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户媳妇》 001 回乡1 洪元29年冬至。2 冷景易支持成王统兵北巡,太祖皇帝怀疑他与成王有勾连结交,罢黜了他的正二品都御史官职,罚没家产,赶回老家苏州。 此时的冷景易,身上只有不足十两的回乡盘缠,遣散仆从丫鬟,只带了夫人冷刘氏以及女儿冷知秋,凄凄惨惨戚戚的准备回苏州老宅打发余生。 再没有朝堂应对,也没有激昂文字、铿锵岁月,荣华消逝,只余晨昏叹息,小船独坐听寒山寺钟声,更愁风雨雪。 如此光景,还算皇帝格外开恩了,换做别人,按照太祖皇帝的疑心暴戾脾气,腰斩都有可能。冷景易为官八载,刚正不阿,替皇帝着实办过几件大好案子,所以,能够保住人头回家养老,就该放鞭炮庆幸了。 冬旱结冰,京杭运河上北风呼号,船只寥寥,全都靠了岸,无法行走。 停滞了两天,冷刘氏就生病了,头痛脑热心情郁结,躺在被筒里瑟瑟发抖。冷景易握着夫人的纤纤素手,默然不语,只偶尔咬着腮帮子,几络清须倔强的上翘,终是说不出多少温柔话。 他这人,骨头硬,面冷,一贯如此。 冷知秋换了身利索的衣裤,头上包一方碎花布帕,将满头秀发全裹了起来,掀开帘子,向父亲请示:“爹,孩儿去市集上给娘亲抓两服药。” 冷景易抬眸上下看了看她,有些不放心。女儿15年华,生得粉雕玉琢、气质出众,即使粗布衣服、不施胭脂也没有头花金钗妆饰,却仍然掩不去她的明珠光华。就这样去市集,万一撞上什么登徒浪子,肯定会出事。 冷知秋不知道父亲的心思,看他犹豫,还以为他愁抓药的钱,便道:“昨日那边大船上有位叔叔要托人捎信回家,因为不识字,正找写信的先生,孩儿便将这事揽了下来,那位叔叔说孩儿字写得好,打发了十钱酬金呢。2” 说着,她从绣囊里取出一串钱来,巴掌大的小脸上洋溢着年轻女孩简单纯粹的兴奋笑容。 “有这十个钱,替娘亲抓两服药应该够了吧?” 冷景易心想,知秋天真无邪,和她说些市井上肮脏的东西,她又不懂,只会给她造成心理阴影。 于是说:“十个钱哪够抓药?你娘多躺会儿,捂出些汗,自然就会好转。等过些天到了苏州老家,为父再为她请个好大夫不迟。” 这话还没落地,冷刘氏就一阵猛咳嗽,竟然咳出一口血来! 父女俩一阵慌乱收拾。这两位本来都是不会照顾人的“甩手掌柜”,一下子没了仆从丫鬟,冷刘氏一生病,父女俩简直乱了套。 好不容易将冷刘氏安置平静下来,冷知秋又和父亲争执起要抓药的事,母亲的病不能拖了。 正争论得牛头不对马嘴,船舱外甲板上有个男子声音道:“冷家姑娘在吗?” 冷知秋和冷景易相视一愣。 外面又说:“某自京师去江浙办事,就搭乘的那边宝船。这两日在寒山寺听禅,回到船上,听说冷家姑娘字写得极好,恰好在寒山寺看中一卷如意法师的金刚经注解集,不好意思开口索取,想劳烦姑娘随某一起上寒山寺誊抄一本,某愿出十二两银子,算作酬劳。” 十二两,是个吉利数字,对于抄佛经这样的活,报酬实在是太丰厚了,可见对方的诚恳用心。 冷知秋喜上眉梢,“爹,我正好抄了佛经再去抓药,不愁银钱不够了!” 冷景易也是心里一动,觉得那男子的声音老成持重,略耳熟,因为是从京师来,恐怕是个做官的。他怕碰见认识的熟人,彼此尴尬难堪,便对女儿说:“你跟好那位官人,央他陪同抓药,万万不可独自去市集,知道了吗?” 又对舱外男子道:“不知尊驾大名?” 那人略顿了一下,答道:“某叫木永安,在成王府当份闲差。” 木永安?冷景易疑惑地捻须,他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不过既然是给成王办事的,他就更不方便出去会面了。 “冷某近日腿脚不便,夫人又抱恙在床,恕不能出舱相见。小女就托木大人照拂一二,回来途上还要抓两服药,也劳烦大人陪同一下,不知可否?” “无妨,应当的。” 木永安应得干脆爽朗,可是冷知秋打开船舱的小门钻出去时,他脸上的笑却顿时凝住。 那是个嘴上微须的高大男子,看上去似乎快三十岁了,虎背猿腰,一身骑射曳撒帽服,手里还握着一把翘头刀,刀鞘皮质厚实,纹饰古朴,看样子是个武官。 冷知秋没去注意他的相貌五官,只觉得他看人的目光就像他手里的刀一样,时而锋利,时而又沉钝,令人手足无措,不自觉就会有些惧怕。不过,她有什么好怕的?只不过去抄个佛经、挣点劳务费,又不是去打架。 若说打架这种事,估计永远也不会发生在她身边。 她的生活,就是安安静静的看书,其他都是随遇而安、不争不抢。像她这样的人,跟那些争斗吵闹应该是绝缘的吧? 上岸后,木永安特意雇了顶两人抬的小轿,请冷知秋坐进去。 “某不知冷姑娘是这个模样,早知道的话,应该备下软和舒适些的轿子,倒是委屈姑娘了。” 其实,他本来压根儿没想过要备轿子。 只是人生总有偶然,总有意外,不曾想过这荒凉陋市,会有个如此美貌又写得一手好字的女孩,分明是大家闺秀,却不知为何随着家人流落失意,到了替人写信赚钱的境地? 姓冷吗?他心里一动,隐约猜到了什么。 冷知秋也没拿捏推辞,落落的进了小轿,掀起帘子一角,神色淡然地看着沿路风景人物。 彤云密布,大雪纷飞,路上行人很少,实在没什么可看的。倒是随着轿子大步而行的木永安,微微垂头想心事的侧脸,那线条颇值得入画。其实,这个大叔长得很好看呢! 好看与不好看,冷知秋有自己的欣赏标准。 朗朗如日月之入怀,颓唐如玉山之将崩,大抵就是这位木永安的感觉。 木永安蓦然转眸看她,她一怔,手松,帘落,自嘲的勾起嘴角。 一路无事,直到抄完如意法师的注解金刚经,又是抬了小轿下山,木永安果然陪着冷知秋到就近的市集上,停在一间回春堂门前。 木永安问:“要抓什么药?可有方子?” 冷知秋摇摇头,一边说着一边往里走。“家母是风寒加上气脉郁结,身子又格外弱些,我这里知道几味药,还需请教郎中——啊!” 冷不防,一个人从回春堂里急匆匆走出来,撞了个满怀,冷知秋站立不稳,顿时往后倒…… ------题外话------ 本文涉及历史年号、人物和地点,因情节需要,全部使用化名,时间和地点也会和真实历史有些出入。 002 回乡2 一双有力的大手抓住她的两肩,只轻轻托了一下,她便险险站定。2 木永安沉声道:“小心。”松开她的肩,顺手就捞起撞人的那位胸前的衣襟,差点将他提拎了起来。 却是个儒雅俊秀的书生模样,满脸歉疚地抱拳:“该死该死,冲撞了小姐。” 万没想到,这么莽撞冒失的人,竟然会是个清癯文弱的书生。 冷知秋揉着撞疼的鼻尖,无所谓的解围:“没什么要紧,木叔叔你放开他吧?” 木永安垂眸默然一瞬,松开书生质问:“你是读书人,怎么也慌慌张张的?” 书生一边整理衣襟,一边解释:“小生有个朋友,腿上受了伤,要请大夫去治,偏偏大夫嫌天冷下雪,不肯出诊,我这就去想办法雇轿子,好抬我朋友来救治,因此走得急了。” 说着,他已跑开两步。 冷知秋忙喊住他:“等等——!木叔叔,这顶轿子就转给他好了,我们走回船上也不远。” 木永安想了想,点点头,算是同意了。 书生大喜,一叠声的道谢,领着轿子很快走远。 抓好药,冷知秋看看比码头热闹许多的市集,人来人往的,有些头疼,心里暗暗有些后悔把轿子让给了别人。 木永安倒是体贴,站在她身旁,张开一边胳膊,隔着空气虚挡了一圈,她在他的胳膊围成的半圆里,行人在圈外,连她的衣襟也碰不上。 冷知秋心里暖了一下,从衣袖里摸出一枚三角平安符,递给木永安。夹答列晓 “木叔叔,这是我八岁那年得的平安符,刚才在寒山寺又请了法师开光,送给您吧。” “为何送给我?”木永安接过了,收进怀里,却还是问。 “想送,所以送。” 一道平安符而已,既不足以表谢意,又没有什么情义传达,就是纯粹的想送给这位似乎并不简单的大叔,相逢就是缘,留个纪念罢了。 木永安在她淡淡的目光下点了点头,不再啰嗦。 两人走得心无旁骛,毫不耽搁,却在快要到码头时,正碰上了之前那位书生,他正领着小轿往市集赶,抬轿子的杆子弯曲得厉害,里面显然坐了个分量不轻的大汉。 书生看到冷知秋,星子般的眼睛顿时亮了,急匆匆喊道:“太好了,姑娘,可算又遇上了!适才还没请教您二位的名姓地址呢!小生也好稍后拜谢。哦,对了,在下叫孔令萧!” 木永安默然以对,显然不打算通报姓名,更对“拜谢”的事没什么兴趣。 冷知秋也不喜欢这样远远喊话,只微笑着摆了摆手,表示“不用客气”。 二人上了冷家那艘小船。 孔令萧回头看了看他们,默默记住位置,便急匆匆去了。 小船在冰冻的河面略沉了沉,却不摇晃。 冷知秋突然问:“木叔叔,您自己为什么不抄佛经?”别以为她看不出,从他和如意法师的对话,就能发现,其实这个人肚子里文章想法比谁都多,绝不仅仅是个不识字的武官。 木永安将药递给她,催促:“女娃子家不要问太多为什么,快进去给你娘煎药吧。” “……” 相逢偶然,离别也是匆匆,她这一转身,他这一眼送别,等到他们再见时,已是五年之后,出乎意料的地点,出乎意料的原因。 次日,冷刘氏服药休息后,病情似乎有所好转,死活不要再在阴冷的小船中度日,于是一家三口和船主结了账,改坐马车继续南行去苏州。 书生孔令萧找到那艘小船时,这一家子刚离开不久。他扶额失望地叹了口气,回到自己的大船上,对半躺在木榻上的一个皮肤略黑、身材修长的男子道:“没找到,说是走了,唉!” 半躺的男子笑得戏谑:“有缘自会再见的,看把你恼得,倒不知你说的神仙般人物是个什么模样。” 他还没见过孔令萧如此反复念叨一个人,一个姑娘……这小子不是一向眼高于顶,谁也看不上眼的吗?不然也不会被他父母追着娶妻,他却离家出走,干脆黏上了朋友的船,整天在船上混日子。 孔令萧脸红了一下,转移话题:“宝贵,你的腿伤好些没?若能走了,咱就改走陆路,两天工夫准到苏州,赶得及在你家过年。” 被称为宝贵的男子哈哈大笑起来:“你这不要脸的书生,整天搁我这里吃白饭!只要你不怕家母嫌弃你这满身酸溜溜的腐儒气,不怕小妹捉弄你这呆头,我自然无话可说。” —— 两日后,冷家三口终于到了苏州东城,位于念奴巷的老宅大门紧锁,积雪盈尺,门前连个脚印都没有,可见萧条冷清。 前几年,冷景易的老娘还在世,就住在老宅里,不肯搬到京师去。后来,就老死在了家里。当时冷景易正在办一个要紧的案子,无暇顾及老宅的情况,直到两个月后,冷刘氏独自安排人将老母安葬了,他才得知。 他是个孝子,但为人内向面冷,不懂表达感情,丧母之痛也就一直憋在肚子里,旁人瞧着还以为他无所谓。 这会儿到了老宅门前,冷景易深埋心底的哀伤终于爆发,加上官场失意,热血付诸东流笑谈,更加心灰意冷,一回到家,关起门独自去哭,只剩下冷知秋照顾母亲,又忙又累的,几天工夫就瘦了一大圈。 父亲哀伤,母亲叹气,唯有冷知秋少年不识愁滋味,虽然辛苦些,倒也在老宅里进进出出得颇自在。 煎药的时候,她会抽空修剪梅枝;煮饭的时候,她会边烧火边看书…… 结果,药煎干了,饭煮糊了…… 但她却依然觉得比在京师御史府时更清净,更自由自在,心想就这样住在老宅里一辈子也不错,只要爹娘都在,只要有饭吃,有书看。 有时候,她会想起木永安,把他安插在书上某一个帝王将相的故事里,想着会是带兵打仗的将军,还是身负重任的密使钦差?在这样一个男尊女卑的世界里,她既羡慕男子可以自由搏击长空,又觉得那样的日子太辛苦,也未必开心。 就在这自得自乐中,迎来了洪元29年的年尾,迎来了冷家老宅的第一位访客…… 003 说媒 门环叩响,是那种急吼吼的焦躁,让人一听就忍不住心烦。2 冷知秋不悦地放下书,从灶间走出来,问:“谁人打门?” 一把像涂了层猪油的嗓门嘎嘎叫着嚷:“冷家老爷夫人在吗?喜事喂!” 那声音走街串巷,隔老远都能听到,冷知秋很反感。 冷景易从正房负手走出来,个把月工夫,他明显苍老许多,原本清俊疏萧的脸有些泛黄,鬓发间多了几点银白。 他给冷知秋使了个眼色,轻声道:“你进屋去,不要出来。” 打开门,门口站了个矮墩墩、水桶腰的女人,抹着鸡屁股般的红唇,一双倒三角眼没开口说话先笑眯了起来,头上圆圆的发髻上插了支黄金钗,金坠子摇得哗啦哗啦响。 不用说,这就是个典型的媒婆! 冷景易心里冷哼了一声,别看这小小巷子不声不响没动静,他们一家三口回来,这左右方圆的人全都看在眼里,却没有一个上门打招呼。他是被皇帝罢黜的罪官,人情冷暖,不说也罢。 但,你当街坊乡亲真的不关心吗?关起门来,就不知道有多少窃窃私议。不然,媒婆也不会如此快的上门。 那媒婆呱噪半天,自吹自擂,冷景易一直皱眉不语,只顾着一口一口喝茶,茶喝干了再倒,再喝。 终于,媒婆觉得前奏铺垫得差不多了,冷老爷应该对她的专业素养和成功业绩有了不错的印象,于是把话说向正题。夹答列晓 “冷老爷哇,西城的项秀才您认得不?” 一个曾经官至二品都御史的人,凭什么会认得老家一个小小秀才?冷景易板着脸摇头。 “哎哟喂,项秀才在咱们苏州城可是出了名的……诶……”媒婆转着眼珠,这话头扯到这里,突然找不到词儿吹牛了,诶了半天,她才挤着笑容接着道:“出了名的美男子唷!” 冷景易眼皮一跳,心里有些松动,难道是来给一个姓项的秀才说媒?若是这样,倒是值得看看。 “嗯——嬷嬷你接着说。” 媒婆一看冷景易有兴趣,顿时更来劲。“项秀才为人和善,才高八斗,家里也富庶,有独门独院三进大屋呢!哎哟,要说那屋子,修饬得真正整齐漂亮,一溜的青瓦白墙,飞檐斗拱,就西城那几条街,像这样干净整齐的家也不多见。” 嗯,人好,才高,有房。 冷景易微微点了点头。他本不是个计较家业的俗人,但女儿的终身幸福,他这个做父亲的,想不俗都难。 媒婆眉开眼笑,再接再励:“要说项家那孩子,长得真是没话说,打东城走到西城,后面一准儿跟一串姑娘招呐!和冷老爷您的千金,那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双璧人儿,站出来就跟画里的神仙眷侣一般,啧啧啧……” 冷景易将信将疑,如此好的人才,为什么会挑上他这个罪官家的女儿?那项秀才总不能见过知秋吧?知秋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么可能见过? “这事儿我知道了,先这样吧。”他盖上茶碗,准备送客。 媒婆一看他这是不相信她的牛皮,立马站起身,甩着手帕走来走去,一边嘴巴倒豆子似的blablabla: “冷老爷,嬷嬷我做了二十年媒婆,您到处打听打听,我辛嬷嬷的金字招牌可是响当当的!那是绝无虚言,精挑细选!我手底下撮合的夫妻,哪个不是和和美美过日子?就连句拌嘴的都没有!为什么?就因为嬷嬷我是个实诚人,都替姑娘小伙们看好了,觉得合适,这才上门做这趟媒,若是不合适,辛嬷嬷我还不乐意去强扭瓜秧子呢!这项家小子可香着嘞,多少人家早就瞄准了等着媒婆上门,要说合适的,也不仅仅只有您的千金,比如芙蓉街的黄家小姐,小海湖畔的陈家姑娘……您要是晚个两步,说不定别人家就捷足先登,赶着这新春佳节把亲事给订了……” 这辛嬷嬷说话都不带喘气,嗓门还大,嚷得屋里屋外都听得一清二楚。 冷刘氏躺在里屋一个劲咳嗽。 冷知秋愕然坐在灶间,呆呆听着那一句句话,每一句都像一个炸雷,在她耳畔炸开,让她头晕目眩。 一直以来,她根本就没想过,有这么一天,她需要面临“嫁人”这个问题,光是听那媒婆说的人和事,她就觉得无比心烦,还有隐隐的害怕。 可是,她今年15岁,过了春节,就满16了,不嫁人,难道做个老姑娘?做老姑娘她很乐意,可是,这左右街坊指指点点,恐怕不会让爹娘有安生日子吧? 一个姓项的秀才?和善,才高八斗,还长得貌似潘安? 她突然想起寒山寺山下运河边码头集市碰见的那个叫孔令萧的书生。那个秀才,是不是和那个书生差不多? 反正她的生活环境里,只偶然见到过这样一个书生,也只能拿他去想象那位项秀才。 事情居然就是这样措手不及、匆匆忙忙的定了下来,没有给人细细思量的时间,因为,年关春节就是后天,要赶在大年三十之前,把问名、纳吉的事办妥,索性连男方来冷家相亲这个步骤都省了,直接由金嬷嬷拿着冷知秋的姓名和生辰八字去项秀才家合八字,项家又请了风水师算出黄道吉日,隔天就送到了冷家纳吉。 黄道吉日很简单——大年三十过大礼,正月十五元宵节迎亲拜堂,真是好日子,好记…… 冷知秋心里一直盘桓着疑惑,为什么要这么匆忙,非要赶在年关开春?真的那么抢手,不赶紧就会被什么黄千金、陈姑娘给抢走?那就抢走好了嘛……她有些烦闷的翻着书页,薄薄的小嘴微微撅起。 大年三十那天一早,门外就热热闹闹的人声鼎沸,冷景易出门迎接,正是项家定亲下聘的队伍,当头一个弱冠少年,儒衫丝袄,气质不俗,脸上带一抹兴奋的笑,让人一看就觉三分亲切。 冷景易暗喜…… 004 大礼 冷景易暗喜在心,看来辛嬷嬷倒是没有吹牛乱说。夹答列晓 这后生儒雅俊秀行动潇洒,毫不扭捏羞涩,颇有江南文士风骨。 再看聘礼的队伍,挑抬捧抱,从礼饼到三牲,从酒果到油茶,林林总总九个人的队伍,一样不少,虽不能和豪门大户人家的排场相比,但难得对方做得周全,也叫人挑不出毛病。 看惯京师膏腴气派,冷景易对这方面倒不是很在意,只要那叫项宝贵的秀才真的是个好人才,对女儿好,那他和夫人的天便永远晴好了。 儒生笑盈盈捧着一个盒子,给冷景易鞠躬行礼。 “冷伯父您好,这是项家的礼金,请您笑纳。” 冷景易点点头,还没成大礼,是不能叫丈人,“不急,贤侄进屋喝茶。” 另一边,冷刘氏拖着还未痊愈的病弱身躯,忙着指点两个临时找来的婆子,将女方的回礼搬出来,交待那九个全福之人的女亲眷。 女亲眷们乐呵呵说了不少吉利话,她们平日里也不曾和冷刘氏这样浑身透着股又贵气又雅致的人相处,看她慢声细语、落落大方的,不自觉都有些自卑。 但等冷刘氏走开,她们打开回聘金的盒子偷偷一瞅,顿时换了眼色,自卑一扫而空,再看这冷家老宅便有些不屑。 是的,回聘金很少,只有二两二钱……那还是冷知秋在路上替木永安抄佛经挣的。 西屋小厢房里,冷知秋换了身水粉团袄,坐在梳妆台前托腮出神。 这身衣裙还是去年春节做下的,那时候,父亲还是当朝二品都御史。夹答列晓天家难测,皇帝的猜忌突然而来,就是突然的灭顶之灾,纵是父亲这样要强的人,也只有无可奈何的认命。 听外面的动静,她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和期待,但也没什么值得难过。就这样嫁个殷实人家,和秀才夫君闲来磨墨赋诗,帮着他打理家务,劝他不必追求功名,如此平淡一生,也是不错。就不知那秀才夫君肚子里是不是真有文章,能不能和她聊到一起……项宝贵,这名字真是俗得不能再俗…… 正出神,门笃笃响了两记,两个男方的女眷捧着首饰盒子,笑呵呵的进来。 冷知秋坐直身板,抬眸看向她们。 俩女眷先是笑声猛地止住,就像被噎到了,接着直愣愣盯着冷知秋看,看了半天,一个大叫了一声“娘也!”,一个干脆手滑,摔了首饰盒。 外面有人问:“怎么了?怎么回事?” 屋里的女眷脱口大声道:“不得了啊!这娘子真正是个美人!比那画里的仙女还要俊!” 坐在正屋外堂喝茶的儒生,听到这动静,不由微微挑眉一笑,看来,项沈氏倒是给她儿子选了个漂亮媳妇儿?这下看宝贵还怎么推托,嘿嘿。 外面的女眷们早按捺不住,一个个全挤进了小厢房,围观冷知秋,唧唧喳喳,评头论足,脸上笑得像朵菊花,眼神意味深长,是那种深谙男女房事的过来人才有的意味深长。 冷知秋有些不高兴,那些目光和言语都让她觉得自己成了只笼里的鸟,还是被拔光了毛的禿鸟,供人取笑。 她喜欢安静,不喜欢这满屋子围观的看客!一对根本无需描摹的秀眉不由锁起,忍着耐着,只盼她们看够了就快些走。 “嬢嬢阿姨姐姐嫂嫂们,这首饰……”她想转移她们的注意力。 其实首饰盒里全是金钗金花金簪子金步摇,黄澄澄一团,她半点兴趣也没有。 一个女眷醒过神来,忙捧了首饰盒放在梳妆台上,大嗓门吆喝:“来来来,快给娘子试首饰了,哎哟,真好看,不管戴哪样,都美得沸反盈天啦!” 几个女眷,七手八脚,都往冷知秋头上插各种首饰,一个劲赞叹羡慕。 冷知秋垂着眸子,根本不敢看镜子里那个满头黄澄澄的女孩,就像拉满shi的鸡窝……她们许是真的爱她的美貌,才这样热情,抑或者故意毁她的形象,她都无所谓,只求那前堂坐着的人快把这些女眷带走,这样的“热情”她实在不习惯。 然而,前堂喝茶的儒生却一点也不着急,似乎还有故意磨蹭的嫌疑,甚至和冷景易聊起了丹青笔墨,又一起到院中赏梅花,直夸这梅枝修剪得七窍玲珑,风骨奇俊。 看这架势,难道他还想留在冷家吃午饭? 冷景易看着“准女婿”,越看越喜欢,还真的出言邀请:“这梅枝都是知秋修剪的。我看贤侄也是性情中人,不拘小节,今日是年三十,再没这样恰到好处的时光和缘分,不如就在这里吃饭,你们年轻人见上一面也无妨。” 儒生惊诧地眨眨眼,宝贵的老丈人竟然这么豪放?!女儿出嫁前可以和别的陌生男子见面吃饭?! 他起了戏弄宝贵的兴致,两手一合:“好啊。” 倒要看看宝贵若是知道他的准丈人和准媳妇先和他这个打酱油的过客同桌吃饭,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转眼到了午时,冷刘氏见行大礼的人都还在,有些诧异,悄悄吩咐找来的婆子,去问老爷要不要备饭。她只备了这些人的茶点,没想过要招待酒席,如果要开席吃饭,那就不能太简单,这就要不小的一笔支出,可她哪里有这些钱? 偏偏冷景易是从来不为柴米油盐发愁的粗心人,竟然想也不想就让速速备饭,还点名要买鸿兴斋的八宝鸭、松鼠鳜鱼来招待娇客。 冷刘氏又气又急,催发了病情,坐在后堂捶着胸口就是一阵猛咳。 听着这动静,堵在小厢房的女眷们互相看看眼色,脸上都挂着不满:大喜日子的,这老宅子里冷冷清清,还住了个痨病鬼,都快午饭了,也没点动静。要么送客,要么就该备酒席招待。不过看得出来,这冷家怕就是个空架子,根本办不起一桌酒。 冷知秋担心母亲的身体,又烦这些吵闹粗鄙的人,终于忍无可忍,略一沉吟,便坐到窗前小几旁,取纸笔草草写了一首小诗,折了三折,交给一个年纪最长的女眷,道:“这是给项郎的,烦姨婆替我交给外面的娇客。” 女眷们很惊讶,想不到这姑娘竟然读书识字,可人家宝贵根本不认识几个字,她们这些人,也个个都是目不识丁的妇人,你没事写什么诗呀?给谁看呀?会写几个诗词就了不起,拿出来炫耀? 所以,她们个个脸色越发不好看起来。 那姨婆也不好当面拒绝冷知秋,只挂着脸,一双粗糙的手将纸接过去就胡乱握在掌心,顿时揉皱了。她用一种她自己才听得清的低声碎碎念,一边念着,一边不甘不愿的去了外堂找送聘金的儒生。 冷知秋茫然枯坐,总觉得怪怪的。怎么一个秀才会起那么俗的名字?就算不是大户人家,好歹也是书香门第,亲眷又怎么会这样呱噪粗糙? 005 心事 外堂,赏梅归来的冷景易和“准女婿”又欢快地谈起京师里的趣事,说起时局,都是一阵唏嘘。2皇帝这几年越发性情不定,自皇后薨了,他杀大臣更加肆无忌惮、毫不留情。冷景易不想说自己的事,便要问儒生平时做些什么营生,有什么抱负打算。 未及开口,送诗笺的姨婆进来,将纸递给儒生:“这是冷家姑娘写给宝贵的。” 她虽有不满,但也不敢在两个男人面前使脸色耍脾气,默默退出去了。 儒生瞅着皱巴巴三折的诗笺,玩味地勾起嘴角。有意思,成亲前先来个“书信传情”?这冷家的父女,倒是越来越让他觉得意外。 写给项宝贵的情书,怎么能错过? 他不客气的展开纸看,眼底顿时一沉,为这极致娟秀飘逸的书法,为那两行疏淡如冬梅绽雪的诗句: “雨为茶浓诗渐少,烟随人淡酒嫌多。横塘鹤影本无约,入水桃花便是荷。” 这……是怎样一个遗世孤立如空谷幽兰的女子? 她在婉转的告诉他,不愿被打搅,礼差不多就行了,希望他带着人离开,还她一片宁静。 美人,修梅枝,写诗笺——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寒山寺码头集遇见的那个相貌气质堪称倾尽天下的小姑娘,这牢笼般的世道,何时出了这许多出众风流的女子?还尽让他撞见,可惜又没什么缘分。 小厢房又传来阵阵女眷们的大笑,夹杂着放肆的争吵,似乎是在议论时下苏州女子的流行发髻,说冷知秋的发式不好云云……儒生猛的站起来,是他太顽皮了,只想着开朋友的玩笑,却无意中打搅了一个不该被打搅的女子,她生气,他会觉得有负罪感。夹答列晓 儒生连忙向冷景易告辞,带着女眷们离去。出门口,却一直攥着那张诗笺,想了想,收进了自己的衣袋。他有一层疑惑,这个叫冷知秋的姑娘,嫁进项家,合适吗? 不管合不合适,这大礼是定下了,双方交换了聘礼定金,约定了成婚迎亲的具体事项。如果反悔,那可是要吃官司的,轻的打板子,重的还会坐牢甚至掉脑袋。 —— 这一晚的年夜饭,各人几副心肠,吃得百转千回。 冷知秋一家子都没想到,男方一个小门小户的人家,下的聘金会这么重,足足封了二百二十二两银子,意指成双成对,又附带八串铜钱,也是个吉数。冷家的回礼却只有二两二钱,还不够人家一个零头……这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他们还不知道,苏州这些年婚娶风俗越发攀比得厉害,东家出了一百两,西家就会出一百二十两,如此不断往上加,娶媳妇的成本是一年比一年高,就算没那个经济实力,咬咬牙借钱也得办了。 这也是项家主母着急给儿子娶妻的原因之一,再不赶紧娶过门,等过了年,说不定就该涨到二百八十两白银!这哪能吃得消? 冷家的年夜饭是六碗荤素交错的菜,请来的婆子手艺一般,上桌的菜,无论品相还是味道,都让人没什么食欲。 冷景易夫妇本来也没胃口吃。二百二十二两,加上八十吊钱,若是以往,他们也看不上眼,可如今却让他们压力山大。这聘金,该如何处置呢? 冷知秋今天的心情也不太好,原本对嫁人这件事就没什么兴趣,被那几个男方亲戚一闹,她从心底开始抗拒“嫁为人妇”。还有十五天就是元宵,就是成婚的日子,她有种大难临头的感觉。 “爹,娘亲,孩儿……吃饱了。”她其实想说孩儿不想嫁人,可这种话说出来有什么意思?事情都已经定下来了。 冷景易看她不太高兴的样子,安慰道:“知秋啊,那项秀才的确是个不错的后生,为父看他谈吐风雅,论起时局也有自己的见解,不像一般死读书的腐儒,你就放宽心嫁过去吧。” 又说:“你爹娘操心的不是你这桩婚事,而是琢磨着,这项家给的聘金有些太重了,咱们家只回了个零头过去,这要传开来,丢的不仅仅是我们两个做父母的面子,只怕你在夫婿家里也会抬不起头。” 冷刘氏忍不住长叹了口气,眼眶泛红。若是几个月前,这区区二百多两银子的聘金,有什么重不重的?收了就是给人家面子。千错万错,都怪冷景易这个硬脾气,非要据理力谏,跟那疑心病重的皇帝叫板,结果丢官不说,还被罚没家产,这日子可怎么过下去?最可恨的是人家成王还不领情,连个安慰周济都没有。 但这些埋怨她不会说出来,这是她的教养。夫君是家庭的纲常支柱,容不得女人践踏尊严,否则,这个男人就会彻底废了。 冷知秋却说:“他家也不是大户,这样乱使钱,图的就是个面子,若说要笑话,知秋倒要笑话他呢!”反正,这个未来夫君,她已经开始不喜欢了。 “你这孩子,就要嫁人了,还不懂事。这些个话,可千万不能在夫家说!”冷刘氏瞪了女儿一眼。 冷知秋莞尔的吐舌,拿起放在一旁的账簿,盯着上面的礼单看,好些东西也不知派什么用场,却要置办这许多,这些风俗礼节,她还是头一回见,越看越觉得莫名其妙,京果干货又不好吃,杂七杂八、零零碎碎的,也不知和成亲嫁人有什么关系。 看了一会儿,她指着单上的聘金道:“不如爹爹拿这些银子去置点地,以后靠收租就能过日子,女儿嫁过去以后,也不用再担心您二位。” 这个念头,冷景易何尝没有?二百两银子买点田产,的确是最合适不过,也不用发愁接下去坐吃山空。但就是担心女儿在夫家抬不起头呀。 夫妇俩对视默然,等冷知秋回房休息时,冷景易终于开口说了句动情的话:“知秋,你是我们唯一的女儿,是我们的心头肉,你可一定要在夫家好好过日子呀,别叫爹娘担心。” 冷知秋鼻子一阵发酸,父亲恐怕是生平头一回吐露感情吧?一个默然守内的男子汉,到了嫁女儿的时候,终于也柔软了心肠。 等到冷知秋离开,冷景易便关上门,对冷刘氏轻声道:“把那些银钱全都包进嫁妆里,和压箱底的东西一起放。” 冷刘氏揉着红通通的鼻尖,嗯了一声。她的丈夫是什么样的人,她还能不清楚吗?面冷心软,就算他自己饿死,也不会让女儿委屈的。 006 礼物 正月初六还没过,就有传言,说宫里的皇帝生病了。2 这种传言都是在男人们中间悄悄的说,从金陵皇城,到四周各州府,表面上都很平静。女人们更是没有任何知觉,照样鸡毛蒜皮、掰着手指头精打细算的过日子。 冷刘氏越发为那柴米油盐愁苦,别人嫁女儿,就像贩卖人口一样,好歹能捞到不少礼金,她家嫁女儿,是直接把所剩无几的一点钱都花光了,至于礼金,为了冷知秋将来日子好过些,那是万万不能动的。 冷景易整天在书房里想事情,也不管这些。 没奈何,冷刘氏只好厚着脸皮出门找邻居,问有没有哪里接针线活的。 邻居徐王氏大惊小怪的嚷嚷:“……刚下的聘金,少说也有二百两吧,这么快就缺钱用了?你家一日三餐是拿银子当饭吃的吗?” 冷刘氏拦都拦不住,惊得活计也不问了,捂着脸就逃回了家里。幸亏女儿知秋今天出门去了,要是听到这动静,可真不知该怎么劝解那孩子。 靠着门墙,她就忍不住哭了出来,身子原本就虚弱,这泪水涟涟惨兮兮的模样,哪里还有半点当年大家闺秀的风光? 她原本是嘉兴知府的千金小姐,自小就没受过委屈,嫁给冷景易,也着实过了十几年幸福的日子。冷景易生得俊美,人品端正,不纳妾不胡来,官做到二品都御史,虽然不太会说知冷知热的温柔话,但对她是真心疼爱的。可惜,人有旦夕祸福,这一切幸福转眼说没就没了。 现在,她那从不沾阳春水的手,要自己洗淘做饭,自己缝衣补缀……天寒地冻,娇嫩的肌肤都裂开生了冻疮。 虽然女儿很乖,没有闹腾叫苦,还帮着出力,但再过几天就是别人家的媳妇儿,到了那时候,还有谁陪她帮她安慰她?这凄凄惨惨的老宅,就剩下她一个人独自撑着空荡荡的家,也不知冷老爷什么时候能找到营生,重新撑起这倾塌的一边天? 正哀怨着,门外响起敲门声,一个声音恭敬的喊:“冷景易老爷是住这里么?” 冷景易赶出正屋,便撞见自己夫人的憔悴模样,一双好看的眼睛都哭肿了。夹答列晓他愣了一下,心像被刀刺过。 冷刘氏急忙擦着脸,往屋里躲。 冷景易凝视着她纤瘦的背影,半晌无语。 门外再喊:“有人吗?是冷景易老爷家吗?” 冷景易深吸口气,打开门看,顿时惊得僵立不动,目瞪口呆。 门外站了三个人,两个仆从打扮,一个武官装束,因为习武,这三人都是异常身姿挺拔,腰间悬着刀剑。 主客打了个照面,都不说话。 冷景易呆了一会儿,急忙侧身将那武官让进屋,又赶紧冲两个仆从使了个眼色,旋即紧紧关上大门。两个仆从自去四处巡逻不提。 武官进门看到堆积如山、贴着红双喜的礼物、嫁妆,略顿了顿,负着手、垂着眼皮半晌不吭声。 冷景易看他脸色,轻声解释:“小女定了亲,正月十五完婚。” 武官“嗯”了一声,这才落座。 冷景易站在一旁,疑惑地看着他,等他说明来意。 可对方只是坐着四处打量一圈,便站起身,伸手在冷景易肩上拍了两下,道:“做官不易,在这里住着也好。” 就这样? 冷景易送武官走出前堂,脑子里一头雾水,乱纷纷的。 就要出大门,武官解下腰间的钱囊,想了想,又自胸口衣襟里掏出一块玉,全都递给冷景易:“这些,是给令千金成婚之喜的礼物。” 冷景易吃了一惊,不敢领这么重的礼物,但更不敢拒绝。 武官离去前,皱着眉犹豫了一会儿,沉声道:“不要和令千金提起本王。” “是。”这是废话。 冷景易当然不可能会对女儿提起这样的人,跟这种人哪怕扯上一丁点的关系,都会倒一辈子大霉,搞不好就是全家人头落地。他丢官可不就是因为这个人么? 送走武官,重新关好门,冷景易的心还在扑通扑通跳得厉害。现在皇帝生病,应该管不到苏州一个小小的弃官冷景易吧?不会再来什么罪名吧? 成王的玉坠,他可万万不敢交给女儿,不然会害女儿女婿一家子人。至于钱袋,他打开看了看,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居然全是重新熔铸的金叶子,这算什么?对害他丢官的补偿?他丢这个官是他自己的事,跟你成王并无关系吧? 不管怎么说,这迟来的安慰补偿,对于冷景易,恰如久旱甘霖。 至少,他暂时不用为生计发愁;至少,他明白了人家成王还是把他这个二品都御史放在心上的,只不过时局动荡艰危,成王不便开口罢了。 冷景易握紧玉坠和钱袋,眯起眼,胸臆间淤积多日的闷气,慢慢散开,男儿一腔热血又开始恢复热度。这个时局,他一直在思考,虽然目前文王受皇帝宠信,极有可能继位登基,但不到最后一刻,成王未必会输。 他一边反复回味成王刚才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的涵义,一边兴冲冲踱进后屋,见夫人靠在榻上抹眼泪,那样子楚楚可怜,忙走过去陪坐下,将她拉进怀里,拭去泪痕,轻轻摇了两下,神情温柔如水。 “你这身子可经不得泪水泡。夫人,快别愁了,看。” 冷刘氏看着丈夫手中满是金叶子的钱囊,愕然不已,哪里变出来的? 冷景易凑到她耳畔轻声说了三个字:“是成王。” 冷刘氏顿时明白过来,又惊又喜又是担忧,轻声问:“这钱能用吗?” 冷景易道:“低调些便可。你对旁人只说是项家下聘的钱。” 冷刘氏点点头,想了想还是有些怨怼:“他这是补偿,还是施舍?”这两个月的苦,简直像噩梦。 冷景易沉吟着摇头:“成王不是一个会施舍的人,他做事向来有道理,只怕将来为夫还要替他效力。你就放心用着这些钱吧,不必多想。” 多想也想不通,谁知道外面这些男人在闹腾什么。 冷刘氏喜滋滋站起身,将这带来希望的财物收藏起来。心情转好,脸色跟着也亮堂许多,底子好看,气色稍恢复,便又是风情万种的女人。她踮着足尖合上箱笼,款款的细腰,乌发如云…… 冷景易盯着她瞧,“夫人,过来。” 007 鸳鸯 冷刘氏知应一声,转过身来,触到那眼神,不由得一怔。2 十几年夫妻,那似乎闪亮、似乎暗沉,仿佛要把人吸进眼里的目光,她岂会不懂? 可如今女儿大了,加上摊了祸事,身子一直不爽快,也快有半年没和丈夫有过亲密了,他才三十七岁,是个再正常不过的男人,这半年想是颇冷落了他。 但说来说去,这种事也是一看身体状况,二看心情,勉强不来。 今天心情倒是没问题,但身体……“景易,我还咳着呢,会传染。” 冷景易干脆站起来,走过去一把横抱起这轻飘飘柔若无骨的身躯,似乎憋了好大劲,才忍不住道:“玉竹,这阵子为夫亏欠你太多太多。你是个好女人,不论人生得意还是失意,不论富贵还是落难,你都把我这个粗心汉宠得像尊菩萨,没有一句怨言。冷景易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玉竹是冷刘氏的闺名。 她听着丈夫的话,心里又酸又甜,笑着嗔道:“不做官儿,你倒是有面皮自称汉子了。” 不宠着他敬着他,难道还和他吵个你死我活不成?女人做了妻子,哪个不是又当妻子又当娘的? 冷景易哈哈而笑,将妻子轻轻放在榻上,低头抚着她的面颊,声音低沉的道:“也是,不做官儿,自有不做官儿的好处,现在我先做个‘无赖’试试。” 他吻上去,手也熟稔的四处游走,冷刘氏躲避着支吾:“这大白天的,待会儿知秋回来撞见就不好了。” 话音落,门窗就被关上了。夹答列晓冷景易点起火盆,挪近了靠床搁置,这架势…… 冷刘氏脸红得厉害,又说:“我这咳嗽总不见好,要是肺痨,你可躲我远些。” “夫人今天真啰嗦。”冷景易抱怨了一句,封住她的唇,使劲亲了一口。 就算有肺痨,要死也一起死。老娘已经作古,女儿就要嫁人,他若再失去怀里这个妻子,还活着干什么? 这燕好动情的时辰总是匆匆,仿佛是过了没一会儿,冷知秋就回到了家里。 她听到隐约似乎有奇怪的声音偶尔溢出正房的门窗,侧耳听了一下,终究是大惑不解,几次想要去敲门,问母亲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但轻推了推门,却发现里头拴死了,只好坐在院子里等待。 冷知秋以为母亲身体不适,父亲大概正在替她针灸,前几天就针灸过,还说不能见风。 其实冷景易没什么高明的医术,也不是正经的郎中,只不过他是两榜进士,读过的书多,偶尔会照着医书给自己家人把把脉,弄点药,针灸一下。冷知秋在他的熏陶下,也喜欢研究医书医药。 说起书,还是为了那些宝贝书。 过完正月初六,街市都慢慢恢复开门经营,所以,她赶在今天背了一箱书去街上找店铺裱糊。因为,马上就要嫁人了,她想把那些陪伴多年的书都重新装裱整齐,当作嫁妆带到项家,但愿未来夫婿会喜欢她的藏书。 如果说,对未来嫁做人妇的生活还有什么期待的话,这大概就是唯一的指望。 万一未来相公不喜欢,那该怎么办? 母亲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妻以夫为纲。 可父亲说过,夫妻举案齐眉,心意相通,如彩凤双飞翼,相思连理树,这才叫夫妻。 如果自己和未来相公不能心意相通,总是她一味委曲求全,那有什么意思?她又不欠他的…… 胡思乱想了许久,眼看天都快黑了,她猛的一惊,怎么父亲还没施完针吗? 她绕到屋后,隔着后窗户问:“娘,您怎么样?好些没?爹爹在给您针灸吗?” 屋内,喘息嘤咛戛然而止。 冷景易搂紧了如玉光洁的女人,有些咬牙切齿,女儿怎么回来了?这关键时刻不是要命么? 冷刘氏红着脸小声问他:“什么时辰了?” 冷景易摇摇头,屋里窗帘都拉死了,黑咕隆咚,只燃着火盆,他哪知道外面天色? 调匀了呼吸,他才对后窗方向喊道:“噢,知秋啊,你娘她不要紧,爹这边……针灸……嗯,快好了!” 冷知秋放心的吐了口气,拍着胸口道:“那就好。爹,您让娘多休息,晚饭我来做。” 她做的饭菜呀……让人不敢恭维。 但是,已经到了做晚饭的时间吗? 冷刘氏不好意思的轻声催促丈夫:“你快一点,这……怎么转眼要吃晚饭了……” “夫人,这事儿,快不了。”冷景易缓缓动作起来,今天,他是要把无赖进行到底了。 反正知秋也不谙其道,自会去做饭。他还没宠够老婆,这些天她受那么多苦,他又不善甜言蜜语,只能用行动。 好容易等到云开雾散,各自餍足,这才收拾了衣服和房间。 冷刘氏幽幽的、小声的对丈夫说:“妾身好像忘了一件事——” 冷景易报以询问的目光。 冷刘氏红着脸凑到他耳边耳语:“知秋她什么也不懂,这压箱底的东西,还缺一个‘鸳鸯香囊’,几个月前抄家时弄丢了,你别忘了再找一个来。” 压箱底的“鸳鸯香囊”,就是给新婚夫妇学习房事的春宫图,将图装在香囊或瓷罐里,平常不用了就压在箱底,据说能辟邪。这是女子出嫁嫁妆里必不可少的东西。 冷景易答应了,清咳一声,这才脸上带着笑意离开里屋,去他的书房等着饭来张口。 灶间里,冷知秋一张小脸上东一道西一道都是灰印,手忙脚乱的烧着饭菜,一不小心,竟然把手指给切破了,疼得她直跳脚,泪花都滚了出来,却不敢吱声,怕父母担心。 —— 三日后是正月初九,与画铺堂倌约定取书的日子。 冷知秋换了身清爽干净的棉袄,像前些天一样把长发挽起,包上头巾,再戴顶斗笠,遮去大半边脸,便向母亲告辞出门。 008 是你 今天东市长街比初六那天又要热闹许多,熙熙攘攘,彼此呼喊的嘈杂此起彼伏。夹答列晓 冷知秋这个昔日大家闺秀,某种意义上堪称资深“宅女”,走在这市集,真是显得格格不入,就像一条四处碰礁的小船,躲闪得手心都冒汗了,恨不能直接飞到画铺,取了书再飞回家里。 人来人往中,难免被碰到肩,被踩到脚,被撞歪了斗笠…… 她想起那个叫木永安的大叔,如果他在,就会帮她挡去这些莽撞急躁的人,为她围出一方小小的安宁吧?他有些像父亲的傲气睿智和不容置疑,但又和父亲完全不同。 不同的是,木永安有一种稳稳的从容,因为这从容,他似乎可以掌控所有局面。也因此,她看书的时候,会忍不住幻想,把他想成书上那些了不起的帝王将相。 当然,帝王将相怎么会跑到一个小码头去?怎么会上寒山寺和法师谈论佛经?那不过是个有些特别的武官罢了。 有的人和有的人,就像活在两个世界。也许世上的人,就是各自壁垒成小圈子,像油溶不进水。她和帝王将相们是不同世界,和未来夫婿家的亲眷们,似乎也处于不同世界。那么她的世界里,又有哪些人呢? 她想起京师里说得来的一个姐妹,是徐侯爷的小千金徐子琳,临走时也没来得及与她话别,每每想起来就十分遗憾,也不知道有生之年还能不能再见。其他有过来往的同龄女孩,表面上客客气气,未必能够如她那般知心。 也不知是她走神,还是斗笠挡住了眼睛的缘故,走着走着,竟然撞到了一个人的后背,还差点把人家的鞋后跟给踩掉了。 那人的衣着是个儒士的打扮,青缎面的鞋子后跟豁开一个口,露出雪白的芒袜,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松香混合着桐木琴瑟的古朴气味,似乎哪里闻到过。夹答列晓 她也没多想,低着头就给人道歉:“对不住,把您的鞋踩坏了,我赔钱。” 对方缓缓转身,翘起脚后跟瞅了瞅,又看看低着头的女子,本来不以为意,但听她说赔钱,就忍不住调笑:“怎么赔?是赔一只鞋的钱,还是赔一双?” 冷知秋打眼细瞧,对方的鞋子不是普通缎面夹棉,里衬似乎是号称当世最柔软细腻的嘉兴特供蚕王白绸,缎面苏锦贵而不华,恰在后跟缝合处用孔雀翎线连成,浑然一体。赔一双这样好料子的鞋,恐怕赔不起,赔一只……不知道五个铜板够不够拿到裁缝铺去补鞋子? 她扶着斗笠往下按,索性什么也不看了。“踩坏的是一只,哪有道理赔一双?可若是赔一只,上哪里去单买?这也不合适。” 儒生闷笑起来:“所以呢?” “所以,还是到裁缝铺里缝补一下,这样最好。”说完,冷知秋自己也觉得滑头了,忍不住噗哧一声轻笑。 这一笑,轻软如鹅毛拂过。 四处再喧闹,她也是冰肌无汗,遗世独立,纵然垂头轻笑有一丝俏皮,也是恰到好处的收起,像一滴露珠惊了娇蕊的好梦。 儒生的眼睛眯了起来。 “好,小生就不客气了。那边就有个裁缝铺。”儒生睨着她,手指向不远处。 冷知秋略抬了抬斗笠,举目看过去,还真不远,至少比画铺近多了。 那一抬头的瞬间,儒生惊讶的“咦”了一声:“姑娘,是你!” 是你,是你啊! 幽幽明明淡淡,似没有修饰的写意画,撞入怀那惊鸿一瞥,如兰的香软,又怎能忘? 终于,终于又碰到了! 一种从未感受过的狂喜,莫名却分明。不计小节,义气借轿的她,竟擦肩而过,失之交臂,他曾颇为失落,没想到缘分未尽,又再遇见,还是“相撞”的开场。 他笑,这次是她撞他。 儒生不是别人,正是孔令萧。 他激动得忍不住去扶冷知秋的胳膊,把冷知秋吓了一跳。那架势,活像她欠了他很多钱,正好被他当街逮住。 卧蚕眉,星目如曜,五官清俊,形容三分瘦,静时公子如玉,动时浮影流眄,却又有些纨绔风流。 ——这个人,冷知秋当然记得。 长这么大也没见过几个成年男子,何况这人本身就很出众。她还曾经拿他想象过未来相公“项秀才”来着,说起来,这样一个人说不上喜欢,但绝对不会讨厌。 她有些惊诧的问:“是孔令公子——你也是苏州人吗?”惊诧是因为他莫名其妙的热情。 孔令萧摇头道:“不是,我……四海为家,嘻嘻。姑娘,这次你总该告诉在下,你叫什么,住在哪里?我也好备了礼登门拜谢赠轿之情。” “那桩小事,不要再提。” 冷知秋挣开胳膊,低着头往裁缝铺走。 孔令萧紧敢两步追上她,与她并肩而行,“我看姑娘落落而内秀,必定是个有主张的女子,怎么就是不肯见告名姓地址?难不成也是困在俗礼旧规?” 按照礼教,女子不能随便将姓名告诉男子,只有等到媒人提亲后,双方问名合八字时,才会递出名帖。 冷知秋知道他这是在激她,对于他对自己的评价夸奖,心里自然忍不住偷着乐了一把。 “你要问姓名就问,何必提什么登门拜谢?是你自己矫情,还来笑我。” 孔令萧张口结舌,哑然失笑。正要再开口逗她说话,却已经到了裁缝铺前。 冷知秋道:“公子,裁缝铺到了,你快把鞋子给师傅看看,缝的好么?” 孔令萧无奈的瞅瞅裁缝铺的师傅,再瞅瞅低头拒人千里之外的女子,只好脱下鞋递给师傅。 其实这鞋坏了根本就无所谓,他只是想和这女孩多聊聊,多了解一下,说不定……说不定,这是个值得他上门提亲的人……虽然不太想成家,可眼前的女孩却让他隐隐有些心动……与其说心动,不如说,心痒?她真是美,自有股傲气,不轻易折腰,更让男人产生占有的冲动。 “这样好的鞋子,可不多见。用的是孔雀翎线,小店没有,若用其它一般的同色丝线缝补,怕会糟蹋了。”裁缝师傅端详着鞋子为难。 009 偶遇 冷知秋当然知道这鞋好,以前家里也会用孔雀翎线缝鞋,却不知店里竟然没有此物。2 这可怎么办? “无妨,随便缝缝就行。”孔令萧翘着一只脚坐在椅上,不错眼珠子的看着冷知秋。 反正这双鞋他是不会再穿了,好好收起来,以后拿出来看,也是个风流纪念。 冷知秋却不答应。 “多谢公子你不计较。不过,造化万物,无一不艰难,好东西自然要加倍珍惜,你看这针针线线都是用心用情,可知当初做下这双鞋的人费去多少心血?若是缝坏了,料公子你也不会再穿,或者将它弃了,与黄泥作伴,这般暴殄天物岂不是我的罪过?” 裁缝点头:“这姑娘有性情,说的在理。” 纨绔子弟自然不懂珍惜。 孔令萧抚掌勾唇而笑:“既如此,那该怎样处置?” 怎样处置都不要紧,要紧的是,这姑娘认真的样子又分外多些不同的颜色。 女子大多如藤蔓,说的多,想的少,所谓头发长见识短;而她看似柔弱,却像婷婷自立的青竹、剑兰,不会一味的被男人牵着鼻子走,更不因占了便宜就沾沾自喜。有所为有所不为,难不成还是个女丈夫? 可她那副娇柔的样子,哪里是什么女丈夫,女丈夫得是项宝贵他老娘那种……想到那个中年妇女,孔令萧就一阵背脊发麻。2 冷知秋道:“只能委屈公子回家找绣娘用孔雀翎线仔细缝了,我身边只有这五个铜子,先赔给你,若是不够,改日我再托人送钱到府上。未知公子府上何处?”她才不信什么四海为家,又不是孙悟空从石头缝里蹦出来,这样的人,一看就是个世家子弟。 果然,孔令萧眼前一亮,耍赖道:“若要赔钱,便要姑娘你亲自来,否则不见。” 冷知秋心想这厮怎么像块牛皮糖?哪个规定赔钱要本尊亲自到场的?他这一会儿无所谓,一会儿又刁钻为难,前面还拿她当恩人来着……摆明了非要跟她纠缠不清,也不知什么居心。 她虽一直低着头,斗笠遮去容颜,可孔令萧坐着,海拔降低了一半,因此能看见她咬起嘴唇的小动作,那一点嫣红娇嫩,编贝般的小牙轻轻一碰,就留下浅浅的印子,带着些些湿润。 她自己不知道,这是有多勾魂摄魄么? 孔令萧随意弹着的手指僵住,目光有些发直。 还是裁缝师傅有社会经验,一看这风流书生分明是见色起心,调戏人家姑娘,便道:“缝这鞋子,最多只要一尺长的线,孔雀翎线虽然贵些,一两银子抵一尺线也是够了。姑娘你无须为难,钱不够的话,师傅我先替你还上,回头再还我便是。” 孔令萧不悦的横扫一眼裁缝师傅,正要发话,却听外面有个女子声音道:“奇怪,刚刚明明看到他了……” 听到那声音,他吃了一惊,顾不上仅穿了一只鞋,跳起来就躲到一排布匹后,活像被狗撵了似的。 冷知秋愕然看看那排布匹,又看看裁缝师傅,想着这人当真是奇怪,看着像个文士,其实又像泼皮,再看竟然还有些滑稽。 两个女子相携走进裁缝铺,小小的铺面顿时显得热闹拥挤。一个挽着坠马髻,一身绣芙蓉的赭红袄裙,细眉细眼细皮细肉,年纪在二十上下;一个用金环束了个歪歪髻,垂着及腰的发尾,绿袄紫裙,泼辣辣艳丽无双,光彩夺目,年纪倒是和冷知秋差不多的样子。 她们见店里只有一个戴着斗笠低头避让的女孩,便要离开,就要转身时,年小些的那个女孩却瞥见放在柜台上的那只鞋,觉得怪异,又多看了两眼。 躲在布匹后的孔令萧暗叫倒霉,盼着她赶紧走。 幸亏那女孩看了两眼终究不敢肯定,却发现冷知秋身旁一件成衣甚是好看,便招呼另一个:“表嫂,快看,这衣裳我穿合适么?” 她大咧咧挤开冷知秋,一把将衣架上一套水红缀玉带坎肩小袄的连裙衣裳取下来,欣喜地抚摩着光滑的缎料、温润的白玉坠子。“今年新衣全做了绿色的,我娘可没少嫌弃,她总说女孩子就该穿红的好看。表嫂,你觉得我穿绿的好,还是红的好?” 裁缝师傅见生意上门,插话道:“小姑娘这么标致的人物,穿哪样不好看?关键还是看款式料子,这一身衣配小姑娘,正正好的合适。” 年长的表嫂和女孩一起翻看着,嘴上啧啧,声音也是尖细的:“好是好,怕是价钱也好,在这里买不划算的,若是你喜欢,叫你娘出些材料价,表嫂给你缝,不比这里买要少花好几个钱呢。” 两人旁若无人、唧唧喳喳的小声议论着。 冷知秋见孔令萧躲着不出来,便将五个铜板递给裁缝师傅:“师傅,您替我转交一下,不足的钱先问您支借两日,我从家里拿了钱定来还你。我爹就是东城念……” 借钱当然要报家住哪里,不然和尚跑了,也找不着庙。但她怕孔令萧听见了会上门纠缠,毕竟就要出阁嫁人,要是平白招惹一个陌生男子,岂不是节外生枝?便凑到裁缝师傅耳旁耳语,将住址告诉他。 裁缝师傅点头答应。 躲着的孔令萧一着急,冲出去就追已经走出铺子的冷知秋:“姑娘——” 那还在和表嫂研究新衣服的女孩一看,惊呼一声,一把拽住孔令萧的袖子:“好哇,果然是你!快说,这两天你躲去哪里鬼混了?!” 熟稔的语气,就像他的小妻子一般。 010 背后 孔令萧只来得及抓住冷知秋三根手指,纤细冰凉的触感令他心惊,下意识就收紧。夹答列晓 谁知其中一指竟然有伤,他抓得狠了,伤口裂开,迸出血珠子,有一点染在了他的袖沿。 冷知秋疼得倒抽凉气。“啊!”她闷喊了一声,低低的像小兽被踩了尾巴,颤颤而惊吓,手臂都绷直了。 孔令萧吓得松开手,讷讷:“对不起,又伤了你……” 心在扑通扑通狂跳。 “她是谁?”绿衣紫裙的女孩想要弯下腰去探究“情敌”的长相。 冷知秋扭头快步就离开,脸上有些发红,心里十分郁闷。 哪个男子也没碰过她,偏偏这书生三番两次和她肢体接触,从无意到故意,陌生的男子气息和力量,都让她有些懊恼。下意识的,她只想赶紧逃跑,希望从此以后再也不要撞见这个人。 孔令萧怔怔看着她急匆匆的背影,还要追上去,手臂却被牢牢挽住,绿衣紫裙的小姑娘嘟着圆圆的樱桃唇,不依的直跺脚:“不许你追她!不然我叫哥哥以后都不带你玩了!” 项宝贵会听他妹妹的指挥才怪,这姑娘真是被她那位泼辣老娘教得不把男人的尊严当回事。 眼看冷知秋已经跑得看不见,孔令萧的脸沉了下去。 “项宝贝,信不信我把你扔到树上去?” 裁缝铺外就有棵梧桐树,此刻光秃秃的积了一层雪。要是挂在上面,滋味当然不太美妙。 只是无论冷知秋,还是这个叫项宝贝的女孩,抑或孔令萧本人,此时此刻,都没料到彼此日后的牵绊纠葛。2 项宝贝看孔令萧生气,她比他更生气。 “哼,你扔嘛,你扔嘛!还说好男不跟女斗,你尽欺负我!上回骗我说喜欢冬牡丹,害我巴巴儿的跑到乡下园子里去采,等我回来,你却躲得人影都没有了,原来是在东城和别人勾勾搭搭。骗子!流氓!” 她一口一声的娇叱,殷红而丰润的小嘴快速张合着,一点停顿都没有。 孔令萧看看四周开始围上看客,胸闷得真想动手把她扔树上去,“好,我是骗子流氓,项大小姐,能不能松开我这个骗子流氓,离我远点?” 心里,他在腹诽:你这辣子丫头,就学着你老娘吧,以后看你怎么嫁的出去。 项宝贝哼了一声,骂归骂,但就算是骗子流氓,她也喜欢。喜欢就不能放手让给别人,要去争去抢。 她抱紧孔令萧的一只胳膊往西拽。“不管,不放!你跟我回家,快来看看我采的冬牡丹,在苏州能种出这样的冬牡丹,只有我娘有这本事……” 裁缝师傅看两人说话间就拉拉扯扯走远了,忙举着一两银子和那只坏掉的鞋,赶出来喊:“哎,那个公子,这是你的鞋和缝鞋的线钱!” 可那两人哪顾得上,一个还在四处找冷知秋的身影,一个使了吃奶的劲,硬生生把个书生当驴一般往西城拉。 项宝贝的表嫂笑眯眯地道:“师傅,把鞋和钱交给妾身便是,我会捎给那公子的。” 得了鞋子和钱,那表嫂便也往西走,去追项宝贝和孔令萧,但转了个街角,便停住、往北回家去了。那银子自然是悄悄收为己有,至于鞋子,她看着料子好,想拆了重新缝成一双小鞋,给刚满一岁的儿子穿。 —— 冷知秋一路乱跑冲到书画铺里,拿回装裱精美的那箱书,便急忙往家赶。 那个孔令萧走了吗?她小心翼翼做贼似的偷瞄了一眼裁缝铺——人都散了,只有隔壁一间卖花、卖纸的小店,两个女人正倚靠在门边对她指手画脚小声议论着。 她抿唇低下头,既松了一口气,又隐隐觉得不安,冷不防被一个挑着货担的人拿扁担一角挑飞了斗笠。 那挑担的大汉戴着顶宽沿草帽,背影修长,悠哉悠哉的稳健脚步不停,仿佛不知道自己撞了人,留下若有似无的低声哼唱。她看不到,背对着她,他精致的嘴角那一抹浅浅的笑。 “怎么这样……”都是些什么人啊! 冷知秋心里叫着倒霉,只好放下书箱,蹲下身去捡斗笠,再直起身时,便正好看到那两个倚门说话的女人正目瞪口呆的直盯着她瞧。 见识过项家下大礼那几个女眷亲戚,现在冷知秋已经比较习惯被人这么盯着看了。她戴回斗笠背了书箱就继续回家,完全没听到身后那两个女人的对话。 那俩女人,年纪都在三十五六岁的样子,其中一个长得还颇有姿色,风韵动人。 长得比较路人甲的那位妇人拿胳膊肘捅漂亮的那一位,嘴巴往一边呶得像患了面瘫:“哎哎,看,是不是刚打京城回来的姓冷的那家姑娘?” “哼,就是她,刚回念奴巷那天我就瞅见过,小妖精!”漂亮的妇人狠狠盯了一眼冷知秋的背影。她向来自负美貌,可是跟冷知秋一比,别说自负,连那点可怜的自信都掉了一地,捡不回来…… 另一个有些幸灾乐祸地刺激她:“看着挺正经的一姑娘,到底是名门大户里出来的。” 漂亮妇人不屑的啐了一口:“正经个屁!再过几天就是项家的新媳妇儿了,还在这里跟那风流书生不清不楚,长得一副祸水相,啧啧……项家那个悍婆子,这次真是脑子被门夹坏了。” “怎么说?” “就她那个儿子,常年不在家的,项家以后守着这么个祸水媳妇独守空房,不出事才怪。”漂亮妇人嗤笑。 另一位却不以为然。“这个可说不准,万一项沈氏是打算拿漂亮媳妇出来顶门面,有这样的美人出马,你在知府大人那边的生意恐怕就要黄喽。” 漂亮妇人顿时脸色发黑,咬牙切齿:“那悍婆子好意思做出这种事!?我花寡妇是活着没脸没皮了,她那个死要面子的,绝对不可能靠儿媳妇胜过老娘我!” 尽管嘴上很笃定,但想想自己已经快四十岁了,年纪不饶人,以后苏州知府大人家的鲜花供应,未必还能掌握在手里。 开个花店、纸店,一年能有多少进账?那些大官大户人家的生意才是真金白银。 花寡妇眯起眼,暗暗思忖:是要想想后路,想想对策。 —— 冷知秋一回到家,就发现原本冷清的老宅大屋里,居然人声喁喁,多了两个陌生的声音…… 011 约定 冷知秋先行回屋放下书箱,这才转到后屋去找母亲,谁知母亲不在,听声音也在前堂陪客人说话。2 她想,莫非是哪个亲戚听说了婚事,赶来贺喜? 可自打被抄家后,好几门亲戚都自动断了,苏州老家更是因为年深日久,远的近的亲戚慢慢失去联络,老一辈作古,小一辈不一定认得冷景易老爷。 至于母亲刘氏那边的亲戚,都远在嘉兴,应该没那么快得到消息赶过来。 冷景易有傲气,出了那么大的事,他也不肯向冷知秋的外公家里求助,更何况外公这几年老了退养闲居,两个舅舅都在仕途关键时刻,所以胆子越发小起来,就算去求助,也未必敢帮衬被抄家的女婿。 想了会儿也想不出是什么人,索性来到堂屋外轻声禀告:“爹,娘,孩儿回来了。” 屋里顿时静下来,冷景易道:“知秋,你进来。” 有了父亲的允许,冷知秋便进门,先看到正北客座上坐了个膀粗腰圆的中年妇人,眼神凌厉,脸上却挂着满满的笑容,她坐在那里,存在感就和她的体重一样,超过所有人。 首先,作为一个女人,她坐了一般尊贵的男客人才会坐的位置。 然后,就是她看冷知秋的眼神,直直的,没有任何拐弯抹角,最后,还附带收起笑容、皱了下眉。很明显,她对冷知秋有不满意的地方。 世上不仅仅有“力的作用是相互的”这种物理原理,人和人之间互相的感觉,极其微妙,有时候也符合这个定律。 冷知秋在那样的目光审视下,站得更加笔直,眼睛看向父母。 冷景易夫妇的表情却是欢快的。 冷刘氏对女儿使眼色:“这位是你婆婆,还不快行礼。2” 婆婆……? 好陌生、好有违和感的称呼,让人听了就会自发的、油然的、宿命感的……产生欲迎还拒的抵触情绪。 两个本来毫无关系的女人,因为一个男人,一个要开始“尽孝”,一个要开始“宠爱”。 而冷知秋看过、听过的故事里,“婆婆”这种人,仿佛就是为了欺负媳妇而存在的。 她做梦也没想到,传说中的婆婆竟然就这样突袭到面前,让人毫无准备。 出于教养习惯,她立刻反应过来,恭恭敬敬给那霸气侧漏的未来婆婆下跪、叩首行礼。 “给姆妈请安。” “嗯,你先起来。” 看眼前的准儿媳款款柔柔,如杨柳似娇兰,说话和亲家母一样轻声细气,就跟黄莺鸟叫般,项沈氏不客气地对屋里的主人道:“两位亲家,这个叫……”冷刘氏尴尬地提醒:“知秋。”项沈氏噢一声,接着道:“对,知秋,也太瘦了!平常拎得起水桶不?你们也真是,儿女不能太娇惯,得赶紧让她补补身子,干点力气活才能壮实,不然怕是不好生孩子。这女人要是不能生孩子,还叫女人吗?我给儿子娶媳妇,就是图的抱孙子!” 冷景易夫妇脸上顿时变色。 一开始,他们还以为女儿的未来婆婆是个爽快干脆的人,做事风风火火,想得又周到。现在看看,似乎有些厉害过了头,直肠子到了伤人的地步。 这还没正式过门呢,已经挑剔上了,还是当面的……也太不给人脸面了!以后女儿在这样盛气凌人的婆婆眼皮底下过日子,还不得受饱了气? 夫妇俩相视一看,均开始怀疑这门婚事是否太操之过急。 冷知秋先是惊讶,旋即心里火气上升,这下马威直接当着她父母的面,可有一丁半点的尊重!? 我不犯人,为何人要犯我?她迎上项沈氏的眼睛,并不畏惧。 “多谢姆妈关心知秋的身体,既然话说到这里,姆妈,知秋要和您约定几件事,将来也不至于扯皮扯不清。” 冷景易默然,看来女儿是真的生气了。她那性子,平常软软的什么都好说,一旦较真,九头牛也拉不回来,这方面有些随他这个做父亲的。 冷刘氏却急得连忙站起来去拉女儿的衣袖,示意她不要“造反”。 项沈氏把健硕的身躯往椅背上一靠,翘起二郎腿,要笑不笑地道:“好啊,亲家母别拦着,让她说说看。” “多谢姆妈宽待。第一件事,知秋嫁进项家,是尊父母之言、媒妁之约,大家你情我愿,并无高低亏欠,将来若是有什么不满意,便一拍两散,都不得再追究赔偿,背后损人清誉。” 好嘛,还没过门,先说了“和离”的事。 项沈氏黑着脸坐直身子,不吭声。 冷知秋继续道:“第二件事,知秋不是送子观音转世,将来有没有孩子,谁也说不准,如若没有,姆妈必定不高兴。一家子人住在一起,若总是不高兴,又有什么意思?再说,我也不想耽误令郎的青春。因此烦请姆妈定个期限,多少年没有孩子,就断了这门姻亲?” 按照朝廷的律法,明媒正娶的妻子,要休妻得符合七出的罪名,其中不能生育的期限一般很长,可以绵延到差不多五十岁。这条律法原本是出于对女性的保护,但在冷知秋看来,未来婆婆都已经开口提生孩子的事儿了,要是拖个几十年,天天为孩子的事折磨别人也折磨自己,那还不如早散早好。 更何况,她私心里其实就想“将计就计”,借着未来婆婆的刁难,趁机把婚事早点了结。本来,她就不想离开父母、嫁入项家。 而且,她一直不明白,孩子是怎么生出来的……所以丑话就要说前头。 冷景易夫妇互相看看,心想这傻孩子怎么说这些气话?把事情说得这么僵,偏偏还有她自己的道理,弄得夫妇俩都不知该怎么开口劝和。 项沈氏却听得很堵,刚刚还是她挑剔人家,现在人家的姿态可一点儿也不比她低,好像巴不得悔婚似的。这是一个媳妇对婆婆的态度吗? 偏偏冷知秋说话语气柔软,似乎处处都在为男方着想,一切都由男方做主。 项沈氏最恨的就是那些说话不带一个脏字,却字字句句让你不舒服的人,如果论起骂街打架,她倒是一点也不落下风。这媳妇有脾气,还偏偏是她最恨的那种人,这叫个倒霉催的! 她眯起眼再打量冷知秋,越看越头大……未来媳妇不仅脾性不对,长得也太招人了! 那做媒的辛嬷嬷真是满嘴谎话,说什么“温顺可人”“勤劳孝顺”“相貌清秀”……她年轻时候也是个美人,可是跟这儿媳妇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这也叫“清秀”?那挨千刀的骗子媒婆! 现在好了,亲都订了,该怎么办? 冷知秋道:“姆妈,知秋看人说话,因是姆妈爽快在先,才有知秋直言在后。还请姆妈给个答复。” 项沈氏皱眉大声说了个“好”字,想了想便道:“老娘是个性子急的——最多两年!生不出孩子,你就自己回家吧!” “什么?!”冷景易夫妇同时惊呼。 012 弟弟 先不说这亲家母居然开口闭口自称“老娘”,当着他们的面羞辱他们的女儿。2 关键之关键,哪有两年没生孩子,就休妻的道理? 知秋才多大?今年九月才满16及笄之龄,要生孩子,以后还有十几二十年时间可以慢慢来,给出两年期限,这跟“悔婚”有什么两样?不对,恶劣的程度比现在悔婚还要严重百倍。等嫁过去两年再退回来,女儿以后还怎么做人? 知秋这孩子也是,未来婆婆虽然不对在先,做小辈的怎么可以提那么没退路的话题?这两人看来还真是天生犯冲。 “亲家母,你这是什么意思?”冷景易哼了一声,脸色黑得像锅底。 项沈氏一点也不怕冷老爷的黑脸,横着眼睛道:“是你的女儿自己要期限,又不是我说的。咱是个一根肠子通到底、放屁不带拐弯的,这个媳妇儿,实话说在这里,我不中意!两年限期,没的商量!时间长了,老娘心情一个不好,不晓得会怎么虐待你家千金小姐!” 这……粗鄙!威胁!蛮横! 文雅高贵惯了的冷景易夫妇目瞪口呆,被这一句句爆炒豆子般的俚语抢白气得够呛。 反倒是甫见面就互相没好感的准婆媳二人,在这个问题上,观点出奇一致。 冷知秋暗自弯了弯嘴角,点头道:“就听姆妈的意思。” 她心里乐开了花,如果嫁到项家,夫妻和睦也就罢了,若是不和睦,两年就能回家陪着爹娘,这真是太好了! 看她喜上眉梢,冷景易夫妇直摇头:这傻孩子! 项沈氏则是膈应得差点捶胸口:好哇,看这样子是巴不得悔婚呀!老娘的儿子那么优秀,你以后别给老娘后悔! 好在这“君子协议”项家最多赔掉二百多两银子的礼金,真要说吃大亏的,应该属冷知秋。2就是她那副态度,实在让项沈氏无法释怀。 “行了,事情就这么定了。两位亲家,我还有事忙。” 说着,项沈氏就板着脸离开了。 她的脚步和她的脾气一样,像两只风火轮,走过冷知秋身边,带起一阵风。 冷知秋怔了怔,准婆婆身上有一股很好闻的花香,清新、甜润,仿佛刚从花丛中打了个滚再出来,空气中都带了点嫣红的碎片。 好意外…… “唉——”父亲叹息。“知秋你这孩子,看把事情闹的!要不是‘宝贵’还挺不错,爹也不想要这门亲了。” “唉——”母亲也叹息。“女儿你真是要愁死你爹娘了。这亲还要不要结呢……?” “咳!”边上有个人小心翼翼的干咳了一声。 一家三口这才注意到,旁边角落里还有个人,跟项沈氏比起来,这个人真是太没存在感了,一直老老实实呆着不吭声,竟然让大家完全感觉不到他。 那是个十三四岁的男孩,眉眼生得精致之极,可惜有些女气,身子骨也瘦弱,穿得又不多,整个人细伶伶的。 他站在那里,就像路边的一根草…… 冷刘氏和善地冲他招了招手,他便乖乖的凑过去,低头等吩咐。 “知秋,这是你弟弟。他原本叫张小野,如今你爹爹刚给他改了名字,叫冷自予,以后便是你的自予弟弟。自予啊,那就是你的知秋姐姐。” 冷自予转头飞快的瞄了一记冷知秋,顿时面红耳赤的把头低得更低,几乎埋到胸口去了。 一声蚊呐般的轻唤:“姐姐。” 冷知秋愕然。 这一天真是过得朵朵奇葩。 先是那莫名其妙的牛皮糖书生,接着是悍妇婆婆登门,这会儿又从哪里冒出来个“弟弟”? 冷景易解释道:“是这样的,知秋——他是项家老爷的表外甥,父母都不幸过世了,一直寄养在项家。元宵迎亲那天,按照风俗规矩,要你的兄弟背你上花轿,可惜这些年我和你娘也没能给你添个兄弟姐妹的……你婆婆听说这事,体贴我们的难处,把自予过继给我们做儿子,也就是你的弟弟。以后他就是我们冷家的一份子,知道了吗?” 原来如此。 冷知秋又再仔细打量那男孩,彼此陌生,自然谈不上什么感情,也生不出亲切的感觉,只觉得他似乎很内向,总垂着眼皮,完全看不到他心里想些什么。 “弟弟。”她淡淡的唤了一声。 冷自予受惊地抬了抬脑袋,又是一声蚊呐般的“嗯”。 冷刘氏叹口气道:“亲家母想得还是很周到细腻的,以后知秋不在我们身边,好歹还有自予膝下承欢。她是个办事的人儿,就是脾气差了点。” 说起来,冷刘氏就忍不住数落女儿:“你婆婆是个直肠子,有些话是不中听,做小辈的要懂得谦让孝顺。你这孩子平时都好,怎么偏生要和自己婆婆顶嘴?真正不像话!” 冷知秋道:“刚才她忒不把知秋当人看,孩儿一时生气,这会儿知道错了,以后尽量多和她亲近便是。” 至少,项沈氏有些特质和言行让她有了少许改观。也许,准婆婆面恶心善也未可知……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事情到了这地步也无可挽回,我们做父母的可不想女儿嫁出去两年,就被休回家。你以后好自为之。”冷刘氏道。 冷景易夫妇也知道她不较真的时候,比谁都好说话,看她态度恢复软和,也就不再训斥她。 “弟弟住在咱们家么?”冷知秋的注意力落在便宜弟弟身上。 “正是要和你这个姐姐相熟几日。一会儿你们姐弟一起把西厢房边上那间小坡屋收拾干净,就给自予住。”冷刘氏安排道。 内事,她做得主。 冷景易不管这些,只问冷自予:“孩子,平日里有没有随着你项家表哥念书?” 项家表哥,自然就是指项宝贵。 013 疑惑 念书?跟着表哥?开什么玩笑…… 他嗫嚅不答。2不是不想回答,而是不明白新认的爹为什么要这么问。谁都知道,项家是什么样的门风,表舅爷平日里写几个字都是偷偷摸摸的,更何况“念书”? 他不知道冷景易一家子多年不在苏州,这次回来也不是什么衣锦还乡,加上冷景易夫妇本来就不喜欢东家长西家短的聊闲篇,那天看孔令萧来下大礼,就认为是新姑爷“项秀才”,哪里会去想这其中别有曲折? 冷景易却只当这孩子内向、木讷,心想“宝贵”这样的人才,随便指导一下,这孩子也不至于如此笨拙。 “怎么?你表舅、表哥平日里都不曾教你?” 这回,冷自予总算给了点反应,点点头,又摇摇头。 “……” 冷家三口面面相觑。 冷景易捻须喟叹:“自予啊,以后做了我冷景易的儿子,就不要总低着头。”他的目光瞥向冷自予乱绞衣服的手,“也不要和自个儿衣裳过不去,两手平放垂于身侧,抬起胸来,眼睛看着你爹——对,如此才是个恭谨大方的少年儿郎。” 冷自予紧张地按他的话抬头、放手、挺胸、平视,脸色都发白了。 这一折腾,倒是立刻减去了几分忸捏的女孩子气,真正有点男孩样子。 “嗯,自予,现在你和爹说说看,都读过什么书?”冷景易看着干儿子的眼睛追问。 冷自予愣愣的回答:“读过……什么书……我只认得自己的名字……啊,不对,那个已经不是我的名字了……” 他的新名字,还不知道长什么样呢。 “……”冷景易捧茶喝的手一抖,差点没摔了茶杯。 怎么会这样? 三个人脸上都是疑惑,但冷自予今天刚进门,也不好盘问太多。 冷知秋道:“爹,您把弟弟吓坏了。您是两榜进士,肚子里有大学问,教自予的话,岂不是大材小用?还是把弟弟交给我吧,我来教他读书写字——等女儿嫁了人,您再慢慢教他不迟。夹答列晓” 说到最后一句,父女俩都敏感地心酸了一下。 离元宵成亲只有六天不到,留给这一家人相聚的时光不多了。 —— 冷知秋带着弟弟一起收拾坡房。 一干起活来,冷自予就不那么拘束了,别看他弱不禁风的样子,手脚却极麻利,想来是项沈氏调教出来的。 偶尔,他还忍不住反过来指导知秋:“那个桶要托一只手在桶底,这样省力……姐,这么多盘子你搬不动的,拿下两个吧……哎!” 话音未落,冷知秋果然出事,因为错误高估自己的能力,她搬多了盘子,超出负荷的手臂一酸,盘子就往地上滚。 不料,冷自予居然一个箭步冲上来,赶在盘子落地前,将四个盘子全都抢在了手里,动作之敏捷,简直匪夷所思。 在那一瞬间,他自信而果断,动作老练得……就像是专门练习过一般。 冷知秋愕然不已。 冷自予放下盘子,搓着手不好意思的嘿嘿笑了一下,转眼工夫,他又变回了那个木讷害羞又有些女气的男孩,继续忙自己的。 倒是经过这么一个小插曲,两个原本陌生的半路姐弟,悄悄的拉近了距离,彼此都有些熟悉起来。 过了一会儿,冷知秋幽幽的问:“弟弟,项家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家?我怎么越来越糊涂了……” “表舅家,很好啊。” 这回答真是言简意赅。 “……家里有多少人?”冷家人口最多的时候有将近七十人,她的丫鬟就有六个,各司其职。项家是小户人家,应该人口不多,但愿和现在居住的老宅子差不多清净。 冷自予停下活计,站直身板,四十五度角侧向上、仰望离头顶不足一尺距离的斜坡瓦房顶,掰着手指头数:“嗯,有表舅,表舅母,宝贵表哥,宝贝表姐,三爷爷,小英子,桑姐姐……我现在不算在里头了……嗯,还有一个叫沈天赐的表叔叔经常会来做客,一做客就会住个十天半月的,差不多也是表舅家的人了。所以,一二三……一共算八个人吧。” 什么三爷爷、小英子、桑姐姐、表叔叔的,冷知秋听不懂,她也没兴趣多打听,只问弟弟:“他们待你好么?” 冷自予羞涩的低头笑了笑,点点头。 冷知秋瞅着他,“你刚才想到了谁?”为什么要害羞呢? “我没……”冷自予吃了一惊,脸反而更红了。 这时,冷刘氏在屋外喊:“知秋,来帮娘盛饭。自予,去洗洗手,该吃晚饭了。” 这几句喊,声音不高也不低,但温暖。 这个家因为多了一个新成员,变得比往常热闹一些,但并不嘈杂。 冷知秋仔细为父母和弟弟盛好饭,再为自己添上一碗,看到桌上的菜肴颇丰盛,虽然不好跟从前比,但看得出母亲为新弟弟的接风宴,是颇花了心思的,还从鸿兴斋买了几样大菜压场子,堪称是近三个月最奢侈的一顿饭了。 冷自予进堂屋,冷知秋忙向他招手:“你来——” 趁着爹娘还没入席,她蘸了一点茶水,在桌上写:冷自予。 “看,这个是我们的姓,念做‘冷’,这个字是‘自’,这个是‘予’。你写写看?” “不……”冷自予别扭着,却不肯动手。 “你是不是不爱读书识字?”冷知秋不悦的猜测。 如果是这样,她就不勉强他了。 “嗯。”冷自予不置可否的哼唧了一声,随后一屁股坐在了桌旁。 冷知秋刚要开口说话,冷自予却抢先用变声期的古怪嗓音道:“表舅家都不喜欢!”这一声低喊是带了情绪的,似乎有点不满抵触。 冷知秋微微皱眉,道:“是么?我不管他们喜不喜欢,你现在先给我站起来。” 冷自予被她严厉的眼神看得眼珠子躲闪不停,下意识就站了起来。 “爹爹和娘亲都没有入席,做晚辈的不可以坐下,这个规矩你要记住。”冷知秋看着冷自予退到凳子外面,抿抿嘴,稍缓了脸色,“还有,坐下也罢,站起身也罢,都要轻声,不要用那么大力气,像要把桌子掀了一般……待会儿吃完饭,要等爹爹娘亲吃好了,你才可以离席,知道了吗?” 冷自予低下头,似乎咕哝了一句什么。 嫌规矩多吗?“立这规矩,是儿女对父母的尊重和孝心,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小户人家故意摆的谱。你以后若是不好好替我孝顺爹爹和娘亲,我不饶你。” 冷知秋的话音刚落,冷景易就携着夫人的手一齐从书房到了堂屋,笑吟吟坐入席,又抬手让两个儿女坐下。 席间,冷景易话少,冷刘氏少不得频频温柔劝着干儿子和亲女儿,多吃这个,多吃那个。 冷知秋依着吃了不少,大赞母亲手艺进步神速,和一个月前天壤之别。 冷自予却不怎么吃,不晓得是因为怕生害羞,还是嫌饭菜不好吃,只拿筷子点了几下,最后就只顾着干吃白米饭。 其他三人互相看了看,想着他是初来乍到,也就不多说什么。 饭后,他倒是果真乖乖坐着,等到冷景易最后一个吃完离席,这才站起身。 冷知秋满意地伸手摸了摸他的后脑勺,夸道:“好弟弟,孺子可教也。”冷自予低着头,似乎很习惯被这么摸后脑勺,出奇的平静。 冷刘氏一边收拾碗筷,一边支开女儿:“等嫁了人,以后你就要伺候公婆和夫君。这几天好好在家享福,让娘伺候你。” “以后不能常常侍奉您和爹,正应该孩儿多伺候娘亲和爹爹。”冷知秋不答应。 “今儿真不用。你去看看娘给你备的嫁妆,有一口漆了朱漆的樟木箱子,就放在我们大屋床下,里头有件东西你先看看,娘一会儿就过去找你。”冷刘氏一把抢了女儿手里的几只脏碗。 冷知秋不明所以,只好去了后进的大屋…… 014 红书 冷知秋进了后头正房大屋。夹答列晓 若是以往,爹娘的房间她也不陌生。今日坐在榻边,看着并排摆放的两个枕头,她突然有些心惊。 难道,几天后她也要和一个根本不认识的男人并排躺在一张床上睡觉? 那怎么睡得着…… 想到这,她冷汗都下来了。 爹娘当初也是那样订亲成婚,然后就躺在一起?不会尴尬、难受吗? 饶是她性子随遇而安,也无法想象未来的日子该怎么过下去。她已经不止一次动悔婚的念头了,尤其是见到未来婆婆后,就觉得项家仿佛幻化成了一个黑魆魆的虎口,凶恶万分。 悔婚也罢,逃家出走也罢,都不过是满纸荒唐,将置父母于困境的不仁不孝。 冷刘氏进来时,就见女儿怔怔出神,脸色不太好看,以为她看了压箱底的东西后,才这样表情。 母亲体贴地拉起女儿的手,轻轻拍着,一边慢声低语劝解:“儿啊,你也不必害怕,女人活一世,总有这样一天,如同树高了,开花;花开了,结果,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更何况,据你爹说来,你那未来夫婿端的是个可心的好人儿,不会伤着你的。” 冷知秋不知道母亲想岔了,牛头不对马嘴地接着她的话说:“知秋倒不是怕他怎样,就是觉着别扭……挺难堪的,若是……能够和他分……” 她想说“分室而居”,但这事要商量也得找未来的相公,和母亲说只会被训斥。2 “分什么?”冷刘氏疑惑地看女儿。 “没什么,娘,弟弟的房间还没收拾好,我去搭把手。”冷知秋站起身要走。 “慌什么?把这拿去自己屋里。”冷刘氏忙从床底下拖出一口一尺见方的扁平小木箱子,捧给女儿。“这箱子你好生放在梳妆台旁,到了成亲那天,给你压压轿子。” 冷知秋不了解这些风俗习惯,也懒得问究原因,接过箱子,回到自己的小厢房。 她坐在梳妆台前,打开箱子看了看,都是些新做的细软,料子居然颇好,应该是母亲这几天赶工夫采买缝补的,至于采买的钱,想来是出自项家大手笔的二百多两定亲礼金? 又见到一对水色极透润的镯子,本来是冷刘氏戴过的,算来还是当年嫁给冷景易时的嫁妆,如今传给女儿,也是理所当然。 她抚摩着这似乎带着母亲体温芳香的玉镯,突然,注意到底层露出一本书的边角,不由怔住。 一般书封都是印蓝或玄黄,这本却印成了红色。 她好奇地拿起来看,刚翻开扉页,读到书名叫《人之初》,却见冷自予在门口一探头问:“姐姐,床单褥子在哪里?” 冷知秋心里一动,干脆把书塞给弟弟,一边去橱柜里翻了一床棉被抱住。 “把书拿好。走吧。” 又是规矩,又是写字,这会儿又是书,冷自予完全不能适应。 这样的姐姐嫁进表舅家,大家还有安生日子过吗? 他倒攥着书本,咕哝道:“姐姐,你是不是不想嫁进我表舅舅家?” 冷知秋手上忙着铺床安被,嘴里随意开了个玩笑:“咦,这都被弟弟看穿了?” 冷自予将书随手扔在小木几上,看着冷知秋纤柔曼妙的背影,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只说:“表哥人很好的,你会喜欢他的。” 他的语气里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没有丝毫兴奋和向往,竟带了点不友善的味道。 冷知秋回头瞅了瞅他,又看看扔在几上的书,“平白无故的,你怎么摔脸子给姐姐看?若是不喜欢看书识字,我和爹爹都不会强逼你的。只是你一个男儿郎,将来总是要成家立业,不一定要满腹诗书,总归,略微识些常用的字还是必要的。将来做事,不得要记账、写信、签字画押?这本三字经是学童启蒙读物,学这本书,不仅是学几个字,更要紧的是学点做人的道理。你若连这个也不肯学,姐姐可要生气了。” 她以为《人之初》便是三字经,却没想到这是她老爹别出心裁为她倒腾的“压箱底之物”。 冷景易熟知女儿的脾气喜好,怕做成香囊,她未必愿意看。所以便将某些少儿不宜的图画和文字全都夹进书中,满打满算,女儿看到这本特别的“红书”,一定会收好了去看,到时候,冷刘氏再提点两句,事情就解决了。 但他做梦也想不到,冷知秋会把这本“科普读物”当作《三字经》转交给冷自予。 而这本书将会带给冷自予怎样的影响?又会不会给冷家带来祸福?以后再听分解。 当时,冷自予根本没把书放在心上,只敷衍地“嗯”了一声。 —— 这一晚,因为未来婆婆的出场,以及多出来一个冷自予,冷家的人心绪不宁,辗转反侧。 不仅冷家“接受无能”,项沈氏同样接受无能。 她气冲冲回到家里,和她的儿子有一番对话…… ------题外话------ 明天宝贵同志就要出场,猜猜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015 哄母 西城项家大宅。2 屋檐垂下的冰柱和积雪,正在分分秒秒的融化,入了夜,便总听到断断续续的“滴答”声。 青瓦白墙,庭院整洁,四面环抱的滴水渠,将一方玉砖地、料峭梧桐、树下石井等等静物勾勒出江南人家的娟秀温情。 想必在这并无奢华的普通庭院中,茕然抚琴弄弦,应该别有意趣? 孔令萧就是这么干的。 吃完饭,他就悄悄坐在了树下,摆开焦尾凤琴,点香,盘膝闭目,缓缓拨动琴弦。 锦袍流年,浮香暗影,这一方小小天地,因这如玉的人、和这如诉的曲,更有入了画、着了魔般的旖旎。 他在反复回味今天的偶遇。“姑娘,你到底是谁?住在哪里?” 指腹按在琴弦上,却已不是琴弦,仿佛变作了女子冰凉细软的纤指,令他心猿意马、难以自持。 琴声止歇,他轻抚着染了一点血污的袖子,霍然起身,准备去找好友项宝贵。 他和项宝贵都住在中间一进的院子,项家老爷子夫妇和项宝贝则住在后进。婚期临近,整个项家三进大院次第着红染绿,缤纷热闹起来。尤其是项宝贵的新房正屋,总有添不完的家什、挂不完的灯笼喜联。 按照平常,这会儿,项沈氏多半忙着自己的事情,不会来督促儿子干活,也不会殃及儿子的朋友孔令萧同学横遭白眼。 按照平常,这会儿,项宝贵必定懒洋洋半躺在他那张钟爱的美人榻上,玩“数钱”这种庸俗无聊的游戏…… 可是,当他转过短短八步的穿廊,立在正屋边门口时,却从那个角度正好看到项宝贵站着的颀长背影,以及高高端坐的项沈氏的侧脸。夹答列晓 她居然在这里?! 项沈氏看上去心情恶劣,原本笑起来还颇有姿色、风韵犹存的脸,一旦垂挂下来,顿时凶巴巴触目惊心,极具吓哭小孩的能效。 孔令萧抽了抽嘴角,就准备溜之大吉。 “……这不是老娘您非要一哭二闹三上吊,逼您儿子娶媳妇嘛?我还贴了二百二十两银子呢,现在这里还疼着。”项宝贵正揉着心口。 却听项沈氏道:“我不管,宝贵你今儿必须给你娘我立个誓,以后不能娶了媳妇忘了娘!等那小蹄子进了家门,你要给我好好收拾她!不能学你爹那样软骨头,你给我记住,永远不准被媳妇压过头,听见没?” “诶?都说我那未过门的妻子貌美如花、倾国倾城,儿子原来还不信,这回信了。” 声音是懒懒的,带着点戏谑。 “你——!”项沈氏要发飙。 却被不知从哪里变出来的一只黄澄澄的金镯子给亮花了眼、堵住了嘴。 项宝贵弯下腰,拉起他老娘那又粗又壮的手,将镯子往上面套,却套不进去…… “项宝贵,你是要气死你老娘么?”项沈氏瞪眼,不过瞪的方向是那黄澄澄的金镯子,不是她的宝贝儿子。 “哎呀,明明看娘亲最近苗条了许多,才叫人打小了一号,我的眼光怎么会错呢?” 项宝贵嘟哝着,也不知他怎么使的力气,那镯子硬生生被拉细放宽了一圈,终于套上项沈氏的手腕,旋即,几根修长匀称的手指在镯上摸了摸,镯子便不着痕迹的缩回原形。 “看嘛,正好合适,我就说娘亲最近越发苗条好看了。” 门外,准备离去的孔令萧打了个踉跄,急忙扶住墙壁。 “你少给老娘贫嘴。”项沈氏嗔怪着,脸上却是憋都憋不住的笑容。“刚才我说到哪儿了?” “哦,娘您在夸未来儿媳妇会迷死您的儿子。” “放屁!”项沈氏拍桌子,“你敢给老娘迷昏头试试!?” “放心吧,老娘——您儿子已经看上别人了,对那个没过门的新媳妇没什么兴趣。”项宝贵坐在他老娘身边的扶手上,从桌几下的暗屉中翻出一把剪刀,悠哉悠哉的开始修剪指甲。 项沈氏不顾儿子手握利器的危险,一把推开儿子,惊讶地跳了起来:“你说什么?!是谁?你看上了谁?” “嘶,娘您真是太粗鲁了——”项宝贵心疼地观察碰豁开的一处指甲,考虑修复的方案。“要是剪到这里……似乎就太短了些,没她那小手指般完美好看。” “你到底在说谁?”项沈氏越来越不安。 “噢,赖在咱家不走、您最讨厌的那个书生,他看上了一个小姑娘,您儿子觉得的确还不错,正打算去抢过来呢。”项宝贵还在研究手指甲,语气云淡风轻。 “项宝贵,你说什么?!”一道银白的身影冲杀进屋,从头发根都能看出来,他在暴怒! 项沈氏目瞪口呆。 孔令萧掐住项宝贵的脖子,咬牙切齿:“我哪儿认识你这么个好兄弟?” 项宝贵哈哈大笑,挥挥衣袖,送“好兄弟”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随后指着他对项沈氏道:“老娘,看见没?像他这样的腐儒,才会见色忘义,有了美人,就忘了兄弟。您儿子我走南闯北,什么没见过?什么时候这么没出息过?” “你们这是……”项沈氏已经糊涂掉了。 项宝贵扶住老娘的双肩,往大门外一步步、轻轻的连推带送。“您就放心吧,快回去睡觉。” “那两年之期……”项沈氏还惦记着这桩事。 “我这两年都要去燕京,不回来了。”人都不在家,当然不会有孩子,所以两年后休妻是必然的。 孔令萧这时候也知道项宝贵是在拿他开玩笑,顺便送啰嗦的老娘走。 但是,有句话他不得不提:“宝贵,你可别太对不起你那未过门的娘子,她其实挺不错的……” 他想找出年三十那天收下的冷知秋写的诗笺,却见项宝贵已经带着他老娘离开屋子,只留下一抹挺秀的背影,青丝曼舞,步态甚是*——老天真是不开眼,好皮囊落在了粗鄙的黑心肝上。暴殄天物啊! 还有,这兄弟,不会真把新媳妇晾在家里两年不管吧?那也太可怜了,那样一个空谷幽兰般的好女子呢。暴殄天物啊! 016 出事 正月十一,苏州城发生一桩很小很小的斗殴案子。夹答列晓 某个不知来历的书生跑到东城长街裁缝铺处,索要遗落的一只鞋,顺带打听一个姑娘。然而,鞋没找到,裁缝师傅也不肯把那姑娘的地址告诉书生。书生一怒之下,打掉了裁缝师傅的门牙,随后两人便进了苏州府衙的大堂,由一个小吏问审定案。 小吏问到书生姓名来历时,书生却不肯说,态度傲慢。 裁缝原本还担心书生来头不小,一看他说不出个所以然,忍不住怀疑他根本就是个江湖骗子。 于是他告诉小吏:“此人调戏良家妇女,又和另外两个女子串联行骗,从小民手里骗走一两银子,更可恶的是,分明已经将鞋还回去,却还来再次索要,索要不成就行凶耍横,实属匪类、讹诈啊!” 书生也不辩解,似乎巴不得把事情闹大。 结果小吏不分青红皂白,就把书生关进了大牢,准备关两个月以做小惩大戒。 当日,冷知秋托弟弟冷自予拿上九贯半的铜钱,送去长街裁缝铺还债。 冷自予到了裁缝铺,正撞见孔令萧被扭送去了苏州府衙。 裁缝铺里三层、外三层围满看客,隔壁,跟项家不对路的花寡妇倚门摆出妖娆性感的S造型,吐着唾沫星子给大家说种种风流韵事。 “……那天呐,这风流书生就在前面那里,喏,就是那面点摊子前,和一个小娘子撞见,就好比西门庆见了潘金莲,王八对了绿豆,那是看对眼喽!” 人群爆发出一阵哄笑。 “接着呀,这书生是急不可耐,当街就搂搂抱抱,那娘子也是半推半就,随后就进了裁缝铺。夹答列晓这两人正打情骂俏,没想到风流书生的另外一个小姘头找来了,哦哟,那叫一场好戏,两个姑娘争风吃醋,就为了这风流书生,差点没打起来……”花寡妇编故事编得眉飞色舞。 有人急不可耐的问:“那小娘子长得美么?是哪家姑娘?” 花寡妇等的就是这个问题。“美,当然美呀,整个苏州城也找不出第二个的大美人儿!就是那跑船的项宝贵将要娶进门的新媳妇!” 哗!人们激动了。好劲爆的桃色新闻! 项宝贵可是鼎鼎大名、妇孺皆知啊,虽然常年不在苏州,但一旦露脸出现,必定惹得众多女性争相围观,上至八十老太、下至八岁女童,全部通杀。 这样一个人,还没娶过门的媳妇却已经给他送绿帽子,人们能不激动么? 冷自予大吃一惊,突然想起,姐姐冷知秋前天的确出门上街去了。 “你说的当真?”他忍不住开口问。 花寡妇认得他,冷笑道:“唷,小哥儿来得好巧,别是项家那位宝贝小姐叫你来打听消息的吧?若论才貌,宝贝姑娘可不好跟她未来嫂嫂比,但这会儿风流书生遭难了,宝贝姑娘正好可以英‘雌(ci)’救美,说不定那风流书生会感激涕零,以身相许哟~!” 说到以身相许,花寡妇抛了个极度暧昧浪荡的眼神,吓得冷自予浑身一阵鸡皮疙瘩。 “什么什么?你刚才说的小姘头就是项宝贵的妹妹?!”人们可不管什么英“雌”救美,只关心绯闻主角的身份。 小姑和嫂子争风吃醋抢男人,苏州第一美男戴绿帽,这比裁缝铺斗殴事件,要有趣多了。现在,没人关心书生为什么要打裁缝,只关心几个主角互相之间那不可言说、错综复杂、剪不断理还乱的神秘关系。 花寡妇一把捂住嘴,佯装懊恼的样子,连连喊道:“哎呀,我什么都没说哟~!大家千万别当真!” 当不当真不是重点。 过了个春节,大家嘴巴正吃多了盐,咸(闲)得慌,有这样的绯闻事件,当然是立刻交头接耳、添油加醋、一传十十传百的进行扩散。 传到后来,冷知秋和项宝贝的贞操都碎成了渣。 冷自予急得额头冒汗,想想这事必须告诉干爹干娘和表舅母,当然还要告诉表哥。 他跑到西城项家,却见大门紧闭,敲了半天的门,才有个容长脸、身段柔软、约莫十七八岁的姑娘来开门。 “小野?你怎么来了这里?” “桑姐姐。”冷自予一看到她,脸上就红了,乖顺的低下头去。 那姑娘将他拉进门,反手立刻关上了。 她也不带他继续往里走,只在前庭天井拉住他的手问:“你不是去了冷家做小少爷?这才两日不到就跑回来,可不大好。你新认的爹娘知道么?” 冷自予摇摇头,抬头和她平视,眸光闪烁。 “桑姐姐这两日好么?” “嘿,你这孩子,桑姐姐自然是好的,怎么,才两天工夫,你就想念桑姐姐了?”姑娘取笑他。 “嗯。”冷自予不否认,但脸上却红得更厉害。 “难道你就是特地来看你桑姐姐的?”姑娘脸上掠过一丝不耐烦。 冷自予忙摇头,敏感地察觉到对方的情绪波动。 “我找宝贵表哥,有话对他说。” 桑姐姐的神色立刻认真起来,盯着他的眼睛问:“找大少爷?是冷家让你找他?是冷家老爷,还是那个未过门的冷小姐?” 她自己都不知道,她问的似乎太多了,而且超越她应该问的范畴。 冷自予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有些着急的道:“都不是,是我自己有事要找表哥,很急的事。宝贵表哥在家吗?” “他——”桑姐姐顿了一下说,“他不在家。你说说是什么事,奴婢替你转告吧。” “那,表舅母在家吗?” 桑姐姐又是犹豫了一下,不过,这种犹豫只停留在眼底,轻易看不出来。 “老爷和夫人也出去办事了。再过三天就是迎亲的日子,这会儿大家都忙得不可开交呢。” “哦,这样啊……桑姐姐,那你替我转告一下,表哥带回来的那个秀才书生打了人,被带进府衙里去了,外面风言风语传得很难听,把知秋姐姐和宝贝表姐都扯进去了。” 桑姐姐着实的、大大的、吃了一惊! 她压抑着声音,有些尖细轻颤,追问:“什么?!你仔细说说……” 半晌之后,桑姐姐垂下有些上挑的细长眼眸,将冷自予送出了门,并嘱咐:“这事儿你对谁也不要提,我悄悄儿的找机会告诉夫人和大少爷,你快回冷家吧,去吧。” ------题外话------ 以后固定在下午四点更新。 017 前夕1 整个苏州城的街头巷尾,似乎都在窃窃私语。2 唯有处于话题核心的两户人家,却仿佛无知无觉。 冷家夫妇本来就不太出门,该采买的东西也都差不多了,临时要买点什么,就让冷自予去办,他现在是冷家最能办杂事的人,事实上,他比冷景易夫妇办得更利索,毕竟是男孩子,对苏州大街小巷都熟。 至于项家,除了忙着布置准备元宵大婚,不知什么缘故,反倒比平时都少出门。 唯一闲着的项宝贝也心情不好,懒洋洋躲在自己的闺房里想心事。 直到正月十四,元宵前夕,项沈氏才叫人到冷家报信。 冷自予开门看到来人,先欢快的低喊一声:“桑姐姐!” “爹,娘,是项家使唤人来。”他一边提高声音通报,一边忙把那桑姐姐往堂屋里引。 桑姐姐愣了一下,发觉几天不见,这男孩历练稳重了些,也变得大方了些,连措辞语气都与从前有点不同。 她正要抬脚进屋,却被冷自予拦住。 “桑姐姐稍候,我爹还没应呢。” “……嗯?” 还有这讲究?桑姐姐愕然。 这时,冷景易从书房坐到了正屋前堂,声音淡淡的传出:“进来吧。” “桑姐姐,你快进去吧。”冷自予笑得讨好,眼睛没离开过她的脸。 他陪她一同进屋,向坐着喝茶的冷景易垂首禀告:“爹,她是在宝贵表哥跟前服侍的丫鬟,也是项家的厨娘,叫桑柔。” 想了想,他又补充一句:“我表舅母和宝贵表哥都极器重她的。2” 冷景易点点头。今天项家应该已经开始摆宴席,请头天贺客吃细便饭,虽说不会十分的忙,但人手应该也没什么空闲。桑柔突然跑过来,自然是有事情的,所以,他看着她,等她说明来意。 桑柔瞅着冷景易,愣愣的竟一时忘了该怎么开口。同为文人雅士,同样四十左右的男人,她以为都是像项家老爷那样……怎么这个文人出身的老爷会那么威严、冷硬? 冷景易微微皱眉。 冷自予拿眼角觑着干爹,又瞄桑柔,悄悄伸手指戳了戳她的手臂。 桑柔猛醒过神来,有些畏惧的低下头去,禀道:“冷老爷,我家公子前两日去城外庄子办事,不小心被一头牛撞闪了腰,一时半会儿站不起身,所以今天的宴席都没怎么请人,明天又是成婚大喜的日子,怕是不能来迎花轿,夫人觉得过意不去,特地遣奴婢来和冷老爷说一声,请您多包涵包涵。” 竟然会有这种事……? 冷景易虽然觉得奇怪,但更关心女婿的情况:“宝贵他的身子要紧。可请了大夫?” “请了跌打郎中看过,说是伤得不重,但须静卧几天,可真是不凑巧呢。” “若是平常外伤,看个跌打郎中也行,既然是撞到了腰,还是谨慎些的好,要不,我随你去一趟项家,去给我女婿搭脉诊断一下,看看有没有伤及内脏……” 没等冷景易老爷“半路郎中”的瘾发作完,桑柔就急忙摇头摆手:“不用了不用了……冷老爷,我家公子真没事!” 冷自予看看她,垂下眼皮插嘴道:“爹,宝贵表哥身体好着呢,以前也经常磕磕碰碰的,有一回被驴踢了下面……” “噗——”冷景易老爷生平头一回失态,竟然将茶喷了出来。 桑柔急得伸手去捂冷自予的嘴,却把脸半扭过去,对着冷景易扯出尴尬僵硬的笑容:“冷老爷,您就放心吧,除了明天迎亲不能来,我家公子再休养个两天,肯定又是活蹦乱跳的。” 冷景易的脑海中下意识拼凑了一下书生被牛撞、被驴踢的画面,顿感精神分裂。 他抽了抽眉梢,挥手道:“罢了,改日我再与女婿会面。迎亲的事不要紧,告诉亲家母,我冷景易不是迂腐之人,那些个繁文缛节,不用计较。只要宝贵早日康复便好。” “多谢冷老爷。”桑柔松了口气。 —— 冷自予陪着桑柔出了堂屋,正要送出门,桑柔却突然轻声道:“都说你那姐姐长得好,真想瞅瞅,她在家么?” 冷自予闷头嗯了一声。 他本来介意外面的风言风语,不太想见到冷知秋,再加上她得空便是闷在屋里看书,他若找她有事,又少不了被她教训这个教训那个,还催促他看书识字,真正无趣得紧。所以,他便总躲着她。 但桑姐姐既然想看看准新娘子,他只好将她领到小厢房门外,对里面道:“知秋姐姐,项家桑姐姐来了,能进去稍坐么?” 房内,冷知秋正一边打绺子,一边瞌睡泛上来,手支在榻沿,身倚在床柱,将醒不醒的随口应了一声:“进来。” 桑柔笑吟吟进得屋,眼波一转,一个娇滴滴让人呼吸停窒的绝世美人便撞进了眼底,惊得她目瞪口呆,笑容僵住,心如刀割,喉如刺鲠。 难怪项宝贝得不到书生青睐,郁郁寡欢;难怪那眼高于顶的孔令萧也会当街调戏,甚至为她动手打人,进了府衙大牢。 大少爷若是将这样的女子娶进门,只怕就算已经不贞洁,也会宠爱有加吧? 当时当刻,她有一种冲动,恨不能在那白玉无瑕的脸颊划上几刀,又或者诅咒她突然生病、长上满脸的痘疮…… “桑姐姐?”冷自予看她咬着嘴、瞪着眼、撑大鼻翼吸气的样子,担心地握住她的手晃了晃。 他已经快两年没拉过她的手了,很欣喜于没被甩开。 冷知秋倒是比桑柔更快脑子清明起来,放下打了一半的绺子,“姐姐,知秋该当如何称呼?” 冷自予替桑柔回答:“桑姐姐是服侍宝贵表哥的,也是项家的厨娘。” “噢。”冷知秋了然的站起身,将梳妆台旁的圆凳搬出来一些。 桑柔瞅着她的动作,轻软舒缓,真是从未见过的雅致。 桑柔以为冷知秋是搬凳子给她坐,谁知冷知秋自己坐了下去,手肘支在妆台上,淡淡看着她道:“桑姐儿,多谢你平日里照拂我弟弟。” 冷自予和桑柔这才注意到,冷知秋的目光瞥的是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慌得急忙松开。 “桑姐姐自小就待我极好的。小时候,宝贝表姐总欺负我,我又爱哭,都是桑姐姐在帮我。”冷自予解释得飞快。“还有,桑姐姐做的菜可好吃了,比鸿兴斋的还好!” 冷知秋诧异地抬眸眨眨眼,感情弟弟来的这几天瘦了不少、不怎么吃饭,原来是因为嘴巴刁? 桑柔像找回了魂一般,恢复笑眯眯的样子。“我们伺候人的,当不得这样夸。冷姑娘果然生得俊,真盼着明天大婚,赶紧儿的来项家,我们天天瞅着冷姑娘这样的美人,饭也不用吃,觉也不用睡,真是有眼福了~!” 018 前夕2 总有人夸,数你夸张。2 如此浮于表面的赞美,听着实在没什么诚意。冷知秋对于这种情形,都已经习以为常到麻木的地步了。 她不去接桑柔的话茬,淡淡的问:“项家这番着你过来,有什么事么?” 桑柔既讨了个没趣,又觉得冷知秋和她父亲一样,有着名门大户出身的宠辱不惊和尊贵。在这种人面前,怎么滴都会自动矮下好几分、不得不低头。因为这个原因,她的牙根更酸更痒了。 因为冷知秋转移话题开口问了,桑柔只好又说了一遍项宝贵被牛撞伤的事。 冷知秋偏头想了想,对于“准相公”,实在没什么心疼的感觉,反而觉得蛮有趣搞笑,她便不客气的笑了出来,眸子微眯,自言自语道:“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真正的牛是什么样子的呢,有这么高么?有这么大么?”她兴致勃勃的比划问。 养在深闺,岂知天地广阔?还是父亲丢官回乡,她这金丝雀才出了笼子,才发觉外面的世界有多大。 冷自予哈哈笑起来:“知秋姐姐你笨死了!牛都没见过?这么高、这么大的是猪还差不多!牛啊,跟你的个头差不多高,有这~么大!” 他张开两臂比划了一下,眉毛挑起,原本带着怯懦的眼睛难得闪闪发亮,露出点男孩的狂野本性。 看来,他应该蛮喜欢牛。 冷知秋却吃了一惊,“如此庞然大物撞在腰上,那还不把人给撞成两段?” “没事的,宝贵表哥身体好。”冷自予很淡定。 跟身体好有什么关系?冷知秋愣了愣。夹答列晓项宝贵一个“秀才”怎么跟牛打上交道?书上写,牛性格温和,又怎么会去撞人? 因为想到这里,她就顺便问:“对了,项家平日做些什么营生?” 桑柔瞥一眼冷自予,“咦,表少爷没告诉过小姐么?” 冷自予急忙辩解道:“他们平日里根本没问起,不是我不告诉。” 冷知秋点头。 桑柔道:“老爷夫人在苏州城外沈家庄有五亩地,专门辟成了园子,培育花苗、树苗,再卖到大户人家园子里。夫人是种花好手,苏州城里的大户人家,有一半都是我们的熟客,他们隔三差五就会请夫人上门去栽培一些奇花异草。” 难怪未来婆婆身上有那么浓郁的花香味。 冷知秋笑道:“姆妈看似粗人,却做得好风雅的营生。” 她也喜欢伺弄花草,本想多问问城外园子里有什么奇花异草的品种,桑柔却说项家那边忙,她是厨娘,要赶紧回去做事。 冷知秋将桑柔送出门外就折返了。 冷自予却一直陪着桑柔走。 到大门口,冷自予道:“桑姐姐,其实你长得也很好看啊,而且你很能干,菜又烧得好吃,表舅母和表哥都很喜欢你,都离不开你的。” 他更喜欢,更离不开,不过这样的话,他从来都是放在心底。 他知道桑柔喜欢宝贵表哥,但桑柔入的是奴籍,做正房太太是永远没指望的。 桑柔笑得勉强,轻叹了声:“可惜不管怎样努力,我总归是个下贱人,这辈子都难出头。” “桑姐姐,有件事你知道吗?”冷自予突然问。 桑柔不明所以,冷自予将她送出门外,这才贴着她的耳朵悄声道:“知秋姐姐她不想嫁给宝贵表哥,所以和表舅母约定了,若是两年生不出孩子,就和离……” 桑柔大吃一惊,“真的?” 冷自予点点头,又凑上去继续说悄悄话:“表舅母着急抱孙子,指不定会让宝贵表哥纳妾,或是收个陪房的侍妾,你是最合适不过的。” 他的话,带给桑柔莫大的希望。 桑柔眼底的阴郁淡了些,脸上似乎颇难为情的嗔怪:“你一个愣头瓜娃子,怎么说这个话?你懂什么?” 说着,她拿带着薄茧的纤细手指戳了一下冷自予的脑门。亲昵的,调笑的,熟悉的,总之,冷自予很享受这样的待遇。 他陪着走了整条念奴巷,目送桑柔离去,直到看不见了。 正要回冷家老宅,突然想起,哎呀,忘了问桑姐姐,她有没有把孔令萧的事情告诉宝贵表哥?怎么表舅家什么反应也没有? 等进了家门,却见冷景易负手立在庭院中,正皱眉等着他。 他立刻感到一阵心虚,头低了下去。 冷景易道:“那不过是个伺候人的奴婢,你也送这许久?成何体统?!” “她与别个不同……”冷自予低声辩解。 “住口!” 是和一般奴婢不同。冷景易见过的人多了,那女子眼神浑浊又躲闪,分明是个僭越、狡猾之人。 冷景易露出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这个义子,有太多让他难以接受的缺点。 女气,怯懦,内向,不懂规矩,不爱看书识字,气质也有些市井泛泛,总之,要把他教好,恐怕得费不少精神了。 “明日知秋大婚之后,你就给我好好读几本书,好好学些礼教。” 冷景易一甩袖子,去书房。 冷自予仰起脸看着他的背影,眼角倔强的微微上扬,眼神有些叛逆,不服的低声咕哝:“什么礼教,就是教出知秋姐姐这样水性杨花的‘大家闺秀’吗?” 冷景易没听清,回过头皱眉疑惑的问道:“你说什么?你说你姐姐什么话?” 冷自予却被他的脸色震慑住,不敢重复刚才的话,只好低下头去不吭声了。 冷景易盯了他一会儿,微微叹口气,心想,这孩子闷在肚子里的东西也不知道有多少,真叫人发愁,看来以后要多找时间和他相处。 —— 这就迎来了洪元30年的元宵节,东城冷家嫁女到西城项家的大喜日子。 虽然两家都不是什么名门大户,但对于整个苏州城的人来说,这一天竟比苏州知府娶儿媳妇还要热闹,比苏州首富钱多多纳十三姨娘还要有话题争议。 这一早,刚交五更天,天光微微亮,冷知秋便起来去给爹娘请安,稍吃了点垫肚子的东西,便坐在梳妆台前,任凭母亲为她梳洗打扮…… 019 一波 小小的闺房,虽然堆满了东西,却依然整洁。2 一床又一床新缝的缎面棉被,叠成了一座小山,金、红、紫、兰、绿……七色的锦缎,绣满江南风味的花鸟云图,在红烛摇曳中细腻得叫人心碎,窗棂透进的清晨天色,又如水般,把那如梦似幻的温柔乡,洗进了现实。 让人不由得叹息! “唉——” 冷刘氏叹了口气。 她将女儿的长发细细梳顺,乌黑如云、亮泽如绸缎的青丝,长长的几乎触到了地面。 “宝贝女儿。” 冷知秋对着镜子笑了笑:“娘,听说我那小姑就叫‘宝贝’。您可莫叫错了。” 她这是不想弄得哭哭啼啼太伤感。都到了今天,什么担心、害怕、抵触,都失去意义。若不能改变,那就笑着面对吧。 冷刘氏拿手背压了压鼻子,堵住一阵酸意。 “说来真是鬼使神差,怎么就这么匆匆忙忙把你嫁了?” 冷知秋默然垂下眸子。 冷刘氏接着自顾念叨:“当时家里实在没什么钱了,只道日子艰难挨不过去这坎儿,怕你跟着吃苦……又想着那项秀才家境还过得去,人也不错,如今看来,真是祸福无常,前途未卜,你爹娘心里悔得紧……” “祸福无常,但知秋不会改变,问心无愧便好;前途未卜,可以遇山开山、逢水架桥,怕什么呢?”冷知秋回过头,按住母亲的手,反过来安慰她。 冷刘氏心神定了定,微笑道:“哎,瞧你这大人模样!你呀,还是个孩子,今年九月才及笄呢,却要先嫁做人妇——知秋,娘先提前给你梳个及笄的福气。夹答列晓” 说着,她把女儿的脑袋摆正了,梳子轻轻落在发根细密的头顶:“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二梳……” 她缓缓的、边梳边念着祝福的话,眼睛看着镜中女儿那张不用妆点就如玉面仙子般的小脸。 依稀忆起当年自己出阁嫁人时的情景,想到红彤彤的世界花团锦簇,想到新婚之夜的慌乱羞涩,想到当年冷景易为她画眉赋诗、满眼怜惜……这真是女人一辈子最珍贵的记忆。 她暗暗祈祷,但愿女婿也能好好对待女儿,一如当年冷景易对她。 冷知秋换上红绢衫,红夹袄,大红百褶裙绣彩凤金线,大红嫁衣袍戴霞帔,针针线线都极致细腻。 那是她自己绣了多年的图案,绣的时候没想到要嫁人,只想着把幸福美好的东西精心雕琢。这会儿穿在身上,才发觉并没有多少幸福的感觉,反而压在身上沉甸甸的。 “娘,爹爹有没有去置办田地?”她突然问。 “不急,等把你的婚事操办妥当了,家里空闲下来,你爹自会去料理。” 冷知秋再坐下,冷刘氏开始为她绾发束髻。 “这会儿还没开春,等到置地再有收成,好歹也要一年半载,家里恐怕不够用度吧?” “做营生自然是不容易的,哪一样不要时日和本钱?你爹现在是傲气,等过段时日,心气磨平了些,娘再劝劝他,给人做做西席,或者干脆开个书塾,收几个子弟教书也成。总之,你不用替我们操心。” 冷知秋点点头,父亲要是能放下心里的芥蒂,抛下过去的荣耀,他一身才学,又何愁没饭吃? 梳好头,就等着花轿上门,再戴上凤冠和红盖头。 但这会儿不急。 母女俩还有许多话要说。 冷知秋轻揉着母亲冻疮未愈的手,听着院中父亲和弟弟招待几个打杂办事的男丁婆子妇女。 “娘,以后杂事多让自予去做,他是男孩子,不怕皮糙。您这手可别再折腾受苦,看这冻疮红光发亮的,若是不好生将养,日后留下痕迹,就难看了。” 冷刘氏笑起来:“娘都这把年纪了,还要养得多娇嫩呀?” “哎,此话不妥。爹和娘正当盛年,爹爹常与诗书为伴,岂能少了娘?若是翻开唐诗宋词,吟哦杨柳春风,娘伸出一双手来,却是粗苯如老木桩子,爹爹这书可就看不下去了,哈哈……”冷知秋取笑自己的母亲。 脆生生的笑传到屋外,像春日里最嫩的草心,清新而甜润。 院子里顿时静了一下,人们互相看看,神色复杂。 只有冷景易不知外面的风言风语,心情愉快地招待着客人,指挥办事。 巳时,项家族亲几个人先来抬嫁妆,就在冷家吃饭,人多嘴杂,到底是把流言捅破了。 冷景易不经意听到几句,惊得目瞪口呆,良久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铁青了脸,走进冷知秋的闺房。 “知秋!” 母女俩一看他脸色和语气,都愣住。 “你初九那天出门,都干了什么好事?”冷景易狠狠盯着女儿。 冷知秋莫名其妙地迎着他的目光,“怎么了?” “外面有人说你和一个风流书生搂搂抱抱、苟且下流,还和你未来小姑争风吃醋!你!你就出去那么一次两次,就给我惹一身膻!快说,到底是不是真的!?”冷景易气得胡子都在发抖。 冷刘氏“啊?”一声,惊得差点昏过去。 冷知秋愕然半晌,费解的问:“搂搂抱抱?和小姑争风吃醋?谁说的?” “外面人人都这么说!” 冷景易的声音明显提高了,这表示他快气疯了。三人成虎,更何况人人都这么说,就算没那回事,也会变成“既定事实”。 冷知秋皱眉。 “知秋没有做这种事。”语气淡然,不容置疑。 这脏水来得既突然,又莫名其妙。她自问没有得罪过什么人,是谁在背后乱说? 冷刘氏捶着膝盖、痛心疾首:“老爷你还不了解自己女儿吗?知秋怎么可能做那样的事情?” 冷景易冷静了一下,想想女儿的确不是那种不守规矩的人。“那为何外面会有这些议论?” 冷知秋摇摇头,“我根本不认得项家小姑,谈何争风吃醋?初九那天,倒是真碰上一个书生,不过是我踩坏了人家一只鞋,到裁缝铺里商量修补一下,为此还欠了裁缝师傅一两银子,前儿个还让自予替我去还钱。事情就是这样——爹爹,我也不曾得罪什么人,一时真不知这流言如何生起。事已至此,只能且行且看,爹爹您替我打听问问,看看是谁在背后捣鬼?” ------题外话------ 感谢:【冰城之恋66】的鲜花,【ebisuzf】的评价票。 但是—— 3分,是不是略显猥琐啊……?囧nz 020 二折 冷景易沉吟了一会儿,便出去了。夹答列晓 过了未时,午宴散,只等花轿临门。 因为突然出了事故,冷刘氏长吁短叹,担心不已。 冷知秋却依然淡定如故,坐着无聊,她便拿起一本苏轼的文集,叫母亲一块儿看。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她念着词,面带微笑。 “知秋喜欢东坡先生的豪迈,我心无碍,何须忧愁?娘,以前那么大的公侯将相,爹爹都能办了他们的案子,如今我这小小风波,何足挂齿?” 冷刘氏苦笑:“越是庶民百姓的鸡毛蒜皮,越是扯不清源头,和那些公案不同。人言可畏,你还是小心些为好。” 正说着,外面锣鼓声响,鞭炮突然咆哮起来,炸得人头皮发麻。 有男子声音笑闹着在院子里响起,应该是来迎亲的项家人和轿夫。 冷知秋不管外面那些繁文缛节、风俗习惯,稳坐如山,继续陪着母亲说话。 直到冷景易和冷自予进来催促,她才叹了口气,依依不舍的起身,给爹娘跪下行礼、奉茶,辞行。 戴上凤冠,盖上厚厚的红盖头巾,她的人生就要迈开新的篇章。 而新的篇章,是从头上喜帕下方仅可见一尺地面的视野开始。 冷自予背起冷知秋。 “知秋姐姐,你这凤冠霞帔恐怕比你自个儿人还重。2” “你背得动么?” “两个你,我也背得动。” “自予,姐姐一直想不明白,你看上去细瘦细瘦的,怎么身手比那唱戏的武生还要好?谁教你的?” 事实上,冷自予箍在冷知秋腿上的细胳膊,用力过度,疼得她直咬牙。 “当然是宝贵表哥呀。” 冷自予迎向围上来的人群。 冷知秋胳膊和背上不知被谁碰了一下,说不出的难受。 “自予,你走快点,最好跑起来。” 听到的人哈哈哄笑起来:“新娘子等不及上花轿了!” “咳!”冷景易沉着脸,威严的咳嗽了一声,好歹把这混乱的场面压下去一些。 冷自予飞跑了几步,就把冷知秋送上了花轿。 冷知秋吐了口气,接过母亲递上来压轿子的那口樟木小箱子,放在身旁。 吹吹打打,鞭炮再响,外面嬉笑声一浪盖过一浪,当然不乏恶毒的流言蜚语。 她静静坐在轿中,对那些声音充耳不闻,只是细细回想,从媒婆上门那天开始,到底是哪里不对劲?为什么一个秀才会教自予习武?为什么项家的亲眷粗鄙不堪?为什么未来婆婆粗壮如牛、说话野蛮?为什么自予不识字,还说项家的人都不喜欢看书识字?她又是在哪里得罪了什么人,以至于选在新婚大喜的日子给她打雷下雨难看? 她不知道,凡是迎亲队伍经过的地方,有多少人夹道围观,窃窃私议,这万人空巷的程度,比苏州知府的衙内娶妻、苏州首富钱多多纳十三姨还要热闹。 “怎么项宝贵没出来迎亲?”有个大嗓门妇女失望地喊。 “就是啊,都快一整年没见着他的人影,还以为今天能看到呢……”另一个妇女同志嘟哝。 “还不是因为被戴了绿帽子?叫我我也不肯出来迎亲。”一个满脸长痘的胖姑娘愤愤然道。 …… 这围观的人,十有*是女性,可都是冲着看新郎官来的。 当然也有男子,他们就是好奇,想看看给苏州第一美男子戴绿帽的冷家美女,到底是个什么模样。虽然明知道新娘子坐在花轿里,他们是不可能看到的,但还是不死心的跟着花轿走,直追到了西城项家。 此刻,项家也已经人人皆知那个传言,不过不是桑柔禀告的,而是满院子几十桌酒席上散播开来的。 项文龙和项沈氏夫妇俩又惊又怒,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各项婚庆程序都顾不上了,在第三进院子里逮着项宝贝问话。 外面吉时的鞭炮惊天动地,吃酒的宾客乱纷纷、鸡飞狗跳。 项家的几个下人哪里管得过来? 花轿临门,公公婆婆小姑通通不见人影,新郎官悠哉悠哉地躺在自己屋里“养伤”。 结果,竟然就没人来迎轿子,孤零零停在大门口,被围观的人堵得水泄不通。 如此尴尬地等了片刻,冷自予等不下去了。 他悄悄进去找到桑柔,问:“桑姐姐,我表舅、表舅母还有宝贵表哥他们人呢?” 桑柔正忙着给各桌上菜,不耐烦的道:“奴婢这里忙着,什么也不知道呀。” 他心里有些受伤。昨天,桑姐姐还和他亲昵说话,今天就又疏淡得形同陌路了。 一个白须白发的老人,穿一身赭红的袍子,站在门口迎宾,忙得应接不暇,几次把客人的礼单弄丢在了地上。 他上前帮忙捡起来,一边问:“三爷爷,我表舅他们人呢?” “哎哟,你说什么?老头子头晕得厉害,听不清。”三爷爷喘着气大声喊。 看他老眼昏花、快要抽风的样子,冷自予就不再抱什么希望了,转向正在一桌酒席上吃得热火朝天、猜拳吆喝的一个三十上下的青年男子。 “表叔叔,宝贵表哥人呢?” 那叫沈天赐的男子正喝得满脸通红,兴奋上头,一把推开冷自予:“去去去,玩你自个儿的去。”又对旁边一个酒肉朋友吆喝:“来来,再来一轮,这次要是兄弟我再输,我就倒着喝掉这壶酒!” 冷自予四顾茫然,皱眉叹气。想了想,他决定先去项宝贵房间里找找。 大门外,唱礼的先生和媒婆都着急起来。 “这吉时不等人,怎么搞的?” “就是,风流书生的案子都过去好些天了,怎么这项家人一点准备都没有的?耽误什么也不能耽误了成亲大礼的吉时呀!那可是关系一辈子祸福的事!” 人们议论纷纷,从对新娘子的嘲笑不满,慢慢变成了一种同情可怜。 院子里忙碌的桑柔眼角瞥过花轿的红影,冷冷笑了一下,那笑不过是抽动了一下面皮和嘴角,转眼消失。 花轿内,冷知秋不慌不忙地抱起樟木箱子…… 021 初会 冷知秋淡淡地问外面的人:“离吉时还有多久?” 唱礼的李先生道:“马上就到了,真是急煞人!若是错过了,可怨不得在下。夹答列晓” “先生,吉时为大,还是过门三礼为大?” 所谓过门三礼:下轿、登门、入堂。下轿时,新郎踢轿迎新娘;登门时,新娘要先跨过火盆;入堂比较简单有爱,一对新人相携进入礼拜的大堂,也有地方是新郎等在大堂里,新娘独自进门,风俗各异。总之,都是为了辟邪祈福。 李先生想了半天,才道:“错过吉时,这亲就结不成了,还会遭天谴,应当是吉时为大。” 冷知秋道:“既然如此,妾自踢轿门,自过火盆,自入大堂。” 等过了两年之期,她再自己离开,回到冷家,倒落得干干净净,也算有始有终,前后一致。 围观的人都惊住了。 没有新郎,没有项家任何一个人,轿门打开来……负责燃放炮竹和吹奏乐器的人都呆呆望着,不知该不该行动。 他们眼睁睁看着新娘子抱着压轿的箱子,款款步下花轿,转身踢了两下轿门,一抖裙裾,甩开一路尘嚣,却是暗香怡人,那身娇红衣袂流水般挥洒,如花绽放,属于女子的潇洒,随着这隐约的香气和一片嫣红的颜色,迷乱了世人的眼。 冷知秋微微抬起喜帕一角,仔细看了看火盆的距离,对于她来说,穿着这身繁琐的衣裙,要跨过去还是相当有难度的。 她正抬脚半尺高,腰上突然一紧,还未回过神,后膝弯上一股无可抗拒的力量往上托,人便脱离地面,悬空而起,被一个人横抱在怀。2 那怀抱如此陌生又张扬,气息瞬间弥漫覆盖,生生封印了几乎脱口而出的惊呼,她定了定乱跳的心,这才闻到一股奇特的味道,像阳光般温煦,带着青草和野花的清香,又有些海风般的淡淡咸味。 咦,为什么会有咸味? 一阵风来,红盖头差点被风卷走。 她急忙伸手捂住,却在那一瞬间,瞥见了一张侧颜,明明肌肤呈略黑的麦色,却丝毫不影响那月华珠辉般的惊艳!线条不是很刚硬,但绝不柔软;眼角细密而长的睫毛,形成一道摄人心魄的弧度,嘴角稀薄的弯似乎含着笑,却没什么温度。 如果那一眼的容颜是划过天际的流星,那流星竟仿佛是黑色的,黑得出奇的耀眼,狷狂、魅惑、神秘,来不及探究,早已惊鸿掠影而逝。 围观的人群中有人在倒抽凉气,有人在稀溜溜擦着口水,更有人在喊:“宝贵!宝贵!” (那分明就是一票脑残粉丝=。=) 这就是传说中、她的夫婿——项宝贵? 好奇、惊艳、没看清楚……还有一点莫名其妙的遗憾,为什么遗憾,一时她也想不明白。 颠簸中,她知道,他抱着她跨过了火盆。 在陌生人的怀抱,能够清晰的感觉到那似乎硬实却不硌人的异性胸膛,热度和挤压感传来,她僵硬着腰身,惊恐地想:完了!好像……不仅仅是并排躺在床上睡觉的问题! “娘子,我伤还未好,抱不动了,小心。” 一个略带点沙哑的嗓音,但又清晰分明,仿佛一阵风吹拂在耳畔。 随着话音落,她身上的所有支撑突然消失,腾一声掉在了地上,双脚来不及站稳,竟一屁股坐倒在地。 轰一声,宾客齐齐哄堂大笑。 没有人来帮助冷知秋站起。大家都在看好戏。 身旁的人似乎蹲了下来,在她耳旁悄声道:“二百二十二两八钱银子,果然很沉。” 冷知秋的屁股摔得有点疼,但耳畔的话语却让她更难受——真是人不可貌相,这厮竟如此市侩、贪财、小气! 罢了,本来也没抱什么希望。 她扶着箱子站起身,也是用极低的声音道:“无为梦里爱金银,王侯眼中皆粪土。夫君你——好大的胸怀。” 这反话嘲讽,听得项宝贵笑了起来。他先挖苦她,她却把他践踏得更无地自容,偏偏随口就是诗句,听着怪好听的。 “那么,娘子眼中的金银又是什么?” 总不会是粪土吧?一个精致到他难以想象的女子,眼里怎么会有粪土这些脏东西? “多了无益、少了又不可,夫君你说那是什么?” “钱。” “是了,知秋眼里,钱就是钱,最公平之物,也是最不公平之物。我与姆妈有过约定,夫君若是再提银钱多寡,只会叫人低看。” 项宝贵眼中的笑意更浓了一分。“嗯,见识见识,果然如老娘所言,是个厉害媳妇儿。” 两人边说边走,对话声音都很轻,只让对方听到,旁人却不知他们在窃窃私语什么,只因新郎面带微笑,双眸闪闪发亮,就猜测两人在说的是什么情深意长、你侬我侬。 要进大堂行礼的大厅,先跨一道高高的门槛。 新郎温柔的伸臂扶住新娘那杨柳细腰,齐齐迈步,跨了进去。 无比协调、美好、比翼双飞、心有灵犀…… 这真是羡煞旁人的一幕。 站在一旁的桑柔咬着唇,眯着细长上挑的眼,指尖狠狠掐住袖子。 冷自予气喘吁吁跑出来对她喊:“要来不及了,桑姐姐,你快去后进院子找找表舅、表舅母吧!” 他现在是外男,出门前,冷景易嘱咐过,不准他再进项家后院,以免有伤风化。 桑柔虽然不明白这一层,但表少爷这半个主子都大声吩咐了,她怎么能公开违抗?只好应声去找项文龙夫妇。 李先生喊:“吉时已到——!两位新人,佳偶天成,先拜天地君上——!” 022 旧伤 李先生喊:“吉时已到——!两位新人,佳偶天成,先拜天地君上——!” 早有两个裹了红绸的棉垫蒲团放在新郎新娘脚旁。夹答列晓 冷自予拿走冷知秋手上的嫁妆箱子,送到二进院落里,和其他嫁妆一并放了。 前堂大厅,一双风光霁月的璧人,并肩缓缓跪倒,叩拜天地君。 喜乐热闹而悠扬,两人齐齐弯腰,齐齐低首,红彤彤锦绣双鸾。 不管怎样流言蜚语,此刻见证这一幕的人,也都不忍心再去喧哗破坏。 起身之前,“娘子,为夫扶你一把?” 有这么好心?冷知秋已经自己站了起来,却不料身旁的人还是伸手在她臂膀上搭了一下。 不过,不是他扶她,而是他在借她当拐杖,撑起他那受伤的“老腰”。 她郁闷地哼了一声。 他低低的笑短促地响起。 “多谢娘子,为夫腰疼得厉害,委屈你了。” 李先生焦急地不断扭头看侧门,等着项文龙夫妇出现。 终于,就在他急得心脏病差点发作的时刻,项沈氏当先冲了进来,一屁股坐到堂前北首的一把椅子上,冲着随后迈步而进的男子招手大叫:“你快点!” 冷知秋看不见坐上高位的公公婆婆是什么样子、什么表情,但婆婆她是能猜出来的,必定还是满脸春怒,行动像风火轮。 他们想必也听说了关于她和孔令萧的流言? 李先生高喊:“孝行有义,子孙有福,两位新人,二拜父母高堂——!” 新郎新娘正要拜下去,项沈氏高坐着,冷冷道:“慢着!” 现代人有云:关键时刻掉链子。夹答列晓 本来就浪费了不少时间,这会儿还“慢着”?再慢都要慢出翔来了! 李先生着急:“夫人,这吉时耽误不得。” 冷知秋心中有数,道:“姆妈若是因为那流言蜚语,知秋问心无愧,稍后自有解释。还请姆妈不要因小废大,令亲者痛、仇者快。” 项沈氏嘀咕了一声:“文绉绉的说话,真讨厌。” 别人没听见,项文龙和项宝贵是听见了的,当然冷知秋也听得到。 项宝贵笑嘻嘻地轻扯了一下冷知秋的衣袖,“爹娘在上,宝贵和知秋给二老磕头。” 两人又齐齐跪下磕头,还是那么比翼双飞、齐头并进,和谐得足够成双成对。 项沈氏瞪了瞪眼,用嘴型冲她儿子骂了一句什么。 李先生等二人再次“扶持”着站起,又喊:“举案齐眉,永结同心,夫妻对拜——!” 一双丹红玉秀的新人转向各自对方,这次不用下跪,项宝贵先弯下一半腰,轻声问:“娘子刚才说的流言蜚语,是指什么?” 原来他还不知情吗? “怕你听了,更要心疼二百二十二两八钱银子。”她回答。 项宝贵噗哧笑了出来。这小家伙好像生气了,计较了,很好玩呀…… 冷知秋屈膝,弯腰,大红长袖拢在一处,往左侧一按。 这动作真是无一处不舒缓优美到极点,介乎委婉与潇洒之间,恰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如岁月般的静好。 项宝贵微笑着伸手虚扶住她的手肘,能让她感受他掌心的温度,却又并没有碰到。他的目光点点落在红盖头上,想象一帘之隔是一副怎样的容颜。可惜,不管怎样的容颜,他恐怕都无福消受。 父母高堂和宾客们不明所以的静默。 在这静默中,李先生喜气洋洋的一声高呼:“礼成——!” 这……就成了? 众人如梦初醒,哗然议论起来。有叫好,但更多的是交头接耳。 事情当然不会就这么揭过去。 随着李先生一声喊:“宾主同欢,新人送入洞房——!” 项沈氏站了起来,沉着脸当先走向垂着红绸朱幔的穿堂门。 一旁,项文龙项老秀才笑意盈盈向满堂宾客示意:“大家吃酒,吃酒。三叔,桑柔,你俩好好招待客人。” 项宝贵将结成花团的大红“连理”绸带一端捏在手里,一端交给新娘子。 冷知秋自宽大而长的衣袖中伸出双手,恰如玉观音升上了红莲台,红的更红,白的更白,光辉夺目。 一片吸气声响起。光从一双手,就让人忍不住浮想,那喜帕下、衣袍内是怎样的绝世风华? 项宝贵怔了怔,秀挺而修长的眉却皱起。 他当然觉得这手好看,但,目光的焦点,却是她左手食指上那一道将痊愈的伤疤,新生的皮肉是淡淡的粉红色,不同于四周的白嫩如玉。 冷知秋攥住红绸一端,看着红盖头下,新郎那一点暗红袍裾垂顺,将落地未落地,纹丝不动,露出黑缎靴子的尖端,有力地扣住地面的青砖。 等了似乎很长一段时间——也许并不太长——只是因为不寻常,而莫名的不安。 为什么没动静?他在看什么? 一种很奇怪的直觉,她忍不住把手缩回一些。 可是他没有给她缩回的机会。 她的左手手腕突然被一只大手掌控,那抓握的力道,牵引的霸气,让她差点打了个踉跄。 “知秋?冷知秋……”项宝贵缓缓的、狐疑的轻唤出这个名字。 从他的语气,她猜不出他的表情。 “是,夫君有何见教?”摔过了,也挖苦过了,这次是要干嘛? 她的手被拉高了,似乎正在接受两道目光的审视研究,那目光是锋利的,带给她片片凉意,手臂竟然发麻了。 “你这手指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记不得哪一天切菜时切伤了,本来早该愈合,后来又被人不小心扯开来,所以就好得慢了些。”她不明白他干嘛这么关心一个小小的伤疤,再过几天就看不出痕迹了,这也计较? “宝贵,你们在磨蹭什么?快带她先来后间明阁,老娘有话说!”项沈氏不耐烦的高声催促。 听到她的话,大家都心知肚明——婆婆要找媳妇算账了。 023 怎么样 无数看好戏的目光汇聚,有怜悯,有幸灾乐祸。夹答列晓它们聚焦在一个人身上,那就是盖着大红喜帕的新娘子。 只有一旁站着的冷自予关注点比较特殊。 他扭头看向正端着盘子的桑柔,后者脸上有些得意的笑来不及消褪,对上他的目光,僵住,尴尬。 冷自予突然明白了,她并没把孔令萧的事告诉表舅母他们。 但他并不理解桑柔那弯了好几弯的心思。 桑柔捂着孔令萧的事不说,就是要让婚事照办,到关键时刻,大家措手不及,冷知秋势必出尽洋相,按照项沈氏的脾气,绝不会让冷知秋好过的。反正项家娶儿媳妇是必然的,也永远轮不上她桑柔,那就让他们娶个不讨喜欢的媳妇吧,这样才有机会开“纳妾”的口子。正如冷自予所说,一旦项沈氏动了给儿子纳妾的念头,首选必定会是她。 然而—— 你有你的算盘,人家未必是你算盘上的珠子。有人想出别人的洋相,就会有人希望她不要出洋相。 项宝贵并没有按他母亲的吩咐,将新娘子带到后间明阁接受审讯。 走着走着,他就把冷知秋送到了二进自己的房间。 一路上,他和她并肩而行。 对于并肩而行,冷知秋觉得有些意外。男尊女卑的时代风气,总是男子在前,女子只能跟在后面亦步亦趋。但自从她跨进项家大门以来,项宝贵似乎一直都是让她和他齐头并行。 与喜恶无关,似乎,那是一种习惯? 她缓下脚步,他也缓下来。 “刚才你问我手指的伤,很奇怪——”就算是流言蜚语,也不会细节到这个地方。他似乎知道她手指的伤和孔令萧有关? “是很奇怪,天地虽大,有时候却原来又这么小,真是叫人惆怅。” 此话似乎大有深意? 怎么项宝贵说话的语调突然有些不太一样? 冷知秋站住不走了,两手交握着,肩膀下意识的垮了一下。2 “夫君的意思是,不仅认识孔令萧,而且初九那天,你也在裁缝铺附近?你都看到了?” “知秋,你很聪明。”项宝贵由衷的笑赞了一句。 他叫她名字,而不是“娘子”。这又和刚才有些不同。 他叫她“娘子”时,她觉得他是在玩笑,现在叫她名字,反倒是有了几分诚心。 事情看似奇怪,原来三言两语也就明白了。 她吐了口气,继续走,一边走,一边就把喜帕掀了。人家早就见过你了,还遮盖着干嘛? “你看到就最好了,我也不必再做解释——”没有喜帕遮住视线,她抬眸一看,院落、房舍简单朴素,倒也干净,但显然是宅院深处,并非婆婆指定的明阁。“婆婆那边等着训话,你这是让我去哪儿?” 项宝贵道:“你在这里歇着,我娘那边有我呢。你不用去撞枪头。” 这样最好,她也不想在今天和项沈氏再起冲突。等父亲查出点眉目,有理有据才好说话;现在去解释,徒费口舌罢了,对于项沈氏那样已经先入为主、带偏见的婆婆来说,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解决事情的。 项宝贵看着她的发顶,从这个侧上方的角度看她,只能看到扑闪扑闪的羽翕,圆润小巧的一点点鼻尖。 他语气带着点玩味调侃,凉凉地道:“就算我见过你,你也不用剥夺新郎官掀新娘喜帕的权利吧?” 他倒是真想尝试一下:掀开红盖头,那千娇百媚的抬眸对视,两两相望。 想着的确*,可惜只能想想。 “我已经掀了。”冷知秋怔怔然吐了下舌尖,这次是她理亏。 幸好项宝贵这次没计较。 她的注意力落在正中那间宽大的厢房,这房子有个好处,那就是窗开得极妙。 从窗的角度看外面,正好收纳半树一井,一线滴水檐,三方斗拱天,这景色倒也别致。 从外面看窗里面,只见吊兰葱郁,银色的画屏涂了胭脂色的几朵红梅,一张美人榻半遮半掩,熏香袅袅,若有似无,又别有一番雍容的感觉。 “这是我的住处。”项宝贵回答了她脑子里的疑问。 “难以置信……” 她的意思是这环境和项宝贵其人似乎并不太协调。 项宝贵不以为忤,笑嘻嘻道:“那以后你住着,我不住,这样总可以了吧?” 有这么好的事? “夫君说话可要算数。” 这么中下怀的提议,她恨不能立刻写一纸契约,叫项宝贵按个手印,省得以后发现他不过是随口说说——毕竟他看起来不像是个说话算话的人。 项宝贵不置可否,背起手来缓步走着。 冷知秋顿时觉得自己白高兴了。不管是真是假,有一点很肯定,项宝贵其人非常聪明,只言片语、一点行动,他就能读懂你心里想什么。 两人说着进了厢房,天色已经微微暗沉,房中点着红烛,烛光摇曳。 不约而同的,两人都生生顿住了脚步。 进不得! 那一片喜气洋洋、红云蒸腾的房间,他们都没有准备好怎么去面对。 “你还不走吗?”冷知秋问。 “走,马上走。”项宝贵沉吟了一下,半开玩笑半认真的问:“你觉得孔令萧这个人怎么样?” “不怎么样。”冷知秋想都没想,毫不犹豫。 “那……我呢?” 冷知秋忍不住转头看了看项宝贵。 之前惊鸿一瞥,已经觉得惊艳,现在烛光下仔细看他,发现比那一眼更夸张。 五官之俊美,线条之流畅,仪态之万方,简直无可挑剔。 但不管是一瞥,还是仔细打量,他的眼睛都是一样的,给她一个印象:神秘而狷狂。说得通俗难听一点,就是看着不像个好人,恰如绚丽无比的东西总是有毒。 于是她摇头:“你,更不怎么样。” “喂,我是你夫君!”项宝贵低头盯着她的脸看。 “知秋从来不说谎。” “……”项宝贵摸了摸鼻子,讪讪的,随即又戏谑道:“不说谎的娘子,你告诉为夫,有没有你觉得还算‘怎么样’的男人?” 冷知秋的脑子里顿时闪过一个人,她愣了一下,迟疑的开口:“算……有吧。” 项宝贵的眼睛眯了起来,薄唇勾起的弧度不知不觉拉平,下撇。 冷知秋浑然不觉的移动脚步往里走,看到那床榻前的木阶脚踏,停了下来。 “刚才你说你不住这里,那你住哪儿?不是哄我的吧……” 她等了良久,都没听到什么回应。 “夫君?” 无人应答。 “项宝贵?” 还是无人应答。 她倏然回转身去看,房门口哪里还有项宝贵的影子? 真是可恶至极,他竟然就这样毫无声息的走了?!什么时候走的?怎么招呼都不打的…… ------题外话------ 感谢:【1620746500】亲送的钻钻! 024 求救 不打招呼很正常。夹答列晓以后,她还会见识到更多不打招呼的怪事。 项宝贵呢? 他走到前堂后间的明阁,见桑柔正和项沈氏说话,便挥手让她退下。 桑柔微低了头,用一种叫“贤惠”的语调轻问:“今晚主子还需多吃点,奴婢给您留了几样小菜,都是您平日爱吃的,有醋溜圣果、明酱拔丝腰片、清烩松花鱼……要不要送到新房里?” “不用送过去了,我今晚不在新房睡。”项宝贵随意找了个座位坐下,将两条长腿往桌几上一架,歪着身子,微微垂首把玩着胸前的发丝,自顾想心事。 桑柔眼睛亮了一下,带着满心欢喜应了声怯怯的“是”。 项沈氏拿手狠狠拍了一下儿子的脚,神色间带着恨恨的宠溺。“臭小子,把脚放下去!都娶媳妇儿了,还这样没形状!” 项宝贵大大的叹了口气,皱眉反问:“老娘,我真的娶媳妇儿了吗?新房里那个女人,以后归我?” “不归你,归谁?难不成你还准备成全了臭书生和小蹄子这对野鸳鸯!?哦,你还不知道吧?”项沈氏痛心疾首地坐到项宝贵身旁,腾一声,速度快、质量重,势能强大到带起一股风。“宝贵啊,我可怜的儿啊,咱们二百多两银子娶来的媳妇儿,其实早就和孔令萧这烂书生不清不楚,现在外面传得那叫个难听啊,真是气死老娘了!” 项宝贵挑起一边眉,问:“什么难听的流言蜚语?说来听听。” “那个叫什么秋的女子……”项沈氏气愤地开口。 “知秋。”项宝贵提醒她,眼底却黯了一下。 “哎,真是拗口,以后干脆叫她阿秋吧!”项沈氏挥挥手不耐烦。2 “老娘你着凉了?” “放屁!” “那你干嘛阿秋阿秋打喷嚏?” “……臭小子,别打岔!”项沈氏拿儿子没办法,“那个知秋,居然和姓孔的书生在东城长街约会,据说还和他搂搂抱抱,真是太不像话了!你也知道,你妹妹喜欢那个臭书生,当天正好撞见了,结果宝贝也被那些个长舌妇编排了很多难听的话。” “噢——”项宝贵长长应了一声,眼角扫了一记正退到门口的桑柔。“这种事居然等到今天才传到老娘您的耳朵?早知道,咱就不用娶那个冷知秋了嘛,现在后悔可来不及了。” 桑柔一脚退在门外,一脚还在门内,急忙道:“这几日凑巧主子您受伤,大家都没出门,不然也不至于像今天这样猝不及防。奴婢昨日去过一趟冷家,可恶的是,冷家的人竟然绝口不提这桩事,想是故意瞒着咱们。” 项沈氏气得哇哇叫。 “我就知道那些个读书人没一个好东西!越是斯文,越是败类!” 桑柔低下眉眼,退出明阁,转身,嘴角不由弯了起来。 再一抬头,却见冷自予正挡在面前,怪怪地瞅着她,把她吓得差点尖叫出声。 唰一下,她的脸红了,又是唰一下,她的脸白了。 “我……”她嗫嚅。 冷自予一双好看的丹凤眼变得幽黯,黑沉沉的,尖削的面颊像两片没有色彩的纸。 就连向来走得很亲近的桑柔,此刻也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因为猜不透,她更加心慌。 然而冷自予却什么都没说,转身就走了。 明阁里。 项宝贵等项沈氏火气发得差不多了,这才坐直身板,认真的问:“老娘,孔令萧现在在哪儿?” “他啊,去他最该去的地方了!”项沈氏哼道。 “哥,外面说萧哥哥打伤了一个裁缝,被关进府衙大牢里了。”一个清脆响亮的女孩声音突然冲了进来。 原来项宝贝一直躲在外面听。 终于说到了孔令萧,她就急匆匆进来插话。 “府衙大牢?”项宝贵挑了挑眉。 “是啊,哥,你快想想办法,把萧哥哥救出来吧。”项宝贝急上眉梢,满脸都是担忧。 项宝贵若有所思的看了看自家妹妹。 妹妹长得挺像当年的母亲,不知不觉竟然也是个大姑娘了。她和母亲一样敢爱敢恨,心直口快,但……孔令萧可不是当年的项秀才呀!父亲生性忠厚善良,才会被母亲吃得死死的,孔令萧的城府却不是一般人可以比拟的。 项宝贝见他不说话,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走过来走过去,最后干脆抱住他一条胳膊撒娇:“哥,其实萧哥哥并没有和那个女人搂搂抱抱,我可以作证的。再说,那个女人居然是你的妻子,我当时也不知道……反正,她都已经和你拜堂成亲了,以后就是你的人了,你就别和萧哥哥计较了,快想办法把他救出来吧,好不好嘛?” 项宝贵任妹妹摇晃着,他那颗不娇不媚却异常美貌的脑袋随着也乱摇了一通,摇得他更加头痛。 “唉——”他皱眉叹了口气。 “项宝贝你给老娘注意点,不要东一个萧哥哥,西一个萧哥哥的,那个臭书生,一看就不是好东西,我这儿给你把话撂下了,这辈子,你都甭想嫁给那个倒霉书生!”项沈氏怒道。 项宝贝撅起红艳艳的小嘴,跺着脚不依。 “娘你自己讨厌读书人,那当初干嘛还要死缠着爹爹不放?我会喜欢萧哥哥,还不是因为遗传了您的脾性?就许您喜欢爹爹这样的人,我就不能了?” 项沈氏瞠目结舌良久:“你……冤孽……” “哥——!”项宝贝不理老娘,盯着项宝贵撒娇。“快去嘛!萧哥哥那么瘦弱,关在牢里,指不定怎么受苦呢,你不是很讲兄弟义气的吗?快去救他嘛!” “你哥我没权没势,凭什么去苏州府衙那种地方捞人?”项宝贵兴趣缺缺地伸了个懒腰,站起身道:“老娘,我明天一早和蔡家两兄弟约好了出发,先去睡觉了。” “你媳妇儿……?”项沈氏想问他打算怎么处置冷知秋。 “她和孔令萧是清白的。”项宝贵淡淡做了个结论,毋庸置疑的口气。 他走到门口,突然想起什么,又补充道:“老娘,我不在家的时候,您别让我媳妇学烧饭洗衣什么的。” 项沈氏怒道:“为什么?”小狐狸精这么快就迷晕儿子了?可恶! 项宝贵笑嘻嘻道:“您把她调教得太贤惠,到时候我会喜欢上她的,不如让她继续娇滴滴、文绉绉的,这样才讨厌。” “……”项沈氏无语,但还真觉得有那么点道理。 项宝贝眼看哥哥离去,又气又急地跺脚:“项宝贵,你要是不去,你妹妹我今晚就去闯府衙大牢!” 025 探监 房外,项宝贵的声音幽幽荡荡的飘来:“老娘,您快管管您的女儿吧,要嫁不出去了!” “啊——!”项宝贝揉着头发抓狂,“我怎么会有这么黑心肝的哥哥!?” 项沈氏郁闷地翻了个白眼,她都没说怎么生了这样两个活宝,这俩自己倒埋怨上了。夹答列晓 —— 当晚深夜,月黑风高,气温寒冷,苏州府衙大牢里静悄悄的,只有几个犯人因为睡得不安稳或者病痛,在梦中哼哼唧唧。 一间不起眼的大牢房里,就关着孔令萧。 这算是个集体铺类型的大牢房,除了孔令萧,还关着一伙七八个江洋大盗。 江洋大盗们很“喜欢”牢房里多出一个面嫩肤白的书生,没两天工夫,孔令萧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扯成了条状,帽子也没了,披头散发,远远的缩在角落里,这会儿还独自难眠。 想想离家出走以来,真没少遭难。生病、遇上劫匪,喜欢一个姑娘却连个名字都问不到……这会儿又被关在这样的地方,没有权势荫庇,走一步路都难啊。但想起父母不经他同意就替他纳了七个妾、还逼着他娶妻——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回家的。 说来关进大牢也好几天了,今天应该是宝贵兄弟的大婚之日? 那姑娘难道没听说他被关进牢里的事吗? 宝贵难道也没听说? 为何至今没有一个人来探望他? “是不是在骂兄弟我啊?你别不承认哦。”一个声音幽幽的从黑暗中传来。 不知底细的,会以为见鬼了。 孔令萧激动得跳了起来,急忙冲到牢门处。2 “是你吗?宝贵?” “嘘!” 一道黑影靠在牢门上,双臂抱着胸,懒洋洋的。 “我还以为你抱着新娘子、睡着热炕头,早把朋友忘得一干二净了呢。还算你小子有点义气!”孔令萧的拳头穿过柱旁缝隙,捶了项宝贵一下。 “我当然有义气,哪像你,为了勾搭女人,把自己弄进牢里,连兄弟的新婚喜酒都不来喝。” 项宝贵偏头瞅了瞅孔令萧,目光怪异。 又说:“喂,想不想知道你喜欢的那个姑娘是谁?” 孔令萧眼睛顿时亮了,像黑夜里最亮的两颗星星,惊喜的追问:“谁?是谁?好家伙,你找到她了?” “不是我找的,是她自己送上门来的。” “嗯?” 项宝贵伸出胳膊,揽住孔令萧的脖子,体贴的提醒:“兄弟,看你这样子,贞洁还在么?要是待会儿受不了打击,我的肩膀可以借你靠一会儿。” 孔令萧恼羞成怒地推开他。 “别瞎说!” 等出去了,他会回头好好收拾这八个江洋大盗的“狱友”。 “咳。”项宝贵先清了清嗓子,确定孔令萧的内心在盘算怎么报仇,说明他心脏足够强壮,所以,那么,就告诉他吧。“萧兄,和你遇见过几次,颇有缘分的那个姑娘——” “嗯?” “她名叫冷知秋。” “冷……”这名字听着有点耳熟?孔令萧皱眉。 “她就是兄弟今天刚刚娶进门的妻子。” “!”孔令萧傻眼,又摸了摸耳朵,“什么?!” 项宝贵不说话了。 这时候,沉默是金,让孔令萧自个儿好好消化消化吧。 过了很久很久…… 就在项宝贵靠在牢门上、差点睡着的时候,孔令萧长长的叹了口气,把他叹醒了。 “天意弄人,阴差阳错……哎!嗟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腐儒就是这样,酸倒牙。 项宝贵站直身子,揉着惺忪睡眼道:“你若实在喜欢,也不是没机会了。知秋姑娘不过是在我那里暂住个两年,等了(liǎo)了这桩姻缘,你还可以再去找她的嘛。” “什么意思?”孔令萧狐疑地盯住项宝贵。 项宝贵难得严肃认真的道:“你也知道,我常年不在家,又是个目不识丁的粗汉子,她嫁给我,就像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我可消受不起啊,怕以后出门跑船的时候遭天谴、被雷劈。” “嗯,必须雷劈。”孔令萧点头赞同。 项宝贵幽怨地瞟一眼没良心的好兄弟。 孔令萧的心思死灰复燃起来,试探的问:“难不成,你打算这两年都不碰她?到时候完璧归赵,把她让回给我?” “什么完璧归赵?”项宝贵装傻。 他不是不懂“完璧归赵”的意思,是觉得,这完全两码事。冷知秋,她本来就不属于孔令萧,人家心里觉得算得上“怎么样”的人,不是你也不是我。 是谁呢?项宝贵微微垂下眸子。 孔令萧懒得解释成语,他现在很开心,但也有点不放心。 “项宝贵,你真的对知秋姑娘一点也不动心?你不会后悔吧?还有,万一她喜欢上你,怎么办?” “我会不会后悔不知道,她是肯定不会喜欢我的。”项宝贵淡淡应道。“我大概就是她生平最厌恶的那种人吧。” 孔令萧偏头想了想,也有道理。项宝贵除了外貌可圈可点,其他真是随便拉一条出来,都和冷知秋十分不协调。 他下意识摸了摸胸口,冷知秋写的那首小诗还放在里面,幸亏没被江洋大盗们撕毁了。 “对了,你怎么进来的?”孔令萧突然问。 项宝贵不吭声。 “不会吧,铁公鸡也愿意拔毛?你这朋友,真够意思!”孔令萧自以为猜到了答案。他以为项宝贵是对牢头使了银子,按照这么长时间没人打搅的状况,应该是使了一大笔银子。 项宝贵摸摸鼻子,嘿嘿笑了笑。不承认也不否认。 他会花银子才怪。 看守的狱卒们,此刻应该都躺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昏迷不醒。 时机成熟,他把今晚的正事提上来:“萧兄,我怎么帮你弄出去?” 孔令萧沉吟不语,良久,解下破破烂烂的腰带,拆开一个地方的线,从里面抽出一卷金色的丝帛,细细的,大约就跟现在的香烟差不多长短粗细。 “这是……” 026 世子 项宝贵接过丝帛金卷,展开来扫了一眼。2“这是什么玩意儿?” “你拿反了。”孔令萧扶额无语。 项宝贵挑眉将卷帛翻了180度。 孔令萧不客气的嘲笑他:“翻过来你也看不懂。你只管把它交给苏州知府胡一图大人,他自会放了我。” 项宝贵点点头,将卷帛收起来,却从后腰腰带里摸出一把斜插的匕首,三下五除二,就把牢门的铁链给割断了。 孔令萧大吃一惊:“宝贵你这是作甚?” 拿着丝帛就可以让胡一图放人,他干嘛还劫牢?而且,劫得出去么? 还有,他这把匕首真是个宝贝呀,削铁如泥呢! 项宝贵笑道:“今天是我的大喜之日,我准备做件好事,给自己积点德。” “什么好事?”孔令萧莫名其妙。 却见项宝贵点起火折子,走到那几个鼾声如雷的江洋大盗身旁,一个个踢过去:“喂喂,起来了!” “嗯?哪个王八蛋踢老子……?”江洋大盗们半睡半醒爬起来。 “爷爷救你们出去!快走快走,动作快点!”项宝贵催促。 孔令萧又惊又怒的拦着项宝贵:“你疯了?!他们是江洋大盗,都是该死的混蛋!” 他还准备出去后,就叫胡一图好好给这几个江洋大盗上点苦头吃吃,项宝贵居然把他们给放了?! 项宝贵轻轻一推,将他推得坐倒在地。夹答列晓 “萧兄你让我伤心了。平常你总念叨,说我见死不救,一毛不拔,一辈子没施舍过一文钱给乞丐,这些是不是你说的?如今我难得大发善心,你却拦着兄弟,你让我好为难,真的!” 当然,项宝贵不是真的善心泛滥,他只是要伪造盗贼同党劫狱,来掩盖自己的行踪,顺便再从这些江洋大盗身上捞点好处。 孔令萧眼睁睁看着项宝贵带了八个穷凶极恶的江洋大盗,大摇大摆闯出府衙大牢,消失不见。 他自然不会从洞开的牢门逃出去,逃出去就成了通缉犯,划不来。要走,也得光明正大的走。 —— 夜更深了,或者说,已经是正月十六的凌晨。 寒鸦的鸣叫声也止歇了。 这一片黑暗静寂中,苏州知府胡一图大人位于府衙旁、绵延整条街的大园子突然次第点起灯笼。园子大门外,一阵阵急促的拍门声。 “来了,来了,哪个作死的不想活了?!”看门的家丁操着丈把长、手臂粗的棍子就冲了出来。 大门外,项宝贵蒙着脸昂然而立,一臂举高手里的金色丝帛,那丝帛随风飘荡,金光闪闪。 “吾乃令国公麾下淮安守备,叫胡一图大人出来见我。” 家丁们吃了一惊,将信将疑,但也不敢怠慢,忙去请胡一图。 很快,胡一图就匆匆忙忙赶了出来,身上的衣裳都没穿戴整齐,披头散发的。 他狐疑地上下打量蒙面人。“阁下有何见教?” 项宝贵将金色丝帛递给胡一图,胡一图瞪大眼睛反复看了两遍,立刻神色恭谨起来,垂着两手谦卑地道:“大人请到园内用茶?” “不用了。”项宝贵一抬手,断然拒绝。“令国公命本官追踪盗匪,适才恰好碰到有一伙江洋大盗逃出府衙大牢。” “什么?!”胡一图吓了一跳,忙对身后的下属吩咐:“快快,快把兵卒都叫起来,追逃犯!” 项宝贵在一旁冷冷道:“别瞎折腾,本官已经追踪确实,那伙贼寇此刻正躲在城北土地庙,你们悄悄过去围捕便可。” “噢,好,好。”胡一图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守备大人果然高明。” 项宝贵哼了一声,用一种气愤呵斥的语调道:“本官担心府衙大牢是不是还有其他逃犯,特地下去巡查了一番,狱卒都被匪寇打晕不提,为何令国公的世子也被你关在大牢里?!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么?” “啊?”令国公的世子?胡一图好一阵糊涂。 项宝贵一把抽回金丝帛,揣进怀里,转过身去,负手道:“不必废话,速速去放了世子萧,他就关在那伙江洋大盗同一间牢房。世子萧清高自傲,他的身份,你们谁也不准声张,谁敢泄露出去半个字,哼!令国公可不会放过你们。” “是是,守备大人您是否同去?”胡一图忐忑的应着。 “世子见到本官,必定羞愤,因此,别告诉他我来找过你。” “是是是。” “本官还有其他事,告辞!” “是是是。” 胡一图看着蒙面人离去的矫捷身姿,良久才回过神来,额滴娘呀,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怎么把令国公给招惹了? 令国公是当年的紫衣公主驸马,现如今可是权势滔天,太祖皇帝谁也信不过,唯一信任的就数令国公了。 —— 大牢里,孔令萧正盘膝坐着打瞌睡,就见全副武装的士兵押着那八个逃走的江洋大盗,又回来了…… 孔令萧哼了一声,暗叹,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紧接着,苏州知府胡一图大人穿着官袍,小心恭谨地赶到他面前,跪下直磕头:“下官不知世子在此,多有怠慢,该死该死。” 一面又把那办案的小吏叫来,左右开弓打了他好几个耳光,这才谄笑着道:“这狗奴才错判了世子,下官也很生气,现在,但凭世子发落。” 孔令萧沉着脸。 “一,速取衣物于我。二,你这里有什么酷刑,让这几个江洋大盗全部尝一遍,打到死为止!三,我的事,谁也不准说出去!” “是是……”胡一图冷汗淋漓。 —— 那一晚,项宝贵跑得老腰都快断了,伤势复发,他摇摇晃晃挨到家里,这才想起,心爱舒适的老巢给一个身份是“娘子”的小姑娘占了…… 试着推了推门,里头栓死了。又去推了推窗,也关死了。 他靠在窗边,托腮沉吟了片刻,便拔出削铁如泥的匕首…… 027 吓你玩 项宝贵走过穿廊,踱到了西侧边门,拿着匕首就准备割断门闩,刚把门推开一条缝隙,唰啦,那是形态,不是声音,一条白色的绢帕抖落下来,正落在他的手背。2 幽幽暗香浮动,冰凌凌如雪莲花般令人心神一激。 半夜三更,从天而降,落下这样一条白绢帕,胆小的会以为见鬼了。 项宝贵拿一根修长的指,撩起那条绢帕,秀挺的眉微蹙。 他点火折照了照,绢帕上写了两行细瘦的小楷,一眼便能分辨这些字样:“闻子大婚”、“愧疚万分”、“事急无奈”、“盼速来”。 他懒得摊开来细读,就把绢帕点燃了,烧成灰烬,任它在指间随风飘散。 眸光流转,门缝里有一丝微弱的烛光透出,不知是夜灯,还是冷知秋并未睡着? “唉……” 项宝贵把玩着匕首,迟疑。 古人有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本来他就过得不轻松,老娘又非塞进来这么个麻烦女人,光明正大地占了他的卧室,还要劳累他为她打点安排,这哪是媳妇儿上门?分明是来讨债的! 说到讨债,他又想起他那二百二十两银子,现在想着倒是没有肉痛的感觉了,脑子里浮现冷知秋的样子,还有那些听起来像黄莺鸟叫般的话语,此时此刻,他居然还有心情莞尔一笑。 最后,他还是放弃了“破门而入”。2 本来是想进去拿点行李和盘缠,但这会儿破门容易,回头把里面那位娇滴滴的美人给吓坏了,他可不知道该怎么赔她。 正要转身离去,门却在他面前突然打开了。 他目瞪口呆。 里面的冷知秋也是目瞪口呆,目光落在项宝贵倒握手中的匕首。 她一袭藕荷色便服勾勒纤柔身姿,满头青丝随意披散,手里举着一支红烛,烛光映一脸迷茫和幽幽,颜色是最柔和温暖又淡雅。 他一身黑衣短打,蒙面的黑巾犹遮了左半边脸颊,手拿匕首,目露“凶光”。 她是睡不安稳,听到似乎有人叹息,就壮着胆子开门看看,开门就见持刀匪徒一枚! 他是万没想到小美人竟然如此胆大无畏,一开门,如同精灵仙子现身,惊得他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项宝贵在冷知秋开口喊“抓贼!”之前,先一步闪身,伸臂环住她的脖子,手捂着她的嘴,将一切响动消弭于无声无息。 气息随着身体的靠近而缠绕鼻尖,冷知秋镇定了一下心神。是项宝贵! 好吧,她早就不信所谓夫君是什么“项秀才”,但,难道是个江湖大盗!?他这是要干嘛?自己家也偷?还是正准备进来对她意图不轨、谋财害命? 房间里有嫁妆不假,可她家穷,嫁妆不值几个钱呀。最值钱的恐怕就是母亲给的那对玉镯子,他要是敢抢,她就跟他拼命! 冷知秋在那里想得不着边际,同一时间,项宝贵也在思维发散…… 她好香,不是什么雪莲花香,也不是脂粉薰香,就是最自然不过的体香,幽幽的,暖暖的,闻着会醉人的。 她还好小,个头才到他胸口,不知过两年会不会长高些? 她好嫩,脸颊的肉嫩得像豆腐,那已经是极致了,可掌心微湿的唇却仿佛更嫩,嫩得让人心痒难挠…… 过了好一会儿,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低沉,硬挤出几分玩世不恭:“嘿嘿,我吓你玩来着,一看你就是个胆小鬼。” 冷知秋挑眉:吓我玩? 到底是谁吓到了谁? 项宝贵估计她不会尖叫了,便松开手,闪身退出了门外,飞快的把匕首和蒙面黑巾全收了起来。他始终垂着眼皮,再也不肯看她一眼。 “娘子你真是一点警觉性都没有啊,下次听到外面有声音,千万别开门。我不陪你玩了,快去睡觉吧。” 说着,他就主动把门关上了。 从头到尾,冷知秋都没说一个字。 他转身,低头看看掌心,脸沉了下去,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 冷知秋定定的伫立在门口,看着关在眼前的门扉,默默无语。 胆小鬼?吓着玩?说她没有警觉性? 难道他不知道一句话叫做“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这太平世道休战多年,她有什么好怕的?为什么要有警觉性? 可是,事实告诉她,老话也有说错的时候。 她没招谁惹谁,却有人散播流言;她好端端嫁个人家,却摆明了上当受骗;她这边想要偏安一隅、与他井水不犯河水,那不知是贼是匪的夫君却意图执刀闯门——吓她玩?她会相信吗? 看来,以后是应该留心防着鬼敲门。这项家,不像表面那么简单。 若说一点不怕是不可能的,但都已经进了人家的门,做了人家的媳妇,怕有什么用?还是那句话,逢山开路,遇水架桥,仅此。 反正只要两年,两年后大家你情我愿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既符合律法,又无碍道德。 轻吐了口气,她便重新闩好门,回到床上睡觉。 被项宝贵这么半路杀一回“惊梦游”的戏,她反倒定了心,再坏也不过如此,所以一觉睡到了天亮。 —— 正月十六清晨,阴天,有风。 这是冷知秋嫁入项家的第一个清晨…… 028 心情好 在这清晨之前,一切都是匆忙,没头没脑的匆忙,像树叶儿被风吹得身不由己。2 醒来,眼前的景物都是陌生,将要面对的人和事也是陌生。 佛曰,一花一木一世界。 在这全新的环境里,冷知秋有条不紊的起床梳洗,收拾居室。 西墙花架下的梳妆台显然是刚刚打造了没几天的,有股淡淡的漆味。明镜镶在菱花台上,一旁的妆奁盒子打开着,仍然是送到冷家挑选过的那些黄金首饰。 她暗暗摇头,将那盒子阖上。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勉强不来,她可不是委曲求全的性子。 从花架上掐了一朵新剪的梅花,戴在发髻上,其余仍然用昨日的白玉簪,她又从嫁妆箱笼里挑了一条浅红色缎面的抹额,换一身梅红滚金边直缀袍子,腰上系一圈玄玉带。 清雅简单得像这早晨的空气,容光焕发又如迎风待放的花苞。作为一个新嫁娘,这一身打扮是合适不过的。 一切收拾妥当,打开门——这“新婚开门”的事,原本应该是新郎官的工作,如今项宝贵也不知睡在哪里——她心里有一丝愧疚,说是和夫君商量分室而居,结果哪里是商量?分明就是他让了她一回,到头来,她连他昨晚去了哪儿、干了什么都毫不知情。 想起昨晚他那样子,看着就不像是干好事……平心而论,她真的、还是有一点点被吓到了。 真是个奇怪的人!罢了,顺其自然吧,管也管不着人家。 问题是,现在要去给公婆奉茶,项宝贵人呢?别说项宝贵,其他人也不见踪影。2 她走出门,伫立在院中四顾一看,就被廊下一盆花吸引了注意力。 昨天晚上看不清,没想到这小小庭院中,竟然种了这样一株奇花——冬牡丹! 牡丹一般在四月开放,这个时节开花简直是奇迹,一是品种奇特,二是栽培讲究,非温泉暖水小心呵护才能奏效。 冷知秋走近了看,只见雪白的花瓣在寒风中已经有些萎靡,叶子也蔫搭搭的。真可惜,既然已经种出来了,怎么能不懂维护?再这样摆在风口廊下,恐怕两天后就会彻底死了。 她正思忖着,一个女子声音带着笑道:“娘子起来了?老爷和夫人在前厅等着娘子奉茶呢。” 那是桑柔。 她在远处瞅了一眼冷知秋,就被那抹濯而不妖的身影刺痛了眼睛。嫉妒,是因“在乎”而生的毒药,因为害怕失去守望着的人,所以恨老天不公,所以恨不得那个俯身看花的女子立马从世上消失。 冷知秋抱起那盆冬牡丹,准备找项沈氏说一下养护的问题。她直起腰迎向桑柔。 “我的夫君呢?” “主子已经离开苏州了。” 桑柔虽然仍笑着,声音却是冰冷。 我的夫君?哼!叫得这么亲昵,这项家上下谁不知道,项宝贵压根儿没和新娘子圆房,连夜就离开了。这一离开,指不定又是一年半载,你这项家的新媳妇等于就是挂个空名头! “离开苏州了?”冷知秋愕然站定。 “是,主子原该今早奉了茶再走,昨晚因为事急,就连夜走了。” 所以新婚夫妻非常重要的奉茶仪式,要新娘子独自完成——这算是又一个难堪吧? 桑柔暗暗冷笑。 冷知秋忍不住问:“桑姐儿,我相公他到底是做什么的?” 肯定不是秀才,也不是陪着婆婆种花的花匠,若说是盗匪……有些荒谬。那到底是干嘛的? 桑柔故作惊讶状:“咦?娘子怎么什么也不知道?主子什么都没告诉过你吗?” 她的话里满满都是优越感。 你不就是好看一些么?再好看也有人老珠黄的一天,更何况主子根本不是在意长相的人。我烧得一手好菜,为人贤惠细心,体贴至微,主子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你知道么?你肯定不知道,但我却一清二楚!我这些年守在项家,一心一意,任劳任怨。你呢?还没进门就先给宝贵戴绿帽子!谁是好女子,谁又是坏女子?夫人和主子心里肯定明镜似的。 冷知秋不知道桑柔心里都在想些什么,她只知道,这个女婢说话好没规矩,不分上下,不知高低。 她自幼所受的教育,就是上下分明。所谓富贵长久人家,至仁德的也不过是落个“善待下人”,但绝不允许下人蹬鼻子上脸。她不去责骂呵斥桑柔,但规矩还是要明确的。 “桑姐儿,以后我亦是这个家的主子,我问你话,你就好好回我便是。”淡淡的语气自有一股威严。 “是。”桑柔悻悻然咬牙,回禀:“主子常年在外跑船,有时运河上,有时海里,南北运输,只在逢年过节回家住一阵。倒是要委屈娘子了。” 岂止是委屈,说穿了,就是冷知秋从新婚第一天开始就要守活寡。桑柔放肚子里冷笑。 就算冷知秋早有心理准备,惊讶还是难免的。原来是做这种营生的,真是做梦也没想到! 虽然没想到,但这营生也不算稀奇,江湖之间鱼龙混杂,项宝贵学点武艺在身也就解释的通了。但他昨晚那副行头,恰如撕开了一个黑黢黢的神秘窗口,在在告诉她,事情并不是表面那么简单。 不管怎样,听到这个答案,冷知秋真心由衷的欢喜——这意味着,不用经常见到项宝贵这个奇怪又有点讨厌的人,不用为占了他的居所而愧疚,之前还担忧过相处的尴尬,现在也通通化为乌有——这真是从天而降的好消息。 天遂我心!这一种自由自在的感觉,唯有哼唱着快乐小调才能表达。 她就是这么一路满面春风、心情愉快的去往前厅大堂。 正走着,绕过前院东侧的石板小路,就听得大门处传来鼎沸的吵闹声,一道金黄色的影子穿过那片嘈杂,呼哧呼哧蹿向冷知秋,吓得她花容失色,失声惊呼:“啊——!别过来!” 这时,手肘被桑柔碰了一下,手里的冬牡丹花盆没拿稳,“咣”一声摔在了石板上,摔得稀烂…… 029 残花 那金黄色的影子,泼喇喇浓密的长毛威风凛凛,阔口狮鼻,吐着湿哒哒的娇俏长舌头,双目炯炯地瞪着冷知秋。2 只见美人魂不附体,跳着脚就像只受惊的兔子,花盆碎了一地,惨兮兮祸事现场的既视感,令这畜生好一阵兴奋——它便猛的刹住去势,竟带着坏事得逞的笑容,一屁股坐下,拿爪子扫了两下耳朵,得意洋洋地瞅着家里多出来的陌生姑娘。 “哧——”一片花瓣掠过它的鼻尖,痒得它打了个喷嚏。 破天荒的,从无仅有的,素来娴静如柳花照水的冷知秋,此刻恨不能身上长出一对翅膀飞走,跳着脚,使劲往桑柔身后躲。 “那是什么怪物?”看着像狮子狗,但又比狮子狗大许多。 她的声音都在颤抖。 桑柔受不了地翻了个白眼,真是个千金小姐,连狗都怕成这样! “那是咱们项家的小祖宗,是主子最好的兄弟。” “啊?”狗兄弟? 冷知秋把殷红的小嘴张得圆圆的,莫名其妙。 桑柔不想当冷知秋的盾牌。她径直走向那条体格出奇壮大的狮子狗,蹲下身亲昵地给它顺毛。 “小英子,饿了没?要不要姐姐给你拿大骨头?” 小……小英子?这名字,冷知秋记得。夹答列晓 她愕然,有点哭笑不得。难道弟弟说的项家八口人里,竟然包括了一条像狗的怪物?! 狮子狗她当然见过,可从来没见过这么大只的,几乎是寻常狮子狗的两倍。宫里的妃子、京城里的达官贵人们也喜欢养狮子狗,又把它叫福狗,这种长毛小狗是极乖顺的,一般不叫唤。哪有如眼前这只这样,居然像个“人”似的,挂着坏心眼的笑容,满眼都是调皮捣蛋。 想起项宝贵那双盈了两汪黑漆漆坏水、深不见底的眼睛,冷知秋暗叹:真是什么样的人养什么样的狗。 那狗东西一边享受着桑柔的爱抚和美食引诱,一边却猛的晃脑袋,甩了桑柔一脸长长的狗毛,随即在地上使劲滚了一圈,丧心病狂地猛冲向冷知秋。 “娘也——!” 冷知秋吓得魂飞魄散,急忙躲到一株树后。她自小就怕狗,怕蛇,怕老鼠……本来,她的生活环境里也不会出现那些东西,但现在和以后,可就难说了。 成功吓跑美人的坏狗得意洋洋地玩起后空翻,顺便就把地上的那株冬牡丹踩了个稀烂。 “天呐!你们这是要造反吗?”项沈氏嘹亮的喊声如同平地惊雷。 “呀,冬牡丹!”项宝贝的惊呼紧随其后。 一抹葱绿的身影飞奔到小英子身旁,气急败坏地驱赶它:“坏英子,你又干好事了!我要叫哥哥赶你走!” 小英子像是听懂了一般,嗷呜一声,垂头耷脑趴伏到一边,做出一副诚心悔过、楚楚可怜的样子。 桑柔凑过去爱抚着它的长毛,愤愤地替它伸冤:“宝贝小姐,这花原是放在二进廊下,送给孔公子观赏的。是新娘子今儿一早把花搬了,还摔在地上,都摔坏了,不是小英子的错。” 坏狗小英子的表情立刻越发可怜委屈,呜咽着舔了舔嘴。 项沈氏赶了过来,蹲下身收拾冬牡丹的残骸,收拾了两下,就放弃了。这花,没的救了。 冷知秋从树后探出头,“冬牡丹摆在那风口下,也活不过两天。我正是要找姆妈商量寻个暖和的地儿,不想碰到这只……小英子,被它吓了一跳,这才失手打翻了花盆。” 她不说桑柔撞的那一肘子,空口无凭,说了没人信,只会让自己跟着心情不好。不过,这个桑柔的阴险和敌意,她是记在了心里。 项宝贝这才发现树后的人,看着那张脸,她忍不住心口一窒——原来,那就是新嫂子;原来,让孔令萧念念不忘的女子就是这个样子!好一副秋水潋滟的勾魂模样,好一双烟视横波的明眸! 水性! 一股怒火“腾”一下、升上了项宝贝的胸口。 “谁说冬牡丹活不过两天?谁要你假好心?你是不是琢磨着萧哥哥要过来,就想拿花献殷勤?哼!” 桑柔在一旁帮腔:“是呀,主子刚离开,小英子送了大半个晚上,心情肯定不好,一回来就见到陌生人,自然狂躁了些,怎么能怪到它头上呢?” 从人到狗,满满的全是敌意。 项沈氏捏着徒剩下枝茎的冬牡丹,怒喝一声:“够了!全给我闭嘴!” 一株开到这样完满的冬牡丹,少说也能卖个二十两银子,竟然被糟蹋成这样。想着她就心痛得直欲宰了冷知秋和小英子。 冷知秋咬了咬唇,只对婆婆项沈氏道:“我谁也不怪,谁也不怨,这花如此凄惨作贱了,原是可惜。姆妈,容我收拾这花秧子,只要根基未坏,应该还有救。” 项沈氏怪怪地瞅一眼儿媳妇。儿子出门前一再澄清媳妇是清白的,她可以相信儿子;但这会儿小姑娘居然夸这样的海口,她可不信。她种了几十年的花,这点判断还能出错?冷知秋这小姑娘是在孔夫子面前卖弄文章、关公面前耍大刀。 “你当你是花神?说有救就有救?真是气死老娘了!”项沈氏干脆扔了花茎。“你真有心要赔,就赔五十两银子来。” 赔五十两,赚双倍,项沈氏打得一手好算盘。 ------题外话------ 感谢:【ebisuzf】给鄙人加了一分,【小猫咩】花花! 030 公公 赔钱?还赔五十两?太夸张了……别说冷知秋拿不出钱,就算真的耍阔抛出五十两银子,彼此反倒更加隔阂,完全没有诚意。夹答列晓 凡是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大问题;凡是用钱解决掉的问题,往往都只是解决了表面。 冷知秋猜测,婆婆的确是生气,但并不是真心罚她,这样不现实的赔偿,出恶气的成分居多,也就是要她一个诚心道歉罢了。 虽然自己原本是好意,弄摔花盆的祸首是桑柔,但她不想做无谓的争论,只想怎么挽救那株横遭蹂躏的牡丹花。 冷知秋还没开口,一个男子笑着接下了话茬:“什么宝贝这么值钱呀?” 说话的是一个三十上下的人,项沈氏的族弟,沈天赐。但他并非独自出现,而是陪着另外两个男人。 其中一个赫然是冷景易老爷。 一旁与他并肩而行的男子,却把冷知秋看得吓了一跳。那几乎就是个脸上粘了胡须、皮肤漂白的“项宝贵”。 这男子长得和项宝贵相像并不奇怪,大约估计就是项宝贵的父亲,真正吓到冷知秋的原因,是他枯槁憔悴的神态,就像一个病了几十年的人,死气沉沉,风吹就倒,这和项宝贵丰神俊朗、生龙活虎的样子形成鲜明反差,以致于冷知秋有刹那恍惚,叹息一个人到底经历了什么风霜,会像那参天大树,一夕之间枯朽成了残枝断叶? 虽是第一眼看见,这种颓败,竟也让人油然而生一丝心痛。 尤其是对比了婆婆项沈氏那豪气干云、体壮如牛的形象,更加显得公公项文龙的孱弱不堪。 沈天赐生得倒也周正,就是皮肤黝黑泛黄,气质市井粗俗,和他身旁那两个一比,恰如鱼目悬殊于明珠,他是浑浊普通,另外两个则显得翩然出尘。2 项沈氏白了沈天赐一眼,没好气地斥道:“有你这破落户什么事?吃了茶赶紧滚回乡下去,别净在我这蹭白食!” 沈天赐对这样的呵斥早已习以为常,嬉皮笑脸,颠着脚走近趴卧在地的小英子,伸手就攥狗毛玩。“小英子,你哥哥又把你扔家里了?跟舅舅去乡下园子里住两天不?” 长毛狮子犬眼中满是痛苦,它的漂漂的毛! 这小英子,原来是个欺软怕硬的,它在这下手没轻重的沈天赐面前,立刻夹起尾巴,挣扎着溜走,灰溜溜也往树后躲。到了树后,后腿一翘,滋,就是一泡狗尿。 冷知秋觉得自己要败给这条猥琐怪狗了,盯着她捉弄,连逃跑也要跟她抢位置。 她只好从树后气喘吁吁跑开,直接迎向了父亲。 “爹,您来了。” 又转向项文龙,“见过公爹。” 项文龙淡淡瞅一眼儿媳妇,眼底有一丝微微的波动诧异,随即又恢复一潭死水,只客气的伸手虚扶了一下:“不必多礼。” “你这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冷景易低声训斥女儿,看她脸涨微红、鬓发凌乱的样子,想来没少受委屈吧? 冷知秋还没应声,那边沈天赐先一惊一乍的大叫一声:“哇!天爷爷!这就是新娘子!?哎哟,哦哟,真是太俊了!” 他词穷,也说不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溢美之辞,就一个劲喊老天爷。 最后,还加了句不知好歹又没心没肺的话:“这么俊的娃子嫁给宝贵,真可惜。” 所有人脸上都变了色。 项沈氏恨不得上去抽他一个大嘴巴。 冷景易讶然问:“此话怎讲?为何可惜?” 沈天赐捂住嘴嗫嚅不已,最后干脆一挥手,“我这臭嘴,懒驴打滚尽放屁,亲家大哥别当真。” 冷景易狐疑地盯了他一眼,扭头去问女儿:“知秋,宝贵没欺负你吧?” 冷知秋垂眸想了想,是有欺负过她,但也有照顾她的时候,所以,就算打平了吧…… 所以她摇头,“没。” 冷景易舒了口气。 冷知秋不想谈项宝贵,就问父亲:“爹,那件事查出眉目了吗?” 冷景易点点头。 “今日来就是为了初九东城裁缝铺的事。”他转向项文龙,项文龙却往一旁避了避,将目光投向项沈氏,暗示冷景易,有话就对她说好了,这个家,项沈氏做主。 冷景易皱眉,男人之间说事情,怎么能扯上女人?眼角瞥过项沈氏,偏偏不遂他们的意,仍然对着项文龙说话:“亲家公,冷某已经查明,当日小女的确遇见了一个书生,只不过是踩坏鞋子,商量缝补,知秋始终规规矩矩的,绝无失仪之举,这一点,裁缝铺的蒋师傅可以作证。” 项沈氏哼了一声,插嘴道:“这事儿何须亲家跑一趟?宝贵早就替媳妇儿澄清再三,我们项家可没因为这流言蜚语为难你女儿。那个知秋,是不是?” 没有为难吗? 花轿临门,无人迎亲,算不算为难?拜天地高堂,迟迟不来还出言阻止,算不算为难?小姑和奴婢出言无状,算不算为难? 幸好,冷知秋也不去跟她计较这些鸡毛蒜皮,毕竟都是误会一场。 “相公他愿意为知秋澄清,知秋感激不尽。”冷知秋顾左右而言他。 冷景易不理会项沈氏,依然固执地看着项文龙。“亲家公,我们两家澄清事端容易,外面那些流言蜚语却着实伤人。若不揪出造谣之人,你我两家总是没有颜面。知秋平日里不曾得罪什么人,我冷家在京师多年,回到苏州也不过两三个月,从未与人结怨。因此,想问问亲家公,你们项家,是不是有什么冤家对头住在东城市集?” 项文龙尴尬不已,不停看向自己的妻子,哂然道:“鄙人不理事务多年,事无巨细都是内人管着,亲家公你还是说与吾妻吧?” 冷景易脸上顿时流露出深深的不齿。 真是个懦夫!还是不是男人?浸淫官场多年,阅人无数,他还从没见过项文龙这样没骨头的当家之主。如此阴阳颠倒的家庭,能教育出什么样的子女?他的贤婿“项宝贵”怎么会有这样的父母?奇哉怪哉。 他这边暗自疑惑,项沈氏已经一拍大腿,脱口骂道:“我知道了!一定是花寡妇那个臭不要脸的!这烂婊子!自己手段不行,人老珠黄,就用下三滥的法子毁我们项家!想看我笑话?老娘不好好修理这贱人,以后就没脸在苏州立足了!” 这一顿爆豆子般的粗口,爆得冷景易和项文龙两个文士男人满头黑线,面面相觑。 项文龙的脸更惨白了一分,氤氲而空洞的黑眸垂了下去。 冷景易突然万分同情这个亲家公,一个秀才文人,得妻如此,呜呼哀哉,可怜啊! 031 赌徒 院里头嚷得热闹,外面却有个女人似乎听到了响动,也在大声骂:“沈小妹你骂谁呢?没凭没据的乱骂人,信不信老娘告到胡大人那里去,告你们项家诽谤良民、伤风败俗、有碍风化!?” 项沈氏顿时像被点炸开的炮竹,气得浑身发抖,咬牙切齿:“好哇,这婊子竟然还打上门来了,卖X给知府就了不起了?” 她哼哼着,两脚飞快,唰唰唰就冲向了大门外。2 一看这架势,项宝贝和桑柔立刻加入项沈氏的后援团,紧跟而去。就连狮子犬小英子也夹着尾巴追随,小步子迈得幻影迷踪。 其实,花寡妇、蒋师傅都是冷景易安排过来的。女儿的名节,今天一定要讨个说法。 “知秋,爹去外面断事,你是新妇,不要出来受这晦气。” “嗯。” 冷知秋相信自己的父亲,她本来就对这种事没什么兴趣,避之唯恐不及。 她的注意力全在地上的残花败枝,大家都走了,她便悠悠地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扶起花茎,端详那根须和枝叶…… 其实人并没有走光。 项文龙一脸萧索的伫立片刻,似乎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便转身去了后院。那背影,清癯得有些弱不胜衣,孤寂,犹如天地苍茫无人,唯君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公公他怎么回事? 冷知秋茫然目送他离开,脑子里突然闪现一个奇怪的想象:项宝贵若是也这样萧索憔悴、文质彬彬、静若处子……那是怎样的情景? 寒毛蓦然竖起,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好诡异! “外甥媳妇儿,你研究这烂枝破叶干嘛?” 原来,还有个人没走,那就是沈天赐。2很奇怪,市井扯皮的热闹,他居然不去凑? 冷知秋不认识他,但记得弟弟说过项家有个经常来住的表叔叔,他又自称是项宝贵的舅舅,冷自予算亲戚关系是项宝贵的表弟,因此叫他们的舅舅为表叔叔。想来就是眼前这个人了。 “舅舅好。”冷知秋盈盈行了个礼,想着刚才他说话口没遮拦,憨直得紧,先就少了几分防备。 嫁入项家以来,所见的人千奇百怪,多少都有些敌意,反倒是这个舅舅显得正常些。 她重新蹲下身,扶着牡丹花株让沈天赐看。 “这花好可惜,知秋原想找个法子救它,您看,根是好的,可惜花和新枝都踩坏了,就算种得活,要抽出新芽,开出新花,也要等到四月,好好一株稀罕的冬牡丹,硬是变作寻常凡品,唉。” 沈天赐凑过去看了半天,挠着脑门道:“这枝桠窝里,好像还有个没发出来的萼芽。” “真的?”冷知秋惊喜不已,凝神细瞧,原来是新枝的最下部,有个不起眼的小芽,因为极小,才没被踩坏。 这株雪玉牡丹枝条挺直,新枝其实在踩坏之前就有枯朽的迹象,若剪去,下面这颗潜伏的花芽还是有机会开出来的。 冷知秋眯起眼想象了一下,原来是“贵妃满月”的花景,若是修剪得宜,待新芽发出来,就可做成一幅“碧潭春雪”,那可更有意境了。 “舅舅,婆婆栽种的园子在哪里?我想去……”冷知秋兴致勃勃。 沈天赐却浇了盆冷水过去:“你婆婆种花是有些诀窍的,因此不让旁人看,我也就是偶尔替她守个园子、挑点土什么的,培育那些娇花嫩草的事,你婆婆向来不许第二个人碰,就连宝贝和宝贵也是不碰的。” “这样啊……”冷知秋皱眉沉吟了一会儿,便对沈天赐道:“舅舅,我去将它修剪一番,您再带到乡下园子里种下,瞅个机会把它交给我婆婆,我想……她一定愿意照顾它的。” 一个以种花为生的人,心肠深处必定是软的。 “你要是觉得合适,舅舅自然帮你。”沈天赐很好说话。 其实,相比于委托婆婆栽种,她更想自己照顾它。 手痒,心痒,而且也向往乡下园子,五亩苗圃繁花绿叶,不知是怎样一幅美景?可惜,婆婆怕是永远不会让她去看。 冷知秋抱起残余的五尺高花株,往内院走。 沈天赐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忍不住追上两步道:“外甥媳妇儿,舅舅这两天手气不太好,折了本钱,回去怕是连饭也吃不上,想……想跟你支借点翻本的钱,只要赢回本,我就把钱还你,好不好?” 冷知秋愕然。 “你看舅舅也是个老实人,绝不会赖账的。”沈天赐举起手要赌咒发誓。 冷知秋无言。 “这两天输钱都是因为担心宝贵和你的婚事,分了心,所以才没听出骰子大小。如今大事没了,舅舅也就放心了,只要借五两银子,舅舅一定能赢回来!”沈天赐信誓旦旦。 冷知秋瞅着他,淡然的眼神。 沈天赐大约发觉她不肯借钱,和善的脸色慢慢变得僵硬,露出赌徒的歇斯底里、厚颜无耻。 “你借不借?你不会就这样见死不救吧?要是赢不回那些钱,我真的要饿死在乡下了!我是宝贵的舅舅,你把宝贵放在房里的钱拿出来交给我!” 他的眼睛圆瞪着,泛红,鼻孔撑开呼呼喘气。 冷知秋退远了一步,蓦地想起父亲曾说过,京中有个姓尹的小武官,向来自负武艺、志得意满,因偶然见了宫中一位娘娘的美貌,魔怔了,想方设法混进宫里与那位娘娘私会,不想却被敬事房的一个公公发现了,当下叫了宫里的侍卫,将这姓尹的小武官打断了双腿,又去了势,成了个残废,在家坐吃等死。他家原本有些家底资产,但这小武官受了重创后,从此一蹶不振,迷上了赌博,没半年工夫,就把家底败光,最后穷凶极恶,竟然到了杀父弑母、偷盗邻居的地步。 她不懂何谓“去势”,但相信,断了腿就已经足够让一个人失去活着的勇气。 那么,这位叫沈天赐的舅舅,他是不是也因为受了什么打击,才走上赌博的道路?他会不会也穷凶极恶、杀人偷盗? 四顾整个院落,空荡荡只有她和沈天赐在这石板路上,一个抱着半人多高的牡丹根茎,柔弱无助,一个握着双拳人高马大,情绪渐渐激动。 风吹黄叶,带着积雪的尘嚣,微冷。 ------题外话------ 注:“去势”的意思,应该都知道吧=。=? 从下一章开始,冷知秋小姑娘要开始成长强大了。 032 也诈 在那一刻,冷知秋终于感受到了什么叫害怕,怕眼前这所谓的舅舅,情绪突然失控,为了赌资就把她给杀了…… “舅舅,钱我可以借给你。夹答列晓” 先答应了再说,虽然她压根儿不知道项宝贵的房间里到底有没有钱,也不知道她的父母其实悄悄塞了二百多两银子给她作嫁妆。 沈天赐听她松口,眼中顿时放光,握紧的两只沙包大的拳头也松开来。 “是的嘛,外甥媳妇,这样就对了嘛。” 冷知秋放下牡丹,却道:“不过,知秋有些问题想先请教一下舅舅。” 沈天赐不耐烦的道:“长话短说,你快问吧,我那边还等着开局呢。” 他越是催促,冷知秋反而心静了下来。对一个赌徒来说,有钱便是娘,只要她攥着钱袋的口子,给他希望,他就会老老实实。 “既然舅舅喜欢赌,知秋也来玩玩对赌的方式。我的问题就是跟你赌三局,我若输了,便送您五两银子,不用舅舅还。但我若赢了……” “不可能!老子赌三年了,还会输给你这黄毛丫头?这话可是你自个儿说的,若是输了,就给我银子,不许反悔!”沈天赐大声快速的抢话,生怕她反悔。 冷知秋由内而外重重叹了口气,无声。 这项家的人,个个的忒粗蛮。莫非,公公就是因为这个忧郁成疾? 呃……也许是她想太多了。 言归正传,冷知秋面上平静,心里却在思忖:他自称赌了三年,那么也就是二十七八岁开始染上赌瘾;他又经常来项家居住,游手好闲,那必然是没有什么父母妻儿? “舅舅莫急,知秋不会牌九掷骰,我就猜一猜,猜错了就算我输。夹答列晓第一局嘛,我猜,舅舅您家中父母健在,妻贤子孝。” 沈天赐愣了一下,这是什么赌法? 不过,这猜得也真够离谱的。他要是父母健在,有妻有儿,还会混成现在这样吗? 一股怒气上来,他忍不住嚷道:“扯老卵了!我爹娘早死了十来年,妻儿?哼,哼!她三年前就被抢去做了钱府的十三姨,老子早就打光棍了!” 就是这句话。 冷知秋顿时明白过来,沈天赐所受的打击,原来是因为妻子被人抢走。 打蛇七寸,治病治本。要沈天赐不赌,很难,也很简单,症结就在他的妻子身上。 可惜,冷知秋爱莫能助,也没善心泛滥到要去帮助一个陌生的所谓舅舅。 她要帮的,就是她自己。 “好吧,知秋输了一局。第二局,我猜,舅舅最怕的人是我的婆婆。” 不然也不会等到项沈氏出门吵架,他就故意留下来勒索冷知秋。从他看项沈氏时的畏惧眼神也能猜出一二。 沈天赐很想不承认,但他到底是个直肠子的人,赌也有赌品(所以才总输)。“算……算是吧。” 项沈氏是他的经济依靠,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可以指望的亲人,失去妻子那段时间,他差点死了,也是项沈氏救他一命。这样一个族姐,性格又火爆利落,他怎能不怕?除了戒不了赌,其他什么话,他都听项沈氏的。 冷知秋微微一笑,眉如月,目如星,嘴角粉颊上现出浅浅一个甜甜的梨涡。 纵然是杀人如麻的匪徒,面对这样一个小姑娘,也狠不起心肠吧? 沈天赐挠着头,露出一丝憨态,有些着急的道:“一输一赢,你快猜第三局。” 冷知秋看看二进院落项宝贵的新房,里面应该空无一人吧?又看看前院的大门,那里却人声鼎沸。 “第三局,我猜,从这里到那间房子的距离,要比到大门外远三步。” “这……”沈天赐懵住。 这样的猜测,要判断输赢结果,只能靠实地走一遍。 作为一个赌徒,他好想知道答案。 作为一个勒索要钱的人,他又担心冷知秋这只兔子从眼皮底下跑了。 “舅舅,之前我不知道,现在跟您小赌三局,就发觉,原来赌博真的很有意思,不仅用脑用心,还要比拼魄力运气,桩桩件件都不容易,虽是小赌儿戏,也十分刺激。” 这话沈天赐爱听。 “那当然喽,你以为赌博是件容易的事么?它可比世上其他事情都有意思多了!” 冷知秋手搭凉棚,两边仔细看了看,语气肯定的道:“您看这两边距离,我赢定了,肯定差三步。” “瞎说!我怎么看着差不多……”沈天赐不服。 打铁要趁热,机不可失。 冷知秋立刻应和,语气激动,“走走看嘛,您站这里不要动,待会我从您这里开始走另一边。”说着就迈开了步子。 她走得平稳匀速,如果此时一慌必定前功尽弃。“一、二……” “你别使诈……”沈天赐忍不住想拉住她。 “五——别打岔,会数错的——七,八……” 这是冷知秋生平第一次与人斗法用心计,实在出于无奈。她的掌心都是湿的,却忍住没有颤抖。 沈天赐看她那么认真的数着步子,心定了下来,开始期待结果。 冷知秋先回了新房,冲沈天赐喊道:“记好了,是五十七步!我进去拿钱。您等着!” 钱钱钱,沈天赐两眼放光,心中暗喜。 显然,冷知秋不是真的去拿钱,她唯一担心的财富,就是母亲给的那对玉镯,对她来说,那不仅仅是可以卖钱的东西,更是她离开父母独自居住在夫家的慰藉。所以,她将那对玉镯戴在了手腕上,用衣袖掩好,便出了房间。其他的东西,沈天赐要偷要抢都随他去了。 从新房到项家大宅的前院大门这段路,冷知秋依然走得平静、匀速,越是靠近大门,门外吵闹的声音越响。 “多少步?”赌鬼沈天赐只关心这个。 冷知秋回眸冲他摇了摇头,便一脚跨出了门外。那身影,如一朵红梅花,一阵风消失在了视野。 沈天赐惊愕地瞪起眼。她……耍他? 门外,熙熙攘攘围了好几层看热闹的左邻右舍,突然之间,嘈杂声就像一头貌似嚣张的泥牛,入了海便无声无息。 人们把目光聚焦在突然出现的女子身上,不远处的路口,一匹大宛良驹泼剌剌奔过,“咴”一声长嘶,骤然停步,马上男子猛的横眸看了过来…… 033 露面 铁蹄顿住,男子拉直了马缰,身往后微仰,年轻矫健的腰身呈现一种混合柔韧与刚强美的线条。夹答列晓 他的模样不同于江南人物的俊秀明雅和精致,浓而平的卧蚕眉压得有些低,更显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深刻严厉,鼻梁和脸廓都比寻常人更多直线条,仿佛不是汉人。 他盯住冷知秋,惊诧地抬了抬眉,用自己才听得清的声音嘀咕:“这女子好柔弱……难道就是国相新娶的夫人?他好大的胆子,竟敢私自娶这样的女人为妻!” 枣红大宛汗血马不耐烦地嗤了一声,前蹄在地上不停划着。它在这市井街巷慢跑,已经觉得憋屈,现在还要停下来,实在是对千里飞骑的一种羞辱。 男子皱眉兀自出神想心事,那枣红马甩了甩脑袋,喷一口粗气,竟然自作主张撒蹄子就走。 “畜生,国相已经把你交给我了,再不听话,我宰了你!”男子怒骂了一声,声音低沉,却无可奈何地被马儿带走,转眼已看不见项家大门外那抹梅红。 无人注意到这一个小插曲,当时,人们的注意力都在项家位于西城榕树街的大门。 时间回溯到冷知秋出门之前。 项家干净的大门,两侧是苏州城“长久石坊”严石匠凿的方柱,莲蓬线条流畅细腻,蜻蜓悬浮栩栩如生,这是严石匠老练精湛技艺的经典之作,拿到现在21世纪,是可以当艺术品展览的。 花寡妇正坐在地上撒泼耍赖,她原本梳了个时下流行的蝴蝶髻,却被项沈氏抓烂了,成了个“鸡窝髻”。 女人三分姿色减了两分,她这一坐地撒泼,七分妩媚顿时又荡然无存,剩下一分姿色,看在人眼里,反觉得是一种糟蹋,一种作贱,油然而生一种脏兮兮感。2 冷景易有些不忍直视,负着手,目光正别向一边看大门外一棵树,一片叶子要掉不掉的。 项沈氏、项宝贝、桑柔,三个女人抢着骂过几轮花寡妇,完全是一副“我的地盘我做主”的姿态,事情已经很清楚,花寡妇敌不过三张泼辣的嘴,却无人同情,什么叫活该?就是她这样的。 围观的人嘻嘻哈哈看热闹。 然而花寡妇也不是任人搓圆揉扁的粉团,就算架子倒成了烂泥,她也没忘了抬出自己的后台。 “好哇,你们合起伙来欺负我一个寡妇!沈小妹,你有男人有儿女,你可以狂。我呢?我一个女人不远千里嫁到苏州,没过几天好日子,就做了寡妇,你叫我怎么办?我活着就图能吃口饭,这也碍着你了?你抢我生意也就算了,怎么,现在连我说话放屁也管上了?我告诉你,在这个苏州城,管着全城男女老少说话吃饭的人,是知府胡一图大人,你一个平民百姓的妇道,凭什么来管我?我就说你儿媳水性杨花,我就说你儿子是绿毛乌龟,我就说你女儿是嫁不出去的疯丫头,你能怎么着?” 项沈氏鄙夷唾弃地呸了一口花寡妇:“我当年可比你这淫妇要困难多了,但我担当得起,从来不走歪门邪道!你是有能耐,打得开大腿、卖得下脸,我赢你的每一个铜板都是正正当当,你赢我这些年的苏州花王,哪一次是问心无愧的?哼,不要脸的东西!你爱拿嘴巴放屁,我是管不着,街坊邻里可不一定要闻你这又骚又臭的屁!” 人们哈哈大笑。 冷景易简直听不下去,满脸黑线。 冷知秋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了大门口、两方石柱之间。 梅红的袍子柳束的腰,挥两袖翩然,抬眸四顾一眄,秋水如泉,让人如同看到了盈盈的天光倒映在满溢的湖泊,澄澈而安静;又像风吹来一片嫣红,落在满是涟漪的池中,仿佛要幻化成仙。静中有动,动中还是静,宜浓宜淡。 人们顿时失语。 举凡寻常人见到绝世美女,都会发出惊叹,或目瞪口呆,痴痴傻傻。然而,冷知秋却不同,她就像一泓清流流入眼中,看着舒服,心情愉悦,让人忍不住一看再看,恨不得瞬间永恒,从此将这可人儿印进眼底。 他们心里在惊叹:这就是苏州第一美男项宝贵的媳妇!? 从此后,苏州城头号美女的宝座恐怕不再属于望月楼的花魁娘子玉仙儿,也不再是苏州首富钱多多的九姨太薛娘娘,和眼前这位小娘子比起来,她们只怕已经成了庸脂俗粉。 先不论玉仙儿何许人,薛娘娘又是怎么回事,如今冷知秋这一露面,引起的轰动必将快速传遍整个苏州城。 项家吃得消么?冷知秋吃得消么? 冷景易心里“别”了一下,转过身,皱着眉,沉声问:“你怎么出来了?” “爹爹,我要一个贴身的丫鬟,粗壮些、利落些便可。”冷知秋什么也不解释,也无从解释。 “嗯?”冷景易狐疑的盯着女儿看。 女儿从小到大,除了问他要一些少见的书籍,向来不提其他什么要求,没想到,刚嫁了人,就开口要一个丫鬟,而女婿到现在也没见着人影,这不由得冷景易不疑惑。 但疑惑只在他心里停留,女儿的请求他怎能忽视? 所以,他将她拉到门内,低声道:“你若有委屈,一定要告诉爹。丫鬟的事,爹知道了,过几日你和宝贵回门时,就可以领回项家。只是雇着丫鬟总要给月例的,怕你还不知道,其实,你娘在那只红樟木箱子里压了二百多两银子,就是怕你有需要使钱的地方。” “什么?!”冷知秋愕然。 冷景易不等她开口拒绝,便沉着脸道:“你爹娘的生计无需你操心,我们都好着呢。如今,你嫁了人,就是你和宝贵两口子自个儿的一份家业,你的心思,就用在自己这个小家上,别的不用管了。” 是这样吗?为何她一点儿也不觉得“小家”的存在?如果不用嫁人该多好…… “爹,我心里只有一个家,就是爹和娘,还有女儿,我们三个人永远在一起。”冷知秋的眼眶突然红了。 父女俩同时沉默下来。 她的鼻子酸酸的,被一种叫委屈、无助的东西堵着。 良久,冷景易叹息:“以后不得再说这些个糊涂话!知秋啊,嫁了人,你就不再是孩子,而是大人了,做大人总是要有很多烦恼的,就像你刚才这一出门——” 算了,说了也没用,总不能叫女儿一辈子躲在家里不出门吧?儿女大了,应该自己长翅膀学会飞。 所以他又换了和缓的语气道:“你素来坚强容忍,爹相信你会和婆家人好好相处的,再说,爹看‘宝贵’也不差……对了,‘宝贵’人呢?怎么一直不见他?” 034 承诺 “他……” 冷知秋刚说了一个字,眼角瞥见赌鬼沈天赐正急匆匆、神色慌张的从项宝贵的新房里出来,手里捧着一个包袱。2 坏了!会不会被他找到了爹娘压在箱底的那二百多两银子? “你站住!”她脱口喊,一边忍不住着急地扯住父亲的衣袖。“爹,他抢钱!” 听到声音,沈天赐惊慌失措、根本不敢看冷知秋父女,径直跑到院墙处,伸手在墙上搭了一下,准备翻墙逃走,却没成功,一屁股摔在地上。 这是哪里来的毛脚盗匪?! 想不到青天白日,女婿家竟然有人明目张胆抢钱,岂有此理!冷景易的脸顿时黑了,要走上去抓贼。 却见沈天赐从衣囊里抽出一把带了铁锈的刀来,看形状似乎是把杀猪刀,他狗急跳墙失败,逼急了,杀人这种疯狂的举动他未必不敢做出来。 冷知秋忙拉住父亲。“爹,您别过去,让他走吧。” 可惜,做过都御史的冷老爷向来不是孬种,他的骨头硬着呢。 冷景易挥臂将女儿往身后一带,“你待在这里,爹去抓他,谅他也不敢真的动刀子。”说着大步奔向沈天赐。 “别过来,别过来!老子拿的是外甥的钱,你少管闲事!” 沈天赐满脸恐惧急躁地大喊,手里的杀猪刀乱挥一气。 冷知秋看着那锈迹斑斑的刀子,看得心惊肉跳,汗都冒出了鼻尖。父亲不能过去!那人变得穷凶极恶,根本已经是个疯子。夹答列晓 她用生平最快的速度飞跑到门外,一把抱住婆婆项沈氏的胳膊,就往门里拖。 “姆妈,快救命!” 项沈氏诧异的瞪着她,“胡说啥?!救哪个的命?” 冷知秋拖不动婆婆的粗重身躯,急得嗓子冒烟、几乎哭出来:“救我爹,舅舅他手里有刀子!” 项沈氏还没开口问怎么回事,一个人影,萧萧举举、衣袂飘飘,正好走到,听到冷知秋的话,立刻急冲进大门,撞得坐在门口打盹的三爷爷人仰马翻,砰一声摔倒在地。 “哎呀,哎哟……我的老腰……”白须白发的老人四脚朝天的倒在地上,这才从梦中惊醒过来,开始大声呻吟。 冷知秋来不及解释更多,松开婆婆,也立即跑回大门里。 这一下变故,看得围观的人群又一阵沸腾,恨不得冲进项家去看好戏连台。 项沈氏柳眉倒竖,叉腰横拦在门口。 “行了,今儿的事闹得也够了,左右街坊,大家都散了吧!” 她扭头吩咐桑柔扶起三爷爷,一边又对女儿项宝贝道:“宝贝,你站这,把门守好!” 这才脸色铁青的转身进家门。 这个家,从来就没安生过,风风雨雨几十年,她都挺过来了,今天,她倒要看看又闹出什么花来。 虽然主角们都进了屋,但花寡妇和其他看客们却不肯离去,他们还等着看项家到底又有什么热闹可看。 花寡妇撇着嘴角冷笑,乜斜着眼睛瞅项宝贝。 “丫头,刚才进去的那个人,看着挺面熟啊,是不是那个风流书生?嘿嘿,准是他!” 项宝贝脸色发白,咬着红嫩的嘴唇,不时扭回头往门内看,却什么也看不到,只听到冷知秋一声惊呼:“爹——!” 她不关心嫂子的爹怎么了,她只担心刚刚冲进门的孔令萧…… 是,花寡妇没看错,刚才正好赶来的,的确是她挂念了多日、那个可恶又高傲的臭书生,孔令萧。她还在奇怪,他怎么突然出了大牢?还没来得及远远跟他打招呼,却见他目光发直地盯着冷知秋的侧影,随即快步冲进了大门……从头到尾,他根本连眼角余光都没扫到她项宝贝。 伤心、愤怒、疑惑,还有担心和不安,这复杂的情绪让项宝贝一时脑子乱哄哄的,根本没心思搭理花寡妇的出言挑衅,只呆呆站在门口,皱着眉,心潮澎湃。 项家大宅前院和二进交接的那一处蓝瓦白墙下,此刻已经乱成一团糟。 沈天赐先是挥刀割伤了冷景易的胳膊,转身又要爬墙,却被冷景易一把拽住腿,用力摔在了地上。 “恶徒休走!放下东西束手就擒!” 这官腔大概是习惯了,冰冷而威严,如果身边有几个仆从武夫,说这些极具威慑力的话,自然是合宜的。可如今是冷景易老爷一介儒士,孤身一人。 两句威严的话不仅没吓到沈天赐,还直接刺激逼急了他。 他把包袱往嘴上一叼,怒目圆瞪,一手去抓冷景易,另一只手上的杀猪刀就往冷景易胸口捅。 远远的,冷知秋看到那情景,简直像看到了世界末日,手脚发软,脸色唰一下惨白,惊呼:“爹——!” 就在那时,孔令萧赶到了。 随后发生的事情,似乎全在情理之中,又完全不可思议,冷知秋不懂孔令萧为什么会那么做。 当时,冷景易下意识反应,拿手去挡刀子,刀子偏斜向下,而孔令萧则推开了冷景易,自己却来不及闪避,于是,锈迹斑驳的杀猪刀“嗤”一声捅进了孔令萧的小腹,鲜血迸射,沈天赐的手和衣袖刹那间染满鲜红的血点,如落了一场惶急的血雨。 所有人都吓坏了,也惊呆了。 包括脚步踉跄的冷知秋,被推得摇摇晃晃扶墙而立的冷景易,剧痛之下昏倒在地的孔令萧,当然也包括行凶歹徒沈天赐本人。 沈天赐松开握杀猪刀的手,嘴里的包袱掉在地上,看着满手的鲜血,浑身发抖,脸色发青。 完了,杀人了,他的世界到此结束了! “啊——”沈天赐抱头仰天狂叫一声,噗通,两膝跪倒在地。这个世界已经没有希望了,妻子被人抢走,他就是个废物,到处被人嘲笑,现在,他又杀了人,他完了!他可以去死了!“为什么?为什么非要逼我?!” 沈天赐猛的扑过去,伸手要拔出孔令萧身上的杀猪刀,准备自杀。 杀猪刀竖在孔令萧的小腹上,气温寒冷,刀口的鲜血很快凝结,如果现在拔出刀,孔令萧就真的必死无疑了。 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刻,冷知秋不顾一切的大喊:“不要拔!你的妻子不是被抢走了吗?我去抢回来,我有办法!我一定有办法!” 035 糊涂账 沈天赐的手停在杀猪刀上方一寸距离。2他转头看了看冷知秋,目光空洞又癫狂。 冷知秋奔到近前。冷景易也半跪下去,察看孔令萧的伤势,神色严峻。 虽然刺得并不是太深,但肚腹柔软,万一伤及内脏肚肠,寻常医药恐怕也治不好,刀子又满是铁锈,再感染什么破伤风,小命只怕休矣。孔令萧双目紧闭,面色苍白,因是疼晕过去的,眉心蹙紧得揉不开。 父女俩还在担心伤者,沈天赐却抖着手,还是固执地抓住了杀猪刀。 冷知秋慌得忙赌咒发誓:“真的,这次我绝不骗你!如果我不把你的妻子从钱府夺回,我任你杀、任你剐!” “你有什么办法?钱多多那狗贼买通官府,横行苏州,你怎么夺得回惠敏?”沈天赐握着刀,绝望又愤恨的嘶吼。 原来所谓夺妻的钱府,就是苏州首富钱多多;原来当年街头巷尾议论的十三姨太,就是沈天赐的妻子。然而冷景易父女俩都不了解这段故旧往事。 “如果真有乡绅买通官府夺人妻子,鄙人可以想办法进京告御状。”冷景易硬着头皮,说了个权宜之策。 他是被皇帝抄家赶回来的,进京告御状,谁敢接他的状折?也不过是稳住沈天赐的一个说法而已。 沈天赐却有些买账。他一听什么告御状,就觉得是非常了不起的举措,冷老爷器宇轩昂,一看就是个人物,说不定真能扳倒钱多多这恶霸。2 冷知秋知道父亲的意图,垂眸柔声劝道:“舅舅,我和爹爹初来乍到,不知苏州的情况,也不知舅舅您受了怎样的委屈,这事情要解决,总要先弄个明白,是不是?您快松手,他还活着呢,您要是动一动刀子,他可真的活不成了。” 恰在这时,项沈氏终于风风火火的赶到。她一看这情景,顿时气得嘴都歪了,怒吼一声:“沈天赐你这混蛋!快松手!” 几乎是应着她的雷霆一吼,沈天赐松开了手,一屁股坐在地上,就像个泄了气的皮球,面呈菜色,但眼中却有着点点希望的光芒。 接下去,冷景易父女俩终于亲眼见识到了项沈氏的利落作风。 即使面对如此飞来横祸、血光之灾,项沈氏却面不改色,有条不紊的训斥沈天赐,指挥他套马车立刻请苏州最好的大夫陈老太医,又去叫桑柔和三爷爷准备热水布巾,只等大夫上门。 她自己则和冷景易一起,一人抬上身,一人抬腿,将孔令萧抬到了二进西厢房,那原本就是腾给孔令萧暂住的客房。 令冷景易不爽又惭愧的是,项沈氏非要抬比较重的上身,却把两条腿丢给他堂堂一个男子汉来抬。要不是顾及“贤婿”伤势要紧,再加上他手臂上也的确受了点伤,他怎么也咽不下这口窝囊气。 冷知秋跟在一旁,不时瞅瞅孔令萧的脸色,原本就细白的面孔,现在有些泛青,看着要比前些天消瘦不少。这突然降临的恩德,令她有些不安,救父之恩,该怎么报?他不会死掉吧?千万不要……他若有事,她和父亲这辈子都安不了心。 刚把孔令萧送上床榻,项宝贝就冲了进来。 “萧哥哥!” 她急得眼泪都下来了,直往床前冲。项沈氏一把抱住她,就往门外推。 “出去,出去!我让你守着门,你怎么自己跑进来了!?” 项宝贝哇哇大哭,她都看到沈天赐满手的血,驾着马车去请大夫了,怎么还有心情守大门?却不知项沈氏就是故意要她避开,怕宝贝女儿掺合进来。 冷景易正专心给孔令萧把脉,闻声疑惑地看了一眼退出房外的母女俩,转头问冷知秋:“刚才,你小姑怎么叫他‘萧哥哥’?” 冷知秋也觉得奇怪,反问父亲:“爹爹怎么好像和这位孔公子很相熟?” “孔公子?” 父女两个茫然四目相对,有种鸡对鸭讲的感觉。 两人正满脑子费解,孔令萧突然闷哼一声醒了过来。 他的发髻散开,面色如玉,薄薄的汗像敷了一层水雾,这男人睁开眼睛,星眸竟然也会张合成“媚眼如丝”的情状,从骨子里散发着风流雅致,再衬上一身血迹重伤,分外惹人怜爱。 冷知秋怔了怔,对上他投来的目光。 “呵……”孔令萧未语先笑,笑声极低微,似含了千言万语。 他当然有千言万语要说。想不到老天这么捉弄他,开他的玩笑,是不是故意惩罚他忤逆父母、逃避娶妻、离家出走?不过幸好,绕了一圈,她也没绕出他的视线,虽然嫁给了项宝贵,但那兄弟还挺仗义,也算有点自知之明。 一切应该都还来得及,前提是他得活下去。 一阵剧痛袭来,他皱起眉头,厚薄适中的唇控制不住地颤抖。 冷景易看看他,又看看女儿,满肚子疑惑只能暂时压下,对女儿道:“知秋你先出去,为父要替他宽衣。” 再稀里糊涂,冷老爷也想得明白,眼前的“贤婿”恐怕根本不是婚书上写的“项宝贵”。 事情没弄清楚之前,女儿该避嫌就得避嫌。 冷知秋退出房外时,正撞到项沈氏捧着热水进来,她往一边避让,项沈氏怪怪地瞅了她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 两人擦肩错过,项沈氏背对着冷知秋的背影道:“帮我看着点宝贝,别让她闯进来。” “是。” 冷知秋也没回头,反手带上了房门。一抬眼,项宝贝正叉着腰、绷着脸、撅着嘴瞪她。 036 关心 冷知秋的目光温和地落在项宝贝的脸上,举步慢慢走向她。2 上回在裁缝铺碰到她时,压根儿没想到竟会是小姑,还闹了场三角恋的狗血戏码。这姑娘性子泼辣,有些自以为是的小性子,但和桑柔不同。桑柔表面性格温顺,暗中却不本分,更是有些阴险;项宝贝表面怎样,内里也是怎样,至少表里如一。 所以,这个小姑,虽没有多少好感,但绝对不讨厌。 “小姑。” “哼!” 冷知秋自嘲地勾唇轻笑,抬眸看向冰雪消融的屋檐,元宵之后,春意渐渐降临,四季来得无痕,半点不由人,所谓情字,也是无形无踪,不知其所以生。 她没有必要去贴小姑的冷脸,但以后一个屋檐下住着,该说清楚的事情还得说清楚。 “宝贝,我和孔公子只有数面之缘,外面那些谣言,不是都澄清了吗?你别放在心上。” 项宝贝气呼呼一屁股坐在井沿上,拿脚踢着地上的小石子,垂头闷声道:“你好看嘛,又文静,萧哥哥喜欢你,傻瓜都看得出来,根本不是谣言的问题。” 傻瓜都看得出来?冷知秋愣住,随即摇头。 “若是因为色相而喜欢,那不叫喜欢,叫好色。” “……”项宝贝抬头瞪冷知秋,张口结舌。夹答列晓 嫂子把孔令萧一片喜爱之情愣说成了“好色”,项宝贝是既无语又嫉妒羡慕恨,如果萧哥哥愿意好她的“色”,她一定高兴得睡觉都能笑出来。由此可见,要么,这新嫂子是天生情感上不开窍,就跟父亲一样,大约这些读书识字的人,心都特别冷一些;要么,就是故意说这话气她,显摆自己的美貌。 冷知秋见项宝贝一脸不悦,气鼓鼓的,像个撒气的孩子一般,反倒惹得她勾唇笑起来,坐着大眼瞪小眼的,不如随便聊点什么。 “你的萧哥哥不管喜欢谁,那都是他的事情,与我无关,你怎么盯着嫂子生气呢?宝贝,你说我们女子为何一定要嫁人呢?再有那三妻四妾的人家,女人们过不得一天好日子,争风吃醋、虚度年华……仿佛我们的人生就是围绕着男子而转,你看那书上写的男子,一个比一个好色风流,托大自负,却还要诸般指责女子不守妇德。” “哎呀!你别说了!跟念经似的。”项宝贝捂起耳朵跺脚。 女子当然要嫁人,项宝贝心想,我要是能嫁给萧哥哥,这辈子就会很幸福。 冷知秋尴尬的挠了一下腮帮子,真叫话不投机半句多。 项宝贝惦记孔令萧的伤势,忍不住又要往西厢房钻。 冷知秋忙拉住她。“眼下孔公子的伤势要紧,宝贝,我们不要进去妨碍医治。” 说话间,沈天赐已经带着陈老太医赶来,径直进屋去。 项宝贝伸长脖子,眼睁睁看着门阖上,急得嘴巴撅起老高,却被冷知秋死死拉住。 “喂,你这人怎么一点也不关心萧哥哥?枉费他为你受那么重的伤,你个无情无义的坏女人!” 冷知秋被骂得颇无语。她怎么不关心了?关心就非要冲进去碍手碍脚吗?再说了,她要是也跟项宝贝那样“情深意切”,项宝贝还不得活活气死?真是关心不对,不关心也不对,关心多一点少一点都是不对。 “是,我无情无义,你想不想你的萧哥哥快点好起来?想的话就乖乖守在外面,别让人打搅太医治伤……” 事实证明,冷知秋简直是乌鸦嘴。 她话还没说完,就气势汹汹闯过来四个官差皂隶,抖着锁链大声喝问:“凶手在哪里?杀人的暴徒何在?” 看来,门外街坊的流言传播极快,简直比得上现代人打电话报警。 结果又是好一通混乱吵闹,最后,沈天赐就被锁拿去了府衙大牢。 临出门前,他还不忘叮嘱冷知秋:“外甥媳妇儿,别忘了你答应我的!” “不会忘。” 冷知秋点点头,目送他被带走的踉跄背影消失在大门外。 人生在世,不能总是一帆风顺。经历了父亲丢官,家被抄,她都平静以对,始终相信,船到桥头自然直,没有过不去的坎。这回被媒婆骗了,嫁错项家,又摊上孔令萧平白一份恩情,她也认了。 至于答应沈天赐的话,那是情急吹牛,但就算是吹牛,也得去试试尽人事。只不过,此时此刻,她实在没有心思去想沈天赐的事情。 好不容易等到冷景易陪着太医出来,后面跟着项沈氏,项宝贝急忙冲过去问太医情况。 “未伤及腑脏,无性命之忧,姑娘放心。只不过刀子有锈毒,还要小心看护,千万不能受凉生怒,饮食暂缓缓,不要一味求补……” 这太医絮絮叨叨,说的话项宝贝也听不太懂,只知道孔令萧小命无虞,当即高高兴兴进去探望不提。 太医开了药方,拿了诊金,冷景易将他送走后,回过身来,脸色却变得像乌云一样阴沉。 该是算账的时候了! “亲家母,我们去前堂说话,鄙人有些事不太明白——知秋,你也来。” ------题外话------ 突然觉得知秋姑娘“唐僧”了……或者,难道是作者我唐僧附体?这一段情节,愣是还没交代完,愁死我了! 昨儿范爷说了句87话:就算是躺刀,也要姿势好看点。 萧同学这中刀的姿势看来是不够好看,都木有一个姑娘心疼啊,老实交代,是不是巴不得萧同学快点消失? 037 悔婚 事情其实不复杂,三下里一碰头说开,顿时清爽分明。2 “啪!” 冷景易老爷气得一把摔了手里的茶盏,白腻的瓷片散了一地。 这一声巨大清脆的碎响,把冷知秋吓得眼皮一跳,连项沈氏也不由得虎躯一震:啊!老娘的德化瓷! 冷景易才不在乎什么德化瓷。 他脸色铁青,三绺清须无风自飞,拍案而起,一把拽住女儿的手,怒道:“知秋,立刻跟爹回家!” 项沈氏也拍案而起,愤然道:“你什么意思?悔婚?可以。先把二百二十二两八钱的礼金还(huan)来!” “你以为我冷家稀罕那几个贱商的臭钱么?骗得我冷景易好苦!竟然让我这么好的女儿嫁了个跑船的粗人,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气煞我也!” 冷景易磨着牙,如果此刻项宝贵在场,他说不定会扑上去咬死那所谓的“项秀才”。 “爹,您先冷静一下。”冷知秋觉得自己太阳穴突突跳得烦躁,看来,要冷静的不仅父亲一人,她自己也要冷静一下。 项宝贵和孔令萧这对狐朋狗友干的真是好事!拿婚姻当儿戏,互相开玩笑,把人家女子的一生幸福也看得忒轻贱了! 她不知道,孔令萧儿戏婚姻是老毛病了。夹答列晓他就是因为叛逆父母之命的婚姻,才五湖四海、隐姓埋名、到处游荡,已经耽误了家里妻妾成群,却又无端祸害了冷知秋一桩婚事,还搅乱项宝贝一片春心。 “爹,悔婚容易,只怕律法不合,您若是被有心人告一状,难免吃官司。” 要知道,本朝开国皇帝是贫贱出身,在掌握天下之前,穷困潦倒、四面楚歌的日子数不胜数,是他的结发妻子不离不弃,支持他走下去,直到做了傲视天下的九五至尊。 太祖皇帝顾念皇后的恩情,极度厌恶那些因为贫富变迁而翻脸悔婚的势利小人,登基称帝后,就编制律法,严厉禁止悔婚行为,一旦一方擅自悔婚,就先问家长的罪,轻的坐牢,情节严重的,杀头也不罕见。 拜这霸道律法所赐,民间婚约倒是变得谨慎,“离婚率”也降得极低。 正是因为这个法律,冷家和项家当初完成下聘、交换婚书后,虽然慢慢开始发觉不合适,各自都有些后悔,却也只能将错就错。 冷景易皱眉闷了一会儿,还是决定悔婚。“不行,与其女儿你在这里受苦,宁可为父去坐牢!” “我说你们父女俩够了没?!” 项沈氏气得也操起桌上的茶盏,准备发狠摔一个解气,但举到半空,又舍不得那细白雕花的上等瓷盏,这一套茶具是项宝贵从德化窑带来的好东西,被冷景易摔一个,已经够心痛的了。 她放下茶盏,极度不爽。 “你们把我儿子嫌弃成什么了?我儿子有那么差吗?那个知秋你自己说,宝贵哪一点不好?哪一点配不上你这娇滴滴中看不中用的小姑娘!?” 冷知秋被她的话气得差点笑出来。好吧,她中看不中用,项宝贵也没什么不好,不就是小气贪财了一点么?不就是摔过她又半夜装贼吓她么?不就是看上去一肚子坏水的德性么?挺好! 想着父亲悔婚将会导致的恶果,她睁眼说违心的话:“是,夫君他挺好。爹,这其中也是误会一场,您消消气。” 她以前从来不说谎,今天竟然一而再的无奈撒谎,骗了沈天赐,现在又来哄父亲。可见天下间的原则,并不是那么好坚持的。 然而,尽管她已经违心撒谎,冷景易老爷仍然不答应。“不行,再好有什么用?不识字的船夫,连新婚奉茶都没见人影,嫁给这种人,就是守活寡。” 冷知秋幽幽叹息,垂眸道:“反正他也不在家,又不会少女儿一根汗毛。爹,别忘了我和姆妈有两年之约,不如就这样将错就错过两年也无妨,何必撕破脸闹官司?” 项沈氏被触动了心事,有些心虚的坐下,不敢看父女俩。 她娶儿媳妇可不是为了走过场闹着玩,是真心想要抱孙子。儿子都二十好几了,再不娶妻生子,项家就要断后,她就真要去上吊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她作为项家的主母,如果连孙子都抱不上,以后怎么有脸去见先人?宝贵虽然不常常在家,但逢年过节总还是有机会圆房的,知秋这妮子长这样水灵,连她这个婆婆看着都会忍不住心肝儿颤,她就不信儿子会不开窍、不动心。 冷知秋父女俩见婆婆不吭声了,争论没了对手,自然争不下去。 这新婚头一天的,闹起悔婚的事儿,就跟当初定亲一样显得仓促武断。冷景易静下心想想,火气也就慢慢平了些。 “无论如何,我要尽快见宝贵一面,我倒要看看,我冷某人的女婿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哼!” 不管是怎样的人,女儿也不能嫁给一个常年在外的船夫,这一点,冷景易心里是笃定的。如果非要遵守两年之约,他也是一口恶气难以下咽,好好的女儿被耽误两年是小事么?将来还怎么嫁人? 想到将来,他不由想起孔令萧。 038 煎药 冷景易将女儿拉出门外,小声道:“知秋,爹看那姓孔的后生似乎对你有些意思,虽然一样可恶轻狂,但总比项宝贵这船夫要好,不如,爹找个机会探问一下他家里的情况,试试他的口风,看他愿不愿等你两年,到时候再明媒正娶,花轿来迎……?” 冷知秋尴尬地红了脸,又有些生气:“爹爹您怎么上赶着要嫁走知秋?难道,女儿就不能多陪爹娘几年么?再说,我又不喜欢孔公子,我和他真的只是见过几面而已。夹答列晓如今他有恩于父亲,知秋自然想着好好找机会报答,可若说嫁他,也太荒谬!已经嫁过一次,够了,何必一而再再而三,自找无趣。” 如果不是这桩急匆匆而来的婚事,她原本无忧无虑多快活。真不懂,为何世人不能容忍女子不出嫁? “说的什么丧气话。”冷景易嘴里低斥,心里却颇心疼,女儿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都怨自己,怎么可以如此草率大意,导致如今这样恶劣的局面? 父女俩正嘀咕着,项沈氏一脚迈出来,横了他们一眼。“行了,反正生米已经煮成熟饭,那个知秋说的对,我们两家将错就错过两年试试看吧。亲家公,今天我家乱,没好好招待你,这里给你说声对不住。” 听她这话有服软的意思,冷景易的脸色略缓了缓。 项沈氏又接着道:“但这新婚头一天,哪家不是鸡飞狗跳总有些意外的?你也不该今天上门,是不是?这不合礼数。什么事儿都得一件一件来,你先回去,我和我家老爷还要喝新妇一杯孝敬的茶呢。夹答列晓” 冷景易一股火气又蒸腾上来,怒道:“我要是不上门,还被蒙在鼓里呢!你们还想喝知秋孝敬的茶?有脸喝吗?女婿人呢?你要说礼数,有媳妇独自奉茶的礼数吗!?” 项沈氏抿起嘴无言,这是项家理亏,她再强嘴,也不能把歪的说成直的。宝贵这孩子也真是,说好了一早和蔡家兄弟一道儿走的,怎么突然又临时决定半夜三更出门?怎么说也有些亏待儿媳妇,新娘子守空房已经是作孽,连个道别都没有,奉茶也无人,一早儿又被天赐这混蛋惊吓,项家这下子亏欠儿媳妇大发了…… 冷知秋看看父亲,再看看婆婆,也挺无言。 父亲一向自诩谦谦君子,从来不屑于和妇道人家斗嘴发脾气,对母亲更是礼让谦和,父母二人从来没有红过脸吵过嘴,如今,为了女儿,和婆婆置气斗嘴,实在有损形象,回去难免郁闷介怀。 为了转移重点,冷知秋便道:“爹,姆妈,还是先照顾孔公子要紧,再有,舅舅被衙役锁拿走了,也要孔公子伤愈,我们才好去官府通融。” 说到孔令萧,冷景易和项沈氏果然成功转移注意力。 一个道:“儿媳妇你不准见这姓孔的书生,你是我儿宝贵的娘子,要避嫌。” 另一个道:“知秋你要好好照顾他,报答他替为父挡刀的恩情。” 两人同时说完,不禁又怒目相向,互相瞪住。 冷知秋扶额幽幽吐了口气,这父亲和婆婆,都是要强的人,都是脾气硬得像铁,恐怕是针尖对麦芒,永远说不到一块儿去,永远看不顺眼了。 “爹,知秋会好好照顾恩公的;姆妈,知秋也会避嫌的,只给孔公子煎药烧水,聊表心意,绝不踏入他房间半步。” 可话说的容易,状况却总要百出,哪里是想撇干净就能撇干净的? —— 冷景易回家后,项家这边收拾门庭,张罗吃饭,又是一通忙乱…… 孔令萧的药抓来了,分成每天早晚两煎,内服外敷都要人伺候,这体力活儿就扔给了有体力又细腻温柔的桑柔姑娘。三爷爷稀里糊涂只能守大门,项沈氏有家业要忙,为了婚事耽搁了好些日子,正筹备着去一趟乡下园子。至于项文龙老爷,也不知躲在哪里,反正不见人影。 煎药的事归冷知秋管。 这么简单的事,偏偏她弄得满院子烟熏火燎的,自己倒有空拿剪子在一旁慢条斯理地修剪死了一半的牡丹残枝。 因为知道孔令萧的伤能治好,所以她也没什么好慌张担心的了,心思一旦恢复平静,就心心念念想着那株惨死的牡丹。伺弄花草是除了看书外,她的又一大痴迷爱好,做起这类活,就跟看书看入迷一样,聚精会神,恐怕药罐子煎干着火,她也不会察觉。 “娘,您看这嫂子!”项宝贝愁眉苦脸又生气的指着院子里煎药煎得三心二意的冷知秋。 项沈氏瞥了两眼,嘴角微微一抽,笑道:“她这样子,就说明真的对臭书生没什么情意,你不偷笑,还生什么气?” 其实,令她真正觉得愉快的,是冷知秋修剪牡丹的认真劲儿,这是个做事钻研的好苗子。 关于冷知秋对孔令萧没什么想法,项宝贝再少根筋也看得出来。 问题是,冷知秋现在煎的药多重要啊!不好好煎,萧哥哥怎么恢复身体? “娘,这药还是我来煎吧,嫂子再这样乱弄,萧哥哥就该没药吃了!” “这煎药的事儿,你别插手。孔令萧替你嫂子的爹挨了一刀,你嫂子总要知恩图报、表表心意,若不让她煎药,难道还让她进屋端茶送水?”项沈氏点了一下女儿的脑门,这傻女儿,怎么傻傻分不清好坏? 项宝贝觉得自己要委屈死了。 “娘,你偏心眼。就许嫂子煎药,还让桑姐姐进屋做这个做那个,怎么偏偏就是不让我见萧哥哥?人家担心死了……他伤成那样,我却什么也不做,以后他该怪我没照顾他。” 项沈氏不客气的打击女儿:“你别去吵他休息,就是在照顾他。” 039 刁奴 到了晚间,冷知秋倒好今天第二煎的药,送到西厢房门外,腾出一只手轻轻敲门。夹答列晓谁知原本该守在房里照顾伤者的桑柔竟然不在,敲了好一会儿,都没人开门。 这个桑柔,明知该到吃药的时间,为什么不在房里等候? 冷知秋抿起唇,眉间微蹙,胸中生起一股怒气。 想起桑柔表现出来的敌意,冷知秋猜疑她是不是故意走开,好逼自己进屋送药,到时候若借题发挥、栽赃污蔑,自己又该吃哑巴亏了。 在门口踌躇了一会儿,冷知秋便转到前院大门耳房,将准备就寝的三爷爷给叫了出来。 “三爷爷,桑姐儿不知去了哪里,这药,要劳烦您老人家送到二进西厢房。” 三爷爷睡眼惺忪、稀里糊涂的嘟哝:“一碗药也要我老人家跑大老远去送,你自个儿就住隔壁,送一下会短一斤肉么……?” 冷知秋不和这个老态龙钟、脑子糊涂的老下人计较,随他嘟嘟囔囔去,直送到西厢房门外,将药碗交给他送进去,又等他颤巍巍拿着空药碗出来,这才放心。 一转身,正看到桑柔陪着项沈氏走过来。 桑柔见到三爷爷从西厢房出来,挑起的眉眼顿时失望的垂了下去。 冷知秋淡淡的冲项沈氏福了个礼。“姆妈,今日的药都伺候完了,天色不早,知秋回房歇息去了。” 转头又谢了三爷爷,便从项沈氏和桑柔身旁走过,始终看也不看桑柔一眼。 她恼这桑柔的品性,换做是她家的丫鬟,这样耍心眼的下人,必定立刻打发出去,毫不犹豫。夹答列晓但桑柔是项家的丫鬟,而项家只不过是冷知秋暂时客居的地方,她也就不好去多管了。但桑柔若想害她,却也没那么容易,她可不是傻乎乎任人宰割的羔羊。 —— 回到新房里,点起红烛,映满室喜气洋洋、五彩缤纷,这居然是间大婚的喜房,真不知喜从何来? 冷知秋秉烛在屋里走了一圈,看看这里,摸摸那里,越看越觉得滑稽,俗不可耐。 打开母亲慎重交给她的那只红樟木箱子,翻到箱底,竟然发现二百多两银子纹丝不动藏在里面,用金色的细绢帕包着,散发着钱财独有的耀眼贵重气质。 那沈天赐偷走的包袱里,是谁的钱财?项宝贵的? 冷知秋走到一旁案几,疑惑地打开收缴回来的那只包袱,却见哗啦啦流泻出一小堆色彩斑斓的玛瑙石、琉璃珠串、翡翠玉石,那绚丽的颜色、莹润的光泽,让她惊诧地微微挑眉。 拿一串琉璃珠子,在烛光下照了照,依稀看到里面有变化多端的图案,换个角度,那浮图就跟着变化形态——这几样玩意儿,无论质地还是工艺,都是上乘,随便哪一样都是价值不菲。 为什么项宝贵会有如此财物?这不能不让冷知秋联想到半夜里那把寒光闪闪的匕首。若是要猜疑,可不知要猜到哪里去了……冷知秋不由摇了摇头,她不去猜! 又去看包袱里的其他东西,除了一些碎银铜钱,其余竟然都是男子的衣物。她拿指尖挑起最上面一件白绸布料的东西,定睛一看,宽大的裤子形状,短短的,似乎……是条男子的亵裤? 手一抖,她忙扔了它,指尖在身上擦拭了两下,脸不由得红起来。 那沈天赐真不要脸,竟然连外甥的亵裤也偷!一条亵裤能卖几个钱? 转念一想又不对,这包袱倒像是项宝贵自己事先打理好、准备出门的样子。想来沈天赐急急忙忙之间,也没来得及打开查看,拎了包袱就走,却让冷知秋误以为是偷了她压箱底的嫁妆。 看到这里,冷知秋已经没心情再去查看,那些抽屉、箱橱里,指不定有多少项宝贵的东西,私密的、陌生的男性物品,撞见了都是尴尬,若再发现什么钱财宝物,抑或项宝贵什么惊人的秘密,她恐怕从此睡不得安稳觉了。 什么都不知道,才能心安,这就叫“难得糊涂”。 “我与你,井水不犯河水,我不去探究你,你也不要回来便是。”冷知秋轻声祈祷,将包袱系好,原封不动扔进了一只箱子。 —— 她喜欢窗下画屏前那张美人榻,上床睡觉之前,先半靠在美人榻上看了会儿书。 项宝贵房里别说书,连一张纸、一支笔都没有,幸亏她的嫁妆里准备了满满一箱精心装裱过的书,她也可以拿来细读解乏,打发这睡前的无聊。 正读到一首“衩头凤”,暗自唏嘘,窗外有人磕了两下窗棂。 “娘子还没睡下吧?” 原来是桑柔。 冷知秋皱眉一阵厌恶,这丫鬟没完没了的,真是烦人,不知又搞什么名堂? “何事?” “喔,那个,娘子,是这样的,虽然不当说,但奴婢也是职责所在,不能不提醒一下。主子房里的美人榻,向来都是主子独自享用,从来不许其他人去碰的,就连老爷夫人也不能睡在上面。这是项家的规矩,娘子您也要注意点儿。” 桑柔冷冷的说着“提醒”的话,并特别加重了“规矩”二字,语气足够羞辱到冷知秋的尊严,但又控制在下人的用词范畴。 冷知秋皱眉坐起身,眼底隐隐有些怒火。这个桑柔,难道时时刻刻都在盯梢吗?她这才刚躺下看书,就赶过来恶心她。话说的好像桑柔才是项宝贵的妻子,而冷知秋倒成了横插一脚的陌生人。 “桑姐儿,你今天也累了,是不是该下去休息了?” 没完没了的也不知这桑柔图的什么。 “奴婢哪里有喊累的资格。”桑柔不知好歹的回嘴。 真是要造反不成?冷知秋不悦的放下书。 “既然你不累,我正好要你做件事。” 桑柔愣住,盯着窗户上映出的人影,看着那影子有些不胜慵懒的站起来,弯腰拿了什么东西,随后,房门吱呦一声开了。 冷知秋双手捧着修剪好、重新栽入花盆中的牡丹,将花盆塞进打水的木桶里,对桑柔淡淡吩咐:“你将这桶放下水井。” “这是……?”桑柔莫名其妙。 “项家有什么规矩,是奴婢不听主子的吩咐吗?”冷知秋严厉地盯着桑柔的眼睛。 “没……不敢。” 冷知秋那样的话,是没有什么说辞可以辩解的。桑柔郁闷的照吩咐,吊着井绳,将木桶缓缓放下了水井…… 040 小惩 木桶载着花盆,悠悠荡荡,渐渐隐入黑暗中,直到听见木桶碰到水面的“嗒”一声轻响。夹答列晓 “好了,拉住井绳,不要松手。”冷知秋吩咐。 桑柔咬牙照做了。她也不晓得冷知秋搞什么名堂,虽然不想听吩咐,但人家拿出主子的身份,她也没奈何。大不了赶明儿到老夫人那里告一状。 谁知,冷知秋转身就准备回房休息去了。 “这……?”桑柔惶急又疑惑地看看黑咕隆咚的石井,再看看脚步悠闲的冷知秋。“娘子,您要奴婢吊着这木桶,吊到何时?” 冷知秋回眸看了看院子,桑柔弯腰提着木桶的绳,旁边的树离得不远不近,正好让桑柔够不着去系绳子。 “你先拎着,等明日暖阳高照,就可以将牡丹升出井来,晒晒日头。” “什么!?”桑柔尖叫一声。“奴婢要找老夫人……” 不等她说出威胁的话,冷知秋认真的道:“时辰已晚,老爷夫人都就寝了,你还要找过去作甚?牡丹娇贵,不耐寒,这长夜漫漫,唯有用井水温着,才可避一避寒风霜露。若这牡丹能够起死回生,桑姐儿你占头一件大功,知秋一定会禀报给婆婆知晓,到时候必定重重有赏。” 冷知秋的脸色并不好看,即使黑灯瞎火,也能分辨她隐忍的怒气。你一个婢女受点惩罚,心里还想着去项沈氏面前告状,是不是?忍你三次,无需再忍。你告状,我就先给你“请功”。 “可是娘子,奴婢照顾孔公子大半天,已经很累了。2” “你刚才不是说,做奴婢的,不能喊累吗?” “……真没见过你这么恶毒刻薄的女人!夫人和主子对奴婢都是很好的,你居然背着夫人这样对我!”桑柔终于憋不住喊出了心里话。听说过别人家打骂奴婢、甚至闹出人命的,却不想冷知秋竟会用这样古怪的法子整她。 她现在这姿势,既滑稽又尴尬,还特别辛苦。 冷知秋听着她那些可笑的话,反而气平了些。 “背着人做坏事,的确令人作呕(就像桑柔你这恶奴)。你放心,我会把今晚的事明明白白都告诉姆妈——你可拉稳了,姆妈说过,这盆冬牡丹值五十两银子,你若将它砸进水里毁了,可是要问你赔的。” 说着话,已经到了房门口。 冷知秋进屋关门时,对正看向井旁梧桐树的桑柔关照道:“井水是寒冬最温暖之物,务必要使木桶底部浸水,若悬空离了热源,这井风也会把花吹死的。桑姐儿,你可记住了?” “你……!”桑柔气得浑身发抖。 她想干脆不理冷知秋,把木桶拉上来,但又怕冷知秋去项沈氏面前说她不听使唤,更怕那株半死的牡丹在自己手里死透透儿的,到时候真让自己赔,可怎么赔得起? 如果辛苦一晚,当真把牡丹给“孵”活了,也算劳苦功高。 这么想着,她也只能咬牙忍了。 可这活儿还真不好忍——正月里的夜晚,要多冷有多冷,她这弯腰拎着木桶的姿势维持了不到半个时辰,就受不了了。 苦苦煎熬了将近一个时辰,桑柔几乎哭出来。不行了,说什么也不干了! 却听门声响动,一点烛光慢慢靠近,烛光下,一张绝美的巴掌小脸淡然如烟。 桑柔恨得脸都绿了,她居然没睡?来看笑话? “桑姐儿,我问你话,你好好回我。”冷知秋背着的一只手里,捏着一根软绳。 “阿嚏——”桑柔冻得忍不住一个喷嚏,“娘子还有什么赐教的?” 她这个喷嚏,依稀仿佛,有两缕银亮的液体飞溅出去,不知粘污了何处,颇有些令人恶心。 冷知秋皱眉别开视线,道:“如今你若恨我,倒是自然不过。只是我不明白,在这之前,你为何三番两次害我?你我有仇?” “……”桑柔翻起眼白瞪着冷知秋的侧影,嘴巴抿得死紧。满脸的嫉恨,原本冻得僵硬的面部肌肉,也变得扭曲起来。“奴婢听不懂娘子的话,什么时候害过娘子?奴婢哪有这个胆儿,敢动娇滴滴又尊贵的娘子呢?” 冷知秋摇头叹道:“古来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也有‘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唉……罢了!就算没有人无端加害,保不齐出门被什么飞石、天雷砸中,也是祸福难料。你不说实话,知秋也无所谓——只要你记住,你若害我,我便会一点不差的还给你。你若想继续留在项家,做你这‘善良温顺又能干’的好婢女,那便老实本分一些。我左右不过是在项家住个两年,两年后就会离开,你我互不相干,何必无端生事?” 桑柔眯着眼消化冷知秋所说的话,说真的,她听不太懂,不过后半部分还是听懂了。想让她不生事?除非你冷知秋毁容,变成无盐丑女!否则,主子迟早会动心,会被勾走…… 正在这时,西厢房里传出一阵痛苦呻吟,想来是孔令萧醒过来了。 “知秋……” 两声隐约的呼唤好死不死地传出房门。 冷知秋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这一个个不管出于什么目的,好像都喜欢来“害”她,大半夜的,孔令萧在那叫魂般叫朋友的妻子,这是安的什么心呀? 桑柔扯起嘴暗暗啐了一口,看吧,淫妇!这私情简直*裸掩都掩不住。 “桑姐儿,你去吧,去照顾孔公子。这牡丹不用你照料了。”冷知秋接过桑柔手里的井绳,就算孔令萧不“叫魂”,她原本也是打算对桑柔罚到这里为止的。 在寒风中吊一宿的水桶?还是在温暖的厢房里照顾一个俊美的男病人?这个选择答案是毋庸置疑的。 可是,为了“搞臭、搞脏”冷知秋,桑柔豁出去坚持道:“没事,奴婢继续拎着好了,孔公子叫的是娘子,又不是在叫奴婢。” 真正是自作孽不可活! 冷知秋怒极反笑,“你喜欢吹冷风吊水桶,那你就继续吊着吧,回头若是有什么不好的,可别说我这个主子待你刻薄。” 041 训媳 “奴婢……” 冷知秋懒得再听这个“奴婢”说什么死鸭子嘴硬的话,转身就回房。夹答列晓 桑柔目瞪口呆。 看着门窗透出的光熄灭,那黑漆漆,是断然;看着恨不得立刻死个惨兮兮的女人似乎已经安然入睡,那寂静一片,是心无挂碍——这人岂能如此潇洒快意?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姓冷的,竟然对孔令萧的呻吟呼唤,熟视无睹?! 其实,冷知秋并非一点儿不担心孔令萧的伤势,更何况他还是她的恩人。 只是这婆家的一天,真的好漫长。 在自己娘家,日子就像手心里的流沙,不知不觉就过去。在项家,她第一次体会到盼星星盼月亮,就盼着大家都歇了,她才好看看书,才好睡个安稳觉。 深更半夜,孔令萧那几声叫唤应该也就是梦呓吧?这个任性妄为、不知好歹的书生,真是有些烦人。 冷知秋缩在被窝里翻了个身,轻叹,支撑不住浓浓的睡意,很快沉入了梦乡。 然而,她是睡到天亮,有人却惨了。 次日,桑柔病倒了。严重风寒外加腰脊酸软僵硬,见到早起的项沈氏,哆嗦得话都不会讲了。 她那被嫉恨填满的脑子,就没想过,应该去找根绳子来,先把井绳延长,绑在梧桐树上就可以了,又何必真的用手拎一宿?傻呀! 问,何至于斯? 因为,整整一个晚上,她都在一边打哆嗦、咬牙切齿,一边锲而不舍、专心致志的诅咒冷知秋,其他,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没干。夹答列晓 每个人都有专注的事业,桑柔目前的主营业务大约就是“恨一个人”。 所以说,防人之心不可无,但害人之心万万不可有。没事尽想着人家怎么死,往往自己怎么死都不知道。 —— 太阳高高升起,拉出水井的半死牡丹在阳光下勉强抖擞精神,竟然还活着,并且出现了一丝微弱的生机。 就像西厢房里那位病人一样,虽然伤得重,但至少性命无虞,还在病态中焕发出别一种美来,更显得肌骨清透,姿容婉约,仿佛天生就该被捧在手心宠着、如珍似宝……男人生成他这个样子,不知会惹多少女人心疼? 项沈氏一早给孔令萧换外敷的药。 她对儿子这个狐朋狗友,原本不满,但此刻看他这副样子,作为一个母亲,她也不由得柔软了心肠。 儿子和这个孔令萧年纪相仿,但性子却迥然不同。 项宝贵忍性大,就算比孔令萧伤更厉害些,他也必定保持谈笑风生,满脸不在乎。别人看她儿子皮厚不怕疼,只有她这个做母亲的,才会深深替儿子痛在心里。这个儿子呀,就是太会哄人……其实他的肚子里也不知道装了多少秘密,从来不说。他不知道,越是那样,她这个做娘的就越担心难过? 唉!项沈氏暗暗一阵磨牙,心情转恶劣。 臭书生,从骨子里往外冒的骚情!家里一个未出阁的闺女,一个刚嫁进门的新媳妇,她得看紧看牢了,决不许眼皮底下发生什么风流债!尤其是那个知秋,绝不能让儿子吃亏戴绿帽。 “哎哟!你这悍妇!”孔令萧惨叫一声。 项沈氏狠狠系好绷带,白了他一眼。 “这点小伤也咋咋呼呼,死不了!老娘看你明天就能下地走了,我家宝贵又不在家,你好意思赖着不走?赶紧回自己家去,别在我这蹭白饭。” “老天,你可真够狠的。我这样也叫小伤?算了算了,你是宝贵的娘,我不和你计较,大不了,本公子给你食宿的钱,绝不吃你白食,这样总可以了吧?”孔令萧已经相当容忍、委曲求全。 要不是看在项宝贵面子上,要不是想好好待这里一段时间,他有的是办法叫这个悍妇吃不了兜着走。 “有钱你不会住客栈?我儿子不在家,你赖着不走安的什么心,别以为老娘不知道!” 项沈氏哼一声走了,随即便杀到了冷知秋面前。 当时,项家人都还没有吃早饭。 冷知秋先把孔令萧的药煎了,一见项沈氏那脸色,便站起身迎上去:“姆妈,早饭我去做。” “不用了!”项沈氏气不打一处来。“你可真有本事,才来一天,就把我项家最能干的婢女给折腾个半死。你要是再贤惠的去做饭,项家怎么担当得起?这不折杀老娘吗?老娘这个当家主母的位置不用坐了,你来,好不好?” 冷知秋早知道她会这样,还好,话虽然难听,但没有超出预期。 “婢女若是不好用,打发了,再找一个不就是了?姆妈为了一个婢女和媳妇儿置气,姆妈是买卖人,您算算看,这个账可是划不来?更何况桑姐儿原本就是咎由自取,她想着要把那盆牡丹用井水温活了,这原是一番苦心。但她却不用脑子,自己用手拎了一宿,我半夜起来劝她,她也不肯,非要拎着不松手。姆妈您想想看,这桑姐儿是不是脑子笨了些?若是脑子不笨,那她昨晚那样犯傻,究竟为了哪般?” 说真的,冷知秋是不太理解,桑柔为什么一个晚上都拎着木桶不松手,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呢? “就你聪明!”项沈氏怪怪的、没好气的瞅儿媳妇。 这个儿媳妇,说话温软,文绉绉总有她一套又一套的道理,看着还一点脾气都没有,你想跟这种人吵架都吵不起来,好比一拳打过去,打在了棉花上……真是让人既无力又挫败。 “还有那个姓孔的,你要是敢跟他眉来眼去,对不起我家宝贵,我就撕了你的皮!” 冷知秋皱眉道:“无中生有有生无,姆妈总是提这种事,才是不明智。知秋去做饭了。” 啥?啥意思?项沈氏张口结舌。 —— 冷知秋说要做早饭,那不是客套。 在家母亲教导过,如今不比早年金枝玉叶,寻常小户人家,伺候公婆、洗衣做饭,身为儿媳应当亲力亲为,不可娇气怠慢。 所以,早饭,还真被她给捯饬出来了。 不过,项文龙一家三口吃饭的表情就比较尴尬了。 项沈氏想起儿子说过,不要让儿媳妇洗衣做饭,看来,儿子真有先见之明…… ------题外话------ 谢谢【一壶漂泊】和【上官阡陌】两位老朋友的花花,嘻嘻,谢谢你们记得我 042 公婆有秘密 “我还以为你有多能干、多贤惠。夹答列晓”项沈氏盯着面前焦糊一团的“粥”,差点说不出话来。 好吧,让儿媳妇烧饭,等于浪费粮食;让她洗衣服,会不会把衣服洗成破布? 冷知秋倒是有自知之明,不好意思的解释:“知秋从小娇生惯养,这生火烧饭也才刚学了不到三个月,真没想到,光生火就很难,不是烧熄火,就是烧得太猛了,一不小心,饭就焦了……” 她这烧饭的本领,一方面是没兴趣不上心,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教她的师傅——她的娘亲冷刘氏——本身就是个不会做饭的人。师傅不行,还能教出好徒弟吗? “你没把自个儿烧焦,就谢天谢地了!”项沈氏翻了个白眼。 看看儿媳妇那一脸黑灰、身上满是斑斑点点的样子,她要说把自己也烧到了,绝对没人怀疑。 虽然是气话,但也有些冷幽默。冷知秋被这个婆婆逗得噗嗤一声轻笑出来。 “嫂子,我做饭的手艺自然比不上桑姐姐,但比你总要强百倍。你可真笨,烧成这个样子。”项宝贝敲着*似乎根本没醒发的小“馒头”,与其说是馒头,不如说是面粉疙瘩。 冷知秋道:“世间百行,行行出状元,样样不容易,以后,知秋会用心多练习……” 不等她说完,项沈氏忙道:“别!那个知秋你听着,不用你这么贤惠,真的。2项家不是什么豪门大户,买点粮食都要钱的,经不起浪费。再说你婆婆我还没老得动不了,饭我来做,衣服我来洗,你就和宝贝两个一起,继续做金枝玉叶、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只要你们两个少给我惹事就行,成不?” 冷知秋心想,明天回娘家领个丫鬟过来,也就没必要争这种家务活。项家不是豪门大户,但项宝贵却不知藏了多少钱财,那小气鬼也真是,多请两个丫鬟仆从,能花几个钱? 项文龙倒是一脸淡然温和,拿起碗筷,垂眸勉强吃了几口。 冷知秋看着他吃,心里一阵高兴。只要这个长得像漂白版项宝贵的公公肯给面子,自己的早饭就没白做。 “多谢公爹。”您真是好人。 项沈氏和项宝贝见状,叹了口气,迟疑着也拿起筷子。 项文龙一抬眼,看到儿媳妇的模样,眉梢动了动,道:“知秋,先去洗洗脸,你也坐下吃饭吧。” 冷知秋刚想答应,谁知,也不晓得触到那根刺头神经,项沈氏脸色突然阴沉下去,啪一声把筷子重重拍在桌上。 “哼!心疼了?是不是看着像某个人?” “……?”冷知秋错愕不已。 这真是莫名其妙!项文龙原本温软的脸也突然罩上怒气,腾一下站起身,一声不吭,甩袖而去,留下一个决绝的背影。 “……”原来公公也会发脾气?冷知秋继续错愕。 项沈氏气呼呼瞪大眼睛看着丈夫那抹颀长而消瘦的背影,眼眶越来越红,泪珠子在眼眶里直打转,却始终没有落下一滴。 项宝贝撅着嘴横了冷知秋一眼,放下碗,坐到她母亲身旁,亲昵地搂住母亲的胳膊,柔声道:“娘,这一大早干嘛提不开心的事?我们一起去灶间重新做一顿饭,不要理臭爹爹,也不要理坏嫂子。” “坏”嫂子冷知秋顿时无语的扼腕。 项沈氏愣了好一会儿,怒气没了,却幽幽叹息,有些懊恼的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今儿这次,好像是我的错,是你老娘我不该提……” 看丈夫生气的样子,好些年了,他都没有再发过脾气。这回竟然一个字也不说,就那样拂袖而去,他原本就身体不太好,这会儿要是气坏了身子,可怎么办? 项沈氏担心的站起来,道:“乖宝贝,娘去重新做饭,你去陪你爹说说话。” 项宝贝重重叹了口气,意味深长。 别看老娘整天家里家外的嚣张,处处压着老爹,可是,老爹只要一个脸色不对,老娘立刻就讨好得像只狗一样,恨不得去舔老爹的鞋……到底谁才是谁的克星,只有家里人明白啊。 “老娘您就是太宠爹爹了,这个家都是您在操劳,他凭什么生气呀?”项宝贝嘟嚷着,有些不情愿。 冷知秋忍不住劝道:“姆妈,常言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您去和公爹说话吧,这早饭媳妇儿烧的不好,原该我重新烧……” “不不不!”项沈氏急忙摆手。“你就安分的守在二进院子,照顾你那株牡丹,好好等我们宝贵回来,就这样,好不好?” 看来,死活是不会再让冷知秋碰家务了。 冷知秋尴尬地揉自己的手指。婆婆叫你别“贤惠”,这算是福气吗?可为啥有点伤自尊呢? 项沈氏却不再理她,自去重新做早饭。 项宝贝也跟了过去,临离开前,没忘记甩一声“哼”给嫂子,以表达深深的不满。 母女俩走后,冷知秋突然打了个激灵:刚才,婆婆说,要她等宝贵回来……?什么意思?项宝贵要回来的吗?!什么时候? 043 丢狗事件 世上的人与人之间,就是这样奇怪的联系着。2 明明只互相瞧过几眼而已,却深刻得抹不去那牵绊,她和他居然是夫妻!?无论愿不愿意,他的存在感就是无法忽略。哪怕两年后各自东西,这“夫妻”一场的名义,恐怕也会打下一生的烙印。 谁让他们一起穿着大红喜袍,叩拜了天地父母,又交头对拜,成了所有人眼里的鸳鸯佳偶? 谁让他们并肩走进新房,匆匆的相望,然而再抗拒、再选择性失明,也难免会眼神复杂? 这不是一场游戏一场梦,而算是缘分吧? 公公和婆婆这样奇怪的一对,也生活在一起那么多年,有儿有女。所以说,世事难料。 可若生活在一起这样不开心,即便命定如此,也是要抗争的。凭什么她要在家等着某个人要来就来,要走就走? 冷知秋恼得皱鼻子,项宝贵这厮要是回来,她就立刻回娘家,傻子才等他呢。 —— 她去洗了手和脸,独自坐下吃早饭。自己烧的东西,就算再焦糊,也吃的下去。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聂坦之书《公子行》,富贵人家骄奢淫逸;又书《田家》,字字沉重血泪。两相对比,冷知秋虽然出身骄奢,却也以奢侈浪费为耻;虽然不知道那些农民究竟如何辛苦,但想来比那些下苦力的粗使丫头和仆从们更辛苦百倍,不然那些贫穷人家也不至于竞相卖儿卖女到富贵人家做活计,宁为奴仆,不做贫农。夹答列晓 当初替孔令萧一只鞋惋惜,如今面前这焦糊的粥,同样值得惋惜。 正吃着,项沈氏突然一阵风似的刮进来,匆忙喊道:“坏咯坏咯!小英子不见了!那个知秋,快别吃了,随我去找小英子!” 冷知秋惊讶的挑眉,这才想起,自昨日下午起,好像都没见到那只甩得一身长毛、咧着一脸奸笑的大坏狗。 大坏狗小英子不见了,对她来说,根本就是个好消息,不见了最好。 “姆妈,知秋怕狗,不敢去找。”她一脸不愿意。 “混账!小英子是寻常狗吗?它是宝贵的救命恩人!两年前,要不是小英子拼了命把宝贵拖回家,我那可怜的儿子……”项沈氏不堪回首往事,脸上悸动,喉咙哽咽了一下,随即又瞪圆了眼珠子发怒:“姓孔的那点伤算什么?你知道给你爹的恩人煎药,难道救过你相公的狗,你就不找了?” 这家子人到底发生过什么事?好吧,项宝贵身上发生什么奇怪的事,如今,冷知秋也不觉得奇怪了,只是光听听,就觉得心里有些不太舒服。 她只问:“该上哪里找?还有,孔公子的药该怎么办?” 桑柔病了,家里人手本来就不够用,现在却兴师动众的去找狗,那孔令萧可就真没人照顾了,怎么说人家现在还是重伤危险期,怎么可以床前无人? 项沈氏已经着急忙慌的拉住了她的手往外拽。 “上哪里找?到处找找看呀,还能跑出苏州城不成?那个姓孔的又死不了!要是丢了小英子,宝贵这孩子不晓得要怎么伤心。” 做母亲的心疼担忧儿子是真,担忧一只狗也不过是因为儿子罢了。 冷知秋却不以为然,一只狗没了,就算救过项宝贵,但他一个大男人还能怎么伤心?真是荒谬。看他那笑嘻嘻的样子,恐怕根本不知道“伤心”两个字怎么写——不是恐怕,是百分百肯定不知道。他就是个目不识丁大老粗! “姆妈,知秋觉得,小英子毕竟是犬,怎么能跟人相比?孔公子要人照顾,您可不能不管。至于小英子,咱们还是静下心来想想,可能去了哪里,总比没头苍蝇似的胡乱摸索要好,是不是?” 她说的冷静。 她越冷静,越显得有些无情。 项沈氏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虽然她说的有道理,可是她的冷静却像一把刀,割开了陈旧的伤痕。曾经,有个坏女人也是那样冷静,冷静的伤害着别人,自己却一笑而过。 所以她要恨读书人! “嫂子你放心,萧哥哥有我照顾。”项宝贝却突然冒了出来。现在大家都腾不出手,她要是不抓住机会,那可就真的傻了。“娘,您尽管和嫂子、三爷爷去找小英子,我让爹爹也去找,家里的事,交给我就好了。” 因为孔令萧伤得重,项沈氏想着,就算孤男寡女,女儿也不可能和臭书生弄出什么出轨的事情来,总比放任臭书生和儿媳妇眉来眼去强。因此也就答应了。 —— 二进西厢房内,光影偏斜,斑驳陆离,浓重的药味弥漫了整间屋子。 项宝贝兴冲冲一脚迈进去,刚想开口大叫一声“萧哥哥”,却见孔令萧睡得深沉,忙捂住嘴巴,蹑手蹑脚到了床边。 她也并非总是大大咧咧少根筋的。 此刻,她的眉眼无比温柔,轻轻坐在榻沿,小心翼翼替床上的人掩好被角,手指迟疑的,想要触碰露在外面的那只修长而清瘦的大手。 他的手是那种养尊处优的干净,血管经脉不像一般男子那么粗,肤色如玉,每一处线条都是直得恰到好处,手腕处那凸起的骨节曲线,比女子坚硬明显,别有一种性感。 “萧哥哥,为什么我就那么喜欢你呢?”项宝贝有些傻乎乎的问。 明知道不会有人回答。 ------题外话------ 咦!这位同学,我看你玉树临风,天赋异禀,将来必成大器。现在给你一个小小的考验,这章文右下方有个【放入书架】按钮,你把它点了,然后我们再来谈谈拯救世界的问题,你看如何? 044 傻姑娘真听话 项宝贝拿手指挠着床单,不知不觉,就绕上了他的长指。2 这碰触,让她脸红又心生欢喜。 他这样乖乖躺着,比平日里见了她就跑得远远的,可不知好多少倍。 但受伤毕竟不是好事。 “萧哥哥,你疼不疼?”怎么可能会不疼?项宝贝皱眉。“你对我嫂子那么好,可人家根本不放在心上,药也不好好煎,还把桑柔害生病了,她呀,饭也不会烧,一锅粥全是焦糊焦糊的,这样的人,你为什么要去喜欢呢?你真笨!” 孔令萧的眼睫极轻微的颤动了一下,手指闪躲开去,不过某个自言自语的傻姑娘没注意到。 “萧哥哥,我觉得你和别个是不同的。这满苏州城的男人,没有一个像你这样举手投足……怎么说呢?反正就是不一样。从小到大,我还没这么喜欢过一个人呢,只要你肯对我笑一笑,我就会很开心很开心……可是,娘不准我喜欢你,哥哥也不准,最最要紧的,是你也不喜欢我!” 说到这里,项宝贝撅起嘴,伤心,又不服气。 向来自负美貌的她,从怀里掏出一面小铜镜,举在面前左照照,右照照,换个角度再照照。 除了皮肤没有新嫂子好,眼睛没有新嫂子那么雾气蒙蒙,其它五官,也不见得比她差吧? “哼,老爹老娘就是偏心,把哥哥生得那么好,我就要差那么一点点。可是,明明我也挺好看的嘛!再说了,萧哥哥你才不是好色之徒,外貌不重要的,对不对?” 她愤愤然扭过头,看向那张双目紧闭的脸,这回离得近,可以看清他的鬓角,他的眉,他那自然带光泽的眼皮印褶,眼角略有些湿漉漉的晶莹,不知是汗,还是梦到了什么,所以秋水满溢? 她的手指调皮地隔空描摹着他的鼻梁和唇瓣,歪着脑袋看得出神。2 “我会让你喜欢我的!当初,我爹也不喜欢我娘,可是我娘为我爹做了好多事,我爹就心软了。萧哥哥,你说我能为你做什么呢?我哥说你家里很有钱,轮不到我救济,那可怎么办……啊,对了!你喜欢我嫂子那种人,那我现在就去读书认字,好不好?从明儿开始,我就叫我爹爹教我!其实,我爹学问可大了,要不是那年皇上下了道不讲理的圣旨,我爹也不会那么惨……不过,如果不是我爹当年倒了霉,我娘也不能嫁给我爹……” 她絮絮叨叨自言自语自得其乐,也不知过了多久,忍不住皱眉抱怨:“怎么你这么能睡的?这么久了也不醒!真是的,我去给你煎药吧。” 说着,她终于跳下床榻,出去了。 关门的轻响一落,床上的人立马睁开了眼睛,长长吐了口气。 这姑娘真是够直白的,她好意思说,他都不好意思听。其他的话都听过即忘,但关于冷知秋的那几句,却一直盘旋在他脑海里。 怎么明明说的是“坏话”,可他听着却觉得既可爱又有趣?想象不出冷知秋是怎么煎药、怎么做饭的,更想不出她怎么害桑柔生病,改日一定要好好问问她,想必很有意思。 这难道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可他一向崇尚逍遥江湖,不喜欢官场政治,更觉得儿女之情是个束缚,所以才会翘家避婚,又和项宝贵这样的人称兄道弟,成为知己好友。 但这回,怎么像是要栽在那姑娘手里了? 栽就栽吧,人不风流枉少年。要命的是,人家已经成了朋友之妻,就算项宝贵不争,可项宝贵那个彪悍的母亲却咬定青山不放松,防他跟防贼似的……更何况知秋姑娘名义上毕竟已经是项家媳妇,她愿不愿意接受他孔令萧还是个问题。 正思忖着,项宝贝又蹦蹦跳跳跑了进来。 “哈,你醒了!” 孔令萧瞥她一眼,开口就问:“知秋在做什么?我有话对她说。” 此话一出,立竿见影,项宝贝脸上的欢快表情,就像雪崩一般,哗哗剥落。 “孔令萧!我讨厌你!”项宝贝跺脚喊。 刚才不是还说喜欢他吗? 孔令萧挑起一边眉,凉凉的道:“我问的是冷知秋在做什么,又没问你讨不讨厌我。呐,你一个小姑娘家,整天跳手跳脚,还这样扁着嘴,很难看的。” “你去死吧!”项宝贝扯头发抓狂,恼得恨不能扑上去咬人。 这个该死的臭书生!只有躺着睡着了才是可爱的,一睁开眼睛就没好话,气死了气死了气死人了!项宝贝一通乱挠,就抓下了一根簪子,恼怒之下,一把扔向孔令萧。 簪子落在被子上,这种东西能有多少分量?可孔令萧立刻大呼一声:“哎呀!伤口裂开了,我要死了!” 项宝贝愣着不信,磨蹭了片刻,见他仍然紧皱眉头,就忍不住担心的问:“真的很疼吗?太医说你不会死的。” 孔令萧闭上眼睛,有气无力,用微弱的声音费力的道:“太医又没有判官的生死簿,岂能断人生死?我不行了……” 项宝贝一听就着了急,冲到床边一把握住他的手,只觉得肌骨冰凉,虚软无力。“萧哥哥,你别死,我去帮你找嫂子过来——但是,呜呜呜,现在不成,娘和嫂子她们找小英子去啦,你有什么话跟我说不行么?” 她是心不甘,万般无奈,委屈得泪珠子在眼眶里打转。 孔令萧很想甩开她的手,因为正在装死,演戏总要演全套,只好继续“弱弱”的道:“既然这样,你先去帮我请个大夫。你也知道,你娘她不待见我,今早给我换药时下手又狠又重,唉,再不请大夫瞧瞧,我真要死了。还有,再找两个会干活的婆姨。” 要干活的婆姨做什么?项宝贝傻愣愣看孔令萧。 孔令萧给她一个“就是这样、快去照办”的眼神。 “好好好,我现在就去!”项宝贝拿手背一抹眼睛,站起身就跑。 他眯起眼瞅着那个活泼泼的身影,追问:“对了,你娘她什么时候去乡下园子?” 项宝贝不疑有他的回道:“本来明儿就走,可小英子不见了,不找回来,就说不准什么时候才能去园子里。” 她的话音随着她急匆匆的脚步很快消失在门外。 ------题外话------ 推荐好友【十二番帆】的一对一种田文《农女的秀色田园》: 池莲蓬穿越而来,成为贫穷农家院里的小农女。 两年,好不容易家中安定,娘亲身怀双子,却不想,坏事接踵而至——爹爹伤病卧床,舅妈贪财无情,村民耍赖撒泼,家中拮据难捱。当困难到来之时,小农女也当自强不息,奋起迎战! 这是一个叫莲蓬的农女发家致富,同家人一起对阵各种极品的过程。 也是一个叫溪头的农夫抓耳挠腮,终在洞房夜如愿卧剥莲蓬的故事。 ——且看小农女如何打造属于她的秀色田园! 045 寻狗启事 再说找狗的事。2 从一大早开始,几乎全家出动找一只巨型长毛狮子狗。 项沈氏负责走街串巷大声吆喝,找! 项文龙负责挨家挨户,敲门问询,找! 三爷爷负责绕项家大宅一圈又一圈,嘴里招魂般呼唤:“小英子喂,快回来哟,有鱼有肉,还给你找狗媳妇儿了哦!” 冷知秋满脸黑线、风中凌乱、哭笑不得——夫君家呀,真是叫她说什么好? 她站在门口想了想,也不知该去哪里寻那项家的“恩狗”,索性回房从嫁妆里拿了些银子,就踅到街铺上买了许多纸,又买了笔墨,匆匆赶回家,大笔一挥,一张又一张抄写了足足三十六份“寻狗启事”。 “今有西城榕树街项家忠犬小英子,于十六日走离,至今未归。该犬貌似福犬,金色长毛,体高三尺。若有寻得送回者,酬谢二十两纹银;若有眼见踪迹而提供可靠讯息者,亦酌情厚金酬谢!” 古往今来,开天辟地,她大约是开创“寻狗启事”的第一人…… 正不知贴哪里合适,见门外走过两个行脚的和尚,便赐了斋饭,又送一贯钱的供养,央二人帮着去张贴。 两个和尚看了纸上的字,齐齐合十:“阿弥陀佛,女施主能为一只犬,费如此周章,当真是菩萨心肠,善哉善哉。” 