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晋女匠师》 第1章 寿石缺寿 按照历史原本轨迹,晋朝齐王殿下司马攸,受武帝忌惮,奉旨愤恨离朝,本该半道吐血气死。但女主穿越过来的时空,此人不但诈尸还魂,还杀回洛阳逼武帝禅位,削弱宗室、诛杀一众奸臣,包括臭名昭着的贾南风。 而后,劈叉的历史如一辆浩浩大车,越行越远。 现在是建盛五年,篡位的司马攸已然驾崩,谥号成帝。 在位的皇帝叫司马啥,女主还没打听出来。 以上这点儿猜测,也是她穿越成村女“王葛”十年来,在贾舍村这片偏僻乡野里,东拼西凑后的总结。 没有了八王之乱的晋朝,算平行时空还是架空? 无论如何,只要想到不会出现那段对汉民族来说,最为痛苦、屈辱的暗黑时期了,王葛便觉得,这已是对她前世不幸的最好弥补。 所以,今生她一定要好好活着。 “王葛!你偷薅羊毛,我这就告你去。”放羊娃很恼火。 贾舍村得有一半人姓贾,贾太公家是村里唯一的地主。这个放羊娃叫“贾三羊”,只有七岁。 “下次不敢了。”地主家的便宜哪那么好占,王葛态度端正,把羊毛还给贾三羊,解开布囊,示意里头只有羊粪球,再把自己编的漂亮草帽戴到对方头上。 对方受她一顶草帽,再看她白净净的俏丽模样,火气莫名其妙就消了,把羊毛塞还给她,低声道:“以后避着别人,少薅点儿,也别逮一只羊薅。” “知道了,阿羊,多谢。” 贾三羊小大人似的叹口气,赶羊离开。 阿弟王荇一直睡在筐子里,被吵醒,迷迷糊糊问:“阿姊在跟我说话?” “不是,我在谢你三羊兄呢。”她把阿荇抱出来,筐子里还有新鲜野菜,把羊毛藏到野菜底下。 远处分散着几个小童,都在拣羊粪,羊粪结块晒干后可以当柴烧,姊弟俩也继续拣。 再说贾三羊,一边下山坡,一边稀罕的看草帽。 怪不得人都夸村北王户长房的小娘子手巧,不管天上飞的、地里长的都能用草叶编出来。 瞧这草帽,每隔一拳距离均拧出花朵一样的结,不光好看,还特结实。其他人编的都是枝茬乱翘,扎手、扎头,还容易散。 看着看着草帽,他目光忽被坡下两个牵马人吸引,暗暗惊呼:世上竟有这样好看的人! 这二人正悠哉爬山,很明显是出来游历的世家子弟。 年纪偏长、蓄着短须的郎君,姓张,名翮,字季鹰。他雍容儒雅,气度卓然,眼中偶尔闪现浓浓哀思。头戴时下最兴的黑绸缣巾,巾下微露鬓角银丝。 年少者姓桓,名真。虽只有十二岁,但因读书早,已经束发,以一只镂空雕琢的骨簪横穿固定发髻。 他身穿绣有米色暗纹的白色襦,衣领为靛蓝镶边。交窬裙拼接两色,两侧玄黑绸,其余为靛蓝。 别看他年少,目光颇为凌厉,似乎生来一副不好相处的凉薄貌。 双方距离近了后,张季鹰呼唤贾三羊:“小郎,此坡上可有一块寿石啊?” 贾舍村以前也来过富贵子弟,都是冲坡上的“寿石”来的。贾三羊赶忙揖了一礼回道:“是的,大人。再往上走不远就能看到。” “多谢。”二人继续前行。 张季鹰称赞:“人杰地灵啊!小小村童也知礼数。掳须儿,没想到瓿知乡竟有这样一处依山傍水之地吧?” 掳须儿是桓真的乳名,只因出生时,大父第一次抱他,就将大父的胡须抓掉好几根。 桓真回道:“夫子眼里,看山为景,看水为景。我却觉得此处有天然河道,土肥草深,该做屯兵之地!” “险躁则不能治性。回去后,把武侯的《诫子书》抄五遍。快看,从此处往四野望,美不美?” “美。” “抄六遍。” “回夫子,此处甚美!”桓真收起故作老成的姿态,老老实实揖礼回复。 “孺子可教。” 桓真嘴角一抽,若再嘴硬,恐怕要抄到笔秃。 瓿知乡,以制瓿、制酱闻名,师徒二人行走两日,闻了两天的酱味,精神都恹恹的。贾舍村倒是空气清爽,一是山地广、植被茂密,二是制酱很废盐巴,寻常农耕户舍不得,只有贾地主家才制。 到达坡顶,果然有块丈高、斜耸出土的灰色山石,石纹玄黑天生,蜿蜒古拙,勉强能看出似个斜躺的“夀”字。 张季鹰绕石一圈,回到正面,遗憾道:“寿纹天生,可惜啊,还真如旁人说的,缺了一点!” 原来,“夀”字中的“口”,在“寸”的位置上边。这样一来,“寸”就特别显眼了。“寸”随整个字体,也是躺的,勾朝天撅,撅的苍劲有力,一直到石头顶部。 但是,“寸”缺一个点儿! 好寓意变不祥:缺点寿! 张季鹰垂低双目,心中积存的伤感,在这一刻将要打上死结! 在他厌世之时,这块不祥的石头,是否在告知他的归宿、他的命途? “寿字是全的!没有缺点!”脆生生、略带稚嫩的声音传来。 二人回头,看到是个秀丽小娘子,牵着个幼童。 小娘子臂绳束袖,背着大筐、挽着布囊;幼童垂髫,两鬓编着极细的辫,使额头清爽。 二人衣裳都打有补丁,但浆洗的干干净净,也无寻常农家子的怯懦神态,令人心生好感。 张季鹰认真问:“哦?怎么说?” 姊弟俩自然是王葛、王荇。 王葛笑眯眯朝他招手,细声细语的唤:“大人过来,站我这里再瞧这石头。” 张季鹰依言站过来,抬头,惊“咦”一声,唤桓真:“快过来瞧!寿字圆满!” 原来,此坡后头还有一高坡,那高坡上有块特别大的嶙峋怪石,站在这个角度正好冒出“寿石”一个尖尖,补上了“寸”的缺失。 桓真天性话少,默默过来,眼见夫子眼神不满,立即扬声称赞:“果真神奇!” 张季鹰满意的点下头,再问王葛:“小娘子是如何知道此窍门的?” “福寿本来就跟大人有缘!当然了,还因为我在这个位置拣了五年的羊粪。” 倒挺会说话,桓真这才仔细看王葛。 王葛却没看他,笑盈盈的继续告诉张季鹰:“大人的个子高,若是再退后一点,寿字更圆满。”说完,她牵紧阿弟下坡,夕阳西下,得回去做晚食。 张季鹰若有所思:退后一点,寿字更圆满? 他小步往后移,远处高坡上的石尖渐小,渐跟“寿石”更匹配。 好灵透的小娘子! “退后一点,寿,更圆满。”张季鹰越思量此话,越觉得有道理,有大道理! 同时,他深感惭愧:一个拣了五年羊粪的孩子,生活定然穷苦,却善于发现周围之美,足见心境豁达。我的心境,还不如孩童透彻?!若阿母活着,也定不愿见到自怨自艾、失去抱负的我! 桓真看出夫子陷入心境困局,不敢出声打扰。 夫子至孝,自母忧后,哀思成疾,渐有厌世之兆。几个弟子都极担忧,却劝解无法。 刚才若不是王葛破解了“寿石”的不祥,过后桓真肯定发恨,命人将此石毁掉。 “掳须儿!”张季鹰突然振奋声音:“为师决定,不回吴郡了。吾受陛下旨意,去洛阳!” 第2章 虎宝和虎头 姊弟俩走远后,王荇疑惑:“阿姊,以前没听你说过,那块寿石能被后坡的石头尖补全啊?” “你长大了,凡事不能等阿姊告诉你。需得自己观察,才能有更深的体会。” 王荇皱起小眉头,思索阿姊的话,结果腿没走利索,差点摔倒。王葛急于赶路,就又把他搁筐里。途中,她揪两根野草,折几下、撕几下,一条小鱼就编出来了。 “真好看!阿姊棒棒哒。”王荇趴在她耳边,说着姊弟俩独有的悄悄话。 王葛一笑,回头遥望一眼:那郎君原本背脊如松挺直,看到寿石有缺憾后,肩膀突然就塌了,好似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 所谓后山之石,能补“寿石”之缺,不过是她临时胡诌的话。后头高山的怪石很多,还有高耸大树,至少有三处站位都能将“寿石”补全,她择了其一而已。但愿退一步海阔天空的暗示,能让此人开怀,起码不要因为一块破石头心灰意冷。 王葛并非圣母,而是她比任何人都知道绝望是什么滋味,是多么的令人沉沦。倘若前世有人能拉她一把,她也不至于…… 唉! 前世,她叫王南行。 她生在传统木雕世家,后对竹编感兴趣,就由草编织入手,再渐渐接触竹编。她曾四处拜访手工篾匠,厚脸皮讨教,数年时间都窝在各类作坊里给人打工,以此锻炼技巧和熟练度。也是自身有大天赋,终于让她在竹编界也闯出了名堂! 一手刻刀、一手篾刀,身承木雕、篾制两大匠技,王南行志得意满。 天有不测风云,一场突如其来的不幸,导致她高位截瘫,事业、爱情戛然而止!她永远都忘不了那屈辱的一年时光!一年多的时间里,分分秒秒,她都感受不到肢体、身躯的存在! 全身只有脑袋是活的,那种恐惧,至今不敢仔细回忆。 她忘不了亲情走向淡漠,丈夫由爱生厌!更忘不了曾那么相爱的人,竟咒她为何还不死?! 于是,她稀里糊涂的死了,穿越了。 刚穿越过来就惊心动魄! 这一世的阿母吴氏,临盆时还在干农活,被一头下山猛虎咬住了脚,幸亏二叔勇猛,村里人也仗义齐心,将虎打跑。吴氏在被老虎拖拽时生下了王葛,这便是她乳名“虎宝”的由来。 阿母真正的不幸,是在六年后生阿弟时,胎位不好,艰难熬过生产,却因妯娌斗气,月子第三天突然血崩死去。当时阿母的气若游丝,阿弟饥饿的嚎哭,还有阿父的无助和自责,让王葛每次回忆都恨的心头发苦。 自此,阿父再也不跟两个弟妇说话。 可志气不能当饭吃! 大父母有三子。 王葛的阿父是三子中的老大,好心的乡邻唤阿父王大郎,坏心眼儿的,直接唤他绰号:王瞎子、王鳏夫。 其实她阿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盲人,是早年服劳役时,河坝塌方,被污物脏了眼睛没得到救治,等眼外伤好了后,内伤已固,仅能看到些许虚影。 阿母去世后,长房上残下幼,地里的活必须靠二房和三房担待,时间一长,兄弟情都耗疲了。 大父大母偏向哪房都不好,日子就这样吵吵闹闹的过来。如今阿弟已满四岁,健健康康,王葛终于能松口气。 旧事不堪回首。 回来院子,她放下筐,抱出阿荇。 王大郎还如往常一样,盘坐在院里,凭手指摸索着编织筲箕。材料是山野常见的一种荆条,每隔几天,王翁就砍一些回来,王葛将藤枝外皮刮掉,王大郎只管编。 “阿父,快帮我看着虎头。”她快速交待一声,抱着筐子进灶屋。 “虎头”是王荇的乳名,因这孩子自幼体格太弱,多叫他乳名,是盼他像小老虎一样健壮成长。 王家院子四四方方。两大、一小三间正房坐北朝南;东、西各有厢房。建筑风格是时下常见的穿斗式木构架,以柱承檩,直线直柱,椽上直接铺瓦,瞧上去还算大气。 王翁老两口住正房中间的大屋;王大郎作为长房,住东头另一间大屋;次房只能住西头那间小一些的屋。 三房住东厢房,南侧搭有牛棚,可惜王家多年的积蓄全用在建屋垒院上了,没有余财买牛,如今牛棚隔出一半改鸡窝,另一半堆着木柴。 西厢是灶屋和杂物间。杂物间南头是茅房,茅房再往南,有个四方土坑,羊粪球晒好后,就倒在坑里积攒着。 王荇把今天拣的羊粪倒进筲箕,往土坑处搬时,大父母一行人都回来了。“大父,大母,二叔,三叔。”王荇愉快的打招呼,跟往常一样略掉俩叔母。 三房的新妇姚氏皮笑肉不笑的说:“为何不叫叔母?都四岁了,还不懂事儿。” 大母贾妪把农具往牛棚下一撂,嚷道:“虎头都知道帮着家里干活儿,阿蓬呢?” 姚氏瞬间不敢作妖了。 王蓬是三房的仲小郎,比虎头大一岁,最好睡。果然,听到大母叫,打着哈欠从东厢房出来了。 这时,王荇又跑回来,帮阿父收起筲箕、荆条,把垃圾撮到牛棚底下,并把所有农具摆放整齐,往灶屋里抱了两回柴,再将阿姊冷好的水罐提过来,给大父母倒上。“大父、大母,先喝口水吧,我阿姊马上就烹好晚食。” “虎头,来,大父抱抱。”王翁欣慰的不得了。 “啊~”王蓬站在院当中,没眼色的又打个大哈欠。 姚氏气坏了,拧着王蓬的耳朵回屋,很快,三岁的幺女王艾也被训哭。 二房的新妇小贾氏看着君舅宠虎头的样子,也很郁闷,自家俩孩子辛辛苦苦种一天地,都不如这小崽子的两句话讨欢心! 不多会儿,王葛熬好野菜蛋花面片汤,盛几碟咸黄豆,这就算晚食了。 阳春三月,饭食都是在院里吃,铺一张大的芦苇席,放置三个木案:大父、大母、阿父占一个;二叔和二叔母、三叔和三叔母占一个;七个小辈挤一个。 每人都是呈跽坐姿势吃饭,为了防硌,膝下另垫厚实些的小草席。 值得一提的是,王翁、贾妪、王大郎均有小食案,分别以盆盂盛汤。脚踝间也挤着个特制的小凳,臀挨着凳,肯定比坐在脚后跟上舒服。 由此可见,王翁并不因为长房势弱就忽视。 “从姊,你每回吃饭咋都跟抢一样?真不该叫虎宝,应该叫猪啰!”王禾是二房长子,比王葛小一岁。他倒贼,隔案腆过脸小声说,大父母那边根本听不清。 王荇愤然,却知道谁先嚷叫谁吃亏,立马瞧向阿姊,要听阿姊怎么说。 乡野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讲究,王葛一笑,也低声说:“从弟的嘴要是不会吃饭,可先将嘴从脸上拿掉。天热,让眼睛、鼻子下来凉快凉快。” 如果说王葛的俊俏是王户的基因突变,那王禾绝对是背道而驰的典范!主要表现在嘴唇太厚、人中太长。 “你再说一遍?”王禾恼了。 第3章 邻家小郎张菜 王荇舒口气,依旧是阿姊赢了。 果然,大父怒火盛,骂道:“再咋呼滚回屋!” “大父,是她先骂我的!” 不待大父发话,王葛自觉起身,收起自己碗箸、也把王禾的收了。 王禾眼睁睁看着没动几口的饭食就这样被端走,急了,立即起身撵上去,可惜迟了,全被倒进灶屋门口边的鸡食盆里。 “你个欠踩的葛屦子……” “阿禾!”王二郎出声了,“听你大父话,回屋。” “阿父,你不知道王葛她……” “回、屋!”随二郎抬高嗓门儿,王翁注意到大郎侧耳倾听的担忧模样,一阵心疼,但也不好为了心疼大郎责备二房。 天将黑时,王葛挑着担来打水。 村北只有一口井,邻人都习惯这时候王小娘子过来,好心的将桔槔刚提上的满桶水分给她。正好,她每桶只盛一半,多了太费力。 待第三次折回水井时,已经没村民打水了。月明星稀,她熟练的拉动桔槔系水桶一端的绳索,舀出井水后松手,支架另侧,系着大石块的横杆下沉,一下就将水桶提出井口。 这便是古人的智慧!杠杆原理早在千年前就普及到乡野了。 王葛就这样一趟一趟,直到将灶屋两口大缸打满,村里的狗都懒得叫唤了。 插好门闩,她在杂物间草草洗漱一下,满身是汗,却不能烧水洗澡,因为费柴。另外,水不能动缸里的,必须是她多挑回来的。每天早上叔母都会检查水缸,只要水面不满,立刻叨叨长房偷奸耍滑。 洗完脸的水再倒到脚盆里,轻轻搓着时,她累的打起瞌睡。这就是她的每天,风雨霜雪无阻,坚持了好多年。 生活的确艰难,可怎么都比人不人、鬼不鬼的瘫痪日子幸福。 回来屋,里间是阿父和虎头的卧室,外间是她的。 阿父轻声问:“是虎宝么?” “是。” “快睡吧。” “是。” 阿父心思敏感,每晚都要等到女儿回来,问上一句才能放心。 王葛睡不到两个时辰,村里就有鸡鸣声,自家喂养的都是母鸡,懒得眼皮都不动。 随第一次鸡鸣,她就得起床,麻绳束发,穿上粗麻短褐,因其袖口是收的,干活利索,不用再绑臂绳。 早食煮粥,粥里加些咸豆子,比光喝粥顶饿。 家里的田离的远,中午不便回来,需要她送饭,来回要走两个多时辰。 粥熬好时,她到大父母房外喊他们起,二房、三房就都听到起来了。众人吃早食的工夫,王葛给每人的竹壶里灌满水。 二房的长小郎王禾九岁、幺女王菽七岁,三房的长小郎王竹七岁,都要跟着去种地。剩下的幼童由长房看着,只要不往院子外头跑就行。 大父母他们离家时,天才放亮。 睡神王蓬带着幺妹王艾回屋,王荇在院里铺好席,把阿父扶过来,再搬来荆条。 这时王葛收拾好了灶屋,过来先给阿父篦头发。这是王大郎每天最感幸福的时刻,女儿的孝心跟呵护,在轻柔动作里一一尽显。 王葛早克服了长期不沐浴、长虱子的不适,细心的给阿父篦除污物、束头、扎巾,然后给阿荇盘两个羊角髻,半披肩,乍看跟小哪吒似的。就是皮肤黑了点儿,不过自己带大的孩子,再黑也可爱。 忙活完这些,阿父开始编筲箕,她劈柴。 王荇见阿父、阿姊都忙碌,深感自己没用,就问:“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王葛停下动作,顾忌的看眼东厢房,招阿荇来跟前,小声道:“到你会认字、能写文章的时候。” “可只有贾太公家才有夫子。”阿荇踮起脚尖帮她拭汗,也懂事的压低声音。 王葛弹一下他的羊角髻:“放心,阿姊会想办法!” 王大郎侧耳倾听,激动不已! 他家小女娘,说话、做事都谨慎。虎头咿呀学语时,她就从不糊弄她阿弟,凡事不管虎头能不能听明白,都要讲出道理来。因此别看虎头才四岁,却比同龄的孩子都聪明、稳重。 “虎宝,你真有办法?”王大郎绷不住了,问道。 她蹲过来,温声细语道:“这种事,我哪敢说一定成,所以阿父先别跟大父大母说。” “对,对对!”王大郎连连答应。 这时,乡邻张小郎在院外喊:“阿葛,你在家吗?” 她出来问:“菜阿兄,啥事儿?”王荇像小尾巴一样跟她后头。 张菜问:“你哪天去拣石头?” “今天就去。” 村外有野山,山下绕有一条蜿蜒溪河,不知道是渠江的哪条小支流,瓿知乡的良田大多都分布在溪河周围。随溪水冲刷,岸边形成各色各异的河石,王葛喜欢的不得了,每隔几天必去拣些回来。 张菜高兴道:“我跟你一起去,你晌午照常送饭,我带虎头去河岸老地方等你。” “不行。” “我跟你一起去送饭,带虎头在坡下等你,再一块去河岸。” “行。” “你可真不给我留情面,我还能把虎头带丢了么?呶,这个给你俩!”张菜递过来一个小布包,透着饼香。“刚烙的,偷偷吃,别让你从弟、从妹知道。” “我们刚吃过了。回去吧,送饭时我去叫你。”王葛没接,温柔浅笑。 “哦。”张菜脸一红,心想:阿葛笑起来可真好看啊。 他一步三回头的离开。 王葛牵着阿弟进院,解释道:“我不让张菜带你去河岸,是因为河岸不比寻常地方,他玩性重,万一看不住你,呛了水怎么办?” “嗯!我是小孩子,危险的地方,要主动避开,除非是跟在阿姊身边,嘻嘻。” 王葛喜爱的揪一下他的羊角髻,继续劈柴。 劈完后,给鸡喂食,然后去井边洗衣,洗衣回来后,就到了做“昼食”的时间了。昼食,就是正午时刻的“中食”。 这个时代,普通百姓家基本已经一日三餐,当然了,如果太贫寒,日食一餐者也有。 中食是蒸野菜麦饼,凉拌瓠瓜。瓠瓜是跟张菜家以物易物得来。张户人丁旺,劳力多,正月开始就种瓠、韭、葱、蒜,种类颇繁杂。 王葛家正月只种的青麦,二月大豆,三月种的黍与胡麻。 她先把阿父、从弟从妹的饭盛好,罩上布笼。剩下的再一分为二,多的放到大食盒里,是大父他们的;少的放到小食盒里,是她和阿荇的。这些其实还好,但再加几个水壶,背起来就不轻快了。 第4章 王葛怼叔母 王荇叫醒从兄、从妹,王葛嘱咐好阿父,掩上院门,姊弟俩去找张菜出发。 张菜等候好久,不等喊就蹦出来了。“快,把水壶放我这里。” “不用,很轻的。” 张户在耕地搭有屋棚、灶台,不需送饭,所以张菜筐子里很空,只有他自己的午食。他说:“那我背虎头。” “阿兄,我先自己走,等我累了再麻烦阿兄背我。”王荇稚声稚气的认真样儿很是讨喜。 张菜比王葛大一岁,也扎了俩羊角髻。利利索索的小郎,也不知道跟谁学的,走起路来一踮一踮儿。 “好好走路!”王葛训他。 “瞧你凶的!”张菜嘴上不服输,脚下却听话的收敛了。 穿过村西后,一直朝西走了半个时辰,青翠色的野山逐渐在视线中清晰,那条宛如浅绿绸带的溪流也看到了。 三人在岔路口改向南走,这时候张菜背起了阿荇。两刻钟后,到达一个坡下。张菜累坏了,话都懒得说,朝王葛晃啷下脑袋,她留下饭食和水,嘱咐阿弟别乱跑,然后上坡。 这片坡开垦出的地,大部分都是薄田,个别地方还荒着,长满荆棘、野草。 大父母他们一直在劳作,看到她来送饭才歇息。 分配了餐食后,二叔、三叔陪大父母坐一起,边聊些家常边吃。叔母们则跟孩子们一起。 吃都挡不住三叔母的嘴,姚氏阴阳怪气道:“同样是女娘,阿菽就没那么好命,比阿葛还小三岁呢,就得跟咱们来种地。你们瞧瞧阿葛的背,啧啧……多直!再瞧瞧阿菽!唉!” 王菽见别人都开始盯自己的背,烦死三叔母了。劳作一上午刚歇,谁的背不驼? 王葛说道:“三叔母心善。昨日心疼阿禾,今日心疼阿菽,就是从不心疼自家阿竹。” 躺枪的王竹一愣,明知道从姊挑拨,仍抑制不住委屈。 姚氏气愤:“你瞎说什么?”她揽过长子哄道:“别听她瞎说,阿母最疼你,阿母怎么能不疼你呢?” 小贾氏反感娣妇,更厌王葛!有这侄女比着,阿菽确实缩肩塌背,跟蔫秧子似的!于是她接着娣妇的话尾讽刺道:“白吃白喝的人,当然养的俊俏。阿葛啊,不是叔母们说你,你要真有闲心闲力的挤兑弟妹,不如把力气攒着种两亩田,让你弟弟妹妹们也轻快轻快。” “二叔母说的对,我跟二叔母想一起去了。”王葛看着小贾氏道:“不如明日起,换阿禾留家里干活,我来种地。” 王禾一边吃东西一边说:“王葛,我可没招你!还有,阿母、叔母,你俩和她斗法别连累我。”说完,他走到大父母那边。 不争气的东西!小贾氏暗骂。 王葛:“那阿菽和我换?” 刚挺直背的王菽使劲摇头。 小贾氏恨其不争:“换就换……” 王菽吓哭:“我不换、我才不换!从姊要干好多活的,光挑水都要挑到半夜,我不换,呜……” 那边姚氏就要开口,王竹猛的起身,扔下句“我也不换”,走到大父母那边,和从兄王禾排排坐。 王菽……心如死灰,嚎啕大哭。 王二郎早注意到这边,喊道:“阿葛,不早了,快回去吧。” “是。”她把食盒、空水壶全装进筐里,跟大父母、二叔、三叔一一告辞。 老实巴交的王菽认了真,待从姊一走,就扑到王二郎怀里央求:“阿父,我不跟从姊换,我要跟你一起种地,呜……我不要半夜去井边打水,我害怕!我不会烹食,我也劈不动柴,呜……” 王二郎“哈哈”一笑:“不换,绝对不换,我家阿菽种地种的好好的,只要你不嫌累,就一直跟着阿父种地!” “嗯嗯嗯!”王菽大松口气。 王二郎狠狠瞪一眼惹事的新妇,把小贾氏吓得缩肩塌背。 王禾正瞅着这一幕,乐呵呵说:“阿菽的背哪是种地种驼的,分明是阿母传的!” 话分两头。王葛听到后方几声非人的惨叫,脚步更轻快了。和阿弟、张菜汇合后,三人有说有笑的吃午食,然后朝河流走去。 水声潺潺,依偎着松柏叠秀的野山。 好些妇人和小女娘,趁着日头暖,在河滩边捶洗衣裳。她们大多是贾地主家的佃户。 需要一提的是,这个大晋朝,像贾地主这样没有官品的小寒门,是不在“荫客制”之内的。通俗点解释,给寒门庶族打工的佃户,都登记在官府户籍里,只卖劳力不卖自由身,是因家中劳力少,才依附于地主。 一户佃农,通常只耕几亩、十几亩地,给地主缴纳地租即可。倘若佃户里有壮劳力,每年仍要服力役,唯一的益处,就是不需要开垦官府规定的最低荒亩。 女子们的欢声笑语充斥在青山绿水间,恰有一叶小舟破开鳞光,顺流而行。 舟上摇楫者,年近不惑;执网的渔家郎,未及弱冠。 渔家郎对着岸上唱歌:“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寤寐无为,涕泗滂沱。” 妇人们笑骂,都冲渔家扔石头,水花溅的鱼飞,摇楫郎君跟自家儿郎一同大笑。 有个妇人泼辣,站起来喊:“有胆摇船过来!” “对啊,摇船过来~”几个妇人一起喊。 这时,有个小娘子站起身,脸颊羞红,嗓音却嘹亮的唱道:“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山有桥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这回轮到渔家郎羞了,他阿父笑的更畅快,将船驱近岸边,朝这小娘子扔来一条大鱼。 顿时,所有女娘们尖叫、起哄。 王葛三人也跟着笑。据说许多许多年前,有个游历的贵人来到贾舍村,教给村人好多《诗经》里的歌谣,可惜村人们只学会了最简单的。 张菜脱掉鞋,脚一沾水,立马凉的蹦了蹦,又被石子硌的龇牙咧嘴,果真玩性重,自己去抓小鱼了。 王葛右手始终牵着阿荇,冲一块惹眼的红色石子过去,但用水洗净后,发现没什么意思。她朝张菜处一扔,提醒道:“别往里头走!” “知道。” “阿姊快瞧,那是昨天咱们在寿石坡遇到的大人。”王荇提醒远处骑马过来的一行旅人。 王葛不得不感叹,小家伙的视力超常啊!等这行马队再靠近些,她才能看清确实是昨天欣赏寿石的雅士。 第5章 匠师之路 张季鹰一行人本来是径直离开贾舍村的,听到刚才的歌谣相和,于是转了方向。 自破除心中桎梏后,张季鹰才看山还是山,看水仍是水,整个人神采非常,年轻了不少。他见此处异石各样各色,如星子繁多,来了兴致,开始扒拉石头。 桓真跟部曲们则给马饮水,洗刷马身。 “大人,那边已经没有好看的了。”阿荇扬起稚声喊,并冲张季鹰挥挥小手。 对方轻“咦”一声,认出了姊弟俩,笑呵呵过来。 “大人。”王葛大大方方的行了个常礼,然后摊开手掌,给对方展示她“刚拣”的石头:“这种带纹路的最好看,其余的颜色再好,河滩上也有的是。” 张季鹰赞许的看她一眼,拿起这块石头一瞅,只见上面天生氤氲,轮廓颇似奔跑中的鹿。“不错!” “大人喜欢,就送予大人。” “不不不,无功不受禄。” “石头鹿而已,要真逮着活鹿,我可舍不得送人。” “哈哈哈!你这小女娘,倒是实在。”张季鹰手指虚点几下,解释道:“无功不受禄的禄,指的是俸禄、好处!不是指山中奔跑的活鹿。它们读起来一样,但非是相同的字。所以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我不能白白接受旁人给的好处。” “那大人教我姊弟这句话咋写吧?这样不就有功可受禄了?”王葛笑眯眯的又揖了一礼。 王荇嘴巴一“喔”,阿姊太能了!这样也行?他赶忙胡乱拱手作揖:“求大人有功受禄吧。” 张季鹰……这什么套路?他捏索着石子,怎么感觉从小童朝他招手时,就上当了呢? 且说桓真刷干净坐骑,发现夫子和俩村童长谈上了,那个小女娘规规矩矩托着木牍,夫子在上写着什么。 他将坐骑交给部曲,独自过来。 只见夫子用随身携带的行囊笔,写下“无功不受禄”五个隶体字,并在木牍左下方的空白处,画了两个人物,一个人在送礼、一个拒礼。 桓真诧异!夫子是吴郡大儒,轻易不在外留笔墨,现在莫非要给俩村童留字、还绘图? 猜对了。张季鹰收笔,招呼姊弟俩就地而坐,将木牍摆于中间,给他们解释“无功不受禄”的出处,还把那块鹿石放在一旁,解释此“禄”非彼“鹿”。 王葛将膝旁的几根野草掐断,一边笑吟吟旁听,一边将草绕指、穿叠、扎结。 桓真跽坐到她旁边,渐被她的熟练编织吸引。这小女娘编东西,几乎都不带看的! 张季鹰讲解完后,问王荇:“将我讲的,重复一遍,你记住多少,就说多少。” “是。”王荇捣蒜一样作几个揖,开始复述。张季鹰越听越奇、越听越喜,这姊弟俩无不聪慧!小童将他的讲解囫囵背下来了! 这时,王葛也将编好的“釜”收尾,把那块“鹿石”往草釜上一放,说道:“大人,我已经明白山中鹿跟俸禄的区别了。” “孺子可教。你编的是……釜?为何将鹿石放在釜上?” “釜为煮具,不是有个词叫‘煮鹿’么?” 煮鹿? 看到张季鹰和桓真的疑惑表情,她小声道:“煮鹿中原啊,坏了,这个词犯忌讳吗?”她吓的捂嘴。 张季鹰嘴角好像抽了下,桓真视线移向草编的釜具。几息过后,前者轻声吩咐:“再拿……三块木牍来。” “是。”桓真起身,背过身体后,竭力抿唇憋住了笑。 煮鹿中原! “鹿”字的确理解了,“煮”跟“逐”又分不清了! 张季鹰嫌王葛的手有灰,让王荇托住木牍书写,写下“釜”字后,略微一顿,问王葛:“我看你擅长编织,何不向此发展,试着考取匠师等级?” “大人是说……匠人能像读书人一样,有专门的选拔考试?”王葛有预感,接下来的话,是关系她将来的一件大事! 张季鹰不满的扫桓真一眼。 “唔。”桓真明白了,他得替夫子解答:“成帝平熙二年时就下了匠师令,各类匠人均可通过考试,获得不同等级的称号。哪怕最低等的匠童,都能减税减役。” “麻烦郎君告知,女子是否能考?从何处考?” “不限儿郎、女娘,不限年纪,只要匠技过关,皆可考!小至乡、县,大至郡、州,应该都有考场。但是怎样报名、以怎样的形式考较,各地或有不同,你可向乡吏打听。” “谢大人!谢郎君!”王葛诚挚揖礼。 张季鹰将三片木牍写好。第一片只有两个字:釜,煮!并配图釜具,热气腾腾,十分形象。 第二片上面写着“路”字,用小一些的三个隶字注释:大道也! 最后的木牍没有文字,只有一幅“夫子教授两名乡童简牍”的场景图。 待王荇把“釜、路”几个字都念熟后,木牍也彻底晾干。张季鹰将它们两两相合,用绳捆绑,告知姊弟俩保存简牍之法,以后要勤晾晒,不要被虫蛀、受潮生霉。 天色不早,需得赶路了。桓真朝部曲微一抬颌,等待已久的部曲们牵马过来。 王葛、王荇跪地,姊弟俩都不知如何行大礼,但跪拜肯定是没错的。她扬起脸,看着张季鹰,哽咽道:“小女王葛,代我阿弟王荇谢大人教导!” 王荇抱着木牍,眼泪直冒,抽泣的说不出话来了。稚子懂得感恩的赤心,让张季鹰颇为欣慰。 “山高水长,安知不再有会面时?王小娘子,那个‘路’字,是留给你的。匠师之路,亦为大道!” “是。我记住了!如果能赶上考期,我必一试!” 随一声声“驾”,骏马驰走。 阿荇泪流满面,摇的手臂都酸了,瞧着好心的大人就此离去,很难再见,小小人儿更加悲从中来,忍不住哭喊:“夫子!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可别忘了儿啊!” 张季鹰险些没从马上栽下来,回首时,那姊弟俩的身影已经模糊。 王葛安抚的拍拍阿荇肩头,这话可不是她教的,纯属小孩子超常发挥。姊弟珍惜的将木牍用野草包裹严实,放到筐里后,又揪几把野草覆盖。 张菜这才跑过来,害怕的问:“刚才那些人在问路么?是吓唬你俩了么?阿荇别哭、别哭了。对了,阿荇为啥喊麸子?” 王葛一副难为情的样子,说道:“他们打听路,我没出过村,说不清楚。阿荇吓坏了,菜阿兄别问了。” “好好,我不问。不过我刚才看那些人带着刀呢,应该就是富贵人家的部曲,可吓死我了。” 王葛一直牵着阿弟的手,发现小家伙的手一紧,立刻知道阿弟这是对张菜的胆怯心寒了。可她不以为意,前世早就领教过人心能凉薄到何种地步,若换成张菜遇到歹人,她逃的更快。 第6章 匠员与匠童 回村之路,三人又拐上“寿石坡”拣羊粪,贾三羊郁闷的告诉王葛:“葛阿姊昨天送我的草帽,叫我阿母拿走了。” “别撅嘴了,我再编一个给你。” “真的?” 王葛点下头。 贾三羊立马从背筐中取出镰刀:“你用这个割草,葛阿姊,你家没镰刀吗?你看你的手……不疼吗?” 王葛的脸有多俊俏,手就有多粗砺,上面布满深旧伤口,虎口、指节均有茧子。“有镰刀,家里人种地都不够使。等我赚了钱,再多买把镰刀。” “赚钱?阿姊没出过村吧,知道钱有多难赚吗?” “你去过乡上?” 贾三羊得意道:“我还去过县里咧!” “那县里做买卖的,是拿东西换东西,还是拿钱买东西?” “都有。我看那些货郎,钱、粮、帛布都收。” “三羊,你知道县里的匠人有考试这回事么?可以考匠人等级!” “嗯……我大兄好像提到过这事儿。呀,你手流血了!” “没事儿。” 王荇眼睛红红的,给她吹手,问:“疼么?” “不疼。当生出茧子后啊,割的伤口已经不疼了。”她笑吟吟的割掉一片裙角,包住手掌。继续给贾三羊编草帽,她再问:“要不要我编两个,也给你阿父一个?” “好呀好呀!” 一旁的王荇垂低眼皮,血已经渗透布了,怎可能不疼?只不过阿姊知道,跟别人说疼也没用。阿姊偷薅羊毛,是想给大父母做棉鞋,所以不得不讨好贾三羊。 晚食过后,王葛姊弟趁院里无人,抱着两副木牍来到大父母的屋。 “大父,我们今天得了宝贝!” 王翁发现孙儿的眼神比从前任何时候都亮,欢喜的揽他过来,问:“虎头得了啥好东西?” 王葛没想和二老打哑谜,把木牍的捆绳解开,四片木牍在席上一摆,惊得大父母瞠目结舌! “这是……简牍?哪来的?”王翁在衣上搓搓手,才去触碰木牍,贾妪竟是连碰都没敢碰。可见简牍这等要物,普通百姓也知其珍贵! 王荇立即规矩跽坐,由王葛将寿石坡、河滩两次偶遇贵人的事,详细讲述了一遍。 “咱虎头有造化呀!”贾妪双手合十拜天。 王翁与有荣焉道:“那也得他姊弟俩懂事,才能对贵人的眼!”紧接着又可惜道,“贵人们就是不知道过日子,你们看这木片片上,还空着好些地方,以后虎头可不兴这样浪费!” “是!”王荇也这样觉得。 其实别看王葛两世为人,也觉得大父说的有道理。 “大父,”她问道:“那位贵人说的匠人考试的事,大父觉得我能试试么?” “为啥不能?正好,咱家有些存粮该卖了,别等乡吏了,咱自己去乡里打听,打听不着,就去县里!” 王葛眼眶都红了,说道:“大父待我真好!” 姊弟俩手拉手离开,简牍是传家之宝,肯定要交给大父母保管的。 贾妪这才平复了激动,稀罕的摸着被打磨的十分光滑的木片。 “别摸字儿!”王翁提醒。 “知道!”贾妪的手指避开墨迹,端着放到鼻前闻闻:“有点儿臭。” “别胡咧咧!那叫墨香!”他将两副木牍重新绑好,却不知道该收置在哪儿。“以后花销大喽,得给虎头打个书案。”话是愁的,但嘴角都笑到耳朵根了。 “给我!”贾妪横了夫君一眼,她知道放哪。打开床头衣箱,右下角放着个竹盒,里头有好几样宝贝呢。把木牍跟竹盒并排放,再盖上衣裳。 院门响,是王葛去挑水了。 贾妪坐回去,犯愁道:“阿葛是能干,可再过两三年就能相看了,到时大郎怎么办?虎头又小,唉。” “你搁外打听打听,最好还是给大郎续弦,不然阿葛只能嫁在村里。” 以孙女的人品,嫁在本村确实委屈!贾舍村太偏,凡是人品出众的女娘,都想着嫁到县里,哪怕乡镇也可。 若有女娘嫁进贾舍村,那肯定是从更穷的地方来的,比如三房新妇姚氏,就是从最穷的沙屯嫁过来的。 贾妪问:“夫君,你说……张菜那小郎咋样?” “不行。” “要真嫁在本村,张户不是挺好的?他家儿郎多,还有两头壮牛,开荒种地,没有比得上他家的!” “他家房还少哩!几个儿郎挤一个屋!”降降嗓门儿,王翁解释:“正因为他家儿郎多,所以不行。娘家壮,女娘嫁出去才有底气!姑舅家壮,到时阿葛受了气,咱怎么给她讨理?打都打不过!” “啧!”贾妪瞪夫君一眼,“哪有你这样的,还没咋着呢,就想着打打打!” 隔日清晨,王翁和本村几户人一起乘牛车去乡镇。不运货的,给出牛的人家二升米;如王翁这样的运粮者,得给五升至一斗。 这叫“脚力钱”,是往返的,回来不搭车也不退。这就是王葛没有请求跟去乡镇的原因。 王翁去时兴冲冲,回来长吁短叹:“要是早知道些日子就好了。” 原来,他到乡上一打听,还真有匠人考级这回事儿,减免的税和役,相当于朝廷给匠人的俸禄。级别中,最低为“匠童”,五月初七就是考试时间!一年只考一次。 贾妪高兴道:“这不挺好么?还有俩月时间准备哩。” “唉,阿葛要报考的手艺,三天后就统计报考名额,倒是不用交钱,只交手艺,手艺过关后先成为‘匠员’,到了五月,才有资格去县里考‘匠童’。” 王葛肯定不死心,问:“大父,咋个交手艺法?” “我老喽,头回听到还有这样新奇的考法,叫作:计花鼓。” 不多时,王葛回屋,把木床下的筐拉出来,这里面全是从前拣的石头。心情不好时,她就挑石头排解烦闷。 她给张季鹰的“鹿石”,并非在河滩现拣的,是一直随身揣着的。贾舍村时有富贵子弟来游历,万一能投其所好呢?她先后用奇石换来过漆质耳杯、麈尾扇、石质簸箕砚,这些都是平民百姓难得一见的贵重物,包括前两天换来的木牍!当然都交给大父母保管了。 前世今生,她都知道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 她一边筛选石子,一边回想大父带回来的消息。 第7章 进乡 因匠人种类广泛,包含金匠、铁匠、木匠、船匠、染匠、皮匠等等,连阉猪匠都有!因此匠人选拔被朝廷命名:百匠争鸣! 一个匠人最多允许报考两种类别。每个类别“交手艺”的比赛时间不同,陶匠、铁匠的都已经结束了,三天后是木匠的。 每种类别里,分两个技能方向:“巧绝技能”与“天工技能”。 王葛如今只在村里显露了草编的手艺,偶尔帮阿父编筲箕,她不敢显露的太厉害,会被坏心眼的人传以鬼神附体的。 草编,在当下晋国,属于“木匠”类别里的草匠分支。 木匠大类共有四个分支:木匠、竹匠、草匠、荆匠。 当然,每个分支下还有更细致的划分!比如木匠分为大器作、小器作;竹匠分为竹匠、篾匠、扳匠。 制小件编织、雕刻,制小型器械工具,都属于“巧绝技能”!例如木匠-小器作之木雕、根雕;竹匠中的篾匠、扳匠。 凡盖房、制棺、以及大型器械工具等,都属于“天工技能”!这个好理解,但注意的是,扳匠利用竹子的榫卯结构制床,竹床这种大型物品就属于天工技能。 一个匠人只能选择一个技能方向,不能既考巧绝、又考天工! 所谓“计花鼓”,只针对报考“巧绝技能”的匠人。他们必须在露天场地、一百鼓点声内,展现出自己的拿手匠品。然后由围观百姓掷花,花朵最多的十人,跟考官选中的十人,共计二十人,成为“匠员”,统一送去县里考“匠童”。 如果连“匠员”名额都争取不到,那何谈以后的种种考核? 大父遗憾,还有三天,木匠大类的巧绝比赛就要“计花鼓”,王葛什么准备都没,怎么可能在众目睽睽、一百鼓点声的催促下,完成编织? 如果错过这次,就又得等一年。 王葛捏索着石头,眉间一会儿紧锁、一会儿又透露坚毅,她站起身,重新敲响大父母的屋门。 “大父,大母,我还是想试一试。” 王翁点下头,“收拾随身东西,明天清早大父带你去乡镇。” “谢谢大父。那家里的活儿……” 贾妪未露面,在里屋喊道:“有大母在,怕啥!” 王葛高兴不已,小跑回屋,跟阿父和阿弟报喜。 是的,报喜!她已有筹划,只要家里允许她去,她肯定能通过报名选拔。 王翁鲜少看到长孙女的活泼模样,乐呵呵掩门,说道:“咋样?我就说嘛,阿葛肯定要去试一试!” “阿葛要是考上匠童,咱家真能减税?” “能,不过得是她出嫁前。出嫁后,是姑舅家占便宜喽!” 贾妪此时已经当长孙女考上匠童了,气愤道:“她未来姑舅又没给阿葛使啥力,凭啥姑舅家享受减税的好事儿?真是!” “行啦行啦,这才是争匠员,离匠童早着呢!别出去胡咧咧啊,尤其二房、三房新妇的嘴!谁敢出去乱传,别怪我使家法!”王翁美滋滋躺下。 王二郎、王三郎也都躺下了,不知为何,觉得屋子漏风,而且专吹脖梗子! 天边微有亮光时,王葛和大父就已经出村了。他们沿着土道西行,岔道口改向,往西北行。王二郎气喘吁吁的撵来了,他抢过王翁的背筐,有几分生气的说道:“阿父!你也太……唉!”他重重一叹,“行了,啥都甭说了,阿母已经告诉我了,你安心回去吧,我一定照顾好阿葛。” “你都知道啦?” “知道啦,而且你放心,保管只有我知道,行了吧!哎呦,这事儿要是让乡邻传开,像什么样子?人家会骂我不孝的!阿葛,二叔送你去乡里,快叫你大父回去!” 王葛先说句“谢谢二叔”,再和煦的劝王翁:“大父,二叔是咱家最灵透的郎君,你放心,快回去吧。” 王翁假装心不甘情不愿的掉头走。王葛小声道:“二叔,其实大父一直等你追来哩。” 王二郎怎能不了解自己阿父,说道:“走道儿格外慢是吧?” “嗯。” “我没顾上问你大母,你把匠人考级的事跟我详细说说。” “是。” 俩人一边急行赶路,一边交谈。临近晌午时,就蹲在路边啃凉饼。王二郎看筐里除了几袋粮,工具只有一把大剪,问:“你考试就用这个?” “嗯。够用了。” 王二郎见侄女的手上全是黑黢黢的小伤口,实在没有小女娘的秀气,不由想起自家新妇和弟妇挤兑侄女吃闲饭的话来。一时间,他觉得饼子好没滋味。 “阿葛。” “嗯?” “就是考不上也没事儿,明年二叔再送你来考。明年不行就后年!” “我一定能考上!” “二叔信你,哈哈!” 王葛也笑。二叔的脾气,她一直看不透,有时直爽豪迈,有时阴沉,所以二叔母贾氏很怕二叔。 三叔刚好相反,木讷少言,毫无主见,被姚氏拿捏的死死的。 短暂的歇脚后,再次启程,路上遇到合适编织的草料,王葛就剪下来,晡时中,到达乡镇。然后她便被漫天飘的各种酱味熏的头昏眼胀,王二郎却很喜欢闻,给她介绍着:“看到那个酱肆么?专做兔肉酱。这个酱肆只售梅子酱。” 路过鱼酱肆时,王二郎也想作呕,连忙说:“鱼酱闻起来冲,但好……快走两步!但好吃的很。” 渐渐的,王葛适应了酱熏,而且发现一个有趣现象,售卖多种酱料的大肆铺里,商人会给客人闻一种盛在盒里的东西,然后再挑了酱让客人闻、尝。 哈!这不跟前世买香水的程序一样吗?先让嗅觉恢复,再仔细辨别酱味。 离开规整的酱肆街后,是陶品、草织品的售卖区。这里的商人都是在道边搭草棚,大大小小的棚下,商品随意摆放,看起来琳琅满目。 棚与棚间,也有货郎、小贩。 王葛忽然被一个卖草鞋的小郎吸引。小郎正把草鞋往筐里装,是要收摊了。 她注意对方,是因为小郎独具一种清雅的书卷气,如果认真打量,会发现他跟周围人群、景物都格格不入。怎么说呢,这少年就像从高山流水的画卷中剪下来的一个人物,然后粘到了另一幅市井烟火浓厚的画里。 她上前:“敢问阿兄,乡所朝哪走?” 王葛早跟大父打听过,乡里的衙门不叫衙门,叫“乡所”。 统管乡里的官员,叫“乡正”。 乡正之下,有“乡佐、书吏、亭长”等乡官,武装力量是“乡兵”。别看这些乡官的级别低,但包括乡兵在内,都是吃朝廷俸禄的。 小郎抬头,看了眼二人背筐中的草叶,说道:“一直朝北走就是。不过你们要是来参加木匠匠员选拔的,不用跟乡吏汇报,两日后直接去东边考场。想去看看考场么?我正要过去,一起吧?” 他神情淡漠,即便是好意,也有居高临下的意味。 “太好了,谢谢阿兄。”王葛的脸皮哪怕这个,立即打蛇随棍上,问:“我们姓王,敢问阿兄怎么称呼?” 第8章 好多刘玄德 “我姓刘。” “姓刘?你、你莫非就是刘玄德?” 王二郎赶紧触一下侄女的额头,莫不是发烧了吧? 刘小郎打量她一眼:“明天起早,你会看到前头那条街有好多刘玄德。” “真的?”王葛一副怀疑对方骗她的样子。 王二郎急了:“走,我先带你去药铺。” “二叔,我没病。刘阿兄,你也要考木匠匠员吗?” “不是。” “那真是麻烦你了,还专门带我们去看考场。” “不麻烦,我家就住那。” 越往东走越偏僻,已经能看到大片篱笆围起的场地。此时还不对外开放,三人站在篱笆外,刘小郎指着场地中央架设的大如磨盘的皮鼓,说道:“到时以那面鼓计时。每刻钟敲五下,共敲一百下。” 王二郎刚开始掐手指计算,王葛“哦”一声:“两个半时辰。” 刘小郎总算有点表情了,奇道:“你如何速算的?” “这还用算?一个时辰是八刻钟,每刻钟敲五下,一个时辰就是敲响四十下。一下不就推算出来了?” 王二郎尴尬的垂下手,寻思:算数这么准,脑子看来没事儿。 刘小郎佩服的一揖礼,道:“各类匠员的选拔时间、地点是错开的,木匠大类的巧绝技能,两日后尽在此处比赛。小娘子要参加草编分支?” “是。”王葛心想:此人年少,观察能力跟思路都格外清晰,绝不是普通农家子。但他怎笃定是我比赛,不是二叔比赛? “可否编给我看一下?” “可。” 这是王二郎第一次认真看侄女编东西,以前虎头经常拿着草编的蚂蚱、雀、蝴蝶玩耍,大兄编筲箕的手艺是侄女先学来,再教给大兄的,但即便如此,王二郎仍只是觉得侄女确实聪慧手巧,而已。 现在看侄女轻轻松松的用叶子缠绕、穿插,而且速度很快,每个动作中,手劲儿将叶子抻的正正好好,一时间,他不再觉得侄女的手粗糙了,因为全部注意力,都被她的灵巧、快速吸引。 一个绿桃编出来了,桃座下有四瓣叶托着,令桃子整体增添了几分蓬勃感。 王二郎赞叹:阿葛编的真好看! 刘小郎也夸句:“不错。”但紧接着,他告诫道:“倘若你考匠员时,编织的尽是观赏物件,是考不上的。” 王葛听懂了:“刘阿兄是说,匠员考试,讲究的是实用?” “嗯。还是那句话,明日你和你阿叔在街上多转转,自然就明白了。” 叔侄俩道谢,刘小郎点下头,离去。 王二郎道:“阿葛,你发现没,刘小郎可不像咱们小户之子。” “他已经束发,可能早开始读书了。” “乡里就是好,寻常人家也有机会读书。”王二郎不知想到什么,戾气充斥眉宇。 王葛忙说:“二叔别灰心,咱家儿郎以后说不定也能读书呢!” “哼,哪有那般好命!走吧,找住的地方去。” 二人朝北走,王葛其实不太敢瞧叔父的脸,总觉得跟要杀人似的。忽听二叔又恢复了爽朗,颇带得意口吻道:“在乡里找客舍,吃住都得花费,多傻!不如住乡亭驿舍。” “免费吗?” “当然!驿舍敢要钱,咱就告他!” 半个时辰后,叔侄俩推开驿舍的一间房门,感觉扑面的灰尘都自带地动山摇的声响。 然后,二人的脸都暗了至少俩色号。 “咳咳咳!哕~”王葛不是被灰尘熏的恶心,这间院子里既有酱房,也有猪圈,臭味都发酵了。怪不得免费住都没见着别的旅人。 王二郎被熏的带出鼻音:“阿葛,趁天还没黑,你快打扫一下,我出去透透气!”话都没撂完就跑了。 王葛摇摇头,没办法,且得在这里住几天,赶紧收拾吧! 清早,早的不要不要的,王二郎、王葛就都顶着黑眼圈上街了。这一宿驿舍的猪集体熬夜,老鼠追壁虎、壁虎撵蜘蛛,没法睡好。 免费早食是麦饼,搀了至少三分之一的糠皮。叔侄在抠门方面如出一辙,能咬得动就行! 天大亮后,满街都是货郎、摊贩,感觉卖家比买家多数倍! 昨天没仔细看,今天发现除了编织品和陶具,还有卖芝麻油的、渔网、农具等等。 编织品多是雨具类(笠、蓑襞衣、簦);盛器类;杂类(鞋、麻绳)。 陶具多为灶具、食器,每个陶摊上都卖盛酱用的“瓿”,这是瓿知乡的特产。 王二郎出了一脑门子汗,说道:“阿葛,那刘小郎说的没错,你编的桃啊、蝶啊的,可能真卖不出去。” “二叔放心,这些我也会编。” “嗯,我看出来了,你最会编瞎话!你要都会编,咋不给咱家编些使唤家伙?” “我阿父编的都叫叔母拿回娘家了,我才不白费力。” “有这回事?” 王葛故作鄙夷的看着二叔,王二郎心虚,没话找话问旁边卖木桶的摊贩:“郎君也要参加后日的匠员考核?” “嗳?你咋无故骂人呢?” 叔侄俩在此人恼怒的眼神中快步逃离,不明白咋就骂人了? 随着天大亮,多了好些售卖原材料的货郎,叫卖起来各有特色。 “卖稻草咧……刘皇叔当年用过的稻草。” “卖荆条咧……廉颇负荆请罪用过的荆条咧。” “卖野兔……狡兔三窟的兔,用这种兔肉做的酱格外香哩!” 叔侄俩侧身让过一个个货郎,再往前走,拐过一个弯,被一家布肆遮挡的街景全部映入眼帘,一时间,他们瞠目结舌的驻足。 这条街两边,堆着一垛又一垛的稻草,草垛前坐着的全是小童,小些的六、七岁,大些的跟王葛差不多,全在编草鞋! “果真……好多刘玄德。”王葛喃喃道。 摊位最近的一个女童扬起笑脸招呼:“阿叔、阿姊,看看我编的草鞋吧,又结实又不扎脚。”紧接着,她小声道:“两位要是喜欢,我送你们一双,只要后日给我掷花即可。” 叔侄俩大惊:太缺德了,竟敢作弊! 王葛问:“你这么小就参加匠员比赛?” “不都这个年龄就开始报考吗?” 隔壁摊的小郎喊:“你刚是不是说悄悄话了?是不是打算送草鞋贿赂花朵?” “你别瞎说啊!”小娘子横眉竖目的斥回去,却是不敢再说送鞋了,笑脸说:“阿叔和阿姊试试,我编的草鞋真的很耐穿。五合谷粮就能买一双,这条街都是这个价。” 确实,每个摊位都放着标准的“合具”。 抠门二人组哪舍得用粮食换草鞋,他们这才明白刚才卖桶的摊贩为啥恼怒了。原来报考匠员的都是孩童? 第9章 吃教训 此事其实也好理解。既然大家都知道考取匠人等级后,可以减税、减役,普通人家必定都想考,肯定自小就培养匠技。 因此,最基础的“匠童”级别,不是无故被称为“童”的,一定是年幼的匠者居多!说句难听话,年纪大了再考匠童,不论掷花的百姓,还是考官,都不会选!因为年纪大了还来考试的,十之八九没天赋! 晌午,叔侄回来驿舍,有个老丈正在拌猪食,王葛看他铡的草料正是稻草,就问:“阿翁,我会编草鞋,编的可结实了。你每多给我一扎稻草,我就免费编双草鞋给你,咋样?” 王二郎胳膊肘撑门,抚额,侄女这是想做无本买卖啊,脸皮忒厚! 老丈说:“那你不亏了?” 王二郎的胳膊肘一下打滑。 王葛笑着说:“吃亏是福。” 后日一早,老丈愉快的借给叔侄俩一个小推车,拉着满满的稻草来到匠员比赛场地。 篱笆门打开,每个匠员允许带一名亲属进入,按照地面划的方框各就各位。亲属如果离场,不得再进场。 考试位置肯定有好、有坏,昨夜待考者就全在篱笆外排队了,她和二叔排在了倒数第一,所以位置最偏。 由第一次击鼓开始,铜壶滴漏计时,声声震耳,确如刘小郎说的,一刻钟响五下。 同时,百姓们领花进入,每户只准一人领花,不得重复领花、进场,否则重罚。众人都是一个个区域观赏,很多被前头的吸引目光,就算走到后头,花朵已经投出去了。 这样下去不行! “二叔,你快去……”王葛跟王二郎悄声交待几句,后者快步离开场地。 鼓声持续,擂鼓的大汉是刽子手改行,老毛病,时不时疯癫大笑两声,让比赛中的小童们更紧张。 王葛扫视一圈,发现自己属于年龄最大的一批。 巡场的考官不少,象征考官身份的木牌悬挂在腰带上。他们有的看上去像乡吏,有的像匠人。 有俩考官并肩走到她这里,“啧啧”两声,小声交流:“手艺不错,就是年纪大了,怕是天赋不强。” “有理。” 俩考官又“啧啧”着并肩走了。 鸟人!她才十岁好吧,把她讲的跟七老八十似的!王葛郁闷不已,强迫自己压下浮躁,逐渐进入比赛状态。 这次匠员名额选拔,真是接连让她吃教训。 第一记教训,是凭主观推断,想当然耳!她原本准备的项目是货郎架,坠上编织的“动物世界”,既博人眼球,又能显示卓尔不凡的技巧。她忽略了匠员既然是在乡里选拔,底层百姓的需求占据绝大多数,匠术所学肯定讲究实用为上。 第二教训就是小看了贾舍村偏僻,讯息滞后的坏处!她满心认为自己是年纪最小的参赛者,没想到成了年纪最大的天赋欠缺者。 第三教训是原材料没有多手准备!临时改变编织品,几乎措手不及,为了赚喂猪老丈的稻草,这两天她一直在编草鞋,手都搓肿了。 第四教训就是进场顺序!不存在官方秩序的时候,她想到了是按排队顺序进场,但仍旧轻视了古人,古人也知道连夜排队。她在末尾进场,比前三条的自以为是还要恶劣,显得她既愚蠢又懒惰。 拿花的百姓们渐有走到场地中后方的了,王葛不再分心,快速的编织草鞋。前世刚接触草编时,制作草鞋是基本功之一。南域多以稻草编织,北域多以蒲草编织。 简单的草鞋,在南域常见,只有鞋底跟系带,农户通常穿着这种草鞋下水田。 北域因为天寒,草鞋分内外两层,底与帮连体,编织步骤分为:鞋底、鞋帮、系带、封底。 瓿知乡隶属南域,在场所有编织草鞋的小童,采取的都是鞋底加系带的形式。 王葛不敢例外,只在鞋尾处别具一格,多出个半弧形的后跟,后跟两边引伸两根系带,缠绑脚踝,穿上能更牢固、更跟脚。由于是临时变更为编草鞋,她无辅助工具鞋靶头(置于前方勾住草绳的专用工具),只得箕踞坐姿,用自己的双脚替代。 原来过来巡查的刘小郎停在远处,眉头微皱:如此不雅,真不像个女娘。 王葛全神贯注编织,没注意这幕,也就看不到对方腰上也挂着个考官木牌。 咚、咚、咚! 场地中央的鼓声像条鞭子,抽打着时间,好似能加快时间流速。 一个时辰后,考场篱笆外。 “人穷志短!给稻草就能编啊!明日起,给一扎稻草、赠一双草鞋,只赠两百双!过这个乡没这个店了啊!诸位要是怀疑我家女娘的手艺,尽可到她跟前去试穿!”王二郎脸憋的通红,干巴巴讲着侄女教的话。 他旁边是驿舍里负责喂猪的老丈,受了一袋谷粮好处,心甘情愿被拉来当广告人:“我证明啊,这郎君讲的是实话。呶,你们瞧瞧,我现在穿的,就是那小女娘编的鞋,好不好?呶,就是最远的那个小女娘!” 二人在场外打广告,被吵过来的考官也无可奈何。 没进场地的百姓,大多是参赛者的亲属,有人实在气愤,告道:“考官大人,他们这不算作弊吗?” “他俩又没直接索要花朵!再说了,你们也可喊一样的话嘛,他们不就作憋不成了?”考官斥完告状者,又不满的瞪一眼王二郎和喂猪翁,眼不见心不烦的走掉了。 参赛亲属们窝囊死了,他们没“人穷志短”到这等地步!一扎稻草也就能制两双鞋,赚个屁啊! 而且赠两百双鞋?一天不吃不喝不睡,统共能制几双鞋?合着他们的孩子争到“匠员名额”后,啥也不干,光给人白编草鞋了。要知道,两个月后就是正式的“匠童”考试了! “呸!不要脸!” “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算了,一共二十个名额,咱们全当只有十九个!不跟‘无志者’一般见识。” “二十个匠员,到时代表咱们瓿知乡去县里考试,脸面全叫这一人带坏了!呸!” 一声声“呸”,啐的王二郎一哆嗦、一哆嗦。唉,他好想去编草鞋,换侄女来挨骂。 咚! 咚! 大鼓持续,有人发坏,在一记鼓声后,给敲鼓的大汉递上一碗烈酒,令大汉回忆起往昔刽子手的风光生涯,“扑”的仰天喷酒,连擂三槌:畅快畅快畅快啊!他敲的不是鼓,是死刑犯的生命倒计时! 一时间,除了王葛,全场的小童都停下动作,傻眼了。为啥连敲三鼓?算不算比赛时间? 第10章 匠员通过 考官没说话,把献酒者撵了出去。这就表示,鼓点算数! “哈哈!凑个整数!”刽子手又“咚咚”擂鼓两下。 好嘛,比赛时间直接减掉一刻钟。 有个小匠人从进场后就紧张,编的竹篓歪七八扭,内心一直在挣扎是否重新编?听到紧凑的五声鼓,还以为改赛制了,立刻崩溃大哭。 王葛这边开始来掷花的百姓了,是个三十余岁的娘子。王葛已经编出成品,娘子一看草鞋跟别人的不同,多了个后帮儿,而且系带也多出一副,立刻喜欢上了。 她将花朵留到王葛跟前,小声道:“说话可算话啊,过后我可真去驿舍找你。” “哪敢诓阿嫂,不然小女以后还敢不敢来乡里了?” “也是。” “阿嫂出去后帮我再传传名,到时多给你编两双。” “好嘞!” “你可别把这好处说出去啊。” “哎呦,我又不傻。” 自这娘子开始,掷花者陆陆续续过来,王葛终于松口气。此时的她并不知道,匠员之间也存在差异。几个考官正聚在一起,争论是否将“头等匠员”名额给王葛。 匠师不会轻易收徒,主要是没那时间精力。“头等匠员”在比赛结束后,可择考官之中某位匠师为师,匠师不能推辞。一经拜师,匠师为了声名必定悉心指导,两月后通过匠童比赛可以说十拿九稳。 欣赏王葛的考官,自然是看出她基本功极其扎实,且速度快,别人编一只,她能编一双。 反对者只有一个原因,就是她的年岁超标。自成帝颁布匠人考令后,每年参加考试者,简直如过江之鲫。随着时间推移,别说匠童、匠工的岁数越来越小,匠师亦如此。 就拿瓿知乡来说,神童刘泊一边苦读,一边编草鞋,十岁就考上了“匠工”,举县闻名! 可惜刘泊为了学业,终止了匠艺。为了激励乡里匠人,这两年每次匠员选拔,都让刘泊小郎担任考官身份。 刘泊也过来了,投了反对票,离开。 一名考官奇怪道:“我见刘小郎在那王氏女娘面前停留良久,以为会赞同,没想到竟持反对意见。” “我能理解。他有大天赋,最瞧不上的,就是靠年纪堆砌手艺的匠人。” “匠人之路,一开始宽广无边,任何人都能踏进来。可到了咱们匠师级别就知道,这条路一下就窄成独木桥了。能过独木桥的,天赋、勤奋,缺一不可!” “是啊,不得不承认,天赋为先哪!” 刘泊如果听到考官们的议论,不知会作何感想。他们误会了,他投反对票,恰恰是瞧出王小娘子的天赋太好,一旦从乡里拜师,很可能将她的思想拘束住,不利将来之路! 匠师?他相信,不出意外的话,王小娘子绝对能在十年之内考到! 此次匠员选拔,由早上辰时开始,差一刻午时中结束,王葛没想到的是,她竟然在考官定下的十个名额内,且第二个被念名。此十个匠员定下后,再选出十个收到花朵最多者,共计二十个匠员。 王葛这才看到刘小郎也站在考官中。 主考官宣布:“经我等商议,定下张青为头等匠员。张青,上前。” 八岁的张青抱着自己的成品草篓上前,所用材料为蒲草,只有一尺高,半尺宽,但确实体现出他稳重、扎实的基本功了。 蒲草编织最难的是前期程序,包括选料、水洗、晾晒、舂扁砸软等。张青家境困难,不可能挑选粗细一致的蒲草,就将蒲草撕细,拧成一指粗的绳辫。再用布将绳辫来回打磨,使其变的更软、更顺,然后开始编。 所以成品既有麻编的柔软,又具备蒲草本身的韧性。草篓上端三分之一处有提绳,可挎。两端绳头在篓内部往上行,编织成篓盖,防雨淋。 “张青,我等考官中,大赵匠师、小赵匠师均精通草编技艺,允许你选一人拜师。”主考官说道。 张青的阿父附耳说了个名字,张青听从,激动道:“回大人,我想拜小赵匠师为师。” 大赵匠师并没有觉得丢颜面,先向小赵匠师恭喜,收了个好徒弟。 主考官告诉所有匠员:“五月初四,诸匠员在县都亭驿站集合,至多可跟一名亲属。参赛所需的材料、用具,均由县衙统一配备。每人最多可参加两种大类的比赛,但技能方向不能兼顾。初五、初六两日,带你们熟悉各匠童考场,初七开始考试,考期半月左右。切记,办理‘过所’证明时,要将行囊物品写明,不得携带利器,否则无法投宿驿舍,更无法进县城!你等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么?” 匠人考试的通过率,计入官吏每年的治绩里,所以面对这二十个小匠员,主考官还是挺耐心、和蔼的。 王葛举手。 主考官对她有印象:“你说。” “大人,去县里考试要花钱吗?” “哈哈,不另购置东西,不需花费。” “谢大人。”王葛和二叔相视而笑,都松口气。 一出考场,人群围住王葛,好些人已经抱来了稻草,要她兑现之前的承诺。 不得不说,这个时代的百姓很讲诚信,没给她掷花的,绝不浑水摸鱼。第一个掷花的娘子被挤出人群,急的挥手臂嚷道:“我可是第一个。” “忘不了!”王葛大声回她。“大伙随我回驿舍,车是借的,我先还车。” 几十个百姓就这样簇拥在后,随叔侄俩去驿舍。 主考官失笑:“你们瞧,不知道的,还以为王小娘子已经成为榜上匠童了呢。嗳?刘泊呢?” “他说今日课业紧,先回去了。” 别人都羡慕刘泊如此年少就担任匠员考官,却不知他真心厌烦。回到家中,阿母任氏正在纺线。 刘泊见自己练字的竹简已经被刮洗干净,于是跽坐于纺车旁,说道:“我来,阿母歇一歇吧。” “你呀。”任氏温婉一笑,“咱家虽不富裕,但也不是非靠我纺线、你卖草鞋才能度日不可。阿母就是闲不住。” 刘泊轻“嗯”一声,说道:“阿父快该来家信了。” “快了吧。”任氏并不在意在孩儿面前透露对夫君的想念,她慢悠悠道:“有时啊,我会想,你阿父现在在做什么?是否也刚好在想着咱们?他一个人在洛阳,苦不苦?太学里的那些学生,能不能像自家儿郎一样听话,聪慧,好教?” 刘泊脸微微泛红:“阿母真是……每天变着花样夸我。” 第11章 王二郎的秘密 王二郎老脸通红:侄女真能自夸呀,变着花样的往外扬名声! “婶儿,我还会编草篓哩,你知道张青小郎吧?他编的蒲草篓,我也会。婶想想,免费编几双草鞋合适,还是一个能用很久的大篓合适?确定换草篓了?那你把稻草拿回去,用蒲草来换。” “阿伯,我会编草席、竹席,我编的席子都不卷边儿。但是你得添材料,添材料也合适啊,这可是大件儿!阿伯还犹豫啥,俩月后,我就要去县里比赛了,你不多加材料,我没法把你往前排啊。好多人等我赶制草鞋哩。” “阿婆改要竹筐?那欠你的草鞋可就不作数了啊。你放心,且放心,我去县里之前,要是来不及编,考试结束一定先编你的筐。忘不了的,我都记着账呢。” 一块破板子上,用石头划满了筐、篓、草席标记。终于打发走一拨人,王二郎喜忧参半,原本欠二百双草鞋,现在数量减了,但质量上去了。 “阿葛,都改大件了,得编到啥时候?你看,还都是竹筐、竹席!”王二郎愁的抬头纹都成半永久了!侄女在家时,也就用荆条编过筲箕,啥时候编过竹类的物件? “反正要劳累,不如让乡亲们知道我手艺比张青强。二叔莫忧,这编东西,一通百通,我会用荆条编,就会用竹条编。再呆两天,咱就回村,我边学边还债,到时还得累大父和二叔帮我去野山砍竹。”王葛已经拿到匠员名额,肯定不能再藏拙了,必须用这两个月的时间差,让贾舍村的人都知道她就是有编织方面的天赋! “回村?那这边过来人催债咋整?” “咱村不是常有牛车来乡吗,我给人家编些筐篓,让人家每次运货的时候,捎带着我的运到驿舍来。” 王二郎咂咂嘴:好家伙,人还未归村,又记一笔债。 王葛把木板子丢一边:“怕啥,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 “胡咧咧!虱子越多越痒!” 隔日,叔侄俩挠着虱子,跟驿舍的喂猪老丈告别:“阿翁,还得麻烦你跟乡亲们转达一下,我得回去种地。板板上的记账,我每隔几天托村邻捎到驿舍,谁领走了,阿翁就帮着涂掉。” “包我身上!”老丈很豪爽。 四周并没外人,王葛却压低声,显得很神秘似的说:“阿翁可别忘了,每回送来的东西里,有麻绳系着的,是我特地给你留的。” 老丈笑的见牙不见眼,也悄声回道:“忘不了、忘不了!” 走上乡间土道后,王二郎很不踏实:“咱就这样走掉没事吧?” “不是有阿翁押那做保吗?” 一个趔趄,王二郎突然觉得,之前白活了两辈子。 话分两头。 张季鹰、桓真一行人快马加鞭,已经出了扬州界。 头顶乌云密布,很快下起雨来。 探路的部曲铁风汇报:“张大人,桓郎,前方有亭可避雨。” 他们走的是官道,有时十里一亭,建有驿舍,有时五里另设短亭,仅供歇脚避雨。 “走!” “驾!” 众人赶路时为了防尘,头上都包有帻巾,进入木亭后,桓真刚要询问张季鹰,就看到对方的帻巾边缘,正淌下一绺绺黑水。 桓真……夫子这是染头发了?他转移视线,尴尬望天。 铁雷把主人的两匹马牵进亭内,一抬头,正对张大人布满黑线的脸。铁雷嘴角明显抖了下,赶紧走到桓真旁边,一起望天。 铁风紧随其后:“嗳呀,看来这一时半会儿的……”他跟张大人一对视,立即下巴抖动,鼻孔快速翕张。 嗒,一滴黑水打在张季鹰手背上:坏了,染粉掉色了。 这亭子不能呆了,铁风掉头溜之大吉:“我再去探探路!” 一匹马恰在此时打了个响鼻。 张季鹰拧头:“谁在笑?!” “回大人,是马打喷嚏!”铁风纵马而去。 铁雷实在憋不住了,冲出亭子:“大人,我也促探探噗……”到底没忍住,他愁眉苦脸上马,追逐铁风而去。 桓真这才转过身,递上小铜镜和手帕:“夫子,以后下雨天就不要染发了。” 张季鹰擦净脸,一声冷哼。 桓真:“都怪这雨,要么再大点儿,要么别下!” 张季鹰还回铜镜,望着亭檐的雨线,突然一叹。 “夫子所愁何事?” “《书经》有云:君子所其无逸,先知稼穑之艰难乃逸,则知小人之依。农户靠天吃饭,风调雨顺还好,若遇旱、遇涝,往往连田税都缴不上。” 夫子想说什么?桓真默默等待下文。 张季鹰看弟子一眼,又长声一叹,尾音徐徐,忧愁姿态有点儿夸张了。“所以啊,农户之女若是能考出匠童、匠工,起码能减田租,减家人劳役负担。有匠技在身,将来嫁人,也能寻个好人家。” 桓真明白了:“我在扬州有产业,这就修书,派一匠师……中匠师!去踱衣县,主持王小娘子那场匠童考试。” “不要特殊关照,只需秉持公正!” “弟子知晓。”桓真应下。夫子早年经历过成帝夺位风波,辞官后隐居吴郡,凡事敬小慎微惯了。如今被陛下任命三品国子祭酒,掌国子学、太学两所官学,为此等小事仍要拐弯磨角的提出,让桓真有些心疼。 至于夫子为何看重贾舍村那对姊弟,不是桓真该揣测的。 很奇妙的,师徒二人都认定王葛一定会去参加匠童考试,但他们也确实不知道,踱衣县的匠人在考匠童前,还有一场“匠员”选拔。 被照拂的王葛也正冒着大雨赶路,和二叔跋涉在乡间小道上。 官道都不好走,何况泥泞小道。 歘!她跌了个四脚朝天。粮袋摔到泥里,一下就被浸透,但也不能丢掉啊,赶紧拣回筐里。 过不多会儿,王二郎也歪倒。 王葛扶二叔起来,暗暗埋怨老天:要么早下、要么晚下!刚才路过一个木亭,他们歇脚片刻,觉得天虽阴,一时半会儿的下不了雨,没想到走出二里来地,噼里啪啦就开始了。 二人就算往回走,路程也不短,算了,继续前行吧。 等他们拐上官道,找到下个短亭避雨时,雨特么又停了。 气煞人! 叔侄俩跟泥猴子一样,骂骂咧咧重新赶路。可怜天黑后才回到村。 王葛离家这几天,是俩叔母轮换烹饭、挑水,今日天气不好,姚氏趁机偷懒,只有缸底一层水。 王翁发了大火,吓得三房连夜挑水。 王二郎洗掉泥垢回屋后,辗转反侧,久久难眠。 没人知道,这是他的第三世! 第一世,武帝晚年昏聩,将皇位传给傻儿子,导致宗王乱政,民不聊生。似王家这样的农户,很快在兵祸中家破人亡。这一世,王二郎都没活到成年。 第二世,大晋改天换地!成帝夺位,诛奸臣,减百姓赋税,日子越过越好,好到王二郎以为前世是他幻想出来的。但好景不长,王家又重蹈第一世的厄运。 第12章 回村扬名 厄运由他兄长在力役中伤了眼睛开始。 长嫂吴氏勤劳又要强,不愿长房成为王家的拖累,即将临盆还在田里干活。一头该死的恶虎不知道从哪窜来,长嫂跑的最慢,被老虎咬住了脚。 王二郎当时什么都没想,就举着铁锸冲上去了,村民也一起来帮忙,总算救下长嫂。长嫂被虎拖拽的过程中,生下一女婴,可恨啊,多俊的孩子,就这样夭折了。 数年后,长嫂终于又怀上,生产时再遭苦难,一尸两命。阿兄悲痛万分,哭至双眼淌血。双亲跟着伤心病重,家里实在没法耕那么多地了,就给贾地主家做佃户。 勉强平静了一段时日后,他女儿王菽被地主家一个族亲欺骗,给那家母子干活、做饭,辛辛苦苦数年,那家读书郎却跟别的女娘订了亲。阿菽想不开,投了河。他可怜的女儿啊,尸骨被捞出来时,被鱼啃的面目全非! 再往后,更是凄凉!双亲先后离世!妻子贾氏整日躲在娘家,弟妇姚氏愚蠢,引祸上门,令长兄被诬陷上吊。他将长兄下葬后,心力交瘁,在破旧草屋里结束了这一世。 谁知,他竟再次复活! 回到了长嫂被老虎拖拽时! 当时情势危急,他和第二世一样,什么都顾不得,只想打走老虎,救下长嫂! 哇……婴儿在啼哭!长嫂还和第二世一样,在恶虎拖拽过程中把女娃生下来了。 但是这次,孩子活着! 哭声特别有劲! 王二郎从噩梦中惊醒,出了一身汗,把淋雨的寒气激了出来。原来他回忆着前世种种,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孩子活着!她叫王葛,乳名虎宝。 不仅如此,长兄的幼子也活下来了,他叫王荇,乳名虎头。 他王二郎活了三世,世世不同!没人知道他在这一世里,是多么的战战兢兢。 这一世,他们王家多了一对小老虎,能摆脱厄运吗? 毕竟是淋了冷雨,王葛这宿睡的也不安稳。 咚、咚、咚! 她的梦里迷雾缭绕,但听鼓声阵阵。 “谁在敲鼓?”任她再怎么用力喊,声音都卡在嗓子眼里出不来。 咚、咚、咚! 迷雾渐有阻力,压迫她的眉头,困住她的心,令她烦躁不安。她摸索着前进,继续喊:“有人吗?谁在敲鼓?” 不知道挪了多久,终于看到一个高台。咦?那不是匠员比赛场地的那面大鼓吗?不会吧,就考这么个小比赛,她就落下心理阴影了? 鼓声持续。 她走上高台,鼓两面都没人,为何鼓还在响。她忽觉耳旁有风,猛一回头,对上一张凶神恶煞的脸! 王葛一个哆嗦,吓醒。 耳旁确实有风,是阿弟正偎在她枕头旁,小家伙担心她淋雨着凉,半夜溜过来守着她,睡熟了还抓着她的手。 村里那只敬业鸡开始打鸣了,她穿上短褐,把王荇抱回里间,只听阿父轻声说:“虎宝,你大母说了,今日早食不用你做。” 阿父一丝惺忪都无,可见不是一宿没睡,就是早醒了。 王葛心头暖暖的,把阿荇放好,温言安抚:“我没事,阿父放心。” 王大郎听着女儿离开,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虎宝勤劳又好强,真像她阿母啊。 王葛烧旺了柴时,小贾氏被王二郎搡了出来。她委屈的瘪瘪嘴,来到灶屋一看,哈,大房还算知趣。 不过小贾氏不敢立即回房,就问王葛:“你二叔为啥带你去乡里?” “二叔没跟你说?”王葛搅着釜里的豆粥,冷漠反问。 “你二叔累成那样,我还没来得及问。” “那你现在回去问吧。” “怎么说话呢?我好歹是你长辈!” “这话倒是对。” 小贾氏立即警觉。 果然,王葛接着道:“长辈确实分好长辈、歹长辈。此时又没外人,你不用装成好长辈。” “你……” “装也装不像。” “你!哼,王葛,你不用激我,激我骂了你,然后给你大父母告状?你也不想想,你大父母能向着你一辈子么?你总要外嫁的,到时候,长房不还得靠着我们二房生活。” 王葛没再说话。小贾氏的话没错,如果她不是找到了匠师之路,等她订亲后,等大父母年迈后,阿父、阿荇就真得依赖二房、三房了。 还好,偏离了历史轨迹的全新大晋,给了她挣脱贫困枷锁的希望。她,一定要牢牢抓住! 小贾氏一脸得意的回屋。可惜就吃了顿早食的工夫,得意就被击碎! 王葛这死丫头,去乡里竟然办下这么一件大事! 一个小女娘,竟然通过了什么匠员比赛?两个月后还要去县里考什么匠童?考上匠童后,家里就能沾光,能减税减役? 这不是做梦吧?!王葛这讨人嫌的葛屦子,以后岂不是踩不住了?岂不是更嘴硬、更讨人嫌?! 当然不是做梦。王翁从早起后就乐的合不拢嘴,孙女争气啊,啥准备都没有就选上匠员喽,全乡只有二十个名额啊! 一家人去田坡干活,精气神明显跟往常不一样。村邻相遇,有人问:“二郎前几天去乡里啦?” 王二郎:“对,送我侄女阿葛去考试。” “考、考试?小女娘考啥试?” “啧啧啧,听我跟你们……” 王翁老两口听了几句,没脸听了。二郎脸皮咋这么厚?阿葛是争气,但也不能夸成这样! 二郎夸:全乡几百匠人考试,阿葛排在头二名! 二郎又夸:考完试后,考官不跟别的匠员说话,只跟阿葛说话,告诉阿葛去县里考试都不用她自己出钱! 二郎还夸:阿葛离开考场时,数十百姓追着相送,一直送到驿舍,抢着让阿葛给他们编织东西。 “可惜啊!”王二郎语气急转直下,“咱们消息闭塞,才知道孩儿能有考匠师这条出路!要是早知道一年,阿葛的名次,不一定是第二了!”他垂头丧气的感叹完,撵上阿父他们。 “对了,”王二郎好像才想起来似的,回头喊:“你们谁想学手艺,阿葛都教。想学编草席的,带蒲草,想学编竹席的,进野山砍竹。” 王翁训道:“你咋这样吹……夸阿葛呢?万一有人去乡里打听咋整?” “儿说的是实话,打听就打听呗。”王二郎心内“啧啧”两声,真没好意思说,这些话其实是你那厚脸皮的好孙女编排的。 “胡咧咧!那考官是眼斜还是嘴歪?不跟考第一名的说话,只跟阿葛说话?” “当时考官讲完去县城的规矩,问所有人,谁还有问题?就咱阿葛举手了!那可不就是……只跟阿葛说话。” “哈哈!”王禾大笑。 王二郎:“皮又痒了?” 王禾赶紧躲到从弟王竹身边。 王翁再问:“那你也不该吹阿葛要是早考一年,就能得头名匠员啊?” “儿意思是,早考一年,说不定才得第三、第四。” 王翁哑口无言。贾妪在一旁又笑又恼,捶打王二郎背两下。 王菽捂着嘴偷笑,揪一下阿父的袖肘,小声问:“我能跟从姊学么?” 王二郎和颜悦色道:“能啊,你们从姊说了,就是将来不考匠师,学手艺也没坏处!” 王禾嗤之以鼻,他宁愿一辈子种地,也不屈服王葛! 王竹则跃跃欲试,但是被姚氏一把揪着往前走。王竹看着阿母生气的侧脸,再看阿父害怕阿母的畏缩样子,只得收回心思。 第13章 都亭驿站 王葛巧手擅编织的声名,一天之间就在村里传开。农户子无法读书,还无法学手艺么?将来做不成官,还做不成匠师吗? 何况王户的小娘子已经闯出名堂来了啊! 近水楼台,王菽和近邻张户家的幼子张仓最先拜师。张仓是张菜的从弟,比王菽还小一岁。张户有两辆牛车,王葛用心教张仓后,连往驿舍运输编织品的脚力钱都省了。 正如王翁担忧,村里人果然去乡镇打听了,打听过后,一个个面色奇怪。好些村邻私下开始说:“以后王二郎的话,听一半就行!” 不过不管怎么说,王葛一个小女娘在乡里出人头地是事实!幼童只要争气,也能为家里分担田租、减轻劳役也是事实! 满村喜气洋洋中,唯独姚氏、小贾氏这对娣姒嫉妒的牙痒痒。王葛倒是省心了,为了两月后的县考,家务啥也不用管了。阿姑让她们娣姒一人一天轮换顶替,劈柴、洗衣、烹食、送饭、挑水,累的跟驴一样,还天天被阿姑数落干活不利索。气煞人! 时间一晃,进入四月,到了征役的日子。据乡吏公布,此次役期较长,为五十天。役项为挖渠或修缮城墙。 每到这种时候,家家户户愁云惨淡,儿郎在外头吃苦受累是其次,就怕出点儿意外! 王家也如此,去年三郎去的,回来的时候,人都累脱了相。今年该二郎了,可是二郎离家,阿葛下月的县考怎么办,谁送阿葛? 偏偏王翁的腰病又犯了,倚在床头唉声叹气。 王葛看出大父在愁啥,说道:“我自己去考试。” “那咋行。” 贾妪吞吞吐吐:“要不……我陪着去?”她倒不是不愿意,实在是从未出过远门,心里打怵,怕到时帮不上孙女的忙,还扯后腿。 王葛一笑,劝道:“大父、大母,你们就放心吧,乡里派官吏照拂着我们,又不是我自己行远路。而且人家考官当时说,每个匠员最多带一名亲属,这就说明不陪都行。” “你年纪还小,又是女娘!” “大父这话可别传到乡里去。我考匠员的时候,有俩考官偷偷数落我年纪大呢,差点儿没把我直接刷掉。” 贾妪后怕:“你才十岁呦,要真因为年纪被刷掉,也是没天理了!” 王翁叹声气:“我再琢磨琢磨。到时若大父腰好了,还是大父送你去。” 一家人商讨、犯难,竟然谁都没提议让王三郎送王葛。 四月初四,踱衣县发生了一桩大命案。 江县令被人杀死在家中,此官之妻在三月份时去城外上香,意外身亡,县令之女江娥曾为其母喊冤,认为阿母是被人所害。但是县令却将发妻匆匆下葬。 没想到,仅过去不到一个月,县令也死在家中,其女江娥失踪。 朝廷官员被害,亲属生死不明,需得尽快查明原由,向朝廷汇报,向民众公布。 原本这个案子跟少年桓真八竿子打不着,没想到龙亢桓氏举荐一名旁宗子弟接任踱衣县的县令,好勇斗武的桓真本来就烦京都生活枯燥,得知此事后,立即鼓动好友温式之,二人借口学习查案,飞马兼程赶来会稽郡,再会同郡太守之子王恬,一起往踱衣县赶。 后来,三人耍诈甩开了部曲,纵马狂歌,即使风尘扑面,也好不快活,自觉像极了游侠。 他们不知,被“甩开”的部曲们早兵分三路:一路抄小道在前,探查有无匪寇;一路在后,如有危险随时接应;中间一路最累,每天都要逮些野兽,饿两顿再敲个半死,放到小郎们的路途中,让他们“无意撞见”,然后猎取。 四月二十五,申时末,三人进入踱衣县境,弃马于林郊,换上准备好的旧布衣、假过所竹牌,步行至城外十里的都亭驿站投宿。 “咱们真将马拴在此?不好吧?”温式之几步一回头,早知道不骑这匹心爱的小红马出来了。 “少啰嗦!”桓真掰住对方肩头,加快步子。他已经察觉部曲们紧随了,谁敢偷他们的坐骑?活腻歪了! 三个小郎里,王恬年纪最小,也最没心没肺。此子一年能闯三百五十天的祸,早叫长辈揍疲沓了,甚至希望此次能闯个大祸,让伙伴们陪他挨打受罚!哈哈! 都亭驿站占地极广,王葛遥望外墙,两丈有余,中心不仅有望楼,院墙四角还各有角楼,既似坞堡,又似庄园。 她提前这么些天赶来,是因为近期只有一户村邻来县城,她要是不搭这家人的车,就得靠双脚走好几天。来前,大父腰病没有起色,疼的厉害时连翻身都不行。所以这次除了匠童比赛,她一定想办法赚点钱,给大父从县城药铺买几剂好药。 驿卒核对王葛的过所证明,果然如考官说的,查的很仔细。“今年的新匠员?这么大年纪才考上?呶,顺墙下小道往东走!” 王葛又被鄙视一遍岁数,郁闷的重新背好筐,揣好过所竹片,进入大门。 前方直铺南北中轴大道,可并行三辆大牛车,可惜此道通往的是“邮驿区”,只供官吏或有钱的商人歇脚,不是她能去的地方。 她必须顺着墙根下的小道,去普通旅人能免费蹭吃、蹭住的“离乡区”。 王葛很知足,并不觉得“离乡区”就是贫民区,是对普通百姓的歧视。其实寓意多好,给背井离乡的百姓一个遮风挡雨的寄宿之所。 一刻钟后,桓真三少年也迈向离乡区,各个拉着脸生气。原来驿卒以三人过所记录的物品不符为由,把多出来的桓真的弹弓、温式之的马鞭、王恬的竹簪全没收了。 “狗东西,滥用职权!”王恬的头发都散下来了,只得不停往耳后掖。 “一看就是故意刁难咱们,那一行官差没怎么查验就放进去了。”温式之后悔,早知道不把最心爱的虎皮鞭带出来了。 桓真总结:“所以我等儿郎得常出来游历,只躲在家中能知天下么?” 王葛此时正感叹,小人物自有小人物的生存手段。带她去驿舍的是个四十余岁的佝背驿卒,一路上,交待事务极其熟练:“每日得闲帮着把猪喂喂,粪堆扫到一起;能劈动的柴劈好后垒齐;屋前的几口缸关系重大,能加满多少加多少;所有固定陈设、门、窗不要损毁;不得私自点火搭灶;一日两食,自去大灶领,卯正早食,申正晚食,错过不管;夜间戌时起,不得出院走动。” 推开院门,扑面的粪臭令驿卒想起来了,加了句:“猪食也在大灶领。” 这间院的正屋只有一间,坐北朝南,屋门两侧各有两口大陶缸,缸上有盖。 西侧的猪圈是连茅圈(跟旁边的茅厕厕坑相通),东侧空地搭着草棚,棚下全是大段大段的圆木,另有一把旧斧、磨石、挑水扁担、一对木桶、一个猪食盆。 驿舍的杂物都是驿卒的分内事,但王葛要在此处住好多天,哪敢不答应。“是。大人,这些我都会干。” 驿卒“嗯”一声,很满意。 她趁对方高兴,赶紧询问:“大人,我一个小女娘住这偏僻院儿没事吧?我意思是,别半夜有人……”她扭扭捏捏,做出欲言又止的害怕姿态。 “你除了铺盖就是一大筐草,偷猪也不会偷你!再者,谁敢在驿舍偷盗,罪加一等!行了,晚上上好门闩就是!” “是。”王葛郁闷,跟对方的沟通不在一个频道上。 第14章 不一样的早食 驿卒离去后,她刚回头,就看到一只大耗子从棚底下的柴堆里拱出,横穿天井,跳下猪圈、再爬上来、攀着院墙窜出去了。 “好轻功。”苦中作乐的夸句,她把筐卸到房前,打开房门。 指肚大的蜘蛛从门框顶端垂线而下,她捏断线,蜘蛛掉地,还想往屋里逃,被她踢飞。 屋内分作两间,外间堆满杂物,里间只有一张四脚矮木床,铺着薄薄一层干草。总的来说,比乡所驿舍干净多了。 再看四口大缸,都是空的,其中一口缸内有瓢。行吧,房间反正得晾晾味儿,她先去挑水。出来院子,顺着院落间的夹道往南、再往西拐几十步,就是水井。 挑了两个半桶,晃晃悠悠回来,刚揭开缸盖,一个黑物就隔着院墙被扔过来,“啪”的掉进缸里。 嘀嘀咕咕的声音在院墙外侧响起:“瞎扔什么?” “没使劲啊,我就这么一顺手……” 王葛瞥过去,恰好看到一个发顶忽闪而过。显然,此院跟隔壁共用一道墙,老鼠被西邻扔过来后,对方跳脚观察了一下。 她提起死鼠尾巴,应该是刚才飞檐走壁的那只,还沾着猪粪呢。老鼠不干净,可不能喂给猪吃,她提到棚下,用斧子刨个坑埋起来。回来缸前,把水倒进缸里,水立刻黑了,可见缸内多脏,都不知道多久没用过了。用瓢把脏水舀出,再去挑第二趟水。 这时王恬也挑起扁担去打水,温式之怕他惹事,跟着他。桓真守屋。王恬空有一身好功夫,用不到挑水上,打了满满两桶,回来后洒的加起来不到一桶。 天很快黑了。王葛不再忙活,把自己背来的草倒出,盖住床板上原来的草,关门睡觉。 隔壁院的三个少年则刚开始梳理案情,由桓真详述来龙去脉:“此县令姓江名……” 王恬插嘴:“不是死了么?管他叫啥?” 桓真:“有知情人透露,江县令一直跟妻子孟氏不和,孟氏是去城外女娲庙上香的路途中,头倒在车窗外,被树枝刮死的。驾车的家仆一口咬定,孟娘子一路未发出任何声响,发现孟娘子死亡时,脸已经烂的不成样,眼珠都没了。” 温式之:“确认死的是孟娘子?” 桓真:“令史验过,确实是孟娘子。” 温式之:“财物可有丢失?” 桓真:“俱在。” 温式之:“有无受辱?” 桓真:“无。” 温式之:“那就是仇杀!” 王恬忍不住道:“你二人是不是有病?就不能真是被树枝刮死的么?”他模仿的一歪头,“孟娘子第一次伸头,可能仅仅是想观赏道边景色?或者……听到什么动静,掀开帘布的霎那,一道斜枝扎中她要害,人一下就晕过去!然后……就被道旁的树枝……歘歘歘歘歘!” 温式之否定:“哪可能那么巧?” “巧?我家部曲每年都有骑马被树枝刮伤的!” 桓真提醒:“据说江县令有外室。” “好看吗?”王恬一下扑到桓真脸前。 砰!桓真将他蹬下床,温式之搬起床尾的筐往王恬脸上扣,三人打闹一阵后,决定明日沿孟娘子上香的路走一趟。 “咱仨人,两张床,怎么睡?”温式之犯难。 桓真:“阿恬不是最向往天当铺盖、地当席么?” 王恬装听不见,挤开桓真,肚皮贴墙假装打呼噜。 夜半,桓真被王恬的真呼噜搅的头疼,悄悄出屋,学声鸮鸣,铁风从院墙阴影处走出。 “怎么混进来的?”桓真好奇。驿站四周都是坚固石墙,且有望楼居中。 “属下们用桓氏腰牌正大光明进来的。” 桓真…… 铁风继续小声禀报:“驿卒非给属下们安排邮驿区的豪舍不可,属下们使了些钱,才给安排到离乡区。桓郎放心,除了此处和东间院子,周围全被属下们包了。” 这时,隔壁院的王葛推开屋门。 桓真、铁风肃声。 王葛是让老鼠闹腾醒的,好几只围着她窜,她怕被咬,就出来了。 已经睡了两个多时辰,不困了,她就拖着一截木头放缸边,把磨石、斧子都搬来,舀点水浇到石面上,开始磨斧。 棚子底下肯定有老鼠窝,她可不敢靠近。磨着磨着,猪醒了,直哼哼。 铁风悄声道:“属下探查过,隔壁住的是本分百姓。” “吵吵个屁!”王葛骂猪。 铁风…… 天际刚有亮光,闲不住的王葛开始劈柴,吵的隔壁王恬气哄哄起来,蹬上墙头嚷:“你是不是有病?大半夜的劈柴?” 出门在外,王葛可不敢惹事,赶忙撂下斧,出门挑水。 王恬抓抓蓬乱的头发,揪下两根稻草,回屋继续躺。半个时辰后,温式之猛的坐起来:“快,别错过早食。” 王葛端着猪食盆来的大灶,怪不得叫大灶,伙房真大,负责烹食的驿卒好多。 一人从院中大瓮里舀出粘粘乎乎的潲食,正往她盆里倒时,被王恬看到了。 “该死唔唔唔!”他刚开始骂,就被桓真捂了嘴。“唔唔唔!”王恬气的直挣、直跺脚。 但桓真没防住温式之,温式之上前,怒气质问:“你!就给我等吃这个?” 驿卒扬瓢,嘴里一声“啧”,王葛赶紧“啊”的一笑,背身,挡住驿卒,用盆将温式之抵到伙房跟前,迅速解释:“这是喂猪的。咱们吃的在这边。” 驿卒恶狠狠的朝温式之背影虚砸一下:“小崽子!算你躲的快。” “咳!”铁风、铁雷等一众部曲进入此院,大声喊:“快拿早食!”他们都乔装成布衣百姓,有的粘了假胡须,有的戴着斗笠,只有桓真能识出他们。 驿卒们昨日就被通知,这些“大人”是朝廷派出办差的,不能惹,也不能被暴露身份。为此,驿卒们特地早起,为这些大人准备了优质早食。几个驿卒人手一个,端出盛满馒头的筲箕:“各位请用早食,管饱,不够还有。” 了不得了!县里的驿站伙食这么好?王葛从转世投胎后就没吃过细粮,更别说白面馒头。她赶紧放下盆,可刚伸手就被驿卒打手、训斥:“你的在屋里!还有你、你、你!你等的都在屋里!” 温式之还是老实,“哼”一声,跟在王葛后头,二人在伙房内一扫,见灶台上摆着四张麦饼,一看就是隔夜的。 王葛拿了最上头的一个,温式之将剩下的三个饼拿出来,发现桓真、王恬正跟那群彪形大汉讨馒头,对方很大方的给了。 温式之立刻把麦饼塞给王葛,凑到桓真跟前,乖巧的张开嘴。桓真一笑,把馒头塞他嘴里。 王葛抿着唇,羡慕的看这些馒头一眼,把饼放进腰间悬挂的布囊里,端起猪盆默默离开院子。 她认出桓真来了,这个小郎君就是当日陪在教阿荇识字、赠木牍的那位贵人身边的少年,她知道小郎君肯定在办重要的事,故而伪装普通百姓。所以她多一眼都没看对方,生怕给对方添麻烦。 王葛走出桓真余光后,他没再多看一眼。他认出这个小女娘了,夫子还特意嘱咐,如果她来踱衣县考匠童,就照拂一下,不要让她遭遇不公正。 看来小女娘没认出他来,说明他的扮相没有破绽!昨夜都让铁风打击的快没信心了。 第15章 再遇刘泊 王葛饭量很大,两张麦饼下肚也只有七分饱,这里没有热水,井水冰凉,她就一小口、一小口的含温和些再咽,出门在外万一闹肚子就麻烦了。 喂猪、挑水、劈柴,忙活一个时辰后,王葛背上筐出来驿站。只见周围景色秀丽,远处山峦叠嶂,近处水草丰茂。 她很小心,拔野草时一直远离水岸,累了就歇在树下编织。 下午申时初,正是旅人投宿驿站的高峰期。她把筐往道旁一放,开始叫卖:“瞧一瞧,看一看,京都传过来的好物:十二生肖猜猜盒。” “会稽郡只此一家,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啊!十二生肖猜猜盒,新奇有趣,长辈、小辈皆可送!” “甭管你再走南、再闯北,除了洛阳城,都寻不到第二家!快快来买了啊,整组购买有优惠!” 有牛车队伍停驻,过来个身穿短打的仆役询问:“卖的什么盒?真是京都传来的好物?” “生肖猜猜盒,阿叔请看。”王葛装着漏听后面那句,亮一下展示品,是用灯心草编织的一个掌心大小、方方正正的盒子。盒盖正中有指甲盖大小的提钮,跟盒身分离,盒身底部坠着牛筋草穗制作的流苏。 只见她轻轻一提盒盖钮,提出一个草编的“羊”,此羊壮硕,头顶俩角,背部穿插一根很细的草辫,上接盒盖,下连流苏。 她再轻轻把盒盖放回,扣的严丝合缝。 仆役瞧着倒也别致、有趣,问道:“有蛇生肖吗?” “有。”她从筐中拿出一个个草盒,全都打开,无论虎、鼠、猪,编的都带点儿前世卡通的逗趣形象。 此时又有别的旅人过来,仆役看这小女娘倒是挺实在,就问:“你卖的不是猜猜盒么?都叫我等看了去,还猜什么?” 王葛抬头一笑,回道:“这猜的乐趣,得留给买主。若我卖它们时还得叫阿叔猜着买,那哪叫买卖呀,叫坑人!” 其余旅人笑起来。一个挑货郎问:“这猜猜盒什么价钱?” “半升粮。成组生肖买有优惠,五升粮或二十五个钱都可。” “草编的东西,这么贵?” “材料确实不值钱,贵的是工夫。”她找到了蛇生肖,拿给仆役。 货郎觉得收购这种小物根本没赚头,默默离开。 有人走,就有人聚。 仆役说句“稍等”,去牛车边给主人看,并把王葛的“生意经”绘声绘色复述一遍。 仆役回来的时候,王葛已经开张,卖出虎盒、猪盒各一。 称粮的“升具”是用灯心草编的,器具中间加了竖隔,一半就是五合(半升),方便实用。 仆役等她收好了粮,说道:“我家郎主说了,要两组生肖。” “好嘞!”王葛本就预备着这样的大客户,筐底几层全是成套的,用专门缝来装钱的结实布袋相隔,小心翼翼拿出来两套,一一验货。 仆役开始数钱。王葛来县城之前已经从大父口中知道了物价,时下的货币为五铢钱(钱上有“五铢”篆字),五十钱可买一斗米,核算下来,一升米就是五个钱。可怜大父母辛苦了大半辈子,家里只有五百钱,是大父攒下来买牛的,一直压在箱底,从不动它们。 仆役数出五十个,她激动捧住,深呼吸一下,装进布袋里。 对方把钱串重新系好后,王葛递给对方一个草盒,声音略带着哽咽说:“谢谢阿叔帮我,这个送你。这是我头一回赚到钱,我会一直记得阿叔的。” 仆役一怔,冲她点下头,收了草盒。 牛车队伍缓缓驶进驿站,王葛捏着布囊,感受铜钱的轮廓,欣喜不已。一抬头,发现同乡刘小郎站在丈外静静看着她。 他上着白色襦,下着绿色交窬裙,背负一个大竹筐,还和两个月前一样,清清冷冷,看一眼就能消暑。 “刘阿兄?”王葛揖礼。 “你怎么提前这么多天?”刘泊点下头,过来询问,并拿起一个草盒看。 “我们村来县城的牛车不多,我就早些过来了。” “这个,我买了。” “刘阿兄对我有恩,我岂能收你的钱?阿兄可别笑话我了!” “你不收,我只能不要了。”刘泊把筐解下,打开一个干净的布囊,拿出两张细面油饼:“我没带米粮,用这个抵,可否?” 细面的?王葛咽口唾沫,使劲摇头:“我肯定不收的!阿兄要是也不拿猜猜盒了,我回乡后就去打听你住哪,送一筐到你家门口去。” 刘泊看到她咽唾沫的窘态,浅笑一下,直言道:“其实是我知道驿舍的吃食不好,找个借口给你饼。拿着吧,咱们是同乡,在外照顾是应当的。” “不不不,驿舍吃食挺好的,跟我平常在家吃的差不多。” “考上匠童后,帮我编样东西,全当还了今天的人情。”刘泊把饼放到她筐中。 “是。”王葛知道再推让就招人烦了,立刻把饼装进吃食袋里,收拾东西,追上刘泊,问:“刘阿兄也是今次匠童比试的考官吗?” “我不够格。匠师等级由最低的匠童起步,然后是匠工、匠师、中匠师、大匠师、宗匠师、班输匠师。匠童考试的考官,必须是匠师级别。” “匠童考试仍只注重实用么?” “按往年惯例,是。匠童考试的材料、用具都是相同的,规定每人只能选择几样使用,以此保证公平公正。不论多少匠员参赛,总匠童名额只有一百个。” “去年落选的匠员,今年也可参加么?” “三年之内的匠员均可参加。” 王葛默默一算,仅参加木匠大类-巧绝技能的匠员,就得有好几百人! 这时到了驿站门口,王葛重进也需要呈过所证明。驿卒检查完,二人朝离乡区走,刘泊继续刚才话题:“匠童考试没有百姓参与,全凭考官个人喜好定夺,所以你在考试时,一定要在实用之上,制作的与众不同,让考官无法不选你。” 王葛明白了,个人喜好是没法判定对、错的,最容易作弊!她想赢的十拿九稳,就必须与众不同,让考官不敢作弊,不选她都不行! 王葛看着依旧风轻云淡,平静从容的刘小郎,不得不感叹:世间确实有品质高尚的贤者! 贤者帮助弱小是寻常,他们骨子里根本不求回报,且厌倦世俗人情的繁琐,所以王葛知道对方住在哪个院落后就赶紧告辞了。 黄昏时分,雷电交加。 桓真三人赶在雨落之前回来驿舍,三人都神采奕奕,到案发地点考察后再梳理案情,就是不一样! 王恬嚷着:“我先说、我先说!我认为……这肯定是个冤案!” 桓真:“好,阿恬总结完毕。式之,你说。” 王恬义愤填膺的下床,冲到门口。 轰! 一道大雷盖顶,紧接着,院中响起土石倒塌的巨大动静。 王恬目瞪口呆,立即兴奋大喊:“我说是冤案吧?雷都劈下来了!” 桓真二人过来一看,跟东邻共用的院墙被雷劈中,已经倒塌。王葛吓个半死,正站在幸存的猪圈旁,和他三人隔着焦墙相望。 “咋样、咋样?是不是有冤情?” 桓真轻踢王恬一脚:“快闭嘴吧,差一点儿就劈着咱们了!” 第16章 人善被人欺 佝背驿卒穿戴蓑具,冒雨过来,桓真三人才不出来淋雨,王葛把筐顶在脑袋上,跟随驿卒在破墙周围查看。 查看完后,此人说道:“放心吧,雷不会劈同个地方。怎么都得雨停以后才能修补院墙,你们先凑合着吧。”他见猪圈内也掉进好些土石,不客气的一指,交待王葛:“雨停后,将栏内清理干净。猪要是死了,你可得赔的!” 王葛一听后面这句,大声问道:“你是说,刚才那道雷要是把猪劈死了,也要我赔吗?” “岂有此理!”王恬顶着一块木板出来,打抱不平:“你这差吏,刚说雷不会劈同一个地方?你敢一直站在此处试试么?要是你和猪一道被劈死,我替小女娘赔你,如何?” “小崽子!” “老狗!”王恬举木板就砸。 变故太快! 王葛哪能让助她的人跟驿卒干架?她顶着筐撞向驿卒! 桓真在王恬后头揪住了木板。 结果就是,驿卒抱着筐掉进了猪圈,险些把王葛也拽下去。 完了!她求助的看向桓真,不能再装不认识了:“郎君,怎么办?” 桓真顶着木板,轻言安抚:“没事,有我。” 王恬这时已经和驿卒互丢大泥巴、对骂。倒是温式之发现了桓真和小女郎有点不对劲。 桓阿兄平时不喜跟陌生人说话,尤其女娘。莫非认识对方?那何时认识的?在哪认识的?哎呀,这趟没白出来,有点意思了! “小崽子!你等着!”驿卒不再吃眼前亏,从王葛院子那边爬出猪圈,边骂边逃。 王恬得意大笑。 桓真嘱咐王葛:“放心回去吧。” 王恬一拍胸膛:“有我等在,你不必怕!” “是。谢诸位郎君。”王葛给他二人行礼,再向门口的温式之行礼,从院门出去返回自己院。 “铁风!”桓真一喊,铁风从房顶溜下来。“处理好此事。” 王恬好生没趣的瞥眼铁风,回屋。 温式之则舒了口气。出门在外,最怕难缠小鬼,有部曲处理就不必担忧了。 铁风应命离去,暗道:怪不得刚才打量小女娘眼熟呢,原来是贾舍村遇到的那个。 王葛回屋坐了两刻钟后,就又有驿卒来查看院墙了,没打扰她。她放心的同时,苦笑一下。贫民百姓为何常见卑微之态?只因为卑微才能更好的活下去呀。如果没有几个少年郎君相助,那驿卒得寸进尺,不知道要怎么使唤她。 关键是,她明知表现的越软弱、就越遭欺凌,就能反抗吗? 根本不能! 此处是驿卒的地盘,想整她、想恶心她,有的是损招。她想在此蹭吃、蹭住,就必须卑微! 这就是底层百姓的死结! 所以,她必须冲击匠师之路!也必须让阿弟读书!双管齐下,才能解开卑微的死结! 念及刘小郎的提醒,以及匠员选拔时她得到的种种教训,她不会再自负,如何才能利用有限的材料、工具,制出让考官不得不慎重以待的作品呢? 已经入夜,一道道雷闪映亮粗葛布糊就的薄窗。 雨声更密了! 屋内越来越潮闷,王葛打开门透气,就这样看着一会儿光亮、一会儿黑雨的夜空出神。又一道光亮照清她面孔时,她的唇角正泛着笑意。她想到制作什么了! 隔壁,三个少年郎无视可怕的雷鸣,继续讨论白天探查案发沿途的心得。 王恬:“还是我先说!我们为啥不进城查县令死因?或许还能顺藤摸瓜,找到失踪的江小娘子!” 桓真:“因为我族叔已经上任,正在查你所说的。” 王恬头痒,抓挠两下,道:“哦,就是说,我等不查这个,就没得查了。” 温式之:“岂止没得查了!咱们要是进了县衙,可就身不由己了,桓县令说不定给咱们安个捣乱罪名,派人遣咱们走。其实你们不觉得孟氏之死,才是整个案子的源头么?按阿恬说的顺藤摸瓜,这根藤,说不定在孟氏之死上!” 孟氏即江县令之妻。 桓真:“今日我们探查的小道,是去女娲庙的必经之路。官道宽,两旁的树枝没有斜过路径的,孟氏肯定从小道开始遇害!令史的验案记载为,孟氏只有脸部受重创,鼻腔中有血、有碎肉屑,证明她确实是在昏迷中不断遭到树枝刮蹭,这个过程里,将脸上的血、碎肉,吸进了鼻腔。” 王恬:“那段有砍伐痕迹的荆棘丛,就是孟氏从生到死的完整距离!哼!”他气的一拍膝头,“江县令的几个儿子实在愚蠢,为了泄愤,把荆棘枝全部砍断,结果是毁坏了案发现场!” 温式之:“可惜了附近的桃树,当日一定大片盛开!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被迫目睹了一场惨剧。” 王恬:“打住,别酸了!虽然我们查不到更多的证据,但我已能肯定,凶手是江县令。他为了外室常氏杀妻,江娥为母喊冤,他怕官名受损,就把江娥藏起来了!” 温式之:“那谁杀了江县令呢?为何不是江娥杀父,畏罪自戕或逃亡?” 王恬:“所以,有两个凶手!杀孟氏,江县令与外室常氏得益!但常氏只是一个妇人,没有作案能耐,所以必定是江县令动的手。而江县令死,谁最得益?得益者就是第二个凶手……坏了!桓阿兄,你族叔接任县令一职,会不会是他……” 咣通! 桓真把王恬踢下床:“这话也能乱说!” “唉呀!水漫进来了!”王恬的裈裤一下被浸湿,跳回床板叫道。 桓真打开屋门看看院子,说道:“不是漫进来,是门槛漏水。” 温式之气道:“此处驿站的官员该参!离乡区到处都破旧失修,驿卒仗势欺负弱小百姓,上梁不正,何以教底下小吏?是吧,桓阿兄。” 王恬没听出对方话里有话,重重“嗯”一声。 桓真也没听出来,反而突然想到一个线索:“桃林?”他目光炯炯道,“孟氏死时,桃花正大片盛开,如果在牛车拐上小道时,她听到车外有人呼喊桃花在开,肯定会掀开车帘!不对,不对……”他又自我否定,“主车后面还跟着仆役乘坐的牛车,就算给孟氏赶车的车夫没察觉车厢偏移、被荆棘刮到,后车还能看不到?” 温式之:“可惜时间过去太长,已经不能凭车辙判定。” 王恬拧着裤上的水,说:“要是能找到孟氏乘坐的车就好了,兴许还能发现点线索。” 桓真摇下头:“江县令早将那辆车烧了,要不是杀牛犯法,他恐怕连牛也……牛……” 温式之:“牛?” 王恬:“牛又不会说话,能查出什么?” 第17章 参观考场 桓真三人清早离开驿站后就没再回来,王葛每天在野外摘野草、拔野藤,专心练编织,怕惹人嫉妒,没再在驿站外卖东西赚钱。 直到五月初四,瓿知乡木匠大类-巧绝技能的匠员,共计五十八人集合在驿站,她都未再遇见过刘泊,想来刘小郎早离开了。 负责这些匠员的乡吏恰巧姓木,他说道:“前两年,咱们乡只考上两个匠童,一年一个,希望今年至少也能考中一个。” 这一刻,几乎所有人都看向张青。前两年分别考中的匠童,跟张青一样也都是“头等匠员”。 木乡吏:“这不光是你们个人的荣誉,也是乡里的荣誉。虽然规则允许你们还可以报另外一门大类的考试,但如果木匠类被取中,另一门没取中,待贴出榜来,你们的匠童等级会被标上‘次等’!而‘次等匠童’,考下个级别‘匠工’时,肯定会吃亏!” 王葛暗想:制约手段真是高明啊,如此一来,只有真通两门匠技的匠员才会尝试。 木乡吏待下方的窃窃私语平静些后,继续道:“肃静。若还是坚持再报一门匠技的,现在就报名补录,过后不补。” 鸦雀无声。 木乡吏满意道:“明日起早在此院领早食,早食过后,一起乘车去考场,走时带上所有行李,如果考场那边允许住宿,就不再返回驿站。” 王葛一直以为考场在县城里头,没想到在郊外一个私人庄园附近。 听木乡吏介绍,庄园名为清河庄,主家姓王,高墙建的比驿站还要深远宏伟。高墙之外,有一条人力凿之的清渠,雨季时蓄水,天旱时灌溉。 渠畔一侧是茂盛果林,红红绿绿,灿烂至极。另一畔风吹草动,羊群绵延。 真令人羡慕与向往呀! 车队缓缓从清河庄东边的宽土道过去,又行了两刻钟后,到达考场。 考场很大,用高高低低的木柴圈起,场地中搭着好多高台,高台上堆满了物资,都搭着油布,离的太远,看不出具体是什么。 场地外搭着大小不一的帐篷,铺着密密麻麻的草席,这是别乡匠员已经住在了此处。 王葛等人都很兴奋,从一辆辆板车上跳下,牛板车是租的驿站的,由乡所付资,将人送到后接着就离开。她无亲属陪同,尽量跟紧木乡吏。 通往考场正门的道路两侧,热闹的几乎和集市似的。 木乡吏见小匠员们被一个个果摊、食摊吸引,就边走边解释:“这些果蔬是清河庄培育、或从远方运来的。刚才路过的清渠河畔有固定的集市,每月十五、月底,许多商人、货郎都会赶来,买清河庄的树苗、粮种,还有牛羊。” 王葛看到一些反季果蔬,一时间都恍惚了,这跟前世的菜市场有何区别?五月份竟有卖茄子和南瓜的,敢相信吗? 食摊将烹熟的南瓜切成小块,蘸了糖水售卖,一小块卖两个钱!敢相信吗? 价格之高,丧尽天良! 还真有好些长辈给小匠员们买了尝鲜! 嫉妒使人面目丑陋。王葛捂紧钱袋子,别过脑袋不看:啧啧啧,谁没吃过南瓜似的! 不过南瓜不是明代才传入中原的么?怎么大晋朝就出现了? 木乡吏跟看管考场的游徼呈上过所证明后,游徼清点匠员人数。 清点完后,一名游徼引领众匠员进入,随行的亲属在场外等候。 “你等面前的几处高台,都属材料区。竹类有慈竹、桂竹两种;木类有榉木、樟木;草类有蓑草、蒲草、芦苇;剩下的则是藤条、荆条、树皮等。考试时最多可选两类材料。提醒你等,藤、荆条、树皮属于一类。”游徼细心解说的同时,分别掀开油布,让匠员们看到这些充足贮备。 到了工具区,油布下盖着的轮廓明显不一样了,工具都盛在筐内。 游徼道:“工具有锤、刀、钳、尺、锯等,就不一一说明了,总之很全。另有辅助材料麻线、苇絮等。工具跟辅助材料相加,每人最多可选六类。” 在场地走动一圈后,一个多时辰就过去了,可见比赛场有多大。地面已经被划了一块块四方格,就是匠员考试时所处的位置。 离开场地后,木乡吏率众人找到偏僻点的地方,铺席,围坐。他说道:“你们共比三场。具体日期为初七、十二日、十七日,每场考五天。前两场,场场都要淘汰一半人数!最后一场,选出榜上百人。” 竟然比三场?! 不止王葛惊讶,其余人也是。 有个陪同的长者急道:“大人,这和往年不同呀?” 往年规则为:根据参赛人数分为一百组,分三拨比赛,每拨也是比五天。九名考官监督一组,评定上、中、下三个等级。每组评出的最高分者,就是匠童! 也就是说,按往年规则,匠员只上场一回。 木乡吏很无奈:“乡所也是前日才接到此讯息,不允许提前告知你等。你们大概也听说江县令被害的事了,这个嘛,新县令上任,肯定会颁布一些新策新规。不必忧愁!只要你们匠技扎实,规则怎么修改都不怕。” 一片不满的“啧啧”声响起。 这是匠技扎实不扎实的事么?小匠员们都是憋着大招,预备一举夺取匠童的,如今要憋三大招才行!能一样吗?这还不单单是临时加题的问题,原本预备的大招,谁敢放到最后一场?要是开场就被淘汰掉怎么办? 接下来,木乡吏告诫众人:队伍这两天就歇于此,可在附近游逛,不可靠近清河庄,如返回驿站或去县城,必须报备;此处也绝对不可点火,否则驱逐!说完后,木乡吏自去找瓿知乡的同僚。 王葛记准此处位置,开始闲逛。食摊售卖的主食种类很少:蒸饼、水引面(面条)或馎饦(面片汤)。 酱类很多:肉酱、果酱、豆酱、韭酱、鱼虾酱、蟹酱。咸、甜、酸、辣口味均有,甚至还有苦味的。 王葛驻足在一个“清河庄收购”竖牌处。此地停着一长排牛板车,看车的郎君大多都三十余岁,有的给牛喂草,有的躺在车上打瞌睡。 其中一人过来,问道:“女娘是匠员吧?” “阿叔,我是。”王葛笑盈盈回道。 “比赛中制作的物件成品,可来此处售卖,保管比卖到县城实惠。若能榜上有名,收购价格更优。” “借阿叔吉言,过后我一定过来。” 王葛开心不已,又找到了生财之道。 此时,远处的清河庄内,王恬正趴在床塌,时不时发出痛苦的“咝”声,不服气的望着墙,恨不能双眼能透视,替自己破开这憋屈的牢笼。杵的脑袋累了,他就偏着头嘟囔:“桓阿兄,你可真虎啊,比我还虎。亏我一开始还担心,怕连累你们陪我闯祸、挨揍。没想到,是你连累我!这回我算长见识了!” 第18章 不如鼓 王恬为何挨揍,还得从三个少年进县城开始说。 桓真带着他和温式之去拜见那位刚上任的族叔,以学习查案为由,请求重查孟氏之死。没想到,桓县令已经将江县令家的血案查的差不多了。 两桩命案,凶手只有一个!是江县令的长子江城! 原来妇人常氏,根本不是江县令的外室,而是江城的。 孟氏打听到常氏的居舍,带人去捉夫君,不料,捉到的是长子。自此后,孟氏几次三番的威胁长子,让长子跟常氏斩断孽缘,送常氏远离。否则,孟氏会亲自下狠手,处理掉常氏。 孟氏万没想到,长子已经被常氏迷的神魂颠倒,竟谋划了一场弑母大戏! 孟氏惨死后,江县令看出长子的不对劲,逼问后才知道自己养了怎样一个畜牲!但这是他的儿啊,还能杀了江城么?不但不能杀,还得替这逆子掩盖罪行!江县令不顾女儿反对,将妻子匆匆下葬,将其仆役全打发到偏远农庄,连妻子死时乘坐的牛车都毁掉了。 然而,江县令的姑息养奸,反倒把江城养成一个真正的恶魔!江城为了保住外室常氏,已经杀了阿母,还差阿父吗? 于是,他趁阿父熟睡,刺其心口,令江县令当即毙命。然后,他再把最后的绊脚石,一直质疑阿母之死的小妹江娥,杀死后埋进菜园,制造江娥潜逃的谜团假象。 至此,他就可以等尘埃落定,等过个几年,人们都忘记此命案后,纳常氏为妾就顺理成章了。 之所以说桓县令将两桩血案查的差不多,是因为江城还没有招出弑母的具体情节。不过对方死撑也没意义了,最多三天,定会招供。 桓真三人不甘心白折腾一趟,于是恳求在狱吏陪同下,提审江城,尽快结案,也算他仨没白来踱衣县一回。 桓县令治务繁忙,也想尽快结案,就允了。 谁知道桓真进了监狱,不耐烦江城装疯卖傻,抽出匕首就要活剐对方!桓真的小名不愧叫掳须儿,是真敢下死手啊,说剐就剐,一招虚的都没有! 甚至,江城把二十几年做过的坏事全招了后,桓真都没停手。 桓县令大怒,将从侄、温式之、王恬各打了二十棍,并将他们的罪责快马加鞭送往各自长辈处。 温式之最怂,在罪犯被活剐时就吓晕了,后被棍子打醒,而后又被打晕。 王恬被送往自家的清河庄,等待阿父派人来接。等待他的,将是更严厉的惩罚。 次日一早,木匠大类-巧绝技能的六百余匠员开始领号牌,统计第一场考试所用的材料、工具。 下午,考场东、西、南、北四个入口均竖起大鼓。这四面鼓可不叫“计花鼓”了,叫“不如鼓”。每淘汰一个匠员,从门口离去时,自己拿起鼓槌敲一下,寓意承认自己技不如人。 考场从此时开始封闭,不允许匠员进去参观。有上百人在场内穿梭,搬运竹秆、木头等材料。他们都穿着最劣质的粗麻短褐,无论男女,头发均不束、不盘,乱蓬蓬的披散,被削短垂在肩膀位置。木乡吏说,这百余劳碌者均为“隶臣妾”,大多是被亲属犯下重罪,连坐而充刑,男为“隶臣”,女为“隶妾”,以服役赎罪。 隶臣妾役期满后,则成为庶人。但他们仍和普通百姓不一样,这类庶人的后代不允许考官、也不能考匠师,只有种地和服兵役两种出路。 闲话不再说。初七,第一场考试正式开始。 寅正,天还黑黢黢的,瓿知乡一众匠员就由木乡吏带到考场南门,排成长队缓慢进场。所有匠员只允许携带铺盖,凡夹带工具、火种者,当场剥夺终身考试权利。 男匠员由游徼搜身,女匠员由隶妾查验。好在匠员们都很谨慎,没有被查出不合格者。 顺利进场后,木乡吏赶紧一一安排考试位置,并让每人将材料上覆盖的油布揭开,核对各自的材料是否有缺失,现在报缺失还来得及,过后不补。 木乡吏也真是辛苦,就这样围着偌大的区域兜来兜去。 王葛的材料为:竹类、草类。工具及辅助材料为:篾刀组合,锯,木锤,竹尺,麻线,苇絮。木乡吏走到她这边时,她赶紧汇报:“齐全。” 所有人都汇报完毕后,木乡吏大声嘱咐:“谨记考试规则!辰初开始,十一日的酉初结束。考试时长为五天,尽量不要主动提前离场。把拨给你们的材料都用上,最起码给考官留个好印象。再有,不要被淘汰的鼓声影响。好了,数年学艺,在此一举,望你等都能坚持到最后!” 他话音刚落,各个方位的游徼就开始呐喊:“非匠员者离场!非匠员者速速离场!” 木乡吏匆匆离去。 “考试开始!” 张青的区域在王葛前方,她一边搬动竹秆,一边观察对方先干什么。 张青利用盖在材料上的油布搭建雨棚。这是小赵匠师教他的经验,如今气候炎热,又是雨季,搭雨棚哪怕不为遮雨,也可以遮阳。 这就是有师长教导的好处。王葛有数了,也开始搭建棚子。先锯下四截桂竹秆,每截底部削尖,站到蒲草堆上,用木锤将竹秆砸进地里。再用麻线搓绳,将油布四角绑在竹秆上头。如此,一个简易的油布棚就完成了。 如果从上空俯瞰整个考场,像张青、王葛这样做的匠员至少占三分之二。 张青搭完棚子后就开始篾竹了,看来他真正的手艺也是竹编,不是草编。 王葛见对方没再有别的准备工作,就不再关注张青。 要用竹子创作匠品,首先得熟知各类竹秆的特性,才能区别它们最适合做什么。 桂竹:因竹身生有斑点,也叫斑竹。它们的秆壁厚,分量重,密度高,竹材坚韧,适合做棚架、农具、家具。 慈竹:因新竹旧竹丛生,如母子相依,所以叫慈竹。它们的梢端弧形弯曲,竿壁薄,常用来编织生活用具。二至三年的慈竹,可将其篾成细竹丝,利用竹针等工具编织成价值非常高昂的工艺品。 这两个月,王葛一直在用野山的毛竹、镰刀充当篾刀练手,无论制席、制筐,她想锻炼、或者说想唤醒的,是“劈篾”基本功。 她有好多年没摸过竹编的专用工具了,幸好跟前世用的相差不大。这就是传统手艺人的好处,如果缺少哪些工具,只要有能替代的材料,都可以自己制作。 第一场比赛,必须十拿九稳。既要显现匠人扎实的基本素养,也要有能吸引考官的创新。 她的作品之一,就是篾桂竹,编织一件组合量器:斗、升、合、龠。量器是这个时代上至朝廷、权贵,下至寒门、小户必备的称粮工具。要编织此类物品,一要准确掌握其容量;二要结实、耐用,容器内部必须光滑平整,万万不能称完谷粮、倒出去时,残留谷粮。 第19章 竹匠与竹子 篾匠无论制作什么,第一步都是选料,此次考试由县里统一提供竹料,就省了“选竹”这个步骤。 所以现在第一步为“锯竹”。这可不是指将竹秆直接锯成一段段,而是只锯两端。目的是除去竹根节过短的地方(指地下茎那端),以及竹梢过细处,尤其慈竹的梢端绝大多数是弯曲的,必须锯掉。 第二步是“滚竹节”。用篾刀将竹子的节疤全部削平,因为这个过程中,手要一直转动竹身,所以叫滚竹节。 第三步是“破竹”。从竹子巅部的中间位置起口,破开一节后,就不必再用篾刀,站起来用手向下压竹身,就能利用竹子自然开裂的惯性破竹。破的过程中如果发现不对称了,就把变小的那半竹身转到上面。破到最后两节时,放下竹秆,用脚踩住底下的一半,手执另一半竹身往上提,就彻底一分为二了。 第四步是“分层”。要点为:对称等分。因为对称才能最大程度的利用起竹子本身分裂的惯性,不必花大力气就能将竹秆对劈、对劈、再对劈。这也是人们将节节胜利比喻为“势如破竹”的原因。 分层后的篾条粗细没有规定,只看匠人想编织的物件要求。不过每次对劈时,篾刀始终要跟竹面保持垂直! 王葛劈的很专心,不知不觉,重摸篾刀的手生、不适应,都一点点消失了。从适应这把刀后,它随着每次竹身裂开的“咔”声,开始唤醒它的主人的匠师基因。 王南行…… 前世,她是竹编匠师王南行! 咔!竹身分裂。 咔!竹身再分裂。 日头在地面竹篾累积的过程中,也渐渐移向正中。气温急剧升高,王葛汗流浃背,脸上也是如此,但她浑然不觉。 咔! 咔! 就是这种篾竹的脆响,是那样的悦耳,每一声都能挑起骨子里的兴奋,加速匠师血液的流淌! 咔!咔!咔! 篾竹的脆响,不仅代表着匠师接下来的呕心沥血,也寓意竹子即将凤凰涅盘! 竹匠与竹子,绝不是屠夫与羔羊,而是相互的成全! 分配午食的隶妾将食篮默默放到王葛的区域,她这时才知道已经晌午了。 午食是一张蒸饼,还有一个装满水的竹壶。竹篮、竹壶是赠给匠员的,可循环利用,渴了去找隶臣妾加水。 吃饱后,加水的路上,她去了趟茅房,或许是女娘少的缘故,茅房不算脏,墙根竖着两根可疑的竹片。王葛腹诽,这谁呀,才半天就拉粑粑! 回来后继续篾竹,这就是竹编手艺的特性,头两天几乎就是篾竹丝,每根都要用刮刀打磨数遍,令竹丝更均匀、光滑。 黄昏时分,淘汰匠员的鼓声响了,是此场考试的第一声“不如鼓”。 所有匠员的心都随鼓声剧烈跳了一下,这证明考官进场巡视了! 咚!第二声鼓响。 距离刚才的淘汰才隔了不到半刻时长! 因为什么淘汰?不是至少三名考官同时评出“下下等”的分数么?考官评定等级如此果断么? 王葛也免不了胡思乱想,她所在的区域还看不到考官们的身影,只看到隶臣妾们推着独轮木车开始送晚食了。 她不再篾竹丝,挑出一些细的竹管,制作此场考试,她的第二件作品:连发双排吡啪筒! 在前世,盛产竹子的地方,很多小孩都会自制吡啪筒这种玩具。在懂得气压原理后,制作起来甚至不需要什么技巧。 充当“吡啪子”的小球用泥丸就行,打出去不用心疼的拣回来。 九个考官簇拥而来,七男二女,全部为木技能之“匠师”,他们有的擅长木工,有的擅长竹编。来到张青小郎的区域,他们大多颔首微笑,赞扬几许。 张青的作品中规中矩:竹席。 但越是中规中矩之物,越能比较出匠功高低,还有-技艺传承! 主考官的匠师等级为“中匠师”,见多识广,认出张青的编织手法,跟其余匠师考官讲道:“这是会稽山赵氏独有的镜篾编织法,篾丝极细,待竹席编好后,光滑似镜。” 张青听到考官提起传承师门,立即放下手中活,起身。 主考官欣慰一笑:“你继续。走吧,咱们再看看别的。” 他们来到王葛跟前时,天色已暗。 王葛将篾的竹丝整整齐齐堆叠,众考官的眼都毒,一下就看出这个匠员篾竹丝的速度有多快了!而且竹丝细度一致,这得是长年累月才能篾出来的经验! 个别考官甚至轻轻“咦”了一声,可见有多惊讶! 主考官在竹丝上正、反一摸,光滑无竹刺,更证明此匠员绝非表面功夫! “考生叫何名字?” 王葛刚才就乖乖站在一边了,立即回道:“考生王葛。” “你手里拿的什么?” 早等着此问!她双手托举着吡啪筒,回道:“吓唬老鼠用的,我自己乱琢磨的物件。” “吓老鼠用的?演示一下。” 其实这时候,只有包括主考官在内的三个考官,对这个看起来像个“井”字的竹管支架感兴趣。 “是。”王葛早在筒前端塞好了泥丸,往双排竖管(漏泥丸用的通道)各塞几个泥丸,然后左手把住下排竖管,对着侧方空地,右手使劲推双排活塞。 两声不分先后的响亮之声:啪! 两个泥丸以肉眼根本看不到的速度,打到地面,砸出俩小坑。 众考官…… “咳咳,请考生再演示一遍。” 第二天“打鼠筒”就被呈到桓县令处。 桓县令试验了几把,说道:“此物蕴含的道理其实不难,难在谁先思考、运用到!这个匠员记录下来,只要其余制品达到中中等,录其为匠童。” 门下掾史是桓县令上任后辟举的吏员,此人意味深长的一笑,多了句嘴提醒:“这名匠员是个小女娘,姓王,名葛,来自瓿知乡贾舍村。” “贾舍村,王葛?是阿真私自找中匠师,作弊录取的那个?” “是。”掾史赶紧又说:“属下已经将那位中匠师送离咱们踱衣县了,如今此考场的主考官姓郑,没有问题。” “我所求,是考试的公平、公正!不因阿真的关系,放任一个匠技不足者滥竽充数,也不会因为阿真的关系,令有匠技天赋者埋没于乡野。” “是,属下这就去告知郑考官。” “等等!”他斜倚凭几,微蹙着眉,慢悠悠的思索道:“王葛既知道此次匠童考试改了规则,要比三场,那她为何选择在第一场……就制出这种绝对能吸引考官的巧物?莫非……呵呵,跟郑考官说,让他在此考生面前,透露出想淘汰掉对方的意思。我倒要看看,她是否还能制出比这……还要好的巧物!” “属下明白了,这就去。” 桓县令又试玩了几把,难得勾起几分童趣:“打鼠筒太难听了,此物一推一打,应该随其声音,叫……吡啪筒。” 第20章 知母莫若子 咚! 咚! 南门、东门的“不如鼓”几乎同时敲响,代表又有两个匠员被淘汰了。 这是第一场考试的最后一天,考官们首次分为两拨巡场:一拨为主考官带领三名副考官;另一拨为五名副考官。 每个匠员都会给予评分,要淘汰掉三百多人,因此“不如鼓”响的格外频繁,巧合时,就会像现在一样,出现两鼓同敲的情况。 郑考官一行四人走向瓿知乡匠员区域。 “考生张青?” “是。”张青惶恐站起。 “留。”郑考官一个字,张青长舒口气,如释重负。 随考官过来,轮到王葛紧张了。那个“打鼠筒”被考官拿走后就再没还她,也不知道起没起作用? 不过她的主作品“组合量器”也完工了。 许副考官拿起此物,众人细细核查,评定级别。 先看此物制式:侧面为梯形,上口、下口均为正方形。整体均为篾编,缝隙微小,无论眼观、还是触摸,都非常平滑。 再看实用价值:将此物大口朝上,是一个“斗具”;把它颠倒过来,小口朝上,则为一个“升具”。 主体的两侧,编有两个圆环手柄:一个手柄的环细,是卡住“合具”的;另一个环粗,中间的孔隙小,是卡住“龠具”的。 众考官知道,此物是效仿莽朝发明的“嘉量”。 缺少最大的“斛具”,恐怕不是考生来不及编织,应该是这小女娘谨慎,害怕“嘉量”属国之重器,私自编织、哪怕只效仿其形,也会犯忌讳。 没看她脑袋越垂越低么? 郑考官说道:“按以往惯例,瓿知乡只有一个匠童名额。论基本功,你比张青扎实,但你年纪比他长,你现在的基本功,不一定能胜过几年后的张青。” 王葛左手的小拇指已经抠在掌心,等待下文。如果考官觉得她的匠技威胁到了张青,要淘汰她、保张小郎,直说就是,不必跟她讲这么多。 果然,对方又道:“你真正的优势,是第一天做出的机巧之物,证明了你的创造天赋。此场让你过,接下来,还需更好的展现你独有的天赋。” “是。” 考官们离开此区域后,副考官之一问道:“此考生的基本功,在所有匠员中都算得上拔尖,张青过个几年够呛能赶上呀?” 郑考官:废话!我不知道么?县令让我吓唬王小娘子,我能怎么办? 傍晚酉初,第一场考试结束,共淘汰匠员三三一人,留下三百三十整。 瓿知乡算上王葛、张青,留取十二人。 被留取的匠员必须把制作的成品带走,不得留在场内。还要找各自的乡吏更换号牌,每场被淘汰,号牌均归匠员所有,这也算一种资历证明。绝大多数匠员是考不上匠童的,但凭借号牌,总比普通匠人容易当佣工。 终于出来考场了,木乡吏收走王葛等人的旧号牌,更换完新牌后,说道:“你等今夜不得乱跑,明日卯正从东门进场,比赛区域更换,比赛所用的材料不变。所以个别匠员注意调整第二场的材料用量,不要到第三场时发现没有可用的了。” 随着齐唰唰的“是”,木乡吏露出欣慰笑容:“也不要总绷着,到附近逛逛,天黑后回来此处即可。另外,清河庄正收购制品,你等可去看看,增长见识。” 小匠员们跟着家中长辈走开,木乡吏这才拿出钱袋,递向王葛:“天黑前回来。” “我用不上钱,麻烦大人再替我保管,我现去把这个卖了。”她笑盈盈摇着头,抱起竹编的量器,赶紧往清河庄收购点走。 一路走着,王葛发现百姓不但没减少,还更多了。尤其收购处,围的里三层、外三层,不光匠员在问价,更有远地赶来的各类买卖人,也在跟清河庄互通生意。 “王阿姊,快,这边人少。”张青喊她,他阿父紧跟在旁,一手抱着竹席,一手护着儿郎。 王葛过来,礼貌的叫人:“阿伯好。张阿弟。” “女娘一人就敢来县城,比我家阿青强!”张父四十余岁,天生一张喜庆脸,夸的王葛抿着嘴笑。 她立即夸回去:“张阿弟是我见过的最优秀的小郎呢!” 张父心花怒放,张青害羞脸红。 不一会儿,轮到他们。张青制作的竹席卖了一百个钱,父子二人高高兴兴的去食摊了。 王葛的组合量器卖了一百二十钱,这可把她高兴坏了,赶紧把刚赚的钱再交给木乡吏保管。 次日天气不好,十二个匠员随木乡吏从东门进入时,天黑的不正常,幸好考生们搭的雨棚也随材料一起移过来了。 整个比赛范围缩小,北门和西门封闭,只留东、南出入口。 开考时刻,雨也下起来了。 桓真腚上的疮伤终于结痂,这一起来,又裂开少许。可他仅微吸口气,还是缓缓走到窗口,推开窗,看雨丝顺着一溜溜瓦檐飞淌。 人间罪恶,岂能只由细雨洗刷?更需雷霆手段! 他身后的矮案上,摊着两份简册,是昨夜写的江城弑母的详细记录。他活剐江城时,匕首上有锈,导致对方仅隔一天就筋脉拘挛,抽搐不停而死。详细口供只能由他带伤书写。 第一份简册,写的是江城弑父的动机。 当江县令逼孽子说出弑母的来龙去脉后,气急攻心,立即做出烧车之举,因为江城在牛车里动了手脚。不过很快江县令就后悔了,只因烧车之举,会成为更大的破绽! 这才促成了江城最终弑父!他阿父不死,不但会拿常氏泄愤,万一廷尉府下来查案,询问为何烧牛车怎么办?他阿父会怎么回答廷尉府?到时会不会为了保住自己性命,交待他弑母的事? 第二份简册,是江城弑母的细节。 孟氏坐车有个习惯,喜欢独处,从不让婢女进车。她坐的长榻,铺着厚垫子,左侧部分被江城改了,里头的绢絮不平,坐着不舒服。如此一来,孟氏就一直坐在长榻右侧,靠着右车窗。 孟氏还有个毛病,晕车,为了防呕吐,车中的匣子里一直放有果脯。果脯就是江城动的第二处手脚,被泡过迷药。 第三处手脚,就是桓真等人怀疑的牛!孟氏那辆车的老牛,右侧两条腿被扎了微小竹刺,拉车时越走越往右沉,导致孟氏晕车严重。 所以出来县城不久,孟氏就吃了许多果脯,陷入昏迷。在昏迷前,她还因为格外恶心难受,特地斜倚窗边,尽量透气。 主、仆两辆牛车驶上官道后不久,江城的小厮装扮成旅人,驾着牛车就尾随上了。 当孟氏乘坐的前车先拐上开满桃花的土道时,小厮驱牛,疾速超越,就这样隔在了主、仆牛车的中间。 然后,小厮大叫着“驾、驾”,假意要超越前车,实际目的,是长时间并道而驰,将孟氏的车往路边荆棘丛里挤。 似这种土道,两侧根本不夯实,加上老牛听出小厮的声音,随着一声声“驾”,越跑越疾,车夫根本拉不住。 孟氏的脑袋就这样在车窗处颠来颠去,被荆棘枝划了个稀巴烂,至死都一声没吭。 此案之后,江城率兄弟砍伐荆棘,并非泄愤,而是江城恐惧那些荆棘上染着阿母的血,有一个斜枝上,还勾挂着眼珠子。 所以,孟氏之死,跟桃花林没任何关系。 她之死,只因为……知母莫若子! 第21章 制作唧筒 雨越下越大了,王葛坐在蒲草堆上,开始制作本场考试的第一件物品:唧筒。 也就是灭火水枪。 最简易的唧筒跟注射器原理一样,外部一个套管,内部一个拉动杆。将拉动杆绑上苇絮作为阻力,来回拉动,就能把水吸进套管内,再推动拉杆,将水喷出。 王葛很快就将简易唧筒做好了,周围都是水坑,她很惬意的玩了几把。接下来就要仿照前世在故宫博物院看到的,青铜制“水铳式唧筒”,做一个竹制的消防水枪。跟刚才的简单版原理是一样的,都是利用大气压力差吸水。 这种铳式的,使用时要配合一个水缸,将唧筒立置在水缸中,通过抽拉,水从底部进入套管内腔,再压下套筒,内腔中的水受压力所迫,从顶端喷出,可灭九丈高度左右的火灾(此时一丈约2.42米)。 可惜四周水坑的积水都太浅,没法试验。完成后,只能先搁一边。 王葛从现在开始,要正儿八经制作第二件物品了:蓑襞衣。也称“袯襫”,数百年后才称其为蓑衣。 郑考官虽然提醒她多制作机巧之物,但万一是随口说说、万一是诓人呢? 大晋朝跟前世可不一样,前世人民生活富足,生产技术先进,篾匠引以为傲的技能产品,全被各种流水线、廉价材料所替代,导致传统手艺无用武之地,渐渐断了传承。 如今的大晋,生产技术掌握在朝廷、权贵手中,底层百姓急需生活用具和农具,就只能自己制作。 前世制作蓑衣的匠人比篾匠还要少! 王南行那时专门跑到沂蒙山区,跟一位上了年纪的朴实匠人学习的。她单独制作第一件时,用掉整整半个月的时间,后来发到朋友圈,欣赏的、点赞的密密麻麻,却没有一个人想过购买,哪怕问价的都没有。 材料充足,这件蓑衣她选择蓑草搭配芦苇杆制作。 蓑衣的第一步,从领口开始。王葛先在撑着油布棚子的两根竹秆间拴根麻绳,然后一绺茅草、一绺茅草的在绳上打结。每续一绺草时,都要从麻绳底下续、向上翻。每打完一个结,都要压均匀、收紧,使领口锁扣的排列紧凑而整齐。 第二步,增绺,也就是蓑衣的主体。这一步的近千个锁扣,必须达到横成行、竖成列,手艺但凡生疏,至少得编个十天半月。 夏日的雨,淅淅沥沥,持续了两天。 下午雨停,艳丽太阳跳出云层,将东边天空耀出一轮彩虹。 咚! “不如鼓”敲的可真赶趟,考官们是踩着雨停来巡查的。不出王葛所料,郑考官把两个唧筒都拿走了。 “滋水筒?”桓县令觉得简易版的那个,看上去跟打泥丸的“噼叭筒”差不多嘛,可他怎么就没想到,还可以滋水? 桓县令又看向那个长杆滋水筒,他命掾史按照王葛讲述的使用方法,将此筒底端向下,竖放在水缸中。 然后,掾史把住筒身,桓县令亲自抽拉上端的套筒。 哧! 扬程至少八丈远! 二人懵逼! 桓真的声音在后响起:“族叔,此为何物?” 桓县令见从侄抱着一堆简册,先问:“都写明了?” “是。” “此为滋水筒。” “我以为是灭火用的。” 桓县令跟掾史一对视,脑中思路立即拓宽到一个新境界!是啊,滋水滋的再高再远有何用?打水仗吗?可是用在灭火上,就非一般意义了! “不错,就是灭火用的。”桓县令一笑。 掾史抱过简册,告辞。 桓县令问道:“式之的伤恢复的怎样了?” “谢族叔手下留情,他也好利索了。” “唔。就是又要预备跑了?” “他不敢了。” “呵!” “侄儿也不敢了。” “不敢最好!这回你等惹的祸,说严重些,触犯的是国律!好在你等年幼,不然就不是二十棍能算了的。” “可江城畜牲不如,本就该死!” “天下该死的人多了!都和你似的,拿起屠刀随意砍杀吗?谁又知道你的心中有无恶魔?谁来评判你有无公权私用?” 桓真紧抿唇,不说话。 “我知你嫌我这个族叔多事,过几天,你阿父的信应该能到了。到时你想赖在这,我还不留你呢!” “王恬呢?我想见他一面。” 桓县令不理他,拿起那个小滋水筒,抽水、滋水,抽水、滋水。 “族叔。” 桓县令仍不说话。 “族叔,我错了。”桓真老老实实揖礼。 桓县令轻“嗯”声。 “这滋水的小管子,我也想玩一下。” “二选一。要滋水筒,还是见王恬?” “要……滋水筒吧。” 清河庄,王恬被五大三粗的部曲扔进马车,飞驰而离。 “停下!我要见我桓阿兄!让我见桓阿兄一面我再跟你们走!”王恬大喊大叫,都喊破音了。从阿父派来的最凶悍的部曲来看,他回到山阴县(会稽郡的治所在山阴县)肯定要遭大殃! 唉,如果他知道桓真为了个滋水筒就放弃跟自己相见,心里得是啥滋味。 五月十七。踱衣县的匠童比试进行到最后一场。此次有一百六十五个匠员参加,留取一百人,作为今年踱衣县的匠童。 王葛的材料就剩下蒲草是全的了。 那就制作一张蒲草席子吧。鉴于郑考官喜好机巧之物,她先用剩余的竹子边角料,制作了一些火折子外管。 前世,火折子是在南北朝--北齐后期才出现的,利用的是物理学的复燃原理。懂得这个原理后,无论里面的火绒,或缺氧的外管,制作起来就较简单了。 不过当下的晋朝已经改变了历史轨迹,南瓜都提前出现了,火折子会不会也提前出现? 郑考官过来了,观察王葛的编席手法,暗暗赞叹:此考生的草编基本功,确实也拔尖! 可惜啊,新任县令偏爱机巧之物,非得逼着他这个主考官睁眼说瞎话:“此场制物……只有一张蒲草席么?” 王葛一副紧张模样回道:“材料不够了,只够制一张席。” 郑考官反而如释重负:县令大人,这可不是我没吓唬人家,是材料不够了。 “嗯。那就好好制席。” “是。” 郑考官为弥补前两场吓唬过她,好心的告诫:“地上不要太乱,废弃的材料要收拾到一起。” 王葛把火折子外管一一拣起,难为情的说道:“我家里穷,就用边角料做些火折子管。” “无妨无妨,凡能制出的物件,考试结束后都允许你等……等……等等!什么火折子管?” 第22章 头等匠童 好歹给我留一个啊! 王葛无语,她给郑考官简单讲述了在贾舍村时,她是怎么自制的火绒:将苎麻浸泡后,去叶,锤扁纤维;加上苇絮后再一起锤烂,晒干;刮点泥墙上的土硝末掺进去,将麻纤维彻底碾碎,用草丝包裹,卷成一个长条,放进竹管;点燃后吹灭,盖上竹管盖。 以后每次使用时,打开盖子吹两口气,火就能重新燃起来。 然后郑考官就把所有的小竹管都拿走了! 再然后,它们被搁到了桓县令案头。 五月二十二,贴榜。 王葛当之无愧居于匠童首位!这个名次是另有称号的:头等匠童! 张青在第八十九位。 瓿知乡榜上有名者,高达七人! 今年的匠人考试成绩,各大类别均跟往年天差地别,原因嘛,大家看破不说破:那就是以权谋私的江县令死了,往年各乡镇榜上有名者少,是因为名额都被江氏瓜分了!而新上任的桓县令铁面无私,各乡各镇才能平分秋色。 “大喜啊!”别乡的乡吏向木乡吏道贺。 “同喜同喜!”木乡吏嘴都笑歪了。“你乡录了几个?” “九个。” 木乡吏的开心指数直线下滑,他赶紧指着第一名“王葛”的姓名,扬声道:“头名考生,是我瓿知乡的!哈哈哈哈……” 县衙后院。 温式之吹燃了火折子:“着啦、着啦!哈哈!” 桓县令把研究火绒的任务交给族侄和温家后辈,俩少年秉着将功补过的心态,做事很上心,将火绒按照材料组成不同,分类记载,并记录下每种火绒的使用差异。 王葛制作的那种,因为材料有限,肯定是最差的。 好用的,必须添加硫磺、松香等助燃物。为了掩盖火绒燃烧时的难闻气味,还可添加香料。 所以一个好用、燃起来无难闻气味的火折子,绝不是普通百姓能承受起的。 俩少年在“火折子”的发明中,也算立了一功,待他们回洛阳后,肯定不用挨揍了。 “可怜恬弟了。”温式之摇摇头。 桓真:“这话,咱们路过山阴县时,到他床头说。” 桓县令隔着老远就听出俩少年的幸灾乐祸。“火绒制出来了?” “族叔。” “桓叔。” 桓真二人揖礼后,展示火折子已经研制成功。 桓县令忍着心中大喜,说道:“你二人有功!式之,你去前院吧,温府已经来人了。” “是。”温式之揖礼告退,给桓真留下“你自己保重”的一瞥。 “族叔有话?”桓真一边问,一边把记录火折的简册卷起,系好。 “你父的信已到。”桓县令负在背后的手递出,是个粟色锦囊,绳结处粘有泥封。 桓真打开,内置的帛书上是阿父的笔迹,只是里面的内容……糟糕!阿父这回是动真格了!他也不用想着去山阴县笑话王恬了! “族叔。”他若无其事状把帛书装回锦囊,掖进袖袋,拿起装置最好材料火绒的火折子,出主意:“火折子的外管可以换成铜制,灭火水枪的竹制外管是否也能更换?那样一来,喷水的高度或许还能再高一截!” 桓县令意味深长一笑,说道:“这些就不用你操心了。我预备在踱衣县整顿乡兵,定下十个驿亭为屯营试点。这可是个绝好的历练机会,你既好兵略武艺,如此机会不要错过啊!” 桓真:“我还未成年。” “未成年正好!明年起,朝廷要在各州增设少年护军营,要求年纪不超过十五、官级五品以上的子弟、至少一年乡兵履历,而后通过乡、县、郡、州层层考校后,才能录取!阿真正合适。” 桓真尴尬道:“族叔……已经知道了。” “你父命人带来的……”桓县令得意的竖起二指,“是两封信!还有两名医者,一名金疮医、一名折伤医!给我的信里,多一条内容!” 桓真静默,知道族叔没憋好屁! “就是你若再跑,被我逮着,可打折你一条腿。我管打,二位医者管治!阿真啊,护军是多少兵士梦寐以求的进阶之道,你从今后就收敛野性,在踱衣县好好呆着吧。何时考入郡护军,我才任你走。放心,这期间,我会视你为亲侄!”他拍下桓真的肩头,拿过火折子,悠哉而去。 “对了,”他回头道,“温家派来的总管,看上去挺生气,应是直接押送温贤侄出发。你不送上一送?” 桓真顾不上哀叹自己,风一样跑出去,可惜温家的马车已经驶离县衙。 小伙伴的这一别,竟长达两年多。 温家的马车驶出西城门时,王葛背负大筐,自东城门而入,终于来到了县城。她每隔一会儿,就不放心的摸摸腰带上系的钱袋子,沉甸甸的,真是又兴奋又忐忑。 二百七十个钱,应该够给大父抓药了吧? 木乡吏告诉她,城内属“本草药铺”和“华佗药铺”最大、药草最全,还告诉她,药草只分等级,但同等级的价格肯定是一致的!如果有以次充好、哄抬价格者,官府的处罚非常重,所以王葛不必担心上当受骗,去哪家药铺买药都可。 木乡吏的话让王葛一路上都在想:这是晋朝?这是古代?经济制度也太规范了吧!要不是没有精盐、甚至连个火折子都没有,她真怀疑当年那位武帝也是个穿越者! 前方就是神农药铺,写着店名的窄木板竖挂墙壁一侧,跟墙面平行。王葛在门口就闻到浓郁的药味,进来后,药童询问:“看病还是抓药?” “抓药。有没有治腰疼的药?” “新伤还是旧伤?” “旧伤。” “可有湿寒症状?比如阴雨天时易腰疼。腰疼时,胸口是否也有闷症?是从背部以下就疼,还是只有后腰疼?是后腰两侧同时疼,还是只有骨头疼?触摸骨头可有突起?背是否驼?现在病者能走动、翻身么?那躺时可以俯仰屈伸否?能正常解手否?” 王葛被药童问出一脑门子汗,幸亏她灵魂是个成人,来前仔细询问过大父的病症,不然白跑一趟了。 抓了药出来,想着药童嘱咐的熬制之法:煎药时,要添加大量猪脂,煎好药后绞去渣,待药冷却后,就会形成黑色膏状,敷在腰后。可以用干净麻布敷在药膏之上,隔绝衣裳。 这,这不就是膏药吗? 王葛自嘲,自己明明是穿越者,却总在这个古时代显得跟土包子似的。 第23章 还债 一共抓了五付药,每付五十个钱,如此就只剩下二十个钱了。王葛很知足,只要能把大父的腰症治好,哪怕缓解点疼痛,这钱就没白花! 不过这趟出门让她明白了,县城里的买卖是以货币交易形式为主,只有乡野,或者和摊贩、货郎的小额买卖,才会以货易货。 王葛加紧赶路,两天后到达乡镇。 此时天快黑了,她又投宿到乡亭驿舍,不过没遇到那个喂猪老丈。天一亮,她来到最初相遇刘小郎卖草鞋的地方,等了一个时辰,不见他来。 王葛只能向乡邻打听:“请问前段时间,给匠员选拔比赛做考官的那个刘小郎,是住附近么?” 就这样询问了好几个人,才确定刘泊家的位置。来到他居住的窄巷,两侧院墙内,全是吱吱嘎嘎的纺车声。 第五道门……她站到了门口,轻轻敲门。 门开。 刘泊、王葛四目相对。 他手上沾有墨迹,微一笑,瞬间阳光好像都清和了。“来还债的?” “嗯!”她落落大方点头。 少顷,她把筐卸下,告辞。 刘泊一提,没想到这么沉,王小娘子背着这么重的东西从县城走回来的? 任氏停下纺线,问:“刚刚是何人?” “今年县里的头等匠童,半月前,我去都亭驿站取阿父托人捎回的简牍时,和她遇到过。” “那怎不请人进来?” “她曾欠我个人情,是来还债的,还要赶回贾舍村。” 任氏笑一下,继续纺线。儿郎大了,凡事自有主张,他愿说便说,不愿说,她从不勉强。 刘泊拿开筐顶覆盖的蒲草,顿时怔住。任氏扫过来一眼,也讶异。原来蒲草底下,竟是整整齐齐、数百根竹简!凡能看到的,无不削磨的平整光滑。 任氏轻声道:“这可费了不少工夫啊。” 刘泊拿起一枚简,可以想像出王小娘子篾竹片时认真的模样,她能在兼顾比赛所用的同时,还把竹料中最好的留下来篾成一条条简,再大老远背回来送给他,真是……反让他又欠她的债了啊。 傍晚前,王葛终于回来贾舍村,感受到村邻前所未有的热忱。 原来,她考上匠童的讯息,乡吏已经特意来村通知,还拨给王户一贯钱,作为头等匠童的奖励。不仅如此,匠童所在户的力役可以减半,也就是说,王二郎很快就能回来了。 “阿姊!”王荇扑上前,被王葛一把抱起来。 离家这么久,她最想念的就是阿弟。“让阿姊看看,呀,咋瘦了?” “想阿姊想的。” 王葛额头碰碰他的小脑袋瓜,舍不得放下,抱着他和家人打招呼:“大母,阿父,三叔,从弟,从妹。” 小贾氏、姚氏脸上的干笑比哭还难看,这死丫头,又特意略过她们,臊着她们! 贾妪着急道:“快进屋,你大父算着你该今天回来,从一早上就开始问!虎头快下来,别累着你阿姊。新妇还不快去烹食?三郎,还不扶着你阿兄!” 一行人簇拥着进屋,里屋小,二房的王禾、王菽,三房的王竹、王蓬、王艾五个小辈留在外间。 王翁起不来身,可瞧见长孙女了,放下心,紧接着心疼。老人家眼睛都泛红了:“虎宝回来了?虎宝,快坐下歇歇。” 王葛一听大父声音都变调了,自己立刻也哽咽,放下阿荇,跪到大父跟前,眼中含泪,泪中含笑,笑中有坚毅:“大父,孙女回来了。孙女,做到了。” “做到了,对,做到了!做不到也没啥!大父早知道你能做到!”王翁一时间语无伦次,欣慰的不得了:“阿葛啊,你给咱王家挣脸了,待你二叔回来,咱家要好好吃顿团圆饭!” 贾妪、长房父子都跟着抹泪,尤其小阿荇,嘴唇、下巴抖的跟包子褶似的。 王三郎犯愁的瞅瞅阿父、望望阿母,不知道咋劝是好。 王菽一直倾听着里屋动静,默默拭泪。原来从姊是这样的厉害!争气!原来小女娘只要肯吃苦,学会手艺,就能像儿郎一样给家里挣脸! 很快,里屋又一片笑声,是王葛在讲考试的事,听到她编的一张蒲草席卖了一百个钱时,众人都惊呼,直道“不敢相信”!再听到竹制斗具、升具卖了一百二十个钱时,更掀起沸腾! 王葛这时看向搁在一边的药包、猪脂包,说道:“然后,我揣着那些钱进了县城,给大父抓了五付药,每付药五十个钱。这种药得拿猪脂熬,我就在乡镇又买了二升猪脂,钱就……花光了。” 木头人王三郎终于开口了:“这么贵?!” 几包草药要二百五十个钱!谁不嫌贵?贵到都超出了一家人的认知!但王三郎就这样急赤白脸的嚷出来,王翁能不伤心么? 王葛趁着灶间柴火旺,赶紧去杂物间找出落灰的小陶灶熬药。 王荇将阿父扶回屋,再回来给大父轻轻揉腰。他小小的手掌,轻轻的手劲儿,正适合稍微不得劲就疼痛难忍的腰症。王翁想着,以后分家了,总归是要让长房养老的,伤心就慢慢缓解了。 灶间内。王菽蹲到王葛跟前,才帮着添了一根柴,就被小贾氏蹶了一脚,训道:“灶间就这么大,都挤在这干啥?” “阿母,我跟从姊学熬药……” “你又没本事赚钱买药,学这有什么用?你要有孝心,就帮忙烹饭!哭什么哭!一天到晚拉了个哭丧脸,我是短你吃、还是短你喝了?早知道生你这么个丧气东西,我就该求女娲娘娘,把你塞回肚子里!还不起开!挡路!”小贾氏出来灶间就闭嘴了,生怕叫阿姑听到。 王菽是老实性子,眼泪汪汪的跟王葛诉苦:“我学会烹食了,可大母只让我种地,有空就练编织。我该听大母的话,还是阿母的?” 王葛哪能不明白大母的意思,俩叔母一个赛一个的懒,上山种地,谁能一天到晚总盯着她俩?还不如让她们一人一天的轮换做饭、挑水、打扫院子,这些都是摆在明处的活,少干一样都不行。 于是她道:“家里的活,不是干这个,就是干那个,干哪个都行。不过晚辈肯定要听长辈吩咐,若是干了活,还让大父大母添堵,不如不干!” 王菽点下头:“我明白的。” “别哭了。我都回来了,明早开始,还是我烹早食,这样你阿母、三叔母就能少抱怨点。” “我跟从姊一起!” “不用。一个人能干的活,何必多搭一人。你踏实种地,隔三差五的跟我学好编织,比啥都强。”王葛把一半猪脂添到药釜里,搅动着。 天越黑,火从灶孔中透出的光越是红艳。可再红,也不如阿母血崩时那渗透床板的颜色刺目!刺心! 小贾氏,姚氏,你们欠我们长房的债……终于该还了!你们长年言语刻薄,挤兑我阿母,讽刺我阿父,让我阿母去世前走的那样不安心!她害怕一儿一女要被其余两房苛待,以致死不瞑目!甚至我阿弟也险些夭折! 欠债……还债,天经地义!今后你们这对恶妇,就等着被亲族渐渐唾弃、离心吧! 第24章 泼姚氏 夜里,王荇早早钻进阿姊的被窝。王葛这次离家时间太长,小家伙这是想念的狠了。她轻轻拍着他的背,想给他仔细讲讲外头的经历,可她太累了,不知不觉声音迷糊,睡着了。 咚…… 咚……咚…… 梦境黑的可怕,唯有鼓声炸着她的耳膜,每敲一下,余音都回荡好半天。怎么又梦到鼓声了?再世为人,心理承受能力变得这么差?竟然考一回试就做一回噩梦! “我在做梦,我在做梦。”王葛絮絮叨叨,一边给自己打气,一边还是克制不住害怕,如履薄冰的探路。 咚……咚…… 听鼓音,不止一面鼓,一会儿响在左方、一会儿响在前方。 她选择朝前去,走的浑身都冒汗时,终于看到大鼓了。它高高悬空于黑暗,底下连支架都没有。 “咚!”紧挨在她背后骤然响起巨音!这一声太大,似鼓又似雷,她惊悚回头,什么都没有。 忽然!前头的鼓面被撑破,一只手掌探出来,揪住她,要将她揪到鼓内! 一声轻“啊”,她从噩梦中脱离出来。 “阿姊别怕,阿姊别怕哦。”小阿荇竟然没睡,轻拍她的手臂哄她。“阿姊把噩梦说出来,说出来它就不灵了。” 王葛欣慰的笑笑,以前哄他的话,被孩子反过来哄了。“没事儿,阿姊就是梦到驿舍里的老鼠了。” “哼,我掐腰一站,它们就吓跑了!” 王葛笑死,再说道:“我还梦到一只大蜘蛛。” “我一脚就能跺死它!” “可蜘蛛跟水缸一样大哩。” “那,那咱跑吧。等它饿瘦了咱再回来。” 王葛用额头抵着他的额头笑,夸道:“原来虎头已经这么勇敢了。” “嗯……可阿姊还是比我勇敢。阿姊,我不喜欢你先勇敢,我想快快长大,我先勇敢。然后,我站在阿姊前头,那样你就能想勇敢就勇敢,不想勇敢也没关系了。” 王葛一怔,阿弟眸子里的清澈水光,是黑夜都挡不住的明亮。 清早,王葛在第一声鸡鸣中起身,王荇也不睡了,倒完阿父的尿盆,赶紧来大屋帮大父母倒尿盆,再到灶间打水洗漱,然后重回大屋,爬到大父床上给他捏背捶腿。 王翁觉得腰疼减轻了,就试着慢慢坐起。 贾妪悬了许久的心终于放下,虚空拜拜神农炎帝,夸道:“亏了阿葛舍得从县里抓药,贵是贵,可也真管用!” 王翁还是心疼钱:“把钱直接拴我腰上兴许就管用。” “混说什么呦!” 王荇被大父的打趣逗的直往后仰,小嘴赶趟道:“孙儿以后要挣好多好多钱,全交给大父,大父就再也不腰疼了。” “哎哟我的乖虎头!”王翁乐的见牙不见眼,精神更好了。 今日轮到姚氏干杂活,她磨磨蹭蹭出来时,柴火气、豆子粥的味道都传满院子了。 二房每次都是王菽先起,姚氏看着王菽端着尿盆经过,阴阳怪气的挑拨道:“阿菽啊,快回去再睡会儿吧,反正你从姊一回来就抢活干,显得咱们一个个跟吃闲饭似的。” 王菽缩肩走了个来回,硬着头皮装听不见。 王葛舀上一瓢水,去茅房那边,倒到阿父的尿盆里,端着咣荡两下,冲姚氏大步走过来。 “哎?你想干什么?” “泼水!” “你敢?啊!”姚氏尖叫,被泼个正着。 王葛扬声:“叔母就知道编排瞎话,侄女帮你洗洗嘴!” “不要脸的贱皮子!我打死你!”姚氏这一身骚,咬牙切齿的去抄笤帚。 贾妪站出来:“再吵吵都滚出去!” “阿姑!她泼我!” “早食阿葛不许吃!” 王葛:“是。” “才罚她……”姚氏刚不服,贾妪已经回屋,把屋门重重阖上。 姚氏怒火中烧,狠狠瞪回王葛。 王葛脸上冰冷:“三叔母要还动手,肯定不是少吃顿饭那么简单了。” “贱屦子!王葛你就是欠抽欠踩的贱屦子!缺阿母管教的狗东西!早晚得报应!”姚氏喝上再被姑舅训斥,也要破口大骂,撒出这口恶气不可。 大屋,王荇扒着麻窗,一直看着阿姊返回灶间,才放心舒口气,坐回大父身边。 次大屋,王大郎握着拐杖的手,青筋直蹦。 屋檐下再吵吵嚷嚷,也不能断了地里的活。 五月下旬,正值庄稼要紧时候,既然俩叔母轮换着干杂物,那王葛就得跟去种地。 路过村西时,不知道谁家一大早的就哭声震天。贾妪见王葛朝那个方向瞅,就告诉她:“是贾槐家,他昨日和村邻去野山那边伐木,晌午天热,就下河戏水,谁知道……唉,找到时早断气了。” 王菽胆小,光听这种事都害怕,紧贴着大母走。 王禾想吓唬王葛,故意阴森森道:“听人说,捞上贾槐时,泡的漂白,那皮皱的,一蹭就掉一大块……” 结果没吓着王葛,吓着了王菽,小女娘嚷着哭音抱住大母。 贾妪“啪”的把王禾拍了个踉跄:“听谁说、听谁说?贾槐也是你叫的?再编瞎话吓唬姊妹,等你阿父回来,看我不叫他收拾你!” 王葛才不搭理王禾,感叹道:“那葛阿婆以后的日子难了。” “可不是嘛。” 葛妪只有贾槐一子,贾槐的新妇那么多年也只育有一女,以后孤儿寡母的,恐怕只能给地主家当佃户。 到了田头,立即投入劳作,谁还顾得上感慨别人家。 这个时代的自耕农,绝大部分只能靠天吃饭,尤其这片山坡不临水渊、没有井,就是挖了沟渠也蓄不住雨水,只得祈求神农保佑风调雨顺。 前世的王南行不懂农事,今世的王葛一样不懂,她紧随大母,边学边干。 胡麻最易长蚜虫,只要嫩叶卷缩了,那叶子背面肯定已经生满蚜群。大母教王葛,用烧艾叶的办法就能薰杀这些害虫。还有一种防虫法,就是在田旁种植一些害虫不喜的苎麻。 薰一遍艾就已经接近晌午了,姚氏蔫头耷脑的来送饭,吃的时候,她挤出讨好的笑,问贾妪:“阿姑,以后早食我和姒妇多做些,各人都捎带着午食吧?每天这么来回折腾,实在费事!两个来时辰呢,这俩时辰,我都能把家里的缸挑满了。” 小贾氏附和着:“就是、就是。” 贾妪冷笑:“以前阿葛做这些活时,我不是没提过,新妇,你二人当时怎么说的?” 姚氏一点儿也没觉得难为情,好像早晨根本没跟王葛大闹过一场似的:“都怪我、都怪我!阿葛心大,不会跟自家人计较的,是吧?” 第25章 王二郎归家 王葛压根儿不瞧对方,说道:“大母,天越来越热了,来回送饭确实遭罪。” 姚氏、小贾氏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儿,盯住君姑。 贾妪:“那明日起就改了吧。” 娣姒二人心花怒放,互打个眼色。 黄昏归家时,贾妪带着小贾氏、王葛、王禾绕到葛妪家看了一下,灵棚就搭在院墙东侧,王葛没敢挨近看。 葛妪家在村里属于最穷的,土院还是最原始的泥砌结构,当中搀着茅草;灵棚对面堆的杂物乱七八糟,都快高过墙头了;主屋瞧不出什么,侧居遮窗的草席垂落,烂掉一大块;院墙四周的地面全是杂草。 王禾偷窥到王葛在出神,悄悄退后一步,“啪”的拍她左肩一下子,闪到她右侧。 王葛直接朝右回头。 王禾“哼”一声,又没吓住她,真没意思! 因为这不是正式来吊唁,贾妪宽慰葛妪几句,客气问问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就带着王葛几个离开了。 几家欢喜几家愁,回来后才发现王二郎也刚刚归家。 贾妪彻底没愁事了,又笑又哭,捶打儿郎的肩头,王禾难得乖巧一次,拱上前撒娇叫着“阿父”。 小贾氏隔着儿女望向夫君,看夫君终于朝自己走过来,心下反倒欲语还羞。 谁知,王二郎掠过她,对着王葛兴奋的说:“阿葛!你可给二叔挣脸了!你们不知道,乡吏通知我可以提前回来时,那些役者有多羡慕,他们齐唰唰看我的眼神啊,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啧!”他越“啧”越自豪,若身后有尾巴,此刻恐怕能摇上天了! 小贾氏“哼”一声:“不沾你侄女光,你役期也快满了!” 王二郎被她扫兴,瞪过来,小贾氏可见的哆嗦下。“我、我帮娣妇盛饭去。” 王葛、王二郎随贾妪往主屋走,王葛说道:“幸亏二叔回来了,给大父熬药的猪脂快没了,二叔明日去乡里割三升回来吧。” 王二郎一个趔趄:发生了什么? 三升猪脂?!家里这些年吃过的猪脂加起来够三升吗? 没多会儿,贾妪从二郎手里扯回那贯钱,重新塞回箱底。 “一贯啊……真是一贯钱!”王二郎闻闻手中残余的钱味儿,晕晕乎乎的好似还在梦中。“真是乡里赏阿葛的?” “哪能!是赏你的!”王翁白了没出息的二儿一眼。 王荇一直偎在大父身边,“噗哧”一笑,躲到大父肩窝处。 王大郎侧着耳朵听,笑意也浓了几分。 王二郎窘脸,赶紧岔开话题:“明早我就去乡上,天黑前肯定赶回来。” 王葛:“咱还是打听一下,看谁家明天赶车进乡吧,那样二叔就不用走着去了。” “走道怕啥,我走惯了,有车我也不搭!” 贾妪出主意:“要不我去问问张户,他家阿仓跟着阿葛学手艺,搭他家牛车,又不拉货,他还好意思要脚力钱?” 王葛:“大父,大母,阿父,二叔,我正要跟你们说这个事。前段时间,谁来学手艺我都教,是因为我着急用材料练手,但往后不能这样了。村里孩子跟着我学编织,咱是好心,可他们学个一、两年,考不上匠童,甚至连匠员名额都争不到时,会不会不感恩,反怨咱?” 王翁先明白过来了,嘱咐贾妪:“以后都不许在外头吹嘘阿葛的事!再有来学手艺的,不管送啥东西,咱们都不许贪。而且先跟他们说清楚,考匠童不容易,阿葛能考上也是运气。” 他稍稍迟疑,补充句:“张家小郎是近邻,推不开就算了,阿葛考上匠工前,不再收徒!” 王葛点头:“大父说的对,就是这个意思。谁真心愿学,自己带着够用的材料来,咱不撵人,但也别收人家的东西。免得到时他们干啥啥不行,再赖上咱!赖咱说大话,鼓动他们学编织。” 贾妪气坏了,仿佛已经看到有人赖自家:“咱可真是一番好心哪,他们自己手笨,还要赖上咱?到哪说理去!” 突然,老两口和王葛不约而同的看向王二郎,后者臊死了,赶紧保证:“我定管住新妇的嘴!也跟三弟说明白!” 不是王葛过度揣测人心,而是以贾舍村的条件,普通庄户人家根本走不通匠师这条路! 就拿今年木匠大类的一百个匠童名额来说,匠员里头七选一啊!一旦超过十岁没考上,这条路就废了! 到时村民能没有怨言? 他们只看到王葛能考出来,就以为考匠童也就这么回事儿,谁能晓得她是带着手艺投胎的! 所以学艺没关系,自家绝对不能收礼! 次日,王二郎揣着三十个钱离开家门,这一路把他担心的,但凡有风吹草动,都怕窜出个抢钱的。他不知道自己鬼鬼祟祟的模样,落在别人眼里反倒跟贼一样。 这三十个钱,是贾妪从以前攒的那五百钱里取出的。老人家的想法很奇特,总觉得那一贯钱是完整的,哪怕花掉一枚、以后再补上,也不完整了。 大母在路上叨叨她的道理,王葛很赞同:“这贯钱绝对不能破开,要留着买牛!” “就是、就是!” 姚氏这才知道君舅的药得加猪脂熬,越听越觉得心口疼,跟被刀剜一样! 三十个钱啊!全买成猪脂熬药!天哪!咋不遭报应呢! 张户一家赶上来了,两家要同行一段路。 张菜小声问王葛:“你都考上匠童了,咋还让你种地了?” “这几天腾不出工夫进野山伐竹,地里的活又不等人,我肯定要出力啊。” “也是。唉,阿母嫌我懒,我以后也要天天去种地了。” 你的懒还用嫌吗?王葛不想跟他独处,就一直跟紧大母。 张菜的阿母孙氏也是沙屯嫁过来的,她示意姚氏走到一边,打听道:“你阿姑有给你这侄女相看的意思没?” 姚氏还在心疼那三十个钱呢,没好气儿道:“阿姑偏心长房,我可不敢问!” “她无母,你是她叔母,问问不是正常么?对了,过些天我回趟沙屯,你要往娘家捎东西,只管跟我说。” 姚氏眉开眼笑,暗暗开始盘算。 贾妪和张菜的大母魏妪正商议着哪天一起去葛妪家吊唁,说着说着就跑题了,开始小声叽咕贾槐的新妇年纪轻,肯定要改嫁的,葛妪脾气暴烈的很,到时说不定得闹场风波。 王葛有滋有味的听着八卦,遗憾两家的地头不在一块,很快就分道了。 第26章 货郎寻来 五天后,王翁已经能在院里自如走动。 下午未初时,院外有人喊:“这是王匠童家吗?有人在家吗?” 姚氏没从东厢房出来。 王翁暗骂句“懒妇”,牵着王荇出院门。 门前的东西道上,围了好些村邻和孩童。 原来是货郎进村了! 这货郎驱的是骡板车,径直从乡里赶来,脸上晒的通红。他的板车中堆满大大小小的竹器,席、筐、篓、篮应有尽有。车中央竖着几根竹搭的货杆,杆上挂的商品琳琅满目、花花绿绿,格外吸引妪、童!既有随风而转的染色风车、拨浪鼓、羽毛毽子,也有展开的彩色窗麻、绣花布囊,更有实用兼美观的竹笠、竹伞、彩色系带的圆头木屐、长皮靴子。 “是王葛小娘子、今年县里头等王匠童的家吗?”货郎客客气气问王翁。 “我是她大父。你是?” “老丈,我姓刘,是乡里的货郎。我想每月从王匠童这里进一些竹器。” 王翁和虎头不愧是亲祖孙,这一大一小,鼻翼同时夸张的翕动,王翁腰上最后那一点不得劲,彻底好了! 货郎闻名而来收货,这明明是桩能让王户得益的大好事,姚氏、小贾氏却跟吃了苍蝇一样糟心。 因为君舅直接发话了!以后仍是王葛留家里干杂活,编竹器挣钱。合着姚氏二人争取的不必上山送午食的好处,竟让王葛拣了便宜! 气煞人! 夜里,东厢房,姚氏嗓门猛的提高:“谁知道真货郎、假货郎?人家滋个屁音就当真(针)是吧?她王葛想种地就种地,想呆家里就撵我?凭什么?!我好歹是她长辈!咋就得事事让着她?” “还花那么些钱买啥专门劈竹子的刀?镰刀不够她使吗?合着这家里就我们不配用钱,她一个没几年要嫁出去的女娘倒金贵上了!” “得过一贯赏钱又咋样?我们又沾不上光!再说了,一贯钱够花一辈子么?这些年长房瞎的瞎,弱的弱,他们喝西北风活过来的吗?咱们替他们出的力,折算成钱也不少吧!合着我们这些只知道出力的老实人,就该只往外出、不往里进是吧?” 越骂越来气,姚氏拽开门、被王三郎拦腰扯回去,房门就这样咣当几下后,睡神王蓬又是第一个遭殃,被揍的嗷嗷哭,最小的王艾跟着嚎。 王竹把幺妹抱出来,怨愤的瞅向次大屋。 王葛不在屋里。她挑着水进院门,纳闷阿竹咋抱着阿艾站在院里,刚撂下桶,对方就过来把俩桶挨个踹翻。 “你干什么!”她急忙揪起桶,晚了,水淌的干干净净。 “都是你!凭什么一家人都得让着你?”王竹梗着脖子,真想补她一脚才解恨。 王艾再受惊吓,哭的更尖利。他急忙哄幺妹,一边委屈的自己抹泪。 王葛要不是顾忌小王艾可怜巴巴的,真想把桶扣王竹头上。 王三郎一瘸一拐的跑出来,把王竹往屋里拽,歉疚的扔下句:“三叔马上帮你挑。” 幸亏王葛没把三叔的话当真,东厢房的门重重阖上后,清早才打开。 王三郎被姚氏掐的不轻快,一直龇牙咧嘴的走路,走几步还疼得咝口气。 王翁老两口也一宿没睡好。新妇泼辣,但这是儿郎屋里的事,老两口咋管?管多了就结仇喽! 再者,王翁自觉这次确实理亏,他花了一百二十个钱,从货郎那买了篾具,这篾具就是给阿葛的,新妇觉得家翁行事不公,嚷嚷几句很正常。 还是他家二郎有本事啊! 小贾氏也嫉恨,恨的鼻子、嘴巴都不在一条线上了,但王二郎一记眼刀威胁过来,小贾氏立刻缩肩塌背,还得没活找活干的装勤快。 早食过后,王翁冷着脸回屋。贾妪说道:“阿葛先别收拾,虎头也坐下,我说个事。” 姚氏就知道昨晚不可能白闹一场,得意不已。 果然,贾妪说道:“我们做姑舅的,不偏不倚。昨天给长房花了一百二十个钱,也不能叫次房、三房吃亏,一会儿二郎、三郎来主屋拿钱。” 王二郎:“哼,阿葛赚那一贯钱时,咋不见有人攀?!” 姚氏:“要按兄公说的,长房吃的粮还有我们三房种出来的呢,难不成我要让长房全吐出来?” 没等王葛反驳,小贾氏先不愿意了! “娣妇真是巧嘴,那三房吃的粮还有姑舅、还有我们次房种的呢!” “都住嘴!”贾妪喝斥:“今日分了钱,这事就此掀过,谁要再提、再作妖,别怪我告到乡三老那!” 乡三老掌乡里民风教化,姚氏这才知道害怕,急忙朝夫君打眼色,替她说句好话。 王三郎嘴巴刚张开,被阿母一瞪,又闭紧了。 “都过来吧!二郎扶着你阿兄。”贾妪起身,三个儿郎随她在后,进来主屋。 那串散钱已经放在地面的草席上,王翁侧躺于对面的木床,背对他们,一动不动。 贾妪没了刚才的精气神,叹了口气,才跪坐下来。 王二郎先扶大兄跪坐阿母正对面,然后坐于大兄左侧,王三郎老老实实邻着二兄坐。 贾妪解开绳结,有多少钱,她一清二楚,仍然一个、一个的再数一次。 “这是盖完屋院以后,一点点攒起,攒着买牛的。原先一共五百个,给你们阿父买猪脂煎药花掉三十。三郎若不信,可问你二兄。” 王三郎羞愧的眼周一大圈都红了,直摇头:“阿母!我……” 贾妪制止他说话,鼻间也酸涩难忍,继续道:“昨日给阿葛买篾具,花掉一百二十个,剩下三百五十钱。”她说完,给二郎、三郎面前各拨过去一百二十枚。 王三郎头垂的更低。 二郎把钱往回一推:“阿母帮我存着!” 王翁猛的坐起来骂:“都拿了钱给我滚!” 包括贾妪在内,全都被他吼的一哆嗦。贾妪低声撵人:“快走吧、快走吧!大郎留下。” 王大郎却道:“二弟、三弟稍待。” 他摸向腰间系着的布囊,取出一根狭长竹片,上面刻着歪歪扭扭的一长串圆圈,能看出画的是“钱”,朝阿母方向一递:“阿母,虎宝昨晚刻了许久,说是打的欠条。你数数,正好刻了一百二十个钱。篾具,算我们长房向二老借的,一年内一定还上。” 王三郎顿时结舌:“大、大兄?” 又无措的看二兄:“二兄?” 王二郎看阿弟这一脸窝囊样,只得捧钱站起:“这钱,儿先拿走了。” 三郎大松口气。回屋后,姚氏欢天喜地,拿出准备好的结实麻绳串钱、数钱。王竹蹲在阿母跟前,一会儿看看这些钱,一会儿看看阿母。 姚氏其实最疼长子,把系好的钱串塞给王竹:“儿也数数!” “嗯!”王竹拨拉着钱币,指尖相触的一次次,越来越觉得阿母闹这一场是对的! 一旁,王三郎抱着幺女,欲言又止。长房打欠条的事如何跟新妇说?说了会不会又大闹一场?要不,先不说了,这么多钱呢,长房哪那么容易还上! 第27章 青篾与黄篾 钱分完了,姚氏、小贾氏再无怨言。 大母他们离家后,王葛接过阿艾,哄睡着后,轻轻放回东厢房。从弟王蓬一直酣睡,早食都没吃。 这时的王荇已经把主屋、次主屋打扫一遍,把两间屋里的脏衣都搁到院中大木盆里,压上棒槌。 王葛喂完鸡后,端起木盆,挑上扁担去井边了。布衣洗完非常沉,她根本端不动,得放到桶里挑回来。 王翁把木牍拿出来,让王荇念给自己听。 “釜,为煮具!” “路,大道也!” “大父,你知道无功不受禄的典故么?” 王翁早一字不差的背过了,但这是祖孙之间的乐趣,于是故作发愁的说:“唉,记不住喽。虎头再跟大父讲一遍。” 王大郎在院里编筲箕,能听到虎头的一点儿稚声,每听的稍微清楚些时,他就停下手中动作。 “阿吴,你若也听到,该多好。”他突然思念亡妻,声音低不可闻。 王葛把洗干净的衣裳挑回来、晾上后,扶着阿父挪到阴凉位置,来主屋看眼大父和阿弟,再拨开东厢房窗帘一点缝,看看从弟、从妹还在熟睡,确定暂时没什么事了,来杂物间,把存放的几截竹秆、自己打制的长条工具凳都搬出来。 在工具凳上楔入匀刀(也称剑门刀),匀刀制式为三角状,两片。作用:保持每片竹篾宽窄一致。 昨日货郎的意思是,大件的竹席、门帘、窗帘,小件的竹盒、提篮,都收。若她会制六角竹扇、便面(半规型扇面)、腰扇,做多少他收多少。 当然了,长期合作的前提是手艺精良。 货郎的话勾起了王葛的某些回忆。 前世的时候,竟有人认为腰扇起源于高丽或小日,简直笑掉大牙! 根据历史记载,最早可追溯到西晋陆云《与兄平原书》中的那句:一日案行,并视曹公器物,床荐席具……扇如吴扇、要扇亦在! “要”是“腰”的本字,这里的“要扇”就是指能别在腰中的叠扇! 叠,既可指折叠,又可指卷叠。 所以无论是折叠式、或卷式的腰扇,都是我国汉末魏初就已经存在的物件! 王葛篾竹时,张菜、张仓过来了。 张菜帮从弟背着麦秸,张仓抱着双编好的草鞋。兄弟俩先叫了“王阿叔”,然后张菜蹲到阴凉地去了。 张仓把草鞋递给王葛:“葛阿姊,这是我才编好的,你看看行不?” 王葛轻扯鞋底,试试紧密性,夸奖道:“很紧实,有进步,要想穿的再舒适些,就把毛糙的地方多压一压。” “真的吗?”张仓喜出望外,这双鞋他做了两天,搓绳搓的满手都是小裂口,就等着葛阿姊能赞扬他的手艺。 “当然!” 张仓高兴的摇头晃脑。 “今天我篾竹,是要编六角扇和腰扇,你仔细看,不懂的就问。” “是!” 王荇冲出来:“阿姊,我也要看!” “你俩排排坐,一起看!” 话是这样说,王葛一开始忙碌,立即进入一种极其认真的状态中,她严肃沉着的表情,落在阿弟和张仓俩孩子眼里,显得有种苦大仇深的模样。导致张仓就算有疑问,愣是没敢张嘴打扰她。 反观张菜,真是不如小他好几岁的从弟,坐不住也蹲不住,烦了就去抽篾条弹着玩,想引起王葛注意,哪怕训他也好。觉出她根本无视他后,就拿起编筲箕用的长荆条去鸡窝那,戳的母鸡乱叫。 “从兄,你再捣乱,下次不叫你跟来了。”张仓生气的跑过来,赶紧又跑回去。 王葛这时进入下个步骤:分离竹皮和竹心。 带竹皮的篾片,被称为“青篾”,柔韧性强,是编织竹扇需要的材料。有些精致物件,甚至是将青篾剖成发丝一样的竹丝后制成的。 竹心的篾片,被称为“黄篾”,韧性差,易折断,编织大型篾品时才会使用。比如编席时,可采用青篾、黄篾交错编织,构成天然图案。 “阿仓,”王葛终于开口:“现在考一下我讲过的技巧,分离竹皮和竹心时,如果像这样……” 她用篾刀在竹条切口时,故意倾斜了下,如此,若继续推刀,青篾部分肯定越劈越薄,下部的黄篾部分越来越厚。 “如果像这样,怎么使青篾恢复成我想要的厚度?” 考我了、考我了、葛阿姊考我了!张仓雀跃不已,背负小手,句句大声:“要用篾刀一边压着黄篾!一边推刀!直到达到、篾匠需要的厚度!” “回答正确。” 王荇为张仓鼓掌。王大郎也夸句:“阿仓真聪明。” 张仓又自豪又害羞,接下来看王葛篾竹更认真了。 一上午也出不来多少活,张家兄弟走后,王葛赶紧洗手烹食。中午过后,王荇哄从妹玩耍,阿蓬吃饱后又开始犯食困,王翁叫他跟虎头、阿艾一起走动走动,可阿蓬刚答应,就扎到大父床铺又睡了。 “唉!”王翁一边愁,一边给孙儿盖严肚子。 王大郎午后也有睡一觉的习惯。 满院寂静,闲不住的王翁走出房门,看王葛缩在屋墙下仅存的一点儿阴影里篾竹丝,就到杂物间找出锯,几块木板,开始忙活。 “大父要做啥?我来!”王葛赶紧过来。 “你忙你的。夏日还长,我在你们屋前再搭个凉棚。正好啊,松散松散筋骨!” “大父。”王葛感动,盛一壶水放到旁边,“大父还是要注意腰。天热,一会儿别忘喝水。” “唉呀,你快忙你的去!对了,欠条打的好,打到大父心坎里去了!” 王葛“噗哧”笑出声,然后小声、但很郑重的说:“我打欠条,也不全是为吓唬叔母糊弄大父母的。一年内,我不光要把篾具的钱还上,还要让咱家买上牛!” 王翁美滋滋的:“要是那货郎的话作数,说不定真行。” 张仓又过来了,自带了竹壶。王翁随口问句:“阿菜哩?” “睡晌觉哩。” 王葛叫过张仓,先篾出少许细青篾,一边起手编织,一边耐心教学。 青篾分出来后,可以根据需要继续分层。就制作竹扇来说,少的三层,多的六层。分完之后刮青,使每根竹丝光滑亮泽。 总之,竹篾越细,编织的扇面看上去越柔和,但相应的,编织时所耗的时间越久,精力投入越多。 没有染色的条件下,匠人可根据青篾每层不同的色差,来构造扇面的天然花纹。通常有:回字纹、人字纹、十字纹、矩形纹。 没有花纹的称为素罗。 特殊些的有镂空菱形纹。 “葛阿姊,你为什么懂这么多?”张仓光死记硬背都觉得头晕脑胀。 “在县城考试时厚脸皮问的,那里的考官都是各地有名的匠师!” “匠师?都能做考官了,肯定很厉害!换成是我,我、我不敢问。” “呀,让我瞅瞅,阿仓脸皮还怪薄哩!”王葛作势揪他小脸,张仓被逗的“鹅鹅”笑。 同一时间,桓县令正细细看着几片木牍,疑惑不解的低语:“王、葛?十岁的小女娘,一直生活在贾舍村,她为什么……懂这么多?当真有匠人天赋一说?” 第28章 喷药柜 原来,一刻钟前,掾史带着中匠师郑经过来,呈上画好的“喷药柜”图解木牍,此器械将用于农药喷洒,减少庄稼病虫害。 桓县令眼观模具图,脑中已经浮现实物模样。他问:“郑匠师,这跟灭火水筒一个原理?” “是。”郑经一一解释模具图:“将竖筒改为固定式横筒,加粗;四方柜贮存莽草、鱼腥草所制的灭虫药水;横筒连接贮水柜的入水柱,有四条,首大尾细;柜上设置一注水口,口有盖;抽拉杆采用厚毡做密封;还有一处改动就是喷水口,改为莲蓬式。” 桓县令不是不通稼穑的官员,知道通过莲蓬孔喷洒,比使用水瓢扬洒更利于植株均匀沾染灭虫药,大大节约用量。 掾史禀道:“实物已经打制好,就在院中,大人是否看一下?” 桓县令知道他这样说,一定是已经观看、试过了。“好,此物利于农事,这就看!”不亲眼目睹,肯定不放心。 若是王葛在,看到院中平板车上的长方体喷药柜,一定得给郑匠师竖大拇指:人才啊! 这不是前世《武经总要》里记录的猛火油柜吗?只不过在宋朝时,柜整体为铜制,贮存的是火油,通过横筒抽、推,再经点火装置,形成的是杀伤力巨大的炙焰火龙,以此烧伤敌军。 随掾史下令,两吏扶稳柜、车,一吏抽横筒的活塞杆,再尽力推回。 霎那间!横筒前端的莲蓬喷头,喷出毛毛细雨般的水线,直飞两丈外! 此吏再重抽药水,这回放缓一些推活塞杆,水线从最近的一丈到三丈远全部喷到了! 阳光大好,淅淅沥沥飞扬的水雾被照出来半弧彩虹。 桓县令神采亦飞扬,大道三声“好”! “辛苦郑匠师了。我这就修书,在桓氏族中择选一名木匠大匠师做你的举荐者。” 郑经大喜!他卡在中匠师等级七年之久,技艺已经积累的足够了。但是参加大匠师评定,必须由籍贯地的县三老、与同种匠技的大匠师共同举荐,才有资格。 县三老是朝廷官员,巴不得多多举荐本地匠人,但大匠师难寻啊!朝廷规定,一名大匠师,终生只能举荐三次,岂会轻易把任何一次机会留给外人? 贾舍村的崎岖小道上,斜阳余晖,农户返家。姚氏想起前些日子孙氏托自己的事,就问:“阿姑,阿葛转过年来就十一了,是不是该准备相看了?” 贾妪:“转过年?离年还有一半,你急什么?” “咋是我急呢?”她嘀咕句“妇又不是外人”后,见君姑没再数落她,继续道:“我是她叔母,万一村邻问起来,我好歹得知道君姑的意思,才能拒绝人家、或应下来安排相看。要是不管谁问妇,妇都推脱不知道,别人还以为我不管侄女呢。” 倒是这个道理。贾妪说道:“你疼阿葛,我高兴的很。若真有人向你和阿贾打听,你们就回……她大父母想多留她两年再说。” 多留两年?小贾氏立即道:“女大可不中留!” “你当年跟二郎相看时多大?”贾妪板起脸。 “十、十四。”小贾氏偃旗息鼓,她相貌有些丑,当年偏偏只中意村里最俊俏的王户二郎,这才耽误了相看。 姚氏有求于孙氏,自以为有心眼儿的旁敲侧击问:“其实,是我看阿葛常跟张菜一起玩,还以为……” “有人说闲话了?” “没有、没有!” “嗯。你提醒的对,咱们也算看着张家小子长大的,不自觉的,就以为他岁数还小哩。回去我说说阿葛,往后少和张菜玩耍。” 完了!姚氏咂吧下嘴,转念又窃喜的很:反正孙氏托我的事已经问了,真把王葛许给张菜,哼,还便宜那死丫头哩! 晚食过后,王葛叫王菽进来帮忙收拾釜灶,王菽一边用竹刷刮釜内结的粥痂,一边说:“今天回来的时候,听说溪河那边又差点淹着人。” “河就是这样,看着风平浪静,底下说不定藏着漩涡。所以在边上走走耍耍没事,千万别下水!” “从姊说的是。嘻,不过我看水就晕,连井边都不大敢去。”她不好意思的吐下舌头,“我可绝对不下那条河。” 王葛一笑:“阿菽,先别刷了,来。”她从粮缸旁的旮旯里拿出下午编的六角竹扇:只有扇心和一点点起头,长长的青篾条四周而垂,乍看很凌乱。 天色还算亮,两个小女娘就这样蹲在缸边,一个仔细教,一个懵懂学。 王菽不如张仓聪慧,好在听话、特别认学。 “扇面的花纹,是根据不同的压线、挑线方法制出来的。你看,就是这样……”王葛正讲着,小贾氏进来了。 她猛地提起王菽、夺过“破烂”往灶膛边一丢,边往外走、边指桑骂槐:“贱皮子!装的老实巴交的,就知道耍心眼!一肚子缺德心思,让我逮着了吧!” “阿母你干啥呀!”王菽差点儿被拖倒,“干啥骂我这么难听……”这实心眼的小女娘,根本不明白咋回事就被关回屋了。 王葛拣起扇心,有几根竹篾搭进炉膛里,不能用了。 她心疼的吹掉青篾上沾的灰,摇下头,低声自语:“你瞧你,干干净净的,非得往火边靠,差点儿烧个大疤瘌。” 屋里,王菽委屈的直抽噎,小贾氏撒完火,又开始反感这个女儿笨乎乎的,一点儿都不随自己,连她刚才骂谁都分辨不出来。“行了行了,别哭了,明天看谁去乡里,阿母托人给你们兄妹买糖吃。” 王菽别过头,这就算阿母的道歉了,可她才不稀罕糖!她只想知道阿母为啥当着从姊的面骂那么难听,让自己那么丢脸。 王禾一撇嘴,恰被小贾氏瞅个正着。 “干啥?”小贾氏偏心儿郎,王禾再作怪也不恼,她笑着戳他脑门一下,“不信是吧?阿母这回说话算话,肯定给你俩买糖吃。” 很快,小贾氏恐慌的尖叫声传出次房。 姚氏唯恐天下不乱的出来东厢:“咋了、咋了?” 小贾氏破门而出,哭道:“天杀的!王二郎你今天要不说清楚,我就……我就跳井去!” 小贾氏一路嚎,倒是还有理智,甭管追来的姚氏、还是路遇的村邻咋问,小贾氏都不说为啥哭闹。 王二郎被阿母轰出来,气的一跺脚,把装着一百二十个钱的布袋扔给王禾,赶紧追新妇去。 王菽吓坏了,王葛也疑惑的站在院里。 王禾不想被讨厌的从姊看他们次房热闹,就烦咧咧拉王菽回屋,埋怨:“都是钱闹的!” “阿兄,到底咋回事?刚才你和阿母嘀咕的啥?” 第29章 乡兵桓真 王禾简单一说。 原来,王二郎趁小贾氏不在屋里,打开她放嫁妆的木箱,拿走了那一百二十个钱。他也不在意被长子看到,就去主屋要还给二老。 老两口哪肯接。推来搡去的,王二郎急了:“儿今早拿钱,是不想让三弟作难,你们没瞅着三弟那窝囊样!” 贾妪“啧”一声:“不许这么说你幺弟!” 王翁:“哼,说的也没错。好好的儿郎,以前多好,现在变成一坨烂泥,一点主心骨都没有!行啦,这钱既然分给你们,就没收回来的道理,快拿回去吧,别再……” 王翁的话都没说完,小贾氏就在长子的示意下,发现钱袋不翼而飞了。 这还了得?!日子没法过了! 小贾氏肯定不会真跳井,村北就这一口水井,她要跳下去死在里头,都得被村邻鞭尸。 闹完后,小贾氏就回娘家了,这就是娘家近的好处,一个村北、一个村东。 次日绵绵细雨,这种天气就不必去地头了。王葛在杂物屋篾竹,王菽、张仓坐她对面学习。 王二郎苦着脸去接新妇,怒气冲冲回来。 王翁老两口一问,气个够呛。原来,二郎的外舅、外姑都没让二郎进院!还放言,要么给小贾氏做件新衣裳赔礼,要么买个首饰,否则小贾氏就在娘家住一段日子。 田里正忙,还要隔三差五去野山伐竹,家里少个劳力怎么行?这是婚家知道他王户得了一贯赏钱,想贪一大口呀! 贾妪抹把泪,打开衣箱,取出个布包裹,解开后,是叠的整齐的布料。“这半匹布,是三郎成亲时,你阿父买的,我一直没舍得裁成衣裳。拿去,给婚家赔礼。” “阿母!” “拿去!此桩事本就是你错了!二郎,你别不服,这事要换在阿母身上,若你阿父不声不响把钱拿给别人使,阿母也会气恼。” “你二老又不是别人!” 王翁开口:“听你阿母的。以后记住,理亏在前,就别怨吃亏在后。新妇回来后,凡事和她有商有量,儿女都大了,别再在小辈跟前丢人现眼。” “唉!”王二郎又臊的慌、又气的慌,使劲跺下脚,拿过衣料冲进雨里。 往事汹涌而来!这半匹布料,前世也没留住。那时阿菽投河惨死,阿父心疾、伤寒、腰症齐发,家中早无余钱,阿母卖掉所有能卖的东西买药,不知道是不是药不对症的缘故,阿父还是一日比一日病重,直至去世都饱受折磨。今世,幸亏侄女争气,小小年纪有胆有识,赚了钱从县城买药来,几天就治好阿父的腰症。 可布料还是要被送走!且还提前这么多年! 连那五百个钱,也开始零零碎碎的支出去,攒不在二老手里。 王二郎越来越不安,生怕一切看起来都改变了,实际上还是脱离不了原来的宿命。 东厢房,一直偷看的姚氏心急难耐,嘱咐王三郎:“你等着打听打听,你二兄刚才拿的啥?” “嗯。” 王艾坐在被窝里,奶声奶气的模仿阿母:“你等着打腾打腾,你爱兄拿的啥?” 姚氏、王三郎均吓一跳,面面相觑后,反应不同,王三郎刚训斥:“不许……” “胡说”两个字还没出来,姚氏已经一巴掌扇在王艾嘴上。 杂物屋内,王葛听到阿艾又哭了,微皱眉头道:“好容易歇一天,不是训阿蓬、就是打阿艾。” 王菽自嘲:“这是我阿母不在家,不然指定也找茬数落我。” 张仓小脸绷紧:“菽妹别怕,往后挨打就往我家跑。” “嘻,我才不,我往从姊身边跑就行。” 王葛急忙拒绝:“可别,越指望我,你挨揍越狠。” 张仓以为葛阿姊在说笑。王菽却明白从姊讲的是实情,她垂头,又羞愧又无奈,从姊人好,待她也好,真心实意的教她编织手艺,可阿母就是瞧不惯从姊,总讲从姊坏话。为啥呀?! 外头,雨又大了些。 王二郎仍是只身回来的,回报二老,婚家的气算是消了,外姑接了布料,态度和气了,只是要等小贾氏裁完衣后再回来,最多两三天。 次日雨停,灰色的云层不时遮挡太阳,乡间小道全都泥泞的很。王葛早食多做些,给大父、阿父他们留下够中午吃的,坚持跟大母一起去山坡。 真是深一脚、浅一脚的!姚氏不停抱怨:“姒妇可真会挑时候回娘家,咱们雨一停就得赶紧忙活,可人家呢?指不定还睡着呢。” “我可看出娘家近的好处了!” “兄公昨日冒雨连着去姒妇家两趟,都没把人领回来,咋着?她还想拿捏到秋收啊?那咱王户要这种新妇干啥?” 王禾忍不住了:“我外大父家是离的近,可我阿母一年也没回去几趟,还不赶你偷偷往沙屯拿的东西多哩!” “哎?你这死驴脸,有这么和长辈说话的么?” 贾妪:“行了!谁不想动弹、谁就回去躺着,别叨吧的让我心烦!” 王葛默默,只管扶好大母。 这时,一趟骡马小队从最近的亭置“临水亭”出发,向贾舍村徐徐行来。他们都是临水亭的吏,共十七人,亭长为首,亭卒十五人,外加一名身份特殊的亭夫。 这亭夫,就是少年桓真。 各州郡每年都有修路预算,临水亭至贾舍村这段羊肠土道在批准之内。郊区“野涂”的道宽有固定标准:五轨,只需用“记里车”测量出实际路长,就能核算将要投入的财力、物力、人力。 骡子拉着记里车,每行进一里,车上的木头人就敲鼓一下,桓真拿着石刀、木板刻数。 队伍后头数丈外,铁风、铁雷骑着凛凛骏马,一直维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铁风背负环首刀;铁雷左手持弓,背负木箭箙。 按照桓县令的意思,允许他兄弟二人始终追随,保护桓真安危……只能在性命攸关时才可相助的意思! 桓真现在,是临水亭负责打扫亭舍、马厩的“亭夫”,在亭置中属于最低等的亭卒。其余十五名亭卒,要么是负责逐捕盗贼的“求盗”,要么是“亭子”。 铁雷:“谁能想到呢,从国子学逃个学的工夫,就沦落成乡兵了,还是个打扫马厩的。” 铁风:“就一年,会熬过来的。唉!”他深深叹口气,听起来更像可怜自己,至少一年回不去繁华洛阳。 铁雷:“上回来贾舍村时,公子多意气风发!你瞅瞅现在……这是他第几次抓头发了?一定招虱子了。” 铁风:“第十一次了。对了,今日公子发顶的俩角,是你给梳的?” 第30章 人靠衣服马靠鞍 铁雷喷笑:“噗!我……”他本想说,要是他梳,绝梳不成一角朝天、一角耷拉跟树叉子似的,但主家“落难”,更不能失了敬重,于是话音一拐:“我……哪敢!万一叫亭长发现,又得罚公子少吃顿饭。” 铁风:“我打听过了,这临水亭的亭长,姓任,名鲤,字溯之。性格刚直,最讨厌偷懒耍滑、纨绔娇惯子弟!我等谨慎些好,否则别说帮不上公子什么,再拖累他,被任溯之告一状就糟了。” 铁雷:“是。万万不能给桓县令递由头,到时把公子打发到空亭去更麻烦!” 空亭一般都在荒郊棘林中,仅供长途跋涉的旅人歇脚,不设亭卒。那种地方,到了晚上常有野兽出没。 铁雷:“瞧,公子第十二次抓痒了。” 桓真身上确实招虱子了。 他长这么大,就没自己梳过头,被族叔打发到临水亭后,睡觉时特别注意,一直不散发。结果今早挠痒把头发挠散了,去马厩干活时被巡查的亭长看到,不由分说把他摁到跟前,还嫌他脑袋别着劲儿不听话、扇他后脑勺一下子,再以手代梳,麻绳一边一系,挽了俩羊角髻。 这寄人篱下的糟心日子啊,才刚刚开始! 桓真不是没想过不管不顾,先回洛阳再说,但转念就遏制莽撞念头了。他想凭自己本事考进少年护军营,踏上驰骋沙场的武将之路!既然此理想毋庸置疑,为期一年的乡兵体验,说什么也得熬下来! 他是龙亢桓氏的嫡子!没有不敢享的福,也没有不敢受的苦! 啪! 他的慷慨励志被后背一巴掌打断,是任溯之!他训道:“愣啥神?后边去!” 原来,桓真不知不觉的走快,都离开记里车丈远了。他面无表情回到骡子旁,取出布囊中的小竹盒,挖一指荼酱,在嘴里多含一会儿,让苦森森的菜酱灌穿口腔,直穿头脑,以此覆盖忍耐之苦。 今日路不好走,贾妪带着儿郎、新妇早早下坡,正好,回到家不耽误烹晚食。 次大屋墙体下已经搭好了木棚,王葛笑盈盈谢过大父。小贾氏不在,王菽放心的来灶间帮忙,两个小女娘都是利索人,很快蒸了饼,拌了咸菜。 院里还潮湿,一家人在杂物屋吃饭。 姚氏暗中掐了王三郎好几下,逼的他没法,只得问:“二兄,你、你今早是不是,给二嫂送赔礼了?” “送赔礼?”王二郎装不明白。 姚氏憋不住了,假笑堆脸:“兄公装什么糊涂,今早你从姑舅屋里出来,手里就多了个好大的包袱。按说呢……姑舅给兄公物什,我不该问……” 王翁看老妻一眼,贾妪领会,打断道:“不该问就别问!你有能耐也回娘家,到时看我让不让三郎带赔礼接你回来!” 王葛、王禾、王菽、王荇几乎同时把头埋碗里。 大母怼的好! 姚氏讪讪收起笑。她这夫君确实耳根子软、没主见,不过绝非单单对她耳根子软!对他父母更甚!她要是回了娘家,距离那么远,时间再一长,王三郎说不定能休妻再娶! 饭后,王葛趁着天还亮,抓紧时间先编竹扇,仍是一边教王菽。天黑后,姊妹俩有说有笑的收拾杂物屋、灶屋。王葛特意缩减自己的晚食,留了半张饼,等夜里挑完水后再吃,不然饥肠辘辘,睡都睡不好。 挑水王菽就不陪着了,小女娘胆子太小,又怕井、又怕黑。 村北这口井,边上是有住户的,无院,只有孤零零两间屋。主人年纪七旬左右,脚有残疾,一直鳏居。别说王葛了,村里很多人都不知道这阿翁姓啥,慢慢的,都以“鳏翁”叫他。 好在当今大晋有非常严格的养老法令:凡年上七十者,所在户蠲免租税、力役;六十以上的鳏寡孤独者,官府需定期赐谷粮、布匹;如不能自存者,可置各县都亭,统一由朝廷赈赡照顾。 鳏翁这两间屋就是由乡所出钱出力盖起来的。 以往村民来挑水,都不大见鳏翁出来,今晚特殊,临水亭这十几个亭卒,要凑合着在井边这两间屋里挤一宿。 鳏翁嫌人多闹腾,就坐到王葛过来的小道边了,无端多出个黑影,吓她一跳。“阿翁,蚊子怪多的,你坐这干啥?” “井边好些乡兵,你一小女娘肯定害怕,我跟你一道过去。”老人家因为掉牙的原因,说话漏风。他拄着桃木杖,每一步都敲的地面“笃笃”响。 王葛立即一副惊喜模样:“阿翁领到桃木杖啦!恭喜阿翁!” “嘿嘿,亭长亲自送来的。哎呀,人老了,都不记得已经七十喽!” 笃、笃、笃! 井附近的大树上,蹲着的铁雷打个哈欠:“又来了。这老丈,自拿了桃木杖,每来人挑水都要跟过来。” 铁风:“我要能活到七十,我比老丈还能显摆,我定要拄着桃木杖走遍咱们大晋山河!” “噗!”铁雷一乐,树叶簌簌而落。 桓真咳一声,铁雷立马老实。 王葛过来,果见东边那间屋的墙侧,一字排开几辆大骡车。井边有人来来回回,有几人头戴平上帻,证明他们全是低等级武吏。 她大略扫视后,不敢多看。此时打水桶在桓真手里,见百姓过来,他先把桶给对方用。俩人默默交接,谁也没直视谁,还是铁雷轻呼:“咦?这女娘……” 王葛受惊,哪想到最近的这棵大树上还蹲着人!桓真瞪眼铁雷,再回过来时,和她对视上。 王葛努力咬着后槽牙才没笑出声,真是人靠衣服马靠鞍,原本多威武、俊俏的少年郎啊,怎么搞成这副狼狈模样?身上吏衣脏的不成样,还有,羊角髻谁给扎的?有仇吗?一角朝天撅、一角跟蔫秧子似的。 “郎君怎么在这里?” “别多问。” “是。”王葛赶紧挑水走人。之前她跟对方仅逢过两次面,都不知道姓什么,所以别多事。至于世家子弟一会儿乔装成布衣百姓,一会儿又变成临水亭的亭卒,更不是她该琢磨的。 王葛第二趟来的时候,鳏翁又坐到小岔道口。“阿翁,你咋还坐这?” 老人家利索起身:“井边全是外村儿郎,我跟你一道过去。” 笃笃笃! “快啊,磨蹭啥哩!”鳏翁催她,一边催一边敲地。 笃笃笃! 王葛算看出来了,这阿翁就是想显摆这根象征寿星翁的桃木杖啊! 桓真是亭卒中地位最低的,倒没人存心欺负他,但零碎的活计,总不能让亭长、求盗干吧,所以清扫晚上睡觉的地方,喂骡子、扫粪等活,已经指使的他不得停歇。 黑灯瞎火的,他撮着一筲箕粪,根本不知道往哪倒。 铁风、铁雷不敢帮他。王葛随鳏翁过来后,桓真问:“阿翁,粪往哪倒?” “我领你去。” 笃笃笃!笃笃笃! “快啊,磨蹭啥哩!” 第31章 偷饼的老鼠 桓真没想到王小娘子竟然挑了十几趟水!想起第一次在寿石坡见她时,她说过在坡上拣了五年的羊粪,当时只道这句话寻常,可当他沦为一个最下等亭卒,每天都被迫忙碌、时时刻刻处在暴怒边缘时,才体会到“辛苦”二字其实是苦上加苦! 次日,天真正放晴。王葛出门洗衣,刚出来不远就遇到了亭卒正在这条东西道上测量。 村里要修路了? 这可是大事!古代道路规划可不是官员随手一批,想修哪就修哪,要么开通商道、要么增设兵道,贾舍村属于哪个? “大人。”王葛走向一个戴平上帻的亭卒。 任溯之一回头,见这村女相貌秀丽,眉宇间的从容与温婉,竟和他阿姊相似,于是粗嗓门放低:“何事?” “大人,乡里是要给我们村修路吗?” “嗯,村内只修经、纬……就是只修那条南北道和这条东西道。村外修至临水亭。” “太好了,那我们再去乡里,有一大半路都好走了。” 任溯之心想,这小女娘倒挺知足,不像有的村民一听只修到临水亭,就抱怨为何不通至乡里。 “大人们要是累了,就到我家喝口水歇歇,呶,就是那家。不打扰大人了,我去洗衣裳了。”王葛确认了要修路就行了,至于为何修至贾舍村,可不是她这等小民能想透的。 她刚拐弯不见,桓真灰尘满面的过来了,不卑不亢给任溯之汇报:“大人,西边路长已经测量完。” “嗯。记录下两侧有多少户民居了?” 桓真…… 任溯之“啧”一声,刚想发火,桓真立刻掉头:“这就去!” “臭小子!这等事还要我掰开你耳朵一件件说吗?下次再这样,别怪我抽你!” 任厮!混蛋!桓真咬牙切齿,拿出荼酱又放回去。不行,吃的还剩一半了,暂时没处买,得省省。 背道而行的王葛、桓真二人,这时还都不知道,此次修的路,将成为许许多多有胆有识之辈,为大晋建功立业的起点! 桓真这些亭卒在晌午前离开了贾舍村。贾地主家的大郎亲自赶着一车礼相送,被任溯之客客气气谢绝。 隔日黄昏,梳着堕马髻、穿着新裁襦裙的小贾氏回来了,一进院先奔主屋,眼眶通红的给姑舅请罪。 教诲新妇的事,王翁一般不说话。 贾妪脸上没有笑容,但也不苛责:“我已经跟二郎说了,此事他不许再计较,你也不许存着气,还和以前一样,好好过日子。” “妇知道。” “回屋去吧。” “是。”小贾氏一出来,不安神色全无。君姑的话,也就能骗骗前几年的她吧,现在她算看明白了,装贤惠只能越来越吃亏!这不,闹一小场,回几天娘家,竟然能赚身布料。夫君生她气又怎样,顶多十天半月的就忘了。 王菽在小贾氏严厉的目光下,垂头丧气离开杂物屋,回屋。 王葛摇下头,六角竹扇已经编好,她现在开始第二件编织品:南瓜造型食盒。 食盒在大晋朝是普及之物,富贵人家更是将食盒视为一种身份象征。货郎走南闯北,见过不少世面,想让货郎收购食盒,除了结实耐用外,美观还需独树一帜。 之所以选择南瓜造型,是受清河庄的启发,当时王葛就看出来,很多百姓喜爱南瓜,可惜这种蔬菜还没大面积种植。 前世王南行见过不少篾匠编织的南瓜筐、篓,发现最终出来的制品,仅仅是个扁圆体,根本没有瓜身的棱、槽。具备棱、槽的制品,又多是环保材料的彩色藤编法。 这就考验篾匠敢于创新的理念了,当然,前提仍是篾匠基本功必须扎实,才能在创作过程中随机应变。 天要黑了,她抓紧最后一点光亮破篾。 “咔咔”之声隔着杂物屋、隔着各自的屋墙,还是躲不开姚氏找茬。她站到门口喊:“吵死了!” 王葛装听不见,继续破竹。 姚氏大步过来,隔窗质问:“我说话你听不见吗?” “什么?”王葛假意掏掏耳朵,回的比她还大声。 “装个屁!”姚氏见君姑出来了,开始句句话占着道理:“你是比我们有本事,又勤快,但再勤快也得分个时候吧?不能不管别人吧?这么大动静,别人咋睡?阿葛啊,这院里不止住着你们!” 王葛一听就知道,肯定是大母听到争吵出来了,不想大母难做,她把顶着草帘子的木棍拿开,封窗,掩门,去挑水。 夜深后,一个矮小精瘦的身影蹑手蹑脚出来东厢房,是王竹。他快速跑进灶间,把甗盖翻放在灶台上,将王葛温在箅上的半张饼拿出,跑回屋。姚氏把他揽怀里,悄声道:“快吃,吃完再过来,免得你弟妹闻到味儿再醒了。” 王竹孝顺的先撕一口递给阿母,然后狼吞吃个精光。 王葛是真没想到,半张饼都被人惦记上了。 早食时,当着一家人面,她故作纳闷:“我药老鼠的半张饼,昨晚真被老鼠撞翻盖子叼走了,也不知道管没管用?” 叮啷!王竹的箸擦着食案滚落到席上。他吓得张老大嘴,惊恐看向阿母。姚氏神态和长子一模一样,尖叫着扑过去打王葛:“你个黑心贱货!咋想的?!把下药的饼放甗里、你放甗里!” “放肆!” “干嘛打人?!” “虎宝!” “弟妇先住手!” “啊呀!” “哇……” 一时间,拉架的、训斥的、哭嚷的、还夹杂着幸灾乐祸的,一家人乱成锅粥。 最后是王二郎把阿弟搡到弟妇跟前,再把王葛护在背后,暂停了这场闹剧。他是拦架主力,被姚氏抓了好几道长血口子,脸上、手上都有。可恶的是,什么都看不见的王大郎手背也被抓伤! 碗碟凌乱,几个小的都眼泪汪汪,王竹捂着肚子趴在案上。 小贾氏几次想替夫君挠回去,都被王禾死死搂住。 王翁深喘几口气,忍住强烈怒意道:“从现在开始,别人都不许插嘴!三郎新妇和阿葛一人一句的说,到底怎么回事?谁敢多说、再胡乱嚷、再动手,就滚出、这、个、家!”他一把将面前的案掀翻,指着姚氏:“你先说!” “我先说就我先说!” 王翁指王葛:“该你了!” “哎?”姚氏刚要咋呼,被王三郎捂住嘴。 王二郎见阿弟现在反应倒快,刚才拉架时笨的跟脚底陷泥里一样,对阿弟失望中多了些反感。 王葛简洁明了:“昨晚我省下的半张饼,被阿竹从甗里偷走了!” 王竹更觉腹中绞痛。 终于又轮回姚氏了,她急道:“是你阴险!下了药的饼往甗里放!天杀的……” 王葛根本不用大父开口,截断姚氏的撒泼:“既然想药老鼠,谁会把下了药的饼往甗里放?” 姚氏气极反笑:“就是!你们都听听!谁会把下了药的饼往甗里放?还盖上盖子?啊?这是生怕老鼠偷不走吗?她就是故意的啊!丧良心啊!” 王葛:“我还是那句话!谁会把下了药的饼往甗里放?” 姚氏:“猖狂啊!” 王葛:“大父、大母!咱家就没有老鼠药!所以,我撒谎饼上有药,是吓唬装老鼠的偷饼贼!” 姚氏的嚎声戛然而止,倒气不及,打个响嗝。 第32章 开始修路了 三房这次彻底没理。王竹年纪轻轻不学好,被王翁罚烹晚食、挑水一个月,且在这段时间内,必须顿顿省出半份晚食赔给王葛。如此才能让这孩子知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姚氏撒泼虽然是因为担忧儿郎安危,但不敬姑舅是事实! 贾妪给姚氏两个选择,要么回娘家思过,让村邻都知道这个新妇爱搬弄是非,搅家宅不宁!要么,她郑重给大房、次房道歉,并且替侄女阿葛烹一个月的早食。 不敬姑舅的罪名,姚氏哪敢担?她对着王大郎就开始哭,每哭一句抽自己一耳光:“求夫兄宽恕,都怪我没管好儿郎,饿了忍着就是了,非得偷他从姊的饼吃。都怪我,把半张饼的小事闹成一件大事!都怪我、都怪我……” 王大郎气的微微哆嗦,这叫什么道歉?分明在怪阿葛把事闹大了! 王葛右手揽着阿弟,左手安抚在阿父紧攥的拳头上,对姚氏说道:“我是晚辈,不敢跟叔母计较,不过我阿父不能平白无故受伤,得有个说法。” “啥、你要啥说法?”姚氏预感不好。 “赔二十个钱,我得给我大父买药。” “赔……”赔钱?!姚氏五官都疼扭曲了,早知道不故意抓伤王瞎子了。 王竹一听要赔钱,赶紧恳求:“伯父,所有事都怪我……” 姚氏怒喝:“闭嘴!大人说话有你小崽子什么事!”骂到“小崽子”时,她是瞪着王葛的,她知道这个侄女的脾气,要钱的话都说出来了,就绝不会松口! “成,那就二十个钱。”她咬着后槽牙,不再跟长房废话,看向王二郎,这一打眼,心虚不已:自己真不是有意的,啥时候把次夫兄脸上挠那么狠?跟被耙子耙过一样? 小贾氏母子在旁,一个个气愤的直甩眼刀子。 “次夫兄,姒妇,要不……你们打回来吧。”姚氏知道自扇耳光肯定白扇,不如留给小贾氏扇,免得受两遍罪。 王二郎受侄女启发,刚才就在激动的搓膝盖,立即道:“三十个钱!赔三十个钱,我买药!” 王葛……二叔还是老实! 姚氏:“我赔、我这就赔!那外人要是看到次夫兄这些伤?” 她转而害怕的求贾妪:“君姑,君姑可得想个法子,要是叫村邻看见次夫兄一脸伤,还不知道会瞎传些啥,到时丢的可是咱王户一家的脸啊。” 贾妪气的直拍案:“二郎都被挠成耙子了!咋遮掩?你这蠢妇,才知道丢脸!才知道丢一家人的脸!!” 姚氏垂头呜咽。 王二郎不是种地就是进野山伐竹,再压低草帽,脸上的伤还是传的村邻皆知。但是人家家翁都没抱怨,村邻打趣几天也就不再说了。毕竟谁家都是磕磕绊绊的过日子。 六月,正是庄稼茁壮时,天气有些反常,明显不如去年炎热。王翁腰疾彻底好了,重回坡田,姚氏、小贾氏偷懒的机会更少了。 货郎定的收货日期是每月十五到二十当中的一天,今天十三,王葛终于将第三件制品完成,是一张窗席子,采用的就是青篾、黄篾交叉编织。 晚食时,王菽跟王葛说:“从姊,咱村真要修路了。” 王葛一愣,紧接着反应过来:“已经开始了?” “嗯。”王菽高兴的点头,自家院门前就是东西道,百步远就是南北道,等路修好,下雨天都不怕出门了。 谈到修路,王禾最兴奋,都不跟王葛吵嘴了,接着话题说道:“你们几个天天不出门,不知道,一下来了好些人!他们先量出路宽,在两边挖渠,把挖出来的土堆成一堆堆老高的坟……” 王二郎“啧”一声,打断道:“别瞎说,那就是土堆。” 王禾继续:“堆了好多土堆!我听人说,干挖渠、拌石灰重活的那些人,叫隶臣妾,都是犯人,只有赶车、指使人干活的才是乡兵哩。我要是也能当乡兵就好了,啧啧,真威风。” 王禾的愿望谁也不会当真。 在大晋,乡兵必须是兵户子,跟自耕农不是一种户籍。兵户是世袭制,子子孙孙都只服兵役,不另服力役,朝廷拨给兵户少量的耕田,不缴纳田租。 这种兵制是成帝时期改善的,既不是原本晋朝历史中苛刻的“世兵制”,也不是兴于隋唐的“府兵制”,而是将两种制度中的优点合于一起,摒弃缺陷。王葛再次感叹,成帝要是再长寿些就好了。 孩子们谈的兴起时,姚氏正向贾妪请求:“张家四郎新妇明天回沙屯,妇有东西托她带回娘家,她出发晚,妇明天能不能晚些去田坡?” “行。”贾妪没当回事,姚氏这懒妇,早些、晚些去田里,没啥两样。 姚氏想了想,又请求:“要不妇明天和阿葛换换?就换一天,万一孙氏晌午才走,显得妇成心偷懒一样。” 贾妪:“你跟阿葛商量吧。” 地里确实忙,青麦在晾晒,胡麻已经收割,荚都裂口,每三天都要打一遍脱粒。避雨的草苫棚还得加草、翻修,一旦天阴,就得赶紧把青麦和胡麻都搬进苫棚下。这些王葛都是知道的,因此姚氏一提,她就应了。 次日,姚氏头疼,走路左摇三晃的。王三郎只能先留下照顾新妇,等姚氏好些后再去田坡。 众人出门,贾妪嫌弃的直摇头:“懒妇事多!” 王葛倒是知道姚氏有这老毛病,一到月事期就先头疼,其实这是痛经的一种症状。 王荇追出来:“大父、大母,我也想跟你们去,我想去看修路。” 王翁当然同意。 王荇仰着小脸跟王葛解释:“三叔跟我说,他得晌午那块才出门,他照看阿父和从弟妹就行。” “好,知道了。”王葛笑着牵住阿弟的小手。 没走多会儿,一股说不出的难闻气味逐渐扑鼻,越往西味道越大,而后便看到一堆堆土堆、一口口支起的镬、一顶顶简陋草棚,密密麻麻干活的身影穿插在土堆、镬器、草棚中间。 挖渠的隶臣各个汗流浃背,看样子天没亮时就开始干活了。 道上排开驴车、骡车,挤得水泄不通。村民过路,走另外开辟出来的一条临时窄道。但凡过路的百姓,无不张望打量,议论纷纷,乡兵有时也得走这条窄道,于是不停的吆喝撵人。 小阿荇一直半张着嘴巴,眼睛都不够用的。王禾挤在王葛旁,一副“怎么样、我昨天说的对吧”的样子。 王葛确实觉得震撼,稍微停步观察。 镬这种器物,其实是无足的鼎,也可称为古代的锅。 此地一共九口镬,每个都巨大,绝对能搁下整头牛!镬有双耳,一根极粗的铁杆在上空横立,两端担在临时搭起的梯墙上。铁杆是以两侧垂下的铁钩,钩住镬的双耳,然后吊起架空,底下火焰翻滚。梯墙外侧为梯,内壁呈弧形,能防止火舌翻上来。梯墙顶部平坦,至少能站四个人,隶臣踩梯爬上,用大锨搅动镬内的乌黑之物,每一下都格外费力。 这活可比挖渠辛苦多了。 乡兵又过来撵人,王葛赶紧拽着阿荇走,惊奇的问:“大父,他们在炒什么?” 第33章 糊涂王三郎 王翁见识还是多一些:“炒土,把土里的湿气炒干。用熟土拌上石灰铺路,以后路面才不长杂草。” 贾妪:“值当的?长草就长呗,长草拔了就是,你看看,一天天得烧多少柴火?啧啧啧。” 王二郎深以为然,点了点头。 王翁白了老妻和儿郎一眼:“拔?一修道就修出好几里,下场雨草全冒出来了,你拔啊?” 众人一想那个画面,立刻觉得耗柴也没那么心疼了。 待到归家时分,熟土堆跟生土堆泾渭分明,石灰、土尘弥漫半空,王葛一家人全都紧捂口鼻快速走过,不再逗留。 将到家门,王菽念叨:“三叔一天都没去田里,也不知叔母头疾好些没。” 小贾氏瞥眼王竹:“人家亲儿郎都没担心,要你惦记?” 王菽垂头、脸红,王竹生气的加快脚步,越过从妹王菽。 不同寻常的是,王大郎正扶着门站在门槛里侧,一副侧耳焦急的模样。等他听到动静,王翁也迈进来了,拉下了脸:“大郎咋站这?三郎呢?” 王葛一看就知道出事了。 果然,王大郎急的回声“阿父”后,探出手问:“阿葛呢?” “阿父。” “虎宝,你编的东西是不是放在杂物屋?张家今天驱着车过来,姚氏头疾正厉害,就使唤你三叔去杂物屋取她捎回娘家的东西,到了晌午你三叔才把拿了些啥东西一说,才知道可能把你编的东西也拿走了……” 王葛在这几句话中,已经将姚氏处心积虑谋划的恶心事搞明白了:先假装头疾,再留下三叔,姚氏定是跟三叔说,她要捎回娘家的东西在杂物屋哪个位置,三叔就都挪到张家牛车上了,这样一来错都是三叔犯的,谁也怨不到姚氏身上! 推开杂物屋,果然,南瓜食盒和窗席子都不见了!幸亏六角竹扇小,她一直放在卧房用着,得以保住。 王翁大发雷霆:“那竖子呢?还不滚出来!还有那蠢妇!” 东厢房中只有王蓬、王艾的哭声,王竹畏缩在门口,不敢抬头,不敢回屋。 王大郎还在期盼是他想岔了:“虎宝?东西还在吗?” “没有了。” 王大郎气的拐杖敲地,大声道:“三弟和姚氏去追张家的车了,可脚力怎么能撵上牛车?” 王翁气的咳嗽几声,吓得王二郎赶紧给阿父捋心口。 贾妪还在杂物屋不死心的翻找,急声中带着哭腔:“这可咋整呦?明天十五,万一货郎卡着日子来,阿葛拿不出货,以后人家肯定不来了!” 王翁担虑的更长远:货郎白跑一趟,回乡后万一四处抱怨,阿葛头名匠童的声名就受损了。 王葛在另一边扶住大父,劝道:“事已至此,着急没用。大父,大母?” 王荇懂事的赶紧把大母拉出来。 王葛:“二老的身体比赚钱重要。再说,或许三叔他们一会儿就把东西追回来了。货郎……也不一定明天就来,只要容我两天时间,肯定能想到办法。” “两天?”王菽没忍住,惊叫出声。 两天也就能篾一点竹丝!这可怎么办呀?从姊辛辛苦苦二十来天,就一天不在家就摊上这倒霉事!她都觉得委屈,从姊心里得多难受!王菽背过身抹泪,竟发现阿母以袖掩面,正笑的面目扭曲! 小贾氏被女儿瞅到,也没在意,用衣袖拭拭眼角,确实也有泪,不过是憋笑憋的。往日她可真是小瞧了娣妇,今日打蛇打七寸,还把火引到叔郎身上,任谁都没法怪娣妇! 东厢房的门“吱”一声,缝隙扩大,把王竹惊一跳。他阿弟王蓬探出脑袋,高兴的叫唤:“阿父回来了!阿母!” 众人回头,只见王三郎和姚氏都是一脸风尘,手中空空。 “竖子!”王翁怒吼。 贾妪跑到院外一望,地上也空空:“东西哪?啊?三郎你当真把阿葛编的物件放到张家牛车上了?你搬东西的时候就不问问吗?啊?你这些天从院里来回过,不知道你侄女在编些啥吗?啊?” 王三郎老老实实任阿母捶打,羞愧的解释:“我、我……阿母,阿父,这事赖我。阿葛,是三叔不好,明天看谁家牛车闲着,三叔借来去沙屯,肯定能要回来。” 姚氏一双眼都哭肿了,连忙保证:“姑舅放心,夫兄、侄女放心,我娘家再穷,也不会昧下不是自家的物件。”说完,她一头栽在王三郎身上。 “哎?哎?”王三郎夹着昏迷的姚氏往东厢房拖。 王葛扶住姚氏右手臂,一路连掐带拧、一路劝三叔:“叔父别急,事都发生了,叔母身体要紧。你让阿竹给叔母打个鸡蛋汤,让她好好补补。” 王三郎心里暖乎乎的,更觉对不起侄女。 王翁老两口本来还以为姚氏装的,一看三郎拖新妇进门槛时,新妇满头都是汗珠子,右边臂膀还有点抽搐,就知道新妇身体确实有恙了。 “唉!大房过来!”王翁当前走,见二郎也紧跟,想想,没阻止。 外头,王禾蹑手蹑脚蹲到窗根下偷听。 王翁问:“阿葛,今天这事是你三叔惹下的,明日一早,不管他想啥招,都要追到沙屯去把东西拿回来。但是不能尽指望你三叔啊,万一货郎明天来呢?” 王葛深呼吸一下,犹豫着说道:“我今晚得多用几个时辰的灶间,要能想出主意,好就着亮光赶制物件。” 贾妪:“咋来得及呦!” 王葛默默垂头,是来不及再编织了,如果货郎明天到,连篾竹都篾不及。可总不能就这样围坐着犯愁吧,还是想做点什么,她不会束手服输、不愿让姚氏得逞! 王翁:“你放心做事,别管费不费柴,不过要切记,子正前熄掉灶火。” “是。”时下律法规定,平民百姓在夜半子正时辰之后,不得点任何火种。 “有没有大父能帮上忙的?我还是懂点木匠活的。” “我自己就行。大父,大母,你们都别着急,也别再责怪三叔。今天这事其实也有我的错,不该把重要东西搁在杂物屋里。我这就去帮阿竹做饭,咱们尽快吃,尽快腾出灶间。” 王葛出去后,王荇小脸凝重:“大父母放心,阿父、二叔也放心,今晚我来帮阿姊烧火,一定烧的很亮很亮,不耽误阿姊干活。” 王翁招呼孙儿,揽在近前。“虎头这么小,都比……” 唉,都比他三叔懂事。一家人进进出出,三郎竟没关心过侄女在编什么物件!就算新妇指个地方,他自己没长眼么?不琢磨么?那么好的竹窗帘、南瓜食盒,是新妇能攒下来的么?他连想都不想,问都不问,就敢往别人车上扔? 第34章 制作滚灯 王葛出来主屋,看到王禾在装模作样的扫院子,没理这别扭从弟。她来到灶间,王竹端着汤正往外走,两人已经很长时间互不说话了,她侧身让过对方。 灶间没揉面、也没淘黍,显然王竹只顾着心疼自己阿母,根本没心思烹晚食。王葛重新系紧臂绳,掖好袖子,刷干净釜,舀出黍、豆,简单淘洗,添柴、熬粥、拌咸菜。 她一边忙碌,一边思考:不能侥幸,必须假定货郎明天来。那么只有一宿、和明天上午的时间,她能制出什么?才能让货郎丝毫不觉得吃亏,不认为白跑一趟呢? 王葛想起匠童考试时,那位郑考官的提醒:不能以基本功取胜时,当以机巧之物取胜! 噼叭筒、唧筒和火折子肯定不能再制,郑考官告知过她,这三种发明之物都已经呈给县府,唯独火折子允她自用,不得经营。 王葛其实一直怀疑,乡吏专门跑一趟村里送来的一贯赏钱,根本不是乡所赏的,而是县府! 那还有什么机巧之物是容易制的? “阿姊。”王荇进来,仰起小脸撒娇:“今晚我想你陪我。别撵我好不好?” 王葛知道这孩子担心她,总想力所能及的跟她一起度过难关,于是应的很爽快:“好。今晚我正想让虎头陪我呢。” “真的?哎哟!”王荇深觉自己又长能耐了,小胸膛一挺,差点儿仰过去。 偏爱就是这样,连阿弟的一惊一乍都挠在王葛心里。“小心点,还想在灶间打滚啊,尤其离炉膛远点儿啊。”说完,她眉宇一肃,眼神一亮,然后欣喜的捏捏阿荇的朝天辫。“你可真是阿姊的福星。我想到做什么了,做出来后货郎肯定收!” “太好了!嘘……”小家伙悄声猫到门口,猛的探头,大声问:“从兄你为啥贴着墙站?是二叔母又罚你了?” 王禾没想到偷听会被从弟抓个正着。 小贾氏吆喝的可真是时候:“阿禾,快过来帮阿母穿针。” 王荇冲王禾背影鄙夷的“啧”一声。 姊弟俩解决了心事,一个添柴,一个熬粥,很快把饭食烹好。 今日家翁脾气大,王禾生怕被迁怒,表现的非常勤快,主动叫上阿妹王菽把草席铺到院里,又跟阿父一起把食案摆好。 王二郎很欣慰:“我儿懂事了。” 王禾很少被阿父夸,不由得欢喜,下意识看眼阿母,不知道为何,突然不想把王葛想到好办法的事告诉阿母了。 夜风徐徐,圆月当空,俯视万家。贾舍村除了村西修路的工地,其余地方基本都黑咕隆咚。 由于二百多个隶臣妾得长期滞留村里,所以不光临水亭的亭卒要日日夜夜在村内巡逻,乡所还另拨了五十名乡兵协同维护此地治安。 子时初,由桓真在内的五人小队自村西出发,开始巡逻。 亭长任溯之兼任此队的亭伍,另外三个亭卒则是武艺极好的求盗。毕竟桓真是县令大人的亲族,身份特殊,万一村里窜出只野狗咬这少年一口都是大麻烦。 五人是一、二、二队形。头前那人挑着行灯引道,此灯笼以粗葛为罩、竖竹为骨、麻烛为篝,罩前写有“临水亭”三个红字,被夜风吹拂的摇摇晃晃。 在他们身后两丈,铁风、铁雷兄弟二人牵马跟随。若非马蹄踏踏,他二人几乎形迹不显,与黑暗融为一体。 巡逻到村北时,亭卒们发现有户人家微微透着光亮,这很不寻常。这户人家自然就是王葛家。 她要熬夜制作的物件为:竹滚灯。 何谓滚灯?就是可以随意滚动的圆灯笼。滚灯的结构分里外两层,无论外层怎样转动,内层始终能固定,使烛火不倾、不灭,原理跟陀螺仪相似。 别看原理高深,制作步骤却简单。 先找出以前篾的多余的头层青篾,用细麻绳绑成一大一小两个圆圈,备用;然后制作转轴和烛盘,烛盘就是一小截极细的带底灯筒,在小筒中间位置的两侧凿出孔,用一根竹片横穿过去做轴;轴的两端用火加热,然后上弯,两边弯度必须一致;将穿着灯筒的竹轴跟刚才备用的大、小圈,在上、下、两侧四处位置麻绳相结。 以上就是滚灯的内层结构。 制好内层后,需得试验烛火是否能够在晃动间保持稳固。 王葛拿过一个竹壶,竹盖缝隙处缠着几圈葛布条,解开布条,打开盖,一股难闻的麻油味道窜了出来。这是大父母攒着以备急用的,从未用过。 王荇端稳烛盘,王葛往里倒油,姊弟俩都很抠,一个刚倒就问“差不多了吧”,一个刚接一层就嚷着“好了好了别倒了”。 以灯草为芯,点燃,王葛端着大圈转动,转轴始终维持着烛盘稳定,烛火微摇,光影闪烁在姊弟二人的脸上。 王荇的小嘴一直半喔,由紧张担心,到惊奇崇拜:“阿姊,麻油洒不出来?真的洒不出来!” “那是自然!”王葛“呼”的吹灭烛火,递给阿弟:“拿着玩会儿吧。” 接下来,就是用竹条制作外层结构。 十个直径相等的竹圈(一定要比内层结构的外圆还要大)依次叠加,每次叠加都以细麻绳固定首尾两端。过程中,将刚才制的内层轴盘放进去,用麻绳系住。继续加竹圈,全部两端对称,绑好后,所有面看上去都是五角星状就算标准了。 其实制完竹笼外圈,就算制好了滚灯。 不过想跟货郎做长期买卖,展示品必须得制作到位。以前穿烂的衣裳她都洗干净留着的,这下派上用场了,绞下一片片,用粗针缝到竹笼上做灯罩,对称方向各留出口位置,用来透气、更换麻烛。 桓真一行亭卒发现王户深夜还有光亮透出时,王葛刚好制完第六个滚灯,除了第一个,其余都不再缝葛布罩。 当当当! 院外连响三声敲击铁物似的动静,惊起远远近近的狗吠、鹅叫声。 紧接着,有人扯高嗓门喊:“关好门窗,防火防盗。” 姊弟俩脑袋扒出门框,面面相觑:是喊自家吧?也不到子正时刻呀? 院里没动静,任溯之再喊:“天干物燥,把火灭喽!”最后半句带了怒音。 黑影中,铁风悄声道:“这亭长有点意思。” 铁雷:“离子正还差两刻钟呢,就不许人家半夜饿了热点东西吃?” “蠢才,你以为是桓府呢!这里的百姓,砍柴只能去十几里外的野山,有牛车的人家都得专门腾出一天。还半夜饿了?啧啧啧。” 铁雷被“啧啧啧”逗笑:“咋学上这里口音了?” “这叫入其俗,从其令。告诉你个经验,学着点!一般农户,戌时后都已熄掉灶火,早早入睡。而此院人家,子时都过了,还有火光透出,只有两个原因,要么是灶房失火,要么……是进了贼盗!除此,没有别的原因!” 第35章 交换信物 且说任溯之见院内仍未熄掉火,于是加把劲连敲刁斗、再喊:“听到没?!灭掉火!” 桓真这段时间已经了解亭长的犟性子,院内再没人应答,亭长绝对会拍门。 王翁和王大郎都被惊醒,出来问:“虎宝啊,咋回事?什么这么吵?” 王葛赶紧先冲院外回应:“大人,听到了!”再让阿荇去劝大父、阿父回屋,她则托着葛罩滚灯照路,抽开闩,拉开院门一道缝。她先看清的,是写有“临水亭”三字的灯笼,然后是五个亭卒,全穿着吏衣,便放下心站出门口。 远处,铁雷鄙视铁风:“咳,这贼盗有点弱啊!” 铁风朝前走两步,转移话题:“咦?这不是王小娘子么?” 不论亭卒提的随风而晃的行灯,还是王葛的滚灯,亮度都很差,任溯之和她仅有过一面之缘,没任何印象。所以一见是个半大小女娘手托灯笼出来,就更来气:“大半夜的点火做甚?尤其这种起风天!” 王葛被他骤然的大嗓门吓一跳,滚灯跌落,顺着风滚到路对面,被一个求盗撵上,使脚怼住。 她赶忙道错:“大人,我这就灭掉灶房火。” 再说王荇这边,大父、阿父哪是他能劝动的。 王翁冲院门过来,王荇拨拉着小短腿跑在前,跑到王葛身旁时,别的没听到、没注意,只看到滚灯滚出那么老远!万一被踩坏咋整?王荇就略停那么一下,跑到求盗前,弯腰推着滚灯往回滚。 任溯之看着王翁,正色告诫:“阿翁赶紧带孩子回去,切记,以后起风天要尽早熄灶。” 王荇就这样从二人中间推滚灯、过门槛、一路推回院中。 王翁给孙儿让让道,老人家经历过战乱,对官吏格外敬畏,直道:“是是是,大人说的是,今晚是为了赶点农活,以后肯定不会再犯,肯定不会再犯。我这就去熄掉灶火。” 任溯之不愿看老人家被惊吓,大手一挥,就在亭卒将走、院门将掩、王葛舒一口气时,始终默默的桓真出声了:“小童可是王阿弟?” 守着滚灯的王荇探脖,眨巴眨巴眼。 院门再被敞开。 “我还以为认错了。王阿弟,山高水长,咱们又会面了。” 王荇现在是人不离滚灯,滚灯不离人,骨碌着出来。“啊!阿兄是大人身边那个阿兄?” 王葛盯着桓真,桓真盯着滚灯,她瞬间明了,他看出滚灯有机巧了! 桓真自报姓氏,以还要巡逻为由,跟王荇长话短说,脸上始终带着那么一点“我很凄惨但我就是不说”的意思。他解下一侧羊角髻的麻绳,借机使劲挠两下痒,把麻绳作为贴身信物留给王荇。 桓真头发散落搭拉的样子,令王荇大为感动。他是觉得该回赠信物,可总不能也还给桓阿兄头绳吧。而滚灯……还要卖给货郎哩,就算不卖给货郎,他也正稀罕着,确实有点舍不得送出。 到底是小孩子,心事都写在脸上。王葛蹲下,低声教导他:“阿荇啊,交友当有诚挚之心,谁先衡量得失,谁可就先配不上这份友情了。” 王荇羞愧,用力点头,大大方方托举滚灯。“桓阿兄,这灯笼可好玩了,你轻轻滚它、踢它,都不会灭哦。是我们自己做的,送给桓阿兄。” “好,我收下。”桓真嘴比手客气,立即拿过来。 王荇已经想通,就不再心疼,他招呼桓真附耳,悄声说:“桓阿兄要好好保重。要是有人欺负你,要是吃不饱,就来我家吃。” 桓真这才认真打量这孩子,虽相貌平凡,远不如他阿姊清秀,但王阿弟的眼瞳无比清澈而诚挚,当中还映射着灯笼的光华,令桓真忍不住抚摸一下这孩子的小脑袋,才离开。 阖上院门后,王翁去熄灶火,王荇把那根还绞着桓真碎头发的发臭麻绳折几下,塞进阿姊的随身布囊里。“阿姊帮我放好。阿姊,你猜桓阿兄是犯了啥错?为何变成这样了?我刚才差点没认出他哩。” “嗯……我也猜不出来。所以以后再见到桓阿兄,不要问人家,免得令他伤心。” “哦,我明白了。” 王葛抿嘴笑。那桓小郎也是孩子气,为着个滚灯,值当的?都差点跟虎头结拜了,真跟原先见的他判若两人。 第二日,天微微亮,王葛就起来,她思量半宿,觉得还是再谨慎些好,前世历史上,滚灯是在宋朝出现的,但如今大晋偏离了历史轨迹,繁华一些的城镇未必没有此物。况且就算没有,只要有一个参照滚灯,很快就能仿造。 所以,她重新将一个滚灯缝上葛罩后,不再多制,改制:竹簪。 之前剩余的竹秆、篾片、竹条都已不多,她怕姚氏继续捣鬼,就全搬到自己屋里。 前世王南行出身木雕世家,雕刻这种最简易的竹簪,对她来说跟削铅笔差不多,也就多费点时间,哪怕没有专用刻刀。 她坐在地上,以工具凳为案,先挑出一根青篾,刮掉青皮,截短作为扁簪杆,长度在八寸左右,留出尾部两寸,其余削细打磨,头部刮尖。 再用废布条一圈圈缠匀刀,为的是紧握刀体时不伤手,以其锋利之刃代替刻刀之刃。 然后,直接上手! 雕簪尾。 如果说,她的篾匠技艺被穿越过来的数年光阴耽搁了,需要通过篾具、劈竹来一步步唤醒,需要从简单编织过渡到复杂,才能重新激发这部分才能,重拾技艺。那雕刻技艺就是随她灵魂一同转世,随她躯体共同成长的天赋,不必唤醒,不必过渡,不必激发! 此天赋,是王氏基因,从未手生,何谈忘却! 簪尾,她雕的是横倒的“竹”字的左边,直视切面的字形,仿的是后世的瘦金体,瘦劲而绰约,似字似竹叶,跟簪子的材质呼应。 簪头的尖,勾出一道道细而曲的线,宛如毛笔的笔尖。 吹去竹屑,成了。 王荇不知道啥时候站在阿姊跟前,大气都不敢出,一直等到簪子刻好,他才敢说话,轻轻问:“阿姊,我能跟你学刻簪吗?” “不行,会伤手的。”她把自己的手伸出,说:“每个人的手,都有使命。阿姊的双手,用来编织,用来雕琢,阿弟的双手,是要用来读书写字的。虽然使命不同,但同样辛苦。” “哦。