道,“你今天神志不清,我不同你计较,不过是看在你可怜的份上才来提醒你,那女人的父亲可是出身青楼,这样的女人你也愿意要,真是自甘下贱——” 话未说完,她猛然一声惨叫,萧炎的鞭子直接从她身上抽过,快得看不清影子,鲜红的血迹很快渗了出来。 原本被支使到两边的侍卫们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围拢上前挡住万安郡王,“大胆!” 萧炎嗤笑一声,懒得看那些乌合之众,昂然挺立直接冲万安郡王不客气道:“这一鞭子你给我记住了,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我挑的女人还轮不到你来品头论足,再被我知道你多说一个字,休怪我剑下无情。” 他稍微停顿,环视了一圈四周,厉声道:“你可以试试我敢不敢!”凛气逼人,竟生生迫得一圈侍卫大气不敢出。 等万安郡王一行人逃远之后,萧炎神色不明,唤了一声,“传风!回府。” 另一厢,十三喝了太多茶水,腹中实在耐受不住,决定先出去解决了再说。穿过小路,从花草中穿过,她突然隐隐听得另一边玉姑姑的声音,“公子。” 她心思一动,莫不是萧炎来了? 思及此不由上前两步,从草木的稀疏光影中,她看见一个年轻男子和玉姑姑面对面站在门口,玉姑姑向他行礼,竟是要走的样子,莫非他又改主意了不进来了? 十三努力将视线聚集在那个男人身上,希望看得更清楚些,似有所感般,那男子转过头来,十三顿时脑海一片空白。 “公子,怎么了?”玉姑姑关切地发现蒋牧白有些出神。 “无事。”树影下似乎有人,大概是那位女子吧,只这回阿炎走了却不好擅自进去了。 蒋牧白朝玉姑姑道别:“我先走了。” “公子慢走!”玉姑姑热情洋溢喊道。 玉姑姑唤他公子,之前那人果真是萧炎么?十三心神不宁地回了房,正遇上一脸笑意赶过来的玉姑姑。 “刚刚萧侯爷来过了?”十三问。 玉姑姑面色尴尬,“庄小姐莫见怪,公子突然有急事就走了,临走还让我好好伺候小姐。” “他——”十三心里五味陈杂,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但一个隐秘的角落在欢欣鼓舞,如擂鼓般拍打着欢快细碎的拍子。 这种欢欣中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生怕哪里出了差错只是空梦一场。 想起那个名字,十三忐忑问到:“他的父亲,就是荣郡王是姓李么?” 玉姑姑一脸莫名,但还是耐心答道:“是的,荣郡王的父亲是今上胞弟,正是嫁入了李家。” 萧炎脾气不温柔,刚刚回京,父亲姓李……之前的一切似乎都有迹可循,十三一个人窝在圈椅中抱着软枕想得出神,原来他就是萧炎么,可怎么竟没认出自己呢,不是有画像么?不过画像这种东西怎么看也看不出形状吧,十三安慰自己。 她想起幼年时经历的那一面,萧炎那张精致神气的小脸渐渐与今日门口那张俊颜重合,越回想越觉得这两张脸有许多相似的地方,鼻子的轮廓很像,眼睛都是单眼皮,没有表情生气时也像…… 萧炎和蒋牧白二人本就是兄弟,和荣郡王一脉相承,自有许多相似的地方,如今十三先入为主,自然越琢磨越认定所谓李从善便是长大后的萧炎。 其实他的脾气也不算很坏,按大盛的标准是清冷了点不讨人喜欢,但—— 想起平城雨中相会的那一面,不知为何,十三面上泛红,嘴角怎么也压不下去,兴致勃勃就决定去找玉姑姑。 “玉姑姑,能帮我说一声么,我想见见萧侯爷。”十三略不自然地请求道,把玉姑姑惊了一下,这位庄小姐连公子面都没见着,怎么突然开窍了? 几日之后,从平城快马加鞭的消息传到了承恩侯府,因为有了方向,这一次调查很顺利。 从雪娘落难被救到十三出生,而后到十三长大读书,一桩桩一件件,事无巨细全都详尽记录了下来,洋洋洒洒有好几大张。 萧炎眉头紧锁,一页页翻看过去。 “公子。”传风低头,羞愧道,“当时时间紧,没往深里查,官府的文书上记载庄小姐是普通人家的女儿,没想到庄小姐的身世会——”他跪下来,“请公子责罚。”无论如何,出身娼门,这样的女子是配不得承恩侯府的。 萧炎没有出声,依旧沉默地看着,里面的事迹写得很仔细,仿若亲历,他能看到一个病弱的小小姑娘,渐渐长大,一个人挣扎着支撑着父亲和奶娘艰难生存,她进过赌坊,写过画本,卖过字打过杂,但似乎无碍于她长成一棵宝树,她温文有礼,读书上进,再向前一步就能改换门庭光宗耀祖,却—— 而且,原来在他之前,如九斤刚刚开始生病的时候,玉人馆背后的某位夫人就曾想逼她入赘自家的傻儿子,如九斤誓死不从带着女儿出走玉人馆,生活彻底没有依傍,这才有后面的一切。唯一不同的,大抵就是这一次是她自己愿意的。 萧炎一向是看不上甚至鄙夷那些出卖自己肉身的男子的,但此刻他发现他竟厌恶不起来,甚至是有些隐隐的羡慕,有一个人能全心全意的为自己奉献一切。 “把这些烧了吧。”萧炎说,“另外把平城的痕迹料理干净一些,我不希望这桩事被人再翻出来,父王那里把嘴巴闭紧了。” “是。”传风点头应诺,突然想起另一事,试探道,“公子,玉姑姑传来话说庄小姐提出来要见你一面,已经说了两回了。” “她要见我?”萧炎的直觉就是拒绝,“以后再说吧。” 原本的计划是要好好给她个下马威,让她看清自己的身份地位,可是他如今却不确定这样做是否恰当。 从未曾想过,他们竟在很久以前就有过交集。他努力从遥远的记忆中翻出那个跪在马车中的女孩子,却只能看见一个瘦弱的模糊身影,十数年,她到底成为了一个什么样的人? “这段时间她的事不要报了。”萧炎略有些烦躁地说。 第四十二回谈政事两心相契使心计十三成拙 “玉姑姑,萧侯爷仍然不愿意见我么?”十三又一次求证道。 玉姑姑无奈道,“侯爷最近事务繁忙,小姐是有什么事么,不如我帮你通传?” “不了,侯爷既然忙碌,那便作罢好了。”十三婉言谢绝,内里却也不由憋起了火。 这样把自己一直晾在这里到底是什么意思,得忙成什么样才见一面的时间都没有?他不愿见就罢,自己也不惜得求他。 十三又恼又气,打定主意,除非萧炎主动上门,自己再也不求他见了,决不能这样被他牵着鼻子走。 决心下得很好,但当她去书铺还书路上不自觉拐进那间小店,重又发现那个身影时,仍是无措了片刻。 “如小姐。”蒋牧白看见她,立刻起身。 蒋牧白一时无法辨明自己心中是不是在隐隐期待什么。 十三稳稳心神,不客气在他对面坐下,皮笑肉不笑招呼了句,“李公子。” 什么李从善,让你继续装好了,你在明我在暗,怎么算都是我的盘面大。 发现意中人就是未婚夫,最初的惊喜过后,十三越想越是不舒坦。 虽然知道萧炎没把自己放在心上,可是当知道意中人根本没认出自己这位未婚妻,十三就觉得没那么痛快了。 以后总有你后悔的时候,十三暗搓搓地下决心——她没来由地相信“萧炎”对自己也是有好感的。 刚想说几句不痛不痒的场面话,目光触及到蒋牧白面前的书,声音不自觉就变柔软了,“这个你还留着?” 蒋牧白正在看的正是当初平城误拿十三的那一本书,已经被翻得很旧,但边角整齐,打理得很好。 十三目光扫去,发现自己原先写的批注边上又围拢了另一种完全不同的字体,两种字迹密密麻麻靠在一起,透着股子亲昵,不觉有些面上发热,“让你见笑了,都是狂妄之语难登大雅之堂。” “我倒觉得你写得很好。”蒋牧白道,“许多观点同我不谋而合,竟似神交已久。” 