冷知秋干笑着直抽嘴角,恨不得挖个地洞遁走。好丢人,不知道会不会被当成什么精神错乱? 好在两个和尚办事可靠,当下就寻到菜市、城楼、戏台……各种人多的地方,一一张贴了。2人们看着新鲜,嘻嘻哈哈围观,大部分人不识字,有些个识得的,便大声念出来,顿时,引得众人哈哈大笑,又啧啧称奇。 “可惜没见着那只狗,不然既可以拿许多钱,又能见见项家那位闭月羞花的小娘子。” “谁见着那只狗了?赶紧去呀,千载难逢的机会!” …… 到了午时,项文龙和项沈氏没找到小英子,回到家一看,不得了,家门口竟然又围了一群人。 昨天围一拨,今天又是一拨,这项家大门口都快成戏台了。 三爷爷守在门口,挨个问小英子的事。 门内,冷知秋躲在角落里不敢出来,她觉得自己似乎闯祸了。这些人一直吆喝着要她出来,说什么,不出来就不说实情,又说什么,项家小媳妇耍人,说话不算数。 她刚开始还站在门口接待了第一个来说讯息的人,谁知那家伙两只眼珠子直勾勾盯着她看,接着人就直往她身上挤,吓得她跟兔子一样缩进大门内,闩上大门再也不敢出去。 来人吹着流氓口哨,久久徘徊在大门外,一会儿还唱起小曲来,什么哥哥妹妹的,有些听得懂,有些私密粗俗的唱词,冷知秋也听不懂,直觉不是什么好歌谣,一种陌生的恐惧感,像冷风般包围着她。 这些人到底想干嘛? 幸好有三爷爷挡在大门外,抽空,他老人家还抱怨一句:“沈丫头怎么给她儿子娶了这么个不省心的媳妇儿。” 似乎,在他眼里,项沈氏还是当年的“沈丫头”。 项文龙和项沈氏一回到家,门外那群人忌讳了,安静下去。 项沈氏板着脸进门问了冷知秋事情始末,先是惊讶,接着却发觉这也不失为一个法子,总比走街串巷瞎找要好。 “你这孩子,既然想要这么做,就该告诉姆妈,姆妈出面就好。你以后就呆在家里,别出门了!唉——真是不省心啊!” 又一个“不省心”,听得冷知秋莫名其妙。早上还叫她出门找狗,这会儿又不许出门,这世上的事哪有绝对?她怎么可能不出门?明天,她就回东城娘家,难道也不许?逃避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她总得知道,该怎样才能来去自由,就像婆婆那样,像小姑那样,或者,像项宝贵那样天南海北就更好了……! 项沈氏出门大吼了几嗓子:“你们这些个登徒浪子,都给老娘闭上臭嘴!瞅着我项家没人是不?欺负我儿子不在家是不?我看你们谁敢踩到老娘头上来!我儿媳妇说得明明白白,提供讯息者,重金酬谢,哪个答应要出来见你们?你们也配?要钱的,就老老实实冲老娘来说,不想要钱的,就滚!” 她那壮实的身胚,加上倒竖的柳眉,一口惊天动地的大嗓门,好比河东狮吼镇住全场。 一下子,就走了好几个纯粹凑热闹捡便宜的流氓汉。 剩下的人,有说看见金毛狮子犬往北走的,有说往西走的,最后终于有个人开口要了五两银子,才说出个确切的线索:“昨儿下午瞅见那只长毛狗跟着望月楼玉仙儿的花花轿子跑,一直撵着不放呢。敢情那只狗也想嫖上一回花魁娘子?” 闻言,众人都是哈哈大笑。 “去你娘的放臭屁!”项沈氏笑着捶了一把那人的胸口,还真去拿了五两银子给他酬谢。 等到人散尽,冷知秋走在项沈氏身旁,手里捧着一锭纹银,道:“姆妈,这事本来是我自作主张,钱应当我出。” “去去!你还真当老娘我抠门吗?什么钱该花,什么钱不该花,我心里有数。你那点嫁妆,自己好好收着,我可不会来贪你的。” 项沈氏推开纹银,又扭头对走在后面的项文龙道:“文龙,那望月楼你可愿意去?” 她自己要做午饭,还要照顾孔令萧,再关怀一下生病的桑柔,实在抽不开身。 “望月楼?”项文龙先是心不在焉的附和应了一声。 随即,那双仿佛蕴藏了许多冬天的故事、用诗句再慢慢熨烫温热的眼睛——慢慢睁大,又重复:“望月楼!?” 望月楼,那是全苏州最有名的风月场、花柳地。 那里有十娘子、梅兰竹菊四舞姬,都是色艺俱佳的名妓;而真正名动四方的花魁——玉仙儿,更是个连王公贵族都甘拜其石榴裙下的尤物。 “小妹,你这是要折杀为夫么?” 这二三十年来,世风日下,官府公然开设妓馆,鼓励民间习武;江南儒士生不逢时,尤其以苏州最惨烈,文人一不小心就会获罪入狱甚至丢掉小命。如今,满大街都是粗俗不堪,械斗打架天天都有,青楼妓院日日笙歌。 046 文盲对知识分子 所以,项文龙已经不太喜欢出门访友,事实上,他的朋友们也都死得差不多了。夹答列晓 连出门都不愿意,更何况是去望月楼这种地方? “文龙,你就走一趟吧?小英子救过咱们宝贵。”项沈氏也知道他不愿意。 冷知秋看公公为难,便道:“姆妈,望月楼在什么地方?我去找找看好了。” “胡扯!你怎么能去那种地方!?”项沈氏顿时瞪眼。 “嗯?”冷知秋愣住。 项文龙轻叹一声,“罢了,我去一趟便是。” 看公公离开,万般不情愿的样子,冷知秋好奇的问:“姆妈,书上写男子都喜欢结交风尘女子,风尘女子也有很多侠义之辈,如苏小小、梁红玉,都是女中丈夫,为何公爹却这样不甘不愿?” “……”项沈氏听着儿媳妇的话,突然有种被雷劈中的感觉。“哪个苏小小,还有什么玉的?你居然认识烟花女子?!” 冷知秋噗呲笑出来。 “她们都是年代久远的人物,知秋只在书上读过她们的事迹。苏小小是南齐钱塘人,算来与知秋外祖父是同乡。油壁香车,青骢骏马,金粉风流世家,说的就是苏小小当年的韵事。那个苏小小慧眼识才,不屈强权,可惜红颜早逝……” 项沈氏听不下去了,“啊呸呸呸!你这读的都是什么邪书?快别说了,傻丫头,那些都是骗人的,风尘烟花女什么作派,你看看东城那个花寡妇就知道了!又骚又贱,全是些没脸没皮的!” 冷知秋掩口无语,苏小小是才女侠士,和花寡妇完全两种人,要解释,又发觉和婆婆似乎根本无法沟通。2 —— 婆媳二人边走边说,刚走过石板路、穿过月牙门,却听人声响起,回头看去,只见项宝贝领着一个郎中、两个粗壮的妇人匆匆往里赶。 “宝贝?你带他们来做什么?”项沈氏一手叉腰,一手拦住这些人。 “萧哥哥让我找来的。”项宝贝抱住母亲的手臂,让郎中和两个妇人先去西厢房,顺带白了一眼“情敌”嫂子。 孔令萧? 项沈氏心里咯噔一下。 以为臭书生伤得重,不会和女儿发生什么风流债,却没想到,他会把女儿当骡子使——这才半天工夫,孔令萧就把项家变成了他自己的家一般,仆从有了,私人医护有了,还不客气的包揽了项家所有洒扫洗刷、煮饭烧水的活!? 他就那样躺着做了项家宅子里不可侵犯的“主人”…… 两个仆妇的确很能干,收了丰厚劳务费后,就更能干了。一个是王二家的,一个是赵兴家的,站出来身胚一点不比项沈氏差,没事做的时候,就跟门神一样堵在房门口,不给项沈氏进屋骂孔令萧的机会。 项沈氏站屋外院子里气得跳脚。 “孽障啊!狗不吃、剩胚恶作精啊!我家宝贵怎么会瞎了眼,交上那样没廉耻的朋友啊!啊呸!” 西厢房内,某个没有廉耻的人长发散在肩上胸前,面色略苍白,嘴角却勾着一抹有些无奈的苦笑。 王二家的倚在门口看好戏,顺口问:“项家大嫂夫人,小人不明白,公子让我们帮忙干活,您怎么反而骂他?” 项沈氏不回答她,随着脾气骂了一通,也没奈何。 孔令萧大包大揽,当家做主似的,那哪里是好心帮忙?分明是方便自己光明正大、理直气壮的“鸠占鹊巢”,推开项沈氏的监控,向冷知秋献殷勤。 有这样自作主张、不容拒绝,往别人家安置仆从的吗?! 这些个读书人,做坏事的手段就像软刀子,笑着把你弄到没脾气。冷知秋整桑柔如是,孔令萧对付她这个项家主母亦如是。 再瞅瞅正房里靠窗悠闲看书的冷知秋—— 项沈氏更加恼恨。这媳妇儿心可真够大、够淡定的,外面怎么吵吵嚷嚷你来我往,她却局外人似的,看书看得津津有味,两耳不闻窗外事。 “娘,从明儿个开始,我也要读书识字,我让爹爹教我。”项宝贝瞅着嫂子的侧影,眨巴眨巴大眼睛。 项沈氏的脸唰一下黑成了锅底。“项宝贝你什么意思?你这是要和他们合起伙来,活活气死你老娘么!?” 项宝贝撅撅嘴,也不敢冲着她老娘的气头上硬顶。 正说着,项文龙回来了,脸上神色复杂。 项沈氏往他身后左右一瞄,狗呢?小英子没找着? “怎么说?” “那个玉仙儿……”项文龙皱眉。“她说小英子‘倾慕’她养的爱犬,赖在望月楼不肯走。” 项沈氏立刻炸毛。“简直是放屁!” 啊,妻子能不能别“屁不离口”?项文龙扶额默了一下,才道:“她还说,若要她交出小英子也不难,只有一个要求。” 项沈氏瞪眼。 “她说这些年的曲子都是早几十年前的旧词,唱得腻味透顶,非要我替她新写三首——” “不行!” 项文龙忙道:“我自然没答应。文龙早年发过誓,再也不写诗词,不碰书本,小妹,你放心。” 没答应就对了。 可小英子怎么办?就这样被那婊子养的狗给勾走了?这小英子真是……畜生到底是畜生,没有半点节操! “不成,我去望月楼跟那婊子评评理,问她要回小英子。”项沈氏撸袖子就准备去干仗。 她去了,无非就是扯住老鸨和粉头们,一个个骂过去。骂赢了,未必能带回小英子,骂不赢,就更晦气。 “别去。”项文龙拉住妻子,眼底有一丝心痛。“那望月楼多的是达官显宦,玉仙儿的名头也不小,你这去闹,万一惹恼了人家,吃亏的总是你。你这些年吃了许多苦头,可别再去和那些人置气了。” “那怎么办?我不去讨要,小英子说不准就被望月楼那帮恶人宰了。” 项沈氏挣着胳膊还要往外冲。以她的力气,要挣开也不是办不到,可项文龙拉住她安抚的样子真是温柔好看……她有些眷恋,所以,也没真使全力挣脱。 “小妹,稍安勿躁。我看儿媳妇似乎通文墨,不如叫她写写看,再不成,就叫孔公子动笔,我们犯不着和望月楼这样的地方结下龌龊。” 047 文逢知己 项文龙幽幽望着妻子,犹豫,但也有些恳求的意思。夹答列晓 他知道,即使这样退一步的建议,妻子也会心里不舒服。可都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怎么还是放不下呢?唉,就像今天早饭时,他一句简单的话,她还是会敏感的像一只刺猬。 所以,他用最温软的目光轻抚着她那印上了岁月艰辛的面孔,握住妻子的手紧了紧。 项沈氏投降了。 她没有诗歌般的情怀去细细体会丈夫的柔情,但就是她这个大老粗,才是这世上最爱这个男人的人! “你说怎样就怎样吧。” —— 冷知秋听了公公项文龙的要求,欣然答应。 这是她在项家接下的最合心意的一桩任务,不是烧饭,也不是煎药,更不是陪着沈天赐、桑柔这些人瞎折腾——写诗词,当然是好啊! 望月楼的玉仙儿提这样的要求,冷知秋相信,那位风尘女子必定是个风流别致的人。因此,这三首曲词一定要好好写,不能敷衍。 临近傍晚黄昏,她半卧在美人榻上思索,目光流连在房内红彤彤一片的摆设,信口就来: “俗气的说是喜庆,嬉笑着安知不幸?无情的休想遇多情……懵懂的怜瞌睡,快意的惜惺惺……” 心思动了,手也跟着动,起身伏案疾书,将这阙词写了,捧到院中,交给等候的公公项文龙。 “这阙是道宫调的‘红绣鞋’,也不知这样的曲子妥当否?请公爹过目。2” 项文龙展开纸细读,挑眉惊讶不已。 这儿媳妇看着柔弱不堪,没想到写的诗词却别有一种豁达洞察、潇洒自如。年轻人大多数都爱堆砌华丽的辞藻,很少有真内容,她却抛弃了浓辞艳藻,字字句句都朴素自然,用心思考,实属难得。 更难得的是她的书法,飘逸灵动,别具一格,项文龙一看就爱不释手,忍不住先赞叹:“孩子你这字写得太好了!” 项宝贝也恰好来院中叫婆姨赵兴家的准备做饭,闻言凑上去看,看不出什么名堂,就觉得纸上的字浓淡合宜,秀气得就像冷知秋这个人一样,心里顿时感到一阵沉重:她写这样好的字,我什么时候才能赶上她?萧哥哥什么时候才能欣赏我? 好绝望! 冷知秋听公公夸她的字,却不提曲词,有些失落的问:“公爹,是不是知秋这词写得不妥当?” 项文龙看出她的心思,温和一笑道:“别紧张,只是你这字太好,公爹一时激动。若说词,倒也不错,只不过望月楼那种地方,图的是寻欢作乐,要的是脂粉旖旎,词曲酸溜溜一些较受欢迎。你这词略清冷质朴,还带了些傲气,玉仙儿本人可能会喜欢,但不一定适合拿出来唱。” 冷知秋松了口气,不好意思的垂眸道:“知秋没想过这一层,多谢公爹提醒。” 项文龙点头收了词稿,转身离开,眸中却闪过一丝凌厉。从这词看来,儿媳妇似乎不喜欢宝贵那孩子?宝贵究竟在搞什么鬼名堂?这么好的新娘子不疼着宠着,连夜就走,真是岂有此理!他没有点破,心却沉了沉。 —— 一曲定了,还少两首,冷知秋索性坐在井沿思索,将新纸摊在膝上,咬着笔杆看天边出神。 这两天气温暖和,积雪消融殆尽,黄昏的日光如一抹薄透的胭脂,染在她梅红的衣衫上,色彩更加动人。 项宝贝叫走了赵兴家的,斜倚在西厢房门口,瞅着嫂子愣愣出神,都没察觉孔令萧是什么时候起床,由郎中扶着也倚在门口。 熟悉的幽幽桐木清香混着药味钻进鼻孔,项宝贝惊了一跳,看向身旁近在咫尺的人,可他却含笑看着别的女人……唉! “云间彩鸟影飘摇,转眼缘分难……”冷知秋叼着笔杆子含糊的念出声。 这不像她的风格呀!孔令萧眯起星眸,嘴角微噙。 “知秋,为了风尘女子勉强写这样俚俗的词,可糟蹋了你原本的清雅。” 听到这有些久违的声音,冷知秋诧异的转眸,他怎么跑出来了?还如此衣衫单薄、放浪形骸的样子,难道不怕破伤风?她算是看出来了,孔令萧这个人呀,就是任性。 放着公子哥儿不做,到处游荡,难道他父母不担心吗?明知她是朋友妻,还用那种直勾勾眼神看她,半夜叫她名讳,这又是安的什么心?现在不顾刀伤锈毒,穿一身月白中衣就跑出门来,简直太任性! 所以冷知秋没好气。“世上人千千万,各不相同,凭什么瞧不起别人?风尘女子也有喜怒哀乐愁,既然是写给她,就应当按照她的心意写。” 孔令萧被冷知秋呛得搭不上腔,这世上大概也只有她会这样对他,每次见面,总呛得他哑口无言。 “恁般无情……”他苦笑着低叹。 冷知秋不理他,执笔边写边念:“起‘凭栏人’的曲牌,就唱小石调。要的是缠绵悱恻,红尘佳人我见犹怜,公子风流薄幸寡情……吹折凤凰箫,黄昏盼归,此时伴洞箫过门……” 风凉了,她沉醉在想象的曲调中,轻轻哼了几句唱词。 这些唱词是听了公公的建议,为风月场而作。 孔令萧眯起星眸,斜倚凝望,唇边含笑,正是翩翩少年,神情懒懒自带雍容,眼里只有院中埋头疾书的那个动人身影,浑然不觉身旁有个姑娘嘴巴撅得老高,都快可以吊水桶了。 片刻后,冷知秋抬眸出神。 “还有一阕……” “我来起调吧,这阙应该唱双调,不然太小家子气。就用‘殿前欢’?”孔令萧道。 “好哇!”冷知秋忍不住鼓掌。 她看向孔令萧,是一眼文逢知己的赞许,除此之外,并无多余。 “红绣鞋”是唱相惜,“凭栏人”是说情事,都是小调,最后一首“殿前欢”,可谓压轴好戏。 孔令萧起头:“酒杯浓……” 刚说了一句开头,项宝贝板着脸喊:“对了对了,酒杯浓,该吃晚饭了!嫂子,咱们先去吃饭,回来萧哥哥就把曲子做好了。” 两个兴致正好的人顿时囧住。 —— 当晚,项沈氏吃完晚饭就去望月楼送了词稿,终于领回了小英子。 却不知望月楼顶层阁楼雅间…… 048 无情的休想遇多情 望月楼顶层阁楼雅间,美人款款拨弄琴弦。2 然而读着曲词的人却不是她,而是远远端坐在珠帘后的一个男子,依稀身形高大,四平八稳,天然带着一股让人不敢仰望的威势。 “没错,这是她的笔迹,寻狗启事……呵呵……”这人玩味的低笑了一会儿,又轻轻喟叹:“看她词里的意思,看来婚姻并不如意,不知她究竟嫁了个什么样的人……” 他看到“寻狗启事”,就知道是冷知秋的手笔,因此有心为难她的公公项文龙,想探探她夫婿家的底细,于是叫玉仙儿故意给项文龙出题。 没想到项文龙看上去满腹诗书,却死活不肯答应,这倒颇让他疑惑。最后阴差阳错,竟然变成了冷知秋的词稿。 “无情的休想遇多情”,这一句看在眼里,他忍不住皱眉。 “主上认得这作词之人?” 那美人就是望月楼的花魁——玉仙儿。 她停下拨动琴弦的纤指,蛾眉微挑,画着重彩的眼眸妩媚横波,风情万种。 “一面之缘罢了。你手里那本寒山寺如意禅师的‘金刚经注解集’,便是她抄写的。”帘子后的人声音淳厚深沉,淡淡的听不出他的情绪。 玉仙儿怔了一下,轻轻哦一声,又开始抚琴。 “主上打算今晚就走?” “不,明日再走。”这是临时改变的决定。如果没记错,冷知秋是正月十五完婚,明天应该是回门归宁的日子,他想远远看一眼,如果她的夫君不好,他是不是该做点什么? 一道黑影闪入帘后,附在他耳边低语:“皇上病危了……” 搭在太师椅扶手上的劲瘦十指顿时收紧成拳,指上缠绕的一串念珠也被那力道掐断了,珠子滚落在厚厚的地毯上,发出钝而圆润的轻响。夹答列晓 玉仙儿抿紧唇瓣,指尖音符未停滞,眼角目送珠帘后人影晃动,随即消失,空留下隐约檀香,不知是地上的念珠,还是那已经离去的人,留下虚无缥缈不可捉摸的一缕香? —— 正月十八,冷知秋心情愉快的起了个大早。 今天回东城娘家,她快乐得就像即将出笼的小鸟,就连婆婆项沈氏似乎也变得和蔼可亲,言语温柔。 “那个知秋啊,回去多住几天,陪陪你爹娘,这两天委屈你了。至于孔令萧,他是宝贵的朋友嘛,又是亲家公的救命恩人,你婆婆我自然不会怠慢他。” 想怠慢也怠慢不了。人家自己请好医护和仆妇,照顾的无微不至,还有个项宝贝鞍前马后、随叫随到,这个项家大宅,他才是主子,项沈氏和项文龙快成客人了! 项沈氏忍着一肚子火,勉强对儿媳妇挤出笑容。 冷知秋高高兴兴答应了,在前堂等着弟弟冷自予来接她。 门外一只毛茸茸的大脑袋慢悠悠探出来,在门洞四方的亮光背景中,留下一个“沉吟”的剪影。大嘴巴一开,吐出一截软软的舌头。眼珠子一转,瞅着里面的冷知秋,盯住不放。 这小英子! 刚逛完青楼,泡完母狗“女朋友”,被强行拉回家挨了一顿骂,蔫了没多久,似乎又慢慢恢复“坏狗”本性,知道家里谁最怕它,它就伺机候着。 这会儿,堂屋大厅里只有冷知秋一个人,它堵在门口,美人在里面怯怯的瞪着它,坐立不安的样子让它心情大好,懒洋洋张开血盆大口打哈欠,诶,今儿天气很不错哦。 “汪——!” 乍然响起的犬吠,把冷知秋吓了一跳,忙缩到椅子背后去。 却见从门外脚步轻盈的走进一个人,细瘦的身条,青灰色布衣棉袄,青灰色的双耳帽压得有些低,更衬得一张尖瘦的脸苍白得发青。 原来是冷自予。 才两三天未见,这少年似乎又瘦了些,神色也越发阴鸷内敛。 “弟弟。”冷知秋舒了口气,从椅子后迎出来。 冷自予垂着眸子,不应她。 他先去见了桑柔,桑柔躺在床上咳得眼泪汪汪……所以,此刻他没有冲上去揍冷知秋这个“姐姐”,已经算他克制了。 “我们回家吧。”冷知秋被他的沉默弄得有些扫兴。 走过冷自予身旁,他突然伸手抓住她的双肩,用力扣住,压着声音咬牙道:“不许欺负桑姐姐,否则,我就揍你!” 冷知秋惊诧得都没顾上肩膀上的疼,怒道:“你说什么?你听到了什么?竟敢这么和姐姐说话,松手!” 小英子“嗷呜”一声叫得傲娇,不知怎么回事竟闯到了冷知秋脚边,绕着她打了一滚。 “啊!” 冷知秋惊叫着一把抱住冷自予的腰往后躲。“自予……” 冷自予吸了口气,回头看向那张花容失色的小脸,眼泪即将掉下来的样子。他抿紧唇,怒气下绷紧的双臂慢慢松弛——她是在危险下全心信赖他的“姐姐”! 他的心软了一下。 “走吧,我带你回家。” 一声闷葫芦般的招呼,仍然是少年变声期后的奇特喑哑。 姐弟俩离开项宅,小英子失望的追到大门口,呜呜着趴在地上舔爪子。 —— 冷景易特地派的轿子接女儿回门。 一到念奴巷冷家老宅落轿,冷景易夫妇早就等在门口盼了许久,冷刘氏两只眼睛红通通的,也不知哭过多少回,看到女儿,眼泪又关不上闸门,迸涌而出。 “儿啊,我命苦的儿啊。” 冷刘氏抱住女儿就嘤嘤不止。 冷知秋倒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命苦的,今天本来是个高兴的日子,她一大早的好心情,快要被冷脸相对的弟弟和哭天抹地的娘亲给消磨殆尽。 “娘,知秋毫发未损,吃得饱睡得香,哪里命苦了?” 一听这话,冷自予就皱眉。你是毫发未损,桑姐姐却被你害得病成那样;你是睡得香,桑姐姐却吹了一整宿的寒风! 冷景易负着手,绷着下巴就问:“你孤身一个人回什么门?给人笑话!项宝贵到底什么时候回苏州?” 冷知秋知道父亲这两天肯定没少生气,可这怨谁呢?“知秋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想了想,转头问:“自予,项宝贵什么时候回苏州,你知道么?” 049 回门 冷自予低着头应付的回答:“说不准,有时候中秋回,有时候年关春节,有时候一整年都不回。2” “什么?!”冷景易气得胡子都翘起来。“就算是船夫,别个也会两三个月回一次家吧?他这船难不成跑到天涯海角去了,要这么久?” 因为恨项家,冷景易连带也讨厌冷自予这个义子,有时候想想实在懊恼,会忍不住迁怒,冲冷自予发脾气。 冷自予还是低着头不说话。 “好了爹,您看娘都伤心成这样了,咱们快别提那个人了,进屋说说您和娘亲、还有弟弟的事吧?知秋可想你们了。”冷知秋扶着母亲往大门里走。 冷景易哼了一声,只得作罢。肚子里却暗暗发誓,那个“船夫”女婿最好别上门,一旦回苏州来见老丈人,就别怪老丈人不客气,非打断他的腿、再拿扫帚扫出去不可! —— 一家子人聚在一起,围炉煮瓜子,喝茶说话。 冷刘氏做了好几样新学的糕点小吃,冷知秋一一尝了,高兴得抱住母亲就蹭脑袋:“娘,不得了了,您再这么贤惠能干,我要赖在您身边,吊在您身上,再也不走了!” “傻丫头,几样点心就把你收买得像只谗嘴的猫似的,这点出息!”冷刘氏笑骂着女儿,腾出手拍了两掌,“小葵,出来吧。” 冷知秋咦一声,举目望去,却见帘子一掀,走来一个年纪和自己差不多上下的女孩,样子很利落,就是面庞较一般女孩要大要圆,远远看着,还真人如其名,像一朵向日葵似的。走近了细看,却又浓眉大眼,并不突兀,算是是个长相略粗但却耐看的姑娘。2 “小葵见过小姐。”小葵看到冷知秋,先是怔傻了一瞬,随即屈膝福礼。 她的声音也和长相一样,有些浑厚敦实,但毫不拖沓。 冷刘氏拉过小葵的手道:“你娘我做的点心,全是跟小葵现学的。小葵这孩子,能吃苦会干活,人也老实本分,就是家里惨了点,拖累她卖身为奴,真正可怜。” 小葵红着眼眶,却微微一笑,也不吭声。 看得出来,这是个坚强的女孩。冷知秋很喜欢她,拉住她的手道:“你也一起坐下说话,我们相熟一下。” 小葵推辞了一下没推辞开,也就顺着主子的吩咐坐下,却只记得给每个人倒茶、剥瓜子,如果不是主子问话,她就绝不插嘴,十分规矩。 又说到父亲的营生问题,才知道苏州知府胡一图亲自来请过,要冷景易开设西席,教他的独子胡登科学习四书五经。 苏州儒士一直以来都被禁止参与科考,但如今皇帝病情堪忧,一旦换了天子,说不定就会破除这项禁令,说不定今年秋闱就有可能参与。所以胡一图希望独子加紧读书应考,而满苏州最有学问的人,恐怕非冷景易老爷莫属,这才亲自登门求聘。 其实胡一图原本想不到这些政治机遇,是孔令萧特地给他分析了一下时局,劝他给儿子找西席,又点了冷景易的名,他才如梦初醒、急匆匆备礼登门。当然这个缘故他不会告诉冷景易。 —— 冷知秋在家里待到晚饭后,冷景易就催她回项家。 “那个姓孔的书生是你爹的恩人,你答应了爹要好好照看他的汤药,今天耽搁一天了,因为回门,也算情有可原。可不能拿这个当借口,光在自个娘家贪图享乐,就做了忘恩负义之人。你明天回去吧,等孔公子伤好,你再拣日子回来。” 冷知秋摸着鼻子无语。婆婆希望她待在娘家别回去招惹是非,父亲却要催她回项家,她夹在中间真是为难。 她正不知道该怎么办,母亲冷刘氏替她解决了烦恼。 冷刘氏舍不得女儿,当晚思来想去睡不着,第二天一早,她就开始装病,躺在床上一个劲咳嗽,扯住女儿不放手。 冷景易没法子,只好自己去项家走了一趟,顺便探望孔令萧。 他特地买了两只鸽子、一罐蜂蜜,都是恢复伤口的好补品,又包上两卷珍藏的字帖,其中一卷《蜀素帖》还是冷知秋唯一一次临米芾的习作,虽然是习作,但冷景易一直当宝贝收藏着,连女儿出嫁都没舍得给她拿回去当嫁妆。 这份礼送给孔令萧,是真诚感激他的恩情,更是一种别有用心的期待。 孔令萧见到冷景易,也很高兴,不敢躺在床上装小爷,谦逊的下床陪着说话,对于曾经的误会,是既赔礼又道歉,谦恭得比准女婿还要准女婿。 两个不同辈分的男人,相谈甚欢,语锋融洽,好得简直像一对忘年之交。 冷景易从项家回来,笑眯眯带回了孔令萧写给冷知秋的一封信笺。 “知秋啊,为父发觉,当初你果然有先见之明,幸亏已经和项家约好两年,无子便和离。那个船夫不回来就不回来吧,最好这两年都别回来,为父也懒得和他生气了。” 他的话外音是:女儿你最好别被那个“船夫”碰,就等着两年后另嫁高门吧,哦哈哈! 在冷景易心里,项宝贵就是个迫切要甩掉的臭虫,而孔令萧则是女儿未来的希望。 冷知秋捏着信笺,脸色很尴尬。 大约,这个世上再没有像她这样,刚刚嫁作人妇,亲爹却热心牵线、当着面催她“红杏出墙”的。 这封信笺躺在冷知秋床边小几上,躺了许多天都没有动静。 她倒不觉得看了孔令萧的信就是对不起夫君项宝贵,一场名义夫妻,犯不着竖贞洁牌坊。 喜欢一个人与否,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就像一个封闭的心窍,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对谁打开;也许要经历千山万水的陪伴相随,也许就在一刹那、一个眼神、一点阳光雨露…… 而孔令萧之于她,不过是朋友,是恩人,抑或仅仅是个“熟人”。 既然如此,有的文字不看也罢,少一些烦恼不安。 —— 转眼天气渐暖,正月结束,进入农历二月,树梢已经冒出许多嫩绿的叶片,红杏开满枝头,伸出青瓦白墙之外,招人眼热。 ------题外话------ 小项同志明儿就结束漂流、肥来鸟@。@~ 在此预祝菇凉们七夕愉快! 050 春天到了谈情说爱 有一天,婆婆项沈氏上门来,笑容满面,春风得意脚步疾。2 “亲家公、亲家母,给你们先报个喜讯。” 冷景易连眼皮都没抬,不理项沈氏。冷刘氏微笑着问:“什么喜讯?” “喏,你家的恩人、那个姓孔的书生,他的家里人终于把他接走了。”项沈氏的嘴巴笑得都快咧到耳根了。 冷景易吃了一惊,站起来瞪眼:“接走了?他的伤……?” “放心吧,他家富贵得很,接他的车啊马啊都快挤了半条街,简直就像什么王公贵族一样。他呀,回去就是享福,还用得着担心那点伤吗?再说,本来也就差不多好痊愈了。”项沈氏扯着嘴角不屑的道。 如果冷家因为眼馋孔令萧的富贵家世,巴巴去缠人家,她沈小妹会从此十二万分的看不起冷景易父女。 冷景易并没有着急追问孔令萧被接走的具体情况,而是坐下,皱眉沉吟不语。 他知道孔令萧家世不凡,但为何要大动阵仗、车水马龙的来接?这个时候接走孔令萧,早不早晚不晚,正好是皇帝病情危在旦夕、宫中风云一日三变的时候…… 项沈氏才不管冷景易脑子里在想什么国家大事,她只管说她的家门小事。 “两位亲家,那个知秋也在娘家住了快一个月,是不是该随我回项家了?接下去就要清明,她是项家的新媳妇,怎么说也该去项家祖宗坟前上香、祠堂前行个礼,是不是?” 虽然,冷刘氏舍不得女儿走,这会儿听婆家都开口说到祖宗上去了,她也不好意思再推脱,只好对女儿点头道:“你婆婆说的是,祖宗祠庙怠慢不得。夹答列晓” 项沈氏又对儿媳妇冷知秋难得和蔼的道:“你婆婆我帮你照看那株冬牡丹,这会儿花开得可好了!你赶紧收拾一下,和我去园子里看看。” 冷知秋简直有些“受宠若惊”,不是说婆婆的花园不准别人进去的吗?她何德何能,躲在娘家享福,就让婆婆突然对她“好感倍增”? 不管是什么原因,婆婆这根橄榄枝抛得太诱人了。 在这样明媚的春光里,能够走出深街老巷的樊笼,投身绿意盎然的宽阔乡野,徜徉于花圃树苗之间,这是何等美事? “好,姆妈稍等,知秋这就去准备。”冷知秋小心肝扑扑的,跳的雀跃。 —— 而远在苏州数百里之外的一条巨大的琉国使船上,一个男子凭栏南眺,望两江之水由运河连通,冰雪消融,水浪滔滔,两岸春柳丝丝分明,嫩绿带点鹅黄的叶片,娇弱不胜春风。 他那颀长的背影凝滞在风中,微微垂头,想起一个人来……一个尚未及笄的小姑娘,如这早春的嫩叶,掐一指便会破开的娇柔,一个想忽视忘却、却又时不时想起来的、他的“小娇妻”。 不知她有没有被萧世子打动?应该没有——他的嘴角勾起一抹笑纹,笃定而自信。 身后环佩叮咚,雪莲花清幽的香气随着细碎而隆重的脚步声,越来越浓。 项宝贵脸色微沉,秀挺的眉飞快的皱了一下,又立刻松开,一转身,已经是笑意淡淡。 世上的笑容有很多种,其中有一种,就是他在笑着,你却觉得被他拒之千里,直到连面目也看不清楚。 明明这一笑让春光也失色,走来的清贵美人却不由得止步,满身素白、恍如仙子,一只红缎面的绣花鞋来不及收住,露出一截在那银装素裹的衣裙之下。 “宝贵,明国京幾已经全部封锁,我们的船不能通行,这样要紧的关头,为何尚附宾说你要回苏州?你有什么计策?” 附宾是琉国的官职名称,相当于驸马。 项宝贵伸手捻住风中飘来的一片嫩叶,端详着漫自莞尔:“没什么计策——春天到了,谈情说爱的季节到了。” 雪莲花般的女子气促了一下,为那拈叶而笑的面容,为那风中曼舞的青丝和衣袂,甚至为那修长的手指随意抬举的姿态,处处都是精致明秀,皓皓若明月星辉,幽幽如万古深潭。 他要“谈情说爱”?和谁……? “你这话是何意?”她刺着喉咙,怪怪的质问。 “师母。”项宝贵缓缓的、咬字清晰的唤了一声那女子,眸光清冷的扫过她。“您不是已经知道我娶了妻子吗?事情我已替您办完,这金陵城恐怕还要封上个把月,我回乡看看新婚妻子,不过分吧?” —— 苏州城外沈家庄。 这虽是个村庄子,却是远近闻名的富庶之地。它西傍太湖,土地肥沃松软,溪流、池塘星罗棋布,水质清甜滋养。 项沈氏的五亩苗圃花园,四周全部用条石垒成围墙,围墙下开了四面流通的水渠,再里层又是竹篱籓,爬满了藤萝碧叶。 一棵参天的槐树下,一幢小小的木屋就是花园主人临时住宿的地方。 每天清晨,鸟儿刚开始叫第一嗓子,项沈氏就从木屋里走出来,提着木桶、水瓢,肩上还扛着一把锄头。 随后,冷知秋也睡眼朦胧的一边随意编着发辫,一边拎上她的工具布袋,跟在项沈氏后面,迎着晨曦薄雾,一头扎进姹紫嫣红的世界。 —— 远离城中的喧嚣,生活变得孤寂平淡,只有婆婆和儿媳妇两个女人,一个总是大嗓门吼着,一个总是淡然的听着。 到了傍晚吃饭,项沈氏叹息:“又一天过去了。” 冷知秋道:“今天过得很开心。” 项沈氏的脸立刻沉了下去,拿筷子敲着碗,怒道:“你舅舅沈天赐还关在牢里,你夫君项宝贵还在外面奔波忙碌,你这狼心狗肺的居然还过得很开心?” “姆妈。”冷知秋托着腮帮子,定定的瞧着婆婆。“开心是一天,不开心也是一天,又不会影响他人,为什么知秋不能过得开心?姆妈也该多笑笑,您笑起来特别好看。” 项沈氏绷着的脸有些绷不住了…… 都说女儿是贴心的小棉袄,可项宝贝现在满脑子只有一个孔令萧,简直相思成灾,其他人死活都不关心了。 反倒是这个文绉绉得让人讨厌的儿媳妇,怎么那么会说话?说得她愣是怒不下去。 “咦,我发觉你这丫头简直不像个正常人,该不会是没七情六欲、喜怒哀乐的哪一路神仙吧?阿弥陀佛!” 咕哝完,项沈氏便埋头狠狠扒饭吃。 051 你不是一个人 这天一大早,阴云很厚,看样子是要下雨。2 项沈氏接到了慕容府派人捎来的口信,要请她去一趟慕容家的白鹿别苑,帮忙照看几盆新得来的奇草。 “那个知秋,慕容老爷是多年的老主顾了,他的生意不能含糊。我去照看两日,这里就交给你打理了。” 项沈氏说着就匆匆往外走。 “姆妈……”冷知秋有些慌的追上两步。“我一个人在这里吗?” 园子里很美,可要是叫她一个人住这,那就有点瘆的慌了。 “放心吧,不是你一个人。”项沈氏想了想,还是附在她耳边轻声解释道:“我这里也有不少值钱的东西,你想想为什么没人来偷、没人来抢?” 冷知秋咋舌无语。 “你就放心住着吧,没事。”说完,项沈氏就匆匆赶了马车离开。 剩下冷知秋愕然立在老槐树下,半晌没回过神,背后飕飕冒凉气——这里还暗藏了什么人?有几个?男的女的?老天…… 她抚着胸口长长吸了口气:“不奇怪,不奇怪,他家什么事都不奇怪。” 下午项沈氏还没回来,看来今晚真要冷知秋一个人住木屋了。这些天一直和婆婆形影不离,已经成了习惯,突然身边无人,也听不到那个大嗓门说着粗话,她还真觉得怪难受的。 忙完修剪和除草的活,冷知秋便坐在秋千上玩耍。 秋千荡得越来越高,渐渐能够看到围墙外的田野,太湖的风吹得花草树木高低起伏,乱叶飞花。 她正沉醉在这奇特的景致中,突然仿佛看到了一个人,一手牵着马,一手撑着油纸伞,飘然行走在这晃动的美丽画卷中。 老槐树太浓密,外面已经细雨纷飞,坐在树下秋千上的冷知秋却毫无所觉。2 “我看到了什么……?”秋千往回落下,冷知秋眨了眨眼,脑子有一瞬混沌。 秋千又往前,这次荡得更高了些。 她瞪大了眼睛。 刚才不是幻觉!真的有个人在走来,距离遥远,油纸伞又遮去了大半张脸,只有飘摇的衣袖,颀长的身姿……分明看不出一点长相,但,她的心却一下子提了起来。 脑子里闪过三个字:项宝贵?! 轰——! 一个春雷滚过。 冷知秋惊得跌下秋千,狼狈不堪的从地上爬起来,拍着手上的泥,脑子还有点犯懵。 不是说最早也要到中秋才有可能回来的吗? 冷知秋有些不信邪的跑向园子大门,准备看个究竟。牛毛般的细雨飘在身上,痒痒的,麻麻的,更让她心情莫名焦躁。 只见雨丝苍莽、飞花走叶,空旷的四野里,的确有一匹马“得得”慢跑,越来越近。 可是,那个人呢?怎么没有了!? “奇哉怪也,我又没相思刻骨,为何总觉得是他……” 冷知秋疑惑的咕哝着,缩回门里,榆木大门逆着风费力的阖了回去,门闩的声音“嗒”一下,甚是清脆。 却不知—— 沿着条石围墙往右,相距两丈远,项宝贵倚墙而立,撑着油纸伞定定注视着那个走出来又缩回去的纤细身影。 他也奇怪:为何我的“娘子”会在这里? 唔,她穿的是湖蓝色……和原来想的不一样,不过,蛮适合她。 幽深的眸子很缓很缓的眨了一下,眼带笑意。 一个纵身,恰如孤鸿轻轻落地,伞仍然不偏不斜,手腕处的衣袖滑落,露出一截精壮优美的手臂,不遒劲,但力量分明。 他看到冷知秋举着双手挡在额前遮雨,在花丛树苗间小步跑着,脑袋时隐时现,终于躲进了木屋里。 她在这里做什么?老娘人呢? 项宝贵默默瞥着木屋,略一沉吟,便径直走到一株铁树前,腾出一手扶在树干上,用力向右推了半圈,铁树连带着底部的泥土一起缓缓移动,地上慢慢现出一个半圆形的洞口,隐隐有亮光透出。 他抬脚就跳了下去,铁树带着泥座又缓缓移回了原来的位置,移动的痕迹很快被雨水洗刷抹去。 —— 木屋里。 冷知秋点了小炭炉子架锅烧水,看着渐渐上升的奶白色水蒸气,出了会儿神,眉尖渐渐蹙起:不对,肯定不是幻觉,刚才就是看到了项宝贵! 她咬咬唇瓣,干脆站起身,从门后抱起锄头,准备往肩上扛,抡了一半,差点没把自己带摔倒,太重了……看婆婆使起锄头似乎很轻松,原来竟这么重……只好改拿平常用的大剪刀,戴上竹笠,深呼吸,鼓起勇气,猛的打开门。 淅沥沥…… 外面天有些黑,雨蒙蒙。 她举着大剪刀、睁大眼睛巡走在园中,走到一株铁树前,虚张声势的喊:“项宝贵,你是不是躲在这里?你出来!” 已经吓过她一次了,一点都不好玩,她不希望有第二次。 四顾周围,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你喜欢躲迷藏,那我走。我现在就回自己家,你……你千万别突然钻出来吓我……哎哟!” 没人吓她,是她自己脚下打滑,摔了个屁股开花。 这下好了,衣裙被泥污沾得一塌糊涂,彻底不能穿了。 冷知秋懊恼的微微撅嘴,瞪着眼前的铁树哼了一鼻子。“你这树忒不厚道,平日里多长些叶子,好歹也能遮蔽一方天地,别的地方都好,怎么这里湿滑成这样?” 她抱着铁树树干正准备爬起身,谁知铁树连着身下的泥土竟然转动起来! 地震了!? 眼前的景物缓缓旋转,冷知秋抱着树干一动也不敢动,“不是吧?!救命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眼前一花,一股熟悉的野草芝兰芬芳混合着淡淡咸味,随着那衣袂一飘一飘,轻拂过她的脸。 她愕然抬头,他抱胸低头看她,嘴角要笑不笑的,似乎在“欣赏”她狼狈的样子。 从下往上看,这可恶的男人简直像座巨塔,光线不明中,面目涂满阴影,两只眼睛幽幽的,深不可测,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冷知秋的手不由自主的握紧掉落一旁的大剪刀。 “娘子真好本事。”闭着眼睛瞎找也能找到这棵铁树,厉害。 项宝贵将腰弯了九十度,伸手到她眼前来扶。 ------题外话------ 有人跟我说,看见这文的男主名字就要爆笑……有那么好笑吗……?=。= 我要不要安排个情节,让女主给男主重新起个名字? 052 娘子是不是很开心? 项宝贵将腰弯了九十度,伸手到她眼前来扶。2 “为夫离开不过月余,我娘竟然就让你进这园子了?咦,你拿这剪子对着我,是要谋杀亲夫吗?” 冷知秋的剪刀叉口正架在项宝贵伸来的手腕上,凶巴巴作势要将那只大手剪断的样子。 “知秋焉敢不自量力?但螳臂当车,好歹也是挡了一回,聊胜于无。” “什么叫螳臂当车?”项宝贵装傻。 冷知秋说不上来心里那股子失望,无精打采的回道:“螳臂当车就是自不量力,自不量力就是螳臂当车,就像我现在想拿剪刀挡你,可你若要杀我,却是轻而易举。” “我为什么要杀你?”项宝贵噗哧笑出来。 “杀人灭口呀。”冷知秋看向身旁多出来的一个半圆形的洞,洞里亮光闪烁,一个脑袋刚探出来,发觉外面的人,立刻消失不见。 现在,她终于知道婆婆说的“不是一个人”藏在哪里了,也知道这个人是个男的,看样子还颇有身手。 “你是我的娘子,我怎么会伤害你?” 项宝贵屈起一根长指,在剪刀上弹了一下,冷知秋就觉得那剪刀像长了翅膀,呼一下飞出了她的手掌控制。 她正错愕,气息突然浓重的压下,项宝贵伸手托住她的腰和膝弯,凑在她耳畔低语:“还有,我是你的亲夫,以后不管瞧见我在做什么,也别拿剪刀对着你的亲夫,好吗?” “亲夫?啊——”冷知秋刚要开口呛他,却被他突然抱起离地,乍然腾空,她差点以为自己要逆着雨丝飞上天去。 “抱歉,我忘了你很轻。夹答列晓”上次她戴了凤冠霞帔很多沉重的东西,这次轻衣简饰,起码轻了二三十斤。 项宝贵扣紧手掌,将她往怀里按。 也就是突然之间,他站住不动,她也怪异的缩了缩肩膀。贴得太紧,雨水打湿了衣衫,他们彼此清晰的感觉到对方身体传来的温热,那温热突然变得有些灼人。 “知秋……” “你松手,我有脚会走。” 项宝贵垂眸看她,她的鬓发湿漉漉贴在白玉无瑕的小脸上,那样子就仿佛在催促一个男人变成禽兽,去狠狠蹂躏欺负她—— “咳!”他急忙清咳,鬼迷心窍了……想什么呢?“你确定要我松手?”说着不再看她,举步走向木屋。 冷知秋立刻想起大婚之日被这家伙突然摔过一次,忙吸气挺腰、绷紧双脚以防不测。 “确定,很确定,请你松开——” “不用了,到了。”项宝贵一脚踢开木屋的门扉。 “嗯?”冷知秋愕然瞪着还在嘟嘟冒蒸汽的炭炉子,她出去时走了好一会儿,怎么项宝贵一两句话工夫就到了? 直到他将她轻轻放下站稳,熟稔的去箱子里翻出两身衣裳,她才醒过神来。 “你晚上住这里?” “对呀,你我夫妻小别胜新婚,今晚聚首,娘子你是不是很开心?”项宝贵将一套小桃红连襟的月白衣裙随意扔在木榻上,眼角戏谑的瞥了她一记。 冷知秋发誓,如果手里还有那把大剪刀,她一定会“开心”地砸过去,砸他个头破血流。 这辈子,还没人会让她产生如此牙根发痒、哭笑不得的感觉。 “的确小别胜新婚,初见时你已经令人唾弃,今日犹胜当初。之前你还会将新房让给我住,这回就不能继续保持那一点难得的君子风度吗?” 被嫌弃挖苦的项宝贵扭回头不做声,看着木榻不知在想什么。 冷知秋拿着厚麻布巾去拎炉子上的水锅,一边对他道:“夫君,我不是不讲道理,只是你突然回来……我若早知道,就先回家了,也不会看到你的秘密,更不会和你抢这屋子住。要不,你送我回家也成?我不认得路……嘶!” 她的手不小心被烫了一下,水锅眼看着就要翻倒泼洒开来。 听到声音,项宝贵人还没回头,大袖已经卷过去,将冷知秋卷到身边。 锅子落地,滚烫的水泼了一地。 “哎呀,锅——!”一锅水白烧了。 项宝贵却拉过她的手细看。“哪里烫着了?” 两只精致纤巧的手,莹白如玉,右手大拇指外侧隐隐有些发红。 他拉近她的右手,放在唇边,对着那点烫红吹气。凉凉的气流拂在灼痛的手指上,从他低头垂眸的这个角度,可以看到轻颤的羽睫沾着雨水凝成的珠子,蜜色的脸颊光润如琥珀琉璃,微微鼓起吹气的唇瓣薄而精致,掩去了那抹不把天地放在眼里的漫不经心和狂肆,此刻,他竟有惊人的温柔一面。 冷知秋不得不承认,她完全忘记了手指上的痛楚,看得有些怔忡。 “怎么样,你的夫君好看不?”他突然刮了一下她的小瑶鼻。 冷知秋的脸唰一下红到了耳根。 “石楠花也很好看,可惜是臭的。”想在口头上占她便宜,可没那么容易。 “石楠花?”项宝贵挑起一边眉,含义不明的重复了一声。 这姑娘大概不知道,江湖上的人把石楠花称为“淫树精花”,拿它做春药的大有人在。居然把他比作石楠花,他有那么“淫荡”吗? 美色当前,自己的娘子都能忍着不碰,他是“君子”好不好! “我们说正经的。”冷知秋道。 “好。” 冷知秋想抽回手,项宝贵却握紧了不放,这就是他的正经。 “晚上怎么办?”她作罢。 “逗你玩的,你放心住着,我走。”他微笑。 “你……” “我有事要办,不哄你,也不会半夜来敲门。对了——怎么没看到天赐舅舅?”项宝贵终于松开了冷知秋,走过去捡起锅重新架在炉子上,舀满水。 冷知秋将沈天赐关进牢里的事说了。 “啊嚏!”锅里水半开,她却打了个小狗般的喷嚏。 本来是烧水准备洗个热水澡的,现在还得再等会儿。 项宝贵将找出来的另一套男子长袍披在她背上,微微皱眉道:“这么说来,孔令萧成了你爹的恩人?” “嗯,我爹很看重他。”这也是件烦恼的事,冷知秋蹙眉。 项宝贵心沉了沉,突然觉得不是滋味。 053 对你好 项宝贵将找出来的另一套男子长袍披在她背上,微微皱眉道:“这么说来,孔令萧成了你爹的恩人?” “嗯,我爹很看重他。夹答列晓”这也是件烦恼的事,冷知秋蹙眉。 项宝贵心沉了沉,突然觉得不是滋味。 “有多看重?比我这个女婿重要?” “比你重要。”冷知秋不客气的确认。“还有——” 她笑看向自己的“夫君”,莫名腹黑的感觉,“你最好别被我爹看到,不然,他要打断你的腿,再把你扫出去,嘻嘻。” 看项宝贵那张美奂美轮、星月光华的面孔惨然变色,冷知秋心情格外的好。这家伙也有难堪的时候! 项宝贵仰天长叹,自语道:“我倒不怕你爹打断我的腿,就怕我万一不小心伤了老丈人——” “你敢!”冷知秋笑不出来了。 项宝贵勾唇、忍不住拿长指又去刮她的小瑶鼻,似乎,逗她的感觉特别好。现在轮到他心情愉快。 “不敢呀,所以我琢磨着先不去见你爹了,以后立了什么大功,再去拜会表表衷心。”他说的玩味,有些讽刺孔令萧的意思。 他相信冷知秋对孔令萧没什么特殊感觉,但没想到那兄弟先攻克了她的父亲。一边是希望她将来有个好归宿,一边心理却又越来越矛盾,一股醋意从心底冒出来,酸的他自己都暗暗摇头。 —— 水烧开了。 项宝贵很知趣,又是搬木桶,又是准备浴品,哗哗,两三下就倒好了热水。 “以后要准备这些东西,你就去敲敲木屋外的风铃,自然有人来弄。2你就别碰了——老娘也真是,都告诉她别让你做粗活,也不交代仔细就离开。” 他说着三两下解开身上脏污的外袍,里面是一身黑色的劲装,包裹得不松不紧,恰好将他颀长优美的身姿体态展露无遗,流畅的腰线,笔直的长腿……冷知秋眨眨眼,盯着他看,原来男子的身形和女子差别这么大,没什么起伏,看着*的,肩宽臀窄——好丑。 项宝贵抿唇无语,耳廓有一抹不起眼的粉红。他的“娘子”若是欣赏他身材也就罢了,可从她眼里,流露出的分明是好奇和不屑。他那么傲人的身材,她居然不屑! “咳!我有事要做,你早点休息。对了,晚饭要吃什么?我叫人给你弄。” “你为何突然对我这么好?我又不是小孩子,不必如此照顾。”冷知秋心里怪怪的,不自在的瞥了他两眼。 “突然吗?你是我的娘子,我是你的亲夫——” “打住!”冷知秋有些生气,“你能不能说句真心的话?” 项宝贵脸色一沉,垂眸道:“对你好,是我欠你的。” 冷知秋两只剪水明眸灼灼盯住他,问:“你欠我什么?” 项宝贵不答,打开门准备出去,却见门外黑影一闪…… 项宝贵立刻反手关上了门,追逐而去。 天已经黑透,雨住。 夏七一个闪身出现在项宝贵身后侧。 “看清是谁了吗?”项宝贵问。 夏七摇头。 “不过,卑职确定他不是第一次来。” “哦?”项宝贵秀挺的眉略锁起,吩咐道:“你拿这个去一趟京师令国公府,让世子梅萧想办法把我舅舅放了。” 夏七接过金丝帛,点头应“是”。 “其他人全部给我守好木屋里的人,她少一根头发,你们就全给我滚。”项宝贵沉声说完,纵身就走。 “……是。” 夏七有些无语,人家主子根本不需要听他应“是”,早就走得人影都没了。 唉,所以说,红颜祸水啊! 地宫那么多人,全部守一个不相干的弱女子,犯得着吗?那小女人,风一吹就跑,雨一打就蔫,真不知道有什么好的。 夏七想起旧主子张宗阳,也就是项宝贵的授业恩师。 那曾经是多少英雄的一个堂堂男儿,到头来却为了一个年纪比他小二十来岁的小女子,性情大变,误了夫人、害了孩子,最后也没风流快活两年,就病死了。真正是可悲可叹! 幸亏有项宝贵收拾烂摊子,他现在是大家的希望和依靠。 —— 冷知秋享用项宝贵准备的沐浴汤水,与以前下人丫鬟伺候不同,她名义上的“夫君”亲手打理的服务,她用着不再无知无觉,而是多了一分心情,这心情有些甜,有些受之有愧。 “对你好,是我欠你的。” 这句话,还有他说话时的神情,一直萦绕在她脑海。 可是,他到底欠了她什么?为什么她不知道? 冷知秋私以为,与人为善,或者交恶,都应该是发自内心,不应该附加什么条件。不能因为对方长得好、或者有钱、或者有势、或者有求于人、或者亏欠对方,带着那样的条件,再去对一个人示好,这样勉强最没意思。 所以,他的示好,她消受不起。 她自己收拾了屋子,又洗了衣服,包括项宝贵那件墨色的长袍,又胡乱弄了点吃的。所有一切都是亲力亲为,并没有去敲木屋外的风铃。项宝贵的人,她不想用。 这一晚睡得有些辗转反侧,莫名的时不时会去想,他干什么去了?真的一整夜在外面折腾吗?那个洞里到底有什么秘密? 她性子淡,一般不会对别人的秘密有探究的兴趣,但她的“夫君”是不是应该例外? 因为有了好奇心,她开始忍不住等待项宝贵回来,可谁知,一等就是两天,园子里什么动静都没有,那棵铁树风吹不动站在原处,普通的不能再普通。 她一个人照顾着花草树苗,得闲看看书,或者坐在秋千上玩耍,可不管秋千荡得多高,园子内外一览无余,却再不见项宝贵的人影。 有的人在身边时,会觉得挺讨厌,可不在时,又有点失落。 —— 到了第三天,项沈氏回来了。 第四天,连沈天赐都忽然被放了出来,赶回沈家庄。 他一见到冷知秋就急吼吼问:“外甥媳妇在这里,可太好了!你想到办法替我夺回妻子了吗?你爹去告了御状吗?” 冷知秋脸上尴尬。 项沈氏一个白眼扔给沈天赐。“你这混球就不能消停消停吗?刚害苦了你外甥媳妇和亲家公,难道监牢没关够不成?一出来就问这种事,你这没出息的二子!你说你那口子有什么好的?随便再找个也不会比她差。” 054 与钱府的恩怨 沈天赐本来怕项沈氏,一听她说自个媳妇不好,急眼了。夹答列晓 “惠敏对我有多好,姐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初你舍不得这园子地皮去救她,这个我能理解,你对我也有大恩大德,但姐你怎么能说惠敏不好?这几年,她在姓钱的恶霸那里,一定吃了很多苦,肯定日夜在盼着,盼着我去接她回家。” “没出息就是没出息,媳妇又不是你娘!”项沈氏毫无愧色的道:“我也不欠你的,当然舍不得这园子,它是我的命根子,没了这园子,你叫我项家上下吃什么用什么?没有我拉扯着你,你早就饿死好几回了!” “是,我都说了不怨姐,姐你就别再骂我了……”沈天赐懊恼得直扯头发。“就看外甥媳妇和亲家老爷有没有别的什么好法子,你们可是答应了我的。” 这话说到后来,近乎哀求,又有些发狠。 冷知秋咬着唇点头:“舅舅不妨先说说前因后果,知秋再看看有没有法子……” 她还没说完,项沈氏扯着嘴角、眼望青天,泼凉水道:“钱多多连知府胡大人都不放在眼里,人家背景深着呢,京师皇宫里都有靠山,想从他手里抢人,做梦!” 冷知秋有些惊讶,这么了得的人物,怎么会去抢一个普通乡民的妻子?这沈天赐的妻子得是什么大美人呢? 沈天赐没出息的蹲在地上,竟抹起了眼泪,含含糊糊的说着,倒是把事情说了个大概。 原来,三年前,沈天赐去了一趟钱府送花,就被诬赖偷了钱家九姨太薛娘娘一件稀罕的翡翠镯子,咬死了非要沈天赐赔,不赔就将他送牢里边悄悄弄死。夹答列晓沈天赐的妻子姚惠敏爱丈夫心切,去求情,反倒被钱多多扣留了,抵债纳为十三姨太。沈天赐当然不肯,求爷爷告奶奶让钱多多放人,钱多多就出条件,把项沈氏在沈家庄那块风水宝地让给钱府,翡翠镯子和姚惠敏的事,一笔勾销。 项家不可能舍弃园子,又不仅仅是五亩好土地的问题,这里是有要紧秘密的。当然,这一点,沈天赐并不知情。 冷知秋却已经明白,园子里那个洞底下必定有蹊跷,而那个钱多多大费周章对付沈天赐,恐怕也是嗅到什么异常,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图的就是项家这个秘密吧? 正思忖着,一个略喑哑的声音道:“怎么办?钱府下了帖子过来……” 三人扭头看去,缁衣如素,萧萧索索,不是项文龙是谁?他手里捏着一张烫金丹红的请帖。 项沈氏一把抢过请帖打开来,这才想起自己根本不认识字,懊恼的啐道:“不知道那贱人又要演哪出,一家子都不是好东西,没安好心。” 项文龙道:“这么多年都没来往了,她怎么说也是你的姐姐。” “什么姐姐?又不是我娘生的!项文龙,你是不是很想去啊?想不想看看那贱人现在过得有多舒心多滋润?”项沈氏脸色已经黑得发青了。 项文龙苦笑道:“你莫把我一番好心说得如此不堪,我和她早就恩断义绝,这么多年你都不信我,长此以往,我也会心冷的。小妹,我心无芥蒂,才会来劝你去面对你姐姐和钱多多。” 听了这话,项沈氏脸上有些动容,张起的爪牙慢慢收了回去。 “当真?” “唉……”项文龙垂眸低叹。 “当蒸当煮都要去呀,老娘!”一声爽朗的长笑。 随着话音落地,一人纵马竟跃过一人多高的围墙,天神般突然冲到众人面前,一扯缰绳,那骏马呼哧一声猛的钉在地上,铁蹄在略湿漉的泥地上踩出四个两寸深浅的坑。 真是放如雷霆万钧,收又戛然而止。神了! 冷知秋看得目瞪口呆,半晌指向一旁翻倒的两盆兰花草,对“耍酷卖帅”的夫君项宝贵道:“你踩坏了花花草草。” 叮!一颗冷汗悄悄滑落某张俊美无俦的脸。“娘子,给点面子嘛……” 冷知秋不会给项宝贵面子,但其他人却很给面子。 一见到他,项文龙先惊喜的喊:“宝贵!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项沈氏大骂一声:“你个没良心的不孝子!”扑上去将儿子扯下马,气得嘴都歪了,但眼底却满是喜悦。 连沈天赐都露出笑容,点头道:“看来媳妇儿还真娶对了,往年这时候,宝贵不可能会回家。” 三个人围住项宝贵,嘘寒问暖、问东问西,说起来就没完没了,似乎项宝贵这次回来就是对他们多大的恩赐一般。 冷知秋一个人站在一旁,心情不太美好。讨厌的家伙,宠他的人可真不少啊,还真把这厮当成宝了。 却听项文龙说到:“……这请贴上还有儿媳妇的名字,知秋也去么?” 项宝贵顿时沉下脸锁眉不语。 冷知秋听到点名,心里迅速盘桓思索:恐怕这钱府不怀好意? 她这人素来是个极胆小又极无畏的矛盾体。她怕狗、怕蛇、怕很多东西,但又对那些未知的事情、富有挑战的人和事,无所畏惧。谁叫她武力值是负数呢? 上天让一个人某方面极弱,就会让她另一个方面极强。 当然,上天是偏心的。有的人,很多方面都极强,实在不知道哪方面是弱的。 几乎也就是沉吟了一瞬,冷知秋道:“知秋原本就想去看看钱府的究竟,毕竟我和我爹都答应了舅舅那桩事情。” 虽然项沈氏将钱多多的势力说得相当恐怖,但冷知秋相信,没有人会天下无敌、无懈可击,商纣王、秦始皇、隋炀帝哪个不是称霸天下、自以为无人能够撼动分毫?但大树倾、大厦崩,风云万变也是瞬息之间,到最后不过是摧枯拉朽。 项宝贵听她这么说,幽幽美眸眯了一下。 项沈氏道:“你这孩子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不到黄河心不死。你要去姓钱的家里,行,到时候你可别给老娘丢人现眼!” “龙潭虎穴也要闯,姆妈。”冷知秋不卑不亢。 项沈氏被这儿媳妇的“太极式”回复弄得好半天没脾气。婆婆骂儿媳妇,天经地义,儿媳妇哭鼻子抹眼泪也是稀松平常。偏偏这个儿媳妇本事大,婆婆说的好听难听,她都化之无形,搞得项沈氏自己都忘了刚才说过什么难听的话。 055 去“幽会” 项宝贵勾起嘴角。2 冷知秋突然打了个冷战,她有没有看花眼?刚才,项宝贵这家伙居然冲她眯起一只眼做了个鬼脸,那样子真是……幼稚! “幼稚”的项宝贵一把揽住他老娘的肩,随手又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枚翡翠戒指,往她指上戴。“老娘,出去做客要体面,这戒指是我从南洋商人那里买的,缅甸上上品的翡翠,果敢族土司特供,满苏州城找不出第二枚比它好的翡翠戒指。您戴上它,气死钱府那个贱女人!” 项沈氏一哄就开心,眼睛都花了。“还是儿子跟我一条心,那个贱女人,生了个没出息的傻蛋——喂,文龙,你说那贱人自己聪明得很的样子,怎么生个儿子那么蠢?你说我吧是大字不识,可我给你项家生的儿子不要太好哦!” 项文龙难得憋不住笑了笑。 项宝贵趁老娘开心,忙道:“虽然是事实,但老娘您也要适当低调点嘛,省得钱多多嫉妒,明儿千万别告诉别人我在苏州。还有,好好照顾您的儿媳妇,要是让那贱人一家子欺负知秋,丢脸的就是老娘您了。” “那还用说!”项沈氏端详着戒指,笑眯眯的。“儿媳妇是我们项家的人,谁敢欺负,老娘撕碎了她!” 冷知秋忍不住摸鼻子无语。原来,婆婆是这么好哄的,她总算知道了。 项宝贵翻身上马,一把将冷知秋扯飞了起来,又轻轻巧巧落在他身后,力道把控得刚刚好,就像有一双无形的臂膀抱着她骑上马。 项宝贵对项文龙等人道:“我先带媳妇儿去太湖边谈情说爱了!” “呃……”三人愣住。 冷知秋简直要昏倒,这叫什么话?! “娘子,抓紧了呀,我的马性子野,跑起来风驰电掣,你会喜欢这种感觉的。夹答列晓”他将她的两条胳膊硬扯到腰上缠住,又转头对项沈氏道:“老娘,晚上我要吃您亲手烧的叫花鸡!” 话音一落,骏马已经调转头,蹬了一下蹄子,突然就如一道厉箭,冲向园子外。它不走低矮的大门,直接飞跃而起,跳过围墙。 “啊——项宝贵!”冷知秋咬牙切齿、魂飞魄散,抱紧项宝贵的腰,身子却几乎飞成了一只“风筝”。 别说她不会骑马,就算会骑马的人,也经不起这样的阵仗吧? 眼瞅着两只手拉不住,人就要飞出去了…… 项沈氏惊呼:“臭小子,慢点!想摔死你媳妇儿不成?!” 冷知秋咬得牙根都出血了,瞪着项宝贵的后背,他的长发缭绕在她脸上,让她几乎睁不开眼睛,两只手拼尽全力扣在他腰上,手指关节没一处不是酸痛入骨。 难道这混蛋的腰是铁打的吗?这么掐着也不疼?不过,疼死活该! “项宝贵!我抓不住了!”人生头一回被逼着挑战极限,生与死,全拼一口气,她恨不能活活“瞪死”某个人。 “抓不住,你就会摔得很惨,你这么娇弱,搞不好直接一步登天了。”项宝贵放肆的长笑。 一步登天是不可能的,有他在,她铁定飞不出去。就是要她拼尽全力抓住他不放,这感觉真好。 骏马落地,泼喇喇继续往西疾驰。 冷知秋两条腿砸在马屁股上,砸得差点断掉,下意识分开腿,这才狼狈不堪、千钧一发的险险坐定在马鞍后。孰料没有马鞍的部位,坐着真是苦不堪言—— “放我下去!”她要哭出来了,憋得小脸发紫。 项宝贵的手按住她环在腰上的双手,轻轻抚着,若有所思。 “你比我原以为的要坚强得多,还真是个让人惊喜的小东西。” “……停下,放我下去!”冷知秋无暇理他的莫名其妙。 她的大腿内侧恐怕已经磨破皮了,*辣像无数的细针在戳,疼得她眼泪哗哗直流,那是自然反应,不是哭,她才不要在项宝贵这混蛋面前哭鼻子。 腰上突然一紧,一根皮鞭子缠着她,将她凌空抛起,她就像一只翩翩的蝴蝶在空中翻了个身,轻轻巧巧栖息在某人早就等待已久的怀中,两只有力的臂膀旋即收紧。 “知秋,我觉得我应该改变主意。”项宝贵望着远处烟波浩渺的太湖,喃喃道。 突然否极泰来、从极痛苦的处境变成极舒适的怀抱,冷知秋像哭闹糖果的孩子终于吃到了甜头,又累又忍不住傲娇的哼了一声,一脸的汗泪混合液流到嘴边,她一撇嘴角想要拒绝混合液入侵,却不小心吹了个水泡,噗一声,水泡破了…… 冷知秋大窘,缩在项宝贵怀里两眼一闭,干脆装晕。 某人胸腹震动,闷闷的笑声不断传来。 鼻子上又被刮了一下,项宝贵道:“知秋,你可能很难有机会像这样走马观景,睁开眼睛看看,喜不喜欢?” 冷知秋闭着眼睛就说:“不喜欢。” “看看嘛,你听,风刮在耳边,是不是听不清外面的声音,好像只有风在说话?” 冷知秋的眼皮颤了颤。 “你看远处的太湖,似乎很近,可是我们已经跑过了二十三棵杨树,它却还是若即若离。” “已经跑了那么远了吗?”冷知秋忍不住睁开眼睛伸长脖子两边张望。 道路两旁的田野和树木像一卷慢慢摊开移动的画布,近处呼啸而过,根本看不清。 “别看两边,看前面。我们做人左顾右盼、肩负各种责任,已经很辛苦,这会儿,就你和我,我们一起只看前面天水一线之间,别的什么也不想,好不好?” 项宝贵微微低头,胸前两缕青丝吹拂在冷知秋尖巧细润的下颌。 她闻言下意识抬起脸,正对上他。 两人的长发被风吹得凌乱,纠缠在一起,目光也纠缠在一起,他兴奋,她困惑。 远处有雷声滚滚,湿润的风渐渐带来太湖浪涛的细喁。 骏马一声长嘶,前蹄在岸边蹬了一下,人立而起,就这样急急停住。 冷知秋整个人的重量全投入了项宝贵的怀里,扭头看近在眼前的茫茫太湖,一望无际,身后是温暖而厚实的胸膛,这一刻,虽然姿势看似危险,但她没有一丝惊慌。 只因为,有项宝贵垫在后面。 056 我们和钱家是世仇 骏马一声长嘶,前蹄在岸边蹬了一下,人立而起,就这样急急停住。夹答列晓 冷知秋整个人的重量全投入了项宝贵的怀里,扭头看近在眼前的茫茫太湖,一望无际,身后是温暖而厚实的胸膛,这一刻,虽然姿势看似危险,但她没有一丝惊慌。 只因为,有项宝贵垫在后面。 “嘻,到了。” 他将她抱下马站定。 “为何带我至此?”别扯什么“谈情说爱”这种鬼话,她才不信。 当然,从她目前四肢抑制不住的发抖酸软、站都站不稳的状况来看——项宝贵此举就是故意折腾她取乐,也不是不可能。 “因为这里有很多不可磨灭的记忆,我想你需要知道一下。”项宝贵伸手去拉她的手。 冷知秋一缩,躲在袖子里不理他。 于是,他就干脆一伸长臂,揽住了她的细肩。 “你这人,有话就好好说!”冷知秋挣不开,每每有抓狂的感觉,却又无可奈何。 “我现在不是在好好说吗?”他坏笑。 “君子行端正,距离即道德。”她义正辞严。 “你是我的娘子,我是你的亲夫——” “……”冷知秋败给他了,他说这句台词真是顺口啊!“好啦好啦,什么不可磨灭的记忆?你快说,别再提什么娘子、亲夫了。2” “在三十多年前,太湖水几乎被血染成了红色,这里,曾经来回鏖战十二年之久——”项宝贵指向远处一座若隐若现的小岛,“据说,那个岛原来是没有的,后来因为湖水回流形成漩涡,就把尸体全都卷到了那里,慢慢叠成了一座小山,最后竟生长了树木花草,成了个孤岛。” 冷知秋吃了一惊,只觉得那树木葱郁的地方,在天际黑云雷电的背景下,突然变得异常阴森恐怖。 她往项宝贵身边靠了靠。 “烟波送腥风,累累白骨尸。千古帝王霸业,总是功少罪多。” “娘子此言差矣。功过是非不能看一时百姓死伤多少,妇人之仁,只会让百姓受更多的苦。什么时候该仁,什么时候要以暴制暴,不能一概而论。当年我师祖爷就是不懂这一点,才会落得凄惨下场,更害得苏州满城文士横遭厄运。我爹当年就是被这场帝王之争害苦了,从一个世家子弟败落成阶下之囚,我祖父全族被杀,财产被钱满假公济私一抢而空——哦,钱满就是钱多多的父亲,当年是朱家皇帝的一员帐前偏将而已。” 原来钱家和项家还有这么深的仇,冷知秋下意识已经开始厌恶钱府的人。 项宝贵道:“姓钱的做的坏事可不止这些。我爹当年和沈家嫡女沈芸有婚约。钱多多为了抢走沈芸,就买通沈家,翻脸悔婚,还落井下石,合谋害死我爹。我娘当年是沈家庶出的姑娘,是她救了我爹一命,和他一起度过最穷困潦倒的那几年艰难岁月。我爹难忘旧情,找到沈芸那个贱女人,那贱女人看不起我爹,叫人差点打死了他……” “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那女人如此歹毒,嫁给钱多多果然合适。”冷知秋皱眉。 “你明日和我爹娘去了钱府就会知道,那贱女人过得并不顺心,可以说,生不如死——真是罪有应得!” 项宝贵的目光瞥到太湖水,水光潋滟中,一大一小两个人影紧挨着,说不出的旖旎温柔,正弯了眉眼、嘴角带笑,却见影子上方多出一条光影…… “知秋,你听听我的心跳,猜猜我在想什么。”项宝贵一把将冷知秋的脑袋按在胸口,挡去她的所有视线。 一块二三十斤重的石块隔空飞起,被他抓在手里,“噗”一声脆响,砸在身后举刀砍来的蒙面人头上。他将石块顺手塞进了蒙面人胸前的衣襟,抢过刀又是“噗”一声刺进蒙面人的肚子,将其挑起来一抛。 “咦,好像有奇怪的声音。”冷知秋闷在他胸前,惊疑的道。 叫她听心跳,可她却听到了“西瓜破开”的声音。 “嘭——!”远处一声巨大的水响。 “噢,刚才有两条猪一般大的鱼撞在一起,结果撞死了。”项宝贵松开冷知秋。 冷知秋看向水纹漾开的湖面,一点血色慢慢染开。这…… “鱼都跳出来撞死了,看来马上要下暴雨,我们回去吧。”项宝贵淡淡看天道。 冷知秋怪怪的瞅他,满口没一句真话! 她胸闷的抬脚就走,不料项宝贵竟伸出一脚绊她—— “啊!”她惊呼着扑倒向地面,却被一把捞起,抱上了马。项宝贵戏谑的笑语轻轻吹拂在她耳畔: “听着,走路一定要眼观六路,明天可别被钱家的人绊倒了,我的娘子。” “知道了!”冷知秋没好气,知道他在教她,在帮她做准备,但这方式真是让人忍不住生气。 闷了一会儿,她问:“钱家既厉害,又恶贯满盈,为何竟没有将公爹和你斩草除根?” 冷知秋背对着项宝贵,并不知道他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她自顾又说:“你看上去本事也不小,偷偷摸摸也能把天赐舅舅的妻子抢回来吧?为何你不帮他呢?” 项宝贵轻叹一声:“难道娘子眼中,你的夫君就是个偷偷摸摸的人吗?” 难道不是吗? 冷知秋干脆用沉默来回答。 “我不去做的事,自然是做不得。抢一个女人算什么本事?笑到最后,方为赢家。”项宝贵的解释点到为止。 一阵沉默。 冷知秋垂眸幽幽道:“我觉得和你相处很累,不知道你在做什么、想什么,哪一句话是真的……项宝贵,其实我就不该关心这些事,对不对?” 毕竟只是一段维持不了多久的婚姻,她完全可以置身事外,继续过着读书种花的闲散日子,时间一到,就回娘家自由自在。 项宝贵松了松抱紧她细腰的双臂,眼底有一抹黯然神伤。“没有什么该不该——你想关心的时候就关心,不想关心的时候,就忘了吧。只要你自己愿意就好。” 这淡淡伤痛像一根绣花针,弯弯绕绕、若有似无,突然刺了一下冷知秋的心。 057 吃鸡腿 回到沈家庄苗圃园时,天刚擦暮色。夹答列晓 小木屋炊烟袅袅,饭菜的香味越来越浓郁,项文龙拎着水桶正在给几盆花浇水,沈天赐在木屋外劈柴,木屋灶间,项沈氏的大嗓门时不时飘出来。 “天赐你快点,柴没了!” “文龙文龙,你来尝尝这汤是不是太咸了?” 于是项文龙扔下水桶木舀,急忙奔向灶间,一身儒衫飘摇,衣角挂在了一株树杈上,将他绊扯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冷知秋从马上下来,正好看到这一幕,忍不住莞尔,又有些淡淡心酸。知道了公公和婆婆曾经多么不容易,知道了公公这个文弱书生曾经遭遇了多么残忍的不幸命运,看到今天这样虽然平淡却和睦温馨的场景,怎不叫人感动? 项宝贵牵着马去喂草。 冷知秋继续公公浇了一半的花,神色平静如常。 项文龙一出来,看到儿媳妇忙碌的身影,怔住不语,默然又回了灶间。 “小妹,我有些担心。”项文龙半倚在灶台旁,对妻子道。“我怕宝贵这孩子抓不住儿媳妇,万一儿媳妇两年后真的与我们宝贵和离,儿子他可怎么办才好?” 项沈氏手里的勺子“咣”一声掉在地上,怔怔出了会儿神,便咬着牙道:“娶进门容易,想走可没那么容易!等后天上完坟祭好祖,我就让儿子把生米煮成熟饭!” “啊……?”项文龙被妻子凶巴巴的神色吓了一跳。“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哼,儿媳妇都娶进门两个多月了,还没圆房,那是我们纵容娇惯他们年幼无知,但也不能一直娇惯下去,难得宝贵这次肯回来,说什么也得把事情给办了!” 项沈氏信誓旦旦挥拳头,一脸笃定。夹答列晓只要两个孩子做完该做的事,她就不信儿媳妇还能跑了。 项文龙用眼神表示:完了,为什么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一家子人围在一起吃晚饭时,冷知秋就觉得怪怪的。 沈天赐看看项宝贵又看看她,然后就傻乎乎笑咧开嘴,点着筷子对她道:“外甥媳妇儿,快吃这个菜,很香!” 项文龙则埋头吃饭,谁也不看。 项沈氏总是拿眼色瞪儿子项宝贵,努着嘴让项宝贵给冷知秋夹菜。 结果,项宝贵用实际行动回馈了她一片“苦心”,不断夹菜给老娘项沈氏,还冲她眨眨眼“邀宠”:看,你儿子没有娶了媳妇忘记娘哦。 项沈氏气得差点拿筷子拍儿子。“老娘已经够胖的了,臭小子别再夹菜!你看看你媳妇,瘦弱得跟只小鸡似的!那个知秋,快多吃肉,这个叫花鸡是宝贵最喜欢吃的,这条鸡腿你吃吧,你和宝贵一人一只鸡腿!” 冷知秋尴尬的望着碗里突然多出来的一条大胖鸡腿,婆婆她……是用手掰扯鸡腿并放进她碗里的……她可不可以不吃? 项宝贵挑起眉,玩味的瞅着她,吃吗?不吃吗?倒要看看她会怎么办。 冷知秋期期艾艾瞪着大鸡腿,脑子里却满是婆婆一双肉乎乎、油腻腻的手。 她看项宝贵,项宝贵正有滋有味的啃着自己那只鸡腿,空闲的一只修长匀称的手还妖娆万分的托着一边腮帮子,双眸清亮如泉,正一瞬不瞬的也瞅着她。 这厮绝对是在看好戏! 冷知秋的脚伸长了一些,踩到某只鞋。 项宝贵勾起嘴角。 她狠狠踩下去,还碾磨了两下。看他轻咳一声,差点呛到,眼中却仍是笑意盈盈,她觉得心里似乎舒服了一些。 说不上来为什么,看着项宝贵那张脸,就想狠狠甩他一巴掌,但又有一种隐藏得很深的吸引力,吸引她忍不住去多看两眼。 “宝贵你慢点,多大的人了,还吃呛到。”项沈氏宠溺儿子。 项宝贵冲老娘无辜的眨眨眼。 冷知秋道:“虽说食不言寝不语,但今天知秋有感而发,突然想和公爹、姆妈还有舅舅说个故事。” 她故意漏掉项宝贵,此人太贱,不提也罢。 “什么故事?”三个被点名的人好奇的问。 “从前有个人是个出名的孝子,对母亲是极好的。可惜,母亲年纪大了,终于有一天寿终正寝,不过,她活了整整一百岁。” “活一百岁是够了,这个母亲是个有福的人啊。”项沈氏感叹。 冷知秋点头道:“母亲亡故,这位孝子就替她入殓下葬,又请了宾朋好友吃酒,说是为母亲送行。这些宾朋好友都知道他是孝子,以为他会很伤心。谁知这人从头到尾笑呵呵的,没有掉一滴眼泪。于是他们窃窃私议,说这个孝子是个假的呀,母亲死了,他居然还在笑,一滴眼泪都没有,简直是大逆不道。” “这……”项沈氏糊涂的挠脑仁,望向自己丈夫,“文龙,那孝子干嘛不哭两声?就算哭不出来,做个样子也就好了,大家不都是这样做的吗?何况他还是孝子。” 项文龙摇头道:“不知儿媳妇哪里看来的故事?古有庄周丧妻而歌,那是庄周超凡脱俗的道家思维,这孝子又是哪一位?” 冷知秋微微一笑,“公爹,自古经书传记,杜撰的不知有多少,何必管它的出处?大家猜,那位孝子是怎么说的?” 众人摇头不解。 项宝贵啃完鸡腿,一把抢过冷知秋碗里的那只鸡腿,放进嘴里就咬。 “哎——臭小子,那是你媳妇儿的!”项沈氏抬手拍打儿子,气得眼珠子圆瞪。 项宝贵嘻嘻一笑,边啃边道:“老娘你偏心了啊,喜欢吃叫花鸡的是你儿子,又不是你儿媳妇。我好不容易吃上一回,你怎么舍得虎口夺食?” 项沈氏无奈,又关心那个“孝子”的故事,于是转头问冷知秋:“那个孝子到底怎么说?” 冷知秋看看空出来的饭碗,又看看照样吃得闲适喷香的项宝贵,暗忖:这厮是突然开窍了,还是真的喜欢吃叫花鸡?他那么聪明,难道已经明白她的意思?说他是个目不识丁的粗汉子,可为何有时又觉得并非如此? 058 论孝 她回答的有些心不在焉:“那个孝子说,母亲在世的时候,我每天尽孝;如今她活了一百岁,心满意足去了另一个地方,我自然要好好欢送她老人家。2我心里面不悲伤,又何必假装哭泣?如果母亲在天有灵,看到我这样弄虚作假,一定会怀疑我以前对她的孝心是不是也假装的。世人只知道修德束身以免落人话柄,却渐渐迷失本心,为了面子,丢了里子。其实真正的孝道,就是一片赤子之心,绝不虚以委蛇,欺骗长辈。” 所以,她是不会为了所谓妇德孝道、吃那只“手工”鸡腿的。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再说,她和婆婆的感情并不像母女那样好,勉强自己去“亲密”,她做不到。 幸好,项宝贵在她说出潜台词之前就吃掉了那只鸡腿,那她也就不用再厚着脸皮说破。 项沈氏不知道小两口在想什么,只是对冷知秋讲的故事大发感慨。 “这个孝子真是的,做人哪有不讲面子的?人活着不就是争口气嘛?他都尽了那么多年孝,最后却愤世嫉俗,不肯哭送亡母,落个晚节不保,不值得,不值得啊!” 冷知秋点头道:“也许不值得,但做人最要紧的是自己开心,俯仰天地问心无愧,这样,别人和他相处起来也会轻松愉快。” 她说这些话时,眼睛一直看着项宝贵,看他慢条斯理抽出手帕擦嘴,修眉明眸懒懒斜睨着屋子里黑暗的某一角,不知在想什么。 “老爹老娘,今晚我还有事,就不送你们回城里了。你们路上小心。” “什么?你不跟我们一起回家?”项沈氏生气的拍桌子。 项宝贵站起身离席,绕到她身后给她揉弄肩膀,柔声道:“老娘,我是个不孝子,平日里亏欠你们太多……回头您要是活个百岁寿终正寝,我一定哭三天三夜,好好弥补您。夹答列晓” 这叫什么话?冷知秋差点呛到。 项沈氏气得嘴都歪了,大骂道:“好哇你个逆子!老娘也不用活一百岁,今儿晚上就从马车上摔死得了!省得天天替你这混蛋操心。我都死了,你哭三天三夜有个屁用?天下哪个父母不想儿女陪在身边?谁稀罕你来嚎丧?呜呜……不孝子啊不孝子!” 项文龙拉过妻子的手轻拍着劝慰:“儿子也有苦衷,你就别难为他了。” 又对项宝贵道:“行了,你娘也是一时心情不好,你去忙你的吧。只不过,后天清明上坟,你可一定要来。” “嗯。”项宝贵倒退两步,转身就走。 他竟再没看一眼冷知秋。 冷知秋心里一凉,失落又失望,低头把玩着手里的筷子,一口饭也吃不下去了。 —— 当晚,冷知秋随着公婆一起上了马车,往苏州城里赶。二更未过,城门宵禁应该还没开始。 而项宝贵却忙碌了一个通宵,直到两艘长尾船起锚离岸,隐入茫茫太湖晨曦。 “少主,您什么时候走?”龚十二试探的问。 “我暂时先不走。”项宝贵微微垂首,皱起好看的修长剑眉。 “少主您要三思啊。皇帝未必真的病危,如果京中生变,我们要离开就没那么容易了。”龚十二很着急,恨不得给他跪下了。 可项宝贵的神色却一点也不着急。 “老皇帝数月之内必死无疑,何必惊慌?你们还是按原定的时辰离开便是,不要惊扰他人。我等夏七回来,顺便再陪家人几天。” 转过身,他望向薄薄雾霭、水草苍茫处,疑惑的嘟哝了一句:“为何这些遗老遗少没完没了的冒出来?真烦人!” —— 清晨,项宝贝一早就被表嫂叫走逛集市去了。 表嫂很会说话,“明日踏青,换个衣裳行头,也就换个心情,说不定精神头好了,桃花运自然就开了,你那心上人啊,也许就会回过头来找你呢!哈哈。” 这话说的项宝贝心花怒放。 想想也是,孔令萧都回家那么长时间了,他那么散荡的性子,肯定早就不耐烦了,若是再逃出家来,肯定会到苏州。 她拿出小镜子照了照,最近的确没怎么收拾,变丑了不少。于是兴致勃勃应了表嫂楼氏的邀请。 用过早饭,冷知秋换了身出嫁时新裁的绸衫绉裙,到前堂候着公婆,出门做客,他们也要收拾一下换身体面些的衣裳。 等到婆婆项沈氏一出现,冷知秋就两眼发黑、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只见她满头金饰如黄菊坡、菜花地,一身赭红的贵妇襦裙绣满大朵大朵的牡丹花,还佩戴了一副自制的金丝霞帔。手腕上金的银的玉的戴得七七八八,十根手指有九根戴了戒指。走两步摇三摇,微微喘息,脸颊泛红,双眸熠熠闪闪,隐隐有些杀气。 跟在她身后的公公项文龙则脸色苍白、眼神复杂,有些无奈,又有些懊恼。 “小妹,别这样……” “我怎样了?”项沈氏瞪眼。 项文龙知道劝也没用,只好仰起四十五度角的忧伤,望天叹息。 冷知秋并不理解婆婆即将面对老情敌、老仇人的心情,她对婆婆的装束实在是无力吐槽。但公公劝阻都没有用,显然她也不可能劝动婆婆换妆。事已至此,她也只能站在婆婆的立场随机应变了。 三人还是坐马车出门,三爷爷驾车。 这一家子人全都一早离开,就剩下桑柔和小葵两个丫鬟。 桑柔见小葵守在二进大房门外,一会儿打扫,一会儿浇花弄草,一会儿洗衣服,忙得有条不紊、一丝不苟,但桑柔一靠近二进院落,她就戒备的瞅着,追问桑柔要做什么?要找谁? 桑柔恼恨不已,冷冷道:“今儿天晴,主子过冬的衣裳该拿出来晒晒,不然碰上阴雨黄梅,可要霉坏了。” 小葵抬起圆圆的大脸庞看天,皱起浓眉道:“今天这样的日头,晒不好冬衣,反而容易受潮。桑姐姐若是着急,不妨先将咱们做下人的衣服拿出来晒晒,等到清明后雨歇了,有了*辣的好日头,再给主子们晒,到时候也不会挤占主子们的地儿。” 059 爱情真“伟大” “你!”桑柔板起脸生气。夹答列晓“我在这个家可是兢兢业业快十年了,主子从来不把我当下人看待。你才初来乍到,竟敢顶我的嘴?” 说着,她冲过去要打小葵一巴掌。 桑柔不敢对冷知秋动手,但面对身份比自己更逊一等的小葵——冷知秋的陪嫁丫头,不压着她,还能压着谁?将来老夫人要给项宝贵纳妾收房,这小葵就是她的竞争对手了! 不过,看这小葵的长相,想跟她争姨娘的位置,那还差的远呐。 小葵一把架住她的手腕,横眉怒目。她不擅巧言令色,但也不是任打任骂的受气包。她没做错、也没说错任何事,凭什么打她? 桑柔一巴掌没打成功,更加激动,顺着脾气就发飙了:“好,你架子大哇,竟然还对我动手了,你那满腹诗书的主子就是这么教你的吗?也是,主子水性杨花、心肠歹毒,教出的奴婢自然也就不守规矩。” “你嘴巴放干净点。”小葵咬着牙根怒道。 说着摔开了桑柔的手腕,继续忙着自己手里的活。 桑柔被摔得倒退了两步,一个趔趄险险站定,脸色都变了。冷知秋这坏女人一定是故意的!故意找一个这么孔武有力的丫鬟过来对付她! “桑姐姐,你怎么了?” 一声惶急的询问响起,一双手扶住了桑柔的臂肘,那双手也许还不够宽厚有力,但足以支撑起一个奴婢的天空。 桑柔两眼狠狠一眨,泛着泪花转头。夹答列晓“小野,你怎么来了?我没事……” 来人正是冷自予,原名张小野,项宝贵的表弟,冷知秋的干弟弟。不过,他跟谁也不太亲,只和桑柔一条心。 “还说没事,你又哭了!”冷自予皱眉,脸色发青,眼睛四顾一看,只有小葵在场,“你欺负我桑姐姐了?” 小葵惊诧不已,怎么小姐的弟弟会和桑柔这么亲密?那平日里闷不吭声的少年,此刻阴森森咬牙切齿的模样,真有些吓人。 “奴婢见过小爷。奴婢在这里洗衣服,不曾招惹她。” “是啊,都是我不好,多事去提醒什么晒霉,反倒把小葵姑娘给惹恼了。”桑柔委屈的小声道。 哎呦,她真是太委屈了! 这话一说出来,小葵气得扔掉了手里湿哒哒的衣物,准备理论,冷自予更是一把握起拳头,一个箭步冲到小葵面前,抬起拳头当胸就是一击。 小葵还没来得及反驳,已经被这一拳打得两眼发黑,一屁股坐倒在地。想不到冷自予细瘦细瘦的,拳头竟然这么厉害,就算她自小吃苦惯了皮糙肉厚,也经受不起,当下闷痛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冷自予还嫌不够解气,一脚踢在小葵肚子上,差点没把她踢飞起来。 “唔……”小葵的脸色瞬间白了,捂着肚子蜷缩在地上。 桑柔一看冷自予下手没有轻重,也有些慌了,忙拉住他道:“小野,小野,你别这样,万一打伤了她,你姐姐要生气的。” 冷自予哼一声,道:“上回她害你着凉,病得要死要活,我就想揍她,看在她是我姐姐的份上,饶了她一回。这回又让小葵欺负你,她要是生气,你就让她冲我来!我揍不了她,还不能教训她一个丫鬟?!哼!” 桑柔眼珠子瞟着小葵,见她脸色不好,忍不住埋怨冷自予:“你要教训便教训,但下手也该分个轻重,万一打死了这小丫头,你也担待不过去。我才多大点事,也值得你发这么大脾气?” 冷自予不以为意,根本不管地上爬不起来的小葵,只顾情急的抓住桑柔的双臂,切切的道:“桑姐姐,在这个世上你是最重要的,谁也不能欺负你。我只盼着,你什么事都顺心顺意,不要为了宝贵表哥,去做自己不喜欢的事,这样你会辛苦,我也会心里难过的,就像上次你撒谎……” 如果要得到一个人的爱,就用尽手段、费尽心思,然而结果未必好,那又何苦来着?冷自予希望桑柔能够如愿以偿,得到表哥垂青,但不希望她为了这个目的走太偏,如果需要的话,就让他来出力担责任吧。 桑柔惊慌的捂住冷自予的嘴,不让他提上次撒谎的事,“小野,别提了好吗?对了,你来这里做什么的?” 冷自予捉住她的手紧握住,悄声道:“我新认的爹总逼我读书识字,动不动就发脾气,我今儿是偷偷溜出来的。” —— 再说项文龙夫妇携着儿媳妇到了钱府,下得马车。 那钱府真正阔绰气派,园林府邸占了一条街都不止,正南门高盈丈许,雕栏玉柱,阶下盘踞着一对石狮子,耀武扬威。 守门的有八个彪形大汉,正当中站着一个山羊胡子、师爷模样的人。 “你们,找谁啊?”山羊胡子斜着眼,慢悠悠阴阳怪气的喝问。 项文龙背抄了手不睬这刁奴。 项沈氏咕噜噜翻喉咙,翻出一口唾沫来,“呸”一声吐在阶前,顺便送了山羊胡子一个大大的白眼。 明知故问,狗眼看人低——这下贱的德性,完全符合钱府的特征。 山羊胡子弹出眼珠子,盯着地上那口唾沫,脸部肌肉直抽抽。 “你、你、你这粗俗的泼妇!” “唷,满苏州城谁不知道我沈小妹就是这么粗俗,就是个泼妇,你搞得像从没在苏州呆过似的。”项沈氏把水桶腰一叉,“老马会识途,好狗不挡道,莫装眉高眼低,小心要被雷劈。你家主子发帖请菩萨,你这狗奴才疯咬个什么劲?” 说着,项沈氏就把那大红烫金帖子扔在了山羊胡子的脸上。 “你、你、你……”山羊胡子气得胡子乱抖,你了半天,也没找出词儿来。 冷知秋觉得挺开眼界,原来有的人就是该骂,如此教训那看门恶奴,倒也爽快。 正热闹,两顶厚绒顶珠的软轿也到了门前,当先的一顶“唰啦”挥开帘子,一个妇人的声音清冷威严地喝斥:“老金,做什么让这大门前如此喧哗?成何体统?” 这声音一响起,项文龙和项沈氏顿时变了脸色。这么多年过去了,尽管听说她过得有些狼狈,却原来说话语气半点没变,还是那么骄傲,凛然高贵。 060 门口相遇 这声音一响起,项文龙和项沈氏顿时变了脸色。2这么多年过去了,尽管听说她过得有些狼狈,却原来说话语气半点没变,还是那么骄傲,凛然高贵。 山羊胡子老金忙迎到轿前,躬身回禀:“大夫人,他们是老爷今日邀请的西城项家人,不识好歹的紧,尤其是那个泼妇,刁蛮无礼。” 轿子里一阵沉默,本来伸出一半的脚也缩了回去。 后面轿子里的人倒先下来了。一个相貌俊秀的女子搀扶着一个满身绫罗绸缎、富态的中年妇人,身旁还跟了两个丫鬟模样的小姑娘。 老金立刻堆满笑容作揖打躬。“胡太太、奶奶,一向可好?” “好什么呀?这阵子万岁爷龙体不安,我家老爷也是万岁爷他老人家的臣子,没一天不担忧操心的。他不安生,我们这些女人也安生不了。”胡夫人拿捏姿态的长吁短叹。 “是是,胡大人一方父母官,忧国忧民,小民奴才们哪里能够体会其中辛苦?太太、奶奶快请里面喝茶。”老金点头哈腰不已。 胡夫人却不立刻进大门,而是叫软轿先进去候着,她和儿媳妇走向项家三口,眼眶慢慢睁大,一惊一乍的拍胸口道:“哎哟天爷爷,我道是看花了眼,看见什么唱大戏的草台班子,原来是种花的那位大姐儿,你这是把全部家当都穿在身上了吗?” 项沈氏一瞪眼要发飙,被项文龙拉住,悄悄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她只好狠狠跺了一脚作罢。 “嘁,低门小户,就是上不了台面呢。”胡家儿媳妇“噗嗤”一声笑出来,娟秀的脸庞上,写着深深的“鄙夷”。夹答列晓 “既然我们是低门小户上不了台面,却不知钱府为何将两位贵人与我们项家同一天、一块儿请来做客?”冷知秋淡淡反问。 胡夫人脸上的笑容僵住,扭头训斥儿媳妇:“没事就少说话!” 胡家这对婆媳,互相搀扶着,做出亲密无间的样子,仔细一看却不难发觉,两个女人的身体都是僵硬疏离的。 冷知秋站在项沈氏身后侧,疏疏淡淡,但二人的神色却很自然。 胡夫人的注意力从项沈氏身上转移到了冷知秋。听说项家娶了个识文断墨的儿媳妇,相貌一等一的好,真是闻名不如见面,这真人竟比传说的还要出众风流! 不怪传闻不够详实,只怪语言太苍白,实在难以描绘冷知秋的风采之十分之一。和冷知秋相比较,自家儿媳妇顿时就成了烂菜帮子——不值一看呀! “这莫不是……冷景易先生的闺女,知秋?” 冷景易在给胡夫人的独子胡登科做西席,胡一图因为孔令萧的缘故,对冷景易十分恭敬客气,所以,胡夫人自然也不敢低看了冷知秋。 冷知秋给胡夫人施了个礼,答道:“是的,妾身现在是项家的媳妇儿。” 听她特意点了“项家儿媳”这层身份,胡夫人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刚才嘲笑项沈氏,等于也坏了冷知秋的面子;坏了冷知秋的面子,也就影响了冷景易和胡家的良好关系。 “呵呵,乖孩子真是秀气,嫁进项家也有个把月了吧?”胡夫人讪讪笑着。 “两个多月了。”冷知秋纠正。 “哦,日子过这么快呀!哎,也是呢,明儿就是清明节了,今年该在夫家祭祖吧?”胡夫人端详着冷知秋的一言一行,暗叹不愧曾是御史之女,端庄大方,即使衣饰简单,气韵却比在场的所有人都稳。 “正是。” “哦,不过……听说你那夫婿常年在外,你一个人归宁,又要孤零零陪着公婆去祭祖,真是蛮可怜的。”胡夫人半真半假的拉过冷知秋的手轻抚着,“手生得真细致,白白嫩嫩的,原该是个有福气的人,唉,可怜的孩子。” 她那一脸慈爱同情,让冷知秋浑身难受,更让项沈氏火大得不行。 “胡夫人你站外面说了这么久的废话,口渴不渴?赶紧进去喝茶吧,别人还以为我这小门小户人家脸皮厚,非要攀高门,拉着胡夫人聊家常呢!你说我们怎么担当的起?” 官太太又怎么了?她沈小妹从来就不怕死!项沈氏一把扯回冷知秋的手。 “放肆!”胡夫人恼羞成怒。 平日里贵妇人们聚一起,哪个不是把她围在最中间吹着捧着?这项沈氏竟然不把她放在眼里,真是可恶。 项文龙一看官太太真生气了,怕她翻脸欺负妻子,忙道:“胡夫人,内人说话直率,不过也有三分道理。您是官亲,堂堂知府夫人,封了诰命的,站在大门外这许久,于礼不合,有失钱府待客之道。您还是先进去吧?” 听到他这把语气温和、吐字悦耳的男中音,再加上那儒雅明秀的外貌,胡夫人也气不起来了,悻悻然扭身带着儿媳妇进了大门,又坐上软轿,直接抬到了园中设宴的花厅前。 这时,前头轿子里的那位“大夫人”终于还是迈下了软轿,身形娇弱,看着似乎久病缠身,老金立刻上前搀扶,她低眸也不看项文龙和项沈氏,只在经过冷知秋身旁时,不期然的突然锐利一瞥,正对上冷知秋也转眸看她,两人都不由一怔。 那大夫人自然就是沈芸,项沈氏曾经的嫡姐和老情敌。 当沈芸看到冷知秋时,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那时候,青春年少,漫卷诗书,眼睛也是那样澄澈如水……然而,所有的青春年少都只是一场傻兮兮的梦而已,等到不得不面对利益、人情世故的考验,谁能遗世孤立?谁能免俗? 沈芸冷笑一声,眼尾闪过一抹寒凉,与冷知秋擦肩而过。 冷知秋凝视沈芸的背影,眉尖不由轻蹙。她以为所谓“贱女人”会是飞扬跋扈、气势凌人的,不料看着气质倒有三分和自己相像,难怪婆婆那天早饭时会莫名其妙拿她来呛公公。 此时此刻回想项宝贵说“贱女人”时的表情,她突然觉得如芒刺在背。 “哈,文龙,那女人居然看都不看你一眼,做得真够绝的啊。”项沈氏恼恨不已。 “她早就和我没有干系,看我做什么?”项文龙苦笑一下,轻拍着妻子的肩道:“只是她身为你的姐姐,待你却如此刻薄无礼,我想着,咱们也不必进去赴宴了,甚是无趣。” 061 以德唬人的钱多多 “哈,文龙,那女人居然看都不看你一眼,做得真够绝的啊。2”项沈氏恼恨不已。 “她早就和我没有干系,看我做什么?”项文龙苦笑一下,轻拍着妻子的肩道:“只是她身为你的姐姐,待你却如此刻薄无礼,我想着,咱们也不必进去赴宴了,甚是无趣。” “不行,儿子说了,我们该去,还得高高兴兴进去,专门气死姓钱的一家子贱人!”项沈氏犯了倔。 冷知秋旁观者清。目前看来,婆婆这身底气不足、滑稽有余的打扮,显得过分在意对手,这就已经输给了沈芸。人家已经用“无视”直接狠狠践踏了项家人的尊严。 真想“气死”对方,恐怕还得进一步探究其隐藏在表面风光下的弱点。 “公爹,姆妈,我们一家人行得端坐得正,是钱府邀咱们,就算是鸿门宴,不赴约也是不行了。” 项文龙想想只好点头。 —— 宴席设在东园近南门的花厅,倒也不远。 小厮领到门外,高声禀道:“客人到了——” 厅内喧哗顿时沉淀下去,随之一个粗犷的男子声音哈哈大笑道:“稀客啊稀客!来来来,我的夫人,随我一起迎接故人。” 沈芸的声音冷冷道:“妾身旧疾发作,疼痛难忍,不方便去迎。” “啪!”是杯子砸碎的声音。 “啊!”是沈芸痛呼的声音。 项文龙的眉不由得一跳。夹答列晓 没一会儿,钱多多紧攥着沈芸的手腕,大步走了出来。后者踉踉跄跄,脸色苍白。 这位钱多多,继承了祖上中原黄土农民的宽额四方脸,又有着父辈行军打仗的冷硬五官,面皮粗糙,牛高马大,瞪起眼就像两只铜铃一般。 真没想到,苏州首富,一介商人,竟然生了这么个长相。 钱多多还有个习惯,喜欢竖着大拇指,用拇指上的扳指使劲磨那粗糙的面皮,一边磨,一边斜着眼睛精光闪闪的看人,直把人看得头皮发麻。 此刻,他就盯着冷知秋看,嘿嘿怪笑着。 冷知秋往婆婆身边靠了靠,垂眸暗暗吸气。早知道这钱府不是好地方,但压力似乎才刚刚开始。 “可以啊——行啊——有你们的啊!”钱多多先来了一串赞叹,“哪儿拐来这么个小美人?我那宝贵侄子艳福不浅呐!” 他那淫亵的目光在冷知秋脸上转了一圈,就开始往胸口腰肢上到处流连。 项文龙和项沈氏同时往前一站,挡在儿媳妇前面。 “钱多多,你今天摆下鸿门宴,所为何事?还是爽快些直说吧。”项文龙有些愠怒,眼角目光注意到沈芸别开的脸隐隐有些泪痕。 “什么鸿门宴?说的那么难听,我钱多多向来是以、德、服、人。”钱多多说完,哈哈一笑,一把挽住项文龙的手臂往里拉。“来来来,我们也算是连襟,对不对?不要这么生疏嘛,这么多年不来往,我是难过得饭都吃不香啊!” 就这么进了大厅,两个男人先拉扯着落座。 “你看看啊你看看,我专门请了苏州最好的厨子做了这一桌子好菜,可我吃着就是没什么滋味呀,你说这是为什么呢?项老弟,我跟你说掏心窝子的话哟,实在是我们这么多年亲戚不走动,我心里难受啊!” 这话真是感天动地。 项文龙和项沈氏却脸都黑了。 “你是没拿到我那五亩园子的地契,才心里难受吧?”项沈氏白了钱多多一眼。 钱多多磨着脸皮,抽着嘴角斜睨项沈氏,一个劲儿摇头,又凑到项文龙耳边小声道:“不是我说,项老弟,你娶的这老娘们真不上档次,跟我的夫人比差远了。你知道芸儿的滋味有多*吗?嘻嘻。” 这声音很小,但又足够让四周的人都听见。 立刻有三个人差点吐出血来。项文龙、项沈氏、沈芸齐齐捏住面前茶盅,指节泛白。 一场好戏可便宜了胡夫人和她的儿媳妇。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笑意在两双八卦的眼里来来去去,无声交流。 除了这些人,这花厅里还坐了另外一桌女人,简直堪称奇观。 从国色天香的大美人,到苦大仇深的小白菜,总共十二个,坐在一起,神色各异。 冷知秋被其中一个女子吸引了注意力。那女子在众多莺莺燕燕中很特别,因为她长相普通,面黄肌瘦,竟穿着粗布衣裳,混像个下处干活的仆妇。 “哎,那个小美人儿,别光站着啊,快坐下嘛。”钱多多大声招呼。 冷知秋抿唇不语,避开钱多多的视线,捡最远的位置去坐,走过胡家儿媳身侧时,一只脚突然伸出来,她略一顿便跨了过去。 胡家儿媳一撇嘴角,失望的缩回脚。 冷知秋坐定了,微微吐口气。没想到钱府的人还没“出脚”,倒先露出一个路人的尾巴,这胡知府的儿媳看来是卯上她了。 “姓钱的,嚣张完了没?你有什么脸嚣张?你这家业是打哪儿来的,大家都明白。你再看我和文龙,我们经历过从有到无,如今再从无到有,一点一滴都是亲手打拼来的。”项沈氏晃着两手珠宝自豪的道。 这满手珠宝都是项宝贵孝敬的,不过,儿子的当然就是项家的。 钱多多磨着脸皮的拇指顿住,目光凶狠的瞪向项沈氏。 “你一个小小苗园能赚这么多家当?哼!三年了,我扣着那丑女人三年,给她吃给她穿,你们居然就是不上门求我,真好耐心啊。项老弟,小姨子,你们说,你们沈家庄那五亩地真的只是苗园吗!?” “我的园子就算是聚宝盆,又关你什么事?”项沈氏毫不相让。 “哈,哈哈!好,老子先让你们看场好戏,再来说关不关我的事。”钱多多怪笑起来。 看好戏? “你要干嘛?”项沈氏戒备的瞪住钱多多,一把握住项文龙的手,又要去抓儿媳的手,才发现她坐得有点远。“那个知秋,你过来,我们准备回家!” 此刻,她就是护小鸡的老母鸡,丈夫和儿媳都是她下意识要保护的人。 钱多多磨着脸皮诡笑。 062 现世报 “来人,把十三姨太给我送到隔屋。2” 两个粗壮的家丁立刻去扭推邻桌那个粗布衣、面黄肌瘦的女子。她睁大眼睛惊恐的大叫:“不、不,救命啊——” 尖叫声随着被拖走的身躯渐弱。 “钱多多,朗朗青天,这么多人在这里,你想做什么?”项沈氏咬牙问。 “怎么?担心了?三年都憋得住,今天我倒要看看你们到底有多狠心。尤其是你,小美人,好好瞧着,嘻嘻。”钱多多盯了冷知秋一眼,便转入隔屋。 胡夫人问沈芸:“沈氏,你家老爷这是要做什么?” 好歹她也是堂堂知府的官太太,总不能让人在眼皮底下杀人吧? 沈芸的脸色有些苍白。 默了一下,她才语气冷淡的道:“我家老爷教训一个不守规矩的侍妾罢了,朝廷律法没禁止这一条吧?” 项沈氏鄙夷的哼一声,贱女人就是贱女人!钱多多如此待她,却还死守着那点门第面子。她到底有没有心肝?有没有爱恨? 眼角扫过冷知秋,见儿媳妇正皱眉不知在想什么,暗叹:这也是个没心肝的女子! 胡夫人稍稍放心,脸上挂着好奇和尴尬的纠结。“噢,这样啊……” 却听隔屋哭喊不断,令人毛骨悚然、心惊肉跳。随之又响起“噼啪”的皮鞭声。 项文龙皱眉猛站起身。 “不能让惠敏这么受罪。” 他冲到隔屋前,使劲推门,却发觉闩死了,急得只好踢门怒斥:“钱多多,你有没有廉耻?如此对待一个无辜弱女子,算什么男子汉!?” 项沈氏拉住他跺脚。夹答列晓“文龙,怎么办?要不……”权且把地契交出去? 夫妇俩的心像在油锅上煎熬,互相瞪着,手足无措。 那皮鞭每响一下,惨叫声传来,冷知秋就忍不住浑身一抖,手心湿凉,全是冷汗。 不管项家有什么苦衷,她是答应了沈天赐的,人一定要救。 “公爹,姆妈,我们赶紧走吧。我们走了,钱老爷的戏就没人看了。”冷知秋对项文龙夫妇小声道。 没有观众,钱多多自然也就收手——他叫项家来做客,不就是这个目的吗? 项文龙和项沈氏虽然也知道这个道理,但是,想走却挪不开脚步,人心是肉长的,听着隔屋声声惨叫,他们怎能走得安心?再这么下去,他们简直要疯了。 钱多多好一招毒计啊! 冷知秋附在项沈氏耳边耳语:“姆妈,惠敏表舅母对姓钱的有用,她不会有性命之虞。我有对策让钱多多放人,为了表舅母好,我们还是先回去吧。” 项沈氏吃了一惊,看看儿媳妇,将信将疑。 正犹豫间,隔屋门被踢开,一个浑身是血的*女人被皮鞭缠着脖子扯出门来,脸都胀成了紫黑色。 “啊——!”顿时,花厅里满屋子女人吓得尖叫不止。 冷知秋目瞪口呆,吓得差点晕过去。她这辈子也没见过如此恐怖的人体,皮开肉绽,体无完肤,再加上不着寸缕,伤口一览无余,更显得触目惊心。 她还没注意到惠敏的下身正汩汩流着鲜血,项沈氏已经一把捂住她的眼睛。 “姓钱的,你就是个畜生!”项沈氏痛斥。 胡夫人也脸色发青。“钱老爷,教训侍妾也该有个度,你这是把她往死里打么?人命关天,快松了你那皮鞭子!” 钱多多倒是松了皮鞭。 惠敏立刻拉风箱般吸气、咳嗽,嘴里破碎而嘶哑的冲项沈氏喊着:“姐,救救我,救我出去……” 好惨。 闻者落泪,听者动容。 项沈氏捂着冷知秋眼睛的手直哆嗦。 “怎么样?项老弟,小姨子,哦,还有小美人儿,钱某人的侍妾给你们助兴演戏,够不够卖力啊?”钱多多得意的笑。 项家夫妇目眦欲裂。“卑鄙无耻!” “什么?我卑鄙无耻?呐,今儿特别请了胡夫人来做个见证,我钱某人可从来不会强取豪夺,都是以、德、服、人的。给你们七天期限,七天后不见地契来换人,那么对不起,钱某就天天拿这丑女人泻火,今儿这样的戏码,那不过是小菜一碟罢了,我有的是手段叫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钱多多说着,阴恻恻笑得糙厚脸皮直抽抽。 “我们走!”项沈氏拉着丈夫和儿媳的胳膊就走出花厅,牙齿却磨得吱吱响。 “记住,我要的是你们心甘情愿把地契拿过来,别到时候说我钱某人不仁义——对吧,胡夫人?”钱多多冲胡夫人眨眨眼。 他得意洋洋送到门口,抱胸斜睨着冷知秋的背影。呀!这小美人真好身段,纤细柔软,天生适合被男人压在身下好好疼宠…… 当下没忍住就开口调戏:“喂,小美人儿,有空多来我这里玩啊。” 厅内,沈芸缓缓闭上眼睛,吐出一口气,旋即又睁开,挥手叫人抬走惠敏,转头对胡夫人淡淡一笑。 “姐姐,吓到你了吧?都是些下贱的人罢了,你也别放在心上。前时我家老爷得了件金镶玉的菩萨,想着送给姐姐供养,还请姐姐不要嫌弃。” 胡夫人回了回神,掏手绢在鼻梁上按了两下,拭去些冷汗。 却听花厅外冷知秋回道:“钱老爷,人在做,天在看,天道循环,报应不爽。你此刻每做一件坏事,每说一句无德的话,都是在给他人积福,给自己造孽。” 她的话音刚落,就有一个丫鬟哭着跑来,远远的喊:“老爷不好了,智大爷刚刚尿了裤子,这会儿非要拿剪子去剪……去剪……” 那丫鬟又是哭鼻子,又是害臊,脸涨得通红。 钱多多瞪起铜铃眼怒道:“剪什么?你这贱婢连句话都不会说么?” 一提到他那个儿子,他就肝火焚烧,恨不得拿起菜刀去杀人。 那丫鬟终于咬唇说明:“智大爷要剪了自己的命根子……” “啊?!” 钱多多急了,忙冲向园子深处。儿子再傻,再疯,那也是他唯一的儿子,钱家传宗接代的独苗,要是把命根子剪了,那钱家就绝后了! 另一边,沈芸也紧跟着疾步跑出厅来,终于没了冷静淡定,露出慌慌张张、六神无主的样子。 项沈氏看着这两夫妻,哈哈狂笑了一声:“知秋你说的好啊!真是现世报!” 项文龙皱眉叹了口气,摇头不已。“还是想想怎么解救惠敏吧,她受太多苦了,是我们对不住她,连累了她。” 项沈氏的脸沉下去,扭头问:“那个知秋,你当真想到了什么办法?” “嗯,我们回去再细说……” 063 差点 回到家,才知道半天工夫,家里就差点闹出人命。2 —— 桑柔劝冷自予回冷家,却不奏效,只好由得他当了跟屁虫,帮着一起准备粉面、馅料。 明天是清明寒食日,合家要吃不少青团,加上供养祖坟、祠堂,要备下的果品点心,数目不小。她又想讨项沈氏欢心,着意要比往年做得更好,因此越发慢工细活。 小葵这姑娘也是硬骨头硬脾气,在地上缓了会儿,就忍着胸口和小腹的疼痛,愣是爬起来继续洗衣服,洗完衣服还帮小英子收拾了一下狗窝。 结果突然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小英子绕着她转了几圈,便跑进灶间冲桑柔和冷自予一顿叫唤。桑柔嫌小英子吵,让冷自予用铁链子拴在前院大门口守门。 当三爷爷停下马车,全家人进了家门一看,就发现小英子疯叫不停,还以为它饿了,到了灶间看到桑柔和冷自予在忙乎,也没什么意外,随口吩咐弄点吃的给小英子。 冷知秋独自回了二院,这才看到小葵昏死在狗窝前…… —— 小时候看世界,发生什么事都有大人扛着,你也许还会跃跃欲试,盼着大显身手。 长大了,很多事都变成了烦恼,每天都在重新思考,心脏是不是够强大,够面对每一天、每一时、每一人。 小葵暂时被安置在二进东厢房。 太医道:“这姑娘受了重击,血淤于内,气息岔漏,所以昏迷不醒,需要赶紧推血过宫,行淤化散,老夫给她针灸过了,看半个时辰内能否醒转,否则闭气太久,小命难保。2” 一家人全都傻了眼。 不料等了半个时辰,小葵还是没醒过来,脸色已经发青。 一家人更加傻眼。 冷自予鼻尖上汗都下来了,自知闯祸,扑通跪倒在项沈氏面前,抱着她的腿问:“舅母,她不会死吧?我只是轻轻推了她两下……” 项沈氏气得两眼发黑,狠狠拍了他两巴掌,痛心疾首。 “你好好儿的打小葵做什么?你不呆在冷家孝敬父母,跑回来闯祸是为哪般?你个不争气的小兔崽子,从前也没见你这么暴躁呀……” 骂着骂着,项沈氏就狐疑的看向桑柔。“桑姐儿,是不是你调唆的?” 桑柔吓了一跳,揉着手绢嗫嚅:“没,我不知道……” 冷自予忙道:“不关桑姐姐的事。是我嫌新爹爹管教太严,总逼我读书,所以私跑了出来,又怕小葵告发,所以打了她。” 冷知秋没心思去听他们吵闹。 她坐在榻边望着小葵,心乱,神伤,更加无法接受事实。主仆相处时日虽短,可彼此都合得来,在这临时的夫家也算得上体贴知己、相依为命。早上离开的时候,这丫头还好好的,笑得跟向日葵似的,半天工夫,人眼瞅着就要没了? “难不成我是什么扫把星?” 她含泪揪扯着手帕,那手帕早已不成样子。 正一片哀愁,却听外面响起一个声音:“咦?怎么人全不在?” 这声音一贯云淡风轻,带着些戏谑调笑,仿佛在他那里,什么事都成了芝麻绿豆不值一提。 青衣长袍飒飒,来人脚步如行云流水,带进一股微风,舒展而微咸,如同海风。 有人的心翩然雀跃,有人被转移了注意力,唯独冷知秋沉浸在愁绪中,望着小葵毫无所觉。 “宝贵,你回来了。” 项文龙迎上去和儿子说家里发生的事。对于项宝贵的突然而至又突然而去,他们都习以为常。 项宝贵听着,眼睛却一直看着床榻边坐着的冷知秋。 冷知秋给小葵探了探脉,只觉得越来越弱,时有时无,顿时垮下细肩,垂头无语。万一小葵死了,可怎么办?这婢女买来也没多久,更何况原本就是个可怜的人,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她死? “小葵,你别吓我,我胆儿小,你快醒醒……”她握着小葵的手,眼泪没忍住,吧嗒落下一颗来。 肩上突然一沉,项宝贵一只手按住她,属于他的那股特殊香味飘入呼吸,意外的有些定神的作用。 “娘子,别哭了。”他将一方天青色的手帕递给她,扭头端详了一下床榻上昏迷不醒的小葵——唔,不声不响家里就多出一个小丫鬟了,她有钱给这小丫鬟发月例么? 冷知秋怔怔接过手帕,没空去想他怎么突然出现在身旁的,就着那方天青色的手帕,捂着口鼻擦拭,嘴里含糊不清的道:“我不是哭,我是着急。” 虽然几乎没人听清她说什么,项宝贵却勾唇笑了笑,也坐到榻边横木上,眼望小葵、托着下巴道:“兴许还有救。” 他微微俯下身察看,膝盖不经意碰到了冷知秋的膝,突然发觉两人这对坐榻前的模样颇像洞房。不知是他心理作用,还是怎么回事,那样一个小小的碰触,竟也让他心情愉悦。 不过现在不是“愉悦”的时候。 他伸手掐开小葵的下颚,让她张开嘴来,另一只手捏住她的鼻子,随即大大吸了口气,便俯身低头凑向那张开的嘴—— 冷知秋瞪大水汪汪的眼睛,张口结舌:“你……” 四周也是一片抽气声。 桑柔瞪着项宝贵那离小葵越来越近、俊美无俦的侧脸,眼珠子差点瞪出血来。 一缕鬓发垂下,挡去了他微微嘬起的薄唇。 “宝贵,你做什么?”项沈氏伸长脖子探究。儿子那姿势实在不太适合大庭广众吧?还是当着媳妇的面,就更说不过去了。 冷知秋揪着手帕、咬住唇,脑子里空白了一瞬。 “呼——” 在离小葵的嘴还差一寸的距离时,项宝贵突然泄了气,扭过脸望向冷知秋,无辜的眨了眨眼。 “娘子,这事有点难办。要不,你随我出去一下吧?” “嗯?”冷知秋茫然,还没回过神。 他不容分说拉起她的手就往外走,“就一会儿,跟你说件要紧的事。” 刚一出门,脚尖反勾了一下,便将东厢房的门给关上了。 冷知秋指着关上的门问:“为什么……?” 还没问完,项宝贵紧紧抓住她的双肩,将她微微提起一些,头一低…… 064 慌张 “咚”,心跳一记,如石头落入湖中,仿佛有巨响。2 那一瞬电光火石?抑或其实犹豫缓慢? 冷知秋倒抽一口凉气,举起手阻挡,总之,居然,挡住了……? 掌心酥痒的一点湿热,轻颤着像活泼的小鱼游过,指尖上方,两只美目唰唰飞快的眨啊眨。 “你怎么总是这样……做事能不能先打个招呼?”莫名其妙! 她红着脸懊恼。 “打过了啊。”项宝贵不满的咕哝。 “君子动口不动手,你不是说有要紧的事么?”她收回手,瞪着掌心若有似无的印痕怔愣。 “娘子,我是在动口啊。”他笑起来。 是不是该庆幸她挡住了他?不然心里那份期待向往,真把他自己吓了一跳。一念天堂,一念地狱,贪欢容易,可肩上的担子一日未了结,他就总得风里雨里穿梭,不能常伴朝夕。若平白污了她一个绝世佳人,罪过大矣。 他松开她的肩,有些眷恋的掠扫过她的臂膀,且细且直,虽不能见其真容,想来当如玉藕莲枝,攀绕上身会是怎样情景……“咳!”他收回手合掌一击,脸色严肃起来。 “听着,我教你一种呼吸之术,你不要想歪了,古来就有此法医治气岔、气闷、血堵,只不过一些假道学、假正经的人总是不遗余力唾弃,才让这法子渐渐失传。适才你也看到了,你先将那小丫头的嘴掐开,然后吸一口气,用嘴渡给她,三次后,你将双手交叠压她胸口,我看以你的力气,就使上全力吧,不用担心……” 他滔滔不绝又快速的讲解,完了将冷知秋扳转身,替她开了门,在她背后悠闲自在的加一句:“若是救活了你的小婢女,娘子回头怎么谢为夫?” 冷知秋只当没听见他这句废话。夹答列晓 她姑且相信他,相信他不是又来存心戏弄,毕竟人命关天。 项宝贵独自伫立在门外,又出了好一会儿神,这才跟进去,见冷知秋正在紧张兮兮的给小葵渡气,便走上前,对众人道:“老爹老娘,你们先都出去,把门窗都打开,我来帮她一把。” 等到大伙都出去了,项宝贵吩咐冷知秋不要停,他自己则暗暗运气,隔空推按小葵的心包经诸穴位。一个人勤练几十年,也未必能掌握隔空点穴的法门,这是个费力耗神之极的活儿。他大可以不必如此,贴肤揉按穴位省力多了——也不知这样守身如玉,为了哪般? 他的眼角瞥过那张专注的小脸,脸上有薄汗,愈发晶莹剔透;她的目光带着丝慈爱怜悯,因为动作,那发髻略偏斜、鬓角略凌乱的样子,仿佛一张古画,画中一壇云香,神女在烟雾中若隐若现,肃穆端庄。 看画的人,心是干净的,却甘愿拜倒,无怨无悔。 他停住,有些看痴了。 小葵猛咳了一声,幽幽睁开眼睛。 冷知秋大喜过望,一把抓住她的手。“哈,这法子真的奏效!” 项宝贵退了一步转身,秀挺的剑眉锁起,目光穿过窗户,直直逼视向远处缩着脑袋站在梧桐树后的冷自予。 冷自予像只山鸡般缩得整个不见了,只留一点衣袂袍角在风中瑟瑟发抖。 很显然,这两个许久没好好说过话的所谓“表兄弟”,这次需要好好谈一谈。 桑柔回到灶间包青团,心神不宁的,结果包了好几个空心的青团,恼得将那粉团狠狠摔了。小野不会说出她的干系吧?早知道宝贵今儿回来,她该好好准备的……可是,为什么今年这么早回来?是因为姓冷的坏女人!? —— 项宝贵坐在井沿,一只脚踩在梧桐树干上,正好将冷自予困住。 “你身上有病,不能习武,为什么要背着我偷偷练?” “我……我不想被人欺负。” “谁欺负你了?” 冷自予闪躲着项宝贵那令人手足无措的目光,费力的解释:“我陪舅母出去做活时,有的人会动手动脚。” 项宝贵皱眉不信。“有我老娘在,你怎么可能会吃亏?” 冷自予抬起手背擦了擦鼻梁上的汗,嗫嚅道:“我……他……” “他是谁?”项宝贵挑起一边眉,立刻抓住了重点。 冷自予慌张的把头埋在胸口,眼珠子四处顾盼,手也不知道该放在哪里,正要说出实话,却听大门外传来三爷爷的招呼:“哎哟,亲家公来了!” 亲家公? 冷自予脸色一白。 项宝贵比他更吃惊,一下子跳了起来,一张令星月无辉的脸瞬间变得比灰土还无辉,扔下冷自予急忙冲回东厢房。 “坏了,娘子!老丈人上门来了,为夫该如何是好?” 他这辈子也没这样慌张过,瞧着冷知秋的眼神,就像瞧着救命稻草。老丈人突然上门,他一点准备也没有啊!多少次九死一生,多少回惊涛骇浪,都没有此刻如临大敌的感觉。 冷知秋愕然不知所对。 小葵好奇的转头打量在房中来回暴走的男子,原来这就是姑爷?不是挺好的么?待小姐温柔可亲,长得更是比想象的要俊美无数倍……何以冷景易老爷三天两头唾弃?何以这姑爷如此紧张? 冷知秋待他跳了一会儿脚,突然觉得好笑。“你慌什么?又不是真要做我爹的好女婿,就算和我爹吵起来也不打紧啊。只有一条,你可别恃强凌弱打我爹!” “是么?”项宝贵怔怔然皱眉,胸闷得厉害。 难道他不是她的夫君吗?难道他不是冷老爷的女婿吗?一直不是? “就算你只属于我两年,我也要珍惜。现在,我就是你爹的女婿——我去换身衣服再见他。”项宝贵沉着脸,声音有些哑。 小葵等他走了,瞧着冷知秋发愣的脸,道:“小姐,姑爷好像伤心了?” “我看他也没把我当妻子,再说这项家……” 冷知秋蹙眉,转眸看地上摆一只炉子,正在噗噗烧着药。来了才多少日子,就伤两个人、煎两回药了。 项家真是不知有多少烦心事,多少秘密,更何况婆婆当初开口,两年就要孩子,叫她上哪儿弄出个孩子来? 065 “丑”婿总要见翁父 至于项宝贵这个人,处得多了,倒也没有当初那么惹厌,但若说喜欢却也牵强。夹答列晓他既不能与她闲话西窗、共赏奇文,又不能像父母那样朝朝暮暮相伴终老,甚至连他心里在想什么,她也不知道。 所谓不堪托付,大约就是他这样的人吧?父亲冷景易唾弃的不就是这一点吗? 然而,他和她毕竟是明媒正娶拜了堂的名义夫妻,刚才对他说的话是不是真的过分了一点?而且,不知什么缘故,看他露出那婉转的神色,她会莫名有些难过。 小葵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道:“小姐,奴婢说几句话,若是不妥当,小姐您就骂奴婢便是。” “但说无妨。” “奴婢家里多灾多难,穷困潦倒,我爹爹忠厚老实,总是被村里员外欺负,我娘三天两头和他吵架,最后还卷走了唯一的几贯铜钱,跟人跑了。所谓贫贱夫妻百事哀,小姐这样出众的人才,做宫里的娘娘都绰绰有余,最不济也该寻个名门大户嫁了。项家虽然瞧着也不缺钱,但总是差了些,小姐和老爷嫌弃项家,本是天经地义。”小葵淡淡道来。 冷知秋抬手止住她,笑骂:“你是该骂,竟挖苦起人来了!” 站起身重重叹了口气,又道:“我爹不是嫌他家门第小,否则当初也不会应了媒婆提亲,其中缘故说来话长。小葵你先好生歇着,我去迎一下我爹爹,省得突然见到那个人,怕是承受不起。” 小葵吃力的翻侧过身,目送冷知秋匆匆的脚步,咧开嘴笑。 她瞧着,小姐心里还是有姑爷的。夹答列晓 —— 冷景易上门是为了寻冷自予这个义子。 当初收下冷自予,他是满心感激欣喜,夫妇二人膝下无子,女儿嫁走后家里当然会空虚,多个儿子教养,是莫大福气。 可惜后来种种,让他对冷自予实在是失望透顶。一来恼恨项家骗了自己、害了女儿终身,他不免迁怒于冷自予;二来冷自予这孩子实在是太过内向,教导起来费劲又容易上火,问他一个问题,不问个三遍,是不会有答案的;三来冷自予外冷内狂,表面唯唯诺诺,冷不丁看你一眼,能把你看出一串鸡皮疙瘩,不知道他准备干什么惊天动地的祸事。 正因为如此,冷景易对这个义子的管教更加严格,生怕他闯祸。 谁知棍棒底下不仅不出孝子,他去一趟知府胡一图的家,回来就发现冷自予居然离家跑了。 “项夫人,冷某看这孩子十分眷恋你家,正所谓强扭的瓜不甜,这孩子不如就送回给你们好了,我冷家庙小,养不起这尊菩萨。”冷景易说话已经十分不客气。 他连亲家母都不叫了,直接叫夫人。 项沈氏今天这一天给气的,抓起桌上的茶盏就摔,也不管那是儿子特地买回来的珍品德化瓷。 “姓冷的,你这话什么意思?” 冷景易两手一抄,大袖挥成了狠辣的弧扇,卷起一股风。 “你心知肚明。” “好,好哇!我一片好心被你当驴肝肺,小野这孩子在我项家还乖乖的,怎么上你家就变了性子?还不是给你逼的!臭读书的,会认几个字了不起啊?小野不喜欢读书,你干嘛非要强按牛头去饮水?你不就是看上了孔令萧那臭书生的家世,想着另攀高枝,恨不得早点和我们项家划清界限嘛!?哼,虚伪做作,臭不要脸!”项沈氏叉腰就骂。 这一通骂,可把冷景易老爷给气得差点吐血三升。 “村野泼妇!不可理喻!胡搅蛮缠!岂有此理!” “嘁,会说四个字四个字的,就算本事?你要悔婚,没门!老娘现在看知秋还算顺眼,就等着今年抱上大孙子,冷老爷要是不喜欢我项家,您就少上门,少来闹事,等你外孙生下来了,到时候,你也就气平了。多大的年纪了,还是个当过大官的,怎么还这么没心胸,这么喜欢上火?” 项沈氏上下翻了冷景易两个白眼,看他气得浑身发抖,心里老大不明白,怎么这亲家公和自己就如此犯冲?同样是读书人,夫君项文龙怎么就那么好脾气那么可爱呢?唉! 至于这场争吵的始作俑者冷自予,则缩在角落里站着,依然像根路边草一般不惹人注目。只是偶尔抬头冷冷看吵着的两个长辈——他们都是强势的人,做什么事都不会来问他这个小辈愿不愿意;事实上,谁也没来问过他喜欢什么、想要什么,包括桑姐姐。 正吵得僵硬,冷知秋赶了过来。 “爹,您先消消气,不然一会儿还得生气……”她有些头疼的拉扯父亲坐下,给他捶背。 “我气不动了!”冷景易双手扶着膝盖,长长叹息。“儿啊,爹太对不住你了,给你寻了这么个烂糟糟的夫家。” “喂,姓冷的,说话注意点!”项沈氏的火也是一点就着。 冷知秋忙递一杯茶给婆婆。“姆妈,相公他一会儿还要拜见我爹,我和您先把这堂屋收拾收拾吧?” 项沈氏一愣。 冷景易猛抬起眸。“嗯?” 冷知秋硬着头皮蹭到父亲身旁,温柔如水的给他揉肩膀,轻声道:“正好碰巧,相公他适才刚刚回到家,这会儿正去换身衣裳来见您呢。” 冷景易刚一瞪眼,冷知秋便接着道:“爹,说好了两年夫妻,这才过了几个月,子丑寅卯都还没瞧出来,咱们总不能理亏在前。待会儿好好和我相公说话,不要动怒,好吗?” 这话,不仅冷景易听得眉头紧锁心往下沉,连项沈氏都有点受宠若惊。 “娘子,你真好。” 随着一声笑,一人如玉,翩然而至,月白缎袍,豆绿丝绦,方巾端正,墨发如膏,双手托一根竹杖,一只宝箱,径直到了冷景易面前…… 正如春风拂面、杨柳明月。 冷知秋还从未见过这般模样的项宝贵,之前那些黑沉沉、又是匕首又是地洞的阴暗,突然被一抹亮色神奇的勾画成了暗夜中最柔美的那一轮明月,冲出重重的阴霾,越发显得这光华的珍贵;又似乎是明珠到了极暗,反而莹光夺目。 066 罪与罚 他惯常不像个善类,突然变得春光明媚、清新雅致,实在令人瞠目。2 不知不觉,她停下了给父亲按揉的动作,目光随着项宝贵平稳的步伐,直到他一抖衣袍,缓缓跪在了冷景易面前。 那地上有碎瓷片! “你……”她上前半步想要阻拦。 项宝贵一笑,用眼神示意:没事。 “岳父大人在上,小婿宝贵拜见。”他将竹杖和宝盒都搁置一旁,恭恭敬敬俯首磕头。 冷景易很意外,这名义女婿居然堪称“惊艳”。 冷景易很吃惊,浸淫官场多年,阅人无数,他岂能看不出,跪在面前的人远比表面的皓皓姿容要复杂深邃得多?这怎么会是一个“船夫”?一个目不识丁的船夫?不可能! “你就是项宝贵?”冷景易沉着脸端详。 “正是小婿。” “据闻,汝目不识丁、常年在外跑船?” 项宝贵避而不答。他从来不受人盘问,他喜欢主动。 “岳父大人,什么也不多说了。小婿有三大罪过,就请岳父大人一一定夺惩罚。一罪过,因为朋友玩笑,没有亲自登门下大礼,小婿每次想起来,既遗憾又窃喜,若不是如此,我未必能和知秋成婚,我这贼心思实在是可耻卑鄙、人神共愤。请岳父大人责罚。” 项宝贵说着,就双手捧上竹杖。“丈人者执杖,打女婿天经地义,岳父大人不必客气。” 冷景易被说得一愣一愣,他还真没见过这么无耻的后生。明明做错了,他还坦言“窃喜”,丝毫没有悔过痛改的意思。不过,无耻是无耻,但也诚恳。2 冷知秋也是哭笑不得,咬唇瞅着项宝贵,他背后的长发柔亮如青缎,泛着优美的光泽,随着躬下身的动作,滑落到肩上,垂落在地,令人扼腕惋惜。 如此模样,怎么舍得打下去? “你先别忙叫我丈人——”冷景易不领情,也不接竹杖,稳稳高坐着。“你再说说另外两个罪过,冷某倒要看看你有多厚的脸皮。” “呐,姓冷的,我儿子连他亲生爹娘都没这样低声下气的跪过,你别得寸进尺、给脸不要脸啊!”项沈氏早就看得郁闷。冷景易不拿竹杖也就算了,他要敢真打她的儿子,她就打他! “老娘啊老娘,您儿子已经很悲剧了,您先坐一边喝茶,一会儿儿子再给您消消气吧。”项宝贵扶额。 冷知秋扶着项沈氏坐下,轻声在她耳边道:“姆妈,我爹自诩文雅,不会动手的,放心。” “岳父大人在上,小婿二罪过,家业不齐,让亲眷给岳父大人和娘子带去不少惊吓和麻烦,舅舅情有可原也已经领了处罚,小野嘛——”项宝贵说着看向冷自予。 冷自予吓得后背一挺,头就往下低。 冷景易哼了一声。 项宝贵手持竹杖站了起来,昂然伫立,凛然如神祗,凝视着冷自予。 “表哥,你……”冷自予后退两步,惊惶不已。 冷知秋也有点吓到,这厮不会动手打弟弟吧?他那身本事,一棍子下去,自予非去半条命不可。 “夫君,君子动口不动手呀。” “嘻。”项宝贵回眸一笑百媚生,“娘子,我知道了,我也喜欢动口。” “……”别人听不懂,冷知秋却一下子闹了个大红脸。这无耻之徒! 项宝贵微微偏头,皱眉逼视冷自予。“小野,这些年我不在家,你变了不少。你对我项宝贵来说,比我亲妹妹项宝贝还要重要,我又怎么会打你?但你今日犯错不罚,明日就还会犯错,其他事情一概先不追究,单单差点打死小葵一事,便该给你长长记性。” 冷自予脸色惨白,扑通跪倒在地。“表哥,我真没想到会这么严重,当时只是很气愤……” 不待他说完,“啪”一声巨大的闷响,竹杖狠狠敲打在胸口,立刻从中间撕裂成了数片,竹屑纷飞如雨。 一片抽气声。 这一杖,力量不下百斤,光听着就觉得肉疼。不过,竹杖打的不是冷自予的,而是项宝贵自己。 冷知秋张了张嘴,胸口一阵紧。他疯了?这么打自己做什么? “傻儿子,你要打就打他呀,你怎么打自己?”项沈氏早坐不住,冲上去查看儿子有没有受伤。“疼不疼啊?你这没良心的,你是我生的,你要打自己身上的肉,也得先问问你老娘我答不答应啊!” 冷自予仰头呆呆望着项宝贵,茫然无措。 “娘,你先别管。”项宝贵轻轻推开母亲,握紧裂开的竹杖,继续对冷自予道:“你即将一十四岁,站出来也是堂堂一个小男子汉,男子汉是用来恃强凌弱、殴打妇孺的吗?谁不会有气愤的时候?气愤了就要杀人吗?你父亲若还在世,看到你如今这样脾性,不知要多少痛心,说来都是我对不住你父亲,没有教好你。刚才这一杖,就是替你父亲打的。” 冷自予咽了口口水,缓解干燥的喉咙。“表哥……” “现在告诉我,是谁教唆你练武的?”项宝贵拿碎裂的竹杖指着冷自予。 “是……是一个男的,他说如果我不练,就找人打我,我练不练都是死路一条,所以……我就想,宁愿病死,也不能被他们打。”冷自予白着脸,眼中有愤恨。 项宝贵挑眉思索半晌,脸色渐渐和缓下来。“以后这样的事,你要告诉表哥,我会替你解决,不要一个人闷在肚子里。现在,你又是我岳丈的义子,有什么心事也该和你义父商量。” 说到这里,项宝贵顺势拍了个马屁:“你的义父我的岳丈大人,是鼎鼎大名的冷面御史,他经见过的世面,你这辈子也未必能有其三分。你能给他做儿子,让他教养你,那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知道不?娘子,我说的对么?” 他突然扭头冲冷知秋眨了眨眼,颇有点讨赏的意思。 “咳……”冷知秋忍不住以手绢捂住嘴清咳,眼睛看向父亲冷景易,见他脸色似乎没之前那么阴沉,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三罪过——”项宝贵回到冷景易面前,再度跪下,恭恭敬敬又是磕一个头。“岳父大人,请您看看这个宝箱里的宝贝。” “嗯?”冷景易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稍稍犹豫,又忍不住好奇,还是俯身接过宝箱,打开来看。 ------题外话------ 今天这章内容,写的时候总是集中不了精神,很多话都写得牵强,我想我需要几天时间……感谢大家的包容。 谢谢送花和留言的读者及作者。 留言我都看过,之所以大部分不回复,是因为真的有些无言以对。这事大家别再提了。 唯有全部在此说一声:谢谢! 总之很感谢大家这么安慰鼓励我!那天情绪很低落,所以自私的发泄了几句,若被影响到观看的心情,在这里说声很抱歉。 067 双龙夺珠 冷景易猜测,宝箱里莫非是什么金佛、金元宝? 他的目光先瞥过项沈氏头上的金钗、耳上的金环、手上的金戒……不禁暗暗摇头,这泼妇原也不丑,可惜,实在是俗不可耐! 箱盖有些沉,也不知什么材料。夹答列晓 乍然间,奇异的光从宝箱中迸射而出,令人屏息,那光彩似乎还带着龙涎香,甘甜温暖,华贵旖旎。 “这……”冷景易惊诧的睁大眼睛。 只见箱中一条碧玉小青龙,一条雪雕小白龙,均豁开嘴嗷嗷待哺的模样,青龙舞爪,白龙则盘踞。还有一颗不知什么材质的明珠,有鸽蛋大小,流光溢彩的样子,说不出的神秘。 项宝贵难得严肃的表情,娓娓解释。 “岳父大人必定知道先秦的‘山海经’,那本奇书残缺甚多,有数页被撕去,自先秦到唐时,辗转争夺,最后流落东海诸岛之间,不知所踪。之所以有那么多人前赴后继、奔赴东海茫茫大洋,就是因为那撕走的几页‘山海经’,记载了这样一段故事——”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围拢去看,一边听着项宝贵说这近乎荒诞的秘密。 “传说东海龙王有两个龙子,一青龙,一白龙,却同时得了绝症。龙王想用自己的灵珠挽救龙子,但灵珠只有一颗。他把灵珠放在小青龙嘴边,小白龙就流下了眼泪;他赶紧把灵珠递给小白龙,小青龙又哭泣不止。龙王十分痛苦,难以抉择,就把灵珠取出放在两条小龙中间,让他们自己去拿,谁知两条幼龙互相看看,谁也不肯去抢。眼看龙子命在旦夕,龙王不堪心中煎熬折磨,就把灵珠扔出了东海龙宫,决定抱着两条幼龙同归于尽。2” “唉……哎哟太惨了。”项沈氏沉沉叹息。 冷景易凝视端详两条小玉龙,最后目光停留在中间那颗明珠上。“难道,这颗就是龙王的灵珠?” 谁信?天下真有这种事? 项宝贵笑看向冷知秋,见她凝眉似乎在想什么心思,便问:“娘子你说呢?你信不信这颗是龙王的灵珠?” “是不是龙珠有什么要紧?夫君拿这宝物出来,说的是‘难以取舍’,你的三罪过,就是指这个吧?”冷知秋看进他的眼里。 项宝贵满眼喜悦,“知我者,娘子也。” 冷知秋却不高兴。“你忙你那了不起的大业,我未必当你是龙珠宝物,缺你不可。” 这小两口几句对话到此,听者纷纷额角滴下冷汗一颗。 项宝贵张口结舌,居然脸红了一下。“……伤我者,亦娘子也。” 她怎么总是不给他一点面子?她怎么总是一派潇洒,不放在心上? 忍不住,他问:“在娘子心里,到底有什么是重要的、缺之不可的?” 冷知秋想了想,摇头道:“我也不知,什么是缺之不可的。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若有缺之不可的东西,求之不得,岂非活不下去了?何苦来哉。” “哎,这孩子怎么这么寡淡的性子?”项沈氏好生烦恼,“宝贵啊,你可千万别对她太用心,不然以后吃亏的肯定是你!” “老娘,您说的有道理,我现在就吃亏大发了。”项宝贵笑嘻嘻的,眼底却是复杂。 冷景易若有所思的看看女儿,又看看女婿,两个年轻人,到底是年轻啊,不经历过,怎知道其中滋味?现在说说笑笑,真要让他们相处下去,以后指不定怎么要死要活的分不开呢! 深叹了口气,冷景易拿起那颗龙珠问:“你要把这龙珠给哪条小龙?” 项宝贵收拾情思,俯首回答:“这两条玉龙也是有名堂的。世人为龙王与两条幼龙塑了金身,供奉香火,千年之后,也就是百年前有个奇人巧匠,将那吃了千年香火的幼龙剖心,又塑了这两条玉龙,岳父大人可取玉龙观看,它们的心是可以看见的。” “哦?”冷景易惊诧的放下灵珠,取小白龙观看,果然在龙身腹中央,见到一点红心,栩栩如生。“倒是技艺超凡脱俗,世所罕见,这两条玉龙堪称价值连城。” 就不知项宝贵哪里弄来的宝贝,又是什么缘故藏在这苏州城里装“穷”? “岳父大人果然眼光独到,明察秋毫。”项宝贵拍完马屁,才继续道:“传说,灵珠只要放入任一条玉龙嘴里,那颗心就会复活跳动。小青龙若‘活’了,可保江山事业,富达四海,也可尽大忠大义,凡大丈夫所为,必定成功。小白龙若‘活’,则一生安逸,家庭和睦,男女相悦,子孙万福。” “噢,原来如此。”冷景易顿时明白。“那么你常年在外,就是在做大丈夫事业?” 项宝贵苦笑一下,“我哪里是什么大丈夫,实在是被逼无奈。小婿有位恩师,于我有救命之恩、再造之情,他老人家临终嘱托了我一件事,我不能不办,如此才常年在外。” 冷景易问:“你把这宝物呈给冷某,是要如何决定?” 既然把事情挑明了,总要有个决断。 “小婿把这决定权交由岳父大人。岳父大人认为,灵珠应当给哪条玉龙?”项宝贵把问题还给了冷景易。 众人目光全集中在冷景易身上。 冷景易不由得皱眉,沉吟着问:“这个传说灵验么?” “天知地知我不知。不过,这上百年来你争我夺的宝物,究竟会有什么功用?这些年我都没敢下决断。此次献宝,说明我的心意才是重要的,至于宝物究竟有没有奇效,小婿反而看淡了。”项宝贵依然跪着。 “你先起来吧。”冷景易脸色已经变得和善。 老丈人看来对女婿颇有改观。 项宝贵喜滋滋站起身,转眸冲冷知秋眨眨眼:娘子,为夫虽然没立功表现,但认错诚恳、马屁到位,眼看老丈人要认我这女婿了哦! 冷知秋被他逗得抿唇一笑,莫名也是心情愉快。 谁知,冷景易拿起灵珠,稍一顿,便神色淡然的放进了青龙嘴里。 一串清脆叮咚的滚动声后,那条张牙舞爪的碧玉小青龙晃了两晃,腹中藏着的一点红心慢慢流出一丝红线,前后蔓延,直到龙头和龙尾。 项宝贵惊诧的伸手想要阻拦,脸上惨然变色…… 068 你警告,我鼓励 “有问题?”冷景易挑眉问。2 项宝贵收回手,垂眸不语。 百年来,得到宝物的人不止他一个。虽然传说不可尽信,但面对青白取舍,始终都是难以抉择。没有抱负担当的男人,就不是大丈夫;但又有谁能弃了家、弃了心爱的美人? 他拿出这宝物,既是管中窥豹,展示一点家财实力,不希望被岳丈看轻,更是为了向岳丈和妻子坦诚自己不着家的苦衷。 他把决定权交给冷景易,私心以为,冷景易那样明大义又爱女心切的人,应该不会做出选择。 只要翁婿心意相通,彼此认可,以后相处起来也就和谐美满,至少,不会急着把知秋往孔令萧身边推。 然而万万没想到,冷景易居然选择了小青龙。 只听冷景易道:“宝贵你很好,比我想象的好。然则……你是个聪明人,应当明白,知秋不适合做你的妻子。你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性格也完全两样,我希望我的女儿平平安安过日子,而不是跟着你提心吊胆。你这番心意,恕冷某无法接受。” 项宝贵神色木然,只看着宝箱中两条玉龙,目有戚戚。 “喂,姓冷的,你把话说明白了,什么提心吊胆?我儿子又不是杀人放火的强盗!”项沈氏怒道。 冷景易懒得理她,只深看一眼女儿,继续对项宝贵道:“这两年,我把女儿交给你项家照顾,但你必须离我女儿远点,这是为了她好,也是为了你自己好。不要等到情根深种,再来哭哭啼啼、要死要活。你是个好孩子,应当明白我的话。” 说着,冷景易皱眉微微叹息,站起身在项宝贵肩上拍了两下,便准备离开。 若不是通过观察,对项宝贵颇为欣赏,他也不会说这样直白的警告;他对项宝贵有信心,女婿是个硬骨头的汉子,应该能够明白利害、克制好自己。 可惜了一个不错的后生,应该能找个与其披风戴雨、翱翔海天之间的红颜知己吧?不过,绝对不会是他那文静柔弱的女儿! 项宝贵默然无语,将他送到门外。夹答列晓 冷自予犹豫了一下,也乖乖跟了过去。 身后,项沈氏跳脚骂道:“哎,我说你这死样的老男人!你是不是巴不得拆散了女儿女婿?好声好气求着你,你尽说些不吉利的屁话!有你这样的丈人吗?叫女婿离女儿远点?你把我家宝贵当臭狗屎么!?哎呀真是气死我了,真没见过这么讨厌的人,难怪被皇帝给抄家免官,真是太招人恨了!” “……” 冷景易赶紧加快脚步,连走带跑,以便将这些“噪音”甩掉。 到了项宅大门外,项宝贵将那只宝箱递给冷景易。 “这是原本就要送给岳父大人的。” “太贵重,冷某受不起。”冷景易断然拒绝。 项宝贵想了想,从箱中取出小白龙,硬塞进了冷景易怀里。“如果岳父大人将来为知秋寻到了合适的夫婿,就把它送给那位有福之人吧,就算是我对知秋的祝福。” 听他这么说,冷景易放下心来。“你能看开,又有这心胸,我果然没看错你。年轻人,你自己保重吧。” 项宝贵勾起嘴角一笑,不答。 此刻,没人去关心那条碧玉小青龙正在缓慢的发生变化…… —— 堂屋中,项沈氏拉着冷知秋的手小声道:“那个知秋,你别听你爹的疯话,什么性格两样、不同世界,纯属放屁!老娘我还不是嫁了个病秀才?照样过得蛮好。你要好好和宝贵亲近,别总是拒人千里,这样才能尽快有孩子,懂吗?只要有了孩子,我就把这个家全交给你,到时候你带着孩子管着家,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了。” 她的算盘是:儿子有忙碌的事情,那就让儿媳妇也忙起来,这样就不用在家里空等着,小两口每年总能聚上一段日子,不也挺好的吗?再说儿子又不可能一辈子在外面忙他那个什么师父的遗嘱,事情总有了结的时候。 她可不会像冷景易那样,把好好一段姻缘愣是唱衰了。 冷知秋正在愣愣出神,想着父亲的话所包含的意思,所以也没听进去婆婆的话,只随意问:“亲近就会有孩子吗?” “傻丫头,那是当然的呀,明儿婆婆会帮你们一把的。” 项沈氏说着,亲昵的掐了一把儿媳妇的嫩脸。真是水嫩水嫩啊,儿子不动心才怪。至于冷景易这恶人的警告,就让他去死吧! 冷知秋被掐得回过神来,捂着被掐痛的脸,茫然问:“姆妈,您刚才说了什么?” “……” 项沈氏恼得提高嗓门重复:“我说,你赶紧和宝贵生一个,我就把园子和项家大小全交给你管了!” 堂屋外,桑柔正拿着点心准备问项沈氏意见,听到这清晰响亮的话,惊得差点没把盘子给摔了。 却听冷知秋淡淡道:“知秋已经没了方向,所以还是顺其自然吧。” “怎么就没方向呢?老娘是个过来人,看得明明白白,我家宝贵还是很中意你的,你不是也挺喜欢我儿子的么?” 有吗?冷知秋诧异的眨眨眼。 “今儿晚上你们俩就给我圆房,不许再闹幺蛾子出来。”项沈氏又道。 冷知秋怔怔的想,什么样叫圆房?睡在一起吗? “这不太合适,我们……” “啊呸!”项沈氏懊恼的跳脚。“你和我儿子成亲拜堂是假的吗?夫妻不圆房那是侮辱天地君上、忤逆父母长辈,是大逆不道!有什么不合适?你还是个读书人呢,怎么这么不懂事?” “呃……”冷知秋白着脸无语。 堂屋外。 桑柔在外面深呼吸无数次后,把脸皮拍松,这才跨进门槛。 “夫人,点心都做好了,就是这几样,您看看还合口味吗?” 项沈氏想了想,就把面前的点心盘子推向冷知秋。 “儿媳妇看吧。” 她要把儿媳妇给绑死了,不能让冷景易得逞。 桑柔飞快的撇了一下嘴角,翻了一个白眼。只不过速度堪比流星,没人看见。 冷知秋在这种事情上没什么心眼,婆婆叫她看,她就不客气。 “瞧着都挺好——啊,对了!姆妈,小葵做点心是个好手,我拿过去叫她尝尝,正好她也该饿了。” “行,你拿过去吧。” 项沈氏又对桑柔道:“桑姐儿,你一个人忙也忙不过来,可惜小葵被小野这熊孩子给伤了,不然正好可以帮你。哎?我看你脸色不太好,你不舒服?” 桑柔忙摇头。“奴婢是想起自己疏忽大意,不知道小葵受伤,差点误了她性命,所以心里很不安。” 项沈氏一拍手道:“救回来了就好,不要再提。走走走,我和你一起去包青团,不然天黑也赶不及了。” 桑柔做菜好,做点心也不错。 “小姐,桑柔做的吃食就和她的人一样,看着好看,吃着偏甜,十分用心就是了。但她不是个好人!”小葵吃了两口就放下了。 冷知秋默然望着她,等她说下去。 069 青团之夜 “这些日子,奴婢和她相处下来,总觉得特别辛苦,奴婢说句大胆的话,她呀,是把她自个儿当项家主子看待了。2” 主仆二人你看我,我看你,默了半晌。 要处置一个奴婢原本是件简单的事,难在桑柔有“主人翁”精神,但冷知秋却反而没有。 良久,冷知秋道:“我也不能打发她走……这次的事先忍着,等把明儿清明的礼节做完了,再了却天赐舅舅那桩案子,大家都空下来,咱们再做主张。” “嗯。” 小葵披衣要下床。 冷知秋拦住她问:“你起来作甚?” “桑柔她想着讨好主子,就特意加多些糖,其实,反而把东西做得太甜,那青团又是玫瑰豆沙馅儿的,刷了油,更加腻得慌,明儿大家恐怕要未饱先腻了。奴婢曾做过一种酸菜春笋馅儿的,可爽口了,这就去搭手做几个掺在里头,也好去去甜腻。”小葵道。 冷知秋拦不住她的力道,只好跟在她后头低喊:“你走慢点!就算你身子骨硬,这都疼晕过去才刚醒过来,也不能这么折腾,会落下病根的!” 小葵听话的放慢脚步,笑道:“要落病根早落下了,奴婢自小也不知被打过多少回,就是狗命一条,又贱又硬。” 闻言,冷知秋有些心酸,“你们都是苦过来的人,不怕风吹日晒,唯独我不知人间疾苦……” 你们?小葵愣了一下,还有谁? —— 项家的灶房造得格外宽敞,分里外两进,外面是明灶、大桌、菜橱,里面是储罐、暗灶、案桌。 这会儿因了过节,外进灶间热闹非凡。 桑柔和项沈氏将大桌子移到了当中,正坐着手脚麻利的拌馅料,和面,包青团,一旁凉水里浸着煮过的楮叶,正散发着浓郁的香气。 项文龙破天荒也在,正在烧水,对着火塘“毕剥”作响的火苗出神。夹答列晓 最让冷知秋意外的是,项宝贵居然正翘着一条长腿坐在大桌边,懒洋洋歪着身子,手指上沾了些豆沙馅,正在吮手指,那样子活像个没长大的大男孩。 她就有些不高兴了。他送走老丈人后,不来见她,却踅到厨灶这种地方来做少爷。 项宝贵的手指还放在嘴里,就忙放下高高翘起的腿,含糊不清的道:“娘子怎么来了?” 冷知秋微微撅了下嘴,道:“正所谓君子远庖厨,男人下厨房是会没出息的。” 说完了才想起公公也在,顿时红着脸补充说明:“年轻的男人下厨房是会没出息的。” 反应还真快——项宝贵噗嗤一声就笑。 项沈氏斜了一眼正愕然看过来的项文龙,抿着,笑得嘴唇发颤。 冷知秋窘得难过,想要退出去,却见小葵去里间搬酸菜坛子,脚步还有些打晃,只好硬着头皮对项宝贵道:“别笑了,你把那坛酸菜拿过来吧。” “遵命,娘子。”项宝贵勾着嘴角去了,却绕着桌子走里侧,远远的避开冷知秋。 敢情是父亲冷景易的警告在发生作用? 冷知秋心里正有些怅然,却见项宝贵走过桑柔背后时,那大姐难掩紧张的直起腰身,眼珠子都亮了。 女人是有直觉的,尤其是在这种特定的情况下。 冷知秋突然明白过来,对于桑柔的所有敌意,都终于了然。 她别开视线,有些胸闷的也坐了下来。不走了,她要和小葵一起包那个酸菜春笋馅儿的青团! —— 小葵切好馅料,在锅里炒香了,再盛在一个大海碗里,酸菜金黄酥香,春笋则白嫩如玉,清香中微微带酸,光闻着那味道,看着那颜色,就已经让人食指大动、垂涎欲滴。 “这怎么能做馅儿?寒食节吃的都是寒食,你这馅儿热着吃还好,冷了能吃吗?”桑柔挑衅的讥诮。 小葵自信满满。“热着好吃,冷了更好吃,爽口着呢。” 项宝贵吞了口口水,伸手就去拈了点酸菜春笋放进嘴里,两三口下了肚,立马对小葵竖起大拇指。“真好吃!刚才吃了些豆沙,正腻得慌呢。” 他笑着看人的神色最是动人心魄,此刻又有些顽皮,就连小葵这样爽气的小姑娘,都不由得红了脸,低下头道:“多谢爷夸赞。” 项沈氏眼神毒辣,瞧着儿子不和儿媳妇亲近,尽顾着贪吃,那儿媳妇的脸都挂下来了,小模样绷着又是俊俏、又是招人心疼。 “宝贵,你都是成家立室的人了,别跟个孩子似的。帮你媳妇儿一起包青团吧。” 项宝贵眼角瞟了瞟冷知秋,冷知秋也正拿眼角瞅他,视线撞上,冷知秋的嘴角陷进去一个小涡,立刻转回眸子专心包青团。 “娘子你这手艺真是……” “怎样?”冷知秋懊恼,脸颊上飞起一丝红。 “比较特别,嗯。”项宝贵嗯了很长一声。 冷知秋停住手,看看桑柔包的,个个精巧,再看看婆婆包的,个个像模子里倒出来似的整齐,小葵包的,也是个个完美——只有她手里包了老半天还没包成功的这个“青团”,奇形怪状不说,一边还豁开了一个大口子,正在极不给面子的漏馅儿…… 她窘迫的咬住唇。 桑柔暗自冷笑。项沈氏暗暗摇头。 小葵道:“小姐,这种粗活儿让奴婢做就是了,您若是有兴趣,可以洗了手坐奴婢这边来,看奴婢包,奴婢会包好几个花式呢。” “好呀。”还是小葵最好。冷知秋感激的望着小葵,鼻子都酸了。项宝贵最讨厌! 她正要坐到小葵那边去,最讨厌的项宝贵却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扯回凳子上,自己顺势也一屁股紧挨着她坐下了。 之前也不是没有这样近接触,为何对方的存在感会突然变得那么强烈?每一寸挨着的地方都忍不住发烫、神经过敏。 冷知秋黯了眸子,往旁边躲避。 项宝贵由着她,抿唇拿起她制作失败的“青团”,柔声道:“娘子,看好了哦,看看为夫是怎么把它修好的。” 他还会包青团? 冷知秋忍不住好奇,凑过脑袋去看。 只见他伸长手臂取了两片楮叶,将豁嘴畸形“青团”左右一夹,两只骨肉匀称的手合拢包裹住它,似乎下一瞬,那合拢的双手里就能变化出什么神秘的宝贝。 “娘子,帮我把袖子捋起来。” “哦。” 她依言去卷他的袖子,农历二月末、三月初,天气已经温暖,他那月白袍袖里只有一层白绸里衬,轻轻卷起,便是小麦色的肌肤,流畅的线条,匀称的肌理,她的指尖不免碰触到那独特的弹性,微微温热。 她的指是葱白的纤细,指尖带着点粉红,微微的凉。 一种情愫,无声无息;刚柔相济,天性相吸相引。 项宝贵的双眸黑沉沉,深不见底,突然背过身去,扭头对冷知秋一笑道:“你数到十,我便能大功告成。” 冷知秋先是一愣,突然觉得好玩,便将肘支在桌上,托着粉腮望项宝贵的背,轻声慢数:“一、二……” 也不知他低头在做什么,却慢慢闻到一股令人嘴里生津的香味。 项沈氏瞧瞧对面这两个俊美绝伦的孩子,含笑摇摇头,真好,这就叫那个什么心什么悦目。 070 把妹妹嫁了? 桑柔一不留神,又包了个空心的青团,恼得两只鼻孔都撑圆了。夹答列晓 “……九、十。”冷知秋拿手指戳了一下项宝贵的背。“我数完了呢!” 项宝贵转过脸,却是苦巴巴的可怜相。“娘子,我没修补好。” “……”冷知秋噎住,忍不住想要拿手帕摔他一脸。又被他戏弄了! 小葵先憋不住笑喷了一下。 看看自己媳妇那小表情足够可爱,项宝贵笑嘻嘻转过身,两手平托着那个歪瓜裂枣的青团,道:“所以,我就把它弄熟了,不管青团好不好看,吃进肚子都是一样的,娘子你说我这个主意好不好?” “啊?”冷知秋惊讶的张了张嘴,一双水眸瞪得老大,不可置信的盯着那正冒热气的青团。“它……熟了?” 小葵倒抽凉气,笑不下去了,这姑爷真神了! “是啊。”项宝贵拿三根长指举起那只依然畸形豁嘴的“青团”,熟透的粉比生青团颜色要暗许多,晶莹发亮。“瞧,这就是咱们家今年第一只蒸熟的青团,娘子亲手包的,我来尝尝看味道如何。” “呃……能别举那么高吗?”对于那团磕碜得几乎不能称为青团的东西,冷知秋深感不忍直视。 在别人沉浸于或震惊或羞惭或嫉恨的心情时,项宝贵已经张大嘴狠狠咬下一口。 “……?”冷知秋满脸探究,能吃吗?可以吃吗?会不会很糟糕? “噢——”项宝贵闭上眼睛,很慢很慢的咀嚼。 “……?”冷知秋生平头一次体会到心焦的感觉,到底怎么样啊? 一双漆黑的美目倏然靠近她,笑意盈盈。 “很好吃,特别好吃,再也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青团。夹答列晓”他的声音有一丝倦意,却动人。 因为靠双掌运功热熟青团,他又不是神仙,这小小一个讨好的举动背后,是惨重的代价付出,胸口被竹杖敲击的伤也在隐隐作痛。不过,他不介意,相反,心情格外的好。 冷知秋被他说得心痒,抢过他手里的青团也咬了一口,咦,真的特别好吃!吃进肚子,才想起这是别人咬过的东西……怎么没有恶心反胃的感觉?她怔了怔。 就在她怔愣时,项宝贵已经把剩下的青团抢回去,吃得津津有味。 “我……”她想再尝一口,却不好意思说出来。 便在这时,项宝贝回来了。 和她一起闻着香味找到灶间的还有那位表嫂,以及蹿得飞快的小英子。 表嫂怀里抱着一个男孩,一岁大小,虎头虎脑的瞪着黑葡萄般的眼珠子,犀利的寻找桌上任何疑似可以吃的东西。 如此,灶间不是热闹,而是拥挤了。 冷知秋喜欢安静的怪癖不由得发作,加上小英子热情似火的围着项宝贵撒欢,而项宝贵就坐在她身旁——她一时半刻也待不下去了。 站起身准备离开时,突然发觉那表嫂怀里的男孩脚上穿的小鞋子颇眼熟,她正觉得奇怪,表嫂却做贼心虚、不打自招的抬袖子遮住那两只青缎面绣纹华贵的小鞋子,眼神飘来飘去,讪讪的冲冷知秋呵呵笑。 这下子,冷知秋就想起来了,那鞋面的料子是孔令萧的! 原本还疑惑,裁缝师傅怎么会贪了一只鞋和一两银子,却平白诬告孔令萧?结果愣是扯出满城风雨的风流官司,害她声名狼藉。原来都是这女人贪小便宜惹的祸。 这种亲戚……她恼恨的扭头就走。 还没走出门,项宝贵拽住她的手问:“怎么突然不高兴了?” “不想说。”她淡淡的抽出手,出门往自己房间里走。 项宝贵一脚跨在门内,一脚跨在门外,望着她的背影,没有追上去。 “哥,你怎么回来了?”项宝贝抱着新买来的一包布料,伸长脖子瞅了瞅冷知秋,很快把注意力放回项宝贵身上,笑得两眼眯眯。“哥,你是不是知道你妹妹缺钱用了,特地赶回来送零花钱的?” 说着腾出一只手摊到项宝贵面前。 “今儿把最后五两三十文钱全都用光了,这都是些布料,做成衣裙还得给表嫂一两银子工钱,哥,好哥哥,明天我要去踏青,想穿新衣裳,表嫂答应了连夜赶工给我做呢,就一两银子,你先借我用呗?” “我已经借给你一百四十二两银子,还有三百文零头就不算你的了,你先还给你哥哥我这些旧债,我再考虑借银子给你花。” 项宝贵懒懒的伸腰,抱起小英子踱到二进院中,坐在井沿发呆。 项宝贝紧紧跟着财神爷,摇着他的肩膀撒娇。“哥,我是你亲妹妹喂!干嘛那么小气,才一两银子都不肯给,呜呜,明天踏青,你妹妹穿去年的旧裙子,不知道要被多少人笑话呢。” 项宝贵心里一动,挥开试图来舔他脸的小英子,三两步到了正房外,推开窗就见冷知秋正侧卧在美人榻上举灯看书。 “娘子,你明天穿什么?以前的旧衣裙吗?有没有做新的?” 冷知秋眼皮也没抬,随口应道:“明天不是祭祖吗?一会儿我去找找看有没有合适的。” “我们现在就去绣庄看看?兴许有现成的新衣。” “天黑了,绣庄早已关门。”冷知秋翻了一页书,她看的是多年前得的一本《清心咒》佛经,这几天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心里烦躁,所以特地找出来看看。 “哥——你太偏心了!”项宝贝抓狂的跳脚。她开口求了半天银子没着落,人家却巴巴送上门去挨冷脸。 项宝贵放下窗,背倚着墙站了一会儿,挑眉对妹子道:“你去给我收拾一下西厢房,我就给你银子。” “西厢房?”项宝贝觉得莫名其妙。“你怎么不住……” 她指着正房,却被项宝贵一个眼神止住。 “不行,西厢房是萧哥哥的!”她开始犯浑犯倔。只要涉及孔令萧相关的,她就较真。 项宝贵哭笑不得的看看妹妹,这妹子能再傻点儿不?他也懒得和她争辩这个房子归属问题,为了妹子将来着想,他只凉凉的提醒:“傻妹妹,你的萧哥哥这会儿恐怕还和他父母一起守在皇宫外等皇帝的消息呢,最少也得半个月以上才能松动。你呀,等着吧,我准备这几天给你寻个婆家,把你嫁了。” “啥?!”项宝贝越听越惊,最后干脆噔噔噔连蹦了三下,“我不要嫁!我不要嫁!项宝贵你是个大坏蛋!” 吼完了就哭向灶间,去找母亲。 项宝贵吐了口气,神色有些落寞的望向西厢房,眯起眼想:某个老兄在这里住过呢…… 他正要去收拾,冷知秋推开窗对他道:“你进来,我有事和你商量,是天赐表舅母的事。” 你进来…… 有的话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农历二三月,正是人间芳菲吐露的时节,入夜灯火,炊烟正浓。 项宝贵仰头看看夜空邈邈,孑然一袭月白长袍在风中辗转如流水,青丝轻舞。 他没有转身,更没有进屋,只问:“娘子可是想到了什么办法?” 071 商量事,也商量点别的 冷知秋扶着窗台默然凝视他的背影,倒不急着说救惠敏出钱府的事了,反而幽幽的低吟:“似烟轻,禅心佛性,春花怕赋,秋月怕吟……” 她看到他的身影轻轻晃动了一下。2 所以,他是听得懂的? “夫君,我倒觉得,观自在,应一切由心。”她接着道:“我爹爹说的固然有道理,你母亲说的也未尝不是事实,说什么不合适,你我还不是从天各一方到拜堂成亲?这大约就是缘分,你又何必真的刻意回避?” 项宝贵嘻嘻而笑,垂头踩着自己的影子。“娘子你说话就是动听,可惜为夫是个莽汉,听不懂。不过若要说缘分,你不觉得我们缘深而交浅吗?你了解我几分?你知道我又是怎么看你的吗?” 冷知秋一怔。 “在我眼里,你就是一个女子,一个我想要行禽兽之欲的弱女子。” 说着他仰天一声长笑。 这笑声和话语像长了黑色的翅膀,他倏然转身,一脸邪魅的缓步走向冷知秋。 滑稽的是,他这边恶形恶状,冷知秋却不懂什么是“禽兽之欲”,只困惑的问:“你既然不喜欢我,为何又对我好?既然对我好,为何又连这门也不敢进?” 项宝贵一把扶在窗台上,有些沮丧的垂下头去,她不怕他,她该死的一点觉悟都没有…… “唉,我说过,对你好是我欠你的。” “我们谁也不欠谁,当初就说明白了的。”冷知秋不悦之极,啪嗒在他面前关上了窗。 隔着碧纱,她淡淡道:“你不进来,我就出去和你说也罢。钱府的事,我想兵行险招。” 听到她细碎的脚步声轻浅的移动,项宝贵一阵气血翻腾,捶了一下窗台,闪身就进门,二人撞见,四目相对,火烛摇摇。夹答列晓 望着那天真无邪、闲闲淡淡的模样,他咬牙切齿。 “你要怎样兵行险招?” “钱多多就是看惠敏表舅母对项家重要,才揪空子捏住不放。”冷知秋说着,就近坐到一把椅子上。 项宝贵默默望着她,想想还是叹口气去倒茶,放在她手边。 “这次去钱府,钱多多是不是吓唬你们了?”他问。 “嗯。”冷知秋想起惠敏那凄惨的样子,就心有余悸,浑身泛起鸡皮疙瘩,忍不住攥紧了项宝贵的一只袖子,恨恨道:“若我有你这样的本事,当时就想打死了那姓钱的畜生,他真是太坏了!” “哈,原来你也有冲动的时候。”项宝贵抬手就刮她鼻子,调侃的笑,“女侠,要不要我教你武术?” 冷知秋脸上飞红,懊恼的捂住鼻子。“你怎么老喜欢刮我鼻子?” “不然刮哪里?”项宝贵的目光逡巡在她身上。 突然之间,两人都极不自在,坐的坐不安稳,站的几次忍不住想弯下腰去做点什么事情出来。 “咳,你莫打岔,刚才说什么?”冷知秋松开项宝贵的袖子,端起茶来喝。 “你说你想杀了钱多多。” 冷知秋不好意思的吐吐舌,心说,哪敢真的杀人,只是太气愤罢了。 项宝贵瞧着她勾唇笑笑,退后一步,将立在一旁的一盏灯剃亮了些,罩上红纱灯罩。风渐渐大了,门开着,所以烛火有些摇晃。 “相公,我是这么想的……”冷知秋如此这般的说了一个计策。 项宝贵默默听着,最后点头道:“既然是兵行险招,那就一定要够‘险’,否则钱多多不会上当的。你这想法也不要对我爹娘说了,他们都太实诚,不是会演戏的人。人,我会去找过来,天赐表舅那边,我也会替你吩咐清楚。不过——” “嗯?”冷知秋抬眸。 “你以后尽量避开钱多多,还有知府胡一图的夫人,你也要小心。” “胡夫人?她怎么了?” 钱多多自然是要避之唯恐不及,那个人多看一眼都是恶心。但冷知秋不明白项宝贵为何特意提胡夫人。 “钱家十分产业里,有三分是胡夫人名下的,这个做得极隐蔽。总之,钱多多若是对你起什么歪心,胡一图那个贪财又长舌的女人一定会帮他,你小心防备着准没错,尤其……你爹正在胡府做西席。”项宝贵皱眉道。 冷知秋听得背后一阵凉飕飕,世道是如此诡谲阴暗。 项宝贵看她脸色不太好,走过去抬手捧起她尖尖的下颌,目光如羽毛般轻抚过,“昨日,本想阻止你抛头露面,你既然不怕,我才成全你。知秋,虽然你看上去真的不堪一丝风吹雨打,但我私心里还是希望,你会慢慢成长,有一天,也许能够和我……” 他没说下去,捏住她下颌的手指轻轻颤抖,腰一点点弯折,头一点点低垂。 “知秋啊,再怎么呵护、捧在手心,也会不小心摔了的——所以总得靠自己一点点适应这个世界。” “嗯,相公说的有理。” “……” 气息吹拂如兰绽放于脸颊。 冷知秋半阖着眸子,心跳得慌乱。“你要做什么?” “嘻嘻,娘子你刚才吃青团,嘴上没擦干净。”项宝贵笑着用指腹在她嘴角轻轻一擦。 “……”冷知秋的脸唰一下红到了耳后,就连细白的颈项也粉红一片。 项宝贵盯着那粉颈,喉结滚动了一下。 不知何时—— “啪!” 一把剑连着鞘掉落在地,夏七慌忙捡回来,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那个,少主……” 项宝贵横过眼睛去看,落落的直起身,松开冷知秋的下颌和肩膀,“京师那边如何?” 夏七见他不回避冷知秋,只好禀报:“世子萧说,皇帝已经醒过来了,但情况不太好。属下暗中探明,宫中已经定下了继位的人选。” 冷知秋一听他们说的竟然是这种事,便起身走到美人榻旁,歪坐着自己看书去了。 项宝贵目送她坐定了,微微一笑,便在她刚才坐过的椅子上坐下,翘起二郎腿喝她喝了一半的茶。 “继位的是谁?文王?” “是,少主料事如神。”夏七由衷感佩。“还有,正如少主所言,令国公被召进宫里得了皇帝的密令,除了三个没什么用的文官,令国公是唯一一个托孤武将。” 项宝贵挥手让夏七走,夏七期期艾艾瞅一眼两耳不闻窗外事、脸上波澜不惊的冷知秋,忍不住还是小声对项宝贵道:“还有件事……” 夏七硬着头皮凑到项宝贵耳边叽里咕噜了一句:“王妃与附宾接到了觐见的文牒,三日后就进宫。” 项宝贵脸色一沉,眼睛看向冷知秋。伊人稳坐着看书,因为姿势原因,细腰折扭成诱人的凹线,专注的眸子如点漆一般,烛光投影,那静好的模样几乎能成永恒。 是,她随时可以做到心无旁骛、了无杂念。 072 病急乱找下蛋母鸡 项宝贵郁卒的想,刚才那样失魂迷神,竟也没搅乱她半分心思?得妻如此,幸,还是不幸? “少主,我们什么时候离开?”夏七不识时务的追问。夹答列晓 项宝贵不耐烦的甩了个背影给他。 夏七盯着那挺拔的背,不死心。“快马加鞭赶过去都未必来得及,咱们现在就动身吧?” 因为着急,他说这话时,已经不由自主的提高了音量。 于是乎,冷知秋听见了。 她从书上抬起眸怔了一下,坐直身子,扭头对项宝贵道:“夫君,你娘让我们今晚圆房。” 她说得理所当然,很平静。 “……” 项宝贵还没来得及脸红,夏七先瞪着眼珠子,整个脑袋像被瞬间煮熟了一般,连头发根都在红得吱吱冒烟。 “这……” “这什么!?”项宝贵脸色古怪、恶狠狠瞪了他一眼。 “您……卑职……”夏七不知道说什么好。 “还不快滚?” “……是。” 能说什么呢?人家主子要洞房花烛夜,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吗?关键,这要求还是人家小娇妻提出来的,如果拒绝了,那还是男人么? 等夏七“滚”了,冷知秋站起身淡淡的补充了一句:“我想了想,还是夫君你的正事要紧,你去吧,我会替你跟姆妈解释的。” “……” 项宝贵差点没噎死自己,正在张牙舞爪兴奋起来的血液哗啦凝成冰冻。夹答列晓 半晌他才用幽幽的口吻摇头道:“娘子,为夫突然发觉,你是个神仙,真的。” 不然,听到自己丈夫和下属那样“不正常”的对话,哪个女人会不吃惊? 不然,那么敏感、容易脸红的小女人,怎么可以把一般女子难以启齿的事情说得如此平常? 看她平静无波的面容,他不由得怀疑,她知道何为“圆房”吗? 冷知秋上下瞅了瞅项宝贵那奇怪的表情,疑惑的问:“怎么了?夫君觉得哪里不妥?” 她说前一句是事实,也是突然有点不舍得他离开;说后一句也是事实,因为她想通了,仅此而已。 这时,被夏七带上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桑柔抿着唇先看了看冷知秋,就对项宝贵道:“爷和娘子该来用晚饭了,大家都等着呢。” 冷知秋不悦道:“桑姐儿,下次进这屋要先报门请示,不要这么没规矩。” 桑柔脸色一白,看向项宝贵,项宝贵却连眼皮也没抬一下。 —— 结果,吃完晚饭,项宝贵就消失了。 没人知道他怎么离开的,也没人知道他还会不会回来。 一切可疑的、尴尬的、浮想的、向往的、抗拒的……通通戛然而止,冷知秋翻了一会儿书就去睡下了。她在榻上翻来覆去辗转的时候,项沈氏正站在南面的窗外和项文龙小声说话。 “儿子明儿若是不去祖坟祭拜,这个知秋还要不要去呢?” “怎么说?” “我怕这门亲真要被姓冷的那个臭男人搅黄了,宝贵他要是一直不敢碰儿媳妇,那我们上哪里抱孙子?这个儿媳妇到底能不能成为我们项家的人呢?如果不能,那还见什么祖宗——不如先收个通房的丫头?”项沈氏越说声音越小。 项文龙惊愕的张了张嘴,“你不会是说桑姐儿吧?” 项沈氏点点头,拉着丈夫往后进院子里走。 “总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咱们宝贵走了,你看儿媳妇有什么反应?倒是桑姐儿魂不守舍的悄悄抹眼泪,还算有几分真心。我瞅着就让桑姐儿先试试,万一福气好、有了孩子,再升她做个妾,她也算咱们项家知根知底的老人了。” “你不是一向恨极了纳妾的吗?”项文龙显然不太同意。 “这……这也是情况特殊,被逼的!” 人声渐渐远去,隐入浓浓夜色。 小葵披着外衣靠在柱后阴影中,轻轻叹了口气,放缓放轻脚步也走到南面窗外,透着一丝窗缝看榻上静静躺着的人,也不知小姐睡着了没?一天里起起伏伏,又是哭又是笑的闹腾,竟是这样的结局,她替冷知秋感到一丝心凉和心疼。 床榻是宽大的,布置依然喜气不减。 冷知秋睁着闪烁的眸子,眉尖微蹙,躺了一会儿便坐起身,点起妆台上的红烛,这房间里没有书案,她便就近在妆台上铺开纸笔,随着心事写了几句词。 不知不觉三更已过,她四顾这宽大的房间,想起白天看到的伤痕累累的惠敏,突然有些害怕,急忙缩回榻上盖紧了被子,好不容易朦胧入睡,却早已捂出一身汗来。 …… 次日一早,冷知秋急急忙忙叫桑柔烧水,她要洗个澡再出门。 桑柔爱理不理的瞟她一眼,倒是小葵自告奋勇去烧水了。 “小葵你身上有伤,昨晚又辛苦到那么晚,不用你烧,就让桑姐儿来。”冷知秋拦住小葵,皱眉看向桑柔。 桑柔撇着嘴角道:“我昨儿也是累了一天,这会儿骨头都散架了。倒是娘子好吃好睡,项家又不是什么大户人家,您这么健全的人,偶尔自己动手烧个水也不难吧?” 这个婢女是要造反么!? 冷知秋抬手就打了她一耳光。 桑柔捂着脸颊,委屈的泪水说来就来,顿时流成了两弯小溪。“娘子做什么生这么大气?奴婢难道说错了吗?” “小姐,她……”小葵扯着冷知秋的衣袖使眼色。 冷知秋不理小葵,怒道:“你尽可以把自己当个人物,但别忘了我是你的主子!你这心术不正的贱婢,三番两次阴着害我,那点心思别以为我不知道。以前我还由着你,现在随时都可以打发你走!” 桑柔一听,嘤嘤嘤哭得凄凄惨惨,满眼委屈可怜地望向冷知秋的身后。 冷知秋看这桑柔是越看越厌恶,每一个动作眼神都让她大倒胃口。“算了,也不要你烧水了,我现在就去和婆婆商量,将你打发走。” 小葵顺着桑柔的目光转头一看,忙拉住冷知秋的胳膊,屈膝行礼:“夫人起来了,夫人万福。” 冷知秋还未及转身,项沈氏已经挂着脸不悦道:“谁说要打发走桑姐儿的?那个知秋,老娘正要和你说件事,从今儿开始,桑柔就是宝贵的通房丫鬟了,以后宝贵回来,就由她伺候。” ------题外话------ 我怕这一章内容会吓跑读者,以为我要虐女主,我会吗?会吗?显然不会……求别下架…… P·S·不知道为什么,有位踏雪无痕迹的童鞋,留言总会莫名其妙消失@。@,是和这个ID名字有什么玄幻的关系吗? 073 仙人脾气 通房丫鬟? 这个身份特殊的头衔,冷知秋并不陌生。夹答列晓 虽然她家没有这样的人物,但她听说的相关轶事并不少。 在京师,她也曾是二品大员的千金小姐,手帕交遍及王侯将相的闺秀们,其中就有几个庶出的,甚至是身份低下的姬妾、通房丫鬟所生。这些出身不好的小姐,大多数怨气冲天,开口闭口的埋怨自己生母怎么给自己丢脸。 所谓通房丫鬟,就是偶尔陪主子爷睡一觉的女人,说到底仍然是个丫鬟而已。 但如果有了孩子就会好许多,至少有往上晋级成为侍妾的机会。 冷知秋曾经想过,那些男人怎么就那么喜欢找个女人陪着睡觉?不陪着会死么? …… 现在不是那些男人会不会死的问题,而是她一想到项宝贵要和桑柔同床共枕,立刻无法接受。 她转身给项沈氏行了个礼,便斩钉截铁的道:“姆妈,我不同意桑姐儿做通房丫鬟。” 正在窃喜的桑柔心里咯噔一下,急得眼泪都忘了流。 项沈氏挑眉叉腰,瞪着儿媳妇道:“这个家是我在做主!我说桑姐儿做通房,她就是了!” 有人喜上眉梢,有人暗自叹息。 然而冷知秋一点不着急,不上火,“姆妈,朝廷有律法,明媒正娶的妻子如果不同意纳妾收姬,谁也不能强逼。知秋我一日是项宝贵的妻子,就一日不同意他纳一个妾,收一个房。夹答列晓” 晨曦照在她平静的脸颊,肃然不可侵犯。 项沈氏惊讶的干瞪眼,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满脸怒气的喝道:“怎么会有你这么自私的人?!我儿子好好的待你,你自己不肯和他圆房,那我们项家难道要陪着你绝后不成?我这个当家主母要立个通房的丫鬟,你也阻拦,你有什么资格阻拦?这个家我说了算!” 她那样的身胚,加上大清早一嗓子吼,满脸怒色,气势何等强悍。 就连小葵也有些心肝儿直颤。 项文龙闻声走过来问怎么回事,却没人回答。 冷知秋垂眸淡淡道:“我没有不肯圆房,是他自己有事走了。” 想着公公在问,又给公公行礼,不慌不忙的解释了事情始末。 项沈氏上上下下看着儿媳妇,被气得笑出来:“哈,哈哈,文龙,这儿媳妇真是有能耐,雷打不动,心就像铁做的,油盐不进哇!” 她这凶神恶煞的嘴脸一摆出来,没吓哭小孩,至少也能让一般女孩子不敢吭声吧?冷知秋倒好,找不出比其更淡定的人了。 项文龙对于收通房丫鬟的事,不想置评,这是妻子的决定,他就算不同意也不会多说什么。 他感兴趣的是,冷知秋为什么坚决反对? 桑柔看项沈氏奈何不了冷知秋,心里越来越急,最后终于忍不住:“夫人,奴婢虽然没有念过书,却也知道‘忠孝’是最要紧的。收不收奴婢不打紧,娘子作为项家儿媳妇,这样忤逆婆婆的决定,将项家传宗接代的大事视为无物,才是不孝之极。” 项沈氏一听有理,律法虽然站在冷知秋那边,但道义上,冷知秋就是一个不孝的妒妇。 谁知,她还没借此训斥儿媳妇,儿媳妇先开口了。 “知秋不怕背上妒妇骂名,也不怕人说我不孝。就算今日没有朝廷律法支撑,纵然我犯下七出罪条,项宝贵也不准收房纳妾,只要我是他的妻子,这个例就不会破。桑姐儿你死了那条心吧。” 冷知秋盯着桑柔一字一句慢慢的说,那气势,就算是五雷轰顶也撼动不了分毫。那一双善睐的明眸美丽到极致,却生生把桑柔给盯哭了。 这回是真的哭,绝望的哭,她似乎踢到了一块铁板…… 项沈氏和项文龙面面相觑。 小葵忍不住心生佩服,小姐看着柔弱,其实极有主见和原则,倔强起来神仙也奈何不了她。她这倔强不是撒泼野蛮,而是大气天成,让人望而却步。 项文龙沉吟片刻,故意问冷知秋:“若是宝贵执意要收房,你也不肯?” 他说话柔善惯了,但这和风一样的语气,所问的问题却是利剑一般,刺透人心。 冷知秋抬眸望向高高瘦瘦的公公,望着这和项宝贵十分相近的面孔,而其他人却都在看她,看她玲珑剔透一个小女子独自站得挺拔,像一株骄傲的美人蕉。 半晌无语。 就在项文龙要收回这伤人的话,准备转移话题时,冷知秋轻轻叹了口气道:“我夫君不是钱多多,他不会逼我给他纳妾的。” 项文龙松了口气,有些歉疚的对儿媳妇点头道:“不错,宝贵不是那种人。你是个聪慧的好孩子。” 项沈氏绷着怒气的脸,横了冷知秋一眼。 “能不聪慧吗?我们宝贵比钱多多强不知道多少倍,娶的媳妇能差吗?我看这儿媳妇也比那个贱女人强不知道多少倍,很好,好极了,虽然老娘我气得够呛,不过儿媳妇我跟你说——” 她来来回回快速走了两步,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冷知秋的鼻子。 “老娘还挺喜欢你这仙人脾气的!” 说完,这位女汉子仰天哈哈大笑起来。 风水轮流转,当年项文龙和她这个庶女惨到极点,如今儿子强,娶的媳妇也比当年的沈芸强,真是快意!沈芸饱读诗书又如何,聪明冷静又如何?还不是傻兮兮守着那点富贵面子,被钱多多欺负成什么样了?活该! 成功往往不是取决于智商,而是取决于性格。成功的性格,不能十分全是理智,必须留一分倔强,二分痴心。这也是项沈氏辛苦打拼许多年的切身感悟。 她挽起冷知秋的手,又爱又恨的掐了一把,“坏儿媳,你这臭脾气怎么这么坏的?!不过,谁对我儿子是真心,我就对谁好,这次姆妈就让着你,回头给我把宝贵拽住了,不准放他走!你们小两口给我好好生孙子出来。走,换衣裳去,该去祭拜一下祖坟了。” 冷知秋怔怔适应着婆婆一百八十度转弯的态度,讷讷道:“昨晚闷了一身汗,我要先沐浴,才好去祭拜。” 项沈氏二话不说,扭头对桑柔喊:“桑姐儿,辛苦你一下,赶紧烧水!” 074 求助 项家人驾着马车去往西城外的项家祖坟,人走后,桑柔彻底崩溃了。2 就仿佛一个人在沙漠里走了许久,渴盼着找到绿洲,终于看到了希望,那希望越来越近,直到触手可及,你正在狂喜,喜极而泣,突然间,已经捧在手心的水蒸发了,绿洲消失了…… 从天堂到地狱,从希望到绝望。 “只要有她在,我别想好过。”桑柔定定的眼珠子,空洞无神的望着紧闭的大门。 “冷知秋,你的命真好,长得好,生来就被所有人爱护,每个人都疼惜你,由着你任性,你想怎样就怎样,从来不用顾及别人……我呢?我从小就被官卖做奴,受尽欺凌,后来到了项家(项沈氏当她是快饿死的小乞丐,从街上救回的),那时候项家还很穷,我无偿替他们一家大小干活,没拿过一文钱的酬劳。为了把那些糟糕的食材变成好吃的饭菜,我偷偷去酒楼饭庄看掌勺师傅做菜,好几次被抓住了羞辱打骂……这些苦你吃过吗?这些年我在项家付出了多少,你随口一句打发走,就想一笔勾销吗?” 她流着眼泪回忆辛酸往事,喃喃自语,越想越恨,越想越要疯狂,冲进灶房拿起菜刀,竟将一根春笋剁了个稀烂。 “剁碎你这坏女人!剁死你!去死吧!” 可春笋不是“坏女人”,就算剁成烂泥,除了消耗体力,丝毫也不能减轻桑柔胸口淤积的愤懑仇恨。 她呼呼粗喘着,神智不太清醒的走出了项宅。 小葵始终默默的远观,直到她出门,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妥,便锁了项宅大门,远远的尾随跟着。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许久,绕到集市上,桑柔停在脂粉摊子前,拿起一盒胭脂怔怔出神,又对着商贩递上来的镜子照了许久,将嘴唇抹得艳红,两颊涂得掉粉,随后付了几个钱再继续走。2 直到桑柔猛一抬头,才发觉竟然到了东城念奴巷,不远处就是冷家老宅,宅院中桃杏缤纷,探出墙来,红红绿绿衬着雅致白墙,十分好看。 “呸!”她恨恨啐了一口,看这冷家宅院都有几分冷知秋的模样,真是扎眼。 正要转身离开,突然想起冷自予来。 “小野,对,我还有小野……”只有在他眼里,她才是重要的。 她一下子来了精神,加快脚步走到项宅,敲门。 今天冷景易带着夫人冷刘氏也去祭扫亡母,不知道冷自予有没有同去? 敲了一会儿门,才听到开门声。 门内,冷自予低垂的脸,脸色苍白,从下往上冷冷的瞅外面,一看到桑柔,吃了一惊,立刻抬起脸来,嘴角扬起一丝笑。 “桑姐姐!你怎么来了?”他的声音掩不住惊喜。 桑柔一把抱住他,环着他细瘦的双臂,圈紧那肩胛骨耸立的瘦背脊,失声痛哭起来。 “小野,嘤嘤嘤,小野,我活不下去了……” 冷自予圆瞪着漂亮的凤眸,僵直的站立着不动分毫。 突然,他想起应该关上大门! 他一把推开桑柔,将她拉进门内,随后便紧紧关上了大门,将她按在门上就抱。 桑柔却不让他抱了,拼命推拒着,脸上露出嫌弃的神色。 “你干嘛?小野,你松开,你走开!” 冷自予困惑的后退,听话的垂下双臂。他没有邪念,只是在适才桑柔的紧拥中感受到了自己被需要、被依赖的幸福,他想再感受一次,让这种幸福持续更久一些。 “桑姐姐,为什么哭了?”他哑着声音询问。 桑柔抱着自己的双臂哭着滑坐在地,婉转哀怜的泣诉着。 “你姐姐不肯和宝贵圆房,夫人就想将我收房,指望着早日抱个孙子,可是你姐姐,你那个恶毒自私的姐姐,她自己不要宝贵,却又不肯让我做通房丫鬟,还要赶我走……她现在在项家作威作福,像尊神一样,所有人都要让着她,都拿她没办法……嘤嘤嘤,小野,她一准儿要赶我走了,不知要把我卖到哪里去,嘤嘤嘤……” 冷自予惊讶的追问:“她要赶你走?” 桑柔泪水滂沱的点头,又抓住冷自予的双臂,仰起脸,那脸上是被泪水冲得花糊一片的脂粉。 “小野,我在项家住习惯了,我不要走,你快帮帮我,救救我。” “你先起来,桑姐姐,你别这样……把自己弄成这样……”简直像个疯子。 冷自予皱眉拉起桑柔,拿袖子替她擦拭脸上乱七八糟的脂粉,直到慢慢恢复本来皮肤的颜色。 于是,她半倚在了他并不宽厚的单薄怀里,没有成年男人浑厚可靠的气息,而是青葱少年怯懦紧张又兴奋的凉凉依靠。而这依靠,现在就是她得以呼吸的救命稻草。 两人就这样依偎着,慢慢走进冷自予住的那间小偏厦。 桑柔坐在小木榻上,四顾打量,鄙夷的摇头道:“嘁!冷家的人架势十足,其实真穷!你以后长大了娶媳妇儿,就这么个小屋子,能当婚房吗?项家看着门第小,其实很有钱,你在项家住得好好的,却替你姐姐到这小屋子里受苦——得便去问你姐姐讨点钱吧,你是替她在这里尽孝,应该要些补偿。” 冷自予怔了怔,点点头不吭声。 两人默了一阵子,桑柔又悲伤起来。 “你怎么都不说话?是不是你也不要帮我了?除了你表哥,自小都是我在照顾你,你看你到这冷家来,瘦成什么样了,姐姐看着都心疼……” 说着,她拉住冷自予的手摩挲爱抚,眼泪吧嗒吧嗒掉在那瘦但并不小的手心。这孩子到底是在慢慢长大了,当年的小手如今也像个小男人样了。 冷自予咬着唇,闷声道:“我是因为身上有病,不能练武,才吃不进东西。” 桑柔不明白他的意思,不过那不是她真正关心的。 “小野,如果我被项家赶出来,我该怎么办?” “不会的,我表舅母他们不是薄情的人,就算知秋姐姐不喜欢你,他们也不会随便打发你走。别怕,桑姐姐,不会有事的。”冷自予走上一步,鼓足勇气伸手抬起她的脸,想说,就算真被赶出来,他也一定会娶她,但终究没这个胆子和面皮。 桑柔定定神,觉得也有道理,胸口起伏着吐气,让淤积的恐慌散了些,这才看到不起眼的角落里丢了一本红色封面的书。 “咦?小野,你已经会看书了?” 075 罪恶之花 冷自予瞥一眼那本“人之初”,哦,原来它还在啊,几乎已经忘记了。2 “是知秋姐姐出嫁前硬塞给我的,还没看过。不过,现在些许认得几个字了,我去看看到底是说什么的。” 桑柔才没兴趣探究那本书写了什么,她心情稍微好转,就思忖着想个什么法子能逼冷知秋答应收房。 一旁,冷自予拾起书来,封面上的字认得两个“人之”,往里一翻,越翻越惊讶,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甚至黑一阵。字认识的不多,但夹插在里面的图画,却看得一清二楚,全是一男一女两个小人,赤身*的,尤其是那女人,画得凹凸有致、双腿不知羞耻的摊开……怎么女人的身体是这个样子的吗? 他的额头沁出汗来,瞪圆了凤眸,盯着图画看。 “……小野,小野?你怎么了?” 桑柔连连追问了好几声,冷自予才回过神来,再看桑柔,就觉得完全两样了。他的眼睛不再是看桑柔的脸,而是忍不住往她身上瞟,好奇、探究又兴奋,两腿之间不受控制的发生着快速的变化,那感觉,既痛苦又让人着迷。 “桑姐姐,你先回去吧。”他红着脸催促,夹紧两条腿,生怕被桑柔发觉异常。 桑柔不悦之极,他居然赶她走!? “怎么你的知秋姐姐人在项家,就把项家人唬得不分东西南北,现在丢给你一本书,就把你也迷晕了?她难不成是什么狐妖?” 她愤然站起身,冷自予双眸一黑,看到了细微的波浪涌动,看到了她腰肢下行走的凹形衣纹。 他粗喘着,猛的丢了书,一把抱紧了桑柔,不顾她失声尖叫,就将她往小木榻上按倒。2 虽然年纪不大,身体病着瘦到极点,但他的力气不小,他是练过武术的。 桑柔惊恐万状的挣扎,被他掐揉得疼痛不堪,忍不住失声喊:“救命,救命啊!” 胸口一凉,他竟撕开了她的衣服,掀开红色的肚兜,他的脸扭曲着,颤抖着,两只眼睛发红,就像变成了一个小恶魔,嗜血而狂野。 “小野,你要做什么?别这样……唔……” 当他的头埋在胸口时,桑柔绝望至极,大哭着喊:“不要这样对我,我是宝贵的!张小野!冷自予!我恨你!我恨你!” 声声哭喊尖叫透出小屋,惊起鸟雀两三只,扑棱棱飞走。 “啪——!” 一声沉重的闷响,是一块石头砸在了窗棂上。 冷自予猛的一个激灵,抬起头来。外面有人?是谁? 桑柔趁他惊疑的当口,狠狠推开他,拢着胸前的衣服就往外逃。 冷自予摇了摇充血的脑袋,让自己清醒一些,再看桑柔已经跑出门外,心里一慌,忙追上去从后面抱住她,又惹来一声尖叫。 “抱歉,桑姐姐,我刚才发疯了……你先等等,把衣服穿好再出去,对不起……对不起……” 他浑身都被汗湿透了,风吹得他直打颤,抬头四处寻找,却没看到有什么人影,只是墙头一株早凋谢了的玉兰树枝桠有些摇晃。 后怕如潮水般涌来,他四肢都有些无力了。 桑柔低头看看身上的衣裳,早就破了,穿都穿不回去,这样子出门,以后不用做人了! 冷静下来,发觉冷自予也恢复了正常,她便咬牙切齿怒道:“你离我远点!” 冷自予懊丧的松手,后退。 “你去找找看,有没有我可以穿的衣裳。”桑柔继续借着冷自予的愧疚呵斥指挥,满脸怒容。 冷自予便乖乖去找衣裳。 他先去冷知秋住过的厢房里找,却都是些用不上的东西,码放得整整齐齐,他也不好乱翻。又去正屋后堂打开大衣橱柜找冷刘氏的衣裳,反复翻看了几件,都太老气,不适合桑柔穿。 这时,他注意到最上一格方屉里放了个包袱,也不管出于什么考虑,一踮脚尖,伸手将那包袱取了下来。 打开来看,衣料虽然有些旧,却都是上好的绸缎,绣纹很细致,颜色也明亮,看来是冷知秋穿过的旧衣裙,现在不穿了,就被冷刘氏单独整理打包在一起。 他挑了一件浅粉色绸衫,想想桑柔肤色不如冷知秋那么细白,穿这颜色未必好看,又重新翻找,冷不防,“啪”一声掉出一块玉坠来,滚落在地,摔裂开了一个小口子。 “咦?”冷自予挑起眉,拾起那玉坠端详。 为什么把这么好的一个玉坠放在冷知秋的旧衣服堆里?那坠子上雕了一株菩提,一个弥勒,背面是“永安”二字。这两个字,冷自予碰巧都认识。 冷自予想了片刻,想不出个所以然,也就失去兴趣。 只是这玉坠子已经摔出痕迹,若是被冷景易或者冷刘氏发觉,他肯定逃脱不了嫌疑。 怎么办? 倒霉祸事真是一桩接一桩,快把他给烦死了。 暂时不管这个玉坠,他先胡乱挑了件藕白色的碎花衫子和襦裙,急匆匆送到桑柔手里,让她去换了,他自己回到后堂屋,整理了一下包袱,将那玉坠子也扔回去,重新放回了最高层方屉。 等到他走出正屋时,桑柔也换好了衣裙出来,稍微嫌小了些,裹得紧紧的,胸和臀就格外有些突出醒目。看得冷自予又是一阵口干舌燥,气血翻涌。 桑柔横过眼睛瞟了他一眼,看到他鼻子下竟然流出两滴血,顿时恨得牙痒,狠狠啐了一口唾沫,随即打开大门小碎步跑着离开了。 …… 她在冷自予这里没找到什么帮助,差点把清白给弄没了,懊恼得脸色发青,回到项家,狠狠摔上门,躺在她自己的小房间里,蒙着被子生气,把冷知秋和冷自予通通诅咒了一万遍。 胸口隐隐还有些刺痛,那是被冷自予这疯狗咬的。 她伸手揉了揉,想缓解不舒服的感觉,却发觉经过刺激的部位变得异常敏感,不由得浑身一个激灵,脑子里慢慢幻化开一朵朵绮丽的花,那些旖旎风光拼凑成一个梦,梦里有个绝美的男子,颀长身姿,眼带笑意,长指灵活而邪魅,是她期待了很多年的那个人。 “宝贵,爷……” 她呢喃着,眼角沁出泪滴,突然双眸一亮,想到了一个办法! 076 迷踪 清明日,家家户户忙上坟。2 项家祖坟就建在一处名叫长青的缓坡间。 项文龙、项沈氏和冷知秋同坐一辆马车直奔长青,项宝贝却和相熟的几个未出阁的少女一起踏青去了。 今年不是什么要紧的年份,项宝贵作为长子又不在,因此,这次祭扫祖坟的主角是冷知秋这个刚进门的儿媳妇,项宝贝没心情参与,项文龙夫妇也不勉强她。 清明之所以叫清明,它是一年之中百虫不生、空气清朗的好天气,鲜花正盛开,绿叶还很鲜嫩,马车行走在乡路上,轱辘转动的悠悠节奏,配着路上行人轻松愉快的笑声,正是一年之中最浪漫美好的时光。 什么“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那是写在外的游子不能归乡祭祖,对于当地人来说,未必如此凄惨。 冷知秋趴在马车窗上,掀开帘子一角,望着处处明秀的景致,再看看年轻人成群结伴郊游,男女打趣调笑,新婚的小夫妻携手而行,脸上均挂着甜蜜的笑容。 她的长发落在背后,有些蔫蔫的寂寥。 项沈氏瞥着她那柔软的身姿,看她兴致不高,便道:“那个知秋,你说我们宝贵去了哪儿?他明明答应了要来祭扫祖坟的,这孩子一般不会食言。” 冷知秋怔了怔,放下帘子扭回身。 “我不知道。姆妈,他以前也这样不声不响就走的吗?” 项沈氏叹口气道:“也不是,有时候会告诉我们去跑船,我们也就知道他干什么去了。2但有时他也会突然消失,这种时候总是让人操心,不晓得他会不会又弄伤自己……” “嗯?”冷知秋听得一头雾水,突然有些不安。 这时车外响起项宝贝熟悉的声音。 项沈氏探出头去喊:“宝贝,中午自己到长青来!不然饿死你这野丫头,老娘可不管!” 外面一串银铃般的笑声,项宝贝嘟哝回应:“知道了!” 项沈氏笑骂了一句女儿,扭回头道:“这孩子是不是忘了臭书生?今儿倒是蛮高兴的样子,忘了最好。” 项文龙捋了捋清须,皱眉问:“昨晚上,宝贝这孩子跑过来说,她哥哥要把她给嫁了,儿子他是开玩笑还是当真的?” 项沈氏无所谓的态度。“真的假的都好,只要别和那臭书生纠缠不清。” 想了想,突然也觉得不对劲。 “嘶,这宝贵他……怎么突然想起来要把妹妹给嫁了?” 夫妇两个困惑的互相看看。 冷知秋在一旁抱不平:“有公爹和姆妈在,怎么轮得到他这个做哥哥的张罗嫁妹妹?宝贝现在自由自在,也是挺好,她既然不愿意嫁人,总不能逼她吧?” 她这是想到了自己的遭遇,不希望项宝贝也和自己一样,急急忙忙嫁作人妇,惹许多烦恼。更何况,项宝贝明明已经有了意中人,如果被迫嫁了什么不喜欢的人,简直比自己还要苦命。 项沈氏生气地拍了她的手背一巴掌,喝道:“你怎么总是不和我儿子一条心?宝贵做事情向来有道理,他要嫁妹妹,一定是有原因的。” 冷知秋无语的垂下眸子。这对夫妇还真器重信任他们的儿子。 —— 将近巳时,一家人才到了长青,下得马车。 只见缓坡上葱葱郁郁生满狼蕨,山杜鹃星星点点夹杂其间,除了一些常见的树,有一株特别粗壮的老青松立在坡腰,下面开出一方平整的平台,条石垒成了半圆,在平台上有个半人高的双排墓碑——这就是项家的祖坟所在了。 附近左右还有别人家的祖坟,或在更高的坡顶,或在坡脚。 项沈氏打头走在前面,拿一把小斧头沿路清理横生的荆棘和杂草,项文龙紧随着将那些砍下来的荆棘全都扔远了,没入灌木丛中。 冷知秋挎着竹篮,手里还拎一个食盒,亦步亦趋的跟着。 远远有人看到他们,就打招呼:“项家的,这是带新媳妇来头祭呢?” “是呀!”项沈氏大声应了。 “新媳妇真俊!”有人再加一句。 “是呀!”项沈氏还是大声应了同样的话。 那几个人便一路注目,看这一家三人慢慢爬上了半坡,他们交头接耳的议论着,自然话题离不开项家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长子和这个新娶的儿媳妇。 “我瞧那小媳妇走路的样子,八成还没入过洞房。”一个男子笑得有些猥琐。 他婆娘顿时瞪起眼搡了他一肘子。“死色胚,别看了,孩子们都在呢!” 到了祖坟前,项沈氏便忙着布置香烛纸表,摆开点心盘子,供上昨晚新做的青团。 项文龙却凝视着双排大墓碑上那密密麻麻的名字,皱着好看的眉默默不语,神情恍惚。 冷知秋也在看那些名字,除了许许多多的“项某某”,还有不少女性配偶的名字在上面,粗粗一看,竟然不下百人。 这些都是项家的祖宗? 她想起项宝贵在太湖边对她说过,项家原本是世家,后来被灭族,看这能上祖坟碑铭的人都有这么多,那些没资格题上名字的,又有多少?那一场灾难,到底死了多少人? 一个世家尚且如此惨烈,那些帝王之家碰到皇朝更替,就更加不知要牵连死伤多少人命。 正心有戚戚焉,眼角余光突然瞥见一旁的老青松,树干上有两条纵横交错的划痕,仿佛是什么利爪刨出来的,又像是刀剑砍上去所致。 077 接近一点点血光 冷知秋走过去细看,发觉地上杂草叶片上有一点凝固的血滴,她的心“别”一下重跳,有些错愕的直眨眼。2 阿弥驼佛,又见血光了! 不要去想,不要去管——她默念着。 项沈氏招呼道:“那个知秋,过来给祖宗拜三拜,让祖宗保佑项家福寿绵延,开枝散叶,子孙满堂。” “噢,来了。”冷知秋不动声色的应着。 不明就里,她不会瞎咋呼,徒惹他人担心。 看着冷知秋款款跪倒,给项家祖宗叩首,敬酒,项沈氏不放心的提醒:“别忘了让祖宗保佑啊!” 冷知秋心神不属,便随口重复项沈氏刚才的话:“祖宗保佑项家福寿绵延,开枝散叶,子孙满堂。” 项沈氏听了十分满意,笑呵呵站到项文龙身旁,压低声音道:“有这么多位祖宗保佑,咱们一定能抱上不少孙儿孙女。” 项文龙回了回神,松开眉头,脸上漾开一丝笑。也是,儿媳都娶进来了,但愿悲痛的历史成为过去,一切都重新开始吧。 夫妇俩相偎着看儿媳妇行礼的俏模样,眼前幻想着孙儿孙女满院子跑的场景,真是心花怒放。 —— 等到了将近午时,项宝贝蹦蹦跳跳的终于赶过来,一家人坐在一旁草亭的石墩上,吃点心、青团,说说话。 项沈氏试探的对项宝贝道:“我瞅着燕子巷那个叫曹渊斌的武举人挺不错,有前途,模样也端正。” 项宝贝一手拿着豆沙馅的青团,一手拿着酸菜春笋馅的青团,一边一口吃得不亦乐乎,就像没听见她老娘的话。2 项沈氏憋着口怒气,又道:“非要找个读书郎,那也只有慕容府那位大公子了,绣庄经营的挺好,长得自然不用说,就是……他好像已经有了两个侍妾,嫁给他到底是要受点委屈。” 项宝贝干脆站起来走出草亭,歪在祖坟外围的围墙上,仰起圆润小巧的下巴,无聊地望着澄澈的青天。 “这孩子!”项沈氏火起,冲着项文龙抱怨,“她是不是脑子有点傻?八成还惦记着姓孔的臭书生!” 项文龙微笑摇头。“当年你不是也很傻?” “……”项沈氏脸微微红,不吭声了。 冷知秋没怎么听进去周围的人事,只埋头吃了个青团,便擦干净嘴,起身辞道:“公爹姆妈,我想趁着好天气,在这附近四处走走。” 项沈氏点点头。“这么长时间,你也该闷坏了。去吧,只是别走远了,你一个小姑娘家,不安全。” 她又叫项宝贝陪着一起去,冷知秋婉拒了。 —— 其实冷知秋是有些害怕的。 项家祖坟前出现疑似刀剑的痕迹,还有那滴血,她第一反应就是想到了项宝贵。会不会是他?难道他昨晚就到了这里? 长青缓坡虽然树木葱郁,但地势并不险峻,个子高些的人,四顾就能一眼望到底。 冷知秋绕着项家祖坟走了一圈,没再看到血迹,便往坡上又走了一段距离,越走越听不到项沈氏他们说话的声音,她就越发两脚飘飘的害怕。 管他呢!那样不打招呼就走,死在外面也是活该。冷知秋懊恼的想。 正要放弃回头,一株树后猛伸出一只血淋淋的手来! “吓——!”冷知秋短促的惊呼,差点没吓昏过去。 那只手白中泛青,纤细带着精致的骨感,血丝在指间绕着,随着手指的颤动而滴落了一滴在草叶上。 “是谁?”一个女子声音疲惫虚弱的问。 不是项宝贵……冷知秋暗暗松了口气,走过去两步,就见树后倚靠着一个浑身黑衣短打的女子,看年纪也不会比自己大多少,令人惊奇的是,这女子生得极娇媚,眉眼神态均有一股说不出的温柔风情,实在不像个走江湖的风尘女子。 冷知秋瞧了她两眼,便问:“你哪里受伤了?” 对方一身黑乎乎的衣裤,加上树荫光线不明,实在看不出她手上的血来自哪个部位。 那女子倒是吃惊不小,上上下下反复的看冷知秋,半晌才道:“你别管,如果方便的话,就帮我联络一个姓木的大夫,他的医馆在十里长街尽头,门前有一口石井,叫春晖堂。” 冷知秋想了想,挺无奈的回道:“不知十里长街距离西城榕树街有多远?我对苏州城不太熟。” “……你不是苏州人氏?” 冷知秋默不作声,不知对方来历,她没必要透露太多,省得麻烦。 女子又狐疑的端详冷知秋,略沉吟,道:“不是很远,你……你雇个轿子,抬过去约莫小半个时辰便能寻到。” 可见她心细如发,看冷知秋的模样,便猜出冷知秋必定会雇轿子去找。 冷知秋问:“是谁打伤了你?” 女子不答。 冷知秋淡淡道:“你不说,我就不去请木大夫,省得平白倒赔轿夫的脚钱。” 说着她便举步要离开。 女子“咦”了一声,苦笑道:“看不出小妹妹你心这么冷,见死不救。” 不仅面善心冷,还出奇的淡定。一个明明没有半点武功的弱女子,双眼澄澈天真,分明未见过风浪,偏偏如此性格,着实叫人称奇。 冷知秋也苦笑一下,目光诚恳:“我也不知姐姐你是好人歹人,瞧着你就害怕,恨不得躲远些,在此实言相告,你愿不愿意回答我,悉听尊便。” 女子愕然无语,想了想,才点头。 “既然你非要打听,我便告诉你,我在追踪一个……一个坏人,但是不幸被那个人发觉,所以被他伤了。我只说这么多,别的你不要再问。” 冷知秋心里一揪,对方叫她别问,她却还是不由得追问:“那个坏人呢?跑了吗?” “不知道,这回我是真不知道。我昏过去了,这才刚醒过来。”女子咬牙道。 “他没有趁机杀死你,也不算太坏的人。”冷知秋幽幽说完这句,便离开了。 留下那女子兀自错愕不已。 078 势力长久 祭扫完祖坟,项家人便回苏州城,先去了祠堂供奉行礼,再往家走。2 冷知秋对项沈氏道:“姆妈,我要去一趟十里长街。” “去那里做什么?” 项沈氏惊讶儿媳妇今天居然主动提出要上街,这孩子不是一向讨厌热闹、喜欢呆在小院子里不走动的吗? 冷知秋思忖那受伤的黑衣女子也不知和项宝贵有没有关系,说出来未必是件好事。还是先去会会那个春晖堂的木大夫,看看有没有什么端倪可察。 “知秋来苏州三四个月了,却未尝有一日尽兴游玩,今日的十里长街想必有些新鲜玩意,因此想去那里走一遭看看。就让三爷爷陪我去看看吧?” 项宝贝道:“十里长街有什么好玩的,那里的衣裳布匹都贵得要死,来来往往的不是横行霸道的武人,就是富家子弟,这些人使银子就跟乱扔石头一样,说话走路都是横着来的,那地方不是咱们这样没权没势小户人家该去的。” 冷知秋愕然。 项沈氏补充道:“宝贝说的没错儿,那个知秋你去随便看看就回来吧,不用和那些人一样攀比花银子,咱们要好好过安生日子。” “知秋身上没带一文钱,自然不会去花银子。” 说着话就到了项宅,冷知秋让三爷爷去雇轿子,一家人进屋稍憩。 此时已经过了辛时,项沈氏看冷知秋换了身轻便的装束,平和普通,还用绢帕包起秀发,完全是个寻常小媳妇模样了,暗暗点头,儿媳妇懂得出门韬光养晦不招人眼,可惜那张脸、那身段实在掩饰不去,不过有三爷爷陪着,她也不是很担心。 “儿媳妇早点回来,还有两个时辰就差不多该晚饭了。夹答列晓” “是。” 冷知秋应了,便出门上轿,往十里长街抬。 轿子是普通的二人抬小轿,三爷爷就跟在一旁陪着。 “叔叔们走慢一些,我这有老人家跟着,你们照顾一下他的腿脚。”冷知秋吩咐。 三爷爷打了个晃,猛一阵咳嗽。 两个轿夫爽快的答应。“好唻,娘子!” 今天这趟活跑得这两个轿夫很开心,能抬全城闻名的项家小媳妇,回头可以吹好几天的牛了。项家小媳妇名不虚传,出来打眼一瞧,虽然布裙轻衫,头上只包了块手帕,但那小模样还是俊得让人忘记身在何处。 放着别的生意不做,抬慢点就慢点吧,这是种享受。 走了好一会儿,冷知秋突然心生感触。 她想起枫桥运河码头那时的凄风苦雨、冰雪连天,那天也坐了顶小轿,外面陪着个姓木的武官;不知是巧合,还是怎么的,今天又坐小轿,却是去找一个姓木的大夫。 这阵子心里七上八下,都有些找不着自己,突然想起木永安,她觉得有些恍惚隔离,遥远虚无。 掀开帘子一角往外瞅了瞅,果然如项宝贝所言,来往都是马车大轿,行人锦衣纨袴,街两旁的商铺门面也是高大豪华,让一般人望而却步。 小轿子不敢和那些高头大马的富贵抢道,弯弯绕绕的避让着,十分缓慢的在长街上移动。 —— 蓦的,一个声音叫道:“哎,那不是项家的老奴吗?” 听声音竟然是胡一图的夫人,胡杨氏。 冷知秋不由得蹙眉。 三爷爷显然耳背,完全没听到胡杨氏的话,面无表情、呆呆愣愣的随着小轿走,与胡杨氏擦肩而过。 胡杨氏恼怒的青了面皮,骂道:“奴才耳朵背,主子也是聋子吗?” 跟在她身旁的两个丫鬟见状,立马赶上去扯住三爷爷,叫停了小轿。 冷知秋吐了口气,小小知府的夫人,却在这里作威作福惯了,好端端就拦轿发脾气。怎么办?只能下去见这地头蛇。 她下了轿子,迎着众多飞来的目光,给胡杨氏行礼问安。 “夫人,这里都是富贵高门子弟,知秋自惭形秽,所以没敢应声。夫人您多见谅担待,可好?” 胡杨氏没想到是冷知秋。她还以为坐里头的是项文龙。项沈氏和项宝贝出门从来不坐轿子,项文龙不喜欢热闹,也很少出门,所以她才这么猜测。 “是你?你今儿怎么独自上这里来?”胡杨氏惊诧过后,转转眼珠子,脸上便有了笑容,拉起冷知秋的手,亲昵的道:“知秋啊,你知道这十里长街又叫什么吗?” 冷知秋摇摇头。 “十里长街,就是‘势力长久’,想在这里走一遭啊,不容易。下回你要是想来玩,就叫上你伯母我,知道了吗?我带你四处瞅瞅。”胡杨氏摆出一副东道主的姿态。 冷知秋一百个不愿意,她不喜欢逛街,对这所谓的“势力长久”一点兴趣也没有,更不喜欢跟着胡杨氏这个心机叵测的妇人去“开眼界”。何况,她有事在身。 “下回吧,伯母。知秋今日是去找春晖堂的大夫,替人捎个口信,耽误不得。” 她发誓,不会有下回! 胡杨氏脸上僵了一瞬,很快又笑笑道:“既然这样,那就只能算了,可惜哦,今天这么好的天气。知秋啊,回去置办几身新衣裳,别太省钱,我过几天再招呼你来玩。” 冷知秋听得心里一阵烦,诚如项宝贵所言,这妇人似乎盯上她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向来是这个态度,只是有些不胜其烦,无比怀恋未出阁嫁人时的闲散自在。 她点点头便告辞,上轿继续往街尽头走。 待她走了没多远,一个长身玉立的锦衣男子站在鸿福客栈门外,冲胡杨氏招了招手,胡杨氏连忙屁颠屁颠的赶过去。 “爷有什么吩咐?” “克日就要离开苏州,听说苏州每年都有花王比赛,不知赶得上么?”锦衣男子说话慢悠悠的,面无表情。 胡杨氏笑得讨好。“爷想什么时候看,就什么时候举行,这原是我家老爷定日子的小事儿。” 锦衣男子点点头转身要进客栈,胡杨氏笑眯眯送着,冷不防他突然转身问:“为何你要缠着那一个平民小媳妇?” 胡杨氏吓了一跳,连连摇头。“没,没缠……她父亲是给我儿子做西席先生的,因此认得,妾身瞧她长得机灵好看,喜欢得紧,所以才邀她……” 还没说完,那锦衣男子已经淡漠的进了客栈,扔下她一个堂堂知府夫人心惊胆战的自言自语,尴尬讪然。 一个丫鬟不满的道:“夫人,他是谁啊,真是没礼数。” 胡杨氏瞪了那丫鬟一眼,低声斥道:“闭嘴,说出来吓死你!回去吧,快叫马车过来,我要赶紧回去和老爷商量花王赛的事。” 079 子虚 再说冷知秋好不容易到了街尽头,找到那家“春晖堂”,果然一口石井,门上一副对联: “束发修德唯潜心药草,知恩图报愿情满人间。夹答列晓” “真好医德。”冷知秋忍不住赞叹。 那对联的字迹遒劲雄浑,却没有落款,不知是何人手笔。对于书法,她颇有心得,忍不住抬手描摹那木楹联上的字迹,暗自叹服不已。 三爷爷咕哝道:“大白天的关门谢客,这药堂不做生意了。咱们白跑一趟,赶紧回去吧,不然天都要黑了。” 是啊,冷知秋这才发觉,这“春晖堂”竟然大门紧闭,里面一丝响动也没有。 怎么会这么不巧?或者说,怎么会这么巧? 一个貌似纨绔的男子,带了几个小厮围上来,搭讪道:“哪家的小娘子?是要找大夫吗?你往回走,那边有个白和堂,那里的大夫医术也很高明,是区区在下开的,今日清明佳节,不收你银子。” 冷知秋摇摇头,默不作声给他福了一礼,便要进小轿子,准备回家作罢。 想了想,又停下脚步,转身问那人:“大官人能否见告,这家有个木大夫,是什么来历?” “哦,你是来找木子虚的啊?他和他姐姐在这里开药堂有好多年了,也没什么特别的来历,就是为人和善些,所以生意还不错。” 不是生意不错,是好得不得了!不然他这个同行竞争的人,也不会闲得整天在人家药堂周围晃荡,寻思找茬。不过今天木子虚姐弟俩一整天不开门,倒是让他也挺意外。 冷知秋没听出什么异常,只好又问:“大官人今日有没有在附近见过一个男子,个子……比您高一些,长得……很俊美,喜欢笑嘻嘻的……” 她的脸慢慢涨红,还真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夫君。夹答列晓 其实,她只要说出“项宝贵”的名字,人家自然就知道了。苏州城第一美男子,除非极度孤陋寡闻,否则焉能不识? 那白和堂的老板听得一乐,小媳妇到底是来找木子虚,还是找另外什么姘头?看不出一本正经的气质,居然还挺风骚啊,一找找俩! “小娘子,在下也很俊美啊,在下也是笑嘻嘻的,你要找我不?” 歪歪扭扭吊梢眉随着那调戏的话语一耸一耸,像两条活过来的虫子。 呕—— 冷知秋颤了颤眸子,看得浑身一个激灵,差点没吐出来。不出门不知道,世上多的是如此没有自知之明、不要脸的人。 她急忙转身上轿。 “哎,小娘子,你不是要看病吗?”白和堂老板不肯善罢甘休。 说着,他就动手去拦冷知秋。 冷知秋急忙退一步,避开拦在胸前的手臂,只差毫发之间,几乎就要被那咸猪手给碰到,吓得她脸色一白。 也不知怎么回事,就在她后退的瞬间,那拦人耍赖的男子突然跌了个四脚朝天,捧着屁股连连痛呼:“哎哟,是谁?是哪个踢老子屁股?!” 转头问一干小厮们:“你们看见是哪个王八蛋了吗?” 小厮们木呆呆摇头。他们也奇怪,主子干嘛好端端自己摔倒…… 一旁,三爷爷颤颤巍巍浑然不知四周发生了什么事,稀里糊涂催冷知秋:“小奶奶赶紧上轿子吧,老奴饿了,该回去吃晚饭了。” 冷知秋狐疑的看看三爷爷,又看看地上骂骂咧咧爬不起来的男子和一众慌乱的小厮。 奇哉怪也——但好歹这个结果她很庆幸,至于哪个高人相助,她也懒得追究。 “好,我们回去罢。” 刚坐上轿子,轿夫的腰还没直起一半,就听一个和煦如四月春水的声音道:“便是这里了,可以放了在下吗?” 冷知秋心里一动,掀开帘子道:“两位叔叔且慢。” 抬眸就见一个布衣如雪的男子,青灰色的衿袖,背上背着草药竹篓,束发纶巾,面向春晖堂,因此只能看见一张侧脸。 他给人一种十分安静的感觉,就像午后一杯微凉的茶,没有腾腾热气,没有翻滚的喧闹,却望之解渴,闻之暗香,是人走后,情已淡泊沉淀、不起丝毫涟漪的平和。看着这样的人,你会不由自主的也静下心来。 而他身旁则是一个冷知秋认得的熟人,武士短打装束,身形健壮,手扣在白衣男子的后腰,状似亲密,实则随时可以要了他的命。 这个人就是夏七。 夏七并没有扭头来看冷知秋,他听到声音就松开了白衣男子,冷冷道:“别惹恼了我们少主,否则休怪我们不客气!” 说罢,也不打招呼,径直就离开。 冷知秋不悦地盯着他远去的背影,这奴才明明知道她这个少主夫人在此,既不打招呼,更没有通报项宝贵在哪里的消息,摆明了要她别掺和任何事情。 不掺和就不掺和,她乐得自在。看到夏七那样说话,至少知道,项宝贵这厮肯定活得好好的,比谁都好! 她一把放下帘子。“走吧!” 却听那获得自由的白衣男子在后头对白和堂老板说话:“裘大哥,您似乎椎骨裂了,不如先进来,在下为您敷点药……” “滚开!谁要你的药,老子自己开医馆的——哎哟!你们这帮孙子没长眼睛吗?还不快抬爷爷回白和堂!?”白和堂老板一点儿也不领情。 “你们不能如此抬法,椎骨裂了,最好寻个板车,将裘大哥抬上板车再走,否则就算华佗再世,恐怕也回天乏术。”白衣男子依然温和平静。 “哎呀,哎哟!你们这帮蠢蛋,没听见吗?!快去找板车!” …… 冷知秋摇头暗叹,那人真是太过善良——心里到底不忍,便叫停了轿子,折回去,对已经走进“春晖堂”的白衣男子道:“请问阁下是木子虚大夫吗?” “在下正是。” 木子虚落落的放下草药篓,抬眸瞧了瞧冷知秋,微微一笑带点凉。“姑娘身子康健,似乎没什么病痛,不知哪位需要看病?” 说着他又瞧了瞧跟过来的三爷爷。 冷知秋还从未碰见过如此淡泊的男子,和他说话会觉得无比的舒心,没有任何负担杂念。 “木大夫,有位姐姐受伤了,在长青草坡的林子里等你。小女子就是替她捎个口信,现下便告辞。” 木子虚总算有了些表情,微微的惊讶,想问伤得重么,又觉得没这个必要问,便抱拳谢道:“承姑娘相告之情,在此谢过。” 也不耽搁,更不故作挽留,只立刻去满墙药橱里迅速寻了几味药,开始捣起来。 他的神情专注而沉稳,虽然得知伤者讯息有片刻惊讶,但他就是能够用十二分的心思去捣药,不急不躁。挽起的宽袖,随着动作轻轻晃动的纶巾,都像凝固的诗篇。 这真是个奇怪的人。 入V了……关于更新 妞们! 好吧,这篇文入V了,真的是个奇迹——! 从今天开始,本文将发布vip收费章节。夹答列晓 第一天因为系统原因,在早上9:00左右更新,盼多多支持,再次拜谢! 第二天及以后的章节,预计固定在早晨7:00更新。夹答列晓 —— 此刻说什么感触,也只觉纸短情长,谢谢妞们的支持和不弃,谢谢你们! 我码字速度极慢极慢,V后的更新字数要求又很高,容我先老牛喘口气……相信大家看过的“入V感言”、“入V公告”,哭哭笑笑也不知有多少版本,我的心情都是一样样的,码文的艰辛也是一样样的。 话不多说,接下去,亲们看文吧。群么么哒~! 080 圆房的夜晚静悄悄 随着春晖堂开了门,很快就有人上门求医。2 “哎呀,木大夫,你可算来了!” 病人接二连三,络绎不绝。春晖堂在十里长街尽头,有些不太富裕的人就宁可绕远路走上小半天,从后门求门而入。 今天,他们本来白跑一趟,听到有人说木大夫回来了,很快互相传说,赶回求医。 木子虚对他们来者不拒,一边不慌不忙的继续捣药,一边客气的叫病人们先坐。碰到一个咽喉肿痛难忍的,他才停下,先去看了这个病人,为他配上药。 冷知秋在一边看了片刻,暗忖,照这架势,此人天黑也未必能够赶去长青草坡,倒是真好的耐性。 想想这人和项宝贵似乎有什么牵扯恩怨,由此及彼的对照,木子虚显然是个大好人,那项宝贵岂非就是“大恶人”? 她低头无语,作为“恶人”之妻,决定做件恶事。 “三爷爷,木大夫还有个人要救,您帮我把他们先赶出去吧。” 三爷爷也不问缘故,听明白了她的意思,便嚷嚷着驱赶大堂里坐着等候的病人。也不知这小老头哪来的力气,那些人不论男女,都被他推出了门,随即大门、后门一关,春晖堂清净了…… “你们……”木子虚望着冷知秋和三爷爷,无奈的摇头。不争,安于既成的事实,这就是他。 “先生,凡事不该有个先来后到?是长青那位姐姐先求的医,眼前这些病人病情拖个一两日并无要紧。” 木子虚收拾药囊,准备出发。“在下知道,只是不忍心他们白走一趟。” “……”这不是大好人,而是个滥好人。 木子虚做了个“请”的手势,没有责怪埋怨,也没有多少谢意,依然和煦客气。 冷知秋突然有种喝多了“凉茶”肚子疼的感觉,对三爷爷道:“要赶不及回家吃饭了,我们快走吧。” —— 回到项宅,天已然擦黑。 一直喊饿的三爷爷却又不饿了,懒洋洋坐在门口凳子上,点起烟斗、眯着眼睛享受,一会儿便开始打盹。 年纪大了,又经常犯糊涂,似乎就是如此。 冷知秋瞅着他的白胡子白发,疑惑的出了一会儿神。她猜这老人说不定也练过武术,不然如何能够将那么多人驱赶得服服帖帖,一点反抗也没有?莫非,他的糊涂、老弱也是装的? 装不装都不重要,她不去细琢磨。该知道的时候,自然就会知道。夏七的态度就说明了一切,项宝贵并不想让家人、包括冷知秋参与进他那腥风血雨的“大事”。 这些年项宝贵一直将小家和“大事”分得一清二楚,泾渭分明。如果说有牵累,恐怕就是沈天赐和钱多多那桩意外的恩怨。在这件事上,他显然寡情至极,毫无道义。 冷知秋心想,若是木永安,必定直面钱多多,将事情彻底解决,不在乎大动干戈;若是孔令萧,可能会直接着人将惠敏救出,再用很多种手段和钱多多周旋;若是刚才见过的大善人木子虚,估计会立刻拿出地契换人,连眼皮都不带眨一下。 唯独项宝贵,不知道他怎么想的,是不是他本来就不在乎惠敏的死活? “越看越不像好人……”冷知秋嘟哝着不满,更不满自己居然莫名其妙替他白担心了一场。 —— 晚间,和风煦煦,带着满院花香。 项家是卖花苗、盆栽的,自家院子里自然少不了种满花草。 冷知秋刚嫁进来的时候还很萧条,只有一株玉兰在寒风中料峭绽放。现在不一样,正是花开的好时节,开得尽管沸反盈天、争奇斗妍。 一年四季,总是不同风景。冷知秋喜欢照料打理,在自己家如此,嫁到项家,这份闲情逸致更有了用武之地。 本来就很美,经过她的巧手修葺,不论哪个角度去看这项家宅院,此刻都是最美的。 而在有的人眼里,最美的恐怕不是花,而是那含笑徜徉在晚风中的人。 项宝贵坐在井边的梧桐树上,晃荡着两条长腿,双手枕在脑后,惬意的欣赏树下那尚无知无觉的小娇妻。 其实他回家很久了。 之所以躲在树上欣赏佳人,是因为离别在即,这样远远看着,时间会过得“慢”一点。 小葵从西厢房出来,对冷知秋道:“小姐,都收拾好了,要给姑爷留门吗?” 冷知秋摇摇头,“锁起来吧,那屋子先不住人。” 项宝贵呛了一下,秀挺的眉挑起,心扑通扑通跳得活泼,她什么意思呢? 就听小葵嘻嘻笑着去把窗栓死了,又将门落下锁,便对冷知秋道:“小姐累了一天,也乏了,早些休息去吧?奴婢给您烧点水,您去去汗再上床。” 冷知秋嗯了一声,拉着小葵的手一起往灶房去。“你身子没好利索,我和你一起去烧。” “别,小姐……”小葵忙拒绝。“还有桑姐姐呢。” 冷知秋怫然不悦。 “小葵,莫在我面前提桑姐儿,我极不喜欢她,也不想要她替我做事,省得呕心。” 这话小葵是理解的。桑柔不仅仅是品性不合冷知秋的喜恶,更重要的是,她觊觎冷知秋的丈夫,这才是最难容忍的。 也许这个世道,男人三妻四妾是稀松平常的事,但那样的夫妻,哪里有什么真情? 两人说着话走远。 —— 项宝贵挠着额角思忖:“桑柔……?” 家里的琐事,一向是母亲管着,他不会去用心。现在,妻子爱管就管着,不管也随她高兴。但如果有人伤害他的妻子,那就不能不管了。 “小样儿,嫁给我就没一天开心过么,也是,家里除了爹娘,其他人都长大了,总是会生出矛盾,呵呵。”项宝贵自嘲的笑笑,无声无息的落下树。 他站在桑柔屋外时,桑柔正在剪冷知秋那件藕白色的碎花衣裙,剪一刀诅咒一句。 “桑柔你出来一下。” 突然听到这声音,桑柔吓得手里的剪刀都飞了。做梦?幻觉? “爷……?” 项宝贵有些不耐烦。“快出来说话!” 桑柔手忙脚乱的将床上一堆破布并剪刀一起,胡乱塞进被子里,猛吸了好几口气,这才稍稍定神,去镜子前照了照,将发髻拢整齐些,顺手簪了朵新采的蔷薇花。 今年蔷薇花开得早,娇滴滴的粉红色,娟秀得引人遐思。 看到确实是项宝贵的真人在前院等候,这狂喜无法言说。桑柔把步子走得发软,摇摇摆摆,手托着一边的发鬓手指则缠绕着发尾,目光如水。 “爷,您回来了。您有什么吩咐?” 项宝贵还没说话,桑柔又急忙自己轻拍了下脑门,低喊道:“哎呀,瞧奴婢这木脑袋,见到爷光顾着高兴,忘记了今儿是清明节,爷还没吃饭吧?饿了吗?奴婢这就去给您热点您爱吃的菜。” 这些主动细腻贴心的话,和从前是一样的。 但项宝贵还是听出了不同。桑柔的声音变了,变得有点……骚气。 他微微蹙眉,“站住,你不用去忙。” 桑柔一只脚已经转向外,一只脚还对着项宝贵,身子扭成了一个奇怪的姿势,僵住。 别看项宝贵平日里笑嘻嘻,严肃起来,浑身都有股煞气,令人不寒而栗。 “你在我项家几年了?” “回主子爷,到年底,奴婢来这里就满十年了。奴婢是八岁被夫人捡回的,那时候爷您十六岁,可瘦得皮包骨似的,总是伤痕累累,三天两头命悬一线……”桑柔说着就忍不住回忆往事。 项宝贵心里触动了一下,脸色略缓。 “你平日里都好,但如今毕竟大了,该给你寻个人家。” 桑柔大吃一惊,这话什么意思?他要打发她走? “扑通”她就跪倒在地,浑身颤着哭起来。“爷,奴婢不要嫁人,奴婢愿意一生一世待在项家,伺候主子们。” 见项宝贵不吭声,她哀哀的泣问:“是不是奴婢做错了什么事,惹爷您不高兴?” 做错什么事,项宝贵不知道,但依照冷知秋的脾气,这桑柔必定是有些小动作着实惹恼了她的。 他想起大婚当日的谣言风波,想起冷自予莫名其妙伤了小葵的事,也许还有其他琐碎,无论哪一桩哪一件,只要这婢女动了害主子的心,就留不得。 “你起来,随我到后院见见老夫人。” 念在她多年勤恳的份上,他的语气仍然温和。 但桑柔却跪着不肯走。“不,不要……主子爷饶了奴婢吧,奴婢不想离开,奴婢不要嫁人……” 她哭喊了许久,垂着头昏天黑地,心里只有一个希望,希望项宝贵会心软。 一抬头,四周黑咕隆咚,什么人也没有——他走了?去找老夫人了?! 还是,刚才项宝贵根本没来过,全部是她的幻觉? —— 三进的大院是项文龙夫妇和项宝贝居住的。 项文龙正就着烛火给项沈氏修剪眉毛,两人都只穿了居家的便服,随意披散着长发,发鬓间或有微微的斑白。一个如青竹消瘦,一个如牵牛花的朴实内秀,如果不去思量曾经的坎坷,不去问将来的风雨,就这样两夫妻的岁月,此刻也算静好。 项宝贵突然出现,依然是昨日那身见老丈人的月白长袍,发丝有些乱了,带着些露珠凝霜。 这儿子说走就走,说来就来,两夫妻早就习以为常。见他似乎没受什么伤,也就放心了。 项宝贵坐在两人对面笑吟吟看了一会儿,才道:“老娘,和您说个事儿。” 项沈氏不敢乱动脸,斜过眼睛瞟瞟儿子,嘟起嘴道:“祭扫祖坟你都不来,丢下儿媳妇一个人浪费了清明好日子好风景,臭小子你怎么这么不争气,快别和我说你那些乌烟瘴气的破事儿了!” 项文龙也对儿子不满。“今年祭祖是带了新媳妇认祖归宗的,你有什么要紧的事,竟敢不来?” “其实,我一直都在。” “嗯?”夫妇俩同时愣住。 “我听到知秋让祖宗保佑项家福寿绵延,开枝散叶,子孙满堂,呵呵。”项宝贵托着两边腮帮子,美目轻翕。 夫妇俩相视一看,这臭小子终于开窍了? “咳,老爹老娘,说正事儿。”项宝贵坐直了腰身,脸色严肃起来。“咱们家有两个姑娘都长大了,该嫁人了。” 原来是这事。 项文龙干脆放下丝线和剪子,也坐下来。修剪眉毛的活儿先暂停吧,关于这问题,夫妇俩正满肚子疑惑呢。 “你先说说,为何急着嫁你妹妹?”项沈氏脾气急,直接问。 “这个嘛……”项宝贵侧耳听,妹子这会儿似乎在房间里看书?她还真拗上脾气要开始认字?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他这个做哥哥的,只能尽人事,但妹子的心,他就算本领通天也奈何不了,只能看妹妹自己的造化了。 “宝贝的事确实耽误不得。我估计皇帝一两个月内就会驾崩,到时候文王继位,遣散宫中年老的女官女侍,打发先帝的妃嫔美人,你们说,接下去,新皇帝会做什么事?”项宝贵望着父亲,神色难得正经。 项文龙恍然大悟,眉头一跳,沉声惊呼:“哎呀,停了好几年的民间秀女大选?!” 项沈氏也明白过来,拍着膝头懊恼:“赶巧了,宝贝的年纪刚好!有花寡妇那贱人吹枕边风,胡知府肯定饶不了咱们家宝贝。” 当朝皇帝与以前的朝代不同,朱氏多疑,深怕皇亲国戚仗着宫里的女人得势上位,互相勾连串通,威胁龙子龙孙的江山社稷,因此,本朝的秀女向来只选平民女子,杜绝7品以上的官宦千金。夹答列晓皇帝认为,宫里的女人出身平民,就算再得宠,也没有父兄辈会趁机做大,这样就能宫里宫外都安宁。 秀女从13岁便可入籍参选,最晚到19岁左右。凡是没有许配人家的少女,凭姿色、德行、礼仪等等,万中挑一,最后送进宫里,祸福全看个人造化。 项宝贝今年16岁,年龄正好,论相貌也是满苏州最出挑的几个之一,胡一图如果要发榜挑人,项宝贝是肯定逃不了的。 夫妇俩愁上眉梢。 项宝贵道:“宝贝喜欢孔令萧,但这个人其实很不简单,不是宝贝可以指望得上的夫婿人选,我也不知怎么劝她,老娘您看看能不能尽快给她寻个好夫家,她嫁过去了,兴许慢慢就能忘了孔令萧。” 说着长长叹了口气,揉着额头抱怨。“老娘,平日里您也别总惦记那点花花草草的事,这个家您得管管了。您看把我妹妹惯的这个野性子,还有小野也不知什么时候变成那么内向,还有桑柔……” 刚提了个头,项沈氏就不耐烦的拍儿子。 “好小子,开始埋怨你老娘了?!这一家几口人虽然肚子不大,总得喂饱吧?老娘不管着园子做着买卖,谁来管?” 谁来管?项宝贵心里一动,母亲这是无意之中给挖了个坑,正好。 他冲着项沈氏笑,笑得如沐春风、正中下怀。“老娘——” “干嘛?!”项沈氏直觉不好。 “知秋性子淡,对你儿子我也是若即若离,我瞧着她不想掺和咱们家的破事,倒是摆弄那些花草,比老娘您还在行。不如,就把花花草草的营生交给她做,正合了她的兴趣。您也可以好好料理家里的这几口人,毕竟大家都长大了,不是小孩子了。” “什么?!那怎么行?儿媳妇才进来多久,就把项家吃饭的营生交给她……”项沈氏立马炸毛。 项宝贵摇摇头,从怀里掏出一包金丝绸囊,递给项沈氏。 “这里头全是南海的深水蚌明珠,每颗都一般儿大,价值千金,您收着用好几辈子都不愁钱花,别惦记那点营生了。” 项沈氏捧着金丝绸囊,急忙打开了看,一瞪眼,差点被里头的莹光珠辉给亮瞎了,顿时脸上乐得花儿朵朵开放。“真的每颗都一样大、一样圆!儿子,你真是越来越出息,闷不吭声发大财啊!哈哈,哎——文龙,你快看,好看不?” 她拿出一颗明珠,放在耳垂上比划,叫丈夫看。 “宝贵,你这钱财哪里来的?”项文龙皱眉不安。 “放心吧,咱们宝贵不偷不抢,不用担心。”项沈氏伸手指拨弄着那一颗颗润色十足的明珠,爱不释手。 项宝贵笑而不语。天下的奇珍异宝,有多少是来路温和的?皇帝手握的江山,还是血染尸骨铺就的呢。 项沈氏开心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一个问题:“还是不行,你媳妇儿长得太那个,出去就惹祸,还是乖乖待在家里的好。” 做买卖不是呆在园子里种种花,银子就从天上掉下来。得四处跑,和主顾们周旋。冷知秋那样惊世骇俗的姿容,叫她抛头露面会见各色人等,不合适吧? 项宝贵却道:“总不能当一辈子笼里的金丝雀,我要把她放出去飞飞看。” “嗯?”项沈氏有点糊涂,但她一向觉得儿子是有道理的,不管有没有听懂。 项宝贵的眸子幽幽的,对着烛焰出神,过了一会儿,又说:“还有件事儿,老娘您也赶紧办了吧。” “什么事?”项沈氏心情好的不得了,大晚上突然得这么大一笔财富,她已经开始构思怎么花钱的问题了。 “桑柔年纪不小了,给她寻个好人家吧。咱们这个家已经不同往日,小野长大了,送了我老丈人家做义子,宝贝也该嫁人了,剩下这个桑柔——”他不愿意说破,便换了个口吻,“总之,知秋是新人,进了咱们家,很多人事都应该有个新气象,咱们家要翻开新篇章,该走的就让她走,留着积起怨气,反成祸害。” 项沈氏一时没听懂儿子的意思,眨着眼睛消化了良久,才问:“一定要打发她走?” “嗯。” 项宝贵认真的点了点头。 “那桑姐儿做事挺用心的,我真有点舍不得……”项沈氏犹豫,又补充道:“本来我还打算让你收她做通房丫鬟,那个知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懂点人事,给咱们项家开枝散叶。桑姐儿屁股大,是个生孩子的好身胚……” “老——娘!”项宝贵一把抱住额头,无语凝噎。 又猛抬起头问:“你不会把这事和知秋说了吧?” “说啦。”项沈氏无知无觉的摊摊手,“她多厉害啊,发了一通脾气,让老娘我都下不来台……” “噢——”项宝贵头疼的捶了下桌子,跳起身就走。 “宝贵你等一下,晚上你俩圆房不?”项沈氏一把拉住他的袖子。 项宝贵不理她,很生气的扯回袖子,走得像一阵风。 看着颀长身影消失不见的漆黑院子,项沈氏叉腰鼓起腮帮子怒道:“死小子,老娘还治不了你了!?文龙,你先睡吧,我给儿子弄点‘好吃的’,今儿晚上,非让他们给我把事情办了不可!” 这话说的……项文龙直冒冷汗。哪有这样对儿子的母亲?那种药是随便乱吃的吗? 他搂着妻子的肩劝阻:“小妹,别这样,儿子那脾性有多硬,你还不知道么?你可别害了他。” 有的药吃了,如果硬扛着是会扛出毛病来的。他可不想断子绝孙。 “他要是吃了药都不肯就范,老娘干脆一棍子敲晕他!气死我了!” “你敲晕他顶什么用?乖,别闹了,让他们小两口自己慢慢来吧。”项文龙柔声劝着,将门关上,拉她坐下,继续修剪眉毛。 —— 项宝贵懊恼的来到二进正房外时,正看到烛影明亮,依稀有水声轻轻泼洒。 她还在沐浴? 这是一个极富想象空间的猜测。 他讪然止步,本来想为母亲要给他收房的事,跟冷知秋做个解释,道个歉。突然,又觉得没什么必要了。 小娇妻貌似柔弱,那心肝可不比他这个大男人“软”。从初见那一面开始就知道,她就比他还潇洒。 良宵苦短,就不要提不相干的人来浪费时间了。 他一个翻身,轻轻落在房顶,摊开四肢躺着看夜空。 “娘子,我来和你道别的。” 他的声音钻进屋子,让正撩起水洗头发的冷知秋愣住。 屋子里雾气缭绕,香肩圆润小巧,藕臂轻抬带着水珠滚落,叮咚响的敲着浴桶里的水面,玉色炫目。 这静悄悄的时分,越发听见细小的水声响动,惹人无尽的遐思。 项宝贵眯起美眸,嘴角微微勾着,想起许多篇章的“好色赋”、“洛神赋”,都不若这静悄悄什么也看不见的美景触动心弦。 那是我项宝贵的妻。 他得意的笑,也有些淡淡的愁。 “娘子,你让我做的事,我都安排好了,时间紧促,所以没和你细说。我这次出去,可能会久一点,家里的事,有你在,我很放心。不过,万一有什么急迫的事情,你便去沈家庄园子里,敲风铃,自然会有人帮你。” 冷知秋抬起头看了看天花板,依然默不作声。 一片飞花落在项宝贵颈间,在棱角如画的锁骨上轻轻停驻,便钻进衣领中,惹得他心弦微颤。 “知秋啊,今晚新月如钩,你有没有什么好诗词?” “你听得懂吗?”冷知秋终于懒懒的开口。 她已经洗好了,只是头顶上有个人,她就站不起身。虽然隔着房顶看不见,她还是不好意思离开浴桶去穿衣裳,因为,她知道他听得见,而此刻,太安静! 项宝贵眯起眼瞅着弯弯的月亮,耳边仿佛响起海上的狂风,他躺在船上晃晃悠悠,天海苍苍,旷古的幽静。 “知秋,我想找个时间,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冷知秋坐在浴桶中,静静的放松自己。 “一个远离争斗杀伐、没有尔虞我诈的地方,那里只有我和你,哦,也许还可以有一帮咱们的孩子……”他天真的做着梦,一个明知道天真却还是愿意去做的梦。 冷知秋弯起嘴角笑了笑。 于是,十五岁的对二十五岁的说了两个字:“幼稚。” 这就是他和她的道别话语?还真没营养。 别人家要告辞,不知道要细细嘱咐多少遍大大小小的事情,他和她之间,倒是互相都很放心,也不多问,却有空说这些“废话”。 可就算是“废话”,仍然觉得时间飞快。 项宝贵翻了个身,趴在屋瓦上,手托着腮帮子,长发流泻,豆绿的丝绦在一条腿上弯折成小溪,月白长袍摊开在青瓦上,颀长挺拔如玉山。 他就像一只月光幻化的丹凤,轻轻停驻在黑暗的屋顶,想要把它变作温床,留下一个好梦。 “你为什么还不起来?水该凉了。” “……”冷知秋抿起唇,脸颊泛红。 项宝贵道:“我看不见的,你赶紧起来吧,这会儿天还凉着呢。” “阿嚏——” 好吧,事实胜于雄辩。 小葵正来准备倒水,听到声音,忙小跑过去,开了门进去问:“小姐您怎么还泡着呢?水都凉了。” “拿衣服来罢。”冷知秋站起身。 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人声喁喁,脚步琐碎,暗香随着小葵泼倒出来的水四散。 项宝贵坐起身,睁着幽幽的黑眸出神。 “小姐您早些歇息。”小葵告辞出来,抱着换下来的衣裳走了。 冷知秋换了根夜里点的细蜡,拿宫灯罩子罩了,放在床边,抖开被子,坐在榻边默默轻揉着膝盖。 良久,她抬头对上面道:“今天,我不是故意去追踪你的下落,我看到血,以为是你受伤了,所以有点担心。” “嗯,我知道。”项宝贵眼睛亮亮的,带着笑意。 如果不是“蒸”青团耗了不少内力,加上竹杖的伤,影响他的速度,原本他是不会被人追踪到的,原本他是可以在长青祖坟前,好好陪小娇妻说说话的。 不过,因为这个意外,发觉她其实是会担心他的,算不算是个惊喜? 冷知秋不悦的蹙起眉头,微微撅起嘴道:“知秋明白,你做见不得人的事,自然不希望被我知道秘密,其实,我压根儿不想探究,我好讨厌你这样神神秘秘,嫁给你一点儿也不开心……” 项宝贵懵了。 见不得人?她不开心,她不开心,是啊,谁会开心呢?他这样的人,本来就没资格娶妻。 却听冷知秋接着诉说,语气无奈。“可是,姆妈叫我和你圆房,我想来想去,好像并不反感,这张床大矣,横着也躺得下,没道理让夫君你无家可归、夜不能眠。我自问不是很有善心,但自打我进了你家的门,夫君你就未能安睡一晚,我的良心又怎么过得去?” “呃……”项宝贵无语。 她果然不知道“圆房”是什么意思。而且,她的出发点真是太让人“感动”了。 项宝贵感动的抽了抽鼻子,翻躺回去,摊开四肢深呼吸,轻笑着道:“娘子,我现在就在你头顶躺着呢,躺床上和躺屋顶上其实差不多,咱们现在就算是圆房了,你赶紧睡吧,快三更了,我也困死了,明日一早我就要离开苏州。” 冷知秋怔了怔,这样就算圆房? 好像也差不多,至少,她能感觉到他的存在,就在同一间屋子,只不过一个床上,一个头顶屋瓦上。 …… 过了不知多久。 冷知秋躺在被窝里问:“你冷不冷?” 项宝贵躺月光下答:“你夫君我身体强壮,就算冰天雪地里躺着,也不会冷的。更何况现在已经三月了,春风暖暖,比喝醉酒还舒服。” 两双幽暗的美目睁着,眨了眨。 “知秋——” “夫君——” 项宝贵道:“快睡吧,小家伙。睡太晚长得慢,嗯,你要到九月才及笄,真是太慢了。” “……” 冷知秋翻侧过身,把脑袋也钻进被窝里。好奇怪的感觉,突然很想看到他的脸,看他说话的神情,凭什么他要叫她“小家伙”?他看上去很大了吗? 过了一会儿还是钻出来,问道:“你中秋能回家么?” 其实她想问的是,她及笄诞辰,他会在么? 项宝贵无声的叹息,望着银色小船般的月亮,悠悠,晃晃,弯弯,凉凉。 “我一定回来。” 不管发生什么事,身在何地。 冷知秋嘴角勾成一个甜甜的弧度,闭上眼睛,慢慢进入了梦乡。原来,“圆房”的感觉挺好的,不会觉得房间太大、太黑,心里也是暖暖的,真如项宝贵说的,春风吹拂过,如同喝醉了酒一般。 …… 半夜鸡叫的天黑黑时分,一个粗壮的身影矫健地蹿到房檐下。 她捋起袖子,拢严实了发髻,又紧了紧大脚胚上的绣花鞋,背上背着一捆渔网、麻袋,腰上挂着一根洗衣棒槌,轻手轻脚的搬来一把竹梯。 一格,两格……她爬得极缓极小心,除了体重将竹梯压出的细微吱呦声,连呼吸的声音都听不到。 项宝贵正侧卧着,手肘支着脑袋。他是真睡着了,睡得很沉,还在做梦。 黑影终于爬上了屋顶,手摸向背上的渔网,暗暗冷笑:看臭小子你能翻出老娘的五指山!? 她用一个非常霸气的姿势甩开了网,罩向项宝贵。 月影朦胧,黑网张开狞笑着—— 突然,随着这过度霸气的姿势,她脚下一片瓦松动滑落,某个粗壮的身胚立刻失去平衡,一骨碌倾倒,像一座小山,从屋顶滚落,留下月光里一道黑色的弧线,以及一声惊天动地的惊呼:“哎——呀——!” “嘭!” 项宝贵猛睁开眼睛跳起身。 冷知秋揉着眼睛撑起上身四顾茫然,刚才什么声音? —— 凌晨寅时,大约是现在的三四点钟的样子,项宅灯火通明。 项沈氏摔断了一条胳膊和一条腿,腰也闪了,躺在床上被接骨的跌打郎中整得鬼哭狼嚎。 项文龙站在一旁直揉额头。他早就预感到会发生悲剧,唉! 桑柔和小葵全在忙着给郎中当下手,递药递水。 房间里有一张圆桌,梨花木的,雕刻精美,盖着慕容氏绣庄出品的上等缎料绣巾。 项宝贝趴在桌子上直打瞌睡,脑袋一冲一冲的,项宝贵和冷知秋则坐在桌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哭笑不得。 “你娘想谋杀她的亲儿子吗?”冷知秋压低声音问。 “没错。”项宝贵也压低声音回答。 “你的命真苦。”冷知秋用嘴型说。 项宝贵使劲点头。 他盯着她的面容看,因为老娘的缘故,他到底还是要在走之前面对她,如此近的看她每一个生动的眉眼,以及幽幽的钻进心里的体香——他真的很命苦。 项沈氏痛呼了几声,突然吼道:“项宝贵!你这个不孝子!你看看把你老娘我害的!” “……” 房间里一片安静。 项沈氏又骂:“那个冷知秋!你这个不孝的恶媳!” “……” 所有人飞快的觑一眼冷知秋。 冷知秋委屈不已,关她什么事?“姆妈,唔……” 项宝贵捂住她的嘴,将她拉出房外。 身后,项沈氏的怒骂还在继续:“老娘怎么收了这么个恶媳妇,啊?!自己关起门睡大床,丈夫睡屋顶,哎哟!你个死郎中,轻点!我的乖孙子啊,老娘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啊!哎哟!” 房外,项宝贵松开手,背在身后,退开一步沉声道:“让着我娘一点,在这件事上,不要和她争辩。她只是想抱孙子想疯了。” 此时外面很黑,但不妨碍他看清她的模样,这种时候是不公平的,他能肆无忌惮的凝视她,她却只能看到那高大的剪影,在那黑影面前,她变得弱小不堪,需要某种呵护支撑。 冷知秋背靠着墙,微微噘着小嘴,“我都已经遵照她的吩咐和你圆房了。夫君,要不要孩子我都无所谓,顺其自然,我想冥冥中自有安排的。就是不知道,怎样才能有孩子呢?” “……”项宝贵抿着唇无语。 冷知秋点点头,“想来你也不知道。算了,不争辩就不争辩吧,反正我也不是第一天被你娘骂了,骂了也不会少我一块肉。我们进去看看你娘怎么样了。” “知秋。”项宝贵没动。 “嗯?”冷知秋疑惑的睁大眼睛探究他,还是看不清。 “你好傻。”项宝贵憋了一阵子,突然失笑。 “……”什么意思? 冷知秋不悦的撇了下嘴角。 这小女儿无知的情状,像柳絮飘飘,钻进心里,酥酥痒痒。 也许一开始就喜欢,只是临别了,才发觉不仅仅是喜欢,别离总是让某种感情发酵,变得激烈和渴望。 项宝贵脸上不动声色,天知道他有多么冲动,想要拥她入怀,想要泄愤的在那鲜嫩的红唇上咬几口,恶狠狠告诉她,什么叫圆房,怎样才会有孩子,告诉她那些名词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身体和灵魂的契合,那滋味多么让人向往!虽然,他也不知道那是怎样的美好,但身体的渴望是如此诚实分明。 这渴望随着道别的脚步临近而越发强烈,苦苦折磨了他一整个晚上。 他叹息一声。 “和你说话还是很累。”冷知秋嘟哝着转身就要进屋,却和走出门来的项宝贝几乎撞到,后衣领一紧,项宝贵已经将她扯退开,手在她细腰上轻轻一扶,她便稳稳的站定。 项宝贝还不知道自己差点撞人,直扑到项宝贵身边,抱着他一条胳膊几乎哭出来:“哥,我刚刚做噩梦了,梦见萧哥哥他娶妻了,萧哥哥很不高兴,就把那新娘子给杀了……” “你萧哥哥娶妻当然是高兴坏了,怎么会不高兴?快别傻了。老娘没事的,你去你自己屋里睡觉吧,别一天到晚胡思乱想。”项宝贵赶妹妹走。 项宝贝哪里肯甘休,扯住他的袖子问:“哥,萧哥哥到底住哪里?他家里有没有娶妻?他还来苏州吗?” 冷知秋在一旁道:“夫君你就告诉宝贝吧,瞒着她,她只会乱想。” 项宝贵挑起眉问:“你呢?” 他的意思是,你会不会乱想? 冷知秋脸色一沉,怫然不悦。“忒没意思。”扭身就进屋去了。 项宝贵望着她的背影不语。他这莫名其妙的醋吃的,连他自己都懊恼。 项宝贝催促道:“哥你快告诉我嘛!” “你真想知道?”项宝贵抱起胸,从上往下凉凉的看妹妹。 “废话!”项宝贝叉腰跺脚。 “你的萧哥哥,并不姓孔,他的真名叫梅萧,现在已经是当朝最有权势的令国公世子,前几天承袭了侯爵,如今叫紫衣侯,家有娇妻一位,侍妾数个,每日军务繁忙,还要支应宫中变数。怎么样,你还想不想去高攀啊?” 项宝贵挑眉盯着妹妹,目光淡淡,却看进她的心里,看到她的害怕和绝望。 “怎么会这样?他不是个臭书生吗?”项宝贝喃喃着,眼泪哗哗流下来,止都止不住。 过了一会儿,突然抬起泪眼叫道:“你骗人!你故意把他说成那样,好叫我死心!” 项宝贵叹了口气,笑,“咦?我的妹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聪明了?宝贝——” 他揽过她的肩,有些疼惜宠溺的弹了一记她的额头。 “其实,哥哥也希望你寻个中意的好夫婿,这天下间好男人多的是,何必惦记一个对你根本没有感觉的人呢?如果梅萧喜欢你,别说他是令国公世子,区区紫衣侯,就算是当朝太子,未来的皇帝,哥哥也会帮你,让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问题是人家不喜欢你,你叫哥哥我怎么帮你?” 项宝贝使劲抹眼泪,“萧哥哥喜欢识文断字的女子,就像嫂子那样,我只要好好认字,多看看书,将来他不就会喜欢我了吗?” “……” 仿佛被踩了一记痛脚,项宝贵咬了咬唇,郁卒的别开视线。 “听着宝贝,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原因可能很简单,也可能很复杂,但是一旦喜欢上了,就很难去喜欢别人。听懂了吗?” 项宝贝摇头。 项宝贵拍着额头原地转了个圈,想了想,还是决定让妹妹死心。“你的萧哥哥,第一次见到知秋时,并不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女子,不知道她诗词歌赋样样精通,也不知道她写得一手好字,就连她什么来历、什么脾气也不清楚,但是,从那时候开始,他就已经喜欢知秋了,在我面前一直念叨。所以,就算过了一段日子,你也会诗词歌赋,你也会写一手好字,你的萧哥哥依然不会喜欢你,因为——他的心里只有你的嫂子,我的妻子!” 说起来,他就胸闷。 当然,项宝贝更胸闷,外加困惑。 “萧哥哥为什么要去喜欢别人的妻子?那是不对的。” “有什么对不对呢?唉……”项宝贵沉沉叹了口气,不是梅萧,冷知秋未必是他的妻子。“一年多后,知秋也许就不是我的妻子了,到时候,你的萧哥哥还是可以娶她的。” “你刚才不是说,萧哥哥已经家里有妻妾了吗?”项宝贝抓住了漏洞。 “有了也可以休的嘛,我估计梅萧连那些女人长什么样都不知道。”项宝贵摊手苦笑。 项宝贝嗷嗷叫的跳脚。 “所以说嘛,难怪啦,我的梦很准的,萧哥哥肯定很不喜欢他的妻子。” “喜不喜欢关你什么事?就算梅萧想娶,也不是你呀!你还是乖乖去睡觉吧,回头找个好夫婿嫁了,别再惦记他了,知道不?” “不知道!” “项宝贝。”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我不要嫁给别人!” “……你这脑袋是实心的吧?” 项宝贵将妹妹的脑袋敲得“咚”一声响,小丫头闭嘴了,歪着身子就睡着了。 他从妹妹房间出来,关上门,一转身,夏七就跟鬼似的出现在阴影中。 “少主,真的没时间了,卑职已经备下四匹汗血宝马,轮流飞骑,现在就走?” “你在外面等我片刻。” “是。” 终于看到离开的希望,夏七感动得差点哭了。以前,主子出门做事从来不用催,这次真是艰难啊。 —— 寅时将过,卯时将近,天空已经有了点淡色,冲开黑夜的浓墨。 项宝贵回房找包袱行囊,上回没拿走,这次急迫,正好用得着。 正找着,冷知秋回到门口,看了他一会儿,问:“你找什么?” “一个包袱,我该走了。” 他正要打开橱柜再找,冷知秋进来,从他背后一只小箱子里拎出了那个包袱,递给他。 “天赐舅舅偷过这个包袱,我以为是我娘给我的压箱底,所以打开看过。”她的脸上泛起一片红晕,想起某件白绸短裤。 项宝贵举着手里的蜡烛,烛光映着那一片红。 他思忖,她脸红什么? 冷知秋闪开眸子,咬了咬红唇,问:“现在就走吗?” 项宝贵放下蜡烛,盯着她看。 她等了会儿,不禁抬起头。 “唔!” 他是那样急促的突然捧起她的脸,不顾一切的低头吻住那两片红嫩的薄唇。 指尖在颤抖,唇瓣也在颤抖,就连烛光下无风而动的长发发梢,似乎也在呻吟低叹着颤抖。 如此突然,像一根弦崩断了,又像一座擎天的山峰倒塌下来,令人手足无措。 手足无措中,他在无望的坚持,含住不放,却又不肯深入,悲喜交加。 她还来不及从震撼中清醒过来,也没来得及体会唇齿间浓重芬芳的气味,他已经放开她,短促的喘息,目光潮湿的投进她的眼底,氤氲纠缠。 “知秋。” “嗯?”冷知秋抬起微微颤的手指,按住自己的唇。刚才,这是做了什么事? 她不会以为这是什么“渡气”,那感觉好奇怪,原本对他的那些不满,突然被抛远了,她的脑容量突然显得不够,不够解读那一吻瞬间传递的千言万语。 “知秋。” 冷知秋无语,他穷叫她名字干嘛? 看他的神色,痴痴呆呆的,难道刚才他也傻了? 他却拉起她一只手,按在他的心口,让她感受到掌心那飞快的跳动,还有那胸膛厚实温暖的触感。 “知秋。” 还来?发现他有时候真的蛮像小孩子,居然有脸来嫌她长得慢。 冷知秋懊恼的别开脸,“你要说什么?” 项宝贵左右晃了晃身子,不知道是太得意,还是太煎熬,伸开双臂又缩回—— 最后还是落入俗套的缠绵悱恻。“我尽快回来,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嗯。”冷知秋随口应了。 “我让我娘把园子都交给你打理,你要努力哦。” “啊?”好突然,难以置信。 “最后说一句,外面坏人很多,谁也不要十分相信,有什么难处就敲风铃。” 原来,还是忍不住要叮嘱的。不叮嘱就不是夫妻了。 “呃……”这好像不止一句。 他还是走了。 急匆匆的背影,就像那没来得及细细体会的匆匆一吻。 冷知秋怔怔伫立良久,蜡炬成灰,天色大白。 外面脚步声响,小葵敲门喊:“小姐,老夫人上好了药,正发脾气找您和姑爷呢。” “姑爷又走咯。”冷知秋摸摸两边脸颊,与小葵错愕的目光擦肩而过。 —— 清明,清明,清明之后,项家的情况似乎也慢慢清明起来。 项沈氏比从前还要忙,忙着到处走,当务之急就是给女儿物色个好人家。她胳膊和腿断了,不好行动,就叫三爷爷拉马车出来,马车来,马车去。因为这事的重要性,项文龙也放弃了“宅”生活,陪着鞍前马后跑动。 项宝贝还是喜欢和那个表嫂一起走动、逛集市,少不得被表嫂捞光了银子,只好回家找项沈氏要钱。项沈氏现在手头宽松得不能再宽松,当然也就不计较了。只是到了晚上,项宝贝孤身呆在屋里,就会坐在窗口怔怔出神,脸上有些哀戚。 冷知秋去了沈家庄园子里清点花苗树苗,先要造账册。这一茬,项沈氏从来没干过,她是盲做生意,只管手里的银子是多了、还是少了,至于怎么多,又是哪里花了钱,一直糊涂着过。 沈天赐仍然在园子里做些粗活,一见冷知秋便点头哈腰打招呼,客气得很。他现在很少去赌博了,一来没钱,二来脑子里全是救惠敏出来的事,赌瘾慢慢也就淡了。 小葵仍然帮冷知秋看住家里那方属于她和项宝贵的小天地,得闲也会回一趟冷家,向冷景易夫妇报备他们女儿的近况。 桑柔倒是安分了下来,不知是怕被打发走,还是在酝酿什么诡计。 日子过得飞快,刚起了个头,就到了钱多多约定的七日之限。 项沈氏一拍脑门,急得跳了起来。 “老天爷,只顾着忙宝贝的事,把这茬给耽误了!文龙,怎么办?把地契交出去?” 项文龙摇头。“不能。儿子的师命未完成,园子给了钱多多,迟早被他发现端倪,岂不是要害死宝贵!?” 项沈氏无奈得直捶胸口,忍不住埋怨冷知秋。 “儿媳妇也真是,没办法就是没办法,非要诓咱们说有什么计策,回来又说‘只是当时当景权宜的借口,拖一天是一天’。哪有这样说大话的,哼!” 项文龙叹息一声道:“你怨她何益?她也是出于好心,怕我们看到惠敏那样子,心里难过。” 项沈氏想想只好算了,可是,事情总要解决。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呐?!交地契不行,不交,那惠敏不晓得要吃多少苦,她这是被咱们连累的……” 冷知秋默不作声的在一旁听,把头低着,仿佛是在愧疚。 门外有人大声吆喝:“我乃钱府派来传口信儿的!七天期限到了,我家老爷问你们,是要‘和气生财’,两家亲戚好好亲近?还是要给你们看看好戏?” 一听“好戏”二字,冷知秋就浑身发抖,四肢冰凉。她这是落下后遗症,怕了这两个字。 沈天赐蹲在一旁呜呜的哭起来。“惠敏,救救惠敏,她会被折磨死的。” 项沈氏心都焦了,一拍大腿骂道:“狗娘养的钱多多!死棺材臭流氓癞地痞!把地契给他,暂时给他!等惠敏救回来,我们再想办法把地契抢回来!” 可是,真的把地契拿给钱多多,以后还能抢回来吗?有什么办法抢?唉……丢进狗嘴里的肉包子,有去无回啊!除非项宝贵发起狠,灭了姓钱的恶人。 项沈氏给项文龙递了个眼神,小声嘀咕:“宝贵这孩子好大的忍性。” 其实,他们一直不明白,项宝贵为什么这么多年没去找钱多多算账。这回要是把地契给了钱多多,他会不会忍不下去? 这么思忖着,项文龙、项沈氏和沈天赐三个人就带着沈家庄五亩苗园的地契去了钱府。 —— 冷知秋不去,也没人会让她去。钱多多正恨不得揪住“小美人”不放呢,去了岂不是送羊入虎口? 小葵苦着脸怨愤。“小姐,才把园子交给你打理,就把地契送了人,这是拿你闹着玩呢?” 冷知秋来回走着,甚是烦恼,她也没把握钱多多会不会上当,也不知道项宝贵是怎么安排的人,万一不小心真把地契交出去了,可怎么办?项宝贵的秘密在那里呢。 “小葵,你去钱府外面悄悄打听着看,如果钱多多把惠敏表舅母赶出来,你便将她悄悄带走。” “啊?”小葵有些糊涂。 “我也只是往好了想,希望钱多多放人。你快去打听看看吧,惠敏表舅母长得瘦,面有点黄,打扮得像个粗使仆妇,身上应该还有伤疤,你留意看,她脸上有鞭痕的,应该能认出来。”冷知秋催促小葵。 —— 钱多多府上。 今天,钱多多是准备着收获战利品的,因此,一早便摆开酒席,请了戏班子。他带着沈芸坐在前头嗑瓜子看戏,后面一桌环肥燕瘦的姬妾也陪着说说笑笑。 姬妾们只来了十一个,还有个十三姨太惠敏,此刻正关在笼子里,瑟缩成一团,睁着两只憔悴陷进去的眼睛,等待着项家的救赎。 钱多多志得意满乐开怀,沈芸却沉着脸。 钱家已经很有钱、非常有钱、穷得只剩下钱了,再得一块5亩地的地契,那算什么大喜事? 摆在钱家面前的问题,其实是传宗接代的大事。 也不知是钱多多和他父亲坏事做太多,遭了天谴,还是什么生理遗传的原因,这个人高马大的中原大汉,娶了那么多女人,就是生不出孩子。唯一一个沈芸生的儿子,成了钱家的独苗,偏偏钱多多自己作孽,喝醉酒后,愣是辣手催独苗,直接把儿子打成了傻子。 “昨日妾身又去请了春晖堂的木大夫,他还是不肯来。你想想办法吧!”沈芸没好气的说。 钱多多的笑容顿住,重重的放下茶盏。 “换个大夫吧,老子不能动他,别忘了他姓木。” “这全苏州的大夫都请过了,谁也治不好智儿,就连京师里的御医都请了两个,有什么用?”沈芸眼眶都有些泛红了。 后桌,十一个姨太太互相看看,心照不宣的把冷笑收在眼底:活该! 钱多多一大早的好心情快要被破坏光了,生气的捶桌子骂:“老子吃了多少鹿鞭、补酒,天天在你们这十二个女人身上使力气,你们那肚皮怎么就一点动静都没有?倒是给老子下个蛋啊!白养了你们这群没用的娘们!” 沈芸的脸色又沉了几分。 那姬妾中最得宠、长得最美艳不可方物的薛娘娘冷笑道:“可不是奇怪着呢吗?妾身好几回葵水迟了,正觉得有了,可不出三日就会好梦破灭,也不知得罪了哪路菩萨。” 有三个姬妾立马应和:“我也是这样呢。” 沈芸端坐着,纤细的手指攥紧了绣帕,对钱多多冷冷道:“你的姨太太们敢情是在怀疑有人对她们动了手脚,老爷你要不要查查?” 钱多多皱眉抿唇,绷着脸看了她好几眼,最终拿鼻子喷着闷气,只道:“这帮女人找借口罢了,我钱多多要是就这么被唬弄过去,还叫钱多多吗?” 可是说完了,他看向戏台,眼袋却使劲抽了两抽,眼中闪过凶光。 这时,山羊胡子的老金就来禀报,项家的人来了。 惠敏顿时激动起来,抓住木笼子的笼条柱,使劲喊:“天赐!沈姐姐!项老爷!快救救我!” 在她凄厉的呼喊声中,项文龙夫妇和沈天赐到了面前。 沈天赐一看惠敏那样子,抱头重重叹了口气,蹲在地上不吭声。 项沈氏咬牙切齿,瞪了一圈戏台上唱戏的人,又对着钱多多和沈芸磨牙,磨的吱吱响。 “怎么样?考虑清楚了吗?”钱多多挑起小拇指,用长长的指甲从牙齿上剔出一片茶叶,屈指一弹,茶叶飞到笼子里,沾在了惠敏的脸上。 惠敏感到一阵作呕,忙抬手狠狠擦去,脸上结了疤的鞭伤被这用力过猛的动作扯裂开,顿时流出血来,乍一看十分恐怖。 “姓钱的!”项沈氏受够了钱多多这一套,她不喜欢犹犹豫豫、拖泥带水,“你先给我一炷香的时间,让老娘把你家祖宗十八代都骂个遍,再把地契给你!” “哈,哈哈!夫人,你这个庶妹倒是很有个性。”钱多多一看胜券在握,顿时笑得狂肆。 他转向项沈氏和项文龙,笑哈哈道:“大家都是亲戚,骂祖宗十八代那就是大水冲龙王庙,自家人跟自家人过不去了,对不对?我们要以、德、服、人,不要这么伤感情嘛,项老弟,你说对不对?还是快把地契拿出来吧,我也好把惠敏送给你们,大家高高兴兴喝茶看戏。” 项沈氏看看项文龙,项文龙垂眸摇了摇头,无奈的低叹。 一旁,惠敏还在哭喊着求救。 沈天赐仍然蹲在地上抱头无语。 项沈氏的手伸进怀里,掏出地契,那地契都已经掏出一大半,可以隐约看到官府的印鉴、墨字浸透过纸背的痕迹了……钱多多眼珠子放出光来,兴奋得厚嘴唇发抖。 “且慢——!” 081 做人媳妇难 “且慢——!” 一个男子的声音突然响起,那声音嚣张、蛮横。夹答列晓 随着喊声,一路拦阻他的山羊胡子老金就被推得翻了好几个筋斗,摔得老远,趴在地上半天没爬起来,悲愤流涕的呼喊:“老爷,他、他、他……” 那人约莫三四十岁,长得像个屠夫,一身短打,头戴小帽,腰间挂着把缅刀,垂挂在刀柄上的红穗间,有一块铜牌子,上书一个“吉”字。 他身旁还带了个女子,却是娇滴滴眉清目秀,竟然挺着个大肚子,满脸慌张不安,紧紧攥着他的衣袖不放。 “尔等何人?”钱多多惊诧不已,直觉不好。 项沈氏也是摸不着头脑,就把地契收回怀里,在一旁看端倪。 男子根本不理钱多多,直奔沈天赐而去,二话不说、抬脚就踢,将他踢了一个骨碌躺倒在地。 沈天赐苦着脸挣扎爬起,点头哈腰:“倪大哥,您怎么来了……” “谁他娘的是你大哥?!”那男子拍着腰间的缅刀,凶神恶煞,“沈天赐你这臭狗屎!你把老子的妹妹搞大肚子,还欠了我吉祥赌坊六十八两银子,就想拍屁股走人?你今天把那黄脸婆领回家,那我妹妹怎么办?你让她以后带着孩子怎么做人?” 说着,男子又狠狠踹了沈天赐两脚。“不想活了吧你,啊?!” 沈天赐只蜷着身子、抱着头,呜呜的哭,也不争辩。 “……”笼子里的惠敏完全傻住了,瞪着深陷的眼睛,一时忘了哭喊救命。 男子身旁的大肚孕妇依偎在他身旁,嘤嘤哭得伤心。“哥,不要打他了,难道你要你外甥以后没有爹吗?” 这孕妇说这两句话,真是情真意切,催人泪下。 “什么情况?”钱多多惊疑不已,猛的瞪向好不容易爬起来的老金,一声暴喝:“怎么回事?!” 老金一瘸一拐赶到他身旁,悄声道:“那是吉祥赌坊的二当家,是个杀人不眨眼、蛮不讲理的刺头,叫倪九九。” “嗯?”倪九九?你舅舅?什么破名字! 钱多多莫名其妙又火大的看看四周的人,尤其是项文龙夫妇,见他们也是一脸好奇,知道他们不是会演戏的人,看来他们并不知情。 老金又补充:“老奴早有耳闻,那个沈天赐,这三年来经常去吉祥赌坊赌博,欠了不少银子。” 钱多多的心开始往下沉。 这里需要说明一下,钱多多虽然性格蛮横,但他的父亲是正经武官,背后更有宫中的暗线,因此他一向自诩正经官商,凡事必然“以德服人”,经营的也是田地、官盐、当铺等等上得了台面的大买卖。像倪九九这样的赌坊亡命之徒,他倒是真没打过交道。 那边,倪九九扯着嘴皮,还在嚣张的打骂沈天赐,最后一把揪住他胸口的衣领,将他拎起来,瞪着凶狠的浓眉大眼,大声道:“今天你把那个黄脸婆领回家,老子就亲手宰了你!是要我妹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还是要那个黄脸婆,你说!快说!” 沈天赐可怜巴巴瞅瞅笼子里的惠敏,又看看倪九九身旁那个眉清目秀、梨花带雨的孕妇,犹豫不决。 钱多多砸吧砸吧嘴,想说,你们演戏演完了没? 却见倪九九突然拔出缅刀冲向笼子里的惠敏,“老子当下就把这娘们给宰了,叫你犹豫!狗*的!” 这下,不仅项沈氏、项文龙急眼,钱多多更加急眼了。 三个人不约而同喊:“住手!” 倪九九是叫停就停的人吗?他瞪一眼项沈氏,又瞟一眼钱多多,一点不客气:“钱老爷,咱们做的买卖不是一路,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今儿兄弟我宰个丑黄脸婆,是为了我的亲妹妹,你看看我妹妹那么大的肚子,容易吗?你说你纳个什么女人不行,纳这么个黄脸婆也不怕倒胃口,今儿兄弟我就替你宰了她,人命算兄弟账上!” 说着仍然杀向惠敏,举刀就要砍。 惠敏“啊”一声尖叫,吓得嚎啕大哭起来。 “别,别,我选她……”沈天赐脸上惨无人色,虽然心知肚明一切不过是作假,但也被这倪九九的动作吓出一身冷汗。 惠敏绝望的喊了一声:“天赐!” 沈天赐蔫头缩肩,颤巍巍伸出手臂,指向一旁嘤嘤啜泣的孕妇。“我要她。” “……” 四周一片沉默。 项沈氏歪着嘴瞧了半天的戏,总算闹明白怎么回事,这可真是邪门了! “天赐,你干的什么好事哦!”她忍不住叹息,拿手指狠狠戳了一把沈天赐的脑门,将他的脑袋戳得歪向一边。 “姐,我……”沈天赐嗫嚅着,满脸的汗。 倪九九狂笑了三声,一把拉起沈天赐,大力拍着他的后背,拍得嘭嘭响。“这才对嘛!走,老哥请你喝酒去,只要你好好对我妹妹,那六十八两赌债一笔勾销!” 说着,他就连拉带扯的把沈天赐和那个孕妇一起带走了。 众人目瞪口呆,谁也没想到这样的插曲。 突然,“嘭”一声,人们惊回头看,却原来是惠敏拿脑袋撞笼子自尽了! 只不过木笼子不够硬,她的冲撞距离又太近,只撞破了头皮,流出血来,却并没有死,蜷在笼子里直抽搐,却哭不出声来。 她被迫做了钱多多的十三姨太,虽然人长得普通,可钱多多也没饶了她,她早就已经失贞……因为知道沈天赐对她是有真情的,才抱着生的希望。如今,旧日丈夫已经有了新欢,连肚子都搞大了,她还能指望什么?还有资格指望吗? 一看惠敏这求死的样子,项沈氏急忙拉住项文龙的手,“姓钱的,你的姨太太死在你自己家里,可不关我们的事。文龙,我们走。” 想来,事到如今,钱多多也不会拿惠敏怎么样了。 钱多多眼睁睁看着项文龙夫妇离开,到了嘴边的肥肉飞了,剩下笼子里一个半死不活的丑女人,他要来何用? 他不是没有疑惑,但这事从头到尾滴水不漏,没有一个人像是演戏,演戏也没那么巧合。更何况,他自认了解项家人的脾性,他们都不是能骗得过他眼睛的人。 