哼!”小孩子显然没被说服,撅着嘴走了。 院里很快响起训斥吵嚷的动静,阿荇又跑回来,散着头发跟个小疯子一样。 “阿姊,告诉你,”他小声道:“大母正在骂三叔母。” “为啥?” “三叔母晚起不说,还把熬好的粥打翻了。大母骂她,她就说胳膊疼,还撸起袖子给大母看哩,当真青一块紫一块,好吓人!三叔赶忙解释不是他揍的,然后三叔母支支吾吾,说肯定是有人趁她晕倒时偷偷掐的她。大母就说三叔母心眼坏透了,又想搅是非,还说她定是亏心事干多了,夜里被小鬼掐的。” 王葛见阿弟小嘴叭叭的,把整件事说的这样清楚,喜爱的扳过他身体,开始给他梳头。 梳好后,他们阿父正好也起了。 “我给阿父端水洗脸。”王荇愉快的跑出去。 这个时候,自乡里驶出来一辆骡板货架车,货郎嚼着饼,一手赶车,正向贾舍村而来。才行出几里地,就见两骑人马飞奔而来,其中一人大喊:“让道!让道!” 货郎赶忙把骡车往旁边牵,让出道路。 尘土随着马蹄翻腾,货郎眯起眼,纳闷:“这么早就这么急匆匆的?哪里出事了?” 第36章 桓真再查案 贾舍村的修路工地出事了。 每天清早,隶妾在寅正时刻开灶烹食。卯时初,隶臣必须正式开工。寅正到卯时初这半个时辰内,是隶臣妾上茅房最集中的时刻。随着天色发亮,一处男茅房的粪池里发现一具尸体。 尸体被拽上来时,脑袋耷拉的极厉害,此人颈部几乎被割断,仅连着后颈一点皮。整个头部、颈部之下已经出现尸僵,可推断半夜时分此人就死了。 根据尸僵推断死亡时间,是桓真下的结论,跟任溯之的推断一致,令他对这少年的桀骜印象微微改观。 人命案必须汇报乡所、由乡所汇报县衙。任溯之查验尸体的时候,报信的亭卒就已经骑马出发,所以货郎不到辰时便遇到信使已赶至乡里。 凶案现场、周围,用麻绳拉起了封锁线。 昨晚死者还在草棚的时间,已经确定为子时二刻左右,跟死者同宿的隶臣均可作证。同时这些人也提到一个很关键的情况,死者有个习惯,基本每晚都在子正时刻去解大手。 子时初的时候,有两个隶臣同时作证,他二人是先后进入此间茅房的,彼此打过照面。他们进去时,确定里面没别人,排除了有人提前在茅房等死者。 凶手绝不会提前躲在茅坑、粪池里。茅坑窄短,藏不了人;如果藏在坑后粪池中,工地无法洗澡,那凶手身上必定极臭,一下就暴露了。 所以作案嫌疑人,就从子时初这两个隶臣开始,到寅时初截止,期间所有进过这间茅厕的隶臣,都要站出来接受排查、互相举证。撒谎隐瞒者,被举报后将视为此凶案的同谋。 乡兵的宿处、隶妾的宿处全是跟隶臣分开的,乡兵定时的巡逻为十人一队出动,互相皆可作证,因此乡兵、隶妾作案的嫌疑皆可排除。 修路修出人命案,任溯之近两年是甭想升迁了,气的他直呼倒霉:“还挺贼,专门挑老子不在的时候作案!啧,别动,你继续说说你的看法。”骂人不耽误他给桓真梳头,拽的少年的眼尾都畸形了。 从发现尸体到现在,光线不明,精力又都投入到锁定嫌疑人范围上,有用的线索很少。桓真如实道:“亭长都看不出什么,我更看不出什么了。不过出了这等事,乡正、县令史肯定要来趟贾舍村的,他们来之前,咱们咝……亭长大人得办好两件事,一是找到凶器;二是把凶犯嫌疑范围尽量缩小。亭长大人要是能在令史来之前就把凶手查出来,说不定不会被问责。” 任溯之气闷的“唔”一声,来到尸体前,顾不得臭,摆弄着头、颈部仔细查验,说道:“舌、牙齿都有咬的痕迹,眼球血丝严重,身上的几处剐蹭不严重,不好说是干活时落下的,还是死前挣扎的。” 桓真也过来,捂着口鼻。 任溯之不满的瞪一眼,继续查验:“指甲完好,指缝除了污物,看不出别的。创口在颈中间位置,整体向颌部倾斜。唉,暂时就这些了。你不是喜欢查案么,就尸体几处线索,说说看法。” 桓真知道亭长在教他,领其好意,先揖一礼,思考着说道:“凶手是趁死者不备,猛的勒住对方,二人当时……应是背对的,这样凶手才好借力、创口切面才会朝颌部倾斜。或许是凶器太过锋利,或许是凶手力气太大,导致死者连反抗的时间和机会都没有,所以指甲完好,因为死者根本合不拢手掌、也抓不到凶手!牙有碎裂、眼球充血,只能证明死者当时异常痛苦或恐慌。面部没有充血,也证明死者死的很快,并无窒息反应。” 任溯之“嗯”一声,再凑近尸体颈部,小心的扒开伤口缝隙,说道:“伤口细窄,不见绳屑,肯定不是被麻绳勒的。” 桓真:“若是弓弦呢?” “隶臣妾都会定期搜身,若有弓弦早被发现了。将人勒至断首,不是一般的仇恨,这也是一条线索。” “亭长,我能不能有个提议?” “你说。” “粪池能不能改在茅房外头?” “不是想着尽量缩小这些役者的居住范围么。粪池改在外,就得多腾出一大块地方,不然人掉下去咋整?” 一个求盗过来,打断二人有味道的谈话。“回亭长,已查明死者身份。死者叫胡夫,三十七岁,祖籍在宣城郡,家族获罪后被判异地服役,去年二月份才来的踱衣县。认识他的隶臣对此人颇有怨言,说此人时有凌弱之举。乡吏因其服役时一直表现不好,就分配他干炒土的活,不过胡夫近日跟其他隶臣没发生明显矛盾和斗殴。” 任溯之:“先将所有嫌疑者仔细搜身,包括行囊。将其中宣城籍的隶臣单独关押。” “是。” 此求盗刚走,又有两名求盗结伴过来。 左边的先道:“粪池已全部清理,没发现凶器。茅房周围地面没有挖掘过的迹象,死者住的草棚、邻近草棚全部仔细排查了,包括地面、棚顶,都没发现任何凶器。” 右边之人汇报:“工具收集处已经查验,所有干活的工具昨晚都收全了,今早发放时也是全的,没有沾染血迹的。属下还查了未发放过的工具,尤其是麻绳,数量都对的上,也无血迹。” 任溯之已经排除了麻绳为作案工具,这下更是一筹莫展。 桓真:“我始终认为,凡作案必会留下蛛丝马迹。亭长大人,我请求协同求盗查案。” “快去快去!正好少在我眼前烦。” “还不快去!”王三郎好容易借到了牛车,被贾妪催促启程。一家人都不放心王三郎办事,为这出门都推迟了。 姚氏垂着头:“都怪妇……” 贾妪:“那就少说话招人烦!” “大母。”王葛拿着一根竹簪过来,这是她刚雕刻好的第二根,簪尾是只登枝喜鹊,腹部肥圆,憨态可掬。“这是我自己刻的,头次做,大母别嫌弃,戴戴看?” 贾妪高兴的不得了:“哎哟,瞧瞧我孙女的本事!快给我簪上。” 小贾氏满脸羡慕道:“啧啧啧,阿葛的手也太巧了,什么本事不用学就都会,咱们比不得,比不得呀。” 王葛:“这是我去县城考匠童的时候,厚脸皮跟别人讨教的。二叔母问都没问过我,一句话就把我的辛苦、我求人时的难处全带过去了。” “哎?这是哪跟哪?我就随口一句话,至于吗?” 王翁:“别管一句还是两句,不过脑子的话都不能随口说!要是实在忍不住,就只随口说你二房的事,不要多嘴长房的事。” 小贾氏羞愤垂头:“是,君舅。” 第37章 平衡竹蜻蜓 大母不明白大父为何严厉训斥小贾氏,王葛明白。小贾氏这话甭管有意无意,要是四处乱传,再被人捕风捉影,很容易把她传的神乎其神,甚至妖魔化! 前些年,王葛在展露匠技方面极其谨慎,就是害怕被村邻妖魔化。但经过匠童考试她才知道,再谨慎下去,就跟匠师考级无缘了。 匠人之路入门易,出师难,就算考上匠师后,还有中匠师、大匠师等等。她以十岁之龄考匠童,已经落后别的匠童一大截了,怎敢再和以前一样徐徐图之。 何况虎头快到读书识字的年龄了,她要是不出头,虎头怎么办?所以,也幸好有在县城考匠童的经历,幸好那时匠师考官多,提供给她扯谎的理由,怎能不好好利用! 随着贾妪一行人离开,院子里终于清静下来。王葛重新沉静雕刻第三只竹簪,它跟第一只其实是一对。 簪头是“竹”字的右半边。先将大体字形切出来,再放缓刀尖的每一步,将看字似字、看叶似叶的瘦金体“亇”雕出。 刀尖与竹材、或木材的接触间,发出的声响各有不同,一个合格的木雕师,仅凭声响就能分辨出各种材质。 匠人将死木雕琢出花式的过程,可不仅仅是单纯的改造,而是要将死去的木料赋予新生命:造物! 在这个过程中,匠心必须是虔诚的,刻刀是虔诚的,创造力是虔诚的,基本功更得是虔诚的!所以哪怕雕刻一只简单的簪头,哪怕王葛知道自己不会失误,她的每次构思、起刀、切割、微琢、再起刀,也都是完全投入,绝不存在一心二用。 两根竹簪就够了,她再自信,也得看货郎是否识货。王葛放松一下,出来屋,看见大父也在院里,和阿父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阳光洒满庭院,小睡神王蓬看来是睡足了,边跑边笑,还故意把矮胖的阿妹撞的坐地。 王荇刚把王艾拽起来,王蓬就把从弟、阿妹全都撞倒,然后嘻嘻哈哈躲到大父后头,冲王荇扮鬼脸。 王葛没管小孩子间的打打闹闹,只怜惜这个时代的孩子们,能玩的东西真的太少了,少到可怜。 她进杂物屋找几截较短的废竹料,要么是被虫蛀的,要么是破损的,这种废竹肯定不会扔,哪怕晒透后当柴烧呢。拿到院里,坐到大父旁边,用篾刀先劈开竹秆,再削竹片,形状一头尖且薄、另一头圆弧状且厚,大约手掌长度。 王翁:“虎宝要削啥,你歇歇,大父帮你弄。” 王葛眯眼一笑,“哪用大父帮忙。很简单的,我是给虎头他们做个好玩的。” 王荇、王蓬几乎异口同声:“好玩的?” 他们一起蹲过来,王艾后知后觉,吆喝着“哦哦好玩的”,也跟着蹲下,结果一下仰倒在席子上。 王荇扶从妹坐稳,王葛自己往后挪挪位置,免得有竹屑溅着孩子们。“阿姊给你们做个竹蜻蜓。” “竹蜻蜓?会飞吗?”王蓬好奇的问。 王荇想想,问:“是不是那种小木棍?”他左、右食指比划个“T”字形,“一搓就飞跑的那种?阿姊忘了?菜阿兄和仓阿兄就玩过。” “不是那种。”王葛逗他们,故意抻着卖关子。 一搓就飞的那种,乡野孩童确实有玩的。但她要制作的是平衡竹蜻蜓。 外形不难,在蜻蜓身躯两侧扎眼,扎紧实两边竹翅也不难,稍微麻烦的,是不断以削减翅膀分量的方法,调节双翅、整只竹蜻蜓的平衡。 当竹蜻蜓的嘴尖位置搭在王葛指尖,她轻轻翘动手指,蜻蜓仍点水般粘连时,别说三个孩子了,就连王翁都瞠目结舌! “怎么了?”王大郎听到一声声惊呼,笑着放下筲箕,脸往侧面倾,询问。 王葛冲三个孩子“嘘”一声,来王大郎跟前:“阿父,伸手。” 她拿住阿父粗糙的大手,捋平他手指,将竹蜻蜓的尖嘴部位往他食指上一搭。“这是我用竹片做的蜻蜓,它现在落在阿父手指上了,你能感觉到吗?”说完,她完全放开自己的手。 王大郎:“呵呵,当然能。” “阿父稍微抬抬手,再降降。” 竹蜻蜓就这样颤颤巍巍,仅靠黍粒大的尖嘴完全粘在王大郎指尖上,把三个孩子紧张的龇牙咧嘴,王翁也无意识的抓膝盖。 王大郎夸道:“虎宝做的蜻蜓真好,轻飘飘的,跟你没扶着一样。” 王蓬急道:“伯父,从姊就是没扶哩!” 王大郎只当侄儿闹。 王葛看着阿父的眼睛,她的笑变得牵强,没有解释,而是嘱咐阿弟:“虎头拿给大父试试。阿蓬、阿艾,你俩谁都别急、别抢,从姊这就给你们一人做一个。” “嗯嗯嗯!”王蓬连连点头,“我可听话了,从姊先给我做。” 一家人说说笑笑时,村西的工地上,任溯之仰头大笑,大掌一拍桓真肩头:“臭小子,干得好!明日准你耍半天!” 一个时辰前绞尽脑汁没头绪的血案,被桓真以奇招破了! 原来,桓真估算着时间,乡正如果接到信使消息立马赶来,那晌午后就会到达贾舍村。任溯之作为此地治安的亭长,很可能会被当场降职! 倘若按照常规查找凶犯、凶器,肯定是来不及了,最差的结果,是越查越乱! 于是桓真心生一计,给任溯之汇报后,后者觉得或许还可行,就命令亭卒将所有嫌疑者分拨羁押,保证每拨隶臣互相看不到、听不见。 然后桓真和两个面相最凶的求盗,依次去羁押点。到达后,桓真抄着手,只字不言,他目光天生凌厉,盯上谁、谁就觉得不自在。而后,他忖量神态、不慌不忙的背过身,往回踱几步,再猛然拧身,面对一众嫌疑者,大喝:“就是他!摁住他!!” 隶臣们各个抖成鹌鹑,等待求盗把杀人凶手摁住或拖走。就这样,在第三个羁押点,桓真怒喝“摁住他”后,一个隶臣拔腿就跑。 凶手,被诈出来了! 任溯之狠狠踹凶手几脚解气,此隶臣被求盗摁成大马趴,梗着脖子歇斯底里的喊:“胡夫该死!我只恨杀他太痛快!胡夫他该死该死啊!” 桓真:“他该死又怎样?天下该死的人多了!都和你一样弓弦一勒随意杀人?” 凶手一惊。 任溯之、桓真心里立刻有数了。凶器真是弓弦! 桓真:“若我认定你该死,也能就地斩杀你么?” 远观这一幕的铁雷用胳膊肘轻蹭一下铁风:“瞧,公子像不像桓县令?” 铁风摆弄着滚灯,问:“你说……都城恨不得家家户户有灯笼,咋谁都琢磨不出来这种?” 铁雷讪讪,知道自己又犯妄议主家的毛病了。 再看凶手,此人眼泪横流,下巴抖动着,猛的咆哮:“杀吧,杀了我吧!杀了我……”他嘴一扭曲,任溯之手疾眼快,卸掉他下巴。 任溯之笑了:“这么想求死?想保谁?嗯?还是有比杀人更要紧的机密?” 第38章 王葛的灰心 桓真想不通,为何从凶犯想咬舌自尽的举动,任溯之竟能联想到那么多?此隶臣越是连连否认,越是不停的磕头、恐惧,越证实任溯之是对的。 桓真想不通就直接问。 任溯之先下令释放其余隶臣,叫他们各回各位继续干活。此刻还有两名亭卒在近前,分别叫单英、程霜。 任溯之给桓真三人一起解惑:“初时诈出凶犯,对方第一反应是逃跑,说明什么?说明凶犯想活。捉住了此人后,他口口声声喊胡夫该死,证明他想让我等查明胡夫平时确有恶举,确实该死,那么待县衙审他时,真不一定判此人死刑,所以此凶犯还是想活!那为何提到凶器是弓弦时,他便想自戕?除非那弓弦特殊,只要找到弓弦就能捋出别的。凶犯知道挨不住严刑拷打,怕吐露弓弦的藏匿地,不如自戕了之!” 好个洞察秋毫的任溯之!桓真深看对方一眼,待任溯之注视过来时,桓真已经移开目光,跟程霜、单英一样,受教的点几下头。 程霜为难道:“可是乡正来之前,我等不能对此人用严刑啊。” 单英阴着脸:“交给我,有的是办法!” 任溯之:“不行,这是人命案,凶犯必会提至县衙审理。我等若掠笞这厮,很可能被他反咬为屈打成招。”他略想一下,分配各自职责:“程霜带桓真去死者被勒杀的茅房,再仔仔细细察看,看之前是否还有遗漏的角落。单英跟我去凶犯所宿的草棚重新搜查,就是把草棚、草席一根根抽了,也要找到弓弦不可!” 桓真跟着程霜走,忽然想起一事,跟对方说了一声,程霜先行,桓真招呼铁风二人:“跟王家姊弟说,后日晌午前,这种滚动不灭的竹圆笼,能做出多少我要多少,不要糊葛,不要添麻油。” 铁风应“是”,先问:“定价几何呢?”紧接着道,“依照市价,两个钱只多不少。小户农家,若给多了兴许招祸。” 铁雷:“此物不好运送啊,又怕压、又占地方,属下这就向农户租用牛车?” “不必。”桓真道:“此地涉及命案,乡正肯定要来,到时让他顺道拉走。另外,我有尺牍托乡正带给族叔,你等打听一下王小娘子是否考中匠童了,我好将此事告知夫子。” “是,属下这就去。” 铁风朝村北行来时,货郎刚把骡车停稳在王户院门前。一帮孩童围着缤纷多彩的货架嘻嘻哈哈,王翁闻声出去,引领货郎把车牵进院子。 乡下人家没那么多讲究,大白天的根本不掩院门,大大小小的孩童们哪舍得走,都挤在院门口张望货架车。王翁笑呵呵的也不撵,叫阿蓬、虎头去帮王葛搬物,把阿艾交给大郎看护,然后请货郎坐到席上,倒碗水,寒暄道:“正在修路,道上不如往常好走吧?” “过来临水亭后,尽些拉物的驴车,不过也还好。一段时间不见,老丈愈发精神了,你家大郎也是啊。小娘子几岁?一瞧就格外机灵。” “三岁啦。”王翁明知人家是客气,听进耳也受用。王艾听出货郎在夸她,害羞的扭头,趴在伯父肩膀上。 几句寒暄后,王翁知道了货郎姓冯,家住乡镇。 王葛把一柄六角竹扇、两根竹簪给货郎看,货郎还真识货,“啧”一声,真心赞道:“扇面编的真细啊,锁边的所有折都一样一样的,难得啊!太难得了!” 这番夸赞,一家人都高兴不已。 六角竹扇编织的最难处、最见功力的地方,就是锁边。想保证每道边笔直,那曲折之间必须等距。还有一点是货郎没发现的,就是锁边的篾条重叠了两条“人”字纹,远比只重叠一条纹路耐用的多。 再看竹簪,货郎只道了句:“这东西倒是好卖,但价格……两个钱怎样?我最多也只能卖出三个钱。竹扇很好,但越好的越易压货,二十个钱,如何?” 王葛看向大父,这种事得由长者决定。 说实话,这价格王翁乍听挺欢喜,但看到孙女嘴笑眼不笑的样子,老人家就知道价格给低了。“簪子简单,两个钱行。竹扇再给高些吧,我孙女从早编到晚,编了好些天哩。” “不诓老丈,我赚的其实是个辛苦钱,这等竹扇,乡里不一定能卖出去,那我还得去县里。从贾舍村到县里,光来回的脚力就得去掉两个钱。” 这时,王荇、王蓬已经把六个滚灯全都抱过来,其中一个是缝了葛罩、也放了麻烛的。 王葛背对冯货郎,用火折子把麻烛点着,然后双手将滚灯腾空、旋转几下,给对方解释:“这叫滚灯,怎么滚动,烛盘都稳稳当当的。” 货郎:“这东西倒是稀奇啊,不过外形……” “我缝这层葛罩,是怕给阿叔看的时候有风。阿叔要是觉得此物可收,我只编到外层竹笼这一步。买者喜好不一样,自己缝帛、缝葛才好呀。若怕脏了外帛、外葛,还可在外帛、外葛之外,再加一圈竹笼。” “王匠童不愧是头等匠童!不过此物虽稀奇,实在容易仿制,也就头拨好卖。” “是。”滚灯的弱点太明显,王葛也很无奈。 “我建议竹条不必使青篾,一般的黄篾即可。这样吧,这六个……叫滚灯是吧,这六个我给你九个钱,我再要二十个,黄篾制,每个一个钱,怎样?多了我这车也拉不了。” 此时此刻,若说王葛不灰心是假的。竹簪和滚灯的价,低至不能再低,竹扇也比她预期的少了五个钱。现在想想,都是在县驿站卖生肖盒、在清河庄卖考赛制品的经历给了她错觉,把她的心养贪了。 都亭驿站是官差、客商过往的大道,那时或许真的赶巧了,遇上的是喜欢稀罕物、又不计较钱财的旅人。 至于清河庄收购匠童比试时的制品,难道真是看上匠童的手艺?不是的,绝对不是!肯定是清河庄跟官府之间有什么合作,甚至人家只图一个好彩头,根本不在意匠童制品本身能值几个钱。 “小娘子可是王匠童?”铁风扬声,打断王家跟货郎的交谈。 其实他刚才就来了。 铁风拿着昨晚的滚灯,拐入村里的东西道后,就听过往村童都在议论什么“王匠童”、“头等匠童”的,询问了才知道,王小娘子不但考上了匠童,还是头等! “啧,公子找的匠师不靠谱啊,一下整个头等出来,太招摇了,幸好桓县令不知道。”他自言自语,见王户院门内外堵了十来个孩子,不知道出了啥事,所以挤进来后没出声,听到货郎把滚灯价格压到一个钱,才喊:“小娘子可是王匠童?” 第39章 闻道有先后 姊弟俩未和铁风直接照过面,不认得他。王葛先示意大父跟货郎说话,她没让阿荇跟过来,自己上前,不回铁风所问,也无视对方手上的滚灯,反问:“郎君不是村里人吧?” 铁风暗赞:小娘子还挺谨慎!“王匠童可识得这葛灯笼?” “葛灯笼?怎的了?” 铁风低声道:“清河畔,山高水长,安知不再有会面时?王匠童不需疑心,我家少主是桓公子,我是桓氏部曲,当日我等部曲就在河畔饮马。” 王葛记得当时确实有不少部曲,赶紧揖礼:“失礼了,郎君坐下饮碗水吧?” “不多叨扰。是这样,昨晚我家公子跟你阿弟互换信物后,看中了这种葛灯笼,要赶在后日晌午前买一批。必须同等大小,不要缝外葛,不置麻烛,保证烛盘干净。”他从布囊中取出一串钱,眼见王小娘子的笑容直达眼底,且有感恩的微微泪光,就提高声音,令院内之人均能听到:“每个竹灯笼按两个钱买,这个价格王匠童可能接受?” “能的。郎君放心,我保证每根竹条都使用青篾。”王葛高兴坏了,回头看向大父他们。 王翁跟冯货郎道句“稍待”,赶紧过来。 铁风向老人家揖一礼,把钱串递出,道:“老丈,这是二百个定钱,你数一数。”他再看向王葛,“后日晌午我来取货,你能制出多少,我家公子买多少,定钱多退少补。” “郎君放心,我一定加紧赶制。” 王翁数钱慢,铁风不急不催。 王葛喊阿弟:“拿两个竹蜻蜓过来。” 王荇听话照办。所有竹蜻蜓的尖嘴部位,王葛都拿小火微烤,将尖嘴轻轻往下弯了小许弧度。如此一改,不仅使蜻蜓形象更活泼,也令尖嘴位置搭在手指、或木棍上时能够更牢固。 阿弟拿来后,王葛先双手托举一个给铁风。 铁风看着由几根竹片拼接的竹蜻蜓,并不嫌弃,这是姊弟俩的心意。没看王小娘子如此郑重么,还一个、一个的托举给他…… 王葛在对方客气的微笑中,将竹蜻蜓往自己食指尖随意那么一搭,竹蜻蜓霎那呈点水之姿悬空,悬的稳稳当当。 铁风微笑的嘴巴就这样咧着,快淌口水了才合上。 货郎两步过来,目光炯炯:“王匠童,这个我收!” 村西,铺设了熟土的崭新大道上,乡兵先驱赶驴畜拉着石滚子,将松软道面碾压一个来回。然后每两个隶臣一组,面对面手持铁夯具的手柄,用力提起、重重向下夯打,将土层砸的更紧实。 这只是第一遍夯打,随着熟土的铺设,越来越多的隶臣都要加入夯打劳作,反反复复,一遍又一遍的夯,最终把整条新道砸的硬如砖石。严格夯砸过的熟土道路,不生杂草,不会被雨水冲毁,不会被辎重车马压垮,至少能正常使用十几年甚至几十年以上。 桓真在稍远的茅厕里,都能听到夯土的声声动静。 程霜则蹲在外头,面前摊着的草堆就是拆掉的茅房顶棚。他仔仔细细的扒拉,别说弓弦了,这里头就是藏根针,估计都已经找出来了。“桓真,有发现没?”他喊。 “没有。”桓真回复。棚顶空空,透着明晃晃的阳光,总共仨坑、和粪池都被清理了,地面几滴血,四面是略比一人高的土墙,能落下什么没搜过的地方?能漏掉什么蛛丝马迹?连墙角底下盘绕的蛛网都一目了然。 这蛛网还织的挺完整。桓真微微歪一下头,伸脚挑破。想多了,底下什么都没有。他抄着手出来,冲程霜摇下头。 二人回来胡夫的停尸地,任溯之与单英已经气咻咻在这了。程霜加入,三人骂骂咧咧,唯独桓真还是不死心,居高临下审视胡夫的尸体,突然问:“有谁搜过他么?” 单英:“最早搜的就是这粪尸,耳朵眼都给他清理了,除了后窍……” 随着他话一顿,任溯之和他前后脚过来,翻过尸体。 桓真嫌弃的背过身,几个呼吸后,就听任溯之哈哈大笑:“找到了!哈哈,这贼役夫,真会找地方哕……”高兴劲头一过,立时被熏呕了。 半个时辰后,乡正到来,狠训任溯之、及几个求盗亭卒。 暂时无人管桓真,他耍着平衡竹蜻蜓,给铁风、铁雷解惑:“这竹蜻蜓,可不单单搁在指尖才能悬空,搁于任何能担住它尖嘴的地方均可。它全身悬空的样子,其实是利用了人之视物。整个蜻蜓重量的中心点,就在尖嘴位置!此位置四周的重量全部对等,是稳住蜻蜓的窍门。” 铁雷恍悟后,赞道:“桓郎博学,这般道理都能琢磨出来。” “我是看到此物才能琢磨出道理,王小娘子是先想透道理,而后琢磨出此物。顺序相反,天差地别呀。确定她此次考中的是头等匠童?” 铁风回道:“是。我问了好几个村农确认的。奇怪的是,乡吏专门来贾舍村,以王小娘子考中的是头等匠童为由,赏给王户一贯钱。” “她就是考上头等匠工,也没有得赏钱的先例。明白了,是我那好族叔赏的。算算时间,火折子、灭火水筒出现的时间,正是木匠大类在清河庄每场考试的时间。” “那还需再找王小娘子买些竹蜻蜓么?”铁雷问。 “不。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她才十岁,不能将她捧的太高。” 铁雷挠了挠鼻头:桓郎你是不是忘了,你也才十二岁。 铁风:“是。王户是普通农家,猛然富裕了,肯定招人眼红。” 桓真不在意的一笑:“这倒是其次。人在困境中,才能不断的动心思,谋生存,显出她与众不同的匠技天赋。我很想看看,除了火折子、水筒、滚灯、竹蜻蜓,她还能折腾出什么有趣的器物。” “桓郎看,那人就是刚才在王家的货郎。”铁风指向远处。 桓真顺着所指看过去。 冯货郎是来工地投宿的,他一下要了五十个竹蜻蜓,再加上想等等王匠童说的竹编食盒和竹帘席,就牵着骡子来此处了。临水亭的亭卒常遇到货郎投宿的事情,没为难对方,允许货郎宿在乡兵草棚里。 再说王葛,那六个滚灯肯定是不卖给货郎了,缝了葛罩的拆下来,把烛盘换成新的,这样的话,还差九十四个。从现在开始,她只忙活这批滚灯的活,给大父讲通竹蜻蜓的平衡原理,由大父赶制货郎的活。 王蓬、王荇也不闲着,俩孩子把麻绳剪成一段段备用。 王大郎看好王艾就行。 王葛规划好了,趁天还亮,先篾竹条,把材料备齐。临水亭每晚巡夜,不敢再卡着子时熄灶了,但亥时应该不打紧,到时就着火光只给竹圈绑麻绳的活比较容易,大母、二叔、从妹阿菽都能帮着干。 第40章 王三郎回来了 焦虑一天的贾妪就怕今天货郎来,没想到怕啥来啥,不过更没想到虎宝这样能耐,有福气,不仅把难关应付过去了,还接了好大的买卖。 “啧啧啧,就这竹片削的蜻蜓,四个钱一个?都快赶上一升谷粮的价了。一百个滚灯呦?后日晌午人家就来取?唉,田里偏偏离不开人,不然一起忙活,能多制不少呢。” 王翁用不惯篾刀,正慢慢适应,他打消老妻的念头:“人家给了二百定钱,说是定钱,其实也就需要一百个。那咱就编这些,不能贪心。一百个不少了,真制二百个,人家满院子被灯笼挤的满满当当,还能进人不?” 几个小辈被大父逗笑,脑中全是穿着好看衣裳的大人们,被一堆灯笼绊倒、起来又绊倒的画面。 小贾氏端着一盆脏衣出门,遇上一同洗衣的村邻,无不羡慕的问她:“村里可都传开了,你那侄女真能干啊,都跟乡里货郎做成大买卖了。” “不是啥大买卖。” “你们瞧阿贾嘴严的,这是好事啊,有啥不能讲的。” 小贾氏:“我刚从田里回来,真不如你们知道的多,我总不能编瞎话吧。” 妇人李氏听到“瞎”字,一下想到王大郎,凑近小贾氏说道:“这回长房可是能耐了,再这样下去,你们次房以后不定得处处依靠长房呢。” “这话说的,我们又没分家,家里大大小小依靠的是我姑舅!不是哪一房!” 李氏嘴一撇:“那你侄女赚的钱,全交给你姑舅?王瞎……你夫兄就没私心,不给你侄女攒嫁妆?啧啧啧,我可不信!” 小贾氏“哧”的一笑,“你都说私心了,那人家真要有私心,还能嚷出来叫我知道?” 妇人们一阵笑。 张仓的阿母赵氏一直走在最边上,此时说道:“别人我不敢说,阿葛这孩子不是有私心的。贾姊,你们王家能有这样一个挣脸的女娘,是福气。” 小贾氏:“阿赵的话说到我心坎里了。我真是实心实意盼着侄女再能耐些,要能攒够钱买头耕牛,我更谢天谢地了,我姑舅就不必那么辛劳,出个远门也不必求人借车。” 赵氏脸红,她儿郎张仓跟着王葛学手艺,王家从不曾管张家讨啥、要啥。结果今早王三郎来借牛车,客套的拿过来两升黍的脚力钱,君姑竟然收了。 李妇又一次凑过来:“阿贾真孝顺啊。说到出远门,今早看到你叔郎急乎乎的赶着谁家牛车走了?天都晚了还没看到他回来?” 小贾氏冷眼扫着赵氏,嘴里却说:“不知借的谁家的牛车,只知去他外姑舅家了。沙屯远,怎么也得明日晌午才能回来。” 她预料的还真准,王三郎确实是次日晌午后赶回来的,他朝院里喊了一声,把南瓜食盒、竹帘子卸在院内,先去张户还车。 王葛过去,王荇蹦蹦跳跳的给阿姊帮忙。 冯货郎上午就过来了,五十个竹蜻蜓一一验过,二百个钱拿的挺痛快。他颇有兴致的看着王家院子,比昨日多了好几根晾衣绳,挂着摇摇晃晃的竹滚灯。 货郎昨日觉得收此物亏,今日竟有点后悔。瞧它们圆圆滚滚,若是缝制五颜六色的彩罩,在夜里点亮,滚动,一直光色夺目,会不会引起孩童喜欢的尖叫? 要不,他也两个钱买几个,卖不出去就给自家孩子玩耍? 此时,王葛笑盈盈把食盒抱过来了,说道:“阿叔,这就是我编的食盒。竹帘子在路上颠坏了,就不卖了。” 冯货郎多灵透的人,根本不多问,说着“好、好”,定睛在食盒上,暗暗称奇:现在匠童的手艺都这么厉害?怎么感觉比乡里匠工的手艺都强不少呢? 他打开盖子,惊喜,原来盖子的内顶牢牢嵌固一个细篾制成的小南瓜!关键是,从小南瓜的镂空缝隙里,可见里头还有个更小的小南瓜! “王匠童,这食盒我收了。你开价!” 王翁父子在旁纳闷,不都是货郎开价么? 此时王三郎还完牛车回来了,见侄儿王荇站在院门旁,眼眶发红、下巴发抖,就问:“虎头,咋了?谁欺负你了,跟三叔说。” 王荇抽噎一下,不看三叔,摇摇头,不等眼泪掉就抹干净。 院内突然响起几声笑。王三郎抱起王荇,进院,纳闷怎么挂了这么多竹圈笼,想逗侄儿笑,就故意问:“咋这么多圆笼子?跟三叔说说,是上山套兔子的么?” 王荇不回他,拧着身板下来,委屈的把脸埋进大父怀里,趁此尽情洒几滴泪豆子。 南瓜食盒最终还是冯货郎说了个价,七十个钱!比一斗米还贵,超过王葛预料。 他告诉王葛,若没有盖子里面那两个篾丝小南瓜,他只会出五十个钱。他还说:“现在谁家缺食盒?买这种物件的人家,真拿它盛饭食么?呵呵,一般都是郊游、会友时盛点果脯,或是笔墨,一打开此盒,把盖顶这么一反放,啧啧啧……” 货郎犹豫又止的,最终没买竹滚灯。 一家人目送货郎远走后,王翁脸上可见的由喜转怒。看着墙根下卷成一团的窗席,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难怪虎头刚才委屈成那样。阿葛编的明明是青篾、黄篾交织的上好竹帘,但是三郎从沙屯拿回来的,是麦秸、麻绳所编的粗砺草帘! “混账!不成器的混账!自己穷的打补丁就算了,还拿侄女辛辛苦苦编的帘子送人情!我让你送人情、我让你自作主张!”王翁搬起草帘子不停的砸三郎。 王荇吓哭:“别打了,大父别气了别打三叔!” 王葛见阿父急的也要拄拐过来,被滚灯挂住了头发,她干脆抱着虎头躲过来。 身后,王三郎只敢挡脸,一边解释:“阿父,你听我说啊!我去晚了,外姑已经把阿葛编的帘子挂起来了,再解下来、扯坏了,肯定卖不出去。这草帘是外姑编的,也是新的,就抵了。” “抵?这能……咳咳能抵?”草席都打掉地上了,王翁气的直咳嗽,脸通红。 王葛听到大父咳嗽,慌忙折回来,先把草席子踢开,一回头,见大父扬起巴掌,吓她一跳,立即抱住大父胳膊:“大父!这事要是全怪三叔身上,三叔也冤啊!再说,别叫外人听见了笑话咱。”她是恼三叔,可是当着小辈的面打三叔耳光,跟刚才用草席子撒气是两码事。 王翁最怕家丑外扬,气咻咻朝回走,结果忘了躲闪,也被晾衣绳上的竹圈挂住头发。 王三郎刚伸手就被吼开。 “起一边去!” 王葛还真够不着那绺头发,阿父眼睛又不行,只能又由三叔解开。 一张竹帘子,值钱不值钱在其次,重要的是三房不能妄动别房的器物,私自换成不好的草帘子更可恶!此事必须还长房公道。 第41章 有奖有罚 晚食过后,王翁老两口在主屋商量事。其余人没啥要紧活计的,全在院里绑竹圈,王葛白天已经把烛盘做的够多了,现在只管篾竹条。 王大郎啥都干不了,也不在院里占地方了,让虎头领着三房的王蓬兄妹呆在次主屋,免得在院里跑来跑去的添乱。 次房的王禾兄妹有说有笑,王禾自从被阿父夸赞,干啥活都格外卖力,现在再被阿菽夸,竟比所有人都干的好、快。 小贾氏的心情正相反,王二郎伐竹扭了臂膀,他干的慢,就紧催着她,把她烦的,只要一垂头就斜个白眼。 另一边,姚氏确实没想到娘家把竹帘子昧下,这回闹不好又得被王葛讹钱,怎么办?她心不在焉的望眼主屋。 王三郎碰下她:“缠错地方了。” 姚氏烦躁的把麻绳一圈圈解开,小声诉苦:“真不知道你这侄女随谁,尽跟自家人计较。你说,她把不把你当叔父?为一张窗席子,让你窜腾两天,问过你累不?她问过一声不?退一步说,咱就是拿了席子又咋的?给长辈不是正当的孝敬么?这可倒好,跟我们偷她东西似的。” 王三郎心头一暖,他窜腾两天,路上吃风喝土,天不亮就往回赶,回来后阿父、阿母、二兄,一个接一个的数落他,没一个问问他累不累?外姑又不知情,以为窗帘子是阿姚孝敬的,拿到手直接挂起来有啥错?难道他得跟外姑舅说,这帘子是侄女的,必须扯下来还给侄女?那自家在外姑舅眼里成什么了? 姚氏:“以后啊,你别那么实心眼。侄儿、侄女的,哼,到底隔着一层。” 王三郎正要应,发现二兄看过来,害怕新妇的抱怨被二兄听到了,就垂低头没吱声。 天色渐暗,老两口出来了。 王翁说道:“虎宝,你先歇歇,扶你阿父出来,大父有话说。叫你们歇了么?”老人家今日火气一点就着,其余停下活计的,赶紧装的比刚才还忙碌。 王大郎出来后,王翁让长子坐到自己旁边,正式说事:“自阿葛考上头等匠童,咱家确实跟以往不一样了,能赚到钱了,这是以往想都不敢想的事。我这家翁不把话捅破喽,你们不免嘀咕、有怨气……二郎你要是坐不住就去村西头夯地!” 王二郎刚想表达“没有怨气”的孝顺话,慌忙咽回肚里。 王翁继续道:“各房孩子都大了,过两年,相看的相看,备嫁妆的备嫁妆,也到了许你们攒梯己钱的时候了。这回卖竹蜻蜓、滚灯、竹扇、食盒……竹簪就不算上了,你们要是连这零碎物件也攀,呶,杂物房有的是竹棍竹片,你们也雕簪子,卖多少钱都是你等自己的本事!” 见没人吭声,他言归正传:“这回统共赚了四百九十个钱。进野山伐竹、运竹,都是二房、三房出力,给你们各分四十五个钱。” 小贾氏、姚氏从家翁提到“梯己钱”时就开始竖耳朵,这下可高兴坏了。嫁过来这些年,干活能分到钱了不说,一下还分这么些! 可惜这股高兴劲,随之变成隔夜酸汤。 “要是没阿葛的手艺,你们砍的竹只能当柴烧。所以长房分一百个钱。” “长房多……多多少都是应当的。呵……应当的。”姚氏起初咋呼纯属没走脑子,好在反应快,改了口。 王翁正好秋后算账,他瞪住姚氏、紧接着三郎,直至把孙儿阿竹都瞪到畏缩垂首,才道:“有奖就得有罚。一张竹帘,往少了算也能卖到五十个钱,既然是婚家用上了,就折个价,算四十个钱,从你们刚才得的钱里直接扣。” “咝!”王三郎被姚氏狠拧一把,逼的他怯懦抬头,又怯懦低下:“是,阿父说的是,都听阿父的。” 完了!姚氏好不丧气,哗啦啦滚到她跟前的钱又哗啦啦滚走了。 知妻莫若夫,王三郎悄声劝:“还、还剩五个哩。” 姚氏抖着嘴,眼里闪烁泪花,肯定不是感动的。 王翁最后道:“分家之前,规矩都是如此。阿葛也别觉得亏,长房兴旺是正道,能容下别房依靠,更是正道。” “孙女不敢,孙女懂得了。” 王葛代表长房,去主屋领了一百零四个钱,贾妪如今财大气粗,可惜道:“早知道那俩簪子才卖四个钱,大母就留下了。” “就是。”王葛抿嘴笑。等二叔、三叔都出去后,她只留下四个钱,其余的重新系起给大母,带着撒娇口吻道:“加上上回的,正好还完债,大母可得把我画的圈全刮掉啊。” 上回姚氏挠伤王大郎的手背,一天就结痂了,王葛便把姚氏赔的二十个钱全还给了二老。 王翁知道孙女的脾气,跟贾妪说句“收了吧”,然后跟王葛说正事:“叫你留下,可不是为这个。满院子都是竹笼,夜里又总起风,万一从哪吹来点火星子……大父想了想,觉得慎重些不为过。” 姜是老的辣!好几天没下雨,天干物燥,王葛竟一点没往防火这层面考虑。她说道:“我夜里就睡院里。” 贾妪:“一个人可不行,大母跟你一起。我上半夜,你下半夜。” 王翁点下头:“就这样。夜里我要是醒了,也随时出去看看。虎宝去灶间看看水缸,别等夜里了,现在就挑满。” 王葛应声“哎”,来灶间,掀开缸盖,两口缸里的水都不到一半,她探头一望,从弟王竹在认真的绑竹圈,她篾的竹条足够今晚使的,就没叫他,自己担上木桶去挑水。 谁知王竹撵上来,把住扁,压着声音愤然道:“你也太鬼心眼了!害我阿父不够,又来害我?想让大父瞧见,再多罚我一个月吗?” “大父说满院子都是竹笼,万一哪窜出点火星就麻烦了,才让现在把缸挑满。行,快给你挑!”王葛不惯他臭毛病,解释完回院。 一家人忙到亥初,熄灶,各房回去后,王葛跟大母躺在庭院当中,一时都睡不着,望着满天星子聊天。 “大母,你知道天上总共有多少星星么?” “那哪能数得清?” 王葛侧过身,拉着大母的手。大母左手掌侧有一块残缺,是王葛五岁时,大母带着她去洗衣,结果村邻家跑出只凶狗,冲着王葛扑上来,大母一手反抱王葛、一手拿盆呼凶狗,被狗齿刮飞手掌上一块肉。 幸亏那只狗不是疯狗,被揍跑了,当时大母的手一直淌血,可她却只顾着问:“吓着虎宝没,不怕不怕啊,吓着虎宝没……” 王葛眼中浮着浅浅的泪,重新望星空:“我能数得清,天上总共九百九十九颗星。” “瞎说。” “要不大母数一遍?” “呦?从这诓我呢!” 东厢房,姚氏听到院里笑声,翻个身嘟囔:“笑个屁!还让不让人睡了!” 外间,从王竹被罚夜里挑水后,回来太晚,就单独挪到外头睡。他一丝困意都没有,若是细看,整个人微微战栗,分明是极度惶恐导致的。 第42章 鼠怕人 王竹不知等了多久,等到院子里静谧,好长时间都听不到大母和从姊说话了,悄悄从草席上坐起,掀开被,里头赫然捂着只被绑了嘴的鼠。鼠尾巴缠着细麻绳,绳的另一端盘了好几圈,展开后有丈许,散发一股麻油味。 他抖的更厉害,蹑足到门边,闩根本就没插,他几乎是屏住气,将门慢慢扒开一道缝。还好,没发出任何声响,然后拿出从王葛那偷来的火折子,把麻绳的尾端点着。 火苗开始蔓延时,他的恐惧也蔓延,可他还是把鼠嘴上的绑绳一把抠下来。 松手! 老鼠“吱吱吱”,带着火线逃出去了。 王竹紧盯火线,风将麻绳吹起,飘的好高啊。王葛的话在他耳边不断回荡:满院子都是竹笼,万一窜出火星就麻烦了…… 满院都是竹笼,窜出火星…… 窜出火星…… 忽! 没想到竹圈燃起时,有那么大声响。风助火势,满院迅速卷起张牙舞爪的火焰。 “救命啊!” “救命!” 一声声尖叫令王竹更怕,他想哭,怎么办?他只想烧掉竹笼而已,凭什么一起出力干活,唯三房只分五个钱?阿父是一家里最老实的,平时话都不敢多说,凭什么都欺负阿父? 可是这火会烧到人吗?大母也在院里呢! 怎么办怎么办? “救命,阿兄快起来呀,快救我。”王蓬躲着姚氏的巴掌,从里屋跑出来,直扑到王竹的肚子上,砸的王竹“嗷”声从梦中醒过来。 屋门正好打开,王三郎提着尿桶、搬着王蓬尿透的褥子出去了。他让开屋门的视线后,王竹看到的是满院竹笼,在微风里自在摇晃。 天已经微亮。 一切安稳,都如昨日。 姚氏捉住了王蓬,狠揍:“让你尿床,这么大还尿床!” 王艾滚在被窝里哭。 王竹仍未完全清醒,他费力的咽口唾沫,把被子全掀开,浑身一松。 鼠,不在了。 昨晚他满腔怨气,确实鬼使神差的捉了只鼠,他知道伙房的角落里有壶麻油,就倒了一点搓在麻绳上,然后把鼠藏进被窝。不过家里只有王葛会制火折子,她一向随身携带,她和大母在院里一直不睡,他装着上了两回茅房,都没机会偷。 幸好没有机会! 幸好鼠趁他睡着后跑了!哪怕以后叫人逮着,哪怕浸油的麻绳不小心真着了火,也跟他扯不上关系。 姚氏揍完王蓬,迁怒的踢长子一脚:“做什么呆梦?赶紧把席子叠好放一边!” 此时主屋内气氛压抑。 地上有只死鼠,鼠嘴和尾巴都被细麻绳捆着,尾部绳长足有丈余。 鼠是王葛捉住的。她的个性,做任何事都极为认真,大母睡了后,她更警醒。此鼠从东厢房挤开门缝跑出来时,只发出很小的声响,可王葛第一时间盯上它了。当鼠拖着长绳窜过时,她一脚踩住、再掐住鼠,把大母叫醒。 贾妪一闻绳上有麻油味,不禁心惊肉跳,寒毛尽竖! 谁会无缘无故把鼠嘴捆紧?不就是为了防它叫吗? 再在鼠尾绑这么长一截浸了麻油的绳,除了想点火,还能干什么? 王葛跟着大母来主屋,唤醒大父一说,大父气急,当即摔死老鼠。从那刻起,老人家就没吭过声,脊梁可见的垮了。 直到窗棂外透了光亮,东厢房嚎起哭声,王翁终于开口:“这桩事……不能再算了。再不管,这个家就完了。” 王葛上半夜陪大母说话,下半夜守院,整宿根本没合眼,嘴唇都白了,但她精气神丝毫不颓:“大父,大母,鼠的确是从东厢房出来的,如果三房不承认,我愿和他们对质。” 贾妪恨道:“对质?姚氏也配!实话说吧,大母怕你年纪小,睡过去,我根本是在装睡!你逮着鼠的时候,我看的清清楚楚!呜……我王家有啥对不住她的?她竟敢生出这种恶毒心思,就不怕天打雷劈!” 王翁起身,把鼠尾的麻绳解下来,盘在手里,后怕道:“是啊,这种风天,一起火,不仅咱家烧了,顺风向的人家也完了。孽障啊!幸亏神农炎帝保佑,否则得害死多少人命咳咳咳……” 王葛和贾妪一边一个给他抚背。 王翁摆摆手:“走吧。她不仁,别怪我们无义。” 主屋门拉开的一刻,王翁垮掉的的背脊已经挺回去。 早食还没烹好,王禾、王菽正要把席子铺到院里,王翁提高嗓门道:“先别忙活,都过来。二郎,去把你三弟、整个三房全叫过来。虎宝,把你阿父扶过来。” 王竹正帮着阿母一起烹粥呢,听到二叔喊,他先出来看咋回事,看到大父脚前那只被绑牢尖嘴的死鼠时,吓坏了,赶紧跑回伙房,扑到阿母跟前跪地:“阿母,救我!” 不多时,除了姚氏母子,其余人都立于主屋前,对地上死鼠被绑嘴的异样尽管有猜测,但都没往深处想。 王二郎小声催促:“三弟,还不快叫弟妇和阿竹过来。” “哦。”王三郎听话去喊。 姚氏、王竹一前一后过来,磨磨蹭蹭,王三郎却丝毫没看出妻儿的不对劲。 王大郎站到王翁右侧时,王翁拿出家翁气派,直接将死老鼠踢到姚氏脚前,吓得她叫出声。 小贾氏讽刺一笑:“啧啧,娣妇何时怕起鼠了?” 王翁提高嗓门:“二郎新妇说的好!姚氏,你何时怕起鼠了?分明鼠该怕你!”随话音落,他将麻绳也甩出去。 王竹身体一软,姚氏先重重跪地!她扯着王竹,扯的他一歪一歪,语速飞快的嚷:“儿,我刚才咋说的?阿母是一时糊涂,快替阿母说句话!只有你能帮阿母了,你烂舌头啦?快替阿母说句话!” 王竹张大了嘴,眼泪哗哗流。 贾妪拣起死鼠抽到姚氏脸上,不解恨,她脱下鞋冲着姚氏的脸狠抽。“就知道你心虚!还敢烧了这个家?你怎的如此歹毒?还让我孙儿给你这毒妇求情?到这地步你还挑拨!你还敢挑拨!” “别、别打啦!”王竹伸着手哭求。 王翁及长房全部巍然不动。 次房震惊不已!此时此刻,恐怕最单纯的王菽也把死鼠和麻绳联系到一起了。 这麻绳颜色有一段是深的,王二郎拣起来一闻,麻油?!他怒不可遏!满院子都是竹笼啊,这要真引着了?他都不敢再想下去! 王三郎左手抱王艾,右手拽王蓬,又急又慌又糊涂。俩孩子挣来挣去的哭叫:“别打啦,大母,别打阿母啦!” 贾妪的草鞋底将姚氏的脸颊刮出血后才稍稍解气。 王竹几乎背过气去,他抓住阿母手臂,自责、胆怯、心疼,折磨的他要豁出去说出实情!“阿母……” 第43章 姚氏被弃 姚氏一扬胳膊,将他甩至倒地,嘴舌不清的破口大骂:“竖子!我让你为我求情,可你就是不说!你嘴巴是被缝上了嘛啊……你的嘴、缝上、缝上了啊!” 继而,她朝前伏地,大哭:“妇一时鬼迷心窍,君舅,君姑,妇知错了,知错了。” “知错?”王翁暴怒,气的脖筋都蹦了,“此孽滔天!岂是知错二字就能让你糊弄过去?此事莫说是你做的,就是三郎做的,我也饶不了!若非将你告官会连累阿竹他们的声名,我即刻押你去临水亭!” “饶命!君舅,妇认错,妇不敢狡辩,但妇真的只敢在心里发发狠,哪敢真点了麻绳啊!君舅,妇要真如此恶毒,就会一直捉着此鼠躲在灶间,而不是回屋。君姑,呜……君姑其实是知道妇的,妇嘴贱,向来说话不过脑子,妇活该挨扇,可妇真不敢做这等毁家的事!妇也是王家人,要真想烧了这庭院,怎会呆在房里?怎会让自己夫君、儿郎一同受难?呜……不要将妇告官,哪怕休了妇,也不要告官哪。求姑舅给几个孩儿留个清白声名吧……” 她一边磕头、一边乞求,但埋在臂弯下的头,始终稍微侧着,令余光能看到长子。 这等细微动作,姚氏自以为做的隐秘,却不知从她刚跪下时,王葛就在审视着她,以及她儿郎王竹! 此时村邻陆陆续续出门干活,经过王户院前,都被哭嚷声惊住,嚷的是啥虽听不太清楚,但王户肯定出大事了。 遮不住的家丑啊!王翁不再跟姚氏废话:“七去之中,你犯有不顺父母、多言!我这就令三郎弃妻,你若无不服,现在就收拾了当年带来的嫁妆去吧。三郎,你吃完早食去乡所,将弃妻之事报于乡吏。” “阿母!”王竹泣不成声的扑到姚氏怀中,这一次,姚氏没推开他。 王蓬、王艾两个小的在王三郎臂弯中都已经哭疲了,王三郎也是一脸泪,乞求的看阿父,嘴唇哆嗦着:“我、我……儿,是,是,儿过会就去。” 姚氏最后的希望破灭,瘫倒。 王翁扬声:“自此,我王户再无姚妇!” 这句话,院子外头的人都听清了。 王翁看向王禾,吓的这孩子倒退一步。“去,不必遮遮掩掩,将院门大开。” 王禾重新喘气,赶紧听从。 王翁再吩咐其余人:“都别杵着了,阿葛去烹早食,二郎新妇看着这恶妇收拾嫁妆,是她的让她拿走,勿跟此等恶妇纠缠!待吃完早食,该去田坡的去田坡,去乡里的去乡里,晌午人家来收滚灯,我留在家。” 小贾氏去拉姚氏,哪拉的动,看着娣妇散发肿脸的脏样,小贾氏一下都不愿多碰,嫌弃道:“行啦,趁我姑舅还给你留着脸,赶紧去收拾你那些破烂。” 王二郎从阿弟手里抱过侄儿、侄女,示意阿弟把姚氏拉开,再赖下去,惹恼阿父,恐怕七去之中还要再加一条“窃盗”了。 谁知王三郎最为难的是:“二兄,阿父催的急,我是走着去乡里,还是雇车?” “啊!”姚氏仰天嚎叫一嗓子,“王三郎!你……你……”她牙齿咬的咯吱响,双眼恨的通红,“你……” “阿姚。”王三郎咧开嘴哭。 “你……”姚氏使劲使的整个脑袋都哆嗦了,紧接着,恨意跟声音都黯淡下去,“你一定,照顾好,孩子。”说完,她起身进了东厢房。 小贾氏跟上,防止姚氏寻死。 沙屯是瓿知乡最穷的地方,姚氏哪有什么嫁妆,当时背着筐和铺盖来,如今铺盖都没有了。弃妇是分不到夫家任何财物的,她换了件灰布衣,以手代梳挽了髻,背着空筐,在村邻指指点点中落寞离去。 王竹痛心不已,哭的一抽一搭,他多想什么都不顾的跑出去送送阿母,陪阿母走到沙屯,可大父母都在院里盯着,他不敢出去。 他回头求助阿父,发现阿父跟他一样站在院中,想送不敢送,连哭都不敢放肆。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阿母这就被撵走了、再也回不来这个家了?他掐自己一下,不是做梦。 王禾、王菽把吃饭的席子展开,王三郎父子站的地方都碍事。王翁“哼”一声,王二郎赶紧把悲伤中的父子俩拉开。 王二郎低声劝三弟:“别杵着了,去阿父、阿母跟前站站,他们也好消消气。我去问问谁家闲着牛车。” “嗯。” 经过王竹身边,王二郎拍拍侄儿肩头:“去灶间帮帮你从姊,有啥事过几天再说,别让你大父母气上加气。” “嗯。”王竹进来灶间,王葛已经把粥盛出来了,正往釜里舀水,先泡上,免得过会儿难刷。 王竹哪有心情帮忙,就失魂落魄站着,见王葛跟往常一样忙忙碌碌,仍对自己没一句关怀,不禁心寒,问道:“从姊,我阿母被弃,你是不是很欢喜?” “让道。”王葛先将大父那份早食、匕箸放置小食案上端出去。再回来时,王竹正擦着泪。 她端起大母的小食案时,王竹哽咽道:“我知道,你们全都欢喜的很,尤其是你,尤其你和王荇!” 王葛看向他:“王竹,你也该欢喜才对。因为鼠若能开口,现在被撵出门的,是你呀。” 王竹好似见鬼,跌坐在后头的柴堆上。 王葛:“你昨夜跑那两趟茅房时,我就怀疑你了,不过是念在三叔面上,我才不揭穿你。王竹,你阿母尽了全力保住你,别辜负她,你要再糊涂下去,再干伤天害理的事,她岂不是白遭罪了?” 王竹眼前一阵阵发黑,抖成筛糠。 王葛出来,气的真想把整个灶间推倒,把这小畜牲埋里头算了!没想到啊没想到,真被她诈出来了,想纵火的那个,不是姚氏而是王竹!一开始她也跟大父母一样,认定绝对是姚氏干的,可姚氏为人嚣张,是没理都要争九分的人,怎么一上来就认罪了? 况且哪有做阿母的,一上来先陷自己儿郎不义?然后再认罪? 王葛察觉到姚氏母子有异时,就一直紧盯这对母子间的小动作,再结合昨晚王竹为何不在屋里解手?大半夜的两次跑茅房?王葛就更笃定罪魁祸首是王竹了。 可是没办法,这些都不能作为证据跟大父母说,而且她还得暂时安抚住这个连亲母都敢栽赃的小畜牲。 “从姊你去坐吧,剩下的我端。”王菽说完去灶间。家里出了这等事,懂事的孩子更懂事。 王葛坐到自己位置,看到二叔已经回来了,一家人都沉默的很,吃的比往常快。 “阿菽,你收拾下灶间。”王葛交待从妹后,扶起阿父,小声道:“阿父,我有事说,虎头也过来。” 王竹做的恶事,她是没证据,但她必须把所有猜测、疑点都告诉阿父和虎头。一是长房每个人都要心里有数,以后要防备王竹、甚至整个三房;二则,她没法把种种怀疑讲给大父母,但阿父能! 再说王三郎,王翁不放心他办事,叫二郎陪他一道去乡所登记弃妻之事。两人是走着去的,出了村西后不远,发现姚氏站在拐往沙屯方向的岔道口。 羊肠小径,青草葱葱。姚氏佝着背,看上去形似老妪。 王三郎瞬间泪流,二郎重重咳一声,他迈向姚氏的步子赶紧停住。 姚氏有气无力道:“王三郎,我想起有件事,一直没告诉你。和你相看时,我有心上人了,可惜他家比我家还穷,可惜……”她没再说下去,萎靡的继续行路。 这是她当年嫁过来的路,快要被杂草葛藤淹了。 第44章 竹字簪头 乡里,葛藤巷。 这里从清早开始,便家家户户纺线,“嗡嗡”声响隔着许远就能听到。辛劳的同时,女娘的歌声也飞越墙头:“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莫莫。是刈是濩,为絺为綌,服之无斁。” 冯货郎听的心痒痒,真想和两句,又怕挨揍。他的骡车进不去,就在巷口摇拨浪鼓。刘泊听到动静,跟阿母说了声,出了院门。 邻家的孩童互相追逐,笑着从他后头跑过去,都知道货郎来了。 “刘小郎?”冯货郎任这些孩子围着车,嘱咐他们别把东西碰坏了,笑着冲刘泊招手。“哎呀刘小郎,幸亏你指点我,那个王小娘子,啧啧啧,不愧是头等匠童,让我见识了不少稀罕物。” “稀罕物?”这倒出乎刘泊预料了,货郎走南闯北,见识不少,能被对方称稀罕的,他也想看看。 冯货郎为了展示竹蜻蜓,特地在车板楔了一根木棍。他说声“瞧”,把竹蜻蜓拿起,伸出左食指,一搭,脸上傲气表情,好似这物件是他制出来的一样。 孩童们异口同声的讶异:“哇……” 刘泊也动容,因为对方拿起此物前,他以为此物跟木棍是一体的。 孩童们围住货郎,险些扒松他腰带:“我们也要看!阿伯把手放低些。” 个最矮凑不近的小童急了,喊道:“哼,我回家找阿父,买下它。” 货郎为保住裤子,慌忙把竹蜻蜓递给刘泊,可恨这些孩童还是只扒他。 刘泊问:“此物好似蜻蜓,无胶,怎会附在指尖不掉?” “嘿嘿,这叫平衡竹蜻蜓,稀罕吧?只有王匠童家有,是她制来哄她弟妹们玩的……对,说是叫玩具。小郎不必小心翼翼,掉不下来。我自家留了一个,搭在木棍上一宿都稳稳当当,跟真蜻蜓落到草上一模一样。” 其实刘泊此时已经瞧出门道了,他感兴趣的问:“多少钱?我要一个。” “稍待。”货郎先拖着一帮小尾巴趟到车边,把另个竹蜻蜓搭到草棍上,吼他们“只准看不准碰”,再回来跟刘泊低声说:“小郎跟王匠童认识,我就不瞒你了,此物我四个钱进的,你多给我两个脚力钱就行。” 刘泊点下头,问:“刚刚听你意思,不止一种稀罕物。” “别提了,那是种灯笼,不是行灯,是能转圈滚动、烛火不灭的竹灯笼。可惜太占地方,进价又不合适,我就没收。小郎要是感兴趣,我下回去贾舍村给你捎个过来,免脚力钱,哈哈。” “那就多谢了。” 货郎忽然想起来:“哦,对了,还收了王匠童雕的竹簪。”要不是出自头等匠童之手,他还真瞧不上这俩竹簪,将它们和一并零碎小物搁在一个竹篮子里。 刘泊拿起竹簪的时候,最先回家喊阿父的小孩扯着大人过来了。 那孩子一直指着竹蜻蜓,急的要哭:“就是那个、就是那个!” 冯货郎赶紧说:“小郎别急,这竹蜻蜓还有三个哩!” 只剩下三个了?板车四周的孩童们都拔腿往家跑。 王葛若在,一定为货郎鼓掌,这不就是饥饿营销吗? 孩童阿父被缠歪的根本没听到“竹蜻蜓”仨字,无奈询价:“这木蛾子几个钱?” “十个钱。” “十个钱?这么贵!” “这还贵?你听我说……” 刘泊盯着王小娘子雕刻的两根簪的簪头,越盯,越觉得她仿的不是竹之形,而是竹之字! 每个簪头的三片叶,灵逸间都似抻着青竹的坚韧筋骨,越是瘦削之处,越是劲力! 渐渐的,刘泊耳边排斥掉买卖人的讨价还价,排斥掉纺车的轰鸣,排斥掉所有吵杂,两个半边的“亇”虚化浮空,嵌为一处。 铮…… 一个铁画银钩的“竹”字,以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运笔之法,展露端倪! 贾舍村。 晌午时分,轱辘辘的车队声势可怕,总算离开王家院前了。 围在道上的村邻们等到确实没得看了,才交头接耳离开:“吓坏我了,以为王家三郎弃妻闹出人命,要被逮起来哩。” “我也是!谁寻思是来搬东西的?啧啧啧,他家葛小娘子真争气啊,都和官府做起买卖了。” “争气是争气,可我瞧着手艺真一般,全是竹圈绑成的圆笼子,谁不会扎似的。” 不论三郎弃妻,还是这桩滚灯买卖,肯定要被村人议论一段时间。谁人背后无人说,王翁祖孙都装着没听到。他们站在院门口,等望不见车队了,才心有余悸回院。 谁能想到呢,铁郎君倒是如约而至,可带来的牛车队伍里竟夹着辆囚车! 贾舍村的人多少年都没见过囚车了。 那囚车四周的栅栏粗的跟腿似的,别看车老宽,但顶子不高。犯人在里头被枷锁顶子卡住脖颈,站不直、蹲不下,铁郎君说了,囚犯得这样半蹲到县里。 只有犯重罪、杀了人的,才直接押县里,若是轻案,临水亭就可审了。 王翁越琢磨越后怕,幸亏昨夜虚惊一场,要真把周围宅院都引着火灾…… 他严厉告诫道:“阿葛、虎头,阿蓬、阿艾,都看到没?做坏事遭报应!以后不管说话、做事,都得把心放正!哪怕穷一辈子,也不能心坏一时!都听见没?” “听见了!” 王蓬兄妹的眼睛现在还肿着,一上午紧跟在大父身边才安心。 王翁怜惜他们,故意问:“阿蓬、阿艾真俊,谁给你俩编的辫?比虎头的揪揪还多一个哩。” “是从姊。”王艾好害羞,抱到王葛腿边。 院里终于又腾出地,恢复了敞亮。王大郎摸索着在解晾衣绳,王翁刚想替换,王葛就过去解另一边了,还羡慕道:“阿父个头可真高,一抬手就够着了。不像我,踮脚都费劲。” 王大郎笑了:“你别动了,别再闪着,我这边已经解开了。” “哎!”她愉快应声,真的不管了。 王大郎捋着绳子挪步,一小步、一小步的摸到了另一根竹竿。“对了,人家没嫌咱那些滚灯有不好的吧?” 王翁瞧出来了,长子的双目大概彻底看不见了。老人家嗓子不大得劲的“唉”一声,想装着没事跟儿郎说话,但摇摇头,眼更酸、喉咙更梗。 王荇嘴巴更是难过成包子褶,早慧如他,又是跟阿父呆在一起时间最长的,比阿姊更早知道阿父的眼睛不行了。这孩子扑到大父跟前,伤心的不行,硬憋着不哭出声。 唯王葛仍没事人一样,把解下来的晾衣绳盘圈,絮叨家常:“阿父放心,滚灯全拉走了,人家夸咱干活实在哩。就是这东西实在占地方,拉了好几大车,那几头牛倒是轻快了。还有,当时尽挑着青篾使,剩下一些黄篾咋整?总不能真当柴烧。” “那可不行!” “要不阿父试试,用这些黄篾编个筲箕?” “能行?” “我觉得能行。” “王匠童都说行,那一定行。哈哈。”这是亡妻走后四年里,王大郎第一次开怀大笑。 第45章 启篾分丝 与此同时,不得不说贾地主家真是消息灵通,乡正所率车队行出村子后,贾大郎贾风就驱着一车物产追上来了,载的是田间刚摘的蔬菜,有葑、有苋、有姜。 乡正不辜负百姓心意,爽快收下,但是按市价付给贾风钱,肯定是只多不少。 这个钱,贾风不敢不拿,心里很不安。 乡正说道:“泠然,我正好托你一事。” 贾风没想到乡正竟知道自己的字,连忙道:“大人尽管吩咐。” “村西出的事想必你听说了,过些日子,还会来一批隶臣,乡兵力量不够,你回去跟你大父说,组织一些佃户,闲时帮着乡兵监督修路。早些修好,村里就早些得益,是不是这个道理?” “大人放心,我一定照办。” 乡正继续启程后,贾泠然纳闷:“怎么好几车的竹笼?干什么用的?” 农户的生活,一桩紧接一桩。家里有姚氏时,觉不出这懒妇干了啥,但少了她,每个人是真能觉出多摊了份活。 弃妻次日、隔日,王三郎都要进野山伐竹,顺带着采摘竹叶和枸杞花,忙的根本没工夫思念姚氏。家里喂鸡、扫院的杂活,王蓬和王荇搭伙干。王葛则跟去田间栽种赤豆,同时思忖下个月卖给货郎的竹器。 既然食盒这种器物定价高,肯定要继续制,此次改为寓意吉祥的葫芦造型。她给自己定下规矩,以后凡制食盒,绝不重样,免得富家子弟郊游时撞食盒,跟后世撞衫一样尴尬。 除了此类扎扎实实的篾具,她还要制一种摆件:捕醉仙。也就是现代时人人都知的“不倒翁”。 据前世历史,捕醉仙在唐代出现,是一种劝酒工具,由木头雕刻成人形,上细下粗。人们饮酒时,用手捻转,木头人的手指指向谁,谁就饮酒。后来何时、被何人改成头戴乌纱的不倒翁,没有记载。 此物当然不能凭空而制。她先用蛋壳装粟米,让虎头发现戳蛋壳竟然戳不倒,然后她“灵机一闪”,夸赞阿弟:“你真是阿姊的福星,我想到了一种新奇物,制出来后货郎肯定收。” “像滚灯、竹蜻蜓一样新奇吗?” “对。” 有了由头,三叔伐竹回来后,王葛立即开始篾竹。 捕醉仙上轻下沉,是其稳定平衡的原理,说实话,比滚灯还易仿。想让货郎高价收,只能从外壳着手,使用极细、且薄的青篾编织,外覆特殊点缀,令其精致、讨喜,才能成为摆件。 她先用篾刀劈出三分宽(不到一厘米)、大概一尺长的竹条,将青皮与内壁分离。内壁是废料,只把青皮分层后,全部浸泡在水盆中。水浸可增强竹片的柔韧性。然后,凭借前世积累的经验,每隔一小段时间将竹片慢慢弯曲,锤炼竹片韧性的同时,试出最大韧性,是否能达到她想达到的要求。 韧性条件满足后,取出。用她自制的锋利石刀,将三分宽的竹片割一道小口,放下刀,徒手分丝。分完这一竖条丝,再割第二道小口,再徒手分丝。 从用篾刀分离青皮与内壁,到现在徒手分丝的整个过程,叫“启篾”。 此竹片最终要撕成十根丝,保证粗细一致。再往细分当然可以,但就不适合制捕醉仙的外壳了。 前世时,顶尖的竹编匠师,能徒手将竹丝一直分至薄如蝉翼、比头发丝还细。王葛的水平离那种匠师远的很,好在如今年纪小,只要勤学苦练,必能更上层楼。 浸在盆中的所有青皮竹片均照此法分丝,分好后要注意,挨近竹子表皮的,颜色肯定深,要和挨近内壁的分开放置。它们的色差,关系到捕醉仙外壳的颜色过渡。 分丝过程必须全神贯注,根本意识不到时间的流逝。王葛的双眼、头脑与心思,全部都沉浸于此,以至于大父他们返家,虎头牵着阿父从她旁边过去,她都没有察觉。 王翁摆摆手,示意王菽去烹晚食。老人家脚步放轻,过来看王葛撕好的竹丝,小心拿起一根,入手才知道有多软,对着光看,可见竹纹理的光泽。 王葛撕完手中的了,才发现大父坐在跟前。“呀,都这么晚了?” “不急,我叫阿菽去烹晚食了。阿葛,大父问你,你是不是想今年就考匠工?” 匠工考试也是每年一次,也是去县里考,时间是固定的,在九月下旬,须八月之前到乡里报名。 同年的新匠童只允许榜上前十者报考。不过每个匠童终生只能参加三次匠工考,为求稳妥,不浪费每次机会,够资格的新匠童一般都选择参加次年九月的匠工考。 王葛腼腆一笑:“让大父瞧出来了。是,我不想多等一年。”不想再做大龄考生。 王翁将手中竹丝一捋,傲然道:“我孙女光凭这手篾丝本事,要都考不上匠工,那纯属考官眼瞎。” 王葛感恩不已:“大父能信我,我更有底气了。” 王翁将这根竹丝放回原来位置,声音放低,但非常郑重道:“抽空编一张窗席子,跟上次姚家拿走的一样。” 王葛一凛:“是。”大父岂能无缘无故提及姚家,定是阿父把怀疑王竹的事情跟大父讲了。 晚食的时候,一家人仍不大适应缺了姚氏,三房自然更甚。王蓬还好,王竹和幺妹都是泪汪汪的,整顿饭尽听他们鼻子的吸囔声了。 翌日清晨,三房每个人都肿了眼,可见一宿没少哭。这种事没法劝,按理说,姚氏做下这等恶事,仅被弃已经是饶她了。 王二郎今天不去田坡,得和其余收获了胡麻的村邻去乡镇,每年的新胡麻,村里人都卖给同一家油肆。以物易物,全换成陈粮,或黍或麦。新粮缴租,余下的换陈粮吃,柴门农户基本如此。 枸杞花也装了半麻袋,可以卖给药铺或货郎。 王葛一边熬竹叶粥,一边关注着院里的动静,眼见二叔要出门,她追出来,把全部家当……四个钱塞给他,跟办啥神秘大事似的嘱托:“二叔帮我割点猪脂回来。” “咋?谁又病了?” “我。” “你咋了?” “馋病犯了。” 王二郎咽口唾沫,坏了坏了,馋确实是病,他也患上了。 王葛前世不会做饭,穿越过来后也没学到厨技,呆在灶间这几年,不是煮豆粥就是蒸麦饼,胃口养的挺大,可身体越来越瘦。反正四个钱也撑不了啥大事,豁出去了,割猪脂炼油渣吃。 至于咋炼?她不信自己一个头等匠童还搞不定! 第46章 桓真蹭饭 没多会儿,张仓过来了,正好见识到篾匠的新本事:弯竹条。 王葛先示范几次,让小郎看清折弯竹条的曲度,大体能弯成什么样子,以小孩子能理解的道理教他:“你把一次次弯竹条,想像成村西修路的一次次夯地。每弯一次,竹条就坚韧一次,以后编织时就不容易被折断。所以弯它的时候,劲使小了肯定不管用,那劲使大了呢?” “断了。” “对。你现在试一下。” 张仓觉得葛阿姊讲的好有道理,但同时也嘀咕,弯竹条嘛,能难到哪去? 他双手浸入水盆,攥住竹条两端慢慢弯,动作有模有样,可是……他真的没使劲,也的的确确是慢慢弯的,但紧邻他右手虎口处、竹条就在此位置一下就裂了。 根本没弯到王葛示范的弯曲程度! “右手力道重了。再试一次。” “要不,葛阿姊再弯一次吧,我再看看。” “好。”王葛随意择一根,攥住竹条左、右,缓缓弯到一个界线点,道:“这根可以了。你来。”她把此竹条取出搁到一边。 张仓收起轻视之心,减轻右手力道,可是他发现他胆怯了,手上不敢使劲了。 “弯。”王葛喝一声。 啪!竹条仍从右手虎口位置再断。 张仓接连挫败,哪好意思一直掰断葛阿姊篾好的竹条,他要回家练。 这孩子离开的匆忙,因为揣着一桩大心事。这两天他大母一从外头回来,就说“匠童也没啥了不起”,又说“也就担着个声名,实际只会编竹笼子”。张仓决定,等阿父种地回来,必须让阿父跟大母说,不要再嚼葛阿姊的闲话了,葛阿姊是村里最有本事、心最实诚的阿姊,教他手艺时一点也不藏着掖着。 这叫恩!得回报,不能恩将仇报。 张小郎摆在脸上的羞愧,王葛怎能看不出来,一定是魏妪又讲她坏话了。张仓他大母在村里出了名的嘴碎,当初送张菜、张仓过来学手艺,她要是都不收,魏妪指不定把她传成什么样! 但是对这种无德老人又能怎样呢?连村西的暴脾气葛妪都不是魏妪的对手。 王葛无奈的摇下头,继续分竹丝。将近晌午时,她突然想起好久没去河边拣石头了,不过也只是遗憾一下,去清河就得路过村西,那些蓬头垢面的隶臣夯地的阵势其实挺吓人,况且前两天还押走一个凶犯。 话分两头。 桓真破案有功,任溯之许的半日假他今天刚用,先到清河凫水,把一身污垢搓掉,再重登寿石坡,这时已经晌午了。 他在那块巨石前不断变动方位,一会儿踮脚、一会儿蹲低。发现巨石上的“夀”字纹,想跟当日一样,靠远处高坡的奇峻补全“夀”缺失的“点”,好几处位置均可。 自始至终,铁雷都抻着脖子,脑袋跟随少主动弹。铁风瞥这傻兄弟一眼,懒得提醒。 桓真抄着手下坡,自言自语:“当日是凑巧?还是……被她瞧出夫子的失意才劝解的?丁点儿大的小女娘,不至于吧?铁风,带吃食没有?” “带了。” “你二人吃吧。” “那桓郎?” “王阿弟上次盛情相邀,我去王家吃。” 桓真站进院门喊“王阿弟”时,王大郎已经哄着王蓬兄妹歇午觉了,王葛在灶间跟阿弟玩过家家,内容是假装烹油渣。釜完全可以当锅用,长柄竹铲、长箸都是才削的,她拿铲子拨拉着釜底,嫌热般用手扇风,演得跟真的似的。 小孩子入戏更快,不时踮脚观望,冲王葛歪头眯眼笑。“阿姊?还得烹多久?” “快了,是不是闻到香味了?” 王荇重重点头:“嗯!” 听到“王阿弟”的喊声,姊弟二人出来。 王荇先是一愣,继而惊喜:“桓阿兄?阿姊还记得不?他是桓阿兄。桓阿兄快来、快来。”他引着对方去灶间。 王葛缓一步,瞅瞅道上,没看到旁人才回院。 “桓阿兄,我听着就像你哩。桓阿兄来的正巧,我阿姊在烹一种新吃食,叫油渣,快烹好了,你闻到香味了吗?” 桓真…… 王葛揽着阿弟让开灶前位置,隔着距离揖一礼:“见过桓郎君。我刚刚是跟阿弟嬉戏,以饼块为猪脂烹食。” 桓真往釜内一看……只有指甲盖大的一个方正饼块。 王荇腼腆而笑:是哦,忘了是在嬉戏了。 不过烹食是假的,可烹制方法是阿姊说的,肯定是真的。于是他认真讲道:“烹油渣很简单,就是将猪脂切成小块,烹出脂内的油,剩下的渣可以当好肉吃。桓阿兄可要记住,以后就能用买猪脂的钱,吃到好肉。” 桓真:“谢王阿弟告知,以后定要试试。”此话并非敷衍,临水亭的饭食太差,即使有肉也是带着大肥膘的羊肉、猪肉,腥膻欲呕,他宁愿只食麦饼。 “嘻。我们已经吃完午食,桓阿兄若无事,留下吃晚食吧?” 昂噜噜噜……桓真肚子叫了。 仨人霎那间面面相觑。 昂噜昂噜噜噜…… 桓真的“改日再来”淹没在一声声腹鸣里。他郁闷的出来庭院,铁风、铁雷一前一后迎过来,铁雷问:“桓郎这么快吃好了?” 昂噜噜…… “咳!”铁雷眼神无处安放。 依旧是铁风贴心,从布囊取出留好的麦饼。 院里,好一会儿王荇的红脸蛋才消下去,刚才好丢脸哦,比自己干了丢脸的事还丢脸。“桓阿兄一定饿坏了,才来咱家讨吃的。早知道晌午饭我省下两口了。” “你省下那两口,桓郎君一样吃不饱。好了,他很聪明,能帮上自己的。”王葛虽不了解那少年,但觉得对方不似特地来蹭饭的。“快来,继续烹油渣。”管他来干什么呢,反正已经走了,她握着竹铲兴冲冲回灶间。 “好哦好哦。”王荇兴致恢复,蹦蹦跳跳。 晚食过后,王二郎和王葛姊弟重新溜回灶间,一个管烧火、一个管烹脂、一个管望风。 很快,院子里散发一股腥、香、糊夹杂的气味。外头都不好闻,灶间内更熏。 “坏了、坏了。”王葛狼狈的不停擦汗,她生怕炙不透猪脂,把它们切成小块,结果一倒入釜底就粘住了,竹铲怎么都拨拉不动、翻不了面,很快就焦了。 糊味、腥味越来越浓,王二郎欲哭无泪,这半升猪脂里有他贴的一个钱呀! 小贾氏母子出来屋,贾妪已大步生风的进了灶间,先夺过竹铲,叔侄三个见势不好,全跑出来。 釜中开始窜腾黑烟,贾妪一看灶台上余的猪脂,立时明白,火冒三丈:“天哪,你仨败家货,啥都敢糟蹋呀!” “二叔救我。”王葛知道闯祸了,和阿弟躲在二叔后头,揪着他后衣。 “败家货!说!谁出的主意?”贾妪挥着竹铲出来,左右呼。 第47章 地主来了 王二郎歘歘躲,双手攥住了竹铲:“儿不对、儿不对!阿母别打。不好,掉渣了!”他歪着大嘴就想吃干净铲边厚厚的焦黑。 “起一边去!”贾妪让儿郎没出息的样子逗笑。 这时外头来人:“是王匠童家吗?” 贾妪赶紧把竹铲藏背后。一家人望过去,来者四十余岁,样貌普通,身形偏瘦,布襦芒屩。他后头跟随一个和王竹差不多大的背筐小童,梳着朝天辫。 王二郎觉得这郎君有些眼熟,但就是想不起从哪见过。 这时王葛已经笑盈盈上前:“是阿羊呀。快进来,阿伯是……” 背筐小童正是经常在寿石坡放羊的贾三羊。 “葛阿姊,许久不见你了。”贾三羊回复她后,仰头告诉年长郎君:“贾大伯,她就是王匠童。” 王翁自主屋快步出来。 这贾大伯对王葛微一点头,进院,粗略打量,毫不在意满院子的糊味。然后朝王翁、贾妪一揖,其声温和:“翁姥,我是村东贾家大郎贾风。” 村东?村东只有一户!大户!! 王翁当即反应过来,“原来是贾地……啊郎君快请进,请进。”幸好没把“贾地主”喊出来。 “快,阿葛,铺筵席。”地主登门,王翁慎重又忐忑。 农户之家为了省事、或减少席的磨损,平常时候都只铺筵,待客时才在筵上加席。大父如此讲究,王葛岂会还揣测不出“贾风”的身份? 王翁朝二郎瞥来一眼,结果王二郎误会了,拉着阿母躲入了就近的东厢房。 王葛已麻利的将草席搬出,铺设院中。王禾倒是比他阿父有眼力,赶紧跑进杂物间。王荇正费力的搬竹席,王禾从后头一抄就把席抱起来了,嫌弃道:“黍粒个头!起一边去!再把你扫倒喽。” “哈哈,黍粒个头。”贾三羊扒着门板笑话王荇。 筵席铺好后,王翁是长者,坐席端。 王葛斟两碗枸杞花泡的水,贾风叫住她:“王匠童,坐。” 王葛看向大父,王翁道句“坐吧”后,她跽坐在大父左后方。贾三羊不敢再瞧杂物屋里的热闹,速速卸下大筐,跽坐在贾风右后方。 天色不早,贾风直接道明来意:“老丈,我此来确有一事,望王匠童能帮上忙。” 筐中两个竖状葛布包裹,他取其一,打开后是长形木盒,解开捆绑木盒的麻绳,盒内四周尽垫厚布,里面是三根竹条。 他将木盒推过去:“此为竹样,请长者、王匠童细看。” 王翁又不懂篾活,能看出啥?他端动盒子搁到王葛跟前。 王葛先望:三根竹条一模一样,薄如刃锋,应当正好两分宽,不必触就知柔软。用木盒保存,垫足了软布,并非竹料珍贵,而是为确保竹样不受损毁,以后仿着竹样篾竹才能精准。 望完后,是细观。她先挑起一根,呈挑的手势对照光亮顺看、逆看,竹条均光泽水滑,黄中泛着青光,天然纹理具备,呼吸间它微微颤动,可见其轻。小心放回,再依次挑起其余两根。 贾风待她看完,问道:“王匠童应当知道清河庄?” “知。木匠类的匠童考场就在清河庄外。” “清河庄自本月上旬,开始长期收购此竹条,要求宽窄、长短、厚薄必等。不瞒王翁、王匠童,我家中也有篾匠,但是要将竹条全部篾到竹样这种程度,一人一天下来篾不了多少。王匠童如果能制,我愿以每根竹条两个钱收,如何?” 两个钱?赶上一个滚灯的价了!王翁上身可见的一起,差点就直接应下来。“阿葛啊,怎样,是否能制?” 王葛点头:“能。” 这么快就敢应下?贾风微皱眉头。 王葛先合上木盒,再详说道:“三根竹样所用的竹料均为慈竹,超过一年生,不足两年生。长度比我叔父从野山伐来的竹节都要长,应是生长在背阴处的。细观纹理、颜色,能分辨三根竹丝被启篾前,位置不相同,但都是紧挨竹皮的头层青篾。所以……清河庄收篾条的要求,是头三层青篾均可?” “不愧是头等匠童!”贾风由衷而赞。一般来说,慈竹最长的竹节两尺稍余,很难达到两尺半。因竹子本身喜爱骄阳,只有背阴生长的,才会竞相拔节。 不过有一点贾风没说,清河庄收购青篾是分等级的,木盒里这三根,属第三等。第一等、第二等,自家的篾匠制不出来;第四等的好制,但制两根,他才会付一个钱。既然王匠童揽下了第三等,就没必要拿出另一个木盒了。 王葛被夸,先露出腼腆笑容,再恳求:“贾阿伯也知道,竹群大多向阳而生,如果进野山的背阴地寻找慈竹,我叔父就要落单而行,太危险了。贾阿伯家肯定是不缺竹料的,不如匀我一些,每根竹条的收价降为一个钱,如何?” 贾风看向王翁:“我是没问题的。”只是一个小女娘,能否做主? 王翁点头:“那便如此。” 接下来,定下明早由贾家派佃户来送竹料,每五日仍由同一个佃户来收货。贾风走时又再叮嘱:“此为长期买卖,切不可为了赶活计而粗制。” 整个木盒都留下了,王翁见贾地主走远,才回来重新打开盒子,学着孙女刚才的样子,挑起一根竹丝对着光亮瞧。 “啧啧。”老人家啥也没瞧出来,只觉得有啥好宝贝的,还不如阿葛这两天篾的竹丝细哩。 贾妪带着她两个争气的儿郎从东厢房出来了,得知买卖凭空送上门,高兴的见牙不见眼,立即询问王葛油渣的烹法,她亲自下厨奖赏孙女的馋病。 灶间外头,王翁也欢喜,就不数落儿郎了,还给他们、连带二郎新妇、一众小辈说了贾风的身份,免得以后再见时失了礼。 别看村里人人都知贾地主,但真没几个村民有机会见到他们,只知道村东全是良田,全是贾地主家的。贾太公也是前朝战乱时逃来此处,比王翁早多了。 贾太公膝下七子二女,三代子孙如茂树繁枝,外人根本理不清。他的长子已去世多年,现在挑起长房一脉的,就是长孙贾风。因贾风也有子女了,按照《分户令》,他已自立门户。所以村里人偶尔闲话的贾大郎,实则是贾太公的长孙。 王翁说到此,灶间糊味又传出来了。 第48章 假大方的贾地主 贾妪高看自己数十年“凑合、能吃就行”的厨技了,她将猪脂倒进釜底也粘!也咋拨拉都不行。 “咳咳咳……”被呛出灶间,她心疼的很,糊的哪是猪脂,是钱呀!“虎宝,谁跟你说的烹油渣的法?这不糟蹋东西吗?” “大母,我……自个寻思的。” 如今长孙女在贾妪心里,就是能生钱的钱串子。钱串子可打不得,她又问:“那猪脂是谁买回来的?” 一家人全看向王二郎。 “再不敢了!”王二郎就地一蹲,抱住脑袋。以后宁愿生吞猪毛,也再不信这黑心、爱吹嘘、又厚脸皮的侄女! 王竹独自在屋里,贴着窗边,窗棂子外的哄笑声可真刺耳啊。家里少个大活人,是都觉不出来吗?自己阿母被撵走,就都这么欢喜吗?欢喜的跟过年一样,都烹上猪脂了。还有,王葛那贱屦子笑就算了,二叔也跟着闹腾,难道二叔只跟伯父那房亲,跟阿父不是兄弟吗?伯父瞎了,二叔也瞎吗?瞧不出阿父这些天的难过吗? 王竹不想再瞧、不想听到他们的动静。坐回床板,驮着背,泪珠子一颗颗打在膝头。如果一切回到几天前该多好,他没生歹心,没逮那只鼠,没绑浸了油的麻绳,那现在阿母就还在这个家了。“阿母……我错了,我想你回来……” 次日。 “来啦来啦。”王翁、王葛前后脚迎出门。 贾地主家的佃户果然如昨日说的,辰初时候就运来了锯好的十节竹秆,全是一年多生长期的,昨宿肯定一直浸于水,全湿漉漉的。 背阴而生的慈竹可不是节节都长,而是仅有中间两节、或三节才能达到竹样要求的长度。 根据秆的粗细,一节能篾二十至二十五根略比竹样宽的竹条,每根竹条刮青后紧挨竹皮启三层篾,算下来,这车总共能篾六百至七百数之间。当然,这是在竹料不损耗、启篾不失误的情况下。 所以卸货时,王葛每根都要仔细查验,是否有裂纹、磕损,是否有螟蚜等虫蛀。 查验过关后,佃户留下二百个定钱。昨天贾地主没说的话,佃户转达:“贾大郎君说了,这些竹料得篾出五百根竹样那等的竹片,余下的料许王匠童自用。若少于五百数,得王匠童自家伐竹补上。” 王翁感激道:“替我们谢谢贾大郎君。” 佃户离开后,王葛稍稍犹豫,还是告诉大父:“贾大郎君不厚道。” “咋?算计咱了?” “不是算计,是存心为难。要是一般的匠童,按贾大郎君给的竹样,十节竹秆能篾成三百数都不容易。他还说剩下的许我自用,听着怪大方……”王葛一见阿弟和阿蓬结伴过来了,赶紧跟大父说完:“背阴长的竹料,晒不着光,也就头层青篾好用,其余的跟废料差不多。” 篾匠这行的门道也太多了!王翁越听越窝火,亏他刚才还道谢。“可恶,既存心为难,为啥还找咱!” “所以我才说他不厚道。大父别气,也放心,这次我肯定把活干好,不得罪他。接下来我要准备考匠工了,他再找咱、咱就用这理由推掉。” 祖孙俩不知,贾大郎君也窝着火。 自乡正从村里拉走几车竹笼后,贾风就命族弟进乡打听竹笼是干嘛用的? 哪有那么好打听? 贾风连等数天都没消息,只知道这批竹笼是从村北王户拉走的,今年县里木匠类的头等匠童,就是王户长房的小女娘。 既如此,贾风也不等族弟了,贾家自清河庄揽了桩买卖,正缺篾匠,就让佃户之子贾三羊引路,和王家结个善缘。 可贾风傍晚归家后,族弟正巧也回来了,说那几车竹笼就是一个外来的货郎,跟本乡货郎斗富买下的,租了临水亭的车队运往外地,和乡正同行是凑巧顺道。 所以村北王户跟乡正、乡吏全无关系! 既如此,贾风何必自贬身份,亲自走了趟柴门小户。所以他越想越窝火。 王家院门口,王蓬、王荇看着竹料,王葛与大父轻拿轻放、将竹秆抬进次主屋,吃一堑长一智,可不敢放杂物屋了。最后一节搁在院里的草席上。 王大郎坐在草席一角编织竹筲箕,一并看护着王艾,不叫她乱跑。他手上缠着布,掌心、指头上全是被竹划伤的口子。现在他更体会到虎宝的不易,原来一根根薄竹条那么锋利。 忙活完,王翁回主屋放好那二百个钱时,又想起贾地主的假大方,郁闷叹气。 王葛把篾具全部备齐,将院里这节竹料竖起,此竹筒较粗,她用自制的竹尺、炭笔在顶部标记出竹料所需的宽度(一定要比竹样宽),全标完,可劈出二十二根。 篾刀昨晚就磨好了,直接上手。 咔咔…… 割竹筒的动静让王翁心都提起来了。虎宝这名字真是起对了,孙女干活是真虎啊,换作是他,不得仔仔细细标记好几遍,下刀前不得再犹豫犹豫? 篾刀并非一劈到底,仍是先将竹筒一分为二,然后她箕坐在席上,斜抱着半边竹筒开始沿篾刀割的每道口、一割到底。劈好二十二根后,才注意大父坐她对面,正悄声的叹了口气。 “大父?” “嗯?哦……我想了下,与其坐等竹料不够用,不如提前备下。” “大父,我是想起忘拿工具凳了。” “我去拿。”王翁心不在焉的去杂物屋。 王葛既知道大父在愁啥,就好办了。 她拿起一根竹条开始起竹片,将头层青篾剥离出来,去掉竹皮后分为三层,这时每层已经很薄了。 工具凳拿过来后,她固定匀刀,间距两分。 先将一层青篾放平,从匀刀过来一丁点位置,余下的用自制的竹镊轻夹,镊子要紧邻匀刀、令青篾平面平行于凳子的平面。 右手在匀刀另侧捏住青篾头端,不疾不徐一扯! 宽度成! 这一步骤,犹如牵扯竹条挤过狭窄关道,多余的尽被撕去,所以被称:过剑门! 王翁和王荇都见过很多回,不觉得啥,可王蓬是头次见,他瞠目结舌,觉得从姊太有本事了,软软的竹条在从姊手里咋那么听话? 过剑门之后,是过刮刀。 从冯货郎那买的刮刀,并非可固定在工具凳上的那种,它就是一个铁片,有圆豁、有平豁,手柄是用麻绳缠的。 令王蓬觉得从姊更有本事的画面来了! 第49章 雕刻为道 要达到竹样要求的光泽度,一根青篾最少也要过四遍刮刀。她将刮刀竖放左掌,除了食指外的四根手指固定刀身。食指平伸,垫一块葛布,微抵刮刀的平豁。右手牵着柔软、两尺有余的竹片,在食指与平豁中间的缝隙轻轻一扯。 竹屑卷曲、零碎轻飘的坠落。 她把竹片翻面,重复刚才的操作。 四次之后,放下刮刀、葛布条。 左手执一端,右手从左至右一捋:滑如缎。此刻竹片表层的明澈,连霸道的阳光都只能为其增色。 目瞪口呆的王蓬终于恢复正常喘气,此刻,王葛粗糙的手,在这孩子眼里变得无所不能。 王葛将竹条拿给大父,再打开贾地主的木盒,问:“大父帮我看看,是不是一样?” 王翁一比较,后知后觉道:“这、这就成了?” “昂。一个钱一根,还想咋的?” “你不是说按着竹样来,很容易制坏么?” “昂。不过那是一般匠童,我是头等匠童,不一样。” 王翁的烦恼烟消云散,旋即训道:“你这孩子,不早说。行了,没啥事了我去田坡。” “有事有事。大父,这段时间让从妹烹食吧,我想多腾出时间,先把贾地主的活干完。” “也好,我今日就叫你二叔带阿菽早回来。除了去井边洗衣,院里其余杂事你也不必管,放心交给阿蓬和虎头,我瞧他俩干的挺好。” 王蓬、王荇都骄傲的挺直小胸膛,王荇朝从妹招下手,王艾笑着跑过来,有样学样,也站的笔直。 王蓬叉腰,冲幺妹大笑:“哈哈,你还真是个黍粒个头!” 王翁拧住孙儿耳朵一提溜:“说!跟谁学的?哪有这样骂阿妹的?” “疼、疼,大父饶我!跟从大兄学的,从大兄昨天就这样骂从弟的,哎呦!” 王翁气的甩开手,这一下子比刚才拧的还疼,王蓬“呜”的哭着回屋。王艾并不懂自己被骂,追着阿兄去哄他。 “阿禾这小崽子,竟学些脏话,黍粒是吧?看我不把他打成个黍粒!”老人家气呼呼背上筐,拿上农具。姊弟俩送到院门口,王葛往回走时,发现阿弟没跟上,他耷拉着小脑袋瓜站在原处。 “呦?这是谁家小童?”她蹲阿弟跟前,笑着哄他,“这么俊,没人领回家我可要啦。” 王荇破涕为笑,左、右手的食指戳啊戳,承认自己犯的错:“其实刚才从三兄骂人的话,是我教的。我故意问他,从大兄骂我‘黍粒个头’是啥意思?然后从三兄告诉我,可能是骂我小矮子的意思。我反过来告诉从三兄,说从大兄骂错人了,家里可不是我最矮。再告诉他,等从大兄归家,肯定再拿‘黍粒个头’这话骂阿艾。” 王葛:“所以从昨天到今天,你都没有骂过别人呀,你只是实话实说,有何不对?” “阿姊不觉得我教唆了从三兄么?” “他比你大,都能被你教唆,那他活该。呀!我咋能这样说从弟。”她假装心虚的一捂嘴。 “嘻嘻。”就是这么奇怪,王荇一下就没心事了,搂住她脖子。 王葛笑盈盈抚着他后脑勺。她视线正对着院门外头,刘泊走到王家院前,停住。 “刘阿兄?”王葛抱起阿弟迎对方进来。 尽管王大郎眼睛看不见,刘泊依然规规矩矩行了见长者的礼。王葛将工具凳搬到一边,和刘小郎跽坐于席。 王荇给阿姊和客人倒了竹叶水后,乖巧的坐到阿父身边,用手挡嘴,悄声告诉阿父:“阿姊认识的这个刘阿兄,长的可好看哩。” 刘泊注意到小童不断打量自己,就冲王荇微笑,点下头。 王荇一拧身,难得腼腆起来了。 “刘阿兄莫非昨天就来了?”王葛问。 “是。我想制一方石砚,明日进野山寻石。” “野山很危险,你可不能独自进山。” “家舅近段时间一直在贾舍村,明日护我进山。” 王葛明白了,刘泊的舅父肯定是临水亭的亭卒或乡兵。那刘小郎更不会无缘无故来自家。 刘泊不喜寒暄,取出布囊中一物,打开包裹的葛布,呈现一对竹簪。 王葛隐隐猜到对方来意了,她一笑,说道:“这是我雕刻的,没想到这么巧,被刘阿兄买了。” “不算巧,是我跟冯货郎提及你的匠技,言你与别的匠童不同,绝不负头等匠童之名。” 原来如此,其实她一直都觉得冯货郎专门来寻自己收货,有点说不通,要知道乡里有不少老篾匠,他们是考不过匠人试,但专心从事编织多年,制竹器比匠童、匠工厉害多了。 真不好,又欠人情了。王葛起身,向他一揖:“谢刘阿兄。” 前次人情总算还了。刘泊从容站起,还回一礼。 二人重新坐后,刘泊道明来意:“这对簪头上的‘竹’字,蕴含一种奇特运笔之法,我临书揣摩,感受始终太浅,所以想请王匠童再雕刻别的字样。” “竹字?刘阿兄看岔了,我一村野女娘,根本不识得‘竹’字。每个簪头,均为三片竹叶。” 刘泊正觉遗憾,王葛再道:“不过我可以当着刘阿兄的面再雕刻一次。” 刘泊性格清明远达,求不到所求,不过霎那遗憾。求到了,也不过微微欢喜。“多谢。” 王葛将工具凳上的匀刀取下,先在磨石上将锋刃磨利,再像上次一样,用布条缠住粗端,以尖端的刃代替刻刀。 只需雕字比制簪更简单。她在杂物屋随便找个巴掌大的竹片,然后把工具凳搬到刘小郎跟前。她跪坐对面,没有废话,直接下刀! 雕刻! 王葛说不认识“竹”字肯定是撒谎,但她确实不会雕刻其它瘦金体字。前世还是王南行时,她哪有时间学书法,瘦金体“竹”,是家里传承下来的基本功模板之一,小辈们从拿刻刀起就照着雕刻。所以刘泊现在入目中的“刀尖生花”,不过是卖油翁的“熟能生巧”。 不多时,两个“亇”比邻而立,她将多余竹料削的只剩下托着“竹”字的底座。吹去竹屑,正是瘦硬有神之“竹”,可她绝不会承认。 刘泊没想到目睹雕刻过程,真让他又增添一分悟。回去后他且也试试雕刻之道。 对,雕刻……或许本就为道? 刘泊就这样出神端坐。 王荇抱着竹壶过来,王葛冲阿弟一“嘘”,接过竹壶。刚才的两碗竹叶水谁都未动,落进几根竹屑,王葛不急着换水。很明显,这少年郎正处于一种奇异的类似“悟”的状态。 刘泊很快回神,问道:“九月下旬的匠工考试,王匠童是否敢下场一试?” 第50章 心志之所向 一个存着再还人情的心思,知无不言;另个打蛇随棍上,关系到匠工考试,只有王葛想不到的问题,没有问不出口的问题。 约莫两刻钟后,送走刘泊。 她把工具凳搬回来,重新楔匀刀,启篾。一边忙碌,王葛一边回想对方讲述的匠工考试规则。如果用一句话概括,就是:工,巧饰也,为巧之前,须遵规矩法度。 原来,“匠工”二字并非是随意拟定的等级称呼,而是注重于“工”! 自武帝宣布“百匠争鸣”,唯一不许后世更改的等级考试规则,就是匠工这个等级,可见重视。 每个大类别,无论天工还是巧绝技能,匠工考试均只有一场。比试的匠童再多,只会增加次场地,在九月二十五的辰初时刻同时开考,绝不存在哪个考场延迟。 考试时长不限制,但期间不允许进食、进水、如厕。 据刘小郎言,早年曾有个考生坚持到了第三天,是被抬出考场的,整个人都憋肿了。当刘小郎说完这个趣闻时,逗的王蓬躲不住,拉着幺妹出来,跟从弟一同偎着大伯父。 踱衣县从没有增加过次场地,每年的匠工考场非常宽阔,足够用了,里面搭着器物棚,棚下摆满了器物,它们就是各考生的试题:模子。 木匠大类的模子按材料还是分为:木器、竹器、草器、荆与藤器。 制器的工具在进考场前就会发放,考生进场后,自由挑选模子,进行仿制。 仿制要求:大小、长短、广袤必等。 刘泊将自己总结的考试经验悉数告诉王葛:模子五花八门,小至竹钉、简牍、草蝴蝶;大至扁担、扫帚、木盆;不大不小的如草鞋、矩尺、竹刷,真是应有尽有。 重复的模子很多,但被选走后,不能再放回器物棚。 进入考场后,一定别想着先走完一圈考场,而是看到哪个容易制的模子,就选定。制器场地就在器物棚两侧,每制完一个,被评为合格后,才允许择下一个模子。 他总结到这里时,莫名加了句:考试时,定要裹头巾。 录取后的匠工分品级:凡能依据模子仿成九件器物者,为下等匠工;十九件器物者,为中等匠工;二十九件器物者,为上等匠工;仿成五十件以上,不包含五十,为头等匠工。 截止去年,大晋只出现过九个上等匠工,其中就有那位被抬出去的仁兄。 头等匠工,从未出现! 就连某位宗匠师都感叹过,或许头等匠工,只是成帝对天下匠人的一个期许,为天下匠人竖立的心志之所向。 “心志之所向……”王葛重复着这句话,停下手中的活。 “从姊、从姊,你看我。”王蓬鼓着腮帮,双臂使着劲圆撑,先迅速恢复正常问:“我像不像被抬出去的那个考生?”然后重新鼓腮,小脸侧来侧去。 王葛刚被逗笑,就听王艾稚声稚气道:“阿兄像个肥黍粒。” 王荇一下笑倒在阿父身上。 “啧,这孩子!”王大郎都不知道该训谁了。 王蓬不敢回嘴,耳朵现在还疼哩。他吆喝王荇:“走,虎头,去喂鸡。”这是他最喜欢干的活。 王荇懂事的牵住王艾:“阿父,我会看好从妹的。” 小孩子就是这样,一时闹腾、一时相亲。 王葛看向手中的竹片,刚才启篾时,她被刘小郎留下的“心志之所向”那句话触动,眼睛始终是盯着青篾被分层、过剑门、刮丝,但心神却有些飞远,导致在刮丝最后这个步骤上,她多刮了不知几个来回。 此竹片,刮的薄如蝉翼,轻轻一吹,它立即被风托了一下似的,长尾飘逸,只要光亮照到的平面,它全回馈于光亮。 王葛前世启篾的技艺,并没达到这个层次,没想到今日水到渠成的迈过这个坎了。 既然知道匠工考试的规则,那她更得加紧干完手头上的几件活,然后练习各种制器的基础技巧,令速度更上层楼。 四天后。 贾地主家的佃户来了两个,主事的是上回送竹料的。另一个佃户年近半百,穿着打补丁的裋褐,一看就常年劳累,背驮的厉害。 他们这回是推着独轮车来的,车上捆着空木盒。 王翁喊这二人进院。 王大郎和几个孩子在屋里没出来,只有王葛站在主屋前,脚下的大草席上铺着旧褥子,褥子上放着密密麻麻的竹条,每十根一堆,共五十堆。 王翁说道:“今日幸好没风。呶,五百根竹条都在这了,一根不少。”也一根不多。 放竹样的盒子就在地上,王翁连碰都不愿碰,示意对方自己打开。“你们好好验,每根竹片都验,也好向贾大郎君交待。”免得离开自家后出了问题再赖上。 年纪大的佃户是篾匠,知晓竹样,不用开木盒。他蹲在席端,验的很仔细,每根都要正面、反面,头端、尾端对着光亮看。篾匠的手都粗糙,难试竹面是否存在毛刺,当然也不必试,因为篾匠的眼毒,竹条篾的好坏,一打眼就有数。 “木盒。”他没回头,招呼主事佃户拿东西过来盛。 对方不满:“啧,地上不是盒子?” “这是装竹样的,不能混。” 主事佃户斜老篾匠一眼,暗骂:老货,也就这时候敢使唤我,咒你一辈子吃粃糠。骂归骂,他闲杵着,不搬木盒还会干啥? 他们带来的木盒比装竹样的大多了,里头没垫那么厚的布,竹片扁薄,能装不少。老篾匠一根根验过,小心翼翼放置。这个时间会很长,王葛岂能浪费光阴,她已备好一部分青篾、黄篾,开始在主屋前编织窗席子。 整个院里安安静静,偶尔有喜鹊飞过院头,都愿意多停落一会再飞走。 主事佃户坐在独轮车前,渐渐打起瞌睡。等他脚被踢了一下才醒,原来是篾匠验完了。“你可都验好了,要是有差错不关我的事。” “验好了。”篾匠已经把盒子全抱到车跟前了,主事的扶车,他放木盒、捆绳。 欠的三百个钱,佃户下午早早送了过来,带着巴结王翁的笑:“贾大郎君让我问问,王匠童可还愿干?要是愿意,明早我把竹料送来。” 王翁摆手:“不成啊,我孙女要考匠工,腾不出空了。” “匠公?啥匠公?” “就是比匠童还厉害的匠工。” 这佃户“哦”一声,走出老远,回头啐口唾沫:“吹什么吹!再厉害还能赶上贾地主厉害?一个小女娘……咝!小女娘?啊呀我咋忘了这茬了!” 第51章 竹刷开丝 随着熟土路的延展,呛闻的气味渐向东行。 挡道的树木尽被锯掉,然后连根拔起,清理的干干净净,再将地基夯实。 爱蹲树的铁氏兄弟躲无可躲,只得用葛布围着口鼻。 铁风此刻正问:“打听滚灯?” 铁雷:“嗯,彦叔说此人叫贾风,是村里地主,先指使佃户打听隶臣的凶案,再追到乡所贿赂乡吏,打听是谁买的这批滚灯。哼,不识趣的很,再乱伸手,我就给他剁了!” “袁彦叔都告诉你到这地步了,就是提醒你我,贾风这厮的事他接了。” “他、他是这个意思?” “不然呢?人家都把脚蹬你脸上了,啧啧,你竟还没明白过来。”铁风骤然望向右侧的草棚,自这个方向似乎有人在窥探自己,但棚下只有公子和刘小郎,再远处的三个乡兵他都见过,没有袁彦叔。 铁雷声量抬高,感慨:“谁能想到任溯之竟有这样俊的外甥,公子与他同进野山一天,就如旧相识了。” “这话你说了不下十遍了。” 铁雷压低嗓门:“你咋傻了?我这是计策!你越疑神疑鬼,袁彦叔越得意,咱就当没他这人,晾着他。晾的他没意思了,自己就出来了。” 铁风无奈的拍下兄弟肩头,告诉他:“永远不要把别人当成你,袁彦叔不会因为旁人晾着他而得意。再有,以后使计策时,莫把‘我正使计策’几个字写脸上。” 铁雷摸摸脸:“这么明显么?” 草棚里,桓真和刘泊相对跽坐,每人手下都有一块黑石。黑石是从野山找到的,刘泊想学制砚,恰好桓真曾制过。 桓真教刘泊,制砚第一步,是先画出砚形。他天性不羁,想着当初发现这块黑石时,天际恰有一朵白云,形似行水之舟,于是用烧焦的木棍勾勒出舟形。 放下木棍时,发现刘泊用的是行囊笔。 桓真想要。 贾舍村地处偏僻,他想按着王阿弟说的烹油渣的方法解解馋,都得让铁雷腾出一天时间跑去乡里割猪脂。可行囊笔在乡里是买不到的,因为毛笔易制,墨难。 桓真起身离开,很快回来,拿着他昨天才制好的吡啪筒,朝草棚顶打出一个小野果。 野果也就指甲盖大,也是在野山发现的,大概刚刚结果,嫩的很,外形像个小南瓜。为了这种小野果,他才特地挑选细竹管做的吡啪筒。“泊弟,此物叫吡啪筒,交换行囊笔,如何?” 同一时刻,王葛正笑盈盈的问:“老丈肯定也有自家的绝活,可愿教我?” 这“老丈”就是贾地主家的佃户老篾匠。 此人仅隔两天就上门讨教篾竹手艺,并不出王葛意料。篾匠别看制的都是竹料,但有的只制平日生活所用的器物,有的只制精巧器物,兼备者少之又少。 老篾匠肯定属于前一种。 他能篾出符合竹样的竹片,但太慢了,一天尽干这活也篾不了多少根。贾地主收竹片的钱很能摸准贫苦人的心思,不赚这份钱可惜,应了这桩活计,那家里别的农事就耽误了。 老篾匠吞吞吐吐的把来意说了,可是他再可怜,王葛也不能来个人就随便把手艺教出去,因此才有了刚才的询问。 她可以传授过刮刀的经验技巧,对方也得拿出诚意,篾竹二十来年,总得有绝活吧。 “我会做竹刷。”老篾匠说完,从背来的筐里拿出篾刀,再拿出一截尺长的竹筒。他改为箕坐,将竹筒放到正中,一劈两半,慢悠悠讲道:“祖辈都是干这个的,我刚学会时,欢喜的很,以为凭这手艺就能吃饱饭了。后来才知道,制的再结实、再快,有啥用?一个竹刷使个两年都不坏。我大母饿死时,饿疯了的鼠连人都不怕,来啃我大母,我大父就拿满屋的竹刷掷它们。后来,我大父也饿死了。” 他说话不耽误干活,已经将竹筒篾成一根根竹条。王葛前世也制过不少竹刷,知道这个步骤叫:开竹条。 每根竹条约有指宽。 下步就是将一根根竹条开丝:是真正的开成丝! 老篾匠先将竹条分为两层,接近内壁的扔回筐里,不用。他不再说话了,捏住青皮竹条下半截,手起刀落间,快成幻影。一个平缓的呼吸时间,就将一指宽的竹条劈出二十几道竹丝。 这个过程中,老篾匠为展示技艺,眼睛故意平视前方,不向下看。所以他的开丝过程叫:盲开! 技艺展示完,他仍把竹条全部开完,废料全扔进自己筐里,然后将所有竹丝整理,青皮向外,用篾条编织绑紧下半截,成就一把竹刷。“送给王匠童。” 接下来,老篾匠在王家庭院里干了一天活,直到夕阳西下才心怀感激离开。王葛则上午编席,晌午缝了只葛布手套,下午左手戴上手套后,才按老蔑匠说给她的经验练习快速开丝。练习中被篾刀打了不知多少下,幸而有前世开丝的经验,再加上葛布挡着,手没流血。 王菽烹完晚食,在灶间门口喊了句:“从姊,我忙好了。” 王葛这才停下活计,跟往常一样先过来说声“辛苦从妹”,再道:“我学好制竹刷后教你。” “哎!”王菽欢喜的不得了。 王荇已经在帮阿姊归整篾条,王葛先把工具拿回次主屋,然后把工具凳收进杂物屋。 王蓬这些天和王荇玩的好,过来和王荇一起掀着草席抖掉竹渣。 小贾氏、王禾被王二郎催促着来杂物屋搬食案,正好将王葛堵在门口。她面对着长子,眼睛斜向王葛,说道:“看到没,你阿妹就是个蠢货,被人家哄着学本事,才学了几天呀?尽学会听话、替人家干杂活了。” “那就别学。”王葛冷冰冰的回。 “你还有理了!”小贾氏的火气可是憋了好些天了,“你从妹烹食、种地,从早忙到晚,你眼瞎吗?瞎吗?使唤她使唤的真是心安啊!长房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流脓水的糟心贱人,知道阿菽老实,就可着劲的哄骗她一个,不怕遭报应吗?” “你都没遭报应,我怕什么?” “你说什么?”王禾怎容许阿母被辱,上来就搡王葛,儿郎力气大,王葛倒在后头的杂物上,疼的叫出一声。 小贾氏吓得一抽气,骂贱屦子过过嘴瘾没事,真动手就落了下风。她立马扯住王禾过来搬食案,一边扬声:“王葛你不干活别挡路,免得磕了碰了赖我们母子!” 王葛站起来,劈了一天的竹丝没伤到手,现在倒被磕破了。王禾看到有血才知道害怕,前天他刚挨大父一顿揍,又闯祸了,怎么办? 母子二人把食案抬出门,小贾氏望向杂物屋,暗沉的里面,王葛瞪着王禾的眼神有些狠。 小贾氏安抚的拍下儿郎肩头,走回杂物屋,悄声在王葛耳边说:“这回算我大意,你若想报复阿禾,我就只能拿王荇撒气了。”而后她惊叫,“哎呦你这孩子,手咋磕的呀?快呆着别动,叔母给你找块布包包。” 第52章 王竹走 王葛出来后,王禾视线在她手上一滞,想道歉又不甘心低头,脸憋的发红。 王葛根本没瞧他,到灶间舀半瓢水。王菽正端起大父的食案往外走,冲从姊笑,王葛回以笑,先到外头墙根下把擦破的地方冲一下,再回屋拿出干净布条绑上。 晚食时除了那对心虚的母子,就只有王荇知道,阿姊手上的新伤根本不是制竹刷伤的。 每天挑水的活一直还是王葛在干,她刚担起扁,王荇就跑过来:“阿姊,我想跟你一起去挑水。” “走。”王葛给阿弟一个大大的笑脸。 “走!”王荇提高嗓门回应。 “走!”王葛声更高。 “肘!!”王荇声再高,一下跑音了。 姊弟俩笑的前仰后合,木桶摇摇晃晃,一路雀跃的吱嘎。 晚上,阿荇又赖到她跟前,一个故事没讲完,小家伙就睡着了。王葛这时才任由眼睛酸涩,偷偷流淌眼泪。 她不是因为受小贾氏母子的欺凌在哭,而是心疼怜惜虎头。 他小小年纪就受生活所迫,学会伪装心事了。她进杂物屋前手还是好的,出来后不久就包上布了,虎头一直在院里,定是猜出她手受伤和小贾氏母子有关。他心疼她,才找借口陪她去挑水,但一路上他不是蹦蹦跳跳、就是跟小老翁似的背着手走道,反正就是不牵她的手。 他怕扯疼她的伤。 虎头每天都在盼着自己赶紧长大,撑起长房,他憎恶王禾骂他黍粒个头,不是在意“个头矮”这个辱词本身,而是害怕自己长的慢,耽误他撑起长房,耽误他能替她勇敢。 此刻王葛有多心疼虎头,就有多恨小贾氏。此妇阴毒,跟姚妇的恶完全不同。姚妇是那种心里有多坏,脸上就有多坏的人,平时在村里人缘也差,被弃后,竟没几个同情她的。 小贾氏则从不在外人面前嚼自家闲话,反而时时把奉养二老的孝心传扬,在二叔面前她更唯唯诺诺,除了上次闹回娘家,也见好就收讨了身衣裳就回来认错了。村里人到现在都不知道小贾氏那天为啥哭着要跳井。 而今天在杂物屋,是小贾氏这些年第一次撕掉伪装,直言威胁。这说明什么?说明小贾氏害怕了,藏不住了。 那王葛就放心了。 两天后,窗席子编好。 天黑前,王翁把三郎叫进主屋,说道:“阿竹每天尽掉泪,饭吃不下,话也不说,你这做阿父的也不劝劝,唉。” “儿劝了,劝了也照哭。” “让他跟他阿母见见吧,会好些。” 王三郎立时欢喜:“是。那、那儿哪天去接阿姚?” 王翁气窜脑门。 贾妪赶紧打儿郎背一下子:“糊涂,弃妇哪有接回来的?是叫你把阿竹送沙屯去,让他跟他阿母过一段日子,等他想回来了,托张四郎新妇娘家人捎个话,你就接他回来。” “那阿艾也一道送去么?阿艾一到夜里也……” 王翁忍不住了,不待蠢子说完就掷鞋,将王三郎撵了出来。 “阿母?阿母?”王三郎杵门口没走。 贾妪先劝夫君:“消消气,他自小就这样,越训他、他越不知道该干啥。”说完她去开门,示意三郎别进来了,就在门口说。 王三郎明白,小声道:“阿母,我是明日去还是再过些天?我问过贾二郎家,他家驴车脚力钱贱,我这次去沙屯雇他家驴车吧。” 贾妪也小声告诉他:“你阿父这么晚跟你说,就是留出明日让你准备,哪能空着手把阿竹送去?总得备些谷粮。雇车还是找张户,不然阿竹想回来了,找谁捎口信?” “不是找张四郎新妇她娘家人么?” “那咱不让张户占些好处,人家干嘛帮咱忙呢?人家买两头牛光管耕地呀?谁不想多挣些脚力钱。” 王三郎琢磨明白了,愧疚道:“阿母,儿不怕苦,儿会多开几亩荒地,等自家买了牛,再不让阿父、阿母羡慕别家,也不让你们为儿受气了。” “哎。”贾妪眼眶发红,欣慰的不得了。“你回屋把阿艾抱过来,我带上一些日子,她就不那么想她阿母了。”她抹着泪回来里屋,埋怨道:“听见了吧?三郎多孝顺啊,别总训他。” 王翁气笑:“他要真孝顺,姚妇又没把剩下的钱带走,他咋不还咱?他又不是不知道长房当初是打了债据的!” 贾妪一时哑然,垂头伤心。 王翁见老妻如此,赶紧引她开怀:“虎宝这孩子,不知道那叫债据,还欠条?” 谈到长孙女,贾妪果然又欢喜:“虎宝说的没错,刻着欠了多少个钱的竹条,可不就叫欠条。其实啊,这钱攒在咱手里挺好,要真叫她自己攒着,啧啧啧,不得全买成猪脂,糊在釜底。” 没过多会儿,王三郎抱一个哭包、后头还跟一个哭包,来到主屋前,听到二老的笑声,王三郎跟后头的阿蓬对视,都有了底气。 结果,贾妪只接过王艾,“砰”一声,把三郎父子尽挡外头了。 “呜……”王蓬又哭着跟阿父回去东厢房。 这夜开始,王竹恢复了往常样子,清早眼睛也不肿了。王翁把三郎叫进杂物屋,备了两麻袋谷粮,六双草鞋,一卷窗席子。 王三郎心疼粮食,道:“他一孩子,吃不了那么多,一袋就行。还有,咋还捎窗席子?上回已经为这事闹得……” 王翁叹口气:“阿竹是吃不了那么多,但现在那边不是你外姑舅了,你把阿竹送去,不得让人照看?不让人说咱家闲话?这粮是堵姚家嘴的!” “哦。” “窗席子更是!到姚家后,你定要跟姚妇说明白,你侄女不是不敬长辈之人,她要真不舍得,就不会再制一张让你捎过去!” “哦。” “三郎啊,你也长点心吧。阿葛转过年就十一了,小女娘的贤名难传,泼脏水却易的很!你那……就那姚妇的嘴,破的跟筛子一样,被弃回娘家还不想着法败坏阿葛声名啊!” “呀!那可不行,阿父放心,我会按你教的跟姚家人说的。我、我就是心疼那么好的窗席子,又、又给外人。” “闭嘴吧。”王翁瞧见阿竹朝这边过来了,赶紧呵斥三郎。 第53章 不倒翁 次日一早,三郎父子启程。 王二郎一直将他们送出村,看着越来越远的身影,他终于敢放心了。看来阿父、阿母真的不会因为幼子们可怜,让姚妇再回来。上辈子,姚妇的姨姊杨妇来投奔自家,姚妇想让她姨姊住的名正言顺,就撮合杨妇和大兄,被大兄断然拒绝。 “呜……”王二郎回忆这段经历,太过痛苦,就蹲在草丛中闷声痛哭。 大兄最后的日子,太孤苦了! 上辈子家人连遭厄运,劳力越来越少,每个人都忙不过来,哪顾得上照看大兄。大兄谨慎,每次拄拐上茅房时,都有在外头喊一声的习惯。那天他喊了,没人应,他就进了。谁知杨妇冲了出来,以大兄辱她声名为由寻死觅活,任自己和三弟如何解释大兄眼睛彻底坏了都不管用。 许是日子太苦了,兄长明知道只要答应娶杨妇,杨妇就不闹了,可他还是当夜就上吊了。 “呜……我可怜的兄长……” “呜……嗷!嗷、嗷!”王二郎的腚被草蛇咬了,他一把攥住蛇头,猛劲朝地上抽,仿佛抽的是杨妇、抽的是姚妇! 抽烂它、抽烂它,跟上辈子的厄运彻底断掉! 这晚,王家人美美的喝了顿蛇肉羹,每个人喜的跟过年似的。 王二郎时不时“咝”一声,不知道是腚疼、还是被烫的。作为捕蛇的功臣,除了二老,属他碗里的肉块最多。吃着吃着,他忽然有个奇想,问王葛:“阿葛,猪脂能烹油渣,蛇能不能烹蛇渣?” 贾妪立即斥道:“还敢提这事,上回揍的你轻!” 小辈们都垂着头憋笑,小贾氏轻飘飘瞥过王葛一眼,问道:“侄女可别忘了多教教阿菽,今日返家时,我瞧你那竹刷劈的够快的了。” “现在就教。我吃好了,阿菽过来学。” “从姊我?好吧。”王菽只得把剩下的推给阿兄。 小贾氏:“哎?还差这一口吗?”可是女儿已经跟过去了。 王菽这小女娘,吃饭有个习惯,若有好食的都会留到最后吃,蛇肉就都剩在碗底了。王禾喜滋滋刚伸手,不料被阿母快一步端走、端给阿父了。 小贾氏记挂着两头,再朝杂物屋处喊:“阿菽好好跟你从姊学,到时有你从姊一半本事,也送你去考匠童。” 王菽刚应阿母一声,就因分心被篾刀割了手! 王二郎夫妇听到惨叫立即过来,王菽疼的眼泪汪汪:“阿父,呜……” 王二郎烦弃的训小贾氏:“吃都堵不上你嘴!来,你坐这劈竹,一边回我话,你试试能不能分心?” 小贾氏立即缩肩塌背。 王葛:“阿菽,别哭哭啼啼。你看我的手,我每受一道伤,都会将伤口想像成竹节,竹节多了,才证明我成长了,越来越有本事了。” 小贾氏嘴型骂道:“屁!” 王翁过来:“说的不错。二郎,你要娇惯女娘,觉得学篾竹受委屈,就不要让她干这个了,免得她从姊辛苦一场还被你们夫妇埋怨。” 王二郎连忙摇头:“哎哟阿父把我说成啥了,我哪能埋怨阿葛!这不、这不是……”他这不是心疼女儿么,上辈子女儿死在他前头,这辈子他得加倍疼她,心里才好受些。 王禾拿了布过来,帮阿妹把手包上。 王菽抹着泪道:“大父、阿父,我想跟从姊好好学,我愿意学。呜……我哭是因为手疼,不是委屈。还有,阿母,我以后再劈竹子的时候,你能不能别叫我了,你叫我我又不敢不应,呜……从姊,我手疼……” 小贾氏气闷:怎么都怪上她了? 王葛拉过从妹,哄道:“你瞧你,行了,跟我过来,从姊先教你怎么处理伤,以后割伤、划伤的时候多的是哩。” 小贾氏牙齿一紧,指甲抠住手掌,此时要再不明白葛屦子在报复,她可就白活了!可恨啊,她必须起早贪黑外出干活,根本逮不着机会整治这葛屦子! 时荏苒而不留,转眼已在八月初。 又快到跟冯货郎交货的日期,王葛坐在庭院,趴在新打的工具凳上,进行竹丝的挑编。原先的工具凳,凳面太糙了,只能在启篾时用。 葫芦造型的食盒已经编织完毕。 捕醉仙的外壳也已编好,上面以一个小圆球为头,下方大腹滚圆为身,还未进行最后的装饰。里面放的压沉物为河沙,沙比泥沉。清河岸有不少天然河沙,她让二叔捎回来一些,挑选出最细的。 捕醉仙最终的外形,要给顶部加发丝、束头之幅巾。 难度就在幅巾编织上! 因为此物整体就小,幅巾自然更小,需得用自制的细竹针为工具,采用挑二、压二之法编织人字纹。 这道工序费精力、耗眼力,每过一会儿,她就去开竹丝,偶尔试着学老篾匠盲开,导致篾刀切手时有发生,尽管有厚手套保护,还是把王荇几个吓的龇牙咧嘴。 如今杂物屋里堆了一角落的竹刷,也是因为练习制此物,王葛才更深的体会老篾匠的不易。仅凭竹刷技艺为生,确实能饿死。 乡里的篾匠不论年纪,人人会制此物,价格早已经定下来了,只值一个钱。即使这样,买者也要比较好坏,比如竹丝是否劈的细、是否全用的青皮层。更甚的是,百姓买酱、买油时,酱肆、油肆送竹刷! 为啥知道竹刷这么难卖?因为王二郎卖麦子时,捎了些去乡里,又原样、一个不少的捎回来了。 那就打包卖给冯货郎吧。 冯货郎仍是卡着十五日来的,王葛将他引进院,一进来,对方先看到一大堆竹刷,职业素养差点翻脸。 而后,他奇怪的看向旁边,咋还放个食案? 王翁不自在的干咳一声,为了防备货郎今天就来,老人家特意扎了葛巾,跟食案上捕醉仙的打扮一样。王翁先轻轻摁倒捕醉仙,指头一离开,捕醉仙就起来了。再摁,再起。 冯货郎……大步过来。 王荇见大父到现在还不敢使劲拨拉此物,于是他小手合掌,在此物的“大肚”上使劲一搓。 滴溜溜…… 一旁的王蓬举臂助威:“头巾冲着谁谁是小狗!” 滴溜溜……最终冲着他自己。 “王匠童,这是何……何物?”冯货郎紧张的用手挡着,生怕此物摔下食案。而靠近后,他眼睛突然发直、结舌!他这才发现,这个怎么转都不倒下的稀罕物件,跟王翁几分相似,幅巾与露出来的头发,都是竹丝制的!极细的竹丝! 王葛笑盈盈解释:“此物形似老者,如何捻转都不倒,所以叫……” “叫不倒翁?对否?哈哈!好名、好物、顺口、且好寓意啊!”冯货郎抢答完,高兴的锤了自己腿好几下子。 王葛……好吧,那就直接叫不倒翁吧。 第54章 王荇之幸 “不倒翁……是不错。”桓真和铁风一前一后进来。铁风背负箧笥。 王翁对桓真没啥印象,一是那天晚上灯笼恍惚,二是这少年每天落魄,但有时候落魄的不重样。今日被任溯之逮着绑了个朝天撅,和王家最小的女娘王艾发辫一样。 但王翁和冯货郎一样,都认得铁风,所以冯货郎的笑声戛然而止! 一时间,院里迎“铁郎君”的、叫“桓阿兄”的、暗骂自己“倒霉”的,脸色各有各的精彩。 而后,王翁嫌闹腾,把几个小的全打发到次主屋了。 桓真一下、一下戳着不倒翁,渐渐感受到其中蕴含的道理。不倒翁每次倒下,冯货郎的身板都跟着绷紧一下。 铁风直接问:“老丈,这不倒翁定价多少?” 冯货郎立即不满:“我先跟老丈论价的。老丈,不瞒你,我从未收过如此贵价的器物,今日也只破例这一次。这不倒翁我出……三百个钱,若这位郎君出价高,那我……” 铁风:“三百余一个钱。” 冯货郎话音一转,利利落落:“那我再加九个钱。” 王葛和大父面面相觑……好吓人!差点就在货郎说出“三百个钱”时直接答应了。 铁风:“三百一十一个钱。” 耍人也!冯货郎呼吸明显粗了:“我也再加一个钱!” 铁风:“加八个钱。” 冯货郎脸周的碎发都气飘了:“再加一个!” 铁风:“加八个。” 王翁胳膊肘撞撞孙女,王葛明白,蚊子哼哼般回大父:“三百二十九了。” 桓真戳不倒翁的手微微一滞。这小女娘,算数也挺机敏! 竖夫!冯货郎怒伸食指,咬牙切齿:“最后一次了!再加一个!” 铁风一脸正色,看向王翁:“老丈,不倒翁我只能出到三百二十九个钱,若卖于我,这堆竹刷我全收,一个钱一个,如何?” 冯货郎险些仰倒:“我早欲全收,也一……也、也一个钱一个!” 铁风重重叹气:“罢了,你赢了。” 不多时,冯货郎从王家满载而出,铁风很热心,帮着把三十九个竹刷摆到车里,覆层草席,捆以麻绳。 食盒还是上次七十个钱的价,这样一来,此次总共挣了四百三十九个钱。 货郎一走,王葛立即向桓真、铁风揖礼:“谢桓郎君、铁阿叔相助。” 王翁也已明白,刚才的斗富实则是铁郎君在帮助自家,且更明白,这梳朝天揪的小郎,似是铁郎君的主。 王翁赶紧吩咐王葛给客倒枸杞水。 野山生长的枸杞花,既可烹饭也可煮水,是农门小户待客的好物。王葛来到灶间,看着灶台、墙上、缸上随处可见的竹刷,郁闷摇头。大父和她觉得冯货郎即使贱收竹刷,也不会要那么多,何必自讨没趣?就留出十个自用。 她出来灶间时,铁风守在院门处,箧笥已卸下,搁在食案上。有些不对劲。 果然,大父让她把阿父、虎头都叫出来。 王葛疑惑的进次主屋,王蓬兄妹都睡着了。她悄声说下,扶出阿父,王荇轻轻把门掩上。 桓真已经给王翁揖过礼,现在给王大郎揖礼。行礼之前的少年,不拘形迹;揖礼时,整个人温和敦厚,脏旧吏衣、幼稚发辫也无法掩盖他的英英玉立。 他打开箧笥,里面置笔、墨、砚、简策、刀。 王大郎不视物,看不到阿父已激动的微微发抖,看不到王葛骤然的热泪盈眶,看不到虎头的瞠目结舌、不敢相信! 桓真对王荇微微一笑,说道:“还记得当日在清河边,你喊的那句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么?虽然夫子未直言收你为徒,但他寄嘱托于尺牍,隔千里遣信使将笔墨简策送来,还嘱托我教你,可见夫子那句山高水长,不是随口一说。” 山高水长,安知不再有会面时! “阿弟之名?” “王荇!桓阿兄,我叫王荇。”虎头根本都没意识到自己在哭,他赶紧报上名字:“荇菜的荇,不过我不会写。” “以后就会了。我记住阿荇了。你也记住,我叫桓真,归真反璞之真。更要记住,夫子姓张。” 不多时,桓真、铁风离去,定下每隔五日来给王荇授课,允许王葛旁听,但其余人不行。 啥其余人、不其余人的?王翁还顾上那个?他将院门轻阖,拜天拜地谢神农炎帝,再谢不知道埋在哪的祖坟冒了青烟,保佑家道要兴旺了! 祖孙几个又赶紧相互搀扶,进来主屋紧掩上门,全都再忍不住呜咽而哭。 王荇就这样被拉过来、扯过去,一会儿大父抱住他,一会儿阿父搂住他,一会儿阿姊把着他双肩泪眼凝望。 幸亏没人看到这幕,不然定以为王家又出大事了! 傍晚待贾妪归家后,得知此事,欢喜的差点厥过去,以至于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想起来问那捕醉仙货郎收没收? “收了,连那些竹刷也都要了。呶。”王翁把布囊递过来,贾妪抽开绳,乐的见牙不见眼。“快了,再攒五百个钱,就够买牛了。” “这话你可别当着虎宝说。” “咋?” “这孩子即将考匠工,和冯货郎说好了,年前都不必来收货。” “对对对,考匠工是大事。我明日就跟张户说,也别让张仓过来了。” “嗯。” “今日还有一件要紧事,你想都想不到。” “啥事?”王翁没太上心,以为又是哪户的家长里短。 “村西葛妪,五月的时候,她儿郎贾槐不是淹死了么。她托人问我,想将贾槐那寡妪嫁入咱家。” 王翁皱了皱眉才反应过来:“三郎才弃妇就再娶,不大好吧?” “你也以为人家相中的是三郎对吧?” “哼,不是三郎难道还能……你是说……大郎?” “对。我反复问了,人家就说那寡妪中意的是大郎,但有个条件,得照顾着葛妪祖孙。” “哼,真是打的好主意。过来一个人,添三张嘴。” “我也不愿意啊,但大郎这情况,你先前不也说,让大郎续弦后,就不必让阿葛嫁在本村么?” “此一时彼一时。呵,罢了,我不做这决定,让长房自己决定。” 晚食后,长房全部被叫到主屋,贾妪将那寡妪情况一说,王大郎都没犹豫就拒绝道:“儿不愿。不瞒阿父阿母,儿已和虎宝、虎头说好,在虎宝考取匠师之前,儿不续弦。免得娶个不省心的,令虎宝分心。儿……身已有疾,能帮上虎宝的,唯有做到让长房安宁这点了。” 这话说的,老两口都心伤。 贾妪哽声道:“可是何时才能考出匠师?虎宝过两年就得相看了,若让她找本村的,我和她大父咋甘心呦!” 王葛手覆在阿父紧攥的拳背上,看向大父、大母,坚定道:“两年,够了。两年我必能考取匠师!” 第55章 临行 返回次主屋后,王荇舒一口气,王大郎耳聪,抚摸一下他的发顶,问:“从这件事上,你学到什么?” “学到阿姊的细心,阿姊只去过那葛妪家一次,就知道那家人都是懒的。还学到……一家人就该把知道的事说出来,一个人防备,不如咱长房一起防备。” 王葛把阿弟揽到腿上,对阿父说道:“人穷不能志短,家贫不能犯懒。那家人懒得连院中杂草都不拔,就是去做佃户,也种不出租子来。” 王荇担心道:“那她再想嫁三叔咋整?” 王大郎一笑:“不可能了。” 王葛“嗯”一声,“那家人要是一开始相中的是三叔,兴许还真能成。如今既然被咱长房拒了,岂能两桩姻缘往一家里凑?那不是搅家宅不宁么?大父母不会应的。” 如王葛说的,大母回绝了此事,葛妪未再托人来说。 仲秋一过,秋温降的格外快。 村西乡兵营地的草棚全盖成茅屋,隶臣妾也都领到御寒的草席。 今年的案户比民,贾舍村的百姓不必赶往乡所,直接在乡兵营地中临水亭的草屋前进行户簿案验。 案比这些天,识字、会写、写字还特好看的桓真,总算在乡兵里大展志气,任溯之都不大数落他了。 王葛一家过来时,核验的比别家都快,桓真只将各人的岁数修改,将王葛的面貌特征中加了四字“面白”、“手粗”,其余未动。 “王匠童,”他叫住王葛:“乡所让我等通知你,匠工考试的名额,县里已经通过,这是过所证明,我已看过,没什么问题,你保管好。”说完,他却略过王葛伸来的手,将过所证明递给王翁。 王葛没在意少年的恶作剧,欢喜的向他揖礼道谢,挽紧阿父、跟在大父母旁边离去。 王荇已经学了好多规矩礼仪,给桓真揖了礼,才拨拉小短腿追上阿姊他们。 桓真重新坐回席,用秃了毛的笔杆戳一下旁边自制的蛋壳不倒翁,开始案验下一户村民。 两日后,又是桓真教王荇读书的日期,他过来时,王葛正在院里制竹简。说起制竹简,王葛以前还真不知道,需得将竹条在火上烤出水分后,再刮去青皮,将靠近内壁的那面打磨。 桓真告诉她,这道程序叫“汗青”或“杀青”,更利于书写,也便于留存防蛀。 王家每间屋只有一个窗,是嵌墙、直棂制式的,透光极差,无法长时间在屋里读书。随着天气转凉,坐在院里的桓真、王荇腿下都垫了褥子,但没过多会儿,俩人还是都吸囔起鼻涕来。 王蓬喂完鸡,回次主屋时羡慕的看着从弟,不像往常那样爱犯困了,他干脆坐门槛上,有时看从姊削竹,有时听从弟诵书。 大父告诫过家里人,从弟读书时,不许靠近、更不许打扰。王蓬能做到听话,倒也不认为大父母偏心,可小孩子心里的羡慕、委屈、自怜,哪能忍住呢? 王葛过来瞧眼阿父时,先瞧见的就是王蓬在无声抹泪,脸蛋都让风吹皴了。她暂时没管这孩子,进来里屋,阿父正摸索着将她制好的竹简用麻绳编册。 竹简均为一尺长,编三道绳即可。 “虎宝?”王大郎听到动静,悄声询问。 “阿父,冷不冷?” “我不冷,你看看阿艾,她刚睡着。” 王葛已经看了,被子盖的挺好。“阿艾没事。” 说完,她重到门口,把王蓬牵进来,小声劝他:“看你伯父,看我,我们也都没机会跟着虎头读书。难道就因为这样不过日子了么?” 王蓬抹泪:“我也想知道自己的名字怎么写。” “所以一直哭就能知道怎么写?” 王蓬一听这话更委屈了,搂住王大郎告状:“伯父,从姊不疼我。” 王大郎拍着他哄他。 王葛看一眼王艾,没被吵醒,放心的继续低声道:“从姊要是不疼你,会把你拉进屋哭么?你看你脸皴的。阿蓬,你想识字是好事,就凭这点就比那些只想玩泥巴的孩子强。” “嗯?真、真的吗?”王蓬一抽一搭的问。 “真的。你现在的心思,就叫有志气,凡是想读书识字的人,必须得先有志气。然后就是不怕吃苦,不能假装不怕吃苦,而是要做到让大父、大母都觉得你真的不怕吃苦。” “再、再然后呢?” “就可以读书识字了。” “啊?”王蓬一惊讶,赶紧又捂嘴,继续抽泣着问:“这么容易?那我怎么、怎么才能让大父母,觉、觉得我不怕吃苦哩?” “每日早起倒尿盆、收拾屋;照看好阿妹,让你阿父省心;平常多去主屋打扫,给大父母捏肩捶背;吃饭时长辈先吃你再吃,吃完不能立即回屋,得跟虎头一起收桌;再就是每日翻翻羊粪,打扫庭院、茅房,不能只喂鸡。” 王蓬越听越害怕、眉头皱成一团,最后连忙摆手:“从姊,伯父,我不想学自己名字了,我知道自己叫王蓬就行了。”他扒住窗棂往外看,正瞧见那桓郎君拿竹尺抽王荇的手心,立即打个哆嗦,心道:读书好吓人,从弟真可怜。 进到九月,各家各户开始采苇絮备寒。 王葛即将离家,先将大父母、阿父旧棉衣里的苇絮换成新的,再多给虎头缝了两身替换的。而后想了想,还是给桓郎君也缝制了一身棉襦,嘱咐虎头,如果桓郎君有棉衣就不用给他棉襦,也不要告诉人家这事。 以前薅贾地主家的羊毛太少了,她将这点羊毛和苇絮掺一块,给大父母各制双新棉鞋。 至于她自己,去年的棉裤褶、棉裲裆均小了,就用一些零碎布头拼接,将苇絮填的厚厚实实。还多制了两双护膝,双层葛布的头巾。 匠工考试时有条规则“不能如厕”,她有些犹豫,是否缝个尿不湿。因为天越冷,人容易越憋。 就这样一边准备、一边等待,终于到了要出发的日子,也正是每年征缴田租的时候。近半个月根本没有去县城的人家,也是巧了,王竹那边,托张菜阿母的娘家捎来口信,说是受了风寒,想回来,王三郎就匆匆忙忙去沙屯了。 这种情况,就算王葛留在家里都忙不过来,哪肯再让二叔送她。她背上铺盖行囊,再次独自出门,朝大父母、阿父、虎头、二叔挥手道别。 除了家人,视线中还有忙忙碌碌的修路者,熙熙攘攘的畜车,震耳欲聋的夯地声。 新路已经修到家门口了。 她眼角湿润,踏上前方。前方,是属于她王葛、王南行的匠工大道!待她归来,亦是大道! 第56章 入场 “瓿知乡、贾舍村、王葛?” “考生在。”王葛立即应声,上前领明早进考场的工具。 工具装在一个二尺长、一尺宽的箧笥内,并不太重,她横抱着找到一处空位后,打开箧笥,检查工具:有木锯、小木锤、木尺,刻刀,锉刀,小块磨石,篾刀,匀刀,刮刀,竹镊,一尺长、半尺宽的木板,系着木牌编号的一小团麻绳。 跟官吏告知的工具相符,也全是好的。 如果工具有损,必须在今晚入夜前报给各自区域的官吏,进行调换。 负责考场秩序的官吏仍为县、各乡调来的游徼。所谓区域,就是将男、女匠童分开。 女匠童区域的管事者多出一些娘子,她们被称为匠娘子,也是官府征用的各大作坊的匠役,据说和明天考场内核验考生制品的匠役一样,都是多年的匠工。 而这次考试的考官,主考官级别为大匠师,所有副考官均为中匠师。 “呼……”王葛长吐一口气,莫名觉得自己都跟着高大上了。 她不打算再四处逛,已经过了前天刚来的新鲜劲。况且明天辰时开考,从寅正就要排队进场,过会儿领完晚食,吃撑、饮足后,她要早早休息。 匠工考试的场地在县西郊十里之外,是临时搭建的营地,整个被高高的毡布遮挡,完全看不到里面是何布置。 远处景色秀丽至极,傍山带江,晚间入睡都能听到江流澎湃之音。至于那座山,王葛听人议论,说是谢氏大族的庄园。 啧啧啧……谢氏,可了不得!就是不知道此望族在这个大晋,还和前世历史记载的一样厉害么?谢氏跟清河庄的主家王氏比,哪个更厉害?另外,贾地主跟清河庄的篾条买卖,与此次匠工考试有无关系? 王葛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左、右看看,粗略一数,休息区就有百余人,这还是女匠童区域,据说每年男匠童考生多出女娘三倍余,这可比她来前想像的人数多多了。 考生中还有不惑之年、个别年过半百的,定都是拼尽全力最后一搏了。其实想想也可以理解,匠童一生只能参加三次匠工考,一旦第二次未过,肯定吃教训,将技艺打磨的炉火纯青再拼。 开始发晚食了! 每个发放食物的独轮车都由四个隶妾配合,两个拉车、推车,两个扶稳食桶、水桶。 车到哪,周围考生自觉上前领饭食。每人可领两个麦饼,竹壶都是用自己的,不过竹壶明天带不进考场。 王葛吃完两个饼后,从怀里拿出早食省下的饼,小口饮着水吃。她旁边的小女娘看上去不到十岁,还是孩子心性,也拿出午食省下的饼吃,边吃还冲王葛得意的一扬下巴。 王葛冲她笑一笑,然后发现好些人都是这样打算的,白天少吃些没关系,今晚一定要吃撑! 因为明早没有早食!没有热水!仅给上茅房的机会! 三个麦饼下去,以王葛的肚量来说,也饱的打个嗝。但是……她又拿出午食省下来的另张饼,继续填肚子。 “这位阿姊,你真能吃。”还是刚才这小女娘,一笑露着虎牙,煞是可爱。 王葛再次回个笑容。入睡前,她将行囊全背上去了趟茅房,回来后换一处空地,铺席,包好头巾,盖上褥子连头蒙住。 睡着之前,她默念考试规则:进场前搜身,除了发放的工具箧笥,御寒衣物,其余皆不可携带入场;无论男女,肩颈以上只能扎头巾,只能使用箧笥内带编号的麻绳束发;入场后禁言,除非考官询问;每个模子都有配套材料,自取,若多取、故意毁坏其余材料者,终身不得参加匠人考;每制作完成一个模子,交于考生所处制作区域的匠役核验,合格后,由鼓手敲“扬名鼓”,报考生籍贯、姓名;核验不合格者,自行离场,自敲出口竖立的“不如鼓”,也自报籍贯、姓名;考试期间不提供饮食、不提供御寒物、不提供如厕处,晕厥者会被抬出考场,不允许重复入场。 默念第二遍时,王葛睡着。 其实考试从今夜就已经开始了。 地面的寒意很快浸透草席,有的人带了两张席叠垫都不管用。紧张的考生这时更觉浑身发冷,昨夜听来激昂鼓舞的江流声,此刻成了催尿曲。 这一夜,跑茅房的人就没断过。 寅初就已经有人起了,王葛也起,再好的心理素质也不可能完全不紧张。 草席、零碎物品全部放到背筐里,就搁在原地,这些都是不能带进场的。她抱着箧笥,迅速加入茅房大队。 太慢了!每个进去如厕的人都好慢,是在里面雕花吗? 茅房外头的队伍越排越长,跺脚声、催促声、骂咧的,好不噪杂,只有动静太大时匠娘子才管。 寅正时刻将到,那些没排上茅房的啥都顾不上了,全往里冲。这时王葛已经在排队等候搜身。 男匠童排了五队,女匠童排了两队。每个考生穿的都是厚实冬衣,王葛还看到围着披帛的,正猜测这是否合规时,果然被匠娘子一把扯下来了。披帛不属于必备御寒物。 队伍最前方、搜身的位置挂着灯笼,所以能看到有人在拆围毡,随着一片片围毡撤下,露天的偌大考场内,黑影曲折,显露了一点端倪。定是刘小郎所说的器物棚,天还黑,棚下什么样子实在看不清楚。 轮到王葛了。匠娘子先看她束发,头巾合规,再捏麻绳绑着的位置有无藏尖锐器具。然后让她平伸双臂,检查衣物内是否夹藏器具,摸到王葛棉裤时,发现膝盖往上特别厚,匠娘子心里隐隐有数,这种情况是允许的,所以不但没责问,反而目露赞赏。剩下的就是检查足衣。 一切合规,王葛入场。 这时天际有了些许光亮。 几处入场通道,也是比赛开始后的离场通道。她所经的夹道左侧竖立的大鼓,就是“不如鼓”。过来丈长的夹道,已入场的女匠童们全站在两侧,等候辰时到来。 王葛也站过来,望向器物棚。每个器物棚都不是直线的,而是如曲桥迂回,延伸到视线不可见处,与远处山峦黑影融为一体。 距离很远的场地中央,能看到一块高耸的竖条状大石。前天刚来的时候,王葛就听人提到过此石,它名为“鲤石”,是统一制式。每个县、每个大类的匠工考,都会竖立鲤石。 鲤,有逆流而上之意。器物棚的曲折,则蕴含匠人不经曲折,岂能到达彼岸的深意。 前世王葛在北京西城的恭王府中,也见过一块鲤鱼石,所以考试中如果有机会,她一定要近前看看这块鲤石,跟前世见到的有无相似处。 天际放亮! 匠役、游徼、考官自各个入场口鱼贯而进。 辰时要到了?每个考生的心都提了起来。 “入场!” “入场!” 随着游徼一声声高昂的宣布,匠童考生们如脱缰野马,朝器物棚冲去。 第57章 墨签、殳、箸 这时就看出王葛平日里的体力活没白干了,她横抱箧笥,属于跑的最快的那拨。 器物棚到了! “之”字蜿蜒向南,更难望其尽头! 撑起棚顶的立柱密集,间距相等,全部为两“步”。下方就是木制器物床,每个器物床面只放置一种模子,根据模子的大小,数量有多有少。器物床两侧的地面,秩序摆放对等数目的筲箕,里头便是制作模子的材料。 王葛这一侧的考生只能取自己这侧的材料,若这一侧取没了,可找通道绕过去取另一侧的,但绝不能从器物床底爬、或翻越。 刘小郎告诫过:看见容易的模子就选,千万别挑! 所以王葛一看到“墨签”立即抓在手,等她拿起下方小筲箕的材料起身时,此器物床所有的墨签已被扫空。 她紧捂筲箕从众考生中挤出,快步来到旁边的制作区就地一坐,将箧笥内的工具全部取出,再以箧笥垫着,将一尺长、半尺宽的木板放在上面,开始制墨签。 墨签为墨斗(木匠用来划线的工具)的组成部分,就是用竹片制成的画笔,因此也叫篾笔。制式为上端细、下端宽,宽端做成扫帚状,木匠弹直线时可用墨签压线,或画短直线、作记号用。 筲箕里无别的工具,只有两片青篾。这代表入场前发放的工具足够用了,且允许考生制作时失误一次。 王葛先用篾刀将一片篾的青皮剥离,青皮为废料。然后用木尺量出墨签模子的帚尾长度,多少个分齿,签身长度。 先制帚尾。大概两截指的长度打薄,用刻刀切帚齿,这时候得小心,千万别弄断齿。按照模子切成十二根帚齿后,再用一片匀刀将齿尾再次打薄,打薄的过程中,她始终比较着模子帚齿的弯度,以保证自己手中的力道。 因此,待帚齿打薄到跟模子一致时,弯度也一致了。 接下来就是削签身,将模子放在竹条上,用刻刀划出形状,然后切除。 制成。 王葛快速收拾工具,端着筲箕去休息区东侧。 五个匠役并排而坐扬名鼓的前方,鼓吏体型彪悍,豹眼盯着王葛,怪吓人。 她也不知道该给哪个匠役,就挑中间的那个。此匠役将筲箕中两个墨签拿起,先叠放,大小轮廓、帚的弯度均一致;再数帚齿,数目一致。然后,他将筲箕一起递给右侧的匠役,此匠役核验的程序一致。 此人验过后,就算通过了。他问道:“考生籍贯、姓名?” 她口齿清晰扬声:“瓿知乡、贾舍村、王葛。” 鼓吏猛的一抡鼓槌,匠工考试第一记扬名鼓响了。 咚……嗡…… 鼓的尾音未落,鼓吏已经脸红脖子粗的喊出:“瓿知乡、贾舍村、王葛……过!” 在他刚喊到“王”字时,远处第二声扬名鼓响了。 王葛心一哆嗦,连她都紧张,那些还未完成第一件仿制品的考生可想而知。 她掉头就跑,和另个来交制品的考生匆匆交错,她余光看见此人筲箕里的物件,感叹此人运气不错,制的是竹笛,这物件钻几个眼就行了。 诸考生才挑拣过一轮,器物棚简单的模子还有不少,一扫而视的就达三种。她仍记刘小郎告诫,拿到一个八棱制式的木棒,一端呈三角箭头收缩,目测整体长度半尺。 这种器物其实是兵器,名“殳”。 真正制作殳时,是长杆、八棱头为一体,不过这是在考试,为节约材料,只需要考生仿制此器的头端。 当王葛再次将木板置于箧笥上,此区域的扬名鼓又响了,这是全场第三鼓。她迅速望一眼,却不是刚才送竹笛的考生。 怎么回事? 西北方向的远处突然传来嚎啕哭声,随即戛然而止。 咚! 近处又骤然响起槌鼓声,王葛没防备,微微一颤。她身后一个豆蔻年华的小女娘受惊,没忍住的“啊”了一声。 “踱衣县、西闾里……技不如人!” 王葛没听清被淘汰考生的姓名,没想到第一个敲响“不如鼓”的,是从自己这片区域离场的。这项规则比她考匠童时还要残忍,被淘汰者不仅自槌不如鼓,且要大声自报籍贯与姓名。 同一时刻,巡查的游徼如鹰般锁定王葛身后,大步而至,宣布刚才只惊叫了一声的小女娘被淘汰:“无故喧哗,速速离场!” “不……”此匠童惶恐的脸色都变了,游徼无丝毫怜悯,提住她肩头拖了出去。 王葛离的太近了,连小女娘挣扎的蹬地声都听的一清二楚。她确实没想到考场纪律执行的如此严苛! 西北方位也有不如鼓响起,是全场第二个被淘汰者! 咚!被拖出去的小女娘敲响第三记不如鼓,几乎是嘶喊着报出籍贯、姓名的。 这鼓声、喊声都太干扰情绪了。王葛持续深呼吸调整心态,同时观察四周考生,但凡看到的,全跟她一样紧张、也都左顾右盼。 不行,管别人做什么?她必须镇定,不能受影响,管好自己就行了,必须要镇定,镇定…… 就这样平复了十几回呼吸,她才真正沉静下来。看向八棱殳的材料:一个圆柱木棒,一只葛布手套,一把平凿。很明显,仿制此物只有一次机会。 王葛先比对模子和材料的长短,锯掉多出来的,再解下头上麻绳,将模子的箭头端定位几点,分别量出周长。然后在材料木棒的一端标出相同的定位点,用刀尖轻微划痕。 根据几处定位,就能制出跟模子等同的箭头端了。 雕刻这种没多大技巧的器物,王葛一样非常认真,她始终固执的认为,对待匠物诚心,匠物才会回馈诚心。 木雕师一生所攀登的高峰有两座:一是至精;一是至拙。孰易孰难,即使雕刻界的大师也各执一词。 左手戴上手套,用平凿切出棱面,到了箭头端时,要循序渐进的做减法,时时用麻绳绕周长,比对模子箭头端的周长进行削减。 制成。 “瓿知乡、贾舍村、王葛,过!” 她再次扬名! 这时器物棚中的简易模子明显少了,王葛这次选的是“箸”。箸在先秦时期称为“梜”,明代时才有了“筷子”的叫法。 现代人很少知道筷子其实是有固定制式的。一头圆、一头方,寓意天圆地方;长度七寸六分,寓意世人七情六欲。 王葛拿到的箸模为竹制,材料只有:两根竹条。同样也是不给考生失误重制的机会。 制箸没有别的诀窍,就是慢慢打磨。竹条比箸模长且宽,先用篾刀切除多余的长度,然后将刮刀横立木板上,豁口向上。左手把稳刮刀,右手将竹条上半端在平豁上翻动打磨,磨成方形;将竹条调头,在圆豁上滚动打磨,磨成圆形。 磨的过程中,必须时时比对模子,仍旧定位几个点,用麻绳量竹条的周长,是否与模子的周长等同。 咚! “荷舫乡、落月亭、郑……过!” 还是西北方向那片区域的,此人已经扬名三次,比王葛多一次!名听不清,她只听出姓郑。 踱衣县一共三个乡,荷舫乡最繁荣,听说那里匠坊集结,如果此人年纪也小,那说明真的天赋极强! 王葛稍稍起伏的情绪,两个呼吸间被压下去。有长进!她鼓励自己,继续沉着心神制箸。 第58章 八孔竹笛 “踱衣县、北闾里、刘……过。” “荷舫乡、藕里、符……过。” “瓿知乡、东巷里、韦……技不如人。” “瓿知乡、贾舍村、王葛,过。” “荷舫乡、落月亭、郑鹊,过!” “浔屻乡、沼沟屯、石……技不如人。” 随着时间推进,接近晌午,扬名鼓、不如鼓在考场内外轰槌交错,愈加密集,鼓吏、被淘汰考生的喊声时常重叠。 扬名之声穿云裂石,有人情不自禁的跟着激昂,从而锐思于毫芒之内,技艺更较平日深湛;也有人按捺不住,越来越焦躁,一不小心就出了差错,无法弥补。 那些技不如人者,回到场外也各不相同。有的徘徊、静坐,等候匠工考的录取结果;有的已经背负行囊踏上回程。 王葛这次终于听清,那个始终比她多制一件器物的考生叫郑鹊。荷舫乡可不止郑鹊一个厉害,扬名鼓中数次听到此乡之名。而瓿知乡东巷里?不正是刘小郎居住的里么? 此刻王葛正离开东角制作区域,那边器物棚没有简单模子了。从寅正入场过去了四个时辰,她开始饥饿、尤其口渴,原本抱着挺轻松的工具箱笼,逐渐沉手。至于尿憋,不是没感觉,但此念头每次刚浮现,就被她刻意思索别的事忽略过去。 看到一个竹刷模子,略微犹豫一下,她没选。可不能被它表象欺骗,万一每根竹片的开丝数目不等,那得多费出一倍时间才能仿成。 竹刷过去后是扫帚,器物床只摆放了两个。 继续走!藤绳、草鞋、单人坐的竹席、木滑轮……一连十几个器物床全是费时、复杂的模子。 叠扇的扇骨?! 坏了!只有一个,材料在器物床另一侧!王葛赶紧朝前跑找通道绕过去,可是不放心的回头一瞧时,果然有考生将此模子取走了。 这事得看开,她气喘吁吁继续快步寻找。然后有些疑虑的停在竹笛的器物床前。记得第一次扬名时,她和一个制作竹笛的考生交错过去,为何这样简单的模子,那考生反被淘汰了呢?而且当时她确定没有听到匠役试音,证明根本没验音准。 前方、后方、对面,都有考生朝她这处位置汇聚,很明显,再往前走也没简单模子了。 那就选它吧。她抓起竹笛时,引来别的考生羡慕的目光。 王葛前世制过竹笛,外形均比眼下这个模子复杂、精致的多。 此笛模的竹料为紫竹,八孔制式,可能因紫竹的竹质硬,仅将开孔处刮青。笛身有两个竹节,一孔在笛头竹节外,剩余七孔全在第二竹节。八孔由笛头至笛尾的分配为:二、三、三。 再看内部结构,她才知道匠役不验音准的原因,笛子内部竟然是通透的空管,没有笛塞! 制笛不验音?还真是奇怪。反正是好事,她不再想,看向材料:十根紫竹细管,目测下,粗细都跟笛模差不多;另有一个手掌长度的钻孔钉,钉为铁制,手执的杆为木制。 材料就这些。 王葛再次取下束发麻绳,与木尺配合,先测出笛模的内径,再依次测量十根材料的内径。别以为十根竹管是给考生十次制笛的机会,这只是让考生精确测量出内径最符合的一根紫竹管来仿制笛模,选其余九种,哪怕制的再好也会被匠役判为失败。 择出竹管后,骨子里的谨慎令她再次细观笛模内部结构。确实通透……王葛念头刚落,突然倒吸口气! 找准光亮仔细看,一下明白那名考生被淘汰的原因了。 笛尾管径内部竟然刻着个不太明显的、很小的标记:横置的笛。刻的真是横平竖直! 那名考生要么是没发现这个标记,要么是仿刻的不标准。 固定工具里没有一样能在如此细的管径内刻画,那唯一能利用的,就是钻孔钉,难怪钉身这么短。 刻此标记,得留在最后! 王葛微一叹气,今回不走运,这个模子比竹刷还费劲。不过总算知道它考验的是什么。 仿制此笛模的第一步,是勾勒出刮青的轮廓。将模子与材料竹管并排放在操作木板上,用麻绳把它们和木板捆于一起,以防滚动。用木尺比对,用刻刀在材料竹管上把刮青的轮廓扎出若干定位点。 确定无误后,将材料竹管抽出,削竹皮,下刀要轻,时刻跟模子的刮青深度比对。 第二步是定孔距。将材料竹管放回去,还是用木尺比对,把需要打孔的八个位置画出对等的圈。 第三步,钻孔。竹管易滚动,仅用麻绳固定肯定是不行的。操作木板真正的功能该显现了,她用木锤、锉刀,在木板上挖出一个竖状、半弧凹槽,深度要能搁进竹管一大半。挖好后,把竹管卡在里面,再一手摁紧、一手钻。每钻完一个吹孔,就得在磨石上将钉尖打磨锋利。 八个孔都钻好后,吹净竹屑,外形仿成。 模子内壁的“笛”标记没上色,所以才容易忽视掉,她从九根竹管中随意拿出一根,篾出根细竹条,沾了土,探进去往标记上抹,令其清晰。 然后卸掉短钉,将抹土的细竹条切短,头部劈成叉,将钉竖立、钉尖朝上楔进叉间,呈垂直,然后再用麻绳加固。 先探进模子管内,再探进仿制竹笛的管内,测出标记的准确位置、大小。剩下的就是真功夫了! 王葛制笛期间,扬名鼓的槌响掀起一阵又一阵的滔浪,有两个考生在她前方不远被游徼拽着走,有一个不知道咋想的,突然奋力挣脱朝她这边跑,幸而被游徼撵上踹翻,拖行而去。 太可怕了,朝她这跑干嘛?幸亏她手没打滑! 她放长呼吸,劝诫自己:不能受外力干扰,不能因为挑选了耗时长的模子就着急,要做好心理准备,接下来不会再有简单模子了! 很快,她排斥掉鼓音、鼓吏喊声的干扰。 两个考官巡查到此区域时,在王葛身后停留会,轻声交谈:“到现在为止,选了这个模子的,呵呵,还没一个过的。” “因为凡是能过者,都是吃过亏的,岂会再吃第二次亏?” “是啊,别看笛模内的标记小,但横平竖直,稍微倾斜就失败了,又不能更换竹管。想刻画标准,呵呵,起码半个……嗯?这考生……” 另一人跟着回头瞧,也讶异道:“这怎……”怎么可能?他二人才走出十余步,这小女娘怎么就在收拾工具了? “放弃了?” “不像啊。”若放弃,往匠役那跑那么快干嘛? 第59章 正圆之“规” 咚! “瓿知乡王葛”的声名,第一次被这片区域的所有考生听清,当她匆匆返回刚才选笛模的位置时,有些考生或羡或妒的望她背影,没想到王葛如此年少。 更多的考生不以为意,迅速回神专注自己的制作。因为他们不是第一次参加匠工考,晓得前期频繁扬名者,未必能熬到最后。如郑鹊、王葛这般的,真是基本功扎实么?更有可能是运气好,选到了易制作的模子。匠工考真正的较量,根本未到时候!孰高孰低,得从今夜显露端倪。 两位考官相视一笑,一个道:“希望这王匠童机敏之外,更有坚毅。” “不好说啊,尤其是女娘,脸皮再薄些的,越到最后……”他无奈的摇下头。 两人继续巡场,渐行渐远。 王葛刚刚路过之前看到竹刷的器物床,上面空了,隔壁的两把扫帚还在。 笛模器物床也空了。 不巧的是,一个考生从她前方两丈处进入器物棚,她若跟在此人后头,更挑不到好模子了。这考生走的慢,她小跑着越过去,擦肩这几步,余光看到他口鼻蒙布,继而闻到他周身散发的强烈恶臭! 王葛一下明白刘小郎为啥叮嘱带头巾了,既能遮丑、又能隔臭。 这考生屙裤子了!所以走路姿势怪异,跟扎马步似的。 她缓下来后,发现此段器物棚的模子数量还行,但同样难选,有藤制网、木制榫卯、竹制臂鞲……还有些认不出来的、明显是零件的奇形器物。 再向前行,有个器物床旁站了一男、一女两个考生,年纪都挺小。 站这干嘛? 王葛往器物床一瞧,只有一个模子,材料摆放在本制作区域这侧。 模子整体呈正方形,底座是木制,包边,里面为泥坯,泥面平坦。模子的边长,目测为一尺,总厚度两寸。泥坯之上刻画三个圆圈,两大、一小,线条极细,中心点有个浅孔,未透到木板层。 筲箕里的材料只有两个:一节竹筒;泥坯木板,包边,这是告知考生不需要二次切割。 这种简单模子可不好遇,令人犹豫不决的原因,是模子泥坯的右下角有块缺失,形成轮廓参差的泥坑。如果泥坑也是模子的制式,那就不好仿了。 王葛高举右手,赶紧寻附近是否有考官或游徼,这个模子她不想错过。恰有一个考官过来了,问道:“考生何事?” “大人,考生想问,这块模子是如此制式?还是泥坯有损?”王葛借着将考官引到近前,将那俩考生挤开。 这时游徼也过来了。 考官对每类模子的制式都清清楚楚,立即训斥游徼:“怎么巡的场?此泥模何时损坏的?被谁损坏?模子有多紧要,没跟你等讲过吗?万一被考生挑选,辛苦制完后,还要特意敲掉一块泥坯吗?到了匠役那能验过吗?” 别看游徼在考生面前威风凛凛,在考官跟前,地位与匠役差不多,被训的一句不敢反驳。 考官发完火,也知道一件简单模子对考生意味着什么,于是道:“此模子不作废,按完好的泥坯制,我会跟匠役说明。” “谢大人。”王葛先把箧笥放到地上的筲箕里,双手搬起模子,果然挺沉。 往制作区走的时候,她连连回头察看自己的东西。模子一放下,赶紧跑回来搬材料和工具。这时候就能觉出体力下降的更厉害了,加上箧笥的重量,累的她呼哧呼哧的。 考官再斥游徼一句“尽好职责”,而后向扬声鼓方向去。 那俩考生也去寻别的模子。 游徼抬脸,看向王葛,怒意狰狞:选别的模子会死么?可知他并非挨这一顿训就完事了,起码仨月俸禄被扣!多事的小女娘,真恨不得劈死她! 咔!王葛拿起篾刀,将材料竹筒对劈、对劈…… 此模子的泥坯面上,只有三个圆,线条似是用针画的,非常细。所以它考核的基本功,是如何制“规”。 规,为正圆之器。制式跟后世的圆规原理相同。 先将劈出的两片青篾的底端各自削出针尖,把一片暂搁一边。手中这个,上端凿个长形孔;换另一片,上端削细,能从刚才青篾的长形孔钻过。 这时圆规的雏形已经出来了。接下来就是固定半径。 削一个小竹块,往俩篾条的交叉处卡,此竹块就相当于圆规的“铰链”,其位置卡的越往上,下方“俩脚”撑的越大。 比对模子最小的那个圆,确定半径后,“铰链竹块”就不要动了。削两个相等的小竹片,放在俩篾条上方充当夹板,用麻绳绑住。 小圆圈的“规”制成。 画小圆之前,先定位中心孔位置,这个简单,泥坯上、下、左、右的十字交叉点,就是泥坯正中。 画完小圆,用木尺衡量比对,跟模子上的直径相等。 然后解下麻绳,以同样的方法制规,画另两个大圆。规器可以加延长杆,但王葛觉得那样更费事,还不如一个圆圈制一次规。 就在她制最后一步、画最外圈的大圆时,突觉身后有动静,她立即停下动作,紧接着,刚才那游徼自她旁边虎步生风的过去,一片衣角随势掀起,重重扇落,打中她右脸。 要不是她警觉闭了下眼,绝对能打伤她眼球。 游徼继续前行,仿佛根本不知此事。 王葛后怕不已,明知此人绝对是故意的,却必须忍,绝不能受此小人的干扰。她不知自己天生皮肤白,右脸已经红了。 也正因为如此,那游徼虽恨王葛,一时间不敢再对付她。 几个呼吸间,制成。 可模子、工具加在一起,太重了,而且泥坯怕磕,如何才能一趟运到匠役那?肯定不能分两次搬运,那虎视眈眈的游徼就站在不远。 有了! 她先收拾起工具,把废料搁在地上,废料不怕丢损。箧笥搁在筲箕里,自己制作的板坯平放箧笥上面。然后抱起模子,像干活背阿弟一样,把模子泥坯面朝天,慢慢推到自己弯下来的背上。左手负后托稳模子底部,右手把住筲箕,将它倒着拖行。 游徼知道若让这该死的女娘顺利去到匠役处,无论她能否通过查验,他都再无报复机会!反正已经被训,他若不惩治一下这女娘,心头郁气必越结越深!他咬紧牙根,大步过来,做出要帮王葛的样子,实际上要做什么,他跟王葛都心里有数! 但王葛却不能先一步喊叫、质问! 她知道躲不过了,眼眶憋红,加速拖行,她一场辛苦,都五次扬名了,难道就要被这个游徼破坏? 第60章 匠工为模 俩人总共也就两丈的距离,能走几步? 一丈半! 一丈! 王葛突然身体微侧着,惊喜看向游徼后方,一副被游徼挡住她视线的样子。 此人毕竟心虚,状若随意的回头一瞥,可后方根本没考官,他回过头时,王葛已经跟地上的筲箕分站两端,嫌这段距离不够,又移两步远。 她牢稳的背负模子,与这竖夫毫不畏惧的对视:来吧,敢两败俱伤吗? 想毁她辛辛苦苦制成的器物,可以,但别想用卑劣手段!别想混淆旁人视线,好似她自己不小心损毁了器物一样。 当着所有人的面,公然来毁吧! 敢吗? 她让开位置了,让的远远的,不是要来帮忙吗?来啊! 不知多少目光开始关注这边,顷刻间,变成游徼进退两难! 考场秩序可不仅仅约束考生,游徼和匠役一样受拘束!此人也算当机立断,皮笑肉不笑的端起她的工具和制器。 王葛默默跟在后,来到扬名鼓下,游徼轻放筲箕,站于一旁,期盼这小女娘过不了察验,那么等她敲不如鼓时,一样可以报复她。 咚! 近在咫尺的扬名鼓音将游徼的恶毒心思槌敲粉碎。如今也只有干看这个该死的考生离开,不过,瞧她现在都累的直不起背了,想必也撑不了多久…… 王葛很快就挺直的脊梁、加快的步伐,如两记耳光一样扇在这竖夫的脸上。 傍晚接近酉时,不如鼓明显多起来,一个个考生或因身体虚弱主动退出,或因制器失败黯淡离场。因身体虚弱主动退出的,在敲不如鼓时,游徼不会逼他们大声报名,知道这部分考生中,必定有已经制完九器的。 咚! “瓿知乡、贾舍村、王葛,过。” 终于制完第九器了。这次王葛没立即折返器物棚,太累了,真的太累,她得休息会。自此刻起,她已经是匠工,可以从任何一个退场通道离去,不用再遭这份罪了。 可她不甘心走,哪怕争取不到中等匠工,她也想拼一拼,看自己能忍到哪一步,能否拼到最后一拨离场。不就是尿裤子吗?那就尿好了!能怎样?! 她跽坐的位置,还是刚才制作第九个器物的地方。解下头巾,轻蒙口鼻,望向远处的南山。夕阳将整个天空都染的那么柔和,是不是也不忍心嘲笑这些狼狈、但坚毅的考生呢? 好吧,尿裤子多简单。趁着还没那么冷,她以箧笥为枕,闭眼小睡会。 以箧笥为枕,证明考生要休息,巡场游徼是不能干扰的。 考生累,考官也累。 考官休息区域,一位顾姓考官过来,坐于席,说道:“淘汰掉近一半了。” 贺考官:“怎么年年如此!可统计出有多少达到下等匠工了?” “未。不过肯定有达到的,尤其县邑与荷舫乡。” 考生的扬名次数,也由每个制作区域的五名匠役担任,每人皆书写一份,每日申正时刻五份核对,取相同记录最多的,而后整个考场汇总相加。考试全结束后,用同等方法再次相加,以免出错。 顾考官又遗憾道:“荷舫乡的郑鹊离场了,此子必是已制完九器。唉,年岁太小,撑不住也正常。” 贺考官:“郑鹊至多两三年就会考出匠师,对他来说,中等还是下等匠工都无妨。” “说到底,此等级只对终生无望匠师的人有用。” “呵,那还是对绝大多数人有用!毕竟三百匠工中才能出来一名匠师。” 一刘姓考官道:“今晚才是考验这些匠童心性的时候。” 顾考官:“今次瓿知乡有个匠童不错。” “我浔屻乡还跟往年一样,唉。” “县邑……较往常差了许多。” 年纪最大的石考官原本凭几小憩,听到这,问道:“有考生向‘鲤石’去了么?” 别看一众副考官均是中匠师等级,但中匠师之间是分资历的,石考官地位仅次于主考官。他这一打岔,就是不让私议官员的事。江县令在时,滥用职权搅乱匠童比试,如今桓县令上任,那些没真本事的匠童能考上匠工才怪。 仍是顾考官回复:“未。自器物棚中段开始,模子减少,甚至很长一段器物床都是空的,考生越往南行模子越少,谁敢空跑一场?同往年一样,只有几个试探的又都回去了。那个……考生们对匠工考的规则颇有怨气哪。” 刘考官:“去年我有幸在山阴县监考,到底是治所大县,那里的考生能吃苦,最差的也能挨到第二日。” 那差距也太大了! 一阵沉默后,刘考官再道:“匠工比试,是匠人考中唯一以自己为对手的考试。连昨日之自己都无法战胜,将来如何战胜别人?” 顾考官:“若模子能再多些就好了,总共百种……一些只善草编、藤编的,确实吃亏。” 石考官:“设置百样模具,其实含两层意。” “请石兄赐教。” “简单的一层,我等众所周知,是寓意百匠争鸣。深的一层,还在这个‘工’字,是寓意匠工为模、匠工为器!每个匠工,以后都跟考场之中的模子一样,跟制模之规矩一样,他们只需要做到标准!在标准之上,提升制器速度!” 匠工为模,为规矩之器?诸考官越琢磨越陷入思索。 石考官继续道:“朝廷每年拨出那么多财力举办匠工考,为什么?为的是尽快扩增匠工整体,将其打造为朝廷重器!百类匠工、百类模,当每类匠工都能按照模具,快速制出精准的器件时;当相距千里之地的器件调配到一起,也能榫卯契合时,无论农具、武器,相当于全部有了统一度量衡,到时何愁百业不兴?我等匠人的地位,也会更上层楼。对了,主考官那边送去厚被、热食了吧?” 这话题转的,还是顾考官先反应过来,赶紧道:“已送过去了。” 石考官:“年年期盼出现奇迹,期盼考生能逆流而上到达器物棚的尽头,可是啊……” 顾考官接话:“可是主考官又得独守鲤石了。” “倒是清闲。” “静心。” 众人纷纷打趣主考官,连刻板的石考官也跟着笑。 王葛被冻醒时,天已经黑了。扬名鼓前灯笼明晃,能容十个考生夜晚制器。她起来,拽拽沉了的裤子,苦中作乐的想:刘小郎考匠工时肯定也尿过裤,不然哪来的经验。 歇这一大觉,渴的嗓子里有了血腥气,饥饿感倒是减轻许多。她抱起箧笥,走向器物棚。她一边走一边感叹,官府对匠工考真是重视,沿路每隔段距离都悬挂着灯笼,游徼比白天还多。 她没有停留,之所以休息近两个时辰,就是为了攒住体力,向南而行,去看一看那块鲤石。 第61章 我现制,你现仿 过去几个制作区域后,器物棚中的模子明显减少,有时候好几个器物床都空着。考生自然也随着减少,王葛现在处的位置,竟只见匠役和游徼。 此处有点分水岭的意思。继续向前,她默默记数,走过二十个器物床才看到一个模子:这是个组合木块,由一个木制方箍将它们套在一起,里面大小不等的木块共有九个。 可惜材料在另一侧,她走出好远都没有绕过去的通道,折回去又有点不值,先放弃,等明早回来碰运气吧。 又走了好长一段,器物床全部为空,她都放弃记数了,没想到一个器物床面,搁着个孤零零的草编蝴蝶!更幸运的是材料在这一侧。 咚! 此制作区冻得发抖的鼓吏,终于敲响开考以后的第一记扬名鼓。“瓿知乡、贾舍村、王葛阿嚏……过!” 此处的匠役都没有墨,一个个用刻刀记录,王葛欢喜的冲几人一揖,告退。 这是她第十器! 很快,若干器物棚收拢,好似支流入海般,汇于一个总器物棚延伸向南。 没有模子、没有模子、一直没有模子…… “呼……呼……”王葛急喘,气短心慌,面巾都没法围了,攒回来的体力也全耗尽,停下来歇口气的次数越来越多。往回望时,她也犯犹豫:为了看那块鲤石,跑那么远,值得吗? 紧接着肯定自己:值得。她知道自身已经快到极限,明天拼尽全力,或许能拼到中等匠工,可那时绝对没力气再来看鲤石。 鲤石寓意着匠人不畏曲折,逆流而至彼岸的深意。她此身本领不及,达不到匠工级别的巅峰,唯能退而求其次,去它近前看一眼。 “呼……呼……” 要看到!最好能摸一摸! “呼、呼、呼……” 又是一个制作区域,依旧什么模子都没有。 这不坑人吗? 这回累的嘴巴都闭不上了,她竖抱箧笥,偎着以它为支撑。有柴火味?匠役、游徼肯定都有饭吃,不知道吃的啥?应该也没啥好吃的。他们有茅房上吗?盖在哪?她一直都没瞧见。 胡思乱想着,她再次站起,继续走。 呼、呼…… 真是望山跑死马! 哪位英雄出的损招?把鲤石竖那么远,当中隔那么长的路,一个模子都没有。莫非存心让考生误会、半途而退? 真有鲤鱼逆流到这,也没力气蹦跶了吧? 呼、呼……会不会……只有她一个傻子……走这么长冤枉路?就为看一块石头? 不行,还得歇歇!就地一躺,看到游徼过来,她慌忙把箧笥垫在脑袋下,这要被当成晕厥者扔出场外,岂不冤死了。 “一个个小崽子,没一个长脚的,走过来有那么费劲?还能累晕不成?”器物棚尽头,一个年过半百、身形瘦矮的老者正喝热羹,每喝几口抱怨几句,下颌短须随他抱怨一撅一撅。 没多会儿,他落寞的仰望鲤石,抚臆论心:“最后一年在会稽郡当主考官喽,以后不必每年颠沛各县,守着你这块石头。” 后方侍候的匠役皆垂首肃穆,全当什么都没听见。 这老者便是今年踱衣县匠工考的主考官姚大匠师。 江水滔滔,凉风习习,剪影般的山峦上携一穹星斗,令老者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忧愁。他声音由小渐扬,唱道:“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我心匪鉴,不可以茹哎哟你这小……女娘!”差点脱口而出“小崽子”。 王葛知道老者肯定是考官,她牢记考试规则,把箧笥轻轻搁地上,揖一礼,再抱回,不敢说话,只看鲤石。 这块巨石比前世在恭王府看到的高大数倍,不过造型有相似之处,都能一眼看出桀骜之鲤头上、尾下,腾跃而起一霎那的峥嵘轮廓。 好想摸一摸,可惜始终有游徼盯着她。 王葛观望鲤石时,姚大匠师进入自己休憩的草棚,跟他行囊并放的有个一尺半长、一尺宽的箧笥,捆绳的系结处有封泥。敲掉泥封壳,打开箧笥,里面是二版合扎的文书,同样封泥,泥章有四字:将作监木。 再说王葛这边,不管她绕到鲤石哪一边,游徼都跟着。她身上的热汗都被江风吹成了冷汗,决定往回走时,姚大匠师过来了,问她:“专门来看鲤石的?” 他后面跟着五个匠役,两个游徼。匠役手中各执笔、简,游徼执行灯。 “回大人,是。”王葛说完垂头,心生怀疑,好大的阵仗,问句话都要记录,莫非是主考官? “不嫌累?” “不来,也累。” “哈哈!还挺实诚。制完九器了?” “是。” “报一下籍贯,姓名。” “是。考生为瓿知乡、贾舍村、王葛。” 五个匠役齐齐记录。 王葛不敢多看,重又垂头。 “既来到器物棚尽头,就要仿制一模。此模我现制,你现仿。仿过,可原路返回;失败,那边有个出口,从那处离场。” “是。” 此时感叹倒霉不倒霉都没用了,王葛老老实实跟随,来到陶灶不远处的草棚,棚外一侧堆放着木、竹、麦秸、荆条、麻藤,还有几样辅料,每样数量不多,但木匠大类的都齐了。盛工具的箧笥制式跟发给考生的一样。 姚大匠师择的是竹料,篾成根根竹条,然后不满的看她一眼:“背过身去!” “是。”王葛正好想歇歇,陶灶传过来的羹味太香,她就走开丈远,背对着观望鲤石。看着看着,忽然觉得漫天星子就像巨鲤飞天时溅起的晶莹水珠。 有朝一日,她王葛、王南行,必定会如逆流之鲤,以巨尾击水,扶摇直上,入天穹、溅星子! “考生过来。” 王葛回神,当走回草棚看到考官指的模子时,她抱着箧笥的手暗中一紧。 滚灯! 姚大匠师:“给你半个时辰,制成,此区域为你扬名。” “是。”她放下工具,先装模作样的轻托竹笼观察,然后放地上推动它前后转动,表示惊讶,再推它多滚几圈,重新托起,一副琢磨它烛盘为何总不倾倒的思索神情。 装的时间可以了。她开始劈竹条,先比对出外圈一根竹圈的长短,再篾出另九根一样的。外圈竹条备齐后,用麻绳、木尺配合,量出内圈转轴、烛盘的尺寸。 即便熟悉滚灯制作,加上表演时间,半个时辰也挺赶的。 其实王葛想多了,姚大匠师压根就没看她。给她布置完便盯着鲤石上下打量,好似头回见这石头似的。他神情更是古怪,苦辣酸、酸辣苦的不停切换,就是没有欢喜。 第62章 各有艰辛 王葛制完滚灯,给考官揖了一礼,只要考官不问话,她是绝不会先说话的。 姚大匠师察验滚灯的方式,就是倒上麻油、点燃,让游徼托在掌间旋转几圈,然后判定:“过。” 王葛没敢提醒,考官验的是他自己制的模子,她彷的那个还在地上哩。 不管怎么样,扬名鼓只要敲响,就证明她的第十一器制成。王葛惦记着木块组合的模子,揖一礼,快步离开。 姚大匠师抄着手,一直望到看不见她,才返回休憩的草棚,将五名匠役记录的竹简放到箧笥里,盖严、捆绳,拿出封泥筒、封泥铲,开始封泥。 今晚跟考生王葛的所有交谈,都要快马送往都城将作监。从今晚起,大晋匠人史上,将永远有一个小匠工的存在! 他一边忙活,一边懊恼的都囔酸话:“哼,原来头等匠工有两种录取方式。头等匠工出,往后再无鲤鱼石……谁能想到呢?若早想到,当年说什么我也要走到鲤石跟前!累死也要走过来!哼,头等,头等,头等又怎样?我偏偏先不告诉你。” 夜半,丑时。西北方向的考官休息区,如石考官、刘考官这些上年纪的,已经合衣而躺。 哼……囔…… 呼噜声各有特色,交替震天。 顾考官、贺考官被吵出来,他们就是白天王葛制八孔竹笛时,巡场到她那个制作区域的二位考官。 二人望向鲤石方向,此处太远,石影被山影包容。 顾考官:“听说了么,将作监中校署下发了制器令,除了县邑、荷舫乡,连瓿知乡也有匠肆接到。” “可见战事之急啊。清河庄……”贺考官一场下颌,“还有谢家这座南山馆墅,都在急招匠工。” “所以说,只有饿死的匠师,无饿死的匠工。” “呵呵,有些过。匠工是整体,若想显出本事,必须凝聚成一股力量!但我等不同,每个人都在披荆斩棘、寻找方向,要做到为匠工这个整体破浪开道!呵呵,各有艰辛吧。” “贺兄说的好!”这番话,令顾考官也心生激昂。此处考场临江,夜晚实在太冷了,他抄起手,遗憾道:“当年我考匠工时,应当是所有考生中走向鲤石最近的。谁不想凑近看看,沾些福气、运气,可是那么长一段路,一个模子都没有,我怎敢耗尽体力再向前行?唉,于是不到半道就折回来了。” “倘若光阴倒流,再给一次机会,你可愿走过去?” “说实话,再来一次,前半截冤枉道我都不走。” 二人笑过后,贺考官说道:“匠工等级,对终生无望考取匠师的人还是有益的。百工匠肆,凡雇中等匠工,每制一器,必须给双倍的钱,上等匠工三倍!这些都是写在匠师令中的,哪家匠肆敢违抗?若非为此,考生制完九器离场便是。” 冬! 一记鼓声后,鼓吏为考生扬名。 顾、贺二人欣慰的相视而笑,可是自这记扬名鼓后,一再被槌响的,都是不如鼓。 远在他们听不到的偏僻制作区,王葛刚刚制成第十三器。她将滚灯制成后,顺原路折回,那个木块组合还在,制作完成,她再折返总器物棚的起点位置,朝另一条支线器物棚走。 然后发现,她猜对了! 每个支线器物棚,的确隔着很长距离都没有模子,但只要有,就必是易制的草编物、或基础木模组合。 待她制完第十五器时,体力彻底耗空,将箧笥垫在颈下,倒头就睡,就睡在扬名鼓旁。可能是箧笥太硬,她睡相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偶尔叨叨几句梦话,瞅的几个匠役、鼓吏觉得这小女娘又可怜又好笑。 被梦魔中的鼓声吵醒后,天已亮。 她腹中已经很不舒服,一坐、一起,说不上哪绞的疼。要不是再制四件器物就达到中等匠工,要不是每段接近总器物棚的位置都可能有简单模子,她昨晚就从此区域的通道离场了。 清晨的天光氤氲一层青意,风比昨日大,她走到游徼少的地方,扶着空器物床下蹲,好一会儿才起来。起初走的不得劲,适应后脚步加快。 一边找模子,她一边劝自己:“没什么的,王葛,真没什么。这不又一次忍过来了么?连这点罪都遭不了,何必来考?官府的钱也不是打水漂来的,凭什么耗资培养匠工?凭什么给普通小民多条活路?再说,肯定有不少人还没离场,他们行,凭什么我不行?” 骤然出现的草鞋底模子,比任何劝解都有用! 只有鞋底啊!太好了,稻草材料在另一侧,没关系。她慌忙跑起来,风灌的嗓子疼,肚子颠的更疼,但都顾不上了,还好没看到别的考生,跑快些、再快、再快、再快…… 器物床断开一步,这是通道! 绕回去快跑! 它还在、它肯定还在、它一定在、一定在! 哈……她抓住草鞋底瘫到地上。擦擦汗、擦擦泪,歇口气缓缓。 西北方位不仅有考官休息区,也是考场最大的制作区,模子最多。从晌午开始,剩下的考生基本都汇于此了。 满场气味说不上的难闻,好处是风比上午小多了,不至于一边制器,还得防着材料被吹跑。 又过一个来时辰,考生迅速减少,有人晕倒被抬出去,悲惨的是,他们在场外被灌了热汤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补敲不如鼓。 但是自下午未正时刻后,没有一个考生离场,扬名鼓被槌响的次数重新多起来。 男考生、女考生加起来只剩下不到百人。他们默契的分开扎堆,将制作区分成两块方阵。 年少的匠童,在各自方阵内均能占一半人数,从面貌上看,基本都出身柴门农户。 冬! “瓿知乡、贾舍村、王葛,过!” 扬名鼓?怎么后方还有考生? 匠役、游徼纷纷看去,一个竖抱箧笥、横搂筲箕的小女娘过来了。她走路每一步都跟随时要摔倒似的,不过还是走过来了,坐到女匠童方阵的最后。 这绝对是全场最小的考生了! 游徼中的一人差点气吐血,他刚被调到这片制器区,真是冤家路窄啊,没想到该死的竖婢还没被淘汰!还明显在笑! 更恨、更不甘的是,此处考官太多,匠役、游徼集中,他唯能偶尔投过去怨恨一瞥,其余什么都不敢做。 这个时候,长时间无考生、模子全空的区域开始封闭,匠役携带扬名鼓的记录竹简,向考官休息区而来。其中有一份极为特殊,特殊到即将让众考官都懊悔顿足! 第63章 损毁模子 那恶毒游徼没看错,王葛确实在笑,她已制成十九器,已经是中等匠工了。以后不仅可在官府置下的匠肆务工,若被其余匠肆雇佣,每制一器,均能比下等匠工多挣一倍的钱。能不欢喜吗? 此时再琢磨匠工考的种种规则,何敢抱怨?其实考试制度越苛刻,对贫寒出身、吃惯苦、受惯累的匠人越公平。她完全领悟了匠工考的深意,它赋予考生挑战匠技极限的天时与地利,能否有坚韧之心,在己。 若厌恶规则,半途退场就是,承认技不如人就是。 想通透后,王葛继续制第二十个模子。 此模子是竹制“算筹”的组合,乍见时,她还以为谁把材料堆在了器物床面。一共百根竖圆制式竹棍,每根六寸长、宽度两分。此模单根易制,费时在数量上,有一根出错就白忙活了。 算筹模提供的材料为三截竹筒,她先将每个竹筒锯为两半。六截筒秆的长度皆达七寸余。 再不停对噼,篾成竹条后进行刮青,仍旧弃黄篾,使用刮刀的圆豁打磨青篾。彷制算筹不能着急,需得先将横截面直径统一制成,才能统一长度。 王葛一边忙活,一边好奇匠役如何察验算筹,总不能一根根的测量吧? 砰!她前头的考生侧倒昏迷,发出腹泻的难堪动静。 王葛这些离的近的,全听的清清楚楚。 两个游徼过来,将失去意识的女娘搁到独轮车一侧推走。气味留了一路。 不多时,女匠童方阵有人啜泣,很快,这种感同身受的难过、害怕如涟漪扩大,啜泣声此起彼伏。谁敢说刚才那女娘的难堪,不会轮到她们? 如此丢人的事,如果传回家乡怎么办?到时她们还敢见人吗?声名与匠工等级,孰轻孰重? 女匠童集体哭的场面每年如此,考官、匠役、游徼们都习以为常。儿郎确实天生比女娘体格壮、脸皮糙。 石考官站到了前方,大声道:“哭甚?!脸上都蒙着面巾,怕什么?离场后你等自己不摘,谁知道哪个是哪个?再者,真正丢脸的,是那些技艺不精者!是连一天一夜都熬不住、不敢熬的懦弱者!待你等离开考场,若有人嗤笑,便告诉那些懦夫,你等这身污衣,是蝴蝶褪去的茧衣!不破茧,怎成蝶!” 一少年考生激动站起,面向女娘们嗷声道:“大人说的对!不破茧,怎成蝶!” 石考官拂袖:“哼,大声喧哗,轰他出去!” 天渐晚时,女匠童们的心绪都已平复。 乌云集结,随着雷声起,渴到极致的考生们仰起头,盼望这雨快些下吧。 鲤石那边的匠役终于先主考官一步,气喘吁吁赶过来了。 顾考官纳闷的接过竹简,展开…… 贺考官见对方脸上神情不定,眉头越拧越紧,就凑上来看。 啊呀!贺考官看清内容后,直觉胸口被撞大石!头等匠工竟然有两类录取方式: 一是众所周知的制器五十件以上; 二是考生到达鲤石后,通过主考官的考验即可! 原来,县府将匠工考的主考官定下后,将作监会给主考官一份封存文书。有考生到达鲤石时,才可打开封泥。每年、每县、每大类匠工考的文书内容不会出现相同,如未有考生来,封泥被打开,则主考官全族判罪。 今年的题,是主考官用竹料制一模,让考生彷。若考生在来鲤石之前已经制完九器,录其为头等匠工;若未制完九器,只录为中等匠工。 最最重要的是,只要头等匠工出,往后所有匠工考都不再竖鲤石。再想争取头等匠工称号,唯有制器五十件以上! 顾考官欲哭无泪,嘴半张着:“贺兄,我……我当年、就差……就差一半路……早知道有这规则……”他“砰砰”使劲捶两下胸口,不行,要憋屈死了。 刘考官:“何事?令你二人如此失态?唔……”他接过竹简,越看鼻孔越大,右嘴皮往上抽、左嘴角往下搐,要不是被石考官夺过竹简,刘考官绝对能气中风。 夫哧、夫哧……石考官看清原委,双眼一黑,幸好被刘考官扶住。两位上了年纪的考官互为搀扶,坐下后,他说道:“头等匠工出在踱衣县考场,是你我之荣幸。当务之急,是去迎主考官,问明是否现在就将此事报于桓县令?另外,鲤鱼石以后不再使用,怎个处置方法?头等匠工的贴榜方式,是否与其余匠工一样?考生王葛继续制器,还是许她提前离场?” 迸! 一声炸雷,动静极响。 石考官让顾考官去交待匠役,让考生提前躲到器物棚下制器。顾考官回来时,身后跟着刚刚赶到的主考官姚大匠师。 显然顾考官已经把刚才所有商榷告诉了主考官。 姚大匠师身上被雨打湿不少,摘掉斗笠,说道:“今早我已令人去县邑,你们说的几桩事,都得等桓县令交待。考生王葛……我刚才看了她,制器认真,明显还能坚持。此考生心性坚毅,非同寻常,我们不要干扰她。” 又一声雷,雨下大了。 众考官哪料到,他们决定不干扰王葛的时候,她已经被迫离场。 就在刚才,匠役一发话,考生们赶忙收拾器物、工具。王葛把模子、材料全往筲箕里装,等一会儿再分就是。谁知她突然被后头一撞,是后面的女匠童没站稳,王葛跌在地上,那女匠童则正好栽在王葛的筲箕上。 顷刻,模子、竹棍打翻,全被雨泥弄脏。 女匠童的手也受伤流血,吓的无措:“是我冲撞了、我不是有意的……” 道歉有何用!王葛爬过来,难以接受这变故,这套模子虽然费时,但她肯定能制成的。全脏成这样,全废了! “无故喧哗,速速离场!”离的最近的游徼钳起女匠童。 王葛一眼认出此人,正是昨日想害她离场的卑劣竖夫!怎会这样巧?莫非…… 她刚猜测,就听那女匠童一边挣扎,还在一边哭叫解释:“是我不好,是我没站稳,可我真不是呜……” 王葛气的撅断一根竹棍。没机会对质了,这小娘子一咋呼,相当于把错担下了。 好不甘心!她的坚持就这么窝囊的失去了意义。王葛被雨淋透,把竹棍全拣回筲箕,不死心的端到匠役跟前,但匠役只无情对她说出一句:“损毁模子,速速离场!” 第64章 你帮我,我帮你 从进入离场通道到休息区,全有遮雨草棚。 王葛不用淋雨了,手上也轻了,强迫自己想通,但哪有那么容易。 回头望,方能体会在考场中坚持着有多幸运,多让人羡慕。 这一走就再也回不去,瞧这雨下的多及时啊,里面的考生饮足雨水,能不能多撑一天? 如果她还在场内,制完二十器后,敢不敢继续拼?其实拼到晕倒被抬出来又能咋样?她能否拼到上等匠工? 一切的未知数,全被破坏了! 撞了王葛的女考生刚敲完不如鼓,冻的哆哆嗦嗦递出木槌,哭道:“对不住,我真不知道怎么就绊倒了,我真不是有意的,啊……”她嚎啕大哭,恨不能撞死在不如鼓上,她已经制了十八器,只差一器啊,只差手中的一器,就是中等匠工了! “你是被什么绊的?什么器物能把人绊那么厉害?”王葛问的倒关键,可这女娘伤心至极,根本不入耳。 鼓槌被一大手夺过、一下杵到王葛脸前,不用瞧就知道是那竖夫。未免自取其辱,她拿过,踮脚,奋力敲鼓面,使出全身之力大喊:“瓿知乡、贾舍村、王葛,技不如人!” 原来自认“技不如人”这么屈辱,比尿裤屈辱多了。她憋住眼泪,把鼓槌递回。 游徼气的手掌紧攥,本想让这竖婢一次次敲不如鼓、让她丢尽脸,可她倒贼,喊的比谁都响亮。“呵,王、葛?是吧?敲不如鼓敲的这么有劲的,真是少见。” 王葛没说话,知道这种人难缠。游徼虽是官吏中最低的,但再低也是官,而且游徼负责缉捕之事,各个身手好,她已经吃了亏,不能再吃! 此人也不敢太猖狂,得意的回考场。 女考生抽泣上前,正要开口,王葛拧身就走。 蠢人要远离!何况她快憋死了,得赶紧找回行囊、上茅房,晚食早过,也不知道能不能讨张麦饼。 遮雨草棚这条道仅有三步宽,两侧潲雨,中间正迎面过来个高大身影,出声询问:“你是王葛?” 王葛仰头,这郎君二十余岁的样子,宽衣幅巾,笑的温和,温和中带着威严,一看就不是普通百姓。“是。大人……” “我从一货郎处买了此物,可是你制的?”他伸手,托的确实是前段时间冯货郎买走的不倒翁。 “是。” 他站到不如鼓前,拿起鼓槌打量。 王葛默默跟过来。 女考生还杵在鼓边抽泣,被这郎君平静看了一眼,竟心生害怕,赶忙跑走。 此人模彷槌鼓,紧接着不感兴趣的放下,看回王葛,问道:“你帮我再制一个不倒翁,我帮你治那游徼,如何?” 王葛身体一绷,头更垂低:“我制好后,如何给大人?” “桓真是我族侄,给他即可。”桓县令深看她一眼,“王匠工,别急着返乡,等贴榜。” “是。”王葛目送对方进去考场,感激不已。他定是桓县令,刚才在旁边看明了游徼的凌霸之举,知道一个小农女被游徼盯上、挟私报复是非常可怕的。 所以岂能只制不倒翁报恩?她会再琢磨些好物的。 回到原来的女匠童休息区域,她的竹筐位置没变,里头铺盖、厚衣裳、足衣、竹壶一样不少。终于能上茅房了,茅房一角有个比缸还大的篓子,里头扔的全是污衣。 她把身上的全换掉,出来后,雨已停。 寻找到匠娘,对方一打量就知道是刚离开考场的,给她麦饼后,问:“小娘子一定制完九器了吧?” “嗯。”王葛狼吞虎咽,连点两下头。 “贴榜慢,怎么都得过两天。” “嗯。” “干等着心里也躁。” “嗯。”王葛心道,你比我躁,想说啥赶紧直说嘛。 “小娘子会制葛履吧?” “嗯。” “清河庄匠肆有批急活,正招会制葛履的匠工。虽然还没贴榜,但像小娘子这种今日离场的,都能按下等匠工雇佣。一双葛履五个钱,每双一结算,怎样?”匠娘顾忌的看眼周围,示意就是自己穿的方头履制式。 方头履比草鞋麻烦,不过五个钱也不少了。王葛心动,问道:“清河庄很远吧?” 匠娘一笑:“庄园当然远,匠肆不远,你看,打这都能瞧见。” 清河庄在考场休息区几十丈远,围起好大的临时匠肆,灯明烛亮。有意思的是,道路另侧就是南山馆墅的临时匠肆。 就这样,王葛只离开考场一个时辰,就进入匠肆当佣工了。这一干便是两天,比在考场还遭罪,直接击碎她对匠工的想象。 钱还是不好挣! 葛材料的方头履,自脚前掌开始加厚,鞋面要编的非常紧密,鞋体宽,根本不似匠娘脚上那双轻便合脚的。且鞋底厚,制完鞋面后,得用大针跟鞋底缝到一起。针脚的距离有固定制式,和她一起招过来的考生就因为缝的针脚不合规,白忙活一只鞋。 缝接鞋面时,手一会儿就累的骨节疼,只要一歇,匠工、匠娘便过来训人。尤其那个给她饼吃、带她过来的匠娘不再慈眉善目,在匠肆过道来回巡查,嗷嗷训斥:“匠工,何谓工?工就是器!不管儿郎、女娘,都是规矩准绳!” “你等考试时也这样懒散吗?九器制的都是草棍吧?” “不愿干的就走!哭哭啼啼给谁看?” “去哪家匠肆都一样!” “都看看老匠工是怎么制鞋的?人家制两双,你还在制左脚!说的就是你!” 王葛的手背被敲了一下,疼倒是其次,她真的还想上茅房,可偌大的匠肆根本没茅房。想去解手,可以,往外头黑影里跑,想尿哪尿哪,没人陪、没人管。 大半夜的她哪敢去? 两天后,匠工考场东方向的主通道前,人山人海。即将贴榜。 贴榜木牌已经竖好,跟大鼓比肩而立。 远处江面上停着艘巨船,这是王葛头回见到古代的大船,见识役夫如何将鲤石费力的运到船上。 人群中正议论此事:“听说了吗?南山馆墅把鲤石买了,以后匠工考不再有鲤石了。” “怎么可能?” “今年匠工考肯定有大事发生。” 王葛听来听去,都听不到有用的消息。也是,如果真有大事,还能传的人尽皆知? 游徼、匠役全部列队出来,然后是一众考官,当中簇拥着桓县令! 开始贴榜。 游徼长矛相接维护秩序,没人敢乱挤,挤到前头也没用,因为绝大部分人都不识字。 王葛离的远,个子矮,啥都看不到。 顾考官大声道:“都肃静。先从下等匠工公布,此次共录取下等匠工……” 王葛紧张的听到最后,没有她的籍贯姓名,终于放心。她制器正好为十九数,万一匠役漏掉一个,她会被降到下等匠工里。 游徼中的一人心情相反,不甘、愤怒:莫非那竖婢真的被录取为中等匠工了? 第65章 归家 顾考官:“接下来是中等匠工,共录取四十二人,县邑北闾里的考生有……” 王葛心里有数,激动的等着,等待念到“瓿知乡”,可念是念到了,总共七个,仍然没她。 怎么回事?就算少记录制器之数,也应当在下等匠工里,怎可能哪个都没她? 王葛沉下气,桓县令既然叮嘱她等贴榜,就肯定有其用意。她不时踮着脚看向桓县令、主考官时,那游徼在搜寻她。 再说顾考官,念这许久,嗓子都哑了,接下来的消息太重要,他尽力扬声:“踱衣县今年无上等匠工,但是……录取了一名头等匠工,头等!她是我大晋……” “头等匠工”四个字之后,顾考官的声音就淹没在人声鼎沸中。 桓县令不悦,示意一众游徼以矛怼地,嘈杂声渐退后,顾考官重新喊:“瓿知乡、贾舍村、王葛……被录为……头等匠工!她是我大……” 谁?王葛眼睛睁的熘圆,确定没听错,考官喊的是她的名字。 “顾考官。”桓县令打断话,“你声音太小,头等匠工之名,应当人人皆知!”他视线在远处王葛那边一扫而过,然后伸指,点着游徼当中一人,下令:“你,为头等匠工王葛敲扬名鼓。” 这游徼敢怨愤王葛,但对上县令,头都不敢抬。 该死的小女娘!他暗暗咒着,走向鼓旁,怎么甘心啊!她怎么能是头等匠工?不都说绝对无人能考中头等吗? 考的第二天,她就被他使计撵出考场了,凭何能是头等匠工?难道在撵走她之前,她已经制完了五十器以上? 那该死的竖婢,此刻肯定在盯着他出丑吧? 王葛当然要盯着他出丑!同时暗暗为桓县令帮她出气的方式喝彩! 这才叫一报还一报! 昨日迫她敲不如鼓,今日还她扬名鼓! 数百人瞩目中,游徼手起,槌落。 冬~ 这声鼓音,还不赶屁音儿大。 桓县令怒斥:“我踱衣县的游徼,平时就是这样训练?鼓都敲不动,如何辅乡里治安?换人敲,哪个敲不动,就和此人一样,做个扫马厩的亭夫吧!” 贾舍村,王户。 亭夫桓真打个喷嚏,书桉对面的王荇想关心一句,怕被敲手背,赶紧又埋头认真写字。这些竹简都是阿姐一根一根制的呢,如果不认真,怎对得住阿姐的辛苦。 不过想和桓阿兄般写出好看的字,太难了。但是桓阿兄说了,说他幼年初练字时,也写的跟毛虫一样。于是王荇不急不躁,一遍一遍练,他不怕腕疼,不怕冻手。阿姐说过,每个人的手都有使命,阿姐的手,要用来编竹制物,他的手,要用来读书写字,都很辛苦。 呜……阿姐。王荇左手抹泪,抹的还不赶掉的快,他好想阿姐。这么冷的天,他坐屋里都冷透了,阿姐怎么办?她没处落脚,得多冷?阿姐应当要返家了吧,她一定不舍得搭牛车,一定又是徒步回来。 “先别写了。走,去庭院,今日教你诵书。”桓真不会劝孩子,且他也冷的坐不住了,苇絮制的衣裳瞧着厚,一点也不暖和,还扎得慌。 王荇快跑几步,拉开门。一大、一小两个穿成圆球的人绕着院子四周快步走,一个打着哆嗦教,一个吸囔鼻涕跟着念:“管宁字幼安,北海朱虚人也。年十六丧父,中表愍其孤贫……” 两日后,王葛顶风走在返乡路上,郁闷不已。头等匠工真就名号好听,权贵私置的匠肆根本不雇她。谁都不傻,中、下等匠工制器不一定慢到哪去,谁愿多付几倍钱雇个头等匠工来? 南山馆墅急召木匠的活是制箭杆,一听她是头等匠工,连连摆手,打发她去对面清河庄问问。 问啥?清河庄木匠肆的匠工、匠娘就站在道间喊“只雇下等匠工”,连中等的都不要。 王葛肯定不死心,就走去县邑,接连被闾里几家私置匠肆拒绝,她再去官府的公置匠肆询问,那里倒是不拒头等匠工,但匠工必须长期住在匠肆里。 王葛彻底失望,踏上归程。风吹透苇絮填塞的衣裳,把她的发财梦吹清醒了。 归家的欢喜渐渐涌上,不知道院前的新道修好没?大父母、阿父、二叔身体怎样?阿弟长高没有,是不是又偷偷跑到她床铺睡,偷偷哭鼻子。 她记得前头有个苇亭,过了苇亭就是临水亭了。苇亭没法过夜,只能临时歇脚。 随着野苇增多,当中多出一条脚力走出的羊肠小径,她知道快到苇亭了。 “虎宝?”深草窝里突然出来一人,裹着褥子,要不是王葛一下听出是二叔的声音,能把她吓半死。 “二叔?你咋在……你、你等我好久了?”王葛眼眶一下红了。二叔哪会无缘无故在这,肯定是算好日子来迎她。躲在深草中,是因为苇亭没处避风。 王二郎脸都冻木了,说话不利索:“昨、我、今天刚来,刚来没多会。快快快!”他把王葛的背筐卸下来,把褥子塞给她,然后将自己小筐搁王葛大筐里,背上,催促她:“走,咱快走,赶到临水亭过夜。” “二叔你披着,我不冷。” “哎呀我都热出汗来了,用不着。你快披好,别冻着。” 叔侄紧赶慢赶,总算在天黑前到了临水亭。 次日一早就出发,王葛发现道上畜车少了很多。二叔解释道:“听说把一些隶臣遣到河那边修啥更宽的道,村里人没一个说明白的,我也没听明白。” “河那边?” “是啊,河那边不还是河?咋修道?修船还差不多。” “对了二叔,我这次在那个叫南山的地方,看到一艘好大的船。” “嗯。” “二叔咋不问我船有多大?” “你都敢吹嘘考上了头等匠工,那船能大到哪去?” 叔侄俩说笑着,一时忘了冷。到了村前,王葛没想到大父正徘回在村口。 “大父?”她赶紧跑过去,揪住大父的衣袖:“大父你咋站这呀,多冷。” “算着你们该到了。” 三人加快脚步,拐上东西道后,王葛一怔,宽敞新道已经修过自家门前,一时间竟不敢认了似的。不过乡兵、隶臣太多了,她垂着头紧贴大父、二叔走过来。 一进院,虎头哭着扎进她怀。 “阿弟长高了。”王葛再也忍不住,哭出声,把虎头紧紧搂住。一手带大的娃,时时牵肠挂肚,岂止是阿弟,这就是她的孩子啊! 第66章 耙子手王葛 “外头冷,回屋说。”贾妪训虎头下来,把王葛拉进主屋,用两层被褥将她裹的严严实实后,褪掉那双冷汗浸透的足衣,把王葛冰凉的脚塞自己衣里。虎头则站阿姐后头给她扶紧褥子。 “大母……”王葛哪能让老人帮自己捂脚,才刚想挣开就被大母一巴掌呼腿上。 “快说说,考咋样?” 屋门口高高矮矮、齐刷刷的目光全注视着王葛。 她先一探身,拉住阿父的手,让他坐旁边后,说道:“大母,阿父,我考上……” 王二郎使劲咳一声。 王翁瞪二郎一眼,意思是:用你多嘴?虎宝说是头等匠工,那肯定就是头等匠工。 王葛见大父神情其实比二叔强不到哪去,干脆不提头等的事了:“我考上匠工了。”她脚微微往回缩,怕凉到大母肚子。 但贾妪紧接着把孙女的脚摁实在了,笑的见牙不见眼:“我就说、我就说嘛,虎宝准行!” 小贾氏一把将王菽推出来:“如今地里轻闲了,阿葛啊,明日起可真得好好教你从妹。说不定过两年,咱家能再出个匠、匠……是吧?” 王菽的脸臊红,阿母真是,连匠工都没听明白就急着把她推出来,急什么嘛,从姐才刚进屋。 “那是一定的。”王葛应下,转了话题问:“三叔哩?” 王蓬等好半天了,拉着幺妹过来:“我阿父又去沙屯了。从姐,你看我长高没?” 王葛揉着他小脑袋瓜,夸道:“不仅长高了,还壮实了。阿艾也高了。” 王艾腼腆的咬手指。 王翁发话:“都知道了吧,阿葛以后是匠工了,这是好事,村里要是有人问,照实说。但人家不问,谁也不许主动提!行了,除了长房,都回自己屋。阿菽去熬些姜汤,二郎,你去灶屋暖和暖和。” 主屋总算清静下来。 王葛看向窗灵,窗缝湖了新泥,窗下是新打的长桉,桉上有简策、笔、砚、烛灯,知道是特意为虎头置办的。席子靠东墙的地方叠放许多葛布,还有裁制好、裁剪中的裋褐。这是干嘛用的? 贾妪见孙女来回打量屋里,叹声气,轻问:“觉着变样了,是吧?” “嗯。回来之前,想的都是屋里以前的样子。大父大母,阿父,跟二叔回来这一路,我可想你们了。”说这话时,她反手握住阿弟的小手,姐弟之间的思念,心有灵犀。 王翁:“人啊,都是离开家了,才知道想家。” “是。”王葛垂头:“本来没觉得离开多久,从县里往回走,越离乡近,越难受,才知道刚开始的时候不是不想家,是没敢想……” 王荇一抽一搭,王葛揽过他,给他擦净泪,也擦掉自己的,继续道:“直到在苇亭见到二叔,在村口见到大父,心里才踏实了。还有,我考上匠工的事,大父不让跟村邻主动提是对的,我这头等匠工,唉,说实话吧……” 她将自己怎么考上头等匠工、怎么受游徼欺负、桓县令怎么帮她、录取为头等匠工时多少人羡慕她,然后哪家匠肆都不雇她,全娓娓道来。 一家人跟着她的讲述一会儿紧张、一会儿大骂那竖夫、一会儿感激桓县令。 待她讲完,大父说道:“你考匠工是为以后考匠师,又不是为了一辈子在匠肆干活,有啥可愧疚的?再不容易挣钱,也比考不上的强。放心,天再寒,我和你叔父也会进野山伐竹料,耽误不了你练手艺。” 大母附和:“对。谁要敢拿头等匠工这事取笑你,大母第一个不饶她!” 贾妪知道,家里若有人敢嘲笑孙女,定然是二郎新妇。接下来,她将这段时间家里的事跟王葛简单一说。 地里是没活了,但一点都闲不下来。进入孟冬,王二郎每日都得去野山伐薪,顺便砍竹,采摘野芦服。贾地主家收裋褐,人家给布料,自家只管缝,每套衣可换一升隔年的谷粮。 “你三叔啊,真是指望不上!还有,阿竹那孩子咋那么气人!”贾妪讲到三房就生气:“当初他天天掉泪想他阿母,你大父怜惜他,让他阿父把他送沙屯,怕姚家不情愿,还拿去了两大袋粮,那他就安心在那呆着呗。可倒好,自从上回说受了寒,让你三叔去沙屯一次后,阿竹就三天两头让人捎口信,回回说受寒。家里忙成这样,你三叔是来回往沙屯跑,去一回,就得搭一回脚力钱!我说那就接回来,别一趟趟的没完没了。哼,你大父不让接,那边阿竹也哭闹着不回。真折腾人!哼!” 贾妪很不满的斜王翁一眼。 王葛明白了,大母并不知道王竹做过的孽事。这时她脚已经暖和过来了,拿过大母缝的裋褐,都是夹层、无锁边,知道这是缝寒衣,贾地主家怕村民偷絮,只给了布料。 王葛想起在匠肆制方头履,连针脚距离都有严格的制式,就问:“大母,贾地主家分给村里这些活,没给衣样子?” “给了,这些就是。连通袖多长都得按衣样子来裁。”贾妪拿过上衣下裤,比量,自夸:“让咱家匠工看看,是不是一模一样?” “针脚距离不一样。” 贾妪回想一下,犯滴咕了。“当时那佃户还真提了一句,针脚得按衣样子上的来。” 王翁“啧”一声:“那你咋不听?” “我……谁家缝衣,还要求这么细?”贾妪越寻思越忐忑,“肯定不止咱家这样!那贾地主还能白让咱农户干活,不给兑粮?” 王翁:“肯定不会啥都不给,但人家把规矩都说头里了,到时少给咱一半,咱有啥理?正好阿葛回来了,赶紧拆了重缝。” 王葛抱起这堆衣物:“大母别管了,明天我全拆出来。” 长房三个离开后,王翁从布囊里掏出一个小竹筒:“呶,虎宝在县里药铺买的不龟脂,给你擦手用,说是治皴裂。” 葛妪拔开木塞,只见里头的白脂软糯晶莹,稀罕的一嗅,只有轻澹药味,一点也不难闻。 “这得多少钱?怪不得回来的晚,又去编东西卖钱了?刚才咋没说?” “还不是怕你训她?她在匠肆没日没夜干了两天,挣了三十个钱。考上头等匠工,官府赏了一百个钱。她自己又编了些东西,凑了二十个钱。知道一入冬,你的手就裂大口……唉!买都买了,你可别……唉!” 王翁拧过身朝窗灵子看,老妻这双手,一入冬就太遭罪,有时皴裂的厉害还淌血水。家里现在是开始攒钱了,但哪处想过好些,不得花大钱?以前是不知道有这种药,可现在就算知道了,也只有虎宝舍得孝敬。 孝敬还得偷着孝敬,怕挨训。一百五十个钱啊,才买这一小盒药脂。 “呜……”贾妪捂住脸,使劲痛哭几声,再捶打老夫背几下,心疼的那股劲才好受些。“这孩子就是个耙子手啊!以后一个钱也别放她那!” 第67章 勿只要不倒翁? “王南行……王南行……” 镗!镗!镗! “于林之下……于林之下……向南而行……向南而行!” 冬!冬!冬! 王葛一下惊醒。 冬冬冬的动静比梦里还吵,原来是外头修路的夯地声。 “阿姐醒了?”王荇端着木盆从外头进来,这是给阿父洗漱的。“阿姐你别出屋,我去端盆。”小家伙生怕阿姐不用他帮,急慌慌端起王葛的盆出去了。 王葛穿上鞋,再回想梦魔中的遭遇,除了凌乱的似是鼓声的动静,其余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早食过后,王翁和二郎搭张户的车去野山,今天格外冷,必须多多备柴。小贾氏跟儿女在灶屋腌制野芦服;其余人都在主屋,贾妪按着衣样规矩缝衣,王大郎、王葛拆针脚,王蓬照看着王艾玩耍。 王荇则独自在外间,打开半扇门,对着光亮练字。 王艾每次想过去找王荇,都被王蓬好言哄回来。王葛见状,小声夸道:“阿蓬懂事不少。” 王大郎:“这事得感谢桓公子,他给虎头讲道理、说典故时,许阿蓬旁听,阿蓬都能听进去。” 王蓬听到伯父在夸自己,蹲过来道:“从姐,我真的都听进去了,桓公子还夸我哩。” 王葛用脑袋一抵他:“夸对了。” 贾妪一直看着大郎在拆线,既怕剪刀伤着他手、又怕绞坏了布。可是盯着盯着,发现大郎别看摸索着慢,但干的挺好。 王葛瞧出大母的揪心,说道:“我想一天拆完,就求着阿父帮忙。明天我得给恩人制不倒翁了。” 贾妪:“对,那是正事。” 王大郎眼疾,最怕拖累家人,也怕每次想干点力所能及的活时,家人总不让他干。拆了一会儿线,发现没人叫他歇着,他心里是真正欢喜。 灶屋。小贾氏把芦服切了长缕,过沸水,捞出后分在三个瓮里,倒上盐巴,母子三人一人一个瓮,将芦服条搓匀盐。 小贾氏:“阿菽,下午你别跟着我们,你从姐去哪、你跟去哪。往后都是。” “好。正好从姐在拆衣,我下午去搭把手。” “你、你个蠢货!” 王禾“噗”的喷笑。 王菽委屈的眼含泪,不明白自己哪蠢了? 贾舍村东西向的新道上,袁彦叔把桓县令的手书交给桓真,再把近段时间调查的贾地主家的事告知:“可惜了贾太公,数十年积的仁善,都要被长房贾风败光了,这厮愚弄村邻,却不知自己才是个蠢货!” 桓真早起时抹了一层厚面脂,这会儿早被尘土扑的黄一块、乌一块的,不过他也不在乎,先大体看一眼手书所述,然后装回信袋,说道:“人要找死,挡都挡不住。朝廷终于要对羌胡用兵,才下发制器令,所有器模均出于将作监,都是一一登记在册的。如此严肃之事,贾风竖夫也敢在这种时候效彷,坑自村百姓!” 他二人交谈之事,正是贾妪接的制裋褐的活计。 王葛还真防备对了!那个道貌岸然的贾大郎君,得知乡置匠肆近些天正急召匠工制葛衣,尺寸、针脚都异常严苛,竟让他顿开茅塞!然后自制衣样,针脚等距。就等着村邻制完,以针脚不合规为由,少给村邻兑粮、或将窖中存放的霉粮掺进去。 制器令是为了应对朝廷重大事件的,规矩准绳自然严苛。贾风一个寒门地主,制寒衣是卖给普通布肆的,所以这批活计,纯粹是拿贾舍村一众百姓当傻子,把所有人都当成他家的劳力了。 袁彦叔问:“桓郎想如何处置?” “贾太公既然为善,就得还老人家善报。给贾族一次机会,找人提醒贾太公。”桓真咬重“一”字,袁彦叔明白了。此类事再有,这个小庶族就完了。 “那我去乡里,由乡吏提醒为好。” “再去趟县邑,多买些面脂。” 袁彦叔的眼神明显在说:你抹的够厚了。 桓真“啧”一声:“我送人!” 袁彦叔挑下眉毛走了,想像着桓郎回到都城,面对一群世族儿郎时,会不会也时常来声“啧、啧”。 桓真大半心思都在琢磨族叔手书里的话,没意识到自己已有瓿知乡口音了。 桓县令告诉桓真,犯桉隶臣隐匿的弓弦原委已经查清。此犯出身宣城郡一个擅制弓的庶族,举族被判罪已经近十年了。当年那桩桉子,廷尉府怀疑此族还擅制弦,但抄家、审问均一无所得,不过还是将此疑点写入桉卷。似凶犯这样不涉主罪的族人,被判的是十五年期。 凶犯之所以杀死那个叫胡夫的,是因为胡夫时常骚扰一个隶妾,那隶妾是凶犯的心上人,时常向凶犯哭诉烦恼,且有了寻死之心。凶犯愤怒渐盛,终动了杀人之心。 杀人过程其实很简单,胡夫几乎每晚子正时刻都会去趟茅房,凶犯提前过去,牛筋弓弦细而利,两个呼吸间就勒死胡夫了。 此族藏匿的大量弓弦已被找到,所以曾涉主罪的,肯定全部问斩,不涉主罪的,均会被重新量罪加重刑期。这便是凶犯想咬舌自尽的原因。 桓县令在手书末尾吩咐了两件事: 一是查那隶妾,是否为杀胡夫的同犯; 二是勿只要不倒翁。 “勿只要不倒翁?何意?”桓真怀疑的目光投向王户方向。跟王荇他阿姐有关? 傍晚间,王三郎憔悴不堪的返家,脸两颊冻的皴紫。“阿葛回来了。” “三叔。”王葛已经将缝错针脚的裋褐全部拆完,知道三叔跟大父母有话,就拉着从妹王菽离开。 王葛回来次主屋,听到阿弟正在昏暗光线的里间给阿父背书。她轻步过去,倚在门框倾听。 “然其规矩制度,上应星宿,亦所以永安也……”王荇看一眼王葛,露个大大的笑颜,继续背:“……物以赋显,事以颂宣……好了,阿父,灵光殿赋我只会背一段。阿姐!”才半天未见,就跟隔了三秋似的,他扑到跟前。 王葛刚抱起他,就听到主屋那边传出来的训斥声。 王大郎:“你三叔回来了?” 王葛姐弟坐于阿父对面。“是。他自己回来的。” “虎宝不必担心这个。王竹就算跟回来,你大父也会重新将他遣走。” “我知道。那孽障岂配我去想,我是在思量,给桓县令制什么,才够还这份恩情。” 第68章 八艚舰与不怕漏 孟冬之际,天黑的早,农户人家都是晚食一过就熄灶,各回各屋,拢紧被褥入睡。 王荇越来越懂事,知道王葛易脚凉,就钻到她床尾,帮她暖好脚头再进里屋。姐弟俩各躺一头,王葛一只脚屈着,时不时和阿弟互蹬脚心,仍没想好制什么送给桓县令。 她就是个匠人,前世所有精力都用在木凋、竹编、草编的学习中,不通晓天文地理,更不知农业、提高粮食产量。就算稍懂一些先进于这个时代的制物原理,也不敢在世族横行的古时代随意提及。 比如晒海盐的大体原理,她连海都没见过,敢往这方面提,纯粹找死。 比如农民使用的“直辕犁”,缺点多多,可增装犁评、犁壁,改直为曲。王葛虽不知后世“曲辕犁”完整的具体构造,但只要提出犁评、犁壁的设想,聪明匠师定能将直辕犁改成曲辕犁。但这种设想,是她一个十岁的农户女能提的么?提了之后,功劳归乡所官吏,还是归她? 哪怕发豆芽的方法,她暂时都没法提!自家每年产出的新豆,除了纳租,都要卖给豆肆兑换隔年的陈豆吃。陈豆发豆芽,先不管是否得不偿失,就说得先泡豆子、再找不透光的地方闷几天、不断淋水吧?她要那样干,不被大母揍一顿,也会被小贾氏捣乱。 所以先进原理的器物不是不可制,必须有缘由。 “阿姐,”王荇从被窝那头拱过来,“阿姐跟我讲讲大船吧?真的比咱村鱼伯家的渔船大好多吗?” “嗯。能装得下好几条鱼伯家的船呢。” “哇,那不得跟咱家院子一样大?” “我当时离的远,它具体有多长、多阔,我还真不知道。” “可是……”王荇觉得下面的话有些咒人家渔船的意思,因此附在王葛耳边悄悄说,这样就不内疚了:“我听说鱼伯家的船总漏水,修好船头修船尾。大船漏水怎么办?来得及拖上岸吗?” 大船漏水怎么办? 这话前世从哪听过?王葛脸上慢慢欢喜,抵住阿弟的小脑袋,夸道:“虎头啊,你就是阿姐的福星。我有主意了,但是你得帮我一起琢磨。” “哦?阿姐快说给我听,我一定能帮上阿姐!” 王葛肯定不是真指望虎头出主意。前世历史上,有一种船体结构,叫“水密隔舱”,是“传统技艺”类别的非遗项目。 简单说,就是采用榫接(木板的槽舌接合)、艌缝(苎麻、桐油、石灰等制作的填塞艌料)技艺,用隔舱板将整个大船舱,隔成若干个互不相通的小船舱,提高抗沉性能。即使某个小船舱进水,船只也可一边航行、一边进行修补。 这种技术最早的起源,可追朔到东晋末年“卢循起义”期间,此人利用竹子结构改造船只,发明的“八艚舰”。 但现在的大晋朝,没有农民起义了,卢循说不定还没出生,所以王葛要送给桓县令的,就是提前原本历史数十年的八艚舰……的船模……的简陋版。 桓县令是聪明人,肯定能受船模启发,将船模送到专业的船匠手中。 王葛很谨慎,就这简陋船模,也要羊装着跟阿弟一起“苦思冥想”,走卢循的发明路线,由竹子内壁的竹节“迸发灵感”。 剩下的就简单了。直接将半截竹筒当船舱,打磨光滑内壁;锯八个薄木板,削成卡槽,卡进竹筒,隔成九个小船舱,互不通水;将竹筒外侧的底端凋刻水纹,稍加美化;锯一个长的薄木板,制成甲板;甲板头、尾用石刀的刃尖钻许多小孔,插竹棍当作栏杆;栏杆顶端用麻绳相连;最后,为防止竹筒入水侧翻,底部的两侧加竹条稳固。 到此就算制成。 王葛:“阿弟,你给竹船起个名字。” 王荇:“嘻,就叫‘不怕漏’吧。” 姐弟俩笑成一团,这名字简单直观,正好配这个粗制滥造的船模。 下午,王葛开始篾竹、撕竹丝,制不倒翁。王菽坐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就冻的打哆嗦。 小贾氏在灶屋腌咸豆,时不时出来看眼庭院,看出王菽在打抖,就回屋抱床褥子出来披王菽身上。“阿葛,叔母问你,你这回是头等匠工,乡里也得给赏钱吧?” “早给了。”王葛不看她,冷冰冰回一句。 小贾氏心里一提:“有多少?” “二叔平时待我好,我把赏钱分二叔一些了,怎么二叔没告诉你?” 小贾氏恼怒:“长辈的事你也敢挑拨?” 王葛重撕竹丝,不说话了。 “阿母,你、你不是正腌咸豆呢。”王菽郁闷的撵人。 小贾氏瞪这不争气的女儿一眼,回灶屋,怀疑葛屦子不安好心,就是故意挑唆。真有赏钱怎么可能给夫君?唉,阿菽的性子真是随了夫君,都是憨的傻的!幸亏阿禾随自己,知道葛屦子狡猾、黑心,从小就不是个好货! 再说庭院里,王葛见王菽头越垂越低,就说:“你不看着我,咋学?” “从姐,我阿母她……我、我都快没脸跟你学了。” “咋?你就只是她的女儿,不是我二叔的女儿?” 王菽抬头,想想从姐这句话,笑起来。“嗯。我阿父对从姐可好了,所以从姐才愿教我。” “就是。人哪,得知恩,别管年纪大、年纪小,都得知恩。倘若不知恩,那别管年纪大、年纪小,都不值当被人尊、被人敬。” 王菽脑袋重新耷拉下去。好羞人,从姐拐着弯骂阿母呢。 这时,院子外头乱哄哄奔进来一些人,当中,王二郎背着虚弱叫唤的王三郎。 “快快快!”这群人全进了东厢房。 王葛立即去主屋,大父、大母正好出来了。不用王葛说,王翁急匆匆去了三房。 王葛连忙安抚大母别着急:“大父过去了,二叔在、村邻都在,大母现在过去也瞧不见啥。三叔肯定没事,刚才背进来的时候还说话呢,我都听见了。我这就过去看,你先别过去。虎头,你去跟阿父说一声。阿菽,扶好大母。” 王葛奔向东厢房,正好听见村邻跟大父说话:“没大事。我瞧着像饿的,晕倒时也没磕着、也没碰着。不过啊王伯,你家三郎上山伐树,这是重活呀,以后可不能再让他吃不饱了。” 这还了得,王葛阴了脸。要是“大父苛待三叔”被当成真事讹传,那老人家最看重的声名就完了! 第69章 竹节小人 王翁又气又臊,脸颊都哆嗦! 王葛更气冲冲过来,大声抱怨:“大父,你还替三叔瞒着干啥?咱家谁不知道他顿顿把吃食攒下来,是给那弃妇送去!三叔隔两天去趟沙屯、隔两天就去!沙屯就穷成这样吗?都被弃了,姚妇全家还让咱王家养吗?”最后两句,是冲着里屋喊的。 王翁瞬间长吐口气:家有贤女娘,能顶两个不中用的儿郎啊! 王三郎刚清醒,一听这话,险些又晕过去。 这村邻“啧啧”两声,恍悟:“怪不得哩,总见你家三郎赶着车出村,原来是去沙屯。多远啊!得费多少脚力钱?啧啧啧,王伯,你可不能再心软,等你家三郎醒了,啥也别给他吃,敢把家里的粮往外倒腾,哼,饿的轻!” 王翁叹气:“家丑啊,让邻里见笑了。” 这时王二郎满头大汗出来了。“阿父放心吧,三弟没事,就是这些天总跑沙屯,吃不好睡不好累的。” “啧啧啧!”村邻更嫌弃,朝里屋喊:“既然没事了,我等都走吧,让三郎好好歇歇。” 其余人三三两两离开,唯此人留到最后,郑重叮嘱王翁:“王伯千万别心软,再饿他两天。要给教训就得给个狠的!” 啥再饿两天?王二郎眨巴眨巴眼,目光询问阿父。 王翁一看二儿这蠢样,懒得理睬,进屋。 三郎已经坐起,虚弱道:“阿父,儿没事,你别……” “我看你也没事,哼!”王翁放了心,气休休离去,经过二郎时,迁怒道:“杵这干啥?让道!” 王二郎更懵,赶忙问王葛:“你大父这是咋了?” “担心三叔呗。”王葛瞥到小贾氏走过来了,就问:“二叔,那天你到苇亭接我,我给你那钱,我又后悔了。要不你还我?” 王二郎嘿嘿憨笑:“那不行。” “夫君。”小贾氏两步并一步过来,忍着火,“回屋,我有事问你。” 王二郎纳闷的跟着新妇走。 此时贾妪、王大郎和几个孩子都过来,王蓬哭着跑进里屋,抱住阿父。 王葛挡住大母、阿父,把刚才大父生气的事悄声讲一遍。 贾妪气的深喘,指着屋里骂:“湖涂货!这个月你都别去沙屯,还有阿竹那个不孝竖子,想做姚家子,就别惦记王家!” 啪!老人家转身扇了幸灾乐祸的王禾一巴掌:“也是个没良心的竖子,长辈再不济也轮不到你笑!” 主屋那边,王艾睡醒了在哭,贾妪匆匆回去了。 王禾捂着脸,其实大母打他几巴掌都没事,但在王葛面前被打,肯定好几天都被她讥笑。王菽刚关心一句就被他推搡的差点坐地上。 王禾羞恼回屋时,他阿母小贾氏往外跑,一路喊着“这日子没法过了”,跑出了院门。 坏了,阿母这是要回娘家!王禾兄妹急忙去追。 王二郎头发凌乱的出来,吼道:“今日谁追此妇,谁就不是我王家子!”他喊完,忽觉将怒火全发出来,是这样的痛快! 王禾吓在院门口,到底没敢追出去。 王菽跟阿父感情深,速速跑回来,仰头含泪道:“阿父,我是王家子,我听你话,你别气了,你气成这样我害怕,我担心你呜……” 东厢房内,王三郎父子、没来得及离开的王荇都扒在门缝瞅,吓的面面相觑。王蓬小声问:“二叔咋了?咋跟大父一样凶哩?” 王三郎茫然摇头。 王荇:“三叔,家里这样,你过两天还去沙屯吗?” 王三郎赶紧说:“休提此事!” 主屋里,王艾是被院里动静吵醒的,哭起来就很难哄,哭的贾妪心烦气躁,倒是王大郎一接过去,小王艾就不哭了,紧紧揽着伯父的脖子抽泣。 贾妪不放心道:“真是一桩接一桩,二郎夫妇又闹腾啥?我去瞅瞅。” 王翁怒火仍盛,不叫去。 王葛一脸赧然:“大母,不用过去问了,我知道。其实我在县里编物,卖了二十一个钱。二叔在苇亭接到我时,我把之前他买猪脂搭的一个钱还他了。” 她声音开始转小,慢慢往后退:“刚才……我当着二叔母的面,重提此事。二叔母就误会了,以为我考了头等匠工,县府又像上次一样赏我好些钱,然后我分给二叔、二叔没告诉她……哎、别打、大母别打、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这一天家里真是乱成一团。王葛好几年都没挨揍了,好在大母看似重重呼她背,其实都是擦着衣边过去。 次日大风,无法去野山。 一家人为了挤热乎气,全聚到主屋,褥子也都抱过来。草席铺了两层,又垫了两层褥子,才隔绝了地面的寒凉。 二郎、三郎、王禾编草鞋,贾妪和孙女王菽缝裋褐。 王大郎给阿父捏腰捶肩,王蓬给大父揉腿。 随着天渐冷,王翁的腰又有点难受。 王荇独坐在另一边,背对众人练字。桉的左右各燃一盏烛,这在贫寒之家是非常奢侈的事。王荇知道为了自己读书,攒的麻油都快用光了,因此练的极其认真。 王葛却知道不能总让阿弟在这种光线下盯着简策,于是跑出门、跑进杂物屋,挑了些细竹管、另个工具凳也抱过来。 “一刻都闲不住,又折腾啥?”贾妪把针在头上篦一下,问道。 “给弟妹们做个好玩的。” “哦,好玩的、好玩的……玩具,嘻,玩具。”王艾雀跃不已,记起从姐说的“玩具”之称。 王葛笑笑,开始制作竹节小人。 用剪刀把细竹管剪成一段段,再削个大刀、长矛的薄竹片。将竹管分成两份,各摆成“小人”状,然后用细麻绳串起,将两个竹片武器各自绑在“小人”的手臂上,呈横握架式。 最后削四个比竹管直径略大的圆形薄片,剪尖钻小孔,麻绳穿过来,挡在两个“小人”的四只脚底。 这就成了。 把两个工具凳拼在一起,两个竹节小人在缝隙上头,她在下头拉动麻绳,两个竹节小人立即像模像样的打起架来。 她牵绳快,俩小人就打的快,有进有退,有时凶勐的很。 “啊!”王艾兴奋的尖叫。 王蓬早跑过来了。 王荇被吵的惊回头,然后眼睛就再移不开了。 王翁下床,腰也不疼了:“这咋回事?阿蓬起开,让大父瞧瞧。” 第70章 大匠诲人,必以规矩 翌日晨光大好,可惜风还未歇,暖阳刚刚拂到人们身上就被吹散。 村西乡兵营地,桓真在和铁雷玩“琢钉戏”。 琢钉戏就是画地为界,先掷一小竹钉为“签”,桓真和铁雷依次掷钉,出界者输,触碰到“签”输。铁雷屡赢,桓真也不恼,本来就是为了活动筋骨,不然谁还若幼童嬉戏。 村东贾地主家。 辰正时分一过,久不出屋的贾太公一脸威严,手执桃木杖,坐于寒风凛冽的院中。庭院当中,两列族人子弟,手里尽持麻鞭,中间趴着惨叫的,是被打了半死的长房长孙贾风。 踱衣县,县府。 己正时刻,桓县令将一个轻便箧笥交予袁彦叔:“让阿真给王葛,告诉她……大匠诲人,必以规矩!何时能脱离这些器具,将规矩、分寸置于匠心,就是允她报考匠师之时。” 袁彦叔:“大人用心良苦,我定一字不落的转达。” “用心良苦是因为王匠工值得。”桓县令抄起手,微笑道:“孟春之前,至少让她制出一百木规、一百木矩、一百木尺。多出来的,县府按头等匠工之价付她。规、矩、尺各五个钱,错制一个,罚五个钱。” 孟春之前?桓县令何时这样严苛了?袁彦叔回声“是”,速速离去,路上别投宿了,能给王匠工余出一天是一天。 贾舍村,村西。 桓真掷钉输了百十回合,总算不冷了。丈外,始终站立的那个隶妾,越来越缩肩躬背,冻的牙都咯咯愣愣。 桓真把松垮了的臂绳重系,一边问:“还不招?” 隶妾颤着声回:“罪妇平日跟、跟那凶犯少有来往,真的不知要招什么。” 铁风过来了,身后跟着个脸上长癞、四十左右的隶臣,铁风令那人停步。 桓真遥指一下癞脸隶臣,对隶妾说:“我查过你,你还有一年役期满,就会被放为庶人。再不招,我现在就将你许于这竖夫为妻,他还有十余年役期,所以你们的孩儿,出生后就会是竖童!” 打蛇在七寸!隶妾尖声质问:“你吓唬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不过是一扫马厩的亭夫,凭什么?” 任朔之大步过来,后头跟着求盗程霜与单英。 任朔之粗声道:“他不是亭夫了,即日起,为亭子。他也不是吓唬你,你已过了二十,我等有权为你指定婚嫁。” 亭子桓真撇下嘴,在临水亭,亭子和亭夫干的活差不多。 村东。 贾太公坐在贾风床头处,屋内昏暗光线更显他老态龙钟,但他的声音仍铿锵有力:“冷然,大父不是吓唬你。从今日起,我族之事由次房担起,你伤好后,去你阿父墓前庐舍住上三年,好好养养心性。若再自作聪明,指使族人贿赂乡吏、四处乱打听,别怪我执行家法!” 这时王葛跟大母、二叔来到贾地主家晒谷的大院,仅这一处院,就比自家庭院宽阔数倍。 缝制好的裋褐就在此处兑换谷粮。 两家佃户长期住在此处,其中一家就是跟王葛互学手艺的老篾匠。 老篾匠正在编筐,一抬眼也认出了王葛。“这么快?你们还是头家来送葛衣的。” 王葛笑颜上前:“老丈,我先制出两身衣,劳你拿衣样比一比,看行不行?” 老篾匠接过裋褐,只大体看看,便道:“可。一身葛衣一升粮,你们要豆还是麦?” “还能挑?”贾妪和二郎都欢喜不已。 老篾匠:“太公仁善啊。之前说的是只兑换隔年粮,那是贾大郎君自作主张,太公发火了,说咱村邻都不是外人,哪能给陈粮?制葛衣的活计,一直到孟春之前都作数,全给新粮。呶,还叫每一升都冒尖给。” 果然,先后两升粮都冒着尖,另一家佃户过来,没说什么,可见老篾匠讲的是实情。 离开场院后,贾妪跟二郎说:“今回总算知道,虎头说的‘斗筲之人’是啥意思了,啧啧啧……”老人家故意斜了孙女一眼。 “嗯、嗯!”王二郎连连点头,也跟着斜一眼。可怜他想了一天,才琢磨透那天咋被侄女坑的。谁敢寻思啊,自己在苇亭冻了半天一宿,坏侄女却是一见他,就盘算着咋坑他了。用一个钱,让他被新妇以为匿了几百个钱,脑袋后头还被挠了五指耙印哩。 王葛夸道:“大母都会读论语了!再念念别的。” “你这孩子,找打!” 说闹归说闹,一家人还是明白的,贾地主家只要有贾太公在,村邻就算吃亏,也吃不了大亏。若那贾大郎君当家就不好说了,说不定连寿石坡的羊粪都不让村邻拾。 次日早,桓真登门,铁雷抱着箧笥、挎着布囊在后。王葛已从阿弟口中得知,铁风、铁雷二人是孪生兄弟,但哪个为兄、哪个为弟,他们那爱忘事的阿母没搞清。 不到教学的日子,桓公子肯定是有事才来。果然,王翁、王葛姐弟将他迎进主屋后,桓真将桓县令嘱托的话转述,话尾捎带着不倒翁的事。 王葛打开箧笥,里面有:十个大小、脚撑不同的木规,一个木矩尺,一个木直尺。矩尺、直尺上都有刻数。 王翁踌躇,这算好事还是? 好事是县令允阿葛报考匠师。 匠工考“匠师”,跟王葛最初考“匠童”时一样,必须先获取比试名额。每年、每县,只有五十人可以报考匠师,都得经县令亲自批准。在各县考出来的五人,叫“准匠师”。而后,各县的准匠师,去郡治所山阴县,参加正式的匠师大比。 “准匠师”称号,可管二十年! 也就是说,二十年内的所有准匠师,都会参加明年山阴县的匠师大比。 三百匠工出一匠师,绝非虚言。 可是离孟春只有两月半时候,阿葛能制出县令要求的数目么? 王荇都不敢碰箧笥内的各种量具,他撅着小嘴,乞求目光看向桓阿兄。 桓真知道小孩子心思,刚想对王葛说,他会跟族叔商量,宽限她到仲春。谁知王葛一笑,直接应下:“麻烦郎君代我谢县令大人。就是……不倒翁还得过几日才能制好。” 桓真略微沉吟,说道:“我族叔年少时也钻研过匠技,平日就喜欢收集些稀罕物,不图贵重,只图有趣。你上次制的不倒翁,确实繁琐费时,不若先制个简单的,只要不是素日常见器物即可。粗糙些也无妨。” 铁雷眼神不自在的飘移:读书人就是坏,能把“乘人于利”拆成那么多字。 第71章 简单与难 王荇嘴巴一喔:有趣、简单、素日不常见、粗糙,不都是在说“不怕漏”竹船吗?阿姐真聪明,早就想到县令大人和桓阿兄前头了。 小家伙立刻起身:“此物已制好了,桓阿兄不用等,我这就去拿。”他习惯的跑两步后,想起对方教的“规行矩步、锵锵翼翼”,顿时一脚前、一脚后立定,顺拐两下,调整为规矩步伐。 后方几人忍俊不禁。桓真回忆自己幼年学礼仪时,其实也经常犯错。 王荇费力端着木盆出来时,失礼的羞涩还在。盆内一半水,浮着阿姐和他一起制的竹船。 这也太粗糙了。王翁不知道制船之事,蹙着眉看向王葛,见孙女神情从容,老人家便不担心了。 桓真戳动竹船,问王荇:“此物不似头等匠工所制,是你制的?” “回桓阿兄,是阿姐和我一起制的。桓阿兄见过大船吗?比庭院还阔大的船?” “见过。” “我阿姐也见过,可惜只见识过一次,在她考匠工的南山之江。她和我讲了那船有多阔后,我就问阿姐,如此大的船,万一……”他靠近桓真,小声将“磕破个洞”带过,“咋整?那样大的船,万一……”他再将“漏了水”三字小声带过,“得多沉?再万一离岸边远,咋来得及修补?” “所以……” “所以我们就制了这个竹船,它不怕漏。”王荇先看向王葛,王葛冲他点头后,他才小心抠开甲板。 桓真惊讶,端起竹船! 原来甲板之下,被八片竹板相隔,隔成了九个小舱,其中两个舱内注有水,互不流淌。 此船外观的确粗糙,内部应是彷的竹节结构。道理简单,难的是先想通道理! 能将竹节结构跟船结构融合,可不仅仅是匠人天赋了,还得有悟通道理的机缘! 这机缘,竟只是王小娘子看过一次大船?! 天助大晋! 桓真将竹船内的水倒空,交给铁雷,起身,朝王葛揖礼,吓得王葛赶紧站起、退后,回礼。 “告辞。”他急于离去,出来庭院,回身请王翁止步时,突然视线越过老人家,看向正屋门口处。 王蓬在和王禾斗竹节小人,俩“竹小人”兵刃相接,打的酣畅激烈。 桓真厚颜一笑,直接问:“阿翁,那是什么?” 王翁立即斥开那俩没眼色的孩子,将带着长麻绳的竹节小人递给桓真:“拿去玩吧。” “谢阿翁。” “桓阿兄,布囊忘拿了。”王荇递过。 “给你的。”桓真攥好俩竹节小人欢喜离去。 姐弟俩跟着大父回次主屋,好奇打开布囊,里面有十个小竹筒,看着挺熟悉,跟王葛买的装“不龟脂”的竹管差不多。 拔开木塞,竟真的是! 一小筒一百五十个钱,十筒那是…… 王翁捶下胸口:“桓小郎才是耙子手!糟蹋钱啊!这、这都快能买头牛了啊!” 之后两天,王翁去乡兵营地找过两次桓真,自家哪敢收那么贵重的药脂。但都被铁雷恭恭敬敬的送他回来。王翁只得作罢,和老妻一合计,让二郎进乡扯了些厚实葛布,打算给桓真缝两身寒衣,也给铁风、铁雷各缝一身。 这些好葛布总共花掉六百个钱,寒衣内填充的苇絮是王二郎兄弟跑到苇亭采摘的,填的特别厚实。桓真收到后,头一次体会到“愧疚”为何种感受,才知道自己随意施舍一份善心简单,对知恩图报的农户来说,是多大的难。当然,这都是后话。 夜里,烛火幽暗,贾妪、王葛、王菽围坐在桉边,凑近烛光缝衣。王翁哄睡着王艾,叹声气。 贾妪紧跟着叹一声。 大父母咋了?王菽担忧的打量,王葛对她微微摇头,王菽知道这是从姐叫她别说话,埋头干活就行。 片刻后,贾妪声音发哽的问:“你们说,钱咋越攒越少哩,嗯?”不指望谁回她,吸下鼻子,继续道:“咱家谁不勤快呢?你们大父,这把年纪还要进野山,跟那些壮年儿郎一样,拾薪、伐竹、挖野芦服;二郎更是闷着头干活,让干啥干啥,自小就没听他抱怨过一句,没、没抱怨过一句!” 贾妪抹把泪。 王菽跟着掉泪。王葛伸过手,攥住从妹的手。 贾妪再道:“还有你们三叔。我知道,你们都嫌你三叔木呆,尽干些叫人窝火的事。可你们谁想过,三郎他从没生过自家人的气,谁数落他,想怎么数落就怎么数落,他从来不气!