这本书内容本身平淡无奇,讲些治国理政的箴言顺便掺杂些评议史实的言论,难得的是空白处的评论,虽然朴实但是言语中条理清晰,鞭辟入里,能看出批注之人眼界开阔,思路也是大开大合,许多想法令人眼前一亮,和他平日所思不谋而合,可以说是正中下怀,以往许多腹中不成形的想法在这里也找到了答案。 越读便越是觉得激动,只觉世上竟还有如此知心之人,就一直把这本书留在手边,无事时翻翻,添一些批注,不知不觉就写得满满了。 蒋牧白的评价太过褒奖,十三不好意思道,“哪里,都是些胡乱写的东西,纸上谈兵,真正用起来也未必管用。” “这是另一回事,理政于实际处本来就要广积经验、细致探访,但这些思路能提出来就已经不易,不是死读书的人能想出来的。”蒋牧白道,“世上没有一蹴而就包治百病的办法,具体实践日后再一边尝试一边细细修改就是。” 蒋牧白火眼金睛,一下就看出了十三的思路每每都颇有新意,有一种从高处向下排兵布阵的感觉。 其实这完全得益于十三前世的见识,后世之人比起前世的最大优势就是所谓经验,历史大趋势都是相似的,自然就能跳出当前的时间局限。十三前世读书甚杂,虽然历史政治并不精通,但每样都懂些皮毛,大面上能说出来。但前世的皮毛到了这里却是一笔宝贵的财富,时而细细咀嚼提炼,自然有所裨益。 对这一点十三也有自知之明,这和自己本身的天分并没什么关系,所以向来不敢居功。 “我们还真有缘分。”望着对面的女子,蒋牧白突然轻声叹息。 已经是第四面了,在如此大的京城他们也能遇上,是上天执意要让他们相识么? 刹那间,蒋牧白突然想试一试放任的感觉。至于之后要如何,以后再想便是,至于现在—— “贞安?”蒋牧白手指划过扉页上的名字,含笑道,“我可以叫你贞安么?” 这一笑恍若万物复苏,不复之前的刻意疏离,十三被晃得一愣,讷讷道,“好。” 蒋牧白笑得更灿烂了,不同于以往,这次是发自于五脏六腑,来源于胸腔深处最畅快的笑意。 “贞安以为,当前大盛朝的积弊在何处?”蒋牧白毫不顾忌问到。 突然被提问,十三有些猝不及防,但也不想被心上人看低了去,遂悠悠反问到,“从善以为呢?” 一声从善宛转悠扬,来了招以攻代守。 从善二字一出,蒋牧白心口仿佛被蜇了一口,酸酸麻麻的,深吸口气道:“不若我们二人一起沾了酒在桌上写下,而后看各自答案如何?” 十三觉得有趣,欣然答应。 两个人于是都用手指沾了杯中酒,在各自面前的桌上疾书。 写罢,两人抬眼看对方的字,只见一个写的是,“杂胡,豪强”,另一个人写的是“边境,外戚”。 看完两人都笑了,蒋牧白拍手叹道:“贞安真知己也。” “从善见笑了,实在是这两者已成大盛朝头顶上明晃晃的利剑。”十三道,“我想好好过日子,自然得多想想,万一起了乱象最先遭殃的肯定是我这样的升斗小民。” 十三继续说到,“杂胡聚集在边境之地,觊觎我中原久矣,我又听闻杂胡王庭新任可汗,精通汉文,晓诗书,常派使节往来学习中原技艺,分明所图甚大。” “可笑的是前年胡人灾荒,劫掠我大盛边城,那可汗一封书信唤陛下一声舅舅,陛下竟就真的罢手了,还拿着大盛子民辛勤劳作的粮草去抚恤灾民,这样还有小人鼓吹这是上国威仪,泽被四方!”十三无法理解,万邦来朝的美名就这么重要么,哪怕打断了骨头也要咬牙撑出所谓上国气度。 “贞安以为她们是无缘无故说的么?言官收了胡人的礼,自然要帮他们说好话。”蒋牧白冷笑,“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为眼前之利竟不顾后世子孙。” 他沉吟片刻,“今上的后宫和前朝不一样,今上是男子,子孙繁茂,大家世族几乎都有女子在后宫,为的就是那把龙椅,今上施政也颇多依赖他们,用纵横之术牵制四方,但这些家族树大根深,彼此又关系错杂,如今他们气候已成,为了皇位虎视眈眈,眼下已是烈火烹油,再不制一制他们的势头,怕要天下大乱。” “杂胡和豪强,我以为,这是大盛如今最要紧的两个痼疾。”他昂然道。 “从善真知灼见。”十三赞道,她没想到“萧炎”心中所想竟然和自己如出一辙。 两人又聊了许多其它的,从时事到各地见闻,又从诗词到京中逸事,越聊越投机,到日暮西山,仍意犹未尽。 蒋牧白抬眼看天,原本目光中的笑意散去,又沉静下来,“如小姐,时辰不早,该告辞了。” “的确。”十三道。 两个人却都没有动,似是要等对方先行。 又坐片刻,蒋牧白突然出声,“如小姐可有家室?” 十三心里暗笑,决定逗他一逗也出出这些天的窝囊气,遂道,“有一未婚夫。”见“萧炎”目光晦涩,怡然反问,“李公子呢?” “算是有吧。”蒋牧白只觉得好似三伏天一盆冰水从头上浇下,冰冷透骨。 第四十三回表错情糊涂受领询梦一疑云已现 从小店回来后好几天十三都在后悔,那日不该故意刁难“萧炎”,他答完那句话后脸色难看极了,随意告别就匆匆离去,甚至没有再看她一眼。 十三有些懊恼自己的小肚鸡肠,当时把话说开不就好了么,直接亮明自己的身份,皆大欢喜,现在好了,以后他知道真相平白要生出些隔阂。 思及此,她唤来铃兰研墨,决意写封信给萧炎挑破身份。 墨磨好了半天,十三咬着细细的笔杆也没落下第一个字,思过来想过去,都觉得不适宜,似乎总差了些什么,最后她决定放弃各种曲折隐晦的诗文,直接坦率心中所想,便是被笑话一次也无妨。 “自平城之会,慕君久矣,辗转反侧,忧思难忘。”细细写下这行字,笔中带着股缠绵的味道,怕萧炎不开窍,特意强调了下自己的身份,“十三敬上。” 写完后很得意地封了信封,标上庄维桢三个字,交到铃兰手上,“铃兰,帮我把这个交给侯爷,让他务必要看,就说看了以后自然明白。” 如此郑重其事,铃兰不敢怠慢,马上就去找了玉姑姑,当天晚上这封信就到了萧炎桌上。 双林和传风二人偷眼瞟自家主子,万分好奇庄小姐到底写了些什么才让公子露出这种奇怪表情,既怒且喜,想看又看不下,想丢又丢不开,实在是纠结得很。 好半天,他们才听到自家公子不那么有说服力的轻骂,“下流。” 因为前一阵那份详尽的报告,萧炎知道十三的小名,也知道他们多年前曾在平城相会,是以并不对这封信的内容奇怪,只以为十三指的是当年之事。 萧炎知道自己生得漂亮,但他是真的没想到那么多年前十三就对他倾心难忘了。 “小小年纪,怎么就……”萧炎没说完,声音就低了下去,其实也并没有那么厌恶。 强自镇定,他把信递给双林二人,轻咳一声无所谓道,“她写了这样的信你们看看,帮我参详一下该如何回。” 扫完信上的句子,双林二人脸色发红,没想到未来夫人平日一声不吭,写起情话竟是这么——勾人。 双林想了想道,“公子,你想让庄小姐怎么以为呢?” “如此轻狂之语不能顺着她。”萧炎斩钉截铁道。 “那就不理?”传风问。 萧炎犹豫,“如此似乎不大妥当。”他拍板道,“拿笔来,我亲自回她。” 他提笔刷刷就写到,“当日狼狈历历在目。”姿态摆得足够高,好让她知道自己不是这么随便几句话就可以蒙骗过去的。 可写完后又觉不足,画蛇添足补上一笔,“然实则率真可爱。”别人说了这么多句好话,回她一句算还礼了,毕竟是自己夫人,还是给些面子好了,萧炎心里寻摸。 十三这几日心情不错,首先就是收到了“萧炎”的回信,当然她把主要关注点都放在了后半句话上,另一件就是她收到袁成佩的消息,她要进京了。 袁成佩在家中呆得郁闷,和家里人相看两相厌,索性卷了包袱到京城来闯荡。 她给十三递了信,两人约好在她住的悦来客栈见面。 十三此行便是来见许久未见的好友。 “十三!”刚踏进客栈,十三就听见了精神的招呼声。 