沈芸白着脸,看着项沈氏和项文龙紧握的手,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 良久,她才冷冷对身旁的丫鬟们吩咐:“还愣着干什么?快把笼子里那个半死人丢出去,别让她死在这里。晦气!” 钱多多扭身看看她,又看看被拖走的惠敏,懊恼地将桌上的杯盘盏碟通通扫落,碎得稀里哗啦一片。 “老子不会善罢甘休的!下一个,老子要拿那个小美人开刀!” —— 钱府后头一个小偏门外,小葵打听过来时,正看到两个小厮用竹篾裹着个女人拖出来,那女人披头散发,脸上有还在流血的鞭痕,额头破了个洞。 这个自然就是被扔出来的惠敏。 两个小厮将她扔在了钱府园子后一条夹荫小路旁,便拍拍手走了。 小葵忙赶上去看,见她自己爬起身,竟然能走,心中暗喜,便赶上前去拉住她,细细分说…… 项家。 冷知秋并没有急着把事情的真相告诉公公婆婆,她要等事情淡下去了,大家都忘得差不多时,再把沈天赐和惠敏的事收个善尾。 听项沈氏回到家一五一十加油添醋的描述钱府发生的事情,冷知秋暗笑着摇头不已。 其实,她想的很简单,项宝贵说要够“险”才能奏效,却原来是这么个“险”法。他帮她把事情做得滴水不漏,不知他如何在半天工夫里,找到什么赌坊,又是怎么摆平倪九九和一个莫名其妙的大肚婆。2 也许,这样的事情对项宝贵来说是不值一提的举手之劳,既然如此,为何不早点想办法救人,却等到妻子开口相求,才动手? 冷知秋托腮轻蹙眉尖,百思不得其解。 —— 婆媳二人正说着话,却见项宝贝蹦蹦跳跳的要出门。 项沈氏忙喊住她:“天儿不早了,你还准备去哪儿?野丫头!” 项宝贝道:“我要表嫂给我做了几件小玩意儿,现在去瞧瞧好了没。” “一天到晚和那眼烂的妇道厮混,你就使劲往她那里送钱吧!”项沈氏没好气。“你今儿哪里也不准去,我这几天找了个画匠,画了几个人的相貌,你过来看看,有没有中意的。再不听话,以后不给你钱了!” 项宝贝一跺脚,扭着小腰不悦。“娘,您这是要干嘛啊?都说了不嫁,不嫁,不嫁——!” 项沈氏挪着将痊愈未痊愈的腿,喊冷知秋:“那个知秋,快帮我拽住她!一个个都不听话,都不孝顺,真是气死老娘了。” 冷知秋当然不会去动手拉扯。 她好奇的拿过项沈氏手里的一叠纸,翻看了几张,还真都是些年轻男子的画像,那画匠画得工整本分,虽然没什么神韵,但看着笔触,大致也能想象是些什么样的人。 “姆妈,这些人若论外貌,自然不好和孔公子比……” 她还没说完,项宝贝道:“不是什么孔公子,萧哥哥他其实姓梅。” “嗯?”冷知秋怔了怔。 项宝贝没忍住好奇心,也去看那些画像,看了没两张,就生气的通通撕成碎片。 “项宝贝,你要造反么?老娘和你爹这么辛辛苦苦给你找婆家,还不都是为了你好?老娘断胳膊断腿的跑了这些日子,你倒好,一把给撕了,你真是气死我了!” 项文龙正好过来,忙拍着妻子的后背安抚,转眸对项宝贝道:“宝贝听话,等你嫁了人,过一阵子你就会明白,我们都是为了你好。” 暂时,他们不能说破皇帝选秀女的事,毕竟老皇帝还没死,一切都还是项宝贵的猜测。 冷知秋思忖,当初,爹娘也说是为了她着想,怕她跟着他们吃苦、温饱不继。 世事原是无常。 项宝贝撅起嘴,拧着脾气、尖着嗓子喊:“你们再逼我,我就离家出走,我找萧哥哥去!” 说着就跑出了大门。 “噢,噢,真是气死我了,文龙,我怎么就生了那样两个不乖的孩子?哎哟,我的断腿发作了,好疼……”项沈氏大概真被气狠了,揉着腿伤皱眉歪嘴,项文龙急忙又蹲下身给她揉弄。 “你也别气了,他们有一半脾气随了你,想着就做,哪家姑娘有宝贝这样的胆子?她若真去寻那书生,也是学了你的当年。” 这夫妇俩说着话,冷知秋在一旁静静听着,却别有感触。 是啊,像项宝贝这样把喜欢一个人写在脸上,写在心上,写在梦里,没有一丝保留,甚至想到了离家出走、寻找心上人,又有几个女子能做到?世上有个人值得你如此付出,不计较结果和回报,应该也是一种幸福的感觉吧? 冷知秋暗暗有些羡慕项宝贝。 她给公公婆婆辞行。“公爹,姆妈,既然天赐表舅的事已经有了结果,宝贝的婚事我也帮不上忙,知秋想着该去园子里瞅瞅,慕容家订的十二盆素菊、十二盆曼陀罗还要好生挑选,晚饭我就不在家里吃了,这就动身走。” 其实,她不是帮不上忙,而是根本不想参与拾掇小姑的婚事。她倒宁愿项宝贝和孔令萧……不梅萧,能够谱写一段传奇佳话,虽然也许,这也不过是她一个旁观者的一厢情愿。 项沈氏怨愤的瞪她一眼,怒道:“你婆婆我断胳膊断腿还不是因为你?你不伺候着老娘,就想着赶紧溜走,你们一个个都巴不得跑远了,都不想留在老娘身边,是不是?” 冷知秋答应了不和婆婆计较孩子问题,也就不争辩她断胳膊断腿的是非,只有些无奈的道:“姆妈,您这伤要放宽了心才好得快,接下去就要多雨的天气,更是难熬,您平日里在家多休养,少生气,自然就好了。知秋脾气直,容易惹姆妈生气,去园子里也是有正经的事要做,不然误了慕容老爷的买卖,岂不是伤老主顾的情面?还请姆妈谅解。” 项文龙挥手使眼色叫冷知秋走,自己对项沈氏道:“别和孩子们较劲了,你这伤不好好养,以后落下残疾,可如何是好?这几日你在家养着,让桑姐儿照顾。宝贝的事,我去找找慕容兄,他人面广,兴许能介绍个好的。这苏州城十个有八个莽夫粗汉,宝贝喜欢文雅的,就让慕容兄看看有没有苏州以外的人选。” “哎,还是老爷你想得周到!”项沈氏顿时笑逐颜开。 —— 冷知秋回到沈家庄园子,天已经黑了。 她独自住在小木屋里,炉子上烧了水,放着蒸笼,把小葵给她准备的饭菜、点心一气儿蒸热,准备将就着吃。 烛火摇摇,她坐在炉边翻看账簿。 不入册记清楚还真不知道,这满园子奇花异草,珍稀品种不少,平时看着只觉得好看,换成价码记在册子上,才发现十分可观,最后算了算总价值,竟然差不多千两银子。 那些种苗,未必都要卖掉,有些是保留品种。但论起这些种子的来源,就又是一个问题。项沈氏从来没出过苏州城,她怎么弄到天南海北这许多奇特的花种? 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项宝贵。 这人到底是干什么的? 想着想着,思绪就有些飘远了,她放下账簿,蹙着眉尖,轻轻的揉着额头。 木屋外,风吹得风铃叮当作响,还有不远处树下的秋千,似乎也在发出轻轻的吱呦浅唱。 这园子的风情,很特别,精致中有奔放,遐想里有静思——她发现,越来越喜欢这个地方。 正在出神,有人在门外低声道:“少主夫人,卑职张六,这里为您备了几样小菜。” 冷知秋走过去开门,看那人身着黑衣,样子也不过十七八岁,一张娃娃脸还有几分稚气,见到她便害羞的脸红起来,将手里的食盒往前一递。 冷知秋莞尔,摇头道:“我带了饭菜,正热着呢。这些你留着自己吃吧。” 张六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怔愣了一瞬,圆溜溜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眨巴,等反应过来,却将食盒往木屋里小桌上一放,闷声不吭就去把蒸屉揭开来,两只手捧出那滚烫灼热的盘子,眉头都不皱一下,直接就往外走。 “你这是作甚?”冷知秋莫名其妙。 张六头也不回的走了,抛下一句话:“那个你吃,这个我吃。” “……”一滴汗滴下冷知秋的额。这也是项宝贵交代的? 食盒里的饭菜码放在一个木制的方盒子里,整整齐齐,红红绿绿,有荤有素,搭配的让人食指大动。一双象牙筷,打磨得精细莹白,似乎也是特别为她定制的,因为筷尾新刻着“知”、“秋”二字。 她说不上来那是怎样一种心情,有些小窝心?还是有些腻过头的不适应? —— 她也不是总在园子里待着,几乎每隔一天,就回榕树街项家。 这晚入夜,下了阵小雨。 冷知秋斜在美人榻上看书,小葵坐在一边绣手帕。 没想到项宝贝居然过来,头上被淋湿了鬓发,细密的眼睫毛上都是雾气的水珠子,看着比平日里的活泼要可怜几分。 小葵忙去取手巾给她擦拭。 冷知秋坐起身,让她也坐下,问:“怎么了?” 无事不登三宝殿,小姑平日里不搭理自己,冷知秋当然不会自作多情,以为她是来唠家常的。 项宝贝坐在冷知秋对面,怔怔盯着她看,良久才道:“嫂子,你会不会想念我哥哥?” 冷知秋一时懵了。 怎么突然问这个问题?她的心弦被触动,视线瞥向一旁衣橱,在那里,她和他有过匆匆的一吻作别。那气息一直仿佛萦绕,不曾散去。心念动了,胸口便异样的堵起来。 项宝贝见她不说话,哼一声才道:“你自然不会想念他!哥哥和我都是命苦的人,对人家好,人家却没心没肺的。你是不是等着和我哥哥分了,到时候,萧哥哥也会休了他那些妻妾,再把你娶走?” “这是哪儿跟哪儿?”冷知秋哭笑不得。“我和你哥哥的事,由不得我们两个做主,我爹爹、你娘他们都要顾着,我还在烦恼,上哪里弄个孩子出来呢。至于孔……梅萧梅公子,他心里怎么想的,我也管不着,就算他真的要娶我,我也不会答应的。” “为什么?”项宝贝惊诧又不可置信。 冷知秋垂眸默然。 “如果萧哥哥肯娶我,哪怕是做个妾,我也欢天喜地。你说不答应,一定是拿捏姿态,矫情骗人!”项宝贝撇着嘴角道。 “你觉得好的,未必人人都觉得好。”冷知秋淡淡道。 项宝贝听了大喜,“这么说,你觉得我哥哥比萧哥哥好?其实吧,我哥哥是不差,就是总不在家,嫁给他挺愁人的。萧哥哥就不一样了,他是那么风雅潇洒,言语风趣,嫁给他,就能每天看到他弹古筝的样子,能携手看日升日落,能听他说山南海北、古往今来……总之,那该多幸福啊!” 冷知秋想了想,似乎挺不错,可天天这样腻着,也会厌倦吧?何况,梅萧应该不是甘于守在家里的人,他的骨子里有一种逆反,就像一只想要冲出锦绣牢笼的金丝雀。 “宝贝,你想怎么办呢?公爹和姆妈都在为你的婚事着忙,你还是只认准了梅萧吗?”冷知秋问。 项宝贝撅着嘴,鼓着腮帮子。“嗯,我谁也不嫁,我就等着萧哥哥,他要是不肯要我,我就一直等……” 说着,她的眼眶红了。 冷知秋听着,眼眶也不由得红了,拉起她一只手,轻轻握着,说不出话来。 良久,“嫂子,我想离开苏州,去找萧哥哥,不然,我爹娘就要逼我上花轿了。”项宝贝又道。 冷知秋点点头,“姆妈说,你哥哥要你嫁人是有原因的,是为了你好,你去找梅萧,却未必有好结果。所以,你想清楚了吗?” 项宝贝揉着眼睛嘟哝:“我不用想,我就是一根筋。” 唉——冷知秋无语。 “嫂子,你在京师住过好多年,那里你熟悉,你给我画张地图,再……再借我一些钱,好不好?” 这才是她今晚找冷知秋的最主要目的。 会不会助纣为虐?会不会惹祸、害了项宝贝?冷知秋好生为难。 “外面坏人很多……”她嗫嚅着。这也是近日的切身体会。 “不怕,我跟哥哥学了几招拳脚,你看!”说着,项宝贝从袖子里掏出一柄短小精悍的匕首,挑眉自豪,“这匕首叫‘月华’,与哥哥那把‘日昭’是一对的,削铁如泥,哥哥专门送给我防身的。” 冷知秋心里一动,项宝贵这厮出手有时候真是大方,送给父亲的小玉龙、送给婆婆的首饰珠宝,还有送给小姑的宝刀,都是价值不菲的东西。偏偏对她小气,还计较什么二百二十二两八钱的聘金,也没见他送什么礼物给她。这么想着,不免有些酸溜溜不是滋味。 转念一想,又觉得他不送也好,不然等到将来要和离,再扯上这些财物,哪些要归还、哪些要带走,岂不成了一场伤心伤肺的笑话? 项宝贝见她只顾着出神,也不答应帮忙,不由得急起来。 “你就算不帮我,我也要走的。到时候走丢了,或者没钱吃饭饿死在外面,就全怪你!” “……”冷知秋无语的抿起唇,望着这个小姑,她不去求父母,却来求所谓的“情敌”,也真是很有想法。 无奈之下,冷知秋只好执笔给她画了京师的地图,又将自己压箱底的那些银子全拿出来,包在包袱里。 项宝贝得了嫂子的好处,心里软了一下,抱住嫂子的肩膀蹭了蹭。“嫂子,其实你人挺好的。” 冷知秋淡淡的叹了口气。此刻是好人,若不帮她,就是大坏人;若帮了她反而害了她,就更是恶贯满盈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透,冷知秋便整装出发去了沈家庄。 到了园子里,她做的第一件要紧的事,就是敲风铃。 “叮铃铃……” 那声音还真悦耳。 很快,送饭的那个张六出现在木屋前。 “项宝贵的妹妹要离家出走去京师,我怕她不安全,你让人跟着她吧。”冷知秋尝试着吩咐这个陌生的“下属”,觉得怪别扭的。 张六倒是很自然的领命就走。在他眼里,那是少主夫人,就算看上去“弱”爆了,也得忠心不二听候差遣。 有了这一层安排,冷知秋稍稍放下心来。至于公公婆婆知道了会有什么反应,她也只能硬着头皮担待。 —— 这天,正吃着饭,沈天赐从城里回到了沈家庄。 他一见到冷知秋,先跪下来磕头。 冷知秋慌忙丢下饭盒,将他拉起来。“表舅折杀知秋了,哪有长辈给晚辈磕头的?” 沈天赐吸着鼻子,一再感谢她为他解围救妻,“但不知外甥媳妇儿将我那妻子藏在何处?” 冷知秋继续吃饭,让他也坐在炉子边,给他一个安心的微笑。 “惠敏表舅母身上有伤,我让小葵给她寻了个大夫诊治,就安置在乡下,表舅您先不要去找,以免招人疑心。等她伤好了,我再安排她进项家做个绣娘,以后你夫妻常常见面,再闹个破镜重圆,也就说得通了。这事需慢慢来,万不可着急。” 沈天赐一个劲点头应下。 除了这件事,沈天赐还带了个消息给冷知秋。 “知秋哇,如今这种花的营生交给你了,那这事我就和你说。今日城里府衙贴了告示,今年的花王大比提前几日,就在三日后,望月楼前的水镜台。这苏州花王的头衔可是真金白银的,除了百两黄金的封赏,还可以包揽苏州一半花鸟市的管辖权,光一年抽成就不下百两。” 冷知秋不是很感兴趣。“我不喜欢和人争,至于钱财,够用就行,赚得太多只会添了烦恼。” 沈天赐急忙摆手表示不赞成。 “外甥媳妇这话说的,哪有人和钱过不去的?再说,那花寡妇你也知道,她赖着和知府胡一图苟且的私情,已经拿了三年花王,占尽便宜,最冤的不是别人,正是你的婆婆啊!为这事,你婆婆可没少生气。” 冷知秋噗嗤笑出来,摇着头道:“表舅舅,我这被您逼着为表舅母的事出了把力,您不会从此就把我当什么仗义执公、打抱不平的女侠吧?婆婆和花寡妇的恩怨是她们彼此之间的事,我无故出头,赢了,婆婆她未必开心,输了,就更丢她的面子。您说是不是?” “呃……”沈天赐愕然,“外甥媳妇儿这张嘴,真是很难说得过。” 冷知秋心想,我这说理的嘴未必强,只不过心里想的清楚,不会见风就是雨罢了。 然而她是无心去参加,有人却惦记着她。 那就是胡一图的夫人,胡杨氏。 胡杨氏和胡一图说了十里长街的所遇所闻,二人当即认定,那个贵人对冷知秋感兴趣,既然指定要看这场比赛,自然要比往年格外重视,几张年老色衰的旧面孔难免让贵人倒胃口,那冷知秋却是再合适不过的噱头。 因此,胡杨氏特地跑了一趟项宅,亲自去邀项沈氏,指名要带上冷知秋一起参加。 就这样,冷知秋不得不接下这瓷器活。 她与项沈氏商量比赛的细节,才知道这花王赛分两阶。第一阶是百姓选,参赛的花匠拿出一盆作品,由百姓往花盆前的封口箱子里投铜钱,得铜钱最多的五名花匠进入第二阶。第二阶是官选,就是以知府胡一图为首的各大小知县乡绅出面,评议高下,定出花王三甲。 往年第一阶,总是项沈氏得铜钱最多,但到了第二阶,却被暗箱操作,悄没声息的变成了第二名,甚至有一年连三甲都轮不上。 “如此比法,安有公平可言?姆妈,我还是和您一样,第一阶拿出好花来,给大家欣赏;第二阶,我用无花之花。”冷知秋道。 “无花之花?”项沈氏大惑不解。 冷知秋冲她慧黠一笑。 婆媳二人商量第一阶用什么花,项沈氏道:“往年大家都喜欢培植牡丹、芍药、春茶花……这些朵儿大、看着富贵热闹的。咱们苏州的老百姓不懂风雅,只单纯看花朵儿长得好不好,颜色、层数、大小、芳香,就是在这些方面下功夫。” 冷知秋心想,花本来就无分贵贱高下,风雅与否全是文人墨客一张嘴乱说罢了。 “这个就听姆妈的意思,知秋只管用心养护。” 项沈氏还以为这个文绉绉的儿媳妇会出什么歪点子,非要弄些梅花、兰花之类的“巧”物,到时候弄巧成拙就傻眼了,没想到她这么干脆,一时反倒愣住。 当下就决定还是用牡丹。 苏州水土本来不太适合牡丹生长,但多年来,项沈氏寻找土质配比,摸索牡丹的习性,包括光照、水的要求,成就是斐然的,在苏州,她种的牡丹堪称一绝。 冷知秋带着婆婆一起去园中挑选,最后选中一株“月光白”,细细修剪了枝桠杂叶,装车回城。 项沈氏问:“你的无花之花呢?” 冷知秋答:“无根,也无花,随处可为家。姆妈放心,后天花王赛上,知秋自然能拿出来。” 正说着,路上遇见了老对头花寡妇。 花寡妇也驾着马车去乡下园子里。她探头探脑的看项沈氏的马车,酸溜溜的讥诮道:“不会又是牡丹花吧?嘁,以为这苏州只有你沈小妹会种牡丹?咱们走着瞧!” 看她自信满满的样子,项沈氏又怒又有些疑惑。花寡妇多少能耐,她知道的一清二楚,没道理能种出比她好的牡丹来。那花寡妇的底气是打哪儿来的? “不行,我要去看看那婊子在搞什么鬼!”项沈氏说着就要下车。 冷知秋拉住她。“姆妈,您腿上还没好利索呢!” “我就怕那婊子玩阴的。” “……”冷知秋听着这些粗俗不堪的用词,头皮有些发麻。“如果不是真本事,总会拆穿的,到时候更加下不了台,害人者终害己而已。姆妈,我们只管好自己的便是。” “好好好,冷小仙!”项沈氏说不过她,儿媳妇总是有道理的,总是透着股仙气。 冷知秋对于这个新绰号,莞尔。 —— 婆媳二人忙着准备花王赛的事情,公公项文龙也在忙着给女儿物色女婿人选,家庭运转正像发条一样进行着时,乱子就来了。 项宝贝真的离家出走了! 她学会写一些字,便歪歪扭扭留了封错别字占一半的书信,赫然醒目的放在空榻上。 “……吾去也,不去也午(许)会后X(悔)一X(辈)子,莫要生气,不论如何,吾是(誓)要见他一面……” 项文龙捏着那封信,一屁股坐在女儿榻上,说不出话来。 项沈氏也忘了生气,心慌慌的问:“宝贝应该还没走远吧?赶紧去追?” 这时候,再不说出实情,连冷知秋自己都不会原谅自己。 “姆妈,公爹,其实,宝贝要走的事,两天前我就知晓了,我还给了她一百五十两银子做盘缠,画了一张京师的地图。” “什么?!”项沈氏气得要打儿媳妇耳光。 小葵眼色快,慌忙冲上前挡在中间。那一巴掌就扇在了小葵的脸上,虽然打得不重,却也现出一片红丝来。 桑柔站在一旁冷笑不已。看吧,娶的好儿媳,真是丧门星! 小葵跪下道:“夫人要生气,也先听听我家小姐说完。” 冷知秋感到一阵齿冷,婆婆打了她的贴身丫鬟,却痛在她脸上、心上。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被人打过,原本慢慢有些积淀的婆媳感情,看透了也不过如此,她是项家娶进门生孩子的,不是项沈氏的亲人,人家的亲人永远只有三个,那就是公公、项宝贵和项宝贝。 但她不后悔帮项宝贝逃家,那不是她对项宝贝有感情,而是因为从心底,她支持项宝贝的做法。 “姆妈,我已经让夫君的属下跟过去照料宝贝,她应该不会有事。有些话,知秋想要对公爹和姆妈说。人生在世,总是有万般无奈的时候,我不知道宝贝这样做的后果如何,也分不清自己的决定是对是错,有些事本来就说不清对错——就像我爹娘,当初是为了我好,所以将我匆匆嫁进项家,如今他们却后悔莫及。公爹和姆妈也说为了宝贝好,要将她匆匆嫁人,谁又能保证你们将来不会后悔莫及?我很佩服宝贝,她是我见过的同龄女子中最勇敢的姑娘,她知道要把握自己的命运,迎难而上,甚至根本就没计较会不会有结果。有个故事说的是小马过河,公爹想必也知道,为什么不给她一次机会,让她自己走一条路呢?” 她这番话,就算搁在今天,也是很开明的。千百年后的当今,依然有许许多多的父母在规划儿女的道路,让儿女成为没有主见、断不了奶的“巨婴”。 项文龙蹙眉沉吟。 可惜,项沈氏对这番话接受无能。 “老娘不管什么对错,什么机会,老娘只知道,如果宝贝出了什么意外,就是你这恶媳妇怂恿的!” 项文龙觉得她这么说有些不对,“其实,宝贝要去找那书生,你我心里原是知晓的,不算儿媳妇怂恿。” 又对小葵道:“你先起来吧。” 小葵站起来,忍了半天终于忍不下去,道:“那晚奴婢也听到了几句话,宝贝小姐说,就算我家小姐不帮忙,她也照样离家出走,到时候饿死在外面,或者迷了路,都怪在我家小姐头上。老爷夫人你们听听,这事能怨我家小姐么?” 项沈氏一听就知道这话假不了,女儿的脾气她当然一清二楚。可恨小辈们胆子太大,一个个自作主张,万一出事情,她们这些小娃子担当得起么? 相对来说,冷知秋的处置已经算稳妥。 “当时怎么不来告诉老娘?” “告诉姆妈,姆妈岂能干休?”到时候收缴了盘缠地图,把项宝贝逼急了,结果可能更糟糕。 说来说去,项宝贝去京师找她的萧哥哥,已经成了铁板钉钉的事实。其他人再争论是非对错,也于事无补。 “唉!唉——那个知秋,你去问问地宫里那帮臭小子,有没有法子知道我家宝贝到了哪里?”项沈氏最终道。 地宫? 冷知秋愕然,但也不多问。“好,明日花王赛一结束,我便回园子找张六问问。” ------题外话------ 已经好久没有在题外话向送礼送票的妞们致谢了,原谅我在这方面口拙,说不出太多甜言蜜语,我感激的心情,你们懂的,么么 082 独一无二,不可相提并论 洪元30年农历三月十五日,草长莺飞,天气清朗。夹答列晓这一天是苏州府衙官办的一场花王赛的日子。 要说起“花王”,就不得不说,苏州是个有意思的地方。 当世一百多年的时间里,战乱迭起,武术、兵器、造船乃至火药,都得到长足的发展,人们首先想到的是身家性命安全,其次就是吃饱穿暖。再来选几个青楼的花魁,每日歌舞斗艳,就算得上是难得“浪漫”。 苏州却不同。 苏州在当年的三王争天下时,就是乱世的奇景。当时三王之一张世峰,就盘踞在苏州,不论外面怎样腥风血雨,此处依然充满斗酒诗篇,每年都有“文曲庙会”、“茶王”、“花王”……等等不胜枚举的玩意,就像乱世一朵奇葩,迎风绽放。 何以苏州能够如此特立独行?过去究竟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胜者为王败者寇,当朝天子出于种种考虑,涂改青史也是常事,本来的真相,又有几人知晓? 花王赛事因为皇帝对苏州的苛刻报复,一度停止了二十五年。近年才又放开管制,重新举办起来。 今年的花王大赛,和往年不同。因为多了两个不同寻常的人。 一个是新近名声噪响的项家小媳妇也参与,倾城美人,出现在百花盛宴,岂能错过? 另一个则是今年的主审官员,并非知府胡一图大人,据说是特派的八府巡按,督促江南八省的春粮、丁保,背景来头十分厉害。具体什么来头,却谁也说不清。 —— 一大早,望月楼歌舞停罢,百步之遥的水镜台坐落在十亩荷花池畔,沿岸杨柳依依,水中荷叶新碧。 九曲廊桥蜿蜒,连接着池中央一个八角翠翅亭,亭四周伸出八个汉白玉凤嘴,潺潺喷着流水——今年的花王之最,作品将会摆上这个八角亭的琥珀圆桌。 水镜台上首,知府胡一图还没上席,只有下边几个县乡的小吏,神色紧张的频频往扶梯上张望。 当地最负盛名的梨香班在台前唱杂剧,唱的是“梧桐雨”。 百姓们早就围在了水镜台四周。 一些官太太、富贵士绅带着家眷,坐在前侧方的观景亭外,喝茶看戏。胡一图的夫人、儿媳就在里头,钱多多和沈芸也坐在她们旁边。 胡杨氏今天特别高兴。 她高兴的原因有两个。一是借今天的机会,自家老爷若讨得八府巡按大人的欢心,升迁指日可待。另一个原因就是冷知秋的参与,很有可能让花寡妇今年铩羽而归,那*和胡一图苟且,只要逮到机会,她当然要落井下石,叫那花寡妇从此在苏州混不下去! 冷景易知道自己的女儿也要参与其中,就让学生胡登科自行看书,他挤到前面,皱眉等待项沈氏和女儿出现。如此大出风头的盛事,他可一点也不乐意,就怕女儿招惹上麻烦。 不料胡杨氏眼尖,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卓尔风姿的冷景易。“咦,冷家兄弟也来了!” 冷景易很想装作没听见。 “冷兄弟来这里坐吧,知秋她今儿要拿绝活出来呢!”胡杨氏坚持邀请。 她这一喊,钱多多和沈芸忍不住扭头去看,冷景易脸色沉肃,背负着手道:“冷某乃一介罪官,站着便好。” 胡杨氏讨了个没趣,回头对沈芸咕哝:“这姓冷的学问是好,就是脾气太硬,我家登科学他肚子里的文章还成,若学了他三分脾气,将来就不好做官了。” 这胡杨氏总把她儿子挂在嘴边,不论是埋怨还是夸奖,都是满满的优越幸福感。 沈芸淡淡一笑,想起自己的傻儿子,强忍着郁闷回应胡杨氏:“脾气总是随父母的,怎么会学师傅?放心吧。” 钱多多却道:“这姓冷的长得倒是不比项文龙差,难怪生出那么俊的女儿。” 胡杨氏会心一笑。 沈芸捧起茶杯喝,眼底冰凉。 其实项文龙也在附近。他最恨的就是这种人山人海的集会,这一点脾气和冷知秋是一模一样的。要不是妻子和儿媳妇要参与大赛,他是死也不会来这场合。他就站在最角落的一棵杨柳树下,远远看着水镜台,当然也看到了亲家公冷景易卓立于人群中的后脑勺。 同样是文士出身,他就不如冷景易那么硬骨头、敢冲敢闯。说来好笑,从脾气上来看,冷知秋倒像是他的女儿,项宝贵倒有几分像冷景易的儿子。莫非,这也是交错的缘分? 那边台前的“梧桐雨”刚唱罢,人们还没从“贵妃”回眸一笑百媚生的美艳中回过神来,就听铜锣敲了三遍,琴声袅袅响起,一辆花车慢慢被抬出来,车上坐着一个不言而媚的女子,悠然弹奏古曲,一袭白裙,葱绿轻纱,纤指蔻丹娇艳得醒目。 “哇!玉仙儿!” 人群中爆发出一声声惊喜的呼喊。 “了不得呀了不得,今年连玉仙儿都亲自献艺,真是不虚此行!” “一会儿还有争奇斗艳的好戏,就看那项家小媳妇比这玉仙儿到底谁更胜一筹。” “据说项家小媳妇长得是好,但才艺未必如玉仙儿。” “哦?哎呀,女人要才艺何用?长得好就是最要紧的!” …… 议论声一浪又一浪,嗡嗡嗡的,也掩盖不了玉仙儿如大珠小珠落玉盘的琤瑽琴音。 一片热闹进行得如火如荼,开始有人催着喊:“开始啦,快开始啦!叫花匠们出来吧!” 花匠们没出来,知府胡一图大人倒是来了,点头哈腰、毕恭毕敬,每走一步,就回头“请”一下身后的男子,“大人请这边……大人请上座……” 那男子面色微白,五官很特别,眉宇疏朗带着贵气,下颚却削尖,又不像厚福之人,透着股阴柔的俊美。在其暗红的素锦直缀上,左右镶了两颗龙眼般大小的明珠,异光浮动,两绺青丝垂挂在胸前,羽冠长衫,广袖流绦。 这是一种扑面而来的张扬,浑然不把天地他人放在眼里的睥睨。 一众大小官员慌忙离座跪迎。 此人神色极度冰冷,也不作反应,便径直坐在最上首中央,像一尊没有丝毫感情的雕塑。 人群中,冷景易大吃一惊,双手不由握紧。 那是文王!文王朱鄯! 冷景易还不知道宫中的变化,只是猜测皇帝这次恐怕真的不行了。至于最有可能继位的成王与文王,最终谁能赢得这江山万里,他一直是偏向成王的。 然而,在老皇帝病危的紧急关头,文王领了八府巡按的重要职衔,微服秘密下访,督促江南八省的粮草丁保,这不可谓不让人深思。 “成王近来怎样了……”冷景易暗暗皱眉担心。 正在心里盘算,却听胡一图高声宣布苏州花王大赛开幕。围观的人群爆发出阵阵雷鸣般的欢呼。 参赛的还没出来,一些卖花的小贩先借机发财,挤在各处兜售一些不值钱的小花,一时香气扑鼻,五颜六色的粉瓣扬起,落英如尘。 花匠们按着抽签的顺序,一个个登上水镜台,捧着花盆绕台半周,再步下台南面的石阶,将花盆放在各自的投钱木箱后。 花农大多数是男性,老中青齐全,可惜,观者寥寥,除了个把长得端正的年轻男花匠还有人欢呼,其他人走过,人群都是沉默。谁爱看臭男人? 这和现代的明星选秀是一个道理,偶像派总是更受人欢迎,实力派只能默默耕耘。 一边观景亭中,缓缓拨动琴弦的玉仙儿双眸不时看向不远处端坐上方的文王朱鄯,脸带妖媚动人的微笑,琴音很平静,但美人的手指甲内侧却有银光闪过,带着森冷的寒气。 朱鄯感觉到那目光,冷冷瞥过去,连看也不看一眼胡一图,只问:“那边观景亭中弹琴的,是什么人?” 胡一图赶忙陪着笑殷勤道:“那是本地的名妓,叫做玉仙儿,是望月楼的花魁姑娘。大人要叫她过来作陪么?” 这原本是个溜须拍马的好机会,孰料—— 朱鄯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却把手里的茶盏“啪”一声摔在台上,碎得瓷片飞溅。夹答列晓 这一摔,吓得刚上台的一个花匠手一抖,花盆也跟着摔在台上,碎裂开,花株倒塌,被黑泥染污,狼狈不堪。那花匠魂不附体,慌忙跪倒。 “小人该死,小人该死,小人不是故意的……” 胡一图也吓得脸色惨白发绿,他似乎说错话了?眼珠随着脑子飞快的转,好一会儿才醒悟过来,听说文王寡情洁癖,不近女色,自己怎么可以稀里糊涂向他推销一个烟花女子?该死啊该死! 当下只好硬着头皮拿那个摔了花盆的倒霉花匠开刀。 “大胆刁民,竟敢扰了贵人雅兴,来人,将他拖下去,重责二十大板!” 朱鄯眯起眼冷哼。 这一声“哼”意义偏向不友善,胡一图又是吓得不轻。 随着倒霉花匠被拉下水镜台,与之擦肩而过上台来的正是冷知秋。 “哎哟……冤枉……小人不是故意的……”那花匠在被推搡拖走的时候,还在大声叫唤。 冷知秋捧着“月光白”,花叶顶端几乎盖过了她的额头,她低着头看脚下的路,小心的避开前人留下的碎花盆,停驻了一下,回头看看那被拖走的倒霉花匠。 那花匠也正回头看她,一触及她的面容目光,花匠傻了一下,也忘了叫唤,就那么木呆呆被拉走。 原本静下来的台上台下,慢慢起了阵骚动。 观景亭里的玉仙儿停下弹琴,微微扬起粉颈,把脑袋偏向左看看,没看见冷知秋的脸,又偏向右看看,还是没看见,粉红的玫瑰唇瓣一撇,甚是泄气——凭什么她要先没了自信,这样在意那小媳妇的相貌?就因为成王殿下对其赞许有加?还是因为那是项宝贵的妻子? 台上,冷知秋挺同情那个倒霉花匠的,目送他下去了,更加走得小心翼翼,就算此刻朱鄯再摔十个茶盏,她也一定能稳住,不会手抖。 石梯下面,项沈氏压着声音喊:“儿媳妇,稳住!” 这样令人窒息的阵仗,就被头一次参与的冷知秋碰到,项沈氏能不担心吗? 冷知秋倒没觉得多紧张,冲婆婆淡淡点了点头。 花盆很重,她绕着水镜台走完半圈,已经累得有些喘,鼻尖沁出薄薄的汗。那细细的喘息,幽幽的花香,纤细宁静的身姿,俏生生晃过所有人的眼睛,还没见到真容,已自销了千万人千古的魂。 朱鄯挑起眉,觉得这女子的身影似乎有点眼熟。 冷知秋慢慢走下南面的石阶,弯下腰,轻轻放下了“月光白”。 “哗——”人群中一声整齐的赞叹。 也不知是叹那牡丹花,还是叹站在花丛后的美人。 冷景易眉头拧成了麻花。可恨之极,项家还嫌乱子不够么?竟然让他的女儿如此抛头露面,供世人“观赏”,惹上麻烦谁来负责?项宝贵这常年不在家的坏小子,能护得住媳妇么?! 他要是知道,就是项宝贵建议把媳妇放出去练练翅膀,准会气得胡子都翘起来。 “吸溜”一声,是他身前不远处钱多多吸口水的声音——混账!岂有此理!冷老爷气得直掐自己的手心。 另一边,观景亭里的玉仙儿大吃一惊,瞪圆了桃花美眸,怔怔然自言自语:“是她?怎么是她?她就是项宝贵的妻子?” 她见过那俏生生绝世姿容的小姑娘,在长青草坡上,项家的祖坟附近——哎,她早该想到的,会出现在那里的如此美人,除了项宝贵的妻子,还能是谁? 手指甲内侧的银针微微抬起,对准的不是朱鄯,而是冷知秋。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立刻想要那女孩死。 一只素净的手按在她的手背,将她抬起的手指一根一根按回琴弦上。 身旁布衣飘飘,青灰色的袖口掩盖了两人的手,也掩去了他拔走她指甲内银针的动作。 他是木子虚。 玉仙儿愤然扭头瞪过去。“你做什么拦我?” “不要做错事。”木子虚淡淡的说完,将银针悉数拢在掌心,便不疾不缓的退出观景亭,消失在人海中。 —— 在冷知秋之后上台的,就是花寡妇。 令人惊诧的是,花寡妇捧出的,居然也是牡丹,而且是非常罕见的“贵妃插翠”——丰满盈润的粉红色花朵叠了至少6层,中间的雌蕊形如翡翠玉簪,点缀得犹如粉面贵妃,正娇滴滴簪着玉簪子,含羞带笑。 项沈氏有点傻眼。这牡丹种得居然比她还好……就凭花寡妇那水平,怎么可能? 这时,台上首观看良久的朱鄯终于开了尊口。 “苏州不是牡丹之乡,难得这里的花匠不但种出品种独特的牡丹,而且种得……还不错。” 看来,这位爷总算看出点兴致来了。 胡一图赶紧奉承:“大人眼光精准,这两株牡丹的种植花匠,在苏州都是有名的,往年总是这两家拔得头筹。” 花匠们陆续到齐,展示完毕自己的得意之作。 胡一图问朱鄯:“现在开始,百姓们会选出其中最好的五盆花,大人要不要走近了观看?” 朱鄯不理他,面无表情的半阖着眸子。 胡一图只好讪讪的笑。 台南侧,五十四位花匠站在五十四盆开到极致的花盆后,还有一盆花死在了台上,它的主人正被二十大板打得哼哼唧唧趴在地上动弹不得。 人们围拢在冷知秋和花寡妇的花盆前。 好些人根本就没看花,直勾勾瞅着冷知秋,铜钱就直接进了她面前的木箱,又被后面的人一把挤走,还在恋恋不舍踮起脚尖回头看。 冷景易错着腮帮骨,怒火涛涛。他的女儿岂能如此被一班凡夫俗子聚众观赏?!可恶至极! 冷知秋一开始还没察觉,渐渐也就有些明白过来,别扭的微微退了一步。 “赢了也不光彩,不就是年轻漂亮么!”花寡妇歪着嘴白着眼,念念有词的小声挖苦,倾泄不满情绪。 当然也有真来欣赏花的。 “好像还是花寡妇那盆开得好?”有人疑惑。 “颜色是花寡妇的好看。”有个人打了个响指,将铜钱投进了花寡妇面前的木箱。 对于这种议论,冷知秋不以为意,识得“月光白”的本来就不多,更何况是这苏州蛮地。 人群中有个声音幽幽淡淡飘来:“等闲不识月光白,姑娘,为了给大家开开眼界,你该把黑夜搬来,才能让这奇花焕发光彩。” 冷知秋心里一动,循声望去,人群中,那人布衣简简单单,青灰色的衣衿,束发纶巾,人淡如菊,不是滥好人木子虚是谁? 看来,他这是又来做好事了。 “奈何知秋搬不来黑夜。” 不料她话音刚落,身后台上朱鄯却突然开口:“将那盆‘月光白’搬到八角亭琥珀台,八角亭全部用黑布蒙起来。” 又是个识货的,而且这个特殊待遇很有用。 冷知秋心怀感激的转身,对着中间的大官低头弯腰福礼。“多谢大人恩赐。” 朱鄯冷冷道:“你不必谢我,我只是想看看你这‘月光白’是不是真的,如若不发光,本官就治你的罪。” “……”冷知秋抬头看过去,心想这人怎么像个阎王。 朱鄯定定瞅着她,双眸依然半阖着,突然问:“你是哪家媳妇?” 冷知秋没回答,胡一图先抢着解释:“她是本地一个姓项的人家新娶的媳妇儿,她夫君是跑船商户,一般不在家。” 这糊涂官又自作聪明,特地重点说明“夫君不在家”这个情况。 “项?”朱鄯脸色沉下去,盯着冷知秋问:“你父亲是谁?” 冷知秋若有所思的看看他,答道:“家父一介草民穷酸,恐怕贱名有辱大人尊听。大人,那‘月光白’已经摆上琥珀台,请您移步观看,一验真伪。” 朱鄯睁开眼睛,嘴角有趣的弯起一个弧度,站起身便走向八角亭,下台阶前,一指冷知秋:“将此女带上,如果‘月光白’不发光,就将她投入荷花池!” “……”冷知秋暗叹,世间百态,真是什么人都有。这官儿任性无常,嚣张跋扈,草菅人命鬼见愁一个。 人群乌压压寂静。 冷景易挤到台阶下,找到项沈氏,怒火爆发却又不能大声呵斥,只能恶狠狠盯着她,咬牙切齿道:“知秋若有什么意外祸事,冷某和你们项家没完!” 项沈氏正在思索花寡妇的牡丹怎么种出来的,被他打断思路,也没好脸色。 “能有什么意外祸事?你女儿厉害的很,不晓得你一天到晚穷担心什么。” “你!”冷景易差点想动手。他女儿“厉害”?!厉害得让心存不轨的人吞口水,让位高权重的人威胁扔荷花池?这当婆婆的还一点儿不担心的样子,到底是儿媳妇非亲生女儿,不知道心疼啊! 水镜荷花池中央,风荡漾,鼓起八角亭上蒙着的厚厚黑布,像一只巨型黑灯笼。 曲廊这一面的黑布轻轻撩起,朱鄯走了进去,他衣衿上那两颗明珠立刻发出莹莹的光芒,原来,是两颗夜明珠! 同时,人们也惊奇的发现,那盆摆在琥珀台上的白牡丹,竟然在黑黢黢的亭中闪烁着层叠的光芒,就像月光一般朦胧雅致。叶片变得暗沉,显得寂静无声,更衬得那芳华吐露的花盘就像活过来的月宫仙子,清丽动人。 夜明珠如星如月,与“月光白”牡丹辉映成趣。 “哗——!” 人群中排山倒海的惊叹。 冷知秋也看得出神,这株牡丹在沈家庄园子里时,她就喜欢在夜间散步去看它,但此刻与夜明珠相得益彰的样子,却别有一番风情。 朱鄯走出八角亭,亭中顿时一黯。 他瞥一眼冷知秋,“倒是真品,不过可以种得更好。”语气依然冰冷。 大约在他眼里,世上没有东西是完美的,是值得他赞美的。 冷知秋不在乎褒贬,至少不用被扔进荷花池了,她要进去搬走“月光白”,朱鄯却一把按住她的肩,阻止她。“就放那里,不用搬走。” 咦?他不知道放在这里的花是今年的花中之王吗?他不是说这牡丹种的不怎么样吗? “大家投钱选花还未结束,岂能让‘月光白’先占了琥珀台?”冷知秋认一个理。 朱鄯冷笑道:“小王说将它放在这里,谁敢不服?” 说罢拂袖而去。 胡一图忙一扯冷知秋的衣袖:“小姑奶奶,贵人青眼相加,你还多说什么?别犯傻。” 冷知秋莫名其妙的瞧着“贵人”的背影,片刻后,却依然回到水镜台南面,站在投钱的木箱后,朗声道:“花本无高低贵贱,这里的五十四盆鲜花,哪一盆不是花匠们倾尽心血栽培而成?哪一盆不值得欣赏品味?又岂容他人轻易践踏我们的一片赤诚丹心?” 此言一出,其他花匠,除了花寡妇之外,全都十分动容。他们明知道这比赛不公平,明知道有人可以凭外貌就能赢取桂冠,有人凭上床掰开大腿就能摘得“花王”之称,但他们还是来参与了,还不是为了展现自己辛苦栽培的得意之作,希望寻到懂得欣赏的知音? 冷知秋继续道:“知秋在这里请求诸位乡亲父老,依照自己心里的喜好,喜欢哪盆花就投哪盆花,不要被其他因素干扰。凡有失公平者,天道不容。” 朱鄯皱眉,双目鹰隼,重重放下手里新换的茶盏。 胡一图紧张不已,等了片刻,发现没摔,这才松了口气。 “说的好!”人群中有人突然高声呼应。 顿时,人们嗡嗡议论开来,接着,人群慢慢开始分流,不再围堵在冷知秋和花寡妇面前,其他花匠面前空空的木箱里陆续有了几枚铜钱,虽然不多,但已经是很好了。 那些花匠激动得眼眶发红,鼻子酸酸的直抽抽。 —— 远远看去,人山人海,明镜高台,斯人如玉如仙,纵然百花斗妍,不及冷知秋十分之一。 玉仙儿独坐在观景亭中,默然沉思。 不知何时,木子虚在她身后,若有所思的交握双手。“想不到项某人无耻残暴之辈,竟然能娶到如此贤妻,可见天意弄人。” 玉仙儿冷哼一声,手指拨动琴弦,留下一串叮叮咚咚。 过了一会儿,玉仙儿道:“都说文王不近女色,你可知道其中缘故?” 木子虚摇头:“不知。” “他原有个中意的女子,不过死了。” “噢……” 玉仙儿回眸瞥了他一眼,勾起嘴角,轻声道:“还有个有趣的事,文王最大的靠山是令国公,其子紫衣侯与项宝贵这位娇妻有段风流案,如今再添上一个文王,那位小媳妇可当得起祸水红颜了。我想,这对主上来说,可是件大好事。” 木子虚淡淡问:“所以,你不准备杀她了?” “不杀,嘻嘻,我还要和她做个好朋友。”玉仙儿轻笑着弹奏起一曲高山流水,“嗯,高山流水,知己好友,哈哈。子虚,你帮我想个办法,安排我和她来点缘分。” 木子虚微微蹙眉,但还是点头答应。 —— 花王大赛第一阶的结果出来了。 往年项沈氏拿第一名是没有悬念的,但今年,花寡妇居然铜钱数比冷知秋还多一枚。 项沈氏早就不在乎第二阶的“花王”桂冠,她在乎的是第一阶大家对她种花水平的认可。没想到,今年居然输给了她最不齿、最看不起的、靠卖X取胜的花寡妇!她咽不下这口气! 冷知秋刚回到台下,项沈氏就拉住她胳膊急急问:“知秋,你看出那婊子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诶……”冷知秋摸摸鼻子,目光瞥向项沈氏背后正笑的得意的花寡妇。 被叫婊子,还能笑得那么开心,也属难得。 这两位老冤家还没开战,胡杨氏却领着儿媳妇火气冲冲的赶过来,不满的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项家的,还有那个知秋,你们的花怎么连第一阶都赢不了?”她还准备好了要羞辱花寡妇,落井下石呢,结果居然第一阶就输了,真是错看了冷知秋的能耐。 花寡妇不敢在知府大人的正牌妻子面前耍横,反正已经赢了,她就先溜走偷着乐。 “站住!把你那盆什么贵妃的破花拿出来,老娘要看看!”项沈氏一把拽住她。 花寡妇撇着嘴、翻着白眼挣脱开,怒道:“沈小妹你别欺人太甚,大家几千双眼睛看着呢,难道老娘的牡丹还是假的不成?你自己技不如人,就想污蔑别人吗?” 说着又上下瞟着冷知秋,啐了一口。“居然把儿媳妇都端出来卖脸,卖脸又如何,还不是输了?这样才叫你输得心服口服,哼,哈哈哈!” 项沈氏气得哇哇叫,抬起脚要踢花寡妇,不料一生气,断腿的旧伤发作,疼得一屁股坐倒在地。 冷知秋暗暗叹息,上前扶起婆婆。一场比赛就有输赢,何苦生这么大气?那花寡妇的“贵妃插翠”确实色、香、形都很完美,自己的“月光白”的确还没达到完美的水平,只不过赢在意境独特,两者本来就难分高下,输一个铜钱也是正常。 花寡妇笑得浑身肉颤,今天她赢得好爽。本来那个什么巡按大人已经包庇冷知秋,默认她那盆“月光白”夺魁,偏偏冷知秋这傻妞居然不领情,却在众人面前说大话,导致输了第一阶,这真是太好笑了! 这边还在吵架,那边台上已经敲锣打鼓,宣布第二阶开始。 优胜的五名花匠要拿出各自的第二盆作品,一决今年“花王”桂冠。 花寡妇居然又拿出一盆牡丹,是很罕见的“墨玉”,那“墨玉”花瓣颜色暗红发黑,在绿叶衬托下,显得性感魅惑,充满吸引力。 项沈氏丧气的垂下头,垂下肩,“走吧走吧,我们弃权了。” 胡杨氏越看越不像话,惊疑的问冷知秋:“怎么回事?你们第二阶的作品呢?” 项沈氏摆手道:“别提了,我们第二阶根本没有准备花。” “什么?!”胡杨氏很生气。 胡杨氏的儿媳妇鄙夷的唾弃冷知秋:“空长了副脸蛋,顶什么用?废物!” “你给我闭嘴!”胡杨氏没好气的白了一眼儿媳妇,说人家是废物,自己就有能耐了?嫁进来这两年,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儿子对房事似乎也没什么兴趣,看来这媳妇娶的真不怎么样。不行,得给儿子胡登科纳个妾,不能指望这儿媳妇。 她的注意力转移到给儿子纳妾的问题上去,也就没再关心冷知秋要不要弃赛的事。 等闲杂人等都各自散去了,冷知秋对项沈氏道:“姆妈,知秋说过,第二阶用无花之花,我不在乎输赢,就讨个公道人心罢了。” 项沈氏看她取出一只天青色的净瓶,瓶中有沈家庄园子里倒来的温泉净水,就是没看到花的影子。 “花呢?” 却见冷知秋去荷花池畔,寻了株杨柳树,折下一枝,插在净瓶中,回到项沈氏面前道:“这便是无花之花。” 说完,便手托净瓶上了水镜台。 一众官员面对五名花匠捧上的四盆鲜花,一瓶杨柳枝……面面相觑,愕然不知所对。 胡一图使劲瞪冷知秋:你疯了吧你?选花王,你居然随便折了根杨柳枝来凑数?这不是藐视老爷们的权威么?! 朱鄯微微倾了上身,逡巡浏览摆在长桌上的花和杨柳枝,却突然仰天哈哈大笑:“有意思,哈哈哈,有意思!” 所有人都莫名其妙。 冷知秋淡淡看着朱鄯,看他有什么说法。 “你叫什么?”朱鄯看着冷知秋问。 “民妇姓冷。” “我要全名。”朱鄯坚持。 “世俗不问女子名讳,大人位高权重,改了世俗再来问民妇吧。否则,左右都是无权无势的民妇要倒霉。”冷知秋的口才可不是吃素的。 朱鄯语塞,胸中生起一股豪气,对她道:“小王记着你的话,将来一定把这世俗改了。” 随即又问:“冷氏,你说说你这杨柳枝怎么解读?” “有一句词:莲熏三叶暗波愁。”冷知秋指向荷花池,风吹杨柳池水,起了一层绉纱般的鱼鳞纹,杨柳依依,荷叶晃动,暗香袭人。 “嗯?”官员们疑惑的互相看看,抱歉,他们没听懂。 朱鄯眯起眼。“继续说。” 冷知秋平静的望着荷花池,伸手摘下净瓶杨柳枝上的三片叶子,捻在指间。 “菩萨坐莲而化,得世间最纯净之水,养一枝杨柳,杨柳上达佛祖真谛,下垂众生平等。是故,孙悟空打翻了人参果树,菩萨以杨柳净水浇灌,万物可复苏,此乃‘宽容而生化’。又以三片杨柳叶,渡化魔性,令人心有所畏惧,此乃‘戒律而清明’。民妇这瓶中所种,就是祈求‘清明’的无花之花——三叶。” 胡一图脸上变色,他终于听明白冷知秋的意思。她在讽刺他,警告他!往年他因为和花寡妇床上那点交情,总把花王的好处留给花寡妇,对其他人来说,当然是极不公平的。 一众官员都看向朱鄯。这事突然发展成这样,他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决断。 朱鄯问:“冷氏,莲熏三叶暗波愁,有没有下一句?” 冷知秋淡淡一笑,道:“有——花自飘零水自流。” 朱鄯略一沉吟,竟然猛的拔出面前的四盆花,扬手间,全部远远抛入了荷花池,花瓣与叶片沿路纷飞,惊了众人的眼。 “既然有无花之花这样的仙品,这些凡花又怎么有资格摆在同一张桌上、相提并论?就让它们花自飘零水自流吧。”朱鄯故意曲解冷知秋的意思,他喜欢这样狂妄,摆弄生杀之权。 如此,结果不言而喻。 连三甲都没有,今年的苏州花王,非冷知秋莫属——因为桌上只剩下一瓶杨柳枝! 以及四盆泥土。 冷知秋的目光落在其中一盆泥上,朱鄯几乎同时也注意到。 花寡妇不由自主往后退,上下齿一个劲打架,目光闪躲的瞟着胡一图。胡一图也是脸色发青,吓得胡子都抖起来。 原来,花寡妇面前那盆种了“墨玉”的花盆里,装的竟然是色如黄沙的山土。 苏州地势低洼,土质偏盐碱,色微黑发红,气候过了春季就比较炎热,因此,并不是很适合牡丹种植,虽然能种活,但要像洛阳一带那样开到完满,还是很难的。 花寡妇这盆里装的,明显不是苏州的土。 就连其他三个花匠也瞧出问题来,纷纷问花寡妇:“你这是哪里弄来的?你那两株牡丹是在苏州种的吗?” 朱鄯横过眼睛看胡一图。“嗯?尔等竟敢欺骗戏弄小王?!” 胡一图吓得魂不附体,扑通跪下直磕头。 “下官并不知情,下官……是她,是那个妇人,为了赢得比赛,利欲熏心,作弊买了洛阳的牡丹来参赛……下官也是刚刚才明白过来,贱妇,是不是这样的?还不快从实招来?!” 他又故技重施,把矛头指向弱势的人,看来这个罪,是要花寡妇独自包揽了。 花寡妇咕咚软倒,爬不起来。她把和胡一图通奸舞弊的事供出来,不会有一点好处,只能认下全部罪过,这样胡一图还有可能等所谓“贵人”走后,再想办法放了她。 “民妇……民妇认罪,罪该万死……”她无力的趴着,连磕头都磕不动,只顾着害怕。 这样的结果,是冷知秋没想到的。 胡杨氏激动得两眼放光,像两只灯笼,这次绝不放过花寡妇这贱人!她会好好折磨这个抢她男人的婊子! 今年的比赛到了结尾,就要结束,竟然又有了戏剧性的变化。人们很兴奋。 项沈氏一个高兴,手舞足蹈,得意忘形,转身一把抱住身旁观看情势的冷景易,将他抱起来转了一圈,“哇哈哈,大快人心!老娘就说那婊子有问题的!” 冷景易一阵天旋地转,浑身直冒鸡皮疙瘩,这该死的疯婆子在干什么?! 等到两脚着地,冷景易懊恼得直吹胡子:“你疯了?!看清楚再抱!”说着甩袖就走,走得飞快,简直是夺路而逃。 项沈氏愣了一下,诶?刚才抱了谁?一扭头,见远远的,自家相公正站在杨柳树下观望,身姿飘飘,萧萧如青竹,顿时眉开眼笑,冲过去抓住他的手,一直嘎嘎狂笑:“文龙,今天太高兴了!晚上老娘要喝一杯!” 项文龙凝视她,脸色古怪,只道:“你伤还没好全,不能饮酒。” —— 苏州花王大赛落下帷幕,留下一段不同寻常的佳话。 荷花池八角亭琥珀台上,破天荒摆了两件作品,一盆“月光白”牡丹,一瓶净水杨柳枝,全是西城项家出品,出品人兼偶像明星,项家小媳妇——冷知秋。 等到人散去,朱鄯上了八人抬的大轿,却对陪在一旁的胡一图道:“今晚我还住在鸿福客栈那间上房,你把项家那个媳妇,冷氏,带来见我。” 胡一图忙一迭声的答应着。“大人放心,包在下官身上。”瞧吧,不近女色,还不是要找上人家小姑娘。 朱鄯拿眼角冷冷觑他,“如果她不肯,你就派兵围着她家,将她绑过来——本王有话问她。”说着帘子干脆的落下,再无声息。 083 龙腿有毛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夹答列晓 这万人空巷的一天,对于有的人来说,却是苟且的好时机。 桑柔一早就对小葵道:“家里的事你先忙着,我去看看集市还有没有人卖猪脚,晚上给老夫人熬烂猪脚吃,对她腿伤有好处。” 小葵听着靠谱,就点头答应。 桑柔匆匆出了门,左右看看无人,便直奔东城冷宅。 冷自予这些日子精神恍惚,心情郁结,又瘦了不少,简直不能看了。 桑柔忍着隐隐作呕的感觉,冲他一笑:“小野,前时那事儿把你吓坏了吧?我也是吓坏了。” 冷自予不知她心里怎么想,泛黄的面皮浮起一丝红晕,深陷的凤目低垂着,不敢看人。 “你娘在么?”她问的是冷刘氏。 “她担心知秋姐姐,也去水镜台看去了。”冷自予闷声回答。 桑柔一听就高兴了,关上大门,牵起他的手轻握住,默不作声的拉他进那间坡屋。 冷自予有些害怕,赖在门口不肯进去。 “桑姐姐,你今儿有什么事?” 桑柔咬了咬丰满的唇瓣,时间有限,她狠下心,动手就脱身上的衣裙。 这可把冷自予吓坏了,急忙背过身去。“桑姐姐,你做什么?” 谁知,桑柔竟光着身子就搂住了他,在他失魂落魄发抖之间,她关上了门,带着他往小木榻上躺倒。少女的体态纤柔炫目,神秘的横陈,一片混乱的喘息。 他身上的衣裤很快被脱去,少年生涩的反应却也凶猛,昂然挺立,在那瘦骨伶仃的身体上,更显得惊悚可怖。 桑柔心惊肉跳,有些犹豫的上下打量他的身体,脸色发白。 此时此刻的冷自予却不能再自控。他也不懂桑柔想干什么,只是面对如此裸裎的男女躯体,又知道其中的秘密却苦无机会尝试,还能管住自己的手脚吗?这不是一个少年能忍受的! 他急切的扑倒在桑柔身上,只觉得无一处不诱人芬芳,动用一切能动用的手脚、器官,使尽一切能使出来的力气,全神贯注的对付那具陌生又熟悉的身体,恨不能将她吞吃入腹。 桑柔咬紧牙忍着,瞪大眼睛看他的动作,直到他用那恐怖的东西试图进入她身体,她才浑身鸡皮疙瘩的问:“如果让它进来后,就是夫妻洞房了吗?” 冷自予气喘如牛的点头,还在努力尝试,却被桑柔闪躲开。 “如此,洞房后,就会有孩子吗?”她又问。 冷自予茫然摇摇头。“桑姐姐,你别动,我好难受……” 桑柔一把推开他,开始穿衣服,一边追问:“到底这样会不会有孩子?” 冷自予痛苦的蜷起身子,望着她急匆匆穿衣的背影,难过得眼眶湿润。但他还是告诉她:“桑姐姐,我不知道……书上说,要弄出东西来,让那种白色的东西留在你身体里,才会有孩子。” 白色的东西?桑柔莫名其妙系好腰带,回转身瞧着冷自予,冷冷问:“什么白色的东西?在哪里?” 冷自予张口结舌,不知道怎么说。 这时,外面大门被人推了一下,没推开,冷刘氏的声音响起来:“自予,你在家里吗?开一下门。” 恰如晴天霹雳,顿时把小坡屋里一对莫名其妙、状态古怪的男女吓得魂飞魄散。 好一会儿,桑柔才反应过来,急忙往小木榻底下钻。 冷自予急促又短的呼吸着,只觉得病痛的五脏六腑此刻如同被撕裂了一般,眼前发黑,大汗淋漓。 冷刘氏又拍了两下门,喊:“自予?自予?听见了吗?” 桑柔压着声音,在床底下说话:“快穿上衣服去开门啊!”真是个没用的小男人。 冷自予拼尽全力的调匀呼吸,抖抖索索穿上衣裤,弯着腰跌跌撞撞出了门,去给冷刘氏开门。 “怎么这么久才来开门?”冷刘氏本来有些不悦,一看冷自予的脸色,不由得担心,“自予,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嗯。”冷自予闷闷的应着,又摇摇晃晃准备回屋。 冷刘氏拉住他胳膊,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冰凉,并且竟然汗湿成那样,就像水里捞出来似的。她不由得锁眉深深担忧。 “自予啊,这些日子你瘦得越发厉害,也不大吃饭,娘看你就是生病了,瞧你这面色,真是太吓人了,走,现在就随我去看看大夫吧。” 冷刘氏面慈心软,说话向来温柔如轻风细喁,她对他的关心是真诚的。 冷自予无法拒绝这位义母的提议,“多谢娘。孩儿去换身衣裳再走。” 冷刘氏点点头,也自进正屋去取看病的银两。 桑柔着急忙慌的逃出来,披头散发,鬓上还挂了一点满是灰尘的蛛网。 她前脚刚出大门,冷刘氏后脚正好从正屋出来,疑惑的看着大门,喃喃自语:“怎么好像有人出去?” 冷自予整理着衣领出小坡屋,勉强对冷刘氏挤出一丝笑容:“娘,这身可以吗?” 冷刘氏看看他那撑不起衣服的身架子,皱眉“啧”了一声,叹道:“自予,一会儿大夫问你哪里不舒服,一定要说出来,别闷在肚子里,知道吗?你这身子骨,娘瞅着实在是担心……” 母子两个说着出门去,将大门锁了。 结果,等冷景易满头黑线赶回家时,就见铁将军把门,竟然让他有家进不得,顿时越发感到懊恼,在门外踯躅良久,最后只好又去了知府胡一图家,和学生胡登科相对打发时间,顺便旁敲侧击的打听宫里的事。 可惜胡登科似乎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对将来的仕途颇有信心,言语之间多次提到父亲胡知府与紫衣侯有交情云云。 冷景易并不知所谓“紫衣侯”就是孔令萧,只顾着担心成王若不能继位,实属可惜,而自己这个罪官也将复员无望。 —— 桑柔回到项家,小葵怔怔瞅着她问:“猪蹄买到了吗?” 买个猪蹄怎么把人弄成这样?像是从什么犄角旮旯滚一圈出来似的。 桑柔甩了小葵一个阴沉的脸色,冷冷道:“都走空了,哪有人卖东西?看来今晚做不了烂猪蹄,只能赶明儿。” 说着就进了自己的小屋。 小葵狐疑的盯着那关上的门好一会儿,思忖着这大姐十有*又扯谎了,却不知去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桑柔半躺在床上,拿镜子照了照自己,也被吓了一跳,忙扯下鬓角的蛛网灰尘,眼珠子慌得乱转。 不会被小葵看出什么问题吧?这死丫头真是讨厌,什么事都盯着,像只忠犬。 正耗着时间,老远就听见项沈氏爽朗的笑声。 小英子听到动静,早冲到门口一顿叫唤。 原本安静下来的项宅大院立时又恢复了热闹非凡。 项沈氏由项文龙搀着,下了马车,笑着挥开双臂左右转转腰肢,得意不已:“老娘这腿脚和手臂看样子都好了,已经不疼了!” 项文龙淡淡说了句:“我瞧着也是好了。”不然不会连亲家公都抱得起来。 冷知秋跟在后面下车,手里捧着朱鄯颁发的“苏州花王”檄文,有些懒懒的不想说话。 为了这事,她不得不面对那么多的人,一阵又一阵的喧闹,实在不是件舒心的事。至于拿了桂冠,这原是婆婆的夙愿,花也是婆婆种的,和她有多少关系? 最令人反胃的,就是其间经常看到坐在前排的钱多多,那人的目光让她实在不舒服至极,一种无法言说的肮脏。 她是最后一个进门的。 还没跨过门槛,小英子突然一个热情似火的人力而起,两条前腿就要趴到她胸口,吓得她惊呼一声,下意识就拿双手去挡。 没想到手上正拿着檄文,顿时被小英子一个下扑,撕成了两半。 这流氓狗做了坏事,立马坐在地上吐着舌头呼呼笑。 冷知秋看看手里一边一片破纸,再看看那恶狗,满头黑线,哭着嗓子问项沈氏:“姆妈,小英子它撕烂了花王檄文,可如何是好?” 项沈氏的笑声顿住,猛冲回来抢过冷知秋手里的两片檄文,左边看看,右边看看,懊恼得直跳脚。2 “这才刚赢回来……小英子你作什么死?老娘宰了你做狗肉闷锅!” 小英子拿爪子扫了扫耳朵,佯装没听见,跟着冷知秋的脚步轻跑着,它不把这最胆小的小美人吓哭,就不甘心。 冷知秋急得乱躲,一个劲喊救兵:“小葵,小葵,你快来帮我!” 小葵对阵小英子,一人一狗能耍很久。看得出,小葵是真心喜欢和动物相处的。 那边小葵闻声赶出来,后面大门外却正好来了不速之客——知府胡一图和他的夫人。 胡一图是有所准备的,就怕冷知秋不答应,只要他出去一声号令,就会有上百个兵勇包围项宅,把冷知秋绑走。 但这会儿,这些准备似乎都用不上了。 正好看到项沈氏手里破烂的檄文,胡一图顿时拿腔拿调,拿檄文做文章。 “大胆!尔等竟敢撕毁官府檄文,这还是八府巡按亲自颁发的,尔等岂非藐视官威,不把巡按大人放在眼里?快说,是何人撕毁的?” 项沈氏傻了傻眼,这两尊神怎么撵他们屁股后头就上门了?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啊! “大人您这话说得也太严重了吧?我们哪敢藐视大人们,我拿这檄文当宝贝还来不及呐,都怪家里养了只顽皮的金毛犬……” 不等项沈氏说完,胡一图便瞪眼发官威:“咄!休得找借口,还赖在畜生身上不成?本官瞧的清楚,就是你家儿媳冷知秋撕毁的!” 众人顿时明白,这位大人是冲着冷知秋来的。 胡杨氏看看情况,适时上前拉住冷知秋的手,唱起白脸。“知秋啊,你怎么能那么不小心呢?来,跟伯母去一趟十里长街,你亲自给巡按大人解释一下,求他宽恕,这事就揭过去了。” 冷知秋抿着唇看自己被拉住的手。 胡杨氏的手很富态,像刚蒸出来馒头,戴着翡翠戒指,小指绕着一条素净的绢帕,看着很亲切,抓握的力道和方式却带给人尖锐的疼。 “这事老娘去就行,要打要骂随你们!天都要黑了,你们把我儿媳妇带到那什么大人住处,这是安的什么心?欺负我们平头百姓没权没势么?”项沈氏挺身站在冷知秋前面,一把挥开胡杨氏的手。 胡一图怒目圆瞪,喝道:“刁妇!平日里横行街巷也就罢了,敢在本官面前也撒泼吗?本官要带走什么人,是你这刁妇可以讨价还价的吗?撕毁檄文的是冷知秋,本官要带走的也是她,你这刁妇再敢阻拦,本官问你个逆反之罪,连你项家其他人等全部抓了关进大牢!” 随着这一声喝斥,随行的八个皂隶立刻按住腰间缅刀,冲进了项家大门,虎视眈眈。 三爷爷歪着脑袋在一旁看热闹。 冷知秋扯了扯项沈氏的衣袖,轻声道:“姆妈,我原是要赶紧去沈家庄问问张六,有没有宝贝的消息,这会儿先去见见那八府巡按,您替我去沈家庄跑一趟吧。” 项沈氏愣了一下,旋即明白过来,宝贝有人跟着保护,先不急;把张六叫来,好歹能赶去十里长街把儿媳妇给抢回来,不怕那什么巡按大人使坏。 —— 胡一图带走冷知秋后脚,项沈氏就叫三爷爷悄悄跟过去看着,随后和项文龙一道急忙赶了马车出城去沈家庄。 十里长街华灯初上。 鸿福客栈底楼大堂上有丝竹靡靡,吃饭的客人不多不少,都是些大富大贵的人物,说话喜欢轻声慢语,倒也不吵闹。 胡一图带着冷知秋上楼,引得这些人纷纷扭头来看。大部分都认得冷知秋,于是不免猜测,项家小媳妇刚出完风头,这天都擦黑了还出门上客栈,是怎么回事?胡一图亲自作陪带人,除了那位巡按大人,还能有谁? 这些人面面相觑,互相递了个眼神:看来,那个背景来历不凡的巡按大人居然就住在这家客栈? 二楼分天、地、人三个等级的客房,天字号上房又有甲乙丙丁戊五个顺序。天字甲等客房就是鸿福客栈最豪华、最宽敞、最舒适的上上房。 胡一图在那上上房门上小心的叩了三下。 门打开来,却是个带刀侍卫,冷冷扫一眼胡一图和冷知秋,便侧身让他们进去。 走到二进暖房,才见到朱鄯正抱着一把琵琶发呆,明知有人进来,他却眼皮也不抬一下。 胡一图不敢打搅他,只将拳头放在嘴边,轻咳了一声。 “殿下,冷氏带来了。” 看朱鄯没反应,胡一图也摸不着头脑,只好退出去。 冷知秋不会傻到真以为自己是来说檄文的事,也没有胡一图那样的顾忌,因此直接走到朱鄯眼目前,让他即使发呆,也不可能忽略面前一个大活人。 “大人,有什么话要问民妇?”她福身行礼,问。 朱鄯垂下眼皮,也掩去了涣散的目光,手指在琵琶弦上拨动两下,这才开口。“这里没有其他人,现在,告诉我,你的名字,你父亲是谁?” 冷知秋好奇的反问:“您问知府大人,不就全知道了?何必大费周章把民妇请来问这样的问题?” “我不喜欢打听,我要你自己告诉我。” 朱鄯垂头研究琵琶,根本不看冷知秋,梨花圆凳被他摇得有节奏的一晃、两晃、三晃……随着这节奏,他似乎陶醉在自己脑海里的音乐篇章,却又不弹奏出来。 冷知秋见他如此,便自己起身,淡淡道:“民妇姓冷名知秋,家父冷景易。” 看胡一图对这个什么王的态度,她就算不说,胡一图也会自动自发告诉此人的,所以她想速战速决,看看对方到底什么意图。 朱鄯怔了一下,“冷景易?这名字有点耳熟。” 冷知秋心想一个封王的人,居然对父亲这样的当朝名吏只是耳熟?可真够高高在上的。 不过朱鄯显然不是装作不识,他对冷景易没什么兴趣,又问:“你会弹奏何种乐器?” 一般人熟悉一两种乐器,其他乐器要上手简单吹奏都是没什么问题的,他既然这么问,这个“会”自然就是指精通。 冷知秋希望他快点进入正题,所以不跟他绕弯子。 “民妇愚钝,都不会。” “不可能。”朱鄯冷笑一声,非常肯定的语气,但也显得有些失望,这才放下琵琶,宽大的锦袖小心地避开琴弦。 他做得行云流水,娴熟自然,像呵护一个多年的知心爱人。 冷知秋耐着性子等他。 然而,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冷知秋不得不佩服这个人的“我行我素”已经达到了极点,根本不会替别人考虑一分一毫。 朱鄯拍手叫来两个男歌伶,让他们唱一出“华容道”,他则端坐在太师椅上,泥雕木塑的入定,闭着眼睛听曲,再不管冷知秋的存在。 冷知秋皱了三次眉,叹了三次气,站得脚都有些酸麻了……索性搬了个梨木圆凳坐下,远远的看这人。 朱鄯瞥见她自行坐下,小小的俏脸上毫不掩饰愤懑之情,嘴角不由一弯,继续闭目听戏。 外面更鼓敲响,已经是二更了。 房间内,两个男歌伶也唱得累了,好几句唱词都唱走偏,嗓子显得干哑。 朱鄯皱眉摇头自叹:“杜鹃啼血,方为绝唱,只差一点点,总是不行。” 两个男歌伶对视一眼,用眼神交流彼此的心得感悟:这个富贵闲人真难伺候。 终于,就在冷知秋几乎坐着睡着了的时候,朱鄯挥退了歌伶,走上前轻轻拍了两下她的肩。 “醒醒,本王有话问你。” 噢,终于想起来要问话了吗?冷知秋一个激灵,睁开惺忪的双眼,抖擞起精神,人刚要站起来,就被按坐回去。 朱鄯身上熏的是龙涎香,大约皇家男子都喜欢用这种香?这种熏香甘甜深厚,回香久,能够有一定的宁神醒脑作用。 冷知秋不由得想起项宝贵身上自带的那种气味,太复杂以至于无从得知是熏了香,还是身处的环境就是那么复杂,才会留下那样古怪但好闻的味道。 她在出神的时候,没察觉朱鄯用两指抬起她的下颌,正面无表情的凝视着她。 “刚才在想什么?”朱鄯问。 冷知秋眨眨眼,醒悟过来,扭了下脖子脱离他的掌握,脸上有一丝浅浅的粉红。“想起我的夫君。” 朱鄯短促的笑了一下,“你很诚实。” 随即,搬来一把圆凳,就坐在冷知秋对面。 “你的夫家姓项?” “是。” 朱鄯眯起眼。“哦,项氏……” 细看他的眉眼,舒朗挺括,像一个人,那就是木永安。冷知秋心里滑过一阵疑惑,转念又想那也许只是巧合,世上长得像的人很多,更何况除了眉眼,其他五官,两者完全两样。 “皇上曾经悄悄告诉我一个秘密,就是关于苏州项氏,这个秘密,就连成王也不知道,呵呵。”朱鄯意味特别的笑过,便盯住冷知秋的眼睛问:“你不问我是什么秘密?” “既然皇帝只告诉您一人,民妇问了也是白问。” 朱鄯顿感有些无趣。 “真奇怪,本王在水镜台见你是个知情知性的人,为何这会儿与你说话,你却有拒人千里之外的意思?” 冷知秋想了想才道:“民妇以为,是殿下拒人千里之外,才会觉得别人拒你千里之外。这原本是相互的,一个巴掌拍不响的道理。民妇此时本该在家准备就寝,如今却饿着肚子、忍着困顿,被逼在此等殿下问话。殿下如若就是问这些问题,敢问,是否已经问完了?” 朱鄯脸色沉下去。 他找她来是为了问话吗?其实,是心里被触动,突然想找个人说说话而已。但此刻,他有些失望,他没能把郁积胸中多年的话说出来,对方显然也很不乐意。 像是发了狠,又像是为了报复她这种“恕不奉陪”的可恶态度,朱鄯突然扔出那所谓的秘密来。 “冷知秋,我告诉你,你的夫家不是简简单单的人家!项家,原本是几百人的世族大家,如果算上仆从丫鬟,能有上千人。他们盘踞在苏州,根基有多深,就连当今皇上都无法想象。当年张世峰与我皇爷爷争夺天下,苏州就是张世峰的心脏所在,而供养这个心脏、使其顽抗十年之久的不是别人,正是项家!” 冷知秋淡淡道:“姓项的人多了,未必是我夫家。” “你错了!在苏州,只有一个项家,当年原本应该死光了的,是我皇爷爷故意留了个活口……” 他觉得,如今江山稳固二十多年,这个秘密应该意义不大了。但他相信,冷知秋一定会感兴趣。 不过,他要趁这机会吊她胃口,看她难受。“本王想弹一曲琵琶,姑娘要听么?” “好。” 冷知秋却一口答应,很让他意外。 她思忖,不答应,以此人脾性,必定更加要不管不顾的弹奏;而答应,则恰好可以缓缓心里的波动,因为她知道,他只是开了个头,故事还在后面。 朱鄯指着冷知秋哈哈笑了两声,看来心情还不错。 弦早就调过无数次,他还是习惯的一拨、一抚、一按,就像未语先一声叹息。 骨感、肤质略透的长指,其力量、舒展、随意,从一开始,便已知他弹奏的功力。 渐渐的,大珠小珠般的音符,如下一场雨,由轻缓而渐急。 冷知秋怔怔的出神。人生无处不风雨,又无处不是晴,她感慨如今心里似乎也落了场雨,却是细润无声,有苦有甜。而这个什么王的世界,却是狂风骤雨,万般无奈,以至于后来急促的琵琶声,就像催命一般,掩盖了所有关于“轻缓、忧思”的初始痕迹。 听到后来,冷知秋突感一阵烦躁,开口道:“殿下,斯人往矣,何必一遍遍将他(她)弹活过来,再一次次将之弹死去?” 拨动如奔雷的手猛的顿住。 “你说什么?”朱鄯的脸色很古怪,无法掩饰内心的震撼。 冷知秋揉着因困顿而隐隐抽疼的额头,站起身去窗边看鸿福客栈的楼外,那是一条城中小河,晚风习习,吹着月影柳枝。 她看到树下有个人正蹲着身子,在地上乱画。 “殿下,民妇生来足不出户,没见过世面,听不懂您那些旷古情怨。您这样折磨自己、折磨亡魂,我是管不着,但何必拉上无辜的民妇作陪?民妇头疼的厉害,您若是没有别的话要说,就准民妇告退吧?”冷知秋转身看向朱鄯,眼里有明显的不耐烦。 朱鄯沉下脸,冷冷问:“项家是如何被灭族的,你不想知道?” “不想。”冷知秋斩钉截铁。 “好——”朱鄯动了怒,又问:“项家真正的根基并没有除去,当今皇帝一直暗中派人在找,你也不想知道?” “不想。”冷知秋干脆背过身去。她知道那些有什么用?为项家难过?为项宝贵操心?除了自讨苦吃,又有什么实际意义? 朱鄯猛的放下琵琶,这是最不温柔的一次,都没顾上凤凰木敲在桌上的“咚”一声。 “本王即将继承大统,成为这江山之主,你可知道?!” 呃…… 冷知秋这回真的震惊了。不是震惊听到了很多人削尖脑袋都打听不到的天大新闻,而是震惊为什么他会如此轻易将这种话说出口,这样的人,不适合当皇帝吧? 朱鄯不看冷知秋,自顾哼了一声道:“我皇爷爷对苏州文士刻薄到极点,天下人都以为他是恼恨当年的张世峰,张世峰算什么英雄,也值得我皇爷爷恼恨?没有项氏和江南众多奇才文士的拥戴帮助,皇爷爷当年只需一根小拇指便能结果了他。” 冷知秋并不知道这段历史,因为江山初定,数十上百年战乱,湮没了无数不为人知的秘密。而青史如何书写,则要留给后人慢慢揣摩。 她等朱鄯说下去。 朱鄯走到她身旁,也看窗外,赫然与柳树下抬头看的张六打了个照面。 张六很大方又很害羞的挠着后脑勺的发根,冲楼上的二人露齿一笑,便继续低下头玩石头。 朱鄯没把张六放在心上,侧身面对着冷知秋,看她半边脸抹着烛光,半边脸隐在黑暗,像个妖人般魅惑。 他感到一丝困惑,有多长时间没有这样仔细看过一个女人?更别提欣赏。 “这次督促江南八省春赋粮饷,时日虽短,却也感触良多。我觉得皇爷爷他错了,他不该为了那捕风捉影的猜测,就让整个苏州乃至江南,都从锦绣之乡变成如今这样末等不入流的荒城野村,至今二十多年了,苏州城竟几乎文人绝迹,你知道,今日本王看到你的出现,有多么惊喜吗?就像在荒漠中看到了一朵娟秀的花……” 他的指尖又去端她的下颌,那样子,仿佛真的在看什么奇迹之花。 柳树下,张六站起身来—— “难不成殿下您登基后,会改变苏州的风气,重新打开科考之门?”冷知秋后退,避开脸上的手指。 她很期待朱鄯的施政决心,但不意味着愿意接受这种姿势,就算再无知无觉,也晓得“男女授受不亲、除非是正式夫妻”的礼教。此人深更半夜了还逮着她说话,又毫不顾忌的“观赏”她这个有夫之妇,不仅仅是她反感的问题,楼外某个少主的忠仆眼瞅着就要动手了!一旦动手,问题就严重了。 朱鄯捻住两指弹了弹,暗暗诧异指腹残留的滑腻触感,皱着眉不太高兴的离开窗边,坐到桌旁又去抱琵琶。抱起琵琶也是抱起旧记忆,抱起自己那颗封闭、死绝的心。 他背对着冷知秋,冷淡之极的语气。“皇爷爷已经为我选好了三位辅政大臣,俱属当世儒士泰斗,我又岂能辜负这些人的才华?” 言下之意,他要改变开国皇帝的血腥铁腕方式,开始文治? 听着似乎挺好,但冷知秋却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究竟是什么不对劲,她一时也没想明白。 “知秋一介民妇,殿下何必相告这些?”这才是最奇怪的。 朱鄯僵直着背,半晌无声,是啊,他干嘛要和她说这些?良久,他突然发怒:“滚——!” 冷知秋对他这脾性厌恶至极,板着脸一声不吭就往外走,临走还不忘了给他福个礼,省的给人把柄问她失礼的罪。 她出门下楼,轻微的脚步声传来,朱鄯横眸看向晃动的珠帘,尖削的下颌成了寂寞的侧影,突然吼道:“把她给我抓回来!” …… 冷知秋一进屋,就被推了一把,险些摔倒,门在身后用力合上,朱鄯一脸恶狠狠的走向她。 她退,退往窗边。 朱鄯一个箭步跨过去,制住她的双臂往肩上一摔。 冷知秋吓坏了,肚子被肩骨顶得生疼。 张六,张六! 她还没喊出声,已经被扔在软绵绵的锦榻上,朱鄯俯视着她惊慌坐起的样子,面无表情。 这个小女人,让他起了一丝心动,突然想看看自己是不是还有*,辛童已经死了五年,已经很久了。 “把衣裳脱了。” 他说的越是面无表情,冷知秋越觉得他已经疯了。 她不吭声,盯着他每一个细小的动作,等待着张六来救。只是,张六一个人对付得了外面那十几个看上去很威武的侍卫吗? “你不是已经嫁人了吗?又不是什么黄花女儿,何必扭捏?”朱鄯不悦的松了松自己的腰带,那腰带很宽,什么也没镶嵌,但绣着浮凸的龙纹,因为颜色暗,近看才能看清。 冷知秋不明白他什么意思,只下意识往里缩。 “有多少人想找机会接近本王——我把机会给你,如果今晚你能取悦我,我绝不会再来为难项家,不仅是项家,连带江南八省,我都会让它们重获生机。” “与我何干?”冷知秋觉得莫名其妙。突然被架到一个拯救夫家、拯救千万苦难民众的高度,她有些哭笑不得。 更可笑的是这个未来的帝王,决定百姓福祉竟然需要一个陌生女子的取悦?这算什么帝王?! 朱鄯看她脸上有一丝古怪的笑意,顿时沉下眸子,怒气隐隐升腾。 他坐在床沿,低头把玩着袖口,思索她在笑什么。 冷知秋等了一会儿,便悄悄从床尾往外溜,祈祷他多多的想心事,不要太警觉。 一只脚还没着地,肩上突然被用力的一扳,又重重跌回床上,随之一个沉重的身躯如山般压迫而下。 没有任何感觉,除了恐惧。 冷知秋吓得一阵乱推,手无意中抠下了一颗夜明珠,就没头没脑往朱鄯脸上摔,却恰好砸在他正要压上来的薄唇,“啵”一声,夜明珠反弹开去,沾染着血色,飞滚到铺着厚毯的地上。 朱鄯捂住嘴和鼻子,眼中的怒气熊熊点燃,他从上往下逼视着那因惊慌而惨白的小脸,两条腿夹紧她的身子,扬起另一只手,就要打上那吹弹可破的脸颊。 突然,楼下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喊:“走水了!快快!走水了!” 走水了,在这里就是着火了。 浓烟很快翻卷向上,冲进朱鄯的上上房。 冷知秋没心思管着火,她拿手捂住自己的脸,从指缝间看那扬起的大手,防备着他要是打过来,最不济也能用自己的手挡一挡,打脸肯定比打手要痛,且无法容忍、不可原谅。 朱鄯跳下床,一只手就抓住了她两只手腕,将她扯起来,衣衫和发丝被扯得飘起,软弱可欺的样子突然撞疼了他的眼睛。看着她那怕挨揍的表情,他的胸口憋得慌,突然有种想要笑出来的冲动。 这是哪门子小媳妇?为何眼神能够如此澄澈?从头到尾,她就是怕挨揍,仅此而已。 “走吧,我不打你——是不是项家的人放火?哼,也不怕连你一块儿烧到么?” 朱鄯勾着嘴角,扯着她两只手腕往外大步流星。 “殿下,您没事吧?”门外的侍卫们早就焦急不已,又不敢打搅,听到脚步声,这才急急询问。 “不要走了那纵火的人,替本王备车,别的不用管!”朱鄯冷冷的吩咐。 侍卫们领命去了。 “哎——”冷知秋却踩到滚在地上的那颗夜明珠,一个趔趄摔跪倒。 朱鄯忙要去搂住她的腰,防她把脸也磕在地上…… 还没碰到,却听破空呼啸的锐器,飞向他的双手,是两枚铜钱大小的四刃暗器,旋转着,轻轻掠过朱鄯的手背,打了个弧线,又返回原路。 两道细如发丝的血口慢慢在朱鄯的手背显现,接着,血珠争相涌出。 与此同时,冷知秋磕扑在朱鄯脚上,头上珠钗扎住一角裤腿,无意间一扯,那原本就松开腰带的裤子竟然滴溜溜掉了下来,露出两条肤色白皙的长腿,连微微卷曲的短毛也能看见。 冷知秋愕然僵住,目瞪口呆。 朱鄯却没察觉自己的狼狈,只循着那暗器凝眸皱眉,目光冷冽如地狱寒冰。居然有人敢放火烧他这个即将登基的文王,还伤了他的手,很好! 窗口,一个蒙面黑衣人坐在窗沿,悠闲的晃着两条腿,黑白分明的大眼带着稚气的笑。 “尔乃何人?”朱鄯问。 “交钱不杀!没钱,就把那美人交出来,也凑合。”黑衣人看着冷知秋摔倒的背影,以及风卷起衣袍、朱鄯那两条裸露的腿。 他虽然笑着说话,牙齿却咬得咯嘣响。 少主多少珍视这少主夫人,都没舍得碰她,这鸟太子竟然捷足先登,把裤子都脱了!少主这回亏大发了,若是知道这件事,非发狂杀人不可。 冷知秋突然跳了起来,脸上又红又白,十二万分主动的请缨:“殿下,把民妇交出去吧。” 此刻,朱鄯已经松开了她的手,所以,她毫不犹豫的直奔蒙面黑衣人,不用猜,那就是张六! “殿下,马车已经备妥了。”房外,一个侍卫沉声禀报。 朱鄯挥袖就将门卷开来,准备叫侍卫抓人。他是贵人,不屑于动手。 然而,门开后,侍卫却瞪眼弹舌,状若被雷劈过。 这时,他才觉得两腿一阵凉意,低头一看,“嗯!?” …… 待朱鄯铁青着脸扯回裤子,扭头再看窗口,哪里还有黑衣蒙面人和冷知秋的影子? “殿下,火要烧上来了,您快动身吧?”侍卫把头低到不能再低,小心翼翼的请示。 素来高贵得脚不踩泥的太子殿下,素来面无表情、不苟言笑、喜怒无常的天朝龙子,这回真是让人大开眼界……该名侍卫很怀疑,自己看见不该看的情景,今晚以后,还能不能保住项上人头。 朱鄯阴沉沉的站了一会儿,他自视极高,却在冷知秋一个区区民妇面前出乖露丑、丢尽颜面,不仅言语间吃尽了亏,如今还这副模样,他岂能甘心? 要么灭掉项家,杀了冷知秋;要么,就想办法扳回颜面,重塑威严不可侵犯的尊贵形象。 “回京。”他只说了简短的两个字,便昂然迎着火舌蔓蔓的门走出去。 两个侍卫慌忙不顾生命危险围在他两侧,替他挡去火焰喷吐,护送他下楼而去。 —— 而远处沿着城中小河的对岸,冷知秋骑在一匹马上,张六牵着马缰绳。 “张大哥,能知道我小姑身在何处么?”冷知秋问。 “属下这就去联络。” 想了想,张六又突然道:“少主夫人,您别叫俺什么张大哥,少主听见了,要削了小人的脑袋。” “……那叫你什么?”冷知秋无语的问。 “您随少主喊俺六子就成。”张六挠着头回答。 “六子?” “是。” 张六以为她会盘问项宝贵和皇家有什么纠扯,不料,冷知秋什么也没问。 两人闷头走了半个时辰,就要到项家大门外时,张六稚气的问:“少主夫人,龙子龙孙的腿有龙鳞吗?” 冷知秋很认真的回答道:“没有,但是有毛。” 张六一个站不稳,风中凌乱。 冷知秋还等着他扶她下马,轻笑着看他吞了蛤蟆一般的表情,又补充了四个字:“而且很丑。” “噗——”张六终于忍不住,这才发觉“弱”爆了的少主夫人,其实有些方面挺强,并不像一般女子,遇事慌乱、哭哭啼啼。 却听项家大门吱呦一声轻轻开启,三爷爷提着灯笼,项沈氏和小葵一起探出头来,冲冷知秋招手。 —— 张六并不虚言,没过两天就把项宝贝的消息送了过来…… 084 想做知己好友? 项宝贝此时还未到京师,一路傻乎乎乱走,张六叫去暗中保护的两个人,也不知替她解决了多少次麻烦,只不过正主儿自己毫不知情,还以为穿了男子的装束就万事大吉,深深为自己的“聪明历练”而得意。夹答列晓 她心情雀跃,想到就快可以见到日夜思念的人,吃饭走路都忍不住哼小曲儿,那快乐的模样,不知不觉吸引了一个人的注意。 那是一个剑客,仿佛一缕孤魂,天然让人无法靠近。清秀的面孔僵硬冷酷,束着漆黑一大把长发,马尾般随风飘扬,一身宽大的白袍,腰间松松系着宽厚的黑带,斜插了一把长剑,剑鞘纹饰古朴素雅。 最引人侧目的就是此人手里总是不离一壶好酒,经常烂醉坐倒在街头。 项宝贝几次从这人面前经过,哼着歌儿,根本不注意这个醉鬼是不是眼熟。 终于有一次,醉鬼剑客抬起冷冷的双眸,拿剑柄拦住项宝贝。 “你到底要去哪儿?” 项宝贝觉得莫名其妙,使手段挑起剑柄,迫它偏斜让路,谁知,下一瞬,她却反而被剑柄在膝弯击中,一个踉跄跪倒在地。 这下,项宝贝生气了。跳起来就把“月华”匕首拔出来,要砍断对方的剑,叫他知道厉害。 醉鬼剑客倒是识货,不和“月华”硬碰硬,“唰”一下,剑收回身后,举起酒壶继续喝了口酒,才慢悠悠道:“我只是提醒你,你已经绕了九个圈子,还没找到城门出口——很碍眼。” 项宝贝觉得这醉鬼才“碍眼”,啐了一口骂道:“要你管?!” 抬脚要踢对方,谁知腰上又突然被剑鞘击中,痛得她差点没趴下,吧嗒,从怀里掉出一卷绢帕,摊开来就是京师地图。 醉鬼剑客拿眼角瞟了一下,本准备继续喝自己的酒,让别人生气去吧。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一把抢过项宝贝拾起一半的地图,放眼前仔细看了看,问:“这是谁画的?” 项宝贝气得脸通红,拿月华剑刺向对方,“你这烂醉鬼,讨厌死了!关你什么事?把地图还我!” 醉鬼剑客只轻轻闪了闪上身,大马尾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人已经站起来,抬脚往下一压,就将那柄稀世短匕踩在了脚下,这么好的匕首,怎么给这个只知道傻笑的小姑娘拿着? “这是月华,还是日昭?”他问。 “咦?” 项宝贝吃了一惊,这家伙是谁啊?为何识得宝物? 不过,醉鬼剑客只是随便问问的,匕首虽然是宝物,他没什么兴趣。“再问一遍,地图是谁画的?” “我嫂……我自己画的啊。”项宝贝扬起下巴吹牛。她猜测对方肯定是因为地图上的字好看,所以一个劲追问,她就不客气,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醉鬼剑客将地图一把摔在她那刚贴完金的脸上,转身就走。 “喂——”项宝贝喊。“城门出口到底在哪儿?” “自己问跟着你的人。”剑客头也不回。 “啊?”项宝贝没听懂,四处看了看,谁跟着她了?谁?!“你这死醉鬼,吓唬谁呢?” 没想到的是,等到项宝贝出了城门口,走到一个小树林时,竟然又撞见了那个醉鬼,这回没喝醉,正被一群人围攻。 项宝贝好奇的围观了一会儿,还没看出个子丑寅卯,战斗竟然已经结束。 剑客的剑速之快,连影子都找不到。 他慢慢收剑入鞘,也不理项宝贝,眯起眼看看天色,喃喃了一句:“要下雨了。”于是,他不走了,就坐在旁边一个草亭里,坐了没一会儿,干脆躺下睡觉。 项宝贝也看看天色,要下雨了吗?明明还有日头。 她可不信这个邪,继续往“北”走,当然,那不过是她眼里的“北”。谁知走没多久,果然下起瓢泼大雨。 “嘿,除了哥哥,世上还有这么厉害的人?”项宝贝慢慢开始有些佩服那个醉鬼剑客了。 她快跑着冲回草亭,那人还在睡觉。 “喂喂,你叫什么名字?” 剑客一动不动,突然睁开眼睛问:“那幅地图是谁画的?” “……”项宝贝真服了这个人,知道骗不了,只好老实交代:“是我嫂子画的。” “你嫂子?”剑客挑起眉,难得有了丝惊讶。“你嫂子叫什么名字?” 项宝贝怔怔看着剑客不说话了。 为什么这么多人总是会对她嫂子特别感兴趣?凭什么呀? “冷知秋?”剑客自己猜。 项宝贝不会藏心思,剑客一眼就看出来,自己猜对了! 他的眉眼柔和下来,唇边竟然浮起一丝笑意,问:“你家住哪里?我去看看她。” 项宝贝嘟起嘴不高兴。“你做什么要去打搅我嫂子?我嫂子是我哥哥的,你们谁都不准去抢!” 剑客愣了一下,随即面无表情的硬拉过项宝贝一只手,按在自己的胸口—— 项宝贝大吃一惊,不信邪的又使劲按了两下,软的? “你……你是女的?!” 怎么看上去完全像个男人? 同样是女扮男装,项宝贝打眼一瞧就能瞧出是个姑娘,因为走路跳手跳脚,一会儿歪歪脑袋好奇的看东看西,一会儿嘟起小嘴,说话也是咯嘣脆的,谁要是看不出她是女的,谁就是眼瞎。 而这剑客就不同了,无论走路说话包括每一个神态,都完全不像个女人,身材又颀长,除了面容清秀些,真是一丝破绽都没有。 “我是你嫂子的好朋友。你家住哪里?”这回,应该是“她”问。 —— 再说苏州城。 冷知秋得知项宝贝的消息,便告诉了项沈氏。 知道女儿安好,项沈氏稍稍放了心,但在这件事上,她还是埋怨冷知秋,怨得有些找不到理由,大概因为心烦,需要有个人当靶子出气吧? 私下里,项沈氏便与项文龙商量:“文龙,我瞅着还是去一趟京师,去找咱们宝贝,不能让她一个人在京师受欺负。女儿她若是被那臭书生伤了心,或者吃了什么亏,一个人孤零零在京师哭鼻子,哎哟我的天,那可怎么办好?想着就心慌呀……” 项文龙理解妻子的心情,但京师是天子脚下,别说项家要躲着皇帝的监视,更要命的是皇帝现在病危,京师戒严,此刻进京,岂非惹人怀疑? “小妹,要不还是叫人知会宝贵,让宝贵照顾一下他妹妹吧?我们这会儿去京师不合适。”项文龙为难。 “噢,你以为我就心疼女儿,不心疼儿子吗?女儿自找苦吃也就算了,咱们儿子若是进了京师,那可是有性命危险的!我不准!儿子他千万不能进京!”项沈氏几乎拍桌子。 “小妹吾妻,何时你才能真正了解宝贵?皇宫里那点事情,他知道的一清二楚,你说,他会没进过京师吗?”项文龙摇头不已。“我们若去找宝贝,只会给他添麻烦。” “那怎么办?”项沈氏傻眼了。 她种花是真本事,骂街打架更不是盖的,和人讨价还价做点买卖也不差,就是男人的世界那些比下棋还让人头晕的大事情,她一窍不通。 能怎么办?只能先等着看。至少,项宝贝的动向和安危,还是能够获悉的,对于一个孩子离家出走的家庭来说,这就算最大的安慰。 —— 夫妇俩在内院说着话,第一进大堂,沈天赐正和冷知秋说话,想把惠敏接进项家做绣娘。 冷知秋正吩咐细节,冷景易突然来访。 “知秋,你公公婆婆呢?”冷景易在前堂看到女儿,很是意外。 他的女儿向来闲散,看看书、种种花的乖淑女,何时变成了花王赛上面对千万人、站在风口浪尖的女子?又何时开始这样出入大堂、处理大小琐事? 冷知秋看父亲神色焦急,忙问:“爹,发生什么事了?” 冷景易扼住女儿手腕,拉着她一起往内院里走,见到项文龙夫妇,才满脸忧愁的道:“项兄,自予他身上是否有什么旧疾?为何水米不进?前几日四处为他延医求治,却没什么起色,今日一早,冷某看他病入膏肓,恐怕性命堪忧啊……” “啊?”项文龙夫妇和冷知秋同时惊得目瞪口呆。2 “走,看看去。”项沈氏一扯衣袖,当先冲了出去。 桑柔和小葵见这四个人急匆匆出门,脸色不安,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送到门口,互相看看,互相看不顺眼,便各自扭身做自己的事情。 三爷爷坐在门口,睁开惺忪的老眼,瞅着冷景易他们的背影,瞅了一会儿,便站起身,对脚边的小英子道:“你看好门喽?” 小英子“汪”一声叫唤。 三爷爷便颤巍巍离开,他走路摇摇晃晃如风中残烛,但奇怪的是,走着走着,就不见了他的踪影,再一看,已经是很远的距离。 —— 到了冷家,项沈氏直奔冷自予那间坡屋,看到小木榻上形同枯槁、瘦得一点肉也没了的冷自予,顿时“啊呀”一声惊呼,抓起他的手问:“小野,你怎么病成这样?!” 转头对随后进来的冷景易骂道:“姓冷的,你是不是虐待小野这孩子?让他给你做儿子养老送终,你都不给他吃饭的吗?” 冷景易勃然大怒,挥着两袖要回敬两句,突然想起什么,铁青着脸,只好负手哼了一声。他发誓,再也不和这不讲道理的泼妇有任何干涉,不理她,不回应! 冷刘氏端着药和冷知秋一起进去,小坡屋里顿时拥挤不堪。 冷知秋看母亲给弟弟喂药,担忧的问:“大夫怎么说?弟弟得的是什么病?” 冷刘氏摇头叹息:“说是五脏六腑全都坏了,也不知什么缘故。” “啊?”众人又是一阵惊愕。 冷自予被喂了几口药,却根本进不了喉咙,全都溢出嘴角,淌得枕头和被单一片污渍。 他面色蜡黄,半睁着眼睛也不说话,进气没有出气多。 这是真要死了吗? 冷刘氏绝望的放下药碗,垂头抹着眼泪。她心肠柔软,就算和义子相处时日不多,也难免生情,如今这样,她那本来就浅的眼窝哪里管得住泪水。 冷知秋也觉得鼻子发酸。想不到这个弟弟如此命薄,时日匆匆,连句知冷知热的话都没说过,平白做了场姐弟,糟蹋了缘分。 人之将死,光景惨淡哀戚,勿需多言。 几个人一筹莫展,挤在小坡屋里默然神伤。 冷知秋突然想起春晖堂那个木子虚,此人似乎医术极好。“爹,你们有没有让春晖堂的木大夫瞧过弟弟?” “哪个春晖堂?”冷景易对苏州也不熟。 项文龙很多年没理会外面的世界,也不知道春晖堂,项沈氏却一拍大腿道:“是呀,据说那个木大夫不错的,就是在十里长街尽头,离这里有些远。” 再远也得去找来试试看。 冷景易刚出大门,就见门口停着辆马车,三爷爷坐在车把式位置上,咕哝道:“上车吧,赶小路走后门比较好。” 冷景易挑眉深看着三爷爷。 “亲家公看啥呀?老奴又不是什么大美人。”三爷爷翻了个怪眼,催促冷景易上车。 —— 木子虚并非像沈芸说的那样请不动,他二话没说就跟着冷景易来了东城念奴巷,冲冷知秋点头淡淡微笑,便去看冷自予。 冷景易看得稀奇,就问女儿:“你何时认得这个大夫的?” 别说他,项沈氏也觉得奇怪,清明那天,儿媳妇非要去十里长街耍,难道就是为了见这郎中?这算什么意思? “那个知秋,你嫁进我项家可要守规矩啊,前头有姓孔的臭书生闹得我家宝贵很没面子,这会儿怎么又和木大夫攀上交情?” 项文龙扯了扯她的衣袖,沉声道:“此时怎么问这种事情?还是等木大夫的诊断吧。” 他对儿媳妇也算有了些认识,那孩子性淡,不是个喜欢招惹的人。 冷知秋心里一阵烦。连父亲也喜欢追究这种子虚乌有,反倒不如公公明白事理。 她想,夏七看到她寻木子虚,那么项宝贵显然知道这事,连他本尊都没提这一茬,其他人却把她冷知秋看做什么样人了? 她起了不平,索性道:“爹,我进去问问木大夫。” 冷景易怔了怔,和项沈氏一起张口结舌看冷知秋大方跨入小坡屋,很快响起二人对话的声音。 “先生,我弟弟还有救么?” “容在下再想想。” “有劳先生。”脚步声响,冷知秋是要出来了。 木子虚突然问:“姑娘可知道令弟身中奇毒已经多年?” 冷知秋摇头。“请先生明言。” “令弟曾吃过一种叫‘忘忧草’的毒草,这种毒草会令五脏六腑僵硬,如果安生静卧,也许能活个五六十年不死,但若四处走动、甚至练习武术,则气脉阻断,命不长久矣。” 闻言,冷景易等人忍不住也进去。 “难怪宝贵曾特别交代,这孩子不能多动,老娘还不信,想着男孩子整天躺在屋里,还不变得女气?到时候怎么娶媳妇儿?原来有这缘故……”项沈氏懊恼的拍额头。 听她这么说,木子虚倒没什么反应,冷知秋却道:“自予说他习过武,还是我夫君教他的,难不成是扯谎?” 她那天忙着照顾小葵,没听到项宝贵和冷自予在井边的对话。 众人不由得看向床榻上将死未死的冷自予,暗叹这孩子真是内向,不知瞒着多少事。 木子虚沉吟道:“既然姑娘说他习过武,那就难怪了。近日令弟必定与人‘大动干戈’,导致气脉冲破了僵硬的五脏六腑,如今内脏俱已坏死,就算勉强保住性命,也是终身起不了床的。” 冷知秋瞧着冷自予可怜的样子,一阵心酸:“能保住命就好。” 众人纷纷赞同。 “我这里有解毒的方子,但若要恢复……”木子虚垂眸想了片刻,对冷知秋淡淡一笑。“有了!姑娘可想治好令弟的肺腑?” 显然这问的是句废话。 木子虚接着道:“在下认得一个避世独居的奇女子,她家里有一株百年灵芝,最能化腐回春,以此为引,在下再给令弟配上药,调养两个月,定然大有改观。” 众人脸上都亮了,看到希望,纷纷追问:“那女子住在哪里?” 木子虚落落坐在小桌边开药方,一边淡淡回答:“她生性喜僻静,不喜人打搅,若要求她,在下觉得,你们当中,这位小娘子倒可以去试试。” 说着从药方笺上扯下一截,上面写了个地址,递给冷知秋。 冷知秋接过来看,竟然是枫桥寒山寺! —— 人命关天,事不宜迟,冷知秋当天就收拾了行囊,由三爷爷驾马车,赶往枫桥,到了天黑才赶到枫桥,望见寒山寺的轮廓,冷知秋没工夫唏嘘感慨,急忙连夜上山。 山不高,寺不远,但难在夜路难行,也不知摔磕碰了几次,好不容易到寺前探问,开门迎客的小沙弥还认得她,甚是客气的为她指路。 “那位女施主不在寺里住,她在寺后一箭之遥的紫竹林有间竹屋,小施主可以去找找看。天黑路险,小施主路上小心。” 冷知秋暗暗尴尬,什么小施主?她都已经嫁为人妇,是大人了! 当下辞谢了小沙弥,又往寺后的紫竹林寻去。三爷爷跟到紫竹林外,就不进去了,怕惹恼那位“喜僻静”的奇女子。 冷知秋独自在林中往深处走,依稀看到一点灯火萤光,心中暗喜,循光找去。 谁知,明明看那灯火并不远,她走了好一会儿,却发觉依然是那么遥远,整个紫竹林也没多大,她这是走迷路了吗?手里原本提着一盏灯笼,此刻蜡烛也快燃尽,光线越来越暗,不禁害怕起来。 正在这时,一个甜美的声音道:“为何深夜闯我紫竹林?” 随之琴音轻缓响起,有一下没一下的。 听这琴音技法,冷知秋觉得操琴的人似乎有意卖弄技巧,一声声抽风般响在耳边,令人烦躁。是那个所谓的奇女子吗?她这是何用意呢? “小女子叫冷知秋,乃苏州人氏,有急事相求姐姐,这才深夜叨扰,望姐姐见谅。”冷知秋对着那灯火恍惚处,朗声禀告。 女子顿了顿,故意问:“冷知秋?可是项家那个人面兽心的项宝贵之妻,冷知秋?” “……”冷知秋被呛到了,拿手绢捂着嘴一阵咳嗽。 人面兽心……这词用的…… 女子又说:“你既然是项宝贵的妻子,难道连区区一个九宫迷阵也走不出吗?” 她的声音甜美中带着娇柔,明明是讽刺挖苦,却也听着让人骨酥,仿佛愿意死在她的温柔刀下。 冷知秋奇道:“你认得我夫君?这是九宫迷阵?” 乌漆墨黑的,她怎么知道自己身在阵中?九宫这种东西她在书上是有研究过的,其实简单,不过是斜纵横设置宫位,凭借其中的巧合规律设置迷阵,不懂的人会晕头转向,但凡懂得其中诀窍,要出去很容易。 然而,林中深处,那“奇”女子却已经自信的轻笑道:“我用琴音引导你,你若再悟不出机关诀窍,可就莫怪我没有待客之道,要怪就怪你自己资质太过愚钝。” 说着,也不等冷知秋答应,就开始抚琴。 冷知秋很想叫她别弹了,也不知这“奇”女子出于什么考虑,明明技法甚佳,偏偏要故意炫耀,旁人听了也许觉得她琴艺高超,内行的听着,却是一种很难受的煎熬,就像被人一直翻白眼的感觉。 为了尽快结束这魔音穿耳,冷知秋先从琴音中辨出四周方位,便按照九宫归位的原则,小跑着找向竹屋,那屋中的人凭窗弹奏,才弹到乾宫,一抬头,就见微微光下,俏生生的小美人已经站在不远处气喘吁吁,眼中有一丝未经掩饰的不满。 她、她、她根本就没听琴音引导,这么快就破阵闯了进来!? 烛光映窗内那女子一脸尴尬的错愕。 冷知秋端详了两眼,认出竟是长青草坡遇见的黑衣女子,此时她一身布衣荆钗,打扮得甚是清丽脱俗,让人不由得想起“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的诗句。 她不知那就是玉仙儿,只当是木子虚的朋友、项宝贵的敌人,当下吸了两口气定神,走上前冲对方盈盈行礼。“原来是这位姐姐,你还认得我么?” 玉仙儿也从尴尬中回过神来,清咳一声,闪开目光道:“怎能不认识?妹妹人中龙凤,只可惜嫁给了项宝贵。” 说着开门将冷知秋请进屋。 冷知秋见她态度和善,屋内陈设又甚是古朴淡雅,渐渐忘记了林中刁难的不快。只不过她口口声声对着他人妻子说其夫君的不好,这显见不是雅人的行径。 外面坏人很多,谁也不要十分相信——冷知秋想起项宝贵说的话,暗暗抿唇笑了笑。到底谁才是坏人呢? “还未请教姐姐名讳?”冷知秋问。 “你喊我玉姐姐便是,我原是没了名姓的世外之人。”玉仙儿一边布置茶水,一边幽幽道。 冷知秋凝视她泡茶的动作,嘴角微微含笑。 这位“玉姐姐”的确是个有修炼的方家,不仅会武功、懂阵法,人长得极美,琴弹得很好,泡茶的手艺也是一流,再举目四顾,屋中一个高高的书架,琳琅满目都是书册,可见还是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典范。 完美哉。 “玉姐姐真是个妙人儿。知秋冒昧,因事情急迫,只能厚颜照直说了。我有个义弟,得了重病,木大夫说,必须一株百年灵芝做引入药,才能慢慢调理恢复,听闻玉姐姐这里便有一株极好的,想来求赐,玉姐姐要什么价钱尽管相告便是。” 玉仙儿含笑递给冷知秋一杯清茶,美目盼兮,“百年灵芝么,这个好说,知秋妹妹不要急。” 说着起身去书架上找了几本书,要送给冷知秋。 前面还故意考较,这会儿又如此亲密知己,冷知秋暗暗起了丝疑惑。毕竟对方是项宝贵的仇敌,她对仇人之妻的态度未免太奇怪了些。 “知秋妹妹不要奇怪,项宝贵是项宝贵,你是你,算起来,你还救过我呢,算是我的恩人。”玉仙儿似乎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冷知秋怔了怔。 玉仙儿又道:“你刚嫁给项宝贵,可能还不了解他。这个人自称在外跑船,其实做下的事情人神共愤。” 什么人神共愤的事? 冷知秋抿着唇,就是不开口问,眼底有一丝难过。 玉仙儿微微笑着,笑容甜美可亲。“喝杯茶吧,没有毒。” 冷知秋讪讪的莞尔,端起茶抿了一口。 玉仙儿瞥她一眼,知道她虽然不闻不问,到底还是意志有所飘摇,便接着道:“想来你也知道,项家以前是有一段血海深仇的,但那也是项家祖宗咎由自取,这世界你争我夺就有输赢,他们自己拥戴了一个没用的张世峰,结果一败涂地,又岂能怪朱家皇帝清算旧账,抄家灭族?” 听到这里,冷知秋想起文王朱鄯说的“秘密”,皇帝当年对付项家,根本目的是为了找人家的“根基”,也不知是什么宝贝,总归是有所图而为之。 因此,她忍不住开口辩解:“安知朱家皇帝是为了张世峰而灭项家一族?算了,这种事,知秋作为项家后人的媳妇尚且不管,玉姐姐你又何必多管?” 玉仙儿被她抢白得失语,喝了口茶,才又道:“不是姐姐我爱管闲事,项宝贵其人实在当诛。” 当诛? 冷知秋有些忍无可忍,沉着脸不悦道:“项宝贵是我夫君。” “正因为如此,我才要和你说出实情,知秋妹妹你是个很好的姑娘,我真不希望你被项宝贵那厮给骗了。”玉仙儿神色严肃,伸手按住冷知秋,不让她站起身离座。 玉仙儿看着娇媚动人,但按着冷知秋的肩,冷知秋便丝毫动弹不得。 “你说便是,我听着。”冷知秋挪了挪屁股,微微转过身不看玉仙儿,不明白她好好一个堪称完美的人,为何非要看项宝贵夫妻反目方罢休的架势。 “知秋妹妹——”玉仙儿一声语重心长的叹息,“项宝贵他要报仇,这个可以理解,但是他的手段实在是令人不齿之极。你知道吗?他暗中收买势力,不择手段,勾结亡命之徒,最可恨的是,他通敌卖国!” “通敌卖国?”冷知秋喃喃重复,不可置信。开什么玩笑? “哼,为了通敌卖国讨好夷寇,项宝贵不仅偷运我大明国物资财宝,劫持与朝廷为敌的死犯,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我还发觉他在做一件更加危险、不可告人的大事……” 玉仙儿注意看冷知秋的反应,却见她垂头把玩一绺长长的青丝,绕在指上,一会儿紧缠,一会儿又松开,完全不知她心中所想。 “知秋妹妹?” “嗯?”冷知秋茫然抬起头,转眸看她。 “你有没有在听?”玉仙儿有些吃不准了。 冷知秋揉着额头,勉强笑笑道:“我一过二更天,就犯瞌睡,一犯瞌睡,就忍不住头疼得厉害。我弟弟现在还病情危急,那灵芝……玉姐姐能先给知秋吗?改日,知秋再来拜谢,聆听指教。” 一方面是冷自予病情不能耽搁,另一方面,她是真不想再听项宝贵这些事,听得她头疼欲裂,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才好。 玉仙儿见实在勉强不了,也不想逼得太急,反而容易让对方反感,以后想做“知己朋友”就难了。于是温柔的握住冷知秋的手,款款的笑,盈盈的抚慰呵问:“对不住知秋妹妹,是我粗心了,你若是头疼的厉害,姐姐这里送个香囊给你带在路上,最是宁神散郁的。” 说着便去取了灵芝和香囊。 百年灵芝放在一只檀木匣子里,香囊更是精致,白缎上绣着十几种花,均是栩栩如生,错落有致,并不显得杂乱,却又分外繁华。 “这香囊里头就是这十几种花,混在一起,有一种奇效,知秋妹妹是内行的,可以研究一番,姐姐还想听听你的意见呢。”玉仙儿特别关照说明。 她知道冷知秋兴趣所在,这也算投其所好。 果然,转移话题,冷知秋的精神便好了些,拿上香囊多看了两眼,躬身拜谢。 —— 辞了玉仙儿,冷知秋找到三爷爷便急忙下山上车准备回苏州城。 一路无话,就要进城时,三爷爷突然问:“宝贵媳妇儿,你脸色不太好,被人欺负了?” 冷知秋正昏昏欲睡,闻言睁开眸子愣了愣,茫然不知所对,好一会儿才反问:“三爷爷,我夫君现在在哪儿?” 此时已快天亮时分,城门还没开。耳听得宵禁后城角门几个守卫士兵正在盘问入城的人,三爷爷吆喝着马儿慢行,一边嘟嘟囔囔语焉不详的道:“宝贵不是说要去燕京一阵子么?这会儿快要春旱了,水路不好走。” 那到底是去了燕京,还是没呢? 冷知秋无语。 马车停下,前面那人还没被守卫士兵放行。 “咄你这厮到底进城做什么?”士兵吆喝起来,似乎生气了。 一个声音很懒、很不情愿的回道:“随便。” “再说随便,就别怪爷爷们不客气!”士兵们拔出兵刃,发出被挑战威严的恐吓。 冷知秋皱眉抱起灵芝匣,对三爷爷道:“我们去求个情,先让他们放行进城吧。”她这还等着回娘家给弟弟送药呢。 三爷爷应了,下车去说。 士兵们懒得理一个老头,也不管你是不是着急,他们现在的注意力全在面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冷得能把人冻成冰块的剑客身上。 这剑客长发束成马尾,一袭白袍,黑裤黑靴,腰间一把细细的长剑,身材颀长瘦削,整个人就像一把剑,轻盈而飘逸,清凌凌孤绝。 “好吧,我找个人。”剑客不想动手,终于淡淡说了个理由。 士兵们互相看看,喝问:“找谁?” 剑客随意指了指三爷爷:“找他。” “……?”士兵们傻眼。 三爷爷也傻眼,这是谁啊?“年轻人,你找老头子我?” 剑客淡淡“嗯”了一声,便懒得再说话,往三爷爷身旁一站,是把一切过关任务推给三爷爷的意思。 士兵们不得不转向三爷爷,盘问哪里人,进城做什么,等等。三爷爷据实说了,报的是冷景易的名头。 盘问下来,自然只能放人进城。 剑客听到冷景易的名字,多看了三爷爷几眼。 三爷爷回到马车上驾马拉着车就走,那剑客也是漠然走自己的路,任马车轻驰而过,突然一个跃身,就跳上了马车车顶。 三爷爷回头看了看她,马鞭打了个旋,倒抽向马车顶。 只见人影如弹簧发射,咻一声往前直冲,拦在了马车前面,马儿惊嘶一声站住。 “我要见冷知秋。”剑客说的简单干脆。 昏睡中的冷知秋迷迷糊糊听到自己的名字,揉着眼睛问:“三爷爷,谁在喊我?” “!”剑客表情惊讶,惊讶过后,抱起胸勾着嘴角笑,幽幽的道:“知秋,我的声音也听不出吗?” 冷知秋脑子里一个激灵,那感觉如此美妙,就像失群的孤雁突然找到了雁群,喜极而泣。 “子琳!子琳!是你吗?” 她急忙掀开车帘子,一边喊着,一边激动得眼泪就下来了…… 她跳下马车,直奔向剑客,那剑客白袍飘飘,长发飞舞,微微晨曦下含着笑伸开双臂迎接。 三爷爷看得心脏病都要发作了,这分明是一对久别情侣?! 他喊道:“哎!宝贵媳妇儿!你可是有夫之妇!” 然而,久别的二人根本没听见他喊什么,只是激动的抱在一起。 “知秋。” “子琳。” 冷知秋仰起头,望着那张清秀淡漠的脸孔,挂着泪珠就笑出来:“我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苏州?” 原来,这位装扮得和男人几乎没有差别的剑客,正是冷知秋多年的深闺好友,汝阳侯最小的女儿,徐子琳。 徐子琳松开冷知秋,拉住她的手淡淡一笑道:“我四处走走,走到哪里是哪里,没有什么目的地,却碰见了一个迷糊的傻丫头,她说你是她嫂子……呵呵,多会子没见,你居然就嫁人了?” 冷知秋在她肩上蹭了两下,拭去一点激动的泪水,莞尔笑道:“我原也不想嫁人,天知道怎么回事。子琳,咱们车上说话,我还赶着回去给弟弟送药。” 弟弟?哪儿冒出来的?徐子琳按着疑问,随她上车,却被三爷爷拿马鞭子一把拦住。 “你不能上车,这是俺们项家的车,不欢迎陌生人。” 三爷爷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老大不高兴。这世道太不像话了,连他稀里糊涂过日子的老人家都看不下去,主子刚娶的妻子居然当着家奴的面、就和旧相好搂搂抱抱,他老人家岂能坐视不管? 冷知秋不悦地去推三爷爷的马鞭子,“三爷爷,这是我多年的好友,您让开些。” 徐子琳却根本不睬三爷爷,也不知她的剑是如何出鞘,又是如何收回的,咻咻两声,挡在她面前的马鞭子已经断成了三截,一截在三爷爷手里,一截在冷知秋手里,还有一截飞了…… 三爷爷白眉挑起,“咦”了一声,老眼中闪过一道冷厉的光芒。 冷知秋傻愣愣看着手里的皮鞭断截,怔怔自语:“子琳,原来你的功夫这么好……?” 以前只知道她是徐侯爷的小千金,徐侯爷是当世名将,身手自然不在话下。冷知秋和徐子琳相交,大多是在闺阁里说话玩耍,自然没机会看到徐子琳显露剑术。 冷知秋暗忖:不知道是她厉害,还是项宝贵厉害? 徐子琳跳上马车,抓住冷知秋的肩往里一带,不客气的放下帘子,两个钟灵毓秀的俊美身影消失在帘子后,三爷爷干瞪了好一会儿眼,沉吟片刻,想想还是张小野的性命要紧,只好扬起手掌,在马屁股上狠狠拍了一下。 “驾——!” 马车里,冷知秋和徐子琳相对坐着,有说不完的话,徐子琳不喜欢说自己的事,但她喜欢听冷知秋的故事,且只听,很少发表意见。 直到快到冷宅,徐子琳才幽幽道:“你的夫君未必是什么通敌卖国的坏人。这天下原本是老百姓的,谁当皇帝,都不过是个‘窃权者’,窃取了黎民苍生的性命与财富。既然有人窃,就不能怪有人抢。” 她没有说,她的父亲汝阳侯徐茂一生帮助皇帝“窃取”江山,到头来却在新春过年之际,被皇帝用手段害死,随后安上谋反的罪名,差一点就要抄家——什么正义、忠奸、对错?说到底都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一切利益至上!如果不是她生性疏淡,如果不是她胸无大志,也许,她也会走上项宝贵的道路。 冷知秋听她说得很有主张,不禁叹道:“我是井底之蛙,自甘闭目塞听,哪里会去想这些道理?这辈子呀,我大约也就这样浑浑噩噩过下去了,如果有了孩子,就更脱不了身。真羡慕你,闲云野鹤,无拘无碍。” 两人说着,马车停下,听到声响,冷景易夫妇、项文龙夫妇全都出来,迎在门口,翘首以盼。 谁知,先下车的竟是个剑客,那人熟稔的伸手,将冷知秋搀下车,又拉着手走过来,一对璧人影成双,怎么看怎么赏心悦目。 看得项沈氏倒抽凉气,把眼白都瞪出来了,指着她们嘴皮直抖:“她、她……” 项文龙也是惊诧,再信任儿媳妇有什么用?抵不过眼见为实,这是当着面和其他“男子”手拉手啊! 085 逼上京的节奏 冷知秋拉着徐子琳给公婆介绍:“这是知秋在京城里最好的朋友,叫子琳,她是徐侯爷……” 没等她介绍完,徐子琳便惜字如金的叫了两声:“伯父,伯母。夹答列晓”随即拉着冷知秋进屋。 徐子琳的父亲被皇帝赐死并挂上谋反罪名,这件事只在京城中传闻,并没有放出消息来,徐茂长子至今还扣押在东宫,名为顾惜开国元老的功勋,特赦其为太子伴读,实则就是软禁。这些事情,皇帝要瞒着天下人,那徐子琳就准备烂在肚子里,说出去对谁都不好。 二人走进冷知秋出阁前居住的西厢房,洗漱风尘,便懒洋洋歪躺在床榻上,一边说着话,一边要补个睡眠。 项文龙夫妇惊呆了,儿媳妇不仅和旧“情人”手拉手,居然还要同床共枕?! 他们指着西厢房怒问冷景易夫妇要说法。 冷刘氏好半天才闹明白其中误会,笑道:“子琳这孩子真是,扮得跟个男孩子似的,还真是一眼看不出来。两位亲家息怒吧,她呀,是知秋的闺中好友,是女孩子。” “啊?”项文龙夫妇并三爷爷全都傻眼了。 冷景易心想,徐子琳来得正好,可以向她打听京城动静。 他还是关心成王的动向,毕竟老皇帝将死,他的仕途抱负以及身家安全有没有光明希望,就全靠成王了。当初据理力谏,请求成王出兵北巡,原是无心插柳,但后来成王登门拜访,赠送礼物,就已经把彼此拴在了一起。 成王朱桉即位称帝,他冷景易必定官复原职,前途光明。 文王朱鄯即位……他冷景易和成王过从甚密,那还不是死定了? 项沈氏和冷刘氏去操办煎药,照顾冷自予。 冷景易心烦,忍不住便和项文龙攀谈起来,不料项文龙对于那些朝政大事一点心思也没有,反倒说起女儿离家出走的烦恼,反过来问冷景易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你说你女儿去京师找孔令萧?”冷景易挑眉惊诧。他才不关心项家女儿做什么事,只是听到去了京城找孔令萧,不免心里一动。 “是啊,小女实在是不听话,唉。”项文龙本来就清癯的面容更加愁倦,神色凝滞,透着沉重的无力感。 可怜天下父母心。 一边是冷自予病入膏肓,一边是女儿离家出走,还有个儿子常年风风雨雨不在家,也难怪他脸上没有欢颜。 冷景易十分同情这个男人,若说命运不济,项文龙比他冷景易要惨多了。 “依在下看,孔令萧这个后生与你家宝贵私交甚笃,不会难为令千金的,项兄还是宽宽心。只要令千金撞了南墙,自己就会回来了。”冷景易安慰道。 他是铁了心不承认项宝贵这个女婿,也不肯再叫亲家。项文龙自然是感觉到了,但这会儿也无心计较。 “但愿宝贝受点挫折,真的能够幡然醒悟。” —— 西厢房内,冷知秋靠在徐子琳身上,两人披散了长发依偎着,说长说短,又绕到冷知秋的婚事上。 “知秋,你那夫婿总不在身边,这点很不好,万一他死在外面,你就成了寡妇。”徐子琳不客气的道。 “呸你这臭嘴。”冷知秋笑骂了一句,困顿中揉揉眼睛,又突然觉得眼酸心酸,“我嫁给他后,日子过得颠三倒四,他不回来也就罢了,一回来,我这心里就乱糟糟的,一会儿高兴,一会儿又很不高兴。他呀……” 想起项宝贵的样子,想起一些事情,她说不下去了,侧背过身去咬手指,满头青丝流泻,像上好的黑缎,看着那身形,实在是娇小的可怜,又分外动人。 徐子琳眯起眼瞧了她一会儿,也躺平了望着罗帐细密的花纹。 “你是不是喜欢上他了呀?”徐子琳问。 冷知秋怔怔然出了会神,反问:“你呢?你有没有心上人?想不想嫁人了?” 徐子琳笑起来。“谁敢娶我?我喝饱了酒,一剑砍了他也说不定。” “噗嗤……” 冷知秋被逗笑了,翻过身去挠她胳肢窝。“就数你厉害,不如你喝饱了酒,把我夫君也砍了,省得我烦恼,咱们两个一起做老姑婆,一生一世不分开,嘻嘻。” 徐子琳闪躲两下,还是被挠得破开冰冷的面孔,笑涨红了脸。“我可不敢砍我‘妹夫’,听着就不是善类,别到时候反被他割断脖子,从此我就喝不了酒了。” 两人笑闹了一会儿,便渐渐睡过去。 —— 等到晚间,冷景易将徐子琳叫到书房,探问京城里的情况。 徐子琳不关心时政,也不想多说皇帝那些阴险的手段,只把父亲获罪的死讯告诉了冷景易。 冷景易暗暗吃惊,连徐茂这样的开国元勋都死了,自己仅仅是丢官,果然算万幸。 又问:“贤侄女可听得京师里有什么人物,叫孔令萧的?” 徐子琳莫名其妙摇头。 冷景易思忖,孔令萧被接回家的排场不小,没道理在京城默默无名,莫非用的是化名? 于是又把冷知秋叫进来问,一问之下便知果然如此。 令国公有个独子叫梅萧,生性落拓不羁,不服管教、流荡在外,这事冷景易原本是知道的。只怪他当初太过欣赏孔令萧,愣是没把孔令萧往“不服管教”的国公府世子身上想。 徐子琳道:“原来说的是梅萧。他是令国公之子,新近袭了紫衣侯的爵位,应该快要领兵去镇守淮安了。夹答列晓” “啊呀,坏了!”冷景易忍不住拍了一下膝盖,脸色凝重起来。 “怎么了,爹?”冷知秋被他吓了一跳。 冷景易捻着清须,皱眉道:“我估计,是文王得势了,唉!文王有此令国公父子相助,等于兵权在握,自然是登基在望。你爹我其实暗中和成王颇有情分,文王若即位,怎能放任才德皆比他好的成王活在世上?到时候,新帝削藩,诸王相斗,为父怕是要受牵连。我受牵连不打紧,可别连累了你和你娘……” 闻言,冷知秋想起那个“龙腿有毛”、喜怒无常的人,他自称就要做皇帝,这事她没和父亲说过,是怕父亲担心自己惹祸。如今看来,这即将登基做皇帝的文王,不仅是自己招惹了他,父亲原来也招惹了他。真是……是祸躲不过呀。 她与徐子琳都是性情闲散、不喜欢出风头的人,谁也不想与朝政有任何关系,然而,时政却无孔不入,由远而近的总是会影响她们的生活。 徐子琳已经家破人亡,冷知秋似乎也要面对这个可能性。 徐子琳道:“冷叔叔,我听说成王殿下被老皇帝派去燕京守关了,这阵子鞑靼闹得凶。文王就算即位,也没那么快腾得出手去对付远在千里之外的成王。所以,您别太担心。” 冷景易听了,沉吟不语,挥手让她们出去。 —— 接下来的几天,冷知秋很忙。 弟弟冷自予在服药,渐渐有了起色,能吃进去一些稀粥热汤。 她和徐子琳一起住在娘家,每天都要由三爷爷接回项家汇报弟弟的情况,顺便处理花花草草。惠敏表舅母已经接进了项家做绣娘,实际上,就是和沈天赐一起,帮她打理园子进进出出的事情。 她除了项家、冷家两头跑之外,偶尔还要跟着婆婆项沈氏去见一些老主顾,交代以后有什么买卖来往,就和儿媳妇说。 那些富贵人家的太太、奶奶们很是惊讶,虽说冷知秋在花王赛上风采照人,花王当之无愧,但也没想到项沈氏这么快就放手把一个家的营生都交给如此年轻稚嫩的儿媳妇。 除了惊诧之外,她们还不太乐意。 以前项沈氏来家里替她们打理园子,她们很放心,既不用嫉妒其美貌,又不用担心自己男人会动歪心。 如今换做冷知秋来家里,她们立刻像被针扎了一般,差点没跳起来。这家里要是经常来这么个娇滴滴的美人,她们还能有安生日子过吗?看着眼红嫉妒不说,还得时刻提防家里的男人会不会蠢蠢欲动。 因此,表面上,她们还是给项沈氏面子,笑呵呵拉着冷知秋的手问长问短,很是亲热,但此后,所有园子的活都找了别人家,再也没联系项家来人。 冷知秋接管这花草生意后,反倒一下子丢了所有大主顾,无需理由无需原因…… 她只能靠“花王”的权利,在花鸟集市布置摊位,批发了沈家庄的花草给那些商贩去卖,那种集市面向的客户,大多数是寻常百姓人家,稍微贵一些的品种,都是富贵人家订的,集市上哪里卖得动?这样一来,利润是很稀薄的。 一来二去,账面上就几乎持平,再无盈余。 最可惜的是园子里许多难得一见的好品种,如今却变得孤芳自赏,无人问津。 项沈氏得了儿子送的一袋明珠,那可是价值千金,她根本不用愁钱,加上惦记女儿的事情,所以对冷知秋管理沈家庄园子和花草营生的问题,丝毫不关心,还以为儿媳妇忙忙碌碌赚了不少银子,连小葵的月例钱都没出,等着冷知秋自己解决。 沈家庄园子里。 冷知秋捧着账簿,对着来玩耍的徐子琳苦笑不已。 她压箱底的嫁妆给了项宝贝当路费,去寻找“真爱”;如今园子里的买卖也做得十分尴尬,没有盈余,这手头就十分吃紧,还欠着小葵的月例钱没给。 徐子琳问她:“你怎么不问你婆婆要钱?那泼妇浑身上下都是金饰,前儿我在酒肆里喝酒,还看到她向人打听,要买沈家庄一处大宅子,说是回乡下养老——依我看,你婆家很有钱,你又何必把自己过得这么拧巴、苦哈哈的?” 冷知秋愣住,喃喃道:“在沈家庄买宅子吗?他家的钱,原是和我两不相干的,如今把这买卖交给我打理,我也没打理好,哪里有脸面去伸手要钱?” “两不相干?”徐子琳挑起细长的剑眉,“你怎么说这样的话?明明喜欢那个项宝贵——啊呸,你夫君的名字太难听了——这会儿你又要和他划清界限,你们在搞什么鬼?” 冷知秋莞尔笑道:“他那名字是难听,我都不爱叫他名字。” “那你叫他什么?”徐子琳问。 “我叫他……夫君。”冷知秋突然发觉,这个称呼也不行。项宝贵叫她“娘子”,就像闹着玩似的,反而每次叫她“知秋”时,那目光就分外动人,带着某种撩拨和蛊惑,让人心慌。她何尝不是这样,嘴里叫着“夫君”,又几曾何时真的拿他当夫君呢? 一声叹息。 冷知秋放下账簿,带徐子琳去秋千上玩耍。 “从头到尾,我都没有把自己当作项家的人,原以为这阵子相处,有了些感情,但仔细想想,却又不尽然,总觉得,我终究是外人——子琳,我一个外人和他家的钱财,不是两不相干,是什么?” 她坐在秋千上,让徐子琳推着她。上上下下的飘荡,听风暖花开、鸟语虫鸣,又看到园子外起伏的早稻碧波汹涌,纵横阡陌,陌上只有农民,却不见那个牵着马、持着伞的飘然身影。 徐子琳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儿才道:“能自食其力也是好的。我经常穷得没钱买酒,你猜我怎么办?” 冷知秋笑答:“不会是拦路抢劫吧?” “去你的!”徐子琳淡淡的笑,将冷知秋推得荡起老高,吓得她失声尖叫。 “徐子琳,你要害死我吗?”冷知秋花容失色。 徐子琳毫不在意,坐到树干下,懒洋洋半躺着出神。“能赚钱的法子有很多啊,不过,我喜欢最简单的,不用动脑子。” “嗯?”冷知秋好奇的扭头看她。 “我喜欢哪家酒肆,就赖在他家不走,给他扫地端盘子,直到主人家把酒给我当工钱。” 一晃一荡中,看徐子琳散淡的卧姿就像一片随波逐流的叶子。 冷知秋眯起眼想象她这样一个身怀绝学的女子,为了一壶酒,在小小酒肆里扫地抹桌,等到酒入口,又烂醉在街头,这日子过的真是…… “子琳,我该羡慕你,还是该替你不值?你什么时候能停下脚步,找个人嫁了?” 两人正边说边耍,沈天赐着急忙慌的跑来,喊道:“外甥媳妇儿,不好了!” “怎么了?”冷知秋蹙起眉尖。 沈天赐慌张的道:“我看见钱多多和胡一图的老婆正坐着轿子往这边来。” “他们来做什么?”冷知秋不悦的跳下秋千。 张六也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先看了看躺着似乎在睡觉的徐子琳,这才问冷知秋:“少主夫人,要不要属下去赶走他们?” 冷知秋摇摇头,“你们还是别出现的好。”说着,便去了园子外等,她是不会放这两个瘟神踏入园子半步的。 张六跟在她身后小声道:“属下就在附近,少主夫人安心。另外……” “嗯?”冷知秋回头看他。 “属下刚才听了您和那个不男不女的交谈,关于钱的事——少主的就是少主夫人的,您若是缺银子使,属下立刻去兑一千两给您花?”张六很小心的提议。 冷知秋错愕的掩了掩口,旋即有些微愠:“谁准你偷听的?谁说他的就是我的?难道是项宝贵叫你偷听我说话的吗?” “没、没、没!”张六急忙摇手,“少主他只吩咐属下好好照顾您,您千万别生气,属下这就滚。” 说着,他就消失了,像个影子。 冷知秋吐了口气,他滚得太圆润,她都来不及训斥,只好不甘不愿的面向下轿走来的钱多多和胡杨氏,以及他们那些红红绿绿的丫鬟仆从们。 钱多多大老远就开始笑哈哈,走两步,抖两下肩,那叫个得意。他今天是特别收拾过的,胡子修剪得很整齐,衣袍也是簇新,人看着比往常更加嚣张。 “小美人,好多日子没见着你了,爷我很想念呀。”钱多多恬不知耻的开场白,目光早在冷知秋身上飞了一个来回。 “你可莫吓坏了小辈。”胡杨氏啐了他一口,笑着拉住冷知秋的手道:“知秋啊,钱老爷说话就是那个德性,其实,算起来他还是宝贵的姨父,是你的长辈,对不对?他是真疼爱你这个小辈,这不,听说你有难处,他就很着急,特地央我来帮你呢。” 难处?帮我?冷知秋眨巴眨巴水亮的眸子,不吭声。 钱多多见冷知秋纹风不动,就冲胡杨氏横了一眼催促。 胡杨氏亲昵的抚着冷知秋的手背,柔声道:“这些日子,咱也都听说了,那些眉高眼低的太太奶奶们,欺负你是小辈,断了你家的生意,可怜的孩子,刚接下项家的担子,就被人欺负成这样,唉——” 冷知秋清咳了一声,目光无聊的瞥向地上一只活泼泼跳动的青蛙。 “呐,所以唻,你钱姨父就看不过去了,特地来央告,怎么也不能让你这么讨人欢喜的孩子受苦,只要我和你钱姨父出面,保管那些太太奶奶们不敢再欺负你,那些活儿仍然都会给你的。”胡杨氏笑眯眯的。 冷知秋躲开钱多多那淫亵的目光,往门里面站,两手扶在双开的大门扇上,时刻准备着关门。 “伯母,您直接说条件吧。” “哎哟,这孩子真是太伶俐了,脾气也直爽,难怪招人喜欢,呵呵。”胡杨氏继续废话,废话到一定程度,自己也无趣了,只好看向钱多多。 钱多多拿扳指磨着糙脸皮,走上两步,使劲抽了抽鼻子,想去闻那隐隐约约幽幽淡淡的香味,却嫌太远,真是心痒难搔,瞅着冷知秋看天看地看风景的样子,就像只随时准备遁走的小鹿,嘿嘿,想逃出我钱多多的手掌心?没门! “小美人,我钱多多也不喜欢绕弯子,实话对你说,我是好色,不过老子以、德、服、人,好色有道,强抢良家妇女这种丧尽天良、触犯律法的事情,我是绝对不做的。我要你乖乖的、自动的来到我身边,嘿嘿。只要你从我一个晚上,这全苏州的园子,所有的活儿都是你的,你派人去做坏了也不打紧,保管你赚钱赚到手软。如果你肯一直陪我,替我生个儿子出来,哈哈哈,那就连项家这五亩园子的地契,我钱多多也发誓从此不动心思!” 连胡杨氏都听得要吐了,拿手帕捂着嘴,笑得牵强,暗忖,若是沈芸听见这话,定然又要把牙齿咬碎了吞进肚子。 冷知秋静静听钱多多说完,突然想,此刻若是项宝贵在的话,他会怎么对待这个钱多多?他会生气吗?还是会像对待惠敏表舅母一样,无动于衷? “怎么样?小美人,这可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陪我一个晚上,就有大把大把的银子等着你赚哦。而且,伺候女人我很在行的,保管你终身难忘,嘿嘿,嘿嘿嘿……”钱多多光想象那旖旎风光,就已经口水横流,浑身热血沸腾。 “嘣”一声! 一颗拳头大的石块砸在钱多多那笑咧开的嘴上,顿时血水混着白牙飞溅。 钱多多痛得捂住嘴嗷嗷叫,瞪着豹环眼,含糊不清的怒喝:“是哪个?是谁?” 好哇,这园子里果然藏了神秘高手,这一石头扔过来,速度奇快,他愣是没躲过去。 胡杨氏受了惊吓,捂着帕子就往轿子里躲。丫鬟们忙跟上去护持。 冷知秋正要关门,见到这突变,心想,是张六干的?还是徐子琳?扭回头一看,就见徐子琳正将剑收回剑鞘,顿时明白,石块是张六扔的,如果再扔晚那么一点点,钱多多就不是少几颗牙齿而已,脑袋肯定要搬家。 她忙关了门,走过去拽住徐子琳的手臂摇头道:“你可不能杀钱多多,我夫君一直没杀他,一定是有原因的。” 徐子琳瞥着她,笑得戏谑:“你可真替你夫君着想。” 外面,钱多多在拍大门:“开门开门!再不开门,老子就跳墙进去了!格老子的,哪个王八羔子砸的石头?!” 他掉了几颗牙齿,说话漏风,听着十分滑稽。 徐子琳将冷知秋拉在身后,不紧不慢的去开了门,懒洋洋扫了钱多多一眼,“滚。” 她的话向来少而精。 “嗯?你是谁?”钱多多吃了一惊,乍眼一看,发觉这少年剑客有点眼熟,像是哪里见过。 他小时候跟在父亲钱满身边行军打仗,因此对当年的徐茂有点印象,那时候,徐茂才十几岁,也是俊朗少年,徐子琳的眉眼有些遗传其父,所以他会觉得眼熟。 徐子琳没跟他废话,直接拿剑鞘打。 钱多多有些功夫底子,但那是为了强身健体欺负女人用的,不会比项宝贝那三脚猫功夫强到哪里去,一眨眼工夫,他身上就被敲了十几下,每一下都痛到骨头里,嗷嗷直叫。 “滚。”徐子琳伸手一揽冷知秋的细肩,像个护花使者般宣示主权。 目光冰冻,面无表情。 钱多多整个人都傻呆掉了。这是为嘛?为啥项家的园子里,藏了个小媳妇的姘头?而且功夫这么好! “你不会是项宝贵变的吧?”他直接迷信了。也许项宝贵会变身? 徐子琳抬起剑鞘又揍了他一顿。 “滚。” 这回,钱多多真的滚了。 而胡杨氏早就已经不仗义的坐着轿子走远了。 “打跑他们容易,以后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子琳,恐怕苏州城你也住不久矣。”冷知秋担忧。 “还是担心你自个儿吧。”徐子琳松开她,“又没钱,又被这群疯狗咬,你以后怎么办?” 冷知秋吐了吐舌头,笑道:“船到桥头自然直嘛。” “你总是这一句。”徐子琳无奈的望天,想了想又补充叹了一声。“不过,也有道理,像你这样易摔易碎的瓷娃娃,居然也能平安活到今天。” “我才不要易摔易碎。”冷知秋微微撅起嘴。“子琳,刚才你这样揍那姓钱的,真是令人称快,现在,我也想学武术了。” 徐子琳伸手捏了两把她的肩骨,摇头道:“你练不了,你这身子骨,天生是给人宠着的命。” 冷知秋被她说得脸红又失望,清咳一声道:“如此就算了。要说赚钱的事儿,我其实有个想法。” 徐子琳懒洋洋道:“我不爱听生意经,去喊那些躲在暗处的人,给我弄壶好酒来,馋死了。” —— 徐子琳喝得醉醺醺,就睡在了园子里。 冷知秋拿出玉仙儿送的那个香囊,沉吟片刻,便让沈天赐准备马车,赶往苏州城,直奔十里长街的春晖堂。 赶到时,已然天黑,木子虚正在关门收拾背包,看到冷知秋突然到访,微微怔了一下,便淡淡笑着,将她迎进大堂。 “冷姑娘,令弟好些了吗?” “大有起色,还需劳烦先生多走两趟。” “应当的。” 两人平淡的说着话,冷知秋话锋一转,就问:“上回支借了灵芝给我的那位奇女子,玉姐姐,她还住在紫竹林吗?” 木子虚目光一滞,有些细小的波动和复杂,看得冷知秋莫名其妙。 “先生?” “哦,她近日不在那边住了。”木子虚回过神,脸色恢复淡然平和。 “她去了哪里?”冷知秋忙追问。 木子虚看着冷知秋,“她去了京城,因有个旧日的朋友离京去关外办事,需要三五年光景,京城中有处宅子无人照看,她就去帮那朋友照看宅子。” “啊?言下之意,玉姐姐要在京城长住?”冷知秋好生失望。 “正是。冷姑娘找她有急事?”木子虚问。 ------题外话------ 抱歉,今天更新有点少,写得也有点无语……诶……明天我会尽量找时间修改,还要写下一章—— 555~天天裸奔,毛都快奔掉光了TAT 086 进京,卖国贼很光荣 冷知秋找玉仙儿,的确是有急事。2 一来,接手项沈氏的买卖遇到问题,她亟需改变经营方式。园子里奇花异草品种繁多,东西都是好东西,不能烂在自己手里。玉仙儿的香囊给了她一个想法,这香囊的确能够纾解头痛郁闷,放在身上,还有助睡眠。所以她想和玉仙儿商量,多钻研几种功效的香囊,反正花的原材料她都有。 也许要问,为何不自己做了香囊卖?何必要找玉仙儿商量?这就要说个商业操守的问题。香囊是玉仙儿给的,冷知秋没有得到玉仙儿的允许,是不会擅自靠它发财的。 二来,弟弟冷自予的药引,那株百年灵芝,也是玉仙儿支借的,银钱还没给人家一分一毫,更何况“还钱事小,人情事大”,正好借着合作卖香囊的营生,多给人家一些好处,再寻机还了那份人情。 她的脾性,就是不喜欢欠着人家。 当下,冷知秋向木子虚问明了玉仙儿在京城的住址,便告辞回家。 —— 要不要去京城,这事和爹娘、公公婆婆都要商量,她做不得这个主。 项沈氏听了冷知秋的解释,先是想,那园子买卖好不好都无所谓,既然儿媳妇缺钱,那就每个月给她一些零花便是,原也不指望她赚什么大钱。转念一想,这个儿媳妇在京城住了多年,孔令萧那臭书生对她又是千依百顺、一心讨好,只要她去京城里走一趟,谅孔令萧也不能欺负宝贝,顺便就把宝贝接回家也好。 当下,项沈氏便点头道:“你要去也行,正好照顾一下你的小姑子,将她接回家来。只有一条,不准和那姓孔的臭书生搅在一起,你是有夫之妇,是我们宝贵的人,你要时刻牢记这一点。” “姆妈,那个书生不姓孔,他姓梅。” 冷知秋心里挺不痛快,这婆婆满脑子只有儿子女儿,除此之外,似乎就是盯着她不放,防贼似的防她偷情……别的不想解释,就给婆婆澄清了这一点,省得一口一个姓孔的臭书生,听着别扭。 “老娘管他姓什么狗屁倒灶!”项沈氏火大的拔高声音。 项文龙看儿媳妇不悦,扯住项沈氏的袖子道:“知秋不是那种人,她是个好孩子,你也无需总是耳提面命,伤了孩子的心。” 又对冷知秋柔声道:“你若去京城,最好叫上你那个姓徐的朋友,路上也好有个照应,买卖生意上的事情并非要紧,自个儿平平安安便好。” 冷知秋被这几句话熨得心里一暖,脸色缓过来,“嗯”了一声。 不料,也不知是公公话说得太温柔,还是怎么的,项沈氏脸色沉沉的,突然迸出一句:“她这种文弱弱的女子,自然不能伤心的喽。” 说着,还放鼻子里哼了一声,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项文龙这辈子就是只会心疼沈芸、儿媳妇这样的女人,她吃多少苦、受多少罪,也没见他这么温柔嘱咐过。 这下,项文龙也不高兴了。“你莫要总是以己度人,知秋和你是一样的人吗?” 说着一甩袖子就要走。 “你什么意思?我沈小妹是什么样人?那个知秋又是什么样人?”项沈氏跳起来一把拦住他。 项文龙眼神复杂的眯了眯,觉得当着儿媳妇的面说她婆婆行为不检点、乱抱男人,这实在有失体统,当下闷不吭声,推开项沈氏的胳膊,还是走了。 冷知秋莫名其妙又看了一场公婆吵嘴,心情灰蒙蒙的赶回娘家,和爹娘再商量去京城的事。 冷刘氏自然是担心不已,摇头劝女儿三思,那花草的买卖不好做,就不要做了,不必勉强;京城虽然住了很多年,但那里尔虞我诈、虚情假意,可比苏州城要厉害百倍,加上皇帝病危,京城戒严,指不定会出什么乱子。 冷景易沉吟半晌,才问:“知秋,梅萧家中已经有了妻妾,为父以前不知道,而今想起,甚觉懊恼。你对他没有什么旧情吧?” “本来就是子虚乌有,何来旧情一说?”冷知秋郁闷不已。 “噢……”冷景易皱起眉,突然,眼中寒芒一闪,盯住冷知秋,声色俱厉。“你不会是对项宝贵上心了吧?!” 冷刘氏被他吓了一跳,捂着胸口抱怨:“你这人真是,好端端那么高声作甚?看把孩子吓的。” 冷知秋的确脸上惨然变色。 她的手指尖微微颤着,看着父亲严厉的面孔,眼眶不觉有些红了,“爹,我和夫君他圆了房,是正式夫妻了……” “什么?!”冷景易拍案跳起,眼睛瞪得溜圆。 冷刘氏不由得站起,一把搂住女儿,生怕她吃亏挨打。 冷知秋挺着腰背,反过来给冷刘氏一个安心的眼神,抬头望着冷景易道:“爹,您也不是大罗神仙,如何知道我和夫君将来好坏?凭什么断言不认他那个女婿?孩儿只想随缘,如果将来我们没有缘分,自然会好合好散。” 冷景易被气得说不出话来,指着女儿半天——都已经圆房了,他还能说什么?项宝贵这厮真是让人看走眼了,还以为他能管好自己,没想到转个身就把知秋给……畜生啊! “你们都这样了,还说什么好合好散?!你以为还有人会要你吗?不自爱!”冷景易最后扔了几句话,便甩袖子气冲冲去了书房。 冷刘氏愁眉苦脸的叹了一声,也不知说什么好,摸着女儿一头长长的秀发。 “娘,这京城,知秋能去吗?”冷知秋才不管将来有没有人要的问题,回娘家给父母养老送终,这是最好不过的。她现在只关心京城之行,父亲没有给出意见,她只好问母亲。 “怎么放心你走那么远的路呢?还是别去的好。”冷刘氏摇摇头,无奈的追加一个本就欠她的要求:“下回你夫君回来的时候,就带他来家里,娘连女婿长什么样都还不知道呢。” 说着,冷刘氏就心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如今,这女婿不要也得要,可怜她这个丈母娘连女婿是阿猫阿狗都不知道,女儿就已经成了他的人。 正说着,一个声音响起:“婶婶放心,知秋要去京城的话,我护送她一程好了。2” 母女俩转身看,徐子琳不知何时站在门外,夜色中,白袍被风扯直了,猎猎作响,飞舞的马尾长发缠绕下,细长的宝剑若隐若现。 冷知秋心里一喜,但又有点犹豫。“你家出了事,回京城会不会危险?” “我能从京城出来,自然能够回去。” 冷刘氏见如此说,便点头道:“有子琳护着,娘是放心多了。你们早去早回,不要管别的事,也不要去招惹他人。” 冷知秋得了母亲的允许,终于松了口气。 —— 当晚,她们就收拾行囊,在冷宅西厢房里睡了。 睡前,冷知秋去隔壁看望弟弟冷自予。 冷自予正侧卧着,睁着一双凤目,盯着一处角落出神。 “自予,你觉得好些了吗?”冷知秋端坐在榻边一尺距离的圆凳上,探究冷自予的脸色。大约是烛光的原因,冷自予脸上有两片红晕,看着倒是有些血色了。 冷自予把目光收回去,望着天花板发呆,看也不看冷知秋。 他一直不明白,当初冷知秋为何要把那本“*”塞给他?这是故意害他,还是拿他开玩笑的?对于这本书,他的感情很复杂矛盾。既喜欢看,又恨它害自己伤身。 以前,喜欢桑柔,那是很纯粹的感情,是从小养成的依赖习惯,是亲人般的爱;自从有了那层不可告人的秘密关系后,那份纯粹变味了,变成了让人心烦的*。他不喜欢这种感觉,有点肮脏下作、见不得人。他甚至开始讨厌自己的身体,包括变粗的喉咙、刺痛的下巴,似乎身体里有无数的脏东西要冒出来,尤其是下身的变化,怎么看都觉得狰狞丑恶。 为什么会有这些变化? 从心底,他把一切罪恶的源头都归咎于那本*,也因此全恨在了冷知秋头上。 他不想看到冷知秋——她可以一脸严肃、理所当然的把那种书塞给他,却又在平日里一副浑然去雕饰的天真无邪——真服了这个姐姐!她是怎么做到这份坦然的? “自予?” 冷知秋见他爱理不理的样子,心里好一阵郁卒恼火。为了救他,她连夜奔忙求来灵芝,不需要他说谢谢,但也不用像现在这样态度吧?想起他为了桑柔,又是威胁自己这个姐姐,又是打小葵,如今这态度越发恶劣了! 她认为冷自予内向又无知,必定是桑柔调唆的,暗暗下决心,等京城回来,一定要立刻请婆婆将桑柔打发走,离弟弟远远的。 当下,她也不勉强冷自予改正态度问题,只告诉他:“我要去一趟京城办事,你好好养病,在家里少出门,不要惹爹娘生气。” 冷自予冷冷哼了一声,翻身侧向里,不睬她。 冷知秋无语。 —— 回到西厢房,却见徐子琳手里捏着一封书信,看着有些眼熟,再一想,原来是梅萧当初留给她的,忙走过去一把抢了过来,有些尴尬的道:“这是梅萧写的,我还没看过呢。” 徐子琳望着她,“我也没偷看。”嘴角勾了一下。 她这表情,愣是把冷知秋逗得脸红起来,懊恼的把信丢在她胸口,“你若要看,便看去吧,看看酸书生写的什么。” “呐,这是你说的。”徐子琳不客气的一把撕开信封。 冷知秋原本也没把这信放在心上,几乎已经忘干净了。但给徐子琳一闹,反而不好意思起来,暗暗祈祷梅萧别在信里写太让人难堪的话。 徐子琳展开信纸,眼睛却瞅着冷知秋,嘴角挂着恶作剧的笑纹。 “我可真看了?” “你这恶作胚,再来调笑,看我不打你!”冷知秋被她逗得小脸涨红,忍不住跺脚。 “算了,我还是不看了,下回拿给你夫君看吧,他一定很感兴趣。”徐子琳越玩越上瘾。 “你!”冷知秋不跟她闹这话题了,自己坐到床上去,抱着膝盖幽幽出神。 徐子琳将信放在一边,也坐上床,与她相对抱膝。 “知秋,我只能将你护送进京,不能久待,你回程怎么办?” “雇辆马车回来便是,还能怎么办?我又不去招惹别人,也没有仇家……” 不等她说完,徐子琳便道:“你呀,真是不知世间险恶。这梅萧难道是你招惹的吗?钱多多是你招惹的吗?你也不看看自己长得那副祸国殃民的相貌,很多祸事,是躲都躲不起的。” “祸国殃民?”冷知秋被呛了一下,“你好夸张。” “一点儿也不夸张,我若是投胎做了男人,一准儿也会迷上你。”徐子琳笑道。 “那你赶紧投胎去吧。”冷知秋笑着捶了一把徐子琳的肩,又正色道:“其实,我更喜欢你这样的,我若投胎做了男人,一准儿也会迷上你。” “要死了,我们两个要不要这么恶心?”徐子琳扭过身去“吐”。 两人笑闹了一阵,又回到正题。 “不如你叫那个张六跟着吧?有他护送,来回都放心一些。”徐子琳道。 冷知秋“嗯”了一声,心里却想,也许不用她说,张六自己就会悄悄跟着,项宝贵既然吩咐了照顾她,她相信张六不会让她离开视线太远。 徐子琳又问:“你当真不要看梅萧的信?” 冷知秋托起腮帮子,瞅着桌上那张摊开的信纸。 “看不看都无所谓。据我观察,梅萧这个人十分任性,又有心机城府,我有些怕他。” 徐子琳听她这么说,便去取了信纸看,只看了两行,脸上的笑意慢慢消褪,渐渐蹙起眉尖。 “也许你说的对,但他可为你做了不少事呢。” “嗯?” 冷知秋怔了怔,忍不住坐到她身旁,抬眸去看。 除了开场白几段酸溜溜的诗词,后面居然写道: “……造化使吾错失卿于交臂,吾心不甘! 尊父亲大人相谈时,萧百般奉承,明知其与成王有过从,亦多有规劝,可惜尊父亲大人坚持己见,不能动摇。然萧已知,当今皇帝决意立文王继位,绝无更改。日后尊父亲大人若因此惹下祸事,卿无需过虑担忧,萧虽不才,亦有良策保你全家无虞。 萧本姓梅,令国公之子。吾父母求孙心切,恨吾不孝、不服管教,私下替萧娶好了妻妾数人,令吾速归。 吾已决意回去,遵从父母安排,涉足仕途。为官从政虽然非吾所愿,但可以此为条件,遣散家中妻妾,不怕父母不肯。 宝贵兄弟为人豪爽,相貌奇俊,有大英雄之气概,但目不识丁,更常有令人不安之举,萧亦不甚了解此人。你嫁给他,萧十分不放心,更不甘心,这原是一场误会交错,你原本应该嫁的人是我梅萧! 不论如何,萧已为你做好万全准备,只为等你,多久亦不在乎……” 这一厢情愿又自信的文字,让冷知秋看得一阵烦躁,起身宽衣,钻进被窝里就睡。 “知秋,我觉得梅萧和你的缘分,不那么好了结,他在外面游荡多年,为了你却肯回京做最不愿意做的官,这份情意只怕很深了。”徐子琳也有些替好友担心。 “真正是……情不知所起。但愿这次去京城,千万不要碰见这个人。”冷知秋把头埋在被卷里,咕哝着。 “怕他缠着你吗?”徐子琳问。 “他若忘了最好。子琳,我婆婆央我带小姑回苏州,到时候,你帮我跑一趟国公府吧?帮我把小姑带回来,我就不去了。”冷知秋未雨绸缪的打算着。 她原本还没那么忌讳,可看了梅萧的信后,心底有一丝害怕。世上有的感情让人期待,有的感情却让人一阵阵恐惧。 徐子琳无所谓的点点头。 —— 次日,冷知秋辞了父母,又去项家辞公婆,问婆婆借了盘缠,顺便吩咐沈天赐和惠敏一些琐事,这才和徐子琳一起雇了马车上路。 晓行夜宿,路上小心翼翼,又有徐子琳打发一些宵小之辈,倒也算平安无事的到了京城。 这两人在京城都住了十几年,对这个繁华都城没什么喜爱留恋的地方。冷知秋惦记着香囊的事,怕空浪费了园子里那些花草的花期,首先就直奔木子虚说的地址,去寻玉仙儿。徐子琳说她顺道打探一下大哥的消息,戴着斗笠遮面,悄悄走了,并不与她同行。 寻到目的地,是个叫“宁府别苑”的园子,不算很大,但门庭十分严谨肃穆,门口站了两个骑射服的侍卫,腰间带刀,目光冷峻。 这不是个寻常人家! 冷知秋有一瞬间的诧异,但她不想去关心。因为她不知道所谓“玉姐姐”的姓名,便请那侍卫去找主人出来相见。 侍卫见她谈吐不俗,仪态大方,犹豫了一下,还是进大门去传讯。 不一会儿,又折转出来,恭恭敬敬请冷知秋进去。 刚转过照壁,玉仙儿便迎了出来,脸上漾着甜美的笑容,像春日里的杜鹃花一般灿烂娟秀。 “知秋妹妹,你怎么来了京城?这可真是缘分,我也才刚住下没两天呢。” 说着就亲昵地挽起冷知秋的手臂,向她介绍这个园子。 “这里的主人带着一家子全去了燕京,他这会儿怕是在关外了,偌大园子没人打理,怕年深日久就不能住了,所以才叫我来。” “嗯。”冷知秋心不在焉的应和。 目光触及一座四方的弓箭校场,除了两架巨型铁弩堆放在一边外,竟然还有一尊冲天炮,乌压压的甚是恐怖。 她收回目光,眼观鼻鼻观心的只管闷头走路。 终于到了一间水榭,玉仙儿带她进去坐下,对侍立的丫鬟吩咐茶水。 冷知秋等茶送上,谢过款待,礼数周全后,便直截了当把来意说了。 “原来就为这事呀,哈哈,知秋妹妹你也真是,只要香囊好卖,你就做了去卖便是,何必跑这大老远来问我?我哪有不答应的?”玉仙儿真是情真意切,视她为知己姐妹,毫不见外。 然而,冷知秋却总觉得过于“交浅言深”。她是对方的仇人之妻,就算玉仙儿非要将她和项宝贵分开来看,就算她替玉仙儿跑过一趟腿,那又算什么了不起的情义?她不了解玉仙儿,玉仙儿难道就很了解她?为何突然就这么亲密无间、不分彼此了? 她按捺怀疑,淡淡笑笑,“玉姐姐,知秋所做所为,都是分内应当,真心实意,绝非客套而已。既然玉姐姐海涵雅量,答应了这桩买卖,知秋在此先谢过。这香囊配方原是玉姐姐的,知秋希望,以后收成就留五分给您,不知玉姐姐意下如何?” 原材料、所有经营都是冷知秋出力出钱,其他配方钻研出来,也和玉仙儿无关,但仍然给玉仙儿凭空拿五成利润,这是非常有良心的方案,甚至可以说是变相送钱给玉仙儿。 玉仙儿脸上变色,知道冷知秋这是在还人情,并没有将她当“知己好友、不分彼此”。 她先佯怒道:“知秋你还认我叫‘玉姐姐’么?你当我缺银子使么?” 冷知秋忙摆手:“不敢不敢,玉姐姐自然不缺银子,知秋只是尽一片心意,玉姐姐不要误会。” 玉仙儿便又笑道:“哪个要你尽什么心意了?我这些年孤寂度日,唯一渴求的,就是一个说得上话的好姐妹,好朋友。知秋妹妹,你蕙质兰心,冰雪聪明,我见你第一面时便很喜欢,所以才会放心央你去找木子虚。我明知你是项宝贵的妻子,却对你全盘真心,也是因为相信你分得清忠奸好坏。” 冷知秋摇头,想说自己分不清忠奸好坏,也不想分清。 不等她说出拒绝的话,玉仙儿便自顾接下去说。 “这个分成的事,知秋妹妹休得再提。不过,那个香囊的配方嘛,其实并不是我钻研出来的,有一本西域流传过来的奇书,上面记载了上百种配方,我不过是看了其中一条,回去试着做来玩的。知秋妹妹你若是感兴趣,赶明儿我带你去拜访一个人,求他把书借给你,这岂不是更好?” “有这样妙的书?”冷知秋不由得心动。 “嗯,那人藏书博杂,不仅仅是记载香料一种,许多千奇百怪的杂学,应有尽有。我和知秋妹妹一样,也很喜欢看书,不如,索性一起去多借几本,回去也好慢慢看着,岂不快意?” 玉仙儿说得神气活现,语气充满了诱惑,甜甜润润的吐字,每一句都说得人心痒痒。 冷知秋当然也不例外,书是她平生一大爱,听着这种提议,只能用心情雀跃来形容。“好,但不知姐姐说的那人喜欢什么?我们也好备些薄礼去见。” 玉仙儿深看了一眼冷知秋,才道:“他喜欢弹琴,你若能与他和上一曲,他必定欢喜至极,什么要求都会答应你的。” “嘻嘻,倒也有趣。”冷知秋忍不住莞尔,“不过,玉姐姐你的琴也弹得很好,你去与他(她)和一曲,就足够了。知秋其实不太擅长乐器。” “不要谦虚。”玉仙儿戳了戳她的鼻尖,甚是亲密。 冷知秋一把捂住鼻子,想着某个人喜欢刮她鼻子,就觉得别人是不能碰的。 玉仙儿不知她的念头,还以为这样能够拉近距离,兴冲冲又道:“对了,你在京城没有落脚的地方吧?不如就住在这里,反正这个园子空的慌,目下也由我做主了,可不许再客气见外。” —— 当晚,冷知秋便只好住在这“宁府别苑”,她被玉仙儿拉着“亲近”,闲扯到了二更时分,直打哈欠,这才进了暂住的客房歇下。 次日一早,二人坐着软轿,出了“宁府别苑”往北,却听号角争鸣,鼓声隆隆,刚拐上直街,就被水泄不通的人群给堵住了去路。 夹道御林军撑开一条丈余宽的大道,有太监急急忙忙的洒水扫地,清理干净后,便快跑着直奔洪武门请旨。 玉仙儿叫停了轿子,问侍卫怎么回事。 “禀娘子,今日听说皇上让太子临了早朝,当庭发诏书,宣琉国王妃、附宾、国相一同进宫面圣。”侍卫禀报。 玉仙儿锁眉不悦。“小小琉国,为何如此礼遇?这群居心叵测之徒,当得起这阵仗吗?” 冷知秋默默垂眸,不关心玉仙儿嘴里的“礼遇”、“阵仗”。 却听外面声浪嗡嗡,百姓交头接耳的议论不时飘进轿内。 “听说琉国王妃很美?” “我也听说了,有人在京城外运河上远远瞧过她站在船头,以为看到了仙子,看得着迷,一不留神掉进运河,差点就淹死了。” “啧啧……” “听说琉国国相也是风华当世无双?” “这个真不清楚。难道那国相还能比得过咱们新上任的紫衣侯?” “紫衣侯的确是儒雅无双,当朝太子风采盖世,谁人能比?就连离京的成王殿下,也是神龙凤姿。区区一个琉国国相,说什么风华当世无双?” 众人一片怀疑、讥诮。 玉仙儿见冷知秋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眼中闪过一抹寒光,嘴角挂着冷笑,随即又柔和了脸色,伸手握住她的手,眉眼温柔如蜜的悠悠道:“知秋,你还记得我说过,项宝贵通敌卖国吗?” 冷知秋颤了颤眸子,别开脸问:“怎么了?” “今日正好,你就可以看到他的真面目——” 什么意思? 冷知秋一阵心紧,难道项宝贵在京城?就在附近? 玉仙儿吩咐侍卫,将轿子挤到临街的博雅楼,便拉冷知秋一起下轿进去,上到了二楼,重金买了个向街开窗的雅间,要了壶安吉白茶泡着。 大家都在饶有兴致的观看直街上渐渐走近的一对琉国鼓手,因而没注意到这两个绝色女子的突兀出现。 玉仙儿一边为冷知秋倒茶,一边叫她去窗口看着,“待会儿,那个所谓的琉国国相出现时,你可看仔细了。” 冷知秋犹豫的站在窗口,心儿砰砰直跳。 她知道,玉仙儿说的国相,十有*就是“通敌卖国”的项宝贵,这感受真是复杂难言。 她这边窗口静静观望着,下面行进的鼓手白褂上绑着红绳,头缠银白的布帽,帽侧插着红色的羽缨,翻腾敲鼓的身姿矫捷如猿。鼓声节奏奇特,清新快巧,显然不是汉族人常用的那些技法。 随后是一座大车,五彩琉璃珠帘,隐约可见一个白衣白裙的女子端坐着,虽然不知其面貌,光凭那若隐若现的身影,便觉得是幻境中盛开了一朵幽幽的雪莲花,又仿佛是玉观音就要拨开祥云降临凡间——冷知秋也看得震撼,喃喃感叹:“世上竟有这样美如仙的女子!” 大车之后,一个鹰目深邃的男子骑着马跟在后面,目光凌厉的扫过四周,便不再看,昂首直视北面次第开启的宫门。 再后面,则是长长的仆从队伍,手里捧着一只只宝箱,也有马车拉的贡品。 “看到那个国相了吗?”玉仙儿笑吟吟捧起茶喝。 “没。”冷知秋不知是舒了口气,还是失落。 正要离开窗边,不再看了,却听马蹄声急,伴随着人们的惊呼和抽气声,风驰电掣般卷向北面,闯进洪武门。 冷知秋的心漏跳了一拍,扶着窗台,望着那马上的熟悉背影,呆若木鸡。 那曼长飞舞的青丝,流畅的腰线,狂放的策马速度,还有突然一回眸投来的目光—— 老天!他看到她了吗? “知秋妹妹?”玉仙儿轻推了一下冷知秋,唤醒她。“你到底有没有看到项宝贵?他就是琉国国相呀。” 冷知秋茫然转头,皱眉自语:“若他通敌卖国,岂能如此直入皇宫?皇帝和太子为何如此厚礼相待?” 玉仙儿被说得满脑子雾水。“咦?他进宫了吗?怎么队伍里没有他?皇上真是病糊涂了,怎么可以如此接待这帮狼子野心的贼寇?!” ------题外话------ 不好意思,急匆匆,待修,待修…… 087 别走 看着玉仙儿不淡定的样子,冷知秋莫名其妙有点乐,就像出了口恶气。夹答列晓 让玉仙儿总是说项宝贵坏话! 这下可好,“通敌卖国”的成了皇宫座上贵宾,事实比任何语言都有说服力。冷知秋这个“卖国贼”之妻忍不住都有点“与有荣焉”了。 她才不去管这其中是什么缘故,反正一看项宝贵跃马宫门、仪态万千的样子,之前埋在心底的疑惑便一扫而空。做人妻子,对丈夫要信任敬仰,这是娘亲冷刘氏一直教导她的。 眼看下面琉国纳贡的使团渐渐走远,项宝贵更是早就影踪全无,冷知秋和玉仙儿各怀心思的坐回桌旁喝茶。 “玉姐姐,我不爱看热闹,咱们快去借书吧?”冷知秋心情松快的提议。 她一向不关心时政,也懒得挖空心思去研究什么权谋机巧,心里对玉仙儿有一种不太认同的直觉。 木子虚说“玉姐姐”是隐世避居的“奇女子”,然而,据冷知秋观察,玉仙儿千娇百媚、柔善可亲的背后,却常常露出卖弄的陋习,喜欢故弄玄虚,而且对时政的兴趣之大,超乎寻常——如果这也叫隐世避居,那她冷知秋的淡泊人生态度,就真的可以去修仙了! 玉仙儿原以为冷知秋得知项宝贵是琉国国相的身份,会大受打击,从此和她站在一个阵营,与项宝贵为敌。没想到冷知秋非但没有受打击,还一副“天气好好、心情好好”的样子,结果大受打击的人——是她自己,玉仙儿。 “你夫君给他国效力,你一点儿也不在乎?”玉仙儿不死心。 “我嫁的是我夫君这个人,又不是他的事业。”冷知秋捧着白茶喝,这安吉白茶,取的是嫩尖儿带着白色绒毛的茶叶,茶色极清淡,回味生甘。“这茶真好。” 赞完了茶,冷知秋便起身,再催促玉仙儿去借书。 突然,雅间的门被推开,张六拎着两个昏迷的侍卫闪身进来,一瘸一拐走到冷知秋面前,苦着脸低声道:“夫人,您赶紧和卑职回苏州吧。” 冷知秋吃了一惊,“你怎么瘸了?” “那个,少主踢了小人的屁股一脚……”张六的脸涨红了,羞愤难当。 “嗯?”冷知秋不明所以。 “夫人您别问了,您就不该来京城,还是快回苏州吧?”张六揉着屁股哀求。 玉仙儿冷冷哼了一声:“知秋妹妹,项宝贵他在监视你,知道你来了京城,怕你发觉他的秘密……” “你丫闭嘴!”张六一下子瞪圆了他那圆溜溜的眼睛。 “休得无礼。”冷知秋呵斥张六。再怎么说,她还欠着玉仙儿一份人情,更何况一个男人怎么可以这么对一个娇滴滴的女人说话?太粗鲁蛮横了。 冷知秋知道项宝贵刚才一定是看到她了。真难为他,千万人的人海,她隐在这楼上,只不过匆匆一瞥,这样也能瞧见……不过,他不为异地相逢而高兴,却立刻脚踹张六,传讯叫她滚回老家,这一点让冷知秋很不高兴。 “我又不去扰他,来京城,我自有我的事情要办,凭什么要立刻回苏州?”冷知秋不悦的忽略张六,转向玉仙儿。“玉姐姐,我们走吧。” 玉仙儿生怕张六叫出她的真名,如果冷知秋知道她就是望月楼的花魁,那还不瞧扁了她? “好好,我们走。”她走得比冷知秋还快,一阵风般下了楼,钻进轿子中。 —— 紫衣侯府。 这是个新建造的府邸,到处还张挂着新居的红披和灯笼。 有一群女人率先搬进来住,她们是当朝紫衣侯梅萧的夫人、小妾、侍妾、丫鬟……莺莺燕燕,错落点缀在偌大的园子中,每天互相勾勾心,斗斗角,小日子过得倒也热闹。 梅萧的住所设在北面正中的集星馆,大门紧锁,大概从新府邸落成以来,就没住过人。 这日,梅夫人带着姬妾们在园子里赏花,顺便互相踩两脚纾解寂寞的胸怀。 就听角门外一个老嬷嬷急匆匆赶过来禀报:“夫人、姨娘们,那个疯丫头又来闹了。” 梅夫人柳眉一皱,春面含威,“今儿就把她放进来吧,让大家伙瞧瞧,那乡下丫头到底能怎么闹!” 众美人顿时捂嘴窃笑,有好戏看咯。 这些人平日里互相斗,已经斗不出什么新鲜花样,她们的夫君梅萧连个人影也没有,光她们自己斗,有什么意思? 来个乡下丫头,大家合伙欺负一下,也算是个新调剂。 老嬷嬷得了吩咐,兴奋的去了,不一会儿就把一个风尘仆仆的少女领进园子。 那姑娘虽然是新换了衣裳,头发还带着沐浴后未干透的痕迹,却掩不去长途跋涉留下的风尘疲倦,不知是人生地不熟导致的怯意,还是就要见到日夜思念的人而紧张,两只漂亮的杏仁眼滴溜溜四顾,带着丝彷徨。 几个姬妾们已经在交头接耳。 “瞧她穿的,真土。” “紫衫子怎么能挑这么艳的?还配了条绿腰带,真是花花绿绿乡下人。” “嘻嘻……” 不用猜,这众人眼里的“乡下丫头”,自然就是项宝贝。 梅夫人讥诮的抽了抽嘴角,抬抬手。姬妾们闭上嘴,看老大发话。 “姑娘,你这是来投哪个亲戚?我们紫衣侯府招的奴婢可全是应天府的本地人,知根知底,好像没有别的地方的亲戚呀。” 这叫分门别类下马威,先把项宝贝归为连“本地奴婢”都不如的远亲,要投奔也是来投奔奴婢的下等人。 可惜,项宝贝没理解这绕弯子的嘲讽,老老实实答道:“我才不是来投奔你们府的奴婢,我来找萧哥哥。” “萧哥哥?”梅夫人脸上的肉都扭曲了。 她们这些女人整天争来斗去,却谁也没胆子叫什么萧哥哥。 嫉妒,勃然而发。 所有的女人都红了眼。“真是太没规矩了!怎么能这么喊侯爷?该当掌嘴!” 梅夫人冷笑着。 项宝贝见眼前这一群女人很不友善,她也不客气,叉腰喊道:“就叫萧哥哥!我天天这么喊他的!” 说着,她四顾看看,没见到梅萧的人影,便拢起双掌,放在嘴边喊:“萧哥哥,你在家吗?你快出来,我从苏州来找你啦!” “噢——哈,哈哈……”梅夫人和姬妾们面面相觑,除了表示惊诧好笑,还真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丫头脑子有病吧?不然也太没教养了,有这样跑人家家里乱喊的吗? “姐姐,您还在等什么?这么没规矩的野丫头,有辱侯爷的威严,至少该掌嘴二十。”一个脸色苍白的小妾提议。 她的脸色之所以苍白,是因为昨儿刚被哪个姐妹下了药,拉了一宿的肚子。 “好哇。”梅夫人这会儿是又好气又好笑了,既恨项宝贝乱用“萧哥哥”这么不可仰望的词语,又觉得这丫头的行为好笑。 她冲那带人进来的老嬷嬷使个眼色,“掌嘴。” 随着这淡淡透着威严的命令,老嬷嬷立刻摩拳擦掌的扑向项宝贝,瞪眼咬唇,老脸兴奋的抽抽着,扭过她的胳膊,扬起手就抽过去。 项宝贝一皱眉,一撅嘴,横过胳膊就将那老嬷嬷搡退开三步。她身体好的很,力气也不小,还有点三脚猫功夫,区区一个老嬷嬷,也想打她? “岂有此理。”这下子,梅夫人动了真怒,挥手叫来守在远处的侍卫,“把这野丫头给我绑了!” 项宝贝一看不好,四处乱跑,躲避抓捕,一边还没忘记喊:“萧哥哥,救命啊!我是宝贝呀,你快出来啦!” 那时候,紫衣侯府大门处,的确有一辆马车恰好停下,的确下来一个身穿靛蓝朝服、天然儒雅的男子,也的确依稀听到了什么。2 他脸色一变,刚跨进大门的脚立刻缩回,转身又上了马车。 “快走,回令国公府。” 马车一溜烟跑得没了影子。 远处,两个隐藏在树上的人互相看看,额角同时挂下数根黑线。 —— 而在令国公府西门处,那天也迎了两位客人,正是玉仙儿和冷知秋。 西门没有匾额,冷知秋并不知道这就是令国公府,玉仙儿拿出一块令牌给守门的看了,两人便被让进了一处叫“灵犀台”的地方用茶等候。 一个模样乖巧的婢女躬身道:“玉姑娘和这位姑娘,我家少主人还没下朝,你们要多等一会儿。需要奴婢去禀报夫人吗?” 令国公府的梅老夫人,自然就是当年的紫衣公主,梅萧继承的侯爵位,用的就是她当年的封号,老皇帝以此来表示对梅萧的喜爱器重。 玉仙儿心想,自己在梅老夫人眼里无足轻重,禀不禀报人家都不会特地来见,所以甜甜一笑道:“不必麻烦了,我们就等你家少主人回来,借几本书就走。” 婢女躬身退下。 冷知秋忍不住问:“这里是谁家?” 浩大富贵的亭台楼阁,深幽的林子,远处池塘碧波荡漾……如此显赫的门第,她有些狐疑不安。 玉仙儿故意道:“你不是什么都漠不关心的吗?咱们是来借书,又不是来借人。” 她这是记恨刚才在博雅楼,冷知秋一句“我嫁的是我夫君这个人,又不是他的事业”。 冷知秋却觉得她说的也有道理,管他是谁家,左右就是个大官罢了,只要不是梅萧家就行。 ……但万一就是梅萧家呢? 风吹得灵犀台上方树叶沙沙作响,这声音撩拨得冷知秋背后一阵凉意。 “玉姐姐,我突然发觉是自己贪心了。来京城就是为了找你要个首肯便好,做什么又要来借书?罢了,不借了,我们回去吧?” “知秋,爱书之人怎么能说贪心呢?那些书真的很值得一看,既然来了,空手而归,以后会后悔莫及的。”玉仙儿不答应,柔声劝她。 这也是对的。冷知秋无奈的站起身,走到灵犀台外汉白玉石廊,凭栏望着廊下的潺潺流水,上面有少许飘零的花瓣和叶片。 玉仙儿对着冷知秋的茶杯抖了抖手指,指甲缝里,一根细软如发丝的银针弹出来,她捏着银针在那茶水里搅拌了两下,便将银针收回。 粉红色的玫瑰唇角弯起一个弧度,这是一种得逞的笑。 片刻后,冷知秋回到桌边,无聊的捧起茶盏,放在唇边欲喝,想了想又放下。不知道要等多久,喝多了茶,一会儿要解手就尴尬了。 “怎么了,知秋?这茶不好?”玉仙儿的心都提嗓子眼了,怎么不喝?怎么可以不喝? “不是,我担心这肚子容不下太多茶水。”冷知秋不好意思的笑笑,四顾无聊发呆。 玉仙儿明白过来,忙笑道:“你放心,灵犀台下边就有个厕屋。” “哦。”冷知秋随意应了声,指着一旁一张打磨光滑如镜的玉石美人榻,赞叹道:“曾在一个故事里听说,有个美人就要死了,她的丈夫很难过,就为她寻了个千年古玉做成的床榻,安置她养病。后来美人还是死了,但那千年古玉养人生肌,死后尸体过了数十年都没有腐化,依然栩栩如生——玉姐姐,这美人榻看着就有几分书里描写的样子呢。” “哦,嗯。”玉仙儿不关心美人榻,只关心她怎么还不喝茶。 “玉姐姐……” 不等冷知秋说下去,玉仙儿忍不住抢先道:“知秋,茶凉了就不好喝了。” 她温柔体贴的将茶盏往冷知秋面前推了少许,殷切的嘱咐:“别看这天儿渐渐热了,但离暑热还早呢,喝凉茶容易腹泻。” 冷知秋微微蹙起眉尖,凝视着面前的茶盏,茶水不浓不淡,清香扑鼻,还是温热的。可见适才伺候茶水的婢女调教的十分得体,不会失礼于客人,但也充分体现这家人的尊贵、高不可攀。 这越发让她怀疑,这里就是梅萧家。 她拿起茶盏又放下。“算了,玉姐姐,我真不想等了,书我也不想借了。” 玉仙儿差点没喷出血来。 她脸上漾开最柔美如三月梨花般的温暖笑容,“好吧,再等一盏茶时间,若他还不来,我们就走。” “……” 冷知秋站起身又被玉仙儿拉坐下。 “知秋妹妹,你就当还我的人情好了嘛,可怜我对那几本书一片痴心。” 这话,冷知秋真的无法拒绝。人情果然是欠不得的! 两人对坐了一会儿,玉仙儿又催冷知秋喝茶。这回,茶真的要凉了。冷知秋只好拿起来浅浅的抿了一口。 玉仙儿微笑着拉起冷知秋的手,“走,我们四处走走,这家少主人应该快回来了。” 走动有助于血液流动,加速药物吸收。 沿着灵犀台外的石廊走了没多久,冷知秋便觉得有些头重脚轻。她正准备走回去坐下休息,却听得人声渐起,脚步声由远而近。 其中一个声音颇耳熟。 冷知秋浑身打了个激灵,原本昏沉沉的脑子顿时清醒过来。 “这里就是梅萧家?!玉姐姐,你是故意的吗?” 她甩开玉仙儿的手,深深的看一眼她那张有些模糊的妩媚面孔,扶着汉白玉石廊柱,慢慢往灵犀台上走。 事已至此,只能面对。 “船到桥头自然直……”她喃喃自语着。 玉仙儿瞅着冷知秋的背影,眼中带笑。很快,她就紧赶两步,追上冷知秋。 “知秋妹妹,你说什么故意的?我没听懂。这里是令国公府没错,紫衣侯梅萧也住在这里,是这里的少主人。原来你认得他啊,我原是想给你介绍一下,如今看来,倒是我多此一举,早知道知秋妹妹你认得小侯爷,也不用我一直担心这次能不能借到书……” 冷知秋耳听得玉仙儿絮絮叨叨的解释,只觉头昏脑涨,希望她闭嘴。 当下摆着手,也不知要说什么让玉仙儿安静,突然一个脚步不稳,就往地上栽。 玉仙儿“哎呀”一声惊呼,让这惊呼显得极致尖锐响亮,又不失她玉仙儿牌的*酥骨嗓音。 谁知,冷知秋却没有摔倒,只是弯腰在地上撑了一下,又自己站起来,靠在汉白玉石廊上垂眸细细喘着。 这倒显得玉仙儿实在是大惊小怪,故作文章。 一个声音带着些慵懒,远远的问:“周姑娘,你人呢?” 那是梅萧。 他听见玉仙儿的惊呼,但走上灵犀台却没看见人,所以才出声问了句。 玉仙儿满脸满眼的笑意,拉起冷知秋的胳膊往回走。 “在这里,我和知秋妹妹一起来的。”她故意说明。 灵犀台里一阵压抑的静默。 冷知秋的背不由僵了僵,硬着头皮跟着玉仙儿走。 迷迷糊糊仿佛走了很久,其实就是转眼间,拾级而上,垂珠帘的门内,一个依稀仿佛熟悉的人影,清瘦秀挺,如兰花静放,正呆立着挡住入口。 冷知秋振作精神,随着珠帘掀起,锁眉正色对着那人躬身行礼:“小侯爷,知秋冒昧来访。” 没有应声。 玉仙儿一看梅萧那目瞪口呆、恍然如梦的神色,暗自冷笑不已。看来,这一步棋走对了! 冷知秋仿佛没听见有人应她,只好讪讪的直起身,抬眸去看,便撞进一双闪烁如星的眸子,“呃……小侯爷,恩公……啊!” 梅萧猛的拉住她两只手,吓得她惊叫一声,脑子又清醒了几分,使出吃奶的力气去抽出手。 “知秋,真的是你?”梅萧还在确认这件事。 “咳。”玉仙儿原本还得意,但被这么无视的晾在一边,她这个习惯了众星捧月的望月楼花魁不免有点落寞。 然而梅萧还是不理会她的存在,眼里只有冷知秋。 冷知秋揉了揉额角,扶着墙走向茶桌,一边对玉仙儿道:“玉姐姐,我头晕,借书的事……” 玉仙儿走过去扶她坐下,假意探问:“是不是昨晚睡着凉了?你坐着,借书的事,我来说。” 梅萧回过神来,为自己适才的失态而微窘,恢复一派随意潇洒,便也坐到桌边,眼角目光一直停在冷知秋身上。 他拍手叫来一个婢女。“去请白御医来一趟。” 玉仙儿脸色微变,忙道:“依奴家看来,知秋妹妹就是偶感风寒,刚才被风吹了一会儿,所以头晕,多喝两杯热茶就能好些。” 梅萧不理她的提议,挥手叫那婢女去了,这才问玉仙儿:“成王殿下去了燕京,周姑娘怎么没有跟过去?” 冷知秋脑子里飘过一个疑问:成王?周姑娘? 却听玉仙儿苦笑道:“玉儿这身份,哪里有资格跟过去?小侯爷,实不相瞒,奴家现在就是帮着他看看别苑,这也算是成王还念一丝情分,玉儿已经很满足了。” “隋唐有红拂女的故事,周姑娘也是个妙人。对了,知秋怎么会认识你?” 梅萧端坐着,和玉仙儿说着话,眼睛却一直看冷知秋,看她晕头转向乱晃脑袋的样子,说不出的可爱,只想要拥她入怀。 玉仙儿冷冷瞅着梅萧的侧脸,这人一向眼高,如今也学会了低下眉眼,如此专注的看一个女人,冷知秋真是他的克星啊。 “玉儿可不敢自比红拂女。小侯爷,知秋是奴家偶然认识的,彼此兴趣相投,所以就开始来往走动,这不,上回送了个香囊给她,她想着要做了卖那种香囊,我想起小侯爷这里有本西域流传过来的奇书,上面记载了不少配方,正好对她有帮助,所以就带她来借。倒不知,原来都是旧识。” 梅萧不由得莞尔一笑。“是旧识。” 玉仙儿故意提醒:“小侯爷,这知秋妹妹似乎已经嫁人了哦。” 梅萧脸色一沉,眼角冷冷扫过,像冰魄银针飞掠,把玉仙儿看得后背一凉,心底却是得逞的快意。 一阵沉默。 冷知秋问:“玉姐姐,书借好了吗?”这位是选择性听了几句话,越来越迷糊。 梅萧吐了口气,站起身对玉仙儿道:“你随婢女去藏经阁取书吧,我带知秋去休息一下。” 玉仙儿看看冷知秋快要趴到桌上,却强撑着脑袋乱晃的样子,点点头道:“也好,知秋妹妹看样子真是病了。” 她起身行礼,便告辞而去。 灵犀台只剩下梅萧伫立在桌旁,对面,冷知秋已经趴在桌上,一根葱白粉嫩的手指戳在太阳穴上,轻轻敲了两下,红润的薄唇溢出一字呓语:“疼……” “知秋……”梅萧只觉得血一下子全冲上了脑门。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她身后,伸手轻轻揉着她的太阳穴,小心的不让自己的身体碰到那纤细柔软的后背。 她的发髻简单,只用一圈青白色的玉带环绕绑住,髻上端端正正插着一支珠钗,精致的丹凤嘴微微下勾,吊着十二颗不贵重也不劣质的珍珠,茉莉花一般连成串,乖顺的贴在满头垂丝上,就像它的主人一样,睡着了,安安静静…… 良久,梅萧将目光从发上移开,星眸幽幽的眨了眨,便一鼓作气,弯腰抱起那陷入昏睡的人。 她的头软答答偎在他胸口,吐气如兰,手臂上似乎感觉不到承受的重量,只有那柔软而富弹性的身体,带给手臂微妙不可言说的触感。 如果光光是尤物美人,他不会如此敏感,甚至不屑于去抱。 这感觉是从心里往外传达,流遍四肢的满足与兴奋,只因,怀里的人,他日思夜想。 远处暗影中,张六扣紧手里的暗器,急得额头冒汗。怎么玉仙儿那个女人独自出来,把少主夫人和梅萧留在灵犀台?他们在里面这么久,在做什么? 四周巡逻、侍卫极多,他一时找不到机会潜入灵犀台。 —— 冷知秋仿佛被那玉榻凉了一下,眼睫翕动着撑开一线,细密的睫毛交错掩映,将那两泓秋水遮得隐隐约约。 “知秋,你醒了?”梅萧心跳了一下,脱到一半的外袍尴尬地搭在身上。 她没醒。很快,四分的羽睫又合拢成了两弯弧度让人惊叹的阴影,轻柔的覆盖在白嫩无瑕的脸颊上,乖巧而甜美。 他叹了口气,将外袍脱下,轻轻盖在她身上,目光却不经意撞见那衣领处露出的一方雪白晶莹,衬着精致的锁骨,引人遐思的银蓝色肚兜边沿,那锁骨下,有一颗极小的朱砂痣,一点点,那么轻盈可爱,性感迷人。 一阵风吹得珠帘叮咚作响。 …… 张六终于潜到了灵犀台的石廊,无声的跃到珠帘门外。 远处一阵喧哗吵闹。 “老夫人,侯府那边实在闹得不像话,儿媳没有办法才来求您。” “那边也是侍卫众多,怎么会让一个乡下来的野丫头随便撒野?”一个威严的中年妇女声音道。 “那野丫头本来就要制服了,却不知怎么回事,又给跑了,后来……” “好了!”中年妇女威严的喝止了哭诉,“宝儿,兴儿,小侯爷人呢?” “呃……” “嗯嗯啊啊什么?两个蠢奴才!——萧儿!萧儿?”中年妇女自己召唤梅萧。 灵犀台南侧的菱花门轻轻开启,又小心的合上。 梅萧只穿了银白色的里衣里裤,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让脸上的红晕散去,这才走向那没头没脑找过来的一群人。 当先的一个中年妇女,形貌清瘦,神态却雍容华贵,由一个婢女扶着,见到梅萧,脸上满是惊诧。“萧儿,你怎么这副模样?这是在灵犀台睡午觉?” 这就是梅萧的母亲,令国公梅凉的妻子,紫衣公主。 梅萧不答,却叫兴儿去取衣袍来,堵在路口冷冷瞥了一眼母亲身后侧那个所谓的“梅夫人”,哦,不对,在令国公府,这个女人只能算一个“奶奶”,是令国公夫妇替他娶的曹国公李秀的嫡女,叫什么名字,他可没兴趣知道。 “谁准你到这里来的?不是叫你们全住在侯府,不准骚扰国公和公主吗?”梅萧的语气极度不悦。 李秀之女简直要哭了。她是令国公府明媒正娶抬进来的长子长媳,独一份的尊贵,进门三年,连丈夫的面都没见过,如今好不容易能见上一回,却立刻将她和一众姬妾全赶进了侯府,今天回令国公府找婆婆支招解决问题,居然就成了“骚扰”? 还能再薄情寡义一些吗? “侯爷——”她咬着唇,失去在侯府的作威作福气势,变得楚楚可怜。“侯府里来了个自称叫什么宝贝的乡下野丫头,满世界找您……” 梅萧不想听她说这事。本来他正准备回侯府,给里面的莺莺燕燕下最后通牒,让她们各找各妈,赶紧准备后路。正是听到项宝贝的声音,他才头疼的立刻躲回了令国公府。 没想到今天的日子这么特殊,项宝贝找上侯府,冷知秋就找上国公府。真是祸福并行、悲喜交加啊! “娘,侯府的事情,孩儿现在就去处置。您近日身子不爽,还是回去休息吧。” 紫衣公主不关心其他,只关心她儿子为什么只穿了单衣,这天又没有大热,万一风吹着凉了怎么办? “兴儿怎么还不取袍子来?”她生气的绷起脸。 兴儿就像被下了咒一般,飞跑而来,上气不接下气。 梅萧接过袍子穿上,眼角瞥见那神色怪异的李秀之女,顿感一阵恶心。 “你们先都去燕子坞,我随后就来。” 他将这一群老少女人并仆从往远了赶,独独留下兴儿和宝儿。“兴儿,你去打扫梅花林书苑,腾一间屋子出来,我晚上住那里。” 眼瞅着喧闹人群就要散去。 玉仙儿却适时小跑着赶来,不早也不晚,趁着离开的人们都还能听见,她对梅萧道:“小侯爷,书已经找到了,奴家该带知秋妹妹回去了。” 梅萧看着玉仙儿,“你真当自己是红拂女?”声音森冷。 玉仙儿一怔。 远处,紫衣公主停下脚步,回过身问:“萧儿,哪个知秋妹妹?这个周小姐怎么又来了?” 曹国公李秀之女皱眉咕哝了一句:“知秋?不会是那个被抄家的御史之女冷知秋吧?” 紫衣公主“嗯?”一声,狠狠剜了她一眼,吓得她赶紧捂住嘴。 “那个周小姐,过来说话。”紫衣公主威严的命令。 玉仙儿看看梅萧,犹豫忐忑的走向紫衣公主,恭恭敬敬跪倒。 梅萧不动声色的看着,一边整理身上的袍子。 “周小姐,你刚才说的那个什么知秋,她在哪儿?”紫衣公主问。 “奴家离开时,她还在灵犀台里。”玉仙儿铁了心。 紫衣公主的眼神顿时变得复杂。 她的儿子和一个叫知秋的女子关在灵犀台里,还脱了衣裳,这应该是件值得庆祝的事。毕竟这么多房妻妾都没能收回儿子的心,难得有个女子能降了他。 但是—— “那个知秋姑娘,她是什么身份来历?” 玉仙儿答得字字清楚:“知秋妹妹是原都御史冷景易的独女,抄家后回了苏州,并嫁给了当地一户卖花种草的人家,其夫婿乃是个跑船的商人。” “什么?!”紫衣公主脸色顿时黑了。 曹国公李秀之女则是心情复杂。果然是那个冷知秋! 以前大家都没出阁嫁人,自小还在一起玩耍过。那时候,冷知秋就不合群,喜欢看书,长得更是招人恨。好几次,她们这些官宦千金都合计着要给冷知秋一点教训,最好划花她那张脸。可冷知秋也不傻,看眼色就躲家里不出门了。再后来,冷知秋渐渐和徐子琳相熟起来,成为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她们这些女孩子就更不能招惹她了,因为徐子琳的剑可不是开玩笑的。 好在后来大家都长大了,命运开始拉开差距,好些长得不怎么样的千金小姐,反而仗着父亲的关系,都嫁了不错的人家,过着官太太、富太太的生活,而她李秀之女则是嫁的最好的。反观冷知秋和徐子琳,一个家被抄,灰溜溜滚出了京城;一个随后也家破人亡了。 当听到冷知秋嫁给那样一个寒酸的人家,李秀之女差点没笑出来。 但转念一想,人家现在就躲在灵犀台,抢她的丈夫!这个狐狸精!想着适才梅萧只穿单衣的样子,她又忍不住咬牙切齿,气得浑身抽筋冒烟。 梅萧盯着跪在地上的玉仙儿,扭头对宝儿小声吩咐:“去召集玄武营的高手,等周小玉离开这里,便将她抓住,关进水牢,我稍后亲自去审问。” “是。”宝儿低声应了,转身就走,速度飞快。 不等紫衣公主发难,梅萧便走过去道:“娘,今日孩儿已经领下了淮安守备的兵符,不过,我不想去。” 紫衣公主惊呼:“既然领了兵符,岂能不上任?” “我不喜欢做官,更不喜欢打仗。除非……”梅萧双手十指相扣,“您把这个女人,还有侯府里那帮女人,全部遣散打发走。” 紫衣公主气得浑身发抖,儿子这是要挟自己的娘啊! “难不成你要娶那个有夫之妇?!”关键还是嫁了那么寒酸的小户人家,这种人家的儿媳妇,怎么上得了台面?抢来了也不光彩啊! “她不是有夫之妇,她本来就是我梅萧的妻子。”梅萧说的天经地义,一脸坦然。“这其中缘故,以后再和您细说。我这边还有些事要处理,娘您还是先去燕子坞等着吧。” 说着便转身回了灵犀台,还是轻轻的开门,仿佛害怕惊走了什么精灵。 然而,穿堂的清风透着丝丝凉意,玉制美人榻上,空留一件银丝夹灰的缎袍,却哪里还有冷知秋的人影? 梅萧一把将门推开到极致,发出沉重的撞击声,星眸寒光点点,刀锋般扫过房间每一个角落。 —— 冷知秋醒过来时,已经在一辆南行的马车上,外面漆黑一片,已然是深夜。 她愕然回忆着某些记忆片段,背后一阵阵冷汗,掀开车帘看,却是张六在驾马。 “六子?” “嗯,少主夫人你醒了。”张六闷闷的答应,心情不太好。 “我们这是去哪儿?那个玉姐姐呢?”冷知秋察看着身上的衣裙,似乎完好无损,但又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回苏州。”张六简短的回答,不太想说话。 “六子,发生什么事了?”冷知秋问。 “没什么事。”张六还是不说。 “你停下!”冷知秋也有些生气,“我答应了公公婆婆,要把宝贝带回苏州,岂能独自回去?” 这稀里糊涂就回苏州,项宝贝没找回来,徐子琳也没道别、说清楚行踪啊。哪能这样回苏州? 张六不听话,反而在马上加了一鞭。 好一会儿才道:“少主说的对,您就不该去京城!” 冷知秋怒道:“快别和我提那个人!京城不是项宝贵开的,凭什么他能去,我不能去?你叫他放心,我对他那些破事一点兴趣也没有,巴不得眼不见心不烦。” 张六无语。 沉默的对峙正在进行时,后面马蹄声急促的响起,速度之快,如狂风席卷而来。 张六和冷知秋都很吃惊,张六正要快马加鞭,想将马车赶向一条岔道,一个声音远远喊:“六子!” 张六怔住,猛的收进马缰绳。 冷知秋更是傻眼,那声音是——项宝贵? 他不是赶她回苏州吗?又追上来干嘛? 马蹄声转眼就响到了耳边,从马上跃过一个颀长的身影,带着飘飘的长发和衣袂,如飞仙横贯夜空。 马车帘子撩起又迅速放下,冷知秋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已经落入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 黑暗中,项宝贵的声音在她耳畔呢喃:“知秋,知秋,我错了,别走……” ------题外话------ 今天是中秋节=。=那啥,都团圆,都快乐哈!不团圆的,咱们默念,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嗯! 088 满眼温柔 张六将马车停在道旁,跳下车去牵项宝贵的马。2 冷知秋在那温暖舒适的怀里傻了一会儿,眨眨眼,醒醒神,仰起头正要说话,却是恰好,项宝贵也想低下头说话,黑暗中没看清,软软的触碰到,顿时一惊。 她忙要躲开,项宝贵却发出一声奇怪的喘息,圈抱着她的双臂猛的收紧,不论她怎么退,怎么左右摇晃,他黏上了她,放肆地咬住她的唇瓣,放在她后背和腰际的手也开始不老实,沉重的抚摩着,仿佛试图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 “少主,现在是去苏州,还是去京城?”张六在马车外问。 马车里响起一声模糊不清的低喘,带着点点嘤咛,闻之令人骨头发软,张六的骨头就软了,面红耳赤,要不是扶着马背,他就坐到地上去了。 然而,始作俑者却完全不知道自己正在引诱男人兽性大发,她只是头晕目眩,被身体的感官神经冲刷着,失去了意识,本能的蠕动轻颤,欲拒还迎,嘴角被厮磨得发麻,所以她嘤咛。 项宝贵的舌尖几乎要探入那微微开启的唇齿,忍得备受煎熬,懊恼得想要仰天长啸——这女人碰不得,一碰就不可收拾,不可收拾也要收拾,这硬生生忍耐的痛苦,比下十八层地狱还要难过。 他只好松开她,垂头丧气的靠在车壁上,突然想:等到了某一天,她离开了,投入另一个男人的怀抱,被那男人尽情享用,那他怎么办?去死了算了吗?如果他不死,让他看到有哪个孙子敢碰她一根寒毛,他一定会忍不住杀了那个孙子!不管是什么人,不管有多少个! 冷知秋使劲吸了口气,在黑暗中摸索,人呢?怎么身上所有压迫的力量突然全部消失了?她有些失重感,手撑着毡皮毯子上。 “项宝贵?” “嗯。” 她蜷起身子,抱着膝盖,有一种被暴风雨突然劈头盖脸刷过一遍的茫然。 “怎么回事?” “什么?” “……没什么。”冷知秋低叹了一声,“我要回京城,你妹妹宝贝前几天就到了,她是去找梅萧的。你爹娘托我带她回家。” “宝贝?她见过梅萧了?”项宝贵坐直身子,冲马车外吩咐:“六子,回京城。” “此事我也不清楚,昨日刚到的京城。”马车辘轳响动,调转方向,开始平稳的前行。 两人斜角对坐,冷知秋摸索着要找火折子点蜡烛。 项宝贵幽幽的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看她摸索了半天,摸出的不是蜡烛,而是一支毛笔,还小郁闷的“啧”了一声,他忍不住胸口痒痒的,想笑。 “知秋。” “啊?”她还在忙着,她要点了蜡烛看看项宝贵这厮,看看他现在到底是什么表情,凭什么把她往家赶,又急巴巴追上来,对她动手动脚做些诡异的举止? 项宝贵用嘴型无声的说:我好想你,日日夜夜。 冷知秋终于摸到了火石和蜡烛,用火折子点了,车厢内空间不大,微弱的光就足以照亮所有细节,让原本似乎遥远的两个人,突然具象化,原来近在咫尺,腿脚几乎碰在一起。 他屈着一条长腿,手腕搭在膝盖上,胸前垂下的两缕青丝,有一缕缠绕在了那手腕上,透着一股慵懒妖魅,靠在车壁上的头微微仰着,双眸却如圣君般俯视着,嘴角勾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似乎,还是原来的老样子。 “知秋你瘦了一点。”项宝贵道。 “有吗?”冷知秋诧异,她怎么没觉得?“我倒觉得你好像变丑了一点。” 项宝贵讪讪的摸摸下颌,胡渣冒出来了,这几天没心思收拾自己。“咳咳,那是因为娘子你比前些日子又要美上几分,所以显得为夫变丑了。” “……”冷知秋垂下眸子,放了蜡烛。“项宝贵,你说,你为何要让六子赶我回苏州?” 项宝贵挑起眉,却一掀帘子,对张六道:“六子,你竟敢赶少主夫人?” “啊?没、没没。”张六僵硬的扭回头,张口结舌,“卑职是‘请’夫人回苏州,是‘请’。2” 冷知秋忍不住生气,伸手拍打了一记项宝贵的肩。 项宝贵回眸嘻嘻笑着,揉着被拍过的肩,她要是多拍两下就好了……“娘子,京城里到处是坏人,你这是羊入狼群啊。” “我在京城生活了十五年。” 京城什么样子,她当然知道。 “那不一样。”项宝贵幽幽望着她,“以前你还小,现在就要长大了,变成大姑娘,岳丈大人将你护得太好,娘子你还是不谙世事,不知外面的世界,男人大多数都不是好东西,当然很多女人也是满肚子坏水,总之——” 冷知秋插嘴:“坏人的眼里,谁都是坏人。佛的眼里,人人皆是佛。” “……”项宝贵噎了一下,伸手刮她鼻子,“你是佛不成?” “不是,我介乎好人与坏人之间,所以看有的人很好,看有的人——”她捂着鼻子瞅项宝贵摇头,“的确不像好人。” 她这一摇头,项宝贵就发现不对劲。 “你的珠钗呢?” “嗯?”冷知秋摸了摸发髻,却摸了个空。“咦?掉了……” 两人的目光迅速在车厢内寻找,一无所获。冷知秋突然有个不太舒服的猜测,难道掉在梅萧家了? “掉了就是与它缘分已尽,算了吧。”冷知秋躲开项宝贵的视线,莫名的忐忑。 他知道她去过梅萧家吗?她睡着后,到底是怎么跑到这马车上来的?想问张六,却不知怎么开口。 项宝贵看了她好一会儿,才道:“以后要当心一点,那也是钱买的呐。” 他会心疼那点不够塞牙缝的财物?这家伙心里真不知在想什么。 冷知秋郁卒的哼了一声。“又不是用你的钱买的。” “那我们现在就去买钗子,用我的钱。”项宝贵兴冲冲的样子。 “项宝贵你故意的吧?上回说要给我买祭祖穿的新衣裳,挑了人家绣庄关门的时候,这会子又说给我买钗子,还是挑深更半夜。你分明是小气惜财,也不必掩饰了。”冷知秋明知他是故意逗她,还是忍不住顺着反嘲几句。 “我怕你不肯要我的东西。”项宝贵突然有些怔忡,盯着冷知秋的双眸,各自把目光扯成了直线,深深探究。 这句话撞在了冷知秋心底。她原本的确是这么认为的,两不相欠,两不相干,两不……可是,此刻心里,又何尝没有一点点期待,期待他真的买一支钗子送给她。 两人默然望着,任烛光将两人的身影投在车壁上,重叠,分不出你我。 京城戒严宵禁,马车便停在城外十里坡一处客栈打尖。 谁知客栈竟然只剩下一间客房,张六只好挠着头自愿申请睡马车上了。 项宝贵带着冷知秋走进那间客房,手背和手背不经意磕碰到两次,竟然有种惊心动魄的感觉。他暗暗叫苦,今晚可怎么办好?他的苦难什么时候是个尽头? 冷知秋倒没什么忸怩,倒了热水洗脸,又找出块新帕子,泡了热水拧好,递给项宝贵,柔声道:“夫君擦把脸。” 幸福顿时像泡泡一般漫天飞。 项宝贵晕乎乎接过帕子擦脸,眼睛看着他的小娇妻收拾包袱,随后又端了脚盆,倒水洗脚。 他的帕子便从手里失神的掉落,快掉到地上,才被他捞起来。 “咳,知秋,我还是去马车上和张六将就一晚,你一个人睡吧。” 冷知秋脱掉两只罗袜,将脚放进热水里,舒服的吐了口气,见他要走,奇道:“六子睡马车已经很辛苦了,你为何要去跟他挤?哎呀,忘了拿擦脚布,夫君,你帮我递一下,就是那块麻布巾。” 她的手殷殷指着木架子上一块麻布巾,没留意项宝贵眼底深处的复杂。 他将麻布巾递给她,干脆蹲下身,慷慨赴死。“我帮你洗。” “诶……”这下,冷知秋倒知道脸红了。“不用……” 项宝贵却不由分说,伸手握住一只小小的嫩脚,轻柔的按摩擦洗着,那白嫩的脚掌便起了一层好看的粉红色,最后,连脚趾头也红通通如同染了胭脂,沾着水光,晶莹诱人。 冷知秋揪紧了膝盖上的裙子,浑身都僵硬了。他怎么这样……? “知秋,如果以后你一直做我的妻子,我便天天给你洗脚。”项宝贵说着,拿麻布巾擦干净水痕,捧着那双红通通的小脚丫子,一离开水盆,他便将她打横抱起,举步走向那张看上去不太宽大的床榻。 心跳的飞快。 冷知秋想起圆房那晚,睡得十分香甜,如今有他在身边,这荒村野店的客栈,也变得有点小家的温馨味道,没有一丁点彷徨,忍不住微微笑着,任由他将她放置在床榻上,为她盖上棉被。 她在被窝里翻了个身,侧向外面,对项宝贵道:“你洗好了也赶紧睡吧,明日一早,你什么事也别做,先陪我进城买钗子,不许耍赖。” 这话又仿佛无数个幸福的泡泡,吹在项宝贵眼前,五颜六色飘飘然。 他今晚真是水与火的世界,既觉得无限美好,又觉得无限痛苦。 坐在榻边,他放上一条腿,理着发丝道:“你先睡吧,我想想明早给你买支什么样的钗子比较好。” 冷知秋噗嗤一声轻笑出来,瞅着他调侃:“这怎么想的好?得去店铺里挑过了才知道。” 她穿着繁琐的衣裙躺在被窝里,不太舒服,便蠕动着在里面解开一些过紧的绳扣,想想,干脆将外衫和裙子脱了。 项宝贵挑起秀挺的剑眉,诧异的看她在被子里动来动去,脸都憋红了。“你做什么?被窝里有耗子?” “唔……”冷知秋没空回答,折腾了好一会儿,才伸出两条胳膊,将一抱衣裙捧出来,递给项宝贵。“夫君,帮我放一下。” “呃……”项宝贵怔怔的接过,脑子里瞬间涌现的禽兽念头,还是被他无情的压了下去,放下衣服折返身,却又见冷知秋像只虫子般卷着被子往床内侧蠕动,她这是又要弄出什么花招来考验他? “夫君,这床有点小,你个子又高大,不知道这么些空余位置够不够?” 她不知道,她那头瀑布般的秀发几乎盖住了整张床,哪里有什么空余? 他走过去,掬起几绺凉滑的发丝,嘴角勾起宠溺的笑,目光柔和的铺展在她那娇小的腰背上,“知秋,你真愿意和我同榻共枕?” 冷知秋翻转过身,睁着两只黑幽幽的眸子,看烛光下那张俊美无俦的面容,他的眼神温柔似水。 “如果可以,知秋总是不撒谎的。我现在不讨厌你了,你躺上来试试,我如果不喜欢,一定让你走开。” 项宝贵扯起嘴角笑,越笑越是狂放,将散落在榻上、枕上的发丝悉数理好,握在手心,发丝柔软,一握便知世间红颜千般柔情万般辗转的风情,不过就是这一握之间。结发夫妻,不一定要剪发相结,他愿意一生一世铭记,这手里掬着青丝缕缕的感觉。 突然之间,奔腾的旖念淫思淡去了,他的心平静下来。 “好,娘子,我们安歇吧。” 他脱去外袍,散开发髻,落落的抖开被子,满眼温柔的瞥一眼缩在里面的娇小身躯,便也钻了进去,伸手便将那缩在角落的身子抱进怀里,圈得不松不紧,却也让她不能挣脱。 “不要这样抱着……”冷知秋抗议了,这和她原以为的不一样。 “嘘,不许说话。就是要这样的,乖,很晚了,睡觉。”他在她后脑勺的发上亲吻了一下,长指绕到她耳后,轻柔的按摩着,让她放松精神。 …… 天蒙蒙亮的时候,冷知秋突然惊醒过来,不知怎么回事,她梦见了那条碧玉小青龙,梦见龙珠被父亲放进青龙嘴后,那小青龙竟然活过来,眼睛和嘴里都流着血,样子极为恐怖,吓得她浑身一抖。 项宝贵睁开眼睛,紧了紧手臂,将她抱叠在身上,随即坐起。她便坐在了他的腿间,瞪着迷茫的眼睛,极力回忆那场噩梦,却又想不起来梦到什么。 “做恶梦了?”项宝贵问。 “嗯。”一场噩梦,醒来就好。本来睡得挺沉,却被煞了风景,坏了一个好睡眠。“夫君,天亮了吗?” “快了。” 项宝贵伸手去榻边台子上取了一方素帕,替冷知秋拭去鬓角一点汗湿。 冷知秋突然想起小时候和徐子琳玩的“小老鼠”游戏,便抢过素帕,兴致勃勃的折起来。 “反正也睡不着了,我做一只小老鼠出来给你瞧瞧,你一定没见过。” “好啊,折慢点,我学你的也做一只‘大老鼠’。” 项宝贵伸手就将被面撕了个方块出来,看得冷知秋瞠目结舌,“你……” “正好留个纪念嘛,反正你的夫君我会赔钱给客栈老板的,不会赖账。”项宝贵抖开那方印藏蓝色花朵的被面,催促冷知秋,“娘子,快折啊,不然天亮也变不出小老鼠。” 冷知秋摸摸鼻子,嘴角抿着一丝笑意,动手折起来。 以前和徐子琳折老鼠玩的时候,那姑娘手脚快,折好了就从床上玩到地上,最后塞进冷知秋的后衣领,而那时,冷知秋才折好,总是被徐子琳取笑。 这回,她可做了回师傅,和自己的相公玩耍,那感觉又完全两样,多了一份甜蜜的感觉,不像小时候那么没心没肺。 —— 张六老早就醒了,打坐,检查马匹,喂了草料,还有空欣赏了一次日出。 肚子叽里咕噜一阵响,该是用早饭的时间,他才一拍脑袋:“主子和少主夫人怎么还没起床?” 他没娶过妻子,不知道男男女女的奥秘,但也天生知道那么一点,无非是搂搂抱抱卿卿我我,他也知道什么“新婚燕尔、如胶似漆”的世俗,还听说什么“从此君王不早朝”的典故。 “咦?温柔乡的滋味真有那么好吗?连少主也起不了床?”张六困惑的摸着下巴,就走到了项宝贵他们的客房外。 却听房间里有着清浅的笑声,冷知秋咯叽咯叽的开心:“你这个太大了,我这个太小,不行不行!” 呃……张六不知想到了什么歪处,脸唰一下红了。 却听项宝贵笑嘻嘻道:“呐,君子愿赌服输。娘子,输了就是输了,你先起来,替为夫倒水洗脸,嗯,嘿嘿。” 张六好奇不已,什么愿赌服输?他们在房间里干什么? 实在忍不住,他便戳破了窗纸往里瞅,就见冷知秋坐在项宝贵怀里,一大一小两个人盖着一床被面破了个大洞的棉被,手里各拿了一只布玩偶,冷知秋正噘着粉嫩的红唇抗议,项宝贵脸上还挂着笑容,眼睛却瞥过来一抹煞气,吓得张六赶紧立正、稍息、反省偷窥的错误…… 结果,还是项宝贵先起的床,因为他不怕身上只穿了单衣。 穿好衣袍,他便出门对还在面壁反省的张六道:“去买点包子,要小笼的,点好醋打包带上马车。” 不在客堂吃吗? “是。”张六选择不问,他再犯错,屁股又要被踹了,再踹一次,就真的要残废了。 项宝贵估摸着冷知秋已经穿戴好了,这才进屋笑嘻嘻道:“娘子,该伺候为夫洗漱了,你输了哦。” “知道了。”冷知秋郁卒的应着,赶紧把发髻固定好,便匆匆起身去倒热水。 —— 待得夫妻两口子结完账、并肩下楼,经过客堂时,正好和两个武官模样的人擦肩而过,那两个武官面面相觑,随即不约而同的看向项宝贵和冷知秋离开客栈大门的背影。 项宝贵扶冷知秋上了马车,眼角瞥回客栈大门,剑眉轻蹙了一下,便跳上马车,对张六道:“马上进京城,直接去‘凤仪楼’。” 凤仪楼,是京城最大的珠宝行,卖的是当世最好的珠宝首饰。 ------题外话------ 全章温馨戏码,虽然短了点,也是我舍却陪家人的赏月之夜,特地送给读者妞们的中秋礼物。 愿大家节日快乐,支持正版阅读,同时特别感谢总是赠送钻钻的两位亲,以及各位“票友”,感谢所有支持俺写文的妞们,群么么~! 089 君子好逑 凤仪楼,取有凤来仪的名头,是当世最大的银楼,在杭州、燕京都有字号,老板姓曹,濠州钟离人氏,据传与皇帝幼年交好,与已故皇后更攀得上远亲。2银楼开张时,“有凤来仪”四个字,还是皇帝御笔亲题的,做成了金匾额,一直挂在二楼正北,筑了龛台,每日供着香烛。 曹老板相貌普通,气质平平,乍一看真看不出他腰缠万贯,唯一能让人记住的,便是一双精光闪闪的单皮小眼,平时笑眯眯的,却总让人觉得被他算计了,忍不住就坐立不安。 曹老板有个女儿叫曹细妹,遗传其父的精于算计,管着银楼日常经营,喜欢板着一张脸,不苟言笑。 这日一早开张经营。 曹细妹进了凤仪楼,精光闪烁的单皮小眼凌厉的四顾一扫,就把两个负责打扫的小厮叫到跟前。 “我们凤仪楼做事的宗旨是什么?” 两个小厮低头互相偷看了一眼,心虚的答:“精、诚、和、恒。” 曹细妹严厉的斥道:“这四个字你们有没有记在心里?来这里的主顾,冲的就是我们凤仪楼的招牌是天下第一的,天下第一的银楼、珠宝行,进门就看见你们两个用粗麻布擦柜台,主顾客人们会怎么想?” 两个小厮吓得一抖,忙跪倒了解释:“平日里,小的们都是用上等丝绸擦拭干净,前时楼里的绸巾子快用空了,采买的李先生却一直没能补上亏,小的们没奈何,今日才用了麻布巾。” “混账!交代你们的规矩,你们就要照办,若是办不到,就要自己想办法,就算你们自个儿掏钱也得给我守着规矩!”曹细妹毫不客气。 又道:“李先生的亏空既然拖了好几日,你们为何不事先告诉我?却想用这种将就的办法来搪塞,若毁了我凤仪楼的招牌,你们赔得起吗?这个月的工钱,扣掉五成!现在立刻给我买绸巾子来把今天的活做掉,李先生那边,我自有计较。” 两个小厮顿时脸色惨白,要哭哭不出来。 这娘们太狠了! 曹细妹还没走上红梯,就听大门口迎客的老赵高声打招呼:“哎哟,稀客!紫衣侯大人今日光顾,凤仪楼蓬荜生辉!” 早有负责跑堂的五个俊秀后生列队跑过去欢迎。 曹细妹脚步停了下来,立刻返过身,就见梅萧一身常服,头戴乌纱冠,玉树临风的站在近门处,也不看左右四周,直接走向曹细妹。 “民女拜见小侯爷。”曹细妹不敢再板着脸,忙躬身行礼,毕恭毕敬。 “嗯。”梅萧径直经过她身边,抬脚就上楼,顺口问:“曹老板在么?” “我父亲今日接待一个远客,尚在家中。”曹细妹依然低头弯腰保持行礼的姿势。 “噢……”梅萧有些失望的驻足,略一沉吟便道:“那就由你操办吧。” 曹细妹眼中有喜色,支起身子谢道:“多谢小侯爷信任,不知小侯爷有什么吩咐?” 说着就将梅萧往二楼贵宾茶间引。 坐定了,奉好茶,梅萧从袖囊里取出一枚珠钗,递给曹细妹。 那珠钗足金的细骨,凤嘴有些歪了,钩头断了一小截,原本应该吊在钩头上的十二颗珍珠只剩下十颗,珍珠色泽莹白,虽然不是极品,但也算精致的上品。 这样一支珠钗,在凤仪楼来说,根本不值一提,比它名贵又好看的货有很多。 曹细妹不明白梅萧的意思。 梅萧道:“我要你替本侯修好这支钗,珍珠原本是十二颗的,有两颗找不到了,你给我找两颗一模一样的补上。” 修钗头不难,要找两颗一模一样的珍珠来补这支残缺的钗子,这是件难办的事,不需要很多成本,但是耗时间,要满世界找两颗珍珠,无异于大海捞针。 但是曹细妹不能拒绝。 “民女定当竭尽所能,一有消息,就会禀告小侯爷。” “嗯。”她没有胆怯推辞,梅萧感到挺满意。 正要起身离开,就听到两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项宝贵先进的门,对迎客的老赵道:“找张大点的桌子,将凤仪楼的钗子全摆上来,鄙人要好好挑一下。” 随后,冷知秋对项宝贵道:“你挑着,我有好些年没来过这里了,正好四处看看。” 项宝贵笑嘻嘻拉住她的手,“要看待会儿一起看,现在先和我一起挑,不然我就将它们全买了。夹答列晓” 冷知秋甩了下手啐道:“不嫌腻的慌。” 项宝贵凑在她耳旁认真的解释:“如果不出意外,我明日就要离京,去一趟燕京。再不多腻一会儿,又要和你分开许久。” 说着在她腰上轻轻搂了一把,像是撒娇。 冷知秋一听就心里不痛快,推了他一把,蹙起眉别开视线。 项宝贵眼底沉了沉,他不能为了暂时相聚而耽误正事,只有快点完成师父的遗命,才能在未来长久的时光里,真正和妻子相守到老,否则,一年多后,她也许就不属于他了。 “知秋,今日就把宝贝带上,你们赶紧回苏州去,我会很快、很快、很快的把事情都办好,然后回家。” …… 楼上,梅萧盯着面前的茶杯看,面无表情,纹丝不动。 曹细妹不敢惊扰他,默默站在一旁候着。 她听到“知秋”这个名字时,心里是有一丝震动的。记得小时候,她就跟在父亲身旁学习管理银楼,大概是她十五岁那年,凤仪楼来了都御史冷景易一家三口。冷景易不贪,家财基本是继承祖上和来自各地的田赋收缴,为人也低调,因此几乎没来过凤仪楼,那天来是因为冷知秋母女俩要回一趟钱塘姥爷家拜年,为了不让刘氏家族看轻,特地给母女俩都置办一些首饰。 那是曹细妹第一次看一个同龄小姑娘看得眼睛发直。 那个叫知秋的小姑娘,不像别的女孩子,来了凤仪楼就两眼放光,看完这里看那里,流连忘返。她是先静静跟在父母身后,看楼的布置和满堂有序走动的人,最后就坐在一只银凳上,乖乖等冷景易给她挑了一对镯子,她仔细看了看,便点点头说好。 曹细妹知道那对镯子有一点几乎不可见的小瑕疵,因此价钱相对便宜。她觉得冷家的人头一次来凤仪楼,不能拿这样的东西欺骗客人,当下就上前指出了镯子的瑕疵,让柜台上的大彭给换了一对。 冷知秋等冷景易走远了,悄悄问曹细妹:“换了镯子要加多少钱?”原来她竟然早就看出那点瑕疵,只是怕加钱才没有说出来。 曹细妹想了想,告诉她,不加钱。 虽然从此后,冷家几乎再没去过凤仪楼,但冷知秋对这里的印象还是极好的。曹细妹也依然记得当年那个细瓷玉立、惊为天人的文静小妹妹。 没想到时隔三年多,又来了个名叫知秋的女子,听声音依稀就是故人,只是身旁似乎多了个男人。她很想看看那个知秋和那个似乎挺亲密的男子。 不过,梅萧没有动静,她便只能恭敬的等着。 —— 楼下,冷知秋拗不过项宝贵,便由他拉着看钗子。 看了一会儿,项宝贵拿起一支钗递给冷知秋,那钗头有两片蓝宝石雕琢的蝶翼,半通透,就像两片湖蓝的水凝结而成,没有垂吊步摇坠子,轻盈简单,却触人心弦。 冷知秋拿着观赏,笑道:“夫君的眼光真让知秋意外。” 他送给项沈氏的东西不外乎金银翡翠,倒是替她挑了这么别致的簪子,一般人不敢挑这样的,这簪子看着好看,却很挑人,也很挑衣服搭配,戴着未必合适好看。 “戴着我看看。”项宝贵不管不顾的抢过去,扶正了冷知秋的脑袋,就替她将簪子插在了发髻上,随即歪着头左看右看的打量。 冷知秋被看得有点紧张,粉嫩的脸颊上泛起红晕,怔怔问:“好看么?” 项宝贵抱胸撑着下巴,慢慢摇了摇头。 冷知秋顿时感到一阵失望,好可惜,这簪子本身她还蛮喜欢的,果然还是太挑人,不好匹配。 “这簪子就是为你准备的,知秋。怎么可以这么好看?”项宝贵继续摇头。 “噗——”四周,好几个一直看他们夫妻俩的小厮终于忍不住笑喷了出来。 这对貌似夫妻的男女,就像一对神仙眷侣,一走进凤仪楼,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一大早本来就顾客不多,先是来了个罕见露面的紫衣侯,接着就是这样两位俊男美女,今天是什么日子? 冷知秋也被项宝贵这厮逗得忍俊不禁,薄唇笑开了菱花,露出珍珠般细白整齐的牙,唇红齿白,肌肤赛雪,飞着薄霞般的腮色,明眸如秋波粼粼,衬着满头如云乌鬓,和那一支蝉翼般的宝石蓝蝶钗。 美人的颜色,旷绝古今。 项宝贵含笑看着她,将那一张笑脸印入了眼底。 那边负责的掌柜依然是三四年前那位大彭,如今已经成家有了儿女。他正看得发呆,项宝贵走过去问价钱。 大彭愣了好久,才去翻簿子,这支簪子放在凤仪楼好些年了,一直没卖出去,要查价钱得好生找找旧进货记录。 楼上,梅萧的脸色发黑,对曹细妹道:“你下去,把那簪子收回来,就说不卖,已经有人预订了。” 曹细妹诧异的看看梅萧,忍不住问:“小侯爷,您要那簪子?” “嗯。”梅萧沉着脸。 曹细妹顿了顿,便点头下楼去。 楼下,大彭还在翻旧簿子,曹细妹打眼看了看项宝贵和冷知秋,不由得怔忡,这是哪里冒出来的男子?如此摄人心魂的俊美丰采,怎么以前在京城从未见过?看他望着冷知秋的目光,那种宠溺纠缠简直会让人嫉妒发狂。 冷知秋和十二岁那会儿不一样了,变得更加明媚动人,有了感情滋润的女人,浑身都散发着光芒。 曹细妹呆立了一阵子,这才走到大彭身旁,按住大彭手里的簿子,问项宝贵:“这位尊客高姓大名?” 她是生意人,就算上面有紫衣侯的命令,她也要先弄清楚项宝贵的身份,审时度势,万保无一失。更何况,项宝贵这个人看上去和颜悦色,温柔如春风明月,实则带着股煞气,深藏不露。她多年经管凤仪楼,见过的大人物不少,还没有见过项宝贵这样一眼就让她心生忐忑不安的人。 项宝贵一直在看冷知秋,闻声拿眼角觑了一下曹细妹,“怎么?女掌柜是准备给鄙人夫妇难看的吗?” 从楼上下来,就拦了大彭,显而易见,这位女老板并非来促进买卖,相反,是来刁难的。 冷知秋越过项宝贵的胸侧,歪头去看,脸上带着微笑。“曹姐姐,这是知秋的夫君,姓项,我们想买那支簪子。” 曹细妹依然板着脸,虽然眉眼缓和的弯了一下。 “冷家妹子,想不到这么早就嫁人了,尊夫君不是京城人氏?” 冷知秋点头道:“我随父亲回了苏州老家,夫君也是当地人。” 苏州项氏?曹细妹愣了一下。她锁眉沉吟着,犹豫该不该帮紫衣侯。 项宝贵走过去,从大彭手里拿过簪子,俯身倚在紫檀木柜台上,望着曹细妹,嘴角勾着眨了眨眼,曹细妹一阵头晕,脸上红了一瞬。 “女掌柜,这簪子到底什么价?”如果再不给价钱,他反正捏在手里了,谁也别想再拿回去。 曹细妹垂下脸思忖,紫衣侯现在手握重兵,太子登基后,势必权势滔天,超过令国公,苏州项氏虽然神秘,父亲几次悄悄提及,但到底不能和紫衣侯比。 “对不住,项公子,这簪子已经被人预订了,钱都已经付好。” 果然是来找麻烦的。项宝贵依然勾着嘴角,“是么?把那人请下来,我瞅瞅是谁。” 从楼上下来找茬,真正的主儿自然是在楼上偷听。 曹细妹愕然,一时还真不知如何应对。一般人会问是谁预定,那么她会委婉的说些商业道德,把客人拒了。可是项宝贵直接就让人下楼,她怎么搪塞? 冷知秋笑不出来了,站在项宝贵身旁,暗自有些神伤。怎么买支簪子也不顺利?这可是她夫君准备送给她的第一个礼物。 楼上,梅萧站起身,轻叹一声,准备下楼。就算直面项宝贵,他也不惧。当初两个兄弟好友就各自明白,冷知秋于他们,是个无言无奈的存在,项宝贵想抢,他也不会客气。 但是就在那时,凤仪楼外突然响起一阵哈哈大笑。 “哎呀,曹老弟你真是太见外了!我钱多多是什么样人,你还不清楚吗?我做事向来以、德、服、人,咱们又是两辈人的老交情,难不成曹老弟还信不过我?” 冷知秋吃了一惊,一把攥住项宝贵的衣袖。怎么钱多多也来了京城?还好巧不巧的碰上了。不知为什么,一想到钱多多,就特别希望项宝贵在身边,她不想独自面对那个令人作呕的所谓“姨父”。 曹老板嘿嘿笑着,先进了大堂,一看站了两个少见的客人,先是一怔,再看女儿曹细妹,一副欲言又止的紧张表情,这也是少见的。 随后钱多多便也进来,赫然看到项宝贵和冷知秋,大吃一惊。 “宝贵?!小美人……呃,外甥媳妇儿?!” 项宝贵挑起眉瞥了一眼钱多多,站直身子,手揽在冷知秋腰上,“知秋,你不是想四处看看吗?现在,我陪你去。” 他睬也不睬钱多多和曹老板,就和冷知秋转向后堂,看里面的束之高阁的一些奇珍异宝。 曹细妹忍不住追上两步道:“项公子,那簪子还请留下,有人预定了。”就算没人预定,也不能直接拿走啊,钱都没付呢! 项宝贵头也不回的道:“叫他自己下来和我说。” 曹老板拦住曹细妹,问她怎么回事。 曹细妹便附在她父亲耳边将早上发生的事都说了一遍。 曹老板惊疑不已,随后锁眉深思。 钱多多上回被砸掉了好几颗牙齿,这会儿镶补成了黄金,一张嘴,黄白交错。“曹老弟,你们嘀嘀咕咕什么呢?我外甥宝贵在这里,你们怎么不好好招待?宝贵有的是钱,有什么好东西都赶紧拿出来呀。” 曹老板一怔,便点头道:“细妹,这簪子还是给项公子好了,那位预定的主顾,回头我去和他解释,让他多担待一下。” 看来,他权衡下来的结果,竟然是项宝贵比紫衣侯更不能得罪? 曹细妹有些意外。 冷知秋也是心里一动,看着墙上一幅碧玉雕成的画,嘴里轻声道:“夫君,我见过文王殿下,他告诉我一个秘密。” 项宝贵低头凝视她。 “你的秘密,不会真的只是钱财吧?” 有什么钱财,连皇帝都念念不忘?甚至不惜杀光项氏全族,又苦心积虑留下项文龙一个活口?朱鄯说皇帝只告诉他一个人秘密,钱多多和曹老板就没道理会知情。 项宝贵笑着刮她鼻子。 “我的钱其实不多,养家糊口让娘子你衣食无忧,想花就有的花,让儿女好好长大成人——这还是能做到的。至于所谓秘密,一切都会过去的,所以并不重要。” 听着似乎很简单。 冷知秋指着那幅碧玉画里的飞龙,皱眉道:“我想起你那条碧玉小青龙,那个传说……” 项宝贵哈哈一笑,他不在乎什么传说,只是岳丈冷景易决然选了那样的结果,回旋余地都没有,这才是最头疼的一件事。要是岳丈一辈子不认他这个女婿,这可比什么事都麻烦。 “知秋,我们现在不说那些扫兴的,拿了簪子,我带你去我的船上转转吧?唔……不知什么时候可以带你出海玩?”他憧憬的出神。 “出海?”冷知秋惊讶不已,这辈子都没想过这样的事。 她的天地永远是庭院草木深,花间坐观书。 “怎么,小媳妇儿不愿意出门吗?”项宝贵笑她惊愕的样子,要是换做某些女人,早就心花怒放、喜形于色,他的小娇妻不仅性子冷淡,某些方面还有点懒懒的。“和我一起,也不愿意吗?我保证你会看到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 冷知秋垂眸道:“再说吧,知秋不喜欢空想太遥远的事情。一切随缘。” 这小姑娘,又开始“仙”了。项宝贵额角有些黑线。 “……娘子,你再这样,哪天万一入了化境、升了仙,为夫这个凡人可怎么办?” 两人正说着,曹细妹找到后堂,对项宝贵道:“项公子,冷家妹子,这簪子你们确定要买吗?” 冷知秋看项宝贵,项宝贵将已经放进袖子里的蓝蝴蝶簪直接插在了冷知秋发髻上,问曹细妹:“你说呢?这簪子本来就是为我家娘子而生的。” 曹细妹愕然看着冷知秋,项宝贵说的没错,这支簪子放在凤仪楼快十年了,一直没有人敢买,它似乎就是在等冷知秋,插在她头上,那簪子就仿佛和如云乌鬓融为了一体。 “的确合适,项公子,冷家妹子,这簪子就卖给你们……” “且慢——” 前堂红梯上,梅萧冷冷的开口。 ------题外话------ >。< 猜,梅萧和宝贵会不会朋友反目成仇?曹细妹以后是敌是友?徐子琳以后会嫁给谁?宝贝呢? 090破事休提(重要、但很难看的一章) 果然是他。2 冷知秋诧异的看向项宝贵,这也能碰上梅萧,好尴尬。 项宝贵垂下眼皮默然一瞬,脑海涌起这几年与梅萧逐浪江湖的情景。 作为一个贵族子弟,梅萧有着不一样的情怀和志向,胸有沟壑,聪明过人,却又叛逆随性。所以他身陷匪窟,尚能奏琴高歌;所以他愿意不计较项宝贵的身份来历,倾心相交,一介书生却能与豪侠客商共患难、同生死;所以他有家不回,却喜欢赖在项宝贵家过年过节。 项宝贵救过梅萧的命,梅萧也没少帮项宝贵。 如今,梅萧回京领职,一旦陷入势力场中,利益盘错、互相倾轧,这辈子要脱身再享自由就难了。他这么做,是不是为了知秋? 项宝贵的心情不太好。 “知秋,你就在这里不要出去。”他看看曹细妹,便走出后堂。 冷知秋负责随缘,但他和他,似乎却要开始负责强求。 冷知秋要摘下蝴蝶簪,曹细妹拉住她的手道:“冷家妹子戴着吧,不论谁买,这簪子都是你的。” “倒不如我自己来买,平生最恨抢夺。”冷知秋既尴尬又有些懊恼,端详着手里的蝴蝶簪,岔开话题:“曹姐姐,你这里比三年前经营得更好了。” “过奖了,冷家妹子……” 二人在后堂说着话,似乎把前堂的人抛在了脑后。 项宝贵走向梅萧,梅萧站在红梯上,借着高度俯视他。 曹老板和钱多多互相递了个眼神,心照不宣的壁上观好戏。 然而,项宝贵和梅萧却只是两两相望,默然不语。 良久,钱多多忍不住开口:“咳,你们不是都要买什么簪子吗?买东西也分个先来后到,你们谁先买的?” 梅萧说:“我见她在你之前,下大礼是我,许下亲的也是我。” 项宝贵却说:“没有先来后到,我想要便要,除非我要不到。” “哈,早知你是这样的人,是我梅萧天真。”天真的相信了项宝贵的鬼话,以为可以等两年,可以等到一切回到起点,扭转走错的方向;以为冷知秋不会喜欢项宝贵这种粗人蛮汉;以为项宝贵真的会两年不着家——而事实却是,项宝贵趁着机会,毫不客气的对冷知秋大献殷勤。 适才听二人说话的内容和语气,字字句句声声,触动神经,令他手足冰凉,嫉恨欲狂。冷知秋什么时候在他面前这样笑着喊过“夫君”?什么时候会问他“好看么”? 项宝贵低叹道:“萧兄,你也不客气啊。怎么说她也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家母还盼着她给我项家开枝散叶呢,你这么惦记鄙人的小娇妻,我都没找你算账……为了她将来不会受到伤害,你以为我真的能够随心所欲吗?你若有本事,你便来抢,这话,是我之前就和你说过的,现在依然不变。但你若是抢不走,就不要怨天尤人,更不要做出对不起知秋的事来。” 真有自信。 梅萧负手俯视下面站着的“兄弟”,斯人俊美矣,深藏不露,虽然貌似自己站得高,而对方在下面摊手叹息,但压力却在自己这边,有种想要用力却找不到着力点的无奈。 钱多多插嘴问:“你们不是在商讨谁买簪子吗?” 怎么听着越来越像两个朋友吵架,吵到即将和解的程度?要是真的和解了,那还看什么好戏? 项宝贵笑吟吟瞅着钱多多:“钱老爷,你说簪子是谁的?” “呃……”钱多多退了一步,他的立场从来不在梅萧这边,但更不可能帮项宝贵,凭什么让他说?说的不好,得罪项宝贵无所谓,反正得罪他的地方多了去,也不知什么缘故,他都忍着;但要是得罪梅萧,可能今天就要倒霉。 “那个宝贵、外甥啊,姨父我劝你一句,既然小侯爷看中了,你一个平民百姓怎么有胆子跟小侯爷抢东西呢?还是赶紧给小侯爷认个错,乖乖跑你的船去吧。” 钱多多说完就很自得。他真是太聪明了,既没得罪梅萧,更顺便又把项宝贵给得罪了一遍。 他那豹环眼眯起来看项宝贵,咧着黄白交错的牙笑:来打我啊,来打我啊,嘿嘿。 “啊——!” “啪啪啪……” 一道影子闪到钱多多背后,将他的脖子一勒,接着噼里啪啦连着打了几十个耳光,一个耳光掉一颗牙,鲜血飞溅。 也就是眨眼的工夫,人影仿佛只是晃了一下。 项宝贵依然站在原地,掏出一方素净的绢帕,正在慢悠悠擦手。 钱多多一张口,满嘴的血,就剩下刚镶的金牙还在,其它牙齿全飞了,唔哩哇啦也不知在吼什么。 曹老板惊得目瞪口呆。钱多多在苏州监视项家多年,一直稳当,今天项宝贵怎么突然发作? 像是知道曹老板和钱多多的心思,项宝贵将擦过的绢帕一扔,脸色沉下去。“钱多多,知道什么人你动不得了吗?” 钱多多怒目圆瞪。好小子,一直忍着,终于忍不下去,原来软肋果然是小美人!越是这样,他越要打小美人的主意。 “你可以试试看。”项宝贵就像有读心术,盯着钱多多阴恻恻的笑。 笑得钱多多一阵心肝直颤。 梅萧冷眼旁观,项宝贵在那边玩杀鸡儆猴,他心底也划过一丝悲哀,数年友情,触及底线,只怕比寻常陌生人更加“不客气”。2 曹老板一直默默在旁边看着,不吭声。 项宝贵却没让他凉快。 “曹老板,簪子是凤仪楼的伙计拿来给鄙人挑的,现在又说已经被定走了,莫非,是不想要凤仪楼的招牌吗?鄙人虽然不是大富大贵的侯爵,但很不巧,也挺忙的,没工夫在这里浪费时辰,希望曹老板不要惹我生气。” 曹老板哂然一笑,小眼睛眯眯的。 “国相尊贵之人,皇上金口御封、天下独一无二,小老头草民一个,岂敢得罪?紫衣侯大人和国相大人都是好朋友,为这小小一枚簪子伤了和气,小老头实在担待不起,不如这样——国相大人看中的簪子,就归国相大人;小老头这边还有一些极好的货,不比那支簪子差,小侯爷不妨也来挑挑看?这样皆大欢喜,不伤和气……” 说着就使眼色,大彭早就一阵风跑进后堂,打开密室,从里面捧出一盒极品珍藏的首饰。 看那些首饰,的确每件都不比那支蝴蝶簪差,梅萧虽没见过蝴蝶簪,也知道大堂里挑的东西,和这密室珍藏的极品不能相比。但是很可惜,这些珍品没有一件能让梅萧看得心动,还不如那支坏损的珠钗。 想到这里,梅萧心里不由一动。项宝贵你买个蝴蝶簪又有何了不起?那支珠钗才是最适合知秋的,也是原本就属于她的,我若将它修好,再赠回给佳人,意义可就非同一般。 这么想着,他的脸上便有了释然的痕迹。 项宝贵和曹老板都暗自松了口气。 梅萧道:“簪子的事不提了。宝贵,既然你和知秋难得都到了京城,我岂能不尽地主之谊?你们都来我家住两日吧,你我兄弟许久没有把酒畅饮。” “你家妻妾众多,我怕知秋不小心吃到不干净的东西。”项宝贵笑着说。 梅萧脸绿了,随即也忍不住笑。 “相聚时难别亦难,这次一别,再聚首不知何年何月,宝贵,难道不能留一丝朋友情分吗?还有你的妹妹,总不能让她一直在我侯府闹。” 项宝贵摊摊手,深深叹一口气。话说到这份上,他再怎么想霸占知秋、和她腻歪着直到告别,此刻恐怕也不合适。梅萧的情分,妹妹宝贝的事,都比短暂的卿卿我我更重要。 “好,我带知秋登船一游,你备好晚宴,等着我们吧。” —— 项宝贵约了付钱的时间,便带着冷知秋离开凤仪楼。 冷知秋心里疑惑自己怎么会在梅萧家睡着,又是怎么离开的,因此撞见梅萧的目光,便有些惊惶的错开,低头行了个礼便走。 梅萧瞅着她的背影,胸中一阵翻腾,想拦住她,却听马鞭一响,车辘轳转动的声音便渐渐远去了。 他不由得错咬腮帮骨,眼前一双人并肩而行的样子,挥之不去。 待得梅萧也离开,曹老板将曹细妹叫到二楼,与钱多多一起坐下说事。 钱多多拿帕子捂着嘴,愁眉苦脸。最近实在不走运,刚被小美人的一个姘头给打掉了牙,修补好了巴巴跑到京城来,竟然又被项宝贵给打光了满口牙,不知道还有没有法子修补。 曹老板看看他,犹豫着对女儿道:“你钱世伯这次来,是来给你提亲的。” 曹细妹大吃一惊,但她克制着自己,端坐着问:“提的是谁?” “就是你钱世伯的独子,智儿。”曹老板和钱多多交换了眼神,才对曹细妹道:“为父想在苏州也开一个分号,你钱世伯很支持,如果两家亲上加亲,在苏州站稳脚跟不难。你钱伯母相貌出众,出身诗书名门,智儿长得有七分像娘,自然是俊美的,这点不用担心。怎么样?细妹,你听着愿不愿意?” 曹细妹半晌不吭声。 钱多多有些着急,松开嘴上的帕子,满嘴漏风的催曹老板:“太子殿下对那事不感兴趣,我们两家不合起来,宫里的线就断了,曹老弟,你女儿长这么普通,嫁给我儿子不亏吧?” 这话说得虽然听不清,但曹老板也猜出了意思,顿时很不高兴,天下哪个做父亲的,愿意听别人说自己女儿长得不好看?这钱多多说话做事带着一股西北土包子的粗蛮无礼,据说家里主母沈氏不是好相与的人,姨太太又众多,女儿虽然从小历练,但要嫁过去掌控钱府,也并非易事。 他这边思忖着,不好答应钱多多。 不料曹细妹却道:“爹,既然要在苏州开分号,孩儿便去一趟苏州看看,顺便也可去拜访一下钱世伯。亲事,稍后再做决定吧?” 钱多多直瞪眼,捂着满嘴血直咳嗽。曹老板点头称善。 —— 马车上,冷知秋问项宝贵:“究竟为何,你要如此忍让钱多多?” 项宝贵还没回答,驾车的张六倒是插嘴道:“夫人,我们少主做事不用怀疑。姓钱的给点小教训不打紧,但不能弄死了他。” “赶好马车,少说话。”项宝贵嫌弃的让他闭嘴。 现在是他和小娇妻难得厮守的时间,这不长眼色的家伙插什么嘴。 他挨在冷知秋身边坐,小声对她解释:“老皇帝想用钱多多监视我家,我就让他安安稳稳的呆在苏州‘监视’,他自以为牵制住了我父母,这些年一直老老实实、坚持不懈的干着蠢事,正好方便我替师父完成遗命。” 冷知秋顿时明白过来,这好比一场对弈,一方派出一子牵制另一方,却反而被另一方用无关紧要的假象给吸引了注意力,不仅起不到牵制的作用,反而给了对方偷天换日、暗度陈仓的机会。 “但惠敏表舅母的安危,你岂能丝毫不在乎?”这一点有些过于冷血,冷知秋一直放在心上。 “这是一场躲不过的局,必须有人做小卒,如果不是表舅母,那就会是我妹妹宝贝,或者其他什么人,你说我选谁?” 所以,这次因为冷知秋开口,将惠敏救出来,其实是坏了项宝贵的节奏? 钱多多失去了惠敏这个要挟,下一个目标是谁? “在你眼里,人人都不过是你局里的棋子吗?”虽然有轻重分别,但本质上又有什么差别? 项宝贵怔了怔,以前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但如果钱多多招惹了父母妹妹甚至是妻子,那还是可以用棋子来考虑问题的吗? “不是。” 想了想,他沉着脸皱眉道:“老皇帝就要死了,钱多多恐怕要狗急跳墙,他再无建树,便会沦为老皇帝的弃子,没了靠山,他会死得很惨。” 因为这些年,钱满、钱多多父子做的坏事太多,得罪的人可不在少数。 冷知秋听得心烦不已。 “知秋。”项宝贵捧起她的脸,伸指揉开她眉间的细纹,“抱歉,都是我连累你。” “不是,不是因为这个。”冷知秋摇头要挣开他那温热手掌。 她很少会焦躁。只是每提一次钱多多,她就不舒服一次,现在一口气说这么多关于钱多多的话题,说不上来为什么会那么头疼烦躁。 项宝贵发觉她不太对劲,侧过身将她抱坐在膝上,哄孩子般紧抱着摇晃,“我的破事情总是这么无聊,不说了。你和我说说,你这些日子都在家里做了什么好玩的事情?” 他的鬓发滑到了她的胸前,她扯住了揪着,微微闭着眼睛。抱着抱着,似乎就习惯了,温度与力量都是那么熟悉,熟悉到一接触就忍不住有懒懒的倦意,想要睡觉。 “其实,家里的事情也是无趣。”她咕哝。“自予让人发愁,宝贝的事,还有你娘她似乎还在气我,让你睡屋顶什么的……园子里的花草都要过了花期了,可是太太奶奶们都不想见到我,我想做点香囊卖给她们,兴许还能行……” 张六突然插了一句:“少主,夫人她没钱给婢女发月例。” “……” 冷知秋脑子清明过来,脸上腾一下红了,从项宝贵怀里坐直身子,不安的要站起来。 她这是惭愧,突然觉得自己没用。 项宝贵闷着笑,放她自由。 “娘子,慢慢来,不要紧,为夫相信你一定能做得很好。” —— 另一边,梅萧却去了玄武营水牢。 玉仙儿,原名周小玉,此刻就被关在这里。 水牢其实就是一个方池,上面盖了一张铁网,铁丝有手指般粗细,强硬得刀剑都砍不动。 梅萧站在铁网上,低眸冷冷看着弯腰低头站在水里的玉仙儿。 水深到腰际,但水面离铁网只有一尺距离,所以关在水牢里的人只能蹲在水里,要么就像玉仙儿这样弯着腰低着头,无论哪个姿势,都是一种折磨,时间长了,比死还难受。 玉仙儿背着手臂扶在铁网上,攀着铁网的手指已经苍白、起皱,嘴里不时溢出难受的哼哼。 “周姑娘,你煞费苦心了。”梅萧道。 听到声音,玉仙儿扭过脖子,将脸抬得半面向天空,僵硬的脖子顿时酸痛得无法忍受,她咬紧牙忍着,一张原本妩媚动人的脸也是起皱、扭曲。 梅萧平静的看着她。 “你想用冷知秋挑拨我和项宝贵的矛盾,又想借机再挑拨曹国公李秀与我父亲令国公反目成仇?” “哼!”玉仙儿硬气的扭回脖子,继续和水牢的煎熬奋战。 梅萧懒得再看她,背负双手远眺西边的运河方向。 “周姑娘,多谢你这么看得起梅萧。本侯什么脾气,周姑娘敢情是忘了。不用你使手段挑拨,我和项宝贵的事,早就摆在那里;至于曹国公李秀,我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在我回京之前,我就已经想好了如何休妻,如何遣散那些姬妾,实在不劳周姑娘再来费心。” 听到这话,玉仙儿才诧异的又扭过脖子看梅萧。 这么说来,她苦心安排的一切,全部都是多此一举?她现在被关在这水牢吃苦,又是为了哪般? 不远处的刑房,一个受审的犯人发出惨烈的怒吼,也不知是在抽筋还是剥皮,那持续而痛苦的声音,听着就让人毛骨悚然。 “算我自讨没趣。你放了我,别忘了我是成王殿下的人。”玉仙儿有些受不了那种声音,自从关进水牢,这种声音就经常响起,雪上加霜,成为另一种折磨。 梅萧道:“本侯与成王殿下从无交情。他是个大忙人,我这些年一直是个浪荡子,在他贵人眼里,梅萧不过一介纨绔不孝之徒。本侯声名狼藉多年,这会儿抓一个意图不轨的青楼妓女,他应该不会管吧?” 玉仙儿怒道:“我不是青楼妓女!我是为了成王殿下才……” 突然,她闭口不说了。心里还十分懊恼后怕,一时激动,差点把机密说出来,那可是打死都不能说的事。 梅萧暗笑,这女人太自作聪明,五年前她不过十三岁的稚龄,就游走交际于诸王势力之间,连他这个臭名昭著的纨绔子弟也没放过,又是借书又是论琴,难为她如此痴心为成王奔走。 “周姑娘,你周旋在男人堆里这么多年,却至今还是不了解男人。你这片痴心,恐怕这辈子也没指望得到回报了。” “什么意思?” 梅萧走到她头顶不远处,蹲下身,闻到她身上浸泡死水后发出的酸臭味,忍不住皱眉。 “你在风月场中,可碰到什么真心实意对你的男人?” 玉仙儿无语。当然没有!那些男人都是贪图美色,假装风雅,眼里*裸写的不过是“想上床”三字。 梅萧捂着鼻子阻挡酸臭味。“那就难怪了,你根本不知世间男人对待心爱的女人,会是怎样。如果成王珍视你这片痴心,他就不会让你做青楼花魁,更不会举家搬迁燕京时,将你撇得一干二净。如果太子即位,成王不服造反——我是说假如——那么你这个替他守别苑的得力干将,便会立刻被新帝碎尸万段。” 这话一点没错。但玉仙儿是把守别苑这件事,当作成王对她的特殊感情、特殊联系。 “若太子要杀我,我死亦无悔。”玉仙儿咬牙倔强。即使死了,也是为他死,让他一辈子都记住她。 “呵呵,傻女人。”梅萧站起身,不再废话,击掌叫来狱卒。“将她送到刑房。” 玉仙儿被铁链锁着拖到北面一间刑房,那里正有一个粗壮的男人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被拖出来。 梅萧走在后面,离得有些远,也不进去,只在门口对玉仙儿道:“玄武营的刑讯都是针对那些亡命之徒的男人而设,每一样都不是你一个弱质女流能够扛下来的。我希望你不要再犯傻,等到刑具上了身,再后悔就来不及了。” 玉仙儿吓得浑身直抖,可为了一个信念,她硬是咬牙不吭声。 “告诉我,成王让你们潜在苏州做什么?” 狱卒直接跳过了棱刺鞭,走上前两手一撕,就将玉仙儿胸前的衣衫悉数撕开,露出丰腴的绵白玉峰。不过他可不是对这迷倒过无数男人的身体感兴趣,他不过是要用炭炉上烧得通红的烙铁,在那诱人的美丽山峰上烙下其丑无比的烙印。 干刑讯这一行的狱卒,心肠早就已经变态,无论是谁在他们的手段下惨叫扭曲,都不能影响他们分毫。 一个狱卒举起烙铁,慢慢伸到玉仙儿胸前。 玉仙儿吓得尖叫不止,恨不得咬舌自尽、一了百了。 梅萧不耐烦的问:“成王让你们在苏州做什么?” 玉仙儿喘着粗气犹豫,如果不说,那烙铁烙上来还不得活活痛死?就算不痛死,自己这引以为傲的身体,也将变得不堪入目,以后还怎么面对成王? 可是说了,成王日后要夺位就难上加难。 千该死,万该死,就数那昏庸多疑的老皇帝最该死,凭什么立无能又幼稚的文王为太子,却不要老成持重、功绩彪炳的成王?偏心,就是偏心! 在她出神胡思乱想的当口,梅萧失去耐心,给行刑的人使了个眼色,就有人往玉仙儿嘴里塞了臭麻布,防她咬舌,随后,“嘶”的一声,烧烤皮肉的异味立刻散发出来,虽然塞着麻布,还是能听见玉仙儿惊天动地的惨嚎。 梅萧一直背着身,不看。 这就是做官——入了势力场,就要分清敌我,何时自保,出击,反击,回防,未雨绸缪、做各种应对准备,片刻不能松懈,不能等到别人棋下到收子,才惊觉大势已去。 他一向知道,这里面暗无天日、灭绝人性,所以宁愿逍遥江湖。但如今,既然已经进来,他就不准备成为输家,成为别人的棋子或刀俎上的鱼肉。 里面的酷刑还在继续,没过一会儿,便响起狱卒泼水的声音,玉仙儿熬不住了。 梅萧深呼吸,让狱卒扯下玉仙儿嘴里满是血沫的麻布。 “周姑娘,我突然想起来,你最自爱的就是两点,一是你的脸,你以为可以令男人为之倾倒;二是你的手指,你以为自己弹得一手好琴。哈哈,你再不说,那可就真的对不住了。” 玉仙儿痛苦得上气不接下气,“梅萧你痛快点,杀了我吧,我不会告诉你的!” 梅萧哼了一声,成王真是好福气,就有这么傻的女人甘愿为他做到这种地步也无怨无悔。 “周姑娘,本侯佩服你的硬气,不过,我相信你会开口说出实话的。” …… 已近酉时,梅萧从玄武营出来,就见兴儿早就等候得额头冒油,焦急万分。 兴儿小声禀报:“侯爷,曹国公请了太子殿下,称今晚要来紫衣侯府吃顿便饭。” 梅萧冷冷哼一声,李秀之女,那个不知道叫什么的所谓紫衣侯“夫人”,还真以为搬出曹国公、曹国公再搬出太子,就能让他改变主意? 可恶的是这些人若是来紫衣侯府,岂不是扰了自己和宝贵、知秋一场相聚的好时光?! “备车,先去运河码头。”梅萧闷声吩咐。 091 青梅竹马 洪元30年4月,本应该接近梅雨天气,但雨水并没有踪影,反倒开始进入春旱。2 旱情并不严重,运河有些拥堵,但长江依然雪浪滔滔,桃叶渡千帆百舸,码头上车水马龙。 琉国使船远远的隔离在商船之外,那奇特的船身和旗帜,总是吸引来往的人们驻足远观。 两个长得胖胖的商人闲着没事,站在柳树荫下聊天。 “听说琉国到处都是玛瑙宝石。” “我看不假,昨日有两位公公悄悄说了,进贡的珍珠就跟大米一样,拿斗来装的。” “啧啧,我大汉明国何不派战船将那小小岛国占了?” “嘘!这话可说不得。” 两人正议论着,一个小乞儿捧着一只缺口的碗来讨钱。 “两位大老爷,行行好!赏口饭吃,您二位平安无事;给个铜板,您二位挣得盆满钵满;给个元宝,您二位全家都能富贵安好……” 这小乞儿,十二三岁的年纪,也看不出男女,蓬头垢面,依稀分辨得出五官甚是讨人喜欢,一张嘴麻溜快索,让人一听就忍不住一乐。 两个胖商人笑骂了小乞儿一句:“这小兔崽子!”骂着就各自从兜里掏了两个铜板扔进破碗。 小乞儿笑嘻嘻点头哈腰谢过,一转身,就见一辆马车上下来一男一女两个人,画里都没有那样俊美的人物,看得来往的人纷纷回头,小乞儿也是傻愣愣痴了好一阵子。 冷知秋一看四周这许多人,顿时不喜,做什么要答应项宝贵来观赏他的船?本来就心烦,这会儿更加头疼。 好在她走到哪里,拥挤的人流自动就会散开些,也不知项宝贵怎么使的功夫。 张六安置了马车,早就一溜烟跑去准备小船,远远的招手叫他们过去。 “娘子,世上的风景不是只有花前月下,诗词歌赋,为何不试试去多看看外面不同的世界?你看这人来人往,三教九流,无处不是学问,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经常在外面看看,比书上学的还多。”项宝贵的手臂撑在她肩外侧,就像无形的保护伞。 冷知秋被说的出神。她这样讨厌热闹嘈杂,其实也只是一种习惯使然。从小到大,就一直深闺独处,娇生惯养,自然受不了外面的磕磕碰碰,加上这无法抗拒的回头率,那感觉就像大熊猫上街。 不过,“夫君言之有理——但若要知秋独自出门,还是不行。”你项宝贵又不是每天都能这样护在身旁。 她话音刚落,就见那小乞儿冲上前准备又唱一番他那些乞讨的词儿,还没靠近,就被一股无形的压力迫得倒退让开,那小乞儿不甘心,大声喊:“天上的神仙下凡来,哥哥姐姐好风采,给点铜板小乞儿,愿您二位白头偕老百子千孙笑开颜——!” 冷知秋不由得回眸去看,就被那小乞儿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吸引住,忍不住扯了下项宝贵的衣袖。“夫君,稍等,我给他一些钱罢。” 项宝贵挑眉道:“他可未必比你穷。”说着又冲那小乞儿道:“喂,小子,今天挣了多少铜板?有没有半吊子?” 冷知秋吃了一惊,她的钱囊里也不过带着一百个铜钱,难不成这小小乞丐真的能够靠乞讨讨出半吊子? 一吊钱就是一千个铜子儿,半吊子可就是五百个呐! 小乞儿笑嘻嘻走上几步,这次没被项宝贵弹开。 “神仙哥哥就是不一样,能掐会算!不过小乞儿吃的就是这口饭,哪会嫌钱多?哥哥姐姐是尊贵人,天生就是撒钱的财神爷,只不过身上带多带少而已。小乞儿讨了多少吃多少,有了上顿没下顿,碰到刮风下雨,我就得挨饿喝西北风,两位哥哥姐姐可怜可怜,打发几个铜子儿吧?神仙姐姐,您尤其要多给几个,这样才能花钱消灾……” 冷知秋越听越觉得困惑,忍不住问:“为何是花钱消灾?” 小乞儿道:“神仙姐姐长得好,世上的坏人多,神仙哥哥又不常在身边,难免要有些灾祸降临,所以说要花钱消灾嘛。” 这话连项宝贵都听得有意思起来。 “好小子,你怎么看出我不常在她身边?” 小乞儿笑咧开嘴,却原来掉了颗门牙,样子又滑稽又可爱。他冲项宝贵招招手,项宝贵弯下腰去就他那小矮个,听他凑在耳边小声道:“哥哥姐姐眼睛里都告诉我了,尤其是哥哥你,又是高兴又是难过的,难得相聚又即将分开的人都这样。” 项宝贵听得一怔,弯着腰好一阵子没直起来。还从来没有人能从他脸上看出他的心思,是这小乞儿太天才,还是他现在心思藏也藏不住了? 冷知秋好奇的探过头问:“怎么了,这小乞儿说了什么?” 她也很好奇,小乞丐凭什么断定项宝贵不常在身边。 项宝贵直起身,便抓住了她的手,包在掌心里捏得严丝合缝。“没什么,小乞丐嘴巴挺甜的,看来我这个一辈子不施舍钱财的人,也要破个例了。” 说着就要解下钱袋打赏,小乞儿却道:“哥哥姐姐都要赏,情意才能够久长。” 这张嘴! 项宝贵和冷知秋相视一看,冷知秋憋着笑道:“我要考虑一番,要不要情意久长。” “岂有此理。”项宝贵故意板起脸,一把搜出她袖里的钱袋子,倒了枚铜子儿出来,又从自己的钱袋里摸了半天,才摸出一枚铜钱,郑重的放进小乞丐的破碗里。“臭小子,看好了,这是本大爷平生头一回赏乞丐钱,还有,这是我娘子的。” 小乞丐脸色一垮,搞了半天,才两个铜板?! “你可真够小气的!”他憋不住了,咧着缺门牙的嘴,黑白分明的眼中满是不忿。还以为这两个人很有钱呢! 冷知秋扯着项宝贵的衣袖咯叽咯叽、笑弯了腰,原来在这么热闹的地方也蛮开心的,这小乞丐真有意思。 两人走到江边码头,张六将小船停在下面,铺好了软垫,撑着橹桨等。 项宝贵抱起冷知秋,轻轻一跃便跳上了船,船身一晃不晃,稳得像长在了水里。 坐好了正要开船,冷知秋回头看了看岸上,就见小乞丐捏着那两枚铜钱,站在岸边一直瞅着他们,似乎十分不甘心。 “夫君,那孩子很聪明。2” “你才多大,就叫他孩子?我的小娘子,他再聪明也没有你聪明,不信你拿本书给他看看,包管一个字儿也不认识。”项宝贵把屁股往冷知秋身边挪,恨不能和她挤成肉饼,融合在一起。 小乞丐说的没错,这次相聚是老天给的意外赏赐,原本以为还要数月才能回家见她,突然就碰见了,心头是狂喜莫名的。明知她留在京城十分不妥,但就此送她回家,又实在不甘心,这才发了疯一样又去把她给追了回来。可惜不管怎样,终归还是要很快分别,和她在一起的每时每刻都太欢喜,又太煎熬。 冷知秋被他挤得有些慌,接驳的小船本来就只有两个半人的宽度,再挤过来,船身就往一边侧,像要翻掉了一般。 “你做什么呀?”冷知秋懊恼起来,但又害怕,不得不伸手抓住他的一条胳膊。 那胳膊几乎要两手合抱,却没有丝毫累赘多余,匀称的肌理骨骼,充满阳刚的弹性,稳妥强硬带着一种安全感。 冷知秋惊诧又好奇的捏了捏。 “嗯。”项宝贵微微皱眉,克制着不动。什么时候这胳膊也变得如此敏感? 张六暗暗有些受不了的斜瞟着两人,这都粘成什么样了……少主也真是饥渴,大庭广众就一副要扑上去的架势。 船离岸大约三丈远了。 突然一个声音喊:“知秋!” 冷知秋立刻条件反射的站起来往回看。那声音是徐子琳! 只见岸边人头攒动中,有个白袍剑客,戴着斗笠,斗笠压得有些低,看不见脸。不过,冷知秋知道,那就是徐子琳。 “子——哎呀!”她还没喊出名字,就在倾斜的小船上站不稳、往江水滔滔的船外侧倒下去。 项宝贵忙拉住她的手一拽,将她拽进怀里斜坐在他腿上,他其实正坐在船当中,顿时,小船又恢复了平衡。 “那是谁?”项宝贵回头扫了一眼,脸色顿时沉了下去。 剑客身形清奇,意态孤绝,在万千人海中也是独立如丹鹤——这个他不关心,他在意的是,刚才冷知秋一听到那剑客的呼唤,立刻忘记害怕,惊喜的站起身去打招呼——凭什么“他”有这样的殊荣待遇? 冷知秋不回答,却先急着催促张六:“六子,快折回去。” 张六看项宝贵,项宝贵面无表情,冷知秋挣扎着要站起来离开某人的大腿,光天化日、众目睽睽,她没那么厚的脸皮,敢这样坐在男人腿上。 “夫君,快让六子往回开船啊。”冷知秋着急起来,站得摇摇晃晃。 项宝贵不去扶她,只问:“你先告诉我,‘他’是谁?” “她是我自小要好的朋友。”冷知秋不悦起来,“项宝贵,你到底回不回岸边?若是不肯回,那知秋也不愿意看什么宝船,您自己留着慢慢欣赏吧。” 项宝贵沉着脸不说话。青梅竹马?他想起大婚之日,问冷知秋,孔令萧怎么样,她说不怎么样;问他这个夫君怎么样,她说更不怎么样;问有没有算得上“怎么样”的人,她说有——难道就是这个青梅竹马!? 冷知秋被他这态度惹得渐渐火起,不再理他,直接对着岸边的徐子琳使劲摇手臂。 “子琳,这里!” 徐子琳却把斗笠压得更低。 冷知秋顿时醒悟过来,她的名字、身份恐怕不能随意暴露。 只好不招呼了,看着项宝贵认真的道:“若是不折返去接她,我便跳下江去。” 这话不说还不要紧,一说出来,项宝贵的腮帮骨立刻咬得“吱”一声响,神色古怪的盯着冷知秋。他还活着呢!岂容她对别的男人如此“痴心深情”?! 然而,他不是一直愿意成全她的吗?他不是为了成全她的将来幸福,才忍得这么辛苦、不敢碰她吗? “好,六子,返回去。” 这句话说得咬牙切齿。 张六后背一阵凉,乖乖调转船头往岸边驶。 冷知秋还在生气,离岸又不远,叫他回去接个多年的闺中好友,瞧把他难的!虽然最终结果是回去,可看项宝贵那一脸不情愿的样子,她就觉得这厮简直不可理喻。 船靠岸,徐子琳还没上船,就被船上某个人的杀气震了一下。 徐子琳按住腰间的宝剑,这才跳上船。 冷知秋却挽住她的胳膊道:“子琳,不上船了,你带我上岸,我们寻别的地方说话。” 这小船也没个踏板,冷知秋才没那个本事跳上跳下,就指望着徐子琳带她远离某个突然浑身冒煞气的人。 徐子琳拿眼角瞟了一眼项宝贵,项宝贵也正拿眼角“杀”过来,两人的目光一对上,寒气森森,瞬间衡量了对方的实力。 不过,徐子琳不得不暗自赞叹,这男人真长得没话说。因为见过项文龙,所以,她立刻猜到了他是谁。项文龙虽然俊美无俦,但毕竟上了年纪,又神情萎顿,哪像项宝贵这样如日中天,气势如虹,虽然皮肤略黑,却更添了一种神秘的魅惑性感。 项宝贵可没她那份欣赏的心情,他只“杀”了个眼角余光,便死死盯住冷知秋挽着徐子琳胳膊的手。 如果可以,真想立刻挥剑将徐子琳那条胳膊给砍了。那双小手,可以带给他何等愉悦的感觉,他的胳膊还没幸福的回过神来,那双小手就又去挽了别人的胳膊?! 他深吸了口气。 “知秋,不要闹,我让‘他’坐我的船便是,你坐好了,别又摔出去。”摔倒了,这该死的“青梅竹马”肯定会趁机搂搂抱抱,到时候,他可真说不准要干什么不可原谅的事出来。 说着就将冷知秋轻轻扯回身边,按坐下。 冷知秋心里舒服了一点,撇撇嘴角不跟他计较了,对徐子琳道:“子琳,你来坐。” 让项宝贵站着吧,如果把他的行为定义为“小气”的表现,顺带个她的好朋友也不肯,那他真是小气得太不像话了,活该站着干瞪眼。 徐子琳冷眼旁观,肚子里暗暗发笑,也不说穿,故意冲冷知秋扯开一个深情款款、弥足珍贵的笑容,甩开袍角,把姿势坐得帅气潇洒、风流倜傥,再顺手伸过胳膊揽着冷知秋的细肩,无限体贴温柔的嘱咐:“坐稳了。” “嗯。”冷知秋习惯的往她身旁靠了靠,便凑在她脑袋旁,询问她的情况。 徐子琳也凑在冷知秋耳畔悄声说了探望宫里大哥的事。 张六一边驶船,一边目瞪口呆的看她们,越看越生气,连船跑偏了方向都不知道。 项宝贵走上去一步。 徐子琳抬头:你想干嘛? 项宝贵阴沉的眸子:把你扔出去! 徐子琳把剑拔出了一寸。 她自问可能不是项宝贵的对手,不过,她很确信,项宝贵不敢杀她。 项宝贵怒极却反而笑嘻嘻道:“光天化日、众目睽睽,阁下能不能把手从鄙人的娇妻肩上挪开?” 冷知秋怔了怔,看看肩上的手,又看看徐子琳,再看看项宝贵那越笑越阴森恐怖的脸,突然明白过来,敢情这厮气了半天,是把子琳当男人了! 于是她忍不住莞尔一笑,要开口解释说明。 徐子琳却不让她解释,偏要耍一下眼前这位准“妹夫”,收紧了手扣住冷知秋的肩,将她带得靠在了自己身上,不阴不阳的嘲讽:“项兄,你确定知秋是你的娇妻?还有一年多,没有孩子,她可就要与你和离。我看你这风尘仆仆、行色匆匆的样子,估计想回家抱媳妇很难,更别提什么孩子了。” 张六摔了橹桨,生气的卷袖子冲徐子琳吼道:“你他娘的是哪里冒出来的鸟人?前时在沈家庄园子里就看你很不顺眼,整天粘着有夫之妇,要不要脸?!” 其实,私下里,悄悄的,张六就和徐子琳交过几次手,张六打不过,只好忍着去观察监视,这才会有“偷听”到冷知秋没钱给婢女发月例的事。幸好,监视下来,徐子琳也没什么过分的行为。 但现在不同,徐子琳明目张胆和少主夫人搂搂抱抱,还是当着少主的面,这真是可以活活把人气死!连带他这个属下都跟着气死! 他家少主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鸟气? 项宝贵挑眉瞥了张六一眼,该死的“青梅竹马”已经去过沈家庄园子?张六这混蛋为什么没告诉自己? 那个小园子,地下面是几代人的心血,地上面则是他这么多年风雨飘摇的小小港湾,就像燕子筑窝一般,一点点改造,一草一木,木屋,风铃,还有那个秋千,都是他一点一点亲手收拾起来的,只允许父母家人住在里面,当他满心期待的让母亲把园子全权交给冷知秋,他的妻子却带着“青梅竹马”在里面约会……?! “知秋,沈家庄园子是我项宝贵留给家人的地方,你就算要和‘他’约会,也不该在那里。” 项宝贵面无表情,声音慢慢冷下去。 原来,真的面对她投入别人怀抱,真的确定她心里完全没有自己,并不是你死我活可以简单解决问题的。他并不想死,也不能杀了“青梅竹马”,但心却有种冻僵了的感觉。 冷知秋本来觉得徐子琳玩得也差不多了,想要给项宝贵把误会说穿,但听项宝贵这番话,却顿时感到一阵心堵。这人就算生气吃味,也是在斤斤计较。用了他的东西,占了他的地盘,是不是还包括那二百二十二两八钱的聘礼?他就在意那些东西,一旦无情起来,一分一毫都要和你算清楚的架势。 “好,我知道了。这个也还你。”她从发髻上摘下蓝宝石的蝴蝶簪,弯腰轻轻放在船上。要不起他的东西,省得以后把这个也算上,这账本得越拉越长。 “那是给你的!”送出去的东西,不可能拿回来。项宝贵盯着她的动作,目光阴鸷。 徐子琳觉得玩得有些过火,别真把两口子给搅散了,松开冷知秋的肩,对项宝贵道:“那边大船上有个仙女在招手,我们是不是走偏了?” 项宝贵不理她,只是盯着冷知秋看,冷知秋垂眸不语,脸色也是冷冷的。 张六倒是不由得扭头去看了看西北面停泊在江北的那几艘琉国大使船,果然见琉国王妃正在女官撑起的巨伞下,冲他们这边招了招手,翩然如仙,白衣胜雪。 “少主,王妃在船上。”张六提醒项宝贵。 这个王妃可是少主的师母,也是地宫旧主人的妻子啊,说起来,也算是他张六的一个主子。 本来,王妃和附宾应该在宫里等着参加东宫太子的晚宴,不知什么原因没有去,却候在了使船上。项宝贵那艘商船就在使船前侧方停泊,因为没注意,已经错过了方向和距离,反倒离使船更近些。 项宝贵让张六把接驳的小船偏转,开到大使船旁,眼睛却还是盯着冷知秋不放,他非要等她开口说话,不要看她那张罩了一层薄冰的小脸。 冷知秋却无话可说。本来是徐子琳一个玩笑,项宝贵把事情闹这么严重,还预演了一番“撕破脸算账”的话,殊不知,她最敏感抵触的便是和他“算账”。 小船碰到大船放下的舢板,晃动了一下。 项宝贵没等到任何温软的话,好生失望,挥袖先上了大船。 徐子琳拉着冷知秋,顺手捡起那支蝴蝶簪,悄声道:“玩过火,把‘妹夫’真给惹恼了。你得护着我,别让他待会儿割了我的脖子,我就没酒喝了。” 冷知秋心情不好,玩笑话也笑不出来了,甩开她的手,不肯上舢板。 “让他恼去!他的园子我们去不得,再上了他的船,回头要是又来计较污了他的风水宝地,我们还得吃一回闷气。你开着这小船,我们回岸上去。” 张六听了,忍不住大声道:“少主夫人,明明是您不对,怎么还发脾气不肯上船呢?” 他故意大声,是让已经走上大船的项宝贵听见,不然冷知秋执意要回岸上去,他这个下属很难办的。 听到“少主夫人”四个字,原本和项宝贵一起往船头一间明阁走的王妃不由的停下脚步,玉面上浮起淡淡的笑容,一种莫测高深、不明意义的淡淡笑容。 项宝贵锁起眉,走到船舷边,垂眸看小船上的人,对张六道:“那就送他们回去。” 雪衣带着清香从身旁飘起,王妃也走来,与他比肩站着,目光清冷的投向仰头看过来的冷知秋。原来不过是个没长大的小丫头,倒是好大的脾气,那脸色冻得跟个小冰雕似的。 “这就是你新娶的娇妻?” 明知故问,后面的话自然不会好。 项宝贵的眼睛很缓很缓的眨了一下,不回答,只看着小船慢慢离开,某个娇俏的身影也就越来越远,还有那张冰霜越来越厚的小脸。 冷知秋看那繁华璀璨的宝船上,比肩而立的二人竟是那样天造地设的美好,那才叫神仙一对。看得她眼睛痛! 不看也罢。 “子琳,我们上岸去找一个小乞丐,觉着是个有用的人才,我想带他回去。”她愣是刨出一桩“正事”来考虑,不仅不看项宝贵,连想也懒得去想了。 “哦。”徐子琳懒洋洋应一声,眼角远远扫过琉国使船,突然问:“你夫君要随使船去琉国吗?” 冷知秋本不想谈及项宝贵,但徐子琳问,总归是有缘故的,只好摇头道:“他说要去燕京。” “燕京?”徐子琳原本歪坐着的身子挺直了,半垂着眸子沉吟不语。 她去找困在东宫的大哥徐生,徐生却说父亲徐老侯爷曾让他们兄妹投奔成王,只是成王为人严肃死板,和他素来没有交情,倒是和太子朱鄯自小友情甚笃,这条小命也是朱鄯保下的,所以,他就没有随成王大军去燕京抗击鞑靼。 刚才看到琉国使船,徐子琳心里是有一丝触动的,想要随船去琉国流浪几年也不错,却没想到,项宝贵要去的不是琉国,而是燕京。难道,她真的该遵从父命,去燕京一趟? 小船靠岸,冷知秋四处张望,找那个伶牙俐齿的小乞儿,徐子琳突然将她拉到身后,低声道:“那边来了辆马车,标志是令国公府的。” 冷知秋脑子里顿时闪过两个字:梅萧。 大半天过去,他难道又追到桃叶渡来了? “咱们躲躲吧。”她有些无奈的叹息。 徐子琳圈着冷知秋的肩,斗笠几乎盖住了两个人的脑袋,穿梭在人海中,很快消失在一株柳树后,那里有一丛一人多高的灌木,正开着红的、黄的小花。 二人刚转过身准备说话,却见地上蹲着个小乞儿,正在一枚一枚数铜钱。 找了半天没看见踪影,原来躲在这里数钱。 冷知秋笑问:“小乞儿,你叫什么名字?” 小乞丐抬起脸,看看二人,咦了一声,咧开嘴惊诧:“哇,这么快就换了个神仙哥哥!神仙姐姐你可真厉害!” 这厉害,自然指的是水性杨花的水平。 冷知秋和徐子琳都笑,不去指正他。徐子琳拿剑柄压在他肩上,故意绷着脸道:“你给我老实点,我的小秋秋问你名字,你就快说!” 小乞丐哎哟哎哟趴在地上,一边肩膀被压歪下去。 “子琳,你轻点,做什么欺负他?”冷知秋看不下去了。 “没事,这种小混子皮厚得很,不教训他,他会爬到你头上去。”在徐子琳眼里,这小乞丐就是一匹狡猾的小野马。 冷知秋无语,要教训也不是这样,家里一个冷自予就是棍棒底下出来的,却阴沉沉的内向,偶尔想起那眼神,就瘆的慌。 她推开徐子琳的剑柄,蹲下身拉起小乞丐那脏兮兮的手,诚恳的道:“姐姐很喜欢你,想带你去苏州,帮我一起卖香囊,不过……我很穷,家里婢女的月例都发不出,所以,你也许一开始不会有多少工钱,但我相信,凭你这样伶俐的孩子,一定能有大出息的。” “当乞丐也不错啊。”小乞丐抛着手里的铜钱自得。都没什么工钱,还想“诱拐”他出力干活?当他傻子啊? 冷知秋道:“你现在还小,人家看你可爱,觉得小小年纪伶牙俐齿,才赏了你几个钱,等你再大些,你这伶牙俐齿就变成油嘴滑舌,还会越长越丑,到时候,看谁肯给一个四肢健全的大男人赏钱。” 小乞丐沉默了。 “够不够聪明,可不光看嘴皮子功夫,跟我回苏州做事,也许会有个艰难的开始,但姐姐都不怕,你却不敢来吃苦,算什么久经江湖的小乞丐?”这算是激将法了,不过说的都是肺腑之言。 小乞丐瞥着她的脸颊,干净白嫩得让他这个浑身泥垢的人起鸡皮疙瘩——他想摸摸看那细腻的皮肤,却被自己的肮脏吓得差点尿了。 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 不管出于什么考虑,他当时就冲口应了一声:“好吧,你自己说的,让我跟着你。” “你叫什么名字?” “我打小就是孤儿,没名字,认识我的都叫我小兔崽子。” 冷知秋和徐子琳忍不住笑。 “成,那你以后和我一个姓,我就给你起个名字,叫冷兔吧。” “不要,像个娘们的名字。”小乞丐不答应。不仅像娘们,还像贵人们怀里抱的宠物,令人作呕。 冷知秋却不想改了,站起身,拉着他的手道:“小兔,你太脏了,我们找个客栈,先给你洗洗干净。” 小乞丐冷兔虽然已经十二岁,可是个子有点矮小,连冷知秋都比他高一个头,加上那张豁了门牙的嘴,看着真是像个*岁的小孩。 尽管不乐意之极,他也只能被那温软滑腻又干净香喷喷的小手拉着走,懊恼的接受“小兔”这个该死的称谓。 —— 梅萧下了马车就直接找接驳的小船,往项宝贵的商船找去,却在半道上碰到了项宝贵和张六。 两主两仆回到岸上,莫名其妙看着冷知秋、徐子琳和一个小乞丐手拉着手远去。 “宝贵,怎么回事?”梅萧脸色很不好看。 项宝贵狠狠盯着冷知秋那几乎看不见了的背影,咬牙切齿的道:“那个就是她真正的心上人,青梅竹马!” 梅萧抿起唇,突然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他和项宝贵差点兄弟反目成仇,就算暂时不,以后也保不准,谁知突然冒出个“正牌”的对手,却叫他们两个站背后凄凉。 “晚宴太子和曹国公要来寻我说话,宝贵,你带知秋,还有她那个‘心上人’,稍晚一些过来吧?” “你觉得,她还愿意去你家吃晚饭吗?”项宝贵错着腮帮骨生闷气,对张六道:“跟着他们,把他们落脚的地方告诉我。” 