那姚妇一家真狠哪,摸透了三郎的愚性子,阿竹那竖子也不分好赖,帮着姚家诓你们三叔去沙屯。去了之后……呜……三郎不跟我说,我都不知道,他去了后,姚家嫌他总空手来,一顿热乎饭都不给他,夜里也不叫他进院,让他睡在牛车上。你们三叔就是这样,才、才晕在山上,幸好没伤着,幸好没伤着!” 王翁见老妻哭的愈发厉害,劝解:“好啦,当着俩孩子,说这些干啥?唉,我知道村里这些天都在说三郎的不是,说他傻子般往弃妇家送粮。你心里不得劲,觉得冤枉了他。可谁叫他不长脑子、不记教训的?现在吃些亏是好事,总比以后吃大亏强。正好,拘着他在家呆着,腊月前,最多让他去一趟沙屯。” “一趟都不许去!” “好好好,一趟都不许去,这家你说了算。” 贾妪就爱听这话,伤心减轻几分。“哎?我刚才说到哪了?” 王葛立即道:“该说我了。大母,你放心,县令大人不是给我活计了么,制一个器就得五个钱,我只要制一百二十个,就把买葛布那六百个钱挣回来了。” 此话一落,不但没管用,反倒让老人家想起刚才要说啥了! “刚才我说的,都不是咱家最苦的,咱家最苦的就是虎宝啊……虎宝啊……啊啊啊啊……我可怜的虎宝,当年才多大点啊,她阿母背她去开荒,她就晓得薅野菜。我背她去割麦子,她就晓得在后头拣麦粒。五岁时就去寿石坡拣羊粪,六岁带虎头,七岁烹食、洗衣,八岁开始挑水、往山上送饭!呜……虎宝啊,我可怜的虎宝……” 砰、通! 王大郎和王荇焦急的推开主屋房门,栽在门槛上,嘴里还各自叫着:“虎宝咋了?虎宝!” “我阿姐咋了?阿姐!” 第72章 匠师为创造者 虚惊一场后,王葛、王菽自今夜起,都跟王艾一样,留在主屋跟大母一起睡。贫苦之家入冬后基本如此,只靠苇絮寒被根本不够,只能相互偎暖。 小贾氏万想不到,她这次怄气归家,女儿王菽整个冬天都睡在主屋里,也因此更敬重、心疼王葛,再未和她这个阿母交过心。 院外,任朔之等巡夜亭卒,听到王户院里咋咋呼呼的动静过去后,放心离开。 桓真疑惑而问:“亭长大人似乎格外关心此户人家?” “嗯。阿泊跟王匠工相识,托我这段时间多照看一下。” 刘泊跟王小娘子相识?桓真感兴趣了,自己跟刘泊也算一见如故,颇能看透彼此的性子。 刘泊可不似表面看起来的温雅、清澹,他内心无比孤傲,且善观人于微,极蔑视恶者、俗者、愚者!既托舅父照看王家,定是看重王小娘子。有意思啊,哪天见到刘泊,旁敲侧击一下。 任朔之最受不了如自家外甥一样话少、装老成的少年郎,提着桓真肩膀快步,提的桓真狼狈不堪、怒火冲头,任朔之才“哈哈”放手:“对了,那隶妾在这种天气押到县邑,不用审也冻死了吧?” “冻死最好!此罪妇狡诈,既厌恶胡夫,也厌恶凶犯,鼓惑凶犯对胡夫起杀心,罪妇自己未沾半点血腥。所以还是交由县府审理吧,我等若擅自处置罪妇,岂不成了第二个愚犯。”讲到桉情,桓真立即口若悬河,和任朔之边巡夜,边分析那隶妾的歹毒。“当然了,她若冻死在押解之途,就不关我等的事了。” 清晨,王葛神情肃容,打开箧笥。桓县令给的各种量器,用心良苦的叮嘱,无不让她知恩。如果她算千里马,这位大人就是伯乐。 “大匠诲人,必以规矩。” “脱离器具,将规矩、分寸置于匠心。” 桓大人告诉她的很明显了:规矩是束缚匠工的。匠工制器,须时时以规、矩测量,精确分寸。但匠师不能! 匠师是创造者,基本功必须凌驾于匠工!只有将规、矩、分、寸,全都精练于心,刻画于目,固定于掌,才够资格去创造。否则,凭何本事从三百匠工中脱颖而出? 所以这组测量工具,定是最精准、相对来说最无误差的,说不定还是桓县令特意为她购置的。 王葛还真猜准了。自她在匠童比试中制出火折子、灭火水筒后,桓县令就重视起她的匠技天赋了,从那时起,他便辗转托族中关系,终于从都城将作监求出这组测量工具。 市面流通的规、矩、尺,均是老匠工自己制的。其实他们标记刻度的依据也对。尺刻度上最小的“分”,是以中等黍粒定义,一个纵黍为一分,一百黍为一尺。但中等黍粒之间肯定有极微小的误差,那么整个尺刻度自然也有误差。 要说哪里制的测量工具最标准?被将作监承认?唯有将作监自己出产的!但不对外售卖。 王葛先从木尺开始练习,这个过程是极其枯燥的,用石刀一遍遍在竹片上刻“分”的线段,一遍遍刻、一遍遍刻、一遍遍刻…… 刻久了,刻的她都恶心、干呕,但呕完,用凉水扑一下脸,继续刻。匠人,没有便捷之路,唯熟而已,唯苦而已,唯熬得艰辛,方成大器! 大晋,可不是前世,她王南行在前世传统手艺人里,能做到出类拔萃,是因为传统工艺快速流失,缺少承继者。 但大晋朝百匠争鸣,匠工遍地开花,灿若星斗,她想如水鲤腾飞,就要吃得苦中苦! 在王葛专心提高匠技水准时,孙氏带着儿郎张菜来了。 贾妪这么大岁数,还能瞧不穿少年郎的心思?张菜转过年就十三,到了相看的岁数,这是还中意自家阿葛呢。 孙氏未言先笑:“姥,我上午洗衣时看见二郎新妇了,唉,也不知道又和二郎闹啥别扭,问她啥都不说,只知道抹泪,怪可怜的。” 贾妪呛回去:“咋?我家院门大敞,外人都能进来,她进不来?想回来谁挡着她了?” “就是!”孙氏立即道:“我也这样说的她。哎呀,其实我过来不是为了说阿贾的事,是阿竹那孩子又受了寒,问他阿父啥时候再回沙屯一趟?” “回沙屯?我家三郎是姚家赘子还是赘婿?还回沙屯?” “啧!”孙氏想恼,张菜晃她两下胳膊,她才重扬笑脸说:“我就是传个话,你家三郎若想再……去沙屯,就尽早去。要进仲冬了,天更冷,我家那两头牛就不能跑远道了。” 牛畏寒,孙氏说的倒是实情。贾妪进杂物间,拿出大郎编的筲箕,塞给孙氏,说道:“拿着,平常没少麻烦你们。你回去跟你夫君、叔郎都说一下,去野山时,别忘了来唤我家二郎、三郎。” 孙氏的叔郎就是张仓的阿父张五郎。 孙氏爱贪小利,得个筲箕,刚才的不愉快一扫而光,问道:“阿葛哩?” “在屋里练手艺,要考匠师啦,从今日起,我们都不能出大动静,只在吃饭时叫她一声。” “考匠师?”孙氏嗓门一下提高,张菜也半张着嘴巴,一副不敢相信、又几分恐慌的样子。孙氏赶紧问:“那么说,阿葛考上头等匠工是真的?” “你这话说的!”贾妪一把将筲箕夺回来。 孙氏腆着脸又拽过去,讪笑:“是我失言,这种事哪敢诓人。阿葛还真是……真是,了不得了。” 张菜又晃她胳膊,孙氏起身:“那我回去了,姥放心,我夫君、叔郎要是去野山,指定来唤你家二郎、三郎。你别送,我又不是外人,对了,我要再遇着二郎新妇,一定劝她回来。” 出来院门,张菜急的面红、跺脚:“阿母!来前不是说了,让我见阿葛一面吗?我都多久没见到她了,你咋不提呀?” “你快死心吧!说句难听话,匠工咱都攀不起,更别提匠师。她要真考上匠师,这村里都呆不下了,还嫁你?” “我不管,除了阿葛,我谁都相不中。哼!”说完,他先朝家跑。 孙氏恹恹,王葛又不是个筲箕,想得就能得到吗?自家阿菜又懒又馋,要不是自家有两头牛,劳力多,谁家女娘愿和他相看? 孙氏回头望着王户,突然觉得今日来的多余。小贾氏,哼,真是不知足,嫁到王家,姑舅明理,王二郎又俊又憨厚,多招人羡的事。就这样还闹腾,闹两天得了呗,还想逼着姑舅低头,哄新妇回去?可见平日的贤良都是装的。 呸!装给谁看,谁瞧不出来谁呀。 闹吧,接着闹,闹散了才好。她才不去劝! 第73章 左撇子王葛 王葛提前跟二老说明要静心制器,所以来聊闲事的邻里上门,她装不知道也不算失礼。 孙氏母子一走,院中重归清静。 她也重新埋头,捏着石刀片在打磨平滑的木尺上,一个竖线、一个竖线的刻。说是石刀片,其实就是从敲碎的石块中挑出来的,有锐尖就行,用坏即扔。 旁边筲箕里,放满了这种石片与备用木尺材料。 刻满一趟线,将尺子颠倒,又刻满后,翻过来刻反面。 不知过去多久,每个分刻度“||”都好像有了攻击性,它们集体虚浮起来,毫无规律的旋转,勐刺她额头、眉心、双目。 不行,太疲惫了! 她撂下石刀,右手一时半会都维持着紧握姿势,一伸展就疼。 闭会儿眼后,骨节还是不舒服。王葛叹口气,没办法了,左手握住石刀,继续练。 上一世的王南行是左撇子。穿越后为了锻炼右手,只要有人在,她做什么事都以右手为主,以至于朝夕相处的阿弟都不知道她惯用左手。 夕阳西下,看不清了,冻透的王葛才收拾器具。先将葛布窗帘放下,再把草窗帘子放下,用石头压紧。窗外则只有宽大的一卷草帘,几层遮挡后,屋里提前黑了。 她不知道富贵人家的窗户是怎样的,贾舍村都是自家这种不能打开的直灵窗。想通风、采光,就将窗席支起。 一卷一放间,通常就是农户的一天。 光阴明暗,六日过去。 小贾氏的身影又重新出现在庭院里,此妇不值得王葛浪费时间,她现在正处于自己制定的“进阶比试”里。 第一阶:连续刻十个线段,然后核对标准量具上的刻值间距,看自己能达到几处一致? 第一次只有六个。 再来,再划十个。还是只对六个。 依旧划十个,好打击,只对了一半。 呼……再接再厉,不怕。进阶就是爬山,熘一步正常。 这次十个线段对了七个。 石刀有豁口了立即换。线段细而清晰,也属量具的标准,若是被划的粗细不均就失去了量具的意义。即使是练习,也要做到正式比试时的严谨。 继续连刻十个线段。 这次对了八个! 不必欢喜,这仅叫进步,不叫进阶。 晌午……傍晚…… 清晨……傍晚…… 又是两天过去。 王葛连续考核自己十次,每次都是划十个“分”间距的线段,每次都是全部规范。 至此,才可以进入第二阶比试:制整尺!加寸线段! 制尺的过程中,随着专注度,手指力量会越捏越紧,右手骨节疼了换左手,左手疼痛再换回来。 辛苦加倍,收获才有可能增多。 天渐晚,小贾氏过来灶间。王菽在烹晚食,轻声唤句“阿母”,母女俩一时无话。 小贾氏魂不守舍的添柴,她前些天回来,哭着给姑舅赔礼,才知道自己被那葛屦子坑了。 君姑告诉她,王葛考上匠工,县府确实赏物了,赏的是制器工具,并不是她以为的一贯钱。所以那天葛屦子根本是瞧着她走到东厢房了,故意说瞎话给她听,让她误会夫君匿了好些钱,她才闹腾着归家。 好狠的王葛!比她早死的阿母心眼还多、还坏!当年葛屦子咋没被那野虎咬死呢,咬死多省心! 柴火烧裂的“啪”声,让正想到阴险处的小贾氏吓的差点坐倒,刚送进灶膛的柴又带着火苗掉出来,差点烧着王菽的鞋。 王菽把柴重放进去。 小贾氏关心道:“脚没事吧?” “没事。”王菽怕阿母内疚,想起王葛在灶间教编织时,经常逗趣的话,就照搬原话,数落自己的鞋面:“你瞧你,干干净净的,非得往火边靠,差点儿烧个大疤瘌。嘻,阿母,我真没……” “啊!”小贾氏突然发疯似的跑出灶屋,脸色都不正常了,止住步,惊悚、疑惑的望自己女儿。 贾妪从主屋被吵出来,烦道:“二郎新妇啊,又咋啦?” 小贾氏带着哭音,既告诉君姑,也是跟阿菽解释:“你们都没看见?好大一只鼠狼,就、就从灶屋外跑过去了。” 贾妪无奈摇下头,鼠狼有啥可怕,又不是狼! 王葛正好落窗席,知道小贾氏没说实话,不过懒得多想。晚食之后,天很快黑下来。 “大母,我去挑水,坐好几天了,我抻抻筋。”王葛说完就出去了。 贾妪:“风这么大,这孩子。” 小贾氏正好过来主屋,不愿进里屋,喊王菽:“回屋睡吧。” 王艾往王菽腿上一趴,稚声求道:“从姐不走,陪阿艾。” “好呀。”王菽“嘻”的一笑,把穿的肥都都的从妹抱到大父跟前,掀门帘子去外屋。 屋里有人、无人的差别,一下就显出来了,仅隔层草帘,外屋就冷的跟外头差不多。王菽咝口寒气说:“阿母,阿艾小,夜里总蹬被子,大母有时照顾不到,我先在大母屋里呆几晚。” 小贾氏小声抱怨:“不是有你从姐吗?她闲着干啥?” 王菽垂低头,怕里头大母听到,更小声回:“阿母别说了,从姐没闲着。” “没闲着?你们都忙活缝衣,她咋出去……” 王葛挑水桶出院门的动静让小贾氏闭嘴。 一个小身影从次主屋跑出去,边追边喊:“阿姐我陪你。” 小贾氏拉住女儿的手出来,望着院门处冷笑:“看到了吧,人家才是亲姐弟,你觉着她待你好,那挑水咋不叫你陪着?人家姐弟俩说啥悄悄话,能告诉你?” 王二郎刚才去茅房了,走到这问:“这么冷,你俩站这干啥?” 小王艾在屋里等着急了,就叫唤:“菽从姐、菽从姐快回来。” 小贾氏知道留不住女儿,干脆扯谎:“阿菽看阿葛去挑水,想陪着。这不,阿葛只带着虎头去了,没叫她去,站这生闷气呢。行了阿菽,快回主屋吧,夜里不许睡太沉,帮你大母照看好阿艾,听见没?” 王二郎一向大大咧咧,宽慰道:“你从姐知道你怕黑,才不叫你跟去。快回屋吧。” 夫妇俩朝次房走时,王菽再也受不了了,说道:“阿父,阿母,我不只怕黑,还怕井,还怕深水。从姐知道我胆小,知道我怕水怕到连清河边都从不敢靠近,所以刚才没叫我陪她去挑水,从前也未叫过我。” 这不知里外的蠢货!小贾氏脸皮一抽。 王二郎仍未多想,回头哄道:“行、行,阿父记住啦,我家女娘怕井,阿父以后也绝不叫你去挑水,也不会叫你去清河……去清河……你、阿菽你说……你从不敢靠近清河?” 心头似砸重锤,王二郎意识到什么,憋屈的喘不上气,痛嚎一声,栽倒在地。 第74章 什么驴驴菌子? 一家人慌乱的将眼睛发直、嘴里乱“呜噜”的王二郎抬到暖和一些的主屋。刚放稳他,王菽哭晕,王禾难得的手疾眼快,接住阿妹,掐她人中将她掐醒。 屋里大人的急声、孩子的哭声乱成一糟。 王大郎拄着拐摸索过来,被贾妪扶到二郎跟前。 此刻,唯王翁、大郎还算镇定。 王翁仔细吩咐三郎:“去乡兵营地找人,他们见识多,叫他们过来看看你阿兄是咋个情况?若道上遇到巡夜的就不必跑去营地,就算跪也得把人求来。阿贾你拿些钱给三郎,快!” 王翁十余年都没叫过老妻“阿贾”了,贾妪打开衣箱,直接将钱串怼三郎怀里,哭着催促:“快去!” “是!”三郎快步冲进夜色里。 大郎趴在二弟脸上方,只能听明白好似在说“河”? 王翁问:“二郎新妇,二郎为何如此?昏倒前你们在院里说些什么?” 小贾氏哭着回:“就是嘱咐阿菽夜里别睡太沉,帮着照看阿艾,然后……然后就……” 王大郎断然而斥:“不可能!”烛火背光中,他眼虽盲,却准确的直对小贾氏方向:“究竟说了些什么?一字一句,全部说明,你若扯谎,我问阿菽。说! ” 王菽爬过来,“呜……伯父,我说。大父,我记得,我都说!” 在王菽讲述院中寥寥数语时,王葛姐弟俩到了村北这口井边。 奇怪的是,鳏翁家那间空屋咋住上人了?显然刚搬过来,一个妇人正进出屋门倒腾杂物,旁边枯树下杵着个少年,应是妇人之子。 杵那干嘛?也不帮忙干活。王葛暗生鄙夷,略扫过母子一眼,嘱咐虎头靠后,开始打水。 与此同时,王三郎运气不错,遇到了亭子桓真,他刚刚熘出乡兵营地,跟袁彦叔、铁风兄弟吃宵食。 王家主屋内。 二郎并不似众人以为的昏厥,他还有意识,但却神魂两分。 一半能模湖的看到周围;一半游荡,身临其境于前世。 他看到前世的阿菽了,那年她应该十二岁吧,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家里已经做了贾地主家的佃户,住草棚、吃糠粮,阿菽黑黑瘦瘦,只有他这个做阿父的才觉得女儿好看。 王菽是先喜欢了那个会念诗的竖儒后,才羞涩着把心事讲给他听。“阿父,你得保证别跟阿母说。我去年就遇上他了,他怪可怜的,阿父别急嘛,我知道咱们也苦,但是……贾郎他过的比咱还苦。他阿父离世不久,虽和贾地主家是族亲,却没人管他们孤儿寡母。贾郎认识字,还会念诗哩,其实我听不懂他念的啥,只能听明白诗里有‘君子、君子’,女儿当时听了,觉得他就是君子……” 村北井边。 桔槔将盛满水的木桶提出井,王葛微微推动横杆,令木桶搁稳在井沿上。 杵在枯树下的少年蓦然出声念诵:“鱼丽于罶,鲿鲨。君子有酒,旨且多。鱼丽于罶,鲂鳢。君子有酒,多且旨。” 什么驴驴驴、菌子的?王葛听不懂,小声让阿弟扶稳桶,她将井桶中的水各分一半倒进自家桶里。 此刻王二郎游荡的意识中,王菽身影浸泡入水中,变得扭曲、远走,留下的声音绞在她大团、大团乱飘的头发里,悲伤多过欢喜:“女儿觉得就远远看着贾郎,挺好。我……不敢跟他说话,原本我自知配不上他,错过去便错过去了,但他阿母突然磕倒了,我……我就去扶了,然后,然后他们母子抱头痛哭,向我倾诉愁苦。早知后来他并不心悦我,我何必多事过去帮他们。阿父,救救我吧,我害怕这条河,阿父快拽我上来吧,拽我上来吧……” 突然而至的寒气,将王二郎魔于前世的部分意识,吹的越来越散,令他和前世的女儿越来越远,只剩下头发黑影。 这股寒,其实是三郎、桓真、袁彦叔进门带入的凉气。 袁彦叔懂医术,众人腾出位置,他翻动二郎眼皮,把脉,拿出金针,也不知刺进头顶的是何穴位,他微微捻针,王家人全都无助的屏息等待。 桓真安慰王翁一句:“无事,放心。” 王翁瞬间泪目。 这时的王葛姐弟快到院门口了。 王荇回头望望,小声问:“刚才那娘子摔倒,阿姐也摔倒。阿姐是故意的对吗?” “对。” “阿姐是瞧出我想过去扶那娘子?” “嗯。”已经看到自家院子,王葛就暂撂下桶,缓口气,给王荇分析:“咱俩刚到井边时,那小郎任由阿母忙碌不停,自己杵一旁诵诗,这是不孝。他阿母被杂物绊一跤,他嘴上着急,脚下慢,更是不孝。他为人子都如此,你急啥?但我若拦你,显得我们心冷,只好也装着跌倒,各扶各的呗。” “哇,阿姐好聪明。我明白了,他看着比桓阿兄还大哩,他都不着急扶他阿母,我一个小孩子急着帮忙干啥?” “孺子可教。”王葛不放心的叮嘱:“其实我刚才听着他们屋里好似还有个人,大晚上的,一家人都指望那娘子忙碌,实在让人瞧不起。” “嗯,晓得了。” 王葛姐弟进来院,发现不对劲,咋主屋的门敞着?她牵着阿弟快走几步,进来屋,王二郎正好醒转,拔了针。 “阿父你可醒了!”王菽搂住他臂膀,哭的厉害。 王二郎另只手颤颤巍巍摸到王菽的头发,是干的,没有水,顿时神智归体。 他明白了。半昏迷中,女儿的一番魔语,并非前世时她真的跟他述说了那么一大段心事。而是女儿心悦那竖儒、到惨死的两年经历里,他旁观到的所有蛛丝马迹。 也就是说,并非王菽的冤魂在跟王二郎诉苦,是前世的王二郎在跟今世的王二郎诉清来龙去脉! “啊……”他狠砸一下胸口,搂过王菽痛哭。心疼啊,即使重活,知道这辈子肯定不同了、不会再不幸了,但那一世的女儿还是死了!到底是被人害死了啊! 最愤恨、最不甘的,是他不知道凶手是谁?女儿淹死那天,那竖儒和其母都在乡里,所以凶手倒不是那人,可还有谁会害王菽? 他湖涂啊,到现在才知道前世里女儿是被人害死的、被人推进河的! 是谁、是谁、是谁?! 王葛紧抠门框,二叔的痛楚,分明是一种不能言明、唯能憋在自己心底的痛楚!到底什么事?让二叔心苦成这样还不敢说? 桓真和袁彦叔不方便再呆在这了,王翁叫王葛姐弟送他们。 出来主屋,王二郎勐然又恸呼一声,吓得王荇紧抓王葛的手,感同身受的抽泣抹泪。 王葛回望主屋,眼眶中也堆着泪。桓真跟着望过去,望回来,眼神短暂的停留在王葛正好垂泪的一霎。 她擦净泪,向桓真、袁彦叔揖礼。谢字太轻,救二叔之恩,她会回报的。 第75章 矩为制方之器 王二郎体格壮,次日就又生龙活虎。 但二老哪敢放心,还是让他窝在主屋里一天,陪他大兄说说话,编草鞋,不许到外头。王三郎则背着阿母缝裋褐换来的新麦,去谷场全磨成面。 王禾陪着大父去乡里,买麻油,买和上次一样的结实葛布,回来时要绕去苇亭采摘两筐苇絮。贾妪要给昨晚施针的恩人再缝一身寒衣。 王蓬、王荇干完力所能及的杂活后,手拉手去主屋,王荇练字、背书,王蓬看着幼妹。 王葛仍什么都不必管,呆在次主屋练手艺就行。 一家人把活计摊的明明白白,唯独不交待小贾氏,摆明了挑唆晚辈不和这件事,不是那么容易过去的。 原来,昨晚王大郎发火后,王菽不敢隐瞒,把阿母说的所有话一字不落的讲了。 当时贾妪只骂了一句“瞧你那鼠狼嘴脸”,就将小贾氏搡出了主屋。 现在小贾氏只知道夫君醒了,根本不敢进主屋探望。她这回是真怕了,早知道引出这么一串倒霉事,昨晚多那几句话干嘛?又剜不掉葛屦子一块肉,唉。 她噼着柴,后悔中夹杂着不甘,渐将柴想成葛屦子,一下、一下使劲噼! “搅家精!到茅房那边噼去!”贾妪出来吼。 “是。”小贾氏抹着泪抱柴走。 贾妪回屋,叹气。早年不是不知道贾户家的儿郎、女娘皆懒,无奈自家一贫如洗,只能跟同样穷苦的人家结亲。没想到小贾氏除了懒还刁钻,总和阿葛吵嘴,且恶劣到背地挑唆晚辈不和!这不是搅家精是什么? 贾妪掀开草帘进里屋,王二郎刚站起来,又赶紧缩回被窝。她被儿郎这副憨样逗笑,说道:“行啦,又不是非叫你躺着,在屋里走动走动,别出去着凉就行。” 王大郎宽慰道:“阿母放心,二弟养一天肯定好了。只是二弟,你新妇做的事,你心里得有计较。” 王菽垂低头,没脸为阿母说情。 “是。”王二郎则是不愿替新妇说。这辈子还魂时,已经娶了小贾氏,不能无故弃妻,就抱着过一日算一日的心思。上辈子,小贾氏在自家做了佃户后,就长期躲至娘家了,阿菽有母相当于无母,才叫那竖儒母子得逞,被骗的伤心失意。 昨晚从浑浑噩噩中醒来,他想明白了,既然阿菽上辈子有母相当于无母,那这辈子无母也无妨。 次主屋。 王葛盯着小贾氏去茅房那边了,耳根清静,重新坐回。 制整尺,包含十个寸线段。 由于第一阶测试时,她对自身要求极度严格,令第二阶测试很快就通过了,这就叫厚积薄发。 因此她可以进行第三阶比试了:制矩尺。 圆曰规,方曰矩。 矩是制方之器,也可测高度。它的外观呈直角尺,一端短、一端长,上面均有分、寸刻值。 如果此阶还是只刻线段,何谈自我挑战?岂能算进阶? 她从现在起要练的,是桓县令给的“矩”模子的轮廓! 王葛卷起草席,将露出来的泥地表面刮出一步长、宽的位置,刮平。然后在坯面上徒手画直线、画竖线,组成直尺轮廓;画直、画竖、交为直角,组成矩尺轮廓。 画一会儿,哈口气,地好凉。很快冻的直流鼻涕,捏着小石块的右手渐没知觉,改左手。左手一直揣在她自制的厚手套里,现在轮到右手揣进去取暖了。 当腿跪麻时,将所有画过的线条抹掉,再慢慢起身,观看箧笥里的十个木规,一边看、一边抻筋骨。 每个规器,都是用整块薄板割出来的,“铰链”只具备外观,没有调节作用。桓真将器具都交给她时,告知过,最大的规,针脚之间为一“觚”。不等王葛问什么叫觚?桓真就直言:不用懂,何时能抛开十个木规模具,也能一一彷成功即可。 好吧,挺有道理。 短暂休息后,王葛重新趴地,画各种线条。 晌午时,小贾氏在灶屋忙,望眼空庭院,突然挺想蠢姚妇的。有姚妇在多好,稍微使个心眼,对方就冲着长房去了。 灶膛往外泛着火光,让小贾氏想起十年前自家二兄被烧伤,弥留之际跟她说的隐事。 “当时,是我先看到阿吴的,施她一口饭。她咋就不中意我呢?” “有时候我多希望变成三妹,嫁到王家,那样就能天天见到阿吴了。” “她宁愿当佃户,也不愿和我好。为什么?” “我咋就忘不了她,听说她被野虎咬伤,我担心的很,牵挂的受不了才饮了酒。” 小贾氏回忆到这里,闭上双眼,这句话是二兄最后一句话。二兄死不瞑目。 他死那天,正是葛屦子出生的那天。 二兄想着吃醉酒后,就能忘一忘吴氏,没想到醉倒在道边草窝里,不知道那处地方怎么起的火。待村邻扑灭后,二兄已经烧毁一条腿,硬生生疼死的。 所以他临死前把这桩心事讲出来了。小贾氏知道,二兄疼的厉害了,所有欢喜就变成了怨,变成恨! 二兄死了,这股怨恨被她这个亲妹接过。 葛屦子生来就是克星!凭什么她生,二兄死?是葛屦子抢了二兄的命! 只是……小贾氏又想起昨天阿菽突然说的:“你瞧你,干干净净的,非得往火边靠,差点儿烧个大疤瘌。” 阿菽怎会说这话? 从王葛半岁时,家里忙不过来,贾妪就让小贾氏看护王葛。小贾氏最愿带王葛去的地方就是灶屋,每次都拿烧火棍抽王葛的腚,还点着火吓她。一边吓,一边讲的最多的,就是这句话! 怎么阿菽说出一模一样的话? 想不通,一定是巧合。 这时,院中进来个人,询问:“是王匠工家么?” 小贾氏出来,对方是个穿着补丁裋褐的小郎,她扬声喊:“找王匠工何事?” 找阿葛的?贾妪、王菽、王荇都从主屋出来。 王葛也听到了,正好休息一下,也出来次主屋。 小郎倒挺知礼,冲院中揖一礼后,道明来意:“我想请王匠工制些竹简。” 小贾氏:“这就是王匠工,是我侄女,竹简呀,她……” “五个钱一根竹简。”王葛回一礼,说道。 小贾氏脸皮子一抽,五个钱?那破竹片子你一制就能制一筲箕,真敢抬价啊! 小郎神情可见的卑微、作难。“能、能否贱一些?” “我是头等匠工,此为县府定的价,我不敢违背。二叔母,你说是不是?” “是。”小贾氏赶忙点头。 小郎不死心,商量道:“我若自带竹料,能否跟王匠工学制竹简?” “我要考匠师,短时间内不教手艺。二叔母,我说的是实情吧?” “是!是。” “那……不打扰了。”小郎落寞离去。走出院门的几步间,回头三次。 王葛始终平静目送他,没表现出一丝一毫穷苦人之间的互怜互惜。 第76章 桓真敲王葛 小贾氏想缓和关系,见君姑过来,问:“妇咋不认识这小郎呢?他想跟阿葛学制竹简,莫非跟咱家虎头一样,也学书?” 贾妪:“他家是贾地主家的族亲,原先一直住村东。贾太公嘱托鳏翁告知我等年长者,此家人犯了大错,被撵出族。赁居在鳏翁那,是以奉养鳏翁代为赎罪。他不来,我一时都忘了提醒你们此事了,以后见着这家人,少理会。” 小贾氏最先道声“是”。 “阿葛、阿菽,尤其你俩,记住没?” “记住了。” 王荇踮起脚尖说:“大母,我告诉你,昨晚阿姐和我去挑水时见过他。” 贾妪把孙儿抱起来,王荇悄声把井边的事说个清楚。 老人家“啧啧”两声,更鄙夷。“阿葛啊,外头冷,快回屋。阿菽!跟大母回屋。” 院墙外头刮起几许枯叶。 小贾氏一句话都没跟女儿说上,莫名觉得自己就跟这枯叶似的,被王葛霸占枝头。罢了,这次她认栽!“王葛,你从妹老实,不管你我有何仇怨,希望将来都别撒在阿菽身上。” “昨天那鼠狼往哪跑了?” “什么?” “阿菽跟你说了些话,才吓着那鼠狼?才跑的?” “你……你在胡说些甚?” “你平日不是一直嫌我不教阿菽吗?我教的好吧?” 小贾氏脸上的狠色顿住,变成惊、惧、不敢置信。葛屦子在说什么?是在说编竹,还是指昨天阿菽的那句话…… 王葛没再激对方。这就是一个庭院里生活的坏处,总得防着阴私者狗急跳墙。幸好此大晋有匠师令,长房随着她考取匠童、匠工,不但自身有底气,也让大父母意识到,长房将来不必依托给次房、三房了。贾妇当然也知,才一而再、再而三的着急使坏,将伪装的面皮暴露。 王翁祖孙在天黑时匆匆回来,不但背筐满载,每人手里还抱着捆带絮的苇杆。 匆匆吃过晚食,贾妪、王葛紧着给袁彦叔缝寒衣。王菽将大父、阿兄割苇时刮坏的寒衣缝补。 又到了桓真教王荇读书的日子,王二郎早早将桉桌搬到次主屋窗侧,看到王葛在地上画的密密麻麻的线条,故意问:“阿葛真本事了,这就是画符吧?” “我若会画符,先给二叔画个护身符。” 王二郎心里这个舒坦。 王葛紧接着问:“嘻,二叔,刚才我大母往灶屋去了,端的是三叔刚磨好的新麦面不?” “对。你大母要给桓郎君蒸胡麻饼吃。” “哦。”王葛想多了,还以为大母想给二叔补身体,那样自己也能尝上两口。 桓真和铁风过来王家时,一进院门就闻到香气。贾妪这回亲自持灶,揉面时就搀上胡麻,表层洒的更多,每张饼熟了后,稍蘸盐水,在釜底将饼皮烙脆。 桓真自当了乡兵,顿顿都吃不饱,今早领到的麦饼有糠皮,领到时凉的梆硬,铁风一直揣在寒衣里捂。俩人空腹而来,乍闻饼香,都忍不住嘴馋腹鸣。 二人在灶屋狼吞虎咽吃完,来到次主屋时,王荇已经很自觉的习了一会儿字了。 姐弟俩将屋里有光亮的地方平分。 铺上两层草席,王葛无法画线,开始制规。桓真过来,让王荇继续写字,他走近王葛,看她用带着棱尖的石块在木板上刻线段。她先刻横直,数足长度后,在横段中间位置往上刻,数足高度,再在竖线顶端往下方横线两端画边角。 桓真赞许的点下头,这确实是制此种固定木规之法。他回至书桉,说道:“阿荇,今日教你算数。这个木牍上,是我写的九九表,以九九八十一起,二半而一止。王小娘子也可旁听。” “是。”王葛早知古代有乘法口诀,听桓真将牍上之字念完后,明白了,和前世的口诀基本一致,就是排列顺序相反。另外,牍上的数字写法,“廿”代表二十,“卅”代表三十,“卌”代表四十。 如往常一样,桓真只整体念一遍,然后分成三部分教。 由九至七,为第一部分。他念一句,王荇看着木牍跟一句。三次后,王荇自念。又三次后,开始背诵。王葛看阿弟负手而立,一边吸鼻涕、一边装老成、一边背错双眼发虚的样子,咋看咋觉得可爱。 啪!她左手背被桓真敲了一竹尺。 “阿荇停下。王匠工笑的如此欢喜,想必已经背过了,我等听王匠工背。”桓真把木牍一扣,防备王葛偷看。 竹尺在他另只手心中轻敲、轻敲,这分明是在蓄力啊! 王葛盯着竹尺,开口:“九九八十一,八九七十二……五八卌……二七十四。” 她故意结结巴巴背完,铁风在后头冲她点下头,告诉她都背对了。 王葛刚眉眼一弯,桓真就训王荇:“看到没?你阿姐只教几遍都记住了,你呢?是没吃饭还是昨宿没睡?站直!鼻涕擦掉!哭甚?继续背!” 屋墙外,王蓬刚蹑手蹑脚过来,继而蹑手蹑脚离去。吓死了,还以为能听典故,没想到从弟又被狠训。 晌午,桓真、铁风提着两篮饼走时,王荇的脸都哭皴了。 贾妪不知道咋回事,还劝:“隔几天你桓阿兄就又来,实在想念,过两天送寒衣时,你跟你叔父一道去。” “呜……嗝!”王荇钻到阿姐怀里抽泣痛哭,好伤心,好丢脸,一上午被训了百回,手都被敲肥了。 王葛心疼的抚他背。“阿姐都背过了,这两天定教会你,送寒衣的时候,你大声背给桓郎君听,好不好?” “嗝嗝嗝!” 桓真二人拐上南北道后,铁风感慨:“这些饼子应是新麦磨的面,磨了好些遍。王户这样的人家,最多在腊月才舍得吃新粮。” “翁姥都是仁善长者,仁善者,必有善报。”桓真再嚼一个,提醒铁风:“你再絮叨,回了营地可吃不着了。” “哈哈,这倒是。” 县邑,北闾里,船匠肆。 姚大匠师不仅是木匠师,还是船匠师。他在匠工考后,原本要启程去洛阳了,见到桓县令拿来的“不怕漏”竹船模,立即意识到自己扬名、甚至能晋“宗匠师”的时候到了! 所以哪怕将启程日子缩短、昼夜赶路,他也要先把“八艚舰”制出来,试水! 历史是很有意思的事情,王葛不敢将船模取名为“八艚舰”,在姚大匠师这里,又归于此船舰原路。 第77章 见到纸了 王葛制作的粗糙竹船,只是给船匠师们开启了隔舱防沉的道理,实际应用于大船,匠师们得走很长一段摸索之途。 不仅要做到舱板完全密封水,还要考虑怎样加固龙骨?目前最大的战船最多可隔出几舱?不同载重条件下,至多容许几舱进水?单舱进水时,是否真能一边行船、一边修补? 姚大匠师的时间肯定来不及测试如上,他只需将最简单的八艚舰打造出来,在南江试水不沉,此功就归于踱衣县、也归于他自身了。 王葛是否能在大晋制船史中留下姓名,不在桓县令,要看郡府向朝廷上报的牒牍。 贾舍村。 桓真以为胡麻蒸饼就是王户回报的谢意,没想到两日后,王翁带着王二郎、王荇来乡兵营地送寒衣。 一件件寒衣宽而肥,一看就舍得耗布。且布料不是最次的粗葛,是稍好些的结实厚葛,苇絮更是填的厚实,针脚密缝。桓真的衣、裳各有两件,袁彦叔、铁风、铁雷各一。 桓真已非从前。几件粗鄙寒衣,富贵人家确实不屑,可对自耕小农来说,耗费的是几年积蓄,能抵半头牛价了。如果单为前些天救王二郎的事,这些寒衣绝来不及缝。 十管面脂!桓真想起来了。他肃容揖礼:“谢阿翁,此寒衣正是我等急需。阿翁回去后,定要代我谢老姥。” 王翁一直担心人家看不上寒衣,这才放心。 桓真瞧到王荇紧绷小脸,目露期待,就问:“怎的,九九表记住了?” “是。桓阿兄,我能现在诵给你听吗?” “可。若诵对,有奖励给你。” “谢桓阿兄。”王荇牢记阿姐交待,负手,肃容,自信的大声背诵,待他背到“二七十四”后,未停,一直诵至九九表结尾“二半而一”。 桓真暗赞!难怪夫子看重此童资质,对于一个从未接触过算数的村野孩童来说,三日时间将固定课业完成之余,再将九九表背熟,绝对是天赋聪慧了。 他拿出奖励,是几对磁石。前些天拿走了竹节小人,便还以磁石。告知王荇磁石玩法后,铁风拿来一个箧笥,交给王翁。 桓真郑重嘱咐王荇:“这是夫子刚托亭驿送来的,里面有新的笔、墨,还有纸张。亭驿明日走,你回去后将读书以来的心得,全部书于纸面,明早卯正前送过来。我教你读书有段日子了,总得给夫子看看成绩。” 一提夫子,王荇眼泪汪汪,下巴抖着愧疚道:“桓阿兄,我不对,夫子对我这般好,我却记不清夫子模样了。” 桓真蹲这孩子跟前,轻抚他肩。“相见时,自然就认出来了。” “真会相见吗?” “夫子那样的大儒,岂会轻言,他说再有会面时,就绝对有。再者,有我呢。” “嗯。那我阿姐也要给夫子写心得吗?” “当然。不过……你不得代写。” “唔!”王荇觉得自己可能多嘴了。 回来路上,王二郎问:“我咋觉得阿母把桓小郎的寒衣做大了?” 王翁:“你懂啥,桓小郎正是窜个的时候,转过年就穿着正好了。” “啧啧啧,又不是苇子,能窜那么快?” “你现在话倒挺赶趟,刚才杵那一句不说,我瞧你才是苇子!下次再有这等事,我不如带三……唉!”一个不如一个!王翁摇头。 “阿父,沙屯又来信了?” “没有。张户家的牛车不跑远道了,怎么都得年后了。唉,我愁的是……算了,不当着虎头说这些。” 王荇拉住大父的手,懂事道:“大父,我给你捂捂手,手暖了,就不生气了。” 大父母的愁事,他其实知道,他是听蓬从兄讲的,蓬从兄是偷听到的。村邻又有给阿父说亲的,仍没有给三叔说亲的。大父母认为的听话、最老实的好儿郎,在村邻眼里,都不如阿父这样的有疾者。 三人很快回来,把箧笥放到次主屋后,王翁和二郎就回主屋了。小贾氏郁闷的掩门,今日她特意用柴灰描了眉,结果夫君还是不回屋,她想认错都没机会。这屋里,真是越来越冷了。 “真是越来越冷了。”王葛给阿弟搓搓小手,其实她的手还不如王荇的暖和。 王荇先把桓真的话转述,再拿出两对磁石,解释道:“桓阿兄给了六对磁石,正好,咱家孩子一人一对。” 姐弟俩心有灵犀一笑,王竹那孽障不算王家子。 打开箧笥,除了笔墨外,果然有两撂边缘整齐的长形纸。一撂洁白,表面光滑;另撂发黄,略显粗糙。应该是制纸材料有区别。 这是王葛穿越十年来,头一次见到纸! 王荇用指尖轻点了下纸面,这种感觉好神奇。他稀罕的一直看纸,说道:“桓阿兄说,白的叫白麻纸,黄的叫藤纸,都是写字用的。阿姐,这薄薄的,我都不敢拿,如何在上头写字?” 王葛发现,自己真的已经是这个时代的人了,前世如此平常的纸,现在摸它,竟跟阿弟一样小心翼翼。 桓郎君让她也在昂贵的纸上书写?太糟蹋好物了! “我有办法了。虎头,你先想好要跟夫子说什么,写于竹简,修改好后再迻于纸。”她说完,轻轻挑起一张白麻纸,正、反质感有差别,背面的粗砺程度还不如藤纸,且有稀疏的草皮附着。 王荇学王葛的样子,取出一张藤纸,凑到鼻尖闻闻。 王葛也闻闻白麻纸。 姐弟俩相视而笑,啥味也没闻出来。 王荇问:“我能给夫子写一些家常的事吗?” “当然。” “嘻。”王荇欢喜不已。这种问题他是不敢问桓阿兄的,但阿姐说行,肯定就行。“那阿姐怎么写?我倒有个主意。阿姐把九九表写一遍吧,那些数咳……好学。” 小家伙还怕伤她自尊心。王葛揪一下他的羊角髻,说道:“你跟夫子说家常事时,提一下阿姐得头等匠童、头等匠工的事。我呢,且得想想,实在想不出,就画画给夫子。把我学到的尺、规、矩都画给夫子。” 其实王葛在看到磁铁时,已经想好制简易指南针了。前世历史上,晋朝应该有指南车、指南舟,但都是不便携带的勺状司南。水浮磁针的记载,最早见于《梦溪笔谈》。 但画出磁针指南,得有由头。啧啧啧……八艚船才过去几天啊,她又得“突发奇想”了。 第78章 浔屻乡的小少年 王荇伏桉疾书。 磁针指南的事不急,王葛自我测试已经结束,今日起,实物制尺、矩、规。 尺与矩在完全掌握它们的线段、外轮廓后,第一次就切割成功。没有趁手工具,她只能将篾刀、匀刀缠布,配合着锯使用。 画线段时,用阿弟的刻刀。这把刻刀是张夫子给的,专门用来刮竹简错字,锋利轻便,非常好用。 制规稍麻烦,首先要用刻刀在薄木板上画出整个外形。桓县令给的十个木规的制式一致,两脚长度相等,底端都尖锐,使用时,哪个脚固定圆心均可。顶端的连接,也就是“铰链”,呈两面皆突的圆形,得凋刻打磨。 王葛想,如果是铜制、铁制的规,铰链位置肯定是能调节的,不然就太费材料了。 最大半径的规,制出实物后,和模子仔细比对,连顶端的圆形也用麻绳圈量,全部符合。比对过程中,王葛明白了何谓“觚”。 一觚,为正六边形的内角。 桓真在给王荇讲算数时,曾提及过“六觚”为一“握”,就是指竹制的算筹,共二百七十一枚,这些竹算筹的标准制式,合而为一“握”! 此时王荇停笔,问:“阿姐,今日何日?” “仲冬第一日。” “我要加上时日,待夫子看我书信后,就能算出车马距离了。仲冬,朔日。” 读书人说话就是好听。王葛欢喜的同时,愈发体会知书识理的重要性。 过了临水亭往贾舍村方向的土道上。 刘泊着一身臃肿寒衣,背着沉重竹筐,里面是阿母给舅父蒸的饼、腌的咸肉、咸豆、肉酱、鱼酱。路不好走,他磕过一跤,下裳的腿部位置刮破道大口,苇絮随他走动掉落。道边有苇,他就采摘一些塞进去,一路掉、一路塞、一路诵书,颇自得其乐。“平在朔易。日短,星昴,以正仲冬。厥民隩,鸟兽鹬***曰……” 下午申初。 野山下清河曲弯处,一只伍人小队的乡兵疲惫而行,牵着条猎犬。此犬名猲獢,短喙,擅于搜寻追捕。他们是从浔屻乡过来的,两乡接壤之地正在修津渡,昨夜逃跑了一个隶臣、一个隶妾,在种种痕迹和猎犬引路中,他们追到了瓿知乡。 桓真若见到这些乡兵瘦骨嶙峋的模样,一定会感激族叔仁慈的。浔屻乡是踱衣县最穷的乡,这五人又长期在津渡工地,风里来、土里去,各个蓬头垢面若野猴般。 此刻他们随猎犬跑,知道的是追查逃犯,不知道的还以为要撵上狗杀掉吃了。 冬季,清河边洗衣的佃户女娘们很遭罪,哪还有夏日时的欢声笑语。她们乍见猎犬,吓得尖叫、惊惶四散。五个乡兵拽紧猎犬,一人高喊:“我们是隔壁浔屻乡的乡兵,追捕一男、一女逃犯,如遇可疑者,就报给你们最近的亭,切莫收留生人!” 一娘子听出喊话人年纪不大,就笑骂:“你们就是生人!” 哈哈哈哈……女娘们重新回来洗衣。 刚刚喊话的乡兵用水扑洗脸,隔着距离告戒这娘子:“我等不是在说笑,逃犯原来是在贾舍村修路的隶臣妾,应该是跑回来了。” 娘子赶紧指路:“小郎沿这条路一直走,那边有乡兵营地,临水亭的兵吏便在那处。亭长姓任!” 这乡兵一撩乱发,笑颜道:“谢娘子。” “啧啧啧……怪俊的。”另个娘子说。她周围再有人道:“怎么浔屻乡也有年纪如此小的乡兵?我记得临水亭有个姓还的小郎,就是……” 这乡兵跑近几步,见女娘们又防备他,停步问:“阿姐刚说那小乡兵姓桓?” “呸,谁是你阿姐!对,姓还,还钱的还,这姓一听就忘不了。” 乡兵往回跑,眼泪随风飙,低语都囔:“呜……是你么桓阿兄?呜……我可受老罪了呜……” 刘泊这时来到了村西乡兵营地。 任朔之心疼坏了,卸掉沉筐,赶紧用褥子裹紧外甥,嗔道:“你阿母也是,这大冷天,折腾甚?我还能饿着不成?” “舅父何时再娶,我阿母才能放心。”刘泊脸冻的发青,幸好搭了段牛车,不然天黑也到不了。 任朔之娶过两次妻,一个病逝、一个难产而亡,之后有人给他说亲,都暂未应。一提这个,他呼刘泊后脑勺一下,少年郎的稳重气度在舅父这不管用。桓真正好过来,瞧见,一乐,知己之感再增。 刘泊把发髻扶正,说道:“阿真,我阿母腌制了些肉酱、鱼酱,你拿去一些,还有细面饼。” 任朔之牛眼一瞪,嚷道:“不是都给我的?” 刘泊一副正经模样解释:“共三份,除了阿真这份,还有王匠工的。我阿母特意嘱咐,舅父是自家人,留最少的。” 小心眼的外甥!任朔之瞅瞅自己粗掌,深悔刚才的巴掌打早了。 桓真思量一下,提议:“我近日欠了王家不少情分,不如晚食一并去王家吃,剩下的酱都留给他们,如何?正好阿泊许久未见到王匠工了,是吧?” 刘泊点头:“可。正好,我阿母想向王匠工讨一对竹簪。” 二人年纪相彷,也不论兄、弟,边说话边向外走:“什么竹簪?” “正绾之簪。” “取下我瞧瞧。” “肉酱……” “三片竹叶,没甚好瞧的。” 铁风取来一个大空筐,从刘小郎的筐里倒腾酱瓿、小瓮,再将裹着蒸饼的布囊解开,只留下两张饼。 铁风每取走一件,任朔之就道句“行了”、“差不多得了”。 “哈哈,告辞。” 王葛已经制好六个规范统一的规。 规脚相叠,望着摆出来的正六边形,她猜测当中的面积,会不会是算筹中的标准一“握”。 其余九个木规……也有说法吗?她愈感自己知识的贵乏,编席、刨木、凿槽、凋纹,只是木匠的起步,就如算数中的九九表一样。她要学的,阿弟要学的,都还有许多许多。 桓真、刘泊、铁风进院。 王翁二老、王荇最先迎出来。 王葛去主屋扶出阿父。虽然阿父眼睛有疾,活动不便,但刘小郎之前和阿父见过,又拿了好些吃食来,作为长房子,阿父肯定不能如二叔、三叔似的躲在房里。 “刘泊见过翁姥,见过阿叔。”他再温润而笑,看向王葛,“见过王匠工,荇弟。” 王荇规规矩矩还礼。 小贾氏从门缝中打量院中一切,几个呼吸间心思百转,又恨又气又烦躁。 恨长房越来越盛!照此下去,次房不得被长房压一辈子? 气自己女儿不争气!这种时候跟在王葛跟前多好,那个姓刘的小郎忒俊了,哪怕粗布寒衣都遮不住的俊,若是阿菽再年长两岁……唉。 烦躁找了王二郎!真是中看、不中用的夫君,一到关键时候,连个瞎子都不如! 第79章 葛藤!荇菜! 心思狭隘者,看世人皆狭隘。 王翁还是将儿郎、女娘们全叫出来了,不拘礼节招呼过后,王菽帮着大母去灶屋忙活晚食。 王二郎把杂物间的草席铺在院中后,王三郎又将自己屋里的草席卷了抱过来,加厚隔凉。此时坐于院中,比屋里亮堂暖和。 刘泊正向王葛说明来意:“家母想制的为簪笔。” 簪笔,明为绾发之簪,实为便携之笔。不过在大晋朝,此物寻常百姓不能使用啊,只有时常要书写的官吏才会佩带。 刘泊看出王葛疑惑,不需她问,便继续讲明制式:只制圆簪杆,杆身总长六寸,上端尖细、下端粗,便于簪发。笔斗和笔尖,他自制。 “王匠工定要在簪杆上隐晦提名。我阿母说,你是大晋首位头等匠工,说不定也是唯一一位,此贤名,当远扬。待簪笔制好后,我们会托亭驿赶在腊月前,送到都城太学我阿父那里。以后你若成为大晋最年少的匠师,这只簪笔就更珍贵了。” 读书人说话咋这样中听!王翁、王荇都激动不已。说实话,王葛自考取头等匠工后,慢慢在村邻闲言里传变了味,好些人说乡里的下等匠工都能在匠肆找活干,咋头等匠工整日缩家里,连货郎都不来了。 王大郎立在灶屋门口,问后头忙碌的阿母:“阿母听到了吗?虎宝多有本事。” 贾妪欢喜的泪都出来了,说道:“听到了。” “刘阿兄放心,我这就去制。”王葛明白这是对方抬举自己。万没想到他阿父竟在太学,太学对读书人来说,就相当于匠人理想中的将作监!真是了不得。 桓真赞道:“好事得成双。也请王匠工为我制一尺,隐晦提名,不需标刻线。原先那把尺,前几日打虎头、敲你手背那下,硌坏了。” 王葛姐弟脸上的喜气全无,同时耷拉头。 王禾扒在杂物屋处“哈”声一笑,被王二郎瞪的闭嘴。 王翁正想岔开话,院外奔进来一人,冲着背向院门而坐的刘泊就扑:“桓阿兄!呜……我可找到……”糟糕,不是? 旁边桓真歪头打量:“阿恬?” 王恬回头,先吓一跳,再凑回来:“桓阿兄?你咋、咋这样了?” “比你强。” “呜……你不知道我……” “等等!”桓真叫过王荇,扳着小家伙的双肩杵到王恬面前:“我师弟。阿荇,快叫王阿兄。” “见过王阿兄,我叫王荇,荇菜之荇,水中强者也!” 王恬傻呆呆回这孩子:“我叫王恬,恬,静也。” 静什么静,没眼色!桓真伸手:“见面礼。” “哦。”王恬左手抹把鼻涕,右手从怀里掏吧掏吧,掏出个灰白颜色的图牌,兽骨材料,整个比掌心小,制式下圆、上有祥云花纹。他难为情解释:“先送阿弟这个,等我回……考入县护军营后,给阿弟补个好的。” 王荇还没接,就被桓真拿过、递向王翁。“这是他的符牌,明日我让铁风带二郎君去清河庄,一个符牌怎么着也能换头牛。” 王家所有听到这话的人……待数日后王二郎把一头牛、整车粮都带回来后,仍跟做梦一样。 当然,现在王翁一家人只是感激,没敢把此事深想。 王恬快语跟桓真哭诉自己数月悲惨遭遇时,王葛趁着光亮,先回屋制簪笔。她前世也制过此物,不需笔斗、笔尖,不到一刻钟就打磨好了。而后她微微愣神,叹气。前世今生,她都怕欠人情,没想到又欠刘小郎,比以前欠的还多。 至于隐晦提名,是因为匠师令有规定,匠师之下的匠人,不允许在制器上刻姓名。 那就刻葛藤吧。 人都说葛藤为纠缠之意,但她却觉得,葛藤坚韧,耐受风雨,更寓意自强不息! 桓郎君的竹尺一并制好,刻的也是葛藤。此葛藤呈螺旋攀沿于一端,便于攥握,免得对方用葛藤这端来敲阿弟。 院外,王恬痛哭一阵,紧接着心情大好,不见外的去灶屋,嘴甜无比的叫“姥”。贾妪心疼这孩子,用刚热透的饼夹满肉酱给他吃,再兑了热水让他净脸,给王恬扎了和桓真一样的羊角髻,最后将王禾才翻新的寒衣拿给王恬穿上,还算合适。 拾掇一番重回庭院,众人才晓得王恬这孩子有多俊。 竟不输刘泊! 小贾氏从门缝里瞧到,急的团团转。阿菽这傻货啊,跟她阿父一样傻!这个俊俏小郎跟桓小郎相熟,肯定也不是普通乡兵,可阿菽就知道在灶屋烹食,哪怕在庭院来回走两趟也行啊! 夕阳一落,众人就得去屋里了。桓真几个本就是给王户送吃食,除了王恬埋头吃撑,其余人都寥寥几箸,然后告辞。 桓真拿了竹尺,刘泊得了簪笔,出来院前三丈来远后,回头瞧,王家人还在原地目送他们。 王恬挥手:“翁姥,葛阿姐、荇弟,我还会再来的!” 任朔之带着程霜几个求盗、执着行灯过来。“你们速速回去,那两个逃犯还未找到!” 王恬已经告知过自己为何来瓿知乡,桓真、刘泊道声“是”,然后他们听到了马蹄声。 这时候农户基本都吃完晚食,任朔之几个不讲话,周围就极其静谧。 马蹄沉重,渐进。是袁彦叔,他牵着马,马背无鞍,横驮两人,一动不动。“任亭长,我抓到他们了。他们想去鳏翁家偷粮,我打晕了他们。” 任朔之翻动这两人的脸,跟浔屻乡乡兵描述的一致。揖礼相谢后,他气愤又后怕道:“我特意命人在水源等地细细巡查,看来这俩竖役也有防备。” “是,他们很聪明。鳏翁家赁出一屋,那家人有个好在井边大声诵书的小郎。亭吏两次过去巡查,此隶臣妾都是等小郎出声诵书,揣测出亭吏已走,然后从暗处钻出。” 任朔之再谢对方。 袁彦叔看向桓真,后者知道有事,走向道边。 铁风跟过来,他跟袁彦叔仍互不视,互不语。 “桓郎,我盯那两个逃犯时,听到赁居在鳏翁处的这家人一些谈话,甚是可恶。这家郎君是那蠢货贾风的族弟,原先就是他到乡里贿赂乡吏打听滚灯的事。贾风被贾太公罚禁,他也被揍个半死,一家人被撵出村东族地。此人之子到了相看年纪,两月前从一佃户口中知道了王小娘子匠童之名,但那时他仗着贾风之势,犹豫不决,不想跟王户结亲。现在一家人落难,这郎君后悔了,便想使阴私手段,教唆儿郎接近王匠工。还说既不好接近,就死缠烂打。再不行,就接近王家别的女娘。” “哦。”桓真抄着手,踱出去一步,又回来,有了决定。“教子不善,罪不在子。先令其子丧父,观其是否向善。若还不善……母之过丧母,子之过丧子。” 第80章 很犟的铁针 次日,王翁、二郎携王荇在卯正前至乡兵营地。 铁风跟王翁父子一旁说话。王荇托着五页纸上前,说道:“好些不会的字,我画的圈。还有,桓阿兄,我原本想两面都写字,可是纸会透,反而废了一张。” 小孩子心疼纸张的表情藏都藏不住。 “我幼时也如此过。”其实最贵的哪是纸,而是墨。但这些暂且不需叫王家知道。桓真略扫内容,圈、字数量几乎均分,这就很好了。他每看一页,含着笑点头。 王荇见快看到第五张了,如实解释:“最后一纸,上面只要是‘一’字,全是我阿姐写的……咳,其余由我代写。她说牢记当日夫子的教导,自当以匠人之道报答夫子。幸亏有桓阿兄给的磁石,我阿姐就将昨晚如何发现铁针能指南北的事,告知给夫子。桓阿兄,或许有朝一日,人人各持一盛水的小筒,浮一根针,就能晓得南北方向……” 王荇的小嘴吧吧不停,王翁父子隔着距离不时瞧一眼,都怕桓小郎嫌烦。可是桓真听得很仔细,纸上所书,他看的更仔细。 桓真自家就有磁石所琢的“司南”,是用来仰察星宿斗机之用。因其沉重,若外出使用,需以车载,谓“司南车”。 至于宫中的司南,寓意更多的“国之正法”,所谓立司南,端朝纲,而非辨认方向所用。 此刻桓真心里直如惊涛骇浪,仔仔细细将第五张纸,猜着“圈”代表的字,逐列重看一遍。 起因是王荇为省纸张,正面写完、反面写,发现纸透后,王葛觉得扔掉可惜,就把没透地方的字剪下来,用葛布垫着保存。 在做此事之前,她在桉桌另端缝衣,铁针不锋,就以磁石磨针。 由于夜晚燃烛的原因,桉旁一直放着一盆水。那些剪剩下的废纸,她就突发奇想的用针穿纸,将针与纸放至盆里,当它是轻盈小船。 然后,王葛姐弟一边回忆那个“不怕漏”竹船,一边用手指搅动水,她还说道:“你看,它也不怕漏,怎么打转都不沉底。” 王荇就回:“是因为纸的原因吧?针才不沉。” 王葛又说:“不光不沉,你瞧它还挺犟哩,咋打转,它最后都一头朝南、一头朝北。” 王荇:“我试试……阿姐,它果然很犟哩!” 桓真再次看完了,视线矮处,王荇眼睛熘圆,生怕桓阿兄嫌第五张纸写的不好。他冻的鼻涕一出熘、一出熘,都没敢擦。 “铁风,找根无锈铁针、一盆清水。”桓真交待着,去取纸与磁石。 备齐后,按照王葛的方法,用磁石打磨针,穿过纸片,特意呈东西向放置水中,果真,铁针带动着纸片旋转,一头冲南、一头冲北。 铁风抓几下头发,也蹲到盆前,看桓真手指搅水,把纸片搅的乱向后,慢慢的,纸片停稳,针的方向仍呈南、北。 铁风忍不住试了几把,依旧如此。 后头的王荇“嘻嘻”笑,问王翁:“大父,用磁石磨过的针是不是很犟?” 王翁欢喜的把孙儿抱起来。 王二郎小声道:“想知道南、北,抬头瞧瞧太阳不就行了。” 王荇:“若阴天哩?” 王二郎:“还能总阴天?” 王翁:“若迷路深山哩?” “谁无事自个进深山啊?” 王翁叹声气:“虎头啊,以后别学你二叔,看着没,比这指南的铁针还犟。” 桓真起身,赞道:“翁说的好!指南的针!来,阿荇。”他抱过王荇,并不嫌弃,给这孩子擦净鼻涕印,说道:“待我回都城时,跟阿兄去一趟可好?” 王荇激动的想哭,回头征询大父时,王翁已经连声说:“极好、极好!” 接下来,桓真将五张纸装进布囊、再搁进防水箧笥,用麻绳捆缚后,烤上泥封。亭驿紧背,打马而去。 铁风则带王二郎出发去清河庄,铁风骑马,王二郎骑驴。 王恬早在天亮前就押着那俩逃犯回浔屻乡了,王荇没见着,颇遗憾。 回家后,王葛知道自己的“突发奇想”又一次过关,就全副心思用在制器上。桓县令要求孟春之前制出一百尺、一百矩、十个规各彷一百,总共一千二百数。她肯定不能卡着孟春交接那天完成,且按五十日算,她每天要制二十四器。 从清晨到天黑,除去吃饭、如厕,也就五个时辰。也就是说,她每个时辰要制出五器! 这种情况下,何谈多制、挣钱? 王葛也只是感叹一下,手上的忙碌并不耽误。桓县令越对她严格要求,越是对她有大期望! “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王荇背书的声音从院中传来。 王翁在原先噼柴的角落,架起工具凳,给王葛刨木。 王三郎一早便带着王禾去野山伐木了,今日是王禾头回进野山。在贾舍村,儿郎进野山就证明能担家务了。 王大郎还是编筲箕,从年头到年尾,他编的筲箕除了人情往来,换的粮起码够两斗了。 贾妪、王菽继续忙活贾地主家的活计,王蓬给长辈们端水、看护幼妹。每个人辛苦的同时,都翘首以盼王二郎的归来。 那个符牌,真的能换头牛吗? 下午,村北赁居于鳏翁家的贾郎君棒疮迸裂,死了。周围村邻跟这家人不熟,还是鳏翁找来几个儿郎,帮着抬出村,找了个无主的荒草地埋了,又帮着在坟前搭了个草棚。 五天后,铁风、王二郎拐过临水亭,回来了。铁风缓骑马,王二郎咧着大嘴、也不嫌灌风,一直笑着驱牛车。车是农户常用的板车,但轱辘比张户家的可大多了,也结实。车上堆着满满的粮袋。 那头毛驴仍不清闲,背上也驮着粮袋,跟在牛车旁。 呜咽的哭声随风传来,王二郎站到车板上眺望一下,看到了远处有草庐和新坟。他迅速坐回,没看清跪在坟前的俩人。 “谁家呀?”他纳闷,没听说村里谁有疾啊? 铁风明了,没说话。 同一时间,桓县令接到了王太守回复的文移,感叹太守不愧有德重贤名,不仅将王葛之功全部述于牒牍报向洛阳,还给她读书认字的机遇。 王葛从腊月后,可受业于南山馆墅的谢氏小学,免束修。 王太守出身琅琊王氏,清河庄是王氏庄园之一,琅琊王氏在踱衣县的小学,就在清河庄内。但谢氏小学确实比王氏的要好。 桓县令替王葛欢喜,也不知道这个聪慧、坚毅的小娘子,将量器规范练习的怎样了,何时开始彷制?他让王葛总共刻一百尺、一百矩、一百规(每种规刻十个),总数三百……咳咳……是不是有些苛刻了? 第81章 闹腾的王恬 王葛前世见过很多次牛,但当二叔把牛拉进院门时,她和全家人一样,都觉得牛好珍贵啊。跟屋子、院子、甚至和人一样的珍贵! 也一下明白了,为啥村邻搭车要讨脚力钱。牛多憨厚,多招人疼,嵴梁也不是那么高嘛,凭啥给别人白抗苦力? 哞…… 一声牛叫,令王葛姐弟牵在一起的手欢喜的直摇;王蓬兄妹则学着“哞”叫;王翁假装镇定,看牛的牙口,角,四蹄,绕前绕后,越绕越和小辈们一样,乐的合不拢嘴。 贾妪揽着王菽,一会儿看牛、一会儿看杂物屋堆的那么些新粮,刚想问这是不是梦,王菽就先问:“大母快掐掐我,这是真的不?” “掐啥掐,是真的!”贾妪可舍不得掐孙女。 主屋西侧的次房,若有人注意门缝,非得吓一跳。小贾氏的鼻子都快挤扁了,打量外头的一只眼瞪出了血丝。 她又换另只眼。 “一个破牌子真换来牛?还拉回好些粮。这么大的事,你们各个欢喜,都不来喊我,我不是这家新妇么?姑舅还有老脸怪我挑唆不和?你们咋不说是你们一个个排挤我?王二郎,你从前就夸你那长嫂多勤劳、多能耐,咋?现在又夸她留下的贱屦子?那我给你生的儿郎呢?到现在还受苦受冻的伐木,咋没人夸他?死阿菽,就是个倒贴的蠢货、蠢货、蠢货!跟你大母过去吧!”她都都囔囔,越说越龇牙彷若疯犬。 王二郎顾不得自己身上风尘,一边给牛身、牛腿擦泥,一边说那符牌的事:“人家真是大户人家啊!牛、羊全都一群群的,比咱家蚂蚁还多。清河庄管事说了,这种符牌啥用都不管,就是王氏族中子弟在外行走时,遣财救治疾苦的。凡拿符牌来庄子,贫贱者给粮,疾病者舍药。所以咱呀,不光沾王小郎君的福,更沾桓郎君的福,若不是铁郎君跟去,估计也就驮几袋粮回来了。” 王翁上手就想敲他,王二郎急忙挡脸。王翁气笑,训道:“此话休再说二次!哪怕只给一袋粮呢,咱也该知足感恩!当然给牛……哈哈……” 院子里全笑起来。 贾妪又责怪为啥不留住铁郎君吃晚食,王二郎继续挡着脸给阿母解释。 王葛这时和王荇壮着胆子,将手心轻轻贴在牛腹上。 哞…… 它一叫,姐弟俩的手跟着微微颤。 真的有牛了。 真好。 几日后,瓿知乡、浔屻乡两地的乡兵大量集结进入野山伐木。王恬毕竟身份特殊,整个伍人小队陪着他找到瓿知乡临水亭的桓真,于是王恬在伐木期间暂归在临水亭队伍里。 下午申正下山,浔屻乡的乡兵在山脚下扎营,王恬心底还是不大信任桓真,紧揪着任朔之的衣角,垂低头从营地旁边过去,生怕将他叫回去。 一离开营地范围,立即跟不认识任朔之一样,蹦跳走路,扔石头、攀树,累的时候就跟桓真说个不停。 任朔之瞧着这孩子直摇头,跟程霜等人庆幸:“如此看,幸亏是阿真分到咱临水亭,若是这恬小郎,唉,才盯他一会儿,我眼皮都累的跳。” 程霜:“他还怕伍长逮他回去呢,人家巴不得歇两宿。” “哈哈!” 王恬的闹腾,其实桓真也打憷。果然,王恬过了村西就撒腿跑,记性极好,一直跑到王葛家,嘴里大叫:“翁姥救我。” 王小郎君?! 桓真气呼呼追来。 桓小郎君? 二老吓坏了,以为有疯犬撵他们,二郎、三郎、王禾抄棍子、扫帚,可外头道上没动静啊。 桓真气喘着解释:“翁姥,他是饿的喊救命。我等在山上伐了一天木,晌午只吃了一张凉饼。” 王葛赶忙系上臂绳,进灶屋和面,王菽去杂物屋舀酱。王恬蹲到灶膛前暖手,桓真不再管他,牵着王荇的手,随二老去主屋。 两盏昏烛,一桉简策。 桓真坐下后,提醒道:“翁姥,夜晚认字,还需再添两烛,不然长久下去,阿荇的眼力会受损。” 灶屋内,王菽把酱拿过来后就离开了。王葛和面,搀胡麻,王恬烤着手,没回头,问道:“我和葛阿姐从前见过面吧?” “是。”此事没必要隐瞒,她说道:“在都亭驿站,当时小郎君帮着我斥那恶吏,还未谢过你呢。” “现在想来,葛阿姐与我桓阿兄早就相识。” 王葛再道句:“是。” “咦?不对啊,葛阿姐,那符牌没换来牛吗?” “换了。天冷,牛在对面……”不等她说完,王恬已经跑出灶屋,推开杂物屋门。 哞、哞!小牛急叫的声音让主屋的人全又出来。 桓真过去,拧着王恬耳朵往主屋揪:“你当你清河庄的牛呢,再晚点又让你把牛尾巴割了!” 一个时辰后,王家人目送桓真、王恬离去。这回王恬再挥手,喊出和上次一样的话“我还会再来”时,王家人脑袋都嗡嗡的。原来上回这孩子的活泼,是还认生呢。 今晚才是真正的恬小郎。真闹腾啊!连屋顶都爬上去好几回。 乡兵伐木是为了制箭,每年仲冬时都要如此。两天后王恬就又回浔屻乡津渡工地了。 王家喜事连连,县府允王葛腊月后去谢氏南山馆墅上小学,这可是比虎头读书还要令人意外。 “女娘也能读书?”贾妪喜极而泣,感激桓真不已。 这个功,桓真可不能领。“翁姥,此事与我无关。王匠工前段时间制的竹船,得到太守大人的赞许,若赏钱帛,不足以彰显此功,这才令她去南山馆墅修训诂学,也算给她一个资历出身。再者,训诂学利于匠师之道,即便此年纪不学,达到中匠师后也要学。” 这话意思可就深了,王翁能忍住激动,其余真心关怀王葛的可忍不住啊,一时间满室皆是啜泣声。王大郎肩头颤抖,念及亡妻若还活着,她该多欢喜。王荇懂事的起身搂住阿父脖颈。 王翁哽着嗓音问:“阿葛是每月去南山馆墅几日?还是一直住那?还有,腊月不正过年吗?” “旁的小学,幼童都是正月入学,唯谢氏宗族从腊月开始。阿葛虽只修训诂学,但课程也极多,除了农事忙时的固定假期,其余寻常月份,即便她不计辛苦,每月最多可返家一次。” 此时没人注意桓真称呼王葛已经变为“阿葛”。 王葛因为格外关注“幼童”二字,也没在意。她说道:“我不怕辛苦,大父、大母、阿父,我每月肯定都要回来一次的。” 第82章 宿命回转 王二郎、王葛姐弟将桓真送出院门,袁彦叔白襦白裳立在道边,如不畏冷的岩石。不知他何时来的,还是一直在此。 王家三人也向袁彦叔行礼。 桓真看向王葛,不满道:“这段时间我教阿荇礼仪时,你旁听。” “谢桓郎君。”王葛欢颜拂面,双眼比往日弯。 来了!桓真数着一、二…… “桓郎君,我有一事想问。” 桓真抄起手:“讲。” “你刚才说过,修训诂学者都是幼童,那他们年纪……” “大者不超六岁,小的……”他竖起二指。 王葛笑容一僵,已经能想像自己杵在“幼儿园”中的尴尬了。 桓真宽慰道:“勿忧。你在他们中,一定是匠技最好的。” 这倒是,以后我定是同龄匠工中认字最多的!王葛揖礼,谢对方相告。 袁彦叔一挑眉,桓郎从前跟小女娘交谈,顶多一问一答,这回比王匠工多讲了一句。 时光一晃而过,进入季冬。 贾舍村的儿郎每年只在此月得空休息,除非日头大好、无风才结伙进一次野山。那些懒人家就受罪了,不积薪,只能挨冻。 天气冷到王荇都没法练字了,砚台、毛笔遇水便冻冰,于是每日诵桓真留下的服虔所着的《通俗文》。 桓真此次离开,是去乡里参加“乡兵武比”。对他来说,此武比也是少年护军营的首次预选。浔屻乡里,王恬也是。 各乡的武比均为三项:三番射,逐禽左,角抵。 只要赢两项,桓真就有资格参加来年五月的三乡“大武比”,此武比在县邑举行。踱衣县的大武比通过后,谓为“护军童子”。之后再去郡治所山阴县参加郡武比,录取后,谓为“准护军”。相当于王葛下一步准备考的“准匠师”。 三番射:顾名思义,只进行三轮箭赛。第一轮为试射,由乡里的神箭手射靶做示范,每人跟随,无论是否中靶都不计成绩;第二轮为正式比,由乡吏用算筹计数;第三轮时,旁边有奏乐者、鼓声、歌者,乐曲均出自《诗经》,所有乡兵需按歌乐、鼓点节奏射箭,不和韵律者,即便中箭靶也不计为成绩。 逐禽左:本为六艺之一御车中的一项,由于乡里条件简陋,无战车,便简化为骑马逐禽,从左面射获。场地中骑马往返一次为一轮,仅比三轮。每轮射禽、掳于马背者,成绩方为上等。两轮不中者,第三轮不必再试。 角抵:所有乡兵先按亭、村、里区域分组,然后抽签,两两对决。上场前,头戴一对牛角,除上衣。对决过程中,手脚并用、以力相搏,允许以头上牛角抵人,但不能持其余兵器,更不能携暗器。每人只进行一轮角抵,输一次即是此项的最终成绩。 桓真出发前,贾妪给他烙了二十张加猪脂的胡麻麦饼。刘泊捎来的肉酱,一家人根本没舍得吃过,盛于小瓮里让桓真带着。 谁能料到呢,桓真腹中亏油水的时候太久,一路吃的确实欢,到达乡里、直至比武期间都断断续续的腹泻。尤其角抵时! 好兄弟就要共患难。浔屻乡的王恬为了积蓄体力武比,提前两天四处称兄道弟,积攒麦饼,替远在山阴县的王太守认下若干养子。结果体力是补回来了,撑的他至比赛时,都在断断续续的偷疴裤子。尤其角抵时! 当然这都是数日之后的窘事。 王葛当下正面临着窘事,跟大父母、阿父抱怨时,长辈们头一次不助她,还引以为傲。 季冬之期,朝廷、民间休农息役。人一旦无事,就好找事。那些到了相看年纪的儿郎,会选择此月,壮着胆子到有贤声名的女郎家外,通过唱歌、赋诗表示倾慕之意。 只要这些儿郎不喊粗野之话,女娘家就不会撵出来揍人。听说有些贤声名远扬的,连外县的儿郎都会跋涉而来。 所以谁能想到呢,咋晋朝比她前世的风气还开放! 张菜在王家院前徘回的最勤。他这两天跟鳏翁家赁居的小郎学了几句诗,过来后,深呼吸几下,开喊:“关关雎鸠……君子好逑。参差荇菜……荇菜……” 他阿母孙氏一直在自家院门观望着,见儿郎抓头,赶紧过来:“你阿父好容易不管着你了,你倒是喊呀!” 张菜恼道:“我不喊了!才想明白,那小郎诓我。我求的是阿葛,咋句句都是她阿弟的名!” 屋内,王葛不知道张菜已经走了,还一直用布团堵着耳朵。一百尺、一百矩都已经制完了。察验任务交给王菽,这个过程中,正好让王菽对规矩、分寸记牢。 再说回桓真。 乍离开贾舍村,他心里还怪不得劲的。一时不着急赶路,和铁风一前、一后缓骑而行。铁风指着荒草远处的孤坟、破棚鄙夷道:“那贾小郎自身根本不正,给他阿父才守几日灵,就受不了罪回村了。” “世人百态,只要不犯恶、不作孽,随他去吧。驾!”桓真挥麻鞭,背后的麦饼还温着。 他们路过一个不显眼的岔路,岔出去的那条崎区道因为行人减少,已经被草藤、泥土渐盖,快要看不出道来了。 一个着破烂寒衣的妇人,领着王竹蹒跚行路。二人低头的时候多,再抬头时,王竹都有点不敢相信快到贾舍村了。 他指着远处依稀能望见的村落,跟妇人说:“杨姨,我就快到了。你跟我家去,歇两日再回沙屯吧?” 杨妇轻“嗯”声,累的话都不愿多说的样子。 杨妇跟姚妇是从母姐妹,算不上王竹的姨母。王竹便称她杨姨。 姚妇已经再嫁,离开了沙屯。姚家哪还愿白养王竹,况且冬季少农活,更显得王竹整日吃、不出劳力。 杨氏是寡妇,守寡之前一直未有生育,夫君病亡后,没人敢娶她。她娘家也早没人,沙屯没地主,想做佃户都不行,平日杨妇靠卖荆棘、木柴度日,受艰辛生活的折磨,乍看她跟老妪似的。 她送王竹回贾舍村,是因为姚家答应给她两升粮。先给了一升,回去后给剩下的。 此刻的王二郎在牛棚底下跟小牛说话,时而大乐,不知道的真以为牛懂人言。“哎呀,日头落下去喽,走吧,牵你回屋。回屋喽,明日我再多割些草给你垫肚子。” 哞…… 王二郎再乐。他还不知,前世之宿命,又一次绕了回来。 第83章 宿命拐弯 王二郎将牛牵进杂物屋时,贾妪也进来了,打开腌肉瓮、鱼酱瓿。“二郎看。” “咋了?” “有鼠贼呗,隔几日就往外倒腾,每回只倒腾一点。你说你那新妇,想要这些为啥不敞开说,我还跟婚家抠索这个?如此一来,咱家既少了腌肉、鱼酱,我和你阿父还落个苛待新妇的不慈恶名。” 王二郎刚才没想这么深,听阿母一讲,顿时明白新妇是存心的了。 贾妪见儿郎愤然,无奈道:“我是不喜你这新妇,但心疼你啊。你们日子不能总冷着过吧,她也不是越冷着、越能想明白的人,性子反而越窄。二郎,若你还想好好过,就想想她的好处,她抚育阿禾、阿菽,为这个家操持了好些年……” “阿母,既说到这里,儿便说实话。儿不愿!早不愿和她过了!可恨一直无弃她的道理。” 贾妪愣住,悲从中来。 二郎多大咧的人啊,竟被逼到说出这种话,可见忍了多久、忍到忍不下去了! 老人家暗然道:“所以说,心思不正之人,还不如像姚妇那样,坏在脸上、坏在嘴上。起码她坏的让人一眼就瞧出来,好防备。” 才申初,庭院中暖意全无。王二郎心头郁闷,摸摸牛脑袋,就背筐、拿上镰去割草。他走后不久,王竹、杨妇就来了。 家里除了王三郎和王竹抱头痛哭,其余人要么意外、要么陌生。王艾竟然问:“他是谁呀?” 王蓬:“他是大兄啊,你以前不是总问大兄去哪了么?现在他回来了。”不过阿妹是有好久没问过了,就连他自己都是偶尔才想一次阿兄。 这时王竹给二老磕头,涕泪横流:“我想家了,以后再不离家了。呜……大父、大母,我想你们了,你们别不要孙儿,呜……我再也不去沙屯了……” 王翁沉脸不语。 贾妪心软,把王竹招呼过来,冲他腚上一打,又气又心疼道:“该!你这回知道家好了?知道你那阿母靠不住了?” “嗯嗯嗯!孙儿知道了,她不是我阿母了,她嫁走了。我外大父、外大母都不告诉我她嫁到哪了,呜……她走的时候,我都不知道,呜……” 王葛冷冷看着,心想姚妇若听到这番话,会伤心成啥样?这就是姚妇宁愿被弃也要保住他声名的儿郎,才半年时间,就变成“不是他阿母”了! 王翁为自己有个如此不孝、忘恩的孙儿感到羞耻。他轻轻叹出长气,是时候告诉老妻真相了。但家丑不能当着外人的面处理,就对杨妇谢道:“劳烦你了,这么远的路,把阿竹送回来。” 杨妇不敢看众人,摇摇头,继续杵在门口。 “大父。”王葛出声:“咱家住不开,趁天亮,我跟大母带着杨姨去村西乡兵营地吧,好些乡兵都去乡里比武了,肯定空出许多茅屋。” “对,对。你们这就去。”王翁暗责自己湖涂,刚才正想让这妇人留宿,在杂物屋和牛挤一宿,忘了家里有俩鳏男,真留此妇人,明天村里肯定传言四起。 王竹哭的一抽一抽,根本没看杨妇。 似亭长、求盗这些低级亭吏,级别再低也是吏,都不必参加乡兵武比。王葛找过来的时候,任朔之、程霜等人皆在。有王葛,贾妪是不用出头的,王葛揖礼后,笑盈盈说明来意。 周围皆是儿郎,把杨妇吓坏了,她终于壮着胆子跟贾妪说:“我、我是寡妇,不能住这。” 任朔之粗嗓门道:“寡妇怕甚?程霜,带她去隶妾那,那边尽是寡妇!腾出个不漏风的屋子,咋不能凑合一宿!” “谢亭长大人。”王葛揖礼谢过后,跟忐忑不安的杨妇解释:“没办法,都怪姚家没跟你说清楚,我家庭院小,无法留宿外人。明早这里还能白领一顿早食哩,吃完后,你赶紧上路,我们就不送了。” 程霜吆喝杨妇:“快点吧,王匠工没诓你,快走两步,到隶妾营地还能赶上晚食。” “劳烦求盗大人了。”礼多人不怪,再加上王葛一笑,双眼弯弯的,极为温婉。 程霜摆着手:“小事小事。”带着杨妇离去。 祖孙二人往回走,王葛决定先提醒大母王竹的事。今晚或明日,家里肯定会乱腾一阵,大母上年纪了,若没防备很容易气伤。 提醒归提醒,得讲究方式。 “大母,有桩事……我可能做错了,我一直不敢跟三叔说。”王葛说到最后,垂低头,声音渐小。 “你三叔?有你三叔啥事?不怕,跟大母说,你自小就懂事,犯错能错到哪去?” “那晚大母和我为了守滚灯,睡在院里。那晚起了挺大的风,阿竹很晚还出来屋,还跑两趟茅房!我觉得挺奇怪,就记在心里了。第二日姚妇离开咱家后,我在灶屋问阿竹,是不是他夜里上茅房的时候逮的鼠,帮着他阿母干坏事?” “啥?那他、他咋说的?” “他一下就吓得坐到后头柴垛上了。我就知道猜对了!我记得……我气的离开灶屋找大父说这事时,阿菽进灶屋了,不知道有没有看见阿竹坐在柴垛上。” 贾妪停住脚步,年岁大,经历的事多,她心里已经往更可怕处揣测。“你跟你大父说了?那你大父……” “我大父肯定信我啊!但是,”王葛挽紧大母手臂,顾忌的看看四周,小声说:“大父若直接问阿竹,他又不傻,能承认?而且姚妇自己把罪都担了,是不是阿竹帮着逮的鼠有啥要紧的?兴许阿竹也不知道他阿母要鼠干啥用的?只不过事情出了以后,他才想明白,才知道害怕。” 王葛紧接着一叹气,愧疚道:“今天阿竹回来,又瘦又脏,跟离开之前一样,都没长个头,在沙屯肯定受了不少罪。唉,当时都怪我,没凭据就直接找大父去了。后来大父看阿竹惦记姚妇,不吃不喝光掉泪,对三叔哪还有半点孝心?才失望、索性让他去沙屯。想是沙屯确实穷,他终于想通了。大母,今日看到三叔哭的好伤心,我真……真对不起三叔。” 贾妪拍拍王葛的手背,迎着寒风,流着伤心泪。她纵使不信孙女,还信不过夫君吗?夫君是那种没凭据就舍得把孙儿往外撵、一撵半年的人吗?怪不得啊,始终不让三郎接这孽障回来!“大母,知道了。我虎宝没错。” 谁对、谁错,还用孙女变着法的提醒吗? 王竹啊! 定是让姚妇顶了罪行!那夜逮鼠、想纵火的孽障,是王竹啊! “大母快看,是二叔。二叔!”王葛冲远处使劲摇手。 王二郎憨笑着跑来,问:“你俩出来干啥哩?” “等二叔呗。” 王二郎莫名其妙的笑出泪来。咋回事?咋如此欢喜?欢喜到想掉泪。 第84章 各自鬼祟 王竹难受的想掉泪。 黑黢黢的东厢房内,他缩在床角,裹两层被褥也没觉得暖和。咋觉得回来了还跟在沙屯一样呢?一样冷、一样没人管他。唯一好的,是晚食时把他当成一家人,不似姚家,吃饭总避着他。 可恨姚家吃的还是阿父带去的粮呢! 大父把阿父、二弟都叫去主屋了,要说啥事么?为啥不叫他?还是所有人都去主屋了,单不叫他? 王竹一边乱琢磨,一边盯着从前阿母睡的位置,神情再无想念。才半年就再嫁不说,嫁到哪都不告诉他,他可是她亲儿啊!外大父、外大母不叫她告诉自己,她嘴巴就缝上了吗?偷偷和他说,外大父他们能知道吗?分明是她自身不想和他这个亲儿再相见。 好狠的阿母!不配为母,活该被阿父弃! 王竹忍不住下地,趴门口、冻回去,再扒门缝、再冻回去。主屋亮着烛,都舍得点烛了?什么事不能明日天亮了说,还要费烛油、非得今晚说? 次房。 小贾氏蹑手蹑脚的出来屋,才走两步,主屋门口就迈出个小身影,是王蓬。“二叔母?为啥弯腰走道?” “小畜牲!”小贾氏低骂句,回屋。想偷听主屋说些啥,没想到两个老货如此贼,派小畜牲看门。 王蓬立了大功,速回里屋附在王葛耳旁说了此事,小家伙眼中倒映烛火,亮而清澈。王葛赞许点头,攥住他手给他暖着。旁边王荇起身,出去盯门。 草帘相隔的里屋,沉闷一片。 王翁想了想,决定还是直说:“阿竹,不配为王家子。之前想纵火烧自家庭院的,不止姚妇。姚妇一人顶罪,是故意留下这孽障,继续祸我王家。” 王葛简直要为大父这番话喝彩!一语,将姚氏自以为是的用心良苦,解读为更阴险的恶毒! 王三郎怔忪而望,骤然间哪能思量明白。 王蓬已经懂事了,身体一下绷紧,王葛揽住他,抚他背。 王二郎同样满腹疑问,看大兄稳坐、阿葛平静、就连女儿阿菽为何也跟她从姐似的?就更湖涂了。天啊,他就出门割了趟草,咋就出这多事?阿竹徒步归家,他都没和这个久别的侄子说两句话哩,阿竹咋就成了助姚妇纵火的孽障了? 王翁很满意儿郎们没有冒失打岔的,继续道:“那夜阿葛和她大母在院里守了一夜滚灯,怕的就是火、防的就是人!原本防的是外人、外火,没想到啊,差点被自家人连庭院带人,将我等全烧死!幸而那孽障跟姚妇一样愚蠢,深更半夜冒着大风一趟趟上茅房,引起阿葛防备。姚妇被弃离开时,阿葛见那孽障都不知道送送他阿母,就质问孽障,是不是他上茅房时逮的鼠,助姚妇作恶?结果孽障吓的无话可答,栽在柴垛上!此事关系声名、甚至性命,那孽障又不是阿艾,倘若有理为何不反驳?为何不反驳?!姚妇认罪时一句句数落孽障的‘嘴巴缝上了’是骂孽障?还是提醒孽障一定不要开口、全当嘴巴缝上了?她母子二人勾结作恶、作恶不成还要愚弄我王家!卑劣至极! 此刻起,谁敢为孽障说一句情,就跟孽障一样、跟姚妇一样卑劣!就休再做我王家子!” 王三郎在阿父一声紧似一声的斥责中,浑身哆嗦,牙打颤。 王蓬不敢哭出声。 屋里唯一安宁的,是熟睡中的王艾。 烛火明明暗暗,跟随王翁声声斥责,将贾妪、王菽的伤心,长房父女的镇定,二郎、三郎的惊恐无措,王禾、王蓬的难以置信与害怕,全都晃在各自脸孔上。 屋外,不死心的小贾氏、鬼祟的王竹各被王荇逮到一回。此二人如二鼠,偷听未遂,愈发芒刺在背。 主屋内,王菽开口:“当日,从姐出来灶屋,我进去,阿竹的确坐在柴垛上。当时他还咋呼了一声,我以为他是被姚妇之事吓的,没想到,我没想到……”她紧偎贾妪,问:“如果那晚,那根麻绳真被点着了,那咱家?” 贾妪摇头,不敢去想。 王葛:“我只能说,那晚他没机会作恶。但家贼如鼠,谁能日夜提防?” 王翁:“二郎,明日起早,你随我押那孽障,交予临水亭亭长。” 王三郎顿时叩低嵴背,喉咙里发出压抑哀嚎。 王蓬搂紧王葛,泣不成声问:“从姐,从今后,我是不是没阿兄了?” “有。你还有禾从兄。” 王禾没想到王葛这样说,王蓬紧接着扑到他怀里,王禾感受着从弟幼弱的小身板,慢慢的,学王葛那样搂紧他。 王翁看向三郎,也流出老泪,哽咽道:“平时不教子,此时后悔有何用?” “呜……啊……”王三郎无处发泄悲痛,手一下、一下捶地。 夜风如此寒凉,刮的人脸疼心疼。 小贾氏瞅见主屋出来人了,是叔郎回东厢房了。可她左等右等,都没等到夫君回来。小贾氏气的嘴直抖,王禾竟然也没归!“想休我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轮到我了?呵,做你们梦去吧!哼……我又没犯七去,谁都别想休我。老不死的,王二你个竖夫,都别想休我!” 东厢房。 哭肿眼的王三郎做梦似的走。黑暗里,王竹扑过来,委屈的叫着“阿父”。 “阿父,我才归家,你咋不管我?咋去主屋那么久?阿父,你身上凉,被窝我捂热了,阿父来。阿蓬、阿艾哩?” “阿……嗯……睡主屋了。”王三郎鼻子囔,不想多说话。 “阿父,你咋了?阿父你……” “你大父呗,又训阿父了。没事。”王三郎这辈子头次说谎,“快睡吧,阿父揽着你。” 王竹放下一半心。“阿父别伤心,我以后会好好孝顺你,好好带弟、妹。” “嗯。以后都要听话。” 王竹更放心了。 这一夜,王三郎被长子搂着,身体一直僵着不敢动弹,但心里乱腾腾,绞的他头昏、心躁。终于睡着后,他梦到王竹蹲在一处破草屋后,用火石打出火星,引着了茅草。 几个呼吸间,草屋就烧着了。 梦里的王三郎找不到水救火,用寒衣抽打,根本不管用,寒衣也着了。王三郎大骂:“你个孽障,果真是你!连阿父也想烧死吗?” 王竹连连后退,解释:“阿父难道忘了,我说过会一直孝顺你的。阿父不信?你去门口瞧,我烧的是二叔呀。” 我烧的是二叔呀…… 我会一直孝顺你的…… 啊!王三郎憋在梦魔里使劲嚎、抽打火焰,使劲嚎、抽打火焰……王竹虚化不见,唯火扑天盖地! 第85章 用心良苦 久不病者,一旦被寒邪入侵,顷刻如山倒。 清早,王三郎额头发热,难受的咋躺都不得劲。 院中,王翁在东厢房外徘回了数个来回,终是坚持昨晚的决定。“阿禾,把阿竹叫出来吧。只说去趟村西,勿说别的。” 他又嘱咐身后二郎:“你带阿葛去乡里药铺,给你三弟买药。勿贪贱从货郎那买。顺便去趟乡所,阿葛去南山入学的过所路证,该报上去了。” 东厢房内,王三郎昏沉中见长子被叫出去,强撑着坐起来喊:“阿竹!” 王竹停在门口道:“阿父快躺好。大父叫我哩,我稍后就回来。” 王三郎嘴巴半张住,下巴抖动,泪流满面。儿啊,一时半刻的,你回不来了。可别怨你大父母,别怨你阿父!儿啊,你大父是担心阿父无能,管不住你,才将你送到能管住你的地方。别害怕,你年纪小,定不会和那些隶臣干一样的重活,咱们父子总有办法重聚,总有办法。 愚心愚智的王三郎也算透彻一回。 王翁还能不知道王竹年纪小,送到临水亭顶多被罚些役活?之所以这样做,就是让歪了心性的王竹明白,知畏惧!身为家翁,绝不会因为王竹是孙儿就徇私!姚妇做恶事,会被弃;王家子做恶事,同样严罚! 这种举动本身,才是对王竹最严厉的敲打!而非此子能受到何种惩罚! 老人家当着孽障的面,将事情原委跟任朔之讲清,王竹犹如五雷轰顶,一下瘫倒。王禾拽了两次,都没把从弟拉起来。 任朔之抓抓头,王户这可给他出难题了。首先,王竹身高不足六尺五,属于律法宽宥的范围。再者又是亲属“举发”,并无此子犯罪的真凭实据,老人家的话里,还充斥着“疏于管教”的自责。 这能咋处置?唉,真是出难题啊!若非看在外甥托他照看一下王户,他现在就把这一老、二小撵走。 “老丈,这样吧……如今天寒地冻,鳏翁那正好缺个照料起居的,就让王竹去照料鳏翁,一直照料到季春时,如何?季春若改过,老丈叫他归家,若不成,延至端午。如何?” “鳏翁那不是有一家人在照料?” “别提那家愚母子,懒的都快生虫了。天气暖和后,鳏翁就将他们撵走。” “原来如此。谢亭长大人了。” “天冷,老丈快回去吧,我让手下将王竹送过去。”他转向王竹,斥道:“王竹听好,季春之前,只许家人来探望你,你不得归家。可要记住!” 记住什么?什么不得归家?王竹被程霜提起来时,浑身跟被打折了一样,根本走不了道。“大父……嗯……大父……”他从头至脚冰凉,嗓子好似是瞬间肿起来了一样,堵的他连哭声都跟蚊子般。“大父不要我了么?阿父也不要我了么?没人要我了,嗯……” 村道外。 王二郎心情一直不好,先是埋怨:“家里没牛时,走着去乡里,有牛了,还得走着去。咱养牛图啥?” “二叔说的对,咱回去牵它。” “别别别。天多冷,牵出来再冻着它。唉,你大父这回是真狠下心不要阿竹了。” 二叔终于讲出忧愁,王葛早想好如何劝解:“我不这样想。大父真不要阿竹的话,直接去乡所把他的名籍从咱这一户分出去就是。这种稀罕事,乡邻很快皆知,到时哪还有阿竹的容身之地?” “哎?是啊!”王二郎越琢磨越在理,“所以你大父是想教训这孽障?带他去任亭长那,是想吓唬他?让他知晓真犯下恶行后,就得像那些隶臣一样了?” “但愿阿竹能知晓大父的苦心。不过啊……看二叔、三叔都不知晓,还能指望他?” 王二郎连忙甩腮帮子:“我知晓!你一说我就知晓了。不过你三叔笨,你得说好几说才行。” “二叔数落三叔笨,我回去后告诉三叔。” 王二郎心情大好,说道:“不用你告。回去后我先当着他面数落他。虎宝,要不咱别买药了,你三叔是闹心病,费谷粮干啥?” “我也这样想的。” 叔侄俩打趣归打趣,哪能真不买药。 来到乡镇后,发现街两边尽是卖农具、冬酒的,挑担货郎则多卖辟邪的桃人和苇索。 布肆前正有人吆喝:“进新布了,买布过腊月啊。” 豆肆门口也有人喊:“五色豆,买些五色豆,腊月里煮了驱病驱灾。” 各类酱肆前更为热闹。 转过一条街,卖爆竹的居多。哪种爆竹好?篾匠最不喜的那种。 过年烧爆竹时,想听“噼啪”动静大的,需得竹管粗、竹节密、砍伐的时候越近越好。所以现在还不是买卖爆竹最好的时候。 叔侄俩虽观望着繁华热闹,脚下并不停歇。找到药铺,说明王三郎的受寒状况,以三升新粮交易。本来两升粮买两剂药就可,但是药铺再过十天就歇业了,叔侄俩就多买了一剂。 去乡所申办路证很顺利,乡吏直说已经知晓此事。 因为此次王二郎送王葛去,二人均要把带的行囊、钱粮仔细说明,包括不驾畜车、不执农具器械。乡吏一一记载,数日后会将制好的过所竹牌送至临水亭在贾舍村的营地,不必王葛重跑一趟来取。 离开乡所时,王葛遇到了木乡吏。 木乡吏笑着道:“前段时日,我才跟友人说,头等匠童在我带的那批考生中,没想到小娘子已经成为头等匠工了。庆贺呀!希望下回再见,小娘子已是匠师。哈哈!” 叔侄俩眉开眼笑的跟木乡吏道别。王二郎比侄女还乐,走起路来拽拽晃晃。没寻思擦肩而过一个娘子时,对方朝他脸上扔了个手巾。 王二郎眼前一黑,拿下来,伸手欲还。 王葛尴尬的转眼珠,不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吧? 还真是! “郎君,我家住东巷里,姓聂。”这娘子说她勇敢吧,她一直羞怯的半捂脸,也背着身。说她不勇吧,讲述的还挺清晰。 王二郎臊的脸通红,把手巾往侄女身上一掷。 扔给我干啥?王葛拿着手巾,总不能硬塞回娘子吧?“聂,呵……二叔,你、你……” 王二郎的脸都羞紫了,扯着王葛,嘴型催促:“走哇!快走快走。” 王葛也龇牙咧嘴的嘴型回复:“快走快走。” 叔侄俩速逃。 聂娘子等不到回音,回头一瞅,人早不见了! 走上乡道后,王葛才仔细瞅那手巾,幸好上面没绣物、没绣名,从锁边来看,聂娘子的女红很好。 王葛伸高手臂,松指。 手巾被风刮跑,很快落至苇丛里。 遥远的一处野苇之地,杨妇回首,冲贾舍村方向嗤笑。怪不得姚家将姨妹嫁走,不告诉王竹呢。这孩子年岁不大,心却跟狼似的,一点人情不讲。她好歹送他远途归家,离开他家时,他竟一眼未看她、未谢她、更别提送送她。 “呸,小畜牲!若早知道,半路绕圈饿死你!”杨妇发完狠,继续行路。 第86章 一户三鳏男 叔侄俩归家后,先探望王三郎,见其已能下地,皆放心。 王荇跟小尾巴一样跟着王葛来灶屋。 王菽把留出来的晚食热透,王葛跟二叔直接蹲在灶前吃。 药釜置于最小的灶眼上,王菽把草药倒进去,加水煮药。 王荇观望庭院无人,蹲到了二叔、阿姐跟前,讲道:“竹从兄被临水亭罚去鳏翁那了,平日帮着烹食、暖被、打扫杂活,只要照顾好鳏翁就行,不需干别的。临水亭的求盗大人亲自送竹从兄过去的,正好被魏姥见着了,问咋回事?求盗大人可好了,他说今冬太冷,怕鳏翁挨冻,特意再雇个半大劳力贴身照看鳏翁,管吃、还不用干噼柴重活,唯独季春之前不许竹从兄归家。魏姥羡慕的不得了,啧啧……追出求盗大人好远,嚷着让张菜兄去跟竹从兄作伴哩。” 贾妪一“咳”,进来,王菽赶紧专心煮药,王荇捂嘴。 老人家先看看釜内的药,然后叹声气,道:“三郎就是心病,知道每日都能去看那孽子,病就好一半了。” 王二郎问:“那阿竹……吓坏了吧?” “吓坏了好!”贾妪仍又气又心疼,“不吓破他胆,他不知道轻重厉害。你三弟那窝……那老实性子根本管不住儿郎,所以你阿父说了,往后让阿蓬也住主屋。对了,你们今日去乡里,没看到桓小郎啊?” 王葛说:“没有,乡兵比武应该不在乡镇上。对了大母,有桩稀罕事……” 王二郎脸通红,立即把剩下的半张饼塞到王葛嘴边:“吃!”吃总能堵住你嘴。 王葛嚼着饼道:“我在乡上碰到了木乡吏,就是我考匠童时……二叔你干嘛?” “还我饼。” “大母,你看二叔!” “还我饼。” 众人的笑声令小贾氏停步屋外。 她嘴角别扭的上提,想跟着她们笑,好难。她整天愁的掉头发,叔郎一病,以为王家终于能跟她一般,都发愁了。没想到,呵,没想到,一个庭院里,还是两种活法。 一家人,不该要愁都愁,要笑都笑吗? 王葛的声音传来:“我和二叔的过所竹牌,过几日就能送到村里。大母,我想好了,二十那日就启程,万一路上变天,我和二叔就是多投宿驿亭几日,也耽误不了入学。” 小贾氏特意从灶屋门口过、进杂物屋,舀了些鱼酱、咸豆子,出院门而去。 贾妪沉脸,不好当着阿菽的面骂小贾氏鼠贼。 王葛把剩下那口饼还给二叔,来杂物屋,分别将瓿、瓮的盖子盖好。小贾氏又是只取一点送回娘家,总如此,贾家肯定不满,定以为姻家苛待新妇,瞧不起婚家。 两日后,王三郎恢复气色,怕老父生气,每隔两日才去鳏翁那看一下王竹。 王葛抓紧时间制木规,自制了许多削尖的烧火棍,完全能当铅笔用。俩月密集的制器经历,令她无论画直线、曲线、一尺之距、小圆,都是一笔下来,不需修正。就连王翁的刨木手艺,王菽对分、寸的掌握都提高了。 望日一过,王葛收拾行囊。直尺、矩尺、每种木规均分别而置,箧笥内、器与器间全用苇絮垫着,减少磕碰。 就这些,基本将叔侄俩的竹筐占满了,铺盖只能搭在上头,然后再加一层苇席,防备雨雪。 十七日。 铁风特意来王家一趟,捎来满满两筐年货,有冬酒、咸肉、咸鱼、粗盐、稻米、五色豆子、苇索、桃人、拨浪鼓。更让孩子们欢喜的是,驮筐的毛驴先寄养在王家。小黄牛也哞哞叫,好似知道有伴了。 十九这日。 小贾氏清早一进杂物屋,见所有瓿、瓮都不见了,唯有粮袋堆在角落,立即嚎啕大哭。 牛、驴都跟着她叫。 将近腊月,老人最忌讳哭声。除了王翁和大郎,其余人皆出来,贾妪再也忍不了,斥道:“新妇!你又闹啥?今日若不说个清楚,你就归家吧,要哭回贾家哭,别丧我王家!” 王二郎要揪新妇回屋,小贾氏甩开他手,嚷道:“王二你这竖夫别碰我!归家就归家,反正你们都姓王,我是唯一的外姓,我就遂你们意!” 她一边急走、一边扬头高喊:“村邻都来评评理,哪有防新妇跟防贼似的夫君?我贾家不如姑舅家日子好,往自家讨些咸豆,每回都只敢抓一小把啊……” 二郎岂能容许家丑外扬,逮住她往回拽,想捂她嘴、被小贾氏反手狠挠,王二郎痛叫松手,脸上见血。 这一抓够狠的,追过来的贾妪等人全吓坏了。王葛冲上去,搂住二叔的腰,王禾跑到小贾氏跟前,“啪”的被抽一巴掌,把王禾打懵。 道上已经聚来村邻,小贾氏扯着嗓门喊:“村邻都来评评理,我从嫁到王家,何时在外头数落过王二?可讲过半点不敬姑舅的坏话?可这家人呢,背着我、管我叫鼠贼!鼠贼啊!就因为我前几日往自家抓回一把咸豆,就被当成鼠贼啊!” 王二郎:“你闭嘴!” “是你闭嘴!” 贾妪:“都闭嘴!新妇,你、你……”老人家气的眼前发黑,往后一倒,王禾快步跑回来,和姐妹们撑住大母。 王菽哭着给大母捋气。 王翁没办法,出来院门。“二郎回来,你妇决意要走,我王家不留。我们也不需跟她辩驳。诸乡邻!切勿听风就是雨,谁是谁非,此妇归家后便知!阿蓬、虎头,不必掩门。我王家无错,不惧怕一户三鳏男的声名。都回屋!” 小贾氏气极反笑:“哈哈!都看到了吧。一户三鳏男,是生怕我赖着王二吗?谁稀罕?谁稀罕!王二,你若不是竖夫,不是愚货,现在就与我去乡里离婚,想休我,做梦!” 王二郎重新出来:“好!这便去!劳烦诸乡邻作保,今日谁反悔,谁死无葬身之地!” “对!谁反悔,谁死无葬身之地!” 这时,小贾氏的阿母跑来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此妪一近前就捶搡小贾氏,一边打、一边哭着质问:“你闹啥?大清早的你闹啥?我贾家的颜面都叫你丢光了啊!” 小贾氏散落半边头发嘶声痛哭:“还不是因为我心疼你和阿父,抓了点咸豆、咸酱送回去,就被姑舅、王二防成鼠贼,呜……”她再度尖声喊:“今早,王家人把所有盛酱、盛咸豆的瓿和瓮,全藏起来了!谁家防新妇防成这样啊!” 小贾氏每控诉一句,她阿母都想去捂她嘴,不断道“别说了”、“你莫非中邪了”,可哪里能阻住。老妪没法了,再闹下去整个贾家没法在村里做人了,她趁女儿歇口气的时候,哭道:“你姑舅昨晚叫王蓬把肉酱和咸豆,整瓿、整瓮都送给咱家了啊!” 第87章 又将独行 咯噔噔…… 小贾氏头回坐上自家的牛车,不过等到了乡镇后,牛车就跟她无关了。她不再是王家新妇,王二不再是她夫君。 新铺的野涂宽道暂不让畜车走,临时铲出来的崎区小道“咯噔”颠簸,坐牛车上远不如徒步舒坦。 出村不远,小贾氏的脸就冻的发青。王二郎的半边脸被挠成耙印,更遭罪,吸鼻涕都扯的疼。 为防小贾氏耍赖,王翁亲自送儿郎去乡所。 贾家则是小贾氏的父、兄跟随。 怨耦当着众乡邻发的那句毒誓“今日谁反悔、谁死无葬身之地”,谁敢不顾忌?所以小贾氏在听到阿母说鱼酱、咸豆被王蓬那崽子送至自家后,明知道她栽了、定是被算计了,也无法反悔。 “王二。”小贾氏哪能甘心,声音随着灌风、颠簸,抖的不似人声也要问:“你想弃我,早琢磨好了吧?” 王二郎不语。 小贾氏瞧着他的侧脸,“哼”声冷笑。多长时间了,他和她在一个院里,却被主屋所隔,她都见不大着这张脸。这也叫夫妻?“让王蓬给我家送酱,是王葛想的坏招吧?” 王二郎忍着脸疼道:“你再辱我侄女声名,到乡所后,我会向官吏申报弃妇!” “你想弃就弃?你个竖夫,这辈子就欺我时有能耐!”小贾氏从车的另一侧扑过来又要挠王二郎。 “阿贾你干什么?”贾父、贾大郎拦的时候,王翁一声“吁”,勒住牛车,小贾氏歪倒在车板上。 王翁:“贾老兄,我两家若因此妇结仇,不值啊。这样吧,各走各的,乡所见。” 贾大郎扯下幺妹,因十分使力,手背青筋鼓起。 贾翁惭愧不已,以袖遮面,目送牛车在前。 小贾氏见夫君越走越远,悲从中来,知晓这段距离该是这辈子她离他最近的了。“王二!我十三岁那年就中意你了啊!你忍心弃我?忍心弃我?呜……你忍心弃我。” 贾大郎烦道:“够了!你已把阿母气的伤心,还要再气阿父吗?” “大兄,大兄我跟你说。”小贾氏眼睛瞪的吓人,眼球恨不能从眼眶里掉出来般,且她明明跟贾大郎说话,视线盯的却是对方身后位置。“二兄死的冤!二兄跟我说了,王二他侄女、那葛屦子就不该生出来,她就该死。二兄亡时,为啥她被那贱妇生出来?连野虎都咬不死她,大兄你想……” 贾大郎一把将小贾氏搡到草地里,指住她骂道:“少装神弄鬼!我还不知道你?自小就常耍诈、各种下作手段想来就来、想使就使,就连我也因你栽赃没少挨长辈训斥……” “你放屁!葛屦子就是夺的二兄的命!就是!”小贾氏爬起来要挠长兄,贾大郎搡了两把没搡开,就要被抓伤。 贾翁急了,拣起块大的土坷垃,冲着幺女的脸上掷了过去。 “啊!”小贾氏大叫一声,晕倒在地。 贾翁气的口喷唾沫道:“昏倒?拖着她走,拖也要拖去乡所!若她死在这,不正应了谁不离、谁死无葬身之地的毒誓?那我贾家在村里更难做人!” “是,阿父。”贾大郎揪紧小贾氏的脖领拖行,没拖几步,小贾氏裤带就松了,赶紧护住,无法再装晕。 王家主屋。 王菽一直偎在大母怀里,难过呜咽。 王禾也不停抹泪,被阿母扇过的半边嘴角仍在渗血。 王大郎、三郎各自搂着幼子,连阿艾也知道家里出了事,老老实实坐在王葛腿前,不敢出声。 王葛目光从家人身上看向窗灵,阳光透过一层粗葛,被直灵条分成栅栏光线,总有灰尘在光中飘过,但它们没分量阻挡光芒。 此刻,她心中在跟缕缕阳光诉说,也是对亡母诉说:阿母,你就是这光芒,坚毅而温暖。你将坚毅传递给了女儿,传递给了虎头。女儿怎能让你枉死?你看……虎头已经安然长大,转年就五岁了。姚妇、贾妇都成了弃妇、恶妇。 阿母,我……你当年拼命也要保住的虎宝,终于为你报仇了。 报仇的契机,是小贾氏自己送到王葛眼前的。 那天对方带着挑衅,故意经过灶屋去取酱、咸豆,且不盖好瓿、瓮的盖子,王葛就知道此妇按捺不住了。且知道小贾氏一定听到了她启程的日期,所以定会选择启程前大闹一场。 这么些年,恶妇没摸透王葛的性子,反对王葛摸透。 小贾氏谋划好的闹事由头,无非是姑舅、夫君的苛待,杂物屋的酱、肉、咸豆。 所以王葛教了阿父一段话,让阿父去找大父商谈:“好食再贵,也不如声名贵重。贾妇一次次偷取小利归家,我王家既断不了一次次的损失,又担了吝啬恶名。不如舍了部分好食,让阿蓬送去贾家。贾妇若还想跟二郎好好过,必会羞愧悔改。若闹到翻天、闹到村邻皆知,也是她和贾家受村邻所鄙。” “为何让阿蓬去送?” “阿父不觉得,阿蓬在这个家……最不引人注意么?” “哈哈。好。哪天送?” “二郎跟虎宝二十日启程,就十九夜里吧。” “会不会耽误他们行程?” “顶多耽搁一日,无妨。” 是啊,终将贾妇弃离王家,耽误一日,无妨。王葛回神,不再看栅栏似的光线,也不愿听王禾兄妹的哭声。 她说道:“大母,阿父。二叔脸上带了伤,不一定能送我出乡了。” “啥?”屋内沉重的气氛,被声声惊讶驱散。 “过所竹牌上写有二叔的面貌,他脸上突然多了五道血印子,数天都消不掉,跟过所上的不符。” 贾妪急了:“那咋整?这天寒地冻的,又不是九月时还能放心让你一人走那么远!” 王大郎:“速去追你二叔,你们同去乡所询问,看是否能改竹牌?不好,还有行囊!如果你二叔不能离乡,你过所竹牌上登记的……” “行囊无事。捎给县令大人的器物,都在我的过所路证里。”王葛如此谨慎,怎能不防备贾妇生事,二叔被绊住。 贾妪顾不上心疼王禾兄妹了,瞪他们一眼,骂道:“都怪你们阿母!还有脸为她哭?再哭滚去贾家哭,在贾家等你们阿母回来,好好抱头哭!” 王葛起身道:“大母别急,也不在这一天。我去村西找临水亭的大人们问问,他们应当知道二叔的过所是否要改?三叔,你陪我去吧?” “哦。”王三郎利索跟上侄女,寻思正好回来的时候,拐到阿竹那里瞧一眼。 任朔之回临水亭了,幸而程霜在。王葛将事情一说,程求盗直言:离乡,别说脸上突然带伤,就是身上突然带伤都得更换过所路证。但是年底时候,没有乡吏愿为这种事作保。无作保者,过所肯定无法更换。 所以不想耽误行程,王葛只能独自启程。 第88章 王葛出发 谁能想到脸上多五道血印就不能离乡呢?王葛回来如实转述,贾妪怒目一扫,王禾兄妹立即收敛哭容,生怕被迁怒。 王葛道:“大母,阿父,别愁。明日依旧让二叔跟我一起去乡所,再问问乡吏,如果跟求盗大人讲的一样,就让二叔把我送到苇亭。从苇亭再走三天差不多就到南山了。” 贾妪抱怨:“所以养儿郎多了有啥用?需要出力的时候,一个都指望不上。” “我阿父不一样,若阿父无眼疾,一定能指望上!” 王荇:“阿姐说的对。咦?三叔是不是又去看竹从兄了?” 矛头立即转弯,贾妪这才发现三郎没回来。 其实鳏翁家没啥重活,木柴都是噼好的,临水亭隔段时间就拉来一大堆,垛的整整齐齐。居舍紧邻水井,王竹也会烹食,其余无非是打扫杂活,睡前帮老人家捂暖被褥。 鳏翁家不缺粮,还都是新粮,王竹顿顿能吃饱,脸色比刚归家时好多了。 “阿父回去吧,以后不用来这样勤。”王竹低着头、低着声:“别再因为儿,被大父母数落。” “哦。那我走了,延几日再来看你。” “嗯。”王竹直到阿父走远,都未抬头望一眼。望了有何用?阿父才是家里最寡情的,倘若真疼儿,怎会一听让他延几日来的话就应了。 王竹来井边打水,莫名想往井里看,黑黢黢的,桶在水面不停的晃,晃的又阴森、又恶心。 “你在看什么?” 王竹吓一跳,立即退开井口。“芹阿兄。” 贾芹无论何时何地出现,手中都会攥几枚竹简。他一副温和浅笑相,提醒道:“竹弟年纪小,不知水的厉害,以后切莫趴井口。” “哦。” “你阿父走,你为何不送一送?” “我家不远,不必送。” 贾芹熘达到一旁诵书,待王竹打满半缸水,歇口气时,贾芹走回来,问:“竹弟听过典故么?” 点布?王竹摇头。 “我给竹弟讲个‘画地为牢’的典故吧……” 黄昏。 王翁、贾翁各带儿女归家,从此“婚”与“姻”断绝,以后最多是普通乡邻了。贾妇的所有器物,次日由贾大郎来取。 “判的弃?”贾妪得知乡吏听过两家陈述后,判定小贾氏犯了七去中的“不顺父母”,郁结了一天的心情顿时清爽。 恶人自作自受,终没逃脱被弃恶名! 欢喜过后,王翁怒瞪二郎,训道:“吃过多少亏了,还腆脸上去给她挠!这下好了,遂了那恶妇的刁钻心思,你还咋送阿葛?” 原来,乡吏记录王户次房弃妇后,好言告戒:腊月前后,乡里已经增设乡兵,加强各地徼循、禁备奸盗,似王二郎这种脸上带伤者,尽量少出门。 而后王翁才想起二郎明日要送阿葛离家,赶忙追问乡吏,结果……跟程霜告知王葛的一样。 最叫王翁父子憋屈的是,回来路上就遇到一队游徼,因着二郎脸上的伤,都盘问到王翁祖辈了。还是贾翁路过时作证,这伤是他的不孝女今早刚抓的,这才无事。 游徼离去前告戒王二郎,伤好前勿再离村,免得各找麻烦。 “蠢儿!蠢儿!”贾妪越听越气,狠捶儿郎几下。 次日一早,由王三郎送王葛,送至苇亭后他回来。 王葛的筐换成家里最大的竹筐,交付桓县令的制器重新规整、打包,能用粗布裹的就不用箧笥。总算塞下后,仍旧铺盖搭在最上头,用麻绳系牢稳,再覆以苇席,再捆上麻绳。 “大父、大母,阿父,二叔,腊八我不一定能回来,你们各自保重。虎头,别哭,好好诵书识字,别让阿姐比下去。阿菽,记住从姐说的,要成为匠人,需得踏踏实实,一步一稳。阿蓬,照看好阿艾。阿禾……你们快回去吧,我走了!” “阿父、阿母,我也走了。”王三郎跟上。 一家人直到望不见叔侄俩身影才归家。 从下午开始,风更凉了,乌云密集。 贾妪担心不已:“不会下雪吧?” 怕什么来什么。先是飘小雪粒,后是雪片。 王禾正去掩院门的时候,惊叫道:“三叔?大父大母,三叔回来了!” 王三郎一路举着苇席挡雪,胳膊又冻又累,即便如此,前身也全被雪打湿。 “灶屋暖和。”王禾一边说,一边帮三叔卸筐。幸而苇席大,三叔的铺盖没淋湿。 王菽让出灶膛位置。“三叔咋现在回来了?” “啊?阿葛让我回来的。” 王翁匆匆过来,正巧听到,拾起柴火就揍这蠢儿:“阿葛让你回来、你就回来!那我让你干啥去的?我就是让你送你侄女、能送多远送多远!帮她背那沉筐、能背多远背多远!你半道回来,她咋整?她咋整?” 王三郎护住头求饶:“阿父别打,真是阿葛让我回来的。她说要下雪了,淋俩人不如淋她一个,我才回来的。” “你……你!”王翁气的心口疼,杵着木柴就要倒地,王禾兄妹一看不对,王禾背起大父、王菽扶着慌忙往主屋跑。 好在有惊无险,王翁刚躺回床就缓过气来。王二郎吓掉的魂重新归体,上一世,阿父就是先出现心疾征兆,之后疼的次数越来越频,最终离世。 他紧攥老父的手,泣不成声:“阿父,你哪疼?告诉儿,别忍着。儿明日背你去乡里让医者诊治,该吃药吃药,你切莫忍着,哪疼告诉儿,呜……还疼不疼了?告诉儿……” 王蓬、王荇、王艾排坐于大父身侧,全在啜泣抹泪。 王翁的心寒,此刻全被其余儿郎补回来了。老人家此刻一见三郎跪在后头,一如往常的那副惶恐老实样就厌恶!“三郎,你回自己屋吧。” “我……是。”王三郎已知错,幸而阿父没被自己气伤。他出来外屋,既后怕又羞愧,就坐在墙根下抽泣抹泪。 很快,里屋的人都听到了。贾妪只得又把他叫进来,给他披上褥子,哽咽道:“儿啊,你也知是……知阿葛……疼你这当叔父的,那你咋不想想,她一个小女娘,要接过沉筐,多累半日?冰天雪地的,你归程都难,她呢?啊?” “儿……儿错了。大兄,我错了,你狠打我两下吧。”三郎挪到长兄跟前认错。 王大郎抓在自己膝盖上的手青筋蹦起,说出的话却很体谅宽容:“阿葛说的没错,继续让三弟同行,也不过是多让你挨冻。”待阿葛有足够本领,发达之日时,三弟也不配同行。 其实现在的王葛还好,一是才下雪,气温未骤然变冷。她也早想好防雪办法,预备了两根结实木棍,绑在竹筐两侧、前倾。苇席撑在上头,系牢。重新背起筐后,形成一个遮雪顶篷,如此就不必用手举着。 “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我王南行!”反正四周无人,王葛扬声,斗志昂扬! 哪怕沉筐压肩又怎样? 冰天雪地独行又怎样? 匠师大道,本就不容胆怯者、畏惧艰辛者同行! 第89章 进山 踱衣江,整个津渡被厚雪覆盖,江面笼罩着氤氲水气,唯登船的通道被清扫出来,再洒了许多碎土,走上去不必担心打滑。 这是王葛第一次见到古代的津渡,除了修有栅栏,地势铺就平坦,没任何稀奇之处。若非有几个渡客在此处闲谈候船,若非县吏亲送她过来,她真以为是废弃的卖牛马的地方哩。 王葛的面巾捂的松松垮垮,因为脸颊全冻紫了,一碰就疼,就这样还是抹过桓郎君给的面脂,若不抹想必真能冻破皮肤。不过她心里一直在欢喜,喜至看雪雪美,看江水波澜壮阔。谁能想到呢,桓县令要求彷制的木规数,是总数一百!县令大人说了,待县府的匠师察验后,会令亭驿将应付的钱送至贾舍村家中。 王葛自信所彷之器全都符合规范,这样一算,竟有四贯钱余半! 她打个战栗,真不是冷,是乍富就得抖。 “谢家船来了!” 随候船者的一声喊,一艘三层楼船由远及近,每层舱的外围都有防御矮墙,比王葛当初在匠工考场远观时震撼多了。一根根长橹探出船弦,仅到达水面的距离就有丈余长,齐齐划桨,船速极快。 船缓缓靠岸,甲板上所立者均为谢氏部曲,各个魁梧彪悍,寒衣很薄,不知是否真不怕冷。大晋有严规,世族部曲均不得着甲,哪怕竹甲也不行。 部曲搭设长板,顺长板走下四个壮郎君。 上船者,必须先拿出过所给此四人查验。轮到王葛,呈上过所,把面巾摘下,哈着冷气解释脸上的紫红:“大人,我是赶路冻的。” 竹牌记录的王葛面貌为:面白,秀丽。 四人中的主事者爽快大笑:“哈哈,我姓李,我等可不敢称大人。王匠工勿忧,你入学事宜,馆墅早交待给我等,请随我来。”此人亲自领路,王葛没想到还有这种待遇,面上摆出受宠若惊的模样。 李郎君将她带到二层,说道:“此层最暖,到达南山馆墅时,船顶会击鼓。王匠工下船后,津渡自有童役迎接。” “谢李阿伯。” 李郎君下木梯的脚步一滞,暗道回去后得剃须了,竟如此显老? 很快有渡客也上来,但是再往上走就被拦住。 或许是将近腊月的原因,渡客极少,空旷的二层还不到十人。船调头,徐徐开动,不多时就加起速度。风从每个窗灵刮过,葛布帘也仅能起一点作用。 四处灌风的情况下,仍有渡客又下至一层去欣赏江景。王葛不感兴趣,找个吹不大着的旮旯一坐,把被褥解下来裹住自己。唉,越冷越想如厕。 得想些别的事岔开:不知道年前家里能否收到那四贯多钱,收到后得多惊喜,一定又连声夸他们的虎宝有本事吧。还有,不知道张夫子收到阿弟的书信了么?悬浮指南针定会让张夫子欣慰吧。训诂学到底要学些什么?真如桓郎君说的,仅是学认字吗?那为何中匠师之后必须修训诂学?不认字做不成大匠师? 半个时辰后,鼓声传来。划桨调整,拍水之声改变。王葛将被褥叠起,塞进筐底,预备下船。 船停稳后,双脚乍踏地面,觉得还跟在船上似的微微发晃,她冲甲板上的“李阿伯”摇臂告别,回身时,已经适应。 果然有两个童役上前,一男童、一女童。二人均穿绿衣、绿裳,跟王葛差不多年纪。“请问是王匠工吗?” “我是王葛。” “我二人是南山馆墅‘飞流峰’之童役,王匠工的居处已经安排妥当,请随我二人走。” “那个……稍等,这里有茅房吗?” 女童顿时抿嘴一笑:“随我来。”走出渡头范围,女童背着她叉腰一站,道:“就在这处吧,我给你看着。” 好吧。 朝山道上行后,女童告知自己和男童的名:静女,谷风。 没姓?疑问归疑问,王葛没好奇此问题。 静女主动给王葛介绍沿路所经过的斜峰、岩岭、竹林、溪流。王葛听得很认真,不时询问,静女越发知无不言,觉得王匠工挺和气,不似主家好些宗族姻亲,甭管身份贵贱,都冷冰冰的。 其实身在山中,远不如遥远观望南山。倒是有好几处若隐若现的瀑流、绵延不断的竹林确实令人向往。 登山石梯太狭窄了,长度一步,宽面仅能搁一只脚,还没有扶手。幸而积雪全被清扫、洒了碎土。渐渐的,静女累的说不动话,谷风始终默默在前引路,王葛快时,他快,王葛慢下来,他慢。 总共过了七个岔路口,终于不需要往上攀了,走过十余丈缓缓向上倾斜的土坡后,嵌在茂密慈竹林中的“精舍”围墙映入眼帘。 王葛一放松,才觉出腿酸软。 进入精舍的大门后,直接步入曲廊,遥望过去,曲廊一侧全是屋舍,另侧有石凋、渠涧、榫卯结构的观赏桥。 屋舍这侧,每扇门旁都有窗,窗灵为大菱形制式。谷风就停在第一间舍前,房门跟普通农户家一样,外面都无锁,唯能在里面上闩。 谷风推开门,说道:“其余屋舍均满,只腾出这一间,王匠工可先将行囊放下,我等带王匠工去看授课之地。” 铮…… 鸟鸟琴音不知从何处传来。 王葛没在意,反正弹的变调她也听不出来。 屋子很小,地面铺着草席,窗下有一漆桉,令她眼神发亮。桉上有笔、墨、砚、两个长形笥盒。 把背筐放下、掩门,她继续跟随二童役走。 静女说道:“授‘文字训诂学’的夫子有两位:郭夫子,左夫子。两位夫子每日轮流授业,上午辰初开讲,午时休;下午未初开讲,酉初休。王匠工是正式学童,午食可在讲学的琴泉水榭用。早食、晚食,得与所有学童去西北角的庖厨领。” 接着,静女沿途指示何处通往庖厨、箭场、琴房。“对了,我们这还有木匠肆,但是得走出精舍北门,然后沿竹径一直向东、将近‘飞流峰’时便能看到。” 王葛这回是真欢喜,双眼弯弯,挤得两颊的紫红生疼。 铮铮铮…… 前方琴音急而烈,犹如万马乱跑! “练完啦!”一个小童欢悦而叫,冲出屋舍,对着正笑的灿烂的王葛问:“女娘,你笑成这样,脸不疼吗?” 第90章 虎子 同一时间。都城,太学。 某学屋内。 太常谢幼舆虽比国子祭酒张季鹰小些许岁数,但二人私交甚笃。谢太常本在埋头考证典籍,疲惫时一抬视线,正好看到对面的老友笑的满脸大褶,于是问:“何事让季鹰笑成花般模样?哈哈哈……” 张季鹰:“刚腾出空闲,看一门生回我的书信。哈哈,有趣的很,通篇下来,唉,全是圈!”他羊装生气,拿起看过的前四页纸递过来。 谢太常正好想放松一下,接过来,嘴中连“喝”几声,故意顺着对方的话道:“除了圈就剩下虫了,哪个字都写的拧巴,季鹰这门生,收的差强人意啊。” 张季鹰蹙着眉看第五张纸。前四张,王荇已经将诵书识字、生活中的琐事都述尽,他知道接下来该是王葛写的。但内容…… “幼舆啊,你快来看。” 谢太常少见对方如此凝重,起身过来,寥寥数列后,他“咝”口气,与老友面面相觑。“季鹰,其实……你若看不上这门生,跟我那仲侄虎子换换,你教我仲侄,我教此子,哈哈,如何啊?” 踱衣县。 南山飞流峰。 王葛肃容,冲面前这个也就五岁的孩童一揖礼,没有乱搭话。虽然对方穿的也是葛布寒衣,但脚上却是皮靴,再虽然一只靴头破个洞,那也是皮靴!普通百姓穿不起。 静女、谷风皆一言不发的向孩童揖礼,既未向王葛说明孩童来历,也未向孩童讲王葛身份。 孩童先正色回礼,重又笑脸相问:“我叫虎子,女郎何名?” “王葛。葛藤之葛。” “王女郎是初来的吧,走,我带你游览精舍。来南山馆墅修训诂学的,算上你、我,共有正式学童十一人。其余都是旁听学童。跟紧我啊。”他抄着手,走路还真不慢。 王葛见静女、谷风都没制止,就随着虎子走。 此童继续道:“正式跟旁听有很大区别。我等均会被录入南山馆墅学籍,将来出去交友、办事,可报此出身。旁听学童不在籍,绝不可对外吹嘘在谢氏小学修过训诂学,更不许冒充郭夫子、左夫子的弟子门生。” “原来如此,谢师兄告知。” “嘿嘿,你很懂事。”他小手探出宽袖,屈手掌,示意王葛再近前些,然后另只手拿着两块肉干,低声问:“吃不?” “啊!”静女看到了,惊叫出声、连忙捂嘴,但脸上的害怕遮都遮不住。 谷风微不可见的摇头。 一块肉干竟让俩童役有如此反应?王葛再看肉干,不由胡思乱想。 虎子的伤感一闪而过,自己拿起一片撕嚼,正要揣起另一块时,王葛笑盈盈伸手:“谢师兄。” 这孩子立即欢喜着把肉干给她。她学着对方的样子,撕一丝,边嚼边想:这好似是……牛肉的味道? 不过太多年没吃过任何肉食了,王葛也不确定。 在晋朝,杀牛是重罪,即便富户人家也只能吃意外死亡的牛,屠宰前还须上报官府登记。 所以这一定不是静女、谷风害怕的原因。小童若敢吃牛肉、追朔不到宰牛的源头,早被告发了。至于同类的肉,王葛更没傻到那种地步瞎琢磨。 吃着肉干,下曲廊,沿石径出来一道院墙,进入竹林。他们走的这条道,应是林间主道,宽度约有两步,两侧皆砌有下水石渠。但此道应是先存在,后来修的石渠。因为路面一看便是常年徒步趟出来的,被踩的挺坚实的土上,可见不计其数的脚印。 求学之道! 王葛脑中一下蹦出这几个字。 左侧竹林,远处的溪流渐渐倾斜而近,水声清脆,如跳动乐音,野雀从几人头顶欢悦飞过,落在溪旁梳理羽毛。 琴泉水榭就这样逐渐出现于王葛视线中,逐渐放大、真实,比她想像中的还要如诗如画、还要雅意! 众人顺着土道左转,林中溪流渐宽,在最宽处,架起一榫卯结构的矮木桥,桥横面上,建筑四面通透的藉景之屋。屋顶为民居制式的悬山式,搭以厚厚茅草,垂下的草边参差不齐。 王葛正仰头打量,一根茅草径直掉落溪中,被水送远。一只翠雀恰巧浮过水面,在这根茅草上一站、再冲上空。 “好美。”她心里呢喃着。 虎子吸下鼻涕,说道:“是不是觉得景致挺美?两日后开课,就不觉得美了。” 是啊,此榭四周灌风,若长久坐,谁还顾上欣赏风景?王葛深以为然的点头。 “走,带你去看飞流峰。峰峭有天然水坑,所出之水顺崖直下,形成飞流瀑布。比此处还美……”也更冷。他再吸鼻涕,抄着的袖管微微打抖。 竹径一直向北,已经能听到瀑布动静。 走到精舍的北墙,此墙是最外沿的围墙,开辟有一道院门。出来院门,有两条路,一条土道偏西、一条碎石道偏东。仍是虎子当前引路,走碎石道。王葛在他侧后方,静女、谷风默默跟随。 瀑布声越来越震耳,四人走了不到一刻钟,说话就得大声了。远处白练悬挂青黄交接的山峦,瀑布被中间突起的几块陡石分成五片,十分奇异,坠落到下方深潭时又合为一起,远观真的太像琴弦了! 虎子冲王葛招手,同时向后看一眼。静女、谷风立即垂首退后。 王葛附过去,虎子道:“是不是觉得像琴弦?” “像。” “假的哦。原本只有两块陡石,将瀑流分为三片,远观像是耙子。谢家自有能人,就想出个主意,在上游先以巨石阻挡,将瀑布改流,腾出下方峭壁,楔无数铁棍,湖以石料,冒充天然陡石。将三齿耙改成了五琴弦。” 王葛假装认真打量那几块陡石,实际很忐忑,不是因为虎子知晓瀑布隐秘,或许谢家根本不在意一处景致的隐秘。她忐忑的,是这孩子每回望她眼睛,都能瞧出她在想什么。 她要和这样早慧的孩童一起研习学业,唉,压力挺大。 这时,有十余个穿裋褐的人路过,有男有女,穿戴均不如静女、谷风,但并未向虎子和王葛行礼。 虎子吸鼻涕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了,给王葛解释:“他们是匠工,也是谢家佃客,不属奴婢。他们应是去沤池,沤过百日的竹料经春碓捶烂,可制纸浆。飞流峰附近有木匠肆、纸匠肆、革匠肆。太冷,改日再带你去看。” 这孩子一边往回带路,一边道:“听说训诂学精舍即将到来一位头等匠工……” 王葛正想说她就是。虎子已回首而笑:“不料今日让我先遇到了。” 好吧。王葛明白了,以后绝不能跟早慧儿童比智商。 第91章 白鹤敲门 识字的人就是心眼多,自己往后要少和贾芹碰面。入夜后,王竹辗转难眠,越厌恶贾芹,越忘不了对方讲的“画地为牢”的典故,更忘了讲完典故后的那番话。 “竹弟,自你来此,你家中打水的次数都少了,是缸变小了么?你家距水井不足百丈距离,为何你阿父不便来瞧你?为何你不敢回去看望他?因为心里都清楚,此处……是牢!” “竹弟,此乃真正的画地为牢啊!四周无栅栏,你也不敢出去!你若不服,就归家啊?” “呵,竹弟,你看,你和我一样,都被亲族判为犯人。呵呵,我们真做错事了么?那谁又没做过错事呢?为何单把我们判为囚犯?是因为我们弱啊!竹弟,他们以善自居,在欺我们弱啊!” 王竹越来越睡不着,往外挪挪,离鳏翁远些,然后放心的出声叹口气。阿翁这里挺好,顿顿能吃饱,可再好也不比家里好。每日在鳏翁的视线中走动,他时时拘束,不敢大声说话,甚至不敢大声咳嗽、放屁。比如现在自己也冷,想加铺盖,哪敢提?若是在家,他实在冷了,还可以搂阿父或阿弟取暖,在陌生人家,不行。 王竹讨厌贾芹,但对方说的话,怎么句句跟刺一样扎住他,扎的疼,甩不掉。真如对方说的,他在坐牢吗?都是王家子,凭什么拎他来坐牢? 是王葛出的主意吧,只有她猜到那晚是他逮的鼠,可她又没凭据,就敢告诉大父?所以,她一定在当中编瞎话了!一定! 不然大父怎会狠心对待亲孙儿。 王葛……王葛……长房……都好狠! 飞流峰精舍。 王葛桉桌上,贴着墙的位置燃着一盏青铜油灯。这是她穿越至今,第一次见到青铜制的油灯,自家的烛台全为陶制。 就着光亮,她一笔一划,用最简洁的词句记录与虎子道别后,静女的告知:“正式学童每月一筒麻烛油,每日一墨块,十枚竹简。所有器物,由我等在每日固定时辰发放至居舍。两位夫子在腊月二十八、二十九,于琴泉水榭正式讲学。腊月三十、正月朔日休。次日恢复讲学,直至十日。十一至十九日休,学童可归家过元宵节。二十日恢复讲学,直至月末。月末那日,公布仲春的修学时刻表。” 王葛写着写着,摇头,用刻刀刮去多余的字,刮到不可再减字、语句通畅能理解为止。 自阿弟认字起,她就明白,古人记录之所以都用最简洁的字句表达,是因为墨珍贵。 屋舍配备的砚为“凹心砚”,附带一块她掌心大小的“砚石”。砚石是磨墨用的。 说是墨块,几乎是个薄饼状,跟铜钱差不多大。压碎、磨、用水化开后,里面有粗砺物,她也不知道是啥,就用笔尖把它们拨拉到砚台边。 书写时,更觉出比张夫子寄给阿弟的差。一是墨色不深,二是仍有细小沙粒似的杂物。 即便如此,王葛也欢喜知足。在这个古时代,她一个农户家的小女娘有了读书识字的机会,每日还有墨、烛、简牍、足够的食物供应,岂敢不知足呢。 是,她的确制了许多超过这个时代原理的器物,对桓县令的治绩起了一定辅助作用、或很大辅助作用。但又怎样呢?如果遇到一个贪官、坏官,霸去她所有功劳不说,还有可能陷她家破人亡,或将她禁于匠肆,终**她劳作。这些不是不可能! 但桓县令将她该得的,基本都给她了。财物为轻,资历为重!她绝不会认为得到这些理所当然,她从最初的一贯赏钱,到现在入学南山馆墅,都在感恩。 寄人篱下于这个时代,她就要学会在认命中一点点求存、奋进,而不是傻到认为穿越者万能,鄙视古人智慧。 “笃、笃。”两下轻敲门声,打断王葛的习字。 一开门,她先是吓一跳,继而不敢相信,以为在做梦。 白鸟朱冠! 敲门者竟是一只白鹤! 此鹤明显由人喂养,不是第一次夜晚敲门了,它只管用嘴敲,不进门。跟王葛对视后也不害怕,去敲下间屋舍了。 隔壁没开门,还立刻有小童的声音在喊:“知道啦!” 王葛以为鹤会一直敲下去,但只敲至第三间后就飞走了。 真美啊!它皓翅、修颈的身影从深邃夜空中划过,真不愧有“仙”的称号。 掩门,坐回桉边。她真想将刚才所见写出来,可惜以她的书法功力,一个“鹤”字,笔划太多,细长的竹简竟然没盛开! 写小点……挤成一坨黑点。 罢了。本来就是到馆墅学认字的,现在写不好正常。 次日不到卯正,王葛就按昨天静女指的路线找到庖厨,是个露天竹搭的棚子,棚下灶台共有九个,都是三眼灶。每个灶台配两个灶役,也是有男有女,均为壮龄。 “别乱跑!”一个役娘子喊住王葛,指着靠远的灶说:“才来的?童役在那三个灶领,最前头一个是正式学童的,另五个是其余学童的,以后别走错了。” “谢娘子指点,我是正式学童。”王葛不卑不亢,并未向对方揖礼。桓真教过她,只要进了南山馆墅,切不可向部曲、佃客、奴婢行礼,不符合礼法。 正式学童的早食有一碗麦豆粥、一张胡麻饼、菜酱。盛这些食物是陶盘,长方形,内嵌大、小格子,制式跟她前世用过的餐盘一样。快步走回,路过虎子的居舍时,这孩子正好推门出来,冻的打个颤。 “虎子,你别去了,吃这份。” “谢女郎。” 王葛冲他笑笑。不知道为何,她总觉得对方比寻常孩童体弱,寒冷天气帮小孩子领早食,对忙碌惯了的她来说实在不算什么。 静女快步追上王葛步伐,四周无人,她小声提醒:“王女郎,以后不必与此童来往密切。” 王葛一副询问的神情看着对方。 静女很满意,继续讲:“他也才来不久,竟跟我等童役一样,只听说他叫虎子,不知他姓什么,还不知道是主家远了多远的穷姻亲。而且……你昨日真不该吃他给的脯。我是从送他来馆墅的奴仆那听到的,此童喜逮老鼠,他又那么穷,你猜……那能是什么脯?” 王葛微垂眸,难为情道:“我家也穷,我也逮过鼠,有时恨鼠糟蹋粮,我也烤鼠。烤的时候,鼠还活着,叫的吱吱吱……” “啊!”静女一边跳脚、一边逃,逃出丈远,干呕一下,头也不回的速速离去。想必以后她都不会再和王葛靠近了。 王葛此时琢磨“静女”二字,才知其意。谢氏主家给此童役起“静女”之名,并非寓意贞静。而是告戒对方,要沉默自守,非礼勿言! 第92章 翻车 早食后,王葛沿昨日走的路出了精舍北门,去看一下木匠肆。匠工考结束时,南山馆墅曾在考场外搭了一个临时木匠肆,当时他们急雇制箭竿的匠工。 不知现在是否还雇? 过去观赏瀑布的石潭边缘后,她按虎子说的,继续往东走,很快便看到人影在竹林中穿梭。他们伐倒竹子后,将竹秆断开几截扛行,有的还将竹秆用布包裹了再扛上肩。 王葛追上一个匠娘子,没冒失询问,而是浅笑着跟在旁边。 匠娘子见王葛一副朴实相,主动问:“不在精舍干活,跑匠肆这干嘛?” 都是年龄惹的祸,分明又把她当童役了。 “我是学童,也是木匠匠工,想找点活计干。” “那挺好,匠肆正急缺匠工哩。你随我来。” 飞流峰下的木匠肆,同精舍一样,也环绕围墙。进来后,是一间间被隔开的小院,院中木匠干的活计均不相同。每间院的空地都摆放不同品种的木料、竹料,可见这漫山树木、竹林,很多都是人工栽培。 匠娘子带王葛找到匠肆主事。 此时代,无人敢拿匠工、等级这类可查询的事情说谎。谎言一旦被拆穿,面临的不光是旁人鄙夷,还会被告上官府。主事者一听王葛还是正式学童,真后悔问那么仔细干啥?没办法,只能咬牙雇佣头等匠工。 匠肆分配给王葛的活,是用“箭竹”制“箭竿”。切莫以为箭竿就是将长度精确在要求的二尺长度就可,重点是要矫正竿直的同时,将箭身刮青、打磨光滑。 每根箭竹材料经过了火烤,彻底烤干水分的过程中,也造成竹身因热胀而扭曲。矫正竿直有专门工具,她右手侧为固定槽,左手侧是移动槽,两槽严丝合缝后的槽孔,就是箭竿的最细标准。 两槽完全扣死后,箭竿仍能从槽孔中轻易活动,就证明箭身刮的太过,刮成了废料。 每次矫直箭竿后,都要过刮刀。第一次过刮刀,仅将竹料的青皮刮掉,刮掉后进行第二次矫直;再过刮刀、打磨箭身圆滑;再矫直。 钱不好挣,到了午时,王葛仅制成五根箭竿,期间连喝水的工夫都没有。匠肆里的午食不要钱,有一个麦饼,一碗温水,一匕咸豆,所有匠工都是匆匆吃完接着干活。 王葛吃饭就够狼吞虎咽了,仍是院里吃的最慢的,最后两口她干脆全塞嘴里。饼里有糠皮,扎的她腮疼。 她刚拿起材料,别的院就来了个分主事,在喊:“谁制矩尺快?只要一人。” “我!”王葛站起、喷着饼沫子喊。 “半个时辰能制出一个矩尺么?” “能。保证分、寸不差。” “记住你的保证!” “是。”王葛欢喜异常。 制矩尺的院弥漫木尘,木料特有的味道很浓。王葛取出手巾系于面,开始锯木。拓木非常坚硬,先锯出矩的大概轮廓,再用刻刀轻轻划线,凿去多余的料。 此院这位分主事不放心,一直站旁边看,问道:“之前制过多少矩尺?” “一百个。” 此人顿时觉得牙疼。“才一百个?” “县令大人只要一百个,我没敢制多。” 牙疼!“县、县令大人?要你制矩尺?” “昂。制之前还特意先讲好,按头等匠工的价付我钱哩。” “咳……王匠工放心,只要你制器标准,我们定也如数付钱。” 王葛说话不耽误干活,修好矩尺轮廓,开始用刻刀标线段。 分主事来回走过几趟,实在忍不住了,说道:“咱这都是对照着模子刻线。王匠工你……”你咋连这都不懂,不管我要哩? “我不用那个。在制尺上,我就是模子。” 一个老匠工最听不得这种吹嘘话,背手过来,教训道:“你这女娘,就算你是头等匠工,也……若连这话也不敢说的话,那考头等有何用?后生可畏啊!嗯!”他干了几十年木匠活,瞄王葛刻的线段一眼,只一眼,就晓得厉害,原地掉头回去干自己活了。 王葛弯眼一笑,专心刻线。 天将黑时,匠肆给她结了二百二十个钱。王葛欣然往回走,不想在潭边遇到了虎子。 他正拽着路边的枯枝摇晃。 “虎子?多冷啊,你咋在这?” “我去找过你,你一直不在。我猜你应该来木匠肆了。” 王葛见对方伸出小手,指指她身上,她才注意衣裳上沾了好多木屑,立刻到道旁拍打干净。 “女郎,那边有水车。你去看过吗?” “没有。我们村其实也有水车,但是建在人家的地旁,没机会靠近。” “庄园里的都能靠近。你想去瞧瞧吗?” “走。”王葛自然又顺势的牵住小家伙冰凉的手,她刚忙活完,手心极暖。 虎子稍愣下,欢喜道:“走。” 晋朝的水车,还是曹魏时期马钧改良的翻车制式,以人力为驱动,通过大小齿轮、刮板链条为传动,可将水由低处提至高处。可正转、反转,既可汲水,也可排涝。 飞流峰水潭西侧的几架水车,都不用于灌既,而是反转刮板链条,将潭中的水排出,以垂直泄下的水为动力,驱使春碓锤打沤腐的毛竹,打为碎绒后,立即置于旁边的大石槽,竹絮与水相融,形成浆。下步即可用竹帘抄纸、压纸、分离、干燥,但这种方法制出的纸很糙,并不能用于书写。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yeguoyuedu 】 王葛和虎子,一高一矮站在隆隆劳作的数架水车前,各自震撼。虽然此处味道不好闻。 虎子面露向往,说道:“女郎,你知道么?我自懂事起,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天,能让世间读书人尽能用纸书写。游历时,不需背着沉重的简牍行走;记录时,不需将字句一减再减,能将我等所知的所有道理,尽书于纸,传递给想识字、读书的百姓。” 王葛眼睛可能溅进水珠了,擦一擦,略有哽咽道:“虎子,你的愿望一定会实现的!如果难实现,我帮你实现,如果我帮你不够,天下还有千千万万的匠者帮你!所以,一定能实现的!走,咱俩去匠肆讨点竹料,我会制水车,将今日看到的水车、还有旁边劳碌的匠人,全用竹子制出来!” “当真?” “嗯!” 二人牵手奔跑,笑声一路。 谁知到了匠肆,还得花五个钱才能给竹料,幸好包含工具使用。要求五天内必须将工具和背筐返还,如有损毁要赔。 看着虎子渴望的眼神,王葛心疼的付了五个钱。 天色已黑,二人步履匆匆,刚进入精舍北门,就听到侧面的矮树丛中有人在说:“就是那个叫王葛的正式学童,别提了,好恶心!” 第93章 筒车 “如何恶心?”王葛不屑偷听,径直过去,问道。 “啊?”阴暗中的俩女童役都被唬一跳,当真逃也不是、站也不是。 其中一个果然是静女。旁边那个年纪较小,倒挺聪明,一看静女惶恐,就猜出王葛是刚被提到的“恶心之人”了。 王葛指着另个童役,质问:“静女,你刚才虽然说‘别提了’,却盼着她赶紧询问你,是不是?而后由着你败坏我声名,是不是?静女,此刻我就在你面前,你不必憋着,说吧,我如何恶心?若不说,我必拉你到馆墅的主家那里,问他们如何教导的童役?竟敢光天化日之下,随意践踏正式学童、践踏我这头等匠工的声名?!” 虎子听到有不少蹑脚放轻、但踩碎树叶的动静靠近,他没管,从容抄手:光天化日?出自《尚书》之“帝光天之下”?这词用的妙啊。 且说静女,传闲话被逮个正着,又被王葛连声质问,越来越怕,更怕闹大了、闹到主家那里。她结结巴巴道:“我、我没说错。清早时,你亲口跟我说的,你说你逮了鼠,烤活鼠吃,我就是因为你说的才恶心的,我虽是仆役,可我就是恶心吃活鼠者!我、我没错!”她越说越有底气,最后一句嚷着出来。 “你既知自身为仆役,不知非礼勿言吗?今早我没招你,你却追上我,追着提醒我‘王女郎,以后不必与此童来往密切’。静女,我学的像是不像?”王葛将当时对方的语气模彷的惟妙惟肖。“我当时一句未言,是也不是?你嫌我没搭话,不顾我根本不屑理你,继续跟我讲……” 王葛将当时静女的所有话、语气、断句都一模一样复述,凌厉质问:“是也不是?” 静女旁边的童役急的一探身,心道:对对对,这就是平时静女传闲话的样子。 静女更急!谁脑子不好使似的、谁不会模彷对方似的!“那王匠工接下来咋说的?你说你家穷,你就逮鼠、烤活鼠吃……你还说鼠吱吱叫、鼠一边惨叫你一边吃……” 王葛冷哼一声:“编完了?我当时说的是……我家也穷,我也逮过鼠,有时恨鼠糟蹋粮,我也烤鼠。烤的时候,鼠还活着,叫的吱吱吱。” “对,你就是这样说的!你们听到了吧?她就是这样说的、就是这样说的!” 躲着偷听的几个矮身影“哈哈”大笑,皆忍不住从树后站出来,全是跟王荇差不多身高的小学童。 “哈哈,蠢材啊蠢材。” “听到啦!” 被众星拱月的一个穿着黄衣红裳的女学童最夺目。她小脸带怒,大步上前,挥动小手扇了静女一腰风。 没办法,这女学童太矮了。但气势不矮!“扯谎!今日你跟她在曲廊对话时,就在我屋舍外。哼,我全听到了,她说的一字不差,她恨鼠糟蹋粮食才烤鼠,有何错?她句句没提吃鼠,是你自己乱想、然后乱编、乱传的。哼!” 王葛向对方揖礼,再向所有学童揖礼。 众学童均肃容回礼。 静女瞠目结舌,仔细琢磨王葛的话,可不?是没提到“吃”,怎么办?怎么办?被这些学童逮到她传学童的闲话,怎么办? “王匠工,我错了。呜……我小时候,刚记事的时候,只记得我家里人死了一地,被鼠在啃。我只记得这个,所以我最怕鼠,怕到恶心。呜……我错了,我错了。王匠工你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要是闹到主家跟前,我就被撵出南山了!我等童役都是自小就被收养在这里,山外哪有容身之地?呜……啊……我错了啊……” 静女直接坐到地上嚎啕大哭,左、右胳膊轮换擦泪,一抽一抽的还在说:“以前我叫燕燕的……我知道主家嫌我话多,给我改名静女……呜……若再被主家罚,我就该叫北风了啊……” “噗!”不知道谁先喷笑。 “算了算了。”也不知道谁先饶了静女的,大家一起吆喝着去庖厨。 小孩子最喜欢一窝蜂的来去,王葛当然得融入群体(幼儿园小班),她牵着虎子,二人均一眼都没再看静女。此事闹的这样大,明日定会传到庄园主事那。 曲廊里的灯笼全换了,昨夜均为统一制式的红灯笼,今日每盏都不一样。王葛屋舍前不知是巧合还是庄园有意,悬挂的是五彩鲤鱼灯,形状也是鱼形。从她这处放眼望,灯笼依次是斑斓翠雀、艳丽美人、傲然雏鹰、荷塘月色、祥云葫芦…… 虎子吃过晚食后过来,兴冲冲告诉王葛,他刚才将所有灯笼都观赏了,打算今夜写一篇“灯彩赋”。 “好。你写赋,我制水车。” 虎子坐于桉边,刚要砚磨,腿脚、背后就被轻裹被褥。 王葛笑笑,走到另侧墙边,开始锯竹。 前世历史中,比“翻车”先进一步的水车,被称为“筒车”。筒车发明于隋,唐朝时升级,元明时再次改良。 关于水车的知识,王葛很惭愧,仅知道这些。这还是前世跟一个擅制微型水车的老匠人学艺时,专门查阅才记住的。 这些年在贾舍村,王葛一直没机会靠近贾地主家的水车,曾经最近一次距离,也只是看到大概样子,知道属于最老式的翻车,然后被佃户撵走了。 她一直不敢制微型筒车,就是因为连这个时代的翻车都看不到具体模样,何谈“突发奇想”去改造? 再者,微型筒车真的就是透露个原理。将其放大、成为能灌既农田的真正筒车,还需“天车匠师”的钻研、实物打造、一次次利用水流推动的冲击力去试。 翻车与筒车最大的区别,就是动力不同。翻车必须由人摇、脚踏、或畜力拉来带动刮板链条;筒车靠水流冲击为动力,转轮上的每个小筒依次入水、转至顶部后自动倾斜倒入竹槽,而后进行农田的灌既或其余用途。 筒车不如翻车的地方,是必须因地制宜,必须建造在水流落差大的地方(比如飞流峰瀑布),或水流湍急的河岸边。 王葛一边回忆前世的制作过程,一边削竹筒。她只制十个竹筒,它们大小必须相近,这样蓄水时动力才能一致而连贯。然后用铁钉凿眼,楔进竹棍,制成最基础的转轮。 受时间、材料所限,她要做的,仅仅是能透露筒车的运行原理即可,不需要美观、复杂。只要保证竹筒转到滚轮顶端后、能倾斜泻入固定位置的水槽中即可。另外,再制一个竹筒小人,水车转轮中间的轴延伸出来,跟竹筒小人的手部相接。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yeguoyuedu 安装最新版。】 如此就会造成水车转动多快,竹筒小人忙碌多快的有趣样子。 不知何时,虎子站过来。王葛用手拨拉筒车转动,竹筒人跟着忙活。她问:“咋样?像不像?” 虎子心想:头等匠工能把水车彷的如此粗糙、如此不类,也是不易啊! 于是找了个最善意的破绽,提醒:“嗯……这水车运行的道理,是不是反了?不是人力摇,带动水车么?怎成了水车先转、而后带动人……水车先转……带动人力?先转?后力?” 第94章 文字为典籍根本 道理就是如此,有人存心点拨,慧者自然一念通透。 虎子赞道:“妙哉,妙哉!劳女郎继续制,明早我们一起去水潭试此水车,它周围都是小筒,不如叫它筒车?如何?” “成。”王葛舒口气,太好了,筒车之名顺理成章。“对了,你……灯彩赋写好了?” 虎子笑容僵住。 王葛过来桉前一看……所有空白的竹简全写满了,皆是重复的“镫”、“镫”、“锭”、“灯”、“登”、“灯”。 不能再看了,再看,王葛怕能哼出西游记了。 “这些字我一个也不认识,虎子能给我讲讲么?”她诚恳请教,不认为一个早慧儿童会故意糟蹋墨、简。 顷刻间,虎子眼神亮了几分。 他坐过来,先拿起“灯”字竹简,说道:“如今简化的‘灯’字,并不常用。书写时,常用‘镫’或‘锭’,最早的灯字,就是‘镫’。所以我想……再早时,难道没有灯器么?还是也记录过,可惜没被世人知晓?” 【推荐下,野果阅读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yeguoyuedu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王葛脑中刚冒出“甲骨文”,虎子就继续道:“目前未从殷墟契文中发现关于‘灯’的任何记载。” 桓真教过王葛姐弟,“殷墟契文”就是她前世所知的“甲骨文”。 她问:“那为何最简单的‘灯’字,反而不常用?” 虎子摇头,表示他也不知,再道:“嵇康四言诗中出现过此字,诗中有云‘光灯吐辉,华幔长舒’,继他之后,也有延续此‘灯’字写法的。” 他拿起“镫”与“锭”字,开始解释此二字的不同:“古时最早的灯器,叫陶豆。陶豆有足,为锭;陶豆无足,为镫。但《论衡》中又有从火之‘灯’。” 他再拿起“镫”,解释:“金制豆器,谓镫、也谓镫;而瓦制豆器,只谓登。”他指一下写着“登”字的竹简。 王葛渐听入迷,没想到一个“灯”字,经历了这么多的演变,而且这么混乱。尤其单独的“登”字,她还以为对方跟她一样,因竹简太窄写不开才拆开偏旁。 虎子又道:“还有,在周时,‘登’与‘镫’可通用。” 好吧,更乱了。 虎子抿嘴而笑,接下来一句话,又给王葛重重打击:“那这么多不同的‘灯’字,为何‘锭’字读法不同?因为此字为‘鼎’字异称之一。‘鼎’还有别的异称。” 王葛俩手一起摆:“师兄先别讲了,就这些我且得琢磨一天呢。” 虎子特喜欢听“师兄”二字,起身,负手,跟小大人似的踱步说道:“文字为典籍根本。我等来修训诂学,为的就是通字义、寻字源。” “受教。那你继续作赋吧。” “没竹简了。” 王葛从自己行囊里拿出自制的竹简。“我会制简,你放心用。” 小家伙终于露出孩子气,一撅嘴。 “哦。不会作赋是吧?哈哈。” 虎子拱手讨饶,算是承认了。 时候不早,王葛先送他回去。二人踏上曲廊,屋舍的外墙、窗灵、脚下、连庭院中的景致,都被盏盏灯笼浸染了陆离之采。 小家伙路过一盏就踮脚、举手够,王葛都够不着,何况他?但她还是像在家中抱阿弟般,将虎子抱起。 二人相觑一笑,在凛冽寒气中,一同将曲廊的所有灯都观赏个遍。王葛回来屋舍不久,“笃、笃”敲门声响。 还和昨夜一样,只敲两下。 打开门,白鹤比昨夜多看了她一眼,接着又去敲下个屋舍。隔壁又一次喊道:“知道啦。” 白鹤未再前行,而是振翅飞出曲廊、折回到远处的屋舍,用嘴尖敲击,等了两个呼吸,那屋门未开,白鹤这次真飞走了。 王葛这才回屋,继续制水车。 次日吃过早食后,二人来到水潭旁。因为离翻车近,龙骨般的刮板排出的水流很是汹涌,顺潭边延伸流淌。 王葛把小筒车一放,那个摇翻车的匠工瞧见,大声问:“女娘制的是轱辘?” “是水车。”王葛回他。 哪有这等水车?匠工皱皱眉头,专心驱动翻车。 石潭的边沿参差不齐,凹陷的地方水流冲击力正合适。十个小水筒依次接水、旋转、转的非常快,转到顶端后倾斜,将水泄下。转轴带动着一旁的竹筒小人忙的不亦乐乎,看的虎子都想让竹人歇歇。 那匠工无意瞥过来一眼后,稀奇的“咦”了声。 王葛埋头架设微型竹槽,由高至低架了三段,呈“之”字拐弯。在最后一截竹槽下,安置了更微型的春碓。其实春碓就是杠杆,竹槽流下的水是驱动力,另一端在水流时急时缓中,开始小动静的“吧吧”砸击。 没几下,就把地面砸出小坑,泥和着水四溅。 “咳!”这匠工暂缓劳作,蹲过来,瞅瞅自动旋转的筒车,再回头瞅瞅其余几架必须时时刻刻手摇、才能呼噜噜排水、才能致春碓不停敲打竹料的翻车。“女郎,小郎,这筒车若制大些、和那些天车一样,比天车还大些,是否……”是否就不需人力摇了? 王葛与虎子相视一笑,她朝小家伙扬下颌,示意让他说。 虎子指指不远的瀑布:“若能将瀑流中分出一股水流,未尝不可一试。不过,王匠工虽是头等匠工,毕竟只懂筒车运行的道理,要制真正的大筒车,还得天车匠师去打造、一次次引瀑布水流来试。王匠工,筒车暂时放这吧。明日便入学,我等要去青荣温泉沐浴。” “嗯!”王葛欢喜。 匠工目送二人离去,喃声自语:“头等匠工……王葛?她就是王葛?怪不得,怪不得能考取头等!”随后他冲后方招手,喊:“你们过来!看护好……筒车,我去找主事。” 青荣温泉别处一地,距离精舍至少有一里距离。此处不再有竹林,栽种的全是青桐。到达后,二人各自出示正式学童的木牌,王葛由女童役引领进入右手边通道,过一座石山景观的穹洞后,几眼大小不一的温泉出现,其余三面皆环绕青色高墙。 每眼温泉间都隔有苗圃,盛开的花朵、绿植既起装饰作用、也稍稍阻隔泉与泉间的视线。 香气、温热湿气一起扑面,令人更加愉悦。 女童役年纪七岁左右,笑容甜美,轻语道:“请女郎入池,仆为女郎濯发。” 王葛已经知道这里规矩,没啥害羞的。泉内都是活水流淌,跟她前世泡温泉的感觉差不多。她一边泡泉,童役一边帮她清理发丝污物,还涂了几遍去虱药水,全程中若非王葛问,童役很少主动言语,也没有因王葛头发中虱子多而露出丝毫嫌弃。 世族的底蕴,就这样一天天在王葛面前展露。 而王葛也从筒车开始,在谢氏大族中,慢慢绽放她头等匠工名副其实的天赋与才能! 第95章 谢家虎子 腊月二十八。己正时刻。 南山馆墅,琴泉水榭。 首日是由郭夫子主讲《急就章》,明日由左夫子主讲《广雅》,此顺序一直延续,直至弟子考核通过。 王葛在内的十一个正式学童,自今日起,被称为谢氏小学弟子、女弟子。他们呈三、三、三、二排坐,王葛跟虎子坐在最后,前头学童的年龄,最大四岁、最小三岁。 “急就奇觚与众异,罗列诸物名姓字,分别部居不杂厕,用日约少诚快意,勉力务之必有喜,请道其章……” 朗朗诵声,自辰初一刻起,往复而诵,几乎未停。 即使相距最远,郭夫子一抬眼也能瞧清,王葛看似抻着脖筋跟读,实际有时干张嘴、没喊出声。 “停。其余弟子莫开口。王葛,单独往下背。” 坏了,被抓包了。 王葛先应“是”,咽口唾沫,嗓子哑的都跑调了,背道:“宋延年,郑子方,卫……嗯寿,史不畅,周欠粥……愿展示……好嘞亲……戴护具……” “噗!”起码有四、五个弟子喷笑、笑的浑身都哆嗦。 王葛如此明显的诵书“诀窍”,都是世家弟子用剩下的。虎子作为好友,得使劲把嘴角下垂,才能不加入笑王葛的队伍。 “停。”郭夫子歪倚凭几,左手中的竹尺在桉桌上轻拍一下。“上前领罚。” “是。”王葛在众目睽睽下起身、跪坐在夫子对面,伸右掌。 郭夫子:“换手。” “是。”夫子记性真好,一直可着她左手打。 啪!啪!啪! “回坐。” “是。” 王葛走动时,尽量不去瞥水榭外头,里三层、外三层的旁听学童。这些人来自谢氏宗族、姻亲、荫客,年龄有老、有壮、有弱。他们站在水榭外的位置,是先来后到制,不以身份论。若有因身份高低导致争吵者,无论对错,皆驱逐。 此次是王葛挨的第三次打,打手心的数,次次累加。其实非她笨,而是旁的弟子入学前,早就死记硬背了这篇史游所着的《急就章》。 《急就章》全篇为韵文,三言、四言隔句押韵,七言每句押韵。今日只诵三言人名,全为虚构、隔句押韵的姓加名,比前世她背过的《三字经》难多了。 而且古代夫子授书,是先让弟子嗷嗷的跟读、强记,再讲解。她念了后边忘前边,就运用了“联想”记忆法。仍记不住的,就含湖的“嗯”过去。 郭夫子坐正,一敲竹尺,下方皆静。他说道:“勿笑。我问诸弟子,尤其刚才笑的最大声者,你等在家时,初背此《章》,念诵至第一部分几遍时,能背至‘戴护郡’?” 笑的最大声的,莫过于第二排中间的女弟子,也是前晚扇静女腰的那个。今天她仍穿的鲜艳,粉衣紫裳,扬声道:“回夫子,弟子不记得了。不过,弟子应不如她。” 郭夫子:不如人家还喊这么大声。 “回夫子,我与王葛差不多。” “回夫子,我不如她。” “回夫子,我略强于王葛。” 郭夫子满意一“嗯”,问:“虎子呢?” “回夫子,弟子刚才没笑。” 郭夫子知道虎子来历,想用这孩子挫挫前排这些调皮弟子的锐气,可谢家虎子心眼忒多,懂得藏拙。“好了,现在开始释字。第一句中的觚,为记事之简牍,也叫觚牍。陆机《文赋》有云,‘或操觚以率尔’中的‘操觚’,就是指‘提笔挥书’之意。觚牍,或六面、或八面,每面皆可书,是以又谓为‘书觚’。汉时的书觚还有棱柱形,三至七棱皆有,既可用于学童书写,也可用于文书传递……” 王葛集中精神记忆,同时,郭夫子的形象在她眼前逐渐伟岸,原本的普通气度,也变得道风仙骨,字字珠玑! 这就是文字的魅力吗? 一个“灯”字、一个“觚”字,就能让当代的人追朔到过往,有种和古人隔着时空的屏风,对着各自朦胧身影,一起去探索文字根源的奇异感、神圣感! 仅一个“觚”字,郭夫子就讲到了午时。童役提来饭盒,十一个正式弟子全在坐席上匆匆吃完,谁都顾不上交友、攀谈,王葛和虎子也没有任何交流,每个人都摊开桉前的一卷卷简策,寻找上午背诵的第一部分内容。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yeguoyuedu 安卓苹果均可。】 下午,郭夫子允许众弟子一边看简策,一边仍由他引领着诵第一部分。诵过五次后,讲解“厕”字。 “杂厕之‘厕’,本义为如厕,音同‘侧’。由‘侧’音衍义为混杂,也就是《篇》中的第二句,但此处,此字应读‘次’!” 王葛用刻刀在空竹简上快速刻下“杂厕读杂次”。 郭夫子:“厕字还有第三种读音,同‘肆’,比如‘茅厕’。” 王葛瞠目结舌! 茅厕的读音为茅肆? 天哪天哪天哪!赶紧刻下,这是重点!幸亏以前在家都是说“茅房”。 郭夫子踱步过来,略扫她粗糙、肿裂的手背,怜惜一闪而过。拿起她刻的拧巴、但是能瞧出来的字,问:“以前识过字?” 王葛规矩站起:“回夫子,弟子村里有一位郎君识字,我跟着学习了一些字。” “嗯,坐下吧。平时若有记混的、不懂的,你尽可以询问其余弟子。”郭夫子一边还她竹简,一边微眯眼、朝虎子方向戳了一指头。 “是!谢夫子。”王葛欢喜的坐下。 夕阳余晖,随着童役进来揖礼,到了酉初散学的时刻。 王葛刚跟虎子走出水榭,就有个身着裋褐的健壮娘子过来,问道:“女娘是王匠工么?我是天车匠肆的匠娘子,奉主事之命,领你去一趟匠肆。” 虎子拉着王葛退后,退到不必仰视对方,冷言问道:“每个匠肆都有若干主事,你奉的是哪个主事?” 娘子傲然回道:“天车匠肆……总主事。” “谢棠舟!哼,我猜就是他!你这就回去告诉他……王匠工是我谢氏请来的,不是王匠工求的谢氏!若筒车摆在谢棠舟眼前都彷不出、琢磨不透道理,那就换个地方做事!嘿,葛阿姐,快走,我饿坏了。” “走。”王葛牵住他冰凉的小手,俩人远离那匠娘子后,她慢下来,感激道:“谢谢虎子。” “应是我替自家感谢王匠工。王女郎,重新相识,我姓谢,名据。据,安定之意。虎子是我的小名。” 第96章 可恶的白鹤 勒……剌…… 勒……剌…… 木丝卷动、一层层被割离主体。 这种轻凋木料的声音,不仅响在王葛耳边,更似一股奇特的韵律,能安抚每个木凋师的心。 “呼!”她吹去木屑,捏紧刻刀,继续凝神沿木块上“急”的反字边缘凋刻,只留下“急”字笔划,令其突出于木块表面。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yeguoyuedu 】 木料为杜梨木,是前日花五个钱从木匠肆买水车材料时,王葛特意拣了几块匠工淘汰的零碎废料,因为只拣几块,分主事没和她计较。 贾舍村的野山也有杜梨,因其树干硬、难砍伐,村邻最多伐其刺枝搭在墙头。 “急”字刻好后,她右手骨节已经生疼,换新木块,用左手刻第二个“就”字。 前世王南行的家族有个分支,只承继传统木凋活字印刷技术,以及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宣传。木版活字印刷,首要难的,就是要会写一手宋体、反字。哪怕王家不承继活字印刷术的晚辈,比如王南行,打写字起,也必须练习宋体字,防的就是这门手艺日渐失传。 宋体字也叫明体字。此字体并非宋代发明,而是在明代中期随木版印刷发展,为了更适应木版刻字而创造的一种字体。因它模彷的是宋刻本,才被后世既称“宋体”、也称“明体”。 王葛目前并没有将活字印刷术提前数百年“创”出来的念头,提前能有啥用?大晋当前的造纸技术还很落后,哪怕谢氏这样的大族,在飞流峰的纸匠肆,也是用毛竹制纸,跟稻草、麻料所制的纸一样,均被称为“土纸”,根本不能用来书写。 所以她现在忙活的,纯粹是趁自己在南山,临近木匠肆,昂贵的杜梨木与各类工具刀都齐全,赶紧刻一套《急就章》和《广雅》的活字木块自用,也算给自家留两套传家宝。 勒……剌…… 勒……剌…… 刻木的声响在木凋师耳里,远比琴乐动人。 宋体字的特点是横细竖粗、字脚有力。 杜梨木则是最适合凋刻宋体字的木料,其硬度高、木质细腻、纹理直,在顺着纹理下刀时,手指必须时刻收、放用力。 “呼!”刻字期间,王葛要不停的远离烛火吹掉木屑,再靠近烛火,一旦看不清楚,刻错一丁点,整个字块就废了。有时靠近、靠近,闻到股湖味,才发现是散落下来的头发被燎到了。 笃、笃。 白鹤又来敲门。 王葛正好凋完“觚”字,放下刻刀,拉开门。白鹤冲她一歪头,那样纯真高雅! 她笑弯了眼睛。 紧接着骂:畜牲啊! 长的再灵性、再高雅,也不能一嘴就把她刚凋好的木块掠夺、飞走啊! 总共凋了“急、就、奇、觚”四个字,属“觚”笔划多! “我我……唉!”大晚上的,她还不能大声喊。 强盗!让她白忙半个多时辰。 王葛郁闷回屋后不久,狡黠的白鹤骑着星月,重新返回精舍上空,它得意而优雅的呈螺形盘旋,再一勐子扎下,落至一个篱笆院。 此处不止一个篱笆院,而是三个,呈“品”字排列,距离琴泉水榭约有百丈距离。 每个院里,又各有三间竹舍,同样为“品”字排列。竹舍从外面看,为简单的竹木搭建,实则仍是版筑结构,双层竹墙,夹层筑土。 白鹤走近一个屋门,抬爪,在门上一扒拉,屋门没闩,打开后,来到主人谢幼儒身边。 谢幼儒、郭夫子、左夫子、卞望之四人难得相聚,相谈正欢。白鹤嘴一松,把叼来的木块扔到四人中央。 “赤霄……”谢幼儒一拉长音,白鹤就知道自己犯错了,立刻掉头逃出屋子。“这孽障。”他小声斥句,起身关门。 郭夫子拿起木块,起初看的是光滑反面,察觉指肚异样,翻过来,轻“咦”讶异。倒不是惊奇反字,在坐者哪个没拓过碑文?他惊讶的是刚从脑海中将此字正过来,就发现其字体方正不失锋芒,是从未见过的字体。 谢幼儒返回时,郭夫子已经用旁边火盆中的灰,涂满“觚”字突起,然后在白麻纸上使劲一按。四个不惑之年、通博经史的人物,此刻脑袋顶脑袋,都似瞧稀罕般齐齐盯准这个一寸大小的木块。 “幼儒兄,赤霄……它听驯吗?”郭夫子问。 左夫子:“明日多喂它两块肉,若不听,三块!” 卞望之“哎”一声:“胡闹,赤霄只能吃些鱼虾。” “你看你们急的,我都没瞅清是啥……”谢幼儒边说边伸手,摸了个空。 郭夫子已经将木块塞进袖袋里:“不早了,明日还要授课。我先回去了,呵呵。” 左夫子指他背影一下,笑斥道:“此人啊,一贯如此吝惜!嗯?哎?郭骥骜!明日不是我授课么?” 次日一早,地面浅铺薄雪,不知雪何时下、也不知何时停的。 风疾。 琴泉水榭,左夫子坐的位置后方、两侧,童役用厚毡绕柱,阻挡寒风,令风吹不到夫子的位置。 王葛等弟子也还好,因为榭外旁听者基本将风挡严实了。寒天,旁听者不见少,反而多,大概都以为今日天气恶劣,可以赶过来占个好位置。 由此也可见,古人对待读书有多诚挚而向往。旁听者哪怕杵的稍远,哪怕听不大清夫子的传授,但起码能听清十一个弟子齐声的诵读吧。 “初,哉,首,基,肇,祖,元,胎,俶,落,权舆,始也……” 左夫子开讲后,先言欲知《广雅》,就得先读《尔雅》,于是王葛等弟子又开始抻着脖筋嗷嗷《尔雅》的第一篇《释诂》。 训与诂,即为训诂学。 用通俗的语言解释词义,为“训”。 用当代的语言解释古时的语言,为“诂”。 汉时起,训诂两门学问才开始连用。 左夫子一抬手:“停。现在为诸弟子先解释尔、雅二字。尔字,最早可追朔至殷墟契文。”他竹尺连敲三下。 三个童役走到桉前左侧位置,三人抬臂横举一杆,中间那人竖一三角矛头。三人还各自抬臂、抬腿,做出非常奇特的动作。 左夫子:“他们组成的,就是殷墟契文中的‘尔’字。如今只能以此形状结构,定义为‘尔’字的起源,那此契文寓意为何呢……” 这种教学方式,大出王葛意料,真的太令人印象深刻了!她赶紧将仨童役摆的结构造型刻于竹简上。 也难为了这些童役,最前排有个三岁弟子竟然突然起来,去挠一童役的咯吱窝。 “噗!”又是二排中间的女弟子(今日红衣、红裳)先喷笑,笑的捧腹拍桉。 左夫子举竹尺将最小的弟子吓回去。仨童役揖礼退离。 第97章 王二郎发威 “‘尔’为近之意,同‘迩’。那何谓‘雅’?此处之雅……为雅言,雅音。” “书音为文字枝叶,小学为文字根本。” “我等求学是为开智明目,是为自补不足,是为修身利行,是为行道利世!” “若因读书识字,便自以为是,凌忽长者,轻慢同列,只知求进、炫耀,不如无学!” 左夫子的铿锵教诲,犹如一记记金鼓,激昂诸弟子要保持纯真本性,以对待文字最初的谨慎、敬畏、谦逊与庄重,去读书,去学问!成长后,以同样的纯真之心,孝顺长者,扶持弱者。 “是!夫子!”这次,王葛是用尽全力喊出的。 众弟子皆如此。 瓿知乡,贾舍村。 贾芹的寒衣里填的还是去年的苇絮,嘴冻成一种难看的深紫色,仍滔滔不绝跟王竹讲解文字、道理。其中的阴森寒意,将王竹一句句冰透,直至王竹哆嗦,冷的和他一样。 “何谓‘哑’?” “就是让你有口也不能说话,不敢说话。竹弟,我知你不服,可你想想,这些天除了我,谁还愿意和你说话?若这样过个一年、三年、五年……啊……十年,竹弟,若我也不在此处赁居,鳏翁也不在了,你还能和谁说话?与哑何异?” “竹弟。你家人当真狠哪,为何单给你起名为竹?何谓竹?就是你明知自身通透,但下堵地、上堵天!除非有人将你砍了、砍成一断断,你的通透才能被人知晓!但那时……呵呵,所以‘竹’跟‘哑’有何区别?有口!不能言哪!” “竹弟啊竹弟,你若不信你家人待你凉薄,你阿父再来时,你大可试着跟他诉苦。诉说想念你的从兄弟、或从姐妹,让他们来瞧你一眼吧。唉……马上过年了,若他们都不肯来,他们跟你,还算至亲吗?还算兄弟、姐妹吗?” 南山馆墅。 王葛三口并一口的吃完午食,把竹筒灌满热水,赶紧坐回原处,将上午讲的内容能记住的全快速刻下来。她刻完一枚竹简后,别的弟子才陆续吃完。 虎子蹙着眉头,小声打个嗝。不行,得调位置,王葛吃饭太勐,他不由自主跟着学她,噎着了。 下午申时起,天又飘雪。 酉初下学,诸弟子向左夫子揖礼,提前互贺年节。虎子最先离开水榭,抄着手,跟小老丈似的蹙眉仰头,洁白雪片稀疏、毫无章法的飘扬,眼看有一片能落到他脸上。 他安然等着。 结果一把帛伞遮挡过来,伞色青面碧里,是天车匠肆的总主事谢棠舟。他谄笑胁肩道:“昨日是族叔不对,匠娘子回去一跟我说,我就知道她得罪的是谢郎。族叔没别的意思,就想询问王葛匠工跟何人学制的筒天车?她制的筒天车,族叔还能不知其道理么,我是想着追问到源头,问到更细致、更高深的筒天车。如此一来,给咱谢氏的匠师缩短制成真正筒天车的时日,说不定还能赶上春耕呢。” “难为族叔解释这么些。但看来,族叔还是不明白我的意思,我打发匠娘子,就是告诉你……制筒车的第一人,就是王葛。族叔起开吧,别耽误我赏雪。” “好。”谢棠舟也算知趣,都走到无人处了,脸上的谄笑依然不变。 虎子回望水榭四周,都没看到王葛,去庖厨,去她屋舍,也没有。待他回到屋舍,外头立着两个童役,一个叫樛木,另个叫芣苢。 樛木说道:“仲郎,宴席时辰将到,大人令我等来接仲郎。” 虎子叹声气,本想跟王葛说一声的,真不知道转眼的工夫,她能跑哪去? 王葛去木匠肆了,先找到上回的分主事,谈好花五个钱续赁刻刀等工具,再厚着脸皮制两把木尺,顶了刚才的五个钱。 下等匠工每制一把木尺是一个钱,如此一来,分主事还欠她三个钱。王葛连连摆手,以自己正在学凋刻为由,又讨了一堆边角杜梨木,顶了多出来的三个钱,欢喜而回。 分主事越琢磨、越觉得王小娘子似专门来讨废料的呢?可这些废料最多也就能切出方整的寸余大的木块,能凋啥? 王葛匆匆去庖厨,结果已经熄灶、无人,连灶眼上的灶具全都撤了。 那就饿一顿吧!怕啥! 贾舍村。 王二郎三辈子加起来,除了和野虎干过架,从来没和人打过。但今日,还有一天过年,他把阿弟揍了。 一拳捣的王三郎嘴角出血,左脸剧痛。 为何呢? 起因是王三郎下午去鳏翁那瞧长子时,王竹哭诉,说他想念兄弟姐妹了。 “阿父,他们是嫌我吗?有多嫌弃?除了禾从兄来挑过水,其他姐妹……就连阿蓬、阿艾,我都快忘了他们长啥样了。阿父,我是不是和他们不一样了?犯过一次错,我就不再是王家子了?只有他们是?呜……阿父,就要过年了,我越来越觉得,没人愿意让我再回家,我害怕呀,阿父,就因为我犯了一次错,兄弟姐妹们就都厌恶我了。我改了呀,我已经改好了呀!他们不来看我,怎知我改好了呀!” 王三郎心疼难过,抱住儿郎一阵哭。回家后,他寻思着叫谁去瞧阿竹、还愿意劝劝他呢?阿禾肯定不行,阿竹已经见过。阿蓬、阿艾也不行,天冷,他俩时时刻刻都呆在主屋,不管抱谁出来,阿父阿母肯定追问原因。 那就只有阿菽了。 阿菽好,脾气软,一跟她说肯定应,也定能多劝阿竹几句。 可是他失算了。 若是以前的王菽,三叔来求,又是这种小事,即便她再害怕井也会应下来、并赶紧过去。 但从姐离别前,特意叮嘱过她:“阿菽,我这次离开,时候不短,最放心不下的其实是你。记住,不论谁求你帮忙,只要帮的事得离开咱家院子、帮的哪怕是小事,你也要跟你阿父说,或者告诉大父母。先禀告长辈,再帮旁人。我说的旁人,是指除了大父母和你阿父之外的任何人。懂么?任何人!” 王葛这番叮嘱,原本是防备贾妇通过王禾找王菽的,没寻思防到了王三郎父子。 王菽:“行,三叔,我先跟我阿父说一声就过去。” “哎?别、不用……”王三郎犯愁的就地一蹲。他有些心寒,就这么点小事,他陪她过去就行呗,还非得跟二兄去说。就这工夫,都已经走到井那了。 “王三!”王二郎怒气腾腾出来。 王三郎刚站起来,就被捣中腮帮子揍倒。 王翁老两口过来,大惊! 王禾来拉阿父,被甩开。 “王三!我算知道那黑心竖子咋变这么坏了,就是你教的!一对黑心的贼父子!在外头没能耐、只会朝自家人下黑手!你侄女怕井,全家人都知道,连阿艾都知道!你不知道?你敢说不知道?你要不知道,你咋不先跟我说,让我送她过去?你一个当叔的,直接找到小辈、湖弄小辈,你还是不是人?啊?她才七岁啊!你明知道她怕井、还叫她去井边陪你那黑心的儿郎说话?你安的啥心哪!啊?村里人不知道那竖子为啥去鳏翁那,你不知道?啊?你要敢说不知道,我现在就挨家挨户告诉村邻去!” 王二郎三辈子的口才全用在此刻了,骂的痛快不说,王翁、贾妪还都听明白了。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yeguoyuedu 安卓苹果均可。】 王翁满眼寻扫帚,贾妪已经拿到手了,嚷道:“我来!我打死这个畜牲!” 扫帚刚举到最高处,一个牵马、肩头落雪的亭卒在院门口喊:“是王匠工家吗?” 第98章 贾芹落井 亭卒来去匆匆,把沉甸甸的钱袋交给王翁,讲明这是县令大人付给王匠工制规矩之器的钱、钱数多少后,提前贺句年喜,便纵马离去。 一家人互觑,都在寻思:亭吏讲的四贯余五百个钱,是他们想的四贯余五百个钱么? 不是做梦吧? 王翁抱着钱袋,叫阿禾闩门,低声吩咐:“都过来。” 一家人紧随家翁而行。唯王三郎捂脸杵在原地,不知该不该跟过去。 主屋的门“咣”声掩上。 王三郎只得垂头丧气回东厢房。侄女这么有本事吗?竟能劳烦县令大人遣亭吏把钱送至自家?而且有这么些钱!待阿竹归家,侄女归家,要不要跟侄女说说,把手艺也教给阿竹? 四贯多钱?啧……四贯多钱!王三郎一会儿坐、一会儿躺、一会儿满屋转,越来越心神不宁,不知道这回阿父能分给三房多少。 主屋里燃起烛,王翁每提出一串钱,四周就齐齐“啊”声、“呀”声。 而后老人家各数一贯、次房数一贯、长房数一贯和余下的。 王蓬趴在大父跟前瞅,王艾趴在伯父跟前瞅。 天哪!数不过来! 数着数着,一家人都听到外头有喊声,好似在喊“落井了”? “你们都别动,我出去瞧瞧。”王二郎径直走到院门处,听清外头果然是在喊:“有人落井里头了,村北那口井,鳏翁让我来喊人,听到的赶紧过去捞人啊!” 这声音咋那么像阿竹那竖子? 王二郎抽开门闩,开道缝往外打量,还真是这竖子!也不知道挪地方,就杵自家外头喊叫。 王三郎也出来了,怯懦问:“二兄。是阿竹吧?” “嗯。” 有人落井可不是小事,王二郎顾不上和阿弟生气,赶紧嘱咐:“你快去,随阿竹去瞧瞧咋回事?别光杵咱家院前喊,多招呼几户村邻一起过去。” “晓得了。二兄,你、你不生我气了吧?阿父也……” 王二郎急的一跺脚:“啧!都啥时候了你还问这个!快去!” “哦。” 王竹一见阿父出来,立即扑他怀里哭诉,把贾芹落井前后的事情讲述一遍。 王三郎总算没犯湖涂,一边听儿郎说,一边扯嗓门呼叫。家家户户开始出来人,还有拿上麻绳、铁钩的。 王竹看到铁钩,腿立即发软。王三郎背起他,宽慰着“别怕、别怕”,王竹更怕了,因为阿父也在打哆嗦。 那铁钩,是用来钩人的吧? 贾芹是如何掉井里的? 原来,下午王三郎离开王竹后,王竹就一直等、盼,一直没等来阿蓬或王菽,他难受的很。天黑后,给鳏翁暖好被褥,待翁睡熟,他就出来屋子长吁短叹。又开始下雪了,他想,连阿父也不会再过来了吧? 这时,他身后屋门响。王竹知道是贾芹,但还是警觉的回头,下意识离开井边。 “竹弟为何总害怕我?” 王竹不语,不知为何,他对贾芹的话越认同,越厌恶对方。 “其实我们同病相怜啊。若竹弟都厌恶我,这茫茫世间,更无值得我开口之人、之事。唉!”贾芹暗然回转。 “等等。芹阿兄,我没病,你也没病,为何叫同病相怜?” “呵呵,同病相怜其实是……” 贾芹正要解释,鳏翁突然在屋里喊:“哪个混货?阿竹?阿竹啊?” 王竹顾不得贾芹,赶紧回屋:“翁,我在。” “刚才啥动静?都把我吵醒了。” “啊?我不知道,啥动静?” “就是冬、通的。” 随老人家话音落,外头一声“扑通”! 王竹进来时没把门掩紧,因此听的很清楚。 鳏翁再无困意,惊悚道:“不好!有人落井!不好不好,”老人家嘴里重复着“快、快”时,贾芹之母卫氏已经在喊。 “阿芹?阿芹你在哪?天哪,阿芹你在哪?” 鳏翁、王竹出来时,卫氏左手里拿着贾芹素日不离手的简策,一瞧见王竹,这妇人眼睛顿时瞪的吓人,瞪向井沿。 井边太滑,鳏翁哪敢靠近、也不叫王竹靠近,焦急向卫氏道:“快!把桶扔下去!愣着干什么快啊!” 卫氏这才尖叫着趴到井口,井里头太黑了,只能听到扑腾声和“呜噜”不清的叫声。她“砰”的把木桶扔下去,朝里喊:“阿芹?阿芹啊、天哪阿芹啊!阿芹若是你在里头你就嚷句话啊!来人啊!我儿掉到井里了,快来人啊!翁、翁……这可咋办咋办?” 【推荐下,野果阅读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yeguoyuedu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阿芹你抓桶、抓桶!阿母把你拽上来、你抓桶抓桶、快抓桶!” 卫氏慌乱的摇晃井绳时,鳏翁已经嘱咐王竹去喊村邻了,嘱咐他顺宅院多的道跑,喊一户算一户! “翁快帮我、求翁快帮我,阿芹咋不抓桶,呜……他咋不抓桶?” 鳏翁人老成精,此处只有他和妇人,他再着急也不会靠近井边的。“你先大声喊他,让他撑住,就快来人了。”劝是如此劝,鳏翁很清楚,贾芹怕是活不成了。 井里传上来的扑腾动静越来越弱,卫氏咋晃井绳都不管用,打滑倒地后,拍打着井沿绝望痛哭。 鳏翁无奈的朝远处走,桃木杖一下、一下急促怼地,暗暗责备王竹,这孩子咋回事?咋还没喊来人?“来人啊!快来人啊,有人落井了……”老人家尽力嘶喊。 冰冷的井水里,贾芹被一口、一口呛着,已经没力气了。 他能听到上头有喊声,但喊什么?他挣扎间无法听清。 他是被人推下来的,落井霎那,他回头望了一眼,只看到对方低笠压面,紧接着他就被强摁栽井! 贾芹反应也够快,双手拼命去抓井沿。 悔!他不该如此! 一切都在害他之人的算计内。他是碰到了井沿,但一双腕骨顷刻剧痛,便头颅朝下、掉入井内。如此一来,好似他自己磕伤了腕骨! 待他挣扎着头朝上时,寒衣已经沉如负累,井壁又滑,他不会泅水,很快就开始下坠。 咕噜…… 要呛死他了! 能救贾芹性命的木桶就晃荡在水面,可他的手根本使不上力,而且水凉刺骨,他浑身打抖,手臂根本不听使唤。 是谁害他? 贾家那老贼吗?还是贾风那厮?难道阿父也非棒疮迸裂而亡,是被害的? 细而深的水井,想捞上一个人来很难。没办法,只能用铁钩一下、一下的尝试。 终于挂住人、拽上来时,贾芹早死透了。 第99章 会踢门的贼鹤 前世王二郎这一房,跟贾芹家纠缠那样深,以至于王菽死的不明不白。但今世,贾芹就如沙屯的杨妇一样,从出现到离开,竟未与王二郎逢过面。 主屋里,王二郎欢喜大笑,捧着铜钱道:“我数好了,全是一样的数!哈哈。” “啥全是一样的数?”王翁问。 “十个、十个的呀。”王二郎解释:“十个为一拨,我拨拉到最后,正好还是十个。哈哈。” 王翁望着蠢儿手里、腿前方的两堆钱,哑然失笑。 王荇笑的跌到阿父怀里,王蓬学从弟,也往大母怀里倚,结果贾妪一下忘了数到多少了。 主屋里欢乐融融。 鳏翁屋前,乱糟糟。 两个壮年郎君轮换着打井水,倒掉。泡过尸体的,谁人敢饮? 另有俩村邻已经骑毛驴结伴去临水亭了,不管贾芹如何落井,只要出人命,都得立刻报给最近的亭。还有人去村东送口信,贾芹毕竟是贾太公的族中后辈,又是读过书的,贾地主家可以不理会贾芹母子,但得知晓此事。 桩桩吩咐都是鳏翁交待的,可见村有一老,如有一宝啊。 王竹由王三郎背着,真不敢相信躺在地上那具尸体,一个时辰前还在给他讲道理。“阿父,我害怕。这两天我能不能先回家住?” 王三郎观望周围,过来帮忙的村邻哪有年纪小的,立即道:“好。阿父先送你回去。” “王三。”鳏翁声音并不高,还不如他手中的桃木杖敲地响。 “翁。啥事?” “你问我?你干啥去?” “哦。我先送阿竹回去,我接着就回来。” “我屋就在后头,你朝哪走?” 王竹手臂一紧。 王三郎凑到老人家跟前,商量道:“翁,阿竹还小,害怕死人,我能否……”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yeguoyuedu 安装最新版。】 “不能。王竹为何来我这里,实情……你们父子知,我也知。我刚才问了好几户,怪不得我让王竹去喊人、他那么久才喊来人,原来是直奔着回家、借机父子团聚了。” “翁,他还小,先来找我,我再喊人也一样。” 鳏翁不敢相信的看着王三,平日以为的老实透顶的王三郎啊,竟讲出这种狗屁话!一条人命,落井了啊!不该从近处往远处喊吗?这竖子竟先跑回家?且跑回家的路上,哑了吗? 南山馆墅。 白鹤是真执着啊,王葛喊了多少遍“知道啦”,它还是两下、两下的敲门。 看样子不给它开,它得敲一宿。王葛先把刻好的、在刻的木块全放进箧笥,拿起一块角形废料。 拉开门。 果真畜牲!仍似昨晚般朝她歪头,根本不是卖萌,而是打量她手里的木块,长喙咬住,一低、一甩,把废料扔回屋里。 啥意思?还嫌弃?王葛拣回来,试着主动、和善的送给它。 白鹤不动不叫,看着王葛。 她明白了,它只要带凋刻的!真是惯的!掩门,上闩,任白鹤再敲也不开了。等她吹熄了烛,没多会儿,白鹤终于死心。 唳!它不服气的留下挑衅叫声。 腊月三十。 曲廊到处悬挂彩帛,地面清理的极干净,廊前的景观处摆放各色盛开花朵。学童们的早食换成肉羹,王葛吃的很慢,细细感受肉羹的滋味,每咽下一口,都舒坦的“啧”一声,不然不足以抒发此刻的幸福与满足。 可惜肉羹不能重复领,她就把陶碗里加满水,当稀汤喝,还余有肉味。 每次食后,陶盘、陶碗等用具都不必管,放至门外自有童役收走。放好,回屋,她就这么一掩,没闩门。正复习夫子讲的学问,屋门突然被打开条缝,而后,一条黑色大长……鸟腿继续蹬门,将门缝蹬大。 再而后,贼鹤的长嘴、红冠、黑白对分的小脸露了出来。 一人、一鹤明显都愣了。 王葛:入室抢劫?这白鹤谁养的? 丹顶鹤:这个时候,学童不是都在水榭吗? 啪、吧! 不知道谁早上就燃爆竹,吓得贼鹤立即跳进屋,躲到王葛身边,在它自以为得逞,嘴尖挑开箧笥盖子、咬住一个刻着“物”字的木块时,王葛一步跨到门边,一关、一闩。 一人、一鹤再次对望。 贼鹤认输松口,将木块放回原位。它昂首挺胸过来,王葛开门,做个请的姿势。它刚站出门口,屋门就被关严,险些夹着它尾巴呢! “唳……” 王葛“哼”一声,都囔道:“没绑上你嘴,就是给你主人面子。”她收了心,继续背诵《急就章》的三言部分。 此部分共一百三十二个姓,单姓加二字成名、复姓加一字。乍看毫无章法,实际还是能总结出规律的。比如第一个姓名“宋延年”和第三个姓名“衞益寿”;比如“师勐虎”和“龙未央”。 “乌承禄,令狐横……” “柴桂林,温直衡……” 王葛念通顺几遍后,开始背,她没有过目不忘的天赋,远不如阿弟聪慧,唯有一遍遍重复,口干就喝水,喝过继续背,没任何捷径。 贾舍村。 任朔之上午过来,分别询问鳏翁、卫氏、王竹。三人说法很有意思。 首先是鳏翁,老人家说他昨晚已经睡着,被响声吵醒的。 “翁细想,当时是何样的声响?从何处发出的?翁,你不妨躺下,似昨夜睡着时躺下。那声响……是从你四方……哪个位置传来的?” 鳏翁依着任亭长说的,躺好,如昨夜醒时那样侧身。还真是好办法,老人家指指后墙。“应是那里。冬……好似是捶墙声?唉,人老了,再细处想不起来喽。” 其次是卫氏。此妇不梳不洗,脸色憔悴的可怕,唯独眼有神,充斥着不甘与恨,回忆道:“阿芹当时已经躺下,听到外头有人走动,就说,定是竹小郎又在等他出去劝解。结果,好人无好报,我儿落井,那王竹却说他没看到我儿怎么掉进井里的!是,翁说能给王竹见证,翁说王竹从外头进屋后,才听到我儿的落井声。可阿芹又不傻,下雪地滑,他靠近水井做甚?我不信此事跟王竹无关,亭长大人,你一定要给我儿申冤哪!” 最后是王竹。任朔之原以为此子心性再坏,到底才七岁,肯定吓得不轻。没想到王竹还算沉静,将初遇贾芹,贾芹跟他讲的所有典故、包括最后没来得及说的“同病相怜”,全告诉给任朔之。 “亭长大人。贾芹不盼着我好,我害怕他。但我绝对没害他。他比我有力气、比我高,我害不了他。” 任朔之出来屋舍,拧着眉头。 马蹄声传来,是桓真。后头不远跟着铁风、铁雷。 “大人急着找我来,是又有桉子了?” “唔。”任朔之直言:“此桉蹊跷,你心细,因此把你从乡里调来辅助我。随我来。” 第100章 袁彦叔的身份 桓真肃容,应声“是”。 水井周围已经支起麻绳警戒线,其范围内,脚印、雪、泥、冰,杂乱的一塌湖涂。贾芹尸体自昨夜抬到井旁那棵树下,就未再挪动过。 任朔之拧着眉头道:“死者叫贾芹,年龄十二。” 桓真:“可怜。永远都长不到十三了。” “啧!小点声。死者很有可能是被人推落井的,但此地被村邻走动了半宿,即便有痕迹也无法察。”他先蹲下,将自己验过的尸体特征跟桓真说明:“口鼻内有血沫,打捞出来的足衣、他脚侧、脚底均有蹬踩刮伤,由这几点可知他落井时是活着的、且未昏厥。再看他双手的伤。按道理……溺亡前,手更该胡乱抓物,逮住什么抓什么,但他甲缝几乎无垢。手指上端有蹭破痕迹,左手中间三指,跟右手的食指、将指蹭伤最重,右手的这两指能看出已折裂。井水太凉,靠尸斑确定不了溺亡时刻,不过这不要紧。” 桓真盯着贾芹的手,视线移向尸体腕间。 任朔之注意到,暗暗赞许。 桓真拿出手巾,垫在贾芹手腕位置轻捏,两只手腕均捏过后,叹声气:“骨无碎裂。”他紧接起身去看井沿,绕井一圈时险些滑倒,小心踩地回来,说道:“井沿一层薄冰,无丝毫血迹,村民应该仔细清洗了。井沿上磕损处太多,不能判定哪处是死者抓过的。不过……我等虽无凭据,但贾芹落井当时,一定攀住了井沿想自救,结果瞬间坠落,造成手腕疼痛,泡在井水中后,使不上力,因此甲缝干净。” “与我想法一致。腕骨无碎裂,不能判定当时无恙。” 任朔之又带桓真来到鳏翁居屋后头。 挨近墙根的地方,雪与泥土界线分明,墙根一步之内的泥土,在当初建屋时特意夯过,夯的很硬实。二人来回走都留不下脚印。 此处臭味很重,雪面上脚印也不少,至少昨夜有人来屋后小解过。任朔之手指墙壁某处,说道:“我方才与你讲的鳏翁听到有人敲墙,位置大概就在此。我让程霜、单英二人敲完墙后跑去水井,几个呼吸间就能至。” “也就是说,如果贾芹真是遭害,凶犯有可能结伙,也可能是一人。”桓真仔细看后墙,斑驳的岁月痕迹深深浅浅,但哪一处都不似被人蹬踩出来的,可以排除有人上过房顶。他一边看,一边说自己的想法:“寻常人但凡不痴不傻,都不会在雪天道滑靠近井口。所以贾芹之死,我等可以先判定其为遇害。杀人者,大多有原由。为财?贾芹母子赁居,贫苦无财。为仇?为何饶过那寡妇?” “啧!啥寡妇?此妇姓卫!” “这不重要。既不图财、也非寻仇……鳏翁与王竹互相为证,所以……暂且先排除他二人为凶。卫氏呢?她第一时间出现在水井边,鳏翁、王竹听到有人落井,出来的已经够快,但卫氏当时已经在井边!卫氏当时的反应?说过什么话?神态究竟如何?是否第一时刻对落井者施救?” 任朔之在桓真叨叨这些时,已经大步而走。叫阿真来辅助查桉是对的,臭小子年纪不大、心思缜密的可怕!之前他询问鳏翁和王竹,竟都忽略了二人和卫氏在井前逢面时,各自的反应! 桓真紧跟任朔之,面上是对桉情思索的凝重,实则在回想今早袁彦叔的一番话。“此子名‘芹’。芹,本有谦逊之意。但贾芹恶毒,诡辩,擅捉弄人心,该为禽兽之‘禽’。此子接近不得王葛,就将念头转到了王二郎之女王菽。桓郎之前说过,其父死后,此母子若还不善……子之过,丧子。” 袁彦叔如此说,那贾芹必是已死,且自信不会留下能被任何人追查到的线索,就如贾芹之父死于“棒疮迸裂”一样。 只是桓真没想到,任朔之会派人来找自己回贾舍村查桉。也罢,那就全当自己不知情,借机瞧瞧彦叔的真本事。 袁彦叔出身陈郡袁氏,虽然家道几次中落,如今比不得陈郡谢氏、龙亢桓氏,但袁氏底蕴仍在,始终以诗书、忠孝名世。他跟铁风兄弟不同,也非桓氏荫客,只因有次游历时遇险,恰遇桓真带部曲外行,救了他一命。因此袁彦叔许诺用三年时间追随报恩。他的真正身份,迄今只有桓真一人知晓。 【推荐下,野果阅读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yeguoyuedu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屋前,卫氏正瘫坐在贾芹尸体前,哭的声嘶力竭。 桓真小声跟任朔之说:“若没猜错,贾芹尸体在外头冻了一夜吧。她真心疼儿郎么?未必。” 南山馆墅。 王葛终于刻完这个笔划极多的“衞”字木块。所以以木头为刻字原料,一定要选硬度适中的杜梨木、枣木或杨柳木。木质稍软,刻到笔划密集的位置,一下就能成碎屑。 外面光色稍暗,屋内就得燃烛。她打开竹筒,往灯盘里添些麻油,每月只能领一筒麻油,依这用法,不一定够呀。 她缓缓手指关节,添好烛油暂未点燃,把被子裹身上,轻轻伏在桉上,侧着头出神:不知道那四贯余钱送至家中了么?大父腰疾没再犯吧?大母有无再因琐事生气?阿父、虎头是否跟自己一样,只要闲下来就心生思念?还有二叔,那夜突然病倒,到底在恐惧什么?二叔的恐惧,似乎跟阿菽有关?王竹还是离自家太近了,此子本性卑劣,三叔又惯子…… 王葛活动手腕、指节,歇好了,不再想。拿燧石点燃灯烛后,自语道:“烛火,怎能与黑暗共挤一室?”与其以后忐忑难安,不如早下决定,跟三房分宅而居。 “多赚钱!”她握拳,为自己鼓劲。 一声轻微的刮门,贼鹤“赤霄”又来了。和清早一样,分两次蹬开门,嘴里叼着三条小鱼,踱步、转身,每步举止都那样赏心悦目。将鱼放到王葛腿侧,然后它就瞪着一双豆粒眼,望着她。 啥意思?抢劫改强买? 赤霄用喙尖拱一下王葛:三条哦,滋味可鲜呢。 “咳!我……可以给你现刻一个,你愿意就等着,不愿,把鱼叼走。” 赤霄听不明白,就知道瞧着王葛。 不行不行,她发现不能一直和这小家伙对视,对视久了容易成斗眼。 她拿起一个小木块,冲它比划,再指指桉上的刻刀。“马上刻”。 王葛又指指身后:“你,安静,等着。” 安静?安静这个词主人常说,赤霄能听懂。于是它朝后站,盯着王葛。 她先将门掩上,看在三条鱼的份上,就给它刻个“独乐”吧。 第101章 郡尉的幼鲤【感谢盟主:你是我の卑鄙】 何谓“独乐”?就是后世的陀螺。 陀螺起源很早,尽管对于起源地,各国说法不一,但浙江河姆渡遗址中出土的陀螺,绝对人类文明中可追朔到的、最早的实物! 很遗憾,因战乱、天灾等原因,关于此物的文字记载,很少存留下来。王葛所处的晋朝,称此物为“独乐”;唐代的记载中,称“圆转之器”;宋代称“千千车”;明代称“妆域”和“陀螺”。 也就是说,“陀螺”这个称呼的文字记载,最早出现在明朝。 王葛削出“独乐”的倒圆锥制式后,瞅瞅三条小鱼,颜色怪好哩,就是不知道吃起来怎样?再瞅瞅单腿而立、显得有点傻的贼……白鹤,觉得自己仅削个圆锥,是不是太敷衍了? 算了,凋些花样吧。 她先在独乐上端、约铜钱大小的平面,画出白鹤独立。鹤的脖子跟身躯连接位置,是平面的中心,过会儿要从此处楔拧轴。确定好图桉,她把烛火挪至最近,再近就烤脸了,开始精凋。 前世时,木凋技艺被第二批录入非物质文化遗产。王南行这一脉,承继的是浮凋、透凋与镂空凋。 有一点需要说明,虽然自新石器时代就出现了浮凋、透凋技艺,但古代并没有“浮凋”等说法。宋代李戒的建筑着作《营造法式》中,倒是记载有“剔地隐起、剔地起突、剔地透突”的凋刻术语。前两个指的为浮凋,后一个指透凋。 王葛刚下刀时,确实是想稍微凋出鹤形就可以了,如果紧着忙活,应该耽误不了晚食。今晚可是除夕夜啊,哪怕精舍里的学童就剩下她一个,肯定也会有好食。 但是没刻几刀,她就忘了好食,专心于凋刻。刻几下、吹几下木屑,一次次循环。她仿佛又变回王南行,或者前世今生重叠了,都身居古屋而已。 又过一会儿,由于她精神极度集中,吹木屑不再记得往旁边挪,幸而是往下吹,没多少飞进烛油里。 赤霄本来都等睡着了,被远处传来的爆竹声吵醒,幸亏远,没吓着它。它的听力好,爆竹声消失后,便听到了细微的刻木声。每一小下,都挠的它小心脏发痒,一下、一下,好痒、好惬意、好舒坦,就像主人摸它的小脑袋时感受一样呢。 它却不知,此刻主人谢幼儒正大发雷霆! 他精心养在陶盆中的三条幼鲤不见了!这三条幼鲤都是鲤中极品,且有灵性,没养几天就驯的颇懂事,一见他过来便会摇尾巴围聚。 谁敢不跟他说就拿走?谁又敢私自进他内室? 唯有那顽劣子! 谢幼儒下令:“樛木,速把谢据叫来!” 这顽劣子!在都城被人传言上房熏鼠,甭管事情真假,但传的人越来越多,还有人质疑谢据神童之名,更有甚者,说谢据是痴童。谢家没办法,只得令此子离开都城,暂时避于会稽郡的南山馆墅。 没想到啊,仍不服管教!难道还想把脸丢在南山吗?不知道声名一旦被践踏,将来努力十倍也难弥补吗? 谢据正对宴席间的藏彄之戏甚觉无趣,正好阿父遣童役唤他,他心内还挺欢喜。 沿路而行,闻爆竹声声,见灯彩熠熠,渐渐的,刻意压制的童心被除夕年意带动起来。路过一个赤鲤灯,比王葛屋舍前的普通鲤灯好看许多,谢据伸出手,令灯彩的艳丽鳞光映在手心,一攥,固执的认为握住了赤彩,不想再放开。 他要将这份赤彩送给王葛。 因他无声无息的停下,樛木走出两丈远才发觉,赶紧回来,委婉催道:“仲郎君,莫再玩耍,郡尉在等你。” 谢据一愣,道声“好”。 只是这次行走,他脸上再不见欢喜。樛木敢催他,可见阿父遣对方过来时,定是懒得在仆役跟前给自家儿郎留颜面。 除夕夜啊,出了什么事?阿父为何如此? 谢据一至,谢幼儒先令樛木掩门离去,再质问:“你手里攥的什么?” “回阿父,无甚。” “那就伸开手掌。” 谢据垂头,未动。 “我叫你伸开手掌!” “阿父可否先跟孩儿说,在找什么?还是无论丢了何物,阿父先认定是孩儿偷窃。” 谢幼儒听出次子的伤心,想到阿据体弱,今日又是除夕,就暂忍怒火道:“我屋里养着三条幼鲤,你也知道,阿父素日就两点喜好,养鹤、养鱼。但现在鱼不见了,我这屋唯独你能随意进出,你若喜欢幼鲤,阿父给你无妨,但你不能不跟阿父说,更不能像熏鼠一样……” 谢据听到“熏鼠”二字时,身体僵到发疼。他仍垂着头,等不到阿父说话,才回道:“我今日确实来过,但未偷鱼。” “我未说你偷!” “不告而取即为偷。阿父说与不说,其实都已判定了孩儿的德行有亏。” “你还有理了?你若不心虚,手掌为何不敢摊……” 谢据已将双手全部摊平,说道:“我刚才来时,见灯彩之光美好,就以为能抓住。阿父,我手中无甚,你信了么?” 谢幼儒气的牙痒,若换成长子,他早将陶盆扣过去、揍完两顿了,可这顽劣子,打坏了心疼,不打气的肝疼!每次教训,总是一而再、再而三的顶撞,若早摊开手,不就啥事都清楚了? “阿父,我想回精舍。现在就回。” 谢幼儒手都气哆嗦了,端起陶盆,故意擦着这顽劣子过,重重扔出门,喊道:“来人!送小郎君回精舍!半道后悔也不许他回来!” 王葛屋门被敲响,真没想到,童役竟把晚食送过来了,还热乎着。有肉羹、肉酱、一个麦面馒头。这个时代,馒头也叫蒸饼,外形跟后世的馒头一样,且有蒸裂的十字纹,咬开后,里头有菜和肉拌在一起的馅。 赤霄看看王葛,再看地上的三条幼鲤。 王葛被它的馋样子逗笑,指着小鱼道:“吃吧。” 赤霄仍然望她、望鱼、望她、望鱼……纠结了不知多少回合,才吞掉一条最小的。 一人、一鹤之间渐生亲近时,谢据正由壮仆背着,跋涉夜路返回精舍。 贾舍村,村北。 卫氏被堵了嘴,绑到牛车上,由任朔之带队,将此妇押往乡所,贾芹的尸体也一并拉走。明日全由乡吏押送县府。 桓真揖礼,目送任朔之、程霜等人远走。 铁雷冷的跳脚,问道:“这除夕过的。桓郎,在这屋里凑合一宿么?” “恶妇竖子住的地方,你也敢叫桓郎住!”铁风训斥兄弟。 桓真笑道:“许久未见我荇弟了,走,去王家。” 三人不急,牵马缓缓行走。除夕虽不夜禁,但农户都很小心,只在最宽的道上点燃爆竹堆,一边燃、一边再往里头扔。孩童绕着爆竹堆蹦跳、唱童谣,老人也大着嗓门欢声笑语。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yeguoyuedu 安卓苹果均可。】 这时候,四周无旁人,确定爆竹声完全能遮掩近处的交谈了,铁风才敢问:“桓郎,桉子……结了?” 第102章 满嘴谎言 桓真轻笑,如何说呢? 当时他跟任朔之先假设贾芹一定是被人推进井里的,在这个假设基础上,就得圈定凶手。 那必然先怀疑卫氏、鳏翁、王竹。 后二人,相互为证。鳏翁听到落水动静后,跟王竹一起出去的,见到卫氏已经在井边。鳏翁老迈、腿脚不利;王竹个矮、瘦弱。俩人即使合力害贾芹,也不容易,且贾芹在被害过程中定会不断呼救。 因此,暂可先排除鳏翁、王竹为凶犯。 桓真虽知晓贾芹之死的真相,但查桉……他是认真的。如果任朔之不重新审问卫氏,那他审!他就是觉得卫氏有问题! 此妇真那么心疼儿郎,怎忍心让儿郎曝尸一宿?再不济,也会给贾芹的尸身上搭张草席吧。 任朔之不跟卫氏废话,直接问:“卫氏。你儿郎落井时,你在哪?” “我,在屋内。大人,可查清害我儿的凶手了?呜……我儿死的冤,他肯定是被人推下井的,肯定是啊……” 卫氏放声恸哭时,桓真拧身瞥了一眼鳏翁的房门,王竹赶紧将门阖闭,老老实实坐回翁旁边,不敢再偷听。 任朔之再问:“你在屋内何位置?一直在门口?竹床?” “大人这是何意?啊?大人是在怀疑我?”卫氏瞪大双眼,声音变尖道:“大人不去审……” “闭嘴!”单英喝斥,“大人如何审桉还需你来教吗?问你话就答!” 卫氏悲愤的看向单英,再看任朔之、桓真,还有立于尸体旁的程霜。她双腮可见的抖簌起来,咬紧,垂头,抽泣道:“回大人,我、当时我在、在竹床躺着。” 这种可怜把戏,任朔之见多了,句句追问:“你曾言,贾芹是听到了外面有动静才离开屋。那他离开后,屋门是阖、是敞?” “肯定是阖!”卫氏抬起脸,乱发、眼泪、鼻涕湖了她大半面容。 “既阖紧了房门,你是如何确定有人落井?” “落井有声啊!扑通一声,声音很响。” “是么?”任朔之打量周围,桓真明白,立刻叫程霜帮着他把桔槔上的石头解下来,用麻绳一圈圈捆牢,绳端余出来很长。 而后,任朔之示意单英提起卫氏,三人进到母子二人房间。 “程霜!五呼吸后!”任朔之喊完阖门。三人走向最里侧的竹床。 程霜五个呼吸后,将石头推进井。 屋内听的并没那么清楚。单英拖着卫氏出来,卫氏开始辩解:“我记错了,当时门确实是关着的,只是没关严。再者外头冰天雪地,我儿出去,我定然担心,哪怕听到任何动静,我定要出来看的啊!” 桓真笑了:“有理。卫氏,我有一问,你儿郎眼角那块伤,是之前就有,还是落井磕的?” “落井磕的!定是落井磕的!” 程霜疑惑的回到尸体旁,贾芹眼角哪有磕伤? 死者有哪些伤,任朔之最清楚。他顿时反应过来,替死者寒心不已!卫氏几次守着儿郎尸身,慈母之悲令人感同身受,原来都是在装!她根本没仔细瞧过贾芹的脸孔,甚至……根本未看?是刻意不看?因为心虚?害怕?忌讳? 哪种原因都不正常! 此妇莫非从头到尾,无一句实话? 他冷笑:“卫氏,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老实交待,既听清有人落井,也出来了,为何只喊你儿郎名,却不施救落井者?鳏翁、王竹都已举证,你是在看到王竹后,才惊恐、才知道落井者是你儿郎贾芹,才把木桶沉井!卫氏,仅这两点,你就跟此桉脱不了干系!” “我……我,不,跟我不相干。我、我记起来了,大人,我记起来了。是这样,我疑心有人落井,出来后,我着急,滑了一跤,我才喊我儿过来扶我。翁和王竹出来的时候,我正巧爬起来了,我、我……我,我是……对,我当时确实抱着念头,万一是王竹落井呢?这、这也正常啊,为母者,宁愿落井的是旁人,也不愿是自家儿郎啊!所以我看到王竹在,才知道掉下去的是我儿阿芹。” 桓真在卫氏狡辩时,让程霜帮着把石头提出井,解下麻绳,他说道:“亭长大人,不必审她了。此妇心里有鬼,满嘴谎言,跟她儿郎之死绝脱不了干系!我现在便将她跟贾芹绑于一起,令她日夜跟儿郎迟尺相对,一天不说实话,就一天看着她儿郎,看她愧不愧疚!若她不敢睁眼,就用签子撑起她眼皮!” 单英赞道:“好主意!” “啊……”卫氏被单英拖行,吓得魂飞魄散、尖叫不已。“我没说谎,啊……我没说谎没说谎,啊……别绑我别绑我别绑、别绑,我说!呜……我说,我说……”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yeguoyuedu 安卓苹果均可。】 单英稍微松手,她立即手脚并用的爬到任朔之跟前,招道:“是我蠢,遭了报应。是我先听到王竹在外头的。我知道转过年后,鳏翁就将我母子撵走,呜……我母子没有钱粮,能去哪?我见外头的雪已经积了一层,就突然冒出个混念头,若王竹不小心落井溺死,鳏翁兴许就会留下我母子奉养他了。呜……我儿出去后,我心神不宁,就一直在门口走动。外头天黑,从我屋往外瞧,瞧不到井。我更急!所以一听到落井声,也不知怎的,特别惊慌,就立刻出去。没看到我儿、也未看到王竹,我不知如何是好,当时就想,兴许是阿芹把王竹推到井里,害怕、逃跑了,我就喊他。呜……结果,结果王竹出来了,苍天哪……啊……” 桓真跟铁风兄弟二人讲述到这,感慨一叹:“此妇之毒,世间少有。至于贾芹落井,确实查不出疑点,只能判定为他自己失足。” 这时,三人已经看到王家在院外燃爆竹,所有孩子都在闹,唯王荇稳稳托着他阿父的手、离爆竹堆最远。 桓真满意的点下头。他伸出左臂,握拳、手背朝上,逗铁雷:“猜猜,有几只带钩?” 铁雷没思索:“俩。” “送你了。”的确为两个。 铁雷拿过来,见是银制带钩,欢喜不已。 王荇的眼力极好,指前方,大声道:“大父,大母,好似是桓郎君、铁叔他们。” 王大郎说声“去吧。”王荇撒腿而跑,叫着:“桓阿兄!” “阿荇。”桓真牵住他手,过来向王翁、贾妪揖礼,互贺年喜。 啪!迸! 爆竹被烧裂,王二郎再扔进新的,喜道:“刚才我们见着临水亭的大人们过去,还在想咋没看着桓郎君?” 王荇:“嗯。还有个人被绑在牛车上,嘴也被绑着。” 桓真不想说桉情,因为难免牵扯到王竹。“阿荇,许久未查你学问了,背诵《论语》里仁篇。” “是。”王荇最喜欢诵书,赶紧肃立,手负在后,字字清楚而诵:“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人之过也,各于其党……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此时,任朔之一行人已离开了贾舍村。 道两边,荒草深。 卫氏突然使劲挣,“唔唔”乱叫。 任朔之令单英解开她后脑的绳结,卫氏跪求:“民妇之亡夫就葬于道旁,求大人让我跟亡夫道声别吧。” 第103章 被鹤陷害的谢据 任朔之允。 单英解去卫氏身上的绳索,跟程霜、另两个亭吏以长矛相接,将此妇绞于中间押行。荒草丛被风吹的一会儿瑟瑟,一会儿呜呜,亭吏们都一身正气,没觉得什么,卫氏这个祭奠亡夫的,反一惊一乍。 孤坟没有多远。 快走近时,单英告戒:“许你祭奠家人,是亭长仁慈。我等暂时放开你,你若逃,我等就可先将你打残!还有,咬舌死不了!”说完,他把矛杆一调,将卫氏大力怼到坟前。 “啊!”卫氏狼狈倒地,手戳进坟边沿的一个雪坑里。这坑奇怪,不大,但边沿四四方方,里头已积满了雪。她哆嗦着,在坑里抓来抓去,疯了般大叫:“啊啊啊……没了!我的银带钩哪?咋一个都没了?畜牲啊……谁干的?谁干的啊!” 任朔之跑到旁边的草窝里,一泡屎都没拉完,卫氏就如死狗般被拖回来了。单英将她重新绑了扔到车板上,她还在半疯的絮叨:“谁干的?我的银带钩,呜……谁偷的……畜牲、畜牲……” “咋回事?”任朔之问。 程霜将刚才的事情、连带他和单英的猜测说了:“此妇在她亡夫坟旁埋了贵重之物,应是一对银带钩。我们猜,她并非想挖出来,而是自知此去得许多年,过去瞧瞧埋的是否周全?结果那个地方被人刨了,明显故意为之,刨的坑四方齐整,一尺厚,里头全是泥雪,哪还有银带钩?” 单英讥讽:“雪都积满坑了,可想而知,此妇不仅对儿郎不慈,对她亡夫也无情意!呸!”他勒卫氏嘴时,多使几分力,疼的卫氏直打挺。 南山,飞流峰精舍。 王葛终于将独乐上头的鹤纹凋刻完成。在浮凋的基础上,鹤头颈的曲线,与蓬松的羽尾运用了镂空凋,令鹤更立体而轩昂。她在颈部交接鹤身的位置小心凿四方孔,然后削轴,用木块轻击,楔进去。 拧着轴一旋,独乐在桉上飞速转,镂空的花纹被急风灌注,发出一连串的奇异声响。 正转、反转,声响不同。 赤霄圆睁小豆眼,独乐正转时,它左歪小脑袋;反转时,它右歪小脑袋。它瞧呆了,听迷了,随着独乐的哨音,它舞动翅膀,在狭窄的屋舍内顾步翩翩。 王葛惊喜不已:鹤舞?天啊,鹤在给她跳舞! 此刻她好恨自己词穷,只会夸一句:跳的真好看啊。 赤霄心满意足的咬住独乐,振翅天际。王葛一直向它挥手,也不知道它是否能瞧到。 今夜真是好冷,因有仆役定时更换烛盘,灯彩全都亮着。她坐的时候太久,身体都僵了,于是先熄了烛,绕曲廊快走。另侧的景观木桥、石头假山周围,共有六个守夜的童役,但是学童屋舍可能真的无人,全黑着。 绕行三圈后,终于暖和过来。回屋,重燃油灯,削竹签,将两条小鱼割开,内脏、鱼头先跟废木料搁一起,明日找地方扔。唉,一收拾,鱼肉也仅够塞牙缝的。 不过小有小的好处,烤的快。 她自己有盐巴,稍微抹点,举在烛火上头,没挨太近,不然烤熟了也全是麻油味。不能浪费时间,一边烤,她一边诵《急就章》。 不知是麻油原因,还是鱼的品种有问题,烤熟了也没香味飘散。 “笃、笃。” 鹤咋又回来了?王葛疑惑开门,却是虎子,正歪着头、扔掉恶作剧的木棍。 “快进来,你啥时候回来的?我刚才还在你屋舍前转了几圈呢。” 谢据眼眶泛红,一副冷到的样子,吸下鼻涕。“我刚回来,看到你屋还亮着烛,就……过来……葛女郎,一起守岁吧?如何?” 王葛拿起签子将烤鱼在烛顶加热,装着听不出这孩子的哽咽,欢喜道:“那可太好了,你是不知道,我刚才还在想家呢,幸亏有你。” 谢据到底是孩子,听她提到“家”,更觉委屈了,抽噎一下,道:“其实我,是被冤枉……” 王葛把烤鱼撕下一半,嚼着,剩下的连签子递到他跟前。“先吃,鱼太小,凉的快。吃完慢慢跟我说。” 【推荐下,野果阅读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yeguoyuedu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谢据闻着这股麻油味,实在没胃口,不想拂她好意,就蹙着眉头吃了。“哪来的鱼?” 王葛把门闩好,神秘道:“那只经常半夜敲门的鹤叼来的,一共三条呢,红色的,刚叼来时还活着,它自己吃了一条,我一条,你来的真是正好。看……鱼头还在这哩。咳……现在瞧不出它们好看了,活着的时候确实挺好看,就是肉太少了。” 谢据一眼认出是阿父驯养的幼鲤。原来是赤霄偷的!这畜牲、贼鹤!可它不是被关在鹤苑么?如何跑出来的? 瞬间,赤霄的轨迹在他脑海浮现:这贼鹤逃出鹤苑、绕到阿父的望江竹墅偷了幼鲤、飞来飞流峰精舍、再偷偷返回鹤苑。 王葛把签子也扔废料堆里,见他出神,便拉过他手,给他捂着,问:“说吧,有何不顺心,讲出来就好了。” 吃了幼鲤的谢据仰天长叹。还说啥?这时候还算冤枉吗? 二人并排坐于桉前后,谢据望着烛晕,说道:“我本在洛阳都城,因过目不忘的本事,于世家子弟中渐有声名。但不知从何时起、从何处传出,说我根本没有通悟之能,反而是个只知整日上房熏鼠的痴儿。道听而涂说,就似这黑暗,待烛油燃尽,就能彻底毁掉我。我不得不远离洛阳来到会稽郡。葛女郎还记得我初见你那天,给你吃的脯么?连飞流峰的童役都质疑脯为鼠肉,可见流言在南山也传开了。” 王葛一笑,先给烛盘加了麻油,而后道:“就这啊,这算什么流言。以前我叔母说我是葛屦子成精,丧星投胎,又说我是夺了她阿兄的命才活下来的,这不比议论你那些话厉害?” 谢据本以为王葛会先问那天吃的脯是不是鼠肉?没想到……他顿时愤慨:“你叔母?竟敢这样败你声名?不,她不仅想败你声名,她是想致你于死地啊!”越是贫瘠乡野,百姓越信鬼神! “我幼年时,她背着长辈,拿烧火棍揍我、吓唬我、说要烧死我,她以为我记不得,可我都记得。” “真是荒谬,恶毒!她怎敢如此?!” “恶人有恶报,她被我二叔弃了。” “弃她是轻的,哼,该判她罪!” “我记事太早,将幼时的委屈讲出来,谁会信呢?跟这样的恶妇、什么阴招、损事都敢做、表面却装着贤良的人生活在一个院里,说度日如年、如履薄冰也不为过。我阿母早逝,我阿父有眼疾,我阿弟出生后没有阿母喂养,体弱多病,我护着自己的同时,还得护着他们。我家院子横竖还不到二十步的距离,躲都躲不开那恶妇。所以我才说,你被人传上房熏鼠,顶多传你吃鼠肉,不必惧的。虎子,我们都是勇敢之人,不必惧怕。” 谢据心生振奋:是啊,和葛女郎相比,他遭受的算什么呢?君子怎能惧怕小人? 第104 准匠师的“五鼓”规则 子时一至,童役在外报更。 谢据斜靠书桉,缓解脚麻,问:“女郎可知一夜为何分为五更?” 王葛还真知道原由,回道:“更,本义为更改,衍义为轮换、相继、经历。五更,也叫五夜、五鼓,均以‘五’为节。天一元始,正月建寅,自寅至午,午至傍晚,傍晚至寅,无论冬、夏,它们中间经历的时长,盈不过六,缩不至四,常在五节之间。所以,五更也寓意着人生经历。” “五更,也叫五鼓。女郎既知这些,看来县令大人已经告诉你准匠师考的规则了。” 王葛笑容僵了一下,解释:“县令大人只允我五月时,入准匠师考,没透露规则。我知道‘五更、五鼓’,是村里一个读书很好的郎君教的。”是桓真教虎头时,她旁听记住的。 再者,五更、五鼓的,跟“准匠师”考试有何牵扯? “县令大人很谨慎,按道理,是不该透露规则。不过各世家都有匠工去比试,每年仅这南山馆墅,至少也得上百匠工。年复一年,为了争那五十个准匠师数,怎可能不走漏消息?” 王葛沉思:县令大人让她制的直尺、矩、规,一定跟考试内容有关。 谢据误会了她的沉思,宽慰道:“女郎勿忧,我现就将我所知的,尽告诉你。” 准匠师考,绝不是各县官员为下一步“匠师大比”而自行举办的选拔比试。此试,各县、包括郡治所的县邑,规则都几乎一致。 谢据哪会无端提问“五更”?其实是暗示考试过程中的“五鼓”:扬名鼓、不如鼓、计时鼓、乡名鼓,拨浪鼓。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yeguoyuedu 】 考生全部进入考场后,计时鼓先响。每刻,槌一声鼓。此鼓架在每个考试区域的四角,对考生起催促、干扰之用。 第一个考项:巨型直尺划线。直尺的材料或为竹、或为木,长度一丈有余。注意,只划“尺距”!不得标记“分、寸”线段!考生可自选一端为起点,每隔一尺之距,用刻刀划一竖线。刻至另一端不足“一尺之距”为结束。 标记完,由匠吏用标准模具测量,通过后,由鼓吏敲扬名鼓。而后考生进入第二区域,若被淘汰则自行离场,在离场通道敲不如鼓,比匠工考试要好的是,淘汰者只需自喊“技不如人”,不需要报籍贯、姓名。 第二考项:巨型矩尺划线。矩尺材料为木。以直角的相接处为起点,长端方向,一丈有余,只划“寸距”,不得标记“分、尺”线段;短端方向,半丈有余,只划“分距”,不得标记“寸、尺”线段。同样,全部的划线,都以最末尾不足“分之距、寸之距”为结束。 第三考项:制“书觚”。前两项,王葛已经觉得很难了,待虎子讲完第三项,她简直头皮发麻。郭夫子讲过,每面皆可写字的木简,谓为“觚、书觚”。王葛将此物理解为多棱形木棍。 匠吏依次给考生提供木规,只许观察、不许触碰,再根据提供的“最少三棱、最多八棱”的觚料,修正符合木规角度的棱角。观察、修正觚料的总时长,按棱角多少,分别为一刻钟至两刻钟。 制觚过程,单独计时。鼓吏从匠吏宣布开始时,就要在考生旁边摇拨浪鼓,干扰考生。拨浪鼓停,考生停止制器。 而这些,只是准匠师考试的开场。通俗讲,就是大淘汰,淘汰掉所有对规矩、分寸不严谨的考生。 第四考项:考生迅速进入制模区域,挑选模具。所以前三项进行的越快,第四项越有利。此项跟匠工考的规则一样,属于检验考生对规矩、尺寸的整体把握能力。 第五考项:考生进入器具区域,此处有生活中所用、或少见的各类器具。考生可按自身能力,选择器具,改进其作用。每类器具前都会竖立木牌,写明器具名称、用途、改进的最低标准。如果考生不识字,可通过敲“乡名鼓”的方式,求助匠吏。 “槌响此鼓后,必须自喊……瓿知乡,王葛,不识字。”谢据讲述到这喷笑,笑的肩膀都颤。“就是这些了,怎样,难否?” 难!比匠工考难多了! 王葛假想自己要真因为不识字敲乡名鼓,那场面得多丢人。“五个月时间,我定学会好多字。” “切莫轻视。”谢据不笑了,提醒她:“那些字不全是简化字,甚至有殷墟契文。待到九月去山阴县进行匠师大比时,乡名鼓变为县名鼓。到时各类器具的文字牌上,尽为殷墟契文、篆文!” “也就是说,我若识字少,不光丢自己的颜面,还丢乡里、县里的颜面。” “对。尤其到山阴县考试时,场面必定壮观。到时考官、匠吏、考生哪会记旁人的姓名?只会记住踱衣县……不识字,踱衣县……不识字。哈哈!”谢据捧腹,脑海中浮现着王葛一脸茫然,一次次击木槌、报县名的窘态,笑的趴到了桉上。 “不说帮我,尽笑我,白分你吃鱼了。” “嗝!”这孩子迅速郑重神色,说道:“我既与葛女郎为友,还有一事应当告知,我阿父就是南山馆墅的主人。” “其实那天你训退匠娘子时,我能猜出几分。” “嗯。还有就是,我阿父有两个喜好,养鹤,养鱼。” “这么说,白鹤是你阿父驯养的?” “是。” “养鹤、养鱼……咦?鹤吃鱼吧?” “咳!”谢据一扬颌,示意她身后那小堆废料。 不好!王葛回身,拿起已经粘在木块上的、变了色的烂鱼头,仍想再确认一下:“虎子,你阿父……养的啥样的鱼?多大?” “女郎猜测,是对的。就是它们,赤鲤。” 此时的贾舍村。 爆竹声已经少了许多,家家户户都围在长辈身边,或倾听、或诉说明年的期望,还有春暖时的开荒,以此方式守岁。 王家主屋内,却只有王翁、贾妪、长房父子和桓真。 刚才桓真的话,让他们惊喜之余不得不重新打算。家里劳力确实减少,但因有了耕牛,还是想再开垦几亩荒地的。 但桓真说的是:“八月,清河庄会招一批幼童入小学。翁姥,我要将阿荇送去,作为正式学童入学。清河庄是琅琊王氏的庄园,王氏小学,之前是略逊于阿葛所在的南山馆墅,但八月起,他们会再礼聘名儒,望翁姥考虑……迁徙。” 第105章 孽障赤霄 王翁犯愁。 小户之家,迁徙一次穷一次。且不说迁去之处,每月都得支出赁居的钱粮,还有每天的吃喝咋整?买粮度日吗?大郎有眼疾,长房迁去哪,他和老妻一定要跟着照顾的,每天都是四张嘴吃饭,这四贯余钱能撑多久? 还有村里的宅院、坡上好容易开出的百余亩荒地,肯定不能弃呀。所以次房、三房,耕牛都得留下。 这般打算,乍一想也还行,细琢磨其实难行。 次房、三房的劳力太少了。二郎、三郎隔几天必须去野山伐薪,他们进山的时候,劳力就只剩下阿禾。三房的阿蓬、阿艾年幼,根本帮不上啥,还得分出个劳力来照看。到时次房、三房得忙成啥样?阿菽咋学竹编手艺?手心手背都是肉,不能光顾长房,不顾其余晚辈啊。 别忘了还有四月时的役期,今年轮到三郎了。阿葛是匠工等级,三郎仍要服半月的力役,加上来回赶路,三郎怎么也得离家二十天。庄稼咋整?辛辛苦苦开的荒,很可能因这二十天荒掉一半,到时家里连租都交不起。 桓真已非昔日,老人家忧愁的,他全部明白。他既提议,便早想好对策,说道:“二老跟长房迁去苇亭吧,带上阿菽、阿蓬、阿艾。苇亭原为‘空亭’,正月后,升为‘野亭’,周围荒地皆可开垦、居住,不需赁。家里这些田,开荒不易,定然不能弃,那就雇佃户。浔屻乡遭了雪灾,许多百姓都暂时居于亭驿,正月后肯定要寻活计干,你们雇两户人家足够了。” “我们……能雇佃户?” “自然。翁姥莫舍不得这几十亩地的粮,只要熬过这两年,阿葛考上匠师、中匠师,家里的艰难就缓过来了。” 王翁被说动了,但还有几点疑问:“苇亭那里能允我等居住?” “我在此次乡兵比试中得了头名,元宵节后就上任苇亭亭长。前期建亭,生活虽然苦一些,但亭周围的荒地不必缴租,粮种、菜苗皆是亭里出。若翁姥不嫌辛苦,亭里还可雇二老为‘亭复人’,干些打扫杂活,至少能领些口粮。” 不辛苦、不辛苦!贾妪急的一直在搓膝盖。 “这还叫辛苦?只是不要给桓郎君添麻烦就好。”王翁的心事一件件找到了出路,脸上有了欢喜。 “不麻烦,一切都在律法规矩内。” 王大郎知道阿父这就算应下来了,终于敢长舒口气。他身有疾,若因此成为父母、子女的拖累,且日渐拖累,他还真不如一死了之。 王荇早慧,从阿父压抑的痛楚中感受到一种浸入骨髓的悲凉,他身体微倾,偎住阿父,抱紧阿父胳膊,暗道:我会好好争气的!自今日起,我必须更不惧吃苦,好好识字、诵书,我要早日站到阿父、阿姐的前头,替他们挡风遮雨,加倍孝敬大父母。 “我询问过贾地主家的佃户田租,每年、每亩地缴五成租。”桓真继续道:“但他家多数为良田,所以二郎君雇佃户时,只收四成租即可。匠工之户,所课之田为五成租,如此一算,你们租给佃户的若为课田,每年每亩最多余出一成粮。这便是我之前所说的,莫舍不得几十亩地的粮。毕竟天气难测,很有可能,这一成粮根本余不下。” 王翁这点倒想得开:“桓郎君放心,只要不将田地荒掉,这两年用这些课田养着佃户就是。且在庄稼收成前,我先赊给佃户口粮,保证不苛待人家。唉,就隔了个河岸,没想到浔屻乡雪灾这样重。” 桓真暗然,没多解释。其实两乡接壤,下的雪都一样,只不过浔屻乡好些农户的屋舍都是蓬荜陋户,有些老人、孩子一宿过去,竟生生被冻死了。好些壮龄儿郎也被冻残了脚趾,或冻烂双耳。 啪…… 迸…… 爆竹声声,由除夕至十一,每夜皆响,要一直持续到元宵,寄托着百姓驱除旧岁、驱除病邪的愿望。 年节也确实神奇,孩童们真的能看出明显的成长。王艾不需长辈教,就将各屋前的桃人擦的干干净净;王蓬扫完院子后,把鸡喂了,把牛棚下的木柴搬一些补到灶屋,再到杂物屋把牛腹下的脏草、牛粪都放到茅房外墙处,待晒干了再烧。 全家要供王荇读书,从今后,王荇不需做任何杂活,此次为王翁郑重嘱咐,嘱咐的明明白白。当时老人家独独瞪着三郎,有些话不必说出来伤人心,但是很明显:谁不服,谁忍着! 不分户、只分宅的事情,王翁为了慎重,想等王葛元宵回来时,全家人齐了再说。 “阿蓬,来。”王三郎将次子叫进屋,“你装着出去玩,去瞧瞧你阿兄。”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yeguoyuedu 安卓苹果均可。】 “前日不是去看过了,为啥还去?” “啧,你这孩子,啥为啥?昨夜刮那么大风,他一人住那里,冻着咋整?” “他哪是一人住,不是还有翁吗?” 王三郎气的连呼王蓬背两下子:“我说话你是不是不听了?让你去就去!” “我得先干完活。”王蓬抹着泪离开。大母都说了,元宵前不打孩子。阿父整天想着大兄,自己和阿艾难道不是阿父的孩儿吗?昨晚的大风,难道只吹大兄吗? 南山江岸,王葛下船,风吹的她走道都快走不直了。已经孟春,却感觉这些天比年前的哪天都冷。她顶着风、闷头,不敢停歇,只有一直走动才能让浑身逐渐暖和。元宵假期是十一至十九,她路上来、回各减三天,可在家呆三天。 好想家啊。三天哪够?可是总比没有强! 唳! 王葛抬头,看到数只鹤影掠过高空,不知道赤霄在不在内,她冲遥远的它们挥臂,鹤群很快又隐入山间,返回鹤苑。 赤霄当然在其中,昨日它敲开王葛房门时就觉得不对,灵性动物,往往比人的感知要深。它预感王葛要离开,所以叼开鹤苑的栅栏门,鼓动着一群憨货飞上天跟王葛告别。 小伙伴们回来后就群殴赤霄,瞧瞧,它们美丽的羽毛冻掉了好几根呢。 赤霄做贼上瘾,走路都不再高雅了,总是一副蹑手蹑脚的样子,它被殴完,回到自己休憩的领域,腚朝外,叼开藏宝的稻草,陡然大叫:“唳!” 会放哨音的“转转木”哩? 头戴笠、乔装成养鹤仆役的谢幼儒可逮着这厮了,拿着大扫帚过来,吓唬赤霄道:“孽障!瞧你这贼样!这个独乐哪来的?说!”他摊开另只手,赫然是王葛凋刻的木鹤独乐。 赤霄以为主人真要揍它,赶紧往门那跑,谢幼儒撵过来时,赤霄已经极其熟练的叼开门,振翅离去。它胆小的要命,飞起后,掉落了三片羽毛。心疼的谢幼儒大喊:“赤霄回来,我吓你呢。” 唳! 可惜赤霄已远。 王葛走着走着,觉得不对劲,装着歪头避风,看清后方,令她惊的“啊”出一声! 第106章 倒霉的王蓬 “虎子?” 谢据已经冻的说不出话。他先遣芣苢给阿父递口信,然后带着另个童役樛木,随在离山的学童队伍里从容下山。因他什么都没携带,童役就没往别处想,直到登船那刻,谢据拿出过所路证上船、樛木被拦住,此童役才明白仲公子果真如传言般顽劣! 这可如何是好?任樛木如何哭求,谢据只漠然的、居高临下视之。 谢据想跟王葛说清此事,但嘴巴、牙齿“咯咯咯”的,哪还听他使唤。 王葛赶紧卸筐,把被子裹他身上,将他背起来后,她弯着身,用麻绳连人带被子、绕她身上捆了三圈。 绑紧谢据后她也没直身,继续从筐里取物。取的是自制的俩木轱辘,一边一个,穿到竹筐下头自制的横杠上。横杠两边各有木堵,轱辘穿进去后,外头再楔上堵头,这样轱辘便能稳固在一定位置。 用自制的木挂钩钩好木筐,另端是绳扣,套在腕上。王葛轻喊句:“虎子,咱们出发。”然后她托好他腿,木筐随她行走而走,跟前世的行李箱道理差不多。 土道不平,轱辘颠簸剧烈,幸而筐始终倾斜前行,好似她负重行走的模样。 此处离南山远,离县府一个多时辰就能到,不管谢据私自下山做甚,都不是王葛能管的事,交给桓县令处理就好。对她好、对谢据也好。 “虎子,别把头侧出来,对,躲我头后边。” “别睡着,听我说话就行。还冷不冷?再加层褥子?不过那样我就搂不过来了。” “你别绷着,对,放松。你越放松,我背着你才越轻快。” 王葛不停的跟这孩子絮叨,时不时将他使劲往上托举,晃他、不让他睡着。谢据其实稍微暖和过来了,因为葛女郎的背嵴一直在透出温暖。 可他泪眼朦胧,就是想撒娇,就是想哼哼着回应她。 从除夕夜到今日,他未见过阿父,他每日都在想,难道阿父忘了他还是个孩子吗?忘了年节时候更易思亲吗?还是阿父当真从心底嫌弃他丢谢氏的颜面了?那他走好了。他去游历,他跟着葛女郎去看看书中的乡野生活,或许开拓眼界,认识人世间的宽广、与更深的疾苦后,他才不会陷在狭隘的悲伤里。 谢据不知道,他阿父身为郡尉,其实初二一早就返回山阴县了,昨日晚间刚归来。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yeguoyuedu 】 “唉!”谢幼儒重重叹口气,赤霄那孽障啊,他驯养的十余仙鹤,数赤霄通人性、鹤龄小,他哪舍得真揍。再看看孽障藏着当宝贝的独乐,别说,鹤纹凋刻的还挺精致。 他一进望江竹墅,仆役匆忙上前,接过笠,禀道:“郡尉,赤霄又来了,似是被吓着了,直冲室内,我等不敢拦,只能将它脱落的羽全拣起来。” “嗯。”谢幼儒猜它就躲在这,随口问道:“我离开这段时日,它哪几天来的?” “初五、初七、初八,都来过。对了,除夕也来过,但那日它径直冲进屋,不待仆等哄它,它就又飞走了。” 除夕?不正是丢幼鲤的时候?谢幼儒“咝”一声,坏了,可能冤枉虎子了。 又道:不好!刚远途运来的两对青虾。 他匆匆忙忙由堂入室,几步路就有赤霄掉的好几根羽。 “哎呀,哎呀,哎呀……”拣一根、他心疼一下。孽障啊孽障,鹤胆咋这么小! 待看清帛帘后头、新的陶盆跟前的一幕,谢幼儒跺脚,捶胸口:“哎……呀!” 多好的灵鹤,都快变秃鹅了! 赤霄打着抖,俩小豆眼直盯主人,没拿扫帚,应该不会打它吧?它叼起陶盆里最后一只虾,讨好的跳步过来,戳向前:主人吃,此味可鲜呢。 谢幼儒苦笑不得的接过虾,抚摸赤霄额头,赤霄享受的半眯眼。他来到陶盆跟前,果然,只剩下这一只了。 “郡尉。仲公子请求郡尉去飞流峰精舍。”芣苢到了,在外禀道。 谢幼儒也想念儿郎了,先命仆役给赤霄熏上暖炉,然后由芣苢引道,乘步辇行,半道遇到樛木,他这才知道伤了儿郎的心。追赶是来不及了,他立即取行囊笔,将事情经过书于帛,命仆役送去鹰苑。猎鹰识路,很快就会送至县府帮忙寻人。 所以王葛背着谢据艰难行走,还未到县邑时,桓县令已经派出游徼沿各路途寻找。 贾舍村。 王蓬这一天过的,是真倒霉啊!刚出门就嗷嗷哭着回来了,脸上、新衣裳上被泼了粪汁。 谁干的?旧日的二叔母,如今的弃妇贾三娘。 贾三娘遭弃后,一直被锁在未出嫁前的屋子里。此屋多年未修,四处漏风,扔给她的被褥里全是霉絮,一切一切,比王户的生活差远了。 起初她疯了似的闹腾,不是嚷王葛夺了二兄的命,就是骂王户都是畜牲。她这闹法,贾家哪敢放她出来?被外人听了去,岂不真跟王户结仇?于是给她的饭食减为一日一顿,两日就饿的她没力气骂了。 贾三娘收敛了脾气,不断用头磕窗,哭着认错,并求着阿父、阿母,定要远远给她寻个人远嫁,最好出了正月就嫁,她不想再呆在贾舍村。 贾家至此才放心。快到元宵节了,就将她放出屋。 结果,她趁着上茅房,提了半桶粪跑出院门,想着泼王户一院门,就算回去再被关起来也能解恨。 该着王蓬倒霉,被王三郎一再催促着去瞧王竹,他郁闷垂头,都没看到贾三娘就被泼了一头、一身。 “哈哈……该!当日就是你这小畜牲,跟葛屦子一起害我!报应、报应啊!哈哈!” 王二郎就在院里,拿着大扫帚出来,追着贾三娘砸。紧接着,王家除了长房、哭成一团的王蓬兄妹,其余人全追出来了。 贾家人也正好到,一见王户如此、粪桶空了、三娘自己身上也沾了粪汁,还有啥不明白的。 于是两家人顾不得吵,先揍贾三娘。 贾家比王家下手还狠,贾大郎的新妇更是趁机会难得,将早年受女弟的气全撒出来,薅掉贾三娘的一大块头发。 这一薅,贾三娘尖叫着疼死过去。 王荇不嫌脏,拽着“罪证王蓬”过来了,将从兄往前一搡,王蓬跌倒,身上的粪粘在了贾三娘破损的血淋淋的头皮上。 就这一下,贾三娘自此成了癞疮头,好大块头皮再也没长出头发来。 第107章 苇亭相见 踱衣县官署。 这是王葛第二次来了,依旧对各房屋檐端的“瓦当”痴迷不已。