她左右四顾,才顺着声音看到了袁成佩的脑袋,正在二楼栏杆边趴着看自己。 十三也挥挥手,回道:“梦一!”大步走上楼去。 袁成佩将她用力一搂,“贞安,好久未见,你还好么?” “我很好,梦一,快放了我。”十三拍拍袁成佩的肩膀,“你和阿放还好么?” “好,都好。”袁成佩哈哈一笑,“你走了以后守之嘴上不说心里记挂惨了,饭都少吃了许多,你不在她也算独领风骚,风头被她一个人出尽了,她让我给你带话她过了春闱就来京城。” 袁成佩拉着十三进房坐下,重新又上上下下打量她,发现自己好友打扮鲜亮,精神也颇佳,嘴边含笑,丝毫没有她之前预想的各种可怜。 “还好他们没有欺负你。”袁成佩嘟囔道,“之前我担心死了,看你这样就放心了。” “放心好了,梦一。”十三道,“其实——现在这样也挺好的。” 袁成佩敏锐地察觉到十三话语中的异样,狐疑道,“你莫不是被那小侯爷美色迷倒了?贞安,你可不能见了男人就走不动道,要吃亏的。” “胡说什么呢。”十三嗔怪道,“别说我了,说说你吧,你来京城是要干什么?” “家中呆着也是无聊,就进京城来了,说不定能大干一场。”袁成佩道,“知道蒋牧白么,就是你那萧小侯爷的哥哥,是有人把我介绍给了他,帮他打理产业。” “蒋牧白?我是听说过这号人物但从未见过。”十三摇摇头,“听说是个十分有才学的男子。” “何止是有才学,而且长得特别俊逸,待人温和,笑起来舒服极了。”袁成佩兴致勃勃介绍到,“他听说我也是紫阳书院的学子还问了我几个奇怪的问题。” “他问什么?” “他问我紫阳书院里有没有姓如的年轻学子。”袁成佩道,“你说奇怪不?” 十三也是莫名,如这个姓很少见,蒋牧白从哪里想起要打听的。 “那你是如何说的?”十三问。 袁成佩翻个白眼,“当然是说没有啊,我们书院根本没有姓如的,我也变不出来给他。” 蒋府内,蒋牧白在桌前闭坐了有半刻钟,面前摊开的正是十三那本书,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阿北和阿南不敢打扰,只有候在旁边。 终于蒋牧白睁开眼睛说话了,“阿北,当日在平城山上我们的确是看见袁成佩和十三在一起对么?”明明看见过他们两在一起,为什么袁成佩却说不认识? “是的,公子。”阿北答到。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了,她根本不叫如十三,她在隐瞒。”蒋牧白笃定道,“她必定有什么难言之隐。” 他想起那日十三说她已经有了未婚夫,难道是为了这个? 他不喜欢失去控制的感觉,他隐隐觉察到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他吩咐左右道:“去平城查一下贞安和十三这两个名字。” 第四十四回叹往事老奴提醒心意明牧白许嫁 这日,蒋牧白整理罢最近的公文去找荣郡王,却没有找到荣郡王,只看见洪叔一人。 不由问到,“洪叔,父王在哪里?就他一人么?” 洪叔老脸上的皱纹似乎比平常又深了许多,皱成一团,意味深长道,“今天是那人忌日,王爷不让人跟。” 蒋牧白默然,他是知道父王心里面有一个女人的,西平侯廖青,曾经被传为军神的女人,据说一杆银枪使的出神入化,七进七出平定叛乱,在大盛朝名声鹊起。只是后来不知为何突然就去世了。 “父王当年同廖将军到底——”蒋牧白忍不住问,这么多年了,每到这个时候父王总会消失一阵,似难以忘怀。 “廖将军是旧伤复发去世的,当年廖将军小时候在宫中给皇女做伴读,就住在宫里面,和王爷也相熟,可以说是青梅竹马长大的,那个旧伤也是一次为了救王爷留下的,一辈子也没有好。” “她爱慕父王?”蒋牧白问。 “不,她爱的是这天下太平。”洪叔摇头,“她有夫郎,是家中长辈替她定下的,是个十分贤惠的男子,和王爷是完全两种类型的人。” “王爷年轻的时候性子跳脱,最不喜欢廖青那样成熟持重的,因此关系其实并不怎么好。”洪叔继续道,“但天意弄人,王爷后来才醒悟过来自己最爱的竟然是廖将军,但已经迟了,廖将军眼里已经有了其它人,王爷使了许多办法,求皇上赐婚,还找了她未婚夫的麻烦,结果被廖将军不留情面拔剑相向。” “王爷至此才彻底死心,廖将军成婚生子,王爷也嫁给了状元娘子。” “父亲他,仍然忘不了那个人么?” 洪叔和蔼地看他一眼,“大公子,你自小就懂事,做事也喜欢井井有条,但有些事情不是人力能控制的,对一个人念念不忘,这种遗憾不会消磨,反而会随着时间一日日执着,人都是这样的。” “所以啊,公子,如果你有了喜欢的人,千万要抓紧了,不要像王爷一样抱憾终身,这种痛苦便是再多名利权势也没有办法弥补的。”洪叔出神道。 当年荣郡王痛苦不堪的一幕幕仍旧近在眼前,他看着自己带大的孩子日日悔恨却帮不上任何忙,至少,他不希望这种痛苦延续到两位小公子身上。 “公子啊,洪叔知道你是个有大志向的孩子,但不要忽略你自己想要的东西,有时候错过就来不及了,怎么样也追不回来。”洪叔认真道。 我自己想要的东西么?蒋牧白想起十三的面庞,他想见十三,想和她畅谈这些时日所见所感。 他想要见十三,每天都能见到。 可这时候时候蒋牧白细细回想,这才惊觉对于十三,他所知道的东西少的可怜,她年方几何家在何处,他一概不知,甚至连名字都有可能是假的。 譬如此刻,要想找到十三,除了在小店傻等,他竟没有其它任何办法。 蒋牧白心里乱极了,连续呆了两天没有碰上十三他甚至有些松口气,他也不知道自己见了十三要如何说,他能放弃原先费尽心力所铺好的一切,换种办法从头来过么。 但再次看见十三的身影从楼梯口出现时,蒋牧白突然就有了决定。 他大步向十三走过去,阴影笼罩住十三的身形。 十三被他架势吓住,不明白“萧炎”为何一脸如此严肃的表情。 蒋牧白居高临下看着十三,问到:“你可愿跟我走?” “啊?”十三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你难道不是爱慕我的么?”蒋牧白问得极其直截了当,不留十三后退的余地。 十三霎时尴尬,低头不语,纯当默认了。 “婚约交给我,我来解决,我——”决定嫁给你了。出于作为男人的那一丝矜持,蒋牧白隐没下最后未尽的话语。 深深看了她一眼,蒋牧白雷厉风行,离开了小店。 被丢在原地的十三深深迷惑,“萧炎”刚刚到底唱的是哪一出?什么婚约交给他处理,他要怎么处理? 十三越想越糊涂,但隐约的有一种不安,这种风雨欲来的感觉。 蒋牧白敲开了承恩侯府的大门,神色坦荡,平静地对萧炎说,“阿炎,我决定放弃淳郡王那边,我要嫁人了,计划重新修改。” “咳咳咳——”萧炎正在喝茶,闻言迸发出猛烈的咳嗽声。 他刚刚听见了什么,一向冷心冷肺以拯救苍生为己任的蒋狐狸如今主动说要放弃几乎唾手可得的权印,改而嫁人? 蒋牧白嫁人?真的有女人敢娶么? “对方是什么人?”萧炎斟酌问到,“为何之前从未听你提过?” “是我的心上人。”蒋牧白展颜一笑,“至于没有提过,我现在不就在和你说么,她是谁不重要,你只需知道我很快就要嫁人了。” 蒋牧白一向是个雷霆果断的人,既然自己的期待出现了一点小偏差,那么计划也毫不犹豫随之跟上。他心中原先的布局现在添加了一个新的条件,如何在不影响自己婚事的情况下尽快收拢权力。 “她是哪户人家的女儿?”萧炎问,莫不是蒋狐狸决意放弃淳郡王,改从世家巨族那边下手? “不是谁家女儿,她出身普通。”