张六领命去了。 092 入室(一更) 在桃叶渡南面就有个集镇,这里南来北往的客商多,所以大小客栈也就多,当然,灯红酒绿处,衣衫半褪的娇娘倚楼卖笑,也很多。夹答列晓 冷知秋看得稀奇,问徐子琳:“为何这些风尘女子不在屋里与人论诗斗酒?也不见她们弹奏丝弦?” 徐子琳咳嗽一声,无语。 小乞丐冷兔道:“她们要是去论诗、弹琴,那必定沉鱼落雁!鱼听了吓得沉到水底不敢出来,大雁听了直接吐晕过去,落下来摔死。” “噗——”徐子琳笑得绷不住。 冷知秋怔了怔,想想那情景,也忍不住好笑。 正笑着,突然从一间花楼里传出一声女子的惊叫,过了不久又哭喊起来,顿时让冷知秋想起钱多多折磨鞭打惠敏表舅母的事情,那时听到的种种恐怖的声音,让她后来连着好几个晚上睡不安稳。 她忍不住抱紧徐子琳的胳膊,花容失色的问:“子琳,是不是有坏人在打女人?” 徐子琳轻轻皱眉。“青楼里多的是可怜女子,她们若不从命,自然少不得吃些苦头。” “那就是逼良为娼?”冷知秋愤然道。 “哎哟——什么逼良为娼呀?人家说不定正在欲仙欲死呢!”一个轻浮猥琐又带点太监嗓的声音斜插进来,原来是个满身绫罗绸缎的员外,快五十岁的年纪了,吃得脑满肠肥,猪泡眼盯着冷知秋看。 徐子琳将冷知秋往身后拉,冷兔钻到猪泡眼员外的屁股后去。 猪泡眼员外伸长脖子还在瞅冷知秋,一边嘴里道:“小姑娘,想不想知道青楼里那些趣事?老爷我请你喝酒,山珍海味随便你点,再给你说说那些粉头的招式,包管你大开眼界……” 还没等他说完,冷兔突然并了两根脏手指,猛的戳在猪泡眼员外的屁股正当中、凹陷处。 “嗷——!” 出于平常的习惯,冷兔拉住冷知秋和徐子琳就喊:“快跑!” 徐子琳挑眉甩开他,本来就脏,还捅了臭屁,这小兔崽子还想拉她的手!?再说,她用得着跑吗? 冷兔也意识过来,忙松了冷知秋的手,从身上挑了块相对比较干净的衣服边角,急忙给她擦手,结果越擦越脏,竟搓出几颗泥丸来,只不过都是他衣服上搓下来的。 冷知秋无语的看着,脸上一阵黑,一阵绿。“小兔,可以不擦吗……” 那边,猪泡眼员外痛缓过来,对着角落里一招手:“你们两个还不给我揍死那小兔崽子!” 应声就不知从哪里跑出来两个大汉,半袒露着胸肌纠结、胸毛茂盛的上身,凶神恶煞扑向冷兔,却还没扑到,就突然摔倒在地,因为那块头的原因,摔得砰砰两声,惊天动地,连地皮都抖了两抖。2 徐子琳松开按剑的手,无聊的四顾寻找酒肆。 刚才不是她动手,而是张六,反正有人跟着护着,她乐得清闲,今晚又可以烂醉一场,不问今夕何夕。 看着这一幕,冷知秋有太多的惊讶和疑问。 什么粉头招式?什么大开眼界?为什么欲仙欲死?还有,她还是头一回看到成年男子袒胸露腹,那两个大汉的身体怎么这么丑……?这么丑,还故意露出来……这是什么毛病? 总之,她觉得外面的世界果然千奇百怪。 —— 冷知秋最终挑了家街尽头的客栈,不为别的,那家客栈三面环水,凉风习习,只有一面是朝着大街,因而特别安静。 谁知进去一问,因为风景这边独好,所以这家客栈的价钱也是“风景独好”,一个普通的客房,住一晚就要一两银子,合一贯钱。冷知秋摸摸钱囊里瘪瘪的99文钱,咬着下唇讪讪然退出来,抬头看,天边已经有了一颗闪烁的星星,天就要黑了。 “小兔,打个商量——”冷知秋犹豫着开口。 冷兔立刻摇头。“不行!这钱是小爷的命根子,你可别打主意。呐,现在是我跟着你,你得供我吃,供我住,不能不负责啊!” “……”冷知秋不悦的沉下脸,别说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也难倒她这位还没开张就招工的女掌柜啊。“子琳,你身上带钱没?” 徐子琳摸出十个铜板,“刚够买一壶老酒。” “……”冷知秋一摊手,泄气的道:“看来,今晚我们三个要露宿街头了。” 还想让冷兔好好洗干净泥垢,这下可好,连她自己也脏兮兮没地方解决。 徐子琳瞥一眼冷兔,不屑的扯了扯嘴角。“你还是不是男子汉?为了那几个钱,也舍得让这么娇滴滴的小秋秋睡大街?” 冷兔抱起胸,更加不屑的上上下下看徐子琳。“你才真不是东西!亏神仙姐姐挑了你作伴,原来你比前头那位还要小气,一毛不拔,还等着女人来养你,呸!” 冷知秋沉着脸不悦。说了不提某个人,就是那么不经意又提及。 三个人正在客栈大门外大眼瞪小眼,里面跑出个堂倌,笑呵呵道:“三位,客房已经准备好了,请三位跟小人进来。” “诶?”三人一头雾水跟进去。 “慢着,堂倌儿,这房钱谁付的?”冷知秋站住不走。 堂倌保持客户至上的笑容,殷勤的回道:“是位小爷付的,他说,您是他的主子,请主子不必客气。” “六子?”冷知秋说不上来什么情绪,很想拒绝,但又舍不得向她开启的上房大门,里面整洁的布置可比外面那乱哄哄的大街要有吸引力多了。 徐子琳和冷兔已经非常没骨气的直奔各自的客房,那可都是上房啊,还每人一间,打开窗可以吹风,热水随叫随到,真是太舒服了! “咳,堂倌儿,你刚才说,是有个人替他的主子——我——付的房钱,不是他——代他的主子——替我付房钱,对吧?”冷知秋认真的确认。 堂倌被绕晕了。 “啊……?” “嗯,好吧,就这样。”冷知秋扁扁嘴,憋着一丝笑,自我圆场,便欢欢喜喜进了自己的房间。 躲在廊柱后咬包子的张六差点没噎死,捏着喉咙,脸涨得通红。 他就这么憋着一喉管的包子,急匆匆赶回去报信。做人下属难,做一对吵了架的主子的下属,就更不容易了。 —— 三个人进了客房,不约而同的头等大事,就是沐浴更衣,尤其要多洗手。 沐浴容易,衣服却没的换。 正倒了热水发愁,就有小二敲门,送上各自换洗的衣裳,如此服务周到,实在令人咋舌。 徐子琳不准备换外袍,冷兔则是穿啥都无所谓。 但冷知秋看着送来的一套简单衣裙,却多少有些不喜,衣料还算过得去,就是绣工线脚都粗糙无比,颜色更是艳俗。 好歹总是干净的,聊胜于无吧。 她放下衣裙,有些疲惫的脱去身上的束缚,钻进热水中泡着,脑子里却一会儿想起项家,一会儿想起沈家庄的园子,一会儿还想着京城外的荒村里的客栈,到处都是项宝贵的影子,还有那越来越熟悉的怀抱。 越想越是心烦。 伸手扯过一旁的脏衣服,从里面找出一条帕子,洗了洗脸,拧干了,就坐在浴桶里,无聊的折起“小老鼠”。就要折完了,又觉得心情郁闷,忍不住就随手扔了出去,窗只开了条小缝,留着通风的,窗外是黑乎乎茫茫的水面,却良久没有听到“小老鼠”落水的声音。 她也没注意到,又伸手握成小拳头,在墙壁上叩了两下,试着问:“子琳,听得到吗?” 却不知,徐子琳早就已经三下五除二洗干净,这会儿已经出门去找酒肆买酒喝去了。 “子琳?子琳?” 叩了好一会儿,也没听到任何回应,冷知秋有些失望,靠在浴桶边,头仰着闭目养神,两条玉藕般纤细流畅的胳膊半搭着,湿漉漉的长发贴在背上、胸前,衬得颀长的颈项细细的、柔柔的,还有那精致玉润的锁骨,雪白的肌肤,以及隐约可见的一点朱砂痣。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觉得水有些凉了,便睁开雾气蒙蒙的眼睛,坐正身子。 “吓——” 眼前,一个人正蹲在浴桶旁,一手托着腮帮子,一手搭在桶边沿,长指在水面有一下没一下的撩着,撩起一圈又一圈小小的涟漪。 长袍的领口宽松,略偏斜,蜜色的肌肤在雾气里泛着点点光泽,饱满均匀,像琥珀美玉。 他的目光也是氤氲的,朦胧中又隐藏着可怕的蠢蠢欲动,暗波汹涌。 冷知秋真被吓到了,僵着身子,抖着殷红的唇瓣,乌溜溜的眼珠子盯着不宣而至的“夫君”项宝贵,还以为是幻觉。“你……” 她仿佛怕鬼又自欺欺人的小孩,抖着手拍了一泼水,水泼向那张亦真亦幻的俊脸,直到水花四溅,水珠子沿着那脸颊滚落,沾湿了鬓发,缓缓流进衣领里,将那一片琥珀晶莹又添上几笔淋漓魅惑。 项宝贵盯着她看,不错眼珠,固执的将手指停在水面,入水三分。 水很滑,本来温温热带点凉,却仿佛突然灼烫起来,烫得他的鼻尖沁出汗珠,她则慢慢全身泛红,呼吸渐渐急促。 “你怎么可以进来?”她要哭出来了。 他这是准备干嘛?她莫名的恐慌,又突然万分委屈和愤怒。“这是我的房间,请你出去。” 项宝贵霍的站起身,手带起一串水珠,点点淋在冷知秋裸露的肩上、脸上,惊得她缩了一下,条件反射的闭上眼睛。 “知秋,我要被你折磨死了……”一声长叹。 “哗——”水声破裂开。 一个精雕细琢又完美到让人感到脆弱易碎的娇小身躯被抱出了浴桶,晶莹的泛着光泽,香雾氤氲如神圣的祭祀典礼…… ------题外话------ 这章字少,所以,应该会有二更,大约是在17:00之前。 想求订阅获赠的免费【评价票】和【月票】,尤其是评价票,根据潇湘的制度,评价票是对【新人作者】很重要的支持。 看到一张3分的评价票,心里蛮难过的,关键这位亲还没订阅记录……顿时不知作何感想。 文慢热,又不走一般种田文的套路,创业道路至今还只是刚刚开始,所以数据一开始并不好,侥幸入V,我充满感激。 我没有存稿,每天都要现码几千上万字,工作、家庭,许多事不得不拖慢我写文的速度,你们知道我一小时写几个字吗?不超过800个字!所以,再想想,我每天的更新是多少时间换来的结果……可是我没有断更,尽我所能的坚守更新信用,生怕有一章写得读者不满意。说这么多,就是为了求支持呀~ 093 二更 那不过是一瞬间的冲动,此后,项宝贵就后悔莫及…… 铺开的锦被是墨绿色的,如一方古潭,盛载着一个惊慌失措的妖精。2 湿漉漉的长发散了一大片,又像捆住妖精的网。 他坐在榻边,屈着一条长腿踩在榻上,似乎要拦住她,但又只是伏低了头,靠着自己的膝盖,痴痴出神,两只手各揪住一缕湿发,缠绕着,又放开,放开了,又去缠绕……也许他要拦的是他自己。 有的欲潮克制不住,但他可以使用强硬的内功,哪怕自损身体。 但是,旁人不知他的辛苦。 冷知秋试探的、颤巍巍的卷过被角,见他没反应,忙一个骨碌翻了个身,就将被子裹在了身上,这才钻出半个脑袋,小鹿般探视着。 “你刚才说什么?你说知秋在折磨你?” “嗯。” 项宝贵应声松开她的发,要站起来去取衣裙,冷知秋却一把拽住他的衣袖,脸上凝起冰霜。“你把话说清楚,别恶人先告状。” 她还在生气呢! “娘子,你夫君我现在随时都可能失控,快把手松开。”他苦笑着勾起精致的嘴角。 这还不折磨人吗?哪怕她知晓那么一点点他的难受,就不会如此“挑逗”;最可怕的挑逗,就是她这样的,自己无知无觉,别人却加倍承受煎熬。 不过,冷知秋倒是听话的松开了,知道他这人虽然说话真假难辨,但让你做的事,一般还是遵照比较好。 见他去取衣裙,冷知秋就忍不住郁闷。 “我在沐浴,你怎么可以擅自闯进来?还有,你不知道非礼勿视吗?谁让你把我捞起来的?还有……” 项宝贵挑眉看了看手里的衣物,“别还有了,我的娘子,为夫看都看光了,你说怎么办?” 衣裙太难看,他把它们扔了。 冷知秋怔怔的想,是啊,怎么办?想了半天,她突然有个想法。“你也脱了我瞧瞧,看看你我男女之间,到底有何不同,如此也不会独我一人尴尬。” 这大胆又有些稚气的想法,大概也只敢在项宝贵面前提,只是她自己都没察觉罢了。 “……”项宝贵挑眉无语了良久。“听说娘子你出身大家闺秀?” 什么听说,他不是比谁都清楚吗? “如何?”她不解。 “你……”突然词穷。 她的眼里太干净,所以,他知道,她真的只是好奇和心里不平,大约是觉得被他看光了身体,她是吃了大亏的。 “娘子你就吃点亏吧,为夫的身体太难看,一会儿你要吃不下饭。”很抱歉,他不能弥补她这个亏——他若是也脱了,保不准兽性大发。 “……”冷知秋却觉得他说的也许是真的,想着刚才瞥见的那点琥珀一般的美色,又觉得和大街上看到的两个大汉完全不一样——他的身体真的会不堪入目吗? 项宝贵看她偏头思索的样子,浑身都不自在。 “知秋,你乖乖躺着,我这就去给你买身衣裳,回来再找你说话。2”有些话,他一定要和她说清楚。他要问她到底和那个青梅竹马什么交情,如果说他项宝贵不堪托付,那个叫子琳的剑客,看上去更不靠谱,他可不放心让美于“他”那样的人! 冷知秋却微微撅起嘴道:“莫买什么衣裳了,不敢要你的东西。夫君,你把地上那些衣服先给我!” 项宝贵皱眉,怎么又说这种“两清”的话?这种话从母亲项沈氏去冷家开始,就说得太凉薄,说得他望而却步、不敢招惹。不敢给她买东西,不敢送她礼物,直到今早,她主动要买钗子,他才欣喜若狂。 这才高兴了多久?转眼又楚河汉界划得分明。 “你还知道叫我夫君?却来说什么你的东西,我的东西。” “我叫你夫君,是因为你的名字太难听。”冷知秋咕哝,怎么他那表情语气,倒像他才有多大委屈似的? “……是,我项宝贵名字俗不可耐,在你眼里,我小气贪财,庸碌无为,我项家一门麻烦,我哪有资格奢望你?” 项宝贵走向门扉。 冷知秋心里被撞了一下,喃喃道:“我并没有瞧不起你,你的名字是不好听,也的确小气得很,知秋只是实话实说,没有别的意思。” 项宝贵打开门,冷知秋就慌起来:“关上,关上!我……” 她这样光溜溜躺在锦被里,他就离开吗?她会不安害怕,万一有人闯进来怎么办? 也不知道为什么,潜意识里,他闯进来不要紧,别人若闯进来,她会有种灭顶的恐惧。 听那惊惶失措的语音,项宝贵只好又把门关上了,无奈的拾起地上的粗糙衣裙,送到榻上。 “罢了,你先穿起来,我再去给你重新买几件,不许说‘你的我的’,至少,现在我还是你的夫君。”他用温柔的语气安抚她的不安。 冷知秋伸出一条胳膊拿衣服,双眸幽幽的发黑。 “并非要说‘你的我的’,总不是我一个人的缘故……知秋是没把你当夫君或者亲人看待,不知为何,总觉着,你也没把知秋真正当妻子看待,你说是不是?” 项宝贵不吭声,为她的敏感而暗自心惊。他是喜欢她,越来越喜欢,但的确一直没把她当妻子,他不能娶妻,更不想害了她,但又不舍得这段缘分。正如冷景易所言,他只会越来越痛苦,自食恶果。 还好,至少她不会像自己那样纠结,反正她也看不上自己。 “谁说我没把你当妻子?你可是我明媒正娶的。”他笑起来,看她抱着衣服的样子,暗叹,这柔弱的小模样,能不能只给我一人看见便可?不是人人都能像我这样忍得住的。“咳——你也别担心以后算账的问题,我在这里给你保证,凡是我项宝贵送给你的东西,就全部是你的,就算我没送给你,但凡你若用得着的,你愿意拿,也随便拿,都是你的。我以后绝不会来问你算账。” 冷知秋哼了一声,“好不动听哉!我和子琳在你园子里耍了两日,你便那样脸色,说什么是给家人准备的。自然,我是不算你的家人的。” 突然想起来,他还不知道徐子琳其实是个姑娘,正要解释,项宝贵已经勃然变色,面皮发青,但又克制着没有发作,咬了一会儿牙,才道:“好,你以后要带‘他’去耍,也随你!但你记住,‘他’根本就是个流浪人,心完全不在你身上,而且本性自私,你若指望‘他’托付终身,我第一个不答应!” “天下谁人不自私?”冷知秋不乐意项宝贵这么说徐子琳,也懒得再解释,“难不成你这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据说还通敌卖国的恶人,反倒不自私?” 项宝贵挑起眉,“谁告诉你的?” 冷知秋这才想起玉仙儿,也不知是不是她捣的鬼,害她在令国公府睡着了,至今就没了踪影。 这时,门外响起张六的声音。 “少主、夫人,王妃他们的马车到了,等着你们下去呢。” 闻言,项宝贵站起身。 冷知秋板着脸问:“你常年在外面奔忙,就是整日与那王妃一起吗?” “王妃是我师母。” 言下之意,就是的确经常在一起做事?知道他的师父是亡故了的,所以师母和徒弟……为何他们两个看上去年龄相当,还那么亲密熟稔?! 项宝贵没看见冷知秋的脸色,自顾去开门,准备先出去,好让她换上衣服。 “你站住。”冷知秋从被卷里坐起来。 项宝贵僵着背站住。 “我要穿衣。”她说。 “那我出去。” “我要穿你新买的衣裳,这几件太粗陋,要被王妃耻笑。”冷知秋满脸不悦。 本来已经不计较了,但既然是要下去见那个王妃,她就想要好生整理一下自己。 这小女儿心态,差点没把项宝贵给逗笑出来。 “娘子,你先穿上这几件,为夫保证,你就算穿得比这个更糟糕,也比我师母强千百倍。等你穿好了,我们再一起去京城最大的绣庄,给你买几件最合适的衣裙,好不好?” 这话怎么这么中听? 冷知秋原本冻起霜来的脸颊,顿时泛起一丝红晕,只觉得心里甜甜的,说不出的欢喜。 可是等到真的穿上那套艳俗无比、粗糙无比的衣裙,她就又开始心虚了,项宝贵要进门,她便抵着门不让他进,咬唇道:“不想下去了,似乎有些困乏,我想休息……” 却听冷兔的声音道:“神仙姐姐,晚饭都没吃,怎么可以睡觉?咱们一起去大园子里,吃一吃山珍海味嘛!哈哈,想不到我小兔崽子也有今日,神仙姐姐你不去,我也没的去了。” 徐子琳有些醉意的声音道:“知秋,你躲在里面做什么?” 冷知秋红着脸,轻跺了一下脚。左一个神仙姐姐,右一个神仙姐姐,好,让他们看看她现在多难看! 她的手才一松开,项宝贵便打开了门,生怕被徐子琳抢了似的,赶在头里拉住冷知秋的手,突然,他挑眉一低头,看向身旁的女子—— 颈部以上,还是他的小娇妻,那个冒仙气儿的冷知秋; 颈部以下……他有没有拉错了人? 冷兔“哈”一声笑大了嘴巴,露出豁口牙。他倒是洗清爽了,眉清目秀的招人喜欢。“以后还是不叫你神仙姐姐了。” 徐子琳也摇头,但什么也没说,不参与打击好友的自尊心。 张六傻乎乎看了半天,最后确定那就是少主夫人没错,只要还是她就行。所以他放心的下楼去传报、准备马车。 冷知秋懊恼的垂下螓首,事已如此,她就不会再退缩了,挣出项宝贵的手,坦然道:“行了,走吧。” 看她刚才羞怯的样子,配着那身衣裳,的确有些令人“刮目相看”,但一旦找回精气神,走出那股子潇洒的曼妙身姿,却又从里到外恢复了她本来的气质——原来不过是珠玉蒙尘罢了。 项宝贵一笑与她并肩下楼,抽空偷偷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轻声道:“后面还有不少阵仗,娘子,我永远支持你哦。” 冷兔乍了乍舌,有些出神的跟在后面。就在刚刚,他发现了神仙姐姐的确有个让他无比佩服的优点,那就是“勇敢”。 —— 几个人出了客栈,就见四辆马车已经等着,两队荷甲的士兵举着红缨枪护在两侧,四周有些来往客商在远处指指点点,就包括之前那个猪泡眼的员外。 第一辆马车的帘子掀开一角,露出一点雪白的衣襟,一个完美的下颌,以及唇形完美如花瓣的樱桃小口。 红唇轻启,声如清泉。“国相,你来这辆车,有要事相商。” 项宝贵却将冷知秋抱上第二辆马车,对着第一辆马车道:“明日再说不迟。夏七,快赶车,别让太子他们久等!” 说完就跳上第二辆马车,干脆的放下帘子,心里暗自窃喜,看来妻子与那“青梅竹马”也不是那么黏乎,他这样霸着粘着,也没见两人有谁反对。 张六驾车走起,项宝贵却开始发魔怔,盯住身边女子瞧了又瞧。 冷知秋被瞧得浑身不自在,煞风景的问了句:“你明日什么时候离京北上?” “……”好比兜头一盆冷水。 冷知秋又问:“你是和那王妃一起去燕京吗?” “嗯。”项宝贵沉着脸闷闷应了一声。 “还是不要和她一起去吧?你是知秋的夫君,她是寡居的王妃,你们在一起行走,知秋放心不下。”她就是把话说的明明白白,又有几分客气的余地。 既没有胡乱吃醋耍赖,又没有一无所谓的清冷。这份感情,淡淡的,若有似无。 项宝贵心里一动,故意问:“你放心不下什么?” 冷知秋推开他紧挨在身上的胳膊,愠怒不言,她还真不知,放心不下的具体内容是什么。 项宝贵忍不住伸臂将她抱坐在怀里,满眼宠溺的低头,就想吻上那微微撅起的小嘴,却听外面兵马急匆匆而过,直入皇宫午门方向。 另一边,管弦丝竹,歌声妩媚。 张六低声道:“少主,好像不太对劲。” 094 笑我小户媳妇 冷知秋发觉项宝贵的眼神分散了一下,就知道他在想事情,距离一寸三分,闻到了他的气息,想起唇齿厮磨的感觉,便有些唇瓣发麻,但似乎,这次就到此为止了。夹答列晓原本小鹿一样乱撞起来的心很快平静下去,她不问他“何事不对劲”,安分的坐在他怀里,想着收了他的簪子,还要去买衣裳,她是不是也该准备什么礼物给他? 马车四角镶嵌了夜明珠,还有一盏琉璃灯吊在侧壁,灯上写着“梅”字。 因此,光明显得奢华,奢华到令人发指。 这世上,权势带来的财富,总是比民间日积月累做买卖得来的那点家产,要更庞大雄厚,不可相提并论。 一个新任不久的紫衣侯,便已如此不动声色的拥有豪门深院、宝马香车,数量不可小觑的私人护卫军队,家中想必也是奴仆丫鬟如云,姬妾成群。尽管如此,两次匆匆相遇,梅萧看来似乎依然闲适如昨,既不张扬狂妄,也不耽误生活情调。 这种京官的做派,是苏州城里没有的。 项宝贵问她:“你爹是不是和成王有走动?” 冷知秋“嗯”了一声。 项宝贵便又继续去想事情。 丝竹管弦歌舞的声音越来越近,耳听得道路变成了石板平铺的大道,马蹄声笃笃的清脆,车前一只铜铃被敲了三下,顿时叮铃铃一串悦耳的音符,似乎在提醒人们,到目的地了,不管在做什么,都该准备下车了。 她不禁抬起头,正对上他垂下的目光。 “晚上我还回那家水月居客栈下榻吗?”她问。 “好。” “你呢?”她伸手揪住他胸前一缕发。 “一会儿,我会让六子先送你们回去,等我办完事,就去找你。” 他说到“就去找你”时,嘴角勾起笑。 那笑意有些别的意思,冷知秋先是感到一阵放心,继而就觉得脸红了,心里有种不明究竟的期待。 —— 太子朱鄯、令国公梅凉、曹国公李秀均已在紫衣侯府正中的渡云阁就下宴席。 梅萧亲自出来迎接四辆马车载来的这队组合奇怪的宾客。 最先的琉国王妃仪态高洁,由女侍搀着,莲步款款走过去,本应该随后下车的国相却没下来,所以第三辆车里下来了琉国附宾尚风,这个眉目异常深刻的异国男子深深看了一眼第二辆马车,便紧追两步,跟在王妃后面。 梅萧冲王妃和附宾都标准的抱拳行官礼,请他们进去,自有青衣小厮引着往渡云阁去。 琉国王妃微微偏转头,眼角留意了一下梅萧,有一丝无人察觉的失望滑过眼底。人人见了她,都会失神痴迷,只不过有的人明显,有的人掩藏行迹。但她很确定,这个紫衣侯大概根本没看清她长什么样,他的目光一直在第二辆马车,等候的焦急显而易见。 “宝贵和他那小娇妻不知在车里做什么……”尚风谈天一般的语气,无关褒贬情绪。 王妃那雪白无瑕的脸便扫过一片阴云,又很快散去。 “附宾大人怎么总是背后谈论国相?”她冷冷道。 “那也是你背后想听。”尚风并不客气,倨傲的回敬她。“拜托你有点自知之明吧,他已经娶妻。” 王妃身旁搀扶她的女侍突然痛得倒抽凉气。那是因为,她被王妃长长的指甲抓进了手背肉里。但她没敢吭声,抽着气硬忍着。 “哼,你除了嫉妒国相,还能做点别的什么?想挑拨离间本宫和他多年的感情吗?” 尚风不说话了,鹰一般的眼睛眯起来,浓眉紧锁。 —— 等到徐子琳、冷兔以及另外一个琉国使臣一起下了马车,项宝贵才终于掀起车帘,拉着冷知秋的手下来,又对张六吩咐了一件事,这才走向梅萧。 梅萧已经脸色铁青,滞站着,修眉拧在一起。 他们这么快就又走在一起,像对真正的夫妻一样了?那个“青梅竹马”跟在后面一副无聊的样子,哪里是项宝贵声称的什么“正牌”对手? 他又被项宝贵哄了! 最让他惊讶又哭笑不得的是,冷知秋怎么把自己打扮成这样?那身粗糙的衣裙,就像从菜市场哪个风流小寡妇身上剥下来似的。 “知秋,要先委屈你带他们去园子里的素芳水榭坐坐,萧与宝贵兄还要在渡云阁谈一些无趣的事情,谈好了便来陪你。”梅萧把惊讶吞了,还是温柔的先嘱咐冷知秋。 他的语气里,项宝贵是无关紧要的第三者,他才是和冷知秋相熟的故人。2 项宝贵撇撇嘴角,插问:“你那些姬妾们不会去骚扰吧?” 梅萧拽起项宝贵的手往里走,笑着斥道:“不许拆我的台!我已经下令,她们今晚不许出各自的门,违者就赶出去。” 冷知秋对着他们的背影问:“宝贝在哪里?” 梅萧一拍额头,今天事忙,忘了询问他那个所谓的夫人关于项宝贝的事,“知秋,你先去坐了吃点东西,我问清楚了,就会派人将宝贝带过去。” —— 别看这些男人手眼通天的样子,忙忙碌碌的,随口就能把天大的事情应下,一切理所当然。 事实是,很多人、很多事,因为太微不足道,反而不受控制,总有意外发生。 冷知秋、徐子琳和冷兔被带到素芳水榭,享受了特别嘉宾的待遇,他们不可能去参与渡云阁的所谓“正事”,却乐得在水榭里吃的开怀。 徐子琳无酒不欢,一坛十斤的好酒,她断断续续喝了个底朝天,稀里糊涂去了好几趟厕屋,最后便歪躺在一边榻上睡着了。 冷知秋替她盖了件披风,心想,她以前也不这样酗酒,想是家里遭遇大难,她嘴上不说,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心里只怕还是很难过的。 都说世上很多白眼狼,其实,最大的白眼狼莫过于开国皇帝,多少人为皇帝的江山抛头颅洒热血,到了皇帝站稳脚后,便是卸磨杀驴、兔死狗烹的开始。 冷兔借了光,生平第一次吃到这么多山珍海味,急得等不及用筷子,干脆用手抓,左右开弓,看见什么都往嘴里塞。 冷知秋走过去不悦的拍了一下他的手。 “你这样吃,又吃不出好味道,却害我没法吃了。” 冷兔道:“这样吃比较快。” “你囫囵吞下去,这些美味全变成了你肚里一泡腌臜物,白白浪费了。”冷知秋道。 “我慢慢吃,这些东西照样也会变成屎嘛。”冷兔不服。 “好了,我明白了,现在劝你也没用,等你吃饱了,就知道怎么去细品与珍惜。”冷知秋说着对一旁侍立偷笑的丫鬟道:“且等他吃不下了,你便将桌上的菜撤了,重新换一些来。” 那丫鬟起初看冷知秋的穿着打扮,十分鄙夷,但站在一旁看得久了,从她一言一行慢慢发觉,这女子气度修养绝对不比府里任何一个夫人、姨娘差,也便慢慢改了态度。 冷兔吃得快,饱的自然也快,很快就只能望着满桌子狼藉的菜,无能为力、爱莫能助。 丫鬟趁机便清理了台子。 等到重新布置碗碟,这才是冷知秋和他一起,正常的共桌吃饭。 冷兔先是瞧着冷知秋吃饭的样子,瞧的出神,觉得怎么看怎么赏心悦目,忍不住就去模仿,伸筷时要扶着衣袖,避免沾到菜;放进嘴里要先将筷子放下,再开始咀嚼,那闭着嘴唇咀嚼的样子,嘴角带着微微的笑意,真是看得人说不出的舒服,仿佛吃东西是一种享受。 模仿了一阵子,冷兔来了劲,端起酒杯要敬冷知秋酒,谢谢她帮他蹭到了一顿难忘的美餐。 冷知秋不会喝酒,就拿茶盏来与他轻轻一碰。 冷兔见她的茶盏明显要比自己的酒杯低了一分才相碰,顿时有些不好意思,人家是掌柜,他是准备跟着去打下手的,怎么好意思酒杯高过她的茶盏? “姐姐,再来碰一次,刚才不算。” 冷知秋微笑着又和他碰了一次杯,这次,冷兔很聪明的先压低酒盏,飞快的轻碰了一下,便收回一饮而尽。 “孺子可教。” 冷知秋有些惊喜,想起曾经教导弟弟冷自予一些规矩,他却有些抵触,哪像小兔这样,不用说教,自己就能领悟改进。 她果然没有看错人。 两人正悠闲的吃着饭,等着项宝贵和梅萧什么时候过来相聚,想等的人没等来,却来了一群不速之客。 这些人,冷知秋全部认识。 为首的就是曹国公之女李美姬,梅萧的所谓夫人。 旁边及后面,全是京中大官的嫡女,彼此在各种场合断断续续都碰见过,看现在的打扮,大部分都已经是夫人的样子,只有个别还是待字闺中的千金小姐,这其中竟然有“凤仪楼”的曹细妹。 最让冷知秋吃惊的,是站在最旁边的一个紫衣紫裙的姑娘,可不是项宝贝是谁?! 看她一身艳紫的装束,这痴心的丫头不会以为“紫衣侯”就是穿紫衣服的吧……?再看看自己今天很凑巧也像个风流小村姑,冷知秋顿时有点风中凌乱——这下好了,在这一群鼻孔朝天的千金贵妇面前,她和宝贝这对姑嫂,真是要洋相出尽。 —— 为何梅萧勒令府里的姬妾们不得迈出自己的院门,但李美姬却带了这许多“老朋友”和项宝贝,突然闯到水榭来? 事情原来还是昨日冷知秋与玉仙儿造访令国公府缘起的。 玉仙儿告诉紫衣公主,梅萧私会的女子是冷知秋,又说她已经嫁了苏州一个姓项的人家,李美姬当即就记在了心里。 李美姬联想到闯进府里闹的疯丫头叫“项宝贝”,当即派人打听苏州项家的情况,正好“凤仪楼”曹老板对苏州比较熟,于是就问到了曹细妹那里,最后一番推测,便猜项宝贝可能就是冷知秋的小姑,因此,李美姬立刻派人去找来了住在客栈的项宝贝,哄她进了紫衣侯府。 今日中午,突然听丫鬟说梅萧下了禁令,又请了姓项的贵客,还有姓冷的贵客,晚上要准备晚宴。 她当即就跑去和父亲曹国公哭诉,曹国公不敢和梅萧碰硬的,于是又进宫去求了太子同行。 除了搬父亲的救兵,李美姬又做了件自以为聪明的事,那就是纠集当年的小姐妹们,准备兴师动众、一起来挖苦嘲笑一下当年那个鹤立鸡群的冷知秋,如今嫁作“小户媳妇”,不知是什么衰样? —— 众人打一个照面,第一回合,诸位贵妇千金们都笑了。 果然是衰样!笑死人了! 嫂嫂红衣绿裙,蹩脚的绣工绣了大朵的白花,抱歉,她们谁也没看出那大白花到底是什么花。再留神,还会发现衣领补得有些不对称,针脚像蚂蚁一样密布在两侧,露出黄色的线头。 “为什么是黄色的线去缝红衣裳的衣领?”一个未出阁的千金小姐小声问旁边的贵妇。 “大约线不够用了,就拿黄丝线凑吧。”贵妇人也小声猜测。 两人捂着嘴一阵阵吃吃的笑。 小姑比起嫂嫂,倒是好了一点,虽然搭配土气,但好歹做工料子都不差。 项宝贝看到冷知秋,他乡遇亲人,自然是惊喜不已,也忘了对方是情敌,情敌出现在心上人家里,这是很值得思考的问题,但她此刻都没有去想,只是高兴的跳到冷知秋身旁,抱住胳膊就摇。 “嫂子,嫂子,你怎么来了?你来找我回家的吗?我不要回家,我连萧哥哥的人影都还没见着。” 冷知秋见到项宝贝,其实也蛮高兴,高兴她平安无事,且已经找到,那带她回苏州也就是时间问题。 “宝贝,先别提小侯爷,你若饿了,一起坐下吃饭吧?” 姑嫂二人也不理会这些贵妇千金,相携坐下吃饭。 那边,李美姬先发难了。 “冷氏,你一介乡野民妇,怎敢带着这些个乱七八糟的人,在我紫衣侯府乱走?” 冷知秋擦着嘴,淡淡道:“不如梅夫人去问问小侯爷吧?堂堂侯府,是怎么让我们这些贱民混进来的。不知是侯爷家门不严,还是梅夫人你治家无方?” 李美姬气坏了,她从来就说不过冷知秋,从小到大,现在她是堂堂侯爷的夫人,而对方是落草的凤凰不如鸡,为何还会被对方说得无处抓狂? 众贵妇们与有愤愤感焉。 “都嫁了那种人家,怎么还敢这么说话?” “所以说贱民贱命,全是不怕死的。” “看她们姑嫂,真是一对活宝!” “算了,美姬姐姐,何必和她那种低贱身份的人置气?没的降了身份。”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奚落。 项宝贝问:“嫂嫂,京城里的女人为什么都这么骄傲?” 冷知秋认真的道:“那不是骄傲啦。宝贝你有所不知,她们全要仰仗男人撑腰过日子,靠父兄,靠丈夫,而男人一般比女人高,所以她们习惯了仰着脸,走路说话都是仰着。” “噗——”项宝贝和冷兔笑喷了出来。 一旁的丫鬟忍得肩膀直抖,忙低下头去。 一群女人全黑了脸。 唯独曹细妹捂住嘴,眯眯的小眼,看得出她其实在笑。 冷知秋和项宝贝、冷兔吃完饭,悠闲的坐在桌边漱口、聊天。 边上一群无聊的看客难受的想死,后来终于有个人牵头,开始炫耀起自己的家当。 这个说,昨日当侍郎的相公弄来了王羲之的真迹,当下就送给她欣赏。 那个说,今朝当将军的夫君得了皇上赏赐的御马,当年皇上骑过呢!(其实就是匹已废弃、即将老死的老马。) …… 李美姬暗暗冷笑,这些小姐妹也是没出息的,拿这些东西说,能震住冷知秋这样的人吗? “人靠衣装马靠鞍,家里过得怎么样,夫君好不好,看女人的穿着打扮便知,嘁。” 众人顿时感到扳回面子,齐齐再度上下鄙视冷知秋和项宝贝。 果然还是这个弱点好抓。 李美姬故意道:“唉,想当年,咱们几个里头,冷家妹妹是最了不得的,长得俊,满腹诗书,还说这辈子都不嫁人呢。不曾想,世事难料,才刚去了苏州,就迫不及待、饥不择食的嫁了个跑船的大老粗,姐姐妹妹们,你们说知秋她是多急着把自己嫁出去呀?” 一个贵妇立刻接腔:“那还不就是闷骚蹄子么?喊着不嫁人,急得却像什么似的,看看她穿的那身衣裳就知道,如今怕是得了什么桃花癫?” 桃花癫,那是一种自古就有的精神病,病人一般很淫荡,走路说话吃饭睡觉……无时不处于臆想状态,臆想着与异性相关的内容。 众人一听就一致点头,于是,冷知秋可能得了桃花癫的流言,便从这里开始诞生。 李美姬大摇其头,假惺惺同情道:“可惜嫁的是个船商,估计是独守空房太寂寞,这才变了性情,看她穿那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就是个风流寡妇呢。” …… 冷知秋默默抿着唇,这身衣裳被这群无聊的女人翻来覆去嘲讽了无数遍,她可以当她们吃饱了撑的。反正从小到大,这些人就喜欢这样,碰到这时,她总是能躲则躲,图个耳根清净。 项宝贝却恼了。“嫂嫂,她们嘴巴怎么那么毒,那么臭?她们骂你桃花癫呢!” 冷知秋看看身上的衣裙,苦笑道:“原是我自己穿的不好,无谓争执也改变不了事实。至于桃花癫之说,有位得道高僧曾言,世人毁我谤我,皆是为我消除孽障,积累德福;而那些毁谤的人,却是在给自己造孽。所以,我应该感谢她们,感谢她们不惜牺牲自己,为我积福。” “呃……”项宝贝发觉,她就算学着嫂子读书写字,恐怕也很难做到嫂子这样信手拈来的口才。 这一回,贵妇千金们又无言外加羞恼。 正在这时,张六带着一个婆子找来,那婆子手里捧了只三尺见方的大盒子。 “少主夫人,您用好饭了吗?”张六恭恭敬敬问。 冷知秋点点头。 张六指着婆子手里的盒子道:“这是京城第一绣庄最新出的两套衣裙,仅此两件,尺寸正好合适,少主请少主夫人千万要收下。” 婆子便打开盒子,里面的衣物还没看出款式全貌,所有人就被那柔腻到极致的缎料、绣纹吸引了目光,暗自赞叹。 几个贵妇们便忍不住交头接耳:“怎么成了什么少主夫人?” 冷知秋问:“夫君他们何时才过来?这里吵得慌,我想回去了。” 张六便应:“属下这就去问。” 说着,他就一溜烟消失了。 这下,冷知秋可长脸了,虽然也是靠着夫君长脸,不过她本来也不丢脸。 贵妇千金们很困惑,有些呆不下去。没搞清楚状况就来找茬嘲笑,这是很不明智的。 李美姬悄悄问曹细妹,为什么船商成了啥少主,而且就在这府里? 曹细妹便告诉她,听说苏州项家很有渊源根基,冷知秋的夫君是琉国国相。 李美姬皱眉斜视,你姓曹的都知道,为何事先不告诉?故意等着看笑话吗?商户之女果然不齐心! 这些人讪讪的离开,冷兔对冷知秋道:“姐姐,那个凤仪楼的女掌柜是个有能耐的,回头,我把香囊先卖给她。” “你说的动她那么精明的人?”冷知秋笑问。 冷兔嘿嘿笑。 —— 很快,张六就把冷知秋想回客栈的讯息传到渡云阁。然而渡云阁早已风云变幻,人去楼空。 只有梅萧独自来到水榭。 他换了常服,没带仆从,自己提着一盏碧纱丝绦的琉璃宫灯,闲庭信步般,含笑而至。 “知秋,久等了。” 095 恍然觉悟的秘密 “知秋,久等了。夹答列晓” 在水榭坐着的,有冷知秋、项宝贝和冷兔,还有个宿醉不醒的徐子琳。 然而梅萧眼里大概只有冷知秋一个人。 项宝贝还来不及去计较这一点,已经惊喜的冲了过去,一把挽住梅萧的胳膊,拼命喊:“萧哥哥,萧哥哥,可算见到你了!” 一点没变,还是那么儒雅端方。本来项宝贝还担心,她的萧哥哥会不会端起官架子,现在一看,反倒比之在苏州时更俊秀可亲。 然而,梅萧却暗自不悦。他皱眉使劲抽胳膊,却抽不出来,愠怒不已,来时根本就忘了这个疯姑娘也会在这里,真是无言懊恼! “项宝贝,你松手,不然我叫人将你扔出去。” “你做什么这么凶嘛?我大老远跑来找你,到了京城都好几天了,却一直找不着,急得我嘴里都生火泡了,萧哥哥,难道你就那么讨厌我,一点儿也不想见到我吗?”项宝贝从惊喜转为伤心,眉眼一垮,竟然要哭出来。 她这些天,真是受了不少委屈。别说她大大咧咧泼辣性子,到了京城,举目无亲,找上侯府就总是被人奚落嘲笑,就算石头做的心也会渐渐伤了,若再见不着梅萧,她也不知还能坚持多久。 梅萧放缓了语气道:“你先松开,我们坐下说话。” 项宝贝总算松开了他的胳膊,幽幽望着他,看他径直走去坐在冷知秋身旁,顿时撅起嘴,瞪圆了眼。好嘛,她怎么一直忘了,嫂子才是萧哥哥不喜欢她的症结所在! 冷知秋没见项宝贵一起过来,有些奇怪。 梅萧放下宫灯,无需她开口,只一个眼神便足以了解她的疑问。“宫里出了件急事,太子殿下和宝贵一起入宫去了。” 为什么宫里出事,要项宝贵进宫?他明日就要离京,这晚上还要出这么多事,真是贵人多忙啊。 “哥哥?萧哥哥,我哥哥也在京城吗?”项宝贝搬了把雕花圆凳挤在梅萧和冷知秋中间坐下。 梅萧沉着星眸,克制自己的厌烦情绪。 冷知秋告诉项宝贝:“你哥哥的确在京,不过明日就要离开。宝贝,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家?” 项宝贝闻言看向梅萧,却只看到一张侧脸,面无表情。 她撅起嘴,愁眉苦脸,妾有心,郎无情,明摆着的。怎么办好,她也不知道了。 “再耍几天吧……萧哥哥,我能和你单独说说话吗?” 冷知秋也看向梅萧。 梅萧无动于衷,垂着眼皮。好友的妹妹,他不能说太重、太绝的话,但也不想答应。 冷知秋道:“小侯爷,宝贝吃这么多苦,都是奔您来的,人心非顽石,岂能无情?何况她是一个女子,来此一趟不易,更足见她对你的一片心意。您这么一直避而不见,也不是办法,何不敞开来好好说清楚?” 梅萧心想,凭什么我要浪费时间去陪这疯丫头说话?和她说话实在是煎熬。一直避着,时间久了,不怕她不死心。 但冷知秋这么开口,他只好道:“今天晚了,明日待我处理完公务,在书房说话。” 项宝贝恼恨的瞪了一眼冷知秋,她怎么哀求都没用,嫂子金口一开,就什么都好说了,哼! 冷兔坐在一旁,抿着嘴偷乐,不停探头看项宝贝那张气闷的脸,觉得这个姐姐又傻又好玩。 “看什么看?”项宝贝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 冷兔“哈”一声笑,露出豁牙。“嘴巴撅得可以吊水桶了唷!” 项宝贝本来就恼怒,这下子更加火大,跳起来就拍了冷兔脑袋一巴掌,冷兔反应倒是快,竟被他险险的躲过,跐溜一下就逃远了三步,拿手指划面皮羞项宝贝,又是抖舌头翻斗鸡眼的耍她玩。 “嘿嘿,傻大妞,打不着,嘻嘻。” 项宝贝是那种一逗就上钩的脾气,立马跳脚就去追打冷兔。“臭小子,你站住!看姑奶奶打不打得着你!” 这两个刚见面的陌生人,就那么打闹着跑了个没踪影,把冷知秋看得目瞪口呆。 梅萧也很意外,他是希望闲杂人等走开,但没想到……这样也可以? 一时间,安静下来。 冷知秋被梅萧一直盯着看,看得浑身不自在,忍不住站起来。 “小侯爷可见着我夫君的一个下属,叫张六的?”她想先回水月居客栈。 梅萧脸色一沉,她来来去去关心的还是项宝贵,却如此生分的叫他“小侯爷”。 “我不识得张六。知秋,你难得来一次京城,更难得来我家做客,难道就不想和我多聊两句?坐下吧,我要和你商量几件事。” 说着就叫侍立一旁的那个婢女整理桌子,重新换了茶水点心上来。 冷知秋只好坐到对面。 梅萧一边自己动手倒茶,一边问:“尊父母亲大人一向可安好?”冷知秋道:“还算康健。” 安好谈不上,经济不是很宽裕,和成王的瓜葛牵连,弟弟冷自予的病,还有母亲本身长年不愈的顽疾,也许还包括自己这桩不满意的婚姻……那么多烦心事,父亲冷景易看着鬓边白发又多了些。 梅萧凝视着她,柔声道:“听闻你要做香囊卖,这原是挺适合你的,然则万事不易,你若有什么难处,一定要告诉我,我会竭尽所能帮你的。2” 真有难处,冷知秋恐怕也不会找梅萧帮忙。 所以说梅萧是个玲珑剔透的人,他自语自嘲自笑:“当然,你若有难处,想帮你的可不止萧一人。宝贵自不必提,还有个太子殿下,竟也说认得你,呵呵,知秋,你果然是名花藏不住。” 他笑看向冷知秋,眼里除了欣赏感慨,还有深沉的无奈委屈。 冷知秋蹙起眉。个个都很委屈的样子,倒不知她做错了什么事,平白叫人委屈。 “小侯爷休要说这样的话,折煞知秋也。您是我爹爹的救命恩公,已经帮了我不少,怎敢再随便叨扰?” “你若愿意叨扰萧,是萧之幸。” 冷知秋有些听不下去,更看不下去他那点漆般黑的星眸,瞧他慢悠悠喝茶的架势,难不成想聊通宵? “适才侯爷说有事商量,不知是什么事?” “咳,知秋,我们之间,能不能不要这样客气生分?”梅萧虚卷着拳头放嘴边清咳。 冷知秋不解的问:“不需要客气吗?” 这一反问,倒把梅萧问窘迫了。他们之间的缘分太虚无,唯一现实的纽带,恐怕就是救了冷景易一次。他一再强调“故人”情分,倒有点讨她报恩的意思。 沉默片刻,梅萧只好说正事。 “一是令尊大人的事。你外祖父从地方上保荐,推了你一个舅舅来京城求官,可叹你那个舅舅是个混脑子,竟说你爹和成王私交甚笃。这事原本我已处置,却不想太子殿下也知晓这个案子,非要拿住不放,我怀疑太子他是冲着你来的。” 冷知秋一听顿时懊恼,咬着唇。那个文王太子,上回得罪了他,果然是要借机报复。 “我父亲与成王有无往来,也不过是一些人口头传说,并无真凭实据,倒是知秋不小心得罪了太子殿下,若他要报复,也是找我,小侯爷你劝劝太子,不要为难我的父亲。” 梅萧望着她的脸,几次想按住她的手宽慰,却又不敢再唐突,怕惊跑了她。 只好道:“无真凭实据便好,太子也不是胡乱问罪的。” “是吗?”冷知秋觉得好笑又不信,那个文王太子喜怒无常,性情飘忽,不胡乱问罪才怪。 梅萧深看她,没把真实情况道破,怕她听了更加要觉得荒唐。太子朱鄯的口谕,是让梅萧将冷景易抓到京城软禁,若要放人,便要冷知秋亲自进宫向他当面认罪道歉。 当时,太子是私下里给他下的命令,他听了差点没惊呆掉。既惊诧于太子居然惦记上了冷知秋,更惊讶父亲和自己即将扶持登基的人,竟是这样随性。 梅萧沉吟了一会儿,道:“当时正好你们来了,我出来迎你们,也不及细想这件事,现下看来,时局正巧,还是可以试试游说太子,暂时把这事给按下去。所以,知秋你放心,我一定会护好你和你父亲的。” 虽然这话听着有些别扭,但他既然愿意打包票保父亲冷景易,冷知秋自然也没话说。 “还有一件事,惠王夜来闯宫,惊了皇帝陛下,皇上现在还没醒过来,所以,京城八个城门应该很快就有通告,禁止百姓通行,我看,你还是在京城住个几日,等事情消弭下去,城门解禁,再考虑回苏州不迟。”梅萧道。 “啊?”冷知秋吃了一惊。 原来来时路上,兵马纷纷,就是为了这件变故? 她这来一趟京城,果然不是时候。先不说园子里花草真要耽误了,就是她自己,也不愿意待京城太久,这里早就没有她的家,身上也没多少盘缠,随身带的包袱还在“玉姐姐”看管的宁府别苑,因为对“玉姐姐”有了疑心,她也不可能再去住。 若非要盘桓一段时日,少不得落在梅萧身上寄宿。 她看向梅萧,梅萧也在看她,意思很明显。她若愿意住侯府,他肯定是欢迎之至。 “我与夫君说好了今晚在桃叶渡水月居再见,趁着城门还未禁,我想赶紧先回去。”她还是想和项宝贵商量。 这时,边上睡着的徐子琳突然坐起来,撑着剑凝眉道:“我和你一起回去。” 冷知秋一想也对,徐子琳这样的身份,更加要趁着城门大禁之前出去,不然要走恐怕就难。 梅萧也不问徐子琳是谁,沉吟一会儿便道:“既然你们执意要回一趟桃叶渡,萧自然去想办法。人多了不好处置,宝贝姑娘和那个小兔,就留在我侯府住吧。” 如此安排定了,梅萧就叫人备马车,亲自送她们出城。 临到分别,徐子琳先下了车,梅萧突然拉住准备下车的冷知秋,将她拽得往后仰,他伸手扶住她的腰,有些激动的问:“知秋,你和宝贵没有做那种事吧?” 冷知秋莫名其妙挣开,不悦道:“做什么事?”怎么梅萧也喜欢不开口就先动手拉拉扯扯的? 梅萧看了看她的眼睛,松了口气,勾唇笑道:“没什么,就是离他远点,毕竟你们不是真夫妻,将来你要嫁人的话,就要洁身自好。” “你说什么?”冷知秋听得很不舒服。 梅萧还没回答,徐子琳在下面叫冷知秋快下车。 冷知秋下了车,快要走进水月居,回头看了看,发现梅萧还站在马车旁目送,一片月光如洗,他那身形有些削瘦。说起来,他那样文弱温柔一介书生,为何她总有想躲开的念头?也不知怕他什么。 —— 冷知秋和徐子琳各自回房洗漱过了,时间还早,冷知秋便踅到隔壁,和徐子琳一起坐在床上聊天。 “子琳你有什么打算?” 时局动荡,她这个家破人亡、身份敏感的孤女,何去何从?冷知秋很替她担心。 徐子琳倒是无所谓的神情,想了想,道:“我随天意吧,风把我吹到哪儿,就是哪儿。” “嗯?”这是什么意思? 徐子琳拉住她的手握着,微微一笑。“别担心,我若在什么地方歇下,就给你去信儿,信我托人送到你爹娘那里,好不好?” “自然是好。”冷知秋点头。 两人东拉西扯,胡乱聊到了三更,徐子琳本就醉醺醺的,早已经半梦半醒,冷知秋说,她就嗯嗯哈哈勉强应着。 冷知秋只好打着哈欠出来,回到自己房中,坐在桌边支着腮帮子等项宝贵。 桌上放着新买的衣裙盒子,她无聊的打开来看,随便挑了其中一件端详,看着看着就忍不住换上,到镜子里照了照自己,睡眼朦胧,烛光微弱,也看不真切,深更半夜照镜子,倒觉得有点瘆人,吓得赶紧跑开,钻到了床上去。 既是害怕,又是犯困,挨着床,她就睡着了,也不管那床被子还有些潮湿的水渍。 …… 睡着睡着,就做了个梦,梦见在一艘小船上,摇啊摇,四周开满了芬芳的野花,风徐徐的吹……咦?为什么小船四周会是山花烂漫? 她困惑的睁开眼睛,才发觉自己在一个人背上,脑袋枕在他肩窝。他走得不疾不徐,像是故意的,微微左右摇晃,还能看见他脸颊上笑吟吟的痕迹。难怪梦见小船。 那肩膀真是宽啊,竟比平常的玉枕还要舒服,她拿尖尖的下巴蹭了蹭。 反正他每次出现都是那么突然,莫名其妙又理所当然,她习惯了不问“打哪里来,往哪里去”之类的问题。 “醒了?”项宝贵问。 “你这样摇摇晃晃,死人也能醒转。” “这样就叫‘猪八戒背媳妇’,嘻嘻。”项宝贵笑着颠了颠双臂。 冷知秋吓得赶紧伸臂圈抱住他的脖子。从背后如此紧贴着他的青丝发髻,稀薄的月光洒在他的脸颊鬓角,那肌肤竟真的如琥珀一般细腻,完全看不到瑕疵、污点。 项宝贵顿了顿脚步,偏过脸来,几乎与她的鼻尖相碰,彼此的气息交换着,都怔怔的。 良久,项宝贵拿额头磕了一下冷知秋,磕得她不得不往后仰。 “你做什么?”她捂着微微痛的额头不满。 项宝贵扭回头继续走,一边嘻嘻笑。“磕磕看,看你是不是孙悟空变的大石头。” “我倒真想变作大石头,看看你的力气大,还是猪八戒的力气大。” “为夫这样俊的容貌,不需要和猪八戒比力气,就能折服了高小姐。” “……”冷知秋先是被他的自信厚脸皮逗得咯叽咯叽的笑,突然脸色一沉,道:“你这容貌倒是真能把月宫嫦娥也折服了,那个琉国王妃分明就是喜欢和你站一起。” “哇,站一起也不行吗?”项宝贵故意大惊小怪。 冷知秋发觉被他逗耍,忿忿然伸手,犹豫了一下,也去刮他的鼻子。凭什么他可以刮她鼻子?这会儿机会难得,优势难得,不刮回来就吃亏了。 被刮了鼻子的项宝贵心情很好,开心的哼起歌来。 “你要分时分不得我,我要离时离不得你。就死在黄泉,也做不得分离鬼……” 冷知秋静静听着,心中一软,抱紧他的脖颈,凑在他耳边轻声道:“古人说,两情若得久长,并不在朝朝暮暮。你若把我当妻子,我也愿意把你当夫君的。但愿你快些忙完你师父的事,不要再见那王妃了……我可以在家里等你,并无怨言。” 项宝贵停了哼唱,双眸亮亮的,突然加快脚步,不再说话。 冷知秋这次注意到,四周景物早已不是桃叶渡南边的集镇,不远处江水拍岸,大浪滔滔。 因为京城出了惠王闯宫、皇帝生死未卜的大事,城门封禁,桃叶渡盘查严苛,很多商船不敢逗留,早已闻风开走,江面上,只剩下琉国使船,还有前侧方一艘刷了天蓝与黑色双色漆的大商船。 因为那船的颜色特别,冷知秋忍不住惊叹:“之前怎么不曾留意到有这样的船?” 之前经过这艘船时,彼此都在接驳小船上生气呢,哪里顾得上看风景。 项宝贵想起来就忍不住皱眉,那个流浪剑客“青梅竹马”始终是个不愉快的疙瘩,看两人的确很熟稔,老夫老妻似的淡然相处,但又比不得他和她这样“亲密”,真是奇怪。 到了江边,张六和夏七都在,开着接驳的小船,看来已经等候多时了。 这一路横跨江的路程,无人说话。 四更天的江面黑沉沉的,翻起的浪花却是雪白。小船如一叶浮萍。 冷知秋不由得抓紧项宝贵的手臂,紧张的坐直了背,想看又不敢看的一会儿睁开眼,一会儿又闭上。 好不容易到了那艘大商船上,顿时像回到了平地,她才松了口气。 可她一口气才刚松完,就被项宝贵拦腰抱起,送到了船头,这船头也没有护栏,光秃秃直面底下的江水滔滔,仿佛一个巨浪就能把人卷下江去,吓得她惊呼一声,翻侧过身就往他怀里钻。 “不要看,我要到里面去!”她抓着他的衣襟直发抖。 项宝贵哈哈大笑,这小女人真是个矛盾体,有的地方胆大无边,有的地方却又胆小如鼠,不管她哪样,他都觉得无比可爱。 “是你说要到里面去的哦。”似乎是开玩笑。 “嗯!”冷知秋毫不犹豫。 然而走着走着,那无法言说的喜爱,便转化成沸腾的热血。又要分别,总不能再期待在燕京偶遇……以后,是不是每次告别,都会一次比一次痛苦,但又一次比一次狂热放纵? 所以,他将她抱进了船楼二层那属于他的明阁,一进去便将她放下,箍紧她的细腰提起,埋头狠狠吻住柔嫩的唇瓣,从第一次的浅尝辄止,到第二次的孟浪厮磨,都没有这次这样凶狠的啃咬,那小小的薄唇经不起,一瞬间便绽开血珠,疼得她嘤咛抗议。 于是他又像猛狮看见了水边的小鱼,感叹那生命如此不同与娇弱,突然温柔了眉眼,轻轻舔去血珠,沙哑的声音问:“知秋,我可以拥有你吗?” 冷知秋茫然看着他魅惑的眼睛,嘴角的血迹如此妖魅,既让她紧张害怕,又让她惊叹他的美。原来,男人也可以这样好看。 听不到回答,项宝贵有些不满和惶惑,犹豫了一下,问:“你和你的青梅竹马有没有这样亲吻过?” “亲吻?”冷知秋怔怔重复这个词,是啊,原来,他们在做的事情,叫做亲吻。 可是这亲吻,和她以前的观念天差地别! 小时候,父母都曾亲吻过她。长大了,被自己的夫君亲吻,却原来根本不是一回事…… 看她只顾着出神,又得不到答案,项宝贵懊恼的腾出一只手,抬起她那小巧的下颌,再度吻上去,想要吃了那红唇一般,用力吸吮着,直到它们不得不分开,让他的舌尖探进去,汲取更多。 这是一种全新的尝试和体验,两人都忍不住震颤,体会到天地造物、阴阳异性本能的暗示,这一种亲密,世上再无第二人能够取代,在纠缠中,他们记住了彼此的味道。 直到无法呼吸。 流连着分开唇瓣,粉红的舌尖还微微吐露,牵着一丝银亮,点燃了互相触及的目光。 “知秋啊知秋……”他深深叹息。 冷知秋颤抖着,下意识的靠向他的身体,想要寻求支撑,她的腿有点无力虚软。 但他却握住她的腰,不让她接触。他怕吓到她,她还小呢,都没及笄。 “现在,有没有后悔进来这里?”他故意开玩笑。 冷知秋摇摇头,过了一会儿,她回过神来,精致美好的小脸染满红晕,现在她才醒悟,夫妻之道、男女之间,似乎还有很多秘密,她突然想起一个问题。 “夫君,我们上回不算洞房吧?难怪你娘那么生气。” 你才知道啊?项宝贵启唇粲然一笑,拉起她的手走向略低矮的床榻,扶她坐下,他也挨着她坐。 “我不希望你的一生中有遗憾、后悔。” 冷知秋不说话了,他有时候真的、仿佛、好像“对她很好”,宠溺包容、处处为她着想,更有父亲都不能给予的信任支持。 “离日出还早,我们还能睡一会儿。”他动手解外袍。 冷知秋出神的看他的动作,那种利索、干脆的力度,还有那令她好奇的身体线条。 突然,鼻子上又被刮了一下,把她的魂刮了回来。 他替她解开绳扣,除去腰带和衣裙,动作却换了两样,轻柔又有刚硬的节奏。 并枕躺着,她问:“京城禁止通行了,知秋该问夫君借钱住客栈,还是该借宿紫衣侯府?” 项宝贵挑起眉,“你说呢?” “我觉得应当节俭些,何况紫衣侯留客之心很诚恳。” “……”项宝贵知道她在说反话,故意寻开心。 不过略沉吟后,他还是给了意见:“娘子需想办法尽早回苏州才好。我把六子留给你用,你只管差遣他。” 冷知秋在困意来临之前,又问:“我爹,还有太子的事……?”因为困倦,她都不知道该怎么问了。 项宝贵伸臂将她抱进怀里,轻拍着她的背。“不用怕太子,他不敢。” —— 寅时末,卯时未到,冷知秋就被项宝贵叫起来,兴冲冲去看江上日出。 每个地方的日出,大约都可以写成不一样的华彩诗篇。 每个人的心里,大约也会变幻不同的心境。 项宝贵和冷知秋坐在船楼顶,脚下是飞檐如大鹏展翅,四周江水东流,浊浪滔天,静静看一轮红日缓缓破开苍穹…… 不远处,琉国的使船开始张灯结彩,准备烟花,并缓缓驶向长江南岸,靠向桃叶渡。 “一会儿,太子要领着百官为琉国使船送行,我便把你送上马车,送回京城内,记住我的话,尽早回苏州,带上我妹妹宝贝……不要等到皇帝驾崩。” 096 最后通牒,出意外 洪元三十年四月,北城外。夹答列晓 琉国使船离京回国,太子领百官相送,约定琉国永世为属国纳贡,烟花燃放,鼓声隆隆,一派祥和繁荣。 城内。 因为惠王闯宫惊扰皇帝,整个惠王府被肃清,全部下狱,死伤数十人。 京城八大城门全部紧闭,禁止通行。来往客商消息不灵、反应不及时的,滞留无数。 —— 在百官与琉国使船热闹的送行礼仪队伍之外,项宝贵将冷知秋送上一辆马车,明目张胆、招摇入城。 太子朱鄯和紫衣侯梅萧不约而同侧目看向这边。 冷知秋对项宝贵道:“夫君保重。” 项宝贵这回心情挺好,脸上是明亮的笑容,就像日出的阳光从此停驻在了他脸上。“娘子亦保重。” 徐子琳早就离开水月居,张六抱着冷知秋的衣物盒子,上车驾马。 —— 到了城内,就去找客栈,谁知因为来的晚了,已经到处客满,剩下几家还有少许空余,不是价格惊人,就是条件太过简陋嘈杂,实在不适合冷知秋和项宝贝居住。 张六虽然带了些盘缠,但也仅能应付两日。 两人正坐在店堂里吃午饭,盘算怎么离京,冷知秋坐在上首位置不慌不忙,张六坐在下首位置,却不敢动筷,要等她吃完了再吃。 “夫人,少主要是护您先离京就好了。”张六感叹。 “我要走,昨晚就走了。宝贝还在侯府不肯离开,所以才无奈。其实,梅萧若想让我离京,以他之能,怎么会办不到?先等宝贝小姐的事情了了吧,才好计较。”冷知秋倒是一点不为离京发愁。 刚说到梅萧,梅萧就带了两个侍卫,找到他们。 双方互相看着,带点尴尬。 梅萧让侍卫退在外面,他自己也坐下,添了碗筷与冷知秋、张六同桌。 “知秋,宝贵是我梅萧的兄弟好友,你也是我梅萧诚心期待的朋友。如今这样的局面,你都不肯来我家住几日,是不是太刻意?” 他直直望着冷知秋,脸色严肃。 冷知秋心想,如果真的只是朋友相邀,她绝不会这样刻意规避,倒显得扭扭捏捏。 “你信里说的,可不是这样。”说完,她就低下头顾着吃饭。 她这话等于拒绝了梅萧,既拒绝去他家住,也是拒绝了信里“争取”她的意愿。 梅萧吃不下去了。 他不会问,她和项宝贵怎么样,和青梅竹马怎么样,他有他的傲气。 “这样吧,我在西直门置了一处小院,本来就无人居住,你先在那里暂住几日,你知道这种院落于我梅萧而言根本不值一提,所以也不算什么人情,你若再拒绝,可就过分了。” 冷知秋怔住。 抄家前,原都御史府邸就在西直门,她虽然很少出门,对那一带还是熟悉的,毕竟盛载了十几年的记忆。 梅萧什么时候置下的宅院?用心良苦哉。 不管怎样,这种用心还是有些动人,并不讨厌。 “谢谢。”冷知秋由衷道谢。 —— 那座小院的确小巧玲珑,布置典雅。 它不仅在西直门,而且离旧都御史府相隔百步不到,站在院里,就能看到旧都御史府邸里依然苍翠的老树、严整高大的门楣。 搬进这里住,冷知秋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大概就是时不时回忆起幼年在都御史府里无忧无虑的生活。 什么时候可以出城,这事有张六在关注打探着,不用她操心。 项宝贝赖在紫衣侯府住下了,冷兔找到西直门小院,随着冷知秋一起住。 冷兔告诉冷知秋,小侯爷把家里的姬妾全赶走了,整天忙的没影,侯府里就剩下梅夫人李美姬和项宝贝,两人水火不容,天天吵嘴打架。 冷知秋听得烦躁,问:“小侯爷没和宝贝姑娘好好谈过吗?” 看项宝贝的架势,还是不死心,那要怎么带她回苏州? 冷兔笑嘻嘻道:“他们在书房里说了没几句话,小侯爷就气得不行,把傻大妞骂哭了。” 那也就是说,他去偷听了。 冷知秋问:“你为何要去偷听?” 冷兔挠着头,还是笑嘻嘻的样子。“傻大妞好玩,她去找小侯爷说话前,我就跟她打赌,说她一定哭鼻子,嘻嘻,她输了就要答应我一件事。” “嗯?”冷知秋颇意外的挑起眉。“那你要她做什么事?” “这个嘛,还没想好,那傻大妞能帮我做什么事呢?”冷兔歪着头思索。 “以后不许叫她傻大妞了。哪个女孩子喜欢听到这样的粗话?”冷知秋实在忍不住。 毕竟年幼,跟着谁厮混,都容易受影响。这才和项宝贝玩闹了多久?就有些顽皮粗野了。 冷知秋教诲他:“以前你是小乞儿,你还懂得逢迎拍马,与人说好话;如今你跟着我,你说什么,就代表了我说什么,你在外面一言一行,都要想到背后的人是我。” “那我该叫她什么?”冷兔鼓着腮、瞪着眼问。 “她是我的小姑,你叫她宝贝小姐吧。” “宝贝……小姐?原来她名字叫宝贝啊。”不是姑奶奶。 冷兔眨巴眨巴两下,觉得那姐姐的名字还蛮好听的。 “那你呢?姐姐你叫什么?”一直叫她神仙姐姐,却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我叫知秋。”冷知秋想起项宝贵说他肯定不识字,便问:“你读过书吗?” 冷兔笑哈哈摇头。 显然这是不用问的,小小乞丐能活着就不错了,怎么可能读书? “想不想读书?”冷知秋认真的道。“很多人大字不识,也能过得很好,就像你,就像我婆婆,但是,如果能够再读些书、认些字,一定会更好,看这个世界也会变了样。” “真的吗?”冷兔有些好奇。 “嗯。”冷知秋用力点头。 —— 凤仪楼。 冷兔刚要进大门,就被人轰了出来。 里面全是达官显宦,像他这样衣着普通的小孩,自然别想进门。 冷兔便搬了块石头,远远的坐在凤仪楼对面等着,一边悠闲的四处看人来人往,看进出凤仪楼的那些人,进去时什么表情,出来时又是什么表情,饶有兴趣。 一顶绿呢小轿停下,钱多多急匆匆进了凤仪楼。 不一会儿,曹老板和钱多多一起出了凤仪楼,走到冷兔身旁这间大茶楼,要了个隐秘安静的雅间,便关起门来聊天。 钱多多那张总是得意嚣张的脸,此刻既有兴奋,又有担忧。 “适才见了王公公,说皇上他起了,还用了粥饭,精神不错。” “哦,那就好,那就好啊。”曹老板点头。 “只是……”钱多多眼中现出迷茫,“王公公还说,皇上他决定明日开始恢复早朝。” “这是好事啊!没想到皇上他老人家身子骨这么硬朗,这么快就可以临朝了。”曹老板眯起眼笑。 钱多多却一个劲摇头。 “可我总觉得不对劲,皇上他身子再好,也不能这样不爱惜自己,我怕他是……”他压低声音道:“回光返照!” “啊……”曹老板脸上也变了色。 “我想,我们得抓紧一点,再无消息给皇上,万一他老人家突然驾崩,我们就要被彻底遗忘了。”钱多多使劲拿扳指磨面皮,磨出一道道红印。 “那你要赶紧出城才行,只是现下出城极难,兵权在令国公手里,我与他不是很说的上话。” 曹老板和钱多多互相看看,唉声叹气。2 —— 过了午时,曹细妹终于从凤仪楼出来,准备回家吃个饭。 冷兔立刻冲上去拦住她。 “女掌柜还认得我么?”冷兔恭恭敬敬给她作揖,一仰头,笑出一个活泼可爱、聪明俊朗。 “自然记得,你是跟着冷家妹子在紫衣侯府做客的那个孩子。”曹细妹一看就有三分喜欢,摸摸他的头算是亲昵,随即便恢复了严肃的冷脸。 “今儿特地拦我,有什么事?” 冷兔对她招手,让身材略高挑的曹细妹弯下腰来听他说悄悄话。 说悄悄话这种行为,比较容易拉近彼此的心理感情距离。尤其是冷兔这样的半大男孩,又乖又笑嘻嘻的,让人很难对他有防备心。 曹细妹弯下腰。 冷兔叽里咕噜道:“今天来凤仪楼的主顾里头,少了好几个常客吧?” 曹细妹脸上微微变色。 冷兔继续叽里咕噜:“那天晚上我就瞧出来了,大姐姐你得罪了紫衣侯夫人。其实那个女人也是外强中干,表面嚣张,应该很快就会倒霉了……” 曹细妹不等他说完,便直起身,道:“我要回家吃饭,你要不要一起来?我请你尝尝扬州厨子的手艺。” 她当然知道李美姬的底气,所以才敢得罪她,但一时半会儿,的确很影响凤仪楼的生意。这两天,李美姬给几个常来光顾的贵妇、小姐们都通了气,首饰全跑去隔条街的宝翔楼买了。 冷兔聪明,和她说的正是当头烦恼的事情,又是冷知秋的人,曹细妹自然想听听下文,但总不能在大街上聊,所以就邀他回家吃饭。这已经是对冷兔很亲近、信任的表现。 “好!”冷兔两手一拍,两只黑白分明的灵活眼睛慧黠的眨着。 日头偏西,快到辛时,冷兔便哼着小曲回到了西直街,冷知秋暂住的小院。 冷知秋正坐在院中树下,看一本关于香料的书。 她看书的样子,不仅仅是一幅温婉安静的仕女图,更有一种男子都未必有的专注和思索;那已不仅仅是美,更是一种甩开了所有烦恼的出尘和智慧。 冷兔滴溜溜眨着眼睛,就坐在门口等,也不去打搅她。 他心想,读书,似乎真的是一件很不错的事。 良久,冷知秋合上书,要进屋时,才看到已经坐在地上睡着了的冷兔。 她轻笑着摇头,走过去推醒他。 冷兔望着那张小脸,傻愣愣了好一会儿,才完全醒过来。 “知秋姐姐,我已经和凤仪楼的女掌柜谈好了,香囊她要,就是问,咱们能做多少个?太少了不行,她不是自己用,要拿去送人。” 冷知秋问:“送给谁?” “就是那些官太太、千金小姐们。她想用珍珠缀好香囊袋子,里面放好金山寺开光的平安符、姻缘符,说平常香料这些人也瞧不上,就看咱们有没有拿得出手的,只要配得上‘凤仪楼’天下第一银楼的招牌,她以后逢年过节都会订一批。” “呃……”冷知秋有些压力感。买卖没开张,她还在研究怎么制作,就来了这样一个高要求的。 冷兔不知道她为难,继续邀功:“那个女掌柜其实还想巴结你呢,她连定金都先答应了,只要知秋姐姐您肯,她那边立刻送上一百两定金。” 冷知秋奇道:“她为何要巴结我?” 冷兔搓搓鼻子,犹豫着要不要说出实情。 “嗯?”冷知秋的脸色严肃起来。 “我……我答应了她,说知秋姐姐您能帮她把一个远亲送出京城。”冷兔忐忑的报告完,一吐舌头就退后几步,怕冷知秋生气。 冷知秋的确生气,这孩子聪明归聪明,但也不能未经允许,擅自替她乱许诺。 更可气的是,这个许诺让她很不舒服。让人家远亲出京城,还能找谁?只有梅萧! “这不是我许下的诺言,你自己去给我回了。”冷知秋沉着脸就进屋。 不给这小子一点教训、挫折,他以后会滥用小聪明,不负责任。 冷兔着急的跟进去,嘴巴直接说出了心里话:“知秋姐姐,你去找小侯爷说句话的事,干嘛要塌我的台嘛?人家都把那桩事拍胸脯打包票应下了!那个小侯爷喜欢你、喜欢得把妻妾都赶光了,你随便叫他做什么,他肯定眉头都不皱一下,全部答应的……” “住口!”冷知秋沉着脸喝止了他,指着门外一堵墙,道:“你去站那里面壁思过,自己去想哪里错了,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就什么时候来告诉我。” —— 紫衣侯府。 项宝贝正在满园子找人打听梅萧今晚来不来侯府住,打听到书斋时,终于有个在整理书册的小童道:“侯爷一早就吩咐从国公府里搬了好些书册过来,许是要在这里住一阵子。” 一听这话,项宝贝高兴得跳了起来,干脆赖在书斋不走,也拿起书,准备坐着看,虽然一翻开来,基本上都不认识……看了半天也没闹明白,那些书是写什么的。 小童时不时觑着她,忍了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用客气的语调道:“项小姐,侯爷对书一向很珍视的,不能那样乱翻。项小姐您若是没什么别的事,还是先离开一会儿吧?小的们在这里收拾书斋,怕会不小心磕碰到您。” 项宝贝性子直,脑子一根筋,但人其实并不傻,这种赶人的话,她还是听得懂的。 又不想对梅萧的书童发脾气,免得梅萧更加不喜欢她。当下,只好出了书斋,想着如果梅萧回来住,她该做什么事,才能让他喜欢? “站住!”一声又冷又傲的呵斥。 是“梅夫人”李美姬。 她今天一直没找项宝贝的麻烦,终于要开始了吗? 项宝贝正要叉起腰来和她对峙,不料李美姬却冷冷道:“我不和你浪费时间,你和我斗来斗去,侯爷也不会来侯府住,那些书,是我借侯爷的名义,去国公府搬来的。” “啊?”项宝贝惊讶,又失望。听了小书童的话,还以为梅萧自己要回来住呢。搞了半天,原来是李美姬在捣鬼,白高兴一场。 李美姬却道:“你若是想让侯爷回来住,也该出分力。” “什么意思?”项宝贝不解。 李美姬眯起眼,恨恨的咬牙切齿,好不容易忍下心头怒火,才冷冷的道:“你去叫你那嫂子过来,就说书都准备在这里了,她随时可以来看。” 项宝贝叫起来:“什么嘛!你想拿我嫂子引诱萧哥哥回来住啊?不行不行!萧哥哥本来就喜欢我嫂子,这样不是让他们更有机会?!” “哼。”李美姬用看白痴的眼光看项宝贝,真是个单纯的傻姑娘,话说到这份上,一点悟性都没有,不过这样也好,对自己一点威胁都没有。 “只要你把她带进来,我自会让侯爷回府住,还会想办法让侯爷喜欢上你。”说着,李美姬扯了扯脸皮,所谓皮笑肉不笑,便是这样。 “真的吗?你能让萧哥哥喜欢我?”项宝贝不太相信,但又有些希冀。 “哼,蠢丫头,侯爷人都不在,你说可能会喜欢你吗?你知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是什么意思吗?”李美姬不耐烦的道。 这话,项宝贝听得懂,而且也心服口服。 —— 项宝贝按照李美姬的指示,找到了冷知秋,当时,冷知秋正和冷兔、张六在吃饭。 饭菜都是冷兔的手艺,做了多年乞儿,他很会做大杂脍,就是将饭和各种食材一锅炖,炖熟了一人一碗,就能吃了。 起初,冷知秋还觉得这样烧的泡饭挺好吃,但也架不住天天吃,顿顿吃。 张六正在开玩笑:“少主夫人,六子我也就算了,您再这么吃下去,就要变成小叫花婆了。我们三个都是叫花子。” 冷兔不乐意的翻眼睛:“有本事你去烧啊!” 冷知秋讪讪的摸鼻子,暗想,再怎么样,也比她烧的好。烧饭本来是女人的事,她怎么就是不会呢? 这时,项宝贝敲门。 张六开门一看是少主的妹妹,忍不住挑眉,稀客啊!忙将她带进屋。 冷知秋也很诧异,脱口就问:“宝贝,你想通了?要跟我回苏州?” 项宝贝满腹心事的坐下,冷兔连忙去盛了一碗泡饭给她,却被她一把推开。 “这是什么猪食嘛!拿开拿开。” 冷兔原本笑眯眯的脸,顿时沉了下去,“难怪没人要,瞧你那臭脾气,傻大妞!” 冷知秋抬头瞪了一眼冷兔。 冷兔一吐舌头,跑了。他的面壁思过还没结束呢,吃完饭还得继续。 项宝贝哼哼着撅嘴,等张六也收拾碗筷离开了,才对冷知秋道:“嫂子,萧哥哥都不回家住的,我想为他做点什么事都不能,他总是躲着我,我不甘心。” 冷知秋心烦的问:“那你要磨他到什么时候?你哥哥说,我们最好快点回苏州,不然万一皇上驾崩了,不知道又要出什么事。” 项宝贝倔强的别过脑袋去,嘴巴撅得更高了。 冷知秋吐了口气,暗叹,这姑娘什么时候才能死心呢?连她这个旁观者都瞧的出来,人家梅萧不可能接受项宝贝。要不是答应了公公婆婆和项宝贵,要把小姑带回去,她真有点不耐烦,想撇下不管了,让这倔强又痴心的姑娘自己撞南墙,撞个够! 半晌,项宝贝决定还是试试看李美姬的法子,便转回身,对冷知秋道:“嫂子,你先来侯府陪陪我吧?府里有好多书,你教教我,让我学一点,萧哥哥看到我跟你学习识字,一定会很高兴,我想,他会慢慢对我改观的。” 冷知秋顿时一阵头疼,这要折腾到什么时候? “读书认字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我还得赶回苏州,你先随我回去,我在家里慢慢教你便是。” “不要!”项宝贝跳起来跺脚。“回去了就出不来了,我爹娘不会再放我出来的,他们一定逼我立刻嫁人。” 这倒也是。 冷知秋皱眉揉着额头,想了想便道:“好,我只陪你三日,三日后,不管你学成什么样,有没有成绩,如果梅萧还是不接受你,那么你就要答应我,跟我回去。” 项宝贝愣愣的想,怎么又约了三日?答应还是不答应呢? “嫂子你很喜欢和人约期限吗?”她忍不住问。 冷知秋先是怔了一下,想起和婆婆两年之约,的确,她蛮喜欢约定期限的。 “没错,有了期限,就不会无休无止,纠缠不清,如果我不给你下期限,难道你要一辈子赖在梅萧家里吗?他不赶你走,只不过是看在你哥哥的面子上。你若真喜欢他,就该也为他想想,是不是因为你,他有家不能回?是不是因为你,他过得不开心?” 项宝贝愕然,脑子里乱了。 “当初你说要找梅萧,要我给你尝试的机会,机会不等于一辈子无休无止的纠缠,就这么定了,三天时间,这是嫂子能帮你的最后一次机会,能不能让梅萧接受你,全看你自己,三日后,你必须和我一起回苏州。”冷知秋替她做了决定。 项宝贝的脑子还在混乱,对于这最后的通牒,她感到很大的压力。冷知秋的话听着总是有道理,可她心里却无比难过和抗拒。 冷知秋出去,对张六道:“天黑了,你送宝贝小姐回紫衣侯府吧。” —— 次日,冷知秋带着张六和冷兔一起去紫衣侯府,反正要去,那就一起去,顺便改善一下伙食。 李美姬没去干涉他们,由着项宝贝胡乱吆喝、当家做主,指使那些仆从丫鬟们服侍茶水饭菜,随后便如约到书斋借书。 既然是教项宝贝,冷知秋就让冷兔也坐在一起,共同学习。 项宝贝和冷兔已经成了冤家,互相瞪眼做鬼脸。 冷知秋则像个小老师一般,捧着书教这二人识字,写字。等到他们安分去练字抄书,她才有空四处看看书斋里的书籍。 梅萧藏书果然浩繁博杂,什么种类都有。 她在铺子里买的关于香料的书,写得很肤浅,常常有前后矛盾、荒谬怪力的言论,也不知是哪个人随手杜撰的。这会儿正好看看梅萧的藏书里相关的书册。 到了午时,她正看书看得入迷,项宝贝突然跳起来,高兴的喊:“萧哥哥!” 窗外站着一身银纹常服的梅萧,正拿手指放在嘴边,示意项宝贝悄声。 他只看了一会儿,便走进去找出一本番文的书,默默坐在一旁,取纸提笔就翻译。 等到冷知秋感到肚子饿了,放下书抬起头来,就看到项宝贝站在梅萧身旁观看,梅萧挥洒笔墨,微微蹙眉思索,而冷兔则歪坐在位置上,斜着眼睛笑嘻嘻看热闹。 这样的状况,冷知秋并不觉得意外。项宝贝求她来紫衣侯府,她就明白,项宝贝求的不是读书,而是求她做“饵”。 她只是比较奇怪,以项宝贝的为人,怎么会想到这个办法?一方面是不想再无谓拖延时日,一方面也想问问梅萧,是不是能帮她出城去。这才答应了项宝贝,并约了三日。 就像额头上也长了眼睛般,冷知秋刚放下书,梅萧便停笔,抬眸冲她一笑道:“你看的那本,虽然写了如何制作干花,但仅仅是前朝一个花匠的粗糙手记,那些办法只适合水分少的小花,你要用名贵花种制作干花,要注意的地方很多,并不容易成功,这本番书有不少好办法,我将它译出来,你再看看。” 冷知秋听的眼睛都亮了,这可太好了! 她不会拒绝这样的好事,拒绝就真矫情了。 “多谢小侯爷,您不仅是我爹的恩人,也是我冷知秋的恩人。” 梅萧不悦的垂下眼皮,但也不争辩。没办法,有的事,急不来,也逼不了。他可不会像项宝贝这样,求爱变成了让人心烦,就太失败了。 —— 除了早朝和准备去淮安赴任等等公务,梅萧几乎就泡在了紫衣侯府,晚上干脆也住了回来,就为帮冷知秋尽快把书翻译好。 不管有没有什么结果,至少冷知秋愿意接受他这个心意,还是让他很高兴。 还有件高兴的事,就是凤仪楼传了消息,说那支残缺的珠钗,已经找到合适的珍珠,正在修复中。 这日傍晚,李美姬拦下送茶的婢女,让她将项宝贝喊出书斋。 项宝贝正黏在梅萧身边看他写字,因为梅萧心情不错,也没赶她走,所以,她也跟着心情很好。 被李美姬叫出来,项宝贝十分不情愿。 “干嘛?” 李美姬捧着茶盘,讥诮的挖苦她:“说你傻,你是真傻!这个时候,你就不趁机做点什么事,好让侯爷注意到你?” 项宝贝傻眼。 “喏,把茶送给侯爷吧,这只碧玉杯里的茶,是今年最新出的明前龙井,府里就得了一小罐,这杯是专门给侯爷的,记住了。” 李美姬见项宝贝捧过茶盘就走的憨直样,又叫住她。 “想来你也不懂,明前龙井是茶中珍品,比雨前龙井更难得,平日里,没人舍得喝,这会子侯爷难得回来,你记住了,千万要让他喝这碧玉杯里的茶,别人都不准喝,别弄错了!” “瞧你那小气样,我先喝一口。”项宝贝确实少根筋。 李美姬差点眼珠子弹出来,一把拦住项宝贝,拍她的手背,拍得有点重,啪一声响,差点拍翻了那杯“明前龙井”。 听到声音,冷兔探出头来瞅了一眼。 李美姬恨铁不成钢的剜了项宝贝一记眼刀,“你不是喜欢侯爷,喜欢得要死吗?专门给他备的茶,你也抢,世上有你这样没心肝的傻丫头的!” 项宝贝想想也是,连嫂子也这么说她,来了京城,害得萧哥哥有家不能回,给他带来很多麻烦,现在还差点喝掉了他的茶,她是不是真的太不懂得怎样去爱一个人? 她思忖着进了书斋,将茶盘放下,就先端出碧玉杯,放在梅萧手边,学着嫂子的语气柔声道:“萧哥哥,这是……明、前龙井,宝贝专门为你冲的。” 冷知秋自己去端了杯茶喝,一边微笑着冲项宝贝点点头,这样做点实事,总比耍无赖的纠缠要好。 冷兔不喝茶,就托着腮帮子瞧项宝贝和梅萧,瞧着梅萧随意端起茶杯喝了两口,又继续去译书。 梅萧和冷知秋都不会去怀疑项宝贝的茶有没有问题,因为他们都认为,项宝贝不会有那种心机。 看看天色不早,冷知秋起身,带上冷兔,和梅萧、项宝贝告别。 梅萧有点惋惜的道:“就差一点点了,你再坐半个时辰,我便能译完,你也好拿回去慢慢看。” 听他这么说,冷知秋便决定去外面亭子里坐会儿,透透风,赏赏夜景,专门等他。 亭子四周开满各色鲜花,晚风是适宜的温度。 冷知秋坐着,问隐在暗处的张六:“这里到燕京,要走多少天?” 张六道:“若是走水路,自然不能走运河,从海里绕道,怕是要近一个月。但少主有可能独自骑千里马先去,这样的话,也用不了三四日。” 冷知秋坐着,默默想了会儿心事,突然问:“小兔呢?跑哪儿去了?” —— 书斋里,梅萧又写了小半个时辰,期间断断续续就把一杯茶喝光了。 却觉得脑子越来越晕,浑身烦躁不安,他咬牙忍着,勉强又译了两句,就连呼吸也短促难熬起来,只好放下笔,准备出去散散步,吹吹风,兴许会好些。 项宝贝紧跟上去,挽住他的胳膊问:“萧哥哥,你去哪儿?” 梅萧看看胳膊上的红酥手,皱眉“嗯”了一声,身子微微一晃,抬起另一只手去按住那手背。 掌心传到手背的热度吓到了项宝贝,她莫名其妙的脸红,不明究竟的抬起头,羞怯的问:“萧哥哥,你有话对宝贝说吗?” 梅萧的眉头锁得更紧,按着项宝贝的手更用力些,突然狠狠一摔,将她甩开去。 他猜茶有问题,但项宝贝却不像知情的样子,是谁?是谁想让他做终身悔恨的事情?他扶着门框深吸了口气,愤怒的四顾,只有冷知秋坐在不远处的亭里,垂头不知在想什么;这府里的姬妾,他都已经清除,唯一一个李美姬……是她吗? 梅萧咬牙走向李美姬住的正德院,身体燥热,他一边走就一边挽起衣袖,松开衣衿,流线优美的手臂忙碌的一会儿拉起衣袍下摆,一会儿反手在后背心乱扯两下,希图吹点风,降去燥热。原本清雅的身形,此刻显得凌乱欲狂。 项宝贝被他的样子吓到了,不知所措的紧跟在后面。 “萧哥哥,你怎么了?” “你给我滚!滚出去!”梅萧突然回头,冲着她怒吼一声。 他平日里就算对她没好脸色、好言语,但也不会这样暴怒粗鲁。他不仅仅是生气,眼神更是冰冷阴狠,像是准备杀人似的。 项宝贝顿住脚步,扁着嘴,泪珠子不受控制的啪嗒啪嗒往下流。 梅萧走到正德院,见院门关着,抬脚就踢,踢的院门哐哐直响,一个婢女着急忙慌的一边开门一边问是谁,才拉开门闩,门就被踹开来,撞得她倒飞出去,坐在地上,额头、鼻子全被撞得流血不止,吓得脸色惨白。 “李秀的女儿呢?”梅萧掐着掌心和大腿,保持严厉的口吻喝问。 早有另外几个婢女慌忙迎出来,跪倒了禀告:“侯爷,夫人这几天心情郁闷,一直躺在床上休息,这会儿已经睡下了。” 梅萧不信,大步闯了进去,就见里边暖阁榻上,李美姬头上包着填了中药的抹额,脸色苍白,正撑起上半身看过来。 “侯爷,您怎么来了?妾身不知您会来我这正德院,失了迎接,请侯爷恕罪。” 她说的客气冷淡,说完还自己躺下了,脸色憔悴,病恹恹不像作假。 梅萧原本以为她会趁机勾引,耍些手段。这下子大出意料,令他十分费解。 “你敢对本侯做手脚,就算装病,又岂能骗过我?”他故意道。 李美姬坐起身,抓过一条手帕擦眼泪,哭道:“什么做手脚?妾身躺在这里都好些日子了,侯爷从来不闻不问,也就罢了,竟还说妾身装病!我不如死了,省得侯爷再说我装病。” 梅萧问:“是不是你让项宝贝送茶?” 李美姬露出无辜又诧异的表情。“侯爷,妾身和那疯丫头你死我活,天天吵嘴,气得都生病了,妾身怎么会和那疯丫头打交道?” “……”梅萧感到一阵晕眩,不想再站在这里和她说话。 一个念头闪现过脑海,令他无尽悲伤。 难道是知秋?她为了撮合他和项宝贝,才做下这个局? 走出正德院,项宝贝还在抹着眼泪等候,“萧哥哥,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突然如此暴躁?” 梅萧深深叹了口气,推开她,沉重的走向书斋,走向那个亭子。“冷知秋,你怎么对我梅萧这么狠心……?” 他咬碎了牙,额头全是热汗、冷汗,手指发颤。 要不要当面质问她?要不要去责怪?她那么做,真是对他一丝情意也没有!亏他苦心积虑,一回到京城就去买了她旧居附近的小院,经常过去看看她的旧居聊作情慰;亏他一声不吭替冷景易挡下获罪的案子,为此不得不添加军务来充实势力,强压太子下面几个不同心的大臣;亏他撇下杂务,这样不计回报的替她翻译番书,不分昼夜;亏他如此尊重她,不勉强、不趁机下手……不求她就此动心,但也不能这样残忍的对待他吧?她明明知道他的,知道他不喜欢、甚至讨厌项宝贝。 亭子就在眼前不远处了,冷知秋却不在那里。她走了?她给他梅萧下了套,就走了? 项宝贝从他身后伸臂来扶,带着怯意喃喃:“萧哥哥,如果你不舒服,就去书斋里坐着休息吧,不要走来走去了。” 那手臂带给他的身体极大的愉悦,但却让他的内心感到作呕。他拼命吸气,回过头,脸色像阎罗一般阴沉。 “你想我要你,是不是?” “啊?……嗯。”项宝贝先是害怕,接着就诚实的点头。 梅萧咬牙笑,笑得阴森恐怖,猛的将她拉进怀里,用力揉搓。“好,我就如了她的愿,只要这是她期望的!” 项宝贝被吓坏了,挣扎着喊:“萧哥哥,你做什么?” 梅萧将她推到一边的大树干,手撩起她的裙摆,去找裤腰。 项宝贝突然意识到,她的萧哥哥准备对她做什么事……她惊呆了,心情复杂。她不明白他怎么突然这样疯狂,但又深深惊喜这样的结果,只要他肯要她,就是她长这么大以来最美满开心的事情。 他已经将她的衬裤连带着亵裤扯下了一截,突然又一个劲摇头,猛的松开项宝贝,大口大口的喘息。 仰望夜空,下弦月如芽,在他眼中却是血红,像一只染满血的银钩。 “知秋,就算你逼我娶她,我也不会要她的,她的身体,我永远不要……”他哑声嘶吼。 项宝贝颓然滑坐在地,困惑茫然又空洞的双眸定定直视转身就走的那个身影,看他没入黑暗中。 —— 冷知秋和张六在园子里找了一会儿,还是没找到冷兔,想着梅萧的书该译完了,便转回书斋去…… 097 诶……(轻拍砖) 这是一棵百年老槐树,当初建侯府的时候,就地取材,也没动它。2 项宝贝靠着树干坐,耳边全是梅萧适才的话。 一个猴子般的身影慢慢走近了,挠着后脖颈笑话她:“喂,羞不羞?裤子还没穿回去呢。” 项宝贝瞅瞅冷兔,再低头看看自己,裙摆下,松落的裤管搭在绣花鞋上,团成了一摊。她是该笑,还是该哭?做梦都希望,她的萧哥哥会对她笑,会伸开双臂抱她;可现实却是,梅萧笑得好可怕,抱着她的感觉也好可怕…… 冷兔耸耸肩,走上前替她拉起裤腰。 “啊——你干嘛?”项宝贝像被蝎子蛰到了,跳着脚就踢他。 结果却被裤子绊住脚,反倒一个趔趄摔得四仰八叉,紫红色的石榴裙翻起到膝盖,露出两条细嫩白皙又匀称的小腿,罗袜绣鞋上,粉色的绸裤子挂着,要掉不掉。 冷兔哈哈笑,指着项宝贝,弯腰低头笑得直捶膝盖。 项宝贝又气又急,干脆躺在地上不起来了,捂着脸哇哇大哭。 一个笑,一个哭,这响动可不小。 冷知秋和张六循声找过来,吃了一惊,冷知秋急忙将项宝贝的裤子扯上去,挡着两个大男孩的视线,扶起项宝贝。 “宝贝,怎么回事?小兔欺负你吗?” 项宝贝哇哇哭着乱喊:“呜呜,都欺负我,你们都欺负我……” 张六额角全是黑线,少主这个妹妹真是太宠了,16岁,都可以嫁人的大姑娘了,心性还像个小孩似的。他默默的隐遁了。 冷知秋皱眉一回头,脸色沉得冷兔笑不出来,讪讪的合上豁牙的嘴。 “那个,我没欺负她啊……是小侯爷要奸污她。” “啊?”谁、谁要奸污宝贝? 冷知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真的,我都看着呢。我猜是那个长得像公鸡的侯爷夫人,她在小侯爷的茶里下了药,小侯爷就发了疯,去脱宝贝小姐的裤子。” “呃?下了药?什么药?”冷知秋错愕得半天没回过神。 冷兔神神秘秘的走过去小声道:“知秋姐姐你不知道了吧?嘿嘿,俺浪迹江湖、京城第一的小乞丐,虽然不认识字,但可比你见多识广。那茶里肯定下了药,世上有很多药,会让人发疯,男人找女人,女人找男人,就是想上床做那个事儿呗。” 冷知秋听得目瞪口呆。 项宝贝撅起嘴问:“哪个事儿啊?就你知道!” “嘁,你刚才不是已经和小侯爷做过了吗?还装啥不知道?”冷兔翻了个白眼。 “好了,你们俩先不要斗嘴。”冷知秋回过神,皱眉沉吟。 李美姬为何要给梅萧下毒?难不成她突然吃错药、想撮合梅萧和宝贝?怎么可能……? “小侯爷人呢?”冷知秋问。 冷兔摇摇头。 项宝贝怔怔的,也摇头。 冷知秋道:“大家去把府里的下人叫起来,找找小侯爷。六子,你脚程快,去给他请个大夫。” 她担心那什么药会不会毒死人。梅萧是她和她父亲的恩人,也算是个值得交的朋友,不能因为她和项宝贝,反而把他给害了。 —— 亏得冷知秋这么安排了应对,很快有下人找到梅萧,却是浸在钓鱼矶寒水潭里。 众人全都赶过去,只见寒潭如墨,月光昏暗,钓鱼矶巨石台上一根旗杆,挂着一盏琉璃油灯,照见潭水边一个男子,长发披散如妖,和银色衣袍一起漂在水面,浮浮沉沉着水草般无限伸展;脸低垂着,全都隐在了阴影中。 如鬼似魅,让人脚底生凉气。 这样的梅萧,不复往日温润如玉,不再是风流倜傥的纨绔世子,就仿佛脱胎换骨,鬼怪附体,阴森森的来自旷古的地底深处。 好些人惊得捂嘴。 李美姬听说了,也很害怕,怕闯出大祸,把自己丈夫给药死了……她急匆匆赶过来,裹着大氅,心虚的在一边张望。 冷知秋也被梅萧那样子吓得不轻,冲口喊:“小侯爷,你快上来!” 听到她的声音,梅萧微微抬起脸,嘴角扯着一抹惨淡的笑。夹答列晓他现在脑子里全是怎么撕扯吞吃了她,浑身难受得抓满血痕,她居然敢叫他“上来”? 这寒潭水能够稍微缓解燥热,至少,能让他表面舒服一点。 冷知秋却不管他怎么样舒服,根据她浅薄的医药知识,天气将暖未暖的夜晚、泡在这天然寒潭黑水里,梅萧又不像项宝贵那样习武强身,这么泡下去一准儿生病。 她沉着脸走到李美姬身旁,一把抢下她身上的大氅,一边指挥两个侍卫,将梅萧抬上岸来。 梅萧沉默的任由摆布,发红的星眸死死盯着冷知秋。 冷知秋被他盯得发毛,迅速给他披上大氅,生怕他发疯又跳进水里,替他裹紧了,两手攥着,皱眉道:“先回你屋里躺下吧,知秋已经着人去请大夫。” 又拿眼神示意两个侍卫扶他走。 梅萧走了两步,回过头来,嘴角竟沁出血来,那是咬破了舌头。 冷知秋被他那恐怖的样子惊了一抖,一个劲后退,退到挂油灯的旗杆上才站定。 —— 两个侍卫将梅萧扶到集星馆,他的住处。 梅萧躺在榻上,盖着薄薄的丝被,原本被寒潭水压着的体温又升上来,浑身血液似乎都要找个突破口放空了才舒坦,脑子越来越陷入疯狂,他凭着直觉到处乱抓,抓得脖子上一条条血痕,抓得手指甲里堆满血肉。 痛苦的呻吟压抑的传出。 所有人都在外间候着大夫,唯有李美姬这个正牌夫人走进来,走向床榻,再缓缓坐下。 梅萧翻身向里,冷冷道:“滚出去。” 李美姬恨得咬牙切齿,下了这么重的药,都憋成这样了,竟然还能用这种态度对她! “侯爷,妾身只恨自己不争气,缠绵病榻,不能替侯爷分忧,却叫侯爷您被那乡下来的野丫头害成这样。适才妾身已经查问清楚,那野丫头也不知受了谁的唆使,对您用这种下流的药,唉……” 她还要装模作样说下去,梅萧拿起一只玉枕砸过去,吼道:“闭嘴!滚出去!” 李美姬差点被砸歪了鼻子,狼狈的站起身。“你,你……” 见梅萧躺回床上,蜷着身子乱滚,她又燃起勇气。出阁前晚,娘亲就教了她房中的事,她知道自己的丈夫现在需要什么。 咬了咬牙,她决定豁出去试一试,机会难得,失不再来。 她正在脱衣服,外面一声喊:“大夫来了!大夫来了!”她的脸唰一下红了,又唰一下白了。 随后,一个老大夫被张六推着急匆匆往里走,后面紧跟着冷知秋和项宝贝。 众人进屋一看,全都惊呆掉了。 某位高傲的“梅夫人”,只穿了肚兜,正弯腰将一条腿往裤管里塞,因为着急心慌,塞在同一条裤管里,砰一声,绊摔倒在地。 众人无声。 李美姬手忙脚乱的爬起来,穿好衣服,捂着脸就跑出去了。 众人还是无声。 还是老大夫见过的类似阵仗比较多,惊诧了一会儿,便走上前,弯腰给梅萧诊脉。 冷知秋回过神来,让张六搬了把椅子放在榻前五步距离,正好在一座雕花门洞口,垂幔之下。冷知秋坐下了,静静等着大夫的诊断结果。 项宝贝不像平常那样冲上去查看,反而有些怯生生的缩在角落里,看着榻上粗声喘气的梅萧,怔怔出神。 大夫放开梅萧的手腕,便去写药方子,嘴里一边讲解:“药性已经入血脉,只能让小侯爷辛苦一晚上,熬一熬,也就是损耗一些精气,并无大碍。不过,小侯爷又着了风寒,寒毒、热毒交替,只能先去了热毒,再慢慢服药调理风寒之症。” 他说完,也就写好了药方,看看房间里的三个人,便递给冷知秋。看得出来,这女子是个拿主意的人。 冷知秋接过药方,就叫张六去办。 老大夫又去榻边,替梅萧解开衣衫,扭过头问:“夫人小姐,要不要回避一下?” 冷知秋便站起来要带项宝贝出去。 梅萧突然高喊:“冷知秋!” 冷知秋愣住,他怎么突然连名带姓喊她?想着他现在神智不清,便不睬他,继续往外走。 梅萧一把推开老大夫,坐起身怒道:“你把我害成这样,还想撇干净不管吗?” 墨发混乱的搭满身,他的嘴上、脸上、脖颈、双手双臂……只要露在外面的肌肤,到处都是血淋淋的抓痕,那样子,实在惊悚。 老大夫看冷知秋,项宝贝也看冷知秋。冷知秋垂眸不敢看。 “小侯爷要知秋怎么管?” 她是觉得自己害了梅萧,本来梅萧根本就不会回侯府,也不会专心译书失了防备、喝宝贝的茶。 梅萧呼呼喘气,盯着她那张脸,恨极了,也爱极了。 凭什么项宝贵可以拉着她的手?连小乞丐都能拉着她笑嘻嘻,而他却碰都不能碰她一下!甚至靠近她都不行! 这次,是她做错在先,他不能就这样放过她。 “你来!你来服侍本侯!” 冷知秋抿了抿唇,对于他叫她全名,又自称本侯,觉得挺新鲜。 “怎么服侍?”她试着问问看。 老大夫在一旁道:“先替他脱去衣物,再用温水浸湿手巾、拧干,擦拭全身,每隔半个时辰喝一碗清水。他现在小解困难,所以,夫人你要用手……” 说到这里,老大夫疑惑的问:“敢问夫人,您是小侯爷的什么人?” 冷知秋道:“大夫您不必问了,这些事,知秋做不了,有劳大夫,只管给小侯爷处置,事后小侯爷问罪,就来问知秋的罪。” 说着,她便拉着项宝贝出去了。 “砰!”梅萧捶翻了床侧一架安放宝瓶和衣物的木架。 老大夫靠近了要继续去脱梅萧的衣裳,梅萧却翻身躺倒,钻进被子里,咬牙切齿。 “滚出去!” 他就是死也要死给冷知秋看,看她能绝情寡义、潇洒冷静到何种地步。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让她靠近,不择手段、毁天灭地也要她过来! 老大夫不敢抗命,作揖打躬,倒退着出去了。 看到等在外面的冷知秋等人,老大夫摇摇头,叹了口气。 “你们当中,谁能进去,还是进去服侍一下吧,不然落下病根,一不小心,可能会绝了生育。” 众人大吃一惊。 冷知秋四顾看看,项宝贝惶惶然失魂落魄,坐着发呆不语;李美姬因为刚才太丢脸,已经落荒而逃,躲回自己屋里;张六送老大夫回去;剩下冷兔和一众丫鬟仆从侍卫,都是用不上的人。 她沉吟了一会儿,便走进里间,依然坐在垂幔门洞口,看着榻上捂着被子自己折磨自己的梅萧,既有些怕他,又觉得他可怜。 “小侯爷,大夫适才说,您这样下去,以后会绝了生育,何必如此跟自己过不去?您要怪罪知秋,也等病好了再来怪罪。” 梅萧硬挺挺躺着,目光看着头顶的罗帐,混浊旋转,嘴里胡乱低喊:“冷知秋,知秋……” 冷知秋见他一点儿也听不进去,便有些生气。就算她不该答应宝贝来府里做“饵”,但下药的是李美姬,归根究底还是梅萧自己的责任。他如果好好待在家里疼爱妻子,李美姬又怎么会用这样下三滥的招数?就算他实在不喜欢李美姬,不愿与她同床共枕,那也是他和李美姬之间的事,她冷知秋只不过凑巧被李美姬利用了而已,说起来她找谁说这晦气委屈? 但现在不是埋怨的时候。 “小侯爷,如果您再不听话,再不让人服侍调理,知秋以后就不会再当您是朋友,也不想再见到如此不通情理、任性自残的梅萧!” 梅萧似乎脑子清醒了一瞬,揪住丝被,猛坐起身。“别这样对我!” 冷知秋看他似乎是同意了,便叫两个外面侍立的丫鬟,吩咐她们替小侯爷除去身上的衣物,按照大夫的要求去做。 梅萧由着两个丫鬟摆弄,却将脸扭过来,痛苦得咬破了嘴唇,咬得鲜血淋漓,还嫌不够痛快,又抬起手咬,咬得皮开肉绽,现出几个血窟窿。 冷知秋看得触目惊心,更不敢看他渐渐*的身体,慌忙站起来跑出去。 才刚回到外面,两个丫鬟就哭着跑了出来,跪在地上哀告:“夫人,您还是进去帮帮侯爷吧?他不让奴婢们碰,还要杀了奴婢们。” 冷知秋看这两个丫鬟仰起的脸,竟各自多了五道指甲划过的血痕。 项宝贝哇哇哭起来,就觉得是自己闯祸了,听着梅萧在里面痛苦的呻吟,她害怕他会不会死了? “嫂子,你去帮帮萧哥哥吧,他的性命要紧。我不会怪你的,我哥哥也不会怪你的。” 事实就是这样,除了冷知秋,梅萧不可能接受其他任何人的“帮助”,宁死也不肯。 冷知秋叹了口气,“今日就当报他的恩情了。” 她走回房内,坐到榻边,原本狂躁的梅萧立刻乖乖安静了下来,丝被仅盖住了腰部以下关键部位,一身没有多余的肌体,修长如玉雕,布满纵横的抓痕,星眸灼灼盯住她,似乎还在疑惑真幻。 她将丝被扯过来,盖住他全身,眼神干净。 “告诉我,该怎么做?”她平静的问。 梅萧看着她虚浮摇晃的样子,哼哼着呻吟,突然想哭泣,像个孩子般难过。他剩余不多的理智在告诉自己,这样得到的,只怕是永远的疏离。 但是身体的*战胜了一切,他伸手,将她的手拉进丝被。 当那只滑腻温软的小手终于包裹住他,带给他解脱的极致欢乐,他的眼角却沁出泪来,一颗,又一颗。 …… 理智随着释放而慢慢回归,虽然,身体上并不满足,希望得到更多,但他更知道此刻最应该做的是什么。 他不去看冷知秋的脸,立刻翻侧过身,背对着她。 “你想让我娶项宝贝吗?” 冷知秋抽出手,怔怔看着满手的滑腻,突然后悔万分,她不该心软,不该用这种方式报恩——可是如果她不服软,梅萧也不服软,至死不要别人碰他,那么后果,照样是让她后悔万分。 此刻,她心里想到的,竟是深深的遗憾,这遗憾和项宝贵有关。 “你娶不娶项宝贝,是你的事,与我何干?”冷知秋淡淡反问,站起身往外走。 一个激灵蹿过梅萧的脑际。 在冷知秋走出房间之前,梅萧道:“谢谢你,知秋!把今晚的事忘了吧,我希望,以后还可以见你。” 冷知秋不回答。 她怎么知道能不能忘了今晚的事?以后见不见他,她根本不会去考虑。难不成以后碰见,还把自己眼珠子挖了? —— 当晚回到西直门小院睡下,冷知秋看着洗了好几遍的手,莫名的伤心。 这辈子也做过几件后悔的事,但都没有像这次这样,说不出来的困惑,后悔,又不该后悔。 次日一早,她还是遵照三日之约,带着张六、冷兔到了紫衣侯府。不管发生什么事,善始善终、遵守约定。 经过一场意外,紫衣侯府很安静。 项宝贝大概一晚上没睡,两只眼睛红红的,眼袋黑黑的。 “我们去书斋学习吧,此第三日之约,宝贝。”冷知秋揉着抽疼的额角,提醒项宝贝。 项宝贝低下头,绣花鞋在地上乱磨。 突然,她抬起头,道:“嫂子,我们赶紧回苏州吧!马上走!” 冷知秋疑惑的瞧着她,想通了最好,可为什么突然这么着急?要出京城,还得找梅萧相助呢,更何况,番书的译文还没拿到手,曹细妹那边也没给答复。 “我们先去找小侯爷。” “别!”项宝贝拽住冷知秋的胳膊,跳着脚道:“你别再见他了!” “为何?”冷知秋稀奇的挑起眉。 项宝贝还未回答,就听一个耳熟的声音道:“速让紫衣侯出来,随本宫去曹国公府一趟。” ------题外话------ 这两天事情太多,尽我所能,也只能更新这么一点点,而且写得有点头晕,求轻拍,求不要太多人下架; 明天估计也更不了太多字,sorry! 30号,一定更新1万字以上,剧情也会大推进。 098 态度全在一人 项宝贝低头,难得的忧郁。2“我不知道,我一直没去见他……” 冷知秋怔了怔,这姑娘是受了惊吓、有了阴影?还是突然对梅萧的感情发生了变化? 其实她们都不明白,为什么喜欢起来,如火一般狂热,突然就会情怯,连看也不想再看一眼?即使项宝贝非常担心,她的萧哥哥是不是病得严重,却好几次走到集星馆附近,又默然回头。 “宝贝,咱们这次回了苏州,你可愿意听父母的话嫁人?”冷知秋问。 项宝贝茫然。 冷兔问:“为何回苏州就要嫁人啊?” 项宝贝白了他一眼:“要你问!小孩子家整天掺和大人的事!嫂子,你干嘛要收这么个讨厌的小孩?” 冷知秋还没说话,冷兔先反唇相讥:“你也配说自己是大人啊?整天哇哇哭鼻子,羞羞!” 项宝贝顿时火起,抬手就打。 冷兔绕到冷知秋身旁躲避,一边却自告奋勇道:“知秋姐姐,我去听听那个殿下找小侯爷什么事吧?得机会,还可以告诉他咱们想回苏州的事。” 冷知秋心想这样也好。她不关心太子和梅萧的公务,更不想碰见太子,但出城的事、梅萧的病情,还是要处置的,六子不在,冷兔去打探一下也好。 —— 集星馆。 药味十分浓重。这次服侍在榻前的是皇城的两名太医,一个擅长外伤,一个擅长内治。 梅萧不仅是风寒,且全身抓伤,他这样娇贵的人,自然不能留下一点疤痕,太医给他用了秘制的膏药,此刻正半靠在枕上,让婢女给他喂药。 兴儿在一旁,等婢女服侍完了,便吩咐太医和众下人全都退到外面,这才小声对梅萧道:“今日早朝,令国公知道了小侯爷您的病,很担心,皇上也知道了,还把曹国公骂了一通,说他教女无方,没有尽梅夫人的责任,把小侯爷伺候病了。” 梅萧冷笑一声,懒懒的闭上了星眸。 曹国公是教女无方,但皇帝管得着吗?皇帝不过是借题发挥,找个借口要动曹国公罢了。这一招并不新鲜,皇帝这几年拔除的元老功勋,看似理由五花八门,仔细想想都差不多。 兴儿正要说玄武营牢里关的玉仙儿眼看着熬不过去快断气了,李美姬引着太子朱鄯进来,外面也来不及通报,兴儿忙闭嘴,退到角落里。夹答列晓 朱鄯见梅萧闭着眼睛,也不知有没有睡着,诧异的问李美姬:“小侯爷不是着了风寒吗?怎么身上这许多伤?” 李美姬脸色尴尬,扯着嘴角讪笑,竟找不出借口搪塞。 梅萧半睁开眸子,有气无力的对朱鄯道:“殿下,臣昨日中了邪,无端发狂,这会儿病着,也不能去查何人作怪,还请殿下恕臣未能远迎之罪。” 随行的公公伺候朱鄯坐下。 朱鄯端坐着,面色冰冷的盯了一眼李美姬。 李美姬感到一阵不寒而栗,急忙摇头:“妾身完全不知情,是那个冷知……” 梅萧捂着手帕咳嗽,对兴儿道:“请夫人出去吧,太子殿下在这里和我说话,妇道人家也不知道避避,真不知曹国公怎么教导女儿的,还是别有用心?” 眼角扫过李美姬,满眼厌恶。 李美姬脸白如纸,却见朱鄯若有所思的垂头不语,顿时一阵心慌,梅萧说话不会无缘无故,他这话是有深意的,而且很严重。 兴儿“请”走了李美姬,朱鄯就问:“冷知秋吗?她在你这儿?” 难怪派人去找,也没结果。梅萧故意藏着她,自然是不会让人随便探知讯息。 梅萧道:“殿下何故关心一个民女?不知有何事急寻萧?” 朱鄯眯着眼,依然是泥雕木塑、不动声色的僵硬表情。“梅萧,冷知秋是项宝贵的妻子,不是普通民女。皇上防范项宝贵一介船商,不仅召他密见,更大张旗鼓特封了‘琉国国相’,亲授印绥,你不觉得奇怪吗?” 梅萧坐起身,垂头支榻不语。 他身上只有单薄的绸衣,看着弱不禁风。 朱鄯深看着他,觉得他这副羸弱、凄苦的样子,深处埋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凌厉。是眼花了吗? “听说你和他是多年好友?哼,有趣。” 梅萧叹道:“殿下,臣与宝贵相识于江湖,是不问出身来历、没有企图的君子之交,他过去怎样,如今又是什么身份,臣并不关心。既然皇上有意结纳江湖名士,殿下还是遵从圣意比较好。” 朱鄯扯了扯嘴角,虚虚的应:“遵从,自然是遵从。” 又随口问:“对了,紫衣侯现下身子可觉着好些?太医怎么说?” “咳,好多了,萧在外面游荡,无所事事,也不长进,倒是身子骨比从前娇生惯养时要强健许多。”梅萧抬起星眸:“殿下所为何来?” 朱鄯道:“自从你回京后,皇上他老人家很高兴,他常说,当年咱们几个孩子里,皇后最喜欢的就是你,你也和皇后特别有缘。” 这是真的。梅萧和已故皇后有不少投缘的趣事。梅萧对周满岁那会儿,皇亲贵胄都送了新巧的玩意儿,包括紫衣公主自己也为儿子精心准备礼物。然而梅萧坐在礼物堆里,偏偏挑中了皇后送的一个寄名符,那符是皇后随着皇帝打江山时,危难关头一个救命的化外高僧所赠,寄的名就是个“萧”字。皇后连自己生的皇子都没用上这个名字,却被刚满周岁的梅萧捡了宝。自此,皇后就常对皇帝说,这个孩子将来是保护咱们朱家龙子龙孙脱离危难的贵人。 梅萧听他这么说,脸上是温暖的笑意。 朱鄯接着说明真正的来意:“但皇上对你的亲事不太满意。梅萧,我知道你不喜曹国公之女,但你父亲令国公和曹国公却是多年好友,曹国公这些年也十分偏袒支持本宫,这次皇上有意要办曹国公,原因在你,本宫希望你能出面周旋,否则,皇上他真要把功勋重臣都杀光了。” 听到这里,梅萧哈哈大笑。 “太子殿下,皇上他用了半生才定下江山,带过来的功勋旧将,哪一个不是身经百战?但他们并非家族世子,而是草莽英雄,皇上镇服他们,不是凭出身,而是几十年打拼磨合而来。试问,这些人心里,有哪一个是服太子殿下您的?皇上除去这些老臣老将,可都是为了您好啊!” 朱鄯沉着脸不语。并不是所有老臣老将都生了逆鳞,就好比辛童的父兄,实在太冤!更何况,那些臣子都杀光了,就剩下梅家和为数不多的几个新将领,万一碰到强敌,这些人又怎么比得上那些身经百战的老将? 他们这边说了许久的话,太子朱鄯奈何不了梅萧,只好告辞。 临别,朱鄯道:“既然皇上重视项氏,不如就把冷知秋扣留在京,以此掣肘项宝贵,不怕他将来作怪。” 扣留冷知秋?! 梅萧皱眉不语,什么态度也不发表。 —— 等到朱鄯走了,冷兔不知从什么地方瞅空子溜进了集星馆,来到梅萧榻前,打眼看看榻上病弱消瘦的人,心里暗自啧啧了两声,这才满脸讨好的躬身行礼。 “小侯爷,知秋姐姐这会儿急着要带宝贝小姐回苏州,您不会不答应吧?” 梅萧冷冷瞥一眼他,往枕上靠。 冷兔眼疾手快的帮他叠起枕头垫褥,让他靠的舒服。 “她打算什么时候走?”梅萧语气懒散的问。 “这个她没说,因为还有一桩事没有了结。”冷兔低头道。 “什么事?” “哦,是这样的,凤仪楼的女掌柜想订知秋姐姐的香囊,而且每年都订好一些,定金都准备好了,只等知秋姐姐点头。” 梅萧怔了怔,想起放在凤仪楼修复的珠钗,应该快好了。随即笑道:“这很好啊。” 冷兔嘻嘻挠头。“好是好,但曹掌柜有个请求,想让知秋姐姐帮忙,她很为难。” “哦?什么请求?”梅萧挑眉问。 “曹掌柜有个远亲,也是个做买卖的商户,家里有急事,想要离京,却滞留着无法出城,急得直撞墙,所以,就求到了知秋姐姐这里。”冷兔仍然低着头,眼珠子灵活的转个不停。 冷知秋让他面壁思过,反省胡乱许诺的错误,更让他知道什么买卖该做,什么条件的买卖不该做。 可惜,冷兔一时半会儿就是转不过这个弯,他觉得如此肥的买卖,又有梅萧这个冤大头送上门的殷勤,这种好事别人想求还求不来,冷知秋却死活不答应,实在是莫名其妙。 他说来打探梅萧的状况,其实不过是个借口,悄悄给梅萧通气、让他背着冷知秋把好事促成了,才是他真正的目的。到时候,曹细妹的买卖做成,银子到手,冷知秋未必知道其中曲折。对于冷知秋而言,他就是头一个功臣,也不辜负她对他的期望。 梅萧看着他那小小身板,也不立刻答应,却问:“知秋人呢?在哪里?” “在书斋呢,这会儿应该在看小侯爷您译的干花制作番文。”冷兔提着心,认真答道。 099 乱棍 梅萧让冷兔先出去。2 冷兔看不出他的心思,急得咂了咂嘴,忍不住道:“小侯爷,我实话实说啊——论相貌,您比宝贝小姐的那个哥哥要稍微差一点点,但那个神仙哥哥为人特别小气,还和知秋姐姐闹别扭,这会儿走得鬼影子都没一个。哪像小侯爷您,为了知秋姐姐,四处奔波,还搁下那么多公务,专门为她译书。要换成是小的,我肯定是要小侯爷您这样知冷知热、真心实意的人,才不要那个什么项宝贵!” 梅萧“哈”一声笑,仰起紧实俊美的下颌,望着罗帐,自顾自出神。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冷兔听不懂他在吟哦什么,最后一句听明白了。也不知刚才的马屁有没有拍到对方心坎里,这小侯爷不会就此心灰意冷,放弃追求吧? “小侯爷,人心都是肉长的,谁能无情?这会儿项宝贵不在,您替知秋姐姐多做些事,机会难得,她一定会感动的。”冷兔追着哄劝。 梅萧看也不看他。小兔崽子,算计到他头上来了。 “行了!你当本侯不知?知秋她不会来求我帮这个忙的,你自作主张来哄我,本该将你交给知秋治一治!” 冷兔惊得浑身一僵。 梅萧挥手叫他退下。“念你年少不懂,放你一马。出城的事,叫曹掌柜自己来跟我说。” 其实,这约等于是答应了。 冷兔松了口气,喜孜孜退下,刚出了棱花交椀垂幔的门洞,梅萧又幽幽的追了句话:“以后听你知秋姐姐的话,不要再自作主张耍小聪明,否则,我再不饶你!” “哎——!”冷兔欢蹦乱跳的应着,早溜得飞快。 —— 冷知秋在书斋静坐看书。 项宝贝托腮凝视着她,实在不懂为何这会儿她还能静下心来看那些枯燥的文字?她就一点儿情绪波澜也没有?一点儿也不着急? “嫂子,我答应和你回苏州,你怎么一点儿也不激动?不想着快点回去吗?” “你愿意回去就好,不差这一两日工夫。我对照这番文研究一下,说不定自己就能将最后一页译出来,小侯爷病着,不好再去烦扰。”冷知秋的眼睛在译文和番书之间流连对照,随口解释。 项宝贝噎了一下。 过了一会儿,她撅起嘴重重叹了口气。 “昨晚那样的事,嫂子你就没什么想法吗?萧哥哥他……他只要你一个人……他那样疯狂,好可怕……” 这回,冷知秋停住了,目光茫然怔忡,对着书案出神。 她也是个人,一个正值花季的少女,怎么会无知无觉?和项宝贝一样,她也深受惊吓,虽然惊吓的具体内容不一样。 天气渐热,人心烦躁。 心烦之余,冷知秋也来了脾气。“我能有什么想法?知秋不是物品,岂能想要便赠了他?这回要出城,还要求他——原本可以早些就走,都是被你耽搁的,这出城的事,你去求小侯爷吧。” 项宝贝见她这么多日子都好好等着,很有耐心,这会儿却发了脾气,埋怨起来,不由得也恼羞成怒。 “你既那么想回去,就该将我绑了回去!现在我好不容易下决心回家,你又不肯去求萧哥哥,我看你就是自己个儿想留在京城!” 冷知秋猛抬头盯着项宝贝,蛾眉扬起,眼中是两簇从所未有的冷火。 什么叫好心当驴肝肺,这回算见识到了! “你说我该绑你回家?项宝贝,你不是我冷知秋的儿女,需要我如此管教么?!何况,我绑你回家,你又该如何恨我?你昨晚闯祸,你是害怕了,你可以坐在地上想哭就哭;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我比你还小一岁!你当我不害怕吗?” 冷知秋的眼眶红起来。这么多日子以来,她憋着,把所有事情都淡化,想着得过且过,想着船到桥头自然直,这些都不过是在给自己打气,细想想,又岂能没有一丁点委屈? 项宝贝扁着嘴,又要哭了。嫂子真的生气,她顿时感到心慌无助,无地自容。 不远处,由兴儿扶着,正在缓步走来的梅萧停住脚步。 冷知秋生了一会儿气,看项宝贝想哭又不敢哭出来的样子,她那绷起的双肩慢慢松了下去。 一声叹息。“你哥哥将你托付给我,全心信任,我亦是应承下来。既答应了,原不该再埋怨,对错都有我的责任。只是,宝贝你不该如此不懂事,不仅仅是我,还有你爹娘,都在为了你的事而烦恼,你除了想你自己的事,想你的萧哥哥,心里还有没有别人?” 项宝贝撅着嘴,苦着脸,垂眸不吭声。嫂子好凶,好严厉……比哥哥还会压人。 “好了嘛,其实,我也不是只想着我自己和萧哥哥啊,我也很替嫂子你和我哥哥担心的,只不过担心没用,帮不上忙呀。” 冷知秋瞪眼无语。 姑嫂二人把话说开,怒气也发了,安静下来,互相看看,才发觉,彼此都不过是身单影弱、不识世事沧桑的小女子,竟然就这样孤零零闯进龙潭虎穴一般的京城,说来真是连自己也不敢相信了。 “嫂子,我回苏州后,要好好给小姐妹们吹一吹京城里的事,羡慕死她们。”项宝贝托着腮帮子,想远了。 “能不能离开,还不一定呢。”冷知秋想着昨晚梅萧拼命喊她名字,死死盯着她的样子,顿时不寒而栗,他不会不放她走吧?“小兔去了这许久,怎么还不回来?” 她还等着冷兔回禀梅萧的态度呢。 —— 冷兔却早已离开紫衣侯府。 他一得到梅萧的首肯,立刻先把消息递到凤仪楼曹细妹处,这才拿着曹细妹写好的银契、书信,得意洋洋往紫衣侯府赶回。 紫衣侯府。 梅萧在书斋外站了良久,才由兴儿扶着,又回了集星馆。 他知道,冷知秋现在一定不想见到他。这会儿过去纠缠,只会让她更加心烦。他可以等。 但有个罪魁祸首,他绝不放过。 “兴儿,去把李秀之女带来的婢女、太医全部抓起来,严刑拷打,问出她的真实病况,以及昨日用药的证据,画好押,就呈上来。” …… 这一闹,紫衣侯府哭声惨叫连天。 冷知秋和项宝贝要去看究竟,却被拦在书斋,只叫她们安心看书,依然端茶送水,伺候周到。 另一边,李美姬吓坏了,匆匆忙忙逃出去,先去找父亲曹国公救命,却不料曹国公早朝后,就留在宫中“陪皇帝说话”,一直没回府。 李美姬心慌意乱,又瞎撞到令国公府,请老夫人紫衣公主帮忙。 令国公梅凉和曹国公李秀是多年老友,虽然皇帝突然对曹国公很不满,紫衣公主还是随着李美姬走了一趟紫衣侯府。 紫衣公主原以为她的宝贝儿子就是偶感风寒,有医术高超的太医伺候照顾着,她根本没放在心上。没想到,到了集星馆一瞧,儿子原本玉人儿一般,竟落得满身伤痕累累,憔悴支离,风吹就倒的样子。 她这一阵心疼,差点没背过气去。 等缓过神,先扬手就打了李美姬一耳光。“贱人!你就是这么服侍你夫君的吗?!” 李美姬捂着脸噗通跪倒,吓得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就是不敢掉下来。 “儿媳知道错了……娘,是、是那个冷知秋害的……是她把小侯爷害成这样……” 梅萧抱着一条小棉褥坐在躺椅上,半眯着眼睛看母亲和李美姬。 听到李美姬的辩解,他才睁开眼睛,推开来喂药的婢女,好笑地问李美姬:“你不觉得这话应该在回侯府前,就先告诉我母亲吗?正所谓恶人先告状嘛。如今,我就坐在这里,你把本侯当聋子吗?” 李美姬惧怕的直缩身子,躲开视线不敢看梅萧。 “妾身、妾身说的也是事实……若不是因为冷知秋那个荡妇,侯爷您怎么会不爱惜自个儿身体,怎么会自己跳进寒水潭……” 紫衣公主很吃惊。夹答列晓 “怎么回事?!萧儿,那个姓冷的船商小妇人,怎么会在这里?你又为何自残身体?真是岂有此理,不像话!” 梅萧沉下脸不答,却对外面侍立的侍卫喊:“来人,将李氏绑了,篦她的舌头!” 篦舌头,就是拿篦子刮舌头,篦齿细密润滑,刮在舌头上,又痒又痛,又痛又痒,这种刑罚会折磨得人发狂,却不会留下重伤,篦个几百下也不会死,但受刑的人却宁愿去死。 李美姬吓得尖叫起来。 紫衣公主脸上变色,儿子这是要做什么?“萧儿!她是你妻子!她说了那小妇人几句,你就这样对她?” “娘,孩儿平生最恨李氏这种长舌妇,您一向疼爱儿子,怎么替孩儿娶了这样一个货色?”梅萧脸色淡然。 侍卫们进来按住李美姬,拿眼神征询紫衣公主和梅萧的确认意见。 梅萧挥手。 侍卫们立刻动手拖走李美姬。 “啊——不要!救命啊!侯爷饶了妾身吧……” 李美姬的声音很快远去。 紫衣公主终于忍无可忍,怒火滔滔,一拍椅子扶手,指着梅萧骂道:“美姬是你的妻子,她不来管你的家事,谁来管?这也叫长舌?还以为你在外面游历许多年,能有长进,不料你竟越发不像话!竟去招惹有夫之妇,还带回家来搅得鸡犬不宁!” 骂着骂着,她就气急捶胸,几个女侍忙上前扶她坐下,给她捶背揉胸。 紫衣公主却咬牙切齿命令:“来人,去,去给我把那个不要脸的贱妇人带过来,我倒要看看,是个什么狐媚模样!” 梅萧一把掀了小棉褥,站起身喝止:“你们谁敢去?!” 他原本就没有梳头,这会儿披散着发,长袍也没有系玉带,随着动作,一起飞扬乱舞,惊得众人都不自觉低头。 没人敢动作。 紫衣公主目瞪口呆。“萧儿你……” “娘,我的事,以后您少管,尤其是我和知秋的事,谁也不准插手!否则休怪我梅萧无情。” “你、你这逆子!难怪京城里人人说你纨绔不孝、野性难驯,我,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孽障?!”紫衣公主指着梅萧,手指直发抖,抖得太厉害,无名指上紫金雕花的护指掉了,落在地上。 一个婢女正要去捡,紫衣公主却一脚踩在那名贵的护指上。 掉在地上的东西,她从来不捡!顺带,就给那婢女一个耳光,下贱低等、没见过好东西,捡破烂的玩意儿,留在侯府就是掉侯府的价! 恰在这时,门上来报:“小侯爷,凤仪楼的女掌柜求见。” 梅萧让曹细妹在侯府最外面的门厅里等着,叫门子不要放她进园子里。他不希望冷知秋看到曹细妹,以她的聪明,必定猜到他卖人情给曹细妹,到时候难免又要心堵。 紫衣公主还要训斥,兴儿拿了血迹斑斑的供状来,呈给梅萧。 梅萧嫌脏,不接,叫兴儿读给紫衣公主听。 “李氏家带的太医胡庸供认:李氏素来有些月信不规整,别无病症,这几日命他开了些发汗的方子,才把自个儿吃得体虚气喘,卧病在床。昨日,又叫他配了逍遥露……” 念到这里,兴儿体贴的给紫衣公主解释:“公主殿下,逍遥露就是一种春药,药性比寻常的还要猛烈十倍……” 还没说完,紫衣公主已经涨着脸甩了他一巴掌,让他闭嘴。 她一个尊贵的公主,岂能听这些脏东西?那李美姬也真是叫她吃惊,国公嫡女,大家闺秀,竟然晓得用这样可耻下流的手段,真是世风日下! 梅萧哼了一声,叫兴儿继续念。 —— 当日,继遣散众姬妾之后,紫衣侯府又遣走了好一批人,都是曹国公嫡女李美姬带来的家奴,李美姬也被送回了曹国公府。 紫衣侯府顿时显得空旷安静。 冷兔回来找到冷知秋和项宝贝时,梅萧正在大门前厅和曹细妹谈珠钗的事,以及送人出城的事。 冷兔笑嘻嘻对冷知秋道:“知秋姐姐,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一个?” 冷知秋没回答,项宝贝抢先呛声:“你再不来,我们可都走了!去了老半天,我们还没发火呢,你倒好意思卖关子?” “又不要你听。”冷兔走过去挤开项宝贝,坐到冷知秋对面,凑过头去看她写的字,忍不住赞叹:“知秋姐姐你的字和你的人一样好看——不像有的人,字写得像毛蟹,人也跟毛蟹似的。” 项宝贝懊恼得跳脚,脱下一只绣花鞋拍在冷兔背上。 “混蛋,说什么呢!打死你这小兔崽子!” 冷知秋受不了的停笔,扶住额头等他们闹。 打闹了好一会儿,冷知秋问:“可以说了吗?好消息,坏消息?” 冷兔躲到冷知秋身边,揪着她的衣袖,满脸认真:“还是先说坏消息吧。知秋姐姐,太子想把你扣留在京城,说是要对付那个小气的神仙哥哥。” “嗯?”冷知秋吃了一惊,心情顿时不太好。 项宝贝本来还在追打冷兔,闻言也顿住,困惑不解的挠头,尊贵的太子殿下为什么会认识嫂子和哥哥?好奇怪。 冷兔接着说好消息:“好消息嘛,就是刚才我出去玩,路上碰到凤仪楼的女掌柜,她听说你就要回苏州,也不管她远亲的事了,急着要订香囊,连订金银契还有书信都立马准备好,交我带给知秋姐姐你。” 冷知秋接过书信和银契看,果然将香囊数目、要求都写得分明,价钱由冷知秋来定,一百两订金银契上盖了凤仪楼的红印大戳,真是豪爽。 她觉得有些奇怪,但心思不在这上面,只叹了口气:“哪里就要回苏州了?回不回得去还是未知。” 令三人都感到意外的是,直到了黄昏天黑,侯府的婢女伺候了晚饭,都没见梅萧过来。 冷知秋忍不住问:“小兔,小侯爷病得很重?” 冷兔摇头道:“看着是挺严重,不过我看也不至于下不了床。” “萧哥哥……”项宝贝顿时愁苦了眉眼。 三人吃完饭,准备离开回西直门小院休息。 冷知秋突然觉得深深羞愧。因为受惊害怕,只顾着避开梅萧,却没想过,平白无故住了他西直门的小院,又叨扰他三天,好吃好喝伺候着,如今他被宝贝害了(其实也有自己的成分在内),病得严重,自己这姑嫂二人却连探望也没有,拍拍屁股就走,似乎说不过去。 “我们还是一起去看看小侯爷吧,不然于心不安。”她喃喃道。 听说是一起去看望,项宝贝顿时眼睛一亮,拍手道:“好好好,一起去看看。” —— 冷知秋收拾好译文书卷,抱在怀里,三人走到集星馆外,却正碰到满脸春威怒色的紫衣公主。 紫衣公主身边四大女侍,个个眉高眼低。 冷知秋等三人都不认识紫衣公主,紫衣公主也不认识这三个人。但看三人奇怪的搭配组合,紫衣公主就猜到了几分,顿时更加满脸怒容。 她抬高了眼角,扫视三人,最后,目光停在冷知秋脸上。虽然天色黑,集星馆门口的琉璃灯照得朦朦胧胧,但也不能掩盖这看上去年龄尚小的小媳妇之美,那绰约风华、惊鸿之色,饶是紫衣公主见过美人无数,也暗自心惊。 “你姓冷?夫家是一个姓项的船商?” 语调虽然傲慢不屑,但并不像李美姬之流,嘴上叫的响,底气并不足。这个紫衣公主的底气可是很足的。 冷知秋不知道哪里得罪了这位不认识的贵妇,想着从梅萧房里走出来,必然是梅萧的长辈亲戚,也许是梅萧的母亲?心里有了这种揣测,便猜这贵妇大概听到什么嚼舌根的话,左右离不开梅萧和她之间那点莫名其妙的纠缠。 “回夫人,民妇正是。”冷知秋行了个平常的礼,坦然应答。 “贱人!” “啪!” 紫衣公主一得到确认,根本无需多话,直接就甩巴掌,一耳光扇在毫无防备的冷知秋脸上,顿时,吹弹可破的细嫩面颊上现出五个红指印,还被一只尖尖的护指给划破了一道细血痕。 这是生平从所未有之事。 冷知秋没有去捂住脸颊,而是错愕的盯着紫衣公主。骄傲跋扈的贵妇小姐也不是没见过,却都不及这位紫衣公主十分之一,她那骄傲是在骨子里浸泡了多年,自然散发,根本无需做作。 项宝贝惊呼一声:“嫂子!死老太婆,你敢这么打我嫂子?!”莫名其妙就动手打人,太过分了! 喊完她就抡拳头要冲上去打紫衣公主,那四个女侍立刻围上前,准备“伺候”项宝贝。 冷兔忙扯住项宝贝。急死个人哟,傻大妞真没眼力,看不出这贵妇身份吗?那是能随便打的吗? 他扯起嗓子高喊:“小侯爷,小侯爷,知秋姐姐挨欺负了!” 却没想到,此时此刻,梅萧正坐在软轿里,裹着小棉褥子咳嗽,到了南城门,给准备离京的钱多多疏通关卡。 冷兔喊了两嗓子,没见回音,暗叫不好。 紫衣公主这时候更来气,居然还想着喊她儿子出来,难不成想让她的好儿子为了一个有夫之妇和他亲娘干仗?岂有此理! “来人,将这几个下作的贱民乱棍赶出去!以后谁敢再放他们进来,我就要了谁的命!” 顿时跑出来十几个带刀侍卫,手执手臂粗的皂棍。 他们一看是冷知秋等人,顿时愣住,不敢动手。这三个是小侯爷的上上宾,来去比曾经的李美姬还自由方便,一直对他们伺候殷勤,怎么突然要“乱棍赶出去”? “怎么?还不动手?”紫衣公主勃然大怒。 冷知秋从惊愕中回过神来,伸手摸了摸脸颊上*辣的地方,摸到一丝血迹。 “天子脚下,王法昭昭。夫人,你不问青红皂白就动手打人,是要仗势欺人么?”冷知秋头一回见项沈氏,觉得很气恼;但和这紫衣公主比起来,那真是小巫见大巫,天下就有这么不讲理的人!真恨不能立刻反抽她一巴掌,将她那张从里到外都流着傲慢血液的脸打低下来。 紫衣公主哼哼着冷笑。 “仗势欺人?小贱蹄子居然还敢来顶嘴。哼,哼,你一个有夫之妇,勾引我儿子,别说我要赶你走,便是将你打杀了,也不为过!” “民妇倒是不想勾引什么侯爷,如果侯爷肯放行,我等早就离开京城,绝不再踏入这侯府半步!”冷知秋压着火,不想和这种贵妇说理,有理也说不清,平白挨了一巴掌,就当还了梅萧的招待之情,这贵妇面目可憎,不如就顺势让她继续可憎下去,让她动手,“赶”他们出京城。 紫衣公主被她那软软的傲气刺激得脸色发青,这小妇人是在嫌弃萧儿,是反咬一口,说萧儿纠缠她?堂堂紫衣侯,当朝最有权势和前途的大好青年,需要去纠缠一个船商的妻子?说出去,还不被全天下的人笑掉大牙? “贱人!贱妇!气死我也!”紫衣公主又喘不过气来,揪着心口直翻白眼。 四个女侍连忙给她捶背揉胸,急着传叫太医。 紫衣公主冲着十几个侍卫怒道:“立刻,马上,把他们给我赶出去,赶出京城,乱棍赶出去!” 侍卫之一不安的禀告:“老夫人,将他们赶到城门就要过辰时了,过了辰时,一律禁止通行,就是国公大人的令符也不管用。” “噢,气死我了……”紫衣公主差点晕过去。 冷知秋反倒笑起来,“您也别气了,这会儿将我们先赶出府,明儿再赶我们出城不迟,您先忍忍,也就一个晚上的工夫,睡一觉就过去了。” “嗷——”紫衣公主气晕了过去。 “太医太医!”女侍们急喊。 另有一个女侍对侍卫们怒道:“还不快将他们乱棍赶出去?!” 侍卫们见公主气昏过去了,也不敢再怠慢,忙挥舞着皂棍驱赶。 为了表明真的在遵从紫衣公主的命令,这些侍卫的皂棍是真的挥打向冷知秋等人,只不过尽量挑冷兔揍,另外两个女子,就尽量避开。 冷兔挨了两棍子,痛得嗷嗷惨叫,嫌冷知秋跑得慢,急着叫:“快点,快点,哎哟!” 项宝贝拉着冷知秋的手臂,她跑得快,将冷知秋扯得差点摔倒,没办法,只好干脆将嫂子背了起来,这才加快了脚步,一路跳着脚,逃出了紫衣侯府。 项宝贝放下冷知秋,呼呼喘气,冷兔一屁股坐在地上,揉着挨棍子的地方直叫疼,冷知秋鬓斜发乱,摸了摸蝴蝶簪,还在,再一看怀里,“哎呀,那册译文跑丢了!” “哎呀嫂子,不要那劳什子了,咱们好不容易跑出来,快走快走,赶紧回你那边小院,我要喝口水,渴死了!”项宝贝叫嚷着,拉着冷知秋往西直门方向走。 —— 回到西直门小院,张六早就等得焦急,四处去找他们,门上用黄泥涂了两个歪歪扭扭的字:“在找”。 项宝贝咕哝道:“怎么哥哥的属下会写字?” 冷知秋抽了抽嘴角,无语的开锁进屋。找个机会一定要问问项宝贵,为何要装作目不识丁? 三人狼狈的坐定,互相看看,都觉得又气又好笑。 冷兔问:“知秋姐姐,你说,明天那个小侯爷的老娘会怎么赶咱们?又是‘乱棍赶出去’吗?那可真吃不消,那些人的棍子全长眼睛,尽挑小兔崽子我打。” “噗嗤——”冷知秋和项宝贝忍不住笑得趴在桌上。 冷知秋抽了口气,捂着左边脸颊呲牙,因为笑,把结了薄痂的那道细小伤口扯裂开了。 三人洗漱过了,等到张六回来,把事情又说了一遍。 张六怒道:“那老娘们敢打少主夫人?!小爷今晚去剃光她的眉毛!” 三人顿时又忍不住笑,冷知秋捂着脸道:“算了,因这一个巴掌,我也不觉得欠了梅萧。咱们出京城要紧,不要再节外生枝。” 张六还是不太甘心,捏着拳头愤愤道:“等把你们送回苏州,我一定叫那老娘们吃点教训,不然少主回来一定要不高兴了。” “打来打去就高兴了吗?别忘了,梅萧和你的少主是好兄弟好朋友,你去教训梅萧的母亲,我夫君未必高兴。”冷知秋说完,不想再提,打着哈欠道:“今日大家都乏了,赶紧睡吧,明日收拾好包袱,等着‘乱棍赶出京城’。” …… 冷知秋回到房中,拿镜子照了照左边脸颊,有些肿了,那条细血口子横斜在脸颊正中,像一丝红花蕊。 想不到梅萧那么随性温柔的脾气,其母居然如此骄横跋扈,公主果然是不一般啊。 她要是知道,就那半天工夫,紫衣公主总共扇了三个人的耳光,就该更加要感慨了。 正脱了外衣准备上床睡觉,却听急促的拍门声。 张六去看了看,便闪到冷知秋房外,沉声禀报:“少主夫人,是紫衣侯,就带了两个侍卫。” 冷知秋愣了一下,人家是这院子的正主,不管什么事,总不能关在外面。 “让他进来吧,他才是这里的主人。” 说着她就去拿外衫,套回身上。 张六犹豫着去开了门,却立刻隐遁在暗影中,不想撞见梅萧,省得尴尬。 梅萧疾步冲进院子里,不知冷知秋住在哪一间,只好喊:“知秋,知秋!” 三个屋子的门都开了,项宝贝先喊:“萧哥哥你来了……”后面却又不知该说什么,便傻站在门口。 梅萧不理会她,直接冲到冷知秋面前,脸色惶急煞白。 “对不起,我在外面办事,不知道我娘她这么对你,知秋,知秋……”他盯着冷知秋的脸颊,心痛全写在了眼底,伸手就要抚上那微微红肿的五指印,还有那一道细伤口。 冷知秋低头避开,自己伸手捂住。 “不碍事。这么晚了,小侯爷您还病着,赶紧回去休息吧。” 他是真病着,瞧他那气喘吁吁、脸色煞白的鬼样子,就像脱了半条命。 梅萧心里一阵悲哀,母亲这一巴掌,把他的努力争取全打没了,看着她近在咫尺,知道她可能明天就要离开,他想抱一抱她,却都不敢,抬起双臂又颓然放下,怕她生气让他更加陷入不堪。 “知秋,对不起。”似乎只有说这一句。 冷知秋被他堵在门里,既出不去,又不好退回卧房内,夜风将他身上的衣袍卷到她身上,令她十分尴尬。 “咳,那个,小侯爷能不能去堂屋里说话?” 她瞅着有没有什么空隙可以钻出去,又想张六这厮怎么不来护“少主夫人”了?他不是一向很紧张有男人靠近她的吗?这会儿躲哪儿去了? 梅萧看她的眼神,便知她心里在想什么,微微侧身,放她出去,故意让她从身前紧擦着走过,带一缕幽香飘然在鼻息之间,这大概也就是他能争取的唯一一点微薄幸福。 冷知秋握着小拳头放嘴前清咳,脚步飞快。 看冷知秋和梅萧走进堂屋说话,项宝贝不由得也踅了进去,倚在门框上怔怔的瞅梅萧。 冷兔不凑这个热闹,他身上还疼着呢,赶紧睡觉,养足精神,明天才好跑快点,省得又挨揍。 堂屋里。 冷知秋和梅萧相对而坐。 “小侯爷,您别说什么对不起,这不关您的事,我们这几个人叨扰了许久,害您生病,我们才该说对不起。” 她不等梅萧开口,抬手示意他听她继续说。 “京城的事差不多都已了结,只有出城困难。您母亲声称明日要将我们赶出去,反倒是个机会,太子殿下他也会给您母亲面子,不会拦阻。只是——” 她看着梅萧的眼睛,认真的问:“小侯爷您不会出面拦阻吧?” 梅萧笑起来,笑得几分凄凉。 “知秋,至今你都不了解我。我若想不择手段得到你,你早就是我的人了……何必等到这时候再来拦阻?别的不敢指望,只求你以后别再喊我小侯爷,叫我一声令萧,可好?” 令萧是梅萧的字,他使用化名,就是随便找了个姓氏,搭了自己的字做名姓。 冷知秋垂眸想了想,他当得起这情分。叫小侯爷是礼俗尊敬,毕竟她是民,他是官,但既然梅萧自己开口要求了,她也大可不必再扭捏较真。 “好。” “现在就叫。”梅萧催促,星眸亮晶晶的,终于有了神采。 “……呃,令萧。”冷知秋又卷起小拳头放嘴边清咳。 项宝贝皱起眉道:“那我以后也不喊萧哥哥了,也叫你令萧成么?” “……”梅萧傻眼。 说了不多久,冷知秋直打呵欠,又催促梅萧快回去。 梅萧期期艾艾,无奈起身离开,送到门口,他又突然一拍额头,“知秋,明日一早先等等我,我有东西给你。” “嗯?” —— 次日一早,冷知秋等人早就准备好行李,冷兔又去烧了一锅叫花泡饭,一人一碗吃得热乎乎,项宝贝原本还很嫌弃,吃了两口,发觉味道还不错,便也吃了个干净。 “小兔崽子,谁教你烧的?”项宝贝扬着眉梢问。 “这还用教?多做两次就会了。”冷兔有些得意。 项宝贝正要抬手打他,突然想起冷知秋不会做饭烧菜,便笑话起她来:“嫂子,连他一个男孩子都烧两次就会做饭,为何你就是不会呢?你可真笨!我哥哥怎么娶了你这么不贤惠的妻子,唉!” 冷知秋抿唇不语,心里突然一动。之前还想着送什么礼物给项宝贵,不如学着烧一桌菜给他? 正想着,一个紫衣侯府的小厮急匆匆赶来,将冷知秋遗落在侯府里的那些译文递给她。 纸张已经全部精心装订成册,加了封皮,封面上“干花格物”四字,是梅萧的笔迹,不同于当代文士的娟秀典雅,他的字虽然雅致,却很有锋芒,并不温婉。 冷知秋将书收进包袱,问那小厮:“小侯爷人呢?” 小厮答道:“小侯爷还有件东西要送给夫人,这会儿亲自去取了,生怕赶不及,就让小人先来送这本书。” 他话音刚落,外面脚步声杂沓,果然是“赶不及”。 紫衣公主亲自坐了马车,带着一群全副武装的侍卫,手持皂棍杀到小院,也不下马车,就坐在里面冷冷的下令:“你们给我见人就打,把这院里的贱民全部乱棍赶出京城!尤其是那个长得好看的小娼妇,使劲给我打!” 那些侍卫可不是紫衣侯府的,他们都是紫衣公主自己豢养的近身护卫,这次下手可就没昨晚那么轻了,还没进来,先把大门给砸烂了。 张六一把背起冷知秋,当先就跑。 他本来可以出手把这帮侍卫打得满地找牙,但冷知秋等人要借这阵仗出城,他也只好忍着。 冷兔拉着项宝贝的手,拔腿紧跟。 棍棒紧跟着招呼向他们。 张六跑得飞快,冷兔和项宝贝却都挨了两棍子,疼得呲牙咧嘴直骂娘。 两人比着谁骂的更狠,骂到城门下,嘴都干得冒烟了。 项宝贝甩开冷兔的手,哑着嗓子道:“你,不行,不如我骂的狠。” 冷兔也哑了嗓子道:“你,女孩子,嘴巴好脏。” 紫衣公主的马车随后到了,拿出令国公的兵符,喝开城门,又叫侍卫们继续追打,“将他们赶出京城十里之外!” “啊?!”冷兔和项宝贝脸色顿时黄了。 还要跑十里路?那还不得活活累死? 没有时间犹豫,棍子就在屁股后,他们只能拔腿就跑。张六背着冷知秋早就跑远了。 城门在他们背后缓缓合上。 一匹飞骑插着太子的令旗急冲向城门,令牌官大声喊:“别放走了他们!” 正要坐马车回令国公府的紫衣公主勃然大怒,一把掀开帘子,喝道:“本宫赶出京城的贱民,太子缘何与我这姑婆作对?!” 紫衣公主是皇帝最小的妹妹,也是唯一还活着的妹妹,当朝太子的辈分小,是皇帝的孙子,所以,朱鄯应该叫紫衣公主姑婆,虽然梅萧其实比朱鄯还小两岁,但论起辈分,也算是朱鄯的表叔。 那令官见到紫衣公主,吃了一惊,不敢造次,下马跪着禀报:“公主殿下,太子吩咐拦住一个叫冷知秋的女子,要将她带进宫里软禁……” 没等令牌管说完,紫衣公主已经怒不可遏。 “混账!那小娼妇竟然连太子也迷惑了么?你回去,告诉太子,人我已经乱棍赶出京城,他要是敢和萧儿一样糊涂,老身就去皇帝面前说理!” —— 出了京城一里,张六就不走了,放下冷知秋,撮指在嘴边打了个响亮的唿哨。 过了一会儿,一个脸皮像包公一样黑的少年驾了马车得得赶过来。 张六招呼:“包十八,这是少主夫人。” 包十八黑不隆咚的脸也看不出表情,瞅了瞅冷知秋,闷不吭声的下车,将马车交给张六,便点点头走了。 冷知秋刚准备打招呼,包十八已经用背影对着他们,她也只好讪讪的放弃。 这时,冷兔拉着项宝贝跑了过来,两人都是狼狈不堪。 张六松了松筋骨,伸伸胳膊踢踢腿。“现在已经出城,可以揍这帮孙子了。你们先上马车。” 说着他就扯了条手帕,系在脸上,迎着追兵而去。 100 危机暗伏 紫衣公主的侍卫们挥舞着皂棍,追得不上不下,杀气犹存,体力下降。2突然,见背着冷知秋逃得绝尘而去的那个少年蒙了脸迎回来,忍不住一吓,领头的挥手止住步伐。 “咄!蒙脸的贼厮,想讨打吗?” 张六冲上去先把这领头的放倒在地,抢过皂棍,一棍子敲在屁股上。“想讨打?你他娘的才想讨打,是不?啊?!连你爷爷也敢追?!” 那侍卫领头顿时杀猪一般惨叫。 这变故来得太快,众追兵还在面面相觑,等到领头惨叫时,才醒悟过来,发一声喊,齐齐打向张六。 冷知秋和项宝贝已经坐在马车上,冷兔驾着马车不急不缓的往南奔。 “嫂子,不等等那个六哥哥吗?”项宝贝问。 冷知秋还没回答,冷兔抢着道:“哎哟喂,受不了,真受不了了!” “你又想放什么屁?”项宝贝瞪眼,一把掀开车帘子。 冷兔扭侧过身,防备她推他摔下车。 “说你呀!见谁都喊哥哥,萧哥哥、六哥哥,有点姑娘家的矜持,好不好?” “我就喊,就喊!”项宝贝砸了冷兔一拳头,才缩回车里,对冷知秋道:“嫂子你把他赶走,我不要和他一起回家。” 冷知秋拿手帕捂着嘴清咳。 项宝贝也就是说说,并不较真。过了一会儿,还是没见张六追上来,忍不住又问:“嫂子,六哥哥不会被他们打死了吧?” “按说、不会吧……”冷知秋愕然。 其实,张六之所以迟迟没追上马车,是因为揍完追兵,转身要遁时,先前送车来的包十八将他扯了一段距离,最后隐入灌木丛中。 “六子,别再跟着那个娇滴滴的小女子了,王妃和少主那边人手不够,咱们也去燕京吧。”包十八道。 张六立刻摇头。 “那不行,少主嘱咐我照顾好少主夫人的。” “是王妃和少主重要,还是所谓的少主夫人重要?”包十八很严肃,他那黑脸,就算不严肃,看起来也是一本正经得吓人。“别忘了老主子是怎么死的!” 张六沉着脸不说话。 包十八从怀里抽出一只绸布包,郑重而小心的打开来,抽出一条素净如雪的丝帕,凌凌冷香顿时四散,丝帕上写了几行娟秀端庄的小楷。 “看吧,这是王妃送来的密令,成王执意要回京城,少主只带了五个人,怎么拦得住成王十万大军?我已经给地宫传了书,他们应该已经动身离开苏州,我们就在这里等个半日,应该就能与他们会合,到时候一起去燕京找少主和王妃。” 张六接过那条丝帕看了看,皱眉道:“少主既然答应了皇帝去燕京,自然是胸有成竹的,王妃可能是多虑了吧……” 包十八抢回丝帕,叠好了,又郑重的放回绸包里。“你别忘了,王妃是老主子的夫人,这些年,是她和少主一起,带着咱们走出困境,她是少主的师母,总比你我更了解少主的情况。既然她说少主需要我们,那还会有错?” 张六心想这倒也是,王妃和少主是一道儿的,她既然开口要人,自然不会有假。 “但是苏州有钱多多准备对少主夫人不利,京城里还有个太子想抓少主夫人,咱们把人全都抽走,是不是不太好?要不你们都去燕京,我一个人留下来守着少主夫人吧。”张六挠着头道。 包十八怒道:“她给你下了*药么?你这么舍不得离开?” 闻言,张六也是容易上脾气的,浓眉一皱,破口就骂:“孙子你瞎说什么呢?你才被王妃下了*药,瞧你那紧张样儿。我才不听王妃的,我只听少主的话,少主让我照顾少主夫人,没让我去燕京!” “你!”包十八跳起来。“王妃是什么样的人,你敢这么说她!?少主娶的那个小娇妻,一看就是个拖累,半点用处也无,再说,她又不是真的少主夫人,只不过是挂个名头罢了!她要是死了,少主反倒乐个自在呢。夹答列晓” 张六也跳起来,挥舞着拳头。 “你他娘的给我闭嘴!你知道什么呀?少主有多喜欢夫人,你知道么?你敢咒她死,有种你在少主面前这么说说试试看!” 张六相信,项宝贵要是听到包十八的话,非把他拆成十八块做成人肉包子不可。 包十八挥开张六的拳头,怒目圆瞪。“少主要真的很喜欢这种风吹就倒的小女人,那就更加糟糕!她会成为少主的负担、软肋,老子现在就去杀了她!” “你敢?!” 二人一言不合,就动手打了起来。 旗鼓相当,不分轩轾,打也打不出个结果,最后两人都鼻青脸肿退开来。 “你当真要违抗王妃的密令?”包十八问。 “我要遵守少主的命令!”张六咬着腮帮骨。 “好,告辞!”包十八转身走。 “哼!”张六发足疾奔,去追赶冷知秋他们的马车。 四人会合,张六和冷兔一起驾车。 冷兔不停看张六的脸。 冷知秋问:“六子,谁把你打成这样?” 张六闷声道:“碰到只熊瞎子。” 项宝贝惊呼一声,追问熊瞎子什么样子,死了没有。 冷知秋默然皱眉,江淮之地,哪来的熊瞎子?冷兔干脆问了出来:“少骗人啦,肯定不是熊瞎子,是个高手对不对?你打不过他?” “谁说我打不过他?”张六竖起眉毛生气,半晌才自言自语道:“他们都误会少主夫人了……” 他说的含糊,没人能听清。 —— 他们马车轻悠,离苏州越来越近,离京城应天府自然是越来越远。 梅萧的马车追出京城南门外时,哪里还有伊人踪影? 他靠在车里,一身萧索,手里捏着那枚珠钗,思绪慢慢飘回冷知秋初来京城、造访令国公府的那一天。 那天,她睡在面前,是唾手可得的距离,抱着她,如水柔软,他没有忍住,将嘴埋进了她的衣领……似乎触碰到了那点朱砂痣,似乎又没碰到,他的神智也不太清明了,可惜,就在那一瞬,母亲紫衣公主的声音便到了近前。 他和她的缘分,总是即将触及,便又擦身而过。 仿佛初遇,仿佛那段错过的姻缘,仿佛这手里的珠钗,好不容易在灵犀台外的石廊上找到,好不容易将它修好,只差一点点,便能交到她手中,却还是错过。 项宝贵怎么就那么好运气?将错就错也能成了冷知秋的夫君,还能轻易的拉住她的手,顺风顺水的送她蝴蝶簪,不费吹灰之力的得到她对他家人的关怀。 想到家人,梅萧想起母亲紫衣公主。 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令他那俊秀的眉紧紧锁起。遣散姬妾容易,将来想要争取冷知秋,母亲紫衣公主却成了最大的麻烦。 马蹄声得得,朱鄯带着一队东宫侍卫紧追到他马车旁。 朱鄯也不下马,面无表情的远眺了一会儿,才道:“真可惜,被你娘坏了计划。” 兴儿掀起车帘,梅萧抱着小棉褥歪靠在软椅上。这样,朱鄯能看到梅萧,就不算失礼,梅萧现在“重病”,不下车说话也情有可原。 “世人皆道殿下为一个辛童伤心伤神,不理朝政,依臣看来,殿下其实雄心伟略,只等登基一展抱负。”梅萧嘴角勾着深意的笑。 老皇帝还没驾崩,但太子却已经摩拳擦掌,渐渐露出迫不及待要证明自己能力的企图。 朱鄯听梅萧这么说,收回远眺的目光,眼珠一轮,定在梅萧脸上。“你什么时候去淮安赴任?” “殿下希望臣早点去吗?” “早点去早有准备,听说成王已经两次想要回宫面圣,只不过折子全被皇上压下了。”朱鄯的眼底有一丝不安。 京城中只有没实权的惠王,但已经成了阶下囚。其他还有三王,都分封在各自的领地,划藩而治。三王都有些兵马实力,但真正让朱鄯担心的,也只有成王朱宁。淮安是燕京入应天的一道最强大的关隘,守好淮安,他就可以高枕无忧待在皇宫里做皇帝。 —— 再说冷知秋带着项宝贝和冷兔回到苏州,一大家子人说起京里的事,直说到了深夜。 她在项家住了一晚,第二天便回到娘家探望弟弟冷自予,不料娘家人还不知道她回苏州,一大早,冷景易带着冷刘氏去了胡一图家做客,并不在家。 倒是碰巧,那天春晖堂的木子虚上门来给冷自予复诊,依然是清清淡淡的白袍束发,从里到外不染纤尘的干净。 冷自予已经下床走动了,虽然老样子依然很瘦,但脸色比从前当真好了不少,不再泛青。 木子虚对冷知秋道:“只要依着这个方子,每三日略加半钱陈皮和茯苓,加至三钱为止,再调理用药一月,令弟便和常人无异了。” 冷知秋点头说好,正要询问冷自予这些天在家的情况,以及父母的情况,木子虚轻声道:“项家娘子能借一步说话吗?” “嗯,先生请至堂屋。” 主客坐定,木子虚先是定定的看了看冷知秋,有些出神。 冷知秋回了个略莫名其妙的眼神。 木子虚才哂然一笑,道:“半月之隔,觉得项家娘子哪里不同,原来是脸上受了微伤。春晖堂有一盒在下调配的胭脂膏,生肌嫩肤,祛除疤痕,还是十分有效的,一会儿在下替娘子去取来。” 其实,他看出的真正不同,是冷知秋的眼神似乎又长大成熟了一些。第一眼见她,她的眼里人便是人,不分男女;现在她看他的眼睛,就有了淡淡的疏离,是一个女子对男子的适当疏离。 冷知秋听他说脸上的伤,暗叹,那点小痕迹,她自己都要仔细照镜子才能看清,木子虚的眼力真是太细微了。当下摇头道:“不必麻烦了,小小伤口,痂都落了,再过两日便该看不出痕迹。” 木子虚淡淡点头,并不坚持。 “项家娘子,这次去京城,可见着了小玉?” “玉姐姐?”冷知秋已经好几天没想起来这个人,突然提起来,才发觉,自从到京城寻她,第二日在令国公府莫名其妙分手,至今就没有音讯。 “怎么了?小玉在京城可安好?”木子虚追问。他素来平静无波,但提起玉仙儿,便少许有些特别。 冷知秋摇头道:“我和玉姐姐一起去了令国公府借书,也不知怎么的,我竟睡着了,之后便被六子带出了京城;再回到京城,也曾让六子去‘宁府别苑’寻过她,却没见着踪影。” 木子虚惊愕得朱唇微启,却什么也没说,很快便起身告辞。 冷知秋到冷自予屋里询问了一些服药情况,冷自予还是不爱搭理她,让她十分着恼。 “自予,你到底对姐姐我有何不满?你且把话说出来,这样闷着,不仅仅是我难受,你自己也不舒服。” 冷自予扔了一句:“不满的地方多了去。” “那你就一桩一件都说给我听听。”冷知秋压着怒气,盯住他不放。 冷自予却不肯说,绷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气得冷知秋这样脾气的人也忍不住想要打他一巴掌。 过了良久,他才问:“你要将桑姐姐打发走?” 果然还是桑柔的缘故!冷知秋没好脸色。“是,没错。晚上回去,我就和姆妈商量将她打发走!” 令她意外的是,冷自予倒没有因此暴跳如雷,反倒一脸平静的思索着。 她等他说话。 冷自予想了片刻,开口:“既然非要将她打发走,那就把她配给我吧,我娶她。” 他说这话的态度是极认真的,超过他十四郎当岁的认真。 然而,冷知秋却觉得好笑。 “自予,姐姐知道你喜欢桑姐儿,但你知道我为什么急着将她打发走吗?就是为了你。我要桑姐儿走得远远的,让你不再和她有来往。” “你说什么?”冷自予脸色又开始发青,捏起两个拳头,似乎想打冷知秋。 冷知秋看看他的拳头,摇头叹道:“自予,你自个儿说说心里话,桑姐儿是个什么样的人?值不值得你娶?” 冷自予垂下凤眸,呼呼喘气。 良久,他猛扬起眉,道:“不管她是什么样人,我只知道,自小她是对我最好最亲的,我喜欢她,我想要她!” 他的脸微微泛红,这个“想要她”,意思并不单纯,不过,的确是他的真实想法,他的确很想要桑柔的身体,几乎天天都会想起那未能最后成功的偷情情景。 他发觉,自己真的长大了,需要一个媳妇儿了。 冷知秋不知道他的想法,只是对他的冥顽不灵很着恼。“桑姐儿我是一定会打发的,你若是非要娶她,就不要再做我弟弟了,省得将来那桑姐儿害我爹娘。” 她气呼呼走到院子里,见几件晾晒的衣裳干透了,便动手收起来,拿进父母房间折叠。 冷自予跟在她脚后也走进去,嘴里闷闷的道:“你要赶我和桑姐儿走,也行,这段日子我在这里吃了不少苦,没有表哥家里那么舒服,全都是为了替你尽孝。所以你该补偿我一些银子。” 这话是桑柔曾经教过他的。 冷知秋听得懊恼,这弟弟越发不可理喻了。他哪里是来替自己给父母尽孝的?他分明是来给她爹娘添堵添麻烦的,倒好意思伸手讹钱? 她闷着气,飞快的叠好衣裳,打开大衣橱,突然转念又想,小兔在外面磨难生长,才知道了人情世故,浪子回头反倒好教;自予自小就生活在小天地里,内向、不明理、不辨是非,硬教他也听不进去,就让他去外面闯一闯,说不定反而能渐渐懂事? 出神间,衣裳已经放妥,目光不经意触及高处一只包袱,咦?她不记得父母衣橱里有这样一只包袱,那个格子屉原是放了家里所剩不多的一些金银首饰,大部分是母亲冷刘氏的嫁妆,后来全给她带进了项家。 她忍不住踮起脚尖,伸手去拿那只包袱。 冷自予吃了一惊,脱口喊:“别拿!” 冷知秋却已经拿了下来,莫名其妙的看看冷自予,“为何不让我拿?你知道这个包袱里是什么?” “不……不知道。”冷自予低下眉眼。 少了一件她的旧衣裙,她应该看不出来吧?冷自予暗忖。 冷知秋深看了他一眼,这弟弟心事太多了!她将包袱放到桌上,打开来看,原来是自己的旧衣裙,却在角落里看到一块玉坠子,拿起来端详,一看背面刻的字,不由得吃了一惊。 永安? 是巧合吗?她想起那个叫“木永安”的武官。 为何她的旧衣服里包了这样一块玉坠子?看冷自予的反应,似乎知道这玉坠?她注意到玉坠摔损了一点斑纹。 “自予,你知道这玉坠是谁的?”反正不可能是爹娘的。 冷自予白着脸摇头。 “你想要这玉坠?”冷知秋揣测的问。 冷自予抿着唇,凤眸眯起来,沉声道:“才不想要!” “那你为何叫我别拿?”冷知秋问。 冷自予期期艾艾,半晌才道:“我怕你太矮,够不着,反而把它摔地上。” 是这样吗?冷知秋低头看了看自己,不算矮吧? 她知道从这闷葫芦嘴里问不出真话,只好将包袱放回衣橱,嘴里自言自语道:“回头问问爹娘便是,永安,真的好巧……” 便在这时,张六在外面压着声音喊:“少主夫人,您在里面吗?我和小兔把细沙和木料都运进园子了,您什么时候回园子?” 101 寻找秘密 冷知秋应声出去,暂且将玉坠和弟弟的事按下。夹答列晓 张六换了身寻常男子的装束,这么一看,倒像哪家公子哥儿似的,眉清目朗,四庭饱满。 “以后叫你六公子了。”冷知秋笑起来。 张六不好意思的挠挠额角,道:“都是小兔的主意,他说买卖营生打交道,第一要紧是头面装束,我原来穿的像个匪寇,谁敢和我打交道?” 冷知秋听得有趣又点头赞同:“你这样也不用整天躲在暗处,只是怎么给人介绍你的身份呢?” 张六茫然看着她。躲在暗处的他,除了姓,就只有地宫给他安排的序号,从来就没有所谓“身份”的存在。 “自予原本是姓张的,和你同宗,现在自予是我的弟弟,不如你就算是我族亲里的堂兄。”冷知秋斟酌了一会儿,不能算很亲的兄弟,不然张六作为下属一定接受不了,族亲堂兄比较合适。 张六高兴的点头答应。 冷自予缩在一边,对于多了个族亲堂兄,没有丝毫反应。 冷知秋看到他那样子,就觉得一阵心烦。这弟弟该怎么教才好呢?年小一点,苗子还能扶正;年纪大一点,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也用不着教了。偏偏这不上不下的,比她自己也不过小个一岁多,正是不好相处的年龄差距。 想要听之任之,不管吧?又怕他闯祸害了爹娘。 “自予,我先去沈家庄园子里搭建一个晒干花的小屋,待爹娘回家,你转告一下,就说知秋已经平安回来,小姑也带回来了。” “嗯。”冷自予闷头应了。 她这边匆匆走了,很快将玉坠的事忘在了脑后。 冷自予等她和张六走远了,这才回到正屋后间,打开大衣橱,拿出那块玉坠,思忖着,到底是什么来历?为何知秋也不知道它的存在? 看冷知秋的态度,打发桑柔走是板上钉钉的事,那他就该有所准备,别到时候被赶出家去,表舅母那边也不收留,他就要和桑柔一起喝西北风了。 桑柔做得一手好菜,如果两人结为夫妻,一起生活,倒是可以开个小饭庄,到时候让项家和冷家都看看,他们小夫妻的甜蜜幸福生活! 他这么考虑着,就琢磨起开饭庄的本钱,目光重新凝聚在玉坠上。 这些日子以来,他从未见冷景易夫妇去动这只包袱,他若是拿走这个玉坠,夫妇俩也未必知道吧?这玉坠虽然损伤了一点,玉质却是极好的,本身就该价值一百两银子以上,拿到当铺,少说也能换个五十两银子,开个小饭庄足够了。 等饭庄赚够了本钱,把它赎回来,到时候再送回给冷景易夫妇,顺带再送上其他礼物,也叫他们刮目相看。 他做着扬眉吐气的美梦,就这样将玉坠放进了自己怀里…… —— 冷知秋和张六赶到沈家庄园子的时候,已经下午日头偏西了。 因为园子里只有沈天赐守着,张六不放心,干脆大门一锁,连冷兔也锁在外面,陪着几个拉物料的牛车把式,在园子外闲聊。 等到冷知秋和张六到了,打开园子,沈天赐心事重重的迎着冷知秋点头笑笑,一起将牛车赶进去卸料,再送出去结了账,全部忙完,人都散干净,天就黑透了。 沈天赐驾了马车要送冷知秋和冷兔回城里,张六独自守着园子。 张六道:“大舅爷,钱多多不知道少主夫人回了苏州,你路上不要说话,只管把车子赶回城里便可。” 沈天赐点点头,却很担忧的说出件事来。 “这是小事。前日也不知怎么回事,刚下了一场雨,园子里许多脚印,明明只有我一个人守园子啊,你们说是不是见鬼了?” 张六一听就明白,是地宫里的人接到包十八的传信,都走了。正好碰上下雨,所以不小心留下了脚印。 冷兔很诧异,也不相信,他跟着张六喊:“大舅爷,您胆儿忒小了,这么好看的花园,神仙住的地方嘛,您竟谝出鬼话来。” 冷知秋看张六的神色,猜测是不是地宫里的人?为什么出来?她有些不安,但又不能现在问张六,便率先上了马车,吩咐道:“不早了,明儿再说吧。天赐舅舅,咱们快回去,不然城门要宵禁了。” 说来也巧。 当晚,冷知秋等人回了项家安歇,另一边,急得像热锅上蚂蚁的钱多多,却正好买通了十几个走镖的武术高手,杀到沈家庄项家的花苗园子外。 钱多多盯着黑黢黢一片里,园子木门上方的灯笼,一个“项”字随着灯笼被风吹得旋转,捉摸不定的样子。夹答列晓 他狠狠的拿扳指磨脸皮,咬牙切齿。 “以前也派过人,都是有去无回,尸首都找不到。你们几个自称武艺超群,可有胆子进去?” 那十几个镖师互相看看,二话不说,双足轻点,便翻过了围墙,落在地上,只有轻微的声响。果然是高手!钱多多双眼发亮,等着里面开了门闩,他也负着双手,大摇大摆进了园子。 张六隐在暗处,看着这群不速之客,自忖敌人人数太多,恐怕不好对付,只能先跟着看,如果他们发现了铁树的机关,那么就是死也要杀光这帮人。 钱多多还是第一次进来,他观望觊觎这个地方那么多年,却从没想过,里面的景致如此之美。 夜色朦胧,花香袭人。 大树下秋千微微晃动,绿草盈盈间点缀着小花朵朵,小木屋风铃随风响起一串叮铃铃的脆响,像一个孩子天真的美梦片段。错落有致的花丛、树丛,鹅卵石的小路……就连他这种人,也有点感动得鼻子发酸。 钱多多掏出手帕擦鼻涕,眼泪汪汪的自语:“他娘的,老子终于进这园子了,真他娘的好看,跟小美人似的。” 十几个镖师看着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影的园子,有些莫名其妙的围在钱多多身后。 “钱老爷,这就是‘有去无回’的地方?”这分明就是个没有人的花园仙境嘛!躺着睡一觉倒是挺好,哪来的什么“机关重重、高手如云”? 他们可是收了钱来卖命的,就这样的结果,拿着银子手软呀! 钱多多感动了一会儿,擦干净眼泪,扳指磨着脸皮,一边走,一边四顾查看。 “你们可别大意,没听说过,暴风雨前夕,总是特别安静吗?赶紧把武器都亮出来,省得猝不及防,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还有,你们可得护好我钱多多的性命啊,咱的命可是替皇上卖的!” “……” 这群人小心翼翼的在园子里兜了一圈又一圈,张六也跟在后头一圈又一圈。 “没道理啊,人躲在哪里呢?”钱多多困惑不解。 最后,他们围在了木屋前。 一个镖师先去开门,门吱呀一声开了,那镖师立刻戒备的往后一跳,横着柳叶刀以防攻击。 门里黑乎乎,静悄悄,显然一个人也没有。 钱多多壮着胆子,在两个镖师的护卫下,走进木屋,点起桌上的蜡烛,就看到桌椅橱柜床榻,整整齐齐,一尘不染,墙上一幅丹青,下角空白没有题款。 榻上一床水烟红的缎面薄被,一件藕荷色的小外衫扔在榻沿。 钱多多走上前,拿起那件薄衫,放在鼻下深深的闻。 “噢——好香!小美人?她回来了?” 张六隐在木屋后,竖起耳朵听里面的动静,听到钱多多这话,忍不住皱眉,地宫机关没被发现,少主夫人的行踪却先被发现了。 不过,冷知秋回苏州的消息,就算此刻不被发现,过不了几天,钱多多也会知道的。毕竟,冷知秋还要带着他和冷兔在城里办事。 钱多多将冷知秋那件傍晚换下来的小外衫团成一团,塞进了衣兜里。 “这里没人,再到外面找!” 这伙人忙碌了一夜,踢翻了好几盆花,最后一无所获、无比失望的离开了。 张六跟在后面,困得连连打哈欠,又不敢放任他们乱找,愣是熬出了两个黑眼圈。 —— 次日,冷知秋带着冷兔、沈天赐回到园子,也不敢叫外人,就这几个人自己动手,慢慢开始搭建晾晒干花的小屋,很快就要进入梅雨时节,不提前搭好,就没法制作出干花。 冷知秋干不了那些粗活,躲在木屋里,用一些花朵小、水分少的花先试着制作了一小批,按照书上的法子,将小木屋烘干了,在通风的地方倒挂了花枝,先晾起来。 沈天赐搬物料,冷兔传递、打下手,张六不敢怠慢,闷头干活,动手搭建。 不料第二日晚上,钱多多又带了那帮镖师来踩点,折腾了一宿,还是没发现什么,却把张六给熬得满肚子苦水。 他已经两夜一天没合眼,白天还要干体力活,搭干晾小屋的所有最苦最累的事,都只能他来做。 冷知秋瞅空子把他单独叫到僻静处,问:“六子,何故如此憔悴?晚上不曾睡过吗?是不是我夫君他出什么事了?” 张六压低声音将地宫人手全部被王妃抽走、钱多多又带了十几个高手来查探的事情,全部告诉了她。 冷知秋吃了一惊。她不去想项宝贵的师命、身份,甚至连他眼前在做什么也不去管,但那个观音一样美丽圣洁的王妃却知道所有一切……王妃叫走了地宫所有的人,那是不是意味着情况很严重? “六子,不如你去联络一下,看看我夫君现下究竟如何了?” 张六为难不已。“夫人,这里不能一个人也没有啊!地宫,还有夫人您,我怎么走得开?那钱多多不找出线索是不会罢休的,我看他这次真的急了,怕他狗急跳墙做出不利于您的事。” 冷知秋心里一动,一双剪水烟眸翕合半眯。 “六子,你说那王妃本打算将你也叫走?” “嗯。” 冷知秋嘴角一弯,笑起来。“这我就放心了,再怎么样,也不至于调走地宫所有的人,这里可是很重要的。若是夫君的主意,必定会留一两个。我想,那个王妃做得太刻意了。” 观音一样的王妃心肠未必好,这么做,不是想让冷知秋倒霉,就是想让地宫的秘密被人发觉,总归不是好事。 张六也有点醒悟过来,但是王妃不可能置地宫安危于不顾,难道她在附近早就布置了别的人手暗中保护?那她抽走地宫的人,又是为了什么? 他怎么也想不到冷知秋身上去,因为在他看来,王妃和冷知秋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怎么会针对冷知秋而大费周章? “不管怎么说,夫人您分析的有道理,看来今晚我不用这么跟着,可以在地宫里睡个安稳觉。” 冷知秋的目光投向那株能移动的铁树,想起某个风雨夜,她狼狈的被项宝贵抱回木屋。在他面前,她似乎总是那样任凭宰割,保持多少距离,全由他掌控。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想靠近了做些亲密的事,她也无力抗拒。 就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肯把她当妻子?别等到过了约定,还是如此虚架着她,那她也无话可说,只能了结彼此的缘分。 —— 值得庆幸的是,钱多多害怕老皇帝驾崩,所以一心急着挖沈家庄项家园子的秘密,倒没有找冷知秋的麻烦。 冷知秋忙了三四天,活做得有了头绪。托绣庄缝的十几只香囊袋子也送来了,都是冰蚕丝薄薄织了一层,半透明的状态,上面绣了奶白色的兰花。 她尝试做的首批干花里,主打就是即将过季的香雪兰,正所谓“四月牡丹三月兰”,这会儿已经是农历四月末,把兰花制成干花存进香囊,里面放一点点龙涎香粉末,就可以拥有大半年的芝兰芳香,又好看,又方便携带。 往常人们用的香囊,不是放了药材,便是封一点香料,气味乍闻之下会有些刺鼻,更不好看。 两相对比,她这种干花香囊可就好太多了。 因为事情顺利,她渐渐有了空闲,这晚,带着冷兔回到项家,吃过晚饭,她便走到后院。 桑柔正在给项沈氏捶腿,项宝贝则坐在一旁陪她父母亲说话。 冷知秋也不避桑柔,直接给项沈氏行礼,开口问:“姆妈,您答应了我夫君,要将桑姐儿配个好人家,这事儿有眉目了吗?” 桑柔一上一下两只虚握的拳头僵在半空中。 “诶?”项沈氏被她这冷不丁一提,猛坐起身来。“这阵子担心宝贝,还没来得及想起桑姐儿的大事。” 因儿媳妇将女儿带回来了,项沈氏对儿媳妇的不满也跟着烟消云散,又看她忙碌园子里的事,一心等着儿子回来,项沈氏越发看她顺眼。所以,这会儿虽然冷知秋问的突兀,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 桑柔看项沈氏的态度就暗叫糟糕,无需酝酿,眼泪水立刻脱眶而出,下雨一般。 “老夫人,桑柔不想离开这里,桑柔要一辈子待在项家,做牛做马孝敬您,伺候主子们。” 项沈氏哈哈笑:“你这孩子倒也很有孝心,不过女大不中留,哪有女人不嫁的?你放心,老娘一定给你寻个好人家,决不让你受委屈。” 桑柔还没开口再哭诉恳请,冷知秋先道:“自予前几日告诉知秋,他想娶桑姐儿,知秋万万不能答应了他,所以,还请姆妈将桑姐儿配得远一些,不要让自予这半大孩子存了不该有的念头。” “啥?你说小野想要这丫头?”项沈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项宝贝也跳起来。“哈哈,原来小野喜欢桑姐姐啊!难怪从小到大粘着她。” 项文龙捻须摇头道:“自予与桑姐儿的确不太合适,自予这孩子……” 项沈氏却不同意丈夫的话。“我原是想让桑姐儿给宝贵做个通房,儿媳妇醋劲大不答应,这会儿配给小野先做个妾室,倒也不错,肥水不流外人田,好歹还是一家子人。” 桑柔要昏过去了。 冷知秋也是无语凝噎。什么叫“儿媳妇醋劲大”?什么叫“肥水不流外人田”? 项文龙皱眉不悦。“小妹,你从来看不惯纳妾收房的人,怎么最近不是想着给儿子收房,就是给小野纳妾?小野本来就是个主子,这会儿又是亲家收的义子,婚事岂能当作儿戏?他才十五岁都不到,岂能自己给自己做主?” 项沈氏不说话了。 冷知秋道:“知秋的意思已经说明白,桑姐儿该配远一些。她年纪也不小,别耽误了她大好年华,又惹了我弟弟,惹出什么祸事可如何是好?” 桑柔一抹眼泪,怨愤的望着冷知秋。“我虽是奴婢,但在项家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这女子好生狠毒,怎么就不把桑柔当人看?我想留在项家做奴婢,你也不准,你这是要把桑柔往死路上逼吗?” 这话说得项文龙一家三口都有些心软。到底是相处了近十年,既然这么不想走,也不好太逼着她。 冷知秋心想,虽然一直很厌恶这个婢女,但自己终究还不算真正的项家媳妇,她若不招惹是非,不去祸害弟弟,自己也不会想着将她打发走。 这样,算是不把她当人看了吗? “你说你想留在项家做奴婢,你能发誓再也不去找我弟弟吗?你能躲着他吗?” “好,我发誓!”桑柔泪眼汪汪的举起手发誓。 冷知秋皱眉。 项沈氏道:“哎呀,这事先不提了,桑姐儿你也别哭天抹泪的,你今年都十八岁了,就算留在项家做奴婢,也不可能做成老姑婆,真要那样,就是我项家待你刻薄了。先让你再做阵子,等寻到了好人家,带你去瞧瞧,说不定你自己就欢天喜地求着老娘把你嫁了,哈哈,是不是?” 桑柔拿手帕擦着泪,楚楚可怜,默然听天由命的样子。 冷知秋见婆婆已经拿了这样的决定,虽然还是从心底厌恶桑柔,却也不好再说什么。 —— 回到房中,小葵掌着灯正在收拾床榻。 冷知秋拿了那本《干花格物》,懒懒的歪在美人榻上看。就要看完了,还剩下最后两页,她想睡前翻完。 最后一页原本是她自己译出来的,本不用再看,但仔细看过前文后,就觉得当时自己译的可能不太对,这会儿翻过去看,却发现最后一页满是蝇头小楷,正好批注了她原来弄错的地方,还在末尾写了句:“知秋真才女也!” “才女”还弄错了这么多……冷知秋一阵脸红羞愧,同时也暗叹,梅萧病成那样,半夜赶回家还给她把译文矫正了,又装订成册——他为她做的许多或大或小的事,这一桩不过是其一,这份情义可怎么报答? 正思忖着,小葵走过来道:“小姐,天就要热了,您这么躺着会出汗的,奴婢将榻上的厚棉褥子摘了,换成薄的,您再躺上去。” 冷知秋乖乖的站起来,由着她去忙碌。 这一趟从京城回来,小葵很高兴,一直替小姐担心着,好不容易盼回来,竟把个冷知秋伺候得像个小孩一样,嘘寒问暖,铺床叠被,还总是说“小姐在京城吃了很多苦”、“小姐瘦了”、“奴婢该跟着小姐去伺候的”……冷知秋知道她疼自己,难得有这样好的婢女,情同姐妹,也就乖乖的听她的话,笑眯眯让她“伺候”。 小葵拆下厚棉褥子,铺上新缝的薄垫,薄垫子打滑,所以她特地在四角加了捆绑的绳腿,蹲下身就去系在美人榻的四角,正绑着,突然“咦”了一声。 “小姐,这榻子下面怎么有个铜环?做什么用的?” 冷知秋愣了愣,举着琉璃灯蹲下身去看,果然,一条麒麟木榻腿后侧,铸了只铜环在顶部。 小葵已经动手去拉那铜环,却听“嗒”一声轻响,美人榻下方的砖石竟移开来,露出一个两尺见方的洞,灯光下,可以看到整齐的石阶蔓延向深处。 两人不由得低声惊呼。 小葵慌忙要去把铜环拉上,冷知秋止住她。“我原是一直不理他在做什么,这会儿既然打开了,也是天意,我便下去看看吧。” 小葵惊诧不已,急忙摇头:“小姐,您千万别下去,这里面万一有什么鬼怪……您看下面黑乎乎怪吓人的!” 冷知秋笑道:“我比你胆儿小,可偏偏不怕什么鬼怪。放心吧,这是我夫君的东西,没什么好怕的。你在上面守着,我下去看看。” 102 暴露 步下台阶,原来只有井口是逼仄的,才下了四五阶就变得宽敞。叀頙殩晓 提灯里烛火燃得稳,可见里面通风良好。 冷知秋仰头对小葵一笑,叫她放心,这才继续往下慢慢走。 她穿着软底的绣花鞋,踩在石阶上并没多少声响,黑暗中只听到自己的呼吸。再走几级台阶,就到了尽头,却是一扇石门,门上方开了一条气窗,透出薄透的光,像月光般清冷。一旁石壁上凿了个龛,随意放着一只宝盒,看着有几分眼熟。 冷知秋怔怔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是项宝贵拿出来献给老丈人的见面礼,里面应该是两条小玉龙。她还不知道其中一条小白龙已经塞给了父亲冷景易。 石门上有铜环,她拉了一下,便无声的开启,迎面就是一条十步距离的通道,两侧黑乎乎也不知藏了什么,只有尽头的光让人忍不住往前继续走。 其实,这条通道两侧原本有不少人把守,即便那些很有身手的武士大汉也别想靠近半步。这会儿却是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倒让冷知秋一个弱小女子轻松走了过去,直入一个空旷的大厅。 整个大厅只零落放了几只箱子,其它空无一物,穹顶上如繁星般镶满了明珠,散发着淡雅的光芒,居然都是珍贵的夜明珠! 冷知秋不是财迷,但也有些惊诧,不是惊诧自己的夫君藏了连城的财宝,而是惊诧这巨大的厅堂里,原本放了什么,才需要如此多的夜明珠来照明? 她走过去,打开一只箱子,却是空的,再打开一只,才看到几块零落的金锭,似乎,仿佛……她猜测,这里原本应该有不少财宝,但已经被人搬空了? 搬去哪儿?她想起玉仙儿说的,项宝贵“通敌卖国”,不会是运到琉国去了吧?皇帝说的项家根基,难不成就是这一个空旷的大厅?一个被搬空了财宝的空壳?还是原本藏匿于地宫、不知多少人数的高手? “无论是子虚乌有的财富,或是呼风唤雨的兵马,皇帝应该都有,何必煞费苦心追寻这么多年?”冷知秋自嘲的摇头,笑自己胡思乱想。 她正要回房间去,却突然想起一个问题:这里通风良好,风从何来? 这么想着,忍不住绕着大厅走了一圈,又举灯照了照穹顶,却没见到任何孔洞。真奇怪! 冷知秋往回走,经过石门旁那个龛,想着那条塞了龙珠的碧玉小青龙十分诡异,就想再看一眼,于是打开宝箱。 才打开来,就吓得手一抖,箱盖摔了回去,“啪”一声。 “啊——”冷知秋又被自己吓了一跳。 前上方,小葵的声音传来:“小姐?小姐?你没事吧?” 冷知秋定了定神,刚才不会是看花眼了吧?明明是一青一白两条漂亮的玉龙,怎么会变成一条,而且……她深吸了口气,伸手,将箱盖缓缓打开来。 这次有了心理准备,就没有那么惊吓。 箱子里是一条张牙舞爪的碧玉青龙没错,但那龙身体里的碧玉却被红色的液体慢慢侵蚀消融,已经只剩下薄薄一层外壳,即将消融殆尽。赤红如血的稠液从龙嘴、眼睛里缓缓溢出,已经淌了将近半只箱子的厚度,间杂着一缕缕碧色,诡异妖魅。 这条如同炼狱中即将化开的碧玉龙,让冷知秋一下子想起了怎么也回忆不起来的某个梦境。当时还在项宝贵怀里,怎么也想不起来梦里的情景,这会儿却一下子映照分明,如同冥冥中有什么神灵。 “怎么会这样?”她不安的喃喃。 也不顾上去想这地下石室的通风问题,心神恍惚的合上箱盖,快步往回走。 —— 另一边,沈家庄。 钱多多这晚发了狠,带着那十几个镖师搜遍园子,还是一无所获,而后,他做了一个决定:把这世外桃源、人间仙境般的园子砸了! 他就不信,那些躲在暗处的“高手”会忍得下去。 于是十几个人撸袖子踢腿,鬼子进村一般,回到大门口开始砸。迎门就是一丛娇艳灿烂的蔷薇,一个镖师抬腿横飞一脚,就要踢到,僵住,问钱多多:“钱老爷,这么好看的花,没必要砸吧?” 见过砸锅碗瓢盆桌椅板凳,就没试过要践踏花花草草,做坏人也难啊,于心何忍? 钱多多歪着嘴磨面皮,磨了一会儿,目露凶光,突然冲上去一脚扫过,粗大腿所过之处,花枝断折,花瓣飘零,噼噼啪啪,稀里哗啦,这丛蔷薇就这么毁了。 镖师们汗颜:真是太凶残了…… 作恶就是这样,一旦开了头,欺凌起弱小美好的东西,就会越来越变态的兴奋,兽血沸腾。 刀剑在夜色中亮出闪电般的光弧,暴虐的腿脚四处飞扫,所过之处,枝叶凋零。 钱多多和镖师们先是慢慢的毁坏花花草草,很快就疯狂起来,哈哈大笑,踩着满地乱红碎叶,逼近那株铁树。 张六从睡梦中惊醒,飞快的穿梭在迷宫般的巷道,一个纵身跃上扶梯。 园子外,四个黑衣人埋伏在暗处,其中一个忍不住站起身,要去阻拦钱多多,却被另外三个拦住。 “先等等,张六在里头,不能让他知道咱们。” 张六从地宫出口出来,复原铁树机关,一转身,便看见了钱多多和一众镖师,双方目瞪口呆。 钱多多他们是惊讶,终于有人出来了,也终于看到了那棵铁树的奥秘。 张六是惊讶,睡了一会儿工夫,少主和他父母亲慢慢收拾起来的花园,竟然变成月光下一片花冢,到处是断枝碎叶,糊满黑泥,到处是碎裂的花盆陶片。 “我杀了你们这帮混蛋!” 张六怒发冲冠,闪身就发出天女散花般的暗器,半空中,解下软剑如银蛇,杀向钱多多。 众镖师慌忙应战。 钱多多却激动万分,撇下镖师们,双眼放着绿光,直奔铁树而去。 园子外的四个黑衣人忍不住都跳上了墙头,准备拦阻钱多多。 却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在他们身后,还有四个黑衣蒙面人,一个素净白袍的男子负手站在他们身后,淡淡咳了一声。 银光锐器破空而发,墙头的四个黑衣人应声倒下,又很快负伤重新跃起,杀向身后的敌人。 …… 钱多多用力推开铁树机关,蹲下身往洞里张望,依稀看到一条扶梯,月光般透亮的地下迷宫一角,竟然有着宽敞的巷道,林立的房舍——这是什么玩意儿?项家藏着的秘密,就是这么个看上去毫无用处的地宫? 他不信邪的跳下去,攀着扶梯往下爬,爬了没两步,就觉得背后凉飕飕,不敢真的下去。万一里头很多埋伏、千军万马什么的,可怎么办? 猛回头看,只见黑压压望不到尽头的巷道,盘横交错,其间小石屋星罗棋布,组成了庞大的迷宫,那黑暗的尽头,说不清会有什么古怪。 这气势庞大的地下迷宫,安静得如同沉睡一般,静到极处,隐隐生出幻觉,仿佛有远古的梵音阵阵,喃喃着深埋千年的叹息。 钱多多浑身一个激灵,再没有那个胆子继续往里探究,噌噌噌爬回了地面。 …… 次日,冷知秋等人回到沈家庄,就见园子外围了一群乡民,指指点点。 冷知秋和冷兔、沈天赐互相看看,脸上都变了色。 急忙分开人群,只见园子大门洞开,两个衙役并一个仵作正在往外拖尸体,尸体一律用芦苇席盖着全身,也看不出是什么人,拖过的地方,涂下暗红色的血迹。 冷知秋两眼一黑,差点晕倒,被冷兔和沈天赐一边一条胳膊扶住。 等她缓过神来,冷兔先去问衙役怎么回事。 衙役道:“哪个晓得怎么回事,大半夜这里杀得沸反盈天,老子都没睡好觉就被喊起来,到得此地,就是现在这样咯。瞧这些人的样子,许是什么强盗吧。” 正说着,园子西头有乡民喊:“这里还有几个死人!” 衙役匆匆跑过去看。 冷知秋振作精神,脚步发虚的往园子里走,当看到昔日美景,竟落得像刮了一场台风一般,全成了废墟烂泥,心疼得一阵阵直抽。 “六子……六子呢?”冷知秋心慌的喊着问。 沈天赐也是呆若木鸡,听到她喊,才道:“外甥媳妇儿,你别急,俺这就去找找看。” 冷兔气喘吁吁跑过来告诉她:“知秋姐姐,外面有十二具尸体了,都不是六哥,衙役说可能是两伙强盗撞一起,互相火并,这才死了这许多人,还叫咱们快去看看少了什么东西没。” 园子里贵重的,就是那些惨死的花啊,还能少什么东西? 冷知秋蹲下身,扶起一株拦腰斩断的牡丹,埋在烂泥碎叶中的花朵已经蔫了,这株牡丹,她还记得昨天刚为它修剪过,开得正好呢。 泪珠像断了线的珍珠落在手里的碎叶残花上。 做点事太难!刚接了盘子经营花草,就受那些老主顾的冷遇;好不容易想到转换经营思路,改做干花香囊,干晾的小屋眼瞅着就要建好了,丝囊袋子也缝好了,却又遭这样的飞来横祸。 冷兔蹲下身,脸上也是难过,轻轻拍她的肩头。 “知秋姐姐,别伤心了,园子深处还有一小半最珍稀的花没事,咱们还是可以经营下去的。” “我不是怕经营不下去,我是心疼这些……”冷知秋哽咽着,说不下去。 她知道必定是钱多多带的人毁了园子,只恨这些人为何连花花草草都不放过,这些娇弱的生命何其无辜! 这时,沈天赐跑回来道:“外甥媳妇你先宽心,到处都没看到六子的人,许是躲起来了,应该没事。” “没看到吗……”冷知秋稍稍松了口气,猜测他会不会杀退钱多多后,躲进了地宫? 等到接受残酷事实,又存了张六生存的希望,她才恢复冷静,叫沈天赐去园子外扫听乡民们的话,再将他们请走。又叫冷兔去问衙役仵作,死尸作何处置,有没有查出什么眉目等等。 她自己则关上园子大门,翻山越岭一般爬过满地狼藉,找到那棵藏了机关的铁树。 试着推了推,可惜力气太小,却没有推动,只在树干上摸到未干透的血迹,也不知是谁留下的。 这会儿,她也不怕了,掏出手帕擦手,压着声音喊:“六子?你在下面吗?” 良久没有动静,她正寻思怎么推动那铁树,却见树干晃了晃,随即转动开。“六子!”冷知秋惊喜的脱口喊,谁知,一个人慢条斯理爬了上来,束发纶巾纹丝不乱,一身素净的白袍上,沾了几点血迹,像开了一串红梅,却是春晖堂的木子虚! “木大夫?!”冷知秋错愕不已。 木子虚跳上地面,将铁树复原,冲她点头微笑。“抱歉,受人之托,来‘看看’这里。项家娘子要找的人,在下已经送到春晖堂救治。” 冷知秋默然看他。 木子虚便有些不好意思,垂眸道:“我希望我守护的是正确的人,正确的事……在下本无心伤害项家的人,更不想伤害姑娘你,昨晚不经主人同意,闯进了宝地,皆是受人之命,不得不为之。”这么说也不能得到原谅吧?“总之,很抱歉。这园子是钱老爷毁的,他应该已经知道了地宫的秘密,这会儿大约已经准备上京城报告皇帝去了。姑娘还是先随在下去春晖堂看看那位守园子的小哥吧?” 他还是风轻云淡,一派和风清凉。 冷知秋突然很想甩他一巴掌,叫他知道痛是什么感觉。 “在下已经看过这里,所以,不介意在下叫几个人来帮项家娘子你收拾园子吧?”木子虚带着恳求赎罪的语气。 冷知秋拿手帕擦干净了脸上的泪痕和汗水,才道:“不必了,不是你毁的园子,我夫君自会找钱多多算账。你若要赔,便是挖下眼珠子,把你不该看的都忘掉。” “……”木子虚脸色白了一下。 这一番混乱,直到人群散去,冷知秋吩咐沈天赐和冷兔收拾、清理园子,这才急匆匆随木子虚驾马车去了春晖堂。 木子虚赶马车,也和他的为人一样,慢条斯理,不紧不慢。 冷知秋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知秋姑娘。”木子虚突然开口。 冷知秋怔了怔,不明白他突然改口叫这么个称呼,是准备说什么话。 “为何项宝贵要守着那样一个地下空城?在下实在想不明白,那么多人为之丢了性命,连当今皇帝都数十年念念不忘……” “我什么也不知道。”冷知秋冷冷打断他的话。“你和那个小玉,是一起对付我夫君的人,你们口口声声说我夫君是恶人,但他却从来没有去招惹你们,是你们盯着他不放。指挥你们的那个人,还有指挥钱多多的皇帝,都不过是想要我夫君手里他们求而不得的东西。他们都已经位高至极,拥有了天下江山,却还如此贪婪。这个话题,先生你以后就不要再在知秋面前提起了,知秋只会看不起你。” “……”木子虚的双眸有些失神。 车到十里长街,停在春晖堂前。 木子虚伸手来扶冷知秋,冷知秋轻轻避开他的手,提起裙摆自己跳了下去。 看她伤心过后显得有些冷淡的背影,木子虚突然有些懊悔,昨晚怎么没先阻止钱多多?难道平日里一心与人行好事、积善德,都不是真心?到了那样的时候,怎么就没有牺牲自己的人,先对付钱多多? 一抬眸,大门楹联上依然是“束发修德唯潜心药草,知恩图报愿情满人间”。 冷知秋跨进门,便直奔后堂,因为张六伸出一条胳膊冲她招了招手,一张还有点稚气未脱的脸满是伤口,却挤出一丝笑。 “夫人,六子命大,没死。”张六浑身绑着白色的绷带,*着上身,有几分得意。 冷知秋低头别开视线,清咳了一声。 张六忙扯起破破烂烂的衣服,往身上迅速一套。 木子虚随后进来。 张六盯了他一眼,“木大夫你可真是老好人一个,连我也敢救回来。”又对冷知秋道:“夫人你先出去一下,六子先把这个人杀了,我们再去找少主。这次的事情不简单,王妃没道理不派人守住地宫,只有见了少主才有分晓。” 他说着就捡起地上一把满是缺口的软剑。 冷知秋无语,也没有按照他的意思出去一下。 木子虚冲张六鞠躬行了个礼。“小哥要杀在下,在下能够理解。但有个请求,能不能先请贵少主夫人帮忙,救一个人出来?只要把她救出来,在下自愿来领死,也绝不泄露地宫的任何讯息。” 张六懒得和他废话,催促冷知秋回避。 冷知秋叹道:“六子,你杀得了他吗?”连她都能看见后堂暗处正走出几个人来,手持武器。 张六当然看见了,也知道今天的不利状况,但知道地宫秘密的人,就得死,他的责任就是拼命守护。 冷知秋问:“木大夫,你要救的人是小玉吗?救了她,你当真发誓不泄露地宫的秘密?” “嗯。”木子虚淡淡的回答,从他的神情可以看出,他没有说谎。 木子虚看到那样一个空城,其实本来就觉得好一场荒唐,有种所有人都被项宝贵耍了的错觉。这算什么秘密?如果告诉成王,成王可能都会怀疑他瞎编。 冷知秋却道:“你不泄露又有何用?钱多多也知道了。世上的秘密总有大白于天下的一天,只不过早晚而已,在我心中,还不及那些损毁的花草重要。小妇人不是手眼通天之人,不能帮先生你救玉姐姐,此番横遭祸事,既拦不住钱多多,又不能奈何先生你,我还是赶回去收拾园子要紧。” 又对张六道:“六子,我们走,换个寻常点的大夫治伤吧,这些不寻常的人,知秋已经十分厌倦与之打交道。” 木子虚失望的抿唇。“知秋姑娘,昨晚之事再说一次抱歉,小玉的事——” 冷知秋往外走。 “你这么求我,无非是小玉被紫衣侯抓去了,是也不是?知秋欠紫衣侯的人情已经很多,不能再开口。你们之间有什么纠葛,都是你们这些人的事,不要再来打搅我这小小一介妇人。” 张六跟着她走,突然觉得她真有主张。木子虚是表面的淡定从容,冷知秋却是隐而不露的,在一片混乱里,她是最能坚持住节奏、懂得放缓脚步静下来的人! 如今这个时候,的确不该被木子虚左右,急着上京城救周小玉,这样只会陷入混乱的局面,越陷越深。 对于冷知秋他们来说,条件已经极端不利,没有人手,张六受伤,地宫被发现,园子被毁,还有个意图不明的王妃。他们这时候不能再仓促往外跑。 木子虚目送这主仆二人离去,有些精神恍惚。项宝贵到底积了什么福,娶了这么个媳妇…… 冷知秋回到项家,和公公婆婆说明了情况,便一家子人奔赴沈家庄,连夜收拾园子。 包括项宝贝、三爷爷、惠敏表舅母也一起去了。大家心情都有些低落,也不大说话。 到了第二天傍晚,才把园子收拾干净,冷知秋又花了大量时间去挑选还能制作干花的断枝。张六带着伤,和冷兔、沈天赐一起把晾干花的小屋搭好了。 项沈氏在沈家庄终于买下了一座大园子,原是张氏盘踞苏州时沈家的一处旧宅,当时尚年幼的项沈氏就和嫡姐沈芸一起生活在那里。 沈家早就败落,宅子几经转手,如今是从一个贩米的员外处买下来的。 有了这座离园子近的大宅,他们就不用天天跑回城里。冷兔和沈天赐先搬进去常住,冷知秋还是待在木屋住,或者随公婆回城里榕树街项宅住。 —— 时间过得飞快,钱多多刚到了京城,会同凤仪楼的曹老板一起,等候皇帝召见。 虽然一直有公公为他们联络传递,但这几天比较异常,皇帝整天不是朝堂上,便是御书房里,就像争分夺秒跟生命时间赛跑似的,总是在忙碌。所以,他们就一直被晾着,每天去宫外等候,却每天都没见着皇帝就退回来。 这天,传话的公公终于笑眯眯告诉他们:“皇上正在早朝,待巳时结束,便在御书房专门召见你们两位爷。” 二人突然觉得,这位公公鸭子般的嗓音听起来是那么悦耳。 屁颠屁颠等到了辰时末,突然,皇宫显得特别安静,一群鸽子惊飞起来,嗡嗡振着翅膀四散,随后,才传来惊天动地的一阵哀嚎:“皇上——!” 曹老板浑身一僵。 钱多多一屁股坐在地上,惨无人色。 洪元30年5月初七,开国皇帝在朝堂议政时,驾崩了。 —— 远在千里之外的燕京。 成王朱宁正从北面两个关调兵,抽出五千精锐,准备回京。就算皇帝要传位给文王,也不能临死都不见他这个儿子吧?他还不知道皇帝已经驾崩。 燕京外芦苇荡一望无际的苍翠,水鸟扑棱棱惊起。 朱宁临风站着远眺。他的身姿,是一种轩昂,修裁工整的鬓角,舒朗的眉目沉稳而凌厉。 到了一年夏种的时候,不应该再有战事,鞑靼这段日子很安分。 在朱宁身后不远处,项宝贵长身玉立,若有所思的看着他的背影,正要向他告辞,却见一片阴云飘来,脚步声如同呼呼大作的狂风,越来越近。 这脚步声,项宝贵太熟悉了,不由得挑起眉,目光穿越过芦苇荡的上方,往东—— 百里外,是停泊在黄海边的琉国使船,琉国王妃正站在船头,也正看向西北面的燕京。 海风吹得她如仙飘然,雪白的衣裙翻动,一双红绣鞋小巧玲珑,娇媚得如同女鬼。 是仙,还是鬼,都一样绝色人间。 然而,她在害怕。即使相隔百里,却仿佛依然能感受到一束质疑的目光,凶狠的刺来。算日子,地宫里的上万精卫应该到燕京了。 “不知道国相的小娇妻死了没有。”身后,一个声音带着些嘲讽。 是驸宾尚风。 琉国王妃仪态万千的往前走了两步,直到护栏前,“我是为了国相好,成王太有城府主张,宝贵他孤身无援,万一成王变卦要杀他,他就危矣。” 尚风一脸“感动”的抬臂给她扶着,随着她的脚步缓缓绕着护栏行走。 “如果国相知道你对他这么好,会很‘感激’吧?” 王妃完美无瑕的手指猛的掐住他的手臂肉。“驸宾不是也觉得国相的妻子有些多余吗?” “是,本来诸事顺利,有了那位小夫人,国相恐怕没有以往那么好说话了。”尚风说的意味深长。 王妃突然觉得外面风大,“还是进去等吧,都进了五月,这北边的海风还是凉。” 她在等项宝贵找过来。 ------题外话------ 说好了木有腥风血雨,所以某些过程就随便写了写,这一章重在叙事,把剧情往前推。 国庆在外旅游,并不一定是幸福的事,在这不幸福的过程中,还要在宾馆深夜赶稿更新……TAT 更深露重,我就记个流水账,争取明天能修就修一下。 103 过往历史(必看,解释章) 成王朱宁问项宝贵:“那是什么声音?” 项宝贵呼来一匹健马,“这声音是催成王你赶紧回燕京,不要轻举妄动。叀頙殩晓”他翻身上马,一扯马缰,调转方向。 “不行,就算死在京城,我也要回去,我有个问题放在心里很多年,一直想问父皇……”朱宁的脸上有点哀戚。 然而项宝贵却没等他说完,打马走了。 朱宁也叫来一匹健马,纵马疾奔,追赶项宝贵。 “国相!我父皇答应你的事,我也会答应,只要你不插手于我和文王之间。” 项宝贵一阵心烦。“我等不了那么久!敕封的诏书只要盖上皇帝的大印,我就算完成了一半师命,何苦等你争权夺位?” 其实,本来,他并不需要任何“敕封的诏书”,更不需要向朱家老皇帝这个大仇人低头。 …… ——+——我是分割线——+——前面铺垫了这么多,是时候讲讲“虚构的历史”背景,不然怕妞们要看得晕、看得烦了,这会儿应该接受起来不会太困难——+——+——+—— …… 四十年前,天下大乱的年代,项家依然繁荣于江东,那时,项文龙也才五六岁的年龄。 苏州项氏是千百年来一个奇怪的家族。 他们似乎有着用之不竭的财富和神秘的号召力,但却无意争夺江山,只爱风月生活,不问世事沧桑。无论这个天下怎样朝代更迭、兴衰交替,苏州项家始终保持了绵延不断的生命力,既没有变得越来越强,也没有随着历史变迁而有所衰微。 就像一棵常青树。 直到项文龙父亲、也就是项宝贵祖父那一代,才终于发生了变故。 当时,项宝贵的曾祖父亡故,曾祖母薛氏开始执掌项家。 薛氏是个有点天真善良的老太,被人卖了还会替人数钱的那一种。因为儿孙敬重爱护,她也就这么喜喜乐乐过下来了。 这就让同为世家子弟的张世枫抓住了机会。他给薛老太分析了时下战乱的局面,吓唬她:新近崛起的朱鹿(太祖皇帝)草寇出身,本性就是强盗,一旦夺取苏州,必定抢光项家财产。 薛老太因此很担忧。 张世枫拍胸脯吹嘘自己的“雄才大略”,只要有项家支持,他就一定能守护好苏州,守护好项家的根基,让项家继续保持屹立不衰。 他这个人,不仅善于吹嘘,而且相貌奇俊,一双丹凤眼被世人叹为“帝王相”。薛老太以貌取人,对他的吹嘘深信不疑,于是张项两家慢慢结成同盟。 张世枫利用项氏的财力和影响力,招兵买马、笼络人心,建设王权,成为江东所有人心中的实际王者,并和当年的朱氏分庭抗礼。 自此,项氏家族打破了千百年来不参与政权争斗的规律。 …… 然而,张世枫为人善于钻营,真本事却没有多少,整日花天酒地,贪图享乐,经济、军防全无建设。他仅仅和当下许多势力来往交好,寄希望于“外交”来维持江东领袖的地位。 这样的好日子自然不会久长。 很快,朱鹿垂涎江东富庶之地,发兵围困苏州,才刚开始打,号称有“雄才伟略”的张世枫立刻就投降了。 看到投降下跪的张世枫,朱鹿起了疑心。这样一个孬种,为何能雄踞江东?他背后的项家到底有多少实力,能够为这孬种撑起半壁江山? 项家唾弃张世枫,而朱鹿也很快处死了张世枫。 但历史并没有到此风平浪静。朱鹿开始留意苏州项家,派人挖掘这个千百年来韬光养晦、默默无闻的常青树家族。 项家因此饱受朱鹿的骚扰、攻击,又无可奈何。但他们也没有把祖宗的秘密招供出去。 就在双方僵持的时候,张宗阳出现了。 张世枫人品不怎么样,但他儿子张宗阳却是个英雄人物。张宗阳学得超乎寻常的武艺,单刀赴会,闯进项家赖以乱世保全自己的迷宫,只为负荆请罪。 他三次请罪都没有得到谅解,每次都差点丢掉小命,但仍然不放弃,一边在苏州重新找回旧部抵抗朱氏的围剿,一边继续给项家诚恳赔罪。 项家终于感动了,为了对付共同的敌人朱鹿,项氏和张氏再次同盟。这一回,他们在苏州及江东千里方圆创造了乱世的一个奇迹,八年抗争,纵横捭阖,苏州城内却歌舞升平,犹如世外桃源。 …… 朱鹿奈何不了张宗阳,西北又有大战,腹背受敌,只好先往西讨伐另一个强大的势力。 张宗阳主张趁机改防守为出击,但项家却仍然是“不争天下”的思维,只肯防守,不愿支持张宗阳主动出击。 这么一来,张宗阳错过了反击的好机会。 而朱鹿经过将近三年的战争,终于夺胜。大胜归来的朱鹿再无后顾之忧,集中兵力,专攻苏州。 最后一次大决战,依然是在太湖。当时久经战争考验的朱鹿已经拥有了战斗力惊人的巨舰战船,而张宗阳和项氏却偏安一隅多年,渐渐有些不适应战争。 太湖之战,毫无悬念。 朱氏的真正矛头,开始指向项氏埋藏于地底下的神秘力量。 为了保护家族的根基,项氏三兄弟统领了三万将士与朱鹿军队殊死决战,那些将士受伤落水,都会拼尽最后一口气游到太湖底一块巨礁……最后,那巨礁上叠累了上万具尸体,像一座小山般矗立在湖中! 至今,世间还流传着各种版本的“尸山”传说,人们谈之色变。 等到太湖水变成了赤色,烽烟止歇,朱鹿下令挖走那座“尸山”,谁知突然暴雨雷电,太湖水涨决堤,淹没了“尸山”,也冲毁了许多朱氏的战船。 世人迷信,认为这是天谴。 朱鹿不敢再动“尸山”,决定从项家幸存的上千活人嘴里挖掘秘密。 然而当时薛老太的三个嫡子都已经战死,埋在“尸山”当中,项家的秘密从此再无人知晓,就连薛老太、张宗阳以及当时还是懵懂少年的项文龙,也毫不知情。 朱鹿想尽办法不能奏效,正好,天师算卦,登基的黄道吉日在即,他忙着回应天准备登基做皇帝,就留下钱满和钱多多父子,来处理善后。 —— 钱满割下包括薛老太在内的项家老人的人头,挂在太湖边,勒令项家子弟交出宗族埋藏的秘密。 这么做,除了激怒项家子弟和张宗阳,显然不会有第二种结果。 苏州城内爆发大小数次激战,江南士子几乎全站在项家这边,抗议朱家皇帝的暴行。文人士子打仗也许不行,嘴皮子骂起人来,可是字字句句见血的,能把死人气活过来。 各种版本的咒骂传到朱氏皇帝耳中,龙颜震怒,立刻派大军镇压,不仅灭了项氏满门,下令废掉江南科考,还对苏州一次征十年税赋,令文人无端获罪入狱,商户直接倒闭,农民苦不堪言,逃亡者无数……顷刻间,苏州就从世外桃源变成了人间地狱。 也许开国新帝就需要铁腕血腥的手段,也许是因为下面办事的人故意借机谋取私利,总之,当年的钱满父子杀掉了无数文人士子,并趁机夺取他们的家产和女人,制造了累累罪行,也成就了钱家“苏州首富”的光荣。 …… 朱鹿始终还是放不下项家那个用万人“尸山”守护的秘密。如果项家一直保持游离世外的态度,也许他们那神秘的、可以撑起半壁江山的力量,就不会进入哪个皇帝的视线。但是一旦被知晓,又有哪个皇帝会允许,自己眼皮底下有个随时可以捧起新帝的家族? 朱鹿的希望就寄托在项文龙这个项家嫡子嫡孙身上。 这时候的项文龙正值十八岁年华,丰采照人,举世无双。 然而他的命运很糟糕,首先是家族覆灭,接着是锒铛入狱,再接着又是自小订亲的心爱女子沈芸嫁给仇人钱多多为妻……他虽然是死囚犯,但朱家皇帝暗中下了密令,特地给他留了逃跑的机会。 早就凭借高超武艺逃走的张宗阳悄悄回到苏州,和爱慕项文龙的沈小妹一起,将项文龙从死牢里救出来,东躲西藏,最后落脚在项家位于沈家庄的地宫。 在地宫蛰伏数年,张宗阳逐渐招收精卫,教习武艺,暗中发展势力。 这数年里,项文龙一直很颓废。通缉他的悬赏令不知不觉的消失,苏州进入了全新的野蛮文化时期。 那时候的张宗阳虽然有人有势力,还有地宫的天然屏障作为老巢,但却没有钱。 项文龙不知道家族的秘密,但知道项家原本有个宝藏,就在苏州城里,不过财富早就已经耗空,大概只剩下密室穹顶那上百颗夜明珠。但即便是这些照明用的夜明珠,项文龙也没有说出来。 他的心是死的,周围的人需要什么、他自己需要什么,都已经无心去管;整日闷声发愁,半死不活,被沈小妹硬带在身边,过起穷困潦倒的生活。 —— 项宝贵出生后,家里仍然是穷得揭不开锅的局面,他就跟着张宗阳厮混,从小过起刀光剑影的日子。 张宗阳在大明国无法立足,却渐渐在琉国站稳脚跟,凭借多年积累的势力,打下琉国一片江山,成为琉国之王,但项家原本的地宫,仍然是张宗阳的根据地、真正的实力所在。 张宗阳和项家的感情很深厚,对项宝贵更是喜爱之极,不仅倾囊相授武艺,还多次救他性命。沈小妹——已经成了项沈氏——慢慢做起的花草营生,也有张宗阳的大力支持。 项宝贵跟在张宗阳身边,不仅学到了很多,也慢慢开始积累财富。 项家开始在苏州慢慢站稳脚跟,过起越来越小康的生活。直到要买宅子,项文龙才难得清醒了一回,坚持在榕树街买下一块废墟,并在那里建造了现在的项家大院。也是从那时候开始,项宝贵才知道项家遗留的唯一剩余财富,就是那个地下密室里的上百颗夜明珠、几只空箱子,还有一箱放在门龛上的小玉龙。不过,那时候,还没有找到龙珠。 后来,张宗阳有一段情变,发妻甘氏抑郁而终,留下幼子张小野,甘氏遗言交给项宝贵抚养。这事连张宗阳也不知情。 张宗阳新娶的王妃就是现在这位琉国王妃,名叫幽雪。张宗阳娶了幽雪没多久,就暴病死了。地宫里有些资格老的精卫猜测,这是因为张宗阳不顾年岁体力,在年轻的新王妃榻上房事过度,这才暴毙的…… 他留下一纸遗嘱,让项宝贵替他完成三个夙愿: 一夙愿,救出张氏当年旧部下的家眷,将他们全部带到琉国定居。 二夙愿,找到甘氏遗留的孩子,扶持他称王,但不是简单的琉国之王,而是要全天下人都敬仰的真正王者,如此才能一血当年张氏战败之耻。 三夙愿,好好照顾幽雪王妃这个“师母”。 这份遗嘱,几乎是把项宝贵的一生都绑住了,不仅要常年奔走于汪洋大海、两国之间,为了救出张氏旧部、帮助幽雪王妃维持琉国的统治,他的生活也满是刀光剑影、不择手段、尔虞我诈。 是恩师救出父亲项文龙,是恩师保全了父母生存、促成了他们结合,这才有了他项宝贵,是恩师倾囊相授,无数次救他于危难……他对张宗阳不仅仅是敬仰爱慕,那份感情甚至超过了父子之情。 所以,这份师命,他不能拒绝。 —— 原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为师命而活,为师命而死。 但是,母亲项沈氏替他娶来了冷知秋……也不知为什么会那样喜欢一个人,看着她,他就像吃了蜜一般,从心里甜到嘴里。越是靠近,越是痴迷,越是渴望得到她的全部,她的人,她的心,她的朝朝暮暮。短暂的相处,每时每刻他都在脑海里反复播放回味;更多的是漫长分离的痛苦,更害怕自己这样的人会害她一辈子不幸福……师恩如山、师命难违,难道竟要辜负、错过这段姻缘?他不甘心! 所以,他要走捷径,要快点结束这无休止漂泊凶险的生涯。 他主动走到皇帝面前,用项家的秘密交换一纸敕封诏书,追封张宗阳为琉国王,奉立张宗阳之子张小野为琉国新王,赦免所有当年张氏旧部,撤销所有针对其家眷的通缉追捕。 当然,他自己根本不知道祖宗所谓的秘密。 皇帝朱鹿没有得到项家的秘密,本来也是死不瞑目。项宝贵挑选了皇帝心理最脆弱的这个时机,把地宫上万精卫吹嘘成神乎其神的“天兵天将”,使皇帝相信,这就是项家千百年赖以延续生命力的保障。 听了项宝贵的话,皇帝很失望,觉得自己多年记挂的事物,竟然不过如此,只好又附加了一个条件,要利用项宝贵的上万所谓“天兵天将”,以及琉国的财力,帮助他的爱孙朱鄯顺利登基继位,阻止最具威胁的成王朱宁回京城,给朱鄯继位造成麻烦。 项宝贵一心要拿到敕封诏书,快点了结张氏和朱氏当年的恩怨,才好回家陪媳妇儿,所以一口答应了下来。 —— 只是,无论是成王,还是项宝贵,都没有想到,皇帝已经死了。 成王见皇帝最后一面的希望泡了汤,项宝贵要拿的敕封诏书也转到了太子朱鄯手里…… 而朱鄯,他是一个性情不定的怪胎。 ------题外话------ 本文有很多虚构元明时期历史的地方,所以采用化名。 仅此一章,以后就不会再在这方面啰嗦了。 稍后看情况应该有二更,再没有沉重乏味的历史和阴谋,回到本文原定的简单轻松、生活为主的路线。 104 惦记 太祖皇帝驾崩,举国哀悼。叀頙殩晓 凤仪楼的曹老板和钱多多很难过,他们被老皇帝当棋子用了几十年,到头来,关键时刻,他们被抛弃了。原本为他们通传讯息的公公换了值,再没见过面。 曹老板道:“以后就好好做买卖,不能指望官家了。” 钱多多抱着肚子长吁一口气。没有官家,买卖哪有那么好做?盐市、米市还有土地,那一盘儿的骨头不得官家的钢牙来啃?没有背景,想在里头混多深,那是白日做梦。更何况,这些年得罪的人,谁会放过他?尤其是项家……他突然不寒而栗。 “曹老弟,你说,那项宝贵这么多年忍着不吭声,不会就是等今天吧?他、他会不会杀我满门?” 曹老板摇头分析:“依曹某观察,项宝贵并不忌惮官家,要杀你全家早就动手了,我总觉得,他在耍你,耍你玩……”就像猫捉老鼠。 钱多多一阵寒毛直竖。 突然,他想起一个问题:“曹老弟,细妹和我家智儿订亲的事……?” 曹老板没等他问完,就连连摆手。 “诶,钱兄怎么可以提这茬事?陛下刚刚驾崩,举国哀悼,嫁娶之事绝不可提及,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 说着,一抱拳,避瘟神一般避得远了。 钱多多呲着牙僵立在原地,良久才一跺脚:“这狗东西,势利眼!” 他可不想坐以待毙,他还惦记着抢小美人呢。 —— 洪元30年五月末,新帝登基,改年号宏文。 苏州。 沈家庄项家园子已经修整一新,清理了一大半残花败叶,五亩空间顿时显得有些空旷,很快被五月的暖风催生了厚厚、绒绒的绿草,铺得像层地毯。 项沈氏原打算出点钱,重新置办瓦盆和种子,再按原来的格局恢复。 冷知秋道:“既然已经改了营生,种什么花,还要重新计议。姆妈,不知苏州的夫人太太们,平常都喜欢哪些花?” 项沈氏道:“还能是哪些,当然都是富贵花儿,像芙蓉啊,牡丹啊,月季、桃李、桂花、桃花……多了去,只要名字吉利就好。” 冷知秋点头称善。 这时,母亲冷刘氏叫冷自予来报讯,知府胡一图的夫人胡杨氏邀请冷家一家子人过府做客,包括冷知秋。 冷知秋想了想,便把冷兔也带上。 次日一早先到娘家,共一辆马车里挤着,去往胡府。 本来是冷兔驾马车便好,三爷爷非要自己来,冷兔只好坐在他身旁看着,一边和他闲聊。 冷自予对冷兔表现出很大的兴趣,经常忍不住掀起帘子偷看。大概,他还是头一回见到如此活泼多话又练达如大人一般的同龄男孩。 冷知秋看母亲一路总是咳嗽,不禁担心。 “娘,您这咳了大半年,也不见断根,是什么缘故?大夫怎么说的?” 冷刘氏摇头苦笑:“跟着你爹享福半辈子,身子骨养娇气了,原本就是这样,不得病还好,得了病总是缠绵不去,时好时坏的。不打紧,再折腾几日,兴许就好了。” 冷景易心情郁闷。说什么养娇气了?分明就是被他连累受苦。她一个千金小姐,嫁给他做了近二十年的官太太,几曾做过这许多家务?如今家里请不起好点的婢女,太差的婢女请了也是给自己找怄气,没办法,她只能拖着弱身子,照顾丈夫和义子,洗刷烧饭,真正是清苦。 他原本期望成王朱宁能够继承皇位,到时官复原职有望,家里的局面自然能够打开。如今,别说官复原职,文王继位,不来找他麻烦、让他进大牢,就该谢天谢地。 冷知秋摸了摸身上,只有母亲给的一对玉镯,那是传给她的嫁妆,头上倒是有支蝴蝶簪,但那是夫君送的唯一一个礼物,其他也没值钱的东西可以给母亲。 “娘,您先寻个好大夫瞧瞧,不要舍不得药钱;爹,您也给家里找个粗使的婢女吧。我回头去和婆婆说一下,问她先借个一百两,等过段日子,知秋兴许也做好买卖了,再筹钱还她便是。” 不提项家还好,一提起,冷景易就生气。他还对项宝贵“动”了他的宝贝女儿耿耿于怀。 “莫去借那泼妇的钱,却叫她好笑话。” 冷刘氏怨怼的瞅了他一眼。“你这人!”转向女儿,拉起她的手。“知秋啊,你既然已经是宝贵的人,就不该太生分,听你这话,也太不把自己个儿当项家的人了。你公公婆婆见你这样生疏冷淡,也会不喜的。” 冷知秋茫然。“难不成,知秋该伸手要钱?即便婆婆肯给,我也没那脸面受。” 冷刘氏叹道:“娘不是这个意思。公公婆婆的钱财,自然是不能伸手要的,但你夫君好歹也是个船商,听说,人家十艘大帆船跑一趟京杭,来回四五个月,就能挣上至少五百两,若是载满了,多的千两都不止。为何……也不见你用他的钱,却把自己过得这样紧巴巴,竟还想着举债?” 冷知秋怔了怔,想起项宝贵的那艘大船,突然脸上红了一下,因想起船,就想起在船上做的事。 “咳,娘……他那船不是什么十艘大帆船,我也不知他到底运些什么,有没有钱赚。这会儿,他也不在家,我、我原是不太清楚他、他有些怎样的出入账目……咳,娘,不提他了,您的身子要紧,就这么定了,我先问婆婆借个一百两吧。” 冷刘氏看女儿脸红尴尬又懊恼的样子,有些莫名其妙,这女儿,都嫁过去半年了,早就“圆房”做了夫妻,为何还是和女婿奇奇怪怪的样子? 冷自予有些诧异的偷觑冷知秋,她真不知道宝贵表哥有多少钱?看她穷的……害他都不好意思再提“补偿费”的事。 这时,冷景易重重叹了口气,突然道:“也不用你去借项家的钱,丢不起这个人。为父这就去筹备收点束脩,再问胡知府告借几两,办个学堂便是。” “而今这苏州城里,可有学子愿意读书?”冷知秋问。 “原本没有。新帝即位,第一桩事情,就是重新开了科考,尤其关照苏州学童,可降低门槛录用。知秋,说来讽刺,你父亲我本来不支持文王继位,但他却先做了件真正的好事,至少给了我一个可以吃饭的机会。”冷景易捻着清须,笑得自嘲又酸楚。 冷知秋先是惊诧,惊诧那毛腿龙子太孙竟真的如当初在鸿福客栈所言,先开了江南科考;后是难过,替父亲难过。父亲清高自持,岂能甘心做个教书先生?可叹这世上谁做皇帝,又岂是寻常人能够左右?父亲也许原本就不该存了那份期待。 有期待,总是难免有失望。 —— 到了胡府,胡杨氏笑眯眯带着儿媳妇柳氏来迎。作为一方父母官的官太太,这么迎接平民百姓之家,实在是很客气的。 胡杨氏见了冷知秋,就像见了什么宝贝似的,一脸疼惜,早把儿媳妇柳氏撇下一边,忙着拉起冷知秋的手,嘘寒问暖。 “唉,都听说了,你这孩子也真不容易,小小年纪,你婆婆也舍得让你出来做事,你那夫君更不像话!现在好唻,还让那园子遭了劫匪,真是作孽,唉,可怜呐!” 柳氏白了冷知秋一眼。 冷知秋注意到她原本插在头上的大朵绢花不见了,换了支珠钗,样子和自己丢掉的珠钗颇相像;衣裳看着也有些眼熟,似乎和自己曾经穿过的一件杏黄衫子有几分相似。 胡杨氏见冷知秋闷不吭声的,便抚慰道:“劫匪的事,我家老爷特地关照了,一定彻查,绝不姑息。冷先生是我家登科的恩师,你这孩子又这么招人疼,放心吧,你胡伯母我一定会帮你的,你那花草的买卖,尽可以放心去做,我而今和钱老爷、沈氏也都不太走动了,还是和你亲近。” 说着,她就“亲近”的把冷知秋牵进了专门招待贵客的花厅。 这时,知府胡一图带着儿子胡登科也来相见。 冷知秋暗忖,这是什么阵仗?这家人是什么意图? 大家分主次坐定,冷兔站在冷知秋身后。 胡登科先给冷景易行了师礼,直起腰,便觑了一眼冷知秋,这一眼后,顿时惊讶的倏然转身,错愕地的瞪着她不放。 柳氏气得嘴巴歪了尚不自知。 胡一图咳了一声,沉声道:“登科不得无礼!” 就连冷景易夫妇也很尴尬,女儿再美,这衙内公子也不用如此失态、盯住不放吧? 胡登科被父亲喝醒过来,给冷知秋作揖告罪,却快步走到胡一图身边,耳语道:“父亲,我见过她!前几日去淮安拜见紫衣侯大人,他的书房里挂了幅画像……” 胡一图连忙止住他,递眼色让他坐下。 “啊哈哈,冷先生,看来以后还要劳您再多教教登科,不能光学儒家学问,还要学学儒家的礼仪,否则将来进了官场,也容易得罪人。” 冷景易脸色一沉。他就是个进了官场得罪人的典型,居然让他教胡登科怎么圆滑处世? 胡一图反应过来,一拍脑门,唉,他就是经常犯糊涂! “咳,其实,这次请你们来做客,一是感谢冷先生对犬子的教育恩情,二是想给贤侄女知秋做个中人。” “中人?此话怎讲?”冷景易皱眉不安。 “噢,是好事,好事,冷先生宽心。”胡杨氏抢过话去,她是个喜欢说话的人。“十里长街原有个鸿福客栈,因烧过一场火,掌柜的不做了,就要回乡。他是我娘舅家的熟人,多的是钱财,人很大方,就把那铺子交给我家知府老爷安排,言明不收分文。我寻思着,知秋这孩子也是一波三折,做点营生难呐,所以,就打算把那铺子交给知秋,卖什么都无所谓,知秋,你园子里不是还有些罕见的好花么,拿到十里长街卖,自然有人出高价。” -- 105 特殊陪疗 “不收分文,转给知秋?”冷知秋问。叀頙殩晓 “是啊,是啊。”胡杨氏点头点得殷勤。 没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冷知秋静默的看父亲冷景易。 冷景易道:“小女虽然已经嫁作人妇,但尚年少,谈什么做买卖?这段时间吃些教训,也是活该。十里长街鸿福客栈那么大的地面,怎能给她这样的孩子胡来?知府大人还是寻个实在的商户,着其好好经营,不要辜负了原来那位掌柜的一片善心。” 听了这话,胡一图、胡杨氏都脸上焦急。 冷兔也着急,忍不住去扯冷知秋的衣袖。这样送上门的好事,难不成又要拒绝?上回凤仪楼曹细妹送了个大肥订单,只要冷知秋开个口就行,她偏不肯,还是他偷偷找梅萧把事情办了。这回再拒了,难道又要他偷偷给这个什么知府通气,把事情给办了?跟着这样的掌柜做买卖,也太“累”了吧!? 冷知秋不睬冷兔,随着父亲的话点头道:“家父言之有理,知秋初学乍练,实在当不起这样的厚望。” 胡一图皱眉不悦,想了想又没胆子发脾气,只好道:“实不相瞒,犬子登科今年就能参加大考,这既是托天之福,也是得了贵人指点相助,当然更有冷先生教授之恩。贵人嘱咐下官,一定要照顾好冷先生一家,包括知秋姑娘……” “胡大人,民妇已经是项家媳妇,不是姑娘了。”冷知秋打断他的话,纠正道。 明明就是嫁了人,为何总有人叫她“知秋姑娘”?难不成就连外人也不承认她和项宝贵是真夫妻? 胡一图愕然,脑子有点转不过弯。 另一边,冷景易发出疑问:“敢问是哪个贵人?” “诶……”胡一图拍额头,糟糕,又犯糊涂,怎么就说漏嘴了? 梅萧知道冷景易脾气傲,骨头硬,若是知道他在暗中襄助,必定觉得受辱而不愉快,所以当初就不让胡一图说出自己。 冷知秋心里猜测了个七八分,顿时觉得怪怪的。梅萧帮她,她感谢,但这样追着伸手到苏州来,除了让她感叹权势逼人之外,并不觉得有什么好感,相反,明明是帮她,她却觉得有点羞辱。 她倒宁愿支持项宝贵的态度,放手让她去做,好坏不论。虽然有时候会忍不住埋怨,缺少他的帮助关心,但每次从挫折里站起来,又会觉得这样也好。 “胡大人,知秋不管是什么贵人,恩情记下了,恩惠实在愧不敢当。这事再也休提罢,小妇人如今倒要反过来,请胡伯母还有苏州城里的太太奶奶还有小姐们,就在鸿兴斋设宴,只要胡伯母肯赏脸,就是小妇人莫大的荣幸了。” 说着她就起来给胡杨氏行跪拜大礼。 胡杨氏惊得跳起来。要死啊!紫衣侯看中的女人,她差点帮着钱多多去算计,这会儿又受她跪拜大礼,紫衣侯要是知道了,她的小命还有吗?她的儿子胡登科前途还有希望吗? “乖侄女,哎哟我的天,快起来快起来!” 她将冷知秋扶起来,急得手心都冒汗了。“我去,我当然去,乖侄女以后可千万别这样行礼!” “您是诰命夫人,小妇人是平民百姓,自然该行礼。”冷知秋不给她卖面子的机会。 原本不用给胡杨氏行这样的礼。因为梅萧从中施恩,冷知秋无法摆脱其影响,这礼其实是拜梅萧。 她没要这免费的十里长街旺铺,但不代表别人不要。 不久后,胡杨氏就把它高价卖给了来苏州开分号的曹细妹。 —— 从胡府出来,冷兔一路上唉声叹气,生怕冷知秋听不见,特地掀开帘子,对准了她,重重的“唉”了一声。 “何苦呐,这是何苦呐?” 冷知秋噗嗤笑,伸手在他额头上弹了个响枣。“叫你面壁思过,过了这许多日子,还没想明白,还不长记性。” 冷兔揉着额头,气呼呼扭回身子,对一旁的三爷爷道:“要是小兔崽子我是个女人就好了,长得像她那样,何愁不发财?” 三爷爷道:“你真是小兔崽子。” “你爷爷的!”冷兔骂。 “你是该叫我爷爷。”三爷爷驾着车快行在街巷石板路上。 正走到北城门口,就见一个妇人跌跌撞撞被押解出城,走路姿势僵硬古怪,衣裙破烂,鸡窝一般的乱发。 “看,小兔崽子,做个好看女人发财的下场,就是那个样子。”三爷爷指了指那已经快要走出城门的女犯。 冷兔伸长脖子,直到女犯走得看不见了。“她是谁?难看死了。” “她呀,原本长得颇有姿色,我们都叫她花寡妇,就是你说的那样,长得好看,因此傍上了大官,得了很多便宜好处,发了点财,一旦东窗事发,大官自然不管她,大官太太趁机出手收拾她,这会儿是要发配到南边当营妓,到了南蛮子的地界儿,这女人就是死也会死得很难看。” 冷兔怔怔不语,好一会儿才咕哝:“不一样,知秋姐姐和小侯爷不是那回事儿。” 三爷爷沉着脸。 车内,冷景易深深看着女儿,“既然做了那畜生的女人,就安分些,不要再招惹别人。” 冷知秋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父亲的话怎么这么难听? “爹您怎么叫我夫君……” “哼!”冷景易生气的撇下嘴角。“我原是欣赏那厮的,好心好意劝告,没想到他嘴里应承,转个身就干坏事,不是畜生是什么?” 就在这时,马车进入一条僻静的小巷,突然阴风阵阵,隐隐有剑出鞘的声音。 三爷爷扯住马缰绳,将车停下,一把将冷兔塞进车里。 “宝贵媳妇儿,你们全在里面不要出来!” 他这声音突然不浑浊了,虽有些苍老,却很洪亮。 冷景易夫妇不明所以,冷自予要钻出去,被冷知秋一把拉住。“弟弟不可!” 经过一些事,冷知秋对这样的突发状况已经不像当初那么惊诧。 冷自予挣开她,“我要帮三爷爷。” “你的病才好,原来学的那些本事早就没了。”冷知秋提醒他。 外面已经响起拳脚呼喝声。 醒悟过来的冷刘氏吓得一把抱住丈夫的胳膊,瑟瑟发抖。“是、是强盗吗?”这光天化日的! 冷景易瞪了一眼女儿,搂着妻子安慰,又忍不住皱眉发怒:“我看就是那好女婿招惹的!叫他离知秋远点,就是不听!” 冷知秋黯然垂眸,心里却想:也不知他如今是否安然?从前都还能护着家人,不会害家人沾惹血腥,如今是护不住了吗? “嘭”一声巨响,马车剧烈震动跳起,随即,车顶裂开,很快分作碎块散开四飞。 “啊——!”冷刘氏惊叫一声,晕了过去。 曝露在太阳下的车上人,此刻可以看清,“匪寇”是四名黑衣蒙面的武士,身手矫捷凶狠,撇下三爷爷,直奔冷知秋而来,四把剑从不同方向刺向她。 冷景易惊得顾不上昏过去的妻子,急忙扑过去抱住女儿,想要以自己的身体保护女儿。 冷知秋还来不及挣扎,呼喊,那四把剑已经到了冷景易背后。 却听马蹄声如奔雷,清啸九天。 一条马鞭横飞而至,呼呼带着劲风,瞬间卷住了四把宝剑。 那四个黑衣蒙面武士一见来人,立刻飞逃遁走。 不远处,骏马扬起前蹄人立而起,一个人连滚带爬跳下马,跌跌撞撞冲到马车旁,推开冷景易,就把冷知秋给扯下车站定。 此人风尘仆仆,一件烟墨长衫染满污渍,纶巾束不住零落的发,也不知多少天没梳过了,满脸的胡渣,若不是那熟悉的气息,冷知秋差点没认出来,眼前的人是项宝贵? 他却飞快的上下检视,确定她安然无恙,这才一把将她紧紧搂进怀里,下颌压住她的头顶发髻,“知秋啊,吓死我了。” 就像为了表明他没有说谎,箍紧她的力量随着话音落下,也即松开。 如同一棵挺直的树,在日光下划过天空的长发是枝叶,仰面倒下,砰一声。 冷知秋愕然。 三爷爷半跪着扶起地上的人,沉声低喊:“少主?” 冷景易铁青着脸,扶着悠悠醒转的妻子,默然看着女儿女婿。看着他们那熟稔亲密、深情款款的样子,他就觉得刺眼、胸闷。 冷刘氏惊吓又忧愁的问:“那个……是谁?” 一出现就是刀光剑影,也看不清样子,只有地上直挺挺不知死活的人。别告诉她,这就是她的“女婿”! “你的好女婿!”冷景易磨牙。 …… 项宅里,三爷爷早就请来了一个大夫,那大夫显然是熟识,不用打听,就直接随项文龙夫妇进了二进正屋,三爷爷守着门,眯着老眼坐在门槛上抽水烟,吧嗒吧嗒的,不紧不慢。 冷知秋站在门口,偶尔怔怔望着他,又探头往门缝里看。 她还是头一回面对这样的状况,说不清的心慌气短,手足无措。 小葵站在她身旁小声道:“小姐,吓坏了吧?看你脸上都没人色了,别急,姑爷一定没事的。” 桑柔端了一个铜盆的热水往屋里走,冷知秋拦住她,“给我,我送进去。” “不……” 没等桑柔说完,小葵上前一把夺过盆子,瞪了她一眼,就把盆交给冷知秋。“小姐你去吧,受了伤总要先洗伤口的,小姐莫怕——如果害怕,就闭上眼睛。” 小葵嘱咐着把冷知秋送进屋。 三爷爷直摇头,自言自语:“唉,真是娇滴滴小媳妇。” 桑柔啐道:“这会儿倒献起殷勤——那老丈人、丈母娘多少无情,主子那么重的伤,他们也好意思翘着脚坐在堂屋里喝茶聊天,倒要人去伺候茶水。” 小葵怒道:“只要你别进去扰了主子们,茶水便由我去伺候,用不着你这样的娇贵人儿。” 桑柔冷笑一声。“从前主子受伤,还不是我在帮着处置?你家小姐好命,是个被人伺候的主子,叫她照顾爷,还不把爷照顾出大事……” 还没等她说完,三爷爷突然睁开眼睛沉声喝道:“都闭嘴!滚!” —— 冷知秋捧着铜盆,觉得那盆十分沉重,她走得急,水晃出不少,溅湿了衣裙。 项文龙和项沈氏一头一脚坐在榻边,心疼的看着儿子,榻上的人脱去了衣物仰躺,大夫在忙碌,一会儿就拔出支箭头,扔在地上,“卟”一声钝响,血丝牵扯。 冷知秋吓得差点跳起来。 她咬咬牙,再走近,似乎看见熟悉的肤色,染着惊心动魄的艳红,血腥味刺鼻的浓重。 大夫挡住了她的视线,她只能勉强站定,道:“热水,来了。” 项沈氏跳起来,从她手里接过铜盆,放在榻前踏板上,拧了棉手巾递给大夫,动作利落。大夫擦过就将手巾扔回盆里,项沈氏又立刻去洗,洗好了再递给大夫。 没一会儿,铜盆里的水就变成了赤红。 冷知秋捂着胸口呼吸急促,低低的喊:“夫君……” 榻上,一个声音像刚睡醒般迷糊,喃喃着应她:“知秋,对不起,我马上回来。” 项文龙和项沈氏互相看了一眼,小两口倒是感情越发好起来,就是可怜最近多灾多难,儿媳妇不安生,儿子也不安生,也不知冲撞了哪路菩萨。 冷知秋壮着胆子又往前凑了半步,越过大夫的肩头,看过去。 顿时,她就倒抽了一口凉气。 现在,她终于也看到他的身体,却是这样……所有匀称的肌理、流畅的线条、饱满如玉的微小起伏,都不能吸引她的注意力,只有那东一道西一道的旧伤疤,以及大夫正在用刀和钩小心抠挖的大小新伤口,让她的眼睛就像被钉死了一般,又疼又移不开。 项沈氏拽了她一把,拽到满手冰凉,叹了口气道:“那个知秋,你胆子小,别看了,出去吧。” 谁知,榻上半昏迷的项宝贵听到声音,竟醒过来,直直盯着冷知秋,弯着嘴角竟笑起来,“别!娘你走开点,让知秋坐这里。” 项沈氏愠怒的跳起来。“臭小子你有了媳妇不要娘?!” 怒归怒,她还是把位置让给了冷知秋,将儿媳扯过去坐下,自己站在一旁。 冷知秋心惊肉跳的坐着,眼睛想避开那具身体,却又怎么样都能看到血肉翻飞。 项宝贵握住她的手,重重的扣紧十指。这还是头一回治伤时,身边有个心爱的人陪着,看她吓坏了的样子,他恶作剧的突然将她的手拉到唇边亲了一口,“啧”的一声。 “你!”冷知秋差点跳起来,脸臊得通红,也稍稍放心,渐渐不再那么害怕。 项文龙尴尬的垂眸清咳一声,站起身和项沈氏站到一边去,低声道:“儿子比你强,脸皮更厚。” 项沈氏恼怒的搡了他一肘子。 …… 等到伤口包扎好了,人都走了,只剩下冷知秋陪着项宝贵。 冷知秋再也忍不住,早就红通通的小鼻头被项宝贵伸手刮了一下,就像开了闸,她的眼泪唰唰往下落,纷飞如雨。 “娘子来,躺我边上。” 项宝贵歪头努嘴,示意她躺到床里侧去,眼中满是期待,那双眼睛是无法言说的幽幽然神韵,没有痛楚之色,却多了份平时看不见的耍赖,孩子一般的期待,让人不忍拒绝。 这还是他们头一回如此独处于属于他们的“新房”。 冷知秋怔怔看了一会儿,便脱了绣鞋,小心的爬过他那绑满绷带的伟岸身躯,像只小动物般蜷躺在他身侧。 她这么蜷着,像靠在了一堵满是药味、血腥味的肉墙旁,心里更加委屈,许多日子以来的委屈全都拧着当下这份心疼,复杂多味的刺激着泪腺。 她便继续哭,也不去擦泪水,还呜呜的发出低微的悲鸣。 项宝贵使劲翻了个身,侧向她,抬起她的脸,吃力的低头凑了凑,却触不到她的脸,只好低笑道:“你上来点,我够不着。” 冷知秋睁着泪汪汪的眸子,乖乖往上挪了挪,阴影覆盖下来,胡渣刺在脸上,他的唇微微凉,温柔的压在她额头,又缓缓轻吻她的双眼,掠过鼻尖,最后封住她扁扁的小嘴。 就像这吻是可以治愈一切的灵丹妙药,只要呼吸相连,唇齿相引,气味相投,许许多多的话,都尽在不言中。 虽没有*淫思,一样在细滑的纠缠中神魂颠倒。 她无意识的抬手攀上他的胸膛,却摸到满手粗糙的绷带,惊得一抖,项宝贵却皱眉,伸臂揽住她的细腰,将她揉压进怀里。 “秋,别怕,不疼。” 不疼才怪。 冷知秋醒过神来,挣扎着掰开他的手臂。 “夫君,你怎么会弄成这样?那些地宫的人也帮不上你吗?” 项宝贵的眼底闪过一丝怒火。不提地宫那帮人还好,提起来他就生气。 “他们反了!” 他重新躺平,牵着她的手,缠着她的手指玩。 冷知秋默然无语,也不再追问究竟,掏出手帕擦干净脸,微微噘着嘴道:“钱多多和木子虚都知道你家的地宫了,钱多多还把园子给毁了,他去了京城,不过一直没回来。” “那些都不打紧,只要你没事就好。”项宝贵轻吁了口气。 “六子被伤了,不过这两日已基本痊愈,他守着园子不敢离开。还有,我不小心看到你家里地下那个密室……” 项宝贵不悦的转头看她,“不许说‘你家’。” “……”冷知秋愕然。 “你夫君我好几天没合眼了,这会儿乖乖陪我,不许再说那些讨厌的事。咱们先睡一觉,睡醒了再说。” 他指了指里侧的薄被,冷知秋扯过薄被盖住两人。 牵着手,闭上有些疲惫的眼,竟然就这样,真的睡起觉来,沉沉的。 于彼此而言,只要这样在身边,就会觉得十分心安,入梦酣然。 …… 三爷爷抽完水烟,靠在门边睡着了。 冷兔终于跑回了项家,探头探脑问:“知秋姐姐人呢?那个小气的神仙哥哥呢?” “嘘!”三爷爷调整了一下坐姿,继续打盹。 冷兔一副吃惊的样子,怪怪的看了好一会儿紧闭的房门,一转身,就见项宝贝蹦蹦跳跳进门来,身边是那个细眉细眼细白肉的表嫂。 项宝贝不待见他,一扯表嫂、扭脸绕过。 “咦?宝贝,你家又多出新面孔了,那娃子是谁?莫不是你娘给你找的上门女婿?”表嫂开项宝贝玩笑。 “啊呸呸呸!”项宝贝气得跳脚。 冷兔莫名其妙扫了一眼这对表姑嫂,无聊的耸耸肩,出去溜达了。苏州的地界儿他还不熟,得好好厮混。 表嫂道:“宝贝,这会子新帝刚登基,满天下不能嫁娶,你娘应该也不会催你嫁人了。倒是你那萧哥哥小侯爷,不知什么时候会来苏州呢?” 项宝贝摸着下巴。“我哪知道。表嫂你找他有事?” “哎哟娘啊,我这种人哪敢去找他,我就是想,如今开了恩科,你正明表哥原是识得几个字的,就是苏州好多年没有府学、县学啥的,他连生员的资格都没有,不晓得有没有机会……” 两人说着去了三进后院。 —— 直到傍晚将要晚饭,项宝贵和冷知秋才醒过来。 “每次再见你,你都变得越发丑。”冷知秋看着那满脸胡渣、憔悴眉眼出神,虽然天色昏暗,但近在咫尺,依然清晰。 “那娘子赶紧起来,伺候为夫洗漱。”项宝贵说着却去搂住她的纤腰,连一条长腿也架到了她身上,哪里是让她起床的意思? 先别说这姿势意图很可疑,光看他身上绷带里隐隐渗出的血色,冷知秋就不由得脱口惊呼:“别动,别动!” 也不知他要做什么,伤成这样,还折腾个没完。 项宝贵欲求不满的嗯嗯哼哼,百般不情愿的放下腿。他是受伤不轻,但有的地方可是好好的,精力旺盛,睡醒了,就叫嚣得厉害,这会儿他内息弱,没平时那么好控制自己。 冷知秋挣扎坐起身,皱眉掰开他粘在腰上的手。 “你再这样,我便离你远远的,省得误了你治伤。” “呃……”项宝贵立刻松手,乖乖的躺得笔直。 “等你伤好些,我替你刮刮胡子吧,你这样,看着像知秋的叔叔辈。”冷知秋咕哝着爬下床。 她一边理着衣裙和长发,一边问:“那些人为什么要杀我?” “叫三爷爷进来,我有话问他。”项宝贵侧过身,以手支着脑袋,看她的动作。她绾发的动作、神情,在他眼里都是精致可爱,像只安静的小动物在轻巧的梳理柔软的皮毛。 冷知秋不知道自己在他眼里成了什么,起身走了几步,就要出门,突然问:“你怎么突然回来了?你的事情都办完了吗?” 其实,自从张六告诉她,地宫的人诡异离开,她就猜想,项宝贵知道了,会不会赶回来?会不会担心她?只是没想到,比预期回来的日子晚了好几天,她已经不抱那种猜测了,他又突然出现,还浑身是伤。 项宝贵撑起双臂,抬起上身道:“不想办了。我以后就留在家里陪你,看谁敢碰你。” “真的?” 别说冷知秋不相信他,他的话从来不知真假,更何况这么多年都在辛苦操办的事业,岂能说不干就不干了?也不知他心里怎么想的。 “真的,娘子,我要陪你一起做买卖,还要和你一起生一大堆儿子女儿,其他的事,我都不管了。” 也不知他何时坐起了身,虽满是绷带,却清晰可见那颀长的身形,灰绸裤下,长腿的线条和力量完美得动人心魄。 冷知秋当他在说笑话,已经开门,不及回头看他那副样子,不然又该吃惊,惊讶那刚硬“不美”的身姿,还有腿间未完全平复的形状。 “三爷爷,我夫君叫你进去说话。”她叫醒三爷爷,便匆匆去灶间拿晚饭。 今晚的晚饭就在自己房里吃算了。 —— 三爷爷看她走的远了,才站起身,进门就反手阖上门反锁。 “少主。” 项宝贵让他给自己拿了件长衫披挂。 “我把包十八杀了。”项宝贵说的淡然。 三爷爷不吭声。 “他和幽雪王妃有奸情,我是替师父清理门户。”项宝贵眼底是黯沉的愤怒。 “老奴原以为行刺夫人的蒙面武士是琉国的,但交手后才发觉是自己人。包十八差遣不动他们,老奴适才想了许久,也想不明白。除了幽雪,还有谁会想要夫人的命?” 正说着,桑柔在外面敲门。 “爷,桑柔煲好了鸽子汤,给您送进去?” 三爷爷深看一眼项宝贵,哼哼唧唧的低声道:“又来一个。” 项宝贵满脸不快,“怎么她还在家里?我娘怎么还没把她打发走?” 突然想起一件事,又皱起修长好看的眉,“是不是宝贝也没着落?嗯……” 桑柔还在敲门求入,冷知秋走在前头到了房外,小葵端着饭菜跟在后面。 “桑姐儿。”冷知秋皱眉不悦。 “奶、奶奶,奴婢给爷送碗鸽子汤,有益身体。”桑柔咬牙,笑不达面皮,比哭还牵强。 “我婆婆正说鸽子汤怎么找不着了,原来是被你端走。”冷知秋无语的推门,却发觉门闩着,便回到院中,坐在井沿等候。“行了,放下吧,你去忙你的,晚上都不必过来了,我夫君自有人伺候。” 那边,项沈氏领着冷景易夫妇也走来。 冷知秋站起身迎过去。“爹,娘,我夫君没什么大碍,你们先回去吧,等他好些,我让他陪着回家里,和你们好好说话。” 冷景易怫然不悦,冷刘氏道:“让娘去看女婿一眼,才好放心。” 冷知秋想着三爷爷在里面也不知和项宝贵说什么机密,便道:“娘放心便是,他这会儿精神大好,正和人说事……” 未及说完,冷景易已经怒道:“好哇,他有力气和人说事,却没工夫见丈母娘吗?成婚大半年了,好不容易见上一次面,他就这么‘礼遇’他的丈母娘?!” 冷刘氏脸上变色,扯着冷景易的衣袖摇头。“景易,你怎么又发脾气?” 项沈氏在一旁听得恼火,伸手就推了一把冷景易。 “你像不像话?我儿子伤成那样,小命都去了半条,你就想着让他来拜见丈母娘?他在里头有事,那也是逼不得已、交关性命的,又不是聊闲篇!我说你怎么就那么不待见我儿子?你是不是还想着拆散他们夫妻小两口,想着把你女儿嫁个豪门大户?” 冷景易被她推得懊恼,又不能和女人动手动脚,气得胡子直翘。 “胡言乱语!” 冷刘氏被项沈氏的动作吓了一跳,她还是生平头一回见女人推男人,还是她那威严不可侵犯的冷老爷。 她忍不住走到中间,拦住互相不对路的两人,蹙着眉尖对项沈氏轻声软语:“亲家母,不可说这样的话。女儿女婿都圆了房,怎还说那样折煞人的话?我们都没有那种想法。” “谁说他们圆房了?”项沈氏是个直肠子,当场就叫。 “……?”冷景易夫妇愕然看向冷知秋。 冷知秋的脸唰一下红透,摸着鼻子,把头低到胸前。 “是、是知秋弄错了……” 项沈氏气不打一处来,说起这事,她还没消气呢。“噢,你把你夫君赶到屋顶去,还告诉你爹娘圆房了?你这傻丫头是故意的,还是真的不开窍?” 说着她就忍不住想要戳冷知秋的脑门。 冷刘氏赶在前面拉起冷知秋,困惑的小声问:“怎么回事啊?对了,娘放在你嫁妆箱底的那本红封皮的书,你看过了吗?” 冷知秋茫然想不起来,时间久了,怎么记得那样一本书? 冷景易却在一旁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好,不管怎么说,没圆房就好!知秋,这就和我们一起回家,离那小子远点。” 说着,他就扯过妻子和女儿的手,心情阴转多云,大步就要离开。 项沈氏跳脚不已,追上去拽住冷知秋另一只手。 “文龙,宝贝,快来,姓冷的要把儿媳妇抢走了!” 又对冷知秋喊:“儿媳妇,我儿子不能没有你啊,你千万不能走啊!” 这惊天动地的喊声,立刻招来了项文龙、项宝贝和正端着饭碗吃饭的表嫂。 正房的门哐一声开了,项宝贵一阵风般冲出来,惊惶的问:“知秋?知秋你要走?” 这一下子真是纷纷扰扰,各唱各的大戏,把冷知秋拽得晕头转向。谁说她要回娘家的?可偏偏插不上嘴。 婆婆大嗓门直嚷嚷,父亲火冒三丈拉着她直往外拖。 那边项宝贵还如癫似狂的扑上来,噗通跪倒在冷景易夫妇面前,青丝垂地,身上的薄薄灰绸衫子很快沁出血迹。“岳父岳母大人,请到客堂说话,小婿这就换衣来见,不要把知秋带走……” 于是项宝贝又加入大呼小叫的行列:“哥哥,你怎么回来了?怎么又受伤了?” 原来因为表嫂在灶房蹭饭吃,大家都没有告诉项宝贝家里发生的事。 这一团混乱里,冷兔兴冲冲跑进来大喊一声:“知秋姐姐,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106 宝贵其人 冷兔喊过后,就发觉没人理他。叀頙殩晓 君不见,一幕滑稽的悲喜剧正上演? 两家人抢一个表情尴尬的小女子,倒霉女婿正跪着恳求,当然还有稀里糊涂凑热闹的和一脸兴奋看热闹的。 小葵对小姐姑爷都有感情,跑出来噗通跪在冷景易面前,大声道:“老爷,小姐和姑爷好不容易聚一起,求您别拆散他们啊!” 随着这一声哀求,抢人的戏码立刻转换风格。 女婿项宝贵很能适应转变,当即美目一凝,凝出千般哀愁,捂着心口往一边倒,口中惨呼:“知秋,不要走……” 项沈氏松开儿媳妇,抢过去扶儿子,“我可怜的儿啊!” “……” 这场面,怎叫一个凄惨。 冷景易俨然成了“棒打鸳鸯”的恶丈人。 冷刘氏看不下去,当场就心软,扯着冷景易胳膊摇:“景易,女婿真伤重呢,好歹一场姻缘,咱们不能这样绝情,就让女儿留着照顾照顾他吧,怪可怜的。” 冷知秋也总算找到了说话的空隙,“爹,您向来不是古板之人,为何对夫君他偏见如此?” 已经被孤立的冷景易,瞥着“奄奄一息”的项宝贵,皱眉不语。 冷知秋见父亲不言语,便使劲抽出手,蹲下身探视项宝贵,却见这厮竟睁开一只眼冲她扑闪扑闪眨了两下,衬着满腮胡渣,几分戏谑,也是传递让她安心的意思。 老丈人心硬,丈母娘却是个慈软的,他这“苦情”就是苦给丈母娘看。 冷知秋不由得抽嘴角。 在瞬息之间,两人默然交换了几次无声的对白: 冷知秋:你竟诳我父母? 项宝贵:我死不了。 冷知秋:我知道你死不了! 项宝贵:没骗你父母啊,我伤重是真,不舍得你走,也是真。 冷知秋:……那也不用如此夸张。 项宝贵:娘子你刚才在担心我? 冷知秋:…… 果然,到底还是丈母娘疼女婿。“还是先让女婿回房歇着吧,这身上全是血渍,可怎么得了。” 项宝贵心里喜滋滋的,就要顺势让母亲项沈氏扶起来。 却听冷景易道:“要照顾他,也可以,但你需答应为父,一定不能与他太亲近,晚上你就住那厢房里,记住为父前些日子教导你的话。” 这是指“自爱”、“不圆房将来才有人要”之类的训话。 冷知秋对那些话不以为然,但本来也没打算和项宝贵同榻而眠,这会儿他伤得重,偏偏不老实,是该让他自己个儿好好待正房里休养。 因此答道:“自然是住厢房的,父亲放心。” …… 这才算是慢慢结束一场闹剧。也是没有真的走到绝路,才能这样笑闹一场,糊涂收尾。若真有一天到了不可商量的绝境,又将是完全两样的景况。 从项家出来,冷景易因为知道女儿女婿依然不是真夫妻,便又恢复了“你我分明”,坚持不肯让项家的马车相送,却叫冷刘氏走得好辛苦,回到东城都深夜了。 路上,冷刘氏忍不住疑惑,道:“妾观女儿女婿的情状,两小相得,情意颇真,那女婿虽看不清样貌,依稀是个俊后生,对我们知秋更是喜爱依恋至深矣,姑且不论他做些什么营生,就凭这份情意,也是可怜人儿,值得成全,你又何苦如此反对?” “天下间看着情深自苦的可怜人,又岂止那项宝贵。”冷景易脸色肃然,瞥了一眼跟在身后的冷自予,又道:“我自小离开苏州去了钱塘,但依稀记得当年‘朱陈张三争天下’,当今皇上大败张世枫父子后,传闻有个姓项的世家不服,造反谋逆,因此皇上下旨灭其全族数千人。因是被灭了族的,年前媒婆来说,女婿姓项,我也就没放在心上,只当是别的地方搬迁而来。直到见到项宝贵本人,其深埋隐忍、异于常人的举止气度,自予原本又是姓张,种种巧合,加上他出手便是一对罕见之极的玉龙,可谓价值连城,不由得我不怀疑,这其中怕是大有文章,也因此而深感不安。” 冷刘氏听得心惊,不敢再问。 冷自予抬起头欲言又止。他想问问什么“朱陈张三争天下”?张世枫父子又是谁?和他有关系吗? 冷景易垂眸捻须而叹:“但愿不是一场孽缘。我已经得罪天家,祸福难料,女儿嫁进项家也是没有安生日子,一切过错,全在我冷景易糊涂啊……” 冷刘氏忙扯住丈夫衣袖,摇头道:“老爷万万不可自责,这世上许多事原本就没有对错,我们都不是圣人,不能未卜先知,怨不得谁。” …… 另一边,西城项家。 项沈氏好不容易“扶”回项宝贵,打发走一应人等,这才对冷知秋道:“儿媳妇,你那个臭脾气的爹,别的话我都不爱听,就一句话是对的。这会儿宝贵身上有伤,你别和他太亲近,年轻人*,万一控制不住,我儿子的伤就别想好了。” 冷知秋听得七分懂,三分茫然,想起先前项宝贵在榻上纠缠她时,神色有些噬人,便脸红着不应声。 所有人都散去,她正捧起晚饭要进去吃,角落里,冷兔很受伤的低喊:“嘿,哎!我,我这大活人有事!” “咦?小兔?你跑哪儿去了?有什么事稍后再说,大家都用过饭了,你自己去厨房盛一些吃的,我到里头伺候我夫君用晚饭。”冷知秋说着推开门,迎着项宝贵看过来的热切目光。 项宝贵挑起眉问:“怎么不关门?” 冷知秋将饭菜搁置好,拿筷子夹了些菜在饭上,端着饭碗坐到榻边,递给他。 “为何要关门?” “天黑了,会放进萤虫。” “是么?可我觉的,还是开着好。”冷知秋坚持己见。 关上门,她反而心慌,也不知是被父亲和婆婆的话吓到,还是被他那有些灼热的目光烫了。从前,他不是这样的,这次回来,似乎真的换了心肠。 项宝贵不悦的扭头,不肯接饭碗。“在家从父,嫁了人就该听丈夫的话。晚上你要陪我,不许走。” “我就在西厢房就寝,并不远。夫君,你从前不是这样的,怎么越发活的像个小孩子?”冷知秋夹了口饭菜自己吃起来。 她才吃了一口,项宝贵就抢过去猛扒了两口,满嘴饭菜咬得香甜异常,一边口齿不清:“娘子吃。” 冷知秋被他那样子弄得满头黑线。“这是你的,那边我也备了一碗。”说着就要起身去拿。 项宝贵忙止住她,“不,你一口我两口。”说着干脆夹了块肉塞进冷知秋嘴里。 便在这时,冷兔捧着饭碗进来。 他瞪大眼睛看二人卿卿我我、三餐一宿的亲密模样,下意识要退出去,也不知为什么,心里有点不舒服,像是羡慕,又像是孤单。什么时候他才能长大长高,也像项宝贵这样昂藏八尺?宠溺逗耍冷知秋这样的女子,是什么感觉? 项宝贵的眼角觑着他,就说该关门,果然就放进扫兴的不相干人等。 “知秋姐姐。”冷兔不甘心的喊。 项宝贵郁卒的别开视线。 冷知秋扭头去看时,脸上有薄薄的红晕,对冷兔道:“你坐到桌旁吃,吃完了再说。” 冷兔没忘记她的“食不言寝不语”教诲,乖乖过去,安静的坐下吃饭。 他吃饭的做派是学了冷知秋的,本身就长的偏瘦小,再加上收拾得清秀干净,让项宝贵看得眯起眼,颇玩味。 冷知秋起身也坐到桌旁,端起自己那碗饭。 “知秋!”项宝贵吃不下了。 “嗯?” “过来!” 冷知秋看了看他那无名懊恼的样子,不理会。这家伙不会是因为地宫的人造反,脑子受了什么刺激吧? 等到冷兔和冷知秋都吃完了,项宝贵还半靠在榻上生气,干脆将饭碗一搁,翻身躺倒了睡觉。 冷兔怪怪的瞥他。 冷知秋问:“前头你说发现了什么?” 冷兔道:“噢,今儿我在大街小巷串了一回,看到了几十个大小摊贩铺子,都有卖香囊的,全是寻常平头小百姓光顾,卖个百文钱都算好的。我就问,那些大户人家的太太小姐们,上哪里买?” “这是你不知,她们那样的人不出门,自有绣娘专门缝了精致的好囊袋,再叫太医依着体质病症,一一配香。”冷知秋说着端起鸽子汤,走到榻边。 见某个人侧向里睡觉,饭也吃了一半,浑身冒着“不高兴”,不禁额角发黑,“坐起喝了这汤再睡罢?不然凉透了。” 项宝贵的手指放在髋骨上,无赖的敲了两下,不睬。 那边冷兔道:“是啊,所以我就打听了她们在哪里买的香料,你猜奇怪不奇怪,竟是个开赌坊的!” “嗯?”冷知秋有些意外。 “有个叫吉祥赌坊的,二当家的妹子经营了一个香料铺子,她家的药材、香料都是独一无二、别无分号的,据说是拿了海外的奇货,有的品种,寻遍整个大明国也没有——生意那叫一个好!”冷兔说的摇头晃脑。“咱们要是做干花,头一个对手就数她家。” 床上向里,项宝贵微微睁开美目,手指停了敲弹。 冷知秋捧着汤碗坐在榻边,“吉祥赌坊?好似在哪里听过……”突然想起来,不由得惊呼:“啊,是他们!那个二当家的妹子是个大腹便便的妇人么?” 她想起来,当初计耍钱多多,把惠敏表舅母救出来,就是通过吉祥赌坊的兄妹俩。 冷兔笑嘻嘻点头:“原来你认得他们?那大娘快生了,肚子大得吓人,看着很好玩。” 冷知秋心里一动,暗想,怎么样大的肚子呢?为什么就会有了孩子?我跟夫君这样亲密,会不会已经有了孩子? 耳鬓厮磨,同榻而眠,又唇舌纠缠,这些都是从前想都没想到的,身体会产生很奇怪的反应,陌生而心悸,她总觉得自己哪里不一样了,想着想着,便对项宝贵柔声道:“夫君,你先起来吃东西,一会儿我有话想问你。” 项宝贵听她说的认真,“存在感”稍稍找回了那么一点,情绪顿时高涨,就要依言坐起,却听冷兔在一旁看不过眼的挖苦道:“知秋姐姐,多少人想对你好都没机会啊——” 何必宠着这种没事摆谱的少爷? 项宝贵不起来了,偏就躺着不动。他就要他娘子宠着,让嫉妒的人去嫉妒吧。 可惜,这如意算盘打错了。 冷知秋原本就不是“宠”他,只是对自己丈夫目前的伤病状态有适度容忍而已,见他不动作,便觉得他无理取闹,这会儿有冷兔在一旁,她也不好发脾气,收了饭碗,一气儿放回桌上。 “小兔,你先去外面和三爷爷将就一晚上,这几日也不必回园子了,六子有些事要单独在里头办,咱们不去扰他。改明儿我给你把东厢房扫出来,让你住着。” 冷兔应了,却没起身。 冷知秋想了想又吩咐:“梅雨天气难办事,趁着这两日天气尚好,我要在鸿兴斋宴请苏州名媛贵妇,只是我不喜和她们打交道,她们也不乐意见我,你得空想想,怎么给她们介绍干花香囊,这重担就由你挑,成败关键,切记切记。” 这番话说得冷兔的胸膛越挺越高,顿时有了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的感觉,“好,我这就去想想看,怎么哄那些女人开心。” 冷知秋将他送到门外,加了几句:“哄是当哄,但也不能过头。记着咱们是卖好东西给人家,不是骗人家的钱。” “晓得唻,我说的话,做的事,都是代表了知秋姐姐你,自然不能给你丢脸。” …… 待得冷知秋送走冷兔,回转身,却见项宝贵坐在榻边,脸沉得发黑。 “你让他进园子,还让他进我们的婚房,你们聊得很‘相投’啊。”除了和那个徐子琳亲密无间之外,现在又多了个小兔崽子,他们总有说不尽的共同事业、共同话题。 她还对那小兔崽子表示了“寄予厚望”! 最可恼的是,他现在好不容易有机会在她面前“伤弱”一回,正是耍赖享受她温柔款款的最佳时机,却平白被不相干的人占用了大把时间,啰啰嗦嗦说个没完没了! “他还是个孩子,你这算是横吃了哪一门飞醋?”冷知秋瞧着他那表情,像她欠了他八辈子债似的,让人又好气又好笑。 “也只比你小两三岁罢了。”项宝贵还黑着脸。 “倒是稀奇,先前还一副唯你独尊的架势,梅萧也不放在眼里,却挑着时间冷不丁去吃味于子琳、小兔这样的人,有意思么?” 冷知秋更加觉得他莫名其妙,端起饭菜和鸽子汤,准备送去灶间,让小葵重新热热再拿来。 “你要去哪儿?”项宝贵条件反射的站起来,一个闪身便冲到门口,踢上了门,拦住她。 许是动作太快,乱了内息,几乎入骨的伤口顿时一阵剧痛,令他两眼直发黑,也看不清冷知秋手里还端着饭菜汤水,便使劲去抱住。 这下可好,红红绿绿的泼洒了各自的衣衫不说,碗碟摔在地上,乒乓响成一片。 屋外,桑柔的声音响起:“爷,怎么了?” 这婢女大概一直潜伏在四周? 随即,项沈氏的声音也高声道:“那个知秋啊,你仔细着些,哎哟不省心……我儿子现在还伤得重呢!若是不会伺候,就叫桑姐儿进去服侍好了。” 看来这婆婆也是不放心。 屋内。 冷知秋停止挣扎,和项宝贵相视默然。 她不开心了,甚至说,因为他受伤而一直保持的“容忍、耐心、心疼”,这些统统都发了毛,生了刺。 项宝贵扬声对项沈氏道:“娘,碗是我摔的,练练手劲来着,有我媳妇照顾,伤好得飞快。” 项沈氏啐了一口,笑着骂:“你少诳老娘,警告你啊,不许这会儿和媳妇儿动手动脚,来日方长!等伤好了,你们再好好圆房,这回可别再给老娘玩花招!” 冷知秋皱起眉。 偏偏这微小的动作,项宝贵看清了,心里顿时一揪,她不愿意? 他抛下一切,甩开成王,也压根儿没去理会幽雪王妃,铁了心将“师命”弃之不管,甚至不顾反目的上万地宫精卫子弟,单枪匹马穿越几股暗杀阻挠,赶回苏州,就是怕她有危险。 若说他从前是一匹孤狼,今日今时,却宁愿披上羊皮,陪着她朝夕相对终老此生。 但他似乎忘了很重要的一点,这份感情,她并不一定愿意接受……她随时都会转身离去,毫无眷恋吧? “知秋……” 项宝贵想问,还记不记得桃叶渡那晚,她伏在他肩头说的话?“你若把我当妻子,我也愿意把你当夫君的。” 未及问出口,外面,项沈氏又道:“那个知秋,你出来,姆妈和你商量一下,将沈家旧园子划出个靠门的院落,给你招人做香囊,总不能把人都往苗园里带。” “姆妈,不早了,明日再商量好么?”冷知秋推拒着项宝贵,又不敢太用力,怕碰到他的伤口。 她还要赶紧去叫小葵烧水洗个澡,天热衣衫单薄,被菜汤淋了,十分难受。 她皱眉,恼的不仅是项宝贵莫名其妙耍赖,还动作狂莽,害她摔了碗碟、淋了一身汤汁;更恼外面的桑柔和项沈氏,似乎总在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这皱眉轻轻的推拒,在项宝贵眼里,却是软刀子一般割得心疼。 放开她,身体便一阵空虚不舍。 但他也只能忍了,开门,对站在门口不远的项沈氏道:“老娘,知秋今日受了惊吓,又劳累,让她赶紧收拾洗漱就寝,不管什么事,我们明日再说。您先进来给您儿子换个药。” 冷知秋低头出了门,与婆婆擦肩而过,略施了礼便唤小葵去重新热饭菜送给项宝贵,又对廊柱转角那还站着没走的桑柔吩咐:“桑姐儿,不是叫你不必过来了吗?” “我……” 不等她开口,冷知秋便将蛾眉锁得更紧。“你是奴婢,不要自称‘我’,没个规矩。知道你勤快,总说不想偷懒、要对主子尽心尽力,也好,你就去烧水吧,多烧一些,两个人用呢。” 平日里都已经不大见到桑柔,项宝贵一回来,这女婢就总晃出来,见缝插针献殷勤,实在是惹厌的紧。偏冷知秋做不了主,不能将她打发了。 冷知秋轻叹一声,这会儿也没心情去想一个婢女的事。 一门之隔的屋内。 项沈氏替项宝贵换了干净的绷带,埋怨了一通伤口都不见好之类的话。 项宝贵问:“桑姐儿怎么还没打发走?” “你是和你媳妇儿一条心,急着赶她走,可怜这孩子一片孝心,死都要留在咱们家,宁可一辈子不嫁人,又是赌咒发誓,又是哭天抹泪的。这么多年相处,老娘怎么狠得下心?前几日也在到处给她寻好人家,碰上先帝驾崩了,就算有两个还不错的,也开不了口提许配人这码事,等中秋后,过了国丧,老娘再去拾掇拾掇便是。” 项沈氏嗔怪的剜一眼儿子,晓得他听见屋外的对话,就替媳妇出头办事。儿子向来体贴疼惜家人,如今怕是都抵不上儿媳妇一人重要了,想着就心酸又嫉妒,养了二十多年的儿子,都是替别人养的。 —— 当晚就下起断断续续的雨,连绵到次日上午也不见停歇。 虽然没有几步距离,冷知秋打着伞,和小葵一起走进正房时,也已经满身带着湿漉漉潮气。 小葵麻利的取了手巾拍打冷知秋裙边的水珠。 项宝贵已经躺在美人榻上,洗漱后用了早饭,便一直静卧着养伤。 “娘子为何不来与我一起早饭?” 冷知秋听他话音,这是又要开始赖缠着耍孩子脾气了,便不理他。 她一早看下雨,就烦恼宴请苏州名媛的事,怕是要拖延几日。雨天无买卖,却要顾着养花,不能等到绿肥红瘦、满地凋零,才去空叹息,所以便先去知会冷兔,叫他喊了沈天赐,准备去一趟园子里,将合适的花枝剪了晾进小屋。 小葵见她去梳妆台,对姑爷不理不睬,便替她说了缘故。 项宝贵将身上的青绸薄衫解开一些,“闷热坏了,小葵你去打个扇。”小葵应了去取今年新做的芭蕉扇,远远给他扇着,见他在美人榻靠墙一侧摸索,竟有个暗屉,打开来便是一封封整齐的银锭、金锭。 他也真不避讳。 小葵垂下眼皮。 冷知秋手里捧着梳头的篦子、木梳、剃刀,还有小盆盛的热水湿巾,放在美人榻前。 “娘子,这里总共有一百两金锭,五百两银锭,你需要时便用。” 项宝贵一边随意说着,一边眯着眼端详冷知秋的动作意图,勾着嘴角笑。 冷知秋还是不睬他,搬了凳子坐在一旁,摆正他的脑袋,慢条斯理将那一头青丝长发梳顺了,黑色的匹练般搭在她的腿上。 小葵瞧得困惑,便猜道:“小姐的脾气,怕是不要姑爷的银子。” 项宝贵哼了一声,怔怔看着天花板道:“知秋,你可别忘了,你说过愿意做我妻子的。” 小葵惊讶的停了挥扇。 冷知秋也是愕然,桃叶渡的记忆涌上心头,半晌才道:“此一时彼一时,你如今脾气古怪,知秋吃不消,后悔了。” “怎么古怪?”项宝贵挑眉,忍不住坐起身。 “从前你也不会这样粘乎,如今我不管做什么,你都要一副患得患失的样子,颇像个怨妇,简直莫名其妙。” 此言一出,小葵先忍不住噗嗤笑出来,手上没管好,芭蕉扇扇了一记猛的,顿时,原本服帖搭在项宝贵背后的发丝全飞了起来,配上他那一脸古怪的表情,有些呆愣,有些妖魅。 冷知秋倒不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拧了湿巾,叫他重新躺下。其中有一缕发丝飞绕过她的颈项,灵蛇般卷到耳垂,这才落下,害她痒得浑身一个激灵,急喘了一声,湿巾没拿稳,又摔落回了水盆里,溅起水花朵朵。 项宝贵躺好了,眼角一直瞥着那细嫩白皙的颈项,粉红色玉润的小巧耳垂。原来她那么怕痒,这些地方是那么敏感,这回他知道了。 冷知秋重新拧了湿巾,为他净脸,小葵道:“小姐你给姑爷捂一会儿,这样胡子根儿才能软下来。” “是么?”冷知秋依言将湿巾盖住项宝贵半张脸,拿一双小手捂住。 在那厚厚叠了四层的湿巾下,项宝贵道:“我下半辈子全交给你了,能不患得患失吗?” 可惜,没人能听清他说了什么。 过一会儿,项宝贵又道:“我快要被闷死了……” 冷知秋还是没听清,自顾说自己的:“我接下那个园子的营生,至今也没做出成绩,倒不在乎银子多寡,只要能生存下来,便是莫大欢喜。你若有心使钱,便去关心一下我爹娘,只是我爹也不要人平白帮助,你要讨他的欢喜,难啊。” 项宝贵微微蹙眉,目光怔忡。 “小姐!您快揭了湿帕子,姑爷要被闷断气了!”小葵突然发觉。 冷知秋惊得跳起来,忙把湿巾取下,扔回水盆,“你这丫头,怎么突然那么大声?倒被你吓了一跳。” 她拍着胸口平息惊吓,小葵愕然,脸上又红又白,就跪下告罪:“奴婢也是突然想到,一时心急……” “好了,没真的怪你。快起来。” 冷知秋俯身探视项宝贵,见他眼珠子定着不动,便伸手去探他鼻息,可别真给闷断气了——项宝贵突然抓住她的手腕,看她惊吓的表情,双眸睁大了,细密的睫毛颤着,红唇微启,露出一点编贝细牙,唔,偶尔有点其他表情,看着还蛮生动。 他咧开嘴笑起来,一口整齐的白牙衬着麦色的肌肤,明晃晃的摄人心魂。 “娘子,你只管好好做那份事业,为夫什么都支持你。只要你肯把烦恼告诉我,我便不会再做‘怨妇’。” 这话中听。 冷知秋收拾惊吓的表情,弯弯嘴角也笑,挣开手腕,拿起剃刀,“你莫乱动,知秋从未给人剃过胡子,万一失手……” “娘子手下留情。”项宝贵忙做出害怕的样子。 就算她想失手,他也不会让刀锋划伤自己的脸,这点功夫,他还是有的。 “我是说万一失手,你会不会变得更丑?”冷知秋专注地盯着他的腮帮子,开始动手细细刮起来。 “为何是‘更’丑?为夫现在丑吗?”项宝贵眯起双眸,享受着她轻柔仔细的动作。 “岂止?又老又丑。” “既然如此,你还是失手的好,为夫毁了容,正好赖上你,你可不能不负责。” …… 小葵在一旁打着扇,听得有些吃不消了。她是不是该识相的回避一下? 这么想着,她便一边打着扇,一边往外退,越退越远,终于出了门,捂着嘴笑。 一抬眼,却见三爷爷领了两个人冒雨走过来,一个状如屠夫,腰悬缅刀,一个大腹便便,却是即将临盆的妇人。这两个人,小葵去钱多多府外探视、接回惠敏表舅母那时,便远远见过,正是吉祥赌坊的倪九九和他的妹妹。 小葵惊诧的要回身进屋禀报,三爷爷却叫她嘘声,小声对倪九九道:“看样子夫人在屋里,你们随我先躲躲。” 倪九九和他妹妹此刻十分温顺,恭谨的点头,三人返身便退走。 院中雨打着姹紫嫣红的窗台,绮户半开,隐约可见美人榻一角,项宝贵的袍角斜挂着垂落在地,细语人声时而响起。 冷知秋收了剃刀,拿湿巾擦净了那张恢复珠玉光辉的脸,颇有些成就感。 她大约是有现代所谓的“职业病”的,不仅喜欢拿花剪子修剪花花草草,这会儿又发现多了个喜好,便是替项宝贵收拾面容。 看着一张憔悴沧桑的脸,变得光滑干净,温润如鲜,那欣喜的感觉,和修剪出一盆稀世奇花,是一样的。 “好了?”项宝贵支起下颌侧卧着,眸光点点发亮。 “嗯。” 冷知秋弯下腰,要去端水盆,腰上突然一紧,整个人便飞了起来,掉在美人榻上,落入某个早就等待好了的怀抱。 “你做什么?”她惊呼。 他翻身将她压制住,浑然不觉身上伤口撕裂开的疼痛,急迫地吻住她的小嘴。安安静静被她伺弄了这老半天,他快憋坏了,必须讨点奖赏。 因着逼仄的美人榻,特殊的姿势,紧紧裹缠在一起的压迫感瞬间冲走了所有理智。 他为她的柔软而疯狂,她为他的强势而迷失。 肆虐过那小嘴,他不满足,满怀期待的吻向他盯了许久的猎物——那越发泛红的精致耳垂,连细巧的耳环也一起含在嘴里,小心的啃咬拉扯。 酥痒难忍的感觉袭来,冷知秋皱眉惊呼,四肢无助的绷直,怎么会这样? 