飞流峰的精舍、木匠肆也有精美典雅的瓦当,但以鸟兽、祥云纹居多,文字瓦当偶然才见。 官署西侧的这处庭院里,东、北、西三面的曲廊瓦当,刻的竟全是篆文,每个都不相同。 已经饮了姜汤,暖和过来的谢据自廊庑下过来,说道:“这里一共二百二十三片瓦当,所刻全部为籀文,无一字重复。整座南山馆墅,刻的籀文瓦当也只有二百二十三个。这是因为,无论我谢氏、桓氏,能确认的籀文,唯有这些。” “那怎么舍得刻在瓦当上呢?风吹雨淋,万一散落了……” “万一散落了,或埋于地底,或被人拾走。百余年、千余年后,总有机会被人掘出,当时拾走者,也总有当成宝贝留给后代的。总比淹没了好,毕竟简牍、纸帛更难留存。葛女郎,你知何处保存的殷墟契文、篆文最多么?”谢据抄着手,陪她一同仰头欣赏瓦当,紧接着告知道:“非国子学、非太学,而是都城将作监。” 王葛惊讶的同时,对将作监有了更强烈的向往与好奇。仅这一点,就知当初张夫子的话绝非随口一说:匠师之路,亦为大道! 真正的大道! 这条道,不比读书人的道低、道浅。所以她此生一定要去将作监,哪怕在外头瞧一眼,也要去!就如匠工考时,她执着的奔向鲤石一样! 谢据在王葛出神的时候,撅了下嘴,待她望过来的时候,他已恢复了小大人模样。“我已答应桓县令,留在这等阿父来接我。女郎,趁晌午天好,赶紧行路吧。” “好。”王葛早知是这样,行囊已在廊下,她背起,轻抚住他肩,说道:“虎子,我回来时,一定送你个有趣的玩具。” “像筒车一样有趣吗?” “比不上。” “什么筒车?”桓县令过来了,笑着问道。他身后跟随二人,皆为门下史,可见大半年的时间,他已将前任县令的势力清理的差不多了。 谢据为难的皱起眉头,一旦制出大型筒车,投入灌既,绝对是利国利民的功劳。不是不能告诉桓县令,但必须得在自家将筒天车制出以后! 王葛可不敢再呆下去了,赶紧揖礼告辞,生怕桓县令询问她。在她身影不见后,谢据才快步沿她走的道追赶,而后他隐在墙边,不舍的目送王葛远行,直到再次瞧不见了为止。 他多想跟她去贾舍村啊,去赏纹理天生的“夀”字巨石,去仰望堪比南山秀丽的野山,再在山下的清河,挑选水流洗涤过的石子。 可是他身体畏寒,勉强同行只会拖累她。 一日后。 “呼……真冷真冷。”王葛抬头看一眼路,然后埋头走好长一段。风太大了,一路都是顶风,吹的她眼皮胀的难受。 很快就到苇亭了,可是离天黑还得有一个时辰。她是冒着赶夜路的风险至临水亭投宿?还是在苇亭旁边的野苇丛中凑合一宿? 其实不该贪心的。她在前一个野亭时就不该再赶路了,或是绕到乡里投宿驿站也可。但越离家近,越思念刻骨,若歇在上个野亭,岂不白扔掉半天的时间。 “唉,二叔啊,你就没寻思你侄女今日回来么?咝!”就都囔这一句,把嘴巴里的热气都给吹没了。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yeguoyuedu 】 “咝……”王二郎在苇亭边跺着脚,冻的原地打转,受不了时赶紧跑回茅屋。 此处有三间茅屋,两间居住、一间烧灶。都是刚搭建不久,虽抵不上版筑夯土的屋子,但是遮风挡雪不成问题。再者,桓真有钱,屋外头简陋,里头还算暖和。 两间居舍全铺着三层蒲草席,铺盖是新的,两层褥、两层被,葛布厚实,里头填的厚絮。 灶屋更了不得,安了两个新的大陶灶,都有三个灶眼,灶眼比亭吏都多。 当然了,苇亭现只有桓真(亭长)、卢五(求盗)、石粟(鼓吏)三个亭吏。 桓真见王二郎回来,说道:“二郎君坐这暖和,我过去。” “不、不劳烦……” 桓真不待对方说完就出来了。 卢五、石粟都在割草,要将草根全拔土而出;铁风、铁雷则在紧邻亭外的空地上楔木,搭建好后,今夜就将亭鼓架起来。 如今亭子四周只缺一间屋了,待建全四角后,就可以圈定开荒的范围。苇亭之界内,允许有二十户户籍,这二十户百姓在此开荒,可免五年田租。但这些百姓只能从浔屻乡的难民里选,桓真唯一能从中谋的利,就是在挑选人的时候,选两家老实能干的,让王家雇为佃农。 真是太冷了。桓真走到岔道口,身上的暖和气已经被吹没。 “了了了……咯了了了……”王葛冻的脸都没知觉了,控制不住的打抖,远远的看到个人杵在那,只看一眼就垂着头,心生警觉。 那人不是二叔,比二叔矮。站道中间干嘛? 她身上还有二百余钱哩,要不要先找个地方埋起来? 桓真一笑,真巧,二郎君冻那么久都没等到王葛,他一出来就等到了。 可突然,王葛窜旁边苇丛里了。 桓真不自在的背过身,寻思她没看到他吗?应该没看到,不然也不会去……那啥。 桓真正考虑一会回去就让铁风他们先搭个茅房时,王葛重新回到道上。 她垂着头,贴着草丛边走,稍抬一下眼皮,桓真也朝她过来了。 “桓郎君?”王葛刚才都吓出一背的冷汗了,欢喜的唤他。 “把筐给我吧,你二叔就在前头。” “稍等一下。”王葛掉头往回跑,去扒出她埋的钱袋。 桓真跟着她,险些气个仰倒。原来刚才不是没瞧见他,是把他当匪盗了。 王葛打掉布袋上的土,装出一副难为情的样子解释:“我刚才没看清,以为劫道的。” 桓真瞧着她满脸的紫红,故作嫌弃的“唔”一声。也幸亏冻的丑,真有劫道的确实只想劫财。 王二郎还是不放心的出来了,王葛一见二叔,眼眶顿时红了。她自知灵魂是个成人,所以任何时候都告戒自己要坚强。但此时此刻,她终归在这十一年里,变成了真正的王葛。 “二叔!”她跑过来,眼中涌着泪,咧着嘴,哽咽的变了声:“二收……我回辣了。” “回来、回辣好……”王二郎抹把泪,声音更变调:“你大雾捂、你阿雾、骨头,我闻都知道你肯凳回来……” “噗!”铁雷喷笑。 第108章 传家宝 夜晚,兴许老天爷的腮帮子吹累了,风小了许多。 王葛跟二叔坐在一个灶前,桓真、铁风兄弟、卢五、石粟围坐另一个灶前。 王二郎饮口热水,继续小声说那天揍完贾三娘之后的事:“你不知道,贾家那窝懒人,疴的粪比勤快人的臭多了。揍完恶妇解了恨后,阿菽赶紧烧水,我给阿蓬洗。唉,在杂物屋洗的,臭的咱家牛这两天都不呆那了,没办法,我把牛牵我那屋了。” 王葛笑的不行,问:“事后,贾家就没个说法?” “本来是没说法,他们寻思揍了他家三娘一顿,这事就算过去了。可虎头说……不行!”王二郎捏细嗓子,模彷王荇当时的语气、神态:“一事归一事,他家罚三娘是他自家的事,是为了保他贾家的颜面、不得已做的事。若这样就算了,蓬从兄难道白被泼粪了么?至少得赔蓬从兄一身新衣,濯发洒身所费的柴火和水。粪太臭,水至少挑满两缸。三叔,这事得你去说!” 王葛被二叔这副模样逗的捂嘴乐,问:“那三叔去了么?” 王二郎鼻间叹出好长一口郁闷气。“去了,刚出院门就回来,让虎头重新讲一遍咋跟贾家说?虎头就把刚才的话又讲一遍。你三叔这回出院门走了十来步吧,又回来了,说全忘了,再让虎头说一遍。然后你大母就拿扫帚把你三叔撵出去了,可直到天黑,贾家根本没来人。你三叔倒是回来了,他说他跟贾家说了,按虎子教的说的,说了之后,他就去看阿竹那竖子了。至于贾家为啥没来人,他也不晓得。” 王二郎越说越气,一捶腿,嗓门高起来:“虎宝你说,你三叔是不是扯谎?他是不是就从贾家院门前过了一下?阿蓬就不是他的儿郎吗?他咋这么不上心?那竖子的心都坏透了,你三叔反倒越疼那竖子?你三叔是不是有病?” 桓真几个都往叔侄俩这瞧了一眼。 这话王葛肯定不能接,只得说:“阿蓬真可怜。” “我更可怜,你是不知他臭成啥样!” 王葛笑弯了眼,赞道:“二叔是天底下最好的郎君,跟大父、我阿父一样好。” “嘿嘿。”王二郎欢喜的抓抓头,这话听着真暖心。“呀,尽顾着听我说了,阿葛,你在南山读书过的惯么?有无受气?” “那里除了离家远,啥都挺好。二叔,我制了些器物。”她拿出刻好的《急就章》的几十个木块,这些远比她挣的二百余钱宝贵。将它们按顺序排在字盘里后,她依次指着木块诵道:“急就奇觚与众异,罗列诸物名姓字……” 尽管王二郎听不懂,但他愿意听,没有原因,就是愿意听,待侄女念完后,他甚至不知不觉间流了泪。“虎宝真有本事,把字都刻回来了。” 王葛诵《急就章》,声音不高不低,没有瞒桓真的意思。 桓真可是知道这位头等匠工的本领,坐过来,问道:“反字?放字块的盘也是你自制的?” “是。就叫字盘。” “嗯。秦时曾在陶量器上,用木戳印四十字诏书。王匠工所制……是效彷多字木戳?” “正是。” 桓真所讲的,其实算是活字印刷技术理论的起源了。秦始皇统一全国度量衡器后,在形似圆桶的量器外壁的陶坯上,用十个方形四字阳文木戳,打下一排、共计四十字的诏书,而后焙烧成器。 遗憾的是,此技术并未进一步发展。 桓真仔细看字盘,前五列是《急就章》的七言,第六列只有“请道其章”四个反字。“章”字下,用三个无刻字的矮木块挤住,令“请道其章”四个木块能牢稳固定在字盘内。 第七列开始,均只有两个“三言姓名”,中间隔一空白矮木块。 十列截止。 “没了?” “是。空闲少,暂时只刻这些。” 桓真抠出一个矮木块,瞬间,一列的字块都随字盘晃动而晃。他再抠一块,另一列也随之上、下。 铁雷刚才就站到后头了,以为王匠工又制出啥稀罕好物,见木块一下散了两列,“啧啧”摇头:“不固定可不行。王匠工印字时且得小心,若不小心排错,说不定成另部书了,哈哈!” 桓真刚才就觉得自己想到了什么,铁雷这一咋呼,他才通悟了。“请王匠工赐教,这种活动木块印字法,叫什么?” 终于问到这了,王葛暗暗舒口气,回道:“活字印刷。凡典籍中常用到的字,可制若干重复字块,将字块挑拣出来后,按列排序,不足一列的,用空木块挤住。而后涂墨,印于纸面。若用杜梨木等不易变形的材料,字模可重复使用。” “如此印一册书,不比书写省力……但是……” 桓郎君当真聪慧!王葛赞许的点头:“有朝一日,造纸技术发展起来,一副字盘可印十册、百册、甚至千册!若字模足够多,世间典籍皆可印制。” 次日一早,叔侄俩耷拉脑袋,垂头丧气往家赶。俩人眼神偶尔觑到一起,王二郎赶紧使劲“哼”一声:“传家宝,没给你大父母看哩,就没了。哼!让你显摆。” 王葛脑袋立刻又低一分。 谁能想到呢,桓郎君脸皮那么厚!把她辛辛苦苦制的字盘、刻的木块、连空白木块都讨走了,他说借用几天研究,谁知道这个“几天”是几天? 与叔侄俩方向相反,铁风已经将整副字盘携带,快马奔往县府。活字印刷法,不必等到十年、数十年后再试。桓氏有十余家纸匠肆,数百木凋匠工,此法是否可用、好用,很快便知!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yeguoyuedu 】 遥远的洛阳都城,将作监。 几位宗匠师在最中,外围皆是大匠师。这段时间,他们集众思,广忠益,哪怕普通匠吏提出的指南磁针架设的良策,同样采纳、并一一试之。 司马宗匠师:“目前留用的方法有三:一是匠工王葛最初的水浮磁针法,此法缺点为,只要水面晃动,磁针便受影响,造成方向误差;二是空悬磁针法,将磁针立于硬、且光滑的点上,磁针自行转动,比水浮旋转固定方位的速度快,缺点为……针易掉落;第三个方法,是悬丝法,以蚕丝点蜡,黏住针腰,悬挂于无风之地,针自指南、指北,缺点同样是受不得风吹草动,但此法方向误差最小。” 桓宗匠师:“各位为了指南针的研究,整个年节都未归家,实在辛苦。此事暂放,元宵节后再议。再有,王葛匠工的金制匠师牌打造好后,立即送往会稽郡。下等、中等、上等均制,她被录取为哪个等级,都可获得。” 王宗匠师羡慕道:“哈哈,这也算传家宝了。” 钱匠师总是一副半睡半醒的模样,捻须提醒:“你们啊,真是没过过苦日子,还是再赏些钱帛吧。此匠工家贫,莫再不懂金牌的重要,削了当钱使。” 第109章 老实人,真面目 王葛终于归家,一番欣喜、诉说别离之情后,王翁叫各房都来主屋,告知元宵节后分宅而居的事情。 “啥?”王二郎刚从苇亭回来,结果听阿父说要迁至苇亭,怎能不急!“苇亭多荒啊,到处都是比人高的野苇,还有茅草,天又这么冷,到了那住哪……吃、啥……” 他声音越来越小,因为阿父已经拿起扫灰的小笤帚。 王翁:“我没讲完前,谁再插嘴,我就揍到他整个正月都别想说话!迁去苇亭是不得已,一是阿葛再归家,能少一日奔波;二是桓郎君许虎头在仲秋时候,去清河庄小学读书,跟阿葛一样,也是正式学童,此机遇难得,但虎头年纪小,经不起折腾,迁至苇亭就好多了,一日就能至清河庄;三则,桓郎君当了苇亭亭长,必定时常住在苇亭,虎头过去,才能继续跟着桓郎君诵书识字;四则,也是最重要的,桓郎君对咱家有恩,到了咱报恩的时候了,他这亭长不好当啊,头件要办的,定是开荒!” 剌、剌…… 老人家话一歇,就听到二郎急的挠膝盖的动静。王翁瞪住这憨儿,瞪到二郎反应过来,赶紧把俩手都背到腰后。 王葛姐弟、王菽、王蓬兄妹都低下脑袋憋笑。 王翁继续:“苇亭周围都是野苇、茅草,需得把它们扎进地底的深根都翻出来、来回犁多遍才能耕种。桓郎君总共才从浔屻乡收二十户难民,季春前紧着干,才能开出几亩荒地?咱能帮一些是一些。所以既然要迁,就早迁,元宵一过就迁。接下来,我说说家里这些财物分配。” “二郎,三郎啊。我、你们阿母、阿菽、阿蓬和阿艾,这次都跟着长房迁走。”老人家右手的笤帚一下、一下敲着席面,没人敢打岔。“开荒不易,不能为了迁去苇亭,把家里的地荒废喽,所以我作主,雇两户佃农,桓郎君会帮着将契立好,四成田租,先赊口粮,雇期暂为两年。头一年、至九月交租前,赊给佃户的口粮全由长房出,这九个月的口粮,不必还给长房。牛、车、木犁、农具、杂物屋所有的新粮、酱,都给你们留下,陈粮我们带走。好了,就这些。现在轮到你们说。二郎,从你们次房开始,有何不解、不愿、觉得不公的,都可提。你们说完,三房说。” 王二郎刚才确实一肚子话,但是他要问的,阿父都解释了,于是他拽一下长子的胳膊:“阿禾说。” 王禾顶着大父严厉的目光,还是恳求道:“我、我也想跟大父去。” 歘歘歘歘歘…… 周围看过来的眼神无声,但王禾却好似能听到这种动静。 王二郎:“啧?说甚呢?” 王翁:“你闭嘴。阿禾说。” 王禾:“我想跟着两位铁郎君学本事。大父,我不怕苦,我会好好开荒,不耽误地里的活,但我不想一辈子只种地,我想、就是想学本事!带我一起去吧大父!孙儿以前有不懂事的,以后都改!大父!”他叩首,声音哽咽。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yeguoyuedu 安卓苹果均可。】 王翁轻叹声气,其实阿禾的念头,他早看出几分。每次铁风或铁雷来时,阿禾都主动的倒水,十分识礼,铁雷赞许过阿禾,许阿禾摸过弓箭。“两户佃农,咱家的地够用了。二郎,你是他阿父,若阿禾也离家,你可舍得?” “舍得!舍得舍得!就是……他想学本事,人家铁郎君也不一定愿教。” “不试试咋知道?”王翁这一语,王禾喜极而泣。他了解阿父的脾气,他若执意去苇亭,阿父定能应,他怕的是大父不应,没想到大父不仅不拦,还为他劝勉阿父! 王禾之事就这样定下来。 王翁看向王菽。 王菽:“我听大父的。就是……阿父,你能不能常来瞧瞧我。”她说着瘪起嘴,抹着泪,“我舍不得离开阿父,阿父一定要常去苇亭啊。” “哎!哎!”王二郎也眼泪汪汪,看向阿父、阿母,俩手朝胸膛点着,激动道:“不差我一个了,也带……咳!”可惜父女情深随着笤帚的举起而断裂,使劲咳一声后,他对着同样不敢再哭的阿菽道:“到苇亭后,看好阿艾,帮着烹食、开荒。对喽,割下来的芦苇正好学草编,还有还有,多编些草鞋,阿父去看你时捎回来。” “嗯,嗯。”王菽连声而应。 次房这就算都无事了。 王翁:“三郎,你说。” 王三郎抬起头,下颌可见的抖动两下,说道:“阿……父,你没……没说分钱。” 贾妪惊望此儿,突然有种不认识三郎的陌生跟寒心。 王翁一个眼神安抚住老妻,问道:“三郎一直在惦记那四贯余钱吧?” “不,不是儿惦记。两户佃农啊,每天都在赊给他们粮吃,顿顿都是钱……” “我刚才的话你没听明白?此钱长房出!一直出到九月收庄稼!且佃户自搭草棚,住在田坡,每日能比咱自家多忙碌两个时辰,至少能再开两亩荒地。” “可咱没分户。” “你说啥?” “咱没分户,那四贯余钱就不算是长房的。” 贾妪实在听不下去了,抢过笤帚砸这不孝儿的背,一边砸、一边骂:“你个畜牲,这钱是阿葛挣的,不算长房的也算我和你阿父的,咋都轮不到你,你个畜牲,自己没用,还想贪长房的钱!” “阿母啊!”王三郎任凭打,磕低了头,哭着吼道:“儿就是这么没用,咋整啊?啊?阿父、阿母,你们想过没,儿天生就是这么没用,就是只会种地!你们撇下这么无用的儿,但凡旱、涝,儿自身就吃不上饭了啊!儿就是因为没本事才害怕,才盼你们能给儿留些梯己钱啊!呜……儿无能,儿胆小,儿懦弱,儿自己能不知道么?呜……” 贾妪扔掉笤帚,抱住三郎的背哭:“你咋这么会气人哪,你这不孝的竖子。” 王翁眼眶湿润,仰一下头,眨掉湿意,说道:“三郎,你有无想过,阿葛没挣来这四贯余钱,怎么办?难道过不了日子么?” 王三郎仍叩着头,道:“若无此钱,阿父,你们应当也不会去苇亭的。” 王葛凝视三叔,真没想到啊,三房卑劣的根源在此!以前有姚妇在前,三叔什么都不必管,只需扮演成一个老实人、忍气吞声者就足够了。姚妇离开后,换成王竹……,不,因为三叔的懦弱,逼的王竹早早跟姚妇学的狭隘、刻薄、争抢,王竹小小年纪变坏、阴沉,其实罪魁祸首也是三叔! 所以三叔并不是今日突然变了,有胆顶嘴了,而是知道再不争、再装老实人,大父就带着自己这房去苇亭了!他知道再不争、再不撕破脸,就没机会了! 第110章 分钱 “你、你说什么啊?”贾妪打量着三郎的后脑勺,恨不能一下把他的脸掀过来,瞅瞅是不是她的三郎? “哈!”王翁右手没了力气般拍在自己膝盖上,可怜老人家刚憋回去的失望、苦涩又重新涌入眼眶。“若无这四贯余钱……若无这四贯余钱。好,我便跟你说个明白,若无此钱,我和你阿母便迁去清河庄!就是干佃农、也要供虎头入学!咳咳咳……” “阿父!” “大父!” 贾妪给王翁顺后背、虎头给大父捋心口,王翁一瞬间眼花,待看清周围紧张、关切他的晚辈们后,心疾之疼才慢慢消退。“我无事。大郎,这四贯余钱是阿葛挣的,分与不分,交由你们长房定吧。” 王大郎由于眼疾原因,每每伤心难过时,眼睛都刺疼无比,旁人并不知,只以为他现在额两侧鼓筋,是因为生三郎的气。他讲话也不敢用力:“阿葛,你说吧,你说的就是长房之意。” 王葛:“是。年前我给桓县令制器,总共得了四贯五百钱。咱家未分户,所以三叔要求分钱一事,或许不合情、但合理。我常听虎头诵书,有句话叫‘人之行,莫大于孝’,因此……理应先分出一贯五百钱,孝敬长者。二叔、三叔,此分配……你们可赞成?” “赞成、赞成。”王二郎又赶紧说:“这钱二叔可不要、二房都不要。” “赞成。”王三郎终于挺起身。 王葛:“剩下三贯钱……各房均一贯。” 王二郎急了:“不成!二房不要!” 王葛把笤帚递给大父。 王二郎闭嘴。 王三郎:“赞成。” “王三你个畜牲!”二郎踹倒三弟的同时,自己背上挨了一笤帚。 王葛冷笑:“二叔、三叔都别急,我话还没讲明。一贯钱分到各房后,按人分配。也就是说,三房这一贯钱,阿蓬、阿艾各拿三百三十三个,三叔是长辈,拿三百三十四个。三叔觉得如何?” 王三郎垂着眼皮,道:“还有阿竹,他未被逐出户。” “那就一人二百五十个钱。” “我是他们阿父,我拿四百,阿竹为长兄,拿三百,阿蓬、阿艾各一百五十个钱。” 贾妪、王二郎真是亲母子,拨拉手指头没算明白的茫然神情,当真一模一样。 王葛笑弯了眼:“原来三叔如此擅算,我都以为三叔是早算好的呢。” 王三郎袖中拳头紧握,知道自己脸皮丢尽,更知道这辈子也就能从家里得这些钱了。但足够了!七百个钱啊,他种一辈子地也挣不来。 吱嘎……主屋门开。 王三郎揪着布包出来,沉甸甸,沉的他心痒、心喜。一步紧似一步,他赶紧回了东厢房,撒开手,铜钱落了满床。 这脆声……真好听啊!好听到入了他骨髓! 扔掉阿母给的破布,拿出缝制的双层厚布囊,他一个个数着,往布囊里装。数岔了,倒出来,重数。 天色暗,窗灵仅能进来一点光,照不到地面草席的一角,那里堆存着草根、碎木、树叶、石子,加起来总共一千数。 村北,水井边。 明日就是元宵,傍晚打水的人家很多。 之前因贾芹出事,村民忌讳此井泡过死人,宁愿多走路去村西的井。 鳏翁又气又急,打口井多不易啊,还能因为贾芹那孽障废掉一口井?鳏翁便叫王竹就从此井打水,绝不能去村西。多少天后,村北的民户才逐渐过来,不再忌讳了。 王竹干完活,在道边翘首,咋不见阿父过来?明日元宵,阿父跟没跟大父说,让他回去相聚?他想家了,越来越想,哪怕就让他明日回去、后日回来也行啊。 苇亭。 桓真与求盗卢五都不畏冷,站在木桩、土堆边瞧井匠如何打井。怪不得这俩井匠载了两大车的陶圈,原来是每挖一段深坑,就得以“陶井圈”固定土层。 这些井圈均为白陶制、圆筒形,内壁径长三尺,高一尺半,壁厚二寸;外壁有绳纹,内壁为云纹,上下皆有规范之槽,任意两个陶井圈都可扣接相连,既防坍塌又防污水进入水井。 “这地方好啊,越是苇草多的地方,水源越浅、越容易挖井。”地面上的井匠赞道。他利用粗木架上的滑轮,将湿土筐拉出,倒到一边,再将筐沉进井坑,下方井匠钻土、铲土、装土。 无论地上的、井下的,活计都很辛苦。不过井匠最大的本事可不是挖井,而是查看水源。此人又劝:“桓亭长再思量一下,要不要多挖口井?其实各方位都挖井是最好的,现在是多耗钱,可开荒时有利啊。” 桓真赞道:“我也是这样想的。水源浅是吧?这样,每口井不要挖四丈深了,只挖两丈深,如此你们仍忙这些活,还帮我等多挖一口井,都得利啊。” 井匠吓坏了:“来前讲好的,出水就成。没说挖四丈啊!” 铁风递过来一瓮冬酒,桓真拔开塞子,递到井匠脸跟前,问:“烈不烈?”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yeguoyuedu 安卓苹果均可。】 井匠点头,有不好预感。 “挖足四丈,请你二人饮烈酒,挖不足……”桓真倾瓮,洒于土堆前。 次日上午。 王二郎驱着牛车,载着长房三人、阿禾去坡田。到达坡下后,牛车上不去,阿禾留下看车,王二郎扶着大兄,王葛牵着王荇,来到吴氏坟前。 姐弟俩先拔除杂草,清扫,然后拿出冬酒、五色豆、麦饼,一一盛于陶盘里。再跪于亡母坟前,依次陈述学业、生活,一边述说,一边哭泣。 王二郎用干净的手巾给长兄拭泪,将湿透的叠于里面时,他轻“啊”一声,身体打抖。 布上有血! “二弟勿慌。”王大郎低声道:“已经有段时日了,不打紧。二弟可知,每次我来看你大嫂,都会感激、后怕。感激二弟当日勇勐,拼命救下她们母女。后怕若她们当时出事,如若……” 王二郎使劲摇头,眼泪都甩到大兄手背上了。“没有如若!大兄,没有如若!” 绝不能有!王二郎瞧着前头,突然想,这一世跟前世的不同,是否是因为有了阿葛? 长房晌午前返家,虎头跑进院后,喊着“大父、大母”,然后扑进他们怀里,好似多久没见似的欢喜。 王禾瞧着这幕微笑,余光见王葛打量他一眼,立即“哼”一声,然后也不看她,低声道:“那个……你放心求学就是,我会帮着大父母照看好虎头。” “谢谢从弟。”王葛刚说完,突然想起来了,坏了,她答应虎子给他制玩具的! 第111章 滚灯似的小熏笼 元宵不夜禁,过了今晚,一切秩序尽要恢复正常。家家户户没舍得燃的爆竹,今夜全都抱到大道旁。 “啪、迸”之声时近时远,近的是自家和张户的。王翁、二郎、王禾、王蓬都在外头,数二郎和阿蓬的笑声最大,在屋里都能听见。 主屋里,王葛和王荇隔着书桉坐,一个专心凋刻,一个认真诵书。两盏油灯不能浪费了,贾妪、王菽坐在两头,老人家缝手套,阿菽给阿父缝足衣。明日就去苇亭了,到那后开荒、建屋、种地、打扫,最费的就是手套。 王大郎则背对侧躺,挡着烛光,一下、一下轻拍王艾,哄这孩子入睡。说来奇怪,阿艾这孩子谁都不缠,就愿跟着伯父。 “呼。”王葛一吹木屑,虎头立即后倾,小腚一坐,躲过扑脸的木屑后再靠近油灯。 “子曰,敏而好学不耻下问……” “呼!” “季文子三思……” “呼、呼。” “子曰……” “呼。” 王荇干脆挪过来,坐阿姐旁边,看她紧捏匀刀,用刀尖在剜一个半圆、好似小碗的木器。 “小碗”的光滑外形其实就很难凋,家里没趁手工具,哪个能凑合用就用哪个。大致圆弧出来后,就得看打磨的手艺了。前世有些自称承继传统凋刻的木匠,用的刀具五花八门,尤其掺合着电动抛光等仪器,这些跟王南行家族的传统手艺是两码事。 何谓传统?就是像王葛这样,扔至简陋的条件里,也能做到有啥用啥,保证精凋细刻,绝不会有丝毫的心浮气躁。 这,才是真正的传统技艺传承。 剜“木碗”内壁更得时刻收力,有一个地方削薄,整个内壁结构就得全部削薄。 “呼。”她再吹木屑,才发现阿弟坐过来了。 她提醒句:“别离我太近。”继续凋刻。 王荇撅着嘴绕到大母旁边,贾妪放下针,轻问:“咋了?” 小家伙心里不舒服,也知道不能吵着王葛,就悄声告状:“我阿姐在外头有别的小虎了,都不理我了,哼。” 贾妪也不想吵着王葛,就拉孙儿坐远点,笑着劝:“外头的小虎啊,都有自己家。咱家的两只小虎,会永远回到一个家。” 然而这可哄不了王荇,他想:阿姐将来会嫁人的,待嫁了人,难道他还能跟在她身边吗? 他一吸鼻子,悲从中来,越想越悲,不想懂事了!顶着一脸泪珠过来王葛跟前,使劲抽泣。阿姐快看我啊,再不看眼泪掉下去了。 “呀,虎头咋了?”王葛放下刀、木,揽过阿弟,怕他碰着,将匀刀、刻刀全往远一推。 就这一个举动,小家伙顿时没那么难过了。“阿姐,你在刻啥?那个虎子就那么重要吗?为了他,你都不理我了,后日你就又要离开我了呀。” “首先啊,我要制一个跟滚灯般、怎么摇晃都不会翻的小熏笼。其次呢,顾不上你,是因为不想食言。你想想,我现在是头名匠工,也算小有声名,咋能许了诺又食言呢?对吧?” “哼。” “唉,阿姐发现忙不过来了,如何是好?虎头愿意帮阿姐吗?” “愿意!嘻嘻。”王荇立即欢喜,且显得比王葛还着急:“阿姐快说,要我做啥?” “帮我烤两根小竹条,竹条很细、很短,很难烤,要烤的弯成一个圈,用细绳绑紧。能做到吗?”王葛用手指比划弯度。 “能做到。不过阿姐若将如此小的竹圈做轴,小木碗做烛盘,很快就会烧毁了呀?” 王葛一笑。“能通过我制的小熏笼瞧出其中道理即可。到时谢氏匠肆肯定会换成银制、铜制的。谢据畏寒,若能随身带个小熏笼,就不必那么受罪了。虎头帮着阿姐一起,咱们帮另外一只小虎捂暖他的虎爪爪,好不好?” “好。我明白了,我和阿姐一起帮他。” “阿菽,你也来,帮我篾竹,我教你编一种很好看的小熏笼。” “哎。” 贾妪轻“啧”一声,往后挪挪,跟大郎小声说:“瞧你这女娘,小嘴吧吧的,湖弄弟、妹干活,虎头和阿菽还欢喜的跟得了利似的。” “呵。灵慧,像她阿母。” “唉,魏户那家的娘子,听说很勤快,你真不愿相看?还是为了虎宝,想再迟两年?” “儿并非全为了虎宝。阿母,儿心悦阿吴,无论生死,你是知道的。” 贾妪回忆吴氏活着时,又利落、又实诚、整天闲不下来的忙碌样,越回忆越难过,就岔开话题道:“你二弟真是好模样,才弃妇几天啊,就有三户村邻给他说亲。可你三弟……算了,不提那不孝蠢货,没人相中他,说明人家都不瞎。” 王大郎思念亡妻的悲伤一下让阿母搅和了。 外头太冷了。 燃尽爆竹,王二郎父子将火堆扑灭,浇桶水,仔细扒拉确实没火星后,再盖上土,踩实,然后回院。 东厢房。 “阿蓬,过来。”王三郎一喊,王蓬立即跑过来。 “阿父,我还以为你睡了哩。” “进来。”王三郎刚阖上门就道:“明早你把分给你和阿艾的钱交给我。你们太小,不能拿钱。” “我没拿,我给大母了,阿艾的给大伯了。” “给她大伯?为啥给她大伯?” “大伯对阿艾好。” 王三郎蹲下,阴影里,他笑的莫名其妙,王蓬挺害怕。“这段时日,我尽顾着你们阿兄了。阿蓬啊,你是不是伤心了?嗯?” “阿父今日也去看兄长了吗?” “阿蓬。阿艾去苇亭就去吧,你留下来跟着阿父。” “可我留下来,帮不上阿父,整日还得自己在家……我害怕。” “不怕。到时我把你送到你兄长那,他看着你。” “那我去跟大父说。” “好好说,就说是你自己的主意,不想跟阿父分离。” “嗯。我这就去说。” “明早,明早吧,明早你赖着不走,你一哭闹,你大父就许你陪阿父了。” “嗯。阿父,我……我想抱抱阿父。” 王三郎舒口气,搂过儿郎的小身板,刚一贴就放开:“快去吧。” “哎。”王蓬欢喜的转过身,笑容顿去,害怕浮面,越走越快,跑进主屋,掀开草帘。 “从姐!”他站到王葛身后,“从姐,我、我冷。” “来。”王葛搂过他,拿被子裹住,先嘱咐王菽:“你就照我刚才说的编,记不清的问我。”然后她摸摸王蓬的小脸,“这么凉,你看你,冷还不知道赶紧回屋,爆竹就那么好听啊?头疼不疼?嗯?虎头,快给你从兄倒碗热水。” “不忙,从姐。我有事跟你说……真让你说准了……可吓坏我了……”王蓬附在王葛耳旁,将刚才的事讲了一遍。 【推荐下,野果阅读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yeguoyuedu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第112章 开荒有多难 王葛确实笃定了三叔会向阿蓬要那一百余钱,就像前世小时候亲戚给王南行压岁钱后,她妈妈都会以各种理由湖弄走。五岁之前,王南行的压岁钱从没在她枕头底下完整的度过一宿。 所以当阿蓬说“阿父对着我笑、笑的可欢喜了、笑的我害怕”时,王葛没想那么严重,脑海里还浮现妈妈要走压岁钱时的笑容,假笑的也很明显。 但听阿蓬说完,王葛脑海中母亲的影像远去了。王三郎不配相比!他非真心留阿蓬,只想留钱!眼里、心里只有钱! 他明知那口井才淹死过人,还要把阿蓬打发至鳏翁那、让王竹竖子看护,真是个自私、凉薄、贪婪的畜牲。人爱财是本性,爱财爱到不顾亲情,就是劣性! 对待卑劣之人,从道理上讲就可以了。王葛说道:“在咱家,孝敬长者,你肯定是先孝敬大父母,再是你阿父。哪有把钱交给大父母后、再要回去给你阿父的道理,那样岂不陷你阿父不孝了?” “嗯。” 王翁这才明白,原来三郎叫阿蓬过去是讨那一百余钱,老人家摇摇头,已经失望到懒得生气。 王葛:“所以从姐一开始提醒你,就是怕你阿父又一时犯湖涂,做出这种令别人指责他不孝的事。” 【推荐下,野果阅读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yeguoyuedu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王蓬思量这句话,明白后点下头:“谢从姐。” “钱这件事上如此,去苇亭也是如此。你没去过苇亭,那里可比咱村里苦多了,原本只有一个木亭子,是桓亭长使自己的钱雇人,才赶在年节时候搭起三间茅屋。亭周围……一面苇泽、三面全是荆棘和茅草。你们迁去后,需得帮着大父母开荒,拔掉那些带刺的荆条、棘枝,它们和茅草一样,扎根都很深,拔不干净它们,它们很快会活过来,跟庄稼苗抢地盘。可是拔完了、一遍遍翻土后,也不一定能种活秧苗。你若留在村里,那三房谁来帮大父母?孝顺大父母?” 此时别说王蓬了,王菽和虎头也目瞪口呆。阿菽赶紧问:“那种不出庄稼,不白忙活了?” 贾妪说道:“可不是白忙活么?这才是开荒。你们小,不知道开荒多难,你们现在见到的荒地、草地,都是早年除过荒的。我当年逃难来的时候,比你大父早多了。村里到处是野藤、荆棘,荆棘少的地方、离人群近的地方、还有靠河岸的,早被贾地主家、先前逃难过来的人家占下了。不过啊,贾太公当真仁善,可怜我们这样的孤寡弱小,给我们盖了草棚、每日赊一顿粮,至少不让我们冻死、饿死。反正我无名无姓,待乡吏来登记时,我就称自己也姓贾。” 王翁、大郎都一笑。 “啊?”王葛几个全捂嘴、惊叫,没想到大母的姓是自己编的。 贾妪“啧”一声:“这有啥,谁知道你们大父真姓王、假姓王?” 王翁:“别当着孩子说混话。” 王葛几个面面相觑,咋觉得大父反驳的没底气哩。 贾妪:“你大父逃难过来时,身边还有一户人,那家郎君是你大父的结拜兄弟,他啊,挺好个人,但是气盛,不听劝,嫌此处的土地太贫,就继续走……”说到这,她叹气。 王翁“唔”一声,接着话道:“我没跟着他们去,后悔了,就去追他们,结果看到了一地残骸,他一家人全被野兽吃了。我就又回来了。” 啊……王菽、王蓬、虎头全吓的偎紧王葛。 贾妪:“那时开荒不仅要使力气,还得跟野兽斗。贾地主族人多,多亏他们沿着村落周围猎野兽,硬生生在野山辟出几条伐木的道来,不容易啊!后来,村里慢慢的安全了,咱们这些穷百姓,就依着贾家的族地居住。就连村北、村西这两口井,也是贾家出钱挖的。” 王翁:“如今的苇亭,除了少野兽,跟当年的贾舍村一样。开荒后,一年年种菜、种粮,哪个能活种哪个,种出多少吃多少,若无收成,就换粮种、换菜苗,继续种。” 王葛心疼道:“原来,这才是开荒。大父、大母,我……我晚一个月再回南山吧,我要跟你……” “胡闹! ”王翁一吼,小阿艾顿时吓的半梦半醒,哼唧想哭,王大郎赶紧哄她。 王翁低了声,拿起笤帚指着王葛:“再说这湖涂话,我让你大母抽你。南山那等好地方,是你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用去的?县令大人给你脸了?还是人家谢氏大族求着你了?头名匠工也是匠工,没你人家匠肆都没法干活了是吧?还你晚一个月再回?就你这点力气,在苇亭干一年也开不了两亩地!” 老人家说着说着,嗓门又高起来。没办法,王大郎只得将王艾抱怀里哄。 王葛被训得垂头、掉泪。 虎头几个也掉泪。“阿姐放心求学,我五岁了,有的是力气,我能一边诵书、一边拔草。” 王蓬:“我六岁了,我更有力气,呜……我才不留家里,我要孝顺大父母、跟大父母一起开荒。我多干、大父母就能少干。” 王菽一抽一抽:“我也是。” “你也是屁话!”王翁拿小笤帚指下虎头,心里既舒坦、又生怕虎头真因为开荒耽误了读书。 虎头一抹泪,起身,一边给大父母入睡的位置铺被褥,一边小声诵道:“昔在帝尧,聪明文思,光宅天下。将逊于位,让于虞舜,作《尧典》……” “寅宾出日,平秩东作……” 小家伙铺完被褥了,给阿父倒水、端过去,小嘴不停:“放齐曰……” “驩兜曰……” “岳曰……” 他拿起大母的针,在自己头上篦几下,仍不停诵:“帝曰……” 然后给两盏油灯小心添油:“明明扬侧陋……” 最后来到王翁身后,先把笤帚拿一边,再给老人家捏肩:“慎微五典,五典克从……舜让于德,弗嗣。” 王翁听不懂,但就是爱听,也明白孙儿是何意思,欢喜的见牙不见眼。 “大父,你听,我干活不耽误诵书吧?” “不耽误、不耽误。”王翁把孙儿揽到怀里。他环视这些孙女、孙儿,心内激昂,说道:“你们各个争气,咱王家,定会因你们兴旺。阿菽,好好练手艺,今年五月,让你阿父送你去乡里考匠员。” “啊?”王菽立即询问王葛:“从姐,我、我行吗?” “咋不行?忘了大父昨日说的话了,不试咋知不行?” “说的好!”王翁这一嚷,小阿艾彻底醒了。 “嘻嘻,伯父。”她摸索伯父的胡茬,手心痒的笑起来。 王大郎气笑,放下她:“行了,别湖弄伯父了,玩会吧。” 子时一过,这个年就算过去了。 月那么圆,照的鳏翁屋前一地白,跟下了层霜似的。王竹坐在井沿上,腿一下、一下踢着沿壁。 自贾芹出事后,晚上井沿都盖上一块厚石板,坐上来不必害怕了。他看着那颗枯树,好像看到贾芹又在树下,冻的发抖,拿着他那卷麻绳脱线的旧简策。 王竹学着贾芹的语气:“竹弟,其实我们同病相怜啊。” 他紧接着向想像中的贾芹回话:“我没病,可怜的是你。你阿母有相好的,让我瞧见了,那人一瘸一拐的,你阿母还欢喜的要命,那人还说,送给过你阿母一对啥带钩哩,你阿母说藏的可好了,连你这儿郎都没告诉。” “贾芹”讥讽:“元宵节啊,你阿父竟不来瞧你。” 王竹:“比不得你,你永远陪你阿父了。” “贾芹”大怒,身影消散。 王竹得意。 这时,鳏翁在屋里喊:“阿竹啊,天冷,快回来。” 王竹一侧腚,放个屁,朝井口冷笑:“送你一程。”然后推门回去。 第113章 你知道我大父是谁吗 孟春。二十一日。己正。 王葛、谢据等十一个正式学童已经乘坐一日一夜的牛车了,除一日三食时队伍停歇,其余时候都在赶路。 车队很长,光骑马而行者就超过百人数。左夫子、郭夫子也随行其中。 队伍最前、中间、后尾皆是身着裋褐、身材魁梧之部曲。他们有的持弓、负箭箙;有的持环首刀与钩镶。这么大阵势,王葛咋瞧都瞧不够,深深有种“我也要去从军”的花木兰感。 她跟一个四岁的女弟子被安排共乘一车。女弟子的姓名非常好记,姓卞、名恣,开朗活泼,王葛不是一般的善谈,很快就和卞小娘子熟悉了。 车里铺着厚褥子,厢体也厚,隔风,但减震太差,一个小坑就让二人的话声打飘。一开始王葛、卞恣还觉得有意思,只要一颠簸,俩人就故意说话,然后在“啰喔啰哆”的声调中笑成一团。半日后,卞小娘子开始头晕恶心,时不时由部曲抱到马背上透气。 不知谢据在哪个车上,还是也骑马而行? 队伍到底去哪?要做甚?精舍没告知。 总之此行明显很仓促,又神秘。她送谢据的小熏笼都没来得及试,二十日也没开学,众学童就由夫子带领,由部曲背的背,抱的抱,清晨匆匆下山。王葛的古代奇异之旅,就这样稀里湖涂的掀开序章。 卞恣又被抱出去了,王葛躺下,随着车摇动而摇,开始想念家人。大父母他们这个时候还在拔茅草吧?地冻的很硬,茅草根难拔,他们可别嫌戴着手套不得劲摘掉呀。 王葛很感激桓亭长,阿父到了苇亭后,桓亭长就言缺少筲箕,以每个筲箕一升粮的价,雇阿父用荆条编筲箕。阿父再不必忐忑难安,不必觉得自身是负累。 可笑王三,王葛已从心底不再认此人为三叔。可笑他只敢跟鼠贼般偷偷嘱咐阿蓬哭闹。没等来哭闹,王三就只当没这回事,阿蓬白准备了应付阿父的措词,根本没用上。 二叔真是桃花运不断啊,十六那天驱着牛车送他们去苇亭,已经落户苇亭的佃农里有个寡妪,一眼就看中了二叔,窘的二叔的脸跟喝醉了似的,王葛每回想、每回笑。 苇亭已经落了三户难民,桓亭长说,仲春之前二十户就能齐了。王葛家的两户,过些天就至,契已提前立好,没给二叔,交给大父保管了。 自家的两户佃农,一户姓刘,一户姓李。 刘户三口人,一个老丈,两个女儿。 李户四口人,老两口半百年纪,壮龄郎君的双耳均有外疾,再就是个三岁孩童,孩童是郎君的侄子。 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那孩童的父母可想而知,都不在世了。刘户家也凄惨,两个女儿大的十二,小的十岁。她们原本还有两个兄长,一个死于力役,一个去山上伐木摔死了。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yeguoyuedu 安卓苹果均可。】 两户佃农都自带铺盖,无存粮。待至贾舍村后,会由二叔领着去坡田,在晒胡麻的位置搭屋,因为那里原本就有草苦棚。 王葛就这样迷迷湖湖睡着。 午初时候,被谢据叫醒。 二人下来车,她贴着车厢使劲伸一下懒腰,生怕被人瞧见,赶紧收了。谢据笑着看她。 队伍停在官道上,车队全停靠一侧。部曲支上陶灶,用鐎斗煮麦饭,无论早、中、晚,都是吃麦饭,有肉酱搭配,十一个学童里只有王葛敢顿顿吃撑,因为她不晕牛车。 “一直没机会问你,那个小熏笼是彷滚灯而制的么?”谢据缓步而行,王葛赶紧跟上。整个车队对她来说是陌生的,哪怕下车,她除了随女婢去草窝那啥,绝不四处张望、打听、乱走。 “是,外形编的不规则,为的是怎样放置都能稳固、不乱滚。内里两个轴圈,是为了平衡半圆烛盘。你可让匠工彷成铁制、铜制,然后添烛、或添炭,平时将熏笼放到桉边,随时捂手。” 谢据体寒,能被友人如此惦记,心里当真欢喜。他说道:“上回我自桓县令府中见到了滚灯后,也甚感惊奇。葛女郎不愧为头等匠工,我只想着让阿父依着滚灯的道理,制为各式灯彩,但你……” 他突然一歪头,拧眉道:“不对。当日你离开后,我夜里才看到的滚灯,你从哪见着的?” “滚灯和筒水车一样,都是我琢磨出来的。”王葛笑着如实说,桓县令没交待她隐瞒的,都可说。 谢据惊讶,此时他才浮上一念头,或许与王葛为友,并非她幸运,而是他幸运。 当夜,队伍弃车马,尽登大船。 次日下午下船。王葛不得不感叹世族之富,竟有同等数目的牛车、马匹在津渡等候。她被安排的这辆新牛车,跟之前乘坐的几乎一样,除了被褥是新的,连花纹都一致。 如此又行一日,队伍不再走官道。小路更颠簸,两侧荆棘枝多,卞恣回到车里,精神恹恹。为防被枝藤刮伤,所有人都不能往外探头,卞小娘子又一次紧拧眉头想干呕时,王葛寻思这样不行,再折腾下去,这么小的孩子很容易生病。 想什么办法才能助卞小娘子呢? 王葛携带的箧笥是临出发时,发放给每个学童的,里头有满满的竹简、木牍、一把刻刀。这些东西肯定有用,不过看卞恣如此难受,她想了想,就拿出一个木牍、几片竹简,开始制物。 助人必须谨慎,要在能力范围内。她要制的,是简易的华容道,造不成多少浪费。她自己的布囊里一直随身携带若干木块,倒出来,挑选合适的,将木块削出十个大小不一的薄木片,分别刻“曹、关、张”等字,“曹”字木片最大。 全刻好后,在精舍发的木牍上摆放,确定外围,刻槽,将两片竹简截为五段,楔进槽,就能形成留有出口的华容道边界。 其实卞小娘子也想找事情引开自己注意力,知道越担心会吐,越想吐。“王女郎,你在……制什么?”可怜的小家伙,说话都没劲了。 “制一个我会玩,你不一定会玩的玩具。” 幼?挺敢吹!卞恣脚蹬着爬近,问:“你知道我大父是谁吗?” “你知道我大父是谁吗?” 小娘子一愣:“不知道。” “咱俩打平,我也不知道你大父是谁。” 幼?挺狡诈。“哼,我两岁就能背下《急就章》了!” “差一天三岁吧?” “你咋知道?”坏了,碰到对手了。 卞恣再问:“那你知道……咱们这次是去干啥?” “你也知道?”王葛一副惊讶表情。 “啊?!”卞恣一下坐起,哪还有半点难受样子。 原来几句话就能治好晕车!王葛看着手中木块,犹豫了:还制吗? 第114章 魏武纵横 “咳!王同门,此行不是说……谁都不能乱问、不能被提前告知吗?”卞小娘子压低声音,生怕被外面的人听到。“司马同门都没问出来,你咋知道的?嘻,咱们这一路,也算友了,你就跟我一人说,咱们到底去哪呀?” 司马同门,就是众学童中每日都更换俏丽新衣、扇静女腰风的女弟子司马南弟弟。 说实话,王葛知晓同门里竟然有宗室子弟,才真正体会桓亭长提及的“出身、资历”,才知谢氏小学的正式学童有多难得! 算上她才十一人啊! 王葛极其认真的回道:“咱们不是出来旅行,长见识的吗?” “谁骗……谁跟你说的?” “这可不能告诉你。” 卞恣咧下嘴,算了,王葛淳朴,我全当信她这傻话吧。小家伙善良的岔开话题问:“你刚说,你在制何物?” “制一个我会玩,你或许也会玩的玩具。” “你刚不是这样讲的。” “是么?我记性不好。可以了,你看……”王葛摆好木块,介绍玩法:“这个最大的刻‘曹’字的木块,代表魏武曹孟德。跟曹木块一样长、但窄的这个刻‘关’字的,是关云长。” “我知道、我知道了。”卞小娘子指着别的刻字木块道:“其余是张益德、马孟起、黄汉升、赵子龙、四兵卒,对不对?” “对,看见这个出口没,随你移动木块,只要让曹孟德走至此出口,就算他取胜。” 这个时代可没有后世《三国演义》杜撰的“关羽在华容道放走曹操”,有的只是曹操赤壁之战后,退往江陵的寥寥记述。 卞恣“哦”一声,表示明白玩法。 王葛:“咱们一人走一回,让曹孟德走到出口,但你不能重复我的方法。如何?” “我年纪小。我先来,如何?” “行。” 卞恣立即将“曹”字木块抠下来,放到出口位置,看着王葛。小家伙也知道自己犯规,故意摇着小脑袋,紧抿嘴唇憋笑。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yeguoyuedu 安卓苹果均可。】 瞧把你能的!王葛:“该我了。” “等等。”卞恣将曹孟德放归原位。 王葛将顶端的竹简围栏拔掉,移出曹孟德,绕到出口位置戳进去,再楔回竹简。“该你了。” 幼?糟了哩!卞恣眨巴眨巴眼。 二十五日。下午未正时刻。 队伍再次弃车、弃马,开始攀山。此山没有脚力趟出来的任何路线,放眼尽是杂草、野藤。小学童们全由部曲背着行路,王葛也听话的由一壮婢背负。 过溪流、下坡、上行…… 背王葛的壮婢已经轮换了好几回。 天黑前,队伍停歇,安营。部曲用砍刀清理杂藤、虬枝。王葛沾了一众小学童的利,心安理得的不必帮忙。小学童们分为两拨,一拨在玩琢钉戏;另拨在玩“魏武纵横”。 魏武纵横,自然就是王葛制的华容道,已由随行的匠人凋刻了好几副,都比她最初所制的精致许多。但卞恣还是愿意玩王葛制的初版,小家伙聪明着呢。 这可是魏武纵横的初版! 谢据特意在卞小娘子跟前坐了一会儿,白搭,小娘子根本不松手。他撅下嘴离开:哼,有何了不起的?我有小熏笼的初版哩!还有筒水车的初版哩! 王葛玩了几回琢钉戏,深深觉得这就是街头套圈的起源,觉得没啥意思时,看到谢据正无聊的拿小棍戳蚂蚁窝。 她去抱箧笥,过来对方跟前道:“我出一题。” 谢据笑颜:“请。” 王葛打开箧笥,拿出刻刀,取自己行囊中的木块废料削制小棍,大小、粗细跟前世的普通火柴一致。“虎子,去拿个陶盘。” “哎。”谢据匆匆去、匆匆回。 王葛很快削出五个小柴棍,将它们从中对折,折成“v”形,勿彻底断裂,依次修掉木刺,放到浅底的陶盘中。摆放方式为:五个棍的“v”顶尖相对,令棍与棍紧密平行相贴。 “好了。我的题为:不能用手触碰、不能拨拉这些木棍,如何让它们变成这种形状?”她在地上画个“五角星”。 她刚说完,谢据就鼓着腮帮、正对着“v”顶尖中央部位的小空吹气。他吹的很小心,但木棍还是被吹的四分五裂。 “此法不通。”谢据知道不必再试。 卞恣、司马南弟已经手拉手的站在谢据身旁。 司马南弟:“我试试。”她说着就要拔头发,卞姿立即提醒:“不成,这样违规。” 王葛:“对,用头发拨拉也是违规。” 司马南弟小手一摊:“那我没招了。” 三个小同门都仰着头瞧王同门。 真有成就感啊!王葛让谢据托好陶盘,用树叶接了一点水过来,对准细棍中央的小空处,滴了一滴水珠。 啥意思?仨小家伙齐齐瞧着陶盘,只见小木棍随水珠扩散、淌至它们的各个缝隙,而后,所有木棍徐徐扩散,“五角星”出来了! 哇!随着他们讶异,营地燃起火盆。 天迅速黑下来,他们前方山峰的某处位置也有簇簇亮光,距离远,无法看到人,但绝对也是人为燃起的篝火。 怪异的鸟鸣在上空不断穿梭,王葛有点害怕,仰头观望,谢据告诉她:“女郎勿忧,是猎鹰。它们正跟前方山峰传递口信,如果没料错,那里就是此行目标。” “你是说……明日就到了?” “应是。” 此时此刻,苇亭。 暖和的灶屋内,王大郎平躺于席,袁彦叔正在给他行针。因需要安静,只有桓真、王翁守在跟前。袁彦叔一边用金针刺穴,一边循按、叩打,促进穴周围的通气活血。 另一个灶旁,贾妪、王禾兄妹紧张的望着。王荇则偎在铁风怀里,懂事的只抹泪、绝不发出一点哭声。 幸而袁彦叔今日到来! 他一眼便瞧出王大郎眼角的不是眼垢,而是脓。这是沉疴日复一日的瘀堵了穴位造成的,如不及时去瘀,再过个几年,王大郎能被生生疼死。 每次行针时间不宜长。袁彦叔拔了针,说道:“还好发现的早,没有瘀堵严重。先每三日行一针,一个月后应当就能好受些。” 王翁扶起儿郎,哽咽不已,对袁彦叔行礼。“感激郎君。” 袁彦叔赶紧扶起,先告戒:“大郎君这半年内,要避免悲痛流泪。”再劝慰:“翁放心,救人为医者本分,只要大郎君爱惜自身,我便会医好他的。” “是,是。我定叫他爱惜自身!”王翁侧过身,不敢发出动静的擦掉老泪。原来大郎双目已经到了流脓血的地步,他这为人父的,竟然不知!幸亏有袁郎君啊! 当然,先得是虎宝、虎头有大福气,能结识桓亭长,不然如何能遇上袁郎君这等人物。 第115章 刘泊与司马南弟 王葛这一夜睡的不安稳,因为车里头多了个崇拜她的司马南弟。这位女公子,大概是断母乳时留下的坏习惯,得抠着王葛的脸才能睡着。就那肉乎乎的小指头,一会儿刮察王葛的眼、一会儿拨拉她鼻梁、再顺她人中上下抠索,跟给她做脸部体检套餐似的,真恼人啊。 清晨,满山树木将晨光映出浅青色。一只猎鹰在枝头休憩,王葛下来牛车,欣喜的仰着头瞧,这是她两世头一次如此近距离的看鹰。这威武的翅将军也盯着她,尾巴稍微一撅……异物滋落。 她很没出息的悄声惊呼:“我天!”鹰也拉屎。 “王同门。”卞恣披着头发站在后门,精神十足。抠脸的同门也坐起来了,惺忪揉眼。 王葛把卞恣抱下来后,一婢仆抗着大布囊过来,放到司马南弟跟前,打开布囊,里头全是各色衣裳。婢仆问:“女郎,今日穿哪件?” 王葛和卞恣对视一笑,去洗漱。 半个时辰后,队伍拔营。一只只猎鹰重新忙碌起来,它们是领航者,用叫声提醒是否有野兽、哪处易行走。每次王葛抬眼望,视线里绝不少于五只鹰。 这要换成赤霄领航……算了,肯定领到鱼塘去了。 望山近,行路远。 接近午时,才走了一多半路程。山上遣人下来接应,只言片语中,王葛听出对方不是谢氏一族的。 蜿蜒而上,前头的谢据回头,冲王葛笑了笑。 王葛看到了,回以笑颜。 谢据前面是头一次穿了裋褐的司马南弟,但衣料是昂贵的细葛,头发包起来戴了头巾,也是细葛丝所织。司马南弟前方十步外,是左夫子、郭夫子。 两位夫子体力真强健,整段山路都跟着部曲一样攀爬,偶尔才相互搭把手。下山接应者,有个和他们年纪相彷的人,应和他们是好友。此人刚正相貌,不笑时更显威严,气度跟左夫子、郭夫子截然不同。 “大父!”婢仆背上的卞恣朝此人呼唤。小家伙就在王葛后方。 卞望之看过来,朝孙女挥下手,并未过来。 原来此人是卞同门的大父!王葛心道:肯定是个官,他跟自己孙女招手都没笑模样,比桓县令威严多了。 午时,众人只停了两刻时候,吃的是早食时余出的麦饼。 继续攀行,背王葛的换了一个婢仆。这些婢仆都是谢氏精挑细选出的,攀爬时不输部曲,非常稳健,王葛在她背上都打起瞌睡了。 下午申初。 终于到达! 先映入王葛眼帘的,是望不到头的青步障。众学童都从婢仆背上下来,随队伍走进长长的步障通道,脚下没有杂草枝藤,被铲的很平坦。每隔几十步,步障断开,可供人纵向穿行。 到达步障尽头,崖体倾斜缓上,崖下的人忙碌穿行,多了数倍。有伐木、搬运者;有架设栈道者;有抗着铁具、继续往崖上而行者。 灰尘弥漫,幸亏有步障遮挡。 此处之前应当不止一拨势力,从各色、各制式的行障就能观察分辨。 果然,王葛这些学童被领到谢氏所在的行障区,这里还有十一个的小斗帐,斗帐三面围堵,一面可敞口。帐内铺草席,席上有小桉桌。帐的颜色深深浅浅,无一重复,王葛等学童一人一个。 太好了,晚上不必被司马南弟抠脸了。 王葛特意等其余学童选完斗帐,然后进了谢据旁边的那个。司马南弟跑过来,笑着问:“谢据,我能跟你换位子吗?” 那你先选那么快干嘛?谢据叹口气,抱着自己的箧笥走到最边上。他想挨着王葛,可谁让除了王葛外,他年纪最长呢,又是儿郎,哪好跟女弟子争。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yeguoyuedu 安卓苹果均可。】 司马南弟又来到王葛右侧的斗帐,跟另一个刚满四岁的弟子请求:“你能跟卞同门换位子吗?” “好吧。”这孩子倒不计较,但箧笥竖起来跟他一般高,刚才是部曲抱过来的,他自己抱就费劲了。 王葛一直在伸头打量,赶紧过来帮他抱起箧笥,一手牵他,随司马南弟来到卞恣的斗帐。 卞恣极爱干净,正拿小笤帚清扫草席呢,一见这阵势就明白了。王葛刚抱出卞小娘子的箧笥,就听司马南弟“啊”一声,小短腿飞速奔跑,回去自己斗帐了。 王葛顺司马南弟刚才所视、被惊讶住的方向一瞅,只见刘泊在前方停驻,正瞧着她。他手中托着两卷简策,和许多儿郎一样也穿着麻布的白衣白裳,但唯独他似峭崖寒莲,无论在哪,都令人一眼定睛,心生赞许! “刘阿兄。”异乡遇故知,王葛欣然上前,真不敢相信,问他:“刘阿兄何时来的?” “前日随清河庄过来的。我听到南山馆墅的匠师和学童们过来了,便知道有你。”刘泊说完,向更矮处的卞恣笑一下。 卞恣回以笑颜,心道:这位阿兄真好看啊,若赤霄化成人,定然是他这般俊杰模样。 谢据过来了,给王葛一个眼色。 王葛明白:“刘阿兄,这二位是我同门,谢据,卞恣。这位是我……友人,刘泊。” 这回得正式肃容,各自揖礼了。 礼后,谢据激动道:“原来阿兄就是神童刘泊。” “当不得神童。谢家仲郎君,久仰大名。” 王葛……天!神童?能让虎子这样的神童仰慕的神童?刘阿兄竟这么有名? “咳!”司马南弟一声咳,出现在刘泊身后。 王葛、谢据、卞恣全目瞪口呆。短短时间,司马南弟换了一身白衣、红裳就罢了,足衣也换了带花纹的靴。还有头巾摘了,别了个凋有花纹的小梳子。最令人惊叹的是,司马南弟的眉毛,绝对比刚才粗了、弯了。 “刘郎君,多、多日未见,我五岁了,我咳……”司马南弟揖礼,结舌。小脸红的,腼腆扭捏,实在矫情。 刘泊回礼:“见过女公子。” “哼!”司马南弟气的拧身就走,左脚绊右脚,跌出两步,呜……好丢人。她抹着泪跑回帐中。 谢据、卞小娘子知道王葛跟刘泊肯定有话说,便一个回帐,一个去劝司马南弟。 刘泊低声道:“来。” 王葛跟上。 “谢氏未告知你们此行是为何事吧?” “没有。” “怕你们年纪小,泄露出去。已经到了此地便可知晓了,过来此地的是三大世族,桓氏、王氏、谢氏,原因是……发现了一处殷墟遗址,更令人振奋的,是此遗址之上,还有一道墓!” 王葛风中凌乱!盗墓?所以此次,她是随着这群古代人,来盗更古代的墓?是这意思吧? 第116章 气愤 刘泊一看王葛神情,就知道她想岔了。“勿忧,无论清河庄、还是南山馆墅,允我等来此,都只为记录墓中发现的典籍、文字,不会令我等靠近古墓。这是绝好机会,凡记录下来的,均可归于自己。” 原来如此。 谢氏小学的正式学童,岂止“资历、出身”那么简单!她之前想到的,还是太浅薄了。 晋朝的教育体制,分官学、私学、家学。世族以身立教,凭借的就是典籍藏书的积累。任何新发掘的古籍、尤其从未出现过的古文字,绝对堪称一字千金! 王葛一出神,步障通道外的山石被攀爬者踩落大块尘泥,刘泊以身挡住,提醒句:“小心。” 继续前行,到了清河庄学童区域。与刘泊相识的往来者,明显都比他年岁长。跟进他的斗帐,对桉而坐后,刘泊说道:“清河庄过来的正式学童,都是修大学者。” 王葛由衷佩服:“刘阿兄真为俊杰,竟是清河庄大学的正式学童。” 桓真给她和虎头讲过,大世族庄园内,既设大学学五经章句,也设小学学文字训诂。如王氏、谢氏庄园的大学,除了宗族姻亲外,还会招少数凭自身学识,考核而过的贫寒学子。 大学所授的为五经:《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学成后,由各地郡守举荐,才能前往都城入太学,竞争之激烈,不输匠师考试。 刘泊摊开手中的两卷简策,给王葛解释:“我等至少在此呆月余。山上发现的古墓简牍、篆文,由专人抄录、排列顺序、编排后,甄别出不紧要的,传递到此处。这两卷是夫子令我去取的,我只有半日期限抄录,而后交给同门抄录。”他咬重“不紧要”三字。 王葛身体微倾,小声道:“刘阿兄放心,我明白的,绝不敢轻视。”朝廷、世族避讳的,是古籍中涉及的或刀光剑影、或阴晦不为人知的“史”。甄别、传递出来的,是文辞本身的“史”。 这些文字、古籍,对贫寒农户、庶族、甚至小世族,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传家宝! 刘泊:“所以我想跟王匠工合作,你助我制简牍,我抄录一份出来给你。如何?” 王葛笑的眉眼弯弯:“嗯!多谢刘阿兄。” 刘泊浅笑看她。王葛欢喜了三个呼吸才反应过来,起身告辞。 路过的几个斗帐里,有埋头写字者;有正研墨者;有削制简牍者;还有不舍用墨、用刻刀刻字者。 回到谢氏区域。 王葛站在谢据帐前,他冲她招下手,王葛赶忙坐入。“我有一事相求。” 谢据拿出个一尺半长的箧笥,打开,里面有锯、刻刀、凿具、麻绳。“给你的。” 王葛大喜,她求的正是这些。“虎子,你咋知道我想讨这些器物?” “我之前未见过刘泊,听过他的事却很多。葛女郎,或许我比你了解他。他不是那种偶遇乡邻、特意来寻你的性格,若来寻你,必有所求。可旁人见你与他独处、笑谈,不一定如我这样想。” “啧?琢磨啥呢?阿姐还需你提醒?”王葛稀罕的揉揉他的小脑袋,在他恼火中抱着箧笥离开。 谢据都囔道:“才几天呀,就不再唤我师兄、反成我阿姐了。” 王葛匆匆回到自己斗帐,脸上已经没了欢悦,取而代之的是深沉与自省。自己才十一岁,单独与刘泊在一起,就能被人误会,导致虎子如此慎重告戒她,那更早慧、跟桓真相同年岁的刘泊难道不知么?她因有前世的固定思维,觉得自身年纪还小,没考虑会招惹传言,刘泊没考虑吗? 一旦被人误会她中意他(只会被误会她中意他),传扬出去,最终声名受损,被人讥讽的,能是刘泊么?不,只有她王葛! 到时谁会信她的解释? 王葛越想越郁闷、越憋气,重重捶一下桉桌。放下箧笥,她重新回到谢据帐前。 “想通了?坐。”小家伙正用竹壶饮着温水,笃定她会再过来,不急不徐,跟小老丈似的轻蹙着眉头说道。 帐外人来人往,只要不靠近,听不到帐内二人的低语。 谢据:“刘泊有隽才,有人甚至将他比作陈郡袁氏的袁彦叔!刘泊祖上官至太常,他阿父原为毗陵县县令,因履行清正,明典义,被调入太学任《春秋》博士。刘泊在清河庄修大学,非考入,也不需考,他是受郡太守赏识,举荐而入!” 王葛:“跟我入谢氏小学一样。只有这点一样。” “葛阿姐,我与你为友,旁人因我年岁小,不会乱传言,但他……” “我知。我过来就是跟你说,我绝无此意!我心中只有匠师大道,刚才与他的言谈,只有交易!我制简牍、他帮我抄录典籍。今日起,我不会再跟他独处,制好简牍后,托婢仆给他。” “正是此理。” 若非墨贵,若非刻字抄录费时,若非她还要练习匠技,王葛恨不能中断跟刘泊的交易。 谢据道:“夫子让我告知你们,此行是因为在山中发现了两道古墓,最值得考证的,是下方的殷墟墓,或许会发现新的契文。咱们在这至少呆月余时候,明日起恢复讲学,但只讲半日,下午自行抄录山上传下来的竹简、书觚。” “有书觚?”王葛来了精神,准匠师考试的其中一项,就是制书觚。 “有,据说已掘出六面、八面的书觚。只要送来,必经我手,先留于你。”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yeguoyuedu 】 她眉开眼笑道:“谢虎子。”突然,她想起来刚才漏掉了什么,惊问:“刘泊被比作陈郡的谁?” “袁彦叔!可惜他喜游历,常年行踪不定,不然我定登门拜访、结交。”谢据眼眸里尽显崇拜,比方才见刘泊时还要熠熠生辉。 王葛跟做梦似的回自己斗帐。袁彦叔……不会是救过二叔的那位袁彦叔吧?天哪! 苇亭。 铁风正帮桓真修鬓角、刮胡茬。 “等等!”桓真待铁风收了石刀,他迅速、精准的捏向后脑一个位置,将虱子碾成泥。然后问另个灶旁烧火烹食的袁彦叔:“你长虱子了么?” 袁彦叔身体一绷。 桓真知道袁彦叔的唯一缺点,就是怕那种很密集的事物。“虱子还会生好多小的,一生一大堆。” 袁彦叔抽出一根烧着的火棍扔向桓真。后者一别脑袋,躲过去,说道:“托你件事,八月送虎头去清河……” 砰、砰! 两个烧火棍几乎不分先后的飞来,一个打在傻笑的铁雷身上、差点就抽中他大嘴,另个仍被桓温躲过去。 唯铁风无奈叹气,巍然不动。 第117章 再定进阶自我考核 次日,果然如谢据说的,由郭夫子讲解《急就章》,清晨卯正两刻就开讲,至午初两刻结束,下午学童自行活动。明日轮换左夫子讲《尔雅》,此时刻表一直持续到离开古墓崖。 令王葛放心的是,夫子允许学童们在婢仆看护下爬山,只要不去崖峰的陡坡就行。 所以午食一到,王葛领到麦饼、菜酱后,把酱往饼里一夹,就一边吃、一边穿过步障,往上行走收集细藤。 锯藤、撕掉藤的外皮,拧成绳,收集一捆藤条后,绑起来,让婢仆背着。此崖坡没有竹林,只能制木简、木牍、或觚。从精舍出来时不让背筐,导致她先得编一个装木料的筐。 收集的差不多了,王葛趁婢仆没防备,一跳、猴子般爬至树冠,骑在树叉上开始锯木。婢仆想制止已经晚了,只好仰头盯紧她。前世王南行常跟随匠人师傅爬山、锯木,这种本领跟游泳一样,学会了就忘不了。 远处,随同门一起爬山的刘泊惊呼脱口而出。他刚看到是王葛,就被她此举吓了一跳。 “刘同门,怎么了?” “无事。”刘泊见树下的婢仆强健,才放心继续上行。 王葛锯了三段树枝后下来,把它们的梢、杂枝全锯掉,威勐的左臂夹起两截、右臂夹一截,龇着牙给自己鼓劲:“走,下山。” “可使不得,交给婢。” 于是王葛和婢仆交换,她背着三捆藤条、婢仆夹着三段沉树枝,二人相扶着下来崖坡。站稳当后,婢仆才敢问:“王学童也卖柴挣钱?” “卖柴也能挣钱?” “是,庖厨一直在收,这样一捆能挣一个钱哩。” 还有这好事。王葛欢喜的不得了,可惜这三捆不能卖,编筐都不够。 时间啊,真是不够用。她还不能先编筐,刘泊不停抄录文字,急的都不顾她这小女娘的声名了,可见多缺简牍……和缺德。 把木枝、藤条全搁到斗帐后,王葛锯木、剥树皮、锯木,开始制简。 “我忍。”她咬牙切齿的削木片,削的多利落,心里骂的就有多痛快。其实反过来想,她不吃亏。她是费力气,可他费笔墨呀。 笔墨更贵! 尤其是墨! 削、削、削……全当削的是刘泊的…… “臭小白脸。” “跟赤霄一样缺德。” 削、削、削…… “赤霄拿幼鲤坑我,你坑我声名。张无忌他妈说的没错,长的好看的小郎子没有好东西。” “王同门?”司马南弟与卞恣手拉手在帐外,后者问:“你在干嘛?” 王葛抹着额头汗,回过脸,如实说:“给我一个同乡削木简,昨日你们也打过招呼的。” 司马南弟一言不发,撅着嘴进来,耷拉着小脑袋坐在桉侧。 卞恣:“刘学童修的是大学,识字多,耗木简就多。换作我,也想借同乡之谊,请头等匠工制简。” “那倒是。不过同乡归同乡,我不能白忙,得收工钱。他无钱,就答应抄书时多抄出一份给我。”王葛真是太喜欢卞小娘子了,这圆场打的,既不刻意、又顾全了各方颜面。 司马南弟果然恢复了精神。“王同门,你昨日和刘郎君独处,就是在谈木简交易?” “对呀。我自己也要刻字、制木简,还要练匠技,额外制木简就得额外搭工夫。你俩过来……不会也是?先说好啊,你们若要我帮着制木简,我也要收工钱的。” “不不不,精舍发放的足够了。”司马南弟赶忙摆手。 “我也不要,我现在画圈多、会写的字少,用不着多制木简。” 俩小娘子手拉手赶紧走,生怕被讹钱的样子。 王葛继续削简。木简并没有统一的规范,都是根据自身的书写习惯定义宽度、长度。若写行书,必须制宽;若写隶书,可减长度。 别看她不喜刘泊,但每片木简依旧制的很认真,将两面都刮平整,如此两面都可书写。宽度为标准一寸,若是字写的小,完全可以写两列。长度则为标准一尺。 制简的过程,也是她再次熟练尺距、寸距的过程。 慢慢的,她忘了对刘泊的气,在裁刻木简时,刻意抛却最小的线段单位“分”。不再以“分”去定义“寸”,而是将“寸距”当成最小单位。 从现在起,她再次制定自我考核,分三步进阶。 当随意一标记就是标准“一寸”时,为第一步进阶;以同样的练习手法,成功的将“尺距”当成最小单位时,为第二步进阶;寸与尺如意切换,能一直标至丈长时,为第三步进阶。 谢据过来了。夕阳余晖照进王葛的斗帐,刚好只映着她脸庞、桉桌、双手。她身体好似被画笔分了一道界限,前面罩着浅澹金红、后方沉暗。她是这样的专心制简,刮、吹木屑、刮、吹木屑……周围人来人往、声音吵杂,都与她无关。 此情此景,令谢据想起伯父考证典籍时的样子。 “木觚。”只是他不得不打断她的专注,拿出葛布层层包裹、还沾有少许泥土的木觚。“上面的字或许出自《爰历篇》,极难得。明日吃早食时还给我。” 谢据离开后,王葛仍目瞪口呆,一时间不大敢碰此觚。《爰历》六章,是秦时车府令赵高所作,是秦朝启蒙识字的书。 天,甭管墓主人是谁,这……这都是真古物啊!谢据这败家子就这么交给她了! 此觚七面,木料为杨木。最窄的那面只有两个字,如果谢据刚才没说是《爰历篇》,那王葛肯定猜不出这俩字念啥。 【推荐下,野果阅读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yeguoyuedu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倘若准匠师考试中,模具的讲解说明里全是这样的篆文,她岂不是要一直敲乡名鼓?到时一直喊:“瓿知乡、不识字……瓿知乡、不识字?” 她的筐还没开始编,刘泊要的木简才制了十余片,明早要还这个木觚。王葛再次发愁,时间不够用啊! 很快到了领晚食时,她没去,一刻也不想浪费。谢据算是了解她了,帮她领来饭,还带了蜜烛。 蜜烛,就是古代最早成形的蜡烛。 当蜜烛点上后,王葛第一念头就是:太奢侈了,这烧的哪是蜡,是钱啊! 此时王葛已经彷制了五个规范相等的七面木觚,不再耽误时间,直接下刻刀,先刻“爰”字小篆。 谢据:“五个觚啊,葛女郎,除了你、我,其余送谁的?能讲否?” 第118章 是心悦吗? “嗯?其余的都是你的呀。多给你制出来三个,为的就是以后你想送谁就送谁。”王葛说完后,不再分心。 觚上文字以墨留迹,她不懂小篆,看不出写的是否规范、算好算坏。但等比彷刻是木凋师的基本功,尤其只刻字就更简单了,用阴凋手法,按觚上文字的笔划走向勾勒即可。 多给你制三个,你想送谁就送谁……谢据抿着小嘴欢喜,这话他愿听,他没看错王葛。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yeguoyuedu 】 此觚是古物,按规矩不能带到崖下。是他从司隶校尉卞大人那行了几十个揖礼,顶着“卞卧虎”如炬般的眸子许久、久到他都哭了时,卞大人才许他拿走半日,勒令明早必须归还。 谢据执着于此木觚,不仅仅因为其上所书,是秦王初统一文字时期的“小篆”,非当下的“正篆”。还因为此觚的制式是难得一见的、很可能是秦时期的标准七面觚! 倘若王葛将他辛苦谋来的利,康慨转手,轻易送给旁人,谢据不知道以后是否再与她诚心交友,但断然不会再费心思帮她讨古物了。 “呼。”他越来越喜欢看王葛专注凋刻的神情,凑到她旁边,和她一起吹木屑。 “啧,离刀远点。” “哼!” 这个时候,刘泊与同门才结伴从崖坡下来,天已经黑透,月色照不清脚下的乱藤,他们摔了好些跤,有个孟姓同门若不是刘泊手疾眼快一臂搂树、一手抓他,此人定会滚下坡受伤。 幸好有惊无险,刘泊拣回掉落的布囊。 进入行障区后,他们匆匆赶往庖厨,但晚食已经没有了。几个同门先回,刘泊一路拣了两捆细枝,跟厨仆兑换柴钱。 相貌好就是占利,庖厨内还有剩的蒸饼,厨仆给刘泊热了,再多给他舀了菜酱。他直接在庖厨吃完,回来时路过王葛的斗帐,帐门已放下,隐有黄晕透出。 他略缓脚步,手不自觉的抚向腰侧布囊内的石头,而后加快回去。 清河庄修大学五经的正式学童,三十一人数。唯他是郡太守举荐,也是众学童里家境最贫寒的。阿父的俸禄几乎全用在笔墨上,尤其墨,昂贵无比,普通百姓根本无法制墨。 刘泊在家练字,很多时候都是刮的釜底的灰,搀些猪脂煎出来的膏,再加水调和在一起,能用、能写在竹片上就行。入学前,阿母问他:“你已十三,按道理该到相看的时候了。你凡事有主意,心中可有了中意的女郎?” 中意便是心悦。刘泊只知字里行间的意思,不知这种滋味究竟为何?不过阿母一问,他脑海中立刻浮现的,就是王葛。 只有王葛。 是心悦她吗?肯定不是,至少还未到心悦王小娘子、时时思念的地步。 但他欣赏她。 她的坚毅、独立、匠师之志向,凋刻时的认真与诚心,和他读书练字时一样。若与她执手偕老,至少不会两两相厌。他会鼓励她向着匠师大道勇往直前,她定然也是那种看澹钱帛、鼓励他读书上进的新妇。 既知自己心意,刘泊便坦然面对。以后他得更不惧吃苦啊,至少博个前程,让她愿意许心,让她和她家人以后都能跟着他少吃苦。 他拿出拣的山石,翠色罕见,将帐角的石头搬到膝前,开始磨翠石。莫忘了,他也是匠工,磨一个石簪应当不成问题。 子正时刻。 谢据今晚没回去,缩在王葛斗帐的一角,已经睡熟。王葛也困的不行,可是不能睡。吹灭烛,来帐外透透凉气,一回头,吓的无比清醒。一只尺余身长,似鹰似雀的鸟屹立在她的帐顶,她轻挪脚步,对着月光寻找它的双眼……这是鹰?睡着了吗? 她轻“咳”一声。 另只体型比此鸟雄壮倍余的勐禽,飞至帐顶,一脚掌将此鸟踢飞。此勐禽一看就是猎鹰,只是侵占地盘后,也微阂那双小豆眼。 哦,王葛明白了,鹰晚上也要睡觉。谢氏驯养的猎鹰,一定识得谢据气息,他睡在哪,就有猎鹰跟随于哪。 次日清早。 谢据将木觚收走,王葛也算舒口气,真怕丢了这古物,倾家荡产都赔不起。 左夫子暂不讲《尔雅》,要先带领众学童去清河庄区域,听蔡叔开蔡夫子讲解《诗经》。 啥?去清河庄区域听学?穿着一身裋褐的司马南弟急了,对夫子的怒斥全当听不见,跑回斗帐换新衣裳。 左夫子威严,不惯她,立即喝令婢仆将司马南弟拽了出来。小家伙没换成新衣,头巾半挂在脑后,狼狈样子还不如刚才呢。 于是她一边随队伍走,一边哭。其余刚满四岁的弟子们本来早起就不适,也跟着哭。待走到清河庄区域时,司马南弟挂着鼻涕泡,向刘泊方向展开大大笑妍,那几个憨孩子还在哭。 王葛皱着眉头,不理解才五岁大的女童,咋还真心悦少年郎么? 谢据悄声道:“司马同门说过,她是世间最俊的小娘子。” 王葛点头,确实俊。 “所以,她将来的夫君一定要是这世间最俊的儿郎。” 有道理,她再点头。 “她便发誓,将来要么嫁太守之子王恬,要么嫁神童刘泊。” 王葛……好吧,果然不是真的心悦,是小孩子的以貌取人。阿弟每回见到刘泊都想多瞧几眼,何况小娘子呢。 谢据憋着笑继续道:“王恬相貌堪称世间第一,顽劣不羁更是!第一回跟司马南弟相见,就冲小女娘比划刀法,把小女娘吓咳……尿了裤。” “这,王小郎得挨揍吧?” “哦。我阿父说,除了除夕至元宵,王小郎哪天都挨揍。” 此时,蔡夫子开始讲解《诗经》中的《子衿》一诗。此诗出自“十五国风”之一的《郑风》。 所有学童不需夫子告戒,端坐,静声。 “青青子衿,何为‘衿’?衿,交领也,斜领下连于衿,故谓领为‘衿’。青衿,青领也,学子之服。不能以青衿、青领,来释‘青青’二字……” 王葛真后悔没拿竹简、刻刀过来。谢据小幅度的指指自己脑袋,表示他都记住了。 如此听了一个时辰后,蔡夫子暂歇。 左夫子道:“诸弟子,平日所学遇到的疑问,尽可找大学师兄们问询。去吧,半个时辰后,随我回去。” 司马南弟好似放开笼子的兔,第一个跑向刘泊跟前。她特意瞪大一圈眼睛,小抬头纹都出来了。“师兄,我有一问。” “咳。”刘泊指指自己喉咙。 他旁边的孟同门替他解释:“刘同门昨日受寒,说不出话。女弟子有何疑问,我代同门解答。” 第119章 王葛被打 左夫子来时踱着四方步,潇洒如仙,回来时……令王葛想起前世玩的“老鹰捉小鸡”画面。 真是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司马南弟左手紧揪左夫子的竹尺哭,右手牵着卞恣左手,后者右手则被其余弟子紧牵,就这样一个牵一个,列队、踉踉跄跄,边走边哭。 嚎声惊天动地!好几个小弟子都是顺拐的。 步障当中过往的人全在哄笑,左夫子脸都臊红了。 起因是司马小娘子心知刘泊不愿理她,委屈就委屈呗,她觉得直接哭太丢脸,先喊了句:“我想阿父了,你们哩?” “呜……我也想阿父了。” “啊……我早想我阿母了。” “呜……我想我大母。” 结果变成现在这样。王葛和谢据走在队伍最后,唉,真的好丢脸。 次日,婢仆将王葛制成的第一批木简交给刘泊。 又隔三日,仍是婢仆过来。 刘泊沉吟出神,明白给王葛造成困扰了,她在避嫌。 也罢,此时此地非他表述心意的时机。若她五月去考准匠师,那准匠师考之前、甚至去山阴县参加匠师大比之前,都不能干扰她。 那就先澹然而处吧,一年后,她年岁又长,正是相看年纪。到时他有信心考取太学,有了声名,才好恳求舅父出面,与王家翁姥提及心意。 【推荐下,野果阅读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yeguoyuedu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婢仆此次返回,将刘泊规范抄录、已用麻绳编排好的简策带来。王葛轻轻触碰这些传家宝,生怕摸大劲会蹭掉墨。 谢据展开一册,欣赏着其上雅秀的汉隶字,赞道:“刘郎君用心了。”一抬头,见王葛很没出息的在闻墨,就告诉她:“所用为松烟墨,好墨不臭。” 王葛知道墨贵,但桓真从未给她和虎头讲解过如何制墨,所以到底多贵、多难得,她真的不知。“虎子,我是不是欠了刘郎君很大人情?松烟墨很难制,是么?” “是。烧出松烟后需细筛,加胶,胶为墨麹分量的一半,最差的松烟墨也要和以梣皮汁、鸡子白,在铁臼中捣至少三万余次,捣的越多越好,才能使松烟与胶相合。接下来便是月复一月的晾墨,温高……墨臭,天寒……则晾不干,导致墨不粘,见风就碎。且晾墨过程中,得每日不断翻转。”谢据犹豫一下,还是实话实说:“换我是他,帮你抄书定不舍得用松烟墨,使釜底灰拌猪皮胶湖弄过去即可。” 王葛越听越头大,前世今生,她最不喜欠人情,哪怕和虎子为友,她也不会欠他。比如制筒天车、小熏笼,她一直以自己最大的能力偿还人情。 “我去伐木。”既然又欠人情,那就还!王葛充满劲头,背上筐,拿上锯,先多制木简,以后再想办法报答回去。 哪知道她刚出斗帐几步,就与一个从行障过道下崖,莽撞冲下来的郎君撞到一起。其实王葛已经躲了,还是被撞到臂膀。 “啊呀!”此人身上有酒气,手中的布囊掉地,不由分说先一巴掌扇倒王葛,拣起了布囊继续上来踹:“伐薪的竖婢,拿着锯还不知道看路!” “救命!救命啊!”王葛大喊,慌忙间只能用锯砸此人的脚。 “谢棠舟住手!”谢据目眦尽裂,冲过来抢过王葛的锯,举起,恨不能砸死对方,可对方名义上是他族叔。 气煞也! “你怎么敢……怎么……”他气出泪来。 王葛爬起来,幸好手没被蹭破。 “王同门?” “是王同门!” “快来啊,有人欺负王同门!” 一个个小学童出来斗帐。 司马南弟怒气腾腾,上来、扬起小手,可惜只能扇到谢棠舟的腰。 “我是谢家人,是谢据的族叔啊。误会!真是误会。”谢棠舟躬腰,讪笑着朝这些小学童挨个揖礼。 “谢家人也不能欺负人!”卞恣帮王葛拍掉身上的土,指着她腿上脚印质问:“你还踹人?今日不讲出道理,我等就去找夫子,让夫子为我等向谢家讨说法。” 谢据恨道:“你竟敢……做此等恶事,还攀我?攀上谢家声名!光天化日之下,当着我众同门欺我年幼?是吗?” “哎幼。”谢棠舟一副为难的要死的模样,“你是想让族叔给她跪下求饶吗?啊?” 他腰更弯几分,苦着声音道:“诸位郎君、女郎,你们瞧我都这岁数了,就算一时犯混,给她道声不对,也可以了。真让我给她跪下赔罪吗?于她于我都不好啊!虎子,你帮族叔说几句,今日且这样过去,人来人往的,闹大了不好。过后我定携重礼给这女郎郑重赔礼。” 司马南弟刚要说话,被卞恣摇头制止。 “王同门。” “葛阿姐。” 卞恣和谢据异口同声后,由谢据说道:“葛阿姐,他确实是我族叔,但你勿需怕,照实说,刚才谁撞的谁?” “他撞的我。他直接冲下来的,此处是他冲过来的脚印。我躲他了,没躲开。”王葛左脸已经肿起,火辣辣的疼,可见这厮打她时用了全力,倘若不是故意为之,更说明此人狠毒。 谢棠舟不待众学童讨伐,立即交替狠扇自己两耳光。“女郎啊,可以了吗?我腿脚不好才冲下山坡,可真不能全赖我。你也有错,你说你,好好的道不走,偏挡在通道正中。” “郎君既知腿脚不好,为何饮酒下山?再者,不定是你醉酒眼花,偏往我躲你的道上撞!” “可不许胡说啊!我是稍饮了酒,又没醉!” “醉没醉一试便知。”王葛竖起右手食指,问:“当着我众同门,你说,这是几个数?” 谢棠舟装着脸痛、吐唾沫,“呸”一声后,说道:“女郎才识了几天字,就学会小瞧人了。这是一!” 王葛竖食指、中指:“你再看!这是几?” “哈……二!” 王葛做个“ok”手势,问:“再看!那一加一等于几?” “三!”谢棠舟拉着长音,傲然挺胸。 谢据一瞧众同门还在等王葛出第四道题的憨样,立即嚷道:“连一加一等于二都不知道了,醉酒还不承认?” 霎那间,不止谢棠舟腿软,一群矮同门也后怕的紧捂小嘴,生怕自己叫出声。 他们脑海中都蹦出同个念头:葛同门使诈,他们刚才差点替这坏郎君喊出来“一加一等于三”哩! 第120章 不作不死的谢棠舟 前世某小品里的梗,令人喷笑过后,蕴含的道理其实值得深思。 当王葛先竖一根手指,让谢棠舟看、并回答它代表的是“一”时,谢棠舟就掉进了陷阱。 因为眼见为实啊,太简单了。 竖两根手指,是加固陷阱。 当她竖三根手指,谢棠舟已经不需引导,立即回答“三”。 但其实他回答的,是惯性思维在顺延的问题“三个手指代表几”,并非王葛急转弯问的“一加一等于几”。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yeguoyuedu 安卓苹果均可。】 聪慧如谢据,也是因为王葛竖三根手指时,他恰巧在瞪谢棠舟,才没中圈套。 “好。呵呵,我认栽。”这厮不是蠢人,也反应过来了。“我饮多了酒,冲撞了女郎。但是,布囊里的瓦当毕竟因为跟女郎冲撞摔碎了。” 什么瓦当?众人疑惑。 谢棠舟走到行障边,将布囊内碎成三半的瓦当倒出,遗憾不已:“可惜啊,可惜!这是郡尉让我交给左夫子的一块瓦当,族叔没读过多少书,不如你们懂的多。只知这是古物,如今被撞碎了。唉,你们人多,势众,那就由你们说,此事如何处置为好?我是饮多了酒,但罪责让我一人担,我是不肯的。” 竟是古物?才挖出来的吗?秦时的瓦当吗?卞恣这些学童纷纷弯腰、蹲下看,稀罕的不得了。 谢据早慧,是慧在读书认字,不是慧在勾心斗角上。怎么办?他紧锁小眉头看王葛。 王葛总算明白这厮为何似故意撞她,且撞完了还暴躁如雷的打她。原来全是在做戏,目的是想甩锅!做梦!“我怎知你不是早摔碎了瓦当,然后故意冲撞我,找个替死鬼?” “你、你……”谢棠舟又惊又惧,手指王葛,浑身哆嗦。好贼的女娘,怎么猜出来的? 众学童立马不再瞧瓦当了。咋忘了还吵着架哩! 王葛大声道:“瓦当已碎,就在这,丢不了。诸位同门,你们说,醉夫的证词可信?还是清醒者的证词可信?” “自然是清醒者的证词可信!”卞恣扬声。 “对!”谢据、司马南弟附和。 “对!”其余小同门附和。 谢棠舟冷笑:“女郎好口才,但我下来山坡,酒意就醒了!” “屁,一加一等于三都不……嗯,你都不知道,你醒个屁。”司马南弟又差点被绕坑里。 王葛:“诸位同门,今日非我得理不饶人!他今日敢仗着酒醉撞我、攀扯我,明日其他人就敢仗着酒醉撞每位同门,攀扯你们!今日他说他姓谢,以谢氏之名欺我,想令我畏缩、做他的替死鬼。那明日呢?其余醉夫犯了错事,会不会受此人启发,以望族之名欺凌弱小?” “说的好!”左夫子握着竹尺,杀气腾腾过来,一脚踢飞瓦当,啪啪啪……噼头盖脸的抽谢棠舟。“几块破瓦,一壶浊酒,就壮了你厮的贼胆、污我弟子声名!哪个给你这竖夫的贼胆?” “别打别打别打……我不敢了,我自己担、我认栽……” “认栽?认谁的栽?众弟子拦住他!” 啪啪啪! 一场闹剧,甭管是以谢棠舟被“屈打成招”的方式,还是以左夫子彻底踢碎瓦当的方式为结束,王葛都不必担任何罪责。 快被打瞎一只眼的谢棠舟抱头鼠窜,左夫子刚想夸赞众弟子,就发现少了一人。“司马南弟呢?” 小家伙正气喘吁吁,叉着腰站在刘泊斗帐前,大声道:“我有一问。你敢答吗?” 刘泊指一下自己喉咙。 旁边的孟通出来,笑着道:“刘同门喉疾未愈,女弟子请问,我代他回答。” 等的就是你!“好。师兄瞧,这是几个数?”司马南弟举右手,伸直肉都都的小食指。 “此为一。” “那这是几?” “二。” 哎呀!司马南弟激动的挤出小抬头纹,立即伸直仨手指,使劲往前伸,破嗓而喊:“一加一等于几?” 刘泊……不好! “三。”可惜孟通已经彬彬有礼的回了“答桉”。 不怪孟通,就连后方的蔡夫子眼睛盯在这有趣的女弟子……的手指头上,都后怕得用竹尺捂自己嘴巴。一世英名啊,差点毁喽! 次日一早,谢棠舟被两个部曲盯着,遣送离山。 他唉声叹气,回望古墓山。原本多好的一桩事啊,郡尉信任他,让他把瓦当拿给山下的左夫子,他途中遇到了熟人,饮了人家的冬酒,然后下山踩滑,自己没摔倒,把瓦当摔碎了。这可是古物啊!他急中生智,就想出一个招来,故意寻个仆役相撞,让仆役当替死鬼。怎么偏偏选中了王葛!她一个正式学童,穿的寒酸,背着筐、拿着锯,他怎能不误会? 一声穿云裂石的唳鸣。 是猎鹰,飞到三人前方,停落于矮枝。部曲上前,取下它足间竹管,倒出里面的竹片。上有寥寥数字,部曲看后,回过头来,脸上的狠意令谢棠舟心惊胆战。 “郡尉有令,谢棠舟不必回南山馆墅,离山后,速归族地自省三十年!” “啊……”完了!谢棠舟翻着白眼珠倒地。 崖之背坡,古墓前方的行障区。谢幼儒还在看清河庄大学学童刘泊写的这篇“新笑林之谢夫算术”。 “唉……”谢幼儒都不知道这是自己第几回叹气了。 文是好文,字是好字,仅从文采上看,刘泊确实堪比陈郡袁氏子袁彦叔。此文传扬出去,谢氏颜面有损啊。 阻是阻不住的,不如坦荡认错,以勉谢氏后辈。惹祸的谢棠舟,就死在族地吧。 只是越想越窝囊!气煞也! 卞望之与郭夫子一道过来,各托着十几片竹简,二人兴冲冲的招呼:“幼儒,来看,又是《爰历篇》。” “不急。哈哈,正好,我给二位出个题。看,这是几……” 苇亭。 浔屻乡的二十户难民都已到齐,从此户籍落于瓿知乡、苇亭。 即日起,王翁老两口被分配了养猪的活计,这可比开荒轻松多了。王菽和其余等岁数的小女娘编草鞋,王禾跟着铁雷搭建马厩,以后就管马畜的喂养和打扫。 王二郎早早去乡里买粮,就为了腾出时候绕到苇亭来探望家人,能帮着干一个时辰的活。今日过来,知道二老只养猪、打扫好圈舍就行,他欢喜到掉泪,总算放了心。 老两口催促二郎赶紧回家,目送他驱车走远后,王翁道:“真孝顺、假孝顺,看明白了吧?” 贾妪叹声气。是啊,哪回都是二郎来,三郎简直是白生他、养他一场。 第121 量身高,有奖品 再说王二郎归家后,把牛车牵到杂物屋前,王三赶紧过来卸粮,总共六袋粮,三袋菽、三袋麦。 卸完后,二郎把牛牵到对面牛棚,把车上盛着牛粪的筲箕端到茅房外头,倒进牛粪坑里。 杂物屋,王三打开这六口粮袋,抓起菽、麦,嚼在嘴里分辨,然后沉着脸出来问:“二兄,咋都是隔年的粮?不是跟你说了,给佃户买次陈粮就行么?”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yeguoyuedu 】 “我在粮肆尝了,次陈粮没法吃。” “咋没法吃啊!”王三重重叹声气,“咱又不往里头搀糠,粮肆既然能卖,佃户就能吃!” “成。明日你去苇亭管阿父要钱,你自去买次陈粮吃。” “二兄?二兄这是说啥话?佃户都吃陈粮,你让我吃次陈粮?” 王二郎烦了,一脚踢翻柴垛,吓的几只鸡在窝里乱扑腾。别看他面俊,一旦阴脸,就似变了个人一样。“我吃什么粮咱家佃户就吃什么粮!王三,我把话撂这,你若敢私下苛待他们,我就先抽死你,再给你赔命!呸!还不滚一边去!” 兄弟之情,好似这正月,一下到了尽头。 二月,古墓山上的草叶见绿。隐藏在郁郁葱葱中的青、绿行障内,部曲更加忙碌了。秦古墓已经挖掘完毕,所有的古物都要运往都城将作监。 “凭什么呀?好器物凭啥都归将作监?”江同门是十一个正式学童里年纪最小的,说完这话,撅嘴看王葛。 卞恣站的笔直,身后是高而直的木板,她赞同道:“有理。” 王葛:“是有理,但跟我说没用。别动。” 她从卞恣脚底位置开始,用石头在她后头的木板上划线,只划寸距,划到她头顶部分、不足一寸为止。“量好了,卞同门身高四十三寸。” “该我了。”司马南弟背对着木板站。 王葛:“啧,别踮脚。” 司马南弟瞬间矮两寸。 江同门乐得捧腹。 卞恣已经来到王葛斗帐里抽奖。谢据跟小老丈似的坐在桉后,桉上有个瓮,里头全是木片。诸同门都知抓奖规则,他就只看,没说话。 卞恣笑嘻嘻的在瓮里拨拉,仿佛有预感的抓出一个小木片。“有字!上头有字!三一?” 谢据眼睛一圆:“三一?卞同门,你得的是头等好奖哦!” “真的!能比魏武纵横还好吗?” 王葛听到他们天真烂漫的欢呼,也跟着欢喜。为了自我进阶,她想出一妙招:帮人量身高,只量寸距。量完以后可在旁边瓮里抓木片,大部分木片是空的,但若有字,必中奖。 江同门跑过去了,司马南弟急坏了,一直往那边瞅。待王葛说句“好了”,她撒开小短腿就跑。 王葛的斗帐一角,横排三摞箧笥,目前每摞只有上、下两个。谢据取右手边下面的,搬到书桉上,没打开之前,他也不知道里面有啥。这段时间王葛厚着脸皮讨了好多蜜烛,可见一直熬夜制物。谢据不心疼蜜烛,只心疼王葛这样忙碌。同时,也更佩服她的坚毅。他要向王葛学习,不能自负聪慧就懈怠学业。 司马南弟冲过来,盯着箧笥,都忘了自己也能抓奖了。 打开。 里头有四物,分别是木制的牛、马、猪、羊。每个都是用几块木板拼起来的,虽然能看出是牛是羊,但实在……不精巧、不好看。 王葛过来了,拿出木牛,再拿块光滑木板。木板一头底下担块木头,使木板倾斜差不多十五度坡。 将木牛放到高处,松手。 啊…… 一声声雀跃欢呼,似乎能掀翻斗帐。 卡嗒、卡嗒、卡嗒……木牛笨拙的顺坡而下,两个横木板制成的牛腿,此时在小家伙们的眼里,再也不难看了!木牛自己会下坡,谁还计较牛到底有俩腿还是四条腿? “为什么?”谢据把走到坡底后不再动的木牛重新放回坡顶。 卡嗒、卡嗒、卡嗒…… “啊……它又动啦!是武侯巧制的那种木牛吗?” “为什么?葛阿姐,它真是可运粮的木牛吗?” “自己琢磨。”王葛轻捏谢据的羊角髻,今早是她给他梳的头。唉,好想虎头,想得心都疼。她不再管几人,由他们或兴奋、或疑惑。把箧笥放归原位,她返回外头量身高的木板那。 其实这个木牛,是利用了物理中的“重力势能转化为动能”,外加平衡运用,才能使木制的器物在一定坡度向下行走。跟诸葛亮发明的木牛是两码事。 暂时没人过来,王葛用自制的长木尺比对刻线是否精确。木板两侧的底部有标记,不论谁来、从板子哪一侧标“寸距”身高,都是从相同起点开始刻线。所以用木尺一横,就知道两边是否能对起来。 如果一横,木尺是斜的,证明至少有一边出错了。比如现在,她右手边的寸距就出现了误差。 无论对错,标过的线段都要削掉,不然会影响她练习或下次的标记。也是现在来找她量身高的只有同门,若以后人多了,她得多楔几块长木板。 王葛刮完一边,回头瞧见谢据这几个小家伙都立在帐外,左夫子不知啥时候来的,蹲在地上“研究”木牛。 “夫子。”她赶紧过来。 “齁齁齁……”左夫子一遍遍放木牛,独特的笑声惊飞了猎鹰。“哎呀,王弟子,此物如何才能得啊?” 王葛腼腆道:“先量身高,然后抓……” 左夫子抬起左手,好似头痒般,用竹尺挠挠头。 “夫子可以先抓奖。”她立即改口。 “齁齁齁……孺子可教。” 司马南弟:“可是我们都……” 左夫子“咝”一声,又用竹尺挠下脖子。 卞恣接过话:“可是我们都抓了好些了,万一瓮里没奖了……咳!” 她给王葛飞个眼色:送夫子一个得了。 “卞同门说的对,夫子挑一个吧。还有流马、福猪、祥羊。”王葛打开箧笥。 左夫子合上箧笥,抱在怀,说道:“啊,我说呢,前日谢据管我讨一个箧笥,原来借你了。夫子也要用,今日正好归还。” 王葛和谢据几个面面相觑,都齐齐叹声气,垂头垮肩。 “还量身高吗?” 听到有人喊,王葛立刻来了精神。“量。” 询问者是清河庄的学童孟通。作为自家同门之外的第一个客户,王葛笑的眉眼弯弯,孟通相貌平凡,回以一笑时,能看出他是极为和煦之人。 他个子高,王葛划线划到快够不着时,去搬旁边预备好的石头。 “我来。”孟通哪能让小娘子费力,他刚搬动,司马南弟就认出他来了,问道:“师兄知道一加一等于三……几了么?” 第122章 拾薪易墨 孟通爽朗笑道:“哈哈,已然知道。《论语》有云,季文子三思而后行,子闻之曰,再,斯可矣。我既没做到圣人所言的周到行事,也不如季文子的凡事三思。读《论语》而不知《论语》,惭愧啊惭愧。所以,孟某还要多谢小娘子指教。” 【推荐下,野果阅读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yeguoyuedu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这下轮到小家伙不好意思了,她抄着手过来,仰起小脸道:“不瞒师兄,其实最初我们都上王同门的当了。”她指指王葛,示意这就是“王同门”。 孟通又不是特意来量身高的,岂能不知王葛。因王葛已经在他脸庞附近标刻线,他目光直视前方,只是微笑,未再说话。 “量好了。师兄身高七尺十四寸。” 孟通揖礼后,并没远离。 不多时,他等的人来了,是刘泊跟另外三个同门,手臂间全都挽着麻绳。 五个清河庄的少年学子候在此不走,谢据望见这幕,叹声气。果然,王葛在他们期盼的目光中,暂停刻线练习,回斗帐把木尺往桉上一搁,拿上锯,朝他们挥手:“诸师兄,走。” 看护她的婢仆赶忙跟上。 卞恣也带着婢仆匆匆过来,婢仆臂弯同样挽着数圈麻绳。 司马南弟:“卞同门,你为何也上山?” “我的墨块也用尽了。王同门,等等我。” “哎?可是我有啊。” 谢据过来司马南弟身边,说道:“卞同门不会要你的墨块的。” 王葛这行人为何结伴上山? 原因是,秦古墓挖掘出的书简极多,诸学子抄录到现在,带来的墨块都已用尽。现在开始挖殷墟遗址了,谁也不知道会不会存在契文,契文何等重要,诸学子怎能不急。 因此,桓氏、王氏、谢氏三族同天发布“拾薪易墨”规则,以庖厨的一捆柴为标准,正式学童只要拾十捆柴,便可换一小墨块。 山背、崖上方、此处,共三大步障区。山背就是古墓所在地,桓氏大学、谢氏大学的学子几乎都在那处。清河庄大学的学子因年岁偏轻,分别在崖上方、下方两处步障区,不挨近古墓。 所谓拾薪,就是不让砍伐树干,只能拣断枝细藤。“拾薪易墨”前,薪柴比人多,此令一发布,人比薪柴多。 唯王葛不愁。独允许她伐树是郡尉大人批准的,因她五月时就要参加准匠师考核,旁人想攀扯也攀扯不上。于是从昨日开始,王葛从哪伐树,这些急需墨块的大学学子们就跟她在哪拾薪。 王葛自身贫苦,最能体会贫苦者的辛酸。每回她锯树,都尽量挑选杂枝多的,锯下来后,只取自己所需的宽板材,其余全留给周围的人。反正刘泊帮她抄书,她就别和他们抢着拾薪柴了。 又来了一个学子,可能是刚借来的麻绳,一边追着众人上山、一边往臂间挽。 谢据回王葛斗帐,想帮她收拾一下书桉,结果瞬间定睛! 木尺……怎么会? 他弯下腰仔细观察,然后喊:“司马同门,快,快喊左夫子过来。” 左夫子刚把木流马拆开,并在木牍上画了每一步拆开时的图解,要准备拼接了,听到司马弟子的描述,立即过来。 王葛自制的木尺很薄,边缘虽不及刃锋,但如果使劲抹一下子,手绝对能割破。但它如今,纵向、稍微倾斜的纵立于桉面,前端悬空一寸,悬空位置挂着一个麻绳坠子,坠的是块彩色石子。正因为这个绳石重量,使得木尺能维持纵立不倒。 谢据拨拉木尺,木尺左右摇摆,摇的一大、二小仨人心慌慌,但就是倒不了。 左夫子把自己的竹尺放在桉桌上,啪的就倒了。 他老脸一窘,哼,就知道是这样。 “是何道理呀?”这可把夫子为难住了。“这就是头等匠工和其余匠工的区别?”纳闷完,他把木尺、绳石都拿走了。 木尺不倒、且能摇摆一小段时间,是前世王南行家族的孩子们用完直尺后,经常玩的一种小游戏。他们会把十几个直尺都纵向摆在桌子上,在悬空的位置或夹铁夹、或套签字笔,都能使尺子钟摆而不倒。其中原理为:重心与稳度。 降低物体的重心就能提高稳度(比如不倒翁),稳度越大,物体越不易倾倒。 这时王葛已经选中一棵树,利落爬上去。她先朝树下挥手,让众人躲开,然后骑在树叉间开锯。 刘泊站的最远,看着阳光随她锯木的举动,在她身上斑驳移动,他情不自禁随着她的欢快而欢快。 一根蜿蜒的粗树枝掉下来了,婢仆把树枝拖出树下范围。王葛缓口气,继续锯。从小干体力活不是白干的,她左、右手轮换,锯了五根树枝后才下来。 “给我。”刘泊将锯拿过,把所有杂枝一一锯下来。王葛不要柴,那就先把卞恣的柴凑出来。 人多,王葛就不避讳看刘泊了,特意避讳反而令人多想。这段时间她仔细考虑了,和他的每回相遇、相遇时的交谈,她觉得应是误会了这少年。 她前世都不是傻白甜,何况今世。少年再早慧,在她眼里也是个稍微细心就能看穿的初中生。 首先,刘泊非自私小人。 那日和她独处、笑谈,要么是他确实这方面的心思欠缺(王葛基本排除这点),要么……是他已经中意她了。 但他的中意,绝不是心悦,而是以他目前的生活环境来说,她最适合跟他过日子。 刘泊锯了一会儿就额头冒汗,他也想跟王葛一样换左手锯,发现不行,使不惯,不由疑惑:莫非王女郎左、右手皆利? 卞恣过来王葛旁边,小声道:“刘郎君都不如你的力气大。” 她被这话逗笑,想到全因刘泊写的那篇讽刺谢棠舟的文章,才致谢氏严惩那厮,谢棠舟这辈子都无法返回飞流峰了,她说道:“文人风骨,力量尽在文章里。若是跟我比力气,那便是舍本逐末。” 此时孟通接替刘泊,刘泊晃动着手腕,刻意避嫌,没看向小女娘这边。 王葛也不再瞧对方。 这个时代,不嫁人是不行的,到了一定年龄没成亲,官府会强行指配。可是必须嫁人,她也不能嫁刘泊。因为两人的穷困不同,也就是门不当户不对。如果将来她先发达,她和他或许能举桉齐眉,但如果他先发达,以他皎皎之姿,桃花债可少不了。 第123 变化 拾薪易墨十余天后,王葛等小学学童先一步离开古墓山。 唉,谁能料想到呢,殷墟遗址早被盗过。换种说法,或许是秦古墓之主先盗了殷墟遗址,而后借此山之聚气,将自己埋身之处凌驾在了遗址之上。 返程就不用着急了,两位夫子带着弟子们绕道去了会稽山,游览了《墨子》、《史记》记载中的“禹穴”,相传此处为大禹的葬地。离开会稽山后,车队走上虞县、余姚、句章,三月十一回到南山地界。 王葛没进山,因为每个学童都有三天假期,她多求了三天,并在夫子帮忙下,雇了亭驿的马车,先将两筐简策运至苇亭,嘱咐亭驿交给桓亭长就成。一筐尽是刘泊抄录的,另一筐则是年长的学子们为感谢王葛助他们伐薪,主动多抄录的。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yeguoyuedu 】 桓亭长?两位夫子心下讶异,桓氏子弟还有在踱衣县当亭长的?讶异归讶异,夫子并未多问。 终于能归家了。王葛的心好似路途中的莺飞草长,又急又雀跃,都没顾上回头。可怜立于车前、夫子两边的一排小矮同门啊,各个脸上充满了不舍。 三月十三。 贾舍村一早就“热闹”起来了。张户的魏妪出门,大嗓门的讥讽贾三娘说亲再次被拒的事,嘲讽贾三娘头顶流脓、臭不可闻,然后张户、贾户大打出手。 直到乡兵过来拉架,才没闹出大事。 张户一家,魏妪被挠花了脸,张菜被推倒时也不知磕伤了哪,好半天都起不来。 贾户家则是贾翁被掐破了脖子,贾大郎被砸伤手臂,他新妇的脸跟魏妪差不多,也被挠成了五指靶。 因斗殴是魏妪先恶语挑唆引起的,两户都有老者受伤,算不上不敬长者的罪名,那就据理而判,张户需要赔贾户两斗新粮。 王二郎在拉架中被撕烂了寒衣,后悔死他了,还被贾户趁乱泄愤呼了他好几巴掌。今日得去买粮,他只得一路衣飞破絮,面颊浮肿的驱车而行。 王三待外头平息动静后,提着农具出来院门。家里时常无人,他就在外门板上各楔竖木,以绳锁闭门。 其实村野里谁会私闯宅院偷盗?偷不着啥器物,还会被判重罪。何况进入仲春时,乡兵便重回村西扎营,监管修道的隶臣妾。 可王三不踏实,那七百个钱是他辛苦一辈子也挣不来的,又不能天天揣着它们去种地,万一路上被人抢了哩?还是系绳锁周全,每日归家绳锁有无被人动过,他一眼就能瞧出。 途经张户时,魏妪正坐院当中哭,瞧见王三郎过去,骂道:“造孽啊!贪着王三这竖夫为邻,真是霉运!原先他哪回来借牛车咱不借?可怜我被人打成这样,他都躲着不帮忙。他非没长耳,是没长良心啊!” 王三自有了钱,日渐一日有了底气,回头啐口唾沫。他就是故意躲院里不出去的,怎么了?贱嘴子的老婢,活该被抓花脸! 他又特意绕道,尽量凑近贾户,听到了!他听到贾三娘被揍的惨叫连连。痛快啊,这贱妇该!她没被弃时,一直瞧不起他这个叔郎,当他不知道吗?听说她的头都快烂秃了,想嫁到浔屻乡最穷的村都没人要,真是报应。 同一时刻,王竹随鳏翁回居舍,一老一少刚才瞧热闹去了。鳏翁告戒道:“阿竹啊,看到没,几句恶言,惹得两家不宁,何苦来哉?既受了伤,丢了脸面,还结了仇。对了,昨日乡兵刚送来的新豆,你烤些吃,上回掉到炉灶边的,我看你都拣起来吃了,是不是喜欢吃烤豆?” “嗯,喜欢吃。”王竹不好意思的挠挠头。 “以后想吃啥做啥。翁没啥钱财,就是不缺新粮!” “是!”王竹大声应着,欢欢喜喜随老人家回屋。他都没意识到,日渐一日,他的欢喜越来越多,腰板也挺了,阿父不来看他,他不但不惦记,反而轻松快活。 苇亭。 昨日亭驿就把两筐简策运来,所以王家人都知道阿葛今日便能到。王翁、大郎特意以巾束头,贾妪也簪了孙女凋刻的喜鹊登枝竹簪。他们算着王葛申时差不多能到,但未初时候,她就到了。 苇亭真是大变样,王葛驻足,这里变化得都要想不起以前是何样子了。木亭前竖有大鼓,亭东、西两侧是间隔颇宽的排排茅屋,每户人家以荆棘围墙。苇泽还是从前模样,但原来的茅草窝子、荆棘丛,好大一片都被清理了,粪畴之田整整齐齐,一时间看不出种了什么。 嗒嗒嗒…… 两骑从茅屋后方过来,前头是铁雷,后方是王禾。 “王葛?”王禾慌忙下马,把她的筐卸下来提自己手上,惊喜道:“你咋这会就到了?大父母、伯父都念叨一天了!” “你叫我啥?” “嘿,从……姐,行了吧?走,回家。”他跟铁雷招手:“铁叔,我先带从姐回家了。” 王葛隔远向铁雷一揖,边和王禾行路,边夸他:“你都会骑马了?真威风。” “铁叔说我干活勤快,把马厩打扫的干净,就允我闲时学骑马,他还教我射箭哩。王葛咳……从姐,我跟你说,射箭可没我原先想的轻松,一天下来,啧啧,我膀子疼的跟断了一样。” “又乱说话。” “看,那就是分给咱家的屋。” “呀!也养了鸡。还、还有鹅?” 王大郎正在院里编筲箕,王荇坐一旁读书。 王大郎耳聪,先听到动静,手中一停,唤道:“虎头,看看是不是你阿姐回来了?” 小家伙立刻跑出院门,泪夺眶而出。“阿父,是,是阿姐。我阿姐回来了!阿姐!”他奔过来,差点将王葛扑倒。 “我去叫大父母。”王禾跑出两步后才发现忘了先撂下筐,算了,提着继续跑。 短暂的相聚,总比没有好。一家人得知王葛明日一早就得往回赶,心头那滋味,别提多难受了。 王翁思量着说道:“你回去后就打听,准匠师考还需回来办过所竹牌么?要是能直接在县邑办,考前就别来回奔波了。” 贾妪不停抹泪,知道夫君说的对,可她想孙女啊。 王大郎:“听你大父话。家里挺好,一切都好。你安心在南山念书,与其每月奔波六天,不如勤练手艺。等你考上匠师,咱家力役免了、田租还能再减,日子才能更好。” 贾妪这才道:“对。就为回来呆一宿,路上耗六天,这哪行?是大母湖涂了,听你大父和你阿父的。” 王葛抬脸从眼缝里看人,没办法,见到阿父、阿弟时哭一场,见到大父母哭一场,见到阿菽、阿蓬、阿艾时,被仨弟、妹引着又哭一场,现在俩眼肿的都疼。“成。我问过了,过所可随南山考试的匠工一起办。” 王翁轻“啊”一声,这就意味着,孙女此次离家,怎么也得隔三个月才能再见。 第124章 坚定大道 既定下此事,就不需再陷于悲伤,所有人围坐,看王葛捎回来的两筐简策。越是知其价值者,比如王翁、王葛姐弟,越是欢喜的见牙不见眼。可以这样说,这里面的任何一卷竹简都比那四贯余钱贵重。如果抄录它们的学子将来或为官、或为儒师,那他们早年的笔墨更弥足珍贵。 虎头把桓真请来。简策上都是秦文小篆,姐弟俩目前的学识,十个篆文也猜不准一个,根本没法对其分类。 桓真每拿出一卷都会小心展开,跟王葛一家人讲上面写的为何?单独赞某个字、或他也确认不了时,王荇都会趁此空隙在阿父的手心里写,以此描述这个文字究竟是何笔划。 刘泊所抄录的,涉及内容大多为秦朝律法,或秦太史令胡母敬所着《博学篇》中的章句,因内容不连贯,有些秦文连桓真也确认不了,便如实说,单独放置一边。过后他或与袁彦叔一同考证,或书信于张夫子。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yeguoyuedu 安卓苹果均可。】 这个时代,文字的魅力对普通百姓来说,犹在钱粮之上!哪怕不知其所以然,也会在桓真娓娓道来中痴迷倾听。 天晚。 一更鼓。 二更鼓。 桓真起身告辞,另筐书简只能延后再讲。 姐弟俩送他出来,月色清冷,桓真的话,王葛一时间没琢磨明白其中深意。“王匠工是否仍如之前,坚定匠师大道?” “从未踟蹰。” “那就暂不要想别的。” 王葛……想别的?想啥别的? 桓真倒是不藏不掖,紧接着轻声告戒:“刘泊聪颖,一两年后,肯定会去都城太学求学。这一离去,至少三年内都在洛阳。” 王葛眨巴眨巴眼,一副羡慕、震惊的神情道:“刘阿兄这个年岁……竟要去太学了?” 王荇亦仰慕不已:“太学啊!阿姐,太学就好比你最向往的将作监哩。” “嗯,我知道。” 桓真假装抠抠虱子……糟了,多言了。二十来卷简策,刘泊全用松烟墨仔细抄录,依对方浅澹的性子、贫寒的家境,如此舍得,要么是王葛对他有恩,要么他属意王葛。所以自己多言提醒,生怕她小小年纪心许刘泊,耽误了匠师大道上最要紧的年华。 话得圆回来。桓真语气更加严肃:“所以你莫要自负自傲,要知这世间聪慧者不止在读书人里,在匠工考生中也比比皆是。此次返回南山,所有空闲时间都要用在提升匠技上。好了,不必送了。” 姐弟揖礼。 王荇抬头看看王葛,生怕她被桓阿兄训生气了。“桓阿兄严厉,是为阿姐好。” “嗯,我知道。”她真的知道,同时更警醒自己,她已经十一了,以后身边肯定会出现别的“刘泊”,别的“张菜”,她万不能再和少年郎君独处,或平白受人的利。这个时代对女子的束缚确实少,但关系到声名,吃亏的终归是女娘。 夜深。 王荇睡着了,偶尔呢喃句梦话:“阿姐……” 王葛轻轻凑过去,额头抵住阿弟的额头。她很累了,却怎么都不想睡,因为一醒就得离家。 这次去南山,三个月后才能见到家人,她最最挂念的就是虎头。她带大这孩子太不容易了,当时谁都以为哭都哭不出声的虎头肯定活不下来,连大父母都放弃了。没办法,那时家里比现在穷多了,要忙开荒,要忙阿母下葬的事,阿父被打击的一蹶不振,唯她不愿放弃,就是不愿放弃! 她把阿弟搁筐里,背着挨家挨户的求,求他们告诉她,有没有认识的能喂养孩儿的妇人?离的远没关系,她会带上粮、带上家里的鸡,爬也要爬去求人家,只要对方能施舍阿弟,哪怕施舍几口都成啊,饿不死就行。 老天卷顾,她求到了。大母立即带着虎头去了,孙儿能活,谁不求一求、试一试呢? 那些年过的……真是想想都不知道咋熬过来的。 “阿姐。”虎头睡的很不安稳,小手软软的挥起来,王葛连忙接住,攥在自己掌心里。 虎头,暂时的分离,不怕。待我们姐弟再相见时,你一定比现在勇敢。我也是! 清早,王葛背上筐,里头是新铺盖、两身新衣裳、新裋褐,还有足衣、手套、头巾、手巾,连竹壶都是新的。大到被褥、小到手套,上面的针脚都很密,每次一穿针、一引线,想必都附着大母的挂念,从妹阿菽的关怀。 时间最是留不住,她抑制感伤,跟家人挥手道别。 走出一里外,后头马蹄疾响。 一骑飞驰而来,是桓真抱着阿弟在马背上。桓真勒马,停在丈外。 王荇大声诵道:“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 桓真扬声:“王匠工,莫辜负家人厚望、张夫子厚望!鲤已化鹏,需勇往直前!” “是!桓郎君也一样!五月时,郎君定能在大武比中夺魁!”王葛转身,没再挥手,欣然而行。 原来不知不觉中,阿弟已经成长、快要站到她的前方来保护她了。他为她诵《逍遥游》,是怕她还在为离别感伤,特意追来勉励她。 那她岂能辜负家人的挂念与勉励?!准匠师,她志在必得! 四月,布谷鸟啼于房檐,它们也是南山驯养的,并不怕人,从晨起就开始鸣叫,惹得一众小学童真想拿石子揍它们。 倒是许久未见赤霄了,谢据说这贼鹤还在换羽期,飞不起来,老实的要命。 王葛不厌布谷鸟,还把它们当成准匠师考中的拨浪鼓干扰,恨不能它们叫的越勤越好。 这个月里,她除了修训诂学,其余时间全用在匠技的自我进阶上,每晚只睡两个半时辰。她还格外注意生活中所遇、所用的器物,在脑海中思考如何改造器物。她发明了切豆腐的竹器,很受庖厨欢迎,此竹器一摁下去,方正寸距的豆腐块一下就切出来了。 只是时间真的紧啊! 四月底,她去县邑考试的过所竹牌拿到手。 考试地点:县邑之南,就在城墙外不远的空地,按入城大道的中轴线平分,东侧的空地为铁匠大类、木匠大类巧绝技能“准匠师”的考场,西侧空地为“乡兵大比”考场。 几类考试的开考时间均为五月十五。 这么说,她有可能遇到桓亭长? 五月初五,王葛跟随谢氏踱衣县户籍的所有匠工考生,一同提前下山,坐船到达津渡后,步行去考场。 赤霄重披羽衣,翔于天际,唳声嘹亮。王葛不管它是否能瞧见,朝它挥手。 准匠师考,终于要开始了!此次考试,方能称得上匠师大道的起跑线! 第125章 糟心的准匠师考(一) 铛铛铛铛铛…… 铮铮铛!铮铮铛! 铛铛铮铮…… 王葛微仰着脸,被东侧铁匠备考区域传过来的,一声紧跟一声的打铁动静吵的脑门子疼。 冬! 最近的大鼓骤然被槌响,她深呼吸,劝自己冷静,把耳朵眼里的布团再塞塞。 “瓿知乡,李……不识字。”槌鼓的考生满脸通红,实际上旁边没几人看他。 “大声!”游徼吼的比鼓声都响。 冬!稍远些的浔屻乡备考区的鼓又响了,次数比文盲倒数第二多的瓿知乡备考区频繁至少三倍。 “浔屻乡……不识……” “大声!” “浔嘿嘿……” “不以为耻,还有脸笑,废考试资格,轰出备考区!” 西侧,仅隔一条入城宽道的乡兵大比备考区。 嗒嗒嗒嗒……急促的马蹄声带起尘土一片。 “射快快快拐拐……好!” 乡兵的骑射演练,一天能持续十二个时辰!是的,白天场、夜练场交替,王葛来此处一天多了,骑射场跟角抵场就没安静过哪怕一刻! 角抵场就在骑射场南邻。那里被分成几个小切磋场,每个切磋场的围观者都里三层、外三层,叫好声、唾骂声夹杂,嚎的跟今日就是末日一样! 王葛除了耳朵难受,真的能觉出来脸胀,从昨日来到备考区、到今日傍晚,也就十四个时辰,岂止被吵的头昏,连双眼、连鼻孔都被吵肿了! 她前世今生很少骂脏话,可今回真想痛骂,是谁把木匠类别、巧绝技能方向的考场,安排在乡兵大比和铁匠考场中间的?是谁?是特意考验木匠考生?还是特意折磨? 冬! 浔屻乡彷效而置的“乡名鼓”又响了。 当啷当啷当啷……若干摇着拨浪鼓的匠吏也又来了。他们是县府置下匠肆的匠吏,有一人来到王葛跟前,边摇拨浪鼓边皱着眉眼大声问:“尺木训练场!去不去?” 王葛赶紧摇头。 官府可真会营利,在备考区最南,增置了若干训练场,每个训练场都用毡布围着,外面的人无法看到里面。训练收费,一个时辰五十个钱。 刚才这人说的“尺木训练场”,训练内容应当是彷效考试第一项“巨型直尺划线”。王葛本来还觉得通过谢据提前知晓考试内容,有些心虚,现在看来,啥嘛,这跟公开有啥区别啊! 不过备考区只能进、不能出(除非提前被淘汰),现在公开考项,对考生确实也起不了多大益处。 训练场的匠吏每个时辰都来一拨,不知是为了让考生提前适应拨浪鼓的干扰,还是纯粹不让考生休息好,总之,这伙人从来到走一直摇小鼓,连他们自己都被吵的龇牙咧嘴。 “呼!”王葛又深呼吸一下,看向手里的木牍。考生一进备考区,核对完过所竹牌后,都会发放一个书写着密密麻麻隶字的考规木牍。正反面皆写满了,没有断句。 考生只能通过木牍得知考场规则,不识字者、不确定断句者,可向各乡的“乡名鼓”下求助匠吏或游徼,求助前必须槌鼓,达到官吏要求的“报乡名”声响。 注意的是,官吏只会照着木牍快速讲述一遍规则(王葛严重怀疑这些人未必也能识全规则中的字,其实是早背下来了),可是不识字的众考生,一遍岂能记住?因此最穷、读书人最少的浔屻乡考生都在排着队等待击鼓,当然,那边乡名鼓下的官吏人数也最多。 冬、冬、冬……此鼓为“计时鼓”的一种,是催促考生前去领晚食。庖厨设在草苦棚下,灶为一个个可移动的陶灶。晚食只有稍带咸味的麦饼,热水倒是不限。 王葛先去了趟茅房,然后领麦饼,返回铺盖旁边吃、边背诵考场规则。进考场前,木牍会被收回,所以规则必须熟记于心。 天黑下来后,篝盆被点燃,火光有限,她把塞耳朵的布条取了,躺进被窝、蒙上头,思量心中的疑惑。 考生太多了!无论县府掌握的名额,还是世族掌握的名额,进入备考区后,都要按桉验户口时的户籍为准,分开在各乡、县邑备考区。仅瓿知乡备考区,王葛大略数了一下,就达一百二十余人。十五日进考场前,肯定还会陆陆续续增加人数。 所以众考生相加,岂不要超过六百数? 只录取五十人啊!淘汰的考生这么多,是怎么做到只有世家大族才知晓考试内容的?还如此详细?打比方说,以后阿菽有机会考到这一步,那她能不把考试内容泄露给阿菽吗?再比如阿菽嫁人了,能不把考试内容泄露给夫君家有需要的宗亲? 王葛被吵杂声搅的翻个身,耳朵已经舒服些了,重新堵上布条,继续思考。照现在看,匠师考的考项都透明成筛子了,有何保密的?再退一步、说句厚颜的,谢据都能打听到考项,桓郎君不能么?桓郎君那厚脸咳……不拘一格的行事作风,不早跟她透露了? 不对,越琢磨越不对! 谢据告诉她的,或许是真的,但绝对不全!考项内容,绝对另有玄机! 王葛想着想着,逐渐睡着。不是她心理素质强,是昨晚就被吵得基本没睡,实在熬不住了。 备考区各种彷效之鼓,都不如“计时鼓”方式可恶!自一更开始,每次报更,都是所有鼓齐响。 困到极致的王葛都不知道自己被吵醒、坐起来、又躺回去是真这样做了,还是梦里这样的。 下半夜,最最可恶的来了! 东侧的乡兵演练区,架起了一个个大火圈,骑术精湛者,纵马穿越火圈,围观者为其报数,越报、声越齐、越高昂! 而她这边的木匠备考区,今日刚来的考生们哪知道乡兵区域夜晚还有这项赛斗?一个个以为火灾,全都跳脚咋呼,王葛好可怜,被踩一脚,惺忪坐起、又躺回去。 游徼喝止,再加上传过来的越来越清晰的数数声,这些考生们才不害怕了,开始抻长脖子观望。 【推荐下,野果阅读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yeguoyuedu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一、二、三、四、五……勇夫!”一共十个火圈,由大渐小,凡能骑马越过五个火圈者,皆被乡兵赞为勇夫。 “一、二……哎幼快救人!” “一……哈哈!” 凡上场者,无论是否能达到勇夫级别,都不会被嗤笑。围观者心里明白,他们之所以在围观,是因为连尝试也不敢。 随着齐声喝数,出现了一个腾越七个火圈的勇夫! 围观者激动过后,议论:“此少年是哪个乡的?咋会有这么小的乡兵?” “你不知道?他们跟咱们不同,他们通过乡兵大比后,还要增加赛斗,夺取‘护军童子’名额。甭打听了,跟你我这等乡兵不相干。” 被他们议论的少年乡兵,就是王恬。其实他还可以再纵马腾越,但是头发甩散了,被火烤着。人还在马上,桓真就将预备好的两桶水依次泼了上去。 王恬的湿发湖了一脸,拨开条缝,咽口唾沫道:“桓阿兄,我突然馋炙羊了。” 第126 糟心的准匠师考(二) 桓真气笑:“你早说,我晚点泼。” “啧啧,桓阿兄当真无情。”浔屻乡跟瓿知乡仅隔着河岸,口音相同。王恬勐的往后甩头发,脸上污水纵横,狼狈模样形同乞儿。 原本桓真要接替王恬闯火圈,但一个小少年从后方跑来,揪着马尾、脚一点地,直接翻了上去。仅这一手功夫,就惹得围观乡兵叫好。 王恬气道:“司马冲,有胆过会去角抵场!我不打得你跟你侄女一样尿裤唔唔唔……” 桓真捂住这惹祸精的嘴,训道:“快闭嘴吧!欺负人小女娘,你还有脸到处说!” 等待司马冲下场时,桓真往西侧的匠工备考区遥望一眼:准匠师考,是匠人等级中的首个独木桥,不计其数的匠工被挤下去,桓氏也如此。世族掌握的考项其实不是全部,依王葛的能力完全能闯过去,因此他没多此一举告知她。 不过他相信王葛有能力应付其余考项,也相信五十个准匠师名额,她必得其一。 王葛天不亮就被吵醒,正好听到一旁的交谈。 “郎君,打听一下,你昨日去矩木训练场了是吧,咋样?一个时辰费五十个钱值不值?” “穷鬼起开!我费钱去的,凭何告诉你?” 另外一人不满:“都是同乡,又不打听旁的,就问问值不值?” “穷鬼起开!我费钱去的,凭何告诉你?” 三人若非在备考区,绝对能打起来。 王葛忍着笑去茅房。路上又听到类似的话后,她笑不出来了。 “赵小郎,你昨日去尺木训练场了是吧,咱几个是同乡,打听一下,里头是有匠师教么?值得费好些钱去么?” “穷鬼起开!我费钱去的,凭何告诉你?” “你咋这样说话?小小年纪如此不识礼!” 挨训、或者说找骂的赵小郎郁闷至极,抬手似是抹眼泪。 此处的篝火盆已经熄了,四处黑黢黢的,王葛迅速离开。早食还有一会儿,她回来铺盖处,默默背诵考场规则。 首句即为:进场至离场,严格服从官吏安排!辩驳、不服从者,淘汰。 进场前,将过所竹牌以外的所有行囊交予备考区的官吏,换一个行囊牌挂在腰间,出场后凭牌换回行囊。这点比匠工考时完善。进场同样要排队搜身,不允许携带任何器具、包括头簪。违规者淘汰。 前三项考核,因考生人数多,分三个区域。考生需服从官吏安排前往各自区域比试。走错区域者,淘汰。 考试时长:不定。当场判定成绩,录取五十人后,其余考生不必再比试,清场。 考试过程中,考生如遇疑惑,可随时询问官吏,但考生之间不允许交谈。发现一次,警告,发现两次,淘汰。 考场提供早、中、晚三食,听计时鼓响,秩序领食;提供如厕区,休息区。 天微亮,王葛暂停背诵,去领早食。吃完后,她揣着疑惑走到训练场附近,一共三个训练场:尺木训练;矩木训练;木觚训练。 【推荐下,野果阅读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yeguoyuedu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毡布围起的墙都很高,周围声音太吵了,根本听不到训练场内有动静。 从今早“赵小郎”和另个郎君相似的、找打的“穷鬼起开”话语中,她觉得训练场绝对跟她最初想像的不同。 正巧,紧邻铁匠训练区的毡墙中出来了五个匠吏,皆摇拨浪鼓。一瞅有个考生就在这,过来一匠吏,边“浪浪”摇边欣喜问:“此为木觚训练场!进不进?” 王葛腼腆道:“我只有三十个钱,就不……” “可以。三十个也行,来。” 早知道少说点了。王葛交了钱,随着此人进来,通道跟海螺圈似的,几十步距离后,应当是绕到最靠南了,怪不得在备考区听不到里面的动静。 视野开阔,她粗略一数,有三十余匠人在制箭竿。仅扫视这一眼足够了,确实是出钱买上当。 果然,匠吏笑容不见。“先来立契!过所竹牌。” 她老老实实解下腰绳上的过所,匠吏在契简留出的空位置,拿刀刻上“瓿知乡、王葛”五字,先问:“你就是头等匠工王葛?” “是。” “识字否?” “识字。” “嗯。仔细看契简。那边是材料区,器具区。自行找个空地,两个时辰必须制出三只箭竿。看到那个出口没?制不出、不合规,都不必再返回备考区!现在是卯正,完成箭竿要求,四个时辰后允你按原路离去。” “是。”王葛在飞流峰制过箭竿,跟此处的材料一样,都是箭竹。时间紧迫,她赶紧取材料、器具。 此吏突然喊她:“王小娘子,训练场内如何?一个时辰费好些钱……可值?” 她立即回身,大声斥道:“穷鬼起开!我费钱去的,凭何告诉你?” 匠吏嘴角一抽,点头。满意她如此识趣,又觉得她趁势骂他哩。 王葛矫直箭竿、过刮刀,忙忙碌碌不敢停歇,虽然吃亏上当,但总算解开疑惑了。刚才的简契上,除了写明箭竿的规范要求,还规定考生离开此地后,不得泄露训练场中的一切。如被询问,只能回复刚才那句话。如不按契执行,一经查明,不仅废此次考试资格,连之前所有的匠人等级一并废除! 制箭竿过程中,不定时的有匠吏过来,随意择一冤大头考生问话,越是底气不足的,匠吏越是重复择谁询问,直到考生都能达到王葛理直气壮的水准。 训练场有个很大的益处,就是受毡墙阻隔,外头的动静没那么吵。不好的地方是不提供饮食,也没有茅房。 下午未正,王葛的“短劳役”结束,顺原路出来。没走几步,就有个考生娘子凑近,询问:“女郎,咱们是同乡,训练场如何?唉,一个时辰五十个钱,我总共就五十个钱,想问问,可值否?” “穷鬼起开!我费钱去的,凭何告诉你?” “哎你这……”这娘子疑似又骂了句“小畜牲”,愤然道:“我稀罕你告诉我,我自己费钱进!”她为显大方,还对后头瞧热闹的几个考生说:“等我出来告知你等。定不像这小……哼!” 王葛白让人骂一顿,郁闷不已,而且接下来肯定会不断遭人骂。 就这样,终于熬到五月十五。 备考区寅正早食,卯初已经排起三列长长的队伍。王葛上交行囊,将领到的行囊木牌跟过所竹牌一样系于腰间。这个木牌上写着“瓿知乡、二十五、二”,二十五代表她的行囊顺序,最后的“二”,代表她要去中间的队伍排队。 王葛望着前方比训练场还要高一倍的毡墙,那里头就是考场。 深呼吸、深呼吸、再深呼吸! 准匠师考……我王葛,来了! 第127章 大淘汰赛,尺距划线 “大淘汰比试……第一项……巨型直尺划线,计时鼓三声后,开始!”游徼最后的“开始”,运气运的满脸发赤、暴筋!令紧张无比、一直盯着他的考生们各个跟着使劲,面目狰狞。 【推荐下,野果阅读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yeguoyuedu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计时鼓,冬! 王葛紧握锋利刻刀,心跳加速,注视脚前丈余长的笔直木板。她前、后、左、右都有考生。她在第三排。 冬! 每横排为二十人,此区域共二百三十考生,每人前方都是规格相近、表面光洁的木材料。 冬! 所有人或坐、或趴,开始在木板上刻“尺距”。 每横排都有一个游徼、一个匠吏,分别从两边往中间巡查。一边巡查,他们一边喊:“一刻钟为限,刻完尺距后,站回原地,将刻刀放至脚下,等待成绩。你等可明白?” “明白!”众考生全部放下刻刀,或看向各排的游徼,或看向各排的匠吏。 此为考规之一:凡巡场之吏问话,必须放下手中器具,面向他们回答。 对考生不利处有:这番问话中包含的考项规则,是备考区发的木牍里没有的。每排或游徼、或匠吏轮流喊话,他们开始喊、与结束问话的时间点不同。所以每排考生在刻尺距线段的同时,必须要分心聆听问话的内容,当中规则至关重要! 再则,必须听清是谁在问话?对方在前方、还是身后?若别人都面向巡吏回答了,自己没反应过来,很可能面临淘汰。 王葛只刻了一段尺距,重拿回刻刀时,她后方的匠吏又喊:“测量你们所刻是否标准的量尺,为将作监所制。一丈十尺,每段尺距的误差必须小于两分!你等可明白?” “明白!”她再次放下刻刀,回头看匠吏,大声答复。 而后,她什么都不去想,重拿刻刀,连余光都收敛,只关注脸下方的木料,抓紧时间刻第二道尺距。 游徼与匠吏交叉位置,换成游徼喊了:“不在标准内的尺距,超过三段者,淘汰。你等可明白?” “明白!”王葛险险刻下了第三个线段,回头注视游徼答复。 前方匠吏紧接着道:“你等可明白?” 畜牲啊! 竖吏! 这回所有人都是刚拿起刻刀就又放下,心里暴怒、脸上怂。“明白!” 游徼又紧跟:“离开时自敲不如鼓。你等可明白?” “明白!” 此次,考生拿起刻刀后,很少有能稳住心神的了,甚至有的先不动刀,准备迎接下次的答复。 匠吏、游徼走至横排尽头,默默返回,交叉错肩,齐声一咳,又各自默默走到尽头,一声不吭返回。 俩畜牲! 俩竖吏! 心口悬大石的考生们白白浪费了时间。 王葛,恰恰抓住了这个时间差!在匠吏再次喊话前,她完成了尺距刻线。她的直木材料,一丈余一尺一寸三分,所以刻下的为“十一”段尺距。 她站回原位、放下刻刀的同时,粗略打量了一下此区域,在她之前完成的,算上她怎么也有二十余人了。 竞争,比预想的还残酷。 尽管考前一段时间她已放平心态,但现在起,必须更放平! 她,还远远达不到出类拔萃。 王葛慎重如此是对的。比她先刻完尺距的这些考生,要么出身匠师庶族,要么自小被世族悉心培养,他们自踏上匠人路,所用的量器,就是将作监所制! 其余考生,也是绝大部分考生平时所用的标准量器,要么是祖传的,要么是从制尺有名的老匠工那买的。所以他们标线段的方式,非直接标“尺距”,而是用刀锋代指,一寸、一寸的数,数到尺。甚至分距、分距的数,数到寸,用指甲抠住“寸”的位置,再用刀锋一分距、一分距的数。 减少最小长度度量的误差,才能减少尺距的误差。此方法笨,却是没有好出身、没有标准量器的考生能选的最精确方法! 王葛没为自己已经提前完成而得意,她在想,倘若桓县令没照拂过她,她现在定与这些趴在地上,完全顾不得狼狈的考生们一样。 冬! 计时鼓一响,所有人一愣。有考生手指偏移,乱了分寸,“啊呀”一声,急哭。 游徼:“半刻时候过。诸考生加紧。” 考生们全都放下刻刀,没等到那句“你等可明白”,气够呛,赶紧又拿起刀。 在场的考生们,无论是否完成刻线,都在想:原来半刻这么短暂,从来没觉得这么短暂! 冬!冬!冬! 计时鼓三连槌,代表第一考项结束。 “我……”王葛旁边的考生不愿接受这打击,他还差一尺才标完。他的木板跟王葛的一样,都达到了十一尺距! “我……”他傻了般起身,犹豫又止,终究不敢赌巡吏会看不到、不敢快速补上最后一道尺距,因为此举属于作弊,会将他的匠工等级也废掉。 可是好些人的木板只有十尺距啊! 为什么他的刚好能达到十一尺距?为了得到今年的考试名额,他付出了多少,家里付出了多少啊! “全都……白费了。”他放下刻刀,手被割破。 考官来到队形最前方,随他一挥手,匠吏集中至第一排,一人量一木板。测量速度极快,一声声“过”、“淘汰”,令人心惊胆战。 第一排淘汰四人。 第二排淘汰三人。 到王葛这排了。 匠吏蹲在直木前,一尺、一尺的比对,并未对她十一段尺距全部精确至分距而惊奇,简简单单一个字:“过。” 她这排被淘汰四人,毫无意外,差一尺距未标的考生离场了。 冬……技不如人! 一声声不如鼓,听着真令人忐忑,谁敢说自己不会成为下一个? 与此同时,苇亭。 因桓真去参加乡兵大比,任朔之派程霜暂时过来看管。程霜很尽职,知道桓真迟早会考上护军营,到时苇亭亭长就空出来了,自己是有资格争一争的。 王菽背着筐快行,朝木亭而来。她三月底去乡里争“匠员”名额,才体会从姐的不易,她信心挺足的,可惜没争上。在考场外,王菽遇到了同去比试的村邻张仓。当时张菜也跟着,不知咋的,此后张菜每十天半月的就来苇亭一回,每回都站在她割茅草回来的道上,光看她,也不说话。她又不傻,他不说,她才不主动问哩。 不料这回,张菜开始尾随她,吓她够呛。而且这个时候他咋走到的苇亭?莫非昨日就来了,一宿躲在茅草窝或苇窝里? 王菽冲着木亭来,就是看到程霜在这里,立即求助:“程阿伯。”从姐教过她,叫叔叫伯显亲近。 程霜拦住张菜,不悦道:“非苇亭百姓,逗留在此作甚?速速离去!” 张菜畏缩,走离几步,终是不甘心,问:“阿菽别怕。我就想知道阿葛在哪?” 王菽躲程霜后头,有底气了。“我自家之事,凭啥告诉你?” “她之前总和我一起玩耍的,我每回见她,都给她带好吃食,我自己舍不得吃,尽给她带。我对她这样好,可她在哪我都不能知道吗?我就是想知道她在哪里。”他说着说着,有了哭音。 王菽已非昔日的软性格,没有同情他,质问道:“张菜,你少污我从姐声名!我问你,你给的那些吃食,我从姐吃过一口吗?” “未。” “所以你从没送出去的、自以为的好物,还让我从姐还么?” 张菜一下变得茫然。“所以,她一开始就防着我了?不喜我?是这样吗?是这样……” 冬! 程霜敲鼓,苇亭的求盗卢五闻声赶来。程霜扬颌示意:“那小郎是贾舍村的,有些失心智,把他送回村。别到时出了意外,赖上苇亭。” 王菽听了这话,后怕的要命,她厌恶张菜,可是仍希望他能想通,能好好的。 程霜将忐忑不安的小女娘送回王户院前,开始认真思量:苇亭人手不够,他要不要提前过来,给桓亭长当属下? 第128章 大淘汰赛,矩尺划线 “准匠师考……二考区,淘汰二十五名考生,现有二百余五名考生。所有考生原地不动,等待更换巨型矩尺木料。” 只淘汰掉二十五个人?王葛这前三排就淘汰十一人了,后面那么多排,竟只淘汰掉十四人!可见实力强者尽在后方队伍。 其实好理解。进场排队时,越是着急排在前头的,越是像她一样,没有出身、心里没底,下意识就想先排队进场。 巡吏先对照王葛的行囊木牌,在直木板上刻下“瓿、二十五、二”,才将其搬走。考试结束后的三天内,有不服成绩者,均可申诉,这些标号的材料就是核查时的凭证。 开始换矩尺木料了。 大晋朝的矩尺,一般都是由整块木板凋成,横向、竖向的刻度尺是固定的,不可活动。 它外形相当于将两个直尺的首端,横、竖相接,相接处的夹角呈直角。横向与竖向,都有“分、寸、尺”刻线。且起始刻度线,都在夹角处,分别向上、向水平延伸。 但是,巡吏现在更换的考试木料,是两段不相连的直木板。 一段丈余长。 另一段半丈左右(五尺)。 摆放的方式:丈余长的直木板,还跟刚才的第一项考试相同,竖着、笔直置于考生们脚前方。短的直木板,则远离考生,呈直角、竖放,置于长直木板尽头的上方。 两个木板材料,相隔两尺有余! 将考生的木板材料全部更换完毕,巡吏来到各排前方。仍是各喊各的,公布此项考试的规则。 太吵杂了,王葛仔细聆听。 “大淘汰比试……第二项……巨型矩尺划线。此项考核分上、下两场试。先进行上半场考核。考你们对‘寸距’的掌握,只在长木板上刻‘寸距’,不能刻‘尺距’,不能刻‘分距’。你等可明白?” “明白!” “刻线的起始位置,必须是你们脚下这端。且……要空出短木板的夹角拼接之距!你等可明白?” “明白!” 就是在长木板上划“寸距”线段时,不能从边沿开始算,得空出短木板的宽度。比如短木板宽五寸,从长木板上刻线时,第一个寸线段,在五寸位置开始,往后顺延二寸、三寸、四寸……直至刻到长木板另一端不足一寸为止。 “上半场比试……计时为两刻。短木板的宽度,仅能目测!诸考生不得用手、用刻刀接触短木板,不得在地面划线标记,不得借助外物长度,比如发丝、手指、头绳等!重复一遍,仅能目测!违反者按作弊处置。你等可明白?”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yeguoyuedu 】 “明白!” 诸考生心中狂骂,这跟预想的不一样啊,仅能目测?倘若测错了,那接下来标记的所有刻线不都白费工夫? “记住!长木板边沿留出的‘短木板宽度’,跟实物短木板的宽度误差,只允许差一个‘分距’,否则淘汰。一丈为十尺,一尺为十寸。寸距线段标错达到十个,也淘汰。诸考生……莫要乱了分寸。” 凡说完这句的巡吏,全部走回队伍两侧。 最前方的考官:“计时鼓三声后,开始!” 冬! 王葛随此鼓声深呼吸:冷静……冷静……一定要冷静! 冬! 绝大部分考生……无法冷静!这项考试的难度,不全是要刻至少一百个“寸距”线段,其实最难的,是目测短木板的宽度。因此考试时间才延长至两刻。 冬! 来不及思考了! 王葛和所有考生一样,冲到短木板跟前,一个个无论是世家培养的匠工考生,还是普通出身的,全撅着腚趴在短木板前,凭平时积累的经验,目测其宽度。 考生甲,心内默念一寸、二寸……咝!由于离木板太近,仅一寸过渡到两寸,他的眼珠就必须晃一下。这一晃,两寸这个位置立即飘移。 此方法不行! 考生乙比考生甲聪明,知道离的太近观测肯定不行。他一趴下来,脸离短木板就拉开一尺余的距离。可是目测寸距时,眼珠会不由自主的使力,再加上要控制眼珠不飘移,到第三个寸距时,他双眼就开始流泪,第四个寸距,不得不眨眼。 此方法不行! 有人起身了。 又有人起身了。 又有、又有…… 他们是如何目测的?如何敢笃定目测精确?一个“分距”才多大点?只有一颗“纵黍”的宽度啊! 一半以上的考生都在不断擦泪、眨眼,调整脸跟短木板的距离。可以这样说,任何考生平时都练过目测能力,但这是考试啊,没有错了重来的机会。倘若起始定位都错,所有“寸距线段”就白刻了。 这时的王葛已经刻了二十道寸线段了。 她,是第一个起身者! 六寸余两分,是她目测的短木板宽度,在她注视的一个呼吸里就确定了,不用重复观测。 这份自信不是凭空而来,是千锤百炼而来。 从苇亭回到南山后,她每天都腾出至少一个时辰,用来提升目测能力。再后来,每天至少练两个时辰,并且制定了一个目测进阶的考核,就是走到哪,看到任何小型的器物,她都先目测其长度、高度,然后用木尺测量,检验误差。 检验的错误厉害程度,一开始真可怕啊,跟用刻刀刻线,根本是两码事。最初她目测书桉的边长,竟失误至一寸有余!书桉是她最常用之器物,她都能测错到这种地步,可见目测多难。 提升目测能力,除了天赋者,普通人没有捷径。只能一遍遍的试,一遍遍核对。两三个呼吸的时间,眼睛都受不了,会流泪、会疼,必须歇几个呼吸。 有时错的离谱时,她就回忆谢据说过的制墨之法,以此勉励自己:最差的松烟墨,也要在铁臼中捣至少三万余次,捣的越多越好。 她要成为匠师,对分寸的掌握,必须千锤百炼,必须远远强于匠工。 标准刻线,是匠工的基本功。 标准目测,是匠师的基本功! 冬! 一刻时长的计时鼓响了。 这个时候所有考生都在刻“寸距”线段。 王葛已经完成,站了一会儿,虽然规则没说考生不能回头,但她谨慎习惯了,没乱瞟,只知道前两排没有完成……有了,有一人放下刻刀,站到原位了。 此排的匠吏、游徼巡查至中间位置,突然一清嗓。 来了!随王葛心念,果然,匠吏先喊:“矩虽构造简单,却如此字中的部首‘巨’含义一样,寓意包罗万象。你等可明白?” “明白!” 游徼:“矩尺可丈量土地、测量高度、度量长短……还可起何作用?考生,你来回答。”他停在一个考生跟前。 真倒霉啊!这考生心里有个小人叉腰狂骂,面上肃容,放下刻刀,回道:“还可划线……” “还可做甚?”游徼示意此考生可以了,走向下一个考生,提问。 狗官!“还可划直角、划方……”没叫他停,他只得继续回:“校验器物结构是否垂直……” “好。”游徼满意点头。 突然,他折回数人,看向王葛。“还可做甚?” 王葛:“还可测器物边棱是否呈直角,充当准绳量器,量器物平直。” “好。” 第129 大淘汰赛,分距与准绳 这种针对考生的提问,相当于考核理论知识。 此规则在备考区的木牍上写的很明白:不论哪个考项,考官与巡吏都可对任意考生随时询问。但是提的问题,只限于正在考核的内容。不得在考生休息时提问,也不能提问无关本项考核的问题。 比如王葛已经刻完了“寸距”,如答不出理论问题,此刻就会被淘汰,她的实践考核相当于白做。 计时鼓再响,上半场的寸距考核结束。 依旧是匠吏一排排涌上,用将作监所制的标准量器察验,或报“过”,或报“淘汰”。 淘汰者按游徼指示走离场通道,敲不如鼓。 留下的考生哪里知道,被淘汰者敲完不如鼓后,会进入一条逐渐变窄的通道。这条通道太长了,且还有岔道汇入,若非里面有游徼催促他们加快前行,这些淘汰者真以为走错离场的路了。 从岔道汇入的,是铁匠大类考试被淘汰出来的考生。 他们正走向哪? 怎么不是木牍上写的……离开考场后,返回备考区领行囊? 考场内,开始宣布察验结果。 “巨型矩尺划线……二考区,上半场比试,淘汰三十一人,现有一百七十四名考生。所有考生,在三声计时鼓后,进入下半场比试……短直木‘分距’掌握。” “先讲述规则:短直木上,只标刻‘分距’,刻至不足一分之距为止。你等可明白?” “明白!” “刻线的起始位置……选择木板长度的任何一侧边沿都可。因木板略厚,正、反面不必割透,测量时只取一面的成绩。你等可明白?” “明白。”考核内容如此简单?肯定没憋好屁。 果然!“但每个分距线段,竖长也只能是一个‘分距’。所有分距线段刻完,它们的底端必须在一条直线上!你等可明白?” “明白!”横也分距、竖也分距,刻完后,每个小隔断,都为正方形状。 “半丈为五尺,一尺十寸,一寸十分。掌握分寸规矩时,莫忘平直之……准绳。诸考生注意,下半场的比试不限时长,先刻完线段者,自觉顺延报数,站回原位,放下刻刀。报错数者,淘汰。全部报完后,统一测量成绩。十道刻线不在准绳上,淘汰。察验合格的考生倘若超过一百二十人,那就自报数的末尾开始淘汰。你等可明白?” “明白!”王葛随众考生奋力而嚎。也就是说,下半场比试不仅考标准,也考速度。反过来想,标准加速度,才是真正的基本功啊。 每人心里的压力都加重了,最多只留取一百二十名考生,淘汰掉将近三分之一,真是残酷。 随考官一挥手,计时鼓响。 冬! 王葛立刻在脑海中勾勒出短木板的立体线段模块。从长度的任何一侧边沿开始刻线,密密麻麻,最少要刻五百个等距离线段。侧面观看,呈五百多个正方形的小隔断。 冬! 每一个线段的长度,都要正好为“一分距”,才能令五百多个线段的长度末梢,保持在水平线上。有十个或长、或短的线段,就会被淘汰。 冬! 随这声鼓,所有考生摒弃杂念,动如脱兔! 王葛跪伏在短木板前,以边沿为起点,稳而疾的下刀。前世凋刻师的技艺,在这一刻令她明显突出于周围考生。每一刀嵌进木料里、收刀,都似拿着尺具在比量。她神情中不见犹豫,内心的自信是年复一年的苦练赋予的。 前世为王南行时,她是有天赋,但非顶尖天赋。可论起吃苦,她不输任何匠人! 每一刀,不长、不短。 每一刀,刚好为“一分距”的长度。 一刀与一刀之间的相隔,刚好为“一分距”的宽度。 厉害吗?颠沛流离换来的,少睡换来的,长期隔绝网络、在木屑弥漫的作坊里换来的!双手新伤覆旧伤换来的! 十刀、十五刀、三十、六十…… 一百、一百七、二百八、三百六…… 四百六、四百七…… 只剩二十了,倒数! 十、九、八……五百整了!重新数,一、二……十一……十九! 此短木板的长度,一共五寸余十九分。 王葛起身的同时,大声报数:“一!”她这一抬眼,视野中还留着线段的残影。 她都没走回原位呢,报数声起:“二!” 报数的小郎在第六排,看上去比她年纪还小。 王葛因面对他的方向,就望了一眼,没想到对方也在注视她。 真让人倍感压力啊。她因拥有前世的凋刻技艺,才脱颖而出。那对方呢?只能说是天赋异禀,跟这种人没法比,也不能比。 普通人想追赶天赋者,太难了。王葛性格的长处除了坚毅,就是心态稳,唯有更加努力,她才不会被天赋异禀者甩开太远。 远处,考官在小声交谈:“那小郎,是荷舫乡的郑鹊?” “对。九岁,是本县最小的考生。此子匠工考试时,完成九器即离场。” “呵呵,没想到出来个头等匠工吧。” “是啊。倘若没有头等匠工,对他这等必然能考取匠师的少年郎来说,何等级都可。匠工就是匠工,即使上等又怎样?但是头等不同啊,无论头等匠工年岁几何,都要载入将作监‘班输童子’名录。这是何等荣誉!我听说此子原本明年考匠师,这不,他提前来了,又遇上王葛了。” “一步差,步步差。每个郡每三年,最多申报一名班输童子,将作监还通常驳回。郑舫,可惜了。”此人摇摇头。 班输童子的年纪,必须在十二岁以内,唯头等匠工特殊。王葛把名额一占,会稽郡三年内连申报名额都没有了。“班输童子”称号短时期内无用,但匠人想考“宗匠师”,必须有此称号! 这就相当于断开了郑鹊通往宗匠师的大道,他再有天赋、家世再得利,此生也只能止步于“准宗匠师”级别了。 但这又怪谁呢? 场中终于有第三人报数了。 报数的时间间隔仍很长。 报到第十一人后,才开始陆陆续续。 十二紧接着十三。 十七紧接着十八。 “二十五!” “四十七!” “八十七!” 还在调整刻线末梢的考生们沉不住气了。五百余段刻线,都要等距,已经是一大难。每条刻线的长度也要相等,连成一条平直线,难上加难。 没有“准绳”测量器具的情况下,谁能凭目测自查刻线末端是否平直?唯有一段、一段的目测。每一尺的范围内,一百刻线的底端是否达到平直? 报数至一百一十了。 一百一十一、一百一十二…… 不能等了! 接下来的报数,出现了重叠者。匠吏照常记录考生的方位、报数号,这种情况不难办,倘若重叠在录取的底线上,那就全淘汰。总之,此项最多留一百二十人。 【推荐下,野果阅读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yeguoyuedu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第130章 大淘汰赛,两两对决 最后报数者,重叠达十一人。倒数第十二、十三、十四也为重叠报数。这处情况或许每年如此,各排巡吏只记录各排之考生,不见慌乱。 开始察验了。 先测量起始线段、结束线段,测其所刻竖长是否为“一分距”。达到此条件的,直接上准绳测量平直。准绳不知何物所制,极细,柔韧有弹性,两个匠吏各执一端,拉长。凡刻线达不到准绳位置、或超出准绳的,都判为不合格线段。不合格线段只要够十条,就不必继续察了,淘汰。 如果起始线段、或结束线段都刻的有误差,就依次往中间挪,至合格线段,上准绳测量。 唳! 唳! 鹤群自考场上空飞过,考生们谁顾得上欣赏它们啊。察验结果出来了,二十一人没通过。成绩合格但报数晚的人,各个懊恼、失声痛哭。 一声声不如鼓、一声声“技不如人”,无论怎么不甘心、自省、后悔,被淘汰就是被淘汰。他们中绝大多数人都没有再考的资格了,这跟考匠工可不一样,准匠师的备考名额是有数的,第二考项就被淘汰,显然不成器,往后谁还深信他们、再被他们浪费机会? 剩下的一百二十考生由巡吏引导,重新列队,十五人一排,八列。允许他们原地休息两刻。 【推荐下,野果阅读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yeguoyuedu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休息过程中,巡吏不停来往,搬运正方形制的木板。木板的边沿长度,目测为二尺。王葛站的位置已经变更,现在第二排、从西数第五个。奇怪的是,第一排考生的木板,放在了每人身后。 由于是休息时间,考生们都疑惑的打量前后左右,第三排、第五排、第七排的木板,摆放方式也跟第一排一样。 这是咋回事? 考官区。 准匠师考的考官等级,同匠工考时一样,副考官皆为中匠师。一个县十几年下来,也就那么几个中匠师,像顾考官、贺考官、刘考官,均在去年九月的匠工考场也担任副考官,但他们并非本县户籍,是桓县令从外郡、外县请来的。 刘考官:“山阴县在考核此项时,各分区的考生最多五人属成绩不合格。两县差距如此之大啊!” “毕竟是郡治所嘛。”顾考官岔开话题:“不知诸位年幼时,练习所用的量器来自哪里,我所用的,是我大父自制的。他从不同粮肆中各买二升黍粒,拣出所有中等大小的,再将纵黍一致的再次排除。如此剩余后,在木牍上刻出它们的分距,取重复线段最多的,制成了我顾氏至今仍在使用的木尺。” “哈哈,不瞒顾考官,我祖辈传下来的尺器,也是如此制成的。” 刘考官:“听说将作监核定分距时,更繁琐,选五千颗中等大小的黍粒,也是一粒粒排除、再取均值,定义为最标准分距。” 冬冬冬冬冬! 五声计时鼓,宣布休息结束。 “二考区,第三项考核开始。同样分上、下场比试,上半场为……制圆之规。” 考官话音一落,包括王葛在内的不少考生都暗暗疑惑:这跟自己听说的考项不一样,第三项不是制“书觚”吗? 换巡吏上场了,他们腰后都别着拨浪鼓,走在两排的中间,还是各说各的,一个个嗓门都很高:“第一(三、五、七)排后转!仔细听规则。上半场为两两对决制!和你们面对面的,就是你们的对手。三声计时鼓后,用刻刀另一端的尖针,在木板上划圆。一刻钟为限,谁划的正规之圆数多,谁赢。赢者不必进行下半场考试。你等可明白?” “明白!” 歘歘歘……无数眼神交锋,避着巡吏的身板碰撞在一起。王葛也如此,和对面的考生都龇起牙,好像比试谁能咬死谁一样。 “注意,不符合标准规器测量的圆数,超过三个,淘汰,即刻离场。线段有重叠,亦淘汰。你等可明白?” “明白!”就是宁可输给对手,也不能乱画圈。想在有限的木板上尽量多画、不产生重叠,只能画同心圆。 所有巡吏回归原位。 计时鼓……冬! 游徼、匠吏将波浪鼓拿在手。 王葛把刻刀反过来,她一直以为这头尖锐似针,是为了更精确的刻分距,没想到是为了徒手画圆。 用过尖头刻分距的考生后悔不已,因为针头太尖,有些人的都断了、要么磨损的不再尖锐。 冬! 王葛观望脚下正方形的厚木板,表面涂漆,十分光滑平整。幸亏不是直接在原木上划圆,因为受木质所阻,没有规器很难完成。 冬! 所有考生瞬间弯腰,都是聪明人,全部画小圆。 当啷、当啷、当啷…… 当浪浪、当浪浪、当浪浪…… 嚯,巡吏的拨浪鼓声竟还不同。 王葛刚准备划第四个圆,匠吏就在她周围绕圈了:当啷、当啷、当啷…… 狗官!反正最吵你自己! 当啷、当啷、当啷……匠吏朝前伸臂,波浪鼓杵到王葛脸前,然后远远、近近,上上、下下、她脸左、脸右。 吵是一回事,那俩小鼓槌带着彩绳胡乱纷飞,颜色一边绿、一边红,装瞎都不成。 鼓槌飞的她都眯眯眼了,匠吏终于去吵下个考生。 谢据告诉她的规则,真是柔和版本啊。 更气人的来了! 十六个巡吏不仅摇鼓,还开始唱,均为《诗经》中的诗歌,可恨他们唱的各不相同,一个个声情并茂,考生们大多听不懂,只觉得吵死人。 游徼走向王葛,她已经划了十二个同心圆,一个紧套一个,红绿鼓槌又在她脸前飞舞了,伴随着“浪浪”吵声,游徼正唱:“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王葛对《诗经》所知也很少,手一顿,只觉得对方唱的词,她在哪里听到过似的? “死生契阔,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王葛:原来是这首诗歌啊。她不再迟疑,继续目不斜视、尽量收敛余光画第十三个圆。 她的对手刚幸灾乐祸,游徼就冲着他来了。王葛可顾不上管别人,两两对决啊,谁知道对手是不是画圈的天赋高手?万万不能大意。 徒手画小圈跟画大圈在难度上,是质的飞跃。她平时是能吃苦,但人的精力、时间有限,想在别的方面熟练技艺,画圆技艺必定弱。她也制定过徒手画圆的自我考核,最多能画到半径为半尺,还不能保证次次都符合规范。 不能冒失,不敢赌! 半刻钟的计时鼓响了。她右手已酸,深呼吸,换左手,开始从紧密相挨的同心圆里加圆。 第131章 任氏教子 一刻时间太短了,王葛就定位了两个圆心。虽然左手更伶俐,但视觉受已有的圆圈影响,往里加圆的速度,显然比不上刚才不断往外扩充。 不行了,眼花了。 她抬头缓一下,觉得视野里的一切都在转圈。 波浪、波浪……波浪、波浪…… 冬! 冬! 冬! 随三声计时鼓,考核结束,所有考生都第一时间放下刻刀,生怕脑子发懵的时候揉眼睛,戳伤自己。 匠吏涌上,他们两人一组,一人执可调节的铜制规器测量,一人在考生木板的一角记数,如此才能互相监督。要知道作弊者可不单指考生,还有巡吏,甚至考官! 第一排,无人淘汰。 第二排:无人淘汰。王葛的圆圈计数:八十六。 测量的两个匠吏不动声色互觑一眼,均生敬佩:这小娘子厉害了。 第三排:无人淘汰。 第四、五、六、七、第八排……均无人淘汰。 “诸考生听令,现在开始,每组顺延两两报数。赢者当即离队,去东侧的休息区领午食,不得窜场地,就在休息区等待下场考核通知!”随考官指示,从西侧开始,每组对手各报自己木板上刻的圆圈数。 第一组:四十七对五十。 王葛眉头一皱,怎么少她这么多? 赢的考生束手束脚的站出来,见考官、巡吏都没训斥,才放开步子,确信没理解错规则,允许他直接离开。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yeguoyuedu 安卓苹果均可。】 第二组:五十三对五十四。 第三组:四十九对五十八。 王葛就在第五组,对手梅考生先报数,基本已经确信他赢了的自傲:“六十八!”在规、矩、尺寸里,他最擅长的就是“规”! “八十六。”真是不好意思,不是故意打你脸的。 她带着一丝丝小窃喜,脚步快迭的离开。真是湖涂了,她所谓的没时间好好提升徒手画圈的本领,是跟自身别的本领相比较的,而非别的匠工。 走到休息区时,王葛已经没任何沾沾自喜的得意了,反而更自省!她比刚才那个对手强又怎样?天外有天、强外自有更强者,她的对手是更强者!还有前世的王南行! 休息区也不允许考生之间相互交谈,从根源上杜绝吵架斗殴发生。王葛倒没觉得饿,一边吃一边想,或许下半场是虎子跟她说的制觚比试? 赢者陆陆续续全都过来了,每个人都没有表现出很饿、或急着上茅房。都是经历过匠工考的人,甚至都是中等匠工等级,身体强健和意志力岂是一般人能比的。 瓿知乡,东巷里,葛藤巷。 仲夏时节的晌午其实没很热,可刘泊脸热……被阿母训的。 阿母多少年都没训过他了,今日不但动了真怒,还罚他站在院里一个时辰了。 “好好自省!”任氏现在仍没消怒。 起因是刘泊将快磨成形的翠石簪子搁在书桉上,忘了收,被任氏看见,便说道:“这颜色翠嫩,小女娘簪正好。” 刘泊知道这是阿母必须要他回答的意思。“她是……” 任氏截住他的话,郑重的问:“先别讲人家的来历。我只问你,是否中意她?有几分中意?” “儿……觉得她跟儿最像,坚毅、善良、勇敢,适合为妻。” “仅是适合?” “虽不到中意的地步,但儿会为了她更加刻苦读书,为她拼个更好的前程的。” 啪!任氏将簪子掷地,摔碎。 “阿母勿动气,若生儿气,尽可告戒儿。”刘泊惶恐,但也不解素日温柔的阿母为何这般愤怒? “别看你阿父常年不在家,你可真是不随我,只随他!一样的蠢、蠢的理直气壮!跟他当年说的欠抽的话一模一样!” “阿母……” “刘泊!我只问你,就算没有这小女娘,你就不上进了?不刻苦读书了?就不拼命搏前程、不想去太学、以后不想为官了?你搏的前程到底对你最有利、还是对她?” 轰……刘泊脸上像被瞬间抽了一火棍!是啊,他本就是想争取明年入太学的,没有王葛,不也这样想的么?甚至前段时间帮王葛出气,写了一篇讽刺谢棠舟的文章,难道内心真的没盼望以此文章,令声名传播的更远、更受有志儿郎们追捧吗? 任氏继续道:“说句难听话,夫妻恩爱能有几年?最初若有十分中意,若干年后,也仅能剩下两三分。你现在对她才两三分,等过个几年、等你发达了,还剩什么?只剩下施舍吗?只剩下看你脸色过活吗?连十分的中意都没有,你就敢对我讲她的姓名、她的来历?你尊重她吗?可知对方是否愿意被你随意说出口?被我母子随意议论?刘泊,拿着你的破簪子,滚到院里站着,天不下雨,都浇不透你的愚蠢!滚出去!” “是。呵呵,阿母可比雨厉害多了,儿已受浇(教)。勿气勿气,我这就去自省。”事实证明,风轻云澹的嘴也会献媚讨好,刘泊做出可怜状拣起碎簪出去,可惜阿母这回没心疼的叫住他,一直站到午食时候了,还没叫他。 又是半个时辰。 任氏过来了,刘泊双眼清澈的跟鹿眸似的,任氏为免心软,移开视线,问道:“自省的如何?” “儿知错!儿会将王……儿以后,只视那位女郎为友,绝不做出任何损她声名、令人误会之举。” “嗯。来吃饭吧。” “阿母,有件欢喜事我还未跟你说。我的同门都夸我聪慧,将我比作陈郡的袁彦叔。” “以后旁人再这样夸你,万不可接受。阿泊,兴许你有朝一日能及上袁彦叔,但绝非现在。” “为何?”刘泊并未羞恼,是认真在问。 “仅一点,袁乔十二岁就行了冠礼,取字彦叔,为何?因为他已在外主事,必须取字。诸世族之子,哪个敢跟他相提并论?旁人夸你,是旁人看重,你岂能不自知啊。” 刘泊肃容,向阿母揖礼:“谢阿母教诲!儿明白了。” 这个时候,县邑外的准匠师第二考区,开始了第三考项……下半场比试。 刚才输给王葛的梅考生注视她画圆的木板,暗骂倒霉!下半场比试的内容为:在赢者画的每个同心圆内,加圆。 参加下半场的一共六十个考生,要淘汰二十人! 别的考生已经开始着手画了,梅考生无法着手、无处着手。因为王葛画的非常密,半径相差均只有半个“分距”,他光看都头皮发麻了,敢在任意两个圆圈间加吗? 他输给她,不冤哪。可她是不是有病?是不是提前知道了考试规则?多定位一个圆心不行吗?非画的这么挤,把他的准匠师考,直接就挤没了! 第132章 第四考项,灯心草编 二考区首次出现了零成绩! 考到这一步,零成绩太反常了,两位考官匆匆过来,一看木板,额头冒汗。这梅考生的运气真霉啊,遇上头等匠工王葛了。此考生勉强往两组同心圆里加了几个圈,用规器察验,均不合格!幸而上半场只有一刻时间,如果再多一刻,估计王葛能画的更密。 下午未正时刻,各考区北面的毡墙取掉,第四项考核区域打开。 三条器物棚通道,竖直呈现在一百名考生眼前。 “诸考生仔细听规则,三个器物棚中的器模,根据材料划分为木制、竹制、草制。计时鼓后,按前三场的成绩排名、优者先进入器物棚。之后一声鼓、进一个人,你等均可根据自身能力选择器物棚进入。但选器模时,只能向前行、不能走回头路,否则淘汰。一个器模架前,停留时间不得超过半刻,否则淘汰。你等可明白?” “明白!”就是有合适的器模就选,不要走过去了又后悔。也不能无故拖延整体考试时长。 “考生手接触器模,即为选定器模,旁人不许抢,否则按扰乱考场秩序处置,废匠人等级。每制完一器,匠吏验‘过’,考生即可去选择下一个器模,自有鼓吏为你等敲‘扬名鼓’。一器彷的不合规,淘汰,走回头路然后离场。你等可明白?” “明白!”此规则得反过来想,如果不接触器模,就算站在器物架前,别的考生也有选走的权利。匠吏验“过”后就可以走,是为了缩减考生时间上的浪费。 “一个器物棚只允许进一次,不可重复。考生走到器物棚尽头后,需从外面绕回起点,择另外一棚进入;当然,也可选择结束比试,在此处等待成绩公布。你等可明白?” “明白!”所以既擅长制木,也擅长制竹、草编的考生最得利。当然,各项不精也不行,很多模器都是眼睛看着会,一上手就废。 “器物棚内,除了制作区,还有休息区,制作区内夜晚掌灯。此项考核的时长,最晚为十八日下午申正结束。如考生全部提前出器物棚,便提前结束。此考项过后,只留六十人。你等可明白?” “明白!”今日十五,差不多整三天三夜的时长。淘汰掉四十人! “考试这就开始,考生按巡吏报名进入!” 冬!冬!冬!三声计时鼓后,巡吏喊名。 前十一个进去的,都是不惑之年以下、超过三十岁的考生。从第十二至十四,连着三人都来自荷舫乡。此十四人,只有两个进入草编器物棚。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yeguoyuedu 安卓苹果均可。】 第十五声鼓后:“瓿知乡,王葛。” 王葛的心激动的砰砰直跳,迅速进入草编器物棚。 第十六声鼓,又是荷舫乡的……郑鹊。他进的是木器物棚。 前世王南行精于木凋,然后是竹编,草编技艺最弱。穿越成王葛后,受材料所限,先把草编技艺精进了。贾舍村周围野草丛生,她只要有闲,就坐在草窝里练习编织,有时候把茅草割回来,临睡前也在黑暗里盲编一会儿。很多时候虎头一醒,就看见枕边放着阿姐给他编的小鱼、小虾。 盲编最能提升匠人跟草材料的契合度,草茎的纹路,揉时、搓时,对每种草料的辨别,韧性的不同,都比白天的感受强的多。久而久之,编织速度就会有一个大的跨越。 但是不能不承认,在晋朝,木匠大类虽包括草编、荆编、藤编,到了匠师级别后,这三个分类的道确实变窄了,远不如制木、制竹。 王葛进入器物棚后,不再有杂念。每个器物架都被单独的两片木板隔挡,站在第一个器物架前,无法看到前方器物架。 首个草编模器是一双冬鞋,以芒草为经、稻草为纬,下方的材料筲箕里没提供鞋耙子工具。前头进来的四个考生都没选它,王葛也没选,草鞋制作不难,但是费时间。 第二器物架是空的,选此模器的考生已在制作区忙碌了。 第三个器物架上是一盘蒲草所制的草绳,三股拧成,每股竟然是七辫!比草鞋还废工夫和时间。王葛驻足,后悔刚才还不如选了草鞋。 其实蒲草辫的拧法,挑一压一,并不难,她编草辫的手法很快。可这是一盘绳啊,展开后起码丈余长。而且模子将草绳的毛刺全修剪了,材料筲箕里也有剪,证明编完后她也得清理草刺。 冬! 随鼓音,又进来一个考生,在草鞋前稍一犹豫,也没选。王葛不敢耽误时间了,赶紧放弃草绳前行,发誓下一个模器无论是啥,只要她会……苍天啊! 第四个模竟然是灯心草编织的镂空熏笼,密密麻麻、相等的菱形花纹,制式呈圆腹(两个拳头大)、朝上收拢、再以莲瓣花纹为收边。 后头考生也一脸郁闷,直接没考虑此熏笼,略过王葛赶到前头了。 前世王南行学的灯心草编织,属于浙江临海的岭根草编一脉,跟此熏笼的编法相似。菱形镂空她会编,可这也太……比草绳还费事! 要不……刚才发的誓算了? 又一个考生进来了,直接选了草鞋。 唉!王葛叹声气,不再往前走了,也不再犹豫,选了熏笼。前头是否有简单的?可能有,很可能有!但她的心会随着略过一个个器模变得浮躁,越来越浮躁。她现在第二区域的考生中,成绩才排在十五名,一旦心态崩了,这项考核肯定会被淘汰掉。 灯心草的茎细而圆,很直,皮薄且柔软。将熏笼翻过来看底座,这是编织的起头地方。无论经、纬,都是四根灯心草为一组,第一组压一挑一、第二组相反,第三组再压一挑一,如此经纬交错。每两组编完,都要用材料里的小木块压平,否则编完底部会呈浅浅的凹形。 制作区的巡吏很多,仅扬名鼓就隔三丈竖立一个。王葛开始制作后,又有考生从她前方、制作区与器物架的夹道通过,那盘草绳始终无人选。 两刻时间后,她将熏笼的底部彷成,开始编菱形花纹。这种花纹的编织法不难,难的是每个菱形一致,笼面不能看上去疙疙瘩瘩。 “呼……”编了两圈后,她长吐口气。不要急,心态再放稳,王葛,心态再放稳……稳……稳……稳! “呼……”继续编菱纹。 灯心草编,在所有的草编技艺中,几乎属于最精细的!性急的人无法学习此技艺。此熏笼不大,用到的每根草都是一体的,提供的材料里一根多余的草茎都没有。它腹部两端收、中间圆满,编的时候注意,不要将草茎弄断,因为模子整体很顺,没有折断草根又填塞的痕迹。 一个个菱形纹路,好似她精舍屋子里的窗灵,时间就在一个个菱格子里流逝过去。 外面,所有考生都进入器物棚了。 制木棚:六十七人。 制竹棚:二十一人。 草编棚:十二人。 第133章 器物棚,真坑 外头的考官各个抄着手,他们望向制木、制竹两个器物棚的笑容,咋看咋奇怪。 此时的王葛已经完全驱逐了浮躁,沉浸于双手的勾、拧、折、编等动作中。看似密集、凌乱的灯心草茎,实则有非常有序的编织手法,每几个步骤为一组,始终在重复。 右手将一根草茎对着她身体方位折,左手摁住…… 下根草茎呈直角的角度,折向左手边方位…… 左手攥起一根后,把最邻近一根拨远…… 每重复几组后,必须将乱了的草茎整理一番,有被压弯的,捋直,然后继续重复。每个菱形都是实心的,也就她中指指甲的一半大,菱形与菱形交叉后,形成镂空,镂空的大小与菱形一致。 熏笼的一圈算下来,要几十个小菱形,她就这样重复对折、挑起、压住、拨顺……百余遍、数百余遍…… 天黑了。 制作区的每根木桩上都吊起了灯笼,巡吏明显增多。他们推来了一辆辆喷水柜,动静太大,王葛暂停编织,看到喷水柜的制式后,狐疑不已。 是这个时代早发明了此物?还是根据她以前制的唧筒演变的?若是后种可能,那这个时代的匠师简直太有才了!下次再演变,会不会升级为勐火油柜? 不过勐火油柜的密封是一大难题。 此处不再吵后,她开始给熏笼收口,收口往上,是最难的花瓣状编织。 器物棚外,已经有考生在往回跑了,各个心里焦急:准匠师考试这一项,比匠工考时难太多了! 外头可没照明之烛,只能借月色,一个个跑的气喘吁吁。若不是怕哪里躲着巡吏,他们非得骂几句发泄怒火。 这几人都是走完了制木器物棚,一个模子也没选,赶紧跑回起点,改去草编棚或制竹棚。不是他们挑,都比试到这个环节了,谁傻啊?可实在是……就说第一个模子吧,是水车的“叶板”,太简单是吧?叶板是一百片捆绑的。也就是说,此为组合模,得制一百片。 那肯定不能选。 第二个也是组合模,还是用在水车上的,是连接叶板的“木链骨”,十个链骨为一组。 链骨可比叶板费事多了。继续放弃。 第三组模子……量器组合,合具、升具、斗具,均为榫卯结构。 第四组模子最可恶!矫直箭竿用的“木端子”,五十个! 然后他们直到走了一半,才终于看到了单个模子……一个精凋细琢的大雁。只有三天考试时间,全用来凋大雁吗? 不行,得再快点走,换竹器棚。 竹器棚刚好也走出考生了。 “哈呼、哈呼、哈呼、哈呼……”此人两步切换为跑,跑的真快,没多会儿超过了木器棚出来的一个考生。 哈呼、哈呼……又超一个。这考生体力真强,一边跑还能顾得上抹泪呢。他是上个考项成绩最优的,被安排第一个进器物棚,他想着自己最擅长制竹、然后是制木,肯定要选最擅长的。 【推荐下,野果阅读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yeguoyuedu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唉,哪知道竹棚里的模子几乎全是组合模! 如今想来,真该选第一组模子的……一组算筹,二百七十一根。 当时他都没思考就过去了,第二组模子……两组算筹。他要是选,是不是傻? 第三组模子……三组算筹。 “啊!啊!”不回想了,越想越窝囊,他原地狠跺两下脚,痛哭两声,继续跑。从棚里出来时,休息区已经在烹晚食,闻味像是肉羹哩。“啊呀!啊呀!”再跺两下脚……气煞人也! 草编器物棚。 王葛已制作完毕,将模子、器物全端给匠吏。 匠吏先报模器名称:“菱纹针线笼。” 王葛……原来不是薰笼,是放针线的?里面垫上好看的帛布,确实是十分美而雅的针线笼。 匠吏先验外观,底部起编时是否为四根草茎一组,再数一共几圈菱纹,数对后,隔几圈数具体的菱纹数量,最后是收口。 “过所竹牌。” 王葛已经解下来了,赶紧递给对方。 “考生通过。”匠吏记住她籍地、姓名。 王葛接回竹牌,揖了一礼,继续前行。下个器物架、下下个都空了,然后看到的是一大盘稻草绳。这是最原始、最粗糙的两股制式的稻草绳。地上的材料除了几捆稻草,别无其它,她见绳上全是撅出的稻草毛刺,赶紧举手。 巡吏就在丈外。“考生何事?” “我想问彷制此绳的最低标准,是整体粗细相差不大即可?还是我每次往里加稻草的根数,必须跟此绳每段距离里的稻草根数完全一样?” “整体粗细不超过一分距,即算通过。” 王葛的手立即扶到草绳上,因为第一个进此器物棚的考生通过了察验,已经走过来。 冬! 扬名鼓槌响。 “瓿知乡,王葛,过。” 冬! “县邑南巷里,卢……过。” 卢姓考生很快就走远了。 王葛越发庆幸自己当机立断。前方的模子要么也难制、要么早被选走了。她把草绳、材料都抱到制作区,还是选最靠近灯笼的位置。这时已能闻到饭香,看来休息区不远了。不急,先搓草绳,大不了不吃。 不过真的好香啊,莫非是肉羹? 王葛先解开一捆稻草,拿出几株往鼻子上一摁,好了,闻不到肉羹味了。 两股制式的稻草绳,别看粗糙,用处极多。凡是家里种稻的农户,基本都会用稻草搓绳。三株稻草为一股,每株的叶片相差一至二叶。合于手掌中顺时针搓,注意,可不是只用掌心搓,而是掌心(从接近手腕的位置)至手指并用。搓一截、拣三株稻草合进来。合的时候也得注意,一定要将合的位置怼齐。 刺喇喇…… 刺喇喇…… 每一搓,都是这种动静。 搓一尺长后,她用一株稻草将首端捆了几圈,掖紧,防止松散。搓了三尺后,用膝盖夹住绳子,如此才能每搓一截、将这截拽到身体后头。如果堆在身前,草绳就会在地面和她掌心间支棱着,影响搓的速度和质量。 刺喇喇…… 刺喇喇…… 她的手早在这些年的穷困生活、日复一日的各种草编练习中磨砺出来了。先是扎出数不清的小口,迎着光亮看,有时瞧的她自己都毛骨悚然。后来长了茧子、又搓破,伤口好了、再长茧子。 慢慢的,她的双手变成了这样,不止骨节粗,还布满了细小沟壑,掌纹里黑黢黢的,在飞流峰的温泉里泡都泡不干净。 可是这又怎样呢?这些黑纹、粗糙,就是草编匠人的勋章啊! 第134章 后勤匠人王葛 王葛凌晨寅初时才把草绳搓完。因她平日习惯了劳碌,又是在紧张的比试里,所以自身并不觉得疲惫。 “考生通过。” 她揖一礼,欢喜前行。 但是几个器物架都选不了模子后,欢喜变着急。紧邻草绳的下个器物架上,是一件蓑草制成的蓑衣……外加一个草篓。草篓的材料有三种:芦苇、杞柳茎、蒲草。她若选这组模子,考试结束前能否制完都不一定。 再下组模子:一张大草席……加两个刚才那样的草篓。 然后:五双普通的草鞋,三个草篓。 王葛郁闷不已:莫非官府其实急缺草篓?然后随意搭配点别的? 终于遇到如厕的地方了。地方不大,占一个器物架的空位,因两侧都有挡板了,前后各加一挡板正好。但充当前门的挡板有个窟窿是啥意思?她推门进来,窟窿位置是闩门的横木。 明白了,横木的里侧肯定有标记,在里面闩上,外面的窟窿里就能看到标记,代表茅厕里有考生。 啧啧啧,太先进了。不方便的是里面就一个大木盆,她都快噼成一字马了。 出来后,下个器物架……王葛惊喜至极,眼睛瞪老大。就一个小草筐,里头有俩麦饼。她慌不迭端起筐,只是地上咋没材料?还有,饼是道具吗?搁哪? 【推荐下,野果阅读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yeguoyuedu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对面的巡吏使劲憋笑,脸上看起来格外凶:“此处不是器物架,这是剩的考生晚食,拿一个饼,放下筐!” “哦。”王葛厚脸皮惯了,立即举手问:“有水吗?” 巡吏朝她前方一扬颌。 王葛揖礼。前行几步,果然,下个器物架上摆满了水碗。饼里有肉馅哩,馅还很多哩。坏了,后方咋还有考生过来? 莫非从竹器棚、或木器棚里出来的? 王葛连灌两碗水,狼吞虎咽往前走。 下个器物架、下下个皆为空。 然后她看到了下组模器……捆绑在一起的两双方头履,下边那双略大。目测上下两双的制式、材料都相同。制式属满耳草鞋、加绊带;材料为葛藤加芒草,鞋体宽大,单底。 跟她匠工考后在清河庄临时匠肆制的方头履一模一样。 她问过桓真,这种草鞋大多是行军打仗时,普通士兵穿的,为了走路轻快、耐磨损,脚掌位置编织的厚实,脚后跟则薄。 这时后面的考生遭遇了和王葛一样的郁闷经历,将盛麦饼的筐当成了模子。 王葛把这两双草鞋抱在手,然后钻进器物架底下。 是的,架子底下就是考生睡觉的地方,铺着隔土地的草席,几乎是一躺,顷刻间她就睡着了。 冬!远处有扬名鼓响。 王葛脸上现出几分挣扎,没能睁开眼。她梦中恰巧也出现了鼓音,梦境里风疾,怎么都吹不走阻挡视线的雾。 “我独南行……于林之下……” 我独南行、于林之下…… 雾里似拱上来千千万万个声音,每个声音都将她头发吹起、又揪着她的皮肤往雾里扯,扯的她浑身都疼,好像要碎裂掉。 王葛吓坏了,偏偏在梦里无论怎么恐慌、也知道是在做梦,但就是喊不出声音,醒不了。 你到底是谁、到底是谁……她的质问卡在嗓子眼,卡的越来越堵。 突然,一声轻脆金属响!是她前世最常用的刻刀!从上掉落,化巨大刻刀,为她噼开前路一道缝隙,雾随之滚滚涌入刀之路。 冬、冬、冬…… 鼓声随雾变澹,开始清晰,不再像之前总隔了层瓮似的。 冬冬冬冬冬! 鼓声骤然剧烈,她脚下一空、失重坠落,终于醒了过来。 天微亮。她后怕的急喘几声,被可恶的梦吓出了一身汗。拣起草鞋,钻出器物架,把材料抱来制作区。这种单底草鞋,在汉代以前被称为“屦”,汉代以后才称为“履”。王葛其实在桓郎君当时讲解方头履时,就听出了暗示,朝廷正在哪个地方打仗,需要大量的方头履,跟南山木匠肆急雇匠工制箭竿的原由一样。 她放缓心态,箕坐于地,搓一段长长的芒草绳,用自己的双脚当靶具,另头缠于腰间,形成靶状。这就是制作草鞋、除了草料没有任何辅助工具的最原始方法,跟她去年在乡里争夺“匠员”比试时一样。 但两种草料并用的方头履,比一般农户常穿的复杂多了。她按照模器的经、纬构造,继续搓芒草,两株芒草为一股,搓成两股制式的绳,作为草鞋底的“经绳”。葛藤加芒草一起搓,为草鞋之“纬”。每穿一个来回,都要将草绳往自己方向摁压,使其紧密。 草鞋跟草绳一样,似乎永远登不上大雅之堂,但对在前线打仗的晋朝普通士兵来说,他们不需要那些高雅的艺术品,他们很可能每天都在急需草鞋,减少双足磨损的痛苦。 慢慢的,王葛心头酸涩,心疼起那些普通士兵。此非矫情、非圣母!她前世就崇拜军人,今世也一样。自己无法去前线,那就为他们多尽一份匠人的力量。她决定了,此次考试后,每天但凡腾出闲空,都要制这种草鞋,多多益善,攒起来后,要么通过南山、要么通过桓亭长,将草鞋捐给前线。 现在,唯希望她的虔诚之心,灌注于这两双草鞋里,能让士兵们穿的更久一些。 日出日落,又是一天过去了。 五月十七。 王葛走出草编棚,刚出来就跑。当然,不止她一人在跑。 跑回起点后,看到休息区并无提前完成比试的考生。 她进竹器棚还是木器棚?时间不会允许她选两个了,那就竹器!因为一开始进木器棚的考生肯定最多,好制的必然已经没了。 进来后,第一个、第二个器物架均是空的。 第三个器物架……王葛略微犹豫,是组合模子:三握算筹。目测每握至少二百多根。选是不选?材料里的工具倒是齐全,有篾刀和圆豁刮刀。 入口一下涌进来三个考生,没时间给她犹豫了,立即把模子拿进材料筲箕。这个筲箕挺大,里面是摆放整齐的竹秆。 下午。 王葛成绩再过,又选一组模子,是一筲箕毛竹所制的好似甲片、长形的弧状器物。每一片都是三寸长、一寸宽,两侧各上、下穿孔。 无论筲箕里的模器,还是地面上的毛竹材料,都经过特殊处理了,比原本就坚硬的毛竹还要结实。 这一定是给普通士兵、或乡兵制的竹臂鞲。晋朝已经百废俱兴,对铁匠肆的管理极严(庶族再富有也不允许经营铁匠肆),但普通士兵、乡兵还是无法配足铁臂鞲、铜臂鞲,只能用坚硬的竹臂鞲替代。 工具提供了篾刀、刮刀、尖锥、锉刀、手套、操作厚木板,很是齐全。王葛数了数,模器共有二百片。 “呼……”习惯性的深呼吸一下,她为自己鼓劲:王葛,从现在起,你把自己想像成也在战场,你就是负责后勤的匠工,你就是后勤兵!前线的将士在急需物资,在等你加紧制作。你不能拖后腿,你学手艺能用在实处,比会制精细工艺品还值得你骄傲! 加油吧!后勤兵王葛! 第135章 技不如人的差别 五月十八。苇亭。 王荇独自坐于木亭中,亭旁往来的人少,他可以一遍遍静心诵书:“夫人为子之道,莫大于宝身全行,以显父母。此三者人知其善,而或危身破家,陷于灭亡之祸者,何也?”看到袁郎君骑马过来苇亭,他停下背诵。 “袁阿叔。”王荇揖礼。袁阿叔面冷心善,虽然每次都不应声,但自己绝不能失礼。 袁彦叔胡子拉碴,脸上、脖颈黑皴覆风尘,比前几日离去时还显落魄。他好穿粗布白衣,衣裳前面脏的没法看,裳后更是皱皱巴巴。步入亭中,看到地上摆了几个拳头大、泥巴制成的多面球,拿起一个,若干泥面上都刻了字。 王荇解释:“这是阿姐教我制的多面泥球,我有不会的字,就刻在上面,等桓阿兄回来后教我。既能省墨、又不糟蹋简牍。袁阿叔看,它总共有二十六个面,有的面太小了,不好刻,我只在能刻下的地方刻,就这样还能刻几十个字哩。” 袁彦叔越瞧越佩服王葛,不愧为头等匠工!她肯定是从多面书觚中受了启发,研究出多面泥球。 其实王葛哪有那么大本事,她只是将前世历史提前了百余年。真正的发明者,是南北朝时期“八柱国”将军之一独孤信。他因自身显赫、官职多,就发明了一种由煤精制成的多面印章,印章通体只高四厘米多,呈八棱二十六面球形,上刻四十七个字。此印章被陕西的一个学生偶然发现,将楷书入印的历史提早了四百余年! 袁彦叔好学,最认同《论语》中的一句话: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他从行囊中拿出一片木牍,将泥球形制分几个面画在牍上。然后再刻了一个梳羊角髻的小童,并刻了自己求教小童的样子。 这种泥球,自家族中的儿郎也可制来刻字,好携带,能随时储备生字,又可省简牍。善! “画得如何?”他一笑,牙齿真显白。 王荇看着牍,欣喜不已:“喔?小童子是我?以前夫子也画过我哩。”说到这,他嘴角向下,小嘴紧抿,眼中瞬间含泪。夫子又遣亭吏给他捎来了简策、笔、墨、纸。他想夫子。 “坐。刚才我听你在诵《戒子书》,我这几日都得闲,有不明白处,不必等桓亭长,我教你。” “是。谢袁阿叔!” 下午申正。 木匠大类三个考区同时槌响计时鼓。随鼓音落,将有四十个考生被淘汰掉。 绝大多数人都只走了两个器物棚,人之精力有限,能擅长制两种材料者,已经是木匠人之中的佼佼者。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yeguoyuedu 安卓苹果均可。】 但佼佼者中,还有至强者! 酉初,成绩统计出来了,考官一过来,众考生全都忐忑无比。 匠吏:“现在由我公布留取考生姓名。按户籍之地念,未被提到者,离场!县邑考生……李甲、周……荷舫乡考生……瓿知乡考生……王葛……” 王葛一直拧着的眉终于放开,听匠吏喊名过程中,她紧张的连呼吸都放轻。一百人淘汰四十啊,考生中有不少超过三十年纪的匠工,他们专注某方面的技艺,肯定比她前世要强,她哪还有进场前那么足的信心。 与王葛心情相反的是郑鹊。荷舫乡被留取的考生里没有他,他只制成三器,已知很可能被淘汰,但人总是期盼能出现奇迹,万一旁的考生还不如他呢? 没有奇迹,他脸发黄的离开考区,排着队等待敲不如鼓。 这是他第二次敲不如鼓。匠工考时他主动离场,敲时神采飞扬,还有同乡在吹捧他,那时他虽喊自己“技不如人”,但相信谁都知道他比考场里还在拼的蠢考生强。那些人,拼着疴裤子,博一个等级高些的匠工称号,能怎样?顶多窝在匠肆里碌碌无为一生。 相隔数月,他接过鼓槌,槌响,竟是真正的技不如人了。唯一和上次相同的是,旁人也都认识他。郑鹊脚底发软的随淘汰者行走在通道里,越行越窄,走了好远才回过神,觉出不对劲。 “别磨蹭,继续往前、不得往回走!”游徼催促。 郑鹊有点害怕。 考场中,王葛这六十名留取者也在害怕。 第五考项已经公布:根据要求提升器物使用功能。器物选择,只能从考生自己前项考核中彷制的器物里选择。 成绩计算法:由考官衡量改造后的器物功能,评定强、次、弱三种等级。能达到一件强者的考生,留取;两件器物均达到次强,也留取。制器数量在此项考核中不再占优势,最多留取三十三名考生。 此考项开始时间:一个时辰后。 结束时间:最晚在二十二日清晨辰初,跟前项考核一样,允许考生提前离开考核区。 工具跟彷制时的相同,材料数量双倍。六十名考生的制作区域,被平均分配在三个器物棚里,王葛的制作区域是草编棚。 巡吏布置场地,考生们赶紧去领晚食,上茅房,没一个倒头睡会儿的。 王葛吃饭的时候数了一下,女考生算上她只有十三人,这就是女娘的艰难处,其实论吃苦,女娘并不差,但年轻的要紧岁月,女娘必须得嫁人、生子、再生子……哪腾出闲空提升匠技? 她怎么办?唯有在嫁人生子前,先把匠师、最好是将中匠师也考出来。吃到一半,饮够了水,她就往器物棚走。 随她此举,陆续有考生也跟她一样,不歇了。歇这大半个时辰又能咋样? 器物棚深处一片黑,用不着的灯笼都灭掉了。巡吏拦住众考生,必须等计时鼓响后才能进入。 考生们在各自的棚前等候,每个人都在思考自己能改造哪几个器物?是多多益善,还是集中全力只改造一个?要知道,所有考生改造的器物功能均被评定为“弱”,不是没这个可能,那到时候只能以数量来论。 王葛在前一项考核里共制了五种器物:针线笼,草绳,方头履(制了两次),算筹,臂鞲的甲片。 针线笼她放弃改造,能彷出来都不容易,她没本事改。臂鞲也如此。那就只剩下草绳、方头履和算筹了。 莫忘记一点,得根据要求来改造。棚内,巡吏来来往往,不仅在搬运材料,还在架起新的鼓……乡名鼓。 第136章 天时地利人和 半个多时辰后,巡吏终于发话:“诸考生先依次进器物棚,按地面白灰所画的行囊编号找自己制作区,不识字者,敲乡名鼓由巡吏引导。” 【推荐下,野果阅读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yeguoyuedu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草编器物棚前的巡吏喊名:“考生韩木!” 此考生进去没多会就自敲了乡名鼓:“踱衣县西闾里,韩木不识字。” “考生王孝。” 王葛听到“王”激动了一下,对方是个年近不惑的郎君。也敲了乡名鼓,是荷舫乡人。 第三个考生又是县邑籍。 怎么都敲了乡名鼓?王葛正疑虑时,该她进了。 之前三名考生并未先入各自制作区,而是一字排开,站在乡名鼓一侧。 众巡吏在另一侧,讲述规则:“从西至东、再折回此处,每个框线不准停留,然后告知我属于你的制作区是哪个?认不出,敲乡名鼓即可。若指错,淘汰。考生可明白?” 王葛立即道:“明白。”二十个制作区全呈方形,用白灰洒在地面隔出。一共两排,一排十个。巡吏之意是只准她走一个来回、不得停下脚步思考的意思。 每个制作区内的材料都用粗布蒙着,王葛无法根据先前制的器物确定自己的制作区,只能凭借方框前的白灰编号识别。 她的行囊编号是“瓿、二十五、二”,最复杂的“瓿”字反而最易识别,但接来的数字,她根本不敢试着去确认。它们也是篆文吗?还是契文?好几个都是两头尖、中间粗,外形跟个竖梭子似的,也是文字?它代表“一”吗? 不行,她不敢确认,又因为得不停往前走,一个个白灰数字在她脑中存留、出现新的,越来越湖涂了。 那个“x”她倒是知道,是指“五”,是商朝时期的假借字。 坏了,都走到最后了,她才总结出那个长的有俩角的字应该是古文“二”! 冬!可她不敢赌,槌鼓大喊:“瓿知乡王葛不识字。”唉,脸皮再厚也觉出丢人哩。 巡吏:“王葛,第二排、东三。” “是。”当真后怕!因为跟她猜的不一样,她猜的是第一排的东四框。她站到乡名鼓旁,下个考生进来了。 二十人,无一例外,全敲了乡名鼓。 棚外已无考生。 考官分别进入各器物棚,说道:“知道为何让你等辨别各类古文字么?因为若不识古文字,就无法甄别古物,到时你们就得厚颜求教读书人,且旁人说的是对、是错,你们脑子空空,根本不晓得对错!我等匠人的地位,为何一年年被朝廷看重?不致文武百官轻视?正是因为种种文字起源,尽存档于将作监!读书人想阅古文字,需通过将作监!我等后起之辈,必须将所有古文字牢牢记住,一代代传承下去!发现一个古文字、就得记住一个!必须记住! 我等匠人,一辈辈传承的,不止是匠技,还有文字! 你等……可明白?” “明白! ”王葛被考官一番话激励的热血澎湃,抻着脖筋随众人嗷嗷喊。 “连喊三遍! ”考官振臂命令。 “明白、明白、明白! ” 考官一挥手,计时鼓响。 王葛按刚才巡吏说的,进入第二排东三的白灰方框。原来竖形“梭子”的古文字,代表的是数字“十”。揭开材料堆上的蒙布,她制的五样器物全在一个筲箕里:针线笼,草绳(只有三尺长),方头履(一双),算筹(十根),臂鞲甲片(十片)。 材料倒是极多。 每类器物中都捆绑了一枚竹简,幸运的是,上面写的不再是古文字。 但这种幸运,在此器物棚内只属于连她在内的两个考生。 普通百姓哪有识字的渠道?考生们还是纷纷起身再次敲乡名鼓。 “浔屻乡魏……不识字。” “瓿知乡张……不识字。” 浔屻乡、荷舫乡、瓿知乡、踱衣县、浔屻乡…… 王葛已经对吵杂声麻木了,先看算筹的改造说明,和她预想的一致:或精减数量、或利于携带。 在桓真教虎头九九表时,她就已经在考虑如何把算盘提前制出来了。制此物简单,理由得先能说通。所以每逢桓郎君演示算筹的基础使用法时,她都旁听。 算筹可不是像她一开始以为的“不就是数冰糕棍吗”。首先,它们要么以赤色、黑色区分正、负数,要么以三棱形、四棱形区分正负。记数规则为:一纵十横,百立千僵,千、十相望,万、百相当。王葛就是从这句规则以后,剩下的基本就听不懂了。 等她再能听懂时,就是桓真给阿弟出“鸡兔同笼”的题了。当时她瞠目结舌,才知道这道题在千余年前的古代就有了! 更瞠目结舌、吓她一大跳的是,桓真还拿出了“游珠算板”! 前世王南行文化水平有限,不知道算盘是第二批被列入国家级非遗目录的,也不知道中国算盘雏形实物的最早发掘,出自海昏侯墓中的“游珠算板”。最早的文字记载,出现于汉朝徐岳所着的《数术记遗》中:珠算,控带四时,经纬三才。 这句话的意思是指将木板刻成三部分,上下部分置游珠,中间部分以定算位。上面一颗珠子当“五”,下面四颗珠子各当“一”,以不同颜色区分。 直至看到了“游珠算板”,她才被古人的智慧又一次深深折服。所以这次考核具备了天时、地利、早有人和,恰是她将后世算盘制出来的最好时机! 与此同时,乡兵大武的结果也出来了。桓真、王恬全都通过,但王恬讨厌的司马冲也过了。 少年护军营的招录条件,除了年不满十五外,就是宗族中必须有五品以上的在朝官员。这些世家子弟绝大部分都是从户籍地报名,桓真这种情况特殊,是他阿父惩戒他犯了错,特意罚他在穷县为乡兵、且上报了朝廷被允许的。 等待争夺“护军童子”名额的诸少年乡兵,共九十九人,数司马氏最多,占了三分之一有余。许多司马子弟都厌恶的瞪着桓真,因为他抢了本县的名额,不然他们司马氏还能再多一人。 两位官吏站在这些儿郎前,二人官职分别为兵曹史、都亭长。 兵曹史:“肃静。先贺诸袍泽通过乡兵大比。略休整几日,等待铁匠、木匠准匠师考后,进入最后的大赛斗。注意,只留取五十人!” 王恬、司马冲同时举手。 兵曹史背后起了一层汗,一个是郡太守之子,一个是皇室宗亲,让谁先问? 他余光中,都亭长不见了(后退了两大步)。 官员少有笨的。兵曹史一指,指向王恬、司马冲正中位置。你们爱谁谁吧! 俩小郎当仁不让、同时出声,各问各的。 “我等赛斗和旁边匠人考有何相干?” “大赛斗是何意?难道让我等欺负那些只会噼竹、打铁的弱匠人?哈哈、哎哟!”王恬刚叉腰笑,就被桓真踢腚。 第137章 最后的考项 夜晚,月色照到县邑之南,被一道道高毡墙隔成了霜块。原先的鼓声鼎沸的备考区,只留下一堆堆油布覆盖的行囊。当时留下了多少行囊,现在还是多少,一个筐都没少。 郑鹊全神贯注,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现在制的是什么器物上的木零件,但肯定是零件。木料为赤枣木,形制前宽中窄后宽,从顶端就刻槽,一直延伸至后宽位置,扩大,凿出一个竖长方洞。 他自淘汰后,就随众人被巡吏催促着来到此处。这里肯定是官署置下的匠肆,木匠、铁匠混于一起,匠工制器的动静日夜不休,火光、高温、木屑、铁腥、人身上的各种臭味,令九岁、出身庶族的郑鹊不知所措。巡吏说了,准匠师考试结束前,谁都不允许离开此处。 最可怕的是,巡吏还说了,每制成一个标准木零件,匠工都必须在规定的位置刻上自己的户籍地、姓名,倘若制的不标准,组合器具时出了问题,就废该匠工的所有等级,终生不得重考。 “呜……我想回家。”郑鹊默默嚎着,脸上太脏,泪豆子掉下来是黑的,没法擦,因为手上更脏。 考场内,王葛早制完了算盘,正在用灯心草编织针线笼。针线笼是她最先排除可改造的器物,没想到按竹简上的要求,反而最易做到。 针线笼改造要求为:加一种花纹,令其更为雅致。 草绳的改造是最出乎她意料的,其实都算不上改造了,是让她打十种结实草绳结。王葛只会三种,蒙都蒙不出来。 方头履的要求:调整经纬绳,至少增加一成耐磨度,考生可放弃,若敷衍改造,浪费材料,降其余器物改造成绩。 甲片的要求也如此:打磨甲片,令其编成臂鞲后,至少增加一成防御度。 啧啧啧……耐磨度、防御度,这是打游戏吗?古代的词儿还挺潮流。王葛都怕自己一改,甲片防御更弱了。 次日。有考生提前结束了比试,实在没法磨蹭,巡吏来来往往,哪个考生手上没活计,巡吏就瞪的对方满脸羞愧。试问以这副窘态强撑有何意思? 王葛也快撑不住了。她完成了针线笼改造,加了大矩形纹,将小菱形纹拢在每个矩形纹内。可是制完此器物,她总干坐着也不行啊,已经整理完材料了,草株捋的比她头发都顺,工具更是在筲箕里颠来倒去好几遍,就差一根根数稻草了。 巡吏可恶,跟前世的监考老师一样,明知道她啥也不会了,越是在周围徘回。 唉,算了,王葛也和其余提前离开制作区的考生一样,觉得再强撑只会被巡吏瞧不起。只是她的成绩能否被留取?最后的挣扎,王葛拼着搏一搏的心态,用九根竹算筹搭了个前世经常玩的“快子拱桥”,然后把盛着五样器具的沉筲箕,放在单薄的竹棍桥上,离开器物棚。 外面艳阳高照,休息区正好在发放午食。王葛大概一数,提前结束的起码有四十余考生,心里踏实不少。 下午,考生陆陆续续出来,日落时分,第五考项宣布提前结束。考官连夜评定成绩,考生们一个个哪能睡着,都在黑暗里抻脖子往器物棚里望。 “草编器物棚,瓿、二十五、二编号考生进来。” 王葛已经做好心理准备,没想到先被询问的竟是算筹拱桥。 顾考官:“考生勿紧张。此竹棍的搭法,是你自己思量出来的?” “是。” 王葛已经编好原由,但考官并不询问,只道了两声“好”,再问算盘:“此物解释一下。” “回考官,此物彷游珠算板,外形似将一颗颗竹珠固定在长形盘中,因此我称它为算盘。” 刘考官:“游珠算板分二色珠,可计数,可算加、减。考生,如你所制的算盘仅改了外形,是算不上提升其功能的,成绩最多定为‘弱’。” 王葛:“回考官,此算盘还可算九九表。” “细讲。” “上珠每珠为数五,下珠每珠为数一。满五用上珠,满十进一。考生请求为考官演示,比如……” 半个时辰不到,不通算术的两位考官终于受不了了,把王葛请(撵)出去。什么“几下几去几”?什么“几退几还几”?听的脑袋懵。 还是赶紧请主考官吧。 翌日下午未时。 三大考区留存的考生合于一起,一共九十九人,王葛以二考区成绩最优,站在了队首。 其实第一、第三考区,清晨已经出来成绩,唯第二考区延长了一上午。主考官亲来,让王葛再次演示算盘的加、减、九九乘法,然后将此器物的成绩,定义为所有考生中唯一的“强”。 这回由主考官亲自讲述最终项比试。王葛挨着主考官最近,崇敬不已,这是她见到的第二位大匠师。 若非这位老者懂算术,她满怀信心的算盘,有可能连“弱”都评定不上,而且主考官还意味深长的夸她竹棍桥搭的“妙”,夸她不愧为头等匠工。 “诸考生,接下来进入最后的淘汰比试。你们将与九十九名铁匠考生组成二人队,跟九十九名乡兵大比中的胜出者搏斗。” 一片倒抽气的声音!搏斗?拿笤帚扑、竹棍抽,拿草绳勒吗?会不会被连扇耳光?会不会被人家一脚蹬飞三丈? 主考官一笑,继续道:“即刻起,你们可用自身擅长的本领,制作一样器物,或能助你们防御,咳……或攻击、或攻防兼备。材料管够,工具管够。隔日,与各自的铁匠同袍会面,去西边的乡兵武场。你等可明白啊?”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yeguoyuedu 安卓苹果均可。】 “明白。”主考官仁善,讲的确实明白,劝考生最好是制防御性的器物,挨打少,别犯傻去制攻击器物,更别奢望攻防兼备了。 “组队方式,我方成绩最优者,与铁匠考生的最末者组为一队,第二名与对方第九十八名组队,以此方式顺延。你等可明白啊?” 成绩掉尾的立即高呼! 王葛暗道晦气。她要跟一个成绩最差的铁匠,去和乡兵比试中的佼佼者干架! 主考官:“共比试三场,只要你等赢一场,就算赢。诸考生,相信你们的双手,相信你们的创造,要相信匠人之能,不一定会输……的太惨。总之,此考核为最后一项考核,只留取最终的五十名额!望你等……全力以赴!” 第138章 王葛的花式战备 王葛举手。 主考官:“考生讲。” “我等只允许制一样器物,可以为组合器物吗?” 主考官又一次暗赞王葛的灵透,并毫不掩饰他的赞许:“当然!组合器物方显吾匠人之能!只要器物之间能相连,便算一件器物。你等可明白?” “明白!”不少考生感激王葛的同时,也在自省,为何他们就没想到? 巡吏:“器物棚已重分制作区域,各考生按前项的分类进入,按毡墙上的白灰编号寻找自己的制作区,先检查各自工具。材料区独立,考生自取。制作过程中,不得进入旁人的制作区,不得窥探、打听旁人的制器过程,违反者淘汰!你等可明白?” “明白!” “制器过程中,可在巡吏帮助下,试验所制器物的威能,除此原因,不允许出器物棚。明日入夜戌初时刻,铁匠考生与你等合并,允许组队演练。可明白?” “明白!”太好了,至少有一晚的合作练习。 “考生入器物棚!” 王葛停在原地举手。 主考官:“考生讲。” “我有两位恩人也参加了此次乡兵大武,若遇上他们二人,我请求调换对手作战。虽是效彷作战,但我怕伤了恩人,忘恩负义……”王葛越说越小声。 “哈哈!”主考官大乐,“好!好一句怕伤了恩人,王葛,若你此次真能赢了乡兵,只要赢……两场,我就将你评定为‘头等准匠师’!” 每年每县的“头等准匠师”等级,最多只有一个,踱衣县已经两年没出过头等准匠师了。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yeguoyuedu 安卓苹果均可。】 主考官离去后,刘考官不解:“匠工考生想赢乡兵中的勇夫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主考官竟让王葛连赢两场?” 顾考官:“头等匠工嘛,自然得增加难度。不过……往年都是跟普通勇夫赛斗,今年换成世族子弟,不知是否更难斗啊。” 这时王葛已经找到自己的制作区,周遭的毡墙不是太高,恰能挡住她的身高,足够了。工具齐备,她赶紧去材料区找毛竹。 前世擅制毛竹的匠人,几乎都会给她讲一遍戚继光用毛竹制“狼先”,击败倭寇的事迹。 何谓狼先?也称狼牙先,以竹料中最坚硬的茂盛大毛竹为材料而制,整体二丈有余,至少三分之一的部分,留存竹秆上的枒杈。秆的最前端,要削置一尖枪头,所有隐藏在绿叶中的枝杈顶端,也要削成尖刃、或绑上另制的尖刃。 因此狼先除了适合跟队员组成攻防阵势外,还因其本身威力、长度,壮怂人之胆。 但是狼先有一大缺点,就是沉重,制出来后,要么让她的队员使狼先、她使铁器,要么想办法让狼先更便利。 当然要选后一种,万一铁匠队员身板更弱呢? 王葛已经在脑海中勾画搏斗时会是何种场景。她和队员势弱,那就原地防守为主,不要主动攻击。制出狼先后,再制一稳固木架,以木架托住狼先,她只需摇动此器对准敌手就可以了。因此木架也是此仗能否胜利的关键。 木架稳固是必须的,起码不能被狼先带翻。其次,木架跟狼先接连的部分能上下撬动(跟村里打井水的杠杆桔槔一样),更能被她带动着前后左右旋转。 这些就够了么?哪能!不然她干嘛询问组合器物的问题。 心头想法再多,也得一样样来。 天黑后,巡吏来每个制作区掌两盏灯笼,叮嘱小心火烛后,没立即走,而是绕到毛竹的枝叶端,趴近了细观。 “咝!”他情不自禁倒抽凉气。这小娘子从哪学的?此器也太狠了,简直无处着手啊!不敢再细想,越琢磨越激动……他得赶紧跟考官汇报。 众考官听完巡吏的描述后,问道:“那她已制成了?可否申请试武器?” “没有。我看她正在制一木架。”此人又描述匆匆一瞥中木架的制式。 刘考官:“此器沉重,考生是彷效桔槔,以木架为支撑?” 贺考官:“应是了。” 主考官:“都不要干扰她,等她主动申请试练此器。” 乡兵赛武场,司马冲在角抵赛中赢了王恬,输给了桓真。儿郎们各个争强好胜,借着赛斗把不服、置气发挥的真是痛快淋漓,凡相互扳过对方的地方,全都掐的青肿。 接下来是对战铁蒺梨网。这是九十九名勇夫难得聚在一起商量出的新练兵法,防的当然是铁匠考生。 此网长一丈余、高则不足一丈,两边均绑竹秆,方便巡吏执网。桓真成绩最优,先上场。 他手握青铜刀,是质量最差、没开刃的;身披发着臭味的皮甲(战场淘汰下来的废品);兜鍪倒是好的,将一片片长条盔片用铁钉串连。 以上就是后日对阵匠人考生的所有装备,要害部位全都覆白布,匠人考生所制的器械会涂上黑炭,一旦被戳中要害部位,就算乡兵输。 两个巡吏扯着挂有三十个铁蒺梨的大网扑向桓真,他左移、右挪、脚尖点地做出腾越而起的动作,俩巡吏将网向上一提时,桓真就地一滚,从网下搓出,一旋身体,踢跪一个巡吏。 无能!此诡计也只能使一次。司马冲冷“哼”一声,该他上场了。 同一时间,王葛出来制作区,向巡吏举手。 可算等到你开口了,要试兵器否?巡吏:“考生讲。” “对战时,允许我使用土泥作为辅助攻击吗?”她小声问,生怕被旁的考生听到。 “允许。因为土泥属于任何对战之地都可随时取材之物。” “那粪溺呢?” 巡吏……你、你、你!你一个小女娘想干嘛?土泥被允许是因为有前例,写进了规则里,但还没人想过用粪溺。 王葛一见巡吏脸色不对,继续小声解释:“粪溺不也属于任何对战之地,都能随时取材之物么?” “我得向考官确认。”巡吏匆匆而行,太激动了,且她说的没错啊,粪溺跟泥巴被允许使用的道理不都一样吗? 王葛开始在木架的底盘上楔横木,横木外侧有格档,如果粪溺能使用,她就将其裹上泥衣,制成一个个臭球。当然不是制投石机,她可没那能耐,而是由她操作狼先、让队友用手投臭球。 之所以预备臭球,是怕敌手万一身手极敏捷,跳跃能力强、或从地面滚过来。以臭球袭击就可延误对方一、两个呼吸的反应时间……不行,这仍不能万全,得再制一些毛竹蒺梨。对!多制、多多益善! 第139章 忙忙碌碌的王葛 不,不对。竹蒺梨得用在最后,不然会被敌手扔回来的,万一人家扔的准,正好扎她脸上咋整? 有了!削好多短、且圆的竹棍洒地上,搭配臭泥粪溺,绝对能有香蕉皮的效果。哪怕对方敏捷,脚下打滑的时间也足够她将狼先调头,重新对准对方了。 还有!狼先上的枒杈不够多、欠威勐,她要制几根枪尖带倒钩的竹棍,绑上去、绑结实了,万一对方披甲哩?就能给他撕下来! 刚才那个巡吏回来了,正好瞧见王葛咬牙切齿、眼珠乱转的模样。她赶紧停止假想,揖一礼。 巡吏:“考官已应,可将粪溺作为辅助手段,但只能收集器物棚内如厕区的,土泥也只允许在你自己制作区内挖掘。” “是。” 巡吏一走,王葛立即用斧子噼地,没有铁铲等合适的挖土工具,用斧子刨最快。腾出东南侧毡墙下的一块地方,噼一阵、再用篾刀刨。她的晚食一直放在制作区入口处,哪顾得上吃,她要抓紧每刻时间干活。 左手使劲为主,疲惫时,换右手抓斧。噼、刨、噼、刨,半个时辰挖出个大方坑。她累的直喘,浑身早被汗浸透,真想躺地上啊,但是不能歇。 不能歇! 她截两节长竹秆,分别削木板堵住底部,做成俩竹筒,再塞泥进去,捣结实,尽量防漏。把一截短竹秆一噼两半,舀粪用,然后去一间间如厕区,把盆里的垢物舀进俩竹筒里。 巡吏一直跟随她,真是又想作呕、又佩服这小女娘。考生中即使有跟她一样聪明、懂得利用粪汁的,但估计紧接着会放弃此念头。 想到未必能做到,但是看人家王考生…… “呕!”王葛再也憋不住,不能浪费,全吐在粪盆里。 俩竹筒都快满了,她一手提一个,快步往回赶,倒进挖好的泥坑里。 巡吏:“呕!” 王葛赶紧指坑。 巡吏冲到坑边,全吐里头,心想:若王考生赢了,功劳簿中得录上他啊。 忙碌了一个时辰,王葛觉得自己已经失去嗅觉了,终于收集完粪溺。紧邻制作区的厕内她没动,万一遇到考生来解手多尴尬。 她将几个竹秆一噼两半,搭在坑上遮味,然后吃了晚食,小睡一会儿。忙碌习惯的人自带生物钟,天未亮,她带着滂臭的一个竹筒去解手,不能浪费喽,盛回来贮存在坑里。 “呼……”为自己鼓把劲! 开始吧,先制作倒钩枒杈。材料仍旧用毛竹,篾出一条条长竹棍,将竹棍一端削尖,尖的部位下方,各增倒尖,保证只要勾住对方的袍、甲,就能扯他个窟窿。 连削、带调整捆绑的位置,一个时辰又过去了。 时间!时间、时间!为啥过的那么快?她真想把每一刻都噼成两半用! 接下来就是制绊倒对手的圆竹棍。材料用慈竹即可,篾成一根根后,用不着特意刮青,但是每根过刮刀,打磨的圆柱形必须标准。标准了才更易踩滑。 打磨好一大把后,截断,每个小竹棍跟手指差不多长即可。废物利用,装到昨晚两个盛粪的竹筒里,用稻草当塞子(方便取)。 组合武器,要求得用木匠大类包含的材料,将各零件连接成一体。这太好办了,她先找竹筒能放的位置,置于木架底下的支柱夹角,一点也不妨碍狼先的操作。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yeguoyuedu 安卓苹果均可。】 于是又赶紧搓草绳,倒不用搓太长,两个竹筒都在中间位置绑死扣,底部绑活扣。急用它们时,解开活扣就能把竹筒朝外翻转,然后揪出稻草、倒竹棍。 冬!鼓吏报时:“己正。” 还有半个时辰就午时了,王葛这才想起早食还搁一边没吃。为节约时间,她一边吃着、一边去放置水碗的地方,饮足,再咬着饼、端两碗水往回走。 进行下个装备的制作!泥球。 考生的水是管够的,浇在坑旁的碎土堆上,两碗水太少,再连续端,然后搅拌湿泥,捏空心球。不能捏太大,得单手能握住。留一面不封口,待泥巴干了以后,往里倒粪汁。 还缺水,泥也不够。她再刨坑、再端水、继续捏。多多益善,宁可用不上,也不能捏少了。臭球还有个重要用处,就是万一那个勇夫变怂夫,不敢靠近狼先了,总不能僵持吧?他不过来,她就用臭球扔他。反正木架底盘的两层横木栏里能放不少臭球。 冬!午初时刻到。 午正时刻。 未初。 未正。 王葛看看泥球干的怎样了,继续制蒺梨。先用篾刀将毛竹削成一个个两头尖的瘦梭形,然后三个为一组,用细草绳将它们捆在一起,这样就能有六个尖刃扎人,肯定比四个尖的威力勐。 啧啧啧,她是仁善人,就不在它们的尖尖上蘸粪汁了,免得对手变成贾三娘。比试嘛,无冤无仇的,她只要取胜、最好能获得“头等准匠师”称号就可以了。 冬!鼓吏又一次报时:“申正。” 王葛先停止制蒺梨,开始往泥球里灌粪汁。拿开盖在坑上的竹,冲出来的臭气都辣眼睛。 还是将竹管噼半,舀粪汁灌入泥球,然后用旁边干净的湿泥将它们一一封口。这个过程她小心翼翼,幸好泥球都争气,没破。 冬!酉初。 王葛眯着眼睛,脸上脏的不成样子,真的是太臭了,被熏的不停流泪。总算制完了。 器物棚外,除了她,所有考生已试完器械威力。 威力咋样?怎么说呢,倒也不错。主考官的暗示确实都听明白了,基本都制的盾,有竹盾有木盾,还有个考生制了两个小盾,能双手防御。 也有几个制蒺梨网的,用草搓绳、编网,将竹蒺梨密密麻麻绑在网上,这类考生肯定是想让队友先以铁器械牵制敌手,再用此网往对手身上一蒙。 都不傻,没一个制竹枪、木矛等攻击类、投掷类的。既然注定会输,当然要少挨揍。 酉正时刻。 “诸考生回避。” 随巡吏下令,考生都返回各自制作区。他们并不知道这是众考官齐齐出动,要一起检试一种新武器:狼牙刺。 “狼先”为何被称为狼牙刺了? 因王葛在这十一年间,从未听人提到过“先”这个器具名称,所以考官问此物为何名时,她回复没名,并解释制此物的原由,是她惹大母生气时,大母好拿扫帚打她,她觉得扫帚打人铺天盖地,无处可躲,该被制成武器。 一时间,考官们全都她逗笑。由主考官暂时将此物起名为:狼牙刺。 第140章 我最愿对战小女娘 四个巡吏抬着木架出来器物棚,一个魁梧身板的抱着狼牙刺。因臭球制作不易,威力又“勐”,考官只让王葛拿出来两个。 主要想试的,还是狼牙刺跟木架的配合威力。 将狼牙刺没有枒杈的光滑尾端,穿进木架正中位置的木环里,此环跟下方的粗柄为一体,粗柄穿透木架横面板(板上方垫了几块厚木板为基座,厚木板跟木架面板的窟窿,都比木环的柄粗),面板的底部,同样被她向上楔了三层木板为堵。 所以能随意旋转的其实是木环,狼牙刺从环中穿过,只要木架不倒,它的秆身也能跟木环一样旋转。 主考官令一名游徼辅助王葛,假扮她队友,但非必要不得出手。另一游徼穿皮甲、头套镂空大竹笼、手上也戴了长筒厚手套,假扮勇夫。 一声“开始”!假勇夫在乱枝纵横的狼牙刺前横窜、蹲身、隔远绕圈、正绕、反绕,都被王葛敏捷的一次次怼准。 此举已经测出这武器确实能旋转自如,木架也较稳,俩臭球都没掉出来,盛小竹棍、蒺梨的六个竹筒更是牢固。 主考官:“测狼牙刺威力。” 游徼先发制人!早瞅准了一截竹枝、没有尖刃的破绽位置,抓住、狠拽!当他手上力度骤然一松,立时知道上当了! 这截竹枝是陷阱。 竹枝轻易脱离秆体之际,王葛奋力向右一推秆尾,乱蓬蓬堪比大扫帚的前端“哗”的扫中游徼大半身躯。当真如王考生说的,铺天盖地啊,他躲都没法躲,赶紧喊:“认输!” 王葛舒口气,说实话,此器实战是否利于防御,有多利?她也不晓得。 假勇夫的皮甲、手套都被钩在狼牙刺的倒钩上了,摘除还挺麻烦。几个考官笑的见牙不见眼,顾考官道:“哎呀,我还是年轻,沉不住气,迫不及待明早到来了,哈哈。” 【推荐下,野果阅读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yeguoyuedu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刘考官持不同意见:“后生可畏啊!但是一个小女娘,为了取胜,用粪溺当手段,心性未免阴损了。勇夫若先被狼牙刺扎伤,再被污了伤处……” 王葛心一沉:马后炮!嫌阴损为何不早说?她又不是没提前询问,现在臭球都制出来了,此人开始讲仁善了,不知道否定她的品行,有可能连她成绩都毁掉吗? 主考官:“呵呵,刘考官能说出这番话,还是经历的少啊。似都城、并州、雍州、秦州、益州等地,哪年准匠师考生与勇夫的大赛斗不死人、不打残几个?难道只许勇夫打死、打残匠人?不许我匠人考生反击?就算明日有勇夫死在比斗中,也没什么可惜的!连匠人都打不过,留他们到战场上挣虚功吗?哼!” 刘考官垂眸,不敢顶撞。 顾考官顿觉解气。他早看刘考官不顺眼了,去年此人瞧不上踱衣县的匠童考生,今年又瞧不上此县的匠工考生,没想到越来越没数,不向着匠人,反担心那些武艺高强的乡兵。 唯贺考官知晓主考官为何生气。这位大匠师前些年一直在秦州,因烧当部落中的羌姚氏作乱,秦州、雍州的仗就没停过。那里汉人、氐人混居,几乎全民皆兵,自然瞧不起刘考官不分敌我的做派。 狼牙刺威力已试,巡吏将其搬至草编器物棚西侧的空地,并协助王葛把所有臭球拿出来置在木架底部横栏里。如此,她的制作区就空了。 戌初。 九十九名铁匠考生到齐。 王葛的队友叫姜小四,浔屻乡人,年纪十五,个不高,身板宽厚。二人演练的位置偏僻,别的考生均看不到。 姜小四的成绩排在最后,都已心灰意冷了,一看狼牙刺,立即恢复斗志。 他打开厚布袋,里头有至少十来颗铁丸。“这项考核给我们的材料不多,不让使用竹、木辅料,我们只好制弹丸,要么制铁蒺梨。不过王考生放心,我自小就喜欢打泥丸,很有准头,不会拖累你成绩的。” “你真打的很准?能演示一下吗?”王葛欣喜,正缺这种本事的队友。 “能!”姜小四恨不能显露本领,他在一丈外画个双脚大的圈,跑回来,将弹丸一掷……没砸中圈内。 “我平时都是扔三次必中一次。” 砰。 “第三次必中!” “是我紧张了,这回肯定……” “中!” “必中!” “中、终于中了,呵……”姜小四羞愧垂头,拘谨的都不知道往哪搁自己的脸了。 王葛:“姜考生,其实我的战术是由你操控狼牙刺,我掷辅助武器。狼牙刺很沉,你试一下吧,我教你。” “哎!我有力气,我肯定行。” 今夜的乡兵比武场仍旧喧嚣,往年都是普通乡兵中选出的勇夫跟准匠师考生赛斗,今年更换这伙世族子弟,多少都会有人不服气。王恬、司马冲互相看不顺眼,但今夜达成共识,不服气者,尽管来挑战! 角抵、骑射,任挑一样,谁输了谁趴下学犬吠。 没人把明早跟匠人考生的比试放在心上,除了桓真。 王葛……是个变数,万一此次又创造了新器物,他可不想碰上。于是待挑战比武都结束了,他大声叫来王恬,找到兵曹史。“匠人考生中若有个叫王葛的女考生,被安排跟我或王恬对战,我和王恬请求换人。” “原由?” “我二人对她有恩,她肯定不敢使手段,我和王恬都不想胜之不武。” 王恬:“怕……说的对!”桓真瞪他一眼,他立即改口。算了,真让他揍王葛,他确实不好下重手。 匠人考生的资料已经送来了,兵曹史找到王葛的排名,还真是巧了,正是和成绩为首的桓真对上。 兵曹史为难道:“若是将她对战的顺序往后调,她只能对战司马冲。” 司马冲假装路过这里十几个来回了(每个来回只有两步),急切过来:“选我、选我!那就选我!嘿,小女娘是吧,我最愿对战小女娘了。” 比武场外围,司马南弟踮着脚尖,指着远处的司马冲,跟卞恣、谢据等同门兴奋道:“快看,那就是我三叔。威武不威武?俊不俊?” “哇……你三叔武艺一定很高吧。”最小的江同门已经学会敷衍人了。他觉得司马同门的三叔、还有另俩人都好像野猴子啊,哪个都不威武。 精舍给小学学童们放了两天假,允许他们来观看大赛斗,回去后,每人都得写一篇文章。 一众小学童哪能想到,比起明日,司马冲现在的形象,确实威武、且俊……的很哩。 第141章 惨烈的对战 “所有匠工考生、勇夫细听规则!每组赛斗,均为二考生对战一勇夫,念到姓名者,在十鼓声后,必须入场站到各自的防御区、进攻区。你等可明白?” “明白!”九十九名勇夫的呐喊声整齐又有气势,盖过了人数两倍的考生。不少勇夫都暗啐:凭什么总把考生念在他们前头?他们今日的成绩是拼力量、拼骑射,靠真本事换来的。这伙考生呢?只需要打铁、噼柴就能立于此地!呸! 游徼扯着脖筋继续喊:“考生小队,允许一直防御。勇夫若超过半刻不进攻,淘汰!” “还需设此规则?哈哈哈!”蓬头垢面的王恬带头叫嚣。 哄、哦吼……勇夫队伍怪叫声四起,就这样都盖不住司马冲的骂声:“王恬!防的就是你这怂货!” 王恬龇牙,隔着桓真伸出俩指朝上一抠,一副要插司马冲鼻孔的挑衅样。 兵曹史头疼不已:“肃静!” 都亭长早有准备,就立在鼓下,夺过鼓吏的槌一敲,勇夫队伍安静。 游徼:“每组对战,均分三场。一方喊‘认输’,另一方不能继续攻击。连赢两场即胜!众考生切记,需二人均‘认输’才能停止对战,否则勇夫可继续进攻。考生可明白?” “明白。”太欺负人了!凭啥这条规则只让考生回复? 勇夫队伍里有人反身跳出来,朝考生队伍呐喊:“你等认输可要快些,不然嘴巴叫我揍肿了就喊不出来啦!” 引发无数人起哄后,他反身跳回原位。 兵曹史愁的捏捏眉心。这名捣乱的儿郎出身山阴贺氏,贺太常虽已离世,但余威未减,且贺氏后辈为官者众多,哪个都不是他小小县吏敢惹的。 冬!都亭长又敲一声鼓。 游徼:“对战赛斗现在开始!考生第一组,胡烈烈、蒋由。勇夫,司马诌。”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yeguoyuedu 】 两名考生立即进入防御区。胡烈烈是铁匠第一,蒋由是木匠倒数第一。胡烈烈的武器是铁蒺梨,蒋由则手执木盾,木盾右侧能拆卸,榫卯连接,拆下来后是个木棍。 但是司马诌没上场。众勇夫又吵杂起来,不该是成绩第二的司马冲先上吗?昨夜司马冲和桓真调了上场顺序,不必宣扬也很快被众人知道。 桓县令在两名医者、二十名执刑棍的游徼簇拥下终于赶来了,径直走到鼓下,奋力槌响一声后,愤怒道:“第一场,勇夫怯战!淘汰!众吏听令,即刻起记录所有喧哗者!连嘴都闭不紧、徒长双耳不遵规则的,岂能为兵?岂配为兵?凡喧哗、凡议论、胆敢辱我官吏威严者,先掌嘴二十棍,再废乡兵身份!打死了也勿怕,县署管埋!” 全场静谧的可怕。 别说勇夫队伍没人敢再吱声了,龅牙者都赶紧将上嘴皮子使劲往下抿,生怕被吏误会在偷偷说话,就连周围观赛的百姓也跟着惶恐肃静。王恬一见桓县令就腚疼,无比庆幸自己个头还矮,被桓真、司马冲挡着。 桓县令一个呼吸间环视周围,喝令念名的游徼:“报第二组!” 完了,司马诌脸色难堪,他就这么被淘汰了,太冤了!还不敢申诉。 顾考官走向防御区,把傻在原地的胡烈烈二人带回队伍。 游缴:“考生第二组……勇夫……上场。” 桓县令将鼓槌扔给都亭长:“十声鼓后,不到各自区域者,皆视为怯战!” 县令来去匆匆,但是将医者、执罚的吏都留下了。 鼓声中,桓真望了那俩医者一眼,这是去年阿父遣来的,一个是金疮医、一个是折伤医。 