蒋牧白道,“可我不希望她被辱没,她是个极好的女子。”郑重其事地,蒋牧白似是宣告一般对萧炎说到。 心底的那股不安仍旧没有消去,有什么在催促着他快一点再快一点。 萧炎怔然,从小到大,牧白很少对什么东西流露过格外在意的情绪,这一次,看来非比寻常。 这几日十三没有出门,待在家中闭门苦读,春闱越来越近了,她不敢再分心。 她背默好文章,一看已经过了两个时辰,便决定出去透透气,结果刚一打开书房门就看走廊上来来往往,下人们手提水桶,拿着掸子抹布之类,似乎在大扫除。 她叫来碧竹,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么,怎么突然打扫?” “小姐读书都读忘了么?马上就快要过年啦。”碧竹兴奋道,“玉姑姑吩咐今天上下全部清扫一番,都会有赏钱拿。” 过年啊,时光竟过得如此快,自己离开平城也有小半年了,十三一时怅然,又想到平城的如九斤,不知道父亲现在一个人生活如何,自己第一次不在家中过年,也不知父亲能否适应。 碧竹未觉察出十三的黯然,兴致勃勃道,“小姐,玉姑姑刚刚让我带话给你,年底时候郡王府会举行宴会,公子要带你过去呢。” 每年年底京中各家均会举行各式各样的宴会,萧炎这次带上十三出席,就算要正式将她身份宣告了。 十三浮起笑容,“告诉玉姑姑,说我知道了。” 之前所有种种都过去罢,路是人走的,接下来的一切她都会好好珍惜。 第四十五回费苦心梳妆备宴不经意端倪终露 十三心里抱定主意要和“萧炎”坦率心意,更决心要和他和睦相处。她自认自己和“萧炎”之间不乏共同语言,也算是两心相悦。 心中定下来后,十三心情一片宁静,只静静等待宴会那一日。 玉姑姑送来了各色衣裳首饰,十三这一次没嫌麻烦,把不同颜色的衣裙来回搭配了遍,最终敲定了一条黄色的裙子,颜色既鲜亮又不会太打眼。 正试着,门外来了人,是玉姑姑的声音,“小姐。” 十三打开门,玉姑姑进来见十三穿着新裙子,夸赞道:“这条裙子很衬小姐呢,穿着很漂亮。” “玉姑姑谬赞。”十三难得羞涩了一下,“会不会太浮夸了?” “年轻女子过年当然要打扮华丽些,小姐平日就是打扮太素了,连支钗环都不带。”玉姑姑道,“这样才显得鲜亮,衬得气色好,我来给小姐梳头,看看挑几件首饰配着。” 玉姑姑兴致高涨,誓要把十三打扮得让人眼前一亮,好镇住承恩侯府的场子。她在首饰盒中挑挑拣拣,时而拿出几个在十三头上比划。最终挑了一支尾部点翠玉的簪子和几串十三叫不出名字的装饰用的东西。 “小姐还是带玉好看。”玉姑姑道,“我记得有对耳坠子和这簪子是取同一块玉做的,正好配上。”她说着就在首饰盒里一层层翻看。 十三拦住她,“玉姑姑不用的,我没有耳洞。” 玉姑姑呆住,回身细细查看一遍十三的耳垂,一遍看还一遍自语,“奇怪,你怎么会没有耳洞呢?” 十三知道女子五岁打耳洞是这里的习俗,遂解释道:“本来五岁的时候我爹爹也要给我打的,我执意不肯,哭闹了许久,我爹爹受不住终于罢手了。”其实是十三一看到揣着工具箱的婆子就撒丫子爬上树死活不肯下来,如九不敢逼她,只有一次次磨,磨到后来也就没力气再逼了,不能为个耳洞天天鸡飞狗跳。 十三前世的时候就坚持抵制住耳环的诱惑没有打耳洞,无他,怕疼,今生同样如此。 玉姑姑念叨道:“小孩子不懂事,亲家翁怎么能随你主意,小时候打好方便许多……” 呆了这么多年,十三现在也知道耳钉是男子送给女子的定情信物,成婚时候都会有的,便说到,“带不带在耳朵上都是一样的,时时拿出来放手里看看也是一样的。”她无论如何也不要长这么大了再挨一针。 十三不知道除了定情以外,耳钉在其它人家还有个隐秘的作用,妻子如果想让哪位夫郎今晚陪伴,早上就会戴上他送的耳钉,如此大家一看就心知肚明,相互心照不宣,也不必把这种事拿到台面上来说了。 玉姑姑没做声,她想的是反正十三是入赘,就公子一个,戴不戴的还能怎么样,随她好了。 “对了,玉姑姑找我有什么事?”十三想起正事,问到。 “瞧我,说话都说忘了。”玉姑姑敲敲脑袋,笑道,“这是准备给亲家公送去的年礼,小姐不妨过目一下。”她把手中的册子递给十三。 十三却没有接过,摇头道,“玉姑姑的心意我领了,只这礼便作罢吧,我入赘一事并没有告诉父亲,只说离家赶考,突然送去这些,我没办法和父亲解释。” “成婚是大事,母父高堂总要知晓的,名不正则言不顺,小姐准备一直瞒下去么?”玉姑姑犀利问出她最关心的问题,“你难道要一直这样偷偷摸摸的,婚礼总是要办的,亲家公也总算是公子长辈,难道一辈子不见么,这叫什么?” 十三未露慌乱,平静道,“最开始答应这门婚事我就和你家公子商议好的,要先瞒着我父亲那边,我本是为了救父,让他知晓扰了心绪,岂非本末倒置?” 思忖片刻,她稍微拿捏语气,缓缓道:“玉姑姑所不平的我全明白,不会一直这样不明不白,只是得等父亲身体养好之后,我再慢慢和他解释,不能操之过急。” 两边没有说成,互不相让,氛围一时有些僵硬。 僵持片刻,终于玉姑姑放缓表情,主动退让道:“那老身让人送几匹棉布和点心过去,就说是小姐孝敬他的年节,离家不归,过年总有个表示才能宽慰长辈。” 十三松口气,也露了笑意,感激道:“多谢玉姑姑替我考虑妥帖。”为舒缓氛围,随意问道,“玉姑姑这几日在忙什么,似乎有好几天未见到了。” “后日便是宴会了,我去王府帮忙了。”玉姑姑配合道,笑容满面,“以往每年厨房的事情都是我主持的,后来跟着公子到承恩侯府也会每年回去帮忙,京中个人的口味都是要讲究的,谁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一丝差错都不能有。” “像大公子和二公子,他们都喜欢吃鱼头,但大公子喜辣,小公子就不喜欢,以前府里烧鱼都要准备两份一模一样的,一份辣的一份不辣的才行,谁都不能少了。”玉姑姑笑呵呵道,“一次厨房出了纰漏,忘了准备小公子那份,那时小公子才七八岁吧,直接闹到厨房押着厨子又给他烧了一条,现在王爷还笑这事。” 如一道惊雷劈过,电光火石之间,十三抓到了一丝令她惊骇的东西。 “大公子,是指……蒋牧白?” “没错,正是大公子的名讳。”玉姑姑道。 “萧侯爷不喜吃辣?”十三又问,声音有些发紧,干涩非常。 想起“萧炎”在小店里面前的一桌菜,有个非常可怖的念头不可自抑的袭上心头。 “是这样没错。”玉姑姑道,惊异地发现对面人脸色发白,一副心神不属的样子。 十三扶着桌子的边缘站起身,脚有些发软,她低声匆匆道,“我先有事,今晚便不归了。”说完也不看玉姑姑,直接就向门外走去。 不可能的,一定是有什么地方误会了,绝对是自己多想了。 她一遍遍命令自己不准胡思乱想,但各种让人发寒的思绪却如同盖不住的烟雾飘散出来,让她看不清。 她必须亲自确认,真相到底是什么。 虚惊一场还是—— 十三不敢往下想,如数九寒天。 第四十六回访道观终辨兄弟论名姓呼之欲出 山中寒凉,夜里又下起雨。 玉真道长听到屋外的滂沱雨声有些忧心,吩咐身边弟子仔细查看门窗是否闭好,不耐潮的东西早些收好。 正说着,看守门户的弟子披着蓑衣就赶过来了,“门外有一人敲门,说是今日上山迷了路,问能不能留宿一晚。” 玉真道长闻言准许,让领着敲门的人过来。 不一会儿,一个衣衫尽湿的女子进了来,水珠子从头到脚顺着面庞向下滚,不一会就积了一个小潭。 “出门遇险,多谢道长收留。”女子的声音有些沙哑。 “不碍事,这样大的雨,施主一人在山上太过危险,不若在本观歇下,只是条件简陋,莫要嫌弃。”玉真道长道,“只是不知施主为何这时孤身上山?” 十三打量了一圈大殿,烛火幽暗,玉真道长身边只几个弟子在服侍,五六个人站成排,在最角落的阴影里,是那日山上遇上的小道姑,和她目光对上,也认出了十三来,眼睛瞪的老大,腮帮子鼓起,想说话的样子却又吞了回去。 十三行了一礼,“不敢欺瞒道长,今日我和人有约,一齐上山赏景,在山上等了许久才想起我记错了日子,倒是阴差阳错,后来天色昏暗又下雨,想起贵地就投奔到这来了。” 玉真道长没再多问,招呼两句就命弟子领她下去。 黑夜沉沉,十三干躺在上,手在脑后,盯着黝黑的天花板发呆。 道观清修之地,条件简陋,硬木板上一层干瘪的被褥,枕头是荞麦枕,沙沙作响,不同于萧府内的香温软榻锦堆高,但此时此地独处,十三才终于渐渐平静下来,一点点审视翻看过去这段短暂的回忆。 其实想要知道真相很简单,只要开口问玉姑姑,问铃兰碧竹甚至亲自去承恩侯府门口随便问个守门的就可以了,但她此刻固执地不想从别人口中探听,只希望自己亲手揭开谜底,抱着微渺的希望在帷幕揭开的那一刹那间能够得到惊喜。 外面的雨声渐渐小了。 十三并未解衣,直接坐起身,摸索着点了蜡烛,向门口走去。 打开门,却见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在门口,是小道姑。 “你要去哪?”小道姑一惊,小声叫道,“上次看你偷偷摸摸在后院就觉得你要干坏事,不是个好人,这回真被我抓住了,你赶紧回房,不然我告诉师父去,把你抓起来。” 十三蹲下身子,“好啊,我就是去找你师父的,道长收留我过夜我不知道该怎么感激她,刚刚想了好久才想起来她弟子偷偷把我领进后院,这件事得告诉她才行。” “分明是你自己偷偷进来的。”小道姑气道,“师父不会相信你的。” “那你认出我来了刚才干嘛不说?” 小道姑语塞,“我——我——”一脸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小师父,对不住,我不该逗你的,只是看你很可爱罢了。”十三放下灯盏,摸摸小道姑的脑袋,“我不是坏人,这次到观中来是有很要紧的事情要做。” “是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小道姑没忍住好奇问到。 “是我很重要的一个人,他的母亲牌位供奉在这里,我也许很快就要走了,想过来祭拜一下,可是又不能让别人知道,所以只有晚上偷偷的去。” “为什么不能让别人知道?”小道姑问到。 十三低头扯扯嘴角,几滴泪水滚落到嘴边,尝到一丝咸咸的味道,“因为所有人都会很难过呀。”整个京城都已经知道了承恩侯府招妻入赘,来年就要大办婚礼的事情,不管真相是什么,她都只能往前走。 小道姑慌了,用袖子蹭蹭她的脸,“你别哭呀。” “小师父,能带我去供奉牌位的地方看看么?我只看一眼就走。” “师父会骂的……”小道姑的声音犹犹豫豫,“那说好了只能一眼,不许乱碰,谁也不准说的。” 一短一长两个黑影前后走着,跟在小道姑后面拐了几个弯,十三很快就到了侧面一间不大不小的偏殿前。 小道姑左右瞅瞅,拉了十三的手推门而入,“师姐肯定又在偷懒了,现在没人赶紧进去。” 她一边走一边念叨,“师父可是吩咐过了,这里香火要一直在,长明灯不能停的。” 小殿布置得很简洁,上首案几上有一方牌位立在那儿,左右各一排烛火,前面是供奉的糕饼水果,底下还有个蒲团,旁边地上放着经书并一个黄铜小盆,盆里有未燃尽的黄纸。 十三吹熄蜡烛,松开小道姑,自己直接上前几步站定在牌位面前。 乌木牌位上,一排鎏金字体映入眼帘,“先妣蒋门讳英……” “先妣蒋门,蒋门……”十三脑中一片混沌,只喃喃一字一字自语,猜测终于成真,闭上眼那几个字如同刻在脑子里一样挥之不去,嘲讽着她鞭打着她。 “竟是真的。”十三自嘲,自己是有多么愚蠢才会犯下这样的错误,蒋牧白,萧炎,荣郡王府的两位公子,自己居然给弄错了! “这位施主,你还好么?”小道姑忐忑地拉拉她的袖子。 这位施主肯定是受了什么大刺激了,她从没见过有人能够难过成这样,明明在笑她却觉得笑得很让人难过,甚至比她被师父责打的时候还要感觉难过。 “这里——还有其它的牌位供奉么?”十三听见自己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到。 小道姑摇摇头,小声道,“没有了,听师姐说这里是花了许多许多银子的,只有这一个。” 十三没再出声,愣愣地盯着牌位上那个“蒋”字望得出神。 小道姑不敢扰她,只有陪站在一边。 不知过了有多久,腿都有些发麻,身边这位施主才好像从木头人活了过来一样。 十三走上前一步,取了支香点燃□□香炉,跪在蒲团上,素手合拜。 小女庄十三,有幸和令公子相会,奈何缘浅,终难成双,非是小女贪新慕色,实乃天意弄人非人力能抗。夫人在地下若有知,还请宽恕小女罪过,庇佑令公子和顺安康。 深深三叩首,十三起身,低声道,“小师父,我们走吧,今夜多谢小师父了。” 为什么他偏偏是萧炎的哥哥? 她只觉得疲惫,疲惫到不想去思考回去后要如何面对这纷乱的一切,一团乱麻,要如何才能理得清! 什么萧炎,什么蒋牧白,一个神龙不见尾把她晾了数月,一个玩神秘叫什么李从善,这两兄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她庄维桢何德何能竟掺和进这两人中!她已是身如轻舟随波流,既都是天命,管它东西南北风,她受着便是! 船到桥头自然直,过了今夜再说罢—— 十三浑身无力,瘫倒在板上,以手抚额,终是在黑暗中发出一声轻泣。 鸡叫日出,十三放下度夜之资,推开房门悄悄离开了清虚观,伴着破晓的朝晖下山,人迹渐稠,回了城。 到小院门口的时候,她远远看见等在那里的铃兰碧竹二人,倏而便踏不去脚,改了主意转身离开去了袁成佩住的旅店。 敲开门,十三也不用招呼径直往上一扑。 “借我休息一阵,帮我给承恩侯府的人送个信,就说你是我好友来探望,我一高兴喝多了,傍晚自然归去。” “贞安,你这是怎么了?”袁成佩大惊。 “唔,自作自受罢了。”说完,十三不理他,一卷被子把自己裹了严实。 袁成佩向来拿十三无法子,只有依言出门去办。 另一头,蒋牧白的两个小厮也在聊起十三。 他们都感觉到自家公子最近变忙了,自从下定那个决心以后以往许多计划都要修改,几乎连喝水的时间都没有。 阿南悄悄向阿北抱怨道,“我看公子真是太过心急了,剃头挑子一头热,光看公子这么辛苦,那位如小姐都不吭一声,公子莫被人骗了。”他努努嘴示意屋内蒋牧白奋笔疾书的身影,“公子现在还在里头呢,从早到现在。” 阿北也道,“那位如小姐我见了几次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公子和她不过见几面,他们都说些什么就让公子栽了进去?以往太孙淳郡王,哪个不是地位高贵,公子也没动过心思。” “就是以前没动过这回才糟糕。”阿南故作深沉,“要说我们家这两位公子和别人家公子不一般呢,我们公子还算好,那小公子都直接招了个上门妻,听说婚礼都快准备好了。” “我倒觉得我们公子样样不输女儿,也像小公子那样招个上门的倒更好。”