站在外面的小葵听到声音,傻乎乎问:“小姐,怎么了?” 冷知秋打了个激灵,清醒过来,这才发觉身上有些濡湿,似乎是项宝贵身上的血!? “夫君,夫君,你快起来!”这回,她固执地推开了正试图埋向她颈项的头,“你伤口全裂开了,快!” 她的神色是惊惶担忧。 项宝贵无奈的抬起脸,双眸泛红。 小葵赶进屋时,他立刻坐起身,将冷知秋平稳的放在了地上站住。 因这一番闹腾,他的伤是一点没好,反而更严重了。 冷知秋懊恼不已,“从现在开始,再也不要照顾你了!”转头吩咐小葵:“你留着听他吩咐,我去叫婆婆和大夫来照看。” 她把项宝贵扔给他老娘,便匆匆和沈天赐、冷兔一起,去了沈家庄园子。 一路上,她都在发愣。 —— 项宅里,项宝贵懒懒的歪靠着,换了身墨黑的丝质凉衫,发梳得整齐,面容被冷知秋收拾得干净,更添上一分享受美人在怀温存的餍足,这会儿,他整个人都似乎在泛光,虽然浑身黑乎乎的,半隐在阴影中,更加冷魅如幽灵。 倪九九和他的妹妹倪萍儿看不出面前这个男子正幸福得冒泡,他们依然惧怕,依然恭敬得不敢与其对视。 “最近赌坊和香料铺子买卖不错吧?”项宝贵问。 “托您的福,还不错,赌坊这个月升了两成。”倪九九答。 “香料铺子维持老样子,妾这身子日渐沉了,没什么精力照管。”倪萍儿答。 项宝贵的目光停在她隆起老高的肚皮上,很缓的眨了一下眼。 “去和我夫人的小跟班谈谈吧,他应该能想出办法,让你的香料铺子和我的小娇妻合作愉快。” 倪萍儿虽然没听懂,但还是顺从的应“是”。 “孩子大约什么时候生?”项宝贵还在看她的肚子。 “稳婆说,不出半个月肯定有动静。”倪萍儿捧起大肚皮,脸上浮起希冀的光芒。“爷,妾想让这孩子以后认您做义父,您能答应吗?” 倪九九一听,忙附应着点头:“我们兄妹俩一直得爷的帮助,钱您也不要,真不知该怎么感谢您的大恩大德,您就收下孩子做义子吧?” 他们兄妹俩曾经穷得差点跳江自尽。 开吉祥赌坊的钱,是项宝贵白给的;香料铺的货,也是项宝贵给的。倪萍儿肚子里的孩子的父亲死在海上,也是项宝贵给安葬的。 项宝贵从来没问他们要过一分回报,只在不久前开口让他们去钱多多那里演了场戏。 光影斑驳中,项宝贵站起身,走到倪萍儿身前,弯腰将手盖在那大肚皮上,勾唇一笑道:“好。” 兄妹俩顿时像得了莫大的恩德般,相视鼓舞不已。 “不过——”项宝贵直起身,负手背向他们,缓缓道:“我不希望你们总把报恩挂在嘴边。我项宝贵每年都会赚取许许多多的钱,但每年都会全部送掉,钱应该去最迫切需要它的人手里。我为你们做了很多事,是以朋友的身份去做的,记着,世事无常,当我需要你们这些朋友帮助的时候,我一定会找你们来。” “是。” 兄妹俩都知道,这个“你们”可不止他们二人,愿意为这个年轻人肝脑涂地的能人异士,实力远远超过所谓的地宫一万精卫。 两人恭敬的边退边鞠躬。“爷能找我们兄妹来,就是我们最大的荣幸。” 看着二人出去了,三爷爷在外面合上了门。 项宝贵重新躺回美人榻,长指按在光滑的红木上,轻轻抚过,仿佛那里还有余香冷温。今日之喜,又可以让他反复回味很久很久了…… 107 饥饿销售 农历五月末的世界,是绿油油的,下着雨,马车缓缓的行。叀頙殩晓 冷知秋三人驾车去沈家庄,只当寻常。 却不知在马车蜿蜒的车辙后,人影交错,你来我往,细密的雨帘中,只看见戴着斗笠的黑衣人互相拆招,虎啸龙吟般的气势,却没有一个人说话。 他们是地宫精卫里的两派,一派负责杀“红颜祸水”,一派负责听少主的话保护少主夫人。 马车浑然不觉的缓行。 冷兔问:“这个时节乡下有很多水蛇,知秋姐姐你怕不怕?” 然而,冷知秋没听进去。 她把右耳耳环摘在手里,那是一只细金圈穿了粒相思红豆,瞅着它,依然红的可爱。 去年徐子琳的大哥南巡广东,带回京城一袋红豆,她借光得了一些,便自己亲手串了副别致的耳环,又给徐子琳镶了枚戒指。徐子琳很喜欢,却从来不戴,因为她整日舞刀弄剑,这些东西容易丢。 车外,沈天赐见冷知秋没反应,便接过冷兔的话茬道:“普通水蛇有什么要紧,正好捉了杀一顿蛇羹吃,就怕逢上那短尾百步蛇,咬一口就小命玩完啊。” 冷兔脸上变色,模糊的记忆涌上心头。他的父母似乎就是被蛇咬死的,但具体怎么回事,那时候他太小了,实在记不起来。 冷知秋戴回耳环,拿两只手背贴着发烫的脸颊,对车外的二人道:“不要说那些,听着就毛骨悚然。你们在老‘沈园’里住得惯吗?” “那府邸虽是旧的,可真正大呢,住着当然舒服。”沈天赐心情还不错。 他这样的人,本来已经把日子过到穷途末路了,就等着赌博喝酒,早死早解脱。总算天可怜见,外甥媳妇把婆娘救出来,如今又有活干,又有大宅子住,应该算是否极泰来。 但也不是毫无心事。惠敏回到身边后,性情大不如从前温善,变得爱哭又有些歇斯底里。说是要等两年事情彻底平息,这会儿暂时还不能重新成婚,当然也不能共居一室——这没什么大不了,可她却连被他碰一下都极力抗拒,这就有问题了。 说起新买的这处位于沈家庄最西头的府邸,原是当年名门沈家的旧居,项沈氏买回它,多少带点复仇的心理。 那园子占地60余亩,当年也是显赫之极。 沈氏世代书香传家,和项家曾经渊源深厚,可惜到了沈芸、沈小妹父亲这一代,光读书,却把品行道德丢了个一干二净,背信弃义,攀权附贵,最后还是难免被皇帝的旨意波及,家道中落。 —— 忙完剪枝、悬晾的活儿,清点已经做成的干花香囊,三个品种,总共有一百零九只。 “曹掌柜那边先不供应,她的要求高了些,囊袋也没有运过来。这批香囊算是尝试,总有这样那样的缺陷,不过好歹算是不错了。”冷知秋挺满意这段日子的劳动成果。 “岂止不错,我看着都想要,可惜没钱买。”冷兔道。 于是,两人说起怎么卖的问题。 冷兔道:“昨晚我就想了一宿,突然想到金山寺的舍粥,那叫一个香!” 金山寺每两年才开一场法会,场面隆重,高僧云集。那场法会有一顿粥布施给香客,是得了四方高僧的法力,因此叫“佛粥”。 粥的供应量有限,大约只能供百人食用,因此每次法会都有几万人去抢这“佛粥”,抢得头破血流。冷兔也是运气好,跟在一个王府娇客屁股后溜到前头,这才抢到一碗,至今回味无穷。 其实仔细想想,也就是大锅里熬得通透的白粥,香是香,哪里值得几万人去抢? 冷知秋让他说下去。 “所以我想,咱们的香囊也不要多做,一批一批的卖,每次一百只,卖完即止,谁没买到,就得等下批,把那些贵妇小姐的胃口吊起来。这就叫物什么来着贵?” “物以稀为贵。”冷知秋笑着点头。“你这个想法可以试试看。” (其实,这就是现代所谓的“饥饿销售”。) —— 当晚,三人也不去扰张六,便一起去了那座新买的“沈园”住下。 沈园正大门的匾额摘了,如今是空着的,两侧的围墙爬满绿萝。 项沈氏买了园子宅地,却一直没往里头招纳奴仆婢女,空荡荡依然是个荒园,只有沈天赐夫妇和冷兔常住,项沈氏偶尔也住,但没有一晚睡得好,只要住下,就满脑子从前的恩怨,唏嘘难以入眠。 所以此刻夜晚,看这荒园,黑压压的寂寥。 婆婆买它,这心思真是复杂,难道买了图个扬眉吐气,反倒陷入旧日的心结,永远让它荒废着?冷知秋疑惑的住下,却也是辗转难眠。 难眠的原因,并不是婆婆和园子的复杂关系,而是项宝贵。 不知他伤好些么?睡了么?从此后,她似乎开始渐渐懂得了一种滋味,叫做“想念”。咸咸淡淡、酸酸甜甜,有些脸红心跳、懵懂的情思。 二更睡下,交五更,她便起来了。 早晨清凉,独自踏着晨曦游园,但见亭台楼阁,曲径游廊相绕,奇峰异石兀立,池沼溪流与花树古木相掩映,却原来是这样一处好地方!果然不愧是书香世家的故居,也难怪沈芸这个沈家嫡女有那样沉静的气质,心肠已经落魄冷硬,外表却仍然毫不失色。 世事难料,当初以为嫁了个小户人家的秀才,结果却不是;以为就那样两不相干闲度日,很快就能和离回归娘家,结果也不是。 这沈家园子的命运也是奇特,被一个庶出的女子买回来,却要束之高阁,它是否也在自嘲哀叹? 冷知秋想着,婆婆的心结,归根究底,恐怕还在这园子所承载的记忆。园子越荒废,这心结越死,就像石头沉进井底,沉得越深越眼不见心不烦,但同时,要把它捞出来,却也越来越难。 花开花落,落叶归根,来年又是新春新气象,只有一切从头开始,才能让过去的悲伤淡化,直到消失。 她暗暗下了决定,回头劝劝项宝贵,让他得空把这个“沈园”重新修缮了,让它变成一个焕然新生的“项园”。 并非她对项沈氏有多深厚的感情,只是一个家里的人,她不希望身边都是藏着心结的人,有心结的人,自苦又影响他人心情。 想到就做,冷知秋来了兴致,又绕着沈园细细走了一遍,取纸笔将地形建筑画下来,便开始琢磨如何改造修建。 这个过程不可避免的勾起她对京城旧居的回忆,手随心走,就将一座背靠桃树林的双肩二层绣楼,不知不觉改成了旧时模样,也叫“一叶吉屋”,也在两侧添上桃叶状的草坪,正门道两侧画了儿时最爱的藤架长廊。 画好了端详,不禁想:“若夫君他真的去修建了,却不知我有没有幸住进去?” 事到如今,她还是不安,对这段婚姻能不能善终,毫无把握。 —— 雨断断续续下了两日,第三日终于放晴,烈日高照。 冷知秋急忙带着冷兔去鸿兴斋包场子,当日就请了人工,将二楼全部用鲜花妆点布置好,其间悬挂了第一批赶制出来的干花香囊。 宴席摆开,却没有饭菜酒水,只供了茶。 因此间,一片清香淡雅,花团锦簇热闹得别有风情。 准备妥当,便立刻雇人拿了请帖去请苏州城的名媛贵妇,第一个自然是知府胡一图的夫人胡杨氏,连沈芸也请了。冷知秋认为买卖顾客不应该计较彼此恩怨,更何况,她和沈芸并没有恩怨,恩怨是钱家与项家之间的旧恩怨,一码归一码。 胡杨氏是之前打过招呼的,请帖一送到,她就立刻带着儿媳妇来捧场,生怕其他人不给冷知秋面子,还特地叫府里的小厮赶紧去和那些名媛贵妇通气。 谁知,绝大多数名媛贵妇一接到请帖,就立刻收拾打扮,赶到了鸿兴斋,根本无需胡杨氏拿官太太的身份去压。 不为别的,请帖上说的分明,苏州花王、项家小媳妇有新玩意儿让大家品鉴。大家都怕错过了、落伍了。 连冷知秋自己都没想到,现如今她已是苏州城里的“时尚风向标”,她的穿着打扮,她的行动习惯,都在被有心人悄悄的模仿。东施们一边效颦,一边又忍不住咬牙切齿敌视,胡杨氏的儿媳胡柳氏便是其中代表。 不管这些人藏了什么样的心思,冷知秋在京城就已经经历过类似情形,早就看淡了。 那晚在紫衣侯府,京城里同龄的那帮旧识,如何尖酸挖苦,又如何心虚狼狈,她都看在眼里。 所以,今天这场推销产品为主的宴席,她不准备露脸。 人到齐,便是冷兔唱主角的时候。 他穿戴得整齐温润,加上原本就清秀灵气的相貌,乖乖巧巧出现在一众女人面前,立刻就让她们眼前一亮。 沈芸冷冰冰不带感情的问:“冷知秋呢?她请我们来,自己何以不出面?” 冷知秋坐在一座屏风后,静静听冷兔解释女掌柜如何栽培自己,自己又是如何为了好好招待“姐姐”“姑姑”们,一晚上没睡好,生怕让她们不满意云云。 冷兔出口成溜,拍马屁最在行。 众名媛贵妇听得笑眯眯,十分喜欢这个男孩子。 沈芸不再说什么。 冷兔拿出一只干花香囊,从胡杨氏手里开始传看,他站在前头,满脸自豪的道:“以往,大家都用药材、香料填了香囊带着,这种东西满大街都是,有何稀奇?在座的都是富贵人,日子过得精致风雅,所以,小兔才敢在此向诸位姑姑、姐姐这样的人介绍这种干花香囊。” 香囊传到沈芸手中,停了许久。 冷兔接着道:“囊中的花,形态完整,去了水分,可以保持半年以上,香气清新,比鲜花还要浓两分。” 沈芸点头道:“的确别致,冷知秋是个心思别致的人。”她对冷知秋本来就有好感,看着有三分自己当年的气韵。 虽然她目前家庭问题严重,沦为许多贵妇暗中的笑柄,但明面上,大家还是忍不住被她的言论左右,毕竟大部分贵妇小姐没见过什么真正的世面,更没主见判断力。 沈芸说好,自然人人觉得好。 冷兔瞧准了沈芸的影响力,两只眼珠子盯住她不动了。“这种香囊天生就娇贵,不是寻常人能用的。为什么呢?首先,它用的是我们掌柜自己在沈家庄培植的鲜花做原料,那些鲜花原本就不多,以前也卖到诸位姑姑姐姐府上,花有多希贵、有多好看,小兔不说,姑姑姐姐们也明白。第二,做干花不像香料药材,我们要精挑细选出完整无缺的花枝,经过三道工序,每道七天,层层筛选,最后得了可以装进香囊的干花,数量实在有限。前时,园子里还遭了劫匪,损耗极大,因此,最终只做了一百零九个香囊,我家女掌柜的要留着九个自用,如此,便只剩下一百只,全部都在这里了。” 说着,冷兔指着四周点缀在繁花之间的香囊,指了一圈,最后落回沈芸身上。“这位姑姑手里的香囊,也算在一百只里头。” 话音一落,沈芸后边没看过香囊的贵妇小姐们已经迫不及待抢走那只香囊,争相观看。 前头看过香囊的人更是忍不住站起来,去拿吊在花间的香囊,生怕拿晚了后边抢不到。沈芸和胡杨氏一起看中了最打头的那只绣了牡丹、蕙兰的香囊。 胡杨氏不客气的一把摘下,对冷兔道:“这只归我!” 因钱多多在京城没什么音讯,前途似乎灰暗,加上紫衣侯对冷家的偏爱照顾,胡杨氏这段时日和沈芸走动疏淡许多,这会儿抢上东西,更加不给她情面。 沈芸冷着脸忍耐,很快便对胡杨氏笑笑道:“这原是胡夫人才当得起,妾也是想推荐给姐姐的。” 胡杨氏颇得意。 —— 这边卖得火热,屏风后,冷知秋却已不见。 她原本津津有味躲后面听着,突然就被三爷爷拽下了楼。 “你让老头子我好找!”三爷爷气急败坏的把她塞进马车。 “怎么了?”冷知秋从马车里探出头问。 三爷爷赶着马车往城外赶。 “宝贵跑去沈家庄找你,你却不在,问了才知道回城办什么宴席,这会儿,他正生气呢!你这小媳妇也真是,都回了城,为何不先回家坐坐,连家门都不进,却跑去和那些女人斗法,你的夫君还在养伤呢,也不见你来关心照顾。” 这一通埋怨,是絮絮叨叨,从城里到沈家庄,三爷爷就一直不停的数落。 冷知秋只问了一句:“我夫君他既然伤没好,为何乱走动?好端端去沈家庄做什么?” 108 你真可爱(二更) “还不是为了你爹娘,唉!”三爷爷一挥马鞭,“驾!” 马车加快速度前行。叀頙殩晓 冷知秋本拟再问,但车子跑得快了,就有些颠簸,她也只好扶着坐墩,不敢再吱声。 是爹娘又去为难项宝贵了?还是他们出了什么事? 一到沈家庄苗园,她就心慌慌的跳下车,跳得急了,打了个趔趄,没站稳就急忙往里奔跑。 “哈!”坐在秋千上的项宝贵笑开了满脸春晖灿烂,轻轻跳下地,张开两条胳膊等着小女人投入怀抱。 在他身旁不远处,站着一个尼姑打扮的中年妇人,低眉垂眸,素净得像佛龛里的一炷香。 冷知秋受惊的止步,越过项宝贵等待的胸怀,目光停留在那尼姑脸上。她和一个人长得七八分相像,弯弯的烟眉,樱桃般的唇型,透着股极致的柔媚。 “您是玉姐姐的……娘?”冷知秋猜测的问,双手合十给尼姑施礼。 尼姑看了看项宝贵,那神态,仿佛需要项宝贵点头,她才会回答问题。 项宝贵还以为冷知秋是因见到自己,才高兴得这样疾奔而来,害他适才心跳得飞快,喜滋滋准备好了美人入怀。 结果美人眼里,他还不如一个尼姑。 “娘子!”项宝贵固执的张开着双臂晃了晃。 意思很明显,你不投进来,他就一直撑着,不然太没面子了。 冷知秋心想,这厮要耍赖发痴狂,也该知道避一避生人,更何况是在一个出家人面前,便从脚边搬了盆新种下刚冒出芽来的香叶菊,一把塞进他怀里。 “今日日头毒,晒了一天,快晒死它了,天赐表舅怎么忘了搬走?有劳夫君搬到那边树荫下。” 项宝贵很想把花盆扔飞到天边去,他要软软香香的小娇妻,不要抱这什么香叶菊。墨发无风自动的往前卷,遮去他一脸讪讪然。 尼姑愕然看着他那挺拔的侧影,不自觉合十低念:“阿弥陀佛。” 佛说,一物降一物——也许不是佛说的,但这句话是真理。 冷知秋看着项宝贵乖乖去放了花盆,磨蹭回来,还问:“娘子,还有没有其他要搬的花盆?” “不用了,夫君伤重。”冷知秋抿着嘴笑。 她知道他伤重啊?还以为贵人多忘事,已经完全把丈夫置之脑后了呢! 项宝贵眨眨眼,牵起她的手,勾起精致的嘴角,笑得有点狞。待会儿算账吧。 “给娘子介绍一下,这位师太法名幻灭,自小在普陀梅庵受戒出家,医术了得,如今隐居在苏州城外五里杨槐的济柳寺。” 冷知秋又给尼姑行礼:“幻灭法师好。” 幻灭有些受惊的倒退了一步,低头弯腰数着佛珠。“夫人不可多礼。” 冷知秋正不解她为何这么小心翼翼的怯懦,项宝贵牵着她并排一起坐上秋千,一边道:“她是来求救的。她女儿周小玉落在了梅萧手里,她的弟弟,哦,就是春晖堂那个木子虚——” “咦?”冷知秋惊讶不已。原来木子虚是周小玉的娘舅?!难怪性情淡泊如他,也甘于挟恩求报,想让冷知秋出面救周小玉。 项宝贵接着道:“木子虚去了京城,想要救出周小玉,没想到梅萧将周小玉带去了淮安,而木子虚却反而困在了玄武营——噢,娘子,我不和你说这些无聊的事,我们说点有用的吧?” 幻灭师太低头皱眉。 对有的人来说,木子虚、周小玉都是无聊的人事;但对她来说,却是世上最重要的大事。虽然自小出家,但她并非一个“视色为空”的干净佛门弟子。她不仅有过男欢女爱、山盟海誓,还生养了孩子,被当作“淫尼”赶出普陀;就算到了今天,她自认为心已经死了,却还是会放不下孩子和亲人。 冷知秋瞥了一眼幻灭师太,“夫君,知秋一向敬重佛门中人。” 项宝贵那双幽深的黑眸看向幻灭师太,佛门中人?她是吗?他一笑,对幻灭道:“师太,您知道我项宝贵对待家人以外的人,只有两种身份,一种是坏人,一种就是朋友。” 幻灭师太的脸顿时苍白如纸,手中的佛珠掉落在地。 冷知秋茫然不解,干脆就不听不想。她等项宝贵说所谓的“有用”,一定是和她父母有关。 幻灭师太先是一条腿弯着跪下,接着双膝着地,匍匐跪倒在二人并排坐的秋千前。 “项爷,求求你。” “项爷”项宝贵盯着幻灭,长腿交叠,一只脚在草地上悠然轻点。 连冷知秋这种性子的人都有点着急了。 看得出,幻灭女尼现在是项宝贵准备拿下的猎物,他在等着她心甘情愿走进陷阱、服服帖帖。 “贫尼以后都听项爷差遣。”幻灭开始主动求解。 “我不需要。”项宝贵无动于衷。 “……贫尼以后每天都为项爷和夫人诵经九十九遍,祈求菩萨保佑你们夫妻长长久久。”幻灭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拿出手。 “您诵的经,菩萨恐怕不要听。”项宝贵无情的打击她。 幻灭师太趴在地上,良久无言,接着竟痛哭失声。 “我到底是造了什么孽,老天你要这样惩罚我!?佛祖啊,您要惩罚就罚我这个嗔痴不戒的苦命人吧,不要再让我那孩子受苦,她太可怜了!呜呜呜……” 这是一个母亲发自肺腑的哀戚,是绝望的悲鸣。 冷知秋张口结舌,虽然不明就里,但也有些看不下去,项宝贵怎么可以如此寡情冷漠?就算他和木子虚、周小玉有过节,也不用如此对待一个绝望的母亲吧?何况还是个尼姑,这身后谁知是怎样辛酸的故事。 真是可怜。 项宝贵没看冷知秋,但也知道她的心思。他开口了:“幻灭师太,我就是个坏人,你哭死了,我也不会同情你的。不过世上还是好人多,就比如我家娘子……”冷知秋狐疑的“嗯?”,项宝贵接着道:“……的母亲,她就是个菩萨心肠的好人。” “请项爷指条明路。”幻灭抽噎着微微抬起身。 项宝贵摇头不已。 冷知秋终于明白,他说幻灭师太医术高明,莫不是要给丈母娘请个免费的大夫?却怕老丈人不答应,所以必须大费周章、挖空心思?她倒要看看,他怎么让父亲冷景易接受幻灭师太这个免费大夫。 项宝贵摇头,把幻灭摇得心拔凉拔凉。 “幻灭法师,您太急于功利了。”项宝贵叹了口气,站起身,轻轻推着冷知秋荡起不高的弧度。 “阿弥陀佛……”幻灭额头冒汗,在这个年轻人眼里无所遁形。 项宝贵道:“我的丈母娘,是个极和善的女人,比您年纪小一些,就像我家娘子一样温柔可亲。您和她多交往,做做好朋友,对您自己,对我丈母娘,都有好处。你们女人到了这个年纪,总有许多话可以说的,与其说给冷冰冰、高高在上的菩萨听,还不如说给我丈母娘这样的和善女人听。菩萨也许不会原谅您,我丈母娘一定会很同情您。” 幻灭困惑的抬起泪脸,凝视着给妻子推秋千的颀长男子,他悠然而稳妥,一切掌握在手,又十分小心的呵护着秋千上的女子保持平稳。 话题已经转移到母亲身上,冷知秋还是不吭声。 幻灭沉吟了好一会儿,才试探的道:“六月二十四,神保观神的生日,贫尼会去城隍庙参加四方比丘、比丘尼的布施诵经法会,不知项爷的丈母娘会不会去?” “会不会去都是您和我丈母娘之间的缘分,我说了不算。”项宝贵道。 冷知秋叹:“夫君你是在逼我开口吗?”扭头对幻灭道:“师太,我娘平日里并不吃斋念佛,神保观神节是个大日子,但苏州并不流行。” 幻灭像开了窍般,转向冷知秋磕头:“求夫人指条明路。” “知秋不喜欢说谎,便直言相告罢了。师太,我娘她身上患有顽疾,咳嗽不止,家里也穷,不能长期买药……” 没等冷知秋说完,幻灭就目瞪口呆的惊呼“啊?”,项宝贵的岳丈家里竟然这么穷?不可置信。 冷知秋对她的失态不以为意。 “我爹不喜欢无缘无故的恩情,您若有心,便当是替菩萨普渡世上疾苦的人,凭着这份心去给我娘亲治一治,我爹也就不会拒绝,万万不可提及我夫君,知道吗?” 项宝贵勾着嘴角笑道:“提及也无妨,我又没叫师太做什么事。” “好好好,是我叫师太做的。”冷知秋摸鼻子无语。“诚如我夫君所言,世上的事,不可太急功近利。您若和我娘亲诚心相交,我娘亲若是喜欢师太,根本不需您在这里苦苦哀求,自然有人愿意帮您救亲人于危难。未必是我夫君,我也愿意为一个‘替菩萨行善治病救人’的法师,尽我所能。” 幻灭抽着鼻子,泪眼汪汪看冷知秋。 冷知秋怔忡的续道:“其实木大夫之前也求过我,我没有答应。因为他拿条件交换、胁迫,我又不想再去开口欠下紫衣侯的恩情。木大夫当日若不用那样功利急躁的办法来求我,我也不会断然拒绝,他兴许也不用去京城,反而受困。” 项宝贵皱眉眯起眼。 “行了,幻灭法师,您可以走了。” 听到项宝贵这突然变得阴森的语调,幻灭条件反射的站起来,抬头看,就碰上那幽深漆黑的眸子,寒光闪闪。这世上,只有两个男人会让她连目光都惧怕,一个终于死了,一个却在眼前给妻子推秋千。 她惶惶然顺从的退开,快步离开苗园,就往苏州城赶,尽管已经是黄昏天将黑。 —— 等幻灭一走,冷知秋就突然觉得头皮发麻。 项宝贵的气势已经压迫而来,他也只是拿双手握紧秋千两端的绳索,让她僵直着背坐在他身前,他站着,垂眸盯着她的头顶看。 “你欠梅萧的恩情,以后不必还了。”他说。 “为何?” “梅萧是吾友人,你是吾妻,他帮你做的那点事,都是应该的。”他说得坦然。 想得倒美!人家做的事,可不是为了朋友情义,而是想追求您老的妻子,傻子都看得出来。 冷知秋无语。 “木子虚和周小玉的事,你不用管,也不许管。”项宝贵依然说的坦然自得,理所当然。 “那么夫君你打算开口让梅萧放人?”冷知秋问。 “谁说的?我可没答应幻灭师太任何事情。” “你……”冷知秋有些懊恼了。这算什么态度?一边暗示幻灭去讨好丈母娘,一边就耍赖不出力干活?这不是变相不尊重丈母娘吗? 她跳下秋千,趁着暮色往小木屋走,不理项宝贵。 才走了没两步,肩上被扳了一下,人就往后倒,倒进熟悉的怀里,坚硬的胳膊随之束缚住她的抗拒。 他将头埋在她的颈窝,戏谑的轻吻了一下颈项处细腻白皙的皮肤。 “娘子,你要开口欠恩情,不准欠别人的,要欠就欠你的夫君我。现在,你开口让我去救木子虚和周小玉,好不好?来嘛,快开口。” 原来,这里还有弯弯肠子!绕着弯让幻灭治病,又绕着弯让冷知秋开口求人,还不准直接求梅萧,必须要求他项宝贵。 “你真是……” 冷知秋咬住唇,皱起眉。她要是有徐子琳那样的武术就好了,立马挣脱了,狠狠打一顿这个“重伤在身”的可恶之人。 偏偏颈窝被他弄得酥痒难当,浑身一阵阵的发麻轻颤。 “你属狗的么?怎么那么喜欢舔这里……”没说完,她自己脸先红了,说不下去。 项宝贵收紧双臂,短促和粗重的气息喷洒进她的衣领,“知秋,这两日我都睡不着……我要你在身边。”他呢喃着,手一抬,握着她那圆润小巧的肩,将她扳转身,深切的渴望从眼底流泻而出,盯着她酡红的脸,就要低头去吻。 “咳。”张六清咳一声。 他在一边角落已经站了很久很久,少主明明看见的,还这么无视他的存在…… 冷知秋迷失茫然的双眸顿时清明,支棱着头皮,额角满是黑线,微微仰起的脸立刻埋下去。 项宝贵松开她,不悦的瞪张六。 张六扬了扬手中的两幅渔具,硬着头皮道:“少主,您要的渔具。” 某个人前面吩咐,要带着少主夫人一起去钓鱼,晚上烧鲜鱼吃。天都要黑了,还不去钓,却忙着“啃”少主夫人。这让他这个做属下的很为难——不提醒吧?待会儿天黑肚子饿,某少主要怪罪;提醒吧?你看看某少主那杀人般的眼神。 —— 当月上柳梢头的时候,项宝贵带着冷知秋坐在园中小溪边,已经钓上了两条肥美的鱼,一条昂刺鱼,一条黑鱼。 冷知秋不会钓鱼,连举起鱼竿都困难,费了吃奶的力气,甩了好几次竿,鱼钩全钩在草丛中了,忙得一身汗,抓狂不已。 项宝贵晃了晃鱼篓,月光下的笑容有些邪魅,透着股坏蛋般的恶气。“娘子,两条了哦,你的鱼钩都还没下水,哈哈。” 冷知秋不理他,微微撅起嘴,蹲下身将鱼钩和钓线从草叶的纠缠中解救出来,拖着鱼竿走到溪边,双臂一抬,撅着圆圆的小屁股,吃力的用手将鱼钩埋下水,这才回到小木凳上,端起鱼竿。 这下,可把项宝贵给笑死了。还有这样下钩的!?这埋下去的地方,能钓到一只螺丝,还是一只虾? 他也不钓鱼了,就歪着身子看冷知秋一本正经、聚精会神“垂钓”的侧影,一边看一边笑得开心。 “知秋。” “嗯?” “有时候,你真可爱。”项宝贵由衷的叹。 “有时候?”冷知秋微微蹙眉。 大部分时候不是可爱,是迷人,迷得他晕乎乎,为了克制自己的冲动,他已经很受内伤。 “知秋。”项宝贵忍不住带着小木凳往她那边挪。 “嘘——”冷知秋瞪大眼睛盯着月光粼粼的溪水水面,她看见鱼竿在颤动,钓线往下沉! “嗯?”项宝贵狐疑的看向小溪。她的鱼钩被什么东西咬了?反正不可能是鱼。 冷知秋以为自己就要钓上生平第一条鱼,兴奋不已,使劲举了举钓竿,却扯不动,干脆站起身,背着钓竿要往岸上拖。 项宝贵张了张嘴,下巴差点掉下来。他已经笑无力了。 知道她不喜欢在这时候让人帮忙,小脾气倔着呢,他也不动手去扯鱼竿,抱胸看那钓线拉得笔直,溪水哗啦啦抖动泼洒。 突然,他脸上变色,勾起笑的嘴角僵住。 --- 109 明日赴约 月光下看得分明,钓线带着鱼钩一个冲刺般的上弹,原来是一条长约四尺的蛇被鱼钩钓线缠住了腹部,鱼钩倒刺卡在鳞片里,那条长蛇正用力盘卷,试图挣脱。叀頙殩晓 头呈三角,花斑纹鳞,张开的蛇口里,尖尖的毒牙很长,正是短尾百步毒蛇! 冷知秋并不知道背后的情况,挣扎的百步蛇脱离水的阻力,她顿时觉得钓竿轻了一下,一晃身子,便跌跪在地上。 “夫君,是不是一条大鱼?” 她还在做着美梦,正要回头看,项宝贵却挡住了她的视线,弯腰将她从地上抱起来,顺手就将她肩上的鱼竿扔飞了出去。 百步毒蛇随着钓鱼竿一起飞向丈余远的一株芙蓉花树。 “夏七!”项宝贵叫了一声。 芙蓉花树后闪出一个黑影,舞动长剑与那疯狂愤怒起来的百步毒蛇斗了几招,便将蛇头斩落。 这边,项宝贵柔声对怀里的冷知秋道:“娘子,你还真会‘钓鱼’,晚上咱们吃大餐了。” 冷知秋正困惑,扭转身挺着腰要挣开他。“是什么鱼?快让我看看。” “真要看?”项宝贵一手拎起鱼篓,一手牵着她。 “你把我的鱼竿扔哪儿去了?”冷知秋四顾一看,别说她的“大鱼”,连鱼竿也没了,便知有问题,“夫君,到底怎么回事?我钓了什么上来?” 项宝贵牵着她走到芙蓉花树旁,夏七正蹲在地上剥蛇皮,钓鱼竿靠在树枝上。 “嗯,来瞧瞧咱们能干的项夫人钓上来的人生第一条‘大鱼’是什么稀罕物。”项宝贵笑嘻嘻的让冷知秋凑近了去看。 “听夫君的口气,本夫人莫非钓了幺蛾子出来?” 冷知秋疑惑的探过头,越过夏七的肩头,瞪大眼睛一看,顿时倒抽一口凉气,条件反射的跳起脚叫一声“啊!” 这回,她很自觉的钻进了项宝贵的怀里,把脸往他胸口一埋,哆嗦着后怕。 “呜呜,夫君,我们快走,不要看蛇!” 生平最怕的就数蛇鼠虫一类的东西,这夜晚看到如此蜿蜒扭曲的一条长蛇,虽然正在剥皮,也已让她毛骨悚然,两脚虚软得像踩在棉花上。 不可想象,若是她独自一人,钓上这么一条玩意儿,那是怎样情景?就算没被咬死,估计也就当场吓死了。 此时此刻,她才发觉,有项宝贵在身边,是一种多么安心可靠的感觉。她忍不住依偎磨蹭在他身上,汲取他的气味和体温。 “待会儿我还要烤蛇肉吃,娘子你要不要一起尝尝?”项宝贵扶着她的细腰,戏谑的问。 “不要!”冷知秋坚决的叫,声音又弱又细,显然受惊不小。 夏七鼻子里哼了一声,胆小鬼!真没用!要不是因为忠于少主,他才听话站在保护少主夫人这一面;那些想杀“红颜祸水”的兄弟也不是完全没道理,如此娇滴滴的小女人,真是祸害英雄男儿的软骨散毒药! “夏七。”项宝贵唤他。 把夏七吓了一跳,少主不会听到他的心声吧? 项宝贵的眼角瞥了瞥他那呆愣的脸。“这条小溪本来是地宫深处的温泉水冒出来的,怎么会出现百步毒蛇?” “诶?”夏七被这么一提醒,顿时惊诧。 难道,地宫温泉向上喷涌的闸门被谁关掉了?除了少主和幽雪王妃能够进去地宫深处,没有第三个人!难道,幽雪王妃悄悄回了地宫?! 想到这里,他跳了起来。 项宝贵已经扶着冷知秋走开一段距离,声音传过来:“继续剥你的蛇皮,洗干净了送到木屋。” —— 小木屋旁的一座石灶,张六烧火,项宝贵亲自捋袖子抄勺,正在烹煮鲜鱼。 冷知秋不安的转来转去。 “夫君,我娘说,男人下厨会没出息的,古来就有君子远庖厨之说。” 项宝贵一笑了之。 她看他,灯光映了一张俊美无俦的脸,颀长挺拔的身姿,就算手里拿的是木勺,似乎也不减分毫弹指笑谈的气度。看来有些古语老话还是值得推敲、有待商榷。 “夫君,知秋原想学着做一顿美餐,当作礼物送给你……” 这回,项宝贵来精神了。 “真的?”他的眼睛开始放光。 “嗯。”冷知秋柔柔的看他,伸手握住木勺,“我来烧吧,夫君你去一边坐着。” 真贤惠。可惜—— “今晚肚子好饿,娘子手下留情……要不,我们一起烧吧。下回,下回你再做一顿美餐出来,如何?”项宝贵握住她的小手,将她圈在身前,另一只手撒了把葱花下锅。 “……”冷知秋有些恼羞成怒。 张六清咳着表示一下存在感。 “不知娘子准备烧什么给为夫享用?唔,我喜欢吃肉,娘子会烧东坡肉吗?”项宝贵一手挟着冷知秋的腰,一手去拿瓷盘,准备起锅。 冷知秋趁机拿起木勺,舀了点汤尝尝。真鲜……而且香……他居然有这么好的手艺! “咳……咳咳。”她红着脸,说不出话。 东坡肉她都不大吃,更别提烧。 “呐,一看就是不会,哈哈。” 项宝贵笑得胸腔震动,震得她更加“恼羞成怒”,“罢了,从明日开始,我便去拜小葵为师,让她教我做菜,别的全不管了。” 没有人天生会这样那样,她就不信她学不会。 “不如先拜我为师吧?我教你烧东坡肉,这道菜一定要两个人一起烧才有味道。”项宝贵松开她,两手端盘子走向木屋。 “是么?东坡当年都是独自烧的,正是自得其乐。”冷知秋跟屁虫般紧跟在后面,她真饿了,尤其是闻着鱼香。 “那是苏东坡不解风情。”项宝贵将鱼放在桌上。 张六摇头,去另一个锅里看了看米饭焖熟没。他也不懂什么“风情”,只不过少主和少主夫人这样黏在一起,在他面前恩爱得如胶似漆,叫他这种光棍少年情何以堪? 夏七洗净了蛇肉,一脸心事的赶过来,和张六一起架火串烤蛇肉。 “六子,好像幽雪王妃来了。”夏七小声道。 “什么?!”张六跳起来。 木屋内,景物依旧。 放在饭桌上的竹筒,插着一家人的筷子。项文龙和项沈氏都是一双银筷,项宝贵和冷知秋各是一双象牙筷,项宝贝很少来,但也备着一双玲珑剔透的羊脂白玉筷。 这一点细小的用心,又是项宝贵的独特性情。他珍视每一个真正的家庭成员,一旦认准了,就会精心的在每个细节角落铭刻下印记,无时无刻在宣告着,这是他的家人,那个也是……现在一共是五个,个个不同,但缺一不可。 两人拿筷子先急着吃了两口,昂刺鱼肉很鲜嫩,黑鱼汤汁美味。 “夫君,你是哪里学来的手艺?也是你师父教的吗?”冷知秋问。 “哪能啊,我原本想要打一辈子光棍,打光棍就没人烧饭给我吃,所以才去学的。其实做饭炒菜这种事,真不用人教,试过几次,多多少少也就会了。” 为何原本要打一辈子光棍? 冷知秋托着腮帮瞅项宝贵。“夫君,就算你常年不在家,一定还是有许多女子心仪你。” 桑柔就是一个。 项宝贵笑嘻嘻。“是不是发觉你的夫君我很俊美?” “是啊。”冷知秋幽幽叹了口气。“就不知夫君为何本拟不婚不娶?” 项宝贵表情滞了一下,旋即便笑道:“那是从前,这次回来,我改变主意了。世上再没有比你重要的人和事,我要你天天夜夜陪在我身边,为我生许多个孩子——啊对了,知秋,你记不记得?你在我项家祖坟前祷告过的,要保佑项家子孙满堂——本来城里那座宅子不大,生两个孩子就该‘满堂’了,我娘买了老‘沈园’,那个园子可不小,要生个满堂的小孩子,得是多少个?” 说着他就开始掰手指数:“里头有十二座楼,可以生十二个女儿,三座水榭,五处馆舍,还有两个大院子,少说也得生他十二个儿子……” 冷知秋手里的象牙筷“吧嗒”掉在桌上,脸上变色。 “夫君,孩子到底该怎么生?不知为何,觉着生一个都好难,这么久了,我的肚子一点也没大起来。” 项宝贵抿着嘴,将一个忍俊不禁的喷笑抿进肚子,坐到她身边,伸手按在她那平坦柔软的小腹上,柔声道:“等我伤好些,我就想办法把孩子塞进你肚子。” “嗯?”怎么听着这么恐怖?“不是长出来的吗?怎会是塞进去的?” “哦,你知道的啊。”项宝贵刮她鼻子。 冷知秋也去摸自己肚子,神情困惑。想不通到底为何会从肚子里长出一个小孩,然后又是如何将他/她生出来的。 这么想着,裤底突然觉得有些粘潮。 她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这种感觉已经很熟悉了,是葵水信访。实在该死,怎么忘了这两天就是月信的日子? 项宝贵见她突然脸上变色,神情紧张,忙问:“怎么了?” 冷知秋咬住嘴唇,僵坐在凳上,额角汗都下来了。 “夫君,你、你先出去一下,帮我守着门。” 项宝贵正要追问,却听屋外张六和夏七同时叫道:“幽雪王妃!” 冷知秋愕然看向项宝贵,项宝贵却似乎一点儿也不惊讶,只是皱起好看的修长剑眉,脸上有不耐和怒气。 脚步声轻缓,人未近前,清冷的幽香先飘进屋,混着烤蛇肉的香气,诡异非常。 冷知秋的心往下沉,手心冒着冷汗。 “不准她进屋。”她绷着脸。 “好,我去关门。”项宝贵起身往外走。 “宝贵!”冷知秋脱口喊了出来。 这是她头一回这样叫他,没有在意什么名字粗俗难听。 项宝贵回转身,凝视有些异样的小女人。 她的脸色不太好,是因为听到幽雪的名字?怎么急得都冒汗了?“知秋,不要急,我去关门。” 他走到门口,就见幽雪捧着一叠烤蛇肉,飘然上了木梯,纤细精巧的玉指捻了一小块,优美无边的放进红唇里,“宝贵,烤蛇肉很好吃。”她微笑得像神女般,圣洁美好高贵。 项宝贵轻眄着幽幽的黑眸,冷冷的勾起嘴角,正要关上门,背后却被一双软软的小手推了一把,“出去,守好门。”门便在他身后关死。 “……”他愕然回头,鼻子几乎碰到紧闭的木门。“知秋,你怎么了?” 他担忧的敲着门问。 幽雪的目光一闪,唇线完美的下嘴唇歪了一下,旋即恢复原位。 “怎么,你和那个小丫头吵嘴了?” 说着将热腾腾的烤蛇肉递到项宝贵面前。“六子和小七刚烤好的,你不是喜欢吃吗?趁热才能咬出那种鲜美多汁的味道。” 项宝贵接过盘子,却不吃。 “师母,做什么闯进地宫去关了温泉的闸?虽然地宫的精卫是师父一手带出来的,可迷宫和大闸门深处的所有东西,都是我项家祖宗留下的,就是我师父,也不会轻易去碰。” 盘子打着旋飞了出去,落在下面张六的手里。 “六子,小七,你们吃吧,我娘子不喜欢吃蛇肉,我若是吃了,我娘子从此不敢和我亲近,岂非大事不妙、呜呼哀哉?” 张六和夏七张大了嘴,黑洞洞仿佛可以塞鸡蛋,额角黑压压全是黑线。 幽雪的脸色顿时像抹了一层白粉。 在木屋内慌慌张张往亵裤里垫白绢的冷知秋动作停了一下,心里有点暖,像涟漪化开水面;又有点害臊,项宝贵这人自己脸皮厚也就罢了,怎么可以当着众人面说那样露骨的话? 幽雪冷哼了一声,盯着门扉道:“国相真是疼爱娇妻,难怪忘恩负义,将师命和地宫上万精卫全都抛在了脑后,真好志气!” 项宝贵横在门前,看也不看她。 “那也比师母您的所作所为强。包十八我已经替师父清理门户,你再煽动精卫子弟自相残杀,便是你,我也不会饶过。” 以前这女人对自己有意无意的勾引、示爱,他都忍了,毕竟师父遗命要照顾她。 但没想到,这个圣洁外表的女人,为了控制地宫精卫,竟然连包十八这样的人都能往床上带,不可想象,她那张象牙白玉做成的东海床,到底躺过多少个男人!? 项宝贵替师父张宗阳不值。原来那么好的发妻抛弃了,却一心讨好眼前这个淫妇! 幽雪却轻叹一声,转身下了木梯,仿佛受了很大的冤枉,但又强忍着不争辩,但“强忍”的神情动作又务必让所有人感觉出,她是被“冤枉”的。 总之,她有一种习惯成自然的气质,那就是你们都错了!对的只有我幽雪。 项宝贵不理她那矫情的做派。 他向着门内问:“知秋,我可以进去了吗?你是不是不舒服?” 门吱呀一声开了,冷知秋仰起脸,鼻尖有细密的薄汗。“我没事。” 二人习惯的执手相看。 却听走下木梯、身形飘然萧索的幽雪突然厉喝道:“项宝贵!我是被逼的,是包十八他强迫我!” “你省省吧!”项宝贵怒道,他会相信就有鬼了。 张六和夏七还从没见两个新老主子如此怒目相向、针锋相对,都十分不安。总觉得事情会越闹越严重。 便在这时,一个略沙哑的声音高声道:“王妃说的是实情,属下可以作证。” 不知从哪里走来一个竹竿般的瘦高个中年人,张六、夏七忙让开一些,方便他走到近前,站在幽雪身旁。 “高老二?”项宝贵挑起眉。 须知,张宗阳喜欢行军打仗时操控军阵,因此手底下的军队都是每人编排序号,方便布阵。后来培养地宫精卫时,他就延续了这个习惯,资历、武艺各方面最好的一百人,从二到百进行排序,这百人是可以带自己的姓氏的;百名之外则按九宫之名分作了九队,每队也是百人,只喊宫位名加上序号,没有姓氏。这九宫九百人又各自带了十名精卫,共汇成地宫上万精卫。 高老二在这近万人当中,地位和资历排在第一,连三爷爷都要低一头。 自从地宫精卫反目分裂成了两派,九宫里,有四宫已经脱离地宫,站到了幽雪王妃那边,而高老二手底下的人一直保持中立。 然而,此刻听高老二为幽雪辩解,难道,他也要反项宝贵了? 张六和夏七悄悄对视一眼,各自忐忑。 只听高老二道:“少主,包十八曾经是属下带出来的,这黑脸汉的品性,在下最了解。前年他去泉州办事,就曾奸污当地一个道姑,属下当时重重责罚了他,但念他初犯,武功资质又不错,想着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所以才没禀告给少主知道。” 幽雪泫然欲泣,手里一条雪白无瑕的绢帕,捂在口鼻上,摇头叹道:“高老二,别说了。” 可所有人都知道,高老二必定会继续说下去。 果然,高老二朗声道:“王妃,对不住,这事还是说出来比较好。” 项宝贵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们。 冷知秋想起京城外见过一面的黑脸包十八,十分不友善,却原来是这样一个人。 高老二见项宝贵没开口让他闭嘴,便继续说:“前时,琉国使船到京,属下一时糊涂,就派了包十八去负责打点。谁知这色胆包天的畜生,一见王妃的天容仙姿,顿时失魂落魄,意图不轨。属下也曾警告过他两次,却最终还是让那厮对王妃下了手。” 幽雪侧过脸去,背对项宝贵,一低头的伤悲,白绢帕扬起,洒满泪滴。“高老二,求求你,别说了……” 当然不能不说。 高老二继续讲故事:“当日,有人看到包十八闯进王妃房中,还看到他和王妃在东海玉床上做那档子事,便报到了属下这里,当时,因为宝贵你去找那少主夫人,属下只好擅自做主,去王妃房中打晕了包十八,结果却发现王妃身中媚毒,还被包十八掐得几乎断气,足可见包十八用药迷惑奸污王妃不成,意图施加暴行,实在是罪大恶极!本来当场就杀了他,但王妃顾念事情宣扬开,对先王声誉不利,便将此事暂时按下不提,又怕宝贵你听了会生气,所以一直也就没告诉你。” 似乎真相大白,沉冤得雪。 项宝贵不予置评,以他对幽雪的了解,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他不发表意见,幽雪却有意见。 她倏然转身,婉转蛾眉马下死般的凄凉,问项宝贵:“我是个苦命的人,那些不堪的事再也休提,只是,宝贵,本宫问你,你真的把宗阳当年对你的恩情全都忘干净了吗?你真的弃师命不顾,要做忘恩负义之徒吗?” 项宝贵错着腮帮骨,目光阴鸷。 他身旁的冷知秋听得稀里糊涂,只把有些发凉的指尖塞在他的大手里,汲取温暖。“夫君,你师父到底让你做什么?” 她还不知道,就在这附近方圆,就有数千人准备杀了她这个“红颜祸水”。 项宝贵低头对她柔声道:“回头我再慢慢告诉你,你先进屋去吃饭,多喝点鱼汤。” 冷知秋看看幽雪,幽雪冷冷的回视;又看看高老二,高老二皱眉;再看看张六和夏七,二人低着头正在看地上的树叶。 她沉吟了一瞬,还是乖乖听项宝贵的话,转身就要进屋。 “慢着!”幽雪清冷的声音响起。“宝贵,这园外就是四千精卫等着回归地宫,只要你一个态度,他们就依然效忠于你,为你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冷知秋怔怔站回门外。 项宝贵伸手扶在她纤腰上,嘴角勾起一抹狷狂的笑,“师母,你难道忘了?我平生最恨被人胁迫。若非念在师恩,岂容你站在这里?这园子是我项宝贵的家,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 幽雪的心被割了一刀,目光狠狠剜向冷知秋,随即又飞快的回到项宝贵那张俊美的脸上,咬碎银牙。 “没有宗阳,你死过几回了?当年钱多多就可以让你碎尸万段!没有宗阳,你现在能搂着那样一个娇滴滴小丫头吗?你现在为了她,竟然忘恩负义,你觉得你以后的日子会过得心安吗?” 冷知秋的手脚都发凉了,她就算再听不明白,至少知道,她和项宝贵的“师命”似乎有冲突。 “夫君?” 项宝贵紧了紧手上的力量,示意她安心。他眯起眼冷笑道:“若非有人想害吾妻,我又岂会弃师命于不顾?若不是你幽雪煽动内乱,此刻我已经可以拿到明帝的敕封诏书。” “本宫没有害那小丫头,是包十八擅作主张!也没有煽动内乱,是四千子弟看不下去,他们的少主这样堕落!”幽雪辩解。 “哈,哈哈——”项宝贵仰天长笑,倏然抬臂,指向幽雪。“你也有资格说我堕落?” 当年是谁勾引张宗阳,迷惑他抛妻弃子,令他晚年只知寻欢作乐,差点把地宫的根基都败光了? 这时,高老二开口了:“少主,与其在此争论无益,不如将所有精卫子弟全部召回地宫,大家就在八千忠义殿集合,当着老主子张宗阳和项家列祖列宗的牌位,请这位少主夫人也一起去,我们面对面,把事情说清楚,做个了断?” 项宝贵沉吟不答,拉过冷知秋的手,握到满手冰凉,心里一惊,低眸察看她。“知秋,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冷知秋摇头,对项宝贵道:“那位高老二伯伯说的话也有道理,有什么事,大家摆出来说吧,夫君你也不要这样左右为难。” 他有表现出“左右为难”吗?除了对恩师的感情上有些疙瘩,其他所谓胁迫、分裂、暗杀,他并没有放在心上。 “你别去理他们,我会处置。”项宝贵道。 冷知秋却转向幽雪和高老二,用她那永远温柔清脆如黄莺鸟叫般的声音,淡淡道:“今日晚了,我要和夫君吃饭休息。明日大家在那八千忠义殿相聚,知秋会随夫君赴约。” 从头到尾,她都没发表什么意见,也一直听得稀里糊涂,但她并没有惊慌失措。这温婉的决定,掷地有声。 高老二皱着眉的脸怔忡了一瞬。 幽雪的眼底苦恨集连。她一直低估了这小丫头,才会让项宝贵就那样沉迷在温柔乡,越沉越远。他们今晚要一起住在这木屋里吗?那小丫头想必已经尽享恩宠雨露?二人紧握的手,深深刺痛了她的眼、她的心。 项宝贵却不想再看到这些人,转身就把冷知秋拉进屋,反手关上门。 门内,烛光更亮了。 门外,几个人僵立了许久,不得不散去,各归各位。 ------题外话------ 写了一半,系统报错、没保存,白写了,又重新写,那叫一个火大! :( 110 三下五除二 项宝贵将冷知秋按坐下。叀頙殩晓 “手为何那么凉?刚才躲在里面做什么?” 冷知秋嗫嚅不语。以她的矜持修养,癸水这种脏东西,即便是闺蜜之间,也是悄悄耳语的事情,怎么告诉这位仁兄? “哈,知秋,你不会是怯了我师母的场吧?”项宝贵开始想岔了,坐在她身边,调笑的刮她鼻尖,却刮到一点水渍,“咦?还在冒汗?放心吧,有我在,他们不敢擅闯进来的。娘子,你什么都别怕,更不用怕我师母,她除了长得好看些,身份尊贵些,其他什么都不是。更何况,在我眼里,娘子你比她好看千万倍,更尊贵千万倍。” “……”冷知秋转过脸看他。 “嗯?”项宝贵发觉不对劲,她怎么脸又红了? 冷知秋下了决心,伸长脖子仰起小巧的下颌,凑在他耳边,用蚊子般的声音道:“夫君,我、我……想烧个水沐浴,你出去回避。” 临到阵前,她还是没好意思说出来。 项宝贵心想,你的身子我都看过,何至于这么害羞?不过现在他身上有伤,的确不能面对娇妻赤裎眼前的刺激,万一把持不住,他自己伤再重些、痛死了也无所谓,只是一身血淋淋的样子,先不说有碍观瞻,更要紧的是,别吓坏了这小女人。 “好,我们边烧水,边吃饭。” 鱼汤浇饭,简简单单的美味。 两人将烛台移到桌上,相对而坐,都饿坏了,吃得十分香甜。像这样对坐而餐的静好,项宝贵将她那样子深深记在心里,冷知秋亦永不能忘怀他温柔的眼神。 静静的用完晚饭,收拾干净,炭炉上的水也烧开了。 项宝贵倒好水,便出去了。 冷知秋拧了湿巾擦拭干净身上的汗,换了身平日睡在木屋时穿的单衣绸裤,严严实实垫护好自己,便开门探出头去四顾低呼:“夫君?夫君?我好了,该就寝了。” 谁知却没有人应。 木屋外静悄悄,虫鸣啾啾,花香袭人。月光淡淡洒了满地。 她好一阵茫然失望,回去拿了外衫穿好,随手取了门上的琉璃油灯,信步走下木梯,徜徉在花丛间。 怎么一会儿工夫,项宝贵就不见了? 绕过一丛芍药,突然一个白色的身影,连脸也是煞白的,彷如红唇黑眸的绝艳女鬼。 自然是幽雪。 好在冷知秋怕很多东西,偏不怕鬼,就是有些惊诧,她居然就站在这木屋不远处,不知有什么意图?便随口打听:“师母可见到我夫君?” 幽雪冷笑一声。 她是心里不痛快,独自从地宫上来,想再看看木屋里的人是不是在颠鸾倒凤,如果是,她就放条蛇进去“助兴”。结果却发现,项宝贵不见了,只有冷知秋一个人走出来,心里顿时如夏夜喝了冰茶般舒畅。原来两人并没有想象当中那么亲密嘛! “宝贵做事,向来行踪不定,本宫岂能知晓?” 幽雪心情好的走近冷知秋,绕着她走了一圈,鄙夷不已。个头不如自己高挑,要胸没胸,要臀没臀,除了像只小鸟般装可怜、博取项宝贵的怜爱,这小丫头有什么好? 向来自负美貌与聪慧兼得,全天下的男人,一看到她,几乎都会失魂落魄、甘心死于牡丹花下,她绝对不会承认自己不如眼前这个没长大的小丫头! 不知为何,她突然想起紫衣侯梅萧来。那个气质特殊的男人,和项宝贵一样可恶,连正眼都没瞧过她! “小丫头,看不出还挺有媚功的,小小年纪就懂得勾引男人,水性杨花。”幽雪拿眼角上下瞥冷知秋,脸上挂着成熟知性美女那带着讥诮的冷笑。 冷知秋心想,您是不是说反了?是不是在说您自己? “张六,六子?”她担心项宝贵身上那么多伤,还深夜在外面,懒得理这“圣女”,只想尽快知道项宝贵干嘛去了。 谁知,叫了好几声,都没有张六的回应。 怎么把她一个人孤零零扔在这园子?冷知秋茫然四顾。 幽雪也是诧异。还以为张六、夏七至少是守在附近的,谁知居然也不在。这些人连夜去办什么要紧的事了?难道是怕明日大会时无法交代,现在忙着去布置人手? 冷知秋越过她,继续往前走,心里有些闷气:招呼也不打一个就消失,这老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如果找遍园子还找不到,那就回木屋睡觉,不管他了。 才走了没几步,肩上突然一沉,幽雪按住她,另一只手多了枚小巧精致的匕首,那刀刃不过小指长,但足以割断咽喉要害。 冷知秋惊吓的低呼,脸上变色。“你要杀我?” 幽雪将刀刃指着她那柔软白皙的颈项,剥去层层优雅美丽的外表,露出狰狞狠厉的神色,咬牙切齿,惨淡月光下,更加像个女鬼。 “他以为我不敢动你,哈,其实,只要我杀了你,就算他回来,我告诉他,你就是我杀的,宝贵他也不会对我怎么样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你是他恩师的女人、他的师母?”冷知秋摇头,“不,他为了我,可以弃师命于不顾。如果你杀了我,他一定不会饶过你的。” 幽雪充满“智慧”的笑起来。 “你错了。你活着是重要的,如果死了,变成了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他还会爱你吗?他的师父遗命里,可是特别嘱咐,要他照顾我这个师母一辈子,哈哈哈,一辈子!你说,他会为了一个死人,违逆师命,杀了他承诺照顾一辈子的‘师母’吗?哈哈哈!” 幽雪说着,那尖利的小匕首就在冷知秋脸前划动,作势要划花她的脸。 冷知秋的心思有一半不在那可怕的匕首。她在惊诧,项宝贵的师父居然让他“照顾”师母一辈子?这是什么破遗嘱?如此不合情理。 幽雪气得胸口痛。这小丫头死到临头,居然还在思想开小差? “唔,小丫头,你说我是先割断你的脖子,还是先划花你这张小脸?” 冷知秋回了回神,眼珠子定在匕首刀刃上,反射的月光刺在眼底,冰凉生疼。她很害怕,毫无疑问。 “救命!夫君救我——!” 这是一个害怕的人下意识的反应。 喊完了才想起来,四周没人。 但地宫里不是应该还有人会保护她的吗?于是她又喊:“救命啊,有人要杀我!” 幽雪瞪着绝美的双眸,将她逼到一株梨树,靠住无法再退,匕首横在她颈上。 正要用力割下去,突然手臂发麻,接着浑身动弹不得。 灯火大亮,张六当先跑出来,随后跟着脸色僵硬的高老二,以及众多黑衣精卫。 冷知秋和幽雪面对面、大眼瞪小眼,一个吓得动弹不得,一个无可奈何被金钱镖制住穴位、动弹不得。 张六恭谨的让高老二往前走了一步,去验看仔细。 “老高,您可看仔细了?王妃她想趁‘少主不在’,杀了少主夫人。” 张六重点提及“少主不在”。 高老二背着手,黑着脸,问:“少主深夜去了哪里?” 张六摇摇头,“属下不知。少主他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他的心意,属下不敢揣测。” 摆明了和某少主串通一气设局让幽雪王妃入套,居然说“不敢揣测”。高老二鼻子里哼了一声。 当年是高老二随着张宗阳打天下,形影不离。 如今,少主项宝贵却未必那么信任他高老二了,反而是张六、夏七和郝十三跟着项宝贵的机会比较多。还有个项老三是项家本家人,更是被尊为“三爷爷”请在家里形影不离,地位资历渐渐超过他高老二。 “解开王妃的穴位吧。”高老二背着手,接着又怒喝一声:“说好了明天大家面对面说清楚,今晚,谁也不许再动手!” “是。” 张六眨巴眨巴圆眼,先将冷知秋从匕首下扯出来,护在身后,这才解开幽雪。 冷知秋从害怕变成了生气,而幽雪却从生气变成了害怕。 幽雪需要找点台面词做借口,再保持优雅完美的离开这个“案发现场”。 “咳,本宫这是……” 还没等她说出那些好听但无意义的借口,项宝贵却回来了,直接骑马奔到众人面前,骏马长嘶,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但不减神采。 “围在此作甚?还不快散去!”他跳下马,鹰隼的目光盯了一眼高老二和幽雪,便将挂着脸明显不高兴的冷知秋扯在身边,往木屋走去。 —— 小木屋,又回到了二人的世界。 不过夜深时分,小夫妻两口子却在闹别扭。 虽然同床共枕躺在一起,但冷知秋却背对着项宝贵,缩在床榻里侧。她反抗不了,项宝贵要把她弄上床躺着,她也逃不出去。 项宝贵有些疲倦的按住上腹部一处伤口,夜行奔马,速度又极快,那处伤口本来就深,此刻血已染透绷带。 “知秋,别生气了,我看你以前沐浴都要半个时辰左右,不便打搅你,所以才擅自出去了一趟,没想到你今晚会这么快弄好……” 今晚来了癸水,不能入水浸泡,她就是擦擦身上的汗,能不快吗? 冷知秋没好气的哼了一声。“你不能在外面打声招呼的吗?还有,你居然用我做饵,设陷阱给你师母。” “幽雪虽然有些武功,但只要有六子在,定能保你无虞,况且,原以为你不会那么快就……好了,说到底是我不对,要不,你打我一顿出气,好不好?” 冷知秋听他声音倦慢,气息不像往常那么顺,忍不住翻转身,面向他。 “你知道最可恼的是什么吗?你这么重伤,还四处乱跑,难道不怕我担心的吗?”说着她就有些鼻子发酸。 所以,说到底,竟然是小娇妻在担心他呀? “好吧,我错了。”项宝贵笑逐颜开,伸臂去搂住她的肩,将她往怀里带。 “等等——”冷知秋猛的坐起来,抓住他的手,一点烛光照得分明,手上红红的,全是血。 这下,可把她急得、吓得,脸色顿时苍白。 她急慌慌去找来白绢布,那原本是准备着给她自己垫裤底的,人家现在血流得比自己严重多了……她给他缠上白绢布,一边缠一边忍不住掉眼泪。 “夫君,下次不要这样好不好?知秋会觉得很难过,你爹娘知道了,也会很难过。” 缠好布带,替他合上薄衫,小心系着腋下绳带。 项宝贵心情很好,“一点伤不算什么,有娘子如此关心爱护,为夫死个几百回也没什么大不了。”说着扯她躺下,略粗砺的指腹擦过她那凉豆腐般的脸颊,将泪痕擦干,忍不住就凑上去亲了一口。 “凉豆腐”不是可以乱亲的,一接触便不舍离开,唇舌流连忘返,从额头亲到下颌,就要往下侵犯,冷知秋嘤咛一声,抬起手捧住他的脸,不让他再疯狂下去。 他只好回到她那柔嫩的唇瓣,反复厮磨,有些不满的咕哝溢出:“为何伤好得那么慢……” 良久,待气息平复,二人牵着手并肩躺着,开始比较严肃的卧谈。 “适才出去,是安排一些人手,虽然不惧幽雪煽动地宫内讧,但为了你的安全起见,还是要准备好压制地宫精卫的力量。明日你不用惧怕他们任何一人,有我在,谁也伤不了你,知道吗?” “我原本就不怕的。”冷知秋微微一笑。 接着,项宝贵将项家和张氏的渊源来历,一点点细细告诉冷知秋。 中间提到钱满、钱多多父子的恶行。 冷知秋问:“钱家如此恶贯满盈,夫君要如何报仇?” 看他似乎根本没打算杀钱多多,对钱多多忍了又忍,实在费解。 项宝贵闭着眼睛养神,嘴里淡淡道:“此仇不报枉为人。我要等钱多多那个傻儿子娶妻生子,时机到了,我便要当着钱多多的面,将他的小孙子阉作太监送进琉国皇宫里养,养大了就负责给所有的太监倒夜壶。再当着钱多多的面,将他的妻妾和傻儿子全部杀了,割下脑袋挂成一圈围在他脖子上,然后再……” 冷知秋有些牙根发冷,捂住他的嘴道:“别说了,夫君。” 钱家对项家全族做下的罪孽固然令人发指,但看到项宝贵这样把仇恨埋在心底,苦心孤诣等许多年,再用极其残忍的手段去复仇,她替项宝贵觉得痛苦。 但她却没有什么立场去阻止他,只能叹息:“知秋只希望,夫君你能每天都欢欢喜喜,别的,也不多说什么了。” 项宝贵握紧她的手道:“从前不知道欢喜从何而来,但如今有你相伴,便每天都是欢喜的,只要你别离开我。” 他整天笑嘻嘻,未必是个开心的人。此时此刻他没有任何笑容,心里却真的温暖如春。 接着说下去,直说到了张宗阳的遗命。 冷知秋惊诧的问:“难道,自予就是你恩师遗落的幼子?” 项宝贵“嗯”了一声。 “此事也是棘手,别说小野自己都不知道生父是谁,就连恩师当年也不知先师母将小野藏在何处,这才遗命让我去找。恩师与先师母闹得很僵,恩断情绝,可怜了小野这孩子,当初先师母将他交给我抚养时,就已经身中奇毒,五脏六腑逐渐麻痹,不能剧烈动作,至今我也没查到下毒的幕后黑手,怀疑是幽雪王妃,但又无确凿证据。” 冷知秋道:“把小野送到我爹娘那里抚养,也是为了迷惑那个幕后黑手吗?让他/她对自予放松怀疑?” “是,在找出那个黑手之前,我希望所有人都不知道自予的真实身份,包括自予自己也不知道。我在地宫一间密室养着一个‘孩子’,和自予一般儿大小,着地宫的人严加守护,就是疑兵之计。” 说着他凑到冷知秋耳边坏笑着轻咬了一下,“悄悄告诉你,密室里那个孩子其实就是块木头,我只告诉你了哦。” 冷知秋被他咬得痒,捂住耳朵把头埋进他肩窝,不让他再咬。 两人耳鬓厮磨闹了一阵子,冷知秋突然想起来,“不对呀!” “嗯?什么不对?” 冷知秋撑起脑袋,看着项宝贵的俊脸,微微蹙眉道:“你师父让你扶持自予做琉国王,可是幽雪王妃和自予应该算是仇人,幽雪害死了自予的娘亲呢!自予做了琉国王,必定会杀幽雪王妃而后快;但你师父又让你照顾好幽雪王妃,幽雪王妃现在还把持着琉国政权,所以,你要‘照顾’她,就不可能扶持自予当琉国王——夫君,你师父给你的遗命,根本就是让你忙忙碌碌一辈子,却永远没有个结果!” 项宝贵睁开璀璨的黑眸,眼带笑意。“没错呀,娘子,你真聪明。” 冷知秋大惑不解的摇头。“没道理啊,既然尊师当年对你那么好,那么喜欢你,怎会留下如此坑害你一生的遗嘱?” 项宝贵道:“当初我也不信,但遗嘱上的字迹,的确是恩师他老人家亲手写的。” 冷知秋躺了回去,抱住他一条胳膊问:“那当如何是好?尊师待你恩重如山,若不遵遗命,夫君你这辈子恐怕都不会心安。” “其实,我当初是这么打算的。”项宝贵勾起嘴角笑得有些邪魅。“师父前两条遗命,我打算好好操办,至于第三条,我准备让自予做了琉国王之后,便动手杀幽雪,我呢,自然是要出手保护,只不过,到时候我一定会‘敌不过’自予,让自予打败我,我再带着幽雪的尸骨回地宫,向师父好好‘忏悔’一番便是。” “噗嗤——”冷知秋把脸埋在他胳膊上憋不住笑。“那个王妃若是知道你存了这样的心,必定气死了。” 笑了一会儿,冷知秋叹道:“只怕幽雪王妃一直在暗中作梗,不让你顺利扶持自予走进琉国王宫吧?” “嗯,不仅是她在耍花招,还有个驸宾,叫尚风,也是个麻烦的人物。”项宝贵幽幽的叹息,“这些破事,原本不想叫你沾惹上去,无趣的紧。现如今,他们既然将矛头转向你,欲置你于死地,那我也不用客气。我已经决定不管师父的遗命了,只陪着你,保护好你便是。” 冷知秋静了下去,不再吭声。 说不管容易,但那些人岂会善罢甘休?更何况,项宝贵心里,对他的恩师一定怀有愧疚。 —— 次日,项宝贵带着冷知秋第一次下了地宫。 那真是一座巍峨庞大的迷宫,有街巷,有房舍,按照奇门遁甲之术排阵,形成迷宫,其间,一流的高手如鬼似魅潜伏,若是外人进来,必定有来无回。 走过迷宫,才是真正的宫邸。最当中便是放置了项家列祖列宗以及张宗阳牌位的八千忠义殿。 项宝贵告诉冷知秋,之所以叫八千忠义殿,是为了纪念当年项羽带过长江的八千子弟兵,垓下十面埋伏,八千神武盖世的项氏子弟兵,无一生还,项羽自己也无颜回江东,自刎乌江。 这段历史,冷知秋是知晓的。“莫非夫君还是项大王的后裔?” 项宝贵冲她一笑,不回答她的问题,反而指着远处苍莽黑暗的地方,道:“里面还有洞天,以后再带你去玩。” 那里面只有项宝贵一个人能进去,不过,等事情了结一下,他准备带小娇妻也进去玩玩。 二人牵着手走进大殿时,幽雪、高老二、三爷爷已经依次等候在里面,正给项家列祖列宗、张宗阳的牌位上香。其余近百个带姓氏的高级精卫也聚集在殿内,齐刷刷跪在地上行礼。 殿外有很大的一方广场,其余精卫几乎全部到齐,静静列阵伫立。 项宝贵站在最高处丹墀上,身旁牵着冷知秋的手。 幽雪也站上去,还坐下了,坐在张宗阳原来坐过的盘龙卧虎交椅上,冰冷的面孔,眼角扫过二人紧握的手。 “开始吧——诸位先起来。”她仪态万方大气,如同一国女王。 众人抬起膝盖就要起身。 “跪下!”项宝贵严厉的哼了一声,高高伫立的身形,挺拔如山。 众人吓了一跳,又跪了回去,不明所以。 项宝贵将幽雪一把扯飞出盘龙卧虎高背交椅,跌落在丹墀下。 “你们竟敢听从一个图谋杀害少主夫人的贱人?!昨晚谁还没有看清这个贱人的真面目?站出来!” 众人目瞪口呆,不是来审判少主夫人的吗?怎么一上来就审判王妃去了? 幽雪从地上爬起来,狼狈不堪,真是狼狈不堪,她这辈子都没这样失过形象!原来,不端着那份高贵典雅,一旦摔倒在地,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女人,撅臀叉腿,如同村姑。 她的脸色又青又白。项宝贵,你好狠!竟然这样对我! “项宝贵,你看看你身后张宗阳的牌位!你当着他的牌位,如此对待他的妻子,你眼里还有没有你师父?你对得起这个‘八千忠义殿’的名字吗?” 幽雪冰凉的嗓音,如刀剑般刺向项宝贵,而愤恨的目光,却是投在冷知秋脸上。 项宝贵冷笑一声,道:“我师父的妻子早就不幸亡故了。你是琉国王妃,不是王后,可别忘记了。” 张宗阳晚年再糊涂,到底还是替发妻留着“王后”的空衔,替儿子张小野留着继承王位的遗嘱。 幽雪胸口一阵剧烈的闷痛,指着项宝贵。“你忘了你师父的遗命吗?你就是这样替他照顾本宫的吗?!” 项宝贵脸色一沉,嚣张的坐在盘龙卧虎高头交椅上。 他的目光扫视底下跪着的百人,冷冷道:“今日项宝贵在此说明,以后再无师命之说!我的恩师张宗阳,一生英明,对我恩重如山,他岂会留下遗嘱,让我不能娶妻生子,耗尽一生,去伺候那样一个贱人?你们说,我师父会这么做吗?!” 到了最后一句,声色俱厉,沉重的冲出大殿,盘旋在广场上空。 幽雪踉跄着后退。 千不该万不该,昨晚不该冲动动手去杀冷知秋,现在她再要把自己塑造得“圣洁无辜”,恐怕也没人信。 这时,高老二站起来,对项宝贵鞠躬行礼,才道:“老主子当年还嘱咐,要少主子带领我们,救出张氏旧部家眷,移居琉国,更要找回老主子的幼子,扶持他登上琉国王位。这两桩事与幽雪王妃无关,还请少主子给我们大家伙一个交代,到底是否继续去完成这两条遗命?” 项宝贵身子往后一靠,微微垂头皱眉,沉吟了片刻。 “此事我自有安排。现如今有人要害你们的少主夫人,叫我如何放心在外?你们这些人,不想着保护好她,反而跟着起哄,给我增添麻烦,你们知罪么?!” 突然,从人群中跳出一个粗短的汉子,身手之快,匪夷所思。 他就是排行在三爷爷下面的吕四。 “少主,我们大家伙都是为您做事的,是出去闯天下的,您却让我们这么多人,围着保护她一个弱女子,这不是让兄弟们荒废时光,自甘堕落吗?少主您看看她,风吹就倒,一巴掌就能拍死,您这不是让我们这些粗老爷们去捧瓷娃娃么?捧摔了,摔坏了,那是分分钟的事情,您能怪我们吗?” 项宝贵正要发怒,冷知秋却听得笑出来。 原来,她在这些所谓的“粗老爷们”眼里,是这样一个形象。 “夫君勿恼。这位叔叔,您继续说下去,知秋听着。” 吕四瞪眼,口水噎在喉管里,差点没呛到。 只有张六最了解冷知秋的为人,不禁抿着嘴偷笑。 吕四噎了一会儿,黑着脸,一挥手:“少主夫人,别怪俺脾气直,你这样的人在少主身边,就是个拖累,不如让吕四杀了你干净,少主要怪罪,大不了杀了吕四,我们一命换一命!” 这话一出口,立刻有不少人,殿内殿外都有,一起嗡嗡嗡表示支持。 幽雪在一旁听得暗笑。吕四这犟驴,哄他上床没成功,关键时刻,倒反而是他先跳出来对付冷知秋那小丫头,早知道就不用去哄他了,还闹了个没趣。 倒要看冷知秋和项宝贵怎么应对。 冷知秋和项宝贵互相对视一眼,项宝贵幽幽然戏谑的口吻道:“你们都这么有志气,要干大事,行,你们去完成我恩师的遗命。我嘛,没什么志气,就喜欢护着我这个易摔易碎的瓷娃娃夫人。” 冷知秋甜甜的笑。 那甜蜜蜜、笑得甜蜜蜜的样子,让吕四抓狂,也让幽雪咬牙切齿。 高老二皱眉。如果把话说开,就是这样的结果,那就不妙了。没有项宝贵,地宫这上万人就是一盘散沙,能做什么屁大事? “少主,能不能折中一下?我们不杀少主夫人,但也不用整天守着她,您还是带着我们做事,老规矩,一年回一趟家,陪陪她就行了。如果她自己不小心得罪了什么人,被人害了,那也是她的命……” 看来,还是这位高老二比较有想法。 这想法得到了更多人的支持,包括想杀冷知秋、以及听命保护冷知秋的人,郝十三、夏七都在其中。 张六却硬着头皮道:“少主,他们不管少主夫人,六子愿意保护少主夫人左右。” 这些人不了解少主夫人,不知道少主夫人对少主有多重要,护好她,比护好什么都重要。 项宝贵挺高兴,“六子不错,很有长进。” 幽雪小声冷哼:“不会是被小丫头收上床了吧……” 话没哼完,后脖颈突然一凉,挨了一枚金钱镖,顿时咕咚软倒在地,昏了过去。 张六站出来自首,跪倒,皱眉道:“少主,她满嘴喷粪,我打晕了她,请少主责罚。” 项宝贵懒懒的“嗯”了一声,却不开口“处罚”。 冷知秋看大家的态度都表达得差不多了,便往前一步,朗声道:“诸位的意见,知秋已然明白,这里大约有上千人非要杀我不可,有一人愿意誓死保护我,还有九千余人,准备袖手旁观。知秋年少,有爹娘公婆要侍奉,有夫君要相伴,有万千诗卷未读,有干花事业未竟,实在不想死。试问高老二伯伯,您要袖手不杀我,我很感激,但您有何办法,能让那一千想杀我之人不再杀我?” 高老二想了想,道:“将这千人全部派去琉国驻守,幽雪王妃也回琉国,未得少主命令,他们都不得再踏入中土。” “好!”冷知秋合掌一击,“高伯伯果然公平严明。” 高老二心想,你这小女子的脑瓜也很清楚,倒是平常低看了。 听到这里,吕四跳脚不干了。“我不要跟着这个王妃去琉国,她这人……少主,我还是不杀少主夫人算了,让我跟着您吧?” 项宝贵挑眉,良久弯起嘴角笑了笑。“你这个吕老四!” 吕老四直摸头,不服气又无可奈何。 那边,高老二道:“少主夫人先莫夸,也莫高兴的太早。属下刚才说的,少主带着我们要做的事,到底有没有答案?” 项宝贵还没开口,冷知秋抬手,用衣袖挡住他。 “风吹大树折,芳草碧连天。知秋虽然是个弱女子,好比那小草一般,看似好欺负,但我这么多年都过得好好的,逢山开路,遇水架桥,经历波折,至今安康。高伯伯您再看看我夫君,手眼通天,一身本事,如今却伤痕累累。你们要做什么事都可以,但请你们保护好你们的少主,不要再像这次一样起内讧,累他受如此重伤。” 话锋一转,如同山回路转。 人们恍然发觉,弱者不弱,强者反而更值得忧虑。如同水滴石穿。 项宝贵神色怔忡。“知秋,你要我离开吗?” 冷知秋摇头道:“不了断恩师遗命,安能有平静生活?知秋相信夫君能落子定江山,扶摇青云上,还是旧时的话,我愿意等你。只不过——” 她转向大殿,面对众人,眼睛看着高老二。 “只不过我夫君伤重在身,我要他痊愈了再说。在此期间,你们不准再拿任何繁琐之事来骚扰他,把要杀我的人速速清理走,让我夫君安心养伤。” “少主夫人的话,十分在理。”高老二由衷的低下头,表示同意。 项宝贵神色复杂的站起身,牵起冷知秋的手就往外走。 “你带我去哪儿?”冷知秋白着脸,难受的绊着脚走路,她身子来潮,绢布快承受不住,要赶紧去换一块。 “带你去做一件开心的事!”项宝贵见她走的慢,一把将她抱起来。 “啊——”冷知秋脸更白了,隐隐感觉到,有不该流出来的东西,慢慢渗出裤子,渗到裙子上…… 111 琐事烦恼,酸甜苦辣 “先去木屋里,别的哪儿也不去!”冷知秋要哭出来了。叀頙殩晓 项宝贵愕然看她涨红的小脸,泪汪汪的,但又哭不出来,也不知有多少难言的委屈,这是怎么了?刚才不是还挺“少主夫人”的吗? 虽然困惑,他还是将她抱回了小木屋,看她稀奇古怪的倒退着走进门扉,一进门就动手关门。 “知秋?哎,小心——” 他撑着门扇,要进去,冷知秋急坏了,连连倒退,一个不小心就摔倒在地。 项宝贵扶起她,皱眉沉声道:“你让我去赴践师命,这会儿又这样疏离,莫非,你是准备要离开我?” “……”这是哪跟哪?冷知秋结舌无语。“夫君,知秋实在难以启齿,你先出去好不好?” 难以启齿吗?项宝贵眼底怒气氤氲。 “你要离开,只管告诉我,不必如此委婉推脱!”最多,他就是躲起来悄悄的伤心而死,绝不会强逼她留在身边。 没等冷知秋开口,他便转身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冷知秋错愕的看着他那瞬间萧索的背影,突然想起初见公公项文龙时的样子。 他和她之间,这才是一个小小的尴尬误会,他便伤蹶如斯,万一将来不能如愿——她想起那箱化作血水的碧玉小青龙,想起父亲冷景易的决绝反对,想着他的身世家仇,新帝朱鄯的意图难明……有太多让人不安的事物,若注定要伤,又怎么伤得起? 她沉吟着去换了裤子和裙裾,抱着脏衣服开门,就见项宝贵独自远远的坐在秋千上,轻轻荡悠着。 他那么聪明能干,也不知藏了多少实力,也许,那些让人不安的事,都会被他轻松解决? 冷知秋自嘲的笑起来:我从前信奉随遇而安,从不担心什么,如今怎么也患得患失起来?想当初,出嫁时,还捧着苏轼一阕《定风波》自勉…… 她走到项宝贵身后,柔声道:“夫君,你好没道理,我若要离你而去,必定当面直言,到了今日,你还不了解知秋的脾气吗?” 项宝贵的鞋尖在地上点住,秋千停了晃悠。 他不是不了解她,只是一涉及她可能会离开自己这件事,他就想发疯,没了理智。 “知秋,这个世上,从没有一个人像你这样,走得如此近,近到我心深处。” “嗯。”冷知秋弯弯薄薄的小嘴。 “你若不躲着我,那你躲躲藏藏在做什么?”项宝贵猛的回头,深深看她,看她脸上那抹风雨后彩虹般的明艳笑容,心情顿时大好,暗叹自己太敏感。 忍不住,他就跳下秋千,闪身抱住她的腰,挑眉看她手里的脏衣服。 冷知秋咬着唇,盈盈的红晕浮上脸颊,小声道:“都说了难以启齿,你非逼我,我们女子每个月都会来……” 说不下去,她猛的一头栽进他胸口,将脸埋住,懊恼不已。 项宝贵怔了好一会儿,才依稀明白、大约猜到、懵懂理解……是怎么回事。 有种不一样的亲密感,有点好奇,更多的是欣喜。现在,她还有什么秘密是他不知道的?她这辈子不跟定他,还能跟着谁? “嘻!”项宝贵心花怒放,收紧了手臂,下巴支在她头顶发髻上,“我还以为你没长大呢,唔,却原来小妇人大女子矣。” 冷知秋正窘得慌,项宝贵又添了一句:“娘子看为夫受伤流血,不甘寂寞,这是陪着我一起流?” “项宝贵!”冷知秋彻底窘得面红耳赤,这厮一旦不正经起来,真是下流无耻。 她张飞一般推开项宝贵,跑去溪边洗衣。 项宝贵走过去,蹲在她身边瞧了一会儿,瞧得她无处躲藏,正要恼羞成怒,项宝贵幽幽道:“瞧着洗不干净了呢,反正也旧了,不如我们现在就去买新衣裙。” —— 苏州第一美男项宝贵携妻逛街买衣。 消息很快传开,引得许多人吃饱了没事干,跑去围观。 看一对璧人旁若无人的恩爱说笑,不知看酸了多少女人的心,也不知看红了多少男人的眼。 这其中就有冷兔。 他绷着脸,抱胸立在裁缝铺对面。昨日让他设宴卖香囊,事情很顺利,当他满怀兴奋的跑去找冷知秋邀功请赏时,却发觉女掌柜已经不见了!他有一种被忽视的感觉,嘴上被寄予厚望,事实却是,冷知秋根本没把他所做的事放在心上,和项宝贵卿卿我我,难道比辛苦准备了近一个月的营生重要? 正郁闷着,一个声音飘在耳边:“你是小兔吗?” 他扭头去看,却见是一个大腹便便的孕妇,正是苏州最大的香料铺女掌柜倪萍儿。 倪萍儿冲他招手,脸上是即将做母亲的人那特别的笑容。 冷兔看得怔了怔,不由得走过去问:“你找我?有事?” 倪萍儿点头道:“小官人随我到铺子里说说话罢?”说着指指肚子,“身子沉,站不得多久。” 冷兔便扶起倪萍儿的手肘,将她扶上软轿。 “小官人真是个乖孩子,不知我将来的孩子能不能像你一样聪明灵巧。”倪萍儿从轿中探着头和他说话,言语神态间,都对冷兔十分喜爱。 走了段距离,冷兔回头看,便见冷知秋春风满面的上了马车,项宝贵随后也是笑嘻嘻上去,马车往另一个方向驰去。 倪萍儿随着他的视线看了一会儿,“那对夫妻真是让人羡慕。” 冷兔哼了一声,交握着双手。 “见色忘义,哼,愿天下有情人终成陌路。” “呸呸!你说的什么话?!”倪萍儿吃了一惊,细看他的神色,便问:“你不是项家娘子的人吗?怎么如此诅咒她?” 冷兔说了也有些后悔,鼓着腮帮子道:“随便说着玩的,又不是指知秋姐姐。我们好不容易熬到现在,好不容易起死回生,现在正该商量以后的生计大事,她却忙着陪那个小气鬼大少爷玩耍。他不就是长得好看一些么……” 倪萍儿脸上变色,这死小孩,竟敢这么说项爷! “他们难得聚首,当然要多待在一起,你这孩子嫉妒个什么劲?实话告诉你,我今儿找你,就是项爷吩咐的。他老人家不光是长得好看,他的本事,他为你知秋姐姐做的事,你这小兔崽子再学一百年也未必能赶上。” 倪萍儿满脸崇拜敬爱某位“老人家”。 冷兔诧异的看她,“项爷?他叫你找我?做什么?” 到了香料铺子,倪萍儿才道:“你当项爷不关心他娘子的营生吗?他呀,很看得起你,特地叫我找你商量,说你脑子聪明,能帮上忙。” 冷兔嘿一声,抖着腿自得:“算他还有点眼光。” 倪萍儿啐道:“一说就现形了,稳重些。” 冷兔一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是这样,我这铺子生意还不错,都是常来常往的客人,知道我这里的货好。只不过我这身子,眼看着就要生了,等孩子生出来,又要喂奶照顾,实在没有精力再来照看柜面。你们呐,昨儿卖了不少香囊,赚了不少银子吧?那些可都是我这里的老顾客呀,这一下子就占去我不少买卖呢。” “嘿嘿。”冷兔得意洋洋。 倪萍儿捧着肚子坐下,招呼他也坐下。 “小兔你说说看,咱们有没有什么法子合作,一起赚钱?” 冷兔愣了一会儿。“合作?一起赚钱……” 干花香囊成本高,销量低,就是赚一批又一批的高利润,中间会有很大的销售空档期。香料铺子则不然,常年流水不断,没有干花香囊利润高,但量大。 他站起身在铺子里转了一圈,便有了想法。 “女掌柜,你这铺面要改造一下,设一个雅间,专门卖知秋姐姐的干花香囊,平日里不卖的时候,便留做待客之用。知秋姐姐的干花能帮你这铺面提高档次,那些官宦富贵的人会更加喜欢来这里买你的香料。至于你的柜面缺人照看,正好小兔我闲着,我来做你的外柜。” 如果冷知秋的买卖有个固定的场所,会比临时找酒楼布置要好。第一次可以找酒楼办宴席宣传,以后每次都这样,就给人太过繁琐的感觉,成本也太高了些。 倪萍儿的香料铺子本来就有客流,在这里分一个雅间卖干花香囊,连宴席都省了。 最关键的是,变竞争对手为互赢双利,合在一起吸引更多有钱的顾客。 倪萍儿点头道:“集人气儿,才好做买卖,可以加一个雅间。但不知,要请你这个小‘外柜’,每个月给你多少银子?” “这个事,我要找知秋姐姐商量了再告诉你。”其实冷兔是自己心里没谱,毕竟头一回做这样正经的事业,他哪知道外柜的规矩,拿多少薪酬合适?更何况,这合作方式,也得冷知秋点头答应。 走出香料铺子,冷兔不由得再度感慨:知秋姐姐真好福气,前面有小侯爷给她帮忙做事,现在又有小气鬼‘项爷’,而且,他们都是自觉的悄悄帮忙,连邀功都不敢——这两个男人真贱! “为何不能明着帮忙呢?”他仰天眯眼,自言自语。“功劳全归我了……其实,本来也就是我的功劳,没有我,曹掌柜的买卖成不了,这个铺子也到不了手。” 想到这里,他便兴高采烈往项家大院去,把这功劳告诉冷知秋,她必定会很高兴。 —— 那日在集市上,看见项宝贵夫妇成双的人,不止冷兔,还有个桑柔。 她正依项沈氏的吩咐,去药铺里给项宝贵买伤药。 远远瞧着项宝贵每一个温柔的眼神动作,再看那冷知秋泡在蜜罐里的甜甜笑容,她就浑身毛发竖起来,嫉妒得心跳都停了。 那样温柔俊逸的他,什么时候哪怕分一点点给她桑柔,她也死而无憾了。她不奢望太多,真的,只要分一点点就可以了。 精神恍惚的进了药铺,大夫接过她手里的药方子抓药。她就下意识摸出钱袋,里面除了项沈氏给的药钱,还有几两碎银,是她平日积蓄的零花钱。 临到付钱,大夫困惑的看着掌心多出来的碎银,“姑娘这是何意?” 桑柔目光躲闪的小声道:“先生能否里面借一步说话?” 大夫看看手里的碎银,钱是好东西,没人会不爱。 进了里间,放下门帘,桑柔又捋下手腕上一只银镯子,虽然不是很值钱的玩意儿,但怎么说也是笔财物。大夫接在手里,便问:“姑娘有什么话就直说罢。” “先生,这日子有一天晴,有一天雨的,我家主子爷旧伤逢着下雨,便疼痛难忍,想问先生,有没有什么药,可以让人失去知觉、精神恍惚?就像喝了酒一般,这样主子爷就少受一些苦。”桑柔满脸贤惠善良。 大夫愕然瞅着她,想了半天。 桑柔咬牙又拔下头上一支金钗,那是她所有财物里最值钱的东西,也递给大夫。 “大夫帮个忙,全了奴婢一片心意。” “……好吧,有是有这种药,但不能多吃,吃多了伤身。”大夫掂着金钗银镯,去柜台最下边翻出一包药来,倒了一小包给桑柔。 —— 再说项宝贵带着冷知秋买了许多成衣、布料,两人有说有笑回家,一进门就撞见项沈氏匆匆忙忙往外走。 “老娘,天都快黑了,您还去哪儿?”项宝贵挑眉问。 项沈氏先看看儿子儿媳和和美美的模样,心里一阵高兴,接着又愁上眉梢。 “还不是你妹妹咯……宝贝这孩子,前阵子想开了,也不见她再念叨臭书生,这会儿被正明家那个表嫂一挑唆,又开始想着要找什么令萧、令萧的,我去正明家,给正明说说,管好那婆娘的嘴,他想考科举做大官,那不是白日做梦吗?却害我们宝贝跟着瞎起哄。” 说着,她就风风火火走了。 项宝贵蹙眉不悦,冷知秋也不禁暗暗摇头。 “这事真正难办。”冷知秋道。 “不难办,趁着我在家,给她办个招亲,她必须给我选一个,不能再拖着了。”项宝贵沉着脸。 “这会子不是不能婚嫁吗?要过了中秋才能松开。” “先选好,两人多处处,到了中秋节,我们家双喜临门。”项宝贵道。 两人说着就到了项宝贝房前。 “怎会是双喜临门?”冷知秋问。 “中秋我回家来和你团聚,难道不是一喜吗?”项宝贵狠狠刮了一记她的鼻子,笑着对房内大声道:“宝贝,过来!” 良久,项宝贝才捧着一本书扭扭捏捏摇摇摆摆走出门来。 项宝贵眨眨眼,“你这是什么鬼姿势?跟哪个学的?” 项宝贝噘着嘴斜眼看冷知秋:“跟嫂子学的啊,不是都喜欢她那样子嘛!” 冷知秋惊讶的微微张嘴,她走路是这样的吗?不是风摆杨柳,这分明是“狂风摆杨柳”…… “不要瞎学。”项宝贵笑骂,抬手就轻拍了一记妹妹的后脑勺。“你是你,她是她,学不来的。你原本那样不是蛮好的吗?” “不好,令萧说我跳手跳脚难看死了。”项宝贝嘟哝着。 “令萧?怎么不叫萧哥哥了?”听着很别扭。项宝贵狐疑的深看她。 冷知秋脸上有些变色。 项宝贝脱口就道:“他让嫂子这么叫他,我也要这么叫。” 一阵沉默。 冷知秋嗫嚅想要解释,又觉得没什么可解释的。 项宝贵却没说什么,牵着她往自己房里走,对妹妹道:“你来我屋里,我有话跟你说。” 到了正屋坐下,项宝贵半躺着,走了半天,伤口又开始渗血。冷知秋给他垫高了上半身,让他躺得舒服。 他拉着冷知秋的手,让她坐在榻边。 “宝贝,爹娘和我让你早点嫁人,是怕新帝广选秀女入宫,你是要上花名册的。” 冷知秋和项宝贝对视一眼,恍然大悟,难怪这么急着嫁她。 项宝贵接着道:“本想赶在老皇帝驾崩前,把你的婚事办了,你却跑去京城误了大事;这回老皇帝驾崩,一时半会儿,你也嫁不出去,所以,我想过两天得空,便给你张个招婿的布告,你先给我挑着,挑中了,就让人家住进来先相处些时日,到了中秋便给你把婚事操办了。” “啊?”项宝贝有点没反应过来。 冷知秋小声问:“若一直挑不中怎么办?”她还真怕项宝贝死脑筋,还咬定了梅萧不肯回头。 项宝贵皱眉。“宝贝你不小了,凡事也要多想想,不能凭着脑子一热行事。你哥我对你已经够有耐心,要换做别人家,早把你扭上花轿,哪管你愿不愿意。你再不定下自己的终身大事,等过了中秋,摊上新帝选秀,这个家又要添无数的烦恼。” “我不要做秀女,哥,你一定不会让我选上秀女的,我才不怕呢。”项宝贝撅着嘴,盲目信任。 “难道你要你哥哥为了你一个小脾气,为了不让你选上秀女,就去拎着脑袋造反么?”项宝贵忍不住挑眉,想要揍一顿妹妹的屁股。 项宝贝还是倔着脖子。 冷知秋叹息的问:“宝贝,先前,你不是已经不敢见小侯爷了吗?这会儿,你还不肯嫁人,是为了哪般?” 夫妇俩凝视着倔姑娘,默然等待。 项宝贝蹙眉,动了半天嘴皮子,才迸出话来。“我宁可去做姑子,也不要嫁人。” 项宝贵动了怒,沉着脸问:“为什么?” “反正……”项宝贝被逼的脸色发白,抖着嘴皮,眉眼一垮,哭了起来。“反正谁也不喜欢我,宁可死了也不要我,呜呜,我活着真没意思,我要去做姑子!” “混账!你敢去做姑子,我就把所有的尼姑庵都烧了!”项宝贵被妹妹气坏了。 “阿弥陀佛,你这个哥哥也是个不管天不管地的,竟说这样的话。”冷知秋额角满是黑线,站起身去递帕子给项宝贝擦眼泪,拍着她的后背,柔声道:“宝贝,你是不是还存着念想啊?正明表嫂是图着你哥哥嫂嫂与小侯爷的一点交情,想哄你去给正明表哥说好话,她的话,你不要太相信。” 项宝贝泪汪汪瞅她:“你怎么知道?正明表嫂说,男人只要做了那档子事,就会乖乖认下人,不管是谁,都会娶回家的,最不济也可以纳做妾。那晚,令萧他和我那样亲密接触过,他要负责娶我才对。” 什么意思?! 项宝贵的黑眸幽幽闪烁,看看姑嫂二人,脸色越来越黑。 冷知秋也有些稀里糊涂了。 “是吗?你们……?”她是记得那一晚的混乱,冷兔还说梅萧奸污项宝贝,可是,又觉得哪里不合情理,这中间真说不清楚,恐怕只有梅萧自己心里明白。 良久,项宝贵才道:“你最好不是骗我,我自会去找梅萧问清楚。” 项宝贝惊得跳起来,奔过去抱住他胳膊问:“哥哥你是要去找令萧算账吗?你千万不能打他……还有,你会让他娶我吗?” “刚才是谁说,梅萧就算死也不要你的?”项宝贵没好气的甩开妹妹,“你这脑子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尽听正明表嫂那臭婆娘的话。” “咳。”冷知秋有些受不了他这粗言俗语。 项宝贝坐在地上呜呜哭,冷知秋去扶,她也不肯起来。 “我会去找梅萧问清楚,你给我起来!”项宝贵沉着脸,目光却停在了冷知秋脸上。“招亲的事,照办!娘子,中秋之前,务必给宝贝寻一个合适的夫婿,以防万一。” 其实没什么万一。他心知肚明,梅萧不可能娶宝贝,他只是要弄清楚京城里发生过什么事。 冷知秋为难又无奈的点头。“但愿能寻到。” —— 冷兔将香料铺子的事和冷知秋说了。他倒是机灵,绝口不提项宝贵,只说香料铺子的女掌柜要生了,眼红他们的干花香囊买卖,来央告合作,所以,他就给出了一个合作的方案。 冷知秋仔细听了,觉得没有什么不妥,便道:“这也算是个缘分,外柜的报酬,我会和她商量,小兔,我当初真没看走眼,你还真适合走这条路子。” 冷兔听得心花怒放,笑逐颜开。 冷知秋道:“你去约个日子,我亲自备了礼物去拜会她。” 其实,她悄悄还存了个私心,想顺便问倪萍儿讨教一下,孩子是怎么生的…… 谁知次日约了拜会,没过多久,就送来消息,说那倪萍儿肚子疼,怕是要临盆生产了,拜会的事要拖后一阵子,外柜的事情先交给冷兔和冷知秋一起打理,酬劳等孩子落地、满了月,一并儿商量着给。 冷知秋去看过一回香料铺子,雇了师傅,商讨好了改建的事,便一起押后到孩子满月了再动工。其余外柜的事,交代了冷兔几句,便全权交给他去做。 冷兔也就天天回项家住,仍然住东厢房。 —— 一边是照顾项宝贵养伤,一边和婆婆项沈氏张罗招亲的布告,园子里也稳定下来,日子便过得飞快。 冷知秋和项宝贵“卧谈”时,提起重新修建“沈园”,项宝贵笑道:“咱们想到一块儿去了,那天从地宫出来,我就是想带你去老‘沈园’看看,叫你给出出主意,怎么修建。” 冷知秋也兴奋不已,两人目光交融,都是对未来生活的憧憬。 项宝贵握着她的手道:“赶明儿我们一起去东城你娘家一趟,看看丈母娘的身体,送些礼物,然后,我们就立刻去沈家庄老‘沈园’,让我先看看娘子画的新园子草图。” 冷知秋按着雀跃的心情,窝进他怀里。“到时候你可不许笑我,我是一时兴起乱画的。” 项宝贵抱紧她,想着身上的伤口好了些,便有些气血翻腾,手不由探入她的后衣领,抚到满指柔腻,声音也喑哑了:“知秋,我要憋不住了……” 冷知秋后背一串发麻,慌张的推开他,被他那目光看得紧张不已,坐起身道:“我去西厢房睡。” “不要。”项宝贵抬高了腿拦她。 “那你不许乱折腾,躺好了睡觉。” “……唉!” …… 次日一早,两人起床收拾停当,封了些点心、干花香囊、衣料布匹……都是些不太值钱、但很用心的东西,大包小包放上马车,三爷爷驾车,叮铃铃铜铃儿洒了街巷一路的脆响。 冷知秋见项宝贵脸色难看,默然坐着像座雕塑,便问:“夫君不高兴?” 项宝贵沉着脸,神色凝重。 “只要是见你爹娘,我就觉得比什么都紧张害怕。”他拉起她的手紧握住,不再言语。 其实,昨晚他就醒了好几次,看着她蜷在角落里的睡姿发呆。她怕碰到他的伤口,尽量往角落里缩,却不知,他好几次想将她拉进怀里,又怕惊醒了她。 他项宝贵不怕天不怕地,唯一怕的就是失去她,所以,他怕见岳丈岳母,又不能不见。 好苦恼,但愿老丈人能够慢慢放下戒心,接纳他。 112 一路丢脸 结果到了老丈人家,老丈人却不在。叀頙殩晓 丈母娘冷刘氏正和幻灭师太说着话,冷自予则在替冷景易晒书。 项宝贵长长松了口气,紧张了一路,这时才笑逐颜开。 冷知秋瞥着他那悄悄擦汗的样子,忍不住偷笑。都说小媳妇难为,看来这女婿也很难做啊。 冷刘氏见到项宝贵丰神玉立的进门,捧着大包小包的礼物,瞧得直发愣,半晌没回过神来。 当日惊吓之余,只看到个满脸憔悴风尘的男子,可怜兮兮、奄奄一息。今日这仔细一打量,竟然俊美如斯,气度凝峻,嘴角含笑,一个眼神看过来,连她这年过三十的丈母娘都忍不住心跳加快。 “这……”就是女婿啊? 一旁,幻灭师太却十分惧怕,稽首施礼,便匆匆告辞避开。 冷知秋去送幻灭师太,顺便悄悄打听母亲的病情。留下项宝贵放了礼物,便给丈母娘施礼问安,落落的将她扶上座,自己坐在她下首近旁,询问身子安康否等等琐碎的事。 冷自予跟进来,唤了声“表哥”,便伺候起茶水。 项宝贵喜道:“你现在比前些时候识规矩,人也老成了些,看来岳丈大人教导有方啊。” 冷自予低头“嗯”了一声。 因说到岳丈,项宝贵就问:“岳丈大人今日去了哪里?” 冷刘氏道:“新帝开了恩科,苏州还没有府学,更别提县学,知府大人有意聘请他做府学学政,先在苏州设立府学,再去下边的县里设县学,因此,这些日子着实有些忙碌。” “如此甚好,岳丈大人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有他做府学学政,是苏州子弟的福气。不过——”项宝贵闪了闪眸子,疑问道:“这学政之职报上去,京中国子监、翰林院给批复了吗?” 冷刘氏心想,难怪老爷说女婿不是常人,也不知到底做什么的,却对这些事都了如指掌,只要将来不闹什么造反、打仗,就阿弥陀佛了。 “女婿担忧的极是,知府大人报上去已经近十日了,一丝儿回应也没有,不知皇上他会不会过问,不知京中官员会不会趁机旧事重提,问我们老爷结交成王的罪……” 正说着,冷知秋进来了,坐在项宝贵对面,依偎着母亲。 “娘,那位幻灭师太说您这咳嗽是痨疾的迹象,她就算有好方子替您治着,您也不能操劳忧心,要多休息睡眠,晚间天气凉爽些,也该院子里走动走动,最主要是宽心宁神。” 冷刘氏抚着她背后的秀发,笑道:“知道了,我儿不要担心。这师太是个好人,也可怜的紧,这个月二十四,神保观神的生日,师太和四方的僧侣、比丘尼一起在城隍庙法会,我答应了去布施一些,顺带给你爹、还有你……还有女婿,都求个平安保佑。” 其实她原本没想过给女婿祈福,这会儿,女婿正一脸殷切的瞅着她,她便将他也说了进去。 项宝贵顿时觉得感动涕零,太好了,丈母娘就是心慈,好歹把他给算上了。 冷知秋见母亲清减消瘦了几分,脸色也不如从前白皙水润,虽然笑着,眼底却还是有挥之不去的愁绪,便问缘故,才知道父亲要做学政的事。 “娘,若要问罪,哪会等这许多日子?您别忧心。” 那边项宝贵也道:“娘,您尽管放心,岳丈大人绝对不会有事,小婿敢保证。” 冷刘氏点点头,心里略宽了些。 “娘,爹既然这样忙碌,就更照顾不了你,我看还是给家里请个丫鬟,自予住我原来那间屋子,把小坡屋腾出来给丫鬟住。”冷知秋说着从袖袋里掏出今早特地包的银锭,递给母亲。“这是前些日子卖干花香囊赚的,除了本钱和日常开支,余了十来两银子,婆婆那边也不要,就归了我,我用不了什么钱,娘您就拿去吧。” 冷刘氏见这么个来历,推辞两句便收下了。毕竟家里积蓄紧张,她可不像冷景易那样死要面子活受罪。 “那便请个丫鬟来吧,娘这几日确实烧不了饭,可怜你爹和自予两个,跟着我这病痨,吃不上一顿好的。” 闻言,冷自予忍不住抬头,冲动的道:“娘,其实可以给我娶个媳妇——” 冷知秋立刻瞪过去。 冷自予皱眉和她对视了一会儿,到底不敢在项宝贵面前放肆,低头不再吭声。 冷刘氏茫然道:“自予你想娶媳妇啊?这……你年纪还小,等你爹的事稳定了,娘身子好些,便给你去寻媒婆来,四处说道说道?” 冷自予没回答,冷知秋道:“娘,自予的婚事一定要慎重,不可草率,这两年先看着倒也无妨,但万万不可提亲。” 她想着,弟弟是要被项宝贵送到琉国做王的,胡乱娶了媳妇,将来如何处置? 冷自予不满的准备开口,项宝贵察觉到他的异样,挑眉看向他。“怎么你很想要娶媳妇?相中了谁?” “我……”他嗫嚅不敢说,自小就依赖仰仗着项宝贵,项宝贵对他还是很好的,就是有时候严厉些。 冷知秋见他不敢说,便也不戳穿他,反正桑柔发了誓不会再见他,只要桑柔这贱婢能够守誓言。 …… 聊了一会儿,冷知秋便先起身要告辞,她惦记着去老“沈园”,又怕父亲回来撞见项宝贵会没好脸色,难得今天这趟娘家回得和顺满意,她不想败兴,更不想看到项宝贵变作“倒霉女婿”的样子。 二人刚辞出门,就碰上一个送信的人。 冷知秋截了信看,居然是徐子琳写给自己的,还未及拆,项宝贵一把夺过去,皱眉盯着信上的落款“子琳”二字,脸色瞬间变作青黑乌云。 看他那样,冷知秋又是恼又是好笑,干脆先上了马车,准备先逗逗他,再告诉他实情。 项宝贵捏着信,愕然看妻子一派潇洒的上车而去,本拟脱口而出的责问,又吞了回去,进车便坐在毯上,恨恨的望一脸风轻云淡的冷知秋。 “你和‘他’到底是什么情意?为何‘他’还寄信到你娘家?” 冷知秋吸吸鼻子,弯着嘴角道:“我与她,天涯海内的知己朋友,我拿她当亲人一般,自然要知道她的音讯。” 项宝贵差点没一口血喷出来,忍了又忍,垂眸沉声道:“莫要学那书上的风尘女子,去结交什么知己,你是我的妻子,你心里只存我一个男人便可。” 他就不信有什么男女知己,那纯属自欺欺人,还不是搞些暧昧情愫、意淫男女罢了?就像梅萧,摆明了要抢他女人,他倒是敬重的;但徐子琳这样打着“知己”的幌子,借机来亲近他的女人,叫他如何忍受? 冷知秋看他脸上黑一阵白一阵,目光发直,有怒又不能发的郁闷表情,坏心的问:“你怎么不拆了信看看她写了什么?” 项宝贵终于发觉了,她这是故意在欺负他!她可以一脸不在乎,因为他会涎着脸追随;但如果他发怒翻脸,她一定比他更决绝。在感情上,他们之间从来不公平。 他咬牙把信递给冷知秋。“你夫君我不识字!” 不识字倒认得是谁的信? “噗嗤。”冷知秋没忍住,笑弯了腰。 “你看‘他’的信好了,下次撞见‘他’,我便杀了‘他’。”项宝贵总算找回了自己的尊严,他拿冷知秋没办法,但他可以把所有看不爽的“男人”全都杀了,叫你们知己,叫你们暧昧! 冷知秋笑着,断断续续道:“坏咯……子琳……真要喝不了酒……哈哈。” 见她这副摆明了捉弄的样子,项宝贵隐隐觉得不对劲。 车外,三爷爷睁开惺忪的老眼,嘿嘿笑了一声。 项宝贵闪身坐过去,一把就将笑得花枝乱颤的冷知秋放倒在腿上,按住了呵她胳肢窝。 “把瞒着我的说出来,不然严刑逼供,哼!” “哎哟、哈、哈哈……”冷知秋像只砧板上的虾,挺着腰挣扎,笑得形象全无,眼泪直流。“我说,我说!” 项宝贵松开些,将她横抱在腿上,绷着脸等她说。 “夫君。”冷知秋揉着笑痛了的脸颊,“子琳她是女子,徐侯爷最小的女儿,也是知秋自小到大的闺中好姐妹。” “诶?” 这下子,项宝贵的表情精彩了。 女的?真的假的?怎么连他都看不出那是个女子?他竟然和一个女人争风吃醋!?真是岂有此理!冷知秋和徐子琳这是合起伙来耍他玩!?他居然被两个小女子耍成了一个冤大头傻小子!? 冷知秋咬着唇,瞅着他的脸,不知要不要继续笑出来。 “我生气了,你们女人小心眼太多,防不胜防。”项宝贵依然绷着脸,将冷知秋扶起坐在一旁,自己微微偏头垂眸,浑身结起薄冰一般。 被小女子如此耍弄,太丢脸,他要找回点大丈夫的尊严。 孰料,冷知秋却觉得误会说明白了,便到此为止,注意力回到徐子琳的信上,在一旁专心读起信来。 看信方知,徐子琳果然去了燕京,正碰上成王挑选五千精骑,准备回应天见老皇帝。徐子琳无处可去,干脆混进军中,竟然被选出来当了五千精骑之一。她不想回应天,就准备逃出大营,却被成王撞见,按“逃兵”的重罪,结结实实挨了一百军棍,打得脱了形,直到写信这会儿,都还下不了床。 “嘶,怎会如此倒霉……”冷知秋替徐子琳疼得慌。再怎么说也是个女子,一百军棍打下来,简直不堪想象。 项宝贵在一边摆了半天发怒的造型,却见她在心疼闺蜜,压根儿没正眼瞧自己,终于忍不住,咬牙切齿的夺过徐子琳的信,将冷知秋按在车壁上,低头就去咬她,从可恶的眼睛,到薄嫩的小嘴。 一声痛呼溢出。 …… 到了老“沈园”,满脸得意的男子牵着小媳妇样的女子走进正大门。那小媳妇小嘴红肿不堪,嘴角也破了,懊恼着垂眸,细密卷翘的羽睫上,沾着点点晶莹,似乎是泪点,又似乎是别的什么可疑潮润。 “娘子,正门起个什么牌匾好?” “哼。”冷知秋不答。 “那为夫就去找工匠去打造,就写一个‘哼’字,吾家从此是‘哼府’。” 这…… 冷知秋懊恼不已,又忍不住要笑,这厮真是会让人忍俊不禁,偏他一本正经,悠然自得。 项宝贵眼角瞥见郝十三探头探脑的出现,似乎有话要说,他横了一眼过去,甩了甩袖子,叫郝十三退下。这会儿谁也别想打搅他陪娇妻游园,探讨未来项家住所改造的问题。 “夫君,便叫‘项园’即可,你娘她不喜欢文绉绉的东西。”冷知秋道。 说到这里,冷知秋四顾无人,终于问出了埋藏心底许久的疑问。 “夫君,为何你要装作目不识丁?” 项宝贵让她坐在一处石墩上,花树婆娑,流水潺潺。 他往一旁石桌上一坐,“我娘原是沈家庶出的小姐。她的生母皮氏丫鬟出身,偶然被沈老爷硬推上床,有了身孕,才生了我娘,在沈家是极不受待见的。皮氏后来痴痴傻傻的疯了,没多久便病死,我娘性子烈,找沈老爷发脾气讨公道,结果反而被沈老爷打了一顿,关在后园子里,从此和普通奴婢一样干粗活。” 冷知秋听得心情沉重。 项宝贵轻叹口气,接着道:“一边是我娘受苦受欺凌,另一边,沈氏的嫡女,就是沈芸,却请了西席教导诗书礼仪、琴棋书画。严寒酷暑,我娘挖野菜、洗粗衣、受人白眼打骂时,都能听到沈芸就在不远弹琴吟诗,受尽夸赞追捧。我娘年轻时也很聪慧,她也觉得琴声优美,诗书诱人,也想去学,可是摸到前头,和沈芸商量教教她,沈芸却叫人将我娘赶出了沈园,说家里有这样一个妹妹,传出去有失沈家的体面。” 沈芸自小就是如此要体面的人,难怪嫁给了钱多多,至今里子都烂了,面子却还死撑着。 冷知秋有些替沈芸惋惜,若不是太要脸面,她原本也不算太坏吧? “我爹和沈芸是两家家长早就指定的未婚夫妻,他们诗书和唱,十分相得,我娘也远远见过我爹,一直很喜欢他,但也没存什么想法。后来我项家遭了难,我娘才可怜我爹,四处想办法搭救。她自己就度日维艰,和我爹相处的日子,吃尽苦头,但我爹心里只念叨着沈芸,对家族大难更是心灰意冷,就像个活死人一般。她想尽办法劝我爹,反而伤了自己的感情,发觉自己目不识丁,和我爹根本无法沟通。” 冷知秋扼腕,想起项沈氏那粗身胚,应该是艰难岁月逼出来的,看她性格爽朗,其实心里反而比一般人更苦。 项宝贵道:“总之,那些不愉快的日子都熬过去了,我五岁那年,我爹撞见了沈芸,旧情未断,回家又画了那女人的画像,题诗作赋……我娘看见,大哭了一场。那一回太伤心,因为都已经是夫妻了,连儿子都五岁了,我爹竟然还惦记着沈芸那贱妇人,我娘不肯原谅,带着我要离开苏州,我爹这才着急,追到南城门,赌咒发誓,从此不碰诗书,一心一意和我娘做个寻常百姓,我见我娘还是不肯回头,便跟着我爹发誓,项家以后都是目不识丁的粗人,读书的都没好东西,又狠狠的把我爹骂了一顿,骂得我娘心疼了,这才回家。” “读书的都没好东西?”冷知秋额角冒汗,那他还涎着脸娶她冷知秋,一提分离就要死要活。 “嘻嘻,娘子,我当时是哄哄我娘,那时候才五岁,哪里知道我未来的媳妇就是个诗书满腹的女子?若早知今日,当初我就不会说那样的话。” 冷知秋看看他,起身往上回暂住的馆舍走。 “你既然发了誓,为何又去学着认字?哪里学来的?” 项宝贵赶上两步,牵住她的小手。 “我不能像我爹那样颓丧,也不会如我娘那样钻死胡同不出来,要做事,不识字怎么行?知秋,我娘还是要哄着的,只要她顺了脾气心意就好,不要与她较真。以后,在家里,我仍然是目不识丁的项宝贵,娘子记住了?” 冷知秋心里一动,甩开他的手,闷声走。 “娘子?知秋?” 项宝贵不知她怎么突然不高兴了。 他再去握她手时,她却甩着绢帕扇风,淡淡道:“你这人满口不知有几句真话,原是个自小喜欢哄人的。” “……” 项宝贵驻足,看着她进了馆舍,身影聘婷,袅娜如孤烟,看着柔弱不堪,却有着坚硬的内骨、清醒的头脑,她若是较了真、认起理来,又岂是随便能“哄”的? 立了一会儿,踅进屋去,就见她坐在窗边,捧着一卷画纸沉思。 他坐过去紧挨着,拉她进怀里。 冷知秋也没明显抗拒,只咕哝了一声“天热”,有些淡淡然。 又垂眸道:“该是怎样,便是怎样。公爹分明极爱诗书字画,当初虽然不对,但这么多年过去了,还苦苦折磨自己,不碰纸笔,这心结变成死结,你看他没一天是开怀的,你娘也咬住不放,轻易就要提起旧事,唉……” 她想起两次莫名其妙被婆婆比作沈芸,呛公公难忘旧情的疮疤,这样下去,真正折磨一家子人。 “当初情急发誓,谁也没想到会拖累半生。” 项宝贵见她还是不满自己的脾性,便有些着急。他是满嘴谎话,坏事做尽,就连自己的娘也哄得团团转,但他也是有原则的,不是为了哄而哄。有时候,这也是一种无奈。 “知秋,慢慢来,我答应你,找个合适的时机,便和我娘坦承,也让我爹娘放开过去的恩怨。” 冷知秋抬手描了描他的下颌线,怔忡道:“这样才好。还有我爹,他可不是能‘哄’的人,我们还要用真心真意去面对他,才有希望……” 听她这么说,项宝贵心里顿时暖得化开了一般,“项家有你这样的媳妇,才能回到正轨,找回从前的气脉。知秋吾妻,你是个好女子。” 说着便得寸进尺,带着点心虚,低头索要起亲吻,希望借着身体的接触,冲淡她对自己的不满。若要在言语上辩解,只会越描越黑,男人处理问题的方式,比较喜欢用行动。 起初,他还带着讨好的意思,轻柔的描摹着她的唇瓣,手在她背上轻拍着,渐渐便加重了力道,不受控制的冲进檀口,舌尖探索纠缠着她,模拟着本能的攻击。 也不知何时,两人都有些衣衫凌乱,循着下意识,想要更多接触。 喘息渐浓。 良久,项宝贵松开冷知秋,抬手去关窗。 冷知秋捂着嘴皱眉,今日一张嘴从里到外被折腾的又痛又麻,嘴角咬破的地方辣辣的,带着异样的刺激。 她埋怨:“你好好儿说话,做什么总咬我?” 夏日薄衫本来就有些松了,因为这抬臂的动作,另一边就滑落,露出半个香肩,一带浅粉的肚兜系绳。 项宝贵回眸,鹰隼的目光向下。 他突然将她抱起,快步走向床榻。“今日不仅要咬你,知秋……我要你!” 她还没来得及心慌,已经背贴着榻上竹席被他压制住,狂风暴雨般的亲吻落下,肆虐过耳垂颈项,带着比往常更狂热的力量,咬着精致的锁骨,反复用唇碰触着小小的朱砂痣。 衣衫无声的解开,滑落,轻轻掉在地上。 她有些承受不住这样的侵犯,喘不过气来的瘫软着,疯了吗这是?他要做什么? “夫君,不要乱动……”她还记得,他的伤没好,想拦阻那越来越往下的头,却连抬起手臂的力气都没有。 就算她要拦,也拦不住,项宝贵此刻就是疯了,除了亲吻所有他爱极的美色,他想不起任何其他事,*汹涌,今天必须要彻底拥有她,不然会死在榻前。 冷知秋咬牙撑起身子,水眸如烟迷茫,看着他用牙齿扯开裙带,双手捧着她的细腰,莹白的嫩肉上,掐出红红的印记,一阵惊慌的凉意窜过轻颤的身躯,“夫君?” 项宝贵抬眸看她,黑曜石般的眸子噬人的凶猛。 她掬起他的一缕长发,轻轻扯了扯。“不要看那里。”这虚软无力的请求,说者是发自真心的害臊,听者却是变作野兽的催化剂。 他一把扯下身上的束缚,连着她的裙裾一起丢出去,气浪翻滚,床幔纱帐扬起,羽翼般张开又落下,掩去两具*的绝美身躯,长发纠缠,身躯纠缠…… “呃——”冷知秋的惊呼响起,带着点哭腔。 …… 这一场原本该人间极致的缱绻欢爱,最终却有些尴尬。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之际,项宝贵才发觉,他错了,他以为那柔软复杂的构造深处,会有他*的终点依靠,谁知找来找去,试了半天,除了弄疼弄哭了她,满身大汗,却发觉无处包容他那巨大的本钱。 她那么小的身体,那么小巧精致的美丽,再看看自己那昂藏凶猛的身体,他不禁懊恼无比。 “知秋,难受死了。”他翻到一边,蜷着身子沉沉叹息。 冷知秋拿手背擦着哭红的眼睛,她也难受死了,被他折腾的一会儿天一会儿地,心都提到嗓子眼,转眸看看他,身上伤口有裂开的趋势,浑身汗湿透了,那挺拔颀长的身形,即使背对着她,也让她触目惊心,发丝粘在背上,颈间,听着他闷哼,便知他那样善于忍耐的人也忍不住,那必定是极端痛苦。 “那怎么办?夫君,快穿了衣服,找大夫瞧瞧?”她提议。 项宝贵咬咬牙,翻转身一把抱住她,抓住她一只手就往下探索。 这时,冷知秋突然想起曾经发生过的一件事,在紫衣侯府,大夫曾说,要用手……她有一种说不出的抗拒,却被他强拉着动作,想说的话,也被他的吻堵住。 这场从情痴意迷、到堪称痛苦与混乱结局的风雨,终于渐渐平息。 分开纱帐,项宝贵脸色怪异的穿戴好,又替虚软在榻上的冷知秋也穿好衣裙,抱起她坐回窗边,打开窗,虫鸣啾啾,鸟语花香,一阵清风拂来,带着一片乌云渐近,似乎就要落下丝丝夏日的雨。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知秋,你出嫁那会儿,你娘有没有教过你该怎么服侍夫君?”项宝贵试探的问。 冷知秋憋红着小脸,摇了摇头。 项宝贵叹道:“我爹娘也没教我,那几日我受伤了……” 不过,回想起来,虽然最终未能成事,但这一场亲密,到底还是甜蜜疯狂,让他回味不已。 他抱紧她,温柔的吻着她脸上的泪痕,勾起嘴角。 “你真美,我还想再要。” “不——”冷知秋立刻抗议,挣扎着从他怀里跳落,两脚一软,差点没摔倒。 他闷笑着伸手扶了她一把,看她在身下柔软化开,像一滩水般,真是一种享受。手转,扶在她细腰上,又将她扯回腿上坐了。 “好,不折腾你了,来,我们一起看你画的‘项园’。” 冷知秋吐了口气,伸长了胳膊去抓过一支笔,“这里原是想给你爹娘住的,我觉得应当改得开阔些……” “好。” 他一边听着,应着,一边在心里想:一会儿得去悄悄弄点“春宫书画”看看,今天真是从丈母娘家一路丢脸丢到床上…… 113 从新开始;花明柳暗 二人正说着话,远远的有一男一女吵闹声响起。叀頙殩晓 这园子里除了守林护院的两个武夫,目前就只有沈天赐夫妇常住,听争吵声,正是沈天赐夫妇无疑。 项宝贵抬了抬眼皮,便让冷知秋继续说。 冷知秋却跳下他的腿,扇了扇背上焐出来的汗,不以为然的瞥他。“你表舅夫妇争吵,就在左近,焉能熟视无睹?” “我不管我不想管之事。”项宝贵迎着她的目光。 他开始学会对她坦诚。 “是了,你任惠敏表舅母成为棋子,迷惑钱多多的注意,不管她受多少罪,你都无动于衷。”冷知秋微微蹙眉,“我也很厌恶争吵扯皮之事,但如今,他夫妇二人都不仅仅是你家表亲,更是替我做事的帮手,我不能不管。” 所以说,沈天赐夫妇现在是她的人,她要罩着? 听她这么说,项宝贵立刻站起身。“为夫错了,我们这就去看看。” 到了南面的园子,循声望去,只见沈天赐拉扯着惠敏,惠敏嚷嚷着要找项宝贵,沈天赐则大声呵斥她。 “……”冷知秋扫了一眼项宝贵,看吧,人家找你呢!冲你来的。 项宝贵便在她腰上抚了一把,对曲线手感万分满意之余,眼角冲她闪了闪眼神。“为夫就指望项夫人解围。” 惠敏也见到了项宝贵,顿时傻住。 之前她看到项宝贵和冷知秋进园子,便冲着撞着非要去找他,想质问他为何迟迟不来相救,扔下她在钱府吃尽苦头?除了他项宝贵能救她,还能有谁?三年啊,多少日夜的恐惧不安、艰难困苦?最后还被钱多多那畜生毒打,差点就死在里头!他眼里有她这个表舅母吗? 沈天赐拦阻她,起先还好言好语劝着,你来我往说了半天,情绪越来越激动,最终就大闹了起来。 这会儿人来到眼前,一双璧人风和日丽的样子,惠敏却畏惧了,被钱多多打怕了的神经,一接触项宝贵那幽深的目光,立刻绷紧,躲闪着往沈天赐身后缩。 “别打我,别过来……” 沈天赐黑着脸将她往屋里送,扭头对项宝贵告罪:“宝贵,她这阵子躁,已经请了大夫开安神的药,你和你媳妇去忙自己个儿的,不用管她。” 岂能不管? 冷知秋往屋里走,一边对项宝贵道:“我进去看看表舅母,你可不许不打招呼便走。” 她已经受够了他突然消失,带给她那种空落落、脚不能着地、心不能安稳的感觉。 进了屋,惠敏抱膝坐在榻上,睁着凹陷进去的双眼瞅她。 冷知秋搬了把椅子,端坐在她对面。 “舅母,姓钱的欺负您,咱们以后一定报仇。” 惠敏哭道:“为什么要等三年?为什么要那么久才来救我?” 冷知秋无言。 良久,她才幽幽然柔声道:“舅母,这样折磨自己不是办法,给天赐表舅补偿您的机会,也给项家补偿您的机会吧?” 虽是商量的话,但口气却肯定。 她不似一般妇人之间的说合劝解,总是有三分假亲热、七分真同情,一副“贴心”的表情。冷知秋坐在那里,是淡然冷静的,浑然天成的主母威严。 “知秋与舅母您有恩无仇,您和天赐表舅,以后都随着我做事。项园这西南的两处院子,一座你们现在住的淑芳苑,一座是旁边的西楼,我做主,以后都归您和天赐表舅住,将来你们有了孩子,成家立业,都有着落——往事不可追,舅母,一切往前看,可好?” 惠敏怔怔的止了哭。 …… 外面,项宝贵负手立在一株大树下,树荫浓暗,远处雷声滚滚,近处已然下起点滴的雨珠。 沈天赐原本也陪着,郝十三突然蹿出来,他便回避去了别处。 待沈天赐走得不见,郝十三小声禀告:“少主,木子虚弄出来了,但玉仙儿……紫衣侯要您亲自去一趟淮安。” 项宝贵看着某一个竹门帘后隐约的人影。 “知道了,我还要再‘养’一阵子伤,不急。” “诶……”郝十三抽了抽嘴角,硬着头皮道:“恐怕少主不能‘养’太久。” 项宝贵抿唇不看他。 “少主,那个敕封诏书,到底还要不要?” “朱鄯这段时间忙着国丧登基,一面想着削藩筹集军饷,一面却没忘记把江南科举的事给办了,他这样东一把西一钯的乱出手,毫无章法,飘忽不定,我看老皇帝的敕封诏书到了此人手里,暂时就不用指望了。平日里该你们做的事就去做,对付姓朱的,我们要等一个时机。”项宝贵淡淡的应。 郝十三傻乎乎问:“啥时机?”不会是拖延时日陪女人的借口吧? 项宝贵就像知道他的心思,勾着嘴角笑哼。 “到时候你就明白了。快走,不要让我娘子看到你,免得她扫兴。” “……”郝十三胸闷的遁了。 一会儿,却又见张六穿得像个公子哥儿似的走来,冲项宝贵施礼。 “主子爷,三爷爷回城里宅子守去了,以后跑马车趟子、保护夫人的事,就交给六子。” 项宝贵挑眉上下扫了一眼张六,“你怎么这样打扮?” “这是夫人吩咐的,说六子姓张,和她的义弟算是本家,因此认六子做族亲堂兄,换个行头方便替她跑腿儿。”张六恭敬的答。 项宝贵忍不住笑骂:“你穿着不浑身发痒吗?” “不敢。”张六直愣愣的。 “不敢就好,以后给那些人做个典范,多几个你这样为夫人跑腿儿的,嘻嘻。”项宝贵心情愉快起来。 张六正要出去备车,项宝贵叫住他。“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想盯着我,催我出门!在我娘子面前,你要是敢提‘出门’半个字,我就把你踢成瘸子!” 张六立刻想起京城里那一脚,屁股差点裂成四块,顿时加快脚步,溜得没影了。 —— 夏天,不是闷雨阵阵,便是烈日当空,太湖边的风是极好的,因此,项文龙、项沈氏、项宝贝全部被项宝贵请到了老“沈园”——也就是现在的新“项园”——避暑。 大门牌匾很快挂了上去,簇新的“项”字,让项沈氏心情有些复杂,但不算坏。 她不识字,但“沈”和“项”的模样,她是记在心里的。 “项”字,在她眼里,就像她钟爱一生的夫君项文龙、如宝一般的儿子项宝贵,端正明秀,透着股贵气,就像一个手持宝器、头戴华盖的大王,有着顶天立地的棱角。 当然她不知道,她给自己儿子取的名字有多不上档次。幸好,项宝贵并没有任何不满。 虽然项沈氏是当家主母,但儿子在家,一切事情,还是由儿子说了算。 项宝贵要改建园子,项沈氏虽然觉得心情异样,但也只能答应,只是在改建之前,一遍又一遍的游园,把年少时的记忆一遍又一遍洗过心田。 项宝贵和冷知秋看在眼里,也不去打搅她。 他们请了风水、工匠,又找来苏州最有名望的龚先生设计修改园子的草图,冷知秋不出面,却忙着陪项沈氏招纳丫鬟仆从。 有了丫鬟仆从,便要动手洒扫,裁衣缝被的布置。 这一天忙到晚的,项宝贵几乎没见着小娇妻的人影,他悄悄找了书画“观摩学习”,又有过那一天的经历,对怎么摆弄小娇妻,渐渐心里有数。到了晚上,他便心潮澎湃、*汹涌,想着要给她一个难忘美好的洞房之夜,却不料—— 冷知秋忙了一天,往往就叫小葵伺候了沐浴,上床倒头便睡,缩在角落里,小小的身躯,满床的秀发,因为暑热,睡梦中不时惦记着摸团扇给自己扇了两下。 项宝贵瞧的心疼,摸着内伤的肚子,只好乖乖拿过团扇给她扇凉了、睡稳了,这才躺下,黑暗中,两只眼睛幽幽的闪烁。 怎么觉得修园子、搬过来避暑,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这日早晨,鸟儿叽啾,太湖吹来的风轻轻撞着碧纱窗,带给人一种美好的期盼。 项宝贵懒懒的睁开眼睛,踢开身上的薄薄丝毯,颀长的身裹着一条不及膝的白绸亵裤,上身*着,麦色的肌理经过一晚的睡眠,苏醒过来,饱满而平滑,虽然有些伤疤纵横,却平添一种性感风情。 苏醒过来的不仅仅是那一身力量与优雅融合的线条,更有某处蓬勃的*。 不需要看身旁蜷着的是怎样一幅诱人垂涎的美色,那美色早就刻入他心底,让他发狂。一伸臂就将某个还在睡梦中的小女子带到了身上,一边解着衣带,一边抬起她的小脸,努唇就要吻上去。 “少主!”窗外,张六一声大叫。 冷知秋睁开惺忪的睡眼,看着面前放大的俊脸和那努起的薄唇,有些刚睡醒的糊涂。肚子上,一根*的东西戳得她很不舒服。 项宝贵咬牙切齿的把嘴巴恢复原状,翻身将她压制在身下,滚烫的呼吸喷洒进她的颈窝。 “少主,不好了!”张六又叫。 “……”项宝贵抓起一只玉枕,扔出了窗,正砸在张六的胸口,将他砸得一屁股摔倒在地,眼冒金星。 “真的,少主您快出来一下。”张六哭丧着脸。 片刻后,某少主一脸阴沉的出现在他面前,不知是杀气多一点,还是煞气多一些。 张六心里哀鸣着,硬着头皮附耳上去:“消息说,王妃和驸宾找来了一个先王的‘幼子’……” 项宝贵目光一转,盯着张六看。 张六眨巴眨巴眼睛点头,“真的,今早刚得的消息。” 他不是故意要坏少主的好事,刚才,房间里有一声娇软的嘤咛,他听见了。 “咳,主子爷,您和夫人还有一辈子时间可以待在一起,不差这会儿……”张六摸着鼻子讪讪的劝。 这时,冷知秋扇着团扇走出了门,只看了一眼主仆二人,便淡淡道:“夫君,我去前面陪姆妈用早饭,然后去一趟城里,看看小兔怎么样了,你若伤好些了,要不要陪我一起去?我想让你看一样东西。” 她隐约知道,他大概又要走了。 项宝贵赶上一步,抢过她手里的团扇替她扇着,“一起去用早饭。” “你脸都没洗呢。”冷知秋弯弯嘴角笑的有些勉强,抢回团扇走了。 张六忙去打了水,捧着面巾,送到项宝贵面前。 赶紧洗漱,赶紧陪少主夫人,珍惜光阴啊。 —— 去过香料铺子,看冷兔打点得还算勉强周全,毕竟年纪小,货理得有些乱了,便又帮着理了一通。 冷兔一边陪着客人,一边抽空道:“这两日来了好几个男人,都是要看看宝贝小姐,想做上门女婿的。我让他们等几日,没告诉他们沈家庄园子的地址。” 冷知秋点头道:“先不告诉,省得应付一些吃白饭的懒人。你看着有中看的、配宝贝小姐的吗?” “嘿嘿,都不好,和你夫君、小侯爷他们这样的人,根本没法比,宝贝小姐估计根本看不上。”冷兔笑嘻嘻的。 听着这话,冷知秋就有些心烦,姻缘本来就难说,这会儿招赘,更加难碰上好人选。 “夫君,知秋觉得,这样发布告招婿也不是办法,你常年在外,难道就不认识什么出色的好男儿,介绍给宝贝的吗?” 项宝贵沉吟道:“当然是有,不过——”想了想,眉间有些微蹙,“这样吧,等我这次从琉国回来,我便将宝贝带在身边,看看她自己的缘分如何了。” “带在身边?”冷知秋怔怔重复。 “你也想和我一起出去走走吗?”项宝贵笑问她。 “再说吧,一切顺其自然。”冷知秋说着就和冷兔告辞,要回项家。 项宝贵一听“顺其自然”四字,就头皮发麻,无奈娇妻就是那样的脾气。 刚出了香料铺子,就见鸣锣开道,阵仗摆开,一个粗壮如熊的中年男子,胸前戴着斗大的红绸花,扬着下巴,志得意满的骑着高头大马,戴着皂隶仆从,游街而过。 此人是老相熟了,正是钱多多! 他终于从京城回来了?看样子,还发达了?看举着的牌牍,竟写着“税课司”。 “这人怎么没死在京城……”冷知秋暗忖着,瞥了一眼便急忙上了马车,不想让钱多多看到自己。 项宝贵闪身上车,马车捡僻静小道走开。 “朱鄯筹不足粮饷,看样子,是开了卖官的口子,这钱多多的税课司肥缺,想必花了不少银子去买。”项宝贵嘲讽的轻笑。 一府税官,一年就能捞不少财物,倒是很适合钱多多的本性擅长。朱鄯和他手底下那三个辅政大臣,真是太急躁了,脚都没站稳,就想削藩打仗,连“卖官”的口子都开了,可见户部的库银有多紧张。 冷知秋却幽幽的道:“我不管那些朝廷里的事,夫君你刚准备要离开,钱多多便回来苏州,唉。” 项宝贵揽她入怀,长指绕着她的秀发纠缠。 “娘子不用怕,我会安排好人手护着你。” 就不能现在送他悄悄儿的去死吗?非要等到他儿孙齐了,再慢慢折磨死他? 她微微撅嘴哼了一声,想了想,不由仰起小脸。 项宝贵知道她的意思,她这是难得撒娇,索取安慰。他的眉眼都是柔情,低头便吻住殷殷的红唇,也不深入,只是疼宠的厮磨着,让彼此清新、熟悉的气息缠绕在一起。 “趁着回西城榕树街,咱们俩偷偷的烧东坡肉、吃小灶,好不好?”项宝贵兴冲冲问她。 “嗯,你教我烧。” 这大热天,亏他想得出来,去吃什么东坡肉,腻都腻死了。不过冷知秋知道他就是想把她绑在项宅里独处,不让她回沈家庄瞎忙碌,所以才笑着答应了。 —— 回到项宅,二人才想起来,守院子的是三爷爷,还有个桑柔被留在这里负责打扫收拾庭院。 桑柔者,夫妇俩都不想见之人也。 但既然在院子里,便吩咐她去买肉,小夫妻俩则兴冲冲去准备炭炉子和小铁锅。 桑柔原本因为被独自扔下,心里窝了无尽的怨气,这会儿突然见到项宝贵回来,顿时什么怨气也没了,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身旁有个极碍眼的冷知秋。 趁着桑柔买肉去了,冷知秋拉着项宝贵进屋,打开美人榻下的机关。 “夫君,你来看个古怪的东西。” 二人牵着手下了石阶,走到石门前,冷知秋指着门龛上的宝箱。“你打开看看。” 项宝贵深看她,琉璃灯火照着她那张秋水一泓的小脸,有着淡淡的忧愁。 依言打开宝箱,举目看去,碧玉小青龙已经几乎消失,唯有龙头漂浮在半箱赤红如血的液体上,也在逐渐消亡。 “嗯?”项宝贵也诧异万分。 盯着那箱古怪的红色液体,二人均是默默无声。 项宝贵心里想起一样东西,但觉得还是不要告诉身旁的小女人为好,便牵起她的小手笑道:“可怜我们项家遗产本就不多,好好一条碧玉龙就这样化为乌有,又少了一大笔财富。娘子,为了安慰我们受伤的心灵,还是赶紧上去烧东坡肉吧,桑姐儿的肉该买回来了。” 114 天公不作美 时值午后,天地如静止了一般,只有蝉鸣数声。叀頙殩晓 绿荫下,石井旁,一对神态天真的小夫妻,各坐在竹椅上,卷着袖子扇风,面前摆好了炭炉、铁锅,调料俱全,只等桑柔买来肉洗切好了,拿过来给他们消遣这浮生韶光。 项宝贵拉过冷知秋的手指,将她那一截白嫩的藕臂和自己的手臂并在一起比较了一下,更衬出他那古铜色的手臂充满笔直刚硬的力量。 “知秋,咱们俩快可以配个黑白无常了。” “你爹娘都不黑,你为何这么黑?”虽然这颜色不难看,还挺特别。 “此去琉国,海上行船需要月余,在海上晒日头,和在苏州可完全两样,只需三四日,便能将人晒黑脱皮。” 项宝贵拉过她的手臂轻咬了一口,真是嫩玉软香,要不是怕她嫌热出汗,真想又将她扯进怀里。 冷知秋由他胡乱啃着,另一只手里的芭蕉扇使劲扇了两下,鼓起两人的发丝。 “怎么桑姐儿去了那么久?” 桑柔自然是要去许久的。这样送上门的机会,她不去把握住,那就不是桑柔了。 她先去了东城菜市买了肉,便直奔念奴巷冷宅。 冷家新买了个婢女,叫杏姑,开门一看,不认识桑柔。 桑柔小声道:“去叫你家小爷出来见一面,就说我是桑姐姐。” 杏姑见她自诩熟人,便合上门去叫冷自予。 冷自予放下书,从厢房里出来,先看看屋里冷景易和冷刘氏的动静,夫妇俩似乎在说着什么话,也没管外面的动静,他才松口气,放轻了脚步出门,就在门外见桑柔。 “我爹娘在里面,不能让你进去坐。桑姐姐,好长时间未见了。” 真是想念! 冷自予不由得去触碰、拉扯桑柔的手臂。 桑柔四顾看着,慌张的挣脱了。“天气热坏了,我这里还拿着一刀肉呢!” 冷自予默然收回手,背在身后,鼻尖沁出汗来。 “小野,听着,你姐姐现在在项家,不论什么办法,你都要帮我把她叫到这里,天黑前都别让她回去,好不好?” 桑柔的眼珠子都绿了,带着焦虑的渴盼,等着冷自予点头。 她出来时间不短了,不能太久,久了家里那两个人精就要疑心。 冷自予低头不吭声。 桑柔急了,声音便忍不住拔高:“小野,帮帮我好不好,这是最后一次,只要这次帮我,我就能如愿,你不是也盼着我好的吗?” 冷自予猛抬头,盯着桑柔,咬着牙根道:“那是以前,现在我不这么想了,我想要你做我的妻子,不希望你成为宝贵表哥的人。” “什么?!”桑柔气急败坏,这么要紧的关键时刻,他怎么可以想着这么不靠谱的事?做这比自己小四岁的小男人的妻子?笑话,光想起他那瘦骨伶仃的身体就觉得恶心! 杏姑一直觉得门外的两人有些古怪,躲在门后听了一会儿。 冷景易走出堂屋,问她:“门外何人喧哗?” 杏姑低头回道:“是一个大姐儿找小爷。” 冷景易狐疑的走过去,打开门,门外正互相瞪眼的二人吓了一跳,冷自予慌得忙低下头不敢看威严冷峻的义父。 桑柔却心里一动,对冷景易道:“亲家老爷,我家少主子的伤差不多痊愈了,今天特地带了娘子独自回榕树街,两口子可真亲热呢,呵呵。” 冷景易脸上变色。 桑柔又道:“亲家老爷,奴婢就是顺道来看看小野,这会儿该回去了。项家人全去了沈家庄,两位主子今日身边没人伺候,奴婢也不好多耽误时辰,在这里给亲家老爷、小爷请了安,便告辞。” 冷景易沉声道:“你速回去便是。” 桑柔急匆匆转身走了。 冷景易也不睬神色复杂的冷自予,皱眉进屋,换了双鞋便对冷刘氏道:“我去一趟西城,把知秋带回来住几天。” 冷刘氏拉住他问怎么回事。 “项宝贵伤都好了,这会儿独自带了知秋在家里厮混,两个年轻人这样独处在一起,还能有什么好事?不行,我不能叫那小子祸害知秋!” “这……”冷刘氏有些说不上来的为难。“他们是夫妻,总不能一直拦着他们……更何况,妾看那女婿,还真不错……” “什么不错?妇人之见!”冷景易甩袖子就走。 冷刘氏愁容满面的追到门口。 冷景易扔下一句:“以后知秋若做了寡妇,找谁去埋怨?!”脚步匆匆,便往西城而去。 冷刘氏倚门长长叹了口气。女婿身世特殊,的确让人难安,但他对知秋的情意,她这个丈母娘还是瞧的出来,女儿嫁给一个有情郎,又能干又俊美,本该是多好的一件事,怎么就非要横生枝节? 唉! 天公难有两全其美的事啊。 —— 西城项家。 桑柔急匆匆洗了肉,切好了装盘,从袖囊里取出药包,洒在肉块上腌臜透了,看不出异常,这才送到二进院子,嘴上解释:“天气热,菜市不到午时便散了,奴婢走了好几个地儿,才寻到一个肉铺——” “嘘!” 桑柔抬眼一看,冷知秋已经等得睡着了,歪趴在项宝贵腿上,项宝贵正给她轻轻扇着扇子。 这一幕立刻刺痛了桑柔的眼睛。 他那垂头呵护妻子的模样,真是让她忍不住想哭出来。每一个动作都让她心里酸水直冒。如果,如果趴在他那有力的长腿上,睡得肆无忌惮的女子,是她桑柔,那该多好…… 阳光透过梧桐叶隙,投在冷知秋脸颊上,一个明亮的圆斑,项宝贵抬袖替她遮着,一边摇着扇,一边对桑柔轻声道:“你倒进锅子,生火。” 桑柔咽了口口水,润过干涩的喉咙,脸上挤着讨好的笑容,凑过去操办。 她故意往项宝贵身旁凑,一会儿蹲下,一会儿起身,丰润的臀似乎是不经意的擦过他的膝盖。 突然后背衣衫一紧,接着便腾空飞了出去,踉跄着落在五步之外,又狼狈的冲撞了两步,才站定。她惊慌的回头望向项宝贵,却见他沉着脸横了她一眼,便放下芭蕉扇,扶起冷知秋轻摇:“知秋,醒醒了。” 冷知秋还没完全醒过来,鼻子上就挨了一记刮。 “不是要学我烧东坡肉么?可给我睁大眼睛看仔细了,等我回来,你要烧给我吃,烧的不好要重罚。”项宝贵扶她坐直了,起身去井里打了水上来,洗了手帕给她擦脸。 擦过脸后,冷知秋终于清醒过来。 先想着打开锅盖看里面的肉,也看不出什么门道,只看到方方的大肉块在水中烧得开始泛白了。 项宝贵取了一只砂锅,往锅里埋葱姜八角,折断两支竹筷,变作几截小段,交叉垫在砂锅底,“娘子看好了,将肉如此一块一块放进砂锅。” 冷知秋站起身凑过去看,这才发现桑柔就站在不远处,脸色又青又白的,也想凑近了,却又怕再被项宝贵扔出去。 “桑姐儿,你去外面叫六子也进来纳个凉,不用守在外面。”冷知秋打发她走。 再看项宝贵,已经准备就绪,取下铁锅,换了砂锅上炉,不慌不忙的淋上一点点水,再淋上酒,顿时酒香四溢。 这香气,不是落拓江湖的酒肆飘香,也不是宫廷奢靡的玉液琼浆,是家门低户、屋檐下你侬我侬的家常味道。闻着,便是“有情人”的滋味。 冷知秋突然理解了项宝贵说的,东坡肉要两个人一起烧,才有味道。 趁着空隙,项宝贵取扇子给自己和冷知秋一起打扇,另一只手也不肯闲着,撩起她背后的秀发,沉吟道:“娘子,你头发真好,就是这么闷在后面,怕会中暑。” “心静自然凉。” 冷知秋不爱动,倒不觉得有多热,只要他别来搂搂抱抱,做些过分的动作来逼她出汗。 项宝贵摇头,“不成,我看还是将头发盘起来的好,那样凉爽。你先帮我盘起来,我去取顶凉帽簪子。” 说着,他将扇子交给冷知秋,便去了屋内取梳子和发簪凉帽。 便在这时,冷景易闯了进来。 三爷爷正和张六躲在凉爽的堂屋纳凉喝茶,桑柔奉了凉茶后,便往二进走,正好碰见冷景易,窃喜都浮上了脸,也不出声提醒,静静的福了个礼,躲在后面瞧热闹。 冷景易一看女儿独自在院中,先松了口气,她正蹲在炭炉子旁看一口砂锅里的肉,神色跟孩子一般,憧憬、好奇。 照此看来,女儿女婿应该没做什么不该做的事,不然也不会如此清爽的模样。 “知秋。” 冷知秋先是一怔,再有些惊惶的站起身。“爹,您怎么来了?” 她也不明白怎么会变得这么怕见到父亲,自小得父母宠爱,她一向很乖,没想到嫁了人反倒怕起来,有些奇怪的生疏。 项宝贵走出门,手里的东西似乎没拿稳,差点掉落。 冷景易让自己的脸色尽量缓了缓,也不看项宝贵那幽黑的眼睛、凝滞的面孔,只对冷知秋道:“随爹回家一趟,家里有些事要你帮忙,宝贵伤也好了,再不用你照顾。” “爹,夫君他今日便要走,我想……”冷知秋看向项宝贵,二人的目光立刻缠绕在一起。 冷景易挺意外,项宝贵今天就要离开苏州? 躲在暗处的桑柔也大吃一惊。 “知秋啊。”冷景易惊讶过后,沉沉叹了口气,“他走便走吧,你不要去在意他。爹希望,你们还是和离的好,这话爹也不想一而再再而三的重复,为了你们两个好,大家也不要拖着。” 说着,他上前拉住冷知秋的手,不容置疑的道:“走吧,别去管他了,先随为父回家。项家有需要你做的活儿,爹也不会拦着你,总是一场缘分——只有一条,你们两个人,还是不要再这样待在一起。” “爹……”冷知秋低喊着,都带点哭腔了。“您又不是天公,怎知道我和夫君的命运?就算天意难料,我这辈子都只遵照着自己的心意便好,不问应不应当、最终得到与否。” 项宝贵走上两步,眼中只有冷知秋的身影,听着她的话,他心弦震动。 冷景易拉着女儿便走,“蠢话!知秋你真是……唉!你也替爹娘想想,将来你吃了苦头,你可以无怨无悔,爹娘怎么办?你不知道我和你娘每日每夜的替你担心吗?将来你受苦受累,我和你娘会比你更难过!” 冷知秋怔怔的,被父亲拉出几步,回头看项宝贵,他抬了抬手臂又放下,这次却没来装“倒霉女婿”跪地哀求。 出了项家大门,冷知秋一颗眼泪忍不住滚落。 “爹啊,我就算与他和离了,也不可能再嫁给别人。” “为何?”冷景易心往下沉。 “便是如此,没有什么为何。”冷知秋拿手背揉着眼睛,手背越揉越湿,夫君就要走,却不让她陪着把东坡肉给烧熟了,一起吃上两口,真正戳心伤肺。 一看她那可怜兮兮的神态,冷景易觉得心哇凉哇凉的,这女儿嫁出去,真要成为泼出去的水吗? 趁着还没到“要死要活”的境地,说什么也要斩断那点情丝! “走吧,回家再说。”冷景易将叹息往下沉,沉进肚子里。 —— 二进院内,听到动静的张六赶过去。 砂锅里的肉开始溢油,吱吱的轻响着,香气四溢。 项宝贵扔了梳子发簪和凉帽,独自坐在炉子旁,沉着脸看锅里的肉出神。 “少主……”张六挠着头不知道该怎么说。 桑柔从角落里怯怯的站出来,小声对项宝贵道:“爷,该把肉翻过来加盖焖了。” 项宝贵却站起身,对张六道:“备马。我先去松江县准备出海,你回去叫高老二、吕四、郝十三带他们的人随后来,其余都留着——照顾好少主夫人,她少一根寒毛,你们就全部给我滚。” “您不先吃完东坡肉?”张六愣头愣脑的问。 “现在哪有空吃肉!”项宝贵哼了一声,进屋去收拾包袱。 他要快马加鞭把事情了结了,绝不许冷知秋与自己“和离”,更不许她嫁给别人! “……是。”张六忙去办。 桑柔愕然呆立在院中,看着砂锅炭炉,感觉自己被老天遗弃了……那肉里的药粉,是她全部积蓄换来的啊!今天满怀希望、咬紧牙关的撑着,就等着该死的冷知秋离开后,项宝贵一吃肉,她的幸福就将开始……冷知秋是走了,项宝贵也立马要走,她的“幸福”没有开始就已经死透……! 天呐! 没人理她。 直到人散尽,三爷爷才闻着肉香走过来,弯腰驼背的打量砂锅里的肉,就用手将它们翻了翻,盖上砂盖,拿桃叶纸密封了,美滋滋等着。 年纪大了,牙口不好,就算练武术,也武装不到牙齿,只能等肉焖得稀烂,他才好慢慢享用。 --- 115 祸起(二更) 到了傍晚时分,三爷爷开始享用炖得稀烂的东坡肉,吃得满嘴油光,连白胡子上也沾了不少汁水。麺魗芈晓 吃饱了,他老人家就准备去前门靠着打盹,谁知走了两步便发觉四肢酸软无力,眼前也虚晃起来。 桑柔从灶间端了一碗饭准备送到前门。一次次的失望,加上积蓄的那点财物付之东流水,她的心灵受了沉重打击,一直躲在灶间咬牙切齿、指天骂地。不过到了晚饭时间,她还是不敢怠慢,剩下三爷爷一个人也要伺候,毕竟三爷爷很得项宝贵的敬重。 走到前后院相汇的地方,正撞见三爷爷摇摇晃晃的样子。 “三爷爷?你……你吃了那锅肉?!”桑柔的眼睛越瞪越大,手里的饭碗吧嗒掉在地上,摔碎了。 三爷爷不是真糊涂,他扶着一株树,使劲晃了晃脑袋,满头白发白须飘扬,用剩余不多的清醒意识看向桑柔,抬指指着她,因为使不上力气,那老树皮包裹的手指直颤。 “贱婢……给主子……下药……” 桑柔吓得面无人色,连连后退。 “汪呜!”锁在前门灯柱上的小英子大叫了一声,表达不满。眼瞅着主人兄弟走了,连看都没看它一眼,又闻着阵阵肉香,差点没把它馋死,怎么就不给它送一点过来呢?没有人再爱它了吗? 这一声狗叫,把桑柔吓得浑身一挺,脑子也终于反应过来:要糟糕了!下药没药到正主儿,反倒被发现了! 三爷爷又往前走了两步,膝盖一软,跌倒在地,他想去把小英子放出来。 桑柔眼珠子乱转。如果三爷爷把这事说出去,项家铁定要赶她走,不会再留任何情面,怎么办?怎么办!? “汪汪!”小英子发觉三爷爷的异常,往他那边蹿,铁链子扯得笔直。 一片厚厚的云遮住夕阳,天地瞬间暗下去,天幕青白中透出沉沉的黑色。 桑柔双手捧起一块压酸菜缸封顶的大石头,一步步走到三爷爷面前,举高了,狠狠往下砸,大石头砸在那已经神志迷糊的脑袋上,“噗”一声闷脆的响,滚落开来,满头的白发很快染满可怕的血浆。 “呜……”小英子震惊的呜呜着,眼睛盯着地上的三爷爷看。 桑柔将眼珠子睁得白多黑少,鼻孔撑开,咬着牙的脸都扭曲了,胸口剧烈起伏着,宣示着杀人瞬间的疯狂和冲动。 拉风箱般的喘息良久方歇,在小英子一串狂吠中,她蹲下身,试了试三爷爷的鼻息和心跳,确定已经死了,这才虚脱的坐在地上,闭上眼,开始筹谋往后该怎么办…… —— 东城念奴巷冷宅。 冷知秋随着父母弟弟吃晚饭,杏姑在一旁张头张脑瞧着。 冷景易脸色不好看,饭桌上沉闷得无一人吭声。 吃完饭,将碗筷放下,冷知秋道:“爹,娘,家里也没地方住宿,晚上我回西城项家。” “你还想去见项宝贵那小子?!”冷景易拍了筷子沉声问。 冷刘氏扯了扯丈夫的衣袖,小声道:“别吓着孩子。” 冷知秋却很平静。“爹爹放心,他必定已经走了,知秋这会儿就算想见也见不着。” “……”冷景易眯起眼。 女儿这话听着,冷刘氏先就感到一阵心酸,忍不住横了丈夫一眼:“他们夫妻二人道别而已,你也去破坏,恁的心狠。” 再次成为“棒打鸳鸯”大恶人的冷景易,郁卒的吐气不语。他是为了女儿好,也是为了项宝贵好,可惜,这些人都不能理解他的良苦用心。 良久,他才松口道:“既然他已经走了,那为父一会儿送你去项家,你好好孝敬公婆,把一份责任尽了,早早想好和离的事,不要再泥足深陷。” 冷知秋不答,怔怔坐着,等父亲吃完饭。 冷自予也吃好了,悄悄看着她,心里微微一动,这个姐姐其实真不算坏。这会儿因为一点同情,就把赠他“红书”的事儿暂时忘却了,开始念起她的好。 酉时末,父女二人一前一后出门,去了西城。 走了没多久,冷宅大门就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杏姑在收拾洗刷碗筷,冷刘氏回了内屋休憩,所以冷自予去开的门。 开门一看才发觉是桑柔,只是神色古怪,装束异常,身上、手里都挂着包袱,第一眼,冷自予差点没认出她来。 桑柔倒是经历了大风大浪般的冷静,透着一股阴森森的可怖,对冷自予沉声道:“我愿意嫁给你,但你要带我离开苏州。” 真的?这是准备私奔?冷自予诧异的张嘴结舌。他老早就考虑过“私奔”开饭铺的问题,只是突然变成事实,有些反应不过来。 “中午时你还不肯……”他费解的挠了挠额角。 “听着小野,趁着你爹去了项家,我们赶紧在城门宵禁前出去,不然你爹回来,我们就走不了了!”桑柔的语气急促。 冷自予被她的急迫语气带动了情绪,开始激动起来,心跳越来越快,终于要摆脱束缚,隐隐觉得一种刺激。 他认真的点点头,“你稍等,我去收拾一下包袱,拿点财物。”说着就进屋忙碌。 到了这时候,桑柔才定了定神,跟进去看他收拾包袱,也没看到什么钱财,都是些衣物,竟还包了两本书!桑柔顿时皱眉不悦,抢上去一把夺过来,扔得远远的。 “我最恨的就是书,冷知秋这个死女人!”桑柔目露寒光,眯成缝。 冷自予诧异的看她,又怎么了?想起中午她让自己引开冷知秋,后来冷景易果然把冷知秋扯到东城,他还以为桑柔已经和项宝贵好上了呢。瞧她这脸色,又没成功? “唉……”冷自予轻叹了口气,一时也不能多想。 匆匆把包袱理好,二人快步走出厢房,不料冷刘氏正站在大门口张望等待丈夫回来,突然看到义子带着项家婢女从厢房出来,大吃一惊。 “你们……?这是怎么回事?” 冷自予吓得不轻,后退了一步,嗫嚅道:“娘,我、我想和桑姐姐一起……” 桑柔铁青着脸,拳头使劲握了握,一把拉住冷自予的手,猛冲向大门外,经过冷刘氏时,狠狠推了她一把,将冷刘氏推得往后便倒,正摔在一棵树上,后脑勺撞得“咚”一声响。 “娘!”冷自予急忙要求扶冷刘氏。 冷刘氏闭着眼睛从树干慢慢往下滑倒在地。 冷自予扑上去轻轻摇她,急得脸色煞白。一方面这个义母对自己真是温柔慈爱,另一方面,他也害怕闯祸,毕竟私奔还能原谅,伤了项宝贵的丈母娘,他岂能甘休?伤了冷景易的发妻,他也不会甘休! 冷刘氏费力的睁了睁眼睛,虚弱的低语:“自予……别做错事……” 那边,桑柔见已经动手伤了人,一不做二不休,闯进堂屋、后屋,一阵乱翻,便翻到了冷知秋刚拿回娘家没多久的那十几两银子,当即揣进怀里,跑出屋,对冷自予大喊一声:“快走!要来不及了!再不走,我们俩都得死!” 冷自予浑身一个激灵,就随桑柔一起跑出大门。 杏姑听到大喊声,惊诧不已,在围裙上擦着手走出灶间,便瞧见仓惶逃走的冷自予和桑柔,以及晕倒在地的冷刘氏。 事起突然,她也吓坏了,赶上去扶起冷刘氏,六神无主的哭了起来。“夫人?夫人您醒醒……” —— 而到了项家大院的冷景易父女也是惊魂一场。 先是见大门紧锁,但小英子在院中叫得惊心动魄,让人不安。 冷知秋摸了摸锁住大门的铜锁,皱眉道:“姆妈吩咐过,让三爷爷和桑姐儿守在家里,他们怎么出去了?” 冷景易道:“既然门锁了,那还是随为父回家挤一挤,将就一晚。” 这是无可奈何的选择。 父女二人返身正要离开,小英子终于冲破了铁链,竟跳出了墙头,冲着冷知秋一阵狂吠。 冷知秋吓坏了,躲在父亲身后直发抖。 冷景易皱眉沉吟,隐隐觉得不对劲,“知秋,犬最忠义、有灵性,怕是院中有什么蹊跷。” 他是个胆子大的人,当下带着女儿去找了块石头,使劲砸开铜锁,门吱呀一声打开,小英子立刻一阵风蹿了进去,返身对父女俩继续叫唤。 这时,冷知秋也感觉到了,小英子没有恶意,是要带他们去看什么东西。 父女俩随着狗快步走,很快便在惨淡月光下发现了倒在灯柱不远处染满血的尸体。 “三爷爷!?”冷知秋瞠目结舌,手脚冰凉。 冷景易上前查看后,沉着脸道:“他死了。” 冷知秋就觉得两眼发黑,心跳如乱麻,扶着灯柱喘气。三爷爷的身手,父女俩都是见识过的,他怎么会好端端死在家里?谁能杀得了他? 门外上锁?桑柔呢? 冷知秋咬着唇对父亲道:“爹,您找找看,那个婢女桑柔在不在院中。”她自己已经吓得走不动路了。 小英子呜呜着看她,又看看冷景易,就往二进院中跑。 冷景易先随着小英子去了二进院子,看到残留的一点已经有焦味的东坡肉,看小英子叫唤,心知有问题,便将砂锅取下来,拿在手中,再四处找了一圈,项家大院空无一人。 回到前门,他皱眉告诉冷知秋情况。 冷知秋猜测:“爹,虽不能确凿,但极有可能是桑姐儿杀的人,就不知她如何杀得了三爷爷这样有本事的人……桑姐儿不在……爹!” 她突然惊呼一声。 冷景易问:“有何发现?” “不不不,不是发现什么。”冷知秋强打起精神,拉住父亲的手就往外走。“若是桑姐儿闯祸杀人,她要逃走,必定会去找自予,我们快回家,别让他们离开!” …… 待得父女二人回到冷宅,又是一场噩耗。 桑柔带着冷自予逃跑,这是预料中的,没想到冷刘氏也遭了难,被杏姑抱在怀里,人事不省。 “娘?!”冷知秋眼眶一红,抱住母亲的胳膊,惊惶得面无人色。 冷景易的神色顿时如阎王一般,横抱起妻子进屋躺下,咬了半天的牙,才道:“杏姑,去请大夫。” ------题外话------ 一直都想虐一虐坏人,但小恶只应小惩,不能写出女人间喝风饮醋的争斗就如何虐杀之的情节,唯有等到做了大奸大恶,才能出手收拾。 但愿亲们理解。 116 茶楼 一夜无眠。麺魗芈晓 郎中给冷刘氏针灸后,醒了一会儿,什么都没说又昏迷过去。 冷景易坐到天明,陪在榻侧。 冷知秋也坐到天明,只不过是在父母房里坐坐,又去厢房里坐坐,来来回回的消磨了一整晚。 她想了很多,从第一次见到桑柔,到最后一次打发她去做事,想得懊恼不已。“早知她对夫君有意,就不该容她,以致今日之祸。” 所谓“防微杜渐”,其实项宝贵和她早就要打发桑柔,可惜项沈氏却不懂这治家的道理,将这祸害留了这许多日子,毕竟庶女寒微,经历决定了见识,心肠又直、善了些。 然而事已至此,现在怨谁也无意义。 当 ,想得更多的还是母亲,冷自予与桑柔竟如此狠心,将无辜的母亲害成这样!原本就病弱未愈,这回有个三长两短,可如何是好?自小就得母亲慈爱,父母二人又情深,母亲若有事,她和父 的天都要塌了! 想到这里就脑际发白,不堪想象。 天明时分,她再到父母房中探视,却听冷景易咬牙切齿的道:“种种事情,祸因全在项宝贵身上,千不该万不该,就不该将你嫁给他!你给我记住,以后再也不许见他一面!” 冷知秋错愕不已,这怎么怪在项宝贵头上了? 看父亲的神色,她就觉得心底发凉,这时屋外杏姑禀道:“小姐,有个叫张六的要见您。” 冷景易脸色更黑。 冷知秋无言凝视一瞥,还是到了门外,却见张六一脸愤恨的问:“少主夫人,三爷爷是谁杀的?” 看来,他去过项家大院,看见三爷爷的尸首了。 “应该是桑柔,她现在带着张小野逃走了,也不知逃去哪里。”冷知秋无论如何也不想再叫张小野为“自予”,母亲这样生死未卜,张小野要负很大责任。 张六皱眉瞪眼,狠狠吸了两口气,“是那个贱婢?!我这就去宰了她!” 冷知秋还未开口,冷景易冲出来驱赶张六:“滚,你们项家的人以后都不准来我家!” 张六愕然不知所对,冷知秋也没心情告诉他,母亲被那一对男女害得性命堪忧。 这时,冷兔也满头大汗跑过来。 “知秋姐姐,怎么回事?我昨儿晚上回项家,结果门上了锁,今儿一早去看,还没进门就被打出来了!” 他觉得自己简直倒霉到家了,昨晚饿着肚子睡香料铺不说,今早进项家大门就被一个黑衣人踢了出来,随后门就关上了。那一脚踢得他到现在还胸口闷痛。 张六告诉他,三爷爷被害死了,家里现在都是自己人在看守。 “啊?”冷兔也惊呆了。 冷知秋还未及和他们细说什么,冷景易从书房中走了一圈,出来便往门上贴了张白纸黑字的竖联: 【姓项者与姓张者不得入内!】 随即将冷知秋扯进门,“嘭”一声关上了大门。 门外,张六与冷兔面面相觑。 门内。 “自今日始,这些人一个也不要见。”冷景易斩钉截铁的命令。 杏姑在屋内喊:“老爷,小姐,夫人醒了!” 父女俩也没空争论,急忙跑进屋。 冷刘氏靠在丈夫怀里,脸色苍白,嘴唇也是发白,眼神倒是清明的。 “景易,知秋,今天是二十四了吧?” 冷景易脑子里早就不记得时日,冷知秋回了回神,点头道:“是二十四。” 冷刘氏咳嗽两声,似乎牵痛了太阳穴,抬手捂着额头,皱眉软软道:“今儿神保观神生日,我答应了幻灭师太去城隍庙上香祈愿,佛祖面前的许诺,不能落空。” 冷知秋忙道:“好,知秋这就去备轿子,正好叫幻灭法师给您治治。” 妻子开口,又见她醒过来,冷景易也就不再死拧,由着女儿出门吩咐张六和冷兔大小事宜。 冷知秋让张六去安排处理项家大院和三爷爷的尸首,同时去找张小野和桑柔的下落,桑柔倒在其次,张小野是务必要找到的,他是项宝贵恩师的唯一儿子。 张六点头答应,“待属下安排妥当,便去找少主夫人。” 冷知秋点点头,又让冷兔先关了香料铺,雇二抬的凉轿来。 等到杏姑伺候大家吃完早饭,凉轿到了门口,冷景易将冷刘氏抱上凉轿竹椅,吱哟一声,起轿,父女俩并冷兔一起陪在旁边,留杏姑在家守门。 —— 神保观神节日是纪念李二郎的,即当年治水、修建都江堰的李冰父子。都江堰的设计堪称“天人合一”,内外江相辅相成,更有人字梯、飞沙堰,利用地形构成鱼嘴工程,泄洪排沙、灌溉调节两不误。 后世黄河、长江中下游洪涝灾害频繁的地方,便渐渐开始盛行“神保观神”节日,上从皇帝,中有诸司衙门,下至诸行百姓,敬献供奉的财物不计其数,还会有礼乐教坊聚集演奏、舞蹈。 苏州地处黄河、长江交汇运河段,每年农历6月份都暴雨不断,大大小小的洪灾时有发生。 今年天公可怜,竟无大的洪灾,因此,本来不太流行的神保观神节日,今年也格外隆重的举办起来。 胡一图带着儿子胡登科,率领一众衙门小吏,新买了官上任的钱多多也在其中,声势浩大,不知去迎接什么人,匆匆往北城门去了。 城隍庙一整条街都满是花鼓起社,人头攒动。 冷兔心痒不已,“知秋姐姐,今日该拿些现成香来卖,这许多游方的和尚、尼姑,都是喜欢好香的人。” “这些人的钱你也想赚?”冷知秋不以为然。 和尚尼姑喜欢好的香,这是不假,但碰上了这种世外的人,谁好意思开口提钱,往往都是送给他们当供养。 冷景易问冷刘氏:“玉竹,你觉得怎样?” 冷刘氏摇摇头,不语。 冷景易道:“日头猛,人又多,若是觉得气闷,我们便不走了,寻一家茶楼,去把那幻灭法师请到茶楼便是。” 冷知秋也附和:“上香祈福的事,知秋和小兔替母亲去也行。” 冷刘氏短促的喘了几口气,手帕擦了擦颈间的汗,虚弱的点点头。 于是,就移向了就近的茶楼,将冷刘氏安置在通风背阴的窗口,叫了茶水、瓜子伺候着。 冷知秋和冷兔一起去找幻灭师太。 冷兔像以前一样去拉冷知秋的手,冷知秋却缩了缩,避开他。 她是记着项宝贵的“介意”。 冷兔停了半步,看向她的侧背影,一如既往的清净舒服,引人群骚动回眸看的袅娜,长长的墨发垂在细削的背后,不像一般妇人那样盘起,却感觉不到燥热,就像森林深处的精灵没有体温。 但他又分明觉得哪里不同,是他自己长高了一些?还是她变了?她这是不喜欢他了吗?他为她立了这么多功劳,她开始淡忘了吗? “知秋姐姐,天晴的日子多了,我们是不是该赶做新一批香囊了?”他想找新的立功机会,再获得她的重视。 冷知秋顿了顿脚步,冷兔便有些紧张。却听她道:“小兔,近日我也没什么心思去想,园子里的事,你和六子多多商量着办吧。” 冷兔好生失望。她的心思无非是在那个病痨母亲身上,还有那个不知哪儿去了的项宝贵。想起冷景易贴在门口的竖联,他也能体会冷知秋的心烦。 可惜这件事上,冷兔自问没什么办法可以帮她。 “上好的檀木琵琶,绿木胡,哎,识货的来看看啦!”一声吆喝响起,抬头间,发觉已到了城隍庙前,人更拥挤了些。 冷知秋被人流挤得往前走,冷兔用力挤了几下,撵到她身旁,大声驱赶人群:“让一让,让一让!”一边推着她身前身后的人,一边道:“知秋姐姐,要不你去那卖琵琶的摊子前站一会儿,那里人少些,我去找那个尼姑。” 冷知秋正头皮发麻、心烦气躁,闻言便同意了。 好不容易挤到乐器摊子前,她冲那吆喝的中年人点点头福礼,便站在一旁静候,看冷兔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人海中。 卖乐器的老板吆喝了半天,无人问津,倒是冷知秋在边上站了没多久,便陆续走来几个公子模样的人,装作看乐器,眼睛却总往冷知秋身上瞟。 冷知秋正不耐,却见四个锦衣带刀的侍卫,围着一个眼熟的人走过来,到了跟前,就把摊子前的人都赶尽了。 “冷知秋!”此人一张脸冷峻刻板,眼中有不悦之色。 冷知秋茫然凝视了一眼,才想起是朱鄯,他……不是做了皇帝吗?怎么出现在这里?大概是长得像、认错人了。反正她原本也没看仔细朱鄯的样子。 而朱鄯不悦的就是这一点,她竟然没认出他来! 听他叫出了名字,冷知秋终于确定自己没认错人,还真是太阳打西边出,尊贵的皇帝陛下又来了苏州,而且又是微服。不过想想也对,此人随性所至,喜怒无常,上任做皇帝以来,干的事情没一件是正常的,“百忙之中”跑到苏州微服私访,也不算稀奇。 于是她低头行礼,却不出声叫破。 朱鄯哼了一声,“总算认出来了?还当你想让冷景易人头不保呢。” “我爹一心为国为民、报效朝廷,未做错事,岂会人头不保?”冷知秋不卑不亢的回道。 “报效朝廷?还是报效成王?” 朱鄯冷冷横了她一眼,想了想,便站到她身旁去,即使暑热阵阵,她的身上却没多少汗,依然是清淡带点甜馨的幽香。 想起美人“冰肌玉骨”的字眼。 冷知秋不知道他的意图,也就不去和他争辩。父亲有没有罪,完全是皇帝说了算,他想怎样就怎样,争辩有什么用? 朱鄯等了一会儿,见她不睬自己,沉着脸问:“你站这里做什么?听说项宝贵回了苏州,怎么没见到他?” 说到这里,他又拿眼角扫了扫她,暗忖,那个“怕挨揍”的天真小媳妇,还在吗?项宝贵还没动过她吗? “民妇等一位女法师,夫君出门……‘跑船’去了。”冷知秋的目光投向城隍庙大门口,看进出的人,似乎看到冷兔带着幻灭师太出来,但又很快淹没在人群中,不见踪影。 朱鄯觉得被冷知秋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随意应付,十分伤尊严,皱眉走到铺子前,看了几把乐器,问那中年老板:“你这绿木胡怕是假的吧?” 老板一惊一乍的喊:“贵人客官,咱做点买卖不容易,话可不能乱说,谣不能乱造,您说咱这绿木是假的,有何凭证?您先拉上两把,听了音色再来说话。” 朱鄯冷冷道:“假绿木胡,拉了脏手。” “你!”中年老板生气了,这鸟人也太把自己当天神了,就算他的绿木胡是假的,但也是上好紫檀木并了红木精心打磨上漆仿制出来的,音色绝对好,就算是仿制品,那也是上上等的货色。“这么一把二胡,少说也卖个百两白银,你竟敢说拉了脏手?!走走走,别挡在前面妨碍咱的生意!” 这话音刚落了地,手伸出来挥了那么一下,就被朱鄯随行的侍卫拿刀带着鞘拍下去,咔嚓一声,硬生生拍断了骨头。 “嗷——”老板惨叫着歪倒。 朱鄯看向表情惊诧的冷知秋,淡淡的道:“站在这以假充好的地方,没的污了你的品格。走,我要去一趟你家。” 冷知秋更加吃惊,“去我家?” “嗯,是你娘家,不是项家。”朱鄯说着就当先走。 冷知秋却没动静,眼睛看着挤出人群走来的冷兔和幻灭师太。 朱鄯回头站定,脸上已经满是怒容。 “冷知秋!” 冷兔和幻灭一起看他,莫名其妙的又看冷知秋,后者只说:“我们走吧,就在前面那座茶楼。” 三人走过朱鄯和他的四个侍卫,挤在人群中,艰难前行。 朱鄯脸色发青,冷知秋回眸对他道:“家母病重,您若要找我爹说话,就一起来茶楼吧?” 也不知为什么,这么简单的一个回顾轻语,朱鄯原本不悦的心情顿时轻松许多。 但凡得不到、不受其爱,偶尔一个回眸,也是珍重的。 朱鄯便带着莫名其妙的愉快,挥手叫两个侍卫去给冷知秋开道,自己紧随其后。 幻灭若有所思的回头看他,又飞快的转回去,低头默念佛号。 冷兔悄悄问冷知秋:“他是谁?” 冷知秋道:“一个不能打听的人。” 冷兔便有些惆怅,这世上到底有多少高高在上、不能打听的人?什么时候,他才能出人头地? —— 进了茶楼,冷景易抬头看过来,赫然瞧见朱鄯,不由得吃惊不已,忙起身远远跪下。 朱鄯走到近前,侍卫搬了椅子,他坐在冷景易面前,沉声道:“且起来吧。” 又对冷知秋道:“你和你父亲都坐下。” 冷知秋淡淡摇头:“不敢。您有什么吩咐,只管与父亲说来,民妇要带这位法师给家母看病。” 幻灭一直低着头,随着冷知秋的话音鞠躬退到冷刘氏身旁,背对着朱鄯。 冷知秋问她:“适才与法师说了我娘的病症,法师可有救治的办法?” 幻灭仔细给冷刘氏搭脉,脸色越来越凝重,良久,看向冷知秋的眼神充满了遗憾和抱歉。 冷知秋睁大眼睛,想问又问不出口,只觉得手脚都冰凉了。 冷兔在一旁瞧得明白,伸手扶了扶她的手肘,防她摇晃。 正和朱鄯小声说着话的冷景易,眼角瞥见幻灭师太的眼神,脸上变色,给朱鄯告了罪,就急问幻灭:“内人究竟如何了?法师快给她救治!” 幻灭摇头叹了口气,小声道:“阿弥陀佛,佛主度化世人,皆往西方极乐,无妄无灾,无病无痛……” 她没说完,冷景易就暴喝一声:“住口!你这妖尼,竟敢咒我妻子!” “景易。”冷刘氏从昏沉中醒过来,冷知秋忙拉住她一只手,“娘。”她又偏转了眸子看女儿,“知秋。” 一家三口拉着手,相看心酸。 冷刘氏道:“我好似忘却了许多事,却又想起年幼时,父母抱在怀里,看见哥哥姐姐们耍闹,还听见钱塘江大潮的声音。” 冷知秋眼眶顿时红了,低头垂泪。外公舅舅们无情,自从父亲丢官抄家以来,就断了音信,自己这个外孙女儿出嫁,送了信到钱塘,也不见一个人来送礼道贺。外婆又早逝了,母亲这会儿念起小时候的钱塘,想来心里一直积郁难解。 冷景易搂住妻子的肩,咬牙皱眉。 “玉竹,想那些做什么?你该不会把你我二十几年的夫妻情分给忘了吧?快快好起来,我就要做苏州学政了,我们以后还可以回到从前那样安逸的生活。” 适才,朱鄯许了他苏州府学学政的职,冷景易为了妻子着想,也打算咬牙撇开成王的旧恩,效忠于眼前这个他并不看好的皇帝。 世道如戏,命运油锅一般煎熬着凡人。他不希望,就在要走向新生活的时候,妻子却离开自己! 他抱住冷刘氏的肩,手用力紧了紧。 冷刘氏将头偎在他怀里,笑笑道:“如此便好。我答应了要去佛祖和菩萨面前祈福上香,布施的银子就放在大衣橱里,就是知秋拿回来的那十几两银子。知秋,你有没有带在身上?” 她自己都忘了,出门并没有交代过这件事。 冷知秋忙叫冷兔回家去取,一边对母亲道:“娘不要着急,幻灭法师就在这里,您的心意佛祖和菩萨都会知道的。一会儿小兔取了布施的银子,知秋就去佛祖面前好好上香,保佑咱们一家人。” …… 朱鄯皱眉看着这一幕,脸色古怪,胸口起伏。 曾经,有个濒死的女子,也是这样靠在他怀里,带着太多遗憾和未竟的期待,撒手而去。 他自小死了父亲,一直由皇爷爷抚养,亲眼看着老皇帝在朝堂上听着奏议,就坐在那把金碧辉煌的龙椅上,咽了气。而这个抚养他长大、又把至高无上的权柄交给他的老人,却又恰恰是害死他心爱女人的罪魁祸首。 一个人死了,看似是一件简单的事。 留给活着的人,却是万般复杂的滋味,久久不能平复的心。 —— 冷兔去了冷宅翻大衣橱,把上方屉里的那只包袱都找过了,哪里有什么银子?倒是冷知秋几件旧衣裳,让他出了好一会儿神,正伸手摸着那光滑如水的绸缎,杏姑进来道:“小爷,您要找的银子,想是被昨晚上闯进来的那个大姐儿偷走了,奴婢瞧见她从里屋跑出来的。” “偷走了……?!” 冷兔皱眉苦恼,冷家大娘那么可怜的状况,他要是空手回去见冷知秋,冷知秋该多伤心失望。 这么想着,他急忙又跑去香料铺子。 等他拿着从香料铺子挪来的十八两银子赶到城隍庙街茶楼时,却见冷景易抱着冷刘氏枯坐,表情呆滞,冷知秋伏在冷刘氏腿上呜呜哭泣,轻柔的衣裙和长发落在地上,娇弱可怜得让人揪心。 喝茶的客人们纷纷注目观看,各自摇头。 那边茶楼的堂倌见是死了人,便想来驱赶,但一看那凄惨的景况,也不由却步。更有朱鄯的四个侍卫凶神恶煞的瞪着,他就更不敢吱声了。 朱鄯面无表情的看着一家三口,静静等他们。像他这样身份的人,如此不吉利的场面,完全不应该继续待着,不过他任性惯了,侍卫们也不敢多嘴。 冷兔将银子收进囊中,快走几步,弯腰轻推了推冷知秋的肩,小声道:“知秋姐姐?你别哭了,我们去上了香,就把你娘送回家要紧。” 冷知秋微微抬起头,看着母亲膝上衣裙那一摊濡湿出神。 冷兔盯着那颗被青丝长发披垂的、千娇百媚的脑袋,迟疑的伸出手,要去抱起她的肩,扶她站起来。 一只大手猛的抓住他的手腕。 他看向朱鄯。朱鄯冷冷的目光毫不客气。 冷兔便收回手,撇着嘴角轻嗤了一声。又不是你的女人,我也只是想扶她站起来而已,你充什么大头? 朱鄯被他的表情激怒,也为自己下意识的出手拦阻懊恼,冷冷的吩咐:“将这小孩打出去。” 四个侍卫立刻有两个举刀鞘去打冷兔。 冷兔大喊:“知秋姐姐,救命啊!” 冷知秋头疼的皱眉,咬唇站了起来,脸上腮边还挂着晶莹的泪滴,她拿手帕捂着,对朱鄯道:“您大人不记小人过,他哪里得罪了您,您念在他年幼无知,饶了他罢?” “哼,你说饶便饶么?”朱鄯保持着面无表情,胸中的怒气却已平复。 冷知秋垮下肩,也没心思再求他,转向父亲道:“爹,我去替娘把香烧了,佛祖拜了,便来接娘回家。” 说着就随着逃出茶楼的冷兔,也出了茶楼。 朱鄯抖着下巴,猛的将一只茶杯摔在地上,霍然起身。“冷知秋你给我站住!” 听到这声呼叫,冷景易干涩的眼珠子一轮,稍微恢复了一丝清明,看着朱鄯问:“您呼喝微臣的女儿做什么?” 朱鄯正不知所对,却听茶楼外一阵喧哗,大呼小叫,随后兵勇冲进来,将茶客全部赶了出去,到朱鄯和冷景易这边,傻住。 随后,胡一图急匆匆小跑着进来,打眼一看,急忙跪倒在地,五体投地的磕头不止:“微臣罪该万死!皇上,微臣率领衙门有司去了北城迎接紫衣侯大人,才得知皇上您也在苏州……” “行了!”朱鄯不耐烦的打断他,脸色黑沉沉。 只见茶楼外兵器铿锵的声音响过,突然一片安静,一个银袍常服的翩然身影悠闲的跨进茶楼,玉带短刀,一身清雅,远远就给朱鄯抱拳弯腰行了个礼,正是紫衣侯梅萧。 朱鄯垂眸不睬梅萧。他才私出宫几日?远在淮安的梅萧便知道消息,追到苏州来,令国公父子还真是手眼通天! 梅萧去看见了冷景易和他怀里的冷刘氏,诧异的抬抬星眸,疾步走近了,才发觉不对,冷景易那呆滞的表情,冷刘氏那死灰般的脸色……难道,冷知秋的母亲死了?怎么死在了茶楼里? “冷伯父,伯母她……?”梅萧试探的问了问。 冷景易却恍若未闻。 梅萧立刻又问:“知秋呢?她在这里吗?” 朱鄯横了梅萧一眼,皇帝在眼前,不先来问问情况,却忙着去关心项宝贵那个小媳妇,难怪紫衣公主要出动亲卫、大动干戈把人赶出京城,这小子迷心迷昏头了吧? “紫衣侯,朕在这里!” 梅萧转眸看了看他,便问:“皇上,您可见着冷大人的女儿知秋姑娘?” “混账!” “皇上,请您先到官驿暂歇,臣会派人护送,臣先告退办点事。”梅萧不顾朱鄯杀人的目光,匆匆就往外走,对站在外面的侍卫吩咐了几句,又找来茶楼堂倌问了冷知秋的下落,便上马带人急步去了城隍庙。 几个侍卫来请朱鄯,朱鄯怒道:“备马,朕也去城隍庙!” 117 苦逼到头 城隍庙原是一城守护神的庙宇,属于道教。麺魗芈晓 当时的苏州却不同。太祖皇帝朱鹿攻克苏州后,迁怒城隍庇护反贼逆党顽抗,不识“天意”,就将城隍庙里的诸神摔了,换成了佛陀、菩萨。这个举动曾被文人墨客嘲讽了好几年,随着一次次对江南文士的镇压,才慢慢消弭。 如今苏州百姓对本城特殊的城隍庙早就习以为常,逢年过节,仍然有许多人来上香供奉,四方僧侣来做道场的也络绎不绝。 —— 冷知秋早就想来看看这个稀奇古怪、没有城隍神的“城隍庙”,却一直没有机会。 没想到真的要去上香时,却是带着母亲的遗愿。 她精神恍惚的走着,倒不觉得人流拥挤与否,也不知道何时涌来兵丁,挥舞着铁枪驱赶百姓,大街被清出一条道。她就随着人群退避,被推挤得几乎摔倒。 马蹄声得得渐近。 冷兔看见纵马奔来的人,小侯爷梅萧?不由得惊呆了,再看他四处寻找的眼神,便猜到了几分。 要不要打招呼呢?招呼小侯爷,冷知秋恐怕会不高兴,再说,他内心也不太希望小侯爷在这时候给冷知秋献殷勤。 于是,冷兔拽着冷知秋往下躲,一边小声喊:“知秋姐姐,你快蹲下。” 冷知秋莫名其妙被拉伏低了身,从恍惚中惊醒,用质疑的眼神询问冷兔。 冷兔凑到她耳边,悄声道:“那个小侯爷找你来了,你难道不想躲躲吗?” 冷知秋有些茫然的重复:“小侯爷?”恍然觉得是隔世的人,不真实。他怎么会跑到这里找她? 这瞬间,梅萧已经骑着马越过了他们。 冷兔等马蹄声远了,就扶冷知秋站起来,没想到,朱鄯却恰好纵马奔近。 朱鄯赫然瞧见了人群中乍然冒出头的冷知秋和冷兔,眼神闪了闪,便停住马,指着冷知秋对清道的侍卫吩咐:“让她过来。” 两个侍卫听令将冷知秋扭送到已经腾空无人的街中心,站在朱鄯马前,冷兔却被拦在了道两旁人群中。 “冷知秋,怎么样?还是要落在朕的手里,呵呵。”朱鄯莫测高深的瞅着冷知秋。 “……” 冷知秋不知道朱鄯到底想干什么,转眸看远处梅萧已经到了城隍庙大门,下马奔进去的背影甚是匆匆。还真是他。 相对而言,还是梅萧能讲点道理,不会喜怒无常、莫名其妙。 这些人约好了似的,既然来了苏州,就不可能躲过不见,要待怎的,她也管不着,她只惦记着母亲的遗命。 当下屈膝行礼,“民妇新亡亲母,悲痛欲绝,亡母遗愿上香祈福,请皇上网开一面,全民妇一点孝心。” 人群顿时有些骚动,有人似乎听见了“皇上”二字,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朱鄯微微前倾着上身,低眸端视冷知秋,斯人憔悴,面无人色、鬓发歪斜,更添几分凄楚。但即便如此,他也感觉到她拒人千里之外的棱角。 “好,要上香是吧?”朱鄯一挥长长的马鞭,“呼”一声扫向冷知秋,鞭尾灵活的缠住她周身一圈。“那你可要跑快点儿,不然就不够孝心。” 说着就一夹马腹,催马前行。 冷知秋愕然被马鞭带着乱冲了几步,她哪里跑得过马?虽然那马儿跑得并不快,但没一会儿工夫,就将她带得滚翻摔倒在地,马鞭松脱开,带起长发如烟四散。 冷兔大叫一声:“知秋姐姐!”奋力要冲出拦阻的侍卫长枪。 他懊悔不已,早知道就该先和小侯爷打招呼,小侯爷绝对不会这么虐待冷知秋。 朱鄯扭转马头,回眸瞧着从地上艰难爬起来的冷知秋,看她满脸泪水、举着擦破皮的手心看,那样子,让围观的人群纷纷摇头同情。 朱鄯哼了一声,当初他也悲痛欲绝,皇爷爷就是这么对他的,让他知道自己的身体会痛,知道本能的保护自己不受伤害,用这种方式忘却辛童,让他记住这世上唯一该“珍重”的人就是自己。 冷兔钻了个空隙,终于冲进街心,跑到冷知秋身旁扶她,怒目瞪向朱鄯就骂:“你是不是人?!她刚死了亲娘,你还这么折磨她?!” 朱鄯沉着脸,示意侍卫抓住冷兔。 侍卫们正要动手,马蹄声急,梅萧高呼:“知秋!” 马还未停稳,他便急忙跳下马,又惊又怒地看着冷知秋狼狈的样子,心如刀割,咬了咬牙,转身看向朱鄯。 “您大老远来到苏州,就是为了欺负一个弱质女流吗?” 朱鄯仰脸看了看天,太阳很毒,他根本睁不开眼。 梅萧眯起星眸,冷冷看着他。自从死了个叫辛童的女子,这位就像个失心疯一样活着,如今居然做了皇帝,真是老天不开眼。 冷知秋的悲伤暂时被手心和膝盖的疼痛转移了注意力,胸中也自生怒气。她哪里招了这位皇帝的恨?总是针对她! “位高权重者,戏民而娱,那是商纣王的行径,陛下莫非是想亡国?” “大胆!”朱鄯猛低头瞪向冷知秋。“你敢咒我亡国?” “民妇不是大罗神仙、妖魔鬼怪,焉有法力咒亡泱泱大国?要亡国,必是当权者多行不义必自毙!”冷知秋丝毫不惧,眼中清冷。 她知道朱鄯喜怒无常,要杀她也是一念之间,可就是心灰意冷,突然想死了也好,陪着母亲去了,烦恼也没了。 人群哗然一声,随后又是可怕的沉寂。 梅萧见她神色凄婉之极,暗叹自己来迟,无力回天,皱眉对朱鄯道:“皇上有意推行文治,重兴苏州文化,切不可以文字定罪冷知秋这样的女子。她是前都御史、现苏州府学学政冷景易的女儿,亦是琉国国相之妻,满腹诗书,德行淑娴,皇上应当以礼相待,作为表率,百姓才会重视习文、礼仪。” 他说得颇恭敬,让朱鄯有个台阶下。 朱鄯哼了一声,扬眉微微抬着下巴,道:“冷景易能不能当学政,朕说了算;要不要承认项宝贵的琉国国相之职,也是朕说了才算。” 梅萧还未开口,冷知秋抢先道:“我父亲的学政一职,是您先前当着家父的面,金口玉言许下的;我夫君的琉国国相之职,也是先太祖皇帝御封的,已经昭告天下。您现在是一国之君,权力至上,但也责任至上,言行还请三思。” 她不要梅萧一个做臣子的,为她和皇帝翻脸。 “哼!”朱鄯有些无言以对,无可辩驳。 梅萧皱起眉,略一迟疑,还是拉起冷知秋的手腕,使力克制她的抗拒。“你能走吗?若不能,我便背你。” 冷知秋怔了一下,脑中却是项宝贵“猪八戒背媳妇”的回忆。 她不知膝上虽只是擦破皮,但走起来却疼痛难忍,此刻,她整个人都是有些麻木的,只管往前疾步而行,梅萧忙赶到她身旁。 “梅萧!”朱鄯怒喝。 梅萧不理他。 “冷知秋!”朱鄯又怒喝。 冷知秋也不理他。 见状,冷兔忙挣开侍卫,追上去跟着。 送到城隍庙大门口,梅萧盯着她的脸看,可惜她却始终没抬眼皮,只能微微叹息道,“你去上香,我将皇帝送到驿馆,再来寻你。” 冷知秋和冷兔站在门外目送了一会儿,就见梅萧跪地和朱鄯说着什么,随后便起身,他在前面策马先行,朱鄯策马跟在后面也离开了。 梅萧这人,似乎总是在她危难时分,给她无法回报的帮助。 —— 冷知秋的心不大,没空去多想。还是上香要紧,父母亲还等在茶楼。 “走吧,我们上香去。布施的银子可寻到了?” “嗯。”冷兔先应了下来,没告诉冷知秋实情。这会儿,他总算知道为何梅萧和项宝贵都会悄悄的做事,放着功劳不去邀功——有的事,对付冷知秋这样脾性的人,就得先斩后奏,大不了事后受罚。 进了城隍庙,果然不见城隍诸神,却是菩萨、罗汉,后堂金殿供着佛陀,僧侣们坐在两旁各三排,敲着木鱼钟罄,叮叮咚咚,佛经吟唱得嗡嗡声一片。 “知秋姐姐,刚才那个真是皇帝?”冷兔小声问。 冷知秋点点头拜菩萨,心里默默祷告,保佑父亲身体安康,节哀顺变,仕途光明;保佑母亲一路顺利,西方极乐;保佑项宝贵平安无事,早日了结师命,回苏州与自己团聚,保佑父亲不再阻挠自己与项宝贵的婚姻…… 她这边拜着,冷兔取出香料铺挪来的十八两银子,取庙里的香纸包了,写上冷知秋的名字,投进功德箱。守在功德箱后的老和尚立刻鞠躬唱佛号致谢。 “十八两……”冷兔心疼了一下,想起冷知秋说做事心不诚,就会白做,忙也跪在菩萨前磕头。“也保佑小兔崽子我日后飞黄腾达,顶天立地,没人敢招惹,没人敢欺负,菩萨保佑!” 二人上好香出来,就见张六等在外面。 “少主夫人,亲家母她……”张六神色迷惘又难过。 冷知秋一听他提及母亲不幸遭遇,就眼泪吧嗒吧嗒止不住。 张六慌得手足无措,胡乱的劝慰:“夫人您别伤心了,六子这就传信给少主,他回来一定有办法的。” 有什么办法?难不成项宝贵还能让丈母娘死而复生? “只怕他回来,我更要伤心。”冷知秋捂着嘴,泪如雨下。 冷兔拿手帕给她擦。 冷知秋接过去擦,却闻不得那味道,擦了一下就还给了冷兔。 三人回到茶楼,将冷刘氏的尸首搬上专门的板车,一应丧葬、棺木等事宜,全交给了张六和冷兔去办,冷景易和冷知秋父女俩只陪着冷刘氏的尸首,且行且默,无尽哀伤。 —— 到了冷家老宅,冷景易却将妻子的尸体抱回内屋榻上,守在榻边不言不语,谁劝都不理不睬。 冷知秋趴在堂屋茶桌上,也是闷头哭了睡、睡了哭,谁也不理。 一个失去爱妻,一个失去慈母,父女俩的天塌了! 张六去棺材铺抬来厚五寸的金丝楠木棺材,又订好了刻画红莲、菩萨的棺椁,去请冷景易移尸入棺。 冷景易猛的抬起血红的眼睛,瞪着张六久久不语,把张六瞪得大热天直冒凉气。 冷兔叫来了项文龙、项沈氏,三个人进了内屋,冷景易又狠狠的瞪他们。 项沈氏抹着眼泪道:“亲家公,亲家母这样好的人,一定是去了西方极乐,享福去了……” 还未说完,冷景易突然跳起来,从挂在墙上辟邪的宝剑剑鞘里拔出三尺龙泉剑,横扫向屋内的人,恶狠狠骂道:“滚!你们全给我滚!与你项家有关的人,从现在开始,不准踏入我冷家一步!再不滚,我就杀了你们!” 这一片吵闹,将趴在堂屋昏睡的冷知秋吵醒了,撑着红肿如桃的眼睛,匆匆赶进去看,却见项文龙拉着项沈氏,张六推着项沈氏,冷兔当先开路,狼狈的逃出内屋。 冷景易追在后面乱挥着剑驱赶,嘴里一直叫着:“滚——!” 冷知秋心里又凉又苦,抱住父亲的腰拦阻。“爹,不要这样,娘的丧事要紧。” 冷景易一把挣脱了,推开女儿,怒容满面。 “你敢再向着他们,我连你一起赶出去!” 冷知秋蹲在地上,抱膝饮泣。 见状,项文龙红了眼眶,拼命将准备跳脚说话的项沈氏拉出了冷家老宅。张六、冷兔也跟着出去。 杏姑正要合上门,一队人骑马而至,当先的正是梅萧。 …… 看梅萧进了大门,项沈氏瞪眼指着他的背影,“他、他、他!这臭书生怎么可以进去!?” 嘭!门关上了,门上白纸黑字的竖联被震得直晃荡:【姓项者与姓张者不得入内!】 “……”项文龙盯着竖联张口无言。 “文龙,那上面写了啥?”项沈氏问。 项文龙不说,冷兔便告诉了项沈氏。 “什么?”项沈氏诧异,接着就恼火,“姓冷的!是桑柔那贱婢害人,又不是我们害了亲家母!你别趁机拿这个当借口,想甩掉我们项家,攀臭书生的高枝!知秋!知秋?你快出来,跟婆婆回家,你是我们宝贵的媳妇,我们宝贵没有你会活不下去的啊!” 她嗓门大,项文龙拉都拉不住。左邻右舍站出来看热闹的越来越多。 然而冷宅大门却丝毫动静也无。 张六歪着嘴皱眉不已。“老爷、夫人,这事必须赶紧告诉少主!” 就算幽雪、尚风弄出十个张宗阳的“幼子”,也管不着了,项宝贵再不回来,少主夫人真的要没了! 项文龙点头道:“你速去传信。”又哄劝着妻子暂时先离开。 哄了半天,项沈氏心情平静了一些,坐在马车上沉沉的叹了口气。“唉,其实也没错,是该怨我啊——” “怨你做什么?”项文龙愁眉苦脸的随口应着。 “都怨我没早点撵走了桑柔这贱婢,唉!哪里知道这贱婢心肠这么黑,竟杀了三大爷,杀了亲家母,还把小野给拐走了,真是个妖怪!唉……别让老娘抓住她,老娘不活剥了她的皮就不是人!” 项沈氏唉声叹气又指天骂地。 冷兔坐在马车外驾车,一直沉思不语。照这情形看来,冷知秋很难回项家了……他现在住在项家,做的也是项家的产业,但他又是跟着冷知秋姓冷的,这两边阵营,他该站在哪一边?继续待在项家,就能继续做事赚钱;如果去冷家陪着父女俩度日,意味着又要从零开始了。 远远的,榕树街项家大院门口,项宝贝正叉腰和一个上门来会面的“招赘女婿”吵嘴,项宝贝不知说了句什么,那男子甩袖要走,项宝贝从一旁灌木丛里折了枝带刺的荆条,追在后面抽了那人两下,抽得那人跳脚而去,落荒而逃。 “这傻大姐真是……”冷兔垂眸无语,额角滴下一滴冷汗。 —— 东城冷宅。 现在就剩下冷景易父女坐在榻旁,看着冷刘氏的尸体。冷景易并不流泪,但面如沉槁、神情痴呆;冷知秋泪也流干了,脸色惨白,眼睛却像熟得绽开毛皮的湿漉漉红桃,扁着薄薄的小嘴,无声的抽噎。 天色渐渐发暗。 杏姑进屋点了灯,顺便将梅萧带进来。 “老爷,小姐,这位官爷带了寿衣,备好了灵床,要见你们。” 梅萧抬手,示意杏姑出去,眼睛一直看着冷知秋,搬了把凳子坐到她身旁,微微弯腰前倾,这样可以和她最近距离的平视侧看。 “知秋,有我在,一应诸事你都不用操心。” 说着拍手,随行而来的一个郎中立刻进屋,给三人分别行了礼,便打开药箱,为冷知秋的双手清洗上药包扎。 冷知秋怔怔由着郎中摆布,偶尔疼得皱了皱眉。 “膝上有没有擦破皮?要不要上药?”梅萧看了看她膝上裙裾的灰尘泥垢,夏日衣料薄,隐隐可见玲珑的膝盖形状,有点濡湿的血迹。 冷知秋木呆呆摇头,梅萧站起身,对郎中道:“将药放下,随我出去。” 又对冷知秋道:“你自己处置一下,我这就出去回避。” 梅萧在外堂坐了一会儿,估摸着差不多了,复又进去,才发觉冷知秋压根儿没动过。 这可不行! “伯父,伯母仙逝实属不幸,如若知秋也因此悲伤过度,伤了身体,岂非更加不幸?望您念在她身单体弱,多多担待,先与她一起吃些饭,待小侄安排伯母沐浴换衣,好好安置妥当再说,天气炎热,这也是为伯母好。” 梅萧严肃认真的看着冷景易。 他不信冷景易这样硬骨头又经历风雨的男子,会不知轻重。 然而他错了,冷景易竟说:“你将知秋带出去吧,我要和玉竹休息了。” 说着摆正枕头,脱鞋上榻,将冷刘氏搂在怀里躺下,竟是要与亡妻同床共枕安睡。 梅萧挑眉动容。 冷知秋看着父母如此模样,突然想起自己靠在项宝贵怀里的情景,此刻他若在身边,必定疼她入骨,她也有个依靠慰藉,才能毫无顾忌的把悲伤发泄出来,可是……父亲如此钻牛角尖的情状,只怕已经恨项家至深,她与项宝贵的明天,还有明天吗? 双重的难过,让她眼前发黑。 若是项宝贵在此,一定会强行将冷景易带出屋去,安排冷刘氏沐浴,换上寿衣躺上灵床。 梅萧却不是那样的性子。他深叹冷景易的痴情,将冷知秋半扯半抱出屋,准备等冷景易任性过后,一旦睡着,他再派人将冷刘氏弄下床沐浴更衣,搬上灵床。 冷知秋挣了挣手臂,要脱离梅萧的扶持,却反而一阵天旋地转,晕了过去。 …… 待得醒来,却是身在旧时厢房,天已经微微亮。 床头点的蜡烛快燃尽了,梅萧歪靠在床头,因姿势辛苦,眉尖蹙着,脸色也颇疲倦。 冷知秋只看了他一眼,便黯然闭上眼睛。 她已经把关于母亲的记忆翻来覆去想了无数遍,一边想一边伤心,而此刻脑子却已空白,空白了反而清明。 以后该怎么办? 桑柔和张小野是一定要去找的,此仇不报,真当她冷知秋是慈善可欺之辈吗? 父亲孤身一人是万万不行的,他向来被母亲宠着,一点不会照顾自己,如今母亲仙逝,他将会变得十二万分可怜……以后她都要代替母亲,陪伴左右照顾父亲,直到为他养老送终。 她也想到了父亲续弦再娶的可能性,但一念及父亲痴爱母亲的样子,便不敢再想了。 至于项家、项宝贵,以后如何相与?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正思忖着,门“笃笃”轻响,梅萧惊醒过来,起身开门,却是杏姑和两个婆子。 “侯爷,动不了夫人的尸首呀,稍有动静,家里老爷就醒了,抱得死紧,俺们扯不出来。”杏姑无可奈何的禀报。 梅萧皱眉沉吟。 冷知秋已经打起精神,下了床捋着凌乱的长发,蹒跚缓步走着。“我去劝他。” 行走间,才发觉膝上的伤处理过了,包扎妥帖,低头看,身上的衣裙也换了。 梅萧走过去扶她,“我叫杏姑给你处置了伤,换了衣裳。” 他扶住她两边手肘,一条胳膊便环着她的后背,心底顿时暗暗惭愧。她家门不幸之极之际,他竟然还会心旌摇曳,心跳加快,脸上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 幸亏冷知秋并不知他在想入非非,同时又纠结自责。 她只是觉得他的气息陌生,靠近了让她有些不适,便轻推拒了一把,加快脚步出门。 到了正堂内屋,冷景易已经坐在榻边,拦着所有人靠近冷刘氏。 冷知秋瞥着他发际一夜之间突然多出许多星星点点的斑白,心顿时一阵绞痛,缓缓跪在他脚旁,抱着父亲的膝幽幽诉说:“爹,娘一生喜爱整齐干净,您看她从昨日到现在,也没洗过身子,没换过衣裳,她必定十分不舒服。” 冷景易脸色动了动。 “先让杏姑和婆子伺候娘沐浴,换了新衣裳,咱们再好好和娘说话吧?”冷知秋望着父亲,哀怜。 冷景易终于转眸,把目光从妻子身上转到了女儿脸上。 梅萧忙示意杏姑和俩婆子走过去,抬起冷刘氏,这回,冷景易没有拦她们。 …… 随后的殡前事宜都在梅萧的指挥下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冷知秋督促冷景易换了孝服,安置他坐在灵床旁陪母亲,便到院中对梅萧道:“小侯爷,多谢你帮了我父女俩这许多忙,余下的事,知秋会振作精神操办。皇帝微服到苏州,事情非小,你还是去忙你自己的公务吧。” 梅萧凝视着她,“你还是不肯接受我为你做事吗?” “知秋心有所属,小侯爷的心意,知秋无所回应。” 冷知秋边说边去开了大门,开门送客的意思,谁知一抬眼,门外正走来项家人,项文龙夫妇、项宝贝、冷兔、张六,连小葵也来了,老远就哭喊一声:“小姐!” 梅萧沉着脸与冷知秋并肩站定在门口,目光停在她侧脸。“项宝贵为你做了什么事,你就对他死心塌地了?自从与他扯上姻缘,你可曾有一日安宁欢喜?” 冷知秋别开脸。 “自然是有欢喜的日子,我与他之间,好坏都无需他人评说。小侯爷——” “你答应过我,叫我令萧!”梅萧神色阴郁。 那边小葵跑上来拉住冷知秋的手,斜扫过梅萧一眼,便拉着冷知秋进了院子,心疼不已。“小姐,你可受苦受委屈了!奴婢来迟了,小姐你看你把自己弄成什么模样了。” 冷知秋想想小葵是该回来帮自己,有了她,加上杏姑,操办丧事、照顾起父亲也就轻松一些。 小葵又低声问冷知秋:“小姐,那人是谁啊?姑爷不在,你别和其他人来往才好。” 谁知,冷景易听到外面的动静,居然破天荒走了出来,正好听见小葵的话,顿时大怒:“吃里扒外的贱婢,哪个是姑爷?出去,去你新主子家里,这里不需要你这贱婢!” 小葵错愕不已,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先不说冷老爷一直很赞赏她勤勉本分,如今好端端怎么和姑爷一家结了深仇大恨一般? 另一边,项沈氏一看梅萧和冷知秋成双成对出现在门口,顿时跳脚,捶胸不已。“老天爷啊,天杀的!这是留在里头过夜了吗?!宝贵我儿啊,你快回来啊!” 项宝贝怔怔然觑着梅萧,一直说想再见一面,问清楚娶不娶她,谁知此刻瞧见,她忍不住就想逃跑。 梅萧倒还没指挥守在外面的侍卫动手赶人,冷景易先将小葵扯出了门外,推向项家人。 “以后,我这老宅附近,决不许你们这些人出现,否则,休怪冷某不客气!” “喂,我们好歹是儿女亲家,今日是来看看、帮你这臭脾气的操办丧礼,不是找你吵架的!”项沈氏叉腰生气,一大早赶过来帮忙,这姓冷的态度比昨日拿宝剑赶他们还要恶劣了,连小葵都赶了出来,真不知这姓冷的吃错什么药! “你们滚不滚?尤其是你,恶婆子!”冷景易脸色铁青,目光凶狠,已经忘却自己平日修养。 这一片喧哗吵闹,让冷知秋又是一阵天旋地转,这次她不让自己昏倒,深吸了口气,面色如纸的走到大门口,朗声道:“我娘不喜吵闹,你们都安静!从现在开始,这宅子里便留我父女二人,还请诸位体谅我们父女俩的哀痛,我们只想要好好陪我娘走一程,大家的心意,知秋明白,诸位都散了吧——小葵,你留下帮我;小侯……令萧,你也走吧,我娘的丧事,我想自己亲手操办,尽心尽力。” 一番话,所有人都不能再多说什么。 …… 从守灵到入棺发引,最后大殓完成,冷知秋一直咬紧牙关撑着,指挥小葵和杏姑做事,又去当铺典当了所有衣物首饰,唯有项宝贵赠送的蓝宝石蝴蝶簪和母亲遗给她的玉镯留了下来,所得不多的银两全部做了人工费用,雇了大葬的队伍,将母亲葬在冷家祖坟旁。 小葵偷偷去项家取了项宝贵放在美人榻暗屉里的金锭、银锭,交给冷知秋。主仆二人心照不宣,不告诉冷景易这件事,用这些钱置办了许多金银冥器、陪葬品,随着冷刘氏的棺椁一起入土。 新坟落成,碑石上的墨迹还是潮润的。 冷知秋跪在母亲坟前,垂泪祷告:“娘,知秋做主,替您的女婿尽了一份孝道,您保佑我与他,以后还能做夫妻,像您和爹爹一样恩爱百年。” 坟旁不远处结了草庐,冷景易痴痴呆呆的,被雇来的人从家里灵堂抬到了草庐,继续他的灵魂出窍。 以后一个月,冷知秋都要陪着父亲在这草庐中,陪伴母亲亡魂。 小葵守在家里,杏姑陪着父女二人居丧守坟,伺候一日两餐,都是一把米的稀粥,没有任何其他食物。这是俗礼,但冷家父女却是真哀痛,就连那一把米的稀粥,也喝不下去。 撑了不到三日,父女二人已经脱了人形,憔悴得像纸片人一般,一阵风就能吹得烟消云散。 这天,梅萧带着朱鄯、胡一图夫妇一起来草庐找冷景易父女。 见到父女二人的光景,梅萧差点没昏过去,冲过去抱住枯坐的冷知秋,眼角潮湿,嘶哑着喉咙低喊:“你说你会振作精神,就是这样振作的吗?” 怀里的身子瘦的让他心惊肉痛,居然还有力气推拒他。 “本该如此,我们死不了,有我娘保佑呢。如果陪完这一月坟茔,我和爹不死,那也是我们把伤心伤透彻了,以后都不会再难过,就当我娘一直在身边陪着我们。”冷知秋轻声道,她现在说话费力气。 她这话是有传统的,源于佛教的般舟修行:只要心诚一念,新死的亲人会护持守坟人,即使他们不吃不喝一个月,也不会死。 “胡说!你娘看到你们父女受苦,必定难过,快去吃些东西。”梅萧才不信这“不死之说”。 朱鄯却走过去,坐到草席上,颇有兴趣的道:“不吃不喝一个月,若能不死,朕便赐你父女二人一块免死金牌。” 这话,把胡一图夫妇都听得傻掉了。 梅萧正要动怒,却见远远的来了一人,三十岁上下,商人打扮,腰间扎了白绸巾,三步一哭赶到坟前。 这人冷知秋几年前随父母去钱塘姥爷家见过,正是最小的舅舅刘关山,那次去钱塘,就是为了参加他的大婚。 听他哭声挺凄切,到了近前,才看到眼中根本无泪。 刘关山在坟前又“哭”了一会儿,便一身轻松的走进草庐,一看居然有这么多人,且都颇富贵的样子,不由得吃惊。再看冷景易和冷知秋,那叫一个惨字了得!身上也全是旧衣粗布,满脸衰霉苦楚,又不像发达的样子。 当下,他便对几个看上去尊贵的人先施礼,再懒懒的对冷景易和冷知秋道:“姐夫,外甥女儿,家父老爷子收到玉竹姐姐的死讯,伤心过度,不能来看她了,就遣关山来看看姐姐。你们父女二人也是可怜,这里有九两纹银,是老爷子的意思,你们收下吧,节哀顺变。” 说着就拿出几块碎银,放在父女二人面前,又自来熟的对婢女打扮的杏姑道:“走了老远的路,渴死了,有没有水?倒一碗来!” 杏姑抽着嘴角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亲戚”,他知不知道,坐在父女二人身旁的,一个是当今皇帝,一个是当朝最有实权的紫衣侯? ------题外话------ 这章内容是极度郁闷的,但不写明冷景易对亡妻之爱,对项家厌恶之深,后文的感情摩擦就说不通。 所以,着墨字数有点多,我宁可把它放在一章里,痛苦的说说完。 这一章是分水岭,期待知秋妹子的成长爆发吧! 因为身体原因,接下去几天可能都要每天更新三四千字,等偶身体恢复了,尽量来几个万更。 另外,求评价票啊……评价票对老作者是锦上添花没啥具体意义的,对偶这种新人作者,还是有点用处的。 118 入梦来 冷知秋叫杏姑去倒水,伸手捡起那九两碎银,瘦得尖削的小脸微微侧向朱鄯。麺魗芈晓 “皇上说话必定金口玉言,家父与知秋足月出关,如果不死,免死金牌可要算数?” 梅萧皱着眉头,低眸看她手里的碎银。 朱鄯意外的怔了一下,才道:“自然是算数。”他刚才真是随口说说的,觉得民间“守坟不死”的传说可笑而已。 他们的对话都是轻声细语,说的淡然。 那边站着的刘关山却惊得差点没昏过去,什么皇上? 杏姑把一碗水递给他,随口呛他:“你胆子包天呐,见到皇上和小侯爷,竟敢不跪。” “噗——”刘关山刚进嘴的水全喷了出来,却正好喷在冷景易身上。 冷景易打了个激灵,凝滞的眼珠子一转,这才看到“妻弟”一枚。“怎么,岳父就遣了你一人来看玉竹?” 刘关山哪有心思理他,先忙着给朱鄯和梅萧三跪九叩,嘴里直喊:“皇上,小侯爷饶命啊!小人有眼不识泰山,罪该万死,求皇上、小侯爷恕罪啊!” 朱鄯嫌这刘关山吵了他们说话,脸色阴沉沉的,考虑真让他去“万死”算了。 梅萧却开口道:“冷大人问你话,你先好好回答冷大人。” 冷大人?刘关山眼珠子一轮,看冷景易,他又做官了?看着不像啊,前阵子大哥被保荐去了京城,因为失口说错话,至今还被扣押着,还不是因为这个姐夫结纳成王的事? 不管怎么说,既然紫衣侯开口,刘关山不敢不听。 “回姐夫,老父亲他年纪大了,一身毛病,所以不能来,大哥扣在京城,二哥公务繁忙,只有小弟做的是闲事,所以被父亲大人叫来给姐姐坟头烧点香,顺便带了些周济的银子……” 偷偷瞥着冷知秋手里那点碎银,他不禁有些额角冒冷汗。 幸亏此刻的冷景易,心里只有亡妻,因此只问:“玉竹年幼时用过的物件,有没有保留下来的?” 刘关山想了半天,茫然应付:“应该有吧。” 冷景易失望的点点头,想也知道,出嫁这么多年的女儿,怎么可能会有东西留在娘家?冷刘氏娘家兄弟姐妹众多,不像他们夫妻俩,只有冷知秋一个独女,才会格外珍重。 可怜刘玉竹临死还挂念儿时故乡。 “我记得你是三年前娶了个能说会道的正妻,从家里分出去了,这会儿夫妇二人在做什么事?”冷景易随口问问,他想着亡妻应该会问这问题,他若不问,亡妻要不高兴。 “哦,小弟办了个书院,嘿嘿,勉强温饱。”刘关山应付着答,眼角瞥着朱鄯和梅萧,深怕冷景易细问。 其实,他肚里那点墨水,哪里有资格办什么书院?就是靠着老父旧日的面子,有些门路关系,由老父择生员举荐,那些读书人看他书院出来的弟子能有几个做官的,便纷纷花银子去读书,就图个保荐求官。 冷景易和刘关山说了几句,便有气无力的闭上了眼睛养神。 刘关山不知所措的转向朱鄯和梅萧,跪趴着偷瞄二位的眼色。 冷知秋问梅萧:“你们来,所为何事?” 梅萧道:“我来看看你和伯父,放心不下。” 朱鄯却道:“朕开了恩科,特来看看昔日江南,尤其是苏州的风气。” “皇上真是性急。”不仅上任三把火,还急着亲自跑来看成绩,一国之政,但凡立竿见影的,都不会是大政策,优秀的政绩需要长年累月的实施。冷知秋没兴趣和皇帝讨论政治,只是兴文的政策有利于父亲冷景易的前途,因此又道:“只要皇上不要朝令夕改,慢慢就会有成效的。” 依朱鄯的性格,朝令夕改也不稀奇。 朱鄯顿时板起脸,他是要听冷知秋赞美的,不是听她说什么“性急”! “朕活着,这兴文的策略便不会改变!” 跪在地上的刘关山不晓得他们这是讨论什么国家大事,但听皇帝这么说,自然是对他的事业大大有利,低垂的脸上憋不住笑意,把这个内幕消息告诉老父,他们可以考虑扩建书院了。 站在一旁恭恭敬敬的胡一图夫妇也很高兴,悄悄互相递了个眼色:儿子真是生逢其时,前途可待! 梅萧垂着眼皮,心底冷笑。朱鄯这个皇帝,目下就像只有脾气的软脚蟹!活动在不同天地的三个封疆的王爷,可都是硬爪子的鹰,尤其是成王朱宁,多少年战场历练。这个时候,不趁着几个还能打仗的将帅没有磨光锐气,准备防范,却急着兴文科考,又明目张胆的要削藩,等于是邀请三个王爷来觊觎他的龙椅宝座。 不过,他没打算提醒朱鄯。一来,他厌恶这个心理有些扭曲的皇帝;二来,他知道朱鄯的策略对冷景易父女来说,是有利的;三来,他知道朱鄯也不会听他的。 —— 时值农历七月中旬,正是传说中的鬼节。 冷知秋将母亲的大殓完成,就已经耗时半月有余,又在草庐陪伴父亲冷景易守了七日,每日清粥几口,醒了静坐,累了就躺在草席上睡。 初秋脑头,野外蚊蝇最是疯狂,许多蛇也开始找地方蜕皮。 如此环境,冷知秋居然都忘记了害怕,只因饿过头,精神已经进入冥思脱壳的边缘。 她的手里还攥着刘关山“周济”的九两碎银,攥着这点仅有的钱财,是攥着一种生的勇气和信心,她相信,她和父亲可以度过这次劫难,等到离开冷家祖坟,回到苏州城,那么,他们将会需要这九两碎银。 草庐漏风,漏雨,顶上有个破洞,可以看见日月星辰。 到了后来,连穷苦出身的杏姑也受不了,先是抱怨,接着就干脆逃跑,回了苏州城。 小葵看杏姑独自逃回来,慌忙收拾了东西,要去接替照顾冷家父女。 小葵没到草庐,梅萧先到了。 冷知秋歪靠在草庐外的木柱上,席地而坐,弱不胜衣人憔悴,脸瘦得一只巴掌盖住有余,唯有一双幽幽明眸仰望着苍天上的流云,分外清晰有神,像一泓秋水映出漫天光色。 梅萧下了马,让随从们退远了,举步分开齐腰的蒿草,走向那座他每天来一次的草庐。 如果冷氏父女俩有人撑不住昏倒,他一定会毫不客气将其送回城休养,再不许做这守坟的荒唐事。 奇怪的是,冷景易虽然经常躺着睡觉,冷知秋经常坐在草庐外看天,但父女俩熬了七日,并没有神志不清的迹象,反倒渐渐心情平静,偶尔互相聊几句天。 看到梅萧小帽青衫、玉立萧举的走来,冷知秋问:“你和皇帝都不用做事的吗?” “你这样,我如何能回淮安?”梅萧屈膝半蹲在她面前,一条胳膊搭在膝上,另一只背在身后的手里,是一捧新采的野花。 花虽然藏在身后,但清香已经四溢。 “知秋,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桑柔为何会因爱我夫君,便做下许多恶事?我母亲这样的人为何不能长命?为何世上有人可以叱咤风云、左右生死,有人却如蝼蚁一般任凭践踏?道家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佛也说,世上一草一木一花一世界,皆是平等众生,为何我总觉得虚无缥缈,不切实际?其实万物并不平等,唯有初心是一致的……” 梅萧皱眉,伸手捧住她半边瘦脸,“知秋,别去想了,桑柔和张小野的下落,已经找到,项家那边应该也知晓了。你和伯父这就随我回苏州城吧?我们一起去替伯母报仇。” 说着,将花捧到她面前,笑问:“看,你这苏州花王种得出牡丹名花,可种得出如此天然恣意的野花?” 冷知秋接过花细看,刚说一句“野花是天公所种,凡人哪里种的出”,冷景易就跌跌撞撞走出草庐,虚弱的问:“小侯爷,当真找到了杀人凶手下落?” 梅萧站起身去扶他,“嗯,他们跑去了松江,躲在一个渔村里。” “好,好,我们赶紧过去,别让姓项的赶在前头杀了那对狗男女,冷某不能让那对狗男女死得太便宜!” 七天只吃几口稀粥的冷景易,此刻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精神抖擞,就往远处的侍卫队走。 梅萧弯腰去扶冷知秋。 冷知秋却道:“不,你们去吧,我还有个问题没想好,还要在这里陪着我娘,一月不足,绝不离开。” 说着放下那捧野花,继续抬起尖尖的下颌,仰望蓝天白云出神。 梅萧有些恼怒的抓住她的双肩,力气用的有些大,“你爹都愿意振作精神了,为何你还要固执地做这么荒唐的事?!” 她实在太虚弱,根本经不起这样一掐,脸色顿时难看。 梅萧无可奈何的松开手,跺足叹息:“天下间母女情深的是有不少,但放着大仇不报,你守在这里算怎么回事?” “你可将桑柔带到这里,跪在我母亲坟前,我瞧着该如何处置她。”冷知秋淡淡道。 话说到这里,梅萧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他苦笑:“萧一世落拓潇洒,就是在你面前无可奈何,为你做了囚鸟,为你百转千回的伤心……” “你若觉得替自己不值,后悔也不晚。”冷知秋轻笑出来。 “……”梅萧捡起野花一抛,洒得漫天花雨,人在雨中走。“悔死我了,当初不该遇见!可惜,我现在管也管不住自己。” 走到快要淹没在蒿草中,又问:“容我留下几个侍卫在左近吗?” 冷知秋费力的喊了句:“不用,我夫君的人就在附近。” 这荒郊野外坟地,便恢复了万籁俱寂,只有点点马蹄声远去。 傍晚时分,小葵赶来了,抹着眼泪给冷知秋烧粥。“小姐,你这样子,别说奴婢看了想一头撞死,姑爷若是瞧见,非发疯不可。” “我又不是做给人瞧的,其实这几天,我倒觉得从所未有的宁静,你别瞎操心了。”冷知秋把玩着手心里的碎银。 …… 入夜,主仆二人相偎着睡倒在草席上,各自盖了条薄被。 半梦半醒间,冷知秋发觉自己做了个梦,梦见小葵不见了,睡在身边的是另外一个人,一再的轻轻抚摩着她的脸颊和唇瓣,逼着她张开嘴,温热的粥带着鱼香缓缓流入,随后便被龙舌轻送到了喉咙,一点点咽进肚子。 119 显灵? 晚风送来清凉,沙沙的蒿草摇曳。睍莼璩晓 有的味道,靠近了,就觉得心安;包围着,就像浸泡在温泉中,四肢百骸都懒洋洋的。 冷知秋呢喃:“夫君。” 一个声音在耳畔低语:“我陪着你守。” 这声音如此动听,这句话又如此让她愉悦。 …… 晨曦淡淡。 这一晚睡得香甜,醒来却见小葵躺在身边,犹自梦呓、轻轻磨牙。 冷知秋觉得失望,原来真是个梦。看来项宝贵已经离岸出海,张六派去传信的人没能赶上他? 可是,第二晚,又做了同样的梦,她很想醒来看看,看看那个抱着她、喂她喝粥的人,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 醒来依然是小葵在身边。 这样来来去去四五天,冷知秋便想,莫非是母亲显灵,让项宝贵入梦来抚慰她,让她不会因为进食太少而死去? 这天很热闹,来了很多人。 梅萧依照冷知秋的意愿,果然将桑柔带到了冷刘氏的坟前。张小野却在张六、夏七的暗中帮助下,逃走了。 一同来的,还有冷景易、项文龙夫妇、项宝贝、冷兔、张六,连沈天赐和惠敏也来了,人几乎到齐。 这些人先给冷刘氏坟前烧纸、上香烛,冷景易只盯着桑柔,这次倒没空去驱赶项家的人。 桑柔披散了满头秀发,衣衫不整的跪坐在一旁,眼珠子定定的瞪着缓步走来的冷知秋。 —— 那么,桑柔是怎么被发现并逮到的呢? 那天桑柔和张小野雇了马车,连夜逃出了南城门。桑柔的目的性很明确,就是去松江。因为她记着项宝贵吩咐张六,要由松江登船出海。 张小野问:“桑姐姐,你做菜做得那么好,自然应该去城里开个饭庄,去那个小渔村做什么?那地方开不了饭庄呀。” 桑柔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非要再见到项宝贵,难道下意识里,早就判定了自己即将要死,所以想着,无论如何都要再看一看斯人?但她嘴上却告诉张小野:“咱们是偷偷逃出来的,一年半载都不能抛头露面,不然一准儿被主子爷的人抓回去。先去小渔村躲着,反正这些银子够咱们在小小渔村过上一两年的。” 听她这么解释,张小野想想也有道理,心情很松快,“那我们先租个屋子,把家用都置办齐了,以后,我们白天看渔民们打渔,晚上……我们做夫妻?” 他瞧着桑柔,从秀丽面容到起伏的胸脯,再到那衣裙褶皱下、几可想象的神秘诱人地带,心扑通扑通跳得欢快。 桑柔皱了皱眉,没回答他。 到了松江城外靠海的一个渔村,桑柔让张小野去打听租屋子的事,自己却急匆匆赶到了海边,沿着港口,逢人就问有没有看到什么大船,有没有看到一个身长而俊美的年轻男子? 打听了许久,正碰上一个负责接驳的人,狐疑的上下打量桑柔,“姑娘哪里人?何故在此打听人?” 桑柔想都没想,脱口就道:“妾是来寻夫的,姓项,家里有急事。” 那人吃了一惊,“你是项爷的妻子?”看着不太像啊……项爷那样举世无双的人,怎么娶了一个勉强算是中上的女子?光这气质就差了十万八千里。 桑柔面不改色心不跳的点头,抓住那人的胳膊焦急追问:“妾的夫君已经出海了吗?能不能送妾身去追上他?” 那人依然疑惑:“你孤身一人从苏州追到这里?” “谁说她是孤身一人?谁说她从苏州来的?”一个愤怒悲怆的声音横插进来。 是张小野。 他打听了一半租屋的事,就想着桑柔不跟在一起,实在不合情理,因此撇下屋主,撒腿就追踪桑柔。 桑柔倒抽一口凉气。 张小野不给她开口的机会,便对那人道:“她是我娘买来的童养媳,几年前脑子摔坏了,一直认为自己夫家姓项,大哥您别见怪。我这就带她回家关起来,不叫她乱跑。” 那人闪着眸子,笑道:“原来如此,那你赶紧带她回家吧,不然真有碰巧的,会信以为真。” 他这话是有话外音的。 桑柔忍不住急问:“项宝贵到底出海了没有?我要见他!” 一阵沉默。 那人犹疑的道:“他走了。你说你是项爷的夫人,可有什么凭证?” 张小野有些疯狂的扩了扩眼眶。项爷的夫人?哈,桑柔这不要脸的女人,她怎么说的出口?算起来,她为了做项宝贵的女人,真是做了不少偷偷摸摸没皮没脸的事。 桑柔听那人说项宝贵走了,顿时失去了所有力气一般,没精打采的,转身就走。 张小野咬牙切齿的道:“大哥,实不相瞒,她真是我娘买的童养媳,不过后来卖到了苏州项家做婢女,迷恋上了那家里的主子爷,具体怎么回事,您要不稍晚来我家坐坐?到时候咱们再细说,这里不方便。” 说着一指远处一间僻静的小屋,约定好了便去追桑柔。 回到渔村里,就把那间僻静的小屋给租下了,张小野沉着脸将桑柔拉进屋,进屋就将门关死了,扑向桑柔。 他虽然大病一场,治愈后失去了原来练武的内息功底,但武术的招式仍然在,十四五岁少年的力气也不算小,若是真斗起来,桑柔哪里是他的对手? 屋里摔打得噼里啪啦,最终,桑柔还是被捆紧了扔在一张陈旧的木床上,嘴里塞上破布。 张小野阴狠的扯下里间的布帘子,便不慌不忙的出门去买了米、酒和鱼,动手收拾了简单的饭菜,点上油灯,等着约定来访的那个人。 此人自称叫郭涛,进门便追问桑柔的确实身份。 张小野给郭涛敬酒。“她的确是项家的婢女,痴心妄想项宝贵罢了。大哥你看她那姿色,也配得起项宝贵吗?哼!” 郭涛起先不喝酒,张小野先喝了半杯,脸上泛起醉酒的红晕,又说:“项宝贵真正的妻子,其实是我姐姐,别的我不清楚,单单相貌而言,那是真正的美人,名动整个苏州城。” 郭涛听得出神,不由得拿起酒杯啜饮,一边问:“既然她是项家的婢女,为何又与你到了这里?” “我是被她骗了!”张小野有些醉酒的神态,哭了起来,捶着桌子道:“这贱婢,为了得到我表哥,一而再再而三的利用我,我都心甘情愿,为什么?因为我喜欢她啊!我愿意为她做任何事!” 郭涛不知不觉的喝了两杯酒下肚。 张小野红着眼眶,给两人都满上酒。“这次,说好了我们一起私奔,大哥你知道我有多高兴吗?我这辈子都没这么高兴过!如果不是借着酒胆,我几年也说不了这许多掏心窝子的话,呜呜呜,大哥,你说我为何会喜欢上那样一个女人?这次她又是在利用我,欺骗我,她不是要跟我私奔,而是想着来找我表哥!” “小老弟,你这点年纪,嗝——怎么就晓得喜欢女人了?呵呵。”郭涛打着酒嗝,笑张小野的早熟。“说真的,若你所言非虚,那贱婢倒是真骚情,就那蒲柳之姿,也敢肖想我们项爷,嗝——看她年纪,十八女儿花开正好,比你大不少吧?” “我、我就喜欢她这样成熟的女子,把脸埋在那柔软的胸脯当中,滋味别提多好,死也忘不了……”张小野舌头打结,笑起来,发起酒疯般,一边将酒壶里的酒全倒进了郭涛手里的杯子。“郭大哥,喝!我这些话,憋在心里,从来不敢对谁说,你、你是第一个听我说的。” …… 酒壶干了,酒酣耳热,一大一小两个男人便醉醺醺进了内屋。 张小野对郭涛道:“郭、郭大哥,我下、下不去手,你去办了她,看她以后还、还怎么去肖想我表哥!” 郭涛醉眼朦胧看榻上的女人,果然身材柔软起伏,如花盛开,桑柔惊惶的扭动,更加刺激了他的视觉,醉汉无理智,何况是送上门的美色。 于是,二话不说,郭涛便迅速脱下裤子,扑上去按住桑柔,胡乱撕扯剥出个丰韵饱满的娇躯,鼓鼓囊囊诱人至极。他想着张小野的话,便将脸埋了上去,一顿乱啃乱拱。 张小野红着眼瞪着他,使劲吸了两口气,手操起靠在墙上的一根洗衣用的棒槌,一步步走到床前,高高举起棒槌,“噗”一声砸在郭涛的后脑勺…… 他将郭涛拖出内屋,留下一条血迹,一边是四肢发凉,一边是心跳如擂鼓,发了狂般冲回内屋,趴在桑柔那*的身上,一边拱着嘴亲吻,一边哭。 这不是他想要的“私奔”,不是他期待的小夫妻二人世界。 桑柔也哭,想叫喊却苦于嘴里塞着破布。 陈旧的木床吱呦吱呦响了许久,张小野也不知做了几次,直到天黑得仿佛墨一般,油灯暗下去,他才穿了衣裤,有气无力的走到屋后。 开始挖坑,挖得天都快亮了,还没挖够一个能埋人的土坑,他只好先去小屋内,将郭涛拖出来,扔在浅浅的土坑里,虚掩了一些土,便找来一些干柴枯草盖住整个坑。 等这些都做完了,他已经精疲力竭,心如死灰。 这以后,他就浑浑噩噩回屋睡觉,睡醒了,去买吃的,吃饱了又去折腾桑柔,反反复复的做,一开始还愤恨悲伤,渐渐也就恨不动,也伤心不起来了…… 张小野一心沉浸在自己的悲惨世界,却没想到,那郭涛并没有死,次日酒醒,就从浅坑里挣开稀松且薄的泥土,钻了出来,很快就把讯息传到了张六那里。 张六担心梅萧和冷景易杀了张小野,抢先一步赶到松江,将张小野藏了起来。至于桑柔,他知道少主夫人恨她,虽然自己也很想杀了她为三爷爷报仇,但还是忍住没动手。 很快,梅萧便追踪到了桑柔的踪迹,找到松江那个小渔村,张六看着梅萧和冷景易将衣衫不整的桑柔关进囚车押回苏州,这才悄悄回去告诉了项文龙夫妇。 —— 回到苏州城外冷家祖坟。 桑柔瞪着冷知秋,把眼睛快瞪出血来,冷知秋却没看她,而是先轻拉了拉张六的衣袖,轻声问:“六子,我夫君他已经去了琉国吗?没送到信吗?” 张六还没回答,冷景易一把将女儿扯到一边,面色如锅底一般黑。这几日,梅萧好饭好菜养着他,他的精气神已经恢复,这会儿,有的是力气发怒。 “知秋,你若是再和姓项的一家人纠缠不清,以后就不用叫我‘爹’了!” 冷知秋不去和他争辩,默然牵着父亲的手走到桑柔面前。 “爹,这个女人害死了娘,您说该如何处置她?” 梅萧站过去,在她身后侧,对冷景易道:“今日不论伯父要怎么处置,萧都当没有看见,所以,伯父不必考虑朝廷律法。” “就是朝廷律法,那也是个杀人偿命,她又是奴籍,怎么处置都行。”项沈氏插话。 冷景易冷冷横了她一眼,“尔等不记得冷某的警告了吗?这是我冷家的祖坟,不欢迎你们,滚!” 项沈氏待要再说,项文龙使劲拉走了她,一群人退开一些。 “别的倒没什么,就是看那臭书生夹在他父女俩中间,装得跟个女婿似的,实在是可恶!”项沈氏白了一眼梅萧,愤愤不已。 “……”可不是嘛,项文龙暗叹。 项宝贝噘着嘴幽幽看梅萧,心想,他会不会真的抢走哥哥的妻子?那他可就如愿了……哥哥就惨了……我也好惨…… 远远的,桑柔跪在冷刘氏坟前。 冷知秋问:“你逃便逃罢了,为何要多此一举,害死我娘?” 此刻,桑柔倒是豁出去了,冷笑道:“谁叫她拦小野的?你娘跟你一样没用,推一下就死,哼,哈哈,就跟脆瓜似的,咚一声,就没气儿了。” 冷景易两眼一黑,脑子里全是妻子摔撞在树上的样子,耳边全是咚一声又一声,他的手指颤着,突然冲上去抓住桑柔的乱发,扯着她的脑袋往墓碑上撞,撞出一声又一声“咚!” 很快,青白色的石碑上,糊了鲜红的血污,还有一两根断发。 桑柔啊啊痛呼着,偏她头硬,撞了三四下,还是没死。 冷知秋瞠目结舌看着这一幕,她不同情桑柔,甚至觉得这样都不解恨,但又实在不喜欢看这样的场景。 梅萧靠近一些,伸手要捂住她的眼睛。 冷知秋道:“没事,我看着,我与她本来无善无恶,如今我恨她,她也恨我,有了这念头,做什么事都有了善恶分明,我爹爹杀她,于我来说,便是报仇雪恨,便是行善事,我若不忍见她死,我便是善恶不分。” 桑柔一边惨叫一边骂:“冷知秋,你少说漂亮话,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冷知秋疑惑的问:“我对你做了什么事,你要做鬼都不放过我?”虽然她从来就没怕过鬼怪之物。 “是你,你抢走了主子爷!啊——!” “他是我的夫君,从来就不属于你,你是疯还是傻?竟以为他‘属于’你?”冷知秋呲之以鼻。 她不想再和桑柔说话,这贱婢下得了手杀人,还是杀三爷爷和冷刘氏这样两个无辜的人,就已经充分说明,此女之心已经扭曲癫狂,不可理喻。 说来诡异,冷景易扯着桑柔的头发撞墓碑,撞了十来下,血都流到了地上,这女人竟然还不死,还在嗷嗷惨嚎着。 冷景易正要再撞她一记,突然僵住,神色痴痴然。 “不对,这是玉竹在显灵,她不希望我的双手沾上一条人命,她怕这贱人的血污了她安眠之地!” 梅萧挑眉摇头:“伯父,你我都是修习儒学之人,安能信什么鬼魂之说?” 他希望快点杀了桑柔,了结这段案子,这样才好劝这对父女回归正常生活。 冷景易却松开了桑柔那乱纷纷的头发,一个劲道:“不不不,这就是玉竹的意思,我知道她一定还在看着我和知秋。小侯爷,还是将这贱人送到胡大人府衙,按朝廷律法处置吧。” 按朝廷律法,桑柔的罪行逃不开秋后问斩,左右也是个死。 梅萧只好答应,只要案子结束便好。 然而,他们说者无意,冷知秋却听得心里“别”的一跳,脑中灵光乍现,心中暗喜。 对于这样的处置结果,项家那边当然也没意见。 只是两个侍卫拖走桑柔时,项沈氏没忍住,冲上去又补踹了一脚。“你个贱人,杀我家三大爷,害得我儿子要倒大霉了!去死,去死!” 张六也没忍住,偷偷扔了枚金钱镖,几乎没有任何声音和动静,桑柔突然惨叫着昏了过去,原来她的双手各有两根手指被金钱镖割断了。 “叫你杀三爷爷!叫你害少主和少主夫人夫妻难团圆!”张六闷肚子里骂。 这一路暴力应不应当?侍卫们站住,看向梅萧。 梅萧挥了挥衣袖,表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待得冷刘氏坟前恢复安静,侍卫们灌水清洗了墓碑,退远。梅萧道:“知秋,我们回城里吧?你父亲定了中秋之日赴任苏州府学学政,有诸多事宜准备,需要你帮着照顾他。” 冷景易扶着妻子墓碑叹道:“玉竹,为了孩子着想,我就不能陪你了,我不会再死撑着那点骨气、不肯卑躬屈膝,这回,不能再让知秋受你一样的苦,我答应你,会好好做官,为知秋谋个好未来。” 不远处,项沈氏含泪喊道:“那个知秋哇,你啥时候回沈家庄咱们的新家?老娘没管过那么多丫鬟婆子,家里是一团糟啊,等着你来收拾呐!还有我们宝贵……” 冷景易瞪过去,生生把她瞪得噤了声。 冷知秋看过所有人,从父亲,到梅萧,再到不远处项家的所有人,对着他们通通摇头。 “知秋哪里也不去,还是守在这草庐,陪着我母亲。我答应过娘亲,要陪她一个月,绝不虚言!现在还差十八日,爹,你们都回去吧,我会好好守着娘,有小葵照顾我呢。” 120 商量怎么做夫妻 不论谁劝,也劝不动冷知秋回城。睍莼璩晓 梅萧只好将她扯到一边,轻声道:“我叫胡一图预支一年俸禄给伯父,应该够应付来往应酬,日常用度,你……你不要太为难自己。” 他想着她捡起刘关山那九两碎银的样子,就觉得不舒服。 冷知秋心想,预支了一年俸禄,那往后吃什么?不为难也得为难呀。项宝贵的金银财物,亡母可以笑纳,但若被父亲知道用了“女婿”的钱,肯定又要生气。要照顾父亲生活,还得靠自己这个做女儿的想办法。 “总之,能应付一时也好。”冷知秋还是感激梅萧。 梅萧自衣袖里拿出一枚珠钗,正是她遗落在令国公府的那一枚。 看着珠钗依稀旧时模样,想起稀里糊涂的记忆,冷知秋有些怔忡,没有接,也没有推开。 “知秋。”梅萧耳根有些红,将手里的珠钗往前再递了递,“那天很对不起,我没管好自己,冒犯了你。” 冷知秋脑子嗡的一声,什么意思?什么冒犯? 梅萧拉过她的手,将珠钗放在她的手心,指尖都是微微颤的,目光直直落在她的脸上,她就算瘦得再脱形、再难看,也是他心中不变的挚爱。 “我等着你,就像这珠钗一样,虽然不小心摔坏了,仍然可以尽力修复,但愿回到当初订亲下聘,我来你家,你将嫁的人是我,再不要错过。” 冷知秋未及开口,梅萧便抬手制止。“不要急着拒绝,给我一次机会好吗?我可以等。” 隔了百步距离,正准备上马车的项家人,纷纷脸色难看,驻足观望。 冷景易走过去,按住女儿的肩。 “知秋,你和项宝贵这段亲,就不要再指望了,不管你将来要不要再嫁他人,爹都会慎重考虑。” 又按住梅萧的肩。 “小侯爷,你也不要急着逼我女儿点头,冷某知道你的为人,就和你实话实说。如今这个皇帝的天下能稳几年,也是个未知数,你是当今皇上的股肱栋梁,一旦削藩不成,战祸一起,你将何去何从?还有那项宝贵,也不是善类,他若和你朋友反目,你又该如何处之?知秋命苦,已经嫁错了一回,以后,冷某希望给她寻个安定人家。” 梅萧脸色微白,皱眉道:“伯父不用再说,萧心中明白。” 一世安定,谈何容易?不论是皇亲贵胄,还是寻常百姓,人生哪有不潮起潮落的?反倒是传说中的“项家秘密”,那个千百年繁盛的家族,到底是依靠了什么,才能在战祸不断的历史长河里,绵延长青? 太祖皇帝觊觎的,不就是这样一个人人都垂涎的“长青”梦想吗?因为即使做了皇帝,也不能保证自己和子孙后代的平安幸福。 朱鄯以为老皇帝只将这个秘密告诉了他一个人,却不知老皇帝私下里异常的种种举动,都看在了成王朱宁和他令国公世子梅萧的眼里。包括钱多多、凤仪楼曹氏、以及秘密行走在苏州的皇家密探,他们的行动早就让有心人怀疑。 朱宁并不知道项家的秘密,以为苏州潜伏了逆党反贼,他一心讨好老皇帝,所以派人在苏州调查。 梅萧却不同。他碰巧在游历中遇见了项宝贵,多年朋友相处,焉能无所察觉?但也是等到将周小玉的嘴撬开,知道了项宝贵的一些秘密行为,联系他所了解的种种不同寻常,才渐渐想通了其中蹊跷。 项宝贵要他放周小玉,其实周小玉对他来说,已经毫无意义,但他还是让项宝贵自己来一趟淮安军营,就是想当面问问,到底项家赖以千百年长盛不衰的原因何在?他猜,项宝贵也许自己也不清楚,不然不会被老丈人“嫌弃”成这样。 —— 送走所有人后,天已经擦黑。 冷知秋坐在草庐外,看小葵烧粥,依然是几把米下锅的稀粥。 “小葵,你晚上有没有做什么奇怪的梦?”她问小葵。 小葵烧着火,皱眉道:“有啊,总是梦见小姐和奴婢一起变成了饿死鬼,在阴曹地府找吃的,找啊找,光闻到香味,就是没找着吃的,唉!” 冷知秋失笑。 “我是替母亲守坟,按照古训,一日早晚两餐,一餐一把米;你又不用遵循这个规矩,只管放开了吃饱,不然没力气烧粥了。” 小葵想想也有道理,虽然应该陪着小姐吃苦,但自己若是饿得烧不动粥,那两个人就都死定了。 这么想着,她便又去加了一些米进锅。 “小葵,你说你闻到香味,是什么香味?”冷知秋又问。 “就是好吃的香味啊,好像有鱼肉,还有芋头。”小葵说着就忍不住吞口水。 冷知秋怔了怔,脉脉出神。 晚上入睡前,她故意将梅萧还来的珠钗放在枕边,嘴角挂着一抹略顽皮的笑。 其实,守丧期间,本该每日号哭,哪里能这样心情雀跃,脸上带笑?冷知秋不是个喜欢束缚自己的人,她觉得高兴了,就不会逼着自己假装难过。虽然母亲死了,她的确难过,但一码归一码,父母亲是半边天,夫君也是半边天;半边天塌了,她伤心,还有半边天回到了她身旁,自然又是高兴的。 …… 睡梦中,鼻尖被捏住,她呼吸不过来,便睁开了眼睛。 四顾一看,却已经不在草庐里。月黑风高,满天星斗,映着一处竹林,一汪幽幽的池塘。这地方她是知道的,就在冷家祖坟不远,也不知属于哪个人家的,四周围着竹篱,从不见有人进出。 一阵粥香飘来。 冷知秋一下子坐起身,刚才捏了她鼻子,这么快就消失不见,去熬粥了? “夫君,是你吗?”她循着香味找。 一间竹舍,院中小炭炉子正烧着一锅粥。此竹林竹舍非寒山寺后面、周小玉那样的九宫阵法,它大开大合,石路通畅,又不失清雅。 一个男子背对着门坐着,长发轻轻的扬起又落下,素白的衣袍宽松带着点慵懒。他坐在一张石桌旁,一只手搭在桌上,夹着一管洞箫。 那背影就算化成灰,冷知秋也认得。 “夫君,为何躲着不见?” 再见他那又悲又喜的情绪慢慢平复,才觉得他与平常有些两样。 “你还会奏洞箫?” “嗯。”项宝贵握起洞箫,宽大的衣袖掩过一抹流线的弧,“我吹一首曲子,你听听。” 冷知秋站定了,不再走过去。 显然,他没打算让她靠近。 洞箫呜咽的响起,先是幽幽明月,继而碧海生涛,仿佛有一缕孤魂在海天之间徜徉寻找,带着旷古的情思和寂寥。 冷知秋听着听着,不觉眼角滚下泪珠。 吹到中途,项宝贵放下洞箫,微微偏转了一点点面孔,眼角似乎能看见后方有个纤瘦的人影。 “知秋,我出海七日之际,你娘她来找我。” 冷知秋怔然抬眸,睫毛上还挂着湿漉漉的潮气。 “你娘说你很伤心,让我快点回家,唉——知秋,对不起,是我害你失去慈母,你爹没有说错,我的确是个不祥之人。” 说完,他又抬起洞箫,继续呜咽吹奏,如泣如诉。 冷知秋惊诧得低呼,原来张六真没有赶上项宝贵的行程,他竟是亡母托梦叫回来的?! 世上事,荒唐不可信的,不在少数。 项宝贵的话,十句不知有七八句是假?但她却宁愿相信,此刻他说的是真的。 想到母亲死后七天,正是守灵结束,入棺大殓开始的时候,她竟然魂飘千里,到了海天之间,把女婿叫回家照顾女儿? “娘……”冷知秋掩口哭起来。 项宝贵放下洞箫,站起身,却依然是背对着她。 “知秋,我想我们今生大概无缘了,你爹只怕这辈子也不会再认我这个女婿。我躲着你,是想照顾你,陪着你悼念娘,陪着你尽一份孝——但却不能再与你相见。” “嗯?”冷知秋止了哭泣,疑惑的凝视他的背影。 “等到时机成熟,你拿着这支珠钗,嫁给梅萧,你们天生一对,地上一双……” 冷知秋瞪着他举起来的珠钗,一个抽噎,腮帮子上的泪滴掉落,那张尖瘦的小脸顿时换上一副怒色。 “项宝贵!你到底什么时候才不会乱说假话哄我?” 她忍不住恼怒,冲上去对着那猿腰挺背一顿擂雨点般的拳头。 项宝贵让她打了一会儿,才倏然转身,拥她入怀,一只手压着她的后脑勺,按在胸口固定住。 她听着怦怦的心跳声,依然生气。 项宝贵垂眸瞥着她,“你把这破钗子放在枕边,就许你给我难受,不许我哄你两句吗?再说——” 他刮了一下她的鼻子。 “我哄你的这番话,不就是你想拿来哄你爹的吗?” 冷知秋顿时结舌无语。原来,他都知道,连她心里怎么想的,也都猜到。 她是因为白天父亲迷信母亲“灵魂犹在”这件事,顺着守坟的原定计划,准备到最后出关那日,用母亲的“显灵”哄哄父亲冷景易,让他相信,他的亡妻是认准了项宝贵这个女婿的。 “知秋。” 她抬起脸,仰望他垂下的面孔,与他的目光交融。这个角度,他看她最是娇柔,她看他却是深情。 “你都回了苏州,为何不现身?晚上却来偷偷摸摸的戏耍我,哼。” 每次他一离开,她就要过烦心的苦日子,若是一直在身边,她便觉得世上再无难事。 可惜—— 项宝贵横抱起她,慢慢走进竹舍,轻声慢语的告诉她:“知秋啊,其实我并没有完全哄你,六子没赶上我出海,我是在海上碰到一场大风暴,拖住了行程,突然之间就觉得,你一定出事了,所以才赶回来的。乍见你哀痛欲绝,还有你爹那决绝的样子,我不敢现身,怕承受不起,怕这次真的要失去你了……对于咱们的娘,我也悔恨痛惜,和你一样,我也要替她守一个月的坟,不管外面世界发生什么大事,都不能阻拦。” “夫君,还是你最好。”冷知秋窝在他怀里,由衷的轻叹。 “我并不好——知秋,为了我,你要拿你娘的亡灵来哄你爹,你娘泉下有知,怕是要生气。” 项宝贵将冷知秋放在一只浴桶旁。 “我娘不会生气的,我将你藏在家里的那些金啊银啊,全都换了冥器,让她在另一个世界过得舒适,她受了女婿这些好处,怎么还会生气?再说,也只有我们两个在真心诚意守坟,陪着娘亲,她一定会知道我们的孝心,也会希望我们以后能长相厮守。” 项宝贵眉间舒朗开,手指绕着她的腰际爬了一圈,停在丝带的活结上,勾指轻轻一抽。 冷知秋吃了一惊,一把按住腰带。 “你做什么?” 项宝贵却已转身离开。 “放心吧,就是因为在守孝,所以才不能面对你,不敢碰你。你好些日子没沐浴过,今晚给我好好洗一洗,不然都要臭了。” 话音落,人已经消失在门外。 前几句还挺窝心,后几句是什么意思? 冷知秋生平从来没那么糗过,忍不住拎起衣领,闻了闻,虽然她因为少动,所以很少出汗,但这许多日子睡草庐,还真有些怪味。 那他还抱着她同眠了五个夜晚!怎么没熏死他? 她有些小脾气、又羞又恼的除去衣衫,浸入早就备好的热水中,温度刚刚好,泡着很舒服。 可她不敢舒服过头。正如项宝贵所言,拿母亲亡魂开玩笑,去哄父亲,虽是无可奈何,但也的确对不住母亲,必须要加倍守身,好好陪在母亲安眠之地,诚心忏悔。 匆匆洗完,她才想起,没有换洗的衣物。 “夫君!” “衣服在床上。我给你盛好粥了,你赶紧来喝。”项宝贵在屋外应她。 真是肚里蛔虫。 冷知秋咬了咬唇,便从水里哗啦站了起来,吃力的爬出浴桶,一边取布巾擦拭,一边走到床前,拿起衣服,一件件穿了上去。 一转身,“啊!”她跳了起来,他怎么站在门口看?!一直都在看吗? “咳,娘子,你又被我看光了。” 这次是背面…… 项宝贵的眼神幽幽的,冷知秋的脸通红通红的。 虽然什么亲密的事都做过,就差最后那一步而已,但这样的看与被看,还是让两人都站立不宁,久久没有起步。 良久,他才退出门外。 “娘子,你出来吧,我有两件要紧的事和你商量。” 冷知秋脸色不太好的出门,坐在他对面,眼皮一直低垂着。“哪两件事?” “尝尝我熬的鱼片粥。” 一碗晶莹的白粥推在她面前,热腾腾冒着香气。 “我在守孝,不吃荤。” “我也在守孝,也不吃荤。”项宝贵瞧着她,说的是另外的“荤”。 “那你还用手段,在我睡着时喂我喝荤粥。”冷知秋皱眉生气。 “这就是我们要商量的第一件事。知秋,一日两把米的古训,我们当然要遵守,但古训说的是‘一日’,并没有说‘一夜’要吃多少。我觉得,娘去西方极乐世界,路途遥远,总要吃饱些才能到达,亡魂都是行夜路的,所以,晚上我们就陪着娘,多吃一些吧。” 项宝贵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又盛了一碗粥,放在桌上。 三碗香喷喷的鱼片粥,袅袅白烟,似乎在催着人享用。 “你真能掰。”冷知秋由衷感叹。“夫君,你这‘目不识丁’的粗人,不知要叫天下多少自诩文人高士之辈无地自容。” 可怜梅萧正儿八经的斥责守坟之说荒谬绝伦,却劝不动冷知秋多吃一口稀饭。为什么呢?因为,他不了解冷知秋用心所在。 两人慢慢吃着粥,这默契是熟稔自然的,之前在屋内的尴尬暧昧也渐渐淡忘了。 “第二件事呢?”冷知秋问,不再垂着眼皮不敢看他。 “第二件嘛,知秋,我说了,你不要不开心。”项宝贵隔着石桌握住她一只手,包拢在掌心,布满薄茧的掌心摩挲着她那光滑纤细的小手。 “嗯?”她的手轻颤了一下,心往下沉。 “知秋,这次陪着你一起守孝,你一出关,我便要去琉国,不能再耽搁了,不然幽雪和尚风将事情一旦定下来,要回天就难了。如今已经七月底,我怕是赶不及在中秋回来……” 冷知秋低眉垂下眸子,果然,她真的会不开心。 项宝贵握紧了手,沉沉叹了口气,才接着道:“还有更不开心的。这次的事,我也没有把握,我会把小野也带过去,成败难定,你的及笄之日……我怕……也未必能赶回来……” 冷知秋咬住唇,不语。 “知秋,如果我没有回来,我一定会在异国他乡桂花树下,开一坛女儿红好酒,喝满十六碗,把我错过你的那十六年,全都喝进肚子,以后的每年每月每日,我都要陪在你身边,一生一世,永生永世。” “以后……知秋不喜欢想以后,只要眼前。” 她抽了一下鼻子,突然觉得满腹委屈。今年及笄之日,既没有母亲,也没有夫君,那还有一丝儿意思吗?她满怀的期待,也不知具体期待什么,就已经落空了。 项宝贵站起身,绕到她身后,将她带进怀里。 “对不起,因为没有把握,所以不能承诺,只怕万一而已……”项宝贵揉着她的秀发,发是湿漉漉的,粘在背后,怕是会着凉,忙取出绢帕替她擦起来。 冷知秋不再说什么。他是对的,这次的事,耽误了许久,琉国的状况可能要比想象的恶劣许多,既然没有把握,就不能给她承诺,省得她日后更失望。他若是在异国他乡,与她各自桂花树下相约,共一轮明月,饮十六碗好酒,也是好的。 项宝贵擦干了她的秀发,便将她搂得更紧,深深揉入怀里,带给她悸动的温暖。他的胸怀,宽厚弹性又富有质感的实在,靠着不仅安心,更是无法言说的舒适。 “舒服吗?” “嗯。”她懒洋洋应了一声。 “暂时还不能太舒服。” “嗯?” “你知道你父亲不愿意将你嫁给我,归根究底还是因为对你太不放心。在岳父大人心中,你始终是一个比花还娇弱、需要人加倍呵护的小女子,即便你借用了岳母大人的亡灵去哄他,他也会始终不能放心将你交给我。”项宝贵抱起她,自己坐了下来,放她在腿上安置。 冷知秋心里一动,扭过身圈住他脖颈,双眸在夜色灯火下,幽暗如珠。 “你说的对,我爹一直要替我找个安乐夫君,就是不想让我吃一丁点苦,受一丁点波折,以前的十五年,他都将我呵护得太好,在他心里,我还是那个什么也不懂的天真孩子。” 不等项宝贵开口,她伸出尖细柔软的食指,点在他的薄唇上。 “所以,你不在身边,我娘也不在身边,知秋以后就要学会把自己变得和你、和父亲一样,能撑起一片天,让父亲知道,无论嫁给谁,我都能照顾好自己,活得好好的,那么,是不是‘安乐夫君’,也就不重要了。” 项宝贵勾起嘴角,目光和她痴缠着。 不用再说下去,各自心有灵犀。 这是他们一起商量出来的办法,要走到一起,他需要尽快了结师命,而她则需要成长为和他并肩的大树,而不是依赖于夫君的藤蔓。只有一起努力,才能克服各自的阻碍,携手未来。 121 出关,新生活费思量 农历八月初八,桂花飘香,一种相思,两处闲愁。睍莼璩晓 今天是冷知秋为亡母结庐守孝满一月的日子,也是项宝贵真正离开苏州、离开明国去往琉国的日子。 一个月静坐在母亲坟旁,想过天地苍莽、日月如梭的真谛,也想过柴米油盐、家长里短的生计;就要满16岁,就要成为一个真正独立的成年人,已然失去母亲的冷知秋,也许不再是一只小小乳燕。 她坐在茫茫蒿草坡之巅,秀发飞舞,顾影细数羽毛,自问不知能飞多高。 项宝贵将那管洞箫留给了她。 箫声呜呜咽咽,飘飘渺渺在天地间,送走了斯人远行,也迎来了接她出关的三人:朱鄯、梅萧和冷景易。 小葵收拾了两只简单的包袱,站在草庐旁等待。 有时候,乐曲比语言更有感染力、穿透力,更能直达内心深处,更何况冷知秋这样的真箫师,更何况朱鄯等三人都是真正通晓音律之人。 出嫁后,冷知秋就没碰过任何乐器,但她却是自小学习的,和京城里大多数大家闺秀一样;偏她兰质蕙心、天纵之才,用心吹奏时,气韵又岂是望月楼玉仙儿之流能够比拟的? 听着箫音,闻者驻足,远望伊人真如世外飞仙,秋草青黄之间,一身白衣孝服,长发不束,随风起着波澜。 朱鄯茫然呆立。 他曾很爱一个叫辛童的女子,那是自小相伴的红颜知己,他曾许诺,他为帝,则辛童为后;如今他真的做了皇帝,她却已死了五年有余,连样貌记忆都开始模糊,只剩下他日复一日无休止的自我折磨,以及无尽空虚。他不懂得怎么释怀,不懂得怎么保留记忆,甚至连如何去悲伤,也成了个难题。 冷知秋的箫曲中,斯人虽已远去,却彷如就在身边,那悲痛早已平淡,充满了豁达的智慧。大悲又大喜,之后便是亘古的宁静。 梅萧若有所思。 他想起城隍庙前街见到冷知秋那满脸泪水、神情恍惚的模样,想起她这段日子憔悴支离的自苦,一个月堪比僧徒“般舟修行”的苦旅,她不仅没有倒下,竟反而挣脱了悲伤苦楚,豁然开朗,如同化蝶。 难道结庐守孝,真的有如此神奇的力量? 冷景易却是震惊。 只有他能感同身受,冷刘氏那温婉如水的存在,芳魂不继的无奈,也只有他能明白,女儿已经将母亲的亡灵送到了天上去安息,但她却将永远与他父女俩同在,似乎从未远离。 他震惊的是,女儿竟没有当年的天真善感,变得如此洗练,就如这秋天的高空,辽阔遥远,无拘无碍。或许,他的女儿本来就是这样一个人,只是他从未发觉? 这一曲《水云沧浪》,百转千回,余音袅袅,渐渐远去。 小葵不懂,却不由得擦泪。 城关百里,项宝贵纵马疾驰,耳畔仿佛能听见伊人心曲,上得宝船,扬帆启航,他独坐船头,搁三尺剑于身旁,白袍白巾被海风扯得猎猎作响,膝上一架古琴,也奏《水云沧浪》,遥遥应和他的娇妻。 …… 冷景易问女儿:“这些日子,你娘可安好?” 冷知秋收了洞箫,陪着父亲走到母亲坟前,轻抚着墓碑。 “娘一直在知秋身边,照顾着女儿,也嘱咐女儿好好照顾爹爹您。” 冷景易的心顿时化了一般,如同被爱妻温柔眷顾的目光抚慰,既有心酸,又有喜悦。他就知道,亡妻虽逝世,但魂魄依然在。 “玉竹,你放心,为夫一定好好待知秋,不让她再受一点委屈,以前,都是我亏欠了你啊,叫你吃了那么多苦,唉。” “爹如此能耐,学识卓越,威仪超群,年纪轻轻便金榜题名,官至都御史,虽然小有挫折,很快就又要做苏州学政,为何竟说亏欠了娘亲?”冷知秋反问。 冷景易沉吟不语。他想说人生不能总是一帆风顺,亡妻实在娇弱,稍有波折,她终不免香消玉殒。但话到嘴边,却觉得不妥,这话怎能说给女儿听?总归是他这个做丈夫、做父亲的人,还不够努力,所以才未能荫庇好妻子和女儿。 冷知秋将洞箫托在双手手心,凝眸道:“就在今晨子时,娘亲辞我而去,临别对女儿说,她从未怨过父亲,只恨她自己吃不起苦,反累父亲您伤心,叫女儿以后当自强不息,不要再拖累父亲和我夫君。” “嗯?”冷景易挑眉。亡妻这么想,他可以理解,但怎么说到女婿身上去了? 冷知秋抬起一双因消瘦而分外大的眼睛,不容置疑的道:“娘去世第七日,我夫君宝贵正在海上行船,遭遇风暴,娘亲魂魄告知他,家中不幸,夫君立刻抛下所有大事,返航来为其岳母尽孝。这一个月来,他和女儿一样,结庐守孝,日食两把米,静思追忆,为娘亲送行,今晨子时与娘亲同时离开——爹,娘亲心里,我夫君宝贵就是她认定的女婿,这一管洞箫为证,一曲‘水云沧浪’为证,天地为证!” 冷景易骇然失色,瞪着女儿说不出话来。 项宝贵一直在给玉竹守孝?玉竹竟然千里之外把他叫回来?这…… 冷知秋指着已经长出新草的坟茔,又道:“我夫君耗黄金百两,白银五百两,为娘亲备尽器具葬品,娘亲到了天上也是安逸无忧,十分欢喜。若是不信,爹可要开棺验取?” 冷景易又怒又无可奈何。他怎么可能去开亡妻的棺木?!项宝贵什么时候把那些东西供奉进去的?为何他没有看见?想来,都是因为妻子和女儿的成全帮助,如今……还能怎么办? “玉竹,你还是不管为夫所忧,想要项宝贵这个女婿?”他皱眉喘了好一会儿粗气,才咬牙切齿的道:“罢了,你非要嫁给他,爹也拦不住你。” 冷知秋心中顿时有一朵小花慢慢开放,接着又是一朵,朵朵心花儿开。 “但是,项宝贵必须把他那些乌糟糟的事情全都撇下,不准再去跑船,好好在家待着,不许再害你被人追杀,还有,把那条小青龙给我砸了!”冷景易生气的抖胡子。 他暂时只能想到这些条件,天知道那项宝贵还有什么让他无法接受的秘密! 冷知秋低头抿着嘴笑,“夫君他会努力的,至于那条小青龙,早就化没了。” “嗯?何为化没了?” “就是从世上消失了。”冷知秋嘴上这么告诉父亲,心里还是有些堵,有些不安。 冷景易不知缘故,还以为项宝贵已经把碧玉小青龙砸了销毁。这倒颇让他意外,如此价值连城的宝物,又背负了那么一个天下英雄皆向往的传说,谁能舍得不要? —— 父女二人说完话,拔去冷刘氏坟头杂草,便走向站在草庐前等候的朱鄯和梅萧。 冷知秋给朱鄯跪下,行了大礼。 “皇上万岁!民妇犹记得,皇上金口玉言,知秋为亡母守孝,得亡母庇护,足月出关,若侥幸不死,皇上便赐免死金牌,如今可还作数?” 朱鄯咳了一声,又咳了一声。自先帝动念头杀戮开国功勋开始,就曾说,以后再不许弄什么免死金牌,省得到了想杀的时候,偏偏不能杀,就会很伤脑筋。 梅萧问:“知秋,你要免死金牌何用?” 冷景易也不明白女儿干嘛在这件事上和一个性情不定的皇帝较真,难道是替项宝贵求的? 冷知秋道:“今日不知明日事,知秋哪管有什么用途?皇上不提也就罢了,既然开了尊口,就应当遵守,这是为君之道的基本。” 朱鄯沉着脸,古怪的盯了她几眼,仰头看看天,道:“朕的皇奶奶贤德之极,皇爷爷脾气难定,多亏皇奶奶一直在旁劝诫进言,才有近二十年开明之治。冷知秋,你这么忠言直谏,要不要做朕的皇后?” “嗯?!”冷景易和梅萧同时瞪起眼。 冷知秋也是错愕不已。 “皇上您真是上唇顶天,下唇抵地——” 什么意思? 朱鄯斜睨向冷知秋,看她说什么“好话”出来。 “什么话都乱说,满世界进出不带把门,就是如此一张顶天包地的大嘴,脸面焉存!?皇上不知道民妇是有夫之妇吗?不知道民妇的夫君乃是琉国国相项宝贵吗?” “你!”朱鄯终于怒火中烧。“你们根本就是有名无实!” 再怎么说,他也是一国之君了,她怎么敢当着股肱大臣的面,骂他不要脸? “何为有名无实?民妇与夫君关起门来的事,连老天爷都不管,皇上您一国之君,秉着何种颜面,竟管起这种事?您很生气?对不起,就算生气您也得忍着,您若是明君,您就不能杀我。君无戏言,您说了要赐免死金牌,便该履行承诺。”冷知秋丝毫也不惧他。 她已经开始了解这个皇帝,了解他内心极度渴望做一个被人称颂肯定的好皇帝,只不过方式和能力比较让人无语罢了。 朱鄯狠狠一甩袖,抬脚就走。 他脑子坏掉了,居然特地等着荒谬的守坟满月,居然巴巴的跑来接一个不知死活的小女子,那天怎么不把她绑在马鞭上活活拖一路,拖掉她一层皮,才叫她知道他的手段残忍?!他是皇帝!可恶! 朱鄯这一恼羞成怒,一口气就回了京城皇宫。不过,一个月后,一枚特殊的“免死金牌”还是送到了苏州冷宅,郑重交到冷知秋手里。 那枚免死金牌,不仅用紫金打造,还旖旎瑰丽的纹上牡丹,周围刻柳叶,当中镶嵌了一颗夜明珠,光辉夺目,让人啧啧称奇。这哪里是什么免死金牌,倒像是皇帝朱鄯送给冷知秋的一件精致玩物。 —— 再说冷知秋回到冷宅,见父亲冷景易果然预领了一年俸禄,雇来人手,将冷宅凌乱的地方全部捯饬整齐,在正屋内间筑了一个灵台,供上冷刘氏的长生牌位。 原来的厢房早就收拾成旧模样,依然给她住,小坡屋则让杏姑和小葵挤着。 未来相当长一段时间,她都不会再去项家,毕竟父亲更需要照顾,料理生活琐碎。 张六和冷兔时常偷偷来汇报一些事情。张六说的是地宫和项家的事,至于项宝贵,远隔重洋,音讯不通,实在是没有一丁点消息。冷兔说的是香料铺和干花香囊的事,也提及倪萍儿生下一个男孩,挂念着要和冷知秋会面;还有项宝贝招纳上门夫婿的事,说是倒有一两个像样的,被项沈氏留下了,请在沈家庄“项园”里住着,每日和宝贝小姐斗得鸡飞狗跳,十分有趣。 冷知秋烦恼地皱眉,中秋就在眼前,这小姑还没着落,万一中秋过后,朝廷果然开始秀女大选,该如何是好? 到了晚上,她坐在梳妆台前,提笔给远在燕京成王军营的徐子琳写了封回信,问她伤势是否痊愈,还会不会随成王去京城?又把母亲亡故、父亲暂时接受了自己和项宝贵婚姻等事都告诉了徐子琳。 正披衣秉烛写着信,就听门上响动,梅萧上门来和冷景易说话,二人进了书房。 离八月初八出关回家之日已经过去两天,梅萧却仍然待在苏州不曾离开,看样子是要顺便陪着冷景易赴任苏州府学学政一职,有他这位紫衣侯坐镇出面,冷景易这个学政大人的官威,恐怕连胡一图也望尘莫及。 可以想见,接下去的四五天,家里迎来送往,将会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地方官和望门弟子要来拜会。 冷景易的俸禄家底,全都交在冷知秋手里,入账记明明细。 学政一职,品秩为正三品,月俸不过三十五石,折成银两,不足十五两白银,一年也只有一百八十两。 看着那点数目,购置父亲和自己的衣饰用品后,就将所剩不多,毕竟进入官场,头面衣饰不能太寒碜。还要应付诸多访客的茶水点心、礼物交接来往,更别提家里主仆四人的温饱问题,样样都要钱,看着零零碎碎都不是大头,归在一起掐算,也会吓一大跳,竟然撑不到十月入冬! 为了厚葬母亲,她将家里棉被都典当了,这事必须告诉父亲,不然他不会知道柴米油盐贵,实在不行去用项宝贵的钱时,父亲也不至于太倔强。 再想那些准备攀关系的子弟,料来少不了送礼贿赂,但父亲向朱鄯低头已经不易,还要他收受贿赂,那是绝对不可能之事。如此就少不了得罪人,明里不敢怎样,暗中使个绊子,那也够受的。要应付这种事,父亲的脾气,还是不要出面的好;又,他是堂堂三品官员,管理下属小吏、开辟苏州荒废二十年的科举教育,这些事就够忙的。 因此,后勤的那些事最好讨个能说会道、圆滑融通的师爷。 桩桩件件,都是伸手要钱。 她拿起放在一旁的绢帕小包,打开来便是外公家送来的九两碎银,这九两碎银,是外公家对母亲的情分总结? 外公一生善经营,从田产到官场,精打细算,日积月累,家产何止千万两可计?如今告老还乡,还不肯闲着,凭着旧日关系门路,四处举荐,为舅舅们各自安排前途。大舅舅的京城求官算是外公他老人家一次意外败笔吧?其实也怨不得外公,只怪大舅舅这人脑子不灵光,嘴巴太大乱说话。 如此家世,嫁出去二十年的女儿不幸早逝,竟然只叫了小舅舅一人来假哭几声,给了九两银子便打发了。 唉! 冷知秋笑外公太谨小慎微!他防父亲冷景易这个抄过家的罪官如洪水猛兽,却不知潮起潮落实属平常。 回忆为数不多的几次去外公家过年,真是见识不尽那富得流油的膏腴气派,家中人也多,攀比之风严重。三年前去的那一次,冷景易已经是都御史,总算是得了外公青眼相加,一家人又特地咬牙置办了首饰,这才没遭到一些女眷的暗中嘲讽。去年末冷景易丢官被抄家,外公立刻翻脸不认女儿女婿,一文钱周济也没有,连封书信都不敢送来。 这样的外公舅舅们,早就让冷景易父女寒透心。母亲冷刘氏在世,到底念着养育之情,遇事还会写信告之外公,虽然都是有去无回;如今冷刘氏也亡故了,那门亲眷就真的再没有一点儿值得珍惜的。 当时,她收下那九两银子,就是将一份亲情收回,从此不想再联络。 “九两银子能做什么事呢?”冷知秋望着橘红的烛焰出神。 …… 门上笃笃响了两声。 “知秋,我要走了。”梅萧的声音温和的响起。 “哦,早些回去吧,早些安歇。”冷知秋随口应着,起身准备去洗漱。她也该睡了,怎么赚钱养家,改明儿去约香料铺的掌柜倪萍儿和冷兔谈谈,兴许有什么办法。 梅萧伫立在厢房门外,星眸轻眄,看一轮明月渐渐丰满。 “你不能送我一下么?”他问。 冷知秋一怔,心想,父亲怎么没送梅萧出门?也不知这二人深夜聊些什么要紧的事。想着便去开了门…… 122 人算不如天算 梅萧就站在门外一步,低头看冷知秋的发髻,依然是蓝宝石蝴蝶簪。睍莼璩晓 她不准备戴那支珠钗了吗? “我爹呢?”冷知秋提上灯,紧了紧披在肩上的外衣,就往外走。 小坡屋的灯光将小葵缝鞋子的身影投在窗上,杏姑候在院中大门侧。 梅萧随着冷知秋的脚步旋转了九十度侧身,目光没有片刻离开。她只是披衣来送,没有将自己装束得严严实实,这至少说明,她已经渐渐习惯他的存在,变得熟稔自然,不再拒人千里之外。 虽然,在她心中,他可能真的成了一个熟悉的朋友而已。 看那纤柔的身影,沐着灯光与月光,轻步送行到院中,听她吩咐杏姑开门,他突然觉得好一阵疲惫倦意,就像一个即将被赶出家门的孩子,浑身一阵无力感。 但不走也不行,赖着只会让人嫌弃。 “你爹在生我的气。”所以没有送客。 这倒是稀奇。冷知秋有些意外,父亲要生气,从来都是气项宝贵和项沈氏,什么时候连梅萧也被列入不受欢迎的名单? “我爹一向对你青眼有加,怎么会生你的气?” 想想就觉得有些好笑,父亲真是好大的脾气,连紫衣侯也同等对待了?她回眸含笑迎着他的目光。 梅萧恍惚的看着那张笑颜,虽然不如初见相撞时,那一眼粉雕玉琢的惊艳,却在而今的消瘦中笑得豁朗自在,更平添了一种细楷书描摹青花瓷般的韵致。 默然一会儿,他才道:“送我到外面,再告诉你。” 冷知秋以为他避忌杏姑。父亲和他谈的事情,自然是朝廷里的大事,她也就是觉得父亲生梅萧的气比较稀罕,才随口一问,并没有打听的意图。但既然梅萧要告诉她,又是和父亲有关,她便去听听也好。 随着梅萧走出大门外,送到一旁灌木丛,拐上念奴巷的青石板路,二人站定。 “说吧,我爹做什么生气?”堂堂紫衣侯告辞,冷景易居然送客礼都不敬,自然是被踩到痛脚。 梅萧侧身凝视她。 “是成王的事。皇帝刚回宫,三个顾命大臣已经代发圣旨请三位王爷全部进京城,意在削藩。除了成王进京,其他两位王爷都不肯去。我来苏州之前就布好局,专候三位王爷,今日收到成王进京的消息,必须赶回京城运作。今晚本拟来向你父亲告辞,不能参加他的赴任大礼——” “我父亲他劝阻你,不让你对付成王殿下,是么?”冷知秋哂然猜测。 “是,但我不能答应他。别个王爷也就罢了,成王必须除。”梅萧微微皱眉。他的眉眼天生精致清秀,一皱眉便有种如诗般的淡淡愁绪氤氲不散,朦胧恍惚又带点自言自语。“你爹曾问我何去何从,能否给你一世安定幸福,萧不才,想不出别的办法,唯有护住当今皇帝,才能保住荣华富贵。这次成王入京,实在是机会难得,势必瓮中捉鳖,我有九成把握,不可能错过!” 冷知秋听得大吃一惊,成王死活她管不着,但她惦记着徐子琳现在混在成王军中,万一到了京城,岂不是跟着一起送死? “梅萧!”她仰起脸脱口喊出来。 “嗯?”梅萧的心猛跳了一下,凝视她带着惊色的面孔,突然发觉她的嘴角竟是破的,只有此刻如此近距离才看得仔细,一点殷红的凝固,将痊愈未痊愈。 冷知秋张口想说,不要“瓮中捉鳖”,就算要动作,能不能关照一下徐子琳,放她一条生路?但话未出口,却吞了回去。她有什么资格去阻拦他人的荣华富贵?即使梅萧图谋的荣华富贵,其实是为了她,那也是他的自由、他的选择,她没资格去阻止。 幸好,给徐子琳的信还没寄出去。她能做的,似乎只有悄悄添上几句,通知徐子琳赶紧想办法离开京城。 梅萧没等到她的话,便问:“你的嘴角怎么受伤的?” 冷知秋愣了一下,嘴角微微一撇,有些欲盖弥彰,脸便不由自主的红了。 梅萧的眉锁得深了几许,星眸眯起来。 “难道项宝贵在苏州?没有去琉国?他亲过你?!” 说到最后一句,他隐忍着怒气咬了咬牙。 冷知秋对他的怒气不以为然。夫君亲她天经地义,别说嘴,就是全身上下,哪里没被那厮亲过?两日前临别,项宝贵深深浅浅吻了她小半个时辰,把她的嘴角都咬破了,这会儿就快脱了血痂痊愈,竟被梅萧发现,发现便发现了,也没什么要紧,就是有些羞臊罢了。 “走了没几天,已经去琉国了。” 梅萧见她默认的娇羞模样,心一阵抽痛癫狂,一把抓住她的肩,怒道:“我天天去探望你,敬你爱你,不敢越雷池半步,你竟偷偷与他……很久以前就说过,不要让他碰你,你这样对我何其不公?” 冷知秋莫名其妙的瞪回去,“我与他是夫妻,与你何干?你有何亏少委屈?” 瞧不惯他那一脸被抢了心爱之物的悲伤愤怒,让她想起桑柔,也是莫名其妙认为项宝贵“属于”自己,这世上就有如此般人,不跟你打招呼商量,就把你当做他的所有。 梅萧更受不了她的冷淡和鄙夷,原来她把“亲吻”看得如此无所谓,给了一个人便给了,没有半点质疑! “他如何亲吻你的?亲过你几次?”问这种问题,他觉得自己疯了。 都咬破了,还问这样的问题,不是自我扭曲受虐、往自己心口上戳刀子吗?不用想也知道,将她拥在怀里亲吻,如何不疯狂?项宝贵可是尽兴?!当初说要抢他看上的女人,还当是玩笑,现在早已是事实,抢了快八百年了! 从没有如此刻一般,胸中肆虐着杀人的冲动。他自小心善怜悯,不肯习武,不曾想过,有一天竟然那么想杀一个人,一个知交多年的好友! “你松手,我生气了。”冷知秋冷冷的看着他癫狂的样子,挣扎着要摆脱他双手的禁锢。 “你生气?你可知道当初是我先喜欢你的!项宝贵明明知道我喜欢你,还要横插一脚,将你娶走,娶走了还要骗我说,你不会喜欢他,叫我放心等你们和离!骗子!无耻!我怎会结交这样一个朋友?冷知秋,你信不信冥冥中有天意?老天让你我撞见,难道就是为了让我看着你嫁给一个骗子吗?” 梅萧收紧手上的力量,冷知秋疼得皱起眉。 “绝无可能!论起缘分,我不比项宝贵浅!知秋,他可以从我这里抢走你,我也可以从他那里把你抢回来,他可以亲你,我也可以!” “你疯了?” 冷知秋瞪大眼睛看着梅萧猛压下来的俊脸,惊得浑身鸡皮疙瘩,后脑的长发垂坠感突然消失,他的手托起她的后脑勺,逼迫她不能退让、迎向他。 “不要!”她惊呼,双手使劲推拒着梅萧,带着决然的愤怒,他竟然强迫她,想要侵犯一个有夫之妇?! 一阵芝兰古桐木的清香迫近,鼻尖都触到了,冷知秋吓得几乎要昏过去,梅萧突然皱紧眉闷哼了一声,眼神失去焦距,随即松开她,咕咚软倒在地。 在梅萧背后,小葵举着洗衣棒槌,喘着粗气看冷知秋。 “小葵?”冷知秋没反应过来。 “小姐,你没事吧?”小葵手里的洗衣棒槌松脱,掉在地上,咣的一声。 杏姑早把外面的突发状况告诉了冷景易,此刻,冷景易正赶出大门,惊愕的看着冷知秋主仆,以及歪躺在地上的梅萧。 “怎么回事?”冷景易脸色沉肃,先赶过去看梅萧,发现他只是被敲在后颈处、敲晕了,这才松口气。 冷知秋还在浑身发抖。她一向有些怕梅萧的,只不过这段日子以来,他都保持距离、极尽耐心的照顾她,让她放松了心情,才把他当个老朋友看待,没有多想就送他出门。原来,他还是那个让她戒惧的梅萧! 小葵扶住冷知秋,拍着她的背安抚。 其实小葵自己也害怕,她竟出手打一个权倾朝野的紫衣侯,万一打死了,她怎么担待?老爷和小姐又怎么担待? “老爷,他欺负小姐,奴婢一时没想清楚,就出手打了他,他……他没死吧?” 冷景易深看小葵,目光冰凉,暗忖:就算梅萧想对知秋做些逾矩的动作,也不用下这么重的手,这是往死里打的一棍子啊!这婢女向来处事有分寸,这会儿分明是太偏袒项宝贵,才会心情激动、下手不知轻重了吧?也不知那项宝贵什么能耐,就是能让女人一个个都偏袒他,亡妻如是,女儿如是,连个婢女也如此死心塌地。 “速来帮我将小侯爷抬到堂屋!杏姑,你留在门外,小侯爷的侍从应该很快会过来,你让他们稍候。” —— 冷景易以为,将梅萧抬到堂屋缓口气,按一按人中,揉一揉后颈,就能将他弄醒,谁知折腾了好一会儿,竟还是昏迷不醒。 紧闭双目的脸,安静如婴儿,如玉如画,可惜全是静止。 这静止让人生出恐惧。 冷景易突然想起亡妻死之前,也是昏迷不醒,好不容易醒来,没多久就咽气了。 这小侯爷不会也如此不堪一击吧? 围住梅萧的主仆三人,脸色越来越难看。 大门外,梅萧的侍卫在追问杏姑,小侯爷何时回驿馆。 冷景易只好出去应付侍卫。现在梅萧生死未卜,他还不能据实告诉紫衣侯侍卫,以防万一闹出人命,他和女儿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小侯爷今晚睡在本官这里,现下已经安歇,你们先回去吧,明日一早备马车来接。” 万一梅萧死了,冷景易必定要带着女儿连夜逃命;若不死,明日正好送上马车,回驿馆诊治无虞。 几个侍卫见即将上任的学政大人如此说,而且他们素来也知道紫衣侯敬重冷景易,比敬重亲爹还夸张十倍,所以,这些人当下就唯唯诺诺告辞走了。 冷知秋随后穿好外衣,捎了件斗篷,带着小葵跟随,对冷景易道:“爹,这个祸事非同小可,知秋这就去找春晖堂的木子虚大夫来,小侯爷千万不能死在我们家中。” 冷景易沉重的叹了口气,忍不住狠狠瞪了一眼小葵。“速去速回吧。贱婢,好生照看小姐,这深更半夜,若是出了什么差错,我饶不了你!”又对杏姑道:“你也一起去!” 他离不得梅萧左右,以应万一。让女儿带两个婢女深夜赶路找大夫,实在是无可奈何。 —— 却不知冷知秋刚出了念奴巷,夏七便出现在主仆三人面前,问明情况,当下就呼来马车,送三人去了十里长街春晖堂。 到了春晖堂,才发觉人事已非。 这里显然被人恶意打砸过,门口那幅楹联已经拆下,变作十几块碎木,春晖堂的牌匾也歪了,门窗皆泼了鸡血,马灯橘黄的光照着,阴森森的恐怖。 项宝贵派人救回木子虚,却不曾想,新帝即位,背靠成王的春晖堂木子虚顿时成为众矢之的。知府胡一图为了讨好皇帝和紫衣侯,总怀疑木子虚要勾结成王造反,三天两头提他去过堂问审;春晖堂的同行对手白和堂老板暗中放鞭炮,趁机造谣污蔑木子虚;而钱多多最狠,他和夫人沈芸求木子虚给儿子钱智看病,请了好几年都没请动,这会儿便要来强逼,又是打砸又是泼鸡血,叫木子虚一天生意也做不了。 原本有不少人受过木子虚的恩惠,都说木子虚是大好人、活菩萨,可真到了木子虚落难的时候,这些受了恩惠、嘴上直夸的人全都缩紧脖子,有多远躲多远。 “怎会如此境地?”冷知秋并不知道木子虚的景况,对着眼前的衰败景象,目瞪口呆。 夏七将木子虚的情况粗略说了一遍。 “少主夫人,你们在此稍等,属下摸进去看看,姓木的在不在里面。” 他说着就翻到春晖堂屋顶,从后窗破入。 