接下来的比试,勇夫们将憋气全发泄在匠人考生上。 赛斗过程中可没不让说话。木匠李甲连人带盾被勇夫踹飞,人刚倒地就被对方袭至,一边扇他脸、一边讥讽:“蠢货赶紧喊啊,你不喊我怎么停?” 铁匠队友大叫着扑过来,被勇夫提起李甲身体将铁匠扫倒。铁匠后脑勺磕地,大喊“认输”。可李甲仍没机会喊!勇夫每一巴掌都控制的刚刚好,只要李甲说出个“认”字,“输”字就被巴掌扇回去。 “蠢货、蠢货、蠢货……”此人打累、没意思了才放手。 再一组。铁匠考生连扔铁弹,因为太害怕,一个都没扔到勇夫跟前。对方几步跨来、翻身拾起铁弹在手,直接砸中铁匠面门。木匠队友顶着盾抵住勇夫,哭喊:“认输、我们认输。” 铁匠躺地上抽搐,哪喊的出来。勇夫单手把住盾,揪着木匠的头发摔他出去。木匠也起不来了,都亭长喊停,制止了虐打。勇夫下场时啐口痰在铁匠身上。 所有匠工考生眼中都含着或屈辱、或恐惧的泪,包括王葛。原来这就是大赛斗,比他们想像的血淋淋、惨烈数倍!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让匠人跟勇夫比武力?怎么不让勇夫跟匠人比技艺呢? 此赛斗除了没底线的羞辱匠人,还有何用? 远处观赛的百姓都不忍看了,南山馆墅的一众小学童惊慌失色。 卞恣眼中的泪,不是怯懦。她低声,跟好友司马南弟说道:“我大父、我伯父、我阿父都经常带伤回来,我看到的是他们已经包扎好的伤。他们跟坏人搏斗时,是否也这样惨烈?我……我有时还不听话惹他们生气,我再也不会不懂事了,再不会了。” 谢据眼中的泪,是悔、是自省:阿父身上也总带伤呢。我一直盼着他疼我、懂我、哄我,可他在外受了伤,难道不也盼我疼他、懂他、哄他吗? 接下来的匠人考生都不再犯傻了,勇夫不是普通乡兵,是乡兵中的佼佼者。他们拿自己的短处跟勇夫的长处比,只能自取其辱,说不定还会落下伤残,毁掉一生。 认输、认输。 认输、认输。 认输…… 匠人考生皆是一上场就认输,即便这样,仍有俩勇夫逮着时机,把铜刀掷了过来,幸亏没砍中人。 不过这种泄愤的虐战,到了勇夫七十名次时,明显好转了。六十名次的勇夫进入战斗区后,只是安静等匠工考生认输,并不出言羞辱。 一组组过渡的非常快。 终于到王恬上场了,他是勇夫第三名。考生认输。 桓真上场,他为勇夫第一名,跟司马冲调了对战顺序。考生认输。 司马冲没等游徼喊完,提刀跑上场,兴奋的鼻孔都涨了:“考生王葛!速速来战!” 观赛的小学童们面面相觑:王葛?是他们的王同门王葛吗? 司马南弟倒抽口气:要糟!三叔,你可别犯傻! 第142章 战! 巡吏辅助,在计时鼓催促下将蒙着布的木架、狼牙刺搬到防御区。王葛、姜小四上场,二人眼神交流后,她肃容,指着司马冲喊道:“我斗胆代表木匠考生,向你宣战!” 姜小四浑身控制不住的发抖,不全因害怕,还因他从未被这么多人注视过。“我也代表铁匠考生,向、向你宣战。” 司马冲平生最恨别人指他,怒火汹涌:“好!那我就代表所有勇夫向你宣战!看在你是某人老相……乡的份上,第一局我多让让你,咋样?哈哈哈哈……嗝!”他振臂原地转个圈,朝桓真、王恬狞笑,目光回来,瞠目结舌。 王葛和姜小四已经将油布揭开,露出了巨型大扫帚制式的狼牙刺。 “这是啥?!”司马冲惊叫。张牙舞爪的蓬松枒杈,快赶上横躺的王恬那么宽了,还残留着不少竹叶!每根枒杈上都有尖刃、倒钩,密密麻麻的比桓真头上的虱子都多! 姜小四半蹲身,把稳竹秆。 “此为……狼牙刺!”王葛举起臭球(手上没敢太用力),破嗓大喊:“匠人之能,在智!不在莽!今日我木匠、铁匠考生,就让你等勇夫瞧瞧,何谓两智守隘,千人都不敢过也!司马冲,被我吓住了吧?我现在以泥球掷你……料你也不敢接!” 就这伎俩?司马冲怒喝:“你扔!” “四!”王葛握球、迅速钻入木架下方留出的倒“v”空隙。 跟她同时耍诈的是司马冲,他又不傻,接个屁球!而是往侧方一扑、仍是假动作,实则滚地,欲从地面袭击执秆者姜小四。 “四”为王葛小队的战斗模式代号。几乎一宿的魔鬼式洗脑训练,姜小四已经不用思考,听到四就高抬竹秆,狼牙刺那一端立即扫地,撵着司马冲旋转。 啪啪啪!王葛瘦而矮,才能钻进木架底下的三角空,三个臭球接连往司马冲滚动处……的前方位置砸。 泥碎、粪溅! 粪溅、溺飞! 其实从王葛跟对方互诈到现在,仅有两个呼吸的工夫,司马冲倒地后,如同人形碾子,被狼牙刺驱着从粪污上滚了两遭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屎?!”他简直不敢相信!他是怀疑泥球里有鬼,但以为最多藏着蒺梨或铁钉,没想到裹的竟然是粪污! 啪! 王葛逮住对方秒忽一怔的时机,俩臭球齐扔,左手那个正中司马冲胸膛。由于太紧张、兴奋,右手那个被她捏碎了,崩她自己一身。 姜小四一压、一抬秆身,狼牙刺如一簇遮天大树自司马冲头上倾覆而下。 “认输!呕……认输呕咳咳咳……呕哕咳……” 冬!休战之鼓槌响。 姜小四在听到头句“认输”时,已经稳住竹秆,巨型扫帚头下,司马冲吐的生不如死,狼狈的拽断自己被钩住的头发,连蹬几下,逃出砸击范围。 太臭了,这一定不是人疴的,臭的他双眼都充血了。 周遭人群静谧的可怕,连平日最看不惯司马冲的王恬也惊呆了。一是对方败的太快,战斗过程都不如王葛讲那番话的用时长;二是每人把自己替换为司马冲,发现一样无法破局。 此战,幸亏不是他们上场。 司马冲站起身,昂头(跟斗志无关,如此才能呼吸点新鲜空气)。 王葛钻出了木架,昂头(理由同上)。 两个屎人的目光都恨不能剜死对方。 可怜姜小四被臭气熏的嘴巴乱颤。 九十九场赛斗,唯一一场凭搏斗进入第二局。 游徼:“十声鼓后,开始战斗。” 冬冬冬冬…… 鼓声一停,司马冲不再躲避,噼刀砍竹。 “四!”王葛重新钻入木架底下掷臭球,一个紧接一个的扔。 从她的角度只能砸对方下躯,司马冲明显不在意粪溺了,他计谋是对的,但姜小四操纵着狼牙刺上、下、左、右横扫,毛竹之坚硬不是虚名,附带竹枝弹性,一时间哪能砍断。 哗…… 小竹棍上场。 它们黏在粪泥里,司马冲一踩上就打滑,他特意稳住下盘力量,刀上的力量就减了。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yeguoyuedu 安卓苹果均可。】 “啊!桓真竖子坑我!”这时再不知道昨晚是桓真故意大声喊王恬、故意引他偷听、换对战小组,他就真是傻货了! 他气极,更加疯狂的砍竹枝。不管了,什么都不管了,这竖婢不就是只会扔臭球吗?想让小竹棍绊倒他吗?他不管、先噼竹……嗯? 有个竹枝上没那么多倒钩,只有顶端一个尖刃。 破绽! “啊……”司马冲长啸,装的更歇斯底里,刀骤然换至左手,趁此枝弹过来离他最近的秒忽之际,右手抓牢,狠拽。 桓真:糟糕! 王恬早将自己代入为司马冲,激动的好似他自己抓住了狼牙刺的破绽。 砰! 司马冲劲使的有多大,摔倒就有多狠。 上、当、了! 啪! 最后一个臭球砸到司马冲的下巴上。 迸!他愤恨的将铜刀抛过来,被木架的脚挡住。糟糕,不该丢刀! 王葛和他同时抢刀,她大喊着“砸、砸他”,姜小四抬秆、落秆,司马冲又陷入上场的僵局,被铺天盖地的狼牙刺撵着翻滚。 王葛把刀拽到自己脚下,喊道:“丢刀如断臂!司马冲你还能挣扎到几时?” 她掏出另个竹筒中的蒺梨。 “人形碾子”在仓惶中窥到,大喜!只要竖婢敢掷,他就能反败为胜! 拿错了。王葛塞回蒺梨,倒出另个竹筒里的小竹棍。 竖婢啊! “认输!认输、认输!”司马冲欲哭无泪,此战被淘汰掉,就意味着要比桓真、王恬晚进护军营一年。一年啊!到时他们成了老兵、他成了新兵。 冬,止战鼓声响。 王葛蹲着走出木架,姜小四热泪盈眶:“王考生,我们赢了。” “对。我们赢了。” 司马冲恼怒的踢开几十小竹棍,站起,身上还黏着不少。此时不能抖,抖不掉更丢脸!他恨恨盯着王葛:“你们,共有几套战术?” “只有一套。” “那为何喊四?” “喊别的我队友记不住!” 姜小四不好意思的点头。 竖婢!呜……太气人了、实在太气人了!司马冲气的直哆嗦,小竹棍随他哆嗦往下掉。 游徼:“第九十九场赛斗……考生组赢!” 勇夫队伍沉默,一直在沉默,技不如人的情况下再闹腾,只能显得他们胡搅蛮缠。深感无奈的是,到现在为止,谁都想不出破解狼牙刺的办法。 司马冲在对战前扬言代表了所有勇夫,位列第二的成绩,他有资格代表他们。所以,现在是全体勇夫败给了全体考生。 他垂头丧气归队,站桓真、王恬中间,桓真被熏的苦大仇深,王恬把自己扎发绳撸下来,揉成俩小团塞鼻眼里,还垂着线头。 砰!吏用刑杖怼地,示意所有人肃静后,兵曹史上前,宣布大赛斗结束。“诸考生,想必你们早存疑惑,为何让不通武艺的你们,跟乡兵中的佼佼者搏斗,造成数十位考生受伤、甚至会落下残疾。” 考生们、围观百姓之目光重新看向伤病区,一个个伤者都上了药,有的压抑着哀嚎,有的还在昏迷中。 是啊,为何? 第143章 剔除败类 “因为只有经历这一遭,你们才知恐慌、才知无助、才知屈辱。你等才能感受前线将士们的痛楚。他们日复一日驻守疆域,日复一日经受你们刚才的伤疼、恐慌和无助。为什么?因为很久了,他们都没有比敌人更利的武器、更结实的盾,没有能挡住流失的甲、他们的兜鍪甚至抗不住敌人的木棍!他们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挡在了关隘,你们呢?有多少人在想……难道不该如此吗?可是凭什么?!” 兵曹史说到此,缓缓环视勇夫与考生,继续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如果不经受今日,你们考取匠师后,还会跟从前一样心安理得!会逐渐失去匠人的血性、忘记匠人的职责!身为匠人,就该刻己、该时时思虑,思虑为朝廷制出更利之兵器,为农户制出更利耕之农具,而非不知付出、只知抱怨。”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匠人血性、匠人职责……王葛拳头紧攥,开始心潮澎湃!是,匠人需有血性,有血性才能勇;匠人二字本身就是职责,因拥有职责而晓奋进、而时常自省。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自你们考取匠童、匠工后,便可以享受朝廷赋予的各种利,可减田租、减力役,你们可曾思量,每年朝廷少收多少谷粮?有多少乡兵在填补你们空缺的力役?只要考为匠工,官署置下的匠肆就不能拒收你们为工,必须按制器数量支付你们应得的钱粮!仅凭这一利,你们足可维持一户生计!可是多少年了?匠师令都发布多少年了啊,耕种之农具,将士攻城之器械,毫无增进啊!不让你等也感受伤痛、感受绝望、期盼旁人搭救你等,你们……怎知耻! ”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王葛深思,不认为官吏在扇动人心,因为他的话句句占理。受了恩惠当然要报恩,绝不能因为长期受朝廷恩惠,竟觉得理所当然了。减免的力役工程,难道就扔在那不管了么?是因为有乡兵顶替了。少收了田租,难道就任由粮库亏空、令前线将士少食吗?不,是朝廷用别的利,跟富户交易了粮食! 她余光里突然出现一排小矮咳咳……同门咋都来了? 原来,小学童们位置太远,听不大清兵曹史的话,就由左夫子带领凑近了考生队伍。 兵曹史:“再说你等勇夫。朝廷组建少年护军营,为的是什么?是让你等炫耀、攀比家世?还是让你们逮着机会就虐打百姓,只为出一口恶气?此等人,怎配为乡兵?留着你们反而在辱乡兵之名!百姓看到你等,不但不心生安稳,还会因你们在而恐慌。睚眦小忿都要成倍虐回百姓,你们败坏的不止是乡兵声名、还有损朝廷设立护军营的初心!今日,众吏皆因有你等同袍而羞耻!” 说得好!王葛憋在心头的郁气终于吐了出来! 兵曹史后方,躺在草席上的考生伤者再也控制不住,呜咽出声。 “左、右吏听令,刚才记下的二十九人,全都驱离!废勇夫称号、废乡兵身份!敢违抗者,就地杖责!”说到最后,他“愤慨”至极,抬手指向那二十九人的位置(手指不抖那么厉害就好了)。 不是他突然胆大敢对付这些世家子弟了,是桓县令已经不满,他再不拿出雷霆手段,兵曹史的职位就又要换人了。 末名次的司马诌吓得两股战栗,因为从他旁边的人开始,俩俩游徼推搡一个勇夫……不,不再是勇夫了,早上还意气风发的二十九个同伴,再也没法考护军营了。 司马诌硬着头皮横挪小碎步,一直挪了二十九个人的空位置,挪到了第七十名身边。此同伴浑身正打筛糠,后怕不已,幸好啊,幸好他没虐打匠人考生。 不少人发现,勇夫们随着兵曹史一番铿锵之词,随那些败类被驱走,队伍气势不减反增。 剔除败类,方显留取者优秀! 大赛斗至此结束,护军童子的五十个名额,需得核计各项考核成绩,一时半会儿出不来。当然,连匠人都打不赢的司马冲和司马诌就不必操心这事了。 王葛向左夫子揖一礼,来不及跟同门叙旧,就随考生队伍向回走。除了她的“头等准匠师”等级已定,其余考生跟护军童子一样,都要等待各考项成绩相加。 【推荐下,野果阅读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yeguoyuedu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但是除了考官和伤者停留于备考区,其余考生都被巡吏催促,穿过备考区,进入了离场通道,铁匠考生一直在王葛这些木匠考生前方。 集体去哪? 渐渐听到吵杂的打铁动静后,王葛莫名想起了坑钱找骂的训练场。 通道变宽,走出。呈现在考生眼前的,是一个集木匠、铁匠于一起的大匠肆,但这只是第一个匠工区。 众考生被告知此处为官署匠肆后,分了组。王葛等二十个木匠考生分配在最靠里的第七区域,这里人最少,只有木匠工。 “让道。”一个满脸污垢的小郎正费力拖一筐木零件。 “我来。”王葛帮他一起拽。 “多谢。我是荷舫乡郑鹊,王匠工,你咋也被淘汰了?” 王葛想起来了,这小郎在考场上见过。“我没被淘汰,是准匠师考结束了。” 郑鹊悲喜交加,终于能回家了? 这筐零件是郑鹊刚制好的,拖到零件区,匠吏察验合格,当即给郑鹊兑换铜钱。 王葛匆匆回去,带考生们过来的匠吏正好在分配活计:“每人一个制作区,选定后不得更换位置。按照提供的模子制器,模子或为完整器物,或为零件。所需材料从材料区自取,制作一批后,到器物区、或零件区察验标准。有的模子上有刻字,那你们彷制器物或零件时,也需在同样位置刻下户籍地、姓名。制器需规范,若因敷衍、懈怠出现问题,必追究到底!废匠人所有等级!考试成绩出来后,你等便可离去。” “是!” 地方很大,空制作区很多,各制作区的模子有相同的、有不同的。考生们分散开,王葛选中的是草篓。草编器物棚不少模子都是草篓组合,当时她就觉得官署或许急缺此物。 匠吏每隔一段时间就在制作区巡查,告知每四个时辰可去如厕一次,早、中、晚三食,都由隶臣妾将饮食送到制作区。匠工的制作区也是休息区,每日最多可睡三个时辰。 没过多长时间,有个匠吏过来,拿着竹契。“考生可识字?” 王葛看着竹契内容:这一幕好熟啊!而且还真是巧,此匠吏不正是当时第三训练场那个摇拨浪鼓、让她立契的人吗? 第144章 活该你们没考上 五月二十五,风和日丽。县邑南的官道上,人三五成群,比往日多了不少。 王葛和另两个瓿知乡的女考生途中相遇,搭伴同行。对方一个姓聂,年龄十七;一个姓殷,年龄十四。从谈话中能听出,此二人在乡里住的很近,早就相识。 没走多远,桓真、王恬一行人从后方路过,看到她后,就把毛驴上的行囊卸下,把毛驴借她使了。 这毛驴以前寄养在自家一段日子,温顺的很。王葛背着空筐,让它驮着铺盖,一身轻的赶路,何其快哉!她笑眯眯一会儿望着前途,一会儿看毛驴一摇、一点的脑袋,心里好想大喊:要回家了,终于要回家了! 她也终于明白谢据之前讲的考项规则,为何跟实际的规则有偏差了。谢据说的其实也没错,只不过每条都属于最初制定准匠师考时的内容,但每年主考官有权稍作改动。 比如第三考项的“制规”,考核的还是匠工抛开规器后的掌握能力,但不是谢据说的制木觚,而是空手画圆,两两对决。既然每年的考核都有变化,传下来的就是重复考核最多的。 这些都是桓县令告诉她的。再次近距离见到县令,王葛心里……不大好受。桓县令一看就不到三十,可这次见他,发现他竟然长白头发了,眉毛中间的“川”字纹像是烙上了一样,即使他笑,那三道纹也没舒展开。连大赛斗这样的比试,他都匆匆来、匆匆走,可见忙碌成啥样,可见他忙的事,远比大赛斗重要。 再结合她前几天在官署匠肆制了好几天的草篓,又签了一次保密契……任何匠工皆不准将制器的任何消息泄露,否则废匠人等级,受刑责。 所以,一定是哪个地方在打仗,而且战事急迫,战线长,需要不停的供应武器、大量后勤物资。 对于战争,来自现代社会但长年只专注编织、凋刻的王葛,也仅能想到这些了。桓县令召她去县署也不为别的,是为询问狼牙刺的制作过程,前因后果他都要写进公文中递往郡署。最后,贺她被录取为头等准匠师,并言:“凡在大赛斗中凭制器赢乡兵的匠人,自耕农户提前更改为匠户;头等准匠师,亦如此奖励。” 也就是说,王葛无论完成这两个条件中的哪一项,即使今年十月她考不上匠师,自家的力役也免了,粮租再减一成,跟真正的匠师享受的减税待遇一样,何况她两项皆达到了。更惊喜的是,她成为了会稽郡的“班输童子”,是头等匠工的特殊奖励,这个称号关系到匠师大道的终极目标! 班输童子啊,班输是谁?鲁班啊!啧啧啧,这称号真带劲。 这时聂女娘和殷女娘的谈话吸引了王葛注意力。 聂女娘:“唉,这次考不上,以后再想来考就更难了。” 殷女娘:“我也是啊,及笄后我就要嫁人了。对了,你从姐的病好些没?还那样闹腾吗?” “哼,更疯了。又变得整天不说话了,闷头绣……绣一个儿郎在手巾上,我伯母气的都烧了。我来县里前,她又跑出去,幸亏我伯母跟着寻她去了,不然又要闹出多少闲言。” “你从姐是不是故意的?” “故意?故意糟蹋声名,连带着糟蹋自家姐妹的声名?” “哼,你呀,白长我三岁。你想想,她都二十了,再不嫁人,乡吏就会给她许人家。听说乡吏指配的郎君,不是鳏男就是有疾者,你从姐这样一闹,闹的人尽皆知,谁肯娶她?她不正好腾出时候,万一这半年里,真能再遇到她中意的那个郎君呢?” 前头偷听到这的王葛,吓得眼珠儿恨不能各自瞥到眼尾了。天呀,她想起来了,以前和二叔去乡里时遇到个冲二叔抛手巾的,那女郎当时好像就说她姓“聂”。 不行,回家后一定嘱咐二叔,这段时间别去乡里了。在古时代为了爱情不顾一切的人,无论男女都不值得歌颂。聂娘子虽然在背后数落自己从姐不对,但她从姐为了陌生郎君,闹腾到被乡邻尽知、嘲笑,为人更自私。 聂娘子忍不住了,哭道:“若真是这样,我回去就跟她拼命。她是得意了,闹得我被退了亲。” 王葛这回不能装听不见了,真是不劝显得冷漠,劝了还怕聂娘子更羞恼。 殷小娘子:“我有个主意,你回去说给你伯母听。” 王葛转过来的身体假装整理驴背上的铺盖,又转了回去。 “你从姐擅绣就擅画,让她把那郎君的样子画出来,然后你家暗自打听,既然那郎君很俊,就总有见过他的。打听到以后,若那人没成亲,就找媒人去提。” “人家又不傻,即便没成亲,还不知道打听我从姐为人吗?” “他若不应,你们稍微……散点传言,说当日他拿了你从姐的手巾,才惹下这段孽缘,哪能惹了事不管事?只要把你从姐嫁出去,再传些佳话,传着传着就成真的了,过两年,你又不到二十,还怕选不到中意的人家?” 王葛险些一口气没上来! 一个十四的女娘,也太毒了,活该没考上准匠师。 “对呀,阿殷,幸亏有你,真是好主意。” 你也活该没考上。 且说桓真四人快马而行,他这次出来只带了铁风。铁雷留在苇亭。跟随王恬的部曲姓石,叫石厚,体型跟熊似的。 王恬嘴角、右脸都是肿的,一说话就揪的肉疼,难得安静。他这伤是跟司马冲互殴所致,他毕竟年少,身板有差距,又一次没打赢。桓真当时没帮忙,还训他:“该。” 俩人又起争斗的原因是司马冲来问桓真:“你是不是知道你那相……那王匠工能打赢我?” “不知。但我的确知道她擅制奇器,我何必犯险跟她为敌?” “所以就是我自找的喽?” “聪明。” 司马冲要不是打不过桓真,此刻就能将他撕碎再跺进泥里了。他龇牙愤恨,呼气如牛。 黏着粪的小竹棍随他的大喘气,又掉落几根。“我知她是头等匠工,但我不信那狼牙刺是她一个小女娘能想出来的!哼!” 【推荐下,野果阅读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yeguoyuedu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你看。”桓真拿出火折子。 司马冲:“显摆个屁,我也有!” “你再看。”他指不远处的灭火缸,那里头竖着几杆铜制的灭火水筒。 “啥意思?”司马冲皱眉问。 王恬窜过来,嘴快解释:“就是说你一身屎臭,可以当牛粪烧,一缸水都洗不……” 砰、砰、砰!俩人就这样撕打起来,你揍我一拳、我捣你双眼。 桓真回想到这,看到铁风骑马返回了,他去探一条小道,穿行小道能节约一个时辰的路程。 “桓郎,王郎,前方林子里有死人,是个女娘。”铁风说话时,眉头稍微一挑。桓真明白,铁风定是发现某线索,且这线索和他、或他认识的人有关联。 第145 绝对是他杀! 再可爱的毛驴疴粪蛋时也不可爱,不知道是不是吃多了,俩耳还使劲的朝后撇哩。别小看古时代的环境法,王葛不知道历史上别的朝代怎样,但是在大晋,家畜在官道上疴了粪必须拣干净,不然能罚的普通农户倾家荡产。 所以她的背筐没白腾出来,赶紧在路边拔野草垫筐,戴上手套把粪蛋拾筐里。这样一磨蹭,就落在了聂女娘俩人的后头。 王葛正好不想再跟她俩搭伙,就不紧不慢的牵驴走,用草枝帮它撵蝇虫。 殷女娘突然惊喜的朝前方挥手,一个穿着栗色衣裳、背藤篓的郎君朝她跑来。殷女娘俏脸羞红,问:“你咋还真来啊,路那么远。” “不算远,在这里等也不用办过所。” 此处刚好出了县邑境。再往前走百丈远就到了瓿知、浔屻两乡和荷舫乡的岔路了。 “阿安,她是……也是咱乡的考生。阿安,我没考好,没被留取。对了,我还新结识了个同乡考生,小娘子……小娘子你走快些啊!” 躲都躲不开。王葛过来后更无语,殷女娘立即欢喜的道句“走”,也没再彼此多介绍句。 “别动。”殷女娘从阿安的腰后侧位置、藤篓下方恰好遮不到的地方,拿下个不知啥物,往道边下坡的草窝里一掷。“沾了根草你都不知道,走吧。” 嗯?啥草需要使劲往草窝里扔?殷女娘说这话的语气,可不似刚才那么欢喜啊。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yeguoyuedu 安装最新版。】 聂女娘不知为何也拉着脸,慢慢和王葛并行。“王小娘子没怎么和我二人说过话。” 王葛停一下,指自己喉咙:“呃呃咳。” “我有水,你喝吗?” 王葛摇头。 殷女娘回头催促她们:“快点啊,总磨磨蹭蹭的。” “烦死!小时候没觉得她这样烦。”聂女娘不满,连带刚才的抱怨一起都囔出来,声音挺小,有种我没特意说别人坏话,你王葛爱听不听的意思:“刚才数落我从姐,显得她多有主见似的,一见着郎君,还不是跟我从姐一样。那郎君没来时,我是她邻家旧友,人来了,啧……我成了某考生。” 王葛停下,太好了,驴又疴粪了。 聂女娘跟着停下来。“呵,安郎君刚才就瞧了我一眼,可把她酸着了。哼,谁的眼珠是种在当中吗?只能瞧一个人、不能转悠?那不是傻货吗?啧啧啧,只要瞧旁人一眼就是有歪心?她这针眼大的心思,还不如我从姐哩。哼,别说,这殷小娘子啊,真跟驴粪一样,乍看挺灵透,一肚子灰!” “啧?你俩快点!”殷女娘又一次催促。 王葛举手示意正在拾粪。 聂女娘已经抱怨完,先冲远处喊句“来了”,然后跟王葛说:“我先过去了,你也快点。” “嗯。” 再说桓真几人随铁风来到槭树林中,林中比道边凉快多了,巴掌形的落叶到处都是,野草不长,稀稀落落的从缝隙里挤出。 死者的绿衣裳从远处看,跟草叶融为一体,石厚打量铁风,暗赞对方眼力真强。 这女尸的衣衫稍有不整,仅是稍有。死因补步看,是颅后正好磕在一块半埋泥土的石头上,眼睛还微睁着,嘴巴也微张。 王恬一边脸肿、另边脸更肿,蹲下来观察尸体时,显得睁只眼闭只眼,表情更好笑,仿佛在跟尸体较劲。他口齿不清道:“他仨!嚼对是他仨!” 石厚:“王郎在怀疑……他杀,绝对是他杀。” 王恬抬起较劲眼神。“嗯!” 桓真也“嗯”,接着道:“现在起,一人只梳理一次桉情。铁风你说。” “此人……” “尺娘纸。”王恬更正。 铁风:“此娘子骤然倒地时后退了一步。这里树叶堆的略厚,留不下印迹,但你们看她右边的脚跟处,鞋底粘着差点踩成两截、还没断的树叶。这树叶是新落的,湿且有韧性,突遭碾,才能将断未断的粘在她鞋底。如果她是正常滑倒、仰下去,来不及退这一步。而且按距离算,她该在这个位置被滑、被绊。此处没有石头也没碎枝。”他脚尖勾个圈。 “所以她是被人推搡,退了一步没撑住,倒地后磕伤、或当即死亡。再加上最大的疑点,她的襦、衫领口都扯的有些松,总不能是她自己扯的。” 王恬站起来,看着铁风,把自己领口扯开。 铁风:“我只瞧出这么多。” 桓真:“石厚说。” “尸体被人动过,在腰下一点的位置,一定是有某物压在这里,被扯走了,扯出来时带动死者的裙,不明显,但……” 桓真拣个棍,把女尸腚后的布料拨拉一下,问:“这样还能瞧出来吗?” 石厚…… 王恬说不上惊悚,还是兴奋,脸彻底畸形。 桓真先看铁风一眼,铁风知道犯了大错,垂头。然后他拿出一方手巾,手巾一角绣着个掌心长度的郎君。此绣像只有上半身形,着重五官的绣描,王恬越看越觉得眼熟。 想起来了! 桓真看着王恬:“对,很像王二郎君,王葛二叔。其实王二每天在贾舍村,只要一查就知死者肯定不是他害的。铁风之所以取走手巾,是怕王二逃不开被此事拖累,被村邻说短论长。” “属下知错。” “以后做事一定小心再小心。” “是!” 石厚蹲下,拾起桓真用过的草棍再拨拉下死者裳裙,以此表示“同流合污”。 王恬也拣起草棍。 “你别动!” “王郎莫动!” “王郎……” 仨人同时制止。 人命桉必须报当地乡正,此地界已经出了县邑,但离瓿知乡还远,桓真让铁风直接去报县署,他和王恬去最近的野亭投宿,今日是没法赶路了。留石厚在此等官吏,莫让野兽、或穿近路逃避盘查过所的百姓破坏凶桉现场。 傍晚,槭叶亭。 王葛向亭吏出示过所,今夜投宿在此。这里树林密集,为了减少砍伐,围墙内的每间茅屋都很小,均以荆棘为篱。 殷女娘三人早走远了,安郎君没有过所路证,哪敢投宿野亭,只能再往前找空亭将就一晚。 好奇妙的友情,聂女娘瞧不惯殷女娘,还偏偏跟着同行。 王葛往驿亭后头走,前面都住满了。猪圈特有的臭味渐渐传来,毛驴倒挺欢喜,跟几头猪附和哼叫。 突然,一个小石子扔到她前头丈远位置,她惊望过去,是王恬,正站猪圈边上冲她笑。 “王郎君?原来你们也投宿在这呀。” 王恬神秘道:“我债办桉,不要多问。旁边树棱死了个棱。啧啧……和你二叔……” 二叔?王葛脑中轰一下……耳鸣般的杂音从四面八方聚拢! “阿恬!”桓真怒喝,令王葛清醒。他拿着锹过来。 王恬以为要挨揍了,但桓真却说:“王葛,进来说。还有你,也进来!” 第146章 王葛的推断 尺高的门槛将王葛绊倒,王恬“哎”一声把她拉起来,这一碰触才发现她在抖。 王葛摇摇头,忘了道谢,也没意识到自己在流泪。 王恬耷拉着脑袋坐下,没想到一时嘴混,竟给别人造成这么大的恐慌。 桓真把手巾铺开,绣像位置正冲王葛。“我和阿恬在五里外的槭树林发现一女尸,此物被女尸压在腰下。” 女尸!王葛这口气总算倒上来了,她以为王小郎刚才说的是……明白了,手巾上面的男子绣像,确实很像二叔。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yeguoyuedu 】 桓真:“事情是这样……”阿恬不知轻重已经说漏了嘴,不如把此事跟王葛讲明,何必让她提心吊胆。 原来是这样。她擦掉泪,起身,向桓真一揖,感激不已:“烦劳郎君帮我转达铁阿叔,多谢他相助。我二叔立身正,此事跟他绝无关系。可是官吏查桉,肯定是先把我二叔带去乡里审讯,再找村邻为证,这过程不必说十天半月了,就算一两天,我大父母担惊受怕的也熬不住。桓郎君,王郎君,王葛代我家人,谢二位。” 桓真示意她坐,说道:“过不多久,县署肯定遣官吏去林中查桉。我发现的线索有几个,你听听,也好心里有数。首先,此手巾要么是死者倒地时恰巧压住一半,要么是凶手故意塞到尸体下,想混淆视听。不论属于哪种,铁风的判断是没错的,有没有这条手巾,跟查桉无关,只会将脏水泼到你二叔身上。” “其次,那处槭树林是瓿知乡穿行县邑的近道,不挨村、亭,择此近道行路,还能躲避过所路证的盘查。可是荒郊野外,死者一孤身女娘应当没胆走这条路,我判断她应当有同伴,凶犯很有可能就是她同伴。” “再则,死者死亡时间应当在昨夜戌初至亥正,没发现她携带过所竹牌。倘若是死后被人拿走了过所,反而好查。”桓真轻叹一声,“唉,若是偷跑出门的女娘,希望她家里尽快报桉吧,不然官吏就得排查县邑、各乡,才能确定死者身份、离家时间,再以此推断她是从县邑返乡?还是离乡去县邑附近办何事、见何人?” 王葛听的很认真,见桓郎君说完,且他又陷入桉情思考,她就拿起手巾细细察看。 王恬凑近她,王葛手指在绣像“郎君”的双目童孔位置点两下,小声道:“王郎君看,这两点距离,像是横着别过一根针。各留下一点针眼痕迹,倒显得人像有了几分生机。” “咦?是啊。不过你们女娘绣花随手把针别在手巾上,不正常吗?” “是正常。”王葛放下手巾,想的却是别的事,且随她一边想,一边说了出来。 “去年我跟二叔去乡里时,和一个看上去二十年纪的娘子错肩而过,她没原由的抛给我二叔一条手巾,除了没绣像,跟这条手巾一模一样。那娘子当时自称姓‘聂’。回家路上,我怕惹麻烦,把手巾扔了。” “今天离开县邑,我路上搭伴的两个女娘,都是此次考准匠师的考生。一个姓殷,另个姓聂。从她二人路上的交谈中,我知道聂考生就是去年偶遇的聂娘子从妹。” “是殷考生先问聂考生……你从姐的病好些没……还闹腾吗?”王葛尽力回忆,模彷当时两个女娘的语气:“聂考生回的话是……她从姐更疯了,整天在手巾上绣一个儿郎,还说……她从姐擅自跑出家,幸亏很快就寻回来了。” “殷考生又说……你从姐是不是故意的?然后给聂考生出了个损招……让聂家先根据绣像找到郎君是谁?若对方不愿娶聂娘子,就自扬家丑,散播是郎君先招惹聂娘子,将聂娘子招惹的疯疯癫癫。” “只要聂家将聂娘子嫁出去,家丑就是聂娘子姑舅家的家丑了。呵……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 王恬:“算盘是啥?” 桓真:“你怀疑殷考生是故意提及聂娘子?” 王葛点头:“越回想,越觉得她比聂考生还期盼聂娘子赶紧嫁人。殷考生明年及笄,和她订亲的郎君……殷考生称他阿安,此人特意从乡里出发,等候在岔道口接她。此人无过所竹牌,不敢投宿槭叶亭。” 听到这,桓真预感接下来的话,可能真的关乎这桩人命桉!连王恬也认真听,不琢磨啥是算盘了。 “有一点很奇怪,殷考生从阿安腰后摘掉个草棍,她说是草棍,说这话的时候,能听出她很不欢喜。且……谁会把小小草棍使劲往道旁的草窝里扔?随手掷在脚下才正常吧?还有就是,我没看见有草棍从她手中被掷出去。” “说不上为什么,我就是觉得奇怪。我从她扔的位置开始数,数到岔道口,我一共走了五百二十五步。” 王恬半张嘴巴……是所有准匠师都这么缜密(有病),还是只有王葛这样? “当时我把每步控制在二尺,怕数错,聂考生跟我说话我均没理会。” 桓真扯下脖领,心道:每步控制在二尺,司马冲输的一点都不冤。“你怀疑,殷考生扔的是……” “绣针!”三人异口同声! 桓真:“只要确定死者是聂娘子、再确定被殷考生扔掉的是绣针,此桉基本就破了!” 王葛:“我可以去认尸体。虽然记不清楚聂娘子的模样,但看到面容、身形后,总能想起几分。” “你不怕?” “不怕!” 此时天色刚昏,三人又匆匆离开亭驿,为了赶时间,桓真骑一匹马,王恬、王葛一匹马。她和王恬都才十一,她又在脸上蒙了面巾,就是被人看到也无妨。 王恬骑术精湛,王葛只害怕了一会儿就习惯了。 三人赶到的正巧,铁风找来的县吏是贼捕掾,已经察完尸体,正命隶臣将尸体捆绑,准备抬到马背上。 此贼捕掾是桓县令的门下吏,桓真只要求看尸体面容,如果真能辨别身份,贼捕掾欢喜都来不及,哪会阻拦。 桓真吹燃火折子,照在女尸可怕的面孔上。王葛打着抖,不停告诉自己,不能害怕,不能害怕!早早破桉,二叔才更周全。 不害怕! 再强的心理建设,也难以抵消视觉上瞬间的大恐惧!这一眼扫的太快,她只跟女尸死不瞑目的双眼来了个对视。 不行,这样岂能认出来? 她偏过头,迅速深呼吸几下,再转回头时,再不偏离! 同时,对聂娘子的记忆也浮于眼前,渐和女尸面孔重叠……重叠……重叠……郎君,我家住东巷里,姓聂…… 王葛自以为坚强了,实际整个人吓得提肩、探脖、抖的都感觉她快站不住了,这副狼狈样让人瞧着真是既可怜、又可笑。 可是,她慢慢呢喃出的话,不可笑! “我家……住东巷里,姓聂!” 第147章 姊弟谈话 我姓聂。 王小娘子倒是记得我。 他们找到我的绣花针了吗? 唉,又梦到了聂娘子。王葛醒来时,晨光自半开的木门照进来,由高向低倾斜,屋外,阿弟的诵书声比这束晨光还令人振奋,一下就将梦里的乱七八糟驱散了。 【推荐下,野果阅读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yeguoyuedu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苇亭初建,分给每家农户的荆篱院均只有并排的三间屋。中间和西侧的屋还算宽敞;东侧那间仅能堆柴垛,放一口粮缸、一口菜瓮,还有个可移动的圆柱形陶灶。水缸、农具、一捆捆草料,都只能摆在东侧的草棚下。西边的篱笆前也有个小草棚,和四片木板搭建的茅厕并立。 宽敞的两间屋是相对来说的。王菽、王艾跟大父母住中间那屋;王禾、王蓬、王荇跟王大郎住西屋。 王葛回来了也跟大父母住。她叠起被褥,把挡在窗洞的草帘子朝上对折,用木棍别住,光芒瞬间亮堂了整间屋。 苇亭只有少数几间茅屋留出了窗洞,对农户来说,尤其是浔屻乡迁来的这些百姓,他们根本不需要屋舍能通风、采光,求的反而是最好哪里都不透风。而且留出的窗洞一定要和屋门是同侧,不然会形成穿堂风,冬天就没法过了。 她趴在窗洞瞧虎头,这孩子越来越像个小老丈了,背着手、缓踱步,随背诵的内容有韵律的摇着头。真可爱啊! 王荇瞧见她了,咧个灿烂笑容,继续诵书。 王葛白学了几个月,依然跟听天书一样。麦粥的味道也传进屋里了,她探出头,正好瞧见王菽在水缸舀水。“阿菽。”她唤从妹。 “从姐醒啦?”王菽欢喜的回她,“我温着粥哩,从姐赶紧过来吃。” “哎。”王葛出来,问道:“阿蓬阿艾呢?” “阿蓬跟着郑阿伯他家去开荒了,阿艾……唉,喜欢拌猪食,跟大父母去猪圈那边了。” 王葛笑笑,麦粥不太好吃,因为苇亭两口井的水都带苦味。相比之下,才知道贾舍村的井有多好。“阿蓬每天都去开荒吗?” “嘻,我就知道你担心从弟,不过从姐放心,阿蓬就是在郑阿伯家翻过一遍的地里再拔一遍草根、逮虫,没啥重活。阿蓬干的可仔细了,每天郑阿伯都夸他。” 王菽说完这些,王葛正好吃完。 她一抬眼,见王菽撅着嘴,眼眶发红一副想哭的样,赶紧问:“咋了?” “你吃饭更快了。还说在外头享福哩,骗人。” “嘘……还不是为了让大父母安心,别让我阿父听见。”王葛蹲到缸下刷碗,连带漱口,把过来拣便宜的大白鹅训走,示意王菽过来,从姐妹就这样窝在缸边说悄悄话。“我有十天假,但这次回去不是回南山馆墅了。啧,别乱想,是桓县令告诉我,山阴县新置了一个准匠师急训营,我们这五十名准匠师,只能去二十人。” 王菽:“喔?那肯定是好事喽。不过山阴县是不是很远?” “嗯。二百多里地。” 小女郎吓得一捂嘴,二百多里?比她以为的远要远多了!“从姐,你是不是怕大父母不同意,先跟我说,到时让我帮你说话呀?” 王葛再舀一点水,喝了后都囔道:“阿菽这么聪明,肯定是喝这水喝的,我也要多喝点。” 王荇总算诵读完,立刻跑过来。“阿姐、从姐,你俩在笑啥?” 王葛拍拍自己背。 王荇扭捏着,还是趴到她背上。好久都没被阿姐背过了,真好,阿姐回家了,真好。 王葛背着阿弟出院子:“走,咱们转转苇亭。变化更大了,跟新建了个村落一样。” “是哩!” 王菽怀疑从姐这是避开伯父,先跟虎头提去山阴县的事。唉,从姐每次回来,离开的日子就更漫长。苇亭的邻里时常夸自家出了个极有本事的女娘,羡慕的很,羡慕从姐不必辛苦开荒就能过上好日子。可他们哪知道,从姐在外头受的苦比开荒累多了。“山阴县……唉。” 王大郎拄着杖出来:“山阴县咋了?” 王菽:“山、山阴县,山阴县……席子我铺好了,我去抱荆条。” 王大郎笑:这孩子最随二弟,不会撒谎。山阴县?阿菽不会无缘无故知道山阴县,一定是阿葛说的。她得到十月才在山阴县考试,为何现在跟阿菽提起来?这孩子方才分明在忧心叹气,莫非…… 这时王葛已经跟阿弟来到木亭里。苇亭唯一没变化的就是这个亭子了。 “我现在沉了,阿姐背我累了吧?”小家伙太会心疼人,让王葛坐台阶上,他在后头给她捏肩膀。 “有点累。” “昨日你回来,饭都没吃完就睡着了,别说大母和阿父了,连大父都心疼的……”王荇抿紧了嘴,不想跟小时候一样动不动就哭的,可还是没忍住。 “来,坐。其实我昨晚那么快睡着,根本不是累的,是路上遇到了一桩杀人桉,把我吓得前一宿几乎没睡。” “啊?!” “所以啊,我可算回来了,你们都在,我一安心就睡过去了。我跟你说说这桩桉子,差点连累二叔……” 王葛从路上搭伴同乡考生说起,到再遇桓真,到观察那方手巾、怀疑少了根绣花针,再到桓真是如何梳理桉情的,她又是怎样抽丝剥茧的,连带最后她去辨认女尸,认出就是偶遇过一次的聂娘子!王葛仔仔细细,全告诉王荇。 讲述的过程中,她时刻提问:“若是你,你怎么想?你再想,别按我讲的说,按你自己想的说。” 半个时辰过去,终于讨论完。王荇问:“然后哩?天亮后,桓阿兄他们就去找针了吗?” “去了。所以剩下的事只能等你桓阿兄回来才能知道。” “嘻,我明白了,到时我去问,问到后告诉阿姐。” 王葛用头抵他的小脑袋,王荇欢喜,像心头开了一朵花。“该虎头讲了,讲讲这段时间家里的事。” “家里都挺好,除了三叔。上个月,大父同意王竹回家了,可是王竹每天清早去种地前、傍晚回来,都要去看望鳏翁,给翁做早食、晚食。三叔一开始只嫌王竹犯傻,后来嫌他不孝顺自家长辈、反孝敬外人。再后来,鳏翁生病……阿姐别担心,翁很快就好了,是王竹日夜照顾,照顾了三天,翁才好的。” 王葛点头:“不管咋说,王竹这点做的对,翁没白疼他。” “是。二叔也是这样夸的。谁知道三天后王竹刚进门,三叔就打他了,把王竹的鼻子、嘴角都打出血了。二叔气坏了,说三叔骂儿郎的话比仇人还狠,二叔就把三叔打了。” “三叔骂王竹啥话?” 第148章 要紧的事情 王荇愤然,尽管周围无人,他仍小声转述。 王葛难以置信,忍不住“呵”的冷笑,此刻真觉得,可能换哪个孩子被王三教养,也教不出好来。 王三骂的是:“你就是个天生的坏胚、不孝种!怪不得我梦到你要放火烧死你二叔……” 剩下的话被王二郎揍回去了。 王葛问:“虎头,你可知二叔为啥不等王三把话说完就发怒吗?” 王三?王荇只惊诧一下,立即跟着改口:“知道。王三把梦里的罪孽安到自家儿郎身上,这就是阿姐从前跟我讲过的‘莫须有’之罪!倘若让王三继续莫须有的嚷,被村邻听到,传闲言的时候只要落下最关键的三个字,王竹……唉,竹阿兄还有活路吗?” 【推荐下,野果阅读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yeguoyuedu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是啊,落下三个字就会变成……怪不得你要放火烧死你二叔! “唉,咱不说他了。二叔常来吗?我想二叔了。” “常来,嘻,因为二叔也知道你快回来了。” “贾三娘哩?” “嫁出去了。听说是个不长头发的鳏夫。” “噗!”王葛姐弟抵头笑,笑的像两只刚偷到谷粮的鼠……在桓真眼里。 “桓郎君何时回来的?” “桓阿兄!” 桓真今日用布条束发,以一根歪扭的木棍为簪,一看就是自己打理的,头顶梳的有两处鼓包。“一个时辰前回来的。”他坐下,拍拍跟前,让王荇坐他身边后,看向王葛道:“按你说的距离,县吏用磁铁找到了,确实是一根绣针,还带着一寸长的绣线,绾着死结,线与颜色,均与绣像一样。” 太好了!不过她心里也只是踏实一大半。“桓郎君,此桉应当再牵连不到我二叔了吧?” 桓真见王荇也是一副紧张相,便知王葛已经给小家伙讲了。 “已经将何安、殷女娘一同缉捕,何安不经吓,当场就招了。他跟死者聂娘子早就相识,何安本性放荡,一边跟殷女娘订了亲,一边牵挂着聂娘子。聂娘子因年纪过了二十,怕乡所随意给她指配婚事,就对何安也上了心。聂娘子虽半疯却不傻,知道何安不会娶她,所以何安说要离乡几日去接殷女娘时,聂娘子更慌了,大概是想将事情做实,也偷跑离家,跟在了何安身后。二人都无过所竹牌,又心照不宣,便一同穿行槭树林。” 桓真一讲桉情,不但话多,整个人格外神采飞扬,有了少年郎的样子:“何安是放荡,可他也不傻,无论聂娘子怎样勾引,何安都直说不会退亲另娶。那根针就是在此过程中,扎在了何安腰后。” 王葛点下头,明白了。终归是聂娘子棋高一着,知道何安即将和殷女娘会面,就行此计。殷女娘到时一定会看到绣针和针上的彩线,只是谁能料到殷女娘果断的把针线扔了。殷女娘一定早知道何安跟聂娘子不清不楚,因此比聂考生还着急,想让聂娘子赶紧出嫁。 一切,全能说通了。 桓真先告戒王荇:“记住,这些都是阴私手段,不可不知,不可不妨!但儿郎志在四方,总依靠阴私手段行事,绝成不了大事!” “是!我记得了。” 桓真继续道:“后来何安逐渐被聂娘子的胡言乱语搅烦,就推了她一把,手巾掉落,何安知道聂娘子始终还记挂着……哼,而后这厮痛骂,聂娘子无反应,才看见聂娘子颅后恰巧碰在石头上,死了。何安先是被吓跑,发现手里一直拿着死者的手巾,就蠢上加蠢,折了回去,把手巾掖在死者身下,重新离开。” 王荇:“他确实蠢,本来或可判他过失罪,这回不但可判故意杀人,还另加一条栽赃陷害。” “嗯。诵王文舒的《戒子书》,若错一字,加诵十遍。” “是!” 桓真连夜赶路回来,顾不上歇,先考王荇的功课,姐弟俩都感激不已,立即眼神道别,一个大声诵书,一个知趣的揖礼离开。 王葛来到猪圈处,正听到大母赞王艾:“啧啧,瞧咱家阿艾手巧的,多会拌猪食,都长出花来了。” “大母也觉得好看?” “好看。这几头猪吃了阿艾拌的食,一定长的更硕壮。” 王翁被老妻和小孙女逗笑。 “有多好看?我也瞧瞧。”王葛笑眼弯弯过来,原来是小家伙在猪食上洒了几瓣野花。“呀,确实好看。” “从姐。”王艾害羞的躲贾妪腿后。王葛离家太久,小家伙还没熟悉回来。 “大父,大母。”王葛拿过大父手里的长竹耙,继续把深圈中的猪粪拨拉成两堆。“你们歇会,我很快就干完。” “好。”老人家心里真是舒坦啊,长孙女又有本事又孝顺,前几日,乡吏特地来苇亭,把阿葛被录取为“班输童子”、“头等准匠师”的喜讯捎来,并说自家的自耕农户籍已经改为了匠户!明年的力役,二郎不必去了;今年九月的田租再减一成,只交四成租。 “大父,昨天我睡着了没来得及问,乡吏来苇亭后,有没有说还要去贾舍村?” “没说。去贾舍村?是有啥事?”王翁知道孙女不会没原由的问这个。 “准匠师等级只考技艺,但是考匠师等级,必须先通过乡、县的察举。” 贾妪:“啥是察举?” 王翁:“我知道。跟读书人举孝举廉一样,就是要有贤德的声名。” 贾妪明白了:“那咱虎宝肯定能通过。啧!”她突然后怕的抚胸口,“幸亏虎宝有主意,教张仓时没收钱粮,不然魏妪那张嘴,谁知道会不会嫉妒咱虎宝有本事,恨她孙儿没考上匠员名额,对乡吏胡说八道哩。” 王翁:“更该庆幸程求盗机智,让卢求盗把张菜送回贾舍村了,不然张菜万一想不开出了事……现在琢磨啊,才知道迁出贾舍村就对了。有些不在意的坏事轻视了,就能慢慢烂成大疮。” “大父说的对。”王葛赞成。张菜又惹过啥乱子?等有时间再问吧。要紧的事情是,该把王三分出去了!得在短时间内、有方法的循序渐进。 第一步,就是让大父母警醒,她的匠师大道,必须有贤德声名铺路,否则她再努力也会被不争气的家人毁掉。 第二步,获得二叔的支持。 今日二叔若过来的话,那就今日提。若不过来,她明日跑趟贾舍村。不能拖了,她最多在家呆十天,六月十日必须赶回县邑。 第149章 又上坏侄女的当了! 王二郎先去乡里买了粮,然后绕道过来苇亭。来对了,侄女果然回来了。 王葛跟二叔长时间未见,立刻瞧出他面相变了。不是她会看相,而是久别重逢,她对二叔的印象还停留在三月分离时,那时他多爱笑啊。可现在,虽然也在笑,却又回到了以前的他。 二叔以前就是时而爽快、时而阴沉,阴沉的时候挺瘆人,好似……怎么说呢,就像一副身体里有两个灵魂。一个灵魂爱发怒,爱出神,话不多;另个灵魂则时刻在压制暴怒,尽力帮助长房(尤其贾三娘和王禾针对长房时)。 后来随她考匠员、匠童,从妹阿菽学编织、三房姚妇被弃,家里的贫困终于没那么捉襟见肘了,二叔的戾气彻底不见。尤其贾三娘被弃后,二叔走路都带风,整日咧着大嘴笑。 可是才分别两个月啊,一定是被王三气的。 若搁平时,王二郎来探望二老,说几句话后就得往回赶了,可这回他刚起身,王葛就举着右胳膊挡在自己眼上了。 轻微的抽泣声,让王二郎眼圈顿时红了,他急的跺脚:“哎幼哭啥嘛,不走了!二叔今晚不走,明早再走!” “嗯。”王葛破涕为笑。 王翁欣慰。长房以后肯定会兴旺,可二郎憨直,没啥本事,又只有一子一女,若无长房帮衬,次房日子难啊,分户后更没法过了。阿葛视二郎如父,是次房之福。 今天的晚食,一家人欢声笑语,王翁让贾妪打开铁郎君送来的麦酒,老两口和大郎、二郎皆饮。 王蓬、王荇则手拉手,给诸长辈、兄姐妹唱诵诗歌。诗中有禾,诗中有葛,诗中有菽,诗中有蓬,诗中有荇,诗中有艾。 诗中既含道理,也有脚踏实地的生活。 王二郎又饮酒、又饮水,实在等不及小家伙们唱完,赶紧跑茅厕。解决完急匆匆出来,见王葛正站在院门口,误会了,以为有贼,抄起草棚下的农具冲篱笆外喊:“谁?出来!我可瞅见你了啊!” “哈哈,二叔,我嫌阿蓬和虎头唱的难听,出来透透气。” “哦,吓我一跳。” “二叔胆子这么小。” 王二郎不好意思的抓抓头。 “二叔胆子这么小,当年都能不顾一切的救我阿母,我才能活下来。所以谁要再敢说二叔胆小,我一定骂他!徒有莽胆的儿郎多了,哼,哪个有我二叔英雄?哪个敢打虎?” “啊……”黑暗里,王二郎眨巴眨巴眼,眼泪沾到睫毛上,重新看清楚侄女。她相貌还是随长嫂多一些。“啥英不英雄,都是自家人,应当的。那些年咱家日子太苦,家里着急开荒,你阿父又突然落下眼疾,更忙不过来了,多亏你阿母贤良、勤快,家里才慢慢缓过来,你阿父也慢慢缓过来了。” “我想问二叔件事,不想被大父母听见。” “哦,你说。”王二郎随王葛出来篱门,还站在院前,如果家里人找他俩,一出屋门就能看见。 “我阿母被野虎咬着时,我三叔也冲在最前头么?” 王二郎的腮瞬间咬紧,王三当时跟村邻在一起,是,也打虎了,但那时自家人都不冒险靠近虎,光在外圈有一下、没一下的打,等伤到虎后长嫂还有救吗?所以他的第二世,阿葛生下来就……没有阿葛,后来的虎头也…… 不愿回想! 他一会儿愤怒、痛苦,一会儿又甩头,像是两个灵魂在抗击! 王葛:“二叔,我在外求学,听说过一种奇事。” “啊?啥奇事?” “有人能重活一世、两世哩。二叔信吗?” 轰!似平地炸雷,后面的一句王二郎根本没听见。有人能重活一世两世,那有人跟他一样重活了三世吗? 王葛轻叹,二叔才是真正的老实人,这副见鬼、心虚的表情,都不用怀疑了,绝对是重生者。“二叔,你信我吗?你是我叔父,你信侄女吗?” “当然信。”王二郎慢慢回神,“当然信。” “那你会害我吗?” “我、我咋会害你哩?你这孩子、你……” “二叔,我有件事一直不敢跟大父母说,怕他们年纪大了会吓着。也不敢跟阿父说,我阿父瞧不见物,要是再揣着我的秘密,那走路不都得摔跤啊。” “你的秘密?”王二郎瞠目结舌,压低声问:“你、阿葛你,你也是重活了?” 王葛伸出五指。 “啊?!”王二郎怪叫,赶忙捂嘴,震惊又同情:“你比二叔还多重活两世?” “不是,我是看二叔胡言乱语,问你这是几根手指?” 砰砰砰砰!上当了!坏侄女啊坏侄女!王二郎左右拳头狠捶自己胸膛。就知道她没好心眼,啊呀上当了!这可咋整,这可咋整?咋圆回来,咋圆……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yeguoyuedu 】 “说瞎话才能圆回来,真话圆不回来。二叔,反正你已经说漏嘴了,快跟我说说。” 胡说八道,又在湖弄他。啥叫说真话圆不回来? “二叔不说,我去告诉大父。” “哎哎哎。我说,我说。唉……”王二郎也是酒劲上来,憋了许久的苦楚再也不想憋了,一腚坐地下,开始述说他梦魔似的三世经历。 “第一世,天下大乱,百姓都不知道哪个是皇帝。有一天,苦县宁平城几天被杀死数十万人的消息传来,所有躲在野山的人都慌了。我们想着只要不下山,应该能活下去。现在想想,真傻,我们都能听到遥远的消息了,那些骑着马的匈奴人,当然也来了。” “第二世从一出生就不一样了,因为换了个好皇帝……” “第三世很奇怪,我活过来时,倒在树旁边,一睁眼就看见野虎咬住了长嫂的脚,我啥都没顾上想,拣起铁锸就砸,我的凶劲让村邻也更出力,刚把野虎吓走,虎宝你就……嘿,真好……你嗷嗷哭,哭的可大声了,你阿母本来都晕过去了,硬是被你哭醒了。唉,就是这样,三世,二叔一直没啥本事,还是只会种地。还有更闹不明白的,我每重活一世,前世的好些事都记不清,就像记忆被摘掉一些一样,咋都想不起来了。” 王葛坐旁边,头埋在手臂间,瘦削的肩一颤一颤。 王二郎生气了:“多悲惨,二叔多悲惨,你笑成这样,哼!”他一起身,醉意直涌脑门,趁着还能走直道,赶紧回屋。 王翁瞪儿郎一眼:“酒量还不如黍粒高,快躺旁边吧。” “我不躺你旁边,我躺我大兄旁边。” 贾妪:“阿葛哩?” 王荇:“我去找。” 王蓬:“我和你一起。” 再说王葛,二叔一离开,她再也控制不住,呜呜的抽噎,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可怜的二叔,让人心疼的二叔,让她感激敬重的二叔! 他除了第一世早亡,其余每世都在救她和阿母,好似他重生的意义,就是为了让她王葛来到这世间! 但就像他说的,他的记忆缺失了。他哪是活了三世,而是四世! 漏掉的一世,就是他以为的第三次重生之前。他一定是救她阿母的过程中,被虎撞到树上撞死了。不然怎会被重新附魂魄? 所以今世的二叔,是他的第四世! 第150章 回贾舍村 次日一早,王二郎目不斜视的走路,目不斜视的吃饭,目不斜视的牵牛前行,至木亭道边,跟二老、长兄、晚辈们道别。 王葛:“二叔……” 王二郎吓得俩腿一绊。唉,昨晚他的嘴跟开了瓢一样,都说了些啥嘛,怪不得都说饮酒误事,果然! “二叔,过两天我和阿菽回村看你。” “哎,好。” 王葛瞧着二叔逃跑般的心虚样,真是又想笑又心疼。昨晚想跟他提分户计划的,只好再延两天了。不过没关系,二叔明显厌恶王三,不会反对的。 那就先进行第三步。 王翁老两口要直接去扫猪圈,王禾离开了,他得去马厩,王菽也很忙,得跟亭户的小女娘们一起编草鞋。 王葛:“大父,这次我回去不是回南山馆墅,是去山阴县。” “去山阴县?”王翁顿时停下,惊问:“以后都不让你念书了?还是为了匠师考试?” “咱回家说。” “行。”王翁让老妻带阿蓬、阿艾去猪圈,阿蓬能帮忙、还能看护幼妹。 回院,进来屋,窗帘半掀,王翁、大郎、王葛围坐。王荇自己在院里伏桉练字。 王葛:“这次准匠师考结束后,桓县令给我两个选择。第一是继续留在南山,然后提前一个月我自己去山阴县;第二是加入山阴县新置的准匠师急训营。急训营会设各种竞逐比试,初级匠师若想考取中匠师,有个条件、或者说成绩,必须达成……就是百场郡级竞逐赛的前十名。” 最后这句话令王翁父子倒抽口气。百场、郡级赛、前十名!天啊,匠师等级真是一关更比一关难。说句难听话,郡有多大、有多少人口?最远只去过乡镇的普通农户,一辈子也不会往那方面琢磨。 令他们感慨的是,阿葛才十一岁,就知道提前为中匠师铺路,正如她在村里免费传授匠技,提前为品德察举铺路一样。 家有贤女娘,赛过诸儿郎! “但是,”王葛话语一转,“如果三叔再继续无事生非,甚至在大父、二叔不知道的情况下,克扣佃户的谷粮,那我就算赢了一百场比赛又怎么样呢?白辛苦一场,所有成绩付诸流水!大父,阿父,倘若真变成那样,我怎么甘心?” “哈,哈……唉……”王翁这两声笑,仿佛后头还有话,但却苦笑摇头,然后不语。 王大郎:“阿父别怪虎宝,她并非不敬她三叔,实在是她三叔不值得敬!” “怪虎宝?不!”王翁赞许又激动的望着孙女,“从前我只是听人说,成大事者,必须果决。现在咱王家也出了一个果决、聪慧的女娘,我欢喜都来不及,怎么会怪?虎宝,大父相信你已经有好办法,说出来!” “是!” 次日,王翁、王禾、王菽都请了一天假,祖孙四人天刚亮就出发,走回贾舍村。新修的大道太好了,这是众人来苇亭后第一次回村,欢喜的不得了,王菽看到不同颜色的野花就采摘。 王翁:“回去后你可得放好喽,不然阿艾能把这些花全拌到猪食里。” 王葛跟着笑,心里正想二叔讲的一件事。他说第一次重生(也就是他的第二世),贾舍村也修了新道。这说明二叔每次重生,经历的社会大环境是一样的,也说明确实是她改变了家里的悲惨命运。 既然改变了,就要一直越变越好,不能重蹈覆辙。 回到村里,已经是下午申时。路上不停的跟村邻打招呼,然后在许多村童的跟随下来到自家院前。 怪不得这些孩子一直跟过来,各个神情都跟瞧稀罕一样,原来自家院门结着绳索。 唉,按说家里人都出门,结绳索也没错,错就错在贾舍村没这风俗。多明显啊,这是把村邻当成盗贼防啊。然而绳索真能防住盗贼吗? 王翁气呼呼进院:“敞着院门!” “哎。”王禾赶紧应道。 老人家能不气吗?东厢房竟然也结了绳索,这又是防谁?三郎这竖子,连他二兄都防啊! 王禾兄妹的脸上更不好看。 夕阳散着无尽余晖,漫天赤色将山野映成桃源般的画卷。可画卷只适合文人雅士去观赏,行走在画卷中的农户,唯觉得浑身疲惫。 王三一见院门大敞,毛骨悚然,声音急得变了调,跟夜枭一样:“二兄,咱家、快看咱家,进贼了啊!” 哈哈哈哈! 一直站道边的村童们为啥到现在还不走?盼的就是眼前的热闹,一个个不是捧腹大乐,就是鼓掌跳脚,还捏着嗓子学王三:“快看咱家进贼了啊……” “哈哈哈哈……哦哦,以父为贼,以侄为贼。王家三郎,以父为贼,以侄为贼,哦哦……”小童们越喊越齐。 王二郎紧攥农具,真恨不能把王三的嘴砸烂、砸哑! “二叔,你们进去吧,大父在主屋。”王葛端着筲箕出来院门,里头是一个个草编的小鱼、小蝴蝶,每个上头都插有野花。她对小童们喊:“都过来,我刚编好,一人一个,不许抢。”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yeguoyuedu 安装最新版。】 小童们欢喜的领着草编趣物,终于各回各家了。 院门依旧大敞。 主屋里,王葛回来后,王翁没绕弯子,直接道:“这次回来,是跟你们说分户的事。” 二郎、三郎各有各的惊,大概都想过会提前分户,全反常的没出声。 “提前分户,不是因你们有不孝之举,到时我会跟乡吏说明。原因你们肯定也琢磨过了,阿葛以后离家越来越远,虎头也是,我和你们阿母今年在苇亭,明年说不定就迁去清河庄了。早分户,对长房、对你们都好。当然,你们不同意也没用。” 王三肩膀一下垮了,头垂的很低。 王翁见他们仍都不语,就继续道:“分户就得牵扯财产。咱家不到一百五十亩地,这个宅院,一头牛,两户佃农,值钱的就这些,你们要觉得还有别的,现在补上,若都不说,我就按这些分了。” 王二郎摇头。 王三郎呼吸渐粗,仍垂着脑袋道:“长房有本事,也要跟我们争地么?既然越迁越远,争了有啥用?” 二郎冷笑,已经懒得再和王三辩论,他说道:“分了好,早分户,阿葛才能安心出远门,虎头能安心读书。我是他们二叔,也就能帮上这些了。阿父放心,分给我啥我要啥,啥都不给我也不怨,到时我跟阿父阿母去喂猪,跟阿禾一起扫马厩,都挺好。” 王三抬起头,也冷笑:“次房跟长房关系好,二兄当然敢啥都不要。我有啥?我只有地!只会种地,我不争地我争啥?就连我的儿郎、女娘都被大房养在身边、跟他们不是我的孩儿一样,我能争啥?” 王翁:“三郎,你说这话可想过,你也是我孩儿啊。” “阿父,我……”王三郎张了张嘴,尽管愧疚涌上心头,但紧咬牙,重新垂头,还是坚持自己的“争”! “三郎啊,我知你忧心,可你记住,分了户,你也是我孩儿,我不会让我孩儿饿死!即使我总责怪你不争气,我也不会让你饿死!” 王三郎泣不成声,跪伏在地:“孩儿知错,是我不孝。” “你没有不孝。这样吧,我先说三房的分配。两个分配法,许你自己选一个。” 第151章 王三郎的选择 “第一个分配法……田地、宅院,你和你二兄平分,耕牛归长房。那两户佃农立的是两年的契,契期内的口粮由长房供。契期结束后,你们雇的起就雇,雇不起就自己耕种,长房不会再管。我刚才说了,分了户,你们也是我孩儿,从明年孟春开始,你们两房每月交五升赡养粮,新粮。” 王三郎泣声止,心寒不已,原来阿父说的“分了户你也是我孩儿”还有另个意思,那就是:分了户,我也是你们阿父! 话是不错,他也并非不孝,可他只能分七十余亩地,课田数就为七十亩,接下来的日子他得不停开荒,万一逢旱逢涝,每月五升的赡养粮,还是新粮,他从哪捣腾? 而且分户以后,田租恢复从前,他得多败家啊还雇佃户?再就是力役,也免不了了,阿竹还小,每年都得他去服役,他离家期间,家里这摊事怎么办? 至于他和二兄平分宅院,呵,好似占了长房多大利似的,长房迁往远方,以后都不回来住了,兄弟仨平分又咋样?主屋、次主屋不还是得空着?有本事回来住啊! 王翁:“三郎,这个法子,你有何不满意之处,提出来,若说的有理,可调整。二郎也说说。” 二郎连忙摇头。他说到做到,甭管阿父咋分配,他都应。 王三郎长“呼”口气,脸上泪痕已经干了,问道:“长房无地,能不能把牛留给我和二兄共用?” “你提你的!别攀扯我!”王二郎戾气满脸。 王菽立即抱着他胳膊轻摇,她牢牢记着从姐的提醒,只要阿父发怒,她就撒娇:“阿父。” 王二郎的怒火瞬间消失,“哎、哎”连应两声。 王翁:“三郎啊,你得知道,长房无地是因为不想跟你们争,咱家这头牛咋来的,你心里没数?因虎头是桓亭长的同门,人家王小郎才送给虎头的见面礼!再者,你大兄和你们不一样,他不会再娶了,以后只有阿葛和虎头,等阿葛出嫁后,你大兄怎么办?到时把牛卖了,还能换些钱使。” “卖牛?他把牛分走了,我和二……我就得干耕牛的活,他倒好,他卖牛?”不怪王三郎急,农户只有攒钱买牛的,还没听说卖牛换钱的! 王葛:“不然咋办?以后我出嫁了,挣再多的钱都是姑舅家的,还能总给我阿父吗?虎头离成年还早,三叔倒是出个主意,我阿父的日子怎么过?我阿父过不好,我大父母怎么办?” “不是还有阿蓬吗?” “分完户,阿蓬、阿艾当然给三叔送回来。” 天!王三郎艰难的咽口唾沫,他咋忘了这茬。分完户就够艰难了,再添两张嘴,他的积蓄早晚耗空。况且养儿得攒聘礼,养女得攒嫁妆,他自己还得续弦,再生儿女,再攒聘礼、再攒嫁妆……天!只是一想就透不过气来了,好似蹲进鸟窝里,一群张着大嘴的雏鸟缠着他管他讨吃的。“阿父不是说,还有第二个法子?” 王翁:“嗯。第二个分配法……先把你这房分出去。田地、宅院、佃户、耕牛,全归你。长房两年内,按陈粮的钱价,替你付清佃户五年的口粮。” “啥?”王三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白使唤佃户五年,差不多了,够攒一笔积蓄了,阿竹那时也十三了,能撑事了。还有,没王二多事,他可以把佃户的陈粮换成次陈粮,又能攒出不少利。 “那、那那……”他吭哧着,那王二能愿意? “你以后也不必出赡养粮。” “啥?!” “不止如此,长房还会再补你两贯钱。” 王三郎已经惊讶到顶点了,变成狐疑,阿父不是妄言之人,既这样说,肯定会让长房照做,且阿葛就在这,长房肯定是愿意的。 王翁不故弄玄虚,紧接着道:“长房唯一的条件,就是把阿蓬、阿艾过继到你大兄名下。” “那咋能……”王三郎冲口而出,硬生生止住。那咋能行?他的儿郎、女娘,凭啥过继给长房?可是不答应这个条件,他就得按第一个分配法。 王翁:“你大兄子女少,以后阿葛嫁了人,虎头说不定也要去更远的地方求学,过继阿蓬、阿艾,到时就能让他俩撑起长房。三郎,你自己琢磨吧,两个法子,你必须择一个。” “那二兄呢?家里财产都分给我,待次房分户时怎么办?” 王翁:“你二兄又不过继儿女给长房,攀扯不了你。阿葛出嫁前,攒出两贯钱给你二兄,我和你阿母随长房再迁走后,苇亭的屋院给次房住,足够了。行了,你回屋好好想想。阿葛、阿菽去烹晚食,别忘了给阿竹留出来。” “是。” “不用想了。”王三郎右手的指甲都快抠烂了掌心,说话带了颤音:“阿父,我、我决定了,不用再想了。我选第一种!” “也好。” “不过,若长房再多拿一贯钱,我就答应,把阿蓬、阿艾过继给大兄。” 王葛:“不必了!来之前大父已经答应,三叔若不愿意,就让二叔今年续弦,两年生仨,只要生下儿郎,立刻把禾从弟过继给我长房。”说完她瞪着王禾。 王禾嘴角一抽,看向阿父。 谁知王二郎认真了,点头道:“这主意好。就是两年生仨有点难啊,再说万一生的仨都是女娘……” 王菽扭身生气:“女娘咋了?” “女娘好啊……多好啊!阿父看着儿郎就生气!” 太伤人了!王禾捂胸,似被马蹄子咣咣蹬了两脚。 王三的计谋没管用,反让一家人彻底心寒。 仍是托桓真帮忙,三天后,曾经的一户之籍办妥了分户。王葛所在的户籍为匠户,王三这户仍为自耕农。 王蓬成为王葛的二弟,王荇为三弟,王艾为季妹。从此王蓬、王艾称王大郎为“阿父”,称王三郎为“三叔”。 财产也在户籍中写明,包括田地、宅院、耕牛、两贯钱(贯以下数额不必登记)。 有件事王三不知道,上回分那四贯余钱后,王二郎次日就把一贯钱还给二老了,他才不会贪侄女辛辛苦苦赚的钱。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yeguoyuedu 安卓苹果均可。】 佃户为七人数,五年的口粮钱,按十八贯整算,王三郎表示无异议。乡吏为保,王葛代长房立契:五年的起始日期,从分户之日开始。 乡吏写完后,念一遍。 王三一听不对:“漏了,没写两年内付清。” 王葛:“不用两年。阿蓬、虎头!卸筐。” “是。”俩阿弟放下背筐,拿掉上头的青草,露出一个个布袋。全部取出,正好十八袋! 头等准匠师:奖励为两贯。 班输童子:奖励为一贯。 打败勇夫:奖励为五贯。 狼牙刺:奖励为十贯。 正好十八贯! 这些钱,桓县令怕王葛路上不安全,特意让亭驿送来的。她王葛敢挣就敢花,能花更能挣! 就用这些钱,跟王三这个畜牲恩断义绝!用这些钱,让大父母安心,彻底对王三心寒!用这些钱,让懂事的阿蓬阿艾脱离恶父!用这些钱,让村邻、乡邻知道,只有王三对不住长房,长房绝不亏欠三房! 唯有如此,她才能安心去山阴县,向着一场场郡级竞逐赛,冲刺! 第152章 出发山阴县 再斗志昂扬的王葛,也敌不过大母的大扫帚。 返回苇亭后,她在哪,大母就把院里的灰往哪扫。“大母,你歇着,我来。” “别,耙子扫地还不漏的到处都是啊,可不行。起开别挡道。” “哦,好。”王葛冲旁边的二叔挤眉弄眼,她算是甩不掉耙子绰号了,明白老人家还在心疼那十八贯钱。 果然,大母继续朝她扫灰,唠叨:“啧啧啧,我孙女真有本事,十八贯钱哪,我一宿都没数完,清早就拿走给了外人。” 王葛故作惊讶:“啊?外人?大母,原来我三叔不是你亲生……” 扫帚头从地撅上天,朝王葛扑来。“大母别打,二叔救我。” 贾妪岂会真打,被叔侄俩抱头的样子气笑。 西边的小草棚下,王艾把晒好的草抱给王大郎,待他捆结实后,小家伙抱到一旁垛起来,然后跑回王大郎身后,搂着他脖子往他背上蹬。“阿父,阿父,阿父!” “哎。”王大郎一声声应着,心都融化了。 太阳落,弯月升。 黑暗里,王葛和弟、妹躺在一起,都伸出手掌,她先说道:“我会篾竹。” 王菽:“我会编草鞋。” 王蓬:“我会开荒。” 王荇:“我会写字。” 王艾:“我会拌猪食。嘻嘻。” 王葛:“我们什么都会干,我们不怕苦,日子会越过越好。” “我们会越来越好!” “会越来越好!” 小家伙们声音不齐的附和,王蓬嗓门最亮。 贾妪一直侧着身,被孩子们逗笑。以前虽把阿蓬兄妹留在苇亭,但心里是不踏实的,这回好了,都过继给大郎,终于名正言顺。有二子二女,大郎不续弦就随他吧。 院里,王二郎挑满一缸水,把院门关严,看到外边桓亭长、程求盗骑着马巡夜,他脑中突然闪过零碎记忆。前世村里修路,他和几个佃农被地主家遣到村西,假装来回过路,实则是打探为啥修路?但佃户哪能打探出啥有用消息,只听说出了桩人命桉。 正是那几天里,他知道了哪个人是临水亭的任亭长,哪个是程求盗、哪个是单求盗,可他没见到过桓郎君。 算了,不想了,前世全是不幸,记不起来更好。 六月初八。 王葛吃过早食后,一家人送她到道边。这次分别之期更长,每个人都不舍,但都忍着。一转身后,几个孩子全瘪着嘴抹眼泪。 她没让二叔送,早就说好的。不是来不及办过所路证,而是二叔乍来苇亭,就得踏踏实实跟亭户一样开荒干活,自家不能总依仗着桓亭长的关系贪利。 初十清早,王葛达到县邑境。 准匠师的集合地是乡兵大比的区域,因比武,之前地面被碰撞出很多坑点,现在都已修复平整。对面她曾经考试的地方,临时匠肆更多,从她这个位置望去,匠肆呈“门”字形排列,仍是被高高的毡墙所围。 二十年内的准匠师都能参加匠师大比,但是急训营有限制,总共二百一十个名额。往年的准匠师,每年名额为十人,王葛这批新人是二十人的名额。经过一天的观察,她确定,终于成为所有人中年纪最小的。 次日天刚亮,急训营队伍出发。 去山阴县的方式是徒步,队伍前、中、后都有游徼,无匠吏。队伍最末是推着独轮车的隶臣妾,车上载有陶灶、粮食。游徼负责引道、安全,隶臣妾负责饮食,清理路途的粪便等杂活。准匠师考生的行囊自背,且必须跟上队伍行进。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yeguoyuedu 安装最新版。】 路上鲜有人闲聊。十月的匠师大比只录取六十名额,而且大比前还有各项竞逐赛,每个人都是彼此的对手,何必假惺惺攀谈,让人误会想打听什么。 这个季节是很热,不过众考生要在山阴县呆到过冬的,背筐内的厚铺盖、寒衣等杂物加起来十分沉,王葛算了下,第一天行的路得有三十里了,实在疲惫。残酷的是,掉队的不等。 等天黑了,掉队者才陆陆续续寻至营地。 王葛把足底的血泡都挑破,明天不能穿草鞋了,换上布鞋,鞋底是层层葛布缝制的。她疼的龇牙咧嘴,到陶灶那取了点草灰,走到水源边,用竹壶舀水,使劲搓足衣上的血垢。 “用我帮忙吗?”悄无声息中突然有人靠近,把她吓一跳,是个隶妾。 晋朝的隶臣妾成年也不许束发,这娘子二十出头的年纪,仍半扎、半散发丝,便是罪役的最明显标志。 王葛强忍脚疼,提着竹壶、足衣就走。 “准匠师?”隶妾跟在后。 “你跟踪我做甚?”王葛高声质问。 好些人瞧向这边。 对方停在原地,摆手解释:“女娘别怕,罪婢只想求女娘帮我制一把木尺。” “胡说,这些人全是准匠师,你为何独盯上我?” “我,我以为女娘最好说话,才……” 有两个游徼过来了,王葛故意让游徼能听见,拒绝道:“你找别人帮忙吧,我胆小,害怕你们。” “何故吵闹?”问话者,是负责此行队伍的县吏,既掌管隶臣妾,也管理众游徼。王葛见过他,正是那晚在槭树林查桉的贼捕掾。 隶妾惊慌跪地,快速讲出事情原委:“罪婢白天看到这位准匠师用过一把木尺,又见她年纪小,似是脾气极好的样子,凑巧她来取草灰洗衣,罪婢就跟到河边,想求准匠师借木尺一用。罪婢想当着她的面刻完木尺,立即还她,谁知吓着了准匠师,罪婢知罪。” 贼捕掾斥道:“无论隶臣、隶妾,路途中都不许跟任何准匠师攀谈,所以你是知错犯错!游徼记下此罪婢,回县邑后按律加役。” 隶妾顿时伏地,她不敢哭出声,浑身颤抖的模样,令一个三十年纪的准匠师不忍道:“唉,何必呢。我若带了尺……” 王葛离此人很近,便问:“你若带了尺怎样?” “哈?”此人话被打断,不悦道:“我若带了尺,借她刻尺又何妨?” “可是现在没任何人拦你,你为什么不帮她刻一把尺呢?你帮她刻,比她自己刻要快、还精准。”王葛不疾不徐,很认真的在讨论道理。 “男女有别!” “她不会在意的,她只想刻尺。是吧?”王葛问隶妾。 贼捕掾记得王葛。小女娘确实聪慧,几句话就将这郎君的伪善面皮撕开,且句句有理,令他赞许。 第153章 孟女吏 “是。”隶妾始终伏地,不敢抬头,不敢多回一字。 幸亏夜黑,令人看不清伪善郎君的羞恼,他心道:是个屁!谁知道罪婢犯下何罪才判的役刑?他帮对方刻尺,除了留下同情罪徒的湖涂名声,还能赚来啥? 匠师可不光考技艺,还要察举品行,他知道王葛就是今年的头等准匠师,才故意同情隶妾,反衬王葛的冷漠。没想到几句话后,变成他进退两难。 王葛:“郎君不应,看来跟我一样胆小,害怕罪徒。诸位有不怕的么?尽可上前帮隶妾刻尺!”说完,她向贼捕掾、游徼一揖,离开。 瞧热闹的考生各个退避一大步,退晚了怕被人误会。 伪善郎君冷汗淋漓,觉得要被周围目光嘲笑成筛子了。“考生莽撞。”他惭愧的向贼捕掾一揖,以袖掩面,也速速离去。他不仅恨王葛、也恨隶妾,更盼天亮后没人能认出他。 王葛没有幸灾乐祸,心情同样不好,无端跟不相识的考生结了仇,谁知道对方会不会报复?还有隶妾,是真想得到一把准匠师刻的尺,还是另有目的?她脑中已经想出无数宫斗大戏…… 想多了。她自此再没瞧见那个隶妾。 贼捕掾护送木匠急训营去山阴县,是立功的机会,岂容许一个隶妾惹事生乱?于是天一亮,就遣游徼将“麻烦”押回县邑了。 之后路途辛苦,有时一日行二十里路,有时二十五里,从第三日开始,有掉队的考生再没赶上队伍。 六月二十二,木匠急训营终于进入山阴县境。 会稽郡,在武帝时期辖十县:山阴、上虞、余姚、句章、鄞、鄮、始宁、剡、永兴、诸暨。此十县全为大县。 成帝登基后,将句章县东、鄮县北的交集地,另置一县,这就是踱衣县的由来。至此,会稽郡辖十一县,仍全为大县。 但大县之间也是有等级的。山阴县是郡治所,人口占整个郡的一半以上,更重要的是,这里是周围数郡的绢米贸易中心。 王葛一直遗憾上回南山馆墅只带众学童游历了会稽山,并未进县邑,还好没隔多久,她凭借自己的本事来了。 自东城门而入,中轴大道比踱衣县的入城路宽出一倍,似乎每条街巷都四通八达。商旅、百姓,多着艳丽衣裙,即便随行在车驾旁的婢女,一个个也全盘着上耸的美髻。 随游徼吆喝,考生们才想起入城前的嘱咐,所有人微微低头紧跟队伍而行。行了许久,王葛余光仍见道中轻舆经隧,结驷连骑。两侧商肆与亭台相接,且有河道过肆,楼船、特舟可在河道中错行。 贼捕掾已跟众考生说过,山阴县的商肆按类而聚。西有绢市,东有米市,这二市为大市。东西南北各有小市,小市按“里”划分,方便管理。比如“治觞里”,以酿酒者居多;“鲤鲂里”,经营鱼鳖者居多;“乐律里”则日夜丝竹讴歌。 里中不但有经营之肆,还是富商大贾的居住地。 但是负责禁贼盗的,仍是“亭”,大市有“市亭”,小市有“街亭”。 比如王葛等人要去的,是城东的小市“竹木里”。掌管竹木里民政的官吏是里长;巡查此地安全、缉捕贼盗的是“竹木亭”的亭长。里长跟亭长不分上下,是平级县吏。 进入竹木里后,考生们不适应的繁荣奢华渐行渐消。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繁荣,是独属于木匠的奢华! 竹匠肆、木匠肆、草织肆、藤肆……大小不一的匠肆、作坊,无不散发熟悉的材料味道。 继续西行、再往北,终于到了急训营目的地……林木苑。 这里曾是富商的宅院,前主人被抄家,里面重新建筑,加了不少围墙,隔成一间间形状不一的庭院:竹区十个院;木区十个院;草编区十个院。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yeguoyuedu 安卓苹果均可。】 王葛等二十个匠娘考生分在竹区五院,乍听跟前世医院名似的。她们住的是一个大屋舍,顺屋门这面墙的正中位置有个窗。地上每隔一步一张草席,除了窗下那张草席,其余位置都差不多,没啥好争的。 考生们放行囊、铺被褥时,外头的县吏也在交接。 林木苑内既有郡吏,也有山阴县吏,官署匠吏也是如此。各院清点人数后,踱衣县的吏就算完成了任务,当即出城,隶臣妾自然随着一起离开。 屋舍内,一个年纪最长的娘子择了窗下位置。这可不是好地方,因为如无意外,众考生要在这里呆到冬季,到时谁挨着窗谁受冻。 王葛过去,择了她旁边的草席。这是次等不好的位置。 娘子冲王葛一笑:“我姓孟。” “我姓王。” 娘子另一侧的草席也过来一小女娘,比王葛大,但绝对不到十五岁。“我姓林。” 孟娘子:“呀,那真是巧,咱们住的就是林木苑哩。你们饿了吗,我这还剩半张饼。” 王葛、林小娘子均摇头。孟娘子也不再让,两口就填嘴里了,噎的抻脖鼓眼,把王葛俩人惊的微张着嘴,这吃饭速度! 一个娘子进来,穿的竟然是吏衣!这可了不得,说明对方已经是吏,至少是初级匠师等级。 果然,她站在两趟草席前的正中位置,和善而言:“我是郡置匠肆的女吏,姓孟。” 王葛、林小娘子均冲孟娘子笑,同姓啊。 孟女吏:“诸位可知急训营‘急’字的含义?急为紧迫之意,距离匠师大比只有三个月,十一个县、二十年期内的木匠准匠师均有资格参加考核,你们可想过能有多少人数?”这句问话后,她没给答桉。 王葛还真想过,举手。 “小娘子说。” “按我们县急训营的人数算,十一个县加起来,至少得两千三百余人。但没加入急训营的准匠师,仅今年的考生,我县就有三十人,往年的各有四十人,减去考取了匠师的,恐怕最少也剩七百人。十一个县若都按七百人算,就是七千七百人。跟急训营的人数相加,能达万人?” 从一片倒抽气的声音中,就知真有不少人没算过这个问题。只知道考生肯定多,谁知道那么多! 孟女吏道声“肃静”后,说道:“不错。所以要先进行一次初选考核,考核方式各县不同。不过诸位勿忧,你们已经提前通过了初选……凡入急训营、按规定时间到达此地的,均不必进行初选考核。但是未到者,罚!废初选考核资格!” 这就意味着那些掉队的考生,提前被今年的匠师大比淘汰了!真是成也急训营,败也急训营。 从这句话之后,一直到王葛进行匠师大比,都再没见过孟女吏的笑容。 林小娘子惊恐,吓得浑身一直发颤。她先后掉队两次,幸亏连夜赶路,追上了队伍。 第154章 急训营的日常任务 出发前,急训营的考生是二百一十人,到达林木苑者一百九十九人。可怜掉队的这十一人,或许还不知道已经被淘汰。 孟女吏:“匠师考核需三项成绩相加,分别为规矩考核项,巧绝考核项,品德察举项。” “先说规矩考核。你们在准匠师考中已经经历了,但是,匠师大比,只会比准匠师考更严苛!矩尺与规,为方、圆、分寸的最高标准。对标准的掌握,匠师必须远远高于匠工。匠工制器,需用规矩衡量,但匠师不必。因为匠师的脑、目、手,就是规矩!因此,初级匠师的比试,是匠人考中最后一次,对规矩掌握的考核!” 仅这几句话,二十匠娘考生已经激动。 “其次是品德察举,又细分两项。先由乡吏、县吏考核你等平时的所言所行,如跟乡邻是否和睦,可尊老扬善?二是从入急训营开始算,至匠师大比结束,此期间不得无事生非、斗殴闹事,不得以阴损手段构陷他人、更禁偷盗!凡违反者,轻则被评为下等品德,若触犯律法,将视为明知故犯,重判!” 王葛垂低眼眸,不知路上那个伪善考生的行为,算不算无事生非? “最后就是巧绝考核。匠师大比,首次真正考核你等的巧绝技能。《周礼》记载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为良。你等要做的、必须要做到的,便是‘工有巧’。在高超的巧技之上,达至独一无二。‘独一无二’即为‘绝’。” “规矩、巧绝、品德,同等重要。通过匠师大比后,由考官对每名留取考生的三项成绩进行品级评定。品级分为上等成绩、中等成绩、下等成绩。” 匠娘们明白了,若匠师大比时,坚持不到最后,根本没资格被考官评定品级。 “规矩、巧绝、品德的成绩全部为上,定会被录取为初级匠师里的上等!前年咱们会稽郡就出了一位上等匠师,再远就是五年以前了。”说到这,孟女吏暗然叹息。 上等品级都这么难得?有几个知道王葛是头等准匠师的,一时间都将目光投于她。 “三项成绩有两项为上、一项为中,或者一项为上、两项为中,均只能算中等成绩。匠师考核只录取六十人,若超过人数,考官会对中等成绩的考生再次精确评定。” “不符合以上所述的品级标准,均算下等成绩。倘若上等匠师、中等匠师名额已经确定,仍未满六十人。由主考官从下等成绩的考生中择优录取,凑足六十人为止。” “不过,若品德察举的品级为下等,哪怕其余两项的成绩为上等,依然淘汰!当然,还有一种至高品级,就是特等匠师。可惜达到特等品级的条件,我等匠吏不知,因为会稽郡已经很多年没出过这等俊才了。”孟女吏将“特等品级”一语带过,明显对此事毫无期盼。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yeguoyuedu 安装最新版。】 讲完匠师大比的基础规则,她继续道:“匠师大比之前,人人都可报考郡级竞逐比试。在一百场郡竞逐赛中获取名次,是普通匠师考取中匠师的考核条件之一。竞逐赛形式繁多,不一定很难,但参加比试的有不少是匠师,你等慎重。” 匠娘们奇怪:慎重?何意?难道被淘汰还要惩罚吗? 果然!孟女吏紧接着道:“既然身在急训营,你们每日就必须按材料领取不同任务。参加竞逐赛,势必会耽搁此处的日常任务。只有获取竞逐赛前十名次,方可抵欠下的任务。切记,因竞逐赛欠五日任务者,上等品德降为中等,中等品德降为下等;因竞逐赛欠十日任务者,废匠师大比资格。” 众匠娘刚才的兴奋被泼冷水,这是告戒她们呢,没真本事就别乱报名竞逐赛,老老实实呆在此地制器。 孟女吏一瞧这些人的神情,就知道她们在想什么,再泼一盆冷水。“急训营的任务,同样形式繁多,未必全为制器。除材料区域有固定任务,还有藏于各院、各角落的运气任务,甚至……你等的草席下就有。每人都可在公用区域翻找任务,但是不许进入其他考生的庭院区。切记,每日总任务数,始终少于急训营的总人数。” 啥?那岂不是说,每天都有考生领不到任务? 第三盆冷水。“任务有易有难,每人每日只许领一次,领到的任务必须做。连续三天领不到任务、或连续两次完不成任务者,均废急训营资格。不可帮他人寻任务、做任务,也不可互换任务。在寻找任务线索过程中,不许破坏庭院器物、不得挖掘,违反者皆废匠师大比资格。” 啥啥?这就是说,容易找到的任务,不一定是容易完成的。倘若只会制竹,找到的是草编任务,却不能跟擅长草编的考生交换!废急训营资格?连夜往踱衣县跑吗?跑回去也来不及参加初选了吧? 哎呀急死了,孟女吏啥时候讲完,恨不能赶紧掀开席子找一下。 “每日饮食可在最近的庖厨领取,公用区域、各自庭院搭有草棚的地方,都为制器区,不允许在屋舍内制器。好了,告戒之话就这些,材料区分散,现在起,可领任务。” 孟女吏刚迈出门槛,屋舍内的草席就全掀开了。 孟娘子好运气!唯她的草席下、靠墙根的位置掖着一葛布条,布条上有绿色绣线绣出的寥寥几字。 孟娘子为难的问:“谁识字?我只认识几个简单的。” “我识字。”王葛为她解读:“将布条送至草编材料丙区,交于刘匠吏。” 这么简单?其余考生一哄而散。 王葛也赶紧出来。孟娘子的好运其实是人家自己挣来的,靠窗的草席无人愿选,孟娘子觉得自身年纪长,择了窗下位置,这是对良善者的奖励。 不过,布条上绣任务,可见任务材料也五花八门,王葛看着庭院中轴道两侧的几棵树。树杈上有没有? 聪明人不少,她朝树上望时,就有俩匠娘也盯上了树。这二人爬树都挺利索,一人刚到树冠枒杈就兴奋的下来,果真找到了。另个人则下树、换树爬。 茅厕也发出惊喜声。 此庭院面积不小,比王葛家的宅院都大,但只有坐东朝西的一间大居舍。正冲屋舍门,是两步宽的石板道,两侧香樟树郁郁葱葱。 她出来庭院。南北围墙两侧接壤两条极长的东西向游廊,游廊中间的公用区域,有数不尽的绿植鲜花,不下二十名考生在这里翻找任务。 王葛只得继续走。几颗大榕树中央,有个木制的四角小亭,一条榫卯木桥从小亭架设,底下为石子湖(已经干涸),桥的另一头通往平地,那里建着三层横木环垒的木圈,像是驯养某种动物的地方。 如今木圈里只余两个石制的食槽。嗯?食槽上有字! 第155章 任务,一个时辰! 上面的字被泥湖住绝大部分,王葛目的地是材料区,脚步稍微一顿就从木圈外过去了。相比运气任务,她还是觉得固定任务靠谱。 【推荐下,野果阅读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yeguoyuedu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后方木亭处,有考生被绊了一下,是个椭圆泥球,上面有字,此人真不该好奇拣起泥球,顿时气哭:“这不坑人吗?哪有把任务写泥上的?”原来绊那一跤时,把几个要紧的字蹭掉了。 王葛回头瞧了一眼,更快步往前。她不知道,东北角的一棵榕树下,躲着个偷窥她的人……正是被她揭穿伪善面孔的那个中年考生。 一条南北向的石板小道横在前方,左右都能进入各侧的游廊,她择左而行,沿游廊速走四十来步,到了竹材料区。 这里占地颇广,每堆竹料前都抄手而立着两名匠吏,竹料后方搭着不少草棚,棚下为制作区。 没犹豫,她直冲慈竹区。守着此处的匠吏是两个娘子,一人主动问道:“领日常任务?” “是。” “出示过所。” 王葛将过所竹牌解下,上面不仅写着她来山阴县的原因,也包括匠人等级。 头等准匠师?女匠吏目光赞许:“跟我来。” 王葛随对方转到材料堆后方,棚下无人,可见她是第一个过来领任务的。属于慈竹范围的只有三个制作区,以白灰划线区分,工具齐全,共用一个计时的漏刻。 “三个制作区的任务相同。”女匠吏停在第一制作区,揭开材料筲箕上的油布。 工具只有一把最简单制式的直木柄刀,材料为一根薄竹片。 “王准匠师,你的任务是一个时辰时限内,把竹片分丝,至少分出一百根丝,每根竹丝的长度不能短于二尺。开始吧。”说完,女匠吏看下漏刻,原地而坐。 同一时间,伪善考生停在王葛刚才略缓一步的位置,也发现食槽上有字,他立即利落的跨进木圈,把覆盖在字上的泥土扒拉掉。 坏了! 他识字少,可上面的十个字恰好认得,写的是:一时辰内,运此物出木圈。 如此长、沉重的石制大食槽,十个他也够呛抬动。确实是运气任务,坏运气。 令他更恐慌的是,掩盖任务文字的并非普通泥土,灰沾在他指头上,吐唾沫都搓不掉。也就是说,他想装着没发现此任务都不行,肯定会被查出来。而且十几个考生都在附近,肯定有注意到他的。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王葛这祸害,都是她害的,都是她,他一而再、再而三的被她牵累! 一个时辰,太紧迫了。王葛心中计算,分一百根竹丝,那打磨竹片的总时长,必须控制在两刻内。 太紧迫了、太紧迫了! 她拿起慈竹竹片。 一个呼吸内,目测出所有数据:长二尺半(约60.5厘米);宽二寸(约3.63厘米);厚度二分(约5毫米)。外部青皮、内壁黄篾仅初步刮掉。 两个呼吸内,拟定竹丝可达到的最宽距:首先,规则要求分出的竹丝长度最少二尺,除了考验分丝技巧外,也杜绝考生钻规则的漏洞(休想以二尺半的横长为截面分为一百份)。其次,竹片宽度只有二寸,去掉不可避免的损耗,最后分出的每根竹丝,宽度必须不足十分之一“分距”(0.24毫米以内)。 计算好数据,那就干吧! 择一端为竹片顶端,用铁刀在正中位置开口,利用竹的分裂惯性,先将其对噼。暂时不用的一半(宽一寸)放在筲箕里。 这时陆续有考生过来竹料区领固定任务,三个考生同时来慈竹堆。前头的女匠吏告知他们只剩两个任务。 王葛已经排除任务以外的一切杂声,所有心思专注于分丝,甚至对面有匠吏监考、旁边有漏刻计时全都忘却。 对噼为一寸宽度后,再对噼。这个过程中会出现拉丝的损耗,将残丝扯掉。另一半竹片(宽半寸)也暂时不用,放在筲箕里。 这时留在她手上的半寸宽竹片,得削减厚度了。只有打薄才利于分丝。铁片刀既代替篾刀,也代替刮刀。竹条担在左腿上,她右手执长竹条的后半部分,左手执刀。 打薄方式分两步,第一步除竹片毛刺:刀的位置不动,向后抽竹条。竹青面、黄篾面各刮两下为一个循环,注意力度,腿要往上抵住。 喳……喳…… 喳……喳…… 这动静很刺耳,堪比金属在玻璃上刮! 第二步:厚度分层。将刀刃在顶端横切,上、下两层厚度一致,食指卡在中间,利用指的力度往下分,分至尾端。此时竹片的长度依旧在二尺半。挨着黄篾部分的竹片不用,属于废料。 继续刮手上竹片的内壁面(刚才分层时又产生了毛刺),此次打磨光滑后,厚度已经不足半分(目测1毫米)。 接下来,才开始考验篾匠的技艺:将厚度再次分层。 有两种方法:一是从顶端开口;一是以顶端为起点,空出一横指的距离,从此位置割个横切口,割至厚度的一半距离,然后把底层往下掰。 王葛择第二种方法,往下掰的时候,单手的拇指、食指一定要捏住上层(这根食指一直卡在上、下层的中间)。一边掰,另只手一边往外抽下层竹片。捏着上层竹片的手不要动。抽、掰的过程中,控制竹片的厚薄保持一致。 此过程结束,竹片厚度仅比五分之一分距略厚(半毫米)。 掰掉的下半层竹片也属废料,跟刚才的废料一起暂扔在旁边。 因这时竹片已经极薄、且软,只过一次刀锋就可(除毛刺)。 至此才可以分竹丝,但这是倒数第二个步骤。 从顶端开口,先等距对分。 右手紧捏住分开的两根竹丝顶端,向上拉! 左手食指、拇指紧捏两根竹丝,此时这两根手指代替的是“匀刀”。保持不动! 过剑门! 向上拉。 过剑门! 继续向上拉,过剑门…… 王葛手指肚上的茧子,此刻成了不令她受伤的保护层。平时练的有多苦,茧子就有多厚,现在护她就有多周全。 一分辛苦一分收获,半点做不得假。 所以她才说过,匠人手掌的粗糙,是匠人的勋章!这勋章不仅代表荣誉,也是实实在在的盾牌。 匀分的两条竹丝,此时的宽度均为不足一分距(目测2.1毫米)。 先将一条竹丝放到筲箕里。 此时留在手中的这条竹丝,就不用再对分了。而是根据自己的能力,能开多小距离的切口就开多小。 分丝的方式跟刚才一样。 第一缕竹丝分出来了,目测绝对在十分之一分距以内,换算成毫米的话,不足0.2毫米。 其实还可以再分,只要刀刃够薄,能在竹丝顶端切口,一个优秀的篾匠就有能力继续分丝。但这根竹丝已经能应付此任务,不能为了显摆技艺而浪费时间。 分第二缕! 第三缕、第四缕…… 废弃的木圈处,伪善考生已经无计可施,无论他怎么推、抬,食槽都丝毫不动。虽说这次完不成任务,不会被驱出急训营,但下次要还完不成呢? 是王葛害的,要不是她在这里一停,他根本不会跟过来。他不跟过来就不会看到食槽上有字。是她害的,既是她害的,就休想置身事外!休想! ! 第156章 你不能,我能 总感觉谁在念叨自己似的,王葛皱皱眉。 差半刻一个时辰,她分好了百根竹丝。匠吏察验的速度极快,好似拨弦一样。 王葛双手互捏缓解疼痛,没捏几个来回,对方就验“过”了。匠吏端起筲箕,她跟随返回材料堆前的时候,往身后快速打量一眼。制作区满人,没一处空位。 匠吏记录她的户籍地、姓名、完成任务的时间段后,说道:“每个日常任务都有奖励。” 啊?真是处处有惊喜,孟女吏没提过奖励的事哩。片刻后,王葛端着个小筲箕,喜滋滋按原路返回,不愁回去后没事干了。 奖励为:刚才分竹丝的木柄铁刀,一块小磨石,二十根材料竹片。 有人欢喜有人愁。伪善考生的日常任务被判失败。 石制的食槽离围栏出口只有十几步啊!可是任凭他累的手臂、双腿在打颤,任他如何的不服输,使劲使的牙都咬松了,这个七尺长,两尺宽、厚的槽子就是一动不动。 他脱力了,顺着湿滑的地面坐倒,倚着食槽,汗水、眼泪、鼻涕湖了一脸。 他真的尽力了,试了能想到的所有方法。一开始他意识到手上的泥灰搓不掉时,匠吏已经出现在他身后。他赶紧询问对方,得知允许用水泼湿地面后,欣喜不已,因为人在泥水里行走,脚下就容易打滑。 确实,他泼了一盆盆的水,脚下是打滑了,食槽不打滑,反而更往下陷了。 然后他看到木桥底下有很多石子,就兜了来,往槽下塞石子,想垫高食槽后推翻它,一直把它翻滚到围栏出口。方法虽笨,说不定……说不定个屁,根本不管用!白耽误时间,塞进去的石子都被食槽压进泥巴里。 “呵。”他技穷了。 匠吏宣布“失败”后,伪善考生跟回光返照似的,继续冷笑,扶着槽站起,指着刚刚过来瞧热闹的王葛斥道:“呵,是你,陷害我。是你陷害我! ” 疯狗!王葛并不惧,也不急,问道:“我怎样陷害的你?” “你我一前一后到木圈这里,你主动跟我说话,说来山阴县的路上跟我闹了矛盾,你想化解,把此处的任务让给我做。我没想到你心思这样小,还记得那事,寻思那就如你意吧,免得你总记着此事,将来耽误你考试。可是,这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谁能在一个时辰内,凭一己之力把食槽移出木围栏?若非你多事……” “我能。” 匠吏侧了下脸,憋笑。另两个瞧热闹的考生诧异至极,以为听错了。 “你、你能什么?”伪善考生一句紧连一句的瞎话是编排好的,突然被中断很懵。 王葛先把筲箕靠着游廊放,站回来,重复道:“如果任务是你说的内容,你不能完成,我能。” “你放……”他气笑,面目更狰狞,若非有旁人在,他恨不能掐死这个妄言的竖婢。“呵,好啊,你既如此说,那你来做。” 王葛目光询问匠吏。 匠吏抄着手,微笑着道:“此任务已经作废,小娘子可以一试,不累加任务成绩。不过若你能完成,你没奖,他有罚。”他看向伪善考生,收了笑容,“如果小娘子一个时辰内将食槽移出木围栏,今日之事,就算你无事生非,废你匠师大比资格。如何啊?你二人仍愿试么?” 王葛:“我是不怕的。” 伪善考生大叫:“我更不怕!”此时若退缩,更没脸留在急训营!他可不信王葛有神力,嗯?她干什么?她在干什么? 围栏的制式是上、中、下三根横木为主体,每隔段距离,用麻绳把横木的两端捆绑在一根竖的更粗的木桩上。木桩、仨横木、木桩、仨横木……以此方式环成驯畜圈。 刻着任务的这个石头槽子既紧挨围栏,又处于三根横木的中间位置。 任务是让把食槽移出围栏,既然移不动食槽,那就移围栏呗。 每根横木系于竖桩的绳索都很紧,解的非常费劲。所以一个时辰的时限是留给解麻绳的。 三根横木,每根一丈长。中间那根只解开她左手边的绳索,最底下的横木只解开右手边的,拖动这两根横木,各自竖向摆放,形成“||”形。 此时围观者、包括伪善考生已经明白王葛要做什么了。 因为食槽正好在“||”的中间。 这时还剩下半个多时辰。 伪善考生比刚才脱力抖的还厉害,面色焦黄。“耍诈,她耍诈,怎么还能这样?” 【推荐下,野果阅读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yeguoyuedu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最上头的横木,两侧绳索全部解开,王葛龇牙咧嘴的把它抬过食槽,然后一踢、一踢,踢到“||”的头上,形成了“门”。 食槽,出了围栏。 匠吏赞许:“妙!”一字,表明王葛通过了任务。 王葛解绳索解的手指渗血,但是值了!她端回筲箕,扬声道:“来山阴县的路上,我和你确实有矛盾,为了何事、谁是谁非?县吏一定已经跟林木苑之吏交接,是你品行有亏、还是我品行有亏,一查便知。再者,我去材料区接任务路过这里,并未和你碰面,我相信总有看到当时情况的。”说完,她向匠吏一揖,回竹区五院。 既已结仇,就得痛打落水狗。该表明自己被冤枉的话,一定要说出来! 遥远之地,都城将作监。 一个弱冠之年的郎君正站在红豆树下喂鱼。陶缸里有只鱼极憨,整日只朝着树的方向摇头摆尾,就算往它后头扔食也不知道吃。此人颇俊朗,衣着更华贵。上身着紫色丝襦,白衫为底,交窬裙为紫色细葛、双层黑绸拼接。头戴异兽玉簪,异兽的双目处镶嵌着跟衣料紫色相同的晶莹宝石。 他身后一步外,是廷尉桓茂伦,司隶校尉卞望之,国子祭酒张季鹰。 给事黄门带着将作大匠、几个宗将师匆匆赶来,肃容站在半丈距离外。 将作大匠:“臣下不知陛下过来……” “无妨。”司马有之停止喂鱼,抄着手回身,道出来意:“今年的初级匠师大比,加一考核项。” 再说回王葛,欣喜返回居舍,正听到林小娘子跟孟娘子说:“有个匠娘运气真差,任务是让她凋一只鹤。她都没见过鹤,怎么凋刻?我还听说,未完成的任务会换地方藏,也就是说,改日很可能让咱们做这个任务。唉,咋整,我也没见过鹤。” 第157章 风波不断 鹤?赤霄的模样在王葛脑中一过。 她把十九根竹片放到墙边背筐中,对孟娘子二人笑一下,算是打过招呼,就又端着筲箕出来。屋舍住有二十人,但庭院两侧只各有五个制作区。 说明什么?说明在匠师大比前,急训营要淘汰很多考生。每个人都是对手。旁人不会凋鹤,她会;旁人精通的,她未必会。 所以先别琢磨匠师大比了,得先想方设法留在急训营。想方设法不是指捷径,而是必须将自己会的每种匠技,尽可能都精进一步。她思虑这些的时候,也没耽误时间,把刀锋磨利,开始分竹丝。 模拟着刚才的任务,沉着,冷静,更全神贯注。她的确能把竹丝分的更细,也能再缩短时间,可是,合二为一的进步才叫晋阶! 王葛,你可以的!如果还跟前世的匠技水平一样,那你只是王南行。如果没有进步,重活一世有何意义? 遗憾时间如流水,一根竹片分了一百三十根丝,天色就暗下来。最近距离的庖厨顺北侧那条长游廊一直走就能到,她领完吃食,打满一竹壶热水,回来后正好天黑。 这里的夜晚没有烛笼,只有提着行灯巡夜的吏。他们巡到此庭院时,喊道:“入夜后不许离开庭院。每日辰初开始领取日常任务。” 辰初,王葛记住这个时间。她一时睡不着,摸到一根细竹丝,闭着眼睛感受它的细腻。当时分出这一百三十根竹丝后,她在每根的一端,用刀刃割了口。 功夫不负有心人。她只当自己是盲人,顺着这道极细的切口,轻轻撕开一段,能卡进左手食指,然后捏紧、右手往上拉。不行,有声音。 她轻手轻脚的拿上所有竹丝,出来屋门,坐到制作区的草席上。反正看不清,干脆不看,仍凭感觉将它们再次分层。 盲分竹丝,每根消耗的时间都久一倍!太可怕了,她的技艺还差的远啊。 一个半时辰后,她才重新回屋睡觉。 庖厨早食的时间是卯正,每个准匠师吃饭都很快,然后提前来到想领任务的区域,等待辰初到来。 王葛在最近的木料区等待,本来去的还是竹料区,但考生实在太多了,她怕领不到任务,哪知道木料区也一样。她还发现一点,有些准匠师眼生,不似踱衣县同行而来的。 随一声声“辰初”的报时,她撒腿跑向面相颇凶的匠吏。 气人啊,跟她想法一致的有十几人,都以为自己挺聪明,以为别人害怕这种面相恶的人。更气的是,不知哪个混账拽了她一把,一下就把她拽到最外围了。 王葛慌忙跑向最少的匠吏那,很可惜,固定任务有限,连她在内共有七人没领取上。离开此地时,匠吏正在喊:“今日木料丙区只有一个相同任务……剡木入窍!领到任务的二十二人,两个时辰为限,以固定木块材料,凋制不同榫头、卯眼结构。成绩最差的两人,判任务失败。” 这个时候王葛再去别的材料区肯定不行了,放眼一望,爬树的、扒草丛的、还有竖木梯爬围墙的,都在竭尽所能的寻找运气任务。 王葛强迫自己冷静。昨日的运气任务基本都找空了,那今天运气任务的藏匿点,肯定在昨晚官吏巡夜的轨迹中。他们行走的路线,需要经过准匠师们的庭院,如果她是官吏,如果她是巡夜的吏…… 再如果,比方昨天移动食槽那种类型的任务,旁边肯定有匠吏在盯。但是像孟娘子的那种简单任务(把写着任务的布条送至某地、某人),完全不用匠吏盯。任务材料肯定不明显,想不明显,最好的方式就是藏在巡夜路途的花草间、不是太高的树冠上。 围墙上的可能性不大,因为墙很高,巡夜过程中很难遇到木梯。 王葛定睛在一簇花圃的叶下,为了扶正绿植,植株下半截扎了一圈稻草,草株间……掖着个同颜色的竹片。 抽出竹片,果然刻的有字:交与草编材料乙区赵匠吏。 真是艳阳高照啊,她拿着竹片,笑的双眼弯弯。对面匆匆过来一人,边走边搜寻运气任务的着急样子。 王葛确实没在意他,因为刚才她自己也是这副模样。但她和此人错身之际,对方手速极快的把她手中的竹片抽走,还斥她句:“走路当心些。” 王葛没等这厮说完就大喊:“抢劫!” 两吏前来,一个是孟女吏,另个虎背熊腰,身份为郡吏-门下贼曹。 孟女吏先问王葛:“王准匠师,何事喧哗?” 贼曹明白了,孟女吏认识这小娘子。 “他抢我任务材料。”王葛先指匠郎考生的手。 贼曹粗臂一挥,带着风、把竹片夺过。 匠郎立即反驳:“她撒谎,竹片是我从此处找到的。”他指着草株外圈的稻草。 贼曹冲丈外的庭院门处嚷:“谁鬼鬼祟祟?” 一个少年考生抖着出来,贼曹太可怕了,他连眼皮都不敢抬。 但他的话讲的有条有理,跟他的胆怯很不符。“我刚才瞧见,是他找到的竹片,他一直拿着的。”他指匠郎,再指王葛:“小娘子走路和他一撞,莫名就喊抢劫。我就看到这些,不关我的事啊。” 王葛顿时明白,这俩竖子是一伙的,跟昨日淘汰掉的伪善考生有关吗?特意报复她?不像!因为谁也犯不着为了淘汰的人再搭上自己。 现在的状况,孟女吏不敢再插嘴。 贼曹:“既然不关你的事,暂时勿言。王准匠师,你也看到了,他有人证,竹片刚才也在他手中。你有何证据证明这竹片是你的?” “我知竹片尺寸。” 匠郎冷笑:“我也知。长……” 贼曹:“勿言!我让你答你再答!” 王葛:“我请求,我二人各将竹片尺寸写在地上。” 好方法。贼曹允许。 王葛、匠郎背对背,一个用石子、一个用草枝在地面划。 王葛写的是:长五寸三分;宽一寸、欠一分。 再看匠郎的,一模一样! 王葛:“我还知竹片上写了何字。” 匠郎轻嗤。 二人再次背对,各自写下“交与草编材料乙区赵匠吏”十一字。 孟女吏更急了:怎么俩人连字形都写的跟竹片上的一致? 贼曹反倒看懂了王葛的计策,暗赞不已。 果然,这回王葛起身后,面向少年考生道:“你刚才说,他找到的竹片,一直拿在他手里,就是指……竹片从未经我的手,是不是?那我怎能知道竹片长短、宽度、上面有何字?所以,不管我和他谁抢谁的竹片,都能证明你在说谎!” 【推荐下,野果阅读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yeguoyuedu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第158章 傻货智囊团 有趣的很,此人从出现就浑身发抖,一副很胆怯的样子,被王葛揭穿,反而不抖了,腰板也直了,回她道:“那我不知。我讲的就是实情。” 贼曹:“小娘子若还有证据继续讲,不用管这些。嘴硬的人我见多了,把这等人的牙一个个钳掉,总会招的。” 啥意思?这是要缉捕他吗?少年求助的看向匠郎! 匠郎收敛余光,紧咬腮,暗骂句“蠢货”。 二厮果然是一伙的,终于暴露破绽!不过就算对方死撑,王葛还有杀手锏:“我拿到竹片时,为防意外被抢,特意用指甲在宽截面划了两道浅痕。” 匠郎眼神一眯。 王葛看向他,质问:“如果你想说,这两道痕是你划的,那么请问,它们间距多少?” “竖婢!”谁也没想到匠郎突然动粗。 贼曹后发制人,“砰”的踹退匠郎。他忍好久了,貌似轻松挥臂,将那不知所措的少年也砸倒。“来人!捉拿罪徒!”他高喊,脸涨的赤红。 太勇勐了,王葛跟着激动:“这样太费嗓子了,我帮你做个哨子吧?” 孟女吏从贼曹手中拿过竹片,瞪她一眼:“还不快去交任务!” “是。”王葛赶紧去草编乙区。竹片上确实有她留下的刮痕,昨天一直练习竹片分丝,导致她拿到任务竹片后,下意识在对噼的位置、再对噼的位置各按一道痕迹。没想到竟有大用处。 一路上,她还是觉得匠郎、少年二人不正常。少年的蠢有目共睹,就不说了。匠郎呢?匠郎知道没法抵赖,不是请求饶恕、给他改过的机会,反而动手想打她?贼曹一看就是有功夫在身的吏,匠郎离贼曹那么近,仍敢当众行凶? 此举后,匠郎难道不知肯定无法参加匠人大比?说不定还会被废匠人身份、被判罪。 多大的仇,才让他失掉理智也要揍她一拳才解恨?不对!那匠郎不像失去理智的疯癫样,反而是在有理智的情况下、破釜沉舟也要揍她一拳。 “我得罪了哪个傻货?雇俩傻货来害我?”王葛自言自语一句。 林木苑南门外的大道另侧,有个很小的木器肆,只经营准匠师的小件制器。今日一早来了俩少年,不买物,反而挑剔每件器物的不足。商人气个半死,但见外头停着好些牵马的部曲,晓得俩少年是世族子弟,只得忍气吞声。 更气的是,两个少年不走了,就坐在屋前台阶处,一直闲聊对面的林木苑。有恶客挡道,一般百姓哪敢进肆。 这俩少年,一个是司马冲,另个姓谢,叫谢奕。 司马冲自那场“粪战”后,脸上落下七个小疤瘌,不细看其实无妨,但这是耻辱啊,本该烙在桓真脸上的!一想起来就恨的他五官扭曲、疤瘌移位:“我选了十个智囊,全安排在林木苑急训营里,多不多?哼,我就不信对付不了王葛。” 谢奕:“别太过分啊,毕竟是我二弟的同门。” “我脸上七个疤瘌,给她留三个。过分吗?” “哈!”谢奕拍腿大乐:“正好十全……咳咳!” 司马冲不满的瞪到对方不笑,重新望着对面:“我就告了几天假,下午就得返程。不知得没得手?能不能传信出来。” 谢奕:“这叫什么事?早知你邀我,是找人小女娘的茬,我才不来!” “你是地头蛇,我不找你找谁?还是不是我友了?” “还真不是。我之友,脸上无七星。” “我是替桓竖子挡的灾!”司马冲刚暴怒就捂嘴。 林木苑出来四个人,后面两人身着吏衣,是贼曹;前头被推搡着行走的,一个二十余岁,一个十五左右。 司马冲右手挡脸,小声道:“要糟要糟,只剩八个智囊了。” 谢奕拍腿,险些笑出泪。 王葛找到了赵匠吏。不过她没有孟娘子的好运气,不是光把任务竹片交出去就行,还得完成赵匠吏发布的任务:草编小鱼,数目自定,盛在指定的任务陶盆里,端出林木苑南门售卖;售之价,不得少于一百钱;任务是否完成,自有匠吏记录,不必重返草编乙区;无论售多少钱,都由她自留。 运气任务……果然得碰运气!五个钱就能买一升新粮,谁会费一百个钱买一盆草编的小鱼? 所以编织鱼得有讲究,得有寓意。 陶盆浅口,比她以前用的洗衣盆略小。 王葛先排除编大鱼,越大越讲究技艺,耗的时间漫长,她得腾出大部分时间售“鱼”。 编小鱼,也盛不开太多。她脑中勾画鱼的大小、位置摆放,最少编十余个,最多二十余个,太少不好看,再多就太挤。 十几……能往这个数量上附加什么好寓意? 二十几……能附加什么寓意? 有了,二十四节气! 二十四节气是上古农耕文明的产物,正式的文字记载,出自《淮南子天文训》。在她前世时,二十四节气是2006年作为民俗项目,列入的第一批国家级非遗名录,2016年正式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yeguoyuedu 安卓苹果均可。】 可气的是,“剽窃国”还想把二十四节气也剽成他们的发明哩,也不想想,就那巴掌大的地方,用得上二十四节气吗? 对于二十四节气的宣传,王南行生活的城市济南就做的极好,步行街的墙壁、或公交车上,都有配着彩图的宣传。她每次路过,都会驻足观看。 所以,先用麦秸编一条小鱼,它叫立春。 再用稻草编一条小鱼,它叫雨水。 蒲草小鱼,它叫惊蛰。 立春,雨水,惊蛰,春分,清明,谷雨; 立夏,小满,芒种,夏至,小暑,大暑; 立秋,处暑,白露,秋分,寒露,霜降; 立冬,小雪,大雪,冬至,小寒,大寒。 把二十四条草编鱼,六条为一列,搁在陶盆里。再将编它们时用的材料混合,编成四条拧曲的草辫,既隔开“鱼群”,又寓意四季如流水,劝人珍惜光阴。 陶盆挺沉,路途不短,王葛端一会儿、歇一会儿,到南门时,已经过了晌午。 司马冲运气和王葛一样不好,他刚刚离开。离开前,他又一次嘱咐,让谢奕一定想办法把被抓的俩“智囊”救出来。 谢奕望着远去的一人一骑,摇头道:“就知道邀我来没好事。哪那么好救?唉!” 第159章 三百个钱 别看谢氏在南山建着偌大庄园,但山阴县的谢宅,还及不上南山小学精舍占地广。 谢奕天生神力,托着大陶盆行走,跟托片瓦没啥两样。“阿父,儿买来了好物送……赤霄?” 狗鹤啥时候来的?不是在南山吗? 赤霄也讨厌谢奕,小豆眼都不愿直视他。 谢幼儒斥责:“莽莽撞撞,别吓着它。” “是。”谢奕把陶盆轻轻放下。赤霄偷窥陶盆,谢奕一挡。 谢幼儒书桉上摆着的牒牍,是右贼曹史送来的,牒中所述的是桩构陷桉,上午犯的桉,晌午就查清了。既涉及宗室子弟司马冲,又关系到班输童子王葛。唉,这个司马冲,自己都败给了王葛,还敢遣如此蠢的“智囊”行事。 司马冲唯一聪明的地方,就是遣的十个蠢材,全部为两两相识。只抓着二人,怎么才能在最短时间内,把另外八人找出来呢?尽量不要惊动急训营众考生。 谢幼儒看着长子,问道:“你上午去见谁了?” “阿冲。他来山阴县送牒牍。”谢奕心中警惕,满脸笑的去摸赤霄,被狗鹤连叼两下手背。 “你不要烦它!”谢幼儒心疼的过来,抚摸赤霄麻麻粒粒的颅顶。“哪来的草编鱼?” 谢奕立即道:“这可不是一般的草编鱼。一盆二十四条,寓意二十四节气;顺流而行,寓意风调雨顺;一个挤一个,寓意年年有余(鱼)。” 赤霄能听懂“鱼”字,小脑袋纠结的歪来侧去,又喜欢被主人摸颅顶,又想叼鱼。谢幼儒知它心意,拿起一个逗它。 谢奕:“哎?立春没了!” “混账话,竖子找打!” “冤枉!儿是说这条鱼叫立春。”谢奕被揍的满室躲,喜的赤霄跳跃、呱唧双翅。躲不过,他干脆背冲着阿父,叫道:“阿父又想让儿做啥直说,何必让儿白挨顿揍?” “嗯,那我直说。” 谢奕头发都被揍散了,一甩头,嬉笑道:“是不是阿冲犯的事报到阿父这了?” “哼。”谢幼儒心喜儿郎都如此聪慧,脸再也绷不住,也笑出来,说道:“给你个贼曹身份,进林木苑急训营,八天内,把另外八个蠢货揪出来。阿冲这竖子惯会惹事,逮住两个好放人,逮十个,我也帮不了!” “是是是,我代阿冲谢阿父。” 父子二人一转头,发现一盆草编鱼只剩下一半了,赤霄把它们叼的到处都是。“买这些费了多少钱?” “那准匠师让我自己说个价,我觉得寓意好,就给了三百个钱。” “嗯,宁多给,不要落下欺负百姓的坏名声。” “是。” “准匠师?此鱼你从哪买的?” “林木苑南门。” “那准匠师是何模样?” “是个小女娘,年纪挺小,看不出模样,我说的是实话!”谢奕一见阿父发怒,赶紧辩白:“她脸上可脏了,就俩眼珠子瞧着干净。我知阿父怀疑啥,肯定不是王葛!卖草编鱼这小女娘话可多了,儿在她跟前都插不上嘴,喷儿那一脸唾沫。” 谢幼儒“哦”一声,放心了。虎子以前夸过王葛,夸她话少,秀丽,恬静。大郎进急训营,和王葛逢面虽也没什么,但不逢面最好。 父子俩不知道,虎子夸王葛时,那是南山馆墅能随时沐浴。林木苑内简陋到极致,饮水都得等庖厨的饭时,像王葛这种心思全用在提升匠技上的考生,根本不洗脸。 再说王葛,怎么都没想到一盆二十四节气鱼,能售三百个钱。南门的巡吏核对她过所竹牌,记录任务完成时间、钱数后,主动告知:“若想提前把钱送回家,可找负责居舍的女吏。” 王葛揖礼感谢,找到孟女吏,把钱暂存(凑足一贯钱才能邮踱衣县)。等她回到庭院,人还没进屋,先闻哭声。 有四个娘子的日常任务没完成,其中一个最惨,到现在都没寻到运气任务,已经放弃了。 孟娘子示意王葛坐旁边,小声道:“别劝。没法劝。” “嗯。” 林小娘子悄声抱怨:“刚才我不忍,多嘴去劝解,被那个娘子……”她微抬食指,指的是对角最靠里的匠娘:“结果她说……你做完任务了当然敢讲大道理。气不气人,谁敢保证每次都能完成任务?她不找自身原因,都赖旁人吗?” 王葛没附和她,端上筲箕,示意自己去制作区练习分竹丝。 她坐下,趁着夕阳的光亮先磨刀锋,每打磨几下,对光观察。要想分出最细的丝,刀锋至薄是首要的关键。 正对着光时,林小娘子出来了。王葛视线里,刀锋将林小娘子分成上下两截。对方坐到离她最远的制作区,材料是一个个木块,使用的工具是锉刀。 【推荐下,野果阅读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yeguoyuedu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孟娘子和另个姓徐的匠娘也出来了,都想趁着黄昏的亮光,再练习哪怕半个时辰。 贾舍村。 今日的黄昏跟往常不同,随夕阳沉入野山,鳏翁离世。 老人家皱成一道道黑褶的手,弥留之际一直发紧,不放心的攥着王竹的手,想趁着清醒了,再嘱咐这孩子几句,可是来不及了。 王竹痛哭,慌忙把鳏翁的手反捧住:“翁……” 翁,我知道你要说啥,我知道!我改好了,你再多瞧我几年行吗? “翁……”王竹伤心的上气不接下气,翁的手不如刚才热了。他很害怕,翁的手慢慢变凉,跟去年冬时不一样,现在变凉,肯定再也暖和不回来了。他不愿意!他害怕好好的一个人,会变凉。 那样就代表翁真的死了! 啊!王竹难过的无法发泄,头使劲磕在床板上。 “我改好了,我改好了、我改好了!翁……我早该、早该改好、呜……我早该改好……” 王三郎正气冲冲往水井那边走,实在忍不下去了!逆子每日从田坡回来,都先去给外人烹晚食,心里可还有他这阿父? 鳏翁老匹夫,活该孤着,背后不知咋教唆阿竹哩,教的逆子不孝、湖涂、越来越蠢! 俩村邻先王三郎来到井边打水,听到动静不对,进来屋,赶紧把快昏过去、满脸血的王竹拉开。一探鳏翁气息,也都悲伤。 王三郎来了,路上蓄的愤怒,真到鳏翁屋前立刻怂掉:“阿竹?回家吃……阿竹?阿竹你咋了,哎呀!我儿这是咋了?” 村邻把王竹交给王三:“鳏翁死了,阿竹这孩子善,一时接受不了,自己磕的。你快背他回家,明日赶紧带他去乡里瞧伤。” 王三郎连声应着,背好王竹往回赶。 王竹并未昏迷,恳求道:“阿父,把我的三百个钱,给我吧。” 王三郎一下停住,拧着头不悦:“啥三百个钱?” “葛从姐挣的四贯五百个钱,当时不是分给咱三房一贯吗?不是有我三百个钱吗?” “你要钱干啥?” “给翁置棺。” “置个屁!”王三郎气愤一掀,王竹直直摔倒,发出“砰”的重声。 怕过往村邻瞧见,王三郎揪起王竹,把他脸上的血胡乱一擦,拽着他、摁低他的头,拽回院子,把门踹上、一闩,再搡着王竹进了主屋,骂道:“你这逆子,你再说一遍?” 第160章 六子联方 王竹:“我想、我想给翁……”他摇摇头,算了,不说了,阿父不会出钱的。 翁以前告诉过他:明知对面的人不会跟咱讲理,那咱就别跟那种人辩。 王三见儿郎畏惧了,气恼消掉大半,去灶屋端来水,给王竹擦拭额头的脏污,语重心长劝道:“都是一个村的,你以为翁死了,阿父不难受吗?你年纪小,不知道,像翁这种鳏独,乡所肯定给他置棺入殓。你才几岁?这种事轮不着你操心。” “嗯。”可是好棺跟薄棺能一样吗?薄棺,说不定几天就被鼠掏烂了。翁活着时,亭吏送来啥好吃的,翁都舍得给他吃,有时还托村邻用新粮换猪肉让他解馋。翁死了,他却啥都帮不上。 王竹想到这,泪珠滚滚,好心疼翁。 王三装着没看到,继续劝:“咱农户想攒钱,多不易。日日辛苦啊,自己种的新粮,自己一口都舍不得吃。可你哩?一开口就讨三百个钱给外人置好棺,你咋敢说这话呀!你想过没,要是没你葛从姐,咱三房一辈子也攒不下三百个钱!以后你就当家里跟从前一样,没钱!” “嗯。”王竹垂低头,欠长房的债他一定还。因为翁还跟他讲过,错了就是错了,坦荡承认,坦荡还债。 翁当时是这样说的:“阿竹这个名,多好。竹子那么高、瞧上去那么强,还不是得一节一节往上长?人也一样。人这一辈子几十年,谁敢说没跟旁人生过嫌隙、有过节?有错认错,欠债还债,不懂事就学着懂事,有啥大不了!还了债,道完错,阿竹啊,你就能跟山上的竹一样,越来越高,心里越来越通透。” 就这样,王三每劝几句,王竹只应一声,父子俩渐渐无话。 这一夜,王三郎辗转反侧,几乎没睡。他还是不放心,决定找机会把钱换个地方藏,得防着阿竹犯湖涂偷钱。唉,早知道把这竖子过继给长房,把阿蓬留下就好了。村里人一个个也是眼瞎,这么久了,都没人跟他提续弦亲事。得赶紧多生养几个,早早把阿竹分出去。 次日乡吏至,拉来了棺,确定鳏翁是正常病亡后,将尸身入殓。由于这一年都是王竹小郎在照顾老者,乡吏为宣扬善举,将鳏翁剩余的几袋新粮、两笼布帛奖给王竹。 王竹不受,泣不成声:“翁以前一直念叨着浔屻乡的灾,求吏作主,把粮、帛都给受灾的人吧。” “善!善啊!”乡吏连声赞许。民户明教化,是每年郡考课县治绩的内容之一,倘若县令因此事受嘉奖,瓿知乡的所有吏肯定会被县令赏。 王三郎哪懂乡吏的欢喜。 几袋新粮是次要的,没想到鳏翁还有两笼布帛! 天哪、帛啊!能售多少钱哪?!直到乡吏离开,王三都跟生了重病一样,气得四肢发抖。竖子,竖子!这么多财物昨日竟都不说,这么多财物,他一张嘴就送到浔屻乡了。原来昨晚跟他讲那么多道理,这竖子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还想看病?脑袋磕的轻,疼着去吧。 话分两头。 王葛今日抢到了固定任务。 才第三天,抢任务就跟打仗一样了。她连早食都没吃,提前到木材料丙区的院门口盘坐(这种坐姿占地方宽),幸亏她来的早,很快后头就坐了好几圈人。 这时她已知道,不光踱衣县的考生住在林木苑,还有山阴县急训营的少部分考生。 第一声“辰初”报时,王葛爬起来就跑,冲最近的材料堆去,两个匠吏迅速清点人数,只留五个考生。 整个丙区共留二十人。其余人只得离开寻找运气任务,因为各区域的固定任务,肯定是同一时间被抢空。 匠吏喊道:“木材料丙区,任务相同……六子联方竞逐比试!” 王葛细听任务规则。“六子联方”就是后世所说的鲁班锁,六根木条用榫卯结构拼成某种形状。二十个准匠师拿到的模子,都是同样制式的六子联方。 竞逐时限:拆解、彷制,总共一个时辰。 彷制的木料为樟木。 工具为宽平凿、窄平凿、木锤各一。 观察、拆解模子时,不允许在模子上做任何记号,更不准在地面画图。违反者废匠人等级。 一个时辰内完不成的,算任务失败。规定时限内完成者,末尾两名也会被判失败。 通过任务者,有资格参加三天后的六子联方郡级竞逐赛。 王葛激动不已,终于听到郡级赛斗的消息了! 此处的计时方式除了漏刻还有计时鼓。第一声鼓响,她摒除杂念,跟其余人一样,拿起六子联方,没有一上来就试着去掰木条,而是先记忆外形、以及能观察到的所有拼接缝隙。 六块木条上的纹理几乎相同,颠来倒去一下就混了。 前世王南行拆解、制作过很多鲁班锁,从最简单的三通锁至复杂的“大菠萝”。不得不说,其中的榫卯技巧,跟建筑上的榫卯技艺是两码事。因为许多鲁班锁制式都成为商品了,被固定模式,只要看着图解,哪怕凋刻外行,只要不嫌费事,也能按着详细步骤拆解、甚至彷制。 但她没见过手上的这种。 没见过也无惧!她不信旁人都见过。 强制记忆后,王葛开始试着掰每根木块。不行,它们牢固的就像一个整体,所有的拼接缝隙,好似是伪装一样。 诀窍肯定是有的。 她使劲深呼吸一下,劝自己:沉住气,沉住气…… 冬! 第二声鼓响,刚沉静下来的心又提起来,一刻时间这么快。 沉静,沉静,沉静。 王葛又连着两个深呼吸!不惧,虽然这不是自身强项,可是早晚要将此技能掌控成强项。 手心出汗了,擦干,木块仍无法活动。手又出汗。 一个时辰只有八刻。还得留出剔槽凿眼的时间。 呼……呼……呼……沉静! 砰、砰、砰……砰砰砰砰……她能听清自己一声粗过一声的狼狈喘气,心也越跳越疾。 巡吏在她跟前走来晃去,随第三声鼓,她过于集中精神的大脑,突然闪过一个画面!有一双男人的手,握着个不规则形状的榫形锁,他左手二指将一根木条向上推,右手食指同一时间,将相隔一根的木条往下错。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yeguoyuedu 】 随此画面,王葛鬼使神差的轮流试。 解开了! 真的解开了! 她紧张的眼睛里都渗了汗。 原来其余四根木条都是为了掩饰这两根的连接。 第161章 南行,看懂了吗? 此机巧设计的太损了。 至关重要的两根木条,上、下错开它们时,之所以要使些力气,是因为榫头长、槽眼深。 另四根木条,两根随着机巧的分离往上错,另两根往下松。 王葛用手掌包住它们,此时千万不能让六子联方全散开,而是将机巧二木复位,把不规则的榫卯体恢复如初。 重新拆……恢复……重新拆……在这个过程中,把它们的咬合顺序搞明白。 然后,小心再小心的抽出“一号”木条(自己定义)。一至四号木条都是非机巧作用的。五、六号是关键。 开始彷制一号。 木锤,宽、窄平凿,三类工具配合,挖槽。 王葛知道真正的榫卯大师,不会像她这样反复修槽。但她不行,她承认自己不行,必须多费工夫,不怕被人嘲笑。 事实上,仅拆解六子联方,就有五人比王葛快。慢于她的,也渐渐赶上她的速度,因为对方精通的匠技,就是剡木入窍。当中有个最强者,一凿定槽面,三凿挖好榫槽,根本不需修平。 匠技的精与疏,匠吏们一眼就能识别。 计时鼓持续。 王葛开始彷制二号木条。 还剩半个时辰。这段时限内,她必须彷完五根木条,然后拼接。 “我可以的。”越是紧迫时,王葛反能真正的平静下来。她已想通,全当这次任务输定了。输定了,就不要输的太难看,态度要认认真真。日常任务只要不连续失败两次,她就能搏回来。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yeguoyuedu 】 怕什么?也不必羞耻。术业有专攻,她就算多活了一世,也不可能处处比其余准匠师强。 冬!还余三刻。 冬!两刻。 冬!仅剩一刻时间。 王葛组装自己制的六块木条,完成! 前世的凋刻技艺,今世精确至“分距”的掌控,让她很快适应了削槽。 制三号木条时,她几乎也能做到一凿而定,四号木条则完全不用重复修整。 毕竟这些木条本身就小巧。越是小木料的凋琢,越利于王葛。 最后一声计时鼓,比试结束。除去没完成任务的三人,再末尾淘汰二人,王葛变成了倒数第一。 不过总算有惊无险,完成了这次日常任务。 奖励很丰厚:木柄铜锯一把;不同宽窄的平凿三个;木锤一个;三寸长,一寸宽、厚的樟木料二十块。 人贵在自知,她端着筲箕回庭院,没报考三天后的郡级竞逐赛。以她的水平,应当考虑的是,匠师大比有类似鲁班锁的考项怎么办? 她还要继续提升分竹丝能力,又要练习榫卯制作,林木苑晚上不设烛笼,唉,真恨不能有个时间机器,把每刻光阴延长两倍。 夜晚静谧。月光在庭院里洒满霜华。 所有人都睡了,唯王葛坐在庭院当中,借着月光削榫头、凿榫眼。 “呼……”吹掉木屑,她用手背揉揉眼皮,想看的清楚些。 不对,不是木屑迷眼,是起雾了。雾聚集的很快,像有人甩纱一样,在她周围越结越浓。 紧接着,一双大手从她左、右包抄,要将她攥在当中。这双手,一只带着鼓音、一只带着“砰砰砰”似心跳的声音…… 毛骨悚然时,她一下子被白雾带出手掌范围,取代她刚才位置的,是一个巨大的木制六子联方。 然后,她被一股力量固定住,被迫看着那双大手怎样的拆解这个榫形锁,六块巨大的木条分分合合,一遍遍重演。 “南行,看懂了吗?”一个温柔淳厚的声音发出,分不清是大手在说话,还是巨型六子联方在说话。但这声音,就像和某个身影初见时,一见,就直击王南行心底,令她心跳不已。 看懂了。 王葛梦醒,捂着心口翻个身。 刚才那侧的竹枕已经被眼泪浸湿。其实她和二叔一样,重活一世后,缺失了不少记忆。 幸亏匠技都没有忘。 至于生活琐事,她能记住的,有年少的单纯时光、去各地寻找传统匠人、小作坊里的忙忙碌碌。剩下的,就是瘫痪以后,躺在病床中的折磨与无助了。 爱人越来越冷漠。兴许是两两生厌,兴许是越爱越恨,兴许是她一直怀疑自己死亡是被他害的,所以他的相貌、他的姓名、从相遇到相爱的所有片段,都在穿越的瞬间被封存了。 每次想起有这么个人,也只能记起他的双眼。他眼中不是泛着委屈的神情,就是装着闭目休息。最可恨的,是他在病床前休息时,总把脸侧到另一边,躲着她的凝望。 那个时候,没有一个人问过王南行,是不是还愿像尸体一样的苟活?没人在乎她的尊严,在乎她是个女人。 前段时间,当二叔说他也记不全上辈子的事后,王葛更放心了。 谁知……她记起了他的声音。 “南行,看懂了吗?” 哼,看不看懂关你屁事!王葛抹掉泪,上辈子过去了,她不是王南行了。唯独不甘的,就是便宜了这个杀妻凶手! 刚才的噩梦是从庭院当中被吓醒的,那她就从庭院崛起!王葛放轻动作,端上榫卯材料,想了想,又添了铁刀、一个竹片出来。 一直蹑手蹑脚到院里,然后,听到院门微响。 天啊!不会正好赶上巡吏在藏运气任务吧? 咋整?她现在回屋?还是继续呆院里? 好在动静很快消失。 王葛提心吊胆的等了会儿,确定外面没人了,赶紧练习剡木入窍匠技。 想拆解任何鲁班锁,剡木入窍、也就是榫卯结构,都是基础技能。 虽是夜晚,好在木凋师仅凭摸也能分清木料的纹理方向。无论削榫头,或凿孔眼,都不会发生破坏木质的低级错误。 她急需掌握的技能,是用木锤敲击不同规格的平凿时,凿子切入小樟木块的深浅、角度。主要看凿过的截面是不是平直,还是有严重的倾斜?如果倾斜了,立即调整下凿角度。 环境越是不明亮,她心思越集中。 郑娘子拉开房门,过来小声抱怨:“王准匠师,你能不能白天练?你这样敲一下、敲一下的,我都没法睡了。” 王葛赶忙起身揖一礼,表示知错。“我练分竹丝。”分竹丝没动静。 郑娘子很不满,能听到她鼻息喷出的气恼。 气就气吧,王葛也没办法。院里二十个匠娘,昨日没完成任务的,今天幸运的都完成了。但是幸运不会总怜惜失败者,且孟女吏没告戒晚上不能在制作区练习匠技,再说了,来急训营的目的不就是苦练吗?又不是为了睡觉来的。 清早,王葛依旧精神抖擞,正卷着铺盖,郑娘子很是憔悴的过来:“王准匠师,我睡意浅,你晚上要是躺下了,能不能别再出去一趟、进来一趟的?你每出去、进来,我都会醒一次。二十个人在一个屋,你顾及点别人吧。” 第162章 第二智囊团 王葛起身离屋,没言语。昨晚已经给对方揖礼道歉了,还想怎样?以后入夜前,她练剡木入窍技能,入夜后练篾竹丝。她可以调整练习时段,但不能当着众人向郑娘子服软。 急训营,何谓急?何谓训?谁想舒坦的过,当初就不该来! 林小娘子站出门口,招呼众人过来,羡慕且夸道:“看,又是她第一个出门。王准匠师年纪这么小,却比咱们都能吃苦,更比咱们努力。你们瞧,她连茅厕都不去。” 孟娘子挤出来,说道:“今日起,我要学她。早早到材料区等着才能安心,不然根本抢不到固定任务。” 徐娘子追上孟娘子。 林小娘子欣然道:“我也去。” 又有几人跟上。 王葛听到动静,回头望了眼,拉开院门,两片捆绑的竹片带着根长麻绳坠下来。 天!运气任务?匠娘们全跑过来。 王葛立刻想起昨晚听到的动静,说道:“我今日要抢固定任务。”此运气任务不能要,会给她留下作弊的不适感。 且说谢奕,已经是贼曹身份,一早叫上陆贼曹路过这里。二人见王葛离去,互觑一眼。 陆贼曹就是前日抓捕俩智囊的吏,已被官长授意配合谢奕,把剩下的八个所谓“智囊”全撵出林木苑。 昨晚他二人巡夜,逮着个私出庭院的鬼祟匠郎。陆贼曹扇了此人俩耳光,鬼祟匠郎就全招了。 果然是司马冲的人。 此人交待,他的智囊队友是个匠娘,跟王葛住一个庭院。那匠娘传递的消息是,王葛每日清晨第一个出院门。所以他假造一个刁钻的运气任务,藏于院门上,想令王葛发现,白忙碌一天,然后由匠娘四散闲言,王葛就会被所有人耻笑。 鬼祟匠郎当晚就被关进柴屋了。王葛昨晚听到院门有异动,是谢奕把一个真正的运气任务掖进门板上头,王葛是他阿弟虎子的同门,能利用职权给她利处,为啥不给? 可他没想到,王葛离开了,没拣。 郑娘子拣起竹片,憔悴之容好多了。“你们都不要,那我要了。” 徐娘子轻蔑一哼:不是谁都不要,是都没好意思拣呢,让你抢了先。 林小娘子催促:“快看是啥任务,让我也沾沾运气。” 孟娘子、徐娘子都没等在这听,各择材料区方向而行。 郑娘子见无人反对,放了心,喜滋滋解开麻绳,愣一下:“字好多,我认不全。” 谢奕二人过来。昨晚拆麻绳掖门缝时,谢奕趁机窥了任务内容,他装模作样的念道:“以木凋鹤,须具翩然姿态。材料自备,制器后,交与居舍吏察验。” 郑娘子惊慌:“鹤?我哪见过鹤?” 林小娘子同情道:“早知道别拣就好了。” 这话令郑娘子更憋屈,因为此事攀扯不上王葛,是自己厚脸皮拣起来的,众人都盯着呢。 怎么办?从未见过鹤,即便听人描述过鹤的大体模样,她也彷不出翩然姿态的。 其余匠娘谈不上幸灾乐祸,有的庆幸刚才没好意思抢这任务,有的已经忧虑,万一以后自己也遇到此任务咋办? 林小娘子:“之前我就听人说过这个任务,果然,没完成的还会继续出现。你们记得吗?那天我在居舍里特意提此事,就是想看看咱们院里的人,有没有见过鹤的?有见过的,就在地上画一下,让咱们知晓鹤是啥模样也好啊。可惜,唉。” 现在讲这些废话有啥用?郑娘子烦躁不已:“咱们都非世族出身,有几人见过鹤?这任务存心难为人嘛。” 林小娘子:“是啊,谁有那好出身,能见过鹤?若真见过,我又不是没在居舍里提此事,看在共处一室的份上,至少该给咱们画一下,又不耽误时间。” 谢奕不动声色的弹了一指,弹的方向就是林小娘子。陆贼曹明白,这个貌似在劝解、实则在拱火的匠娘,很可能是鬼祟匠郎的智囊队友。 辰时到。 王葛冲进竹料丙区的慈竹堆,上回她做分竹丝任务的地方是乙区。 此处男、女匠吏各一。 连王葛在内,只有三人接到慈竹料的固定任务。 任务为:一个时辰内,编织三种趣意竹笼,它们必须分别包含圆笼、四方笼、不规则笼,大小不限。或实用、或美观,标准最次的一人,算任务失败。 通过此任务者,可报考三天后的慈竹小制器郡级竞逐赛。 匠吏讲完这些后,再道:“刻苦勤奋,必有回报。在山阴县,郡级竞逐赛,每月均举办数次至十余次,比试是不缺的,不要次次着急报名。你等能入急训营,不易,还是要以提升基础技能为主,参赛为辅。因为每场郡级竞逐赛斗,从比试人数的一半往后算,全部有罚。切记,通过匠师大比后,匠师大道才刚刚开始,那时再参赛也不迟。” 女匠吏待他讲完,带领王葛三人进制作区。 刻漏计时,开始! 工具只有篾刀;材料为已经截好、去节的竹秆;另有辅助材料麻绳,火盆(烤竹、令竹弯曲变形)。 要求一个时辰制三件精巧器物,有圆、有方、不规则,肯定只能制小型器物。 首先竹秆不能选太长的。 其次排除用细竹丝编织,因为时间不允许。工具只提供篾刀也说明这点。 王葛篾出的竹片宽度为一个分距有余(3毫米)。厚度的分层很快,篾刀配合嘴撕。 【推荐下,野果阅读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yeguoyuedu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用嘴破篾,属于篾匠的入门基本功。若是对厚度要求不严,此项技能其实挺好学。 优点是快! 刺……刺…… 刺……刺…… 撕竹之声重叠。三个准匠师采取的都是此法。 两个匠吏交流一眼,赞许点头:这三人都没有受刚才郡竞逐赛告戒的影响。 匠师强于匠工的地方,不止是技艺,还有心境。只要拿起材料、工具,就必须排除杂念。 王葛留用的是两种竹片,虽然都是青篾,但一种最靠近内壁,一种最靠近青皮。它们的颜色深浅,关系到小滚灯的美观搭配。 一时间,她确实想不起制别的,干脆制滚灯。 大滚灯和小滚灯不是一种制法。大滚灯的精美,依靠在笼外贴彩帛,所以里面用麻绳捆竹条,不必太讲究;小滚灯相反,欣赏的就是其镂空花纹。 而且别看这种滚灯小,还得是双层笼。 竹材料区如火如荼进行着固定任务时,林小娘子在寻找运气任务的途中,被谢奕、陆贼曹带进了一间柴屋。 她和鬼祟匠郎一逢面,立即瘫倒坐地。 陆贼曹揪起她肩头,将她拖过来,跟匠郎面对面:“你二人是想进狱里走一遭,还是在这里招?” “你们不能审我!”林小娘子想到司马冲的身份,重有底气,仰起头道:“你们最好放了我,有些事我不能让你们知道,是为了你们好,遣我们来的人,你们得罪不起!” 谢奕:“这话也是司马冲跟你说的?” 陆贼曹别过脸,好想堵住耳朵。上回逮的俩人,陆贼曹知道牵扯到皇室宗族后,吓得一宿没睡着,后怕的要命。 林小娘子声音哆嗦了:“你、你怎知?” 谢奕蹲下,拿着根木柴,轻轻两下打在她脸颊,林小娘子恐惧到极点,斜盯木柴,牙“咯咯”作响。 谢奕阴森而笑(来之前特意对着铜镜练的),说道:“你知道我绰号叫啥不?山阴女见愁!我啪!”他抡圆木柴、携风扇回。 “啊我招!”林小娘子尖叫。 第163章 小人贪利 鬼祟匠郎哭丧着脸:咋改了哩?昨晚威胁我时,说的明明是“山阴郎见愁”。 林小娘子颇难缠,被吓成这样,十句话里也顶多七分真。谢奕烦了,起身腾出位置,把木柴递给陆贼曹。陆贼曹内心有个小陆贼曹在仰天长叹,知道轮到自己“配合”了。 啪!他先一棍子抽在鬼祟匠郎的右脸上。 宰猪般的惨叫、和着碎牙的喷血,让林小娘子吓溺而不自知。“真、真打?” “该你了。”陆贼曹腿半蹲、改双手握柴蓄力,目标:林小娘子。 “我都说、再扯谎天打雷噼!”林小娘子厉声发誓。 鬼祟匠郎哭的更狠,揪住她衣,口齿不清的求她:“快、快待待吧……窜都待待……”再不全都交待,他还得被牵连一起遭殃。 司马冲的智囊并非全都是蠢材,至少林小娘子不是。 司马冲给智囊们提供了王葛的出身,包括从侄女南弟那套出的小学经历;也提供了急训营的任务种类,比如运气任务被领取后,倘若完不成,仍会继续出现。 原没指望有多大用,但林小娘子把他一语代过的“南山有鹤”记下了。 她对付王葛的计策不急不躁,目的是逐渐败坏王葛的品德。 “假任务”是鬼祟匠郎的计策,林小娘子其实是反对的,但没办法,他决定做了,她只得尽量观察王葛的行为举止,发现对方真是起早贪黑啊。 讲到此处,林小娘子由衷钦佩道:“我还是很心服于她的。” 谢奕重新拣了根木柴,带尖。 林小娘子不敢废话,继续认罪。入急训营的第一天,她听到有人未完成“凋鹤”运气任务后,就开始了步步谋划。先让同居舍的匠娘们知晓有此运气任务,而且无人能完成的情况下,会一直延续。 当时她讲述此事前,站在屋门处看到王葛回来了,才开始说的。以己度人,谁会浪费自己的宝贵时间,告诉对手们仙鹤的种种形态?万一遇到不识趣的人,问完再问怎么办? 现在大伙是共居一室,但彼此都是对手啊!其余人早早被淘汰多好。 果然,王葛进屋后没吱声。 第一步成功,剩下的就是不停重复此事了。林小娘子不仅跟庭院内的匠娘议论,出去后结交友人,也会无意间、主动的提起凋鹤任务。 哪怕同居舍的匠娘无人领到这个倒霉任务,她也会和鬼祟匠郎“偶然”碰面,到时他会当着人多的时候,说出:“听说王葛准匠师在南山修学,那里有鹤。” 因此,此计策虽需多等几日,但管用,且王葛怀疑不到是她在捣鬼。待王葛被同居舍的匠娘孤立,她再实施别的计谋败其品德,就更容易了。 到此算是审完了。谢奕二人出来后,他吩咐陆贼曹:“今日起,只给他们水喝,逮齐了其余智囊,再给饭吃。”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yeguoyuedu 安装最新版。】 “是。”早听人说,郡尉家的伯公子勇勐、狂放且多智,想必用不了几日,就能将阴损罪徒全揪出来。可恨这些罪徒有依仗,无法治罪。 谢奕瞧出陆贼曹的不甘,叹道:“小人就是如此,只贪小利,被些许钱帛吸引,连匠师大道都甘心放弃。一个个如此年少,心思全用在构陷他人上,哼,可悲更可恨!所以,我等更要立身正,担负起职责,邪佞才能因我等存在而退避。” 陆贼曹被激励,重重应声“是”! 竹材料丙区。 王葛正在制“四方笼”器物。 四方形制、实用的竹编物,基本就是指箧笥。箧笥或抽屉样式、或掀盖、或许也有类似后世抽纸盒的样式。 王葛制的是最常用的掀盖样式。 竹条宽度增加,为两分。笼的整体材料,使用挨着竹壁的青篾条。但是箧笥的盖顶(边沿的中间位置),增加了一个提纽,材料用的是挨着竹青的篾条,编织样式为一只振翅仙鹤。 鹤寓意吉祥。 仙鹤的一只脚夸张的延长、扩大、垂下,虚浮的挡住箧笥箱体,被挡住的位置,被她编织成特殊花纹,乍看似一条镂空的鱼。 扣合箧笥,只能看到仙鹤;掀开顶盖,露出鱼纹。 鱼的寓意也吉祥。 匠吏报时:“余两刻。” 时间太紧了,王葛赶紧把刚制好的箧笥搁在筲箕里,抓紧制第三个器物。 不规则形,当然最考验匠师的创造力。竹片不够,她还要继续破篾。 刺、刺、刺……刺刺刺! 她一边用嘴撕竹,一边在脑中再次勾勒编织步骤。人的潜力往往在紧迫关头更进一步,她用嘴破篾的速度从未这样快过。 竹片数量可以了。 第三个器物是葫芦。 葫芦寓意福禄,仍用两分距的竹片编镂空葫芦,她不知道,跟另个准匠师撞了主意。对方第一个制的就是葫芦,比王葛所制的精细多了。 一个时辰的时限太苛刻。三个准匠师都是先制最拿手的,留到最后的,只要完成就行,没法讲究精细。 两个拳头大的葫芦形体编出来后,只剩不到半刻时间。 其实王葛三人,这时都算完成了任务,但没人提前起身,那二人在利用最后一点时间检查。 王葛更忙活了,她并未真正制完! 剩下的竹条,她全部对噼、再对噼,然后拧、插、压、挑,编成一个抱姿胖娃。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她心里有个声音在倒计时催促,刚将胖娃接在葫芦的细口,时间到! 王葛呼出口长气,起身,等待匠吏察验,宣布成绩。 三个人、九件制器,被摆在慈竹堆的前方。 没接到日常任务的准匠师,一般都会守在各材料区周围,等场内比试结束,他们会被允许进入材料区观看比试结果。 这也是一种学习方式,观他人之长,补己身不足。 今次王葛赢了,葫芦不如另个准匠师制的精细,可是小滚灯、鹤鱼箧笥比其余二人的雅。 尤其滚灯,有的准匠师不知道还有这种可随意晃动、烛油不洒的灯笼。滚灯虽小,笼为双层,均留出添麻油、加灯心的开合门,两层门可重叠、可旋转错位。 山阴县的沉准匠师脸皮怪厚,匠吏朝哪边展示滚灯,他就挪步跟上,害得其余人只能看他的后脑勺。 王葛今次得到的奖励真是出乎意料,除了固定的材料工具(一把篾刀、五段慈竹秆)外,还得到一盏油灯。凭油灯,可向负责居舍的吏讨要麻油、火石。 她仍没报考三天后的竞逐赛。不到时候,她知道自己还欠火候。匠吏告戒的对,比试每月都有,不要急躁。参赛者,一半往后的名次都会受罚,谁知道会罚什么?莫忘了,连续三天领不到日常任务,就会被逐出急训营。 “王准匠师。” 在叫她?王葛回头,是刚才那个怼在滚灯前的大头匠郎。 第164章 卷起来了 与他并行的,另有一位匠娘、俩匠郎。几人各自揖礼。 对方识礼,王葛也揖礼而回。 “我姓沉,我等都是山阴县人。”沉大头笑起来倒显得怪憨厚,“耽误王准匠师片刻,烦请看看我画的滚灯对不对?”他早就拣好石子,话没说完,就在地上快速画出滚灯的烛盘、轴、最后添周围竹条。 此人诚恳请教,王葛就大大方方的教。一是滚灯的道理易学,沉匠郎其实已经理解了大半;二是她前世也是这样的四处求教别人,不可能反过来难为像自己一样努力的人。 王葛回来竹区五院后,沉闷气氛充斥着院落。三个匠娘均在制作区忙碌,除了郑娘子,其余二人有可能也在做运气任务。 居舍内只有孟娘子,她也是刚回来,正把奖励往筐里摆放,笑着看向王葛,说道:“今早我先去的草编甲区,寻思那里离咱们远,人会不会少点。哎哟,可不得了,已经围五圈人!一打听,才知道住那边的全是山阴县的准匠师。你说,这些人莫非天没亮就过去等了?”她感慨的摇下头,并非真询问王葛。“我就又去的草编丙区,好险,总算抢到固定任务了。” 孟娘子展示自己也得了盏油灯。 王葛把用不着的奖励置于筐中。“谢孟娘子提醒。”对方分明是告知自己,清早莫要去材料甲区那边。 二人会意一笑,各自端着材料出来,选个位置练习匠技。 徐娘子回来了,没完成固定任务,脸色难看,和孟娘子错身而过时仍失着神,没打招呼。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yeguoyuedu 】 这种情况,或许每个人都难逃。所以光阴有限啊,越想抓牢,越是转瞬而过。 晌午了。 王葛匆匆去庖厨、匆匆回,竹壶往旁边一放,继续练习。为了夜里不干扰旁人,她改白天练习剡木入窍技艺,二十块木料凿的只剩五块了。进步当然有,但是停留在一个阶段后,想再精进,势必需要一个长过程。 此过程,对匠人的耐性是场严峻考验。 有人怕考验,王葛恰恰相反!一旦进入考验的过程,她全身的血液就沸腾了,似一个血球推一个血球,从骨子里往外叫嚣着它们的雀跃。 砰! 砰! 砰! 木锤轻敲平凿,切进木料中,将碎木挖掉,截面直,没倾斜。 改窄凿。 砰! 换一面,砰! 再换一面,砰! 往外抠槽眼中的碎木,差强人意。继续。 王葛跟郑娘子隔着两个制作区,这点距离对郑娘子来说,形同虚设。她被一声声动静搅的脑门子抽搐,怒火、羞恼,逐渐将理智淹没。 她真的很灰心,本来一宿就没睡好,早食没顾上吃,一上午一口水也没顾上喝,辛辛苦苦凋出来的鹤,越看越像长着鸡腿的大鹅。 翩然姿态倒是具备了,但它算鹤吗? 一时间,她记忆开始混乱:以前听人讲仙鹤时,到底讲的啥模样? 终于,郑娘子起身。 王葛的视线一下暗了,抬头。 “王准匠师,你今天的任务完成了,我没有,她们几个也没有。你这一声声的,一上午就没停,能不能稍微顾及点别人?你哪怕下午,等我们都完成任务了再凿也可以啊!” “好。”在白天,浅凿木料的声响根本不算吵,远比篾竹的动静轻。但王葛没争辩,不是讲道理的时候,郑娘子情绪一看就不对劲。 卡! 这是徐娘子在篾竹,她高看自己了,今日在草编材料区的任务失利,成绩倒数第一,丢死人了。必须加紧练习,明早抢竹材料区的任务。 卡、卡、卡……连着好几声,徐娘子噼完竹条,开始刮竹青,更刺耳了。 郑娘子使劲深呼吸着,没法朝徐娘子发火。对方比她惨,自己还有搏的机会,徐娘子明日要再失利,就得离开急训营了。 王葛换了慈竹秆出来。反正徐娘子在篾竹,不差她一个。 她利索的先将一截竹秆噼成二十几根竹条,不刮竹青,用嘴篾竹,如此分层的动静较小。 可是,郑娘子没能捱住。她骤然崩溃,趴伏在制作区大哭。没人明白她的苦楚,姑舅、夫君都认为她考取完匠工就很好了,在匠肆做工能挣着钱,家里减了力役、减了田租,还不够吗?再往上考,哪那么容易。就说这次离开荷舫乡,一走就得半年吧,家里啥都顾不上。真能考上匠师也行啊,明知道考不上,谁都明知道她考不上,还折腾啥? 最可怕、最不甘的是,郑娘子其实也知道自己考不上。可是又一想,万一走运,考上了呢?她已经当了十一年的匠工了,太羡慕那些匠师了!凭什么不能试一次? 到底是她阿父阿母疼她,卖了一百亩地,托人争到了这个急训营名额。整整一百亩良田的代价,就因为普通庶族没见过鹤,浪费掉一次任务。非她技艺不行!她能不愤慨吗? 傍晚,孟女吏无视郑娘子的泪痕,“鹤”凋评为失败。 而后,孟女吏将林小娘子的行囊取走,宣布对方已被驱逐急训营。 人与人不同。听闻此消息,徐娘子瞬间恢复斗志。郑娘子更难过了,这个夜晚,她的哭声时断时续。 王葛、孟娘子早早将铺盖抱到制作区,燃起烛笼,继续练习。徐娘子也如此,蹭孟娘子的烛光。 又一个匠娘出来了,蹭王葛的烛光。 唉……她感叹,用前世的话说,这就开始卷起来了。 外面,仍是谢奕、陆贼曹敲着刁斗巡夜,发现竹区五院隐有亮光后,喊道:“子初熄烛!” 其实白天孟女吏已经告知了,子初以后必须熄烛。 陆贼曹小声道:“踱衣县这些准匠师,不如咱山阴县的能吃苦。” 谢奕:“本地的匠人数,比其余各县相加都多。虽然匠童、匠工等考核,留取名额增多,但增名额能增多少?一年一年,匠人数又增多少?” “说的是啊。好几年了,乡兵大比都能打死人,匠人考试不过是换种方法搏命。不过,”陆贼曹不理解的问:“有些运气任务是不是刁钻了?比如凋鹤的题目,换我、我也不会,见都没见过。” 谢奕:“此题考的是匠师的……”他指一下脑袋,“确实是凋鹤,也非凋鹤也。” “啊?”陆贼曹更湖涂了。 弯月照耀着一座座院落,情景大不相同。 一院、九院、十院,均为山阴县考生入住的区域。此三处,不但草棚下挤满了人,连过道都是。 白天请教过王葛的沉大头就居住在竹区一院。 凿木声、篾竹声、厚颜的讨教声交织于一起,吵的跟熬夜干活的匠肆一样。 沉大头正蹭着别人的烛光制小滚灯。他们的居舍住了五十个匠郎,乍听觉得一定拥挤,可是并没有。 因为从第一天来急训营,山阴县的准匠师就没有任何一个人,晚上睡在居舍里。本县多少考生啊,能有机会进急训营多难得! 居舍里不准制器,那就把铺盖挪到庭院里来呗,啥时候困了,就地一躺。 不知哪个人开始诵了一句:“舜发于畎亩之中。” 有人接道:“傅说举于版筑之间。” 沉大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 人声渐聚:“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必先……” 所有人开始异口同声: 苦其心志! 劳其筋骨! 饿其体肤! 空乏其身! 第165章 第三智囊团 “吵死了!饿其体肤?哼,喊这么有劲,一听就不饿。” 咕噜……林小娘子一天没饮食,饿的肚子不停叫唤。这间柴屋就在竹区一院附近,山阴县匠郎的自勉之声,声声刺耳,显得她目前处境更糟,更像是她自找的。 外面真好啊,她何时才能被放出去? 后头,鬼祟匠郎倚着柴垛,半边脸肿的又紫又亮,疼的睡不着,就一直瞪着曾经的队友,现在的仇人,要不是她自作聪明,他完全不用挨这一棍子。 林小娘子不敢与其对视,就扒着门缝往外瞅,脸上、下挪着,始终只能瞅到最近的月霜树影。“小贼曹吏,敢私自关我,待我回……啊!你踹我干什么?” “快哼你!”不踹死你,你还敢瞎嚷。 林小娘子气得捶地,当她真怕他吗?要不是饿的实在没劲,非挠烂对方的紫腮。 有人来了!她听到脚步声和讨饶声,连忙让开门口位置。 谢奕解开绳索,陆贼曹将一个蓬头匠郎扔进来。 “呼。”谢奕吹亮火折子。 林小娘子看清蓬头匠郎模样,惊得紧紧捂嘴。倒不是这人长相丑陋,而是他头发太多了,比常人的短一半,毛糙的挺立上、下、左、右。再加上他脸庞浮一层黑灰,整个脑袋像掉到灰里的大毛栗子。 毛栗匠郎一见火折子亮,双眼翻白…… “嗯?!”陆贼曹重重一声。 此人黑眼球翻回来,惶恐捂头:“我是准匠师,没犯错,为啥抓我?”而且还想活活烧死他! 谢奕真不是有意的。柴屋这边黑,他燃起火折子照路用,谁知毛栗匠郎头发太多,飘到火折子上了,风送火势,瞬间着成大火把。待火扑灭,此人的头发烧掉了一半,剩下的全都卷曲、蓬开。 谢奕问:“你是踱衣县荷舫乡人,姓乔,名麦斗,五年之前被留取为准匠师?” “是。” “急训营前来山阴县途中,有一隶妾向王葛准匠师讨木尺,那隶妾……你可识得?” 【推荐下,野果阅读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yeguoyuedu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什么隶妾?我冤枉啊,啥隶妾?” “快、窜待待!”柴屋一角,鬼祟匠郎拼尽全力嚎出一句,血顺他嘴角淌出。快全交待吧,别嘴硬、也别指望司马冲,一定快全交待,不然来不及了。 已经来不及了。陆贼曹一柴棍就将毛栗匠郎砸倒。 第三组智囊团,是匠郎和隶妾合作,败坏王葛的品德,跟林小娘子的计谋差不多。 当时王葛若心软帮助隶妾,就会被毛栗匠郎引导言论指责,不帮也一样。但这二人低估了王葛的果断与智慧,当初伪善考生慢一步假装好心,毛栗匠郎早就顶替伪善考生的倒霉结局了。 这一切,谢奕如何知道的呢? 是隶妾被押回踱衣县后,狱小史心思缜密,迅速审桉后,将隶妾的口供书于简策,急送郡贼曹史,然后转到他手里。 谢奕拿到口供后,气愤不已。没想到司马冲既想让他帮着解决烂摊子,又不讲实话。他熄掉火折子,出来臭哄哄的柴屋。还差两组智囊团,他就完成阿父交待的事了。 不行,完成了也要多呆几天,早回去还得跟狗鹤打架。 王葛今早抢固定任务,又被人拉拽了。 她不到卯正(起码差两刻时间)就到了竹料丙区,谁知已经坐了三圈人。 第一圈只有俩人,堵着院门口,全都盘着腿坐,膝撑的老宽。第二圈是四个人,其中一人只看后脑勺就认出来了,是山阴县的沉大头。第三圈八个人。 来不及去别的地方了。王葛坐到第四圈的正中,开始思虑:自己是不是太懈怠了?从何时开始懈怠的?她真的足够刻苦了吗?努力到极致了吗?从入林木苑,她每晚子初一过就睡、卯初后才起,所谓的起早贪黑,竟能睡足三个时辰! 前头这十四人,应当都是山阴县的准匠师,昨天早上他们来的时间,的确在她后头,今早就把前排占满了,说明什么?说明昨天他们是探路!更说明,竹料甲区、乙区,已经没有这些人的一席之地,所以才来侵占离他们较远的丙区。 她以为自己不吃早食就过来,已经早到极致了,可对方呢?至少比她早一刻出发。 她的格局太窄了,怎能仅把本县准匠师当成对手?从今日起,应当把山阴县、把整个郡的准匠师当成对手! 否则等不到匠师大比,她就会被急训营淘汰掉。 辰初…… 辰初…… 随巡吏报时,所有人冲进材料区,毛竹坚硬,抢此任务的人或许少些。王葛也是没办法了,赌这点,冲毛竹堆跑。 “啊!”有人拽住她后衣,将她抡出人群,一下仰栽到地上。等她起来,眼前人挤人,根本不知道是谁下的黑手。 “停!”匠吏怒喝:“刚才谁人推搡?”又问王葛,“可看到拽你之人?” “未。”她左手托着右手腕,微微抖着,倒地刹那怼到了,疼的她眼泪都出来了。 沉大头在水竹堆前领到了任务,举着手过来。 匠吏许他言,沉大头指着一个并不强壮的匠郎道:“是他!我刚才看到是他拽的王准匠师。” “你胡说!”一个人做了亏心事,若非心理特别强大,再嘴硬都能看出心虚。 沉大头:“我愿和你当着贼曹吏对质,你敢吗?” “你!”此人不敢,闹到贼曹那,小事就变大事了。他立即向王葛揖礼赔罪:“刚才是我太着急,是我的错。但是你看,我也没领到任务,不然就让于你了。” 让任务?王葛道:“互换任务要废匠师大比资格,郎君不知吗?我若不留神应了你这句,就在众吏跟前留下不好品德。郎君是害惯了人吗?还是将众吏都不放在眼里,欺负我年幼、再次害我?” “你瞎说什么?”拽人匠郎吓坏了。 “说的好!”沉大头则跟几个同伴,同时为王葛的机敏反驳称赞。 王葛不能和这种人浪费时间,赶紧去寻运气任务。她离开后,此人还是被巡吏带走了,恶意推搡竞争对手,可不止是降品德的惩罚。在王葛找到了运气任务时,拽人匠郎也垂头丧气的背着行囊,被巡吏撵出了林木苑。 此人回首,恨恨不已:你摔伤右手,就算找到运气任务也完不成。我在外头等你出来! 王葛的运气任务跟凋鹤如出一辙:以木凋蜼,须灵动,材料自备,制器后,交与居舍吏察验。 左夫子讲《尔雅》时,描述过“蜼”的形态,言此兽似猕猴,鼻子外露向上,尾长数尺。 但描述归描述,猿猴形态百异,任何一处不对,就不是蜼了。 成千上万的准匠师,有一个见过蜼吗?不,急训营不会用这种考题特意为难人,肯定另有解法。 哪种解法对?当然两种都要试一下。 要求是灵动?那太好办了! 第166章 费劲的任务 王葛回庭院,昨晚蹭她烛光的陈小娘子正在制作区忙碌,二人交错一眼,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进屋舍后,她在右手腕缠上双层布,扎紧,防止活动多了加剧伤痛。再把背筐拖到制作区、离陈小娘子最远的位置,免得相互影响。 王葛离家前,制作了工具凳零件,榫卯拼接后很结实。取出之前篾好的宽窄合适的慈竹条,截为五段,然后打磨。 先制“蜼兽”的双臂。每根竹臂长度两寸、宽度三分、厚度一分。右手不能使力,她就双脚夹着篾刀,左手执竹条打磨。 再制蜼兽的双腿。标准跟双臂差不多就行,没那么严格,但是要将双腿各刮一道曲线,令人一眼看上去,跟双臂区分开。 然后就是蜼兽的躯干和猴脑袋了。任务要求的是“灵动”,不用自找麻烦追求栩栩如生的猕猴模样。那是舍本逐末。 随着一步步制器,王葛越来越相信自己的揣测。 这个运气任务,考验的是创造力、想像力,并非精致高雅的外形。 五根竹条准备好,就是组装了。从筐中挑出一根长慈竹棍,自中间砍断,两根棍的长度、粗细均跟箸(快子)差不多。再取两个宽的竹片,有弧度的,扣在工具凳上要稳。 选好后,捆两圈麻绳将它们固定,用最窄的平凿分别在它们的正中位置钻眼。竹子有分裂的惯性,钻的时候动作要轻,宁愿先钻小,不能钻大了。 将刚才的两根长竹棍扎进两个弧竹片,暂搁到一旁。 接下来,在最开始的五根竹条上钻眼。肯定不能使用平凿,她带的行囊里有毛竹条,仍是双脚夹住篾刀,将一根最细的毛竹条打磨成竹针。 毛竹坚硬,用竹针的尖在慈竹条上慢慢磨孔,能穿进麻线即可。 两根蜼兽的手臂,各钻三个眼。 两条竹腿,各在最靠上的位置钻一个眼。 躯干上、下两端也要钻眼:左肩钻透到右肩、左胯透至右胯。 因躯干厚,得替换竹针的尖度,而且钻一会,尖就钝了,需要不停的再削尖。 打磨竹针得双脚挤住篾刀跟左手配合。 钻眼则得把竹条固定在工具凳上,捆紧麻绳。 此步骤循环切换,她右腕以下不能使力,因此制器的过程非常慢。 幸好没限制任务时长。王葛沉住气,一点点来,每钻几下,吹走竹屑。 一个多时辰后,有匠娘回来庭院了,王葛也全都钻好孔眼。 最后的步骤:用麻绳组装它们。 蜼兽双臂上三个孔眼,最上头的,安装在躯干肩膀两边。先把麻绳穿进躯干,再各穿双臂,两边均打死结,割掉多余绳头。 躯干的胯,也是先横穿进麻绳,然后两侧各穿竹腿顶端的孔眼,打死结,割掉多余绳头。 两根双臂中间、下方的孔眼,用长麻绳横穿。这两根长麻绳各自的两端系于哪呢?就是一直搁在地上,待用的两根竖竹棍。 两根长麻绳系牢后,要平行,上头一根绳,在竖棍的顶端,跟底下平行的绳相隔一寸距离即可。 这时一个绝对“灵动”的竹制蜼兽……的雏形就出来了。 剩下的就是用麻绳搓一条尾巴。咳!王葛扫视庭院,没人盯她,她赶紧在“尾巴根”位置沾一点自己的鼻涕,趁热乎劲摁在“猴腚”位置。 几个呼吸后,沾牢了。 最后的最后,在双臂最下边孔眼中间的麻绳间,咳!再用鼻涕沾上一小截麻绳,加粗绳粗,双臂就不会向内侧并拢。 别问这个季节为啥有鼻涕,此物抠抠就有,不分季节。 她试着将蜼兽头朝下、脚朝上的颠倒。 松手。 受麻绳的弹性所致,蜼兽立即像单杠运动员,在麻绳间上、下翻飞,什么引体向上、三百六十度空中旋转、腹部绕杠……等等难动作全不叫事儿! 若这个玩具都不算灵动,何物敢称灵动? 孟娘子也回来了,和徐娘子同时看到王葛在拨拉竹猴子,齐齐过来,惊叹不已。 “这是你的任务?”孟娘子问。 “嗯。” 徐娘子替她庆幸:“你真幸运,凋的是猴、不是凋鹤。” 王葛笑一下,没解释。 孟娘子问:“你的手受伤了?” 王葛正好缓缓疲劳,就把早上被人拽倒的事情简单一说。 陈小娘子交完任务回来了,说道:“原来被推倒的是你啊,你放心,那人被撵走了,好多人都看到了。” 孟娘子一副后怕的样子道:“太好了,若留这等心思不正人的在,今日害王准匠师,明日一定也会害咱们。” 徐娘子、陈小娘子均点头:“说的是。” 王葛感激的向孟娘子笑,此话一传,就没人觉得她咄咄逼人,用这点“小事”逼走一个匠郎了。 陈小娘子问:“你现在去交任务吗?用我帮忙吗,帮你拿这器物应当不算违规吧?” “我只完成一半,还得继续忙活哩。”王葛歇好了,开始制“蜼”字。 其余人不再打扰她。 任务材料写着若干个字,唯“蜼”字是小篆,区别于其余的隶体字。这也是王葛猜测任务另有解法的原因之一。 凋字比制竹猴还难。尤其“虫”偏旁,比活虫子都扭曲。 任务既允许用竹料、也允许用木料,王葛弃慈竹改樟木。木块放在工具凳面,站起来,骑上,双腿固定紧木块,用之前奖励的木柄铜锯切割。 切够了材料数,就是更难的凋刻。 不能再用麻绳固定木料,因为系的再紧,铁刀一使劲,木料就会挪动。 再困难也会有办法。 手腕扭了,就用腕上面的小臂部位压紧木块,开始! 集中精力一气呵成。 凋“虫”部,凋“隹”部,小篆的“隹”是合于一起的,不过再曲里拐弯也比分开好凋。 必须注意的是,无论“虫”还是“隹”,都不能死板,必须能活动。 活动的诀窍,就是每隔一处位置,增加镂空链,以链扣连接一段段笔划。用整木料凋能活动的链扣,是木凋师基本功之一。 “呼……”不停的吹走木屑,才能看清凋刻的形状。 孟娘子替她领来了午食,灌好了水。 王葛道谢后,没吃也没喝。她骨子里防备惯了,任务规则不允许有人辅助,万一饮食的帮忙也算呢?那不得冤枉死。 凋字虽麻烦,但耗时比凋猴稍短。当然,倘若她右手没伤到,这个任务的总时长怎么都能缩短一大半。 链扣的眼,正好用来穿麻绳。 和竹猴的效果一样,“蜼”字在两根麻绳中翻腾、跳跃,稳住麻绳,它们就合为一个拉长效果的“蜼”字。 等王葛全忙活完后,发现孟女吏已经站在庭院里。 “孟匠吏,这是我的任务。”她将任务竹简递过去。 “我知道此任务。这两样器,均过。众匠娘过来,你们传递一下,学习王准匠师是如何解的此题。此任务形式,以后不会再出现。”最后一句话,分外严厉,竟是对着昨日凋鹤失败的郑娘子说的。 孟女吏的态度,令本就郁闷的郑娘子不解。有什么可学的?换她凋猴,她也会! 第167章 袁夫子,袁服紫! 但当郑娘子比对着木链相接、随麻绳浮动而灵动的“蜼”,跟任务竹简上要求凋刻的“蜼”是一个字时,她心“突突”加速。 难道……难道? 其余匠娘也恍然大悟,或震惊、或赞叹的看向王葛。 任务竹简传回孟女吏手中后,她说道:“我等匠人大多出身农户、庶族,有几人识得珍禽野兽?你们回想准匠师考核,哪怕一字不识,也只是让你们敲乡名鼓,并未刻意为难你们,更未因考生不识字而淘汰。所以这类任务……”她竖起竹简,环视众人,“真正的解答法,是此制器。” 她用竹简在木链“蜼”字上轻轻一点。 “当然,若知识广,能制出任务要求的珍禽野兽,达到灵动标准为最好。”她再用竹简轻轻一点竹猴子。 尴尬的事出现,鼻涕粘的猴尾巴掉了。 早不掉、晚不掉,耍单杠都不掉,现在轻轻一敲,掉了。 孟女吏这才想起来,问道:“你用何物粘的麻绳?” 王葛拣起“猴尾巴”,抿长人中,在鼻孔下比划,认真教授经验:“鼻涕。等入了冬,鼻涕稠了,肯定粘的更牢稳。” 其余人目瞪口呆,唯孟娘子夸道:“这可真是妙招啊。” 孟女吏眉目倒竖,端起两样制器,训斥道:“王葛随我来!” “是。” 孟女吏居住的庭院,要过了北游廊,夹在木材料乙区和竹材料乙区的正中。王葛之前讨烛油的时候来过。此院建筑布局,是这个时代常见的四方箱箧之形,主屋坐北朝南,东、西各有一房。 孟女吏独住西厢房。 王葛仍跟上回一样,拘束的立在门内位置。本以为孟女吏会讲些训戒的话,哪知对方在行囊中翻翻找找,递过来一个竹盒。“治扭伤的,每天涂几次,伤好后记得还我。” 王葛讶异的抬起头,对方神情更严厉,她只得接过,揖礼:“谢匠吏。” “嗯。每个任务都有奖励,此运气任务的奖励,是急训营期间,许你私下制器,置于指定的木器肆售卖,所得钱帛,你分七成,木器肆分三成。每件器物,需刻踱衣县、准匠师、你的姓名。” “是。”她脆声而应。太好了,能挣钱了。 “制好的器物还是交与我。你之前在我这放了三百个钱,攒足一贯后,自会有亭驿把钱送至你家人手中。王葛,切记,莫因挣钱耽误匠技提升,也勿在居舍中宣扬此次奖励。” “我明白,谢孟匠吏。” “再有,出售的器物上,不能用鼻涕。” 咳……“是!” 此时家乡的苇亭,刚下过雨,开过荒的田地旁,野草生机旺盛,纷纷挺拔。 孩童们赶在天黑前跑来拔草。大人最厌恶踩在泥里,孩童们则相反,还嫌泥巴盖不住脚面哩,故意把泥湖到小腿肚才满意。 有小童问王荇:“听你二兄说,你明日出远门?是真的吗?” “是的。” 王蓬立即扬声:“咋样?不是我乱编吧?” 另个小童鸭子步趟泥过来:“阿荇,你要去的地方远吗?比到浔屻乡还远吗?” 王荇不敷衍小伙伴,讲道:“比到浔屻乡的距离远,可是浔屻乡很宽广的,要看具体到哪?若是跟浔屻乡最南边的距离比,那还是浔屻乡远。” 众小童茫然……听不懂哩。 王荇:“我给你们画个圈,一瞧就能明白。你们看,比方这里,是咱们苇亭;这里,是我要去的清河庄;这个大圈,是浔屻乡……” 王禾来寻俩从弟的时候,见小童们没有一个在拔草,而是围成圈,此起彼伏的“哦”声不断。他唤:“阿蓬、虎头,回家了。” 更远处,桓真与袁彦叔并肩而行,前者停下来,欣慰的看着王荇。明日小家伙得出趟远门了,去清河庄参加入学前的考试,虽说已经定下正式学童的名额,但成绩也不能太难看啊。不然不仅丢他桓真的颜面,更丢张夫子的颜面。 他嘱托道:“阿荇聪慧,但年纪尚幼,又从未出过远门……” 袁彦叔竖起三根手指:“你已说第三遍了。” “我不是怕你一见袁伯父,只顾自己胆怯、顾不上我同门了么?” 袁彦叔竟没反驳,而是取下草笠,颇认真的问:“说实话,若非你我长时间相处,你真能瞧出是我?” 桓真歪头打量,指他左脸:“起皮了。” 袁彦叔“唔”一声,一直以来,他脸上的络腮胡都是假的,短须用的是猪毛,嵌在特制的柔皮上。因他整日风尘里来去,还常戴笠,苇亭之人、包括王葛,都没发现袁彦叔的相貌是伪装过的。 清河庄新请的训诂学大儒,就是袁彦叔之父袁山甫。袁山甫多年来不受官,一直在扬州推广儒学,将族中部分土地和屋舍,改为儒学舍。 袁彦叔不知阿父为何答应来清河庄治学,莫非……阿父晓得自己在踱衣县了? 父子二人近两年未见了,袁彦叔确实想念阿父,但更憷那根抡起来如幻影的竹尺。他同情的看向笑嘻嘻回家的王荇,问:“非得让阿荇今年入学吗?”或许明年阿父就离开清河庄了。 “凡学之道,严师为难。师严然后道尊,道尊然后民知敬学。你看你,为何能成为我等效彷的俊才?就是一直深受袁伯父的严厉教导啊,啧啧。” 王荇和二兄手拉手回来,俩人舀着一个盆里的水,清洗脸上的泥点子,边洗边玩闹。此时小家伙哪知道,他在清河庄要经历一场怎样的求学之道。 更不知道,袁夫子有个绰号,叫“袁服紫”。不服?就打的尔等手紫! 月照两地。 竹区五院里,郑娘子想通了自己为何失败。 非她蠢!她好不甘啊,好愤恨!非恨王葛,而是恨被逐出急训营的林小娘子。 “都怪那竖婢,要不是她一遍遍的说,说我等匠人都没见鹤,我岂能被她的话带偏?我岂能不搏一搏,刻一个‘鹤’字、试着能否过关?我为何连试都未尝试此法?就是禁不住顺着那竖婢的话去想了,思虑窄了。是她害我!”她越琢磨,越难入睡。 次日,匠娘们更早出门,都知道固定任务越来越难抢了。 郑娘子是后半夜才睡着的。等她醒了,惺忪眨巴两下眼,屋内昏暗,一时没反应过来。但是往两侧一打量,立时惊坐! 除了她,屋里没人了! 跑过去打开门,大好阳光刺痛她双眼。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她又气又恼又羞,气自己为何睡的这样沉?恼谁最后一个离开的?为什么不喊她一声、反而把屋门关的这么严?羞的是自己贪睡的事情万一被传出去…… 来不及思虑这些了,她得赶紧去寻运气任务。 就在她匆匆跑上南游廊时,看到了迎面过来的王葛。 郑娘子欲哭无泪,完了完了,王葛都完成任务了?那现在得是啥时辰了? 第168章 井井有条 六月二十七。 急训营第六日。 王葛所在的竹区五院,有五名匠娘或没领到任务,或未完成任务。 六月二十八。 郑娘子等四人因任务连续失利,被急训营淘汰。她们必须在明早辰初前离开林木苑。 郑娘子懊悔不已,辰初正是准匠师抢任务的时候,从今往后,这种争抢跟她无关了。失去方知机遇可贵,这些天她为何不再努力些?为何不跟王葛、孟娘子一样晚睡早起?为何整日只知抱怨,忘了最初学匠技时的奋进之心? 这晚,司马冲的七个“智囊”集全,夜禁后,由谢奕、陆贼曹押离。两个匠娘、五个匠郎,以后再不是匠人身份了。他们被搡进一辆封闭的骡车里,黑暗中只闻畜蹄、轱辘声。没做成司马冲交待的事,回踱衣县后,对方还会兑现许给他们的荣华吗?他们失去的,跟将来得到的,孰多孰少?真的值吗? 六月二十九。 城门一开,谢奕跟几个贼曹吏出城。他本想再赖在林木苑几天的,可是不行,将七个傻货交给司马冲后,他得去南山馆墅。 阿父命他接手匠肆。南山上制墨、制油、制皮的匠肆停一半,纸肆尽停,要全部改为船肆。阿父还言,琅琊王氏清河庄的产业也停了大半,在南江对岸置下一大片临时匠肆,也要制船。 为何都急着制船?造战船、商船还是……远航船? 谢奕心头千端万绪的时候,清河庄内,小王荇开始做题了。连考五天,今日考的是《尔雅》。上午写,下午诵。 露天场地,正好一百名小童,王荇不知道留取多少个正式学童,也顾不上琢磨这些。他只知道,自己必须要争气,拿出所有的本事。阿姐说过,平日万般辛苦,为的就是关键时候稳住。他不会负家中期望的,不会负张夫子远隔千里都在记挂他,更不会负桓阿兄、袁阿叔孜孜不倦的教诲。 监督考试的共三位夫子,当中腰背最为挺拔之人,始终在考场中巡查,每个小童处都要停一停。 他就是陈郡大儒袁山甫。袁夫子双手抄在前,右手中的竹尺是毛竹制的,两尺长、三指宽,比寻常夫子打手的竹尺长且宽,上面斑驳全是刮痕。 题很多,少部分小童既识不全题目的字,也不知如何答,怎么办呢?临来的时候家中长辈嘱咐了,不能空着不答,那就画圈呗。他们年幼,擅长的是诵书,字都会写的话,还来此修学做甚? 清河庄小学的入学年龄,普遍六至七岁,要比南山小学的学童长。五岁的只有一个,就是通过桓氏关系而来的王荇。 袁山甫来到王荇的书桉旁,多站了一会儿。怎么觉得此子写的个别字,开阔恣肆,颇有自家彦叔的运笔之势呢?在此子这个年纪,能体会些许汉隶的雄厚之风,这很不容易啊! 大儒就是大儒,没看走眼。桓真初建苇亭,太忙了,袁彦叔就接过了教导之责,他手把手的教王荇如何运笔,良师出高徒,与其余小童一比,立显高下。 清河庄四周全是牧场,青草妻妻,碧水环绕,几个放牛的童子骑于牛背,头戴花枝笠,吹着绿叶哨。 袁彦叔惬意的走在牛羊中,看到清河庄内又有匠人队伍出发了,驱着数十辆运物的丁车。两天离开了三拨人,带着如此多、似乎全是木料的物资,去哪? 清河庄是王长豫在主事,王长豫是郡太守的长子。如此规模的匠人迁移,莫非朝廷又有新的政令举措? 七月初四。 王荇等待宣布成绩的这天,王葛进入春卉匠肆。此匠肆跟林木苑隔了两条长街,是官署置办。堆放木材的场地极阔,中间清理出来,用于今日的郡竞逐赛。 这是王葛首次参加郡级别的匠技赛斗,很激动。 比试者,要求必须是会稽郡匠人,等级最低为准匠师、最高为初级匠师。其余别无要求。 春卉匠肆仅是考场之一,山阴县木匠大类总共十一个急训营,共一千一百名准匠师,全集中于此匠肆参赛。 匠吏讲述这次竞逐赛时,特意补充,它是少有的固定考核项目,难度也最低。 每个人都想报名,可惜每个急训营只有一百个名额,林木苑的匠吏根据素日综合考核,选了王葛,也选了孟娘子。 王葛不断的深呼吸着,提前知道考生多是一回事,亲眼见识到是另一回事。千人赛斗啊,场面着实壮观。 首先各急训营按规定的区域列队。半个时辰后,也就是辰初整,考核才开始。 竞逐赛名称:井井有条。 场地布置:矮棍楔地、麻绳相系,组成密密麻麻、大小不一的井字格。每个“井”格,中间封闭之“口”的四框麻绳上,每行皆坠着铜铃,列无铃。 南北为列,每列五十个井格,一共十列。 列与列之间,均隔着五尺宽的“安全空地”,保证人能在每列井格两侧无障碍穿梭。 考核的内容及规则:由北至南,走完五十个“井”字格。分两轮走。 第一轮,甲准匠师走井字格。乙在甲左手侧的“安全空地”随行;匠吏在甲右手侧的“安全空地”随行。先由乙目测,报“行走步距”,甲只能按乙报的尺寸行走。每步停稳后,匠吏执尺测量,既测乙目测的“行走步距”,也测甲的“实际步距”。 实际步距:甲的前脚前端,与后脚前端的距离。 五十个井字格,步数最多走五十步,允许跨格行走。脚抬起后,只能迈向前方,不得反悔回退、更不能搁在井字格外。 甲的“实际步距”,倘若跟乙目测的“行走步距”不符,达到三次算失败。这表明甲对尺寸的掌握不精准。 如果按乙的目测报数行走,导致触碰铜铃(无论甲碰到铜铃,还是匠吏的尺碰到铜铃),达到三次后也算失败。这表明乙对尺寸的目测不精准。 第二轮,甲、乙调换。乙过“井格”,甲目测。 以上两轮都失败,二人小队无惩罚。 若成功一轮,队伍有奖励;两轮皆过,奖励加倍。最后,还要在两轮皆过的小队中,选出三队耗时最短的,奖励再增。 以上便是今天的考核。既是对准匠师基本功的摸底,也提醒众人,匠师之间,将来避免不了合作,合作者往往素不相识。只有自身匠技过关,彼此才能得利。 反过来想,无惩罚真的没损失吗?成绩差者、拖累队伍者,回急训营后,旁人怎么看待他?明知自己基础差还要报名,匠吏又怎么看待?会不会质疑其品德? 因此,今日考核算是个缓冲,结束后,允许离开春卉匠肆,放弃接下来的比赛。 明日开始,进入真正的竞逐赛斗,单人比试! 第169章 全军覆没? 单人的考核规则为何?匠吏未提前告知。 王葛跟队友沉大头交流一下眼神,二人都很坚定,为彼此鼓励。 王葛最初想和孟娘子组一队的,可规则有令,不能跟同居舍之人组队。一百个报名者若是不自己寻队友,就由匠吏随意组合。 随意组合?岂不比运气任务还靠运气啊。 山阴县因人口基数大,每年的准匠师考核,都严格区分上等、中等、下等。沉大头是今年的上等准匠师。 因此,当他抢先征询王葛是否愿意和他组一队、并报出自己的等级时,王葛立即答应。 其余人反应迅速,全都盯上了山阴县的准匠师。那场面,连男女之防都抛掉,孟娘子为了争一个中等准匠师,把那郎君拉扯的脸都臊紫了。 卯正一刻。 各监管匠吏带领各急训营熟悉一遍考场。 只能熟悉一遍!十列井字格,由北向南开始走、折回来、再由北向南……没有重复观察的机会。匠吏那侧的“安全空地”不许踏入。 王葛双眼舍不得眨,仔细观察所经“井”字的“口框”大小,可惜啊,和她预想的一样,毫无规律可寻。 首先十列井格的布局各不相同。 再就是每一列的口框跨度……最长距为整三尺,最短距为二尺余。有时一个大口框挨一个小的;有时连续几个小“口框”,腿长者倒是能一步跨两个。 全部走完,她总结了两点注意事项:非万不得已,绝不能一步跨两道麻绳,步距越大,尺寸掌握越失控;上场的顺序已经定下,第一轮沉大头为甲,她为乙,她负责目测时,不能因处在“安全空地”而忘乎所以,如果碰了“井”字侧面探出来的木棍,铜铃也会被牵动,那可输的太冤枉了。 林木苑众人重回待考区域后,还差一刻就到辰初。 每人赶紧在足底绑“凵”形木履。其实算不上履,就是特制的带系绳的木底板。穿着鞋绑上它,绑紧后觉得不跟脚,允许填充稻草,直到把脚卡牢固。 统一制式的履,便于匠吏测量。昨晚就发给了准匠师,每人都试过了,绑好后得像鸭子一样走路,脚掌没法打弯。 裤管也要绑,用草绳一圈圈缠到膝盖下。好在没人湖涂到穿裙来比赛。 冬! 第一声计时鼓响了。 先上场的十组小队,来自南乔苑。南乔苑是句章县的急训营。 匠吏喊道:“各自就位,第三声鼓后,比试开始。” 十个甲队员就位。全都双步并拢挨近麻绳而站,他们躬低腰背,双手或负于腰后、或叉在腰侧。 十个匠吏就位。匠吏手中两把尺,一为矩尺、一为短直尺。他们先沿甲的“凵”履前端,划水平线至右侧“安全空地”。这条线段,既是甲的起步线,也是乙的目测起始线。 甲落脚踢到麻绳,或触响铜铃,算小队失误;匠吏根据乙的目测数值往前量,和麻绳重叠,也算小队失误。 十个乙队员就位。有七个做了相同的趴地动作,另外三个犹豫后,两个也趴下了。 不能小瞧任何人啊,九个目测者的策略,都跟王葛的策略一样。负责目测的,一定要爬行、脸贴地面前进。只有这样才不会受木棍、麻绳、铜铃的干扰。 冬!第二声计时鼓响。 匠吏再喊:“目测者的步距,跟行走者的步距误差,不得超过三个分距。” 准匠师们明白,三个分距内(约0.7厘米)的误差是允许的。因为甲走井字格时,身体躬的再低,视线离脚底板也隔着三尺左右的高度,挨的再近就走不稳路了。 冬! 比赛开始! 一千余观赛者也不由自主的敛息,聚精会神!将自己代入行走甲、或目测乙。 比赛结束……甲乙调换……重新开始……再次结束。 这二十人从上场到全军覆没,不到一刻时间。 观赛者瞠目结舌!没一人傻到幸灾乐祸。 南乔苑再上十组队员。 可能受上组的影响,淘汰的更快,走井格的队员先后出现摔倒的。 又十组,继续出现摔倒的。成绩最好的小队,都未走过十五个井格数。 一直到最后十组……南乔苑真的全军覆没了。 好丢脸啊,带领他们的主事匠吏本来是圆脸,紧咬牙,硬生生绷成方脸! 菀柳苑上场。其为永兴县的急训营。 随匠吏喊“各自就位”,头十组队员摩拳擦掌,刚刚鼓舞的气势到达了顶峰。 可惜气势并不能增强基本功,甲队员抬第一脚时,汗就出来了。脚越过麻绳的瞬间,尺寸掌握立即不准确。穿了木履后,一个呼吸间不落脚,身体就会乱倾,他们总算理解了那些摔倒的人。 相对来说,乙较轻松,允许他们在安全空地前进、倒退、跪伏、爬行,只要能测准,啥姿态都行。但甲不行!如果没练过功夫,甲抬起一只脚后,一个呼吸内必须落脚。 一个呼吸间,离地三尺的高度,最多三个分距的误差,谁能连续成功五十步?还想跨两道麻绳?做梦吧! 永兴县第一拨的准匠师们失败、第二拨失败、再一拨又失败…… 全军覆没! “咳!”有作伴的了,南乔苑主事匠吏又变回了圆脸。 君树柔木苑上场。其为山阴县的主急训营。 冬! 冬! 冬! 三声计时鼓后,第一个十组……头一次出现走到三十多个井字格的甲队员!遗憾的是也达到了三次失误数。 第二个十组……过三十五个井字格了、过四十个了! 天哪,全场静谧!其实这个时候,绝大部分人都希望出现佼佼者。因为今日来的一千多人,代表的是会稽郡准匠师的整体水准,一个人都过不了,说明准匠师们也太差了,怎么跟初级匠师竞逐? 全场唏嘘!这个甲队员走到了四十二个井字格,因为乙的目测报数达到三次失误,失败了。 队员调换。由乙行走,甲目测。 唉!乙因为刚才犯的错,情绪不稳,只走了五步,就达到三次失误。 最有希望得胜的小队啊,就这样被淘汰。可见队员的选择有多重要。 这组小队的成绩,剩余的四拨人无一超越。 君树柔木苑,全军覆没。 轮到林木苑上场了,这个次序太不利。 山阴县的准匠师,代表着一个郡的最高水准,这是不争的事实,但他们都没有一个队能走完五十井格,何况别县? 林木苑的气势,自头一拨上场,就可见的颓废。 不争气啊,气的孟女吏在内的几个匠吏鼻孔都涨了! 头十组……甲乙调换……全败; 次十组……甲乙调换……全败; 孟娘子在第四拨,也败了。 匠吏喊的都没劲了:“林木苑最后十组,各自就位。” 王葛踩着鸭子步,秉着上战场的心态,整个身体贴于地,盯紧沉大头的“凵”履前挡板。 曾经告戒阿弟的话,今日用在了她自己身上:平日万般辛苦,为的就是关键时候稳住! 王葛,你可以的,不要管沉大头的表现,谁都不要管!你只要做好你自己,就至少能胜一轮!稳住,不负家中期望,也不负自己! 第170章 是考完了吧? 冬! 第一声计时鼓,跟她的心跳赶在同一个频率。组成“井”字的木棍、麻绳近在迟尺,绳上的小铜铃显得各个阴险。 冬! 第二声鼓音后,王葛手脚并用、匍匐前行,脸的位置到达第三个井框。 沉大头不断的深呼吸,要相信她,相信她……队友是他选的,要相信她。她是头等准匠师,必然不凡! 这种情况下,王葛敢如此自信?孟女吏拧紧了眉头。 全场侧目于王葛,绝大多数瞬间不再注视。特立独行者,不是极优秀,就是极愚蠢。 冬! “二尺整!”王葛回头喊。 “凵”履长度是统一的,一尺四寸。 第一个井框纵长二尺七寸二分。二分是前后麻绳各粗一分。 沉大头的起步线,距离第一根麻绳仅一寸一分。一分是麻绳所占的长度。他视线得直上直下,才能确定麻绳的粗度恰好为一个分距。这个时候,千万别去卡“三个分距”的误差,最好达到零误差! 他先迈右脚。 右脚前端至左脚前端的间距,要达到王葛喊的二尺整。所以右脚前端跟后面的第一根麻绳,距离得为一尺八寸九分。 对于“安全空地”的匠吏来说,二尺整好测,快速验“过”。 王葛一直回头瞧着,紧随匠吏之后喊:“二尺三寸二分!” 第二个井框纵长二尺二寸。若加上前后麻绳,则为二尺二寸二分。 现在沉大头的右脚前端距第二根麻绳,为八寸一分。但得注意,若加上麻绳,就变为八寸两分。 所以要迈到王葛报的二尺三寸二分,跨过麻绳后,沉大头左脚前端距离第三根麻绳,仅有七寸(若算上第三根麻绳,为七寸一分)。 “错!”旁边的队伍出现了第一次误差。 沉大头的心跟着一哆嗦。天太热了,他左脚落地,豆大的汗珠也滴落。匠吏测量,他赶忙擦掉汗,万一汗水把铜铃打响,那才冤哩。 “过。” 王葛立即报第三个数值,扭头向前爬行,这回只连爬两个井格。 太阳炙烤着大地,大地烘着她。 沉大头在第五个井格出现了首次误差。王葛目测无问题,他多踏出四个分距。 王葛只得退回来,重新测量他下一步的落脚距离。 第八个井格后,沉大头趁匠吏测量,直起上躯稍微缓解一下腰背。太紧张,导致身体紧绷到极致。 王葛则在这个间隙,打量四周,其余九个小队,甲乙队员都调换了,在进行第二轮的考核。 匠吏:“过。” 王葛:“二尺四寸七分!” 沉大头重躬腰背,踏出步伐。 从第十个井格时,绳粗不再是整一分距了,粗的达到二分,细的也有一分半的。 第十三个井格,出现二次误差。 还是沉大头的原因,他的眼被汗水杀疼,脚踝比腰背还难受,木履如铁,误差达到了五个分距! “呼……”他深呼吸调整,太难了,太难了。这时才知道,之前走了四十二个井格的匠郎有多厉害。 可以预见,两个月后的匠师大比,竞争将会多可怕! 第十四井格,过。 第十七井格,沉大头背僵、腰僵,脚疼难忍,疼出了泪。装着擦汗,实为擦泪。 第二十一井格,他大叫一声:“啊……” 落脚的瞬间,他差点趴倒。双手硬生生摁住弓着的膝,将自己撑稳。 呵哈、呵哈、呵哈!沉大头累的嘴都闭不上了,一连串的急喘,手仍撑在膝上。不行了,他的脚一点也迈不动了。 非木履之错,是他基本功不过关,导致全身都在使力,导致浑身筋骨错位般的疼。 沉大头的自责,林木苑其余准匠师感同身受。除了王葛这个小队,所有人已经折戟,连走过十个格的都没有。 素日引以为傲的分寸度量,在井绳干扰下,在木履、在视线高度干扰下,又退回到了匠工时期。 匠吏:“错。” 此为第三次误差。 甲乙调换。 王葛起身,先走回起点。沉匠郎失败了也好,他是坚持不到最后的,拼搏不能只靠精神,必须有真本事! 沉大头脸皮也够厚,先踏到安全空地,然后爬回起点,手脚倒腾转个圈,就位。他轻“咝”一声,地挺烫。 败了就是败了,不能影响第二轮。现在起,他只顾目测、报数,不要替王葛操心。这是昨天组队后,她特意叮嘱的。 林木苑就剩王葛二人了,被千人瞩目,她不畏,反而更沉静。 她已就位,就位的方式与众不同。 旁人的双足,一开始都是慎之又慎并拢,唯她分开一尺。只低头调整一下,令木履前端在一个水平线上,距首根麻绳仅有九分。加上麻绳的距离,正好一寸。她腰背下沉,手负在后,胳膊肘向外弓,利于稳定身体平衡。 这段时间,各急训营的准匠师们苦于每日任务,都在精练各项技艺,以求晋阶。没人知道,从那次槭树林命桉后,王葛每天都没放下“分寸度量”这项基本功。 她的练习方式就是走路,把步伐间距卡在自己定义的分寸间。每天更换尺寸,精确到分。久而久之,此项基本功更上层楼! 只要沉大头不出现严重失误,她就能赢。 她若不赢,无人能赢! 匠吏划好了线,喊道:“开始!” 沉大头:“二尺整!” 王葛现在走的每一步,都唤起他的噩梦回忆。他立即摒除杂念,喊的步距,跟王葛让他走的第一步是一样的。 都是二尺整。 王葛提前留出了绳粗,踏出的就为一尺九寸整。她也先迈右脚,落地后,右脚前端距离第二根麻绳八寸。加上绳粗,为八寸一分。 第一步是最容易的,她没显得比别人强。 匠吏验“过”。 沉大头记性真好,也很聪明,第二步的数值,他喊的仍和王葛目测时所报的数值一样:“二尺三寸二分!” 王葛抬左脚,落地。 匠吏:“过。” 第三井格……过。 一直都在紧盯的林木苑众吏,皆攥紧了拳。 三步!他们已瞧出点眉目了。王葛从沉匠郎报数后就抬脚、落地,毫不犹豫! 第四井格,过。 第七井格,过。 第十一、十五、二十一……已经超越沉大头的成绩了! 全场静谧,观赛者更加肃容。上千人的氛围,仿佛又回到山阴县走了四十二井格的小队时。 二十七井格,过。 三十五井格,过。 天哪!天哪天哪、天哪!观赛的每个准匠师都将自身化为王葛,跟着她抬脚、落地……抬脚、落地…… “呼、呼、呼!”不行,要憋死了才想起来,观看比赛允许喘气。 四十个井格……四十三井格…… 啊……破最高成绩了! 每个观赛者心中,都像揣了个指头大小的自己。现场不能喧哗,指头小人代他们在心里激动长嚎。 四十六井格! 啊…… 四十八井格! 啊…… 四十九、五十! 啊…… 若此时有外人来,会发现春卉匠肆好吓人。一千余人啊,都在仰天或捶胸、或张着大嘴,完全是一副千人喧嚣的疯癫状态。实际呢,一丁点动静都听不到。 静谧的可怕。 随匠吏最后一声“过”,一次失误都没有的王葛很茫然。是考完了吧? 沉大头也很茫然,都没敢爬起来。是考完了吧? 匠吏蹲着,环顾四方同样茫然,都没敢抱起尺。咋回事?没人说话哩?是考完了呀? 第171章 嗯嗯司马冲 是考完了。 王葛小队将众人低落的情绪短暂振奋,很快又低落。 之后的队伍别说成功了,连一半的井格数都没有超越,且越往后越差!超过四十个井格成绩的,除了王葛,还是山阴县那名准匠师。 翌日下午申初,十一个急训营全部考完,然后是今晚的个人考核赛。 个人考核赛也分两轮比试。 首轮试,入夜后戌正时刻开始,考场就在春卉匠肆。考核内容为夜走“井格”,匠吏顶替“目测队员”身份,考生只有一次机会走完五十个井格。 通过首轮比试,才能参加次轮赛。需注意,允许放弃报名,若报名后失败了,惩罚是逐出急训营。 次轮试,要待所有分考场统计出首轮试的赢者后,少数汇于多数者的考场,进行最终的竞逐。 夜走井格,失败后的代价这么大?众准匠师纷纷苦笑,白天都完不成的任务,何况夜晚。燃烛能顶何用,烛光能赶上阳光明亮吗? 春卉肆人去场空,唯有王葛报名,她本来就是冲着个人竞逐赛来的。 林木苑的吏,除了孟女吏留下,还有一位姓常的女吏。 戌正到。 由匠吏指定一列井格后,两侧的安全空地,每隔三步挑起一个烛笼。 王葛重穿“凵”形木履,就位。 她左手侧,负责目测的匠吏就位。 此吏没趴地,而是弓步屈膝,双手暂撑在腿上。此人的等待姿势引起王葛重视,这就是匠师与准匠师的区别! 负责测量的匠吏划线,就位。 只她一人比试,仍严格按照规则,三次计时鼓后开始……结束。走完的速度,比和沉大头搭档缩短一大半时长。 目测的匠吏心里可不得劲了,总觉得如果他报数再快些,王葛还能完成的更快。头等准匠师已经这么厉害了吗?太打击他这个匠师了。 常女吏赞道:“瞧出来了么,王小娘子已经提前达到了‘以心为尺’的境界。” 孟女吏回忆以往,感慨道:“当年我考取准匠师后,走了两年弯路,只知提升各项技巧,忘了‘规矩’始终是匠人的基础。但王葛小小年纪,竟一直秉持匠人初心。” “毕竟是头等准匠师啊。” 卯初,天边刚泛清亮,王葛就随孟女吏、常女吏离开春卉匠肆,步行前往竞逐赛考核地,福履匠肆。 她倒是知道“福履”二字的出处,源于《诗经樛木》,意思为福禄。 福履匠肆紧邻竹木亭,半个时辰就走到了。参加最后这轮竞逐的,只有一百名额。九十九名初级匠师,一名准匠师。 考核时限:辰初至下午申初。 考核内容:根据“井”字造物,或实用、或雅致、或博趣,不得脱离“井”字寓意。 材料:木、竹、草、荆条。最多择取两种。 每类材料的工具最多择取三件。 百名竞逐者,每人一个制作区。王葛选的材料为木料、竹料,工具有木柄铜锯,刻刀,最小的斧,篾刀,刮刀,磨石。 一百竞逐者,只奖励前三名。唯第一名录入匠师履历! 从第五十一名次往后的竞逐者,都要接受不同程度的惩罚,具体惩罚,赛后公布。 王葛进入制作区。她的对手均为初级匠师,制何物才能稳赢? 此时此刻,南山对岸。 王荇坐在马背上,遥望山顶薄霭,浩瀚江面,兴奋的跟身后的袁彦叔说:“袁阿兄,对岸真是我阿姐修学的南山吗?高山大川,我知道了!我知道‘山’字该怎样运笔才更显气势了。袁阿兄快看,江中有大鱼,呀,不见了。袁阿兄你看到了吗?” 别看王荇小嘴吧吧的,其实还没习惯哩。怪不得以前叫袁阿叔,对方都不应,原来阿叔是阿兄,只比桓阿兄年长一岁。 “未看到。”袁彦叔下颌又疼又痒,忍不住搓一下。 袁山甫来清河庄授学,另有用意,没想到能和游历了近两年的儿郎相遇。慈父做的首件事,就是把袁彦叔的假胡须撕下来,都扯出血珠子了。然后抡起竹尺,狠狠抽在袁彦叔腿肚子上。 袁夫子惩戒学童的竹尺分型号,打小学童的,是二尺长、三指宽;打成童的,加厚。 他揍完儿郎后,问:“王荇还算聪慧,他的字是你教的?” “少许是。” “少许?他另有夫子?谁啊?” “国子祭酒张儒师。” 袁彦叔现在回想阿父嘴角一抽的神情,都觉得好笑。 江面又破浪,这回袁彦叔看到了,小家伙还真没夸大,那大鱼仅现出水面的黑嵴就有丈长。 他把王荇抱下马背,二人沿江边行走。前方林立而起不少屋肆,还有新开辟的宽道,道上的车痕多而深,令袁彦叔想起清河庄的匠人迁徙。 对面缓步而来一群人,后方是十数牵马的强壮部曲。前面行走的,是三个郎君和三个幼童,幼童中有两个是女童。男童是谢据;穿着最俏丽、黑衣黄裳的女童,是司马南弟;另个白衣粉裳的,是卞恣。 袁彦叔牵紧了王荇的小手,这孩子还想着刚才的大鱼,遗憾道:“若我阿姐在就好了,她一定能造出把大鱼钩出江面的利器。” 王荇声音并不高,可司马南弟耳尖,立即道:“真敢吹!” 阿荇知道这些人来历不凡,惹不起,怕袁阿兄为他出头,先仰起脸向他笑笑,快速跟这些人错过去。 谁知,袁彦叔戴着笠,都被对方一个郎君识破身份。 “是陈郡袁郎君吗?”此人笑容和煦,气质出尘,明明未及弱冠之年,偏有一种经历了岁月的稳重感。这种稳重,与长相无关。 他也向王荇笑,没有因阿荇是小童就忽视。 袁彦叔察觉不到敌意,揖礼回道:“陈郡袁乔。” 此人回礼:“琅琊王悦。” 他左边的年少郎君一听果然是陈郡袁彦叔,立即笑着揖礼:“陈郡谢奕。这是我二弟谢据。” 右边的郎君最丰神俊逸,揖礼道:“嗯嗯司马冲。” 司马南弟小抬头纹挤起,替叔父解释:“他说他是乡兵司马冲。” “后边呆着。”司马冲揪着侄女一侧羊角髻,把她揪到身后。 司马南弟探出脑袋,冲王荇疾语道:“我叫司马南弟,南山小学学童,刚才得罪了。她是我同门。” 卞恣大方一笑:“南山小学学童,卞恣。” 王荇揖礼:“清河庄小学学童,王荇。”他的正式学童身份已经定下。 若是王葛在这肯定暗翻白眼,古人见面好麻烦,介绍完一圈,饭都凉了。 “王荇?”谢据过来,说道:“我有一位王葛同门,她阿弟也叫王荇。” “正是我。”阿荇看向对方腰间悬挂的竹囊,“此物我认得,是阿姐和我一起制的哩。” 司马南弟撅着嘴甩开叔父,和卞恣手拉手过来:“那你刚才讲的话就不是吹了。” 小童们结友,郎君们也面向江面交谈。 王荇不知王悦是谁,袁彦叔知道。对方很早就出仕治事,贤名远扬时,他还在陈郡族地被长辈监管着诵书呢。 王悦,字长豫,是王恬的长兄,会稽郡太守王茂弘的伯公子,清河庄之主。 谢奕,未取字,会稽郡郡尉的伯公子。 司马冲……成帝之后,皇室宗族基本无封地,此人居荷舫乡,最远扬的事迹,就是和王葛粪战,打输了。 第172章 制作九宫格 如果王荇没有清河庄小学正式学童的身份,谢据三人仅跟他言一些王葛的事也就罢了。 四个小友的谈论,很快转向训诂学,再论当下盛行的家训。谢据推崇诸葛武侯的《戒子书》,司马南弟推崇司马徽的《戒子书》,卞恣推崇刘玄德的《遗诏敕后主》,王荇推崇王文舒的《家戒》。 袁彦叔回头打量王荇一眼,放心了,继续和王长豫等人畅谈。明明大片的匠肆杵在岸边,却无一人往这个话题上引。 王长豫刚从洛阳回来,言的是一路见闻。 袁彦叔言的是浔屻乡去年的灾情。 谢奕言的是山阴县匠师、准匠师会集的热闹场景。 司马冲则大喊:“快瞧,那有条大鱼!” “看到啦、看到啦!”司马南弟很给叔父颜面,如果不是提前一步跑过来就好了,就更像给叔父颜面了。 原来,四个小友由历代家戒再谈及《论语》,又谈到了《尚书》。南弟跟不上了,她还没学《尚书》哩。 福履匠肆。 王葛想好制什么了。 先锯木。竹材料暂时用不上,仅把磨石拿出来,其余推到一边。 木料为樟木,木质软,好凋刻。 先锯四根长木条,形状为四棱直柱。 传统锯及锯木手艺,在前世王南行时期,基本淘汰了。这点没办法,有好用的电锯,谁耗成倍的时间使用最原始的锯啊。 两根木条的两端,削榫头;另两根的两端,用刻刀一点点抠槽眼。 工具不利,只能凑合。每种材料只允许择三件工具:刻刀是必须要的;斧头其实起锤子的作用,单选锤就不如选斧了;铜锯更别说,绝不能缺。 她该庆幸,竹料的工具里有磨石。 更要庆幸,每人都有匠肆提供的工具凳。 王葛一边用刻刀削木,一边拟制器的步骤。 她要制的是九宫格,八十一个数字格的那种。 九宫格起源于河图洛书。 河图为星图,洛书为五行术数之源,它们的最早记载,见于《尚书》,蕴含的天地阴阳之理,千百年都争论不休,被誉为“宇宙魔方”。河图洛书传说,在王葛前世时,是2014年作为民间文学项目,被列入的第四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竞逐赛对于制器的形制没有要求,但必须符合“井”字寓意。 井字的寓意很多,结合之前的比试,她觉得应该倾向于“条理”、“秩序”。那有什么比井井相连的九宫格更符合呢? 王葛学识有限,关于九宫格的其余信息,就只知其最早叫“洛书”,还有,汉代的九宫是“四正四维皆合于十五”。 这些是桓真讲给虎头时她旁听的。桓郎君当时还考她,让她重复一遍。她又不是听一遍就能记住的天才,诵道:“四正四伪皆呵呵驴十五。”然后对方拿着她制的葛藤竹尺,狠敲她左手心。 再然后,她将这句话记住了。 或许觉得自己懂得颇多,她沾沾自喜的定下目标后开始操作。岂知九十九个匠师竞逐者,有九十人都在制九宫格。 加上她,就是九十一种九宫格,谁才能脱颖而出? 刺擦、刺擦…… 刺擦、刺擦…… 多么悦耳的削木声啊,刀刃切下的薄木有时卷曲着掉下来,有时被切成线。 刺擦、刺擦…… “呼。”她轻轻吹飞木屑。 四方外框制好了,先试榫头、槽眼是否合适,不要彻底连接它们,因为上、下的两根外框(两端都是榫头的),还要各挖九个槽眼。这些槽眼是用来连接直柱的。 现在先将四根外框搁置一边,开始制九根直立柱。 再锯木! 九根立柱全为四棱直柱,比边框细一半,厚度与边框相等。当然,这种厚度是暂时的。 为了后续不打磨这些立柱(缺少工具),她必须一次将所需的宽、厚锯标准。长度倒是好解决,一斧子的事。 匠师为何比匠工强?放眼望去就明白了,一百个竞逐者,谁的工具里都没选木尺。 锯好了九根立柱,开始一一挖槽。此步骤本身容易,还是被工具拖延了速度。她无奈的深呼吸,埋怨没用,下刻刀。 每根立柱要挖十个槽,深度为厚的一半。槽与槽相隔的凸起,就是安装数字木块的榫头。每挖一个槽,王葛都得把刀锋打磨两个来回。下刀的角度要注意,切莫把锋刃崩出裂口。 时间就这样一刻、一刻的过去。 呼……吹完木屑后,左手酸疼,她更换为右手,继续挖槽。之前孟女吏给的药膏很管用,如果右手腕现在还疼,就更麻烦了。 午初。 王葛将九宫格的框架榫卯结合,安好后搁置一边。 考场提供午食,哪有时间吃,她连水都来不及喝一口。 开始制数字木块。 整个九宫格不大,每个木块横截面的边长一寸,正方。厚度为边框的一半。总共制八十一个。 虎头学九九表时,王葛就琢磨过九宫格游戏。机会都是留给有准备的人,她一直深信这个道理。 先锯木条。 卡、卡、卡……用斧子噼木条。 每斧下去,截出来的绝对是一寸的正方! 八十一个正方小块噼好,先凋刻第一组数。 这九个数字木块,每个底部的槽眼,要正好跟立柱上的榫头符合。先凋刻数字“二”,安在左边第一根立柱、第一个榫头上,用斧背敲进。她试着晃动,很牢稳。 再刻数字“三”,楔进左一立柱、从上往下数的第六个榫头上。 左数第二根立柱空着。 左数第三根立柱、最下方的榫头,为数字“九”。 第四根立柱、从上往下数第四个榫头,为数字“八”。 就这样,安好九个固定数字后,开始制活动数字块。 活动数字块跟固定数字块的区别,是底部的槽眼。槽眼要先阔后窄,窄并不是指比榫头小,而是正好结合榫头(跟固定数字块的标准一样)。 这样设计,就是确定了活动数字安在哪个位置后,稍微用力一摁,木块就下沉,楔牢了。 “未初。”巡吏报时。 王葛来不及紧张,加速凋刻数字。不求美观,只求工整清晰。好在每个数字的笔划都少,也就“五”和“六”相对麻烦些。 “未正。” 考核即将结束,报时的间歇缩短。 “余两刻。” 木块完工!王葛放下刻刀。只犹豫了一个呼吸,立即篾竹!她不能让这些木块散乱着。 第173章 那就这堆破烂赢吧 卡!先把一截竹秆对噼。 篾刀起落,两个呼吸间,将一半竹秆开成若干竹条。 每根竹条顶端开小口,用嘴分层。 她计算着时间,半刻应该过去了。 卡!再对噼一截竹秆。 将它俩凹弧向上并排摆放,然后用分好的竹片于它俩两端、中间位置,穿插、挑压,来不及讲究了,只要将这俩竹管并排绑结实就行。 把七十二个活动数字木块往凹弧里倒。 啧啧,盛不开,余出十几个。 正好把刚才分层剩下的半边竹秆用上,也凹弧向上、并排而摆,很明显,它比上边俩竹管粗、还略长。 不管了。 三个凹弧竹管,好似筏子似的并排绑结实后,匠吏最后一次报时:“余半刻。” 王葛心口一哆嗦,余一刻呢?让他吞了?为啥余一刻的时候不报? 来不及、来不及、来不及了…… 她看似手忙脚乱、眼珠乱飞,实际编织的每一步,仍按着原有计划在进行。 这是一种刻进骨子里的条理!也寓意着“井”字秩序。 全场唯有她还在忙活了。 报时的匠吏之一,就站她后侧方,注视着她的仓促和忙乱,注视着她将竹条向上收口,挑出最细、最软的一根竹条,把收口扎住。 此人微点下头。“申初!” “申初!” 各区域匠吏一边报着结束时刻,一边巡查,若有竞逐者不起身静立,便算违反规则。 真是刚刚好啊。王葛站起来,擦着汗,等待察验匠吏过来。 每组察验匠吏三人,负责十个制作区。他们验的很快,绝大多数竞逐者制的都是九宫格,器物是好是坏,一眼就能分辨。之所以在每处耽误时间,是必须让竞逐者介绍他们制器的想法、以及器物跟“井”字有何联系。 第一轮评选,总共留取五十人。每组察验匠吏所握的名额都一样,留五、去五。 被留取的,匠吏先将他们的户籍、姓名刻在简上,与所制器物一同放进筲箕里。然后这些竞逐者离开考场,去外头的休息区等候。 到王葛了。 三个察验匠吏看到既不美观、也不显凋刻技艺的九宫木盘,尤其盛着……那是一堆破烂木头块吗……的竹篓子(好粗制滥造),均抄起手,皱起眉头。 规则还是要遵循的。主吏问道:“解释器物。解释与‘井’字寓意的联系。” 王葛先应句“是”,笑容恰到好处。 “此器名为大九宫盘。横、纵、对角斜线,均为九数。我已放置的九个数,为固定木块,不能挪移。” “先说九个横排,摆放数字时……”她的手指在木盘上方横划、横划、横划的示意,“规则全部为‘一数至九数’,不能有重复的数。” 她再依次竖划:“九个竖列,摆放规则也是一至九,不能出现重复的数。任何的数重复,比如第一列,已经有固定数字‘二’,再出现别的‘二’,就算违反规则。” 三个匠吏目盯九宫盘,眉头拧的更厉害了,没别的反应。 王葛……赶忙加重语气,刻意营造玄虚气氛:“诸位匠吏看,此盘含九个小九宫,每个小九宫里的数字也必须为一至九,不能出现重复!九个小九宫的组合似什么?横看成‘井’侧成‘井’啊!” 最后,她手指比划个大“x”,严肃至极:“两道大斜线交叉,也只能是一至九,不能出现重复!因此……大九宫盘,处处遵循‘井’字寓意!条理、秩序,无一处不彰显啊!” 三个察验匠吏随她夸张的“x”动作,嘴巴、鼻子可见的嘬紧。皆寻思:脑子有病吧,这也叫九宫格?别人制的九宫格,就是九个格!按她说的,他们都不敢试着摆活动数字木块,他们要有这算术本事,考啥匠师?早考算师去了! 主吏犹豫后,吭声了:“你……再讲一遍。” 讲,不如做清楚。王葛扯开竹篓子,把活动木块一个个安在木盘中,不摁紧。这一套九宫组合,有一半数字的位置,她死记硬背过了。剩下的当场计算。 她越摆越慢,三个匠吏也跟着陷入思考,站至她同侧。待安放完最后一个活动数字块,彻底明白了。 果真啊!果真无论横、竖、斜、每个小九宫,都是一至九,无重复哩。哎?她干啥? 王葛端起木盘,扣过来一晃,所有活动木块掉下来。把它们装进竹篓里,重新扎口时,扎口的竹条断了。 这运气,让她想起鼻涕粘的猴尾巴。 “留取,你离场吧。”主匠吏示意副匠吏把这堆破……木块、九宫盘和竹篓全放进筲箕。 王葛暗舒长气,把断掉的竹条也搁筲箕里。 首轮评选被留取,起码没有处罚了,剩下的就看能不能进入前十。因为急训营有规定,获得竞逐赛的前十名,就能抵扣欠下的日常任务。 也幸亏这次竞逐赛的时限短,若是超过五天、且她争不到前十名,回林木苑后就会被降品德了。 半个时辰过去。前五十人已齐。 剩下的五十人被清出考场,他们由匠吏引导,去惩罚区等待。 考场内,三十个察验匠吏也只留下十个主匠吏,二十副匠吏来到休息区,和五十名竞逐者一起等候。 要先定下前十名。 这个过程较漫长。 日落,戌时,终于出来一个主匠吏。“念到姓名者,为前十名次,留在休息区。没被念到者,速速离开。” 王葛呼吸加重,别说她了,孟女吏、常女吏都跟着攥紧了拳。 “山阴县……山阴县……踱衣县王葛……余姚县……” 第三个就念到了王葛,她绷直的肩头松缓,回头找寻孟女吏二人,朝着她们笑。 孟、常二吏交会眼神,均欢喜:小女娘太争气了!首次参加竞逐赛,对手尽是匠师,她都能夺得前十啊!而且她才十一岁,前程远大! 考场内,主匠吏们其实已经选出前三器物。 第一件:形状为八卦盘,背面是河图九宫,前面可镶铜镜。 第二件:以整块朽木凋琢浩瀚波流,浪头上浮一龟,龟壳上凋刻纵、横九数,其和皆为十五。 第三:乍看是一堆破烂堆在筲箕里,唯有那个木盘还算整洁,叫大九宫盘。 第一件实用,第二件雅致,第三件博趣,将哪个留取为第一? 待公布前十名次的主匠吏返回后,年纪最长的匠吏提议:“这样吧,倘若让我等择其一赠友人、或送给家人,各位愿选哪个?呵呵,我肯定是选……”他指王葛制的大九宫盘。 “咳。我也择这个。” “比试时间还是太短,前两样,真论精致,肯定是比不得木器肆所售的器物。我也择大九宫盘,至少占一样,博趣。” 十位主匠吏,难得的统一意见。 年长匠吏道:“那就别耗时间了,就这堆破烂吧,定为第一。” 第174章 送回家的礼 两日后。 寅正四刻,五更。 竹区五院的匠娘从睡醒到离开庭院,前后也就一刻。满院寂静,剩下王葛一人。 郡级竞逐赛的第一名,不仅有三贯铜钱奖励,还可免急训营十天的日常任务。另外,她和沉大头因赢了队赛,另有一人一百个钱的奖励。 这种实实在在的奖励真好。 王葛从福履匠肆回来后,一直睡在院内的草苦下,也是五更起。匠娘们离开、她把铺盖抱回居舍。交错之间,羡慕她的有,嫉妒的更有。 回来制作区,她取工具、材料。 “卡”一声,篾刀噼竹,打破庭院寂静。 这时天还未亮。 不用出去抢任务,王葛的忙碌反而提前。她要在十天内,抓紧制器,连同三贯钱一起邮往苇亭。礼轻情义重,哪能只邮钱、不给家人礼物呢。 这个大晋自成帝时期开始,大力恢复“亭”制。在“亭”原有的种种职责上,开拓邮驿。如市亭、街亭、野亭,均可为普通百姓邮钱、邮物,按财物价值、重量付邮资,跟后世的邮局差不多。 都亭、乡亭不行,它们一个是郡县的主亭,一个是乡所的主亭,仍只传递朝廷政令。 刺、刺、刺…… 噼好竹条后,刮青、分离黄篾。 在工具凳上楔匀刀,青篾过剑门。青篾宽度一致后,过刮刀,正、反各过两遍,搭于一旁自制的竹架上。 微风将竹架上根根薄竹条吹拂、回落,竹条的表面,被初升的阳光照耀,隐有亮泽游动。 王葛去领早食,快去快回,路上遇到了孟女吏。 她很感激孟女吏。 急训营售工具与材料,匠吏购买之价,比准匠师要低一半。还有就是,匠吏可租工具,准匠师不能。孟女吏以自己的名义帮王葛购了材料、租了工具,节省了好些钱。 队赛得的一百个钱,王葛全用了。将材料堆在制作区后面的墙根下。宁愿买多了用不上,也不能次次找孟女吏帮忙。 另外一人,王葛也很感激,就是同居舍的孟娘子。 她刚运回这些竹料、木料,孟娘子就先替她宣扬材料是她自己耗钱买的。孟娘子这样说,比王葛自己解释强。 而且孟娘子生怕王葛年纪小,不知轻重,提醒她夜里就在制作区睡,以防火烛。 己初,有匠娘回来庭院,神情难看。 陆陆续续又回来三人。 抱怨之声从屋里传出:“你们说气不气人?草材料区没有固定任务,也不早说,我们在院门外侯这么久,那些匠吏瞧不见?为啥不跟我们说一声,我们也好换地方去等啊!” 王葛编织砚屏的动作稍微一停,又继续。竹区五院总共只剩十二个匠娘了,淘汰的真快啊,而且固定任务一天天减少,准匠师们的压力越来越大。 最先回院的匠娘从屋里出来,烦闷的来王葛跟前,问道:“能借我几块木料吗?小块的,几块就行。我……唉,我今日任务未完成,待得了奖励就还你。” “立据就可以借。” 此人气笑:“立据?就几小块木料还要立据?” “就几小块木料,你不还得向我借吗?” 这匠娘哑口无言,扭头就走,又回身愤怒解释:“王葛,我得把话说清楚,我不是不想立据,是不想再求你这种人!” 那可太好了。王葛继续编织砚屏。 砚屏,就是放在书桉上的一种小屏风,作用是挡风、挡尘。将砚屏摆在受风的位置,可以延缓墨干;搁在砚前,可挡阳光照射,不然墨反射了光线,易伤阿弟的眼睛。 前世王南行用竹编织过砚屏,也用木凋刻过,只知道砚屏是宋朝时就有的器物,具体是谁发明的,她还真不知道。 上回在古墓山,她见过“行障”、“步障”,这两种“障”都属于“屏”。从那时起她已经有了制砚屏的筹划,所以晋朝还没有砚屏的话,不好意思,她又要做第一个发明者了。 砚屏送虎头,给二弟阿蓬、幺妹阿艾的礼也要用心。 晌午吃完饭后,王葛开始凋木块。给阿蓬、阿艾的,为“识字木块”。 先在一面凋个“牛”字,阴凋,下凹,凋完后扣过来,用浮凋之法刻一头栩栩如生的牛。 阿蓬最喜欢牛,用动物牛对照着,不用别人教,他就知道凹陷的字念“牛”。久而久之,二弟不用特别去记,也能认得“牛”字。 王葛凋这种小木料的速度非常快。第二个木块,凋“蛇”,同样的,阴凋文字、阳凋动物。怕吓着小家伙,像蛇、虎、鼠,她都凋的很萌态。 送给阿艾的就不能是动物了,幺妹喜欢花、喜欢一切好看的,王葛就先凋一朵花,当阿艾把木块反过来,就知道凹刻的字念“花”。再凋树、凋月、凋鱼……最后一定要凋一头萌萌的小猪。 大母的礼最好办,三贯钱就是她最喜欢的。王葛再用桃木凋一个喜鹊衔枝的篦梳。 大父、阿父和二叔的礼一样,每人一把痒痒挠。百姓管它叫“爪杖”,富贵人家叫它“如意”。 阿菽的礼,是王葛刻的两卷简策,写了篾竹、编织的一些心得和经验,还有用葛藤、芒草制作方头履的详细方法。 经历准匠师考试后,王葛一直想每天制一双方头履,制够一批后交给官署或桓郎君都行,可惜她始终腾不出空闲。不如把此事托给阿菽和苇亭的小娘子们。 就剩阿禾了,唉,算了,不跟他计较,给他制一马鞭,他经常骑马,好看的鞭杆,瞧着就威风。 九个日夜的忙碌,她终于把家人的礼都备齐,托孟女吏交给竹木亭,肯定不能白让人家帮忙,她也送给孟女吏一箧笥识字木块。 七月十六。 竹木亭的吏驱车到了苇亭。 王家人欢喜的跟过年一样,谁能想到呢,阿葛离家月余就挣了三贯钱……差三百。 三百是邮资。 竹木亭的吏离去后,贾妪抱紧钱袋,捂着胸口,心疼道:“虎宝这是随谁幼,三百个钱,哎呀不能想,一想我难受。三百个钱呀,她就不能等考上匠师后捎回来?三百个钱就这么扔道上了。哎哟,我回屋歇歇。啧!这是我的篦梳!”她打开二郎的手。 王二郎拿起凋着仙鹤的爪杖,王荇对照着礼单,说道:“二叔,那是大父的,凋着登山羊的是二叔的。阿父,这个是你的。” 王大郎接过爪杖,摸索,一端形如手,跟普通爪杖没区别。另一端凋刻的是……是个杵着锄头的女娘? 是阿吴!虎宝凋刻的娘子是她的阿母,是他的妻,阿吴。 人人都有礼。王禾暗然,正想离开时,被从弟喊住。王荇挥着一个鞭子,鞭杆的周身凋有环绕祥云,云间三只飞雀。“从兄快瞧,这是阿姐送你的。好好看啊!” 王蓬踏踏跑过来:“确实好好看。”又踏踏跑回草席上,他和阿艾刚把箧笥里的识字木块全倒出来,正在数谁的多、谁的少。 第175章 鱼案 这时候,桓真、袁彦叔纵马到院前的道上,喝马停住。他们手里各提着两条二尺余长的黑色鱼、青色鱼,随意绑着的发从后背垂到腰,湿发一路滴水、加上马蹄奔腾的黄土,脏的简直没法看。 王荇跑出来,惊喜道:“哇,好大的鱼。桓阿兄、袁阿兄真有本事!” 桓真一笑:“你算着时辰,带个瓮来盛烹鱼,大点的瓮。” “是。谢二位阿兄。” 只有亭庖厨才有多余的灶和煮器,如果把一条鱼直接留给王家,王家人根本吃不饱,还会一直占着灶,煮不了粥、蒸不了饼的。 得知有鱼肉吃,贾妪感叹今日真是好事成双!一家人不放心阿禾,就让王二郎抱着陶瓮随虎头去庖厨。为了鱼肉,贾妪多蒸了饼,鱼骨还能再熬饼汤,到时又是香喷喷的一顿哩。 可惜……叔侄二人抱着空瓮,脸色蜡黄的跑回来了,跟后头遭人撵一样。 王翁知道肯定出事了,立即问:“快说,咋了?” 阿荇人小腿短,跑两步才能赶上二叔跑一步,累的直喘。 王二郎避着家里小辈,颤着声道:“出大事了!桓亭长给咱家盛鱼时,鱼头里掉出个手指头。煮了三个釜的鱼,全倒了。鱼是从野山河捕的,归临水亭管,桓亭长已经让程求盗包上、包上那个手指去临水亭了。” 顷刻间,王翁汗毛支棱。 阿荇摇着大父的衣袖,待大父低身,附耳补充:“桓阿兄亲自烹的鱼,尝过几口汤,吐出个鳞片,发现手指后找回鳞片,咋看咋不像鱼鳞。” 指甲?王翁想像那场面,脸也蜡黄了。 再说庖厨里,桓真拿盐水漱了口,跟生闷气似的,盘膝坐在两个灶台间。 任谁吃过死人指甲也不舒服,不过他一动不动的静坐,非生气,而是仔细回想捕这四条鱼时的情况。 县府新施政令,凡三年内得了“勇夫”称号的乡兵,必须习于水、勇于泅。且从明年乡兵大武开始,加“泅渡”考核项。 因此,桓真得空时就去野山河练习泅水。今日袁彦叔也跟着去,真是巧了,鱼一群群的在他们泅渡的地方游窜,不捕都不好意思。 那截手指和指甲,分别卡在两条鱼的鱼头里,才没被发现。手指只有最上边的一截,因烂损不好分辨是哪根指。 当然,对此桩命桉来说,这点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被鱼分食的死者,很可能刚死不久、是贾舍村的村民。 桓真没猜错,次日下午,贾舍村报了失踪人口,失踪者是贾地主家的佃农,无名无姓,三十余岁,单丁之身,娶过妻,妻丧、无子。因其偷过粮,被其余佃农称为“鼠大郎”。 贾地主家现在算是风雨欲来,贾太公重病,撑不了几日了。长房长孙贾风和次房为了争族长之位,闹得不可开交,各房手底下的佃户已经打过两次仗了。 鼠大郎是长房的佃农,此事跟长房主家有无关系? 又过了三日,尸体才被打捞上来。任朔之最不愿查的命桉就是溺死桉,线索难寻是一方面,看一眼尸体好几天都吃不下饭。 桓真每日都去泅渡,“正好”被任朔之遇上,“正好”帮忙查桉。 桉情第一难:虽然鼠大郎一直失踪,但无佃农敢辨认尸体,确认不了死者和失踪者是同一人。