阿北道,“偏偏我们公子居然要嫁给人家,连名字都可能是假的,公子心可真够大的,至少也得当面问清楚啊,就那么相信那个女人,万一是骗子呢?” 阿北有些替自家公子不平,小公子再怎么样好歹还是当家作主,自家公子倒好,被迷得神魂颠倒,偏偏他们做下人的有些话还不好劝,“就该禀告了王爷让他制止。” “你可别胡来,公子说了不准的。”阿南连忙拦到,“你要惹公子动怒么?” “说说罢了。”阿北叹道,随口道,“也不知道小公子的妻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听说也是不愿意王爷插手管他,藏得可严实了。” “我就听那边府里人说也是平城的,名字挺拗口,叫什么庄维桢。”阿南赶紧贡献他的小道消息。 “庄维桢?”阿北眉头微凝,“怎么觉得有些耳熟呢?” 第四十七回薄如纸一戳即破乱如麻上门教妻 阿北推开门,轻手轻脚进了屋子。 “公子,你要不先歇歇?” “不必了。”蒋牧白没有抬头。 半晌,他发觉阿北仍站在原地没有动弹,有些奇怪,“你伫在那里要做什么?” “没什么,就是看公子有什么用的着我的地方。”阿北讪讪道。 蒋牧白抛下笔,问到,“有什么话说吧。” “其实也没什么。”阿北吞吞口水,在蒋牧白的目光下终于耐受不住磨磨蹭蹭道,“我就是觉得吧公子不必太着急了,这种事情毕竟还是跟如小姐商量一下比较好。” “如今有何可商量的。”蒋牧白道,“我知晓她心意就足够了,如今我身在旋涡,各方人马都在虎视眈眈,莫说还有淳郡王,日后再说也是一样。” 之前没有动过这样的念头,无所谓身边是什么人,太孙、淳郡王,前脚接着后脚,想要不留痕迹的抽身却是没有这么轻松,他若贸贸然丢开这些和十三走一起,不光是蒋家和荣郡王府,连十三也会被牵累。 再等一等,只要熬过这段时间,待他处理好手边事务的调理,做好部署一切妥帖,就能无后顾之忧地来着手他和十三两人间的事情,只要等这一波风浪平静下来就可以了。 “公子,你真的还是跟如小姐打听清楚,两人说好吧。”阿北缩起脑袋,“就您一个人这么热心总不是个事,万一那如小姐,那如小姐根本没这个意思……” “你到底想说什么?”蒋牧白声音变得严厉起来,“有什么隐瞒的,还不快禀告!” “那我说了公子你可千万别生气。”阿北顺杆滑,讨好道,“还记得我们当时在平城山上第一次遇见如小姐么?当时她和袁成佩在一起。” “当然记得。”蒋牧白不由回忆那一次在山上初见,正是那一次十三引起了他的兴趣去翻那一本书,才会有后面的羁绊。 “记得当时我们发现袁成佩其实是个男子,男扮女装,你还吓了一跳。”蒋牧白道,“倒是因缘巧合招来一名能将,袁成佩虽然读书一般,从小耳濡目染做生意倒是一把好手。” 当天回去之后蒋牧白就派人调查了袁成佩的资料,确认可用后使人接近介绍到荣郡王府门下,袁成佩自然一千一万个愿意,却并不知道蒋牧白早已知道他的底细。虽然男扮女装这个把柄蒋牧白并不打算用上,但事有万一的话也是一个钳制。 “我不是说袁公子,是当时如小姐在他身边,公子忘了?”阿北道,“公子不奇怪为什么袁公子根本不认识姓如的学子?” “我明白你的意思,十三可能对我一直有所隐瞒,甚至名字也是假的。”蒋牧白目光投向躺在书案上的那本书,平静道,“她有难言之隐,我也一样,不敢报出自己名姓,她所顾忌无外是婚约在身,我来解决就好。”他不会看错十三的眼神,分明和他一样。 他有自信能够扫平两人面前的一切阻碍,那个什么未婚夫,只要有足够筹码,还怕不松手么?蒋牧白心下微哂,深吸一口气。 “可是公子忘了当时那女子如何自称的了?”阿北见自家公子死活不开窍,实在忍不住了一股脑道,“我刚刚才突然想起来,她分明是叫庄维桢!” 屋子陷入可怕的沉默,阿北望见他家公子手背发白。 蒋牧白沉沉盯着他,声音起伏无波,“她叫什么名字?你再说一遍。” “小的也是刚刚才想起来的。”阿北喏喏道,“那天袁公子和她不知为什么闹翻了,她追在后面说袁公子要是再敢跑她庄维桢就不理他了,公子记起来了么?我刚刚也是吓一跳,承恩侯府那边的新夫人不是说就叫庄维桢么,又都是平城的,哪里有这么巧的事情……”他的声音渐渐低下来,几不可闻。 夕阳霞光下,少女在半山坡大声呼喊,“站住!不然我庄维桢下辈子都不认识你!” 庄维桢! 那一幕随着阿北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从脑海被遗忘的角落里呼啸而出。 蒋牧白闭上眼睛,喉头无意识地滑动两下,咬牙道,“出去!” “公子。”阿北转身,又忍不住转回来担忧道。 蒋牧白突然改变主意,“回来。”他像下定了什么决心,果断道,“备马,去侯府。” 十三怎么可能是人们口中那个贪财好色软弱无能的赘妻呢,一定是弄错了! “大公子,我们公子有事出去了,您有什么事不如到前面坐坐,或者给您带话?”书房门前,双林笑容可掬地向一脸肃杀之气的蒋牧白说到。 “不必了。”蒋牧白径直绕过双林推开书房门,“我同二弟借个东西。” 双林阻挡不及让他进了书房去,按说书房重地没有萧炎首肯任何人都不能进的,可大公子毕竟不一般,连二弟都叫出来了明摆了说他们是一家人的意思,双林也不好撕破脸太拦着,只好跟在后面照应。 蒋牧白目的明确,目不斜视,直接就拿起了萧炎桌上那一摞显眼的书信,庄维桢三字刺得他胸口火烧火燎。 蒋牧白从胸口掏出那本书摊开放桌上,将信凑近了和书页靠在一起,横撇竖捺,细细比对分明透着相似的痕迹。 蒋牧白垂眸,动作轻柔把信原样收好,他不去看那封信,可信上的内容还是不由自主地飘进他脑海,她在同阿炎说湖畔垂钓的事情。 “你们公子到底去了何处?”蒋牧白问,“我有要紧的事情。” 即便真是她又如何,阿炎不是一向不在意么,只要他开口阿炎一定能放了她。 “小人真的不知。”双林索性装傻,闭紧了嘴巴。 临走前,萧小侯爷就下了指示,谁上门问他的去向都不准透露半个字否则军法处置,尤其是家里人。 双林觉得这是他们公子知道自己行为委实丢脸才拦着不准说。 今天大清早,玉姑姑急匆匆就传来了消息说是那位庄小姐彻夜未归不知去了何处。他们公子一听就不乐意了,眉头皱的可以打结,“她说去哪里了?” “昨天庄小姐突然说要出去走走,晚上不回来了,老奴本以为是说说而已,结果等到夜深也不见人,这才慌了派人去寻,庄小姐在京城也没有故旧,实在想不出她能去哪里,只有来禀告公子。”玉姑姑一脸焦急,“若是出了什么事该怎么办。” “青楼楚馆你们可都查清楚了?说不定人家在里面逍遥。”说这句话的时候,双林分明感觉到一股寒意。 “老奴找过了,大大小小的地盘都翻过了,没有庄小姐的影子。”玉姑姑末了还添上一句宽慰到,“庄小姐是个正派人,不会的,公子莫疑心。” “谅她也不敢。”萧炎轻哼一声。 “京城兵马司那里可有交代过?” “这是不是动静太大了?”玉姑姑问,“被人知道又要议论许多。” “爱议论就议论,找人要紧。” 像要撇清关系般,萧炎不情不愿补充道,“藏着捏着万一她被拍花子的拐跑了更丢我人。” 玉姑姑失笑,“庄小姐这么大人了,怎么可能被拍花子拐。” “我就这么一说,强人劫匪什么的,她打得过哪一个。”萧炎不耐道,“先找回来再说。” 玉姑姑领命走了没多久,萧炎突然站起身,“双林留下,传风跟我走一趟。” 虽然嘴上没说出来,但双林深深以为小侯爷这是上门管教新夫人去了,向来就算是小侯爷不要的东西,他不答应谁也别想插手,而且—— 公子对这位新夫人似乎也不是完全不上心的,想到这双林不由有些出神,以后到底要不要想办法和新夫人打好关系呢?