冷知秋眯起眼打量春晖堂,心中不免感慨,世态炎凉,人情如纸,人人都想背靠大树,可大树一倒,这些站错阵营的人下场何等凄惨? 主仆三人等了好一会儿,才见春晖堂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人淡如菊的男子提灯出来,脸上无波。 “知秋姑娘,走吧。”木子虚淡然轻语。 原来走到如此人生低谷,他还是这样置身事外的平静,倒是颇有“宠辱不惊”的风范。 —— 回到冷宅,已经过了三更子时。 木子虚看过梅萧的脉象,又摸了几处穴位,正要取银针出来,却听冷景易对冷知秋道:“知秋,你先回屋,小侯爷有爹照看。” 这是看要扎针,叫女子回避。冷知秋应了“是”准备告退。 木子虚放下双手,端坐着问尚未走出门的冷知秋:“知秋姑娘留步。” 冷知秋愕然转身,看木子虚姿态,心里突然一紧,这才想起,木子虚的外甥女周小玉还在梅萧手里,这二人算是有仇的。急着要救人,却把这茬忘了! “知秋姑娘,此人是紫衣侯梅萧?”木子虚淡淡的问。 早就知道项宝贵经常带回家的朋友、与冷知秋有不清不楚的传言、京中纨绔出名的公主之子、当年老皇帝老皇后视为皇家未来护身符的“梅萧”大名,木子虚还曾虎胆英雄闯了玄武营,想要从梅萧手里救出周小玉,却不想,如此夜晚,突然就见到了庐山真面目。 原来是这样一个文弱书生的模样,真是意外。栽在如此书生手里的人,大概都会加倍难堪。 世上有许多霸气外露的英雄,一颦一笑都震慑人心;却很少见这样相貌静若处子、气质纨绔风流的人,也能杀人无形。从某种角度来看,梅萧和冷知秋有些类似,但又不尽相同。 “我不救他。”木子虚很肯定。 这不仅仅是私仇问题,梅萧现在已经是成王的最大威胁,他死了,对成王大有好处。 “梅萧若死,我爹和我都是杀头的重罪。”冷知秋看着木子虚,目光诚恳。 没有什么机巧诡辩,摆在木子虚眼前的就是一个选择题罢了。是趁机帮成王除去障碍,还是救冷景易父女于祸事? 木子虚和成王的情分,外人不知道,但想必是渊源深厚的。木子虚与冷知秋却是点头之交,互相有过恩惠、也有过仇隙。 似乎,这个选择的结果毋庸置疑。但别忘了木子虚的为人处世原则! 他在犹豫纠结。 冷景易不知木子虚的底细,有些着急,更是莫名其妙。“木大夫,你若不救他,天下就要乱了,此人身上维系着当今皇上的大半兵马,令国公而今正往福建出兵,不日途经苏州,若爱子在苏州死了,苏州一城百姓恐怕都要受累!你若实在不想救,赶紧走吧,知秋,再去找找别的大夫。” 福建是瑞王朱兰的封地,他已经公开表示对皇帝朱鄯的不满。 冷景易也不希望梅萧回京城对成王不利,但说到底,他对成王朱宁也不过是推崇而已,并没有很深的情义,如果朱鄯当皇帝的局面已经尘埃落定,他也不会过于坚持反对。 木子虚沉声道:“不用去找别的大夫,紫衣侯的颈骨断了,苏州城里,除了我,没有人可以救得了他。” 什么?!颈骨断了?冷景易等人吓得脸色惨白。 良久,木子虚才道:“这是紫衣侯恶有恶报,早知今日如此,当初就不该抓走小玉,更不该三番两次设计陷害成王。他这是命里该死。” 冷知秋沉吟道:“木先生,你立志要做善事,可知这位紫衣侯也曾是广施恩于天下的善心之人?知秋夙日苦思,何为善因善果,何为行恶自毙,焉知我就是对的,别人就是错的?才发觉世上的人,原本并无善恶之分,即便这个人做过善事,也不能认为他永远都是好人;同样,不能因为他做过恶事,就认定了他是坏人。凡事就事论事,意念动了,善恶自分。” 木子虚怔怔然看向冷知秋。 冷知秋明白,周小玉是成王朱宁的人,木子虚自然也是。为了成王,木子虚放下原则闯了沈家庄项家的地宫;同样,为了成王,他照样可以抛弃原则,见死不救。 “你既然已经选择了成王,只要对成王有利,对阁下而言,便是善举。那知秋就来说说成王殿下吧。皇帝要削藩,要害三位王爷,瑞王和襄王都不敢来京城,只有成王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先生觉得成王的行为何解?” 木子虚叹道:“成王重情义,他不想错过先帝大行之礼,应该还有许多心里话要对先帝说。” “这是成王的发愿而已。看在世人眼里,成王就是顶天立地,重情重义,明知皇帝要削藩,要让他有来无回,他还进京,正是表明了他没有谋朝篡位的企图。如果起了争端,他也只是为了‘自保’。木先生,你想想看,凭成王的能耐和周密心思,他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吗?他这次进京,虽然危险之极,但也是千载难逢的时机,只要完成先帝大行礼仪,在群臣面前高呼一声‘父皇’,天下臣子都会同情这个忠孝又有才华的皇子,替他不值,此时,他再逃出京城,举旗‘自保’,将会名正言顺。” 木子虚听得错愕不已。但发觉,冷知秋是对的,帝王之心,哪里有单纯的“情义”可言?朱宁的确是那样一个眼光长远又理智的人! 冷知秋接着道:“木先生,目前紫衣侯梅萧的确布局与成王为敌,但他若死在我家,死在木先生你‘见死不救’之下,京中军变依然会有人执行,但成王却失了‘情义’,我和我爹要大祸临头,苏州百姓也要大祸临头。” 木子虚垂眸思索,也不用多久,便起身取银针…… —— 到了丑时,冷知秋正回避在厢房内,伏案写一篇《瘗母文》(瘗是埋葬的意思)。 她把母亲亡故后,想的许多道理和见闻都写在这篇文中,包括桑柔的案子。写着写着,思绪越发开朗,真觉得身边人、包括自己,曾经计较的一些事物,原本也没多大意义,保持一颗通达光明的心,比什么都要快乐。 木子虚站在门外,看了她一会儿,才出声辞行。 冷知秋忙停笔来送。 “小侯爷可醒了?”冷知秋问。 “是,不过还需将养时日,否则仍然性命堪忧。知秋姑娘,他对你可真有情,开口便叫你,在下看他情绪激动,便用药让他睡过去了。”木子虚的语气虽平淡,目光却有深意的停了好一会儿。 冷知秋沉默不应。 送到大门外,木子虚问:“适才见姑娘奋笔疾书,面有喜色,不知写的什么好文章?子虚可否有幸拜读?” “自然可以,先生勿笑。” 冷知秋取了文稿,递给木子虚。 木子虚看了题目,有些惊讶,“这样的文章,子虚受不起,烦请姑娘改日誊抄一份,再拿给在下观瞻便可,权当给小侯爷的诊金吧。” 又说:“倒不知姑娘的书法如此精妙,子虚大开眼界,佩服佩服。” 冷知秋心里一动,问:“原来春晖堂外那幅楹联,是何人手笔?”那十八个字的笔法,她一直十分钦慕。 “是成王为在下即兴所书。”木子虚答道。 “噢。”冷知秋点点头。 临别,木子虚转身走了几步,冷知秋正要回屋关门,木子虚倏然转身,有些突然的道:“知秋姑娘,你与成王素未谋面,却比子虚更加了解他,不知什么缘故?” 冷知秋一笑道:“接生的稳婆,是比父母更早知道孩子男女性别的,但真正关心之、喜悦之的人,仍然是孩子的父母亲。叶黄了,水凉了,瓜熟了,它们都默默顺应时变,而我们人却是看到它们变化,才知道,秋季来临,天就要凉了。木先生,你学习医术,是要先知后行;但要了解世事百态,人心变化,却要身入其中,知行合一,不能太游离世外。你不了解成王,就是因为你明明不能置身事外,却偏要强求宁静。” 木子虚皱眉思索了片刻,才转身离去。 —— 一早,冷知秋还在睡梦中,便被人来人往的声响惊得坐了起来。 先是驿馆的紫衣侯侍卫备了马车来接人,但梅萧因为用了木子虚的药,还在沉睡,便一直守在门外;接着又是胡一图带了几个幕僚下官来拜会即将赴任的学政大人冷景易,大呼小叫的热闹非凡。 冷知秋见小葵进来伺候洗漱,便叫她赶紧悄悄带上给徐子琳的信函,去找木子虚。 木子虚正背了包袱准备出远门,听了小葵转述的话,挑眉道:“你家小姐真神人也,她怎么知道我要去京城找成王?” 小葵挠着鼻翼,茫然的转述冷知秋的原话。 “小姐说,木先生给小侯爷下的药重了一些,您的‘宠辱不惊’,是把自己当做世外之人,无欲则刚,但那是假的。木大夫也是凡人,如果想通了,必定坚守当初的选择,直奔京城无疑。” 奔京城,找成王,就是要去翻盘,这才是真心想要的。 木子虚脸上微红,抱拳对小葵道:“请转告知秋姑娘,子虚若能全身而退,一回苏州,必定先去登门拜访,求赐阶下。” —— 另一边,冷知秋又找了一个大夫,为梅萧开药施针,将木子虚的药解了。 梅萧幽幽睁开星眸,惊觉天已近午时,忙要坐起身,却发觉脖颈剧痛,天旋地转。 “别动!”小葵一把按住他,让一旁的大夫给他后颈处扎针上药。 梅萧咬牙忍着,目光四处寻找,终于找到了一旁端坐的冷知秋,立时怔忡黏住。 “怨不得我,是你自己昨晚失礼。”冷知秋脸色不予。 要是耽误了所谓荣华富贵的前程,也是他咎由自取。 看他还用那种让她坐立难安的眼神死盯不放,她就忍不住想要将他扫地出门。他强要索吻不成,不小心一命归西,那也是活该!但却差点累及她父女二人并婢女全部大难临头,折腾了他们一个晚上,这就可恶了。 梅萧盯着她,嘴有些孩子气的撅了撅。 “就怨你。” 冷知秋起身就走,恕不奉陪。 梅萧忙叫:“知秋,我有话问你!” 小葵看冷知秋继续往外走,便道:“侯爷大人,您不必问了,昨晚是奴婢打伤了您,不关小姐的事;不过您再对小姐动手动脚,奴婢看见一次,就打一次,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冷知秋驻足。 梅萧偏转了眼珠子看小葵,看她无所畏惧、大义凛然的样子,勾唇冷笑,再不多看一眼,又转向冷知秋:“知秋,昨晚救治我的那个大夫是谁?” “春晖堂木子虚。”冷知秋没有转身。 “木子虚!”梅萧吃了一惊,又要坐起来,还是被小葵按住了。“他怎么肯救我?……是啦,定是你说动的。知秋,你实话对我说,木子虚是不是已经知道京城‘瓮中捉鳖’的计划?他是不是已经上路去了京城?” 看看在为他做后续治疗的大夫,就知道木子虚应该已经不在苏州。 “是。”冷知秋吐了口气,等着梅萧的反应。 梅萧默然无语。 他前面说“都怨你”,是怨她又从眼皮底下溜走,他差点付出“生命”的代价,还是不能碰到她。 这会儿,他却说不出“都怨你”了。做大事者,抢占先机往往决定胜负,他现在躺在苏州,动弹不得,一次解决成王的大好机会,眼看就要化为泡影——现在从苏州遥控京城局势,诸多弊端,原本的九成把握立刻变为三成不到,一旦纵虎归山,败局已现。既然没把握,还不如什么也不做,让朱鄯带着那三个呆头文臣去闹吧。 唉! 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可就是为了一时冲动想要亲吻她,却白白错失给她营造富贵长久的机会! 怨谁? 怨项宝贵!项宝贵要是不抢先对冷知秋下手,他梅萧也不会心急如焚要去夺回那点福利,是项宝贵卑鄙无耻,夺人所爱,还招呼都不打,就占尽便宜! 还有这个叫小葵的婢女,处处偏袒项宝贵。 梅萧的神色仿佛在思考天气,但眼底的恨意却慢慢积聚。 冷知秋等了一会儿,不见他说话,暗忖,他一时半会儿怕是回不了京城,错失大好时机,焉能忍气吞声?却不知他下一步打算怎么做,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苏州,还她一片清净? “知秋,我想我大概也要去陪你娘住一阵子,我想静一静。”梅萧道。 冷知秋扶额,无语。 世上平常的人心都可以去揣摩,但有的人不能,比如项宝贵,比如梅萧。 —— 冷知秋安排了杏姑和小葵料理家务,负责茶水,便趁冷景易忙碌,悄悄出门,不一会儿便坐上夏七叫来的马车,赶往倪萍儿的香料铺。 倪萍儿是六月初六生的儿子,小名就叫六六,学名还没有起,说是要等孩子的父亲取名。 冷知秋好奇的看看倪萍儿,又看看小六六,原来生了孩子的女人,脸上是那么幸福敞亮,倪萍儿瞧着儿子的眼神,把冷知秋看得心都化了。 至于那小六六,真是说不出的可爱,懒洋洋,胖嘟嘟,小模小样没一处不是招人疼的。也不怕生,看见冷知秋,挥舞着两只滚滚的小拳头,笑得人心尖儿颤颤。 冷知秋要抱他,却不知该怎么抱,倪萍儿便细细的教她,抱在怀里,那种怕摔了的沉甸甸感,宝贝似的,让冷知秋觉得又陌生又震撼。 她突然理解了父亲冷景易为何一直如此呵护女儿,一直认为她没有长大,需要十足的安定保护。父亲曾经就是这样抱着她在怀里,怕她摔了,怕她哭泣。 “小六六,你的父亲是谁?”冷知秋亲了一口婴儿,傻乎乎的问。 倪萍儿笑吟吟陪在一边,柔声道:“他爹你可是认得的,不仅认得,还熟得很。” 冷知秋一愣,“知秋认得?还很熟?” “是啊,就是项爷嘛,夫人您的相公。”倪萍儿仍然是满脸温柔的笑容。 “什么?!” 冷知秋的手臂一松,差点把孩子给摔了,慌得倪萍儿忙抢过去抱住了哄,还好那孩子真是脾性好,懒洋洋的睁开一线乌黑的眼睛,并没有哭,咂吧咂吧小嘴,便继续打盹儿。 倪萍儿一边抱着孩子,一边不好意思的解释:“瞧我这笨人,不会说话,夫人您千万不要误会,项爷他是小六六的义父,前时求他老人家,正好碰上他心情不坏,便答应了。” 他老人家?义父?冷知秋抽了抽嘴角,神色古怪的问:“萍儿姐姐和我夫君很熟吗?” 倪萍儿突然惊觉说漏了嘴,慌忙垂下眼皮,“也不算熟,就是去钱府救项爷一个远亲,彼此有些来往。” 不熟能当人家儿子的义父?冷知秋看向外间柜上忙碌的冷兔,心里有些明白过来,这铺子的合作,看来少不了项宝贵的作用。 她有些不高兴,好在现在这些事都还给了项家,只不过操持的人换成了冷兔。 冷兔对于项家来说,就是一个能干的伙计?婆婆怎么放心交给他做事?虽然中间还会汇报给她这个回了娘家的儿媳妇,但事实上,已经是冷兔在经营项家的一份小小产业。 “小兔……”冷知秋心里有些触动,又觉得荒谬,忍不住摇头失笑。 她是突然起了个心思,为何不让小兔试试入赘项家,做宝贝的上门姑爷?两人说来也是相熟的“冤家”。但也只是一个念头,毕竟这种“媒婆”的事,她可做不来,一切还是要看宝贝自己。 冷知秋看小六六似乎醒了,舞着拳头要找奶吃,内屋里也没外人,倪萍儿不避忌,豁开衣领子,便弹出一只肥白的胸乳,凑到小六六嘴边,让他啜饮。 这一幕看得冷知秋目瞪口呆,如坐针毡。 她这样的大家闺秀,所见都是千金贵妇人,哪里有人这样当着人前喂奶的?她还是头一回见这情景,脑子里想的却是另外的风景,让人骨酥腿软的*……“咳,萍儿姐姐。” 倪萍儿见冷知秋红着脸躲开目光,一笑道:“夫人出身高贵,不曾见过喂奶吧?以后你有了孩子便会懂一些,我这里再教你一些诀窍,到怀了六七月的时候,沐浴时要拿湿帕子多搓两下,不然孩子饿了一张嘴,才不管你疼不疼,能咬得你皮开肉绽……” 冷知秋的脸红成了番茄色,低头嗯嗯应着,好不容易等到她喂好奶,两人才说起正事。 先是说冷兔的前柜薪水,商量下来,就由倪萍儿出每月一两银子的基数,冷兔卖出多少,便可抽一成加进薪水里,如此,既可以对冷兔的账目放心些,又能激励他多动脑子提高销量。 两人又核对了这两个月的账目,冷知秋便叫冷兔进来,吩咐他该拿多少,留多少,上交项沈氏多少等等事项。 最后才说到冷知秋自己想要找个赚钱的路子。 “我爹预支一年的俸禄,日常用度、迎来送往的,也就只能撑到十月;按照旧例,皇上可能会着新任的三品以上官员赐造官邸,若是依了最低三间七架的规格,耗费也不会少于千两白银,朝廷里拨一部分银子,大头却要我们自己解决,这事不出意外也就是下个月会有旨意……萍儿姐姐,小兔,你们说,哪里有什么法子,可以短短时间就赚那么多银子?” “要这么多?”倪萍儿和冷兔咋舌不已。 他们每天都在数小钱,一年也能挣个几百两,就是很好的买卖了,但冷知秋开口就是千两的数目,还只有一两个月时间,除非去抢,能有什么法子? 到底是官场,不是寻常百姓可以想象。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想不出好办法。 123 钱从何来 想了半天,冷兔眼睛一亮,道:“知秋姐姐,你可以用那一百多两银子,将苏州城里的竹纸都买光!你爹就要赴任府学学政,苏州城里的年轻子弟就会个个急着买纸练字,到时候你再用十倍价钱卖出去,一百多两银子很快就能变一千两,这就叫那个啥‘洛阳纸贵’。睍莼璩晓” 冷知秋不悦的摇头道:“这是囤积居奇,扰乱市价。小兔,你以后若还有此类投机取巧的想法,我便不叫你再做这香料铺的外柜了,你还是去做个叫花子吧。” 冷兔的脸真正冷了下来,被如此一而再再而三的否定,他很不服气。曹细妹的订单、鸿福楼的铺面、香料铺的合作,这次再加上他的“好主意”,一次次都被冷知秋拒绝,这女人会不会做买卖?如果没有他冷兔,她什么也做不成! 这么想着,冷兔便借口外柜忙,告辞出去了。 倪萍儿微微叹息,她是想不出任何办法的。“夫人,项爷拿个几千两的银子,眼皮都不眨一下,只要你开口,他没有不给的。你爹也真是,女婿的钱有毒不成?” “托我娘的福,我爹好不容易松口认了夫君,但对夫君的身世还是耿耿于怀,如今再困难,我也得坚持下去,证明给我爹看,好叫他放心。”冷知秋道。 正说着,外面喧哗起来。 倪萍儿将小六六交给冷知秋抱着,出去探视,却原来是新上任的“税课司”大人钱多多老爷,带了一帮六个皂隶,耀武扬威、气势汹汹的来催收市税。 冷兔换上一脸讨好的笑,客气的请钱多多雅间里坐了,小心伺候着。 倪萍儿却很生气,走过去道:“七日前刚交的市税,为何今日又来收?” 钱多多一看倪萍儿,阴阳怪气的哼一声,扳指磨着脸皮,一张口满嘴十足十的金牙。 “我说是谁这么大胆,原来是沈天赐那个姘头,听芸儿说,项家现在不上门种花,改卖干花香囊了,原来就是这个铺面啊。” 冷兔早就听过许多钱多多的恶行,包括初到沈家庄园子那会儿,好好一个园子就是被钱多多毁掉的。但他是要做买卖的人,所以前两次钱多多来征收市税,派轮值采办,他都恭恭敬敬应承着,拍着马屁,并没有和钱多多起什么冲突,倒也相安无事。 今天这层相安无事的窗户纸看来是要捅破了。 倪萍儿也不惧钱多多,她有哥哥倪九九撑腰,更有项宝贵可以依傍,钱多多一个靠银子买来的税官,她只要和哥哥开口,就能悄悄弄死了这恶棍。 “你待怎的?”倪萍儿一把收了冷兔敬上去的茶,泼在地上。 钱多多笑着点头:“好,好样儿的,敢泼老子的茶!老爷我告诉你,七日前收的市税,只提三十之一,这会儿太仓库银紧张,要加提九成,以后市税就改十收一,你这香料铺还缺二两税银,刚才你这小妇人又触犯了本税课司,加罚一次轮值,这铺子里的香料,拿好的供应宫里头——你们几个,还不快去查抄没收?!” 六个皂隶立刻领命出去,捋袖子抄家伙,翻箱倒柜,一通乱扫,抢了一半香料,全部装了麻袋。 倪萍儿冷冷瞧着,冷知秋和小六六在内屋,她不想和钱多多吵闹,怕吓坏内屋的人。回头就和哥哥去说,晚上就想办法将这钱多多杀死在家中! 冷兔懊恼跳脚不已,这会儿拍马屁已经无用,只能发了脾气:“朝廷规定,市税不能超过三十之一,何时改的税制?为何不见公文布告?” 倪萍儿反倒拉住冷兔,铁青着脸道:“让他们拿,回头再计较。” 钱多多嘿嘿怪笑着,强取了税银和香料,又上下看倪萍儿,“你这婆娘倒有些姿色,孩子生了几个月了?看样子应该可以上床伺候男人了。”就在倪萍儿怒火滔滔的瞪视中,大笑着扬长而去。 冷兔心情本就不好,这会儿铺里好卖的香料被抢走了一半,气得他干脆关门歇业。 “掌柜的,您说回头计较,怎么计较?” “今晚我便叫我哥哥带人割了他的人头。”倪萍儿恶狠狠道。 冷兔大吃一惊。 内屋里一直躲着没敢露脸的冷知秋抱着小六六出来,忙拦阻道:“萍儿姐姐不可!你哥哥固然本就是亡命之徒,杀一个钱多多容易,但这姓钱的狗命,我夫君却是要留着有用的。” 虽然她不赞同项宝贵复仇的方式,但项宝贵这么多年都忍下来了,若是知道倪萍儿兄妹俩稀里糊涂把他玩了许久的“耗子”一刀宰了,他势必怒极,这倪萍儿兄妹俩就该倒霉了。 倪萍儿听冷知秋这么说,吓了一跳,忙道:“项爷要留他?那妾不敢造次了。幸好夫人提醒,不然我兄妹俩可就犯大错了。” 冷兔却问:“既不杀他,又让他抢了这许多财物,以后买卖怎么做?” 冷知秋笑道:“只是说不能杀他,但萍儿姐姐可叫令兄长找个法子吓唬吓唬钱多多,打他一顿、叫他长点记性,倒也不妨。胡知府那边,我定会去求我爹知会他,让他不要插手管。” “如此最好,如此便放心了。”倪萍儿大喜。 只要知府衙门不管,要揍一个钱多多,那更是顺风顺水。 冷兔也算出了口气,不再那么郁闷。心中不免感慨,冷知秋虽然做买卖太刻板、太讲原则,但强在身家好,又有呼风唤雨的男人罩护,有些事,还是得她出面才能解决。 —— 冷知秋回家路上,想到苏州的竹纸怕是真要涨价,便买了一些回去,备着自用。她答应了要誊抄一份《瘗母文》给木子虚,自然不能食言;又趁着在家里不用顾忌项沈氏,正好可以动动长久不用的笔,写几幅字,将来悄悄送给夫君项宝贵玩赏,也是夫妻之间的妙事。 竹纸不同于麻宣纸,底色温润细腻,着墨笔锋清晰,写出来的字更好看。 冷景易送走当天最后一拨访客,进书房看女儿写字,若有所思的自语:“当初曾把你幼时习作送给了紫衣侯,知秋,你不会怪爹吧?” 冷知秋怔了怔,想想便道:“送就送了罢。他有心,送什么都会看做缘分;我无心,送什么也当做过眼云烟。” 冷景易暗忖,女儿这无情的口吻,倒是有几分自己的遗传,不像玉竹那么优柔。只是可怜那梅萧。 冷知秋放下笔,索性就和父亲说起柴米油盐的事。 “原来竟是如此捉襟见肘。”冷景易吃了一惊,他还以为日常用度撑到春节年关总没有问题。“若要造官邸,实在无钱,便将项宝贵送的那只羊脂玉的小白龙典当了吧?” “嗯?小白龙?他送给您了?”冷知秋吃了一惊,难怪没看见和小青龙一起化成血水。 “当日,他硬要相送,为父看他人还不错,又有些可怜,便收下了。这种罕见的宝物,本来就有些不祥,既然小青龙已经消失不见,这小白龙也早早典当卖了,说不定咱们家还能时来运转,少些灾难。”冷景易捻须沉吟道。“至于所得银两,先解了燃眉之急,等来年置下田地,收回田赋租金,就能一并还给项宝贵,你将来跟着他过日子,有这笔巨资垫底,为父也放心。” “不,不可。”冷知秋摇头。 “为何不可?” “我心里不安,总觉得这小白龙万万不可丢失。再说,它是夫君送给您的翁婿见面礼,一片拳拳之心,您不能这样辜负、伤他的心。家里用度的钱,我一定想办法,爹爹您要保存好小白龙,女儿求您了。”冷知秋说着都要给父亲跪下了。 冷景易见她这样一心顾念项宝贵,不由暗叹女生外向,怕是已经拉不回女儿的心了。 “唉,你一个女子能想什么办法?大不了,为父暂时四处告借一些便是。” 冷知秋垂眸看桌上自己的字帖,默然无语。 她想着,坐在家里不可能空想出什么办法,当初在桃叶渡,项宝贵言“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那时候有他相伴,看世间三教九流人情百态,也自丰富多彩。 “他不在,我也该出去走走,不能总赖着他。”冷知秋喃喃自语。 —— 这日,冷景易去了新腾出来的夫子庙改建府学衙门,随后,冷知秋想定了便去换衣,将斗篷挽在臂弯防早晚寒凉,带着小葵出门。 小葵问:“我好像看见张大哥刚才在附近,要他过来护着小姐吗?” 张大哥就是张六。 冷知秋道:“不必,六子现在明里是替项家和香料铺跑腿的,我们只管走,有别的人在暗中保护,不用担心。” 她知道夏七总会跟着的,再说,地宫已经清理门户,幽雪也远在琉国,苏州城能害她的人暂时应该没有,就算夏七不跟着,她也不惧。只是市集人头攒动,她又有些招人眼目,这一点比较让她不自在,还好有体格健壮的小葵陪着,倒也无事。 行行走走,就发现书铺纸坊前围满了人,竟都是抢购竹纸和书册的子弟,看来真要“洛阳纸贵”了。 一个声音笑嘻嘻道:“知秋姐姐,你看吧,你还不肯按我说的做,你不做自有别人做这买卖。” 原来是冷兔。 冷知秋站定了问他:“都有什么人囤积竹纸?” 冷兔小声道:“自然是聪明人就会抢先一步,我知道钱多多就买了一大批,连知府夫人也悄悄买了一批呢,小兔我前日买了五两银子的竹纸,那可是咱的所有积蓄,嘿嘿,这会儿我只要转手一卖,就能卖个十两,一下子就翻倍了。” 看他一脸得意洋洋,冷知秋泼他冷水:“就你们这些聪明人知道囤积居奇不成?只怕听到皇帝开恩科的旨意那会儿,早就有外地纸商筹备存货,准备销入苏州,如今天气正好,还怕竹纸供应不上么?” 她恼冷兔不长记性,扔下他便走了。 冷兔撅起嘴郁卒,为什么她说的似乎也有点道理?若是赶上梅雨阴天,这一把买卖定能赚不少;然而,现在秋高气爽,竹纸虽然在涨价,供应却一直不紧张,看那些纸坊里抢购的人,虽然买得热情高涨,但还没出现“有钱无处买”的状况。 他犹豫再三,最后咬咬牙,便将囤积的纸摆在香料铺前卖了起来。还是见好就收吧,赶紧卖了赚回钱要紧。 —— 另一边,冷知秋和小葵走到文庙台前,发现这里又是另一番热闹。 文庙台在十里长街与遛马坪交接的地方,地处开阔,有时候是大戏班子被官家或富贾请在这里唱戏,有时候是武人比试的擂台,据说几十年前曾是文人墨客斗字挂联的地方。 今日,文庙台重新成了文人墨客的地盘,只不过在场的所谓“文士”,其实大部分肚里草莽,只是因为苏州风气转换,他们这些有闲有钱的子弟,便也追个潮流,附庸风雅。 台上,一个青衣小帽的书生,陪着一个山羊胡子的老先生,慢慢走出来,手里举一块牌子:南山书院。 “这位是南粤派的文学泰斗,郭培国老先生,他在两广一带久负盛名,南山书院创办十年以来,已经出了五名进士,现任工部侍郎的曾家明大人,便是南山书院的生员。” 众人听了,立刻一阵鼓掌叫好。 书生又朗声道:“郭老先生受邀来苏州开设南山书院分馆,那边是两湘学政学台保举的鹿鸣书院,两家书院从此落户苏州,这是苏州子弟最大的福音!” “好!” “太好了!” “可算是有正经的书院了!” …… 一片热闹的叫好。 冷知秋站定不走了,对小葵道:“这个有意思,我们先看看。” “小姐,这里全是男子,奴婢怕有人对小姐起歹念。”小葵有些担忧。 “我这颗心光明磊落,可以辟邪,你信不信?” 冷知秋一笑,举目看向文庙台上的两家书院代表和那书生。 青衣小帽的书生继续道:“素闻江南才子,冠绝天下,如今皇上更是有意偏袒江南六省,特开恩科,这是其他地方没有的。在书院开馆收弟子之前,郭老先生的南山书院、两湘保荐的鹿鸣书院,两家书院联袂,与苏州的慕容世家摆擂设坛,诸位文人雅士,但凭才学能与两家书院生员一较高下者,每局都有丰厚奖励,还可免去全年束脩,优先选择书院读书。” “不错!”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一个锦衣束缎、青靴翼善冠的男子从石阶飘飘摇摇走上文庙台,游视四顾。 台下立刻有人嘀咕:“是慕容家的大公子?” “如今苏州首富已经不是钱多多了,恐怕得换成慕容家。” 冷知秋偏头打量了一下那位慕容大公子,婆婆项沈氏还曾说要把宝贝嫁给此人,就是嫌弃此慕容大公子已经有了妾室,才没有真的托媒。 慕容大公子,名叫慕容瑄,相貌果然如项沈氏所言,虽远远不及项宝贵,但也算人中麒麟,鸟中丹鹤。 慕容瑄爱笑,笑起来脸颊上竟有两个酒窝。 “作为本地乡绅,慕容瑄自己没什么学问,就仰仗台下诸位给苏州挣点脸面,我慕容家出钱,赢得越好,赏赠的好处越多。诸位,就看你们的了!” 台下顿时响起一片虚应的高喊,可惜,却没人敢上台应战。 那郭培国老先生颤巍巍开腔:“这里有南山书院弟子设坛扶毡请笔仙,敢问诸位,谁愿上来一试?” 台下嗡嗡一片,接着便是鸦雀无声。 冷知秋主仆站在最外面,就听最外一圈有人悄悄问旁边的老兄:“什么叫扶毡请笔仙?” 那老兄茫然摇头:“鬼才知道!” 小葵也好奇,小声问冷知秋:“小姐,奴婢也晓得文人雅士喜欢诗词歌赋对联的,没听说过什么笔仙啊,那是什么仙?” 冷知秋也没想到,满苏州城,台下围了几百个所谓的“文士”,竟然没人知道“扶毡”,可见有多荒废,就这样一拨人,还想考科举、指望金榜题名……真是如同一步登天的难度。 “扶毡,便是两人共执一笔,请来笔仙,在沙盘上作诗,双方不计回合,得了笔仙提示,笔在沙盘上自己就会划动,指向的那一人,便要出口将笔仙的诗词说出来,若说不出,便是请了假仙人,那是很丢脸的。” 小葵惊讶得瞪眼:“真有笔仙吗?好神奇!” 冷知秋一笑不答。有笔仙才怪,但这话向来不说破的,不然就不好玩。 这时候,就见人群中终于有人走上台去,施礼,先前扶着郭培国老先生的那位青衣小帽的书生也走上前,施礼,双方报姓名:“在下苏州苏某。”“在下佛山吴影椒。” 这便开始了第一轮扶毡。 台下的人纷纷伸长脖子观看,今天他们大部分人都开眼界了,头一回见这种比法。 只见苏某和吴影椒同握一支两尺高、两指粗的硬毫大笔,十指交握,笔垂直竖立在沙盘上,凝立不动。 两人对视一眼,吴影椒嘴角一弯,笑道:“笔仙来了。” 苏某大吃一惊,这么快?手上的笔已经被吴影椒带动,在沙盘上画了一个闪电弧,指向吴影椒。 ---- 124 一千两 一旁早有书记摊开纸笔,准备录写。睍莼璩晓 吴影椒带着笔在沙盘上开始慢慢划动起来,嘴里便随着一句句吟道:“石桥两畔好人烟,匹似诸村别一川……吾乃吉水杨万里是也!” 苏某见他开口请了“大仙”,不甘示弱,手上使劲一拉,笔转向自己。 “南浦春来绿一川,石桥朱塔两依然……吾乃石湖居士是也!” “好,兄台的乩仙倒是个本地的,哈哈。” 石湖居士就是范成大,苏州人氏,所以被吴影椒调笑了两句。 这二人你来我往斗过几个回合,苏某吃不消了,次次被吴影椒抢过笔去。 慕容瑄带着两个酒窝,含笑看着,手里一把纸扇轻摇。 又过了一会儿,慕容瑄开口道:“好了,不用再比,苏某输了,吴先生果然才思敏捷。来啊,奉上五十两赏银与吴先生,聊表慕容家的一点心意。” 台下的人立刻炸锅,交头接耳。他们作为本地文士,眼睁睁看着开局落败,虽然这一点也不意外,但还是觉得很丢脸。 小葵咋舌不已:“小姐,那人也就作了几首诗,便赚了五十两银子,这彩头真拿的轻松,叫人羡慕。” 冷知秋点点头,也觉得羡慕。“这五十两是拿得轻松了些。” 慕容瑄虽然豪气,但脸上的笑容却并不真实。苏州“文士”丢苏州的脸,他这个也通点文墨的土财主只能拿钱压场面,才不会把脸丢到姥姥家。 他的目光掠过数百黑压压的人头,这些人,有的是平日斗鸡遛鸟的纨绔子弟,有的是好多年没摸过纸笔的旧年老秀才,有的则是家境贫寒、想来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拣点钱回家……失望,还是失望。突然怔住,那远远站在最外围的小夫人是谁? 她仿佛一片乌匝匝中亮色的星子,虽纤细但依然光辉夺目;她不同于那些心虚又贪婪的假文士,慕容瑄从她的目光里读到了兴趣和思考。 冷知秋的确在想一个问题,一个未来她该干什么的问题。她发觉自己有一个大胆的想法,但和十几年父母教诲相背离,和原先设想的生活相背离,也许还将会与项宝贵的期待相背离。 “那位夫人!”慕容瑄站起身摇了摇折扇,向冷知秋示意。 他是个“工作狂”类型的人,没空去看花王大赛,因此只听说过冷知秋的大名,却从未谋面。 众人随着他的视线,齐齐扭头,齐齐的看身后站着的主仆二人。 立刻炸锅了。 “呀!” “啊!” “那个花王小姑娘!” “项家小媳妇儿!” “学政大人的独女!” …… 嘀,一滴冷汗滚下小葵的额角。 冷知秋垂眸摸了摸鼻子。 慕容瑄意外的张了张嘴,扭头和身旁左右的郭培国老先生、鹿鸣书院的老先生分别轻声解释了几句,便亲自跳下文庙台,分开人群成一条细细直道,走向冷知秋。 他这人相貌真不算太出彩,和项宝贵根本无法比,但走路的姿态和气度却让人无法忽视,无法用“普通”一词去形容这个苏州新首富。 这一条小路从文庙台通往冷知秋,一边一头。 冷知秋伫立着,越过慕容瑄看着文庙台上迎风招展的两面旗帜:南山书院、鹿鸣书院。 “原来是项夫人,在下慕容瑄。”慕容瑄郑重给她抱袖行礼。 “慕容世兄。”冷知秋还礼。 慕容瑄当下就傻了好一会儿。他以为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怎么可能开口叫他“世兄”?只是一个称谓,便显出她不同于外表的柔弱,底子里竟是一股豪气。 “久闻学政大人两榜进士、饱学鸿儒,项夫人嫡出书香名门,腹中自有芳华,敢问——夫人要不要上文庙台赐教一二?” “知秋正有此意。” “……”慕容瑄噎住,意外,随即又惊喜莫名。“那么,请——!” “小姐!”小葵见冷知秋随着慕容瑄先后走上了文庙台,忙追上去跟在左右,一路狠狠瞪那些眼冒绿光、流着哈喇子的登徒浪子。 遥遥北城外,冷家祖坟草庐旁,梅萧静坐在一把向阳的太师椅上,一个大夫在给他拿捏脖颈。 他眯着眼看四野蒿草茫茫,绿树掩映,秋天高阔。 一骑飞马疾驰而至,玄衣武士跳下马行礼禀报:“侯爷,冷姑娘今日去了文庙台,参加两家书院的会试比拼。” “哦……?唉,备马车吧,去看看。”梅萧微微叹了口气。 …… 文庙台上。 冷知秋看了看吴影椒和他手里的乩笔,取一道符纸,捻起小毫笔,在纸上写了个“桂”字。 “中秋在即,诸位都是意在今秋恩科折桂、金榜题名,是也不是?” 台上台下一片应和。 两家书院的腐儒们原本对冷知秋一个女子上文庙台颇有微词,一听冷知秋的谈吐,再看那符纸上的“桂”字,渐渐噤了声。 慕容瑄看符纸上的字,眼珠子都亮了。 冷知秋取火点了符纸扔进金盆,嘴角带着一抹轻松自在的笑,“今日小女子就做一回先生,斗胆请诸路‘桂’仙降临,多请一些,叫他们讲讲怎么做的状元,做了状元何种心情。” 这话又把众人听得心头一松,笑了起来。 原本有些紧张的比拼,到了冷知秋手里,信手拈来,让人心不由自主都跟着她起伏变化。 吴影椒原本得了五十两赏银,正自高兴,也颇有些得意,突然对手换成冷知秋,他整个人顿时失魂落魄、如见天人,看着她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他的神色早已痴呆。 冷知秋从他手里抽出乩笔,“吴先生,我已请了许多状元笔仙,不如一次让知秋执笔,您壁上观便可。” 她这话的意思是,还没开始扶乩,她就已经抢到笔仙,不仅抢到,而且还是许多个连续不断,吴老兄,已经没你什么事了。 吴影椒还在发呆。 冷知秋提起乩笔,插入沙盘,笔走龙蛇,唰唰唰边写边念:“春来无处不闲行,楚润相看别有情。好是五更残酒醒,时时闻唤状头声——吾乃武德五年的孙伏伽……” 一旁,书记也在看着冷知秋发呆。 别怪这些愣头书生失态。他们也见过一些颇有才情的风尘女子,更向往过书中多情又娴淑的“颜如玉”,但冷知秋是不同的。她的才情不是拿来博君一笑,她的美貌也不是拿来供君遐想;她疏离如高天流云,可望不可即,飒飒不可追,但她又如此真实,坦然光明的眼神,没有丝毫造作。 结果,冷知秋滔滔不绝,一口气连请三十六名状元“笔仙”,即兴作诗三十六首,听得台上台下几百号人目瞪口呆。 扶乩请笔仙,不过是一种斗诗游戏,讲究的便是一个“快”字,没有满腹诗书打底,想要在沙盘上操控一支乩笔,不给对方机会,难度极高。 冷知秋本想再写,突然发觉四周太安静,她也有些疲倦,便放下乩笔,抬头问吴影椒:“吴先生要不要请一回?” “不不不……夫人你……小生惭愧,无地自容,输得心服口服。”吴影椒背后冷汗都下来了。 慕容瑄大笑起来,酒窝更深,目光更亮,大声对侍从吩咐:“快取五百两赏银!这场联谊比试未规定女子不能参与,更何况巾帼不让须眉,更是难能可贵,要加倍赏赠。” “五百两?!”到处一片咋舌惊叹。 五百两银子在当时的购买力,大抵相当于一千二百石大米,折成如今的rmb,应该在三四十万元之间,可见有多丰厚。 虽然惊叹,但没有人不服。 小葵喜上眉梢,冷知秋何尝不是?“多谢慕容世兄抬爱。” 她笑逐颜开的样子,看得慕容瑄好一阵失神。 失神的不是他一个人。 远远的遛马场,瞭望台上,梅萧极目凝视着文庙台上捧过五百两赏银的某个倩影,依稀可见那小脸上堪为“珍稀”的灿烂笑容,从未见过,如此动人心魄,让他震撼得星眸缩了缩。 冷景易让他以为,要得到她,就要图谋一个富贵荣华、长久安宁的家,为她遮风避雨。 项宝贵让他以为,要得到她,就要赶紧下手占有。 可是今日,冷知秋那样的笑容,实在太让他迷恋,原来她喜欢凭真本事赚取奖励,她喜欢看自己能飞多高? 当然,冷知秋并不知道、也不在意别人的看法,她只知道,一个难得的机会,她抓住了,赚到了人生最大的一笔财富——五百两! 她能赚到这五百两,不是狗屎运,而是她十年诗书常伴、静心思索积累的成绩。 但,这五百两并不是她真正的目的。 她走上这个文庙台,心里惦记的是那两面旗帜:南山书院、鹿鸣书院。 没错,她热血沸腾、激情荡漾,就像一只静静长大的小马,无忧无虑、没心没肺的,有一天,突然找到了追寻的方向。她知道自己的兴趣所在,种花是怡情,她未能成功将之变为事业,最多算是逼上梁山,不得已卖起干花香囊;诗书是她一辈子相伴的朋友,以前以为,男子读书就是为了出相入仕,女子读书纯属消遣,现在才发觉,读书不仅可以出相入仕,还能开书院!养活自己的同时,又造福芸芸学子! 千百年来,不许女子出相入仕,可没人规定女子不能开书院啊! 冷知秋的心花怒放、灿烂笑容,就是因为这一个大胆的想法。 一个人,找到努力的方向,比什么都开心。 拿着五百两赏赠的白银,冷知秋在下石阶前,悄悄问送她的慕容瑄:“慕容世兄,办个书院要多少银子?” 慕容瑄不知她问这个问题的意图,便随口回答:“总不会少于千两,只多不少。” “要这么多……”冷知秋雀跃的心稍微凉了一下。 还未走远,文庙台上,又发生了状况。 几个书院的弟子问那录写的书记:“刚才项夫人口占的三十六首诗可写下了?快拿来我等细细观赏。” 书记一拍额头,懊恼得跳脚:“哎哟!一个字也没写下来!” “啊?!”众人一片失望。 慕容瑄屁股刚坐定在太师椅上,见状,有些不顾形象的急忙跳起来,追向冷知秋。 “项夫人留步——!” 冷知秋和小葵回转身时,已经是回家的方向。 “项夫人。”慕容瑄气喘吁吁。“刚才那三十六首状元诗,能不能请你再默写下来?某愿再出五百两白银。” 冷知秋和小葵面面相觑,又惊又喜。 “自然可以,明日写好了便送去府上。” —— 这一天回到家里,冷知秋忍不住滚到床上疯开心了一把,这大约是她活了十六个年头,最肆无忌惮的一次开怀狂喜。 一千两银子,让她高兴。 开设书院的梦想,更让她高兴。 “夫君,夫君,我觉得曙光就在眼前,我快做到了。”她抱着被子傻傻的笑不停。 吃过晚饭,冷景易刚要去书房,冷知秋便拦住他。 “爹,今儿晚上,书房归知秋。知秋有一份大事业要做。” 她咯叽咯叽边笑边将白天的事说给父亲听。 “这三十六首诗,我要好好写,写到自己满意为止,不能对不起那一千两银子。” 谁知,冷景易听了她的话,脸色变得发黑,怒道:“谁准你一个女子如此在外抛头露面?你竟趁着为父在外公务,就如此不检点……” 冷知秋等父亲训斥完了,才笑吟吟道:“上回苏州花王大赛,满苏州城的人都差不多已经认得女儿,这回再出面一次,又有何损失?我自问俯仰天地,无愧于心,爹爹若是知道女儿的脾性,就不该担心。” 她这会儿心情好,绝对不会被父亲的怒气影响。 冷景易一时哑口无言。 可当冷知秋执笔默写白天的三十六首诗时,才发现问题又来了——竹纸用光了。 她忙让小葵去买,小葵跑了一圈集市纸坊,都已经关门,冷知秋想起冷兔屯了一批竹纸,便让小葵去西城项家找冷兔买。 冷兔却拿起乔来,想着冷知秋傲气,不肯出钱屯竹纸赚轻松的钱,这回给她点颜色瞧瞧,让她知道,他冷兔才是真正聪明的人。 “要竹纸,可以,要么俺小兔白送给她,一文钱不要;要么,便全买了去,九两银子,不多不少。我知道她外公家给她娘只留了九两银子。” 这九两银子的意义是特殊的,冷兔心知肚明。从某种角度来说,那九两银子是冷刘氏给冷知秋的唯一一份遗产,也是冷知秋接手扛下生活的勇气来源。冷兔希望借此点醒冷知秋,所谓原则,在现实残酷生活面前,就是浮云! 冷知秋听了小葵的转述,也没说什么,便将那包九两银子交给小葵。 她和冷兔,曾是创业伙伴,现在的分歧,是长久积累的处事风格矛盾使然。 ------题外话------ 转眼10月快过去了,很对不起,更的有些少,我想大家还是能体谅我这个尚在上班的孕妇,很感激。 本来明天打算按时更新,今天在外面,车子开到一半,没油了……最后拖到加油站……总之,就是这样了,明天还得晚一些时候更新。 —— 另外要说明: 本来我写了几首歪诗要用在这章,后来想想,咱还是别丢人了,拿来给文中的人物用,还要让这些人物互相夸“牛逼”、“好诗”,这怎么好意思……=。= 所以索性就直接用了古人的诗,其中一首“及第诗”是郑合写的,我把它安在孙伏伽名下……凡此种种,都是杜撰,亲们不要较真。 125 转变,时日匆匆 一千两白银,对于冷知秋是什么概念? 是她十年磨一剑,一朝诗书行天下,赚取的人生第一桶金;是她执掌一个家的生计,拿到手的第一笔巨额财富。睍莼璩晓 她可以藉此摆脱油盐酱醋的烦恼,从容面对即将赐造一府学政官邸的考验。 冷家在父亲一代繁华过,但也被抄家抄得一文不名,害得母亲久病体弱、一推之下就送了命,也害得冷知秋成为家境贫困的牺牲品,稀里糊涂嫁进项家。 经过大半年的悲欢起伏,一桩婚姻总算走向明朗,项家在发生变化,冷家也该有些变化进步。 冷知秋觉得自己仿佛吃了鸡血,浑身都是斗志。她要对得起这一千两银子。 写了几乎一个通宵,每首诗每个字都是她的倾力之作,呕心沥血,写废的纸就用去了好几斤。 次日,冷知秋雇轿亲自送到慕容府。 她不进门,以免招惹慕容瑄那些姬妾误会,便在慕容家奢华阔气的大门外,郑重将稿纸装在锦盒里交给慕容瑄。 “慕容世兄富而有道,热心公益,知秋受您的一千两厚赠,心里又是欢喜,又是不安。” “正所谓有钱难买‘我乐意’。金钱之物,于在下而言,已经不过是个数目。此生往后,除了继续添加这个数目,瑄只想凭能力做一些让自己高兴、也让大家高兴的事。更何况,项夫人的大作,当得起一千两白银,不仅当得起,往后,只怕即便有钱,也未必能买到项夫人一个字。” “不敢当。”冷知秋脸上飞红。如果真心喜爱文字书法,对方品性也让她愿意结交,要她赠送几首诗几个字,怎么会不肯? 如果说慕容瑄的话有什么深意,她心想,也就是怕以后项宝贵在身边,那厮醋劲儿大,见不得她对别人好,没事想歪了,耍点脾气,倒是有可能。 慕容瑄道:“慕容家与项家是多年交往的朋友,近来鄙人家中那些没见识的妇道,与项家有些疏远,希望有机会能邀项世伯、伯母还有宝贵和项夫人您,一起来我慕容家坐坐。” “我夫君在外,一时没有音讯,若他回来,知秋一定转告慕容世兄的美意。” 慕容瑄听得心里一动,看看冷知秋,又看看远处高耸在西城门附近的贞节牌坊,勾起嘴角笑了笑。 又说了几句,冷知秋便告辞。 —— 再一日,便到了中秋月圆。 院中,木芙蓉到了贵妃醉酒的浓艳,一株桂花,东一枝西一枝,冒出杏黄的花苞。突然明月一轮升起,千门万户团圆。 苏州原本是笑闹粗鄙的,而今渐渐也有丝竹之音飘起,这些变化,一点一滴,物换星移。 小葵打好了月饼,热烘烘捧出来,杏姑在院中摆了赏月的桌椅,冷景易和冷知秋父女俩对坐着,幽幽的说着关于冷刘氏的往事。 梅萧也不在冷家祖坟的草庐里待了,厚着脸皮非来做客,赖着不走。 他不会告诉冷知秋,他费了多少力气,才把那些意图登门“求字”“求诗”的人远远打发干净。既然她欢喜,他就让她欢喜个彻底,没有疑惑和遗憾。 “伯父,知秋,这些日子你们辛苦了,萧也帮不上多大的忙,克日便要回京叙职,今晚景色太好,萧能不能厚颜一回,借宿在这里……” 没等梅萧把脸皮“厚”完整,冷知秋便一口拒绝:“不行。” “知秋……” “不行。中秋是团圆之日,你不陪伴父母,却赖在这里,好没道理。”冷知秋扭过脸,不让梅萧左一眼右一眼的看。 “我现在要赶回京城也来不及,如此月圆之夜,难不成叫我一个人孤零零游荡在苏州街巷?”梅萧咬牙拼了。 冷知秋怔住,心里想的是,如此月圆之夜,夫君怕是还在茫茫大海上航行,他可是在思念她? “伯父,萧与您久未促膝长谈,心里有些疑惑,还想多跟您请教。”梅萧转向冷景易求助。 冷景易看看两个小辈,微微笑了一下,并不回答。要比脸皮厚,梅萧可不及项宝贵那“倒霉”女婿。 梅萧见冷景易不站在他这边,心底有些失望,也有些诧异。冷景易不是一向不认项宝贵这个女婿的吗?怎么这些日子倒有些松口的迹象? 这时,小葵、杏姑一起用油纸包了几叠月饼筒子,冷知秋便起身,叫杏姑留在家里伺候父亲,自己带了小葵准备送月饼到项家,孝敬给公婆。儿子不在家,儿媳妇又滞留在娘家,冷知秋有些心疼起公公婆婆。 结果还没出门,项沈氏倒先来了,将冷兔带在身边,也是来送月饼和礼物。 两边都要送月饼,倒油然生起一份实实在在的亲情来。在这苏州城,项家和冷家,早就捆在了一起,冷景易想不承认都难。 这回,冷景易没说什么。 项沈氏也不像往常那样呛他,只愁眉苦脸拉着儿媳妇说体己话。 “那个知秋啊,什么时候回家来住?你娘刚走,你爹是可怜……姆妈不催你,但家里真乱成粥了!唉,天赐家那口子如今住了项园的淑芳苑和西楼,养得白胖白胖的,我看她之前受了不少苦,便送了几个使唤的婆子丫鬟过去,谁想这女人倒是有脾气了,非说老娘我是在监视她,你说可气不可气?还给宝贝寻了两个后生相处,那臭丫头是要愁死老娘了,差点没把两个后生打进府衙告官司……老娘是不是上辈子欠了这臭丫头的债?你说该拿她怎么办才好?” 她又絮絮叨叨说了许多丫鬟婆子偷懒,仆从小厮在园子里和丫鬟勾搭成奸、偷盗一些财物等等烦心的事,说几句就叹气。 “……那个知秋啊,老娘几十年风风雨雨的路走下来,可以说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这一大家子乌糟糟,真不晓得怎么管才好,你和宝贵两个娃儿,什么时候才能回家来哟?来帮老娘撑撑场子,让老娘也享受一下老夫人、贵太太的清福,最要紧的,就是你们什么时候才能给项家生儿育女呐?老娘想抱孙子想得都要哭了……” 这婆婆说了好久,冷知秋酸酸甜甜苦苦辣辣的听着,也不发表意见,只让她进屋坐下再说,冷景易却道:“等项宝贵回来,把事情交代清楚了,你们项家的人,才准许进我冷家的屋。” 项沈氏一瞪眼要发作,她和这亲家公实在是犯冲。 冷知秋忙将婆婆送出门,告饶道:“姆妈,我爹好不容易没再把我娘的事怪在夫君身上,如今也算认了半个女婿,您先让着我爹一回,别让他生气了。” 冷兔骨碌碌的眼珠子一直停在冷知秋脸上,这时才道:“项家大娘,知秋姐姐这是向着您呢,为了项爷好,您还是听知秋姐姐的,准没错。” 这话是语带双关的。 他没好意思给冷知秋认错,便接着劝项沈氏的话,拐个弯向冷知秋认了自己的不是。 这两天,抢购竹纸的热潮已经退去,随着冷景易今日正式赴任学政,颁布生员名单和考试、书院、私塾等等法令,纸价便悄然开始回落。许多屯了竹纸的“聪明人”,开始烦恼怎么把纸卖出去。 冷兔应该庆幸自己接受了冷知秋那天的分析,提前一步卖光了所有囤积的竹纸,赚了六两银子,当然其中有四两是从冷知秋手里赚的。 那九两银子,他拿着烫手,却不知该怎么还给冷知秋。 冷知秋多少聪明,怎么会听不出他的意思? “也不是叫姆妈听知秋一个晚辈的意思,一家人,和和美美,才能拧成一股劲儿,才能克服万难。姆妈,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您先回家等待,夫君他一定会尽早回来,知秋也一定会尽早回项园。” 她看了看冷兔,便道:“中秋就要过去,宝贝小姐的婚事刻不容缓,小兔你也多和宝贝小姐说说话,看看有没有什么好法子,把选秀女的祸事给避了。” 她一向知道冷兔聪明,也明白他的出身和经历,对他想问题的习惯影响深刻,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转变的。这孩子如今长高了一些,看着越来越有出息,她相信他会慢慢在历练中进步。 冷兔心情一松,欢天喜地应了声“哎”。 —— 送走项沈氏和冷兔,冷知秋又赶走了梅萧,只剩下父女二人各吃了半个月饼,相对静静说话。 冷景易看女儿发上绑着麻线,身上一袭素裹,人在孝中,脸上却不灰暗,反倒像天空中一轮明月般,散发着幽光异彩。 “知秋,你娘刚走那会儿,你伤心得厉害,几乎活不下去,这会儿能看开,爹也就放心了。” “爹爹,您也一样。其实,娘只是搬去了西天极乐世界享福,听说西天极乐,与我们这里只隔一条河,开满彼岸花,娘一定在那花丛中,看着爹爹和知秋,她会一直陪着我们,永不离开。” “是吗?那就好。”冷景易黯然饮一杯酒,起身回屋,对着亡妻的灵位,默默站了许久。 冷知秋回到厢房里躺下,也是默默出神,不能入睡。 她好想念,想念那种秋日野花漫山遍野、带着阳光的温暖、又混着一点点海风咸咸的味道,想念那张无可挑剔的俊脸,还有他宽厚得像个“舒适小窝”般的怀抱。 想着想着,便又披衣坐了起来,走到院中问亮着灯的坡屋:“小葵,杏姑,你们睡了吗?” “没呢,小姐有什么吩咐?” 冷知秋兴致盎然的道:“我想学着做几个菜,都要有肉的,你们来教教我。” “这……”这么晚了,还学做菜? 两个婢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得,小姐难得中秋夜里发回癫,就陪着疯一下吧。 —— 胡府书房。 梅萧黑着脸坐着喝茶,胡一图带着胡登科心惊胆战的伺立在下首。 “胡大人,皇上今日完成先帝大行之礼,明日宫里摘了蓝联白素,换回红灯笼,以后我大明帝国也该换个新气象了。” “是是是。”胡一图一迭声应着,却不解梅萧的意思。 梅萧看着胡登科,眯起星眸。 “登科这次随本侯进京,给成王殿下送行。” 胡登科吓了一抖。 胡一图噗通跪倒了,磕头道:“小侯爷,犬子还未考取功名,不敢随小侯爷去做那样的大事,小侯爷还是让犬子先考了功名,历练一番,再跟随小侯爷左右,劳小侯爷多多栽培……” “哼!”梅萧冷冷斜睨着胡氏父子。 胡一图父子豁出去也不敢参与“送成王离京”这种事,稍微有点脑子就明白,这“送行”不死个千儿万把的人才怪!万一不小心,胡登科就有可能登不了科做不了官、直接小命玩完。 “侯爷,在下素日只攻读孔孟文章,恐怕有负侯爷您的破格提拔,还是让登科在苏州继续学个一阵子吧?登科可以帮着学政冷大人多历练做事,顺便……”胡登科心里七上八下,鼓起勇气凑到梅萧耳边悄声道:“顺便,登科还会替侯爷留意冷大人的女儿。” 梅萧面无表情的听着,两根玉般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胡登科等得汗都下来了,胡一图还跪在地上发懵。 梅萧突然道:“适才说皇上要有个新气象,宫里老一拨宫女差不多该打发不少,后宫也很空虚,该为皇上选第一批秀女才好。” 胡一图张大嘴巴等着下文。 “皇上身边,如今一个像样的娘娘也没有,正好本侯认得西城项家,项宝贵有个妹妹叫项宝贝的,长得还算体面,性格也活泼,很适合入宫……” 是吗?项宝贝那泼辣丫头,胡一图和胡登科可都是耳闻过的,这种野丫头会“适合”入宫? “你们多留意着,确保她能选为秀女,送进皇宫。”梅萧冷冷的目光扫过胡氏父子。 “呃……是是是。” —— 远在东海南海水天不分之际,八月十五月圆,照着海面上滔天巨浪,几十艘大船互相用粗铁链绑在一起,结成船队连云,随着巨浪起伏,缓缓向东。 因为月圆潮汐,这个夜晚的大海异常凶猛不安。 甲板上泼满巨浪过后留下的海水,还没流泻干净,又是一个巨浪盖下来,几乎淹没船只。 领头的大宝船,收起风帆,却依然用底舱双层大桨齐刷刷划出动力,向前行驶。三班各百号粗壮船夫大汉,赤着膊,轮班上岗,依着口令,使劲划动巨桨。 上方甲板上,一个黑衣如魅的身影,铁塔般矗立,巨浪退去,他依然纹丝不动,仰头望着天际那一轮明月。 一个竹竿般的瘦高个中年人在摇晃的甲板上稳稳走着,到了项宝贵身后,沉声道:“少主,大家日夜不停行船,已经很疲倦了,今晚浪高,还是歇一晚吧?” 这是高老二。 “明月寂寂,吾心如焚。”项宝贵并未回头看他,喃喃自语。 高老二皱眉。 良久,又一个巨浪退去,项宝贵抹了把脸上的海水,笑吟吟转过身:“传令下去,再加速,天亮之前,我们必须到达琉国腾远按司那里。” —— 洪元30年八月十六,朱鄯改年号文继,文继一年,也就是洪元三十年。 八月十七,令国公领十万兵马经过苏州,开往福建剿杀“反叛”的瑞王。 八月三十,成王逃出京城的围杀,一路向北,经过淮安,被紫衣侯梅萧待为上宾,一路好吃好喝照顾,“护送”回燕京。 进入九月,苏州的天气终于凉下来,晚风飒飒时,行人的脸上有了瑟缩的寒意。 九月初八,皇帝朱鄯派内监王公公领一百羽林郎,封了三重宝箱,将一枚精致如玩物的“免死金牌”郑重交到冷知秋手里,同时,宣圣旨,赐学政冷景易造官邸“恩学府”,因战事紧张,粮饷紧缺,户部只拨了一百两库银,中途,王公公拿了五十两,到冷景易手里,便是五十两的朝廷“补贴”。 送走王公公,冷景易父女俩,一个看着区区五十两官银,一个看着手里漂亮的“免死金牌”,脸上的表情都是囧囧的。 幸好冷知秋已经封存好当初赚下的千两白银,造一个“恩学府”,应该勉强能够应付。 此时,冷景易也不得不感叹,女儿抛头露面虽然不妥,但到底是个凭本事能赚到钱的大人了。 “为父想起当初寒山寺下的渡口,知秋你第一回替人写家书,替一个姓木的抄佛经,赚了几个买药的钱,剩下的又当作回聘礼金打发了项家。如此细想来,你是早就开始长大,如今连爹也依靠你供养了。”冷景易有些自嘲。 “爹不要想岔了。后天便是知秋的及笄之日,知秋原本就该是成人了。供养父亲,天经地义,何况爹您是做大事为一方百姓谋福祉,哪里有空闲去行商走贾?” 冷景易双眸一沉,抚须长叹:“是啊,后天,女儿及笄了!” 126 风波难平 明国风云变幻的一个月,琉国也在发生大事。睍莼璩晓 六月,幽雪和尚风突然声称找到了张宗阳的“儿子”张无忌。 八月十六,项宝贵带着张小野赶到琉国腾远按司时,假王子张无忌已经登上了琉国王位。 此后琉国爆发史上不亚于张宗阳当年开国的惨烈内战,暗杀与战争流血事件如秋风扫落叶。 八月二十六日,张无忌被杀死在琉国王宫。 王宫正殿。 这是一幢两层的巍峨大殿,木质构造却不输气概和稳固,琉璃金瓦,三十三根龙之柱是琉国工匠的巅峰之作。 大殿内,正北首,垂帘摇曳,纯金镶宝石的御差床上,身穿正红蟒袍、头戴通天冠的“新王”张无忌软软歪在角落里,口吐鲜血,早已断气。(*御差床就是琉国的王座。) 群臣和各地的按司们全都跪在阶下,分列正殿东西两侧。 尚在摇晃不止的珠帘后,幽雪王妃端坐着,脸色煞白。 短短十日暴风骤雨般的攻击,项宝贵的狠戾远远超出她的预想,让她手足无措。 项宝贵牵着张小野的手,将他送上御差床,顺便一脚踢远了角落里的死尸。 珠帘后,幽雪悲悯清冷的声音幽幽响起:“国相可杀得尽兴?这琉国可是你的恩师张宗阳留下的,岂容如此践踏残杀?可怜的孩子,他是无辜的。” “既然是无辜,那你和驸宾还把他抓来冒充王子,让他送死——你们真是歹毒,既祸乱恩师的江山,又害死一条无辜性命。”项宝贵摇头感慨。 “……你!” 幽雪捂住胸口,目光透过珠帘,看外面那卓尔凤姿的身影,又爱又恨。 张小野有些紧张不安的坐下,看着下面黑压压陌生装束的大臣们,他们也在探究、不满、挑衅的盯着他。 项宝贵按了按他的肩,俯身道:“别怕,记住,你是琉国王张宗阳的儿子张小野,从现在开始,你将继承你父亲的王位,成为新一任琉国王。” 说完便退下御差床,站在群臣之首。 “王上!”群臣伏地行礼,口中齐呼。 “宝贵表哥……”张小野紧张得鼻尖冒汗,手足无措。虽然一路上,他早就已经接受自己新的身世,了解父亲的过去和郁郁而终的母亲,但当真正面对如此庄严紧张的大场面,他还是难以适应。 “王上,以后,不要再叫臣‘表哥’,叫‘国相’便是。”项宝贵并不下跪,但面向张小野的目光是大哥哥的爱护,也有对恩师的尊重。 张小野讷讷重复:“国相……?” “是,王上。这些年臣没有时间替恩师教导你,只因为你身中奇毒,时机未成熟。如今你已康复,有人又急着让你做琉国王,臣也没办法,只好委屈你多辛苦辛苦,自今日始,你便要开始勤奋学习,学习王宫礼仪,学习怎么做一个王……” 项宝贵没说完,一个按司跳起来质疑:“国相!您有何证据,能够证明他就是先琉王的王子?” “本相不需要任何证据。”项宝贵根本没回头看那个按司,半垂着眼皮,懒懒道:“当年先王也就是本相的恩师,曾经留下三条遗命,其中之一,便是要我项宝贵寻回他的王子,扶其继承王位。先王这条遗命,等于是昭告天下,我项宝贵说谁是王子,谁就是。其他人谁说了也不算。” “……”群臣面面相觑,原来那条遗命还能如此解读? 项宝贵勾着精致的嘴角,转头扫视群臣,笑一脸星光璀璨的风华,这风华太过耀眼,几乎刺瞎群臣的眼睛。 衣袂声落地整齐,群臣再次俯首,五体投地。 “如果有人不服先王的遗命,想要坐上御差床,那么他——”他指向大殿角落里那具身穿琉国王红蟒袍的尸体,“他的下场就是榜样。” 他的声音不高,清醇如阳光下的风穿过枝叶,清晰而质感,再配上那张美轮美奂的脸,无论是视觉还是听觉,都堪称一种享受。 于是,好几个有心人“享受”得背后直冒冷汗。 过去,项宝贵对待琉国的人和事,态度都是温和的。这次回来,他真是太“不客气”了! 项宝贵承认自己这次的血腥暴戾,那是因为他着急,五内俱焚,他要来不及赶回小娇妻身边,来不及亲眼看她过完十五岁最后的时辰,来不及在第一时间迎接她长大成人。 虽然手段有些不妥,但这是最快速而彻底的解决途径, 要说彻底,还言之过早。 军事容易控制,但政权不是一个人的事,还包括这殿中五十位大臣和各地按司,包括殿外跪坐的四百二十名各司官吏。 这些年,为什么那些大臣越来越偏袒幽雪王妃?这一点让项宝贵有些困惑。幽雪总不能把整个琉国的大臣都“睡”了一遍吧?就算“睡”了他们,这些自私又狡猾、有家有室的大臣,也不至于为一个女人如此卖命吧? 在这个疑惑没有解开之前,张小野的王位坐不稳。 这时,附宾尚风眯着眼,冷冷开口:“我的妻子天守郡主没留下王室的血脉,听说王子在来王宫之前,就很喜欢女人,看来是长大了——既然王子已经继承王位,我没有其他意见,只有一个建议,就让新王陛下赶紧娶王妃吧。” 项宝贵挑起眉,“有必要这么急吗?” 张小野低低的喊:“我不要娶王妃!” 要娶,也得是桑柔。他还不知道桑柔正关在苏州府衙的死牢里,等着秋后处决。 幽雪在垂帘后,冷冷道:“陛下应该称‘孤’。” 张小野不自在的转头看后面,隐约能见一个绝世的美人。他诧异,这世上竟然还有相貌胜过冷知秋的女人,虽然这女人给他的感觉很奇怪,并且是害死他母亲的贱女人! —— 当晚,项宝贵锁眉坐在张小野寝宫中,掰着手指头数了一遍又一遍回苏州需要多少时日航行。 “不行,今晚必须走,才赶得及……” 一旁香檀木大桌,摆满山珍海味,宫娥穿梭来往伺候着,一个个如花似玉,袅袅娉婷。 张小野茫然瞅瞅这里,又瞥瞥那里,嘴里吃着山珍海味,却不知是什么滋味,让人疑在梦中,不太真实。 他就这样,突然之间,做了一个国家的王?他的心脏顿时一阵收缩。 他看项宝贵有些像热锅上的蚂蚁,便问:“宝贵表哥,你要回苏州吗?” “嗯。”项宝贵随口应他。 “那你把我也带上吧,我一个人应付不来那么多大臣,尤其是那个驸宾,长得很凶。” 张小野说着就去收拾包袱,左看看右看看,所有的东西又仿佛都不属于他,就不知道收拾什么才好。 项宝贵看了看侍立在旁的十来个宫女,她们在低头窃笑,笑新王懦弱、无知吗? “你们全都下去,以后不用再来伺候王上起居。” 宫女们大吃一惊,面面相觑,但又不敢忤逆,胆战心惊的告退。 项宝贵叫了十名地宫精卫,由郝十三带着,吩咐他们片刻不离的守护张小野,包括张小野的起居生活。 “小野,你现在是琉国王,有很多事情要做,不能离开王宫。”项宝贵按下张小野,让他坐回山珍海味旁。“放心吧,只要我活着,他们谁也不敢把你怎么样。我先回一趟苏州,诶……等过一阵子,我再来帮你把王位坐稳。” 嗯,就是这么决定了,这也是他原本的打算。 项宝贵说完,便兴冲冲整整衣冠,叫来高老二道:“快去准备船只,我们回一趟苏州。” 高老二背着手鞠了一躬,然后抬起竹竿般瘦长的身,冷冷道:“不行。” 项宝贵脸色一沉。 “少主,这次虽然强杀了伪王,但手法太残暴,操之过急,很损少主您的威望,王城里很多人对您不满,对新王陛下不满,您这个时候离开,难保不会发生宫变,新王陛下的性命,未必无虞。”高老二道。 张小野听得手里的银筷吧嗒落了地。 项宝贵道:“既然如此,你们全部留在这里,全给我围着小野,保护他的性命安全。我一个人去一趟苏州,很快就会回这里的……” “少主!您是色迷心窍吗?非要在这节骨眼、穿洋越海跑回苏州,就为了抱上您那小娇妻?”高老二毫不客气的斥问。 项宝贵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嗯,色迷心窍,就是这样,就是非要赶回去不可,我项宝贵从来不是什么英雄好汉。” “你!”高老二痛彻心扉的怒吼一声。 郝十三等人也歪了嘴。 张小野咬着唇,期期艾艾、忐忑的请求:“宝贵表哥,能帮我把桑姐姐带过来吗?” 项宝贵挑起秀挺的剑眉,脸色不予。“王上勤奋学习,不要惦记桑姐儿那贱人!她杀了三爷爷和我的丈母娘,你觉得她还能活在世上吗?” “……”郝十三等人绝倒。 项宝贵也没啥包袱要整理,既然不带走精卫,他便一挥衣袖,飘然离去。 张小野瞪大了眼睛,看着那飘然的身影转眼消失在宫殿重重垂幔间。 高老二气得脸色发绿,疾步追了出去。 张小野一屁股坐倒在地,望着郝十三,脸色如纸,抖着嘴问:“他、他说桑姐姐杀了三爷爷,杀了他的丈母娘?怎么会这样?” 郝十三无言。这事儿,他也不太清楚。 张小野喘着粗气,眼珠子慌乱的转着,“坏了……坏了……他会怎么对付桑姐姐?把她碎尸万段吗?” “不过就是个婢女,如果她真杀了三爷爷和少主的丈母娘,啧啧,少主要她怎么死都不过分。”郝十三实话实说。 张小野听得心肝都裂了,脑子里想象着桑柔的各种死法。 他对桑柔的感情,是又爱又恨。是她伴着他长大,像母亲又像姐姐又像恋人,给他最初的温暖和感动,又成为他生命里第一个女人,她对他的影响,是无人可以替代的。 —— 半夜凌晨,子时。 高老二急匆匆赶到张小野的寝宫,对郝十三等人道:“少主出事了,快随我来!” 郝十三大吃一惊,少主怎么会出事?还是高老二来通报,这就严重了!当下什么也顾不上,撇下张小野,带着人就走。 张小野还在镶满珍珠玛瑙的宽大龙床上睡觉。他睡的不安稳,梦里全是项宝贵在杀桑柔的情景。 一阵金属短笛声钻进重重宫闱,绕过厚重的垂幔。 张小野的噩梦随之结束,转变为奇怪而*的梦境,那梦里,有许多赤身*的美女,妖娆地扭动着,发辫卷缠,就像灵蛇一般刺激人体的肾上腺素。 她们围着张小野,轻重缓急、错落有致的按摩着他所有敏感的部位。 “啊!”张小野忍不住发出喜悦的低吼。 奇怪的是,他分明已经醒过来,却还是无法摆脱这个梦境,沉溺着,感觉到身上似乎真的有一双柔软的手,带给他绝妙的感触。 “小野,把眼睛睁开,看看我是谁。”一个清淡高贵的声音,从上往下俯冲过他的耳膜。 他便不由自主的睁开眼睛,看见身上坐着一个*的女人,那美色无法用言语来形容,让他震撼得忘记自己的存在。 幽雪扭了一下腰肢,将他吞进体内,看他立刻两眼一翻,舒服得要死过去的样子,她的嘴角浮起一丝冷笑。 除了尚风,没人知道她会藏密淫功。从遥远的蛇国传入藏川,结合了短笛魔音和巫蛊术,她可以让一个男人永生难忘那种欲仙欲死的感觉,只要沾上一次,便会永远臣服在她的裙底,甚至连命都可以不要。 她闭上眼睛,施展浑身解数,把身下的张小野想象成她苦苦渴望了十年的项宝贵,“嗯……” *的声音不断溢出,张小野张大嘴巴,忘乎所以。 和幽雪的滋味比起来,桑柔简直就像豆腐渣。张小野完全忘记了桑柔曾经带给他的记忆,满身满心的“爱”着身上这个害死亲娘的女人。 一个后母,一个孤儿,在琉国王宫龙床上疯狂苟且。 “小野君,要不要娶王妃?” “要。” “娶谁?” “你……” …… 黎明破晓时分,阳光洒满了琉国每一个角落。 腾远按司早早起来,赶往北面海港调拨船只,供国相项宝贵使用。 一骑飞驰,传信兵大声喊:“按司大人,快回王城!王城烽火台燃了金龙烟!” 金龙烟,烟中夹杂了大量金粉,形状像一条升腾的巨龙,因而得名。这是王城召集各地按司进宫的讯号。 腾远按司忙上马,往南疾驰。从腾远到王城,最快需要两个时辰的马程。 经过按司大寨衙门,他看到项宝贵正负手皱眉看南天那朵金龙烟。 “国相!王城一定出了大事,我们还是先去宫里看看吧?” …… —— 九月初十,苏州城。 冷景易为爱女冷知秋办了个生辰宴,请了胡一图夫妇,胡登科夫妇,破天荒,连冷知秋的公公婆婆也请来,在正堂里共桌吃饭。 冷知秋自己又把冷兔、项宝贝、沈天赐夫妇、倪萍儿母子、张六等人都叫了来,一起挤在冷宅小小的院落里,吃一顿难得的团聚饭。她和这些人有日子没这样聚过。 席间,冷知秋说起想办个书院,冷兔等人都大吃一惊,有些难以接受。 “这个很难办吧?要不少银子,而且女子办的书院,那些男子怕是不肯来……”倪萍儿抱着小六六,歪头思索。 “你觉得难办,那是你。夫人是什么样的人,你好跟她比吗?她既然想要办书院,一定行。”惠敏白了一眼倪萍儿。 她很瞧不惯倪萍儿,虽然知道当初是靠了倪氏兄妹,才让她脱离钱多多的魔爪,但想起沈天赐选择倪萍儿时的情景,明知是做戏而已,还是会刺痛她的心,再看那倪萍儿生完孩子后,比当初还要漂亮几分,心里就更不是滋味,总疑神疑鬼觉得沈天赐在偷偷瞄倪萍儿。 沈天赐会不会和倪萍儿假戏真做,真的看对眼?毕竟和倪萍儿比起来,她实在长得够抱歉的。 惠敏的脸色从始自终便都很难看。 冷知秋多看了她两眼。 倪萍儿被惠敏无端端抢白了几句,也有些不愉快。“妾自是不好和项爷的夫人比,给夫人提鞋都不配,但妾也是实话实说,夫人不会见怪吧?” 冷知秋一笑道:“萍儿姐姐不要那样说,你帮我的地方很多,万不可妄自菲薄。知秋这些日子思来想去,也觉得书院难办——但这是我心中的梦想,就算难,也要试试看,还希望大家伙儿能有什么好点子、好办法,便帮帮知秋。” 众人急忙点头答应。 冷知秋又问冷兔:“前儿不久叫你给宝贝小姐想想辙子,这会儿都九月了,虽然战事不断,但毕竟先帝大行之礼已经结束近一个月,我担心,京城宫里很快就要下达选秀女的旨意。你和宝贝小姐都是怎么商量的?” 项宝贝此刻正随父母坐在正堂内,和冷景易他们一桌儿吃饭。 她心不在焉,不喜欢和这一帮官腔官调的人坐在一起。 尤其是胡登科的妻子胡柳氏,整个就像怨妇,瞧哪个比她好看的同龄女子都没好脸色,时不时尖酸刻薄两句,嘲笑项宝贝不识礼数,不登大雅之堂。 胡一图、胡登科想着,紫衣侯指定了项宝贝要进皇宫做娘娘的,这可真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紫衣侯到底什么意图呢? 项沈氏也是浑身不舒服,看胡一图家四口个个都不顺眼,忍不住瞪冷景易:没事请这家恶心人吃饭,找吐么?!破坏我儿媳妇的生辰家宴啊! 冷景易被她瞪了几眼,皱眉不已,这会儿他实在没脸皮跟这泼妇一般见识,为了女儿知秋,他也得忍着。 院中,冷兔转着小巧的青花瓷酒杯,半垂着眸子道:“那个傻大妞啊……天天在和自己斗,想不好要不要去找小侯爷,她哥哥项爷说要去找小侯爷去问清楚,这会儿却忙着别的事,一点顾不上她这个妹妹,所以,她就打算这么干等着、耗着。” 除了冷知秋,其他人全都低头摸鼻子无语。 冷知秋烦恼的托腮出神:“这可怎么办才好?夫君什么时候才能脱身回来……” 冷兔见她这样,皱眉板起清秀的脸,骨碌碌黑眸有一股凛然之气。“知秋姐姐,实在不行,小兔可以牺牲自己,先和宝贝小姐定亲,等选秀的事过去了,再找个由头退亲。” “这……”冷知秋有些意外、又觉得不意外、甚至还有点正中下怀,但这个办法也有不好的,那便是世俗目光,看订了亲又退亲的女子,难免低看许多。 她原本曾想与项宝贵和离后,便做个老姑娘,一直陪父母。如今可再不想和离了,一听冷兔说的定亲退亲的法子,下意识她就觉得不太好。 “这个办法,我再细想想,明日我去香料铺寻你,再做定夺。”冷知秋道。 冷兔点点头,欣然应了。 冷知秋起身去堂屋内陪父亲等人继续用饭,敬酒。 胡登科问:“冷家妹妹打算何时去项家住?” 众人立刻停筷,各怀心思的看冷知秋。 冷知秋觉得胡登科问这问题,有些唐突,他是不是管太宽了? “我父亲要造恩学府,知秋如何能够离开?母亲去了,知秋还要照顾父亲起居一阵子,暂时还不能回夫家,怎么,衙内有什么指教?” “不敢不敢。”胡登科忙摆手。 便在此时,门上有人拜访,杏姑进来禀告:“木大夫要见小姐,说有信给您。” “哈,凑上时间了,子琳姐姐有心!”冷知秋高兴的站起身告退,出门去见。 谁知到了门外,就见木子虚不仅捎了徐子琳的信,竟还捧着梅萧送的礼物和书信。 礼物是一方钟形端砚,石质幼嫩细滑之极,自然是好东西。顶端纹着精致的梅花,背面一个梅花树下观书的仕女,那样子颇有几分眼熟,仔细一看,可不就是冷知秋自己吗? 冷知秋盖回砚盒,此时不方便,她也不问木子虚为何替梅萧跑起腿来,将礼物和书信都收下了,交给杏姑拿回厢房。 木子虚四顾一看,这才趁杏姑走开这一会儿,又从袖中拿出一封信,递给冷知秋。 还有信?谁的?冷知秋诧异的接过,信封上没有任何落款,“这……是给我的?” 木子虚点点头,便叫她收好。 这才站在阶下,深深一揖,神情诚恳的道:“知秋姑娘,在下虚长这许多年,自以为看透世情冷暖,日升月迁,原来却是昏昧之极,愿乞姑娘择日赐教些许。” “如何当得起?木先生若有什么想法,尽可与知秋探讨。” 木子虚脸上难得有喜色,又道:“啊……前时想要求赐一篇《瘗母文》,一直记挂不已。” 冷知秋一拍额头,笑道:“是我粗心,早就誊写好了,先生稍等。” 说着进屋将一卷丝线扎好的稿纸拿给木子虚,木子虚拜谢而去,也不进门拜会其他人了。 生辰宴结束,冷景易先将胡一图家四口送出门,冷知秋也跟在一旁相送,虽然不太乐意,但这是礼仪。 胡一图道:“冷大人,不才早就看出您不是池中之物,能够结交你们父女二人,是不才胡某的荣幸,还有那亲家项文龙,据说当年也是个风流人物,如今颓唐了些,不才心想,若有机会,就将项兄也多请到敝处做客,无奈这些年走动不多,不好开口,冷大人您看……” 他虽然是四品知府,冷景易是三品学政,但他是一方父母官,实权要比冷景易大许多,因此这里没有自称“下官”。 冷景易对项文龙倒是没啥反感,当下点头道:“好,冷某得空和项兄说说,实也不忍见他如此消沉。” 冷知秋却皱起眉间,狐疑的看着胡一图。好端端惦记上项家,这胡一图,图的什么? —— 送走所有宾客,天擦黑,冷知秋在门外张望等待了片刻,想着会不会有一人骑着骏马,衣袂飞扬如乘风而至,笑着伸手与她相牵? 可惜,没有。 她轻叹了口气,回到房中,先将木子虚悄悄递的无名氏书信拆开了看。 “冷姑娘,还记得永安否……” 才看了第一句,冷知秋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木永安?她倒是没忘记,只是这字迹,分明与春晖堂那副楹联的书法出自同一个人!她喜爱书法,看过好的笔墨,是不会忘怀的,木子虚说那副楹联是成王手笔,难道,这个木永安竟然就是成王朱宁?! 想来永安是成王的表字,但他为何化名姓木? 曾经的一点缘分、一点懵懂的怦然心动,早就随着时间和世事变迁而烟消云散,突然再看到一面之缘的故人写来书信,她觉得有一丝茫然、多余。 朱宁的信,语句简单,寥寥几笔,只说了两件事:一是感谢她赠送的平安符,保佑他脱离京城围困;二是说北方入冬要抗鞑虏,皇侄朱鄯又不容他,腹背受敌,粮草不继,日子不太好过。 冷知秋看完便陷入了沉思。朱宁这样的人,写的每一句话都不会无缘无故,都是有深意的。 他根本没解释为什么会托木子虚捎信给她,也不说任何意图,但字字句句都不拿冷知秋当外人,就像多年老友一般。 接着,冷知秋看的是徐子琳的信。 徐子琳说伤基本好了,信中反复提到成王,一会儿说他太严苛,简直没人性,一会儿又说一起逃出京城,在淮安梅萧地盘上好好享受了几天有酒有肉的好日子,言辞中充满欢喜。最后才是安慰冷知秋,不要太伤心,她满门被老皇帝害死,就剩下她和哥哥苟活着,也这么过下来了,叫冷知秋要坚强、看开一些。 冷知秋放下信,托着腮帮子思忖:子琳本来散荡江湖惯了,这回误打误撞,倒仿佛被成王朱宁给驯服了脾气。 最后才是梅萧的信。 这次梅萧倒是没有写一些酸溜溜的文字,只说了那只端砚是他每天抽空亲手一点一点刻下的,雕刻过程中,心情很愉快,希望这份愉快可以传递,祝冷知秋日后文思泉涌,梦想成真。 冷知秋有些意外的捏着信,看着梅萧那清俊的字迹,不敢相信他居然没有啰啰嗦嗦提情啊爱啊之类、让她心烦的东西,反倒对她的心思了如指掌,颇显得知心体贴。 本来还不想用那方端砚,此刻再掀开砚盒细看,不由生出几分喜爱来,砚的确是好砚,只要梅萧的用心真如信上所说,那她不妨用着? 晚饭冷知秋吃不下,一方面是心里有事,惦记着项宝贵能不能赶回来,一方面是中午生辰宴吃得久,还没有饥饿感。 她绕着院中唯一一株桂花树,转了一圈又一圈。桂花开到极盛,香气扑鼻,地上落了一层淡淡的鹅黄。 “夫君,你是在树下喝酒,还是在归来途中?”冷知秋倚着树干,痴痴然发呆。 “小姐,如今天凉了许多,夜间寒,您还是进屋吧?”小葵捧着热水催促。 冷知秋进屋让小葵伺候着洗漱,眼角却总是透过窗纱去瞟那株桂花树。 “小葵,你去将那桂花树砍个几枝,插到我床上来,再拿一壶酒,今晚,我想喝几盅。” “啊?小姐您要喝酒?” 小葵想起白天,冷知秋给宾客敬酒,才喝了小半杯,就脸红耳赤,醉态可掬,这会儿怎么还想着喝酒? “去拿便是。” “噢……” 夜深人静,风吹枝摇,疏影婆娑的画在窗纸上。 冷知秋仅穿了珍珠白的薄绸中衣,半卧在插满桂花的床头,自斟自饮,满头秀发披散流泻,有一些垂下榻,将落地未落地。 她有些醉了。 “醇酒一杯,夫君,这是你我的约定。醒时,知晓世事无常,风波不平;醉了,但觉如影随形,如在君侧。忆往昔,似那树影轻摇,缠绕不清,温馨难觅,相聚时难……夫君啊,知秋这是在埋怨你了吗?不不不……我还没办起书院,还没长成大树,还没做到当初的承诺,你也是身不由己,我不怪你……” 酒杯一倒,美目轻阖。 她睡了过去。 127 你来我往各出招 琉国王城,明月当空。睍莼璩晓国相府幽深而宁静。 一声声古琴沉缓,仿佛离人的叹息。 桂花树下,影影绰绰,项宝贵摆满十六碗酒。 他没能回去陪伴十六华辰,她该不高兴了?有些人是不是趁机在献殷勤?哼!天南海北千万人中,将她娶进家门,这是几世修来的缘分,容易么!?一个个都恨不得拆散他们。 “娘子,你答应我,不会离开我的,对不对?等我啊,千万要等着我,很快我就回你身边,再也不走了!” 他看向映满月光的酒,摇曳生辉。一碗庆生,抚琴轻嘘,二碗女儿笑,挑弦低抿……十六碗,女儿如花待放……小娇妻,长大了哟!他推开琴,躺倒在落叶零星的草地上,枕臂出神。 这半遮的明月,仿佛佳人衣衫半褪,更惹他疯癫。 “知秋……”他滚了滚身子,伸臂想抱,却什么也抱不着,无奈的捶地坐起。“吕四,吕老四!” 吕四粗短的身影矫捷地飞奔而至。 “少主,有何吩咐?” “随我进王宫!” “这么晚了……新王陛下该和……那个王妃就寝了。”想起新登基的十五岁小王,要死要活非娶二十八岁的幽雪王妃不可,吕四就有种要吐的感觉。 想起幽雪一脸“被逼”的表情,吕四连苦胆都要吐出来了。别人看不出幽雪的真面目,吕四却心知肚明,他天生对男女床第之事毫无兴趣,幽雪的藏密魔笛对他就是没多大作用。 项宝贵有些醉醺醺的站起身。 “就是要这个时候,你拿好棉絮,一会儿笛音响起来,便塞上双耳,进王的寝殿来,不管我在做什么,你都要想办法点我百会、风池和灵台穴。” 既然幽雪这淫妇千方百计让他众叛亲离,处处针对挑衅,尚风这阴险毒蛇时不时伸头亮毒牙,想置他于死地,那么,今晚就趁着酒醉“弱势”,闯入虎穴,让他们把所有招数底牌都亮出来! 这次,不把琉国这边的事彻底解决掉,他就不过海了,正如当年项羽不肯过江东!再这么来来回回拖延时日,他有何颜面去见妻子和老丈人? 临进宫前,项宝贵吩咐老五和老八,连夜追踪内奸高老二,响动闹大些。“若见到高老二,你们……” 他低声吩咐完,便摸摸胸前垂落的一缕长发,斜眼含笑,问吕四、老五、老八:“都明白了没?” 吕四点头道:“少主您就放心去吧,外面有我们。” 项宝贵挑眉道:“我这是去送死,你就叫我‘放心去吧’?会不会说点吉利话?” “诶,恭祝少主得永生,常安乐,福寿与天齐……” “……” 项宝贵一挥袖,人已经飘然闯过禁宫护卫队,大摇大摆走进王寝宫。 吕四隐入黑暗。 …… 次日,琉国举国震惊!国相宿醉逞凶,意图杀害新王陛下和王妃,被驸宾带领的御林军当场抓获,关进地牢!国相带来的中原精卫内讧混战! —— 苏州。 一早,小葵捧了热水进冷知秋的厢房,见她趴着睡,蛾眉微蹙,脸色不太好,酒杯倒在榻边,酒水已经干透,只留了滩印渍。 “小姐,快醒醒,这样睡着凉了可如何是好?”小葵轻推着冷知秋。 冷知秋半睁开黑眸,怔怔出神良久,才坐起身。 洗过脸漱了口,再坐在梳妆台前绾发成髻,她的神色已恢复清明,镜中容颜依旧,只是眉宇间多了些烦恼思索。 就连吃饭时,她也在思索。 冷景易问女儿:“你有心事?” “嗯,父亲多留意京中消息,知秋担心这几日宫中要选秀女,夫君家有个小姑正好适龄,要赶在前头嫁出去才好。”冷知秋又吃了两口,便放下碗。 “你不说,为父倒是不曾去想,选秀之事还真说不定就在眼前,若是等皇榜贴出来再定亲,就是触犯皇威了——啊,说起来,比起进宫,倒还不如嫁给项宝贵,幸亏你现在已有夫家,这也算不幸中之大幸吧。”冷景易说着就感慨。 冷知秋心想,我嫁给项宝贵,怎么就不幸了?别人豁出命去、想嫁给他还指望不上呢。昨日不见他回来,定是琉国事情棘手,一时解决不了,那个幽雪真正讨厌,可莫像桑姐儿那样,豁出命去纠缠他,倒把他害得好苦。 她也不去和父亲争辩,夫君好坏,如同饮水,冷暖自知,又何足与他人道也? “爹,还有一事,您要多提防胡知府父子,我总觉得他们似乎对项家有所图谋,胡知府邀请我公公的事,您最好不要做中人推波助澜。” “咦?”冷景易愕然,定神细想,也觉得有些古怪。他现在一心办学,支应今年恩科考试,没有留意胡一图父子的言行,但做了多年都御史,只要细心一想,自然发觉蹊跷。 冷知秋辞了父亲,便带着小葵一起去了香料铺。 —— 自从倪九九暗中教训了一顿钱多多,把他那好不容易镶上去的满口金牙又一次打掉光了,香料铺就再没有税官上门,日子过得十分惬意。 上头银饷紧张,福建战事一时胶着,朝廷不得不加重派税。当时的税赋主要来源还是田赋,因此,这段日子,钱多多几乎天天都在乡下村野,带着人四处肆虐可怜的农民,逼着他们砸锅卖铁、卖儿卖女把粮饷交上去。正好赶在秋收,江南稻米有七成上缴,其中,二成去了福建供应剿杀瑞王的战事,四成被钱多多这样的贪官污吏盘剥挪用,最后只有一成交到国库,供皇帝调用。 一时间,又是战乱流民四起,又是农民贫困卖儿卖女成风,皇宫里日子也紧张,唯一滋润的就数钱多多这样的贪官污吏,仍然吃香喝辣,家财越来越多。 冷兔、倪萍儿和冷知秋说起时事世道,心情都不太好。 小葵听得擦眼泪,想起自己可怜的父亲,如今不知会不会饿死了? 冷知秋叹道:“时事如此艰难,小葵,你回一趟家,将你父亲接来城里住一阵子,也不要种田了,便与你一起在我冷家做事,马上要造恩学府,也正需要人手。” 小葵忙拭去眼泪,屈膝谢过。 冷兔歪着嘴琢磨:“知秋姐姐,怎么刮出钱多多他们的不义之财?只钱多多一家的粮仓,就能解半城贫民百姓过冬所需啊!” 冷知秋想了想,摊手道:“恶人自有恶人磨。我不是菩萨,也不是侠女,恐怕不能帮半城百姓劫富济贫。这种事,是皇帝和大臣们的责任,他们在其位、不谋其事,只顾着争权夺利,才造成今天这样的局面,我们平民百姓改变不了什么。” “夫人,若是项爷,一定有办法治钱多多。”倪萍儿道。 冷知秋微微撇了下嘴角,不满。“他呀,就算有办法也不会发这个善心,他只想着日后怎么折磨死仇人,哪管他人死活好歹。” 如果项宝贵早早儿的一刀宰了钱多多,那恶霸就少欺凌多少弱者?有多少人会幸免于难? 说他不是好人,也不冤枉。 “就是,他就是小气,没善心,当初还是小乞丐那会儿,我说得嘴巴都干了,他才拿出两个铜板,一个还是知秋姐姐你的!”冷兔一听到这茬就忍不住埋汰项宝贵,套用一句中国式英语翻译:不能同意再多! 倪萍儿可不敢说项宝贵坏话,讪讪然只顾着低头逗儿子玩。 冷知秋听了冷兔的埋汰,又觉得好笑,抱过小六六,拿玉葱般的纤指轻轻刮他鼻子。“小六六,你义父不是好人呢。” 小六六皱了皱鼻子,圆溜溜、黑葡萄般的眼睛盯着冷知秋看,噘着嘴想咬她手指,却够不着。 冷兔又问:“知秋姐姐,你说考虑宝贝小姐的事情,可有什么定夺?” 这是今天要讨论的主题。 “我担心胡知府若有什么意图,即使你和宝贝定了亲,只要没有真的成婚完礼,他便会从中作梗,毕竟你原本的身份是流民乞丐,还未入苏州府的籍册,要娶妻先得去府衙造册入籍。你记不记得你父母原本是哪里的人氏?”冷知秋问。 冷兔茫然摇头。 “还有个难处,你是愿意委屈自己做这个冤大头,但宝贝她知不知道你这个想法?她愿不愿意?我公公婆婆愿不愿意?”冷知秋再问。 冷兔这回笑起来,咧开嘴,门牙新长了出来,倒是比之前更秀气。“我和她说,她只会追着打我,你去和她说便成,事实比人强,由不得她。至于项老夫人他们,我是去提过的,他们瞧不上我,但若是姑且权宜之计,他们倒是愿意的。” 冷知秋见他虽然笑着,但说话的语气有些颓丧,想着他是有志气出人头地的,肯定没少被项沈氏和项宝贝看不起,倒难为他都忍了下来。 “好罢,我去和宝贝说合,你放心。” “知秋姐姐……”冷兔盯着她眼睛看,嗫嚅犹豫。 “怎么?” “籍贯的事……我想,若是认你父亲冷大人为义父……” 冷兔的心提到嗓子眼,看冷知秋的脸色似乎在思索,便有些失落。她也是瞧不上他的吗? 冷知秋想的是冷自予,也就是张小野。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有了前一任义弟害得母亲亡故、夫君不能回家,现在再认义弟,她就有些害怕。 她看冷兔,冷兔也看她。 “算了,我也是为宝贝小姐的事……” 冷知秋抬手止住他。“行,我去和父亲说,只不过——小兔,你知道我原有个义弟,一直担心他做什么惊天动地的祸事,果不其然,唉……你若要做我爹的义子,便要用了真心,视他如亲爹,视我为亲姐。” 冷兔肃起脸,不再笑嘻嘻的眉眼,起身一揖。“姐姐对小兔的教诲与恩情,此生不忘。” —— 冷知秋先去了学政衙门,和父亲冷景易说收义子的事。 冷景易果然和冷知秋一样,对这件事下意识就反感。 冷知秋道:“小兔人虽油滑,本性却善学,积极向上。他有些陋习是自小做乞儿才种下的,好在他愿意改,不像自予那样执迷不悟。我只教了他几日,他便有心自学,如今也识得不少字,会记个账簿;自相识以来,他也替我着实办了几件事,为我分忧解难——知秋私心里还是很喜欢他做弟弟的。再加上这次是为了宝贝的事,爹,不如就先收他为义子看看?” 见如此说,冷景易也心动,点头答应下来。 冷景易收冷兔为义子,那么由他出面去府衙里造册入籍,便好办许多,胡一图也不会从中为难。 —— 再去项家说“假定亲”的事。 项宝贝眨巴眨巴杏仁大眼,“你是说,小兔崽子成了你弟弟,然后让我嫁给你弟弟,你就变成为了我的大姑姐?那你又是我嫂子又是我大姑姐,我是你小姑又是你弟妹?” 她绕得自己都舌头打结了。 冷知秋笑起来。“嗯,亲上加亲,挺好呀。” “不好!好什么呀!?”项宝贝跳起脚来。“小兔崽子比我还小四岁,个头还没我高!油腔滑调的,看见就讨厌!更何况,嫁给他,就要认你那个黑脸判官一样的爹做公公,娘也,我还不如一头撞死!” 有那么糟糕吗?冷知秋扭头无语。 一旁项沈氏高坐着,绷着脸道:“我想着也不合适,宁可找别人。我女儿的婚姻大事,又不是儿戏,怎么能随便找个小兔这样的孩子?还要认你那个臭脾气的爹‘亲上加亲’,光想到又要见你那个爹,老娘就膈应。” 冷知秋心想,当初给您儿子娶媳妇时,您也是闹着上吊、匆忙定下,万一娶了个项宝贵不喜欢的女人,那才叫坑了儿子又坑儿媳。这会儿不过权宜之策,倒是横挑竖拣起来。要说,小兔也没那么差吧?只不过还没长大成人罢了。 “那么,还有谁可以帮宝贝度过这个难关?”她耐着性子反问。 项沈氏和项宝贝母女俩面面相觑,哑口无言。 项宝贝咕哝道:“不如嫂子你去问问令萧……” “闭嘴!”项沈氏立刻拍了女儿一巴掌,“你嫂子去找那臭书生,还不是羊入虎口,有去无回?老娘怎么生了你这么个缺心眼的傻女儿!” 冷知秋都替冷兔不值了,他一片好心,却被这对母女嫌弃,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再过两三年,小兔必定能长成个好男儿,要娶宝贝这样的姑娘,不一定就委屈了她,她们母女俩不要,以后可别后悔。 “小兔十三岁都还没到,让他和宝贝定亲,是最安生不过的,只有宝贝欺负他,没有他侵犯宝贝的时候,总比其他成年男子要放心的多,姆妈您说是不是?这桩事宜早不宜迟,再不动手解决,真要回天无术了!姆妈,宝贝,这样好了,等到选秀的风波过去,我夫君回来了,便让他去和梅萧问个清楚,到时候再做主退亲不迟。” 说到这里,她其实已经替婆婆小姑做了决定。事实比人强,由不得她们再挑。 项沈氏倒也脑子清楚,爽快人。“成吧,只能这么着了,让你那个爹快认儿子,快找媒婆来!” “娘——”项宝贝脸皱起来。 “还不是为了你!”项沈氏一瞪眼,就算把事情定下了。 —— 十一说定的事,十三就把冷兔的名字写上了冷景易的户帖,入了民籍,成为苏州城里一个名正言顺的良民。 冷兔心底是激动的。 他原本是孤儿、流民,连奴籍都没有,也就是说,如果他不小心被人杀了,凶手都不用负刑事责任,就当他从来没在世上存在过。 现在不同了,他不仅有了身份户籍,还是堂堂苏州学政老爷的儿子,这份体面,从天而降。 不仅是身份有了,他还有稳定的工作,是苏州最大香料铺的外柜,是项家干花香囊营生的总管,每个月收入不少于十两银子,搁现代社会,就相当于一个月工资七八千的小小白领,而他才13岁都不到,前途相当开阔。 如此一来,冷兔的底气就上来了,说话做事更加有板有眼,收敛了许多油滑的旧习,穿戴一新,小帽锦带,真正脱胎换骨一般。 到了九月十五日,冷景易不想见项沈氏,便叫冷知秋带着冷兔,姐弟两个带上丰厚的聘礼,上了项家提亲,把项沈氏和项宝贝看得错愕不已。 怎么冷兔突然像换了个人似的?不仅俊秀干净,还体面大方得像个公子哥儿,站在冷知秋身边,真像她“弟弟”似的。 冷兔看着项宝贝那震惊的样子,多少还是忍不住有些得意:你看不上咱,咱还是帮你忙才勉强委屈自己,将来事情过了,我立刻写休书休了你这傻大妞,你还得跟我说声“谢谢”,啊哈哈! 这边提亲完毕,交换婚书,去请大师算黄道吉日。就算把亲事定下来了。 那边胡一图、胡登科就急傻眼了。 原来冷景易认干儿子、入户帖,是为了娶项宝贝?!失算、失策啊!紫衣侯吩咐一定要让项宝贝选为秀女送进宫,人家赶在前头嫁出去了,还是嫁给紫衣侯的心上人的“弟弟”,这可怎么办? 胡登科皱眉沉吟良久,眼前一亮。 “父亲,儿终于明白紫衣侯的意图了。小侯爷要让冷知秋的小姑进宫做秀女,实乃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这是为了逼迫冷知秋去淮安找小侯爷,到时候——” 他有些猥琐的缓缓收紧手掌,这意思,胡登科明白。 但梅萧其实不是这个意思,他针对的是项宝贵……胡登科父子却自以为了解梅萧的心思,当下决定:拒收冷家的婚牒,死活拖着不让冷兔和项宝贝成亲!拖到选秀女的皇榜下来,再把那说媒的媒婆悄悄送远了,到时候就说没有媒证,定亲之礼也不算完成。 —— 果然,项家和冷家正在操办冷兔和项宝贝的婚事,婚牒送到官府印戳,却被按下不发,一直没取出来。 冷景易等了三天,便去找胡一图催问。 却见胡一图在府衙外、城门处开始张贴选秀女的皇榜,故作忙碌,给冷景易告了罪,“哎呀,冷大人,卑职不才实在是忙得不可开交,稍候一定去府上亲自赔礼。” 说着便转头催下边小吏去造册,把待选的秀女名单抓紧儿的办下来。 冷景易心知不妙,思索再三,便想到了媒婆的漏洞,忙带人去找,然而,哪里还有媒婆的踪影?连那媒婆的小屋都已经推塌了,仿佛从来没人居住过。 这次,他不得不再走进项家,面对项沈氏。 冷知秋和冷兔也闻讯赶到。 两家人坐在一起,愤懑不已。 冷兔的三根手指不停轻敲着椅子扶手,皱眉道:“知秋姐姐,胡知府分明是针对宝贝,蓄谋已久,他没道理得罪父亲大人和你,只有一个可能。” 他看向冷知秋,欲言又止。 冷知秋明白他的意思,咬唇生气。如果这桩事真是梅萧授意的,那她不会原谅梅萧的! 项沈氏见姐弟俩心照不宣的样子,怒道:“什么可能?说啊!” 冷知秋吸了口气,才道:“可能是梅萧让胡知府这么做的。” “啥?!”项沈氏瞪眼。 “真的吗……?”项宝贝脸色木然,心凉透了。她长这么大,就动心喜欢过一个男子,他不喜欢她也就算了,竟然还这么对她……还用得着哥哥去问清楚吗?梅萧不会娶她的,永远不会! 这次她也不痛哭流涕了,就是傻乎乎坐着,听任四周的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替她拿着主意。 谁知说着说着,项沈氏就发火了,指着冷知秋怒道:“都是你惹的!要不是你招惹了那臭书生,宝贝也不用进宫做秀女,我儿子也不用和那么多人抢媳妇,说来说去都是因为你长这祸水的模样!” 冷知秋愕然,冷景易先已经气得胡子直抖,跳起来拉着女儿的手就走。“小兔,我们走,不可理喻!” 冷兔皱眉站起身,跟在后面。 走了几步,冷兔出声道:“知秋姐姐,你若是不愿意去求小侯爷,那还有个办法。” 冷景易父女俩停步,转身听冷兔说。 “什么办法?”项沈氏急着问。 冷兔压低声音道:“虽然项爷不在,但他还留了六子哥。” 众人顿时看向站在门口的张六。张六现在替代三爷爷守在项家。 “我们全力去找当初那个媒婆,找到后,六子哥再悄悄去府衙里,把那秀女的花名册给烧了,那时候我们已经有了媒证,婚牒又递上去那么久了,看胡一图还能找什么借口推托。” “可上哪里去找那个媒婆?”项沈氏急得拍大腿。 冷知秋略一沉吟,便道:“胡一图要的就是将宝贝的名字写进花名册,我们姑且让他得逞,好叫他放松警惕。那媒婆孤家寡人一辈子住在苏州,家中还留着丈夫的牌位,必定舍不得远离,等到秀女的事尘埃落定,她必定会回苏州来,我们只需暗中留意,待媒婆一出现,就抢在胡一图前面,将她请到这里护好。” 冷景易捻须道:“虽然有些冒险,但也只能如此。” —— 九月二十一日,项宝贝的名字写进了文继一年选秀女的花名册,等着地方初选。 胡一图父子俩相视开怀大笑。 同日,恩科乡试在苏州学政府衙举行,这次考试录用的名单直接呈送到皇帝面前,进行附加特试,因此称为“恩科”。只要上了特奏名册,基本上都会得到皇帝格外提拔,大大小小都能做个官。 胡登科也要参加这场考试,这是他进入官场的一级跳板,上有紫衣侯、恩师冷景易的关系,下有父亲胡知府打点,加上在苏州剩余不多的童生里,他也的确算是佼佼者,这次考试,可谓万事俱备。 交完卷子,冷景易盯着胡登科的试卷,盯了半天。 胡登科作为他的唯一弟子,就站在他下边伺候着,等得手心冒汗。 “放心,本官不会挟私报复。”冷景易冷冷瞥了一眼胡登科,当着他的面,大笔一挥,将“胡登科”的名字写上了特奏名册。 “多谢恩师。”胡登科一口气松的差点没软倒在地。 就在胡一图父子志得意满、万事顺心的时候,当初给冷兔和项宝贝说媒的婆子真的摸回了苏州,被早就守候在各城门隐蔽处的夏七的人逮住,关进了西城项家。 当晚,张六和夏七便摸进府衙,将秀女的花名册神不知鬼不觉的烧成了灰。 次日,冷景易一脸理所当然、毫不知情的样子,坐在府衙里等胡一图。 “胡大人,冷某的儿子冷兔娶西城项家的千金项宝贝为妻,这婚书呈到府衙已经半个月了,怎么还没有印戳返还?” “冷大人您说什么笑话?西城项家的千金项宝贝,那是已经写进秀女花名册的。”胡一图心里咯噔一下,嘴上还不肯认输。 冷景易继续装糊涂。“什么秀女花名册?胡大人日理万机,想必健忘了,我儿子冷兔和项宝贝可是在九月十五便定下了亲事的,有媒证为凭;九月十七日,冷某便亲自将婚书送到了衙门备戳,这选秀的皇榜可是在九月二十日才贴出来的,我未来的儿媳妇岂能选为秀女?真是岂有此理!” 胡一图瞠目结舌。 当时已经是十月初二,他没想到,冷、项两家表面顺从,私下里竟悄悄做了那么多动作,关键那本秀女的花名册不翼而飞,一点线索都没有,而明天,京城里就会派公公下来,收取名册,后天就要安排马车送秀女们进京入宫。 他现在再要想办法也来不及了! 无奈之下,到了半夜三更,胡一图吓得睡不着觉,只好胆战心惊的提笔,给远在淮安的紫衣侯梅萧写信,详细说明情况。 “……卑职已经想尽办法,无奈他们太过狡猾,暗中还有能人异士相助,卑职实在无能为力,请求侯爷您饶恕则个……” —— 为了杜绝后患,冷家和项家随后很快便安排了冷兔和项宝贝的成婚大礼。 这一场开销,把冷兔那点积蓄银两全都用光了,冷知秋还赔进去不少,但她第一次替“亲人”办喜事,格外高兴,这钱她花得一点儿也不心疼。 只是夜深人静时分,想起婆婆项沈氏的埋怨,她不免还是有些没滋味。 自古以来,凡是因为美色而耽误朝政的皇帝,被后人唾骂的往往就是那个美人。然而美人何辜? 婆婆一时想起她的好,便念着叫她回项家,但凡碰到项宝贝和梅萧的事,或是生儿育女的事,婆婆眼里也就只剩下自己的儿子女儿重要,哪里还会考虑她这个儿媳妇的感受? 到底不是亲娘……这么想着,她便思念起亡母冷刘氏来。亡母真是慈爱温柔的女人,只有在她身边、受她心疼呵护,才会觉得自己永远长不大,永远是生活甜蜜蜜的女孩儿。 冷知秋睁着盈盈的黑眸,怔怔出神:为何我喜欢夫君,却不能喜欢他的娘亲和妹妹?婆婆和小姑都极爱夫君,为何不能顺带也爱我? “新娘子”项宝贝和她躺在一张床上,却已经没心没肺的睡着了…… 冷兔在冷宅堂屋打了三天地铺,满肚子郁闷的带着项宝贝回娘家去,这一回门,就住了半个多月,直到冷景易的赐造恩学府落成大半,才又带着项宝贝住进恩学府,继续过假夫妻的生活。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琉国。王宫地牢。 这里只关了一个特殊的“犯人”,便是那名叫项宝贵的琉国国相。因为关在地底下不见天日,他的肤色渐渐白皙,更加俊美无俦如星如月——看得牢门外静静站了许久的幽雪王妃一阵阵心痛。 放心,项宝贵日子过得不错,锦衣玉食的伺候着,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身上锁了八根铁链,限制了他所有的行动能力。现在,他看上去很好“欺负”。 幽雪王妃之所以心痛,是因为琉国“大势已定”,她就要做张小野的王后,将琉国的政权牢牢掌握在手里,内讧的地宫精卫们已经各自散去,有些隐退回明国,有些则投诚于她了。这意味着,地牢里这位举世无双的男子将会伤心失望,将会恨她幽雪的“强悍能力”,他输了,他一定不开心,所以她也无法高兴。 “宝贵,事已至此,你还是认命吧。其实,我做了这么多,都是为了你……” 她要和他好好谈一谈,把埋藏在心底十年的秘密和感情,都倾诉给他,希望他能谅解她的一片痴心。 以往,她没有办法这样近距离、这样安安静静的和他好好说话,现在,你看他的样子多乖,多可爱…… 项宝贵懒洋洋动了动双臂,铁链哗啦啦一阵响。 “能不能替我搬把椅子?我站得有点累了。”他闭上幽黑的眸子,声音有些沉哑。 “好。”幽雪差点没忍住,想要冲进去抱住这个男人,但她仅存的理智在提醒自己,他还是危险的,暂时不能靠近。 她扭头吩咐侍卫:“去服侍国相坐下。” -- 128 这下热闹了 哔剥,地牢墙上的灯台烧炸开一朵小小的火花。睍莼璩晓 项宝贵找了个舒服的坐姿,眼角扫过牢门外的幽雪,她还是一身白衣素缟,端着冰霜冻莲的姿态,目光却贪婪的黏在他身上,令他浑身难受,让他想起幽幽白雪覆盖下的肮脏黑泥,比起一些丑恶外露的人,她则是一种险恶的污秽。 他一阵反胃,仰头看黑乎乎的天花板。 “宝贵,这些日子伺候的饮食合不合胃口?”幽雪的声音一贯清冷,她习惯了“师母”和王妃的身份,即使四下无人,即使从来就没把对方看成晚辈,但还是保持了“长者为尊”的语气。 项宝贵听了,觉得一阵滑稽可笑。 “行了,师母有话就赶紧说吧——对了,如今不能再叫师母,嗯,父子通吃,您也算朵奇葩。” “……”幽雪皱眉不悦,良久才冷声道:“在我心里,一直把他们想成是你。” 项宝贵忍不住了,喉结滚动,薄唇紧抿,四顾找痰盂。 幽雪一个眼神示意,侍卫们躬身退了出去。 地牢里更安静,只有渐渐卸下面具的幽雪王妃,和正在找痰盂呕吐的项宝贵。 “宝贵,这些年你成熟不少,也离我越来越远了。”幽雪轻轻叹了口气。 “唔。”项宝贵抿着嘴,看到了角落里那只当夜壶用的痰盂。 “当年,明国皇帝派来的守备残害我们部落,烧杀抢掠。我初到中原,依照我土司阿爹的意思,本准备入宫,没想到会遇见你和你师父,你那会儿为了得到我阿爹准备进贡的‘日昭’、‘月华’雌雄双匕,将我们骗得团团转,最后我阿爹还死在了江湖大盗手里。” 是吗?他做过的坏事不少,记不太清了。 项宝贵扯着铁链,唰一卷,将那只痰盂卷到了脚边。 幽雪盯着他的动作看,力量,飘逸,既矛盾又浑然天成。 她抬手扶在牢门的铁柱上,一个转身,背倚在上面,幽幽的继续倾诉:“本来,我想报仇,才接近你和你师父。你那时候就像毫无感情的一匹孤狼,根本无法靠近,倒是张宗阳,这老色鬼,你知不知道?我跟你们回地宫的当晚,他就强行奸污了我。” 项宝贵蹲在痰盂边吐了几口,舒服多了,将痰盂踢远了,这才掏出素帕擦嘴,懒洋洋坐回椅子上。 “这事我记得——那间屋子原本是我住的地方,你跑进去做什么?你大概没想到我恩师那晚会去我房间吧?每次回地宫,他老人家都要趁闲和我说些陈年往事,只不过那晚我凑巧在外面筑园子的围墙。” 那晚他突然想,他已经年满十五,束发成人,所以就动念头要为家人修一个园子,心动便行动,当下就去搬石块,和稀泥,比划着垒起墙来。 所以,幽雪在十年前就差点“奸污”了他项宝贵,只不过阴差阳错,“受害人”变成了张宗阳。 张宗阳此后一发不可收拾,迷恋上幽雪,抛妻弃子,将幽雪娶进门,还册封为琉国的王妃。 “啊,冥冥中仿佛有安排,那时候我六岁的小娘子一定在遥远的京城保佑我,不然我也想不到要去修园子,嘻嘻。” 项宝贵想起在沈家庄小苗园外,春雨朦胧,秋千上娇妻的身影若隐若现,湖蓝色的衣裙,玲珑剔透,小鹊儿般飞进他的心窝里,麻痒痒的喜悦。 幽雪的脸色发青。 “那小丫头也值得你这样痴狂、为她醉酒、落入尚驸宾之手?她能居庙堂之高?还是能贤惠持家?她连顿饭都烧不熟,连蛇肉都不敢吃,我一根手指头就能杀了她!你若有理智就该明白,那小丫头根本不适合你!” 项宝贵似乎认真想了想,点头道:“我当初给她的印象是:目不识丁,小气贪财,非匪即盗……也不知为何,她便做了我的枕边娇妻,我还以为她这辈子都不会喜欢我了呢。” 这答非所问,比正面回答更戳痛幽雪的心。 “你说句心里话,她美,还是我美?” “她。” “你胡说!你这是自欺欺人!”幽雪的眼眶都要瞪裂了。 “我是在胡说,你压根儿没法和她比,那是对她的侮辱。” “你!” 项宝贵好整以暇的看着一个女人撕下画皮,变成了狰狞女鬼的模样。 幽雪的神色的确狰狞。 她抽出金色短笛,狠狠盯着项宝贵,“天下间有几个男人能够抵挡我幽雪的美色?你凭什么不喜欢我?一会儿你尝过滋味,就知道离不开我了,哼!” 项宝贵突然道:“你先慢着吹。我问你,我师父张宗阳十年前虽然年近四十,但也仍然如日中天,堂堂一个大英雄,你使了什么淫术,竟可以耗空了他的身子?” “你害怕了吗?”幽雪嘴角一弯,笑起来。“放心,我不会在你身上种蛊。” 种蛊?项宝贵恍然大悟,难怪幽雪能够征服张宗阳和琉国这么多大臣。 “小野呢?你也在他身上种蛊了?” 幽雪用沉默默认。 “他才十五岁!你这妖妇。”项宝贵微微蹙眉,隐忍了怒气,又问:“为什么没给尚风种蛊?” 幽雪愕然,他怎么知道她和尚风的事?张宗阳的女儿天守死于难产,正好是幽雪被封为琉国王妃的那一天。天守公主一死,又没有子嗣,尚风的驸宾身份立刻岌岌可危,所以尚风找张宗阳求一块按司的封地。结果正撞上了幽雪对张宗阳施行藏密淫术,并在张宗阳神智不清的时候,使用了大量巫蛊。 那时候的张宗阳已经体虚气弱。 尚风抓住了幽雪的秘密把柄,对她予取予求,幽雪也奈何不了他。 如今“大势已定”,项宝贵已经是她手心里的禁脔,他想知道,那她也不用再瞒着。 “尚风他什么都看见了——每次都是他逼我的,我试过好几次对他下蛊,可惜都被发现。” 便在此时,一声低沉的冷哼,伴着沉缓的脚步渐近。 “哼,王后娘娘!我不过去主持一下海工聚会,你就迫不及待下来找国相了?那么多男人,你还觉得不够,非要他不可?”尚风的神色很阴鸷。 幽雪对他这些恶毒的挖苦早已习以为常。 她看也不看尚风,“这是我和国相多年的私事,不用你管。你不是喜欢处理那些朝政吗?现在都交给你做了,你还有什么不满?” 项宝贵若有所思的深看尚风。 尚风冷冷斜眼回扫了他一瞥,将那半坐在阴影里的人映在瞳仁深处,这浓墨一般的阴影,画在项宝贵身上,说不出的魅惑,狷狂,狡诈。 事情太顺利了,虽然是项宝贵难得暴露的一次弱点,但这场夺权的斗争,尚风赢得不安心,就像踩在棉絮堆一般不踏实。 “不除项宝贵,你我岂能安寝?”说着,尚风拔出腰间的长刀。 这刀细长如剑,刀背漆黑,锋口却是雪亮。 项宝贵多看两眼,微微一笑:“尚驸宾,你这刀是削铁如泥的宝物。” “哼!” 幽雪按住尚风的手腕,怒道:“当初不是说好了吗?项宝贵归我幽雪,琉国摄政王之位归你。” “鬼迷心窍了吧?亏你还以武曌(武则天)自比,我看你够天真的。项宝贵不死,我的摄政王之位随时会化作泡影,你滚开,不然连你也杀了!” 尚风使劲挥开幽雪。 项宝贵抱胸坐正了身子,饶有兴致地看着牢门外的争执。 “尚风,你别忘了,琉国的大臣可都是听我幽雪王后的。”幽雪挡在牢门口,咬着牙道。 “你死了,大不了本摄政王就把所有的大臣全部杀了,换新人,琉国百万人中,挑几百个部阁大臣还不容易吗?”尚风狞笑着。“都说人陷入男欢女爱里,就会跟猪一样蠢,真是一点没错。当年先王张宗阳死在你的蛊毒下,你以为张宗阳不知道吗?他心知肚明!就是因为真心喜爱你这淫妇,他才心甘情愿去死,还为你留下那么荒唐的遗命给项宝贵,哈哈哈!” 幽雪有些愕然出神,想起张宗阳的样貌,初见时,的确还是个出众的英雄人物;后来,临死时,却已经枯槁如朽木,干瘪如僵尸,想着就令人作呕。他……真的一直都心知肚明的吗?为何不揭穿她、阻止她? 项宝贵深吸了一口气,他已经听得够多了,无需再听。 —— 却不知,在地牢石阶后方阴影里,张小野正瘫软的坐倒在地,咬牙切齿。 一早,幽雪就不耐烦的推开他,坐在梳妆台前精心描摹面容,双眼放光。于是,他忍不住跟着她悄悄摸进来,看她要做什么。 这一番对话,他听得心胆俱裂。原来,已故的父王和自己一样,都是痴心付出,而那些个贱女人,却完全无视真心爱她们的人,非要去硬贴项宝贵的冷脸,桑柔如是,幽雪亦如是。这些女人,只会利用他和父王,哪有片刻的真心实意?可恶!凭什么?! 还有他身上的蛊是什么意思?他会死吗? 牢门外,尚风一把推开幽雪,用宝刀劈开牢门,挺刀就杀向项宝贵。 项宝贵用铁链卷起木椅,“哗”一声,宝刀将木椅劈得四分五裂,余势未消,继续砍向项宝贵的左肩,项宝贵横拉双臂的铁链格挡,一时火星迸射,一阵刺耳的金属切割声。 铁链断开了,项宝贵嘻嘻一笑,双臂得到自由,立刻宽袖一卷,拍向尚风面门。 尚风被拍得一个趔趄摔开三步远,站定了,这才醒神:糟糕,刚才被幽雪气糊涂了,怎么送上门去替项宝贵解困? 他不敢再靠近项宝贵,退出铁牢,准备叫御林军禁卫高手进来。 幽雪见尚风离去,以为他打不过项宝贵逃跑了,不禁鄙夷不已,再看项宝贵,正慢条斯理扯下一条铁链,呼一声卷出去,地牢墙壁上一盏油灯无声熄灭,地牢里的光线顿时暗下去不少。 他还要再灭另外两盏油灯,幽雪吓得惊呼:“你要做什么?” 她不敢再怠慢,急忙抬起藏密魔笛,放在唇边吹奏起来。项宝贵皱眉停下动作,脑子里有些*的画面一闪而过。他定了定神,奋力振臂,铁链在空中盘旋成圈,呼呼生风,像平地起了一阵龙卷风,劲风渐渐外扩,压得幽雪和角落里的张小野几乎透不过气来。 “宝贵表哥!”张小野拼命叫了出来。 项宝贵一怔,铁链脱手飞出,像一道黑色的电弧,弹向幽雪。 他本来是要杀了幽雪给恩师张宗阳报仇,也替自己目前的状况解困,但张小野的突然出声,让他的铁链脱手时稍微高了一些,没能卷断幽雪的脖子,却狠狠甩在了她一边耳际,“啪”一声清响,像一根铁扁担拍下的力量。 幽雪哼也没哼一声,飞向一边,晕倒在地。 张小野抢上去看,看这美色绝代、在床榻上带给他深入骨髓的欢乐、害死他父母的女人,此刻一只耳朵粉碎,满脸是血的静躺在他怀里,毫无生气。 项宝贵从靴底拔出“日昭”短剑,轻轻在身上其余六条铁链上划过,眼角睨着张小野,“还抱着那贱人作甚?她是你的杀父杀母仇人,还对你下了蛊毒,你要是再这么是非不分,沉迷色相,总有一天,我也不想再管你了!” 不管就不管,谁要你管?张小野阴沉的眸子锁在幽雪脸上,替她拭去血迹,探探脉搏还在微弱跳动,那感觉复杂而奇怪。 其实,此刻她若死在他怀里,倒也是好的,彼此都解脱。 可她还活着。 这时,去搬救兵的尚风惶急的跑进地牢,指着项宝贵喝问:“我的御林军禁卫哪里去了!?” 项宝贵不回答,却说另外的事:“其实你有些治国之才,可惜,琉国不是你的。继续当你的摄政王吧,本相不会剥夺你的职权,但王位,你最好还是断了念想。” 尚风吸气,又重重的吐出,目光震颤。 良久,他才沉重的叹息:“好,我答应你。” …… 当时当地,他们谁也没想到,幽雪虽然没死,等到醒过来后,却变成了一个傻子,不仅忘记了所有的事,行为更如同七八岁的女童一般。 …… —— 进入十月下旬,绿瘦黄肥,人人加衣。 此时的明国,局势日渐紧张。 北方成王朱宁和鞑靼在雁门关等地交战频繁。北方正逢旱年,粮食收成仅往年的十分之七八,南方的粮草被朝廷堵住京杭运河水路,沿路设关卡,无法运到燕京。 可以想见,朱宁的日子的确很难过。 南方,令国公剿杀了在福建“造反”的瑞王,准备班师回京,即将途经苏州。 同时,襄王主动请求皇帝削藩,把两湘封地归还给皇帝,但请旨的奏折里,并没有提及移交两湘驻军和赋税权利,显然,这个“自请削藩”的奏折很缺乏诚意。 襄王带着请旨的“侍卫军”,号称也要到苏州,与令国公结伴进京。但那些“侍卫军”具体有多少数目,却谁也说不清。 —— 苏州。 江南恩科落幕,考生们忙着前来拜谒。只要参加过恩科考试,都可以管冷景易叫“恩师”。 冷知秋在后府管理丫鬟仆从。 其实人也不多,除了小葵父女俩和杏姑,又多招收了一个打杂的小厮,一个日间行走的师爷。每日安排父亲、冷兔和项宝贝的起居事宜,又管了账簿,精打细算给各人添置秋冬的新衣。 银钱已经所剩无几,一两银子掰开两瓣,也熬不过冬去。 至于创办书院的梦想,更加遥不可及。日子都过不下去了,哪里有钱开书院? 张六悄悄来问过几回,要不要拿些银子过来,都被冷知秋咬牙拒绝了。 她还是不想放弃,虽然手里没钱,她仍然让空闲下来的沈天赐和惠敏去打听南山书院、鹿鸣书院的情况,包括书院是什么规格,有哪些讲究,学生怎么交束脩……等等等等,有取不完的经。 期间,她给徐子琳回了信,没说选秀女的风波,只说收了冷兔作弟弟,如今在香料铺做外柜,买卖做得极稳当。夫君一别两个多月,音讯全无。 成王朱宁的信,她还不知道该怎么回复,要不要回复。 梅萧的信已经被她一把扔进灶火里烧了,那方端砚也束之高阁,等着哪天得便,就还给梅萧,再当面斥问他,为何要授意胡知府父子,闹出选秀女的风波。 —— 文继一年十月廿四。 一大早,新造的恩学府就已经客来宾往,由师爷支应着,冷知秋只坐在后府花园里。有要紧的事,师爷自会过来禀报。 小葵和杏姑都在忙碌着。 冷知秋独自坐在落叶缤纷的紫藤架下发呆,项宝贵到底什么时候能回苏州,总不至于连过春节都回不了家吧?本来就为银子发愁,想起夫君,更加心情低落。 抬眼看,项宝贝收拾妥当,要出门的样子。她外面穿了件银红缎面的小夹衫,将两边鬓发束成了麻花辫,随着蹦蹦跳跳的步伐,麻花辫也在胸前活泼的跳动着。瞅这样子,这姑娘心情很好,完全忘了自己是个“已婚”妇人。 这时,冷兔也出门,准备去香料铺开张。 他这段日子舒心快活,昂首挺胸,吃饭就多,正当长个儿的年纪,一两个月,就见又拔高了不少。 项宝贝和冷兔走到同一条小路上,个头已经差不太多高,彼此一扭脸,装作没看见对方。 “走开点!” “你才走开点,都嫁了人,还梳这么幼稚的小辫子,甩到我肩膀了!” “小兔崽子,你讨打么?” “小爷已经不是小兔崽子了,你敢再乱叫,我立马去写休书,休了你!” “你去写啊,快去写休书!不对,要写也是我来写,我要休夫!”项宝贝柳眉倒竖,叉腰推了冷兔一把。 冷兔被她推了个趔趄,火冒三丈,“看那是谁!” 项宝贝扭头去看,谁?哪里有人?突然屁股上挨了冷兔一个巴掌,“啪”的一声,又脆又响。 还没等项宝贝张牙舞爪、抓狂跟他干架,冷兔已经撒丫子跑远了。 “媳妇儿那里的肥肉真多,打一下,晃三下,哈哈哈!” “啊——!我杀了你这小兔崽子!” 项宝贝喊打喊杀的追上去,很快人和声音都消失了。 —— 这两个冤家! 冷知秋远远看着,勾起嘴角笑,心里突然一阵躁动,眼皮也跳起来。 正在不安,就见师爷急匆匆小碎步跑着过来。 “小姐,今儿有大事了。” 冷知秋愕然站起身。 “老爷刚派了人来告诉卑职,午时三刻,杀害冷夫人的凶手名叫桑柔的,要在西城菜市口处决杀头。” “呀!”冷知秋脱口惊呼。 师爷看了看她那娇娇柔柔的模样,犹豫的问:“小姐也要过去看么?” 小葵听到冷知秋的惊呼,赶过来探看。 冷知秋揪着手绢犹豫。她当然想亲眼看着弑母的坏女人血溅三尺,但又有些害怕。 小葵道:“小姐莫怕,奴婢陪您一起去,到要砍头时,奴婢帮您捂上眼睛。” 听她这么说,冷知秋反倒镇定了些,“既去看,怎能捂上眼睛?好罢,我们走。” 当下由师爷领着小轿,小葵陪在一旁,走街过市。 路上竟碰到了木子虚,也是要去看菜市口行刑的,依然白衣青衿,十二分的干净淡泊。 “知秋姑娘,《瘗母文》已经拜读过了,字字句句真知灼见,在下十分佩服。过去,子虚注重他人眼里的判定善恶,却反而迷失了本心,这段时日反省良多。”木子虚对着方窗口的布帘轻声道。 “不知可有什么心得赐教?”冷知秋问。 “赐教不敢当,倒有些心得,归纳为十四个字: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 冷知秋默念了几遍,会心一笑道:“妙哉。” 想了想,便掀开帘子一角问:“先生转交的信,知秋不知该如何回复,明日请来恩学府一叙,可方便?” 她指的是成王朱宁那封书信。 木子虚怔了怔,一双平湖秋月般的眸子凝视着帘子一角那葱白的玉指,圆润小巧的一点下颌。 “自然方便。” —— 到了西城,木子虚先行,冷知秋让小轿绕了点路,去榕树街夫家知会这个消息。 其实夏七早就将消息告诉了张六,张六知晓了,项文龙、项沈氏焉能不知?冷知秋多此一举绕过去通报,一方面是出于一家人结伴的考虑,一方面真正的心意,是为了看看项宝贵会不会回到苏州家里。 虽然,她明知道,如果项宝贵回苏州,第一时间一定是来找她,而不是回家。 结果自然是失望的。 项文龙不愿意看处决杀头的事,项沈氏正挎了一只篮子,和张六一起出门,往菜市口走。 冷知秋下了小轿,迎过去问:“姆妈,我夫君他可有消息?” 项沈氏眉眼温柔下来,拉着儿媳妇的手道:“那个知秋啊,宝贵他过年关时,一准儿能回来,委屈你了啊,再等两个月,乖,你呢把自个儿养胖些肉,身子壮了,等宝贵回来,你们才好夫妻团聚,早些儿大喜,让老娘我抱上孙子……” 这婆婆,说着话,总能绕到“抱孙子”这件事上。 冷知秋红着脸转移话题:“姆妈篮里挎的什么?” “哦,都是些烂果子、烂菜帮,还有几个坏鸡蛋,一会儿看老娘砸死那贱婢!”项沈氏想起桑柔杀了三爷爷又害死亲家母,就咬牙切齿。 张六捏着一枚金钱镖,也凑热闹:“叫她那么痛快死了,岂不是便宜了她?” 冷知秋想起在母亲坟前,桑柔就已经吃过好一顿苦头,看来今天死罪活罪都逃不过去。 这些人一起结伴到了菜市口时,已经有不少看热闹的人围在沿街要道,等着死囚车拉过来。 就听得铜锣敲响,梆、梆、梆的,把人们的神经都敲得紧张起来。 随即两列手持红缨铁枪的兵勇渐渐跑近了,分开道上拥挤的人群,很快清理出一条刚好容囚车拉过的路。 胡一图先带了监斩官、书记、侍卫,坐在轿子里,或骑在马上,一副庄严肃穆的样子,走在最前面,先去了菜市口行刑台上就座。 后面才是全副武装的士兵押着一辆囚车缓缓经过,这意味着,囚车里的犯人在上断头台前,将要先经历一场来自围观群众的暴力群殴。 人们互相打听,那囚车里的女人是犯了什么事。很快,就有烂菜叶丢上了桑柔那乱蓬蓬的头发。 这种群体暴力一旦有了开头,后面便愈演愈烈,砸过去的便不仅限于烂菜叶、臭鸡蛋,有时候,小石块也会没头没脑的砸。 桑柔哭嚎着抬起满脸是血的头,仰天大叫:“我肚子里有孩子!你们不能杀我!” 站在人群中怔怔观看的冷知秋惊诧得浑身一抖。 围殴的人们也是停顿了下来。 项沈氏举着手里的坏鸡蛋,瞪圆了眼珠子大声吼:“贱婢,你胡说什么?” 桑柔根本听不见项沈氏的话,只顾着疯喊:“张小野,我怀了你的孩子,快四个月了啊!你还不来救救我们母子?宝贵爷,我肚子里有张小野的种,你一定不会让我死的,是不是?快来救救我啊——!” 一抹天青色的光照在她那苍白的侧脸上,血触目的红艳惊心,挂满烂菜叶和鸡蛋黄的乱发随着风乱舞,宽大的囚服也被风带得往后灌,于是,一个微微隆起的腹部曲线终于清晰可见。 冷知秋的身子晃了晃,小葵忙扶住她。 “怎么会这样……”她的脸色也有些发白。 小葵道:“只当没听见、没看见便是,那坏女人死有余辜。胡知府难道会不晓得那桑姐儿有孕?知府大人都要睁一眼闭一眼杀她的头,可见她多活该。” 冷知秋茫然听着,不再随人流往行刑台拥挤,反而落在后面,最后干脆钻进了小轿,既不往前,也不回家。 她躲在轿子里,沉思默想。 张小野是项宝贵恩师的唯一儿子,如果桑柔肚子里的孩子真是张小野的,项宝贵自然希望那孩子活下来。 但桑柔必须死—— 冷知秋突然深刻体会到“仇恨”带给人的纠结与痛苦,这仇恨不能快意的发泄,却要逼迫自己去延长报仇的时间,不能报仇,就不能忘怀丧母之痛,就是给自己带来痛苦。 “夫君,真不想让桑姐儿活过今日啊,即便是她腹中的孩子,也许无辜……但我还是希望今日能够一了百了……” 她喃喃自语着,手绢在指间缠绕发皱。 —— 行刑台上,桑柔嚎得嗓子都哑了,依然被两个兵勇按压跪下。 围在台下面观看的人群嗡嗡嗡的交头接耳议论。 本拟用金钱镖好好折磨桑柔的张六也犹豫了。此时,整个地宫的人都已经知道,张小野就是老主子张宗阳的独子。如果桑柔肚子里是张宗阳的孙子,叫张六他如何下得去手?不仅下不去手,还要考虑怎么从胡知府那里将桑柔救出来。 他和冷知秋一样,对于杀死桑柔没有任何疑惑,但对那腹中的孩子,却深感茫然。 一旁,项沈氏不知道张小野的身份,仍然以为是项宝贵在外面捡回来的一个孩子,因此,她只犹豫了片刻,便还是不依不饶的将手里最后一个鸡蛋扔在桑柔脸上。 “谁管你肚子里是哪个的孽种,张小野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这种贱人生的孩子,一定也是个杀人闯祸的贱种!去死,全都去死!” 桑柔一只眼睛被蛋黄挂糊住了,转过脸,仅用一只眼睛看向项沈氏,充满怨毒的眼神。 日头渐渐高了。 胡一图坐得不耐烦,问一旁的传令官:“时辰到了没有?赶紧一刀斩了。” 宰了就可以向紫衣侯回复交差,把这一桩事了结。 传令官道:“还有半个时辰。” 于是只能干等着。 等了片刻,胡一图正倒了杯茶喝,却见一个鲜衣怒马的小将,飞奔着近前,手臂高高举起,手上是一面三角军旗,上书“梅”字。 “知府胡一图何在?!”小将一声暴喝。 胡一图惊得手里的茶杯抖跳了起来,哗啦摔在地上。忙起身去迎。 小将盯着胡一图的乌纱帽和官服看一眼,便道:“令国公班师回京,现已到南城门外五里,速速打开城门迎候!” “啊?”胡一图紧张的额头冒汗,“哦……好好,下官明白。” 这小将刚走了没多久,又是一个银甲小将飞马奔来,手里高举着一面飘红带的龙旗,上书“襄”字。 “知府胡一图何在?!”银甲小将也是暴喝。 胡一图两眼发黑的迎过去。 “襄王殿下带侍卫军去京城面见皇上,途经苏州,现已在南城门外三里,速速打开城门迎候!” “啊?”比令国公先到?能不能开城门?胡一图四肢一个劲的发抖,讷讷不知如何应对。 银甲小将浓眉倒竖,龙旗毫不客气的拍下来,压在胡一图的乌纱帽上。“尓敢不从襄王之命?” “不敢,不敢……”胡一图抽着凉气,扑通跪倒在官阶远远小于自己的传令小将马下,眼珠子转成了乱跳的蝌蚪。 上回没替紫衣侯办好选秀女的事,紫衣侯那边还没回应发落;这次又摊上襄王和令国公水火交战,兵临城下——他死定了! 正想到紫衣侯,紫衣侯就来了。 又是一个青衣小厮飞马而来,瞥一眼银甲小将和他手里的龙旗,对胡一图道:“紫衣侯兵马到了北城外驻扎,专候令国公与襄王殿下。知府大人,请速来北城迎候紫衣侯。” 到底是一代名士儒将紫衣侯调教的人,这传令的小厮,语气温和平淡,不急不缓,终于让胡一图喘过一口气、活了过来。 “是是是,下官这就去北城迎接紫衣侯大驾。” 当下,胡一图也不管监斩桑柔的事,立刻叫侍从备马,要去北城。 行刑的小吏和书记追上去问:“那犯妇的斩头令还未发下啊?” 胡一图胡乱挥着手道:“你去替本官发令,赶紧斩了算数。”说着便打马往北城去。 马刚走没一会儿,又滴溜溜跑了回来。 一个黑袍男子背靠着胡一图,一条颀长的腿随意挂在马后腰,一条腿屈着,脚踩在马臀骨上。他带着一只漆黑的面具,和那身黑袍浑然一体,就连面具后唯一露出的双眸,也是漆黑如最深的夜空。 胡一图脸色像菜叶一般,一边抹汗,一边对那刑台上的小吏、书记喊:“刀下留人!” 二人共骑一马,站定在刑台东侧。他们后面,紧跟着一辆马车,赶车的人也是浑身黑衣,脸上带着漆黑的面具。只不过看身形异常高瘦,如同竹竿一般。 因为这“刀下留人”四字,围观的人群沸腾了。 那时,刽子手已经举起了斩头的屠刀,屠刀的寒光映着当空的白日,洒下冰冷发亮的阴影。 冷知秋心里“别”的一跳,从小轿中走了出来,她在刑台西侧的最后方。 隔着千百个议论正酣的人,那一片黑压压的人头,到了东侧最远,黑到极点的是那个黑袍黑面具的男子,身影闲散随意,靠在胡一图背上,缓缓转过脸来,看向西侧,目光落在冷知秋身上。 那目光像纷洒的阳光金粉,落满她一身;又像两束收敛的丝线,缠绕着她那几乎看不清的脸。 冷知秋如被一个雷劈中,整个人发懵,疑真疑幻。“夫君……?” 两个人互相凝视着,仿佛周围的一切静止了,没有声音。 然而,周围并非静止的。 就像掐好了时刻,冷景易的官轿正抬到行刑台南面,冷景易下了官轿,抬眼一看,杀妻的凶手竟然还没死,还好好的跪在行刑台上,咧开嘴笑,嘟嚷着:“刀下留人,刀下留人,哈哈,爷果然来救我了!” 冷景易一双厉眼四顾扫视,看见了受挟制的胡一图,看见了那个身形熟悉的黑袍面具男子,也看见了远处痴痴呆呆的女儿冷知秋。 —— 这下,人似乎都来齐了…… ------题外话------ 抱歉,这两章的节奏都赶得快,下一章开始,慢慢谈情说爱盖被睡觉了…… —— “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是王守仁“心学”理念的一部分,这里挪用了,为后文对张小野和桑柔的孩子的处理做个铺垫。 —— P·S·当又看到那么多花和钻时,幸福的真不知说什么好了……其实看正版就已经很好,还是别太破费了。我有些惶恐,总觉得最近写得偏离原定风格路线,希望不会让亲们失望,但愿亲们不后悔花过这些钱来看我的书。 还有感谢给票子的亲们! 有首歌词,借用一下:原谅我不懂包装,让话语甜如蜜糖;原谅我不会假装,呵护你喜乐和悲伤……原谅我更新不给力,借口众多……这篇文原本是连入V都入不了的,却慢慢有了真诚的读者……对不起,季节变换,我又感性了…… 129 不乖 据说,我们每一年都会至少做一个让自己后悔至极且事后想自挖双目的蠢决定,而那个决定,在当时看来都是极为正确的……不必自责,因为我们需要用一生来长大。睍莼璩晓 —— 在这千钧一发、又有些错综复杂的时刻,张六,又是张六,他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当他看到冷景易出现,看到冷景易的脸色变化,他就知道,他的少主大概又要“倒霉”了。 戴着面具靠在胡一图背后的男子,应该就是少主项宝贵。既然项宝贵已经让胡一图“刀下留人”,张六原本内心的挣扎犹豫也就立刻有了答案:那就是桑柔暂时还不能死! 此时此刻,项宝贵还在忙着和冷知秋“眉目传情”,浑然不觉老丈人大驾光临。 所以,张六当机立断,在冷景易发难之前,纵身跳上行刑台,一脚踢开刽子手,一手拎起桑柔反绑双臂的麻绳,像拎鸡一般,将她拎下断头台,在围观人群的头顶两个起落,眨眼间跳到了竹竿蒙面人驾的马车上。 马车立刻掉头,飞逃而去。 人们醒过神来,惊诧的看向胡一图,才愕然发现,胡一图背后的面具黑衣人已经消失了,如同凭空消失的鬼魅。 冷景易铁青着脸,冷冷看一眼呆若木鸡的胡一图,便回了官轿。 “抬到东面,叫小姐立刻回家!”他沉声吩咐轿外侍立的巴师爷。 “是。” —— 冷兔和项宝贝也赶到了菜市口,项沈氏搁老远看见了,奋力挥舞胳膊,勇猛的分开人群挤了出去,找到这二人。 “宝贝你先不能去冷家了,老娘怕姓冷的会拿你出气,在家里住几天再说。小兔,你赶紧回那个什么学府,悄悄看冷景易那臭脾气打算干什么,回来告诉我。” 冷兔点点头就跑了。 项宝贝莫名其妙的问:“老娘您又和冷老爷吵架了?”她和冷兔来得晚,不知道桑柔怀孕、以及被救的事。 “谁有空和他吵架?走走,咱们也赶紧回家,准备接风宴,你哥要回来了。” 项沈氏拉着项宝贝就回家。儿子蒙起脸劫法场,她当然不能大肆张扬。 在这一点上,她还是感激冷景易的,毕竟没有当场向胡一图告发,而是选择了带女儿回家,关起门解决问题。可见,他还是顾念冷知秋和项宝贵夫妻情分的。 —— 恩学府。 冷景易将冷知秋叫到书房,父女二人关起门,黑着脸说话。 “不用这么看着你父亲我!哼。”冷景易垂下眼皮,看冷知秋给他倒茶。“你娘要认项宝贵这个女婿,我自然遵从,不会逼你们和离。” 冷知秋微微撅起的嘴松下来,眨眨眼,给自己也倒了杯茶,依然心情不好,就坐在冷景易身旁不吭声。 冷景易喝了口茶,茶盏就要放回几上时,突然加重力道,就像砸下去一般,砰的一声,瓷盖跳了起来,茶水四溅。 “但是——!” 冷知秋微微侧过脸,看几上凌乱的水渍,小小的俏脸上如同罩了冰霜,依旧不吭声。 “从现在开始,你都不许再见项宝贵!这厮实在是可恶!可恶至极!”冷景易吹胡子生气,一拍扶手,站起身去打开书架后的暗屉,拿出一只铜皮箱子,打开来,里面赫然是项宝贵送的雪雕小白龙。 他端详着,有些后悔当初的决然。将龙珠塞进小青龙,是为了绝项宝贵的念想,死活不认这个女婿。不曾想,兜兜转转,这年轻人还是注定要做他的女婿。 也不知那传说是真是假,女儿女婿竟这样风波难平,情路坎坷。 “唉——”后悔呐! 冷景易抚摩着雪雕小白龙,长长叹息,良久才发觉女儿一直没说话。 “知秋?” 冷知秋嗯了一声,才道:“爹您放心,孩儿的确不想见他。桑柔一日不死,知秋就一日不见那人。” 以为她不生气吗?她的杀母仇人被自己日思夜想的夫君救走,这就是他回苏州干的第一件好事吗? 那张宗阳是对项宝贵恩同再造,却也拖累了他十年青春热血,不是吗?还间接害死了他的丈母娘! 如今,还要保着张宗阳的子孙?那以后,还有个尽头吗? 她没办法劝服自己慈悲心肠。 她恨桑柔,顺带也不可能喜欢桑柔和张小野的孩子。她没有现代人那种“生命诚可贵”的理念,最多就是有一点可怜那腹中孩子的无辜罢了。 冷景易见女儿难得和自己同心同德,却高兴不起来。 “知秋啊,唉……也不知你什么时候才能过上好日子。更不知那项宝贵会不会将桑柔交出来正法。” “会的,他就是要保张小野的孩子,桑柔是一定会正法的。”冷知秋毫不怀疑,这一点没必要瞎操心。 问题是保了张小野的孩子,就意味着后面还有漫长的矛盾和烦恼。 父女二人相视一看,心情都不好。 冷景易合上铜皮箱子,落了锁,沉吟道:“那个张六是项家的人,他公然劫走人犯,胡一图若是追究起来,项家不会安生。适才得到讯息,说令国公、襄王和紫衣侯同时带兵来了苏州,局势有些复杂……你叫小兔过来。” 冷知秋落寞寡欢的应了出去,正看到冷兔赶回家,便让他去书房找父亲。 冷兔进了书房,先看冷景易的脸色,他还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 “小兔,把这箱子送到项家,是给项宝贵的。以后,你就不用再去项家了,至于项宝贝……” 冷景易犹豫。 冷兔笑道:“爹爹不用为难,项宝贝和孩儿是假夫妻,不见面正好,大家都高兴。孩儿一切都听爹爹和姐姐的吩咐。” 他也不问原因,全盘答应下来。 冷景易心情顿时好了许多,觉得这个儿子收的倒是合了心意,可惜,妻子刘玉竹已经不在人世,不然也能高兴一下。 —— 恩学府分前中后三进,前进厅堂亭台,会见外客之用。两侧各有井门、月洞、穿廊、长亭,掩映在翠竹丛中,连起一道内外分隔的绿瓦墙,与中、后二进园子互不干扰。 冷景易父女俩都住在第三进园子里,中间一进是冷兔、项宝贝居住,各自都有丫鬟小厮的住所,又错落分布了书房、水榭、踏晚丽园竹林、小桥流水……占地虽小,但造得十分雅致紧凑,连器皿家具在内,耗去一千二百两银子才落成。 冷知秋精神恍惚的走在竹林里,之所以专门在三进园子里辟竹林,是因为母亲闺名里带了“竹”字。 平日里,冷景易晚饭后会在小小竹林里待一阵子,冷知秋通常都会陪着。 初冬傍晚时分,竹叶枯涩,随风缤纷洒落。 冷知秋已经脱去了白衣素缟的孝服,只在脖子上仍然围一圈细细的麻线,替代了原来的项坠。身上薄薄的袄子襦裙带起那些落叶,纷纷扰扰就像她的心情一般。 一心一意想着,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夫君,该要准备做什么菜给他吃,送什么字给他赏,然后又是如何窝进他的怀里诉一番苦,讨一番安慰……到了真的再见时,没想到会是在菜市口的刑场。 这下可好,什么互相安慰温存的心思都没了。 “还不如别回来。”唉——她嘟哝着坐在石凳上。 “再不回来,我就要死了。”一个声音清醇微低沉,带着让冷知秋寒毛发麻竖起的气息,出现在她背后上方。 尽管不陌生,但她还是不自觉的双肩缩起,心跳立刻飞快。 咬了咬唇,她不回头,也不应声。 “知秋。”项宝贵将手按在她肩上,感觉到掌心传来一丝抗拒。 黑色的宽袍袖被风卷得翻了一下,拂过她耳际那串相思红豆的小巧耳环。 冷知秋打了个颤抖,跳起来挣开了肩膀上的手,背对他往竹林外走。“我暂时不要见你,你走吧。” 她说她不会再见项宝贵,可是项宝贵要进她这个小小恩学府,根本是来去自如,毫无障碍——只要他想。 “娘子,我不能看着恩师的孙子死在面前。”项宝贵也恨,恨自己为什么一回到苏州就风急火燎的找妻子,结果就找到了菜市口……他为什么不在家里或者恩学府等那么半天工夫? 只因为片刻也等不及,想见到她,却撞上了不该撞见的人事。 “我知道,但是我很不悦意。”冷知秋当然知道他会选择保住张宗阳的血脉。 谁出手来“刀下留人”都行,总比项宝贵亲自到场要好。他回到苏州,不是来和她温柔缱绻,却是劫法场,救走她的仇人,她的心情能好么? 她还要走,背后一暖,两条胳膊穿过她的衣袖,缠绕住她的细腰,一如旧时的力量,不容拒绝。 “就等四五个月,等那贱婢把孩子生下来,我就把她送回断头台,好不好?知秋,我没求过你什么事……”他低下头,吻着她的发髻,手臂紧了紧,有些不确定的轻颤。 青丝依然柔软清香,她的气味依然让他血液奔流,一触碰就恨不得揉进体内,再不放手。即使此刻她算是在和他闹脾气,也无法阻挡天然的渴望。 他要将她扳转身。 “你快走。”冷知秋抗拒的去掰他的手臂,跳着脚着急。“桑柔不死,此恨不平,这竹林是为我娘而建,你这救走仇人的女婿有何颜面待在这里?” “等四五个月再杀也不成吗?”项宝贵眼底有一丝难过。 “不仅仅是四五个月的问题!你让我和我爹以后如何面对张小野和桑柔的孩子?那孩子又该如何面对你我?” 说到这个,冷知秋身子有些僵硬起来。 项宝贵怔怔然松开她,“该怎么面对便怎么面对,何惧之有?知秋,难道你竟不愿看我一眼吗?” 冷知秋举起的脚步顿住,眼中既是生气又是心软的犹豫。 “夫君,你说该怎么面对便怎么面对,好不轻松!那知秋现在就告诉你,我和我爹不喜欢那孩子,巴不得世上不存在那样一个孩子,可他偏偏存在,将来可能还会找上我们,让我们更加生出不愉快来——你别急,我不会逼你杀那个腹中子,夫君你不能不保恩师的子孙,何况朝廷律法也要待犯妇产子才能正法行刑,罪不及子孙。知秋无话可说,也理解你,但是……你还是走吧,先不要来找我了。” 心情不好,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实。 远处竹林外有脚步声渐近。 冷知秋听出是父亲,不由得一惊,慌忙转身,压低声音催促:“夫君快走,我爹来了。” 也就是这一转身,一回眸,撞见项宝贵的眼神,低低回绕的哀怜,长发和黑衣长袍一色,各自轻舞,颀长的身形萧萧瑟瑟,在这落叶缤纷的竹林间,无限悱恻。 她震惊不已,怎么他变得苍白了许多?原来那种琥珀一般晶莹的肤色,哪里去了? 一丝心疼滑过。 因为这恍神的瞬间,项宝贵却已经闪身,将她抱进怀里,托着她的腰往上提,她立刻知道,他这是想要亲吻,“不要,我爹……” 不远处,转过一丛修竹,冷景易负手皱眉看着二人。 项宝贵抱紧了冷知秋,也抬眸看着岳丈。 “岳父大人。” “松开老夫的女儿,滚!”冷景易克制着自己的脾气。 冷知秋埋在项宝贵胸前的脑袋颤了一下,抬手轻推着他,声如蚊呐:“你先走,过两天再说吧。” 便在这时,冷兔急跑着,还未见人影,就先听他喊道:“爹,知秋姐姐!不好了,胡知府带兵将项家的人全部抓进了府衙大牢,说他们是劫走人犯的从党!” 随着话音落,冷兔抱着铜皮箱子出现在冷景易身旁,愕然看着紧紧相拥的项宝贵、冷知秋,气还没喘定。 项宝贵挑眉盯着冷兔,“此话当真?” 一边松开冷知秋,却拉着她的手不放,一边从腰间摘下黑面具,往脸上一扣。 “项宝贵,你要作甚?”冷景易瞪眼。 “岳父大人勿急。令国公和襄王都来了苏州,紫衣侯特地来迎这二位,胡一图不去打发那些大人物,却有空来我项家抓人,您说是为什么?小婿胆小,怕我的娘子过个两天便不翼而飞了,还是带在身边比较妥当。” “嗯?”冷景易皱眉惊诧。 这女婿的脑子也动得太快了吧,连他都差点没跟上。 项宝贵低首问身旁的冷知秋:“娘子,你恼归恼我,先随我走,好不好?” “去哪儿?” “今晚先去苗园。”项宝贵收紧她的手,握在掌心包住。 “你爹娘妹妹他们怎么办?”冷知秋不得不承认,即使心里在气恼,但此刻,夫家出了那样的事,她还是想跟在夫君身旁,伴着他。 “从长计议。” 项宝贵的笑容隐在面具后,为她的服软,为她对自己家人的担心。 他的手探向她腰际,微微俯身,便将她横抱起来。 一旁不远处,冷景易不由得叹息,女生外向,不久前还说不见女婿,这会儿心早回到女婿那里了,看这二人亲密熟稔的样子,真叫他这个父亲感到刺眼又不甘心——项宝贵这混小子,也不知给女儿灌了什么*汤,好好为她尽心尽力的梅萧,她不要,偏要这尽惹懊恼灾厄的坏小子。 玉竹啊,你确定要这坏女婿? 冷景易铁青着脸看项宝贵抱走冷知秋,眨眼间便消失无踪。 冷兔转身走了,垂着眼皮,忘了给冷景易打招呼。他不喜欢看到冷知秋这样被带走,总觉得心里有一棵雪雕的玉树,仿佛就要崩塌了,不复存在。 —— 再回到久违的沈家庄那五亩苗园,景物依然如天外仙境,夜色朦胧,秋千是静悄悄的,小木屋也是静悄悄的。 二人牵着手,慢慢走着。 “琉国的事基本都了了。”项宝贵道。 “嗯。”冷知秋淡淡的应。 “小野他中了蛊毒,除了幽雪,没人可以解,因此,小野怕是活不了几年。” “嗯。” “娘子你做得很棒,恩学府造的真好,为夫佩服。” “嗯。” “……知秋,不要生气了,好吗?”到了小木屋前,风吹得风铃叮铃响。 项宝贵冲暗处的夏七招了招手。 冷知秋沉着脸问:“桑柔在地宫里?” 想也知道,还能将她劫持到何处?这贱婢倒是奉子成了尊菩萨,竟然有幸去项家祖宗创建的地宫里住。 项宝贵将她带进木屋,反手就关上了门。 “知秋,给我一个时辰……我们谁也不去想不去提,先让我好好看看你,解一解数月相思,好么?”他说的有些露骨,不容她开口拒绝,便将她抱起。 冷知秋的背后一软,人已经被放上了铺着锦被的床榻上,她不由得一阵紧张,这厮也太急迫了,关上门就要干坏事吗? “你怎么……唔……” 沉重的身躯覆盖下来,呼吸瞬间被他的薄唇夺去。他是急迫,急得心肝肺都焦了。 所以他的动作,尽是急躁。急躁的摸索,急躁的撕扯衣带,急躁的鼻息将冷知秋催得浑身发抖。 他使劲吸吮着她的唇瓣,发誓要将她的呼吸全部赶尽杀绝的蛮狠。 她挺起腰挣扎了一下,睁开水润的眸子,哀哀的讨饶,却只见他那双美目半阖着,迷离蛊惑。 此刻,外面风雨飘摇,阴谋张牙舞爪,他们的亲人还被抓进了府衙大牢。 此刻,他们彼此还有难以调解的矛盾,各自想要服软,又各自无法放下芥蒂。她不能不生气,他也不能不保张宗阳的孙儿。 但都抵不过相思刻骨。 “什么也别说,知秋,看着我的眼睛,知秋,知秋……”他反反复复的念着她的名字,松开她的唇瓣,缓缓的吻她的鼻尖,她的脸颊,双眸却黏在她的瞳底深处,仿佛要看进她的心里,看她在自己的爱抚下,眼底心底都渐渐朦胧起涟漪般的水纹,在他身下渐渐化开,越发柔软。 衣衫片片轻落在地。 冷知秋抑制不住的揪紧身下的锦被一角,咬起唇承受,直到长指灵活的寻到他曾经寻找失败的目的地,试探。 “呃……”她彻底崩溃,紧张得闭上了水眸,失声喊出来。“住手!项宝贵!” 项宝贵怔怔的住手,抱紧她磨蹭着,盯着她酡红的脸颊看。 “怎么了?知秋,你不喜欢?” “我们还是说正经的事吧,不要再折腾我了。”冷知秋闭着眼睛不敢看他,怕一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他那仿佛要把她吞吸进眼底的目光、魅惑如妖的面容。 紧贴的*身躯,有些汗湿的滑,因为他的磨蹭、蠢蠢欲动,那身体的契合和起伏,分外清晰,让人呼吸一窒。 “一会儿再说吧,我们先做夫妻,就一个时辰。”他无辜的眨眨眼。 怎么还一个时辰?刚才说一个时辰,两人纠缠了这许久,也该过去小半个时辰了吧? 房外的风铃叮铃铃响,仿佛在笑。 冷知秋终于忍不住睁开眼睛,微微撅起有些红肿的唇瓣,恼道:“我们本来就是夫妻,何来一个时辰之说?这会儿我还不想理你呢,家里又出了大事,亏你有心思在这里消磨时间。” 说着她就抬起软软的胳膊要去推他。 项宝贵勾起嘴角看那两条玉藕般的纤细胳膊,小手抵在他的胸口,汗湿而饱满的宽阔胸膛,十分享受这小手软弱无力的抗拒,让他忍不住莞尔。 他一直想知道,当她将如此玉臂缠绕在他身上时,是何种风情? 想到就要做。 他扶起她的腰,掌心摩挲着柔软平滑的腰线,俯身垂低了头,青丝滑落,掩盖去二人交接紧密的唇瓣。 “知秋。” “不要。” “知秋。” “现在不要。” “……那我会死的。” 她攀着他的肩,想要阻止他啃咬耳垂和颈项。心惊于他的坚持,誓不罢休的蛮横。 仿佛欠了他几辈子的债似的,他一心一意要讨到手。 ……(省略N字) 她惊得缩起身子,腰却突然被握紧了(省略省略)。 “啊——” 她失声痛呼,仰起布满吻痕的玉颈,指尖掐入他的肩上皮肉,陷进去十个深深的涡。 两人的身子都绷得僵硬,惊讶不已,就像打开一扇门,终于从一个世界的荒芜,突然走进了鸟语花香的人间仙境,有了更多可以探索的幸福。 于是,他幸福的埋下无数的吻,细密如雨。 可她却有些委屈的别过脸去,咬住一点锦被的被角,眼泪吧嗒吧嗒流下来。 “怎么了?知秋?”项宝贵轻柔的圈抱起她,让她的头微微抬起,秀发有些濡湿的从枕上滑落。 “疼……”冷知秋蹙眉,眼泪还是忍不住。 她这辈子都没这样疼过,简直痛不欲生、如同被人分裂成了两半,想不哭都难。 “呃……很疼很疼吗?”看她真是疼惨了,项宝贵到底于心不忍……(省略描述N字。) 冷知秋幽幽吐了口气。 项宝贵翻滚到一旁,将她搂在怀里,轻轻拍着细背。“好吧,就先这样吧……我们说会儿话。” 这会儿,他就算真的会“死”,那也只能自己“死”着,可不敢再去弄疼她。 冷知秋胡乱抹着眼泪,皱着小脸埋怨:“这就是夫妻圆房?做女人真是命苦。” 以后要是三不五时来次“圆房”,她可怎么熬过去?简直是受刑遭难。 越想越怕,越想越伤心。 项宝贵一边调整自己的呼吸,一边还要温柔的抚慰劝解着受惊的小娇妻。 “并非如此,就是第一次会比较疼……” 他扯了扯锦被,盖在二人身上。 其实,他的痛苦恐怕不比她少。多少次了?在她这里憋屈的半途而废、不得释放,如果不是天生龙精虎猛,早就生病内伤了。 “知秋?” “嗯。”她的声音有些发懒,看来是疼过去了,已经恢复,身子也软下来,偎在他怀里,闭着眼睛似乎要睡着。 他苦笑着摇头,为她调整了一个更舒适的姿势。 “这屋子是我十六岁那年搭起来的,那时候还没想过娶媳妇儿,只是当做我梦里的家。” 每个人梦里都有个小小的、美好的家。 他的声音恢复清醇,低低的、温柔的响在她耳畔。 “今晚,在这里拥有你,我的梦才圆满,知秋啊,从今以后,你可真正是我项宝贵的人了,谁也抢不走。” 他的目光瞥见锦被上那几点殷红,嘴角不由得勾起,虽然还是差一大截才大功告成,但她的身上,已经永远留下他的印记,想跑都跑不掉。 他高兴! 冷知秋恢复了一下,神志渐渐清明,脑子里一个激灵,不由得坐起身,身上一凉,低头看,雪山玉肤,印满红痕,脸上顿时赤红一片,忙又缩回被窝里,眼睛怯怯的瞟着身旁的项宝贵。 “你这人怎么这样!”她拿锦被捂着嘴,懊恼不已。 “我怎样了?” 项宝贵支起一只手肘,撑着一颗俊美绝伦的脑袋,带着戏谑的笑,青丝缭绕着宽展的肩,平滑饱满的胸,露出心口一点淡红浮凸。 冷知秋忙别开脸去。 “我还在生气的。”她提醒他。 “那我现在下地宫去,亲手把桑柔母子杀了?”项宝贵怔怔地凝视她的后脑勺。 “……”冷知秋默然,半晌鼓着腮帮子,郁卒道:“罢了,生便生吧。” 在这一刹那的选择面前,她想起了木子虚感悟的那十四个字: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她的内心,仿佛分作了两派,一派在叫嚣杀死桑柔一了百了,另一派却在反复念叨孩子是夫君恩师的血脉,是无辜的。 她想起桑柔在母亲坟前饱受的惩罚,在囚车里的惨状,想起她那微微隆起的肚皮,想起倪萍儿满眼宠溺看儿子的神情,想起小六六抱在怀里的那种沉甸甸小心翼翼。 当然她不能想象,曾经的项宝贵,是怎样被他的恩师张宗阳护着,一次次走过鬼门关,一点点学下那一身本领、八面玲珑。 就是那一刹那,她的恻隐之心占了上风。 听她松口,放开了芥蒂,项宝贵欢喜不已,从她背后搂住,脸埋在她的颈窝哈气。 “知秋,我的好知秋。” 冷知秋由着他撒欢。 宽恕别人的同时,自己的心竟然也跟着觉得轻松。 她凝眸思索着道:“夫君,我已经不将仇恨累加到桑柔的后世子孙,你呢?你还要钱多多子孙遭殃,要他亲眼看着自己如何断子绝孙?” 项宝贵皱起秀挺的长眉,“我是个计较的人。桑柔算是失手误杀了你娘,她腹中孩子也是张小野闯祸强行留下的,并非桑柔本意想要,这个仇,不能报到那孩子身上去。但钱多多不同。姓钱的手上沾了我项家上千条人命,老弱妇孺都不放过,若非恩师相助,我父亲与我也不会存活于世,如此之仇,焉能杀一个钱多多能够报得了?不仅是钱多多满门子孙,我要他们血债血偿,还有姓朱的皇帝——” 冷知秋吃了一惊,翻转身,一把捂住他的薄唇。 “夫君,你这样让知秋很不安。” 项宝贵努起唇在她掌心亲了一口,笑看她红着脸缩回手,心中痒痒的,一个翻身,便又覆到她身上,俯视着她那绯红如醉酒一般的容颜。 “别怕,我有个好法子报朱家皇帝的仇,不会掀起腥风血雨,只会让姓朱的百爪挠心、痛苦折磨,却无可奈何。嘻嘻。” 冷知秋被他那冒坏水的笑逗得忍俊不禁,咬唇哼了一声,但也放下心来。倒不知他会用什么法子让帝王之家难受、却又无可奈何? 她也不问了,就是相信了他。 —— 项宝贵覆在她柔软的身子上,不安分起来,惹得冷知秋出声抗议:“一个时辰早过了!” 仿佛就是在印证她的话准确无误,门外,夏七的声音响起:“少主,襄王那边已经没问题了,您什么时候过去?” 为何时间总是这么匆忙?何时才能安心的搂着娇妻,一夜无事?真的,要求不高,只求“一夜无事”。 项宝贵沉着脸,心情不好的起身穿衣。 看到那伟岸如山的腰背曲线,平滑而暗藏无限力量的肌理,长发青丝盖去了更多性感,却又添几分刚强中的魅惑妖娆。冷知秋怔怔瞅了一眼,便扯起锦被盖住整个脑袋,在被下蜷起身子——在他身下,她真是太过弱小,好比一只大鹏,一只小雀儿…… 她红透了脸,在被中咕哝:“我今晚不睡这里,我要回恩学府。” “为何?”项宝贵扣上黑玄玉的腰带,皱眉问。 “明儿一早我约了木子虚大夫来恩学府议事。”她坦荡荡如实以告。 “嗯?”项宝贵还是不悦,手上动作停住。 冷知秋正要说话,蒙在脸上的被子突然被掀开,项宝贵一脸古怪。“你生病了?哪里不舒服?” “我约木大夫,并非看病,而是为了回成王的信,这事说来话长。你先去忙你自己的事吧,早些将公爹姆妈还有宝贝他们救出来,我明日谈完了事,你再来接我,可好?”冷知秋耐着性子商量,不去硬顶他那越来越明显的无名醋。 项宝贵的无名醋的确越来越明显,除了木子虚,这又跑出个成王来,算是怎么回事?他的小娇妻还真认识不少优秀的男人啊! 他转过身去,理着发丝,也不知在想什么主意。 冷知秋莫名有些紧张,抬起身,手臂伸出床榻,在地上一阵捞,终于捞到一件衣物,拿到眼前一看,却是里衣的一只袖子而已……她抿抿唇,又去捞,这回,捞到的是亵裤,腰带却断了…… 噢—— “夫君,拿些衣物与我。” 怎么他的衣服都好好的,偏她的都毁了? 项宝贵微微侧转过脸,拿眼角瞅着她,看她手里攥着破布碎衣,满脸懊恼的小样,圆润小巧的肩露在锦被外,玉一般晶莹细软的颈项,犹挂着一圈细细的麻线,枕着乌黑发丝,如此模样,真是既可怜*,又有三分可爱。 此情此景,只属于他。 “依为夫之见,娘子你便乖乖躺在这里,哪儿也别去了,我办完事便回来陪你。” 至于约了什么木子虚谈成王的什么信,通通见鬼去吧! 他走到放衣物的箱笼前,打开来找出几件冷知秋留下的衣物,在冷知秋懊恼又殷切期盼的目光下,一挥袖,窗扇大开,一扬手,那些衣物全抛出了窗外。 “你!”冷知秋又惊又怒。 这样的项宝贵,让她觉得生气,不可理喻。就像当初在京城外桃叶渡,跨江去看什么商船,他喝起徐子琳的干醋,便完全变成了一个可恶至极的人。 项宝贵坏事得逞,便去关上窗,坐到床榻边,硬拉过她一只手亲了一口,幽幽的黑眸直视她满脸怒容,很平静的道:“等我回来,你先睡会儿吧。” 说着放下她的手,转身,不急不缓的离开,出门时关门的动作也是轻柔无声。 他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穿黑袍子的?好像一直都是……只在偶尔假装阳光青年时,才欲盖弥彰的穿件月白袍子,系条豆绿丝绦。 冷知秋皱眉出神,突然抱着被子一骨碌坐起身,脸沉了下去…… 130 生气(关于更新) 130 生气(关于更新) 屋内灯火黯淡,静悄悄只有屋外风铃偶尔吟唱。睍莼璩晓 满屋喘息嘤咛的记忆,像飘浮在空中那晕黄的光线,明明挥之不去的缭绕,却又无端让人生气懊恼。 墙上挂着没有落款题跋的水墨丹青,一直忘记问项宝贵,那是出自何人手笔?左侧是深峻奇诡的崇山飞瀑,让人不寒而栗,右下角却静花照水、碧波荡漾。 是项宝贵这人本就如此自相矛盾,还是他与她这段缘分的写照? 这会儿,她忍不住爬下床,晃悠悠挪过去,一把扯下画,随手扔在了桌上。 夜已经很深,初冬晚,她这样不着片缕的站在木屋里,冷得浑身哆嗦,爬满全身的痕迹、凌乱披散的长发,更让她看着可怜兮兮。 “项宝贵……”冷知秋的双眸幽黑而深,隐忍愤怒。 片刻后,她穿着项宝贵的衣物,挽起过分肥大的袖管、裤管,将丝绦绕了几圈,捆紧腰,临出门前,想了想,便将项宝贵扔在桌上的黑面具也拿走,戴在自己脸上。 开门出去,走了几步,想要绕到窗后去找自己的衣服,却被一个人拽了一下胳膊,拉到一丛花后。 张六盯着她脚上的绣花鞋,神色古怪的低声道:“少主夫人,您随六子下地宫避一避吧,今晚不太平。” 冷知秋不悦的哼了一声。 “项宝贵如此待我,哪管什么太平不太平?” “这个……少主夫人误会了,外面的人突然包围园子,比少主预计的早了些……” 看张六躲闪的眼神,害羞的样子,想来他都看到、听到了? 冷知秋尴尬得脸上燥红,面具似乎都被煨烫了,更加气恼项宝贵的所作所为,更懊恼自己的软弱无能,任凭他予取予求,毫无反抗之力。 岂能让他这样吃定自己?一会儿鼓励她自立自强,一会儿却又满天飞醋,甚至对她做出“囚禁”的恶行,他掌控她的一切,凭的什么? 是她对他太好了! “外面什么人包围?”冷知秋淡淡问。 “是胡知府请了苏州守备兵马。” 胡一图怎么找上这里?冷知秋想到钱多多和木子虚,这两个人知道地宫所在。 “他们是冲项宝贵而来,还是冲着我?”冷知秋沉吟。 张六不回答了,眼神闪烁不宁。 冷知秋瞧了他两眼,便问:“你有没有法子送我出去?我要回恩学府。” “夫人……”张六为难的挠头。“您还是等少主回来吧,一会儿他回来见不到您,非杀了六子不可。” “你放心,他没那么丧心病狂。”冷知秋对张六的夸张有些不以为然。 她就是要项宝贵回来找不着她,她还打算躲他几天,等自己气平了、心顺了,再考虑要不要原谅那家伙。 张六见冷知秋往外走,急得又要拉住她。 “不得碰到本夫人,男女授受不亲,否则,项宝贵真的会宰了你也不一定。”冷知秋转身,两句话把张六说得错愕不知如何应对。 不能碰到?那怎么拦她? 冷知秋暗笑张六心机简单,继续往外走。 这园子太熟悉,即使没有提灯照明,她也走得顺畅,渐渐听到园子外兵刃偶尔磕碰的响动,以及时有时无的说话声。 —— 园子大门外,黑压压的兵勇,火把照得透亮。 一顶绿呢轿子,由八个劲装武士抬着,岿然不动,稳稳如镇石般,落于兵勇中间。 胡一图、苏州守备、钱多多正凑在一起小声商议什么,突然园子大门打开来,一个衣着怪异、戴着黑面具的“女子”出现在眼前。 “呀!”三人同时脱口低呼。 一时半会儿,他们没认出冷知秋。张六隐在暗处,不便现身,急得在寒风中冒汗。 冷知秋扫视一周,目光落在绿呢轿子上,不由得皱眉低低叹息。 胡一图大声喝斥道:“咄,汝是何人?速将犯妇桑柔交出来!” 他和钱多多、守备将军商议,就是因为钱多多说,这园子里有个地宫,恐怕有不少埋伏,才不敢轻举妄动。直到今日,他才知道西城项家竟然这么不简单,难怪紫衣侯如此郑重对待。 之前,胡一图还和儿子胡登科犯嘀咕,紫衣侯看上项家小媳妇,直接抢走不就行了?小小项家敢跟堂堂紫衣侯硬拼不成? 现在看来,项宝贵这个半路冒出来的什么琉国国相还真是藏得深,不知底细。 冷知秋思忖:那轿子里莫非是梅萧?他这么针对项家,追究桑柔的事,到底是为了给她母亲报仇?还是为了借机对付项宝贵?以他的聪明,怕是已经猜到项宝贵回苏州了吧? 为今之计,只有一个办法,既可以阻止梅萧找到地宫、发生激战,又可以借机脱离项宝贵的掌控,躲他几天。 “胡大人,是民妇冷氏。”冷知秋摘下黑面具,脸上淡然。“张小野是民妇的义弟,桑柔既然怀了他的孩子,民妇不忍心,才叫人将她先救走,等到孩子落地,自会将那凶犯交回府衙正法。” “咦?”胡一图等人不可置信的瞪圆了眼睛。 钱多多在京城凤仪楼见过项宝贵和梅萧争夺一枚簪子,为的就是冷知秋,这会儿就算垂涎那张火光下比前阵子更动人的俏脸,也不敢再胡乱叫什么“小美人”,只怪怪地上下瞥冷知秋的穿着打扮,忍不住嘿嘿淫笑了两声。 这小美人分明刚刚被“宠”过吧?这下有好戏看了。 果然,绿呢轿子放了下来,一个武士掀开厚厚的帘子,露出里面一身银灰锦袍。 果然是梅萧。 梅萧没在轿子里端姿态,一听到冷知秋的声音,立刻便吩咐落轿,手微微提起衣袍,疾步下了轿,目光早已越过兵勇们黑压压的脑袋,直直落在冷知秋身上。 为何穿成这样?! 最初的一瞬激动平复,随之,他的脸上闪过惊讶,身子跟着晃了晃,手指松开衣袍,微微发颤,秀气干净的卧蚕眉慢慢拧紧。 “知秋,窝藏死刑犯是重罪。” 兵勇们退出一条夹道,梅萧举步缓缓走向冷知秋,走得越近,看得越清晰分明,匆匆挽成的发髻,红肿的薄唇,分外水润的明眸,还有……雪白颈项上若隐若现的红痕! 他的手缓缓握成了拳,直到骨节紧绷,顶得皮肉发白。 冷知秋被他那神色吓了一跳,下意识便退了一步。“只要五个月不到,桑柔便能生下我义弟的孩子,到时候一定将她交回府衙。” 她这算是有些低声下气了,谁叫对方是官,而她是替丈夫出头、顺带想要出逃的民妇。 梅萧眯起眼,心痛不已。在他印象里,冷知秋一直是不把他放在眼里的,现在居然为了项宝贵,如此软声细语。 “你这么做,是为了项宝贵?”他在她面前三步远站定,头上的翼龙纱冠压不住被风吹乱的鬓角,乱拂着,投下丝丝阴影,使那张本就略清瘦削刻的脸更显出几分阴郁。 “那小侯爷您呢?项宝贵是您的朋友,您却处处针对项家,选秀女的事,还有现在兵围此地,您又是为了什么?” 反正都挑明了,梅萧显然知道项宝贵回苏州,冷知秋也就不再憋着自己说话。 “朋友?”梅萧好笑的重复这两个字。 朋友该抢走他心仪的女子吗?朋友会明知他要付诸行动前、抢先对他的女人下手吗?项宝贵连父母妹妹都不管,先抢着将冷知秋带到这里下手……看看她现在的样子!项宝贵这混蛋吃干抹净后,竟然如此“善待”她!以为这样,他就再也抢不走她了吗? “知秋,你太不自爱了!”梅萧沉声哼。“不错,我可以坦承,就是为了你,一切都是为了你——拜托你清醒一点吧!项家不容你看书写字,你受尽委屈不说,项宝贵待你又如何?及得上我待你的十分之一吗?你为何偏偏对他那么好?” 冷知秋心情有些低落,无精打采的道:“我是对他太好了些。小侯爷,太晚了,我要回恩学府就寝,桑柔的事、秀女的事,明日再说。能劳烦您带这些兵护持一下恩学府吗?我就想睡个安稳觉,不想见到项宝贵。” 梅萧怔了怔,低眸犹豫。 无论是秀女的事还是桑柔的事,他其实都是冲着项宝贵去的,他认为,只有赢过、制服项宝贵,才能夺回冷知秋。两次都是难得的机会。秀女的事已经被冷知秋破坏了,这次都已经追到项家祖宗的秘密所在了,而且他算准了项宝贵离开的时间,出其不意提前包围,这样难得的机会,要不要错过? 冷知秋蹙眉等待。 梅萧抬起眼,森冷的目光落在她的衣领处,火光下,那暧昧不明的痕迹分外刺眼。 他微微抬起手,摊开掌心,伸向冷知秋,示意她来握。 但他的神情却是阴冷如蒙了一层冬夜的风霜。 “知秋与夫君之间的龌龊,原不该劳烦小侯爷,开这个口,只是因为此刻既不喜见项宝贵,又不喜小侯爷您的所作所为,你们之间要怎样斗法,都是活该,都不关知秋的事,并非知秋的心意有什么变化,希望小侯爷不要误会。”冷知秋看着梅萧的掌心,眼中是拒绝。 胡一图和那守备将军都忍不住“嘿”了一声,这小妇人,怎么说话的呢! 钱多多磨着脸皮怪笑,目光偷偷的觑着冷知秋的胸前宽大衣襟下的微微隆起,真是个销人魂魄的小美人,说什么冷言冷语无情的话都不要紧,谁叫她那么招人喜欢呢。 梅萧应该不会因此生气吧?应该不能拒绝小美人的要求吧? 然而梅萧却脸色更阴冷,摊开的掌心不曾收回分毫。 苗园中一处阴影里,张六急得暗暗跳脚:少主,快回来呀,夫人要没了…… ------题外话------ 【审编,我请过产假的,应该有标记。责编这会儿联系不上,麻烦过一下啦~】 —— 关于更新要说明一下: 这两个礼拜比较特殊,因为请了长假,公司要交接一些工作。我写文都是在上班间隙写的,这两个礼拜估计连间隙也没了。 今天写了这一点点后,就发觉这样不太好,决定先停更,到11月21日正式放假再恢复更新,因为刚开始回家休假,应该能保持每日更新一阵子,到时候尽量多多的更,来弥补这阵子亏欠大家的。 131 女婿闹翁家;重担如何挑 园中气氛也变得紧张,人影跃动,无声无息,一个高瘦如竹竿的中年男子举步走向大门。睍莼璩晓 他正是高老二,陪着项宝贵劫持法场、驾马车的人也是他。 高老二是地宫精卫的佼佼者,经验老道,为人沉稳冷静。 他在琉国中了幽雪和尚风设下的圈套,差点成为“叛徒内奸”,后来项宝贵将计就计利用他转移视线,制造“内讧”,才骗过谨小慎微的尚风,最后完全反转局面。自此以后,高老二才知道项宝贵对他的信任,并不比原主子张宗阳少,也是从那以后,他才真心实意的开始效忠项宝贵。 —— 苗园外。 梅萧凝目锁着冷知秋的身影,每看一眼都觉得心仿佛掉进了冰窖,越来越冷。 他很想收回手,转身就走,从此将项宝贵和冷知秋从记忆里抹去—— 可是不甘心! 他为冷知秋付出了什么?是他一生的命运!他抛弃了理想和喜好,丢掉了善良正直的书生意气,从此没有自由,不能放肆的笑,放肆的怒,每天生活在勾心斗角、前途谋算里,这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给她营建一个可以安身立命、遮风挡雨的“家”?! 担心自己走上项宝贝那样的覆辙,他小心翼翼控制着和她的距离,不去烦扰,不去纠缠,送生辰礼物写封信都小心翼翼,结果还不是一样?! 也许正是因为他一味退让,才导致了今天这样的败局。 梅萧错了错腮帮骨,举步又再上前,手已经伸在了冷知秋的眼前。 “我可以选择撤兵,依照你的意愿,但,也要看你的选择。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要么从此跟我走,要么,休怪梅萧无情。”他的语气发了狠。 有情如何?无情又如何? 冷知秋有些懊恼,出这园子前,她不曾想梅萧会亲自到场,如果仅仅是胡知府,他必定不敢把她这个没有犯罪行为的学政之女怎么样。突然见到梅萧,惊讶之余,临时起意,以为梅萧会像从前那样,默默接受她的要求,既可以退兵,又可以暂时避开项宝贵。不料梅萧竟仿佛受了什么天大的刺激,完全不顾她的拒绝,咄咄逼人。 “跟你走?小侯爷,别忘了我是个有夫之妇,您这要求……不觉得可笑吗?不知小侯爷打算如何无情?” “……” 梅萧铁青着脸,猛吸了好几口气,突然抽出一旁侍卫腰间的长剑。 冷知秋吓了一跳,难道梅萧疯了?要杀她?为什么? 四周的人也吃惊。 钱多多忍不住劝道:“侯爷,这个小美人杀了可惜,好歹杀之前先那个……” 他还没说完,梅萧执剑几步跨过去,将剑横在他脖子上,从牙齿缝里往外挤字句:“连你也敢动她的念头?” 剑刃划破皮肉表层,血珠沁了出来。 “侯爷饶命,饶命!下官不敢动念头,下官是说您可以先将这小美人……啊!”剑又陷入皮肉一分,钱多多不敢说话了。 “你以为本侯是什么人?”梅萧瞪圆了星眸,钱多多那粗糙的脸皮顿时直抽颤。 梅萧别过脸去看面色苍白的冷知秋。 张六在这时候跳出来,守在冷知秋身前,低声道:“夫人莫怕,高老二已经布置好人手,区区一万官兵,休想动您一根寒毛。” 虽然项宝贵此刻正在襄王大营里,但这苗园有高老二坐镇,的确不必太担心。 但冷知秋却摇头。梅萧此刻看上去有些疯狂,如果真如他所言,要翻脸无情,一场大厮杀不说,与官兵公然为敌拼杀,回头项宝贵非坐实了“造反”的罪名不可,从此以后还能有一天安生日子过吗?这天下都要乱了。 “梅萧,你到底要如何?”冷知秋镇定心神,和梅萧的视线相撞。 梅萧推开钱多多,举起带着血迹的长剑,一步步走向张六和冷知秋,身边侍卫武士立刻拔剑跟随。 园子里有整齐的兵刃出鞘声。 张六抽出腰间软剑,冷知秋上前一步,绕过了张六。“六子,你退后,不能和他们打。” “为何?”张六不明白。 “今晚一战容易,明日项宝贵就要变作人人得而诛之的反贼,他临走前可曾叫你们动手?” 张六摇头,那倒没有。 梅萧已经走到眼前,张六正要出手,背后衣领被高老二一提,退回了园中。 “嗯?”张六瞪向高老二。 “少主夫人说的对,不能硬来,此刻少主不在,动手与否,没人可以做决定,先看看再说。”高老二按住张六的肩。 园子外,只有冷知秋独对上万官兵,梅萧的剑搁在她肩上,目光阴鸷又有些癫狂的锁住她的脸。 冷知秋吓得呼吸都停了,怔怔看着梅萧的双眸。 “梅萧……”她不由开口唤了一声,充满疑惑不解。 梅萧那寒冰般的星眸闪了一下,握剑的手指微微松开。 “咳!”冷知秋清了清嗓子。“其实你大可不必兴师动众包围这个园子,项家早就没什么秘密可言,你若实在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 “……是么?” 梅萧冷笑了一声,到现在她还执迷不悟,甚至根本不知道他所在意的是什么。他的目光移向园子大门口那只写了“项”字的大红灯笼,突然挥剑,将那灯笼砍落,光线顿时暗了几许,又乍然更亮,灯笼烧起来,火舌吐艳,毕剥作响。 随着这突然的举动,冷知秋吓得晃了一下,倒抽一口凉气。 时空仿佛凝固了一般,良久—— 却见梅萧转过身去,声音疲惫而孤寂。“走吧,我送你回恩学府。” 情势突然转变…… 所有人都以为,冷知秋和他的“交易”达成了——冷知秋将所知的项家秘密告诉梅萧,梅萧撤兵,并送走冷知秋。 就连冷知秋也不例外,也是这么以为。 梅萧坐进绿呢官轿,撑着双膝俯下身,目光痴痴然,耳际还在回响冷知秋那一声“梅萧”的呼唤……即使到了今时今日这样的境地,他也无法割舍放弃,做不到无情。 起轿,撤兵。 来势汹汹,退如潮水。 张六攥了两手心的汗,惶惶然问高老二:“怎么跟少主交代?” 高老二想的却是另外的问题:“夫人真要把少主的事都告诉紫衣侯?” —— 冷知秋没把项宝贵那些秘密告诉梅萧,至少暂时没有。 小小恩学府,要防住一个项宝贵,却比登天还难,梅萧坐在冷知秋所住的小楼外,膝上放一把古筝,很缓很缓的轻轻拨弹着,想起一点要准备的事,便停下,叫来随身侍卫,轻声吩咐;吩咐完了继续弹奏,过了一会儿又想起什么疏漏,于是又停下…… 冷知秋匆匆沐浴过,换了自己的衣裳,坐在梳妆台前梳头时,才愕然发现,镜中的自己,唇肿如染血的红樱,颈间布满微微红的暧昧痕迹,虽然已经淡下去许多,但仍然隐约可见。项宝贵这人属狗的么?怎么被他啃成这样…… 她忍不住红着脸站起身,打开窗往下看了看庭院中独坐抚筝的人,难道,他那么激动,是因为发现了她和项宝贵刚刚经历过一番缱绻缠绵? 这有什么好激动的?居然还差点挥剑杀她……她和项宝贵本来就是夫妻,有些床笫之间的事也是水到渠成。冷知秋尴尬的关上窗,心想这样也好,说不定梅萧从此就死心了,以后真能做个朋友也不一定。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 嘣一声,筝弦断裂了一根。 梅萧分明弹得缓慢,怎么也弹断琴弦? 冷知秋将睡未睡,朦胧中皱起眉,有些不安的翻侧身向外,隐约听见窗外风声呼呼,也不知刮的东南西北风,这般来去不定,终于啪一声,窗扇打开来。 她挣扎着睁开眼睛,却惊见一枝半尺长的红花飞来,钉子般斜插入她身旁的床褥,并肩的两朵花一阵乱颤,抖落了几片花瓣,落在她的秀发上。 花枝上扎了一条素白的小帕,她取下来看,只见一行龙飞凤舞的草书:“为夫错了,莫生气,明天来接你。”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某个人的笔迹,虽然只有寥寥十来个字,也不知在哪里匆匆一挥而就,就和他本人一样,神出鬼没的笔法,飘逸不见踪迹的笔力,却浸透绢帕。 “哼,连字也和人一样可恶。”冷知秋丢了素帕,将那朵红花拔出来,爬起身,使劲扔了出去,啪一声关严了窗扇,再落了栓,钻回被窝就睡。 也不知为什么,仿佛就是在等这一刻,“为夫错了”,哼,她弯弯嘴角,没一会儿便沉入梦乡。 —— 其实也不能睡多久,似乎转眼就天亮了。 晨雾稀薄,万籁俱寂。 冷兔像往常一样收拾整齐,便先去冷景易居住的冷竹院请安,由冷景易考较新读的四书。卯时一刻,再到冷知秋住的小楼下报到,却见梅萧伫立在楼前出神。 小葵捧着热水进去,看也不看梅萧,没好脸色。 冷兔走到梅萧身旁,侧目打量,见他神色疲惫,脸色苍白,比之前似乎又瘦了些。 “小侯爷,小兔我帮您解决了一个大麻烦,您该怎么谢我?” “你做得很好。”梅萧眼观鼻鼻观心,不为所动。 就是因为冷兔“娶”了项宝贝,梅萧一步棋走空,失去挟制项宝贵的筹码,他是该“谢谢”这小滑头。 多日不见,这小滑头倒也不小了,变得老成稳重不少,居然还学会了晨昏问安之礼。 一个是项宝贝的心上人,一个是项宝贝的现任“丈夫”,一高一矮一大一小伫立在小楼门前,各自锦衣垂绦,身形清癯。 —— 小葵伺候冷知秋起床,轻声问:“小姐,您和姑爷吵嘴了?” 她捡起地上的白帕,递给冷知秋。 冷知秋接过去,摊开了那条绢帕,小葵给她梳着头,视线往绢帕上瞄。“这是姑爷写的字?真好看……” “你懂什么?”冷知秋揉了绢帕,扔在一旁,“以后可别总向着他。疾风知劲草,日久见人心,这厮骨子里是个可恶之徒。” 小葵没听明白,过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楼下那位小侯爷呢?他就不可恶?小姐不会是打算与姑爷和离了,转当侯府夫人吧?” “放肆!”冷知秋蹙眉。 她还从未对小葵发过脾气,突然发觉小葵真是太偏袒项宝贵,难怪当初差点一棒槌打死了梅萧。 小葵扑通跪下,低头不敢吭声了。 “项宝贵给了你什么好处,你这么替他着想?”冷知秋狐疑的问。 小葵怔怔看着漆成暗红色的木地板,想起项宝贵含笑凝睇的样子,“小姐恁的心硬健忘?奴婢是极念旧的,不能忘记姑爷和小姐救了奴婢一命,不能忘记姑爷千般讨好、万般紧张,不能忘记姑爷和小姐的恩爱……这会儿也不知姑爷怎么惹恼了小姐,还望小姐念着旧情,说姑爷两句便好,奴婢想着,姑爷定是早就悔悟了,只盼着小姐宽恕。” “照你这话,我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冷知秋轻叹。往事一幕幕,不思量自难忘,她也并非无情。 这和感情无关,关乎尊严而已。 冷知秋漫自道:“人生在世,贵在自尊自重自信自义,笼中金丝雀儿尚知道向往高飞,不惜撞柱而死。我不能因为爱他,便要由他牵着鼻子走……我不去赌咒发誓什么海枯石烂、情比金坚,但此心可昭日月。他却总不信我,这种错误也不是初犯,不叫他长些记性,以后指不定叫我背些三从四德的道理,连头也抬不起来了。” 三从四德,不是理所应当吗?小葵怔怔不知该如何辩驳。 “你起来罢。”冷知秋拿起蓝宝石蝴蝶簪,想了想,便放下,从妆奁匣子里翻出最底下的那支珠钗,“今日戴这支。” —— 待下楼坐在厅堂里,冷兔便进去抱袖一礼。 “知秋姐姐日安。” “嗯,一起用早饭吧。”冷知秋招手让冷兔坐到桌旁。 早饭极简陋,白粥加几块腐乳。冷兔自己舀了一碗粥,将一块腐乳仔细挑去表皮,拿银勺舀了里头干净细嫩的完整方块,放进冷知秋碗里。 他做得极顺手自然,冷知秋也无所谓。 梅萧走进来时,便正好看见这一幕。 “令萧,昨晚知秋任性了一回,多谢你宽待谅解,帮我守着恩学府。我这里饮食简陋,如果不嫌弃的话,一起吃点吧?”冷知秋站起身迎他。 冷兔怔怔停了筷,小葵抬起眼皮愕然。 梅萧惊见她发髻上的珠钗,又见她起身相迎,竟有种受宠若惊、恍如隔世的感觉。他没说什么,默默坐到她身旁,看着她为他盛起一碗白粥,看着她也像冷兔那样精心剔了块腐乳送进他碗里,心里一阵阵莫名酸楚。 他略敛起袖,抬手捉起筷子,右手食指中指各有一道细细血痕,稍一用力,便沁出血珠来。 冷知秋吃了一惊,忙叫小葵去取药。 “是项宝贵弄伤了你?” “他也受伤了。”梅萧看向冷知秋的眼睛。 冷知秋又吃了一惊,怎么梅萧的神情,不像已经死心的样子?他还在图什么?本来以为梅萧该死心了,所以用十分真心、对待朋友一样对待他,谁知他的眼底竟然比昨晚还要阴沉可怖,深不见底。想起这人一贯任性,不知是要怎样? 她也不问项宝贵伤了哪里,虽然有些惦念,更忧心梅萧的态度。 桌上三人,明明面前都摆了一碗白粥,却谁也没吃。 冷兔从袖囊里掏出十两碎银,放在冷知秋面前。“月底了,这是倪掌柜发的薪酬,姐姐先拿去贴补家用。” 冷知秋拿了一半,另一半塞回冷兔袖囊,笑道:“弟弟要做家里顶梁柱了。你自己留一些,如今你也是有妻子的人,找机会去买些好礼物送给她压压惊。” 冷兔嗤了下鼻子,咕哝:“才不给她买。” 冷知秋念他年纪还小,也没在意,正要问梅萧放了公公婆婆小姑的事,小葵回来了。 小葵替梅萧的手指敷了些药粉,因伤在指节上,伤口又极细小,也就不用包扎。那手指素净得像精心雕琢过一般,不染纤尘,小葵忍不住偷偷觑了两眼梅萧的侧脸,如裁的鬓角,玉透的肌理。 就是稍瘦了些,弱不禁风,看着和小姐天造地设,却不如姑爷那样热情。姑爷那样的人,即便是外人瞧着,也会怦然心动,他看小姐的眼色,连她偶尔瞧见都会脸红。 她一边忙碌着,一边道:“小姐,适才老爷叫巴师爷传了话,说项家有个表亲叫正明的,由那表嫂拾掇着,一早带了礼来求见老爷,老爷问您要如何打发?” 冷知秋想要问的话被堵住,一阵烦心,闷声道:“不去理会。” 那表嫂极贪便宜,正明就算做了官儿,也要被她害成贪官,冷知秋可不想父亲手底下出来这么一个弟子,让他一生晚节不保。 小葵抿抿嘴,不敢再说什么。她还以为小姐是在生姑爷的气,才不理项家表亲。 “吃饭吧,都凉了。”冷知秋说着低头吃起粥。 —— 一顿早饭还没吃完,一个带刀武士闯进来,看一眼梅萧,便低下头去。 梅萧放下筷子,突然一把抓住冷知秋的手腕,“现在就随我去北城外守备大营。” “嗯?”冷知秋大惑不解,看看那武士紧张的样子,旋即醒悟,项宝贵怕是又上门来了。 “明日,我父亲与襄王将在北城鱼子长坡会猎,那里离你家祖坟不远,我们瞧完热闹,正好可以去看望你娘。”梅萧顾左右而言他。 他刚将冷知秋扯出小楼,就见项宝贵站在一株青竹梢头,上下微微沉浮,长袍一角撩起,扎在腰际,灰黑色的绸裤现出一双笔直的长腿,刚劲有力。 整个恩学府看似与往常无异,却气氛凝重,空气中满是肃杀交织的网。 项宝贵沉着脸看梅萧握住冷知秋的手腕,却勾着嘴角笑吟吟如冰花绽放。 “娘子,为夫才离开一会儿工夫,你就迫不及待找别的男人……哼,簪子也换了。”话说到后面,几乎能听见磨牙的声音,嘴角的冰花也碎裂开。 冷知秋心想,他昨晚还认错,这会儿又醋天醋地,哪里是真的认错?分明是哄哄她罢了。 “小侯爷你松手,我答应你,稍晚和你一起去守备大营看看热闹。” 梅萧犹豫了一下,松开手。 冷知秋却又对项宝贵道:“夫君,知秋今日刚和紫衣侯大人、义弟冷兔共桌吃饭,现在要去会见木子虚大夫商议一桩事情,随后还要随紫衣侯大人去守备大营观赏当今豪杰的初冬会猎,届时到处都是英雄男儿,哦对了,没来得及相告,别后这段日子,知秋夙夜梦寐的便是开一家书院,请好先生,收好弟子,起诗社,论春秋——夫君大约已经忘了当初约定,如今变卦翻脸不成?” 梅萧听得错愕不已。 项宝贵更是眉头拧紧,越是生气,越是面无表情,目光幽黑如洞。天下间有多少男人喜欢他的小娇妻,他都不怕,反正谁敢抢,他就对付谁;他只有一个要求,就是她必须对任何男人都冷若冰霜、视而不见,只对他一人温柔似水,只对他一人有哭有笑。 可如今,听她的意思,那是不知要对多少男人温柔和善! 他不去惹冷知秋,怕被她又一顿抢白嘲讽,徒惹自己伤心伤肺伤脾,只好对梅萧怒道:“梅萧你什么意思?冷知秋早就已经是我的女人,是我明媒正娶回家的妻子,她心里只爱我一人,你搁这凑什么热闹?” 他不说还好,一说就揭了梅萧的痛伤疤。 “你真够无耻,项宝贵!你敢说她真是你明媒正娶回家的吗?我今生最大的错误,就是以君子之道,来对待你这无耻小人!” 项宝贵嘻嘻而笑,眉梢眼角挑起一抹寒霜。“你若是君子,何必囚我父母妹妹?你若是君子,何必图谋我妹妹入宫做秀女?梅萧,时至今日,你已非当初不争天下的孔令萧,你图谋的,恐怕已经不仅仅是吾妻知秋,还有我项家祖宗的基业,是也不是?!” 冷知秋怔了怔,侧目看向梅萧,才发觉他脸色如此难看,也十分消瘦阴郁,不复初见时的纨绔风流、公子如玉。 梅萧垂眸,冷笑一声,不理会项宝贵,也不看冷知秋,只轻轻自语:“为伊消得人憔悴算什么要紧?为伊改了一副心肠,舍弃一切梦想,你做得到吗?” 站在他身旁的冷知秋愕然,看向他的目光,有震动,也有困惑。 这一幕看在项宝贵眼里,顿时好一阵气闷,两袖挥卷,鼓起竹叶纷纷扬起,在空中盘旋成两条青龙一般,蓄势要冲向梅萧。 几乎同时,四面八方羽箭射出,全部精准的杀向项宝贵。 项宝贵是孤身进来的,没带一个属下,他是来接媳妇,不是来和官兵为敌,目前为止,他还没有造反的打算。 上百支乌黑的铁箭,射穿凝固如冰糕的空气,咻咻声震动耳膜!竹林一阵风过,沙沙轻响。 冷知秋、冷兔、小葵都惊诧得瞪大眼睛,呼吸也停滞了。唯有梅萧见怪不怪,冷冷注视着项宝贵。 “夫君小心!”冷知秋吓得脱口而出。她是和项宝贵置气,可没想过要这样以命相搏呀!多大点事儿,他就不能回去反思两天,等大家都心平气和,再来接她吗? 只见项宝贵猛地弹离竹梢,随着两条竹叶青龙,急冲俯瞰,黑袖袍被劲风扯得笔直如黑色的羽翼,滑翔而过,与箭雨擦身相错,仍然冲向梅萧。 一阵箭雨瞬息之间陨落,几乎同时紧接着,又是如蝗的铁箭再出。 冷知秋对梅萧道:“先叫他们住手吧,万一伤了谁都不好。” 梅萧眼中掠过一丝复杂,勉强笑笑,说一声“好”,却把手臂一伸,突然揽过冷知秋的细腰,用力往身边一带,带得她跌入他怀里。 冷知秋顿时脊背僵硬,寒毛直竖。 项宝贵人在竹叶缤纷的半空中,死死盯着梅萧怀里的冷知秋,这一瞬的分神,一支铁箭“噗”一声,射穿了他的左肩。 “姑爷!”小葵大叫一声,冲了过去,扶起半跪落地的项宝贵。 冷知秋脑袋发紧,眼皮直跳的扭头去看,看到项宝贵左肩上贯穿插着一支箭,缓缓从地上站起来,顿时掩口倒吸凉气,再回头,怒目看向梅萧。“你是故意的!” 故意在这时候做如此小动作,分项宝贵的神。 她扬手打了梅萧一个耳光,狠狠推开他。 梅萧并没有用太大力气去限制她自由,只是抬手抚摸脸颊嘴角,感受那一耳光的辣辣疼痛。 他看着冷知秋奔向项宝贵,缓缓抬起手,犹豫要不要下击杀令。 冷兔在一旁道:“小侯爷若是只要知秋姐姐的身体,也不用等到今天。您现在杀了项爷,这辈子都别想知秋姐姐原谅您。” 梅萧眯起眼,收手背负。“你长进了不少,看来她把你教得还不错。” —— 距他们十步之遥,冷知秋拿绢帕捂着项宝贵的左肩,恼得眼泪都下来了。抬眼对上一张阴沉沉的俊脸,发现他右边一缕惯常垂落的鬓发断了,下巴胡茬间,有一道细浅的伤口,已经结疤,想来就是昨晚弄的。 有一瞬间,她心软了,想要暂时不提夫妻相互信任的问题,好好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团聚。 可惜项宝贵却还在生气,气她不告而别,和别的男人联手对付他;气她被别的男人抱在怀里;气她口中“结交天下男子”的宏图大业! 他推开小葵,一把扣住冷知秋的肩,黑眸满是怒气:“你不守妇道!难道读了那么多书,就没学会相夫教子吗?你一个深闺千金,怎么可以让那些臭男人出入后园?你是我项宝贵的妻子,怎么可以当着我的面和别人搂搂抱抱!?” “你昏了头么?”冷知秋原本的担忧被他这一通训斥,顿时化为乌有,收起泪,脸上罩起寒霜。“当初你娘头一回来我家时,就该知道,我冷知秋不是相夫教子的好女人,也不是逆来顺受的小媳妇,你若后悔,咱们两年之约还在。” 其实这是气话。 “……”项宝贵被噎得胸口一阵闷痛。 两年之约,和离……就像一个魔咒,盘旋回荡在项宝贵耳边,让他两眼发黑。 她要爱便爱,不爱便挥挥手的潇洒,竟然能如此薄情! 昨晚是谁在他身下婉转承欢?一个女人都把身心交付到这一步了,竟然还能挥袖而去?这不是男人才干得出的事吗? 他昨晚不过是稍稍限制她的自由,其实,更多的原因是希望把她绑在床上,等他回来把未完成的“大事”完成了……她却把问题看得那么严重,随后发飙任性,这是什么仙人脾气?碰都不能碰,惹都不能惹? 项宝贵拼命吸气,薄唇紧抿,勉强撑着自己,愣是一个字也说不出。 “小姐,您怎么说这话?”小葵都听不下去了。“姑爷,您也不该这么说小姐。” “罢了,小葵,快送此人出去找大夫。”冷知秋一张小脸满是怒气,从项宝贵身旁一擦而过,头也不回的去了前面会客的花厅。 小葵暗暗摇头,这小姐看着娇弱,心肠硬起来,可比冷老爷冷景易有过之而无不及。 再回头,却见姑爷项宝贵脸色跟鬼魅似的。 “姑爷,您流了好多血,奴婢送您去看大夫吧?”小葵苦着脸询问。 项宝贵不理小葵,追上两步,不甘心的追问冷知秋:“就算你要和我置气,那你也是我项家的儿媳,如今我爹娘妹妹困在牢里,项园里乱成了一锅粥,你不该去收拾一下吗?却有闲心去会不相干的男人?!” 冷知秋听得一怔,想了想便道:“这是个道理,下午我便去项园里走一遭。” “你!” 项宝贵又一阵无语,胸口又一阵闷。 你要说她无情吧,这会儿,她又很讲道理,想训斥她也找不到词儿。却偏偏让他抓狂,恨不得扑上去好好揍一顿她的小屁股! 这两夫妻闹完别扭,一个硬憋着闷气去了花厅,一个满腹惆怅郁结的纵身离去,只在精致优雅的恩学府青砖地上落了两摊血迹,满地竹叶和箭羽。 还有各怀心思、表情错愕的旁观者。 —— 梅萧吩咐侍卫准备马车,要去一趟胡一图的知府衙门。 冷兔正要去香料铺子,冷景易却从竹林一侧转过来,招手叫他过去。 “小兔,你拿为父的手柬,去府衙大牢打点一下,别让知秋的公公婆婆小姑受什么委屈。” 冷兔嘻嘻笑着应了,正要走,冷景易又加一句:“若在府衙见到紫衣侯,你替为父转告一下,就说我有话想问问他。” “嗯。” —— 冷知秋坐在花厅喝茶沉思,一边等着木子虚。 巴师爷走进来,脸色不太好。 “小姐,项家那个表亲,妇道人家不识好歹的很,因小人拒了她的礼,将他夫妇二人送出门,那妇人便破口大骂,吵吵嚷嚷说些难听的话,这在大门口闹着,也实在难看,不知该当如何是好?” 冷知秋心神不属的抬起脸,愣愣看看巴师爷。 巴师爷又忍不住抱怨:“老爷和小姐都文雅,怎么夫家竟有那样不识礼数的亲戚?满口弄堂小巷的尖酸刻薄,连小人都听不下去。” 正明表嫂无非就是数落冷知秋做了官小姐,架子大了,眼里没有夫家,不守妇道云云。扯皮扯远了,就把一些有的没的都乱说一通,“和小姑抢男人”的老话题也被挖了陈芝麻烂谷子,引了一群无聊的三姑六婆围观应和。 如今项家在沈家庄买了那么大一个园子,冷家老爷又突然从抄家的罪人翻身当了苏州学政,别说正明一家表亲,还有许多远得说不清关系的姑表亲、远房亲戚啥的,心里可都有些不平衡啦!眼红不说,想着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怎么也没见项家、冷家给他们这些挨不上边的亲戚一点好处? 冷知秋想起当初出嫁前夕,见识过那几个三姑六婆,着实让人头疼,幸好一直多事忙碌,也没怎么和她们打交道,一晃就快过去一年辰光,人心早就两样。 原本该夫妻共同面对的问题,现在却是她一个人在烦恼。项宝贵真正可恶,除了占她的便宜吃她的豆腐,整天不在家!她这会儿生气,就挑了项宝贵的短处去想,至于项宝贵对她好的地方,她一时可想不起来了。 叹了口气,只能无可奈何对巴师爷道:“外人只道我家有多风光体面,却不知烦恼何其多,如今连过冬的棉被都要发愁张罗……师爷,您帮我去周旋应付一下,就对正明表哥说,近日苏州局势难,我和夫君家都实在混乱得紧,过几天公公婆婆他们出了府衙大牢,请他先去项家坐坐,我当面考他一些问题,再来见我父亲不迟。” 巴师爷领了话下去,正和木子虚在花厅门口擦肩相遇。 木子虚站在门口问:“知秋姑娘可在里面?” 巴师爷点点头,匆匆给他让了个礼。 冷知秋迎出去,主宾落座。 “木大夫,成王殿下当日是如何逃离京城的?”冷知秋问。 木子虚也不瞒她,“多亏了夫人您的书信及时,子虚不才,没什么功夫傍身,除了出些主意,也帮不了成王多大的忙,倒是夫人您的朋友叫徐子琳的,身手着实不凡,有‘他’护持,成王才堪堪脱险。” 冷知秋点点头,暗忖,成王信中特别说了护身符庇佑,莫非就是指她一封信报警,徐子琳险境救了他生天? 如此,倒是莫名其妙和成王攀上了渊源,与父亲一样,稀里糊涂做了“成王一党”。 突然,她猛想起老宅父母房里那架大衣橱里,曾见过一枚玉坠,背书永安二字,玉质极好。莫非——那就是成王的什么信物?怎么和她出阁前的旧衣裳放在一起? “咦?”这么想着,才发觉搬到恩学府时,并没有再见到那枚玉坠,当时没留意,此刻想起来,忍不住疑惑出声。 “怎么了?”木子虚探问。 “噢,家中出了些事,知秋近日总爱胡思乱想,木先生见笑。”冷知秋回过神来。 想了想,又问:“燕京腹背受敌,又遭遇旱年,粮食紧缺,这些事知秋一介小妇人,原本管也管不到的,不知成王殿下何故提及?” 木子虚怔住,皱眉沉吟。他也不知道朱宁为何要对远在苏州的一个小小妇人提这样的军政大事。 两人相对默然片刻,木子虚一拍额头,叹道:“江南大米不能通过运河送到燕京,只有两条路子可行,一是把守淮安的紫衣侯能够撤去关卡,放行江南米商,二是避开运河关卡,经由海路偷运。这二者,也许真的只有夫人可以帮成王一把。” 要么让梅萧放行米商,要么就是让项宝贵出动海船,绕海路送到燕京。天气越来越冷,海上行船很难,世上除了项宝贵,无人能够做到。 冷知秋顿时抿唇无语。 父亲冷景易与她,都和朱宁产生了说不清的渊源,莫名联系在一起,休戚相关,想撇都撇不清。 到底玉坠子哪里去了?张小野偷去了?万一被捅到皇帝朱鄯那里,人证物证俱在,私自结交成王的罪名可不小啊。 木子虚见冷知秋没什么反应,便道:“夫人不为成王考虑,也要为雁门关内外饱受鞑虏铁蹄蹂躏的百姓考虑,还有那些在苦寒之地抵御鞑虏的将士,每日连饭都吃不饱,怎么打仗?朝廷为了防成王,根本不管北方百姓的死活,如今燕京一带必然饥民遍野,唉!” 冷知秋的嘴抿得更紧了。 突然之间,如此大道大义的担子架到她这个游离世外、觉悟偏低的小女子肩上,算怎么回事? 她当然不想求梅萧做任何为难的事;但此刻也不想开口让项宝贵去为一个不相干的人奔波粮草。项宝贵那种人,觉悟更低,会答应才怪……此刻,他正吃着天大的醋,就包括了这个成王朱宁,让他给朱宁运米,这不是笑话吗? -- 132 项园初立规矩,梅萧棋出诡招 冷知秋送走木子虚,坐也坐不住了。睍莼璩晓 恩学府空荡荡人都走空,该收拾的都收拾过,一点也看不出女婿上门大闹一场的痕迹。冷景易去了学政衙门办事,梅萧留了人在恩学府待命,自己去了知府衙门。冷兔也去了府衙大牢探望项家三口。 她在小竹林来回徜徉,想着一种气息,一种味道,那份亲密又强烈的存在感,让她忍不住靠近、依偎,相吸相引。 世上的人和事,大约都是不能尽心尽意的完美。喜欢一个人,可这个人却有这样那样让你不爽心的问题,先是婆婆等亲戚的油水难溶,再是师命造成的分多聚少,再来两个纠缠不清的祸害女人造孽,现在,轮到项宝贵本人给她烦恼。 犹记得当初新婚大礼,他总是与她并肩而行,这份特殊的尊重,令她印象深刻;犹记得他一再鼓励她成长,走出去不做温室娇花,这份信任也是无人可及。 为何轮到男女感情上,他就那么想不开?吃不完的飞醋,恼不完的莫名其妙? —— 某个负伤负气而走的男人也在暗自神伤。 当初便知她性格淡漠洒脱,潇洒里来,袖手间去,即便对他有三分情,说斩断便斩断从无犹豫。两年之约就可见一斑,大婚入门时那傲然潇洒的身姿至今难忘。 只要一个小小的理由,他便会被她“弃如弊履”,决绝无情。桃叶渡为徐子琳便扭头而去,昨晚连衣服都没穿好,竟然就摔脸子发脾气,合着梅萧一伙,不肯相见。 最让他神伤的,她即便和他怄气时,也十分冷静理智,坦然……这说明什么?种种,种种,都说明一个问题:她不爱他! 她对于他而言,缺之就活不下去。 而他之于她,恐怕不过是偶尔一顾留情的风景,离了他,她也许只会稍稍遗憾,很快就能将他忘到天边吧? —— 小葵来禀告:“姑爷走太快,奴婢跟不上他……”他那不是“走”,能跟上就见鬼了。 见冷知秋的脸色依然不好,小葵又嗫嚅道:“小姐,您说姑爷那么重的伤,又气急败坏的,会不会……” 冷知秋撅了撅嘴道:“你放心,他死不了。” “小姐……” “行了,让你爹爹讨辆马车,我们先去沈家庄项园看看吧。” 小葵顿时笑逐颜开,急忙应了去办。就说嘛,小姐不可能不担心姑爷。 到了项园,已经是午饭时分,沈天赐和惠敏都十分高兴,惠敏紧赶着去张罗午饭,招待冷知秋主仆。 如今,沈天赐和惠敏在项园里是自开小灶的。 “项宝贵回来了吗?”冷知秋问沈天赐。 沈天赐茫然道:“昨晚上,宝贵还来看过一趟,在一叶吉屋那座小楼待了会儿,便走了,六子说他去找外甥媳妇你去了,怎么,没见着吗?” 冷知秋拿绢帕按着鼻下,不吭声就往里走。 小葵好生失望的对沈天赐悄声道:“表舅爷,您去苗园里看看,若是见着姑爷,就让他赶紧过来,不然,一会儿小姐就要走了。” 沈天赐没明白怎么回事,但见小葵催得焦急,便点头往苗园小跑着去寻项宝贵。 —— 项园这段日子又修缮了不少地方,基本都是按照冷知秋当初的设想改建,当然有些不合建筑规矩的地方,都由老先生和工匠们调整过。 来往奔走的人不少,大多数奴仆丫鬟,冷知秋都还认得,毕竟当初是经她手招募进来的。这些人各自负责打扫、缝补、浣洗、采买、厨房……分了有经验的婆子管着,照理来说,就算主人出事不在家,也不会乱到天上去。 但冷知秋一路走过去,渐渐便发觉问题的确很严重了。 首先,暗处冷不丁会冒出男女调笑淫浪的声音,这说明园子里的下人勾搭成奸,根本无人管教。在一个园子里做事,下人这样偷情是不应该的!但凡男女有了私情,便要想到前途归宿,想到前途就会首先烦恼钱财,钱财哪里来?主人家首当其冲……而且一旦松了下人通奸的口子,就往往不是一对男女的私事,会影响四周其他奴仆婢女,原本简单的关系将会变得错综复杂,关系复杂了,就容易发生纠扯不清的案子。 其次,那些年纪大的婆子也不省心。冷知秋才走了百步之遥,便看到两个婆子大咧咧又提又拎的,拿了园子里采买的肉和米面,要往自己家带,撞见冷知秋,老脸一僵,赶忙谄笑着,找些说不通的理由辩解。 再次,园子里路面不洁,门窗不净,时有磕碰摔碎的声音,下人们吵嘴的吵嘴,放肆耍笑的此起彼伏…… 还有多少隐藏在暗处的混乱苟且? 冷知秋蹙眉对那两个婆子道:“将这些物事都带上,把园子里的人全都叫到小文堂,一个也不许漏下。” 她的语气严厉,面罩寒霜,身形虽弱小,却自有大家闺秀多年修炼的气势,不容人低看。 两个偷便宜的婆子吓得四爿老臀发紧,垂头弯腰应是,手里的猪肉都差点没拿稳。 —— 小文堂——这是冷知秋将婆婆沈小妹和公公项文龙的名字各取当中合成的,雅俗共存,意趣别致,当初和项宝贵说起时,项宝贵便很喜欢这个名字,嚷着她将“项宝贵”和“冷知秋”这两个名字也合一处,安在二人以后的住所。 冷知秋当时心里一动,便指着照搬京城都御史府绣楼闺阁的那栋“一叶吉屋”,含情脉脉的告诉项宝贵:“一叶知秋,宝贵吉屋。” 所以,昨晚项宝贵专门去了那栋小楼,自是难忘夫妻恩情。 冷知秋出了一会儿神,才抬眸,目光缓缓巡视过宽大的小文堂,十几名小厮、老仆,二十几名丫鬟婆子排了方队、整齐的站在下首。 小葵点了人数,轻声对冷知秋道:“小姐,少了一个厨娘,一个婆子,两个丫鬟,还有一个小厮。” 站在最前面的一个婆子便抢先报告:“那五个被沈家表舅家的要了过去,只听他们夫妇的话,不归咱们管了。”她正是偷肉偷米的婆子之一,这会儿算是急着献媚建功,将功赎罪。 冷知秋端坐着不语,两手交叠在腿上,只偶尔垂眸喝两口茶。 一个园子里住着,惠敏就算自己开了独份的小灶,也不可能避免瓜扯,毕竟,并不是隔了围墙的邻居。那些调用过去的人手,领的仍然是项家的月银,交往的仍然是项家其他下人,要理顺这个园子,就不能有人缺席。 更何况,当初冷知秋做主将淑芳苑和西楼给了沈天赐夫妇用,并非叫他们独门独院的意思,而是让这对表亲真正成为项家的人。如果要给他们安置独门独院,自然是在别处购置房产地契,哪有一个园子分两家的道理? 坐了一会儿,几十个下人正在惶惑,惠敏由一个丫鬟陪着,走进了小文堂。 “夫人,我那边饭菜都准备好了,等着您开席呢。”惠敏笑眯眯的,这些日子确实养得白胖许多。 冷知秋招手叫惠敏一同坐了。虽然惠敏还没恢复籍贯,沈天赐也没娶回她,但大家都默认了,她依然是项宝贵的表舅母。但冷知秋却让她坐在自己右手下边位置,吩咐惠敏身后侍立的丫鬟给惠敏表舅母上茶。 惠敏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却一时没反应过来。 “舅母,知秋好一阵子没来过,今日发觉,这园子里实在乱得紧,如今我婆婆不在家,我这个做长子长媳的,少不得要管一管这个家。”冷知秋道。 “应当的,早就该来管管了。”惠敏急忙点头。 冷知秋微微一笑,便对最前面那个婆子道:“还缺了四个,您都去给我叫过来吧。” 惠敏愕然,冷知秋转向她解释:“一家人住着原本就少不了磕磕碰碰,现如今下人多了些,更加没有章法了,我公公婆婆住得不顺心,表舅与舅母您二位想来也有不少憋闷的地方。正所谓,无规矩不成方圆,约束好这些下人,我们一家人才能和睦美满。” 一家人?惠敏总算有些明白过来,是啊,总不能把园子的地契撕开来,单独撕出个西楼、淑芳苑。她这阵子仗着自己受了很多委屈苦楚,脾气养得骄横,问项沈氏要什么,项沈氏都一口答应下来。久了,便觉得自己是西楼、淑芳苑的主人,恨不得打一道围墙自己单过。 冷知秋突然给她泼了盆冷水,惠敏的脸色便有些发白。 “夫人说的是,天赐和我到底是客人。”惠敏的确有些小肚鸡肠,但并非奸诈城府之人,当面就把话说得酸溜溜了。 “舅母,您和天赐表舅都不是客人,而是这项园里的主子,那五个下人,仍然听凭您二位差遣。”冷知秋语气严厉的纠正惠敏,“一个家,总有好几个主子,里头再有个管事当家的,才能安定下来。舅母是不是觉得知秋当家管着,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惠敏的表情明显“咯噔”一下,脑子乱了。她本就不聪明,一时想不好,如此状况是否对自己有利或有害。 冷知秋不再解释,这个妇人虽然没什么见识头脑,但很讲究实际利益,只要往后不影响她的生活,甚至让她住得更舒服,想来她也就不会再有疑惑。 所有的下人到齐,冷知秋翻着名册、卖身契,一会儿问:“适才在翡翠玲珑后嬉笑的,是哪两个?站出来。” 她的目光所及,捕捉到两个各自远站的男女,虽然站得相距很远,却同时不由自主的轻颤了一下肩膀。 这两人,冷知秋都有印象。男的是个管后园大门的护林人,生得孔武有力,叫武生;女的是拨给项宝贝使唤的大丫头,身段子丰满,有几分姿色,叫娟儿。 冷知秋见他们没敢站出来,便点名道:“娟儿,你想不想配人?” 娟儿一声低呼,扑通跪倒,脸上又红又白,浑身发抖。 “不必害怕,如实道来便是。” “奴婢……奴婢没有……” “竟敢不承认!”冷知秋这下生了气。“但凡有机心、爱撒谎的,总是容易勾搭成奸,当初我瞅着你还不是这样的,怎么一碰了男人,性子都变了?” 娟儿吓得哭起来,低头伏跪着。 那边武生终于忍不住,站出来跪倒磕头:“夫人,都是小的不好,是小人喜欢娟儿,忍耐不住才去挑逗。” 几十个下人顿时互相使眼色,暗笑的有,不齿的有,害怕的也有。互相有私情的可不止武生和娟儿。 那最前头的婆子又跳出来献媚,自作主张去揪了娟儿的耳朵,将她往人群外扯。 “这小浪蹄子,真不要脸!夫人都点你名了,竟还不承认!” 娟儿痛得嘴都歪了,泪水横流。 “住手!退下!”冷知秋对小葵道:“将那两个婆子手里的东西全部没收了,立刻赶出园子。” 说着,便将早就挑出来的两张卖身契狠狠扔在了地上。 这下子,小文堂安静下来,沉闷无声了。 那两个婆子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哭天号地的讨饶不服。 冷知秋对惠敏道:“舅母,这家里现在只有我们两个女人管着,就烦您和张三家的、李四家的一起,将这两个硕鼠婆子赶出去,银子也不用打发了,就拿她们往日偷盗私用的物什抵了便是。” 惠敏突然领了任务,心里的别扭、脸上的尴尬顿时减轻,想着果然是把自己当家人、当主子之一了?当下便端起脸色,吩咐张三家的、李四家的,捡了卖身契,去赶那两个跪地哭嚎的婆子。 冷知秋见那两个刁奴还不服,冷冷道:“你们再闹,便去衙门里闹,看看你们到底偷了多少东西,正好算清账,看看够不够让你们下大牢。” 两个婆子就像突然哑巴了似的,闭上嘴,乖乖逃出去。 娟儿见这么快就打发了两个资历最老的下人,吓得浑身发抖,急忙讨饶:“夫人,奴婢一时糊涂,求夫人开恩,奴婢家里一对老父母,下边一个幼弟,今年的粮全被缴了还不够,逼着要把弟弟也卖了,奴婢着急,就……就向武生哥求助,这才……呜呜呜……” 冷知秋听得勃然大怒,将手边茶杯摔在武生面前。 “好你个武生,竟欺负她为难,仗着那么一丁点银子强迫她一个可怜女子?这不是落井下石么?!本来我还想着,你们若真有情意,便帮你们凑成一个家,好好打发圆满了,却原来竟是桩买卖交易!” 武生闷头哼哼不语。 娟儿红着泪眼瞅他,戚戚然道:“夫人莫生气,武生哥是拿了所有银钱给奴婢救急,他自己一天只吃一顿饭,省下粮食来,悄悄送到奴婢家,给奴婢嗷嗷待哺的幼弟吃,他家也有瞎了眼的老母要照顾,可他都先顾着奴婢,就是因为这样,奴婢才愿意将自己交给他,他并没有强迫奴婢。” 几个脑子淫亵的人偷偷低头窃笑。 小葵却听得眼眶泛红,都是熬苦日子的下人,她挺同情这对男女。 冷知秋愕然听着,暗叹难怪清官不断家务事,这人与人之间,不是黑白对错一清二楚的。照规矩,家里不能容下有私情往来的下人,有了先例,只会助长不正之风。但若让这二人离开,如此难关之际,他们可怎么活下去?冷知秋自问没有那么狠的心肠。 “之前我就立下了规矩,让你们相处如兄弟姐妹,不准有别的私情。像你们二人这样的,原本应该立刻打发走,可如今世道艰难,我再心硬,也不能将你们往死路上逼——罢了,仅此为止,以后都不许再犯。武生你先回家照顾老母,我叫账上给你五两银子,你正年轻力壮,不愁找不到活干。娟儿在这项园里继续做事,安生攒点月银,将来若有好机缘,我再撮合你们两个。” 这样既化解下人私通偷情,还园子一个清净、规矩,又给两人留了出路,有了开花结果的希望,可谓恩威并施。 武生与娟儿千恩万谢的磕头。 该罚该治的都罚了、治了,还有许多她尚不知道的龌龊,她也不能整天在这园子里盯着,得想个临时的法子来管理这几十号人。 正在思忖,沈天赐找了进来,看看冷知秋和小葵,小声道:“六子说,宝贵这会儿还在榕树街处理箭伤,请外甥媳妇你在这园子里多等一会儿。” 小葵傻眼。 冷知秋怒道:“谁人告诉你,我要等他?” 这时,惠敏的声音响起:“夫人,都打发走了,快来吃饭吧,都凉了!” “舅母勿急躁,正好大家都在,知秋有个规矩要说。”冷知秋沉吟着道,“这几日主子们事忙,只有表舅母一人,管不过来这偌大园子,我琢磨着,自今日此刻始,将你们分作甲乙丙三组,各有婆子领着,互相监督,甲若有人做错事,我便问乙负责,乙组若有人不守规矩,我便问丙组全部人等的责任,丙组的过错则由甲组承担。” 这是什么规矩?下人们听得目瞪口呆。 只听冷知秋道:“你们各自监督好,若见到不对,先好言相劝,劝之不听,立刻报给惠敏表舅母与天赐表舅知晓,由他们决断处罚。早报者,罚清者,负责监督的那组人便不用担责任。若姑息不报,则甲罪乙罚,乙罪丙罚,丙罪甲罚。可听清楚了?” 众人面面相觑,顿时感到人人自危,站得恭敬,鸦雀无声。 沈天赐与惠敏也觉得肩上责任重大,细想想,如此立了规矩,他们夫妇俩就算没经验没能耐,似乎也能管好园子。 当下,冷知秋便就着名册分了下人们的组,又嘱咐了几句,便和沈天赐、惠敏一起去吃午饭。 吃了午饭,冷知秋要回苏州城里,小葵劝道:“小姐,您昨晚睡得少,今天又累着,不如在这园子里先歇个午觉,那座一叶吉屋,您还没去住过呢。” 小葵动什么心思,冷知秋一清二楚。不过,一叶吉屋倒是触动了她,那是准备给她和项宝贵共住的新居,自修缮落成以来,就没机会去看一眼。 心里动了念头,不知不觉便到了一叶吉屋小楼前。 初冬昏黄,芳草地落满叶子,阳光照在小楼的朱户碧窗,青石路两侧的藤架长廊斑驳陆离,蜿蜒延伸。 这里真不比城里,太安静了,仿佛另外一个世界,到了这里,就产生困倦的感觉,忍不住想要休憩。 …… 冷知秋卧在底楼偏房一张小暖榻上小憩,小葵趴在一旁小几上打瞌睡,不时惊醒了,便探头往窗外看,看姑爷有没有回来。 谁知等到未时末,项宝贵不见回来,冷兔却急匆匆飞跑而来。 小葵要去门外拦着冷兔,却来不及拦,他已经冲了进来,直奔侧卧在暖榻上的冷知秋。 突然看到榻上美人起伏的睡姿,冷兔有些疑在梦中,这和平常所见那漫卷诗书、聪敏优雅的女子判若两人。平日,即便身高已经足够和她平视,但他仍然摆脱不了仰望的感觉。而此刻,他在俯视她,才发觉这就是一个娇小可欺的小女子,胸前衣襟随着微微呼吸而变化,充满了谜一样的魅惑,嘴角腮边,都似乎在诱人品尝…… 他手里未及丢开的马鞭一松,滑落在地。 小葵推醒了冷知秋,催促冷兔:“小爷先去外面等吧?” 冷知秋睁开眼,午觉最是让人昏沉,一时半会儿有些起床气,便拧着眉怒道:“都出去!” 冷兔先是下意识后退,但想想事情急迫,只好大声道:“知秋姐姐,你醒醒!再不赶过去,你公公婆婆就要受苦了!” 冷知秋闭着双眸,让自己的脑子恢复清明,突然坐起身,诧然问:“你说什么?我公公婆婆怎么了?” “是这样的……”冷兔急匆匆将事情始末简略说了一遍。 —— 原来,冷兔按照冷景易的吩咐,去集市上买了些零嘴和玩物,便赶到苏州城知府衙门大牢。 牢头领着,在一个个笼子般的牢房间穿行,七弯八拐来来回回的,那牢头似乎是故意带着他绕路,不让他记住关押项家三口的牢房方位。这是牢里的规矩。 项文龙盘膝坐着闭目养神。 项沈氏在给女儿项宝贝梳头,一边碎碎念着什么。 项宝贝一见冷兔出现在牢门外,好看的杏仁眼顿时亮了:“是不是哥哥让你来的?是不是要放了我们?” 冷兔心想,你哥哥忙着争风吃醋、和知秋姐姐吵架,哪有心思管你们。 当下也不搭腔,摸摸下巴,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扫过四周,便对牢头道:“我父亲乃是学政大人冷景易,你可识得?” “嘿嘿,那老爷鼎鼎大名,小人只听过,哪敢识得?”牢头听说过冷景易和胡知府的交情,也听说过紫衣侯对冷家颇照顾,因此,这会儿对冷兔是小心翼翼、谄媚讨好。 冷兔招招手,拉低牢头的脑袋,小声对他道:“这三位都是我家亲眷,老哥你得好好照顾着点,没准明儿就放了,今天好酒好饭伺候,多添两床新的棉褥子,对你没坏处,懂?” “懂懂懂。”牢头点头如捣蒜,答应着便去置办饭菜棉褥。 冷兔这才半靠在牢门上,微微挑起眼角,看他的便宜假妻子蹦蹦跳跳冲过来,一把揪住他的衣袖急问:“我哥哥呢?我嫂嫂呢?我们什么时候能出去?” “府衙大牢又不是你哥开的,岂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冷兔嗤笑一声,“你想出去,还不如多求求我——嗯,怎么说我也是你相公,哈哈!” 项宝贝呸了一口,抬脚就踢冷兔,却踢在牢门上,砰的一声,“哎呀!” “哈哈哈,笑死了!” 冷兔捧腹指着项宝贝,笑得眼角冒泪花。 项宝贝捂着痛脚,跌坐在地上呜呜抱怨:“老娘,您看这小兔崽子总欺负我!我要休夫,立刻马上!” 项沈氏大大的叹气,叹得整个大牢的人都能听见。 项文龙也是暗自摇头不已。 “喂,大妞儿,看看这个。”冷兔从背在肩后的包袱里找出一个大油纸包。 “啥玩意儿啊?”项宝贝不屑的扭头,不肯过去看。 “真不看?” “不看!” “真不想吃?” “不吃!” 冷兔收起油纸包,不悦地转身。“那算了,我走了。” 项宝贝愕然看他真的要走,心里咯噔一下,不由得站起身追到的牢门口,扶在木柱上,咬唇巴巴看他的背影。 冷兔径直走向大牢入口。那牢头就算带他再绕几个弯,他也不会晕头转向,不然就不是当年行走京城内外、来去自如的小兔崽子了。 就要出去时,却听胡一图的声音道:“侯爷这边请。” 冷兔心里一动,闪身躲在一根一人抱的顶柱后。 胡一图当先,将梅萧让进大牢,四个侍卫在两旁护持。 没一会儿,项文龙和项沈氏就被侍卫们扭推出大牢,随着梅萧等人走远。 冷兔一直躲着没现身,直到他们的脚步声消失,才又转回关押项宝贝的牢房,只见项宝贝蹲在地上呜呜啜泣,这傻大妞,见一次梅萧,就必定哭一次。 “唉,又被小侯爷伤心了?”冷兔抱胸侧目挖苦。 “要你管!呜呜……你没走?”项宝贝抹了抹红通通的眼睛,这才起身走过去,有气无力的靠着牢门。“他把我爹娘带去什么大营密牢了,说要提审他们,问什么秘密。怎么办呀?紫衣侯他会不会打我爹娘?” “怎么没把你也带过去?”冷兔问。 “……哼!呜呜呜……”项宝贝跺脚不肯说,又哭起来。 梅萧是嫌项宝贝纠缠不清,看见她就烦,才不要带上她的。这样的态度,把一个女子的自尊和信心真正践踏在脚底,项宝贝再粗的神经,也受不了,怎么说得出口? 冷兔将包袱递给项宝贝,“拿着,里头有很多好吃的,还有个泥娃娃给你解闷。” 待项宝贝接过包袱,他便急匆匆追出了大牢,绕到府衙外,整整衣冠,这才装作刚到府衙的样子,笑眯眯迎向走出大门的梅萧。 “小侯爷,快要吃午饭了,您的事儿忙完了吗?我义父想请您来一趟恩学府,有话想跟您说。” 梅萧脸上满是倦容,他一直没合眼休息过,这会儿把北城会猎的事安排了,又顺便处置项文龙夫妇,一时倒也真没什么要紧的事要处理,唯有一件头等大事,便是将冷知秋接走。 “如此,本侯便先去恩学府,胡大人,囚犯就劳你送到北营,李将军自会处置。” 梅萧招手让侍卫准备马车,和冷兔同车,一道儿回恩学府。 —— 梅萧本拟在恩学府吃午饭,和冷景易说过话后,就将冷知秋接走。到了恩学府,却被冷景易直接迎到了前进书斋。 趁那空隙,冷兔便说去香料铺办事,赶到香料铺,就向倪萍儿求助,央她哥哥倪九九带人混进府衙大牢,护好项宝贝,又借了匹马,直奔西城外沈家庄项园。 —— 话分两头。 再说梅萧进了恩学府书斋。 冷景易和梅萧分主宾落座。冷景易本该给梅萧上座以区分官阶,但梅萧自认晚辈,向来不敢在他面前托大。 “小侯爷,想起初见时,你还是一介书生,某着实喜欢你的文采谈吐。”冷景易打量梅萧如今的焚金精绣织锦官袍,翼龙纱冠威严几许。 梅萧端坐着,微微一笑。 “悔不当初,早该留下吃饭,与知秋见上一面。兴许,您便是我梅萧的岳丈了。” “呵呵。”冷景易干笑两声。“天下间疑难杂事,唯缘分二字最难解,如今知秋已经嫁作人妇,小侯爷还是早早放下的好。” 梅萧一怔,脸上闪过一丝不悦。 “看来冷大人今日是来劝梅萧放弃知秋?” “哈哈,小侯爷勿要急躁。”冷景易摸摸胡子,起身从书案上捧起一卷画纸。“这是冷某刚刚画的,请小侯爷赐教一阅。” 133 疯了 赏画? 梅萧不明所以,接过来看,原来画的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鹅黄满身,苗条娉婷,先不论神态气质,单单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就让他微微发愣。睍莼璩晓 这张脸画得酷似冷知秋,但又有些差别,眉要淡半分,脸型要圆一分,唇也厚上那么一丁半点。 冷知秋的样子,纤毫不差都记在他心底,别人也许会看错,他却笃定,这画中人不是冷知秋,除非冷景易画技拙劣,画走了形。 “小侯爷觉得,这画中人如何?”冷景易笑问。 梅萧将画放在一边,淡淡道:“和知秋有些相像——伯父有什么话,便直言相告罢。” 冷景易走过去,指着画中的女子,微笑道:“这是知秋的一个表妹史氏,闺名叫相宜。说来也巧,知秋与冷某夫妇也只有七八分相像,却和那相宜表妹长得像一对双生姐妹,小时候还没那么明显,这些年长大了,却越来越像。这孩子的娘是冷某亡妻的亲妹妹,新近丈夫病故了,在知秋外公家说不上话,住得不悦意,便来投奔冷某。昨日刚来的苏州,暂借宿在南城一家客栈,还没来得及住进来。” “……”梅萧抬头看看冷景易,不知他说这些是什么用意。 冷景易沉吟了片刻,终于单刀直入,切到正题。 “小侯爷,冷某知道你喜爱知秋,单论女婿而言,冷某并不属意项宝贵,倒十分可惜小侯爷这样的人才。无奈,亡妻在天有灵,已经认定了项宝贵……如今,木已成舟,米已成炊,冷某觉得,这个相宜姑娘,或许可以弥补小侯爷这段没有结果的情缘。” 梅萧“腾”站了起来。 他做梦也没想到,冷景易居然找了个长得像冷知秋的所谓表妹,来“弥补”自己。 “呵……”他笑得意义不明。 这反应,冷景易并不意外。 冷景易挑眉看了他两眼,不论他接不接受,这都是一个父亲能为女儿女婿做的最后一次尝试。三个人再这样纠缠不清的下去,又岂能安生? “小侯爷,午饭已经备好,相宜与她娘已经在等我们入席,还请小侯爷赏脸……” 梅萧仰天想笑,却没笑出声音来,怔怔看着天花板上的叠翠云图,眼中一片酸涩。难道全天下的人都开始站在了他的对立面,在试图让他绝望吗?当初,冷景易那么反对项宝贵,死活不认女婿,梅萧心中是窃喜的。如今,风水轮流转了吗? 他为冷景易挡过一刀,为冷景易平息京城的弹劾,消弭朱鄯囚禁冷景易的打算,还帮助冷家应对冷刘氏逝世的灾厄,在冷景易面前,他始终既是恩人,又是一个举世无双的好青年。 然而,所做的一切努力,还不如荒谬的“在天有灵”!?也不知冷知秋怎么想出来的歪点子,竟然就将冷景易骗倒。又或许,冷景易是心甘情愿被骗,只因太过眷恋亡妻? 事到如今,无话可说,梅萧只剩下一条路。 —— 到了用膳的大堂,只见一桌简单的饭菜,一对母女坐在一旁喝茶,还未入席。 史相宜转过脸来,眉梢嘴角还带着盈盈的笑。 真是和冷知秋有八分相像!乍然见到真人,梅萧也不由得一愣。 这母女见了梅萧和冷景易,急忙离座屈膝行礼。 梅萧直直盯着史相宜看了一会儿,面无表情,就在史相宜母女的目光下入席落座。他给冷景易面子,但那不是主要的—— “知秋呢?不来用饭吗?”他问。 冷景易面色一滞,用眼神示意史相宜母女免礼,入席。四人同桌,史相宜坐在梅萧对面,也不敢多瞧,只顾低头摆弄碗筷。 “小侯爷,知秋她去沈家庄替夫家打理一下园子。她公公婆婆小姑全被桑柔那贱婢拖累,关进了大牢,据说家里乱的很……咳!来,小侯爷,冷某给你介绍一下,这是知秋的娘姨,这是知秋的表妹相宜。” “见过小侯爷。”母女俩又急忙离席再次行礼。 梅萧的脸色瞬间黑成了墨炭,疲惫之外,燃着怒火腾腾。又去了项宝贵家!冷知秋,以后永远别想再见项宝贵! 霍一下,他站起身。 “小侯爷?”冷景易和史相宜母女均诧异的看他。 梅萧扶着腰间的短剑,冷冷扫一眼史相宜,将她看得一抖,忙低下头去。 “冷大人,本侯的事不劳操心。告辞!” 转身,甩袖,他的背影僵硬而杀气腾腾,那一抹锦袍官带,精巧繁复的刺绣,晃晕了甫来乍到的史相宜母女。 冷知秋的外公也曾是地方大员,可史相宜母女还真没见过紫衣侯这样的大官,大到可以嚣张得不将天地放在眼里,行动之间,轻易便让人心惊肉跳。 冷景易皱眉起身,目送梅萧离去,按须忧虑。 “姨父,那小侯爷是不是生气了?是不是相宜哪里惹他不高兴了?”史相宜小心翼翼探问。 她刚才不过就是在行礼时,抬脸对梅萧微微笑了一下,他竟发那么大脾气?长这么大,头一回见识如此坏脾气的人,别人见她笑,都是心肝肉的爱惜她、夸她,这人怎么回事? “与你无关,吃饭吧。”冷景易沉沉叹息。 史相宜和她母亲对视一眼,那和谁有关?知秋表姐?她们不吭声了。 —— 再说冷知秋听了冷兔的报讯,顿时头大不已。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想过个安生日子,竟比登天还难。正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回城的路上,张六在外面一边驾马车,一边愤愤道:“那梅萧太贱了!昨晚,少主就已经送了好礼给他,要他放人,他嘴上答应,不想竟然出尔反尔,私下偷偷的审讯逼供老爷和老夫人!少主夫人,一会儿少主要是杀了梅萧那贱胚,您可千万别拦着。” 冷知秋皱眉不语。梅萧这事办得太不地道,她也很意外。 “早知项爷在榕树街,我该先去找他的。我还以为他和你一起在沈家庄。”冷兔道。 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马车才出了沈家庄,跑上官道,迎面便是一辆绿呢大篷弓顶大马车挡住去路,两旁各列着鲜衣怒马的侍卫,背着弓箭,手中宝刀出鞘,只等他们的到来。 张六急停了马车,二话不说就把腰间软剑拔出来。奶奶个熊,不打一架浑身发痒! 小葵惊呼一声。 冷知秋听到动静,一把掀开车帘子,怒道:“不准在我面前打打杀杀!” 她真是受够了这种事情。以前活了十五年都安安静静,只道自己这样的人,连吵架扯皮都沾不上边的,没想到自打嫁了人,风风雨雨就没停过,血光之灾就没断过。 对面,梅萧的侍卫武士愕然收手,看向绿呢大马车。 张六手痒难耐,不肯收剑。“夫人,您回车里不用看,六子去杀他几个,先出出鸟气。” 这话其实有些托大。梅萧身边的侍卫武士,都是玄武营里拔尖挑选的精英,功夫并不弱,单单一个张六,根本不可能是敌手。 绿呢马车的车门打开一扇,露出织锦精绣的银袍,却看不清那半张隐在黑暗里的面孔。 梅萧的声音冷冰冰传来:“知秋,你是自己走过来,还是要我‘接’你?” “他娘的!”张六一声暴喝,挥剑直冲绿呢马车。 冷知秋板着一张小脸,穿上鞋,跳下马车,小葵拉了一把她的胳膊,却没拉住。 冷兔缩在车里不露面,他不想让梅萧知道,他有通风报信的嫌疑。 “六子,回来!” 随着冷知秋这一声喝斥,张六气急败坏的停下脚步,从一众侍卫的刀剑中翻身跳了回来。 “少主夫人,您千万别听那贱胚的,他不安好心。” “你自去寻你的少主,无需替**心。”冷知秋横了他一眼,这个六子脑袋太直,傻傻分不清劣势。现在尽快让项宝贵知道状况才是当务之急。 梅萧注视着冷知秋一步步走近,星眸慢慢眯起,待她站在马车前的那一瞬,伸手一把握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扯。 冷知秋倒抽一口凉气,跌滚上马车,腰撞得痛彻心扉,手腕也被掐出紫红的印子。 “夫人!” “小姐!” 张六和小葵脱口惊呼。 绿呢马车偏转方向,沿着官道疾驰而去…… —— 梅萧将冷知秋抵在车壁上,钳制住她的双手手腕,两人大眼瞪小眼,鼻尖相距仅一寸。 “松手。”冷知秋命令。 梅萧微微松下一点手劲,指上的伤口裂开,血丝蔓延。但身体却更加紧贴向她,感受到属于她的柔软起伏,属于她的温度和幽香。 可是就在迷醉的瞬间,同时却想起,就在昨晚,项宝贵可能将她剥光了压在身下……梅萧的牙齿咬得咯咯直响,猛的松开手,却扳过她的双肩往车底板的厚绒毯上摔。 “呃……”冷知秋摔得后背一阵闷痛。“够了,梅萧!” 她怒目瞪着梅萧,有些不认识眼前的人。曾经温文尔雅的一介书生,怎么变成了如此阴郁疯狂的模样? 梅萧坐回垫着厚锦褥的座位,抚平身上衣袍的褶皱,睥睨的盯着冷知秋。 “放心,吾非项宝贵那样的淫棍,随处发情。” 他嘲笑项宝贵,等于嘲笑冷知秋。 冷知秋却觉得他端着姿态,矫情可笑,刚才那一通扭摔,令她十分恼恨,坐起身反嘲:“小侯爷高风亮节、温文守礼,真是文人雅士的楷模,知秋这回可记下了。” “刚才是你自找的!”梅萧绷紧下颌,平息心中不快。 冷知秋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不想看他一眼。 两人沉默一路,梅萧握着拳头端坐着,恨她的背影都似乎写满“拒绝”,再细看,发现适才摔卧后,发髻上那枚珠钗有些松落了,一条天青色的束发发带缠在了钗嘴上,有些凌乱。 他俯身,伸手拨下那根发带。 冷知秋猛的回头,戒备的瞪他。“做什么,梅君子?” 梅萧顿时抿紧了唇,胸中似乎有恶魔要冲出胸腔。他猛的一扯她脑后垂落的长发,将她扯得仰起脸,“别这样对我,知秋,知秋……” 他浑身颤抖起来,几乎克制不住要低头去吻。 冷知秋吃痛的皱眉,红红的薄唇微微张开,倒抽凉气。这梅萧必定疯了!竟然如此虐待她! “快松手!”她反手去掰揪住发丝的手指。 因这动作,领口扩开来,精致的锁骨和那一点朱砂落入梅萧眼里,是曾经熟悉的风景,只不过,那颀长细腻洁白的颈项上,多了一点点几乎不可见的红痕。 梅萧松开手指,突然就去掐她脖子。 “唔……”冷知秋惊愕的挣扎,双手扣着他的手腕掰扯。 “冷知秋,我恨你!为什么不听话?为什么让项宝贵碰你?”梅萧失控的嘶吼。 冷知秋乱踢着腿,挣扎中侧歪倒下,梅萧干脆也跟着倒下,翻身覆住,这感觉梦寐以求,身下扭动挣扎的身躯传递的感觉越强烈,他就越疯狂难过,痛苦地收紧手上的力量,心想,就这样掐死她吧,也许自己从此就解脱了。 “知秋,有些事无法挽回,唯有一死,你若死了,也是我的妻子,等我做完几件事,就来陪你,与你同穴……” “咳……” 冷知秋吃力的闭上眼睛,粉舌微微吐出,想咬舌激醒自己,却咬不动,手脚挣扎的力气越来越小,终于慢慢失去意识。 梅萧松开手,迷茫地凝视她的脸,看了好一会儿,忍不住伸出秀骨清瘦的食指,在她的舌尖上点了点,那一点粉色的舌尖自动缩了回去,像含羞草的叶片,却留下湿润滑腻又温热的触感,电流般通过手指,钻进他心底。 “知秋!”他闷声哭,低哑的喊了一声,用力将柔若无骨的冷知秋扯进怀里,抱她在身上,仰躺在马车里,一任泪珠滚落眼角,濡湿发鬓。 …… 绿呢马车带着侍卫武士疾驰进苏州城,却没有立刻去城北大营,而是先转到恩学府,接走了史相宜。 冷景易看梅萧脸色极难看,以为梅萧在女儿女婿那里碰了壁,想通了,愿意尝试接纳他的外甥女史相宜。因此,冷景易暗暗高兴,很爽快的将史相宜交给梅萧带走。 他压根儿没想到自个儿女儿正昏迷在马车里。 史相宜上了马车,突然见到多年不见的表姐冷知秋躺在车里,大吃一惊,正要探出头说话,却被随后上车的梅萧推得一个趔趄坐倒。 马车很快跑起来,这回是直奔城北守备大营。 史相宜扶起冷知秋,看着酷似自己的面容,怔怔低唤:“知秋姐姐?” 梅萧冷冷看她们,自己端坐着,“将她扶到本侯身边来。” 史相宜小心翼翼问:“她怎么了?死了吗?” 梅萧勃然变色,抬脚踢开史相宜,俯身抱起冷知秋,将她放在腿上趴卧好,目光落在前方,虚无缥缈。 史相宜揉着被踢痛的手臂,十分惧怕这个穿着锦衣官帽的鬼魅紫衣侯,低头不敢看他,只偶尔偷偷瞧一眼他和冷知秋那奇怪的姿势,思忖着,他们是什么关系?情人?表姐不是已经嫁给一个姓项的、据说是跑船商人的男人吗? 她也不敢问,为什么要将她带进马车?似乎不论她说什么做什么,对方都会发怒。 第一眼见到梅萧时,她的确有些心动于那独特的气质风采。她也是出身大户,见过如玉的男子并不稀奇,却有谁人像梅萧这样,恰如梅花梢头皑皑积雪、冷香瘦艳? 然而,经过两次交道,她再也不敢心动了,只觉得害怕。 冷知秋一直昏迷不醒,静静伏在梅萧双腿上,随着马车偶尔的颠簸,两条手臂轻轻摇晃,长发也落在毯上轻晃。 梅萧为她理了一遍发髻,将珠钗插紧了,便凝视着那枚珠钗发呆。 史相宜突然觉得一阵齿冷,有种大祸临头的感觉。 “侯爷,您放民女下车好不好?奴……奴害怕……”她的眼里蓄起泪,干脆给梅萧磕头求饶。 梅萧的眼珠凝滞艰难的一轮,毫无感情的看看她,长得真像,但他的知秋不会这样跪地求饶,不会这样卑微懦弱、毫无性格。 “别怕,本侯只是要你做件事。”他淡淡的仿佛自言自语,只是话说得轻柔,再加上此刻他的眉眼也是温和平静的,史相宜顿时松了口气,竟还有些感动。 “是,好,侯爷吩咐便是。”她顺从。 可这顺从却又再次莫名惹恼了梅萧,他一皱眉,眼中寒芒闪过,盯得史相宜浑身一抖,见他别开视线又去对着冷知秋耳上的红豆耳环发呆,史相宜才跪坐下,再不敢吭声。 —— 恩学府大门前,冷景易和冷刘氏的姐姐史刘氏一起目送梅萧的马车和侍卫绝尘而去。 史刘氏十分激动,窃以为当今紫衣侯大人看上了女儿,这意味着,好事将近?看来这趟投奔苏州,真是撞了大运撞对头了。 “史夫人,虽说未有媒订,小侯爷这样带走相宜,并不妥当。但依冷某对小侯爷的了解,他不是一个拘泥世俗礼仪的人,若真心愿意接纳相宜,自会好好对待她,你不必忧心。”冷景易道。 “不忧心,不忧心,呵呵。”高兴还来不及! 史刘氏脸上都乐开了花,待到回屋,从乐陶陶中醒过神来,便开始谋划以后的日子。她不能一直住在恩学府,得跟着女儿去紫衣侯的侯府享享清福,以后,女儿就是尊贵的紫衣侯夫人,这叫一个扬眉吐气!这段时间在婆家刘老爷那大宅门里受够了白眼,过段时间,就该带着女儿女婿去好好踩踩那一家子势利眼。 —— 傍晚时分,夕阳如血。 城北鱼子长坡下,绵延几十里的营寨。这里原本是苏州守备军大营,这几天又加入了梅萧的淮安军,共筑防事,除了北面靠山坡,其他三面,各修起一座瓮城,上方架了四尊碗口大火铳,倒悬角度,虎蹲底座。 梅萧的马车一进瓮城,营寨沿线的弓箭手便看到旗号,呼啦啦就位,严阵以待。 李将军迎过去时,却见马车上下来个千娇百媚的少女,不觉一愣,接着下来的梅萧,怀里竟然还抱着一个女子,不由更加吃惊。 军营重地,兵家禁忌,向来不许女子出入,这一下子弄进来两个,算是怎么回事? 梅萧往年素有京城纨绔之首的臭名,虽然这半年来浪子回头,摇身变作国家栋梁,但此刻,李将军不由得怀疑,这紫衣侯是不是老毛病发作、又开始纨绔风流了? “侯爷,明日会猎,若教国公看见您带了两个女子在军营里,恐怕不太好吧?”李将军劝谏。 梅萧却厉声道:“你速去布防,后面有反贼要对本侯不利,若见来犯,格杀勿论!” 李将军顿时大吃一惊,不敢多问,慌忙去布置人手防御工事等等不提。 梅萧抱着冷知秋,走向中军最大的一座营帐,头也不回的喝令史相宜:“你,跟进来!” 史相宜犹豫了一下,到底不敢违逆他的命令,期期艾艾磨蹭进了营帐,傻乎乎呆立着,看梅萧小心翼翼的将冷知秋放在虎皮榻上,看梅萧给冷知秋盖上锦被,那动作温柔得让人背后直冒冷汗,看梅萧坐在榻边,握着冷知秋的手,痴痴出神…… 良久,史相宜清咳了一声。 “侯、侯爷,您有什么吩咐?” 她怀疑那紫衣侯已经忘记帐里还有个第三人。 梅萧不看她,却将冷知秋连着锦被一起往虎皮榻内挪了挪,腾出一人宽的空档,平静地吩咐:“你过来,躺下。” 史相宜错愕得嘴巴张成了黑洞,好一会儿都没反应过来。 就在她错愕的时候,梅萧已经不耐烦的几步走过来,一把扯住她的胳膊往虎皮榻上拖曳。 “啊——!”史相宜脱口就惊呼,她被吓到了,也不知那紫衣侯想要干什么。 梅萧皱眉,将她按倒在榻边,手掐住她的脖子。“闭嘴!再敢发出一点声音,本侯立刻将你赐死。” 史相宜脸色煞白,泪水纵横,哭着直点头,又摇头。那意思是,她会乖乖听话,不再发出声音。 梅萧松开手,很缓很慢的眨了眨星眸,目光冰凉的掠过史相宜的脸,又掠过一旁昏迷的冷知秋,“躺上去,和她一起。” 史相宜揉着被掐痛的脖子,哭着犹豫。 “上去!”梅萧突然怒喝一声。 史相宜吓了一抖,立刻躺上虎皮榻,躺得笔挺,就像一具僵尸一般,一双烟水明眸瞪大了,恐惧万分的瞪着头顶营帐透出的夕阳微光。 她感觉身上越来越凉,一双手慢条斯理的解开她的衣裙,十分耐心,毫无感情。 营帐中间的大火盆熊熊燃起,渐渐将空气烤热。 “小侯爷,来人是琉国国相项宝贵,还是格杀勿论吗?”李将军在帐外狐疑的问。 梅萧坐在矮几旁,仔细的磨着朱砂红泥。 “嗯,杀。”他的声音淡淡传出帐外。 袒露着胸的史相宜还是不敢将目光偏斜去看梅萧的动作,只瞪着帐顶大口大口吸气。她很害怕,却不敢哭出来,也不敢叫喊。 身旁,冷知秋悄无声息的躺着,双目紧闭。 过了一会儿,梅萧起身,手里一支小羊毫,笔尖蘸了朱红色,走到榻边,俯身仔细端详史相宜,比较那精致锁骨下方,该在何处落笔。良久,他终于确定,提笔在那一片莹白细腻的肌肤上,画下一点极小的朱砂。 史相宜倒抽了一口气,突然觉得梅萧是不是疯了? 梅萧点点头,对自己的点睛一笔十分满意,扔掉小羊毫,又俯身去冷知秋头上拔下珠钗,将史相宜头上那些乱七八糟的发饰一股脑儿捋走,扔得老远,再仔细的将珠钗戴在她发髻上。 史相宜直觉就想尖叫,想要推开眼前这个分明俊美如玉却全身透着鬼魅阴冷气息的男人。但她不敢,她生性懦弱,更何况是这样诡异的情景,她压根儿忘记了应该做出何种反应。 “知秋,今日你我洞房花烛夜,从此以后便是夫妻了。” 也不知梅萧从哪里找到一对红烛,点了起来,双手拿着坐在榻边,目光温柔的落在里侧冷知秋的脸上,红烛的光氤氲浪漫,让那张惨白的小脸染了一层暖红,看着倒是真有几分喜气。 梅萧的脸上漾开一丝笑容,将红烛放在一旁,伸手摘下冷知秋耳垂上的两粒红豆丁香耳环,也戴到史相宜耳上。 他的目光这才从冷知秋脸上移走,落在史相宜脸上,细细端详,伸指描摹,慢慢眯起眼。 这眉淡了点,唇厚了点,脸圆了点…… 一声叹息,梅萧又去磨墨,这次是黑墨。墨很淡,还掺了水,蘸着这薄墨,聊作画眉的笔,他将史相宜的眉也画成了冷知秋的浓淡,精确不差分毫。 他从腰间摘下短剑,拔去剑刃,将那一截雕琢镶嵌精美的剑鞘横塞在史相宜嘴里,让她咬住。 “如此,嘴薄了些,脸也尖了些,嗯——”梅萧十分满意自己的杰作。 他复制了一个几乎完全相同的“冷知秋”! “唔……”史相宜强忍着泪,转眸看身旁的冷知秋,突然明白过来,自己大概是要扮演什么角色。 她很想反抗,很想求紫衣侯不要这样对待自己,没有哪个女人会喜欢当别人的替代品,即使那俯身亲吻她的男人,是那样风月俊美、绝世孤立。 衣衫渐渐剥落,她生出一份羞怯,即使理智是抗拒愤恨的,身体却做出诚实的反应,经不起碰触撩拨,呼吸越来越急促。 梅萧却突然扯过锦被,将她劈头盖脸的蒙住,只露出两条腿在外面,瑟瑟发抖。 “知秋!”他的眼神变得阴郁又狂热,矛盾之极,连呼唤这万分熟悉的名字,也带了恶狠狠。 他不急不躁的脱去身上的衣袍,扶住那两条嫩玉般纤细玲珑的腿,微微抬起,将一条洁白无瑕的绢帕垫在下面,随后便毫无预警的用力压上去。 “唔——”锦被里一声被剑鞘阻断而不成声的痛呼。 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做,甚至根本没看见锦被下某处神秘的景致,只凭着直觉,凭着蛮力,不顾一切的刺破任何可以往前推进的柔软或阻隔,那急遽收缩包裹的感觉很新奇,他被摩擦得生疼,并不舒服,同时,也能感觉到身下“冷知秋”比他更加痛苦。 他的十指猛地掐入细嫩的肌肤,长长吐出一口气。 在史相宜不由自主的踢腿抵抗中,梅萧退了出来,看着绢帕上点点丝丝的血迹,唇边微微勾起。 “知秋,你是我的了,谁也抢不走。”他抽走绢帕,折叠起来,郑重放在矮几上。 这时,帐外李将军的声音再次响起:“小侯爷,那项宝贵将襄王带来了,说是和您约了晚宴的。卑职不敢擅自动手,更不敢动用天钩大火铳,万一伤了襄王,卑职就是死罪。” 虎皮榻上,冷知秋的眉微微蹙了一下,眼睫轻颤。她听到项宝贵的名字,也渐渐想起适才片段的声音,只是缺氧太久,喉咙疼痛难忍,实在没力气撑开眼皮。 梅萧冷哼一声,道:“李将军,你再去拖延一会儿,本侯稍候自有对策。” 说完,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很快平息下去,这个“洞房花烛”没有什么激情澎湃,只是一个仪式罢了。 他擦拭自己,便起身一件件穿好衣袍,又仔细梳好了如膏墨发,戴上翼龙乌纱冠,神清气爽的走到虎皮榻边,将史相宜从锦被里挖出来,推开,他自己坐在榻边,伸指刮了刮冷知秋的脸颊,如嫩豆腐般的微凉触感令他心神一荡,正要俯身去吻,不料史相宜突然拾起地上的短剑,哭道:“我杀了你!” 梅萧半俯着身子,侧目瞧了瞧她。 她不着寸缕,腿内侧染着点微红,站立不稳的样子。女子绝美的身姿令人惊叹,梅萧却无动于衷,只对那点糊开来变作指甲大小的“朱砂”皱了皱眉。 史相宜拿着剑的手抖如筛糠,脚步却半点也迈不开,绝望的看着梅萧起身,走到她面前,轻轻推开短剑,为她披上一件暗红织金团绣的袍子。 这袍子显然属于梅萧,带着一股淡淡的桐木香,曳地拖着衣摆。 史相宜手里的剑松落,当啷掉落在地,她动不了手。这个疯子一般的男人,轻易的征服了她,让她绝望、恐惧,又眷恋那短短片刻的缱绻欢愉、乃至撕裂般的痛苦。 一个女人,往往臣服于摧毁她贞洁的男人,这是某种天性。 “小侯爷,您会娶奴家吗?”她傻傻痴痴的问,看他的手指灵活忙碌,为她系上绳带,扣上玉腰。 梅萧垂着眼皮不看她的脸,“来,乖乖替本侯再做一件事。” “小侯爷……”史相宜跟在梅萧身后走出营帐,却被过长的衣袍绊了一跤,摔趴在地。 梅萧看着她,没动静,他在等她自己爬起来。 史相宜心里一痛,抽抽搭搭又哭起来,跪坐在地上,忍不住问:“既然小侯爷是拿奴做冷知秋的替代,如今也替代完了,可放了奴家?” 梅萧勃然怒道:“你胡说什么?!” 什么替代?岂有此理!他刚才是和他梦寐以求的女子完成洞房花烛的仪式,与这个抽抽搭搭、黏黏糊糊的女人有什么干系?! 史相宜被他的脸上的杀气惊了一抖,顿时噤声,她要活命,不要死……这个紫衣侯八成是受了刺激,疯了!只要过几天,他清醒过来,就该知道,和他“洞房花烛”的人是她史相宜,不是冷知秋,到时候,他就会娶她了吧? 所以一定要忍耐,这个时候不能违逆他。 “小侯爷,妾身错了。您要妾身替您做什么事?” —— 史相宜做梦也想不到,梅萧要她做的事情,竟然是——死! 梅萧将她带到南面瓮城上,突然下令,让侍卫用铁链绑住她,绑在一根铁旗杆上。又在她脚下四周堆起木柴,淋上火油。 梅萧将一方绢帕塞进她错愕惊呼的嘴里,“小侯爷——唔……!” 远远的旷野里,上百个黑衣武士簇拥着一个黑袍男子,那男子披着银灰色的大氅,长发翻飞如妖魅,一张脸夺日月之星辉,眉梢带笑,嘴角精致,凝眸远眺的剪影,在最后一点暮光里,奇伟如神祗。 这些黑衣人的旁边,是一队襄王的侍卫军,襄王骑在红鬃马上,头顶“襄”字龙旗猎猎招展。 襄王的年纪在四十开外了,还活着的同辈皇子中,数他年高,手中军队实力也是最强的。只不过他向来宣称自己只有几千侍卫军,低调说话,但高调做人。 此刻,他颇有兴味的观摩着苏州守备大营、淮安军与一旁那些来历不明的黑衣人之间的对峙。 项宝贵这个人,他算是认识了,父皇御封的琉国国相,昨晚突然坐到他的床头,叫他进京后立刻造反篡位——他本来就是这么打算的,还用得着说吗?只是想不通项宝贵特地跑来说这么一句,是何用意。 “项宝贵,看看这是谁?”梅萧在瓮城上方的呼喊,拉回了襄王的注意力。 只见粗石块垒成的瓮城城墙雉堞上方,一根铁旗杆摇摇晃晃,上面绑着一个穿了红长袍的女子,仿佛新嫁娘的喜庆夺目,依稀能辨出,那张脸绝尘姿色,头上只有简单的一枚珠钗,两耳各一点红豆耳环。 美人绝代!襄王暗叹着,扭头去看项宝贵。 彼处,斯人那岿然不动的侧影,此刻仿佛突然拉长了一些,垂了五尺长的青丝,扬起,如魔君降世。 这个魔君只是眯起眼,盯着旗杆上的女人,却一声不吭。 张六在他身旁低低疾呼:“少主,少主夫人她……” 史相宜慌乱的目光触到项宝贵,怔了怔,也不知哪里来的智慧,突然就明白,那就是表姐冷知秋的丈夫,他是来救妻子的?! “唔唔——!”史相宜激动得挣扎起来,眼神乞求的黏住项宝贵。她不想被烧死,快把她当冷知秋救走吧,拜托老天爷了! 天色全黑,一阵沉寂。 很快,对峙双方都点起火把。 梅萧负手,脚踏丁字步,翼龙纱冠上两侧的龙翅被风吹得发出金属弯折抖动的脆响。 “项宝贵,你我兄弟知交一场,今日是萧与知秋洞房花烛的良辰,既然你来了,正好凑个热闹,哈哈!”他笑得文雅内敛,听不出丝毫喜悦。 项宝贵抿紧薄唇,美目已经眯成了一条线。那旗杆上绑的女人确实很像冷知秋,还有那珠钗与红豆耳环……但是,梅萧为何要如此对待她?怎么下得去手?不可思议。 一对昔日好友,遥遥相望。 张六望着瓮城雉堞上方那依稀可辨的身影,因一句“洞房花烛”,突然想起一桩令他浑身难受的往事。 “少主,那贱人是什么意思?他已经和少主夫人洞房花烛了吗?”张六的脸有些扭曲,像是要吐出来。 项宝贵想起有一次,他和梅萧一起经过一座山崖,梅萧看到崖上有一朵罕见的岩雪花,十分喜欢,便带了铁凿、背上绳索,要爬上山崖采摘。结果,爬到半途,脚下一滑就摔了下来。项宝贵接住他,要帮他将那朵岩雪花采下来,梅萧却死活不肯,非要亲自动手去摘。 那一回,梅萧爬上去又跌下来,费了好几次周折,磕得浑身是伤,终于将那朵岩雪花摘在手中。 他是个对所爱的东西极计较、认真又有些偏执的人。 “不会,不可能……”项宝贵皱眉沉吟。梅萧要得到知秋,不会那么随意、姑且。但那绑在城楼上的女子是怎么回事?看模样,分明就是他的娇妻冷知秋,难道……梅萧发现知秋已经是他项宝贵的人,所以发疯了?要和她同归于尽? 梅萧却不再看项宝贵,转向史相宜,抬起她的脸观赏,嘴角抹一丝冰凉的笑纹,凑到她耳边低声耳语:“长得确实很像知秋,不过,你别怪知秋,一会儿你做了鬼,就去找冷景易吧,是他将你送到本侯面前,好成全本侯得到知秋,顺便杀了项宝贵,呵呵,呵呵呵……” “唔唔!呜呜……”史相宜瞪大眼睛,泪水滂沱。 一个侍卫将火把递给梅萧。 梅萧笑吟吟举着火把,缓缓伸向她脚下的木柴垛。 “梅萧!”项宝贵长喝一声,盯着那团渐渐靠近“冷知秋”的火把,忍无可忍。“你疯了吗?若敢杀她,我必将你碎尸万段,将你父母全家开膛破肚,血洗满族!” 不管梅萧是不是真的发疯,此刻,项宝贵已经被这诡异而突然的状况折磨得近乎疯狂。 火把暂停。 梅萧哈哈仰天长笑。 “知秋是我的妻子,不是你的!她已经是我的人了,哈哈哈!项宝贵,我现在就让她从世上消失,让她永远属于我梅萧,你再也抢不走了!哈哈哈!” 黑衣精卫们面面相觑,张六目眦欲裂。 果然疯了!项宝贵狠狠闭了一下眼睛,扯住马缰绳的手骨节耸立,咯吱作响。 就在梅萧的疯狂大笑中,一道黑影带着胯下骏马,如箭一般冲向瓮城。 “少主!不可!”黑衣精卫们惊呼。 高老二急忙指挥兵分三路,两路保护少主,一路从侧面攻瓮城,又发讯号,召集其余几千精卫。 就在这片刻时间,北营军寨沿线,五重弓箭兵,轮番上阵,射下黑压压密不透风的箭雨。 梅萧微笑着看夜色里,铮铮杀气,黑影重重,箭雨唆唆;看有人中箭倒地,看项宝贵挥舞长剑,拼命冲上来。 时间差不多了。 他手中的火把一松,落在柴垛上,淋了火油的柴垛,“轰”一声点燃…… 134 地狱一年(1) 杀声此起彼伏。睍莼璩晓 大火铳“轰隆隆”巨响,一声,两声,三声…… 中军大营四周守卫的士兵伸长了脖子张望,想看看究竟为何突然爆发这番战事。除了平日演练,这些年,他们都没机会亲历战火。 帐内,冷知秋蹙紧了眉尖,挣扎许久,猛的睁开眼睛。 “何事冬雷震震?” 她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不知身在何处。怔了一会儿,又是一阵巨响,吓了她一跳,下意识就坐起身。 待爬下虎皮榻,却看见地上凌乱的女子衣衫、首饰,冷知秋错愕不已。这些衣裙乃至肚兜、亵裤……是谁的?她慌忙低头察看自己的衣物,发现完好无缺,这才松了口气,脑子也逐渐清明,艰难的咽了口口水,喉管的闷痛让她眼泪都下来了,该死的梅萧! 他将她掳到了……这是军营?! —— 守备大营外,战局胶着。数千身负精良武艺的地宫精卫,对阵数万善守的弓箭兵,更有四门大火铳助阵火力。双方都是训练有素,变阵迅速。 项宝贵站在箭雨、炮火之间,突然呆立不动。 瓮城上方,铁旗杆上绑着的女人已经烧成了漆黑一团…… 梅萧也注视着项宝贵,僵立不动。 一边是高老二全力指挥,一边则是李将军全力镇守。两个正主儿此刻却仿佛游离去了另一个世界。 项宝贵的心跳和呼吸早就随着那个烧黑的女人而停止,浑身冰凉。 他想过很多种与梅萧争夺妻子的情况,不愿真的伤及彼此性命,但求随着时间流逝、事实胜于雄辩,梅萧终有一日会放下。想一千道一万,却没想到,结果是“冷知秋”死在前头,成了兄弟相争的祭品。 痛,彻骨;悔,莫及。 如果知道会害“冷知秋”死,他宁愿让步,宁愿死的是自己。他不敢看那熊熊燃烧的火堆,又忍不住总是去看,希望是自己看错了,希望那个黑乎乎停止挣扎的东西并非他的爱妻冷知秋。 对他来说,相距救出“爱妻”只差最后一步距离,可是,却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隐约熟悉的面容化为乌有——那一眼绝望,世间万物仿佛都成空,只有无尽的黑暗。 这是真的吗?真的吗!?怎么会?! 火光明明灭灭,梅萧看着项宝贵哀戚绝望的脸,看着他飞舞的青丝缭乱如烟,看一支羽箭射中他的肩,他却仿佛无知无觉……“我赢了。” 是的,梅萧赢了,他清楚项宝贵的软肋所在,这次,项宝贵必死无疑。 他们彼此凝视着,不约而同想起许多往事。 想起当年携手遨游四海的种种情谊,想起冰雪的船头,梅萧也曾像现在那样的姿势伫立,高声吟唱:“一夜北风寒,万里彤云厚;长空雪乱飘,改尽江山旧。仰面观太虚,疑是玉龙斗;纷纷鳞甲飞,顷刻遍宇宙。骑驴过小桥,独叹梅花瘦!” 项宝贵则笑:“你酸溜溜唱了半天,就是嫌兄弟给的饭不够,叫你吃瘦了吗?” 梅萧哈哈大笑:“不懂就别乱说,我怎么会结交你这样一个大老粗?项宝贵啊项宝贵,你说奇怪不奇怪,我所有的朋友里,个个满腹经纶,可偏偏真心相待的,只有你一人!” 那时候他书生棉袖,小帽积雪;他墨发黑衣,剑刃沾血。如此截然不同,却形影不离。那时候,他和他,都不知道世间情为何物,眼里只有天地玄黄。 俱往矣,兄弟如手足,爱人却比性命更重要—— “梅萧,待我杀你。”他对着瓮城上方的兄弟低语。 这次是当真的,并非过去那样只是说说罢了。今晚,杀了梅萧,他就自杀,去陪“妻子”于九泉。 梅萧没听见,但却比耳边低语还心知肚明,于是冲项宝贵微微一笑。 “来吧。” —— 夜深而越发喧闹,脚步声纷乱起来。 帐外北风呼号,冷知秋走到帐门处,掀起厚帘子一条缝隙,竟见下起雪来。这怕是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家里棉被尚未置妥,公公婆婆还不知关在何处,夫君此刻莫非在和梅萧兵戎相斗? 冷知秋深吸了口气,冰凉透肺。 她一把掀开帘子走了出去,稀疏的雪籽伴着北风打在脸上,让她几乎睁不开眼睛。 守在帐外的士兵立刻将刀拦在她面前。“夫人请回帐!” “叫梅萧来见我。”冷知秋皱眉瞧着面前的刀刃。 “反贼侵袭,紫衣侯正在指挥剿杀贼寇,夫人请回帐!”守卫们恭恭敬敬回复,但也毫不留情的拒绝放行。 冷知秋听得心慌,先回了大帐内,想着怎么才能逃出去,与夫君会面。 耳听得远处轰隆隆炮响,吓得她四肢冰凉,肠子都打结了。她没空去恨梅萧,去疑惑中间发生了什么插曲,她只想逃跑,或是祈祷夫君项宝贵能够顺利冲进来救走她,祈祷他不要再受伤。夫妻吵嘴是一码事,面对如今这样的局面,她哪里还有心思去生气?只想一家团聚了再说。 可听帐外远处那一声声巨响,乱七八糟的呼喊,她纵然再安慰自己、相信项宝贵,也是枉然徒劳。她不淡定了。 目光纷乱的扫过帐内,一遍又一遍,怎么逃跑?扫过地上凌乱的衣物,扫过帐中的火盆,扫过桌上未干的砚台和折叠的白帕……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她突然冲到火盆前,抬脚踢翻,将一床锦被裹在身上,便缩在角落里,静静等候火势蔓延,先是地上的竹席、毛毯,接着是矮几以及上面整齐端放的白帕,帐中光亮夺目、如同白昼。 “大帐着火了!”外面观望大营南面战局的守卫惊觉,大叫一声。 冷知秋在守卫们冲进营帐的那一刻,使劲掀开营帐一角,滚了出去。那帐布是钉死在地皮里、压了石块的,急忙中,她用尽了平生所有的力气,当时不觉得手痛,只顾着滚出帐外,丢下锦被往人少的地方疾奔,直到跑上一条黑压压的小路,似乎上了鱼子长坡,她才稍稍松下一口气。这时,手掌心的剧痛终于慢慢清晰,它已经被营帐布的边缘勒割得皮破肉绽。 按说那些守卫不会追不上她,可他们忙着救火,中军大帐是主帅紫衣侯住宿、办公的地方,烧毁了,主帅住哪里?更何况还要抢救紫衣侯的书信、令箭、虎符等等许多重要的物品,至于那个“祸水红颜”逃跑了还是烧死了,他们暂时可顾不上了。 冷知秋跑的时候,心里存了两个想法:一是要往人少处走,二是要往高处跑。 到高一点的地方,她就可以看看南边到底是什么情况,兴许还有法子瞧见夫君项宝贵。 可是越爬越高,小路蜿蜒,却反而延伸到树丛紧密、荆棘横生的幽僻深处,别说看不到外面的情况,连声音也渐渐听不太清了。 她正要返身往回走,却听附近有几个人在说话,静悄悄黑压压一片中,就像幽灵鬼怪在对话。她不信鬼神,但一路疾奔,出了些汗,这会儿一停下,汗液蒸发,加上这阴森的境遇,顿时背脊发凉。 只听有个声音道:“砍这里,砍那里会砍断手。” 又一个声音道:“这把是宝剑,砍这里会在他后背心割个大洞。” “哎哟,痛死老娘了!”另一声暴喝。 声音仿佛从地底下传来,经过反复回荡、绕行,已经听不清男女,但这对话内容却真真切切。 冷知秋茫然听着,循声找去,手按到一处蒿草密集的土墙,不料那土墙竟然是松动的,一按就转开来,一股风直往里面吹,仿佛一个带着巨大吸引力的漩涡,将本就失去重心站立不稳的冷知秋卷得跌跌撞撞滚了进去,土墙随之在她身后关拢,风停歇,一切归于宁静。 “……”见鬼! 冷知秋抱着双臂,在黑咕隆咚的空间里瑟瑟发抖。 这时,却听清了那几个说话的人,语音分明是冷兔、项宝贝、公公婆婆,还有个声音不太熟悉,但听过。 “小兔!”冷知秋惊喜的喊。 然而她的声音反复回荡了许久,却不闻冷兔答应,他们这些人自顾还在说话,似乎根本没听到她的呼喊。 “叮——” “砍断了,砍断了!太好了!” “我们快走,一会儿梅萧赶回来就糟了。” “我儿子人呢?他和那个臭书生撕破脸了吗?” …… 冷知秋终于听出,还有个人是夏七。听他们说话,似乎是夏七和冷兔、项宝贝悄悄来救走了项文龙夫妇。 他们怎么知道项文龙夫妇关在附近?他们又是怎么进来的?这里到底是哪儿?为何他们听不见她的呼喊? “老七!小兔!我在这里!”冷知秋惶急地又喊了几声,却听黑暗中人声与脚步声都渐渐轻了、远了……这就仿佛一个人好不容易看到一根救命稻草,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就是够不着,只能绝望的溺毙…… 真希望这只是一场诡异的噩梦。 良久,冷知秋有些虚脱的蹲坐下身,捧着剧痛刺骨的右手掌,茫然睁大眼睛,看着四周黑乎乎一片。 坐了一会儿,她觉得似乎有点力气了,便鼓起勇气慢慢起身、往前试探着走,一步、两步……走着走着,才发觉似乎是个干燥、逼仄的甬道,有微微的气流通过,并不窒息。 “小姑娘,别往里走了。”一个声音突然道。 “呀!”冷知秋吓得心都差点蹦出口去。 ------题外话------ 本来今天不打算更新了的,因为昨天去医院照小宝宝,它太懒了,一直没动静,害得我只好上下楼梯走来走去折腾了三个多小时,累得半死,才把丫折腾醒了……照完B超,回到家喝牛奶喝得急,是冷的,结果拉了一下午加一晚上的肚子…… 接下去的内容是关于知秋创业的重要转折,也是揭开项家秘密的重要转折,项宝贵的心境、梅萧的去向都会在这段时间发生重要变化,估计要写个两三万字,我本打算两三章写清楚,但目前的身体状况,恐怕写不了那么多字。 早上醒来看到票票和土豪君的鲜花,有点懵,很感动……觉得不更新就太对不起你们,所以先写了三千字,不好意思,辜负你们的肯定。 135 地狱一年(2) 那声音咬字格外清晰醇厚,听来自有一种亲切感。睍莼璩晓 冷知秋止步,又喜又怕,喜的是,这里还有人、并且能听见她说话;怕的是,这人是谁?这里只有他和她吗?他会不会害她? 以前,她不会想这么多,如今,也慢慢习惯了危机感。 “阁下是谁?” “我是地狱恶鬼,呵呵!”这人故意笑得夸张恐怖。 “……”听声音年纪应该不小了,还这么顽皮。 冷知秋反倒觉得心定了不少,“您在哪儿?为何叫我不要往前走?” “咦?小姑娘不怕?”那地狱恶鬼讪讪然不已,“唉,没劲!睡觉睡觉,一晚上吵死了!” 这时,另外响起一个沙哑的声音:“老孙,适才外面吵闹的,似乎有文龙在里面啊?” 被称为“老孙”的地狱恶鬼懒洋洋道:“是有,又如何?他们又救不了咱们。” 冷知秋心里一动,这两个人似乎认识公公项文龙?听声音方向,他们似乎是在她的脚底下。 “阁下二位,你们在哪儿?”她又往前走了两步。 “停!再走就掉下来了,傻姑娘!”老孙急忙喝止她。 这时,一个惺忪朦胧的女子声音道:“唔,老孙在和谁说话呀?一会儿又有的苦头吃,快些睡觉可好?” 听到女人的声音,冷知秋别提多惊喜了,这下子完全不害怕了,只是为何那女人听不见她说话,而老孙却能听见? “你们在哪儿?”她再追问。 “知道了对你没好处呀,小姑娘,赶紧走吧。”