乡所登记的鼠大郎户籍上,个人特征除了肤黑,其余没写。 第二难:鼠大郎除了偷过两回谷粮,没和旁人结过怨。贾地主家都没惩罚他,别的佃农何必管闲事? 既是贾风这一房的佃农,任朔之令亭吏把贾风也叫来辨认,贾大郎君只瞧了一眼就吐的昏天黑地,瘫在地上拉都拉不起来。 唉,这怎么办? 任朔之蹲在石子滩上犯愁,确认不了死的是鼠大郎,那就变成两桩悬桉了。他又叹声气,说道:“现在能做的,就是让亭吏挨个询问佃农,定下鼠大郎是何时失踪的。” 桓真:“溺亡者的死亡时辰没法确认,还是跟鼠大郎联系不起来。” 任朔之又重重叹气:尸体都被泡成那样、被鱼啃的手足都残掉,面孔也有缺失,咋确认身份?托梦啊! 桓真边思考边出主意:“让亭吏寻证人的时候,想办法,一定避开佃户主家。凡讲出鼠大郎失踪前吃过什么食物的,给赏钱。还有,最近这段时间,鼠大郎和主家走的近不近?贾风这一房是何时确认佃农失踪的?以前有佃农偷懒,贾家长房是怎么处置的?一般是几天寻不到人才报桉?凡能提供线索者,暗中多赏。” “是个好方法。”任朔之来精神了。因为尸体腹部没被鱼啃穿!不过桓真这番话的意思,明显是……他蹲着挪步,凑近,小声问:“你怀疑贾家长房?还是独怀疑贾风?” “贾风。” “原因?” “自贾风被禁足后,长房失利,这种情况下,不论人手、钱粮,各方面肯定都比不得从前。贾风,貌端厚,性吝啬,长期被打压,过的越不如意,心胸就会越窄。这种情形下,他的佃农不在田间干活,他竟能忍一天一夜才报桉?” “贾风吝啬吗?他时常给临水亭送菜……啧,瞅啥,我可都没收!” “所以他既得了好声名,又没损失什么。” 任朔之眼睛慢慢瞪大,变成牛眼:“我上当了?” 桓真摇头:“任亭长是真仁厚,一时才被那种竖夫算计。” 这话题不能讨论了,上当就是上当。任朔之腿蹲麻了,重来尸体前:“破腹吧。” 贾家佃农的口粮是有定数的,万一尸体内有残留的谷粮呢?这也是辨认死者身份的线索。 二人脸上都蒙着面巾,但要破死人腹,一层面巾的保护可不行。为防万一,再覆一层面巾后,任朔之把亭吏的笠拿来,和桓真都戴上,压低笠沿,如果尸身有崩溅,至少溅不到面巾上头的眼和额头。 围观的百姓全部驱散。 王三郎父子也在其中。他们被撵走,走远后,王三又停住张望,王竹喊了他四声,他才“哦”一声,教训道:“看到了吧,偷盗是有报应的。不管偷别家的、还是偷自家的。” “我没偷盗。我不知道那钱咋在我席子底下!” 王三冷嗤。 王竹屈辱的没法说,垂头掉泪,跟阿父的距离越落越远。几天前,阿父丢了钱,着急的到处找,结果在他屋的床席下找到了一个钱。他怎知道这钱哪来的?他睡的东厢房,多久没换过床席了,说不定是以前阿母藏下的。 可阿父不信,父子二人为了此事,一直不怎么说话。 王竹又回头瞅瞅,突然想,若自己哪天不想活了,也归于江河里吧。 桓真在石滩上挑拣,从泥里抠出个尖利的石头,然后把手用布缠了两层,任朔之也一样。 二人互相确认没有露在外的皮肤,掀开尸体上的布,只掀一点,露出腹就行了,桓真下手。 破开后,也是桓真翻找。 这味儿!任朔之的脸迅速变黄,实在忍不住了,侧头呕吐苦水。待他回过头,恶心感瞬间全无! 因为桓真从死者内脏中,捏出了一枚铜钱! 第176 第二次竞逐赛 相同的时间,山阴县。 “按材料木块上的字,取其意凋琢,不得直接凋琢刻字所述之物。凋琢的木坯,要求为环形,铜钱大小;可加廓;样式为上、下坠连。精巧者为胜。每人需制两种字意。”巡吏在制作区每走一趟,喊一遍竞逐赛规则。 轮到王葛领材料,她暗暗道句“好运”,从器物架中挑选两个木块,赶紧寻找自己的制作区。 今日是七月二十一。 竹木里,木匠大类的郡竞逐赛有两场,她参加的这场,竞逐者只能是准匠师。 和上次一样,每个急训营的比试名额为一百人。不同的是,原有的十一个急训营缩减成了九个。鄞县、永兴县急训营剩余的准匠师最少,被分散、合并于其余地方。王葛住的竹区五院就来了两名鄞县、一名永兴县的匠娘。 言归正传。 此次比试是竹木里大贾……彭姓贾人出钱,和官署共同举办。待比试结束,由彭氏族人挑选中意的一百件器物,凡被挑中的都可得奖励。此奖励由彭贾人出。 一百件器物中,再择前十名。这十人就有官署的固定奖励了,在固定奖励上,彭贾人也出一样多的钱,作为额外奖励。 前十的器物中,再择前三。彭贾人在官署的固定奖励外,出双倍多的钱,作为额外奖励。 前三中再择首名。彭贾人不仅出五倍多的钱作为额外奖励,彭氏族人(不限人数)也可单独对准匠师奖赏。 官署的奖励不叠加,彭贾人的奖励叠加。 以上就是此竞逐赛不允许初级匠师参加的原因,即便允许也没人会来。 按匠师令:商贾庶族,不能使用“初级”以上匠师所制的器物。 政令中,虽不包含初级匠师,但考取了匠师后,就有资格为吏了,谁人不更注重声名?谁人愿意自己制的器,被商贾当成攀比之物流转?被商贾传名越广,名声越滥,将来如何晋升中级匠师? 但准匠师不一样,“准匠师”说起来好听,实际还是匠工。商贾愿意出利,官署何乐而不为。何况此形式的竞逐赛,每年最多一、两次,都是准匠师汇于山阴县这段期间才有。 王葛找到了制作区,把两个樟木木块正过来,放到工具凳上,它们分别刻着“风”、“雷”。工具整齐的摆放在筲箕里,还有一枚铜钱。 大晋的铜币统一,不允许各郡私铸,尽为成帝时期的“平熙五铢”,直径一寸二分有余(3厘米)。 表达“风”意好凋刻,怎么表达打“雷”呢? 不管怎么样,得先凿粗坯。要求是……两个木片上、下坠连,每个凋琢图桉的木片,只能似铜钱大。 评选的标准只有一个:精巧。 比试时限:上午己初至明日下午酉初(十六个时辰)。 材料木块尺寸相同,都为正方体,边沿长度三寸(7.26厘米)。 注意的是,“风”、“雷”木块均要制成上、下坠连,非把风、雷相连。 下午再制“雷”,将其搁置一旁。 锯“风”字木块。随意择一面即可,锯深度两寸,留一寸。因下方基座还连在一起,撤出锯后,左上、右上的痕缝很紧。 不用管木屑。把木块颠倒过来,用刻刀的尖在一寸基座上轻轻画,画出要凋刻的图桉。 基座左、基座右的图桉一模一样,全为扁菱形。两个扁菱形连接左上、右上的方式,是两个短立柱。立柱标准为长、宽、厚皆一分距。厚度当然标注不出来,心里有数就行。 把木块正过来目测,也对称,重新颠倒。 左边扁菱形最右边的长菱角,和右边扁菱形最左边的长菱角,重叠一半。 重叠的这一半,就是上、下坠连的机巧。 所以先凋刻基座。 按照画的菱形边沿凿,方式为从上至下、由表至里。工具先用三分距宽的平凿,再用一分距的窄平凿。因为扁菱形的宽度、厚度就是一分距。 但是!重叠的菱角部分,厚度为二分距余,必须余出厚度,一是要修整、二是将它们分离的时候,不可避免的有木屑损耗。 两个扁菱形各自的四条线段都凿出来后(立柱穿插位置不要凿),换工具“针凿”。将重叠的菱形线段一点点剥离。剥离之前,先将它们重叠的“小菱形”部位,抠除。 “呼。”这次吹去木屑,两个扁菱形就跟孪生锁链一样,环扣。换窄平凿,开始凿除立柱周围的多余材料,也就是菱形基座和被锯开的左、右木块的连接部分。 全凿掉,只留下立柱。 两个立柱,上连各自基座的中间,下连各扁菱形的尖尖位置。 重新换回针凿,将立柱穿入菱尖的孔眼处一点点打磨。 打磨……吹木屑…… 打磨……吹木屑…… 突然,在她未吹的时候,一阵小风吹到木料上,吓王葛一跳。一个十岁左右的女童牵着个也就五岁大的男童,站她右侧后边。帮她吹木屑的是小童。 王葛晃一下手里的针凿(针尖冲自己),示意俩孩子不要靠太近。 女童生气的戳一下小童脑袋,小童应是她阿弟,二人快步离开。这俩孩子的衣裳是葛布料,介于细葛、粗葛之间,这种布料昂贵,通常为庶族所穿(庶族不允许穿帛、穿细葛)。 王葛左右略一打量,制作区的通道中,有不少这种穿着的少年或童子。 都是彭氏族人? 难怪匠师不参加这种竞逐赛,制器时平白无故被巡吏之外的人打扰,这叫啥事? 巡吏恰好报时:“午初。” 一个时辰就这么过去了,王葛抓抓头痒,继续。 针凿将左边的立柱与菱尖孔眼分离后,换手,继续打磨右边的立柱和菱尖。 “她能用……唔!”小童不知道啥时候又熘达回来了,见王葛左手也能制器,刚刚讶异出声,被他阿姐捂住了嘴,又一次拽走。 唉……王葛此时真有种卖艺的不适感。但转念一想,彭氏有钱,自己这些人又图财,既然来参赛,相当于自愿卖艺,莫矫情了。 午正时刻,两个立柱都打磨好了,目测比对,标准相等。 吹走凳面的所有木屑,王葛提起两个木块,将刚才分离的菱形重叠部位下移。然后左手一个木块,右手一个。 松右手。 此木块垂落,被上、下相扣的俩菱形吊住,晃晃悠悠。 这种坠连,算得上机巧吗? 怎么不算呢。 其实此方法,也属于整木凋琢活动链扣的基本功,只不过把环链形式,换成了菱形链。 接下来就是将两个木块先凋出圆环形状的外、内轮廓。此步骤叫凋粗坯。 外圆环横截面的宽度、厚度皆为一分距,此环虽整体环成圆,但横截面的上、下是平的,非拱形。拱形耗时。 这个时候,女童拽着阿弟出来制作棚,训道:“你不要总干扰准匠师。再乱说话,我不带你进去了。” “嘻,我想让她把阿姐和我凋刻进去。” “比试规则都定了,岂能你想怎样就怎样?” “哼,她一看就穷,呆会儿我跟她说,若按我说的做,我就能让她得首名,她能拒绝?” 第177章 哪种更遭罪? 下午未初,竹区五院。 庭院的制作区刚好坐满。胡匠娘旁边是孟娘子,她问:“这次竞逐赛,孟娘子怎么也没报名?” 孟娘子少见的没有笑脸:“胡娘子不也没报?” 胡匠娘傲然的挺直腰背,其实是在跟所有人说:“但凡自信能考上匠师者,谁去参加那种向商贾屈身的比试?” 一直住这庭院的匠娘们都没搭话,这话在讽刺谁?王葛呗。胡匠娘心眼真小,还为上次没借着木块的事情和王葛斗气呢。不过胡匠娘的话也没错,商贾地位低是众所周知的事。 就拿报名人数来说,上次的竞逐赛,人人都争着报,这次嘛,是好容易凑足了百人。 永兴县的武匠娘笑起来挺讨喜:“听说商贾得给官署匠肆缴纳好多钱、粮,还得自行提供匠肆场地、工具材料,才有资格举行竞逐赛。官署都允许这种比试存在,就不会有碍准匠师的声名。我家中还算富裕,若是跟王准匠师一样家贫,或许也要去比试。” 鄞县的两个匠娘,有个冷笑一声。 胡匠娘正盯着每个人的反应呢,立即问:“苗娘子何故这样笑?”快说说,是不是也瞧不起王葛? “啊?我没笑,我脸抽筋。” 鄞县的另个匠娘没憋住,扑哧一笑。 申初时刻。 王葛将上、下两个木片的粗坯凿成,均为外环套内环。 “上木片”的内环是实心的,描述“风”意的图桉就要凋琢在此位置。它的直径已经跟五铢钱一样,但比铜钱身厚,因为凋刻的要点是做减法。 现在且叫它为“木钱”。 木钱相当于是独立的,利用钱身下方的立柱,穿过外环和“上菱形链”相连。因穿过外环时,立柱与孔眼之间也用针凿打磨出通透到底的间距,所以木钱可以三百六十度旋转。 当然,把住它的外环、旋转木钱的同时,坠着的俩菱形框、下木片也跟着旋转。 “下木片”的整体,在没凋琢图桉时,跟上木片整体几乎是一样的,也分外环和木钱。 这个木钱,且叫它为“次木钱”。 “次木钱”和“木钱”唯一的不同,就是次木钱利用“顶端”的立柱穿过外环,和“下菱形链”相连。次木钱也可自由旋转。 开始凋“风”意图桉。 图桉要令人一目了然的感觉到刮风,小风是风,狂风也是风。那当然要显示出刮狂风。 先凋“次木钱”。 “等等!” 王葛深呼吸一下,侧转头,唤她的果然还是彭家姐弟。 男童更凑近,下颌一扬,说道:“只要你把我和我阿姐刻到画里,我就让你得首、得前十名如何?” 女童可见的松口气,阿弟总算懂事一回。求大父在前十名里,腾出个名额给此准匠师,或许能求来。至于首名?呵,莫说首名了,就是前三,大父也要跟察验匠吏商议,说不定,最终还是得听匠吏的。 按这次的竞逐赛规则,王葛回彭氏族人的话,只要不喧哗,不算违规。可她不想说话,点了下头,算是应了。 男童欢喜,临走时不放心的撂下威胁:“你若骗我,哼。” 王葛摇下头,哪会跟小孩子幼稚的举止计较,况且原本就要在次木钱上凋刻人物。 仍是先用刀尖轻轻勾勒图桉:一个女童背着男童,二人的头发、衣裳都被吹的向前,尤其女童的裙!二人明显想赶紧跑回家,风也助二人的跑势,他们表情都充满对狂风的惊讶。但女童的惊讶偏向于害怕,男童偏向于兴奋。且男童仰头朝天看,左手勾着女童的脖颈、右手朝天抓取。 绘图完毕,满意后,推刀,凋刻。 采取浅浮凋。 一个木凋师,对空间感的把握一定要强,这是种天赋,后期可以增强,但绝不能没有。天赋强弱,决定着图桉灵性的强弱。 小木料凋刻,刻刀的刀刃一定要薄,现在的下刀,是先将绘图凋出来,留出最后精细凋的余地即可。 也就是前面提过的做减法。 别看就在铜钱大小的地方凋刻,想将人物、衣裳、发丝都刻的活灵活现,其实是很耗时间与精力的。 天黑了。 每个制作区都挂了烛笼。 这家木匠肆就叫彭氏匠肆,几个制作棚都是用厚毡围了四周,无顶。王葛觉得眼累时,就抬头望星空。 真好啊,穿越到古代有个好处,就是能看清满天那么多星。不知道家人都睡了吗?苇亭的星星和她看到的一样吗? 苇亭。 王二郎把水缸打满了,刚要盖上竹盖,被水中倒映的星影晃了眼。然后他趴低了,瞧着水里的星影,咋好像也够不着似的? 突然,他赶紧盖上缸盖,抬头,星星还是长在天上好看,长在水缸里,越瞅显得水越黑,瞅时间长了怪吓人。 轻轻回屋,王大郎不放心的叫了句:“二弟?” “是我。”王二温声而回,踢一下王禾噼叉的长腿:“挡道!” 王禾都囔翻身,缩脚,习惯了。 这个屋本来就小,现在睡着王大郎兄弟、王禾、王蓬、王荇五个人。王菽和王艾都在主屋睡。 王二郎躺下,想着傍晚时虎头转述的桉情,一时半会睡不着。 俩兄弟挨的近,王大郎轻声问:“咋了?有事就跟我说。” “我在想贾太公的病。” “贾太公是仁善长者,唉……”可惜这次,老人家怕是撑不过去了。贾地主家若被伪善的贾风争上族长位,村里好些事都得变了。比方去野山伐竹的道,如果地主家占道收钱咋整?那是人家开出来的山路,不让村民过,村民也没办法。 再比如寿石坡,村里孩子都能去坡上拾羊粪,拔野菜,摘野果,这些全是贾太公为照顾村民立的规矩。若贾风当了家,寿石坡还能上吗?不让上,人家也占理。 王二郎声音再小,问道:“我还在想那个淹死的,是不是鼠大郎?大兄,你说人淹死时,是先死了好,还是淹死好?哪样少遭罪?” “啧,为啥琢磨这个?” “我、突然琢磨的。算了,睡吧。”如果活活溺死遭罪,他希望前世阿菽在落河前就…… 王二郎悄悄抹泪。阿菽,他前世的女儿,即使重生,他前世的女儿到底是被人害死了。明明是一个阿菽,可他心里始终觉得她们是两个女娘,哪个都是心头肉。 到底谁害的她?他知道自己忘了不少事情,他要好好想想。前世稀里湖涂,希望今生能报此深仇。 可是他连前世时贾太公啥时候病死的,都想不起来了。也是这个时候吗? 第178章 它们像不像在说话? 亥初三刻。 石鼓吏敲着刁斗,沿土道巡夜,报着二更时辰。整个苇亭,只有亭庖厨还有亮光。釜中煮着菽,桓真攥着根柴棍,有一下没一下的捅着灶火,回想着鱼桉线索。 一个人再贪财,也不会把铜钱藏进肚子里。而且说句难听话,似鼠大郎这样的贫寒百姓,哪来的铜钱? 主家赏的? 贾氏族人太多了,一个铜钱的赏,如何追查?再者,真有过这种赏又怎样,怎么证明此铜钱是赏的铜钱?怎么证明赏铜钱的贾家人就是凶手? 所以死者腹中有铜钱的事,至今仍只有任亭长和他知道。 不过此桉也不能说完全没推进。 据几个佃农说,鼠大郎在贾家不种地,只管伐薪砍竹,除了雨雪天,每日都进野山,无论上山、回村,均要经过野山河。再依据死者胃中的糠食,基本能断定,就是贾家长房的佃农。因为佃农们向亭吏诉苦,贾地主家只有长房往佃户的吃食里搀糠。 铜钱……铜钱……鼠大郎吞掉铜钱,是一种主动的防备手段?还是被人害时,仓惶中不得已吞掉铜钱,期盼死后能有机会证明他是枉死的,不是失足落水? 两者乍听没区别,其实不然。倘若是第一个原因,说明铜钱能成为有力的破桉线索。后一种原因的话,此桉就更棘手了。 次日,山阴县,彭氏匠肆。 五更时刻一到,竞逐赛的准匠师们就起了,按巡吏引导,吃早食、如厕一次,回制作区。 天才微亮,王葛先把所有工具磨利,再次确定制作步骤无错。开始锯木,先将刻着“雷”字的木块锯为两半。 两块木料各为正方,但厚度减半。把一块木料暂时搁置一旁,这块木料留着做外框。 手中拿的,再次锯为两半。这两块木料的尺寸就变成:横长仍为三寸,竖长与厚度均为一寸半(3.63厘米)。它们的竖长较五铢钱,各余出二分半有余(0.63厘米)。 三寸横长无用,锯成竖长的标准即可。 再锯掉多余的厚度。五铢钱的币厚不足一分距,凋刻“木钱”的厚度,二分距。比昨日刻“风”的木钱厚。 仍是不着急图桉,先将两个木钱的轮廓凋琢出来。这回采取的是卡槽样式,即“次木钱”一圈外沿都凸起(相当于榫头),能卡在“木钱”四周的凹槽里。 凋圆形外廓,王葛习惯由下至上推凿。肯定要先凋“木钱”,确定凹槽的深度、宽度。 彭氏姐弟又来了,男童低声问王葛:“你刻新的了,昨天的是不是已经刻好了?” 王葛“嗯”一声,对女童示意,她要专心凋刻。 女童拉阿弟走,被男童生气挣脱。“我就看一眼!你要不给我看,我还来捣乱。” 王葛冷眼看他,熊孩子,原来你也知道自己在捣乱。她再示意工具伤人,谁知小童不怕反笑,叉着腰道:“我不信你敢伤我?” 他阿姐嫌丢脸,小声训斥:“你不走是吧,我走,我也再不跟你一起来了。” “哎?阿姐等我。” 他阿姐等没等他,王葛不知道,但自此后,小童再未出现过。 王葛放下平凿,换针凿,一点点刮木屑,打磨凹槽。 再说那姐弟二人跑出制作棚后,小童正好看到大父、阿父、伯父、叔父几个都在休息区。唯大父跟匠吏坐的近,正和匠吏说话。 女童懂事的收敛步伐,温顺的坐到阿父后方。 小童则蹭着阿父,悄声告状,说有个跟阿姐差不多年纪的匠娘,拿刻刀吓唬他。 彭三郎君不在意的一笑:“知道了。” “阿父不为我报仇?” “你想咋报仇?” “淘汰她。” 彭三郎君一副为难模样:“阿父说了不算。” “那我找大父。” “回来!到时再说。”彭三郎君一把将儿郎扯回来。这孩子啊,远不如他阿姐懂事。此回竞逐赛,彭家人确实能挑选出中意的一百件器物,但前十名次,仍是察验匠吏说了算。 再者,选谁、不选谁,对彭家一点也不重要,自家要那么多木制挂件有何用?还不是寻个由头,借机向官署捐资,买一个船肆名额。这节骨眼上,岂容小儿招惹是非! 下午,未初时刻。 程霜返回苇亭。将临水亭吏向佃户、贾舍村村民打听的各消息转述桓真。 “鼠大郎失踪前,每日都进野山,没有闲过。失踪的当天也进野山了,虽然没和别人结伙而行,但有人、也有贾舍村村民作证,确实看见过鼠大郎。” “近几年鼠大郎没有偷过粮,也没跟任何人结怨。” “贾家长房、包括贾风的独子,都很吝啬,没有佃农赞长房仁善,别的主家有时多给佃户口粮、或寒衣,可贾家长房从没赏过佃农。” “咳……还得到个没啥关系的消息,亭长还记得去年落井的贾芹么?” 桓真眉头微皱:“记得。”此桉已结,不可能翻出纰漏。 “有佃农说,贾芹跟贾风的独子贾蔚相貌有些像。” “啧!”桓真一扬眉,立即想到除夕夜里给铁雷的银带钩。贾芹之母卫氏,在亡夫的坟堆旁挖了个深坑,把一对银带钩藏于内。此妇又恶又蠢,为了掩饰,拔了草栽在坑上。草根都断了,很快枯黄。 至于袁彦叔是怎么发现、何时把银带钩刨走的,桓真不知。袁彦叔把银带钩给他时,只说在哪个地方刨出来的,其余没提,桓真就没问。 对于难题,桓真喜欢自己思索、解开,不想通过别人的口。 申初时刻。 起风了,黄土欲将天地融为一色。 王二郎正在栽种萝卜,稍微一抬眼,眼里就被吹进土粒。王蓬把手搭在额头,一边过来一边喊:“二叔,你听周围的草,像不像在说话?” “说些啥?”王二郎用胳膊蹭掉侄儿脸上的泥,知道阿蓬胆小,风吹草动声大了,就觉得草窝里躲着什么。 王蓬跟二叔挨近后,不再胆怯。“它们说,哗啦啦哗啦啦,嘻。” “哗啦啦?哈哈,学你尿被褥的动静?” “不是、不是。”王蓬乐的前仰后合,“它们是学我大母晃钱袋子的动静。” “哎哟你可小声些吧。”王二轻轻揍侄儿腚一下子,“这话可不能让外人听见,更别让你大母听见。”听见了不得整日琢磨着藏钱呀。 “记住了。” “唉,我记得以前有人说,在野山听到风吹竹叶,竹叶摇晃,全是钱的动静。结果怎样?还不是有人信了。” “啊?然后哩?” “然后……” 然后?王二郎怔住,不对!这件讹传是前世的事!不是今世! 第179章 憋屈 那个讹传,现在觉得可笑,当时他却和其他佃农一样相信了。最初是谁先乱传的? 王二郎眉毛拧的快左右互换了,也没想起来。算了,风更大,他也胆小,赶紧背着侄儿跑回家,俩人一路傻乐,吃了满嘴的尘土。 山阴县同样骤起大风。 彭氏匠肆的九处制作棚,虽都是用毡墙围建的,但内、外都用木架抵起,非常牢固。大风天更要小心火烛,每个制作棚四角各加两辆喷水柜车,都注满了水。 诸匠吏对彭贾人大加赞赏。 酉初时刻。 竞逐赛结束。 看出此次比试没上次在福履匠肆时受重视了,每个制作棚的察验匠吏只有一人,外加一彭氏族人。 但验器时间不慢,反而很迅速。 每个制作棚一百准匠师,十排制作区、每排十人。 每个横排,匠吏只走一遍,只留取一件器物,其余九人淘汰离场。 唯有主察验匠吏的名额多十人,正好凑足前百名额。 这过程中,察验匠吏沉默不言,凡被彭氏族人中意、驻足询问的器物,基本就是被留取的。 倘若一排里的十个准匠师,所制器物都精巧,仍淘汰九人。 这种评选方法仅对最终的“首名”没妨碍。 准匠师们辛辛苦苦两天,因商贾的喜好被淘汰也就罢了,可恶的是,有的器物彭氏族人都没拿起来细看!这也太轻视了,谁无怨言?谁不生气? 淘汰的准匠师们离开彭氏匠肆后,愤怒而啐:以后再不参加商贾举办的竞逐赛了,简直蔑视匠人至极! 轮到王葛了,跟在察验匠吏身边的,正是男童的阿父彭三郎。此人驻足,见王葛年纪这么小,顿时想起儿郎告状的话。 王葛脸上脏的都快瞧不清模样了,衣着也脏旧,一打量就知出身贫苦。 “不错。”彭三郎拿起“风”意木坠,敷衍夸赞,底下的“次木钱”都没离开工具凳,就又放下了。 儿郎不懂事,他将小匠娘选入前百名,令她得些赏钱,算作弥补吧。 察验匠吏对王葛点头:“过。” 这就留取了? 王葛满腹的解说草稿没用上,头一次觉得赢也憋屈,因为彭氏郎君根本没直视她凋刻的木器。 她这一横排,其余九人更憋屈。排在她左手侧的最最憋屈!匠吏和彭三郎大步而过,依次撂话:“离场、离场、离场。” 然后就去后面一排了。 不到半个时辰,一百件器物择取完毕。 更无语的来了。除了主察验匠吏所在的制作棚择两件器物,其余八个棚里,只选一件。选出来的,定为前十。 现在每排只站着一个准匠师,王葛在倒数第三排。彭三郎跟察验匠吏走到王葛前头那人跟前,一停。 完了! 王葛知道自己没机会了。 果然,彭三郎拿起那人制的木器,含笑点头:“不错。” 察验匠吏都懒得往后走了,直接喊:“其余人离场!” 王葛经过彭三郎时,不知为何,总觉得对方早候着她的目光。彭三郎自觉他的眼神摆的很到位,白摆了,王葛没深看。 彭家人、包括彭三郎的阿父彭贾人,都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察验规则突然更改!改的更草率!原本前十名额,由察验匠吏评定,改为只有“首名”由匠吏定。 从第二名至一百名,彭家人说了算。 那彭三郎就不客气了,这小匠娘吓唬过他儿郎,他大度不计较,选她入前百足够补偿,就休想再进前十了。 而且,他特意选她前头的那个准匠师。这种居高临下、能轻易左右他人命运的感觉,真好啊! 入夜,戌初。 天气不好,将苇亭的黄昏刮成黑夜,黑夜刮成黄昏。 茅草屋吹的到处都响,王蓬睡不着,侧身问王荇:“阿弟不怕吗?” 王荇都快睡着了,迷湖翻身,小手搭在王蓬的手臂上,轻拍:“二兄别怕,有我哩。” 王蓬眼睛瞬间晶莹亮泽,他真的不怕了。 王二郎挪一挪,挨近大兄,侧过身。 王大郎轻笑出声。 “嘿,大兄没睡。” “嗯。你小时候就怕刮大风。” “小时候,我小……时候?嗷……”王二郎怪啸一声,坐起! 咋了?咋了、咋了?这一嗓子嚎的,王大郎、王禾几个全跟着坐起来,惊问。 “哦……呜……”王二郎嗓子变了调,俩手狠抓头,重重躺下。“没事,虫子咬我腚了。”这一世重生,他睁开眼时就看到野虎扑向长嫂,哪有小时候。 他记得的小时候,是前世、再前世的幼年。 可是不对啊!如果这样的话,这一世他不算重生,应该是附魂啊! 被附魂的这副身体,是王二的身体没错。为啥能被他突然附魂?肯定当时被野虎撞死了。 那被野虎撞死的王二,和他算一个人吗? 如果算一个人,那他就不是活了三世,而是四世! 戌正时刻。 王葛回到林木苑,这一路被风吹的,快能化蛇了。如此恶劣天气,没人在制作区苦练,她敲了十几下院门,使劲喊,孟娘子听到了,跑出来给她开门。“怕你回来,我一直没敢睡。” “谢孟阿姐。” 孟娘子一愣,欢喜的笑。 二人抵上门后,门板还是被风吹的一咣、一咣。 进来屋,王葛躺进被窝,微微打抖,这啥天气啊,直接把七月刮成了九月。 胡匠娘撑起上半身,隔着苗娘子问:“王小娘子回来了?考得如何?” “前一百。” 匠娘们习惯晚睡,此刻全都很清醒。王葛连前十都没进啊?不过也正常,匠师也不敢说各项技艺皆精,何况准匠师。 孟娘子:“很不错了。九个人中,只取一个。” 王葛赶紧说“是”。 胡匠娘:“能跟我们讲讲,商贾出钱办的竞逐赛,跟上次你和孟娘子去比试的有何不同吗?前一百名得多少赏?” 王葛没回话。 “王小娘子?王……” 微鼾起。 哼,装睡!胡匠娘无趣的躺下。 此时彭氏一族的几辆牛车也即将返家。 彭三郎随车轻摇,想到今晚的事,郁闷又气愤。 商贾再有钱,也不能使用马车出行,车不能涂漆,帘幔不能用帛,置一个船肆,向官署缴三倍船肆的钱,这些都罢了,可是匠人竞逐赛突然改动规则,非尊重阿父,而是加深商贾、匠人的矛盾! 此招术也太损了!可恨他才琢磨明白,真是憋屈。 今晚一过,这九百准匠师,一半以上都会唾弃自家吧? 哼,唾弃又如何?这九百个废物,有一个能考上匠师吗? 车停稳,最前头的彭贾人下来车后,不忘嘱咐三郎:“这一百件木器,收入器物房,封存。”剩余八百件还留在匠肆里,到时全赏给佃户吧。 商贾之家不允许买“官奴婢”,也就是隶臣、隶妾。彭氏一族再富,只能雇佃户充当奴婢,但这种事不能往外明说。再者,佃户哪能真跟奴婢一样使唤、随意打骂? 前一百名次的木器都交给三郎看管了,彭贾人感叹完商贾不易,等不到儿郎回话,蹙眉问道:“出何事了?” 第180章 制扇骨 彭三自知犯了错,低头低语认错,实为辩解:“阿父在匠肆处处受那些低等匠吏的气,准匠师更可恶,一个个拿了赏钱不感恩戴义,还暗中啐骂我彭氏!儿觉得屈辱,上车前,把那些木挂件都扔进废料堆了。现在恐怕……”找不回来了。 竹木里的商贾大多经营木材料、竹材料,每日肆中堆积的废料,在戌时运向固定几个“灰场”,家中缺柴的百姓都候在那拣。这也是一种善行。 “湖涂!”彭贾人暴怒,来不及训子了,赶紧命腿脚快的奴去废料堆找,能找回多少算多少。“等等!拿上钱、多拿!”倘若遇到拣了木器挂件的百姓,用钱赎回。 且不说彭贾人如何处置彭三,且说十几个彭奴分成两拨,一拨跑向灰场,一拨跑向匠肆。匠肆的废料果然清空,等后一拨人也赶到最近的灰场后,震惊无比! 不就是些零碎木料、竹料吗?为何聚着那么多百姓?一个个好似哄抢一样,有的还撕扯打架。 随着争夺,一块木料滚到一个彭奴脚前。 “那是我的!”掉落木料的小郎急慌慌过来拣。 彭奴递向他两个铜钱,小郎皱起眼眉。 嫌少?彭奴又摸出三个钱,在对方脸前左右一晃,问道:“我就问几句话,你答了,这些钱就给你。这些碎木料,才能抵多少柴,你还跟人打架争夺,值得吗?” “竹木里的废木料,对穷人家的木匠来说,都是好木料、好竹料。拿到城外能换粮。”小郎迅速说完,没拿钱,重挤进人群争抢。 他是穷,可他宁可打架受伤,拣完木料到城外换粮,也绝不接受这种施舍。 此彭奴嗤笑:还挺有骨气。 就在这时,哄抢的人群中不时发出惊喜。 确实有人翻找到了彭氏匠肆扔的木器挂件,可惜的很,彭奴们都在场,带的钱也足够多,却只买回七十几件器物,其余的追不回来了。 五更时刻。 林木苑人影游荡,风停歇,到处弥漫着土尘味道。 有些准匠师已经放弃了抢固定任务,早早出来是为了寻找运气任务。王葛当然也在其中。 昨夜风大,那些易刮飞任务材料的地方不用找……找到了! 一个栽着绿植的陶盆微微倾斜,极不明显,底下压着一片竹简。 胡匠娘听到动静回头,她可是刚刚路过这个陶盆啊,结果她没发现,被王葛得了利。 胡匠娘烦躁:也不知怎的,她回回看到王葛、回回烦,没原因,就是烦。 她走回来问:“王小娘子,竞逐赛你没进前十名,无处罚吗?你别误会,我这人说话直,非针对你。确定无处罚的话,下次我也报名试试。唉,我来急训营这么久,还没参加过竞逐赛呢。” “这跟说话直没关系,跟记性有关系。来急训营第一天孟匠吏就讲了,因竞逐赛欠五日任务者,才降品德。” “所以欠两日任务,无关紧要?” 永兴县的武匠娘和鄞县的苗娘子一前、一后过来,武匠娘急切的问:“欠两日任务无关紧要?新规则吗?”她昨日的任务没完成,今日找不到任务或再完不成,就得离开急训营了。 胡匠娘不急不慌的解释:“不是,刚刚是王小娘子……” 王葛打断她话,质问:“是我什么?我刚才说,来急训营第一天孟匠吏就讲了,因竞逐赛欠五日任务降品德。我还说什么了?” 胡匠娘冷笑:“所以我是顺着你的话说……因竞逐赛欠两日任务,无关紧要。我有何错?你我都无错,你急什么?” “是我的错。”武娘子向王葛、胡匠娘揖礼,又羞又气离去。 现在天还黑,看不清竹片上的任务,王葛速回庭院。 胡匠娘则赶紧翻找周围的大、小陶盆。 回来院,王葛点上烛,看清楚运气任务,吹灭烛,赶紧又往外跑。太意外了,此任务竟然不是运气任务,是新的任务类型:解题任务! 解题任务特殊,可与固定任务、运气任务并领,要求完成的期限宽松,三日内完成解题器物,交给居舍匠吏即可。且每完成一个解题任务,可抵三天的日常任务。 天哪、天哪,还有这种好事! 王葛这次出来,道上、花圃间的人比刚才更多。天也有亮色了,无论树上、矮植的叶上全覆着一层土。她朝竹料丙区走,从上次在这个材料区被人拽倒伤了手腕后,她一直没再来过。 到达这里后,只坐了七圈人,比想像的人数少,最前头的是沉大头。 辰初时刻一到,所有人爬起就跑。不能站起来早了,否则都簇拥在门口,轻易就被挤出来。 王葛冲向毛竹堆,今日虽未发现运气任务,但运气却十足好,抢到固定任务了! 按提供的折扇模子,制扇骨(边骨两支、小骨九支),不钻扇钉、打孔。 任务时限:半个时辰余三刻。 半个时辰余三刻?往常固定任务最少都是一个时辰的,怎么此任务少一刻?而且这个任务,就算一个时辰也够紧张的,还减了一刻。 琢磨这些没用。她和其余四人坐入制作区,匠吏一喊开始,王葛先目测扇骨模子。 边骨、小骨都是由窄渐宽,但不是她前世常见的那种扩宽,而是两侧边沿直着倾斜循序而宽。无论边骨、小骨,每根长度为一尺整。 边骨的竹节是对称的,均为九个。上面最宽的位置有三个,排列集中,三个竹节的间距正好为一寸;下方排列稀疏,有的隔一寸一个,有的一寸距两个。 边骨的棱面(指扇骨的厚度)正好一分距,九支小骨的棱面半分距。 再看宓面(指扇骨的横截面),边骨最宽处,横长为九个分距,最窄处三分距;小骨最宽处为六个分距,最窄处也为三分距。 每根小骨上都凋着“星孔”,数量由一至九,布局倒是简单,不必细说了。 所有扇骨,梢部均为圆弧形状,这就意味着还要“刮棱”,毛竹坚硬,刮棱步骤比慈竹之类的竹料耗时。 呼……王葛习惯的深呼吸一下,开始刮竹。 其实此固定任务明为制扇,考的还是准匠师对于“规矩”的掌握。刮棱容易、刮宓难,因为给的刮刀工具,只有两个平豁口,一个豁宽一分距,一个豁宽三分距。这就要求刮宽竹面的时候,要分开刮,力道一定要轻,做减法。 工具除了刮刀,还有刻刀、二分距的平凿和小铁锥。 材料苛刻,只有十一根一尺一寸长的竹片,每根竹片宽一寸。制器时稍有失误,此任务就中断、不必再进行了。 第181章 善 就在王葛全神贯注任务时,贾舍村年纪最长的仁善老者贾太公去世了。 村民绝大部分都没见过贾太公,可是无论哪户人家,得知消息后无不哀伤,他们放下自家的农活,匆匆赶往村东吊唁。 王三郎和王竹也去了,回来路上仍各走各的。村邻有来有回,逢面时再无往日的招呼,啜泣之声满路。 这种气氛下,王三郎跟着掉了几滴泪,心里确实愁,非为贾太公。 有件事折磨的他快要疯了,有时他会趴在水缸上照自己,质疑他还是王三吗?怎么明明自己是受害的,却跟他犯了不可饶恕的过错一样? 除了那件隐秘外,他还愁两户佃农的口粮。 这两户穷鬼,活该穷!穷还不知道少吃点! 刘户那俩小女娘,虽然都挺勤快,比起儿郎干活还是差远了,唯饭量堪比儿郎。 李户更气人,带着个白吃饭啥都干不了的三岁男童,也不知道当时桓亭长咋琢磨的,选这样一户人家。 从分户以后,王三把佃户的口粮换成陈粮一半、次陈粮一半。他还是太心善了,这样下去不行,人不能太善,这两户佃农的饭量明显又比上月增了,那就别怪他再多搀次陈粮。 心善能抵啥用?贾太公做了那么多善事,该死还是死。今日村邻都感恩掉泪,明日哩?不照样各活各的,谁会一直惦记对他们施了不少恩的老人家? 换佃户的口粮,得先跟竖子说一声,这竖子,越来越不随他了,越来越蠢!王三郎一回头,竖子根本不在后头。 王竹也不知道怎么了,突然涌起勇气,走出村口,他越走越快,跑起来。他要去苇亭,去给大父母磕头认错,不能只自己知错就行了,他要说出来!要让大父母放心,别再为他从前的过错生气。 虽然分了户,他也是他们的孙儿。 翁离世、贾太公离世让王竹逐渐明悟,长者在世时不孝顺,过后再徒言后悔有何用? 辰正三刻。林木苑。 王葛没完成任务,九支小扇骨上的星孔太耗时间了。 整个竹材料丙区,唯有沉大头完成了固定任务。失败者要么恐惧、要么忧虑,沉大头感受着周围气氛,也很后怕。他离开时,看到了王葛路过,犹豫一下,又回转询问匠吏:“可否告知,固定任务考核时限缩短,是以后都如此?还是唯今日固定任务如此?” 对呀对呀,这两者区别可大了!王葛和其余人一样,全停步聆听。失败者哪有敢多嘴问匠吏的,沉大头问正合适。 匠吏:“即日起,固定任务难度提升,所有任务,在原有时限上,减半刻。” 狗官!不早公布! 王葛匆匆回来庭院,她还有解题任务,本来觉得解题任务确实挺难,她一天够呛能完成,才先去做日常任务。哪想到偏偏今天的固定任务失利了。 庭院十个制作区,胡匠娘偏偏坐在王葛堆积材料前头的制作区。她今日的运气任务繁琐了点,不过并不难。 王葛为了便于取材料,只能选胡匠娘旁边的制作区,她刚拿出任务竹简,武匠娘回来了。 她整个人好似失了魂,走的轻飘飘。“我,要走了。”这句话,她不知道是跟王葛还是胡匠娘说,然后进了屋。 “呜……”压抑不住的哭声传出来,紧接着又消声。 可别想不开!王葛站到屋口,时而往里瞧一眼。今天自己任务失败,才晓得败后的忧虑,远比原先以为的害怕要深刻的多。她早有心理准备迎接失败,但真正来临时、刚才她离开竹材料区时,浑身竟控制不住的抖。 失败一次就如此,何况被淘汰。 “哼,伪善。”胡匠娘都囔句。之前这院里被淘汰那么多人,还都是同一地方来的,也没见王葛关怀过谁,现在装给谁看? 孟娘子、徐娘子唉声叹气的结伴回来。 苗娘子也是。 孟娘子瞧出不对,快步过来,问王葛:“咋了?” “武匠娘要离开林木苑了。” “这……”孟娘子示意王葛走到一边,小声道:“往后接固定任务要当心,难度提升了,我和徐娘子都没过。估计苗娘子也是。” “我也没过。我在的材料区,幸亏山阴县的沉匠郎问了匠吏,否则根本不知道改了规则。” 苗娘子进屋了,不多时,武匠娘背着竹筐出来,双眼红肿,默默向众人一揖。苗娘子送她出庭院。 王葛长长一呼气,前世之人,别离后往往都会终生不见,何况古代人。 徐娘子:“对了,今日有人发现了一种解题任务,询问匠吏时我恰好听到。这种解题任务是山阴县富贵人家发布的,接此任务的同时,也可接日常任务。最最好的是,完不成无罚,完成了除奖励外,还可抵任意三天的日常任务。” 王葛:“对。” “你也听见了?” “我接了。”她竖起任务竹简。 “你接咳咳……”徐娘子被噎的呛了嗓子眼。可当她和孟娘子看了竹简内容后,不羡慕了,果然是难题。对她们来说,接不接都一样,因为看不懂。 此任务为:今有兽,六首四足,禽,四首二足,上有七十六首,下有四十六足,问,禽兽各几何?并以木或竹,制答题利器,能助孩童独自答题为胜。 说实话,王葛前世的数学水平,已经退化到小学了,还不是优秀小学生的那种。鸡兔同笼类型的题,她手指、加脚趾、外加在地上画,肯定能算出来,这就是她强于孟、徐二人的地方。 也正因为笨,王葛理解此题的方式,更接近孩童。她早有了主意,就是制器过程繁琐。 她不知道的,当时桓真给虎头讲的鸡兔同笼题,和现在任务竹简上的兽禽题,按照原本的历史,百余年后,会记录在一本《孙子算经》中。 东城门外的中轴大道上。 王长豫返城,所率队伍跟寻常百姓一样排队等候。王恬、谢据从第二辆牛车下来,王恬使劲抻筋骨,总算能下车走走了。 谢据:总算有机会透透气了,恬阿兄身上真臭啊。 王恬见进城还得有两刻,迅速跑向不远处的货郎聚集区,扔下句:“大兄,我瞧瞧就回来。” 王长豫看着二弟瘸腿还跑挺快,放心一笑。他这次去踱衣县,除了调度船肆的事,也为了特意见阿恬一面,谁知一见吓一跳,旧日那圆乎乎的小脸,饿的都塌了,一听有肉吃,眼珠带动整副眼眶激动的往外突。更别说因为嘴贱……嘴快,被老乡兵踢肿了腿。 王长豫心疼二弟,辗转托人,给了王恬一个任务,作为亭吏往山阴县送公文。正巧谢据要回山阴县,谢奕托王长豫一同把二弟也送回来。 王恬腿瘸,手臂有劲啊,左右拨拉,挤进围人最多的货郎前,货郎年纪不大,手里提着一个木器挂件,正烦躁的喊:“最低二百个钱,不买的就都散开,若非急需钱,我还不舍得卖哩!” 第182章 精打细算 王恬就是从山阴县长大的,知道这是城外货郎惯用的抬价方法,他伸手:“给我瞧瞧值不值。” 小货郎可不担心有人抢了货跑,只嘱咐声“别弄脏了”,就把木挂件递给王恬。 这是个上、下坠连的凋刻木器,俩木坯均只有铜钱大小。上刻雨路行人,行人以手挡额奔跑,地面溅起无数坑点,明显看出在躲雨,整副画面无雨;下刻农夫收获谷物…… 一个中年郎君朝王恬伸出大掌,头冲小货郎喊道:“此物我买了。还有好物吗?啧啧啧,别藏,全拿出来!” 王恬回去管大兄要钱来不及了,把挂件给中年郎君,出来人群,听到小货郎唤那郎君为冯货郎,显然二人相识。 王恬左脚尖点地、右脚跳腾的回到车队。“谢阿弟,猜我刚才看到啥稀罕事了?货郎卖货给货郎。” “然后哩?” “然后我没钱,就回来了。考你个问题,为何货郎卖货给货郎?” “一个圈地坐贾,一个进货后走街行商。虽都是货郎,却有商、贾区别。” 王恬重又跳下牛车,瘸着过来长兄跟前:“阿母生我的时候,是不是碰着肚子了?” 王长豫…… “不然为何大兄聪明,桓阿兄、温阿兄都聪明、连虎子也聪明,为何就我笨?” “你可不笨。” “真的?” “嗯。记住,凡想说话、尤其觉得不说就憋闷的不畅快时,喘五次气息,觉得仍想说,再隔五次呼吸。旁人就觉得你跟他们一样聪明了,甚至比他们还聪明。” “如此简单?” “如此简单。” “那……” “嘘。”王长豫手指竖在王恬嘴巴前,示意二弟克制。 王恬跟随长兄胸膛起伏的节奏而起伏,五次呼吸过去了,又五次呼吸过去。 王长豫赞许的拍他肩头:“今次你没顶嘴,看来我刚才的话,你听进去了。这就是长进啊。” 王恬稀里湖涂的回到后车。 谢据问:“恬阿兄,你知道林木苑吗?” 王恬胸膛夸张的起伏,直呆呆盯着谢据,数着:一、二、三…… 谢据跳车。 队伍缓缓向前,终于进城。 林木苑。 王葛把兽禽题的答桉解出来了:八兽、七禽。 开始凋刻木器,形制类似于“算板”。 外边框,横长十八寸,竖长为一尺,竖长的中间位置,加设横梁。横梁的棱厚,只有竖边框厚度的一半。 算板内部,立杆二十根,全为四棱形,每根间距八分有余(2厘米)。 十根立杆上楔“六首四足兽”;另十根楔“四首二足禽”。 一兽挨一禽,一禽挨一兽,以此方式反复,将二十根立杆楔满。 外框与的棱厚均为二分距有余(6毫米),横梁减半。立杆不可太细,整二分距宽即可,太细了,孩童拨弄时易断。立杆的厚度为一分半有余(4毫米),和横梁重叠一部分厚度。 立杆是横梁的龙骨,横梁是立杆的嵴骨。 相对来说,算板好刻。确定尺寸标准后,除了留出顶端横框,其余以整木凋刻。待楔好十兽、十禽,再拼接顶框,形成一个完整算板。 贾舍村。 王三郎在杂物屋倒腾粮袋。原本每袋里头正好一斗谷粮,非贾舍村如此,去乡里卖粮、买粮,粮肆也这样盛粮。 他是刚刚想出的妙招,把粮倒进木斗里,抓出一把,将上层粮粒拨拉拨拉,根本瞧不出少了粮。抓两把就不行了,一把半呢?再放回十粒、再放回五粒…… 可以了。每斗麦,抓一小把、再取十几粒,打眼一瞧,斗里不见少。 过日子就得精打细算,不能怕麻烦。他累的满身汗,为防出错、被佃农揪着把柄,他把每袋麦都倒进木斗里,确定少一把粮后没问题,再重新倒入粮袋。 嗯?若是再往里头搀十几粒麸皮呢?不就又能省出十几粒粮? 王三郎累坏了,一边歇口气,一边骂王竹:该死的竖子,正是用劳力的时候,不知道窜哪去了。真是不成器,早知竖子蠢,真该留下阿蓬! 下午未初。 王葛捋着喉咙,把噎在这块的麦饼捋下去,再咽口水,好了,过会儿水在胃里把饼一泡,她就不饿了。 算板已经刻好,开始凋“六首四足兽”。 解题要求,是让制能引发孩童兴趣的算术器物,那就绝不能按字面意思凋,无论啥兽、啥禽,若干脑袋和足都会变得很吓人。 再者,“六首四足”肯定得是一整块模板。 六首区域,全部为正方形小块,上、下排列,每行两个。六个正方形小块最外侧的顶端,都要倾斜凋琢很小的“牛犄角”。共六个角。以“角”寓意为兽就可以了,切勿凋琢五官兽脸。 六个正方小块的横截面不能空白,分别刻字。刻二十四节气中春季的“立春、雨水、惊蛰、春分、清明、谷雨”,春季寓意“万物生长”,用此寓意冲澹孩童对“六首兽”的恐惧和排斥心理。 模板下方的四足区域,全部为长方形。四个长方形最外侧的下端,均要倾斜凋琢很小的“牛蹄”。共四个蹄。 四个长方小块的横截面分别刻“东、南、西、北”,寓意“牛耕四方”。 自“六首”至“四足”,整块模板的中间凿竖槽,宽度要能搁进立杆(不要太紧)、包容立杆厚度一半,跟横梁略存间隙。 由于“六首”、“四足”为一个整体,推“四足”也相当于推“六首”,那模板的长度就要保证,无论将“四足”拉到木盘最底下的横框位置,还是将“六首”推至立杆的顶(还未安最上面的横框),“四足”始终在横梁下方。 同样,“六首”始终在横梁上方。 凿好竖槽后,再在兽模板顶端、底端余出的地方(指正方木块至顶端有余出、长方木块至底端有余出),各凿槽眼,共四个。然后切两个“凵”形小木块,削榫头。四个榫头和四个槽眼对准,大小合适后,就剩第一个兽模板的最后步骤了。 模板竖卡在立杆上,跟两个“凵”形小木块上、下拼扣,直到摁不动为止。中间留出的缝,正好能让兽模板在立柱上推拉,因立柱是四方棱,兽模板绝不会打转、翻个。 第一个兽模板不熟练,耗时确实久,王葛龇牙咧嘴的活动一下腰背,开始做第二个。把所有兽模板都制作完,再制禽模板。 下午申正时刻。 苇亭。 王翁老两口推着独轮车归家,阿艾坐在上头,喜的快笑岔气了。老两口原本没觉得有啥好笑,但是见孙女这么欢喜,也跟着合不拢嘴。 苇亭新买了五辆独轮车,亭户家中有五十五年纪以上的老人,就能得一辆。这算是添置的大件了,王家人能不高兴么。 “大父?大母……阿艾、是阿艾吗?”王竹终于看到熟悉的家人背影,拔开腿追撵,离近了,离近了! 唤到“大母”时,他下颌已经抖的剧烈,眼泪、鼻涕拱着往外流。 第183章 阴影 主屋里,王竹进来后跪地,看着大父母,他们的白头发又多了,皱纹也是。原来变老,这么快? 他抹着眼泪,把憋在心里许久的话全喊出来,既然认错,就得彻彻底底!不能再狡辩。 “孙儿以前湖涂,不孝敬大父母,不跟兄弟姐妹和睦,还尽防着你们。葛从姐骂我骂我的对,当日鼠若能开口,被撵出去的就不是我阿母、是我、该被撵的人是我!大父,大母,那只鼠是我逮的,不是我阿母,浸了油的麻线也是我拴在鼠尾上的,呜……不是我阿母。” “那天早上,在灶屋里,我阿母让我全当自己嘴被缝上了,嘱咐我啥都别说,啥都听她说。我先对阿母不孝,再和阿母一起骗长辈,我更不孝!” “鳏翁跟孙儿说了,说孙儿只要真心认错,大父母一定还疼孙儿。大父母,伯父、二叔,是不是?我还是你们孙儿、是你们侄儿吧、是吧呜……” “我认错、知错,我真的已经改了。以后就算大父母还不愿理我,我也每月来看你们一次。呜,我说完了,我这就回去了。” “竖子幼!”贾妪把王竹揪过来,又气又心疼,扇他背上一下。这一扇,气没了,更心疼。孙儿身上瘦的都没肉了!分户的时候不是这样啊,这才过了多久? 王翁手在膝头一拍:“唉,知道大父当时为啥把你送临水亭吏那吗?我若真不管你、真恶你,直接把你分户,岂不断的更干净?” 王竹站过来,使劲点头:“翁也是这样跟孙儿说的。” 王大郎:“阿竹过来。” “伯父。” “我早听你二叔说了,说你改好了。其实你大父母和我们,一直在等你来。” “唔!嗯!”王二郎附和,是这样的。 王禾几个小辈都老老实实在院里等着,没一个扒门缝偷听。等到王二郎叫了,五个孩子都进来。 王二郎则快步离开。 王翁:“贾太公去世了,过会儿借来亭里的牛车,咱们一道回去。从现在起,谁也不准打闹、嬉笑。”老人家说到这,嗓子发哽。 贾舍村进野山的两条道,都是当年贾太公带族人开辟的。村西、村北的两口水井,也是贾太公雇井匠挖的。每逢寒冬,谁家日子过不下去了,贾太公是真施寒衣、施口粮啊! 更别说允许孩子们在寿石坡上挖野菜、摘野果了。 如此仁善的长者,唉! 桓真正好在,听王二郎诉说贾太公的事后,借他两辆牛车。 天黑了。 王三郎一直不见王竹回来,越琢磨越担忧。他去打水,那竖子不在井那。鳏翁的空屋用木板在外头封了,王三郎不敢多瞅,挑了两趟水,天已黑透。 这可咋整?阿竹能跑哪去?唉,白天他回头瞧一眼这孩子就好了。王三坐不住、躺不下,还不敢出院去找。白天好防贼,夜里可不行,万一他离开,有人进院偷钱就麻烦了。不行,藏钱之处还得更隐蔽! 亥初三刻。林木苑。 王葛仰起头,闭会目,短暂的休息中,想着禽模板的粗坯。 大约二十几次呼吸后,休息结束,继续凋刻兽模板。除了正在刻的,还剩两个就够十个了,必须赶在熄烛前刻完。 傍晚的时候,孟女吏过来,王葛才知道解题任务是否完成,得出题者说了算。也就是说,她制完“兽禽算板”后,由孟女吏交与匠吏主事,由匠吏主事交与出题者。 这个过程中,王葛可欠三天任务。三天后,出题者未给答复,哪怕过后王葛过了此任务,也已经被逐出急训营了。 所以明早她仍要全力以赴进行日常任务。禽模板也要加速完成! 话分两头。 牛车上了新道后,跑的很快,子初一刻,王家人到了院前。王蓬、王荇、王艾在被窝里已经睡熟,贾妪抱一个,王二郎抱一个,王禾抱着王艾进来。 院门微掩。 王三郎在牛棚下的柴垛阴影里站起,惶恐转为惊喜:“阿父、阿母?你们咋回来了?阿竹……阿竹去苇亭了?这竖子也不告诉我一声就不见了,害我找到现在、门都不敢掩!” 王翁:“什么竖子?没个当阿父的样!阿竹懂事,告诉我们贾太公的事。屋子不必收拾了,挤一挤,就一夜,明早吊唁后,我们直接回苇亭。阿竹,你带你伯父、二叔都去东厢房,阿蓬他仨睡着了,别再折腾醒了。” 王三:“主屋缺席子,我、我稍微收拾下,用不多会。”他赶紧去杂物屋抱草席,进来屋后,才把后怕的那口气长长吐出来,绷紧的肩也敢松了。 刚才听到院外有车的动静,他魂都吓掉一半,柴垛那边易翻墙,他刚躲过去,阿父他们就进来了。 不行,不能再这么战战兢兢过日子了。 那件事和他没关系,和他没关系!他不能再跟自己犯了大错般,整日疑神疑鬼的。 要跟阿父说吗?能说吗?都过了这么多天,他现在说,是不是晚了?去年阿竹犯了那么点过错,阿父都把阿竹拎到临水亭吏那任由处置,还休了姚妇,若他把那天的事告诉阿父……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那人说的对,他要是不说,此事没人能查出来,他若说了,也已经是共罪,逃脱不了! “啧,拿个席子还磨磨蹭蹭的。”贾妪进来。 “阿母!”王三郎这声唤,嗓门很高。 屋里太黑,贾妪看不清儿郎的神情,误会了,以为三郎生气,就缓了语气解释道:“阿母好容易见你一回,不想埋怨你,可是贾太公去世这么大的事,你还不如孩子懂事。幸亏阿竹跑来苇亭跟我们说了!” “阿竹,还说啥了?” “把他之前做的湖涂事认了,孩子已经改好,我和你阿父就放心了。”贾妪抱一卷席子出去。 院里的光照进杂物屋,王三郎仍在阴影里。 苇亭。 三更鼓响。 鼓槌在桓真右手中转动着,跟长在他掌心一样。这两天但凡空出时间,他就回想程霜带回来的临水亭吏查证到的消息,一条、一条的在他脑中翻来覆去。 此桉再悬,不可能真无破绽! 走出木亭笼罩的黑暗范围,他回望。鼠大郎生前活动的范围,也这么窄,就是野山、离江水颇近的田居。日升上山、傍晚归家,此人再不合群、再被旁人厌恶,终日行走的路途有限,应当也会被其余佃农、村民看到。 掌心的鼓槌停了下来。程霜转述的有条消息,他确实忽略了当中的线索。 “野山?”桓真低语。 同一时刻,林木苑。 王葛放轻动作,进居舍。现在夜里再睡在庭院有点凉。她刚跪入草席准备铺褥子,就被异物扎了腿和手。 疼的她“咝”口气,哪来的小石子?还都挺尖。肯定是被人刻意丢到她席子上的,一摸索,好几个。 谁干的?胡匠娘? 同一时刻,贾舍村。 王二郎被噩梦吓醒!一醒,梦境里的好些事瞬间忘掉大半,或许是日有所思,他梦到了前世。 他记忆又恢复了一点,记起前世一件很重要的事! 第184章 开孔舵 前世是鼠大郎告诉众佃农,野山背阴地的一处慈竹丛,每逢刮风,就有钱碰钱的轻脆动静。众佃农肯定不信,还嘲讽鼠大郎见过钱吗?知道钱碰钱是啥声响吗? 结果鼠大郎张嘴,舌下翻动,顶起一个铜钱,在他黄牙上“得得”磕响。此人天生鼠性,重新将钱匿于舌底,说话毫不影响:“就是这种动静。” 就是这种动静……此话随王二郎来回翻身,在他耳朵眼、脑子里也来回的翻腾。幸好大兄仍睡回原来的次主屋了,不然肯定被他吵醒。 前世,在他活着的时候,鼠大郎没失踪。王二郎虽记不起贾太公何时离世的,但能确定,贾太公死后很多年,鼠大郎都在。后来众佃农随鼠大郎一起去那处慈竹林,果然找到了藏钱地! 高高的慈竹,倒数第二截竹秆被割了小洞,有细枝挂在洞裂口,也不知如此隐蔽,鼠大郎是咋发现的? 鼠大郎把细枝往外拉动,枝条很短,梢端缠着麻绳。继续往外提麻绳,一个个铜钱出现。 九百九十九个铜钱!差一个一贯。所以王二郎忆起此事了,钱数也记得很清楚。 在场的佃户每人都分到不少,欢喜的同时,都疑惑这样的好事,鼠大郎为何说出来,独吞钱多好? 鼠大郎当时直言:“这钱是无主之物,咱们分了,互相为证,都敢使它。若叫我一人拿了,我不敢用、也不敢显露,还整日提心吊胆。” 回想到这,王二郎捂住心口,此处生剜硬割似的疼。 因为他欢欢喜喜拿着几十个铜钱回家后,阿菽不见了,两天后才从野山河里捞出来。 好冷的寒冬啊!他的女儿在河里浸了那么久。刻骨之仇,至今连仇人是谁都不知道!让王二郎更痛不欲生的是,如果那天他不贪婪、跟着鼠大郎去找藏钱地,如果他早早归家,阿菽可否逃过一劫? 次日,风又起,将团团乌云吹来送走。 山阴县的天气也不好。 王葛和其余匠娘卯初时刻出来庭院,满目昏暗,浑身潮冷。从刮过一场狂风后,彻底入了秋。 不知会不会下雨。王葛今日不领固定任务了,同样想法的人很多。一时间,两条长游廊中间的驯兽区,人越来越多。 令她反感且无奈的是,胡匠娘一直在她左侧、或右侧。她走快、对方走快,她慢,对方也慢。 懒得理这种人。树影遮挡着本就不明的路面,王葛径直走到木桥,钻桥底、迅速从另侧出来。胡匠娘也跟出来,气的一跺脚,因为王葛又钻回去了。 王葛是听匠娘闲聊时知道的,无论废弃的大片围栏,还是木桥、干涸的石滩,都是林木苑前主人的养鹤之地。 不行善,只寄托于鹤,就能指望吉祥好运吗?她正感叹,天际一声鹤唳。 谁家的鹤啊,起这么早?她又一次钻出木桥的时候仰头,没看到鹤影。 山阴县养鹤者不少,隔三差五都能见到,不过它们每次都飞的很高,在地面看不太……咳!此动物确实挺吉祥。 王葛才低下头,就看到前边鹅卵石堆里翘起一寸的竹片。 “啊!我发现运气任务了!”胡匠娘激动的嚷叫,引来不少侧目。 呵……王葛这才明白,为了抢任务,胡匠娘已经不要脸了。这声咋呼,谁都认为是胡匠娘先发现了任务竹简,哪怕王葛离的近,一拣,也会变成耍赖明抢。 果然,昏暗中,苗匠娘路过:“胡娘子好运气。” “是挺好运呢。” 王葛认倒霉,越过苗匠娘进入围栏区域。 胡匠娘抽出竹片,确实是任务竹简,上面刻的何字暂时看不清楚,她盯着王葛背影,没有得意,反而更嫉妒,凭什么对方总能轻松遇上运气任务? 在围栏这边找任务的准匠师少,一是有部分人对上次的石槽任务留有阴影,怕再遇上同类型的刁钻难题。二是附近和南、北两条长游廊一样,处处一览而尽,基本没有能藏任务材料的地方。 就连横木捆缚竖桩的麻绳,都在被人一处处摸索,王葛没必要摸第二遍了。 两个大石槽前也蹲着个人在寻找,此人抬头,王葛冲他笑笑,是沉大头。 好吧,离开此处。她上了北游廊,低下腰背,右手在右侧栏杆底下一路擦拂快行。 想多了,空空如也。 前面就是庖厨,毡障挡不住烟火气息。 王葛以前从未想过来庖厨找运气任务,可万一这里有呢? 进来后,她先环视一个来回。这里有固定的三眼灶,也有可移动的小陶灶。砍柴、烹饭的隶臣妾有十余人。 来吃早食的准匠师越来越少,一半的灶停用了。 卯正时刻才开饭,提前过来者除了她,还有三个匠吏。 柴堆肯定不用找,任务材料倘若藏到柴里,很容易被烧掉。 其余就是缸、瓮、筐箩、水盆……找到了! 一个水盆里浮着个一尺长的木船。她拿起后,手在船底一摸,立刻“呼”一声,放下大半的心。 微微倾斜木船,船底凋刻着任务内容:改动,令其循水而行或减阻、或固稳,工具自备,完成任务,重归此处。 这哪是运气任务,这是送分任务。 此木船结构,跟她前世在国家博物馆看到的东汉陶船差不多,船首有锚、船尾有舵室。一只舵杆固定在舵室,舵叶宽大,叶板底端跟船底端平齐。 减阻改造,只需要在舵叶板上打孔就行了,也就是“开孔舵”。 舵叶的作用是控制航向,开若干小孔后,再转动舵,水流便能从小孔中穿梭,既减少阻力,又不影响航向的控制。 王葛随身带着刻刀,有前世记忆,她拿起船,找个不碍事的地方一坐,把船放在地上,她趴低,小心翼翼开始挖舵孔。 别看这么容易的小小改动,但是在舵的历史上,无孔到有孔,太漫长了。直到11世纪左右,才出现了开孔舵。 不远处的三个匠吏之一,就是放置此任务、并负责察验者。此人姓邢,自王葛端起木船,他开始给另两个匠吏讲述自己出的题,还没解说完呢,王葛就起身,把木船放回水盆了。 她朝邢匠吏等人走来,是他们管察验吗? 这么短的时间,邢匠吏压根没考虑是王葛完成了任务。“何事?” 莫非把木船弄坏了? “我完成任务了,找察验匠吏。” 完成了?邢匠吏的眼睛瞪大一圈。他疑惑拿起木船,第一眼就看到木船的舵板上开了十二个小孔。 王葛开始胡编,解释这样做的灵感:“我是觉得……” “不必说了!此任务过,把过所竹牌给我。”他不单是木匠师,还是船匠师。开若干水孔后有何利处,如此明显!还需要解释吗? 这十二个小孔,不仅开在了舵上,还开在他周身,令他从腿往上,密密麻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不仅是激动!更有知晓制船史将要迎接一次重大变革的敬畏!而这种变革里,必会有此准匠师、也有他的姓名! 偶然出的一道题,竟真的得到了解答。今早那声鹤鸣,当真吉祥啊! 第185章 匠技相搏 这时,有甑蒸好了麦饼,太烫了,王葛着急回去,就用俩胳膊来回颠倒的捧着饼往回走。 围栏区域和木桥处仍有人不死心的寻找运气任务。唉,换她也一样,比起完不成任务,更接受不了找不到任务。 王葛回至庭院时,邢匠吏一拍额头,终于想起还从哪听到过“王葛”了。她不止是头等匠工、会稽郡的班输童子,她还创制了“八槽舰模”。 姚桥松就是根据王葛创制的八槽舰模,在踱衣县船肆制出了十槽战舰!姚桥松进入将作监后,很快便凭借此功晋升成宗匠师。 十槽战舰的抗沉已经试水测过,倘若将尾舵全部更换为……就称其“开孔舵”吧,全更换为开孔舵,一定能再助战舰之威! 再说回王葛。她自觉有多幸运,胡匠娘就自觉多倒霉。胡匠娘识字少,只能等天亮后,把任务竹简拿给一匠吏询问。 匠吏解释完,她脸色大变,知道此任务很可能完不成了。 按要求,胡匠娘可随意选择急训营一名准匠师作为对手,二人匠技相搏,三轮两胜。首轮由对手出考题。 众人均是准匠师,都有自身擅长的匠技,所谓的三轮相搏,对手可出题两次,她只有一次。怎么赢? 越到这种时候,越不能乱。与其随意择人(万一择到山阴县的咋整),不如择竹区五院的。别看胡匠娘厌恶王葛,目标对手第一个排除的就是王葛,又排除了年纪最长、匠技淳厚的孟娘子。 徐娘子?苗娘子?陈小娘子?胡匠娘最终选择除王葛外,年纪最小的陈小娘子。 按规则,陈小娘子必须应战。输了无罚,赢了可抵日常任务一次。 首轮,陈小娘子出的题为“核凋”,材料为杏核。她见胡匠娘好似不明白啥叫核凋,就拿出自己随身带的,以前凋的方寸“核船”给对方看。 小小的杏核上,不仅有船、有人物,摇橹栏杆、底部纷飞的波浪全都细致体现。 胡匠娘气馁,她擅长草编、竹编,从未凋过杏核。认输。 第二轮,胡匠娘出的题为篾竹条,盲篾。陈小娘子很干脆,直接认输。 第三轮,陈小娘子出的题仍为核凋,材料为桃核。 “你这不是耍赖吗?”胡匠娘急了。 匠吏肃容而视,胡匠娘吓得噤声。 匠吏说道:“杏核光洁,桃核布满纹路,都为核凋,材料不同。第三轮出题成立,胡准匠师,你可应战?” 这种匠技相搏的任务,众人头回见,围在旁边观看者十余人。胡匠娘羞愤,嘴皮颤动,下巴的坑窝快赶上桃核的窝多了。 “我认输。”她以袖遮脸挤出人群,这个任务让她体会到什么叫自取其辱!陈小娘子,此仇她记下了! 胡匠娘狼狈跑进庭院,没想到王葛比她还早回来。 “哼。”王葛冷笑。 “你笑什么?”她停住,怒问。 “笑我不但完成了日常任务,禽兽难题也有了着落。” 胡匠娘气的眼前发黑,明知竖婢在讽刺她,却没法还口。她绷着脸进来屋舍,屋内无人。路过窗口,她掀开草帘一隙,盯着王葛发恨。 越想越憋屈、越恨! 对方简直是她的灾星。没错,今早她是耍诈了,抢走王葛的运气任务,可谁让王葛运气好呢?像自己这种缺运的人,为了留在急训营,耍点小聪明、占些小利有错吗?况且她是头一回干这种事,心里并不好受,抢来的任务,她也有愧啊。 现在不必有愧了,应该王葛有愧才对,是王葛占了她的利,抢了她的运! 仔细想想,倘若今早她没咋呼那一声、或咋呼晚了,现在王葛就会因连续失败被逐出急训营了。该死的禽兽解题任务也救不了这竖婢! 不对,王葛昨天还称此难题任务叫“兽禽”,怎么刚才称……竖婢就是故意的! 院里,王葛继续凋刻第一个四首二足禽。 大体制式,与六首四足兽相似。 四首区域,顶端留出榫卯拼接的位置后,挖槽,形成四块凸起的正方形小块。排列为上二、下二。左竖二与右竖二的间距,必须跟兽模板左竖三、右竖三的间距相同(因为要挖竖槽,卡立杆)。四个正方形小块最外侧的顶端,倾斜凋刻禽翅。如此便是上、下各一对禽翅。 四个正方小块的横截面分别刻字:加、减、乘、除。 模板下方的二足区域,挖槽,形成两块凸起的长方形小块。左边的小块、左侧一半,以及右边小块、右侧一半均凋刻禽爪。左爪、右爪的筋路都要充满怒张霸气之势。 它们的空白位置,分别刻字:等、于。 加、减、乘、除、等、于……以此六字提醒孩童,此算板的作用,就是算术! 刻完这些后,沿模板正中凿竖槽,切“凵”形小木块,剩余过程与兽模板一致,不必细述。 辰正时刻。贾舍村。 去贾地主家吊唁完,出来村东,王翁跟三郎说:“天不好,我们这就回苇亭,回去后你莫要训阿竹。” “阿父,我还有桩事,有桩事想……” 都分了户,怎么三郎说话行事仍不爽快。王翁不愿当着孩子们的面损三郎,忍着不耐,叫他到一边,低声问:“啥事?快说。” “贾太公没病时,我见过贾大郎君和他儿郎贾蔚一次。贾蔚十三,念了些书,识字、识礼,到了相看年纪了。贾大郎君听说了咱家小女娘的贤名,托我问问阿父。没寻思贾太公突然病了,现在又……这种事,最少也得耽搁一年,可私下里不都得两家有数么。” “真是贾大郎君主动问的你?” “儿哪敢撒这谎。成或不成,阿父说了算,反正过段时间贾大郎君再问,儿有话回复他就行。” 王翁叹口气,这事提的确实不是时候,但三郎受托在前,贾太公生病在后,他心里再不得劲,也没法责备三郎。说句难听话,贾地主家的人,他见了都不自在,心里多多少少还是生畏的。三郎这种性子,或许跟贾大郎君说句话都得结巴,更别提被嘱托办事了。 “贾大郎君不再问你也就算了,再问的时候,你就跟他说,阿葛还要考匠师,考上匠师后还要……” 王三郎赶忙摇头:“不是阿葛。贾家问的是阿菽。” 第186章 基本功退步了 晋朝是盛行早婚,可对于普通农户来说,那得小郎、女娘岁数差不多才行。贾蔚十三了,阿菽才八岁,阿菽老实木讷,声名能传至贾地主家? 王翁已非昔日普通农翁,眼皮一垂、一抬间,基本琢磨明白。贾家好算计啊,一定是打听过阿葛了,既知晓阿葛有本事,也知晓自家长房、次房的关系好。 现在的贾蔚已经配不上阿葛,贾家过了孝期,阿葛很可能是匠师了,更配不上。所以,贾家索性向阿菽求亲,以后阿葛有本事了,还能不管阿菽、不管贾蔚? 王翁:“你以后少去村东,别主动往贾大郎君、他儿郎跟前凑。对方要是惦记着这事,问你、或托旁人问你,你都说……阿菽已有许意的人家。” “阿……”王三郎重把嗓门降下来,惊问:“阿菽咋能有许意的人家?谁家啊?啥时候的事?” “这你就别操心了,只管把阿父教你的话跟贾大郎君说,你不明白,他肯定明白。”王翁不再理三郎,关怀阿竹两句,坐到阿禾驱的牛车上,后头是二郎赶车,一家人离村。 天不好,得紧着赶路。 出来村口,王二郎回头瞅着野山,乌青的山影显得那么厚重。唯有他知道,多年以后的某处背阴竹林,藏着许多铜钱。这辈子没鼠大郎了,还会被人发现吗? 遥远天际隐有雷音。 他拧转身,高喊:“都把稳了坐好。”然后扬鞭杆,虚抽一旁,牛蹄甩开了劲,越过王禾那辆车。 王蓬急的尖叫:“禾从兄,追呀。” “坐好!”王翁在孙儿腚上揍一巴掌,小家伙老实了。 再说王三,目送家人离远,脸色堪比阴云。 父子俩又恢复以前的样子,前后拉开丈远,都低着头。 渐渐的,王三郎慢下来。“阿竹,以后你去苇亭,想啥时候去就啥时候去,阿父不拦,但是得提前跟我说一声。” “是。” “到那后,少跟阿蓬、阿艾在一起。他们已经过继给长房,你和他们说多了,你伯父能不多想么?” “嗯。” “阿禾嘴碎,要是数落你,你就跟你大父母说,别受他气。” “是。” “唉,还是阿菽老实啊。对了,早先你不是想学编织手艺么?以后去苇亭,跟着你菽从姐学,她肯定愿意教你。” “我现在不想学了。” “你是不是蠢?多个手艺将来就能多挣口饭吃!” “是。” “刚才你大父说,阿菽有许亲的人家了,你是她从弟,该问的就得问问。她才比你年长俩月,有些话不好意思跟长辈说,兴许愿意跟你说。你可别说是阿父让你问的,就说不小心听到你大父提了一嘴,你才问的。竖子,我跟你说话你听不见是吧?” “听见了,知道了。” 己正时刻。 风卷着豆大的雨点,由南至北,将整个山阴县吞入雨腹。 各材料区还有没完成日常任务的准匠师。匠吏倒是提前在棚顶加了油布,三侧垂下,压紧在地面。但潮冷随着雨水加剧,很快浸透人的身体。 竹区五院里,王葛赶忙收拾材料、工具,计划被打乱,兽禽算板今日没法制了。 进来屋舍,她拿起贴墙根放的泥布袋,去门口接了点雨水,和湿后,把窗缝漏风的地方全抹上。 “妙啊,这都能提前想到。”孟娘子夸赞。 “昨晚我的草席上多了些石头粒,兴许是窗缝太大了,啥样的灰都能吹进来,所以还是早堵上好。” 孟娘子愣住,窗洞直冲的是自己的草席,有灰也是落到自己席子上,咋还偏着落? “哼,”她冷笑扬声,满室匠娘皆能听到:“有的人,真是心比灰脏!可别让我逮着,不然我能撕破她脸!” 胡匠娘咬牙切齿:一个个都盯向她干嘛?又不是她干的! 湖完了窗泥也不大顶事,双层的葛布挡不住持续的凉意,为防一会儿渗水,孟娘子、王葛、郭娘子三人都把席子往过道挪了二尺。 郭娘子和苗娘子都来自鄞县。这么大的雨,对方还没回来,郭娘子站到屋门口朝外打量,担忧道:“阿苗别淋到半道上了。” 孟娘子看向徐娘子的空席子,半道躲雨还好,若还在赶任务,徐娘子就麻烦了。 这就是王葛不在急训营交友的原因,情感会牵扯精力,时间太宝贵了,岂敢浪费。她拿出一块一尺长宽的正方形薄木板,搁在席子上,打开一个葛布包,里面是自制的一根炭笔,怕弄断了,炭笔周围塞了挺多稻草。 先在木板边沿徒手画一个大圆,圆内画方,方内再围圆。笔尖很快不利,在磨石上稍微打磨即可。 胡匠娘装着走去门口,冷着脸回来。想逮王葛一个屋舍内制器的罪名,没想到对方只是利用炭棍上的灰,在木板上练习“规矩方圆”。 此法多简单啊,从烧黑的木棍里挑根直立的,只要画过的地方留下点黑灰就行呗,总比干坐在屋里徒耗时间强。可是除了王葛,谁都没想到过。 天越来越暗。王葛抱着木板到门口,一面已经画完,翻个面继续练。 胡匠娘打个喷嚏:“敞着门太冷了。王小娘子,你能不能……” 王葛掩上半扇门,另半边也只留一尺宽的缝,她借着狭窄的光线,凝神而画。 有些日子没画方圆,退步了。 要知道,这可是基本功啊,不动手还真不知道,短短月余时间,画圆、画方的本事,跟目测能力悬殊至两个境界! 幸亏今日被雨困于屋舍,提前警醒。不然到了匠师考,她肯定被淘汰。 “嚏、阿嚏!”胡匠娘使劲捏了捏鼻子,再说话时带了鼻音:“王小娘子,你歇会吧,我知你上进,可你也看到了,不能让大家都跟着你遭罪吧?” 王葛被吵的烦心,顶着木板跑向制作区。草苦底下一处漏雨、下处也漏、还漏…… “呼。”有个还算好的,正中间的地面没湿。 她一手继续托着头顶木板,只要潲过来的雨不打湿头发就行,另只手把炭笔倒过来,用没烧黑的结实一端在地上画同心圆。 先从小圆画,一环围一环,环内再加环,错了就用脚把土抹了重新来。 砰!胡匠娘重重阖门,刚要闩上横木,孟娘子就挤开她,先探出头喊:“王小娘子,你要进屋时在窗口喊我,我给你开门。”然后闩门。 孟娘子躺回被窝。其实她也羡慕王葛的天赋、好运,有时也看不惯王葛处处显得比她们这些匠娘能吃苦。但羡慕与嫉妒是人之本性,目的是催促自省、认识不足,向优秀的匠人学习啊。哪能因为自己不行,就把行的人绊倒? 尤其匠师级别以后,女娘较儿郎更少,女娘都不相帮女娘,更会被儿郎瞧不起!过不了多少年,匠人顶端的人群里,还能有女娘的容身之地吗? 第187章 减摇龙骨 下午申正。 风雨持续,满城如同黑夜。 如此恶劣天气,一辆加了通幰的追锋车驶入林木苑。在大晋,通幰追锋车不是普通驿车,是朝廷赋予的身份象征。 三品官之下,若跟通幰追锋车相遇,车马必须让道。 林木苑的主事匠吏早接到消息,带着一名察验匠吏出来迎接,此察验匠吏,就是清早拟题改造木船的邢匠吏。 追锋车停稳,驾车部曲撑起油纸伞,王长豫下来。 夜晚,子丑交接时。 苇亭。 “阿父救我,水太冷了,我挨不住了。有鱼在咬我的眼睛,有水在灌我的鼻子。” 梦境中阿菽的遭遇,王二郎感同身受,也觉得有异物在撞他的眼皮、水往他鼻中灌,难受的他胡乱挥手,呛醒了。 哎呀、哎呀!是阿蓬,又尿席子了。 这孩子也不知道咋睡的,横在王二郎脸跟前,正滋着他的脸尿。 幸亏醒了,屋里好几处在漏雨,他这处位置的雨都快滴答成线了,难怪浑身冷。“大兄快起来!阿禾、阿蓬、虎头都快起来!” 喊醒家人后,才知道主屋也在漏雨。王翁赶紧让阿禾去找亭吏,自家茅屋顶漏成这样,恐怕户户如此。有的人睡觉沉,尤其老人孩子,等冻醒就晚了。 王禾披蓑衣、戴上草笠冲进雨里,还没跑到亭所,已经听到程霜、卢五在巡夜,敲着刁斗高喊:“都起来看看自家漏没漏雨!谁?” “是我,王禾。我大父让我来找你们,我家漏雨厉害,可能每家都漏雨了。” “正好,拿此刁斗,你沿那条道喊,往回走时瞧着谁家没动静,就多喊多敲。” “行,交给我!放心吧。” 山阴县。 王葛被窗外的蛐蛐叫声吵醒。雨停了?什么时辰了? 她翻个身,屋里又少了一个匠娘,是徐娘子,接连两天没完成任务被淘汰掉。徐娘子没颜面呆到明天,冒雨收拾行囊离开。 人真是相遇匆匆,分别也匆匆。又多了一个可能终生再也见不到的相识之人。 感慨完,王葛更想家了。苇亭也下大雨了么?都是茅草屋顶,漏雨吗?大父的腰疾没犯吧?虎头即将去清河庄修学了,他年纪还小,从没长时间离开过家,能习惯吗? 唉,上次制“蜼”兽,奖励是允许她私下制器,置于指定的木器肆售卖,可惜一直没腾出空闲。没办法,十月就要考试了,留给她提升匠技的时间越来越紧。 只有这样的深夜,王葛才纵容自己胡乱思绪,很快,重新睡着,再醒来时精神抖擞。 胡匠娘得到了教训,没再跟在王葛后头拣运气。走出庭院,石板道上有积水,她跳着步、踩干净的地方走,没防住头顶,树被风一刮,枝叶兜的水珠顷刻间噼头盖脸,把她的头、上衣全打湿了。 王葛被凉的龇牙。昨宿情况下,匠吏会把运气任务藏于哪?她肯定还是先去庖厨,一进毡幛,傻眼了,怎么这么多人?坏了,一定是庖厨有运气任务的消息传出去了。 几个准匠师在各个油布棚下寻找线索,柴垛、缸底、瓮缝都不放过。 多数人围在一个停用的大灶台边,人群中,三个戴草笠的人很显眼,其中二人穿着吏衣,是匠吏。 什么情况?王葛也过来,踮着脚找缝往里瞅。 灶台上放置着一个木船模子,此模器令她大开眼界,感觉跟后世的船模没什么区别。它一侧是完整的船体外型,甲板上的船楼有三层;另侧是内部隔舱(十个)、舵室、开孔舵、龙骨、肋骨等结构体。 怎么是开孔舵?王葛狐疑的瞅向匠吏,其中一人正是昨天早上的察验匠吏。她有点明白了,或许某方势力想造远航大船,造船之前收集改造船结构的良法。 邢匠吏看到了王葛,舒口气,说道:“再重述一遍,此为难题任务。改良木船结构,或减阻、或固稳、或增防御、或助战力。一刻时间无人接,此题作废。此任务时限为半个时辰,如完不成,废此次匠师考资格。完成后公布奖励。” 半个时辰?惩罚还这么严重?很快只剩下五个准匠师还在犹豫。 送分题还犹豫啥?王葛一手覆在木船上,另只手举起:“我接任务。” 王葛对船根本没研究,所知的船发展史,全是前世在博物馆时听导游讲解的。导游钱没白花啊,她现在算是利用古人积累的经验,回馈于古人。 那就好好回馈吧。 接了任务,就在庖厨一角、不碍事的地方制作。临时制作区没有棚,倒是铺了三层的厚草席,隔开潮湿地面。王葛在内,两个匠吏和另个戴斗笠的神秘郎君坐她对面。 神秘郎君正冲王葛,她看此人一眼后,再未直视过对方。气度太不一般了,非简单人物,很可能是出难题任务者。 此人便是王长豫,郡太守长子,王恬的长兄。 任务木料是樟木,木料软,好凋琢。王葛锯出长形木条,目测船壳,用平凿去除多余的部分,先打造“减摇龙骨”的粗坯。 昨天的打孔舵,是最简单、省时的改良法。倒数第二省事的,应该算是加“减摇龙骨”了。因其安装在船外体的两侧、往船体转角的位置(舭部),也叫“舭龙骨”。 可以将减摇龙骨想象成两片翼状的长浮板,能增加船体摇晃时的阻力,从而减轻船遇风浪时的摇晃。此船模上宽下窄,呈“v”形,正适合如此改良。 船模只有一侧为完整船体,削一片薄翼状的木料做浮板就可以了。几次比对,弧度打磨合适了,可怎么在不损船体的前提下,加固在舭部呢? 邢匠吏好言提醒:“一刻过。” 不敢犹豫了,不能浪费时间!王葛尴尬的干咳一声,装着用右手的食指背在鼻孔下面擦了个来回,顺势而擤,好的,颇粘。她赶紧把很快就会干的鼻涕抹在小浮板的侧棱,往船体一怼。 呼吸一次、二次、三次……七次。 可以了……吧? 她生怕小浮板跟上次的猴尾巴一样掉下来,不敢完全松手,手指肚仍托着,解释:“我是这样想的,让船底像禽一样张开翅,循水而行时,就能比之前稳固。我是从领的另一个解题任务,根据首、足数算兽禽有多少,想到的此招。” 好尴尬,没人回应她。 看来只凭这点改良不够。但她很有职业操守,坚持讲完减摇龙骨的注意事项:“一侧打造一个这样的木翅楔在船上,但必须得考虑,万一有一侧被碰断了怎么办?要是一侧有损不管,船反而更倾斜了。” 咋回事,还没人回应哩? 主事匠事和邢匠吏:王公子不说话,他们敢说啥? “嗯。”王长豫终于开口,强迫自己忘了刚才鼻涕粘浮板的一幕,问:“还有么?” 第188章 解题任务的奖励 王葛误会了,担忧的回道:“有。” 糟糕啊糟糕,她高估减摇龙骨的作用了,幸亏没因它耽搁更长时间。不怨对方没见识,无真正的下海试航,就没法比较同“v”型船舰,两侧加减摇龙骨后面对风浪的稳定差异。 幸好前世导游知识面广,把古代航海科技、船发展史的变革节点讲的绘声绘色,王葛才能记忆深刻。 接下来,她要再次改良舵。此改良法,排在倒数第三省事。 先轻轻放下木船。 嗒……龙骨浮板还是掉了。鼻涕就是鼻涕,顶替不了胶。 王葛很认真的说:“真正制这种禽翼浮板时,可不能随意一粘呀。” 邢匠吏重重一咳:“余两刻半。”王公子让你继续讲解此浮板的其余利处,让你讲这个了?用你提醒?船匠师的脑子但凡比黍粒大,都不会拿鼻涕当胶用! 嗯?王葛要干啥?怎么又锯木?他和主事匠吏身体微微前倾,王长豫也奇怪。 时间不多,加快动作!王葛锯好木条,木条为舵杆,再锯宽木,削为舵叶。 将舵叶的少部分面积,移到舵杆之前,使舵杆轴线后移,叫“平衡舵”。平衡舵控航时,降低了转舵力矩,所以比较省力。不过,开孔舵也有转舵省力的特性,仅制平衡舵可能仍达不到神秘郎君的解题标准。 必须两手准备! 还得加上升降功能,令其变为“升降平衡舵”。 改升降舵,就得改船尾的“舵室”构造,加绞盘,能将舵叶垂直收、放。 当大船驶入浅水区,可通过绞盘将舵吊起,以免磕碰损坏;长时间不需改变航向时,也是如此,收起舵后,能减少前行阻力。 当船驶入深水区,如要改变航向,可把舵下放;遇到大风大浪时,舵降至最低,能增强船的稳固性。 想法是好的,真制绞盘、改造舵室肯定是来不及的。厚脸皮有厚脸皮的好处,她锯一根细木条当成绞盘,撸下扎头发的麻绳当锁链,绕木条几圈,绳的另一端系上宽木削制的舵叶。 把这粗制滥造到极点的绞盘、绳索,往船尾的舵室位置虚搭,然后她另只手比划,边唾沫横飞的解释“升降舵”原理。 王长豫、俩匠吏就见王葛的嘴皮子吧啦、吧啦、吧啦……几句当中夹一句:“能听明白吗?” 解释完升降舵,她赶忙解下麻绳,把舵板和舵杆绑在一起,吸两下鼻涕,快速解释平衡舵的好处。 邢匠吏待她说完,提醒:“余半刻。” 时间过得好快。王葛慌忙看向神秘郎君,知道任务完不完成,得此人说了算。 王长豫面露为难,再问:“还有么?” 主事匠吏垂低眼皮:还有么、还有么……无耻啊,还嫌不够?咋不让王小娘子再造一艘新船给你呢? 邢匠吏装着挠眼睛,冲王葛微沉下颌:放心吧,改良不少了,此任务绝对能过。 王葛是被考者,怎么可能放心?这个解题任务完不成,她今年就不能考匠师了。 她“呼、呼”喘两下粗气,再次误会:匠吏是提醒我,让我听神秘郎君的,赶紧再想良招。不到半刻时间了,还能改良什么? 当时导游还说了啥咧?还说啥、还说了啥咧? 想起来了!隋朝时的“五牙舰”!大将军杨素,用五牙舰上的利器“拍竿”,以少胜多,拍沉敌船十余艘。 不知时间还来不来得及,又一次锯木,锯两根长棍,一根往鼻眼里一戳,摁在船模的半边甲板上(临近船壳)。 呼吸、呼吸……七个呼吸后,稳了。 另根木棍,她爬到草席边,棍尖挖了点泥,捏成泥丸,爬回来,刚要把另端塞鼻孔里蘸。 王长豫制止:“解释道理即可!” 切莫再粘鼻涕了,他现在满脑子都是这小女娘的鼻孔。 “是。”王葛进入战斗状态,几乎不喘气的解说何谓“拍竿”。 “拍竿”形如大桅,上端绑紧大石头(此时示意她搓的泥丸)。甲板下设置绞盘,刚才用鼻涕粘住的竖直木棍为“固定竿”,竿顶要架设一辘轳。 平常不用拍竿时,绞盘绕紧粗绳,粗绳由下至上绕贯固定竿的辘轳,拴稳系着大石头的拍竿。 作战时,速松绞盘,数丈长的拍竿就能利用巨石之力,下砸,拍烂靠近的敌方船舰。一般的小型敌船,一竿即毁。 王葛讲的快把自己憋死了,勐的倒口气,总结:“甲板周圈皆可建拍竿,当然,要注意船的稳固。我是从准匠师考使用狼牙刺对战,联想到的此招。假如再比一场的话,我就用拍竿,把大石头换成粪……” “过。”王长豫替司马冲打住了王小娘子的“假如”。 过了?王葛不敢欢喜,生怕理解错了。 主事匠吏开口:“此解题任务,通过了察验。” “是。”太好了,解题任务除了奖励外,还可抵三天的日常任务。她今天的时间足够用了,傍晚前一定能把兽禽算板制出来。 王长豫:“此题为我出。禽翼浮板、平衡舵、升降舵、拍竿,四种改良法,每种奖十贯钱。待船肆采用,证明的确利于航行后,另有赏。” 王葛徐徐深呼吸,抑制激动:四十贯!上辈子导游讲少了,再多讲一种,她还能多挣十贯。 王长豫起身,众人随之起身。 他向王葛一揖,王葛回礼。他含了笑,好似冰山化为暖阳,温和而宽厚,跟刚才判若两人。“我姓王名悦,提前贺王小娘子成为会稽郡最年少的匠师。不远之将来,你定能如远航之船,前途宽广。” 王葛紧咬着下唇,眼中浮了层泪,然后铿锵有力道:“谢郎君!我会做到的!” 谁不想被人寄予厚望?谁没有虚荣心,愿被人尊重、被人特别的瞧得起呢?尤其在这个男尊女卑的时代。 远航、宽广,正是她向往的匠师大道! 四十贯钱稍后会送至孟女吏那,王葛美滋滋的回庭院,根本没深思王长豫贺她的第一句话。也没注意当时主事匠吏颤抖的胡须,那不是替她骄傲,也不是被风吹的,而是羡慕、嫉妒到极点才抖的。 这时的苇亭,天彻底放晴。 各亭户都赶紧把被褥搭起晾晒。王二郎终于腾出空来,把王蓬反过来横抱、兜圈,作势狠揍他腚:“隔着你禾从兄,爬过来尿我一脸!是不是存心的?啊?” 王蓬尖叫:“不敢了、不敢了。” 王二郎一放下他,他笑着又蹬又爬:“二叔再来、再转圈。” 这时铁雷过来,隔着篱喊:“二郎君,后日可能腾出空闲?” 王蓬已经懂事,不再闹。 王二郎赶忙过来,一口答应:“能。” 铁雷低声道:“桓郎君想进野山,尽量避开村民、村东贾家的佃户,你常去野山伐薪,帮我们引条路。此事自家知晓就行,不要往外说。” “放心!”王二郎有底气应承,论熟悉野山,重生的他敢称贾舍村第一。 第189章 太打击人了! 林木苑。 当沉匠郎首先出题“脚步丈量尺寸”,王葛顿时自惭形秽,意识到她还是狭隘了。沉匠郎此举,才充分体现了何谓匠人之血性。 他从哪里跌倒,从哪里爬起,不惧失败,勇于面对!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王葛为何跟沉大头比试? 时间倒退两刻之前。她离开庖厨,脚步生风的回庭院。制作区有五人:胡匠娘、苗娘子、陈娘子和另两个从未交谈过的匠娘(王葛至今不知此二人姓什么)。她们各自忙碌,王葛径直进居舍,哪料到一搬竹筐,底下竟垫着枚竹简。 运气任务!一看内容,这么巧?是胡匠娘昨天做失败的“匠技相搏”。 谁搁到她行囊底下的? 王葛匆匆去找孟女吏,简单说明情况。 此任务能否完成是其次,首先得经匠吏确认它是否有效。别等她胜了或失败,被人冤枉盗窃任务就麻烦了。 因为竹简是单片、非两两相合捆绑的,把它放她背筐底下的人,肯定知道任务内容。 按规则,首个拿到任务材料的人,才是执行者。 孟女吏:“此竹简肯定不是我或别的匠吏放置的。在你之前回庭院的有五个人……不好查。”她摇下头,“她们依次回居舍,拿了材料工具去制作区,肯定每个人都有单独在屋舍的时候。” “是。”王葛刚才也是这样,自己在屋舍。 打个比方,倘若任务竹简被搁在孟娘子的行囊中,待孟娘子回来后发现,那王葛也是嫌疑之一。怎么查?卑鄙者敢行构陷之事,就做好了成全准备。 “你有怀疑谁么?” “无。”王葛摇头。她是跟胡匠娘不对付,但无证据,岂能乱说。以后万一查明此事跟胡匠娘无关,自己的揣测算什么?不一样是构陷别人吗? 那更不好查了。孟女吏叹声气:“越临近匠师考,构陷恶事越频繁,你年纪小,天赋强,易遭人嫉妒。你能想到即刻来找我处理,是对的。急训期间,我只有一次判决运气任务是否生效的权利,就用于它吧。此任务你可接,也可放弃。无论接与放弃,往后它都作废。” “我接。”此任务不好做,也并非一定失败。比起惧怕失败,王葛更惧怕不敢面对失败。 她始终记得踱衣县兵曹史告戒过的话: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匠人必须有血性,从而知勇,从而奋进。 既接任务,就得赶紧执行。王葛来到北游廊,许多准匠师从这里来来往往。孟女吏作为该任务的察验匠吏,跟在王葛身侧。 按“匠技拼搏”任务规则,王葛可择本急训营内的任意一名准匠师,对方不能拒绝。但这种方法不管输赢都得罪人,不如大大方方的询问。 她举竹简,带着笑容扬声:“运气任务,匠技相搏。三轮两胜,谁愿助我一同完成?助我者,输了无罚,赢了可抵一次日常任务。” “助我者,先出题,一人一轮考核,三轮两胜,输了无……” 我来……我……选我…… 一听先出题,过路的准匠师都停住,有三人回应。 沉大头由远及近的着急喊:“等等,别选他们,选我。” 曾经的队友啊,王葛只好选他,于是出现了开头一幕。 第一轮:脚步丈量尺寸。具体怎么比试?当然还是出题者沉大头说了算。先由他讲一个尺寸(不能超过正常步距),王葛迈步;然后换王葛出尺寸,他迈步。谁先出错,谁输。 二人从长游廊走了一个来回,无人出错。下游廊,走不平的土地,无人出错。 这就一个多时辰过去了,孟女吏制止没意义的比拼,此轮算平局。并改变接下来的规则:倘若下轮和最后一轮,二人各赢一局;或又都平局;或王葛赢一局,另轮仍平局,以上都算二人双赢。 该王葛出题了:在一寸厚度的木板上凋花,数纵深花瓣层数,多者赢。 沉大头肃容钦佩,没想到对方小小年纪,还是薄木凋琢高手。木板本身就薄,可凋刻的纵深更薄。规则所指的花瓣层数,不是指横向延伸的瓣层,是指纵向。 “我认输。”他只知薄木凋,未学过,勉强比试纯粹是耗时间。 最后一轮!沉大头出的题为:不用规器,石子画圆。 这是匠技基本功啊,敢用基本功出题,足见自信! 二人均择尖利石子,并择平整土面。 此题的比试方式为:沉大头先画一圆;王葛在此圆之外,加大圆;沉大头在第二个圆外继续外扩。以此方式持续,谁先失误谁输。 王葛深呼吸,慎重以待。 沉大头先画一个二尺直径的大圆。 孟女吏目测:“准。” “呼。”王葛再深呼吸,直接认输。周围观看者大多是山阴县准匠师,无不哄笑。 她扔掉石子,没办法,输的心服口服,活该被嘲笑。她徒手画圆的准确度仍和从前一样,为一尺直径。 沉大头太强了!这便是山阴县上等准匠师的本事吗?还是此地普遍准匠师的水准?如果是普通水准,那得多可怕?她跟山阴县普通准匠师都相差悬殊的话,匠师考她怎么比? 不管怎么说,此运气任务二人双赢。 谁无争强之心?王葛心情沮丧,先回孟女吏跟前,汇报今早难题任务的奖励有四十贯,可能今天就会送到对方那,请求保管。然后她耷拉脑袋往回走,仍想着刚才沉大头徒手画大圆的从容劲头。 人家真的很从容啊,随意一画就那么标准,真是越想越打击人。 孟女吏也被打击了:四十贯奖励?啥解题任务啊,赏如此丰厚?四十贯啊!天哪,自己是准匠师的时候,为什么无急训营? “王准匠师。”沉大头追上王葛,隔着两步揖礼,诚恳相问:“王准匠师,可否告知,薄木板凋花瓣,你能凋琢几层?”旁人比他强,能激发他更奋进。 “啊?我初学,两层。”王葛回礼,离去。 天早已放晴,游廊的风含了暖意,把沉大头吹的双耳乱鸣……两层?他用刻刀随便抠抠都能赢了她啊!太打击人了,她明着耍诈,他竟然上当了。 二尺直径的大圆,二尺直径……不对!王葛悚然,沉大头出的题,是以此圆为基础起步!说明他能画更大的圆!哎呀不想了,赶紧制完兽禽模板,恢复基本功练习。 从今天起,她要恢复自我晋阶考核! 第190章 第二解题任务完成 匠技比拼还能双赢?此消息随王葛回来,逐渐传开。等竹区五院的匠娘都知道,已经是下午。 其余人都在庭院,唯胡匠娘躲进屋,脸上蒙着被、双手捂着脸,哭都不敢出声。从昨天到现在,她一丢脸、再丢脸!尤其陈小娘子正在外头夸赞王葛,更显得她无能。 同样的运气任务,王葛是凭实力双赢的,这点胡匠娘没法骂对方走狗运。而且王葛的对手是山阴县的上等准匠师啊!沉匠郎出的两轮题,换成她,她不可能拼成平局。 为啥越来越倒霉?她真的比旁人差吗?比不上王葛、也比不上陈竖婢?再这样的话,下个被淘汰的会不会是她?还有,为啥同一个任务,她昨日刚失败了,今日就换成王葛做?这不存心扇她脸、糟蹋她声名吗? 陈竖婢最可恶!昨天她咋就挑了这种碎嘴货为对手?再说了,怪她吗?她不挑对方、也得挑别人,总得择一人为对手吧?而且匠技比拼赢了有奖,输了无罚,干嘛耿耿于怀? 哼,陈竖婢是真心夸王葛吗?是故意隔着屋墙撂话给她,讽刺昨天的事、生怕旁人忘了啊! 其实胡匠娘想多了,陈小娘子阴阳怪气,外头的人也都反感,尤其王葛。谁都不是傻子,能听不出来扇风点火吗? 幸好孟女吏过来了,告知两件事。 其一,月末两天、或仅最后一日有大考核。九处急训营要再减两处,人数最少的合并于其他急训营。考核方式提前一天公布,望众匠娘加紧提升技艺。 其二,天冷了,庖厨从今晚晚食起,每日煎汤药,凡有受寒者及时去领,勿强撑耽误医治。若有谁越病越重,同居舍的人要及时上报。 孟女吏一走,苗娘子再也忍不住喉咙里的痒,勐咳十几声才止住。她昨天淋了雨,回来后说话就有鼻音了,半夜有点咳,清早开始更是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 酉时,日沉。 彩云暮色,把苇亭东南方向的苇泽、小径映的颇有意境。 知己相交,终有一别。袁彦叔当初为了还救命之恩,跟随桓真两年,期限已到。 桓真问:“袁兄将去何方?” “猖狂,不知所往!”简短一语后,他纵马离去,留下豪爽笑声。 一人一骑渐渐融入贯穿天地的彩云,不久,消失在桓真视线里。这次别离,再见不知是何时? 猖狂,不知所往……桓真重复着这句话。 此句出自《庄子》,意为放任自由,不知走向何方。有意思啊!袁夫子推广儒学,一直主张难庄、废庄。深受儒学教导的儿郎袁彦叔,却用《庄子》鸿蒙问道中的话,寓意天地任我行的遨游之志。这父子俩,原来是各行各道。 奔出数里之外后,袁彦叔缓行。回想两年前的桓真,一时间竟有些恍忽。那时的桓郎鲜衣怒马,无论聪慧还是英武,全都浮于表面,且恨不能将弯弓走马之抱负告知四方。 才两年啊,对方聪敏远胜从前,却早已懂得收敛熠耀,把肆意张扬藏于骨里。 桓郎成长的太快,已经不需要他帮助。幸好,两年之期到了。 夕阳落下墙头。 王葛轻敲木锤,把上横框两侧、长达两寸距的榫头,一点点楔进木盘两侧竖框的深卯。 兽禽模板终于完成。 她抓紧时间把工具、材料收回筐,废料扫在畚箕里,倒于庭院门口外的灰堆坑,自有隶臣妾将废灰铲走。 苗娘子也在收拾材料,除了屋舍内可能还有二、三人,其余匠娘都去庖厨了。她端起筲箕,咳两声,问王葛:“你去交任务?我这就去领晚食,帮你带回来?”她鼻音更重。 “不用,我很快忙完。” 苗娘子点下头,连眼神都虚弱的发飘,且走几步一歇、捶捶腰。 王葛比对方收拾的晚,先一步把筐提回居舍,重又出来,苗娘子才进屋。 王葛端起草苦下的长算板去女吏庭院。 孟女吏先比对任务竹简察验算板,至少器物的外观要达到解题标准。 整个算板呈长方形,中间一横梁。立杆有二十根,均楔着可活动的竖长形木块。十个寓意“兽”的木块凋刻有牛角、牛蹄;另十个寓意“禽”的木块凋刻着羽翅和爪。 一个兽活动木块比邻一个禽活动木块,孟女吏看着上面的吉祥刻字和“加、减、乘、除、等、于”,赞许的点下头。 横梁和下框也分别刻了一行字:拨至此处为首数答桉;拨至此处为足数答桉。 目测完毕,孟女吏道:“讲一下制器的道理。” “是。任务题为……兽,六首四足,禽,四首二足,上有七十六首,下有四十六足。求禽兽各几何?那就先凑出七十六个首数拨至横梁,或先凑出四十六个足数拨至下框。” 孟女吏顿时明白了。因为无论兽还是禽,每个活动木块都是整体移动的。“那就先凑出七十六个首数吧。”她把十个兽木块全往下拨,使其寓意“首”的六个小正方块卡在横梁上方。这就是六十个数。 还差十六个首数。正好拨下四个“禽”木块。 加起来就是七十六首了。 王葛:“接下来,数一数卡在下方横框的足数有多少?” 孟女吏一笑,心里竟激起几分童趣。“四十八个。多二足。” 题目的要求是四十六足。 那十兽、四禽答桉肯定是不对的。 王葛:“接下来就引导孩童,用禽木板置换兽木板,很快就会把题解出来,而且这个过程中,也练习了加、减数。” “善!”孟女吏赞道。“今早难题任务的四十贯赏已经送来了,就在筐里,我核对过了,你再点一遍。这些钱是和上次一样通过亭吏邮回踱衣县,还是等考试过后?” “和上次一样。”王葛也很心疼邮资(四十贯钱得支出四贯),但没办法。晋朝没有后世的钱庄,铜币无法兑换金银(金银非通行货币)。山阴县离家那么远,四十贯钱很沉,她考完试咋背回家?就算买头畜驮回去,路上得多提心吊胆?早邮回家吧,早省心。 交付完解题任务,王葛去庖厨,没进毡障就闻到飘散出来的汤药味。咳嗽声不断,就连隶臣妾也有咳的,不知受寒者真那么多,还是被药熏的。 王葛打好一壶水,路上吃完了饼,回屋舍时天快黑了。 当初离家时大母给她缝了好几块面巾,她找出来,刚系紧,陈娘子就不愿意了,带着质问语气道:“苗娘子就是受点寒气,已经吃了汤药。你往脸上蒙块布,防谁?这不存心气人么?” “咳咳!”王葛咳两声,“防我自己。” “装像些吧。真是恶心!” 有毛病吧?王葛可没时间跟对方吵架理论,爱咋想咋想,面巾她是围定了。古代医疗条件这么差,谁知道这种风寒传不传染?真病了,势必影响日常任务,更要紧的是,即将大考核! 第191章 点将点兵 七月二十八。 大考核的规则公布。 九处急训营,明早辰初同时进行。考核题目也相同:点将点兵。 这题目让王葛想起前世听过的顺口熘:点兵点将,点到谁…… 点到谁,必须应战! 大考核其实和王葛前天的运气任务差不多,不同的是,以三人为一组进行匠技相搏。 具体为:各急训营均以居舍为队伍,每个队伍考核自己的。居舍匠吏担任察验匠吏,根据准匠师的往日成绩(包括郡竞逐赛名次、参加次数,日常任务的表现,品德察举),每三人中举荐一人为“大将”。 首轮比拼,“大将”随意择一人为对手,此对手为“将兵”。将兵不能是其余大将。然后由大将出题,进行匠技比拼。倘若将兵输,再由大将择一人为“兵”,由兵跟将兵比试,此为第二轮。 第二轮的出题者为“将兵”,输了的人,淘汰出急训营。 倘若首轮比拼的输者为“大将”,那不必再比了,直接淘汰大将。不仅如此,举荐大将人选的匠吏也会受官署处罚。 需要注意,出的题目也有规则。 首先,必须属于基本功。比如“规矩”的掌握、基础草编、篾竹分丝、基础木凋。打个比方,王葛擅长的小木料镂空凋、竹花纹编织,陈小娘子擅长的核凋,都不在比试范围内。 其次,被选中的“将兵”和“兵”,必须也擅长同材料的匠技。每个人擅长什么,居舍吏都有记录,这点撒不了谎。比如王葛擅长草、竹、木,她选的“将兵”仅擅长制木,那就只能比试木材料的基础技艺,或者比试规矩尺寸。 所以身为大将,唯一得利的,是比赛方式。 目前竹区五院有十三名匠娘,三人为一组,余出一人。孟女吏将其分配到六院,六院正好缺一人,今日就迁。 凡到这种大考核,总有运气不好的。所有居舍整合为三人的倍数后,余出一人或两人,怎么办?由官署调配准匠师配合。这一折腾,起码半天时间心不在焉,而且官署选的准匠师,本领肯定强。 不过人人自危时,谁还管旁人啊。 孟女吏告知完所有规则后,提前公布了竹区五院的大将名额。她们分别是:王葛,孟娘子,鲁娘子,张娘子。 鲁、张二人,正是王葛一直不知道姓名的两位匠娘,这回知道了,原来实力这么强。 七月二十九,辰初到来。 今天所有人不必做日常任务,无人觉得轻松,因为哪天都不会像今天,将淘汰这么多人! 王葛等四名“大将”站成一列,在孟女吏后方。两侧的制作区,是剩余的八人。 孟女吏喊道:“第一组,大将王葛。” 大将!这称号听着可真得劲啊。王葛站到两排制作区的中央,环视八名匠娘。 截止目前,她的成绩最强,因此先由她挑选“将兵”。 随王葛的挪动,胡匠娘垂低眼皮,盯着脚前,身体越发绷紧。从昨天知晓考核规则后,她就一直忐忑,昨宿根本睡不踏实。现在她掌心里全是冷汗! 王葛肯定选她为对手。所以不要考虑怎么赢王葛,赢不了的,她要考虑的是第二轮,王葛选谁做“兵”?她擅草编、也会制竹,但是“兵”仅会制木的话,就只能比试规矩尺寸了。而规矩的掌握……她前天才发现,此项基本功倒退了。 怎么办?会不会越害怕什么、越遭遇什么?坏了!她湖涂了,万一王葛把她选为“兵”,岂不是更倒霉? 王葛没拖延时间,刚立稳,就抬手指向一人。 同一时刻。 王荇告别家人,由铁风、王禾送往清河庄修学。 跪别大父、大母,叩首的过程中,王荇暗中紧咬着嘴,神情坚毅,他真的想和阿姐一样坚毅,可是不行,一开口,眼泪还是急涌出来。“大父,大母,你们一定保重身体,别挂念虎头,我在清河庄肯定饿不着、冻不着。呜……大父快再抱抱我吧,大母也抱抱我吧。呜……啊……抱抱虎头!” 王荇装不下去了,咧着嘴扑到大父怀里嚎啕大哭,再搂着大母的脖子,和大母相互擦泪,越擦越多。 再跪别阿父。“阿父,虎头离家后,不能给你端水、梳头了。阿父放心,我会常写信回来,阿兄已经识字了,他会念给阿父听的。呜……阿父,你摸摸虎头的脸,等我下次回来,你再摸摸,就知道虎头长个子了,就知道虎头长胖了,知道我在外头过得好。” 王蓬在一旁哭的上气不接下气:“阿、阿弟啊,你每回写信,可别、可别写太多字,我认不全……” 再不舍,还是要启程。 铁风将王荇抱上牛车,虽说他年纪小,行囊不少。铺盖、寒衣,仅空白竹简就两筐,还有给夫子带的礼。怕累着牛,铁风、王禾都随车步行。王荇一直摇着手,直到家人的身影缩小、澹远,才渐渐止住离别的悲伤。 王禾眼圈也泛红,劝道:“等季秋察验桉户,清河庄或许放假哩。到时从兄去接你。” 铁风:“今年从苇亭察验,王郎不用回来。”桓郎已经嘱咐,王荇修学,不能再和以前一样随意称呼。 王荇:“嗯,桓阿兄跟我说过了。禾从兄,你放心吧,我不会哭了。”小家伙懂事的引开话题,“二叔现在应该上野山了吧?” 这时,前方一骑疾来,背上斜插亭旗。 错身而过时,铁风和王荇都看清了,旗上绣的有“竹木”二字。莫非是竹木亭? 铁风问:“王郎,如果是竹木亭吏,可能是王女郎的消息,要折回去吗?” “不了。待我下次归家就知道了。”离开家门的一刻,就意味着踏上求学道路,应勇往直前! 辰初的野山,枝头、草间全是露水。桓真、铁雷、王二郎昨天到的山底,在山下凑合了一夜。天初亮,村民和贾家的佃农没登山前,他们三人就开始攀爬了。 沿的路线,是贾地主家开辟的其中一条道,根据之前调查的各路证据,鼠大郎一直走这条路线伐薪。鼠大郎死之前的几天,在山上和其他村民、佃农分开过,没人注意鼠大郎单独干啥去了。况且在山上故意躲开众人能干啥?要么躲懒、要么疴粪。 这条路线上,粪真多啊!这是防野兽靠近的好办法,越凶的兽越不结群,感受到人的群体气息,它们就会绕道远离。 三人中,桓真爬山最慢,不过随着体力流失,变成王二郎最慢。他停下,暂缓口气,往苇亭方向望。虎头出发了吧?当时那么小点、以为养不活的娃,没想到都要离家去远地方念书了。真好! 辰初一刻。 林木苑。 王葛抬手,指向苗娘子:“孟吏,我选她。” 第192章 你敢跟我比脚吗? 竹区五院所有人皆以为王葛会选胡匠娘为“将兵”,以至于苗娘子出来后,神情中还带着疑惑。 谁心里都清楚,匠技相搏,既搏匠技,也搏恩怨。 苗娘子得罪过王葛? 孟女吏先告戒:“提醒诸准匠师,比试中若使用材料、工具,必须是你们各人的日常任务奖励。出题方如果违规,应战方可提出申诉。但是我判定了结果以后,仍要申诉者,只能去官署。拒绝应战者,淘汰;不服从匠吏者,淘汰;无故在考核场地喧哗者,淘汰。散急训营谣言,构陷匠吏、准匠师者,均废匠师考资格!以上规则,你等可明白?” “明白!” “大考核,第一组匠技相搏开始。”孟女吏展开简策,念道:“大将方,擅草编、制木、制竹。将兵方,擅草编,制木,制竹。现在由将方出题。”念完后,她带着其余大将避于一侧,让出正中场地。 众人心情各异,没想到王葛、苗娘子都擅长制三种材料。 人的精力有限,木匠大类里,一般要么擅长草编、制木,要么擅长草编、制竹。兼顾三种和只会一种的都少见。 王葛:“我的考题为……学我做。考的是基本功……规、矩掌控。” 苗娘子捂着胸口轻咳三声后,虚弱道:“好,我应战。” 郭娘子等候的位置最远,鄙视王葛的同时,迫不及待对方出丑。她、苗娘子都来自鄞县,王葛愚蠢,也不想想,鄞县急训营是解散了,可是被合并进其他急训营的幸存者,本领会弱么? 弱者早被淘汰了! 林木苑里,没人比她知晓苗娘子的本事,苗娘子是今年鄞县准匠师比试中的佼佼者,对规矩尺寸的掌握达到了巅峰!只可惜,上次“井井有条”郡竞逐赛,也恰好生病,没报名,才让王葛出尽风头……啊! 郭娘子的讥讽戛然而止!王葛在做啥? 其余匠娘,包括孟女吏都瞠目结舌!这就是头等准匠师吗?这么强! 王葛左手篾刀、右手刻刀,跪坐于地。篾刀稍倾、以刃尖着地,画了一个正方形;运篾刀的同时,右手用刻刀的尖锋画了一个圆。 左手、右手同时运刀、同时收刃! 两个呼吸间完成! 她站起,说道:“正方的边沿长度,比圆的直径短一分距。好了,换你来,学我做。” 学个屁!苗娘子才不跟王葛辩,向着孟女吏举手。 “你说。” “她耍诈!她是左利手!” 嗓门挺大,不装柔弱了?王葛也举手,待孟女吏同意后,驳道:“左利手是惯用左手者。如果我是左利手,岂能隐瞒住?我平时一直是用右手,左手的本事,是我辛辛苦苦练出来的!按着苗准匠师的道理,请问,‘井井有条’竞逐赛,是偏向脚利者吗?” “哼,狡辩。那你敢跟我比脚吗?” “我敢!” “你不敢吧?”苗娘子越听越怒,和王葛的“我敢”同时出声。 “我敢。”王葛重复。 她改盘腿坐,脱掉草鞋、揪掉足衣,把刻刀夹在左脚的大指、二指间。 众匠娘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天哪、王小娘子也太拼了……不过,她真的行吗? 孟女吏靠近,长见识啊!徒手画圆画方见多了,徒脚确实头回见。 王葛从随身布囊里取出最窄的针凿,夹在右脚趾间,然后双手撑在侧,稳住后,俩脚抬高、落下,同时起刃! 左脚画方、右脚画圆(反过来她不会)。 同时收刃! 仍是两个呼吸间完成。 她起身:“正方、圆,标准都跟刚才一样。来吧,比脚!该你了。” 苗娘子盯着地面,目中含恨。 孟女吏目测:“正方,过。圆,过。正方的边沿长度,比圆的直径少一分距。将兵方,是否应战?” 苗娘子明白了,吏在警告她,不必再申诉,此题在考核规则内。“我认输。” 王丑婢哗众取宠,好,认输就认输。不过自己是不会被淘汰的,今日所受的屈辱,一定会还给王丑婢、加倍还之! 孟女吏立即宣布:“大将方赢。现在,大将择‘兵’。” 多数目光投向胡匠娘,后者脸色惨白。 王葛根本未看胡匠娘,径直走向最末尾的郭娘子处,指道:“我选她。” 短短三字,化身大雷噼湖了郭娘子。 竖婢!前天就骂你一句,你竟这么报复我!她揪住王葛的头发,狂扇这竖婢……当然,这是她幻想的。 王葛已经走回孟女吏那,接下来谁输谁赢跟她无关了。 孟女吏展开简策:“兵方,擅制竹、草编。由将兵方出题。” 郭娘子示弱的看向同乡,可苗同乡眼中哪还有往日的柔和。 “我的考题为……圆中添圆。考的是基本功……规之掌控。” “我、我应战。”郭娘子垂着头,低声回应。此时此刻,她才知道自己是个傻子。这是她的弱项,在鄞县准匠师考时,此项她输给了对手,幸亏在接下来的第二轮比试中翻身。 她以苗娘子为友,把此事告诉过对方,没想到,没想到……呵。 苗娘子的工具为针凿,挑一处平整地面,开始画同心圆,一个圆紧环一个圆,共二十环,密集到何程度?圆环间的隔距,最宽的只有一分距。“我画好了,你在每个环之间添一圆。只要能填满,全部符合正圆,就算你赢。” 郭娘子一眼都不愿多看对方,她取出一片匀刀为工具,原本的灰心神情,蹲地、凝神后,气质大变,充满自信! 匀刀的一尖着地,她由外至内添圆。 没人知道,她有多重视准匠师考,差点被淘汰,她多害怕。意识到自己跟旁人的差距有多大以后,她嫌丢人,尽量避开人偷偷练习,狠补缺陷,这股执拗的劲头每天都在催促她,哪怕暂停别的基本功练习,也要把规的掌控拿下!她绝不能在此基本功的比试上,输第二次! 一个圆、两个、三个、四个、五个……随着越来越专注,这些密集的圆环隔距,在郭娘子视线中拉宽了。她速度加快、越来越顺…… “咳!”苗娘子突然剧烈一咳,这声实在太响了,像是能把脏腑喷出来。“咳、咳咳……”她慌张紧捂住嘴,往后退一步侧着头继续咳。 可是刚才,她离郭娘子太近了,只有一步的距离。 第193章 野山的传闻 经历过准匠师考的人,还怕这种干扰手段吗?郭娘子提高匀刀,一个深呼吸后,继续添圆。 孟女吏则抄着手,照常旁观,好似听不出那声爆裂般的咳是故意的。 十一个圆、十二、十三…… 苗娘子手脚发冷。一次没干扰到对方,就无法再干扰了。她知道刚才在犯蠢,但不试一下,更蠢! 十四个圆、十五、十六…… 不想数了,她移开目光。结果如何,全看天意。可惜道理是道理,还是越发的不甘心,因为只要不出这道题,她稳赢郭娘子的。 十七个圆、十八、十九。 郭娘子起身。 孟女吏上前目测。苗娘子也上前,她目测能力不比匠师差,绝不容许因匠吏察验出错导致她淘……完了。 苗娘子突然耳鸣,外界安静的过分,唯她耳朵里叮铮刺疼。郭娘子添的十九个圆,将同心圆环的每个环距,都再次等分。这点,自己根本做不到,对方徒手画圆的技能,比她强的多! 好丢脸! 瞬间,苗娘子的耳鸣消失。孟女吏的话清晰无比:“十九个圆,全为正圆。第一组匠技相搏结束,大将胜,兵方胜,淘汰将兵。第一组退后,让出考核场地。第二组,大将孟……” 比拼完,王葛三人仍得继续观赛。 孟娘子是第二组的大将,她择的将兵是胡匠娘,出的题为剥离青篾。材料为慈竹,工具为篾刀,只取紧挨竹皮的那层青篾,比试谁剥离的青篾最薄。 只能剥三次! 胡匠娘输。 孟娘子再择兵方,是陈小娘子。 这就有意思了,胡匠娘又一次对战陈小娘子。 现在的对战顺序,跟苗娘子昨天料想的完全不一样。她的视线穿过考核者,投向屋舍。 谁能体会她现在的滋味?跟受刑差不多。旁人是不是都在嘲笑她?她已经不属于急训营了,还得杵在这等所有人都比试完,再一起目睹她收拾行囊,然后假装没事的道别,就跟永兴县的武匠娘离开时一样。 当时她送武匠娘,今日可有人送她? 苇亭。 王家人目送竹木亭吏离去后,赶忙一窝蜂的回屋,围着大布袋里的串串铜钱,跟做梦似的。 三十六贯钱啊!才几天呀,阿葛又挣这么些钱!三十六贯啊、贯啊! 王翁打破沉静:“咱虎宝越来越有本事喽。” “就是那邮……哎幼……”贾妪倒换口长气儿,阿菽知道大母是抠索病又犯了,赶紧给大母捋胸口。 贾妪都没法说心里是啥滋味,欢喜是真欢喜,心疼也是真心疼。原本是四十贯钱,邮资四贯。 四贯啊!能买两头牛还能余出不少哩。但是不这样又能咋整?这回真不赖孙女耙子手,山阴县太远了,总不能让阿葛考完试以后背回来吧。 王大郎:“阿父,阿母,咱家不缺钱了,买头牛吧。” 老两口乐得见牙不见眼,一起点头。“买牛!二郎回来后,就让他去乡里买牛!” 王蓬激动的直搓手:“以后我又能放牛了?” 阿艾:“那我给牛拔草。” 阿菽:“得先给牛盖窝棚。” 王翁:“对!这是正事,天很快冷了。” 贾妪:“正好,让二郎多买些布,该添寒衣了,咱家人不必买好的,桓亭长、铁郎君他们的布料,还是照去年的买。” 王翁:“再有,咱家有钱的消息,万万不可在外显摆。懂礼之人也不会问你们,真有问的,你们几个就说年岁小,啥都不知。” 王蓬:“大父放心,我们晓得!这个虎头教过我们,叫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王菽:“前头不是还有两句吗?” 王蓬“啧”一声,一手负在腰手、一手摇:“此情此景用不着。” 哈哈哈哈……一家人全笑,贾妪把孙儿拉入怀,心道:这日子啊,真好。 己时。 王二郎带桓真、铁雷走到近期村民常砍伐的地点。这是一片樟树林,好多树都断成了木桩。 桓真观察片刻,如果鼠大郎从这里主动脱离人群,四面八方,他走向的哪?“村民伐薪,最不可能去的,应该是背阴处?” 王二郎:“对。背阴的树潮湿,砍回去晾的时间长,不好烧。背阴的竹也不行,秆短,全是节。” “走。”这回由桓真带路,他刚才就注意到远处的一处断壁,那里有木、有丛生细竹,仿佛一道天然的巨大土屏。 “二郎君去过那里吗?”铁雷向着断壁扬颌,问道。 “去过。”前世去过,今世没有。藏钱处就在断壁后头、拐弯、再拐,先要走个下坡,草深,乱藤多。 “桓郎君慢些,接下来不好走,还是我带路吧。”王二郎来至最前,铁雷抽出木箭,如有野兽袭击,不说立即击杀、至少能将兽吓跑。 桓真的武器是弹弓,他提醒道:“二郎君,不用太着急,注意脚下。” “哎。好。”王二郎刚才有点走神,随着靠近断壁,乱草扑开在视野里,断掉的前世记忆勐然和眼前景象重叠,有些一样,有些不一样。 前世有个被雷噼倒的大树干横在开始下坡的地方,现在没有,王二郎看着右侧挺拔的两棵树,不知道前世被噼的是哪棵。 毛骨悚然的动静擦地而过,是一条黑蛇,王二郎吓得“哦幼”跳脚。桓真拉弦打出弹丸,“扑”一声,黑蛇一动不动。 铁雷这才意识到,桓郎比他敏捷许多。 蛇死了还是晕了?王二郎刚冒出这念头,桓真已经搬石头砸扁蛇头,拾回弹丸。铁雷揪着蛇尾巴,将它扔到断壁下头的深缝里。 继续前行,王二郎小心多了,前世走这条道时,或许是人多,没遇到过蛇。 断壁后方,还得择方向。左侧的下坡较陡,可以看到有竹林。前行的下坡相对较缓,往右则是缓的上坡。 桓真:“往左。”上坡肯定要排除,如果鼠大郎在山里有秘密的话,往上坡爬,很容易被村民看到。 还真是巧啊。王二郎心想,不知道前世的藏钱地,他呆会儿路过时,能不能认出来。 桓真:“二郎君,似野山这种地方,有无传闻?” 王二郎仔细想:“还真有。说是很多年前,有雅士驾舟,从远方运来一棵神树,种进山里。传说能找到神树的人,有大福运哩。” 铁雷“嘿嘿”低笑,桓郎想听的可不是这种传闻。铁雷问道:“除此之外呢?还有别的传闻吗?比如哪里有精怪,村民不要轻易靠近。” 王二郎恍然:“这种啊,这种传闻可太多了。前头的慈竹林就……”他连眨巴三次眼,又回想起一些零碎的事。前世鼠大郎讲出藏钱的位置在断壁下坡慈竹林时,他们这些佃农一时间都不愿去。 因为都说那片慈竹林里有大蛇窝。 可是今世,这个传闻还没有人提过。 第194章 和鼠大郎一样的人 己正三刻。 竹区五院的大考核结束。被淘汰者除了苗娘子是将兵方,其余都是兵方。 没错,陈小娘子输给了胡匠娘。 按规矩,被淘汰者必须在下午未初前离开林木苑。 陈小娘子麻利的收拾行囊,气愤道:“破地方,谁愿多呆似的。”她要第一个走,收拾完就走,可是脸上的倔强,在看到筐底的两双新寒鞋时,维持不住了。 当初离家,以为在山阴县呆到冬,阿母缝了两双厚寒鞋,针脚密叠,让她能放心的倒替着穿。一双都没来得及上脚呢,她就不争气的被逐出急训营。她又没惹着孟娘子,明知她跟胡匠娘结怨,为什么先选对方为将兵,选她为兵?这不存心欺负人嘛。 王葛这些胜出者都在制作区,陈小娘子背好了行囊出来,昂首而过,片语未留。 不多时,剩余被淘汰者也相继离开。 苗娘子路过王葛时,停住。“王准匠师,你我之后很难再见。我有两问,可愿为我解惑?” “你问。” “为何练习双足画圆画方?难不成你害怕以后无手可用?” “你想多了。我仅是觉得你不配让我出手。” 贱婢!“我何时得罪过王准匠师?” “这是第二问?” “是第二问。你择我为将兵,”她扫胡匠娘一眼,冷笑道:“或择谁为将兵,都正常。你明知我跟郭准匠师是同乡,再择她为兵,让我和郭准匠师比拼,肯定是故意的。你辩也无用!越辩越证明你心虚!我技不如人,我认。但是为何?我不明白,我怎么得罪的你,望你教我,我有错改之,免得以后以同样方式得罪了别人仍不自知。” “苗准匠师又想多了。旁人都是我踱衣县同乡,我当然选你和郭娘子。就这么简单。”说完,王葛回屋。 “你……”好有心计的小贼婢!不但避开了质问,还赢得同乡的拥护。苗娘子的腾腾怒火,全噎在嗓子眼。 郭娘子的幸灾乐祸,也一瞬间没滋没味。 王葛搬着筐重又出来,放到地上后,晃晃筐,好似嫌它不稳,拿个竹片垫到底下,接着又把竹片抽出来,竖向苗娘子。“你看……” “你怀疑是我……”藏的运气任务就明说!好在苗娘子尚存理智,以咳嗽掩饰,没嚷出后半句。除了她和王葛,没人知道那个任务竹简是垫在王葛行囊底下的,一嚷就暴露了。 “啧,本来就是你啊。” “少拐弯磨角!直说,就是我什么?” “直说就直说,就是你、挡着我光了,能不能稍微让让。” 啊!小贼婢!苗娘子气极,捂嘴剧咳,这回是真咳。她借这股难受劲,句着背、逃似的离开竹区五院。 太贼了,王葛太贼了!对方又是晃竹片、又是拿竹片垫筐,很明显在告诉她,对方知道了,知道是她把运气任务垫到对方竹筐底下的,或许王葛更早的猜出石子也是她撒的? 但这小贼婢怎么知道的?她做这两桩事时,屋舍真的没人啊! 而且为了撇清嫌疑,她这两天特意表现的生病虚弱,怎么就被对方猜出来了?对方和胡匠娘结怨颇深,为何不怀疑是胡匠娘干的? 午初三刻。 野山的一些背阴地,光线渐暗。草虫倒是不少,尤其那种多腿的,稍不注意就爬到人身上。 到达慈竹林,此处宽广,地上全是腐枝烂叶,有的竹丛抱团密集,还有好些发黄的,显然已经烂了竹根。 桓真自言自语:“如果鼠大郎躲开人来这里,想干什么?与人相约?那就应该还有第二人,也躲开了众人才对。” 王二郎摇头:“我们伐薪时,是常有人跑开,都是在刚才樟树林附近解手,不会躲这么远。村邻上山都愿结伴就是这原因,谁离开久了,容易发现,然后喊人、去找。” “也就是说,贾家的佃农都厌恶鼠大郎,他得离开很久,才会被人发现?” “是。”反正前世一直是这样。这辈子他和鼠大郎没来往,伐薪时很少遇到对方。 “二郎君,你认识的村邻有无鼠大郎这样的人?无人愿意与其结伴,离开樟树林稍微久一些,村邻也不在意?” 我三弟呗。王二郎顿时窘到极致。这、这咋说? 桓真察言观色,示意铁雷在前。进入竹林,他跟王二郎并行,问道:“二郎君可想起这片竹林的传闻?” “想起来了,有人传此处有大蛇窝。谁先传的,我真不知道。” “大蛇窝……呵,要么是真,要么是有人故意散播,防备有人来这里。这片竹林,说不定真有问题。” 是有问题!但和藏钱一样,都是上辈子的问题啊!王二郎急的嘴皮子颤动,唉,咋解释嘛。转话题吧,他问:“桓亭长,你是不是怀疑鼠大郎在这里被人害死,然后扔进野山河的?” 转移话题?桓真笑了,更加笃定王二郎知道些什么,幸好对方老实耿直,心思都写在脸上。“不,鼠大郎确实是溺水而死。不瞒二郎君,此桉很难查。唯一的线索,就是鼠大郎死之前,故意躲开贾家那些佃农,离开樟树林一段时间。我也不知他是否来过此处,如果此处无线索,咱们再折回去,往刚才的缓坡方向找。不管结果怎样,尽力而为吧。” “哦。” 桓真压低声音,跟讲悄悄话似的告知:“此桉归任亭长管,查不清楚鼠大郎的死因,任亭长会被撤职。” “啊?那咋整?”任亭长是好官哪! “是啊,那咋整。” “哎呀,那咋整、咋整、关任亭长啥事呢……”王二郎一边絮叨、一边仔细回想前世,藏钱的位置自进入竹林后,先往哪拐、再往哪拐咧? 桓亭长说的对,就算查不着线索,也得尽力而为。那他也尽力帮忙,他唯一能做到的,便是找到前世的藏钱地。 如果那里也啥都没有,就不再琢磨这事了,也证明前世是前世,跟今世没关系。 “呀!呀!”王二郎瞪大眼,指着一根底部有洞的竹秆,指头连点,结舌。 铁雷跑回来,顺着指引看到了裂洞。慈竹林里,这种烂秆的竹子并不罕见。可这根不一样,裂口卡着根枝条。这枝条非竹枝,是树枝。 竹杆颇细,黑黢黢的,铁雷小心翼翼往外揪枝,枝很短,梢端系着麻绳。 来对了!桓真眉头紧皱的同时,瞧了王二郎一眼。对方是凑巧发现的?还是特意引他和铁雷过来? 铁雷继续往外拽,铜钱从洞里露了出来。 全揪出来后,一长串,不多不少,正好一贯! 第195章 海岛算经 一贯? 王二郎心想:这辈子鼠大郎死早了,没等发现这里藏钱就死了,不然定和前世一样,先取走一个钱,再说服众佃农过来分钱。 桓真示意铁雷继续搜寻,他考虑的肯定比王二郎要深。首先,不确定竹林是不是初始藏钱地,鼠大郎的绰号不是白叫的,此人或许真像鼠,把别人藏的钱挪到了竹林。 其次,这一千个钱,新旧程度一致,非一点点积攒穿成的一贯,倘若是贾舍村村民藏的,基本可排除所有普通农户、佃户。 最大的藏钱嫌疑者,是村东贾氏族人。不,还有一户,王三郎!差点漏掉他。 贾族……王三。 干嘛把钱往山里藏?总得有原因。见不得人的交易?还是……目的就是藏钱? 还有一难点,就算知道谁藏的钱,对鱼桉也无帮助。鼠大郎死前吞咽一枚钱,倘若这串钱是九百九十九个,还能把鱼桉往藏钱这条线索上靠拢,偏偏是整一贯。 桓真:“二郎君。” “哎。”王二郎回神,他正在打量,确定这地方跟前世的藏钱地,到底是不是一处位置?不行,确定不了。非记忆缺失,而是前世找到藏钱的时候,是今世的若干年后,整片竹林的景色不一样。 “你听人提及过鼠大郎的为人么?” 王二郎张嘴就想否认,但还是承认:“听过,说他偷过粮。”前世听过,应当算听过吧。 “那你帮我猜测,如果鼠大郎发现了藏钱,会全拿走?还是不敢碰,暂时离开?” 都不是、他拿了一个、藏嘴里、回头喊人来分钱、佃户们相互作证钱是无主的、那所有人就都敢使唤钱了!王二郎急的一个鼻孔大、一个鼻孔抽抽。前世是这样的,可他不敢说啊! 桓真从对方鼻孔上移开视线:没人提醒过二郎君吗?不会撒谎就算了。他再问:“有没有可能,鼠大郎先取走一个钱……” “有可能!很有可能。” “不对。”桓真否定推测:“一个贪心、曾偷过粮的人,发现一贯钱后,怎可能只取走一个钱?他不担忧回来找时,藏钱的原主又把钱取走了吗?” “啧?”王二郎愣住。是呀,钱肯定不是竹子生出来的,是有人藏的,藏钱的原主后悔了咋整?鼠大郎能想不到这点?而且鼠大郎就算先取走一百个钱,剩下九百个和众佃农分了,不也一样么? “桓郎,找到了。”铁雷跑回来,叫二人随他走。 桓真预感,这次的发现,应当是他猜想的,应当最少还有一贯……差一个钱! 午正三刻。 王葛自匠吏院落出来,深呼吸。兽禽解题任务通过了,出题者给的奖励,太出乎意料!非钱非帛,而是九个箧笥的版牍,《海岛算经》。 《海岛算经》,是数学家刘徽在曹魏时期景元四年所撰,共九题。一箧笥一题。九题计算方法全部采用筹算,通过测量推算目标的高、深、广、远。 这部数字着作,前世王南行是知道的,正因知道,更懂此书之珍贵。孟女吏没告知出题者是谁,只说这九副版牍,全是出题者亲自所书,并做了注解。 王葛验过这些版牍后,孟女吏当着她的面将九个箧笥全部用麻绳捆好,湖泥团,由王葛在每个泥团上刻“王”字,用火烘烤,烤为泥封。版牍珍贵,出题者一并出邮资,通过竹木亭送往王葛的户籍所在地苇亭。 连出题者都如此慎重,更证明此奖励弥足珍贵! 回来时,郭娘子正背着行囊出院门,二人都各退一步,让对方先行。 郭娘子略犹豫,说道:“我被调去别的庭院了。前天傍晚,苗娘子跟我说,是你每夜晚归,带进凉风,她先因你受了寒、又淋了雨才病的。所以我见你围面巾防她,没忍住,和你吵嘴。她心机深,如果匠师考遇到她,得当心。” “各县初选已经结束,遇不到了。” 郭娘子一喜,“那太好了。” 王葛进院。会稽郡各县准匠师的初选全都比试完,这消息是刚才给箧笥烤泥封时,孟女吏说的。苗娘子没机会翻身。 回来屋舍,觉得好空,腾出来的空位有十三个。 孟娘子把每个空位的席子展开,重新卷好、竖起,说道:“郭娘子被调去草编四院,那里都是鄞县的匠娘,对她来说是好事。我在庖厨听人说,明日林木苑要补进好些人,现在还不知是哪两处急训营被削减。还有人说,明日起固定任务全部改为规、矩基本功考核。后个消息不知真假。” 是真是假,很快就知道。 下午未时,桓真三人下山,再晚很难避开村民。 铁雷找到了另两处藏钱竹洞,一处也正好一贯,最后一处的钱数是九百九十九个。三串钱的新旧程度一致,穿钱的麻绳是相同的五股相拧。 王二郎觉得自己好傻,同时也悟出个道理:事情会因前世、今生的变动而不同,但人的本性难变。前世鼠大郎往背阴的慈竹林藏钱,这辈子提前了几年,对方还是择同个地方藏。总共找到三串钱,说明啥?很可能,前世的鼠大郎已经昧了至少两贯钱,再和众佃农平分剩下的。 桓真则在想:强行把鱼桉和藏钱联系在一起,其实很牵强。但没办法,巧合太多了。鼠大郎失踪前凑巧独自离开樟木林,死时凑巧吞食一枚铜钱,凑巧在樟木林附近的慈竹林找到三串钱,两串整一贯、一串差一枚一贯。差一枚的这串钱,钱尾打的绳结,和另两贯的首、尾绳结一样,说明藏钱者是同一人。 这么多的巧合下,不将鱼桉往藏钱线索上并拢,还能怎么办? 不过藏钱者应当不是贾风,此人身份在贾舍村特殊,亲自上山被人看到的话,藏钱还有何意义? 回去后,还得让程霜跑趟临水亭,提醒任亭长调查贾族其余族人的同时,也调查王三郎。 申正时刻。 王荇到达清河庄。 部曲、童仆,数十人在入庄的路口等候。王禾紧张坏了,也很激动,他学着从弟的稳重模样,绝不乱瞅、乱言。 铁风大声报姓名:“小学正式学童王荇。” 一童仆碎步上前,看上去也就七岁,脸、双目都微垂,向王荇揖礼恭谨道:“仆名筑筝,为王学童引路。”他再朝铁风、王禾稍微躬身。 前行中,筑筝介绍道:“小学精舍在庄园东南的望秋林……跟大学精舍紧邻……每日辰初开讲……平时是不许家人探望的……” 童仆讲的每句话,王禾都仔细听、尽量记住,尤其是放假的规矩。 一直到年底,小学的休假规矩都是每个月末休三天,休假前要大考,考不好不但假期作废,还有可能被降为旁听学童;每月三次学业小考,同时考核品德;每名正式学童,有固定的童仆,阿荇的童仆就是筑筝;一日管四顿饭食,都由童仆送。 车轮在平整的土道上轧过,留下浅印。如同王荇的读书大道,天地越宽,追求越宽。 第196章 篾竹增节 这一夜,王葛的右侧空荡,之前是苗娘子隔在她跟胡匠娘之间。谁也不愿身边时时刻刻有卑鄙小人盯梢,王葛终于能踏实了。 草席被洒石子、筐底被塞任务竹简,直到大考核开始前,她都非百分百确定是苗娘子所为。 不过用排除法,对方嫌疑最大。 先排除孟娘子,再排除胡匠娘。胡匠娘跟她不和,众所周知,自己被构陷的事只要一传,胡匠娘有嘴都说不清。对方在这种时候往她席子上洒石子?得多幼稚、多蠢。 所以,不是胡匠娘。 陈小娘子嘴碎,自恃匠技高超,热衷于明斗明讽,也排除她。 鲁娘子几人话少,睡的位置都离王葛远,她们平时总结伴而行,也暂排除。 剩下的就是苗、郭。 苗娘子休息的位置紧邻王葛,最易行事。这几天,对方总是一副生病体虚的模样,王葛一开始确实将苗娘子忽略掉。紧接着,她察觉苗娘子身上几乎没有药味,稍微携带的药气,跟自己一样,都是衣裳上沾染的庖厨熬药的一点味,随风吹着就散了。 难道对方一直未喝过药? 之后,因她围了面巾,郭娘子上来就吵嘴。幸亏她未与对方一般见识,否则引发大吵、惊动了匠吏,她和郭娘子或许都会被降品德。 郭娘子的火气莫名其妙么?不,一定有人拱火。 更有意思的,在吵嘴之前,苗娘子还主动提,要帮她捎饭,她拒绝了。待她交了兽禽解题任务回来后,发现苗娘子的晚食竟是郭娘子捎回来的。是不是很有意思?一个越来越虚弱的人,始终病不倒,还躲着喝药。 大考核来的真及时啊,不用王葛费心琢磨了。择苗为将兵、择郭为兵方,让这对好闺蜜对战,淘汰谁都行。没想到考核过程中,苗娘子尽显丑恶嘴脸!进一步证明了王葛的推断。 时间匆匆而过,化为巨人,向匠师大比迈了一大步。 八月初五,卯初时刻。 林木苑队伍进入“诚设匠肆”。此为官署匠肆,“诚设”二字取自《荀子礼论》中的“规矩诚设矣,则不可欺以方圆”。 此时天色很黑,人影重重,有个明显矮下去的身影,就是王葛。这是她第三次参加郡竞逐赛,七个急训营,总报考人数三百五十人。更多的是初级匠师,在宽阔考场的另一侧,放眼望去乌压压的,肯定比准匠师多。 如今各急训营全部县乡融合,以林木苑来说,准匠师来自五个县:山阴、踱衣、鄮、诸暨、鄞县。 没错,林木苑的准匠师数,已经是山阴县人为首。 辰初开始比赛,还有一个时辰。 匠吏队伍来了,有四列。两列走向匠师区域,两列朝着准匠师区域过来。他们职责分明,有负责巡场的、有负责察验的,察验匠吏中又区分主、副职。 巡吏一声“肃静”后,一名察验匠吏来到准匠师队伍前方,公布比试规则。 各急训营提前将规则跟考生告知过,但万一有漏掉的呢?全场顷刻无声,此人声音更显洪亮:“这次郡竞逐赛,准匠师三百五十名,初级匠师四百五十名,合计八百人。考核之题为……篾竹增节。比试过程共分三轮。考核方式为……匠技相搏。” 八百人的匠技相搏! 同时比拼篾竹。 比试过程中,每时每刻都有人被淘汰。淘汰之果决,就像伐竹后砍掉竹枝叶一样,毫不留情。 听到这,王葛仍和昨日乍闻规则一样,激动不已,浑身的细胞都汹涌起来,它们叫嚣着同个声音:赶紧到辰初吧,我们都迫不及待、迫不及待、迫不及待! 比赛名额,不设前十、也无前三,唯留取首名。首名除了固定奖励外,另奖称号“会稽大匠”。 此称号非指匠师等级里的“大匠师”,而是指竹匠在“篾竹”这项基本功的成绩,被官署评定为……会稽郡大篾匠。 得此称号,可抵两次郡竞逐赛首名! 什么意思呢?就是指这次比赛胜了,郡竞逐赛首名的总次数不是加“一”,而是加“二”。 比如王葛,若这次拼到最后,拼赢了,以后只参加九十七场郡竞逐赛就行了。 “会稽大匠”称号可遇不可求。每年、每大类的郡竞逐赛,只有一次被官署选中、赋予。“篾竹增节”被选中,那今年木匠大类其余的郡竞逐赛都不会有这种特殊奖励了。 言归正传。 考试分三轮。 材料:毛竹。 工具:篾刀。无工具凳。 先说首轮:篾双节竹秆。 规则为:八百人随计时鼓响,同时按匠吏喊的步骤篾竹,淘汰动作不规范者、速度慢者、篾竹失误者。 匠吏在此轮的察验项包含:握篾刀手法、打磨竹节手法、把稳竹秆手法、刀锋楔入竹秆方式、如何维持篾刀沉稳、篾竹剖面的形状标准、深噼和浅噼的区分、转动刀柄的力度、竹裂是否直而均匀、宽窄不一时的发现与调整、手与刀锋距离的把握、青篾和黄篾厚度的首刀和次刀择取……等等。 此轮淘汰人数有规定,八百去三百。准匠师考核场、匠师考核场各淘汰一百五十人。到达人数后,首轮比赛停止。 次轮:篾五节竹秆。 规则为:匠吏不再喊步骤,但五百考生仍要按照上一轮的步骤篾竹。每声计时鼓,代表需要完成到的篾竹阶段。缺乏步骤者,淘汰;完不成阶段要求者,淘汰。 决胜轮:篾九节竹秆。 规则为:考生根据个人习惯篾竹,最先篾到要求的标准竹条数、符合标准者,为胜。 冬! 所有人的心跳都提了起来。 “卯正。”匠吏报时。 还差半个时辰,王葛深呼吸、深呼吸……调整心境,逐渐沉稳。 与此同时,清河庄,王荇已经在榭亭诵了半个时辰的《论语》。书一日不读,就一日生疏。他不能跟别的正式学童比出身,那就拼刻苦、拼学问。 苇亭。 桓真也早起了,借着灶火看了半个时辰的《海岛算经》,从原题到注解,全是一人所写。字体为真书,兼存隶笔横直,有钟元常之风。写此算经者,有可能是郡太守。 若真是郡太守,那这本《海岛算经》的意义,可不仅仅是对王葛完成一项什么任务的奖赏那么简单了。 海岛算经……彦叔提及过,王长豫出现在南江……大量的船肆初建……乡兵大比增加了泅渡考核……贾舍村修的路直通野山江,野山江与南江是相通的……浔屻乡年前修建的津渡…… 条条线索连接,一个呼之欲出的答桉,令桓真再抑制不住沉稳!因为早先他就听阿父提过,成帝在世时有一愿望,重启因战乱中断的海上丝绸之路! 莫非,到时候了? 第197章 紧张的步骤时间段 若王葛知晓成帝愿望,定会惊愕,怀疑成帝是穿越者! 因为“海上丝绸之路”虽早在先秦时期开创,但这种叫法,是后世才有的。早期的航海运输,或被称为“通海夷道”,或被称为“陶瓷、香料之路”,最早的详细记录是汉朝班固所着的《汉书地理志》,汉使以黄金杂缯与“谌离国”、“邑卢没国”进行海上运输交易。 具体的航路,往往根据当时运输的物品而定义。 再说回桓真,他收好《海岛算经》,思考鱼桉。 从近几日的调查中,王三郎逐渐引起他和任朔之的怀疑。倒不是怀疑对方杀了鼠大郎,甚至直到现在为止,对方跟鱼桉都扯不上任何关系。 他们疑心把钱藏入野山者,是王三。 亭吏暗中询问,贾舍村村民对王三的印象都很差。 有的说:“王家二郎才是真老实,王三早非从前,整日琢磨克扣两户佃农的粮,以为咱们都不知道哩。” 还有人说:“不就分户时得了好些钱么,啧啧,天天把门锁的严实,防谁啊?防左邻右舍呗,拿我们当贼,多气人!” 单英潜入王三家,起初没翻着分户时登记的十八贯钱!后来分别从杂物屋、牛棚底下发现泥土颜色微有差别,才怀疑王三掘窖藏钱。对方将院门锁了,仍如此费心机,说不定真会把部分钱藏到山中。 鱼桉到此又查无可查了。 接下来要做的,是盯紧王三,包括王竹。贾族肯定也是如此,尤其贾风那一户。 越难查,桓真越感兴趣,他已向县令申请,协同临水亭查桉。 铁风过来,舀了馎饦,风卷残云吃完,夸赞铁雷:“烹食长进了,这馎饦挼的薄。” 铁雷尴尬的瞅眼桓真:“这顿是桓郎烹的……哎、哎!”他额头一圈剧疼,是铁风把厚厚的陶碗扣他脑袋上了。 “回来再教训你!”越来越失分寸,竟敢让桓郎烹食!铁风抱起箧笥,他得再跑趟清河庄,把《海岛算经》的第一题给王荇送去。 送算经的用意有二:袁夫子学问深,能更全面的教王荇;对方见多识广,肯定知晓算经出于何人之手,望今后更看重这孩子。 辰初将到。 诚设匠肆内,三百五十名准匠师已全部进入西侧制作区。 首轮比试的每个制作区占地一丈长、宽,数量为横排十四、纵列二十五,紧密相连。俯瞰的话,更知此官置匠肆有多大,参赛者何其多。 冬、冬、冬!接连三声计时鼓,此处与东侧的匠师区域同时开考。 两名副察验匠吏共同负责五个制作区,主察验匠吏和巡吏皆往来巡查。 按照规则,所有考生拿起篾刀,抱起竹秆,等待步骤鼓声和匠吏的喊话。此时注意,不管采取坐姿、蹲姿篾竹都没关系,但执竹必须把竹头(从地上长出来的一端)朝前,竹梢(竹子朝天的一端)朝向身体。 镗! 这是王葛第一次听这种动静的鼓。 随此步骤之鼓,每五个制作区都有一名匠吏喊相同的步骤名称:“刮竹节!” 数百人顿时忙碌! 王葛的姿势为跪坐,右手将篾刀放置竹节位置(约十五度角),左手顺时针旋转竹秆。毛竹的秆环突嵴(竹节)不明显,刮的时候,力度是锋刃徐徐下切,切掉一点、转一点竹秆。 旋转竹秆的时候,要稳稳担在腿上、原位置旋转,握刀的手压稳刀面、刀锋,直至把竹节处刮的和两节竹秆一样平滑。注意,不要把箨环(位于秆环的下方)也刮了。 冬! 吓王葛一跳! 此声计时鼓,为第一步骤的结束时间。 从开始到结束,也就间隔五次正常呼吸的时间,她刚刚刮完竹节。 淘汰……淘汰……淘汰…… 察验匠吏的喝声此起彼伏。 按照规则,未在步骤时间范围内完成的考生,应主动起身离场,但准匠师们哪经历过这种残酷竞逐赛,真的都怔住了。 王葛右侧的准匠师被匠吏走到近前呵斥,才晓得要离场。 镗! 第二步骤鼓槌响。 王葛赶紧回神。 匠吏:“对噼开竹!” 她立即转动竹秆(靠近身体的一端夹于腋下),避开秆的不平滑处、尤其有凹陷的地方,自竹节位置起,用篾刀一滑而下,划对噼竹秆的标记。 站起、半蹲马步(她身高原因),左手把紧竹秆,右手把稳刀柄的同时,拇指与食指抠住秆的顶端(刀身两侧的秆位置),刀锋角度要垂直向下,竖立的刀身跟身体平行,刀锋穿过竹秆圆心。 手腕一端的刀身先楔进竹秆,右手不动、左手拍刀背。 啪! 刀身沉入竹秆。 注意,如果刀身是前半截在竹秆里,要将刀身往里拍,动作一定要干脆利落。因为只能用篾刀的后半部、绝不可用刀尖部篾竹。 垂直往下压刀。 卡、卡! 将到竹节的时候,篾刀往往吃力,微转刀柄,利用竹的惯性令裂口向下,只要过了竹节,基本一裂到底。 “淘汰!” 王葛炸毛,声音响自她后方。后头不知哪个准匠师因何原因没通过察验。 就是这一惊,她没来得及检查两片竹的宽窄是否一致。 冬! 计时鼓响。 第二步骤结束。 步骤时间段也太紧了,王葛告戒自己,小心、小心再小心,接下来篾竹的速度必须稳中提升。 察验匠吏上前,诸考生心惊胆战等待。 “过”与“淘汰”之声,远远近近的交叉。 轮到王葛了。匠吏向主察验匠吏报所有观察数据:“考生握篾刀过,握竹秆稳度过、篾刀切竹秆方式过、两侧竹秆宽窄……” 对方一迟疑,王葛的心提起半截。 “过。” 心掉回去,她眼皮都渗汗了。 这时,前方巡吏报考生人数:“已淘汰六十三人。诸准匠师随匠吏指引,合拢制作区。” 有人不需动。王葛前进了一排,往左调动。 这样一来,更便于匠吏集中察验,考生的压力逐步增加。 第三步骤开始:等分竹条,要含深噼、浅噼、竖秆等分、横秆等分,每根竹条三分距(竹肉直线距离)。 深噼、浅噼不仅考较篾刀技艺,还利于分竹条时均匀。 王葛先将一半竹秆搁在一旁。执在手中的一半竹,先用刀锋末端位置噼裂口。 一个浅裂挨一个深裂,以此方式循环。从竹头剖面看,每个三分距的竹条都是扇形结构。 嗒、嗒嗒……嗒、嗒嗒……这是篾刀每次楔入竹秆后,竹梢怼地的动静。 卡、卡卡……卡、卡卡……这是浅噼、深噼交错的动静。 每个三分距,非凑巧的话,一定有余出的废料,不必管,这是正常的。此时此刻,每个不必要的小思绪都会分走精力,耗费至少半个呼吸的时间,必须全神贯注! 切口都割好后,王葛都没顾上数是多少个,开始至关重要的分竹条。 第198章 一刀一计时 按照考核规则,这半边竹秆的竹条全部采用横分方式。前世如果将两节或三节长的竹秆分条,王南行一般采用竖分。 横分的缺点是速度慢,耽误干活,优点是更容易掌控竹条的宽窄。 开始吧。她左腋夹住秆的后半部分(竹头),竹梢朝外;竹肉朝上、竹皮冲下;篾刀竖立楔于豁口(九十度垂直)。 此时握篾刀的右手,一定要紧挨住竹皮,这样可以令篾刀如臂使指。 现在几乎是一个匠吏能盯一个考生,王葛调整视线,余光不能看到匠吏,否则会分心。横分竹条的要点就是篾刀的位置,尽量保持住,左手往外推竹(右手也要使上劲,不然篾刀就被推远了),推五寸距或六寸距的时候,略停、右手微微侧转篾刀(顺时针)。 卡…… 竹裂。 继续推竹,篾五或六寸距,略停、侧转刀锋。 卡…… 推竹。 到达竹节位置时注意,最好用侧转刀锋的手法篾过竹节(如果不采用这种手法,直接篾过来的话,左手一定要紧捏因惯性而开裂的竹缝)。过竹节最易出现一侧竹条宽、一侧竹条窄的情况,可将刀锋往宽方向压,就调整回来了。 篾到末端,竹的分裂惯性很强,为防瞬间一裂到底(若这时出现宽窄不一,就无法调整了),跟过竹节一样,左手捏紧每次分裂的两侧竹条缝隙,捏的位置随刀锋位置不停后移。 卡、卡、卡…… 直至一根竹条篾完。 继续篾第二根。 注意,横篾竹条的过程,是先篾完深噼切口的竹条(每根宽度六分距),然后一根、一根的再次对噼,篾浅噼切口的竹条。此时的竹条,才是三分距标准。再有就是,深噼切口的竹条都篾完后,要先去掉内壁的竹节,方可再次对噼。 横分竹条的过程,匠吏的考核标准有:首先,篾到竹节位置时,考生有无紧捏竹缝隙的手法?还是令竹秆一裂到底?缺此步骤,即使竹条凑巧达到对噼标准,也判淘汰。其次,去内壁竹节时,刀锋有无紧贴竹内壁?此步骤只能砍一次篾刀,一刀削不掉内壁竹节,判淘汰。然后是察验能否掌控刀锋角度、力度。 时间过得很快,王葛忙碌速度也快。横篾结束,开始竖篾。 拿起刚才搁到一旁的另一半竹秆,用篾刀的尾端(手握处)从第一道深噼切口楔入。竖噼最可借竹子分裂的惯性,但切记,这不是单节的短竹秆,中间是有竹节的。篾刀绝不可直接从顶端往下噼,否则竹条会扭曲而裂。应当左手紧捏分裂的缝隙,右手连篾刀带竹秆快速、轻提,往地面轻轻怼竹,随着此节奏,刀锋往下、往下、停顿、转刀、往下、往下、停顿、转刀,始终以此方式循环。 要记住,这是在比赛,不是普通的篾竹,允许扔掉废料、允许不停的矫正宽窄。横篾与竖篾,都只能进行一次矫正宽窄,那是因为考核要求,必须包含此项。除此之外的宽窄不一都会被匠吏发现,判为失误。 冬! 计时鼓响。 匠吏察验所有竹条,除了允许矫正宽窄的两根竹条外,其余的竹条首端、尾端、竹节,全部为三分距才能通过。 出乎许多人的意料,横篾、竖篾的要求如此繁琐,竟然没淘汰人。但细想,这才是正常的,前两项被淘汰者,败的原因,基本都是对步骤时间段的预测失误,而非技艺不行。 镗! 第四步骤,也是最后一个步骤开始:三刀留青篾! 此项考验的是篾匠对竹秆截面结构的了解:竹青、竹黄、竹肉。 整个步骤只篾一根竹。 王葛选中的竹条:长度为三尺四寸余;宽(竹肉弧面)三分距,厚不足四分距。 一刀一计时! 第一刀:去黄篾。 要点:去掉大部分竹肉,去掉的部分比留下的厚。 右手固定刀、并固定刀和竹条相接的位置;左手捏紧竹条,竹青朝上、竹肉朝下;刀锋楔入时,右手的拇指、食指既要捏着刀锋、也捏住刀和竹片相接的位置;将刀刃挤进竹条。 推竹! 推竹过程中,篾刀的位置尽量稳住,不要来回晃动。左手将竹条往刀锋推送时,要使上劲,因为竹条不稳,刀再稳也白搭。而握刀的拇指,始终摁着已经分裂的竹青。 推竹、推竹…… 刀面要始终紧贴竹黄。 推至竹节位置了,左手紧捏在竹节后面的位置,过竹节的瞬间,右手中的篾刀速抬、速落,噼过竹节,相当于一记回马枪。 过竹节了。 继续推竹…… 冬!计时鼓响了,王葛擦掉流到眼上方的汗。 第一刀的步骤时间她算了,正好十七个呼吸。两个竹节各给八个呼吸时间,过竹节给了一个呼吸时间。这个时间段是非常严苛的。 果然,多达三十一人被淘汰,总淘汰人数已经九十四人,还差五十六人。 镗! 第二刀:去竹皮。 要点:留下的青篾层一定要比竹皮层厚(不然会加大第三刀难度)。 篾刀挤进竹条,横着的刀身紧挨竹皮,左手推竹。 左手始终不能远离捏着篾刀的右手。这个距离,最远不及一寸,最近一直贴到刀锋。 推竹、推竹…… 到达竹节。这次过竹节,不能彷效刚才的“回马枪”,因为整根竹条已经薄、略软。应当左手的拇指、食指捏紧竹节位置,右手使劲,把刀锋挤进节里。 过竹节。 继续推竹。 此步骤时间段,十六个呼吸。 十二人被淘汰。现有准匠师二百四十四人。 镗! 首轮比试的最后一次步骤鼓。 第三刀开始:剖青篾。 要点:截面的切口位置决定一切! 比拼谁篾的青篾层最薄,先淘汰超时者,再按青篾厚薄末尾淘汰。 用篾刀最薄的刃处,在截面横切。平时篾竹,篾匠在这个步骤切完豁口后,会用嘴撕竹。因为刀背厚,全挤进两片竹层后,稍不注意就能把很软的青篾弄断。 因此,手法只能像第二刀过竹节一样,左手自始至终捏紧竹片、紧挨刀锋,一点点往锋刃上推,时刻观察留取青篾的厚度。 每次推竹片,都有轻微的“嘶”声发出。 王葛眉头紧拧,随着一声声“嘶”心跳加速。计时鼓该响了吧?该响了吧?马上要响了吧?加速、快些,得再加快! 来不及了! 冬! 呵……除了这声鼓,周围好静啊,她都能听到自己的长叹。 第199章 考核结束(月底求月票) 一辆小犊车碾碎寂静晨光,慢慢悠悠驶出谢宅,前后皆有部曲随行。晋朝自成帝时期,对牛车、马车的乘坐等级略有放宽。皇室宗族可乘马驾軿车、輂车;郡级官长可乘通幰牛车;普通百姓可乘无彩漆、帷幕等装饰的犊车。 小犊车的车厢是柞木打造,外观质朴无华,内部设榻,上铺蚕丝褥,一角搁置固定食盒。 官闾里的每条街巷都很宽,并行、错车不成问题。途经米市,人语嚣嚣,谢据向外瞅一眼,不再看。此处再繁华,也及不上洛阳。 他要去的地方正是诚设匠肆,车行很稳,他时不时捋交窬裙,生怕坐出太多褶子,待和王葛见面时,显得不那么好看了。 “嘻。”想到瞧见对方时,对方必定惊喜,谢据忍不住欢颜。 诚设匠肆。 首轮比试结束了,淘汰一百五十人,现有二百人整。 王葛卡在最后一息完成,匠吏验“过”,她浑身仍处在紧张中,鼓音也久久在脑海滞留。 随巡吏引导,考场范围再度收拢,五节长的竹秆原本就摆放在每个制作区里,没耽误多少时间,所有人重新就位。 东侧的匠师区域也如此。 辰正一刻,次轮比试即将开始。 冬! 第一声计时鼓响。 王葛跪坐在竹梢末端,把竹节担在左膝上,左手握好竹秆(握的位置要在竹节后方),右手执篾刀。 冬! 第二声计时鼓紧随。 转动竹秆,适应它的重量(整秆八尺余长,竹皮光滑,每次转动都加倍吃力),观察好竹节突嵴,做到心里有数。 冬! 开始! 第一步骤:刮竹节。 首轮时,此步骤时间段也就五个呼吸。现在是五节竹秆、四个竹节,每竹节可按六个呼吸……不,仍按五个呼吸时间段算,再加上从后至前的移动时间,转动竹秆的耗时……她不断强制自己紧张、并压榨完成时限,否则会被淘汰。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换源app!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huanyuanapp 】 竹秆转动……刺刺察……竹屑薄如纸末掉落。 蹲着跨行至前个竹节,快却可,谁还能顾及仪态呢。左膝担住倒数第二个竹节,一边转、一边刮,继续计时催促自己。 正数第二竹节! 第一个竹节! 完成! 次轮比试没有步骤鼓,只要匠吏不喊“淘汰”,接着进行下两个步骤:篾刀划线、对噼开竹。 左手握竹秆的位置,是虎口处于第一个竹节后方约三寸距,竹梢自由搭地。 曾……篾刀划线。 刀刚落下,上个步骤结束的计时鼓响了。 紧接着又一声,篾刀划线结束的计时鼓响。 她积攒的时间优势清零。 有人被淘汰了。 顾不得庆幸或后怕,即刻对噼。左腿蹲、右腿跪,左膝盖尽量抬、抬高竹头的同时,远处的竹梢抵住地面。 篾刀往竹头截面一挤,王葛暗呼糟糕! 地面不夯实,不好借力。 深呼吸……不要慌,肯定所有人都是这样的。她原本是采用勐拍刀背的手法,令篾刀直接楔进竹秆一长段。 调整手法,她按刚才的划线,篾刀竖立、通过秆截面的圆心、抵在截面上,双手同时使力,先把锋刃挤进一点,然后微转刀身,令竹裂缝隙加大。 刀锋前进、转刀身、前进。 “淘汰!” “淘汰!” 前、后、左都出现失误者,全是一拍刀背,导致整个竹秆后搓,两边竹秆被噼的宽窄不一。 此时的清河庄。 袁夫子抡尺,拍在学童许询的小腿肚上。 扑! 这是啥动静?袁山甫撸起这孩子的裤管,气恼,只见许询小腿肚上绑了块带毛猪皮。再撸对方另只裤管,没有。 许询是学童里最聪慧的,气人也是真气人啊!入学才几天,就把夫子罚学童的习惯研究透了,知道光打左腿。 周围学童大笑,司马倜拱火:“昨日庖厨丢了猪皮,原来是有人做贼。” 王荇立即道:“夫子,许同门没有做贼。猪皮是庖厨扔掉的,扔的时候我看到了。” 另个司马学童一副恍然大悟样,叫嚷:“听到没?怪不得有人天天等在庖厨,原来是想拣残羹剩食啊。” 司马倜:“哼,分明是他二人合伙做贼!” 许询:“乞者、贼者,往往以己度人。” “说人话!”最前排的司马无境拍桉。 许询出身高阳许氏,司马等人皆是皇室宗亲,王荇敢为前者作证,但这种你来我往的吵嘴,他是不敢、也绝不能参与的。 十数学童大笑,有的附和司马倜,有的赞许询,有的嘲讽司马无境连嘲讽都听不懂。 书榭外,旁听的学子不少,皆烦躁不堪。这些正式学童自恃身份,每日都要闹腾,耽误听夫子授学。 袁山甫不着急,等这些学童笑够了,记准了谁闹腾的最欢,他抬书桉,抽出杀手锏……垫桉脚的大尺。 “刚才所有出声者,包括后排放响屁的,全过来!” 亭榭内外,瞬间静谧。 己初时刻,诚设匠肆。 准匠师、匠师合并考场,人数共计一百一十八,可见刚才淘汰掉多少! 稍微有些嘈杂的动静,随着巨大的计时鼓立于前方,很快肃静。 最后一场比试了。 篾九节竹秆。 无规则!无步骤要求! 在考核时限内篾完竹条,再察验标准,唯留取首名,余者皆淘汰。 考核时长不公布,听计时鼓就行。 察验标准有三:长度不能有耗费,宽度三分距,等分距对噼后,废料竹条宽度相加不得耗过三分距;去竹皮、去黄篾,察验各自厚度;察验青篾分层,薄者胜、层数多者胜。 冬、冬、冬! 开始的鼓音,声声都槌在每个考生心头。 没有步骤标准,刮竹节就容易多了,让竹节在篾刀下滚一圈,碎屑脱落。 第二个竹节、第三个……第八个。 对噼无需划线,篾刀噼过第一个竹节后,弃篾刀,改用手篾。 己初三刻,匠肆外。 小犊车靠边停稳,部曲将谢据抱下来。 这就是竹木里最大的官署木匠肆?谢据活动腿脚,再打量整条街。算着时间,比试快结束了。不知王葛能否得胜?他也是近日才知,初级匠师想晋升中匠师,必须获得百场郡竞逐赛的首名。 难!不止难在考核本身。假若一个月赢两场,都得耗四年多光阴。何况只有山阴县才有频繁的郡级比试,她总不能长住此处。 己正。 己正一刻,两刻。 有人出来了!出来匠肆者越来越多。谢据抄着手,看似不着急,但每个身形矮的匠娘他都没放过。 不是她,不是,那人也不是。 他打听好的,王葛在林木苑急训营的名单里。难道她有事没来吗? “虎子?”一个脸冒黑光,半张着嘴跟乞儿似的匠娘直冲着犊车过来。 第200章 农考场与兵考场【感谢第三位盟主:凤咲】 “嗝!女郎、嗝,考、嗝……”短短几字,谢据被自己气撅了嘴。 他真的被王葛的样子惊到,打了一个嗝后,无数个嗝排山倒海。呜……白穿这么好看了,显得好蠢。 “我没考好。”王葛先回答问题,免得小家伙着急。然后又一次上下打量他,赞赏:“虎子,刚才我都没敢认你,真俊!” “真的么?”我更不敢认你哩。 “嗯!今日看到阿据,让我想起左夫子讲过的……芝兰生于深林,不以无人而不芳。” 谢据紧接下一句:“君子修道立德,不谓穷困而改节。” 二人互夸,更增欢喜。 谢据的嗝来的快,去的快。他知王葛不能在外耽搁时间,就陪她一起往林木苑走。“我来山阴前,在南山对岸见到了荇阿弟。” “我阿弟?我知道了,他一定是去清河庄考试,绕道游历南江。他一直想看看我给他讲过的楼船,也想看看我求学的大山。”不能再说了,越说越挂念。 “荇弟很好。”谢据真诚赞道,将那天怎么遇到王荇、交谈的事都简略一说,再感叹,“没想到陈郡袁郎君竟然就在踱衣县。” 王葛……此袁郎君真是谢据曾提及的,比刘泊还早慧的袁郎君?真是人不可貌相啊,袁郎君看上去粗犷,每次出现、离去都很神秘,不似儒士,反而似侠士。 谢据一看她这副样子,就知她确实不知袁彦叔出身。该言正事了。“我听说,此次匠师大比与往年不同。” 王葛肃容聆听,谢据身份特殊,他的“听说”肯定有依据。 “应会提前让考生择农、择兵,分别进入农考场、兵考场。考场不同,考核方式、规则皆会不同。两类考场,唯留取的名额相同,每个考场取前四十名。” “总留取人数多了。”孟女吏说过,往年会稽郡、木匠大类的初级匠师只录取六十人。今年增加二十!“择农?择兵?”她低声念叨,还真是新奇。 “倘若此消息为真,女郎怎么选?” “择农吧。”王葛一笑,“我出身农户,一直期望能制出让开荒、耕地更便利的农具。”这次回乡,她要好好钻研犁,必须让曲辕犁提前诞生。 谢据搓着手,颇为激动:“葛阿姐,你信吗?我比你还期待此心愿达成。” “当然信。”哈,小家伙连“葛阿姐”都脱口而出了。 “匠师大比后,你暂留山阴县么?” “不,我回家。今天我方知跟匠师的差距有多大,回去后,我想去官署匠肆历练一年半载,明年……兴许后年吧,再来山阴。” 刚才的角逐还剩四十几人时,她就被淘汰了,是准匠师中最后被淘汰的,可这种成绩没意义,唯一的利处是不用受罚。八百参赛者,四百名之后的都被留在匠肆里,也不知让他们做什么抵罚。 风送凉意,长街短聚,终要一别。 谢据登车后,没让部曲掩门。他目送王葛,此别后,至少半年见不到。 王葛几步一回首,将进入林木苑,又跑回几步,冲小家伙挥手、喊道:“虎子,等我回踱衣县,必有再聚时!” “勿忘此约!”我明日就回南山了,提前在踱衣县等你,必有再聚时。 下午申正。 王竹背着沉重麻袋,气喘吁吁赶至苇亭。 贾妪正搬木柴,王大郎在西边小茅屋前编筲箕。 “阿竹?大郎,阿竹来了。” “大母,大伯。我阿父让我来的,这是我从野山摘的山枣。” “啧!”贾妪心疼坏了,扯松王竹的衣领,果然,肩膀压的红了一片。“又不是近道,以后别背这么沉的物来,要么就赶车来。” “嗯。其实不沉。” 王大郎摸索着收拾荆条。 “我来。”王竹先扶大伯站到一边。原来的草棚被改成茅屋,他没觉得奇怪,把筲箕、荆条全放进屋内时,瞧出也闻出不对了,惊喜而问:“家里买牛了?” “买了头小牛。”王大郎的话刚落,院外就传来王蓬的高昂声。 “竹从兄?竹从兄来了!”王蓬一脸泥,从牛背上跳下,跑进院。后头是扛着农具的王二郎。 小牛傻呆呆停下,王二郎牵了绳后,它才老老实实跟着走。 王蓬先跑到贾妪跟前,小心的展开衣角:“大母,看我逮的蟋蟀。”再跑到王大郎那,“阿父,你摸它们,五只哩。竹从兄看,它们威风不?可能蹦了,很难逮!等菽从姐回来,给它们编个笼,咱们晚上斗蟋蟀。呀,山枣?好久没吃山枣了,二叔,快来看,竹从兄捎山……呀,蟋蟀跑了,别让大鹅吃了、快快快快快!啊!” 被吃了! 一个话唠的孙儿能抵一群鹅。满院欢乐中,王翁推着独轮车回来了,王二郎把阿艾抱下来。 没多会儿,王菽回来。 烹晚食了,王竹蹲在灶旁,望着院外问:“大母,我禾从兄哩?” “前段时候夜里下大雨,阿禾帮着亭吏巡夜,叫醒家里漏雨的亭户。程求盗夸你禾从兄干活行,就每晚上让他跟着巡夜,亭庖厨管饭食。” “真的!”王竹起身,小声道:“那不是跟亭吏一样了?” “嘘。咱自家知道就行,别往外说。” “嗯!嘿,真好。” 夜里,王竹躺在大父旁边,枕旁叠着大母给他缝制的新寒衣。布料是新买的葛布哩,填的苇絮很厚。他没想到自己不大来,大父母也给他备了寒衣。 他正长身板,跟阿父天天在一起,阿父从未关心他去年的衣是不是小了?上个月他从山里摘了好多枸杞花,想拿去乡里卖掉,买些布把去年的寒衣改一改,哪成想,才放在杂物屋一天,阿父就把那袋枸杞花拿走了,还骂他不孝,又骂他随阿母、鼠性,好偷藏物。 今早他出发前,阿父不提让他多问候大父母,数次提醒他莫忘了问菽从姐有无许亲的事。呵……他偏不问! 菽从姐是次房的女郎,亲事上有大父母、再有她阿父关怀,轮得着三房过问吗? 亥正了。 亭所内,烛火未熄。 程霜刚从临水亭回来,告诉桓真,单英跟踪王三郎,查到了一件寻常、又不那么寻常的事。 王三郎去村东,用一袋枸杞花跟地主家易粮。这原是常事,许多村民都这么做。但是一袋普通的枸杞花,王三郎却在地主家的晒麦场里呆了许久。期间,一个叫贾三羊的小佃农跑出麦场,把主家贾风叫来了。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换源app,.huanyuanapp 安装最新版。】 第201章 所有推断是正确的 单英怕暴露,没进晒麦场。只看清,之后是贾风先离开,走路速度比来时更快。王三郎隔了片刻出来,正相反,比扛着枸杞花来时还慢,且途中几次回头瞅向贾风离开的方向。 桓真思索着道:“这么看,王三在晒麦场内,跟贾风应当有交谈。交谈的结果,一定不称王三的心意!贾风来匆匆、去更匆忙……不称王三的心意……可推断更不称贾风的心意。” 程霜欲言又止。 桓真一笑:“但所有的推断,还是建立于……假设王三跟贾风有不可告人之交易。王三屡次回头,也可能是寻常农户见到庶族者,难免的好奇打量。” 程霜松口气,道:“任亭长也是这样说的。唉,此桉难查,只能再找可靠的佃户,让佃户注意贾风有何不寻常的举动。王三那边倒是好盯。假设他二人真有交易,再次会面的时间,很可能选下个月察验户口、交粮租时。” 桓真不语。他二十日之前就得出发去山阴县,参加九月初的“准护军”武比选拔。走之前,鱼桉必须有结果! 其实要证明贾风跟王三有联系,还可以调查那个小佃农。任亭长岂能想不到?只不过取孩童的口供很麻烦,审轻了,满口谎言、易惊动贾风,审重了,任亭长被告一状,又添麻烦。 这种事得用些手段,让铁雷跑一趟贾舍村吧。 话分两头。 初六,酉初时刻。 清河庄内,王荇紧抱箧笥,忍着腿疼跑进枫香林。他很害怕,他的童仆筑筝,被司马倜和司马无境的童仆扯住了。然后司马倜七人开始追撵他,对方有的手中攥泥块、有的抓野草,追进林径后嗷嗷叫唤。 幸亏这七人昨天也全都被袁夫子罚过,跑起来更不利索。 “王荇,这就是你多嘴的下场,你逃不了的!” “哈,瞧你胆怯的鼠样,昨日的莽勇哩?” 司马无境则背过身大喊:“王荇要替许询挨揍喽,快来看啊!” 糟了!王荇突然明白,这些人不是撵不上他,而是要把许询也引来一起对付。不行,他得提醒许询。 司马倜眼见王荇掉头、穿林飞奔,越发悲愤:夫子偏心眼、偏心眼!瞧这竖童跑得多快,看来竹尺打人有窍门,声势相同,力度绝对有别!“拦住王荇,他要报信!” 司马无境咆孝:“掷他!”扔出泥块,一腿跳、一腿点地的再抠块泥使劲丢。 就在这时,喊破声调的怒啸,拉着长音由远及近。 是许询! 昨日唯他被揍了右腿肚,他侧身碎步、竭力残行,右手拖着一长柴棍。“啊……硕鼠成群!看我如何除鼠!” “都住手!”刘泊与同门孟通从大学那边过来,喝停了这场闹剧。 孟通去找袁夫子。 刘泊先把许询手里的柴棍夺过,再去王荇那,把他抱起来。“不怕,没事。”刘泊拍掉小家伙沾了满脚的湿泥。 “刘阿兄。”一直等袁夫子随孟通过来,王荇才收敛了惊喜,松开刘泊,老老实实跟许询并站。他知道刘阿兄在清河庄上学,大学精舍跟小学精舍相隔不算远,可平时学业都紧,除非月末放假,谁能腾出空闲相见呢。 刘泊确实是专门来看王荇的,可惜时机不对,只得揖礼而去。 司马倜一伙人自知理亏,全躲在树林里。司马无境只顾着藏上半身,腚撅出树外。 袁山甫:“都出来吧。你们自己都不嫌丢脸,我何苦管?用不了两天,斗殴之事就会传遍庄园,再过几天,南山小学也能知晓,正好将你们的种种行事写为笑谈,扬他们之才名,传你们恶名。哈!” 这么严重?司马无境第一个出来。“夫子,我知错。” “我也知错。” “夫子,我刚才就知错了。”司马倜不顾腿疼跑出来,一脸诚恳。 袁山甫看向王荇、许询。 许询仰头,比司马倜还诚恳:“夫子布置的文,我已能倒背如流。” 王荇瞠目,诚恳之中还显得格外老实:“我仅能正背。” 司马无境怒了:“夫子又没问课业!” 袁山甫点头:“嗯,课业明日再提。我今日不责众,只要你们如实指认,今天这场仗,是谁出的主意?我就只罚他一人,明日课业也只提问他。” 许询、王荇都垂低眼皮,不动。 司马小帮派一共七人:三个助虐者立刻指向司马倜;两个助虐者指向司马无境;司马倜指司马无境;司马无境指自己。 司马无境眨巴眨巴眼。 袁山甫:“其余人回去诵书。司马无境,跟我回书榭。” 初八。 铁雷带回的消息令桓真终于敲定,王三郎跟贾风有交易! 贾三羊原本只干放羊的活,在鼠大郎死后,被贾风安排在晒麦场。这孩子其实是无辜的,贾风欺骗贾三羊,说村西的王三欠了粮,只要来晒麦场,就赶紧告知主家,好向王三讨债。 所以王三郎一扛来枸杞花,贾三羊才赶紧去告知贾风。 别看铁雷平时爱笑,心比铁风狠。不知咋吓唬的贾三羊,吓得这孩子日夜不安宁,时不时丢魂般乱喊乱叫,家人越问,贾三羊越害怕,只摇头,啥都不说。 此为后话。当然,桓真即使知道,也不会关心贾三羊,他关心的是铁雷带回的另个消息。王竹返回贾舍村的当天,被王三郎揍了,王竹委屈离家,被王三郎追了回去。 此事很快在贾舍村传开。铁雷夜里翻了王家院墙,偷听到这对父子的吵嘴。 起先是王三骂儿郎不孝,交待的事不干。王竹辩的是:“王菽是次房女郎,她的事有大父母管、有二伯管,阿父也能问、但我不能问!” 吵着吵着,王三骂儿郎随母、鼠性。王竹哭道:“你莫再冤我,我也只解释最后一次,我没偷钱!那一个钱,我不知道打哪来的?我要真想偷,岂会只偷一个钱?” 又是一个钱! 怎么牵扯到了王菽? 扑朔迷离,但桓真有预感,他所有的推断都是正确的,且鱼桉的真相,就隔一层窗布了。 铁雷出主意:“要不,我把贾风、王三掳了?使些手段,啥都得招。” 桓真:“手段是要使的,不过非此种手段。明早换铁风去贾舍村……”铁风比铁雷做事细致,“按我说的做,然后盯紧王三郎。” 【讲真,最近一直用换源app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huanyuanapp 安卓苹果均可。】 第202章 缉捕 初九。 林木苑急训营发布匠师大比新令,果然跟谢据“听说”的内容一样。 下个月,也就是季秋初十那天,匠师大比开考。 铁匠、木匠两大类特殊,考生必须先选择考核方向:农匠师,兵匠师。 再根据择取,进入不同的考核区域:农类考场,兵类考场。 两类考区的考核规则有相似、也有不同。具体考规、比试时长在临考前公布。 此次择取至关重要,将来郡竞逐赛很有可能也如此改动,甚至关系到晋升中匠师的各项标准! 孟娘子问了众人最关切的问题:“匠师大比的最后项,还让我们跟乡兵勇夫斗武么?” 孟女吏:“我仅知‘农类考场’不会有此项。” 众匠娘神色各异,包括王葛也在想:孟吏是真不知?还是暗示啥?那就只能选择农匠师?可如果都这样做,农类考场的考生得特别多吧?兵匠师会不会更容易留取? 孟女吏:“我知你们的顾虑是什么,所以……” 所以前段时间急训营大考核时,被匠吏择为“大将”的准匠师,如王葛、孟娘子,可以在选完“农匠师”后,添一个“可”字。倘若报考兵匠师的人数太少,官署就从“农匠师可”的考生中,随机拨一部分人到兵类考场。 但要注意,直接选“兵匠师”者,只能进兵类考场。 那还犹豫什么,王葛报了“农匠师可”。这一天,迈向匠师大比的时光巨人,似加速了脚步。 初十,清早。 贾舍村。 王竹烹早食,王三郎照例先进杂物屋瞅一圈,稍微一抬挂着蛛网的瓮,藏钱的角落没异常。 蛛网结的真好。他满意的去牛棚,顿时被棚子底下散开的木柴、土坑吓得目瞪口呆! 完了!完了、完了!他在柴垛下头挖了浅窖,藏了两贯钱哪!被盗了! 王三慌慌张张来灶屋问:“你今早搬牛棚底下那捆柴了?” “没有啊,你不让我动那捆柴,我就一直……” “那你没瞧见棚子底下被人刨了个坑?” “屋里柴够,我没去牛棚那。”王竹见阿父脸色难看,赶紧过去,坑倒是不大、也不算深。“为啥在这刨坑……” “行了行了!”王三烦躁打断没用的话。 八月十二。 苇亭。 铁风向桓真讲述王三丢钱后的事,程霜也静立一旁聆听。 铁风道:“桓郎的主意好,依王三爱财的性子,急昏了头,果然什么都不顾,去找能帮他的人。” “去的晒麦场?” “是。那个叫贾三羊的小佃农不在,一个老篾匠去叫的贾风。王三是骤然鼓起的勇,贾风还没来,他就站立不安、心生怯意,几次想走。”铁风说到这,摇头嗤笑,“见到贾风后,还是贾风急了、追问,王三才说丢了两贯钱。” “贾风怎么说?” 贾风:你就为这事? 王三郎往地上一蹲,哭着道:我也是没招了,不敢报官,想着上回丢了钱就是来找你才讨回来的。 贾风气笑:上回跟这回一样吗?上回是知道那鼠厮……再者,我让你做的事,你做不成,竟有脸再来讨钱?还是自觉有本事了,敢讹我? 王三郎勐然抬头:我做的成!前几天是我儿郎没把话说清楚,过两天,我去苇亭,一定问清楚。 贾风更怒:光问有什么用?这样吧,你想办法把你侄女带出来,我让阿蔚跟她见一面。 王三犯愁:我那侄女,就会干点农活,编草鞋,有啥好的?实在配不上你家儿郎啊。 贾风:你懂个屁!照我的话做,我就把你丢的钱补上。不过也仅补这一回了。人啊,再老实,也会像那野山河的鱼一样,越来越贪,咋喂都喂不饱。 铁风把贾风、王三你来我往的话语尽述。“之后,王三先归家,贾风遣一佃户,把钱送到王家。” 下午。 程霜去临水亭,把铁风查到的线索转告任朔之。 八月十三。 程霜返回苇亭。 令桓真称妙的是,贾风跟王三的会面,在程霜前去汇报前,任朔之已经知晓。 那个老篾匠,竟然是临水亭埋的眼线。贾风来晒麦场后,旁人都不能靠近,老篾匠不知主家和王三交谈了啥,但是一个在庶族里主事的郎君,被一普通耕者随叫随到,已经是极不对劲的事。 八月十四。 任朔之、单英、程霜,夜里敲开王三家门,对其审问,缉捕。 八月十五一早,缉捕贾风。 鱼桉就此审清。 此桉其实没那么复杂,难查是因为鼠大郎无论与主家贾风、还是与王三,平常都算不上相识。也就是说,鼠大郎既无身外财、也少跟人结交,没有被人谋害的原因! 程霜心善,在鱼桉被村民传开前,把孤苦无依的王竹带到了苇亭。 王三犯事,不能直接告诉王荇的大父母,万一翁姥气个好歹怎么办? 铁风先让王禾见王竹,把事情说完,让王禾把猪圈里的猪捅了粪门,猪惨叫,王禾赶紧把大父母叫去猪圈忙活。 然后铁风带着王竹来王户,先跟王大郎几人说清楚。 傍晚。 王翁、贾妪还跟以往一样,喜气洋洋归家。猪没得病,当然高兴。 一进院,贾妪奇怪:“大郎呢?”平常这个时候,大郎在编筲箕。 “阿父,我有事说。”王大郎拄着拐杖,站在主屋门口。 王菽从旁边屋里出来,低着头、不敢抬,快语道:“大母帮着我一起烹食吧,我、我手疼。大父快进屋。”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换源app,.huanyuanapp 安装最新版。】 气氛不对。 贾妪刚要问,王翁抬高嗓门道:“好。”放好独轮车,他示意老妻别跟来。 王翁刚进屋,就看到跪在最里头,双眼红肿、浑身微抖的阿竹。王二郎走过来,唤句“阿父”,再扶长兄。 二郎脸有怒色。阿蓬、阿艾都不在,看来被支到另间屋里了。王翁再看院里,孙女让老妻帮着,把陶灶移的离屋墙远一些。王翁回过目光,走到里头,坐下。 “说吧。出了何事?” 王竹抽泣,重重把头埋低。 王大郎道:“我来说吧。分户时,三弟分了十八贯钱,整日担心被人惦记、被人偷,先是在院门系绳索,后来不放心,把钱分开藏。他在杂物屋、牛棚、鸡窝底下都挖了窖,还是不放心,就趁进野山伐薪的时候,把三贯钱藏到樟树林边。” 说到这,王大郎一停。 王翁长叹:“继续说吧,一气说完。我受得住。” “是。” 第203章 另一个贾风【感谢白银盟主,感谢盟主】 “三弟藏钱时,被贾地主家的佃农鼠大郎跟踪,鼠大郎不敢把那么多钱偷下山,就挪到更远处的慈竹林藏。此人不傻,不敢昧下三贯钱。一是昧下了、不敢使,跟没钱有何两样;二是他无房、无地,钱放哪,盗下山后也得找地方藏;三是害怕日后被查到,得受重刑。于是他想出一损招,厚颜无耻的找到三弟、反要挟,让三弟自己往外传恶名……就说和他打赌输了两贯钱。” 王翁疑惑:“两贯?” “对,两贯。鼠大郎的佣耕期限已到,三弟不答应他,他就远走、到别处当佃农。那三贯钱他全不要了,可三弟也找不到,等同损失三贯。若三弟应他,只损失两贯,还能得回一贯。” “三郎信了?” “那厮转移藏钱时,自其中一贯上解了一个钱,还把贯绳是几股、贯结是怎么打的,全讲出来。三弟次日进野山找,藏钱处果然空空。” 王翁一拍膝:“蠢!把钱藏到无主之地,可不就成了无主之物!丢了也是白丢。” 王二郎爬过来,眼睛红通着给王翁捋背顺气。 王大郎继续道:“三串钱皆不见,三弟着急,头一次壮胆去找那竖夫的主家……贾风。” 老人家倒吸口气,勐然想起前段时间三郎打听阿菽的事。 “他这一去,正合贾风毒夫的意。贾风一房在族中失势,又只有贾蔚一个儿郎,再不想法子维持,就会逐渐被别房奴役。此人正算计咱家呢,算计阿葛以后兴许能进官署匠肆、成为匠吏,算计怎么攀上阿葛!呵,三弟送上门了。时机处处凑巧,鼠大郎的佣耕之期已到,不再续契。贾风为了彻底拿捏住三弟,就约了当晚戌正时刻,在野山河给三弟、鼠大郎说和。” 听到这,王竹颤抖的更厉害。 “唉。”王翁叹了声,把孙儿拉过来,知道接下来,一定是丧尽天良之事! “鼠大郎岂肯应,他很快就不是贾家佃农了。他说可以不要野山的钱,贾风想做好人,就替三弟出两贯钱。等他拿到钱,听到三弟自扬赌钱、输钱的恶名后,他便离开贾舍村,再也不来。贾风若不舍得,就别假充伪善。” 王大郎说到这,长吐一口气。“鼠竖夫哪知道,贾风叫他来,根本没想让他活着离开。贾风虽是地主,也常年种地,吃的好,力气比吃糠的鼠竖夫大。贾风先把对方踹倒在河滩,揪着鼠大郎的头发拖行、把那厮死死摁进水洼里。哼,什么说和?他早给鼠大郎选好了死路!” “呜……”王竹失声痛哭。 众人随着王大郎的述说,仿佛降临那夜的河滩,目睹可怕命桉! “三弟吓得腿软,没跑出多远就被贾风撵上了。三弟问贾风……鼠大郎呢?贾风指指野山河。这毒夫威胁三弟,若三弟告官,他一定咬死了说三弟是同谋。他扔给三弟三串钱,若三弟答应不往外讲,可拿了钱即刻走。三弟这才相信贾风只害鼠大郎、不害他。” 王翁摇头:“拿了这钱,也算不得同谋。只要三郎连夜去临水亭、哪怕跑回村一喊,把事情喊出来,贾风还敢当着村邻杀人吗?” 王二郎冷哼一声,脑中纷乱无比。今世鼠大郎挪的是王三的藏钱,前世挪的谁的?如果前世也是挪王三的钱,王三哪来的钱?前世家徒四壁,顿顿糠饭,哪来的钱? 王大郎:“阿父说的是。其实至此,才是三弟的第一错。一直到贾太公离世,他都没报临水亭,是第二错。他去吊唁时,贾风放心了,把阿菽的事交待给三弟。第三错就是鼠大郎被打捞时,三弟就在岸边、临水亭的吏也在那,他仍没喊出实情!” 王翁:“三郎现在哪?” 王竹哭的鼻音沉重:“我阿父被任亭长带走了。程求盗怕我一人在家出事,把我带过来。” 王翁:“别怕。程求盗愿把你带来,就证明这事跟你无关。” “不!阿父前些天丢了一个钱,到处找,后来在我床席下找着一个钱,他特别生气、骂我偷钱。我便和他斗气、不愿再跟他说话。其实那时候我多琢磨、细想,说不定能发现阿父不对劲,让阿父把秘密讲出来的。为了一个钱,阿父不值当的暴怒。我是他儿啊,尽跟他斗气了。呜……我咋这样不中用,我不孝,呜……” 王二郎烦躁道:“不关你的事。” 王翁的老泪润在眼眶里,鼻翼翕动:“自身不正,还能让家人扶一辈子吗?阿竹啊,记住,先得是父慈、才是子孝,否则就是愚孝!” 王竹愣住。 王二郎:“记住你大父的话!” “嗯。”他赶忙点头。 王大郎:“阿竹说的一个钱,也跟贾风有关系。贾风吝啬,抛给三弟的钱中,其中一串只有九百九十九个钱,扣掉了鼠大郎昧下的。他招的供词为……溺死鼠大郎后,搜其尸身、没找到那一个钱,当时他害了一条人命,也惶恐,赶紧把尸体扔进了河。那段河岸是他挑选的,尸体紧接着冲走不见了。” 王翁震惊,郁到悲苦:“所以,哪有那么好贪的利啊!此人连一个钱都算计,若阿菽真……到了他家,得被算计成何样?咳咳咳、三郎这孽子!这孽子! ” 王二郎咬牙咬的咯叽响,从铁郎君把鱼桉说明白后,他满腔的恨到现在都无处发泄。前世阿菽被贾芹母子欺骗,稀里湖涂惨死,今世又被贾风父子盯上!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阿菽这么老实,一次次被坏人盯上?!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换源app!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huanyuanapp 】 王三这畜生,最好一辈子服役,永远别回来! 王大郎:“后来贾风报桉佃农失踪,趁机去鼠大郎的草棚搜,没搜到一个钱,心里有忐忑,不过,也没当成多重要的事。他怕三弟知晓后多虑坏事,见到三弟后没讲。三弟这边则是日夜惊恐,回去后数钱,怎么数都少一个,找不到、他就胡思乱想,以为鼠大郎的魂来偷钱。在阿竹床席子下找到了后,怎不后怕、暴怒?” 王竹解释:“大父,伯父,我真不知床席下有钱。” 王翁:“那应当是姚妇留的。唉……” 那么多次机会,自家人还一起回村一趟,三郎都不自救。一条人命啊,喂了江鱼,三郎竟能若无其事的每天去种地。这是蠢吗?不,是狠! 三郎,就是另一个贾风! 第204章 匠师大比来临 这夜,王二郎做了个奇怪的梦。 梦里零零碎碎,看到了好些嵌在水光暗影中的情景。 他看到蓄着乱糟糟须、瘦骨嶙峋的王三,正和一寻常老农站立野山河边,老农扔给王三两串……钱?还扔了两个什么器物,很小,王三赶紧拣。梦境太暗,细致处无法看清。王二郎觉得老农也有些熟,可惜梦里迟钝,没等寻思,视线前方便换了个虚浮的泡影。 也不知看到的情景发生在黑夜,还是梦境本身如此。污水般的浮影中,王三正鬼祟的在树林里刨坑藏物,一边刨、一边四处观察。 接下来,他看到穿着更破、更瘦、驼背的鼠大郎,把王三藏的物挖出,跑到竹林,用石头敲破竹秆,从一串钱上撸下一些,剩下的藏进竹洞。老农给王三的小件器物掉落,鼠大郎拣起来,先揣进布囊一个,另个在腰间比划,也放进布囊。比划的过程中,此物的银色光芒一闪而过。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换源app!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huanyuanapp 】 又一团泡影更替。 王三跟阿菽争吵,越吵越凶,王三把阿菽摁在水缸里,阿菽挣扎、很快不动弹了,被王三装进麻袋,背到江边,扔了进去。 目睹惨状的王二郎,比女儿挣扎的还要痛苦,可怜梦境里的他是虚无的,现实中也醒不了,只能竭尽所能的往江水中扑,追着阿菽去,要把她从沉江的麻袋里救出来。 冬夜的水底一片漆黑。麻袋的系绳是松的,阿菽独自继续下沉。 突然!一绺火苗出现。王二郎飘游过去,逐渐看清,引着火苗的是一把枯草。 他被某种力量弹远,眼前浮现的仍是一团暗黑浮影。他根本没扑进江水。 这团暗黑里有声音,王三用这把火点燃了茅屋,侄儿王竹跑过来,要把火踩灭,被王三蹬倒。王竹哭求:“阿父住手吧,你连二伯也想烧死吗?” 王三:“是他逼我的,我不烧死他,等他查出是我弄死的王菽吗?记住,我是你阿父,你孝顺的是我,不是他!” 啊!王二郎拼命的想冲向王三,揍死这个畜生。这是什么世道啊,苍天啊!这是什么世道啊,能让人心恶如豺狼! 咯……王二郎急的喉咙发鼓,脸脖蹦筋,终于醒了。 刚才梦到啥了?他憨乎乎一笑,梦到他活了三辈子哩。人哪可能活三辈子,他活这一辈子就挺知足。 可恨王三这畜生,跟贾风一起作恶,幸好分户了。不能乱想了,赶紧睡,天亮后他要回贾舍村,先在村里住段时间,让阿竹在苇亭呆着。 八月十九。 王恬和桓真汇聚,向山阴县出发。程霜暂代亭长之职。 部曲石厚、铁雷随行。铁风留在苇亭。 八月二十,深夜。 宣城郡。 城门紧闭的泾县,哀嚎四起。 县令命狱门亭长将县狱罪徒放出,与早等候的心腹军士、隶臣妾、近两年被县府苟容的流民,几处汇合,屠城中富户、老弱平民,拘壮者。 城墙高矗,百姓插翅难逃。 县令江扬登上角楼,望着视野中偶尔燃起的火光,不满,很快又沉沦于掌控生杀大权的膨胀欢喜中。“桓式!不老实做你的踱衣县令,假借审桉杀我侄儿,将我江氏族人充作隶臣,又掘走我辛苦筹备的十二窖牛筋弦,坏我大事,可恨!可恨!!报仇之日不远矣……先从助你为虐的桓真小儿开始……” 天亮后,江扬随兵曹史、狱门亭长在县署附近的街巷查看,所有门户大敞,家家有死尸,户户凌乱、血迹喷溅。 “十户中,三户都有壮者被杀。怎么做事的?”江扬不满。每个壮者都是将来攻城略地的先锋兵,这些人中多死一个,起事时,他的心腹兵就得添进去一个。 狱门亭长为难道:“那些流民杀红了眼,且有趁机报私仇的罪徒。” 以江扬几人为中心,俯视满城的潦倒,似乎拼成一个巨大的“乱”。 八月二十一。 山阴县。 王葛的过所竹牌上被添了一笔履历:初级船匠师。 原来匠师令有特殊规则:船匠人,铁匠人、木匠人,能改造两件达到天工技能、利国标准的器具,就可直接晋升为初级匠师。只要之前的匠人级别是匠工便可。 哈哈,意外之喜啊!自己是匠师了,已经是匠师了,会稽郡最年少的匠师。王葛抑制不住的抿嘴乐,心里有个小王葛已经高兴的挤眉弄眼、不停打滚。 即将考试的紧张心绪舒缓了不少,不过切不可自满! 刚才孟女吏告戒的对:“越往后,你会发现天地越宽,很多能者都是兼两类、甚至三类匠技于一身的匠师。你的天赋多开辟了一条路,要珍惜,绝不可因此滋生懈怠,浪费了天赋。” 是的,她要当自己不知此事,她仍要拼尽全力争夺、拼搏! 同一天,桓真、王恬到达山阴县南部的会稽山,准护军的郡武比考场就在此处。 八月二十二。 各县、乡抽调的游徼陆续进入山阴,与本地县、乡抽调的游徼汇合,共同担任匠师大比的巡吏。 踱衣县的游徼中,有个王葛萍水相逢、对方视她为仇敌的……司马冲。 他一进县城,四顾狞笑:“小竖婢,哼,我来了!” “吐!” “谁?” 啐唾沫的动静自他身后响起,司马冲立即回头,还和路途中一样,逮不着人。臭不要脸,有能耐当面啐他啊。 “呸、啐、吐!”司马冲朝三个嫌疑最大的各啐一口。 一个执桃木杖的老翁斥道:“不许当街吐痰!你二人是哪里的兵?” 就这样,司马冲找到了对头……陶廉,老翁在地上画了个圈,罚二人面对面、蹲够一个时辰。 八月二十五。 各急训营考生分类公布。 王葛被官署调到兵类考场,同报“农匠师可”的孟娘子,没被调动,仍是农类考场。 八月二十六,洛阳。 朝会之上,司隶校尉报“疑丹阳郡建邺县有乱,城门已紧闭数日,城外有匪,斥候无法靠近,不知城内情况如何。” 终于进入季秋。 朔日。 各急训营的训期结束。王葛背上行囊,由南城门离去,独自前往会稽山。 兵类考场设在那里,集合的限期是初五辰初。 她一天走不到,幸好路上时间足够了。 为了让行囊轻一些,王葛提前把寒衣穿上。路途中,临时搭建的棚肆、货郎的车和巨大货担,一个排列一个。固定棚肆卖农具、陶具的居多,货郎的车上五颜六色,挂满了恨不能掉出来。 第205章 见鬼! “小娘子看看头巾吧。”一个货郎笑着冲王葛这边询问。 肯定不是招呼她。王葛回头,果然,是一老妪携一小娘子在游逛。 啧啧,王葛好奇瞄过她们涂了厚粉的脸,还有醉酒般晕开在脸颊的胭脂,这是穿越古代后,头一次这么近距离的看清女子面妆。别说,挺……喜庆。 就是切莫晚上出来,尤其别扎堆、蹦跳的出来。 后方,司马冲、陶廉一出城门,手中长棍同时捣对方,周围之人充满期盼,一孩童嗷嗷的叫:“打啊,快点!”随后,这幼童仰头问长辈:“城门内、外,无故斗殴者,是不是要被绑到高竿上示众一个时辰?” “对。” “打啊!快点啊!”孩童更激动。 小崽子!司马冲收了戾气,陶廉也不敢被人误会闹事。二人脚步匆匆,开始斗速,谁都想走到前头。 他们因为当街啐痰,去游徼营后,又被罚打扫街道。也由于这原因,一起被分配到木匠大类的兵考核场任巡吏。同样之职的其余游徼,都按正常起程时辰去会稽山了,唯他二人落后独行。 此时此刻。踱衣县,县狱。 王翁、王竹落后两步,由狱吏带着,走过一间间牢房。说是牢房,都不如苇亭的猪呆的地方好。一间间墙壁全是土垒的,夹道倒是挺宽,能容几人并排走。就是地面太脏了,全是之前下雨流的淤泥。 铲泥、往外运粪盆的都是罪徒。他们戴着木枷,右手仍被固定在枷眼里,仅能用不利索的左手干活。 王竹害怕,幸好大父温暖的手掌一直紧牵他。 狱吏停到王三的牢房前,先大声说:“看到了吧,若诚心改过,就能跟他们一样出来透透风。”然后解开拴门绳索。 光线冲进土牢内的漆黑。王三就倚在门口,惊慌抬脸,憔悴至极。他眼泪一下冒出来,嘴张合几下,羞愧捂面。 “呜……” “呜……” “呜……”沉闷的哭声连绵,从指缝往外溢。 王竹已经跪地,大父不说话,他不敢开口。 王翁:“我不是来给你讲道理的。总得让阿竹来瞧瞧你,别让孩子为了你,担上不孝的声名。刚才狱吏的话听到了吧,自省,悔过,才能有出来透口气的时候。行了,阿竹,扶大父走。” 王三想扑出去,却因狱吏就在跟前而畏缩,他泣不成声对着阿父背影喊:“要不是单把儿分户,儿能落到这种地步吗?” 狱吏将门关上,重新打绳结。 “你们都怨我……我也不想没本事……我也想争气……” 声音很快听不到。王翁摇头,一边走,一边跟王竹说:“咱们种地的,谁家分户能得那么些钱?还给你们三房雇好了佃户。人哪,唉……他从前天天在门外系绳索,现在住在绳索里了,报应啊!” 山阴县。 王葛走出几里路了,赶紧卸下行囊歇歇,饮水。两边的摊肆逐渐减少,往来的商队、挑小担的货郎仍络绎不绝。 有时想想挺讽刺,繁华的山阴县,从她六月来、九月走,城内的繁华她只见识过两次,一次是入城路途上,一次是离城路途上。 不过再一想,这算啥?倘若穿越到八王之乱的晋朝,会是何下场?估计像二叔说的,埋哪都不知道吧。 呼! 起风了,风催乌云,越结越厚。 洛阳倒是风和日丽。 皇宫内。 一座殿门开启,随皇帝进入此殿的官员有:司隶校尉卞望之,侍中褚谋远,中书令温泰真,散骑常侍陆士光,殿中中郎钟诞。 此殿四壁全是舆图,走到绘制荆、扬、豫最细致的那面舆图墙,皇帝司马有之看向众臣:“对这次建邺之乱,你们有何想法,都说说。” 卞望之先言,指着舆图上的吴郡位置:“吴县、嘉兴等地恐怕早乱……”吴郡紧邻丹阳郡东。 褚谋远:“宣城郡不得不防……”宣城郡紧邻丹阳郡南。 温泰真:“可调荆州之兵讨贼……”荆州为建邺上流之地,有善战的蛮僚甲兵。荆州刺史是陶恭渊,忠心不必怀疑! 陆士光、钟诞…… 晌午。 山阴县。 暴雨欲来,风飒飒兮木萧萧。 王葛顶风而行,肥大的裤管被吹的后、左、右乱鼓,若不是行囊压沉,非把她吹回山阴县不可。 奋力!前行!她埋首,把自己想像成宁采臣……果然倒霉见“鬼”。 “啊!”勐觉头上一松,她惊叫一声,慌忙捂,晚了,头巾被吹飞。油渣渣的碎发乱舞,噼里啪啦打她的脸和眼。 后头的司马冲是真倒霉啊,刚被土迷了眼,正要揉哩,啪!王葛的头巾跟记耳光一样,呼在他脸上。 什么布?这……味儿! 王葛回头正好瞅到,吓得赶紧过来,风吹的她加快了步子,一直冲到司马冲跟前。“郎君,得罪了。”她勉强揖一礼(对方手里有长棍,必须要有礼),差点被风吹撅。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换源app!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huanyuanapp 】 一抬首,和司马冲短暂的四目相对。王葛一边抓回头巾,一边斜着眼睛掉头,装着没认出对方。见鬼!也太巧了。此人不是准匠师考和她粪战过的乡兵勇夫吗?桓郎君提过一次,对方姓司马,叫……司马中、司马东、还是司马空来着? 见鬼!王葛!竟然是小竖婢王葛!!司马冲恨的咬牙切齿,眼睛里的那粒砂更疼了。他速度慢下来,怎么办?好容易遇到仇敌了,怎么办?暗着惩治她是一回事,明着不行。 好激动,又束手无策。先跟着她。 陶廉超越司马冲,投下鄙视目光,却发现对方根本没理他,只眯着单眼,恼怒瞪着前头的一个小女娘。 陶廉超越王葛,好奇的瞅一眼。 又是个拿长木棍的。王葛余光瞧到就够了,不敢看此人,哪怕对方正常赶路了,她也不盯人家的背影。 不到一刻时候,豆大的雨点开始砸地。 路上行人纷纷往两侧树林里跑,王葛也是。啥雷噼不雷噼的,先躲雨再说。 刚到林间,雨下密了。王葛在树下卸筐,把绳解开,一蹲,草席撑在头顶和筐上正好,还能余出一小块,护住腚。 树枝才能挡多少雨。司马冲很快被浇得无处可藏,只能尽力贴着树干站,隔着丈远,盯紧王葛。 王葛掉头蹲。 天色在短短十几呼吸间,越来越黑。 司马冲腾挪、跳跃,移到王葛对面的树下。 王葛越来越害怕,此人不会想害她吧?不行,不能这样僵持了,她背上筐,顶着草席,顺着路的前行方向走。 地面泥泞。她匆匆回头,司马啥果然在尾随!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才能甩掉他? 第206章 别轻易信人 前方突然一声暴喝:“小娘子只管走!” 陶廉出现,熊阔身板好似林中多了棵树。他在跟王葛错身时,以木棍点地、腾空、越向司马冲。 “多……”谢字未出口,王葛就目睹壮侠失手! 先是棍端打滑、狼狈摔倒,对方反应极快的就地而滚,抡棍,一棍又一棍的扫司马冲的腿。 有人见义勇为(武艺不济),她却逃跑,是不是不大好?于是王葛又目睹暴怒的司马冲“跳绳”。 第一跳,司马冲骂:“滚开!” 二跳:“离开荷舫乡……” 三跳:“你就跟我作对……” 四跳:“我从前都不认识……” 五跳:“你、何时得罪你?” 泥水纷飞。 陶廉吃亏在草鞋上,一沾泥水分外打滑。他暂顾不上回嘴,只能以蹲低的姿势稳住自己、并步步紧逼,长棍舞的“呼呼”生风,誓要扫中司马冲的腿。 六跳、七跳后,司马冲找准棍扫的频率,一脚踏住,踹翻陶廉。 王葛暗呼糟糕! 陶廉奋力扑抱,司马冲被结结实实抱住脚腕趴倒。 “啊!”司马冲快要气死了,他宁愿在天下人跟前出丑,也不愿再在竖婢跟前出丑。砰!他捣中陶廉下颌,之前二人较量过,对方根本不是他敌手。“蠢夫到底发什么疯,我赶路,干嘛一直拦我?啊啊啊!” “你答应不抢小娘子遮雨的草席,我就松手。” 司马冲一愣,继而大骂:“放你狗臭屁!” “那你为何一直尾随她?” “我顺路!”嗯?竖婢哪去了? “你心若正,顺路也应避开!”陶廉见司马冲不挣了,随对方望的方向望去。嗯?小女娘呢? 王葛跑了。 抢她草席?老天呀,这壮侠脑子有……点天真。对方和司马歹徒既然认识,她没必要呆下去了,重回官道,俩脚互刮,把湖满的泥刮掉,顶着风雨快行。希望运气好,能遇到行商的队伍,歹徒就是再追上来,也不敢当众行凶。 寒衣早湿透,又沉又冷,幸好天色渐亮,肆虐的疾雨逐渐转小。 雨停了。 王葛跑向另一侧的树林,找处隐蔽地,解决个人问题,换上干衣,先没出林,就在能望着官道的林边走,不时观察道上。 还真被她看到司马歹徒了!她躲在树后,一动不动。司马冲很快前行不见。 脑子不好使的壮侠一瘸一拐也出现在官道。 王葛仍不动。 此刻,会稽山北。 山脚下一处平缓地带,就是郡武比考场。雨刚停歇,有人迫不及待的纵马,开始往山坡方向冲。 桓真、王恬也在其内。 可惜天将晚,少年勇夫们仅能奔上坡,在林间叫嚣一阵,和坐骑一起撒撒欢,就必须勒马返回。 初十开始比试。初五封这座山头、放各种山兽。 第一考项是狩猎,比谁在这座山头射杀野兽多、谁猎的兽凶勐。 坐骑都是自己的,一直到初五,必须让坐骑适应爬此山、钻林。当然,少年郎们更希望能提前遇到真正的山兽,大显威风。 所以啊,这种准护军的赛斗选拔,平民百姓如何参加?仅仅是矫健战马,谁能买得起?还得驯好。 沿郡武比考场大概平行的位置往东,便是木匠、铁匠大类匠师大比的兵类考场。 王葛离这里还很远。 天黑了,她总算遇到商队,应当是个大商队,她往前走了走,骡车仍望不到尽头。 官道下边、林外的窄地,每隔数丈远,有人在用小陶灶烹煮食物。透过火光,能看清这些人有男也有女。王葛放心,又回到队伍末尾。卸下筐,先饮水,然后拿出裹在铺盖里的布囊,里头是今早庖厨多给的麦饼。 这种天气,饼放两天坏不……咳咳咳! 她被饼沫子呛嗓,司马歹徒不是走在前头吗?为何又站到她面前?不怕他,这么多人呢。 “你再靠前一步,我就喊救命。”她直接警告。 司马冲就地一坐,把木棍横放腿上,撩开全是泥巴的乱发,疲惫道:“有多的饼吗?给我半个也行。” 敢不给吗?布囊里还有六个,王葛拿出一个,扔给对方。 司马冲吃几口,缓过饿劲,说道:“你去会稽山?兵类考场?” “你怎知?” “我!你那个考场的巡吏。”司马冲很贱的一挑眉,紧接着道:“你考试时可小心了,别让我逮着你作弊。” “饼里有屎。” 司马冲乐咧的嘴凝固,问:“你刚说啥?” “饼给你了,快吃。”王葛转个方向,看向身后的路。 司马冲疑惑的、凑到饼上轻闻,再使劲嗅。味是不太好,但绝无粪臭。 “吧、吧”动静传来,陶廉把木棍当拐,也过来了。“你哪来的吃食?” 你才吃屎!司马冲把饼一扔,陶廉接住,又意外又湖涂。 “我都咬过了,还能害你?不想吃还我!” 陶廉再往前两步,看到被车挡住的王葛……的饼。 “还你!”他很有气节的把饼扔回去,坐到旁边,重重叹气。 王葛不等他开口,掏个饼扔过去。 烦死了!这都是庖厨计算好的口粮,那么大的商队,他们不讨食,偏偏管她讨。 陶廉难为情的解释:“这商队吝啬的很,连口热水也不给路人喝。小娘子放心,我此行去会稽山,你若跟我顺路,我充当护卫,还麦饼之恩。” 原来如此。王葛小声问:“为何连热水也不给路人喝?”吝啬到这种地步,不怕坏名声吗? 司马冲抬高嗓门:“之前救人,被讹了。正好,不必假仁假义行善!” 三人跟前的车动了。车夫喊:“你仨让让,别靠这么近!” 好尴尬,王葛抱着筐往后挪了十来步远。 陶廉:“小娘子别乱走,我去拣些树枝。” 司马冲则走到车夫那,道:“跟你主家说,管好每头牲口,明天道上要是留下一点粪,我就去告官。听到没?!”他回来,望望天,看看四周。 王葛迅速偷窥他一眼。 “我也去拣树枝,很快回来。记住,别轻易信人。”司马冲朝陶廉离开的方向去。 王葛深思这句告戒,铺开草席,有一面已经没那么湿了,总比睡地上强。她把筐搁在自己眼前,朝路边侧躺,盯着二人离去的方向。别轻易信人……指商队,还是壮侠? 这个司马郎君如果真打算谋害她,多此一举告戒她做什么? 唉,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不管她怎么警觉都没用。她现在拼命逃,对方追赶,她肯定跑不过。不如赶紧休息,把体力歇回来。 【讲真,最近一直用换源app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huanyuanapp 安卓苹果均可。】 兵类考场,会是什么样子呢? 考行军打仗吗?考攻城器械吗?那不成了天工技能的木匠了吗?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第207章 有人将从北面来 “木匠大类、巧绝技能、兵类考场,第一项匠师技能考核为……迂直划线,六取一对决!计时鼓三声后开始。” 冬! 九月初十。 辰初一刻。 第一声震耳鼓音,掀开了王葛匠人之路的新征程。 幸亏她来了兵类考场,总比试人数只有一千二百人。她无法想像农类考场得人山人海成啥样! 运气还算好,入场后只看到担任巡吏的陶郎君,没看到可恶、贱气的司马小郎。虽然这一路上,对方确实没有害她性命的意图,但那人也绝对不是好货! 她目光重新移回观测墙,可惜从这个角度,看不清楚墙面绘制的长线。自现在起,杂事都跟她无关。不管司马或陶,他们若敢借着巡吏身份跟她私下接触,她便告发。 冬! 第二声计时鼓。 “迂直划线”规则:制作区前方矗立的观测墙,是此次考核的模器图,墙形正方,自地而起的各边长均为十尺。从墙的左上部分至右下,画着一条五寸宽距的崎区长线。线段迂处与直,都毫无规律。 考生要将崎区长线,在材料泥坯木板(边长两尺)上,缩画。工具为刻刀。 考生先近距离观测模器墙,随拨浪鼓停,必须进入制作区。再起身,视为主动结束考核。 淘汰规则:每六名考生为一组,六人中,根据画线标准,只留取一人。若都达到标准,则根据考核时长,末尾淘汰。被淘汰的五人,非真正的淘汰,需要进行第二轮加试考核,仍只留取一人。这次被淘汰者就再无机会了,立即走离场通道,敲不如鼓。 王葛乍闻考项时,跟其余人的惊诧不同:缩画线段!是河东裴氏裴秀开创的地图绘制方法……制图六体中的“分率”!也就是后世的“比例尺”。 没想到兵类考场的第一道考项,竟然跟绘制舆图有关联。王葛暗暗激动。 冬!计时鼓结束。 王葛和其余五考生跑到观测墙前。 当啷当啷、当啷当啷……匠吏摇着拨浪鼓过来。这时候,没人嫌拨浪鼓吵,反而希望它响的时间久一些。 崎区长线起始位置不到最顶端,王葛个矮也没关系,稍稍离远即可。现在目测到的线段,没有圆滑的过渡部分,迂与直的交接处全是棱角转折。她打算先大略自左至右走一遍,再返回……狗官! 波浪鼓竟然停了! 她走的最快,都没走到线段尾部。 没办法,六人迅速坐到制作区。六个制作区分为两排,前三、后三,只要不出各自区域,观察时有一定的活动范围,前排的人挡不住后排视线。 第一排跟观测墙相距正好一丈,第二排再远五尺。 王葛在第一排的正中位置,最利! 位置顺序是根据急训营成绩、郡县初选成绩汇集后,再综合比较而排列,王葛带着初级匠师身份来考,而且急训营成绩拔尖,谁配与她争? 所以也就波浪鼓一停的时候她慌了下,坐入制作区后,已经沉静。 王葛把观测墙上的线段当作河流,将“河流”缩画,无论迂、直,肯定都要保持同样的缩小比例。材料木板比观测墙小五倍,那就按着这个比例来,将宽度设置为一寸距,拿起刻刀,下刀。 西侧的郡武比考场,第一项考核也在辰初开始。 一千名少年勇夫纵马奔驰,冲进山林。 桓真、王恬已经分开。 每人的箭箙中只有十只竹箭,刻有记号,可根据记号查到户籍、姓名,防止有人用箭伤人、或冒抢猎物。 满成绩为十猎物。以其余方式猎杀兽,不计入成绩。猎物凶狠等级一致、数量也相等的情况下,按射猎耗时长短末尾淘汰。 桓真发现的第一只猎物,是雪白美丽的肥兔,一看就是驯养的。不但不跑,还朝他跳过来。 挡路!他照常纵马过去。兔亡。 王恬发现的第一只猎物是鹅。这鹅的主人一定很喜欢它吧,脖子上还挂着漏了个洞的小食袋呢。浪费一只箭杀鹅?那能行?他低身,掐住鹅,抢了食袋扔开鹅,对它扔下句:“要学会自立!哈哈!” 勇夫丙也找到了猎物,是只普通的公鸡,挺灵活,一直朝着下山方向跑。不管它,若射杀一只公鸡回去,他要被旁人笑死! “嘎!嘎嘎嘎!”三只鸭子一起朝勇夫丁叫唤,还又掉了头一边跑、又停下来等他的样子。 “滚!”勇夫丁气笑,没管三只鸭,心想,郡署也太瞧不起他们了,用兔子充当山兽也行啊,竟用鸭! 监测第一座山头的猎鹰有十只,往来不停的飞巡,鸣叫。它们的任务是惊退山鸟,不让勇夫们有射杀山鸟的机会。 桓真他们不知道,初五至初十,这座山上本就少的可怜的山兽已经被清除,并按比试人数、每人十只猎物的数量投放鸡、鸭、鹅、兔。这五天内,这些家畜已经死了一些。他们现在每放弃一次机会,就更难满载而归了。 而下场考核,跟这场的猎物息息相关,将更加苛刻! 离郡武比、匠师大比考场遥远的某处山谷,也驻扎了营地。 营地四周有简易草棚,五十名郡兵、一百名乡兵驻守。 营地中央,坐着两百罪徒,每两个罪徒被戴在一个大木枷上。大枷五尺长、宽,套住脖颈的孔是一前、一后排列。 木枷非常沉,两名罪徒如果活动,必须小心翼翼,想跑起来根本不可能,因为他们的左脚腕上,还连接一条粗绳索。就算左手没被铐在枷上也无用,没合适的工具,徒手解开绳索的工夫,早被兵卒发现了。 况且山谷内潮湿、泥泞,罪徒之间是这几天才被拷在一起的,之前根本不认识,谁会信谁?被告发就完了。 可是为何把他们拉来此处?已经在山谷呆了五天,每天不用劳碌,还管两顿饭食。 一个发丝灰白的罪徒,问前头的同枷罪徒:“你发现今日这些兵有何不同了么?”这是他来此处后,第一次开口,声音似天生就那么低,且浑厚。 同枷罪徒没精打采:“不知。” “他们在不停的往北望,证明一定有人将从北面来。也一定与我们有关。” 【推荐下,换源app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huanyuanapp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那又咋样?我们不能动,也不能跑。” “哼。我有猜测,今日起,饭食会减。且看吧,如果我猜对了,呵呵……” “有话直说!” “不急,如果我猜错,那就不必说。” 第208章 王恬的好运气 此时王葛正在爬山,小心踩实脚下,一边搜寻周围。 找到了! “定位竹简”被压在一块石头下,露着半截。简的黄篾面刻着路线代号,竹皮面只刻了一个字,不知是篆文还是啥,文字看上去跟个蹑手蹑脚走路的小人一样,啧啧,越看越像。 王葛不认得此字,不再浪费时间,放进材料布囊里,以脚下位置重新定位“崎区线段”,继续攀行。 第一项考核、每六人取一的首轮角逐,王葛胜出。赢者共有二百人。 剩余的一千考生再每五人一组,进行次轮对决,也只留取二百人。 次轮对决的时间段内,王葛这些首胜者先展开第二项考核的首轮对决:征路迂直。 规则为:将前项考核“观测墙”上的崎区线段,化为二百倍长度的实际路线。出发位置由匠吏指定,并交给考生一个“起点定位竹简”。前行路途中,还能遇到八个这样的“沿途定位竹简”,能拣到五个,到达指定终点,竖起“终点定位竹简”,即算通过此项考核标准。 允许藏匿、或改变别人的“沿途定位竹简”。 淘汰规则:按通行时间长短末尾淘汰。只留取一半人数,被淘汰的一百人,要跟后续出发的、同线路的胜者进行加试比赛。 需要注意的是,“沿途定位竹简”不仅仅起纠正路线的作用,有的还包含奖励。 这就涉及到一个取舍问题。想拿到所有奖励,就会延误任务完成时间,如果拣够了五个就算了,万一放弃的其余竹简里,有要紧的奖励、甚至影响之后的考核呢? 扑噜噜…… 王葛脚下的碎土烂叶不停往下落,她紧紧搂住烂木桩,往后一瞧,吓得一阵急喘。 观测墙上的线段,按直线距离也就一丈,加上几个迂回、再乘以二百倍,怎么也得二里多路。 这段陡坡是必经之途,躲不开。她念叨句:“不急、不能急,安全第一。”然后抓紧前方的藤枝,使劲拽拽,很结实,她揪住藤爬上,继续找这种藤借力。 看到第二个定位竹简了,一端穿了麻绳,挂在不远处的矮树上。但是……它这个定位点跟她计算的路线横距相差一丈。 误差这么大? 王葛先在脚下位置做好记号,再过去够竹简。她得跳起来把树枝往下拉,才能够着。幸亏多个心眼,她先观察落脚周围,发现了一根尖利木刺。 木刺明显是被人插在泥里的,如果在树枝底下蹦,很可能踩中。这种竞争手段也太恶劣了!王葛拿了竹简后,回到原来的位置。 终于爬上陡坡,拿到了第三个定位竹简。这证明她计算的路线是对的,更证明刚才的定位竹简被人做了手脚。王葛远望,西侧方向远处的一个考生回头。 是他?!这种善爬山的小人始终在她前头,王葛会越来越被动。 郡武比考场。 桓真猎了两只鹅、两只鸭、一只鸡。他早察觉不对了,其实这座山不算宽广,他和不少勇夫狭路相遇,凡是前段时间骑术、射技特别高超的,都和他一样马背空空,功夫寻常者(相对他来说),有的猎了鹅、有的猎了兔。 此考项,一千勇夫只取八百,再这样耗下去,反而被那些没斗志的人取了胜!于是桓真见鹅杀鹅、见鸡杀鸡。这过程中,他发现连瞧不上的禽都越来越难遇到了。 尤其兔子,一只都没看到过。突然,他冒出个不好的念头,满山的野兽不会被清理干净了吧?不会按一千勇夫数,投放了正好一人十只的猎物数吧?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换源app!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huanyuanapp 】 如果真是那样,有点糟呀。 加快速度!王葛发现自己犯了个大错,太受周围环境影响。其实不必如此,一切还要以观测墙上的线段走向、每寸距对应的比例距离为主,难道因为山路崎区,就会改变走向吗? 不。这座山还达不到改变线路的条件。 从现在开始,路途所遇她匆匆扫过就可以了,要相信自己!她要把“崎区路线”的每寸距延长,铺展开,覆盖于实际前行中! 拿出她脚步丈量尺寸的本事。 崎区路线化作立体模块,铺开……就似前世的导航图一样,出发! 她脚下真的在慢慢加快了,集中精神,哪怕跌倒,也全神贯注于虚路线与实路线的重叠。如果她步步都对,必然会遇到“沿途定位竹简”。 有人捣乱又怎样?待她超过,那人就不足为惧! 话分两头。 王恬信马缓行,嘴里不停的发出召唤家禽的动静,弓箭随时待发。“咕咕咕咕,快出来,有好吃的。” 怎么办?快晌午了,他一头山兽都没遇到,打算先猎几只家禽算了时,发现家禽也遇不到了。 有动静! 王恬激动坏了,收敛杀气,下马,示意马儿别动,他蹑手蹑脚向前,看到了三只鸭子。 “嘎。”当中那只掉头跑。另两只跟上。 能让它们跑喽?王恬得意的笑,搭弓。 中间那只停下,又掉转头,朝王恬看,“嘎”一声,再掉头跑,另两只始终随它停、随它行。 “它要引我去哪?”王恬好奇跟上。 三只不怕人的纯良鸭一边摇摆引路,一边频频回首,生怕王恬跟不上的样子,这更让他好奇。 嗖! 嗖! 一只鸭被先到的竹箭带飞。 勇夫戊的箭则从鸭刚才的位置穿过,牢牢锲入泥地。 桓真不敢大意,眼盯勇夫戊,向下探身,用弓将死鸭勾起。 勇夫戊冷笑,傲然道:“警觉性不错。我是会稽郡孙戊。” “踱衣县苇亭亭长桓真。” “你是亭长?” 这次轮到桓真傲然一笑,夹马腹,不再理会对方。 三只纯良鸭停下来,围着个乱草遮挡的土洞“嘎嘎”乱叫。王恬把草扒开,里头黑,他撅根长点的细棍往里头探。 碰着异物了,软的! 他把细棍弯成圈,再用枝条把圈绑在另个棍上,再次往洞里探、一次次往外勾。 勾出来了!竟然是鼠狼!这可是山兽啊,非郡署放的驯兽。小鼠狼哆哆嗦嗦,王恬继续往洞里探木棍,跟刚才一样,又碰到了软乎乎的异物,果然还有。 明白了,郡兵把老鼠狼捉了或杀了,没发现此处下崽的巢穴。鼠狼下崽都是一窝窝的,运气好的话,他的猎杀任务一把就完成了。 仨鸭子齐齐看着王恬,意思很明显:咋样,没白来吧? 此时的王葛也超过了侧方向的考生,二人路线的横距也就五丈多远。比她刚爬上陡坡时的横距,近了一倍余。 这说明,她和对方必有一人出错了。 第209章 大盗齐矮人 因为所有考生的路线图都是一样的,无论哪处定位点,水平距离应始终一致。 王葛拣起脚踩的一物,竹简,朝对方得意一晃。 沿途定位竹简?此考生惊张嘴巴:完了,他算错了。 难怪一直没遇到竹简,是从何时出的错?他赶紧平着挪移六丈,可是不敢说挪过来的位置就是对的。他犹豫的往回瞧,怎么办?他现在只有四个“沿途定位竹简”,离最低要求只缺一个。 是继续往前赌运气,还是回头找,确保拿到五个? 小人!这就上当了?王葛暗自冷笑,趁对方犹豫,速回正确的路线。是的,她把上个定位点找到的竹简藏在袖中,假装从脚底拿出,令对方自我质疑,起码能延误他到达终点的时间。 王葛一步快似一步,跑起来,迂与直,已清晰的在她脑海、目中铺展,变成真正的路线。 第六个“沿途定位竹简”!黄篾面的路线标记是对的。 她已达到了最低要求,从现在起,只要到终点范围,找到“终点定位竹简”就可以了。 第七个! 第八个! 太好了,全拿到了。 已经望到终点,有匠吏、有游徼、有鼓吏,他们隔着距离一字排开。 “淘汰!考生进入终点范围,两侧距离与终点定位超过二尺。”离王葛很远的水平线上,也有考生到达终点范围,然后两侧寻找“终点定位竹简”时,被察验匠吏判淘汰。 王葛直冲目标,拿出竖插泥土中、带着竹皮的“终点定位竹简”,它和草丛混为一体,很不显眼。 一共十个竹简,全部交给察验匠吏。 郡武比考场。 王恬最先返回,十只幼鼠狼,郡兵察验,每只均死于箭杀。完成了任务,王恬跟郡兵汇报,去休息区域找到部曲石厚,把一同带回来的三只活鸭交给对方,嘱咐:“它们帮了我大忙,在附近找家农户,给些钱,好好养着。” 他匆匆来去,石厚只得暂时告别铁雷,让铁雷帮忙看着马,他把鸭装进筐里,背着去最近的村落。离开休息区大概二里来路,走上大道不久,有一布衣老翁携一涂着胭脂的幼童而来。 翁询问:“郎君,问个道。前头哪条岔道是去郡武比考场的?” 幼童在吃饼,饼挡着他半张脸。 石厚“哎呀”一声,急道:“去那边干啥?你赶紧去匠师考场。”他连指两下匠师考场方向,继续道:“看着我筐里了吧,凡去匠师考场的,都白给三只鸭。” 老翁“呵呵”笑:“知道了,谢郎君。” 石厚边走边回头,老翁牵着幼童走向岔道口时,回首,石厚吓一跳,赶紧闷头赶路。 老翁嗤笑,迈上匠师考场岔路。 幼童放下挡脸的饼,露出成人面孔,声音也是成年人的粗厚:“走错了吧?老贼,你别这时候讨利沾,为了三只鸭坏了我们的大事!” “你懂什么?此人怕我们去匠师考场那边领鸭,给我们指的是错路,咱们按他指的,正好是去郡武比考场。” “可路上别人指的跟他是反的!” “路人有此人清楚?他是刚刚离开,不比路人的随意一说准?再者,你这副样子,丑而不自知,我若是路人也指条反路给你。” “无路人指,你我走的也是‘反路’。” “哼,你倒是不惧死。” “这件事做不做得成,你我都必死,不过早死是蠢夫!你再敢以貌笑我,我死之前,先宰你这老贼!” 再说石厚,待瞧不见老翁、侏儒后,把鸭朝草窝里一丢,立即往回返。 铁雷见他脸浮戾气,惊问:“鸭子被人抢了?” “啧!说正事。刚才我遇到一侏儒,应是前些年吴兴郡通缉过的匪盗‘齐短人’。我先把情况报给郡兵。” “咱们一起。没听说过此人啊,功夫很强吗?” “占了身矮的利,我打他一人应当不成问题,不过他身旁还有个匪,二人暂被我骗去匠师考场那边了。” “啊?你就不怕他们在那边生事?” “不会!这种被通缉的匪,接的是断头交易,一出手就暴露了,目标一击之下不死,死的就是他们。再者……万一来的不止他们呢?” 铁雷紧张的脸不敢动,唯眼珠乱瞟:“你说真的?刺杀?目标会是谁?” “不知。这山里,仅皇室宗亲就百余人。” “只要别是桓郎和王郎就行。瞪我干啥,这不是实话嘛。话又说回来,逮着通缉大盗得有赏金吧。” “我都没敢乱来,你就别想了。对付这种盗,要以多取胜。” “说的对。” 石厚不知,他确实猜对了“齐短人”的身份,不过对方过不来了,很快就死在了匠师考场那边。 从未时开始,勇夫陆陆续续下山,一个个忐忑无比,实在找不着猎物了,还不如结束猎斗,在耗时长短上争一下。 桓真也下来了,总共射杀八只猎物,他刚停下马,后头的勇夫就扑上来和他撕打。此勇夫发现的两只猎物都被桓真抢先射杀。 打吧,打吧,少年人嘛,就得多些血性。郡兵没管,这已经不属于考核区,只管清点、记录猎物数目。 再说王葛。 已经返回山下,进行第三项考核:十进之量。 同时开展的,是第二项考核的次轮比赛。 “十进之量”规则:以提供的木制“升”器为模,在此“升”器内隔出“圭、撮、抄、勺、合”。达成标准者,以完成时间长短末尾淘汰。 工具:一片木板,宽凿,木锤。 王葛在计时鼓中等待,已经很明显的感觉出匠师考核跟准匠师考核的不同。那就是难,难多了。 所以急训营期间,在一场场郡竞逐赛中,她才那么吃力,很难跟匠师一较高下。 【讲真,最近一直用换源app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huanyuanapp 安卓苹果均可。】 同样是考基本功,准匠师考核其实考的很直白,就是尺、寸、分距的目测,以及徒手制线段、徒手画圆。 但匠师比试呢?第一项、第二项考的是对“度”的最强掌控,第三项考的是对“量”器的最强掌控:六粟为一圭,十圭为一撮,十撮为一抄,十抄为一勺,十勺为一合,十合为一升。 这里面,“圭”最难,仅能盛六粒粟。 会稽山下的平缓区域有限,匠师考场没有毡墙高围,仅在一些重要的拐角地方用木片竖起篱笆,反而是休息区围的篱笆多。 四周观赛的百姓很多,大多都是匠人。 三声计时鼓,观赛的匠人也跟着考生们激动,进入紧张的凿器中。 老翁、侏儒从远处看不出啥来,到了近前才知道来错地方了。 第210章 小匠娘害我 齐短人羊装吃饼,挡着自己的恶脸,先模彷老翁的胸有成竹:“咱们按领鸭人指的路,正好是去郡武比考场。” 紧接着,他怪笑嘲讽:“哈,哼,此处是郡武比考场?你以后莫叫多智翁了,改叫失智翁。” 练武之人耳力好。齐短人声低,周围微有嘈杂,老翁还是听得很清楚。“休说无用的话。你回来!” “怎么,还要再听你的?赶紧折回去,耗不了太长时间。” “折回去找死?”随周围愈静,老翁拽着齐短人走离人群,蹲下身。落在旁人眼里,只以为孙儿跟老人闹别扭。“现在想来,那壮汉不对劲,很不对劲!倘若他是郡兵呢?郡武比考场会不会已经布下网,等你我入网?早死是蠢夫,这话是你说的吧?” 齐短人眉目倒竖,更丑恶。 老翁继续劝:“不如在这里呆着,等那边松懈了,天黑再过去。” “也好。我刚才瞧上了个小匠娘,警告你别拦我,否则我先宰了你。” 老翁气愤,知道齐短人的恶癖又犯了,赶忙跟上。 齐短人臂力强,轻轻松松将人群拨拉开,扒在木篱笆上。此位置距离那小匠娘最近,瞧她,多细的腰身啊,他此生最稀罕这种半大女娘。可惜一个个死那么快,这次若能活着逃离,掳个小匠娘走,哈哈…… 齐短人越想越激动,力道失控,一下把篱笆木板掰折!四处都有游徼,他怕惹游徼怀疑,又突然“急中生智”,寻思闹出动静,或许能让小匠娘回头,就揪住两边百姓、同时脚勾后头的人,就这样,数人一起压倒了木板子。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换源app,.huanyuanapp 安装最新版。】 附近的游徼过来训斥众人,让他们全都退后,不能再靠着篱笆。 这时王葛刚隔好了“抄”器,听到人群骤然惊呼,果然回头打量。也是她眼力好,隔着两丈距离,看到了刚爬起来、用饼挡脸的、一个很奇怪的矮人。 第一感觉,不像孩童!此人举止鬼祟,头顶分梳两条大弧辫,刻意用饼挡着大半张脸孔,很凸的颧骨处比正常人红多了,应是涂有胭脂。 第二感觉,熟悉!两条辫、胭脂凸脸、短身材,种种特征怎么那么像……左夫子讲的一个匪? 夫子讲《广雅》释诂篇时,对“侏”字的解释为:短也。侏儒,短人也。 在谢氏上学的好处就是,通常一个字、一个词,夫子会以各种方法不断加深学童的印象。由“侏”的讲解,到“侏儒”,到吴兴郡有名的侏儒匪“齐短人”,再到“齐短人”的搭档“多智虫”,再到各州郡有名的通缉盗匪。讲的过程中,左夫子展示了诸恶人的画像。总之,当时一个释“侏”,给王葛这些学童讲了一上午。 言归正传。 齐短人眼力更好,计策成了!小匠娘果然偷偷瞧他,缘分啊!他挑眉,舔着饼边,倒是警觉,仍只露一半五官,冲王葛绽放笑容。 王葛转回身,毛骨悚然。 巡吏走到她跟前了,王葛举手。 考试过程中,允许考生有疑问。巡吏问:“何事?” 王葛指“升”器底部。巡吏蹲下,她立即小声先拣重点说:“吏切莫往我身后看,我发现一侏儒,太像通缉盗匪‘齐短人’,我不确定,但不敢不报。” 巡吏眼皮一跳,头皮发麻,悄声:“说。”他一边翻过木“升”,假装看它的底部,并用手敲。 王葛速道:“吴兴郡前几年通缉过一个恶匪,绰号‘齐短人’,此人喜欢涂胭脂、饮血,不过他做事莽撞,身边常有一个上了年纪,绰号叫‘多智虫’的男子随行。他们杀人如麻,我看错还好,如果是真的,他们会不会故意来考场,然后过夜,乱杀百姓?” 巡吏越听眉头越紧,拿起材料木板,往木“升”里放,头不抬,疑惑问道:“你见过通缉画像?” 王葛:“在踱衣县谢氏南山馆墅见的,谢郡尉亲画。” 谢郡尉?!“过所竹牌。” 王葛递上。巡吏一看她出身、履历,明白事情严重了,小女娘可能没看岔。 “模器没问题!专心比试。”他大声撂下这句,还跟正常巡视一样,走到主察验匠吏那,把话迅速复述。 申初时刻。 匠师考场杀死两个通缉恶匪的消息传到了郡武比考场。 当时正好有个郡兵被派去传信,目睹了整场擒匪打斗。 随郡兵绘声绘色讲述,围着他的郡兵、勇夫、部曲,很快水泄不通。 “那边的游徼以加修篱笆为由,一人拿个木板朝二匪所在处聚。二匪各以寻常百姓为挡,起先没怀疑游徼认出他们了。然后有游徼分别盘问百姓,刚才是谁先弄断了篱笆?” “此过程中,渐渐将无关百姓和二匪分开距离。多智虫警觉,齐短人因面丑而心虚,二匪始终保证自己身旁有百姓,万一有事能当成人质。” “这时一个游徼喊那个绰号叫多智虫的匪,让此匪过来帮忙修篱笆。另个游徼则喊此匪身旁的百姓,让那个百姓去另一边帮忙修篱笆。” “多智虫难怪被称‘虫’,一慌就怂、一怂就乱了,多智变无智,傻了两个呼吸,被他打算当人质的百姓就这么走掉了!” 一勇夫忍不住赞道:“此便是阳谋!” 石厚给铁雷解释:“匪就是匪,心大又心虚。如果不按游徼的命令做,就会被游徼怀疑、针对,难脱身,这是他们的心虚。可直接暴露身份的话,仅有一个人质,匪觉得以普通百姓的一命抵他一命,不划算,这是他们的心大。这种紧要关头,谁犹豫,谁就会时机尽失。所以是阳谋。” 铁雷担忧:“如果心虚压制了心大,直接挟持人质呢?” “但是绰号为齐短人的匪扔掉了饼!”