自己一路上护送过来,和新夫人也算有几分交情,日后是不是能吹个枕头风? 问不到萧炎的去向,蒋牧白一时间竟不知往何处。 “公子。”阿北轻声拉回蒋牧白的理智,“刚刚飞鸽传书,有平城的消息了。” 一张不大的字条被递到蒋牧白手上,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字,无情打碎了蒋牧白心底最后残存的幻想。 蒋牧白无声苦笑,自己太过自以为是了。 第四十八回闯客栈风风火火暗自勉跃跃欲试 话说萧炎领了一队人马杀到小院,果然奴仆皆惊惶肃立,人还未回来。 倒是把刚回来的玉姑姑给惊着了,“公子怎的也来了?” “她还未归?” 玉姑姑摇头。 萧炎没有下马,直接一扬鞭子掉头道,“玉姑姑在府中等着吧,我亲自去兵马司一趟。” 萧炎雷厉风行,直接就找了兵马司的人过来问话。 “若说是穿黄色衣裙的年轻女子,今日早晨确实得见一个。”一个小卒抢着出来答道,“因那女子身上衣裙华贵,小人还特意多看了两眼,是在悦来客栈那里。” 萧炎让传风给了他赏钱,依言找到了悦来客栈,叫来伙计,描述一番后,伙计立刻想起这么号人物,把他引到袁成佩的房门前。 “小店人来人往的,时时刻刻都有人进人出,就瞟到过一眼委实记不清这女子具体何时来的,这间房的房钱一直是一位袁娘子付的,她好像是和袁娘子相熟,认识的,之前也来过几次。”伙计点头哈腰道。 打发掉一众闲人,萧炎毫不客气推门而入。 刚一进门,远远的就能看见内室床上团着一团鼓鼓的东西,萧炎径直过去。 传风连忙关好门跟在身后,一边走一边暗自祈祷,老天保佑千万得是一个人啊,不然可有的麻烦了。 走近床边,一看地上胡乱摆着的两只绣花鞋,这才一颗心安下来,默默后退一步侍立在边上。 萧炎低头看裹在被中的女子,睡得投入,只张脸露在外面,陶醉地埋在枕头里。 只一眼,萧炎就认出来这确实是曾在画像上见过的女子。 不过比之画像,真人要生动许多,模样还算清秀,唇红肤白,眉毛清雅不浓不淡一道扫过,浓密乌发松散披开——看着至少比小时候强多了,勉强能入眼了。 又打量片刻,十三仍没有要醒的迹象,传风用眼神请示是不是要叫醒十三,萧炎轻抬手制止,趁这功夫他倒要好好看看这里有什么吸引她彻夜不归的。 他闲庭信步,边走边上下扫视这间屋子,典型的旅店布置,主人看起来不太细心,东西摆得杂乱,包裹就随手扔在柜上,茶碗有好几只,但只有一只是翻开倒了水的,拉开衣柜,衣裳全是女子款式,地上鞋子也就几双,没什么特别的。 萧炎随手关好柜门,心中满意,连看这间屋子也顺眼许多。 正待去桌边坐下,突然窗下铜镜边一件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他眯眯眼仔细看了两眼,冷声道,“把镜子边上那东西拿给我。” 传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听吩咐去窗子边一看,一面不大的铜镜放在低矮小几上,旁边散乱着几个瓶瓶罐罐,都是些头油脂粉一类,还有个半开的妆盒,散落许多梳头的物件,钗子也有几根,公子要的到底是什么呢? 但是传风马上就知道自家公子要的到底是什么了,他瞥见一把不起眼的小剃刀,是京城老字号林家的,因为刀锋锋利手柄精巧颇受男子欢迎,卖得很好,他也有一把,隔几日就会用一次——可是这东西出现在这个地方就太不正常了。 庄小姐自求多福吧,他心中叹息,拿起小小剃刀走过去递到萧炎手上。 萧炎接过,端详两眼,登时心中火气大怒,果然还是狐狸尾巴忘记收,色心不改,马上大婚还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偷腥,面上却不露出来一派沉静。 传风忐忑劝道,“这说不定有什么误会,说不定是庄小姐朋友用来——用来剃头发的。” “剃头发?又不是小儿剃什么头?”萧炎道,“看这剃刀上留的短须,你觉得是女人的?” 传风不敢出声了。 萧炎把剃刀往桌上一扔,看一眼床上的人,想起前日那封信心中不由更加憋屈,自己莫不是对她太好了? 可她——写了那种东西居然还敢出来瞎胡混,当他萧炎是死人么? “把她给我叫醒!”萧炎下令。 十三正睡得香甜的时候被人摇醒,迷迷糊糊睁开条缝看见一个陌生的影子。 十三睡眼惺忪,把头又往回缩了一点,“你是谁?你怎么会在这里?” “庄小姐,快醒醒吧,我们公子来了?”传风道。 “你家公子?谁啊?”十三仍是神志不清的状态,接口就问到。 这位新夫人的心可真够大的,传风忍不住道,“当然是我们侯爷,庄小姐忘了自己上京城干嘛的?” 上京城,侯爷,萧炎!十三登时就清醒了,连着被子坐起身来。 “你退后。”萧炎沉声吩咐道,俯视着床上的女子。 十三这才注意到床头位置还站着一个人,愣愣抬头,首先注意到的就是那双好看的眼睛和向上扬起的细长眉毛。 此刻这双好看的眼睛充满了怒火,“你还不快点起来,这个样子成何体统?” 十三没有动,只打量面前这个人,麦色皮肤,挺拔个子,五官精致如画,只有一个字“美”可以形容。这种美不是特指的含有哪一种气质的美,而是最纯粹的每一个细节都被精心设计过的美,或许个人喜欢不同口味,温柔的豪放的,但都必定会承认眼前这个人的确是美丽的,是上天在造人时独留一份心思的宠儿。 再加上萧炎身上这些年军中磨炼出来的不怒自威的气势,整个人便如同一把最精心打磨出的宝剑,华丽却带着寒芒。 原来这才是萧炎么?十三想起那个白衣男子,这两兄弟分明是完全不同的人,自己多么愚钝,才会弄错这两人,她一时有些恍惚。 这眼神却被萧炎误解了,以为十三是色令智昏,在打些混账主意。 “收起你的下流心思。”萧炎不客气道,“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这一句把十三噎得不知道如何反应,气血上涌,立刻什么伤春怀秋的飘渺心思都没有了,这位小侯爷不紧嘴毒,还够自恋。 不过这也让十三松口气,若是萧炎对她客客气气贤惠非常她倒真不知该如何面对了。 本来见着萧炎升起的那些许愧疚消散得无影无踪,十三觉得自己实在是自作多情了些,萧炎根本不稀罕自己愧疚。 哎,如此凶猛的男子,也算大盛朝独一份了。 十三说不清此刻心中是何感觉,只凭着本能慢吞吞起身穿鞋,在他面前站好。 萧炎诧异地发现十三站起来竟不比他矮多少,身量还是很修长的,只是现在披头散发,衣服揉的和烂腌菜一般,实在登不上台面。 “传风,给她梳头。”萧炎大声吩咐道。 传风听到命令暗暗叫苦,自己平日只会梳男子发式,哪里知道女子发型要如何下手,拿着梳子对了半天。 “你叫传风?和送我过来的双林是一起的?”突然,十三出声。 “是,我和双林二人自幼追随公子,双林今天留守府中。” “不知你们是如何找到这里的?” “是公子亲自找了兵马司的人。” “就随意束起来吧,不用为难,读书时候都这样的。”十三道,“麻烦你了。” 传风讶异的抬头,从铜镜中看见十三平静的脸。 他娴熟地把她头发在头顶盘起,轻声道,“小姐待会还是顺着公子些吧。” 十三不置可否,道了声谢拍拍衣角向堂中走去。 萧炎正坐在主位上,一派乾坤尽握的架势,阴沉着脸颇有风雨欲来的味道。 十三莫名,不知自己是何处得罪了他,但也不想失了气势让他小瞧,就算萧炎权势再高自己也不是任他摆布的。