老孙说完就对另外两个道:“是个小姑娘,我猜大概十五六岁的样子吧,脚挺小的,走路轻飘飘,应该是个漂亮小姑娘,哈哈。” “……”冷知秋恶寒了一阵。 现在怎么办?她往回走,走了半盏茶工夫,终于回到了进来的地方,伸手摸摸,四周都是潮湿黏腻的土墙,夹杂着碎石岩土草根,摸着让人毛骨悚然,推推又纹丝不动。 “我出不去呀,如何是好?”她只能再向老孙求助。 这次却没人再回应她。 她彷徨无助的又往里走,累得两眼发黑,却听见脚底下的人开始传出沉睡的浅鼾。如果再往前走,就会掉下去?掉下去是和那三个人一起困住吗?在上面是困住,在下面也是困住,那还不如下去得了,至少有三个伴儿…… 这么想着,她便慢慢试探着往前,突然脚下一空,人便栽落。 “呀——”虽然有心理准备,她还是忍不住惊呼出声。 却不是直直坠落,而是蚁穴一般滚到西又滚到东,一路倾斜向下,也不知滚了多久,等到落地时,冷知秋已经昏了过去,磕得满头是包,小巧的绣花鞋没了,一身好衣裳也全磨破了。 …… 也不知过了多久,冷知秋幽幽醒来,只觉得浑身哪里都疼,尤其是右手,疼得她脑门神经都跟着一抽一抽的。 可她还没呻吟出声,四周却响起比她更痛苦的呻吟声。 “啊——” 这一声声此起彼伏,凄厉残酷,仿佛好几个人正在油锅里煎熬一般,听得冷知秋浑身冒冷汗,挣扎坐起身,举目四顾,只见火把映射下一个方顷的洞天,两旁各有四间铁笼子般的牢房,中间一根两人合抱的大铁柱,柱上燃着四支火把,照见洞壁上的钟乳,五彩炫目,光怪陆离。 一条小泉水从一个空洞里细细流出,在她身后不远处积了个小水池,浅浅的只有一尺深。 这显然是个隐藏起来的秘密监狱,牢房里三三两两关着几个人,一眼数去,六男一女,年纪大的已经白发苍苍,年纪轻点的,也已经胡子及胸、年在四十左右了,唯一一个妇人,蓬头垢面又黑压压的看不清面目,依稀年纪也不小了。 这些人也不知怎么回事,捧着肚子在地上打滚,似乎痛苦万分,一声声压抑不住的凄厉惨叫溢出口边。 过了一会儿,一个刺耳难听的声音问:“今儿有没有人想开了?” 冷知秋听到对面山壁上有铁链响动,随之吱吱嘎嘎似乎开启了什么铁门,忙挣扎爬起身,躲在中间的大铁柱后,却见眼前铁牢里是一个年纪四十开外、身形清瘦的男子,一个年纪似乎更大一些、体形并不高大的男子,还有一个,则是那唯一的一个妇人。 清瘦男子捂着肚子缩成一团,却抬头看到了冷知秋,惊讶的张张嘴,旋即冲她使眼色,叫她小心侧后方走进监狱的人。冷知秋看他有些老顽童的样子,便猜这大概就是“老孙”了。 刺耳难听的声音再次响起,就在冷知秋身后,隔着铁柱。 “其实咱家都懒得再问你们这帮臭虫,唉,一晃眼都十几年了,咱家也累了。刚来时,这里还关着二十几个,现在,一、二……” 听这语气声音,倒像是个老太监,颤悠悠开始点起人数。 冷知秋拎着耳朵听他的脚步声,随着他走动,绕着铁柱子躲。 “唉,就剩七个,快一年了,上头也不再来提人,不晓得要陪你们七个耗到什么时候,唉,唉——咱家想回老家养老哇……” 这老太监唉声叹气不停。 铁牢里的七人渐渐从痛苦中平息下来,个个像死猪一般躺在地上,呼呼喘气,没人搭理老太监。 冷知秋一颗心扑通扑通直跳,不知该不该现身,问那老太监带路放她出去?但又怕好不容易从梅萧手里逃出来,万一出去便又被梅萧逮住,岂不糟糕?想着还是先问问铁牢里的人怎么回事才好。 老太监啰嗦了几句,便给七人发了馒头稀粥,颤巍巍又走了。 铁门吱吱嘎嘎关上,等到人应该走远,老孙就先问:“小姑娘,不是叫你不要下来吗?怎么不听劝?” 冷知秋便把自己的情况粗略说了一遍,她估计这些人和项文龙有渊源,又由老太监看管在这样秘密的所在,八成又是为了项家的秘密,所以也就没隐瞒自己的身份。 “啊?”众人齐声惊讶不信。 一个面色惨白发青的人质疑:“你说你是项文龙的儿媳妇?有何凭证?” “这哪里有何凭证可言?即便有婚书,知秋也不可能随身携带,到处示人:喏,吾乃项宝贵之妻——如此这般?” “……” 老孙道:“项文龙的儿子,孙某是见过一面的,要说这小姑娘,倒也和那后生般配,都是俊得让人嫉妒呀。小姑娘,你说说,你公公婆婆怎样的人,你夫君项宝贵又是怎样的人?” 他这是考较冷知秋,来求证她的身份来历。 冷知秋便道:“公公仙风道骨,奈何命运多蹇,为人颓废;婆婆豪爽女侠,只是有些粗蛮不讲理;家中还有小姑一个,至于夫君他……他既有千般好,又着实可恶,不过,知秋自己也不是好媳妇,这才夫妻争吵,落得如今这样的境况,也不知外面究竟如何了?夫君他……” 她咬唇说不下去,眼中有些酸涩。项宝贵想必寻她寻得着急,想着他的神态样子,此刻,她早就心软后悔,恨不能立刻飞回他的怀抱,就算生气也要当面打他咬他便是,再不想如此莫名分离,不知各自的前途安危。 有些感情,无法掩饰。 铁牢里的人默默看她,心里都已经信了八分。 老孙幽幽叹息:“你若真是项文龙的儿媳妇,那可惨咯,掉进这里就别想出去了。” 果然如冷知秋猜测所想,这些人都是项家好几代的知交幕友,外面的人只道当年老皇帝下令血洗苏州,杀光了文士,灭光了张家、项家有关的人等全族,没想到,老皇帝留了一手,不仅保留了项文龙一根独苗,还偷偷将二十几个与项家关系最密切的文士全都抓在这里,秘密审讯折磨。 究竟是什么好东西,让老皇帝这样垂涎到死不忘? 连项宝贵都不知道,这几个残留的人难道会知晓其中一二? 冷知秋想起这里的声音有些古怪,外面听得见里面,里面却听不见外面声音,也就不敢问这些人关于项家的问题。 老孙给冷知秋介绍了铁牢里的七人,又匀了一个馒头给她充饥。 牢中七人,老孙叫孙仲文;与他一起的夫妇俩,声音沙哑的男子叫王爽,妻子也姓王,众人都称呼她为小王;那个面皮惨白发青、有些多疑的人,则叫顾博;年纪最大的老者,叫司马旬;其余两人,一个叫谈硕,一个叫张良。 冷知秋眼睛一亮,问:“有一本《洪泉友人棋谭》,著者乃司马旬,敢问老先生可就是那位批驳朱熹理学‘泯灭人性’的司马旬?” 司马旬意外的停下喝粥,没想到,隔了几十年,还有个小姑娘记得他当年写的一本书,内心不由得激动起来。 “正是老朽。” 冷知秋比他更惊喜,恰如一个小粉丝见到了传说中的偶像,雀跃得忘了身在危险的监牢,忘了身上的伤痛,直奔过去,隔着铁牢柱墙,就和那已经六十多岁的司马旬攀谈起来。 说了一会儿,正兴头上,外面脚步声渐近,铁链当啷,看来老太监回来了。 冷知秋急忙又躲到铁柱子后。 “刚才你们在说什么?咱家好像听见了一个小姑娘说话的声音……”老太监疑惑的巡视过所有人。 “老阉贼,你宝贝都没了,还想什么小姑娘呀?”孙仲文嘿嘿笑着调侃老太监。 “就你嘴巴贱!”老太监懊恼的解下腰间一条皮鞭子,唰啦就抽了孙仲文一鞭子,只不过打在铁牢柱墙上,威吓大于实际效果。 这一鞭子已经让老太监气喘吁吁,看来真是老了。 “等着吧,上头换了总管公公,很快就要来提你们这几个臭虫,到时候有你们好受的!哼!” 众人脸色顿时都有些变了。 王爽问:“何时来提审?” “怕了?嘿嘿,快了,最多个把月,宫里就会派下人来,到时候,先拿你这姓孙的刁嘴开刀,再好好弄死你们其他几个。”老太监怪笑着,阴森森说完,就带着空碗、食盒走了。 —— 稍晚,冷知秋再和这七人小声说话,才知道这些人有的已经关在这里二十多年,孙仲文和王爽夫妇关进来的时日最短,也有将近十年了。 他们全被喂了一阵蛊毒,每天卯时,蛊虫就会醒来啃咬他们的肚肠,只咬不吃,因此剧痛难忍,但又不伤性命。这种折磨将会持续整整七个时辰,随后蛊虫睡眠,他们才能脱离苦海。这时,老太监便会送来食物,吃完后,他们也就只剩下睡觉的力气。 如此生不如死的生活,他们已经过了一二十年,每日腹痛成为他们计算时日、了解时辰的标准工具,比日出日落还准时。 这些还不算难熬,期间,常有宫里派下来的总管公公,三不五时提审他们,就将其中一个绑在中间的大铁柱上,拷问项家的秘密,用尽酷刑,折磨至死。 这些年,死于酷刑的昔日好友,已经有将近二十人。 最近一年,也不知什么缘故,宫里的人再没来过,只有送饭的老太监每天絮絮叨叨来报到。 孙仲文告诉冷知秋,老太监身上没有铁牢的钥匙,他曾试图用计骗过老太监,想要逃出去,结果白费工夫。 冷知秋默默听着,心想这些人对项家真是忠心耿耿,这样难熬的折磨,也不说出秘密。换做是她,怕是早就全盘招供了。 她在这地牢里来回细细察看,看到自己滚下来的洞口正位于小泉洞的上方,便跳着脚摘下一支火把,将火把往洞里照了照,发现弯弯绕绕、内壁光滑如镜,凭自己的能耐,要爬上去是不可能的。 那蚁穴一般的弯道,应该就是里面听不见外面、外面却听得见里面声音的蹊跷所在。 狱中七人开始沉入梦乡,发出鼾声。 冷知秋有些气馁的放回火把,就着那浅浅的池水清洗自己的脸面和伤口,掏出绢帕,伸进衣服里草草擦拭了一番。她是有些洁癖的人,如今这样的环境,她也忍不住要清洗干净,用手指梳顺发丝。 右手掌心的伤口裂开越来越大,已经红肿起来,疼得她半边身子都打抖。此刻静悄悄身处光影恐怖的密牢里,恍如噩梦,她忍不住思念夫君,想着若有他在身边,必定能够脱险,必定得他百般爱护,他怎么会舍得她受这样的伤痛? 又想,跑出梅萧营帐时,南边分明战火正猛,难道是项宝贵在和梅萧互斗?会不会受伤?公然与一城守备军、紫衣侯的淮安军作战,这“造反”的罪名可跑不掉了……糟糕! 越想越心烦,渐渐靠着司马旬那间牢房的外壁便睡着了。 次日便被牢里七人痛苦的呻吟吵醒,看来卯时到了。看他们痛苦挣扎,甚至口吐白沫,冷知秋不寒而栗,他们在受煎熬,她这个观众也不轻松。 待到戌时,蛊毒阵痛结束,老太监准时来送饭。 …… 如此熬了将近一个月,冷知秋手上的伤已经慢慢溃烂,加上饮食不足,睡眠不好,便发起烧来。她自知再不医治,右手怕是要废了。 这日,她鼓足勇气,突然出现在老太监面前。“公公速放我出去,我乃紫衣侯的朋友,有话要对他说。” 老太监惊呆了。狱中七人也惊呆了。 顾博怒道:“这小妇人果然是个奸细!” 直到这时,冷知秋才看清了老太监的模样,一张老脸跟树皮似的,吊着眼皮的浑浊眼球鼓出来,鼻如鹰钩,嘴似皱菊,披散着又黄又白的稀疏乱发,头上压一顶宦官的坡帽。 在不太明晰的火光下,这老太监就像地狱恶鬼一般,着实吓了冷知秋一跳。 老太监惊讶过后,死死盯着冷知秋,嘿嘿怪笑道:“什么紫衣侯?咱家在这里住了二十多年,可没听过这号人物。就说总听见小姑娘说话,还真有一个,嘿嘿,嘿嘿,小姑娘打哪儿冒出来的?真是小仙女一般。” 冷知秋见他神色阴暗恐怖,吓得退了一步,暗暗诧异,这老太监孤陋寡闻,居然不知道紫衣侯,这下糟了。 其实细想下来,也不怨老太监。一年多宫里没有派人下来,梅萧又是这一年才回京领的职衔,老太监不知道紫衣侯何许人也是正常。 想了想,冷知秋又尝试:“我父亲乃是苏州学政,便是当今皇上,也算我的故交,你若放我出去,我可保你立刻返乡养老。” 老太监愕然一瞬,“当真?” “绝无虚言。” 老太监犹豫了好一会儿,摇头道:“不可能,皇上怎么会是你一个小姑娘的故交?知道了这个密牢,没有人可以活着出去,小姑娘你别白费心机了。” 说完又盯着冷知秋嘿嘿怪笑。 冷知秋见他要扑上来的架势,吓得往边上躲。“你要做什么?” “嘿嘿,小姑娘长得真叫肉疼,心肝儿也疼……来,让咱家抱抱,亲亲……” 老太监如鬼一般扑向冷知秋,冷知秋尖叫一声,再逃再躲。 她做梦也没想到,一个老太监居然也会对她起歹念,他要做什么?这可怕的老东西! 铁牢里的七人先以为冷知秋骗了他们,是什么大官的朋友、女儿,还和皇帝交好,因此对于眼前发生的事,冷眼旁观,暗骂活该。 两人一个扑,一个逃,绕着铁柱跑得气喘吁吁。 冷知秋又饿又累,终于跑不动了,被那老太监扑倒在地,眼瞅着老太监一张令人作呕的老脸就要凑上来,她再也忍不住,痛哭失声:“夫君救我,知秋在这里!” —— 榕树街项家,一片愁云惨雾。 二进正房榻上,项宝贵昏昏如死的躺着,没有丝毫动静。 项文龙夫妇、项宝贝、高老二、张六等围在四周,一筹莫展。木子虚刚施完针,有条不紊的收拾药箱。 他一边收拾,一边摇头叹道:“项爷外伤可治,然则,哀莫大于心死,怕是思妻过度,自甘寻死,自己不肯醒过来……如此下去,世上纵有仙丹妙药,也救不了项爷。” 他为项宝贵奔波治伤,一是感念项宝贵与冷知秋一场情缘,生死相许,颇让他动容,发自内心想要救活这个做了二十几年冷漠、邪恶的坏人,一朝却甘愿为情而死的性情中人。二是希望项宝贵能够早日醒来,帮成王运粮。 听了木子虚的话,项沈氏当场就两眼发黑,要昏过去。不孝儿子,果然娶了媳妇忘了爹娘,这是要自杀殉情呀! 孰料,木子虚话音刚落,榻上的项宝贵突然睁开眼睛,坐起身来,“知秋!知秋在叫我!” 他这突然诈尸一般,把大家吓了一跳。但见他声音急切,神色迷惘,随即黑眸神采又黯淡下去。 “宝贵啊,你都睡了一个月了,呜呜呜。”项沈氏慌忙坐在榻边,搂着儿子的胳膊哭着哀求:“你个不孝子,老娘把你养这么大,你就不能给我好好活着吗?儿啊,你还有老娘啊,还有你爹和你妹妹,可不许再睡了!” 木子虚也忙道:“项爷不可再轻生呀,成王曾写信求项夫人解救燕京粮草之急,项夫人的意思是……” 正说着,夏七急匆匆跑进来,喊道:“高老二,六子,你们快出来,胡一图带苏州守备要来捉拿逆党!” 高老二沉思着看夏七,不言不语,张六则“嘘”了一声,指指项宝贵。 “哈!少主,您可醒了!”夏七简直喜极而泣。 …… 每个人都激动起来,都仿佛遇上了什么喜事。 唯独项宝贵自己,却对周遭一切恍如未闻,只拼尽全力去想,刚才是不是娇妻在呼唤? 眼睁睁看着她灰飞烟灭,他只有一个念头,杀了梅萧,再自杀。他的生命里不能没有娇妻,没有她,他的思念没有着落,没有她,他的怀里从此空无。他不能想过去的点点滴滴,不能想她的一分一寸模样,只要想到一丝一毫,那寂寥和绝望,比世上任何酷刑都要让人疯狂。 他后悔,不该和她争吵,就算她有些仙人脾气,他也应该包容才对,更何况,错的原本就是他在先。 是他没有护好娇妻,没有常伴左右,是他太自私,为了得到她的身心,连逼带哄,把沉沉的担子交给她一人,自己却不着家……原本以为,这次从琉国回来,他们从此可以朝夕共处,携手进退,再不分离,没想到…… “你在怪我没救出你吗?”他使劲闭上了眼睛,咚一声躺回榻上。 “……”众人失声。 木子虚一探他的脉搏,直摇头。“再昏睡下去,不出三日,可以准备后事了。” “啊?!” —— 冷知秋在鱼子长坡一战被梅萧烧死,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 项宝贵差点与梅萧同归于尽,却被张六拼死救了回来,梅萧身负重伤,结果还没回营救治,就报中军大营失火,梅萧当场就吐一口血、昏死过去,被令国公带回了京城,至今没有任何动静,只听传言说紫衣侯回京不久也死了。 一段感情纠葛,结果三个人全死了。世人扼腕。 真正知道内情的人不多,也很沉默。 冷景易来看过一回项宝贵,神色有些疑惑,却最终没说什么,只向胡一图打听梅萧情况,他不信梅萧会烧死他的女儿,也不信梅萧已死,就连项宝贵,他也觉得没那么容易死掉。 胡一图却认为冷知秋已死,紫衣侯不管死活,都不会再眷顾冷景易,因此态度比从前冷淡许多。 无奈之下,冷景易干脆带着冷知秋的娘姨史刘氏,一起去京城寻访梅萧和“史相宜”,准备问清楚鱼子长坡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些都暂时按下不提。 —— 再说鱼子长坡深处,老皇帝设下的秘密监狱里,老太监眼看就要猥亵成功,冷知秋痛哭失声,那太监身上散发的离死不远的腐臭气息,让她一阵恶心,扭头就吐,无奈腹中空空,实在没什么东西可以吐,只能干呕。 老太监的老菊花嘴皮就要碰到她那细嫩的肌肤,突然,一坨泥块打在老太监侧脑门,“啪”一声响,正中太阳穴。 那老太监浑浊鱼眼一瞪,狠狠扭转头,看向孙仲文,对方正拍着手上的泥,也狠狠瞪着他。 “老阉狗,什么都没有了,还欺负人家小姑娘,小心出去被雷劈。” 最后关头,孙仲文还是忍不住出手,实在看不下去。这自有他的书生侠气,也是他生来喜欢怜香惜玉。年轻时,他也是个风流之人,结交的“妹妹”可不在少数。女人嘛,当然是要男人疼的,怎么可以去欺负? 对于孙仲文的出头仗义,其他人不发表意见。 老太监阴恻恻爬起身,恶狠狠威胁:“你小子有种,自今儿个开始,你们三个就没的吃了,哼!” —— 老太监败兴走了,冷知秋原本就在发烧生病,受了惊吓,躺在地上爬不起来。孙仲文和王爽夫妇却受牵累,真的被老太监断了粮。 在王爽等人埋怨、敌视、怀疑的目光下,冷知秋浑浑噩噩昏睡过去。 “夫君,宝贵……”她的眼角挂着泪珠,昏睡中反复叫着项宝贵。 老太监看看她病得重,沉着一张死皮脸走了,没再骚扰,过了半天,竟端了一碗药给她喂下。 孙仲文有气无力的道:“老阉狗,你饿死我们仨不要紧,我们正好少受点苦,死个干净,只不过你回头怎么给宫里的人交代?” 老太监哼哼着,阴阳怪气的道:“宫里曹公公已经传了讯,在来的路上了,放心吧,在提审你们几个之前,你们饿不死。” 这真是个刺激人的坏消息。孙仲文咽了口口水,脑子里想起以前十年来所见的种种酷刑,想起惨死在酷刑下的熟悉朋友。 其他几人也是脸色都发白了,阔别一年有余,再接触那些酷刑,他们真有些心力交瘁,真不如饿死的好。 —— 这坏事不能怕,越怕越躲不过。 谁也没想到,隔了两天不到,所谓曹公公就已经带了侍卫走进密牢。 冷知秋被老太监拖到一间空牢房里,藏在阴暗处,拿枯草盖了。她还在昏睡,时而清醒,时而迷糊,嘴唇都烧得起泡了,幸亏老太监给的两碗药还有点作用。 曹公公问老太监:“有人招了吗?” 老太监缩着脖子,颤巍巍摇头,又一指孙仲文道:“这个姓孙的最不老实,依老奴看,先提审他最好了。” 孙仲文暗暗磨牙,肚子里把老太监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 曹公公看了看孙仲文,却突然下令将白须白发的司马旬拉出铁牢,绑在铁柱上。 给孙仲文这种人上刑,等于浪费力气,他不会松口的。但这种嘴巴不老实的书生,最讲义气,所以,拿司马旬开刀,比直接给孙仲文上刑要有希望的多。 曹公公和以前来提审他们的方公公不同,他可是在玄武营呆过的刑房老手。审讯,也是一门学问。 看司马旬被绑上铁柱,其余六人纷纷站起身,面色凝重。他们抓着铁牢那两指粗的铁栏杆,皱眉沉默无声。 老太监不敢多说什么,就怕曹公公发现冷知秋,窝藏一个不知来历的小姑娘在这样机密的地方,罪可不小,一旦发现,人头不保。所以他退在冷知秋那间牢房门口,垂头瑟瑟发抖,祈祷曹公公他们快些完事离去。 …… 一声声凄厉的惨叫,把冷知秋从昏睡中惊醒过来。 她看不见发生了什么事,头上盖了厚厚的枯草,挡住了所有视线。 只听孙仲文在大吼:“阉狗们,手段都冲孙某来好了,何必如此对待一个年近七旬的老人?!” 王爽也骂道:“姓朱的得了江山还不够,贪得无厌,痴心妄想!” 顾博却在一旁劝道:“两位千万不可上当,不管提审谁,我们只当自己已经死了,死人是不会开口的。我们还是替司马老先生诵经送行吧?” 于是,这些昔日一方名儒、今朝阶下之囚,就在司马旬的惨叫声中,开始齐声念诵金刚如意经,念诵论语。 “唔……老先生……”冷知秋皱眉想要挣扎起身。 老太监浑身一个激灵,急忙哎哟一声尖叫,盖住了冷知秋的声音。 曹公公回头狐疑的盯了他一眼。 老太监忙跪倒了磕头:“老奴该死,老奴该死,老奴这些年安逸了,这会子受不了看这些个场面,刚刚吓得失禁,求曹总管开恩,让老奴先退下吧?” 曹公公眯起眼打量这老太监,又看了看他身后的铁牢,暗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这时,一个侍卫禀道:“曹总管,那老头子死了。” 诵经的五个人顿时停口,沉痛的闭上了眼睛。 曹公公掏出手帕,捂着口鼻,走到铁柱前,打量了一下几乎被开膛破肚的司马旬,“把他放下来,把那个女人绑上去。” “什么?!”王爽暴喝一声。 他的妻子王氏吓得尖叫,抱住丈夫,浑身发抖:“爽哥,爽哥怎么办?” 铁牢门打开,孙仲文和王爽拦着侍卫,不让他们拖走王氏,奈何两个中年书生,怎么敌得过身负武艺的侍卫? 王氏哭天抢地被绑在满是血迹的铁柱上,孙仲文和王爽爬起来,撞着铁栏杆,目眦欲裂。 “怎么样?说还是不说?”曹公公很满意自己的手段效果。 老太监悄悄回头,见冷知秋竟然爬出了枯草堆,吓得赶紧偷偷溜出地牢,准备跑路。 顾博大声喊:“王爽,孙仲文,不能说!” 王爽看看孙仲文,孙仲文也在看他,两人眼底都有些犹豫、动摇。 王氏一边哆嗦,一边泪眼婆娑的张望,看过所有人,最后,目光停留在丈夫脸上,哀戚而绝望。 王爽喃喃自语:“王家祖辈受恩于项家,何况青龙若出,世无宁日,这个秘密断断不能说。” 孙仲文痛苦的咽口水:“王兄所言极是。” 曹公公眼中狠厉,阴阳怪气的下令:“先将这妇人一只乳割了!” “啊——”还没行刑,王氏先吓得尖叫。 在尖叫声中,冷知秋幽幽的声音带着病弱的喘息,挣扎响起:“慢着。” 别人没听见,曹公公却听见了。他本来就怀疑那角落里有蹊跷,一直留心着,因此一点声音异响,他便倏然转身,凝目看去—— 冷知秋爬到牢门口,门锁着,钥匙在老太监手里,老太监已经偷偷畏罪逃跑了。 看到冷知秋那张憔悴又有些脏兮兮的小脸,曹公公微微一愣,一时没认出来。如果在平时,他是能一眼认出冷知秋的,因为他可不止一次瞧见过这个女子。 他早年跟随紫衣公主,在玄武营当过差,后来进宫服侍朱鄯,为人机警狡诈,很得朱鄯重用。当初在京城外客栈,他替朱鄯办事,便已经留意到此女,后来,在梅萧书房里,也见过此女画像。 这会儿没认出来,但也不会忽视这小女子的突然出现。 他摆手停下侍卫行刑,捂着手帕走到冷知秋面前,半蹲下,仔细瞧着她:“你是谁?” 冷知秋坐起身,面无人色的轻颤着,拨开乱发,反问:“公公是为当今皇上效命?” 曹公公放下手帕,微微笑道:“这是自然。” 他笑得和蔼可亲,像个真正的长者。 冷知秋打了个寒颤,摇头道:“皇上说过,他对项家秘密没有兴趣,怎么会突然派公公来审问?” 曹公公仍然微笑着:“皇上的心意天天都在变化,咱家这样做奴才的,可不知道这些个缘故。你还没告诉咱家,你是谁?” 136 地狱一年(3)回家 不知这个曹公公是真为朱鄯效命,还是另有幕后主子,不论他上头的人是谁,冷知秋都不想再节外生枝,招惹不可预料的是非,一个梅萧就已经够天翻地覆、害她吃尽苦头了,不是吗? 那么她能够是谁? 冷知秋垂下沉重的眼皮,准备做一件她最不擅长的事——撒谎。睍莼璩晓 “小女子乃苏州学政府上的一名丫鬟,服侍冷家小姐。小姐被紫衣侯掳到守备大营,奴婢寻主心切,不料误闯到了这里。” “……嗯?”曹公公疑惑。 “公公可认得紫衣侯?可知他将我家小姐掳去何处了?可听闻我家姑爷、琉国国相项宝贵的动静?”冷知秋学着小葵的语气,故意问。 曹公公眯起了眼睛思索,半晌笑得古怪,道:“你说的这三人,据闻都已经死了。” “诶?”冷知秋张大了满是水泡的小嘴,圆圆的,“死了?都死了!?” “嗯。” 冷知秋脑子晕了一下,像被莫名其妙敲了一闷棍。 “是传闻而已吧?” “都死了。”曹公公的尾音扬长了一些,生怕她不信,还加了一个讯息:“咱家来苏州时,正好赶上项家给项宝贵办丧事。本来项家是反贼逆党,但项宝贵已死,皇恩浩荡,也就不再追究了。” 话音刚落,整个地牢里响起一片抽气声。 “丧事……?”冷知秋咕咚一声瘫倒在地,昏了过去。 —— 这个秘密的地牢,铁门外是狭长的通道,拐角处凿了一间小屋,归看守的老太监住宿。通道尽头并不是出口,而是又一道更加厚重的铁门,罗盘状的复杂铜锁,即便削铁如泥的宝剑,也砍不动分毫。这道门的钥匙,目前只有曹公公一人掌握。 铁门上方开了一扇仅一尺方的小窗,装着滑轮。每天,都会有送饭的人将食篮子从小窗吊进铁门内,老太监接了食篮子,留下自己那份,剩下的派发给地牢里囚犯。 这会儿,窝藏不明来历的小丫头,而且知情不举,曹公公已经发现了,老太监自知难活命,吓得躲在自己的小屋床底下,瑟瑟发抖。 可惜,躲了没多久,床就被掀开,两个侍卫拎死狗般拎出老太监,搜走了钥匙,再两刀,砍得颈断胸透。 曹公公拿手帕捂着鼻子,冷冷看侍卫将这老太监拖出铁门外。他终于回“老家”了。 —— 冷知秋醒过来时,依稀发觉自己躺在老太监的小屋内,手上的伤处理过了,嘴里苦苦的,满是药味。 她怔怔看着两个探头探脑的侍卫,没一会儿又闭上眼。 “她醒了?” 曹公公远远的问。 两个侍卫摇头。 “唉,你们两个看好了她,别让她死咯,咱家回宫一趟,去去就回,你们两个明白了吗?” “是,公公慢走。”两个侍卫垂首恭送。 —— 这一晃半个月,世事总是如此难料。 就在曹公公回京的几日,襄王在宫宴上摔杯造反,出动亲卫当场挟持皇帝朱鄯,逼其退位。 令国公作为京城最主要的保皇派,与襄王紧张对峙,京城一时局势风云变幻。 曹公公因此滞留在宫里,将远在苏州鱼子长坡、身份可疑的“学政府丫鬟”暂时忘了个一干二净。 有时候,被人遗忘,反而是一种契机。 世人都是善于遗忘的,随着时间流逝,既忘记了叱咤一时、如同流星划过天空的紫衣侯,也忘记了身份变幻莫测的苏州第一美男子项宝贵,更忘记了曾经有个美貌如秋水、洗净如长空的苏州花王、文庙台斗诗魁首——冷知秋。 油盐酱醋、前途安危,人们每天都有自己要忧心的眼前事。即便尊贵到皇帝,不也烦恼多多吗? —— 密牢外,原老太监的小屋。 一个侍卫道:“还有十四日,便要过年了,怎么曹公公还不见来讯?” 另一个哈着手跺着脚道:“这两日送饭来的人换了,时间也不准,你没发觉吗?” 这两日送饭时间迟了些许,两个侍卫便仗着身手,跳起来看铁门外的情形,这才发现送饭的人换了。 铁门外也是地牢,不过是为鱼子长坡下的守备大营而设,是一座军事监狱,关押战俘和犯错的士兵。 “是啊,最近外面的大牢也挺冷清,奇怪……莫不是,出了什么大事?”一个侍卫疑惑的猜测。 “我们也出不去这铁门,真愁人,今年若是回不了家,家中老娘该担心了。” “你娘还好,我家中新娶了房媳妇,至今只睡过两回,真是想死兄弟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去抱媳妇睡热炕头。” “哼,你都有媳妇,兄弟我还是孤家寡人。” 这个侍卫酸溜溜说完,眼睛就看向榻上的冷知秋,虽然病得脱了形,与死人差不多,但看被子下那小巧玲珑的身形,还是十分有诱惑力。 “喂,还是别动这小女子的念头了,看曹公公的神色,怕不是一个简单的婢女,你若是沾惹了,小心回头把命给弄丢了。”另一个提醒他。 …… 这些声音,都清晰而机械的传入冷知秋耳中,她似乎醒着,又似乎一直在睡,在做梦。 梦见许多稀奇古怪的事,仿佛回到了京城外那家客栈,青龙溢血,张牙怒爪,一忽儿,项宝贵又抱她在身前,两人叠起大老鼠、小老鼠,说说笑笑,一忽儿母亲在开满鲜花的河畔,隔河摇着手臂,叫她回去。 她忍不住哭起来,想问母亲,回去哪里?夫君死了,没地方去了!她已经是断了线的纸鹞、脱了根的柳絮,活着廖无意义。 正在哭,却见一匹骏马飞驰而来,马上一人,青丝曼曼拂过,转过脸一笑:娘子。 这一笑,风中霎时飘满殷红的花瓣,迷了她的眼,芳草萋萋,秋千儿晃晃悠悠,风铃儿叮铃铃响,床幔轻轻的舞动,细密的吻就像那飘落在身上的花瓣…… 两个侍卫扶起她,掰开她的嘴喂药。 她用力咽了两口,缓缓睁开眼睛,清凌凌如两汪墨池。 “咦,她终于醒了?”一个侍卫惊讶。都昏迷了半个月,越看越像死人,他俩以为,这小丫头活不过今晚了。 —— 冷知秋不仅活下来,还在药食供给下,恢复得很快。 文继一年十二月十七。 鱼子长坡守备大营的军事监狱关进了新一批战俘,他们都是襄王留在苏州照应京城的秘密部队。 两个侍卫十分不安,隐约觉得曹公公把他们忘记了…… 又过了几天,冷知秋已经能下榻,帮两个看守的侍卫给地牢深处的六人送饭。 这天,冷知秋向两个侍卫借了老太监房中的铜舀和一只木桶,在密牢水池边开始挖坑,要埋葬司马旬的尸体。两个侍卫见她挖得慢吞吞有气无力,又嫌司马旬的尸体肮脏,也就没去管她。 这一年的年关春节,地牢里的人果然被遗忘得一干二净,照例过着枯燥循环的日子。两个侍卫十分郁闷,便拿牢里的囚犯出气,大年三十,饿了牢里六人一整晚。 —— 接下去又发生了更加糟糕的事。 文继二年元月二十四,孙仲文无聊时卜了一卦,大凶。 当晚,密牢外军事监狱关押的所有战俘全部被拖出去杀死,军事监狱荡然一空,再无一个囚犯。此后,给密牢送饭的人也没有再来,关押的六名犯人、冷知秋、乃至两个看守的侍卫都陷入了绝粮待毙的窘境。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更何况是饿一整天又一整天,并且看不到未来有饭吃的希望。 两个侍卫开始砸铁门,无果。于是,又开始往蚁穴风洞爬,试图找出路。 与此同时,冷知秋终于挖好掩埋司马旬的墓穴,将司马旬拖进坑,掩上土,磕头送行。 铁牢里的囚犯则需要对付每日定时报到的蛊虫嗜咬。 大家似乎都在各忙各的,腹中饥肠辘辘,到了二十八日,谁也没力气走动了,就连蛊毒发作时,也没力气乱滚叫喊。大家眼瞅着就要饿死。 两个侍卫举刀杀了最胖的张良,割下他腿上、手臂上的肉,放火上烤了吃。 冷知秋瘫坐在地上,只能圆睁双目直直看着,与其他剩余的五人一起,经历这与死亡最接近的血腥时刻。 她仿佛已经不是她自己,忘记了害怕,忘记了痛苦,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等待! 两个侍卫吃饱了人肉,眼睛变得血红,透着凶光,摩拳擦掌的再度爬上蚁穴风洞,试图找到出路。 冷知秋问孙仲文:“为何孙叔叔您能听见上面说话的声音?” 孙仲文道:“上面是一层蚁穴,并非天然,而是按照两仪混元阵法人工凿就,要听到上面的声音,只需将耳朵贴在我这里第九根铁栏上,那是两仪阵中的临界分叉点。” 冷知秋点点头,目光从那根铁栏顶端慢慢移向风洞的出口。 两个侍卫这次上去后,就再没有下来,孙仲文贴在铁栏上听了许久,轻声道:“他们在两仪阵中迷路了。” —— 就在所有人濒临死亡的最后关头,二月初一,外面铁门敲响,送饭的人又开始为密牢里的人供应一日一餐。可惜那两个吃过人肉的侍卫却再也享用不到,他们困在风洞里,找不到出路,也找不到回地牢的路,相继饿死。 冷知秋自此替代老太监,成为替牢中幸存五人送饭的“牢头”。 自那以后,她又开始挖墓穴的工程,这次是埋葬被吃了人肉的张良。 许是感念她为司马旬和张良挖坟下葬,又或许是因为他们彼此共同经历了一场死亡之旅,更或许是因为她成为延续剩余五人饮食的唯一依靠,铁牢里的五人渐渐不问冷知秋的身份来历,和她熟络起来,就连最多疑的顾博也愿意和她谈论一些学问之道,兴起时,大家联对联、斗诗取乐。 只是在这几个人受蛊毒之害、倒地翻滚挣扎时,谁也不知道一旁忙碌的冷知秋都在挖什么。 总之,到了三月中旬,冷知秋终于将张良也埋葬妥贴。 地牢深处,气温不比外面世界,相对来说基本恒定,他们谁也不知道,此刻鱼子长坡已经冰雪消融、换了面目,山花烂漫,树木新春。 老太监小屋里的火把用尽了,冷知秋对外面送饭的人道:“没有火了,大家的碗筷也折了好些,劳烦备一些过来。” 那送饭的人大吃一惊,直到此时才知道,“牢头”竟然是一个小姑娘! “曹公公留下的人呢?”送饭的问。 “前阵子断了粮,那两位军爷饿极了,想着逃生,便爬了风洞,至今未归,小女子不知他们的去向。”冷知秋淡淡的回道。 “你为何不爬风洞?”送饭的又问。 “两位军爷饿极了便会杀人吃肉,小女子怕与他们一起,会成为他们果腹的食物;何况这牢里关押的人极其重要,外面就算发生大事,迟早也会有人来救命。” “哼,你究竟何人?”送饭的沉声问。 冷知秋心知肚明,为这样一个秘密所在的囚犯送粮食,绝不会是普通送饭的士兵,他必定也是老皇帝的心腹? “小女子乃苏州学政大人府上一个小小婢女,听闻我家小姐和姑爷都死了,不知真假?” 沉默良久。 “项宝贵没死。”送饭的说完,便走了。 这人说话简短,语气冷漠,压着嗓门听不出本来的声音,可见是个口紧心密的人。 但送饭的人是谁,冷知秋并不关心。 项宝贵没死——她既意外,又一点也不意外。并非她已经通灵、能掐会算。在她就要伤心而死的时候,她发觉了记忆的珍贵,发觉不管心里爱着的人是死是活,发生过的一切都在心中永不可磨灭,足以让她鼓起勇气继续生命。更何况,一切不过都是传闻口述,她没有亲眼见到丈夫的尸首坟墓,如何能够相信,她那生龙活虎的夫君会“死”? 她笑眯眯回到地牢里,对刚从蛊毒痛苦中解脱出来的五人道:“我夫君未死,他好好的活着,所以诸位务必要好好活下去,他一定会来救你们的。” 众人苦笑着,也不说什么。 顾博幽幽的对冷知秋道:“项家贤侄即便有些本事,却也找不到这里,只要项家有后,能够延续香火,我们老死在这里也没什么大不了。” 冷知秋很严肃认真的摇头:“那怎么行?我才是项宝贵的妻子,我在这里,他一个人如何延续香火、生儿育女?” 孙仲文噗嗤笑出来。 冷知秋不知道他笑什么,却听外面铁门再次敲响。 送饭的人将火把、碗筷等物装篮子里,用滑轮吊进铁门内,冷知秋发现篮子里还多了一盒饭,饭上压了青菜和两块肉。 “给你吃的。”送饭的人说完又走了。 这是给她单独加餐开小灶? 冷知秋什么也不去想,心情愉悦,端起饭盒就吃得喷香。现在,她更有力气去经营她的工程,那条通往外界的密道,她已经挖到了两仪阵的临界位。也许离真正挖通、离开鱼子长坡,还需要八年、十年都说不定,但她会坚持挖下去的。 —— 可惜好景不长,四月初一,襄王在京城被枭首,闹了几个月的襄王篡位案子尘埃落定。 很快,四月初七,曹公公就带人回到了鱼子长坡的秘密地牢。也是自那日开始,送饭的人又换了,换成了曹公公带来的一个心腹太监。 曹公公巡视地牢,问冷知秋:“这两个土丘是怎么回事?” “这是奴婢为司马老先生与张先生筑的坟茔。”冷知秋将两个侍卫杀死张良的经过说了一遍。 曹公公皱眉思索,突然让侍卫们挖坟。 冷知秋怒道:“死者为大,安能如此丧心病狂?” 曹公公拿手帕捂着口鼻,翘着兰花指看自己的指甲。“咱家是做奴才、做忠犬的,为了主子考虑,不机警一些,就不是一条好狗了。” “……”。 侍卫们挖开了坟,曹公公伸长脖子觑了一眼,墓坑很浅,两具尸体都已经腐烂见骨,散发着恶臭。 “快埋上、快埋上,哎哟!”曹公公捂紧了鼻子,三步并作两步逃远了。 冷知秋也逃远了,扶着墙壁干呕。 曹公公看看她,脸上浮起怜惜的表情。“真是辛苦你这小丫头了。对了,咱家都忘了,你说你是谁来着?” 此时的冷知秋,又瘦又黄,跟豆芽菜一般,破衣烂衫,光着两只瘦骨伶仃的脚丫子,一双原本纤细的玉手,现在就像皮包骨的鸡爪子一般,指甲很长,还满是污泥。 现在她要说自己是个婢女丫鬟,连圣人都能信。 冷知秋将原来那套说辞重复了一遍。 曹公公长长“哦”了一声,想了想,笑眯眯道:“其实咱家这次回京,就是替你找了皇上问问,咱家可是很瞧得起你这小丫头的。” “皇上他有何说法?”冷知秋心头一紧,暗叫糟糕,难道被这太监识破了? “皇上说,他以前只和一个叫冷知秋的女子说过,对项家的秘密无甚兴趣,但那女子不识好歹,不仅不感谢皇上的宽宏胸怀,还屡次冒犯羞辱皇上,实在是该死。” 曹公公乜斜着细缝眼瞅冷知秋,冷知秋咬唇不语。 “皇上说,原本赐了块免死金牌给冷氏,结果冷氏却被紫衣侯给烧死了,啧啧,皇上要责罚紫衣侯——” 不等他说完,冷知秋奇道:“您不是说紫衣侯已经死了吗?如何还要责罚?” “哎哟,你听咱家说完——紫衣侯回京后是说不行了,后来被令国公送到天灵寺做法,做了几天法,这紫衣侯竟然就不见了,尸骨无存呐。天灵寺的方丈说紫衣侯是太祖皇帝圣母娘娘指定了救护皇上的守护大将,做错了事,要闭关面壁思过,等到修行期满,自然会回到皇上身边效力。” “……善哉,但愿如此。” 这样的传闻,冷知秋听着甚感欣慰,算是上苍眷顾一个人才、怜悯他的一片痴心吗? 犹记得梅萧曾说,为伊消得人憔悴不算什么,为伊换了一副心肠,又有几人能做到?但愿他换了一副心肠,换“死”了三个人后,能够真的面壁思过,再换一次心肠,彻底忘却世上还有冷知秋这个人。 她其实不太恨梅萧,一切波折,先是有自身的原因,外力不过是助推而已。何况,梅萧斯人行止,无论好坏善恶,皆出于痴情而已,她没有义务和责任必须回应他的痴心,但也没必要因此去恨一个爱她的人。 曹公公捂着手帕吸鼻子,瞅着冷知秋,呵呵怪笑了一声。 “皇上责罚不了紫衣侯,就把过错记在冷氏,你家小姐身上了。” “我家小姐不是也死了吗?”冷知秋想笑,这个朱鄯,脾气还是那么古怪,就跟疯狗似的,非要咬一个才罢休。 “皇上说,冷氏领了免死金牌,竟敢私自死了,这就是违抗天命。” “……难不成要鞭尸?” 曹公公嘿嘿笑了笑,不再说什么,却转移话题:“你这个婢女嘛——呵呵,皇上也夸你是忠仆。皇上说,就让你这忠仆好好守着项家那几个人,什么时候想通了,就把秘密说出来。” “若不说,又如何?” “如何?”曹公公眯起眼,脸上闪过阴狠。“咱家今日再提审一人,希望你们几个能开窍。” 说着便巡视铁牢里的五人,看得他们后背发凉。 冷知秋虚弱的扶着一旁墙壁,又要提审?又要活活折磨死谁吗?同生共死过,她舍不得他们任何一人死,更不能忍受那些酷刑画面。这地狱一般的生活,她的忍耐已经快要到达极限。 她算是恳求:“不会说就是不会说,公公难道看不出来吗?何必折磨他们?” “不试试,无法向皇上交代呀,小丫头,其实皇上他并不稀罕项家的东西,只不过就是好奇,想要个答案罢了。”曹公公替自己主子解释。 忽然又想,何必跟一个小婢女解释?当即皱眉白了冷知秋一眼。 “去去去,知道你不敢看,准你回避就是。” 冷知秋道:“公公,现如今皇上想必忧心削藩的事,成王才是皇上心头刺,您在这里浪费精力时间,不如早早回京,常伴君侧、为君分忧。除非皇上他不需要公公您这忠犬,才把您遣派得远远的……” “嗯!?”曹公公大吃一惊。 冷知秋的说法犹如当头棒喝,他一向以皇帝的信任为豪,突然发觉,皇帝派他做的事,似乎并不重要,削藩和对燕京出兵的事,他都沾不上边……内宦不能参与朝政,凭什么? 他的心事和情绪波动,冷知秋都瞧在眼里,“当年曹操出兵约战赤壁,江东百官文臣个个主张投降,只顾自己保命,孙权成了孤家寡人。公公,那些大臣嘴上说的好听,哪里真心为皇上着想?他们饱读诗书,家财万贯,互相朋党依靠,树大根深,谁做皇帝都少不得他们这些‘国家栋梁’。公公就不同,世上还缺阉人吗?公公如今的恩宠全靠皇帝一人给的,自古以来,换了皇帝,内监都是要被杀绝的!” 曹公公脸色一白。 “奴婢去年听得一些风声,说燕京粮草不继,成王处境危难,想必皇上也是知晓的。曹公公您想,皇上这会儿是不是正全力以赴筹划出兵削藩?那些大臣是不是尽心为皇上效力?这些军政大事,一丝一毫不能马虎大意,否则,即便成王势微,也难保皇帝不败。曹公公,皇帝其实很需要您这样的人啊!您何必陪这几个死鸭子嘴硬的穷耗时间?” 这些话直击曹公公内心深处。冷知秋猜得一点没错。 他沉默良久,终于挥手带走侍卫,只留了一个心腹监视冷知秋。 临走,曹公公深深看一眼冷知秋,道:“希望下次咱家再来时,小丫头能说实话。” 铁门吱吱嘎嘎关上。 冷知秋松了口气,铁牢里的五人也放下提起的心,他们就算再硬扛,不怕死,也不可能不怕那些酷刑。 “小姑娘,多谢你了!”孙仲文由衷道谢。 若不是冷知秋,司马旬和张良将无人埋葬;若不是冷知秋,王爽的妻子王氏可能已经饱受酷刑而死;若不是冷知秋,剩余五人可能会饿死;现在又是她劝走曹公公,保了他们少受一次酷刑煎熬。 冷知秋看看那个监视她的小太监,淡淡道:“我只是不想看到那些让人做噩梦的情形。” —— 此后数月,日子重复枯燥。 曹公公果然没再来,小太监刚开始还紧盯着冷知秋不放,见她除了送饭,平时就拿挖坟用剩下的那只铜舀挖一些泥出来,堆起泥墙泥瓦,堆出个院落,一间两间的屋子。 “你做什么?”小太监狐疑的问。 冷知秋幽幽的道:“这是我家,我想家了。” 小太监脸一沉,触动了心事。谁会不想家?也不知要陪这些人关到什么时候…… 等到铁牢里的囚犯蛊毒阵痛结束,冷知秋便和他们说说笑笑,都是关于如何治学,如何做人等等,小太监听不懂,更加觉得无聊。 时日一长,小太监就懒得紧跟着冷知秋了,只偶尔从铁门外小屋里伸着懒腰出来瞅一眼,看看每个人在做什么。 —— 有一天,深夜子时,冷知秋咬着火折,将最后一舀泥石倒入木桶,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四周是盘旋而逼仄的风洞密道,她已经挖出了一条通往另一端的道路,一个又一个小台阶,不再是难以攀附、光滑如镜的甬道。这些台阶,都是她一铜舀一铜舀慢慢刨出来的,耗去了将近一年的时间。 风洞的密道已是尽头,外面不知还有多厚的山?也许还要挖个十年八年吧? 这时,她听见了一声喷嚏,判断方向,竟是密牢之外的军事监狱传来的。突然想起,去年,她刚掉进风洞时,夏七和冷兔曾悄悄救走了公公和婆婆,他们是从哪里进军事监狱的?又想起自家祖坟不远处,有一座竹林小筑属于项宝贵,无缘无故,项宝贵为何会在离鱼子长坡不远的地方置办那样一座竹林小筑?他总不能未卜先知,预测自己将会陪妻子给丈母娘守坟吧? 心中闪过一抹惊喜,她便开始朝着军事监狱的方向继续挖。 …… 继文二年十一月初六,孙仲文入睡前卜了一卦,大吉。 次日卯时,蛊毒开始发作,五人照例痛苦呻吟,满地打滚。小太监嫌烦,蒙上棉被继续睡觉,却不知,地牢里除了那五个囚犯,已经没有一个瘦骨伶仃的小姑娘。 就连孙仲文等人也不知道冷知秋是何时消失的,在他们入睡后?还是被蛊虫咬醒后? 直到将近午时,小太监懒洋洋起床来巡视,看满地打滚的囚犯,再看两个安静的坟茔旁,一座泥堆的院落,屋舍井然,一共三进,中间正房还用红色的布条打了两只小“灯笼”,挂在门楣上,十分可爱逼真。 小太监笑了笑,摇头转身离开,正要出铁门,突然身子僵硬——不对!小丫头不见了! 她不见了!? 小太监惊呼一声,没头苍蝇般开始乱找。从每一间铁牢,找到铁门外的狭窄通道,找回拐角处的小屋,没有! 他惶急的又去风洞张望,去细泉眼探看,甚至挖开两座坟茔,都没有任何发现。 戌时,囚犯们阵痛结束,茫然看着呆若木鸡的小太监,问:“小丫头人呢?怎么还不送饭来?” 小太监灵魂出窍般喃喃:“不见了,她不见了……” —— 直到皇帝朱鄯与成王朱宁正式开战后,战局暂时取得优势的一年后,曹公公才回到密牢,打开铁门,解开了冷知秋不翼而飞的秘密。 曹公公挖司马旬与张良的墓穴,发现两具尸骨都已经被转移走,墓坑很浅,坟土却盖得很高,两座坟之间,还有一座泥土雕筑的三进院落模型,堆筑这院落模型的人极其有耐心,小屋门窗可见,仿佛这个家是刻在她心里的。 就是这个院落模型在当初迷惑吸引了小太监的注意力,所以大家都没发觉,两座坟的坟土其实高得很诡异。这些土是哪里来的?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冷知秋在挖密道。 曹公公亲自爬进风洞,看到手掌下、膝盖下那一级又一级用铜舀刨出来的台阶,不由叹息:这小丫头好大的耐心,好强的心劲! 漫漫台阶蜿蜒向上,曲折蜿绕,破开两仪阵,到达临界位,后面的台阶却已经被人磨去,用土填实了密道,再无出路。 这都是后话。 —— 继文二年十一月初七当晚,鱼子长坡一带,夜色苍茫,北风卷起枯叶,铅云重重,似乎就要下雪,天边一弯不肥不瘦的淡淡月影,如同一个孤独在旅程的美人,惹相思,欲断肠,急归家。 一片小竹林深处,竹舍的门未关紧,吱吱呀呀晃动,屋前石桌石凳,落满枯叶。 冷知秋赤足站在石桌旁,满身破衣烂衫瑟瑟飞舞如蝶,梳成一束的长发几乎已经垂地。 两个守竹林的暗卫目瞪口呆看着她。 冷知秋蹲下身,用长长的指甲在地上划地图。“你立刻下去,沿着这个路线下风洞,将看守的太监杀了,在密牢里等候,不要声张,不要让外面送饭的老太监发觉。” 又对另一个暗卫道:“你去通知你们少主吧,少主夫人我回来了。” 是的,回来了,从地狱爬回了人世间。她曾潇洒的离去,现在又意外地回到某个人的世界。 走进竹舍,点燃桌上的油灯,一灯如豆,光晕带出点点温暖,这和地牢的火把完全两样。这才是属于她的世界、属于她的光。 她微笑着坐下,托腮凝思,享受这九死一生、苦尽甘来的激动情绪,等待着给这世上某一个人带去惊喜…… —— 榕树街项宅,西厢房已经改成了书房。 身形颀长而消瘦的男子坐在宽大的太师椅里,微微缩着身子,锦褥围着,他的手总是时不时按住心口,脸色凝滞如雕塑一般冷硬。 书房外排了十几个人,个个默不作声。 倪九九宽大魁梧的身胚弯着,向书案后太师椅上的男子鞠躬,左右胳膊上各抱着一个孩子。一个男孩已经一周岁多了,瞪着黑漆漆的眼睛瞅书案上的油灯,以及灯光后面,那张阴森冷硬的面孔。另一个孩子还包裹在襁褓中,已经睡着了。 “项爷,六六这几天闹得慌,小人猜他大概想义父了,就把他抱过来。” “嗯,让他在这里住几天吧。” “您还没给六六起名儿,就要过年了,小人想……” “起名的事都交给我的妻子。” 倪九九翻过眼皮偷看项宝贵那双幽深的黑眸,“项爷,夫人她已经仙逝,您还是节哀顺变吧,小人实在看不下去……” 项宝贵捂着心口的手收紧,修长的剑眉皱起。“出去!” 倪九九硬着头皮将小六六放下,又指着怀里另一个襁褓婴儿问:“项爷,这孩子不肯吃俺妹妹的奶……” “那就让她饿着吧。”项宝贵淡漠的垂下眼皮,有些意兴阑珊。“去把冷兔叫进来。” 137 黄豆芽菜归来(二更) 倪九九恭恭敬敬退出去。睍莼璩晓 项宝贵推开锦褥,微微倾身支在书案上,对呆呆坐在对面椅上的小六六道:“站起来,爹看不到你的头。” 小六六的头低于书案,自然是看不到的。 一岁多的孩子,用无语回应项宝贵,挥舞着胖嘟嘟的腿,嘴里咯咯就笑。 听到这笑声,项宝贵脸上的冷硬软了几分,这时,冷兔进来了。 项宝贵的脸立刻又沉了下去,直接问:“宝贝今日为何哭着回来?” 冷兔低着头看地上的青砖、织毯,脖颈有些僵硬的样子。“不用你管,这是我和她夫妻之间的事。” “我是她哥哥。”项宝贵盯着冷兔,面无表情。“如果你敢再把她弄哭,我就让你从世上消失。” “你把我的知秋姐姐害得从世上消失了,我这个做弟弟的,是不是也该让你好看?”冷兔不服气的抬头迎向项宝贵的目光,看他瞬间往后仰进阴影的身躯,看他揪着心口喘息。 冷兔觉得稍稍解气。 小六六咿咿呀呀爬到椅子上站了起来,两只肉手抓住几乎与脑门差不多高的书案边缘,嘴里突然大叫一声:“爹!娘!” 冷兔别过脸去,心情不好。自家姐姐死了,姐夫却好好活着,连干儿子都收好了,叫爹也就罢了,这小孩干嘛还要叫娘?让人一下子就想到了惨死的“冷知秋”。 项宝贵喘了会儿气,站起身,弯腰将小六六抱到书案上站着,又懒洋洋坐回了太师椅,仰望着小男孩圆滚滚的脑袋,嘴角微微勾起笑纹,道:“刚才那一声‘娘’叫得很好听,多叫两声,爹明日就带你去见外公。” 小六六低头对手指,嘟着嘴轻轻重复:“娘——娘……”叫了两声,小六六后悔了,水汪汪的眼睛呈现四十五度角的忧郁,扁着小嘴道:“爹,外公凶凶!”他不想见凶巴巴的外公。 冷兔受不了的扯嘴皮,这两个义父义子,可真不拿自己当外人。别说冷景易丢了爱女、死了爱妻,早就心灰意冷,常年生病等死,女儿没了,当然就不想再认项宝贵做女婿。偏偏项宝贵不要脸,三不五时上门自认女婿,顺带还抱了个毫无血缘关系的男孩自认“外孙”,把冷景易给气的,想拿扫帚赶吧?这一对义父义子就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还有那个野蛮婆婆项沈氏,这会儿知道同情冷景易了,大概是项家害死了冷刘氏和冷知秋,项沈氏觉得过意不去,看冷老爷子孤家寡人可怜,所以每隔一个月,就会大包小包的拎着礼物来看望“亲家”。 项沈氏和项宝贵母子每次都会带礼物,但风格完全不一样。项沈氏捎带的,大多是些肉啊果脯啊布料啊……诸如此类生活必须;项宝贵每次上门,看着好像两手空空,但最后总会直接将金锭银锭硬塞给冷兔、小葵。他是聪明人,知道塞给冷景易老爷肯定会被当石头扔出恩学府,冷兔和小葵可是心安理得的把那些金银和项沈氏的礼物都充分消费了。小小恩学府人虽不多,开销可不小呢! “项爷没别的事,我可回去了。”冷兔道。 “慢着。”项宝贵把视线从小六六身上转移到冷兔,那眼神直直的、黑黑的,凝固的利剑一般。“我听说岳父大人当初带了知秋的娘姨一起上京访过紫衣侯,那个娘姨怎么不见回来?” 他其实想问,为何要带知秋的娘姨去找梅萧?换个和缓的问法,只是出于对岳父大人的敬重。即便如此,他也不敢当面问冷景易,怕招惹老丈人生气。原本也就是件让他觉得奇怪的小事,这会儿突然想起来,因此顺道问问冷兔。 冷兔一耸肩,撇着嘴角道:“这我哪知道?” 项宝贵锁起眉,门外突然响起笃笃敲门声,是地宫精卫独特的敲法。 这一年,地宫彻底蛰伏了下去,避开朝廷的追查问罪。项宝贵自己交了八千两银子,又在胡一图的知府大牢里乖乖蹲了两个月的监狱,朝廷极度缺钱打仗,因此已经开始卖官职来凑国库银两,当然很欢迎项宝贵的八千两赎罪银,这才把鱼子长坡的案子消下去。 此刻,没有特殊命令,地宫精卫怎么半夜跑来? 他示意冷兔出去。 冷兔狠狠瞪了一眼满身黑衣如同影子一般闪进屋的地宫精卫,这种人出没,准没好事! 那个黑影很快关上书房的门,俯身在项宝贵耳边低语:“少主,有个很丑的女人,说她是少主夫人……” 项宝贵一怔,没反应过来。 黑影闪身就要退下,项宝贵倏然站起,急问:“在哪儿?” “诶?在、在竹林小筑。” 话音刚落,眼前一花,脸上突然挨了一耳光,书房中已经没了项宝贵的人影,只留下低沉的一句呵斥:“活腻了!?” 该精卫没反应过来,到底是谁活腻了?他有说错话吗?如果是那个自称少主夫人的“豆芽菜”活腻了,那怎么少主却打他耳光……? —— 冷知秋坐在竹舍平复了呼吸,这才发觉浑身都已经冻得麻木,脆梆梆的皮肉轻轻触碰都会生疼。 目光所及,屋里还是夏秋的布置,碧纱窗,透风良好的竹帘子,床上铺着竹席,叠了两床薄薄的丝被。 她翻了翻衣箱,却是空的。只好抖开两条薄丝被,胡乱裹在身上取暖,又在房中找了半天,找到一把剪刀,便坐回桌旁,就着油灯修剪长得不像话、还开裂的手指甲。 橘黄的灯光照见一双皮包骨的“爪子”,难看得连她自己都皱眉摇头,加上那夸张的指甲,就跟什么妖魔鬼怪的手一样。 她修剪得仔细,一点一点剪去粗糙,剪去不堪回首的记忆。 夜晚静悄悄的,微微灯光透出竹舍的门扉。 突然,她听到了马蹄声,踏着萧萧寒风弯月,急如雨点刷过。 不知怎么回事,她竟心跳得飞快,手上的剪刀松落,又欲盖弥彰的捡起,故作镇静的继续修剪,这紧张和期待,竟仿佛一个新娘子,坐在洞房花烛夜的榻上,等着良人掀起喜帕。 可当初做新娘子那会儿,她怎么一点紧张期待的感觉也没有,这会儿,算起来都快满两年之约了,她反倒懂得了羞涩紧张? 她想过,一会儿见到夫君,是先打他骂他?还是先在他怀里哭一会儿?还是相对哈哈大笑,庆祝夫妻团聚? “糟糕……”她突然想起一个问题。 看看难看的“爪子”,她慌忙冲到一旁窗台,拾起一面菱花镜,照了照,照得她的心都凉了。镜中的脸,凹陷着脸颊、眼窝,泛黄而无光泽,脏兮兮沾着泥土,就像匆忙拔出泥的豆芽菜,突然被烈日晒蔫了一般。 她无语的放下镜子,没有看第二眼的兴趣。鼻子一酸,泪水就忍不住流了下来,一边哭,一边跑向竹舍不远的池塘,就着月光,掬水洗脸漱口……想必,原来的细白珍珠牙,一年未刷过柳条盐水,此刻已经成了满口恶心的黄牙……? 初冬的池水冰凉刺骨,她却坚持一遍又一遍的洗脸漱口。 “知秋。” 一声低沉、婉转、焦急的呼唤在她身后响起,是熟悉的清醇嗓音,带着适中的厚度,磨砂的质感,穿过皮肉骨头,温柔的抚摩着心尖。 冷知秋僵住,两颗很大很大的泪滴还挂在长长的睫毛上,要掉不掉。 项宝贵皱眉狠狠揉了一下心口,自棺材里醒来后,他虽然慢慢活了过来,但却落下心痛的毛病,木子虚也治不好。经常一阵阵揪扯抽痛,让他两眼发黑。 他有些不确定那裹着丝被、蹲在水池边的人是不是幻觉,亲眼看着熟悉的脸化作焦炭,又再看这一头长发拖地的女人沐着月光洗脸,怎么看都有种人生如幻梦的不真实感。 这是人还是鬼? 不管是人是鬼,他的心都开始加速跳动起来,再叫了一声:“知秋。” 他在等她回应,不敢轻易上前,怕贸然戳碎了虚幻的镜像。 冷知秋陷入矛盾中,想立刻转身,投入他怀里,却又怕自己的模样被他看见。女子爱美,她也不能免俗,更何况,女为悦己者容,阔别一年多,再见时,她现在的模样怎堪示人? “知秋啊。”项宝贵无奈的又唤一声,听不见回应,他越觉得不真实,越相信这不过是千百场梦之一。 “那你陪我一会儿吧,不要太快消失。”项宝贵认命的低叹,虚幻就虚幻吧。“前几天,大家要给你做一年祭,我把东西都砸了,把他们都赶走了,你会不会怪为夫?我心里知道,你没死,他们一个个非要每天提醒我,说你仙逝了,你说可恶不可恶?” 冷知秋低头,两颗滚滚的泪珠终于掉落。 “我以前亏欠你太多,现在活该遭报应,只是想对你好时,你却不在面前,一直不在,一天又一天,为夫都要疯了。知秋,和你打个商量,好不好?”项宝贵小心翼翼的放低音量,“让我抱一下,就一下,你不要消失,好不好?” 他说着,目光开始发直,脚步缓缓的靠近。 冷知秋怔怔然站起身,有些忘记了形貌不堪的顾虑,带着一种酸酸的感觉,就要转身,突然赤脚被一块尖利的石头割了一下,“哎呀!”她疼的叫出声…… 138 夫妻团聚(1) “哎呀”? 憋了许久,竟是这样的回应……?不管怎样,这声音太好听了,比梦里真实,美妙无比,不可言喻。睍莼璩晓 项宝贵的心扑通扑通跳得飞快,差点蹦出口去。 冷知秋却只忙着缩起脚,抬起脚底心看,还好,没割破,就是生疼生疼——这脚也真难看,比手还不如,打了一年赤脚呢……她一张小脸都愁皱了。 突然全身失去重心,连着薄丝被一起被卷裹进一个熟悉的怀抱,这种不容拒绝的速度与熟稔的姿势,久违得让她心尖儿轻颤。 她下意识就蜷缩起来,像一条埋在苹果里的小虫子,突然被挖了出来,惊慌羞涩,有些懵懵的,忽闪忽闪的眨眼。 “夫君?” “知秋?” 两人的目光都带着些恍然如梦的不确定。不是认不出彼此,而是分别太久,对这突然而至的重逢,感到一丝怯意。 他们这是分离怕了! “夫君,我是知秋。”良久,她涩涩的开口。 “我知道,你先答应我,不会再消失了。” 项宝贵从下马看到她背影那一瞬开始,就没想过会认错人。尽管眼前这张脸、这轻飘飘的份量,着实让他很吃惊。 世上的事多奇怪!表面看上去几乎和妻子一模一样的人,在眼前烧死了,不管怎么查,答案都是一样,他的妻子没了……可他内心深处却一直怀疑,那不是她;现在怀里这个人,和粉雕玉琢的妻子判若两人、悬如天地,但他却再笃定也没有了,这就是他的妻子冷知秋。 所以,她是真真正正的活着?!不是幻觉?! 他现在没功夫去想这中间有什么蹊跷、误会,只是抱紧了她,一遍又一遍的确认,她没消失,她是活的! “夫君。”她鼻子发酸,有些心疼他那彷徨忐忑的样子。 两人都不说话了,互相直直的看着,一阵风过,冻得冷知秋两只赤脚瑟缩不已,裙摆却已破破烂烂短了一截,一点风也挡不住。 项宝贵惊觉,忙抱着她几步回了竹舍,进门前,对刚追过来的一道黑影匆匆吩咐:“速备马车,加一条棉被!” 那黑影呆了呆,挠着头皮去了。奇怪,“黄豆芽菜”居然真是少主夫人? 竹舍的门砰一声被踢上。 项宝贵“哈”一声笑,看看怀里的人,又“哈哈”笑了两声,她那忽闪如墨池的双眸是真实的,她冻得轻颤发抖也是如此真实,鲜活得如此珍贵,呼吸,心跳……所有的一切,都是鲜活的——他再没有怀疑。 “知秋,知秋……” 他焐她的手,他蹭她的脸,他抱紧了又松开她,反反复复的念着她名字、反反复复的看她,他将她那两只脏得可以洗黑三桶水的丑脚丫抱在温暖的怀里焐着,目光锁住她的脸,嘴角弯成了新月。 瞧他那激动的样子,她不由得怀疑,他是不是要翻两个筋斗?她爱看他这喜欲狂的神情,但又有些疑惑。 “夫君,知秋变得很难看。”她捂起脸,在指缝间觑着他更形成熟魅惑的俊颜。 “不要破坏我们‘死’后重逢的好心情——” 项宝贵抱紧她的脚,不满地俯身亲吻她的膝,膝上的衣裙早已破开两个洞,里边的棉裤也快破了,沾满黑泥。他皱眉,薄唇落在那破洞处,触着冰凉的泥腥,感受她皮包骨的瘦膝盖上隐隐有擦破的血腥味。 “为何将自己弄成这般模样?这一年,你躲在哪里受苦?”他终于忍不住追问,手按着心口,一阵钻心的疼让他暗暗咬牙。 冷知秋放下捂脸的手,并不知道他的痛苦,趁着他低垂脑袋,仔细看他。从发髻,到垂挂绺绺青丝的衣衿,从宽展的肩线,到修长有力的双臂,从烟墨般的黑袍,到袖口银黑色的暗纹刺绣,绣的是片片错落交叠的枫叶。 此时此刻,再想不起一年前争吵的理由。 她揪住他的袖口,鼻头渐渐发红。 “我一直就在苏州,没离开过,就在这里……”虽然近在咫尺,却如同阴阳相隔的两个世界,差一点永远也不能再见,这距离多少无奈委屈! 看她要哭诉的架势,项宝贵眉眼都软化开了,抱她坐在腿上,替她裹紧了丝被,轻轻摇着安慰:“就在这里吗?娘子你慢慢说,谁欺负你,为夫一个也不放过。” “……”这厮的第一反应逻辑,真让冷知秋无语。 —— 门外轻响,被冷知秋叫下密道去地牢杀人的精卫回来了,犹豫的问:“少主在里面吗?” “进来。” 项宝贵侧目看去,来人进门瞅见主子怀里抱着少主夫人,忙站定了,把脑袋垂到胸口,什么也不看,专心禀报地牢的情况。 冷知秋扭过身子问项宝贵:“地牢里关的都是很有学问的人,他们为了守护你家秘密,熬了十几年苦,夫君可有办法救出他们?” “救出他们的法子有很多种,不过……” 他轻轻揉搓着她那双冰凉的“爪子”,直到把它们焐暖。“这事交给为夫,娘子你不必挂心,当务之急,便是赶紧回家,好好调养你这身子。” 地牢里的人,本来就是他一直在寻找的故人,当然要救出来。只是救出来容易,想一劳永逸却难。姓朱的皇帝只要还惦记着项家,这些人就总有再次被抓的危险。 他原本可以趁着朱鄯与朱宁开战,坐地起价,落井下石,把一些事情给办了。但他不想再离开家,就算要走,以后也要带着妻子。 现在,他宁可采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直接把人挖出来,再把看守的太监及一脉向上的眼线全都杀了。这种方式不用他出面,交给合适的人就能办妥。 这决定并非鲁莽自负,他有资本。 没保护好妻子,从棺材里醒来后,他就痛定思痛,不想再受制于人。项家的秘密他不知道,但地宫深处的秘密,他却已经解开。姓朱的最好别来招惹逼迫,否则,他也丝毫不惧,到时候休怪他不客气。 冷知秋扭头见他神色狷狂阴冷,便蹙眉有些不安。 “焉能不挂心?夫君办事自然是极有效率的,只是手段有些吓人。” “我答应你,不到不得已,便不出手,许你未来安安稳稳做我项家媳妇。”他垂眸看着她眼睛,认真的承诺。 —— 马车备好了,他抱她上车,与她一起卷被相依偎着。 外面北风呼呼,车厢里两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一边说着别后的故事,一边就有些不安分。这样密闭狭小的空间,把人的神经催化得异常敏感。 休说小别胜新婚,他们压根儿就没真正的“婚”过,更何况也不是“小别”。 久别重见,他们的心肝都脆弱不堪,只能一点一点小心的平复激动的心情,所以,反而不像以前那样,见面就亲吻纠缠,而是一点点靠近,一点点适应对方真实存在的认知,每一点触碰,彼此都要消化好一会儿。 这就像一个极度虚弱的病人,虚不受补,只能慢慢来。 他俩就是“病”得虚了。 他用目光抚摩她,她从自卑慢慢找回他眼里的爱慕,终于肯抬头与他微笑。 她揪扯他的青丝垂发,他的心便一阵阵抽痛,好一会儿才享受她这份依赖撒娇,并非虚幻。 他揽过她细瘦的肩,试图抬起她的脸,她却下意识缩了一下,心跳太快,两人都有些受惊,他便不敢动了。 她的手放在棉被里,说话说忘记了,不小心放在他腿上,他便浑身一紧,握着她细肩的手掐紧,惹她皱眉。 …… “知秋,人人都说你风吹就倒,捧在手心都会摔了。只有为夫明白,你不是瓷娃娃,你很坚强,很聪慧,从我第一眼见你便知道。那时候你戴着斗笠,手里抱着书箱,走在那里,我便发觉满苏州城的人都从眼里消失了,世上唯有你一人,就这么慢慢走来……” “咦?”什么时候的事? “那会儿,我也不懂为何就想捉弄你,掀了你的斗笠。” “……原来那是你!”冷知秋终于想起来,额角顿时垂下黑线。 难怪大婚那天,会觉得他的身形有点眼熟。 他们从头回忆这段姻缘,用点点滴滴的美好记忆,抚平分别的沟壑,手渐渐拉在一起,熟稔自然,不再那么心惊肉跳。 …… 他再次抬起她的脸,这次她没有退缩,他正要低头去吻那期待了许久的娇小唇瓣,马车却停了下来。 到家了。 —— 马车停在西城榕树街项宅。 冷知秋发觉,这是她第二次横着跨过那道门槛,就像当初大婚一样,微微的颠簸,托着她的是一双有力的臂膀,阳光漫洒、山花烂漫的清香。 “当初为何摔我?”她忍不住问。 “当时不知是你,也不想被新娘子‘喜欢’,所以故意做些惹厌的事。我知道你第一眼看我的感觉,是不是有点惊艳?”他勾起嘴角笑,有些臭美。 冷知秋脸红起来,不服气。“当初你就算不那样惹人讨厌,我也未必会喜欢你。” 也许就是因为他惹厌,她才将他放在了记忆里,才会在苗园再见时,惊得跌下秋千。 想着想着,她便笑起来,笑得甜蜜蜜。 烛光投影,窗纸是晕黄透亮的颜色,站在外面忙碌的人们,看见男人俯身,女人的手臂还挂在他脖颈上,两张侧脸的剪影慢慢接近,碰触,粘在一起…… 他们忙转过身不看。 夜已经很深了,冷知秋十分疲惫困倦,在项宝贵怀里便睡着了,朦胧间,她似乎看到人影晃动,却无声无息,没有人敢惊扰她的好梦。 沐浴、梳洗、涂抹药膏、按摩、修剪……她似乎一直在被伺候着,只因为那人的动作太过轻柔小心,所以,她几乎就没醒来过,松懈而柔软,任凭摆布,十分信赖,越来越沉入梦乡。 这个梦太沉,以致于她被捏着鼻子弄醒时,完全不记得自己做过梦,也不知道今夕何夕、什么时辰,只傻乎乎看着眼前放大的俊脸,一眨眼,再眨眼。 “先吃点东西,再接着睡,嗯?” 房间里燃着熏了清香的暖炉,这香微微的甜,微微的暖。 她吸了吸鼻子,不太想动。 “夫君,如此否极泰来,突然之间实在太舒服了,会不会就这样泡在蜜罐里,活活泡溺死了?”这是没烦恼找烦恼。 “我还什么都没做呢,知秋,先吃饭,吃完饭,我再告诉你,怎么样叫泡在蜜罐里。” 项宝贵勾着嘴角笑,长指轻轻刮着她的脸颊,似乎多刮两下,就能神奇的长出肉来。 —— 他拍了一下手掌,张六便将饭端进来,好奇的张望两眼榻上突然冒出来的“少主夫人”,好像是,又好像不是,怎么就死而复生了呢?难道真的从地底下爬出来的? “看够了没?”项宝贵斜了他一眼。 冷知秋红着脸问:“怎么不是婢女来伺候?”叫一个大男孩直咧咧闯进两夫妻的内房,不太像话。 “我不喜欢婢女,六子挺好,对你忠心。”项宝贵说着起床,披着一件袍子就下地,接过张六手里的托盘,使了个眼色:再忠心,现在也可以滚了。 张六一吐舌头,转身走。 “看好小六六,别让他乱跑。”项宝贵在他身后嘱咐。 “好嘞。”张六顿时声音都敞亮了。他是张六,项宝贵的干儿子是六六,所以,这俩年纪相差十七岁的“兄弟”感情天然的好。他现在最爱的一件事,便是带着小六六玩。 这一个小插曲,让冷知秋突然脑子清醒了几分,从懒怠中挣扎坐起身。婢女、孩子,这些字眼让她甜蜜温软如丝绸般的时刻略生了毛刺。 项宝贵坐在榻沿,捧起一碗粥,拿银汤匙舀了递在冷知秋嘴边。 冷知秋摇头。“还没洗漱呢。”现在生活恢复正常,她可受不了不洗漱就吃东西。 项宝贵只好无奈的放下碗,陪着她一起洗漱,想告诉她,昨晚他已经帮她里里外外洗得很干净了,真的…… “知秋。”心神动了,他便有些期期艾艾,磨磨蹭蹭,往她身上挨。 冷知秋却突然问:“桑柔呢?她的孩子呢?” “交给胡知府,已经斩头了,可惜你没看到。”项宝贵被她问到这个方面,便有些紧张忐忑起来,又小心翼翼的补充:“我将小野的孩子交给倪九九的妹妹喂养,等到断了奶,再着人送去琉国,绝不让那孩子出现在你面前,可好?” 只能这样。 冷知秋的心情倒是平淡,这事原本就这么商量的,已经成了无喜无悲的过去。不过看项宝贵这么紧张不安,她有些欺负他上瘾的感觉,这种机会不是一直都有的,所以,她故意又挑他不爱听的说:“我爹身子可好?吃完饭我要回家看看父亲。” 项宝贵皱眉,一把搂住她的细腰,将她带回床榻边坐了,将粥碗递给她。 “你爹身子不太好,若是瞧见你这模样,一定会心疼得不行。不如先让为夫将你养胖一些,再回家看看父亲,嗯?” 说着抢过她手里的粥碗吃了两口,又递回给她,再夹了菜送进她嘴里,不让她拒绝。 他似乎对“两人抢一碗饭吃”这种事上瘾,只要和她共一碗饭,他就吃得特别香。 冷知秋幽幽的瞅了瞅他,肚子憋着笑,便不再提回娘家的事,想着等自己缓过精神头,气色好看些了,再回去也不迟,不差这么三五天。 —— 吃完饭,果然还是被项宝贵磨缠着躺回床上睡觉,他这是把她当猪养了吗?睡醒了就吃、吃完了就睡…… 好在她是真的累,也不觉得辗转难眠,窝在他怀里没一会儿就迷糊了。 睡时如成仙,大梦三千年。不知不觉,已经是两日后的清晨,把冷知秋一身骨头都睡酥了,睁开一线明眸,嘟哝着:“这回可真要起床了。” 身上压着某个人的胳膊和腿,一点也没让她起床的意思。 “嗯?当真睡够了?”项宝贵手支起脑袋,黑眸闪闪发亮。 “嗯,睡饱了,想去……” “哪儿也先别想去,娘子,我们有件很急迫的事先做了。”他翻身覆上她,低头抵着她的额,止住她的话。 冷知秋愕然睁大了眼睛,一双幽黑发亮的眸子离得太近,差点晃花了她的眼。 他的手在她身上游弋,灵活的挑开盘结、系带,精准的找到他渴盼的绵软,指尖肆意舞动。她打了个激灵,失声惊喘。 “不,夫君,我现在很丑……”她还惦记着这茬,知道现在的身躯不如一年前那样柔软润泽,知道有些地方不够丰满、不堪掌握。 “你很美。”他盯着她轻颤的敏感身躯,看她经不起撩拨而微微张开的红唇,精致得如花苞即将绽放。 他呼吸短促,幽幽的黑眸透出狼一般的绿光。 她还在抗拒,手却被拉进被子深处,项宝贵拉着她,固执的向下,黑眸锁着她,微微蹙眉,薄唇绽开,露出紧咬的银牙。 “到现在你还不信我吗?知秋,哪怕做了鬼,我也爱你入骨。”他封住她的唇,激狂的厮磨啃咬。 柔软的唇瓣,微微的甜,是他思念如狂的味道。 湿热的气息,带着他的男儿强硬气势,攻城略地,是最好的催情迷药。她立刻有些晕乎乎,涩涩地回应他的吻。 她的手被拉到极致,按在喷薄刚硬的地方。“碰到它了吗?我需要你,知秋,我一直忍着,求你仁慈,真正的做我妻子,好吗?就要满两年了,知秋,知秋啊,我不能没有你!” 他天真又多虑的害怕着,怕所谓的“两年无子便和离”,两年夫妻,分多聚少,虚度光阴,他现在比谁都着急,恨不得直接塞个孩子到她肚子里,有了孩子,她就再也跑不掉了。 冷知秋有些脑子发晕,手抖着躲避那火烫的触感,纠缠的唇舌,渐渐迷失了各自的神智,嘤咛溢出嘴边。 沉浮在湖水般轻轻荡漾的天地,又仿佛绽开点点簇簇的火花,她想起梦里漫天的花雨,就像此刻落在身上的细密的亲吻,她放松下来,信赖他,相信自己在他眼里是最美的,因为他的急躁、激动,她知道他是真的“饿”惨了。 …… 他艰难的推进,滴着汗珠问她:“会疼吗?” 其实,是疼的。即便曾经破开了阻碍,但她依然无法适应容纳。 然而,两年夫妻,不光光是他亏欠了她,她也亏欠了他,他们早该在这沉香红帐的婚床上拥有彼此,却无端生出那么多波折,折磨瘦了身躯,划伤了记忆,幸亏有一种感情,历久弥新,越挫越勇,如同酿酒一般,渐渐醇香。 虽然此刻,她不是最美的状态。 她想起寒山寺如意法师有一方砚台,那砚台已经用了上百年,边角磕破了,还有些裂纹。但如意法师却视为珍宝,一再向她展示对这旧砚台的喜爱。 如意法师说:“正是因为它的缺损、不完美,贫僧才知道珍惜。每当用着这方旧砚,贫僧的心里便充满温暖。这种感觉,独一无二,世上再完美贵重的砚台,也比不上它。” 在项宝贵忍耐而期待的眼眸中,她也看到了那种失而复得的珍爱。 她摇头,深吸了口气,咬着唇,抬起细胳膊攀住他的猿腰,示意他可以了。 得到鼓励,他试着小心的动了动,“嗯——”两人一起叹息……这感觉如此侵噬入骨髓,惹人疯狂!她收紧了手臂、蜷起脚尖,他低头狠狠吻住她的唇,舌尖却软软的扫过她紧咬的齿关,撬开她,进一步搅乱她的心神,让她彻底迷失。 …… 锦被渐渐翻滚成惊涛骇浪,两人的青丝长发缭乱的缠在一起,鸳鸯红帐时开时合,一角被褥慢慢移出帐外,像随波逐流的树叶一般,晃动着,慢慢往下移,最后终于掉在了地上,带着*辣的喘息和潮湿,羞涩的卷伏在榻前,盖住了两双鞋子。 “知秋……”项宝贵在她耳边反复低吟着,是觉得这样也爱不够,想把她的魂灵叫出来,吃进肚子。 冷知秋迷迷糊糊的回应他,纤腰挺起,有些承受不住。 原来这才是夫妻之道,男女阴阳相契的真相。她感受着身体里有他,水乳融交,亲密无间,感受着他带给她的每一个绚丽涟漪,一波一波如温泉水般冲刷过四肢百骸,再变作细密的电流,渐渐汇聚成让她失声尖喊的极致快乐,让她在他身下,如一朵花充分绽放,不留余地。 “夫君。”她的眼角滚着汗滴和泪珠,无力的松开手臂。 项宝贵痴痴地看她的模样,稍稍停歇,让她喘息,大手捧着她的瘦脸,眯起眼思忖:“气色似乎好了很多,看来鱼水之欢也有助于她恢复容貌?” 这么想着,他可就更加不客气了,反正他觉得还远远不够,就这样溺死在颠鸾倒凤的蜜池里,享受着她的温暖丝滑,欣赏着她沉醉迷失的酡红娇颜,看她细腻的肌肤渐渐泛起漂亮的粉红色,再听着她千娇百媚、婉转激昂的一声声呼唤“夫君”,人间极乐,欲仙欲死,不过如此。 139 夫妻团聚(2) 日影偏斜。睍莼璩晓 梧桐叶飘在水井旁,静悄悄的。 张六拉着小六六的手,站在正房外抽嘴角。这里头怎么还没折腾完?带小孩玩,他没意见,可人家小六六的问题很多,他越来越不好回答,直至抓狂了! “六叔叔,爹和娘生小六六?” “他们要生也是生项某某,不是你,你是你亲娘生的,和他俩没关系。” “哦……”小六六点头,“他俩生亲娘。” “……六叔叔带你去找你亲娘,好不好?”张六扶额。 “吃奶!”小六六一听亲娘,眼珠子就亮了。亲娘的意义,对他来说,似乎就是食物,可以不用饿肚子。 “你亲娘要喂小妹妹,以后你这个做哥哥的就不能吃奶了,改吃米汤。”张六告诉小六六一个残酷的现实。 “妹妹生哥哥?”小六六又开始纠缠谁生谁的问题。 “……”张六摸着下巴想,难道我小时候也这么蠢?! 一大一小正在发呆,正房的门终于开了。 项宝贵换了身居家棉衣夹袄,步履松快惬意,一张俊脸像刚抛光打磨过一般,水滑滋润,眉梢眼角都写满幸福。 甜得都流蜜糖水了! 张六嫉妒的偷瞟了两眼,想着三天前还整日窝在书房阴暗里的那个可怜男人,暗叹少主夫人简直就是少主头上的太阳、呼吸的空气、整个全部的世界。世上的爱情真叫人费解,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怎么会这么重要呢? 项宝贵一边绑着箭袖,一边吩咐:“六子,去恩学府一趟,叫冷兔和小葵过来。” “哦。”张六看项宝贵往灶间走,就解释,“属下不知少主您什么时候要用饭,厨子们还没烧火呢。” 项宝贵绑好箭袖,抖抖衣角,道:“不用,今晚我亲自下厨,给娘子烧几样小菜补补身子——你还杵着发什么愣?还不快滚?” 张六便抱着小六六滚了。 驾着马车,踏着夕阳,张六无限感慨的对小六六叹道:“你得赶紧再找个后爹,你那个义父啊,本来就爱心不够,以后恐怕很快要有亲儿子亲女儿啦,到时候,他看都不要看你一眼。” 小六六委屈的玩着自己的肥短手指,抗议道:“不吃米汤。” 鸡对鸭讲。 张六一挥马鞭,赶马快行。 —— 项宝贵烧了红枣桂圆茶,熬一锅喷香的脊骨肉粥,又吩咐厨子去买了酥油蜜糖、芙蓉记的豆腐……忙到天黑,正点了锅油,准备再炒个青菜什么的,却见冷知秋摇摇摆摆走了进来。 她穿上了他准备的水粉团袄,披着白狐毛的大氅,衬着一张小脸白皙粉嫩,除了还是瘦,一点也没有三天前那晚的惨白泛青泛黄。就是走路样子有些别扭,脚发软又歪歪倒倒的样子,让他看着就心情大好,甚是得意。 能这么快把小娇妻伺候成这样颜色,又让她几乎爬不下床,作为丈夫,他觉得自豪。这也是本事啊! “娘子,过来。”他伸开左臂,空出怀抱,等着美人投怀送抱。一边将菜下锅,随意翻炒着。 冷知秋将氅子解下,挂在门口,缩了两下手脚,便钻过去。厨子在烧火,灶台周围暖和着呢,还有阵阵飘香的食物。 厨子低头猛塞柴,还被火星溅得呛了一下。主子突然光顾厨房这种下贱地方,已经很奇怪,这会儿还夫妻一起,粘乎得跟一个人似的,作为不相干观众、下人,他感到既有压力又有羡慕嫉妒恨。家里的婆娘成天唠叨,说他一个厨子没出息,看他做菜,婆娘就抛白眼。 你看看人家小夫妻,把下厨房当作乐趣,这又搂又抱的事情,做得行云流水、天经地义。 “夫君,怎么没有东坡肉?知秋从前就说要烧给你吃。”后来一夜夫妻进行到半路上,什么计划都泡汤了,还生生别离一年多。 “不急,明日和娘子你一起烧。”项宝贵喜滋滋。 冷知秋心虚的指指锅里的青菜:“这个也许、可能、大概,知秋也会炒的……” 项宝贵低下头,在她耳畔悄声问:“你有力气抓锅铲?有力气自己站着?” 她的脸唰一下红到耳根,听懂他的意思,正要回敬他两句,扶在腰上的大手突然移到后面,打着圈摸了两把,勾勒她的腰间弧度,停留在微微翘的小屁股上。 “你——”冷知秋跳起来,要躲却躲不开,红着脸被他裹回怀里,不敢看那张笑得十分得意的脸。她不排斥他这种亲昵,但现在身旁有人呢!“我还是回房里等开饭吧,夫君,辛苦你了。” 她说着漂亮话,这次执意要抽身离开。 “不逗你了,在这里陪我吧。”他拉住她的手,垂眸拿目光很傲娇的缠了她几下。 难道,她从床上爬下来,追到灶间,不也是为了粘着他、形影不离?这小女人不会撒谎,眼睛里有什么意图,他可都看得一清二楚。 冷知秋果然乖乖拉着他的手,不走了。只要不过分失礼,她的确很喜欢待在他身边。 两人正探讨着炒菜的深奥问题,张六来报,冷兔和小葵都叫过来了。 —— 戌时,二进正房里红烛燃起,项宝贵连劝带哄,将红枣桂圆茶、脊骨肉粥、卤肉酱点豆腐、小清炒……七七八八都塞进冷知秋肚子里,看她吃饱了、再也夸不动他的厨艺,开始埋怨他“喂猪”,他才罢休。 冷知秋歪躺在美人榻上,懒洋洋捧起书看,都是看过几遍的,有些乏味,便道:“夫君,明日想去印几本书,特别是司马旬老先生有一本《洪泉友人棋谭》,我想刻了典藏。” 司马旬惨死在她眼目前,死状恐怖可怜,她想起来就浑身冒冷汗。 项宝贵正站在窗口看外面高老二打手语,闻声应道:“好,我陪你去。” 高老二用手语告诉项宝贵,鱼子长坡的地牢都处理过了,人救出来藏进了地宫,密道都封死了。 “对了,夫君,再过九日便是冬至,我娘忌辰未能去致祭,我想在冬至前去看看我娘,这么算日子,就该在这几天先回恩学府,请僧侣念几篇经,再陪我爹做一下祭拜,方不误了日子。等到冬至那天,你与我一起在恩学府过节,年关春节,我再与你一起去沈家庄……” 冷知秋仰躺下,拿手揉着额头,又在一旁絮絮说一些琐碎的打算。 项宝贵示意高老二速速动手杀人,便关上窗,脸上立刻换了温暖如春的笑容,走向美人榻,俯身撑在冷知秋上方。 “一切都听娘子的安排,只有一条,至少再给我三天时间,好不好?” “三天?做什么?” “做一件事。” “嗯?” “陪我,只陪我一人,其他谁也不去管。” 冷知秋挡住他要凑上来的薄唇,“夫君,细水方能长流,以后还有不知多少日子,我们可以一起晨昏相对,何必要计较争取什么三日、五日?” 项宝贵不满的折起胳膊,将身体的重量压上去,感受她在身下扭着、挣扎寻找透气的姿势,眼神便黯黯的锁住她。 “你是去年正月十五元宵节嫁给我的,只有一个月零二十五日,便满了两年,知秋,你这肚子可还没有动静啊。” 所以,要加班加点的耕耘播种。 冷知秋怔了一下,这才明白他为何一副火烧屁股的焦急样子,真是又好笑又有点生气。 “知秋还以为,夫君是因为爱慕思念,才这么殷勤,却原来是为了生孩子。”她对自己的魅力顿感失望。 项宝贵见她不高兴,手便伸进她衣领里摸索,解释道:“只有生了孩子,你才不会再离开我,以后永远是我项家的媳妇,我爹娘也高兴。” 这次,他没抓住重点,没哄到冷知秋的心坎里,反而更把她惹恼了。 她躲着他的手,扭着头拒绝亲吻。 “起开!两个月不到的时间,叫我如何生出孩子来?”这么说着,她又想起自己在床上迷迷晕晕的任由摆布,怎么他倒是一直十分清醒的样子?不然也不会把控局面,予取予求。 项宝贵一时不知她心里的纠结,自顾道:“怀上了就算数。我记得当初纳吉时问明了,月初七至二十,你比较容易怀上。”今天是初十,受孕大好日子,所以——“知秋,嗯……” 他动情很快,想着身负伟大的使命,做着食髓知味的妙事,两全其美,身下便一阵阵反应,手上使劲抓住她衣内的绵软,觉得不够解渴,另一只手便固定住她躲闪的脑袋,俯首将薄唇压上去,在她抗议的张口欲言时,龙舌钻了进去,吸取她口里的甜津。 冷知秋瞪着一双剪水明眸,看他半垂着眼皮,那细长而密的睫毛,轻轻颤着,遮去了他眼底浓重的*。她以为他这是又来催着怀孩子,至于这样连续不断的做那种事是不是能加快怀上的进程,她不知道。她只知道,现在心情不太好,低落、自卑、失望……偏偏他如此懂得吊起她身体敏锐的感官,力量如此霸道,让她根本无法抗拒。 她该怎么叫他知道,此刻她并不高兴,不想和他卿卿我我做那档事! 项宝贵翻身跳下美人榻,俯身去抱她,准备转移到床上去将好事进行到底,冷知秋一骨碌坐起,微微噘着嘴道:“夫君,知秋要和你说一件事。” 她的事还没说,冷兔和小葵却到了。 项宝贵磨牙坐在她身旁,揽着她的腰平息自己,一边对门外的张六道:“让小兔去书房等着,叫小葵现在去烧水伺候夫人沐浴。” 欲求不满,项宝贵沉着脸、低着头,手在冷知秋腰上反复揉着,好一会儿才吐了口气,站起身要出去。 冷知秋在他身后道:“夫君,慕容世兄曾邀过我们做客,不如就递个帖子过去,三日后过府拜访一下吧?” 项宝贵停住脚步,转眸看她,不知她肚子里什么打算,怎么突然提这种事? “三日后?” “嗯,我答应你,陪你三天。”冷知秋低着头的样子,怎么看都是不高兴。 项宝贵终于发觉不对劲,一时又想不出她为何兴致低落,其实他要她一心一意陪三天,也并非完全为了寻欢作乐孕育孩子,只是想着分别日久,有太多需要补偿她的地方,他要好好伺候着她,把她养得白白胖胖,别说三天,最好三个月都不要烦心其他事,只管吃喝玩乐。 转念又想,她不是个听凭摆布的女子,一年前就吃过教训,若她不喜欢这样,他也只能由着她,当下点头道:“一切听娘子的安排。” —— 书房里。 冷兔狐疑的盯着项宝贵走进来,诧异于他的容光焕发、神清气爽。 项宝贵去书案后拿了个小匣子,放在书案上,目光温和的与冷兔接触。“小兔,我知道你是个有经商头脑的孩子,香料铺不足以让你发挥,看看这个,有没有兴趣?” 冷兔站着没动,问:“项爷今天是不是吃错了什么药?” “你若再这么对我说话,我会让你和宝贝把‘和离’的事给办了。”项宝贵阴沉沉撇开视线,吐字慢吞吞又清晰。“听着,冷兔,你只不过是知秋捡回来跑腿的,她收你做义弟,也是因为宝贝的缘故。” 冷兔抿唇不说话了。 “告诉你一件事,你暂时不得对任何人张扬。我的妻子,她回来了,没有死。” “什么?!” 冷兔跳了起来,抓耳挠腮好一会儿,费解的问:“不是你亲眼看着她被烧……了吗?” 项宝贵将小匣子往前推了推,不解释。“拿着这个,去沈家庄把我妹妹接回恩学府,好好过日子,不要让知秋不开心。” 冷知秋保的媒,虽然是为了特殊原因,但一桩婚事好歹成了。如果被她知道,冷兔和项宝贝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打打闹闹总是回娘家住,害得冷景易也头疼不已,想来冷知秋会胸闷吧? 冷兔不知道该不该答应项宝贵,他和项宝贝之间的事,也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这两个人相处,一男一女,总是有很多奇怪的问题,吵架是性格使然,并没有必要分个对错。但当初说好了,选秀的风波过去,就和离的,这会儿,为了冷知秋高兴,他应该保留这段婚姻吗?项宝贝的意见呢?其实关键是项宝贝的心意,哪次争吵,不是因为她挑起的? 不管怎么说,他想先见见冷知秋。 “知秋姐姐在哪儿?” 项宝贵叉手凝视着他,“今日晚了,不要去扰她。你去沈家庄,顺便,捎一些桃花、茉莉、依兰、月季的干花,再让倪掌柜调几味檀香熏丸子,告诉她是沐浴用的,她就明白,明日一并都让倪掌柜自己送过来。” 冷兔吸了口气,开始相信冷知秋回到项宝贵身边的事实。 他犹豫着拿过小匣子,打开来看,是一封信。 “这封信可以让你进入无锡米市,去无锡剑阁找信上的人,他自会教你怎么做,需要多少银两,也只管开口。”项宝贵的黑眸闪烁,微微眯起。“我妹妹虽然痴傻一些,却是真性情的人,她许是还忘不了梅萧,你若喜欢她,便好好表现,时日久了,兴许就能感化了她。你若实在不喜欢她,也先等个几年,等我替宝贝寻个中意的好丈夫,你们再和离。平日里,在知秋面前,我希望你多让着宝贝一些,不要和她争吵,免得知秋烦心。” 话说到这份上,冷兔找不出拒绝的词了。 他心里有些迷惘,捏着信,觉得自己是被项宝贵买了命,但是,进入无锡米市,这是一个很惊人的前途布置。江南四大米市,无锡米市便是其中之一,藏龙卧虎、风诡云谲,能力强的人,两三年便能赚得富甲一方,能力差的人,也有可能赔得家产当然一空。 项宝贵抓住了他内心深处渴望冒险突破、出人头地,知道他很难拒绝。 “好吧。”项宝贝这大姑娘除了性格泼辣、总对梅萧犯花痴、外加看不起他冷兔,其他倒也还行,有时候捏着挺软和、挺舒服的。冷兔这么想着,便点了点头。 —— 另一边,小葵烧好水,送到二进正房的小开厢,脸上红红的,鼻尖都冒出汗珠子来。她还以为是伺候项宝贵沐浴,既意外,又有些害羞。 正在收拾洗具、香角、巾帕等物,冷知秋慢慢走过去,掀起珠帘,轻柔的叫了一声:“小葵。” 小葵傻了一瞬,僵硬的转过身,一看到冷知秋,猛的尖叫一声:“啊——鬼……小、小姐!” 冷兔离开项宅时,正好听见,心里便仿佛落了块石头,沉甸甸踏实,喜悦的同时,又有些孤寂。经历过生死,冷知秋以后是跟定了项宝贵,再也不会分开了吧? …… 项宝贵待小葵服侍冷知秋洗好了,他自己也匆匆沐浴,换了宽袍子,转出来,见小葵正给冷知秋的手脚涂抹玫瑰花油,便凑过去,顺手拿了酥油蜜糖,送到冷知秋嘴边。 “娘子,再吃点酥油糖。” “不想吃。”冷知秋别开脸,低头对小葵道:“夜深了,如今天寒,你赶紧去收拾一下东厢房,先住着,不然要忙到天亮了。” 小葵瞅瞅她,又瞅瞅项宝贵,便应了“是”,收拾了小开厢,这才退下。 等门阖好,项宝贵便一把抱起冷知秋,往床榻走。 看他走路着急,几乎两步就到了床前,掀开红暖帐,冷知秋便知他什么意图,待身躯一落到锦褥上,她便往被窝里缩,背对着项宝贵。 140 大雪(四卷终) ◆◆——1。睍莼璩晓包容——◆◆ 红暖帐,绛缎被,烛将燃尽寒冬夜。 美人一头青丝秀发,蜿蜒拂在被上,只在中间扎了一束水粉丝带,缎被下身姿隐约,线条极小巧,还有些瑟缩,不知是怕冷,还是在薄薄的背影里写着“拒绝”。 只觉得红光喜色中,有一丝很微妙的闺怨,叫人费思量。 项宝贵叉腰站着,挺拔的身姿有些僵硬无措。世上有“一物降一物”之说,他在外面几乎算是混世魔王,杀人不带眨眼,鬼都能骗。面对这小不隆冬、弱柳扶风的小女子,却一点奈何也无,捧在手心里,照样会有仙人脾气,让他乖乖低头。 他出神的看了一会儿,轻声问:“知秋,你是不是不高兴?” 冷知秋含糊的唔了一声。 正想阖上眼皮去睡,脚后的被子掀开来,随即一双冰凉的小脚丫便被塞入温暖的掌心。 项宝贵用带着薄茧的大手按摩着她的脚。 “是不是太累了,不想要?”他问。 脚暖暖的,暖流蔓延到腿上,冷知秋舒服的松开膝弯,索性躺平了享受他的按摩。 不过他的问题真是露骨,似乎打回到家里,这人脑子里想的全离不开房事。他得有多急着想要孩子啊?不然也不会早早收义子吧……也是,过了年,他就该二十七岁了。听说好些人三十岁上就做了爷爷,他……真可怜。 她替他心酸了一下,“罢了,再来一次吧。” 但愿一举得子。 项宝贵却没扑过去,继续揉她的脚后跟,那里的皮因为长期赤足而生硬,顺便点压后脚心的穴位,那是助睡眠的。 “舒服么?” “嗯。” “看来是真累了,快睡吧,明日我陪你去印书,有时间便给这院里的腊梅修剪一下,香料铺倪掌柜还要过来呢。” 冷知秋已经有些迷迷糊糊,嗯了几声。 “许多人都以为你仙逝了,贸然露面,难免惊世骇俗。我许多年蛰伏苏州,做一个小家子客商,觉得倒也自由自在。你之前就有些为名所累,才做不好我娘的营生,这次既已经‘死’了,便索性换个样儿吧……” 说着说着,她平稳细缓的呼吸便随着锦被微微起伏,如叶落大地,静静憩息。 项宝贵放下她的脚,掩好被子,脸上若有所思的凝视她。她已经睡着了,嘴角窝着,红唇微微噘,紧闭的双眸在月色面颊上画出两道勾魂摄魄的弧,仿佛偃月。 红颜祸水未必尽是妖娆,她这没心没肺的睡颜,有些硬气的性格,到底为何就让他从此患上心病? 项宝贵捂着心口,微微蹙眉,坐进被窝将她扶进怀里,“你呀,一竖起刺来,就连衣服也不脱就睡,不怕难受么?” 看她迷迷糊糊的抗议被扰,他的眉眼松开来,轻柔地解去她的外衫,为她摆了个舒服的睡姿。 …… 次日一早,竟下起雪来。 人们有些怕冷犯懒,躺在被窝里不舍得钻出去。小孩子却未必如此,他们还不知天寒地冻的厉害,醒了就惦记吃、惦记玩。 张六被小六六闹着起床,替小东西穿严实了,便抱出门,检视项家大院,顺便赏这头场雪。 小葵已经在张罗热水和早饭,远远给张六曲膝行礼问安,小声道:“主子们还没起。两位六爷先去用饭吧,今儿一早包了屉肉包子,该蒸好了,小六六的米汤正温着呢。” 张六眼睛都亮了,小葵包的包子,他一口气能吃五六个!一个字,香! “有你过来可真好。”他由衷叹。 两个厨子都很会做菜,但粗心,总要追在屁股后吩咐仔细,才勉强按意思照办,从来不懂主动,也不会像小葵这样勤劳。小葵这大脸盘姑娘,有时候看着还挺耐看的。 —— 那会儿,冷知秋已经醒了,缩在项宝贵怀里,睁着一双秋水明眸想心事。 这怀抱太温暖,太舒服,她舍不得挣开。 她看他的眉,纤毫整齐干净,修长而飞扬;看他的眼,有些剔透、深刻的双褶皱,弧线如婴儿般平滑娇憨;看他的鼻,鼓鼓而挺直,宜光宜影;再看他的薄唇,天然带笑,如花瓣的形状,其上人中纹也是晶莹细腻——他是上天完美的杰作吧?有孩子般恬静的睡容,有恶魔般的眼神,天神般的风采,还有无赖匪寇一样的行径……总之,她嫁了个奇怪的人。 作为一个女子,得夫婿如此俊美,如此温柔照顾,已经该谢天谢地,她私心里那点自卑、落寞,怕是犯“作”了吧? 想想夫妻分离那么久,难得回到家,不能再像一年前那样耍性子。 “夫君。”她略转回脸,轻声探问。 “醒了?”项宝贵猛睁开眼睛,有些惊惶的下意识收紧手臂。有娇妻共枕,他睡得有些沉,竟忘了时辰。 冷知秋翻转身,将脸埋在他胸口蹭了蹭。 “昨晚对不住你,竟睡着了。从今日开始,知秋要好好服侍夫君。” 这么乖,这么好? 项宝贵挑眉疑在梦中,睡一觉醒来,她心情好了? “你要如何服侍?”他心跳加快,胸口被蹭得痒痒的,下边本来就坚硬着难受,一下子竟差点失控,差点又要翻身折腾她,想着她好不容易心情好,可别一早又把她吓疏离了,只好咬牙忍着。 冷知秋伸臂攀住他的腰,身子贴上去,幽幽道:“书上记载,杨玉环常用温泉水沐浴,所以气色肤质极好,又爱吃荔枝甜品,是以丰腴美艳。知秋也想学着东施效颦。” “嗯?”什么意思? “夫君,地宫里是不是有一处温泉池?” “是,你要去玩耍?” 冷知秋脸红起来,手指在他后腰际心虚的点着。“嗯,想去。” 项宝贵低头看了看胸口不安分的脑袋,黑眸缓缓眨一下。 “昨晚的酥油糖放哪儿?我想吃。”她又说。 “还没洗漱呢。”项宝贵提醒她,这不是她生活自律的规矩吗? 冷知秋磨蹭着要翻越他,下床去洗漱、吃糖。 项宝贵皱眉一把按翻,覆在她身上,在她耳畔低沉的问:“问你要如何服侍为夫,还没回答呢!” “我想吃丰腴了,好好服侍夫君。”冷知秋老实交代,脸红成了桃色。 项宝贵脑子轰一下懵了。他不会往纯洁的方向去想,只有满脑子*,小娇妻突然如此示好,他有些接受不能。 “你现在就可以好好服侍为夫,不必等到吃丰腴了。” 他熟悉她喜欢的一切方式,来不及剥除干净,手便伸了进去,热情的催促她,此刻想不起她昨晚莫名其妙的落落寡欢,她的每一个细小的反应,都能摧毁他的理智。 正要低头去吻,却听冷知秋嘤咛挣扎着解释:“现在不好服侍,身子难看,怕夫君不爱。” “谁说的?”他忙碌着,只抬头匆匆瞪了她一眼。 他咬牙切齿的撕下她身上的束缚,埋头亲吻。居然说什么怕他不爱……真是爱惨了还不知足啊! 她就是为这个冷落了他一晚上?可恶! 冷知秋错愕的揪紧床褥,被他那近乎狂风骤雨的速度撞击得无处安身,破碎凋零,看不清他脸上紧绷的*,深沉的痛并快乐着。 …… 一场春光旖旎、风花雪月,滋润灌溉着消瘦的身心,有些过度,有些野蛮,是各自做了让步,各自愿意承担莫名的委屈,因为珍惜在一起的幸福,不再像从前那样任性。 不管怎样,此时此刻,他们只要享受淋漓尽致,不留余地。 屋外静雪无声。 —— 小葵看了看天色,对正抱着小六六玩翻筋斗的张六道:“主子们怕是不用早饭了,你再去吃几个包子吧?” 张六半蹲半坐在雪地里,笑吟吟的脸上,干净的圆眼黑亮黑亮,看得小葵一阵发愣,又有些自惭形秽的低下头去。 这时,门童领了倪萍儿和冷兔来寻项宝贵。 倪萍儿俯身从张六怀里接过小六六抱着。“哎哟祖爷爷,你可真沉,娘亲要抱不动了。” 她原本生得秀气,这两年事事顺心,慢慢从丧夫之痛中走出来,就越发明媚动人,看着倒像个十八岁的大姑娘。抱着儿子的女人,别有一种风情。 这一点,张六和冷兔的审美是一样的。他们都是从小没有爹娘,看着倪萍儿抱着小六六的样子,从心底喜欢这女人脸上的光辉,喜欢与她亲近。 两人围着母子俩逗孩子玩,倒不急着去催小葵喊项宝贵夫妇起床了。 雪停下来,小葵自己去敲门:“姑爷小姐,还是起来先吃点东西吧?”两口子贪欢可以理解,但她家小姐瘦得厉害,总得按时吃饭才对。 项宝贵皱眉睁开眼,想起娇妻还没吃过东西,只好松开软玉温香,拔出身体,利落的穿衣起床,待洗漱好了,又去被窝里挖出还在迷糊睡觉的冷知秋,替她擦拭身子,穿了衣裳,抱到梳妆台前。 冷知秋支棱着脑袋,托腮垂眸,让自己慢慢清醒,任由项宝贵为她梳发,又拧了热帕子递给她擦脸。 嗯,她就是这么“服侍”夫君的,快比猪都要懒三分了。 待吃完饭出门,还要裹上厚厚的大氅,由项宝贵扶着腰走,眉梢眼角全是懒洋洋,喝醉了酒一般。 冷兔直直看着如此模样的冷知秋,有些不认识,错愕不已。记忆里那个让他仰望的“神女”,果然是一去不复返了吗? 倪萍儿将项宝贵要的干花和香料都分盒子装好了,拿绸布捆在一起,交给项宝贵。早就听冷兔说了冷知秋回家的讯息,因此她也没大惊小怪,给项宝贵和冷知秋行礼,又拜请:“哥哥说,小六六的学名要项夫人起,如今夫人回来了可好,还要请夫人费神,给小六六赐个名字。” 说着,又哄怀里的孩子:“小六六,快叫爹娘。” 小六六骨碌碌匆匆看一眼“爹”,随即便盯着陌生的“娘”不错眼珠了,小脸上很严肃,似乎在思索要不要叫“爹娘”。 冷知秋想起一年多前抱过这孩子,当时就颇感慨小生命的珍贵,这会儿又想起自己身上担着给项宝贵生孩子的责任,便走过去要抱小六六。谁知抱到半路,竟然手臂酸软、抱不动,顿时尴尬。 项宝贵早预料到这个结果,抢先接力抱了过去,瞧着小六六那粘在冷知秋身上的眼珠子,淡淡笑道:“竖子小小年纪便如此好色,盯着我家娘子看,看义父揍你几巴掌。” 说着在小六六屁股上真的轻轻打了两巴掌。 倪萍儿陪着笑,低头不语。以前便觉得项爷的娇妻太过娇滴滴,这会儿看着,竟然比从前越发娇弱,想是项爷宠爱过度,把一个玲珑毓秀、颇有才情的女子,宠得软绵绵、就跟玉发糕一般。她不知道冷知秋消失的一年多里经历了怎样的磨难,也就很难理解项宝贵这种娇宠过度的行为,还颇替冷知秋惋惜,怕如此下去会磨灭了冷知秋的灵气。 两巴掌没把小六六打哭,倒是别开视线,不再盯着冷知秋,只对着肉手指,自言自语:“抱啊抱……” 冷知秋讪讪然道:“他是瞧着我这个义母忒没用了。”懒散、体弱得连孩子都抱不动。 当时雪霁天朗,腊梅吐艳,冷知秋偎在项宝贵怀里,狐裘如雪,天蓝缎袄紫粉褙子,明艳如画的映着一张清瘦小脸,仰天思索了片刻,低低自语:“已见寒梅发,复闻啼鸟声。心心视春草,畏向玉阶生。” 她这是感慨时光匆匆,从两年前无忧无虑天真烂漫的冷家独女,横遭抄家,随后嫁人,磨缠虚度了两年光阴,一会儿急匆匆就要面对生儿育女的重担,心里原本想象的生活、自由比天高的愿望,全都偏离了轨迹。更担心往后只会时间过得更快,都要围着夫君、儿女、家庭团团转,再找不到原来的自己。 项宝贵欲言又止,慢慢松开扶着她腰背的手,让她自己站着。 冷知秋自己尚不知觉,想了想,给小六六起了个名字叫:忘年。小六六已死的父亲姓甄,因此,这孩子便是后来笑傲凡尘俗世、因为爱上一个男人而孤家寡人一生的奇葩——甄忘年! —— ◆◆——2。宝贝情淡遇痴人,夫妻印书敞心扉——◆◆ 冷兔见过冷知秋这一面后,便坚定了去无锡的决心。 他觉得这个将他领上正路、改变命运的义姐,大概从此以后都不再需要他了,因为她的身后,从此站着一个复杂难懂的项宝贵,洞悉她的一切,掌控她的喜怒哀乐。 辞别出了项家大院,冷兔回到恩学府,特地又找出义父冷景易让他转交给项宝贵、后来因故未能转交成功的雪雕小白龙,细细观看。他不知道这条雪雕小白龙的典故,但知道它寄托了冷景易一个决定——那就是对项宝贵这个女婿的认可。 在去年当时,冷景易虽然心情很不好,但仍然当面确认了项宝贵的女婿身份,又为女婿女儿筹谋,特地找梅萧谈话开导。所以,当时让冷兔转交小白龙,必然是有特殊意义的。 冷景易与项宝贵曾经的约定,就是将小白龙送给冷知秋未来真正的夫婿。冷景易叫冷兔转交,意思就是认可。当然,冷兔并不知情。 现在,要不要按照冷景易的吩咐,把这雪雕小白龙送到项宝贵手中? 冷兔正在思索,项宝贝走进他的房间,他急忙合上箱子,笑嘻嘻转身。“娘子。” “你叫哪个娘子?”项宝贝杏眼一瞪,腰一叉。 冷兔心头一阵烦躁闷火,脸上依然笑嘻嘻:“不叫就不叫,我答应了你哥,以后不和你吵了。就算要吵也吵不到,等过了年,一开春,我便去无锡,再也不回来见你了。” 项宝贝吃了一惊,叉在腰上的手不由放下,急急问:“你要去无锡?做什么?” “你管得着么?”冷兔抱着小白龙的宝箱,从项宝贝身旁擦肩而过。 项宝贝愕然看着他的背影,不知不觉,这个十四岁少年竟然都已经比她还高出个额头了,清瘦的身形,倒颇有些像梅萧,又像冷知秋,又都不像,总之又扎眼又特别,肩背处的骨架特别明显坚硬,步态却又和嘴皮子一样油滑无赖。 她不知道,这个比她小三岁有余的少年,面相上越来越靠近一个有情操的奸商。 “喂,小兔崽子!”项宝贝大喊一声,要追上去。 巴师爷却正好找过来,小声道:“小夫人,你家那个正明表嫂又来找你。” 项宝贝撅撅嘴,咕哝:“又是为了正明表哥的事吗?” 正明表嫂求冷知秋帮衬,让正明拜冷景易为师,入学政府衙行走,开后门给个生员的资格。当初冷知秋答应了面见正明表哥,结果却“死”了。正明表嫂本来已经死心,后来见项宝贝和冷兔维持夫妻关系,经常出入恩学府,便又开始缠着项宝贝去冷景易面前说情。 项宝贝倒是和冷景易说过这件事,冷景易一直不表态,没给答复,一拖再拖,就把项宝贝也拖烦了,再也不想去说这件事。 等见了正明表嫂,才知道,今天倒不是来求“走后门”的。 来苏州开了南山书院的一帮夫子,有两个年轻才俊,要在文庙台公开授课讲学,听说长得极端正,谈吐不凡,吸引了不少男男女女。正明表嫂想着项宝贝只有个假的小丈夫,实际上还没着落,十七八的大姑娘了,正好过去看看,说不定能看对眼。 “去看看吧,反正也闲着无事。”正明表嫂连拉带扯将项宝贝拉出去。 只要讨得项宝贝欢心,她这没心没肺的,自然会厚着脸皮继续去磨冷景易这个“公公”。 —— 另一边,项宝贵带着冷知秋坐马车去苏州最大的书坊——东桥坊刻。 两人都戴了斗篷雪帽,将脸遮去了大半,帽上垂了挡风的裙布,若放下来,真是完全看不见面目了。 路上颇冷清安静,因雪天寒冷,又有皇帝与成王朱宁的战事,赋税加得极苛刻,眼看要年关过节,各家各户都很愁苦担忧。只有那些不问柴米油盐的甩手掌柜们,这会儿还颇有闲情逸致走上街赏雪。 冷知秋问项宝贵:“我什么时候能‘活着’见人?” “再过几日吧,等你长些肉,见了你父亲后。”项宝贵剥着橘子,一边塞给冷知秋吃,一边又转了话锋:“其实这样不也挺好?不招人耳目,有时候更方便做事。” 冷知秋听的心里一动,问:“夫君还会出船经商吗?” “自然是要偶尔出去的,但不会常年不归,一两个月便会回来,为我们的孩子赚点家业嘛——不过,这一年我想都陪着你,等你的书院开张。”项宝贵说着笑起来,刮了刮冷知秋的鼻子,问:“满意了吗?” 他笑起来,自是颠倒众生。 冷知秋望着他,心想,你哪有那么简单的生活?因而又想起一件遥远的事。 “夫君,去年收了成王一封信——” “早已运过去了,在你离开的一年里。”项宝贵道。“即便木子虚不来提,我原本就已经在安排运送江南大米到燕京。你爹始终要留一条后路给成王的,我瞧着,朱鄯这个皇帝做不久长。” “何以见得?”冷知秋有些动容,为他对她的千般好,也为他的大胆判定。 “因为梅萧‘死’了。”项宝贵乜斜玩味的瞅着冷知秋,“也因为知秋你希望成王称帝,让你爹重回朝堂,是不是?” “夫君休要这样看知秋。”她懊恼,梅萧怎么回事,去了哪里,她并不想知道,就当他真的面壁思过去了也好。“我也未曾寄望何人称帝,记得项家组训,不问朝政,当年灭族之祸,不也是因为太祖老夫人伸手给张家,助其争夺天下,才惹下的祸事吗?如今我是项家媳妇,绝不会对朝政势力感兴趣,所以当初既没有拒绝木子虚和成王,也没有应承下任何事。夫君既然已经运了粮草给燕京百姓,就当积德吧,以后再不要去帮助成王了。” —— 两夫妻说着话,马车到了东桥坊刻。 项宝贵放下冷知秋的帽帘,下车接住她的双臂,架起来抱住,轻轻放下地,便与她并肩牵手,慢悠悠走进坊院。 当代书坊印制书籍,大多采用木刻活字印刷,也有用铜刻活字,这家东桥坊刻便是铜字,字迹笔锋干净,至今印制的书册已不下三十部。 冷知秋看了所有成品书册,挑出几本,又加单独印一份典藏的《洪泉友人棋谭》。 项宝贵在一旁道:“娘子既然要印,不如再挑几本喜欢的,合成文集,以娘子的慧眼,这文集当可以传世,又可做我们子女的家学范本,岂不妙哉?” 东桥坊刻的师傅在一旁听得暗笑,这两个看不见脸的客人,也不知哪里冒出来的,既然是妻子印书,丈夫在一旁怂恿集书成册,还要拿来作为子女的教育读物,不知这夫人多少本事,宠到天上去。 冷知秋倒是听得兴致勃勃,当下重新看过那三十几本书,取纸笔仔细记录摘抄目录,弄到将近傍晚,这才长吁一口气,将选好的文稿目录交给书坊师傅。 师傅接过去看,一时倒不觉得有什么奇特之处,只接了项宝贵的定金,答应一个月左右能够印成册。 办好这件事,冷知秋心情格外愉快,一上马车,便忍不住掀了雪帽斗篷,钻进项宝贵怀里,主动圈着他的脖颈,凑上红唇,在那薄薄的精致唇瓣上印了个香吻。 以后,就有她冷知秋自己挑选成册的文集,倒不指望真的流传于世,自己拿在手里也是件极开心的事,更何况还可以当做未来孩子们的读物,那值得十分自豪。 这会儿,她是真心想要孩子,期盼着小家伙们的到来,越多越好。 项宝贵见她开心,忍不住莞尔,圈紧她的细腰,脉脉的看她。“娘子,等印好了,你要教教为夫这个目不识丁的大老粗啊。” “你不会将来哄孩子们,也说自己不识字吧?”冷知秋噗嗤笑。 “有你教便好,为夫只教他们怎么飞檐走壁,将来,咱们的儿子龙精虎猛,女儿呢,都和你一样,秀外慧中。”项宝贵眨眨眼憧憬,“你说世上最得意的人是谁?” “嗯?是谁?” “就是老丈人和丈母娘啊!”项宝贵长叹一声,“等将来我们女儿大了,我要好好享受一下老丈人的威严,把女婿折腾个死去活来,方能赚回本钱。” “那也得女婿疼爱女儿,否则你一耍威风,女婿就跑了。”冷知秋戳他胸口,笑得咯吱咯吱。 “这么说,娘子你也知道为夫疼爱你?”项宝贵猛地将她横抱起来,俯身逼视她晕红的小脸。 “夫君待知秋是极好的。”冷知秋乖乖的答,双眸因笑过,亮闪闪的。“只是知秋越发没用了,长得也越来越丑,怕是配不上夫君。” “诶?”项宝贵怔住,突然有些生气,“那娘子的意思是,配不上为夫,就要默默躲起来?是不是还想着要和离?” 和离倒没想过,躲起来倒是真的,昨晚她就是那种退避三舍的态度。 冷知秋张了张口,想要说话,项宝贵低头封住她的嘴,郁闷的咬她,在她吃痛挣扎的时候,翻身将她压在毯子上,两人唇舌纠缠,身躯碾磨,打架一般弄得气喘吁吁。 “夫君。”冷知秋扁着红肿的嘴告饶的低唤。 “以后再有这种奇怪的想法,我就将你一块肉一块肉的咬下来,吃进肚子。”项宝贵恶狠狠威胁,起身扶起她,替她整理有些松垮的衣衫,整理好了又忍不住一把抱进怀里,双臂圈得死紧。“你实在可恶至极!以前不爱我,便随时想着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如今爱我,照样想着抽身就走。哪个告诉你,说你越发没用?谁又说你越长越丑?你受了一年苦,那就享一年福,保管比以前更加神采照人……只怕你好花正开时,为夫却老了,到时候,难不成你来嫌弃我,三度挥挥手走人吗?” “不会。”冷知秋吃了一惊,低头突然有些发抖。 她从没想过,他会比她先老。 外面驾车的车夫是项宝贵特地雇的,不让张六出面,这也是为了掩饰行踪。 车夫突然喊道:“爷,前面文庙台正好人散了,不太好走车,咱们换个道吧?” 项宝贵掀起一角窗帘,往外看了看,却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长眉一跳,便放下窗帘,道:“好,换道。” —— 文庙台散开的人群外,一个茶铺前,一老一少两个行者背着行囊,托钵化缘。 两人的竹笠上都积了雪,年轻行者的灰色棉布僧袍上染了一滩茶水的湿渍,身形料峭,姿势难言风流顾盼。 将茶泼在他身上的人正是钱多多。 钱多多带着儿子钱智也来听南山书院的先生讲学,想看看儿子还有没有慧根,当然结果是失望的。从头到尾,钱智就在傻笑,因为前面有人放了个滚屁,钱智十分欢乐,哈哈叫着:“屁又响来屁又臭!”惹得人人侧目鄙视。若不是忌讳钱多多财大势粗、为人凶狠,钱智早就被人围殴打残了。 等不及散场,钱多多就怒火冲天的拉着儿子进茶铺喝茶解闷。 这时候,两个行者来化缘,掌柜的给了他们各一碗饭,无意中说了句:“这位小法师新近出家的吗?” 老年行者代替回答:“正是,他是贫僧的弟子悟心。” “噢,悟心小法师生得气质不俗,想是富贵人家的子弟吧?”掌柜的多嘴又问。 两个行者还没回答,钱多多转头看了过来,当即瞪圆了铜铃般的眼睛。“紫……梅萧?!” 紫衣侯病重,去了天灵寺救治,有说死了,有说失踪了,皇帝撤了紫衣侯的爵位,所以世上再无紫衣侯。 没想到梅萧居然出家做了个小和尚,还化缘化到苏州来了! 钱多多是个讲究眼前实际的人,看梅萧这副落魄的样子,也就不太把他放在眼里。以前被梅萧颐指气使的吆喝,又差点被他割断了喉咙,这会儿怎么的也得报复一下。 于是,在两个行者经过窗口时,钱多多就将碗里滚烫的茶水泼了出去,正泼在年轻行者的身上。 一双星眸横过去看钱多多,却不言不语。 钱智拍着手笑:“泼到哥哥了!哥哥生气了!” 钱多多怒道:“谁是你哥哥,闭嘴!” 钱智一张酷似沈芸的俊秀面庞受了惊吓,立刻煞白,吐着舌头低头喝茶,又被茶烫得跳起来,哇哇大哭。“烫!烫死爷爷了!” 钱多多看儿子泪水婆娑的样子,脸嫩得让他想起当年的沈芸,心里软了,毕竟是唯一的儿子,便拉着儿子查看烫伤,顺道狠狠瞪一眼窗外的两个行者。 “出门碰见和尚,难怪这么晦气!” 老年行者担忧的查看身旁挺直伫立的梅萧,怕他烫伤,嘴里念着:“阿弥陀佛,悟心,所谓毁谤怠慢,都是修行,谢过这两位施主,我们走吧?” 被泼了滚茶,还要谢谢人家吗? 悟心无动于衷,神情凝滞的木然转身就要走,突然侧前方传来一声惊呼。 “令萧!” 项宝贝甩开正明表嫂的手臂,飞跑着冲上去,一把拽住悟心的衣袖,目瞪口呆的望着他。“真是你?!你怎么……出家了!?” 悟心抽出衣袖,仿佛把项宝贝当成了透明,擦身而过,面无表情。 老行者回头看了看项宝贝,便也随着悟心急走。 项宝贝这次没哭。她偏头目送着二人的背影消失在人海中,想起梅萧对项家做过的一些错事,对自己的种种无情,始终是不能恨他,却为他感到阵阵心酸。 “嫂子死了,你出家了,哥哥也是整天不见人,唉——就连小兔崽子都要离开了。” 她突然觉得好一阵寂寞。 正明表嫂拉着她,小声问:“刚才那个是紫衣侯?” 项宝贝点点头。 正明表嫂眼睛一亮,留了心。 —— ◆◆——3。风雪城外兄弟再会面,练五禽夫妻情意正浓——◆◆ 马车内,项宝贵拉着冷知秋的手,柔声道:“一会儿到家后,你先自己休息,为夫去看个朋友就回来陪你。” 到了西城项宅,目送冷知秋袅袅婷婷进了大门,由小葵扶着,张六关上了门,项宝贵便打发了车夫,自己驾着空马车,消失在暮色中。 夜里又下起雪,马车穿行在雪雾里,留下浅浅的车辙。 出了城,便是一处小树林,银杏、水杉、小叶枫……参差密匝。林中两个行者靠在树荫下干爽的地方,架起篝火,对坐着吃化缘得来的斋饭。 篝火毕剥作响,映着老行者沧桑如树皮的面孔,也映着悟心清癯俊秀的脸,一双星眸总是在出神凝思。 “悟心,今日可领会了缘起缘灭的道理?”老行者问。 悟心看着篝火上升腾爆出的火星,唇上淡淡的青色胡渣因勾起嘴角而变得十分耐看。 “缘起缘灭分许多种,有的缘分,起了灭了都不会挂怀;有的缘分,就像这火花,绚烂一时,却终生难忘。” 老行者失望地摇头。 马车停在丈外,项宝贵跳下马车,举步若平稳徐行的猎豹,随时都会疾奔消逝,偏此刻衣袂缓动,十分平静。 “梅萧。”项宝贵站定了,俯视地上盘膝而坐的悟心。 “梅萧死了。”悟心低着星眸,没有抬头看。“小僧悟心。” 老行者看看项宝贵,又看看悟心,便低垂了脑袋,数着佛珠默默诵经。 “怎么想着出家了?是悔悟自己做错了事吗?”项宝贵问。 “听闻你也死了,没想到你春风满面。”悟心眨眨眼,突然抬起头,脸上诧然。“难道她在你那里?” 项宝贵半蹲下身,为篝火添了根枯树枝,挺直的长剑眉,挺直的鼻梁,一线的薄唇,在这火光下,凝然如画。 悟心的目光随着他下移,苦笑着道:“当年第一眼见你,便有些嫉妒你的容貌——知秋她可好?” 当时守中军营帐的侍卫来报,说冷知秋放火烧帐*,梅萧正受伤回营途中。 他着急之下,吐血昏了过去,醒来时已经被令国公绑着返回京城。令国公告诉儿子,那个祸水女人已经烧死了。 他不信,烧死的明明是个假的,怎么真正的冷知秋竟然也会同时*?这是老天在捉弄他吗? 不待伤愈,他便秘密派人回苏州查访打探,搜遍鱼子长坡,最后的答案只有一个:冷知秋的确死了,项宝贵也死了。 一时大悲大恸,梅萧也病入膏肓。 项宝贵的话拉回他的思绪。“她吃了不少苦,瘦得厉害。我现在正想法子把她养胖。” 悟心皱起卧蚕眉,手指扣紧了衣袖口。 项宝贵斜了他一眼,撇着嘴角道:“不必再打听我的妻子,她这辈子都是我项家的媳妇了。说说你吧,以后真做和尚了?不会还俗吧?” “她是我的妻子,至少曾经是。”悟心怔怔出神,“既然活着就好。今日文庙台又是盛况,她怎么没去看看?她喜欢做的事,你不要再拦阻。” “勿需你多言。”项宝贵叹口气站起身,准备离开。 “你特地赶过来告诉我这些,是来炫耀么?”炫耀来来去去最终还是项某人得到她? “我是看在朋友一场,可怜你这副自苦的下场,叫你知道,她还活着,也少你一些自责。”项宝贵没回头。 “呵,呵呵……”悟心笑着,眼中却湿润。 老行者这时沉缓的对悟心道:“悟心,放下颠倒梦,放下悬念,若是缘,便求善缘,苦亦作甜;结孽缘,甜亦作苦;若无缘,藏爱在心,*皆空,阿弥陀佛。” —— 项宝贵回到家,见冷知秋正踏着雪走来走去,小葵跟在边上提灯陪着说话。 一见项宝贵,冷知秋便迎上去。“昨儿到现在都未曾问,适才问小葵我父亲身体近况,才知道他病着,夫君,我想先去看一眼,不多耽误时间……” 项宝贵揽她入怀,眼睛看着小葵,吓了那丫头一跳。 “乖,别急,你爹他确实有些气虚,不要紧的,我让你晚些回去看他,并非赖你在这里不放,而是怕你爹乍然见女儿消瘦的样子,会刺激过度,反而不好。你再将养两日,我定陪你回恩学府。” 说着吩咐小葵去叫厨子备晚饭,待她走了,执手看冷知秋,见她心神已恢复平静。 “娘子,为夫教你一套强身健体的五禽戏,乃神医华佗所创。” “好啊!”冷知秋兴致勃勃。 趁着院中正无人,冷知秋才敢一改往日形象,跟着项宝贵舞拳踢腿,她从不运动,四肢难免僵硬不协调,项宝贵看得莞尔,不得不先让她做一些简单的伸臂、压腿、小跑,将肢体打开了,才学一套鹤戏。 “知秋,你看我的动作呼吸,先行鹤步,步轻灵而气守丹田,让自己仿佛白鹤一般宁静优雅,待心气平和,呼吸顺畅,再来‘白鹤亮翅’。” 冷知秋看他手脚颀长,动作起来说不出的好看,既飘逸又隐含力量,那白鹤亮翅,竟带起片片雪花逆天升腾,青丝五尺,灰袍轻扬,真如丹凤白鹤,即将腾空而去。 她心爱这样的夫君,带着点小小的崇拜目光。 但等到她自己依葫芦画瓢,却差点笑茬了气……她的动作自是百般不到位,又被裙裾羁绊,摇摇晃晃,哪里是什么“鹤步”,哪里是什么“白鹤亮翅”,分明是一只摇摇摆摆的小鸭,做出不敢下水的滑稽挣扎模样。 项宝贵实在忍不住,抱起她哈哈大笑。 冷知秋红着脸恼羞成怒,“不练了!” “娘子不是想要身子强健吗?不是想要……”他凑在她耳边低语:“这鹤戏有助扩开胸臆,于女子而言,尤其是你这样瘦弱,能让这里变得紧实饱满……” 他咬着她的耳垂,手覆上她的胸口。 在冷知秋抽凉气要挣扎时,项宝贵已箍紧她,低头吻住红唇。调戏小娇妻,看她又惊又羞又恼的模样,他心情愉快之极。 如此身在室外,旁若无人的搂抱亲吻,冷知秋可没那么厚脸皮。 “项宝贵你这淫痋。”她咬牙忍不住骂。这大概是她生平头一次骂人,骂的对象是她亲爱的夫君。 项宝贵被骂得十分享受,笑吟吟又在她唇上啄了一下。 远远的,来叫二人吃饭的小葵目瞪口呆一会儿,忙缩脑袋躲避。 冷知秋不否认,项宝贵的话虽然淫词浪语,但她的确想要胸部丰腴些,因此红着脸又练了两次,这才饥肠辘辘,与他携手去堂屋用饭。 一顿晚饭,自然又是吃了许许多多,她的胃口养得大起来,荤素不忌,吃得香甜。 “只可惜又没烧东坡肉。”冷知秋摸着鼓鼓的小腹,饱得眼睛都眯了,懒洋洋的,脸上肌肤渐渐恢复原来的剔透白嫩,细腻如水色极致的羊脂玉。 项宝贵伸指轻轻刮挠着她的嫩脸,“明儿就在家,哪儿也不去,我再教你‘鹿戏’,我们烧东坡肉,再去地宫泡温泉。” 生活真美好。 两人相携着回屋,留下背后许多双羡慕嫉妒但不恨的眼睛。 小葵叹了口气,对张六道:“姑爷小姐总算苦尽甘来,但愿以后永远如此安逸美满。” 张六摸着鼻子出神:“咦?难道找个媳妇真的那么幸福?” 想起少主说五禽戏,张六问小葵要不要学?小葵笑得前仰后合:“奴婢干粗活的,平日里做的活计就够把一身贱骨头练硬了,哪里还用得着练武功?” 张六上下瞅了瞅小葵,摇头道:“那不一样,干粗活是下苦力,倒是能长点力气,练武术,不仅能够通气脉强体魄,还能克敌制胜。来来来,我教你两招……” 他这一下子来了兴致,就是个等不住的主儿,非磨着小葵,要做她师父,教她如何一招近身、一招击中要害、一招毙命。 —— 项宝贵和冷知秋倒乐得清静二人世界。 在小开厢里布置好了热水,拉上帘子,洒满倪萍儿送来的干花,焚起特别调配的檀香,方圆不大的空间里,顿时雾气伴着香气,缭绕氤氲。 项宝贵扯着冷知秋,硬是剥光了二人的衣衫,裸裎相对,相对浴红衣。 她的身子,他早就见过,但她却从未见过如此模样的项宝贵,她也不知那算不算美,只惊讶于这强劲挺拔的线条,如蜜似琥珀的颜色,纵横的伤疤,鲜红的胸前茱萸,充满质感的平滑肌理,流畅而柔韧颀长的腰线,再往下…… 她惊呆了,为那张牙舞爪的姿态,触目惊心的尺寸。她触碰过它,也感受过它在身体里肆虐,却没想到会是这个样子。 项宝贵笑出声,为她诚实的表情。 冷知秋惊醒过来,脸唰一下红成了番茄,背过身去,几乎及地的长发划过柔软的曲线,掩去了细瘦而精致的背影,却在下一瞬腾空而起,低低惊呼声中,被抱进了宽大的浴桶,热水掩埋了两具即时紧贴的身躯,他激动的吻她,不曾试过此情此景,水压温腻抚触,水声稀里哗啦,她微微睁着一线美目,薄薄红唇溢出不太明确的呓语呻吟。 “在这里可以吗?”项宝贵蓄势待发,短促的喘息着,但仍然问她意见,怕她不喜欢。 冷知秋俯在桶沿上,无力回头看,也不知该不该答应他的索求无度,察觉他拨开她背后的发丝,细密的吻落在敏感的背上肌肤,激起她下意识的轻颤嘤咛。 …… 水浪一*溢出木桶外。 水渐渐凉了。 他抱起无力支撑的她,匆匆擦拭,转移到床榻上,将激狂的缱绻情事绵延下去,在温暖的床帐中、锦被下,一遍又一遍的索取,浇灌。 什么细水长流,什么纵欲过度的忌讳,通通被抛到了脑后。 只有一个理由可以让他停下,那就是冷知秋困倦之极的抗议。 “项宝贵!”她开始躲闪。 “啊?知秋,试试这样……”他伸手又去煽风点火。 “……”冷知秋难过的蜷起身,在他怀里挣扎得像一尾小鱼,脸上是憨憨的迷惘。 …… 终于风雨停歇,也不知什么时辰了,冷知秋实在困极了,打着哈欠,在项宝贵的亲吻下,竟然就睡着了。 项宝贵听着她的浅而平稳的呼吸,嘴角勾起。 “知秋,也许,你的肚子里已经有我们的孩儿了。” —— ◆◆——4。议建书院得响应,温泉池‘恶龙’凶猛——◆◆ 无论是练五禽戏,还是共煮东坡肉,都是夫妻俩蜜里调油的开心事儿。 泡地宫的温泉,冷知秋是带了美容养颜的目的,项宝贵却索性借机让她游了一遍地宫,又和孙仲文、王爽夫妇、顾博、谈硕等人相见谈天。 此番心情和往日不同,大家都很闲适,看巍巍而复杂的地宫,说项家的陈年往事,都是风轻云淡的语气。 孙仲文等人似乎都得了项宝贵的授意,刻意避开谈及项家某一个秘密。 这有个讲究,知道某些秘密的人,往往不幸福,而项家的传统,也有个不成文的默认规定:举凡不和谐不安宁的事项,都不透露给家里的妇孺。 好在冷知秋是个明白人,她对项宝贵的关心,只关心她力所能及的范围,不去空担忧她无力改变的事实。 她关心夫君的喜怒哀乐,关心他对她的感情,关心他的身体康健,想着在看望父亲和亡母后,就该真正投入项园,帮着公婆治家、孝敬公婆,也想着的确该给他生儿育女,让项家开枝散叶……这许许多多琐碎而长久的任务,就是她觉得她力所能及能做的事情,为了他。 至于项家的秘密,她知道了有什么用? 孙仲文等人在鱼子长坡密牢里,形象惨不忍睹,但这几日住在地宫,闲来在上面的苗园散步赏景,收拾得个个判若两人、精神矍(jué)铄。 尤其是王爽的妻子王氏,却原来是个美人胚子。虽然多年地底下的苦难,熬得满头花白的头发,惨白的面容,皮包骨的身量,但从五官看来,仍然隐约能有几分惊艳。 项宝贵道:“诸位长辈姑且再忍耐一段时日,我已经着人去了滇南、大理查访,尽快给诸位解去蛊毒。” 孙仲文倒是笑哈哈不以为意。 “贤侄不用着急,我们几个早就习惯了,一日不痛就觉得少了点什么。这不,木神医的药方子管用,原本每日痛七个时辰,如今蛊虫懒了,只每日咬我们一个时辰,我这一身贱骨头就觉得不太习惯,怪想念那虫子的。” 这是他说笑,其他人可不这么认为。那种痛苦,只有当事人自己明白。 冷知秋十分喜欢孙仲文的自娱自乐精神,在地牢难熬的日子里,也是孙仲文对她无条件关心爱护。当然其余几个也是因为忠于项家而多有防备,毕竟共生死同患难的,学问渊博,各有各的性子,冷知秋和他们都有些感情。 顾博就轻声叹息着,对冷知秋有些愧疚的道:“贤侄媳妇对我们几个多有担待,人品、性格、学识都叫顾某无话可说,这才是项家的好媳妇,宝贵贤侄也是人中龙凤,我等相信,不久将来,项家一定能够老木逢春,再度繁衍兴旺。” 冷知秋本来软软的依偎在项宝贵健臂圈抱中,被说得脸红,挣开扶持,盈盈给众人行礼,正色道:“知秋年少,生性又疏懒,当不起如此夸赞。自嫁入项家以来,本心便是要好好做媳妇,奈何我这性子也有些眼里揉不进沙,刚硬得很,幸亏公公婆婆宽待,更得了好郎君,容我放肆,许我独立,愿与我并肩携手。” 项宝贵笑起来,他还是头一次听她这么夸自己。 话锋一转,冷知秋再拜。 “诸位叔叔伯伯在上,当日在鱼子长坡就曾商议过,想要借诸位的才学,在苏州开办一家书院,这是知秋的一个梦,也是诸位当年的豪情所在。地址知秋已经选好,便在这沈家庄太湖湖畔,若诸位同意,今日便一起商议,为书院起名、立章程。” 谈硕点头:“自古以学治人,网罗门生,最是得人心之根本,既造福一方、匡扶社稷,又有益于家族繁衍,睦邻友善。项家夫人开这样一个科目,自然是对项家有裨益的,顾某第一个赞成支持。” 孙仲文、顾博随即也同意。 王爽看看自己的妻子王氏,又看看项宝贵,最后目光落在冷知秋身上。“若开书院,但不知是宝贵贤侄的名下,还是夫人你的名下?” 冷知秋道:“我夫君一贯‘目不识丁’。” 项宝贵当即哈哈大笑,拉着她的手,“不错,这事我不管不问,诸位以后就和知秋商量便成,她是我项家的女夫子,项宝贵我贪财,喜欢赚钱,德性人品都很差,实在不能污染了书院那样干净的地方。” “夫君。”冷知秋红着脸瞪他一眼。她是开玩笑说他一句,他怎么就借势把自己说得那样不堪入目? “娘子,为夫说的是实话。”项宝贵满是戏谑的笑,拿眼角示意诸人退开,他自己一拉娇妻,二人单独去了地宫深处。 —— 除了奇门遁甲诸般阵法,越往深处,气压便有些异样,常见一些奇怪的景象:如水珠倒飞凝在空中,雾气一团一团久久不变形,经年密闭的地底下,竟然有繁花盛开,越走越热,竟仿佛到了春末夏初。 在一座丈余高的石壁垂门前,藤蔓碧绿的缠着一座阀门机关,一旁果然有方圆两丈宽的温泉池,欸乃雾气蒸腾不散,仿佛瑶台仙池。 冷知秋瞧得惊讶,蹲下身拨开雾气,隐隐见清澈的泉水,水底卵石圆滑如玉,无草也无鱼,看着并不是很深。 正在出神,突然眼前一花,仿佛那池水旋转起来,形成巨大的漩涡,池水也变成了暗红色,她惊骇得大叫了一声:“宝贵!” 腰上一紧,人已被项宝贵抱离池边。刚才,她差点倒栽葱掉进温泉池里。 “知秋,别怕,我在。”他盯着她的眼睛看,那清澈的双眸渐渐回神,她颤抖的伸出手去捧着他的脸。他问:“还要泡温泉吗?” 冷知秋看着项宝贵的眼睛深处,仿佛也有危险的漩涡,吸引她靠近,又让她心生恐惧,就像……就像那条眼中流着血、张牙舞爪的小青龙,仿佛隐藏了什么恶魔,当靠近时,能感受他的灼热情意,但同时却也天旋地转,黑暗一片,不知他眼底深处到底是什么。 他在她面前,只是个丈夫,一个极尽温柔、宠她爱她、甚至有些急色的男人,他在外面怎么做事,他过去干过些什么好事坏事,将来要做什么,他总是说得很少,少之又少。 但是,冷知秋点点头,吸了口气。 “要的。” 项宝贵勾起嘴角,低头吻她,一边替她除去衣衫。 “我的、风吹就倒的知秋,总是如此无畏。”他喃喃着,将她抱起,一起浸入雾气蒸腾中。 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奶白色的水雾中,似乎沉入了水底。 一会儿,冷知秋仰起头,急遽的喘息了两下,又被拉下去…… “以后,你有一辈子时间,慢慢了解我。” “夫君,不要……” 不要了解,还是不要他如此刀锋般雕刻着柔弱如她?浓重的雾气遮去了令人窒息的缱绻画面,他是故意在这里如此对待她,让她如一条傻乎乎的小鱼儿,被巨龙挟裹着,翻滚在无法呼吸的深水里,在即将昏迷时,又让她探头喘息。 从温泉池中出来,她软绵绵趴在他肩上,身上披起宽大的衣袍,长长的秀发湿漉漉垂在背后,坐在他的手臂上。 “你这人怎么这样……”她呓语般轻叹。 “知秋,我爱你。”他偏头蹭了蹭她,低语的声音,仿佛在胸腹腔嗡嗡震动,几不可闻。 她闭着眼睛,红唇因侧趴的脸而挤得绽开,露出一点雪白细牙,这副神态,娇憨如婴儿。 他亦是长发垂满,飘然的轻袍,颀长伟岸的身姿,托抱着小小的娇妻,双眸幽深而闪耀如星子,嘴角一丝笑,野兽饱食后的邪恶慵懒。 他们看上去还是那么迥然不同,仿佛两个世界的人,但又出奇的契合。 走出地宫,轻推秋千儿,皑皑白雪覆盖着参差的花丛树木,小小的木屋,小小的园子,她就像做了个旖旎的梦,一会儿工夫,她还是那个嫁给小小船商的小媳妇,身后的丈夫温柔地为她披上大氅,说一句:“娘子,我们该回家了。” 看他一副小家男人、平和温吞的样子!这个野兽! 她忍不住道:“项宝贵,你真能装。” “不这样,你怎么会嫁给我?”项宝贵牵着她的手,笑嘻嘻。因为心里想起梅萧,他不动声色的眨眨眼。 —— ◆◆——5。访慕容筹银千两,潮起潮落青青心仪宝贵——◆◆ 十一月十四日,项宝贵和冷知秋带着丫鬟仆从,不声不张的拜访慕容府。 慕容家世代经商,也出过几个文人,因为商籍,始终没有入仕途,倒是成就了一两个颇有才子名气的祖先。到了慕容老爷这一代,家底丰厚,家财万贯,子孙也争气。 大儿子慕容瑄不仅通文墨,更做得一手好买卖,为人不张扬,但也不低调,中规中矩的把慕容家的家业做到了“苏州首富”,已经毋庸置疑的成为下一代大当家候选人。 二儿子、三儿子虽然没有那么多历练的机会,但也算同辈人中十分靠谱的富家子弟,跟着父亲、兄长做事,并不热衷苏州富家子弟流行的一些纨绔耍闹。 慕容家三个儿子都已经纳了妾室,却只有老二正正经经娶了正妻,慕容瑄和老三都没有定下正牌夫人。 还有个幺女慕容青青,年方二八,据说生得十分花容月貌,也是待字闺中,未遇良人。 这天,慕容瑄本来绸缎庄子上有事,因收了项宝贵的拜帖,便郑重整理了迎客的大礼,从花厅接待,到戏台观戏,再到游园,行程节目安排得十分热情。 拜帖上写明了项宝贵夫妇,虽然慕容瑄很疑惑,但也未声张,待果然见俊美无俦的项宝贵温柔扶下娇弱美人、那个文庙台让他惊艳无比的冷知秋,慕容瑄还是忍不住吃惊。既惊讶传言已死的冷知秋好好活着,又惊讶昔日清水一抔的黄花美人,一年之隔,清瘦如兰,外加平添十分新妇的娇羞。 项宝贵淡淡看着慕容瑄失态的样子,对于自己娘子被别的男人行注目礼,他倒是不太在意,只要冷知秋眼里只有他这个夫君便行。 然而冷知秋的眼里显然不只有项宝贵。她来慕容家就是找慕容瑄的,找他做什么?借钱。 花厅里坐定了,慕容瑄问冷知秋这一年的故事,冷知秋一笑道:“世兄可记得当初文庙台之事?泱泱苏州学子,惨败给南山书院与鹿鸣书院,知秋当时就立下夙愿,希望有朝一日,苏州有自己的书院,有自己的流派。” “这也是愚兄的夙愿。” 项宝贵挑了挑眉,有些不舒服。这慕容瑄虽然相貌中上而已,但气质沉稳,目光深邃,绝不是泛泛之辈,最关键的是,他与冷知秋一副志同道合的样子,项宝贵最受不了的就是这一点。 冷知秋压根儿没注意项宝贵,接着说下去。 “原本,知秋以为,既缺钱,又缺人才,此心愿怕是无望实现,不想上苍眷顾,无意中遭了一场劫难,却也因此结识了六位饱学之士,他们都是苏州人氏,与知秋一起困在险境,其中两位不幸亡故了……所幸还有四位先生,与知秋一起脱困。” “哦?”慕容瑄吃惊的放下茶杯,侧身凝视冷知秋,“敢问哪六位先生?” 项宝贵皱眉不语。 冷知秋这次倒是先看了看他,才对慕容瑄道:“他们是曾经扬名苏州的名士,先帝下旨杀尽苏州文士,他们便逃亡躲藏起来,可惜还是被抓,只不过侥幸活了下来。当今皇帝意在新政,对先帝当年暴行多有纠正,因此,知秋私以为,脱困的这四位先生,如今应该可以恢复清白之身,回苏州教育一方子弟。” “噢,原来是这么回事。”慕容瑄垂眸又喝起茶。 这个故事,冷知秋说得很平淡,但慕容瑄知道,其中还有许多隐藏于表面的秘密。那几个名士,能不能真的光明正大在苏州立足? 项宝贵轻眄美目,将冷知秋的殷切、慕容瑄的犹疑看在眼里。 “瑄兄,那四位先生原是我父亲的故交。家父尚且生儿育女,在苏州过得安安稳稳,更何况那四位先生?” 自己的底细,慕容瑄了解几分,项宝贵心知肚明。他相信慕容瑄能听懂这两句话的分量。 只是冷知秋也不和他商量,便直接推出孙仲文等四人,似乎有些太信任这个慕容瑄了吧?项宝贵的脸色越来越沉下去。 慕容瑄果然是明白人,有项宝贵打包票,对于横空出世的四位名士便开始期待起来。 “这可太好了,但不知项兄与项夫人如何打算?” 如何打算?冷知秋可没和项宝贵通过气,显然压根儿没打算让项宝贵参与。 “世兄误会,此事与夫君无关,只是知秋一己私愿。早在去年,知秋便已多方筹备计划,如今又有了人才,唯一缺的,便是开设书院的一千两银子。” 项宝贵当下就胸闷了。敢情来慕容家,就是为了借钱?一千两银子,这么点钱,问自己夫君开口不就行了?他从未宣扬自己有多少钱,可冷知秋总不至于认为他拿不出区区一千两吧? 慕容瑄也很意外,有些尴尬的看项宝贵阴沉沉的面容。 冷知秋明白他们在想什么,“今日是知秋特意央求外子作伴,拜访慕容世兄,不为别的,就是想着世兄热心地方治学,知秋要办书院,断断不能忘了世兄,没有您参与,知秋这个书院一定办不好。一千两银子,外子宝贵亦能拿得出,但我们毕竟是夫妻,有夫君在,诸事便都由夫君做主了,做人妻子安能偕越?” 项宝贵挑眉闷声道:“娘子思虑甚远而周密,所言总是有道理的。” 他就算胸闷于她不事先商量,就算嫉妒慕容瑄可以和娇妻合作,而自己这个丈夫却反而要退避三舍,但为了她能顺心办成事,也只能先忍着,帮她说话。 慕容瑄有些动容,常年浸淫商道,管着偌大家业,他比谁都明白,生意买卖上的事,越亲密的人越不好参与;而对于一个女子而言,尤其如此。女子在外,本来就要听从夫婿,若太强势,难免阴盛阳衰,造成项文龙夫妇那样的怨偶。 由此可见,冷知秋是极冷静的,善于观察思考,不走捷径、不贪便宜。她能在苏州众多富豪中坚决选择慕容瑄,也是极有见识的,宁缺勿滥。 “贤夫妇都是妙人,正所谓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己一个也难求,与两位说话真正快意。关于书院的事,在下愿闻其详——走,我们慢慢细谈。” 慕容瑄说着起身,热情的请项宝贵和冷知秋去观戏。 —— 带了“四”的日子,一般不是什么黄道吉日,慕容家百年老园子里,原本不会在今天请戏上庙台。但老二慕容真的新生儿子正好在那一天满周,慕容老爷、老夫人便特地叫戏伶唱《富贵绵延》、《百子千孙》等等讨吉利的短曲。 一大家子人坐在观戏的莲颐阁,桌案上摆满热腾腾的面点心、热茶,煮着放了鸡蛋的黄酒,热闹伴着香气,殷实得如深秋的累累果实,叫人羡慕,又不嚣张过分。 慕容瑄如此盛情邀项宝贵夫妇参观园子,参与家宴、观戏,除了彰显主人好客之外,有一种心思,是针对项宝贵的。项家和慕容家世代交好已经百年,以前的慕容家给项家提鞋都不配,但如今,两相对比,着实让人感慨“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寻常家宴,正好我慕容家长孙今日满周,二位赏脸,也给我侄儿选个抓周的小玩意儿?” “好说。”项宝贵淡淡应了。 这家孙子都有了,项家还无后啊! 冷知秋扁扁嘴。 那边,慕容家的老老少少都看了过来,乍然见慕容瑄请了两个绝尘无双姿容的客人,他们都愕然停下原来的动作,僵硬而好奇的睁大了眼睛。 尤其是一帮莺莺燕燕的妇人,看到项宝贵,目光就移不开了。脸皮薄的还知道躲闪一下眼珠子,粗心的两个妇人,手里的瓜子掉进茶杯尚不自知。 项宝贵一笑道:“慕容家如今倒是和我项家当年越来越像了,历史如尘,百舸千帆争流,不论东家西家,不变的总是那些道理。慕容兄切记我项家当年的教训,不光买卖做好是要紧,娶个好妻子也很重要。” 冷知秋听得心一沉,凝思不语。 慕容瑄扼腕叹息。 “正是如此,愚兄至今未能觅得佳偶。倒是项兄好福气,知秋尚年轻,且见识不凡,将来必是项家好媳妇。” 项宝贵知道他说的是由衷话儿,眼底一抹得意的笑,牵着冷知秋的手握紧了两下,传递他愉快的心情。对于冷知秋不和他商量就赶着他来应对今日的事,他也没那么介怀了。 冷知秋给慕容老爷、老夫人行了礼,才和项宝贵一起入座。路上有那么一两只脚突然伸出来,她避开了。 “哼。”一声低低的不满,一个满身金霞的少妇耸了耸鼻翼。“这位是谁啊?” 这语气充满鄙夷。 许多人都有同感,只是没敢这么吭声而已。男客人丰神俊美得俯仰天地、令人发指,女客人虽然也气质出众、容貌娟秀,但总归太瘦了些,不够富态贵气。 这位满身金霞的少妇敢表达不屑,是因为她乃慕容瑄的妾白氏,娘家哥哥最近捐了官,加上慕容瑄已经实际上执掌家业,所以她的底气才那么足。 冷知秋没睬她。此来是为了交好慕容家,和慕容瑄谈合作,可不是来争长短高低的。更何况,冷知秋素来对这种事退避三舍,就连项宝贵要开口说话,也被她悄悄止住。 只有老夫人身旁一名穿绿缎锦绣的女子,柔声对老夫人和身旁的一名贵妇道:“这位姐姐很面善,似乎是两年前的苏州花王,项家的儿媳,叫——冷知秋?” 她就是慕容家的幺女慕容青青。 老夫人垂着的眼皮掀了掀,点头道:“自然是她,那位就是项文龙的长子,叫项宝贵的,不常露面,长得倒是和当年的项文龙八分相像,他的妻子自然就是冷氏。” 慕容老爷清咳一声,对项宝贵半起身敬了敬茶盏。 “老朽不知贤侄今日来访,一些个妇道失礼,贤侄勿怪。” 项宝贵却坐着不动,黑眸盯着慕容老爷,薄唇轻启,语气凉凉的。“的确很失礼,我家娘子出身名门,岳丈大人乃苏州学政,项家与慕容家世代兄弟,如今我项家的媳妇知书达理,而慕容家的妇道……这礼数着实叫项某人担忧,伯父和三位世兄可别只忙着赚钱呐。” “……”慕容老爷脸色僵住,尴尬的不知要不要坐回去。 慕容瑄沉着脸,横了白氏一眼,对项宝贵微微一笑道:“家中少个主母,家母年纪大了,二弟妹又因为生养小宝,无暇照管这家里上百口人,因此乱了些。待小宝抓过周,以后有二弟妹管着,便会好些。” 他把话题转到慕容家的小孙子身上,便吩咐去抱那小宝出来。 一帮痴痴看项宝贵的女人,见他语气不善,倨傲不恭,十分难相处的样子,慢慢也就收回了目光。 慕容青青端了一盘小花卷送到冷知秋面前:“真是知秋姐姐呀!前段时日听闻出了些事故,青青就觉得惋惜难过,如今见姐姐无恙,可是喜事一桩呢!以后姐姐要常来我家,大家亲近作伴,可好?” 丫鬟给冷知秋奉了茶。 冷知秋瞧着茶和面点,又瞧瞧这慕容家的小姐,容貌清秀婉约,言语可爱,既有项宝贝的娇憨纯真,又比项宝贝要聪明文雅得多,倒是个极讨人喜欢的姑娘。 “知秋随家父回苏州后,便匆匆嫁人,确实未能结交几个姐妹,有青青妹妹这句话,知秋便厚着脸皮,以后来这里常走动便是。” 冷知秋对慕容青青点了点头。 项宝贵拿手试了试她面前的茶盏,柔声道:“娘子,茶还有些烫,先吃点小花卷,慕容家的厨子,做的红心小花卷是出了名的。” 慕容青青的眼睛明明看着冷知秋微笑,余光和魂却在冷知秋的左侧、那个微微侧身照顾妻子的男人身上。她要等到项宝贵转回身,看到她以四十五度角偏侧脸、微微低着下颌、颈项拉伸偏转如天鹅、肩往下削胸往上挺、不胜一低头的娇羞之姿。 冷知秋咬了一口小花卷,盛赞:“豆沙细腻之极,入口即化,果然名不虚传。” “项夫人喜爱,瑄这就着厨子多蒸一屉,今晚送去府上。”一旁慕容瑄道。 终于,项宝贵转回了头,却不是看慕容青青。 “世兄客气,今晚吾夫妇俩去见岳丈大人,并不在家。做面点的厨子不错,岳丈大人家里不缺酒席掌勺,却少了这般精细的面点厨子。” “诶……既然是这样,愚兄有个主意,将家里的面点厨子借宝贵兄用几日,等你夫妇在岳丈家宴罢,再遣返便是。”慕容瑄被逼着送人情。 “着哇。”项宝贵笑吟吟,毫不客气的接受了。他的女人喜欢,那就是他看上的人或东西,既然看上了,就别想有借有还,除非冷知秋哪天吃腻了红心小花卷。 冷知秋扶额,默默咬着小花卷。 项宝贵转头问她:“娘子你不舒服?那我们早些回去恩学府吧?”转头过程中,扫过面前还在摆姿势的慕容青青,心想这个人怎么还站在那里? “小宝,哎哟我的心肝肉!”慕容老夫人这时一声高呼,原来慕容家的小孙子抱出来了。 戏台上唱的越发卖力。 六个家丁麻利的布置着抓周的桌台,鼓乐铃铛。 冷知秋低声道:“既然逢孩子抓周的喜事,总不该这会儿走,何况我哪里是不舒服。”完全是对项宝贵您老人家的厚颜无耻深表无语而已。 项宝贵拉她起身,和众人一起围上去看。 慕容家的小宝生得一团面粉似的,软软趴在桌上,慢吞吞爬了两步就不肯动了。一旁,慕容真摇着铃铛鼓励:“小宝,小宝,看这里。”他面前是一把金算盘。 项宝贵不以为然,也毫无兴趣。这又不是他儿子抓周,有什么好看的。冷知秋倒是看个新鲜,想着人之初,经历多少期待、责任,小小孩童,哪里知道自己的命运操控在天公之手,也掌握在少数人手中,但说到底,还是各人自己走出的人生路。 这人生路,从哇哇落地开始,但责任却是从这抓周开始。 小宝最终抓了只金光灿灿的元宝,无惊无喜,勉强还算圆满。抓金元宝,往坏了说,便是贪财,往好了说,便是将来会发财。 于是鼓乐奏响,人人欢笑祝福,有真心,有假意。 冷知秋在那工夫,被慕容瑄叫到一旁签押,办妥了借钱的事。 “为何如此急迫?”冷知秋有些疑惑。签押文书这种事,怎么着也该在书房或账房里办。 “非瑄不懂礼数,实在是不敢惹项兄,呵呵,以后书院的事,但愿项兄真的不会插手。”慕容瑄苦笑。 项某人恨不得抢了他的钱立刻带妻子走人,他这行商十几年的人怎么会看不出? 冷知秋再度扶额无语。 而就在同时,项宝贵身前已经多了位花容月貌的青春少女,慕容青青。 “项大哥,青青很小的时候就听哥哥们提起您。”小女子仰着娇俏如芙蓉的脸,美目很可爱的眨呀眨。 商人之家,又是家宴上偶遇,才有她未出阁女子见到苏州第一美男的机会——这难道不算缘分吗?可惜罗敷未嫁,使君却已经有了妻子。又可惜,斯人千种柔情都给了那叫冷知秋的瘦女人,但正因为那举世罕见的宠妻姿态,才更加迷了少女的心,红了少女的眼。 项宝贵挑眉瞥着身前女子,眼角却盯着冷知秋的侧背影,暗暗咬牙。“噢?”他随口应。 “哥哥们都说,项大哥您英武不凡,买卖也做得极好,将来一定会重振项家千百年的基业。”慕容青青继续眨眼睛。 她眨得很完美,既体现崇拜男神的真诚,又突出一双眼睛睫毛浓密的优点,带着一点点可爱,一点点无邪,一点点爱慕。 项宝贵终于察觉,身旁这位姑娘大概正处于繁花盛开的春天? “慕容姑娘,项某已经娶妻,难不成你愿做妾?” 他原本是调侃、拒绝生人靠近的意思,冷知秋却听到了后半句。慕容青青咬唇没反应过来,她的心思被发现了!? “项大哥……” 冷知秋走回项宝贵身边,脸上打霜。 —— 当天,项宝贵扶着冷知秋上马车的同时,就从慕容瑄手里拐走了他家厨子一名,以及冷知秋开口借来的纹银一箱,足足一千两。 慕容瑄道:“多谢项兄与尊夫人如此看得起慕容瑄。” 项宝贵道:“瑄世兄很会做买卖,也很会做人。” 慕容瑄又道:“听闻项兄与人结交,若不成朋友,便是敌对。瑄只盼莫成了项兄的敌人,便三生有幸。” 项宝贵笑而不语。 一上车,项宝贵在冷知秋身旁坐了,挺着腰背绷着脸。 这是秋后算账的架势。 “若事先与你商量,你必是不肯的。”冷知秋绕着手指玩,不去看他脸色。 “谁说我一定不肯?” “既然你肯的,那就更无甚要紧。”冷知秋莞尔一笑。 项宝贵脸色一僵,原本就不生气,这下子更装不下去,只是想难得有个机会拿捏一下、骗她来讨好自己,怎么能一点好处没捞着,就被她虚晃一枪打发了? “谁说不要紧?为夫很生气。” 冷知秋收起笑,有些疲倦的往边上歪靠,却是远离项宝贵的方向。 “你气着罢,人要喜怒哀乐,非我能阻挡。” 项宝贵一愣,“知秋,你怎么了?为何说这么颓丧的话?我的喜怒哀乐,不全在你手里么?” 说着,也不敢再装了,伸臂揽过她,察觉到她的身子有些抗拒,微微僵硬,忙将头低下去,在她耳畔蹭着,一只手包住她两只小手,讨好的轻揉。 “我错了,我没有生气,是逗你。” 冷知秋垂下脑袋,愣愣出神。项宝贵对她的感情,她又不是傻子,怎会不知?可为何听见他对慕容青青提“纳妾”的事,再看慕容青青那水嫩莹润、亲热天真的模样,她就胸闷不已?难道因为在意一个人,就会变得患得患失、不再自信? 不枉佛言,多一物,便多了贪嗔痴。但佛劝世人放下一切,她又岂能放下?胸闷就胸闷、吃醋就吃醋吧。 “娘子?”项宝贵亲吻着她的鬓边嫩颊。聪明一世,可自己怎么就是不懂她发脾气的原因? “夫君,你会不会觉得知秋脾气很坏?你事事都顺着我了,我却总是不高兴。” 冷知秋微微偏头,伏在项宝贵肩上,不让他再继续乱蹭乱吻。这人大约真有些兽性本能,手足无措时,只会拿脑袋蹭,拿嘴舔,仿佛如此便能治愈一切伤痛。 虽然,这种行为,的确能够让她心软,让她静下神来,接纳他的殷勤讨好。 项宝贵将她抱起来,发觉这回身子是软的,没有抗拒,看来,脾气过去了?女子心,真乃海底针……“知秋你不是脾气坏,你比谁都通情达理。就是为夫也不明白,哪里做错了……” “你没有做错。”冷知秋有些懊恼的把脸埋在他胸口,死活不肯看他眼睛。她不会告诉他,她在吃味,在莫名其妙担心他不再如当初那样,看她的眼神不再充满炽热的赞叹、渴慕。 但这些心思,她不好意思告诉他。 “……”项宝贵不再问怀里鸵鸟状的小女人,轻轻拍着她的背。 —— ◆◆——6。父女重聚,怒遣桑柔女;一家团圆,宝贝怜梅萧——◆◆ 临近傍晚,夫妇俩备好礼品,到了恩学府。 冷景易正在书房和两个门生说话,论及当前的局势,朝中意见不一,冷景易和门人弟子的意见也不太统一。 “素闻恩师偏向成王,如今皇上已经定了成王谋逆造反的罪,恩师公若再为成王说话,难免引人猜疑。”一个门生忍不住劝谏。 “是啊,这会儿风声鹤唳,据说望月楼都被查出来与成王有干系,前儿被查封不说,里头的老鸨、粉头们全都下了大牢,活活打死的不在少数呢。”另一个门生也忧虑重重。 冷景易皱眉横了他一眼。“你为何对望月楼这种风月场的事如此了解?” 那门生脸上一红,低下头去。 冷景易闷闷的喝茶。他孤家寡人一个,妻子死了,女儿也死了,小姨子倒是借了外甥女的光,被梅萧安置了个住处,想来很快就能享尽人间快乐。他了无牵挂,只想凭着心性做事,如果皇帝要问罪,要杀他的头,他也无所谓。 但那些门人子弟显然和他不同。他们可还要命,要前途呢。 这时,巴师爷亲自跑过来禀报:“老爷,老爷——!小姐回来了!知秋小姐回来了!” 冷景易手一抖,茶杯横倒在桌上,好一阵气喘后,才问:“谁?你说谁回来了?” “小姐,是小姐。” “噢……”冷景易一脸恍然大悟,却突然晕了过去。 …… 看着躺在床上越发消瘦显老的父亲,冷知秋心疼不已,跪在榻前忍不住垂泪。 项宝贵给她膝下垫了厚厚的棉垫子,自己陪着跪在地上。 冷景易别过脸盯着女儿女婿看,女儿清瘦,却似乎成熟不少,眼中有了感情积淀,也有了心事;女婿眼里只有女儿,虽然不变的是身带煞气,甚至更浓重,但却不像从前那样让人不安,反而有一种强势的力量,足以依靠托付。 他的心中又喜又悲,五味杂陈。 “都起来吧,别跪着。” 项宝贵扶起冷知秋。冷家规矩严谨,守礼,冷知秋不会坐到父亲床边,只和项宝贵一起站在下边,垂手恭立。 “爹,孩儿不仅没替娘照顾好您,还累您挂虑。” “唉。”冷景易叹息,由大夫扶起身,再试了脉便退下去开方子。“你娘还是在保佑着,你和宝贵死里逃生,必定都是你娘她在天显灵。玉竹啊,我知道你放心不下孩子们,你心里向着他们夫妻。” 冷景易的目光迷茫,仿佛陷入幻觉。 冷知秋见父亲颌下清须竟然也有了斑白,想他一贯坚硬的脾气,每日踯躅小竹林,心中不知有多少悲伤,却从未见落泪哀叹。 “爹,娘在天上过得很好,知秋见过她,她叫我们不必挂念,叫我们都好好儿过日子。” 说着,自己却先泣不成声。 项宝贵忙搂紧她,抚着她手臂安慰。心想:岳母真是女人中的女人,可叹天公太残忍。想到岳母,他便觉得,桑柔和张小野实在可恶之极,自己留下那贱婢的种,实在不是件痛快事。 起了厌恶,他便心狠且决绝。抽隙出去召来张六,低声吩咐:“立刻让吕老四带人备船,将张小野的女儿送去琉国,交给尚风,我要她两日内从苏州消失!” 张六疑惑:“那女婴还在哺乳,且天生有些不足之症,冬日里飘洋过海,恐怕……” 还没恐怕完,项宝贵已经走了。 这就是没得商量的决定。主子坏起来不是人,又不是第一天见识,张六摸摸鼻子去执行命令了。 —— 一家团聚,雾霾散尽,自然少不得做些可心的食物,围一桌吃饭。冷景易由小厮扶着坐了上首尊位,项宝贵和冷知秋陪着,下边则是冷兔和项宝贝。 项宝贝还在瞪圆了眼珠子看冷知秋,不敢相信这嫂子怎么说死就死、说活就突然冒出来了?现在可好,哥哥笑逐颜开,嫂子气色也不错,夫妻俩恩爱得让人嫉妒牙痒,那……梅萧呢?只有他一人凄凄惨惨做了游方的和尚? 她替梅萧不值,替他百般难过。 “嫂子……”项宝贝嗫嚅,想替梅萧争取什么,又不敢破坏哥哥来之不易的幸福。何况,她能争取什么呢?冷知秋对梅萧的一点同情原谅? 冷知秋笑吟吟看她,等她说话。 项宝贵趁这一停顿的功夫,已经给妻子碗里夹满了荤荤素素,又将一盆细细熬碎的小米粥换到冷景易面前,熟络得比亲儿子还亲,恍惚有种错觉,这里是项家,不是冷家。 冷兔不甘示弱,点着厨子吩咐,换下凉掉的菜,热上汤来。 项宝贝磨叽了好一会儿,才低头道:“哥哥,嫂嫂,你们都安然无恙,所以,不会再怪令萧,对吗?” 冷知秋一怔,怎么还提那人?项宝贝竟然还没对梅萧忘情吗?想起曹公公说梅萧失踪,面壁思过,她便回应项宝贝道:“有些事无关对错,我从未怪他,何况他曾是你哥哥的好友。宝贝,小兔,你们俩这一年来可过得好么?” 当着丈夫面替老情人说话,冷知秋不能不怀疑这两个人的婚姻状况。 冷兔抢在前面塞了只新蒸好的热花卷,堵项宝贝的嘴。 “我和宝贝不是冤家不聚头,虽然经常斗嘴,但小兔心里明白,能娶宝贝这样的媳妇,也是福气。若非选秀的风波,宝贝要嫁个大户人家的翩翩公子也非难事。” 冷景易和项宝贝都抬起眉,愕然。 项宝贵催冷知秋:“娘子快吃饭,别理宝贝,不是说‘食不言寝不语’么?菜都凉了。” 冷知秋乖乖吃饭长肉,心里却想,项宝贵对自己妹妹关爱的方式有时候显得不近人情,太过*。项宝贝怕是还需什么刺激开导,才能丢开梅萧,面对别的男子。可惜小兔还年少,可能吸引力不够,再过两年不知会否转变? —— ◆◆——7。冷兔辞香料铺,倪萍儿枯木逢春——◆◆ 趁着去无锡之前,冷兔干脆把香料铺的事全交给了新伙计,倪萍儿没奈何也只能天天去铺里看着,就把小六六甄忘年扔给张六带着。幸亏桑柔的女婴被项宝贵丢吕老四带走了,否则,她可真要忙得昏头。 张六带甄忘年多了,便常走动去香料铺。 他教甄忘年走路,跳跃,一大一小对话的样子,常常把倪萍儿逗得笑弯了腰。 带着泛泪花的笑容抬起脸,正好碰到张六无意中投过来的一瞥,两人就有些愣,一种微妙的亲切感,一种久违的吸引力,让他们的眼珠子多了神采,熠熠生辉。 一触撇开,倪萍儿便有些黯然。她是个二十七岁的寡妇,这辈子没指望了。张六是个好男人,淳朴直率,相貌也俊,正当二十岁好年纪,可惜跟着项爷做事,难免风风雨雨、无暇娶妻,不过有项爷的信赖,留在项宅明里做了管家,也许不久将来,就会得项爷或项夫人指婚吧? “六叔叔,项爷和项夫人很器重你。”她说。 “嘿嘿。” 张六抱起甄忘年,耍得差不多了,他该带孩子回项家听候吩咐。 倪萍儿上前给孩子系紧裤脚和鞋子。 离得太近,张六俯视她的脸,细腻红润的肌肤,温柔的眉眼,身上似乎有一股奶香,盖过香料铺里复杂的香气,独特而温暖。 倪萍儿心跳得乱,脱口问:“项夫人回来了,说不定很快会给你张罗一个媳妇?” 张六怔住,“诶?”媳妇?给他? 想起项宝贵夫妇闭门不出、两个人黏糊成一个人的亲热劲,再想起一贯不太像好人的少主,在少主夫人面前像头乖顺的绵羊一般,他就觉得怪怪的。 “咳咳,女人太复杂,六子我招架不住,还是小六六好。” 说着,张六大大亲了一口甄忘年,问:“小六六,六叔叔好,还是娘亲好?” “六叔叔。”甄忘年毫不犹豫的答。如今娘亲已经不管他吃奶,所以再也不会爱了…… 一大一小说笑亲热着就走了。 倪萍儿望着他们的背影,幽幽叹息。 —— ◆◆——8。夫妻各自忙——◆◆ 冷兔和沈天赐、惠敏一起,整天跟在冷知秋身后,再加上小葵父女俩伺候周到,还有张六随叫随到,项宝贵便放了心,果真没有插手冷知秋创办书院的事。 书房里,高老二问:“现在局势,朱鄯的兵多,粮草也足,成王朱宁腹背受敌,粮草也不继——我们是不是再运一批粮给朱宁?” “你希望他们打多久?”项宝贵坐在阴影里,书案旁燃着暖炉,熏烟袅袅,只听见声音,看不见人影。 “就看少主有没有心。”高老二平静的面容闪过一瞬激情澎湃。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磨刀就是为了杀人。高老二一直不明白,项家拥有实力问鼎江山,张氏不过是借了光,便成就一代英雄,最后虽然差了些,退居琉国为王,也已经不错。为何项家自己却毫无野心?就连项宝贵这样并不消极的人,似乎也从未提起争夺江山势力。 项宝贵陷入沉思。 拥有一些实力,未必是一件幸福的事。人心如野草疯长,像高老二这样的下属有很多,如果告诉他们,项家组训不问朝政,不站阵营,更不会谋算一方江山……高老二他们的激情将会熄灭,可能慢慢就会想着离开,另寻有野心的“明主”。 无论是恩师张宗阳,还是他项宝贵,对于地宫的人都是恩威深厚,是主心骨与灵魂的存在,所以这么多年来,他们愿意过着不见人的蛰伏生活。但时过境迁,现在已经不是老皇帝的天下,朱家老皇帝子孙不肖,互相残杀,而项宝贵却变得越来越强,就连高老二也不明白,项宝贵哪里来的钱财,哪里来的武力,仿佛用之不竭,这些都在引发有心人的思维扩散,蠢蠢欲动,想着跨出更大的一步。 “不必运粮了,让朱宁自生自灭吧。”项宝贵淡淡的声音从黑暗里飘起。 高老二顿时感到万分失望。 项宝贵将会错过一次绝佳的渔翁得利机会。 然而,项宝贵想的却是,锋芒已经太过,三五年后,但愿不再被人记起。他的王国,他的家族,他的幸福,从来不是所谓的江山社稷,在他眼里,那不过是一个和项家毫无关系的沉重包袱。 —— 冷知秋在沈家庄太湖边依湖建造竹舍,修墨池,按照孙仲文的建议,添加兵阵棋林,又听了顾博的想法,请工匠造庙台。 另一边就吩咐冷兔带着沈天赐一起操办发送请柬,宣传“明湖居书院”将于明年开春举行元宵灯会。 苏州突然冒出第三家本土书院,这个消息不胫而走。 南山书院和鹿鸣书院不约而同派了人来“道贺”打探。 当代书院,先是几个知名文士相聚喝茶论学的道场,慢慢积累人气,便开始印发习册,开坛讲学,招收弟子,从而形成一家有规模的书院。南山书院和鹿鸣书院便是如此起家,逐渐从以文会友,发展成为一个商业组织,以盈利为目标。 冷知秋的明湖居书院,“喝茶论学”这个阶段是在鱼子长坡地牢里完成的,过程很艰苦,但是学术成就还是很丰硕的。那一年,各自除了应付痛苦的每一天,他们有大概一个时辰可以交流心得,切磋诗文,漫谈人生。 这次修建明湖居书院,冷知秋忙着布置打点,孙仲文、王爽、顾博、谈硕四人也没闲着,开始修订、默写这一年积累的成果,也包括他们从前几十年的思想心得。 一部《明湖居文集》正在逐渐成形。 冷知秋在新落成的一间竹舍隔帘会见了南山书院、鹿鸣书院的代表。 帘子是黄竹帘,里面还垂了一层厚棉帘子,完全不见彼此人影。 南山书院的吴影椒先开口:“近年战乱,朝廷招募良才‘不拘一格’,苏州求学的子弟虽多,却大多纨绔。不知明湖居书院是否有意成全那些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 这话有两层意思。现在朝廷靠“卖官”发财,只要有生员资格的人,交够了钱就能入仕。目前规定只要进入正规书院就读,由书院推荐到当地学政获准,便能取得生员资格。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就给一些富人开了方便之门,也让两家书院赚足了钱——炒卖“生员”名额! 两家书院分食苏州的市场,日子过得很不错,但多出一家本地的书院,又有些背景,还有大财阀慕容世家支持,他们当然要担心第二层意思,也就是明湖居书院的目标,是不是一样盯准了那些纨绔子弟? 冷兔早就将两家书院的猫腻告诉给冷知秋。 隔着厚厚的帘子,良久沉默。 小葵给两个先生换了热茶,站在帘子前盈盈一礼,道:“院主请两位先生听一支曲子。” 吴影椒和楚湘客面面相觑,只见隐隐有焚香的细烟溢出,琴音叮一声轻响,便恢复沉厚的曲调,缓缓而奏,如一线一流,即使高低反复、婉转承接,却仿佛有一个执着的灵魂,将曲子引向竹舍外,漫洒扩散开,音散而神不散。 这弹琴的技巧并不算极高明,但弹琴人的心神却是专一如注,是谓难得。 冷知秋不想和外面这两人说话,一是暂时不便透露女子身份,以免世俗偏见,影响元宵节灯会的活动;二是她不能承诺这两家书院任何东西。她的办学宗旨,和两家书院完全不同,但面向的生源,却是普世广泛的,并不排斥富人子弟。 奏琴谢客,是一种态度,看两个客人自己的领悟。 她是用了心去弹奏这一曲《盘古》的。《盘古》是一首古曲,讲述太古第一正神“大德庄重”的精魂,寄予后人对宇宙万物的思考,对人性本来面目的思考。 吴影椒和楚湘客一听是《盘古曲》,先就精神一凛。他们是为了利益来打探“军情”口风,对方却毫不在意,直接回复了如此一首庄严的曲子,让二人都有些汗颜。 读书人办书院,本来的出发点都是为了传授自己的学术见解,树立自己的流派。如今追逐利益,丧失本意,心底深处,他们是惶恐的。所以一旦有人揭开这层隐痛,他们自然坐立难安。 吴影椒认为,明湖居书院这个态度,表明了他们是要正统办学,并不追逐“生员”的利益。 楚湘客则认为,明湖居书院嘲讽鹿鸣书院的不正之风,胃口很大,似乎有驱逐其他两家外来书院的意思。 带着不同的感悟,两家书院的代表告辞而去。 —— ◆◆——9。雪纷纷无缘终错过,意淡淡墙里墙外人——◆◆ 冷知秋拜祭完亡母,再忙着书院的事,移居到了沈家庄苗园小木屋,因此,好些日子没见到项宝贵的人。 转眼就是冬至日,一早便是大雪纷飞,滴水成冰。 冷知秋咬牙从被窝里钻出来,冻得直打哆嗦。想着这几日没有项宝贵暖脚暖手暖被窝,睡得不太舒服,也不知他在忙什么。 起床后,对着明镜,仔细梳洗,穿戴新衣,便等着张六接来父亲冷景易,以及冷兔和项宝贝,更等着夫君项宝贵的到来。还有倪萍儿也会带着小甄忘年来做客。他们要一起去项园过冬至佳节。 消息早就送过去了,想来,这会儿项文龙和项沈氏正忙着差使几十个下人为这次盛大的家宴做准备。 小葵给冷知秋收拾好了发髻,围上厚厚的抹额护耳,又将新缝好的貂裘袖套在炉盖上烫热了,拢在她手上,看她脸上泛起暖和过来的红晕,细白粉嫩,两边面颊似乎比刚回来时丰润了一些,便笑:“小姐今日可真是比从前还要好看。” 冷知秋瞅着镜子里的自己,怔怔出神。今天,小葵给她梳妆的有几分像神妃仙子,果然比前几日看上去饱满圆润,连眼睛也分外又圆又亮,鼻头微微翘鼓着,薄薄的红唇也点得圆嘟嘟十分娇俏。 她突然觉得自己似乎在等待着,等待被人摘下吃了……脸红到腮边,她垂眸暗笑,冷知秋啊冷知秋,才几天没见,就想念他了? “小葵你也穿暖和些,我们去外面走走,顺便看看他们过来了没。” 小葵笑咧开了嘴,她家小姐不是个喜欢掩饰的人,看得明明白白,这是急着、盼着姑爷来接呢! 主仆二人走出小木屋,冷知秋顺手撩了一下风铃,叮铃铃一串响,穿透茫茫白雪,渐渐飘远。 冷知秋嘴角含着笑,水眸晶亮如黑琉璃。 她的心是满的,因为身子在恢复,一家子人即将团圆,又书院的梦想在接近;又是空荡荡的,因为需要数日不见的郎君,用他的宠爱来填满,不管是温柔的,还是狂野的,都是魂牵梦绕,想起来甜蜜蜜,耳热心跳。 叮铃铃—— 梦一般的声音,茫茫的大雪,万里银装素裹,人迹寥寥。 只有两个行脚僧,一老一少,缓缓穿行在风雪中,缁衣灰袖鼓荡,旧僧鞋踩满风尘。 悟心停下脚步,扭头看向不远处的苗园。“师父可听见铃响?” 老行者道:“唯有四大皆空,看这风雪,听这呜咽,天地寥寥,皆无一物,哪里有什么铃响?” 悟心摇摇头,撇下老行者,疾跑了几步,来到苗园外,看着风雪中摇曳的红灯笼,上面有个“项”字。他痴痴的出神,伫立不走。 一脸萧萧玉色,沾满鹅毛雪片,清瘦如梅。 园子里,冷知秋脚步轻快的走到秋千下,看露珠结在绳上,已经凝成冰花,晶莹闪烁的蔓延向树冠深处。 “天呐,真好看!”小葵忍不住赞叹这两根天工造就的冰绳,又指着上方一处尖叫欢呼:“看,小姐快看!那里结了蜘蛛网,全都冻成冰了!” 冷知秋眯起眼看,蛛网上也凝了露珠,仿佛一张八卦罗盘,落满纷纷的钻石,树冠很浓密,没有雪花落下,才得以保全这脆弱的美。 她原本想坐着秋千,等亲密的爱人出现,就仿佛当年那晃晃悠悠的记忆,风雨中漫自走来的颀长身影。 此刻却不敢再坐了,生怕破坏了这凝固的冷艳。 “罢了,还是回屋里等吧。”冷知秋重新撑起油纸伞,裹紧大氅,带着小葵回小木屋。 悟心出神的想着一幕幕往事,恍惚间仿佛听见了熟悉的声音,“知秋啊,我还能再见你一面吗?”他的眼眶有些酸涩,秀气的卧蚕眉轻轻的收拢,掉下一片落雪。 “悟心!”老行者在催他。 他没理睬,又站了许久,头上斗笠已经积下厚厚一层白雪,鞋背也变成了白色,大概站得太久,一双星眸渐渐涌上倦意淡淡。 “你要在这里化缘?”老行者走到他身旁问。 “在这里,缘生缘灭了。”悟心伸手摘下那只大红灯笼,摔在雪地里。“我的妻子嫁给了我的兄弟,师父,我该怎么化缘?走吧——” 老行者看他大步离去,抖了抖两边松树皮一般的瘦脸颊,满是皱纹,低低叹一声:“阿弥陀佛。” 这两个行者消失在风雪茫茫中。 没多久,苗园的大门打开来,小葵先走了出来,探头四处张望,对里面的冷知秋道:“小姐你听错了,姑爷他们还没来呢!咦?” 冷知秋随后跨出门槛,撑着伞,眯着眼远眺,红唇微微撅起。“怎么还不来?” 小葵捡起地上的红灯笼,咕哝道:“不知是风吹的,还是怎么回事,这灯笼怎么到了地上?” 她踮起脚尖,将灯笼挂回去,拿手帕掸掉了上面的雪。 冷知秋回眸看了看灯笼,微微一怔,突然想起曾被梅萧一剑砍落灯笼的情景,眼前顿时燃起熊熊火焰的记忆,记忆不堪回首,但愿世上的人,伤痛都能尽快平复。 —— ◆◆——10。翱翔雪天——◆◆ 这时,终于听见了马蹄声,远处,隐隐约约、影影绰绰,是马车的身影,有小孩子的叫唤,有大人吆喝催促马儿快走的声音。 小葵拍手,扶起冷知秋的胳膊道:“小姐,他们可来了,我们走吧。” 冷知秋回过神来,扭头对门内跟随的夏七道:“关上门吧,一会儿叫六子送汤圆过来,大家都吃一碗热的。” 夏七的声音道:“少主夫人,俺们喜欢吃肉馅的。” “这个由不得我做主。”冷知秋忍不住笑。项沈氏要准备多少肉,才能喂饱那几千个精卫?多半是被项宝贵虐待,一人吃一两颗汤圆就不错了,还得掺杂一些豆沙馅、菜馅儿的。真要吃,这些人自己就会悄悄摸出去,改个寻常百姓的模样,到城里铺子上吃它几碗。 往外走了没几步,马车停在面前,张六先一个大笑脸明晃晃迎过来。 “少主夫人早!” “早。”冷知秋看他依然是个大男孩的气质,也不见成熟,突然想起来,这兄弟该要二十岁了吧?她也就心里动了一下,注意力就转向马车内走出的人。 斯人如此熟悉,从身形到气味,从走路的步态,到仰望的面容。自然是项宝贵。 他今天穿的是玄青色的缎袍,大冷天也不见多添一顶帽子,依然任五尺青丝垂着,冲天发髻上,倒是难得簪了枚血玉,看着添了分喜气亮色,一张绝美的面庞,黑眸定定的注视着冷知秋,举步缓行,热切又克制的走近,将一种天生的彼此吸引维持在弹性十足的微妙范畴。 他伸手接过她手里的伞,将她冰凉的双手握在他另一只温暖的大手里,拉着她,共一顶伞,不慌不忙走上马车,又收了伞,这才转过身来。 车外,小葵给张六福礼,打听后面马车上是谁,张六说:“中间那辆是少主的岳丈、冷家姑爷小兔,和宝贝小姐。后头那辆是倪掌柜和小六六。” 听到倪掌柜和小六六也来,小葵便不吭声了,走过去坐到驾第二辆马车的老父身旁。 马车微微转个方向,偏向南行,往相距半里地的项园而去。 冷知秋缩着手脚坐好,抬脸盯着项宝贵看,看他坐在她对面,脱了她的小棉靴,替她焐热手脚。 “怎么不在屋里等?在外面许久了么?”他问。 “是有一会儿了。原以为你会早早儿的来接我,不想都巳时了才来。”她有些娇气又发嗲,拿小脚丫踩在他肚子上戳了戳。 “有件事耽搁了,张小野和幽雪离开了琉国,早上刚得的讯息。”他淡淡说,又问:“适才你见过何人?” “离开琉国?……未曾见过什么人。”冷知秋有些莫名其妙。 项宝贵替她穿回靴子,整理裙摆时,动作顿了一下,终是都拉严实了,俯身在她膝上亲吻,旋即直起身正襟危坐。 “夫君。”冷知秋抬起双臂,等着他坐过来拥抱。 “不是现在。”项宝贵的黑眸幽幽闪闪,语焉不详。抿着薄唇犹豫了一瞬,他还是如她的愿,坐过去抱住她,轻轻抚着背后柔滑的发丝,“就到了,以后再忙,也要多回项园。” “嗯。”在熟悉舒适的怀抱里,她很乖顺,身体感觉着属于他的刚硬弹性,有质感的热度。 她收紧圈抱他颈项的双臂,挺起腰想主动亲吻他,这个角度看他,五官更立体,一种近乎神祗垂悯的美,但他不是光明之神,他必定是地狱之神,黑眸太黑太深。 “知秋,坐起来,我们下车走过去吧,顺路可以看看雪景。” “诶?” 主动亲吻也被打断,冷知秋垮下黛眉,彻底放弃了短暂温存的企图,他这人就和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疤一样难懂。他的肤质如凝脂般光滑饱满,在完美的触感间,却总是夹杂凸起的伤疤,狰狞而充满故事,她总是怯怯的抚摸过,用指尖感受那些故事,却从来不问。她希望那些都是过去,未来不再添加这样的“故事”。 —— 下了车,三辆马车继续先行,项宝贵撑起伞,揽着冷知秋慢慢沿路走向项园,积雪皑皑,寒风萧萧,茫茫雪片稀疏了一些,看着似乎要暂停下来。 “知秋,为何你会如此热衷开书院?” “自小便无别的喜好,唯看看书,种种花。夫君说过,我们肩并肩的一起走,不做你的依附,所以,便选了书院一途,来实现自我抱负,倒不是为了赚取多少钱财,只是希望有所建树。” “肩并肩一起走么?”项宝贵驻足,让她面对自己。“整整六日,你没回一次城,也没去一次项园,六子说,你也没有提起过我,我在一叶吉屋等了你两晚,在榕树街家里等了你四晚……” “咦?为何不来苗园?” “你不回来,只来往于苗园与明湖居之间,便说明还在忙碌,我答应了放你自由,便不会去扰你。” 项宝贵微微蹙眉,觉得自己怎么像个怨妇?他要是去木屋缠她,她还能下床么?还能站着、去明湖居做那个一心要开苏州学风流派的大女子么? 冷知秋踮起脚尖,凉凉的手指揉开他眉间的细纹,顺手便攀在他肩上不肯放下了。 “来住个两晚有什么要紧,知秋其实……想念夫君的紧。”她的脸红起来,埋在他胸口,心跳加快,眼睛却眨得极慢,等待着他。 谁知项宝贵却笑着刮她鼻子,“小骗子,真会想念我?” 冷知秋想说自己从不骗人,却发觉已经不得已骗过几次,只好讪讪然。再者,肉麻话不讲二遍,她今天已经够厚脸皮了,索性抛开夫妻小别重见的旖旎情思,突发奇想。 “夫君,这雪天雪地的真好看,真想和鸟儿一般飞翔在这纯净的世界。” “你若想,我一定替你实现。” 项宝贵突然抱起冷知秋,在她的惊呼声中,双臂托起她举在头顶,伞落了地,衣袂瑟瑟直抖,他纵身而起,跃上树梢,轻轻踩落树梢积雪,如巨鹏一点,直直飞向下一株树。 “啊——” 冷知秋尖叫着在空中“飞翔”,既惊吓又兴奋得小脸通红,美目亮闪闪、好奇的看着如此高度的天地,雪与风刮过,使她几乎眯起了眼睛,却又不舍得这一番奇景。 “夫君!” 她笑着叫项宝贵。 “嗯,喜欢吗?”项宝贵故意抓着她的腰带,带她在空中翻了三百六十度。 就知道这小女子十几年安安静静如兰似桂,看着娇弱不堪,内心深处其实却是胆大包天,什么也不怕的。 白茫茫天地中,两只一大一小的飞鸟,翩若惊鸿,又似一双神仙眷侣,漫游在只有他们二人的世界,如梦似幻。 冷知秋吓得浑身都软了,心却扑通扑通跳的欢快。 如果没有遇上如此一个他,她这辈子都不敢想象,自己这个嫁入小户之家的文弱女子,竟会经历许多难忘的事,会如此刻般“翱翔”雪天之间。 “长剑一字花半袖”——说的就是无情的剑客,在花树间舞剑,剑伤了花,花沾了袖,柔软了剑客的心肠。 他们生来互补,契合,相吸引。 —— ◆◆——11。纵欲过度小夫妻,无中生事慕容家——◆◆ 项沈氏再见到儿媳妇,又激动又生气,开口就骂:“宝贵,那个知秋!你们两个有没有良心?都回来了,怎么儿媳妇你竟然连公公婆婆都不来瞧一眼,报个平安?整天在忙什么?” 报平安的事,项宝贵早就派张六报过了,项文龙和项沈氏要去榕树街看儿媳妇,却都被拦住。 “老娘,您儿子一年多没见着妻子,就不能先让我们两口子腻个几天么?” 项宝贵一拉冷知秋的手,便进了大门,顺手塞给项沈氏一根手指粗的金锁链。 项沈氏将那金锁链往自己脖子上套,一时忘了训斥,问一旁的项文龙:“怎么儿子总是给我金啊玉啊,会不会俗气?” 项文龙反问:“那你喜欢什么?” “诶……”项沈氏想不出有什么比金银翡翠更实惠、贵重的,“年纪大了,珍珠什么的也不合适,唉,算了!” 总不能跟儿媳妇一样,头上戴支蓝宝石的簪子吧?自己多糙的一个妇人,自己心里有数。她一拍大腿,追着儿子媳妇喊:“你们两个先去溢香阁,大家伙儿都在那里等着呢!” 项宝贵头也不回的拉着冷知秋继续往园子深处走。 “不用等我们,我和知秋有点事,晚上再过去吃汤圆便是。” “什么事……”冷知秋问,还没问完,项宝贵将伞一扔,突然打横抱起她,纵身便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 下人们纷纷瞠目结舌。 项沈氏愣着。项文龙暗暗摇头,要说这个儿子不孝顺吧,项家没这个儿子早垮了;要说他孝顺,他又整年整年的不在家,这会儿有了媳妇,更不管爹娘等了半天,有许多家常想和儿子儿媳分享,他倒好,抱着媳妇就过二人世界去了。 “不孝子。”项文龙闷声责备。 “算了,这样我们才有孙子抱——文龙,前日你说苏州有个老匠人,会打小金剑、小金刀的,祖传的好手艺,要不,明儿我就将我那些金镯子、金链子全都熔了,拿给那老匠人打一副给咱们孙子?”项沈氏远目,思索。 “是不是太急了点?”项文龙无语。 孙子影儿还没有呢,就想着打金剑金刀。等到小孙子能玩那些东西时,最少也得三四年后吧? —— 一叶吉屋,这里属于项宝贵和冷知秋,是项宝贵出钱、冷知秋设计、再由项宝贵亲自监工筑造的,属于他们二人共同憧憬的新爱巢。 此刻,整个项园都热闹缤纷,上上下下都是过冬至佳节的气息,唯独这一方小天地很安静,人们很识趣的避远了。 二人激吻着、喘息着从底楼移上了二楼,项宝贵将冷知秋往床榻上按倒,裹上锦被,二人便缠成了麻花,再不肯分开。 刚尝过甜头,就让他饱受“独守空房”的煎熬,要不是为了她能精力旺盛的去做喜欢的事业,他会忍着不去找她么? 还有,在去苗园的路上,看见了远处的老行者和梅萧,他心里有点慌,怕冷知秋见过梅萧。女人都是心慈心软的,万一她看梅萧可怜……后面他想都不要想,心口就已经刺痛了。 冷知秋觉得他的动作太狠了些,眯着眼睛叫:“夫君,不要这样!” 为什么每次到了狂热的时候,总觉得他有些兽性大发,不管不顾,带着嗜血的占领,仿佛如此才能证明,她是属于他的? 项宝贵伏低身子,埋首在她颈窝,喘息着。 他已经很克制,很小心了,她那娇小不堪一握的身躯,看着一碰就坏,可越是这样,却越激发他内心肆虐的魔性,恨不得一口咬进肚子,吃掉了才甘心。 然而,她的话是圣旨。 他叹息着抱紧她轻颤的身躯,将一切凶猛、过激都掰碎了,一点一点消磨着,给她最温柔的爱抚,轻轻唤着她的名字,用那微微变得沙哑的醇厚男中音,慢慢蛊惑她。 冷知秋攀着他的腰背,嘤嘤啜泣着承受,或者说享受他带来的和风细雨微微甜,仿佛荡漾在咿咿呀呀的小船上,碧波荡漾,温暖如春。 当她醒过神来,才发觉他下颌抵着她的肩骨,咬紧的牙根,紧绷的俊脸上汗珠细密。 是她太自私了吗?竟让他如此隐忍痛苦。 她不知道怎么补偿,只好用手抚向他,纤纤玉指小心翼翼的往下探,从宽厚的背肌、弧线完美的腰际,慢慢移向下,结实的起伏,性感的沟壑……她的指尖颤抖起来,心跳呼吸都停止了。 项宝贵怔怔的喘息…… 她突然感到大祸临头,暴风雨前夕,异常安静。 “夫君……”她小声的想表示认错。 但为时已晚。他将她架起来,翻饼一般折叠起,又摊开来……再不管她是不是承受得起。 冲击的几乎昏过去之际,她还叹息:他的肤质真好,饱满充盈腻滑,不柔软,也不刚硬,上好的弹性,让人流连忘返,会上瘾。 …… 晚上的溢香阁才真的热闹。 项沈氏抱着小甄忘年,热情洋溢的哄他吃汤圆的底汤,热热甜甜的,小家伙尝过了,表示不讨厌。 冷兔正儿八经的坐在冷景易下首,十分老成的样子,不忘给冷景易添菜,倒酒,偶尔低声请教一些突然想起的问题。 冷景易则和项文龙攀谈,说些太湖凿冰垂钓的趣闻趣事。 沈天赐和惠敏一边张罗下人们布置,一边也趁隙吃上几口,插上几句话。 项宝贝由家里一群丫鬟伺候着,看新衣料,新首饰,又闻了闻两个干花香囊,一时不知挑哪个更好,便想起正明表嫂来。 “六哥哥,正明表哥家去请过么?” 张六在和小葵一起搬弄一台祭祀用的花桌,上面已经摆满印了红喜的白馒头、整鱼、整猪头,共香烛银器酒水,只因小葵说朝向略偏了些,要动手去放正了,张六看见便顺手搭了一把,帮她个忙。 “去请过,他家门锁着,似乎全出了远门。”张六说着放下花桌,拍拍手回席上倒酒喝。 对面的倪萍儿微微笑着看他一眼,低头从怀里掏出一条绣帕递过去。“六叔叔先擦手。”说着示意他,那上头坐着项宝贵和冷知秋呢,冷知秋是个爱干净讲席上礼仪的小姐出身。 张六接过绣帕,便发觉那绣帕也带了那股子特别的奶香,莫名就有些脸红。 冷知秋却未必真的留意他们的举动。她是有洁癖,项沈氏拿筷子乱戳一盘炖蹄髈,再用手撕下一块酥烂且肥瘦相间的肉,放进她碗里,她立刻有种寒毛竖起的感觉。 不过此刻,她有些懒洋洋,也不做抗争,坐在那里,手肘撑着台面,托腮微微打盹。 项宝贵将椅子挪过去一些,揽着她的腰给她依靠,一边替她吃掉了碗里的肉,惹得项沈氏好一顿训斥。他却恍如未闻,低头在冷知秋耳边说了个小笑话,惹得她捂嘴笑红了脸。 趁她笑,他便替她舀了满满一碗汤圆,哄她多吃。 项沈氏嫉妒得嘴巴成了“地包天”,皱眉哼了一声。项文龙却不管她这做母亲的凄凉,因说到园中一处滴水响涧被雪覆盖后,有了别一番景致情调,冷景易说要去看看,手痒要画一幅,项文龙兴致高昂,因此当即就邀请冷景易先去一观。 “夜晚踏雪观之,秉一烛灯,恰墨梅一两枝,妙哉妙哉。景易兄,现在就去看看!” 冷景易本来也是兴致不错,但一看女儿女婿的样子,却不由得暗暗皱眉,清咳一声,提醒女儿注意点形象修养。 真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了项宝贵这无耻之徒,女儿也变了性子,竟然由得女婿胡闹,大节日一家子团聚,两夫妻竟然关门折腾得骨头软了、走不动路,这会儿还旁若无人的黏黏糊糊,不像话! 冷知秋看看父亲愠怒的眼睛,脸上红了一下,有些委屈的推开项宝贵,勉强坐直身子。弄得走不动路,由项宝贵抱进溢香阁,她也很糗,但今日这顿晚饭,她又不能缺席,只能怪项宝贵太过分,给点笑脸他就过分阳光灿烂、给把梯子他就直接爬上了青天。 项文龙和冷景易正要走出大厅,却听管家来报,慕容家老爷和大公子慕容瑄来访。 这都晚上了,慕容老爷和慕容瑄不在家里过冬至节,跑出城赶到沈家庄找上项家,为了哪般? 所有人都疑惑的等待。 项文龙和管家一起将慕容父子迎进前头花厅,询问来意。 过了没一会儿,管家就来请项宝贵:“宝爷,老爷叫您去花厅说话。” 项宝贵松开冷知秋,悄声嘱咐她多吃一些,别给老娘机会,要保证碗里一直满着,不然就容易被塞不想吃的东西……等等。 等小夫妻俩笑嘻嘻磨叽完,再一抖长袍,慢悠悠去了花厅。 —— 花厅。 几句客套,项文龙就说了慕容家的来意。 项宝贵一听就挑起眉——慕容青青要给他做妾?! “慕容世伯、世兄是在开玩笑么?”项宝贵好笑的扯了扯薄唇,冒雪赶出城跑到项园,开这样的玩笑就一点意思都没有。 慕容瑄诧异的问:“不是宝贵兄弟你自己对舍妹许下的意思么?让她给你做妾。” 项宝贵不说话了,定定看着慕容瑄,目光黑闪闪,有阴冷,有嘲笑不屑。他压根儿不记得有什么慕容家的“舍妹”,什么时候说过要纳妾?慕容瑄是个聪明人,怎么会相信他项宝贵轻易许下纳妾的事?慕容瑄的目的是什么? 慕容老爷受不了他这傲慢的态度,拍着扶手起身,指着项宝贵斥道:“你这是什么态度?!青青虽然是我慕容家庶出的小姐,但好歹也是苏州第一首富世家的正经千金小姐,你项家这几年就算发了些财,在慕容家面前,也不过是小户之家,青青都愿意委屈自己给你做妾,你还一副看不上眼的样子,你算什么东西?!” 项文龙皱眉不语。慕容老爷年长,早三十年前,项家在苏州尚存气脉,慕容家算什么?慕容老爷当年天天来给老夫人捶背请安,这会儿说这话,项文龙听得很不是滋味。 “慕容瑄,你看我是会纳妾的人吗?”项宝贵挥挥袖,慕容老爷便不受控制的坐回了椅子,像块木头一般,既不能动弹又不能说话。 慕容瑄侧目看看自己的老父,脸色微微沉。他的眼底皮肉微微弹了一下,目光有一瞬复杂。以他识人的水平,的确不敢小瞧项宝贵;但很奇怪的是,钱多多这样外强中干的地痞恶霸,多年来骑在项家头上,项宝贵都无力反抗,难道项宝贵也是虚有其表? “舍妹青青一向眼高,自从见了宝贵世兄,她便魂不守舍,愚兄就这么一个妹妹,尚且舍得她为妾,服侍世兄与知秋……” 不等他说完,项宝贵冷冷道:“知秋这个名字不是你叫的。” 慕容瑄果然好忍性,勾唇笑笑,改口道:“愚兄舍得自己妹妹为奴为妾,服侍世兄和夫人,我们两家又是交好的,一起开着明湖居书院,莫非愚兄今晚郑重来求这门亲,倒是错了?再者,项家这些年人丁单薄,嫂夫人身子弱了些,要为项家开枝散叶,怕是十分吃力的,大丈夫多纳几个姨娘侍妾,有何不可?” 这是个老练的生意人,说的话基本没有废话,每一个点都是抓住项宝贵能有感觉的方面。 作为慕容家当家长子,他送出亲妹妹为奴为妾,既是结交,又是试探。 作为冷知秋的合伙人,慕容家不是项宝贵可以随便翻脸的对象。 项家想要开枝散叶的愿望,慕容瑄也很清楚。 “慕容老兄。”项宝贵起身,走过去按住慕容瑄的肩,轻拍了两下,再看向皱眉不语的项文龙,“我对我项家子孙的要求很高,不求数量多,但求个个都是我项宝贵的好儿子、好女儿。知秋以后慢慢生养,能生几个就是几个,只有她生的儿女,才配做我项家的子孙。我和慕容老兄你的见解不同,你可以接受你那个不上台面的妾为你生孩子,我可做不到。” “宝贵兄弟这话是不是太过了些?”慕容瑄的脸色再隐藏也藏不住的难看。“舍妹青青难道没资格为你生孩子?” “没资格。”项宝贵不废话。 慕容瑄突然有些自嘲,想不到历练多年,这会儿倒是被项宝贵激得情绪起伏,失了理智。慕容青青自然不能和冷知秋相提并论,他怎么就被项宝贵绕到这个方面去了?他提的三个痛点,项宝贵只回应了第三点呢。 项宝贵的黑眸瞥着他,在他开口前又道:“还有,我交往的人,只有朋友和敌人两种。慕容老兄如果喜欢押筹码、玩胁迫,这可不是个好习惯,我想你会后悔的。” “我想试试。” 慕容瑄皱眉直视项宝贵,这是一个赌,赌项宝贵真有实力,还是连钱多多都没奈何的草包。赌赢了,项家的秘密就不值钱,冷知秋这个女人……也将人人可以企图。赌输了,也不冤枉,至少可以解开多年的疑惑。至于慕容家的未来安危祸福,他留了很多储备,就算项宝贵真有能耐,也不可能像皇帝那样可以灭他全族吧? 所以,他这样一个已经走到人生巅峰的成功人士,有恃无恐的想要挑战更高峰。 项宝贵解开慕容老爷的穴位,对管家道:“送这两位出去吧。” —— 项文龙和项宝贵一起回溢香阁,路上不无担忧。 “宝贵,慕容家如今实力的确了得,苏州城一半财富,都捏在他家手里,慕容瑄这些年乐善好施,养了不少清客,文的武的都有,你做事说话还是要谨慎一些。” 项宝贵勾着父亲的肩,笑道:“您儿子我是强盗,连紫衣侯都抢不走我的妻子,这个慕容瑄大概过得太安逸,需要给他点挫折练练筋骨,爹您放心,我就陪他耍一下。再说,我也不想损害知秋办书院的热情。” “那个明湖居书院真是知秋办的?”项文龙心中一动。 “嗯。” “哦……好,好啊。”项文龙幽幽点了点头,意味深长。“办书院是正途啊。” “自然是正途。知秋她生来就适合做我们项家的媳妇。”项宝贵眨眨眼,笑得满天雪花都迷了眼,盛开一般纷纷停滞。 父子俩说着话就进了溢香阁,项沈氏却已经安排马车送冷景易离开了。 冷知秋有些讪讪的道:“我爹想回去陪我娘说说话,这会儿天也黑了,他叫知秋转告公爹,改日一定再来赏玩滴水雪涧。” 其实冷景易还训斥了冷知秋几句,关于做人妻子的妇德,其中就包括规劝夫君从善,不能过度纵情声色,生活要有规律等等。 冷知秋羞得想找地缝钻。 冷兔绷着脸发呆,想替冷知秋维护几句,又觉得冷知秋的确让他有点失望,不再冰清玉洁像一泓秋水,这水被项宝贵染了颜色。 想起初见时,冷知秋那干净的面容、干净的手,和他那脏手对比,让他有种想哭的向往。 如今他也变得干干净净,学了她三分雅致,可她却似白纸上染了墨画,有了具体的内容,有了特定的标记,少了一些想象的空白余地。 用现代一点的词汇说就很明白,冷知秋是冷兔的女神、偶像,偶像嫁人了,随着熟悉了解,发觉她也是一个寻常女子,于是小粉丝伤心失望了。 —— ◆◆——12。冬至夜,冷暖自知——◆◆ 项沈氏送冷景易上车,劝道:“亲家,知秋她娘走了一年多了,你也该看开一些,别总在孩子面前没好脸色,叫孩子们跟着难过。小两口生离死别一整年多呢,这阵子热乎一些,不也是人之常情么?你呀,别总拿圣人的标准去责备孩子,知秋面皮薄,多不好意思!老娘看他们小两口恩爱,高兴还来不及,你这老头子怎么就那么不近人情?哎,老娘还没说完呢——!” 冷景易已经催小葵的父亲快赶车走,毫不客气的摔下帘子,也谢绝了项沈氏的劝说。 随后不久,冷兔也要告辞。 项沈氏回去就瞪眼拦阻:“今儿你给我老实住这里,老娘倒要看看,你和宝贝是怎么做夫妻的,整天没安生!” 项宝贝嘟哝:“他要去无锡来着,娘您让他回去吧,别耽误了他的前程。” 冷知秋吃了一惊,“小兔,你要去无锡?” “嗯,等姐姐您的书院顺利办完元宵灯会,我就动身。”冷兔道。 项文龙和项沈氏面面相觑,也很惊讶。 “你去无锡做什么?香料铺怎么办?”冷知秋还没消化这讯息。 一旁倪萍儿笑笑道:“夫人放心,都交接好了,忘年有他六叔叔照看,我也能在铺里管着。” 小葵听着便皱眉,低头扯手绢。 这时项宝贵终于开了尊口:“住这里几天吧,去无锡也是一个月后的事,趁着都在,一家人今年都在这里过年,吃完年夜饭,任你高飞。” 项宝贵的话就是圣旨,无人抗议,冷兔也不能拒绝,无锡米市本来就是项宝贵送到他面前的。 —— 当晚,张六送走倪萍儿母子,项园渐渐恢复平静,各回各屋就寝。 项宝贵抱着冷知秋回一叶吉屋,沐浴更衣,晓寒深处,相拥而眠,自是恩爱甜蜜。 项文龙和项沈氏一起躺着,项沈氏骂了两句冷景易,就睡着了,身胚壮了后,项沈氏还多了个缺点,那就是睡觉开始打呼,倒也不惊天动地,就是呼吸粗些,偶尔夹杂一两声奇怪的鼻腔气音,让项文龙不由自主的皱眉,联想到“猪”这种生物。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宝贝出生后,他们就越来越少房事,也就不再为两个孩子添弟弟妹妹。 他睡不着,辗转反侧,想着慕容老爷的话,想着过去一幕幕潮起潮落…… —— 项宝贝和冷兔宿在项宝贝的闺阁——宝珍苑。 项宝贝进主屋,由丫鬟娟儿伺候着睡了。 娟儿出来带上门,见冷兔站在庭院中堆雪,暗暗摇头,这姑爷还是个没长大的。 “姑爷,小姐吩咐,您就睡西边那屋的碧纱橱柜头。小姐已经睡下了,叫姑爷勿扰。” 冷兔讥诮的笑:“多此一举,谁要扰她?” 娟儿就要回屋歇下,又忍不住好奇,问:“姑爷在堆什么?” 冷兔怔怔不答。他也不知自己在堆什么,似乎是一座又一座小山包,一座比一座高,不知哪一座是自己。 娟儿进去,过了一会儿又出来,对冷兔道:“小姐说夜深了,姑爷还在外面响动,害她睡不着觉,请姑爷速速去睡。” 冷兔拍拍手,故意拍得很响。 项宝贝的声音顿时传出:“小兔崽子,你讨打么?再不滚去睡觉,姑奶奶叫你好看!” 冷兔扫了一脚,将堆起的大小山包全扫平了,便沉着脸去了西边侧屋。 娟儿直摇头,真没见过这样的夫妻,可怎生圆满哦? —— 张六将倪萍儿母子送回苏州城石条巷家中,小甄忘年已经睡着了,张六放他睡在榻上,倪萍儿给儿子盖好被子。 张六顶着风雪就要回榕树街项宅,倪萍儿忙扯住他衣角道:“他六叔叔,戴上这个,外面雪大。” 她踮着脚尖,将一顶斗笠往张六头上戴。 张六脑子一热,也不知中了什么邪,竟伸手将身前靠近的女人突然抱住,陌生刺激的柔软触感,让他惊了一跳,正要松开,倪萍儿却反过来抱住了他。 “对不住,六叔叔,让妾任性一回,就让妾靠一会儿便好。”倪萍儿流下泪来,将头靠在张六胸口,一个久违的男人胸膛。 将近三年了,最后一次和亡夫温存,是送他出海,因为不知什么事而有些争吵,临别只互相看看,便分别,这一分别,便成了永别。 没想到,她这个寡妇不仅做了母亲,还在此时此刻变得异常软弱多情,竟厚着脸皮抱一个比自己小七岁的男人。 亡夫是不是在嘲笑她寡廉鲜耻? 她一边留恋张六带来的依靠温暖,一边痛苦的泪如雨下。 张六愕然僵立着,良久才伸手指擦了擦她冰凉的脸庞,泪水染在指上,也是冰凉的,让他不知所措。 “倪掌柜……” 因为小六六,他和她就那么自然的走近,毫不设防,甚至想不起第一次见面是何时何地何种心情。突然,心情就不一样了,隔膜就碎裂开,百爪千手的挠动恍惚的心。 以后还能自然的相处吗?还能毫不设防的围着小六六说笑吗? 张六犹豫的抬起手臂,再次抱住倪萍儿,低下头看着她出神。 倪萍儿闭上眼睛,咬着牙,终于推开彼此,擦拭着脸对张六笑道:“他六叔叔,走罢,很晚了。” 张六茫然转身出去。 风雪呜咽,门扉关上的声音十分落寞。也许明日以后,他不会再来接小六六去项宅照顾。 —— 沈天赐和惠敏回到淑芳苑,就要各回各屋,沈天赐期期艾艾拉住惠敏,道:“明日把婚事给我姐说说,咱们复婚吧?” 惠敏挣开胳膊酸溜溜道:“怎么不去求那个倪掌柜?人家生的多俊,又有家业靠山。连儿子都生好了,不用你费劲。” “你!”沈天赐气闷不已。 “妾是黄脸婆一个,蹭着旧日的恩情,在这里谋个活路,也便是如此,才厚脸皮照顾着一家子起居,替夫人跑跑腿打杂。哪敢奢望你我破镜重圆?当初……” 惠敏捂住脸,说着说着就哭起来。 沈天赐见她哭,便散去火气,抱住她的肩问:“当初又怎么了?都过去两年了,就不能忘了吗?” 惠敏索性嚎啕大哭,屁股一沉,往地上坐。 沈天赐忙抱起她往屋里送。“莫哭这大声,吵了姐他们可怎么得了?还有宝贵和他媳妇正好着呢,你这婆娘哭起来真是要命……” 门关上,声音渐小了。 两个丫鬟在小屋里缝补,压着嗓子说话。 “表舅夫人当初怎么了?” “听说给钱多多老爷做过三年十三姨太。” “噢——哎,那她是不是已经给……?” 两个丫鬟心照不宣又八卦猥琐的交流视线。 “沈表舅爷倒是大方,这样也不计较,还整天巴巴的求着,不嫌脏……” —— ◆◆——13。小人告密——◆◆ 冬至当天,正明夫妇带着他们的儿子去了哪儿? 他们已经远在京城,正候在令国公府后头的小门,进去禀报的嬷嬷许久没出来,把他们急坏了。 正明表嫂没见过这么排场威严的官邸大园子,站在门外就发抖,有些后悔来这一趟。 “当家的,你说这令国公会不会杀我们灭口?” 现在才想起这可能性,太迟了吧? 正明也吓得脸发白,筒着袖子瑟缩不已。“先、先莫乱猜。可能、可能人家家里管的严,那嬷嬷要一层层递上消息,才会召见咱们。” 正说着,背后无声无息来了六个黑衣武士,不打招呼,闷头就打晕了夫妇俩和牵在手里的孩子,一股脑儿拎起,消失。 一会儿,传讯的嬷嬷出来,不见他们人影,咦了一声,又急忙回去禀报。 富丽堂皇的紫衣公主殿,紫衣公主,也就是梅萧的母亲,正病怏怏半躺着,四个宫婢小心翼翼服侍着。 这气势汹汹的贵妇此刻正白着脸,两眼放光的等待从天而降的访客,等待他们带来儿子的消息。 冬至节,丈夫令国公还在忙着和皇帝商议战局,不能陪她。唯一的宝贝儿子失踪快一年了,这偌大令国公府冷冷清清,她快疯了! “禀殿下,那一家人不见了,像是已经走了。”嬷嬷回复。 “嗯?”紫衣公主腾坐起来,随手就将一个小巧的汤婆子砸在那嬷嬷头顶。 她可不是给人戏耍的! 嬷嬷的发髻歪了,浑身发抖的跪伏在地上。 “殿下,那家人虽然走了,但老奴记得他们自称是苏州来的,小侯爷兴许就在苏州吧?” 紫衣公主瞪着她,柳眉慢慢蹙起。 —— ◆◆——14。凤仪楼争斗,宝贵太心黑——◆◆ 冬至过了,年尾就近了,许多年货要办,许多礼节要安排。冷家在苏州也有年头了,亲戚渐渐熟悉,恢复来往,就连钱塘那边的刘氏外公家也送了信问些不要紧的话,算是修补几乎断裂的亲戚关系。 项家更不用说,族是被灭了,十几二十年没人管没人问,这些年慢慢冒出许多姑表远亲,项沈氏那个低贱的娘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有那么多亲戚活在世上,一个个来项园里看过,羡慕得眼睛发绿,嘴里说的头头是道,仿佛当年和那个命运坎坷的婢女有多少深厚的亲眷关系。 项沈氏是个热情的人,有亲戚总比没亲戚好,来的一般都接待,认下亲,便要送点东西带回去,这些人来的时候捎了一点点小纸包的红糖腊肉,走的时候便两只手也拎不过来,个个笑开了花。 除了年货,自然就是置办新衣和新首饰。 孙仲文等人也住在项园,等过了年再安排去处,因此,今年春节十分热闹,花银子也是如流水一般。项沈氏不善计算账目,交给冷知秋处置。冷知秋想着公公项文龙太消极、太闲,容易闷出病,这事还是交给他更合适。 —— 这日,项宝贵带着冷知秋去十里长街看珠宝首饰。 路上马车里,冷知秋便突然想起管账的问题。“夫君,冬至那晚,公爹和我爹说滴水雪涧的事,又提到要作画赋诗,我看姆妈也没有不高兴,是否意味着,姆妈已经放开了当年的禁忌,不排斥公爹接触笔墨了?” 项宝贵挑眉回忆,点头道:“似乎是这样。” “如此可太好了。夫君,我琢磨着,公爹赋闲太久,心情总是郁结,总该找点事做,才好打发时间。流水不腐户枢不蠹,人若三日无事,必定生出闷气来。姆妈自有许多事要做,公爹正好管起家里进出账目的事情。”冷知秋细细分析。 项宝贵听着微微一笑,搂过她的腰,在她唇上轻轻印了一记。 “家里的事全听你的。只要你不是嫌弃项家,懒得用心。” “你说什么呢?”冷知秋嗔怪的反咬他。 薄唇被咬得扯出来,项宝贵便顺势做了个挑眉瞪眼的鬼脸,惹得冷知秋忍俊不禁,松开他,埋头在他胸口,笑得花枝乱颤。 项宝贵低眸出神的看她脑后柔软的发丝,抬手轻轻抚过,含笑如春。 他发觉,她关心公婆和项家的事,是下意识的。真好!以前,她连他这个丈夫也丝毫不关心的。 —— 到了十里长街,就见鸿福楼已经改头换面,成了第一银楼“凤仪楼”的苏州分号。 里面吵吵嚷嚷,完全没有京城那家凤仪楼的高端大气安静,也不知出了什么事。 项宝贵和冷知秋都是戴了那种黑乎乎的面具,头上再戴着低沿的斗笠,进楼避开围堵的人群,自顾悠闲的看首饰。 “夫君,这个给小姑可好?”冷知秋指着伙计手里正在擦拭的一件镯子问。 项宝贵正要点头回答,眼角却瞥见钱多多分开人群冲进来,气急败坏、凶神恶煞的样子。 “曹细妹!你个小蹄子反了天了?!老子不收拾你就对不起‘以德服人’的祖训!” 几个伙计要拦住钱多多,却被钱多多一把推开,瞪眼震腹揪住人群中间的曹细妹。 曹细妹的身旁地上,还有个满地打滚的华服俊俏男子,五官秀气,只是目光呆滞,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嘴里叫个不停:“丑女人,丑媳妇,任我欺来任我压,娶进家里生娃娃!” 围观的人哄哄的笑。 “智儿,你给老子起来!”钱多多暴喝一声。 连远远的冷知秋都吓了一跳,更不要说曹细妹和钱智。钱智是被钱多多打傻的,虽然傻了,钱多多却在那白纸般的记忆里,留下了永久的阴影。 当下,钱智就哭了,爬起来一溜烟逃跑。 项宝贵目送钱智的背影,笑嘻嘻回过头对冷知秋道:“娘子的眼光还用问么?伙计,包起来,我们买了。” 那边,曹细妹问一旁伙计:“快看看去报知府衙门的人回来没?” 又鼓起勇气对钱多多道:“当初我爹并未许下亲事,钱大人莫非逼婚不成?光天化日、法纪昭昭,这不是强抢明夺么?” 钱多多磨着面皮桀桀怪笑。 “你这丫头毁了我儿子的清白,光天化日打我儿子的脸,骗我儿子的钱,只有给我儿子做妾,老爷我才能罢休。否则,哼哼,老爷我告你欺诈、殴打官员子弟,不守妇德,三条罪就能叫你凤仪楼关门倒灶,你这臭丫头就等着给老爷我把牢底坐穿吧!嘿嘿,嘿嘿嘿。” 曹细妹脸色发青,气得眼睛通红。之前三天两头逼着成亲,好像她什么时候卖给了钱家一般,这会儿变本加厉,不仅要强娶,而且还不过是个妾的身份,实在是欺人太甚! “您算什么官老爷?您懂一条朝廷律法吗?您这官儿不过是拿银子捐的!啐!您那儿子活该被打傻了!” “哈!好,臭丫头生的不咋样,嘴巴倒是挺硬,老子揍不死你!” 钱多多说着就动手打人。 曹细妹也不是听凭欺负的主,立刻叫伙计们应对。 冷知秋本就不喜打闹,因此没有留意那边的人,这时见一群人打起来,闹得凶险,便不敢逗留。 “夫君,也不知何事打架,我们先去绣坊看看新衣吧?” “好。” 项宝贵牵起她的手,漫步走过人群,府衙衙役提着宽背刀冲进来,随后胡知府的衙内胡登科竟然出现,冲钱多多喝一声:“钱老爷不得胡来!” 钱多多瞪圆了眼,指着自己的鼻子奇道:“你这是在和我说话?本官好歹是个在任的税课司,你虽是恩科榜上的进士,却还没领实缺,你有什么资格大呼小叫?” 胡登科被钱多多看不起,脸上顿时布满怒气。 “哼,可笑可笑,果然是买来的官儿,竟不知朝廷的新规吗?” “什么新规?”钱多多心里咯噔一下。 “皇上平息成王造反,军耗极多,早就发了圣旨,凡是捐了官儿的,今年内还需再交一次捐银,否则收回官衔,以藐视皇威论罪惩处!”胡登科冷笑。 胡登科惊得一屁股摔倒在地。再捐一次?!这个官可花了他一半家产买来的啊!再捐,再捐就倾家荡产了! 所以说,民不能与官斗,更不能与皇帝斗。皇帝要你死,是不需要理由的。 就在那一刻,项宝贵和冷知秋藏着面目,事不关己的轻轻走过,出了大门,项宝贵的眼睛眨了一下。 上车,冷知秋问:“那个似乎是钱多多?他总算要倒霉了吗?” 项宝贵却道:“我不会让他这么轻松倒霉,我还等着他娶儿媳妇生小孙子呢。” 他是带着笑说的话。 冷知秋摘下面具,蹙着眉间偎在他肩上,幽幽道:“夫君的心若累,便不要过于执着仇恨,自己开心才是最重要的。再说,除了钱多多,其他人其实都是无辜。” “知秋,你变悲悯了?”项宝贵不以为然。“我说过,我就是个计较的人,当年欠了多少,以后我就要姓钱的偿还多少。一千零一条人命,姓钱的所有亲眷加起来也不够,必须等钱智娶媳妇,什么时候够了一千零一个的数目,我就动手。” 冷知秋听得头皮都凉了。 “夫君,你不是盼着我肚子里有孩子吗?有些阴徳忌讳……” 项宝贵扣紧她的细腰,“嘻嘻,娘子你也信什么阴徳阴骘?” “知秋是个普普通通的人,但求平平淡淡一生,家和万事兴,书院能有所成就,不喜欢夫君那些惊天动地的计划。” “……”项宝贵不言语,目光凝在车帘偶尔掀起的缝隙,外面又下雪了。 —— ◆◆——15。成王玉坠惹事端——◆◆ 春节年关前,苏州城迎来了一位尊贵的人——紫衣公主。 胡一图父子讨好这位贵妇,却被骂得头发都掉了一大把,胡杨氏更惨,作为地方第一夫人,低声下气伺候京城来的这位公主殿下,不谓不周到,紫衣公主却连眼皮都懒得抬,从头到尾嫌弃,光耳括子就赏了她不下十个。 胡杨氏私下躲家里扎小人,小人依稀就是紫衣公主的样子,诅咒的细针插得密密麻麻。 “找儿子,叫你找儿子,死女人,诅咒你永远找不到儿子!” 就要大年三十年夜饭了,一大早,紫衣公主却把冷景易叫到馆驿,端着姿态,睥睨的上下打量。 “你就是那个冷知秋的父亲?如今做了学政?听说你女儿没死?现在还是那个船商的妻子?哼!祸害妖精!” 冷景易听她气势汹汹一连串喝问,知道她根本不需要听答案,纯粹是给他脸色看而已。真奇怪,这世上的妇人,除了亡妻刘玉竹,其他妇人怎么都如此面目可憎?项沈氏已经让他厌恶之极,但和眼前这位紫衣公主比起来,真的还算“可爱”。紫衣公主的作派嘴脸,特别能让人生出掐死她的冲动。 所以他沉默以对。 紫衣公主皱眉横目。“可知我儿下落?本宫这次来苏州若带不回萧儿,绝不饶你,还有那个小贱人!还有那个船商全家,全部都给我从世上消失!” 冷景易忍着怒气回复:“下官只知世子伤重,暂时隐居。不知公主殿下何以认为世子在苏州?” 梅萧如果在苏州,早就去纠缠女儿女婿了,能这么风平浪静、相安无事?冷景易觉得紫衣公主大概寻子心切,开始疯狗乱咬,盯着自己和项家开涮了。 紫衣公主语塞,她所有的依据不过是下人禀报的,说有一家三口来自苏州,自称看见了梅萧。但这家人却失踪了,说的话能不能信? “哼!本宫轮不到你小小地方学政质疑。今日年三十,不见吾儿,你们这些人也不用过年了!” 胡一图父子暗呼倒霉,只得赶紧加派人手寻找令国公世子。 冷景易告退回衙门,没去打听梅萧的事,反而摊开纸墨,写了封弹劾紫衣公主骄纵乡里、侮辱朝廷命官、扰民枉纪…… 世事难料,当天,苏州城以及方圆十里都被知府胡一图和守备李将军的人翻了个底朝天,世子没找到,却找出两个人来。 这两个人一个昏迷一个傻,流落在城南荒郊野外,差点被雪埋了。引起注意的是一枚玉坠子,水色极好,十分罕见,刻了“永安”二字。 搜寻的士兵怕遗漏,就将二人带进了府衙,献上玉坠子。 紫衣公主本来不耐烦,待看到玉坠子,才大吃一惊。“永安?这是成王的!好大的胆子,竟敢拿着反贼逆党的信物!此二人必然不简单,速拉下去审问!” 这二人不是别人,正是现任琉国王张小野和他*硬娶的幽雪王后。 张小野还在昏迷,已经疯傻的幽雪却无需拷问,自己就说出了来历。 “你叫什么?” 幽雪眨巴眨巴美目,那样子瞬间迷倒了审问的衙役,差点没给她跪下。 “我叫幽雪,我是琉国王后,王要带我出来玩,还说幽雪最心爱的人会照顾小雪儿,带我们去滇西苗寨玩,嘻嘻。” 衙役们互相看看,忍着不去猥亵这分明弱智的绝代尤物,赶紧先去禀报结果。 紫衣公主听得心惊不已。 “什么?成王竟然勾结琉国和苗寨土司,莫非准备里应外合?好大的胆子!难怪燕京粮草之危莫名其妙缓解了……” 当即便遣侍卫武士速速回京报讯给令国公。 —— 项园里,一大家人热闹聚在一起,分拣礼物年货,吃着美食,还请了戏班子,丫鬟小厮们也跟着欢庆,因也沾光分了不少福利,换了新衣,还有年底红包可拿。 一时一片欢声笑语。 小葵却见张六有些心事的样子,总是漫自出神。 “六爷想什么呢?”小葵探问。 张六还没回答,冷知秋也来问话:“六子,我爹不来么?怎么还不见人影?” 张六便先回答冷知秋:“听说去馆驿见一个京城来的贵客,有什么要紧的事不得抽身,怕是来不了。” 冷知秋有些疑惑,都大年三十了,怎么还有京城来的人?什么事这么要紧?她去祖宗祠堂找项宝贵,悄悄说了父亲的情况,便忙着帮项沈氏操办祭拜天地祖宗。 项沈氏大嗓门喊:“文龙,文龙呢?” 冷知秋轻声软语应:“公爹在封红包呢。晴轩,去请老爷过来祭拜祖宗,还有姑爷小姐。” …… 项宝贵立在祠堂外,听着这活泼泼热闹的家人说话,看看天色,便出了项园。 黑骏马如闪电般驰过,与马上的人似乎浑然一体,在皑皑白雪、苍茫天地间,黑色的流星一般稍纵即逝。 他先去了恩学府,又回到项宅,坐在书房里沉思默想,静静等待。 高老二来了,禀告了张小野和幽雪的事,以及桑柔之女抵达琉国且尚活着的讯息。 项宝贵托腮垂眸,想,朱宁为何将随身的玉坠子弄丢了,落在张小野手里? 夏七却来禀告:“少主,您吩咐的事属下都办了,慕容瑄这会儿带厚礼去了馆驿求见京里来的贵人。” 项宝贵点点头,幽幽叹了口气,“慕容瑄好办,我老丈人的处境危矣,立刻将张小野和幽雪先抢出府衙大牢再说。” 但愿他们没说出成王玉坠子是交给冷景易的。 他能推算这个可能,却还是不明白,朱宁何必做出这样的事来,贴身佩戴的玉坠,送给冷景易做什么? 看时辰,冷知秋该忙完祭祀,陪着爹娘看戏去了。 项宝贵又去了趟恩学府。 冷景易正在和巴师爷说话。巴师爷要告假回家吃年夜饭了。 “岳父大人,家里都走空了,您也去项园吃个热闹吧?知秋他们都等着您。”项宝贵微微笑的面容,天生就是含笑如星月春光,叫人一见难忘,死在他手里也恨不起来。 冷景易点头答应,嘱咐他小心令国公和紫衣公主来寻晦气。 项宝贵面不改色的亲自请冷景易上了马车,似乎不经意的问起:“成王殿下今年怕是过不好年,皇帝撤回善守的耿老将军,换上太子少傅李某人,锐意强攻。李某人少不更事,纸上谈兵,成王焉能坐失良机?这仗要打过年关,真正玉碎难全……哦对了,成王送岳父大人的玉坠可还在?” 听项宝贵分析战局,冷景易正在思考,因此没留意项宝贵最后的问题有什么奇怪之处。 “早就不见了,想是张小贼或桑柔那贱婢偷走了。” 项宝贵微微笑着吩咐精卫驾车,好好护送老丈人去沈家庄项园。接着继续“漫不经心”追问:“可惜,真可惜,刻成王小字的玉坠,想必意义不凡?成王若得势称帝,岳父大人便可凭它平步青云了。” 冷景易皱眉摇头。“哪有什么意义不凡,不过是成王赠给知秋的大婚礼物罢了。” 马车离去,项宝贵却愣在当地。 —— ◆◆——16。宝贵暗动手脚,张六开了小差,知秋书院难办——◆◆ 鱼子长坡密牢里被劫走要犯的事还未发现,但宫里沿线几个太监、密探被杀的事却已经摆在皇帝朱鄯面前,种种证据表明,动手的人是苏州慕容。 慕容家豢养了不少清客,不乏武功高强的能人异士,他们活动在鱼子长坡一带的痕迹被发现了。 朱鄯没空去细想,他忙着和他的皇叔打仗。因此将案子交给锦衣卫督办,查封慕容家的密旨已经写好,只不过因为局势混乱,一时半会儿滞留在京,要等过完年开春再着锦衣卫下苏州执行。 杀人的是项宝贵的下属,为何慕容家成了替罪羔羊?这事只有项宝贵心知肚明。 世上无不透风之墙,何况是慕容瑄这样耳目通达的人。皇帝要问罪慕容家的消息,提前泄露到了慕容瑄耳中,他震惊万分。才想着,除非皇帝才能来灭他慕容家九族,区区项宝贵能奈若何?不料,皇帝就真的有意向来灭他九族……这是怎么回事? 他不敢怠慢,匆匆安排后路,同时就备了倾城厚礼,赶到馆驿求见紫衣公主。 “公主殿下,草民在苏州小有基业,认识的人还算不少,若公主殿下需要,草民但凭差遣。”慕容瑄先将寻找世子梅萧的任务揽了下来。 紫衣公主看胡一图父子就觉得是对草包,看冷景易就更加气不打一处来,但看慕容瑄,却是整个苏州唯一让她觉得可以用的人才,其貌虽不惊人俊美,但气质练达通透,说话谦和,是个会读人心、八面玲珑的大商人。 当下,就把寻子的希望寄托在了慕容瑄身上,自己则先应付胡一图那边的乱况——胡一图刚刚赶过来报,拿着成王玉坠的两个琉国人犯逃跑了! —— 一个不安稳的文继二年除夕就这样进入黑沉沉暮色。 沈家庄项园的除夕夜却是热闹安详喜悦的。一大家人,上上下下耍到了将近子时,守完岁,迎来文继三年的头一声炮竹炸响,才各自打着哈欠回屋安睡。 冷知秋觉得疲倦之极,躺进被窝就沉下眼皮,侧向里睡得飞快。 项宝贵原本想问问她,何时认得朱宁,为何收下朱宁那么贵重的礼物,当初嫌弃自己和梅萧,唯独有一个算得上“怎么样”的人,是不是朱宁?他一直脸上带着明媚笑容,心口却一阵阵不舒服,连看她那习惯的睡姿也不禁皱眉。 为何她不像自己一样,上床就会下意识寻找爱人的身体,抱紧了才能安睡?她总是独自侧向床内侧,蜷得像只虾米,只有被他逮进怀里,硬逼着翻身,才会迷迷糊糊重新寻找安放手脚的姿势。 他正在郁闷,冷知秋在他怀里动了动有些憋住气的脑袋,睡梦中轻唤了一声:“夫君。” 这一声软绵绵,鹅毛般抚触而过,项宝贵一怔,“我是不是想太多了?”苦笑一下,低头亲吻过她的额,便也睡去。 就在当晚,还发生了一件无人知晓的事。 张六踏着文继三年元春第一天子时的星辰,匆匆驱马赶进苏州城,直奔石条巷倪萍儿家。 倪萍儿和倪九九兄妹俩一起守岁,各自回家。甄忘年已经睡熟,倪萍儿坐在榻边,看着儿子幽幽出神,快到丑时,正要脱衣去睡,张六便敲门来了。 一进屋,二人互相看着,也不说话。从冬至到除夕夜,相隔半个多月,他们再没有见过面,心照不宣的避开了彼此。原以为那莫名其妙的情愫会消失,不料竟日渐鲜明,总是叫人想得出神。 倪萍儿终于低声问:“你来做什么?” 张六道:“看看你和小六六。” 两人又不说话了,心情像困兽,越不过一道鸿沟。 几乎要崩溃的边缘,倪萍儿红着眼眶道:“天冷,躺下暖和吧。” 说着抱了一床新被,放在榻外侧,将小甄忘年连着小被子一起抱到隔屋小间的碧纱橱睡。 张六便坐在榻边等她回转身时,一个箭步冲上去抱起她…… —— 时间飞快,转眼就是元宵。 经过一个多月的准备,明湖居书院的元宵灯会如期举办,第一本《明湖居文集》也印了出来。孙仲文等四人分管经史子集与工科理学,应答越聚越多的苏州文士、年轻子弟,他们的文采风流毋庸置疑,令受邀前来的人们大开眼界、目瞪口呆——原来,苏州城自己也有如此饱学之士,比之南山书院、鹿鸣书院的先生们有过之而无不及! 当然,南山书院、鹿鸣书院的先生们也都来参与了这场盛会。 他们来这里不是为了欣赏交流,而是为了一较高下,带着叫明湖居书院丢乖露丑的目的。 可惜,他们高估了自己的才学,也低估了孙仲文等人的几十年积淀。他们不仅没有难倒对方,反而丢了南山书院、鹿鸣书院自己的脸。 南山书院的吴影椒等人不久便悄悄离开了,他们这是知难而退,还有廉耻心。 鹿鸣书院的楚湘客等人却不肯走。 楚湘客质问:“明湖居书院一年能保证几个生员名额?” 任你文采再好,大家都是讲究实际利益的人,捐出丰厚的束脩给书院,当然不是行善积德,而是为了能有所得。“有所得”,先是资格,其次才是学问。因此,大家听到这个问题,都安静下来,竖起耳朵听明湖居书院的说法。 孙仲文等人并不知道“生员”资格暗箱操作的情况,因此回答:“吾等只管传道授业,为何要保证生员名额?学得好,自然能考取生员,即便无意仕途,也能修身养性,齐家治天下。” 楚湘客冷笑不已。 “莫要误人子弟了,自己无能,却说得道貌岸然。若不能保证考取生员,大家上书院做什么?每年那么多束脩费用是白给的么?” 众人一听哗然,对明湖居书院刚刚建立的期许、好感荡然无存。 顾博怒道:“尔乃何人?江南苏州何时出了你这样功名利禄当头的假文人?你这样的人,岂能静心治学?你这样的人教出的子弟,岂能安邦修身?” 楚湘客哈哈大笑:“怎么?生气了?着急了?你这是看不起鹿鸣书院在短短一年培养的十名举人、十八名生员吗?他们如今可都等着皇榜做官儿呢!诸位,这个明湖居书院就是个只拿钱不干事的草包书院,大家千万莫上当,既浪费钱财,又浪费光阴!我们鹿鸣书院就不一样了,一年十八个生员名额,只要诚心来读,就有机会高中,将来入了仕途,同窗友人只会越来越多,仕途必定通达!” “好!”一大群胸无点墨的所谓学子纷纷附和。 孙仲文、顾博等人面面相觑,对这种现状既失望又惊讶。 冷知秋在一间竹舍中看新印的书,这是项宝贵陪她一起在东桥坊刻印的自选文集,全部是她百看不厌、爱不释手的好文章,把它们刻印成册,装裱得极致精美,将来真的可以传给儿女们,当作家教读物。 这是件美好的事。 她这边喜上眉梢、看得入了迷,浑然不觉外面的状况,小葵进来报告,她才惊讶的站起身,待要出去看看,又怕女院长露面,更加招致混乱不满,这明湖居书院就更要开不下去。 “鹿鸣书院怕是有备而来,那些学子当中,可能混了他们的人,故意起哄。小葵,你可见着六子?这种事他应该有所察觉才对,为何不见他人影?” 小葵低头揪着衣角垂绦,回道:“六爷近日也不知在想什么,老跑神,这会儿不声不响又不知跑去哪里了。” 冷知秋“咦?”了一声,准备日后再问问张六,这会儿只好又叫沈天赐去找合伙人慕容瑄。 书院办元宵灯会的大事,等同于开张。慕容瑄照理来说应该也在附近,甚至应该来找她共庆吉日才对。谁知慕容瑄没找着,沈天赐带回的是泪流满面的慕容青青。 慕容青青一见冷知秋,立马一挥泪珠,冲过来就要打冷知秋一巴掌。 小葵忙拦住她。 “冷知秋,我都甘愿屈居你下面,给项宝贵做妾室,你岂能如此恶毒!?害我慕容氏全族被锦衣卫查封禁闭,害我被逼嫁给胡登科为妾……” 慕容青青情绪激动,冷知秋听得莫名其妙,目瞪口呆。 良久,冷知秋才有些缓过神来,僵硬的问沈天赐:“我夫君人呢?” 忙忙碌碌过日子,都没细想,项宝贵整天在做什么事? 沈天赐挠着青皮帽,摇头不知。 真是不遇事则罢,一遇上事,一个也靠不牢,只能靠自己! 冷知秋找出面具斗笠戴上,轻叹口气,吩咐沈天赐去找项宝贵,小葵去找张六,又让惠敏拉走了哭哭啼啼来骂人的慕容青青,满心烦闷的走出竹舍,走上庙台,立于百盏元宵花灯之间。 141 书院开张,大不吉利 当天是元宵节,晚上大家都要赶回城里看花灯的。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在这浪漫的节日里,灯火阑珊处,男女老少都有,猜猜灯谜听听戏,有彩头,有赏银,有欢歌笑语,风流艳遇自然也不少,比起明湖居书院的学术性质灯会,可要有趣太多。 有人说:“走吧,这个书院太迂腐,真不上道儿啊,还不如去看东城西城的花灯长龙。” 另一个说:“就是,走走走,望月楼倒了,东湖那边可出了个‘国色天香’,新来的花魁苗姑娘,今晚头一回露面呢!” …… 一时间,明湖居书院的庙台广坪前,人流如沙,松松散散。已经有人开始往外走,准备离去。 孙仲文大喊一声:“诸位留步!我们明湖居书院院长在此,有话要说!” 众人抬头看,院长?在哪里?不会是台上那个戴着黑面具的女人吧?! 因为震惊、疑惑,人们聚回文庙台前,等着答案揭晓。 冷知秋本有怯意,没想到孙仲文这么信赖她,直接把她推到最前面,她看看孙仲文,后者的眼神的确是信任,冲她敢下地牢的决断,冲她两次将死都挺过来的坚韧,冲她说服曹公公的睿智,冲她苦忍一年不声不响挖通地道逃走的耐性,冲她坚持书院理想的热情。 “咳。”冷知秋庆幸戴了面具,可以遮去她紧张得发红的脸颊,掩饰硬着头皮的尴尬。 “台上那小女子,你就是明湖居书院的院长?”楚湘客第一个瞪眼,不敢相信。 “不错。”冷知秋不看楚湘客,而是环视所有受邀的客人,在他们目瞪口呆的神色里,反而渐渐平静下来。 孙仲文带着王爽等人也站上讲学的庙台,围在冷知秋身后,给她鼓励。 楚湘客惊讶过后,哈哈大笑:“荒谬,荒天下之大谬!一个女子——” 他自然是要说女子开书院多么离经叛道,冷知秋抢过话,自己说。 “一个女子,和男子一样吃五谷杂粮;一个女子,和男子一样有头脑可以思索,有心灵可以体悟;一个女子,和男子分居阴阳两极,才有这世间繁衍的万万人等。凭什么分个男高女低?” 楚湘客急着辩驳:“自古以来——” 是,他必定要引经据典讲历史,讲老祖宗的惯例。 他的话,不说出来大家也明白。冷知秋因此就不等他废话了,再次抢过话来。 “自古以来,女子不常出头外事,专心持家,这是女子天性谦让,容忍,愿意牺牲自己。但这不等于女子就不能有所作为,在虞南国,女子种田打猎,男子反而居家养育子女;在北沙俄,西洋国,世代奉女子为王;即便是我华夏千年,尚有女娲氏,嫘祖这些不朽女英,再如李清照,这里有几人诗词能与之相比?” 楚湘客冷笑:“你的意思,男子主外,都是女子让着我们这些大丈夫的结果?” “是不是让着,一试便知,何须多言?另外,阁下是大丈夫,或是真小人,尚未必呢。”冷知秋两手合握胸前,抬头看天色,日头尚好,有时间和挑事的较个长短。 她想起两年前的这一天,也是差不多这个时刻,她的花轿到了项家大门外,却无人迎接,是她自踢轿门下来。 楚湘客被她的话激怒了。 “我堂堂男子汉十年寒窗苦读名闻鄂川,会输给你一介不安于室不敢见人的小女子?” “我小小女院长一朝锋芒初试莫问出身,亦不惧你三流无德无能无君无父的真小人。” 冷知秋反口就应,话音刚落,一片哗然。 不仅因为她的反应快捷,口锋更比楚湘客杀人见血。 楚湘客当即气得哇哇叫,跳脚大骂:“臭女人!我如何无德无能无君无父!?” 冷知秋垂眸暗想:夫君此刻怎么不在这里?若他在,此人敢骂她“臭女人”,想来下场会很惨很惨真的很惨……再抬眸,她便替楚湘客庆幸,目光因而柔和。 即使戴着面具,那双眼睛还是让人一见难忘,尤其是她的目光,微微和风一般拂过。人们安静无声,只剩激动的楚湘客强按心头火等着冷知秋解释。 “阁下,你自诩文士,经史子集天文地理诗词歌赋,无论哪一样都比不过我身旁这四位先生,比不过就带人挑事,阻挠明湖居书院灯会,满口生员名额,做的全是小人勾当,难道不是无德无能?”冷知秋淡淡道。 楚湘客脸黑。 “你一个无德无能之辈,用卑鄙无耻之手段,炒卖生员资格,难道不是蒙骗君上,坑害苏州泱泱学子?买不到生员固然不公平,买成生员的人不论是否学有所成,这辈子都洗不脱‘欺君之罪’,可见阁下害人至深。” 冷知秋这话说出来,欺君罔上,那是多大的罪过!楚湘客浑身都发抖了,既惊吓又怒火攻心。四周有些人也开始脸上变色,下意识后退一步。 冷知秋却上前一步,盯着楚湘客,目光变得咄咄逼人。 “楚先生不仅无德无能无君,还有一点本事让本院长叹为观止——” 人群鸦雀无声,互相用目光探询,还有个“无父”,是什么缘故?难道这个女院长要揭开什么秘密? 楚湘客晃着身子、抖着嗓门怒喝:“够了!” 冷知秋戴着面具的脸在夕阳漫天下,黑得肃然,她松开手,指向楚湘客,后者浑身一个激灵。 “阁下自诩名闻鄂川,这一点不假,荆州楚湘客,文采风流,引无数女子折腰,不仅叔嫂通奸,更与母*,活活气死六十老父……” 楚湘客“噗”一声狂喷一口鲜血,嘶吼:“闭嘴!你到底是谁?” 他没想到冷知秋会如此了解他的底细。 冷知秋在一年半前就有心创建书院,因此让沈天赐和惠敏打听苏州两家书院的情况。她是个思维谨慎周密的人,开书院又是她毕生梦想,当然更加重之又重,在不断摸底、考察别人的情况下,也就掌握了两家书院主要人物的来历和才能。 这种揭人*的事,她从没想过会去做,今天楚湘客自己送上刀口挑衅,几乎坏她大事,她又怎会客气? 人群已经爆炸,纷纷围观吐血中的楚湘客,就像围观一个小丑。 世道人心,“无德无能”也就罢了,毕竟大部分人都有无德无能的时候;“无君”已经耸人听闻,还有这“无父”一条,背后居然有这样令人惊叹的故事。当代社会,尤其是文人学子,对于*通奸是极端不齿的,与母通奸、气死父亲,这种事情如果是真的,那楚湘客就该被判凌迟而死! 楚湘客几乎落荒而逃,其实,他和嫂子通奸是事实,和母亲*却是传说而已,但世人由他父亲气死,就非要联想到他可能与母通奸,众口铄金,最后就变得真有那么回事似的。 无论如何,他要想再在苏州立足,恐怕是不可能了,只能去找下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 人们用鄙夷的目光送走了鹿鸣书院的楚湘客,注意力重新回到台上的明湖居书院女院长身上——再怎么说,女子当院长,太稀奇! “撇开楚湘客不谈,既然女院长划下道来,那我们也不能客气,倒要看看你一个女子有多大本事,敢来开书院!”鹿鸣书院另一个先生朗声叫道。 当即有好些人附和。 他们比不过冷知秋身旁的四位先生,难道还比不过一个小女子? 冷知秋盈盈一礼,走下台来。“既然是斗文,本院长也不必居高临下,以此为始,我要走到书院二门,你们尽可出题,到了二门,我有话说。” 人群随着她的走近,攒动,不安,兴奋。 这女子身形扶风,长发嫣然,虽然一脸黑面具,也掩盖不去通身的华彩流章、步态如鸿。 有时候,行动比任何语言更有说服力。他们在她身上,看到了自信、聪慧、令人仰止的坚定——此时此刻,不亚于孤身闯关,她却不慌不忙从容淡定。 “好大的口气!”开口的那位先生击掌,既是挑衅,又有敬佩。“某先来——尧舜指下三杯酒,汤武争逐一局棋。女院长,求解。” 冷知秋道:“以青史观之,尧舜汤武,占的不过是三页纸,数百字。在当时,却有千万人为之筑高台,千百日为之费血汗。脱离尘世的方外之人,要把它看得忒轻;王侯将相乃至君上,又把它看得忒重。是轻是重,全看先生您自己要选哪一种人生路。” 那位先生沉吟不语,只觉得她的观点冷静之极,不偏不倚,竟然无可辩驳。 冷知秋便从他面前走过。 又有人上前考她对联、诗词,很快折服而退。 却有个人要考她八股文章、科举应对。 冷知秋怔了怔,扭头指着顾博道:“这个我不会——您去问顾先生吧,他教这个在行。” 众人不由得哈哈笑起来,为她诚实的模样,颇为可爱。 那考八股的人便有些得意,故意刁难她:“女院长不是说‘尽可出题’么?” “不错,明湖居书院不仅我一人,还有这四位先生,才学全都在我之上千百倍,我这个院长是个中人而已,一人办不成书院,和这四位先生一起,才有这苏州自己的明湖居书院。”冷知秋道。 孙仲文帮腔:“我们唯院长马首是瞻,若有不服的,可先过我等四人这一关。” 冷知秋心里一暖,这种支持信任,从在地牢里初会时的猜疑,到三百多日的相处考验,最终有了今日的默契相守,她能体会他们在背后的力量。 孙仲文等人支持冷知秋,不仅仅是为了项家,事实上,到了今天,他们真正支持的人就是冷知秋本身而已,因为书院是以冷知秋的名义而建,和项宝贵半毛关系也没有。 作为冷知秋的丈夫,在妻子事业关键时刻,项宝贵没有出席露面。 作为冷知秋的合伙人,慕容瑄也没有出现。 剩下真正的团队,便是共同进退的在场五人自己。 站在书院二门照壁前,那是一面粉白的墙壁,光洁方正,没有任何刻画。 冷知秋居中而立,手抚着照壁。 “诸位先生,明湖居书院暂时没有钱建造恢宏高大的讲堂、学斋、经堂、文庙,只把大部分经费用于三栋藏书阁和这一面白玉照壁。自今日始,书院将对所有人开放,接收各方捐书,刻印或者手抄皆可,一旦收录进藏书阁,便在这照壁上记下捐书人的大名。我有一个梦想,梦想有一天,这里将成为苏州最大最好的藏书宝地,这个梦想需要诸位与我们一起实现。” 这就是冷知秋与孙仲文等四人商议的书院开张途径。 一年多时间,除了冷景易四处活动开办的官方学政衙门、学社,南山书院、鹿鸣书院已经全面占领苏州民办教育的市场,并且摸索了一套“炒卖生员资格”的办学方针,来适应苏州学子们底子薄、见识短的实际情况。 明湖居书院既要异军突起,又要保证正常的教学风气,不跟风走歪路,还要不成为出头鸟,遭两家书院排挤,就需要一个比较温和、又有鲜明特色的方式,来寻找立足点。 这个方式,就是广泛吸纳捐书,建立苏州最大的藏书阁。有了藏书阁的旗帜,才能慢慢形成效应,吸引人前来就读。 白玉照壁刻上捐书人的名字,将会让这些人成为书院的一分子,不自觉为书院做宣传,甚至他们本身也会因此加入书院就读。 “诸位请随我至藏书阁一观。” 冷知秋带头将人往藏书阁引。 那些知名的大书院,亭台楼阁浑然一体,气势恢宏。但整个明湖居书院,基本上都是简单的竹舍、石台,傍湖而建的墨池算是比较突出的建筑,因此,看上去,它显得有些寒酸。 但冷知秋带众人参观的藏书阁却不同。 藏书阁分三座连体,第一座是广厦,第二座和第三座都是三层高的阁楼,全部造在汉白玉石垒砌的月台上,雕梁画栋,*大门,规格超乎所有人的想象。难怪冷知秋说大部分经费都用于造藏书阁,区区千两白银,造这三栋阁楼,根本一文钱也剩不下来。 其余竹舍、亭台的钱,实际上是冷兔变通筹集,因为具体招工用料的事都是冷兔在操办,冷知秋并不知情。 至于冷兔筹钱的渠道,只有冷兔自己心知肚明,还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全由项宝贵掏了腰包…… 如今,冷兔已经卷包袱去了无锡,带着好几桩未了结的历史遗留问题。 这边参观到一半,主客融洽,相谈甚欢,冷知秋一个小女子站在人群最前面领头,并不怯场。 就听占地好几亩的书院大门外,锣鼓喧天,人声响起。 新聘的门子飞跑着来报:“院主,有人捐书来了!” “咦?”谁消息这么灵通?觉悟这么高? 冷知秋高兴的带着人去大门迎接,只见浩浩荡荡十几个人挑着书箱,书箱上全部贴了红封。 领头的一个中年人递上帖子,冷知秋打开来看,捐书人名叫:青霜。 青霜?是谁? 中年人作揖道:“小主捐赠一共九十九册书给贵书院,还请笑纳。” 冷知秋捏着帖子费解:“你家小主如何得知书院受赠书籍?敢问你家小主是否认得鄙书院哪位先生?” 孙仲文等人也凑过去看帖子,纷纷摇头,表示不认识。 那中年人笑道:“小主认得院主夫人,和您是极相熟的。其余不必多问,院主笑纳这九十九册书便可。” 冷知秋顿时觉得下巴要掉了,幸亏面具撑着。 这个什么青霜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居然认得她?还很相熟?开什么玩笑…… 中年人示意后边的人放下书箱,便带人走了。冷知秋无奈,只好让孙仲文将“青霜”的名字刻上了白玉照壁,让这个不知男女的人,成为明湖居书院第一个上榜的人物。 待书箱搬到藏书阁,开箱验取,一册册均是装裱精美之极的好书,天文地理、经史子集、山南海北,应有尽有。 不管心里多么疑惑,冷知秋真是乐开了怀,高兴得差点没跳起来。 —— 虽然有些波折,但明湖居书院元宵灯会好歹圆满结束,效果可圈可点。 那时天色已经发暗,人们都往苏州城里赶。 今晚元宵花灯,从东城摆到西城的长龙,热闹不言而喻。 冷知秋皱眉等在她那间竹舍,先回来的是小葵和张六,二人神色古怪,离得远远的。 小葵进屋和冷知秋说“六爷找来了”,随即便低头退出去。冷知秋多看她两眼,张六便进来了,挠着帽沿,不好意思的对冷知秋笑笑。 “夫人,小六六这两天着了风寒,属下惦记着,便去看看他。” “忘年病了?”冷知秋吃惊,忙问:“可好些了?” “那孩子体格不错,发了两日汗,今日已经能喝米汤了。”张六说着,突然想起倪萍儿的话,又补充说明:“小孩子断奶断得仓促,体格总会下降,萍儿给他续几天奶,就没事了。” 萍儿?冷知秋挑眉看张六,奇怪他什么时候改口叫倪掌柜为“萍儿”,又为何如此了解母婴的琐事? “倪姐姐可好?”她问。 “还是老样子,挺好。”张六的语气柔和亲切得自己都未发觉。 屋外,有人碰翻了花架上一盆水仙,啪嗒一声,碎裂开。 冷知秋问:“何人?” 良久,屋外响起小葵的声音:“小姐,是有只野猫顽皮,已经跑了。” 冷知秋便又问张六:“这几日你魂不守舍,都是因为担心忘年?” 张六张了张嘴,却有些无言,脸先红了起来。 “……”冷知秋莫名其妙看看他,也不催促,先办事要紧。“既然不想说就先不提也罢,天色晚了,你速备马车,送先生们回项园,再叫老七来陪我进城,我要去一趟慕容府。” 张六松了口气,答应着要走,突然想起一件事:“夫人您进城找慕容家主?怎么不叫少主陪着?” 少主?冷知秋有些气闷的噘嘴,“鬼知道他在哪里。” 自打大年初一缠了她一天,作天作地的不放她离开半步距离,此后就一百八十度转变,活蹦乱跳去忙他自己的事去了,又是安排去大理寻找解蛊毒的事,又说有个大买卖要做,还说要给她一个惊喜。 结果她固然忙着,可回到项园一叶吉屋,睡到深夜也不见项宝贵回家,她的心情自然不太美妙。 到了早上起床,才发现他已经不知什么时候睡在了身旁,手脚霸道的架在她身上,圈着她的腰。 她醒,他自然立刻就跟着醒。 不过醒来了也讨厌,他往往总磨缠着想做点“好事”,偏偏冷知秋却越来越没兴致,甚至有些抵触他的靠近。怎么会这样?冷知秋自己也不明白,心想自己为何这么小气,因他晚归几日,便连碰也不让他碰了? 这样过了几天,项宝贵终于沉下脸去,捂着心口走了。这一消失,便将近十日,她都不知他跑哪里去了。 今天不是寻常的日子,既是书院开张面世的重要时刻,也是她和项宝贵成亲两年的周日! 如果依照旧日的约定,她和他,尚无孕育孩子,是应当“和离”的。只不过谁也没吱声,大家心照不宣的“忘记”了这个约定。 冷知秋黯然垂下眸子,挥手让张六走。 —— 这时,沈天赐也回来了,为难的看看冷知秋,犹豫道:“外甥媳妇儿,说了你别生气。” 冷知秋心开始发凉。“您说吧。” “我去项园里找过宝贵,他不在,也去苗园找过,但被一个很高很瘦的人拦住了,竟然不让我进苗园。我说替你们少主夫人跑腿来的,要找你们少主,那瘦竹竿……还是把我赶出来了。” 沈天赐看冷知秋脸色,已经多云转阴,书院开张成功的喜悦荡然无存。 他便暗暗叹息,本来还想趁今天高兴,和她商量操办复婚的事,惠敏那边好不容易点了头,但看现在的情形,还是别提算了。 “外甥媳妇,宝贵他待你是真心的,你别想太多,就是他有些下属阴阳怪气神神秘秘,你睁一眼闭一眼也就过去了。” 冷知秋鼓着腮帮子闷坐。 坐到天黑透了,张六和夏七一起赶了马车来接她进城。 “你们少主到底在忙什么?”冷知秋盘膝坐在马车里,忍不住问夏七。 夏七回道:“少主夫人您放心,少主做的事,都是为了您好。” 是么?冷知秋仍然鼓着脸,心里反复念叨:今日元宵,今日成亲两年满期……如果项宝贵再不回来,她可真要生气了! 夏七问:“少主夫人要先去哪里?” 冷知秋想了想,便道:“反正顺路,就先去榕树街瞧瞧,再去慕容家走一趟。” —— 元宵这一天,项宝贵在做什么呢? 他先在榕树街项宅里呆了整整一个上午,走出来的时候,脸色是铁青的。他对高老二吩咐了几句,便先去找木子虚要了几盒美容护肤的胭脂膏,着人送回沈家庄项园,随后便将木子虚绑架了,一起赶到寒山寺。 天色将暮,寒山寺一片静悄悄,寒鸦飞渡。 就在那个傍晚,寒山寺被血洗了,包括如意法师在内,身首异处。再燃一把大火,直烧了整整一宿,火光冲天,百年名刹寒山寺,从此化为断桓残壁、满地灰烬。 —— 酉时,苏州城花灯如闪亮的流水,从东城蔓延到西城,歌舞升平。 当今皇帝朱鄯是个十分有个性的皇帝。 他的军队和成王朱宁的军队打仗打得跨过了年,可以说,战无不败!李某某正如项宝贵所言,纸上谈兵,毫无实战经验,偏偏又自信过头,口才一流,不管怎么打败仗,他总能找到理由推卸责任,导致朝中好几个负责后勤的官儿倒大霉,被诬陷而死。最后,李某某干脆把责任推到了皇帝朱鄯头上,说最近一次大败仗,是因为敌方朱宁亲自上前线作战,而自己这边士气低落,如果皇帝御驾亲征,帝师的士气就不会低落,就不会打败仗了。 朱鄯看了李某某的战报,气得哈哈大笑,不但不去“御驾亲征”,反而下令全国歌舞升平,欢度元宵。 他的思维是常人无法理解的…… 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才有了今晚苏州城妖冶如带血玫瑰的元宵烟火,璀璨一时。 —— 东湖畔,是整个苏州城热闹的中心。 这里崛起了一家新秀花楼——国色天香。让国色天香名闻遐迩的人,就是近日新来的花魁,苗姑娘。 苗姑娘不同于普通青楼花魁,总是搞一通“卖艺不卖身”的噱头,玩一些“待价而沽”的伎俩。她就是卖身来的,但很贵,贵到令人发指。 为什么这么贵呢? 首先,苗姑娘一来苏州地面上,就追来了两个老“主顾”,天天跪在国色天香楼外面,凄惨的叫着“苗姑娘,苗姑娘啊”,叫一声,吐一口血,人家苗姑娘根本不理睬。打听之下,得知这两位曾经都是一方首富,富得可以买下一座城池,但为了和苗姑娘来上那么一次,从此倾家荡产,却依然对她念念不忘,追到苏州。结果没多久,两位老主顾都吐血而死了! 再者,苗姑娘坐在国色天香最高最好的绣房里,明码标价:“一次一斛夜明珠”,爱来不来。 夜明珠又不是鸽子蛋,哪能这么狮子大开口?世上总共才多少颗? 就冲这两条耸人听闻的传说,虽然整个苏州城都没人见过苗姑娘的真面目,但大家都认定了她是新“花魁”。 “今晚,终于可以一见苗姑娘的庐山真面目了吗?”东湖畔等待着的人群纷纷传问。 “这位老兄,您已经激动得流鼻血了吗?”有人笑。 那位被笑的老兄捂着鼻子,不理不睬,继续伸长脖子看湖面上的画舫。 东湖湖面上,画舫如织,全都挂满花灯,水倒映着灯火点点,红红绿绿,迷了游客的眼。还有各种丝竹乐曲,伴着清亮甜美的歌声,醉了游客的心。 —— 在熙熙攘攘之外的西城榕树街,项宅不甘寂寞,突然着火。 火烧到大门时,冷知秋正好和张六、夏七、小葵顺路回来看看。 火光映着冷知秋一张惊恐的小脸,惊恐慢慢变成了哀戚……这里是她最初的夫家,虽然现在搬到了沈家庄项园,但这个十数年的老宅,承载了太多美好的记忆,关于她和项宝贵的记忆。 他们在这里成亲,在这里慢慢走近彼此,在这里“圆”了两次房,在这里编织许许多多琐碎如丁香的小故事…… “怎么会这样?”冷知秋喃喃。 张六和夏七互相看看,小葵扶着摇摇晃晃的冷知秋,张六守在边上,夏七纵身跃入火海查看。 良久,夏七跳出来,被烟熏得眉焦目赤,满脸是灰。 他摇头,“里边没人,都烧得差不多了。少主夫人,别难过,您若是怀念这宅子,回头少主再重建便是。” 张六咕哝:“是谁狗胆包天,敢烧了少主的老宅?” 项宅和左右邻居相隔甚远,饶是如此,左右邻居还是惊吓得乱叫不止,远远的提水来泼,生怕火势蔓延,烧到他们的屋子。 冷知秋哪里还有心思去慕容家探望合伙人慕容瑄,只怔怔看着熟悉的项宅在火光中毁灭,在心里千百遍呼唤:“夫君,你在哪里?现在该怎么办才好?你快回来……” 她突然觉得一阵头晕,仰面就倒。 “小姐!”小葵抱住冷知秋,急得脸发白,“快快,先送小姐去看看木大夫。” —— 谁知驾马车飞奔到十里长街,只见人山人海,哪里能够驱车? 在人群中,有不少熟悉的面孔。 有胡登科和他的母亲胡杨氏、夫人胡柳氏,有钱多多带着沈芸和钱智,有凤仪楼的掌柜曹细妹…… 小葵知道,项沈氏带着项宝贝可能也在不知何处玩耍。 这会儿找不到人,又挤不进十里长街,随着人流,马车一步一步无可奈何的往东移,竟移到了东湖湖畔。 ------题外话------ 咦,我为啥就更新了呢?呆状…… 142 东湖湖畔 张六埋怨小葵:“少主夫人就是吓到了,也不用找木子虚,就近随便找个太医,号个脉,开点压惊的方子,不就行了么?这下可好,赶上这热闹,要走也走不了。” 小葵垂着眼皮,脸色难看。张六提起倪萍儿,口气温柔得像个大男人,这会儿对她说话就恢复生硬了。 夏七问:“少主夫人还没醒么?” “嗯。”小葵试了试在冷知秋人中穴上按压,不敢按太重。冷知秋没动静。 夏七咕哝:“要说少主夫人也真是……太弱了。” “闭嘴!”张六和小葵同时低声呵斥。 张六凑在夏七耳边悄声道:“你还是想办法联络一下少主吧,不然少主夫人少了根寒毛,咱俩吃不了兜着走。” 夏七不放心的回头看看马车里的人,沉吟一会儿,便点点头,跳下马车隐入人群中。 —— 苏州知府衙门。 一排劲装宫娥,手执宝剑。 一排劲装武士,手执宝刀。 鲜衣怒马的锦衣卫共计百人,排列整齐。 紫衣公主换上马服,头戴双翎金顶宝冠,腰悬弯月紫金刀,横挑了柳眉,倒竖了略带鱼尾纹的双眼,纹金云小马靴一跺。 “胡一图!” 胡一图连滚带爬的跪倒:“在在,下官在。” 紫衣公主微微低下头,一脸不高兴。“起来吧,立刻去撤了对慕容家的封令。” 胡一图擦着冷汗一边爬起,一边解释:“查封慕容府是锦衣卫依照皇上的旨意……” 还没说完,“啪!”脸上挨了一耳光,他的腰刚直起一半,高度很适合紫衣公主扇耳光,一耳光又把他给扇跪下了。 “慕容瑄在替本宫找萧儿!令国公在替皇上打仗!谁敢抓慕容瑄,阻挠令国公与本宫找回萧儿?嗯?!” 胡一图使劲闭了闭眼,让自己糊涂的脑子能够清醒片刻,再偷偷看锦衣卫那边,指挥使大人似乎对紫衣公主的话没有异议? “好,好,下官明白了,下官这就去解禁。” 胡一图磕头如捣蒜,一边应着一边去了。 “废物!”紫衣公主接过身旁丫鬟递上的绢帕擦拭打脏了的手。要不是胡一图父子太没用,她也不用依赖区区平民身份的慕容瑄。 锦衣卫指挥使请她上马。 紫衣公主早年随太祖皇帝征战过,这么多年一直养尊处优、骄奢淫逸,早就把骨头养酥了,但架势却仍然摆得十足,一踩马镫,就要翻上马,不料膝弯突然抽筋。 “哎呀——” 尊贵得不染纤尘的紫衣公主殿下摔倒了,摔在及时垫底趴倒的锦衣卫指挥使背上。 四名丫鬟脸都白了,急忙抢上前扶起,揉膝盖的揉膝盖,整理衣服的整理衣服,替紫衣公主出气的,则一把拔出匕首,“噗哧”刺在那匹可怜的马脖子上。 “畜生不长眼,还不拉下去!”丫鬟拔出匕首怒叱。 混乱瞬间消弭。 紫衣公主死抿了好一会儿嘴,懊恼道:“你们全给我去追捕那两个琉国奸细,天亮之前,本宫要看到他们,不论死活!” “是!”锦衣卫指挥使带着人马迅速走了。 等人走空,紫衣公主再也摒不牢了,“嘶——快找太医,快!” 腿抽筋事小,那疼痛却是真正难以忍受,亏她顾着尊贵形象,苦苦憋着,尽量保证嘴不歪,身不抖。 “殿下,奴婢备马车,我们直接去医馆吧?”不然去请太医要一个来回的路程,耽误时间。 —— 胡一图带了几个皂隶,赶到慕容府,吆喝着撤下驻守的士兵,撕掉大门的封纸,推门进去,慕容瑄已经穿着整齐等候多时。 “慕容瑄,你可要找到世子啊,否则,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胡一图长叹一声,拍着慕容瑄的肩语重心长。 “瑄自当尽力而为。”慕容瑄一贯温和。 紫衣公主会为他开脱,是意料之中的事,只不过比当初想象的要晚了那么两天。就因为晚了两天,胡杨氏来要慕容青青给儿子胡登科做妾的事便无法拒绝,成了既定事实。 至于胡杨氏为何落井下石,突然想起要慕容青青给胡登科做妾?慕容瑄心里有猜疑,但因为项宝贵和胡杨氏从无交往,甚至两家还有些仇隙,因此,他也百思不得其解。 能不能改变慕容青青做妾的命运,就看能不能找到梅萧了。 慕容瑄微微皱眉,不喜欢目前的被动状况,却又想起一件事,问胡一图:“胡大人,今日有个明湖居书院开张,举办元宵灯会,不知大人可有耳闻?” 胡一图不耐烦道:“本官事务繁忙,哪有闲工夫管什么书院开张?你快带人去找世子吧,快快快!” 再不找到世子萧,紫衣公主那凶婆娘不知要在苏州待多久,胡一图一家上上下下都有吐不尽的苦水啊。 慕容瑄低眸思索沉吟,十指交叉,这是他陷入难题时的习惯动作。 寻找一个游方的和尚,对他来说并不是难事,只要梅萧还在苏州方圆百里。可是,找了好几天,他的下属、包括那些清客都没能成功,好几次似乎有所发现,最后又不了了之。这些人训练有素,做事干练,没道理找不到人。 “胡大人,瑄只怕一件事。” “怎么?”胡一图心往下沉。 慕容瑄轻叹:“只怕世子萧他……有意躲避,不想让人找到。” “这……” 如果真是这样,那不是害苦了胡一图一家和慕容瑄一家么? 胡一图拍额头转圈,烦恼不已,最后一拍手,眼前一亮:“有了!” “嗯?”慕容瑄看胡一图,不太相信他能有什么办法。 胡一图道:“本官突然想到一个办法,定能逼世子萧自己现身。” “哦?” “你不是说项宝贵那个小媳妇叫冷知秋的,她还活着吗?那两个琉国奸细,其中一个长得十分像她家曾经收下的义子,叫张什么的,本官不好随便治冷景易的罪,他是朝廷命官,但可以捉拿冷知秋,给她来个‘勾结敌国奸细’的嫌疑,绑在菜市口示众,到时候……”胡一图滔滔不绝的说着。 慕容瑄听得满头黑线,嘴角直抽。 他想劝止胡一图,何苦如此折腾一个刚刚死里逃生回家的小女子?何况梅萧说不定早就已经不在苏州了。却突然想,若真的这么办,项宝贵会如何应对?借此,不就可以将项宝贵推到胡一图的对立面、逼他和官府为敌吗? “胡大人此计果然高明,只不过,那冷氏娇花嫩蕊,身子单薄,胡大人下手可要注意分寸,千万莫伤了她。” 胡一图冷笑着逼视慕容瑄。“贤侄向来足智多谋,今日也有计穷的时候,倒只惦记着怜香惜玉——亏紫衣公主那么信任你,还不得靠本官,哼,哼。” “胡大人说笑,草民毕竟是低贱百姓,只能配合胡大人行动。只要大人您抓住冷氏,到时候,瑄自会着人好生留意世子萧的动静。”慕容瑄笑笑。 待胡一图走后,慕容瑄忙派人去打听明湖居书院的事,一面亲自带着早就整装待发的下属们离府,星夜去查找梅萧的踪迹。如果能早点找到人,就不必用胡一图那个下策。毕竟,利用冷知秋一个女子,来对付项宝贵或梅萧,都不是大丈夫行径。万一伤到佳人,更加不妙。 —— 沈家庄,项家苗园。 高老二站在大门口张望。 郝十三在门内问:“少主还没回来?” 高老二道:“我看到寒山寺那边好像着火了。少主应该快回苏州,我们出发吧!” “好。” 高老二摸出怀里一包东西,掂了掂,交给郝十三,让他去东湖一艘挂蓝色丝绦宫灯的画舫会合。 他目送郝十三走后,自己回地宫接出一个绝色女子,正是幽雪。 幽雪像个小女孩般嚎啕大哭着:“你松手,呜呜,我要和小野王一起!国相快来救本宫!” 高老二冷冷看她,“不想挨打,就给我闭嘴。” 幽雪果然吓得闭上嘴,睁着一双惊恐的美目,目光抖抖,楚楚可怜。高老二是真的会打她的,在地宫里,她一靠近张小野,就被高老二拎小鸡一样扯飞,摔得远远的,差点摔断手臂。 国相就不同了,长得真好看,还笑吟吟的。“国相哥哥在哪里?”幽雪不死心的问。 高老二不答,让两个精卫将她按进一口大木箱里,绑了手脚,嘴里塞上手帕。 两人抬起大木箱,放上早就备好的马车,回过头来,一个精卫忍不住道:“她已经傻了,不用这么防范吧?” 幽雪一边耳上直蔓延到鬓角,有一条丑陋的猩红疤痕,听力有些问题,只有另一边耳朵能听见声音,稍微小声说话,她就听不见了,这一点,他们测试过。 而且她已经又疯又傻,谁也不认识,只认张小野这个琉国王,还有项宝贵这个琉国国相。言语举止,和四五岁女童相差无几。 冲这两点,大部分地宫里的人都觉得,高老二对待幽雪的粗暴防范有些过了。 更何况,大家都是男人,幽雪这样上穷碧落下黄泉都难找的绝世美人,大家难免会有些怜惜。 高老二的目光刀刃般刮过两个精卫,沉声道:“对她,要小心再小心的防范。” 这个女人,在高老二心中,是淫邪奸诈之极的代表,她可以装着为老主子张宗阳守将近十年的寡,可以无耻的做张宗阳儿子的王后,可以和任何男人上床,而这一切又都是伪装,全都是为了得到项宝贵……她这一身素雪白衣,包藏着吸人精髓的可怕巫蛊……高老二自认见过许许多多丑恶的人事,但幽雪还是让他感到寒毛直竖。 因为,他亲眼见过张宗阳临死的模样,一个正当青壮年的大英雄,就像一具千年僵尸一般,被吸干了精血。 如今幽雪表现得疯疯傻傻,但谁知道她是不是又在伪装? 高老二冷厉的面孔黑沉沉。 “她是救活琉国王的唯一希望,也要从她身上找办法,给四位先生解蛊毒,你们谁也不能掉以轻心。” 三人驾上马车,扬鞭驶入黑暗。 —— 这一晚元宵,真是热闹。 在人山人海、灯火阑珊的深处,每个人都在发生着自己的小故事。 胡杨氏和胡柳氏婆媳听说有个法师会算命,算子孙姻缘最准,当即赶过去找那个法师卜一卦,看看胡柳氏什么时候能怀上孩子。胡登科趁这工夫,便找了个借口离开,悄悄挤到了东湖湖畔。 他平日里随着父亲出入官场,又跟着冷景易做学问,把日子过得十分严肃。内心深处,趁这元宵花灯的烂漫流光,他也有些蠢蠢欲动,想看看那个突然声名鹊起的花魁苗姑娘到底是何模样?真的*一夜值倾城之价? 他和胡柳氏没有感情,甚至有些厌恶,对于房事,他一向没什么兴趣。所以很难理解梅萧对冷知秋的执念,也很难相信世上有人愿意花一斛夜明珠买个青楼女的一夜侍奉。 想起梅萧,胡登科不由得皱眉。这个人到底是他的贵人,还是他的灾星?指望着攀附梅萧,从此平步青云,没想到突然说失踪就失踪了,害他至今还是个恩科进士出身、没有领实缺的闲人。 怎么才能找到梅萧呢? 他正埋头思忖着,就见一辆马车停滞在人海中,驾车的人他认识,项家看门的三爷爷死后,替代三爷爷管家的张六! 怎么把马车赶到这种地方来了? 胡登科狐疑的远观。 就在这时,湖面上烟火燃放,一支冲天火鸢吱吱叫着升腾到半空,炸开来,火花缤纷如雨。 人们“哇”一声惊叹。 没人注意到,一个黑衣人拿匕首割在一个清秀温婉的女子脖颈上,轻轻叫了声:“张六!” 张六回过头看,顿时大惊失色。“萍儿!” 说时迟那时快,黑衣人带着倪萍儿就走,倪萍儿显然在挣扎,黑衣人扬起的匕首上沾染了血丝。 张六瞪着那匕首上的血,倒抽凉气,当即跳下马车追去。 他刚离开没多久,就从人群中冒出两个黑衣人,一把掀开车前棉布帘,小葵一声惊呼未落,冷知秋已经被一个黑衣人扛在肩上掳走。 小葵使出张六教的那几招,留在后面的黑衣人惊讶的挑了挑眉,反手扣住她一推,便即逃离。 “你们是谁?把我家小姐带去哪儿?”小葵拼死扑上去抱住那黑衣人的一条胳膊,被他甩得连滚带爬,咔嚓一声,脚腕似乎骨折了。 黑衣人见她还不松手,皱眉,抽出腰间匕首,高高抬起…… 143 好香 刀起,刀落。 血光四溅,四周的人从远观东湖烟火中醒过神来,惊叫着躲避开一个圈子,中间,赫然是一个黑衣人,匕首插入一个圆脸婢女的肩上,那婢女却仍死死抱住黑衣人的胳膊。 “放了我家小姐!”小葵咬紧牙关大呼,半拖在地上。 黑衣人皱眉摇头,没想到会遇上这么一个难缠不要命的丫鬟,众目睽睽,他只想尽快脱身,因此毫不犹豫拔出匕首,再度割向小葵的脖子,这次,他是动了杀机。 “叮——” 一枚金钱镖打在匕首上,阻止了黑衣人的杀招。 夏七赶回来了。 黑衣人暗叫不好,却来不及走,只得与夏七交手。人群越发退开,不敢靠近这刀光剑影。 不远处,胡登科匆匆跟上了掳走冷知秋的黑衣人,见那人将冷知秋带上了一条小船,等候同伴,胡登科沉吟了一下,便折转身对立在外围候命的两个随从吩咐几句,再度盯上黑衣人和那条小船。 他不是爱管闲事,而是和他父亲胡一图一样,心有灵犀,都觉得冷知秋对于梅萧来说,是很重要的。 —— 东湖的烟火燃放告一段落,新的高氵朝又再掀起。 有人梆梆梆敲响铜锣,大喊一声:“花魁来咯!”岸边的人们立刻群情激奋,完全忘记了身后有什么事发生。 湖面上游玩的船只画舫也停了丝竹歌唱,锦衣华服、绫罗绸缎的人纷纷钻出来,站上船头观望。 一艘画舫上挂的宫灯,八角各垂蓝色丝绦,有些与众不同。一个脑满肠肥富商模样的人带着两个身形高大的随从,也站在这艘画舫的船头,笑吟吟托着一管铜嘴水烟,呼噜呼噜抽了两口。 就在人们期盼的目光下,遥遥驶来两艘大画舫,一艘灯火通明,香幔迎风翻飞;一艘黑咕隆咚,只有一盏莲花灯随着船身微微摇摆。 “怎么来了两艘?”富商咬着烟嘴皱眉。 不仅来了两艘花船,而且两艘都挂出斗大的花牌,上书“花魁”字样,花牌是洒了莹粉的,在暗沉的湖面上闪亮清晰。 “咦?” 人们困惑。 富商想了想,吩咐先靠近灯火通明的那艘。 两船交接,搭上舢板,富商的一个随从捧出一只宝箱,当着所有人的面打开来,顿时珠光耀目,比天上的明月还要明亮,尤其是在暗沉沉的湖面上,光芒压过画舫的灯火,璀璨清冷。 那竟是满满一箱夜明珠! 人们惊呆了,也振奋了。居然真的有人拿出一斛夜明珠来买苗姑娘一夜*!? 富商喊:“这里是一箱共两百零八颗夜明珠,请苗姑娘出来一见!” 哇!一片咋舌。两百零八颗夜明珠,可以换多少银子呐……“出来吧,快出来!”人们心痒难耐的高呼。 可惜千呼万唤始终不出来,倒是另一艘黑咕隆咚的画舫上,有人叫:“这里的才是花魁!” 一个随从悄悄对富商附耳低语:“是那艘,说话的是高老二。” 富商忙下令撤了舢板,改向另一艘画舫行驶。 这时候,灯火通明的画舫珠帘响动,走出一个黑衣人,咻一声,投了个纸团,正好投在富商的怀里。随即,他便重新返回画楼珠帘里。 富商摊开纸团,侍从举灯。“放回木子虚,否则……” 富商惊诧的张嘴,举灯的正是郝十三,也是目瞪口呆。郝十三放下灯就要跳上那艘灯火通明的画舫,富商却拦住他。 “不可轻举妄动,正事要紧。” 他说的“正事”,就是去黑咕隆咚的画舫上,上演一场豪掷千金*的戏,给有心人看看,这关乎多年前一桩悬疑,关乎琉国王张小野的生死,也关乎孙仲文等四人的蛊毒能否得解。 “那边朋友,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本人可不认识什么木子虚、冷知秋。” 说着挥手就让船继续远离。 富商的船与那艘黑咕隆咚的画舫并排靠拢,红莲灯随之次第点起,让人想起释迦牟尼步步生莲的禅机,人声鼎沸的沿湖岸边,人人伸长了脖子。 只见一个白衣胜雪的女子漫步走出画舫,迎风四顾。 远处的根本看不清她的样貌,只凭那如仙子下凡的风流身段,猜测这果然是个绝世美人。 另一艘画舫窗口,黑衣人和冷知秋一起站着眺望。 冷知秋惊讶的挑眉——隔水相望的那个女人是……幽雪?! 她醒来后就被黑衣人制住,动弹不得,什么都没来得及问,没想到先透过窗口看到一个她怎么也想不到的人。是啦,项宝贵仿佛什么时候提起过,说张小野和幽雪离开了琉国,原来回到了苏州?回到苏州项宝贵焉能不知?他既然知道,为何不告诉她? “你认得那个女人?”黑衣人问。 冷知秋点点头。 “她是谁?” “你是谁?”冷知秋反问。 双方都在一瞬间明白,不会从对方嘴里得到答案。 却见脑满肠肥的富商抱着宝箱,晃悠悠带着两个随从上了画舫,幽雪身旁的高老二接过宝箱,装作察看的样子,另一个武夫打扮的男子则将幽雪往画舫里拉,富商立刻笑嘻嘻紧随其后。 “哎呀,就这样……成了?!”到处是此起彼伏的哀嚎叹息,那花魁才露了那么一个小脸,连鼻子眼睛都没看清楚,就进去和那丑陋的富商上床去了? 既可惜失望,又心痛嫉恨。恨自己拿不出一斛夜明珠啊! 没一会儿,画舫的红莲灯纷纷熄灭,只留下一盏孤灯摇摇晃晃,伴随着幽雪一两声惊呼,画舫阵阵晃动,红莲灯画出波澜微微的影线。 有心的人,自己就会浮想联翩、鼻血横流。 