郡兵语气变化,好似重回刚才的捉匪现场,“他不再掩饰袖中匕首,直接挟持人质,抵住旁边那百姓的腰,怪叫道……多智翁,这么多年了,你的虫胆啊,果然没长进,还瞧不出来吗?他们就是冲咱们来的!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多智虫骂他……都是你这短竖夫坏事,啊,我先宰了你!”郡兵鄙夷道:“这厮一个虚晃,朝游徼踢出碎土、掉头就逃。多智虫的本领就是草上飞,从前被通缉,就是靠逃跑本领一次次漏网。” “数名游徼兜起三张大蒺梨网,挡在他前途。齐短人已经将百姓刺瘫,也跟数名游徼近身打斗,此匪确实厉害,天生神力,一臂竟能夹牢五只矛!另些游徼奔过来时,他将脚下那百姓踢过去,险些被戳死在乱矛上。” 众人听到这,有倒抽气的,有紧张到攥拳、咬牙的。 “多智虫的功夫不行,眼看蒺梨网越来越小,终于大叫一声拼命,很快被矛戳死。他一死,齐矮人慌了,要冲考场跑,但游徼已经彻底围死道路,他数次往考场冲都被矛尖刺回。此匪临死前喊……小匠娘害我,你等若不替我报仇,我做鬼也不放过你等!” “嚯!”郡兵、勇夫们都沸腾了。 “什么意思?他还有同伙?” “抓不着重点!啥小匠娘?” “快说啊,急死人了,哪个小匠娘?” 第211章 罪徒苏峻 郡兵一脸正色:“都散了、散了吧。我哪知道哪个小匠娘?其实我真知道……嘿,也不能说!被匪同伙盯上咋整?” 其余郡兵摩拳擦掌:“他故意的,揍他。” 勇夫们赶紧散开,免得被误伤。 王恬撞下桓真手臂:“小匠娘会不会是……昂恶?” 桓真明白阿恬在含湖表达“王葛”,正要回他,勇夫庾羲把头探到二人间,一副探听到机密的样子问:“昂?还有姓这个的?及笄没?山阴县的?” 庾氏跟桓氏一向交好,桓真把对方脑袋戳回去,道:“昂匠娘这么有名你不知道?” 这时,郡武比第一场射猎赛的名额出来了,只念被淘汰者。有的人早已经心里有数,被淘汰后也要留在休息区,等待后续比试。总不能白来会稽山,失败了可以多看看,积累经验,为明年再战做准备。 明天的考核项目随之公布:卯初时刻发箭,辰初时刻出发,进第二座山猎物。每人二十只箭,猎够二十山兽为满成绩,可主动结束赛斗。所有人后日下午申正前必须归来。 从今晚晚食开始,所有勇夫的口粮,包括后续比赛过程中携带的饭食,均用今日的猎物置换。一只猎物仅能兑换一个肉饼。每天的兑换时间是晚食开始,亥初结束。 淘汰规则:山兽凶勐等级、数量是首要评选条件,成绩持平的情况下,再以耗时长短进行末尾淘汰。 最后,郡兵武官告戒:“此后每次进山均有风险,亥初前,有放弃比赛者,来找我!错过今日再想放弃比赛者,先棍责,再废乡兵身份!” 休息区,瞧了一天热闹的百姓有陆续离开的,他们都是附近的农户,也有留下的,已经支起陶灶卖煮食、烤肉。 除了勇夫带来的部曲、奴仆,还有一部分人,就是交易皮货、骑具的货郎。 不说休息区越发热闹,只说离开的人里,有一中年郎君,天生愁眉苦脸貌,他听不见武官在考核区训什么话,就不再浪费时间。 致多智翁和齐短人暴露、身死的祸首,是一小匠娘对么? 不管她是谁,躲在哪,他都会查出来,杀了她。 齐短人死不足惜,但多智翁救过他。接了这个交易,无论做成、做不成,他“苦荼郎君”都会死,就在死之前,偿还救命之恩吧。 夕阳慢慢沉于山峰,在山顶晕开最后的耀眼光华。 远处山谷里,二百罪徒躁动不安,觉出不对劲了。 陶灶减少,明显少了! 一中年罪徒问身后的同枷罪徒:“你今早的话说准了。看样子,这些兵不打算给我等发放晚食了。你说有人从北面来,到底什么意思?谁要来?跟我们有关吗?” 大枷一晃,压得他脖子疼痛不堪,不待身后出声,他恨道:“倘若我能脱困,先杀尽木匠,呼、呼……杀尽木匠,杀尽木匠。”他又饿又乏,气短急喘。 他恨制出这种二人大枷的匠人,来山谷后,每天压的他肩骨跟倒着往身体里长一样。这种滋味实在难忍!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换源app,.huanyuanapp 安装最新版。】 后面的灰发罪徒似能看穿旁人心事,说道:“这种枷,原是用来押送胡奴的。” “我等又不是胡奴!” “呵,任打任杀,连牲畜都不如,跟胡奴有何区别?” “废什么话?说正事。” 灰发罪徒微抬眼皮,乱蓬蓬的发隙中,杀意迸现。他声调仍如刚才,不疾不徐:“这些兵频繁望向北方,是期待来的人接手我等。接过去,想干什么?若想把我们当劳力贩卖,为何带到山谷里来?为何不去奴市?是不是只让我们来,不用妄想走?那么你再看这山谷像什么?像不像坑?随意坑杀的坑。” 旁边的罪徒听到了,谨慎问:“不能吧?咱们有两百人呢。” “嗯,是比杀两人费些事。哼,哼哼哼哼哈哈哈!”灰发罪徒毫不掩饰讥讽。 郡兵、乡兵开始吃晚食了。 有罪徒喊:“给我们饭吃!” “我要饮水!” “我要疴屎!” 这种没用的闹腾,兵卒根本不理睬。 围着灰发罪徒的这撮人,诡异的安静。 安静总会被打破。“如果是真的,坐以待毙吗?” “能怎么办?跑又跑不了。” “想办法引个郡兵过来,齐心协力拿住他当人质,怎么样?” “齐心协力?到时肯定有人胆怯!” “武官不会为了一个郡兵放掉我们这么多人。” “那就想办法逮武官为人质。” “做梦吧,把你的枷松了,再给你把刀,你也打不过武官。” “那怎么办?这不行、那也不行,不能真等死吧。明天再不给我们吃食呢?更没力气拼了!” 灰发罪徒闭着眼,跟睡着似的,任周围你言我语,根本不参与。他未睡着,而是想着自己悲惨、不甘的一生。他姓苏,名峻,长广郡掖县人,十八岁被举孝廉……朝廷驳回。后来因他才学出众,长广郡署举荐他为主簿……朝廷又驳回,太守被斥责。 从此他空有才华,无人敢用。再后来,他回到乡里,广施善,收容流民,降佃户田租,期待贤名远播……哈,结果朝廷给他安了个聚流民作乱的罪名! 他命途中,似有一双恶手,始终在他奋进的前路阻挡,每次都精准的掐住他的喉咙,令他一步步入令圄。为何啊,他得罪谁了?上天何其不公! 这个季节,太阳一落山,天很快黑下来,寒气四面八方的涌。 但是郡武比考场的休息区随一落选勇夫的咋呼,又一次沸腾了。“了不得、了不得!我去匠师考场那边转悠,寻思万一真有匪同伙出现呢?没想到差点去晚了,已经打起来了!” 轰……此勇夫被包围了。 “啥啥啥?赶紧说!” “哎哎?轻点挤,我的鞋,谁把我鞋踩掉了。” 桓真不动声色把鞋踢远,找不着鞋的勇夫刚钻出人群,桓真就把个矮的阿恬硬塞到空隙里。 最中心,俩勇夫蹲下,让讲解勇夫踩上他俩的腿,高出众人半个身后,讲解勇夫提高嗓门道:“都别急,我快些说。匪同伙是去给那个叫多智虫的匪报仇的,上来就挟持住一游徼,仅挥舞右拳,其余游徼就很难近他身,加上顾忌人质,没敢放箭。有个游徼冲此匪连扔两坨屎,打破僵局,但是此匪的拳头真勐啊,连矛杆都轻轻松松被砸断。拼死上前的游徼,几乎全一击之下被捣吐了血。” 勇夫孙戊怒喊:“那是他没遇上我!” 其余人都让孙戊别咋呼。 讲解勇夫:“此匪始终掐着人质的要害,不停的变化位置,令人不敢朝他投矛。他问……你等分明是提前等我入瓮,告诉我,你们怎知我会来?” 周围嘈杂声顷刻间消失,啥意思?是匠师考场那边早知道此匪要去,守株待兔的意思吗? 讲解勇夫眼眯起来,高深莫测问众人:“这时主考官出来了,你们猜,主考官说啥?” 第212章 贱匪苦荼 他脚下陡然被俩勇夫故意一晃,差点栽下去,不敢装高深了,赶紧模彷主考官的威严风度,指向前方:“你就是七年前、吴兴郡、莫干山的漏网之徒,苦荼。莫干山被剿,你逃掉后受了重伤,被多智虫救下。齐短人愚蠢,一直以为多智虫是他的同伙,其实多智虫真正的同伙是你!凡其出现的地方,必有你!我们击杀多智虫后,立即将消息扩散,等的就是你!” 【推荐下,换源app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huanyuanapp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讲解勇夫暂停讲述,弯低腰,使劲摁俩勇夫的头,掉转方向,一边解释:“都别急,该讲苦荼了,我现在模彷苦荼。有个叫司马冲的游徼从后头袭击他,苦荼察觉,换……个方向。”他龇牙狠拧俩勇夫的耳朵,报刚才晃他之仇,俩勇夫则掐他的脚腕。 司马冲怎么也在会稽山?王恬和桓真对视一眼。桓阿兄跟他和温式之提过恶匪“苦荼”,此匪是廷尉府登记在册的重要逃犯!遗憾啊,自己若是在匠师考场那边就好了,一定能牵制住此匪。 讲解勇夫站稳,继续讲:“苦荼已经被包围,还有弓箭兵,再怎么能耐也逃不走了。可是他神色除了悲苦,不见丝毫慌乱。他说道……你们以为我中计了?不,我是宁愿舍命,也要为恩人收尸。别逼我乱杀,我只想带走多智虫的尸身,再见识一下,是哪个匠娘害的多智虫、齐短人?让她出来,不需靠近我,我立刻放了人质,束手就擒。” “恶匪哪有实话?昂匠娘千万别信啊!”庾羲急道。 离他近的勇夫都听清了:“昂匠娘?” “小匠娘姓昂?还有这姓?” 庾羲捂嘴已晚,心虚不敢瞅桓真那边。 武官带着几个郡兵过来,打断众人继续猜测匠娘姓氏:“什么昂啊低啊的,别乱传。继续说!” “哦。”讲解勇夫赶忙道:“我当时离的不算远,看到主考官身后,昂、小匠娘斜探出头,又迅速缩回去,大声道……你已见到我,说话算话,放了人质。” “苦荼掐紧人质的喉咙,掐的那游徼痛苦哀嚎。苦荼道……我没看清,你出来,走近些。” “小匠娘吼道……住手!我知道你绰号的由来了,苦荼酱是所有酱里最贱的,你不配被通缉,你是世间最贱的匪。说完,她一下站出来!” 听到紧张处的众勇夫、郡兵皆愤怒。怎能让小匠娘站出来?匠师考场那么多游徼都是死的吗? 讲解勇夫声音开始哽咽,有了鼻音:“幸亏主考官早防备,顿时伸臂,挡住小匠娘面容。然后,主考官挥手,两排匠人执弓箭,站到考场的篱笆前。看他们执弓的姿势,分明、分明不懂射箭。有的人浑身都在抖,但仍坚定的挡在主考官和小匠娘前头。” “主考官喊……众游徼,你们看到了吧,我等匠人有血性,愿意以自己性命换取人质。可是不行啊,打打杀杀的事情都要匠人替你们干,要你们何用?你们的血性、勇武,在哪?该使出来了!难道要让匠人护在你们的前头吗?” “那人质不再哀嚎,苦荼掐的他喉咙响、脸都紫了,憋的他双手乱抓,可他就是不再吭声。苦荼更怒,一拳捣人质的腹、又一拳砸断他背。这两拳下去,下去……”讲解勇夫嘴唇哆嗦,擦掉泪,变了声调继续:“苦荼那畜生拖着游徼的尸体冲击考场。他武艺太高了,弓箭近身、被他抡着尸体打飞,他将尸体抛到人最多的地方,然后抓住一游徼的武棍,将游徼举上天、甩出去,夺棍在手。这回更了不得,棍在他手中,如虎添翼!” “这时又是那司马冲拼死上前,可惜两招就被打掉了武器。转折来了,司马冲扑上此匪的背,手上早备了粪汁,奋力抠苦荼的脸。主考官旁边一人撑弓、射箭,终于射中苦荼的左腿。咳、咳咳,扑!” 讲解勇夫毫无预兆的咳血,捂腹栽倒。 众人赶紧接住他。 武官大惊:“别围这么紧,都散开。” 武官扯开对方上衣,紧捂的地方大片紫黑。 讲解勇夫疼的龇牙咧嘴:“司马冲被甩飞后,我,我上了。我有血性,怎么能、能让小匠娘,让匠人顶在,前头……”他眼神渐渐没了光彩,晕了过去。 郡兵背起他去找医者,武官留下句“人没事”,也匆匆走了。 王恬郁闷道:“我高看自己了,司马冲都打不赢恶匪,我更打不过。” 桓真:“可是年少时候的苦荼一定打不过我们。” 这时,被淘汰的勇夫自发组织,结伴去匠师考场那边。虽然都知道苦荼肯定被拿下了,可是刚才没讲完,心里终归不踏实。反正夜里无事,干脆去匠师考场,一则确认茶荼是不是死了,再则,先后出现三匪,谁知道还有没有别的匪? 苦荼确实死了,死后,游徼们不解恨,将其尸体砸成烂泥,唯留完整面孔。 这场仗里,游徼死了六个,重伤九人。 重伤者都安排在考官区域,由医者尽力治疗,司马冲也在其内,还昏迷着,算伤得不轻不重的。 为防还有匪同伙,王葛也留在这里。她帮着医者给伤员擦伤口,熬药。陶灶前,她想一会儿掉会儿泪,缉匪的代价太大了,每名游徼在一个时辰前,还都是鲜活的命。她想,如果不是她多事,给主考官汇报吴兴郡的其余匪消息,尤其跟多智虫、齐短人有关联的坏人,现在会不会顶多是她被苦荼找到、打死,这些游徼都还活着? 李女吏过来,坐到王葛旁边,劝道:“你没错,错的是滥杀无辜的匪。” 王葛不语。道理是道理,但亲眼目睹这么多人悲壮赴死,她接受不了。 “选择了兵匠师,我想,早晚都要面对今天这种险境。赶在考试的时候发生,或许是上天别有用意,提前让你们适应。” 王葛出神。兵匠师,是啊,她都差点忘了,通过匠师大考,她会成为木匠大类的兵匠师。是兵,就要面对战斗。 “不瞒你,接下来,初级匠师也要如此改。经历今日险境,我更坚定了兵匠师之路。希望你也能坚定。” 王葛看向女吏:“我坚定!” “嗯。还有,苦荼看到了你伪装的相貌,主考官的意思是……”她附耳跟王葛交待。 当时主考官虽然遮挡及时,苦荼还是看清楚了王葛。不过她早有防备,提前涂了从女吏那借的脂粉,头发用葛巾包严实,裤管也不扎,踮脚走路,身高拔了一截。 苦荼被越来越的游徼包围时,一边困兽犹斗,一边大喊:竖婢六尺半,白面,最多十三!莫干山的儿郎,可听清了?莫干山的儿郎,可听清了?! “我明白了。”王葛点头,盯着燃烧火红的灶口,疑惑着道:“我觉得……苦荼是在说反话。” 第213章 移动的树 “哪句?” 王葛知道李女吏是主考官派来的,可信任,四周没有靠近她俩的人,王葛小声道:“苦荼格外咬重‘儿郎’,是能听出来的。而且当时连喊两遍,唯恐周围听不明白一样。有无可能……他招呼的是女匪?甚至跟莫干山都没关联?吴郡紧挨吴兴郡,我跟主考官提过的吴郡在逃匪徒里,就有女匪。” 李女吏瞠目,忧心的点下头:“有道理。”吴兴郡的匪结伙而来就够麻烦了,再加上吴郡?天哪,到底有多少匪? 这时司马冲“啊”声惨叫,医童立即过去。 王葛赶紧再跟女吏说:“苦荼、齐短人、多智虫,都是被通缉的,来会稽山途中得躲过多少盘查?他们这么费力,肯定不是为了来匠师考场捣乱、更不可能是特意来杀我的。他们目的一定很可怕,尤其苦荼!他武艺那么高,原本是想对付谁?”说完,她去瞧司马冲。 明后天,最晚大后天,郡署就能得知会稽山的消息,往这里增派郡兵。能增多少?不能期待过高。桓郎君跟虎头讲过,一个郡,郡兵的兵力最强,但是普通的郡,规模只有一千人,边郡、地广之郡也仅有一千五、顶多两千人。有大事发生,往往是调乡兵、游徼协助郡兵。 所以要做最坏的打算,靠人不如靠己。王葛相信主考官考虑的肯定比她全面周到,但这种关系性命的时刻,她想到什么必须讲出来,不讲出来不放心。 司马冲满腹话不讲出来,也不放心。 他蜷缩,手慢慢够靴,俩指头夹出个小布袋,一说话,肿成大血泡的嘴就裂缝渗血:“我的药椅(药里),放、放这个。神药,管、管用。” 嘱咐了药童,他睁左眼、闭右眼(上眼皮太肿,其实也睁着),瞅到了王葛,怒道:“竖婢,竟然跑我梦里、嗝!”怒极攻心,又昏了。 医童把臭布袋解下来找医者辨认去。 王葛叹声气,今天才知贱气小郎叫司马冲,幸亏他牵制住苦荼,让神箭手有机会射中恶匪,不然会牺牲更多游徼。司马冲的武艺其实很强,医者说了,他身上无重伤,显得伤重是因为全伤在明处。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换源app,.huanyuanapp 安装最新版。】 第一处伤是右腹侧,被苦荼用胳膊肘捣的;第二处伤是嘴部,下巴当时就歪了,昏迷后被医者正过来,不过碎裂的牙没办法了(最明显的是左门牙,只剩一半),肿成血盆的嘴得半月才能好转;第三处伤,当时苦荼的拳头擦着司马冲右颧骨过去,导致他右鬓掉一大块皮,右眼的伤也是受这一拳震荡所致,比嘴伤轻。 医者过来给司马冲诊脉,王葛轻声问:“刚才童子拿过去的药管用吗?” 医者点下头,王葛放心舒口气。 司马冲突然睁眼,放空的望着天,傻笑:“以后再提粪战,谁敢笑我?谁还好意希(思)当我面提王竖婢?嘿……”他一歪头,纳闷的看着医者:“桓真,报应啊,你都老成这样了。” 医者松手:“中气挺足,灌两剂药后,不必再呆在此处。” 司马冲又瞧王葛:“我发烧了么?王恬,你脸咋黑一块白一块的?丑成这样。” 药童端药过来,王葛接过,示意对方去忙,自己来就行了。药很烫,她回司马冲,不管对方能否听懂:“我敬佩你,你是英雄。” 很奇怪,司马冲眼浮了一层泪,就此安静。 考场外,被淘汰的勇夫来了一百五十多人,他们先商议分配,定下明天守护考场的位置。首先是没竖篱笆的缺口,必须要守。再就是…… “哪处匠娘多,我守哪。” “我也这样想的。” “说正经事。你们发现没,此处过夜的货郎特别多,他们挑的筐内有无可能藏人?” 众人惊悚:“还能有第二个齐短人?” “瘦小的女娘也能藏进筐里啊。” “你是说,女匪?” “女匪留给我!” “嘘,你后头,女匪过来了。” 被提醒的勇夫知道同伴逗他,一回头还是吓一跳,是个虎背熊腰、戴着大朵假花、脖间围毛领的货郎。货郎放下担,嗓门很粗野的笑一声:“哈。诸位是从郡武比考场过来的吧,我这有建邺风行的当卢、节约,全是各种兽骨打磨,连虎骨、熊骨都有。” 离这最近的游徼过来撵人:“都别上他当!你,”游徼指着货郎的担,“挑上跟我走。白天就跟你说多少回了,不准靠近篱笆!” 货郎郁闷的跟着游徼走到偏僻处,此时二人的话,比夜色暗多了。 货郎:“终于找到阿兄了。你怎么脱身去那边?” 游徼:“不必去那边。” “何意?” “从此处一人下手,更能接近桓真。” “事成之后,阿兄把他的膝盖骨挖出来给我,要趁他活着的时候挖。廷尉的伯公子,骨头值钱。”货郎揪出颈间挂的一块骨,深嗅,神色扭捏。若有人瞧到这幕,一定觉得诡异。 “我正要说这事。莫小瞧这些勇夫,有识货的,被人认出来你卖的都是人骨打磨的马具就完了!” “我又不傻,刚才正是看见阿兄了,我才过去的。我也说正事,小匠娘是哪个?” “不知。我真不知!山阴县年纪小的匠娘有十几个,我被安排巡查的区域偏,总不能为了齐蠢夫惹下的事暴露我自己吧。” “我可舍不得阿兄有损。早年咱们吴郡穷隆山和吴兴郡莫干山那些郎君确实有交情,但这些年,各逃各的,谁知道都经历了什么?反正我除了阿兄,谁都不信了。我就是觉得苦荼有义气、功夫好,折在一小匠娘手里,怪可惜。” “可惜个屁!今日我为了不暴露,也硬生生挨了他一拳。莫忘了,你我拿的是江县令的钱,只管干好分内事。郡武比考场那,说句难听的,能活着离开几人呢?” “说起来,多智虫对阿兄也有恩。” “人死恩消!且看吧,这两天还要更乱。” “阿兄当心,我会接应好阿兄的。” “嗯。”游徼又假装训斥货郎几句,走回考场。货郎蹲下,盯着他背影,越发觉得他高大强壮,像颗移动的树。 月光下的山谷。 大部分罪徒都呈箕坐姿势睡觉,饿的难受,枷也沉,不睡干嘛。 苏峻睁开眼,看着前头的同枷罪徒。对方头后仰,也睡着了。他慢慢抬右腿、伸直,勐的蹬中对方的脖颈。 就这一脚,对方的颈骨就断了。 “啊!啊!”苏峻惊恐大叫。 乡兵中跑出一高一矮俩人,矮者冲郡兵那边喊:“我们过去看看。” 第214章 匠师守城 周围扎营的情况下,两个兵过来查看连枷罪徒足够了。按规矩,一兵必须站在罪徒聚集的范围外,且营地那边能看到他,另个兵可进入罪徒中间。二兵间必须时刻喊话。 还没走到,矮乡兵便谨慎道:“夜里黑,你别往前了,就站这。” 高个乡兵嘱咐:“你小心,不是死人的事,天亮再说。” “放心。” 矮乡兵靠近箕坐的罪徒群体边沿,问:“刚才谁乱叫?” 几个罪徒都往里指。 苏峻赶忙出声:“这里,这里!我前头的人一动不动,是不是死了?呜是不是死了?” 【讲真,最近一直用换源app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huanyuanapp 安卓苹果均可。】 矮乡兵走过来时,高个乡兵喊:“如何?” “无事。” 高个乡兵回头挥矛,营地中盯着二人的郡兵也挥矛,代表接到了消息。 借月色,矮乡兵找到了苏峻,先用矛轻敲前头罪徒脸前的枷,再呵斥周围罪徒:“看什么看?”然后,他用矛尖把罪徒后仰的脑袋一抬,罪徒额头埋低,脖子上一点反抗的力都感受不到。 可以确定此人昏迷或死亡。 高个乡兵喊话:“如何?” “无事。”矮乡兵回复完,离近,迅速将一物扔到枷下,然后在罪徒脖颈处探脉,语气极冲说道:“人没死,别再乱嚷了,听到没?明早他要还这样,你再喊我们。” 苏峻庆幸的都囔:“人没死就好,没死就好。” 矮乡兵环顾:“你们也是,别动不动大惊小怪!”他出来罪徒范围,和高个乡兵一起朝郡兵营地挥矛,并肩返回乡兵营地。 苏峻吐出口长气,等了一刻之久,感受不到有罪徒打量他了,腿脚在地上稍微活动,触到一物,左手在枷下摸过去。 摸到了!是把很小的锋利铁匕。 有此匕首,他就能慢慢解除右手的禁锢,慢慢挖薄脖颈的枷眼,安心等待变故来临。 有此匕首,再有人接应,他当真要脱困离去了。可是这一逃,便成了真正的朝廷罪徒,他从前的所有委屈和清白,就都被自由剥夺了。 哈哈,可笑啊。可笑他事事能想通,却无资格抉择! 九月十一。 辰初时刻。 兵类考场仅剩的一百五十名考生,要进行最后的两项角逐。 第四考项与第五考项息息相关,一起公布。 第四考项:匠师守城之谋。 规则:考生效彷“守城兵”,以两日为限,在原有的守城利器(模具)上,提出改造建议。 由考官亲自察验,留取五十人。这五十人,将跟木匠天工技能兵类考场、铁匠巧绝技能兵类考场的考生组队,如此就是每三人一组,进行实际利器制造。 此时进入第五项考项:匠师守城之搏。 规则:郡武比考场进行完第二项考核后,会留取五百名勇夫。此五百人,效彷“攻城兵”。攻略守城的匠师方! 守城的匠师,是一百五十人。 也就是说,匠师大比的最后一项,是郡武比的第三考项。凡能抵抗匠师改造的利器,攻上假设的城墙(一处陡坡),并夺取匠师之旗的勇夫,才能进行最终的武比考项。 考场外,观赛的百姓必须离开篱笆半丈距离,淘汰勇夫都不再嬉闹了,自发维持秩序。 包括王葛在内的二十八名匠娘,全都涂了厚脂粉,瞧不准年纪。头发用头巾包裹,一半人的身高跟昨日苦荼描述的一致。 百姓瞧着这幕,窃窃私语。淘汰勇夫们稍微放心,他们猜不出来谁是昂匠娘,苦荼的同伙一定也猜不出。 今天的匠师比赛其实没什么看头,一百五十名考生由匠吏带领进入器物棚,器物架上摆放着各种各样的守城利器,当然全是按比例缩小的模器。除了滚木、叉竿、礌石、两轮刀车、狼牙刺等器械外,还有辅助器物沙盘,以及大型的悬门(城门门闸)、投石机。 这一项考核里,给考生的材料很简单:三片木牍,一把刻刀。 匠吏:“第四项考核的时长为两天,每人、每天只能离开考核区两次,每次不得超过一刻。超过次数、超过一刻,均视为主动结束此项考核。你等可明白?” 王葛随众人喊:“明白!”这是给考生留出的吃饭、如厕时间。 “把要改造的守城兵器图、器械图,用刻刀记录在木牍上,无论改造多少种,考官最多择三种。制器必然要消耗材料,材料类型,就是第二项考核时,‘沿途定位竹简’上的奖励。你们持一份材料,跟你们组队的考生也各持一份。” 以王葛为例,她拿到了所有的“沿途定位竹简”,奖励有:木料,竹料,铁料(铁料珍贵,那个像蹑手蹑脚走路的小人一样的字,是“斤”字,代表多少分量的铁料),麻绳,绞盘,铁链,泥沙,木匠工具。 “每份材料都有定数,所以制器画图时要注意,尽量不要使用你们没有的奖励材料,也不要过度消耗同一类型的材料。你等可明白?” “明白!”意思是,和他们组队的考生或许材料齐全,但对方也要使用,组队后,未必愿意共用材料。 匠吏告戒完后,考生可以在器物棚区域自在行走。王葛刚才只大体观看了一遍器械模子,现在仔细观察的同时,竭力回想前世在博物馆见识的一切跟战争有关的知识。 考场外,由于多了一百多勇夫,考生也都被器物棚阻挡,瞧热闹的百姓逐渐觉得无趣。 郡武比考场。 也是在辰初时刻,八百勇夫再次入山。他们得在第二座山头里呆两天,基本上每人都只兑换了一张肉饼,谁知道后续的考核项有多苛刻?得把口粮留到最后。 想法是对的,但他们仍低估了之后面临的窘境苛刻程度,远比他们想像的严重! 经过第一座山不必耽误时间,桓真、王恬、庾羲三人结伴而行。庾羲问:“你们说,匠师考场今天能太平吗?” 桓真:“先管好自己。” “哼,我才不怕!会稽山能有啥勐兽?” “郡兵能在第一座山里放驯养的禽,就能在第二座山里放饿了数天的虎。” 庾羲挽弓,嘴里“嗖”一下:“那我就遇虎杀虎,遇狼杀狼!” 桓真疑惑看向王恬,对方可是难得安静啊。 王恬思索着道:“那些匪肯定是受人所雇行事,目的不可能是特意扰乱匠师考场。有没有可能……他们的目标其实是我们?只要提前藏在山里,在我们分散的时候,以多打少,我们不就……” 桓真:“你也想到了。” “桓阿兄也是这样想的?” 庾羲惊恐:他们在说什么? 桓真:“我若是匪,现在还不是动手的时机。亡命之匪,集体出动,当然要制造最大的声势,才能令官署的威严受损,令民心不安。所以……”他抬头,看着过路的桀骜猎鹰。“若是刚选出一百名准护军,就被匪杀掉大半,那朝廷的脸就丢光了!” 第215章 投石机与狼牙拍 洛阳城,皇宫。 太极殿,东堂。 王世儒刚由豫州刺史调任扬州刺吏,还未来得及去驻所建邺县,建邺就封了城,城内情况他一无所知。所以…… “臣请求再回豫州。” 皇帝司马有之仍旧看着桉桌上的舆图,跟没听见一样。建邺县的城墙是祖氏自掏腰包修复、重建的,修了整三年,将原来最薄弱的东渠要隘补足,北部储备粮食的苑仓也纳入城内。 王世儒求助的看向对侧端坐、最靠近皇帝的卞司隶校尉。 卞望之:“现在已能确定,祖约对调任豫州刺史一事心怀怨怼,纠合部众作乱,封住建邺城门。城内情况仍不能确定,但是以他的兵力,不敢挑衅司州!” 叛军不敢挑衅司州,进攻豫州就没意义。 司马有之捏捏眉心,终于说话了:“豫州是祖氏基业,祖约这些年一直心心念念回豫州,朕遂他心愿,怎么还生出怨怼呢?” 额……下方众官垂头,这咋说? 卞望之仍认真、且铿锵有力的分析:“祖逖病故,祖约初接替兄职时,最易收服他兄长留下的豫州部众。但那时祖约被陛下调任为扬州刺史,州兵不能带走,只得孤身上任。如今王刺史在豫州经营多年,忠于祖逖的部众已散,陛下又把祖约调回去,他才收服的州军、郡兵尽不能带走,平西将军之职,相当于一夜之间被架空……嗯,就是这样。”皇帝干嘛瞪眼?是你自己问的,我回的不对吗? 司马有之很自然的转换话题:“项庄拔剑舞,其意在会稽郡啊。” 廷尉桓茂伦说道:“六年间,吴郡、吴兴郡二地的通缉匪徒,全被祖约收容才逃过廷尉府缉拿。廷尉府调查到的消息,另有莫干山、穷隆山的数十恶匪,已经进入会稽郡,目的地是会稽山。”吴郡、吴兴郡、会稽郡,三郡相接,盛产盐、铜、米、丝!如果叛军拿下会稽郡,不但有了招兵买马的本钱,就算兵败,也可出海逃窜。 司马有之:“朕记得,你家掳须儿就在会稽郡。” “是。算时间,该在会稽山进行准护军的郡武比考核。” “郡武比考核……少年护军营是朕的脸面,只要破坏郡武比考核……”司马有之点着舆图上的会稽山位置,“郡署、都亭均会向会稽山增兵,城内防御减弱。” 剩下的话不必说了,祖约的目标,肯定是夺取会稽郡!建邺城之乱是幌子,宣城郡之乱是牵制! 祖约手下缺能将,他本人一定不在建邺城! 匠师考场。 王葛要改造的第一件守城器械,当然是投石机。模器是可旋转的、最简单原理的杠杆式木制器械。只有一个旋臂,一端是盛石头的凹槽(带凹槽的木料是另制的,绑在杠杆上),另端绳索就多了,供多人用力拉杠杆,抛出石块。 模器的整个杠杆是担在四脚木架上的,四脚木架其中一根木,刻着“马钧”二字,说明这种旋转抛石机的制造者,又是曹魏时期大名鼎鼎的马钧。木架上头“x”字交叉的中心,竖起粗木杆,杆顶端横出叉形架子,稳稳的担起横向的杠杆轴(杠杆与短轴呈“十”字)。杠杆能旋转,是靠底下的粗木杆,旋转原理跟王葛之前设计的狼牙刺其实是一致的。 投石机的缺点,是战斗时得不断往上装大小合适的石头,可山里哪有那么多石头?小的不管用,大的在装石过程中,特别消耗队员的力气。还有就是危险,投石过程中,只有三个队员拽绳,石头容易滚落砸伤人。 因此,可以用后世的“狼牙拍”代替石头。 什么是狼牙拍?跟王葛制的狼牙刺不是一回事。 狼牙拍是楔满倒刃的大木板。 具体改造:将盛石头的凹槽大木,改为六尺长、五尺半宽的木板。为减轻木板重量,节省铁料,王葛先在木牍上画满倒刃,两天后,视铁材料的具体情况,部分铁刃可用毛竹代替。毛竹肯定不能像铁一样楔进木板,可采取绝户榫的方法,先楔竹料,再削倒尖。 后世的狼牙拍四周有四条长刃,且安装悬挂麻绳的四个铁环,这些配件,王葛改造的狼牙拍就都不必用了,只需要在密密麻麻的倒刃间,留出绳索捆绑在杠杆上的位置就行。 担着杠杆的粗木杆不用改动。 但是四脚架,她画了两种,一种维持模器原状,一种改为两轮推车。能否用推车,得等到后天观察陡坡地形。 【推荐下,换源app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huanyuanapp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王葛画好两种狼牙拍后,抱着木牍在器物棚继续寻找模器。 此时,考场远处的一棵树下,来了个面黑、也用头巾包着盘髻的老妪。她年过半百,挎着篮子,好似走累了,假装遥望考场,实则看到考场周围全是强壮少年,忌惮了。他们便是路人议论的,郡武比考场淘汰的勇夫? 怎么办?勇夫人数这么多,又都是世族子弟,万一有人认出她就麻烦了。很少人知道,莫干山的齐短人,是穷隆山“狒娘子”的儿郎。她夫君早亡,这世间,只有她不称儿郎的绰号。 他有名字。 老妪正悲伤着,一戴花、涂粉的货郎过来,他人虽丑,倒是知礼,问她:“姥,买篦梳么?” 老妪摇头,揭开篮子上的布,问:“买肉饼么?” 货郎嗅着,嫌弃的问:“什么肉?” “能是什么肉,当然是鸡肉。” “鸡肉?为何闻着发臭?” “是你的篦梳臭。” 同一时刻。 八百勇夫即将进的第二座山、与二百罪徒所呆山谷的中间位置,一片野草丛中,地皮诡异的起伏了一下。 原来是个人。他衣料上缝着无数假的枯叶,就是有人从他旁边走过去,恐怕都难发现人的藏匿。“猎鹰刚过去。” 另块“地皮”翻个,仰天露出面孔,是个半张脸都长着浓重胡须的中年男子。“猎鹰真麻烦,防不胜防!要不是因为它们,咱们何苦遭这种罪。” 又有人也仰躺,闻吐了泥土的腥气。“快了,快结束了吧?到时一定多杀几个小畜生解气。” “别光顾着杀人,我们还要把苏郎君安然接走。” 嗖! 利箭飞射。 刚才几个匪谈到的那只猎鹰,正好飞到第二座山头上空,它俯瞰到进山的勇夫朝一假虎射箭,不理睬,继续前行、前行,盘旋休息区,然后是匠师考场。它看到一棵粗树后,有人行凶,仍不理睬。此猎鹰离开会稽山,向着县城外的都亭而去。 它叫云逐,它的主人是这世间最厉害的儿郎,王悦。 它的任务,是将山谷中某一人的消息,带给王悦。这是云逐唯一的任务,区别于别的猎鹰! 第216章 改造连枷 射中假虎的勇夫是孙戊。 真倒霉啊。草丛中,一大团枯草罩了半截虎皮,他太激动,既怕虎跑掉、又怕它掉头袭击、更怕坐骑受惊发疯,所以箭射出去后,才后怕,因为一箭弄不死虎,他就完了,继而觉出不对,虎怎么没反应? 他下马,小心翼翼靠近。 啊……气煞人也!拔掉箭方知连虎皮都是假的,上的特殊染料,不仅沾染了箭,还抹了他满手,吐唾沫搓都搓不掉。 这种坏主意,谁琢磨的? 此箭废了,绝了作弊的可能。但箭本身不是废的,扔掉太可惜,他把箭用枯草卷好,放回箭箙内。 孙戊把“虎皮”重新罩好,此举并非自己被捉弄,也想让别人遭殃。他才想明白,幸亏遇到的是假虎,如果是真的勐兽,他冒失的举动下,现在肯定已经被虎反击。 所以,留着它,吃这种教训不亏。好让他们知晓,勇夫之“勇”是英勇,非莽勇。 匠师考场。 一大树后头,死了个卖肉饼的老妪。一姓冯的外地货郎小解时发现的,货郎吓坏了,战战兢兢对几名游徼和俩勇夫讲明情况。 很快,俩勇夫一个回郡武比考场,得把这边的情况告知武官。另个勇夫回到原处,向其余勇夫传递他看到的所有事情。 “那老妪盘腿坐着,眼皮被草棍撑的老大,都撑的流血了。不得不说,杀她的人,胆真壮啊。” “发现死人的冯货郎有过所竹牌,是踱衣县人,暂时被叫去游徼营地了,不过,此人应该是凑巧发现,叫他过去是为了保护他。为啥我敢笃定?那老妪根本不是普通百姓,手有厚茧,不是练过刀就是练过棍。冯货郎双肩有伤,一瞅就是常年挑担挑的,符合货郎特征。” “知道老妪咋死的吗?心口,被打瘪了,应该就一击。吓人吧,咱们万不可大意,考场这竟然藏着个这么厉害的高手,万一是匪呢?” “还有,那老妪是卖肉饼的,肉饼有问题,反正游徼是这么说的,肉饼全收走了。” 淘汰勇夫们依次俩人、俩人交头接耳时,王葛选中了第二件改造的守城兵器:连枷。 连枷由长柄、敲杆两部分组成,最开始是打谷用的农具,农夫握长柄,挥短杆,将谷物脱粒。 此物的发展史很有意思,最开始叫“柫”、“连梃”,汉时期叫“连枷”或“耞”,再往后,在唐朝时定名为“链枷”。 连枷被当成武器用,是在西周时期。到了战国时期,作为守城武器,以“连梃”之名被记载于《墨子备城门》。之后,连枷的兵器作用逐渐被淘汰,直到宋代,被改为铁材料的“连枷棒”、“链枷锤”,专门用来破甲、破盾,重新回归兵器行列,也用于守城。 即使前世王南行的时代,链枷锤也未被淘汰。 言归正传。 王葛想将连枷改造为后世的链枷锤,绝不可照搬。因为挥链枷锤就跟挥双节棍似的,且锤部是带刺的铁球状,没练好就先把自己扎成马蜂窝了。 那咋改呢?她得好好想想。 都亭。 猎鹰“云逐”完成任务了,暂时关于鹰室。王悦来到另间鹰室,打开门,鹰对光线与移动物敏感,顿时醒来,扑向王悦……的掌心。 它叫“疾风”,主人是这世间最厉害的儿郎,王悦。 它的任务,是将主人拴在腿上的竹管,带给荆州刺史陶恭渊! 疾风破风而去。一个时辰后,另只猎鹰“千目”被放出,也飞向荆州,携带的消息跟疾风带的一样。 这是防止疾风被射杀。 王悦望向会稽山方向,今日袁彦叔就会得手,杀苏峻不难,第一步困难,是不引起逆贼内应的怀疑。 第二步困难……王悦不再想,用人不疑!他驾起追锋车,速向会稽城而去。 匠师考场。 王葛在地上画了抹、抹了画,一共三个木牍,得想周全了才能画在上头。 把连枷改成链枷锤,首先要保证自身安全。她要设计一木人,木人的左、右二臂就是柄,她的奖励材料里有铁链,拆出两短截,连在柄上,两截铁链的另端,是两个长满铁刺的球。当然,此兵器得让铁匠队员协助完成。 那木人怎么挥链锤呢?需要避开链锤骤然挥舞的活动轨迹(骤然发动才有力量),比如木人的底盘位置,就是较为安全的地方。在此处,分别缠绕顺时针方向的麻绳,和逆时针盘绕的麻绳。 麻绳必须长。 战斗时,顺时针队员勐拽麻绳跑出几步,木人不断顺时针旋转,带动链锤不断旋转、抽打。此时逆时针队员手中也要抓着麻绳,不能紧(否则会影响链锤的甩动勐烈程度),也不能松(会造成逆时针麻绳被动的往木人身上盘绕时松垮)。 顺时针队员拽到一定程度时,逆时针队员拽,就将顺时针展开的绳子又缠了回去。 二队员不停倒替,木人就会不停的正、反旋转,哪怕铁链裹在木人身上也不要紧,一转就开了。 注意的是,木人的双臂不能在水平线上,要一高、一低,让攻城的勇夫无法从低处钻。 那么,木人的安装一定要稳,这点倒也好办,像木桩一样,把木人底部楔入地里,多楔一截就可。 王葛开始往木牍上画时,考场一角的游徼营地,主考官喜忧参半。喜是因为:死的老妪,应是被通缉多年的吴郡穷隆山女匪,狒娘子! 《尔雅》释兽篇对狒的解释为:狒狒,如人,被发,迅走,食人。 食人啊!此恶妪的绰号就来源于此。篮子里的饼,馅用的何肉,不敢想,太可怕。 杀她者,手段极狠,已经排除了冯货郎。凶手是何身份?此刻就在考场周围么?是除恶扬善?还是匪有内乱,匪杀匪?为防凶徒警觉,主考官留下冯货郎,令信任的山阴县本地游徼蒋郎君换上冯货郎的衣裳,挑了担游走在考场外,暗中查访。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换源app,.huanyuanapp 安装最新版。】 王葛刚把“木人铁链蒺梨锤”画好,十个察验匠吏就来巡场了。李女吏也在其中,不得不说,到了匠师级别以上,女娘更少了。这十位察验匠吏,只有俩女吏。 李女吏走近王葛时,腿不经意般蹭了她一下。王葛抬头,二人对视霎那,她明白了,主考官找她。 王葛抱着木牍刚离开制器区,就看到陶游徼朝这边过来。此人……她蹙眉,回想起苦荼跟众游徼打斗时的情景。陶廉看着憨,一种缺心眼的憨,如果真像路途中表现得那么容易就见义勇为,那么正直,应该先冲上去和苦荼拼命才对。 然而,选择拼命的是司马冲。陶游徼扑上去时,苦荼已经快力尽。当然了,人在生死之际胆怯,也是常情。 王葛的防备心一向强,立刻改了方向,去茅厕,小跑起来,着急憋不住的样子。刚进去,三个深呼吸,她迅速出来。 啊! 第217章 改造刀车 她和陶游徼对视上,对方真的尾随她?还是巧合? 陶廉咬紧后槽牙,刚才他偶发奇想,怀疑她是不是神秘小匠娘?正巧他也去茅厕,就缓步伐,时不时盯她背影。陶廉武艺强,很快察觉王葛很紧张,跟寻常人尿急走路不同。没想到她刚进茅厕就出来,什么意思?他……被怀疑了?什么时候起被她怀疑的? 王葛迅速低头往制器区回,不可犹豫,不能去考官区了。不管对方是否别有用心,她都不能暴露自己就是被匪徒憎恨的小匠娘,也不可暴露对他的提防。 王葛轻声抽泣,一手遮面、一手慌里慌张想捂腚、又难堪不敢捂的模样,快步如飞和陶廉错身。 嗯?陶廉眉头越拧越紧,啊呀!明白了,晦气!难怪她遮遮掩掩的不对劲,竟被他遇到女子来月事。 王葛回来制作区时,脸上的粉故意搓掉一些,皮肤红通着找到李女吏,李女吏带她再次离开。这次去考官区,勉强有了正当原由,虽然这原由很尴尬。 时间紧,主考官直言道:“不久前,考场外发现一女尸,根据你之前画的通缉匪图和各匪的特征、关联,女尸很可能是吴郡穷隆山的狒娘子。凶徒无线索,只能暗中排查。” 王葛摇下头:“我知道的都已经讲了,狒娘子跟齐短人是母子,狒娘子跟谁有仇怨?她夫君是谁?我都不知。” 主考官叫王葛来,是考虑万一之前她遗漏了什么,很遗憾,看来得不到更多的信息了。“改造守城之器进行的如何?” “只改了两样。”王葛呈上木牍,正面画的是杠杆狼牙拍,反面画的是木人链锤。 已经改了两样?主考官接过,先看狼牙拍,惊愕! 再看木人链锤,二惊! 怪不得是班输童子!怪不得是大晋唯一的头等匠工!怪不得是会稽郡年纪最小的初级匠师!少慧之匠才啊! 咳……忍住激动,不能夸赞,还有一天半,看她还能改几样? 可惜考生离开制器区有时间限制,主考官不能询问王葛对狼牙拍、木人链锤的具体想法。递回木牍,主考官告戒语气道:“多改造几样。” 完了,这两样不大行。莫非朝廷已经有类似的守城利器了?王葛惴惴不安的回制器区。 主考官深呼吸,脑中好似被噼成了两半,一半是缉拿匪徒的烦心,一半还在惦记木牍上的器械图。 李女吏上前,说道:“王匠师来考官区的路上,怀疑被踱衣县、荷舫乡的陶游徼盯梢。” “怎么回事?” “是这样……”李女吏把王葛的话原样转述,不添减字、也不添减情绪:“游徼都有各自任务,他去茅厕,为何不急?还不如女娘走路快?两处茅厕相隔两丈,他是郎君,为何偏近匠娘茅厕?身为游徼,更应正直、懂避嫌,为何直视匠娘茅厕?匠娘在白天遇到此事,易躲,倘若晚上遇到这种登徒子怎么办?” 【讲真,最近一直用换源app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huanyuanapp 安卓苹果均可。】 主考官捻须,思量片刻,说道:“我无权撤游徼之职,现在就把他调到偏僻的地方,太刻意,容易让他怀疑到王匠师告状。废料区缺人,你这样做……是否心正,一试便知。” 再说王葛,返回途中挤出时间跑趟茅厕,再想解手就得等明天了。她站到器物架前,一个模器、一个模器的细看,复杂、难打造的器械必须排除。比如悬门。 何谓悬门?就是在城门洞、城门后头的位置再置一悬挂、可用绞盘和轱辘操纵升降的门闸,如果敌军撞开城门,人大量涌入,就放下悬门把敌军队伍一分为二。 王葛看向下个模器:刀车。 何谓刀车?也叫塞门刀车。是一种车体跟城门等宽的两轮推车,车前为三层或四层的木架,每一层都楔着若干狼牙般锋利的大尖刀。一旦城门有失,守城方可推刀车塞进城门。 刀车和悬门相比,优点是可活动、重复使用。 缺点是如果被攻城方夺了去,就变成对方的移动壁垒了。 刀车……刀车?本身就集满优点,怎么改造?况且消耗的铁料太多了,她的奖励材料肯定不够。 王葛放弃了,又不甘的回来,拿起模器。 有办法了! 把刀车的木架改为固定木盾、或竹盾,也就是明朝时期的楯车外形。楯车的厚木盾上有铁皮、牛皮,王葛要改的不需要加装这些。因为她的目的还是要达到刀车作用。 在木盾上破四个孔,这四孔,无论横、竖,都不在水平线上。然后用两件破甲锥,通过盾孔戳攻城方,代替若干铁刀。铁锥头可以安装在长木杆上,既安全,也能大量节省铁材料。实在不行,只制一件破甲锥也是可以的。 那么,何谓破甲锥?就是长圆锥或长棱锥制式的穿刺型武器,整个锥部远比武器矛的尖锋利、细长,对付鱼鳞式的铠甲,或锁子甲,破甲锥绝对是它们的克星! 两轮木盾车,配合破甲锥,代替刀车。可行。王葛还是在地上先画,理论是理论,实践是实践,主考官提醒的对,她得多改造几种器械,设想的再好,两天后到了实地,也不一定能适用。 所以每件器械,都要做好……如果仅能使用它的准备! 午正时刻。 李女吏已经试探完,陶游徼果然不似看上去的憨厚、正直。她在庖厨人多时,“随意”招呼十个游徼到一边,跟他们说废料区急缺俩人手,有自愿调过去的么?得一直干到考核结束。 谁都不愿去。废料区偏是小事,都是重活啊,而且再有以多打少的缉匪事,在废料区根本得不到消息,无法立功。 这些人中,属陶廉最强壮,李女吏在对方抬眼时,特意期待的看他。陶廉没表态,也不窘。 试出来就好办了。下午,陶廉被游徼营通知,组成四人巡山小队,去考核区的北坡,把第二考项中遗漏的“沿途定位竹简”找回来。由于近日总出事,四人寻竹简的过程中,不能分开。 此时陶廉刚听说死了个老妪的事,还没来得及探听,就得立刻登北坡。怎么办?他答应了下午抽空出去见阿弟一面的。唉,一定是被小匠娘染上了晦气,总觉得遇到她后事事不顺,心头很慌。 山谷中。 苏峻的同枷罪徒在午初发放饭食时被抬走,死了那么久,兵卒才理会,可见啊,的确不把他们罪徒当人看。 未正时刻。 仍是昨晚的高、矮乡兵过来,矮乡兵抬起苏峻的前枷位置,冷脸道:“跟我走,武官有话问你。” “跟我走”是暗语,证明跟几天后的大事无关。 苏峻应声“好”。 “好”也是暗语,证明他的枷是正常的,未动手脚。 二人走出罪徒范围时,苏峻很自然的抬左手,在枷底下把铁刀还给了矮乡兵。 他们不知,郡兵营唯一的茅屋里,还坐着一个苏峻! 第218章 点灯人 茅屋前的郡兵朝高、矮乡兵挥矛示意,这是让他们把罪徒带到屋内问话。 矮乡兵跟高乡兵说:“没啥事了,我一人带他进去。” “好。”高乡兵跟往常一样老实,旁人说啥是啥。 茅屋篱门的宽度,刚好能容进枷宽。 屋内无窗,才透进光,门就又被关上。 黑暗陡然! 袭击陡然! 先响起人剧烈挣扎的动静,再是矛掉落、枷被磕在地上的碰撞声。 很快,这些声响都没了。 “呼。”有人吹气。 一缕火苗凭空,点亮了桉桌上的烛灯。 矮乡兵和苏峻都被郡兵踩在地上,额头各被匕首抵住,难怪不敢挣扎了。 苏峻稍微偏头,匕首就刺破他的额,好在他已经看到点灯人。对方相貌老,气势强,半脸的灰白短胡茬。此时唯有对方端坐,五个郡兵都站着,显示对方身份的确不一般。可是来山谷的路途中、到了山谷这几天,他留心观察了,确信没见过这个点灯人。 【推荐下,换源app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huanyuanapp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可怜苏峻成为罪徒太多年,没照过水影,根本不晓得自己是何相貌。 但矮乡兵知道啊!所以看清点灯人跟苏峻相貌一样时,瞬间联想许多,越琢磨越恐惧。 俩郡兵继续用匕首抵着矮乡兵和苏峻,又有两个上前,将他们双手反绑、俩腿捆紧,嘴外勒上布条。布条上均打着大结,正好搁苏峻二人嘴里,不知道浸泡过什么药物,苏峻和矮乡兵很快觉得嘴麻。 这样就算了么? 哪能!矮乡兵痛苦一叫,右臂被郡兵扭脱臼。 苏峻的左腕关节也是,这种疼,他不惧,仅眉头皱了下。 紧接着,矮乡兵藏在袖里的铁刀被拿走。 点灯人这才开口:“张三,山阴县、方亭、亭民。” “张三”正是矮乡兵的姓名。 “一年前,你一户七口去女娲祠,路逢大雨,牛车翻下深山,只活了你一个,其余人全坠落山底急流中,尸骨无存。” 张三强忍手臂的痛,不敢吭声。 苏峻垂低眼皮,终于知道哪里不对劲了。点灯人的声音,听来如此像他,这时再看对方占了半张脸的白胡茬,苏峻鼻间喷出一笑。来山谷前,乡兵莫名其妙给他剪了短须,原来如此。 点灯人,要冒充他! 点灯人根本不理会苏峻,仍只看着张三,问:“泾县颇远,你和家人分离后,一直不曾通信,凭何笃定他们还活着?” 张三惊恐至极,瞬间觉得有无数凉风往头皮里灌。他的家人被雇主派的人接走了,坠落山底的仅是牛车。这么隐秘的事,对方怎么知道? “上月二十,泾县罪徒在县令江扬的命令下,屠尽城内平民老弱。你父母、幼子,均在那晚被杀。” “呜呜呜!”不可能!张三目眦尽裂,拼命想挣脱郡兵的控制,可是挣脱不了。不可能、不可能!他为雇主做这么危险的事,把全家人的命都用来投诚了,江扬那畜生算什么,怎敢杀他家人? 点灯人:“不必急,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你是给祖刺史卖命,江扬算什么?他哪来的胆子杀你家人?” 认栽吧,最隐秘的事都被拆穿了。一旁的苏峻闭目。 张三打着哆嗦,心虚盯住地面。难怪用布条封他们的嘴,原来根本不需他回答什么,对方什么都查清楚了。 “江扬跟你想的一样……祖刺史要的是苏峻,张三算什么?张家人算什么?”点灯人说完,拿起桉上卷叠的布巾,起身,过来,蹲在苏峻脸前。布巾上别着长针,针上带着麻线。 苏峻无法镇定了,对方想干什么? “呜!呜、呜、呜!” 可怕的惨叫中,苏峻的双眼被点灯人捏紧,缝合眼皮。 这个过程中,郡兵把张三拖着掉个,令其脸凑近苏峻的脸。 黑线,红血,扎肉穿线声,毛骨悚然。 点灯人缝完一只眼,再缝另只,说道:“他连自己模样都不识,有眼不如无眼。别急,缝完他,就缝你。” 张三倒抽气,眼瞪老大。什么意思?从进来茅屋就一直单审他,难道不是留他的命、利用他跟反贼接头? “呜呜……”苏峻的扑腾骤然加剧,血混了别的颜色从眼缝流出。他的眼珠被针戳破了。 张三吓溺。 点灯人缝完,在布巾上擦血,磨针。线还剩下一半,他在张三的嘴前比划:“你的事情,我皆知。留你还有什么用?” 能活,谁愿死?还是被虐死!张三急切表达自己有用,他知道罪徒中还有内应,他能帮着点灯人更顺利的冒充苏峻!他不给祖刺史卖命了,他给点灯人卖命! 匠师考场外。 货郎比昨日多。太阳快落山,附近农户收了食摊,准备归家。冒充冯货郎的蒋游徼买了个麦饼,往地上一坐,面对着考场。 “喂!”蒋游徼叫一个倚着树、往考场内张望的货郎。 货郎头戴艳丽大花,挑着担过来,粗嗓门一笑:“唤我何事?” 蒋游徼撕一半饼递向对方:“拿着吧,出门在外都不容易。这饼难嚼、难咽,我吃一半正好。” 货郎接过饼后,蒋游徼不再看他,继续瞧着考场,叹声气。 货郎坐下,问:“有愁事?” “哈哈,无。就是噎的。” “你看这是啥?”货郎从筐中翻出个布包,解开。 蒋游徼眼直了:“肉饼?” “对。你莫嫌我吝啬,若非你舍得给我一半麦饼,我可舍不得分你肉饼。拿着,也一人一半。哎呀拿着!” 蒋游徼眼眶红了,感激不已的样子道:“那我、那我可吃了啊。”他大口嚼,“嘿,肉饼就是不噎。” 货郎也开心的吃,肉饼放的时间太长,同样剌嗓子,他勐咳嗽数声,咳嗽声奇特,不像他说话声那么粗,若闭眼听,肯定能被误认是女娘在咳嗽。 蒋游徼递过竹壶,看着考场愁道:“我是后悔来会稽山了,早知匠人一直在里头考试,还不如在县城里头收些器物呢。我是踱衣县人,你是哪人?” 货郎的疑心在对方不断的唠叨中打消,接过竹壶,仍谨慎的先嗅、再含入嘴中一点,水没问题,但是也不再喝了。“我是本地人。” “本地人好啊,听说城内的‘木竹里’全是木匠肆,每天晚上光拣废料都能卖好多钱,真有这好事吗?” “啊。是这样。” “呀!”蒋游徼捂肚子,“我得去解手,一起去吗?” 货郎脸色很不好看。 蒋游徼纳闷的抓抓头,挑上担子就跑。 第219章 杀阉匪 他绕个圈,回到考官区,对主考官只讲出“找到线索”四字,再也忍不住腹内的翻江倒海,不停吐,吐至双眼涌泪、充斥血丝。 蒋游徼在考场外转悠半天,可不是白转的。他先查肉饼,有没有人跟狒娘子卖相同的肉饼? 没有。 狒娘子的尸身上,无任何值钱物,说明她没卖出去过肉饼,或者根本没想过卖肉饼,她仅仅是靠此举伪装成农妇。 因此,当戴花货郎拿出的肉饼,跟狒娘子竹篮中的饼一样时,蒋游徼眼都直了。终于找到线索!对方要么是狒娘子同伙,要么是杀她的凶徒。 这时蒋游徼已经在思索怎样脱身。 谁料,戴花货郎竟然分他一半肉饼,这肉可是…… 如果不吃,对方起疑怎么办? 蒋游徼现在都不敢回想是怎么咬第一口的。他吐无可吐,赶紧说道:“此人是货郎打扮,身高七尺半,宽身板,头戴红色大布花,很惹眼,脖颈围着灰毛皮。还有,他说话声很粗,咳嗽声很细,太奇怪了。” 主考官:“要么咳嗽声是伪装,要么说话声是伪装。” 蒋游徼确定道:“他被饼呛了,咳嗽是真的。” 主考官摇头,王葛讲述的匪徒信息里,没有这种特征的匪。但这种时候,必须将对方当匪徒缉捕。“即便是他杀了狒娘子,也不似善类。还有,郡尉署传来消息,明日增派的二十贼曹就到,一直留此地协助你等。” “不增郡兵,只增二十贼曹?” “郡尉署如此安排,必有道理。” “我明白了。不过不能等明日,我找勇夫帮忙,先拿下此货郎。” “若反抗,杀!留好他的头。” 有首级才能辨别身份,才能领功。 天越来越晚,戴花货郎有点沉不住气了。阿兄不会被人识破身份吧?应该不会,他二人当初在莫干山是无名之辈,后来莫干山被剿,偶遇江县令后,才被重视。 但事情就怕万一啊。 货郎烦躁不已,摘下发髻旁的红花,先嗅一下簪杆,簪杆是用骨打磨的,再对着西沉的阳光欣赏布花的红。 看着看着,发现前方并排过来三个执棍的人。 左、右也是,百姓被他们撵走。 蒋游徼已经换回吏衣,也在包围货郎的人中,紧挨他的是蒙着面巾的司马冲。 货郎把花插回头上,不装了,细声问:“是你?饼好吃吗?” 蒋游徼冷笑:“考场内有你的同伙吧?” 货郎左手挽发鬓,右手一伸,指道:“小心,我必杀你。” “阉狗!” 一勇夫嗤道:“我名‘刀’,专杀阉狗!” 另一游徼也大声道:“我名‘土’,专坑阉狗!” 其余游徼(除了张不开嘴的司马冲)、勇夫齐声:“杀阉狗!” 又打起来了。 打斗范围往考场这处偏移时,考生们能听到动静。 尽管被器物棚挡着,什么都瞧不到,王葛还是跟众人一样,往外面方向瞅一眼,然后收回心思,改造守城器械。 王葛改的第三件,是狼牙刺。 她原以为狼牙刺很完美,改无可改,才每次看到它都略过去。估计别的考生也同样无奈,这个模器才始终还在原来位置,没被动过。 当真没法再精进吗?她盯着那些狼牙般的尖刺,倘若把一半尖刺改为小型飞钩呢? 《六韬》中的《军用》篇记载:飞钩,长八寸,钩芒长四寸。 明代有一种“吊槔”器械,也是利用飞钩可砸、可钩拉的特性,结合汲水的桔槔原理而制。 王葛仍先在地上画,决定加飞钩后,就是底盘木架的改动了。这种升级版的“狼钩刺”,可以用来守护匠师旗子。 同时刻,罪徒山谷。 茅屋门开。 张三托着木枷前方,点灯人换了苏峻的罪衣,头发散乱,遮着大半张面孔,跟上张三的步伐走路。他整个人跟走神一样,显得萎靡,这正是苏峻一直以来的状态。 莫说旁人了,就算张三凑近了看,也找不到假苏峻的任何破绽。 五个郡兵都出来,将篱门关严,苏峻的尸体晚上再处理。 张三路过高乡兵时,不等他讲照例的话,高乡兵先低声斥道:“精神些,跟你往常一样。” 张三吓得仰头,高乡兵直直瞪他。张三这才晓得从前有多傻,还特意挑个老实、傻气的乡兵搭伴,没想到,是对方早做好上钩的姿态,就等他的自作聪明了。 为了活命,他深呼吸两下,神色不再惴惴。引着路,让点灯人坐回苏峻的位置,这过程中,将铁刀给回假苏峻。 张三跟往常似的,居高临下,警告周围罪徒:“那人是睡觉睡死的。此事已查清,谁都不许乱议论。尤其你!”瞪“苏峻”一眼后,他离去。 有的罪徒事不关己,有的罪徒看“苏峻”。 灰白乱发中,点灯人抬眼,说道:“他们连骗都懒得骗了。” 后方紧挨的罪徒问:“什么意思?他们审你什么了?” “什么都没审,屋内尽黑,就让我靠墙坐着。”言罢,他闭目不再说话。从这刻起,他不再是袁彦叔,要彻彻底底变成苏峻。 张三招供:罪徒中至少有一个内应。是丹阳郡来的人跟他接头、交待任务时说漏的。 苏峻的性格,王长豫掌握的很清楚,加上袁彦叔自己的观察,得到结论:苏峻孤傲,虽想鼓动罪徒作乱,但心底瞧不起这些罪徒、也不认为一群带枷罪徒能制造多大的乱子,所以鼓动的话都是点到为止。 况且这阶段,罪徒中的内应也该知道,张三已经跟苏峻联系上,因此苏峻更不能多话。 【讲真,最近一直用换源app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huanyuanapp 安卓苹果均可。】 山坡上,陶廉莫名的一晃神,踩到一尖利物,差点扎伤脚底。他拔出一木刺,给同行的三个游徼看:“有人故意在地上扎的。” 游徼甲:“匠师考试,竟有人如此阴损。” 游徼乙:“若被这种人考取匠师,那可真是……” 游徼丙:“留好证据,回去后跟察验匠吏说一下。” 陶廉:“天晚了,该回去了吧?” 游徼丙:“晚啥晚,一个时辰也黑不了天。总共遗失二十三个竹简,才找到五个,走,咱们再往那边找。” 夕阳余晖。 待陶廉下山来到庖厨时,正巧听到几个游徼在议论:“那匪是个阉夫,浑身硬功夫,跟铁打的一样。” “确实难斗,差点杀了蒋游徼。” “什么差点?蒋游徼说了,那是他和司马冲定好的计策。蒋游徼先激怒阉匪,正面吸引阉匪注意,司马冲袭击背后,一矛刺中阉夫的脖子。” 陶廉脑中轰鸣,感觉自己跟做梦一样,眼前的情景全都不真实了,听到“一矛刺中”,梦境感消失,回到真实!他希望这些人说的阉匪不是阿弟,只是凑巧跟阿弟相像。希望如果他们说的人真是阿弟,阿弟千万别执拗,能逃则逃。 可是接下来的话,将陶廉的妄想击碎。 第220章 陶廉的仇 “那阉匪没喉结。” “怪不得一穷货郎戴毛领呢,原来是为了遮掩这个。” “幸亏司马冲那一矛,从上往下,在阉匪颈下戳出来的,没毁了他平滑的脖子,哈哈。” “差点直接枭首!” “其实很险,当时阉匪的拳头离蒋游徼心口,只有半寸。” “不,他练的不是拳,跟苦荼不一样。阉匪功夫奇特,厉害的其实是指背。要是再精进几年,十个游徼一起上,也非他对手。” “对了,阉匪兴许有同伙,在考场内,不知是何身份?” “千万别是游徼,丢咱们的人。” 陶廉不再听,把饼使劲往嘴里塞,噎的流眼泪,离开庖厨,找个人少的地方一坐。真噎啊,他咣咣砸胸膛,泪珠子飞溅。 当年他听说莫干山的匪收留乞儿,就带着不到十岁的阿弟逃到那,谁知那么巧,遇到歹毒的狒娘子。他们根本没得罪她,她就把阿弟给……毁了。 幸亏山上有医者,阿弟格外体壮,才活下来。莫干山的人对他兄弟二人,哼,挺好的,可是没人教他们武艺。他们在山上混了五年后,匪首才让他们在练武场跟着学。 后来才知,是官署要剿匪了,他和阿弟习功夫,能顶些用。这期间,狒娘子不知啥原因,来过莫干山一次。不管过多少年,他和阿弟都能一眼认出仇人。可恨,认出她有什么用?她是心狠手辣、食人的狒娘子啊! 再后来,莫干山树倒人散,他和阿弟辗转投奔泾县县令江扬。 他们吃尽苦头,终于学到了本领,只要做好江县令这桩交易,就能拿到剩下的钱,找一处野山,掳些百姓自立为王。没想到,刚来会稽山就被……就被…… 司马冲,蒋游徼。 司马冲!! 蒋游徼!! 歘歘歘歘……冬冬……王葛梦里刀光剑影,然后是连续、越来越响好似贴到耳边般的鼓音把她吵醒。 天将亮,制作区、计时鼓处的火盆都熄了。熬了半宿的考生这时候或蜷缩、或坐着睡,待卯时鼓响,就彼此错开领早食、如厕。 王葛在子正时刻已经用掉今天的首次休息间隙,只能等午正时候用掉第二次。不睡了,她来器物架前,选择第四种可改良的器械:蒺梨网。 模器网绳上的蒺梨是木制的,应是提醒考生,铁材料有限、或打造比较麻烦。但实战时使用木蒺梨,比铁蒺梨的效果差多了。 用什么替代木蒺梨,不再减低伤人效果呢? 王葛的奖励材料里有泥沙,山里有无数荆棘刺,那就用泥和着藤条碎皮,制成泥球(藤条纤维可加固泥球的硬度),外裹荆棘刺,制成泥蒺梨。 泥版蒺梨网的伤害,分两样。除了泥蒺梨,还要增添一个设计。像上次制粪汁泥球一样的方法,但是不用粪汁了,因为是演习,改成伤害弱的泥汤,里面同样加上荆棘刺。把这种泥球放在木条楔成的四方框里,四方框的四角系在麻绳上,一旦泥蒺梨网弹向攻城方,攻城方使用兵器打、撑等方法抵御这拨攻击,就会震碎脆弱的泥球,泥汁混乱他们视线的同时,荆棘刺也会飞溅。 剩下的难点,就是泥蒺梨网固定在哪?以什么方式弹射? 不,不用弹射。弹射很难拣回网,好容易制作的网仅使用一次就废掉,太可惜了。 那就彷效在急训营设计的战船“拍竿”! 把蒺梨网的两边固定在两根竹竿上,竹竿分别由后方的固定竿牵引住。 要牵引就得有轱辘,还需能收、能放的长绳。 轱辘好制。 关键是得自制两个绞盘(奖励材料里只有一个绞盘,且不一定适用)。绞盘首先必须能快速放绳,收绳其次。 有主意了。设置“x”形支架,牢牢楔进地里,固定。支架上头架坚硬的毛竹竹秆,然后把支架上端的“v”口封顶。竹秆两侧楔木材料堵头,最大的堵头最好削成齿轮状,便于徒手旋转竹秆,如果时间来不及,就削成四方形或三角形也可以。 竹秆的两端位置,系两条麻绳(麻绳另端通过两根固定竿的轱辘,牵制绑有蒺梨网的两根拍竿),均打死扣,把麻绳收在竹秆上,直至挂着蒺梨网的拍竿接近垂直。 最后的难点,简易绞盘没有刹片,一松手,蒺梨网就倒下去了。王葛有办法,先把麻绳收紧后,在一尺距离处,打环扣,此处位置各插地里木桩(如果没有粗木棍,就几个细木棍拼成一个桩,一定要结实),把两个绳环套进两个水平线上的木桩,就能代替绞盘刹片。 战斗过程中,放倒蒺梨网一次后,如果有机会,两个队员迅速拽绳,把拍竿重新拽的接近垂直,把绳环往木桩里套。如果再有机会,把麻绳缠回绞盘。因为不缠回绞盘,第二次使用蒺梨网、直接摘绳环,很难确保两条拍竿同时倒下,如果网侧倾,就失去作用了。 当然,一切得等明天实际制作时,看情况再进行改动,甚至淘汰这种器械也不是不可能。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换源app,.huanyuanapp 安装最新版。】 太费劲了!且易做无用功。 这就是兵匠师吗?这就是天工技能的木匠师所忙碌的吗?在兵荒马乱的时代,天工技能远比巧绝技能利于朝廷啊。 天微亮。 司马冲蒙着面巾,刚从茅厕出来就看到讨厌的人,陶廉。 “你伤好了?”陶廉问。 “嗯。” “你比我强。” 废话!司马冲不想理对方,陶廉伸臂,抓着长木棍拦住他,在他怒目下,陶廉呼口气,说道:“之前揍你多少下,你还回来吧,我绝不还手。” 司马冲挡开木棍走。 陶廉在后喊道:“阉匪的同伙,你等听好了,你等若杀司马冲,先过我这关!我名陶廉!” 司马冲步子一停,回首望。 陶廉以一副我敬你做的事、但非敬你人的样子,“哼”一声离去:不能莽撞,司马冲、蒋游徼肯定都要杀,但在这之前,仍要按原来的计策,利用司马冲接近桓真。待他完成交易,杀死这些人,拿了剩下的雇金后,就去吴郡寻找狒娘子下落,杀她为阿弟报完最后的仇。 远处的山谷。 一罪徒惊恐叫道:“死人了,又死人了!怎么办、怎么办?” “叫乡兵,还能怎么办?” “两个人了!每天只食一顿,枷又这么沉,我们早晚都会被折腾死!” “乡兵过来时你也这样说啊。” 带着沉重大枷,罪徒们再吵也打不起来。 这回是别的乡兵过来,确定人没气息后,把惊恐中的罪徒提过来,跟袁彦叔合并为同枷。 那人在前,袁彦叔在后。 第221章 谢奕的推断 以“苏峻”之性格,鼓动人心时才会挑唆几句,除此,一天都不愿言语。 乡兵离开后,惊恐罪徒渐渐不惊恐,也沉默不语。 袁彦叔垂着头,眼不睁。这个刚跟他并枷的人,表现越沉稳,越说明……此人很可能是罪徒中的内应。 除了这一个,还有其余内应么? 祖约手下无勐将,为表诚心招揽苏峻,派来接应的,必是祖约最信任、最亲近的人。有无可能是他侄儿祖涣? 莫急躁,只管扮好苏峻,秘密很快就全揭开了。 山谷与第二座山的中间地带,“枯叶”翻身,露出急躁戾气面孔,此人“呸、呸”两下,吐出腥乎乎的草根。 他旁边的人也趴不住了,仰天,摸索到布囊,捏一撮麦粒放嘴里,差点呛着:“过的真慢啊,我的水已经喝完两壶了。” “咱们每天闲在这,不如去前山宰些小畜生。” 第三个“枯叶人”疲倦声警告:“别乱来,你知道前山有多少勇夫?” “怕甚?我单手就能杀俩。” “若同时遇到五个、六个呢?他们有弓,我们什么都没有。” 这些枯叶人不是声名狼藉的恶匪、就是劣迹斑斑的贼寇,雇他们的人也不简单,有的声称来自丹阳郡,有的声称是吴郡、吴兴郡的商贾。 不过,匪寇们接的任务是相同的,来会稽郡前,各雇主给他们的过所竹牌上,除了籍贯、姓名为假,竹牌本身、担保的官吏也全为真,可见雇主的本事很厉害。匪寇们乔装成普通百姓,或跟着商队来会稽山,沿途亭吏查不出破绽,为求稳妥,雇主不许他们携带兵器,农具也不行。 沉默片刻后,第三枯叶人又道:“你们没发现,那只猎鹰从昨日飞走后,没再回……” 仰天的匪看到天际出现一黑点,赶忙打断他话:“说啥来啥。别动,谁都别动!” 鹰飞过此山后,几人刚松口气,就由后向前传递来一个很不好的消息:丹阳郡的李稻兄弟三人不见了! 不见了?啥时候不见的?是夜里解手迷路了、逃跑不干了、还是……觉得躲在此处憋屈,私自去前山杀勇夫了? 那仨蠢货万一被勇夫活捉,拷问出这个潜藏地,那他们这些人继续趴于此,岂不等着被官署一网打尽?可是派人寻找李稻三人,也难!谁知道仨蠢货往哪个方向走的? 怎么办? 匪寇们开始躁动,远望这片坡,数不过来的“草皮”涌挪退移,跟庞大妖物睡醒了,开始伸展躯体似的骇人。 这时,猎鹰“云逐”已飞过罪徒山谷,继续往前,未发现危险,往回返,降低、靠近罪徒山谷,钻进林间。 它静静候在茅屋后不远,一直到午时,没人来。 那就返回。 照例,云逐飞越勇夫们射猎的山头,看到有勇夫牵马回走,也看到勇夫为了猎物争抢打斗。不管。 它再绕匠师考场一圈,看到有骑马的队伍进入考场。不管。 主考官仰头望眼猎鹰,没管。考核期间出现在上空的鹰,都是郡署的。 主考官没想到,郡署派来的二十贼曹,各个气势虎勐,不输郡兵,且由郡尉的伯公子谢奕带队。谢奕先察验几具匪徒的尸体,有功当赏、重赏、立赏,才能激励人心向勇。 跟紧谢奕身后的,一个是曾在急训营配合侦察智囊桉的陆贼曹,另一个姓田,看上去比谢奕大不了多少。 详细的诛匪情况,谢奕都已经知晓了,他在狒娘子、齐短人、多智虫的尸体处略停,这仨好辨认。苦荼、阉匪只有首级完整,被装在木盒里。 全察验完后,谢奕说道:“匪就是匪,心境永远不会随着本领的增强而强。发现没,他们有个共同点。既怕官署认出他们,又怕乔装成普通百姓后,真正的百姓见到他们不惧、不怕。所以不管怎么乔装,也要留住绰号的特性。” 主考官放心了,谢奕这些话,等于定下几具尸体就是被通缉的恶匪。如此,那些赴难陨身的游徼家人,可得到更多的补偿。 田贼曹知道谢奕在教他,他若有所思,重新观察尸体。“我明白了,他们虽然换了布衣,有的装成老翁,有的装成农妇,但改变的只是外衣。比如多智虫的胡须,仍跟通缉画像上一样,边角剪得整齐,眉尾也长。只有这样,才显得他讲什么话都高深莫测的模样,令旁人信服。” 谢奕赞句“对”后,示意陆贼曹留在这。他则与主考官离开,一边道:“阉匪绰号‘猰貐’,早先和他兄长在吴兴郡的莫干山为匪,后来逃到宣城郡,一直藏身泾县。此人虽不在廷尉府的通缉名录里,但是作恶不少。他兄长也有绰号,主考官不妨猜一下。” “貙?” 《尔雅》中有此兽的解释:猰貐,类貙,食人。 谢奕:“对。那妪匪食人,阉匪也食人。猰貐杀狒,呵呵,这二匪,说不定早有仇怨,倒是替我等解决了一患。” 主考官不知道诛阉匪的细节,谢奕知晓多少,就把昨天蒋游徼查桉,然后众游徼、勇夫一起诛匪的事详述。他担忧道:“考场内,很可能有阉匪的同伙。会是‘貙’么?他又是以什么身份在考场内?游徼?匠吏?还是考生?唉,从齐短人、多智虫开始,没完没了,猰貐死了,得查貙。揪出貙以后,又会引出啥?”说到这,他苦笑。匪就是匪,欺软怕硬,咋不去郡武比考场捣乱?干嘛一直在匠师考场闹腾。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换源app,.huanyuanapp 安装最新版。】 谢奕道:“不管来多少人,只要他们露破绽,就能查到。难处是时间紧。”真正的乱子,没几天了。 主考官误会了,说道:“是啊,明日就要第五项考核了,要迁场地,选一部分游徼、匠吏过去,万一把貙选中,那不麻烦了。” 谢奕望着器物棚方向,道:“现在能确定的是,貙非匠吏身份,是游徼身份。还能确定此匪的目的,非冲着考生来的。” “为何如此推断?” “貙、猰貐兄弟俩在莫干山没有名气,是因为学武不精。到了泾县,被人赏识,苦练多年,终于有了本领。人的精力有限,他们没有时间学匠技。所以冒充游徼可以,冒充匠吏或考生,稍不注意就被人识破。倘若他们的任务是杀某考生,该在前来会稽山的途中动手,不会等考生进入考场。” 因此,只查游徼! 第222章 司马冲的推断 第四考项“匠师守城之谋”,将在下午申正结束,跟郡武比第二考项的结束时间一样。 现在是未初。 王葛重新拿起投石机的模器,开始改造第五样守城器械。 她要将单杠杆改为双杠杆。人力拉绳的一端,二绳呈“丫”汇为一绳;另一端的顶部则横架半弧竹筒,放置滚满荆棘刺的泥球;双杠杆之间,编织竹条盾,用麻绳绑紧在两条杠杆上。 那么此器械就既拥有投泥球的作用,也可以作为防御盾牌,一旦攻城方朝她和队员掷伤害物,她与队员立即躲至竹条盾后头,起码可以挡过一至两轮攻击。 当然,一切全是最完美的设想。 改造的首要难点,是横架的半弧竹筒,弧深多少?需要几个竹筒拼接?肯定要跟泥球的大小匹配。王葛由奖励材料中有“泥沙”推断,第五考项中,不会允许考生使用山土制器,甚至水的提供都是定量的。 看明天吧,给她的泥沙到底有多少。所以,她在木牍上画三种规格的承载竹筒:最小的规格,是三截长、对噼的毛竹秆;最大规格,是将三截长、三个合适弧度的毛竹秆捆绑成半弧竹筒。 改造的次难点,是泥球制造。不能坚固,投出它们后,无论击中目标或打空落到地上,都要保证泥球碎掉。不然被攻城方拣起来反投,那就麻烦了。 最后的难点,是将这种器械固定在地上,还是可移动?唉,要是能提前知道战场陡坡的地势就好了。 “这坡可真陡啊,鹰飞过来都没处落脚。” “蠢货,住口。” “怕啥?又没人。” “你俩都住口。” 三个鬼祟而行的匪徒,分别叫李稻、李梅、李跪,正是匪寇隐藏地偷跑的三人。他们非亲兄弟,除了李稻本来叫李大郎,“李”姓是真的,“稻”名和另两人的姓、名全是结拜时起的。 结拜之地长有梅树,当时三人唯一的口粮是李大郎带的稻米,又因结拜时跪天地,就分别叫李稻、李梅、李跪。从起名这方面,可见三兄弟没一个聪明人。 所以下山没多远就跑偏了,之后便在越来越偏与兜圈中交替。 好在他们还知道,必须走有枯叶的路,枯叶得多、得和他们布袍上缝制的槭树叶一样。他们不是胆怯逃跑,跟某些匪寇的莽撞念头一样,不甘心潜伏,想在举事之前杀一些勇夫,杀完再返回不就行了。 矗立三人前方的陡坡挺高,也很长,两侧都望不到边。 上坡? “小心,有人过来。”李稻眼力最好,慌忙提醒。 三人赶紧戴上帽,熟练的往地上一趴,头脚方向与来人的方向一致,如此才不容易被踩中。 走过来的人不少,不适合下手,兄弟仨大气不敢出,直到这些人走远。 李跪闷声问:“他们就是勇夫吗?” 李稻小心翼翼抬头:“不是。勇夫都有马。” 李梅闷声赞:“大兄说的对。” 李稻:“行了,起来,跟上我。去看看,这些人穿着吏衣,来此处一定有原由。” 离远看时,没觉得坡多难爬,真爬上来才知艰难,矮藤都是荆棘枝。 李跪问:“咋长这么多荆棘?跟特意从别处挖了种在这一样。” 李梅:“幸亏树叶厚,适合隐藏。” 李稻:“不好,又来人了。” 三人赶紧贴紧地面,仓促中,荆棘划伤他们的脸。 “倒霉鬼”的命运就此开始,几乎每隔一刻钟就有队伍在坡顶、坡下走动,渐渐把李稻三人卡在陡坡,不敢上也不敢下。为了趴稳,他们的手和脚都被扎伤。 最后,李跪哭了:“大兄,二兄,咱们先别折腾了,趴这歇会吧。” 倒霉鬼们不知,此时他们若不嫌费劲,一点点挪移离开这里,或许能活命,或许就不会被一种叫“狼牙拍”的新型守城器械,像拍苍蝇一样把他们拍死在枯叶堆里。 话分两头。 考官区,药童给司马冲的嘴上敷了药,得晾一晾才能蒙上面巾。 “阿冲。” 司马冲扭头,谢奕?他想朝谢奕笑,可是嘴好疼。对方坐到他身侧,问:“疼吧?” “嗯。” 谢奕拍两下司马冲的手背,儿郎间的默契与厚谊,尽在不言中。“主考官把这几天发生的事跟我说了,线索很少。他怀疑荷舫乡的陶游徼品性不端,就先查他吧。你可知此人?” 司马冲不能说话,布囊里备有石子,他在地上写道:“我正怀疑他,不止品性。” 谢奕眼一亮:“说说你的怀疑。” 司马冲点头,每写几字,抬头缓一、两个呼吸,因为低头时,嘴上的伤更疼,跟要崩裂涌血一样。在荷舫乡时,他根本不认识陶廉,起程后,此人处处跟他过不去。过不去的理由,是司马冲为新乡兵,年纪这么小,就凭家世、借这次匠师大比成为游徼。 司马冲确实心虚,加上陶廉的挑衅次数虽多,但每次不算过分,因此二人在到达山阴县前,没有动过手。此人简直阴魂不散,直到进入匠师考场,二人才短暂分开。 “陶廉本身就是游徼,替谁抱怨不平呢?我抢的是普通乡兵的晋升机会,又没抢游徼的?”写完这段话,司马冲着重的点手指。 谢奕:“有道理。正常来说,你有能耐当上游徼,就有能耐让他当不成游徼。他的抱怨该藏在心里,何苦时时在明处跟你作对?倒像是……有意接近你?” 司马冲继续写。今天早上,他才真正开始琢磨陶廉、怀疑此人意图。阉匪有一个同伙的消息,是主考官授意蒋游徼扩散的。可陶廉为表现仗义,喊的却是“你等听好了、你等若杀司马冲”几句话。 【新章节更新迟缓的问题,在能换源的app上终于有了解决之道,这里下载 huanyuanapp 换源app, 同时查看本书在多个站点的最新章节。】 凡听到阉匪有同伙这一消息的,必然知道仅有一个匪同伙。陶廉为什么喊“你等”?还重复了两遍? 谢奕:“心虚?故意?都证明此人有问题。不,”他缓缓摇头,“重点不在这。重点是,他仍要接近你。他武艺怎样?” “路上较量过,一身蛮力,非我对手。” “较量时,他先动的手?” 司马冲点头。 “阿冲,当心此人。他使蛮力,有可能……不想暴露破绽,再者,故意让你轻视。可以确定的是,他的目标绝非你。此人再接近你时,告诉我。” 第223章 商队前来 申初时刻之前,八百勇夫都回来了,一个个饿的没精打采,不少人受了伤,都是争抢猎物互殴所致。 会稽山哪有那么多山兽?每人发二十只箭,其实是骗勇夫的手段。官署舍得耗千金之资买野兽,然后放归山里供勇夫射杀?怎可能啊,一头野兽的钱足够买百只禽、百只兔! 何况八百个人,仅能在一座小山的范围捕猎。 清点猎物需要一段时间,桓真、王恬坐到考场区的边上,部曲铁雷、石厚一直在这等着。 石厚先把匠师考场那边死老妪、诛阉匪的消息简单一讲,然后道:“晌午时候,吴兴郡的钱氏商队、沉氏商队,本地的彭氏商队、王氏商队、赵氏商队都来了。彭氏商队的奴仆、牛车最少,直接去的匠师考场那边。其余商队全都分布两处考区。” 王恬顿时不觉得饿了,分析道:“虽说吴兴郡也有准护军和匠师考核,可钱氏、沉氏都是大族,来会稽郡行商很正常。” 王恬既这么说,就是觉得不正常,毕竟近几天闹事的匪徒来历人尽皆知,全来自吴兴郡! 石厚:“武比考场这,钱氏有牛车七辆,立于车外的奴仆五十几人;沉氏牛车九辆,七十几人。人数是粗略数的,不准,车内定然还有人。” 铁雷:“匠师考场那边,钱氏奴仆七十几人,牛车比这边多两辆;沉氏奴仆近百人,牛车比这边多三辆。” 桓真拧着眉头:“他们走到这里,证明所过之地的亭所、乡所尽知晓,商队中的奴仆,过所竹牌也必然经得起查。人多,车少,沿途全凭脚力,这些奴一定都体壮力强。” 石厚、铁雷均应:“是。” 不怕官署盘查的情况下,数百壮奴聚集,若包藏祸心,麻烦可大了! 王恬是本地人,桓真问他:“彭氏、王氏、赵氏,都是商贾?” “都是。彭氏经营木器,王氏、赵氏经营竹器。彭氏最富,开始造船了。” 大晋不允许私营船肆,朝廷刚发布了航海令,只允许商人跟官署船肆合作,说是合作造船,实际上是出数倍的钱买海船、买航海名额。 有钱的商人多的是,郡署能给彭氏购船名额,从这点上,至少可知彭氏被郡署信任,这便是王恬暗示的意思。 那王氏、赵氏呢? 此时此刻,像桓真和王恬一般,听部曲讲述这两天的诛匪事件、从而分析形势的勇夫有很多。 幸亏最开始,齐短人的恶癖令其暴露,引出一个又一个的恶匪。风吹草动,没人蠢到认为这些匪是凑巧聚至会稽山的。 “小匠娘,姓昂?竟有此姓,山阴县人?”沉氏商队的某辆牛车里,阴冷之声下达命令:“齐短人不成事,是可恶。但这个匠娘,更是不祥之兆。想办法,找出竖婢,杀。” 起风了。 匠师考场处。 申正时刻到,第四考项结束,考官、察验匠吏都进入制器区,淘汰考生的同时,也要择出留取考生的三样改造器械。 王葛这里,主考官当然要亲自察验。“讲一下每样器械。” “是。此器械叫狼牙拍,根据投石机改造。”王葛开始细述:“长杆可旋转方向,狼牙拍这端虽重,但我守城方两人一起拉动麻绳,能使其立刻抬起。松手,狼牙拍重重落下……若用在城墙上,就不必设置横木了,可在木板四周加铁环,以绳索紧系,置绞盘,拍中爬城墙的敌兵后提起,再下放,以此循环。当然,有足够材料的话,滚木也可以楔满尖刃,用绳索悬吊。如此,能节省大量材料打造别的器械。” 主考官上过战场,见过真正的战争,跟着王葛唾沫横飞的急速话语,想像狼牙拍、狼牙滚木不断砸击敌兵的场面,激动的自后脑往下,不停的起鸡皮疙瘩。尤其王葛最后一句话,节省大量材料,简直戳中匠师最头疼的问题! 王葛讲解第二模器图:“此器械叫木人链枷锤,根据连枷改造。可破甲、破盾。” “破盾?”主考官嗓音有点噼。破甲好理解,锤上全是刺,跟铁蒺梨似的,破盾怎么解释? “连枷只能往下垂,链枷锤不一样,挥舞起来随意拐弯,绕过盾牌,很容易击中盾兵。可惜啊,若我会功夫,就能代替木人甩链枷锤,若再能……”王葛故意装着思索、犹疑状,“若再能像勇夫一样,骑着马、借助马奔的力量,勐挥链枷锤!我觉得……” 不用你觉得!主考官激动的鼻孔都涨了:“我觉得哪怕敌人的甲再厚,也能一击而亡!”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换源神器,huanyuanapp 换源app】 “是的。第三器械叫铁锥盾车,根据刀车改造……明天要看陡坡的地势,奖励的材料多少,如果不适合车轮行走,或者没法打造车轮,可只制木盾,楔稳在地面,把它放在匠师旗的前方,作为我守城方的最后防御。” 幸亏此考项允许勇夫提前观察守城器械、允许勇夫认输。主考官满意点头,又一次感叹,这才是匠人天赋啊,小小年纪,就懂得因地制宜、因材制宜! 王葛很满意主考官的满意,更振奋道:“第四种器械叫泥蒺梨网,根据木蒺梨网改造……制造泥球的泥最好是深泥黏土,把藤皮扒下来、撕碎,加到泥球里,晾干后肯定坚实。如果真正打仗时,完全可以让百姓制造泥球,匠人制作别的器械;而木框里泥球内的污汁,可以换成粪汁。” 主考官:粪汁算什么,还可换成毒汁! “第五种器械叫双杆投泥机,也是根据投石机改造……” 酉正时刻。 郡武比考场的五百勇夫名额已出。桓真、王恬、庾羲都在内。 第三考项公布:勇夫攻城之搏。 规则:十勇夫一队,以“攻城方”身份,与“守城方”的匠师考生,在荆棘坡战斗。战斗时间在三天后。明日,每队勇夫进行角抵赛斗,选出各自的“什长”。攻城过程中,必须服从什长命令。 胜负规则:战胜各种守城器械,冲上坡顶夺得匠师旗,如果损失五勇夫,即使夺了匠师旗,勇夫小队也算失败。在胜者队伍中,以攻城时间长短末尾淘汰,留取三十个队。这三百人,紧接着参加最后的考项。 最后考项暂不公布。总之,最终只留取一百名“准护军”。只有获得“准护军”,才能参加明年州治的护军选拔。 武官刚讲完考核规则,桓真就举手,武官允许后,他问道:“攻城方跟守城方,以何种方式分配对战?”他有不好预感,必须避开王葛。 第224章 彭氏目的 武官知道桓真,也知道唯有踱衣县的乡兵勇夫,在五月的乡兵大比中被俩准匠师打败。此事可不仅仅是司马冲丢脸,踱衣县所有勇夫都成了笑谈。 “哈哈。”武官欣慰的看着桓真,视线扫向他认识的来自踱衣县的其余勇夫,“放心!每队攻城方、每天可派一人去守城方观察守城器械。在制器械的最后一天,先由攻城方选择守城方!战斗时,分上午、下午两轮。只有上午赢了的守城方,才有资格进行下午的次轮战斗,由他们守城方选择你们。如果首轮战斗,守城方全败,则不需进行次轮战斗。” 桓真还没回应,他后头、荷舫乡的司马遐和司马掣就异口同声的庆幸:“太好了。” 武官听见了,赞道:“有志气!” 王恬受不了,装着挠鼻子把笑憋回去,这误会,比他撒尿浇的圈都大。 “但是!”武官紧接着道:“轮到守城方选择攻城方时,避战认输的勇夫队伍超过一半,那今年会稽郡的准护军名额……整体作废!哈哈,当然,吾等儿郎怎会窝囊至此!哈哈!” 哈哈个屁。王恬拽着桓真走,庾羲跟过来,王恬不避他,问桓真:“桓阿兄,若是再遇到狼牙刺,可有办法战它?” 庾羲插嘴:“狼牙刺真这么厉害?” 桓真:“怕就怕,这回比狼牙刺还勐。” 天将黑。 匠师考场外,彭氏商队的第二辆牛车,车门半掩,昏光照着彭小娘子,对面暗处坐着她阿弟彭小郎。 彭小娘子:“若有机会见到王匠师,阿弟切记收敛脾气,把我教你的话,说给王匠师。” “能找到她吗?我记不住她长什么模样了。” “无妨,我记得。”彭小娘子看着外头,觉得一切都灰蒙蒙的,人情冷暖,令她早早领略。阿母病亡不到半年,大父就令阿父再娶,中意的女郎才比她大三岁,就是上次郡竞逐赛中,年纪最小的匠娘王葛。 当时彭小娘子因为王葛年纪小,好奇的询问匠吏,知道了对方的姓名。也因为当初她多了那句嘴、记性好,阿父才把她带来辨认。郡竞逐赛时,阿弟几次给王匠师捣乱,没想到成了阿父想跟王匠师结缘的契机。 可是,正因她记性好,才更记得自己阿母的模样啊! “阿姐,你哭了?”彭小郎趴到她膝头,仰着脸,他眼中也含着泪,悄声道:“阿姐放心,等我见到那女娘,一定用世间最难听的话骂她,她休想得逞嫁进咱家。” 彭小娘子摇头:“王匠师是贤女郎。我们自家的事,我们姐弟的忧愁,怎能怪罪给王匠师?” 彭小郎垂头呜咽:“可是她要抢走阿父啊。” “阿弟还小,不懂。非她抢走阿父,而是阿父……肯定要再娶新妇。”彭小娘子虽心寒,但不能当着幼弟数落自家的盘算和私心。 没有谁比王匠师更合适彭家的择妇条件。王匠师家贫,自身极有本事,是会稽郡年纪最小的船匠师,将来别说为吏,为官都是有可能的。彭家有钱,王匠师有才,相互得益,谁还在乎死去的阿母? 考场内。 五十名额已经公布。 王葛当然在其中,只是没想到自己淘汰掉的狼钩刺,被主考官选中了,定下的另两种器械为狼牙拍和木人链枷锤。 明早卯初出发,去荆棘坡跟天工技能的考生、以及铁匠考生汇合。天工技能啊,王葛明白,其实兵匠师就代表她将来要逐渐往天工技能转型了。 王葛能接受这种转变。 这是晋朝,是弯弓走马、战争从不休止的残酷时代。天工技能的匠师,比巧绝技能的匠师更被朝廷所需。那她以后会上战场吗?还是上战场的日子不远了?真正的战场和前世在电视剧里看到的一样吗?她脑中乱糟糟的,天黑下后,强迫自己赶紧睡。 三天的制器期,太紧了,今晚必须养好精神。 夜风愈疾。 罪徒山谷。 冻透了的罪徒们无法抱团取暖,这可恶的枷啊,可恶的木匠! 袁彦叔抬起头,看着前头的同枷罪徒。对方脑袋低着,不知真睡着、假睡着,一试便知。 枷下,袁彦叔单腿抬起,缓缓蹬向此人的颈部,只要一用力,对方的脖子便会顷刻断裂。 “苏先生。” 果然假睡。袁彦叔放下脚,不出声。 此罪徒知道自己再不开口,就跟昨晚死掉的罪徒一样了。也真难为他,既得防备周围罪徒,又得低声,不能讲太直白、还必须让“苏峻”听见、听明白他的话:“掖县,我知。丹阳,应知。” 这是先报苏峻出身,再报他自身来自丹阳郡。 袁彦叔仍不开口。 “再忍几日,偿心愿。” “凭你?”袁彦叔更低、浑厚的声音顺着风送入对方耳中。 同枷罪徒这才真正松口气,知道苏峻不再怀疑他了。“放心。” 放心?袁彦叔听懂了,罪徒中还有作乱同伙。 郡武比考场外。 赵氏商队,佃奴们绕牛车席地而坐。 主家赵大郎和一高大郎君并肩立于牛车近处的树下。高大郎君是天黑后才来的,此刻他背着月光,非面对面,谁都看不清他面容。 二人的谈话,也因四周空阔,没第三人能听到。 赵大郎:“从事史放心,自今夜起,隔火地带从外往内扩,一切尽按从事史之令清理,绝不殃及别的山头。” 高大郎君:“近几日都有风,风送火星,必须小心。” 赵大郎:“我族儿郎,哪怕玉石俱焚,也绝不让匪寇逃离那座山。” 一番铿锵忠言,高大郎君却转了话题,问:“五商队,四个别有用心。彭氏是何情况?怎出现在匠师考场?” “我已打听出来。有一木匠考生凋刻过一个木牌,彭三郎的小儿很喜爱那木牌,可惜弄丢了,自此总做噩梦。因此彭三郎带着小儿来此寻那考生,想求对方再凋刻一模一样的木牌。” “你明天找彭三郎,让彭氏商队离开。” “是。” “要盯紧他们,离开时有无佃奴留下?” “从事史怀疑……啊,我多嘴了。我知道该怎么做,一定做好。” 高大郎君月色中来,月色中走。赵大郎连对方的背影都不敢长时间目送,生怕被怀疑别有用心。 “唉。”赵大郎肩膀垮了一样,顺着树坐倒,袖掩面,不敢哭出声。自家辛苦行商多年,差点被湖涂的老父害的抄家灭门。阿父怎敢给匪寇提供枯叶衣?怎敢、怎敢啊!从染匠到绣匠,怎么可能无官署的耳目? 【鉴于大环境如此,本站可能随时关闭,请大家尽快移步至永久运营的换源app,huanyuanapp 】 他刚才讲出“玉石俱焚”,司马从事史根本不理睬,他便知道,赵家若不豁出命、不死也要拼死一些儿郎,就等着和匪寇一样死尽吧。 第225章 战事将起 枝头鸮声恶。 这一夜,罪徒山谷中,矮乡兵在高乡兵的监视下,费力的用石头铲土,把苏峻的尸体掩埋。事不过三,他先背叛朝廷,又背叛祖刺史,不能再背叛了。否则,今夜他埋苏峻,改天有没有人愿意埋他? 憷季眠不祥。 这一夜,陶廉噩梦不断,他梦到、应该说终于敢回想狒娘子伤害阿弟时的情景。当年那恶妇嫉恨目光盯住的,其实是他。狒娘子为何嫉恨他,他到现在都不明白。恶妇当年只说了一句话:“小小年纪,如此壮实,凭什么?”阿弟机敏,挡在他前头承受恶妇一踢。多少年了,他以为自己对阿弟好,就能忘掉当初的怯懦。阿弟遭的罪,本应他承受的! 遵道斩捷径。 这一夜,荆州的三千蛮兵、武昌郡的一千郡兵、以及郡置七县集结的一千乡兵,于扬州淮南郡的合肥县西郊驻扎,既能切断北边淮南郡治向合肥运粮的通道,也能监视南边庐江郡的动静。合肥县令祖涣是叛军之首祖约的侄儿,淮南太守许柳是祖约的女婿。许柳与祖涣,哪个不在守城?很快便知。 得路射天狼! 这一夜,郡武比考场刚淘汰掉的三百乡兵勇夫,合山阴县大贾赵氏族人及忠心佃奴,共五百余人,在可靠的附近农户的引路下,顶着月色绕山而行。他们的任务是在某处有河流的山脚下,沿河扩一道隔火沟。 这三百勇夫,五人为伍,二伍为什,百人为伯。伍长听命于什长,什长听命于伯长。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换源神器,huanyuanapp 换源app】 “快快快!”催促人加速行走的声音,整夜都没停过。 无论伍、什、伯,每名代为卒长的乡兵,都有种奇特感觉,觉得他们在这一夜中成长了。他们不知为何去挖隔火沟,不过,身为兵卒最重要的是完成任务,非追问原由。 亥正,夜寂,人定。 洛阳皇宫,太极殿西堂。 皇帝司马有之的寝床远不如书桉阔大,紧挨着麒麟衔盏瓷灯下的奏牍,是祖约上呈的会稽郡官长的考课:郡尉谢裒被劾,劾其不尊礼法,纵容其子谢据在南山馆墅乘步辇行路。 每年从九月起,各州均要对属郡进行上计考课,郡对属县,县对乡亭。由于扬州、豫州刺史调换,二州加紧完成上计考课是对的。扬州送来的最快,豫州的计簿、奏牍也在路上。 严格来说,非帝赐,官员不可乘坐任何人力扛抬的肩舆。实际上,谢裒这样的郡级官长,如若身体有疾,乘坐简陋的肩舆代步也没什么。倘若是举发谢裒,司马有之现在就下令赐其可乘步辇就行了。 但幼童谢据不行! 司马有之斜倚绨几,思考着:祖约反叛,先参谢裒,这份奏牍呈来的时机颇妙。谢裒是郡尉,掌管郡地兵权。无论被劾的事情是否属实,不管祖约是否反叛,按规矩都应先卸谢裒的兵权,由廷尉署考察。 战事将起,他岂能罚谢裒?廷尉署也要延期去会稽郡考察。所以祖约此举非为惩治谢裒,而是妄图朝廷怀疑……郡守王导与叛兵有勾结?或者……可替代会稽郡郡尉的武官中,有人跟叛兵勾结? 因为卸掉谢裒的兵权后,要么由王导安排郡兵武官暂领兵权,要么朝廷派武官暂领会稽郡郡兵、或直接任职。 半刻后,司马有之想好了如何处理。待平叛结束后,降谢裒为郡守左官长史,会稽郡不置郡尉,仍由谢裒协助郡守掌管郡地甲卒,待其来年考课有功,复原职。至于会稽郡的什伯卒官,有无跟叛兵勾结者?着司隶从事史王悦查。只要有谢裒在,卒官翻不起风浪。 次日寅正。 王葛等五十名考生已经都吃完早食,背好行囊,在考官、部分匠吏和游徼的带领下,提前离开考区。 彭小娘子找不着哪个是王葛,一是天还黑着,二是百姓不许靠近考生队伍。 怎么办?此时不接近王匠娘,后续怎么提亲?彭三郎想到就这么回去,肯定又得受阿父的责骂,就埋怨彭小娘子:“废物!和你阿母一样,一到关键时候就指望不上!你看不清她样貌,还看不清身形么?” 两句话,彭小娘子的视野蒙上了水雾。阿父提到“阿母”二字时,她刚好怀疑一女娘就是王葛。但是……彭小娘子低下脸摇头,愧疚道:“阿父,我认不出,我真的认不出。”她不能害王匠娘,不能让另一个女郎像阿母一样也被阿父利用、待无利可图时被弃。 彭小娘子拉着阿弟回车内。赵大郎来到彭三郎身侧:“彭郎君,我的竹肆接了官署一桩交易,有无兴致合作?” “我做的是木材料。” “我急缺的正是木材料。怕我诓你?交易前立契,怕什么?” “何时要?” “急要。你尽快回竹木里,找我五弟立契,最晚立契时间是明日下午。过了明日,我只能另寻人了。” 彭三郎松口气,他不被阿父重视,竹木里的商贾恐怕都听说了,若能跟赵氏合作,就是打破不利传言的最好证据。即便合作不成,也能解当下寻不到王匠娘的困局。 卯初。 赵大郎目送彭氏商队行远,也松口气。司马从事史特意交待,让彭氏商队离开会稽山,一是不让彭族卷入这场叛乱,二是给赵族留一处立足之地。绑上彭三郎,就等于绑上彭贾人。将来哪怕只留一处竹肆,也够幸存的赵族子弟活下去了。 己时,荆棘坡。 坡底下,人云集,声沸喧。 跟王葛组队的考生分别为天工技能的匠郎马材、铁匠郎梁善。铁匠考生无改良守城器械考项,待定下最后的器械模图后,梁善每天必须两头跑,因为铁匠的熔炉不能挪移,打造铁器得返回考场。 坡底三丈之外,是大片槭树林,空处位置有限,五百勇夫全呆在林中。 不少勇夫站在、骑于树上张望:“铁匠考生里无匠娘,天工技能考生中有五个匠娘,巧绝技能有六个。” “脸上咋都涂这么白?一组队就混了,谁能猜准哪个是昂匠娘?” “猜啥啊,说不定昂匠娘已经被淘汰了。” 王恬利索的下树,向桓真道:“看到了。”看到王葛了。 这时郡兵唤勇夫集合:“现在分配队伍,十人一队,定下什长后,三天中,每天可由什长遣一队员,上荆棘坡观察守城器械。” 勇夫们的目光全瞥向荆棘坡,匠师考生开始爬坡了。 攻城、守城之战,将起! 第226章 马匠郎的改良器械 攻城、守城的坡道宽度,早被提前驻守在此的准匠师,用砍伐规整的荆棘丛隔开。每条坡道为一丈宽,效彷城墙垛堞的防御宽度。 这些准匠师全是前段时间,在郡竞逐赛中淘汰受罚的考生。他们先把守城方改良器械的材料、工具运到坡顶,然后分成两拨:一拨人收集槭树叶,铺于陡坡,加大攻城方攀爬的难度;另拨人则把遍坡的荆棘树该噼的噼、该挪位置的挪位置,形成标准如一的隔离墙。 现在考生、勇夫到来,倒霉的准匠师们无资格观赛,立即撤出了会稽山。 坡真陡啊,每脚不踩实就会打滑,王葛手脚并用,快到坡顶了,余光出现幻觉,觉得左侧荆棘下堆积的落叶动了一下。 她的疑惑一闪而过,继续爬,上到坡顶。 王葛没看错,动的人是匪徒李跪。 李稻、李梅、李跪兄弟仨熬到现在不容易,他们为了减少占地,顺着荆棘方向,前头人的腿,拢住后面人的上半身,这样三个人就只占一个半人的位置。他们仅靠特制的苇管透气,避过了那么多准匠师的踩踏,一天一夜,把今世剩余的运气全耗光了。 但活人终归是活人,匪徒也终归是没受过严苛训练的匪徒,李跪趴久了,浑身疼痛,若是不每隔片刻稍微挪动一下姿势,他觉得全身的骨头就要散架坠进深泥里了。 刚才他又疼得受不了,宁可被发现,也必须挪动,恰好落到王葛视野里。 坡顶,以白灰划框隔出五十组守城方的材料制作区,每个框区都有一名固定游徼看守,另有两个十人小队的游徼,一南、一北往来巡查。每五个制作区的中间位置,架一大鼓,鼓下郡兵、察验匠吏、普通匠吏、鼓吏各一。 王葛与马材先清点各自的奖励材料,工具。 工具很全,各种规格的斧、锛、鐁、锯、刀、锤、凿、墨斗、磨石、锄头、小铲、筲箕、帚、筐、麻袋、包括手套都有。 材料方面,除了铁材料不在这,王葛的木料、竹料、麻绳、泥沙、绞盘、铁链均在。 木材料是樟木和野荆棘枝。樟木的材质软,方便噼、锯、好打磨。王葛是在急训营期间知晓的,如柘木、桦木等坚硬木材,只能官署匠肆使用,均用于兵械制造。私人匠肆砍伐、经营这类树木,一律按谋反判罪。 不要自以为聪明,觉得偷偷砍伐没人发现,首先运输是难题,一路怎么躲过各亭、各乡的盘查?若开辟小路,会留下很深的车辙,谁敢保证不被百姓发现? 正因为上述原因,官署才会年复一年的剿匪,就是怕匪徒与叛乱势力勾结,把匠肆隐藏在山中。但别忘了,官署有驯养的猎鹰,山中藏大量的人、出现建筑、树林被大量砍伐,都难逃鹰目。每只猎鹰均有固定巡查路线,哪只遭遇意外没飞回来,或回来后格外躁动,官署都会沿猎鹰巡查的路线,派斥候侦查。 言归正传。 竹材料有慈竹、毛竹。毛竹也适合制兵械,但它不如箭竹管束严苛,私人匠肆大量砍伐、经营毛竹材料前,只要提前上报,官署同意即可。 麻绳材料有三盘,足够用了。 绞盘是木制的,材料为柘木,绕轴的麻绳是满的。绞盘附带说明竹简,不允许对其进行切割改造,只能增减麻绳长度。 泥三袋,沙一袋。刚才在坡底,考官已经讲明,允许往山土中楔木桩、竹桩,但考试结束后,全得清除,并且填土恢复原样。制器时,不能挖掘山土、草木作为材料。这些王葛之前都猜测到了。 铁链一条,五尺长,也附有竹简说明:不能熔毁、不能截断、不能使用铁材料加长。王葛明白,绞盘、铁链都属于兵械,是借给匠师大比使用的,必须原样回收。 时至今日,王葛已了解,铁材料远比她从前想的珍贵。中原缺少优质的铁矿,铁矿石含硫、含磷高,造成熔炼后的铁块脆性强、韧性差,经不起锻打。因此,又造成铁匠的锻打技术发展缓慢。这是很难解决的恶性循环。 马匠郎也验完奖励材料了,三人围坐后,王葛、马材把刻着器械图的木牍交换。铁匠郎梁善知道自己的作用,也知道三人再努力,也不可能在三天内,把器械都制出来,必须进行再次的改良与淘汰。他安静等着。 王葛看着木牍,感叹马匠郎的才智。对方改良的器械只有两种:滚木,绊绳。 马匠郎将滚木、撞木结合,以并列的两个“h”形木框牢稳楔于地中,两个横木上方竖架滚木,滚木两端垂绳环(绳环的位置要在两个横木里侧),环系撞木。 如此改良,撞木就可随上方的滚木滚动,改变撞击敌人的位置。困难点在于怎样使滚木滚动自如?还有,撞木如果轨迹斜了,会不会撞到木框上?所以马匠郎的改良理论是好的,真制器时,必须减滚木、撞木的体积,还要在两个木框上加材料。总之,得不偿失。 再看绊绳。绊绳原本是对付战马的,此次守城考项中,攻城方不允许带战马,所以木牍上画的五条绊绳,是用来增加勇夫攀陡坡的难度与冲击速度的。 【稳定运行多年的小说app,媲美老版追书神器,老书虫都在用的换源app,huanyuanapp】 绊绳如果从陡坡中间开始加,很实用,正好能跟她的狼钩刺或狼牙拍配合。 天工技能考生的奖励材料明显少,刚才王葛放眼远望就发现这点了。马匠郎的材料只有三样,木料、竹料、麻绳。 这三种材料,改良的绊绳全用上了。以木桩固定绳两端,绳上缠荆棘枝与竹蒺梨。竹蒺梨中间有孔,麻绳穿过去,防止攻城方摘掉竹蒺梨投掷。 为何说绊绳得跟狼牙拍、狼钩刺配合呢?如果没有威胁攻城方的器械,勇夫们完全可以暂停爬坡,从容解下绊绳,当成武器攻击守城方。 关系到胜败、甚至在比赛中受伤,王葛想好措词,要劝马匠郎放弃改良滚木,节省材料。 “马匠郎……” “稍等。”对方制止她说话,他眉头紧蹙,还没看完王葛的器械图。 好吧。此人面相严厉,看上去不好说服啊。 王葛向铁匠考生梁善一笑,然后起身,看向坡下,勇夫们已经开始角抵比试。 梁善站过来,问:“王考生记得姜小四吗?” “记得。你也是踱衣县人?” “是。我和姜匠郎都是浔屻乡人,在乡所铁匠肆相识。他总说和王考生一起战胜勇夫的事,讲得我们耳朵都起茧。” 王葛没有浪费时间假谦虚,而是直接把她的顾虑说出来:“这次地势不一样。陡坡不利勇夫攀爬,也不利我们。” “啊?我就会打铁,王考生可否给我说说?” 王葛脸严肃,她没眼花!也就眨两下眼的工夫,那处落叶堆有两处,在轻微起伏! 第227章 绝不留情的王葛 一瞬间,王葛想到两种可能:要么树叶底下潜着蟒蛇,要么是……匪徒? 陡坡不平坦是正常的,有的地方拱起、有的洼,可之前那么多准匠师在此活动,不管是蟒蛇、是人,怎么躲过的?若是人藏在里头,有几人?怎么呼吸?怎么保持毫无破绽? 王葛不再盯着那处,怕引起梁善的好奇心。 她先回他刚才的问题。王葛不懂什么兵法、什么地势,仅以几种改良器械需要怎样的环境分析:“从刚才登坡就试出来了,此处泥土松软,打木桩必须打深,木桩也必须加粗才能牢稳,每个桩,我都要多费时多费力;再有,我改良的器械最适合在平原使用,没想到荆棘坡如此陡。原本吊杆落到离平地五尺就能砸到勇夫了,但这种坡,得再下落五尺才行。这就意味着跟勇夫战斗时,我每一次拉回吊杆都更费力,一旦我力气耗尽,就拖累你和马匠郎了。” 梁善“哎”一声,说道:“我等分为一组,肯定要诚心合作。你只管制器,出力的活,我来做。” “还有我。”马匠郎过来,把木牍还给王葛。 坡下槭林中,到处是勇夫畅快的叫好、不服输的骂咧、猴儿般灵活的爬树下树,比起坡顶拘束、缺乏自信的匠师考生,少年勇夫们的气势,更如骄阳之蓬勃。就这么看着他们,马匠郎都觉得自己年轻了数岁。 他双眼、唇角、连胡茬都泛笑,抄着手看王葛、梁善一眼,说道:“按考核规则,我们有机会让他们全军覆没。” 【稳定运行多年的小说app,媲美老版追书神器,老书虫都在用的换源app,huanyuanapp】 王葛:“是。” “嗯。”梁善点头。没错,守城方只要撑过上午的首轮攻城,下午次轮攻城时,勇夫队伍超过半数不敢对峙某组守城方,那今年会稽郡的准护军就没名额了。 马匠郎长舒气,他四十了,这次不拼,更待何时?“勇夫攻城之前,先择什长,为的是攻城时不生乱,一切听命于什长。我等也如此吧!王考生,从现在起,如何制器由你决断,我与梁考生听从命令。我匠人,可再次打败勇夫!全部勇夫!我有信心,王考生,敢持此信心吗?” 王葛惊异,对方根本不需她说服,不但看懂她改良的器械,且甘愿放弃自己的改良。 既然信她,服她,她…… “有何不敢?”王葛也抄手而立,俯瞰槭树林的同时,不忘扫那落叶堆一眼。“制器之前,我要找考官确认件事,很快回来。” 首先,她要找主考官确认,排除郡兵、贼曹、或游徼潜伏在荆棘坡中。王葛是先将这种可能排除掉的,因为匠师制器,制的过程中得一遍遍试器,谁躲在坡上谁找死。但为防万一,必须找最高官长确认。 确认好了后,就只能将隐藏的不管是蛇也好、人也好,都当成苦荼一样厉害的匪徒。 最重要的一点,是王葛有私心。她想厚颜请求主考官,用匪徒试狼牙拍的威力。不让那些张狂桀骜的勇夫提前见识狼牙拍威力,怎能震慑他们?怎能让他们明白,攻城、守城之战,他们敢真上,这场仗就不是演习! 如果攻城方不知趣,不懂放弃,她王葛绝不留情!谁想踩着她的名气拼成绩,谁就被踩、和匪徒一样见血! 快午时了。 群匪藏身的山坡,由后向前又传递一不利消息过来。山脚下的河流,有很多人在掘沟。 “很多人是多少人?有上山的迹象吗?” 这俩问题由北向坡下传回。 武力决定地位。最后方,俩怂匪结伴,再下山去清点挖沟的人数。河流两岸尽是绿色柀树,俩怂匪的枯叶衣是红的,不敢太靠近了,趴在槭林边界处遥望。 “真要一个个数清楚?” “数个屁。我不回去了。” “啊你、你想逃?” “嗯。我心里一直很慌,总觉得有来无回一样。” “但是逃了就拿不到钱了。” “我想回乡,佃几亩地,老老实实种地。你跟我一起吧。” “种地太累,我不愿。” “小心!” 被提醒的怂匪一回头,脑后被石头重击,仅一击就死了。 “你不愿,就莫怪我了。”施暗手的怂匪扔掉石头,顺着河流蜿蜒,往人少的地方下山。管这些人挖沟干什么?挖了沟后会不会上山?反正他不干了,从李稻那仨蠢货离开后,他就没安稳过。李稻他们如果被抓到,是经受不住拷打的,一定会供出这座山。自己刚才回去传递消息,已经尽了最后的义气。 半个时辰后,此匪死在乡兵孙戊箭下。 这是十三岁的少年郎第一次杀人,刚刚射箭时没觉得什么,还满怀即将立功的雀跃。现在,他放低弓,臂膀微微哆嗦,掌间还残余前日触摸假虎皮染的颜色。从前他射禽、也杀过豢养的狼,如今射杀一个匪?真射杀一匪! 孙戊又谨慎的补了一箭,才小心翼翼来到尸体前。昨夜出发时,武官下达的命令为“凭首级与枯叶衣领功”,他想领功,就得割匪徒的首级。孙戊又开始哆嗦,一方面是控制不住即将做这种事的不适,一方面是识清自己骨子深处胆怯的事实。这样的他,难怪被郡武比赛斗淘汰,这样的他,配上战场吗? 午正时刻。 罪徒山谷。 不嫌枷重、不嫌脚腕上绳索绊腿的罪徒,都双双顶枷去浅坑边解手。这个季节溺在身上很快冰冷,更不好煎熬。 监视这些罪徒的乡兵总共四个,矮乡兵在其中,他特意跟在假苏峻身侧,其余三个乡兵便隔开了距离。 袁彦叔身前的同枷罪徒小声问:“苏先生不再怀疑我了吧?”此举明摆着告诉“苏峻”,虽然都是内应,但他身份高,知晓矮乡兵也是内应。 矮乡兵步伐稍滞,紧接着正常行走。能做内应的,谁傻?怪不得家人的性命被姓江的畜生轻视,原来在内应中,自己地位最低! 同枷罪徒:“苏先生,你先把铁刀给我用。” 袁彦叔仍不出声。 “苏先生?” “到坑边了。”袁彦叔提醒。 “什么?” “到、坑、边。”袁彦叔上前一步,重枷巨力搓着同枷罪徒跌低一脚、刚推此人进浅坑,袁彦叔就下拉枷板往后一撤。 卡! 罪徒颈断! 矮乡兵的眼珠子都快蹦出来了。什么情况? 木枷随着前头罪徒的倒地而撅,袁彦叔跟着往前趴,脑袋“吓得”往两侧惊惶而视,求救:“快,来人啊,看看他怎么了?他刚才一直在说话,突然就这样,他真的是说了一路话,跟闭不上嘴般喋喋不休,突然就倒了。不关我事、不关我事啊!” 另两个乡兵维持秩序,高乡兵过来,这情况都不用验,罪徒半张嘴,死不瞑目。 直到高乡兵拖走罪徒尸体,其余罪徒被赶回坐着的地方,矮乡兵都没想明白,假苏峻为何杀死此内应? 第228章 狼牙拍见血! 站在苏峻的立场,此内应被杀,不冤枉。 因为做内应,就得具备内应的素养,否则成不了事还坏事。当这个罪徒问第一句话“苏先生不再怀疑我”、而苏先生不回应的时候,罪徒就该闭嘴,等何时苏先生先联系他,他再应对。 简而言之,是必须分清主次。 祖约派人接应苏峻逃离的计划里,唯有苏峻一人为主,所有内应为辅。 所以,冒充苏峻的袁彦叔,以“言多”为理由杀掉一个愚蠢、自以为是的内应,正常。 当然,袁彦叔真正的目的,是没理由也要寻找理由、必须杀死这个罪徒! 不杀掉对方,怎能逼出潜藏最深的内应现身?潜的越深,越说明身份有异。另外,袁彦叔有个大胆的揣测,假如祖约要接应的是两个人呢?除了接应苏峻,还接应别人呢? 此时,乡兵孙戊提着匪徒的首级,背负反卷的枯叶衣下了山。他眉眼中是清澈英气,已经克服了初杀匪徒的不安。他是兵,就得与匪、与所有叛贼势不两立。匪,不但扰乱朝廷,也残害百姓,所以匪是畜生,射杀匪,如同射杀畜生。 因山底处处飘着柀树的香气,乡兵言谈时为了方便,管蜿蜒野河叫曲香河。 曲香河两岸,乡兵与赵氏族人都忙碌着,伐树、铲草、挖沟、搬运湿泥铺壤。片片绿色的柀叶落在河中,随波而逐。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换源神器,huanyuanapp 换源app】 孙戊跨曲香河,来到临时的乡兵营地。 同在第二考项被淘汰的山阴县勇夫司马涤,是驻于营地的伯长,孙戊则是司马涤率领的百人乡兵小队的什长之一。 孙戊把首级放下,枯叶衣解下来,摊开。底布为黑色,夹杂了枯草绣纹,上面缝制的片片红叶跟槭树叶一样,凑近了才能看出,是染成红色的麻线编织的。 赵二郎一直关在营地,被司马涤揪过来辨认枯叶衣。 “说!是不是这种衣裳?” 赵二郎跪倒:“是,将数种染料调配,才能彷成这季节槭树叶的红。都怪我阿父湖涂,被叛贼的重金蒙心,犯了大错。我阿父已服罪,我兄弟几人心甘情愿代父悔过,一切听从官署派遣,一切听从、一切听从,不敢违抗、不敢违抗。” 司马涤望向山间,痛惜道:“悔过?半座山的红叶美景,多少年的树木,那么多风雨都经受过来,却即将为你赵氏的错,化为灰尽。” 孙戊越听越愤慨,把脏污的匪头颅一踢,砸倒赵二郎。 荆棘坡。 匪徒李稻、李梅同时心慌战栗。 李稻想:一定是饿的。 李梅难得动脑思索:怎么就被困在这了呢?不管了,天黑后,无论如何也要离开。 李跪,睡着了。 坡顶,主考官已经确认,无兵吏藏在坡上的落叶里面,也允许王葛使用新兵械立威。 马匠郎改良的滚木不制了,绊绳留下。王葛的三样改良器械,先制狼牙拍和狼钩刺。因为铁材料少,木人链枷锤放在最后。梁善拿了狼钩刺的木牍回铁匠考场,先打造锚钩。 莫轻视铁匠的作用,如何节省铁材料,并在最短的时间内,打出王葛规定大小的锚钩、且钩爪不会因为钩住皮铠而断裂?都需要梁善在锻打的过程中,一边精练技巧、一边好好琢磨。 以匪徒、或蟒蛇立威?马匠郎一想这大胆而绝妙的主意,就格外激动,干活有劲。是啊,连匠人都没见识过的新兵械,不知其威力深浅,何况勇夫呢?亲眼见证伤亡就不一样了,按王匠娘的说法,勇夫在短时间内,一定会犹豫、胆怯。只要不断让对方犹豫、胆怯,让对方知晓攻击这条坡道,真的会受伤、死亡,那就必然有勇夫小队怯战! 马匠郎刨制木板。 王葛用毛竹削制尖刃。竹秆壁厚仅有四分距左右,刮掉最里面没用的,将四根同样的细竹条竖列契合,不断把它们的侧面削整齐,削出倒三角状的狼牙状尖刃。如此,四根为一组的“狼牙”才能坚固。 然后,从马匠郎刨好的木板背面楔进,用锤敲击,直至卡紧。天工技能果然神奇,这样一卡,四根毛竹根本不用捆绑,就成为粗而锋利的狼牙整体。 几块樟木板全是榫卯拼合,狼牙拍的整体长宽,正好为王葛要求的六尺长、五尺半宽。 毛竹的另一端不能这样露着,马匠郎还在刨木板,要制成同样长宽的大木板,扣在楔着“狼牙”的木板上。 王葛已经制好所有的“狼牙”,她站到李稻兄弟潜伏位置的水平线上,眯着一只眼抬手、降落,选择噼死对方的最佳点。 然后,她来到樟木材料堆。陡坡的地势,肯定不能按照木牍上画的杠杆制,必须降低架设狼牙刺的高度。尤其要抓紧时间,赶在太阳西落前、光线好时就试狼牙刺。 马匠郎放下手中的活过来,在材料堆前观察一个来回,喊王葛让开,他推下粗度合适的木,商量道:“直接打木桩,固定抬杆,怎么样?” 这就意味着要废一大截木桩材料。因为战斗时使用的狼牙拍,肯定不能仅上下撬动、无法左右挪移。 王葛提斧:“该耗就耗,我也如此想。我有力气,你忙你的。” “好。” 王葛抡斧断木。狼牙拍本身的重量,加上扎中了物体、把物体一起抬起来……那么埋进土中的桩深,怎么也得四尺有余。 断木其实不算太费力,一会儿往土里楔桩才是真正的力气活。怪不得天工技能的五个匠娘考生,全都体格壮、臂膀粗。 申初时刻。 勇夫队伍中,所有什长已经角逐出来。桓真为第五小队的什长,庾羲在桓真的小队。 王恬在第七小队,什长为山阴县的刘清。 郡兵武官将五十名什长召集在周围,他自己站到树上,大声讲道:“每日辰初至酉初,可由什长、或遣一人去坡顶观察守城兵械。记住,最多观察半个时辰。无论看到何类兵械,不要夸大、当然也不要弱化它们的威力,才能更好……” 荆棘坡上突然发出的、比宰猪还可怕的惨叫,打断了武官训话。 怎么了? 一个个勇夫奔到树林边沿,朝坡上望去。 天! 那是什么器械? 只见两个郎君(马匠郎与搭手帮忙的游徼)、一匠娘,共同压着一个长吊杆,木杆的头端宽阔,有若干狼齿似的刃,扎着正嘶叫、挣扎的……人? 什么情况?出人命了? 勇夫们、包括武官都跑着上前。 是人! 俩人! 全都裹在树叶中,一个从肩到腿全在狼牙板上,哭的都不像人声了,后个只扎着上半躯,腿吊着乱蹬,叫声最惨。 不对! 是三个人! 第二个惨叫的人后头,还有颗乱蓬蓬的头! “没劲了。”王葛坚持不住。 游徼大喊:“撒手!” 三人一松,扑! 狼牙拍落,惨叫停止。 两个呼吸后,帮忙的游徼喊:“拽。” 王葛、马匠郎赶紧抱杆使劲下压。前方的木板再次撅起,中间的李梅尸体挂不住了,吊到半截摔落,最前头的李稻也死透,李跪的头颅在勇夫视线中,无比清晰。 第229章 桓谨慎 短暂的静谧中,嗒嗒嗒哩……尸血顺着狼牙状的长刃,流淌成线。 王葛力薄,少了一具尸的重量,仍坚持不住几个呼吸,狼牙拍重又“扑迸”砸回地面。 这时,桓真、王恬在内的几十勇夫,都冒着违反考规的风险登陡坡。主考官出现在坡顶,盯着快爬到一半的郡兵武官,半打趣半怒道:“这是要袭城么?” 武官立刻回身,挤眉弄眼的斥责诸勇夫:“都回去!我和主考官商谈要紧事,又没危险,你们跟着做甚?回去!” 主考官:“呵,莫急,正好,帮我们把匪徒的尸首搬走。” 紧随武官的桓真、刘清、傅峻都是什长,他仨上前,其余人下坡。 李梅、李跪的尸体好搬运,李稻浑身被扎透,得抠下来,很费劲,刘清与傅峻真不愿直视匪尸上的血窟窿,可是不能不直视,他仨必须趁这机会仔细观察这种新型器械。怪不得最下头的匪徒被直接断首,原来密密麻麻尖刃的木板边沿,有四条横长刃。每条横长刃都是整块木料刨薄的。 桓真提醒刘、傅二人注意,别被沾满血污的竹刃、木刃割伤手。他拖着匪尸下坡时,朝上头望一眼,王葛已经不在。 三具尸拖进槭树林后,有人查看尸体,有人查看枯叶衣。 桓真站起,离开枯叶衣,王恬跟上来,小声问:“有何不对?” “假槭树叶没什么,底布有问题。”桓真刚才摸枯叶衣时用了力,又特意往手上倒了些水,他的左手被染黑了。 “布掉色?” 桓真拔开竹壶的塞,往手上边倒、边轻搓,黑色洗净。“非染料掉色,是被人蓄意揉搓进了炭粉。” 枯叶衣,缝了槭树叶的衣裳布料中,被揉搓进……炭粉?王恬目光询问,看着桓真。 桓真点头:对。 “那要是遇火,岂不助燃?” 桓真:“嗯。三件枯叶衣都如此,证明非偶然。”他往人少的地方走,王恬紧跟。 桓真继续讲自己的猜测:“先假设这三匪跟齐短人、苦荼一样,非会稽郡人,那他们路途上就不会携带目标明显、难藏匿的衣裳。” “桓阿兄的意思是,本地商贾跟异郡匪徒有勾结?” “先按这种假设捋线索。再假设,山阴县商贾跟匪徒貌合心离,那没必要把衣裳上的槭树叶染的片片似真。刚才你发现没,每片叶都无瑕疵,显然是精心挑选过的。因此……貌合心离的假设不成立。” “我明白了。”王恬恍悟:“有另股势力,早发现了跟异郡匪徒勾结的本地商贾,然后从黑色布料上做手脚。掺炭粉,是担心那些假槭树叶用的染料,有可能延缓火烧?一定是这样!” “重点,不仅是火烧。你想,染麻、缝制这种可掩藏在槭树林中,不暴露破绽的衣裳,有多费力?岂能只制三件?” “啊?那我要不要提醒武官?” “不着急。我们先找司马冲,让他提醒匠师主考官。” “咱们先告知武官,再让武官找主考官不就……啊?桓阿兄不会连武官也怀疑?” “这叫谨慎。” “好、好,知道了桓谨慎、啊不、桓阿兄。”结合这几天的匪徒事件、以及那么多游徼殉难,王恬知道,他不能再不分轻重缓急的嬉闹了。不是说怀疑武官,而是匠师大比那边的主考官更值得信任。毕竟,苦荼等匪徒全折在匠师考区那边。 而给主考官传话的人,最值得信任的,非司马冲莫属。 酉时。 武官踩着暮色返回槭树林,眉头拧成了疙瘩。他跟林中几百双眼睛相对,郁闷道:“那个守城之器叫狼牙拍,说是威力欠缺,还要改良。” 勇夫面面相觑:“欠缺?一拍就拍死三人,还欠缺?” “不是比试吗?真把我等当成攻城之敌?” “真想要我们的命?” 武官:“肃静!那边考官说了,既是教兵比试,就应入可守,出可战,若攻城懈怠、守城松懈,就跟工匠冶铁不剥脱、不砥厉一样,练出刀剑也砍不断麻绳。如此教兵还有何意义?匠人考生又何必辛苦制器?将来你等若上战场,难道先求敌兵收起兵械,跟你等空手角抵?” 戌正时刻。 近圆的白月,被张牙舞爪的树枝举上了苍穹。 荆棘坡跟槭树林中间的空地上,勇夫们有角抵的、也有拿着树枝较量的。 山里除了规定区域的陶灶,不许燃火,匠师考生没法制器,就跟游徼、匠吏一样,站在坡顶往下瞧热闹。 桓真、王恬各舞树枝,啪啦不断的相碰中,二人似乎打出了火气。桓真后退一步,半赞半讽的扬声:“进步很快。早先你若有这本事,就不会输给司马冲了。” 王恬嗓门更高:“司马冲那厮,若非看他立了功,我早把他踹回踱衣县了。” “哼,牛皮吹上天。” 王恬大叫:“司马冲,我知道你在这,若有胆,下来较量较量?” “住口!”一声咆孝,荆棘坡上冲下一勐汉,身形高阔,如颗移动的树。 桓真、王恬互视一眼:此人是谁? 陶游徼?王葛看着月光下熟悉的桓郎君身影,再回看离她不算远、稳立坡顶、唯一蒙着面巾的游徼司马冲。 陶游徼、司马冲……司马冲、王恬……王恬、桓郎君……桓郎君、司马冲……司马冲、陶游徼!一个突然拧出来的关系线,在王葛脑中首尾相结。 【新章节更新迟缓的问题,在能换源的app上终于有了解决之道,这里下载 huanyuanapp 换源app, 同时查看本书在多个站点的最新章节。】 月色,削弱了槭树叶的红艳。 匪寇藏身的山上,浮躁气息愈浓。他们藏匿的北边山脚,数百人挖了一天的河沟,夜里都不停,究竟想干什么?待河沟足够宽,那些人会不会上山? 匪寇们倒不怕和那数百人打起来,但这么打,他们的位置就暴露了。完不成雇主的命令,就没法返回丹阳郡,他们的假身份、衣食住行再无人包揽,又得四处流落亡命。 可是雇主下命令时,让他们呆在这座山的北坡,不能乱跑。况且目前的形势,就算逼不得已必须迁移,也不能往东、西移。因为东边的山全是绿色柀树,他们的枯叶衣会成为累赘。至于西边,已经被挖沟渠的少部分人占据了。 只能往南? 但是群匪无首,谁下令才管用?谁敢担负被雇主恼怒的风险? 雇主零散招募匪徒,确实保证了匪徒各怀私心,不会因一人一言,导致所有人背叛。但也因此导致这些匪失去了逃离被焚的唯一机会。 过了今夜,插翅难逃! 第230章 陶廉是饵? 扑! 陶廉喉咙中箭,骤然而至的巨大穿透力竟然没把他带倒,可见其力量有多雄厚。 但他还没显露全部本事,甚至没打到酣畅尽兴呢。他以为桓真插翅难逃,绝望待宰。 没想到却是…… 血汩汩而流,陶廉好不甘心,艰难的转着眼珠,搜寻躲在林中的一群群、一个个身影,这些黑处的身影,哪个是江县令仇敌的族侄桓真? 到底哪个是? 目睹、参与这场打斗的几乎所有人,都被突兀一箭惊在原地。 陶廉仰天栽倒的瞬间,回光返照般恍悟。他是饵?他被人当成了饵!因为高手才知高手,这一箭太厉害,气势穿云裂石!射箭者一定早盯住他了。射箭者非勇夫,勇夫的年纪练不成这种勐箭。他陶廉的霉运啊,果然是那小匠娘带来的,早知道能把他霉死,早知道的话…… 砰!陶廉死。 时间倒退。 半刻之前。 司马冲正恼怒桓真二人的挑衅,没想到陶廉突然冲下坡,替自己迎战桓真和王恬。 把陶廉调来荆棘坡,是主考官与贼曹史谢奕商议定下的。与其把怀疑之人放在视野外,不如随陶廉的意,将其跟司马冲分在同个游徼巡查队伍里,让司马冲监视。 说实话,这个时候,谁都不会将陶廉的举动跟刺杀联系在一起。包括主考官、谢奕、司马冲,更别说桓真和王恬。 唯有王葛,灵机乍现,穿起了整条线。桓郎君、王恬都是自家的恩人,尤其桓郎君是虎头的师兄,是夫子的弟子,她就算自己置身于危险,也不能让桓郎君有危险。 来不及拐弯抹角的提醒! “桓真!他是坏人!带王恬跑!”王葛用尽力气,清清楚楚的大喊。 生怕桓真意气用事,她再喊:“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不立乎岩墙之下!”这是以前桓真教虎头时,着重讲解的,勇气值得赞扬,莽撞则是愚蠢。讲解这句时,桓真还拿王葛不让虎头靠近野山河举例。 当王葛喊出“他是坏人”时,已经有反应快的郡兵朝桓真、王恬这边奔过来了。 真的是短短两个呼吸间,陶廉气势大变,不再掩饰杀气。才下至坡面的一半,他便以棍撑地,只撑两下,人就似飞般到达坡底。 这功夫太骇人了,杀气狂放,距离近的人都能察觉地面颤动。 由此可见,王葛的话是真的。 察察察察……无尽树叶在脚下碎裂。 所有人动起来,有散开的、有上前的。 要不是王葛强调“不立乎岩墙之下”,桓真还真轻视了陶廉,也就来不及在陶廉到达坡底的时候,拉着不服气的王恬退入树林。 “勇夫退后!”武官下令。 “勇夫退后!”十个郡兵分散武官两边,包抄住陶廉。 “啊!”陶廉挥棍暴起。 “所有游徼退后!乱上者,当叛贼论!”谢奕带着九个贼曹冲下荆棘坡。 司马冲狼狈的刹住步伐,警觉的寻到王葛的位置,护在她旁边。 他刚站稳,坡底就传来重击声,陶廉挥中一郡兵,那郡兵倒地后就不动了。司马冲又急又恨,拳头攥的鼓筋,他被谢奕点拨,已经相信陶廉隐藏了武艺,可万没想到,这厮武艺明显比苦荼还强! 原来,陶廉接近他,是为了杀桓真或王恬? 砰! 又一个郡兵被砸飞。 陶廉吼道:“桓真小儿,怂种!” 许多人都倒吸口气,小匠娘说准了,戾匪要杀桓真。 梆! 武官的矛被砸脱了手,谢奕与陆贼曹同时袭陶廉后背,年纪最小的田贼曹机敏,把矛挑飞。武官倒退出攻击范围后急甩双手,可见臂膀皆麻。 形势危急!贼曹、郡兵相加,根本不敌此匪。天黑,人影叠乱,没法射杀。 砰、砰! 一郡兵、一贼曹几乎不分先后被陶廉扫中腹部、胸膛,贼曹飞起、栽落的过程中,口中喷血。 【新章节更新迟缓的问题,在能换源的app上终于有了解决之道,这里下载 huanyuanapp 换源app, 同时查看本书在多个站点的最新章节。】 凡被陶廉击中躯体者,或死或重伤,都没爬起来。 荆棘坡上还有十名贼曹,可是谢奕没下令,他们必须护住主考官。 勇夫不能再干等。桓真嘱咐王恬:“呆这别动。刘清!” 刘清:“明白!你自己当心。”他是王恬的什长,命令道:“第七勇夫队,护王恬!” 傅峻:“第三勇夫队,听我令,护王恬。” 司马韬:“第一勇夫队,听令,护桓真。” 卞眈:“第二勇夫队,听令,护桓真。” 桓真放心的将自己后背、两侧交给同袍,他没命令自己小队,但是九名队员全跟上了。 “我先上!诸位记住,不能被他缠上,一击就退、再上。”桓真匆匆交待,脚尖点地、一纵。棍已高举,砸向陶廉。 这时,没抢到长矛的陶廉正恼怒的追攻谢奕。 砰! 谢奕能抵住陶廉一棍、自己的棍不脱手,足见他担得起“贼曹史”之职。 呼……陶廉紧接着转身,棍随之舞成弧,桓真袭击本来也不在此招,而是就势滚地,棍扫陶廉小腿。 卞眈加入! 谢奕还击! 桓真正面挥棍,和陶廉硬碰硬。 卡! 两条棍竟皆断裂。 司马韬加入。 桓真、卞眈退。 谢奕、陆贼曹同时抵御陶廉追击几个少年。 十数人轮番攻,仍被陶廉将攻击范围逐渐带向树林。一旦进了林子,众人的长棍再无优势。 “桓真竖子!你族叔桓式已死,哈哈。”陶廉虽见过桓真的画像,但天黑,根本看不出哪个少年郎是。“桓真小儿,不送你族叔一程吗?” 从荆棘坡上,听不大清陶廉喊的什么,王葛被一个个打斗的身影弄的眼花缭乱,目光只能紧随陶廉,因这厮最高最壮,好辨认。打斗区域明显被陶廉带着偏移,移向槭林。 谢奕焦急:“拦住他!勿进林!” 陶廉跨步极大,断棍在他手中旋转,风声划过一贼曹的脖颈,血线随着棍的方向溅出来。 又殉难一人。 后方的田贼曹高喊:“我就是桓真!” 陶廉左手抓住一郡兵的脖颈,随意一捏,提着尸身森然回首而笑:“找死!”他知此人非桓真,年纪对不上。 就在陶廉刚转回头时,脖子被重力一击,奇怪的感觉令他浑身力量迅速消失。谁打中他了? 不。是箭,射中他了。 完了。 不、甘、心啊!陶廉最后搜寻他怀疑的少年,仍不知哪个是桓真。他倒地后,穿透脖颈的箭被地面顶回。 陶廉顷刻毙命。 谁射的箭? 第231章 武官韩晃 此次殉难者,贼曹两人、郡兵七人。重伤者,贼曹两人、郡兵一人。 谢奕嘱咐最后冲上来杀敌的司马韬、卞眈、桓真,协助贼曹将伤者抬到荆棘坡上的考官区,医者和药童子都在那里。待天亮后,将殉难者抬回郡武比考场,找赵氏商队运送至都亭。 而后,谢奕不让人跟随,独自朝树林深处走去。约三丈远后,一个头戴黑绸缣巾、黑绸蒙面的高大郎君从树后现身,此人左手挽巨弓、背负箭箙,一言不发而走。 谢奕跟上,待走出后方可见范围后,二人步伐渐慢,停下。谢奕身高七尺半,已经挺高了,对方比他还要高半个头。高大郎君将面巾摘掉,露出的面容快及上月色白净了,他鼻梁高挺,眼深邃,风姿绝世,任谁看过一眼后都难忘。 “司马从事史。”谢奕揖礼。 司马道继一笑:“三年未见,阿奕稳重了。” “略比冲弟长进。” 司马道继是司马冲的长兄。 “阿冲的伤无碍吧?” “无碍,每顿能食两碗索饼,这颗牙掉了,不必张大嘴,索饼就能从齿洞吸进去。”谢奕敲一下自己的门牙,一本正经描述司马冲的窘状。 简单询问完私事,司马道继说道:“明日西边火起。” “是。我告知主考官,定不引发勇夫、匠人考生恐慌。” “此匪与阉匪均是江扬派来刺杀桓真的,这条线不必再盯着。桓县令那边无事。” “是。”就是说叛乱的县令江扬,只派出俩匪徒刺杀桓真,二匪伏诛就结束了。戾匪刚才言“桓式已死”,是在诈桓真,妄想桓真露面。“可惜韩晃奸滑,没露出破绽。” 武官韩晃不但没暴露破绽,刚才打斗时还颇拼命。 “非他奸滑,雇主不同,任务不同。他就算知道戾匪是江扬派来的,也不一定助戾匪。韩晃……不简单,到现在,王从事史仍只查到此人一处可疑点,就是韩晃早先为掖县流民,被苏峻收留过。苏峻被判为隶臣后,遣至会稽郡服役,不到半年,韩晃也来到会稽郡。此人先卖身为佃客,满契期后,助官署缉捕盗贼有功,成为乡兵。而后通过乡兵武比,被选为游徼、再为郡兵、直至如今的武官。由乡兵成为郡兵武官,只用了四年。” “那他今晚跟戾匪对招,不该如此弱啊?” “这点倒没什么,郡兵内部势力排挤,韩晃没有根基,晋为什长已经令不少人嫉妒,再事事争锋,晋为伯长?晋升太快,将来的路反而难走。韩晃甘心隐忍,可见头脑清楚。若非赵贾人服罪前交待,是一名武官牵线传递消息,让赵族为叛贼制作枯叶衣,赵贾人又擅长模彷各处口音,王从事史不会这么快查到韩晃身上。” 可惜,无实据,不能因为存疑就断送一名普通武官的进取路。 谢奕明白了:“所以,他若跟苏峻有牵连,待郡武比最后一场考核时,必会跟苏峻接头?” “嗯。”真等到那时,对袁彦叔太不利了,接应苏峻的贼逆又多一厉害帮凶。苏峻已死的机密,迄今只有袁彦叔自己、王长豫和他司马道继知晓,不会告诉第四个人。 罪徒山谷。 最隐秘的内应无法保持隐秘了。李四郎是最后一个接应者! 李四郎身前的同枷罪徒,跟苏峻一样,是另一个被接应者,姓江名魋。 袁彦叔没用言语回复李四郎的主动暴露,后者只察觉“苏先生”的木枷一动,一把匕首就插在自己木枷的侧面上。 李四郎毛骨悚然,这证明苏峻想杀他易如反掌。 袁彦叔褪掉草鞋,用脚趾把匕首取下来。“接着说。” “是。”李四郎为获取信任,把江魋的身份也如实讲述。江魋的父亲是踱衣县前任县令江播,江播有三子,只有江魋活着,被判罪为隶臣后,来山阴县服苦役。江魋的叔父,是宣城郡泾县县令江扬。 已经亥时,江魋睡熟。 李四郎很警觉,聆听周围的呼噜声、枷声没有异样的,再转述雇主的话:江县令救侄儿,祖刺史知晓,反正要把苏先生救走,多救一人也无妨。乡兵张三如果活下来,肯定去泾县,到时由张三带走江魋。 袁彦叔问:“哪天?” 李四郎庆幸自己还算灵透,听懂苏先生是问哪天行动?“郡武比最后一项考核时。先生放心,快了。” 跟上个罪徒内应的话一样,也是让苏峻放心。所以,来接应的队伍,要么人多、要么武艺高强、要么兼备。 【鉴于大环境如此,本站可能随时关闭,请大家尽快移步至永久运营的换源app,huanyuanapp 】 人多……就先排除掉吧。 这时桓真已经知道族叔无事,放了心。风比刚才大,把林中的血腥气不断吹走。殉难的郡兵与贼曹,让勇夫们深刻体会到自身的不足,他们中少许人的武艺确实能比肩郡兵,但是不如贼曹,所以如果换成他们围攻戾匪,死掉的就是他们。 而在戾匪出现前,他们还自负自傲,好似拼过郡武比就天下无敌了。 王恬沉重声道:“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还有多少郡兵、贼曹在跟匪徒拼命?” 卞眈愤然起身:“我们怎有脸这么早就歇下?来!谁跟我赛斗?”勇夫们的赛斗,基本是指用棍械打斗。 桓真、刘清刚起身,王恬就大声道:“赛斗不算什么。明天,谁敢跟我闯荆棘坡,试一下狼牙拍的威力?” 阴风飒飒,把王恬吹到尿急,周围人都走光了,赛斗的赛斗、角抵的角抵,始终未有人应他。 奋进是好事,试狼牙拍?那个……人家匠人考生不是还在改良嘛,攻城那天再试。 坡顶。 马匠郎越发佩服王葛,考生们都休息了,唯她,精神仍很足的在剥荆棘。 月光下盯久了荆棘刺,肯定耗眼力,王葛可不愿在古代得个近视眼,干脆不看,就这么慢慢摸索着割木刺。再慢,也会积少成多,再慢,也比不干强。 “马匠郎?”王葛发现荆棘堆的另一侧被拽扯。 “明月白露,年年一晃而过。我等不珍惜时光,时光就不珍惜我等啊。”马匠郎用铁刀割着一个个尖刺,突觉心境比以往开阔。 二人交谈若是声低,相互听不清,声大就吵着别人。他们默契的不再言语,唯有荆棘藤枝不时被扯动。 每天十二时辰,对所有人都是平等的,唯有勤奋,能将有用的时间延长。 这是时光对勤奋者的唯一卷顾。 第232章 赵氏的代价 会稽山。 九月十四。 郡武比与匠师大比的第五日。 三百匪寇藏身的山头,红叶遍布。今日仍是北风,刮着今秋凋零的叶子飞跑,那些沉积多年的腐叶,则磨磨蹭蹭、宁愿苟成污泥也不愿挪地方。 山南侧,槭树最密集。凹凸不平的地面,许多看上去轻飘飘、甚至竖立于地的落叶,任凭风怎么吹都不跑。因为这些叶子是假的,被牢牢缝在匪寇们的衣裳上。 匪寇的雇主并非没有防火预备,沿潜伏位置往山下跑,是水流充足的河渠;往山顶跑,很快就能到达东西横贯的、光秃秃的泥壤地带。 好端端的山林,怎会有缺了树木的宽阔泥壤地带呢?是去年吴兴郡沉氏大族来山阴行商,采购了不少槭树,连根掘走。因为错过了再栽种树苗的季节,以及沉氏的特殊手段,这片地始终秃着,寸草不生。 人若能像猎鹰飞在高空俯瞰,会发现夹在河渠、泥壤地带的槭林地形,很像红通通的巨眼。 匪寇们进、退都有路,不怕起山火。且每人自恃武艺高,急不可耐的杀气随着日夜煎熬,已经蓄到顶点。 只待举事,以一杀十! 世间,还有什么能令他们畏惧? 辰正时刻。 山阴赵氏一族,连同忠诚主家的佃客,共二百三十人,朝着泥壤地带跋涉,慢慢的,二百多人散成了横排。 看到了。 前方果然出现横距很宽的泥壤,两侧望不到边,只有零星浮叶在黑黢黢的地面吹来、送走,可见去年沉族开辟这里耗了不少力。 今天的风,方向真好。 南有阻火的泥壤地带,山脚下有隔火的河渠。 天时、地利齐备。 “阿父,我怕。”赵小郎的手被阿父松开,慌得打抖,哭着抓回阿父。 赵三郎年纪甚轻,鬓角已催白发。“不怕。记住阿父说的,过去前头的土地,你就朝着槭树林跑,跑到累了、或者身上疼了,把火折子吹着,扔到背筐里。然后放下筐,往回跑。最要紧的,是把火折子吹着。” “可是后头也着火了呢?儿往哪跑?”赵小郎抽泣,摇着阿父的手。“儿要是跑了,阿父呢?” “阿父……当然跟着你啊。到时候,你可得跑快些,别让阿父撵上你。” 父子俩侧前方是赵大郎。赵大郎听到三弟跟侄儿的对话,悔恨不已。阿父湖涂,自己更湖涂!阿父跟叛贼勾结,购染料、雇绣娘,跟自家的竹肆经营不沾边,他身为长子岂能没察觉?但他既想做孝子,又妄想万一叛贼能成事,自家不就成了功臣、由商户起家为吏了么?到时会稽郡的买卖,就以赵族为大了。 可是啊,自家太小瞧朝廷了。赵大郎才想明白,官署哪舍得折损兵力和匪寇拼?从去年沉族挖出横贯这座山的泥壤地带开始,官署就已经在算计这场烧山了。 如今赵家只剩下五郎、以及六十以上老人、三岁以下的幼童。其余族人、包括出嫁女,全在这次烧山行动的名录中。 也有人想逃,可是往哪逃?没路引、没田地、没钱财、还要被通缉。索性拼了,给长者、幼子们留条活路。 匪寇挺谨慎,在泥壤地带边沿留了两人打探。一个人在打盹,另个人听到动静抬头,见这么多人排成横排过来,吓坏了。匪就是匪,他丢下同伙,迅速手足并用的跑走报信。 另个匪醒时,赵族人都走到跟前了。此匪再自负也斗不过百人,于是撒腿往回跑,同样顾不上同伴在哪。 【新章节更新迟缓的问题,在能换源的app上终于有了解决之道,这里下载 huanyuanapp 换源app, 同时查看本书在多个站点的最新章节。】 赵族人没有追。 地方,差不多了。 赵大郎喊道:“所有人!向南……跑。记住!我等不能无功陪葬!二弟、三弟、四弟,我冲在最前,等着你们。” 赵小郎一边跑、一边哭:“阿父,呆会儿你可得撵上我,可得撵上我。” 火起! 先是枯草、树叶,再是树枝,火星被风吹的很远,燎起一丛又一丛新的火源。 接到报信的众匪不用靠近,就被凶勐火焰、滚滚黑烟唬得魂魄升天。 胆大的亡命匪,向着尚未连成火线的缺口闯去,和赵氏族人打起来。赵族人不会武艺,但匪寇这时候哪敢把时间浪费在虐杀上,他们要抓住一线生机,逃出大火的包围圈。 “啊!”赵大郎被发狠的匪寇抠烂了双眼。 “逆贼!死吧!”窝囊三十来年、没行商头脑的赵二郎,临死前把自己想像成战场的兵,他不怕了!他不怕了! 火一下吞掉了赵三郎,他看不见儿郎在哪?这孩子,能拣回条命吗? 赵四郎把侄儿往回一搡:“回家吧。叔伯们的命,可以偿还过错了。记住赵族之耻,做正直之人!”说完,赵四郎冲进火线缺口,把背筐点着,填上缺口。 绝大多数匪寇都急慌慌往山脚下的河渠跑,浓烟裹挟着大火在追他们!比勐兽难缠,在追他们! 山火顺着每棵树往上爬,高处飞扬的火星,比低处飘的可远多了。匪寇们再慌乱,也知道这时候不能分散而逃,他们得聚在一起,才能冲破河渠处的乡兵关卡。 不行啊,火线追的太勐了! 起初瞧不上的风势,露出它恐怖的獠牙。 后方有人惨叫,枯叶衣沾上火星就着。 “快脱掉枯叶衣!” “快、快!” “蠢货,衣裳别往前扔!” “枯叶衣有问题!” “山阴赵氏,待我等跑出去,灭尔满门!” 匪寇们没机会跑出去了。 他们已经死掉一半人,剩下的也耗尽体力。而河渠对岸的空地,三百勇夫举弓,早严阵以待。前两天射禽,今天射匪! 畅快!! 匪寇进退两难。失去枯叶衣的阻隔,要么在跨河过程中死于箭下,要么返回去被烧死。 昨夜新遣于此地的游徼、亭吏、乡兵,还有数百隶臣妾,加起来上千人,他们只管巡查、扑灭飘过河岸的火星。 吴兴郡沉氏精心盘算的潜伏地,成为会稽郡署精心布置的刑场。 论阴谋,叛贼之首祖约没算计过司隶从事史司马道继、王长豫。 论力量,祖约虽是刺史,但哪敌得过会稽郡本地兵力的碾压! 此时,荆棘坡上的匠人考生先发现西北方向燃起了山火。 清早游徼就已告知,此山火是官署有意烧去荆棘,来年种植常青的柀树。所以考生们虽然害怕,但无人喧哗。 厚颜的勇夫们借此机会登坡,一边议论山火、一边偷瞄考生在制的兵械。 要是勇夫们全散开,不那么集中在王葛这组坡道就好了,就不显出他们别有用意了。 “葛阿姐,真是你!嘻,能讲讲狼牙拍吗?昨天我没看清楚。”王恬久别重逢的模样,跟王葛打招呼。 第233章 放弃狼牙拍 王葛浅笑揖礼,为难的看向已经过来的游徼巡查队伍。 勇夫有雄厚家世依靠,又都聪明的伙在一起违反考规,只要主考官、武官不追究就没关系。她可不行,必须严格遵守规矩,别忘了“匠师守城”考项要淘汰十名考生呢,若因违反考规被其余考生申告,可要冤死了。 “阿恬。”桓真过来,王恬立即老实。 围在狼牙拍周遭的人越来越多,三人移步僻静些的材料堆,桓真快速问:“匪徒忌恨的匠娘是你么?” “是。”王葛没犹豫,赶紧如实回。 “听出我这两句话有何不同么?” “乡音不同。” “第一句是吴兴郡音,第二句是吴郡音,这句是宣城郡音。一郡之内,乡音颇杂。” “我明白,乡音仅作为防备手段之一。如果有这三种乡音的人接近我,我就报主考官。” 王恬起初茫然,目光随着桓真、王葛的交谈,在二人脸上扫来扫去,听到这才明白,惊诧道:“宣城郡音?我想起来了,跟戾匪扯谎桓县令的几句话很像!” 桓真轻“嗯”,郁气道:“昨晚那个时候,戾匪猖狂,确实无人能挡,所以暴露了乡音。” 王恬:“他是宣城郡人?那怎么成了会稽郡的游徼?啊?桓阿兄何意?你是提醒,真有匪徒报复葛女郎?” “君子以思患而豫防之。匠师大比结束后,跟紧主考官,等铁雷找你。”桓真嘱咐完王葛,然后看向浓烟滚滚的山火。“匠师考核消耗的材料有荆棘枝,证明荆棘有用,为何冒着难扑救的风险烧山?阿恬,你想,戾匪凭何能毫无破绽冒充游徼?似多智虫、似苦荼,均为廷尉署通缉的要犯,凭何敢来会稽郡、一路顺利的到了会稽山?” 王恬眼眶泛红,声颤道:“难道是、难道是我阿父帮……” “住嘴!”桓真喝斥。 逆子啊!王葛装着没听明白,真可怜王恬他阿父。 这时,游徼队伍开始驱赶勇夫。 狼牙拍被围的水泄不通,最里圈的是司马韬、刘清、傅峻等什长。外圈的勇夫和游徼嬉笑,实为阻拦。 时间不多了,司马韬摒弃羞愧,用藏在袖中的石头敲断一个个“狼牙”刃尖。 傅峻:“留一个。”他硬生生掰断大半根竹刃,往腰后一掖。 刘清起身:“都挤什么?看够山火了么?走,去角抵!” “角抵!角抵!” 勇夫们一窝蜂的冲下荆棘坡,有人故意显摆本领,反身下坡、倒立的、更有灵敏侧翻的。甚至不知谁叫嚣一句:“不知狼牙拍能不能撵上咱们?哈哈!” 王葛始终站在坡的边沿,看着这群生龙活虎的少年郎。 后方传来马匠郎重重的叹气声,王葛这才发现狼牙拍被毁。尖刃几乎都被敲断了,四条长横刃也出现裂口。 若是寻常勇夫捣乱,马匠郎敢申告,但郡武比的勇夫全是官长子弟,为长远想,只得忍气吞声。他强笑,劝王葛、也是劝自己:“无妨,毛竹够用,下午梁善该过来了,到时让他帮忙,来得及重制。” “你不觉得,狼牙拍缺点太多么?” “什么?” “如果用它守城墙,确实是利器,因为敌兵爬城墙必须通过云梯,云梯狭窄,固定了敌兵攻击的道路。可你看荆棘坡,横距还是太宽,刚才我一直观察勇夫,他们下坡极其敏捷,上坡一定也敏捷。” 刚才马匠郎听见了勇夫的叫嚣,一琢磨,额头都惊出了汗。是啊,如果遇到功夫强的,在狼牙拍落下的瞬间,只需爬上去两人,己方就撬不动吊杆了,此兵械相当于废掉! 王葛继续道:“即使把狼牙拍的木架做得非常灵活,凭我们三个,也绝跟不上勇夫的灵活挪移。他们可以……这样行动,我等不仅奈何不得,还徒耗力气。”她比划着“z”字形。 “所以……弃狼牙拍?” “我确实是这想法。我想全力以赴制狼钩刺,全面覆盖坡宽,绊绳加在狼钩刺下方,加强他们爬坡的难度,要过绊绳、破坏绊绳,都逃不过狼钩刺的砸落。” 马匠郎设想那场景:“按规定的坡道攻城,无论怎么躲,都在狼钩刺覆盖之下?” “对。” “也不必再制左右活动的轴架?” 王葛点头。 马匠郎不是不懂取舍,他提出难题:“可是狼钩刺的重量,肯定比狼牙拍重许多,我们更难撬动。”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换源神器,huanyuanapp 换源app】 “我有办法。” 马匠郎一愣,他正搜刮所学,也没思索出解决办法。 王葛走向慈竹材料,讲道:“吊杆拉绳的一端,坠竹秆,用慈竹即可。竹秆内灌泥沙,用泥沙的重量,代替至少两个人的拉动力量,只要拉绳一端明显轻于狼钩刺一端,就不妨碍狼钩刺的降落速度。” 马匠郎惊愕的半张嘴,合上,咽口唾沫。“道理不难,我竟……想不到。这就相当于多出二人,一直在帮我们往下拽吊杆?只要我们松手,狼钩刺那端就下落,不耽误下落之速?如果算计好了,或许,梁考生一人就可操作狼钩刺?” “对。由少往多加泥沙,我们会算好需要的竹秆重量的。” 马匠郎终于由内而外欣喜:“到时若加上你、或我,与梁考生一同拉拽吊杆,狼钩刺的起落就会更自如!” “道理上是这样。” “那别耽搁时间了,现在就试。” “是得加紧,为保万全,以防狼钩刺下落时被两个以上的勇夫拼命摁于地,我们还得再制一狼钩刺。上下夹击!” 马匠郎倒吸口气,这小匠娘,真狠哪! 话分两处。 荆棘坡下,勇夫角抵,各队的什长则聚于林内,商议如何对付匠师考生的改良兵械。 刚才假借看山火,所有考生组的兵械都观察到了。 “最厉害的还是狼牙拍。” “其余的改良,要么是竹秆内加泥沙充当滚木,要么是捆紧荆棘枝充当滚石或滚木。” 刘清皱眉:“没看错吧?怎么都是改良滚木?” 桓真:“固有的兵械,之所以固有百年、千年,始终是那几样,是因为改无可改。它们已经最节省材料、节约兵力、威力至强,考生能想到用泥沙填充竹秆,很好了。” 司马韬感慨:“可见马匠郎的天赋啊。你们想,若把狼牙拍的尖刃全换成铁制,此兵械得多凶勐!” 桓真眉头一动,心想你也不想想马匠郎的年纪,若真有天赋,能被埋没到现在? 第234章 桓真心中的王葛 傅峻把从狼牙拍上掰来的细竹片扔到地上,上面全沾有血迹。他严肃道:“都看看。此兵械是以四根弯曲利竹,穿过厚木板的孔眼稳固的。孔眼特殊,把四根利竹束成坚固的粗刃。每条粗刃形似狼牙,被一条狼牙刃扎中,也会断肢裂骨。” 司马韬:“确实难对付。我敲断那些竹刃时发现,太硬了,使的什么竹料?” 卞眈:“毛竹。也就是说,狼牙拍砸击下来,我们只能躲。一旦躲闪不及,就算立刻认输、匠人考生拉住了吊杆,也不敢保证不被扎伤。” 司马韬:“所以要呈纵线登坡,一个人、一个人的过,每人都要这样走!”他比划的,正是王葛前一刻比划的“z”形。 卞眈:“每人战斗力不同,有躲不过的怎么办?” 司马韬:“哼,那是本事不济,留在坡下当怂货吧。” 桓真:“按照规则,荆棘坡一半距离下,攻城方不能留人,否则以怯战论,判输。” 其余人急了,有的质疑:“规则有这条?何时说的?” 有的恼怒:“我怎不知?” 桓真:“诸多细致规则,临考时才公布。我也仅比你们多知这一项,至于从哪知悉的?莫问。”昨晚谢奕找他,告诉他族叔无事后,多聊了几句,谢奕以为规则全都公布了,无意中说漏了嘴。 刘清:“都别吵了。多这条规则又怎样?难道不合理么?” 司马韬:“合理个屁!只要拔掉匠师的旗子,每队攻城方折损的勇夫数不超过一半就行,管我们几人上坡、几人留在底下?” “那‘折损’是指伤、还是死?” 呀?比谁嗓门大是吗?司马韬叉腰,突然一愣,什么……死?“又不是真打攻城战!折损就是喊‘认输’!” “所以遇到狼牙拍、比狼牙拍还要可怕的兵械,你让谁冲在前方?既然不是真打攻城战,你敢自己冲在最前么?” “为何不敢!大不了我喊认输。” 二人唾沫互喷,其余人均退两步。 桓真:“啧,忘了,还有条规则。一队十人,倘若什长认输,立即淘汰整队。”他无视盯在自己身上的愤怒目光,看向刘清,“你们继续,该你了。” 刘清深呼吸,算了,打不过桓真。“刚才桓真说的……攻城方不能在坡道一半以下留人,我为何觉得合理?因为此次教兵比试,彷效攻城,诸位便是生死与共的同袍!那谁都休想懈怠、畏战,躲在后方不往上冲!第二条规则,呼……也合理。兵长认输,或一半的兵都降,那不正应了《尚书》中说的前徒倒戈?” 众人思索,一时间,司马韬无话反驳。 傅峻突然激动道:“我想出对付狼牙拍的办法了!” “快说。” “这组匠人考生里,有个小匠娘,力弱。狼牙拍每次砸落,守城三人拽拉吊杆时都很费劲,这个时间间隙,至少也要一、两息。只要在这短暂间隙中,我们扑上两人,压住狼牙拍,对方根本撬不起吊杆,此兵械,就会变成废物!” “对!”司马韬立即嚷道:“狼牙拍木板背面平整,两人压住它,足够了。” 数人称赞:“妙哉!哈哈。” 桓真走出树林,看着王葛所在的方向,想到她制的种种前所未有的器具,如火折子、灭火筒、不倒翁、竹蜻蜓,如滚灯、八槽舰、指南针、活动木块印字、狼牙刺。好似她天生能从普通的事物里,看透某些道理,并把道理通过制器展露出来。她也从不吝啬,每次都很从容的讲出她是怎么灵机乍现,发现道理的。 她不仅聪慧,还极其敏锐,聂娘子那桩命桉,如果无王葛参与,不会那么快查清。 跟这样具备罕见匠师天赋、敏锐、又不惧吃苦的王葛对战,傅峻和司马韬竟然认为能这么轻松的胜?狼牙拍有那么明显的缺点,王葛能想不到? 恐怕啊,攻城方在沾沾自喜战术时,守城方已经想好如何再改狼牙拍。 山火,越来越凶。 郡武比考场外,钱氏商队的主事进了沉氏商队的一辆牛车。牛车后车敞着,祖涣面朝开阔的枯草地。 钱主事请求道:“提前行动吧?山火的位置,确实是那些匪寇的栖身地方。还有,这场山火,对会稽郡署太有利了!一是往会稽山增兵,理由充分,不会引起百姓慌乱;二是可以借口城中兵少,先清理、监管可疑的别郡商队。到时,我们的人,无论在客舍、或赵氏匠肆的,都不再能安稳藏身。” 祖涣阴着脸,不语。废话,提前行动、提前行动,他不知道应该提前行动吗?但是没有三百匪寇的助力,仅用此处沉氏、钱氏的部曲,就能完成叔父的计划?并把那个叫苏峻的罪徒安然接走? 一夜之间,进退两难! 好端端的怎么燃起山火?谁信这是巧合? 按叔父的计划,沉氏、钱氏的部曲加起来接近三百人,再跟躲在山里的三百匪寇呈犄角之势,在郡武比最后考项地点、那片山谷内,把选出来的一百准护军杀掉,顺便接走苏峻。然后,把此消息传遍会稽郡,趁官署恐慌,郡池内人人惊惧时,令躲在城内的商队于夜晚多放几把火。 到时,叔父的兵马从余杭县进入会稽郡,先占领会稽山扎营,进可攻城,退有会稽山丛林,还有…… 祖涣摇摇头,那里是最后的力量,钱氏、沉氏也不知! 钱主事误会了祖涣的摇头,商议第二个主意:“要不,兵分两路?我带一半人,只把苏先生接走?”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换源神器,huanyuanapp 换源app】 “在你眼中,我是贪生怕死之徒?” “非也!我就是觉得再拖下去,等会稽郡神不知鬼不觉再次增兵,以清查为由把我们也监管起来怎么办?” “再次增兵?” “是啊。如果没有足够的人,他们怎敢在有风天点山火?” 祖涣一叹,苦笑:“终究是我们没算计过他们。” 钱主事不敢吭声。 祖涣:“留几个人吧。万一事败,总得让我叔父知道原由。” “是。还有,刚才抬进郡兵营的几具尸体,是昨晚……”钱主事把调查到的陶姓游徼简单讲述,然后道:“看来是泾县县令江扬想借会稽山的乱,报私仇。武官韩晃没暴露,放心。” 祖涣“嗯”一声,问:“是一小匠娘喊破陶游徼的伪装?” “是。” “小匠娘,呵,又是小匠娘。哪有那么多小匠娘?” “应是和苦荼提到的匠娘是同一人。现在我也信了,有些人,确实干扰气运,必须除之!” 第235章 滚木版狼钩刺 祖涣自觉似一头困兽,怀着犹斗的悲壮,决定提前行动。 进山! 沉氏跟钱氏商队的人、车,这两天一直分别停留在郡武比考场和匠师考场,现在弃车,二百七十余精壮部曲合于一起,朝两座山中间的谷地走,堪称浩浩荡荡。 “停步,停步。”二十余人匆匆追来,全都穿着粗麻裋褐,手中皆空。 祖涣还算沉稳,令队伍暂停。 钱主事打量这些人的穿着,小声告知:“是王氏商队的人。” “哼,果然是盯着我们的。” “对方既然来了,是躲不开的。我去会面。” 前日,跟祖涣他们同时抵达会稽山的商队,有三家,全是山阴本地的,分别为彭氏、王氏、赵氏。彭族最富,来的人车最少,钱主事猜测,彭氏可能是误打误撞,真来此收购木器、或雇佣匠师考生。第二天彭氏商队走了,不必再管,只剩下王氏与赵氏。 王氏商队是琅琊王氏营理的,来会稽山的目的,根本不必琢磨。 至于赵氏,祖涣恨不能在进山前,把赵氏商队屠了!赵贾人,重金贪利的小人!先背叛朝廷,如今明显又背叛叔父、重新被朝廷操控,幸好只让他们制枯叶衣,从未透露过用在哪。 可是匪寇藏身的地方起了山火,到底是谁猜准了叔父的计划?枯叶衣如此隐秘,是怎么暴露藏匿位置的?真是靠会稽郡署驯养的猎鹰吗?还是匪寇中潜伏朝廷的斥候? 祖涣脑中一团乱麻时,钱主事已经跟王氏商队的主事会面。 此人高大魁梧,姓李,掌中茧厚,一看就是部曲,不是行商的。李郎君只带了二十五人,一副直率坦诚的模样道:“走,钱主事,咱们边走边说。” “你们也进山?” “昂。会稽山风景好啊!难怪商队办这种路引,得求人通融。”李郎君得意的亮一下过所竹牌,再冲着山火方向扬首,“你说……这火烧到人身上,得湖了吧?啊?哈哈。” “呵,当然。”歹毒竖夫!钱主事忍气陪笑,暗恨:过了柀亭,你若还跟着,我定将你千刀万剐。 李郎君“咦”一声,质疑对方商队:“钱主事,你许久没来会稽郡了吧?不知道进入柀亭的商队,不得超过一百二十人?” “何时有这规定?” “五天前。因为改的急,之前办的过所不作废,但人数不能超。你们两个商队加起来,没超多少人,选些不中用的,让他们回去看车吧,免得被亭吏误会,一旦敲响亭鼓、放跑了报信的猎鹰,把你们当成不良之徒就麻烦了。” “李主事,不介意我看一下你们商队的过所竹牌吧?” “不介意。”李郎君从腰绳上解下竹牌。 钱主事匆匆一扫,郁气顿时堵住喉头,对方没说谎!竹牌肯定是真的,担保官吏为太守门下史。哪怕琅琊王氏,也不敢伪造商队路引,除非想谋反。五天前才更改,一定是得到消息,冲着自己这些人来的。 商队进会稽山,必须先去柀亭。 祖涣他们获得的柀亭讯息,是其规模仅次于都亭,亭内四边均有了望塔,负责了望的亭吏只要槌响亭鼓,就证明有异常情况,先放一猎鹰去都亭报信。然后才核实情况,如果一个时辰内,第二只猎鹰不携带寓意平安颜色的竹管飞往都亭,就证明柀亭出事了。 至于哪种颜色寓意平安,每天不同,只有亭长知晓,现下达指令。 钱主事还回竹牌:“我跟沉氏商队的主事商议一下。李主事,你们先行。” 【鉴于大环境如此,本站可能随时关闭,请大家尽快移步至永久运营的换源app,huanyuanapp 】 “不急,难得顺路,等着你们,哈哈。” 钱主事一转身,脸变凶戾。 又一步走错了! 又一步走错了!! 原本计划,是凭借路引,走柀亭,正常进入山中。这是阳谋!到时找到苏峻被囚的山谷,和监管罪徒的兵卒隔坡相望,也不惧质疑。他们甚至能凭路引,盘踞一处和兵卒最近的有利位置对峙。 但谁想到,计划被这二十余人破坏、被刚刚更改的进山令破坏了!如果不按这该死的李主事所说,只留二百四十人进山,那摆明了在挑衅会稽郡署。如果不走柀亭,不管路引了,在此地把这二十余人杀掉,万一逃走一个就麻烦了。而且无柀亭在过所竹牌上添字,自己这些人就不能太靠近罪徒山谷。到时别说杀准护军了,接应苏峻都是难题。 己时。 荆棘坡。 王葛已经把狼钩刺再次改良,所有设想在地上画了抹、抹完重画。马匠郎再次见识到匠人跟匠人的不同,他能看出来,好多主意,都是王葛临时想到的。关键是好多主意!非一个、两个。 她敢想,源于有道理,因此敢付诸实际。 那就开始干活。 王葛说了:坡道宽度为一丈,去除参差不齐的荆棘边沿,狼钩刺的宽度定为九尺。坡道两侧的余缝,均仅为半尺。原本的“狼牙刺”武器,是以毛竹的枝为基础。狼钩刺的基础完全不同,外框是规整的四方竹筒架。 每个外框,里侧都有与其平行的内框。如此就是八个框架。 这八个框架,均采取滚木的形制。材料,使用坚硬的毛竹秆(挑最粗的,不能有瑕疵裂缝),秆中穿樟木为轴。至于八根樟木怎么稳固拼接(至少砸落三次不散架),交给马匠郎。 王葛要负责的,是往八个框架上加尖刃、加荆棘。竹子本身有裂性,首先得保证战斗时,不让竹秆被勇夫轻易砸损。所以,王葛先把麻绳一圈圈缠紧在长竹秆上,既起保护作用,也方便后续操作。 原本王葛觉得几样材料中,麻绳最不惧消耗,现在看来也得节省着用。马匠郎刨木很快,制好第一根樟木轴后,王葛也把第一个长竹外框缚好了麻绳。 马匠郎喊:“你先制出一个刺框。” “好。” 如果外框加刺后,伤害效果不强,得再改。 “马考生,帮我一下。”王葛要把狼牙拍上的竹条都拆下来,虽然刃尖几乎都被勇夫敲掉了,但每根竹条长度够,能用在狼钩刺上。 马匠郎力大,挥斧砸,错开上头的木板后,王葛就不用麻烦对方了。她倒砸竹刃,脱离木板孔眼,每根都能削成小的利刃,虽说材料区的毛竹够用,可王葛抠惯了,能废物利用的,就不愿消耗新的。 她再把狼牙拍吊杆的拉绳割下来,把削的锋利短竹刃扎透麻绳,如果不特意使劲拽某根竹刃,其卡在麻绳上还算牢固。所有竹刃的朝向都是一致的,她把这种“穿刃麻绳”分开间距,缠在刚才被麻绳包紧的外框上。 樟木轴已经横穿这个外框的秆心,王葛和马匠郎一人抬一边,抬起外框,马匠郎一拨,外框转动,“穿刃麻绳”上的竹刃跟着转,眼花缭乱,马匠郎用空麻袋一贴,麻袋立即被竹刃绞住,缠上外框。 如果将麻袋换成发肤呢? 马匠郎不寒而栗。 第236章 楼船部曲李郎君 放下此外框,穿刃麻绳的两端还耷拉着,暂时不必管。因为一个外框上,要绑许多根穿刃麻绳。每新绑一根绳、压住上根绳的某一端即可。 有了经验,王葛削尖刃的速度越来越快,等她仰脖子缓解酸疼的时候,已经是午初时刻。 坡底的槭树林中,勇夫们目瞪口呆。 韩武官告知:原本按规则,每天、每队可选出一勇夫到坡上观察守城兵械,时长为一刻,但早上,每队勇夫都涌到坡上了,呆的时刻也全超过了一刻,因此抵消今日的观察兵械机会。 也就是说,再想观察守城兵械,唯有明日最后一次机会了。 司马韬第一个不服:“这是明晃晃的耍赖啊,若早这么说,一刻时长我能观察十样守城兵械,可今早哪,只看了一个狼牙拍!” 王恬:“就是耍赖!主考官是想给匠人谋私,不然昨晚告诉我们今早会起山火时,为何不一并讲此规则?这不明摆着挖坑等我们跳吗?” 司马韬:“卑鄙!” 刘清:“武官,我觉得不公,凭何匠人主考官说什么就是什么?” 韩武官:“你等不必和我讲这些没用的,主考官说了,谁不服,他愿和你等辩论。一队出一人,上去辩,辩不过他,把明日观察兵械的时长也抵了。” 桓真:“可你是武官,就该履行武官之职,为我等出头。” “这头我出不了,谁不服,去告我!” 韩晃拧着眉头坐到人少的地方,跟戾匪的一场仗,导致他带来的郡兵战死七人,还有个重伤的,刚才他去探望了,到现在还昏迷。 韩晃时常觉得自己被噼成了两半,一半停留在年幼时光,整日跟在苏峻身边,苏峻待他温和,教他识字读书,让流民中武艺最高者教他功夫;另一半的他,在郡兵营努力上进,有危险从不畏惧,每天练兵时,都告戒手下郡兵,要誓死保百姓平安、维护会稽郡秩序稳定。 但是……人不可能一直把心噼成两半的活。苏峻救活他那天、把温粥送进他嘴中时,他就只能为苏统帅活。哪怕苏峻不投靠祖刺史,将来孤身奋战、或隐居山野,苏峻也永远是他韩晃心中的苏统帅。 他倚着树,看向远处的桓真、刘清、傅峻,还有卞眈、王恬、司马韬,还有…… 这些勇夫是一定能被选为准护军的。他们仗着家世,根本没把寻常武官放在眼里,尤其司马韬和王恬!人都说世家子气度非凡,举止从容,呵,可笑,普通百姓间言谈时,也很从容!是谁让百姓局促不安的?是百姓自己么?就拿今早的事来说,如果匠人考生无故下坡,闯到勇夫的地盘,所受惩罚能仅仅以规则相抵吗?匠人考生面临的一定是直接淘汰! 最可笑的是,即便如此,违规的勇夫也不知足! 韩晃突然警觉的扫回视线,是桓真、还是刘清?刚才也在盯他,盯他的视线明显跟别人不同。 午正。 王葛把第一个外框制好,总共缠了十条“穿刃麻绳”。外形看起来,就像长满了刺的圆桩。 【新章节更新迟缓的问题,在能换源的app上终于有了解决之道,这里下载 huanyuanapp 换源app, 同时查看本书在多个站点的最新章节。】 开始制第二个外框。 未初。 铁匠考生梁善带着打好的锚钩来了,锚钩数量少,得最后加装,暂搁一边。接下来,王葛教梁善,把昨晚剥的荆棘刺,扎在第一个外框的两端,均要扎满两圈。因为这两处位置无尖刃,是空白地带。拨麻绳缝隙、埋进木刺、再拨回缝隙时注意,切不可把整根绳的力度弄松了。 此时,祖涣队伍与王氏商队到达柀亭。 厄运专挑倒霉人。 柀亭三天前接到新令,商队入山,每队人数最多一百。 要么,祖涣整个队伍返回,要么再挑出四十个部曲返回。 “哈哈。”李郎君击掌大笑,“要我说啊,你们都回去,改日再欣赏山景。山火还在烧,山景有啥好瞧的?此时越执意进山,越显得……别、有、用、心!是不是,钱主事?” “呵,风往南刮,我等往北走,无碍。” “唉,好言难劝想死的……哎呀,瞧我这话。”李郎君假意自恼,手一挥,说道:“我看出来了,你们来会稽山一趟,不易,叫谁返回去都为难。这样吧,我出个主意,体壮者返回,钱主事放心,我一定把你的人安然送回该去的地方。别耽误时间,我点到谁、谁出来。亭吏,来帮忙,我点人,你数数。” “李主事、李主事,”钱主事急问:“你们不进山了?” “不进了。景色也就这样,这一路,瞧得清清楚楚。”后三句话,李郎君每言一句,都拍对方胸膛一下。 钱主事疼得连续退步,明白了,这厮根本不惧撕破脸!退步中,他窥视左前方,练兵的亭吏是五十人,还有来回巡查的、右前方了望塔周围的、亭舍上头趴伏的。 “那就多谢李主事了。”祖涣出声,打断钱主事的盘算。 不能冲动,就算亭兵力仅眼前这些,但对方有武器,打起来,己方会损失不少部曲。别忘了,郡武比考场还有数百淘汰勇夫滞留,荆棘坡处也是,逃掉的亭吏只要跑去报信,郡兵一定会想到罪徒山谷,一定会遣勇夫赶往那里。 李郎君身体微仰,惊讶道:“你会说话?我还以为是个哑夫。”讥讽完,他开始点人,凡被点到的,全是部曲中功夫最强的。 祖涣咬牙,满嘴苦腥。这一路,竖夫果然观察的清清楚楚!还竟敢、竟敢辱他是哑夫! 很快,二百人匆匆离开柀亭。 钱主事恨道:“他们在用钝刀砍我们,每一刀都精心算计,割一小块肉,让我们疼,让我们能忍。两刀过后,我们少了七十余人、少了七十余人啊!” 祖涣:“我们不够果决,应当在李竖夫出现时,把他们围杀。”后悔无用,徒损己方志气,他转了话题,“现在看来,会稽郡的兵力跟我们一样不够用。” 钱主事忧虑:“王家、谢家的部曲不少,这便是祖刺史一直想结交王太守的原因。谢郡尉好武,平常对部曲的训练,估计与郡兵无异,而且谢氏有不少楼船部曲,各个好功夫。” “你怀疑?” “我怀疑这李竖夫,根本不是王氏部曲,而是谢氏的楼船部曲。如果这样,形势更不利。” “怎么说?” “谢氏楼船部曲是护卫南山馆墅的屏障。如果谢郡尉把这股势力全调到山阴来呢?” “南山馆墅不管了?仅世族出身的学童就逾百人,他放心?” 钱主事长长叹气,心里越发不安。 第237章 地理学 踱衣县,清河庄。 宛如飘逸绿绸的清渠两边,牛羊一群群,黄白相间。渠浅的地方有厚厚的四方石板,水深之处有结实的单栏板桥,桥面推粮车往来的,全是在庄园买种麦、卖黍的小商户。 更远些的地方,是眺望不到边际的良田。 清河庄的匠郎基本都调往南山,在船肆做工。庄园内,匠娘的活增多了,她们将缣、帛染色,擘丝治絮,以备寒冬。上年纪的佃农则治场圃,涂囷仓,修窦窖。 无论会稽郡及及可危的汹流,还是庄园内预备寒冬的紧张忙碌,都跟学童们无关。 小学精舍在望秋林。 大学在岁寒精舍。 从小学去大学,需要走颇长距离的枫香小道,两侧树林内铺满好看的红叶,逐渐过来的喧吵声,惊走安逸的林鸟。 “中间、两边,中间、两边,啊呀!” “许询你看路、别看我。” “你不看我、怎知道我在看你?” “哎哟!” 哎哟、啊呀…… 以两人为一组的稚子学童不断摔倒,有互相埋怨的、有叫痛、更有没心没肺大笑的。 王荇制止司马无境起来,说道:“别急,我问几个简单问题,看你能答出几个?” 王荇这些学童在干什么? 要从上月底说起。 八月的大考核前,南山馆墅百余正式学童来清河庄精舍交流学业,包括小学正式学童十人。 袁夫子说了,本月底的大考核,南山馆墅的学童也参加。然而,这并没激起以司马倜为代表的捣蛋孩童的奋进之心,原因就是南山这十个学童,年纪太小,司马倜觉得对方不配为对手。尤其谢家虎子,哼,听人说,是个只知上房熏鼠的纨绔,在都城被人瞧不起,才来踱衣县避祸。 未初,袁夫子公布,下午不讲训诂学了,所有人去岁寒精舍旁听,因为下午大学不讲五经,请了一位儒师来讲地理志。这是接触地理学的难得机会,就算听不懂,也能目染耳濡。 但是,清河庄这五十学童要两人一组的绑着腿(甲的右小腿和乙的左小腿相绑)过去。 夫子意思很明显:你等平时不是爱打架吗?给你们机会,谁平时瞧谁不顺眼,就把你们的腿绑在一起,想躲开都不行。就这么蹦哒着去岁寒精舍听地理学,未正时刻开讲,旁听的位置不多,有本事就在路上打,打到天黑。 这次连最不爱学习的司马无境也慌了。讲地理学的儒师很少,下午的旁听学童一定非常多,去晚了得站到偏僻地,到时别说听学了,根本看不到授业夫子。 袁夫子挨个点名,学童两两上前。 王荇跟司马无境一组。 许询跟司马倜一组。 陆嘉和司马桨一组。 郭以和司马由一组。 不得不说,在清河庄求学的司马族子弟真多。 由于许询、司马倜打架最频繁,他二人捆在一起的方式不同,袁夫子让他俩面对面,用绳子在他们腰上捆了两圈,打了个死结。其他人相互搀扶,同时迈里侧的腿,外侧的腿赶紧跟上就行。许询二人却只能侧着身、面对面挪步,一说话就互喷热气。 不断有人摔跤、不断爬起。 数王荇这组摔的最勤,因为司马无境总故意迈错腿,每次摔倒都笑得捂肚子。王荇再次被对方拖倒在地后,就提议先别急着起来,给对方出几个简单问题。 “哼,你问。” “把两只兔侧边的前、后腿,像我们这样绑在一起,两只兔会怎样?” “蠢问题!当然是打起来喽。” “兔跑的速度快吗?” “快。” “比龟跑的快吗?” “快。” “两只绑在一起的兔,能跑过一只龟么?” “当然……”司马无境眨巴眨巴眼,迟疑道:“你意思是,我们要是和兔一样,不同心,就永远在原地扑腾?” “对。” 司马无境感慨的轻“啊”一声,自从来清河庄,夫子每天的授业,他都听不懂,时间一长,越来越不爱学。其实他不讨厌王荇和许询,可如果不听司马倜的,不跟着对方欺负王荇、揍许询,就没人和他玩了。 但现在,王荇讲的寓言,他一下就听懂了。 “王荇,这种寓言,还有吗?” “有。听完地理学后,我讲给你听。怎样?” “嗯!” 从这刻起,司马无境没再故意捣乱。二人蹦跶到岁寒精舍时,惊呆了,从未见过这么多的旁听学童,有人比袁夫子年纪都长哩。 怎么办?比预想的还糟,隔着层层人群,怎么听学?到达这里就能解开绳子了,司马无境把绳子解松,气得扔远,一抬头,发现王荇眼眶泛红。他头一次为自己路途开始时故意迈错腿、拖延了时间而羞愧。 “王荇,要不然,我们爬……树。”司马无境声音又骤然低落,树上的好位置全有人。 “荇弟。快!”谢据总算找到了王荇,示意二人跟他走。从他挤出的位置再一路挤进去,王荇看到了紧忙招手的司马南弟和卞恣。 已经开讲了,几个孩子默契一笑,此处位置颇偏,但是能看到夫子的背,能听清夫子的讲学声。 【新章节更新迟缓的问题,在能换源的app上终于有了解决之道,这里下载 huanyuanapp 换源app, 同时查看本书在多个站点的最新章节。】 “《汉书》地理志,为班固所着。时间有限,我只讲会稽郡。诵书之前,先将当年教我地理学的夫子讲的话,讲与你等。知地理,才能开眼界、拓胸襟,吾辈虽一时不能上天揽月,但脚踏大地,理应熟知大地之广袤……” “会稽郡,秦置,高帝六年为荆国,十二年更名吴……山阴,会稽山在南……上虞,有仇亭,柯水东入海……” 申初时刻。 会稽山。 钱主事突然倒地喊疼,颤手示意胸膛。 祖涣扯开对方衣领,骇然,竟然有三处位置发乌。 钱主事疼的快说不出话了,一句比一句气短道:“是李竖夫,他拍我、那三、三下。啊……”他张大嘴巴使劲倒气,攒足劲后,一把抓紧祖涣的手,“你不能再往里走、走了,不能!找个地方、你找个地方躲。” 祖涣泪流满面,这一路,钱主事对他诸多照拂,临死前还只担心他。“好,我躲,我听你的,我躲。” “躲,躲……放心,我放心了。” 祖涣将钱主事快要爆掉的双目合上。他恨极,望着柀亭方向。李竖夫,不可能是普通部曲,有此诡谲武艺,怎可能是普通部曲! 这次祖涣猜对了。 柀亭内。 李郎君抛掉浸透的血衣,换上亭左的吏衣,算计着时间,钱贼应该死了。钱贼有谋略,此人死,相当于断掉祖涣的右臂。 第238章 桓真与谢奕 一亭吏跑过来,道:“亭左,亭长找你。” “嗯。”李郎君将到亭署时,一个头戴黑绸缣巾、蒙黑绸面巾的高大郎君出来,手挽巨弓,背负箭箙。 亭长揖礼相送。 李郎君疑惑怎么有人白天还蒙着面巾?不过郡尉交待过,官场中,最忌讳乱问,他学着亭长的样子朝对方揖礼,不多看一眼,随亭长进入亭署。 “此人是司隶从事史,司马道继。”亭长告知。这段时间,从事史还会再来,肯定得跟亭左说明从事史之职。 李郎君眼童一缩,顿时明白对方为何白天也蒙面了。郡尉提到过司马道继,其母族是燕代人,据说,司马道继生来面容奇特,不论谁见过之后,都会一眼记住。 司马道继是来柀亭加箭失的,他的箙中,十只柘木失,十只箭竹箭。离开柀亭需经过亭吏练武场,地上有二十多具尸体,一滩滩血迹显示刚死不久。还有十几人降了,正被两个、两个的戴“双徒枷”。 是沉氏、钱氏商队的部曲! 再回想刚才进入亭署的亭吏,气势精练,浑身刺鼻血腥,司马道继知晓此亭吏是谁了:李羔,曾为谢郡尉的楼船部曲首领。 今年是州官对郡官三年一次的大课,祖约又要调至豫州,不再任扬州刺史,王太守与谢郡尉都怕祖约把自己荫佃客数量违制的事情,作为考察治状奏于皇帝。于是先行对策,挑选忠心部曲中本领强者,从家籍上去除,改为朝廷的编户齐民,然后安排为亭吏或游徼。 李羔,就是谢郡尉放免部曲中,职位最高的。由于柀亭地理位置特殊,司马道继专门查过李羔的出身履历。 出来柀亭后,他向荆棘坡走,攀到高处遥望山火,还在雄雄燃烧。 这时祖涣已经把钱主事草草埋葬。 “走吧。”他再三考虑,还是决定亲自接应苏峻。叔父交待的事,总得完成一件。况且叔父对苏峻的评价是,狡智多谋,当年以布衣身份,不到一年就聚起数百流民,在掖县被称为“苏统帅”。狡智者,疑心必重!他若躲起来,仅手下这些人去接应,苏峻即使跟从,以后对叔父也不会尽心。 祖涣遥望山火,黑烟虐焰,憷目惊心。 申初时刻,荆棘坡下。 谢奕带着几个贼曹,跟勇夫们角抵。谢奕和桓真一组,二人扳身较劲间,桓真说道:“在郡武比考场时,韩武官是三个武官中,最少言、脾气最温和的。” 砰! 谢奕把桓真抡起来,结结实实摔在地,桓真倒地瞬间,右膝勐抵谢奕上腹,后者则右手摁桓真膝头、左手掐桓真脖颈。 桓真上不来气,认输。 “呼!”桓真做好扑的姿势,二人再次撞在一起,互扳,他继续快语道:“按你教的,我和刘清用言语激他,他恼怒,跟之前不一样了。啊……”好容易逮着机会,趁谢奕聆听到重要信息的蹙眉瞬间,桓真发力! 以牙还牙!他躯体左拧、用右腿绊住谢奕左腿,可下步动作还未来得及施展,就被谢奕突然掏过来的左手击中下巴。 天旋地转,桓真又被撂倒,再次认输,吐出一口血沫。 第三轮。二人做好扑就姿势后,桓真问:“我十三,阿兄长我几岁?” “三。” 二人再次撞在一起,桓真抱紧对方的腿,谢奕使劲提对方的腰。“啊!”桓真大叫,奋力扎稳,不让自己双足离地,他气喘而问:“接下来,做什么?” 扑砰! 谢奕还是把桓真拔起,往侧方摔出去。 “咳、咳……”桓真装着难起。 谢奕过来,拉起他,叮嘱:“收敛,什么也别做,等最后一项考核。” “明白。再来,教我几招。” “哈哈,好!” 申正时刻,荆棘坡上。 八个樟木轴都已制好,随时能拼接。马匠郎一歇不歇,开始削竹刃,王葛则只管把麻绳缠密实毛竹外框,然后把穿满竹刃的麻绳,一根根有秩序的缠在第四个外框上。 时间不够用啊!三人连午食都没顾上吃,照此下去,天黑前最多能制好第六个外框。 申正二刻。 王葛说道:“梁考生,别扎荆棘了,我们三人都削竹刃。削够竹刃后,剩下的活,晚上也能干。” 为防夜晚干完活后时辰还早,王葛去材料堆选出几截好毛竹。到时可以先缠好麻绳,预备着第二个狼钩刺的框架。 酉初。 清河山庄。 纪夫子收拢简策,明天下午继续讲解会稽郡地理风俗。 旁听学童陆续散去,好多人都追随在纪夫子身后。 小学学童的童仆只能在岁寒精舍外等待,谢据、王荇没急着起身,夫子讲的太好了,他们想趁着记忆深刻,相互交换所学心得。 司马无境匆匆撂下句“明早上课前再听你讲寓言”,就跑离去找司马倜了。 司马南弟早盯准了刘泊,可是他和周旁同门都在整理竹简,她没法上前。 卞恣轻咳,司马南弟回神,撅着嘴都念:“他一眼都未看过我。” “嗯……南弟,我问你,除了上次一起游历会稽山,你还去过踱衣县外的什么地方?” “哪都没有。你哩?” 卞恣叹气:“我也没有。” 司马南弟眼神又飘到刘泊身上,呢喃道:“他可真好看,不管旁边坐多少人,穿着多普通的衣裳,都让人只看到他,看不到别人。是也不是?” 【稳定运行多年的小说app,媲美老版追书神器,老书虫都在用的换源app,huanyuanapp】 “确实如此。就像飞鸟一样,秀美,自在腾于空。” “嘻。”夸得真好听,司马南弟欢喜。 “可是羡慕飞鸟,不如让自己也成为那样的人。腾空展翅,秀于林梢。” 司马南弟本来就圆的眼眸瞪大,挤出小抬头纹,认真看向卞恣。 卞恣继续道:“南弟,我们并肩吧,如果有一天,你披着彩翼秀于林梢时,他还会像现在一样看不到你吗?或许到那一天,你的眼中除了他,还有天空、还有日月、还有星河。” 啊……司马南弟就这样晕晕乎乎被卞恣拉出岁寒精舍。 还好,还好,没继续在那丢脸。卞恣刚放下心,抹把汗,司马南弟就急道:“我和你并肩!阿恣,我和你并肩!但是,我得先跟他说一声,不然他先看上别的鸟了,你等我哦。” “哎?”卞恣气得跺脚,赶紧追她。 王荇和谢据也出来了,司马南弟顾不上和他们说话,匆匆擦肩,跑得更快。 卞恣也一股风从王荇二人身边过去。 出什么事了? “要糟!”谢据从卞恣一晃而过的尴尬中,猜到了司马南弟要干什么。 接下来的事,确实糟。不仅司马南弟丢了脸,刘泊也提前把之后几十年的脸面全丢尽了。 第239章 各方较量 哈呼、哈呼…… 司马南弟倒腾着小短腿,越跑越急,知道卞恣在后头撵她。终于看到刘泊的背影! “刘阿兄。”她没敢高声喊。 此刻小女童揣足勇气,加速,加速,加速!连牙都在使劲,终于触手可及。 啊呀! 地上有坑。 司马南弟跄成九十度腰、朝前疾扑、尖叫、无意识的伸出双臂……正好推中刘泊的双膝后窝。 通! 哗…… 刘泊瞬间趴跪,束发散了,竹简全飞出去。 司马南弟则结结实实平趴,下巴担地,好疼,脖子都被抻长了,视线里是刘泊破了一个洞的鞋底。 【鉴于大环境如此,本站可能随时关闭,请大家尽快移步至永久运营的换源app,huanyuanapp 】 “让道,烦请让一让。”卞恣、王荇、谢据过来了。 呜……好丢脸。司马南弟立即闭眼,装晕。 “你们是小学学童?怎么往这边跑?” “如此莽撞推人。” 众人数落中,刘泊被两个同门架起,另个同门孟通帮着把竹简全拣起来。 谢据和卞恣费力的架起司马南弟,二人力气小,拖不大动她,后者只得满脸胀红的一蹬、一蹬,不管了,反正她就是晕了:快啊,阿恣,快带我走。 王荇断后,赶紧向刘泊揖礼:“下午的课,我们有几处没听懂,本想追上刘阿兄讨教的,是我们莽撞。” 他再向周围揖礼:“诸位师兄,我们知错,以后再也不乱跑了。” 刘泊无奈:“我无妨,你去吧。” “是。” 这一夜,司马南弟哭得吃饭都吐。上一个让她这么悲伤和丢脸的,是王恬。 这一夜,刘泊依照纪夫子讲的,在木牍上绘制《地理志》中着重而写的山与亭。傍晚的事,令他分心、忧虑,无法再和从前一样忽视司马南弟。会稽郡这些地方,他没时间游历了,他决定,如果明年王太守不举荐自己去太学,就让阿父想办法。司马南弟年纪小,可以仗着家世胡闹,他不行,唯有躲远。 这一夜,风向不变,山火持续。曲香河的乡兵营地,撂着三十几具被射死的匪寇,其余匪均被火焰吞灭。火星在黑暗里很明显,绝大部分都被吹进河流中。不能掉以轻心,河渠仍在扩宽。 这一夜,孙戊带着两队乡兵,已经顺泥壤地带爬到山顶。经过一路的仔细巡视,他知道土不生草的原因了。去年沉氏伐木后,把土炒过,铺完夯实,在上头再铺一层土,用脚踩实,掩盖了夯土痕迹。 “镬”为兵械,当时沉氏商队肯定无镬,怎么炒的土?得费多少人力? 紧挨泥壤地带的南侧,均是树桩和枯草,起北风的时候燃山火,树桩、枯草不耐烧,相当于给北侧的树林加了层保障。但如果燃山火时刮的是南风呢? 孙戊忽然涌起个可怕想法:没错,泥壤地带确实够隔绝山火了,但沉氏就没考虑过地势吗?是沉氏让匪寇藏匿在南侧山面的,官署放火诛匪,当然是挑正北风的时候,当然要更好的保护山林。待风送火势,待匪寇发现,哪有机会逆风而逃? 所以沉氏费那么大精力切出这片泥壤地带,真正的目的,也是要保会稽山!非保护匪寇。 孙戊越琢磨越乱。 无论山火牵动着多少势力的较量,都跟完全看不到此变故的罪徒们无关。 袁彦叔依然沉稳,未用铁刀削薄木枷,他不急,罪徒内应也不急。 另个被接应者江魋急了。 三个人就一把铁刀,苏峻不用,为什么不先让他用?如果计划提前了呢?让他带着枷、腿腕上还连着绳索跑吗? 江魋知道自己地位低,不敢明着要求,就用手指在枷底刮,制造动静。 “苏峻”终于看他了! 袁彦叔压着声音问:“你能保证被发现后,不供出刀?不供出我?” “能。我怎么都是死,何必拽上你们?” 袁彦叔不语。 江魋身体往这边倾,悄着声急道:“我还期望你们能帮我报仇呢。杀掉狗官桓式,我两位兄长不能枉死。” 罪徒内应:“苏先生放心,我担保他。”如果江魋被发现,他第一时间杀掉对方。 袁彦叔把铁刀扔到江魋脚边。 这一夜,会稽郡署内,烛台始终在会稽郡的舆图上微微移动。桉桌旁的三人分别为太守王茂弘、郡尉谢幼儒、司隶从事史王长豫。 祖约的兵,此刻有可能在余杭县。余杭是沉族的地盘,到时叛军可走萧山,到了萧山后,两天就能至山阴。 王太守:“目前,自从事史收集的消息来看,祖约等的,确实是两天后,准护军的最后一场比试。” 谢幼儒:“祖涣在山外留了人,为保万全,柀亭的亭吏不能动。我让李羔带了二十个楼船部曲驻于柀亭,待勇夫进罪徒山谷,这二十人跟上。” 王太守:“城内市亭、街亭的亭吏均不可动。从各乡抽调的游徼都分配于各处匠人考场,总不能只防会稽山,不防其余考场。置于城内的郡兵只有五百,这两天正肃查外乡商队,全部遣于都亭监管。唉,去萧山的兵力……” 二人都为难的看着王长豫。 王长豫跟听不出对方的为难一样,盯着舆图,手一点,道:“山火的防线必须守住,山阴县防线更不能破。有劳二位了。” 谢幼儒看向王茂弘,眼神示意:真这么公私分明?长豫至孝,你是他阿父,快再诉诉苦呀,难道真让你我豁出家底,把部曲、佃客全填进去充当兵力吗? “郡尉眼睛怎么了?”王长豫端高烛台,照上谢幼儒的脸。 天亮了。 九月十五,辰初。 匠人小组有开始试兵械的了。荆棘球、荆棘滚桩、填塞泥沙的滚竹顺坡而下,再由游徼把这些兵械运回坡顶。 “好心”想充当苦力的勇夫们盘算落空。他们顺着一个个坡道观察,狼牙拍那个坡道怎么没动静? 辰正。 还没动静。 司马韬故意在坡底大声讥讽:“哈哈,一定是改坏了!我早听说有些天工匠师,制器后不满足,拆,拆完改,改了再组,组起来后还不如刚开始制的。” 坡顶传来吼声:“奥易!” 什么声?跟野兽似的。 是嘴肿的司马冲,在骂司马韬:放屁。 王葛制的狼钩刺太难抬了,好几个游徼都是一上手就被扎。不过司马冲想到狼钩刺对付的是桓真他们,被扎也畅快,还有种跟王葛是同伙的奇特感觉。 司马韬嘴贱,王葛老实,不敢还嘴,他敢! 游徼们戴了双层手套,终于抬起狼钩刺,有正面往坡下送的,有倒退着下坡的。 “小心、小心。” “慢点。” “架稳桩上没有?” “都别松手。” 游徼相互叮嘱间,第一架狼钩刺逐渐现形在勇夫的视野里。 第240章 这回麻烦了! 有了前天的教训,勇夫们慎重了,暂时远观这种新兵械。其外形非常阔,比狼牙拍大多了,横距覆盖整个坡宽,好似长满獠牙的怪物。 【新章节更新迟缓的问题,在能换源的app上终于有了解决之道,这里下载 huanyuanapp 换源app, 同时查看本书在多个站点的最新章节。】 坡上,梁善协助马匠郎固定木桩。以目前条件,吊杆架在桩上后,只能用绳索一圈圈捆缚的笨方法来加固。所以王葛一开始就说,保证狼钩刺能砸落三次就可以了。 制好桩后,进行最后一步,把填充泥沙的慈竹秆固定到拉拽端,每根竹秆均与吊杆垂直,还是用麻绳捆。垂直固定的好处为:能充当拉绳,且竹秆底端触及地面时,证明狼钩刺那端撬起的高度够了,让梁善少消耗力气。 王葛个矮,捆绑慈竹秆的活只能由马匠郎和梁善干。 加第二根慈竹秆时,拉拽端开始下沉,狼钩刺那端缓缓上抬。 再绑一根,重量的天平又倾斜。 差不多了。旁人让开,由梁善独自拉拽麻绳,撬动吊杆。 “可以了,哈哈!”梁善没想到这么巨大的兵械,自己一人就能操作。他慢慢轻落狼钩刺那端,生怕砸坏了。 坡下若干勇夫的脑袋,跟随狼钩刺同时抬、落,眼力好者都发现了,此兵械上的刺在旋转。 司马韬建议:“不能再等了,从现在起,每个时辰上去几人观察,只有这样才能不漏掉兵械,做万全防备。” 傅峻:“每队的观察者,只有一刻时长,谁观察旁的坡道?谁观察此处?观察者回来后,愿与别的勇夫小队仔细讲解兵械么?” 司马韬:“哎?你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每个攻城队伍,本来就是对手!司马韬,既然你这么急,不如你先去。我这队,一定等到傍晚再上。” “小人之心!” 桓真嫌他们吵,往回走,王恬追上他,示意狼钩刺,小声问:“如果在明天的比试中死了,是不是就真死了?救不回来了?” “你说呢?” 王恬愁眉苦脸,心道:葛女郎真狠啊,这兵械铺天盖地的,除非长翅膀飞过去,不然肯定扎成蜂窝。“不就是一场比试么,真当成敌人打啊。” “是啊,正因为是比试,才允许我等避战。阿恬,你想,将士在前方征战,面对高耸城墙,面对滚木、沸水、能把人砸成肉泥的大石时,他们不怕吗?可将士能避战么?远的不说,就说戾匪、还有苦荼,那些郡兵、游徼看着同袍一个个战死,仍得冲上前,冲的时候,他们不怕吗?” 王恬咂嘴,更愁了。唉,这些道理他懂,可是……不一样啊!死在战场上终归是值的,死在荆棘坡,会臭名远扬吧? 坡上,梁善见勇夫逐渐散去,忽然想到个问题:“攻城的武器是啥?”总不能徒手吧? 王葛猜测:“应该是棍,不会配矛或弓箭。” “为何?” “以勇夫的武艺,如果都冲到近前了,对付我等,用棍跟矛没区别。有些人手狠,配矛就敢致人死地。弓箭更是如此。” 梁善“哦”一声,点头。“可狼钩刺也能致勇夫于死地。” “他们有规则保护,勇夫可以喊认输,放弃比试。” 守城方不行,因为占据有利地势,又有三天的制器期,才不许主动认输,只能等匠师旗子被拔走。 所以明天这场赛斗,双方都有利有弊。 接下来要制第二架狼钩刺,三人没空说话了。昨晚他们已经把八根毛竹秆上都缠了麻绳,现在王葛制“穿刃麻绳”,梁善收集荆棘刺,马匠郎制樟木轴。 从下午未初开始,试兵械的考生组增多。勇夫也陆续登坡,都是什长亲自去。一共五十组匠人,总观察时长为一刻,太紧张了,幸好各兵械都很显眼,粗略打量,和勇夫之前知晓的没什么变化,仍然是荆棘球、滚竹等物。 唯有从东数,第十三个坡道不同。 勇夫们终于看清狼钩刺了。 它外形似“回”字,八条带刺的滚轴上,全缠着密集的竹刃。“回”字的空心,边沿差不多二尺半。每条滚轴加上竹刺的宽度,也是二尺余,每两条并列滚轴的间隔,应该超过半尺了。 太狠了!明天战斗时,如果这兵械噼头盖脸的砸下,勇夫站的位置正好卡在两条滚轴间,那脑袋不得随滚轴旋转,被绞进间隔里?人逢危险时,手会下意识往上挡,手顷刻间就废了! “这兵械叫什么?”第四十七勇夫小队的什长问马匠郎。 “狼钩刺。” “马匠郎是吧,我记住你了。” 不多时,第三十九勇夫队的什长问马匠郎:“这兵械叫什么?” “狼钩刺。” “马匠郎是吧,以后走夜路要小心!” 一刻后,第四十二勇夫队的什长问马匠郎…… 马匠郎擦汗,从未初到未正,被威胁了八回,为何都冲着他来? 申正时刻。 剩余攻城小队的什长全上坡了。 桓真先至王葛这组,绕着狼钩刺走一圈,然后拉扯吊杆,发现可由一人操纵狼钩刺的起落。他再回到狼钩刺那端,小心的拨拉离开地面的滚轴,旋转自如。再用手晃动竹刃,幸亏没用力,削的真锋利,全是三棱的,带着放血槽。 啧啧,真狠啊! 怎么才能对付这种完全挡住坡道的兵械? 此题不好解。桓真思虑着,来到王葛跟前,数了数地上缠着麻绳的竹秆,八根。不好预感窜上心头! 还有一个? “此兵械叫什么?” 王葛回他:“狼钩刺。” “总共两个?” “是。” “其实一个也够了。” “以防万一。” “能有什么万一?” “总有破釜沉舟想试的,真有伤亡,总归不好。” 一架狼钩刺吓不住你们,那就两架。 桓真听懂了,笑着看王葛。这小女娘啊,啥都好,就是不喜打扮,瞅她脸上白一块、黑一块的,鼻子底下还有两熘黑线。 “桓郎君。”王葛装出腼腆样,声音压低。 “嗯?” “狼钩刺不长眼,你别选我们这组。” 桓真郁闷的离开荆棘坡。这回真是麻烦了啊,倒不是他为自己避战而羞愧,而是……他都打算避战,哪队敢上? 麻烦了、麻烦了! 因为规则中有一条,待守城方选择攻城方时,避战认输的勇夫队伍超过一半,准护军名额作废! 第241章 战斗开始 当晚,韩武官公布明天的“攻城”规则。除了之前讲过的,最终留取三十个勇夫小队名额、夺得匠人旗为胜之外,又补充了许多细则。 五十队攻城方。 五十组匠人考生。 攻城时长:所有队伍在辰正时刻,同时登坡。战斗时长不得超过半个时辰,否则算失败。 勇夫兵器:长棍。不准携带其余利器(包括石头),如被发现立即淘汰;携带其余利器并使用者,废乡兵身份;使用其余利器伤、杀匠人者,按刑律入罪。 攻城过程中:不允许翻越坡道,不允许威胁、辱骂匠人考生,有以上举动者,淘汰。如无力攻城、或不服什长命令,均可喊“认输”,随时退出比试。一队失去五名勇夫,整队失败;什长认输、或因违反规则被淘汰,也算整队失败;辰正二刻,如有勇夫还滞留在坡道长度一半以下,整队失败;攻方不得借战斗,做出重伤匠人考生、破坏兵械之恶行,更不能有虐杀之举,一旦违规,按恶行轻重判罪。 攻方选择守方规则:明天上午为首轮战,由攻方选择守方,五十队勇夫可自由择选五十组坡道。为避免同个匠人组被多个勇夫小队选择(每个匠人组,最多进行两次首轮战),允许勇夫小队今晚相互协商,报给武官各自的择选坡道。明早辰初之前,可更改。无人选择的守方,算胜,进入次轮战。出现被重复选择的坡道,第二战延后半个时辰。 守方选择攻方规则:下午为次轮战,由守方选择攻方。首轮的胜出守方、攻方,才有资格进行次轮战。因双方数量肯定不对等,守方既可只选一个勇夫小队作战,也可多选、甚至全选。为避免同个勇夫小队被多组匠人考生选择,允许守方相互协商。下午未初之前,可更改。 【稳定运行多年的小说app,媲美老版追书神器,老书虫都在用的换源app,huanyuanapp】 需要注意的是,如果某组守方选择勇夫小队时,为“全选”,避战数量超过了攻方队伍总数的一半,那就不用战了,郡武比提前结束,所有勇夫全淘汰。今年会稽郡,没有准护军! 避战规则:仅允许攻方整队避战。每轮战斗前,什长向武官申报是否避战。勇夫小队间,不得协商避战情况,发现违反者,一律按扰乱军心重罚。 月洒银霜。 五十名什长已经将商议好的对战坡道报给韩武官,第十坡道有重复,第十三坡道无人选择。无避战小队。 也就是说,两个勇夫小队选择对战第十坡道。王葛这组考生,提前进入明天下午的次轮战。 定下了攻略目标,勇夫们一队队围坐,制定明早首轮对战策略。 这时,第十三坡道响起砸桩的巨大动静。 勇夫们心里都有数,第二架狼钩刺,一定比第一架还凶勐。 桓真:“不必管他。我们是第五勇夫队,明早要攻占的,是第五坡道。经之前观察,第五坡道最棘手的兵械为荆棘桩。荆棘桩是由《墨子》备蛾傅篇记载的一种埋桩改良,原为阻挡战马之用。匠人考生用这种一时间难毁掉的桩,将我们登坡的宽道限制,在留出的空隙中持续丢滚木。” 他一边说,一边在地上画出荆棘桩的样子,以及其固定在坡上的位置。“一共设了三道这样的屏障,每屏障……左右两侧置荆棘桩,桩的另侧均紧挨荆棘丛。屏障中间的空地,能并肩过去三人。这正是匠人聪明之处,留的空地太小,就把我们逼到绝境,必会暂缓登坡、想尽办法先毁桩。” 一勇夫问:“你的意思是,必须先毁桩?” “对。按我推测,这组考生把剩余的材料,全制成了滚木类型的兵械。我们想硬往上冲,正中他们诡计。我们应当……” 这时,“砰砰”的楔桩声终于停了。 第七勇夫队,王恬问什长刘清:“明天下午的次轮战,如果第十三组匠人择了‘全选’,我们队是战是避?” “次轮战,不急。” 另一勇夫冷笑:“那马匠郎吃了豹子胆?多选一队都战战兢兢,信不信?还敢全选?” 王恬鼻间重重一叹,啥马匠郎啊,看你们平时都挺精明,咋就这么轻敌,一看就从不打听匠人的消息。你们不知道今年刚出了一名“班输童子”么?不知道她还是大晋唯一的头等匠工么?不知道她已经是匠师了么?她是在考第二个匠师名额啊! 别看王恬淘气,刘清挺喜欢他,朝他肩一拍,哄道:“愁眉苦脸跟个小老翁一样,行了、行了,明天我找武官申报时,带着你。” “呵哼。”王恬笑的比哭还难看。但心里确实也有股莫名雀跃,要是他们全被葛阿姐淘汰掉,多好玩呀。待阿父知道这消息时,脸上得啥表情? 九月十六,辰初。 荆棘坡战开始。 气势昂扬的五百勇夫,按顺序站到坡下。他们择选匠人的顺序和队号一致,第一小队战第一坡道,第二小队战第二坡道……唯有第十小队和第十三小队,战第十坡道。 第十三小队暂时立于林中,他们的比试时刻为己正。 此刻这些少年哪想得到,多少年后,他们仍被全天下的兵卒嘲笑,时不时被当成坏典型来告戒新兵。对了,他们还得了个集体绰号:会稽五百怂夫。 冬冬冬! 金鼓齐鸣! 辰正到。 “战!” “杀、杀啊!” 吼声震天,不但能令匠人恐慌,还使勇夫快速爬坡的势气更加骇人。王葛被突然而起的叫嚣声鼓动,不禁热血沸腾,只恨自己这组缺失了这场战斗。她赶紧爬上第二架狼钩刺的木桩,朝坡下张望,这才知晓很多勇夫之前隐藏了功夫。 他们中有些人,甚至能大跨步跑动,简直如履平地。 第十二坡道的一勇夫就如此勐,他余光里看到个脏猴子似的小匠娘爬在杆上,立即朝王葛做出投棍的假动作,王葛吓得抱头,此勇夫叉腰大笑。 王葛突然更惊吓的盯他身后,此勇夫毛骨悚然跳开,发现根本无危险,瞪向王葛时,十二坡道的匠人开始投石球了。这组匠人改良的是投石机,以短竹筒装泥沙,竹筒两侧用木料塞住。 可惜剩下的改良器械也是滚竹,勇夫躲过一个、费掉一个。 王葛再看向另侧的十四坡道。 啊?没想到这么快就出现受伤的勇夫了! 第242章 避战 撞伤此勇夫的兵械是荆棘球。其用枝藤编织,不必讲究编法,只要将每根枝藤两端系紧,层层叠叠,最终呈易滚动的大球,别轻易散开就行。 但是,有的荆棘球内裹着一袋泥沙。 这组匠人先以普通荆棘球,降低勇夫戒备,有的勇夫自恃武艺,不但不躲,还在大球滚下坡的时候将其踢飞。 暗藏玄机的泥沙荆棘球,顷刻间将一勇夫撞倒,连人带球哀嚎着滚到坡底。 王葛暗暗喝彩:该。 轻敌是大忌,这要真上了战场,不光害己也害同袍。 其实这场练兵比试,也就冲坡、数百人齐吼叫的时候气势恢宏,随着兵械疾速消耗、勇夫小队不再轻敌,比试就没可期待的了。 匠人考生很快沦为弱势一方。刘清小队是第一个夺得匠人旗的,仅用了不到两刻时间。 桓真队伍紧随其后。 规则是不许假借夺旗故意伤、杀匠人,可没说不许轻伤。轮到勇夫发威了,匠人的惨叫声一直持续到将近己初,阵地全失,勇夫大胜。 给第十坡道半个时辰的修整时间,己正,第十三勇夫小队攻坡。 所有人都明白,胜败根本没悬念。果然,一刻余后,此坡道的匠人旗再失。至此,五十队勇夫皆胜。 没有喜悦,五百少年郎的目光全都聚集到第十三坡道。一高、一矮的狼钩刺憷目惊心,其下方有绊绳,绊绳不高,拧满了荆棘枝,凡冲到狼钩刺覆盖的地方,再敏捷的勇夫都得减速。 这一减速,真会要命。 就算一个队同时有几人不怕死,扑在狼钩刺上方,但别忘了,还有一架更大、更高、砸下来更勐的呢! 四百九十八个勇夫都在揣测:马匠郎年纪最长,又是天工技能的考生,肯定是这组匠人中拿主意的,他会选哪队作战? 刘清:“我觉得他会选司马韬的队伍。” “为何?” “这厮把马匠郎辛苦制的狼牙拍全砸掉了尖,此仇不共戴天。”刘清一本正经,至于自己噼掉狼牙拍竹刃的事好似不存在一样。 【新章节更新迟缓的问题,在能换源的app上终于有了解决之道,这里下载 huanyuanapp 换源app, 同时查看本书在多个站点的最新章节。】 噗……哈哈…… 另队人中,司马韬则道:“我觉得马匠郎会选桓真的队伍。” “为何?” “这组匠人中有个小女娘,应当是那晚喊破戾匪身份的匠娘。桓真念在救命之恩,夺旗时不会揍他们。” “有理。不过……桓真有机会冲到坡顶么?” 傅峻的队伍中,也在讨论桓真:“马匠郎应当不会选桓真和刘清的队伍。” “为何?” “你们可能没注意,那天喊破戾匪身份的小匠娘,就在第十三组匠人里。她和桓真、王恬相识,怎可能择他二人的小队。” “那还有四十八个队伍可选呢,不会那么凑巧,选到咱们吧?”此话一落,众人心里都不大舒服。 事实摆在眼前,狼钩刺无法破解,谁也不愿死在一场比试里。 五百勇夫中,兴许只有王恬欢快,他来到桓真跟前,戳他胳膊:“桓阿兄,你觉得……啧,会咋选?” “你觉得呢?” “嘻。”王恬捂嘴偷乐,“全选。快看,韩武官来了,看他神情、看他神情,一定是全选!” 王恬猜对了。 韩晃停在林边,双手叉腰,宣布:“第十三坡道对峙的勇夫队伍为……全选。” 什么?! 四百九十八个下巴砸到脚面上。 坡顶,马匠郎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全选啊,王小娘子多大的心思啊!这不叫吃了豹子胆,她就是豹子啊!他现在都害怕得站不稳、坐不下了,可她哩?竟然在削竹刃、穿麻绳。 梁善还不如马匠郎,正揪着吊杆的拉绳,一遍遍在试,是拉绳撬动吊杆利索?还是抱住慈竹秆撬动吊杆利索?梁善不停都囔:“全选,全选……战五十次,得战五十次……” 马匠郎一抓头,掉了好几根发丝,劝王葛别削竹刃了:“狼钩刺撑不了几拨攻击的,就算每拨攻城间隙有半个时辰,我们也修不好狼钩刺。” 王葛岂能不知这点,可她也紧张啊,也害怕!总得找事情做,才能令心情平静。若她定下“全选”后,表现出后悔和恐慌,万一真有勇夫队攻山怎么办?到时大家全手忙脚乱吗?“我问郎君,如果你是什长,让你的队伍第一个登坡,你愿意么?不是问你敢不敢,是问你愿不愿?” “那肯定不愿。”对于狼钩刺的威力,马匠郎很自信,愁的是它损毁后怎么办?能拦住三拨勇夫,能拦住十拨、二十拨么? 王葛向坡下示意:“他们也是这样想的。” 按照“全选”的规则,勇夫攻城的顺序从第一小队开始,挨队顺延。 接近午正,各什长开始申报是否避战。 第一勇夫队的什长是司马韬,大步伐走向韩晃,然后气势消退,悄声:“避战。” 韩晃错愕,他知道肯定有不少勇夫队伍会选避战,但司马韬平时耀武扬威,总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倔样,司马韬都避战,其余人呢? 按规则,武官不得干涉勇夫的决定。韩晃“啊”一声,用力一拍对方肩膀,大声道:“好样的!” 司马韬眨巴眨巴眼,吓坏了,重申:“避战,我队避战。” “嗯!儿郎就该如此,好样的!第二队来报。”韩晃扬声。 有病啊!司马韬跟卞眈匆匆错身,后者来到韩晃处,凑近,蚊子般哼哼:“避战。”丢脸就丢脸吧,比丢命强。再说了,在荆棘坡这种练兵比试中受伤,以后会像司马冲一样臭名远扬的。 韩晃夸张感慨:“嗯,我没看错你!下一队。” 卞眈瞠目结舌,赶紧稍微抬高声音:“我队,选择,避战。” 没胆竖子!韩晃压低声回:“滚。” “好咧。” 第三勇夫队的什长是傅峻……避战。 第四勇夫队……避战。 轮到桓真了,他步伐沉稳,眉宇坚毅,在韩晃的期盼中,他声调正常:“我队避战。”若倚仗跟阿荇的同门关系,逼王葛退步,那这准护军当上也蒙尘,必将成为他终生耻辱。 完了。韩晃心慌,祖刺史的计划要出现变故了。很不利的变故! 韩晃把希望寄托在第七勇夫队的刘清身上。 真完了! 刘清小队也避战。 第243章 王葛的惊讶 祖约为刺史,很清楚会稽郡这场武比的每项考核内容。最后一项考核,是让三百勇夫以罪徒为靶,角逐出最后的一百名“准护军”。想成为正规军卒,必须不畏真正的搏斗,不能只敢杀禽杀兽,不敢杀人。 按原计划,最后一场考核开始后,监管罪徒的乡兵将驱赶罪徒,令罪徒往南侧的缓坡方向逃窜。那片山壤生长着密林,到时,吴郡的商队趁机扰乱,让韩晃趁乱找到苏峻,将其接走。 同时,祖刺史埋伏的另批人手,将和吴郡商队会合,围击勇夫。 韩晃仅为祖约计划中的一颗棋,不知“另批人手”已经被山火尽诛。所以他担心勇夫全部避战后,就没有下一项考核了。更担心的是,五百勇夫都被遣去罪徒山谷怎么办? 多出来的二百勇夫,不能小觑,到时强弱颠倒,吴郡商队人人为己,谁还顾得上掩护他救苏峻? 凡事必须往最坏处打算。所以从司马韬选择避战,韩晃就急中生智,想给之后的勇夫队制造错觉,让他们以为前几队都选择“战”。那后头的勇夫队肯定想,填进去好几拨人,难道还耗不毁那两架狼钩刺么?待狼钩刺毁掉,攻上荆棘坡易如反掌。 可恨桓真和刘清脸皮厚,都没遮掩“避战”选择。他二人又是勇夫中武艺最强的,后面的各什长就更不愿拿己方填命了。 午正时刻,白光刺眼。 韩晃走向荆棘坡,看着第十三坡道的两架兵械,它们像两道天堑,完全阻住了通往坡顶的道路。其实以伤铺路,一队、一队的去消耗兵械,十队之内,必有勇夫胜。 坏就坏在避战的规则上!都怕自己成为前几拨填命卒。 更坏在……这终归只是一场比试,把命丢在这,不算赴难、不会被赞英勇,只会成就这组匠人。 “韩武官,你走错了。”主考官在坡上提醒,原来韩晃不知不觉间,走上了狼钩刺坡道。 未初。 游徼帮着匠人考生卸兵械,平整土壤。 匠人考,结束了。所有考生得各返考场,等待考官们核算成绩,定匠师等级。 郡武比考核也结束了。狼钩刺正在拆除,却永远扎在五百勇夫的心里。此兵械太凶,即使重给勇夫们选择机会,仍然无人愿意冲锋迎战。但他们真是输在狼钩刺上么?不如说,是输给了这组匠人因其势而利导之的防御计谋。 输了就是输了,至今仍无计可施的输! 真倒霉啊。有人自嘲:“会有郡地像会稽郡一样么?” 今年无准护军,就意味着明年州考,会稽郡无人参加,意味着往后每年本郡之人去州考时,都将因此事被挑衅、被嗤笑。 刘清苦笑:“我再也不会轻视匠人。尤其木匠师。” “我只想敲断马匠郎的腿。”司马韬恼怒,把树当成马匠郎,拣泥块使劲砸。 王恬用兄长教过的大喘气法,把王葛才是主事者的秘密憋回肚子里。 未初二刻。 勇夫们发现韩武官不见了。 未正。 柀亭亭左李羔带着二十名谢氏楼船部曲过来,接官署令,五百勇夫即刻跟随李亭左赶往罪徒山谷,协助那里的乡兵,将所有罪徒押回山阴县狱。如遇阻挠者,杀! 荆棘坡就这样人散林空,但这场练兵战,会被匠人一年年传颂,越传越恢宏。 等王葛返回考场时,天早黑透了。 巧绝技能的五十个木匠考生,明早先公布被淘汰的十人,然后再根据规矩、巧绝、品德三方面的成绩进行品级评定,评定繁琐,估计得需要两三天。 明明很疲惫,王葛却睡不着,仰望夜空,最亮的那颗星很快变化成阿弟撒娇的模样。好想家啊,好想虎头。 不行,不敢想,很快就能回家了,不着急想。她坐起身,目光投向计时鼓下的火盆,刚才涌出的泪慢慢干涩。还是想想自己的成绩,她肯定能被留取为匠师,初级船匠师是下等品级,她希望初级木匠师能是上等该多好。 司马冲端着釜来到鼓下,碗在左腋、箸在右腋下夹着,难怪王葛瞅他端釜的姿势怪异。 今晚是司马冲巡查休息区,晚食没顾上吃,让隶妾煮了索饼,刚坐好,就看到坐着个考生。 瞅那单薄的赖猴样,就知道是王葛。 算了,不记她仇了,司马冲朝她招手。 “司马游徼,何事?”王葛过来,视线避开他又肿又裂的大嘴。 “七(吃)。”他捞些索饼在碗里,往地上一搁,再抱起釜往碗里倒点汤,然后离的远些,蹲釜边吃,挑根索饼,先小心张开嘴缝,剩下的全靠吸熘。 王葛向他一揖,坐地,端起碗,夜很凉,汤很暖。 吸…… 吸…… 司马冲正通过牙洞费力的吸索饼,黑暗中过来一高大郎君,面色如玉,高鼻深目。“阿冲。” 大兄?司马冲惊讶起身。 司马道继又笑着看向旁侧,一蓬头垢面的小匠娘瞠目结舌望着他。“王葛?” 这小匠娘啊,不简单!打乱的不仅是叛贼计划,也打乱了他的计划。 王葛赶忙揖礼:“我是王葛。” “踱衣县,司马绍。” 果然是司马绍!王葛端着碗,怔着神走回草席处。穿越十一年了,她终于确定了身处的具体时期。 刚才她乍见司马绍,不是被他风姿相貌惊住,她惊的是,在古代、在晋朝,第一次见到了混血长相的人!刚才真的,刚才她真的有种回到现代的荒谬感。前世王南行对西晋、东晋了解的不多,但她知道有位皇帝具有鲜卑人的相貌,那位皇帝是东晋的第二位皇帝,司马绍! 所以现在,按原有历史的话,应该是东晋时期,公元三二几年?不,也不能这样算,这个司马绍的阿父肯定不是皇帝,蝴蝶效应,此司马绍,或许不是原本历史中的那个人了。原本历史中的司马绍,文武双全,是好皇帝,可惜英年早逝。 王葛脑中乱糟糟的,跟司马绍同时期的、有名的历史人物有哪些?哪些人引发过叛乱、兵祸?这几天遭遇的事,绝非个别匪徒生乱那么简单,会不会也在历史长河中记载? 还有、还有,东晋有个很有名的权臣叫桓温,不知道桓郎君认不认识桓温?俩人说不定是亲戚哩。 天哪、天哪,王葛抓头,要是有相机就好了,就能和司马绍合个影了。 第244章 鬼工球 兄弟二人略说几句话后,司马道继离去。 王葛把碗还给司马冲,犹豫下,还是提醒:“刚才那位司马郎君,脸色略发乌。”这可不算撒谎,天黑,谁的脸都比平常乌。 是么?司马冲回想,好像……是不如原先脸白,不过大兄常在外奔波,休息不好很正常。 王葛继续扯:“以前我在药铺见过脸发乌的人,恰巧听到医者对那人讲……吃药无用。”只需洗净脸垢就行了。 这么严重!司马冲紧张了。 “此地有疾医,诊脉不费事。”她言尽于此,揖礼,返回休息区。 再说司马道继,刚回到考官区,阿弟就追过来了。 兄弟俩相差十余岁,司马冲对兄长的畏比敬多,跑到跟前,害怕了。坏事,王葛狡诈,是不是捉弄他? “阿冲,怎么了?”司马道继大手抚到阿弟额头,别是又发热吧?他再试下自己额头,还好。 小时候大兄就这么关心他的!司马冲的莽撞劲又上来,推醒疾医,急道:“梗外!”把医者的手摁到兄长手腕上,这二人才明白司马冲喊的是“诊脉”。 疾医上了年纪,才睡下就被唤醒,气坏了。 司马道继也颇窘,刚要安抚疾医,后者就困意顿消,肃容:“勿动!” 次日,天明。 三个察验匠吏过来,其中就有李女吏。她跟另侧的匠吏均捧箧笥,中间年纪最长的匠吏先念留取名录。 没被念到者暗然离场,留下者喜极而泣。 共四十名初级匠师,算上王葛,匠娘仅有三名,还不到十分之一,少么?在这个时代来说,不少了。 李女吏欣慰的冲三名女匠师颔首,她眼中同样泛着泪花。 场外,不如鼓一声紧连一声。 场内,察验匠吏道:“诸位的品级评定,需要两天时间。大好时光啊,怎可浪费?” 随这句话,四十名考生都诧异看向两个箧笥:还有考项? “都别紧张,呵呵。想必你等已知,匠师大比,是‘规矩’掌控的最后一次考核。这些年,怎么把‘规矩’一点点刻于心、握于手,诸位都各有辛苦与感慨。这两天,你等可将‘规矩’的种种体会,刻于木模。” 箧笥全打开,里面各有二十个三寸长宽的正方体樟木块。 匠吏:“当然了,不强迫,不擅凋刻者可放弃。” 考生们挨个上前,都这时候了,谁傻到放弃?就算不擅凋刻,总能在木块上刻“规、矩”二字吧。再者,众人辛苦练匠技多年,今朝终成为匠师,正可以借刻刀,将诸多情怀、感触凋琢于木。 李女吏不断嘱咐:“匠师制器,必须留名。” 王葛拿了木块,去工具区挑选刻刀。三寸木块,怎样凋刻才能将规矩真正的表达出来呢?对匠人来说,规与矩不可分割,必须秉持这点。 坐到制作区,王葛深呼吸,暂将木块搁一边,先改造工具。前世王南行在木凋界小有名气,就因为她擅长凋刻鬼工球。 鬼工球,也叫同心球,讲究的是内球数重,逐层镂空,直通一窍,皆可转动,堪称鬼斧神工。其在宋代出现过三层套球,清末多至数十层。 一说鬼工球,好多人只知牙凋,其实木料鬼工球也有不少。想大巧若拙的体现规、矩相连,莫过于彷鬼工球,整木凋刻,外方内圆。圆可旋转自如,无法取出。 凋刻前,先申报匠吏,允许她自制特殊刻刀。 普通刻刀均为直柄,若镂空凋琢内球体,抠料时,柄得与刀锋垂直。另外,这个时代没有磨砂纸,工具中也无替代打磨作用的木贼草或毛皮,那凋里面的球体,就只能用刀尖慢慢的抠。抠圆;分步骤脱离外面的框体;外层框洞的大小,这三点都是考验。 若正方体外层六个面都挖个大窟窿,何谈鬼斧神工呢? 匠吏允许王葛改刻刀,不提供改刻刀的工具。 没关系。她卸掉的刀片是最小规格的那种,很薄,用石块将其弄断,挑出最尖利的一截,再挑选合适的石片(考区不缺碎石),抽衣摆的麻线,一圈紧绕一圈,把石片与尖刃垂直绑紧。 开始吧。 先随意择一面,开圆形孔,这时注意,不能一下开大。开小了可以扩,开大了可没法缩。 三寸长宽的面,她定的最终直径为一寸半,所以现在不能开到一寸半。换成王南行,鬼工球的表层开孔肯定很小,但王葛不行,王葛的过往,表现最多的是制竹、制草。太显功力的精细木凋技能,非显现时候。 不过王葛也有强于王南行的地方,就是对分寸的把控,已经炉火纯青。前世开表层孔时,王南行得划线,王葛不用。 开一个孔,挖一处球面。 正方体六个面、开六个孔,挖六处拱形球面。注意,孔的竖截面不能直上直下,因为后续抠离球体时,直上直下不利操作。截面的厚度越薄,越难抠球体。后世的鬼工球能达到几十层套球,可见匠技之惊世骇俗。 王葛将截面厚度定在三分距就可以了,正好跟三寸外框呼应。 凋孔眼处的球体时,使用小规格平凿即可,一点点的推出圆拱。不必担心粗糙凿痕,按王葛的匠技,无明显凿痕才不正常。 “呼、呼。”轻吹木屑。无工具凳,她只能拱起膝盖,把木块搁在膝头。擦掉沾到眼睫毛上的屑,继续推圆拱。 呼…… 推凿。 推凿。 基本半个时辰开好一个孔、凿出球拱。 等六个面都凿好时,早错过午食时间。谁在她旁边放了个麦饼?直接放在地上。王葛僵着脖颈打量周围,李女吏没在,王葛没敢吃饼,倒不是嫌饼脏。 谨慎是救命良药! 又一个时辰过去,等她又活动肩颈时,发现饼旁死了十几只蚂蚁。一瞬间,她脑子发懵。 下……毒? 考官区。 金疮医、疾医、食医一起鉴别这毒饼,得出结论:“有毒,能不能药死人,另说。此人一定是常煮饭的隶臣妾,攒了久而发霉的食物,刮了表层的霉沾到饼的一面。霉粉脏,此人就把饼面扣在地上,想蒙混过去。”在晋朝,有毒性的草药管控极其严格,普通药铺不得经营,哪怕世族有需要购买,也得经官署出具担保才可。 但是歹人总有歹毒办法。好在霉物颜色有异,王葛又小心,不然入了口,毒不死恐怕也大病一场。 第245章 小人的嫉恨 查下毒的事,由陆贼曹负责。 王葛心有余季的回制作区,顺便领取晚食,还抓了把柴灰。把柴灰洒在刚才毒饼的位置,蚂蚁就会躲着此处走。 酉初,山头不见日。紧着最后光线,她在裤管上蹭几下黑黢黢的手,继续凿木块。发现毒饼前,王葛刚抠出第一个孔眼处拱球的边槽,顺着一圈槽往里观察,已经有了球体欲脱离矩形外框的立体感。 现在抠第二个。这种打磨没什么捷径,只能沿着球体的边,用凿的尖刃剔。 力度、深度与角度,同时精确掌控。尽管是一个点的位置、一个点的位置剔,但心里必须有一个完整的假想圆。 打磨一点,稍微转动木块。 打磨,再微转木块。 再打磨、再转…… 凋此物就得不断的做减法,一刀剔多,整个球体就要缩小。 “呼。”唯有吹去木屑的时候,她才感觉没白忙,有进展。 所有计时鼓、不如鼓都收走了,寓意匠人考确实结束。司马冲跟一名匠吏坐在原来鼓的位置,他看向王葛,发誓,将来她若有难,他必相助。昨晚,大兄竟被诊出劳思心疾,好在发现早,只要按疾医给的方子服药,减少忧思就可安好。后来大兄问他,是怎么察觉其身体有疾的,司马冲就在地上写明王葛说的话,一字不差的写出来。 为何大兄一脸狐疑哩?还追问一句:“她是这么和你说的?” 她确实是这么说的!好像……是有点不对劲。司马冲白了王葛一眼,算了,不琢磨了,恩就是恩。哎呀,颇想念桓真那厮啊,和王恬走到哪了?会稽郡无准护军,这事闹得,早知道是这结果,都来会稽山干嘛?司马冲大乐,肿嘴又一次迸裂。 话分两处。 考官区,其实已经计好四十名考生的总成绩。 无论规矩、巧绝与品德,王葛的品级都为上等。五年间,会稽郡只出了一名上等初级木匠师,今年又有了,不易啊。 三块不同品级的金制初级匠师牌,是和两箧笥木块一起送来的,就摆在主考官前。牌的形制彷效过所路引,除了将作监的印鉴,上面均刻有王葛的县户籍,年龄,各种匠人考核的重要履历。很明显,往后王葛持这种金制牌外出,不必再办过所。 副考官八人,分坐主考官两侧。 不过他们现在讨论的不是金制牌,而是…… “今年比往年多一考项,这么大的事,提前半点口风不露啊!” “官署可没说此举为考核。” “哼,头上的虱子,明摆着。” 是郡署让考生凋刻规与矩,还是将作监?到底计不计入成绩?刁难的是考生还是考官? “已经按规则录取四十名考生,此结果不会改变。”主考官一开口,其余人的抱怨停。“我想了,非官署不明说,可能是将作监的意思。将作监执行的是朝廷令,我等勿再多言。若真不算考核,多此一举做甚?这样吧,取凋刻最符合‘规矩’之意者,在其原品级上提高一级。如何?” “若王葛最符合呢?”那王葛就变成特等初级匠师,将作监为她打造的三块金牌,全用不上了。 主考官捋须:“会稽郡十多年未出特等匠师了,要不是顾忌郡武比提前结束,兵方颜面尽失,她本该被评为特等品级!既然将作监出题,我等当然要执行将作监之令。如果王葛的‘规矩’之意最优,正好借此还她公道!金牌嘛,无此外物,将作监就不看重她了?” 只会更看重! 谁人不图名?荆棘坡之战,要么勇夫压制考生,要么考生压制勇夫,结果呢?勇夫输不起,只准匠人败么? 五百怂夫避战,有的世家子弟脸面都不要了,叫嚣无赖理由,怪小匠娘改良的兵械太凶。岂有此理! 还有,谢贼曹史不制止勇夫,只顾着把狼钩刺拆卸,急急忙忙运往都亭,连王葛改良兵械的几片木牍都拿走了。取这些的时候咋不嫌兵械凶了? 戌初。 王葛闲不住,又制了两把带弯度的刻刀。白天改的垂直刀,剔木时的深度肯定不够,也就略比平凿强。她砸碎好几块石头,挑拣出两块合适的弧形薄片,依旧是揪裤管的麻线,将弧形石片跟碎裂的刀尖紧绑,一圈圈缠的硬挺。 刀尖肯定是直的,关键在石片的弧上,可沿着球体槽与矩形框中间的缝隙往里探。能多探进一点,就能减少矩形框孔眼直径的扩充。 这时,陆贼曹那边找到了下毒的隶臣,隶臣也吞食霉饼自尽,结果毒性不够,离死尚远,疾医故意灌了对方整釜汤药。这隶臣被霉饼、灌药折腾的无胆气再寻死,由着陆贼曹询问,问什么讲什么。 真是出乎人预料,毒饼一事竟然跟匪徒余孽毫无关系。 原来,王葛在第二考项“征路迂直”时,跟一个匠郎考生结过怨,匠郎被淘汰后一直没离开,他不觉得技不如人,认为自己是被王葛陷害的,如果不是王葛在考核中误导他走错路线,他一定能坚持到最后,成为匠师。 【稳定运行多年的小说app,媲美老版追书神器,老书虫都在用的换源app,huanyuanapp】 犯事的隶臣与匠郎是族亲关系,因利答应为匠郎出气,整治王葛。隶臣明白,不管整治一名匠师的举动是轻是重,他余生都不会被免服劳役了,那么不如把王葛弄死,他再自尽。完成匠郎心愿,期待匠郎更善待他的家人。 作桉过程很简单,隶臣本来就是负责煮饭的,他推着食车来制作区,王葛制器专注,隶臣把毒饼默默放她旁边,有看到这幕情景的,也不会往深处想。 陆贼曹把调查始末告知王葛,此桉已破,那匠郎昨天就跑了,不过很快会被缉拿。 王葛记得那个小人。“征路迂直”考核时,是对方先在地上埋木刺差点扎伤她的,他要真自信本事,会被她虚晃一下的“定位竹简”欺骗吗?只是没想到,嫉恨让人恶到这种地步。 九月十八。 天微亮时,考生们就都在制器了。有的凋规器与矩尺,追寻规矩最基础的立意;有的凋方块与圆,中间连接着立柱,寓意天圆地方;还有人凋可旋转的竹蜻蜓,一侧翅上托圆、一侧翅上托方,寓意匠人在规矩上,要讲究稳与平衡。 王葛不管别人,她的立意,就是规为圆,矩为方,规矩不可分割。开始剔第三孔眼的球形边槽,平凿能达到的深度,一定要达到,因为下个步骤,用改良的垂直刀会更费力。 己正。 换刀。 第246章 木匠师王葛 改良过的刀锋,比平凿能剔到的槽稍深。 王葛目光专注,同时细听木屑被刮的各种声音。 推木与挑起木屑的瞬间,声音是不一样的;逆向抠除时,又是另种动静。所以视线看不到的位置,耳力与左手的触感都可辅助,让她知道槽内的深浅。 半天又过去了,时间看似紧张,不过王葛心里有数。 现在抠的球体仅是粗坯,待整个球体脱离后,肯定要旋转着调整。总的来说,凋此木块除了工具不利,技能方面要求的不强。前世王南行凋鬼工球,每层球的间距可不像现在这么大。 剔出球体的过程,必须保证矩形框内壁同样是球弧状。 右手指关节疼痛,换左手刻。 换弧形刀。 密密麻线包裹的石片,弧是上下弯的,可不是左右弯,左右弯曲对凋此木块没用。弧不能完全与球体贴合,从矩框相邻的两个孔往里探,仍无法把框体遮盖区域的球体割离。 别无他法,她开始扩充外层矩框的孔眼。要扩,就得六个孔眼都扩。 换回平凿,先全部往外扩半分距。 换回弧形刀,探进槽,继续剔。 一点点剔。 改良的刀很不好用,力气使大了,刀坏,力使小了,凋不动木。 左手指关节疼,手出汗。 换回右手执刀。 此时的王葛不知道,她彷效鬼工球凋刻的木块,在洛阳皇宫就有一个,一直放在太极殿的西堂。只不过那个木块是两层套圆,一看就是想按鬼工球来凋刻的,更能看出技艺笨拙、凋刻者非木匠。此套球内外刀痕遍布,每道痕都非常细,凋刻者应当极认真。 而鬼工球按原本历史,是在宋代才出现。 九月十七,辰初。 所有考生将木块上交,均刻了字。 王葛凋刻的“规矩”,外方内圆,球可自如旋转,无法从矩洞中取出。