这第一次,自己怎么也不能落了下风,丢了女子的尊严。 “庄维桢见过萧侯爷。”十三不想自称什么小人小女之类,折中用了名字。 第四十九回相对峙硝烟弥漫施口才十三护友 “庄维桢见过萧侯爷,不知侯爷屈尊来此有何贵干?。”萧炎听到十三不慌不忙问自己。 “你干了什么自己不知道么,还要我说?”萧炎喝问。 看萧炎这架势,十三心头一紧,莫非他已经知道自己和将牧白的事情…… 她状若无知,实则内里已经忐忑,若是牵连到蒋牧白她实在不愿,“不知侯爷指的是什么?” “你休得装下去,我早就发现了!” 该来的逃不掉么? “侯爷都知道了。”十三抬头与他对视,语气平静用的是陈述句。 她竟真的承认了!萧炎咬牙道,“知道又如何?” “这件事确实是我对不住侯爷。”十三深吸一口气道,“但是这件事我并非故意和侯爷为难,实在是天意弄人,我可以侯爷解释。事到如今罪责全部在我,还请侯爷莫要责怪旁人,还没有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不如就让这件事过去,这样对谁都好,侯爷若是心中不顺,我任凭处置。” “你还想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后果?你大胆!”见十三一副认罪伏法的样子,萧炎腾的站起身,“你给我交代清楚了,和那奸夫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姓甚名谁家住何处给我一五一十报上来,要敢隐瞒,试试我的军法!” 十三傻眼,这回算是自己给自己挖个坑,萧炎指的不是将牧白? 但这时改口已经迟了,萧炎正虎视眈眈看着她势要揪出所谓奸夫不可。 突然,门口走道上传来蹬蹬脚步声,袁成佩的喊声传进屋来,“十三快走!那小霸王要过来了,你先避避!” 一边说着一边撞门而入,嘴里还不住说到,“我刚刚听你的去送信,结果那里人告诉我萧炎出来找你了,赶紧走吧,万一撞上了……”一打眼看见屋子里的架势,剩下半截话顿时被掐了个没影。 “你是谁?”萧炎扫她两眼不快道。 十三上前一步挡住他的视线,“这位是我在平城时的友人袁成佩,这里是她的房间,我过来叙旧的。” 叙旧!叙旧还能叙出男人的东西来了?萧炎不知道袁成佩是男子,在他看来这位袁成佩也逃不出个从犯的罪名。 “袁成佩?”萧炎上前一步,眼神锐利上上下下审视着他直把他看得发毛。 待火候差不多了,萧炎才寒声问到,“昨晚庄维桢去了哪里干了什么见了什么人,你老实交代不得包庇。” “十三一直和我在一起。”袁成佩吞吞口水,“我们喝了酒就睡了。” “那这是什么?”萧炎用力把那把剃刀拍到桌上,“这男人的东西从哪来?” 袁成佩全身一僵,竟是这么个要命的东西被他得了去,本来在自己屋里他就没太在意,却是害了十三受委屈。 看袁成佩面色奇异,萧炎更是认定他有意包庇,定有什么猫腻。 袁成佩偷偷瞟一眼十三,发觉她木头似地站在原地,面无表情低头盯着地上一点看。 狠狠心,袁成佩无奈道:“侯爷误会了,其实是我——” “够了!” 一声清冽的喝问声震住了屋内三人,回过神才发现竟是十三,她此刻神情端凝,毫不退让对着萧炎。 十三大步上前,一把拽住袁成佩的手臂拉到自己身后,她盯着萧炎的眼睛,上前一步,两人间不过相距一尺。 “梦一于此无关,我们的事情,侯爷不要牵扯旁人。”十三严肃道。 “若是我偏要问他?”萧炎此刻是真的动怒了,黑沉下来脸,寸步不让和她对峙。 半晌,十三发出一声轻笑,向后退半步,慢悠悠说到,“哦?那我倒是要问一问侯爷凭什么?” 她手背在身后,一边踱步一边扬声道,“梦一出身清白,从无劣迹,从平城到京师一路文书齐全,并无作奸犯科之嫌,侯爷凭什么审他?退一步说,便是梦一真干了什么,我大盛朝律令白纸黑字分明,各部各署有司其职,自有大理寺典狱司京兆尹过问,侯爷又凭什么审他?侯爷年少有为,承爵承恩侯,官封游骑将军,承受圣恩,管的应该也是操练兵马外御敌寇,何时这京中随便一个旅人也要劳烦你过问,将军觉得呢。” 一般来说,萧炎随便路上抓谁问话都没有人敢推脱,无他,承恩侯府的权势在后面,谁顾得那许多?但十三说的也没错,从道理上来说要是真的不理他,也没有让人挑错的地方,萧炎还能为这个去告她? 总而言之,这一通绕来绕去就一个中心,萧炎的账这回她不愿意买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萧炎如何忍得? “庄维桢,你真以为我拿你没有办法?” 萧炎有心拿如九的药材做做文章,终还是做不出来如此小人的事情,改口道,“你忘了你签的入赘契?你如今是我的人,你得听我的!” 一旁的袁成佩听得火起,这不是往人伤口上撒盐么? 十三却不以为意,摸摸鼻子道,“十三莫不敢忘。” “一般人家是女子为尊,当家作主,男子为卑,辅助家事,我既然入赘,咱们两人之间自然和别人家不一样,侯爷做主,我听侯爷的。”十三话锋一转,继续道,“可不知侯爷是否看过男戒?”她狡黠一笑。 萧炎硬邦邦道,“那等迂腐之物,我才不屑地看。” “侯爷不屑去看无事,我之前读得都是经国济世之书,知道自己要入赘便补了一下男戒,学学操持内务辅佐家主的人要如何行事。”话说得漂亮,实则是从前当猎奇闲书看过。 “那你看出什么?”萧炎忍不住问到。 “我以为,家中一内一外,一主一从,虽有地位高低尊卑之分,然实则妻夫一体,各司其责罢了。”十三道,“可是夫郎除顺从妻主外还有一德,当妻主犯错,要忠言劝谏,如今我们相易而处,我自然也要担起劝谏之责,侯爷如今无理取闹,我自然是要拦着的。” “我无理取闹?”萧炎不怒反笑,“果真是读过书的,嘴皮子还是有几分。” 十三装死不应声,屋内一片安静。 萧炎渐渐也冷静下来,傲然道,“你在这里长篇大论说得再多也没有用,你进了我萧家的大门,日后自然是我说的算,那些野草你趁早不要做梦,敢碰我承恩侯的人看谁能护得住!”颇有气势的结尾陈词。 他转身对传风吩咐道,“告诉玉姑姑,明天就把未来夫人迁进府。”进了我的地盘,看你怎么胡来。 萧炎想得很实际,行军打仗一向是用己方最小的代价取得对方最大的成果,他的目的很明确,绝不容许十三在他眼皮子底下勾三搭四,既如此,把她早早弄进侯府就是了。 这对未来妻夫的第一次正式会面不欢而散。 从楼上望见萧炎一行绝尘而去,十三直接席地而坐,背靠在墙上喃喃道,“果真是小霸王……” “贞安,都是我连累了你,你不必替我隐瞒的,和他说清楚吧。”袁成佩也坐到她身侧,“我感觉萧侯爷似乎挺在意你的,不然也不会发这么大火,别让他误会了。” “我被他误会最多挨他一鞭子,你若是暴露可就无立足之地了,怎么看都不划算。”十三用手盖住眼睛,“而且——现在这样也挺好。” 心底深处,她此刻更希望暂时和萧炎保持一段距离,因为不知道要如何面对才能压下心中的怅然和愧疚。 她不由又想起蒋牧白,他此刻知道了么? 书房内,阿北垂首回报打听到的消息。 “你说阿炎已经找上门了?” “是的,好像是庄小姐一夜未归二公子才找过去。”阿北补充道,“似乎,动静挺大的。” “是么,看来她已经知道了。”将牧白盯着面前的棋盘低声道。 棋局万千,每一步都变化非常,自己会如何选,十三又会如何选? 知道真相后,她会有一些难过么?她——会选择自己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