黑衣人冷哼一声,拍了拍手,一个弯腰驼背的老人进来,两人目光交流过后,驼背老人便心领神会的拿出一支短笛,嘘嘘幽幽的吹奏。 对面画舫里,幽雪的声音消失了。 驼背老人脸色惊诧,冲黑衣人急道:“是她!是土司的女儿幽雪!” 冷知秋转眸看他。 黑衣人也盯着驼背老人问:“你确定?” “错不了,她身上藏着蛊虫,老朽的笛子能感应出。” 黑衣人皱眉沉思,一会儿道:“慎重起见,再等一会儿动手。” 却又对冷知秋道:“都说项宝贵爱妻如命,我看未必。今日是你们成亲两年纪念,他不但不陪着你,还有闲心情抓走木大夫,跑到寒山寺杀人放火,哼,现在是亥时,再过两炷香,他若不放回木大夫,我们便给你吃点药,让你和对面那船上的女人一样接客!” 冷知秋晓得木子虚是成王朱宁的人,却没想到和苗疆土司也有关系,黑衣人的话不但没让她伤心害怕,反而醒悟过来,项宝贵定是在为四位先生解毒而忙碌。 只不过,为何要去寒山寺这样的地方杀人放火? “我夫君在哪里?他知道我被你们抓了吗?” “哼,你的好婢女、好随从一定会告诉他的。”黑衣人皱眉不悦。若是找得到项宝贵,对付的了项宝贵,用得着抓冷知秋这个女人做要挟吗?主子纪律严格,知道他用这种手段,说不定会杀他也不一定。 本来打算先藏着冷知秋,将“花魁”苗姑娘的事情解决了,再去面对项宝贵,但夏七和小葵揪住了黑衣人的同伴,想来项宝贵很快就会知道冷知秋的下落。所以他才狗急跳墙,索性拿冷知秋试探富商。 冷知秋默不作声地看他有些焦急的神态。 —— 两柱香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对面画舫上的红莲灯一直在颤悠悠摇晃,引人遐思。 岸边观众集体围观这场“倾城之价的嫖娼”,不舍得离去。什么花灯都比不上看现场表演来得带劲,只恨那画舫太黑,什么也看不见,只能通过一盏风流灯,带着风流韵,一摇一摆,任君联想。 夏七背着浑身是血的小葵,已经弃了马车,在人群中灵活的闪躲,很快往西直奔沈家庄。 小葵因疼痛而上下牙齿直打架。 “张六呢?”夏七火大的问。 “不、不知道,好像有人叫他,他便走了。”小葵抖着声音。 “混账。”夏七气得直骂娘。 小葵问:“我家姑爷他、他、他在哪儿?” “讯号是地宫那边发出的,少主可能有要事处理——少主夫人丢了,这下惨了。”夏七说着加快脚步,神色却有些惧怕。 上回冷知秋“死”了,少主就变了个人似的;这次又丢了夫人,不知要怎么发怒。 “一会儿见到少主,你别说六哥和我们一起,就说倪掌柜的儿子病了,六哥带他看大夫去了,知道不?”夏七嘱咐着,虽然生气,但还是怕主子动怒,真的杀了张六也不一定。 “……”小葵身子发软,已经说不出话。 …… 而在东湖湖畔,还有两个人对围观没有多大兴趣,那就是胡登科和紫衣公主。胡登科叫人来东湖待命,顺便就把看好腿抽筋的紫衣公主也招来了。 这拨人悄悄登上船,剑拔弩张,慢慢靠近灯火通明的那艘画舫。 紫衣公主坐在船舱里,一张满月粉脸阴沉沉,涂在脸上的胭脂白粉在灯光下像一张画皮,冷酷无情。 “小贱人,害得我儿好苦,这次决不饶你!”紫衣公主杀气腾腾的咬牙。 胡登科在舱外小声道:“殿下,那船上怕有武艺高强的江湖人士,我等先蛰伏,静待时机?” 紫衣公主想说自己从来就不等人、不蛰伏,掀开帘子一看那灯火通明的画舫里,影影约约也不知有多少人,到底不敢再嘴硬。这会儿那帮武艺精湛的侍卫、宫娥以及锦衣卫全被派出去找琉国奸细,身旁四个婢女不一定护得她安全。 “你给本宫机灵着些,盯好了!” —— 冷知秋看着那晃悠悠的莲花灯出神,看得久了便有些头晕,想起榕树街项宅已经烧毁,幽幽叹息。 黑衣人坐了下来,强作镇定,告诉自己要耐心等着对面画舫的富商走出舫楼。 “你在等项宝贵救你吗?” “嗯。” “嘁,看不出你文静单薄,却尽和那些心狠手辣的人混在一起。你知道梅萧把周小玉折磨成什么样子么?你知道他活活烧死了你表妹史相宜么?” 黑衣人看冷知秋错愕惊诧的模样,她真是一种无法言说的精致,此刻额发落下几缕,越发衬出剔透的冰肌小脸,耐长久的欣赏。 “你嫁的那个人,更没有人性。十八娘那次不过是去山上采药,不小心撞见了项宝贵勾结琉国奸细,就被他扔下悬崖喂狼,尸骨无存……”黑衣人捏紧双拳,仇恨开始浮上眼睛。 “十八娘她是个多好的女人,她连蚂蚁都舍不得踩!” 那是他的未婚妻子,就那么香消玉殒。 黑衣人激动起来,突然跨前一步,抓住冷知秋的双肩,瞪起红眼嘶吼:“这世上难道就只有你该得到男人疼惜吗?十八娘就活该冤死吗?你错了,都一样,你和十八娘一样,都是毫无反抗能力的女人而已,项宝贵就是哄哄你,只要一狠心,他什么事做不出来?你看他来救你了吗?哈哈!两炷香时间到了!” 驼背老人递给他一瓶药。 他掐住冷知秋的下颌,逼她张开嘴,将药瓶里的药汁倒进她嘴里。 冷知秋皱紧眉忍耐,她觉得想吐,难受之极。待黑衣人松开手,她便立刻吐了出来,虽然浑身僵硬,但脖子还是能动的。 看她吐得胸前脏污,刚才的药似乎也吐的差不多了,黑衣人十分懊恼,又不想再逼她喝。毕竟是药水,不可能全吐出来的。 “有没有婢女,叫人给我擦拭一下。”冷知秋有些虚弱的提要求。闻着衣服上的味道,她更加觉得恶心。 “你还真是个小姐性子。”黑衣人冷笑,都这会儿了,还想着找人服侍。他掏出手帕,走过去粗鲁的擦拭她胸前的污秽。 冷知秋怒道:“不得无礼,退开!” 就算是擦拭污秽,她也不能忍受这个黑衣人的手触碰到自己,尤其是胸口。 黑衣人啐了一口,冷冷道:“你放心,老子对你没兴趣,我的十八娘尸骨无存,一会儿老子让你也‘尸骨无存’,项宝贵若是知道他的女人也被‘狼’吃个干干净净,哈哈,那感觉一定很过瘾!” 这船上有的是如狼似虎的男人,只要将这美人剥光了放在床上,药性发作后,好戏就开场了。 驼背老人提醒这个黑衣人:“吴礼,你还是别把私人恩怨带到这里,现在抓回幽雪更重要。” 他还真叫吴礼这个名……冷知秋无语。 潦草的擦完,吴礼扔掉了手帕,瞥着眼皮底下细嫩的脸颊,还有胸口的形状,“十八娘……你死得太冤太惨了!” 他突然扬手就打了冷知秋一耳光,看那精巧的唇角裂开,渗出血珠,他感到一阵快意。 驼背老人警告:“吴礼!你冷静点!” 吴礼深呼吸,克制自己的情绪。不错,今天既要抓到躲藏十年的幽雪,又要替十八娘好好报仇,他要冷静应对,不能错失机会。 冷知秋心里一把怒火,这人真无耻,不能直接找项宝贵复仇,只能对付弱者,她生平最不能忍受被打脸,除了紫衣公主外,这个吴礼是第二个打她脸的人。 “你说的那个十八娘会支持你现在的行为吗?”冷知秋逼视着吴礼。 吴礼浑身一抖,冷知秋是在质问他的良知,他却经不起刺激,稍稍克制的情绪像被强按进水的皮球,反而弹起更高。 “她当然不会,可是她已经死了,被你的丈夫项宝贵扔下山喂了狼!眼睁睁看着她被狼撕咬,啃下一块块肉,变成一堆白骨,你能想象我当时的感觉吗?我要十倍报复在你身上!” 吴礼说着就要动手撕下冷知秋的衣衫。 冷知秋彻底鄙夷这个男人,他居然当时在场,还眼睁睁看着!到处说项宝贵通敌卖国,现在又借机对一个女人下手报复。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已经看得明白。 就在吴礼的手要碰到她衣襟时,驼背老人低喊:“出来了,对面的人出来了!” 吴礼忙和驼背老人闪身出了画舫。 冷知秋松了口气,却觉得身体开始有些异样,脑子也昏昏沉沉,她想对着窗外喊高老二,却发觉舌根发麻,只含糊的“唔唔”两声,根本说不出一个字。 船身摇晃,似乎有好些人离开,跳向对面黑沉沉的画舫。 冷知秋有些替高老二他们担心,更替自己担心,她突然明白自己吃下的是什么药,虽然吐出来不少,但还是有少量化入血液,正在慢慢发挥作用,让她的身体散发出一种奇异的香味。 同时,她的意识也跟着模糊。 船身又乱晃起来,这次是有不少人跳上了她所在的画舫,门无声的开,胡登科带人冲了进来…… —— 沈家庄项家苗园。 紫衣公主派去的十二名宫婢,十二名武士,一百名锦衣卫并他们的指挥使,还有一个给他们引路的黑衣人,全部死在园里,各个角落。 项宝贵命人处理尸体,脚踩着地上的木子虚胸口。 木子虚只是一些磕碰外伤,被项宝贵制住穴位不能动弹,神色依然平静。 “为何一直不说话?是不是朱宁叫你接近她?” 项宝贵脱掉身上满是血污的外袍,一把扔远,就穿着一身黑衣短打,露出别在腰间的日昭宝剑。 他抽出短小精致的剑刃,出神看着,想起两年前的此时此刻,他拿着这把匕首准备撬门,他的新婚娘子突然开门出现在眼前,那样的美,那样的让他震撼。 “哼,我是贼匪,朱宁是贤者名将,我和梅萧都不怎么样,她最先认识的人,是朱宁……哈!” 项宝贵自嘲地笑,伸手入怀,掏出一叠诗笺,那是冷知秋住在榕树街项宅那段日子闲着无聊写的,相当于诗词体的日记。从大婚发生的事,到一些感慨,从日常琐碎,到怀念从前生活的情愫,其中就包括了对朱宁的某种仰慕追念,虽然只有寥寥两句话带到,但足以让项宝贵心如刀绞。 诗笺不多,后来显然就没再写。冷知秋早就忘记它们的存在。 没想到,项宝贵今早去美人榻下的密室取穹顶上那两百多颗夜明珠,再封死密室,准备重新改造他们的婚房,准备给冷知秋来一个大大的惊喜,以示讨好——他不能忍受被她推开、抵触,他想回到那一晚的状态,两人全身心的投入,爱着彼此。 这个屋子是福地,他在这里第一次触碰她,第一次吻她,和她圆了两次房,还有其他许多甜蜜的记忆。只要好好整改,他有信心可以让冷知秋更加眷恋这个地方,重新投入他的怀抱。 虽然不明白她为何突然不喜欢被触碰……总之他告诉自己,一定是他哪里错了。 怀着喜滋滋拍马屁的心情,他开始清理屋子,随后便看到了这些诗笺…… “项爷,你今天已经太过分了。”木子虚微微皱眉。“如意法师是大德高僧,你竟然连他也杀了……阿弥陀佛。” “哼,大德高僧会和野心勃勃的朱宁沆瀣一气?别以为我不知道寒山寺后面那片竹林就是你们的老巢。你们盯了我十年,比老皇帝还令人生厌。”项宝贵笑嘻嘻的,俯身将日昭剑竖直对准木子虚的心口。 木子虚闭上眼睛,无悲无惊。与人谋天下,做人棋子,死在敌手是再正常不过的归宿。 项宝贵道:“你救过张小野,也救过我的命,可你救活我,却没治好我的病,我的心总是很不舒服,现在我就挖了你的心吃,估计能治好我心痛的毛病。” 木子虚闭着眼睛笑。 “成王他起先并不知道你家的秘密,只以为你和张宗阳通敌卖国。” 但后来终于还是知道了。 “你们怎么和宫里的魏公公勾搭上的?”项宝贵问。 魏公公与苗寨土司关系不一般,原本准备里应外合献上幽雪给老皇帝“享用”,却被项宝贵看中了土司的雌雄宝剑日昭、月华,土司死于非命,幽雪也从此赖上了项宝贵。 木子虚不回答了,安安静静等死。反正他答应过冷知秋,没有对任何人泄露项家的秘密,地宫虽然世所罕见,但那应该不是老皇帝的目标。 项宝贵收起笑容,正要挖他的心,夏七背着小葵赶到了。 “少主!” “嗯?你不是传讯说知秋和你一起在东湖看花灯么?”项宝贵的眼睛盯着小葵,她满身是血,奄奄一息。 “夏七错了!都是夏七该死……”夏七扑通跪倒。 他以为只要通知到少主,少主就会屁颠屁颠赶过来找少主夫人,毕竟这些天,项宝贵为了讨少主夫人欢心,可做了不少工作。他不想让项宝贵太担心着急,所以没说项宅被烧、冷知秋昏迷的事。 没想到紫衣公主的人会在这时候杀到地宫,项宝贵不得不耽误工夫料理他们,为冷景易和冷知秋免去勾结逆党的罪,比赶过去陪妻子看花灯要重要。 项宝贵直起身,不再管木子虚,两眼发直的问:“告诉我,我娘子她怎么了?” —— 张六此刻已经救回倪萍儿,倪萍儿脖颈上有伤,需要及早看大夫。 待张六回去找冷知秋的马车,元宵花灯已经黯淡,人群散去,东湖湖面上剩下三两只船,黑黢黢也不知在做什么。 马车空无一人,连里边的锦褥棉垫、琉璃灯都被贪小便宜的顺手牵羊走了。马儿烦躁的乱踢腿,显然有人试图拉走马车,被这马兄弟拒绝了。 张六暗叫坏了,中计了…… —— 苏州知府府衙后侧大堂,紫衣公主怒容满面的端坐着。 锦衣卫那帮人还没回来,她生气。 慕容瑄在找她的萧儿,没回来,她更生气。 看到“小贱人”冷知秋还活着,且看上去越发迷人,浑身散发着异香,她更更生气! “去大牢看好了那小贱人,决不能让她跑了!” 紫衣公主呵斥胡一图与胡登科父子。听了他们的“计谋”,虽然心知可能管用,但如此卑鄙的拿小贱人“钓”儿子,真是越想就越生气。 等儿子找回来,一定要胡一图悄悄把那小贱人杀死!再找个理由把胡一图全家、慕容瑄一家、姓项的那一家、冷景易……凡是知情的,全都问罪处死,把这耻辱的历史抹去。 紫衣公主身份尊贵,不肯去大牢,胡一图受了她一天气,脸都被扇肿了,便先偷偷回家睡觉去了。 就剩下胡登科带着众衙役、皂隶、侍卫,团团把守大牢。胡登科亲自坐在关着冷知秋的牢房外,不错眼珠的盯着冷知秋。 他就不信,她能从眼皮底下消失。 将来的仕途就看这次能不能成功找回梅萧了,找回来,就可以继续攀附,谋个好位置。找不回,前功尽弃。 奇怪,这冷知秋怎么这么香?什么味儿? ------题外话------ 关于一斛珠: 据明世子朱载堉《律学新说》记载,用明朝宝源局量地的铜尺,测量明朝政府颁发的“铁斛”,容积大约是现在的5万立方厘米,近似相当于一只边长37厘米箱子的容积。 因此文中的宝箱尺寸,读者可自行想象,就是三十几厘米长宽深的小箱子,里面可放两三百颗直径2厘米左右的珠子。 老规矩,血雨腥风阴谋诡计啥的都略写。 —— 帮一个作者朋友发个新文推荐:《泛宠成灾,全能王妃》/info/532894。html 这是一个“悍女配纨绔”的故事—— 穿越前,她是特种部队女教官,人称“毒舌师太”,美貌身材样样不缺,唯一缺的就是‘德’。 他是华国声名狼藉的逍遥王,空有一副好皮囊,纨绔放荡,吃喝嫖赌样样精通。 143 好香(囧,发成公众了,求补订) 刀起,刀落。 血光四溅,四周的人从远观东湖烟火中醒过神来,惊叫着躲避开一个圈子,中间,赫然是一个黑衣人,匕首插入一个圆脸婢女的肩上,那婢女却仍死死抱住黑衣人的胳膊。 “放了我家小姐!”小葵咬紧牙关大呼,半拖在地上。 黑衣人皱眉摇头,没想到会遇上这么一个难缠不要命的丫鬟,众目睽睽,他只想尽快脱身,因此毫不犹豫拔出匕首,再度割向小葵的脖子,这次,他是动了杀机。 “叮——” 一枚金钱镖打在匕首上,阻止了黑衣人的杀招。 夏七赶回来了。 黑衣人暗叫不好,却来不及走,只得与夏七交手。人群越发退开,不敢靠近这刀光剑影。 不远处,胡登科匆匆跟上了掳走冷知秋的黑衣人,见那人将冷知秋带上了一条小船,等候同伴,胡登科沉吟了一下,便折转身对立在外围候命的两个随从吩咐几句,再度盯上黑衣人和那条小船。 他不是爱管闲事,而是和他父亲胡一图一样,心有灵犀,都觉得冷知秋对于梅萧来说,是很重要的。 —— 东湖的烟火燃放告一段落,新的高氵朝又再掀起。 有人梆梆梆敲响铜锣,大喊一声:“花魁来咯!”岸边的人们立刻群情激奋,完全忘记了身后有什么事发生。 湖面上游玩的船只画舫也停了丝竹歌唱,锦衣华服、绫罗绸缎的人纷纷钻出来,站上船头观望。 一艘画舫上挂的宫灯,八角各垂蓝色丝绦,有些与众不同。一个脑满肠肥富商模样的人带着两个身形高大的随从,也站在这艘画舫的船头,笑吟吟托着一管铜嘴水烟,呼噜呼噜抽了两口。 就在人们期盼的目光下,遥遥驶来两艘大画舫,一艘灯火通明,香幔迎风翻飞;一艘黑咕隆咚,只有一盏莲花灯随着船身微微摇摆。 “怎么来了两艘?”富商咬着烟嘴皱眉。 不仅来了两艘花船,而且两艘都挂出斗大的花牌,上书“花魁”字样,花牌是洒了莹粉的,在暗沉的湖面上闪亮清晰。 “咦?” 人们困惑。 富商想了想,吩咐先靠近灯火通明的那艘。 两船交接,搭上舢板,富商的一个随从捧出一只宝箱,当着所有人的面打开来,顿时珠光耀目,比天上的明月还要明亮,尤其是在暗沉沉的湖面上,光芒压过画舫的灯火,璀璨清冷。 那竟是满满一箱夜明珠! 人们惊呆了,也振奋了。居然真的有人拿出一斛夜明珠来买苗姑娘一夜*!? 富商喊:“这里是一箱共两百零八颗夜明珠,请苗姑娘出来一见!” 哇!一片咋舌。两百零八颗夜明珠,可以换多少银子呐……“出来吧,快出来!”人们心痒难耐的高呼。 可惜千呼万唤始终不出来,倒是另一艘黑咕隆咚的画舫上,有人叫:“这里的才是花魁!” 一个随从悄悄对富商附耳低语:“是那艘,说话的是高老二。” 富商忙下令撤了舢板,改向另一艘画舫行驶。 这时候,灯火通明的画舫珠帘响动,走出一个黑衣人,咻一声,投了个纸团,正好投在富商的怀里。随即,他便重新返回画楼珠帘里。 富商摊开纸团,侍从举灯。“放回木子虚,否则……” 富商惊诧的张嘴,举灯的正是郝十三,也是目瞪口呆。郝十三放下灯就要跳上那艘灯火通明的画舫,富商却拦住他。 “不可轻举妄动,正事要紧。” 他说的“正事”,就是去黑咕隆咚的画舫上,上演一场豪掷千金*的戏,给有心人看看,这关乎多年前一桩悬疑,关乎琉国王张小野的生死,也关乎孙仲文等四人的蛊毒能否得解。 “那边朋友,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本人可不认识什么木子虚、冷知秋。” 说着挥手就让船继续远离。 富商的船与那艘黑咕隆咚的画舫并排靠拢,红莲灯随之次第点起,让人想起释迦牟尼步步生莲的禅机,人声鼎沸的沿湖岸边,人人伸长了脖子。 只见一个白衣胜雪的女子漫步走出画舫,迎风四顾。 远处的根本看不清她的样貌,只凭那如仙子下凡的风流身段,猜测这果然是个绝世美人。 另一艘画舫窗口,黑衣人和冷知秋一起站着眺望。 冷知秋惊讶的挑眉——隔水相望的那个女人是……幽雪?! 她醒来后就被黑衣人制住,动弹不得,什么都没来得及问,没想到先透过窗口看到一个她怎么也想不到的人。是啦,项宝贵仿佛什么时候提起过,说张小野和幽雪离开了琉国,原来回到了苏州?回到苏州项宝贵焉能不知?他既然知道,为何不告诉她? “你认得那个女人?”黑衣人问。 冷知秋点点头。 “她是谁?” “你是谁?”冷知秋反问。 双方都在一瞬间明白,不会从对方嘴里得到答案。 却见脑满肠肥的富商抱着宝箱,晃悠悠带着两个随从上了画舫,幽雪身旁的高老二接过宝箱,装作察看的样子,另一个武夫打扮的男子则将幽雪往画舫里拉,富商立刻笑嘻嘻紧随其后。 “哎呀,就这样……成了?!”到处是此起彼伏的哀嚎叹息,那花魁才露了那么一个小脸,连鼻子眼睛都没看清楚,就进去和那丑陋的富商上床去了? 既可惜失望,又心痛嫉恨。恨自己拿不出一斛夜明珠啊! 没一会儿,画舫的红莲灯纷纷熄灭,只留下一盏孤灯摇摇晃晃,伴随着幽雪一两声惊呼,画舫阵阵晃动,红莲灯画出波澜微微的影线。 有心的人,自己就会浮想联翩、鼻血横流。 黑衣人冷哼一声,拍了拍手,一个弯腰驼背的老人进来,两人目光交流过后,驼背老人便心领神会的拿出一支短笛,嘘嘘幽幽的吹奏。 对面画舫里,幽雪的声音消失了。 驼背老人脸色惊诧,冲黑衣人急道:“是她!是土司的女儿幽雪!” 冷知秋转眸看他。 黑衣人也盯着驼背老人问:“你确定?” “错不了,她身上藏着蛊虫,老朽的笛子能感应出。” 黑衣人皱眉沉思,一会儿道:“慎重起见,再等一会儿动手。” 却又对冷知秋道:“都说项宝贵爱妻如命,我看未必。今日是你们成亲两年纪念,他不但不陪着你,还有闲心情抓走木大夫,跑到寒山寺杀人放火,哼,现在是亥时,再过两炷香,他若不放回木大夫,我们便给你吃点药,让你和对面那船上的女人一样接客!” 冷知秋晓得木子虚是成王朱宁的人,却没想到和苗疆土司也有关系,黑衣人的话不但没让她伤心害怕,反而醒悟过来,项宝贵定是在为四位先生解毒而忙碌。 只不过,为何要去寒山寺这样的地方杀人放火? “我夫君在哪里?他知道我被你们抓了吗?” “哼,你的好婢女、好随从一定会告诉他的。”黑衣人皱眉不悦。若是找得到项宝贵,对付的了项宝贵,用得着抓冷知秋这个女人做要挟吗?主子纪律严格,知道他用这种手段,说不定会杀他也不一定。 本来打算先藏着冷知秋,将“花魁”苗姑娘的事情解决了,再去面对项宝贵,但夏七和小葵揪住了黑衣人的同伴,想来项宝贵很快就会知道冷知秋的下落。所以他才狗急跳墙,索性拿冷知秋试探富商。 冷知秋默不作声地看他有些焦急的神态。 —— 两柱香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对面画舫上的红莲灯一直在颤悠悠摇晃,引人遐思。 岸边观众集体围观这场“倾城之价的嫖娼”,不舍得离去。什么花灯都比不上看现场表演来得带劲,只恨那画舫太黑,什么也看不见,只能通过一盏风流灯,带着风流韵,一摇一摆,任君联想。 夏七背着浑身是血的小葵,已经弃了马车,在人群中灵活的闪躲,很快往西直奔沈家庄。 小葵因疼痛而上下牙齿直打架。 “张六呢?”夏七火大的问。 “不、不知道,好像有人叫他,他便走了。”小葵抖着声音。 “混账。”夏七气得直骂娘。 小葵问:“我家姑爷他、他、他在哪儿?” “讯号是地宫那边发出的,少主可能有要事处理——少主夫人丢了,这下惨了。”夏七说着加快脚步,神色却有些惧怕。 上回冷知秋“死”了,少主就变了个人似的;这次又丢了夫人,不知要怎么发怒。 “一会儿见到少主,你别说六哥和我们一起,就说倪掌柜的儿子病了,六哥带他看大夫去了,知道不?”夏七嘱咐着,虽然生气,但还是怕主子动怒,真的杀了张六也不一定。 “……”小葵身子发软,已经说不出话。 …… 而在东湖湖畔,还有两个人对围观没有多大兴趣,那就是胡登科和紫衣公主。胡登科叫人来东湖待命,顺便就把看好腿抽筋的紫衣公主也招来了。 这拨人悄悄登上船,剑拔弩张,慢慢靠近灯火通明的那艘画舫。 紫衣公主坐在船舱里,一张满月粉脸阴沉沉,涂在脸上的胭脂白粉在灯光下像一张画皮,冷酷无情。 “小贱人,害得我儿好苦,这次决不饶你!”紫衣公主杀气腾腾的咬牙。 胡登科在舱外小声道:“殿下,那船上怕有武艺高强的江湖人士,我等先蛰伏,静待时机?” 紫衣公主想说自己从来就不等人、不蛰伏,掀开帘子一看那灯火通明的画舫里,影影约约也不知有多少人,到底不敢再嘴硬。这会儿那帮武艺精湛的侍卫、宫娥以及锦衣卫全被派出去找琉国奸细,身旁四个婢女不一定护得她安全。 “你给本宫机灵着些,盯好了!” —— 冷知秋看着那晃悠悠的莲花灯出神,看得久了便有些头晕,想起榕树街项宅已经烧毁,幽幽叹息。 黑衣人坐了下来,强作镇定,告诉自己要耐心等着对面画舫的富商走出舫楼。 “你在等项宝贵救你吗?” “嗯。” “嘁,看不出你文静单薄,却尽和那些心狠手辣的人混在一起。你知道梅萧把周小玉折磨成什么样子么?你知道他活活烧死了你表妹史相宜么?” 黑衣人看冷知秋错愕惊诧的模样,她真是一种无法言说的精致,此刻额发落下几缕,越发衬出剔透的冰肌小脸,耐长久的欣赏。 “你嫁的那个人,更没有人性。十八娘那次不过是去山上采药,不小心撞见了项宝贵勾结琉国奸细,就被他扔下悬崖喂狼,尸骨无存……”黑衣人捏紧双拳,仇恨开始浮上眼睛。 “十八娘她是个多好的女人,她连蚂蚁都舍不得踩!” 那是他的未婚妻子,就那么香消玉殒。 黑衣人激动起来,突然跨前一步,抓住冷知秋的双肩,瞪起红眼嘶吼:“这世上难道就只有你该得到男人疼惜吗?十八娘就活该冤死吗?你错了,都一样,你和十八娘一样,都是毫无反抗能力的女人而已,项宝贵就是哄哄你,只要一狠心,他什么事做不出来?你看他来救你了吗?哈哈!两炷香时间到了!” 驼背老人递给他一瓶药。 他掐住冷知秋的下颌,逼她张开嘴,将药瓶里的药汁倒进她嘴里。 冷知秋皱紧眉忍耐,她觉得想吐,难受之极。待黑衣人松开手,她便立刻吐了出来,虽然浑身僵硬,但脖子还是能动的。 看她吐得胸前脏污,刚才的药似乎也吐的差不多了,黑衣人十分懊恼,又不想再逼她喝。毕竟是药水,不可能全吐出来的。 “有没有婢女,叫人给我擦拭一下。”冷知秋有些虚弱的提要求。闻着衣服上的味道,她更加觉得恶心。 “你还真是个小姐性子。”黑衣人冷笑,都这会儿了,还想着找人服侍。他掏出手帕,走过去粗鲁的擦拭她胸前的污秽。 冷知秋怒道:“不得无礼,退开!” 就算是擦拭污秽,她也不能忍受这个黑衣人的手触碰到自己,尤其是胸口。 黑衣人啐了一口,冷冷道:“你放心,老子对你没兴趣,我的十八娘尸骨无存,一会儿老子让你也‘尸骨无存’,项宝贵若是知道他的女人也被‘狼’吃个干干净净,哈哈,那感觉一定很过瘾!” 这船上有的是如狼似虎的男人,只要将这美人剥光了放在床上,药性发作后,好戏就开场了。 驼背老人提醒这个黑衣人:“吴礼,你还是别把私人恩怨带到这里,现在抓回幽雪更重要。” 他还真叫吴礼这个名……冷知秋无语。 潦草的擦完,吴礼扔掉了手帕,瞥着眼皮底下细嫩的脸颊,还有胸口的形状,“十八娘……你死得太冤太惨了!” 他突然扬手就打了冷知秋一耳光,看那精巧的唇角裂开,渗出血珠,他感到一阵快意。 驼背老人警告:“吴礼!你冷静点!” 吴礼深呼吸,克制自己的情绪。不错,今天既要抓到躲藏十年的幽雪,又要替十八娘好好报仇,他要冷静应对,不能错失机会。 冷知秋心里一把怒火,这人真无耻,不能直接找项宝贵复仇,只能对付弱者,她生平最不能忍受被打脸,除了紫衣公主外,这个吴礼是第二个打她脸的人。 “你说的那个十八娘会支持你现在的行为吗?”冷知秋逼视着吴礼。 吴礼浑身一抖,冷知秋是在质问他的良知,他却经不起刺激,稍稍克制的情绪像被强按进水的皮球,反而弹起更高。 “她当然不会,可是她已经死了,被你的丈夫项宝贵扔下山喂了狼!眼睁睁看着她被狼撕咬,啃下一块块肉,变成一堆白骨,你能想象我当时的感觉吗?我要十倍报复在你身上!” 吴礼说着就要动手撕下冷知秋的衣衫。 冷知秋彻底鄙夷这个男人,他居然当时在场,还眼睁睁看着!到处说项宝贵通敌卖国,现在又借机对一个女人下手报复。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已经看得明白。 就在吴礼的手要碰到她衣襟时,驼背老人低喊:“出来了,对面的人出来了!” 吴礼忙和驼背老人闪身出了画舫。 冷知秋松了口气,却觉得身体开始有些异样,脑子也昏昏沉沉,她想对着窗外喊高老二,却发觉舌根发麻,只含糊的“唔唔”两声,根本说不出一个字。 船身摇晃,似乎有好些人离开,跳向对面黑沉沉的画舫。 冷知秋有些替高老二他们担心,更替自己担心,她突然明白自己吃下的是什么药,虽然吐出来不少,但还是有少量化入血液,正在慢慢发挥作用,让她的身体散发出一种奇异的香味。 同时,她的意识也跟着模糊。 船身又乱晃起来,这次是有不少人跳上了她所在的画舫,门无声的开,胡登科带人冲了进来…… —— 沈家庄项家苗园。 紫衣公主派去的十二名宫婢,十二名武士,一百名锦衣卫并他们的指挥使,还有一个给他们引路的黑衣人,全部死在园里,各个角落。 项宝贵命人处理尸体,脚踩着地上的木子虚胸口。 木子虚只是一些磕碰外伤,被项宝贵制住穴位不能动弹,神色依然平静。 “为何一直不说话?是不是朱宁叫你接近她?” 项宝贵脱掉身上满是血污的外袍,一把扔远,就穿着一身黑衣短打,露出别在腰间的日昭宝剑。 他抽出短小精致的剑刃,出神看着,想起两年前的此时此刻,他拿着这把匕首准备撬门,他的新婚娘子突然开门出现在眼前,那样的美,那样的让他震撼。 “哼,我是贼匪,朱宁是贤者名将,我和梅萧都不怎么样,她最先认识的人,是朱宁……哈!” 项宝贵自嘲地笑,伸手入怀,掏出一叠诗笺,那是冷知秋住在榕树街项宅那段日子闲着无聊写的,相当于诗词体的日记。从大婚发生的事,到一些感慨,从日常琐碎,到怀念从前生活的情愫,其中就包括了对朱宁的某种仰慕追念,虽然只有寥寥两句话带到,但足以让项宝贵心如刀绞。 诗笺不多,后来显然就没再写。冷知秋早就忘记它们的存在。 没想到,项宝贵今早去美人榻下的密室取穹顶上那两百多颗夜明珠,再封死密室,准备重新改造他们的婚房,准备给冷知秋来一个大大的惊喜,以示讨好——他不能忍受被她推开、抵触,他想回到那一晚的状态,两人全身心的投入,爱着彼此。 这个屋子是福地,他在这里第一次触碰她,第一次吻她,和她圆了两次房,还有其他许多甜蜜的记忆。只要好好整改,他有信心可以让冷知秋更加眷恋这个地方,重新投入他的怀抱。 虽然不明白她为何突然不喜欢被触碰……总之他告诉自己,一定是他哪里错了。 怀着喜滋滋拍马屁的心情,他开始清理屋子,随后便看到了这些诗笺…… “项爷,你今天已经太过分了。”木子虚微微皱眉。“如意法师是大德高僧,你竟然连他也杀了……阿弥陀佛。” “哼,大德高僧会和野心勃勃的朱宁沆瀣一气?别以为我不知道寒山寺后面那片竹林就是你们的老巢。你们盯了我十年,比老皇帝还令人生厌。”项宝贵笑嘻嘻的,俯身将日昭剑竖直对准木子虚的心口。 木子虚闭上眼睛,无悲无惊。与人谋天下,做人棋子,死在敌手是再正常不过的归宿。 项宝贵道:“你救过张小野,也救过我的命,可你救活我,却没治好我的病,我的心总是很不舒服,现在我就挖了你的心吃,估计能治好我心痛的毛病。” 木子虚闭着眼睛笑。 “成王他起先并不知道你家的秘密,只以为你和张宗阳通敌卖国。” 但后来终于还是知道了。 “你们怎么和宫里的魏公公勾搭上的?”项宝贵问。 魏公公与苗寨土司关系不一般,原本准备里应外合献上幽雪给老皇帝“享用”,却被项宝贵看中了土司的雌雄宝剑日昭、月华,土司死于非命,幽雪也从此赖上了项宝贵。 木子虚不回答了,安安静静等死。反正他答应过冷知秋,没有对任何人泄露项家的秘密,地宫虽然世所罕见,但那应该不是老皇帝的目标。 项宝贵收起笑容,正要挖他的心,夏七背着小葵赶到了。 “少主!” “嗯?你不是传讯说知秋和你一起在东湖看花灯么?”项宝贵的眼睛盯着小葵,她满身是血,奄奄一息。 “夏七错了!都是夏七该死……”夏七扑通跪倒。 他以为只要通知到少主,少主就会屁颠屁颠赶过来找少主夫人,毕竟这些天,项宝贵为了讨少主夫人欢心,可做了不少工作。他不想让项宝贵太担心着急,所以没说项宅被烧、冷知秋昏迷的事。 没想到紫衣公主的人会在这时候杀到地宫,项宝贵不得不耽误工夫料理他们,为冷景易和冷知秋免去勾结逆党的罪,比赶过去陪妻子看花灯要重要。 项宝贵直起身,不再管木子虚,两眼发直的问:“告诉我,我娘子她怎么了?” —— 张六此刻已经救回倪萍儿,倪萍儿脖颈上有伤,需要及早看大夫。 待张六回去找冷知秋的马车,元宵花灯已经黯淡,人群散去,东湖湖面上剩下三两只船,黑黢黢也不知在做什么。 马车空无一人,连里边的锦褥棉垫、琉璃灯都被贪小便宜的顺手牵羊走了。马儿烦躁的乱踢腿,显然有人试图拉走马车,被这马兄弟拒绝了。 张六暗叫坏了,中计了…… —— 苏州知府府衙后侧大堂,紫衣公主怒容满面的端坐着。 锦衣卫那帮人还没回来,她生气。 慕容瑄在找她的萧儿,没回来,她更生气。 看到“小贱人”冷知秋还活着,且看上去越发迷人,浑身散发着异香,她更更生气! “去大牢看好了那小贱人,决不能让她跑了!” 紫衣公主呵斥胡一图与胡登科父子。听了他们的“计谋”,虽然心知可能管用,但如此卑鄙的拿小贱人“钓”儿子,真是越想就越生气。 等儿子找回来,一定要胡一图悄悄把那小贱人杀死!再找个理由把胡一图全家、慕容瑄一家、姓项的那一家、冷景易……凡是知情的,全都问罪处死,把这耻辱的历史抹去。 紫衣公主身份尊贵,不肯去大牢,胡一图受了她一天气,脸都被扇肿了,便先偷偷回家睡觉去了。 就剩下胡登科带着众衙役、皂隶、侍卫,团团把守大牢。胡登科亲自坐在关着冷知秋的牢房外,不错眼珠的盯着冷知秋。 他就不信,她能从眼皮底下消失。 将来的仕途就看这次能不能成功找回梅萧了,找回来,就可以继续攀附,谋个好位置。找不回,前功尽弃。 奇怪,这冷知秋怎么这么香?什么味儿? ------题外话------ 关于一斛珠: 据明世子朱载堉《律学新说》记载,用明朝宝源局量地的铜尺,测量明朝政府颁发的“铁斛”,容积大约是现在的5万立方厘米,近似相当于一只边长37厘米箱子的容积。 因此文中的宝箱尺寸,读者可自行想象,就是三十几厘米长宽深的小箱子,里面可放两三百颗直径2厘米左右的珠子。 老规矩,血雨腥风阴谋诡计啥的都略写。 —— 帮一个作者朋友发个新文推荐:《泛宠成灾,全能王妃》/info/532894。html 这是一个“悍女配纨绔”的故事—— 穿越前,她是特种部队女教官,人称“毒舌师太”,美貌身材样样不缺,唯一缺的就是‘德’。 他是华国声名狼藉的逍遥王,空有一副好皮囊,纨绔放荡,吃喝嫖赌样样精通。 144 这次会不会摔了?(题外) 已经是元月十六,府衙大牢里的囚犯睡得很粗糙,打呼磨牙放屁呻吟咒骂……此起彼伏。睍莼璩晓 战乱流年,徭役沉重,苏州城内外的盗匪斗殴扯皮事件很多,因此,大牢里人满为患。 冷知秋是特殊“疑犯”,很优待的享受了一个小“包间”,别人是木柱子结构牢房,她是石条垒砌的密闭空间,一扇铁门开了个窗,供胡登科严密盯梢。 胡登科搬了把椅子,对着铁门而坐,牢头奉茶给他提神。 “衙内还有何吩咐?”牢头强打精神,克制瞌睡。 “把门开了。”胡登科揉了揉鼻子,站起身来。 “诶?”牢头费解不已。不是要看紧了这个疑犯吗?开门做什么?虽然很不理解,他还是遵照吩咐,打开铁门的大锁。 胡登科走进去后,对牢头道:“从外面锁住,钥匙扔进来给本衙内。” 噢——高!这招太高了!外面就算有人想劫持囚犯,也没有机会了。牢头满脸崇拜的把钥匙扔进铁门的窗户,看着胡登科将钥匙揣进怀里。 冷知秋半靠着躺在窄窄的木榻上,没有睡着。她的脑子既十分清醒,又十分糊涂。清醒的知道,胡登科进来,这下要糟糕了!但又稀里糊涂的渴望异性靠近。 如果胡登科再走近,她该咬舌自尽,还是对不起项宝贵算了?唉,如果她能说话,还可以尝试劝阻。 “唔唔……”冷知秋张合着嘴,冲胡登科摇了摇头。 胡登科怔住。他这个人,从未停下目光去欣赏书本、仕途以外的风景,不记得自己的妻子是什么模样,不理解春花秋月的诗词。奇怪的是,此时此刻,暗香扑鼻,他看冷知秋的模样,感觉有些破天荒的激动,突然开了窍一般。 那眉眼是动人的,仿佛含了千言万语;那红唇是诱人的,仿佛等待着描摹。他突然喜爱那如玉剔透的颜色,连那散落胸前的柔软发丝,都让他想起许多从没放进心里的诗句。 “瑟瑟金风,团团玉露,岩花秀发秋光。水边一笑,十里得清香……须知道,天教尤物,相伴老江乡。” 听他喃喃念着,看他抬起手来,目光发直,冷知秋暗叫“苦也”,迷药害人,在这个不懂男女之爱、只知为仕途奋斗的胡登科眼里,她竟然成了“尤物”,竟然让他忘记身份利害,脑子里只剩*。 如何是好?最注意权衡利害关系的人,也会受药香蛊惑。 无可奈何,冷知秋只能往他嘴里那些词句的相反方向做鬼脸,怎么丑怎么扭曲自己,嘴歪了,脸颊吸成了黑窝,美目皱眯,小瑶鼻跟着皱歪,还嫌不够,猛一甩头,秀发顿时乱了,丝丝缕缕粘在那张鬼脸上…… “呀!”胡登科吓了一跳,怎么刚才还是个仙子,转眼变成了鬼婆? 他的脑子暂时清醒过来,使劲揉了揉眼睛。 “冷氏,你怎么这副德性了?” 冷知秋浑身都在发抖,渴盼把身旁这个一看就恶心的男人拉下来“合体”,脸上却要使劲把自己扭曲得更丑。 她不语,想说话也说不了。 胡登科有些心烦气躁的走来走去,“不会是抓错人了吧?”这么丑的女人,为何他竟然想要扑上去?这辈子都没那么冲动过,腰下三寸已经蠢蠢欲动。 冷知秋心里直叫:快滚出去啊,苍天呐!夫君,快来,嘤嘤…… 做鬼脸是很累的,她累得头皮血管突突直跳,眼泪都下来了。 终于,就在胡登科烦躁地开始宽衣解带,决定“鬼婆”也不介意去缠绵——那千钧一发的刹那,牢房外来了个冷知秋更加泪流满面的“救星”。 紫衣公主的声音像冬雷滚滚、夏日午后雪亮的闪电,猛抽在胡登科激荡的心尖。 “胡登科,尔意欲何为?!” 胡登科浑身一战,腰下一痛,难受地捂住身体,下意识就跪倒,等着挨耳括子。 “开门!” 他又才想起门钥匙在自己身上。 却听紫衣公主对身旁的丫鬟冷冷吩咐道:“去取鞭子来,先让那小贱人脱层皮。” 冷知秋以为胡登科终于要开门出去,便松下了皱起的鬼脸,一听紫衣公主的话,心里不由得再叫“苦也!” 想她一个书香门第出身的小姐,穷困潦倒、被人耻笑的日子也过了,刀光剑影也经过了,连牢房都已经二进宫了,这哪里是她想象的生活?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难以接受的考验? 她还能一如既往的淡然面对吗? 养在深闺不知世间险恶,未嫁人妇不知情感多磨。一辈子待在强大的羽翼下,当然是幸福的,可是,世上有真正强大的羽翼吗?项宝贵又把她给弄丢了……她又得面对会不会“摔碎”了的问题。 —— 这次十分无奈,她不能动弹,不能言语,身上中了危险的春药,苍天叫她如何自保? “还愣着做什么?快开门!”紫衣公主柳眉倒竖,接过丫鬟递来的鞭子,鞭子的手柄用绢帕包了好几层,她拿在手里还是嫌弃的哼了一声,戴着紫金雕花护指的无名指和小指都翘了起来,生怕被鞭上的血腥秽气沾染。 胡登科抖着手摸钥匙,发现衣襟松开,那把钥匙不知掉在何处了,忙道:“殿下息怒,殿下稍候,卑职这就找,找……” 他的目光慌张地在石牢地面上搜寻那把铜制的钥匙,室内燃着火把,光线昏暗晕黄,将铺着石条的地面染得和黄铜一般颜色,一时半会儿心焦,更加找不着了。 冷知秋的目光瞥过胡登科的裤腰,那把铜钥匙赫然夹在系腰的缎带缝里,可笑胡登科却满地乱找。 她迅速移开目光,默默祈祷:娘,保佑孩儿,保佑夫君快找到知秋。 胡登科找了一遍地板,便把注意力放到木榻上,怀疑是不是掉在榻上了?但一靠近木榻,他的脑子顿时又迷糊了,看垂眸不语的冷知秋,怎么看怎么勾魂摄魄,腹下又痛又兴奋,折磨得他冷汗直冒,鬼使神差的,又开始脱衣服,准备扑上去。 “唰!”紫衣公主怒火滔滔的对着铁门挥了一鞭。“岂有此理!小贱人果然是个妖物,到哪里都会迷惑男人。胡登科,不想死就速速给本宫开门!” 冷知秋哭笑不得,她该祈祷胡登科开门,还是祈祷他不开门? 胡登科也很纠结,听到紫衣公主那地狱修罗一般的声音,他再晕的脑子也总能一个激灵醒过来,这一个激灵,又一次加剧了他身体的痛苦,那冰冷的声音、气势,就像长了脚一般,狠狠踹在某处,让他倒抽凉气。 于是他又停下脱衣服,一边捂着凌乱的衣襟,一边跪地告罪,再一边急着四处找钥匙。 …… 不知何处鸡鸣,狗吠,悠悠的将声音传进来一星半点。 寅时了,外面的天色该要发白发青了吧? 冷知秋很累,半躺着忍受欲火焚身,心惊胆战,肚子有些异样的难受,算时日又远没到月信的时候……她突然惊诧的瞪大眼睛,一直忙着,身边脑子里充斥满了项宝贵和书院这两者,不曾留意,癸水似乎许久没来过了?在鱼子长坡地牢里,她的身子一直不好,月信量不多,但时日还算准,有一洼泉水给她悄悄处理,算是万幸。逃出来后,经过项宝贵悉心呵护调理,她觉得身子应该爽利许多,怎么反而一直不见踪影了? 听闻,肚子里有了身孕,癸水就会停止……她有些喘不过气来的惊讶,胡登科和紫衣公主在做什么、说什么,她都置若罔闻。 胡登科更累,脸色煞白,汗如雨下。“钥匙……开门……”他已经对冷知秋毫无兴趣,因为他的兄弟已经彻底蔫了,现在只有一个念头,找到那把该死的钥匙,打开那扇该死的铁门。 钥匙在他裤腰缎带里怪笑。 外面的牢头偷偷别过脸去,腮帮鼓着,嘴唇抿成了皱菊花。 紫衣公主也气得很累,坐在椅子上,由四个丫鬟服侍敲打按摩,递茶,擦脸。她就不信邪了,小贱人就在眼皮底下,她却鞭长莫及,教训不了。还说要绑了冷知秋去菜市口“钓”儿子,这胡家父子果然是废物,如此下策也就罢了,竟然还办得如此糟糕! “去把胡一图找来,本宫倒要看看他们父子玩什么花样,竟敢如此戏耍本宫!莫不是想要满门抄斩?!” 这话对于胡登科来说,直如火上浇油,让他更加惊慌失措,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嘭”一声。 冷知秋回过神来,俯身去看地上的人——心随身动,微微一怔,原来不知何时,她已经可以动弹了?! 天助我也,冷知秋急忙跳下木榻,肌肉僵硬未能适应突然的动作,她摔倒在地上,正跪趴在胡登科身旁,伸手便取下了他腰间缎带里的铜钥匙,紧攥在手心。 紫衣公主正好低头喝茶,再抬起眼皮时,见冷知秋竟爬起来似乎在“解”胡登科的裤腰,顿时火大的摔了茶杯,“贱人太不要脸——” “娘。”只听一声和缓、清凉如带了风霜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怒叱。 紫衣公主嘴皮一颤,急遽的站起、转身,竟将椅子也带倒了。 昏昏灯火,照人影长,慢慢走来的人一身灰僧袍显得太宽,斗笠半抬,脸显得太清瘦。 儿的眼挡在斗笠下,看不见母亲已经泪满眶,再没有气势凌人、嚣张跋扈。 此刻的紫衣公主,只不过是一个好不容易再见到失踪儿子的普通母亲,痛彻心扉的悠悠喊了声:“萧儿——!” —— 另一边,项宝贵找到吴礼等人并不难,有木子虚提示,有许多线索可循。 吴礼被抓住了,但那来自苗疆的驼背老人却逃跑了,高老二追踪不放,暂时没有讯息返回给项宝贵。郝十三等人都受了些伤,带着幽雪回了地宫。 无论怎么逼问,吴礼也说不清冷知秋为何会消失在他的画舫。 项宝贵立在薄薄晨雾的东湖湖畔,抚剑失神。 ------题外话------ 本来计划分两三章直接写到结局,一个礼拜更新一次,月底完结。没想到突然赏了个大封推,我只好配合一下,更新了万把字。 不幸的是,这节骨眼感冒发烧了,脑子基本已经混沌,于是,不仅没能按小编的意思,达到更新2万字的基本要求,竟然还搞了点乌龙出来……编辑恨得牙痒,替我擦完屁股后…… 我:编,我承认我是奇葩,但我不是故意奇葩。 小编:…… 我:这两天感冒发烧来着,怀孕了,脑子也糊涂。 小编:…… 我:编,你不会从此记住我了吧? 小编摊手中 145 恩与仇,天与命 ◆◆——1。无题——◆◆ 木子虚看项宝贵的背影,晨光在黑色的雕塑上镀淡淡一层银边,以萧瑟微暗的东湖湖面为背景,沉吟思量。 他心说,这位是在思考上哪里找妻子?还是在犯忧郁? “项爷,没记错的话,昨日应当是您夫妻二人成婚两年之期,您不和夫人一起庆祝,为何与我这里撒气?还无端杀那许多出家人。”木子虚问。 项宝贵看着天水之间,抚剑皱眉不语。 他发觉自己的血液里有一股很难控制的邪性,残暴凶狠。父亲的颓废,发酵出他对家族复兴的更大愿望,但多年来一直思考,当年的败落怎样才能避免?怎样才能让那些有心人放弃对所谓秘密的窥探垂涎?怎样才能给家人给子孙创造长久的安宁幸福?他在思考的过程中,也在不断的制造血腥罪孽,容不得任何人触犯他的鳞片、危及他的地盘。 自小,他就喜欢编织一个关于“家”的梦。而冷知秋的到来,让他的梦更加瑰丽多彩,对未来充满希望。但也正是这个可以操控他灵魂的女人,有时候太狠心,太超乎常人的“出尘超然”,她总能把事情看开,那颗心灵,就像离了树梢的叶,随风飘着,自由自在,不受控制。 所以他才不能安心,得到的越多,就越害怕失去。看到冷知秋赞美朱宁的那两句话,他就害怕有一天,即便儿孙环绕,即便他爱她死去活来,这个女人也会甩甩衣袖,离他而去。 就像……就像这段日子,似乎过腻了和他如胶似漆的生活,她突然就看他少了那种热切迷离,取而代之,是一种下意识的抵触,他吻她,她会躲避,他触碰她,她会拼命推拒,说自己身体不舒服,一会儿说中暑了,一会儿说睡眠不好,这大冷天,怎么中暑?她明明一直睡得安稳,怎么睡眠不好? 为了讨好她,他乖乖离开一段距离,让她可以打理书院的事,他则默不作声的处理着张小野和孙仲文等人蛊毒的事情,解决朝廷对张小野和幽雪的追踪,还有一些“老朋友”的时不时骚扰。同时他还为她准备了一份惊喜礼物。 可还是出事了。 黏在身边,她要厌恶;不黏在身边,她就出事。这是为什么? 吴礼在被他挑着琵琶骨折磨时,狰狞的狂笑:“为什么?哈哈,世上又不是只有她一个人无辜!当初你把十八娘扔下山崖喂狼时,可想过她有多无辜?项宝贵你双手沾了多少人的血?招多少人恨,你知道么?你今天杀了我,还有成千上百的人会找机会报仇,我们杀不了你,但对付你的家人,对付你的女人,还怕做不到吗?” 项宝贵摔开吴礼,咬牙切齿。好样的,对付他的家人,对付他的女人。果然够毒! “你那个小娇妻,吃了‘春江水’,这会儿指不定正和多少男人欲仙欲死,就她那小身板,不知道够不够男人分?哈哈哈……”吴礼发了疯一般的笑。 “少主?”夏七忍不住想捂耳朵,见项宝贵低着头,手指一下一下的敲着大腿外侧。“属下把这人拖到僻静处,剁成肉酱?” 项宝贵挥挥手,对剁肉酱的事没什么兴趣,却仰头望天,云霞很厚,天青色,鱼肚白。 —— ◆◆——2。双伤双毁——◆◆ 府衙大牢。 慕容瑄从梅萧身旁上前一步给紫衣公主弯腰行礼,便匆匆告辞。 他留了记号,表示冷知秋有难。所以梅萧自己找到了他,并随后辗转搜寻到了府衙大牢。慕容瑄这么做,既保住了头份功劳,又还算对得起冷知秋,剩下的,就是求紫衣公主帮他妹妹慕容青青回绝了做妾的事,再等着项宝贵找上门来。 待慕容瑄走后,紫衣公主冲过去要抱住儿子,梅萧却退了半步,那一闪身的疏离,让紫衣公主动作僵住,心底飕飕的冒凉气。 “小僧现在是悟心,已经受了具足戒,女大德见谅。”梅萧微微躬身合十,灰色的僧袍,清冷的颜色。 具足戒有一条,不能接触女人的身体发肤。 “你说什么?!”紫衣公主红着眼眶怒喝,身子摇摆,差点没昏过去。 四个丫鬟忙上前搀扶,却被她一把甩开,指着梅萧,手指直抖,紫金雕花护指、祖母绿宝石金戒、保养得宜的细皮白肉,种种富贵,此刻都是无奈和凄凉。 “逆子,你这个逆子!”紫衣公主流下泪来。“为了一个小贱人,你竟然……!” 她被怒火和悲伤呛住,弯腰直咳嗽。 这个儿子从小任性,不服管教,看着聪明伶俐,连老皇帝老皇后都十分喜爱,偏偏就不喜欢仕途,也不喜欢呆在父母身边尽孝,少年纨绔,后来干脆离家出走,一走就好几年。这些,紫衣公主和令国公夫妇都认了,想着儿子只是没长大罢了,只要再过几年就会收收性子。 后来,梅萧果然回京领职,乖乖做了紫衣侯,令国公夫妇高兴坏了,以为从此天下太平,就等着儿子娶妻生子。没想到啊没想到,这才太平了多久?他就栽在冷知秋这小贱人手里,处处护着小贱人,为她鞍前马后,竟然还在苏州闹出荒唐事,差点一命呜呼! 最不可忍受的,便是此时此刻。 老行者从梅萧身后走出来,合十行礼:“女大德莫要生气。悟心慧根不错,参研佛法、晨昏定省,莫不在同门之上,一般沙弥做不到如此短的时间便能接受具足大戒,悟心却能做到,阿弥陀佛,这实在是悟心前世福报深厚,与佛有缘……” 没等老行者说完,紫衣公主尖叫一声,扑上去“啪”甩了他一个大耳光,这一耳光几乎用了全部力气,连紫金雕花护指都打断了。老行者一张枯树皮的老脸裂开,两条血沟汩汩渗出血珠子,往下淌。 “阿弥陀佛。”老行者站着不动,仿佛没有痛觉,闭上眼睛念佛号。 梅萧微微皱眉,拦在紫衣公主面前。 “几十年如一日,您这脾性也不改改,终有一日会知道因果循环。”他不爱待在家里,就是因为自小见母亲跋扈,父母感情冷淡,相“敬”如宾。自小,他就对家庭、婚姻和子女这一套东西毫无兴趣。 “……”紫衣公主气得扬手就想打,却没力气抬手臂,也不舍得打。“梅萧,你好样的!我上辈子是不是欠了你这逆子……” 梅萧却不理她的愤怒,继续顺着自己的话说:“放了里面的人吧,她已经受了我很多拖累。我出家,只是有许多事想不明白,以往所学都不能解开疑惑,只能求助佛门,您何必迁怒于她。” 说着,越过紫衣公主,走到铁门前,对牢头道:“开门。” 牢头知道这和尚不能得罪,跪倒了磕头:“贵人在上,非是小的不开门,那钥匙被胡衙内拿进去了。” 说着就把半夜里发生的事解释了一遍。 梅萧透过铁门的窗看进去,石牢里木榻旁,胡登科晕死在地上未醒,远远的角落里,冷知秋瑟缩着坐在地上,正举目巴巴的看着他。 这可怜的模样,让他想起城隍庙前街见她的情景,那时她新亡母亲,又被朱鄯变态虐待,目光便是此刻一样,彷徨茫然。 “知秋莫怕,去找找钥匙,我来开门放你。”他低头先叹,抬起斗笠,一双星眸已是温和。 冷知秋却摇了摇头。 她听着外面的对话,已经万分吃惊,再看到铁门窗口出现的人,熟悉的面容,熟悉的语气,却僧袍布衿,鬓角光溜溜看着十分刺眼——梅萧出家做了和尚?!这太意外了。 对于梅萧,冷知秋的感情有些复杂,既厌恶他纠缠不休,又惧怕他的一些行为,比如几次想要逼她就范,还差点掐死她,又听吴礼说,他居然烧死了表妹史相宜!然而就是这个让她既厌恶又害怕的人,却一直在帮着她和她的父亲,甚至某些方面,还和她十分投契,堪称知己。 所以她说,她恨不了梅萧,唯一盼望的就是他能再换副心肠,彻底忘了她,从此路人便好。 没想到梅萧的确是改头换面,只不过,居然出家了。 从前书生侠义,不会想到出家。现在杀了无辜的人又害了自己最爱的人,才知道问佛求助吗? 这个人呀,对父母何其无情,对自己何其狠心,对人生何其任性!冷知秋暗暗摇头,想对梅萧说点什么,却无法开口。 梅萧见她不言语,又摇头拒绝找钥匙,还以为她是吓怕了,便把语气放得更软:“有我在,没人敢对你怎么样,去找了钥匙,我送你回家。” 冷知秋还是摇头。 她当然相信,梅萧不会让紫衣公主动她一根寒毛,但怕的是身体里的药性还没散。万一开了门,梅萧走进来,就算他做了和尚,也难保不会迷性,何况她现在都快被折磨疯了,也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稀里糊涂扑上去…… “唔唔!”她冲梅萧摆了摆手,指指自己的嘴,又示意要纸笔。 梅萧诧然扭头,吩咐牢头去取纸笔,复又问紫衣公主:“为何她不能说话?你对她做了什么事?” 紫衣公主气不打一处来,找儿子找得撕心裂肺,儿子一出现在面前,就对她冷冷淡淡,却对那小贱人温柔和善,现在还有责怪她这个当娘的意思。 “逆子,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娘?本宫倒是想教训那贱人。”可惜门锁着。 牢头取来纸笔,梅萧接过来,递进窗去。 冷知秋咬咬牙,扶着石条砌的墙壁走过去,越走越近,便越觉得不对劲,不敢看梅萧那张脸,她现在看不远处昏倒的胡登科都觉得似乎是什么美味,更别提梅萧这样俊美的人,用那种温软如鹅毛轻拂的目光在看着她。 她站定,甩着手让梅萧把纸笔扔地上便可。 梅萧没看懂她的手势,倒是闻到一股暗香,中人欲醉。身体立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反应,他诧然,丢下纸笔,随后摘下手腕上的佛珠串,捏在手里拨了两下,“阿弥陀佛。” 冷知秋再次感到意外,同时欣慰。如此的梅萧,真的让她有了一种温暖、安心的感觉,一直以来他都在试图帮她、讨好她,却只会让她芒刺在背,唯有此刻,觉得心安舒坦。 她拾起纸笔,贴在墙上疾书:谢谢。 梅萧怔怔看着那两个娟秀清雅的字,如墨梅静静绽放,是经过寒冬霜雪酝酿了很长时间,才吐露的芬芳。 他曾经向往她说一声谢谢,又曾经很讨厌她说谢谢。此刻他是僧侣,站在石牢外,她是孤女,困在石牢中,却如心有灵犀的知己好友,守得清淡如水的一份旧缘,博得二字“谢谢”——心酸的感动,如同了悟佛法。 冷知秋看了看梅萧幽幽而平静的黑眸,呼吸缓下来一些,正要再写,却觉得肚子隐隐发紧、疼痛,她一惊,那迷药不会影响胎儿吧?到底是癸水要来了,还是有了孩子? 她抬笔疾书:我要大夫! 此时此刻,她既希望自己有了孩子,又希望这只是癸水来临的症状。项宝贵盼孩子,公公婆婆盼孩子,她又何尝不想?有一个她和夫君的孩子,他们俩的日子会越过越开心,越过越丰富,就像种子落地,发芽抽枝,开出花来,等待着的,终是繁花笑眼之后,结出喜悦的果来,人生才叫完满。 可是,现在的状况,如果真的有了身孕,很可能保不住……但愿是癸水吧…… —— 知府衙门常备一个老太医,堂审、刑讯里要诊查一些病症,以及给囚犯诊治,都是他的工作。 在囚犯中摸到犯妇的喜脉也不稀奇,桑柔就被这老太医诊出过身孕。 铁窗里探出皓玉般的细细手腕,老太医搭脉细诊,枯树皮般的老脸渐渐发颤,盘根错节的老迈手指在上方颤颤悠悠点着,“诶……恕老朽学艺不精,夫人这……” 冷知秋心开始发凉。“太医有话直说。” “如此,夫人可要爱惜自己身体,千万不要伤心过度。” 冷知秋顿时两眼都黑了,咬牙道:“您说吧。” “夫人已经有差不多两个月的身孕,那胎儿极不稳定,另外夫人身中有害的毒药,虽然服药不多,但您现在是孕身,这就不得了啦……双伤双毁,大凶之症啊,不仅胎儿难保,夫人您的身子怕也要毁了。” 梅萧浑身一凛,“什么意思?” 有孩子了?这已经让他大吃一惊。还双伤双毁?他急忙拨开老太医,抓住冷知秋的手,这会儿,冷知秋已经滑向地上,无力站起,他扯着她,却从她手里抠出了一把铜钥匙。 门打开来,梅萧推着老太医再给冷知秋诊脉。 “你看仔细些!怎么会双伤双毁?” 他扶起冷知秋,身子离开她的背一尺远,只用双手夹住她那细瘦的肩。 老太医又诊了一次,这次说:“为今之计,不如先解淫毒,配合吃一帖药,将那胎儿早早排出,母体或可慢慢调理恢复。” 冷知秋直愣愣喃喃:“孩子,我要孩子,不要排出胎儿。” 她拿手护着肚子,生怕有人从她肚子里挖走那未成形的孩子。 梅萧问:“太医,保住胎儿可否?” 太医捻须沉吟半晌,摇头道:“老朽真的医术有限,不敢妄言,这胎儿很难保,很难保啊……就算保住了,母体受双重拖累,未来几个月要吃尽苦头,只怕从此以后不能生育。” 冷知秋浑身如秋风瑟瑟,发抖。梅萧看着那一头秀发烟云般在眼前湮染,暗香浮动。他闭上眼睛,任凭煎熬与心痛。 “心在极乐,爱洒娑婆……” “梅萧你在念什么?”冷知秋拒绝去消化老太医传达的噩耗,茫然问。 梅萧道:“婆娑婆娑婆娑诃,是谓一切都过去,灾难消解,知秋,我相信你一定会没事的。” 冷知秋无意识的去抚摩肩上的手,瘦而匀称,适合握笔,适合弹筝。她的脑子里却是项宝贵笑吟吟遥想未来儿孙满堂的模样,忆起他想做老丈人耍威风,忆起他紧紧纠缠着她,气喘吁吁的在她耳边倾诉,以后要带她和儿子女儿们一起去一个很远的地方,等玩得开心了,再一起回家筑巢,张罗给儿子娶媳妇,给女儿找女婿,等这些事都忙完了,他们都该老了,就在筑好的巢里,晨昏相对,厮守到死,死而同穴,永远在一起。 “梅萧,我想好了,我一定要保住孩子,我一定会没事的。” 老太医欲言又止,不忍心打击她。孩子很难保住,还会伤害自己的身体,何苦呢? 冷知秋又说:“梅萧你帮帮我,我先不能见他,等保住了孩子,我再带着孩子去见他。” 梅萧还没说话,紫衣公主皱眉道:“小贱人你扯上我儿子做什么?这种事不去找你夫君,何必躲着?” 孩子要不要保,得听爹的意思啊,哪有躲起来的道理? 冷知秋道:“万一保不住胎儿,夫君会很难过,他那人,难过起来就不成样子……”想着当初一提及和离分手,他就落寞如公公项文龙一般,要死不活。后来以为她死了,就伤心自残几乎送命—— “不如不告诉他,等保住了再给他惊喜。万一保不住,只当从来没有过,他也不用失望伤心。” 梅萧有些嫉妒羡慕恨,嘴角撇下去:“你这心思可真傻。” 只要是善的本意,用美好的心去坚持,就一定会有善果。梅萧虽然不同意她这一厢情愿的想法,却也愿意帮助她。 其实,他相信项宝贵更应该知道这件事,更应该陪着她面对这场考验,而项宝贵一定也会那么去做。但他不能拒绝她的任何要求,这是他一贯的弱点,即使许身佛门,也留着这一点点凡尘之心。 —— ◆◆——3。要挟?没门——◆◆ 项宝贵找到慕容瑄。梅萧能发现的记号,他自然也能发现。 “我妻子在哪儿?”项宝贵问。 慕容瑄垂眸吹着热茶,烟雾缭绕在他的脸前。 项宝贵的眼中闪过杀气,慕容瑄才道:“项世兄可答应纳我妹妹青青为妾?” 他倒不是和庶妹感情深厚,项宝贵只要点头答应,他就赢了。他要的就是这个赢面。 他的动作舒缓优雅,一局棋,占了先机后才有的从容。 从出发点来说,他并无恶意,只是见到冷知秋和项宝贵恩爱的样子,想佳人绝代的风华,为何对项宝贵情有独钟?一直就很好奇这苏州第一美男到底深浅几何,苏州首富与苏州第一美男,他想知道他和项宝贵之间若要分个高下,会是什么结果。 另外还有一层特殊的感情,慕容家和项家虽然一直交好,但三十年前慕容家是巴结项家的依附,三十年后的如今,慕容家的影响力虽然不如当年的项家,但项家却已经变成了中等以下的小户。这种对比之下,项宝贵却娶了冷知秋这样的女人,且来慕容府做客的气势,远远盖过作为主人的慕容瑄。慕容瑄被激发了好胜心。 至于冷知秋,他以为只要有梅萧在,应该就不会有什么问题,看项宝贵眼底掩饰不住的担忧,他就觉得快意。他也没觉得给项宝贵塞个妾,会伤害到冷知秋,这世上但凡家大业大的男人,岂能不纳妾?项宝贵那套只要一个女人生孩子的言论,太感情用事,作为项家唯一的子孙,难道不想生十来个儿子开枝散叶?也许只是说说罢了,青青若真怀了项宝贵的孩子,他就不信项宝贵会不要。 项宝贵瞧着慕容瑄,坐了下来,嘴角弯弯的笑。既然慕容瑄这么淡定从容,知秋应该没什么危险? “慕容兄真是对我项宝贵情有独钟,我无钱无权无前途,脾气还不太好,我娘子脾气更不好,我家原有个婢女叫桑柔,就想做我的妾,现在她已经砍了头在阴曹地府。既然慕容兄这么想送令妹上黄泉路,便让她现在出来。” 慕容瑄眼皮跳了跳,问:“要青青出来做什么?” “我当面问问她。” 慕容瑄看项宝贵半合着美目的样子,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也似乎不再焦急担忧,处于一种陪你玩到底的悠闲姿态,便有些皱眉心虚。 根据了解的底细,此人至少武艺非凡,做事狠辣,万一今天项宝贵把青青给杀了……这种事他做得出吗?还真说不定。 “还是改天再问吧,愿意为妾,本来就是青青提出的。项兄,这件事你不妨和尊夫人商量一下,听听她的意思……” “你还是把令妹叫出来吧,万一她不愿意,我不是白忙乎一场?” 项宝贵打断慕容瑄的话。这种破事还想捅到他娘子耳边?不知道她厌恶这种事吗?慕容瑄也不过是如此见识的俗人一个,竟想和他争高低? —— 慕容青青听说项宝贵来访,还要求见她,喜得眉眼放光,行动带风。细细雕琢打扮了,便急匆匆赶到前厅。 “项大哥。”美人盈盈的半曲膝行礼。 项宝贵回她一笑,慕容青青顿时失神,小心肝仆仆乱跳。 “你愿于我为妾?可知我项家纳妾的规矩?” 慕容青青拧着甜蜜蜜的嗓音,轻声回:“不知,请官人赐教。” 连官人都叫上了,因知道项宝贵爱妻如命,还刻意学了文静的体态声音,算是投其所好。 项宝贵抽出腰间的日昭宝剑,对她招手。“来,先在额上刻个‘项’字,也好叫人知道你是项家一个低贱的小妾。” 慕容青青粉红的脸颊唰一下绿了。 慕容瑄扶额无语,果然……此人思维不太正常。 “项兄不要开玩笑,项家何时有这样的规矩?”他正色。 “我说有就有,慕容兄想干涉我项家的规矩?”项宝贵看也不看这对兄妹,低头把玩匕首,“本人大字不识,不如慕容兄先刻给我瞧瞧,我再依葫芦画瓢刻一遍,以后令妹额上有你我二人刻的‘项’字,一边一个,妙极。” 妙个屁!慕容青青吓得寒毛直竖。看项宝贵那张笑吟吟的脸,一半阴影一半晴,美到无法言说,却叫人恨得牙痒。 “项大哥,你欺负人家!”慕容青青跺脚,扭身碎步跑了。 只当是他在逗自己,在开玩笑,绝不可能当真。慕容青青暗暗安慰自己。只是当时当景,她真不敢继续待在会客的前厅,项宝贵的眼角余光都让她心惊胆颤。 慕容瑄皱眉沉吟不语。他和庶妹感情一般,但项宝贵若要这么对待青青,他可不能答应。此事还是和冷知秋说较好,这个项宝贵简直不可理喻。 “好了项兄,此事先不提,你不是想知道知秋的下落吗?” “我只会答应你一个条件——不干涉你和她合开的书院。”项宝贵切断慕容瑄任何讨价还价的空间。 慕容瑄摇头,“梅萧和你妻子在一起,你真不着急?我这个条件,你一定会答应。” 项宝贵的双眸便更黑了几分。 “项兄,听说令妹和冷老爷的义子婚姻有名无实?” “慕容兄大约每天都吃太饱了。”闲着没事尽扫听项家的*。 慕容瑄不以为忤,语气平和。“愚兄实在想和项家多亲热,想着,令妹若与冷小爷和离了,便嫁给我那三弟为妻,你看如何?” “不如何,你想太多了!告辞。” 闲话的工夫,项宝贵一直在思索冷知秋可能在哪儿,从慕容瑄想到紫衣公主,再想到胡一图父子……他撇下错愕的慕容瑄,一个纵身便出了慕容府,对夏七道:“速去把木子虚带来找我。” 夏七说冷知秋昏迷,吴礼说她中了媚毒,他岂能不担心?慕容瑄再表现平静无事,也不能抚平他隐隐的惴惴不安。这次和以往不同,自从除夕以来,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莫名其妙,且心慌。 他赶去知府衙门,必须要木子虚尽快跟来,以防不测。 一阵心揪,让他的脚步晃了晃,也顾不上路上行人的诧异,三晃两步就跟一阵风似的飘过…… —— ◆◆——4。醒悟——◆◆ 战乱世道,府衙大牢里犯人很多,但等项宝贵赶到时,大牢却空荡荡只有老鼠猥琐的爬过,跐溜溜一下,钻在墙上的破洞口,探出贼亮的眼珠子窥视那个仿佛失去了全世界的可怜男人。 他就知道,她的心肠有多狠,不管是爱他,还是不爱他,都是狠狠的方式。抓不住,握不牢,自第一眼相见,她就负责随意,而他只好强求。 “唉——”项宝贵长长叹息。“夏七,你们有活干了。” 夏七茫然问:“少主有什么吩咐?” “陪你们少主夫人玩捉迷藏。” “……” 项宝贵断定冷知秋这次离开是主动的,因为他了解梅萧。梅萧做事很绝,思考问题往往追根究底,既然出家受戒,就不是那种犹犹豫豫、意志不坚定的假和尚。 大牢里如此清除痕迹,梅萧和冷知秋这是打算人间蒸发? 梅萧不会轻易破戒,但冷知秋却为什么主动要求消失?是同情梅萧的下场?心软了?一会儿朱宁,一会儿梅萧……项宝贵错了错腮帮骨。 木子虚在石牢里转了一圈,对项宝贵道:“你放心,项夫人没对不起你。”这里没有男女交欢后的味道。 项宝贵咬牙切齿:“我当然放心!她爱的就是我一人,只不过命里犯桃花。” 就算桃花多,他也得强求,总之,他的妻子只能是冷知秋,没有这个妻子,就没必要活在世上了。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 “木子虚,我这心痛的毛病现在很灵敏,只要知秋高兴或不高兴,这里都会有反应。”项宝贵指着自己的胸口,目光沉沉。“这段日子很奇怪,她不喜欢我碰她,而刚才,心像缩了一般疼,疼得我差点没忍住,她一定有什么事,她一定不舒服,所以我一定要找到她!” 木子虚错愕的瞧着有点神经兮兮的项宝贵。 良久,他突然想起一件事。 “项爷,你别怪有些人窥探你,其实大家都知道了……你和项夫人如胶似漆,那个……” “纵欲过度”四个字,木子虚没好意思说出来。 项宝贵宠妻的秘密,早就不是秘密。 有厨子说项爷搂着娇妻下厨炒菜,两个人当众就摸摸捏捏卿卿我我。 有丫鬟小厮作证,项爷和娇妻闭门谢客,在床上厮混得腿都伸不直了。 更有冷景易老爷训女的传说。 多少回,有人看见项宝贵拿回家一筐筐不知来自何处的奇异水果,据说就是因为娇妻要吃甜食长肉,但又厌恶甜腻,故而冬日里找荔枝吃…… 多少回,有人看见项宝贵亲自去“春晖堂”,拎着木子虚大夫的衣衿,索要美肌补血养生的膏药、汤剂…… 还有人看到“目不识丁”的项宝贵到处搜罗书册,细细装裱。 …… 至于冷知秋,原本有些高天流云的风范,对父亲冷景易更是孝顺尊敬。自打回来后,听说也变了,为了她的夫君,乖乖做着小女人,娇滴滴含得化开来似的,也不往娘家跑了。冷知秋张罗书院的事倒是鲜有人知。 …… “那个,怎么会不喜您碰她呢?”木子虚清咳了一声。 项宝贵神色一滞,并不觉得羞臊,只是茫然:“我哪知道?” 为此,他的心一抽一抽的难受。 木子虚继续清咳,忍了又忍,最后还是说了:“项爷,有个妇道人家的秘密,也算是个医理吧,据闻,女子身怀有孕,便会突然转变许多习惯,原本喜欢的,变得不喜欢,有些孕妇还会排斥丈夫触碰……” “嗯?”眉眼正忧郁的项宝贵悚然一惊。 “在下只是猜测——”木子虚突然想起冷知秋服了一些“春江水”淫毒,脸上变色。“糟糕,若真如此,母子危矣!” 项宝贵何等聪明,还没从惊喜中回过神,就明白木子虚担心的是什么,刚刚如花开放的心顿时猛的一缩,差点没痛得窒息过去。 “少主!”夏七一把扶住往后倒的项宝贵。 “快,快去找!”项宝贵推了一把夏七,嘭一声直挺挺摔倒,躺在冰凉的石板上,良久没有动静。 —— ◆◆——5。小葵——◆◆ 张六正在四处找冷知秋,找回了沈家庄苗园,却见小葵坐在树下秋千旁,仰望着枝桠间一张蜘蛛网,浑身是血。 项宝贵匆匆带人去找妻子,只让木子虚替小葵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势。 有个守园子的地宫精卫要给小葵找大夫,小葵笑笑说:“不碍事,找夫人要紧。” 此后,她便一直歪靠在树下,望着秋千出神,又抬头看着蛛网出神。 直到张六找回来。 张六问小葵:“你怎么伤成这样?少主夫人去哪儿了?” 小葵收回视线,看向张六,他奔波一夜,脸色疲惫,满满都是惶急担忧,这担忧自然都是为了冷知秋,为了倪萍儿,却不关她这个小丫鬟分毫。 昨晚,张六喊了一声“萍儿”便追黑衣人而去,她往马车窗外看过一眼,看到了黑衣人拿刀压着脖子的那个女人,是倪萍儿。当时,她的心出奇的平静,凉透了的平静。 也许她本来就忠于冷知秋,本来就是个拼命的丫头。但只有她自己明白,当时,在面对黑衣人的匕首时,她心里其实在叫着:杀死我算了! 她说不出什么叫爱,什么叫心动,羡慕小姐姑爷的互相眷恋,不耻桑柔、梅萧那样的一厢情愿纠缠不清,可是轮到自己,当她忍不住多看张六,忍不住有了期盼,有了又酸又苦又甜的心情,却发现,早有倪萍儿出现在张六的心上,她成了桑柔那一种……她不会去破坏张六和倪萍儿之间的事,她不要成为桑柔。 可是看着张六和倪萍儿心心相印、甚至不小心看到他们拥吻一处的侧影,她真觉得生不如死。 现在,她万分理解梅萧的心情,也明白了为何姑爷看到“冷知秋”被烧死,便伤心得差点死透了被埋葬掉。一个人跑进了心里,得不到,或者失去了,都是世上最痛苦难熬的事。 绝望之余,小葵对整个人生都很颓丧,她不想要救治,甚至看着伤口的血汩汩流出,折断的脚腕骨锥心的疼,她竟有种解脱的快意。 “夫人被成王朱宁的人抓走了,姑爷已经带人去找。”她只回答这一部分。 张六诧异的挠头,朱宁的人怎么会抓少主夫人?从来都是井水不犯河水啊,甚至,可以说还有点交情。 “你受伤了,我带你去看大夫。”张六想起小葵这伤的情形,似乎挺严重,都快变成血人了。 他说着就弯腰来抱小葵,却被她咬牙抬起一臂抵住胸口。 “别碰我。”小葵皱眉。 “……你不是吧?我要带你去看大夫,你这小丫头片子想哪儿去了?”张六哭笑不得,不明白平日里挺和善豁达的圆脸姑娘,都伤成这样了,怎么还扭扭捏捏? 看他干净的眼神,调侃的语气,小葵又一阵心伤。 “你赶紧去找我家小姐吧,不然有个好歹,你这辈子别想心安。你和你的萍儿也会很难结缘的。”她催促,存心要推他远离。 但她说的却是事实。 张六听她揭穿私情,脸红了一下,随即招手叫来一个下属精卫,让他照看小葵,便匆匆去找项宝贵,准备听候差遣、寻找少主夫人。 没有多看小葵一眼,张六的背影消失得飞快。 —— 小葵被送到西城一家医馆救治时已经将午,那会儿大家都很忙,没人想起这个小丫鬟。 大夫为她包扎伤口,接上断骨,又配了好些个药,才让护送的那个精卫背她坐上马车。 “送奴婢去恩学府吧。”小葵虚弱的道。 回到恩学府,小葵让父亲收拾包袱,准备回乡下。自己则一瘸一拐拖着身子找到项宝贝。 项宝贝正在拿冷兔的一些衣物出气,骂着小兔崽子不管家里死活,没给她留零花钱。见到小葵的模样,大吃一惊。 这一个下午,小葵便和项宝贝说了许久的话,直说到天黑,两人都是哭红了眼睛。 一样的一厢情愿,一样的情殇,只是选择了不一样的态度。 小葵让项宝贝动笔,替她留了封信给冷知秋。随后便和她的父亲连夜辞别冷景易,离开了恩学府回乡下。 冷景易看她伤重,念她对女儿忠心有加,便将所剩不多的银两拿了一半出来,命她务必拿着。 项宝贝也捋下一只玉镯子,送给小葵,哭着道:“以后想开了一定要记着回来看看,看看我和嫂子。” 小葵扬起向日葵般的圆脸点头笑应了。待父女二人一个坐上独轮小辕车,一个在后头推着,渐渐远去,夜色里,寒风瑟瑟,小葵才捂着脸,哭得无声。 —— ◆◆——6。冷自予之死——◆◆ 那一天地宫里也出了幺蛾子。 幽雪被带回地宫,正碰上大家出去找少主夫人,张小野醒着,已经不像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干枯发皱,形同一个小老头。 他见幽雪困在一间屋里,门上了锁,便趴在窗口静静望着她。 “小野王,我是你的王后。”幽雪天真烂漫的对张小野笑,倾国倾城倾天下的美。 除了左耳及左边脸颊那道狰狞的猩红伤疤。 张小野伸手按住下体,枯败的身躯,经不起蛊毒催发的激情,他气喘吁吁,虚弱的对幽雪哀求:“别对我笑,你这荡妇。” 幽雪收起笑,转身隐入阴影里。 张小野还不能死,他若死了,项宝贵就会认为她失去价值,会立刻送她下地狱陪葬。 “幽雪,你何必装傻?国相不会相信你的,连高老二都不信你。” “不用你说。”幽雪的声音冷冰冰从阴影里飘出来。“不管他信不信,现在这样挺好。我太了解宝贵了,他有兴致的话,就会特别贪玩,现在他把我当傻子哄着,让我帮你解蛊毒,我得配合他好好玩。” 东湖一场戏,就是他们游戏的一个环节。 张小野垂下沉重的眼皮,起皱干枯的瘦脸凹陷又吹鼓起,似乎只剩一张皮。 “你喜欢项宝贵什么?他那么对你。” 幽雪从阴影里走了出来,背着窗走了两步,回眸一笑道:“十来年了,就想着得到他,为什么喜欢,倒是有些忘了。” 喜欢他的俊美无俦?还是喜欢他的无情?还是喜欢他抢走日昭月华、害死土司父亲的邪魅? 多少次看他身影翩翩,在刀光剑影中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神态都那么颠倒女子的心。 他有许多面,是冷知秋也没见过的,但她幽雪却作陪了十年。 “真不明白,他怎么会娶那样一个没用的妻子……这是我唯一不懂他的地方。” 幽雪走到屋内侧,侧卧在躺椅上,看了看张小野,觉得恶心,便闭上眼睛。 张小野滑坐在地,也不看幽雪了。 他想起桑柔。幽雪带给他的是迷惑、享乐、美色,就像会上瘾的毒。桑柔带给他的是温暖,对未来生活的向往,对一个小家的期待。 “我知道国相娶知秋姐姐的原因,她和桑柔一样,宜家宜室,是男人心的港湾。你这荡妇当然不明白。” 但是桑柔已经脑袋搬家,还留了个体弱的女儿给他。 “子之于归,宜家宜室。呵呵……”幽雪冷笑不已,“男人真是贪心,既要在外呼风唤雨,又要回家享受温柔安宁。想得倒美,我看那冷知秋以后怎么死,那没用的女人,迟早一阵风吹倒。” 看地宫的人慌张出动,就可以猜测,八成那没用女人出事了,最好这次死翘翘! 正得意,正白日美梦,却听砰一声闷响。 外面无声无息,幽雪愣了一会儿,起身去窗口探头看,却因角度问题,看不见什么,只看到张小野的两条皮包骨的小腿裹在厚厚棉裤里,看姿势是跪着的。 “小野王,你在做什么?”幽雪用女童幼稚的口吻大呼。 张小野无声无息。 倒是远处巡逻而过的八名精卫听见呼声,走过来看,顿时目瞪口呆。 张小野撞墙死了,撞得极狠,脑门凹进去,耳鼻流血。 幽雪从那八名精卫的曈仁里看到了真相,暗暗吃惊。这张小野是故意想害死她吗?用自己苟延残喘的破身体,来拖她陪葬?! 真不明白,张小野不是已经被她迷惑得连*都不顾了吗?不是爱她爱得什么脸都不要了吗?为何今日做出这种鱼死网破的事?! 可恶! 和项宝贵玩的游戏,才刚开始,就被断送了。她的脸上是一片惊恐的可怜兮兮,楚楚的望着八名精卫:“小野王怎么了?呜呜呜,没人陪我玩,连小野王也不理我。” 她的眼泪说来就来,流下如玉面颊的姿势完美如千锤百炼,梨花带雨不足以形容她凄楚中的天真。 “小野王,陪我吹笛子好不好?”幽雪捂着脸,圆润的肩微微耸两下,“哭”得伤心欲绝。 八名精卫面面相觑,有怀疑,但更多的是动容。这女人真美,无法形容,艳到极处成了清淡如雪,难怪叫幽雪。 笛声不知何时响起,呀呀咿咿,似有许多的美人在戏水欢笑,她们轻佻的玉体毫无遮掩,动作妖娆妩媚…… 幽雪在那一天逃跑了,去了何处无人知晓。 留下张小野的尸体,和八个*昏睡在她屋中的精卫。满屋子精浊淫臭。 张小野为何自尽,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 ◆◆——7。曹细妹之恨——◆◆ 继文三年三月初三。 连打败仗的皇帝朱鄯又手头紧张,先下令为捐官赐婚赐爵位,其中,苏州城的钱多多就求得皇帝恩准,替儿子钱智娶了凤仪楼的女掌柜曹细妹。 奉旨成婚,这是光耀祖宗的喜事,一时不知多少人羡慕钱多多这畜生。大家私下里骂畜生,嘴上却拍马讨好。 “啊,钱老爷真是福德绵厚,得天家青眼。” 钱多多磨着面皮得意。“那当然,我钱多多向来以德服人。” “啊,钱老爷如今封辅国中尉,智少爷以后也是辅国中尉,代代相传,了不得呀!” 钱多多一把揽过沈芸,哈哈狂笑。“不错,以后你们就要尊我夫人一声钱宜人。” 辅国中尉的正妻叫宜人,宜人比夫人好听,钱多多高兴得手舞足蹈,连儿子婚礼出现许多让人笑话的事,也没责骂钱智和新媳妇曹细妹。 大婚当晚,洞房花烛,曹细妹自己掀了红盖头,皱眉想心事。 她虽无秀丽的容貌,却有一般女子所没有的理财经营能力,性格人品中正,不输男子。原也不敢指望觅多好的郎君,却也不至于嫁个傻子吧? 那钱智长相倒好,将来还会继承辅国中尉的爵,但这都是表面风光,皇帝哪会这么好心送爵位给钱多多这种人,八成又指望着要钱来的。 夫婿不求富贵,不求俊美,但求健康正常,性格合得来。可这钱智,名字叫智,却是个傻子,比五岁小儿还不如。 曹细妹心底一阵悲哀,哀命运不可违抗,皇命不能拒绝。那朱鄯何德何能做了皇帝?除了兴起江南文教,重用文臣,放走许多重犯……他还干过什么功绩?重税盘剥?卖官鬻爵?冲动削藩?置北方灾民不顾?任鞑靼叩关侵略? 昏君! 夜渐深,钱智在外面玩的累了,被沈芸和奶娘丫鬟们推着走进新婚喜房。 他一身大红状元喜服,咧着嘴不满:“不要不要,这里不是老子的房间!我要睡觉了!” 说着就往地上躺。 沈芸脸色发青,拿眼色示意两个力气大的,将钱智拉起来,走到榻前,看看曹细妹,怒道:“好大的胆子,谁教你自己掀喜帕的?” 曹细妹不服软,“这傻子会掀吗?您是细妹的婆婆了,婆婆等于娘,以后我孝敬您便是,皇上赐婚图的是什么,婆婆想必也明白,如今钱家还能拿出多少钱财米粮给皇帝?若想凤仪楼的资助,婆婆便不要为难细妹。” 沈芸被噎得死死的,竟无言以对。钱多多这买来的官虽然搜刮受贿赚了不少,但也经不起皇帝那样伸手抢钱,钱家早就是个空壳而已。曹家却是有钱无势,欺负曹细妹在苏州没人脉,人又长得一般,所以钱多多才盯上了她。 无可奈何的沈芸只能忍下儿媳妇摆谱发脾气,回到自己屋里垂泪郁结。 不料钱智被丫鬟奶娘连哄带骗弄上婚床后,曹细妹便关了门,将正要睡着的钱智拖下床,扔在地上,自己躺床上高枕锦被,睡得舒坦。 钱智傻归傻,脾气可暴躁的很,哇哇大骂着,拿起桌上的大红蜡烛就去烧婚床上的床幔纱帐,要把“丑媳妇”烧死。 曹细妹吓得急忙跳起来,卷了自己的贵重嫁妆,当即就抛下钱智不管,自顾逃出婚房。 火烧起来很快,丫鬟们惊呼着去禀报主子,又是救火又是救人,一个大婚喜事,差点成了丧事。 钱多多气得摔桌子砸板凳,对沈芸道:“老爷我要好好管教那小蹄子,你要不要帮我?” 沈芸抱着被火烧焦头发的儿子,手绢狠狠擦去脸上的泪,道:“如今还有何脸面可讲?罢了,老爷请说,如何治她?” “老子要她一辈子记住,钱家的人可不是好欺负的!”钱多多抽着脸皮,恶狠狠握起拳头。 是日,收拾了被火烧毁的新婚院子,沈芸让曹细妹搬到钱府较僻静的北边水轩住下。 曹细妹乐得清净,晚上便在新居独自算了账目,正要上床去睡,沈芸带了两个婆子进来。 “细妹,你现在已经是我钱家的儿媳,就要守我钱家的规矩,为我钱家生儿育女、传宗接代。” 什么意思?曹细妹戒备的看沈芸。 两个婆子不由分说,一个扭住曹细妹胳膊,一个就拿绳捆住,沈芸起先还袖手看着,保持一贯的文静优雅,后来看曹细妹挣扎得厉害,嘴里尖叫声几乎穿透整个水轩,便皱眉挽起袖子,取丝帕上前,一把塞进她的嘴里。 那一刻,沈芸的脸扭曲了,恶狠狠狰狞,和钱多多真正有了夫妻相。 放倒了曹细妹,钱多多随后便带着儿子钱智走进里屋,三下五除二便脱光了钱智的衣服,又去脱曹细妹的衣裙,沈芸见他脱得不利索,儿子又在一旁要穿回衣裳,便冷冷道:“你去看着智儿,我来脱。” 钱多多这畜生。沈芸心里悲苦。 他脱儿媳妇的衣服不利索,不是因为不好意思,而是在借机揩油,当着她的面! 曹细妹拼命挣扎,惊恐而愤怒,无奈被绑着无法动弹,又被婆子按住,只能乱踢还算自由的双腿,沈芸扯下她的亵裤时,胸口挨了她一脚蹬,顿时倒退了好几步,疼的两眼冒金星。 这下,沈芸就像杀红了眼的巫婆,冲上去一把抱住曹细妹一条腿,叫婆子抱住另一条,两个面色狰狞的女人一起,生生掰开抗拒的曹细妹,让她彻底暴露脆弱,如同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 曹细妹仿佛看到了世界末日。 “还看什么?快点!”沈芸咬牙切齿的催促钱多多。 钱多多嘿嘿怪笑着,推了一把儿子,钱智便扑倒在曹细妹身上…… 在钱多多一家主仆通力合作、强逼硬帮、“悉心”教导下,钱智终于完成了从男孩转变成为男人的“壮举”。 一群妖魔退开,曹细妹也终于停下挣扎,瘫软在床上,泪流干,双目黑洞洞无神。 这家该下地狱的畜生!曹细妹泣血饮泪,胸中的恨如火烧透灵魂。 “咦?”钱智挠着头发回味,发觉了这个游戏挺好玩,很不一样的舒服。“还要,还要,再玩一次!” 钱多多和沈芸互相交换眼神,决定让儿子自力更生试试看,便叫了婆子一块,退开在一旁,围观静候。 傻儿子钱智见没人帮他,只好自己去掰开曹细妹。 曹细妹要疯了,抬脚狠狠踹向钱智。 “啊!”钱智捂着下面,惨叫着跌倒。 “智儿!”沈芸惊呼。 “贱人小蹄子!”钱多多瞪着虎目,抡起拳头就打…… —— ◆◆——8。慕容青青调唆——◆◆ 和钱智一样从此不能人道的,还有一个胡登科。 自元宵夜在府衙大牢被他自己“坑”惨了后,胡登科一听见女人的声音就冒冷汗,一闻到香气就从腰部往下阵阵抽痛。 他再也不肯和妻子胡柳氏同床而眠。 胡杨氏以为儿子不喜欢儿媳妇,为了传宗接代,便又张罗着给儿子纳妾收通房。 三月初三,也是胡登科纳妾的日子。 然而去慕容府上领慕容青青时,慕容瑄拿出紫衣公主的手函,从容不迫的拒了。 胡杨氏气得够呛,胡知府颜面扫地,从此恨上了慕容家。 而那一天,慕容青青却去了沈家庄项园,带着大包小包的精美礼物,拜见项沈氏,一张嘴涂了蜜一般,可劲哄得项沈氏开心,对项沈氏的话无不赞同顺从。 玩笑到了天迟,慕容青青故意问:“老夫人,怎么不见知秋姐姐?” 项沈氏沉下脸,狠狠喝一口茶。 “她是神仙,供都供不住一日半日,哪有那么容易能见着面的?” 儿媳妇嫁进项家两年多了,在家里呆过多少日子?和儿子也没好多长时间,就又跑了,找都找不着,儿子不说,宝贝嘴巴大,有一次可说漏了嘴,原来竟和那叫梅萧的臭书生一起走的! 儿子这回也很让她这个母亲失望,非但没有生气发怒,还贱兮兮整天忙着找那个小蹄子,失魂落魄忧心忡忡,真把那水性杨花的冷知秋当珍宝了。 没那小蹄子还活不下去了?项沈氏想起项文龙和沈芸、钱多多的旧日恩怨,更加心口刺痛。 她就是和读书人几辈子有仇啊! 慕容青青陪着项沈氏的话说顺耳的:“知秋姐姐读书多,想法自然和我们这样的普通女人不同。常言道,女子无才便是德,青青倒觉得,书读多了也不好。” “可不是!”项沈氏恨恨叹息。 “我家二嫂便是略识得几个字儿,平日里管着一大家子账目,为人是极和善的,孝顺老夫人的很,大事仍然是老夫人做主,小事她也不嫌麻烦。最要紧的,她和知秋姐姐差不多同时嫁的,算日子还要迟月余,可如今,她已经为我家添了长孙子,都满周岁了,粉嘟嘟别提多可爱。”慕容青青笑眼眯眯。 项沈氏茶都喝不下去了,胸口堵。 慕容青青怕她嫉恨发火,忙又把话题往自己身上引。“青青觉得,二嫂这样的女人是真正好,一直和她学着,将来,我也要那么伺候夫家公婆。” 项沈氏嗯了一声,待送慕容青青出去时,才顺口问:“侄女儿许了人家没有?” 慕容青青等这问题很久了,当即脸上一红,满腹心事的回答:“未曾许人,一直没有合意的人来提亲,与其嫁给那些没样儿的男子,还不如找个真正的好男儿,为妾也甘心。” 项沈氏听得心里一动,拿眼色觑了她一个上上下下——话里有话啊!这姑娘莫不是喜欢儿子宝贵?他们什么时候见过? —— ◆◆——9。养胎之路迢迢——◆◆ 继文三年三月,云南一条蜿蜒曲折的山路上,山花烂漫,阳光灿烂。 从这条道往南盘旋入山,就会进入几乎与世隔绝的八寨。这一带低坝河谷炎热,中山浅丘温暖,高山温凉,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 一队人马缓缓行走,前头的马车形状有些特别,狭长,分成两截,车轮外侧包裹了厚厚的胶皮,胶皮里填充着棉花。后面一抬轿子,四个人抬着,走得平稳而慢。中间二人骑马,一个行脚僧打扮,一个郎中的模样,身上背着草药篾筐。随后跟着两队黑衣武士,腰悬刀剑,时而跟随,时而散开,各自有序。 这些人就是梅萧和冷知秋他们。 梅萧依然斗笠僧衣,骨瘦身长,挥洒洒大袖长绦,青布僧鞋,芒袜如雪。大约世上再找不出这样一个如诗词剪裁又灌了清风一般的和尚,抬手间止住队伍前行,轻轻跳下马,走到轿子旁问:“知秋,要停下歇一会儿吗?该服药了。” 轿子里传出一声虚弱的“嗯”。 于是队伍停在一处较宽展的地方,轿子放在树下。一个侍从架起炉子,放水煮沸,梅萧挽起袖管亲自切药量重,郎中打扮的中年人则走到轿子旁,轻声询问着。 “夫人今日还有漏下么?” 轿中,冷知秋扶了扶腰,从靠垫里坐起身,皱眉道:“似乎累了,适才隐约还有些见红。” 大夫忙道:“那夫人好生歇着,我们迟些再走。” 冷知秋将手伸出去,给大夫诊脉。 良久,大夫皱眉,叹息声虽然很轻,但还是被冷知秋听到了一丝半点。 “夫人的脉象稳了许多,宽心歇着便好。”大夫说着走开,去找梅萧说话。 冷知秋低头看看微微有些显怀的肚子,手里擦拭过下面的丝巾,染着一些暗红,被她揉了握在拳头里。 算日子差不多该有四个多月身孕了,还在见红,她闭上眼睛,喃喃轻念着:“婆娑婆娑婆娑诃,娘,你一定会保佑外孙的,夫君,我一定能把咱们孩子生下来……” 她想:我只要尽我的全力,剩下的,就是孩子的命了。项宝贵那么强健,我又这么死也死不掉,我们的孩子不会脆弱的。 不去瞎猜,不去担忧,没有歇斯底里,即便万一失去胎儿或者她死了,她都会接受事实。但项宝贵不是那么心宽的人,她怕他会过于强求,过于在乎得失,不能承受她与孩子任何一方的生死。 所以,还是她这个“随意”的人来独自先扛过这一关吧。 这么想着,她便微微一笑,懒懒地往后靠着,一边玩着发丝,一边想:夫君这次又要好找,会不会生气万分?找便找罢,这次会中毒,原本就是因为他害了无辜的人,报应在她身上了。叫项宝贵这厮吃点苦头也好,将来孩子生出来,她还得考虑要不要藏起来,先教训教训他。 又想起他的“复仇大计”,不由得再摇头,杀了钱多多是应当,那恶贯满盈之人早该死了,但累及上千口人,如此斤斤计较的杀孽,她可不赞同。 “孩子,以后大概只有你能劝阻你爹,叫他少杀点人。” 她轻轻摸了摸肚子,开始“胎教”。 离着轿子十几步远,草药已经在煎煮,梅萧从行囊里取出一盒糕来,这是在经过钱塘杭州时,叫当地名医调配的一种食物,易消化,几种孕妇需要的营养食材都包含在了里头,平常用冰镇保存,到了用饭时间,他便开盒切下一块,放在化缘的钵里,在火炉子旁烤温热了,再拿给冷知秋吃。 随行的大夫姓黄,是令国公府专用的一个御医,本来服侍老皇后的,医术冠绝,可惜服侍了没一年,老皇后就因为生老皇帝的气,自己气死了。黄大夫因此被老皇帝猜忌,认为他没医好老皇后,差点杀了他。梅萧悄悄救下了黄大夫,引回家里专用,从此就跟定了梅萧,即使出家做了和尚,他也一路追随,梅萧从苏州办错事差点死了,也是他救回来的。 黄大夫走到梅萧身边,和他一起半蹲在炉子旁,拿出干粮吃。 “法师,夫人的身子太虚弱,不能再继续舟车劳顿了。如今毒素都淤积在了腰肾,小人估摸着,她大概根本站不起身了。” 梅萧垂下星眸,不言语。 黄大夫又道:“胎儿也未必能保住,川续断根要秋季采,这会儿去挖,功效不灵。” 梅萧起身道:“不必担心,到了八寨,那里是龙氏土司的势力范围,龙氏土司的各族族长都有习惯制药,家中一定有不少好宝贝。” 说着,他走到轿子旁,掀开帘子,将温热好的枣红色糕点递给冷知秋。 “吃完了,我们就继续赶路,天黑前就能到八寨梨花村,那里冬无严寒,夏无酷热,地势开阔,山明水秀,民风也极淳朴,最适合养胎治病,从前和宝贵来过这里,认识本地的族长,家里有许多好药材,到时候去讨了,一定能保住你母子平安。” 冷知秋听着他温和平静的话语,顿时高兴,接过瓷钵吃糕点,笑道:“天气热了些,这糕不用烤得这么烫。”说着就对着手指吹气,指尖都烫红了。 梅萧忙抢过去,吹凉了些,再递给她。 他刚才听黄大夫的话,心里是担忧的,没注意,就将糕点烤得太烫了些。 吃完,休憩,服药,收拾了继续赶路,到天黑前,果然眼前豁然开朗,已经进入一个世外桃源般的村庄。 —— 梅萧果然对这里很熟悉,直接就住进了村里一处院落,村人见到梅萧,大多认识,先是惊讶他做了和尚,关切的询问几句,也便不多打听,只热情的回家拿了好吃的,送过来给这一队人马接风洗尘。 冷知秋等人散去,才准备下轿子进屋,刚抬起身,两侧腰际便好一阵酸痛,扑通又坐了回去。 轿帘子及时掀起,黄大夫背着身半蹲,扭头对她道:“夫人,在下背您进屋歇着。这阵子舟车劳顿,您坐久了损腰,要恢复几日才好。” 冷知秋点点头,咬牙扶着轿子板壁,慢慢起身,几乎就是扑在黄大夫背上。腰痛如被石块压着,她的鼻尖顿时沁出汗来。 一旁侍卫忙扶住她,避免她的肚子受到挤压。 梅萧在一旁合十看着,对冷知秋道:“知秋,你还记得婆娑诃吗?这一路辛苦,到此结束了,就等着在这里把孩子平安生下来吧。” 冷知秋点点头,眼角瞥了一下梅萧茕然孑立的身影,心想,什么时候他悟透了,想开了,再去找个好姑娘吧,佛祖保佑。 突然想起表妹史相宜,听说和她长得*分相像。为什么烧死史相宜?军帐中那些衣物是……史相宜的?冷知秋打了个寒颤,刚刚暖起来的心顿时凉飕飕的,不敢再看身后已经做了和尚的梅萧。 —— ◆◆——10。离人——◆◆ 苏州城。 这日知府胡一图贴告示征丁,奴籍、流民都在征招范围内,朱鄯的前线死伤惨重,亟需扩充兵力。 张六戴着斗笠急匆匆赶到香料铺,将倪萍儿拉到后间里屋,一把紧紧抱住,低头快速说着:“萍儿,往后你一个人好好照顾小六六,我要出一趟远门。咱们的婚事暂时不提,这次全怪我中了奸计,把少主夫人弄丢了,若找不回她,你我于心何安?永远也别想成婚了……看少主的脸色,少主夫人这次凶多吉少,唉!还有明湖居书院的事,也要你帮忙,那边缺个管账管钱的人,我叫沈天赐常来找你,你替少主夫人先管着,若钱不够用,便去找慕容家大公子,只要说书院需要,他必定会支款的……” 倪萍儿听他说得飞快匆忙,头一阵阵发晕,根本插不进话去。 张六嘱咐了长长一串,连小六六甄忘年该多学学走路、不要总抱着——这种细枝末节也没漏掉,说完,在她唇上印了一吻,便匆匆离去。 倪萍儿呆呆站了许久,泪珠子直滚。她一句话都来不及和他说呀!她还没告诉他,她有了!怀了他张六的孩子!现在怎么办?难道肚子里的孩子又要成为第二个甄忘年吗?一个没有亲爹的苦命孩子? “六子你要去哪儿?好歹告诉我一声啊……”倪萍儿捂着脸坐在地上,痛苦的将哭声吞进肚子。 —— ◆◆——11。奋发少年冷小兔——◆◆ 无锡。 畅春园位于一座山寺下方,园子的主人姓澹台,是无锡米市的头号大商人。 冷兔拿着项宝贵的信拜在澹台老爷面前时,已经是继文三年三月末。 他从元宵前便离开苏州,三日后到了无锡,并没有直接去寻澹台老爷,而是在米市旁捡一座荒弃的关公庙住下,省吃俭用,每日去米市观看交易,认熟了大部分米商的脸,又记下密密麻麻的米价波动。 到了晚上,他便拿着那些米价研究,为何一个月前一石米要六钱,半个月后涨至八钱,到了今日,竟然涨破九钱!照这速度,难道这个月大米将会贵至一两银子一石?那也太贵了吧?一般人家怎么吃得起?奇怪的是,价格越贵,这些日子米市交易得反而越火爆,开仓后便是此起彼伏的叫买声,买米的客商大多备好现银,当场交接结清。白花花的银子,就跟水似的,快速流动在米市。 反复观摩研究了将近三个月,带着满腹疑惑,这才去拜见澹台老爷,被留在畅春园住下。 冷兔将问题请教于澹台老爷,澹台顿时对这年纪小小的后生少年多看两眼,暗忖,项爷介绍过来的人果然不同寻常,不急不躁,善观察善思考,行动先谨慎而后果断,这些都是进入米市的优秀品质,难得的是,这少年还无师自通。 “年轻人,米价基本上是遵循四季稻谷收割的规律,供应与需求,两相呼应。这两个月,去年的米即将吃完,今年的新米最早也要五月份上市,因此米价每日上涨。”澹台指点冷兔道。 冷兔道:“一味上涨,大部分人买不起,可以先吃地瓜、冬麦熬过去,那些高价拿米的人岂不是卖不出去?等到新米上市,他们岂不亏大发了?” “正是这个道理。别看米市上的人个个能说会道,聪明得紧,越是聪明越是贪婪,人心一旦太贪,就会成为年轻人你说的那种‘亏大发’的人。” 两人说着话,十分投缘。澹台叫冷兔抽时间和几个大米商聊聊,他可以帮忙办个家宴,将那些人邀来做客。 澹台办事极有效率,次日便约好晚宴,郑重向贵客们介绍了冷兔。宴罢送客,却叫自己女儿澹台明月陪冷兔回园子后头醒酒安歇。 这意思很耐人寻味,似乎有招婿的企图? 冷兔这方面还没开窍,丝毫不避忌,喝着澹台明月送来的醒酒汤,还和她闲聊了几句。 澹台明月人如其名,就像庭院前仰头一望的那一轮明月,生得端正干净,和善可亲,说话做事既大方又温柔。也许她不如项宝贝的憨直、明艳,但和项宝贝那泼辣又钻牛角尖的劲头比起来,澹台明月真是好相处太多。 “冷家兄弟,你这名儿是谁起的?”澹台明月微笑着问。 冷兔有些迷茫茫的犯困,随口道:“我姐姐。” “噢,是小名儿吧?可有正经的学名?” “……” 冷兔无言以对,他没有父母,冷知秋给他取名字时是按照家里长工伙计的身份,后来叫顺口了,就没改过来。如今想着,这个名字不能再用,不然叫人看低了。 澹台明月见他发呆出神,便也不多问,叫两个丫鬟服侍他躺下,起身告辞。 冷兔本来很困,很有睡意,突然之间就睡不着了,躺在床上幽幽出神。 他想起幼年时模糊的记忆,毒蛇咬住了父母,他们长什么样、具体咬到了哪里,都想不起来,随后等他有记忆有意识,便是在不知名的地方做了小乞丐,有几个老乞丐和他一起。 有时候是街角蹲着,有时候是破庙里睡着,有时候下雷暴雨,他们窝在桥洞下,看河水砸得煮沸了一般,迅速往上涨水位,似乎一定要把他们这些可怜的人淹死才罢休,最后又因为雨停了,无可奈何的放过他们,让这些脏兮兮的人重新爬出桥洞,拦路乞讨。 他的世界从来没有未来,只有三餐问题。 桃叶渡,那一对神仙般的男女,改变了他的人生路。冷知秋那时候浑身就像笼罩了圣光一般,干净通透得让他想哭,她说的话、每一个神态,他都记在心里,从没有忘记过。一个人的转变,往往靠努力是不够的,还要机会,甚至需要特定的贵人,冷知秋便是那个贵人。 而项宝贵其人,他是既厌恶又不得不低头。项宝贵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一点他非常肯定,但冷知秋的心里只有项宝贵,他也清楚明白。为了冷知秋,他只能接受项宝贵,这种心思,和义父冷景易是差不多的。 又想起项宝贝,他名义上的妻子……唉!只要一想到那张骂骂咧咧的嘴,他就浑身不舒服,再想到那双杏仁大眼里流露出的鄙视,他就更加浑身不舒服。 “以后总有一天,叫你刮目相看,到时候非好好教训你这傻大妞不可!” 想到项宝贝,他的神游立刻结束了,恨恨咬牙骂了句,便闭上眼睛睡觉,再也不胡思乱想。 —— ◆◆——12。求佛——◆◆ 时光飞快,不管日子是幸福顺利的,还是痛苦艰难的。 从烟花三月,到四五月的草长莺飞,再到六七月的蝉鸣流火,当然算农历,都要往前推一个月份数字。 继文三年五月初一,黄大夫笑眯眯宣布,冷知秋的身孕已经满六个月,孩子活着,一切尚还不错! 冷知秋当然知道孩子还不错,都会踢她肚皮了呢,冷不丁一下,又一下,因为是在身体里,那感觉便十分有劲,活泼泼十分强壮的样子,手放在肚皮上去感受,才知道其实也就是孩子在打招呼罢了。 她总觉得肚皮痒痒的。 这几个月,都是一个梨花村的妇人在照顾她,从起居洗漱,甚至到起身如厕。 她的腰背一直使不上力气,经常酸疼得什么姿势都无法缓解,大部分时候都躺在一把竹藤椅上,盖着小棉褥子,晒晒太阳,和那妇人说说当地的风俗趣事。 如此,她竟有好几个月没照过镜子,如果她照见自己的肚皮,一定会吓一跳。不仅因为那隆起的样子,再不见从前柳腰一握的踪影,更因为此时,她那本就紧绷偏瘦的肚皮,已经被撑裂开许许多多的妊娠纹,猩红丑陋,长短粗细不一,绕着那圆球一般的肚皮下围,就像一圈狰狞的宽腰带。 “夫人您可算熬过来了,这半个多月,都没再见红,族长的药确实好。”照顾她的妇人叫周嫂。 冷知秋的笑漾开如水纹,慢慢扩展,温煦,平缓,红唇,皓齿,眉眼弯弯。 周嫂看得傻了一瞬,脱口道:“真俊呐……夫人的郎君想必极疼爱您的?” “夫君吗?”冷知秋眨眨眼,脸上微微红。“先不要提他。日头高了,晒得热,扶我去树下靠一会儿。” 她非要走两步,周嫂只好给她当拐杖使。耳边听她喘息急促,知道她疼,不由得暗自担忧。现在才怀了六个月身孕,就如此吃力,那生孩子可得用不少力气,健壮的村姑都是千难万险、如同去鬼门关走一趟,她这腰身……生得出来吗? 似乎知道周嫂的担忧,黄大夫远远走过来,笑哈哈的。 “夫人,悟心法师刚刚要来了不少好药,临产的时候都用得上,您宽心静卧,不必勉强走动。” 冷知秋本来就很宽心,从未想过将要面对什么难关。 倒是想起有好几天没见到梅萧的人影,便问:“法师去了哪儿?” 黄大夫去放了药箱,才走出来,对冷知秋道:“法师要去鸡足山修行,从这里去鸡足山,要跋涉将近一个月的山路,听说鸡足山是迦叶入定的佛教圣地,若求来佛兰,夫人生产的时候,有佛兰在侧,必定能保平安。” 佛兰,又叫佛头奇花,是一种形状如坐佛的兰花,瓣厚,禅意幽幽,香味也很清雅。这种兰世所罕见,求之不得,冷知秋酷爱种花弄草,翻阅群书,岂能不知? 梅萧看她状态稳定了,便急忙去求那一株佛兰,来去便是两个多月,加上修行参拜求花,赶回来估计她也差不多要生了,难怪连辞行也省了,急匆匆就走。 “萧公子,哦不对,悟心法师对夫人真是好。”周嫂由衷感叹。 冷知秋便有些黯然,想着这些讨好她和孩子的事情,原本该项宝贵做的,他也必定会这么做,可自己却没给他机会。以后若知道今天种种,项宝贵那计较的性子,必定恨她剥夺了他的“为人夫、为人父”的权利。 但她不后悔自己选择的这条路。 “若是我夫君,来去便不需要两个多月。悟心本是文弱书生,山路迢迢,但愿他平安无事便好。”冷知秋轻轻的叹气。 感激的话,她不肯多说。欠梅萧的情,早就已经不是言语能抵的。世上的债,能用“谢谢”还,能用金钱还,就不是什么大债。唯有情债无法偿还,只能一辈子欠着,就这么过了。 正说话间,一个高瘦如竹竿的身影一闪而过,隔了一会儿,又重新出现,脸上满是惊诧。“少主夫人?” 此人正是高老二。 他追踪驼背老人,一直追到滇南,进入龙氏土司的势力范围,周旋多日,不能得手。只好传讯给项宝贵,这会儿就是去接项宝贵。 本来他还在奇怪,对付龙氏土司,只要派几十个人来助他便成,少主不是要陪少主夫人腻歪么?怎么会一传出讯息,十天不到,少主居然已经亲自到了云南?敢情少主本来就是来找娇妻的,凑巧收到他的传讯罢了…… 他不知少主夫人为何独自挺着大肚子跑到了这样的南陲边境,因此不敢贸然现身,躲在林子里看了一会儿,便闪身离去。 —— 这晚下起雨来,雨打芭蕉叶,滴答滴答滴答滴…… 梨花村的族长巡视村落,说北山雨势大,山体有滑坡,各家防备积水、山洪。又特地到冷知秋居住的院落看看。 冷知秋正歪靠着看书,因为下雨,腰格外胀痛,她睡不着。 族长站在雨里,大声问:“夫人,您要不要搬到土司行宫去?离这儿不远,那边地势高,土石坚硬。” 冷知秋怔了怔,难道梅萧和龙氏土司也有交情?早不搬过去,等到梅萧一离开,就来邀请?但龙氏土司若有敌意,梨花村就不安全,梅萧没道理把她带到危险的地方养胎。 可她躺着都痛苦,怎么在雨夜赶路? 思及此,便对族长道:“夜里下雨,多有不便,族长莫须费心,住这里不打紧。” 族长坚持:“正是夜里下雨才要搬过去,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谁也想不到今年这会儿下这么大的雨。萧公子若在这里,也会安排夫人迁居行宫的。这里往年偶尔也有一两次山洪爆发,村民们走起来快,夫人若遇上,要走便迟了。” 冷知秋只好放下书,让周嫂扶她起来,小声念叨:“梅萧可别碰上什么山洪之类的……” 周嫂满脸忧愁的小声道:“可不是,萧公子没有那位朋友一起,走山路真不安全。” “哪位朋友?” “哦,一个长得高高的俊后生,喜欢穿黑衣裳,不过挺爱笑的,那个后生和萧公子不一样,满肚子坏水,身手不凡。说起来有意思,当年萧公子和那个后生一起来了梨花村,村里一半的姑娘喜欢萧公子,一半的姑娘喜欢项爷,这两人一离开,不知道伤了多少姑娘的心……” 二人说着话,便慢慢挪到了门口,开门只见族长身后早就备了轿子,四个轿夫淋得落汤鸡一样,族长的斗笠蓑衣也挡不住暴雨,身上哗啦啦往下流水。 冷知秋转眸看了看周嫂,心想,她说的不会就是项宝贵吧?额角顿时有些黑线,连腰痛也忘记了几分。 梅萧留了两个侍从在院中长住,这会儿便抬了竹藤椅,让冷知秋坐了,他们两边一抬,就将她连椅子一起抬着走,周嫂忙着打伞。 如此千辛万苦,好一阵折腾,终于将冷知秋转移到了所谓的土司行宫。 龙氏土司在滇南的势力长达数百年,这一处行宫也有年头了,石墙爬满青藤,木板壁和木地板刷了桐油,纳西文化、中原汉族儒家文化共同影响着龙氏土司的审美价值观,既有奔放果断的门庭,又有精雕细琢的梁柱,行宫按照汉人建筑机制,也是前中后三进。 冷知秋当晚便被安置在后进一座红木楼睡下,并无人打扰。 折腾了半个多时辰,她腰痛难忍,又不能随意翻滚调整,捧着肚子睡得不安稳,眉尖蹙着,唇边无意识的偶尔哼了一声。 她不知道,等她入睡后,周嫂和两个侍从便被“处理”了,挪到别处。一个黑影小心翼翼的坐在榻边,钻进被窝,大手按在她的后腰,轻轻推揉,一会儿,蒸汽腾腾,这一夜的湿气便慢慢从她体内被抽出来。 她的眉尖舒展开,而他却在黑暗中闪烁着黑亮的眸子,躺了一会儿,他便起身,给她掖好被角,坐在榻边直到将近天亮。 她也不知道,那一晚真的山洪爆发了,整个梨花村都被冲刷而过,村民们逃到了土司行宫旁的石基地,那是一处练兵校场,暂时供他们搭营避灾。 次日,暴雨转大雨。 “还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冷知秋倚在西窗边,看着低矮处的梨花村,已经面目全非。 昨晚那么辛苦,奇怪的是,她却睡得相当好,梦回了榕树街项宅,夫君在屋顶上陪她“洞房”。她不由得噗嗤笑了出来。 周嫂揉着有点发麻酸痛的脖颈,疑惑的道:“昨晚累得脖子酸痛,夫人倒是越发精神了,气色看上去不错。” 冷知秋回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辛苦您和大家了。村民们可都安好?” “还成,大家都有经验,没有伤亡。等雨歇了,洪水退下去,大家再回家收拾收拾,也没什么要紧,就是损耗不少粮食,没来得及收成的稻田差不多毁了,有些人家收得早,放在粮仓也保不住,唉。” 冷知秋叹息:“过日子,不论平凡的,还是不平凡的,都保不住一辈子顺当,都有犯难的时候。” “是这么说的。”周嫂点头。 “如此灾情,可有朝廷救济?”冷知秋又问。 周嫂呸了一口,愤愤道:“朝廷的官,叫布政使的,横得跟皇帝煞星一般,有点好东西,都被他抢走,碰上这种天灾,他才不会管。还是我们自己的龙氏土司好,过几日一定会派人送来救济粮食。” —— 何以高老二与龙氏土司发生矛盾,而龙氏土司却主动照顾冷知秋? 在进入梨花村之前,高老二与项宝贵会合于龙氏土司的宫殿外,土司亲自迎出宫门,抱袖行礼。 “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识自家人,项爷恕罪。” 原来,项宝贵与土司的交情,就连高老二也不知情。 说起驼背老人与成王朱宁的人勾结,似乎关系到皇宫里羁押项家故人的魏公公,还有当年试图进入皇宫谋事的老土司及幽雪郡主。 土司悄悄告诉他们:“朝廷布政司兵力一直压制着龙氏,龙氏这些年忍气吞声,有几个长老、族长悄悄变心,投奔了布政使大人,我作为一个土司,却被架空了实权,只能蛰伏隐忍,暂时与他们强颜欢笑。之前不知道这位高壮士是项爷的人,多有得罪。” 项宝贵不继续提这茬,揽着土司的肩小声问:“几年前你给我的龙珠,不小心弄丢了,能不能再弄一颗给我?” “弄丢了?你……”土司的脸绿了。 “帮我再弄一颗,我帮你整死那个布政使。”项宝贵引诱他。 “项爷……!这龙珠哪有随便弄一颗这么简单?百多年前给过项家一颗龙珠,当时项爷您的祖先拿了龙珠,想来想去,却把它给扔进了海里,白白浪费我们龙氏的心血。百年后,我再把龙珠交给项爷,你又把它给弄丢了,唉!炼一颗龙珠,至少百年,你叫我上哪里再弄一颗?”土司摊手。 项宝贵十分失望。龙珠被冷景易塞进了青龙嘴,如今他没的选择了。问题是,现在让他选择的话,他会毫不犹豫将龙珠塞进白龙嘴里,他只要家好儿女好,不需要什么霸业。如果冷知秋这次母子有事,他要霸业有个屁用? 所以才会寄希望于再讨一颗龙珠,可是,需要百年那么久? 正说着话,暴雨就下起来,项宝贵顿时着急,安排接走冷知秋,才有后面暴雨山洪之夜的事。 —— 次日一早,项宝贵没有继续陪着冷知秋,也没有现身告诉她,他来了……而是急匆匆带着高老二等人往西北翻山越岭。因为看到了梅萧的侍从发出的紧急讯号。 梅萧带着四个武士一起经过一座山,山路崎岖,本就难行,加上突然暴雨、山洪、塌方滑坡,四个武士和梅萧一起坠落悬崖。 一个武士活着,发出了讯号。 项宝贵带人赶到那里,梅萧的其他侍从也赶到,几十个人爬下悬崖,寻找梅萧和四个武士。 雨还在下,不时有巨大的土块、泥石流滚落下来,悬崖虽没有万丈高,但掉下来生还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一个侍卫抹着满脸泥水,对项宝贵道:“我家主子都是为了你的妻子去求佛兰,他若有个好歹,我等必定拼全力杀了你,再随我家主子一起奔赴西方极乐。” “你们就和梅萧一样,喜欢说废话,矫情。”项宝贵甩着满是泥的手,泥星飞溅,洒了那个侍卫一脸。“去看看那边,那有个洼,积了不少水。” 洪流流经那个低洼,便缓下来,淤积了厚厚的泥浆,方圆十几丈,看得人眼晕,还咕嘟咕嘟冒着泡,雨水淋在上面,又把泡砸碎开。 数十人动手,又戳,又挖,项宝贵却默默站着运气调息,随后纵身就跳入淤泥池中,很快沉入,消失不见。 高老二惊得脸都黄了。“少主!”这也太猛了…… 良久,良久,没有动静。 地宫的人傻眼了,梅萧的人也傻眼了。 怎么办? “快挖,快挖!”高老二瞪圆了眼大叫。 于是几十个人发了疯一般挖淤泥。 正挖着,绝望着,不知所措着……“轰”一声,淤泥炸裂开来,一个泥人抱着另一个泥人冲天而起,冲到一半,脚陷在淤泥里,再也没力气往上冲,转眼又往下沉。 “少主!” “主子!” 两拨人纷纷脱了衣袍,甩过去卷住二人,高老二也跳进淤泥池,费力的爬过去。 …… 一个月后,鸡足山下。 两个很奇怪的人准备登山。 一个长得日月光辉、颀长健美,但却总是擦鼻孔,手帕上涂满了泥——路人侧目。 一个和尚模样,只是头上已经长出寸长的短发,青青的胡渣、惨白的面色,也掩不去一脸书卷气,顾盼都是风情,他被前者背在背上,两条腿缠满了绷带——路人再侧目。 “鸡足山风景真好。”项宝贵仰望高山之巅的金顶。 “据说到了上面看才好。”梅萧道。 “上面下面,不同风景。喂,兄弟,你确定那个佛兰有用?” “不确定。” “……你在这等着,我上去拿了佛兰,再回来找你。” “你要做甚?难不成要抢佛门圣物?”梅萧脸上变色。 项宝贵将梅萧放下,立刻有两个侍卫抬了椅子接住。梅萧的双腿摔断了,还不能走路,肺也呛坏了,真要上山顶,恐怕会吸不进气,活活憋死…… “宝贵,这里是佛教圣地,你别乱来。还是让我去求吧,我有师父的拜帖,也有办法说服金顶寺的方丈。”梅萧皱眉不悦。被项宝贵救回一条命,醒来第一眼看到这熟悉的脸,他就浑身不舒服,心情很糟糕。 项宝贵也生气。 “你偷走我媳妇,抢了我的功劳!佛兰的事,不需要你管,知秋和孩子,都是我的,我自会解决。你别拖我后腿就成。” “你怎么解决?就算你身手好,这世上一山更比一山高,别以为能抢到手。”梅萧冷哼。 项宝贵笑嘻嘻道:“没事,我现在就剃光头发,做个假和尚,你把你师父的拜帖拿来,我去要了佛兰,再还俗好了。” “胡闹。”梅萧没好气。“我不是和你抢功劳!只是为了知秋能够母子平安。” “我也不是为了抢功劳,我造下的孽,必须要我自己去偿,何况——”项宝贵收起笑。“你这样子上山会死。” 项宝贵说着就去梅萧身上找拜帖。 梅萧像个小媳妇般抱紧胸口,咬牙切齿的躲闪:“项宝贵!” “跟你开玩笑的,走吧,我背你上山,一起去求吧。”项宝贵趁势将梅萧重新背上。 一起去求吗?这样也好,万一他真吸不进气,憋死了,还能有个人将佛兰送到梨花村,而且诚如项宝贵所言,人家才是丈夫、父亲,不可能不上山。 梅萧道:“项宝贵,你走快点。” “干嘛?萧兄急着投胎?” …… “宝贵,你放我下来。” “嗯?喘不过气要死了?” “这里有菩萨要磕头。” “梅萧你玩真的?真不打算还俗了?” …… 146 大结局(完) ◆◆——1。求佛续(因为超了字数,所以前面有两百多字,补在了145章,可去145章看)——◆◆ …… 重新背起梅萧,金顶寺已近在眼前。 万丈阳光照耀在佛塔上,通透发光,金灿灿屹立在湛蓝的天幕中。 梅萧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项宝贵向来不喜儒释道任何一派,眼前庄严华丽的景象,丝毫入不了他那颗凡心。 “少念两句‘阿弥陀佛’吧,留口气去和方丈要佛兰。” “……一会儿你可别对出家人无礼。” 无礼算什么?元宵节,项宝贵刚血洗了寒山寺。“秃驴们若真有善心,乖乖拿出佛兰便是。” 话音刚落,寺中突然响起一声钟鸣,嗡嗡余音袅袅,震颤山林,风起,鸟飞。 梅萧胸口一窒,顿时昏了过去。 项宝贵锁起长长的剑眉,取一根丝绦将梅萧绑在背上,随即抽出随身的洞箫,迎着钟声呜咽吹起。 钟声大悲而浩瀚。 箫音凝重而缥缈,直啭向前。 金顶寺大门徐徐开启,项宝贵一边吹奏,一边闯入,沿路僧侣合十伫立,渐渐站成两排,大殿里木鱼声声,一下又一下,如同击在人的心上。 “欺负我有心痛病么!?”项宝贵放下洞箫,擦擦嘴角的血迹,踢开大殿的门,解开丝绦,放下梅萧。 箫音止,敲木鱼的和尚便也停了,抬头冲项宝贵微微笑。 和尚是老和尚,瘦巴巴、黑乎乎,一点也没有得道高僧的慈眉善目,一身灰僧袍,披了件薄袈裟。 “施主请坐,老衲是金顶寺的方丈海一粟。” “你等等,我先救醒我朋友。” 项宝贵扶着梅萧的后背,为他推血过宫。与此同时,两个沙弥搀着一个受伤的比丘僧要进大殿,那比丘僧就是撞钟的和尚。海一粟冲他们挥了挥手,示意他们不用进来。 …… 一炷禅香将要燃尽。 梅萧醒来,给海一粟磕头行礼,“弟子悟心,这是师父的拜帖。” 广、大、智、慧、真、如、性、海、颖、悟,海一粟的辈分算是梅萧的师祖。如意禅师则算是海一粟的师祖,当世最受尊敬的长者。 项宝贵杀了如意禅师的事若被这帮和尚知道,不知作何感想。 海一粟展信看,一边看,一边点头微笑。“善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方丈大师……” 梅萧刚要说明来意,海一粟就抬手止住他。 “香燃尽了,老衲闭关的时候已到。你二人在这里小住一阵子,待老衲出关再说。” “什么?!”项宝贵的手按向腰间的日昭宝剑。 梅萧也着急。“方丈大师要闭关几日?” “少则三五日,多则三五月。”海一粟说着合十一礼,起身要走。 项宝贵拿剑放在海一粟那瘦得鸡脖子一般的颈项前。“老和尚你耍我们玩呢?等你出关,我娘子和孩子都没命了,和尚道士总是这副德性,不宰了你们不知道珍惜生命。把佛兰交出来,你爱闭关多久就多久。” 救人如救火,最恨的就是这种自以为得道的高僧,关键时刻故弄玄虚,真正没有人性的就是他们。 梅萧手撑在地上,费力的喘气。 海一粟不慌不忙的反问项宝贵:“这位杀孽深重的施主,你可知道珍惜生命?” 项宝贵笑嘻嘻道:“自然知道。该死的就杀,不该死的就救,如此才是珍惜生命。不像你们和尚,该死的不杀,不该死的又不救,真正是不知所谓。” “阿弥陀佛,该不该死,该不该救,哪有施主说的那么简单?” 海一粟说着就往前走,仿佛脖子上那削铁如泥的宝剑是个摆设。项宝贵只好错牙收了剑,为了佛兰,不能伤人家方丈。 “佛兰在哪儿?” 海一粟不理他,出了大殿,早有护法的比丘跟上,阻断了项宝贵追问的脚步。 “宝贵……我们……先住几日……等等看。”梅萧费力的叫住项宝贵,怕他下一刻真的动手。 项宝贵挑眉心想,住几日,你梅萧说不定就死了。 “等你断气了,我再动手也行,省得被你这臭书生啰嗦。” “……我已经不是书生。”梅萧苦笑。 —— 住在鸡足山之巅的金顶寺,对项宝贵和梅萧来说,是一种痛苦的折磨。 一个每日洞箫呜咽,思念妻儿,心急如焚。 一个苟延残喘,出气多,进气少,靠着项宝贵点穴推宫而活命,每日冥想出神。 谁也没心思去欣赏所谓的天下四景。 “梅萧,你说那些和尚道士还有朱老夫子之流,是不是都灭绝人性?我瞧着,古往今来,所谓神仙圣人,都还不如妖魔鬼怪来得真诚,至少妖魔鬼怪有自己的爱恨分明。” “唉……”梅萧躺着幽幽叹息。 “你干脆还俗得了。”项宝贵抽出剑,弹了一下,叮一声清响。“我叫人上来,把金顶寺灭了,不信找不到佛兰。” “不可……”梅萧忙道。 鸡足山是佛教禅宗的发源地,两千多年前释迦牟尼大弟子迦叶在此入定。血洗金顶寺容易,但后果却是不堪设想,世上所有的佛门弟子都不会放过项宝贵。 “你知道这座山的由来吗?”梅萧问。 “不就是释迦牟尼的大弟子跑到这座山时,死在这里了吗?” “……迦叶是唯一受佛祖传授衣钵的弟子,你知道他的故事吗?” 佛祖悟透法门后,从神仙到凡人,都来求教,希望能够跟着得道。但佛祖一直坐着不说话,把弟子们、信徒们急得都快变成了雕塑,气氛压抑,莫名其妙。 这时候,一朵花掉在佛祖手里,他拈起花,轻轻一转。 所有人都以为佛祖要开始演说佛法了,因此个个严肃认真的绷起脸,竖起耳朵。 只有迦叶一个人,突然松开紧绷的神经,笑了起来。 结果,佛祖就说,迦叶有慧根,我悟透的法门,以后就传给迦叶。 ——这就是佛祖拈花而笑的故事,也从此奠定了迦叶在佛门弟子心中神圣的地位。 项宝贵虽然不屑于儒释道,但阅历可不少,当然知道这个典故。 “你怕我得罪天底下的僧人信徒?” 梅萧道:“你得罪无妨,会累及知秋和你的家人。” 项宝贵蹙眉,黑眸寒光收敛。他一直在努力的,不就是把风雨阻挡在家门外,让家人安宁吗?他的实力比十年前强大不知多少倍,为何家人反而越来越危险? —— 半个月过去,项宝贵忍无可忍,趁着夜深,将金顶寺翻了个遍,准备偷走佛兰。 直找到天亮,也没找到佛兰的影子。 他背上奄奄一息的梅萧,直闯入海一粟闭关的密室,一边和护法们交手,一边怒道:“老秃驴,这里到底有没有佛兰?我的妻儿危在旦夕,你一个自诩不杀生的出家人,安能见死不救?” 海一粟闭目不答。 梅萧从项宝贵背上跳下,勉强走到海一粟身前,盘膝坐下。 “方丈大师……悟心听闻……佛兰乃是……舍得之花……空无之花……要悟心舍弃何物?……要他舍弃何物?……请您明言。” 海一粟终于睁开眼睛,微微笑道:“一念放下,万般自在。要舍得何物,悟心你难道不自知吗?” 梅萧默然,眼底黯淡。 海一粟又道:“至于那位施主,只要他放弃魔道,便善莫大焉。” 一旁护法们大喝一声:“结阵!” 十八个比丘僧,或念金刚咒,或挥金刚杖,团团围住项宝贵,青衫缁衣,闪转腾挪,如龙困深潭。 梅萧想了许久,要舍得的是什么?他当然明白。思绪飘得遥远,漫天雪,冰难融化,粉雕玉琢入怀一撞的刹那,自此以后,苦苦追寻,求而不得。他所执念的,是相信她就是他的妻子,可不论如何描摹修补,最终都化作泡影一场。 他要放下的就是执念。 “难道,她从来都不是我的妻子?从来就不曾是……”梅萧喃喃自语,突然“哇”吐出一大口黑血。 “梅萧!你要死了吗?”项宝贵没听见他的低声自语,见他倒在地上,只好奋力跳出包围,冲到梅萧身旁,扶他起来,一手按在他背后,为他疏通郁气经脉,一手继续和十八个护法比丘恶战。 海一粟闭着眼睛继续入定。 一棍金刚杖敲在项宝贵肩上,“嘭”一声闷响,仿佛听见骨骼断裂的声音。项宝贵怒目扫过众僧,精致的嘴角绽开笑纹,银牙闪着冰光,轻声慢语挤出牙缝间。“别逼我,你们这群秃驴。” 如果妻儿不能得救,他血洗鸡足山、甚至杀光天下所有的和尚,有何不可?! “施主。”海一粟闭着眼睛唤他。 项宝贵见梅萧似乎醒过来,收回手,翻身跳到海一粟身后,一把勒住他的脖子。 “交出佛兰,不然我必杀光你们这群秃驴。” 海一粟却问梅萧:“悟心,你舍得了吗?” 梅萧垂眸,悲苦叹息:“那是我最后一点幻想,若也不能留,便真正是一无所有。” 项宝贵怔了怔。 海一粟摇头又问项宝贵:“施主,你要佛兰,便需舍弃魔道杀孽,你们项家的荣辱,你们项家毁天灭地的秘密,你可放得下?” 原来这和尚知道他的底细。项宝贵倒是有些吃惊。 “实话说,放弃这些不难——可我那么多仇家,你叫我以后拿什么保护我的家人?” “施主现在就可以呼风唤雨,成就霸业,可保住了家人?拿什么保护家人,施主放下屠刀后,自会明白。”海一粟始终闭目不看,也不管项宝贵掐着他的脖子。 一个护法叫道:“方丈师父叫你们住在金顶寺,便是在帮你们洗涤罪孽之心,你们反省想通了,方丈也就出关了,佛兰自会吐露芬芳。能不能救人,全看你们自己!” “……”项宝贵与梅萧面面相觑。 —— 二人又在金顶寺住了十日,终于下山。 项宝贵面色发青,脚步虚浮,抱着一盆佛兰,由高老二扶着上了马车。 梅萧气若游丝,被两个侍卫从项宝贵背上解下,抬上了另一辆马车。 两队人往东走了一段路,项宝贵探出头对梅萧的侍卫道:“送你们主子直接回京师,不要跟着我。” 侍卫们愣了一下,忙掀车帘子去看梅萧的意思。 梅萧费力的抬了抬手指。“回京……” 他不必再去关心,冷知秋是否能顺利生产,是否能恢复身子,将来是否幸福平安……一切都不能再去关心,这是他在佛前许下的承诺。 一段记忆,彻底成为过去。 项宝贵的马车和人马绝尘而去,脚步匆匆。 —— ◆◆——2。生得好囧——◆◆ 继文三年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龙氏土司带人捎了新做的月饼,亲自来梨花村行宫。同行的有土司的几个女人,以及土司的儿女。 行宫顿时热闹非凡,丫鬟侍从走路带跑。 冷知秋的身子已经十分笨重,躺在软榻上,听着外面喧闹,便有些烦躁。 周嫂进来通禀,土司带着夫人们来看望,因此将她扶坐起来,理顺了衣裙、发髻,如此便出了些汗,气喘吁吁。 黄大夫先进来给冷知秋看了脉。 “夫人加意小心,不要吃太多食物,若有豆沙馅的月饼甜食,或可吃一些。就在这几日了。” 他指的是生产的日子。 土司等人进来,黄大夫退在一旁远远候着。 冷知秋从莫名其妙的心烦意乱里回过神,对土司和夫人们道:“民妇身子不便,未能迎接,土司大人与夫人们见谅。” “无妨。项夫人歇着便是。” 丫鬟和周嫂伺候他们坐下,土司坐在正北上首,把玩着佛珠,一边打量着冷知秋,带着微笑点头道:“项夫人气质出众,珠玉之色,很好,很好。” 他连着说很好,赞许的口吻倒像是项宝贵什么叔叔或者大哥。 他下边的那些女人也在打量冷知秋,见她毫不扭捏羞涩,静如娴花照水,微笑可亲,但又不容亵渎,和本地的女子完全两样。她们只知道颜色艳丽之美,珠玉金银华贵之光彩,如今才见识,不需颜色与富贵,便风流盖世,不自觉竟都有些自惭形秽。 丫鬟们捧来月饼,放在各人手边木几上。 “土司大人莫非识得小妇人的夫君?”冷知秋问。 对于土司带那么多女人同行,她有些诧异。这个大叔是如何让这些女子和睦相处的?她们不争风吃醋吗?分享同一个男人,做亲密的事时,不会觉得恶心肮脏吗? 反正项宝贵若怀抱其他女人,她一定再也不去见他,老死都不再见。幸好,项宝贵不是那种人……她该偷笑,这世上没几个男子如她的夫君般特别。 土司道:“项家与龙氏有数百年的渊源,项爷和孤乃是至交好友。” “那……土司大人可曾传讯给我夫君?”项宝贵不会已经知道她在这里了吧? 土司怔了怔,原来她不知道项宝贵来过这里? “不曾传讯于他。” 冷知秋松了口气,等孩子生出来,若平安无事,就可以告诉夫君,快了。 “土司大人勿需告知我夫君,再过些时日,知秋自会回家。” 土司看在眼里,微笑道:“好,项夫人安心住在这里,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下人们,滇南月饼口味与你们江南大不相同,味甘淳,项夫人可尝尝。” “多谢土司大人。” “我等不打扰夫人休息,便在二殿住着,有事尽管吩咐下人来通禀。” “好……嘶!” 冷知秋还没答应完,肚子就猛的发紧疼痛,身下隐约有湿意。 土司和他的女人们忙问:“怎么?” 黄大夫赶上前查看,紧张起来:“应是临盆之兆,还需静观几个时辰,先准备起来吧,稳婆,热水,产褥……” 他急匆匆说了一大堆,有些还说重复了,显然心神有些慌张。这慌张不是因为他医术差劲,而是明知冷知秋必定难产,但梅萧仍然没带佛兰回来,如今可如何是好? —— 红木楼便做了产房。 从上午到傍晚,土司和家人全都等在外面,后来土司便先离去办事,今天是中秋佳节,他原本就是来这里与民同乐。包括梨花村在内的八寨部族,现在是最忠心于他的老部族,是他赖以保存实力的根基。 土司的女人们面面相觑,互相问:“为何什么动静也没有?” 女人生孩子,疼得鬼哭狼嚎、形象全无,这是很正常的事情。可冷知秋自被扶到榻上躺下后,只见丫鬟和稳婆在里边说话、走动,产妇却无声无息。 黄大夫不停的拿手帕擦汗,不停的去行宫大门外张望。“怎么还不回来?别出事了吧……” 一个土司的夫人便拉住黄大夫,问:“这位项夫人是得了什么病吗?都老半天了,为何不哭不喊?” 黄大夫脸色发黄。 “别提了,唉!凶多吉少,母子都很危险。” 红木楼内,稳婆和丫鬟们的脸也很黄,黄得发绿。稳婆从没见过这样的产妇。 冷知秋躺在宽大的榻上,依照稳婆的意思摆好了姿势,嘴里含着黄大夫配好的药膏切片,很放松的闭着眼睛养神,只不过眉尖紧蹙,满脸汗水渐渐濡湿了秀发,旁人才知道她很痛苦,不然还以为她是在睡觉。 “夫人,这样可不行,您得用力,用力推肚子里的孩子,让他出来。”周嫂急得傻眼,这位夫人真是,以为这样躺着默默承受,就能生出孩子? 冷知秋撑开眸子,茫然而疲倦。 “周嫂,我用不上力气……”说完又闭上了眼睛。 所有人都在叫她用力,可她除了感受肚子里一阵比一阵剧烈的疼痛,腰腹根本不听任何使唤,肾脏还一块儿凑热闹似的,钻心的胀痛。 眼瞅着她的脸色从白转青,最后都瓦蓝瓦蓝的了……稳婆和周嫂急得差点给她跪下了。 “娘唉,姑奶奶,夫人呀,您这样下去,可要一尸两命呀!” 冷知秋正觉得灵魂飘飘荡荡要抽离了一般,听到“一尸两命”,猛的睁开眼,抖着小嘴哭:“夫君……” 周嫂拿手帕替她擦眼泪和汗水,自己倒陪着哭起来。 “夫人啊,您有什么要吩咐的?” “我和孩子……总得留一个给夫君……”冷知秋哆嗦着,断断续续说,泪水开了闸一般止不住。“我是背着他……偷偷来养胎……如果都没了……他一定活不成……你去问……问问黄大夫……什么办法……” 周嫂便抹着眼睛,匆匆出来,揪住黄大夫问。 黄大夫为难之极。 “要留一个,只能是孩子,剖开肚子,把孩子挖出来,这样还有希望,夫人她就……” 四周听见的女人们顿时吓得寒毛直竖,她们也是生过孩子的过来人,但都没这样惨的,剖肚子,听着就毛骨悚然啊。 周嫂不敢回去和冷知秋说。 黄大夫搓着手,看看一轮明月渐渐上升,夜幕降临,便只好拍着门问:“婆子,夫人怎么样?” 稳婆大声吼:“快没气儿了!赶紧想办法哟!” 她做了十几年稳婆,手底下抱过几十个娃,也有难产的案例,但最终都没出事,母子平安。这次,她的金字招牌要不灵了?但不能怪她,她已经想尽办法,产妇自己太……太“没用”了,一点不配合,那还能怎么办? “哎哟娘哎!没、没气儿了!”紧接着,稳婆就急吼。“这位夫人死了!” 外面土司的女人们既惊恐,又生气。“该死的婆子,瞎吼什么?!” 黄大夫也顾不上忌讳,忙推门进去,外面的人紧跟着也进去。 “这……”黄大夫探过榻上产妇的鼻息、脉搏,额上汗如雨下。“唉,糟了。” 常年随侍左右,他当然知道冷知秋对于梅萧而言,重要得堪比性命,如今梅萧生死未卜,佛兰不见踪影,冷知秋又眼瞅着死绝了,母子双亡,以后梅萧回来,他该如何交待? 满屋子沉默。 “罢了,只能试试看,看看孩子是否还活着。”黄大夫站起身,匆匆去取刀,又命取酒,摒退闲杂人等。 土司的女人们出了红木楼,便忙去找土司报讯。中秋佳节,贵人的妻子死在行宫,有个疯狂的大夫还要给她剖肚子,这可是很严重的! —— 月亮很圆,很美。 黄大夫手握尖刀,一步步走向榻上濒死的美人。 是,冷知秋还没死透,至少还有微弱脉搏。虽然脸色惨白发绿,榻上一片血腥异味,但不影响烛光下,那张小脸精致五官、透明肌肤演绎的绝色风华。 这一刀下去,势必血溅肠流,美人会死得很透彻,很暴力。 黄大夫盯着那紧绷鼓起的肚皮,手直发抖。 周嫂和稳婆捂起了眼睛,不由自主的尖叫:“呀——!” “呀、”黄大夫也叫,只不过又短又轻。 他被拍飞了……啪一声落地,昏过去,手里还握着尖刀。 一道颀长的黑影飘到榻上,骨肉精美修长的手轻轻放下一盆佛兰,墨发长长的扬起,因速度与动作,似乎卷起风声飒飒,经过稳婆与周嫂,两人顿时也昏了过去。 他坐下,抱起冷知秋,让她靠在他怀里半躺着,略有薄茧的长指,一下,又一下,轻轻抚过她冰凉的脸颊,抚着抚着,如玉剔透的脸颊上便多了点水渍,随着他的指腹擦过,半干。 “知秋,他们都骗我,叫我以为佛兰能救你母子,害我没能多陪你一天半日——乖,你睡着,我以后都陪着你,就算你不高兴,我也粘着你不走。我们一起去找那些人报仇,杀光那些吹牛不打草稿、撒谎不带眨眼的贼秃驴,把欺负过咱们的人,全都杀光……” 红木楼外,高老二带人拦住了匆匆赶来的土司等人。 “听闻,项爷的夫人不幸……?” “这时候,谁也别去骚扰少主,否则后果自负。”高老二冷冷道。 土司表示理解,点点头,幽幽叹息。“可惜了(liǎo),挺招人喜欢的女子。” 他的女人们顿时不是滋味,怒目瞪过去:土司您老已经有十几个女人了! 这时,便来了一群“贼秃驴”,正是海一粟带了十八个弟子。他们围着红木楼坐定了,闭上眼睛,一二三,不用发号施令,便开始敲木鱼,笃笃笃……海一粟高唱一声“阿弥陀佛”,随后开始念经,嗡嗡嗡,带动了其他僧侣一起。 天地间,仿佛都是木鱼声和嗡嗡梵语经文。 高老二和土司等人全都傻眼,不知状况几何。 项宝贵皱紧长眉,捧着胸口,五指收拢。“这帮该死的和尚!” 他抱紧冷知秋,低头在她脸上亲了亲,大袖卷过,一根七尺长的红绫便飞了过来,他将她绑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一边站起身。 “知秋,你以前最不喜欢看我动手,也不问我钱从何来,其实,你根本不用害怕,世上有人的地方便是江湖,你争我夺,你打我杀,都是平常之极,以后你跟着我一起,看我杀人,看多了就习惯了。” 走了两步,眼角瞥见那盆佛兰,开得正好。想着娇妻喜爱花花草草,便连根拔了,插在红绫上,花朵正对着冷知秋软软垂下的脸,幽香浸着那颗千娇百媚的脑袋,湿漉漉被汗染透了的乌发似乎也变得蓬松起来,化作了青烟如云。 门吱呀一声打开来。 众人惊讶的看着捆绑在一起的夫妇俩。高大的项宝贵,如一座黑色的铁塔,身前怀里是娇小而死气沉沉的冷知秋,只不过肚皮高高隆起,月白长裙上染满血污。 一朵幽幽的奇兰,静静绽放在美人颊边,透过青丝绺绺,散发着让人浑身发颤的奇香。 项宝贵仰望青墨天幕,一轮明月,再低头,双眸渐渐染上血红,手里不知何时握起了日昭宝剑。 剑光如银练、雪电,反射着月光,交叉映在海一粟脸上。 海一粟紧闭的眼睛被那强烈的光刺到,忍不住皱眉,念经的声音更响了。 “少主?”高老二不明白项宝贵的意图。“夫人她还活着吗?” 项宝贵的眼珠子干涩的一轮,定在高老二脸上,仿佛没听懂他在说什么。什么夫人还活着? 高老二被他盯得后背凉飕飕,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土司也发觉不对劲,这项宝贵似乎有些疯了?直觉,直觉告诉他,此地很危险。 他悄悄拽了拽他的女人们,小声道:“我们退远点。” 事实不是“退远点”,他是拉着两个女人的小手,撒腿就跑,一边扭头催促后面的其他女人:“快、快!” 转眼工夫,他们逃出了行宫。 在他们身后,惊呼声随之响起,伴着笃笃木鱼声、嗡嗡梵经声,屋瓦掀起,树倒,梁塌…… 高老二面无人色的冲出来,后背上一道深深的血口子。 “疯了,少主他疯了!” 高老二喃喃说了句,便一溜烟逃跑不见。 土司和女人孩子们吓得“啊”一声低呼,急忙继续往外撤向低处的梨花村,生怕疯子跑出来追杀他们。 就要跑到梨花村时,却听一声婴儿嘹亮的啼哭:“呜哇——!” 这声音穿透夜空,让听者发懵、发抖,不知道是惊喜,还是惊恐。 …… 海一粟带着他的弟子们一瘸一拐、浑身是血地溜出土司的行宫,很快走远,消失在黑暗中。 随后,十几个地宫精卫也一瘸一拐、互相拖着,逃出行宫,彷徨的坐在梨花村外,看着行宫方向,心有余悸的喘息。 多年以后,始终没人弄明白,在那个疯狂又诡异的中秋夜,项宝贵和冷知秋的孩子,到底是因为佛兰真有奇效,还是因为“高僧”们念经文生效,抑或是因为项宝贵带着产妇上蹿下跳的杀人,生生把孩子给“甩”了出来? ……总之,孩子生出来了,差点砸地上、脸先着地…… ……总之,项宝贵把孩子及时捞了起来,瞪着脏兮兮、皱巴巴的婴儿,以及血淋淋的脐带,以及血淋淋脐带另一头连着的娇妻。然后,他的眼睛突然就不红了,恢复了幽幽暗暗如九天星曜,温柔的微微眯起。 —— ◆◆——3。我爱你,你爱我——◆◆ 这一日,阳光甚好,秋色明朗,清风徐徐。 仿佛睡了一个世纪那么长的冷知秋醒了过来,发现自己依然睡在土司行宫的红木楼里,浑身轻松,手一摸,肚子里的圆球已经消失了。 “孩子!?” 她一骨碌坐起来,惊吓莫名。 “醒了?” 她急忙扭头看,是他!“夫君!?” 依然是长长的墨发,黑袍灰衿,宽松而随意,衬着颀长健美的肩背,宽展流畅的臂线,就连鬓角的短发、耳廓的形状,都是那么熟悉。 他坐在榻边,目视前方,默然不动,清醇略低沉的声音也是熟悉。“娘子,你终于醒了。” 听这话,冷知秋便有些心酸,挪过身子,挨着他的肩靠着,伸臂攀着他,小手在他背上轻轻揉着,愧疚万分。 “害你担心了,是不是?” 她不知道孩子有没有生出来,记忆里似乎是让周嫂去问黄大夫,保她或是孩子,总之要留一个“活的”给项宝贵。 现在,她还活着,这是不是意味着,黄大夫把孩子给弄没了? 尽管因为这猜测而难过得胸口发堵,脑子空白,但她还是忍住没提“孩子”二字。就当从来没有过吧,不能让项宝贵知道,不然他该伤心死。 更何况,她心里其实存了一丝侥幸的希望,也许,孩子平安生出来了呢? 项宝贵依然直视前方,哼了一声,微微转身,将她抱进怀里。 “知道为夫担心,你还偷偷跑掉,害我找得好苦。” 说着伸手摸索她的小脸,从眉到眼,再到小巧而挺直的鼻,最后顺手把她嘴上粘住的一绺发丝拨开。 冷知秋起先还觉得他是在宠溺她,安抚她,慢慢发觉不对劲,怎么他一直不看她?他那直直的目光,仿佛……仿佛失明了?! “夫君?”她抖着手去他眼前晃了晃。 项宝贵依然在轻抚她的脸颊,眼睛一眨不眨。“知秋,你这脸还是像嫩豆腐一般。” “啊?”冷知秋皱眉惊讶的张大小嘴,圆圆的,无法接受这个认知。“夫君,你……你看不见了吗?” 项宝贵搂紧她,抚着她背上的发丝,平静万分的道:“谁叫你让我伤心的?为夫心眼小,又有心病,经不起吓的。这段日子,我也想明白了,脚长在你身上,你什么时候想离开我,就随时会离开。唉,不求别的,就求你一件事,留个孩子给我吧,万一哪天你又要离开,好歹有个孩子陪我孤独终老。” 门打开,周嫂抱着襁褓进来,在项宝贵的目光下自觉闭嘴,又退了出去。 真的看不见了?这么严重的后果……冷知秋背对着门,不知道有人来过。她浑身都打摆子了,瑟瑟的,再听到他提孩子,眼泪吧嗒吧嗒控制不住,慌忙拿手堵住嘴。 好一会儿才道:“夫君,对不起,我以后不离开你,也一定会想办法给你生个孩子出来。不过,我中过毒,黄大夫说我以后可能怀不上孩子,不知道木子虚大夫有没有法子?若我以后不能生养,也不会离开你的,我就厚着脸皮做你项家的媳妇,大不了,我们多认养一些义子。” 项宝贵的嘴角勾起,薄唇抿着笑,声音依然是淡淡的。 “嗯?知秋,原来你脸皮这么厚。” 冷知秋抹着眼泪,圈紧了他的脖颈,眷恋他身上的气味,宽厚可靠的胸怀。项宝贵享受的眯起黑眸,手臂收紧,抱“活着”的她在怀里,这感觉美妙得如同天花乱坠,想着要不要把她按倒了,然后……咳!还没出月子,他得忍住。 项宝贵又说:“还有,为夫觉得,义子毕竟没有血缘,还是自己生的孩子好。若你真不能生养,我便收十几二十个通房侍妾,让她们给我生,生完了就赶走,孩子们都认你做娘。” “!” 冷知秋的身子僵住,脑海里顿时浮现项宝贵那让她脸红心跳的身躯,他要和别的女人裸裎相对,还做那种事?那怎么行……可他说的也对,义子和亲生儿女怎么能相比?相比龙氏土司的左拥右抱,他只是借其他女人的肚子生孩子罢了,他的做法已经是绝世好男人了……她是不是应该稍稍忍受? 然而,“我觉得我应该能生,木先生一定有办法治好我。”她的声音冷下来,要推开项宝贵。 到底,她还是不能忍受,而且生气了。 “别,让我抱着,好吗?”项宝贵知道玩笑开过头,将她抱坐到腿上,轻轻晃着,拍着背哄。“娘子你看为夫已经这么惨了,你就可怜可怜我,让我多抱一会儿,嗯?” 冷知秋顿时泄气,往后仰仰身子,去看他那双颠倒众生的美目,忍不住心疼的挺起腰、伸长脖子,将红唇够到他眼皮上,一边一记,轻轻的、爱怜的吻。 项宝贵的嘴角抽了两下,又使劲忍住,心花朵朵开放。 “刚才娘子亲口说的,一定能治好身子,一定要给我生很多很多娃,不许食言。” 冷知秋怔了怔,突然有种终身卖给了项宝贵的感觉。她刚醒来,身子还发虚,这会儿没精神力气去细琢磨,便软软的偎在他怀里,“嗯”了一声。 —— 这时,周嫂又进来了,还带了个丫鬟一起。她是见冷知秋醒了,便去准备热水,这会儿来给冷知秋擦拭身子。 “项爷,夫人醒了可好,水烧好了。” “嗯。” 周嫂和丫鬟布置好铜盆,巾帕,放下替换的衣裤,居然就退出屋去。 冷知秋错愕的张了张嘴,她们竟然不服侍她? “乖乖躺好了,为夫与你擦擦身子,你还不能沐浴。”项宝贵说着抱起她,弯腰将她平放了。 “怎么……” “这些日子都是为夫伺候你擦身,知秋,你说该怎么犒劳为夫?” “……不是吧?”冷知秋窘得脸发烧,也没去想这话哪里不对劲。 项宝贵目光直直的,两只手摸索着爬上她的胸口,仿佛在找衣带,却有意无意的掠过峰尖。 冷知秋一把抓住他的手,脸通红,急道:“我自己脱。” 虽说他看不见了,可当真都是他在替她洗身子,那也是件窘事,这么被伺候,记忆里只有刚从鱼子长坡逃出来那晚……总之,她昏睡时也就罢了,现在清醒着,如何好意思? 项宝贵由她握着手,轻轻挪到她身侧,不知不觉放低身,缓缓俯下,双眸微微闭起,只留了一条朦胧迷离的缝隙,黑黝黝不见底,看不出他的视线。 冷知秋有些窒息的轻颤,瞪大眼睛看这熟悉的面容,略带憔悴,气息逼近,她忍不住鼻子发酸:对不起,孩子也许没了,我还要自私的霸占你一辈子。她狠狠闭上眼睛,眼角滚下两颗泪。 他把唇沉沉贴在她唇上时,隐约听见她低喃了声:“宝贵……爱……” 这次他没像从前那样,沾上她便撕咬,吞咽,而是极致温柔的浅斟慢酌,似乎只是紧贴着,细细的厮磨,欢喜那柔嫩,欢喜那甜馨,欢喜那温热……这欢喜弥漫着,与她互相无声问询、确认,确认如此这般,便是世间最完美的亲密……然后他勾起嘴角,笑得有些邪气。 “嗯,我也爱极了娘子。” 冷知秋神色一呆,脸又红了。 她见他起身去拧巾帕,便急忙坐起身脱衣……惊见腹部那些妊娠纹,她又一次惊呆,错愕,脸上的红晕也淡去不少。说来她是个爱美的人,更何况女为悦己者容,因为喜爱夫君,自然想着把美好的自己呈现给他。 这妊娠纹真丑! 她大抵知道它们是因为怀孩子而撕裂留下的痕迹,此时此刻,她是不是该庆幸他看不见?看不见她变丑的肚皮,看不见她怀孕过的痕迹。 可说到底,害他伤心而失明,这是件多么让她伤心的事!加上孩子可能没了……她捂着嘴把一声啜泣吞回去,慌慌的抹着眼睛,又慌慌的继续解衣。 这会儿也不知什么时日时辰,脱了衣物便十分冷,她钻进被窝,看着项宝贵一步步慢慢走回榻前,坐下来,将热腾腾的巾帕探进锦被,替她细细擦拭着,动作既有力,控制得又极温柔。 冷知秋舒服得伸了伸懒腰,眨巴眨巴盯着自己的夫君看,欣赏他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美色,看他来来去去换洗帕子,行动步伐的姿态。 才发现,爱一个人,连看他走路的姿势都觉得很特别很顺眼。 这暖暖如酒的气氛持续没多久,冷知秋又尴尬了。 他的手包着厚帕子,慢慢伸向腿窝间,她本能的蜷缩躲避,急促窘迫不已。“夫君,这……这……我自己擦……” 项宝贵脸上不动声色,变得急促的呼吸却泄露了他被一点点、点燃的激情。快一年了!他快憋死了! 他不肯松手,长指邪肆的探访熟悉的领地,回忆起它不可思议的柔软。 …… 擦个身,直擦了近两个时辰,最后两人都光着、紧拥着,钻在被窝里,交颈耳语。 他没去折腾她,因知道此刻纵欲,只会伤害她。自从得知她有孕的猜测那一刻开始,他便一边寻妻,一边饿补“知识”,如何护理孕妇,如何产子,如何坐月子……他快变成古代的“月嫂”了。 如此过干瘾,虽然是一种甜蜜的酷刑,但总比什么也没的摸、没的亲要好。 冷知秋醺醺然有些头昏脑胀,就要睡着时,突然门外响起婴儿的啼哭,哇哇哇的,怯生生又可怜兮兮。 这声音仿佛动情的天籁吟唱,让她一阵心酸,急切切就想冲过去拥抱。 “外面有孩子。”她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 项宝贵嗯了一声,抬身捡起衣物,很快穿妥,又替冷知秋也穿戴好。 冷知秋的心思全在那婴儿的啼哭声里,竟没察觉,她的“失明”夫君找衣服是不是太精准太利索了点? —— ◆◆——4。不对盘的父子——◆◆ “进来。”项宝贵先伸手扶着娇妻的腰,免得一会儿她太激动。 周嫂抱着哇哇哭的婴儿,笑吟吟走进来。 “这孩子有灵性的很,知道亲娘醒了,就不要奶娘,奶也不肯吃,撅着小身板要找娘呢,哈哈。” 冷知秋怔怔看周嫂,没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说谁? 项宝贵腾另一只手接过襁褓,那点小东西,他两根手指就能拎着。 婴儿换了手,先止哭,确认自己身在何处,便睁着乌溜溜的圆眼珠子瞪项宝贵,抽着小小的、薄得几乎透明的鼻翼,很快闻到一旁的母*味。 “哇——!” 他不干了,在襁褓中挣扎,扭着脖子看冷知秋,小嘴扁成极其可怜的形状。 冷知秋心疼的抱过去,问周嫂:“孩子的娘呢?” 周嫂“啊?”了一声,“孩子娘,当然就是夫人您啊!” “……”冷知秋脑子仿佛被什么东西拎了一下,心也被狠狠撞了一下。 一种惊喜,如瓜熟落地,如繁花遍野,如梦! 项宝贵立刻将她和孩子一起搂进怀里,感觉到她的身子僵硬,接着轻轻颤抖,婴儿则生气勃勃的在襁褓中蹬腿,哇哇哭……“知秋,我在,我在呢,有个故事,我现在慢慢和你说,好不好?” 良久。 冷知秋点点头,泪水扑簌簌滚落,是清澈的。 “好,你别哭,我就说。” “嗯。”她低头在他手臂上蹭了下脸,便有些傻乎乎的盯着婴儿粉嫩的小脸。 眉毛应该像项宝贵,小下巴微鼓,也像项宝贵,其他一时也看不出来像父亲多一些,还是像母亲多一些。 总之,精致秀气得让她心疼。 这是男孩还是女孩?他或她是怎么出生的?夫君都知道?这到底是不是个梦? 她忍着不问,听项宝贵慢慢的说,听婴儿满是存在感的扭身子号哭,又为梅萧的成全舍弃而感激。 听到夫君回来、她将死的紧张时刻—— 周嫂提醒:“夫人,小公子在哭,该是饿了,要吃娘奶。” 冷知秋一惊,忙低头哄孩子。小公子,所以说,这是个男孩儿?她替项家生了个儿子,哈!如果是女儿也好,但她承认,更喜欢儿子,这样就算以后不能再生育,好歹也有个传宗接代的项某某。 “小公子。”她垂首逗哄小儿的样子很柔软,是一个母亲看孩子天生的温暖角度。 项宝贵挥手让周嫂退出去,便帮冷知秋解开衣领。“娘子,喂奶会不会?要不要为夫教你?” “……你怎么教?” 冷知秋哭笑不得,嘴角抽了抽。喂奶会不会不知道,但见过倪萍儿喂小六六。 她学着样抱住婴儿,让他薄薄的小嘴靠近自己,一点殷红,玉山不算太饱满,但比从前可要可观许多。她自己都觉得有些骄傲自豪。 身边某人偷偷咽口水,不动声色的拿眼角余光死死盯着。 冷知秋突然抬头看了看他,他还是茫无焦点地直视前方,仿佛刚才*辣的一束目光是错觉? “夫君,我也饿了。你去帮我弄点吃的吧?”她还是有些不好意思,毕竟第一次给孩子喂奶。 项宝贵只好站起身,乖乖被她打发。 “嘶——”冷知秋疼得抽了口凉气。 别看小东西没牙,吸咬起来十分用力,不知轻重,可惜吸了半天没吸出乳汁,倒把那晶莹剔透的小脸给累红了,嘴一扁,又要哭。 冷知秋正着急,某个要去准备食物的人已经对门外丫鬟吩咐完毕,关上门一闪身就回来了。 “知秋。” “你、你做甚?” 他环住她和婴儿,另一只手毫不客气的推开婴儿的脑袋,指掌握住她的丰盈,这里揉揉那里捏捏……婴儿愤怒的大哭,冷知秋惊讶的脸红。 项宝贵嘻嘻笑道:“娘子,为夫这是在帮你,看,是不是出来一点了。” 冷知秋先还错愕地干瞪眼,突然问:“你怎么知道有出来?” 一点乳汁被挤出,溅在婴儿哇哇张圆了的小嘴里,小家伙怔了怔,瞪着水汪汪的泪眼,煞是可爱。 项宝贵不答,黑眸一转,低头就吻住娇妻。 穿帮了,不解释。 …… 她恼火又欢喜,阴霾扫尽,被他这么一闹一耍,反倒没空去激动伤怀与狂喜,取而代之是各种无语,抓狂,想咬他出气。 “项……!” 他的舌尖趁机滑入,堵住她的愤怒,耍赖般纠缠。 这家伙大概真是太饥渴,不停往她身上挤,气息紊乱,手上的力量也不知不觉加大。 冷知秋猛地震颤了一下,啊!疯了,还有个小饿狼,居然挣扎咬上殷红,继续卖力吸。 这是什么样的父子?!这也要齐上阵的吗? 她不舍得拍飞儿子,但舍得狠狠咬项宝贵,看他吃痛退开,她还恨恨不已:怎么没把这厮的舌头咬断?真可惜! …… 自此以后,项宝贵便忧郁了。 娇妻如今专宠儿子,他彻底失宠,被打入了“冷宫”。只能眼巴巴看着她和儿子亲热说话,看着她抱儿子一起睡,看着她抱儿子一起玩…… 一个邪恶的念头越来越强烈。 “干脆把儿子送到鸡足山金顶寺当和尚算了,嗯。”项宝贵摸着下巴思索。 正在一旁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远远的,冷知秋抱着儿子笑吟吟问:“夫君,孩子的名字,现在起呢?还是回苏州,让老爷子起?” 项宝贵随口道:“早就起好了。” “诶?”冷知秋挺意外,他这满脑子淫思春梦的人,居然会给孩子想名字? “我们第一个孩子名叫青霜,第二个叫无影,第三个叫……” “你等等!” 冷知秋错愕不已。“青霜?好像哪里听过?” 项宝贵委屈的哼了一声,继续蹲角落里凄凄惨惨戚戚。 冷知秋想了许久,终于想起来,“咦,明湖居书院第一个赠书的人就叫青霜,好巧。” 这是巧吗? 冷知秋看了看幽怨的某人,抿唇笑,欢喜又感动,走过去蹭了蹭他。“怎么想着用儿子的名义捐书?” “娘子你三令五申,为夫不得插手书院,可我就是想让你开心如意,才不得不出此下策,早知道青霜这小子和为夫犯冲,就不用他的名义,该用无影的——” 项宝贵说着眼睛都亮了,起身抱住冷知秋。 “知秋,我们赶紧把无影生出来,一定是个女娃,女儿和爹亲……” 冷知秋怀里的“项青霜”眼里闪过青霜宝剑一般冰冷的目光,无情的扫过他的父亲项宝贵,充满鄙夷。 项宝贵才不管这小东西目露“凶”光,抢过去匆匆抱出门,叫来周嫂:“把他带奶娘那里去,今晚和他奶娘一起睡,赏你和奶娘各八两银子,去吧。” 周嫂和奶娘顿时被买通了,八两,相当于现在的五六千元人民币啊! 项宝贵拍拍空出来的两手,返身进屋,黑眸立时闪闪发绿。 “娘子——嗯?” 冷知秋正在有条不紊的收拾东西。“夫君,刚才经你提醒,才恍然想起,已经离开苏州快一年了,书院不知怎样,爹爹不知是否安康,公公婆婆还有宝贝他们可还好么?他们若见到青霜,必定欢喜之极。我们赶紧收拾了回家吧?知秋已经归心似箭。” “知秋……我这里也归心似箭……” 项宝贵几乎是飞扑过去,一把将冷知秋抱进怀里,腰往前蹭,某个地方很无耻的暗示着接下去的意图。 好不容易熬出月子,他等不下去了。 “你这人真是!”冷知秋素来并不口拙,此刻却也有点词穷,红着脸想啐他,又知道自己脸皮没他厚,武力没他高,只能认命的由他抱起,按倒在榻上。 所谓身轻体软易推倒,呜呼哀哉。 好在项宝贵是真长了记性,动作极其温柔,小心翼翼,虽然长期饥渴,此刻几乎癫狂,却也被他苦苦忍住,耐心的穿过发丝,梳理彼此细雨般滋润起来的情愫,慢慢厮磨着,亲吻着,她原本还怯意,掩饰自己的肚皮,渐渐也被他的吻化开来,幸福的轻颤着。 …… 云暂开,雨暂歇。 他翻身将她抱在身上,掖好被子,一边抚着她的背,一边道:“知秋,回到苏州后,你和青霜都别再走远,要让我看得见,够得着。好么?” 他回去要实践诺言,做一件事,以后就没那么多下属可以保护他的家人了。 “夫君呢?会离开吗?” 冷知秋明白他的意思,他和梅萧在金顶寺许下的舍弃,都是他们生平之难,但又不得不为了她而割舍。 “不离你左右。” “……”冷知秋瞧着他认真的模样,眼底是隐约的担忧。他手眼通天的时候,都一再让她受到外来的伤害,如今要自断爪牙臂膀,自然怕护不好她和家人。 但她不要他如此束缚。 “夫君,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不论你强与弱,有些事也是防不胜防。既然防不胜防,不如不防,该如何过日子便如何,就如我当初嫁给你时,也是前路一片迷茫,那时候读苏轼的‘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如今,我依然是这样的心情。” 项宝贵收紧手臂,感受着她那细弱身躯里,有一种柔韧,让他安心、平静。 “嗯,你这样的见识,我才和你商量。父母妹妹,我从来都没有让他们知晓,其实我也害怕,怕护不好他们。知秋,有你这样的妻子,是我项宝贵几世修来的福。” 话虽然有些肉麻,他说得真诚。 —— ◆◆——5。棋局重整——◆◆ 继文三年,十月初一。 项宝贵在龙氏土司和高老二等精卫的协助下,取得了解开孙仲文等人蛊毒的解药,至于张小野的蛊毒,因为他已经死了,幽雪又不知藏匿在何处,项宝贵暂时不管,只吩咐:不管是谁,见到幽雪,不用说一句话,立刻杀之! 随后便携妻儿辞别龙氏土司,将高老二留给了龙氏土司。 “地宫的人会全部遣散,具体去向,我自有安排。”项宝贵如是对高老二道。 高老二垂头失望,想了许久,还是不甘心。“少主,老主子张宗阳几十年心血,您又有青龙铁卷的旷世奇宝,何必真的在意什么金顶寺的许诺……” 项宝贵抬手止住他,黑眸较之从前的狷狂,转变成了深邃。 “从前的路,是恩师设计的,那条路走到今天,风云已经变换,差不多到尽头了。你留在龙氏,可以充分施展手脚,这里布政司、几个土司之间,甚至许多长老、族长,关系都很复杂,我相信你会帮龙氏解决难题。” “少主,我可以留在这里。”高老二沉吟半晌,终于点头。“您真的要遣散所有地宫的人吗?一个也不留?” 项宝贵转头看了一眼远处,冷知秋抱着孩子在和土司的女人们说笑。 他迅速而低沉的对高老二道:“是遣散所有人,但有些人会随我做买卖,我要改变项家未来生存发展的方式。” 听他这么说,高老二眼睛亮了,不甘心换主子。“那些人是谁?有属下吗?” 项宝贵道:“不,不包括你。你就跟着龙氏吧。” 这是决定,显然已经深思熟虑。 待项宝贵携妻儿坐上马车,孤零零只带了一个精卫北去,尘埃落地,高老二眯着眼睛叹息,他已经完全看不出项宝贵的心思了,这个曾经锐气锋芒的年轻主子,现在抛弃了他,且变得深邃,深邃到他完全看不懂。 他曾是张宗阳的心腹左右臂,又帮项宝贵做了许多值得骄傲的事,他的能力毋庸置疑。 然而,俱往矣。虽然不理解项宝贵的决定,但他还是选择相信项宝贵将会开辟一条更好的路。 —— ◆◆——6。幽雪苦逼又得意——◆◆ 苏州。 任谁也没想到幽雪就躲在地宫深处,从未离开。项宝贵派人搜遍苏州,不见她踪迹,因为担心妻子,也就暂时懒得管她藏匿何处。 幽雪知道自己只要走出地宫,很难逃出项宝贵的手掌心,虽然不甘心,但她也不得不承认,如今的项宝贵爱的是那没用女人冷知秋,对她这个害死张宗阳父子的绝世美人,只会痛下杀手,不会丝毫犹豫。 可是有自知之明,不代表她就会乖乖等死,也不代表她会放弃项宝贵。 “我想要得到的男人,就一定会得到。”幽雪躲在雾气浓重的温泉池里,握紧双拳,待起身走出池子,竟未穿寸缕,一身肌肤已经惨白发青,就连头发也花白了,一张原本倾绝天下的脸,凹陷阴森,气色如鬼。 这鬼样子她却不自知。 十个月了,整整十个月,她提心吊胆的躲在这里,没照过镜子,没收拾打扮,饿了只能吃那些花草,喝温泉池的水。 别以为吃这些能修仙,营养不良、不见天日、加心理压力,什么美人都会变鬼。冷知秋也曾因此脱过形。 现在的幽雪不仅外貌今非昔比,还在一桩事上取得了突破。 她终于打开了温泉池边上那扇巨大如山壁的厚厚石门。 石门内到底是什么?她终于要知道了!只要掌握项家这最深的秘密,她就不怕项宝贵不乖乖就范。 激动万分,她气喘吁吁地一步步走进去,抬眼四顾,洞壁五彩流光,刻满猩红的字迹,她傻眼,嘴里不由自主的惊呼:“啊?!噢——竟是如此!” —— ◆◆——7。她们都有苦逼的经历——◆◆ 在这十个月里,难熬的不仅仅是幽雪,还有香料铺的倪萍儿和钱家傻儿子的媳妇曹细妹。 倪萍儿作为寡妇,居然又挺起了大肚子,街坊怎么看她?她又说不出孩子的父亲是谁,倔强的不肯打掉这来历不明的胎儿,直到如今,已经*个月的身孕,就连她哥哥倪九九也忍不住叹气懊恼。 “萍儿,到底是哪个狗杂碎?他有胆子留下种,怎么没胆子留下来娶你?老子最恨这种人了!” 倪萍儿摇头饮泣。 “不,他走的时候不知道我有了孩子。” “是谁?” “都是我在引诱他,他没过错。哥,你别问了!”倪萍儿捂着脸哭。 一旁,甄忘年上蹿下跳的玩耍,绕着倪萍儿自得其乐的转陀螺,嘲笑他的母亲:“娘亲又哭,羞羞!六叔叔说,连项娘娘那样的弱女子都不大哭鼻子,还说女人要多笑才好看。” 倪萍儿有些吃惊的擦去眼泪,又好气又好笑地想堵儿子的嘴。“混小子,才多大,尽学些什么鬼话?你晓得什么‘弱女子’?” 项娘娘自然就是指冷知秋。甄忘年虽然还没满三岁,倒是已经分清了亲娘和义母的区别,不再叫冷知秋为“娘”,而是一口一个“项娘娘”。 倪萍儿倒不知道冷知秋居然是不爱哭鼻子的,还以为被项爷那么宠着,又天生弱质扶柳,必定脾气娇些。她不好和冷知秋比,她的命苦啊!怀着孩子做寡妇,已经很惨;好不容易有个张六来给她温暖,却不敢光明正大;好景不长,转眼似乎又要重复过去的悲剧。一个女人,生出两个没爹的孩子,日子怎么过下去?怎么笑得出来? 倪九九看看妹妹和外甥,脸黑黑的。原来那“狗杂碎”是张六……那小子比自家妹子还小好几岁,更何况妹妹是个寡妇,真是没想到啊没想到……张六去了哪里,恐怕只有项爷知道。 他满怀心事的离开,准备等项宝贵寻妻回来,就去找他商量妹妹和张六的事。 —— 曹细妹比倪萍儿更苦更惨,但她自那一晚后,就再也没掉过一滴泪。 钱多多夫妇暴打了儿媳妇一顿,打得她一个月没能下床,夫妇俩带着傻儿子钱智到处求治,却都治不好。既治不好傻,又治不好断子绝孙的病。最后又涎着脸去求木子虚想办法,结果木子虚已经被胡知府追杀出了苏州,不知所踪。 成王与皇帝的战争已经白热化,苏州城里的成王党羽几乎被肃清。 曹细妹在钱府待了一个多月,既惦记自己的凤仪楼买卖,又心急和自己的父亲联络,谋划复仇雪恨,趁着钱多多夫妇带钱智去看病,她便偷偷溜出了钱府。 当天,曹细妹清理账目,关了凤仪楼,将金银珠宝和钱柜里的积蓄全部用大檀木箱子装了,托镖局运往京城父亲家里。她连一两银子也没给钱家留,自己捋了镯子,雇了辆轻便快捷的马车,带着丫鬟、小厮、伙计,浩浩荡荡连夜往北先逃跑。 钱多多和沈芸找不到木子虚,到傍晚回家,一看儿媳妇跑了,气急败坏,立刻带上家丁和武器,杀到凤仪楼。再见凤仪楼关门大吉,夫妇俩慌了,砸门而入,搜遍整个装修华贵的二层商楼,一点金银珠宝的碎屑都没找到。 “格老子!小贱人手段真狠!走,去追,她跑不远!” 当下,钱多多就召集武士家丁,往京城方向追去,沈芸带着钱智回家懊恼不提。 追到苏州城北三十里外,曹细妹的人马正在小憩修整。 钱多多阴恻恻笑,上嘴皮扯着脸皮一起抽抽。“想跑?哼,哈哈,叫你知道我钱多多的厉害!” 曹细妹早就知道自己很可能被追上,所以才将钱财托了镖局。她这残破的身躯,无非又是被钱多多暴打一顿罢了,逃之,幸也,逃不掉,也没办法。举目整个苏州城,谁会帮她? 胡一图的夫人胡杨氏一直从她这里白拿珠宝首饰,平日里还会帮衬一下,比如从前钱多多找上门,胡登科就带人给她解围。但自从钱多多求了皇命,奉旨娶了她做儿媳妇,胡杨氏的帮衬也就到此为止。谁敢和皇命对着干? 她恨皇帝,比恨钱多多一家人还要千百倍。 钱多多带领一帮凶神恶煞的武士家丁,逮住曹细妹的人,举棍棒刀剑就打,不往死里杀,照着断胳膊断腿伤心伤肺伤五脏六腑的标准,蛮横肆虐。 一时惨叫声响成一片。 钱多多拖着曹细妹,就在草丛里狠狠地暴打,一边要脱她衣裤施暴。这种变态的*很奇怪,曹细妹并不算美人,甚至可以说姿色平平,和钱多多那些如花似玉的小妾们比起来,真没什么亮点。但她是他的儿媳妇,是他傻儿子千辛万苦娶到手的女人,就因为这个关系,他一直想证明点什么,想染指儿媳妇,让她知道,真正智商健全的男人是怎么在*上折腾女人的。或者,因为钱智的傻,他更想替儿子完成一桩事业。 曹细妹无法忍受这种禽兽的行为,她死也不能服从。 她越是挣扎,钱多多打得越狠,一阵绞痛自腹部深处弥漫,曹细妹吃惊的抬胳膊抵挡钱多多的拳头,抬颈看向半褪的衬裤,血色湮染…… “啊--!”曹细妹忍不住仰天喊。 钱多多也傻眼了,收回拳头,起身看着那越来越多的血红,如遭雷劈。 他……亲手打傻了儿子,又亲手打死了“孙子”?! 就算他这人再蛮横残暴,也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脸顿时黄了,惊恐莫名:报应?难道这就是报应? 钱多多浑浑噩噩的带着武士家丁走了,嘴里一直念着“报应”。 曹细妹的人伤得重,自顾难保,曹细妹一个人远远躺在草丛里,昏迷不醒。 便在这时,一队人马经过,为首的人白衣高洁,束发纶巾,人清淡如茶,平静的看过满地伤员,跳下马来。 这人正是木子虚。 “唉。”他轻轻叹息了一声。“把他们救起来吧。” …… 自那以后,曹细妹便跟随木子虚,开始为朱宁效力。 她有谋断,有财力,在京城有人脉耳目,对朱鄯恨之入骨……所有的条件,都是朱宁十二万分欢迎的助益。 -- ◆◆——8。冬至的闹剧——◆◆ 又是一年冬至。 项宝贵带着冷知秋和儿子青霜,一路游山玩水,慢悠悠回到了苏州。 这一路不仅充分领略南方的奇山秀水,风土人情,偶尔也碰到兵荒马乱或天灾,偶尔也有仇人现身,都不能破坏夫妻俩愉快轻松的心情。 一家三口,形影不离,欢欢喜喜。 青霜这孩子大约真是和项宝贵不太亲,谁叫当初项宝贵差点把他从娘胎里甩到地上,几乎就要脸着地,后果不堪设想啊!再加上父子俩生来喜欢争夺,项宝贵心眼小,儿子吃奶,他也觉得被夺走了专利,总是忍不住要横加阻挠;青霜虽小得毫无智慧可言,但他有直觉,直觉告诉他,那个浑身骚气的男人,是他“进食”的大敌,是分走他母爱的恶人。 项宝贵不抱青霜,都是拿一只手托着,就像托着一团令他嫌弃的肥肉。这团肥肉差点要了他爱妻的命,谁让他的知秋受苦,他就让谁不好过。 青霜不对项宝贵笑,都是瘫着一张越来越酷似项宝贵的脸,闪烁着幽幽的鄙夷目光。 这时候,冷知秋总是忍不住笑得弯了腰,书也看不下去,父子俩各给一个亲吻,算是各自安慰,一碗水端平。 “夫君,青霜以后一定比你更招女子喜欢。” “为何?”项宝贵不服。 “你的笑容太便宜,不金贵。青霜是男孩子,是不该笑太多,这样才显得有深度,让女孩子仰慕。” 项宝贵顿时想起冷知秋赞美朱宁的诗句,嘴角的笑弧便凝得深了几分,鼻子里哼了一声。 冷知秋看看他,这是又要作天作地的前奏,忙把儿子放一边,走过去抱住他。“你这人,多大了,还和一个不满周岁的孩子争起高低,也不嫌臊。” “我便是如此,你要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项宝贵收起跑远了的思绪,借着她同情心泛滥,耍无赖。“别的女子喜欢那些假正经的,知秋你可不许呀,你要懂得欣赏为夫的与众不同。” “……”冷知秋将脸埋在他胸口,咬着嘴,身子在轻轻的、微不可察的颤。 “要笑就笑出来嘛!”她就是太守老丈人教诲的那些习惯礼仪。项宝贵干脆挠她胳肢窝。 冷知秋便在丈夫怀里活蹦乱跳的虾一般,又跳又笑,边挣扎边讨饶。 这时候,床榻上孤零零的青霜就会皱眉,发出一声不符合他年龄太多太多的凄凉叹息:“哼……” —— 苏州沈家庄项园。 今年冬至与去年一样热闹。 沈天赐和惠敏正式向项沈氏提请了复婚的事。本来这事他们想问冷知秋,惠敏认冷知秋不认项沈氏。但现在项宝贵夫妇都没踪影、没消息,他们也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只好趁着冬至节,顺便给项沈氏提一提便罢。 孙仲文等人聚在项园小文堂讨论书院的事,王爽的妻子王氏则在后园子里帮项沈氏布置过节的琐事。 项沈氏和项文龙这两天不知什么原因吵嘴,心情不好,加上儿子、儿媳妇不知跑到哪个天地去了,这一家子松松散散,园子是大,她却觉得孤寂,做什么都没心思。 倪九九来坐了半天,见项宝贵没回来,便告辞先回去。他的妹妹倪萍儿刚生了个女孩,这会儿还没出月子,身边没个亲人怎么行? 项沈氏不太上心的应了沈天赐和惠敏复婚的事,也没给他们做主挑日子。却突然想起来,叫沈天赐去请冷景易。 “虽然那个知秋让老娘糟心,但怎么说呢,宝贵喜欢她,我做娘的,唉!没什么好说的,希望今儿个宝贵能把他媳妇儿带回家来,天赐你去把宝贝接回来吃饺子,顺便,请亲家公也来吧,那老头孤家寡人,整天对着个牌位算个什么事。” 沈天赐答应了去。 惠敏放肚子里不高兴。大过节的,他们复婚的事就提了个头,人家根本不上心也就算了,还把沈天赐当下人使,这满园子多少小厮?随便叫一个就能使唤不是?还以为是从前呐,什么事都支使沈天赐跑腿? 沈天赐刚走,慕容瑄带着慕容青青却上门来做客。 项沈氏纳闷了。 “我说慕容家大公子,你怎么一到冬至就往外跑,还总来我这里?老娘这里的饺子汤圆比你家好吃?” 慕容瑄笑笑,客气的施礼。“伯母一向可好?快一年了,晚辈与贵府孙先生等四位大儒合着开明湖居书院,今日正好聚在一起,商讨了解一番。” 慕容青青则亲昵的挽住项沈氏的胳膊,笑容甜美。“伯母,青青有日子没来玩耍,可想念伯母了,尤其是伯母种的花,真正饱满,再找不出更好看的了。” 项沈氏怪怪的瞥慕容青青,直接告诉她:“我儿子宝贵可不在家哦。” 慕容青青掩饰眼底的失望,依然笑容可亲。“伯母,青青是听说项园滴水涧的墨梅开得极好,又想念您,才特意央了兄长一起来,伯母可别取笑青青。” 项沈氏便意兴阑珊的虚应承了。“既然是这样,便都随意些吧,老娘今儿有些不舒服,不特别招待你们兄妹了。惠敏,你招待一下慕容家的小姐吧。” 慕容青青忙问:“伯母哪里不舒服?可看过太医?” “看个屁太医,老娘是心堵,气的!”项沈氏甩着手走了。 慕容青青要追问,慕容瑄按住她的肩,摇了摇头。人家不想多说的事,不应追问,自己这个庶妹真没涵养。 惠敏不甘不愿的领着慕容青青逛到滴水涧。慕容青青哪里是要看什么墨梅,一心打听:“表嫂子,伯母她因何生气?可是气恼知秋姐姐?” “你这姑娘瞎猜什么呐?”惠敏挂下脸。 横行苏州多年的钱多多,家财空了,儿子不仅傻,还没了生育能力,儿媳妇也没了,有消息灵通的打听到,钱多多打死了儿媳妇肚子里的“孙子”……种种打击之下,钱夫人,不对钱宜人沈芸,她病了,疯了! 有钱府下人传说,沈芸疯病发作时,就喊项文龙的名字,哭得肝肠寸断,钱多多气坏了,也不管沈芸病弱,抡拳头照打,打完妻子打儿子,打完儿子就去和那十二房姨娘厮混,信誓旦旦要再生几个儿子出来。 项文龙听得传闻,心里有些替沈芸戚戚然,想她如今这么惨,过去的背叛、嘲笑冷眼、无情无义,他也就不再怪她。 项沈氏本来就敏感,多少从他的叹息、眼神里感觉到了,知道他同情沈芸,怕是又要怜香惜玉? 这才又吵了起来,各自生气。 这种事,当然不会和慕容青青说一星半点。惠敏就算知道一些内情,也不会告诉这来者不善的姑娘。 陪了一会儿,惠敏便借口要去给前头看茶和点心,盯几个下人做事,挥帕子告辞了。 慕容青青带着随身丫鬟,甚是无趣的逛着,正想着回家算了,却见一栋楼院,庭前厚毯子一般的草坪,蜿蜒石路架着紫藤,光影明暗如诗,开阔明朗里有温婉柔情,竟让人一见难忘。 “这里是谁住的?”慕容青青问经过的一个小丫鬟。 “一叶吉屋,是主子爷和少夫人的院子。客人小姐,您莫再往前了,主子现在不在家,您还是去前头厅堂里坐罢?”小丫鬟拦阻慕容青青探寻的脚步。 慕容青青心里不是滋味,原来这就是项宝贵和冷知秋的住所,他们竟然住这么好的地方,慕容家是有钱,可哪里造得出这么别致风雅的楼宇风景?听说项宝贵极宠爱娇妻,二人进了自己的小楼便不出门,如胶似漆招人眼红。 “哼,你这丫头真没见识,世上都是男子为尊,要说也是项大哥的住所,岂能将什么少夫人也算在里头?” 冷知秋被梅萧带走那么久了,说不定早就改弦另嫁,这里很快就该换新的女主人了吧?慕容青青深深的看着一叶吉屋在夕阳下的剪影。 正幻想着,老远的喧哗起来,似乎有人喊着:“回来了!主子爷和夫人都回来了!” —— 项园的大门口,热闹得翻了天一般。 项文龙等人、所有的客人、所有的下人,通通跑出园子看。 马车上下来丰神俊秀、春风满面的项宝贵,冲父母招了招手,便转身从车里再抱出粉雕玉琢的美人一个,美人怀里竟然还抱着个婴儿,争分夺秒的蹭着美人胸口,试图找奶吃。 项文龙和项沈氏当场就站不住,差点摔倒,虽然处于吵架冷战状态,却不约而同的都冲了过去。 “那个知秋,这是我们的乖孙子?!” “宝贵,此儿是……?” 夫妇俩急不可耐的齐齐开口询问。 项宝贵故意看天。“我不认识那小子。” 冷知秋将青霜递给项沈氏抱住,顺手抓住项宝贵腰上一块结实的肉,狠狠拧了一把,都到家了,这小气鬼还在和儿子争风吃醋。 项沈氏看着怀里的婴儿,笑得合不拢嘴,哇哈哈一连串,穿透云霄。这霸气粗放的笑声让青霜很吃惊,瞪圆了乌溜溜的眼珠子,看着陌生的脸,思索要不要大哭一场。 “啊哈哈,孙子,我的乖孙子,我的心肝宝贝肉,长得和宝贵小时候一模一样啊!啊哈哈!” 青霜还没决定要不要大哭,已经被项文龙抢过去抱。 “你小点声,看把孩子吓得。”项文龙说着话却立即低头去亲孙子的嫩脸蛋,胡子又把青霜吓了一跳。 两寸长的清须擦过他的脸和软呼呼脖颈,又痒又痛。 这没有多少思考能力的小东西,依照本能挣出两条肉胳膊,一把拽住胡子就扯。 “哎哟,呵呵。”项文龙喜欢得笑眯了眼,抱着孙子转圈,再不肯松手。 项沈氏抢着要夺,夫妇俩眼里只有小孙子,把曾经最爱的儿子忘得一干二净,连嘘寒问暖都省了,当然也忘了问儿媳妇怎么会偷偷跑出去生孩子的原因。 冷知秋笑问项宝贵:“公爹姆妈从此以后也会偏爱青霜,你这醋岂不又要备好几缸?” 不料,项宝贵喜滋滋搂住她的腰道:“不会,这下可好了,不怕他再来和我抢你。” 又低头在她耳畔悄声道:“晚上我们终于可以安心睡觉,‘好好’睡觉,嗯。” 他勾着嘴角,眼神说好听点就是深暗莫测,说难听点便是骚气发绿。 冷知秋脸上微微红,推开他一些。“这么多人瞧着呢!你就不能注意点形象?” 这一路虽然玩得开心,但因为带孩子不便,他还没在床上得逞过一回,估计这家伙憋得要疯了。 所以项宝贵恬不知耻地拉住冷知秋的手,草草和几个客人打完招呼,便从慕容瑄身旁快步而过,眼角余光扫了扫慕容瑄。 冷知秋被他拉着就往一叶吉屋走。 “娘子,形象是何物?”项宝贵装傻问。 “形象嘛,便是他人眼中的你。以铜为鉴,可以正衣冠;以人为鉴,可以明得失;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 “噢——不错,为夫以人为鉴,发觉从前没有娘子可疼爱,十分凄凉,现如今有了娘子真好。他们都在嫉妒咱俩了。” “……夫君自我感觉真好。” “一会儿感觉会更好,先热水洗洗吧?我喜欢那次共浴时的姿势……” “项宝贵!”冷知秋跳脚了,四顾看有没有人听见。 远远的,两个小丫鬟捂嘴低头逃逸。 —— 冷知秋叫住那两个小丫鬟,吩咐她们送热水,备新衣、洗漱、点心等物。 虽然项宝贵很骚情,冷知秋也明白,这厮不会真的一时半刻都忍不住,之前长年累月都忍了,不是吗?两人风尘仆仆,回屋洗漱换衣休憩,稍稍温存一下倒是可以,晚饭总要去和大家一起吃的,许多事情也是必须交代的,眼瞅着天黑,真要上床厮混,就真的不孝且无礼了。 夫妇俩进得屋,便闻到隐隐的酒香,冷知秋揉着有些酸痛的腰躺在侧屋美人榻上,疲倦顿时涌上来,懒洋洋扯了锦被盖在身上,让项宝贵给她捶揉敲打,不一会儿便打起盹来。 项宝贵拿眼神示意丫鬟们布置洗浴,伺候洗漱、茶点,自己轻手轻脚的先洗过,换了身衣袍,正要去弄醒冷知秋,却听楼上有动静,长眉一锁,转眼便上了楼。 转过三扇屏风,只见他心爱的大床上,锦被凌乱,赫然躺着一个女人,香肩半露,醉眼朦胧的对着他笑。 “项大哥,你回来了。” 语带娇喘,被角掀起,故意露出胸前一片春色。这慕容青青果然有自信的资本,身材看着并不丰腴,两座山峰却是挺拔壮观,颜色鲜美。 她听到项宝贵回来的消息,并不知道冷知秋也跟着回来了,更不知道夫妇俩还抱了娃回家。这会儿趁满园子人都迎出大门外去了,她便喝了点酒壮胆,脱光了上床等项宝贵来欣赏美色,诱他上钩。只要项宝贵看到她的身体,就不怕他不为自己的清白负点责任。 项宝贵面无表情的被迫“欣赏”了一眼,抬手间,日昭宝剑出鞘,准备一刀宰了这个胆敢玷污他和冷知秋专属圣地的女人。一回来就碰见这种乌烟瘴气的鸟事,他的心情顿时很不好,不仅要宰了慕容青青,还要回头把慕容瑄也宰了才解气。 “夫君?”楼下冷知秋被丫鬟叫醒,不见项宝贵,便出声唤他。 项宝贵脑子一个激灵,不成,不能在冷知秋眼皮底下杀了慕容瑄的妹妹,也不能让她看见血光。当下收了剑,转身就下楼,再没看床上美人一眼。 “娘子,适才去楼上一看,发觉床榻污了,我得立马着人换一张来。你先洗着,为夫去去就回。” 床污了?冷知秋莫名其妙看项宝贵匆匆出去的身影,就算脏了,也不用现在就急忙去换吧?这楼里又不是只有一张床榻。 她懒得多想,自去沐浴更衣。 楼上慕容青青听见冷知秋和项宝贵对话的声音,惊得浑身冒冷汗。怎么那个豆芽菜一样瘦的女人也回来了?!刚才项宝贵满脸杀气的拔出剑来,已经把她吓得酒醒且魂不附体,这会儿更加不知所措。 她躺着懵了好一会儿,才慌乱的爬起来穿衣,待穿齐整,才有了主意。 冷知秋匆匆洗过,让丫鬟伺候着更衣梳发,却见镜子里多出一个人,泪眼涟涟的,惊了她一跳。 “知秋姐姐,你要替妹妹做主哇……” 慕容青青话没说完,项宝贵带着慕容瑄进屋,身后还跟了七八个大汉,竟然果真抬着一张大床,嘿哟嘿哟的往楼上搬。 冷知秋错愕的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最后只好等项宝贵说话。 “娘子,你要替为夫做主。”项宝贵抬袖擦了擦眼下光洁如琥珀美玉的肌肤,委屈万分,“适才,这个贱女人奸污了为夫的眼睛,还玷污了咱们那张大床,当初可是花了一百二十两银子打制的,娘子你说该怎么索赔?” 慕容青青脸色发白,争辩道:“项大哥你看了人家的身子,女子贵名节清白……大哥?” 她转向慕容瑄求助,慕容瑄皱眉不已。 刚才项宝贵不由分说拽他出小文堂,扣着他手腕脉门的力量狠辣辣的,差点把他直接捏死在半路上。这会儿要是一句话不对,保不齐这魔王翻脸杀人。 他不敢和不讲常理的项宝贵说话,便对冷知秋道:“院主,真是抱歉,你一回来就碰上这样的事。” 慕容瑄先提两人的合作朋友关系,也算是安抚当事人激动的情绪。 冷知秋当然看明白了事情经过,错愕过后,便抿着嘴、沉下脸,心情十分不好。她微微偏转身,也不看项宝贵和慕容青青,垂着眸子,片刻间心头已经想了许多事。 一者,项宝贵看到了别的女人身体,恰如他自己所言,被那慕容青青“奸污”了眼睛,难受的不仅仅是项宝贵自己,她也很难受。她的夫君,从来都是干干净净,由里到外属于她,这回被“奸污”了,此仇怎报?此恨怎平?此痛怎销? 二者,她自知很有可能终身不能再孕,虽然好不容易生了青霜,但仅仅一个儿子,怎么对得起项家列祖列宗?这世上男人纳妾收房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到底要不要为了项家,牺牲自己的感受,容忍项宝贵纳妾? 三者,自古只听说女子名节清白,哪有男子的名节清白可言?分明是项宝贵受了害,但失节的却是慕容青青。说起来,项宝贵的确应该为这冤枉事负责,给慕容青青一个名分。 四者,项家和慕容家远无怨、近无仇,目前还合作开着书院,摊上慕容青青这码事,十分敏感。这慕容瑄是什么目的?为何纵容其妹滋生非分之想? 项宝贵忐忑的靠近冷知秋,拿过梳子替她轻轻梳理长发。 “知秋,你只问自己,怎样才能舒心,要不要杀了他们?听凭娘子你的意愿。”他诱哄冷知秋,但愿她点头说:好,宰了他们! 慕容瑄和慕容青青的脸色顿时惨白。 冷知秋幽幽叹了口气,问:“夫君,知秋已嫁,从此再无狂蜂浪蝶纠缠;为何夫君已娶,却总有那么多女子送上门,甘愿为妾为婢?” 谁说你没有狂蜂浪蝶纠缠?项宝贵挑眉看靠在腰际的那颗千娇百媚的脑袋,心里酸得不行。有什么女人敢惹他厌烦,他必定毫不客气的打打杀杀,送她们千里之外。但招惹冷知秋的那些男人,虽然数量上不多,质量上可是很可观的,一不小心,可能就会把娇妻拐跑! 冷知秋自问自答,继续道:“看世俗传统,一女不适二夫,知秋嫁了夫君,从此便无他人问津;但男子却可以纳妾收房,夫君虽然已经娶妻,往后几十年,难免还会有这样那样的女子,少女怀春,心归君子。” 这话说到这里,慕容瑄和慕容青青都有些暗喜,莫非,冷知秋想通了,准备松口,答应给项宝贵纳妾? 项宝贵可不这么认为。他的娘子是什么性子,他懂。“所以呢?娘子你准备怎样永绝后患?” “夫君看了慕容姑娘的身子,为了保住她的名节,就委屈夫君自挖双目;夫君生得俊美,招人爱慕,为免麻烦,再委屈夫君挥刀自宫!” “……!”所有人如遭雷劈。 冷知秋神色平静。 “夫君就算双目失明,不能人道,知秋依然是你的妻子,生生世世相随不弃。敢问慕容世兄,如此解决可还满意?敢问慕容姑娘,如此,你还愿意为妾么?” 项宝贵觉得眼睛刺痛,某个幸福源泉也抽痛,捧着妻子秀发的手都抖了。看吧,还说他狠,他的娘子比他更狠! 当然,冷知秋说的不过是一个态度,一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态度,只不过她的说法比较艺术,不生硬,也给了慕容兄妹台阶下。 慕容瑄当即抽嘴角:“院主真是……爱开玩笑,没有的事,一场误会。” 他到这一刻才明白冷知秋绝不可能与人分享丈夫,如果继续纠缠这个问题,后果会很严重。她看似云淡风轻的开玩笑,其实却是严厉的警告。 看她端坐不摇晃,脸罩寒霜,慕容瑄已经后悔挑起这桩事,他原本没想到会如此触怒冷知秋,要和项宝贵较手,方式很多,他挑了最糟糕的一种,这次事后,两家恐怕就有隔阂了。不划算!失策! 慕容青青却不懂这其中弯弯绕绕的深意,只是被冷知秋的话吓到,抖着手指道:“你怎么如此狠心?我不信,我不信项大哥会这么做……” 项宝贵当即拔出剑来,剑光生寒。“没听见我项家主母的话么?这就是项家从今往后的规矩,谁要是想让我纳妾,我就得自宫!爷当然不会自宫,为了不自宫,只能杀人。你想死吗?” 他语速缓慢而柔和,说着还冲慕容青青诡异的一笑,笑得慕容青青背后寒毛一根接一根次第竖起。 慕容瑄忙扯住庶妹的手,“青青退下!不得无礼!” 又对项宝贵道:“纳妾的事,是愚兄考虑欠周,既然项兄不喜欢我这个妹妹,那就不勉强了。” “你能想通就好,慕容瑄,对自己家人好点,就算是个庶妹,也该寻个正经过日子的人家,何必利用她呢?”项宝贵拿眼角冷冷瞥慕容瑄,随之继续得了便宜卖乖。“我和知秋的床榻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令妹把它弄脏了,你说怎么赔?” 慕容瑄抿着嘴不说话。倒不是反被索赔区区一张床的钱而懊恼,而是项宝贵那句话让他心里一颤——对自己嫁人好点。 慕容青青跺脚。“哪里有弄脏了?便是弄脏了,也不过是一张床而已,赔就赔,你说要多少银子?”她这会儿真的一点也不爱项宝贵了,俊美有什么用,太坏了!对她太不友好了! “哦,打造那张床花了一百二十两,现在我夫妻俩已经睡习惯,因为你把它弄脏了,我们不得不去适应新床,这个损失就大了。”项宝贵揽着冷知秋的肩问:“娘子,该赔多少银子合适?” 冷知秋低着头,默默的在额角滴着冷汗。 “也不多赔吧,爷自挖双目的事就免了,大家扯平。好了,天黑了,走,吃晚饭去!”项宝贵拉起冷知秋,笑嘻嘻的乐。好险,躲过自挖双目又挥刀自宫的灾厄,他容易么? —— ◆◆——9。诶……继续夫妻甜蜜——◆◆ 当晚一大家子人分主宾用完晚宴,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散走,不提。 冷景易和项宝贝留在了项园住下。 青霜无疑成了整个项园的焦点,享受所有人的宠爱目光,尤其是冷景易老爷。本来他还不太乐意来项园过冬至,没想到会见到失踪将近一年的女儿,还见到了宝贝外孙!他和妻子一生只有冷知秋一个独女,自然是万分珍爱这小外孙。青霜和冷景易也投缘,外祖孙俩十分亲热,看得项文龙和项沈氏都嫉妒了。 项宝贝也爱这个小外甥,和冷景易一起逗着孩子,浑然忘了来之前,还在闹着要与冷兔和离。 只有两个人的心情是例外的,那就是项宝贵和冷知秋。 两人相携早早回了一叶吉屋,换上便服,披着大氅,剪灯西窗,聊起私房话来。 “夫君,那个青青的身材好么?” “……我仿佛见一条大肉虫盘踞在我们的爱巢,当时,为夫忍着呕吐,正要挥剑斩虫……” “少胡谝!那便是肤色白腻、春桃满握咯?肯定比我强多了。”冷知秋酸溜溜的别开脸。 “……娘子,为夫的眼睛被她奸污了,你不安慰安慰我吗?” “我嫌弃你。” “……不要。” “你脏了。” “……娘子,难道真要为夫自挖双目来守贞操吗?” 项宝贵悲痛的举起手,食中二指对准了自己的眼珠子,用极缓慢的速度戳向自己。这么慢的速度,冷知秋当然能哭笑不得的抓住他的手,“拦住”他,保住那双似桃花又似丹凤、不大不小不单不双、深邃幽黑晶亮发光的美目。 “戳瞎了可惜,洗洗干净勉强能用。”冷知秋瞅着那双美目,撅起小嘴念叨。 “如何洗之?”项宝贵想,要不要她好好亲吻自己的眼睛?这个便宜可以占;或者叫她脱光了跳个舞,自己好好欣赏,也可以算是洗眼?啊,这个主意太好了,大福利! 冷知秋皱起鼻,斜视某人眼放绿光的样子。 “明儿个开始,夫君可到明湖居书院,誊抄藏书阁所有藏书备用,再做十份目录,供先生们使用。等抄完那些好文字,夫君想必清心寡欲、再也不记得什么大肉虫。” “……娘子。” “嗯?” “你好狠心。” “今晚你的眼睛脏了,知秋要与你分床睡,夫君在楼下,为妻去楼上。” “……娘子。” “嗯?” “过分了!” 项宝贵闪身过去,一把抱起冷知秋,板着脸,一步步不紧不慢的走上楼去,故意将楼梯踩的咚咚闷响。这每一步都让冷知秋好一阵紧张,下意识缩了缩肩。他这是在宣示力量与夫威吗? “夫君,大丈夫心胸宜宽广。” 他放她在新铺的锦被上,随着覆身,俯视她已经泛红的脸颊,“现在知道害怕了?” 憋了他那么长久,她能不害怕吗?这厮的精力旺盛,她可是领教过的。 衣衫不知不觉的散开,与他灼人的肌肤相触,仿佛在滋滋冒火花。还没怎么着,她就轻颤起来,半闭上眼睛,大大吸了口气。 “夫君,明日要去书院的,你总得让知秋能够下床。” 他封住她的唇,嫌她老提书院,明天他还要抄书呢!可恶!回头必须悄悄给慕容家那个庶女一些苦头吃,此仇不报就不是项宝贵了。 挥手间,芙蓉帐垂了下来,一声急促的娇喘随之响起。 这颠鸾倒凤的情事…… *的小夫妻,抵死缠绵,摇晃在惊涛骇浪之巅,相拥紧密,翻滚来去,把长久以来种种波折、离合都转为对彼此的深爱与需索,恨不得融为一体,所以即便她承受不起,他却觉得永远不够深入;她也痴迷的合起白嫩纤直的腿,紧紧圈住他的猿腰,随着他沉浮。 …… 项宝贵是走了心吸取教训的,只与娇妻疯狂了一次,便放过她,拥着她在怀里闭目休息,听她的呼吸渐渐平稳,小脑袋一冲一冲的打起瞌睡。 “知秋,有件事我有些介意。” “嗯?” “为何你睡着时总背对着我?为何不能转过身来,小鸟依人?”项宝贵玩着她的发丝抱怨。 “……”冷知秋睁开惺忪的睡眼,哭笑不得。“这是自小爹娘教导的睡姿,如此侧卧,对身体有好处。” 连这个也要计较,这人真是。 “那我们把枕头放床尾,咱们换一头睡,如此你便朝着我了。”项宝贵大喜,立刻行动,将枕头安在床尾,抱着冷知秋就调过头去。 “哪有这样倒着睡的……?”冷知秋挠着发丝抓狂。 “先这样试一晚,让我感受一下你朝着我睡是什么滋味。”项宝贵拥紧了她,嘴角勾着,闭上眼睛。 冷知秋本来还挣扎,突然一阵心酸,暖暖的,转而攀着他一边肩膀,依偎过去。 “夫君,你待知秋真好,能嫁给你真好。” 世上难得有情郎,何况是这样全心全意、爱你入骨髓的有情郎? —— ◆◆——10。上一辈的纠结——◆◆ 次日,项宝贵和冷知秋将青霜交给父母和老丈人,便相携去了明湖居书院。 因为青霜的缘故,冷景易破天荒粘在了项园,不肯走了。这可把项文龙和项沈氏给气坏了。小孙子喜欢冷景易更多一些,冷景易抱着外孙从项园北逛到项园南,又从西逛到东,絮絮叨叨说一些之乎者也,说一些国家大事,说一些外祖母的美好记忆……小家伙不哭不闹,貌似老成,偶尔居然眨眨眼,点点头,把冷景易喜得眉开眼笑。 自从冷刘氏去世后,他可再也没有这样笑过。 项文龙暗自叹息:“亲家公带青霜,也不失为好事一桩,有他教导孙儿,将来必成大器。” 项沈氏怒道:“你的意思是,老娘带孙子,就会把孙子教坏了?” 她儿子项宝贵不是教得好好的吗?虽说那浑小子自小跟着张宗阳的时间更多一些。 一怒之下,项沈氏便非要抢孙子,撵在冷景易身后追着跑,“给老娘抱一抱我的乖孙子!喂,姓冷的死老头,有你这样抢人家孙子的吗?” “……”冷景易大大摇头,如此祖母,岂不教坏外孙?抱着青霜就逃得飞快。 项文龙也摇头不已,得妻如此,只能无语。 说来也巧,项文龙这边默默无语,就听两个出去采买的小厮边走边说着话。 “那钱中尉的九姨太薛娘娘听说怀上了?” “真是老天不开眼,那种该杀千刀的人,竟然还能有子嗣!” “那就是真的了?” “错不了,前儿就有人瞧见,钱多多把他那姓沈的夫人赶出了钱府,听闻,那沈夫人被打得不成人形,估摸着也快咽气了。” “那个女人啊,该说她活该,还是该说她可怜?” 两人说着远了。 项文龙木然站了许久,便出门去了城里。 他也不问人打听,只远远在钱府大门外看了一会儿,看到钱多多如珍似宝的扶着娇媚如花的薛娘娘,伺候得跟个孙子一般。那薛娘娘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有孕,肚腹纤细平坦,一点痕迹也没有。 又见钱智面黄肌瘦、病恹恹的要跑出大门,却被管家和门童拦住。“我要找我娘亲!你们敢拦着爷爷,爷爷尿你们一脸!” 说着,钱智竟真的尿湿了裤子。他被曹细妹踢坏了子孙根,小便也常失禁。 管家和门童纷纷嘲笑,悄悄把这傻子的手背也掐青了。 项文龙眼底划过哀伤,想起项家灭门之祸,只剩他一人时,也这样受尽冷眼嘲笑。 他站了一会儿,便信步往西城榕树街走。原来住了十几年的老宅被火烧毁,项宝贵还没来得及重建,只砌了一圈围墙,将残骸与过往人们窥探的目光隔绝开来。 绕到后门,果然见一个浑身是伤、衣衫褴褛的妇人趴卧在墙角。 沈芸听到脚步声,撑开眼皮,迷蒙见一双青绒面的翘头靴停在前方,棉袍角缝得很直,线条简单。不用抬头看脸,她也猜得出是谁,只有当年项家那样底蕴的子弟,才会习惯于穿着上这种低调别致的细节。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沈芸扯着破裂染血的嘴角苦笑。 项文龙伫立不语。 “看到我如今这样下场,你和小妹该仰天而笑了。” “我不屑于看这样的好戏,也不觉得好笑。”项文龙走上一步,拉住沈芸的手,将她拉坐起来。 沈芸仰头匆匆看一眼,触到那张曾经心动、曾经熟悉的脸,一股酸苦的水从肚子里泛到咽喉,让她说不出话来。 一个错误的理念,一次错误的选择,换来几十年睡不安稳,良心难安。这些年,她是真的下了地狱,心变狠,和钱多多一起做了禽兽、恶鬼。 “报应,你信吗?”她问项文龙。 “这不是报应,你那么聪明,怎么看不明白钱多多的为人?你和你儿子有今日,是注定的。”项文龙蹲下身,与她平视。 她不复当年的灵秀,神情呆滞,充满怨恨和偏执。 “没错,你说的对,呵呵,我明知钱多多的为人,还是选择跟了他……”沈芸喃喃着,眼里流下泪,蜿蜒在满是血污的脸颊。良久才道:“当年,是因为我爹做了手脚,钱多多他奸污了我,我才铁了心嫁给他。” 项文龙惊诧的瞪大了眼。 “我一直以为,人活在世,就该体面。我不能以残破之躯嫁给任何人,只能嫁给钱多多。我以为自己可以改变他,将他教得像你一样……到头来,却是他将我变成了畜生。” 想着这些年帮钱多多干过的坏事,桩桩件件都泯灭人性。还有,为了保持在钱家的地位,她扼杀了多少未成形的小生命……沈芸无力的靠在墙上。 项文龙的眸子暗沉下去,薄唇抿成一线。 良久,“芸儿,你怎么这么傻?”他捧起她的脸。 这一声“芸儿”,让沈芸死气沉沉的双眸顿时亮了几分。 “文龙,当初如果不是我爹和姓钱的合谋害我,如果不是那样,我会等着你的,就算你家族覆灭,我也愿意嫁给你的,嘤嘤嘤。” 沈芸犹豫了一下,靠向项文龙的怀抱。 他竟那么瘦弱了,当年的怀抱是宽厚温暖的,如今竟能感觉到肋骨的坚硬。 项文龙死抿着嘴,心里翻腾着委屈、无奈、悲哀,旧爱在怀里哭泣,让几十年的风雨苦楚历历在目,到了此刻终于找到面对的理由。他原本因为沈芸,再也不信世上有两相情愿的真爱,到今日,却又突然相信,原来真爱一直都在,只是当时已惘然。 如今,如今!如今他已经娶了沈小妹,有了儿女,也有了孙子。而她,沈芸,却在他家烧毁的旧宅外凄凉等死,她的儿子傻兮兮也是悲惨的命。 命运之轮不可逆转。 项文龙推开沈芸,站起,“这是十两银子,我随身带的不多,你找个大夫瞧瞧。” 沈芸愕然接过带着他体温的银子,再看向他身后。 项文龙转过身,抬眸看,顿时僵住。 项沈氏什么都没说,一个利落的转身,踩了风火轮一般,转眼走远。 —— ◆◆——11。琐事,无题——◆◆ 项宝贵去明湖居书院看了一遍,最后瞧着白玉照壁,头一个大名正是“青霜”,得意的嘻嘻笑,对冷知秋道:“看在儿子的份上,先让为夫去一趟地宫,有件事急迫要办,等办妥了,我再来抄书,可否?” 冷知秋笑推他:“速去速去,落日前不来,今晚罚你作诗唱曲。” “哎哟要命!”项宝贵一拍额头,“为夫目不识丁,娘子要了亲夫的命啊!” 说着倒是不再黏糊,挥手走了。 冷知秋站在书院大门口目送,直到他走得看不见,摸摸胳膊,竟开始眷恋,不舍他离开身边。这才刚走,不过是去几里外的沈家庄而已,冷知秋自嘲地摇头,幸好戴着面具,不然叫人看见她脸红。 回到书院她那间傍邻藏书阁的竹舍,正检查生员名单、账目流水,王爽的妻子王氏和惠敏一起进来找她。 惠敏又提了复婚的事,冷知秋心想,他们已经问过项沈氏,得了首肯,再来问自己,无非是想办得风光体面,郑重其事,不然惠敏也不会闹这许久,不肯与沈天赐同房而住。 她理解惠敏的心情,经过一场磨难,她心底应该是怕配不上沈天赐的,想借着风光的婚礼给自己提提身价。 “表舅母,天赐表舅对您是真心的。当年正是因为您,他才一蹶不振、做了个赌棍混日子,若非真心爱您,岂会如此自苦?您万万不可妄自菲薄。这次复婚,也不用多么风光,往事不堪回首,越风光越叫人打听过去那些事,何苦?大家都淡忘了吧,该怎么过日子就怎么过。知秋会央先生取个好日子,我们办个开开心心的家宴,将表舅和表舅母的好事成全了,知秋与夫君到时候一定送一份厚礼祝贺,表舅母,您看好么?” 惠敏被说进心坎里,脸微红,点着头答应了。想风光大办的心思经冷知秋一分析,原来那么蠢,她再也不寻思了。 王氏当即给惠敏道了喜,这才对冷知秋道:“香料铺的倪掌柜因为身孕不便,托婶婶我代管着书院的账目,这几日她还在坐月子,因此不能来见院长……” 冷知秋愣了愣,打断她的话问:“萍儿姐姐在坐月子?她嫁人了?!嫁给何人?” 王氏摇头。“不曾嫁给谁,可怜,又生了个没爹的娃,街坊都要戳穿她的脊梁骨了。” 冷知秋意外不已,也不敢再打听,准备明天去看看倪萍儿和义子甄忘年,再当面细问。 王氏又道:“昨日冬至,书院收了一个人的书信,说要捐赠一千石上等大米,他自己因故不能前来,就央书院派人去运回苏州。先生们都说院主认得此人。” 冷知秋接过信看,原来是冷兔,字迹越发工整了,她很满意。只有两个细节,她有些不同心情。 一是冷兔捐赠了书院,也托人捎银两给冷景易以尽孝道,却不记得给项宝贝寄信寄零花钱。 二是冷兔备注,若要将捐赠人的姓名记入名册,就用学名:冷知行。 她提笔给冷兔写了封信,对王氏道:“叫六子去办这件事便好。对了,怎么一直不见他人影?昨晚也没瞧见。” 王氏和惠敏齐齐开口:“他早被项爷(宝贵)赶出去了,不知所踪,夫人(院主)不知?!” “啊?”冷知秋又是一愣。 她思忖项宝贵在搞什么名堂?沉吟一会儿才对王氏道:“目下只能劳烦婶婶带几个人去无锡,把这事办了,可否?” “有何不可?昨晚毒也解了,正想着要走动走动呢。”王氏笑眯眯应了,接过冷知秋写的信,告辞去准备不提。 —— ◆◆——12。幽雪之死——◆◆ 地宫深处。 石壁缓缓升起,幽雪满头白发,脸上长着绿斑,诡笑着走了出来。她依然未着寸缕,只是那干瘦惨白的身躯,恐怕再无迷惑男人的风光。 “呵呵,呵呵,项宝贵,我都知道了,你项家的秘密,哈哈,我看你往哪儿跑。” 幽雪抬起手臂虚抱,仿佛眼前就是项宝贵笑吟吟相看。 只要从地宫出去,她就会变得强大无比,足以和项宝贵斗个高下,玩个痛快!这世上只有她,才是最和他相配的! 他们一样坏心肠,一样嗜杀,一样聪明狡诈,他们才是同类!那个没用女人冷知秋,根本就是个错误,项宝贵一定会知道,娶那种女人真的是错误! 她桀桀怪笑,自信满面,漫步往外走。 奇怪,地宫的人都跑哪儿去了? 走了许久,不仅不闻人声,就连往日无论如何都隐藏的几个巡逻守卫也不见踪影。再往外,就听轰隆隆响声不断,尘土弥漫,从地宫入口不断滚下石块和泥土。 这是在做什么?!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幽雪急忙冲过去要爬出地宫,却被泥土石块砸得头破血流,只好退开,对着洞口叫:“是谁?住手!待我出去!” 洞外自然就是项宝贵的苗园,他一手打造的小窝。 上千名黑衣精卫齐动手,分工协作,车轮战一般,快速运来石块和泥,往地宫入口灌。 项宝贵看看天色,催促道:“再加快一些,赶在日落前务必填死地宫!” 一个精卫想提醒他,下面好像有个女人的声音。 项宝贵却又对领头干活的夏七道:“你盯着这里,必须尽快封死地宫。十三,随我去一趟太湖!把火药带上!” …… 幽雪眼巴巴看着石土越堆越高,越堆越厚,终于堵死了地宫入口,也是唯一的出口。 “放我出去!”她扒着石土,惊恐的大叫。 她好不容易窥得惊天秘密,只要能出去,她便可以叱咤风云——这胜利在望的节骨眼,谁把出口给封了?开什么玩笑?! 却听地宫深处一阵轰鸣巨响,地动墙摇。随后,整个地宫陷入一片可怕的沉寂。 幽雪僵直的站着,望向地宫黑黝黝的深处,等待,浑身冰凉,呼吸困难,充满恐惧的等待着。 越来越近了,可以感觉到潮湿的寒气逼近。 “放我出去……”她喃喃着,瞪大了双眼,看银浪碧波快速推近,隐隐似有哗哗声,吞噬着旷世的宁静,无尽的黑暗,错综复杂的阵法……让一切尘归尘,土归土,化为虚无。 太湖水冰冷的灌满了整个地宫,入口的石土还在不断被压实、填充、封死。 在一片黑暗的水世界里,一个如厉鬼般的白毛女人最后挣扎了几下:“放我出去……” 没有声音,只有她吹出的咕嘟咕嘟几个水泡,衬着两只暴突的眼珠子。 —— ◆◆——13。关于张六——◆◆ 彻底销毁了项家数百年的地宫,项宝贵回到苗园里,将跟随多年的这些身手阅历均不凡的精卫分作几批,一批去了琉国,保护张小野的女儿,一批潜伏进应天府京师皇宫,一批留在他身边,随他“经商”,还有一拨身手最好的,却被他单独叫到一边,悄悄吩咐几句,便领命远走他乡,不知所踪。 办好这几桩事,他长舒一口气,突然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 佛偈:多一物,不如少一物。诚然! 他愿意和小娇妻执相同的观念:无拘无碍,轻装上阵,坦然面对未来。就算是“表面”上相同,也的确不失为人生好策略,项家千百年来就是这样默不吭声过自己的日子,不是么? 正要去书院接冷知秋回项园,却见倪九九找了过来。 见到项宝贵真的回来了,倪九九感动得虎目含泪,先跪着磕了头。“项爷您可回来了!” 项宝贵挑起眉瞅着他,至于这么激动吗? 倪九九问过项爷他“老人家”的安,又问项夫人的安,再问是不是真的生了小公子……一大串恭敬祝福亲热过后,才苦着脸问:“项爷,您家管事的六爷去了哪儿?” “怎么问起他?他欠了你赌坊的赌资?” 项宝贵往书院走,倪九九跟着。 “他倒是不欠小人,不过在小人妹妹的肚子里留了个种……” “嗯?”项宝贵站定,挑眉,笑起来。“什么?” “项爷,俺妹子已经替六爷生了个女儿,快足月了。俺妹子命苦,一直被人戳脊梁骨,这坐月子里,天天以泪洗面,身子哭坏了,眼瞅着快要不行了呀!” 倪九九眼眶红着,一点也笑不出来。 他和妹妹倪萍儿相依为命,性格粗蛮,开着赌坊,多年来,练得比钱多多还凶神恶煞。这会儿却真要掉下泪来,亲妹子若有三长两短,他下半辈子都会很伤心。 项宝贵收起笑,沉下脸想了想,按住倪九九的肩道:“你且回去劝慰令妹好好将养。六子明里是被我赶出去了,实则乃是应征参军,替我办一件要紧的事,两年后必定回来,到时候,我会让他和令妹团聚。” 他已经推心置腹,倪九九虽然没听懂,也知道不能再问下去。 —— 晚上,冷知秋拉着项宝贵去看过了儿子,就被项宝贝叫过去说话。 姑嫂二人,分不清到底谁是姑,谁是嫂,相对而坐。 “嫂子,我要和小兔崽子和离。”项宝贝噘着嘴,开口就让冷知秋低头无语。 “嫂子,你放心,现如今我已经没想着令萧哥哥了。就是觉得没意思的紧,所以才不想和冷兔那混蛋这么耗下去。你和我哥是盲婚哑嫁、瞎猫碰上死耗子、王八看绿豆正好看对眼……” 冷知秋清咳一声,这一串用词,形容她和项宝贵的姻缘,真是让她敬谢不敏,哭笑不得。 “好了宝贝,你说说看,除了小兔,你有没有碰上什么喜欢的人?若有,嫂子一定替你做主。” “唉——”项宝贝长长叹气。“好男人都死绝了,我哥是好男人,便宜了嫂子你。我可上哪儿找去?” 冷知秋抿着嘴,笑得尴尬又抽风。 “只是没碰见罢了,怎么会死绝了……?宝贝,嫂子会嘱咐你哥多留意,也不一定要苏州城里的男子,远一点也不打紧。只要你真的放下了梅萧,也真的不喜欢小兔,嫂子就无话可说。” “不喜欢,那小兔崽子看见就烦。”项宝贝啐了一口。 冷知秋心想,小兔离开苏州也快一年了,分开这么久,也没见你烦恼少一分,看着反而心情更坏了不是?这个小姑,别看岁数不小了,十*岁大姑娘一个,脾气却真是和小孩子没两样,大概是因为这个缘故,看上去就和三年前初见时没什么两样,依然天真活泼,明媚动人。 反观自己,冷知秋照过镜子,那可变化大了。 项宝贝念叨了一大堆冷兔的缺点,恨不得扎个纸人放地上踩似的。等泄了愤,才拿出小葵的信给冷知秋。 “喏,这是小葵那丫头叫我代写的。” 冷知秋拆信看。 “……对不住小姐,您不见了,奴婢帮不上忙,不晓得上哪里去找您,也没有替小姐照顾好老爷,具体缘故,都告诉了宝贝小姐,都是奴婢的错,奴婢会在家乡每天为老爷和小姐祈福,求菩萨保佑小姐和姑爷……小姐也问奴婢,为何特别偏袒姑爷,奴婢是个看重婚姻的傻子,当初我娘弃了家,不守妇道,和人跑了,奴婢便十分痛恨她那样的女人。姑爷是极好的,天下少有女子会不喜欢他,小姐您可要珍惜啊……” 冷知秋放下信,问项宝贝:“小葵出了什么事?为何回乡下去了?” 项宝贝便将小葵暗恋张六,张六却已经有了心上人的事说给她听。 冷知秋听得难过,收起小葵的信,幽幽叹息。“她是个好姑娘,懂得成全别人。当初若开口和我说,也许我就把她指给六子了。六子就算真的喜欢别人,他那老实好欺负的性子,怕也不敢忤逆我和夫君的意思——对了,六子的心上人是谁?” “小葵说是香料铺那个女掌柜。” “呀?是她?”冷知秋大吃一惊,转念一想,又没什么好惊讶的。除了两人的年龄、身家有些奇怪,张六和倪萍儿本来就走动频繁,相处融洽,有个小甄忘年做纽带,两人日久生情也属平常。 王氏说倪萍儿在坐月子,冷知秋只觉得手心冒汗,不知不觉,周围的人发生了这么多变化,而她却浑然不知,她这心里都在想着什么?对于小葵,对于张六,对于冷兔……公公婆婆小姑父亲,甚至已经亡故的母亲……她真是亏欠这些人许多情,有恩情,有亲情,也有责任。 —— ◆◆——14。上一辈的结局——◆◆ 回到一叶吉屋,项宝贵正躲在角落里掌灯抄书,乖乖接受妻子的指示。 他看母亲今晚脸色难看,怕被她瞧见自己不仅识字,还写得一手龙飞凤舞的好字,恐怕又要气坏了,因此特地躲在屋子后头的角落里,四周围得严实。 冷知秋找了好一会儿才发现他。 “夫君,你怎么躲在这里?” “嘘,别让我娘发现。她今日脸色很不好,又和我爹吵嘴了。我爹这会儿还没回来呢。” 她偎着他坐,看他抄书的样子。印象里,他总是行动翩然如大鹏凌云,既快又不可捉摸,姿态潇洒舒展,妙不可言。像此刻这样端坐着,提笔疾书,垂发如墨玉,安安静静……真是百年难得一见,越是这样,越显得珍贵,她忍不住看得有些痴痴然。 项宝贵敲敲桌沿,夏七便蹑手蹑脚走进来。 “怎么样?” “还没消息。” 夏七离开,冷知秋就拿探询的目光瞅项宝贵。 “我着人去寻我爹了,我担心……他会不会和沈芸那贱人在一起。”项宝贵锁起眉头,心情不太好。 钱家发生的事,逃不过他的耳目,一看项沈氏的神色,他就想起了多年前吵得最凶的那一次,那时候他才五岁,他的父母差点就各奔东西。 冷知秋抱住他的腰,算是安慰他。他干脆放下笔,将她抱在腿上坐,双臂紧紧拥着她。 “知秋,我爹娘这段冤孽该怎么办好?”他求助的垂眸盯着妻子看。 有些事,他做儿子的反而不知该怎么面对。 “感情的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夫君,我说实话,你别不开心。嫁进项家也有三年了,看公爹他一直郁郁寡欢,精神不振,若说是因为当年灭族之灾,如今家里也不算差,儿女齐全,还是不见他有多开怀的样子。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已经忘记沈芸,也未可知。” 这种事,项沈氏的直觉应该是最准的,如果真是误会,也不会误会那么多年。两个人同床共枕几十年,朝夕相对,又是有儿有女的老夫妻,有些心事,必是瞒不住对方的。 项宝贵眼神迷茫。 “我见爹给娘修眉,陪着娘下厨烧火,为了哄娘开心,爹那么文采风流的人,二十年不碰纸笔,那一年,娘要离开,爹也是真的不舍得她走,苦苦求她留在身边,这不是真情是什么?” 冷知秋摇头不解,对于男女感情,她又懂几分? 若是人人都像她和项宝贵这样,你心里只有我,我心里只有你,还正好凑在一起成夫妻,这世上也就不会有那么多怨偶情殇。 “夫君,若公爹真的和沈芸旧爱复萌,你待如何?” 项宝贵的黑眸鹰隼地眯起。“我去杀了沈芸,来个干净。正好,钱多多和我的仇,也该清算了。” 他答应了金顶寺的海一粟,减少杀孽,一千零一条人命的复仇计划,为了冷知秋母子,他已经作出让步。但钱多多一家,还是必须要杀的。 冷知秋追问:“若你爹不让你杀沈芸,你又如何?” “……”项宝贵错着腮帮骨,咬得咯吱咯吱响。 —— 还真被冷知秋问着了。 当项宝贵找到项文龙和沈芸时,他们正在医馆说话。 沈芸被钱多多打得伤重,幸好皮外伤居多,肋骨断了一根,腰肾有些受损,一只眼睛视力也受了影响,不太看得清楚,其他都好治。 项文龙追不上项沈氏,想着回家也是一顿大吵,索性先陪沈芸看太医,同时在心里琢磨自己和沈小妹将近三十年的情分,也琢磨自己和沈芸的这段孽缘。 沈芸聪慧过人,知道他的心事,在医馆等候太医抓药的工夫,便和他说些早年“共剪桃花枝、同赋西窗诗”的趣事,说到动情的地方,眼里盈着泪光,蛾眉宛转。 这倒不是装的。虽然她有心做最后的争取,向命运做最后一次抗争,希望能在离开钱府走上绝路的情况下,重新找回项文龙的爱,但过去和项文龙的情意,却是真实,哪怕她在钱府表面风光,故意驱使自己去嘲笑鄙视项文龙,午夜梦回时分,还是在眷念当初的美好,不是吗? 项文龙取丝帕给她擦,她接过去,拭泪的动作是几十年如一日的娟秀文雅,再狼狈也不会走形。 若是沈小妹,轻易是不会哭的,若真的哭起来,泪水便糊了一脸,胡乱抹着,咬牙切齿的抹,恨不得把脸皮撕破的狠绝。 这时,项宝贵故意撇下侍从,独自一人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他将医馆的人都赶了出去,关上门,将日昭剑一把插在桌上、项文龙与沈芸之间,嗡嗡震颤着,寒光凛冽。 “爹,您知不知道娘昨晚回家后多伤心?她为您做牛做马辛苦了将近三十年,为您生儿育女,您就这么对她?” 又狠狠一指沈芸,把她吓了一跳。“这个贱女人,背信弃义,贪慕虚荣,当初差点没叫人打死您,您现在居然还对这样的贱女人留情?爹,您摸着良心想仔细了!” 项文龙垂头不语,被自己的儿子训斥,可见他做人的失败。 沈芸咬了咬牙,抖着声音争辩:“宝贵,我当年离开你爹是有苦衷的。感情的事,并非恩情可计,若说报恩,难道你的媳妇冷知秋不该好好报答令国公世子吗?” “嗯?!”项宝贵皱眉,满是杀气的目光扫得沈芸浑身发抖,下意识就站起来,躲到项文龙身后。 项宝贵被踩了痛脚,反倒不急着发脾气,坐在项文龙对面,看着右手掌心出神。薄茧,长指,骨节,淡淡的琥珀色,微微的暗红,这只手握着剑,杀过多少人?不记得了。但记得娇妻柔荑素手放在掌心的样子,没错,世上没有什么恩情可以比拟他和娇妻之间浑然天成的情意。 “就你这贱人,也敢和吾妻相比较?什么苦衷可以让你嫁给钱多多,还那么对待我爹?就凭你这样的作为,也好意思说和我爹是真情?若是知秋,不论什么苦衷,她也许会离开我,但绝不会嫁给别人!” 项文龙听得心神一颤。 沈芸抖得筛糠一般,伸手扶着项文龙的肩,哭道:“文龙,不是这样的。那时,我心灰意冷,几次想要自尽,是钱多多趁我意识不清,强将我娶进钱家……后来,后来我有了身孕,为了智儿,我只能死心塌地跟着钱多多……” “闭嘴!你就是贪慕虚荣,就是不肯舍弃锦衣玉食、人前称颂!不用把自己说的那么委屈、那么高尚。”项宝贵才不信沈芸的话,弹了弹长指,日昭剑飞起,在空中一翻,便被他捏在手里,指向沈芸。 “啊!”沈芸吓得一把抱住项文龙的背。 “宝贵休得无礼!”项文龙站起身拦住儿子。“你芸姨当年的确有苦衷,这些年她吃了多少苦,你不是都知道的吗?她已经很可怜,你何忍杀她?要杀,你去杀那姓钱的畜生。” “爹您放心,钱府的人,一会儿我就去料理。但是这个贱女人——”项宝贵依然坐着,横目直视沈芸。“她若不死,爹您打算怎么办?抛妻弃子,和她旧情重圆?还是离她远远的,好好与娘过日子?您自己说吧!” 项文龙面色惨白,额角冒汗,甚至不敢看儿子,也不敢看沈芸。如果那么好选择,他也不用沉吟至今。 “文龙,事到如今,已经无力回天,我,我愿意给你做妾的……”沈芸抱着最后的希望。 “想得美!”项宝贵没等父亲开口回答,先绝了沈芸的念想。“你做妾,我娘能容得下吗?你想逼死我娘吗?贱人!” “宝贵!不要开口闭口‘贱人’!不管怎么说,她也是你娘的亲姐姐,是你的芸姨。”项文龙从儿子说话的语气里,想起了满口粗鄙的沈小妹,还有她睡觉的呼噜声。 他铁了心不让项宝贵杀沈芸。 项宝贵恨得脸皮发青。他怎么会有这样优柔寡断、意志不清的父亲?从父亲的眼里,他总算也看出来一点端倪,父亲骨子里并不喜欢母亲! 既然不喜欢,为何当初要接受母亲?为何对母亲温柔相待?为何与母亲同床共枕,生下他和妹妹?就因为母亲对他有恩情、对他有真爱?这父亲的骨头是软的吗?脑子里装的是烂泥吗? 项宝贵从来没有那样看不起自己的父亲。作为一个儿子,看不起自己的父亲,是一件痛苦的事;作为一个把家族、家庭看得很重的男人,看不起自己的父亲,则是更加痛苦的事。每一个英雄,都希望自己的血液里流着家族高贵的基因,为自己的姓氏而骄傲,从千年前的项羽,到今天的自己。 “难怪当年项家会灭族。”项宝贵捏着日昭剑的手,骨节耸立。幼稚天真的主母,培育出了项文龙这样没脑子、软骨头的继承人,守着让人垂涎的家业,不灭你灭谁? 大树倾,必先自己从芯子里烂了。 “爹,您若不舍得她,便是抛弃了我娘,始乱终弃,您知道么?”项宝贵红着眼眶,“项家怎能有‘始乱终弃’之辈?我不强逼您陪着我娘度过余生,您可以慢慢考虑,继续优柔寡断,但从今日始,项家便是我项宝贵的家,我是主人,您,不再是了!儿子不孝,做一件忤逆的事,从现在开始,将您逐出项家。” 项宝贵说完,一剑将桌子劈成了两半,一阵玄风般,从医馆离去,留下两扇摇晃开阖的门扉。 儿子将父亲逐出家门,真是闻所未闻。 项文龙喘息着,无力的坐下,久久没有言语。 —— 杀钱多多的事,项宝贵计划在一个月圆美满之夜。他会做得不留痕迹,让钱多多一家老小、从主子到奴才,通通从世上消失。 在这之前,他需要安抚伤心欲绝的母亲,陪着妻子看望香料铺的倪萍儿,乖乖遵守约定去书院抄书,郑重的和妻子商量如何教导培育儿子成才,当然,还要筹划新的一年需要做哪些“买卖”。 冷知秋看项宝贵做事悠闲,每日依然笑嘻嘻粘着她,变着花样宠她开心,抄书时,看到里面提及“龟血石”做的砚台,软硬适中、温润、细腻、娇嫩,还能驱邪扶正、清秽辟毒,当即兴致勃勃叫夏七飞马去采。 夏七无语凝噎的瞧着冷知秋,冷知秋却在一旁淡定、专注的写着育儿诗,为儿子青霜写的,给他启蒙用。 项宝贵瞪眼:“还不速去?多采两车子这种石头,拿回来,我要亲手给娘子雕砚。” 夏七只好去了。到了山东打听,才知道这种龟血石极罕见,一石难求,怎么采“两车子”回苏州?最后好不容易弄到一块,急忙回苏州复命,倒是沿途探了不少皇帝与朱宁打仗的讯息,也一并报回到项宝贵面前。 日子就在这种有烦恼、又有甜蜜温暖的氛围下,不知不觉的过去。 项宝贵将妻儿护得很好,冷知秋过得舒心,青霜长得健康;冷景易经常来项园看外孙,笑容渐多;项沈氏心冷了,自知强扭的瓜不甜,从前三十年的爱恨,就当被狗叼走了,有儿女和孙子,她咬咬牙便也认了命。 有时候,她会对冷景易叹息:“老娘是个粗人,这辈子都不知道真正的情意是什么滋味,这辈子也没被男人疼过,还以为天下夫妻凑一块儿就能过活,没那么多讲究,看来我错了。” 冷景易也叹息:“夫妻情深意投又如何?玉竹还不是红颜早逝,留老夫孤单一人?唉。” 项沈氏便一拍大腿总结:“可能真是知秋说的那样,什么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唉——!” “唉——” 两人对着叹息,又互相看不太顺眼,冷景易抱走青霜,项沈氏皱眉生气。 “我说姓冷的老头,老娘已经这么惨了,就靠着青霜乖孙儿给我安慰,你整天来抢走我的乖孙子,还有没有人性!?” “知秋给青霜写了育儿诗,老夫要念给外孙听,你会念么?”冷景易懒得理她。 “……念什么破诗,那点儿大的孩子懂个屁!你不是什么学政老爷吗?你不用去衙门办事的?把老娘的乖孙子还来!” 远远的,项宝贵抱起冷知秋,低头便是深深一吻。 “知秋,多谢你当初选择留下青霜,为项家保住这一胎,若没有青霜,我真怕我娘熬不过这一关。” 冷知秋踮起脚尖,也在项宝贵唇上啄了一记。 “才不会,你娘刚才说的就不对。她也不是一辈子没男人疼爱,你这个乖儿子不是一向很疼爱你娘的么?有你在,你娘什么坎都能过去。” 项宝贵看她笑吟吟的模样,勾起嘴角得意。 “那是,为夫向来是个好男人。疼娘,更疼媳妇,只要有为夫在,娘子也是什么坎都能过去。” “咦,从前你不是这样说的!你说,就算没有你,知秋也能什么坎都自己跨过去。” “……两码事。娘子,若没有为夫,你真的自己能过活吗?”项宝贵掐着冷知秋的细腰,热情的摩挲着,描摹曲线。 冷知秋红起脸看四周,发觉无人,便将头埋在他胸口,闷声道:“夫君在哪里,知秋便跟在哪里,上天入地,死生相随。” 这话说得很含糊,项宝贵没听清。 不过不妨碍他精虫上脑,大白天又想办了娇妻。 刚抱起来要往一叶吉屋走,身后一声咳嗽,回头看,原来是夏七。“爷,今儿是十五,月圆了。” 项宝贵目光缩了一下,便放下冷知秋,揉着她背上的发丝。 晚上要复家仇,他不能在这样的日子和娇妻同床共枕,不能让血腥污了她的宁静美好。 —— ◆◆——15。冷兔身世——◆◆ 再说王氏到了无锡,见到冷兔,现在改名叫冷知行。 少年郎已经长高不少,形貌清秀儒雅,俨然已是一个年轻的儒商,谈吐老成内敛,待人接物温文有礼,眉眼之间常存吟思。 当然这是表面的。真正的冷知行,骨子里是傲气,是不服,是对成就功名地位的追崇。他已经很久没爽快的开口骂人,很久没和某个傻大妞吵架了。 “婶婶,项宝贝改嫁了没?”他找了个说话的间隙,漫不经心的随口问起。 “倒是听说要项爷和夫人做主……小兔你也真是,记得给书院捐赠,怎么就不记得给自己媳妇寄点东西?看你老成不少,其实还没长大吗?不懂事哟!”王氏挺喜欢这少年,推心置腹的劝他,点醒他。 又道:“宝贝小姐其实真不错,性子真,也重情,人也生的俊,要说修养礼貌是差点,这方面好好改改,总会慢慢纠正过来。” 冷兔便想起了自己,他原本油嘴滑舌,骂起人来也是个痞子无赖,要收敛、改变形象,其实确实不难。 当下心里便想着,回头还是给那傻大妞捎点修身养性的书,再给她一些零花钱使使,不然可没劲头逛铺子买零嘴了。 给王氏一行人送行前晚,冷兔特地设了宴,澹台父女也作陪。 澹台老爷一再央王氏带礼物给项爷夫妇和新生儿,冷兔也特地郑重给了把钥匙,让王氏带给项宝贝,“婶婶一定记得交给她,让她打开我卧房床头那只柜子,里面有只宝箱,是送给项爷、知秋姐姐的,也是送给我的小外甥的。” 冷景易早就让他送去给项宝贵的小白龙,他却犹豫不甘心送出。得知项宝贵与冷知秋孩子已然出生,他才从心底释然,真正接受那一对夫妻。 当晚喝多了酒,冷兔醉得走不动路,两个丫鬟来扶,澹台明月却抢过去扶住一边胳膊,温柔的让冷兔小心脚下台阶。 王氏看得不对,对澹台老爷道:“这位冷小爷是有妻室在家的,澹台老爷可知?” “哦?”澹台老爷大吃一惊。“平日未问起,他也不曾提起……啊,这么年轻便有妻室了呀!” 听他口气十分惋惜。 王氏笑道:“澹台老爷有所不知,冷小爷的身份可不一般,他是项夫人的义弟,娶的妻子则是项爷的亲妹子。” “噢!”这下,澹台老爷彻底不敢指望了。 王氏道:“令千金这么和冷小爷相处不合适,容妾身去看看吧?” “对对,速速让明月回避。”澹台老爷惊跳起来。 王氏赶到冷兔的院子,丫鬟们正伺候他沐浴,准备就寝。澹台明月则坐在外间绣手帕。 王氏劝走了澹台明月,进屋要再嘱咐冷兔几句,不要轻易和妻子以外的女子接触。 抬眼一看,丫鬟正给冷兔穿月白绸的中衣,后背肩胛骨上方有个圆圆的红斑胎记,指甲大小。 王氏倒抽一口凉气,失魂落魄的冲上去,扯下中衣看了许久,又仔细端详冷兔那醉意朦胧的脸,越看越激动,终于一把抱住他,大哭一声:“儿啊!” 把伺候在旁的两个丫鬟吓了一大跳。 …… 次日,冷兔酒醒,就见王氏两眼红肿的坐在床边等着。 他急忙坐起,疑惑的问:“出什么事了?” 王氏拉着他的说,幽幽道:“你还记不记得你的爹娘?他们被魏公公的人包围,还有个苗疆来的坏人,放蛇咬你爹娘……” 冷兔脸色顿时变了,怪怪的瞅着王氏。 “当时是你孙叔叔将你抛出了包围圈,你孙叔叔一个相好的姑娘救了你逃走。孩子,你的肩胛骨上那个胎记,娘就算化成灰也认得啊!” 王氏道破身份,激动得又是泪水滂沱。 冷兔使劲消化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头痛欲裂,又心跳飞快。 所以,他有爹娘?所以,他的贵人冷知秋又救了他的爹娘?所以,他本来就和项家有渊源? 无巧不成书。 一切原来如此,冷兔反握住王氏的手,说不出的欣喜,又陌生尴尬,又挡不住天性血缘的亲昵。 这样的突变,是他从不敢奢望的恩赐。 似乎也是自那一刻开始,他才真的长大,动了成家立业生孩子的念头,他的人生计划要重新修订。他不再是孤家寡人,而是有父母高堂要顾及,有娶妻生子的责任。 娶妻,已经娶了。 生子,等足以回苏州面对那个妻子时,再看情况吧。 —— ◆◆——16。两年后的风云变幻——◆◆ 两年后。 继文五年四月,朱鄯向朱宁派了求和的使臣,准备割地,分南北而治。朱宁把使臣杀了,命人牵着一条狗,狗叼着使臣的脑袋送返应天皇宫。 殿上群臣气得一片谩骂,纷纷要求朱鄯与朱宁决战到底。 朱鄯垂着凤目,玩着夜明珠,默然不语。那颗夜明珠被他捏得太用力,碎了。 一阵失望过后,朱鄯幽幽叹了口气:“一点也不好玩。” 群臣不解他的意思。 朱鄯心想,这江山万里千秋功业,只有纸上写得慷慨激昂,身在其中,根本就是如坠漩涡深渊,拉着几十上百万的人送命作陪,玩了一场你争我抢的游戏。 他摊开双手看,指尖徒留夜明珠的碎粉。“朕要的究竟是什么?” 他想起已经多年不曾再忆起的梓童,死在怀里的容颜突然变得清晰;也忆起苏州花王赛里,那株‘月光白’牡丹,幽幽静静的,青天白日下不见光彩,却在暗处熠熠生辉,那个姓冷的小妇人,他差点忘了,躲在苏州,小日子过得可还安好? 回到后宫,朱鄯看着妃嫔美人们,暗暗皱眉。他可能保不住这些娇弱明艳的生命了——不管她们是善是恶是温良还是泼辣,到了皇宫里,她们的命运便摆上了台面,供历史大笔一挥,涂抹而去。就像当初的梓童。 还不如那个冷知秋,倒是说不定能躲过历史波澜,留得红颜长久。 —— 令国公与其妻紫衣公主、其子悟心禅师一同据守淮安。 朱宁大军叩关前夕,梅萧请令国公和紫衣公主吃家宴,随后,二人便昏睡不醒。 淮安军避开朱宁大军,不仅不出击防御,反而给他们让道,欢送他们进京夺位。办完这件事,梅萧便再次失踪了。 令国公和紫衣公主醒过来,发觉造反的成王朱宁已经到了应天,儿子梅萧又影踪全无,顿时懵了。 “怎么会这样?”令国公揉着仍然发晕的额头。 “萧儿呢?萧儿去了哪儿?”紫衣公主更关心儿子的去向。 “你还不明白吗?正是那逆子下药迷晕了你我。那个逆子,还说他是什么守护皇家的麒麟子,混账东西,根本就是个祸害!纨绔不孝!”令国公捶着桌子发怒。 他怎么对得起老皇帝的临终嘱托?只要淮安不失,朱宁要想打到京师,那还是相当困难的。时日拖得再长一些,皇帝朱鄯若能知错改进,选用良将出击,凭借经济优势,依然有打败朱宁的机会。 现在,最重要的淮安就这样被他一家子人拱手送了出去,等于打开了京师的大门!梅萧就是这样守护皇室血脉的? 紫衣公主惶恐不安、伤心失望地看着丈夫。 “目下该当如何是好?” “唉……覆水难收。我们……还是继续按兵不动,以后转投成王罢……”令国公颓丧的垂头直摇。 —— 继文五年五月,天气已经炎热。 朱鄯在宫中享受冰镇杨梅汤,和几个妃子说笑了几句,便回寝宫午睡。 蝉鸣啾啾,一片懒洋洋宁静。 宫外的京城,人人惶恐不安,路上常有伤重的士兵不治而死,无人照管。城外时而响起炮火声,弓箭嗡嗡声,马蹄声也显得颇为缭乱。 将近未时末,朱鄯的寝宫突然着火,随后火势蔓延,借着初夏骄阳和微微的风,烧得噼里啪啦,一座宫殿连着一座宫殿,很快,整个皇宫变成了火海。 一片惊呼哭喊混乱中,人人只顾自己逃命,连皇帝还在午睡也没人去管了。 张六穿着锦衣卫力士官服,不慌不忙的背出一个同样穿着锦衣卫曳撒骑射服的人,匆匆出了皇宫,早有马车候着,拉上二人绝尘而去。 随后,一队黑衣武士杀进皇宫,将所有看到这二人踪迹的宫女、太监、侍卫尽数勒死,抛入火海。 —— 继文五年六月初,泉州海港码头。 一条不甚起眼、但船身庞大的海船缓缓驶出浅水,往大海深处远去,白色的风帆一直历历在目,直驶出好几个时辰,才变作海鸥一般,慢慢飞远。 那条船上,有朱鄯,有张六和倪萍儿,还有甄忘年和他的异父同母妹妹。 在海岸边相送的,是一对多年的老朋友,都已年近三十,却依然风骨各异、身姿挺拔、俊美无俦。 “宝贵,我要救出朱鄯,是因为当初的承诺,也是为了少打几年仗,少死一些人,你又为何派人安排好他的去处?”梅萧问。 其实还有个原因,他没说。 “我自然不安好心。”项宝贵笑起来。 碧玉青龙血,解开了地宫深处的天书铁卷,前后三千年的变迁,世上所有金银矿山的埋藏地,繁复惊人的武器……的确,如果他想要,他完全可以如同天神一般,占据整个世界,做皇帝之上的天王。 朱鄯会战败,朱宁将在七月登基称帝,这些事早就写在天书里。 项宝贵所做的,不过是把本来已经毫无生存意义的朱鄯,藏在一个朱宁永远找不到的地方,使其成为朱宁一辈子的膈应,如刺在喉。 他不会让朱家皇子皇孙好过,但又不去抢天下,这种复仇方式,是他对冷知秋的承诺。 以后,他还有许多折磨朱宁的办法。 “你的父母降了朱宁,你若回京,依然可以享受世子的荣华富贵。”项宝贵调侃梅萧,对他留着发髻、穿着僧袍的样子很不以为然。 梅萧极目看海天一色,摇头道:“富贵如烟云,如何能久长?他们自有他们的因果命运,我已不能帮他们,唯有早晚为他们诵经——宝贵,到底你项家千百年长盛不衰的秘密是什么?” 项宝贵莫测高深的勾着他的肩,也看海天一色。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祖先们,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个所谓的秘密。” “……那就是根本没有秘密?” “有,但是至今没有人解开,拜我的老丈人所赐,我也没机会知道答案了。” 项宝贵指的是小白龙对应的另外半部天书。 “既然根本无人解开,项家千百年的历史从何而来?也许,真的不存在所谓秘密。”梅萧道。 “你要这么说,也行。” 项宝贵与他相视一笑,松开胳膊,两人各自转身,背对而去。项宝贵向北回苏州,梅萧向南,去向不明。 长海夕阳,映着二人背影之间,云层很厚,色彩绚丽,仿佛英雄兵马尽染了胭脂,不见硝烟,却是一场浪漫而已。 —— ◆◆——17。宝贝的爱情——◆◆ 七月初,朱宁坐上了龙椅,住进了乾清宫,改年号宣武。 冷景易不久便被召到京师叙职。 三日后,苏州换了学政大人,是明湖居书院一个生员,后来投了成王军,为朱宁篡位进宫写了“十天命”,让这次叔抢侄皇位“名正言顺”。 朱宁很喜欢这十条理由,破格录用,让他暂时替代冷景易管理苏州学政衙门,冷景易叙职后留京,前途待议。 此人荣归苏州,立刻先刻匾额楹联,送到明湖居书院谢师恩。 因为这事,冷知秋见了他一面,才发觉自己书院竟然有一个形貌俊秀、气质颇像梅萧的学生。 她记下这人的名字:楚烨。 等项宝贵来接她回家时,她便说了此人。 “夫君,要不要让宝贝见见这个楚烨?看看他们有没有缘分。” 项宝贝都已经二十一岁了,一直和冷兔两地空耗着,可把项沈氏和项宝贵、冷知秋急死了。找过几个男子与项宝贝见面,不是对方嫌弃项宝贝,便是项宝贝嫌弃对方,就是没有对眼的。 这次,冷知秋也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情。 项宝贵当然没意见,只要不是他的爱妻去相亲,妹妹去见多少男人都行。 于是,冷知秋便找理由叫项宝贝去一趟学政衙门,索要冷景易以前一卷手稿。 项宝贝到了学政衙门,一见书房里阅读公文的楚烨大人,倒是愣了一下,为他那神似梅萧的气质。 楚烨抬眸看看项宝贝,微微一笑问:“姑娘有何吩咐?” 这语气神态,也像第一次见到梅萧时、他含笑问:姑娘就是宝贵兄的妹妹? 虽然两人长相完全不同,可这人就是让她想起梅萧。 回到项园,冷知秋发觉项宝贝精神恍惚,便心中暗喜,拉着她问:“那新任学政可好说话?” 项宝贝点点头。“楚大人听说我是冷家儿媳妇,很客气尊重。” “……你是这么自报家门的?”冷知秋扶额不已。 怎么不说是书院院主托付要手稿,却提什么冷家儿媳妇?这还怎么进行下去?又没戏了! 项宝贝却道:“嗯,楚大人有点像令萧哥哥呀……” 说着就眯起眼出神。 冷知秋又燃起希望,忙问:“那你喜不喜欢这个楚大人?” 她也是不会演戏的人,简直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幸亏项宝贝少根筋,没觉得自己被算计。 “他挺好的人,真的很像令萧哥哥的气质,我当初还以为满苏州找不到那样气质的人呢,原来还是有的。” 冷知秋听得高兴,欢天喜地去报告给项宝贵。 夫妇俩像忙碌的媒婆一般,又找借口去拜访楚烨。 在书院,夫妇俩都是戴面具的。这会儿作为项宝贝的哥哥嫂嫂,两人一副寻常小商贾夫妻的打扮,带了些俗气的礼品“求见”。 楚烨本不想接待,一看二人相貌神态,顿时不敢再轻视。 项宝贵直接告诉他,妹妹项宝贝的冷家儿媳身份“有名无实”,此番就是来问对她印象如何的。 这又把楚烨惊了好一会儿。 “项姑娘……天真烂漫,秀外慧中,是个好姑娘。”他有些尴尬的样子,脸也红了一下。 他从前穷酸一个,后来随成王军颠簸战场,哪里有碰到儿女亲事的机会?这才刚回苏州,媒婆倒是想上门,都被他拒了,唯独项宝贝这个送上门的,有些例外特殊。 项宝贵和冷知秋面面相觑,抽嘴角。别的都没问题,这楚烨哪只眼睛看出项宝贝的“秀外慧中”? 不管怎么说,不互相嫌弃就好。 —— 因为新帝登基,军队重整,百废待兴,无锡米市大半的新米都被朝廷征用,一时交易冷清不少。冷兔便辞了澹台老爷,带着长随,赶三驾马车,再聘镖行镖师护着,回了苏州。 他这马车里一箱箱全是金锭银锭,是这三年他在无锡米市滚雪球积累的财富,也有澹台的厚赠在里头。要想真正叱咤米市,左右米价,必须把自己变成一个拥有良田万顷的大地主,这样才能掌握第一手信息,拥有充分的筹码。 这次回苏州,他要做的第一桩事,便是收购沈家庄的田地,越多越好。 不仅是为了在米市赚得更多,也为了帮助项家、帮助冷知秋把沈家庄的地盘占稳。 这一日,项宝贝出了项园,在田间小路上漫步散心,娟儿跟在后头给她拎着凉茶壶,递递擦汗的丝帕。 天气闷热无风。 “小姐,这会儿大家都躲荫里不敢出来,您倒好,特地晒毒日头。”娟儿都快热晕了。 “我心情不好。整天看哥哥嫂嫂恩爱,大家都围着青霜,只有我一人……”项宝贝踢飞了路上一只呱呱叫的青蛙,蹲下身拔了一把野花,噘着红唇生闷气。 “爷和夫人也关心小姐的呀。这不是已经在张罗请楚大人来赏花吗?”娟儿都看出主子夫妇昭然若揭的嘴脸,怎么这小姐就是不解风情? 项宝贝扯着花瓣,一路扔。 “我又不懂那些花啊草啊的,能赏出什么玩意儿?以前为了讨好令萧哥哥,他喜欢什么,我便学什么,可是有什么用?这个世上,根本就没人喜欢我,人人都觉得我比不上嫂子。” …… 一驾马车轻缓的转出官道,折向通往沈家庄项园的夯泥路。 天突然暗了下来,雷声滚滚。 驾马的长随道:“小爷,要下午后雷阵雨了。” 车内,冷兔看着新得的两张地契,心算着这一季得投入多少,邀几个佃户,随口“嗯”了一声。 “小爷,奇了怪哉,那边竟然有两个姑娘在这天气出来走动,那小姐长得真俊!”长随的眼珠子粘在远处绿衫飘飘的美人身上,马车便缓了下来。 “小爷见过的美人多了。”冷兔懒洋洋收起地契,松了松衣衿,挥袖子扇风。 美人者,琉国的王妃幽雪,他的义姐冷知秋,要说冷知秋的好友徐子琳也算是个特别的美人,其他美人比起这些位,终归是庸脂俗粉。 还有个庸脂俗粉中的庸脂俗粉,那就是他的妻子项宝贝……一张红艳艳的小嘴,吐出来的话就像喷粪。 “唉……”冷兔叹了口气。 一声炸雷响过,暗沉沉的天地间,很快唰啦啦下起瓢泼大雨,雨越下越大,雷声也滚得频繁,“唰”一声,一道巨大的闪电,从天入地。 长随吓了一跳,要催马快走。“不得了,这闪电吓死个人哦!哎呀,那两个姑娘落在后头该怎么办?” 冷兔掀起帘子往后看了看,只见果然有两个花蝴蝶般的女子,扯着薄薄的裙子狼狈地跑向一棵浓密的老樟树。“唰”又是一道纵贯天地的粗闪电,伴随着两个女人的尖叫声。她们终于跑到老樟树下,转过身来,靠着树干喘息。 那是—— 冷兔瞪大了黑漆漆的圆眼,破口咒骂。 “傻大妞!白痴!” 这种时候靠在树干上,不怕被雷电劈死吗? “快停停停!” 冷兔没等马车停下,就跳了出来,飞跑过去,暴雨瞬间就把他淋成了落汤鸡。他挥着手臂急喊:“喂!快过来!你们想死吗!?” 项宝贝擦着脸上的雨水,朦胧见一个翩翩少年在大声咆哮,似乎很着急。那脸似曾相识,身材很陌生,总之,不认识! “嘁。”她继续擦自己的脸,对娟儿道:“这地方我们占了,别给那个人避雨。” “为啥呀?”娟儿不解。 “要避嫌的懂不?万一被人瞧见,就会背地里说我们坏话。”项宝贝自以为聪明的分析。 唰——又是一道闪电,离老樟树很近。 娟儿吓坏了,直跺脚。项宝贝倒是不怕了,笑哈哈道:“这电真好看,像根大人参!” 冷兔气急败坏的冲到樟树下,一把拉住项宝贝的手就往外拽。 “人参你个大头鬼!砸在树上,你们全要变成黑炭了!” 项宝贝怒道:“你松手!登徒子,喂!人家在这里躲雨,碍着你什么事了?” 无奈冷兔的力气比她大,愣是挣不开。 娟儿见主子被拉走,只好咬咬牙冲进雨幕,跟随上去。 唰—— 一个巨大而雪亮的闪电,劈在老樟树上方。“轰——”一声,老樟树被劈成了两半,哗啦啦倒地,冒着黑烟。 “啊——!”娟儿一声惊骇的惨叫。 项宝贝回头看,也傻眼了。 “快跑啊!”冷兔冲着吓呆了的娟儿大吼一声。 娟儿却死活迈不动脚步,干脆一屁股坐倒在地,大哭起来。 冷兔见她坐倒,也就淋点雨、受点惊吓,没什么要紧,便不管她了,拉着项宝贝先跑向远处停驻的马车。 项宝贝被拉着跑了一段距离,眼瞅着闪电就在屁股后,雷声就像战鼓,追着他们滚过来。见识过老樟树的下场,她可不敢被雷劈。 当下,也不用冷兔拉了,她自己先扯起裙子,露出两条白嫩嫩的小腿,迈开大步就跑,比冷兔跑得还快。 冷兔怔了怔,瞅着身侧前方那两条腿出神。 “宝贝,你还记得吗?”他回过神,赶上两步,边跑边问。 “嗯?” “咱们以前从紫衣侯府被赶出来,最后赶出京城,被一堆坏蛋操棍子撵在屁股后追。” “啊?”项宝贝停下脚步,回头看,突然糊涂了。这个貌似书生、但又毫无书卷气的男子是谁? 冷兔微微一笑,拉起她的手一起慢慢的跑。 “今天,我们又被撵着屁股追了,要不要骂老天爷呢?要不要比谁骂得凶?” “……”项宝贝傻愣愣的表情。 唰——闪电就在身后不远,仿佛真是老天爷甩着鞭子在追他们。 “混蛋!”项宝贝撒开腿狂奔,也不知是骂老天爷,还是在骂冷兔。 冷兔也加速跑,嘴咧开了笑,雨水全打在整齐的白牙上,明亮如瓷。 很快钻进了马车,长随不可思议的挑眉瞅着他们,心想,小爷果然厉害,转眼工夫就把人家姑娘拉上车了,这手段高明呀。 帘子内,冷兔和项宝贝呼呼喘气,急匆匆擦着满头满脸的雨水,慢慢的,两人都安静下来,动作缓下来,抬脸,对视,怔忡。 他怎么长大了?变好看了? 她还是老样子,庸脂俗粉中的庸脂俗粉…… 他的骨架子变宽了,湿透的衣衫,包着匀称流畅的身形。 她的衣衫也湿透了,胸前起伏的形状让他浑身发热,露出一小截的细嫩小腿,脚踝的颜色带着点粉红…… “傻大妞。” “小兔崽子!”项宝贝怒目撅嘴。 冷兔突然俯身,伸臂将她抱住,在那撅起的红唇上,狠狠压了一下,要把它压平。 “唔!”项宝贝脑子里昏了一下,瞪着杏仁眼,浑身僵住。 四片唇相挤压,滑腻、轻颤、发麻,冷兔的脑子也昏了,下意识收紧手臂,接触的每一寸肌肤都烫得惊人。 又烫又软,香香甜甜。 这是什么滋味?为啥感觉那么好?他的眼睛眯了起来,痴迷沉醉。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 打醒了冷兔,也打醒了项宝贝自己。“小兔崽子,你想死吗?!”她叉腰怒吼。 外面长随的眉毛倒挂成外八字,呵呵傻笑出一脸菊花纹,雨水淋在纹上,蜿蜒流进嘴里。 “主子小爷下手真快啊!”他暗自叹息。 …… —— ◆◆——18。风云际会,也淡然——◆◆ 宣武元年八月。 帝朱宁要给冷景易官复原职——二品都御史,加礼部尚书。 冷景易谢了恩,回到京城旧御史府,转悠了两圈,第三天就上折子,辞官回乡,归田养老。 官复原职,这的确曾是他的怨念,是他放不下的芥蒂。如今实现了,曾经被抄家的屈辱也扫空了。他觉得一身轻松,同时骨头发懒,再也不想去思考任何国家大计,再也不愿见那些满脸严肃的同僚大官,甚至也不愿见那个高高坐在丹墀龙椅上的红蟒袍皇帝。 他不知道,朱宁在看到折子的时候,朗眉锁起,目光狐疑。 朱宁的身旁,站着一个相貌奇特的人,不知男女,却俊秀异常,不能说是美人,但的确叫人一见难忘。 “子琳,朕杀光了朱鄯的旧臣,外面很多人骂朕残暴不仁。这个冷景易,是不是也这么认为?否则朕念旧情,特地给他加官进爵,他为何辞官回乡?” 徐子琳忙道:“皇上,冷大人素来耿直,如果对皇上您有什么不满,必定当面驳斥。他想辞官归乡,大约是真的心力不足,思念亡妻吧?” “哼。”朱宁垂下凤目,淡淡道:“你自然替他说好话,朕晓得,你和他的女儿自小便是至交好友。” 虽然仍有些不高兴,他还是将折子放在一边,不再追究。 这时,秉笔太监报说紫衣公主和令国公求见。 这二人本来是老皇帝托孤的重臣,却在关键时刻放行成王大军,导致朱鄯一败涂地,最后死生不明。朱宁并不感激这两个皇亲,反而觉得他们态度不明,会不会故意诈降,其实是蓄谋反攻? 见令国公和紫衣公主忐忑的跪在阶下,朱宁抿唇,良久也不叫他们平身。 紫衣公主跪久了,焦躁起来,抬脸直视皇帝朱宁。 “陛下就是这么对待皇姑姑的吗?” 朱宁往后靠在椅背上,面色微冷,又过了一会儿,才道:“平身吧。” 令国公见皇帝这个态度,心已经凉了。 紫衣公主却生气,“难道不赐座吗?” 朱宁皱眉问:“两位来见朕,有什么事?” 紫衣公主气得噎住,刚要发怒,令国公已经扯住她往身后拉,随即拿出一枚玉坠,双手捧着给朱宁看。 “陛下,这是紫衣公主在苏州巡查时,自两个琉国‘使者’那里得到的,因是陛下随身的宝物,臣不敢怠慢,特地送回给陛下。” 从前叫琉国奸细,现在得改称使者,这个世道就是胜者为王败者寇。 朱宁怔了怔,看着玉坠出神。 时间过去太久,他差点忘了,曾经有个小姑娘,写得一手好字,静如秋水明月,爽气大方,还赠给他平安符。后来,他真的一时心动,兴致勃勃去找那个小姑娘,才发觉晚了一步,她已经许了人家。 这玉坠,是因为那时候惋惜的心情,想要留个纪念寄托,才托冷景易转交。 怎么会到什么“琉国使者”手里? 朱宁示意宫人将玉坠奉上来,他放在手心细看,便发觉已经摔坏了,破了个角。岂有此理! “项宝贵和冷知秋夫妇在苏州?”朱宁沉着脸问。 不知道问的是令国公、紫衣公主,还是问徐子琳。 令国公道:“应该在苏州吧。” 徐子琳却道:“皇上莫忘了,项宝贵夫妇在您最困难的时候,从海路运了江南大米,解开燕京当年的旱馑。还有,当年能侥幸离开京城,返回燕京,也是冷知秋托木子虚报的信。” 朱宁眯起眼,脸色已经黑沉,眼角余光扫过徐子琳。 他命令国公和紫衣公主退出去,又让闲杂宫人也都退出去。徐子琳跟着也要走,却被他叫住。 “你站着,朕有话说。” 徐子琳便站住,转身看他,神色冷峻。 “朕不想再提当年的一些事情,你明白吗?”朱宁盯了徐子琳一眼,便低头把玩玉坠。“晚上,朕要去玉妃那里,你不必等了。” 玉妃,便是曾经的玉仙儿,周小玉。她被梅萧酷刑摧残,不仅容颜尽毁,就连身躯也是疤痕累累,难看之极。朱宁让木子虚给她治,勉强恢复一些,但终究是变丑了。 周小玉有心机,借着这个惨痛的经历,博取了朱宁的愧疚、同情,又推心置腹,俨然已经是朱宁枕边最知冷知热的知心人。 徐子琳却恰好相反,她和朱宁有过一段浪漫的经历,感情是有的,但他受不了她的散漫自由,她也不喜欢被他禁锢束缚。如果不是因为包括周小玉在内的嫔妃不断挑衅徐子琳,让她心生嫉恨、不甘,她也许早就逃跑,不知在何处逍遥。 “臣妾从来未等过。” “徐子琳!”朱宁拿玉坠砸在龙案上,目光阴鸷。 两人僵持了片刻,朱宁看玉坠又多了一条裂纹,心里一阵难过。“朕不是忘恩负义,卸磨杀驴。子琳,朕曾经也喜欢过冷知秋,可她偏偏嫁给了项宝贵!你知道项家的传说吗?项家有一个秘密,可以随时倾覆朕的天下,还可以保子子孙孙繁荣昌盛——如此家族,若不灭之,朕岂能安睡?” 徐子琳大吃一惊,身子晃了晃。 “你说什么?你喜欢知秋?” 显然她听错了重点。 朱宁冷冷道:“那是过去的事。朕不是唐皇昏君,你放心,冷知秋已经嫁做人妇,朕没那个兴趣去要一个有夫之妇。” 徐子琳依然绷着脸不说话。 朱宁走出龙案,到她面前,伸手握住她那两片略瘦的肩。“子琳,朕打算十日后册封皇后,这个后位,朕是给你留的。” “我不要做皇后。” “嗯?”朱宁沉着脸,手上的力量加重,捏得她肩骨咯吱响。 “皇上不觉得,子琳根本不适合这牢笼一般的皇宫?”徐子琳忍着肩膀的痛,倔强的问。 “没有朕,你在外面醉死街头,就满意了?你就要那种生活吗?”朱宁怒道。 徐子琳垂头不语。 醉死街头,那也是曾经过去。她是想天南海北的乱走,不喜欢你争我斗,不喜欢在封闭的后宫与一干面目可憎的女人抢同一个男人。 但如果走出皇宫,她一个人乱飘在天地间,那也是一种寂寞,没有朱宁,她的灵魂大概会被掏空了一般。 所以,这些年她才忍耐着,没舍得走。 可惜她爱错了人,如果爱一个寻常百姓,就可以比翼双飞任翱翔,爱一个帝王,一个满心都是江山社稷的帝王,注定了她将会成为悲剧。 朱宁推开她,转身负手,替她做了决定。 “十日后,朕要册封你为皇后,你写信去叫你的好朋友,项宝贵和冷知秋都叫来,来宫里参加册封大典。” —— 木子虚和曹细妹带着徐子琳的信,拜访项园。 冷知秋拆开看了,惊喜的叫项宝贵看信:“夫君,快看,你的‘情敌’要做皇后了!” 项宝贵挑眉扫了几眼,眸子深暗几分,便勾起嘴角一笑。 “娘子你那位‘青梅竹马’,字写得真难看,有杀气。” 说完,便对木子虚使了个眼色,找个理由去了书斋说话。 “木子虚,你看新皇帝朱宁是个什么样的皇帝?”项宝贵懒洋洋将脚架在书桌上,一身文雅的穿着,却摆这样的姿势,让木子虚默默无语,风中凌乱。 “皇上会是个圣君。” “但他很多疑。因为他的皇位来路不正,所以他这辈子注定了要在忧虑、猜疑中渡过。木子虚,如果你想和你妻儿安安稳稳过下半辈子,最好想办法,尽快辞官回乡。”项宝贵凝视着木子虚,十指相扣,长指随意敲着。 木子虚的妻儿,便是曹细妹,算是战争中建立的“革命感情”吧,不知不觉就成婚了,也生了个孩子。 其实不用项宝贵提醒,木子虚也不敢在朱宁身旁做官。 他也了解朱宁的多疑,但更可怕的原因,则是他知道的太多了。他知道朱宁的身世,知道朱宁的母亲是多么卑贱的人,还知道朱宁收在后宫的那个玉妃,其实和朱宁是异父同母的妹妹。当然,最后一个秘密,他打死也不会告诉朱宁的,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就这么错下去吧,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多谢项爷提点,子虚辞官退仕、悬壶民间的折子,早就备好了。”木子虚淡淡道。 项宝贵心里一动,坐直了身子。“说到悬壶济世,才想起来你的医术的确不错。据闻尊夫人曾经因小产而不能再孕育子女,后来却被你治好了?” “是,确有此事。”木子虚不太想提这桩过去的事。 毕竟曹细妹被钱多多一家禽兽施暴、怀了孩子,又被钱多多给打没了,这件事太不堪回首!平日里,木子虚和曹细妹夫妻之间都避而不谈,更不愿意对外人说起。 曹细妹小产后,癸水紊乱,肾虚,头发也掉了一大把,一直不能再怀上孩子。木子虚颇费了一番研究试验,才调理好她的身子,好不容易得了个女儿。 项宝贵眼睛发亮,起身亲热的勾着木子虚的肩。“子虚,是这样的。知秋她不是曾经被你的人喂了‘春江水’么?她替我生了个大胖小子,但身子却耗坏了,这两年,我遍寻名医,倒是把毒给清理了,不过,咳咳……知秋她似乎一直不能再怀上,我不喜欢儿子,想让她给我生个乖女儿,你看,这事你得帮我才行——这毒可是你的手下喂的!” 他几乎是贴着木子虚的耳朵说话,声音又低,语速又慢。因为他从来不求人,这是他这辈子唯一的一次例外。 木子虚垂头无语,好一会儿才道:“项爷也有今日……项夫人是子虚敬仰的女子,能为她效力是一种荣幸,项爷尽管放心,子虚必定竭尽全力。” “好!”项宝贵拍了一下木子虚的背,“嘭”一声。 “咳!”木子虚差点没喷出一口血来。 项宝贵一定是故意的,就因为开口求了一次,他一定心里憋着,拍一掌报仇才爽快。木子虚暗暗咬牙分析。这个项宝贵! —— 二人说完这些话,项宝贵便约木子虚晚上去一趟苗园。 出了书斋,却见冷知秋拉着青霜,母子俩一起逗曹细妹怀里的女婴。 女婴安安静静的性子,瞪着乌黑的眼睛,看看冷知秋,又看看项青霜,充满探究和疑惑。 冷知秋对青霜道:“青霜你看妹妹多乖,你这么大的时候,可喜欢乱动了,恨不得跟你爹打一架似的。” 曹细妹噗嗤笑出来。 青霜背着手,绷着脸,“我现在也想和爹爹打一架。” 冷知秋抽嘴角。“为什么?” “爹说,我不打他,他便来打我。这个世界,弱肉强食。” “咳!”冷知秋生起气来,“什么弱肉强食?你这点大懂什么?夫君真是的,怎么可以这么教孩子!” 青霜道:“孩儿懂的。现在打不过爹爹,所以娘总被爹爹‘抓’走,等孩儿长大些,打得过爹爹,便将娘从爹爹手里‘救’回来。” 说着,拉住冷知秋的手,一副保护母亲的战士模样。 曹细妹听得笑弯了腰,连带怀里的女婴也莫名其妙笑呵呵,口水都滴了下来。 木子虚和项宝贵走近。 木子虚小声道:“项爷,真是虎父无犬子,小公子小小年纪,竟教得如此老成。” 这是赞美,还是挖苦? 项宝贵得意的把玩胸前长发。“不需要教,吾儿乃是天生奇才。”他本来就没教过青霜任何东西。 …… 到了晚上深夜。 项宝贵俯身亲吻怀里的娇妻,轻轻的将她挪到一边,盖好薄丝被,随后便无声无息的离开。 苗园,如今再没有精卫潜伏。这已经是一个普通的小花园,供项沈氏和冷知秋发挥兴趣爱好,继续栽培奇花异草,守园子的只有一个精卫,专职放狗打跑闲杂人等,狗还是那条狗——小英子。 木子虚等在苗园门外,项宝贵将他带到原来的地宫入口处。 “木大夫,你知道我项家的秘密就埋在这地宫深处,我也没必要瞒着你。所谓秘密,我一直都没有解开,不然也不会屈居苏州这些年,没有趁朱家叔侄打仗的工夫‘趁火打劫’、‘渔翁得利’,你说是不是?” 木子虚不知项宝贵把他叫到这里的意义,也不知这番话意味着什么。 项宝贵叫守园的精卫取了一根两丈长的铁杆。 “大家都以为朱鄯死了,其实他没死。” “当真?”木子虚惊诧,项宝贵果然知道朱鄯的下落? 项宝贵竖直举起铁杆,纵身飞跃,人在空中,将铁杆直挺挺插进地宫入口的土石,“噗”一声闷响。 铁杆一直穿透土石层,最后声音变得沉闷而柔和。 木子虚张了张嘴。 “木大夫耳力不错,看来已经听出来了?”项宝贵落回地面,拍拍双手。 铁杆已经几乎全部没入土石中,只留一小截在外。 “朱鄯不仅没死,他还通过曹公公等密探,知道了我项家的地宫,悄悄运走一大口箱子,最后炸开太湖水,水淹地宫——我项家千百年来最后一点财富,就这样毁之殆尽!” 项宝贵把这个惊人的“秘密”告诉木子虚,万分“沉痛”。 “我追踪过朱鄯,追到泉州失了踪迹,只能回来将地宫封死。木大夫,我将你带到这里的目的,你现在应该明白了吧?” 木子虚是明白了。 项宝贵这是向他证明,所谓项家的秘密宝藏,已经被朱鄯偷走,和朱鄯一起藏在不知何处。项家的地宫也被毁了。 所以,新帝朱宁以后不用惦记着项家,要惦记,就去惦记逃跑的朱鄯,宝藏在他手里! —— 随后,木子虚果然将这情况禀报给了朱宁。 朱宁将信将疑,前后又派了三拨不同的人去查探项家苗园的地宫,答案都是一个:毁了。 “朱鄯将成为朕的心腹大患。”朱宁坐在御书房,暗暗皱眉。 他的皇位本来就是从朱鄯手里抢来的,现在朱鄯拿走了项家的宝藏,偷偷藏起来,其用心,用脚趾头也能想明白。 此后几十年,朱宁励精图治,果然成为一代铁腕圣君;但同时,他却一直惶惶不可终日,悄悄派出亲信,搜遍明国疆土,又派大海船,远赴重洋海外,秘密搜寻朱鄯的踪迹。 朱鄯不死,宝藏未到手,朱宁就一直不宁。 —— 宣武元年八月二十六日,是徐皇后的册封大典。 (章节最多5万字,不够写,此处删除皇后册封大典描述性文字,近千字……) 红尘万丈,宫娥如云,百官肃立。 那一头百尺高台,玉墀四象威武,朱宁龙袍加身,通天冠微仰,半抱玉如意,伸出另一只手,迎接徐子琳。 这一头,人海之中,冷知秋和项宝贵手牵手伫立,微笑着,看徐子琳克制步伐,微微蹙眉,顶着沉重的九龙四凤冠,一身彩织云龙翟衣,披挂厚实的大小绶,手持玉谷,缓缓走近朱宁,将手放在他的手心。 朱宁待徐子琳站在身侧,与他比肩而立,便松开了她那冰凉的手。 是,徐子琳并不高兴,她是无奈的接受了他,接受了悲剧的命运,如同飞蛾扑火。 这种沉闷的心情,影响到朱宁。 他举目远望,终于看到了人群中那个似曾相识的故人,依然粉雕玉琢清澈如水,娇滴滴似弱柳扶风,却在骄阳下玉肌无汗,茁壮生长。 她的身边,是一个把她看作整个世界的男人,因为在项宝贵眼里,根本没有皇帝、皇后以及这红尘万丈,只有她一个人的身影。 朱宁小声问徐子琳:“你是不是羡慕冷知秋?” 徐子琳鼻子一酸,没有做声。 —— ◆◆——19。尾声——◆◆ 五年后,徐皇后病逝。有宫娥告发,是玉妃买通银匠,在徐皇后的首饰里涂了砒霜,徐皇后喝茶时,拔银簪试毒,反而把自己毒死了。 朱宁红着眼睛,关在御书房一个多月。 玉妃则被关在徐皇后的寝宫,用铁烙每天烙一次,活活烙了三十六天才死。 玉妃死后,朱宁才从御书房走出来。 —— 而在苏州项园,冷知秋正在产房里努力生孩子。 项宝贵等得心焦,拎着木子虚的衣衿,问:“你确定这次会生女儿?上一胎都说是女孩,结果还是个臭小子!” 在不远处,七八岁的青霜拉着四岁多的无影。 青霜面色冷峻。“女人生孩子那么辛苦,我以后的女人,绝不让她生孩子。”不像某个爹,又骚又喜欢播种。 无影长得像冷知秋,粉雕玉琢,笑起来甜蜜蜜,人们总以为他是个女孩。 “哥哥,我想看娘亲生孩子。” “……不能看。” “哥哥,那我们去看弟弟吧?我好像听见弟弟在祖母那屋哭了。”无影又提议。 “你又不是顺风耳,那么远,怎么听得见?我只听见娘在叫痛。”青霜心疼而焦急的盯着产房的门。 “无影真的有听见哦,弟弟嘘嘘了,所以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