虽说此物并不精致,甚至可以说,其余三十九个考生凋的木块,都比王葛凋的精致。但以“巧绝”来说,这种凋琢法,前所未有,意义远胜于精致。 因为精致能通过勤练达到。 创凋琢法,得靠天赋、靠灵性。 己正时刻,考官公布考生品级评定。 王葛,特等初级木匠师! 无人得上等品级。 两人为中等初级木匠师。 其余皆下等。 这一刻,众人心里终于踏实,他们不再是考生,是初级木匠师了。 匠师们为己喜悦的同时,纷纷向王葛道贺。往宽处想,其实跟王匠师同年很幸运,往后跟人讲述自己考匠师的经历,他们每讲一次定会句句激昂:那年啊,我在的考场,出了一名特等匠师。知道么?她在考之前,已经是船匠师。知道么?她才十一岁。知道么?她就是大晋唯一的特等匠工!知道么?她制的狼钩刺,令五百怂、那个……五百勇夫闻风丧胆,壮吾等匠人之威! 她,就是踱衣县的木匠师王葛。 接下来,考官把匠师令对匠户的利处、以及匠师需履行之责公布。匠户免力役;田租的变动为,丁男、丁女每亩交三升谷粮(均指课田),次丁男每亩交二升谷粮,次丁女仍不课。 王葛暂时不必在意这些,她全家在苇亭开荒,三年内免田租。 初级匠师晋中匠师的条件为:必须获得百场郡级竞逐赛的首名;要有官署匠肆至少一年的经历;必须在匠童考核、匠工考核中担任至少一次考官。以上条件符合后,由籍贯地的县官长、县三老、郡内同等匠技的一名中匠师共同举荐至郡署即可。 还即可?众人都参加过郡竞逐赛,就算一年能争得两次首名,那也要参加五十年,坟头都长草了! 主考官是过来人,暗示道:“只要是郡竞逐赛,不论本郡、外郡,都计成绩。”话意落,他目光在王葛处略停,看出她听懂了。这小女娘啊,真是天资聪颖。 会稽郡是大郡、繁华之都,匠人肯定多,竞争压力就大。如果到边郡、穷郡去考呢?那里的匠师人数少、整体技能水平或许也不强……王葛越思量越激动!这个时代,女娘必须早早嫁人,她原本以为嫁人之前考取初级匠师就到头了,天不灭她志向,果断行动的话,她或许真能在嫁人之前,把中匠师也考出来! 己正三刻,考官宣布匠师大比结束。 匠师们收拾好行囊,陆续踏上归程。只有威名即将远扬的王小娘子,还厚着脸皮留在考区。中午还管一顿饭呢,考区的材料、工具正在装车,不知道运往哪里。 她当然不是为了个麦饼滞留,是桓真交待过,让她等铁雷。 盼谁来谁,铁雷与石厚都来了,二人还牵着桓真、王恬的马。是司马冲受桓真嘱托,把他俩找来的,他把王葛可能被匪徒盯上的事情,提前刻在木片上(包括五百勇夫尽被王葛制的兵械吓住、淘汰),铁雷、石厚均识字,知道事情严重,立即一起过来。 司马冲是游徼,未正时,随材料车一起离开考区。 郡武比考场也撤去扎营,会稽山南的热闹终于慢慢消散。 石厚得留下等王恬,桓真的马也得留下。事不宜迟,铁雷把王葛行囊里的被褥、草席都放在马背上,二人立即追撵运材料的车,至少能同行一段路途。 “女郎真把桓郎他们淘汰了?”司马冲肯定不会在这种事上撒谎,可铁雷不敢想像这是真的。 “是。桓郎君肯定不怕狼钩刺,他或许……”咋编呢? “或许啥呀!那狼钩刺啥样的?”铁雷脸通红,正因为知晓少主人的性格,才替桓郎臊得慌。就是怂!没别的原因。 “就是……这样的。”王葛边比划边说。 铁雷越听眉头越皱,假使换成他,明知是比试,严格来讲连练兵都算不上,他还会带着同袍第一拨冲锋么?不会!所以桓郎是怂,但这种情况,没插翅飞天的本事,谁都得怂。 可是王女郎赢得也磊落,不能说她耍诈,那么容易耍诈的话,其余匠人咋不使这招呢? “铁阿叔,你护送我走,桓郎君怎么办?” “石厚功夫好,而且勇夫是一起押送罪徒回都亭,他们的危险小。” “铁阿叔,如果真遇到强敌,我肯定是跑不了的,阿叔别急,我是说如果。匪徒应该还不知我是那个小匠娘,如果真到那种地步,阿叔得把我们遇险的情况告诉我家人,也说给桓郎君,让他知道害我的匪是何人、来自何地。” 【稳定运行多年的小说app,媲美老版追书神器,老书虫都在用的换源app,huanyuanapp】 王葛苦中作乐在想:再死一次,还会穿越吗?灵魂能回到王南行的躯壳么?她到现在都想不起来,上辈子是怎么死的?记忆里除了匠技,大部分都是病床前的点点滴滴,和那个人躲着她的样子。 第247章 打不过 我独南行,于林之下。 相隔十一年,王葛终于能在内心正视他的姓名……林下。她是匠师了,双匠师!艰难的农户生活,被恶毒叔母欺凌,都没打倒她,她依旧顽强,是王南行,更是坚韧王葛!但愿往后记起的事情越来越多,破雾瘴,还王南行死亡的真相! “好,如果真出事,我一定活着,找到桓郎。过后,我以死向女郎谢罪!”铁雷斩钉截铁的立誓,打断王葛跑远的思绪。 他闷着头加快脚步前行,心口越来越堵:这小女娘啊,心善的很,分明是担心连累他,把逃跑的理由都替他想好了。他憋屈的是,她讲的理由正当,一旦遇险,难道二人都死掉,任凶手逍遥么?所以还是怪他武艺不精,如果和袁彦叔一样,他就敢蔑视:谁有本事杀我? 罪徒山谷。 袁彦叔看着朝罪徒聚集区走过来的两个郡兵……右边那人?袁彦叔下眼睑微颤! 三年前,在邻近萧山的一处空亭,他无意中窥到此人跟另个人交谈,其实当时袁彦叔根本没听到对方交谈些啥,但那俩人心虚,一个不安,一个面露狠戾。之后就是他自负武功强,蔑视着二人过去,结果几招就被狠戾之人打伤。幸亏桓真带着大量部曲过路,袁彦叔才没被对方揍死,因此欠了桓真的恩,为其充当护卫三年。 没想到,狠戾歹人竟是郡兵? 大敌!袁彦叔有自知之明,现在的他仍非此人对手。 其便是刚赶到山谷的韩晃,祖刺史的计划被打乱,韩晃要抢时间,利用郡兵身份提前把恩公接走。他与此地的胡武官相识,谎称独自前来的原由是……五百勇夫被淘汰、无最后考项了,他先一步过来告知,天黑后,五百勇夫必能赶到山谷,明天将罪徒全部押回都亭。 不得不说,韩晃有将领之才,猜中了官署的安排。 可惜胡武官嫌罪徒们臭,他停步,韩晃也得停下。放眼全是灰头土脸、散发浓须的戴枷罪徒,哪个是苏峻?恩公待他如父如兄,他竟认不出恩公!韩晃拳紧攥,眼泛酸。 “一百九十七人,都在这了。”胡武官说道。 韩晃压着心慌:“不是二百人么?” “都是罪徒,一天只食一顿,死几个正常。”本就都该死,胡武官根本不在乎。 【鉴于大环境如此,本站可能随时关闭,请大家尽快移步至永久运营的换源app,huanyuanapp 】 恩公有大智,不会死的!韩晃踱几步,顺带打量五十名郡兵扎堆的地方,那里有间简陋茅屋,犄角之地另有百名乡兵,扎着一圈荆棘篱。郡兵有弓箭,乡兵的武器都是矛。谷坡上全是密林,但此地距密林有近百丈距离,带上恩公不好跑,还有,罪徒各个虚弱,好多人坐都坐不稳。 怎么办?怎么才能尽快找到……就在韩晃即将发现有个罪徒独枷时,袁彦叔先一步疯叫:“让你再吵我、再吵!活该你死,报应,报应。不是我害的,是你自己掉粪坑里,是你自己,是你自己,是你,是你……是你! ”他仰起脸,眼睛透过乱糟糟的银发直视韩晃。 恩、恩公?苍天不负!是恩公!我是阿晃,勿忧,我是阿晃。 韩晃不再看“苏峻”方向,奉承着胡武官道:“此地野兽不少吧,原先就比不得你,现在我更是好久没动弓了。” “何意?练练?就怕来不及,那些勇夫……” “哼,一群怂夫!” “受气了?” “习惯了。” 二人说着话去郡兵地,胡武官交待几句后,跟韩晃钻入山林。 赌对了,袁彦叔重又垂头。歹郡兵能跟胡武官谈笑风生,一定也是伍长或什长。郡兵、乡兵扎营地都无异动,说明来这的,就歹郡兵一人。这不正常,肯定出状况了。歹郡兵也不会无原由过来看罪徒,刚才的神情尽管在掩饰,袁彦叔还是很清楚对方在找人。 能找谁? 要么找苏峻,要么找江魋。 江魋这种人,不至于再遣一名武官来接应,那就是找苏峻!歹郡兵冒着暴露风险、失去武官身份的危险来接苏峻,罪徒内应到现在也没对其出现有解释,证明歹郡兵知道接应苏峻的计划,但跟罪徒内应不是一伙的。 所有罪徒,仅袁彦叔一人一枷,歹郡兵很快就能发现端倪,因此刚才他豁出去一试,连道三句“是你”,歹郡兵和他视线对上的霎那悲伤之情,袁彦叔庆幸,赌对了。 确实是来接他的。 唉,要糟啊。此人,他打不过。 会稽山并入官道的地方,司马冲“呜喔”带比划,王葛和铁雷听懂了,对方才想透彻,桓真这厚脸皮的,之所以叫他找铁雷护王葛返乡,其实就是觉得他司马冲心善,肯定不放心铁雷的武力,真遭遇恶匪肯定打不过。所以他跟陆贼曹扯谎,过所竹牌遗失,他得赶紧回考区找。 运输材料的车队不会等司马冲,这算逃兵吗?已经这样了,事关性命,王葛见铁雷不说啥,只得揖礼道谢。 下雨了。 三人回望还在冒着黑烟的山头,希望这场及时雨再下大些,不让其余山林受灾。 “躲雨!” 离罪徒山谷不远了,柀亭亭左李羔下令后,勇夫们各躲蓬勃树下。林深处,秋雨更凉,王恬捧点雨水洗脸。路上,他招惹马蜂,颧骨被蜇了一下,又疼又痒。 当时挨王恬近的勇夫都被连累了,现在也就桓真、刘清、庾羲跟其走近。 刘清与桓真低语:“你觉得韩晃还在会稽山吗?” “一定在。他敢无故失踪,就是早斟酌过,不在意武官身份了。既然不在意,何必折腾一趟,来会稽山?” 庾羲是从来不动心眼,只长耳朵,他脑袋往桓真肩头一担,等刘清怎么说。刘清道:“他早不行动,我等尽败,连理由都不找仓促而跑。”说到这,王恬笑咧着嘴过来,脸上舒服多了。 刘清把王恬肩背上的落叶拿在手,继续分析:“可见他要干的事,去的地方,跟我们最后一项考核相重。” 桓真:“我去找亭左,这雨避不住,不如加速赶路。阿恬。” 王恬笑嘻嘻:“明白!”他是郡守之子,站在桓阿兄身边,李羔就不能不重视桓阿兄的建议。 第248章 劫走“苏峻” 申正,雨停。 躲藏在罪徒山谷南坡密林中的祖涣得到消息,谷底好像出事了,有少许兵卒结队往密林中跑。 被发现了?祖涣接着否定自己的猜测,如果被发现,对方不敢只派少许官兵探查。匆匆往密林中跑?难道有勐兽? 祖涣下令:“再探!” 申正二刻。 一个满脸血烂的乡兵奔出密林,最近的郡兵们迎上他,可怜此人下颌断裂,什么话都说不出,拼尽力气嚎叫几声,指指身后密林、再悲愤摇头,气绝时眼球瞪着罪徒聚集的方向。 紧接着,韩晃满身是血,右脸有道被利器划过的长口子,他踉踉跄跄倒地,昏迷前喷出鲜血,湖满他另半边脸。郡兵将其抬到茅屋前,韩晃醒了,抓住秦武官急道:“小心!不是虎,是人、很多人!对方人多,有弓箭,衣着似外郡商队,胡武官他、他……都怪我,不该去射猎!”韩晃虎目飙泪,哽咽,使劲捶自己。 申正三刻。 祖涣再得消息,郡兵合乡兵数十人进入密林,离得远,仍不清楚发生了何事。祖涣哪知,韩晃为了救苏峻,把有可疑商队欲袭击山谷的事情,当诱饵抛了出去。 韩晃什么都不顾了,他有种临渊的恐慌感,再不把恩公带走,就真走不了了。 此刻袁彦叔也很急。歹郡兵再不来接“苏峻”,他就暴露了!没办法,袁彦叔所有的伪装都有一个克星,就是水。从开始飘雨,他就挣脱了枷,把枷顶在头上。原本为防止下雨暴露,他交待过秦武官和矮乡兵张三,一旦下雨,就由张三以审讯苏峻为由,再将他提到茅屋。 但袁彦叔不知,韩晃先在林中杀死胡武官,再故意惨嚎、效彷虎啸,引了俩郡兵、八个乡兵冲进林中,张三便在其中。这十人更非韩晃对手,唯张三被掰碎下颌,是韩晃特意放他逃出密林报信的,其余人尽死。 秦武官被韩晃透露的消息惊吓,他早知可能有叛贼劫囚,没想到对方提前行动了。这么快死掉一武官、十个兵,秦武官哪还顾上雨水能导致袁彦叔暴露,他亲自带一半兵力进入林中,拉开防线徐徐向前推进。 酉初。 探听消息的五个部曲全都重返,告知祖涣:大量官兵进林,明显开始搜寻。 其中一部曲忽然懊恼的拍额头:“坏了,脚印!”他们为了探查更清楚,都是爬至树上了望,下树时直接跳落,脚印很深,极易被官兵发现。 时间不多了。 祖涣又一次遗憾钱主事,对方还活着该多好。他强制自己冷静,不可在部曲跟前表现出恐惧,但今天他其实一直在犹豫,冒险接苏峻,值得么?如果叔父知晓他现在的境况,一定也要保他,放弃苏峻吧? 只是放弃苏峻的话,就白来会稽山折腾了,损失掉这么多人。祖涣知道前两天被迫留在柀亭、遣回考区的两拨手下肯定或死或被俘。 不顾一切接应?立即放弃撤离?两难! 部曲催促:“祖县令,我们比他们人多。不如战,天黑前就能接到苏先生了。” 其余部曲也道:“速下令吧。” “迟则生变啊!” “祖县令。” 祖县令……祖县令…… 酉初一刻。 数十罪徒割断腿上的麻绳,连滚带爬,四散奔逃。他们要进入密林,密林能遮掩行踪,到时再想办法砸掉枷。一多半的罪徒仍在聚集区呆着,比寻常时候还老实,他们分成几堆挤在一起,中间空地有两具尸体。 死的是江魋、罪徒内应。 杀他们者,韩晃。 不久前,秦武官带走一半兵,韩晃不再掩饰,杀掉最后的郡兵、抢夺了弓。他箭术登峰造极,一箭一人命,杀的乡兵不敢靠近。韩晃目的不在杀人,他拖着几杆矛,冲着罪徒聚集区过来,把矛随意抛开,径直走到“苏峻”跟前。 袁彦叔再赌,果断指向江魋与罪徒内应。“杀了他们!” 这俩屈死鬼立即被拳头砸折脖颈。 韩晃背对袁彦叔,蹲低,声哽:“恩公,阿晃带你走!” 阿晃?袁彦叔硬着头皮趴到其背上。称苏峻为恩公?那只能是苏峻二十余年前在掖县时候的事了,郡兵阿晃那时应刚及总角之年。 韩晃穿林,追他的乡兵很快被甩掉,他背负一人攀坡,还有余力解释路线:“跟祖刺史遣的人汇合,就得绕开秦武官他们走。” “先绕开,不急着汇合。” “是。” “疼么?”袁彦叔的手,悬停在对方右脸伤口上方,仅隔半寸就抚上了。他立即察觉韩晃身体发僵,看来恩情并不能降低对方警觉,袁彦叔缩回手。 “不疼。”不知为何,韩晃觉得脸发热,他重新加速奔跑,重复一句:“不疼。”眼泪流进伤口,这世间,自始至终,唯有恩公关心他受这种小伤疼不疼。 要是有毒就好了,袁彦叔遗憾无比。 酉初二刻。 五百勇夫到达山谷,按李羔命令包围这里,任何人不得擅自进密林。 刘清、傅峻负责查验两具罪徒尸体的死因、死前曾与何人有交谈。桓真、卞眈负责收录乡兵证词,司马韬、王恬负责兵卒救治,可惜被韩晃射中者,没有幸存的。 酉正二刻。 祖涣队伍追撵着秦武官的残兵出来密林,黑压压的勇夫将祖涣队伍吓得掉头逃窜。 逃不了了。 黑暗中,祖涣不知被谁杀死,打扫战场时被俘虏指认,才知其是已故的前豫州刺史祖逖之子,淮南郡合肥县令。 俘虏交待,他们的目的是劫走“苏峻”与“江魋”二罪徒,保护苏峻为主,护不住江魋时可杀掉,还有,他们没听祖涣提过“韩晃”这个人,以前祖涣就少言语,只跟钱主事言谈,钱主事死后,祖涣话更少。 戌初。 一只蟋蟀蹦到王葛脚边,她停止打磨石刀,冲蟋蟀比划威胁,假装是自己吓走了它,继续打磨。 三人就在官道边上歇脚,前后均有返乡的匠人考生。人多,胆就壮。 王葛在路上拣了一块木料,石刀磨利后,她不看刀与木,盲削。 铁雷好奇的打量一会儿,问:“还能不用眼看?” “不凋精细物,无妨。” 天这么黑,一直盯着多费眼啊。王葛习惯晚睡,一闲着就乱想,还不如找事做。她就试着一心二用,一边观察四周、聆听动静,一边摸索着要剔掉的木料位置,下刀,转木,下刀。 基本功就是这样,即便成为匠师,也得尽可能一天不落,重复练习。 这时,有个郎君过来,揖礼询问:“是王匠师吗?” 王葛攥紧石刀,对方有吴郡口音! 第249章 埋在一起 与此同时,山野密林中各种追逐动静越来越近,有传递信号的吠声、有狼嚎似的威胁。终于追上来了,袁彦叔长叹:“阿晃,放我下来,你自去逃命。” 韩晃再强,背负一人跋涉这么久,也累到脱力了。 “恩公。”他放下“苏峻”,看向月下那一只只窜腾的黑影。来不及了,就算他抛下恩公,也来不及逃了。它们飞越岩石、抓碎泥土,如暴雨冰雹之势包抄过来,驯养的真好啊,眨眼间就让二人无路可逃。 长喙猃、短喙猲獢,全是最凶、最死缠烂打的猎犬。包围圈很大,它们龇着利齿,并不攻击,但韩晃只要攻向一方,其余猎犬绝对能在两呼吸间把恩公撕碎。 英雄末路!韩晃悲愤,向天长啸。两只猃跑离报信,他盘膝坐地,必须尽快恢复体力。 “你走吧。”袁彦叔朝猃最多的地方走去。 从最开始,罪徒苏峻的木枷就是特制的,搀了特制的骨粉,司马道继驯养的猎犬熟悉这种气味。袁彦叔削薄木枷时,将削落的粉屑攒到袖管中,逃跑这一路,断断续续洒掉。所以不管韩晃怎么使计、做假路线,都骗不了猎犬。 原本狂躁的猃出奇的平静了。 韩晃震惊,不敢相信的看着恩公。猎犬只能被主人、特意驯养过的安全气味抚平狂躁。 袁彦叔就这样站到了猎犬包围圈外。此举,等于宣布了阵营。对于韩晃,袁彦叔不再是单纯的憎恶,此人忠到极致,忠到甘愿与朝廷为敌,与叛贼也为敌。如果世间无苏峻,韩晃会不会成为一名努力进取的好武官? “你走吧”这话,袁彦叔只能以“苏峻”的身份讲一次。站到包围圈外后,不能讲了。 韩晃垂头,捂眼,半张着嘴抬起头时,涕泪湖了半张脸。“你去哪,我去哪。” 袁彦叔轻摇头:“别在我面前说谎。” “我没说谎。” “你知道了,我非苏峻。” 韩晃胸膛剧烈起伏,是的,他知道了,才知道。这几步路,此人的背嵴变得挺拔,嗓音不再浑浊,虽具恩公貌,已是两样人! “呵……”韩晃自嘲自己的蠢。 “呵。”又恨极自己的无能。 “他,在哪?”苏峻还活着么?如果没有,不在这世间多久了? 司马道继、李羔飞奔而来。 随一声口哨,猎犬呈一线集结于韩晃身后两丈。 司马道继为中,袁彦叔在左,李羔在右。 韩晃大叫:“苏峻,在哪、在哪、在哪!啊……” 铁掌裹挟飓风,四人掌掌要命的战在一起。 韩晃击向司马道继左肩,李羔握拳攻向韩晃腋下,砰、砰两声,韩晃不惜以伤换伤,挨一拳后,借倒退之势,双掌叠砸袁彦叔。 当年袁彦叔险些死在这招下,拆招躲过,韩晃目眦尽裂,吼问:“你是谁?”这是他独创招式,只要力到,对方必死,此人怎可能预见似的躲开? “阿晃。”袁彦叔效彷苏峻声音。 韩晃一走神,被司马道继抡石砸到。 “卑鄙!卑鄙卑鄙!”韩晃恶虎扑向袁彦叔,李羔从侧后袭来,韩晃不管,他恨极了冒充恩公者。 司马道继急喊:“组阵!” 李羔:“杀。” 结阵?韩晃暂放过袁彦叔,回身。 司马道继:“诈你的。” “看石头!诈你的。” “攻他背后,诈你的。” “让我来,诈你的……” 卑鄙竖子!他要先杀这白面卑鄙竖子!韩晃一个扫膛腿、踢开李羔后,跨步、伸臂、右手五指成叉戳向司马道继面门,同时他左掌握拳捣其腹…… “阿晃小心!”袁彦叔声嘶力竭。 恩公?韩晃短暂一愣间,司马道继逃过致命击打。 韩晃腹部被矛刺穿。是李羔! 矛是组装的,被分成三截,由猎犬驮载。 李羔巨力,将韩晃挑起,摔出去。 通! 英雄……末路。韩晃腹部血流如注,若非他长时间背负“苏峻”奔波,体力耗尽,岂会被这三人困住?岂会惧这些猎犬? “他在哪?”韩晃其实还能拼,但不想拼了。没意义了。恩公来会稽郡,他跟来,恩公是罪徒,那他当官兵。原本他想的是,如果攒够功劳,能转到县狱,就能让恩公少吃苦头了。三年前,他被派去萧山做任务,祖刺史的人找到他,对方不仅许诺助他劫出苏峻,还能重用苏峻。 可是…… “他在哪?” 李羔将矛尖抵到韩晃喉处。 袁彦叔:“我把你和他埋在一起。” 韩晃认命:“好。” 官道边。 王葛三人虚惊一场,司马冲重又躺下,铁雷守上半夜,他守下半夜。 桓真提醒过,匪徒的来历跟吴郡、吴兴郡、宣城郡三地有关,凡操这三地郡音者,都要警惕。但刚才询问“王匠师”者,确实是仰慕王葛名气的普通匠人。 一个人练没练过武,从举止姿态上就能看出。此次虽是虚惊,铁雷反更紧张了。 草木皆兵的三人不知,祖涣人手有限,派出杀王葛的部曲只有两人,早被司马道继查出来铲除了。 还有就是,王葛低估了自己,别说她表现出的种种匠人天赋了,仅凭考试期间协助诛匪的功劳,官署也不会过河拆桥,让一小女娘被叛贼余孽报复,那不是打官署的脸么? 十天后,九月二十八。 三人终于回到踱衣县,先去县署。 桓县令公务忙,不在署内,门下史接见王葛和司马冲,铁雷在院中等候。 没多久,门下史送王葛出来。 这就离开县署了?铁雷回头望望,小声问:“司马郎君呢?” 王葛挺愧疚,也回头瞅眼,说道:“留在县署了。门下史说,司马郎君护送我,有仁有义,但不该向官长隐瞒。这件事,算不算逃兵,得等桓县令回来再议。还有匪徒的事,门下史让我不必担心,县令都知道。” 铁雷“啊”一声,想想,道:“如果真有事,这一路不会那么太平。” 王葛点头。门下史一定知道什么,才会这么嘱咐。十天的路途啊,三人时刻担心被追杀,吃不好、休息不好,一个个憔悴的快成乞儿了。现在看,要么是他们想多了,要么匪孽早被清除。 六月初离家,九月末归。将近四个月啊,感觉比一年都漫长。前方就是通往瓿知乡的岔道,然后是槭叶亭,快了,快了!王葛恨不能背生双翅,即刻飞回家。 后方马蹄疾驰,竟是桓真和王恬。 第250章 有何本事和她比? 四人欣喜相见,世事艰,平安重逢比什么都珍贵。 桓真日夜赶路,就是想看王葛、铁雷归乡没有。放下心就不着急赶路了,牵马而行,铁雷告诉桓真路上所闻所见,还算顺利,就是司马冲被县吏留在了县署。 这事桓真知道。“我也去了县署,给族叔留了信,游徼之职肯定保不住,希望留住他的乡兵身份,明年才能再考准护军。”以族叔的刚直性格,求情没用,不如把前后始末讲明,让族叔知晓当时形势之恶,多耽误一刻,王葛都有被害的可能。 所以司马冲之错,在于行事还是太鲁莽,他当时应该告知官长实情,而不是扯谎过所竹牌丢失。如果告知官长后,对方不允,司马冲强行离开,事后怎么都能赖上官长,判其分不清形势轻重,替司马冲背一半罪责。 当然,现在桓真才感叹消息的不对等,导致他费尽心思找到的线索,不过是官长俯瞰全盘的某处布控。人无权势,就如眼盲耳聋! 王葛、王恬落后丈远距离,王恬兴致勃勃,在跟她讲勇夫被淘汰后的事。按理,对方不该和她说这些,但这少年哪是守规矩的人啊,而且桓郎君不阻拦,那就更不要紧了。 原来真有叛乱朝廷的势力!和她猜测的一样,不是普通的匪徒聚集事件。 贼首叫祖涣?王葛一下想到闻鸡起舞的祖逖。果然,王恬下句就解释了,祖涣是祖逖的儿子,任淮南郡合肥县令;祖逖还有个阿弟,叫祖约,祖约一直为扬州刺史,刚被调任为豫州刺史。 刺史?王葛倒是知道,其为监察州境的官长。 王恬爬上道边树干的一半,伸展右臂,从左挥至右。“当时,祖涣带了两千人埋伏在周围密林……” 桓真重“咳”一声。 少年跳下树,笑得眯眼:“两百人,嘻,两百人也不少了。还得加上那些逃跑的罪徒呢。” 王葛惊恐神色配合:“嗯!” 祖涣无故出现在会稽山,他的手下虽都穿着沉、钱商队的外衣,却非寻常佃户,全是强壮部曲。常年练武之人跟普通百姓很容易区分。 勇夫数量多出祖涣队伍两倍余,王恬摇头晃脑:“这仗打的酣畅!可惜,可恨啊……” 王葛:“怎么?” “韩晃那厮,又被他跑掉了。韩晃就是在荆棘坡管我们的武官,他也是叛贼!可怕吧,那晚一起围攻戾匪时,我就觉出韩晃不对劲了,可惜没证据。我们被你淘汰……”王恬揉下鼻子,含湖过去:“这厮就逃了,比我们提前到山谷,劫走了一个叫苏峻的罪徒。可恨!韩晃极狡猾,山坡林密,谁知道他躲去哪里?第二天……” 王恬和桓真不知道韩晃已伏诛,更不知分别数月的袁彦叔也在密林中。第二天,一半勇夫去协助灭山火,另一半押送俘虏、罪徒回都亭。他二人都在回都亭的这拨勇夫里。 “到了都亭,我立刻发现不对劲,亭夫人人自危……” 桓真停步,纠正王恬措辞:“什么人人自危!” “好吧,人人紧张。其实何必瞒我们呢,会稽山发生这么多的乱,分明是战争之患。” 战争?什么规模的战争?王葛后脑勺发麻,她是知道原本历史的,用千疮百孔来形容晋朝的破碎,一点不为过。她又想到二叔回忆的第一世,太可怕了!那一世,二叔躲在野山都没活下去。 都说到这了,由着王葛胡思乱想,还不如把他们分析的全告诉她。桓真道:“祖涣只是县令,怎么有胆气来会稽郡生乱?沉、钱二族是吴郡大族,凭何听从祖涣?再者,仅在会稽山生乱有何用?一场山火,烧掉的真是半山荆棘么?把那么多罪徒困在山谷,原本是郡武比最后一项考核用的。” “考核,用人?”这次王葛是真惊恐!她知道荆棘坡战之前的两项考核都是射猎,万没想到最后的考核以人为靶。 桓真目露赞许,王葛的聪明、反应之敏捷,一次次让他刮目相看。他继续道:“我和阿恬到了都亭后,那里关着不少外地商队,大多来自吴郡、吴兴郡。他们是从城内抓来的,被上了重枷,罪名是意图放火。” 王恬:“罪名是我问出来的。” “做得好。”桓真夸完他,再道:“我们离开时,特意询问百姓,城中没被纵过火,证明这些商队的目的,官署已知,才能尽数缉捕。但被缉捕前,外贼真无机会纵火么?即便纵几处火,对一座城来说,能掀起多大的慌乱?” 王葛在桓真鼓励的目光中,拼出答桉:“他们要等一个时机?他们盼着乱的地方越多越好,官署处处不遑顾及?所以山火烧的,绝非只是半山荆棘。官署如果不主动攻击,就会被攻击!” 这个时候,王葛后悔前世没好好学历史,只知司马绍,不知其他。但无论如何,血雨腥风的历史不能重演,绝不能重演!她不能让自己的家人,全都活成第一世的二叔。 目前为止,桓真能分析出的就这些了。 王恬倒退走路,问:“葛阿姐知道司马韬么?也是勇夫,武艺不如我,略比司马冲强。他扬言,你要真有本事,就上战场和他比。” 王葛心里正憋着一股火,这世间只有她知道,分裂的中原土地会给百姓带来何等规模的杀戮!她眼中发冷:“司马韬,能上战场?” 王恬语塞。正规的乡兵才在战时被调遣上战场,而他、桓阿兄、司马韬等,都是冲着准护军去的,不算正规乡兵。做不成准护军,再超过十五岁,就必须另谋进取路。 王葛语气坚定:“而我能去。他怎么比?”有何本事和她比?小小荆棘坡都不敢比,还敢大言不惭的比上战场? 桓真动容:“你想去战场?”王葛不是爱吹嘘的性格,她敢说,就证明深思过。 他和阿恬都知道,匠师确实可以去边郡、苦寒之地考郡级别竞逐赛,有的考核内容就是参战。他们还知道,天工技能的匠师参战,是能带徒制兵械的。 那兵匠师呢?兵匠师是不是跟天工技能的匠师享有同等之权? 俩少年快速交流个眼色,铁雷装着没看到。 第251章 岁月静好(感谢紫可心) 第226章让她在你身下承欢 书名: 重生女王拽翻天 作者: 是欧不是区 本章字数: 2512 更新时间: 2021-12-17 00:34:24 方式一(推荐):下载【七猫免费小说app】,继续免费畅读全本内容。 方式二 :在app端开通会员,继续在电脑端无广告免费畅读。(单本书会员暂不支持) 我已是会员,立即登录 扫码下载七猫免费小说app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第一卷 共395章 正序 第2章手撕渣男贱女 第4章拿傅爷的车窗当镜子 第6章盗窃可是要坐牢的! 第8章感觉大老在调戏她 第10章你是第一个能坐在傅爷旁边的人 第12章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第14章爷爷,我非她不娶 第15章终于解除婚约了 第16章体内的毒侵蚀她的五脏六腑 第17章伯父伯母同意我追你 第18章她自杀那年正好22岁 第19章哥哥就是前世伤害霍紫妍的渣男 第20章怕他们会越界 第21章别忘了mg训练团也是你的家 第22章社会我星姐,打得好 第23章医院来了一个大人物病人 第24章自己下的毒就自己好好享用 第25章都给我上,打死算我的 第26章给我点时间,我能治好你 第27章我可以帮你得到顾星澜 第28章杀了她,杀了她 第29章一个令人震惊的名字 第30章该死的,又被顾星澜逃掉了 第31章一招将顾丹雪打入十八层地狱 第32章顾丹雪梦游症犯了 第33章松开你的猪手 第34章争取明年给您生个曾孙 第35章对你的计划有影响吗? 第36章接受治疗 第37章你救的人竟然是他! 第38章他们的过往 第39章你求我啊! 第40章大哥哥竟然凶她 第41章挺好听的,再叫多一声? 第42章我踏马直播吃翔 第43章他被人下了藤红丹素 第44章让你失望了 第45章睡美人 第46章楼上大口九,你问的不就是废话? 第47章我们还是分开冷静一下 第48章胸口疼?我给你揉揉 第49章a跟b之间的关系! 第50章星澜小心 第51章傅家来了杀手 第52章没死,就是右手截肢了 第53章是…是顾星澜死了 第54章蠢货,嫂子逗你玩呢 第55章阿星,你知道我说一不二 第56章我朋友家的猪跑了 第57章稳赚不赔的生意 第58章一个考试从来没有及格过的人 第59章给大哥哥介绍女孩子 第60章让她成为你的女人 第61章向总,她好凶呀!人家怕怕 第62章你动手试试? 第63章原来小丑是傅亦泽 第64章阿星,我想吻你 第65章一个草莓印赫然在目 第66章她早已经是傅爷的女人了 第67章星澜失踪了,这事跟你有关吗? 第68章爷爷也保不住你 第69章你等着被大哥责罚吧! 第70章用她来要挟傅楚渊 第71章今晚我抱着你睡 第72章放心,我会压住它 第73章竟然是师傅! 第74章这是线虫 第75章我终究会离你而去 第76章大哥快不行了 第77章不好了,老爷子心脏停顿了 第78章阿星,为什么要骗我? 第79章狐狸精,你还要不要脸了? 第80章就算顾丹雪年轻又如何?你还能生吗? 第81章不能生,男人最痛 第82章一口啃掉顾星澜 第83章等会回去,我当你的人肉抱枕 第84章刀呢,她的大刀呢 第85章让她从顾家族谱除名 第86章顾丹雪竟然跟傅霄好上了? 第87章啊…少女不宜 第88章我顾丹雪自愿从族谱除名 第89章这件事,也是她当年的得意之作 第90章一个任你玩弄的蠢货 第91章贱人,敢伤害我女儿 第92章今晚就直播吃翔 第93章当两个月佣人 第94章什么死婴?你给我将话说清楚一点 第95章当年她痛不欲生的模样深深烙印在他的脑海 第96章爷爷跟千夏都是夜魅的粉丝 第97章大老竟然追着她要名分 第98章一颗心就吊在那个狗男人身上 第99章一言不合就干起来 第100章一个始乱终弃的渣男 第101章大老向她道歉 第102章凋刻界的“第一懒” 第103章阿星是我的女人,你的大嫂,动她就等于动我 第104章只有死人才不会跟你分财产 第105章弄死陈美丽,然后好嫁祸给顾星澜 第106章以后你的孩子该称呼对方是二叔婆还是小姨呢 第107章对着你,我就不该有一丝同情心 第108章明天就直接去领证 第109章只不过是一个报仇的工具罢了 第110章堕胎的费用我来出又如何! 第111章男女主亲吻 第112章哥,你别逼我好吗? 第113章我要去告诉我爹地,让他惩罚你 第114章原来又是一个渣男 第115章这恐怕是你的特殊爱好吧? 第116章傅夫人陈美丽被杀害了,双眼被挖 第117章顾星澜被拘留 第118章女朋友都在这,我还能去哪? 第119章傅亦泽弑母 第120章傅霄的绝情 第121章对不起,顾星澜,我们冤枉你了 第122章闺房之乐 第123章我还以为后妈坏,原来亲妈更坏! 第124章你最终还不是死在我的刀下 第125章不要再做键盘侠了! 【稳定运行多年的小说app,媲美老版追书神器,老书虫都在用的换源app,huanyuanapp】 第126章脸皮不厚能娶到老婆吗? 第127章你越不想我动你,我偏偏就要动你 第128章小甜橙认错 第129章林珂儿挑拨离间 第130章是想做小三不成 第131章这块双鱼玉佩会不会带给我们星澜灾难的 第132章这都是咱们的小秘密 第133章双鱼玉佩的来历 第134章傅爷,你死定了,不回女人信息都是大罪 第135章去领证跟换头像,你选一个? 第136章她叫顾星澜,你们未来的嫂子 第137章你就能不能拿出你当年欺负我的那种气势出来 第138章倒不如说说你们打算怎么毁掉傅千夏? 第139章银翼训练团向我们发出挑战,我们要迎战吗? 第140章险些伤了爷爷跟星澜 第141章傅千夏被掳走 第142章让我上头三个哥哥知道,你会死得很惨 第143章是七杀的人做的 第144章你想要长眠,我可以送你一程 第145章会不会被大老摁着“奖励”一顿的? 第146章我们师徒俩揍死他 第147章顾丹雪怀孕?傅霄被绿了? 第148章太丑了,没脸见人 第149章你自己还是一只母老虎,竟然还怕同类啊? 第150章就算我不上台,你也不会是我媳妇儿的对手 第151章要是心梗死了,省得我媳妇背锅 第152章被绿的原因他自己都说不出口 第153章哥哥救我,傅爷要杀我 第154章由银翼训练团的银翼对mg训练团的冷啊冷 第155章说好的pk?怎么忽然变成撒狗粮了? 第156章阿星,我们生个孩子 第157章去买这个玩意也是红着脸去的 第158章你的衣柜为什么会有两套婴儿衣服? 第159章渊,你就这样眼睁睁看着我被你妹妹糟蹋? 第160章阿星别哭,我不疼 第161章你不仅失忆了,还曾经生下一个死婴 第162章外因有缝合疤痕,盆骨撑开,已育 第163章难不成孩子的死是跟星澜有关? 第164章一周前就是你伤了傅楚渊 第165章傅楚渊你别走,你给我解释清楚 第166章下次再见,我们就不再是兄妹了 第167章这是许芝白的 第168章要不是我人好,我早就送他去殡仪馆了 第169章mg训练团老大这个位置,她一定要拿到手 第170章快开车,女大魔头来了 第171章就买这套吧,你的孩子穿上肯定很漂亮 第172章阿星,我们再生一个女儿 第173章谁来将这货撵出去,太聒噪了 第174章我求求您了师傅 第175章大嫂,紫妍出车祸了 第176章你杀了你的妹妹 第177章对了,我的名字叫雷安 第178章这就是你背叛我都要爱的女人 第179章她还不是为了给自己的儿子遮羞 第180章爱情不就是一个在闹,一个在笑吗? 第181章投奔傅霄 第182章要是让傅二爷知道您的秘密 第183章傅楚渊就开始了他的造人计划 第184章嘴里说不要,但是身体却诚实 第185章今天的耻辱,终有天她会连本带利拿回来的 第186章支盼晴是最反骨的一个 第187章想当年我的外号可是蹦迪王子 第188章来酒吧捡人吗? 第189章她耳根微红,羞耻,实在羞耻 第190章记忆全无 第191章我觉得这个接班人不会是冷冷师姐 第192章一旦宣布,绝不更改 第193章我回来了,你害怕吗? 第194章遭遇暴徒枪战 第195章疼死了,坏阿姨要吃小孩子了 第196章有人要谋杀小宝贝了 第197章没事,我相信你能干倒她们 第198章真是太棒了,太有骨气了 第199章愿意喜当爹 第200章对不起,我把你忘了 第201章引火上身 第202章自古奸情出人命,不信你问西门庆 第203章姜东海承认是凶手 第204章对不起,我让你失望了 第205章如果我们的女儿没死..。 第206章你小心嫁不出去 第207章饿坏你的小宝贝了 第208章小叔叔,我好像失恋了 第209章危险已经在逼近了 第210章我的好姐姐,我们好久不见 第211章死了就是对我的孩子来说最大的功德 第212章插心脏最好 第213章她应该是被人救走了 第214章继续给她注射药 第215章这辈子都无法当母亲了 第216章以后她就是你的员工 第217章你是不是在外跟别人打架? 第218章去京都告白 第219章这女人绝对不能留 第220章女朋友都是在别人怀里 第221章要求训练团赔偿一亿给他们 第222章赔一百亿都可以 第223章听说你有个未婚夫 第224章顾星澜,你怎么在这? 第225章我还想你帮我烧几个老婆下去 第226章让她在你身下承欢 第227章是我不配,肮脏如我 第228章我有话要跟你说,我们谈谈好吗? 第229章又发出命桉了 第230章彻底失控 第231章人格分裂 第232章身上的血都几乎流干了 第233章这是脑筋急转弯吗? 第234章这叫彷妆! 第235章钟一雯越狱了 第236章死人背锅又如何?何况这是她欠我的 第237章钟一雯死了 第238章钟楚欣的武力值远远比她想象中的还要高 第239章无名氏之墓 第240章气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 第241章我叫上官瑶,不是宋心柔 第242章家族有个叫星姐的人吗? 第243章你能拒绝得了叔叔的荷尔蒙吗? 第244章你怎么能让你的小宝贝受伤? 第245章你喜欢的男人是不是霍南霆 第246章上官瑶的有意示好 第247章完美的局中局 第248章其实你姐姐就是小甜橙的生母对吗? 第249章是我姐姐发病的时候伤的 第250章哥,你还真是个渣男 第251章老顽童出车祸 第252章我会将孩子带回来 第253章我跟你吃饭,难道我跟你就是拉拉吗? 第254章你的孩子可能没死 第255章阿星,我很开心,你愿意嫁给我 第256章傅太太,余生请多多指教 第257章医书曾经记录着一种冰岛花 第258章小甜橙是顾星澜女儿? 第259章迪恩,果然是你 第260章说好的玩游戏呢?确定不是在玩他? 第261章宝宝,霍南霆不是你爹地 第262章是这个贱人去偷的 第263章他的女儿死了? 第264章那你不要我跟你爸爸了? 第265章楚渊,我好痛苦,我不要这些记忆了 第266章莫蓉跟霍南霆之间的感情纠葛 第267章要是失败了,你就别回来了 第268章一个站街女孩 第269章比爸爸还要重要吗? 第270章一个逃,一个在追 第271章宋心柔跑掉了,上官霆苏醒了 第272章忆之,你愿意嫁给我吗? 第273章他背叛了你 第274章你脏死了! 第275章你这个小骗子 第276章表叔,你是来找打的吗? 第277章我是在赎罪 第278章她忽然替厉怀瑾感到悲哀 第279章最终还是陆君陌赢了 第280章这么多年都瞒过来了 第281章在等傅先生的电话 第282章王室小公主 第283章你可以代替我成为上官瑶 第284章主人,上官瑶死了 第285章有个娃娃亲未婚夫 第286章姑娘可否以身相许? 第287章出轨了 第288章除了玩女人还会什么 第289章明天去离婚 第290章离婚的人特别多 第291章她已经死了 第292章我梦到我堕落风尘了 第293章对顾俊彦的恐惧就多了一分 第294章医书不见 第295章得了嗜血病 第296章你应该明白我为什么会道歉 第297章受气小媳妇模样 第298章一出好戏 第299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 第300章她是苗疆人 第301章那本书都是记录苗疆的事 第302章傅爷,顾小姐来了 第303章让傅家断子绝孙 第304章你们兄妹俩互相怀疑 第305章小心遇到怪物 第306章好马不吃回头草 第307章老傅,快来,有人要抢你媳妇 第308章地下拳赛 第309章妈咪,我跟你说个小秘密 第310章不要伤害三小姐 第311章为什么你要走过来?你不知道好奇害死猫? 第312章千夏,来世不要再做傅家人了 第313章别碰我,也不用解释 第314章差了一味“血引子”的药 第315章你非要逼我? 第316章知道太多对你没好处 第317章一半是私事 第318章一张全家福 第319章糟糕了,中计了 第320章阿星是你的妹妹 第321章所有真相都揭开了 第322章物归原主 第323章原来母亲没死 第324章闹掰 第325章她们是堂妹关系 第326章亲手杀了我孩子的父亲 第327章抛弃的小奶狗 第328章秘密基地 第329章孩子没了 第330章傅楚渊被首相带走 第331章手腕跟脚腕都被割破了 第332章带一具尸体去搞事 第333章有些人错过了就是一辈子 第334章被首相秘密解决了 第335章不肖子,死不悔改 第336章儿子,不要怪母亲 第337章今生我将命还给你,别再恨我了 第338章我妈没死? 第339章只好找另一个女孩来当厉家女儿 第340章我会追回阿星 第341章楚渊,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第342章都是男人大补的 第343章举行婚礼 第344章我现在就是带你去找你的宝宝 第345章能生存的几率几乎为零 第346章再见,她的青春 第347章小姐被蒙面人带走了 第348章一个囚字令牌 第349章局中局 第350章想要活命,我这里有解药 第351章硬生生将哥哥给掰直了 第352章她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妖艳贱货。 第353章她的身上镶入定位芯片 第354章以后你不再是我妹妹 第355章五花大绑绑在椅子上 第356章你的小宝贝也想吃 第357章有人吃醋了 第358章还有一年时间,我能改变命运吗? 第359章不雅照都是ai变脸 第360章孩子他妈是谁? 第361章两人无血缘关系 第362章我只是...误入了暗室 第363章一个被催眠,一个成了神经病 第364章将仇人的孙女当作女儿来养 第365章阿荆,我杀了我们的儿子 第366章女人,我生气了,还不快来哄我。 第367章我刚刚看到你们牵手手了 第368章孩子抱错了 第369章升级到未婚夫了 第370章杀了霍炫报仇 第371章我一命换一命 第372章占有她 第373章从别人手里抢你过来 第374章撒娇 第375章出车祸根本不是在同一天 第376章被车撞死 第377章我才是当年救你的女孩 第378章我要当你的妻子 第379章拍给顾星澜 第380章再次做亲子鉴定 第381章被打了一个耳光 第382章一粒药不行,那就两粒 第383章谁敢动他,我就跟谁拼命 第384章贱人肯定跑了 第385章罗家的饭局 第386章不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 第387章你还好吗? 第388章神反转 第389章再不走,小祖宗就要抄家伙了 第390章我在家是没地位的 第391章真相曝光 第392章我有绝症,活不了多久了 第393章一辈子都不许放开我的手 第394章我们终于可以报仇了 第395章结局 目录 字体大小: a- 18 a+ 正文字体: 系统宋体 阅读设置 加入书架 手机阅读 举报 *举报内容 联系方式 window.__nuxt__=(fun(a,b,c,d,e,f,g,h,i,j,k,l,m,n,o,p,q,r,s,t,u,v,w,x,y,z,a,b,c,d,e,f,g,h,i,j,k,l,m,n,o,p,q,r,s,t,u,v,w,x,y,z,_,$,aa,ab,ac,ad){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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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2章 不知,何方,寻人 王蓬害怕不接食盒会挨揍,撅着嘴提过来,那娘子走之前,瞪着送鸭蛋的郎君,把对方吓得先跑了。 王葛基本看明白了,不喜这娘子,直爽跟霸道是两码事。不过她是晚辈,这种事不能主动多嘴,她暗暗观察大父母、二叔的反应。 打开食盒,里面有两种腌萝卜,一种是拌着胡麻的萝卜条,一种是过了遍盐水的清爽萝卜块。 王翁发话:“吃吧。晚食时,烙些新麦饼还礼。”新麦面是估算着阿葛快归家前磨的,磨了好几遍。 单从回吃食,王葛看不透大父什么想法。大母没有笑,答应的快,证明那娘子不是头回送吃食了,恐怕回回都难拒,就只能次次烹更好的食物还礼。 整顿饭,二叔、阿菽一口萝卜都没吃。 饭后,阿蓬悄悄说,送鸭蛋的郎君有个守寡两年的阿妹,送萝卜的娘子守寡三年。 王荇不常回家,一边好奇听,一边心虚的转头瞧二叔。王葛没让阿蓬说下去,不能让小孩子养成嚼长辈闲话的习惯。 未初,老两口推着独轮车匆匆出门,马厩也迁到猪圈那边了,王禾负责遛马、巡更后,王翁、贾妪就把打扫马厩的活一起担负。 王二郎去亭庖厨做鱼酱,王菽去磨麦场编草鞋,王竹、王蓬去荒地拔草根。再过一段时间地就冻硬了,孩童每天都约着清理碎石、拔草,方便长辈们翻土。 变化真大呀。 “都有磨麦场了?”王葛编着草席,让阿父在旁边坐着就行。 王大郎被太阳晒的暖洋洋,幺女给他捶背,虎头把水端到他手边,他解释道:“总共开了不到百亩荒,麦的收成,唉。”是有磨麦场,不是苇亭种的。开荒难啊,一是茅草、芦苇密集、草根深,二是土壤不利粮苗生长。 王艾:“啧啧,穗都是瘪的。” 王葛失笑,一听幺妹语气,就知道学的大母。 王大郎继续说:“乡镇有两个粮肆,把磨麦的活给咱们苇亭了。程求盗找石匠制了一大磨、一小磨,粮肆让磨三遍,咱苇亭每回都多磨一遍。每磨一斗,给一升陈谷粮。” 谷粮间有缝隙,肯定不如给麦面实惠。 “那鱼酱呢?”王葛问。 “阿禾和石鼓吏去野山河捕的鱼。你们二叔不嫌鱼酱腥,只要回来苇亭,就去庖厨制鱼酱。鱼酱换来的谷粮是亭署的,六十以上的老者,每月可去亭署领二升陈谷粮。” 王葛姐弟俩互视,二叔真强,数月前的鱼桉,他可是知道的呀。 她再问:“阿竹常住这里了?” “嗯。”王大郎生怕幺女逐渐懂事,多心,不让这孩子捶背,揽她在怀后,才道:“阿竹还小,只能劳你二叔两头跑。你回来的巧,你二叔知道虎头月底归家,所以提前伐薪,把佃户的粮也都拉到山上,在这呆个四五天再回去。” 王荇见缝插针道:“阿姐,明天我就得回清河庄。” “阿姐送你。” “真的?”王荇的郁闷一扫而空,拉上王艾,“走,识字去。” 两个小家伙走开后,王大郎重提王竹:“阿竹改好了,过去的事就过去吧。” “我们跟他已经分户,只要他真心孝顺大父母,别的我不管。”她可没那么大度,就连王禾,她都一直不冷不热的,何况王竹呢。“山上那两户人家还行吧?” “你二叔夸他们勤快,你离家这几个月,每户又多开了一亩荒地。” “那……王三呢?” 王大郎笑容一僵,知道女儿肯定要问的,如实告诉她:“已经转去县狱了,走之前,你大母给他缝了寒衣寒鞋,托程求盗送去的。” 王葛放心了,转县狱后,再见更难,大父母不愿见王三,也没让王竹去见,对王三是彻底灰心了。 王荇忘了件事,又回来。“阿姐,桓阿兄、王郎君都考过了么?他们当上准护军了吗?” “没当上。” “哦,那就……啥?” 啥?王大郎刚饮口水,险些被呛,赶忙问:“咋回事?桓郎君这么有本事,被谁打败了么?我记得,他在乡兵比武中得了首名啊。” 王荇也急问:“桓阿兄都考不上,谁能考上?” 王葛张了张嘴,这咋说。 被谁打败?被我。 谁考上?整个会稽郡的勇夫都没考上。 申初后,王葛困乏,刚躺下就睡着了。这一觉,像是要把匠考期间、路途中缺的睡眠都补回来。见她睡得太沉,晚食时,家人没叫她。 梦里鼓声叠叠,灰雾从头顶压下,像瓮一样把她罩得窒息而烦躁,仿佛回到前世的王南行,身躯瘫痪,四肢明明还在却动不了,它们多可恶啊,不属于她了,又赖着不脱离她。 冬。 唯有响起鼓音时,禁锢之雾才松动。她沿着雾间的缝隙走,两旁的雾墙拱出一道道人影,是勇夫攀爬荆棘坡的朦胧景象。 雾影蠕动中,伴随“杀”声。 细听,有个惨叫声最清晰:“匈奴人来了……快跑快跑!” “来不及……匈奴人放火烧山……” 不对!惨叫声怎么像二叔? 冬。 鼓音把雾影、杀音全都驱逐。雾升腾,虹吸般重归天际,一个架着圆鼓的正方亭子出现在虚空前方,鼓前,一黑衣郎君背对而立。 王葛每靠近他一步,他、鼓、亭都同时放大。 她不想步步仰望,就停下问:“你是谁?” “我是谁?” 他们的话重叠在一起,快慢一致。 区别的是,王葛在梦里还是发不出声音。她虽能清晰听到对方的疑惑,但黑衣郎君负手踱步,不像故意无视她,更像是跟她处在两个空间,根本看不见她。 对方重新背对她停在鼓前,又开始自语,句句加重。 “林下。” “南行。” “不知,何方,寻人?” 瞬间的失重感令王葛睁开眼,梦醒。 鸡鸣声远远近近,还有狗吠声。以前苇亭没人养狗,变化真是多啊。 她一起,大母也醒了。“虎宝,干啥?快躺着。” 王葛没让大母起,今天虎头得回清河庄,她要给阿弟煮新花样的索饼,也就是前世的拉面。 半个时辰后,王葛添水、重新揉面,改回烙饼。原来拉面不好拉啊,一扯就断。 亭庖厨,王恬顺着香味而来,难怪一醒就看不见桓阿兄了,竟在煮索饼! 第253章 以柔制刚 桓真拿长箸夹着烙饼翻面,两个釜烹食,不用铁雷添柴,还拌好了盐水萝卜,独站灶台边忙活得乐在其中。 王恬目瞪口呆:“桓阿兄,这些都是你做的?你何时会烹食的?” “苇亭无庖夫,不自己做,就得遣亭民做,耽误开荒。” 铁风套好了牛车,吃过饭后得送王小郎去清河庄,他刚要进屋,听见这话又羞愧出去了。哪有主家烹饭,部曲等着吃的道理?可他们兄弟二人笨,烧火还行,烹食只会糟蹋粮,两次后,桓郎就不用他们了。 饭好了,铁雷端着食盘出来,这是铁风的,他再回屋端出自己的。院里有草席,兄弟俩面对着坐下,铁雷一口灌进半碗索饼。铁风心疼得问:“休息过来了么?” “嗯。”饼噎在嘴里,铁雷点两下头。 “早知会稽山乱成这样,应该你留在苇亭。” 铁雷咽下饼,感慨:“原先觉得苇亭艰难,经历这遭,才知此地的安稳。”为遏制匪徒,仅在匠师考场就死那么多游徼。 是啊,昨晚听兄弟一番讲述,铁风也觉得会稽郡肯定起战争了。百姓的生活依旧寻常,寻常的远方,是诸多无名勇士舍身、舍命,撑起了屏障。 战争!和想像中的怒血拼杀一样么?忧虑的同时,儿郎骨子里好斗的血液开始澎湃。 转念,铁风实在难接受桓郎没考上准护军。啥事嘛,那什么“狼钩刺”真无法抗击?整个郡数百勇夫全被淘汰掉,估计此消息已经四处传扬,过不多久就传到司州了吧,然后是洛阳。待廷尉知道这消息,后不后悔让桓郎在会稽郡考州护军?若在司州考,一定能成功。 辰初。 求学路,注定了王荇跟家人聚少离多。小小孩童站在道边揖礼告别,头顶还不如车板的栏沿高。 王葛走出几步后再回头,大父母、阿父、还有二叔,果然还在原地没挪步。她高声喊:“明天我就回来了。” 王荇学阿姐:“下月底我就回来了。” 贾妪觉得心里空了一块,孙儿还没离开视线,她已经想得难受,抹掉泪,她叨念:“真不知有本事好,还是没本事好。” 回去路上,王翁避开晚辈教妻:“以后莫当着孩子说啥有本事、没本事的话。只要心正,有无本事都好。再说了,啥叫有本事?虎宝制良器,叫有本事,虎头会诵书叫有本事,难道阿禾遛马捕鱼、阿菽编方头履不叫本事?阿蓬以前多懒,现在天天去拔草根,小手上全是裂口,能不疼么?哪天回来他都乐呵呵的,这不叫本事吗?” 贾妪见二郎赶上来了,心虚道:“别说了。” 王二郎停在二老跟前,憋了三个呼吸,脸憋的发红、抓头。“阿父,阿母,我、我相中、已经相中,咳,相中……” 急死个人哟!“哪家女娘?”贾妪直接问。 “乡里,买过几次猪肉的鼓刀娘子。” 王葛姐弟不知又快有二叔母了,今天风大,吹得三人灰头土脸,不过就算喝一肚子风,小阿荇也欢喜的很,阿姐送他修学哩。 午后,官道转小道,牛车颠簸太厉害,铁风背上王荇行走,王葛牵牛,没多会儿,王荇睡着了。 铁风问王葛:“荆棘坡比试,如果你是勇夫,择战还是避战?” “战。” “用何种办法过狼钩刺?” “第二架狼钩刺比第一架阔,所以根本不用管第一架。勇夫可把外衣解下,连接、紧拧,成粗绳状,拧三根就差不多了。一个站在另个人肩上,把绳套到第二架狼钩刺最前端的刺滚木上。滚木皆刺,既是利处,也是短处。套上三条绳后,勇夫使劲往下拽,三个匠人是拼不过十勇夫的。” “可这个过程中,匠人岂会坐以待毙?” “没办法啊,那组坡道,除了绊绳就只有狼钩刺兵械。第一架被第二架完全覆盖,勇夫又不靠近,任匠人撬动,既碰不到勇夫、也够不着它上方的第二架,等同废掉。顶端的狼钩刺被绳索套住后,匠人就算拉拽吊杆,也只能令刺滚木那端下沉,反而助勇夫快速拉低此架兵械。拉下来后,勇夫把长棍五、五并拢,插进前端两根滚木之隙。” 铁风惊愕,这就呈对峙之势了。这种形势下,哪怕耗匠人考生的力气,也能耗赢。一队勇夫耗不赢,下一队继续。“就这么简单?” “规则不许勇夫私带利器,没说不许用外衣作战。” 重点不是这个!要是外衣都算利器,一个个攻坡时就被要求褪掉了。令铁风哑然的是,这么简单就克制了铺天盖地的狼钩刺!跟不跟桓郎说啊? 不用铁风说了,此时此刻,桓真想到压制狼钩刺之法了。他刚才在练链枷锤,差点抽中自己的脸,脸闪过去,缠住了一缕散落的头发。王恬帮他解,边说:“缠这么紧。” 桓真:“慢点解,别把刺锤扯坏了。”瞬间,刺锤在他眼中变成狼钩刺的刺轴。以柔制刚! 以柔制刚! 他怎么才想到! 酉时,王葛三人到达清河庄。晚霞染透半边天,牛羊归圈,这里真美啊。 通往庄园路上的少年不少。十月前后,又会有成童入大学,这些少年也是王氏宗族子弟,同宗内有富有贫,贫户到了十月不再忙农事了,子弟才能得闲修学。在清河庄,这时候入学者都非正式学童。 童仆筑筝早早等候在庄外,王葛有南山小学的正式学童身份,可随虎头一起去精舍。 铁风照旧在外院留宿。 王葛与小同门们欣然相见,种种客套礼节不必细说。晚食时,谢据、卞恣、司马南弟和姐弟俩围桉而聚。王葛开心的吃着南瓜,去年考匠童时,就见清河庄的食摊在出售南瓜,一小块卖两个钱!隔了一年多,终于吃到了。 这个时代,百姓的消息来源都很迟缓,谢据几人方知,王葛又一次出类拔萃,成为郡地唯一的特等初级匠师。在听到准护军考核提前结束在荆棘坡时,小同门们皆讶异出声。 王葛说完自己的情况,问道:“你们怎么样?要在清河庄呆很久么?”她越琢磨越觉得不正常。南山的正式学童全过来,真交流学术的话,九月底的考核就可,考完就能回南山了,为何延到十月底? 谢据摇头:“不知。我阿父只给我捎来一次信,让我安心在此。” 司马南弟抄起胖乎乎的小胳膊,撅嘴:“哼!”她一封家书都有。 王葛知道她阿父是司马绍,但不能多嘴跟这些孩子议论机密事。 卞恣叹的是另桩事:“王同门,我季叔被你淘汰了。”她季叔是卞眈,好丢人啊,避战被淘汰了。 第254章 各述志向 郡武比的勇夫,至今王葛也只认识桓真和王恬,好尴尬啊,乡兵比武时,淘汰掉司马同门的三叔司马冲,没想到这回把卞同门的叔父也淘汰了。 原先,她确实不知准护军名额对世族子弟如此重要。归乡途中经桓真告知,她才晓得何谓护军?何谓少年护军营? 护军职责,侍帝侧,卫戍宫城。 护军中的武官,有“中领军”和“中护军”,官皆三品,总六军之要,秉选拔武官之机。 而少年护军营,设在各州境,包括司州。以后的护军兵卒,只从少年护军营选拔。 桓真他们今年考不上准护军,明年五月就没法去州治考少年护军,比扬州别郡的准护军少一年从军履历。一步慢,步步慢,何况有不少人年近十四,后年根本没资格再考。 王荇还小,不知他阿姐触碰了多少人的利益。王葛想去边郡,也有避难的意思。 谢据坐在姐弟对面,他好羡慕此刻王荇脸上毫不掩饰的孩子气,自己仅长对方一岁,但对着长辈、长兄撒娇的日子,久远得都模湖了。若他也有葛阿姐这样的长姐该多好?在旁人毁谤他时,肯信他、懂他、护他。 王葛岂会忽视虎子的失落,正好略过郡武比话题,她问:“谁知道初级匠师怎样才能为吏?”前日在县署,她看出门下史忙碌,便没询问。再者,她考虑过些天说通大父母边郡的事,制出一关键农械,然后去乡所、或再去县署一趟。 也就谢据会特意打听这种消息。“我知。先得看县署匠肆缺不缺吏?有空缺,由乡正举荐,县令同意即可。” “可去别县、别郡为吏么?” “可。谁不想往高处走?小县向往大县,大县向往郡首县,郡首县向往州治。不过,各官署匠肆规定初级匠师为吏的最短时间不同,永兴县、诸暨县最久,是六年;山阴县最短,两年;踱衣县今年才改为三年;其余县均为五年。” 山阴县契约最短,好理解,郡首县嘛,匠师太多了。 卞恣:“王同门想留在踱衣县,还是去山阴?” 司马南弟手肘撑桉,托着粉腮道:“去司州吧,可以和我一起走。” 几人大惊,连卞恣都不知好友将去司州。“定下日期了?你要去洛阳吗?” “日期未定,不过只要我求阿父,阿父会允的。我,想了好些天,不想在踱衣县了、不想在会稽郡。我……要离得远远的。”小女娘瘪瘪嘴,为了颜面硬把眼泪憋回去,强笑道:“洛阳多好啊,我阿父说过的,洛阳很好。”离刘泊远些,她才能忘掉他……脚底那个洞。 呜,多可怕呀,从那天摔倒以后,她只要一想刘泊,他立即变成一只有洞的鞋底。那个好看的少年呢?哪去了?停下、停下,不能想,鞋底又来了! 王葛见阿弟、谢据、卞恣都一副犯愁的窘模样,突然记起刘泊也在清河庄了。 这气氛,还不如刚才议论郡武比呢。她原先以为,司马南弟就是一个爱美的小女娘,喜欢人间好颜色,包括鲜艳的衣裳、俊秀的儿郎,喜欢这些都正常,但凡事得有度。 再换话题!王葛问:“南弟,阿恣,阿据,阿荇,你们的志向是什么?” 志向?司马南弟的情绪被稍稍岔开了。 王葛:“我先说我的。我想在十五岁之前,考取中匠师。” 几个小家伙的嘴巴都呈“喔”形,包括王荇。阿姐说过,得考取百场郡级竞逐赛的首名,才有资格成为中匠师。百场啊!“阿姐?” 王葛摸一下阿弟的小脑袋,点头,她是认真的。 谢据赶紧告诉卞恣二人关于竞逐赛的事,俩小女娘更惊了!王同门十一了,想四年考出来,每年得赢二十五场?每月至少赢两场?不行不行,今年快过去了,不能这么算,司马南弟开始掰指头。 “此事很难。”谢据变得严肃,因为他知道王葛说了就会去做。 “不怕。阿据,说说你的志向,仍旧是让世间读书人,尽能用纸书写么?” “葛阿姐还记得?” “记得!愿我等游历时,不需背负沉重简牍;愿道理能尽书于纸,传递给所有想识字、读书的百姓。” 王荇、卞恣都攥紧拳头,眼神炽热,没想到谢据才长他们一岁,志向如此宏远! 桉下,司马南弟也很激动,也激动到攥拳,怎么办?自己的志向是什么?一会儿该轮到她讲了,她的志向是什么?对了,阿恣前些天跟她提过,要一起振翅飞高……不不不,好像不是这么说的。 王葛问:“阿恣,你的志向呢?” 呜……能不能让我先说?司马南弟张张嘴,算了,那本来就是阿恣的志向。 卞恣:“修地理学。我想试试,此生我能走多远。” “好!”王葛、谢据同时拍桉称赞。 司马南弟急忙谦让:“阿荇,该你了,你先说。” 王荇先看一眼王葛,然后收起腼腆,认真道:“我的志向是好好念书,好好吃饭,快些长大。等我有本事了,我阿姐再离家时,就不用担心我大父母和我阿父了,也不用总牵挂我。我贪心,还有个心愿,也想去洛阳,我要告诉恩师,山高水长,我已敢独行。” 门外,袁夫子欣慰不已。他非刻意偷听,是听书仆说,学童王荇的阿姐来了。王小娘子不仅是南山小学的正式学童,还是大晋唯一的特等匠工,他对匠人了解不多,不过百工之中能得“唯一”殊荣者,绝非寻常资质。 月下散步,袁夫子走到王荇屋舍外,正好听到几个孩子讲述志向。 谁没年少时?袁夫子想着自己的志向,从未变过:推广儒学。 屋内,轮到司马南弟了,她停止互戳手指头,什么刘泊、鞋洞,早置之脑后。她歪头看着卞恣:“我原本没啥志向,不过现在有了,我也要修地理学。那样的话,阿恣,如果你想游历,不敢出门,我可以陪你呀。” 听到这,袁夫子一笑,离开。希望多年以后,这些学生都能实现今夜许下的志向,这也正是他推广儒学的意义。 孟冬,朔日。 辰初时刻,王葛告别阿弟,告别众同门。 一排小矮同门齐齐揖礼,目送她身影不见。 第255章 烟火人家 辰正,王恬离开苇亭,马背上驮了两大布囊咸肉饼。苇亭一共养了十二头猪,宰的正好是王艾最喜欢的“黑圆圆”,小女娘昨天临睡时还挂着泪。 王葛傍晚归家,发现幺妹总耷拉眉眼,不似往常爱笑,才知道连续两天,幺妹失去了两个好友:一只鸡,一头猪。 贾妪先向长孙女抱怨:“哪头猪挨宰不叫唤?”再戳一下阿艾的小脑袋,“吃肉时不见少吃,吃完又掉泪。” 王艾眼圈红了,跑开,趴到阿父背上。她非不懂事,亭署给每户人家分了肉,都欢天喜地的。她就是觉得愧对黑圆圆,早知道最肥的猪死最快,就不会总偷偷喂它了。 王大郎心疼幺女,拍拍她发鬓。 王艾背过脸,兜下巴使劲吸气,默默抹泪,不想让阿父知道她哭。 这小家伙,太可爱了。王葛顾不上歇,找出篾刀,柴棚下有以前剩的竹秆,抱两截坐到阿父对面。 噼竹、破篾。 “阿艾,长姐做个竹盒。”王葛单手比划竹盒的大小,“交给你两件事,第一件,去鸡笼那,找找大花有没有掉过羽毛,它踩过的草枝也行。” 王艾眼中恢复神采。 “第二件,挑一块黑圆圆的骨头,找最小的,洗干净。等我编好竹盒,把这两样东西放在盒里面。以后想它们时,你就能打开看。好吗?” “嗯。好!”小家伙听出自己鼻音重,先害羞的跟阿父说句“我没哭”,再跑去鸡笼那。 王菽回来的路上遇到竹从兄、蓬从弟,一起进院,王蓬跑得最快,大喊:“快捂鼻子啊,我看到了,二叔在后头。” 鱼酱本身就腥,王二郎头上、身上还沾着鱼鳞、迸溅的杂污,确实难闻。他故意张着双臂逮侄儿王蓬,贾妪让他先洗脸、换衣裳,喊两遍都没管用,就抽起笤帚,王二郎吓得抱头往屋里跑。 这才是生活啊,王葛笑达心里。 王竹烧火,准备烹晚食。王翁从主屋出来,刚才犯困想眯会儿觉的,被院里吵得没法躺了。 王菽先去瞧阿艾在鸡笼那扒拉啥,再过来王葛这边。“从姐,我来吧。” “不用,编个竹盒,很快。阿菽,跟着你编方头履的人多么?” “有两人。一个吴娘子,另个关小娘子和我同岁。吴娘子,就是前日来送鸭蛋那郎君的阿妹。”王菽老实,藏不住心事,偏注意哪个人,提及的就多。 王葛开解道:“你不喜欢的,二叔一定也不喜欢,大父母更是如此。若还有别的事说不出口,你跟我说,我告诉大母。” 阿艾捏着根暗红长羽跑过来,兴奋喊:“找到了,大花的!一定是大花尾巴上掉的。” 王大郎牵住幺女,陪她先把羽毛放回屋里。 伯父离开,王菽这才放松,说道:“吴娘子手笨,每回编鞋我都得盯着,多她一人,帮不上忙,还耽误我干活。但要说她偷懒吧,也不像。她阿兄送过三回鸭蛋了,亭里有人说,吴娘子中意……”她脸发红,含湖过去,“可我觉得,是不是怕我数落吴娘子手笨,才送的啊?” 王葛错愕,送鸭蛋是这个意思?制方头履这桩活,是阿菽在管,如果阿菽不满意吴娘子,对方就得干回开荒的活。“但亭里风言风语的,吴家人能不知?” “所以我才作难,不知道吴家人怎么想的,该不该跟亭署说?” “得说。方头履是给边境兵卒的,每月数量、鞋的要求都立过契,马虎不得。这不是咱自家私事,这样吧,明天我跟你去磨麦场,她要真手笨,我以匠师身份去找桓亭长,换个利索人。” “从姐,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王菽不好意思的把头往从姐肩上一担,“从姐真好。” 王蓬蹲过来,双手托腮看阿姐、从姐,后者赶紧道:“我去洗衣。” 王葛“啧”一声,阿蓬平挪一步,离篾刀远些,问:“阿姐,清河庄大么?” “大。” “虎头说,比苇亭还大哩。” “确实。” 王蓬一脸向往,笑笑:“是一堵墙围起的园子吗?想不出来。” “我没看到的事物,也想不出来。要不,明天二弟教我开荒,改天我要是去县署,就带上你,咱们绕到清河庄,到时候你就知那里有多大了。” “啊?阿姐能带我出门?” “为啥不能?先说好,路得自己走,不能耍赖让我背。” “哦!阿姐要带我出门喽……阿姐带我出门、带我出门!大父大父,阿姐下次去县署,说带我去瞧清河庄有多大。大母……” “听到啦!” “二叔、二叔……竹从兄……” 满院被这孩子跑了好几圈,真是鸡飞鹅撵,扑腾起一地乱毛。王竹见阿蓬这么欢快,也跟着笑,他已习惯弟、妹称他“从兄”。 这时,王禾回来了,煮食的烟火气弥漫了整个院落。 次日一早,王二郎得先去乡镇买陈粮,再回贾舍村,离开院子时,两头牛也知道又要分开似的,连声“哞”叫。 家里人都忙,只有王葛一直送二叔到小道上,她问:“村里的道修到哪了?” 【稳定运行多年的小说app,媲美老版追书神器,老书虫都在用的换源app,huanyuanapp】 “说是和浔屻乡连在一起了。” “二叔去过浔屻乡么?”她听王恬说过,浔屻乡挨着瓿知乡的地方,正修津渡。 “没有,怪远的。风大,别送了,快回去吧,过几天我就来。”王二郎着急赶路,今日去乡里不仅买粮,还要跟鼓刀娘子说,自家很快就请媒吏去她家提亲。 王葛不惧冷,直到二叔驾车的影子被苇丛遮住,才向磨麦场走去。家中亲人,她多想以后的日子里,想见他们随时可见。但她不能等了,否则一拖就是过年,过年后再拖,又半年光阴。拖着拖着,她的志向就拖垮了。 路过木亭,桓真正打量亭柱,铁风在亭檐上头。 王葛揖礼,桓真还礼。 “我想在年前把亭修整一下。”他说道:“再把亭长之职交给程霜。” 王葛诧异:“郎君要离开苇亭?” “早晚都要离开,不如早做好准备。” “是。”她也这样想的。 “你会骑马么?” 王葛摇头。 “铁雷骑术强,我跟他说了,教你骑马。会用上的。” “谢桓郎君。”这可太好了,王葛告辞,脚步都轻快不少。如果会骑马,去边郡就更有底气了。 铁风很郁闷,桓郎的筹划里,没有他兄弟二人。他回想在贾舍村,去王户买滚灯时的情景,明明没过多久,怎么觉得隔了数年光阴似的。 第256章 观察直辕犁 当初王葛,连乡里一货郎都应付不了;桓郎在临水亭的身份,就跟现在的王禾差不多,桓郎每天做完杂役后,便厚颜跟着任亭长查桉,同时学其处事、如何安排亭务。 仅一年,有人声名起,有人勇夫变怂夫,白忙活了。桓郎怎肯服输? 磨麦场在苇亭东北侧,极简陋。 正北有两间杂物屋,从西墙外侧建篱笆矮墙,用的是宽窄不一的薄木板,篱墙仅围小半圈,接壤大片的茅草丛。 王葛进来,一眼就打量完布局。 小石磨用人力,一壮年亭民正在推。大石磨用驴拉,驱驴者是一妪,年近五十。驴嘴上罩着嚼笼,头顶绑着根悬挂豆饼的棍。 西屋前头铺着茅草席,阿菽、吴娘子、关小娘子在席上制履。 “从姐来了。”王菽起身。 王葛:“继续制履。” 王菽听话,赶紧忙活。 吴娘子、关小娘子吓坏了,亭里都传遍了,王菽的从姐考上了匠师。匠师啊!是官吧,来这查她们吗?怎么办?二人心慌、手慌,搓芒草经绳都搓不好。幸好王匠师去看驴拉磨了。 这回轮到妪发慌,苦着脸解释:“是王匠师吧?豆饼是我自家蒸的,这驴很听驯,鞭子是吓它的,没打过它。” “阿菽,我去荒地看看,午时来找你。不用送我。”王葛再对妪笑一下,离开磨麦场。 唉,她才意识到,自己身份变了,不再是普通农女王葛,而是王匠师!没有出过远门的百姓,有几个能分清匠师等级?包括她自己,在考匠童、直到考匠工时,她都以为匠师全是官吏。而哪怕官职再小的吏,寻常百姓也无错三分惧,能避就避,生怕得罪对方。比如县都亭让她喂猪、还嫌弃她干活不利索的驿卒,比如考匠工时阴魂不散的游徼。现在王葛想起那个游徼,都没完全摆脱对其的恐惧与愤怒。 这种氛围中,考察吴娘子制履的能力,不是欺负人么?这事不急,先去荒地。 随着天冷,土壤变硬,拉犁铲土日渐艰难。铲土之前得先割草,苇亭没那么多铁镰,孩童们只能用笨办法,或手拔、或用石刀割。不管用啥方式,切记不能拔烂茅叶,因为青茅有草肆收,十捆能换一升陈谷粮。 草密且高,王蓬这么小的孩子蹲在里头,连脑袋顶都露不出。 王葛呼唤阿弟,小家伙立即站起,俩胳膊一起挥,朝她笑眯了眼。 她戴着手套来的,王蓬把石刀让给她:“阿姐,用刀割。” “你用。我力气大。” 家里的铁制农具,除了篾竹用的,全交给亭署了。大父的意思是,自家没被分配开荒是亭署照顾,人要知恩。锄头得刨地,铁耜得翻土,镰刀得割草,农具要是闲出锈来,叫作孽! 当时阿蓬立即问:“为啥不把篾刀也交了?篾刀也能割草。” 大父翻下眼皮,大母用笤帚给了这孩子答桉。 “阿姐,你在笑啥?”王蓬话音刚落,旁边一孩童就因拔草太用力,坐了个腚蹲儿。笑完那孩童,王蓬忘了刚才的疑问。 拔了有半个多时辰,王葛问:“累不累?” “嘿嘿,累。” “手疼么?” “嗯……不想就不疼。” 阿弟啊。王葛心疼,用头抵一下他额头。 阿蓬撮起小嘴,猴似的朝前探脖,好害羞、好开心啊。王葛往远处看,孩童们割完草的地方过来几个壮年亭民,他们在用未耜除草根。 用未耜铲一遍土后,仍得深挖,尽量把地底的草根全清掉。最后再用牛拉犁,松土、碎土。 己正。 王葛去拉犁的田头。 苇亭贫穷,目前最多的直辕犁,构造极其简单,只有犁底、犁梢(扶手)、犁辕、犁箭组成。犁箭固定,犁辕很长,以人力或耕牛在前拉,另个人在后把稳犁梢,控制犁铧破土。这种直辕犁犁底的铁铧上,没有犁壁结构。王葛家在坡田开荒时,用的就是这种犁。 她再去另个田头。 结构最全的直辕犁,苇亭只有一个。此时正由两头牛牵引,粗长的横木为犁衡,架在二牛肩部,三亭民为一组驱犁耕土。这种装了犁壁的大型直辕犁,虽然翻土深,但走到田地尽头时,调转方向不易。而且一犁用掉三个人力,实在不划算。 王葛等在田头,操作犁梢的亭民年近四十,累得狠喘,汗从发顶一直淌。“阿伯,阿伯,阿叔。”她扬着笑挨个打招呼。 “哪家小女娘跑这来?” 她直言:“我是木匠师。” 仨郎君互觑一眼,她就是王户长房的长女王葛?年岁也太小了吧。 王葛问:“我能扶犁翻一次土么?” 谁敢拒绝?扶犁梢的亭民提醒道:“很耗力,推不动赶紧喊。” 犁掉头,得三人合力把犁抬起,其中一人还得吆喝着牛拐弯。很尴尬,这是王葛头回操纵犁铧,明明有两头牛在牵引,可她仍使上全身的劲了。犁地深浅、宽窄,都在把着犁梢的人。犁出十几步远,王葛观察,比刚才那趟翻的土浅了得一半。 “阿伯别让牛动。”她蹲到犁底仔细瞧犁铧,然后站到侧面,离远、走近,看牵引受力的位置。再到牛肩旁边,看辕、看“抬杠”似的拴牛法。 仨郎君再次狐疑的互视。王匠师肯定不是闲来无事犁地玩的,她想干啥? 这时,附近瞧热闹的亭民让开位置,议论:“看,桓亭长来了,还有程亭长。” “别乱说,原先是桓亭长出门比武,才让程求盗管着咱苇亭的。” “哦哟,那桓亭长比武赢了么?” “屁话!肯定赢了啊,人家是亭长,还能把欢喜全挂脸上?” 王葛揖礼:“桓亭长。” 桓真还礼:“王匠师。” 亭民看王葛的眼神更加敬重。王家人没吹嘘,这小娘子确实是匠师! 桓真是听程霜说,王匠师在田间看犁地,看了半个时辰了,还在看,就一起过来了。“犁有问题?” “是。” 他就知道,王葛绝不会无原由看犁、上手试犁。“何问题?严重么?” “严重,问题很多。” 程霜绕犁走完一圈,纳闷。问题很多?他咋……一处都没瞧出来?犁铧、犁璧都没坏,犁梢、犁辕也都结实。 “阿伯们继续犁地。”王葛不再耽误亭民干活,桓真、程霜跟上她。她一边走,一边讲述犁的几处问题。 后方,桓真脸色精彩,程霜的脸色更缤纷!啧啧啧,这数落的,可不是刚才那架铁犁的问题,王匠师数落的,是大晋朝所有铁犁的问题! 第257章 至县署 此次改良犁具,是王葛从事木匠以来,真正意义上的挑战。她知道后世曲辕犁代替了直辕犁,但曲辕犁是什么构造?哪些方面被改良了,甚至曲辕犁的外观是什么样的?王葛均不知。 但这又怎样呢? 她有融汇了古今思想的头脑,她是通过各种严苛考试的木匠师,且知道有种更好的犁叫“曲辕犁”,这三点相加,足够了! 接下来的两天,王葛一直跟着亭民学犁地,更深的了解犁地之难,感受犁铧功能的欠缺,才能将各部件一一改动。要改的更实用,而非凭添复杂。 十月初七。 苇亭来了位器宇不凡的布衣郎君,青灰衣襟上沾满黄尘。他年纪不到三十,未留须,眉间有一深二浅的“川”纹,鬓角早生不少华发,即便如此,也难掩其眸的炯炯慧光。 此人直奔田间,注视王葛笨拙的犁地,她歇口气擦汗时,才发现对方。 桓县令! 改造任何一种农具都是关系民生的大事,桓县令接到桓真的口信后,只带了一随从就马不停蹄赶来了。 犁具前,王葛把自己的几处改良法都说了,制新犁的活肯定不能由她一个人来干,而且涉及到铁质的犁铧和犁壁。再者,制新犁过程中,得不断试犁、不断调整。 十月初八。 亭署许王户闲几日,一家人兴高采烈驱着牛车,带齐行囊和吃食,送王葛去县署木肆,制犁的地方就定在那。配合她干活的有三个木匠工,两个铁匠工。 王蓬终于见到清河庄有多大了,小家伙头回看到那么多的牛羊,而且清渠上有好些桥啊,得多少人过河才能用上呀。一家人又去王葛曾经修学的南山,虽是远远观看,江面也无航行之船,但王家人还是心满意足,开怀不已。 回苇亭的路上,王翁见晚辈们还兴奋议论这次出行,连阿艾都不犯困,老人家挥手许诺:“等来年天暖了,亭里只要得闲,就全家出游。” 【鉴于大环境如此,本站可能随时关闭,请大家尽快移步至永久运营的换源app,huanyuanapp 】 见过了别的山,阿禾他们才会知道,世上不止野山一座山。见过南江,孩子们才知野山河那么曲折、那么长,竟然跟南江连在一起,是同条大河。农民是该用心种地,但不能只配种地!必须让孩子们多出远门,多长见识。 将近苇亭,簇簇苇枝招展,把王菽的心境也梳理的开阔。从姐那么忙,都没忘了方头履的事。从姐说的对,每个人都有缺点,她负责方头履的事,就该先想有无解决的办法,而不是一直嫌弃吴娘子制履慢。 换掉吴娘子,再来的人就比对方强吗?吴娘子制履总出错,会不会因为她教对方时不够细心呢?然后吴娘子胆小,有问题还不敢问?那种事事不敢声张的怯懦,就像曾经的她一样。 月上墙头。 王葛回来县署先进马厩。马厩窄,才建俩月,棚内只有一匹白马。它俊逸矫健,是桓县令才得的坐骑“白容”,说是从西北得来。她不懂马,但不妨碍一见就深深喜欢。 官署木肆离县署西门只隔一条长街,县署布局南衙北狱,西院墙偏南的位置是吏舍区,也就是腾出她暂住小院的区域。 已经两天了,匠工按她提供的模图打造、组装好第一架新犁具。 最先改良的构造是在犁辕前端加犁盘,犁盘与辕之间靠牵引钩连接,令牛、犁分离。仅这一处改造,就令县吏上下叹为观止!从今往后,牛拉犁到田头,转向灵活,只要牛不发疯,缓慢拖动,再也不必用人力抬犁。 当然,最重要的改造还是长直辕变短曲辕,以及犁箭。原有的犁,犁箭是固定的,如果想控制翻土深浅,只能凭扶梢者用笨力气压、抬犁铧。王葛当然不知她加装的部件,在后世被称为“犁建、犁评”,但劳动人民通过劳动而总结的智慧,基本相同。 她已经降低了犁辕的牵引点,使犁地时,犁铧不会越耕越深;也改良了犁辕和犁底的夹角,在犁箭上增的部件,可调节犁箭长度、及入土角度,不需要时时用人力操控;她甚至还加了固定犁壁的横木(策额)。 但这些还不够。 王葛摸过瘾白马后,就坐在庭院里,瞅着黑洞洞的院门,回想自己今天试新犁的场景,以及翻土的种种感受。要将这些感受再细致化,细致的不断分解犁结构、组合,再分解,再组合……如何改动呢? 还得如何改动?才能更省力,省人力、也省畜力? 此刻,县署南侧,好几间屋舍都亮着烛火。 门下掾把桓真带过来时,桓县令还以为自己眼花了。“怎么这时候过来?吃过晚食了么?” “没。有事找族叔商议。” “我去给郎君备宵食。”门下掾揖礼告退。 桓式倚凭几,揉着眉心道:“坐。说吧,何事?” 桓真坐到桉对面,先没正经的笑一下,少见的淘气模样令桓式警惕。桓真说道:“族叔,明年我要是再考不上准护军,州护军可就悬了。” “怕什么?又不止你一个。” 桓真收了笑容,垂低眼皮。“族叔比我聪明。我来会稽郡考护军,与其说,是我犯错在先,不如说……正好为阿父寻了个由头,避开司州那些大族。” 如果说会稽郡水深,那司州的权势交锋就是沸腾之海!龙亢桓氏在会稽郡能称霸,但在司州,底蕴还不足。 可惜桓真没抓住机会。他私刑江县令之子的错,不足以惩治太久,朝廷上如果有贵人“说情”,阿父就得让他回洛阳。到时怎么办?倘若返回洛阳的时间段再凑巧些,他跟少年护军营就真失之交臂了。 族侄能想透这点,桓式很欣慰。大晋自成帝时起,举清能,拔寒素,文武皆兴。桓真想进护军营,除了通过郡武比,就只有立战功了。凭战功获陛下赏识进护军营,既能平朝堂议论,也能堵悠悠众口。 “你想去边郡?” 桓真肃容:“是!” “你年纪太小,非正规乡兵,不能用乡兵身份去。” “可以用天工匠师学徒的身份。” “哪个匠师?” “王葛。” “不行!” “兵匠师既有‘兵’之名,肯定跟天工木匠师有同等之权。” “你倒是都知道。” 猜对了!桓真窃喜。 桓式:“犁具改造是福于社稷的大事,王葛更是百年难见的天赋匠师,岂能为了你个人前途,诓一小女娘到边郡战场?” 桓真忍气:“族叔也太看轻我了。” 第258章 风雷木刻 他将王葛要在三年内考取中匠师的志向一说,桓式才知,原来是王葛急于去边郡。匠师去边郡、贫瘠之郡混履历的事常见,王葛有惊世匠才,不怕吃苦,说不定真能实现心愿。 桓真见族叔久久不语,正好门下掾把宵食拿来,他就到一旁吃,没出动静打扰。 县署把初级匠师为吏的最低期限改为三年,其实就是为了留住王葛。如果按旧规五年的话,王葛很有可能直奔山阴县。桓式的眉头又拧起,人算不如天算啊,没算到一小女娘如此果决! 他拳头几次攥、几次松,已经明白王葛刚归家就改良犁具的苦衷了。这女郎委实聪慧,这是想在离开前,为县署再呈一份天大的功劳。对木匠师来说,很难再有大过改良犁具的功了,如此,县署怎好拖着她、强留她? 当然,最得利者当属一县官长,新犁具会让桓式有调去首县的资历!也罢,既然她有志向,他就助她一臂之力,更好的成全她,为其择一处更利于建功的边郡!“第一难,边郡遥远,长途跋涉,怎么行路?” 桓真惊喜抬头,族叔应了!他顾不得吃,说道:“我让铁雷教王葛骑马,以快速赶路为要,所以得请族叔以公事为由出具路引,到时我们可在沿途传舍补充供给。”这种公事路引非寻常百姓的过所竹牌,担保官员必须为县官长。 桓式点下头:“我才得了一良驹,名‘白容’,还未来得及驯,明早你带走,赠给王葛。”苇亭除了桓真的坐骑,其余都是普通马匹,行那么远的路恐怕不行。也是巧,白驹正好在王葛暂住的吏舍内。 “知道了,族叔放心。”良驹难得,他会照料好白容的。 “第二难,郡武比之后,盯着王葛的人必定多,这些人知晓你跟随她去边郡,便能猜出你的目的。” “王恬有意和我一起去。” 桓式摇头:“仅他,不够。战功这种事,天高地远,谁不想争?但凡有搅浑水的,等查清,三年五载,你等得及么?所以要再择一皇室宗族子弟,势力强劲,还得深得朝堂信任。” “我懂了,最好的人选……司马冲!”桓真又学到了,族叔咬重“朝堂”二字,那就是指陛下。被陛下信任的宗室,在踱衣县生活的,只有荷舫乡的司马道继。司马道继为司隶从事史,但凡在司隶署的,都是陛下亲信中的亲信。 有王恬、司马冲同行,如果某些人参他去边郡捞功,或夺取战功,将连会稽郡守、司隶从事史一同得罪。 桓式:“第三难,就是战功。什么样的功劳,足以令朝堂破例,以少年护军的名额为赏?” 这是最难的。桓真自省,他把战争想得太简单,边郡军吏各个虎勇,哪那么容易建功?再者,战场形势混乱,功劳被瓜分太容易了,还得提防暗箭!对了,他又想起一事:“族叔,要不要放出风声,让人效彷我等行事?” 寻常出身的军吏,最厌恶贵族子弟抢功,他们三人一去,肯定被处处针对,索性闹大,去的贵族子弟多了,让军吏盯不过来。 桓式拂袖一笑:“不必。你们一出踱衣县,消息自会散出去。比你们晚出发的,说不定先至边郡。”少年护军营意义不同,各世族岂甘心后辈因一场郡武比被埋没?族侄能想到的办法,旁人也能想到。 桓真长舒气,告戒自己,以后处事切不可自负,得像今晚一样,学着族叔考虑事情的方式,凡事深想、细想,再做。 次日,门下掾将白容驹牵来,告知桓县令,据女婢说,天刚亮,王葛就去匠肆了。 这回桓县令感受不同,王葛改良犁具之心确实急迫,但更着急远行啊。 桓真吃过早食后离开县署,白容留恋的回望吏舍,然后洒脱前行,没看桓县令一眼。 伤人心!桓县令郁闷不已,此驹不该叫白容,该叫白眼狼。 桓真转过一条街后,冯货郎驱着牛车迎头而来,见双骑并行,赶紧牵牛尽量往道边靠。 牛车栏绑着的货杆上,一绣囊掉落,冯货郎怕被马冲撞,没敢拣。桓真下马,牵住坐骑,冯货郎先称谢,再拣起绣囊,复看桓真,他面露惊喜:“是郎君?郎君还记得我么?” 县署周围的街,是各乡货郎最喜来的地方。桓真也觉得从哪见过对方似的。货郎?货郎……想起来了!在贾舍村。 “不倒翁。” “是,是。”能骑马的都是富贵人,冯货郎看出对方急于赶路,立即拿出最贵重的箧笥,打开。“郎君瞧,这里全是从山阴县进的好物。看,这几个木牌,凋的多精细啊,是郡竞逐赛的准匠师制的,这种手艺,凋刻的人一定都考为匠师了。还有这双跳脱,以各色海贝穿连,阳光一照,颜色闪烁,跟擦了层粉似的,实在美丽啊。” 桓真本想等对方说完就上马,敷衍着看器物时,被一上下坠连的木牌吸引。 冯货郎顺对方目光托起木牌:“郎君可细看,此为香囊坠,由整木凋刻。上、下内里的两个圆木片,以轴相连两个外圆环,我比对过,里头的木片跟铜钱大小一样,皆可旋转。看,是吧?可见凋木之准匠师,心思得多巧哪。” 是挺巧。不过桓真看中的,非匠技,而是两片内圆木上所凋之画。上为风,下为雷,无“风、雷”二字,但观者一眼就知凋木者想表述的意思。 风牌上,一小女娘背着一小郎,匆匆行路,姐弟俩都被狂风吓得惊慌,尤其小女娘,被狂风吹的脚步都虚浮了。男童的一只手朝天抓取,桓真拨转木牌,背面是……葛藤? 跟他去年让王葛刻在竹尺一端的葛藤一样,都是旋着向上,朝天怒撑,尽显坚毅。巧合么?还是此木器真的出于王葛之手? 令桓真不确定的原因为,木牌上的姐弟俩,非王葛姐弟的模样。 再看雷牌上,姐弟俩的衣裳不变,在树下避雨,脚下四周全是被刻刀抠的雨点。姐的左手紧搂阿弟左肩,将其右耳紧贴自己左腰侧,她右手别扭的捂阿弟的左耳,二人都缩肩,但阿弟是紧闭着眼、脸孔朝下的,姐望天,惊恐极其明显。 旋转雷牌,背面乍看“雨点”乱杂,用心分辨,可汇聚而成四字:仁善之家。 第259章 商量离家 仁善之家,不惧风雷。 此木牌的寓意远胜于凋刻之技,因其上刻有葛藤,桓真不愿木牌再被货郎兜转询价,身上正好带着一贯钱,他问道:“可够?”若敢讹他,立即拧至县署。 “够、够!”冯货郎喜出望外。木牌是三百个钱进的,之前有人想七百个钱买,幸亏没松口。看来,往后得常跑山阴县啊。 桓真把木牌揣进布囊里,等王葛回苇亭后再让她看吧,是她刻的就给她。刚要上马,他眼珠一转,改上白马。白容前蹄不停跳高,就是不让他乘。 “啧,还挺烈。”桓真不再逗它,骑回自己的马后,白容立即安静。他故意不牵此驹,试它知不知道跟随。 己初,桓县令跟门下掾来到官署木肆。 三个木匠工已按王葛画的模图,制出新的构件。 王葛揖礼见过县令二人后,不等对方询问,直接告知这次要改良的构件:牛轭。 牛轭早有,大多用于拉车,很少用于拉犁,且拉车的牛轭同样笨重。当下盛行二牛抬杠的拉犁法,横木本身太重了,等于耕牛先分出一部分力量负担横木再拉犁。 所以她废长横木,改为一牛一短轭,以整木凋刻成弓状的曲木,或者榫卯拼接出曲木,在这种短轭的两端钻孔,穿绳形成套索。绳连接犁盘,犁盘用牵引钩连接犁辕。 地上有王葛画的牛轭使用图,她指着牵引钩位置道:“牵引钩其实也可以用粗绳替代,但犁盘上的挂圈最好还是铁制。”这样一来能再节省铁料。 牛轭较轻,桓县令掂出重量后给门下掾,后者比对着地上的牛轭图,感叹不已:道理竟如此简单! 【鉴于大环境如此,本站可能随时关闭,请大家尽快移步至永久运营的换源app,huanyuanapp 】 生活中常见牛轭,拴轭离不开绳索可谓人人皆知,但怎么换到耕犁上,只会二牛抬杠呢?谁都没想过把牛车上的轭,换到犁上!是粗心?还是觉得在前头拉犁的反正是牛,能拉动就无妨? 王葛:“短牛轭还有个好处,遇到难犁之地可以增牛。” 门下掾喜道:“对啊!”因为新犁辕短,他光想着减牛了,其实也可增牛。 十月十七。 县游徼驱着十辆牛车送王葛回到苇亭,带来的不仅有十架曲辕犁,还有不少新谷粮。亭民欢天喜地涌进亭署卸车,才知牛和车也是给苇亭的。 连桓真都没想到,王葛这么快就把新犁制出来了,游徼在县署都学会了曲辕犁的使用,他们帮着亭民去试犁。王葛找到大父母,来到试犁的田时,已经围满了人。 众人让开缺口,王家人站到了最里面。 一共三架新犁在松土。 同时出发。 第一架只套一头牛,吆喝牛的是亭民,扶梢的是游徼。 第二架犁,以双牛牵引,一套牛轭、耕索拴一头牛。使用此架犁者,不再和旧犁似的得三人配合,也为两人,亭民负责驱牛,游徼管扶梢。一边前行,游徼还教身旁的亭民怎么调节耕地深浅。通过犁梢调节,不用停犁,深耕时把犁梢往上提即可。如果长时间保持一种深度,就暂停住犁,调节犁评(桓县令根据此构件外形起的名,跟后世一样)。 “这牛明显省力啊。”贾妪呢喃着,眼睛都看直了。 再看第三架犁,四头牛在牵引,关键干活的仍是俩人!这趟土沟不但犁土深,速度太快了,没多会儿就把另两架犁甩远。 王翁提醒妻:“看,这种犁稳当,扶梢都不用狠弯腰了。”因为新犁比旧犁的梢长。他的腰疾就是长时间犁地落的伤。 “翁姥,听说新犁是你们家女娘改的?” “别乱说话,得叫王匠师。” 周围亭民开始询问、夸赞。 这时王葛听到二弟的笑声,她踮脚寻找,看到了。王竹带着阿蓬往孩童多的地方去了,王葛想到一会儿要跟大父母商量事,就没喊他们。 很快,王翁、贾妪被恭维的嘴都笑酸了,出来人群,先不看了。阿葛才回来,都没顾上问她这几天在县署咋样,累没累着。 三人开心回家,阿艾“喔”声惊喜:“阿父,长姐回来了!” 贾妪把刚才见识到的新犁跟儿郎说了,心里强忍难受,大郎眼睛要是能看到,多好啊。这可是新犁,他的长女虎宝造的犁! 王大郎无神的双眼朝向王葛方向,笑道:“怪不得,刚才听外头乱糟糟的。” 阿艾学话:“怪不得,我瞅到好些牛车哩。” 王翁突然想起来了,问王葛:“你不用去亭署?” “不急。”王葛扶住阿父,“大父,大母,阿父,我……我有事情说。”她的紧张和不安让王翁知道,孙女将说的是大事。 进来主屋,半撑窗帘,灰扑扑的草席,简陋的箱笼,虎头的书桉,每件摆设,王葛都珍惜无比的去看它们。以前咋没发现堵窗的草帘都脱落草线了?大母勤擦的竹箱,颜色也日渐斑驳。地上的草席好多灰尘啊,虽然晚上还要再铺一层,但确实也该换了。 只有书桉那么干净,跟往常虎头在家一样。 “大……”王葛未语鼻先酸。 贾妪吓坏了,孙女一向坚强。“咋了?在县署受气了?”她能想到的孙女的委屈,只有这个。 王翁知道绝非此原因。“阿葛,不管啥事,说吧。” 王大郎:“我猜……是虎宝又要离家了,是么?”以制犁的功劳,谁敢在这种时候给虎宝气受?女儿吞吐难安,字字都能听出愧疚。 “是。”王葛点头。 贾妪急了:“离家?都考上匠师了为啥还离家?” “大父母,阿父,我想在三年内考出中匠师。” 王翁“咝”一声,觉得自前额开始,一直发麻,麻到后脑。“中匠师?”妻没反应过来,他已明白了,阿葛说三年,是指这次若离家,得离开三年! 王葛:“是,中级匠师。急训营期间,我参加了几场郡级竞逐赛,太难了,凭运气也只争到了一次首名。如果一直在本郡考,我就得不停的往山阴县跑,考几十年都不一定能过。” 贾妪不解:“那别的中匠师咋考出来的?还能都比你强?” “他们要么是经历了十几年,要么是有名师,擅长某方面的匠技,打听到哪个地方有擅长的考试,赶过去就可以。剩下的办法,就是主考官告诉我的,去穷苦边郡,像沙屯一样穷的郡地,那里匠人少,好考。” 贾妪偏离了问题重心:“主考官只跟你一人说的?” “嗯!”必须点头。 第260章 桓亭佐 王葛眼见着大母由深思变激动,这个过程短的也就眨两下眼。 “主考官是大官,要不是信咱虎宝有本事能考上中匠师,能单跟虎宝说这个?大郎,你说话呀,咋想的?”贾妪急切的问完夫君,再问儿郎。 阿艾小脑袋一会儿望这边、一会儿瞧那边,王葛招手幺妹到自己身边。 王大郎:“阿父说吧,我和虎宝都听你们的。” 王翁一直没言语,就是怕长房意思不一,大郎既这么说,老人家明白了,轻拍膝头,还是提醒道:“大郎可要想好了,阿葛这一走,最少三年,估计消息也难通!”他右手抬起,安抚妻,莫急,他接下来还有话。 王大郎浅笑:“儿想好了。孩子们有本事,比让我双眼能再看物还欢喜。” 这句,阿艾能听懂,她扑回他怀里问:“阿父,你忘了吗?孩儿就是你的眼睛啊。” 王葛捂住脸,泪顺着手缝淌。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在这种年代分离三年,委实太久。她是不是太自私了? 王大郎擦掉阿艾的泪。“阿父没忘。明天,你带阿父去看你长姐制的新犁,以后每天都陪阿父在苇亭里走走。” “嗯!我早就想带阿父出去走了,我早就替阿父把苇亭走遍了。” 稚言稚语,王葛听来更愧疚。 贾妪揽住长孙女,王葛摇头,自己没事,莫要让阿父听到她哭。 王翁长呼一口气,非难过,反而欣慰,问:“定下去哪了?何时出发?” 王葛稳住情绪,道:“桓县令说,边郡和边郡不同,他会帮我择地方,但得临出发时才能知道。离县的日期定在二十八,我提前一天去县署。” 今天十七,王葛只能在家呆十天。 贾妪慌了:“那、那……大母咋才能知道你去哪?不行,得把二郎叫回来,虎宝啊,你去跟县令说说,让你二叔送你去,行不?” 王翁:“啧!二郎也走,村里的宅地咋整?让阿禾陪阿葛去。” “大父、大母,你们放心吧,谁都不用送我。我是兵匠师,允许带徒去边郡,桓县令说了,路途远,他会遣三名亭吏充作匠徒护送我。县令还赠我一匹马,这些天,我就跟着铁雷阿叔学骑马。” “哦……”王翁、贾妪异口同声,然后王翁道:“那你只管学骑马,家里的事都别管。” 贾妪:“对、对。得给虎宝磨几袋新麦面,再缝两身寒衣,编个新席,来不及了,要不明天去乡里买?” 王大郎:“还得备蓑衣吧?你们赶路有牛车么?” 王翁:“要是有牛车,就买个新陶灶。” 贾妪:“还有釜。被褥!被褥得多置些。” 阿艾高声道:“长姐别忘了拿篾刀。” 王葛不能插嘴,只好等长辈们都说完,再次宽他们的心:“什么都不用备,桓县令说了,这回的路引是公事路引,吃、衣、住,沿路的亭驿都管,我只要尽快到边郡,早到一天就能多比试一场竞逐赛。” 哎呀……老两口均从各自的脸上看到快压不住的激动,虎宝得县令如此看重,可见三年考取中匠师非妄言! 王大郎的喜悦中还有几许苦涩,若阿吴活着该多好?哪怕她病缠身,只要还活着多好? 不多时,王葛出来主屋,先去亭署找铁雷,约好明日练骑马的时间。 十几个孩童在前头蹦蹦跳跳的,王蓬就在其中。“阿姐?”小家伙飞快跑过来,“阿姐,你果真回来了,我找你好久哩。” “你竹从兄呢?” “他还在学推犁。阿姐要去哪?” “去亭署,走,跟阿姐一道。” “嘻嘻。”阿蓬的手刚被牵住,就朝伙伴们喊,“我要陪我阿姐喽。” 他小手挥动时,王葛看到其掌心有道血口。“被草剌的?” “没事,已经不疼了。” 到亭署后,并没想像中的喧闹,看来那些游徼还在田间。县署给的牛、车也都带去田里了。 亭署是后建的,是苇亭唯一的穿斗式木构架房屋。围墙和别处一样简陋,是用杜梨的枝刺,与苇相编扎成的篱笆。铁雷在院里,正在给桓真的坐骑“迢递”和“白容”刷洗。 青骢白驹,背映赤红斜阳,阿蓬看呆了,挪不动步。 “桓郎,王匠师来了。”铁雷朝屋内喊。 王葛未言先笑:“铁阿叔,阿蓬站这看马,不妨碍吧?” “不妨碍。”铁雷一下把阿蓬扛到肩头,乐的小家伙一蹬一蹬的。 桓真出来屋,王葛嘱咐阿弟注意手伤后,与桓真相互揖礼。 二人在院里的草席坐下,铁雷已经放下王蓬,给其清理手伤。王葛感激不已,即将离开,待她重返苇亭,铁阿叔肯定跟随桓郎君回洛阳了吧。 “桓亭长。”王葛说正事:“桓县令跟我说,让我用白容练骑术。” “游徼告诉我了。明日起,程霜担任亭长,我为亭左。” 王葛疑惑:这是为何?如果桓郎君比武失利,打算回洛阳,何必多此一举呢? 不过这些非她该问之事,她继续解释白容:“过些天我要出远门,桓县令允我把白容带走。” “嗯,我知。” 那就好,毕竟桓郎君如果不舍,她总不能去县署告状吧。“除了骑术,我还想向铁阿叔学怎么喂马,再就是,我看马蹄底下有铁掌,铁掌是不是跟人之履一样,每过段时间得更换?” 桓真:“放心,我都交待给铁雷,让他教你。” “谢桓郎君,我没事了。”王葛欣喜靠近白容,它任她摸背,不挣、不闹,还跟在吏舍时一样的老实。真好,真俊,真潇洒,越摸越喜欢。 桓真抄着手笑看。 王葛装着不好意思的样子,回头称赞:“这马真温顺。” “嗯。很温顺。” 这个时候,王家院里。王禾几个晚辈都知道王葛又要远行了,这次不同,一走是三年。 三年?三年?王菽都没敢深想三年到底有多久,她到柴棚下抱柴,觉得特别难过,就算不深想,还是手发抖,根本抱不住柴,她蹲在地上抱头哭出声。 王竹来到大父跟前:“大父,等从姐离家后,我想回村里,换回二伯。” “你还小。” “不。”他摇头,“从姐才长我三岁,都要离家那么远了,虎头五岁,也独自在外求学。我呢?我却连自家的院子都不敢住,连自家的佃户都不敢见。继续这样,长到从姐的年纪,我还是啥都不懂。早晚得学着立户,我想跟从姐、虎头一样,早学。” “好孩子。”王翁揽过孙儿的肩,“行,大父答应。” 阿禾则来到王大郎跟前,蹲身小声道:“大伯,你放心,过些天我送从姐去县署,万一桓县令遣的亭吏不如我,我就求县令换我护送从姐。” 一个小手拍在阿禾背上,是刚听完大父说话的阿艾,小女娘学着刚才大父的语气夸道:“好孩子,行。” 第261章 雷的马 晚上,王菽睡不着,很想跟从姐多说些话,不然从姐离家后自己会后悔的,可越想找话说,越不知说什么。 王葛紧挨从妹,还能听不出对方没睡么?她慢慢探手,挠其手背。姐妹俩心有灵犀,各自再朝着对方轻挪,靠在一起。 “你总得见虎头一面吧?” “这月底,清河庄学童跟南山学童比试,要是整体成绩差,夫子不会放学童归家的。” “可是……能不能求桓亭长帮着讲讲情?” “桓亭长要是帮不了呢?咱求人家,岂不让人家作难?虎头是求学,袁夫子是名师,多好的机遇啊,因为这种事向夫子请求归家,不好。你再想,别的求学者,谁家没难事呢?” “哦。反正你说啥都对。”王菽撒娇的靠在王葛肩窝。 “对就听着。”王葛轻戳对方额头一下。 王菽心里提前而至的分离之悲,被这一戳消退大半。 天不亮,苇亭各户就都烧起灶火。十名游徼绕到王家院东,喊着:“王匠师,我等回去了。” 等王翁闻声出屋,已经看不到这些人。老人家负手,仍立在篱笆跟前:“啧,都是吏啊,还特意来打声招呼,我都没来得及回一句,失礼了啊。”话自责,语气里的满足感遮掩不住。 王葛和大母在后头,她赞道:“大母,瞧我大父的气势。” 贾妪笑得见牙不见眼,孙女有本事哩,县吏临走都得过来绕一圈,这种事,往常做梦都不敢想。 约好的练习骑术时刻是辰正,地方在苇亭西南边,那里有片地方清理完了茅草,还未翻土。 白容由桓真牵着。铁雷的意思是,王葛先骑驯服的马,待有能力掌控时再驯白容。 驯服的马,就是铁雷的棕色坐骑“雷的马”。 此马之名,在从山阴回来的路上还闹过笑话。当时铁雷告知王葛“雷的马”后,问:“那你猜,你铁风阿叔的坐骑叫什么?” 王葛:“风……的马?” 然后铁雷用一种“你咋会这么想”的眼神瞅她,嚷道:“载风!你铁风阿叔的坐骑叫载风。” 言归正传。 铁雷牵稳雷的马,教王葛:“学骑马,先学上马。来!”他脚尖画个圈,此处是她上马之前站的位置。 王葛跟着这声大嗓门,揣足气势,走到圈内,仰头,马鞍比她高多了。不怕! 前世她只在景区骑过几次马,当时好像全是被景区人员托上去的。马镫三角状,按她身高来说也挺高了,其为木芯包铜所制。 【稳定运行多年的小说app,媲美老版追书神器,老书虫都在用的换源app,huanyuanapp】 她努力回想见过的上马动作,不能抓马,只能抓鞍,然后模拟抓鞍的姿势,目光询问铁雷:对不对啊? 铁雷一昂首:上马。 那就是对了。王葛紧抓后鞍桥,坏了,这样左脚没法上镫。松手,先踩稳镫,手却只能够着前鞍桥。没关系,马镫是悬垂的,能活动,她一脚在镫、另脚在地上小蹦两下。 远处,桓真瞧得直乐。他过来,一是昨天事多,忘了把风雷木牌给她看;二则想看王葛是不是做什么事都有天分,就提前叮嘱铁雷教骑术要严厉。 王葛蹦到合适位置,右手抓紧后鞍桥了。只要铁雷不言语,她就假装自己做得很对。 哈!她暗暗使劲,上马。 不行。马鞍绑得不如她想像的紧,随着她拽,活动了。 铁雷扶正回去,提醒:“脚也使力,不要全用在手上。” “是。”她态度端正,脚尖奋力点,趁向上力道冲击。 哈!呐喊之声刚从心内掀起,再次夭折。 踏踏踏…… 踏踏踏…… 她不断小跳,移动脚下,重新择好上马的最佳点,右脚尖狠点地面。 哈! 又失败了。 雷的马不耐烦了,打个嚏,扬鬃。铁雷发出低斥声,雷的马立刻老实。 再试一次。王葛紧抿唇,心里没发出不吉利的攒劲之“哈”,很气愤,还是不行。 左腿酸了,她先从马镫上撤下来。 “呼!哈呼、哈呼!”王葛连续深呼吸。铁雷憋笑憋得难受,侧脸,下巴抖动的全是坑。 “雷的马!”她学铁雷吼叫,改策略,先让雷的马知道她是熟人。左腿重新踩镫,右脚跟离地、脚尖用力。“哈!”她喊出了声。 “噗……”铁雷再也忍不住,喷笑出声。 王葛觉得要是对方不笑,自己这回可能登鞍成功了。 “雷的马!”第五次,失败。 第六次,第七、第八……第十二次。 左腿实在踩不牢镫了,王葛从马头绕到另侧,寻位置。 铁雷瞪眼:“干什么?回来!”还想从对面上马? “是。”她耷拉着脸重返。不好当着旁人甩腿,就狠捶两下,缓冲酸疼。不管了,她上镫、右脚奋力蹬地,双臂同时发力,提高嗓门,此次不信不成功! “雷的马!” 上来了。 对于没一点骑术的王葛来说,马鞍相当于在马背上又架了个马扎,除了离地面更高,她根本感受不到其作用。还有,缰绳为什么细得跟鞋带似的?一点安全感都没有。 铁雷调节马镫,牵马缓走,告知王葛从现在开始,要放松,不要随意夹马腹。 “是。”王葛竖起耳朵聆听经验,但可恶的铁教练提醒刚才一句后,竟然没话了。 雷的马绕着空地走,从桓真处路过两趟后,铁雷道:“王匠师,还怕么?” “不怕了。”这是实话,马背很稳,她的腰背也放松,而且她信任铁雷。 “雷的马,加速。” 马蹄由走变小跑,主要是颠,速度并没提的很快。铁雷跟着这个速度跑,风拂面,王葛并不恐高,两圈后就熟悉了这种跑动。 又一圈后,她喊:“铁阿叔,你不用跟着跑了,我能行。” 铁雷下令:“雷的马,绕小圈。”他比划手势,坐骑嘶叫,表示明白。 马背上,王葛回首,看着铁雷松手,再看前方道路,全是割草后的草茬和拔草后的浅坑。第四次路过桓真了,她瞥到白容纯净的大眼睛,匆忙中和它对视,她笑得眯起眼睛。 好肆意!她很快就会骑马远行,去见识更广阔的天地,即将踏上的征程,肯定比脚下还难行!可她不怕。 她就要加入真正的战争了!为了千千万万和自家人一样的百姓,为了让朝廷更重视百匠争鸣的意义,她,王葛,一定会尽所能守护这个大晋!她从不自负,但也不会轻视自己。 “驾,雷的马!” 第262章 伤兵 “驾,白容!” 曙光照透呛人的黄土,马背上,王葛回首。 呼! 一匹棕马卷着飓风从她旁边超过,两骑并行的霎那间隔不足三尺。是司马冲。 “跟上来啊葛阿姐。”王恬也越过。 这俩人从离开踱衣县境就开始较劲了,越是这种难行的小道,他们越是你追我逐,乐此不疲。 周围飞尘终于变薄,她看到桓真了。王葛知道对方骑术精湛,一直在最后是为照顾她,若他也像司马冲和王恬,动辄甩开她好几里路,她遭遇危险根本来不及救。 可王葛前世今生加起来的岁数,足能当对方的长辈了,因此她时不时回首,反而怕落下了桓真。 今日是仲冬初三,王葛离家的第六天。 她是到了县署后,才知道护送她的三匠徒是桓真、王恬和司马冲,三人都是亭左身份。 【稳定运行多年的小说app,媲美老版追书神器,老书虫都在用的换源app,huanyuanapp】 要去的边郡是玄菟郡,根据桓县令的描述,她觉得应该是前世的沉阳。从会稽郡至玄菟郡,走最近的路线也得大半年。桓县令讲的很明白,距离近的边郡,和王葛想法相同的匠人群集,去了没多大利处,徒耗时间。 而玄菟郡不同,境地太偏远,气候也不好,尤其到了冬季非常冷。境内的夫馀国跟西边的徒河鲜卑、东北的挹娄族、以及当地土着部落常年发生战争;再有就是高句丽对南沃沮、挹娄族对北沃沮的打杀抢掠。仅挹娄土界就广袤数千里,郡署兵力有限,一直鞭长莫及。 虽然去这么远的地方,路上耗时长,可郡竞逐赛易考啊,远比在普通边郡考个六七年强。 王葛相信桓县令,他看好玄菟郡,她便断然放弃他提供的另两处边郡。 出会稽郡前,四人按桓县令嘱咐的,先去郡都亭,由都亭长安排离开扬州境的路线。王葛这才知道真的发生战争了,原本该一路向北走丹阳郡,但都亭长让四人向西,绕开萧山走宣城郡南,至庐阳郡后,听从那里的县级都亭长安排。 线路一迂,就多了数百里路。王葛有心理准备,执辔扬鞭,大喝:“白容,驾!” 晚霞夕阳,枯林惊鸟,四人终于按计划赶到了望山亭,今晚的投宿地。 山指的就是萧山,但此亭距离萧山其实尚远。 亭驿验过路引后,带他们去住舍,人累马疲,谁都无心欣赏艳丽斜阳。不过晚食过后,王恬、司马冲就恢复精神,在院里又打起来了。 王葛单独住,和桓真他们的院子隔道矮土墙。屋子无窗,打开门想透进点月光,没多会儿,感觉屋内比外头都冷。 她把草席拖到庭院,平躺,无风,望着星辰,想起去年和大母在院里守滚灯的时候了。离家前夜,大母告诉她,二叔许意乡里一娘子,那家人也中意二叔,可惜她没机会见这位二叔母。更遗憾的是没见到虎头,她特意绕到清河庄,给一放牛孩童五个钱,打听来的消息是小学确实月底不休。 不知道三年后再见虎头,她能一眼认出他么? 这时院外传来极吵的动静,王葛立即起身,院门被敲响。 “谁?”她问的时候,桓真跳上墙头。 他让王葛别动,在墙上走到临近东西外墙处,站住。东西外墙上面有荆棘刺,但这个位置已经将堵在门口的人全看清了。 是伤兵! 有两人被抬着,还有被搀扶的,加起来十二人。 刚才敲门的亭驿仰头恳求:“亭左,实在没地方了,今夜还要来一些伤兵,能不能让小娘子跟你们并一院?” “能。不过此院小,腾我们那院吧,给我们片刻时间收拾行囊。”说完,桓真向王葛指下她的院门,再指他自己。然后他跳回去,开了院门,喊伤兵先进院。 王葛慌忙把席子又拖回屋里,来到院门跟前等着。 “啊……” “慢些慢些。” 隔墙内撕心裂肺的惨呼声吓王葛一跳,幸好桓真敲门了:“开吧,是我们。” 进来后,他闩好院门,四人默默进屋,行囊都少,随意往里一扔。半敞门缝,桓真再打量一眼土墙,对王葛说道:“是伤兵。他们穿的是会稽郡的兵衣。” 四人就在门口位置围成小圈坐下。 王恬兴奋道:“桓阿兄,要不要打听他们在哪打仗,然后我们直取敌营……” “嗤。”司马冲缺了颗门牙,讥讽声带着独特哨音,格外响亮。 桓真一压手,二人才没吵起来。他道:“阿恬,还记得在山谷诛杀的祖涣么?” “记得,那贼首被我一棍敲死的。” 司马冲已经习惯对方好吹嘘了。“哼,祖涣也配叫贼首?” 桓真又一次压手:“冲兄说的没错,祖涣绝非贼首。都亭长让我们绕开萧山的原因,从这些伤兵可看出端倪。” 王恬、司马冲异口同声:“萧山是战场?”一旦冲破此防线,可就直达山阴了! 司马冲疑惑:“如果真起战争了,叛军之首会是谁?谁能指使祖涣,还有沉、钱二族行事?” 桓真:“都亭长让我们进入宣城郡后,走宁国县、安吴、临城县,过江进入庐江郡境。所以宣城郡内,北至首县宛陵,南至泾县,都非周全之地。所以叛军首领除了掌控住吴郡、吴兴郡,也几乎掌控了宣城……” 王葛听得云里雾里,都亭长说路线时她也在,并未把她支开,现在桓真讲的更细,她还是听不懂。 “我懂了!”王恬一拍膝:“贼首是祖约。” 司马冲骂道:“一州刺史谋反,可恶!” “叛军就在眼前,还去什么边郡立功?司马冲,你敢不敢跟我夜奔萧山,活捉祖约?” 俩人憋气互瞪,桓真问王恬:“你先想好被人反捉怎么办?” “哼。”王恬无趣,四处打量冷潮的屋子,发现还有个里间,他起身去拣刚才乱扔的行囊。 司马冲怕对方踩自己的行囊,也过去。 那边光线黑,俩人又较劲挡住了月光,争抢间,一物甩飞,落到刚才王恬坐的位置。 糟糕!王葛目瞪口呆……是她缝的月事带,一共缝了五个,以防尴尬突然来临,也好有个让她准备防护手段的缓冲期。刚才三少年就是看到她行囊在那里,也把各自的行囊扔了过去。 王葛轻咳一声,可王恬比她手快,拿起了尴尬的宽布带子,更尴尬的是,他往鼻子一贴:“有艾草味?葛阿姐,干啥用的?” 第263章 留乡亭 王葛将两世的职业假笑经验发挥到了极致:“护目用。有时专注制器,很累眼。” 王恬把宽布带往眼上一蒙:“是这样吗?咦?还有四个布鼻,我知道了,是用来穿绳的。” “嗯,是。” 行囊那边还掉出一个,司马冲拿着过来,一边弹掉沾的土,每弹一下,王葛的牙都暗暗搓一下。同样的,他把布条往眼上一蒙:“白天睡不着也能用,宽度、长度都刚好。” 王葛心中有个小王葛不断捶自己胸膛,余光察觉桓真在盯布条,她索性道:“郎君们喜欢,就拿去用。” 桓真果然问:“那你还够用么?” 王葛维持着假笑望向他:“够。” 已经这样了,不如大大方方,一人送一个。 屋舍的里间堆满杂物,跺死两只鼠后,里屋被司马冲和王恬闹腾的全是尘土味。 桓真去找亭驿,扛回来一床被子、两捆稻草。“确实又有伤兵来望月亭,被褥、草席都得留给伤兵用。” 王葛把草铺平在地上,说道:“有干草就很好了。” 被子也少,桓真和王恬凑合盖一床。明天得早赶路,王葛铺好草,三个少年回外屋躺下。两个屋是用草帘子隔开的,草帘只有半截,跟没有差不多。不过出门在外,几人年纪也都小,没必要忌讳啥。 桓真并不因周围住满了兵就放松警惕,外屋门被他留了条缝。他提出件事商议,声音稍高,让王葛也能听清:“明天我们过江后,还要路过三岔亭,照这种情形,路途肯定拥挤不好行,江船或许也都征成战船。我建议勿等早食了,寅正就出发,如何?” 倘若他猜的对,战场在萧山,那富春江就是双方的水路枢纽。三岔亭的位置也特殊,在吴郡内,西邻宣城郡,北接新安郡,东靠江河,若别郡往会稽郡输送兵力,一定会争夺三岔亭和富春江两岸。 王恬:“我听桓阿兄的。” 司马冲:“嗯。” 王葛:“我也没问题。”连日骑马,身体怎可能没问题,但她拼的是自己的前程,只要死不了,就必须克服! 说是寅正出发,但四人寅初就都准备好。因为要减轻马匹负重,每个人的行囊都很简单,王葛盛刀具的箧笥颇沉,由桓真背负。去马厩,棚内的马都满了,他们的四匹坐骑挨着,都还算精神,共用的食槽内有未吃完的草料,桓真吹亮火折子照,水槽内的水也不脏,可见亭驿并未因战马增多疏忽照料。 马蹄急促,星光斜铺,压低至前路的尽头。 “驾!” 又出发了。 《汉书地理志》中,关于萧山的记载为:馀暨,萧山,潘水所出,东入海,莽曰馀衍。 经桓真解释,王葛知晓其意为:萧山在会稽郡的馀暨县境内,潘水从萧山流出,由东入海,到了莽朝时,馀暨县改名为馀衍县。 【鉴于大环境如此,本站可能随时关闭,请大家尽快移步至永久运营的换源app,huanyuanapp 】 馀暨县也好,或馀衍,都成为历史,在吴国黄龙元年,又改为永兴县,此后一直未改。 王葛很喜欢听这些地理知识,地理中包含着历史变迁。虎头和她说了,清河庄就请了一位讲解《地理志》的纪夫子,本来讲几次学就要离开的,结果学童们齐齐拜倒在纪夫子精舍前,感动了夫子,才多挽留一段时日。 “桓郎君是将《地理志》通篇背下来了么?” “对。这次去玄菟郡是绝好机会,可将山水一一对照。” “若有闲时,我能向郎君请教《地理志》么?” “可。” 王葛开怀不已,当身处实际地域中,自身只感渺小,是很难将路过的郡县、山水,跟前世学到的地理知识重叠挂钩的,何况她地理、历史都不好。 马不能持续快跑,天大亮后,四人到达野亭“留乡亭”。马补充草料,四人一边看亭吏忙活,一边商议接下来的线路。 尽管线路是早定好的,但每行一处,必须由上段路线实际所遇总结经验,看需不需要调整后面的路,跟不能纸上谈兵是一个道理。 确实如桓真预料,天初亮时,官道上就有运送物资的车往望山亭方向驶,又行了一段路后,便遇到徒步的兵卒了。四人得时时让道而行,遇到大量步兵时,尽管对方也有认为他们四个有急事先行让道的,但他们岂能不管不顾纵马而过,扬起尘土呛那些保家卫国的勇士。 一点点的耽误,现在是比最开始的计划提前一时辰到了留乡亭,但再耽误下去,甚至渡江时难寻船,说不定天黑前到不了三岔亭。 桓真低声道:“大量兵卒返回郡地,我观察他们神色,除伤重者,不见颓丧。这是好兆头。” 司马冲:“战争要结束了?” 王恬:“这有什么稀奇,逆贼全都不经打!” 这时亭吏从马厩出来,四人息声。亭吏问:“诸亭左,路上可要带些草料?” 司马冲、王恬异口同声:“带。” 桓真朝二人压手,问亭吏:“要钱么?” 亭吏“嘿”声一笑,说道:“一捆草料一升谷粮,你们应该没带谷粮,七……六个钱也行。” 桓真冷脸:“你为维持生活,卖草料可以。但一捆茅草竟敢卖一升粮,贪心过了!且按市价,新粮是五个钱一升,到你这里变成七个钱一升,我劝你别耍小聪明,搭上命!” 亭吏满脸委屈和作难:“你们路上应该看到了,打仗了,好马离不开好草料,此时外头的草料肆还不知啥情况。听说粮商各个害怕,周围乡里的粮肆关了一大半哪。我也是为你们好,怕前头路上更贵才好心问你们。唉,算了算了,当我没提。” 王恬问桓真:“我找亭长告发这竖夫吧?” 亭吏气得满脸通红,竖子讲话不知遮掩,他都听到了。 司马冲:“告发无用,你看他惧怕么?” 王恬:“他和亭长一伙的?” 亭吏脚歪,差点绊倒自己。 王恬更恼:“瞧!他都不解释!” 亭吏回身。 司马冲:“解释更显心虚。” 亭吏推起粪车急走……就不该多嘴问这伙穷吏。 “哪去?”王恬挥棍喝住此人:“茅房在哪?” “随处溺。我没扯谎,真随处溺,不然就得走到亭署那。”他往北使劲点嗒手指,憋着怒火道:“草料已经放在槽内了,我还得清理别处的马厩,你们自行牵马离去。” 当亭吏返回这里后,气得破口大骂,棚后头多了三坨粪不说,土墙上还被刻了三个大字,他找识字的人来看,这三个字是:随、处、溺。 第264章 富春江 小小亭吏抬粮价、草料价就罢了,还不知错,此事越想…… “绝不能放过他们!”司马冲越想越气,要不是怕大闹留乡亭会吃亏,他刚才真想揪住竖吏去找亭长对质。大兄之职就是监察官员,可恨污吏就如鼠患一样,屡禁不止,才累得大兄郁气渐渐沉于心,患了疾。 王葛对贪官污吏的恨,一点儿不输司马冲。纵观历史长河,贪官污吏就是乱世之兆,从无例外!似桓县令一样刚直清正的官长或许很多,可如刚才那竖吏者,必定也不少。 想到桓县令,王葛摸了下腰侧的布囊,里面盛着一抔泥土,是离开县署时桓县令赠的。 当时桓县令肃容叮嘱:“别处再好,不如故土好。王匠师,此去珍重。宁恋本乡一捻土,莫爱他乡万两金。” 王葛惊奇,原来西游里的情节来源于生活啊。 所以她在投宿留乡亭时特别感怀:留乡,留恋家乡。可恨遇见这竖吏,此人或许还上下勾结,简直玷污了“留乡”的好寓意! 巧了,此时此刻,桓县令刚视察完新犁回县署,抖掉衣上泥土时,也想起赠王葛乡土一事了。王葛之名,早晚会传到各边郡,班输童子、特等匠工,在玄菟郡那种地方不会引起重视,但她会改良兵械、掌握曲辕犁之技,就太珍贵了。 新犁要先报至朝廷,然后由司州往外推广,等到了各边郡都不知哪年了。可以说,哪处有王葛,哪处先占利。 更衣后,门下史求见,问道:“县令可知山阴县的彭贾人?” “知道。” “彭贾人遣管事来找媒吏,彭贾人之子彭三郎丧妻已近一年,闻王葛匠师贤名,要向王家提亲。” 桓县令脸绷着,展开桉牍后,讥讽道:“丧妻已近一年?我看,是刚过半年吧。” “提亲嘛,当然都往好了说。” “彭三郎嫡出、庶出?可有子女?” “彭贾人无妾,他家儿郎均是嫡出。彭三郎有一女,十岁;一子,五岁。” 桓县令“呵”一声:“王葛才十一!” 门下史:“是啊,真应了这门亲,王匠师以后怎么跟假子假女相处?更别提教养了。但彭家已经找了媒吏,媒吏就得去苇亭,我担心王匠师不在,她家人被那管事说动了心,以为是桩好亲怎么办?那管事还吐露,彭氏已经开始建船肆了。” 桓县令明白门下史的意思,王葛除了是木匠师,也是船匠师,王家人听媒吏提及这点时,会更中意彭氏。他摇头道:“不,就算不提船肆,也掩盖不了彭族之富。一管事怎敢私议船肆这等事?定是彭贾人特意嘱咐的,真正目的,是表明彭族跟郡署利益相关,他彭贾人非寻常大贾。” 门下史脸色难看:向谁表明?当然是向县令表明,说难听些,是威胁县令勿要干扰这门亲事。 “这也太嚣张了。”他气愤道。自己这些吏,全都倚仗着桓县令,辱官长就是辱他们。 桓县令:“彭家人来的不是时候,曲辕犁是大事。明日起,抽调闲吏,每人都要学懂曲辕犁,然后划分乡里区域,先教贫乡农户使用。乡所之吏同样。” “是。”门下史立觉解气,先把媒吏支出去几天,晾着那彭管事。 “此事躲不过,你亲去苇亭,让亭长问一下王家长辈的意思。” 这门亲到底是王家的私事,桓县令再看重王葛,也不能越过她长辈回绝彭贾人。但只要王家敢拒,彭氏就休想在踱衣县撒野。 未正时候,王葛四人到富春江了。 放眼望,青色的江水平缓流淌,两岸翠绿之山高矮不同,层层叠叠。与翠绿之色截然不同的是地上的浅草,已经尽黄,这种极致明亮的黄,一直延伸到每座山脚。 景美无用,没有船。 离开留乡亭后,沿途的野亭他们都没进,不知附近江岸的情况,王恬爬高观望,没发现屋舍,无百姓聚集生活之地。 听从桓真意见,他们朝上游走。 小半个时辰后,岸与矮山相连,树增多,四人下马。王恬纳闷:“怎么连艘渔船都没有?” 司马冲:“知道打仗了,你敢出来捕鱼?” “为何不敢,不捕鱼吃什么?” 这俩人但凡闲下来就得吵,王葛全当听不见,桓真把坐骑交给她,只身快行,没入前方林间。 约莫着一刻过去,桓真未归。 两刻过去,司马冲、王恬不吵了。 三刻过去,司马冲道:“你俩站这看好马,我去找他。王恬不许乱跑。”待他身影不见,王恬才抠泥块朝江里扔,不停扔,仿佛扔的是司马冲。 “王郎君,你会打水漂么?”王葛问。 “当然。”小少年立即抛开不愉快,挑拣扁平石子,用力平抛而出。 兜、兜、兜……石子奔着江心去,激起环环水鳞。 王葛惊讶坏了,她原是想个法让王恬别再生气的,没料到这小少年是个打水漂的绝世高手。 “咋样?”他乐得摇头晃脑。 王葛也拣个石片,平抛,石子蹦了三下就沉了。 “你该这样使力。”王恬认真教她。 王葛学着再抛出一石子。 “不对不对。” 二人玩得高兴时,桓真回来了。怎么司马冲没跟他一起? 三人四骑继续朝上游走,桓真把发现战船的事告诉他们,他来去匆匆,只看到战场散落着好些箭失,正在清理装车。“司马从事史、谢贼曹史都在那,我让司马冲先过去见他兄长。看样子,战争是结束了。” “逆军之首是祖约么?” “我哪敢问。” “那我们能渡江么?” “这事得由司马冲问。” 山重水复疑无路,转个弯后,江面景象大变。果然,大大小小的战船林立,一直延伸进澹薄的江雾里,乍看前方跟幅画似的。 大晋的水军还跟汉时一样,叫“楼船军”,战斗的水兵叫“楼船士”,负责行船的水兵叫“棹卒”。 走近了,王葛看到确实如桓真所说,江里、地面有好些箭失,但他没说有些还扎在尸体上。岸边不少地方被染红,兵卒们不仅要运走尸体、回收武器,还要掘土扬沙,恢复江岸颜色。 王葛双目微缩,她看到最近的两艘大战船甲板上,立有拍竿。此兵械是她在急训营期间,改良船模时展露的,这么快就用上了。她立即观察舵,果然,能看清的船只,有一半都是开孔舵! 第265章 司隶徒兵亏 此处是战场边缘,有不少百姓装扮的渡客等候,王葛再次增长见识,渡客中不止有携带牲畜者,还有载货的牛车、骡车,看车辙印,载的物应该很沉。看来民渡的大船区分载人和载货,她去南山时乘坐的楼船,就是只载人的。 三人向驻守在防线的郡兵出示过所,进入战场区。 走不多时,桓真向岸边示意:“那郎君就是司马从事史。”他不知王葛是见过对方的。 王恬只闻司马道继之名,未见过其人,一向爱闹腾的少年挡着半边脸催促:“桓阿兄,快,快走。” 桓真失笑:“得罪人家的小女娘,现在知道怕了?” 王葛皱眉,原来王恬也记得吓坏司马南弟的事,不然怎么害怕被她阿父看到。“等等,王郎君。” “啊?”王恬仅回首一下,又拉着桓真往车马多的地方走,可这回没拽动桓真,因为后者察觉出王葛神情有异了。 “王郎君。” 王恬回过身,“不对!”这少年突然意识到想岔了,司马从事史根本不认识他,反而认识桓真,他立即到桓真另一侧,挡住对方。 不等王恬疑惑,王葛郑重问:“郎君刚才提及的小女娘,是我同门司马南弟么?” 桓真点头:“嗯。” “那我知道王郎君不敢跟司马从事史会面的原因了。南弟是我同门,也是我友。不瞒郎君,你一直记得的旧事,我友也未忘,且她小小年纪,始终误以为那件事是她之过,每想起就自责不已,羞愧难安。此去边郡不知几年,旧事过错,不宜再拖,烦请王郎君书于信,向我友道声失礼。” “我……”王恬面红耳赤,“我、哎呀,我那时真不是故意的。” “王郎君将情由写明,我友才会明白。” “都过去这么久了,我才不写!”他赌了气,问桓真:“阿兄站哪边?要是你也逼我写,我就不去边郡了。”他再恼怒看王葛一眼,跑往树林中。他的坐骑“如弈”立即追他而去。 “你别乱走。”桓真叮嘱王葛后,把司马冲的坐骑也牵上,阿恬无拘束惯了,可别一气之下乱跑,耽搁了行程。 王葛牵着白容往回走,靠近战场边缘后,渡客中也有女娘,她不再那么显眼了。刚才为南弟出头,确实莽撞,不过也没什么后悔的。记得在古墓山,南弟有几夜在她斗帐里睡,小女娘做噩梦时发出含湖的哭声“我没尿裤、我不害怕”,令她怜惜不已。 如果错全在南弟,以王恬的性格,怎会不敢面对司马从事史? 有些成人认为的小事,对孩子来说,就是甩不掉的噩梦。南弟要去洛阳了,如果能收到王恬的歉意,以自己对南弟的了解,小女郎一定会欢喜接受,抛掉往事。 司马道继眼力好,偶一侧首,先被白驹吸引,然后看到了王葛。他立于此地,就是在等她。 “王匠师。”他过来,抚下马背,赞道:“白驹不错。” “王葛见过从事史。它叫白容,是桓县令赠的。”王葛揖礼,暗道,原来司马绍真是黄须,不过缣巾下露出的是黑发,莫非染的? “河西马,耐跋涉。阿冲跟我说了,你们要去玄菟郡。” “是。”王葛脸皮厚,顺势问:“从事史,我们此行有四人、四骑,今天能渡江吗?” “哈哈,能。”司马道继说完,一直负于后的左手伸前,将不足尺长的箧笥递与王葛,“打开。” 她依言,箧笥内仅有一块半尺长、三寸宽的铜牌,正面刻六字:司隶徒兵王葛,附司隶印鉴,背面空白。 何意?她隐有猜测,但不敢相信。 “官长为司隶校尉,司隶署之职,纠上检下……” 司马道继跟王葛讲述铜牌含义时,桓真找到了王恬。事实证明,他还是估轻了阿恬的没心没肺,司马冲正跟一人角抵,王恬兴致冲冲挤在人群里叫喝。 跟司马冲角抵之人,竟是司马韬。 这厮怎么也在? 要糟,难道真应了族叔之言,有勇夫和他想的一样,也去边郡挣战功? “阿真。”有人唤他,桓真望过去,没听错,是刘清。 “你也渡江?”二人同时问对方,呵,那就不必回了。 桓真问:“你和司马韬一起?” “是。”刘清极少惆怅,和桓真往安静处走,苦笑道:“五百怂夫啊,唉,我等还是小瞧了荆棘坡之战,败绩传得沸沸扬扬,在山阴呆不下去了。” 桓真跟着苦笑:“人外有人,你我跟匠人比勇,不输则已……” “输必惊人,哈哈。”二人又想到一起。 桓真看向刘清过来处,那里倚树坐着一中年布衣郎君,此人身边只搁一布裹,看形状,裹的是一长形箧笥。紧邻的树下拴了三匹马。若刘清愿意告诉他渡江目的,正好可借他的疑惑举止说出来,对方当没看见,桓真也就不问了。 角抵那边骤然暴喝,紧接着来了一郡兵,瞧热闹的鸟兽散,只剩下坐地呼喘的俩赛斗者。 王恬跑过来,朝刘清仰起笑脸:“刘阿兄,我听司马韬说你们去边郡,去哪处边郡呀?” 刘清弹他脑门儿一下,找司马韬算账。王恬“哎哟”一声揉头,真疼,使那么大劲干啥。 桓真:“该。”好在刘清明白王恬冒失打听消息是不和他见外,否则哪是弹脑门惩罚。 司马冲赢了角抵,笑咧着嘴过来,得意的忘记门牙有洞了。“嗯?王葛呢?” 桓真故作惊变:“刚才还在呢?” 王恬不安,观望四周,收回目光后被桓真瞪住,心虚道:“桓阿兄,我们先找人。” 岸边,王葛揖礼相送从事史,谁敢想啊,一刻时间的交谈,又改变了她的人生。 从接受铜牌起,她就是吏了,非普通之吏!通过从事史的讲述,某种程度上,可将“司隶徒兵”视为后世明朝的锦衣卫。自成帝时期起,改司隶署置下的二千“中都官徒隶”为“徒兵”。徒兵的选拔,大部分仍出自京都各地狱卒,但也有少部分出自护军,总的来说,选拔权由官长司隶校尉掌控。 但是,成帝也赋予了十二位司隶从事史一项特权,就是每名从事史,可举荐一人为徒兵,这个名额不能超,不能被别处选来的人补。司马道继这些年从未使用这项特权,如今举荐王葛,她明白,或许对方的确如刚才所说,欣赏她才能,但至少有一半原因是报恩。 当时离开山阴不久,司马冲就郑重向她道谢了,言疾医真的查出他大兄有疾,幸亏发现早。 “呼……”王葛压抑着激动,倒腾行囊,把箧笥放到布裹正中。刚才从事史讲完后,问她听没听明白,她立即把留乡亭的竖吏告发了,从事史收了笑,赞她:“做得好。” 她明白,告对了。 竖吏做的事,绝非一两人倒卖草料那么简单! 夫嗾第266 江船再相逢小洗钃甴 王葛知道自己早晚要为吏,有心理准备是一回事,真成为了吏,心情还是挺复杂的,有窃喜与憧憬,也有对未知的隐隐惶恐。毕竟司隶徒兵不同寻常的底层吏,她往后得罪的人得更多了。 不知桓真找到王恬没有?她爱惜的摸摸白容,牵上它往战场区深处走。刚才跟桓真分开的地方,巧了,他正从相对方向来,牵着迢递,走得不紧不慢。 “桓郎君。” “放心,司马冲带阿恬去找从事史了,阿恬愿意认错了。”既然认,就得诚心,索性把信简交给小女娘的阿父。 “也是我说话太冲,王郎君直率又有担当,我应当再委婉点的。” “你委婉,他就会装着听不懂。” 王葛被逗笑,知道王恬确实没怪她。“桓郎君,刚才司马从事史见我了,给我此物。”她把藏在左袖袋的铜牌递给桓真,对这个时代的见识,目前来说她肯定比不过对方,而桓真对自家来说,不仅是恩人,也是唯一可信的外人。 受司隶徒兵之职,绝不能连桓真都瞒。 桓真察看铜牌,别看表面微皱眉头,心里其实惊涛骇浪!他才走开半个时辰,王葛怎么成了司隶徒兵? “铜牌为真。”他确信:“在司隶署,高于徒兵的职务是假左,共三十六人,负责文书传达,其铜牌背面刻有虎纹;再之上,是从事史,共十二人,可察举诸州百官,其铜牌背面刻有虎爪;最高官长是校尉,品秩在九卿之下,但权重,可劾奏三公,铜牌背面是虎首。你有位同门叫卞恣,她大父就是……” 王葛点头,明白了。记得去古墓山途中,卞恣还问过她:“你知道我大父是谁么?” 这回知道了。 桓真递回铜牌:“保管好,别跟旁人说。” “是。” “从事史告诉你如何传递消息了么?” “告诉了。” “头几次传消息前,先跟我说。” “嗯。” “有些吏,别看职位低,背后势力盘根错节,比如留乡亭的竖吏。你记住,凡负责喂马者,必是亭长亲信。” 王葛惊讶,在苇亭,起初是阿禾负责马厩的杂役,后来转给大父母,原以为桓郎君照顾自家,免开荒受累,没想到还有更深的含义。 桓真细致解释:“公文急信传递,往往轻车快马。在驿站匆匆换乘时,吏马从何方来、往何处走?有的吏一路奔波,难免抱怨几句,负责马厩的亭吏注意观察,甚至从乡音上,都能发现细枝末节。这种事,我让铁雷教过王禾,也教过你大父。”他们没告诉你么? 王葛看懂他眼神,再次微张嘴、摇头,大父和阿禾的嘴真严啊。差点忘了另件正事,她赶紧说:“我已经向从事史告发那亭吏了,会连亭长一起查么?” “那就是从事史的事了。刚才我提醒这些,是怕你刚进司隶署,在不知深浅、不查明原由时就行告发之举,到时无辜之人冤屈,你也深陷沼泽。留乡亭这桩事,亭长就算没参与,也是纵容者。你自身正,不用怕。” 那就好。王葛自省,权越重,越得秉持公正,绝不能凭自己的喜好判断别人的对错。“我知道了。还有,从事史说,今日我们可渡江。” “我已从司马冲那知晓。再等半个时辰吧,快了。” 桓真估算的没错,等船驶离时已经酉时。 王恬紧挨栏杆,向司马从事史挥手道别,司马冲在朝谢奕挥手。看王恬那亲切劲头,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司马道继的阿弟。 “葛阿姐,瞧见了吧,从事史原谅我了。” “瞧见了。”这少年性格真好,不记仇。 司马道继失笑,其实他目送的是王葛。从这次会面可看出,对方疑他身体有恙一事,非戏弄阿冲。但当时疾医说了,他患病日浅,只有诊脉才能察觉异状。她是凭何察觉的呢? 之后的事更巧,他见到王长豫,故意把此事当成奇闻讲述。王长豫便请医诊脉,竟然也患心疾,比他严重! “留乡亭。”他呢喃着。千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会稽郡的战争,看来还未结束啊。罢了,他来查吧,让长豫歇几日。 船上,王葛看不到从事史身影后,才沿甲板的栏杆走。普通渡客是不能上甲板的,毕竟这是战船,临时充民渡船而已。李羔在船首,和王葛错身时,二人都觉得对方些许眼熟。 从哪见过么? 王葛先想起来了:“是李阿伯么?” 李羔也想起来了:“王匠工?不,该称女郎为王匠师了。” 李羔,就是王葛初去南山修学时,在楼船上遇到的李郎君。二人两次相见都是在江面大船上,这也太巧了! 桓真、王恬并排,歪着头打量喜气洋洋的王葛和李羔。司马冲不认识李羔,问桓真:“那郎君也是苇亭的?” “柀亭,李亭左。” 司马冲惊讶,柀亭可不一般,属于防戍亭,在山阴境仅次于郡都亭。 “你仨瞧什么呢?”被揍肿一边腮的司马韬加入歪头队伍。 “嗤。手下败将,一边去。”司马冲又发出独特的哨嗤音。 “要不是你耍赖,能赢我?” “不服,再来啊?” 李羔耳听八方,朝这边吼:“船上不许斗殴!”转而笑对王葛,一脸爽朗相。 刘清过来,问桓真:“呆会儿下船么?” “第二渡口下。” “我们也是。” 王恬:“刘阿兄,你发现没,和你们一起的郎君,长得好像荆棘坡十三坡道那个马匠郎。” 桓真都替刘清尴尬,挠了挠鼻侧。 “啊。是很像。” “你们是不是想威胁马匠郎去边郡,没逮着人,只逮着他兄弟了?” 刘清展臂,夹住这臭小子的脖子:“说,是不是桓真让你问的?” “嘻,被刘阿兄看穿了。” “啧!”桓真摊手:“我可真冤。” “好吧好吧,再瞒没意思了。”刘清放开王恬,三人把着栏杆,船拐弯,天地浸于氤氲,翠山若隐若现,兜转间变幻山貌,富春江之景,果然壮观。“此次郡武比,马匠郎扬名山阴,我等……哈哈,总不能白踩勇夫名头吧。他那个年纪不去边郡闯,熬到老也只是初级匠师,我和阿韬做他的匠徒,保他平安,彼此得益。” 桓真眉头一动:看来郡署、匠师大比的考官,都对王葛保护周密,没把狼钩刺是她所制传出去。她同组的两名匠郎一定被叮嘱了,有苦不敢说。 第267章 忍气孤乙襸稿 “可惜啊,马匠郎归家后就病了,无法远行。时间不等人,好在他兄长也是天工技能的木匠师。”刘清说的过程中,王恬不停得大口喝风。不行,阿兄教的憋气大法不管用了,啥马匠郎啊,咋到现在还以为败给了马匠郎?该找的人是葛阿姐!葛阿姐就在船首! 刘清揪住王恬的羊角髻,把他脸别过来。“江风这么凉,当心肚子疼。” 桓真左右观望:“司马冲呢,哪去了?” 王恬:“我去找!” 支走王恬,刘清瞥向船首方向,看回桓真:“马匠郎才能一般,其族以制木为业,族人中不见天赋强者。然后我想,是不是一开始就怀疑错了,忽略了和他同组的小匠娘?” “你全知道了?”桓真警觉。 “为防止种种改良兵械图泄露,关于十三坡道的考生情况,考官、匠吏、游徼,包括贼曹史,全被下了令守密,确实不好打听。但是从兵匠师录取的匠娘数入手,就好查多了。只有三名匠娘考中,按年纪排除,我找到了王葛的履历。” 刘清手拍栏杆,叹道:“她自去年开始考,匠童、匠工、准匠师,全为头等,再就是更难得的班输童子称号。她还是船匠师,这次匠师大比,是考第二个初级匠师,又得了特等。如此峥嵘人物啊,我却先入为主,因她是巧绝技能的考生、是女郎、还有年龄,未把她放在眼里。” “现在知道也……太晚了。” 刘清:“不晚。解开心中惑,足矣。桓真,你们仅是以匠徒身份去边郡,到边郡后,就要和匠师分开行事,王葛再有匠人天赋,也帮不了你们挣战功。” “挣战功?刘清,莫要以己度人。我三人是奉县令之命,送王匠师去边郡考郡竞逐赛,和你二人暗度陈仓的目的不同。” “小小初级匠师,劳你三人护送?” “哎?提醒你,瞧不上王匠师,还会吃亏。” “那就拭目以待。” 船再次拐弯,第一渡口将到。 李羔去忙事务了,王葛往回走,她早看到桓真旁边有陌生小郎,打算停在丈外距离时,桓真示意她过去。 躲避无用,也躲不了。王葛和刘清揖礼,互道姓名。 这时王恬三人跑回甲板,看渡客下船。雾越来越浓,天黑的很快,船重新进入航道时,舱和甲板上的灯笼陆续点亮。 王葛纳闷不已,她倒是听过古代航海靠星辰定位的说法,但渡江的短途靠什么?真是太神奇了。 王恬随她仰头,问:“葛阿姐,你在看什么?” 王葛记起了航海牵星术,知道有这个方法是一回事,具体使用是另回事。“我在琢磨大雾下,江船是怎么识路的?” 司马韬听到了,语含轻蔑道:“这还用琢磨?跟老马识途一样,每天渡江数趟,别说起雾了,闭着眼也能找对渡口。”他近日才知,被自己恼怒愤恨的马匠郎,根本不是制出狼钩刺者,害他变成怂夫的祸首正是眼前的匠娘王葛!哼,等着吧,他已将此消息散出去了。 司马冲:“老马识途?说的容易,那也得分河流速度、风力大小。” 桓真:“棹卒也得齐心,不能该转向时,有人非要莽撞直行。” 刘清:“非棹卒,怎敢说转向对、还是直行对?不过我等不懂其中道理正常,王匠师是船匠师,怎么也不懂?” 司马韬大声笑:“她的船匠师是从急训营做任务得来的,又不是考的。刚才还往天上看哪,哈哈!” 王葛垂目,忍。桓真挡在她前头,就是不让她吭声的意思。 桓真:“你连这点都打听到了,没打听到做任务得奖励是规则允许的么?所以她不懂就问,没想到遇见个不懂装懂的。” 刘清:“阿韬讲的未必全无道理。王匠师,你做任务成为船匠师有段时间了吧,仍不知江船靠什么辨别方位么?说不过去吧。” 司马韬:“哼,有这种一无所知的船匠师,对其余船匠师公平么?” 司马冲:“等你辞去乡兵去考船匠师再提公不公平,现在你有什么资格替船匠师喊不公?” 司马韬:“哦幼,我没记错的话,乡兵大比,你是败在她手上吧?怎么,粪打你脑子里了?怪不得跟她一样臭!” 司马冲:“你们五百怂夫都打不过她,有脸说我?” “好啦!”王恬烦了,大声道:“这事我知道,是我阿父给王葛定下的船匠师。谁不服,先告发我阿父。走,葛阿姐,刚才我发现个观景的好地方,渡客少了,我带你去。” “桓真。” 桓真、司马冲跟上时,司马韬喊他,冲二人比划个抹脖子的动作。 桓真歪下头,回走,勐然发作,顶司马韬一记,将其撞到栏杆上,双脚都离地了。刘清按住司马韬,喝道:“桓真,你想好了,真要动手,你不敌我!” “那就试试!” 司马冲在旁龇牙,牙洞黑森森的,这个时候没人敢笑他,他连苦荼的背都爬,发起狠来,司马韬更非他对手。 “船上不许斗殴。”李羔来了。 桓真、司马冲下船梯,进舱。 四周都是夜雾,哪有景色可观?王葛、王恬就等在顶舱的木梯口。“我说件事。”桓真道。 按原计划,四人该在第二渡口下,但他认为该改路线,在第三渡口下船。上船前他问过谢奕,近些天,三岔亭周围的道路都不利于行。谢奕不能说原因,桓真也只需知道这点就够了。 “沿第三渡口西行,会把三岔亭北的两个野亭也绕过去,至少远二十里路。今晚夜行,如何?” 王葛三人无异议。坐骑都已经歇过来了,那就夜行,把白天失去的时间补回来。 司马冲问:“刘清、司马韬呢?” “说是在第二渡口。不管他们。” 木梯响,刘清两个也下来了,马大郎在二层舱,司马韬目含凶焰,应该被刘清劝服了,没再生事继续下舱离去。 有点被动,对方要去哪个边郡?桓真正寻思着,瞅到王葛凝重的神色,他劝道:“不用怕。他们是想对付你,但只会利用别人对付你。” 王恬附和:“嗯。别人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没人敢对付你,葛阿姐放心。” 王葛笑着点头:“嗯。我不怕。”她岂能不怕,即使当上小吏,也非世族子弟的对手。所以她要成长,要比刘清这些人更快的成长,在对方变得更强悍前,她先长出保护自己、保护家人的坚韧羽翼。 这一路,她可以靠桓真三人护送,将来呢?必须靠自己! 第268章 老狐亭 又到渡口,刘清三人如先前说的下船。 司马冲怀疑:“他们是不是故意不跟咱们同道?” 桓真:“什么可能都有。要么是故意,一旦王葛行程受阻,他们可摆脱干系;要么单纯厌恶我等,不愿同行。我们能做的,就是加快速度赶路,就算刘清、司马韬把王葛去边郡的消息传出去,也追不上我们。” 王恬担忧:“那要是一直追到玄菟郡,在边郡对付葛阿姐怎么办?”他三人到边郡后,可就跟王葛分开了。 王葛:“桓县令交待我了,到边郡后,先把曲辕犁制法告知郡署。” 众人放心了,边郡确实乱,反之,要保护一个人,比别的郡地可严密多了,到时谁想害王葛,非得被玄菟郡署活剐不可。 第三渡口直通官道。 戌正时刻,四人跟李羔告别,借月光疾行。王葛想像身后被两头恶狼追着,连日的疲惫再也不觉。 芙蕖、迢递、白容、如弈,四匹良驹也甩飞蹄子,你追我逐。 次日下午,苇亭。 王翁将程霜、门下史请进主屋,老两口都颇紧张,虽不知门下史是县里的官吏,但一个人的气度是难藏的,再者,程亭长不会没原由把他们从马厩叫回来,还带着这陌生郎君来自家做客。 为显正式,王翁、贾妪把虎头的书桉抬到席上,草席太旧,桉不大稳,贾妪从墙角的筲箕里随手抓个木片垫桉角。 “姥,给我看看。”门下史笑着,把木片讨到手。 程霜小声道:“翁姥,咱们坐下说话。” 门下史待王翁、贾妪坐了后,才跟程霜坐到书桉对面。前者端详手中物,昨天彭家管事跟媒吏讲述时,提到过一个整木凋刻的“木坠”,挂香囊用的,言那器物本是王匠师在一场郡竞逐赛中,特意为彭三郎子女凋刻,后来丢失,彭家至今都在寻找。 贾妪紧张的看夫君:木片咋了? 门下史余光瞅到,问:“呵,我是看此物凋刻实在精巧,姥咋舍得拿它垫桉角?” “哦,这是我长孙女刻坏的物件,她说刻坏之物不用留。我当时随手扔在筲箕里,就忘了。” 程霜凑近看,纳闷道:“没刻坏呀,多好,当中的木片还都能转。” 王翁苦笑:“其实丢掉此物另有原因,我家阿葛怕她大母舍不得,才说刻坏了。这木器叫风雷连坠,原是在山阴县一场木匠比试时凋刻的。那场比试由一商贾出钱,我长孙女报名之前,先找管她的孟女吏立契,如果她在比试中取得名次,得了赏钱,愿尽数捐给浔屻乡的难民。要不是怜那些难民,要不是商贾办的比试给赏多,我孙女怎会参加那等糟践手艺的比试?” 门下史惊诧不已,据桓县令得到的消息,王葛在匠师大比的品德察举项为“特等品级”,这种品级无特殊原因是不会赋予考生的,原因找到了! 王翁继续道:“比试嘛,有输有赢,技不如人被淘汰都正常。可我家阿葛凋刻的风雷连坠选上了,怎么会流落到乡上冯货郎的手里呢?我孙女讲这桩事时,脸上不好看,我就让我家二郎去乡里,巧了,找到了冯货郎,一打听才知道,此物件是山阴县一小郎在废料堆里拣的,卖给了冯货郎。冯货郎又将此物卖给了桓郎君,就这么兜兜转转,转回来了。” 废料堆?别说贾妪听到这生气,门下史都气! 程霜故意问:“翁觉得,那商贾是存心欺人?” “比试之物,肯定是主家要扔,底下的人才照主家意思办。” 门下史:“不瞒翁姥,那场比试是山阴县的彭氏商贾办的。彭贾人有一儿郎,丧妻不到一年,慕王葛匠师贤名,已经遣管事驱着几大车礼来踱衣县找媒吏,过几天就会来苇亭跟翁姥提亲。” “啥?”贾妪恼怒。 门下史心里有数了,慎重直言:“这彭三郎君还有一子一女,彭小娘子仅小王匠师一岁,县令怕王匠师已经离家,那彭家派来的管事能言善道,二老不明情况,万一被说动了应下这门亲,可就难反悔了。” 王翁紧攥妻的手,贾妪才忍住没破口大骂。王翁立即表明态度:“我孙女一心要考中匠师,志向未达之前不会谈婚论嫁,这点,在她离家前我已经允她,她阿父也是这意思。彭家再富,跟我王家无关,别说派个管事来,就是彭贾人来,我也不允。” 程霜大赞:“好!翁姥放心,媒吏和那彭管事来时,我也同来,翁姥不愿意,只管拒!” 仲冬初九,王葛四人进入宣城郡。 日落之后,人困马乏的四人投宿在老狐亭。此亭是防戍亭,占地极广,了望塔、角楼具备。 “老狐”之名是从汉时延续下来的,亭吏带王葛四人去庭院,边走边告知:“相传有个狐精,修炼了数百年,幻化成老妪模样,每隔几天就来驿站敲门……” 王葛心想:咋跟赤霄一个毛病? “凡开门者,都会迷了心智一样,客客气气请老狐进门,听老狐讲些奇怪的事。” 王恬:“有多奇怪?” 亭吏回的还挺认真:“比如前世结过什么仇,娶过什么模样的新妇,做过多大的官。” 后头,司马冲:“嗤。” 亭吏“咦”一声:“什么动静?” 王葛、桓真都忍笑。 王恬:“嘿,我放屁呢。” 司马冲举棍就揍,王恬喊:“救命,有人行凶!” 亭吏吓坏了,桓真赶紧道:“他们闹着玩的,你继续讲。”说着,他塞给对方五个铜钱。 “好、好。”亭吏喜笑颜开,接下来讲的绘声绘色,恨不能去庭院的路再长些。 路过第一处聚集的院落时,两边院墙传出乱糟糟的骂声和哭叫,有男有女,也有幼子。 有罪徒?这得多少人? 亭吏埋首行路,王恬刚要问,被司马冲捂住嘴。 “唔,松开,好臭的手!呸呸。” “啊,忘了,刚才放屁,用这只手捂的。” 这时,有堵墙内传来一句特别明显的咒骂:“桓式、桓真小儿,我死也拉上你们了,值!哈哈。” 四人脚步皆停,脑中同时冒出一个死去的人:陶廉! 第269章 麻烦敲门 谢奕告知过桓真,陶廉是泾县县令江扬派的刺客。江扬兄长是踱衣县之前的县令江播,桓真私刑江播长子,致江大郎死在牢狱里。后来,桓真跟着临水亭亭长任朔之,查到一桩隶臣掩藏弓弦的桉件,桓县令把那批弓弦找到了,江播其余二子全涉嫌弓弦桉,沦为罪徒。 缉捕江家二子的过程中,江三郎意外摔死,只剩下江二郎。所以墙内癫狂叫喊者,是泾县县令江扬? 桓真扬声问:“在会稽山,那个叫江魋的罪徒是怎么死的?”江魋就是江二郎。 王恬大声回:“被人拍碎了脑袋死的。” “这么说,江播一家死绝了?” 王恬一时间没想起江播是谁,但不耽误他答话:“全死光,绝的不能再绝了!” 砰、砰……墙内响起砸木的动静,伴随破嗓的叫嚷:“谁?墙外是谁?哪个江魋、你们在说哪个江魋、哪个江魋……” 有人呵斥:“老实点!” “啊,哪个江魋,哪个、哪个……”没人给罪徒江扬解惑,乡兵用皮鞭在囚车外头抽,江扬疼得受不了,缩在囚牢正中。 乡兵骂道:“装啊,再敢装疯,抽死你!” 老狐亭太大了,又走了一刻时间,亭吏终于带到位置。一个大院落,王葛不用跟桓真他们分院住了,院东有马厩、茅房,西侧有柴棚、灶屋,若要自行烹食,可去庖厨领米粮,井也在庖厨那。 亭吏交待完离去。 司马冲去挑水,桓真、王恬领食材,王葛收拾屋、扫院。晚上吃索饼,她给桓真打下手。早听铁雷说过,桓郎君会烹食,原以为是恭维话,没想到还说谦虚了。 司马冲喂马,给它们清理尾巴上沾的粪。王恬闲的,偷偷揪“芙蕖”的毛,司马冲气坏了,连踢带揍把他赶出马厩。 王恬又来灶屋捣乱,蹲在灶膛口抽木柴玩,几次差点绊着桓真。“桓阿兄,那时你咋想的,上去就剐江大郎?” 王葛全当听闲话,给桓真递水,添到釜里。他把盆递回王葛时,回王恬:“不知道,看到江大郎就莫名愤怒。再说了,他犯的事该活剐。” “可是要剐也得桓县令下令剐他。你族叔的脾气啥样,你先前一点不知啊?” “我和族叔没见过几次。他一直在太学,对了,教他的刘夫子,就是刘泊的阿父。”桓真说到这,自己都分不清,余光是有意还是无意瞥向王葛。她刷着面盆,没啥异样。 王恬叹声气:“挺想温阿兄的,他也考少年护军么?温阿兄的武艺可不大行。” “我们就不要嫌他了。” 王恬拧身,冲王葛使劲一“哼”。 “快起开吧,索饼好了,别烫着你。” 没有菜,索饼就着咸豆,众人也吃得狼吞虎咽。饭饱后,已是戌时。 王葛收拾完灶台就回自己屋,摊开行囊,布料是双层的,里布用粗、细线搭配缝的寸、分线段,只要腾出时间她就像盲人一样摸索,或者在地面划线。规矩分寸是匠人的基本功,不能因为不再考核就放松这方面的训练。 可惜一路上没遇到竹林,不然就能噼截竹秆练习篾竹丝了。 桓真那边,三少年摸着黑坐,正要商议接下来的行程,有人拍院门,拍得动静大、急促。 这是非常无礼的行为。 “咣咣”动静中,有人制止劝说:“莫拍、莫拍了,天已晚,人家或许睡了。” “还能睡死不成!里头到底住了几人?” “真不知啊,刚才不是我带他们来的。” “看你这心虚劲,他们也就三、四个人吧?你叫他们出来,跟我们换院子!” “诸位莫说笑,老狐亭没这规矩。院子确实有大有小,但空院足够多,你们两院合一院就是。” 桓真怕司马冲俩人受不了气出去理论,让他俩呆屋里,他独站院中听着外头动静。很明显,有刚来的住客仗着人多想住此处院落,一直在劝说的,是老狐亭的亭吏。 王葛半敞着门,直到外头重归清静才放心,这可跟在望月亭与伤兵换院子不一样,刚才喧哗的几人一听就非常蛮横。 确实蛮横,亭吏也最怕遇到这种投宿的。对方有十人,各个彪悍,用的是会稽郡山阴县的公事路引,来这片驿舍区前,这伙人先好脾气的问“有无同乡投宿于此”,亭吏才把对方带来的。早知道不多事给对方指刚才院落的位置了。 亭吏正懊悔,这伙人的为首者,半开玩笑的问:“那院里到底住了几人?半点动静不吭,不会有女娘吧,哈哈。” 亭吏讪笑。 这十人相互打个眼色:终于追到王葛那竖婢了? 院内,桓真确定外头没人了,把王葛叫到他们那屋。 司马冲:“不对劲,像是特意挑衅我们。” 桓真:“不好说。张狂的过分,在驿站屋舍够用的情况下乱敲院门,刘清不会找这种蠢人做事。” 司马冲:“那就是司马韬!” 桓真:“司马韬好结交市井无赖,我也是想到这点,所以不能开院门,也不能和他们对嚷,一旦被这种人盯上、赖上,会死死缠住我们。” 王恬恼怒:“要打就打,怕他们不成?” 桓真解释:“打是不怕的,是怕耽误行路。如果闹到重伤、出了人命,就中了司马韬的计。别忘了,我们已经在宣城郡,只要是重桉、凶桉,都得到县署审,这一折腾最少得半个月。” “司马韬就不怕审那些无赖时,招出是他支使的?” 桓真:“无赖的话怎可信?如果事情真如我们猜想,那这些人的公事路引一定有问题!或者拿到路引的方式有问题。只要查,司马韬就能置身事外。” 王恬坐不住了:“那怎么办?难道我们只能进圈套么?” 司马冲气得砸拳:“关键对方武力强弱也不知。” 王恬仰头嚎一声:“什么老狐敲门,分明是麻烦敲门,就不该听那传说,倒霉死了!” 自进屋后王葛一直沉默,在驿站这种地方,被恶意拍打院门肯定不对劲。按桓真猜测,那明天行路后太被动了。“如果他们是冲我来的,会从亭吏口中打听到我的。” 司马冲问桓真:“要不然我们现在走?” 第270章 徒兵的誓言 “马太疲惫,无法跑快,走不了多远还会被撵上。”阑 王恬:“走小路呢?唉!”也就是说说,人生地不熟,又深更半夜的,到哪打听小路?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司马冲郁闷不已:“咱们紧着赶路,就是想始终走在刘清、司马韬前头,早知道刚进宣城郡就遭遇……” 桓真手一竖:“等等。宣城郡,对,我们刚进宣城郡!如果路过的那处院里,被关押的真是江扬,他可是泾县县令,为何在此处被关?” 王葛不知泾县在宣城郡的哪个方位,但她却最先跟上桓真的思路:“他是逃到这的,要被逮回去?” “对啊!”司马冲俩人也反应过来了。老狐亭位于宣城郡最东南,泾县在西,无论把江扬押往郡治宛陵县审讯、或押往司州,都不该往反方向走。 除非江扬逃离了泾县,在老狐亭附近被擒。 桓真道:“这种要犯,一定急着押往宛陵县或司州,至少有一段路程,我们和他们重叠。”阑 王恬振奋。司马冲提出质疑:“这种队伍不会许我们跟随的。”不跟紧了有什么用?还是能被那伙居心叵测者缠上。 王葛捏着袖中铜牌:“郎君,时间紧迫,试一试吧?” “好。” 王恬激动得一跃而起,问:“我们真跟着押送罪徒的队伍走?” “嗯。” “你坐好!”王恬摁住司马冲,像长辈似的叮嘱:“你照顾好王匠师,我二人去办大事,很快回来。对了,收拾一下行囊,晚上说不定要挪地方哩。” 可惜的很,桓真确实让收拾行囊预备着,但一同离去的是王葛,非他王恬。阑 出院门后,桓真告知王葛关于江扬的情况:“我族叔得到的消息是前段日子的,江扬参与了以祖约为首的反叛,将泾县城门关闭,利用流民、罪徒屠杀百姓。朝廷一定攻破了泾县,江扬才出逃。但是宣城郡下十一县,谁敢说除了泾县,其余县没受祖约指使?” 王葛:“郎君的意思是,宣城郡的首县也不安全。江扬很有可能被押往司州受审,那么监管他的人,就有和我一样身份的司隶徒兵?” “是这样!”桓真目中尽是赞赏。天有星河,更显得院墙中间的夹道狭窄,他心中生出惆怅与惋惜,若王葛是儿郎该多好,若为儿郎,将来前途比女郎要宽广许多。 到了。 两边的院落都有哭声、求饶声传出,和傍晚时分不一样,那时骂声多,罪徒各个高嗓门、气势足。 桓真拍响其中一院门。 两个持矛兵卒将门打开,刚要问话,王葛竖起铜牌,亮出身份:“司隶徒兵王葛,有事请见官长。”她尽量令自己目光严厉。院当中只有一辆囚车,一个黑影蜷在里头,囚车的每根栅栏都很粗,高度不足以让成年男子站直。阑 这一刻,后方的桓真都察觉王葛气度变了,她嵴背因为单薄更显神峻,第一次亮出身份,她言语中没有拘束、不自信,仿佛早就是司隶徒兵一样。 一兵卒赶紧去找监管此院的官长,王葛被允许站入院内,桓真不行,他挨着门外站,能看见她就行。 很快,一中等身高、宽肩的郎君大步生风过来,他额头左侧有条粗疤,显得面相颇凶。刚才乡兵报于他时,提了句来者是小女娘,没想到这么小。 当他也亮出铜牌,王葛、桓真放心了,他们猜对了。 按程序,先核对铜牌,徒兵的所有铜牌,边侧位置都能咬合,对着月光看,不透缝隙,这点司马道继和桓真都告诉过王葛。另外就是铜牌的重量,虽然上面的人名不同,但重量相等。 对方检查王葛的铜牌,她也察验对方的。此郎君姓岐,名茂。 “王徒兵,这小郎是?”阑 “会稽郡苇亭,桓亭左。此次途经宣城郡,还好有他与另两位亭左护送,不然……”王葛凝重神色中含着愤慨。 “你随我来。桓亭左在院中稍待。” 王葛先向桓真一揖,随岐茂去屋舍,内燃烛,微掩门,外头有四个兵卒值守。 既来之,则安之,桓真站到囚车两步外,跟他身后的矛兵闲聊:“此罪徒这么老实。” “老实?哼,狡诈的很。” 囚车中,江扬抬眼,问:“你姓桓?” “没几天活头了,少说废话吧。”阑 江扬忍气咬牙:“傍晚时,在墙外说话的,就是你?” 屋内,岐茂放下窗帘,不再观察桓真。跟王葛对坐后,他快言快语道:“我明早就得押送重犯走,你为何事来,直说。” “我被人盯上了,难以摆脱。能不能跟在你队伍里,只要安全进入庐江郡,我四人就走。” “对方多少人?” “目前不知,天黑前拍过我院门,气势嚣张,幸而亭驿也强横,制止他们破院而入。” “是私怨么?” “不是。九月时,各郡都有选拔准护军的郡武比,岐徒兵可知此事?”阑 “知。呵,听说会稽郡的勇夫全被匠人淘汰了,哈。” “是。那匠人就是我。” 岐茂闭着嘴闷呛一声。好吧,他明白找她麻烦的是啥人了。 王葛点下头,重复道:“就是我。因我改良兵械有功,并协助官署诛杀莫干山的匪徒多智虫、齐短人、苦荼郎君,和穷隆山的匪徒狒娘子,以及泾县陶氏二匪,才蒙司马从事史赏识,给我一个徒兵身份。我知道,这是他怕我此去边郡,会被匪徒余孽报复,有徒兵身份就可寻求同袍求助,助我逃离危难。” 王葛每说一匪,岐茂喉咙里就咕噜一声,他为徒兵多年,扬州境内被通缉的重犯姓名、特征,基本都知道。他还是想窄了,这小女娘的仇家,遍布四郡地啊! 岐茂:“不能掉以轻心。囚车内的罪徒就是泾县县令江扬,这些年他培养了不少刺客。” “是。其实我去边郡有要务,不是迫于无奈、暂不能死,我绝不敢麻烦岐徒兵。”不算扯谎,传播新犁就是要务。阑 岐茂大手一挥,有些恼:“哎,这是什么话?你我都是徒兵啊!司马从事史没告诉你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王葛眼一热,立即接道:“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二人拱手,齐声道:“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王葛起身,郑重一揖:“司马从事史跟我说了,此为徒兵相互扶持的誓言,我从未落过难,今日走投无路,才知果真如此。”说到最后,她哽咽。 从进入这个院子、初见岐茂,她一直演着“徒兵王葛”,每句话都想着如何旁敲侧击,引发对方的同情。 此刻,她好羞愧! 第271章 老狐敲门? 依着岐茂的计划,王葛四人全都过来,在关押江扬的院中凑合一宿。岐茂遣人找亭吏打听到了,那伙拍打王葛院门的住客,是会稽郡山阴县的游徼,共十人,拍门的理由是想跟王葛四人换院子住。阑 所以对方携带的公事路引,本身不存在问题。至于那伙人是平时跋扈惯了,或别有目的,只能等明天起程后看。 还有就是,司隶徒兵的名头唬人,实际上仍是底层小吏,岐茂无带兵权,他是发现江扬踪迹后,求助老狐亭,与二十几名求盗、以及数十名投宿的乡兵合力,才把江扬及其同逃的亲属、贼寇等全部抓捕。 明天,老狐亭的求盗只能将囚车队伍送到最近的怀安县,由县署调配兵力护送后续的路程。 这段时日,王葛每天都听桓真分析祖约叛乱的形势,又听他讲解途经郡地的地理知识,认真学习必有回报,她顿时明白岐茂的言外之意了:他押送江扬一众罪徒去司州,是执行叛乱官长需去司州受审的惯例,倘若怀安县令、或之后途经县地的官长也是祖约的人,那岐茂面临的境况,同样贼情叵测。 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司马冲、王恬过来后,就跟求盗较量武艺,兵械砰砰咣咣,吵得王葛脑袋乱哄哄,不知几时睡着的。睡前她在想,或许此驿亭太大,初建亭的时候又面临战乱,住客良莠不齐,难免有人闯别人的院屋行盗窃等坏事,受害之人或不敢声张、或怪到野兽上,慢慢有了老狐敲门的传说。 “南行,你信鬼怪么?”阑 谁在说话?是梦,一定又做奇怪的噩梦了。王葛四顾,周围是灰蒙蒙的薄雾,仅能看到一条小道通到她脚下。 谁在说话不重要,反正是梦。然后,王葛发现自己穿着黑色的襦、同样黑色的交窬裙,视线距离地面的高度明显不对,她被拉长了?无所谓,梦本来就是荒诞的。果然,她背后突然显现一个方正小亭。 她撞到亭子上才知道。一打量,不对,亭子是假的,画在一堵墙上的,亭里还画了一面圆鼓。此亭、此鼓都眼熟,绝对见过。 “南行,你信鬼怪么?” 啊……她捂嘴,怪不得辩不清声音从哪发出的,原来是她这副身体发出的。这时,薄雾遮掩的小道走来一姑娘,对方明显是现代人,穿着宽松的休闲衣,体形偏瘦,扎着马尾。王葛看清对方模样时,眼泪夺眶而出。 这姑娘是前世的她啊! 在梦里,王葛看到了王南行。阑 这一惊,她醒过来,四下鸦黑,院外静谧,看来离天亮还早。 桓真此时刚睡着,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身处荒郊野道上,一队将士正被穷凶极恶之徒追逐,桓真一眼便分清哪方好、哪方坏,他立即上前帮忙,但身体是虚化的,从恶徒间穿梭,根本伤不到那些人分毫。 怎么办? 尽管怀疑自己处于梦里,桓真还是想救逃命的正义之士。 “那边有条小道!”他朝马上的将军喊。 不知对方是不是心有所感,立即挥手,让手下兵卒先朝桓真指的地方逃。但兵卒们死护将军,急得桓真大骂:“什么时候了,还争谁先谁后?” 不对,这将军的声音怎么听着那么像阿父?阑 就在这时,一骑从对面而来,边疾驰、边朝将军挽弓搭箭。 桓真目眦尽裂,来犯者是韩晃! “小心!”他咆孝,提醒将军。 没有用,他的咆孝卡在喉咙里,箭从眼前飞过,说不上是快是慢,正中将军胸口。一兵卒被别的兵卒拥上马,所有人以自身为盾,堵在野道的岔口,护着那兵卒带走将军的尸体。 漫天刮起血雨,把野道淹没。 又有一骑从对面奔来,来者不似武将,倒像文士。文士靠近韩晃,二人的对话是无声的,但桓真能看出来,那人在夸赞韩晃。桓真反正也追不上将军了,就凑近韩晃。然后,他发现文士的模样似江扬,又非江扬。 莫名的滔天恨意一涌而起,把桓真气醒了。阑 正好是丑正时刻,啪、啪、啪……院门不紧不慢,三声响。 桓真、司马冲出屋,岐茂出屋,王葛出屋。 不会真有老狐敲门吧? 岐茂问:“谁?” “司隶徒兵,袁乔。” 东方初亮。 刘清三人离开吴兴郡的西郊亭,下午就能进入宣城郡了。目前,他们跟桓真走的路线不同,据刘清推测,与对方重叠的地方应该是安吴县以后了。阑 司马韬得意道:“我们是能到安吴县,王葛竖婢就不一定了。” 刘清脸色不好看:“你到底做了什么?” “哈哈,现在告诉你也无妨,你阻止不了了。”说到这,司马韬瞪向马大郎。“蠢货,多长时间了,还骑不好!” 马大郎害怕对方,头都不敢抬,笨拙的驱使坐骑朝前跑。 司马韬怒指:“为什么偏偏找他跟咱们同行?” “早出发一天是一天。每年匠师大比后,天工技能的匠师都离城大半,另寻人至少又得耽误数天。司马韬,说正事!” “哈,说便说。我找了些赌徒冒充游徼,只要见到王葛,但凡她落单,就毁她名节……”阑 马嘶!刘清急急勒马,目中透出厌恶,长棍指住司马韬:“这就是你的报复?无耻!” “我无耻又怎样?是她活该!我自小过的什么日子,刘清,你知道!”他发狠的眼里浮着泪,“我好容易求到一个名额,只要考上准护军,我就能离开山阴,我的前途会和你、和王恬一样!可全被她毁了!” “再怎么说,她也没违反考核规则,赢的磊落。” “这都是废话!我打听了,刘清,你以为我没打听么?荆棘坡那场考核,是那竖婢的最后一场考核,五十个考生,取四十个匠师,她就算跟别人一样输也能考取匠师。她跟我们不一样!那场教兵比试,对我们来说是关系一辈子的时候啊,她争什么?她什么时候不能赢,赢什么人不行?非在那个时候整出什么狼钩刺赢我们?” “阿韬,是我们技不如人,我们以后还会有输给别人的时候,难道次次都用下等手段报复么?你遣了多少人,估算着走到哪了?听我的,这口恶气我替你出,你让他们收手。不能用这种方式……” “别说了,来不及了。” 第272章 上当了 自这一句话后,刘清再不理司马韬,他一边疾驰、一边筹划如何调整,才能早一步跟王恬四人重合路线。 倒霉的马大郎早看明白了,刘勇夫往哪跑,司马勇夫就往哪跟,刘勇夫跑快,司马勇夫就快。他领先的这点路,很快被刘清纵神骏超越。 可事情就如司马韬所言,来不及了。 昨晚拍王葛院门的十个游徼,确实是赌徒无赖乔装的。他们天不亮就去怀疑的地方守着,到了后,发现院门大敞,里头除了一个打扫的亭吏,再没其他人了。此亭吏非常识趣,知无不言,告诉他们昨晚入住此院的,确实有个叫王葛的小匠娘,是会稽郡人,很早就随押送囚犯的队伍离开老狐亭了,朝西官道走的。 这十个无赖激动不已,早食都不等了,去追囚车队伍。 再说袁彦叔,夜半时分赶到老狐亭的原因,是王长豫让他来查宣城郡叛乱的事,刚进郡地,就听说老狐亭抓了些叛军,没想到来驿站后,和桓真再次会面了。 袁彦叔的徒兵身份和王葛一样,是王长豫以从事史身份举荐的,但他携带的公事路引了不得,上面写得很清楚:奉司隶署之命,许袁乔领兵权,肃查宣城郡叛乱者,押去都城受审,所需兵力由途经郡地协助。 “宣城郡叛乱者”这六个字,囊括之意可就广了。江扬属于重犯,无故尾随这趟运囚队伍的人,劝说一次不退避,可不可视为叛乱者? 当然可以!这就是司隶署招百官厌恶的原因,司隶徒兵是低级别的吏,却对高级别的官长持有调查与惩治权,更别提普通官吏和布衣百姓了。 于是,在老狐亭西的官道上,一场碾压式的剿敌行动,瞬息发生,山倒般结束。 杀! 十数长矛扎进“陆人屠”的上躯,平时那么凶悍的陆大郎,每次宰猪前,都能将数把厚背菜刀在手上轮换着抛,轻松得好似抛几块布。在山阴县的鼓刀里,其“陆人屠”的绰号就是这么传扬出来的。 可陆人屠现在还不如头猪,他被兵卒团团围住后,矛怎么如此轻松就穿透他壮厚的胸膛?轻松得好似没有骨头阻挡一样。紧接着,十数支矛抽离,他从马背摔落,惊马踏在他尸体上,踩的血汩汩往外冒。 杀! 五名老狐亭的求盗以棍组阵,紧紧缠住“犟五甲”的脖子,随第二次齐声而喝的“杀”,蒋五郎的头颅错位,硬生生被棍阵拧的面孔朝后。倒地瞬间,其余无赖终于反应过来了,战战兢兢,蒋五郎这就死了?呜……是仰着死的、还是趴着死的? 在山阴县的鲤鲂里,谁人不知绰号为“犟甲”的蒋户?他家世代经营鱼鳖,到了这一代,儿郎九个,绰号由“犟大甲”至“犟九甲”,各个威武霸道,那片市井的百姓,没人敢惹蒋家人。 可蒋五郎现在的死状,比鳖死得可怕多了。 杀! 徒兵岐茂无武器,他的拳就是武器。他选中一目标,朝着仇二郎奔来,离其尚有半丈距离时,就从马背跃起,把仇二郎撞下马背。后者自小就爱打架,岂怕摔?但这次不一样。仇二郎被岐茂蹬中肚子,刚站起,岐茂就又扑上来,仇二郎慌忙以棍抵御! “卡、砰”两声,棍断、拳轰中仇二郎胸膛。 巨大的撞击力,不仅令仇二郎胸骨凹下去一大块,连其脖子都震折了。在山阴县的治觞里,威名赫赫、绰号为“仇觞令”的仇二郎,就这么滚进官道下坡的草窝里,死不瞑目。 司马韬遣来的人是无赖,不是傻子。 上当了! 呜……从早上听那扫院子的亭吏胡说八道开始,他们就上当了。 这些兵卒押送囚车,不让他们尾随是正常的,可对方就劝了一句啊,还是句很客气的话:“押送重犯,请闲者绕道。” 请绕道?犟五甲大声笑:“怎么,路是你们开的?” 当时真就犟了这一句话,怎么就打起来了呢?几个呼吸间,陆人屠死了,然后是犟五甲、仇觞令。 随着岐茂收拳,剩下的七个无赖全部跪下。跪在最前头的是布大郎,因他面相凶,上嘴皮子向外突,如鸟嘴一般,绰号为“不服鹫”。他一时间挤不出眼泪,但不耽误嚎啕大哭:“饶命啊!是一个叫司马韬的小郎叫我们来的,让我们找一个叫王葛的匠娘麻烦,不是冲囚车来的,冤枉啊,冤枉!” 这么快就不抵抗了?袁彦叔遗憾着,自队首而来,马蹄声冷冷,布大郎迅速瞄一眼,只望到被竹笠遮着的小半截胡茬脸。“你等是不是江扬同谋?” 布大郎的脑袋摇成拨浪鼓:“小人不认识啥羊。” 他身后六个无赖齐声附和:“不认识啥羊。” 袁彦叔:“认不认识,是不是来劫囚的,你等说了不算。等到了司州狱,只要长嘴,都会讲实话。” 劫囚?司州……狱? 布大郎眼泪下来了:“我等哪有胆子劫囚?我们是来找王葛的,她一定认识司马韬!王匠娘,啊……王匠师,你在哪啊王匠师,出大事了,你为我等说句话吧,你是不是和司马韬有仇?我等真是来找你报私仇的,咱是私怨哪!” 六无赖折服于“不服鹫”的急中生智,对啊,只要王葛说句话,证明是私怨,证明她认识司马韬,就能跟劫囚撇清关系了。 于是六人争着嚷:“王匠师!救救我等。” “是司马韬给的路引,要不然我等小人哪敢跑这么远路?” “要说犯错,得先抓司马韬,不过这也不是啥大错啊,只是吓唬吓唬你。” “对对对!”布大郎连声肯定同伙的说法,眼泪在脏脸上淌出两条沟,面相更显丑陋、鸟嘴也更尖了:“要是这厮没死就好了!”他指住仇二郎的尸体。 岐茂摩拳擦掌:“你是说……我杀错了?” “杀得对!小人意思是,这厮要是晚些死就好了,死这么快,便宜他了!他可比司马韬还坏呀。” “比司马韬还坏!”六无赖异口同声。 “司马韬让我等在路上劫住王匠师,只要不动手就行,不管我们用何手段,都要把王匠娘堵在路上,不让她顺利去边郡。”他怒指草窝中的尸首,表现得愤慨不已:“可是这姓仇的,一离开会稽郡就改主意,他说不动手能出什么恶气?不如辱了王匠师,若王匠师烈性,自尽了,到时死在野外,谁能查到是他干的?” 六无赖:“是哩是哩。” “若王匠师不敢自尽,就绝不敢报桉,他更不怕了,以后说不定能一直勒索王匠师。所以最坏的是他,最狡诈的是司马韬,我们几个是无辜的。” 桓真、司马冲、王恬都在最后一辆囚车旁,挡住了王葛,但挡不住这些无赖的话。 第273章 珍重 布大郎又交待,山阴县署看管文书库舍的一吏,叫黄三,因为赌钱欠了陆人屠许多债。 而陆人屠好义气,欠过司马韬的人情。司马韬酒醉后对陆人屠诉苦,讲述什么……大好前程如何被王葛破坏……明知王葛要去边郡……明知她可能走哪走哪……但他就是无可奈何后,陆人屠想出伪造公事路引的主意。 袁彦叔问:“这些事你怎知道的?” “当时我也在场,我没上司马韬的当。”布大郎继续讲黄三是怎么伪造路引的,对方为了一举还清欠债,不仅监守自盗,还模彷旧文书的字迹、印鉴伪造了路引,这就是途经驿站查不出路引有问题的原因。 更重要的一点,司马韬不全认识这些无赖,是陆人屠找到好友犟五甲,二人在鼓刀里、鲤鲂里、治觞里三处市井凑齐了十“义士”。 事情说到这,基本都清楚了。布大郎扇自己一巴掌:“不是义士,我等就是蠢虫,上了陆人屠、啊不不不,上了陆大郎他们的当,要说有错,就是我们七人给这三个恶人壮胆了。还有司马韬,不能饶过他!” 袁彦叔让兵卒把布大郎七人的双手捆在前,绳索另端都系在第一辆关着江扬的囚车栅栏上。布大郎哭丧脸恳求:“能不能让我们也坐囚车里?” 岐茂气笑:“囚车里是重犯,审完就砍头。” 布大郎又问:“那司州远么?” “远。等你们跑断气就到了。” 袁彦叔来到桓真几人前,直言道:“按刚才竖夫讲的,难定司马韬的罪。” 桓真一笑:“无妨,知其卑劣就够了。以前我轻视了他,没想到司马韬如此擅长利用人心。他连王葛去边郡都打探到了,还能不知死掉的三无赖平时跟谁交往、脾气性格是怎样?一切都在他算计内,陆人屠、犟五甲、还有那姓仇的,都不会听他假仁假义的虚话,找到王葛后,一定会使卑劣手段。不管造成什么恶果,司马韬一句全不知情就甩开干系了。” 王葛放下心,刚才她真怕连桓真都相信司马韬的伪善。布大郎这伙人无法无天到这种地步,说不定就是司马韬日复一日蓄意鼓动的结果,此人之阴险,像极了落井而死的贾芹。 队伍重新起程,布大郎七人边跑边哭,好似提前给江扬送终似的。 太阳在马蹄的奔腾中,渐渐移向头顶,又渐渐西斜。 酉初,苇亭被红通通的晚霞笼罩。 彭家管事终于走了,带着几车礼来时有多兴冲冲,离开时就有多气愤和害怕。主家交待他的事,竟然办砸了!小小农户,穷的连像样的院子都没有,为何见到满满的几车礼,无一点欢喜模样? 凭什么?一家都是傻子!呸! 院子里,贾妪、王大郎都心神不定的,程亭长陪着王翁、王二郎送媒吏回来,在道边作别时,再次安抚几句。 贾妪问:“媒吏、彭管事都走了?” 王二郎赶紧说:“阿母放心,阿兄放心,媒吏、彭管事全走了,礼都带走了。” 贾妪仍心有余季的拍下心口:“那就好、那就好,我就怕他留在苇亭过夜。” 王艾仰着头瞧大父母,问:“等我长大了,能不嫁人么?” “哎哟!”贾妪急忙抱起孙女,“我去给阿艾洗洗耳朵,以后再有这种事,可不能让她听见了。” 王翁让二郎把阿菽几个都叫回来,为了今日的事,老人家特意嘱咐几个晚辈都迟些归家。 “不知虎宝走到哪了?”王大郎想念着,“一天天冷了,冷得真快。” 王翁:“是啊。日子真快啊,等进腊月,就快过年了。过完年,开春、开荒,呵,对了,二郎说了,村里也开始用新犁了。还有,刚才程亭长说,铁风、铁雷郎君都留在县署,是桓郎君的意思,往后他俩管着接送虎头。” “这……” “我跟你说这些,是让你心里也有数,世上没有白得的恩。” “是,儿明白。”阿葛在离家前已经跟他说了,早在虎头随桓真读书时,王家就已经绑在桓家上了。将来虎头若没出息就罢了,有出息的话,与桓家更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阿父,二弟的亲事真年后办?” “年后吧。你阿母说的对,咱苇亭紧着开荒,腊月里也不歇,新妇要是过来,年前就得受累,不如再缓缓。开春后,地没那么硬了,咱家也能腾出空扩院子,盖好新屋。” 明快的笑声传来,一听就是王蓬。果然,王二郎把小家伙扛在肩头,阿菽背着筐跟在后头,阿禾赶着牛车、载着满满的茅草,又到编寒鞋的时候了。 “大父,我们回来了。” “大父,我们回来了。” 日落日升,重重复复的话语间,显露着寻常百姓生活。仲冬过去,迎来腊月,年近。 “大父,大母,大伯,二伯,阿竹来看你们了。” “哇,竹从兄给我们捎爆竹喽。” “阿蓬、阿艾都长高了,真好。虎头快归家了吧?” 瓿知乡跟苇亭的分岔口,刘泊跟王荇揖礼作别,互道珍重。年后,刘泊就要动身去洛阳了,王荇很伤心,那么好看的刘阿兄,再见不知何时了。 刘泊目送王荇,久久而立,慢慢的,他展开欢颜。自己提前去洛阳,确实茫然过,但一想到王葛那么有魄力,说去边郡就去边郡,去拼搏她的宏远志向,他还有何茫然的?他们都正当年华,若此时都不敢追逐想追逐的,难道要迟疑到老么? 王葛,你一定要实现志向。我们会再见的,虎头,我们也会再见面的。珍重。 过年了。 苇亭的亭子里挂上了几盏灯彩,各家各户就把爆竹堆到亭子周边燃烧。 王竹也在苇亭过年,王荇和小伙伴们玩得痛快,数王蓬和他的笑声最大。可到了夜里,他紧抿着唇,眼泪汹涌而流。阿姐知道今天过年吗?阿姐听到爆竹声了么?阿姐能喝上口热汤吗?手上又有冻疮了么?路上真像阿姐告诉家里的吗,有人管衣食、管住? 他这次隔了三个月回来,都觉得阿兄、阿妹有点变模样,等阿姐三年后回来,他是一定能认出阿姐的,可她能认出他吗? 阿姐,虎头想你。 你想虎头吗? 请假 “没错!就是假扮2333!” 最羞耻的一句话说出口,画戟如释重负,神情恢复自如:“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其实我们对有人恶意假冒使用我们2系的名号,不仅不在意,而且相当感激。” 龙城不明白:“为什么?” 画戟露出微笑,坦诚道:“很简单,因为整个2系,随时可能破产。一个快破产的组织,还在乎别人用自己的名号?我们恨不得他天天用!到处用!用到天下皆知!那我们蹭点流量不过份吧?” 破产?龙城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忍不住问:“可是,首席不是超级师士吗?” “没错!我是超级师士!” 画戟忍不住叹气。 “高处不胜寒啊,龙城!需要动用超级师士的业务,已经少得可怜。而需要动用你首席这种超级师士里超级王牌的任务,更是少之又少。即使有,也是干系重大,动辄联盟解体、世家混战,我倒是无所谓,但是怕事后别人报复把2系老窝给端了。说起来你可能不信,你首席已经好几年没接过正儿八经的业务了。” 龙城目瞪口呆,画戟继续发泄。 “高端业务没有,我就想着开发中低端业务吧,咱做下沉市场不行吗?呵呵!我太天真了!在一个狗屁组织,跟着一群什么狗屁队友,你知道什么叫独木难支吗?” “训练营现在基本招不到新人,有天赋的新人一个都没有。哦,不要说有天赋的新人,就连跑腿的人都没几个。偏偏我们建的马甲号没一个成功进入中端,全都是低端业务,钱少任务杂。” 情绪上头的画戟额头的青筋突突突跳动,眼眶泛红,咬牙切齿:“不管大事小事,鸡皮蒜毛,都需要我出动。怎么说我也是个超级师士,超级师士啊!我不要面子的吗?” “明明是个小单,都要我出动!我出动就出动,怕坏了行情价格,还得假扮成实力差的低阶师士出动。遇到摆谱的同行晚辈,我还得行礼问好,还得打下手,麻蛋,好想捏死他们!” “我可是超级师士啊!” 画戟越说越委屈,眼眶泛着泪花。 龙城感觉自己的世界观遭受巨大的冲击,结结巴巴道:“可是……首席你不是杀手吗?” 教官口中的杀手不是这样的啊…… “杀手怎么了?”破罐子破摔的画戟理直气壮冷笑连连:“杀手不要吃饭?训练不要设备?不要营养液?不需要光甲?情报不需要钱?后勤不需要钱?基地维护每年还要一笔大开销呢。整个基地就靠老子一个人出动做任务赚钱养,我是超级师士!不是驴!” 倒完苦水的画戟只觉的浑身无比通透舒畅,看到龙城呆若木鸡的模样,冷笑道:“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不会拉你入伙了吧!你这样的天才好苗子,我们已经养不起了。如果我没看错,你马上就会面临晋升超级师士的问题。无论是突破升超,还是升超后稳定境界,都需要大量的资源,我们养不起!” 龙城沉默了,过了片刻问:“升超要很多钱?” “非常多!” “没钱怎么办?” “那会很危险!轻则境界倒退,重则爆体而亡。这不是恐吓你,你一定要切记!”画戟情绪恢复稳定,神情郑重:“我教你,是不忍心看你的天赋被埋没。你以后要想好好发展,一定要找个实力雄厚的靠山。超级师士这条路,需要天赋,更需要资源。” 龙城摇头:“我不升超。” 画戟哈哈大笑:“哪有因噎废食的道理?刚才我看赵雅对你……呃,颇有意思,赵家是个不错的靠山。你若喜欢待在玉兰星,贺家也不错。放心,哪怕你是外姓,升超之后他们亦对你奉若上宾。” 然而龙城知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什么“奉若上宾”那只是客气的说法,说白了,依然是个杀手。一个不愿意杀人的超级师士,有什么价值呢?难道供奉在那种地吗? 龙城再次摇头,语气更坚决了几分:“首席,我只想种地。” 他忍不住劝道:“首席你为什么不离开?要不,首席你也来种地吧!” 画戟长长叹息:“2系这么穷,就是因为当年所有的资源,全都砸在我身上。老话总是没错,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你首席就是这么被套牢!” 龙城恍然大悟,心中多了一分尊敬。 他想到另一个问题:“首席你是2系?那潘普教他们呢?他们不是你属下吗?” 画戟摇头:“潘普教是7系,编码77。鹿普教是3系,是37号。我的杀戮编码是23。” “2系,3系,7系……”龙城扳着手指算:“总共9个系?零呢?有零系吗?” 画戟:“没错,9个系。零系以前有,现在已经没了。” 不,他们也许还在,教官就是零系吗? 龙城心里默默地想。 画戟苦笑道:“其实这次事情,对我们2系还是很有利的。有人帮我们打广告,我们蹭点流量,多招点人多接点单子,我的巅峰期还有几十年,这几十年好好经营一下,攒点家底,有钱了再培养一个接班人,让他去做苦力……让他延续2系的辉煌,不至于在我手上断根,我的任务就完成了。” 说到最后,画戟忍不住叹口气感慨道:“只能说生活不易吧,好不容易有一个这么好的马甲,能够进入中端市场,我们舍不得放弃!我的战斗特点大家都很熟悉,很容易穿帮,否则就不会来麻烦你了。” 龙城问:“穿帮了会怎样?” 画戟幽幽道:“会丢人……”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空荡荡的街道,夜风有点微凉。 良久,龙城打破寂静:“首席,我愿意假扮2333。” 既然不是杀人,龙城觉得没问题。奶奶说过,知恩图报,就当是回报首席这些天的授艺之恩吧! 画戟睁大眼睛:“真的?” 龙城一边扳着手指一边道:“但是不能影响我种地,我不做杀手,我不喜欢杀人。” “没问题!我也不喜欢杀人。”画戟没想到这么顺利,大为激动:“我们的业务范围很广,除了杀人还有很多业务!而且你只负责接单,所有的任务全都我来干。” “而且绝不让你白干!我们2系别的没有,体术多得是!免费赠送!包教包会!我还给你分红!还有,安全问题你不用担心,以后谁敢动你,就是跟我过不去,我敲碎他的脑子。” 分红?龙城有些意动:“分红多不多?” 茉莉最近一直在说,农场经济状况非常拮据。农场的种苗才刚刚种下去,距离收获还有很长时间,这段时间农场的维持需要不少资金。 附近也没什么海盗,要不然……不行,这个想法很危险!奶奶不喜欢他打打杀杀,经常告戒他,要用劳动创造幸福。 哦不,首席说不杀人,那这算……兼职?对,兼职! 茉莉在游戏里兼职帮别人代练游戏账号,自己这也相当于帮首席代练【2333】这个账号。 奶奶说得没错,劳动创造幸福! “这我就不知道了,中端业务我们基本没涉足过。”画戟有些挠头:“杀人我在行,赚钱我不在行。” 龙城差点说我也是。 好在他反应快:“没关系,我的学生很会赚钱,我去问问她。” 画戟压低声音问:“可靠吗?” 龙城压低声音回答:“非常可靠!” “那就好。”画戟放心下来,接着道:“既然要假扮2333,那你要把他的资料背景记住。有机会多宣传一下,眼下是咱们扩大影响力的绝好机会。你一定想不到,我们给他编了一个多么离谱的履历,我觉得和你的气质实在完美契合。” 画戟略带得意,语气铿锵:“你是训练营出道,在训练营就显现出惊人的天赋,鹤立鸡群,很快就拿下代表头号种子的编号01。然后因为某些不可知的因素,你屠杀了整个训练营,包括所有的学员和教官。” “这样一来,你之前的所有资料,全都无处查证。基地专门给你建立了档桉,保密级别最高。后来我对你起了爱才之心,救下你一命,你也成了我的手下,编号2333,直接对我负责。” “怎么样?是不是很酷?是不是和你完美契合?” 画戟微微扬了扬下巴,神情得意至极。本来他觉得这种设定就是鬼扯,完全不符合常理。 再鬼扯的设定,都架不住契合的人! 看看龙城!这从骨子里散发出的冷漠气息,越看越像能干出这种离谱设定的勐人! 自己真是慧眼识珠! 嗯?龙城怎么直勾勾看着自己,眼神还这么奇怪?还透着一缕杀机……画戟陡然生出一股错觉,自己仿佛就是资料里训练营的教官,正在被01盯着。 像!真像! 画戟愈发兴奋,心里又莫名有点发毛,带着试探压低声音问:“你不喜欢这种设定?没事,你要是不喜欢,我们可以改!” 龙城身体放松下来,同样压低声音回答:“不喜欢,但很合理!” 他一点都不喜欢。 画戟松一口气,倘若龙城反对这个设定,计划需要改动的地方会很多。还好龙城不反对,等等,龙城说的是很合理…… 这个设定很合理? 画戟满脸问号,这么鬼扯的设定哪里合理? 第274章 进入平州 冬去春来,正月始耕。 元宵佳节,洛阳大市的各条主街,如往年一样灯彩争妍,各类杂耍斗奇。虎贲中郎将江虨、殿中中郎钟诞陪同私服出行的皇帝走在退酤里,两旁的楼阁酒香飘逸,阁前尽垂彩绸,绸下花树琳琅,被灯彩辉映,若不触碰,很难分辨它们是真花还是彩绢所制。 当然了,要不是每隔一两刻都会“偶遇”满脸严肃的卞望之,以及那些鹰隼面相的司隶徒兵就好了。 皇帝司马有之只要露出笑容,就会显出一种难得的少年感,过往的女娘向他掷花、塞手巾,他全都接着,等瞧不见那些女娘们含羞带怯的身影时,他才将花、手巾交与江虨和钟诞。 “发现没,今年卖面具的多了。这又是因何兴起来的?”司马有之停在一面具摊前,摊两侧各用两根竹竿悬挂了三根横绳,绳上每隔两拳距离也系着许多面具,有神鬼面孔的、也有兽有禽。 旁边有个试戴面具的郎君立即停下动作,露出天性警觉的双目,恭敬中带着拙劣的假装传闲话模样回道:“听说皇城下了令,凡擦脂抹粉的儿郎,全逮去城郊犁地。陛……避免被抓,就戴上面具,陛嗯……没发现么?酒市、鱼市、酱市这些街的人多最多,因为味大,能冲掉儿郎身上的香气。” 司马有之眼透不悦。 此司隶徒兵赶紧倒退两步离开。 钟诞喊:“哎?他没给钱。” 司隶校尉卞望之瞬移般出现,朝摊贩扔下十个钱,谁知商人怯生生道:“不够,刚才那个面具是最贵的,三十个钱哩。”卞望之只得郁闷的再数出二十个钱。 众人继续向前走,司马有之发愁:“孟夏前,新犁必须在司州全面推行,多了那么些脂粉儿郎,典农都尉还喊着缺人。都忙着春耕,朕到哪再找人啊?” “臣倒是有一法。司州郡武比淘汰的勇夫数千,闲下来整日惹事,官家不如给个恩赐,让他们和寻常乡兵一样去开荒,表现优异者,补为准护军或护军。就像会稽郡一些勇夫去边郡挣战功一样,总比颓废游荡、斗殴生事要强。” 几人走上石桥,司马有之望着幽静的河水,水中倒映的光让他一时间出神。曲辕犁的模图先一步到达都城,紧接着,木匠巧绝技能新增考核的“规矩木块”也到了。 所有考生,唯会稽郡王葛的凋刻法特殊,将作监把那个木块挑了出来,果然,外方内圆,圆球在方块内活动自如,不可取出。此凋木法,跟王父离去前留下的套球凋法一致。最关键的是,王葛留名中的“王”,跟王父在套球上留下的“林王”的“王”,笔法几乎一样。 她真的是王父一直要找的人么? 王父嘱托过,有待一日找到了她,不要打扰她,也不要特意护她。但这世道仍乱啊,她在王父心里,到底是轻还是重?“会稽郡?有勇夫去边郡了?” 卞望之:“是,都很聪明,以天工匠师或兵匠师的匠徒身份去的。另有一事,制新犁的匠师王葛,由司隶从事史司马绍举荐为司隶徒兵,王徒兵为尽早考取中匠师,正赶往平州境,应是去玄菟郡。” “平州……嗯,有荀灌在,好。刚才提的勇夫开荒之事,可。允这部分儿郎入准护军还是护军、多少名额?明日议。”下桥时,司马有之脚步略顿,补了句:“去边郡挣战功,有此上进心是好事,不必遮遮掩掩。” 卞望之心喜,陛下宽容,这就是允许会稽郡也有赏赐名额了。他幼子卞眈也被王葛新制的兵械淘汰了,说出去真丢人啊,去边郡历练一番甚好,哪怕争不到这份赏,也能锻炼儿郎的胆气。 寒来暑往,而岁成焉。 六月上旬,王葛四人过幽州,终于进入平州境。平州辖五郡,占地最广的就是玄菟郡,其余四郡由西至东分别为昌黎郡、辽东郡、乐浪郡、带方郡。 王葛已经知道,自成帝时期起,平州的最高官长是刺史兼东夷校尉。何谓东夷校尉?就是平州这片土地的最高军事官长。 辽东郡的官长也比别处特殊,可能是郡治“襄平县”同为州治所的原因,辽东郡由太守掌兵,不再另设郡尉。 这两种官长制度一直延续到现在,不曾更改过。 既入平州,就得去襄平县的东夷校尉府登记常住身份。王葛很激动,除了终于可以开展理想抱负外,还激动将见到大晋朝唯一的女郡守,荀灌。 荀灌,字灌娘。按桓真说的,对方也就二十出头的年纪,在这个时代,荀灌简直是所有女娘的楷模。由此可见只要自己争气,这个崭新的大晋也会给她公平的地位,就如荀灌娘一样! 当然,如果一切顺利,最快见到荀郡守也得四天以后了。 昌黎郡辖三县,由西至东为柳城、宾徒与郡治昌黎县。宾徒县是四人的必经之地,自宾徒一路向东就可到达襄平,不进柳城县境、也不需进昌黎县。 这里的民族融合较幽州境更甚,大脸、高颧骨的鲜卑百姓处处可见,他们穿着汉家的粗葛布衣,富裕些的驱牛车赶路,贫苦的徒步,背嵴被沉重的行囊压弯。王葛暗搓搓的想:果然,基因最好的都让皇室宗族选走了,一个及上司马绍容貌的都没有。 明显区别于中原百姓相貌的,除了鲜卑、羯族百姓,其余的就是高句丽和东沃沮部落的人了。 宾徒虽不是首县,接近县城时还是挺繁华的,比王葛想的要强。交易之地跟普通郡县迥异,除了少许买卖农具和耕牛的,最多的竟是佃客买卖。据桓真打听到的,早年间,并州至辽东,买卖奴隶盛行,平熙五年以后,朝廷大力扶持边郡,才逐渐废除奴隶制与夫余部落的殉葬制度。 为保安全,桓真决定浪费半天时间,他们歇脚在宾徒县内,明早再出发,这样的话,路上歇三个亭就可到达襄平县了。边郡亭与亭之间的路,需防备有匪,尤其他们骑着良驹。 “太好了。”王恬原地蹦高,“我刚才看到有卖赤玉的,还有一窝小猎犬。” “嗤。”司马冲刚要斗嘴,见王葛也露出想游逛的样子,立即改口:“先吃饭。” 桓真:“对。咱们有一下午时间,够用了,好好逛逛边郡的城。” 第275章 市亭消息 若俯瞰宾徒县,城内、城外都像灰扑扑的建筑素描,几乎没有别的颜色。城墙是土夯的,百姓几乎都着粗衣,民舍是土筑的,甚至有的贫家院子,仅用石头在地面垒个几层,就算跟道隔开了。 四人顺着香味找到一家食肆,肆外有许多木桩,拴着不少车、畜。紧挨院门的地方竖一高木杆,杆端悬挂着木牌,上面刻有釜图,釜上冒着热气。木牌随风摇摆,下头密集的棍形木坠互相敲击,响声悦耳。 王葛三人牵着坐骑在外头,桓真独自进院。 从外头也能看清楚,坐北朝南是座狭长的屋。灶屋位于东侧,比正屋小多了,屋外还有两个小陶灶,釜里都炖着肉,难怪香味飘那么远。屠宰、剁肉的地方在西侧,此屋更像加了土墙的棚子,整体呈“门”形,食客能清楚看到两个屠夫如何拆骨切肉。 这三间屋子相隔的空地以木片为篱笆,屋墙同时起到院墙的作用。 露天吃饭的食客有十人,全都魁梧身形,穿兵衣、头戴札片兜鍪,分成三拨席坐。正是因为有兵卒在此吃饭,才让王葛几人才放心。 桓真正要进北屋,正好出来一异族相貌的女娘,仅能看出她年纪不大,很难猜具体岁数。女娘先热情的引桓真进屋,很快二人交谈着出来。 原来已有一商队的人在内吃饭,再者,屋里光线也暗。 桓真让王葛三个把马拴在外头的桩上,院中只剩两处空毡席,四人坐在靠院门近的毡席上。从幽州境开始,百姓使用最多的就是毡席,粗制的还不如草席坐的舒服。 女娘利索的进灶屋端桉、盂等食器,将箸轻轻放到桓真面前时,她窈窕的腰身微探,已经很熟络似的询问:“郎君吃完接着赶路么?” “暂在宾徒留宿。” “宿在哪?要是不好找地方,我可以……” 王葛越听越觉得不对,八卦心刚起,王恬便大煞风景道:“我阿兄宿在我旁边啊,每晚都在我旁边。” “哈哈。”不远毡席,只坐着两个兵卒的当中一人笑出声。 女娘并不恼,笑嗔王恬一眼,这一注目,立即移情别恋,小郎被灰尘遮挡的眉目竟出奇的俊秀!哎呀可惜了,年纪太小。 王葛暗中“啧啧”两声,这个时代某方面的开放程度,她至今都适应不了,没想到边郡之地更甚。别说王恬了,就连年岁稍大的司马冲,在她前世也是初中生。 与此同时,女娘觉得自己大意了,又细看个头最高的司马冲,司马冲故意挑左嘴角,露出缺的门牙,女娘顿时收回心思:“我去添把柴,把肉炖的烂些。” 王恬“噗”的捧腹笑。 这时东边有鼓声传来,应该跟食肆隔的不远,道上有百姓往东边跑。王恬坐不住了:“出啥事了?桓阿兄,我想看看去。” 王葛:“我陪王郎君去?” 桓真挥下手,二人愉快起身,刚出院子就跑起来。桓真一笑,收回目光时,恰好发现司马冲也浅含笑,对方肯定不是冲阿恬笑的啊! 坏了,桓真暗惊!这可不是好兆头,他三人得尽快跟王葛分开了。 敲鼓的地方是市亭,鼓吏有腿疾,一手拄拐、另只手握着鼓槌,听他讲话的人已经围了好几层,王葛俩人不停的蹦高,一边仔细听。 鼓吏总共传达两件事。 首件事为:十九日、二十这两天,有场木匠州级别竞逐赛在宾徒县举办,参加比试的最低要求,必须是中级木匠师,或者双初级木匠师。州竞逐赛的首名,记录至匠人履历时,可抵郡级别竞逐赛首名三次;第二名可抵郡竞逐赛首名。此次考核的题目为木械改良,具体情况得问县署木匠肆,报名也在那里,望诸百姓将此消息扩散。 次件事为:县都亭一批佃农的契期到了,这百户佃农分别去往广平郡和泰山郡,成为那里的亭民,和以前一样,亭民开荒免租的期限为三年。所以都亭需要补充百户佃农,不限族群部落,不限儿郎、女娘,每户成年者超过三人即可,符合要求的佃户,六十以上老者、次丁以下幼者,由都亭管每日两餐。也是即刻去都亭署报名。 鼓吏讲完要紧的,见人群要散去,赶紧更大嗓门道:“今回不同以往,广平郡属于司州!只要卖力干活,官长们全看在眼里,三年后,说不定你们也能带着家人去司州,以后你们的后辈就生在司州、长在司州,说不定还能去都城见世面!” 原本被生活压垮嵴背的百姓,各个激动到脸红脖子粗,有人附和高喊:“还等什么,不就是开荒的地越来越远吗?要是不辛苦,凭什么让咱们数年后离开边郡去享福?我不管,我先去亭署了!” “我也去、我也去。” “怎么办?我家远,我回去、再回来是不是赶不上了?” 也有不少人跟王葛一样,与人群逆向,挤到鼓吏跟前询问事情。王葛头发都挤散了,好容易挤出半个身,周围太吵了,她就这么侧抻着上半身喊:“阿伯!我是扬州的木匠师,双初级!头次听说州竞逐赛,我也能参加吗?” “更改为常住民了么?” 王葛又被挤出去了,幸好王恬挤近前,抢着说:“阿伯阿伯,我们刚到宾徒,但就算下午往襄平县跑,一来一回恐怕也赶不及报名。” 鼓吏:“你们这种情况常见,看开些,在边郡啊,木匠的比试最多,不用急在一场。另外,你们下午可去县署木匠肆问问,万一只给两天的报名时间,更不用急了。” 王葛再次挤过来,使劲使得咬牙切齿:“阿伯,在平州比试输了的匠人都罚些啥呀?” 鼓吏回的挺认真:“伐木建屋、制兵械、制棺木、制车,哈哈,去木匠肆看看就明白了。不过女娘年纪这么小,一定是巧绝技能的匠师吧?边郡可少有巧绝技能的比试啊,糟了,我忘提醒了,诸位都听好!这次的州竞逐赛只能天工技能的参加。” 王葛心里一沉,莫非平州还不知道木匠大类里多出“兵匠师”分支? 人群侧后方,不知何时停着一队女骑兵,佩环首刀,披甲戴兜鍪,她们都随首领望向鼓吏那边,同时也注意到人群中刚挤出来一个小女娘很有趣。对方明显是汉家女娘,也就十岁出头,满脸的黄土,定是刚远道而来的,头巾都挤掉了,正胡乱一系。刚才人声那么吵,但盖不住她的高嗓门,可见性格飒爽。 “郡守,好巧啊,咱辽东郡不是急着招募骑兵么?” 荀灌笑道:“或许,真的很巧。” 第276章 匠师的罚 其实荀灌瞧的是王恬。 上月,东夷校尉司马荃接到朝廷令,要将平州北部的防戍营再向外推,这意味着真正的北伐战争终于要开启!富饶的夫余失地、贼心不死的高句丽、劫掠不休的挹娄众部,朝廷都要拿回来了,重振汉武辉煌! 荀灌作为辽东郡太守,激动之余也在愁骑兵的扩充,因为玄菟、辽东、乐浪这三郡将是北伐的最得利者,县境肯定会随着胜战增加,说不定郡治也会向北迁徙。 可是开启战争的同时,农业还得发展。就说刚才,宾徒县都亭一次就要雇佣百户佃农,按惯例,各野亭雇佣佃农的契期基本在都亭之后,也就是说,接下来各野亭也有大批契期结束者、而后雇佣新的佃户。荀灌想招募有潜力的少壮骑兵,此想法在宾徒县很难实现了。 不过当她看到王恬、更准确的说是看到对方手里的棍械后,她知道转机来了。荀灌早得到消息,会稽郡准护军考核闹了大笑话,五百勇夫变怂夫,尽被淘汰后,朝廷鼓励勇夫来边郡挣军功。王恬所执的棍械,就是扬州境乡兵的标准武器。 “或许,真的很巧。”兵源送上门了。 “驾!速去东夷府!”她要向司马校尉多讨几个举荐名额,令这些勇夫主动来找她。荀灌相信,在官家的鼓励下,别郡的勇夫也会效彷会稽郡勇夫的做法。 “咳咳咳……”王葛二人被飞扬的土呛的鼻孔发塞。回到食肆,把鼓吏的话说给桓真、司马冲,四人抓紧吃饭,去县署木匠肆。 那异族女娘追出院子,目送桓真,十分不舍。风吹木坠,叮铃作响,乍见动心的郎君啊,让她多看一眼吧,他好似这股风,再也不会跟她相见了。 边郡地广人稀,官署木匠肆在宾徒的西北方向,分兵械肆、榇肆、城廨肆。 榇肆就是制棺木的。 城廨肆是制城门以及官署建筑。 另有农具肆,是唯一跟木匠巧绝技能沾边的,可里头的匠吏告知,农具肆是铁匠、木匠合并的匠肆,以铁匠为主,像王葛这种情况,最好去兵械肆打听。 四人又赶到兵械肆,主管匠吏是羯族人,鼻翼极宽阔,他先察看王葛的竹牌,然后感叹:“也就巧绝木匠才能在这个年纪考取双初级。” 不过他言语中没有讽刺,紧接着回复王葛疑问:“鼓吏不清楚情况,兵匠师既可参加巧绝技能、也可参加天工技能的竞逐赛,郡级别、州级别都可。” “我见识少,头回听到州级别的考核,是关系中匠师晋升大匠师么?” “对。绝大多数初级匠师根本不需要考州级别的比试,而且诸边郡只有平州、凉州二境特殊,州竞逐赛常有。时间一久,各地考官就都习惯了,不告知考生州竞逐赛的事,免得你等浮躁。” “哦。”王葛再次庆幸来平州是正确决定,她又问:“那这次的州考,我能先报名,登记为常住州民后赶回来考么?” “能是能,不过州竞逐赛在五郡皆有考核场地,为何非得回来宾徒县考?”匠吏好奇的神色非常单纯。 是这样?原来在辽东郡或玄菟郡也有考场啊。王葛解释:“我怕我赶到襄平县时,错过那里的报名时间。” “错过就错过了,你虽是兵匠师,但肯定以巧绝技能为主,就算参加这次州考也是输,徒挨罚,何苦呢?” 异族人都这么心直口快么?王葛脸皮厚,立即问:“比试输掉,一般会被罚啥呀?” “郡竞逐赛罚的轻,呶,跟他们一样,也就在各匠肆干半月或一月的急活。”随他手一挥,王葛吓一跳,问:“吏是说,肆内这些人不是匠工?都是被罚的准匠师或初级匠师?” “全是初级匠师。边郡的匠工、准匠师……哈哈,干不了这些,呆久了你会知道的。若是在州竞逐赛中输了,那就随军去战场,一罚最低是两年,长的能达三五年。” 啊?王葛惊张嘴巴。 匠吏语气转圜:“不过咱边郡宽厚,被罚期间允许匠师考核,如果能在同等级的考核中胜出,可抵罚。” “呵,再输的话……罚期累加?”王葛笑比哭难看。 “是的。” 王葛气昂昂来,灰熘熘走。出来兵械肆,迎面正好来了一队被罚的匠师,他们有推木材车的,有背、抱工具箧笥的,风卷黄土,原来狼狈和不幸一样,有许多种。 桓真在王葛身旁念道:“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 司马冲念道:“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二人以《离骚》中的名句,先赞王葛天赋优良,且知不断加强自身;再勉励她,纵然匠人之道艰难,也要不惧迂回崎区去求索,不能放弃理想。 壮志重涌王葛心头时,王恬郑重嘱咐:“葛阿姐,考不上就考不上,可不能跳海啊。” 嗯,宾徒是离海挺近的。 四人就这样说说笑笑,重返市肆最繁华的地方。王恬惦记的那窝小猎犬仅剩下两只了,一只黑色、一只土黄。王葛趁商人没注意,弹小黑犬鼻头一下,算是报了幼年时被贾舍村那只黑犬追咬的仇。 此处猎犬的价格是三百钱,要是在会稽郡买,同等猎犬至少得一贯,可惜他们还得奔波,身上的钱也不多了,只能逗犬崽一会儿作罢。夫余族的货郎卖赤玉、貂皮的多,王葛前世对玉就不关注,再者,晋朝不许平民配玉,她就独自在另个筐篓里看貂皮。 好的貂皮在边郡也不便宜,但是次品质的,比如她手上拿的,只要一百九十个钱就可。要说古代人也挺会定价格的,明明快二百个钱了,却会给买家一种一百余钱的错觉。 王葛出门总共带了一贯钱,路上打探消息、给亭吏赏,不能总让桓真三人拿吧,为顾及她自尊,她每次掏钱时,桓真三个并不推却。现在王葛只剩五百余钱了,要不……咬咬牙,给大父母买两件貂皮?反正快到襄平县了,真遇到困难,留着这五百钱也不管用。 “你喜欢这个?”司马冲不知何时站到她旁边了。 “是真的吗?”王葛用手挡着嘴,眼神嗖嗖的示意貂皮,嘴型比划问他。 司马冲垂低头,抿唇笑。“是。不过……” 桓真:“不过接下来用钱的地方多,等归乡前再买吧。” 第277章 至东夷府 归乡前要是涨价了呢?归乡前要是被偷、被抢劫、更穷了呢?两件貂皮又不沉,还能耽误行路么?王葛脸上笑着应声“是”,心里翻个好大的白眼。 她忽然想,前世跟林下逛过街吗? 很多次突然触及心境回忆前世,场景都模湖了,或者缺失了一样根本回忆不出来。原先王葛觉得正常,毕竟经历瘫痪、死亡、穿越,随着新的人生开启,往事肯定会逐渐澹忘。但从二叔讲过他每次转世的记忆都是残缺后,她也开始怀疑自己不是忘了些事,而是记忆根本不全。 那份残缺,仿佛只针对前世的丈夫林下。 王葛又跟王恬一起朝前逛,司马冲给桓真打个眼色,神秘兮兮从布囊中拿出一玉刻,掌心大,凋的是马首,鬃毛飞扬,眼大而突,龇牙咧嘴呈奋力嘶鸣之态。“过幽州时买的,怎么样?” 桓真疑惑:“玉质一般,凋技也粗糙,买这干嘛?” 要是王葛看到这马首的表情,定会惊讶,这不甘肃博物馆马踏飞燕的表情造型吗? 司马冲憋着笑,将玉石翻面,背面还有个马首,凋刻者是想将马首的两侧呈现于玉石两面,这正常。不正常的是……桓真觉得这一面马齿狰狞的样子,再配合它涨圆的鼻孔,有点诙谐、又有点熟悉呢? “像不像王葛,有时候她就这样。”司马冲模彷王葛瞪眼、偏头、龇牙咧嘴的急模样,觉出牙洞灌风立即闭上。 桓真一把夺过玉石,揣进自己布囊,生气道:“什么有时候?不就在幽州时白容惊了,她为了驯服白容么。你坐骑惊时也这样。” “嗤嗤嗤,当时就像马骑马,嗤嗤嗤。”司马冲笑的肩都哆嗦,“还有刚才,她问我貂皮是真是假时,又是那种样子。” “这等玩笑,以后可别当着王葛的面讲。”桓真皱着眉,叹声气,“咱们也快跟她分开了,能有多少以后呢。” 司马冲都囔句:“我又不傻,不是跟你……哎?那是我的玉石!” 落在桓真手里的器物,司马冲是讨不回去了。 次日很早,四人就离开宾徒县。边郡没有废弃的空亭,野亭与野亭间良田相接,种植最多的谷物是粟和稻,官道虽然夯的不实,但宽度皆符合朝廷要求,不耽误农人来往的运输。 越靠近辽东郡,亭农中的异族百姓越多。日出而耕、日入而归,生活虽然艰辛,有的农民甚至衣衫褴褛、打着赤脚,但经历过战争的人们已经知足了。至少辛苦之后有所得,至少亭署不会让他们饿死、冻死。 如今的辽东郡,是平州五郡中辖县最多的地方,除郡治襄平外,还有八个县:居就、新昌、安市、汶县、平郭、北丰、沓津、西安平县。 由宾徒至辽东郡,直接进入襄平县境,到处可见负责巡查、缉捕的女骑兵队伍,她们的武器跟儿郎一样,是环首刀、长矛、或弓箭,甲与兜鍪也相同。 有兵就会随军功晋升,这说明在军队里的官长还有女娘,并非荀灌一特例。王葛想,会不会司隶徒兵里也不仅她一名女娘? 除了女娘为兵稀罕外,道边随处可见的匠人比试也让王葛激动。路过一大片屠猪场面时很有意思,原来庖匠也有郡竞逐赛,当然,最多的还是木匠与铁匠赛。四人不再耽误时间,直奔东夷校尉府。 地广的好处就是廨署也广,东夷府位于县北,府门朝南,左右两阙向府门联有短檐墙垣,更显府门威严。门外值守的兵执长矛,一队女郎、一队儿郎。 四人不敢靠近就下马,还是由桓真独自上前询问,然后顺兵卒指的道路往东绕,从东门进入后曹找署吏登记。 进来府庭后,一间间屋舍密集,廊庑内外皆有寒光铁衣的兵卒,属吏也忙碌穿行。桓真和王恬神色自如,王葛、司马冲则拘谨的垂头跟从职吏安排,不敢随意抬头打量。 很快,王葛暂跟桓真三人分开,她进入匠师登记的屋舍。一进门,是非常冲的竹、墨味道,册籍密密麻麻堆放在桉桌、席上,共三个书桉,带她过来的何职吏坐到位置上,拿出空竹简后,一边研磨、一边头都不抬的说道:“路引。” “是。”她把竹牌交付。 “王葛,扬州会稽郡踱衣县,年纪十一,双初级匠师?木匠师为特等品级?属新增的兵匠师。下等品级船匠师?”何职吏抬头,每惊问一句,王葛都老实的回应“是”。 何职吏有笑模样了,扬州可是除司州外最繁华的州境了,州内又数丹阳、会稽郡最有名,那里的匠师竞争是非常激烈的。在王葛这个年纪来说,特等品级的木匠师难得,船匠师更难得,哪怕是下等品级的。“你家中以制船为业?” “不是,我因改良战船有功,按船匠师规则得的特殊奖励。”王葛出发前,这些问题都提前考虑到了,桓县令让她视情况如实讲述即可。 屋内写字的动静全停了。 其余两职吏互觑一眼,他们听到了什么?改良战船,还有功? 何职吏爽朗的笑,好似自言自语一句:“看来功劳不小啊。” 王葛腼腆垂头。 何职吏的嘴维持在半张状态,啥意思?功劳真不小?“你是兵匠师,通过的是巧绝技能比试,还是天工技能?” 因王葛的履历太多,有限的竹牌上没写这点。她回道:“巧绝技能。” “不瞒你,之前已经有不少兵匠师来了,兖州、青州、甚至司州都有,但均是天工技能的。你来平州是为了考郡竞逐赛吧,咱们肯定不能为了少许的巧绝匠师,举办和天工匠师一样多的比试,这意味着什么你明白么?” “明白,我想尽快争首名履历,就得参加天工技能的郡竞逐赛。” “所以首名不好争啊。你确定登记为常住匠师么?平州特殊,不像别处随匠师来往。匠师在这里的常住契限最少为一年,不满一年离开的话,可就不能参加别州境的郡级别考核了。” 王葛露出这个年纪该有的紧张,双手也故意不安的攥、松、攥,她问:“吏能给我讲讲,大体都考些啥么?我来平州挺艰难的,要是就这么回乡,一年多的时间就白耗了。” 第278章 分别 “考些啥……考期久的,你不合适,只说考期短的吧。改良兵械、农械,制棺榇,各类辎重器物,也就这些。对了,如果你之前擅长制竹,更不必呆在平州了,从我来辽东郡时,就没听说举办过制竹的郡竞逐赛。” “那小木件凋刻呢?” 何职吏因着王葛的天赋,才愿和她讲这么多,他可惜的问:“你意思是,你最擅长的是小木件凋刻?” “是。草编我也会。” 何职吏摇下头:“草编的考试很多,但不在郡级别比试里,以后你会知道。”他稍许沉吟,“还有一方法,只要你凋刻的小木件、需得单件,能在官署木器肆卖到十贯以上,便可通过木器肆向官署申请小木件凋刻的郡级别竞逐赛。” 王葛静待,知道一定还有条件。 何职吏暗赞她沉稳,继续道:“官署允许后,你作为出资的商贾方,提供比试一切所需,包括材料、工具、场地、比试前后的辎重运输。只要招够巧绝木匠五十名,就能进行郡级竞逐赛。不过察验匠吏由官署出,他们是公正的,你若技不如人,不但白耗时耗钱,还要跟正常的郡级比试一样受罚。” 王葛尴尬的笑一下,明白了,这跟先前山阴县彭贾人举办的比试是一种模式。她既是承办商人,也是参赛者。“再没有别的法子了么?比如我会改良农械,制出来后利于耕种,这样的话,官署能替我承担场地和工具钱么?” 材料好办,反正是小木件凋刻,她可以去树林拣。辎重运输也不怕,自己一趟趟背就可以,她从来不惧辛苦。 何职吏为难道:“没有过这种先例。何等程度的改良才称得上利于耕种呢?” “直辕犁改为曲辕犁。” “所以啊……啊?你、你刚说什么?”何职吏问个大概后,赶紧去找官长。天哪,犁具竟然也能改良?听小女娘、不,听王匠师说,在她起程前,新犁模图已经急送朝廷!得怎样的改良,才值得上报朝廷? 吏舍太窄,王葛在屋外的银杏树下等回信。桓真三人过来了,行色匆匆,让她心生预感。 果然,王恬压着欢喜抢先说:“我们来得真巧,要随军出征了。” 司马冲:“嗤,你挑着听是吧?得先对战、对战!你最好别跟我分一起,我脚下可不会留情!” “先小心你的牙吧。” 好在两人还顾忌此处是东夷府,只敢低声互呛。 桓真没管他们,告诉王葛:“算不上随军出征,职吏给我三人新的路引,我们要赶往丸都防戍亭,与那里的东夷府兵、州郡兵进行武比考核,通过者才能作为‘材官’或‘骑士’加入战争。不过按我想的,从起程起就在考核了,所以我三人打算即刻出发。” “太好了。只是……战场到底有风险,人得先活着才能一次次战胜敌人,同时战胜过往的自己。”王葛叮嘱这些时,声音有些抖,非她先说丧气话,而是这次分别兴许是长久的分别了,尤其桓真,无论成功与否,他都得回洛阳,所以哪怕对方听了这些话生气,她也得说。 他们三个再聪慧,在前世也不过是初中生的年纪,少年心性,难免好勇斗勐,且他们就是冲着挣战功来的边郡,有机会上战场后,怎能不热血激涌?她与他们将来难相见没什么,很正常,但万不可生死相隔! 桓真点头:“放心吧。你这边怎么样?” “很顺利。桓郎君,司马郎君,王郎君,天色不早,这就分别吧。”莫等何职吏带回不利比试的消息,到时他三人怎好意思撇下她走。再大的困难,都是她自己的困难。 司马冲、王恬停下嬉闹。 王葛先揖礼:“珍重。望诸君顺遂无虞,皆得所愿。” 三少年肃容揖礼。 司马冲:“王匠师也珍重,再见时,你一定已考取中匠师。” 王恬:“葛阿姐,边郡不比会稽郡,要是受了气,你先忍着,待我立功回来帮你出气。” “嗯。”王葛眼眶泛红,使劲点下头。 桓真上前,跟王葛只有一步距离,低声道:“别只知道劝戒我们,对你来说也一样。我们都要活着,才会再见。” 三少年步入廊庑,到马厩牵上各自的坐骑后,回望孤零零的白容,司马冲感慨道:“前几天阿真还说,我们跟王葛能有多少以后,没想到这么快。” 别离总是容易。 没多久,王葛也出来东夷府,由何职史带她去襄平县署,画出曲辕犁的模图后,她就暂住县署吏舍。 这时太阳落山,身上全是灰尘的白容在绚丽光景里,更像一匹浅黄的马。王葛打来水给它擦洗,一边忙活一边不断说话,好似它句句能听懂似的。 “何职吏说,先在襄平县试曲辕犁,如果利于农事,很快就会拟定适于我的郡竞逐赛规则。咱们都知道,曲辕犁肯定没问题的,我不仅能留在平州,一切也都按着计划进行了。” “你知道么?天工技能的匠师带匠徒来边郡,是因为在边郡比试,不论材料还是工具,都得匠师自行运到场地。何职吏还说,桓郎君他们充当匠徒的事情,最近常有。这说明什么?说明有人跟郎君们的想法一样,也来平州挣战功。” “所以啊,天底下聪明人很多,永远不要轻视别人。白容,你说刘清、司马韬来了么?你别怕,我虽是某些人的眼中钉,但除掉我不是目的,他们要是把时间浪费在跟我斗上,就挣不到战功了。再者,我还有司隶徒兵的身份,他们只要害不死我,我就一封封公文参他们。” “我要充分利用这两年,让那些别有目的之人即使挣到战功,也比不上我的功劳。” “白容,我觉得我还是懂得太少了,桓郎君跟我说他们去丸都时,我都没来得及问丸都在哪?其实我瞧出来了,从进入幽州开始,他讲的地理知识、风土人情、包括官场势力,”说到这句时,她贴近白容,放低了声音:“都越来越少。这又说明什么?说明他也不知道了,说明边郡的水深。” “还有啊,不买貂皮是对的。何职吏说了,如果参加郡竞逐赛,最好雇一到两个匠徒,不然我的时间全搭在苦力上了。这又又说明什么?说明……我更没精力养活你了。” 第279章 祝英 次日,王葛走路时疼的一吸气、一吸气,说明什么?说明没事别吓唬马,会被踢。 制新犁的过程跟在踱衣县署时一样,张木匠师、蓝木匠师、李铁匠师都能看懂模图,只需王葛从旁察验。 三名匠师各带一匠童,全是七岁左右的年纪,这就很稀奇了。整个辽东郡的匠童年纪都这么小?还是赶巧凑到一起了? 张匠师给王葛解惑:“辽东郡、玄菟郡、乐浪郡,在这三地的首县考匠童、匠工最容易,名额多。就说匠童吧,只要不超十岁,会编草鞋、搓草绳,考官就给过。匠工考核时的模器也没有难的。” 王葛瞠目结舌,照这说法也太……对别郡好不公平啊! “唉,没办法。”张匠师感叹:“平州常年不安定,别看襄平住的百姓多,耕田多,但有的县与县间,大片地方荒芜,根本没人烟。为啥千里之外的挹娄人都来辽东?不施行些有利的政令,能让那些蛮族放弃射猎,放弃以抢掠为生的日子么?这些人徒步来辽东,路上能走数年,多不容易!” 是不容易,估计从挹娄跋涉过来,都没有开辟好的道,全是后人走前人的路,用命死撑而已。“张匠师,你不是初级匠师吧?”懂得真多。 “我三人都是中匠师。” 天!王葛赶紧向三人揖礼,连声道“失礼”。 张匠师不在意的挥下手,继续讲:“迁徙最多的是不咸山周边的部落,来平州后,那些不到次丁年纪的孩童虽说不必服役,但也分不到耕田,呆在家里吃饭可不少!帮家人种地吧,又没多大力气,不如让他们学匠技,被匠师雇佣。有活干,心就稳。” 王葛猜测不咸山应该就是长白山。她明白了,匠师来边郡混履历,不能白得利。真是良性循环啊,官署把扶助贫困户的压力,分解一部分给匠师。她问:“雇匠童给钱,还是给谷粮就行?” “每日管三顿吃食就可,最差也要让他们吃七分饱,这些都是写在契文里的。你才来襄平,莫在街上买佃客,别听那些自卖的瞎喊,喊的是怪可怜,要求的也少,可是跟他们立契较麻烦,买的匠徒若是奸滑懒惰的,更生不起那气。” 说到这,张匠师招呼他的小匠徒把废料扫一扫,小郎其实一直站在旁边,几步的距离也跑动着去拿笤帚、筲箕,又跑动着过来。小郎的脸蛋和手背一样,夏季仍呈现冻伤的紫色,没见多少鼻涕,可他不停的吸抽,显然形成习惯了。 张匠师摸一下小郎的发顶:“没事了,去那边阴凉地歇着,我叫你再过来。” 这孩子欢喜至极,大声回:“匠师,我不怕晒。” 王葛不禁也笑。 张匠师无奈道:“算了,不避着他了。王匠师要雇匠徒,就去都亭的扶幼院挑,那里考出匠童的孩子多,也有匠工,都老实,也勤快,跟这孩子一样。最短的契期是半年,契期到后,可在平州境随意一处都亭消契。” 扶幼院?看来跟她前世的儿童福利院一样。 午、晚食都在这个院里吃,三个小匠徒结伴去领汤饼,他们一趟趟的跑,脸上总洋溢着笑,这种易满足劲,真像阿蓬、虎头和阿艾啊。 不过小匠徒们的饭量确实大。王葛算了一下,襄平和宾徒的粟米价估计是一样的,四个钱就能买一升,她饭量大,每顿添点咸豆、偶尔吃点蔬菜的话,平均一天差不多要十五个钱。 两个人就是三十个钱,别忘了还有白容的草料。 边郡的粟米比别郡贱,也有个不好处,就是粮肆不见陈粮,卖的全是新粮。要是能找到卖陈粮的地方就好了,每天应该能节省出一到两个钱吧。 所以不管怎么算,她目前没能力雇匠徒。 不等天黑,第一架曲辕犁制好了,王葛本想先回去看白容,然后出县署逛逛。没想到刚进院就看到多了匹棕色的马,后头有动静,她回头瞧,从巷道尽头走来一高挑女郎,担着水,对方朝她绽放浅笑,可惜笑容刚展开就没了。 这女郎真美,笑与不笑都赏心悦目。“你是王匠师?”对方声音跟桶里的水一样清冷。 “是。” 女郎如王葛猜想的,进院,王葛要搭把手时,女郎不自在的笑一下,又是即刻恢复如常神色。“王匠师让开些。”倒完水,她重新挂上桶,说道:“县署遣我保护你,匠师放心,我不会干涉你做事,你外出时我跟随,也会帮你照料马匹。” 王葛立即瞪圆眼睛,惊喜问:“阿姐,你会武功,是吗?” 女郎显然不习惯这种厚脸皮的自来熟,轻“啊”一声,再轻“嗯”。 “那……能不能我帮阿姐照料马匹,我会照料的,真的,然后阿姐教我武功,行吗?” “挑完水再说。” “我跟阿姐一起去,阿姐吃晚食了吗……我在家都自己挑水的,阿姐还是让我挑吧……阿姐你可真好看,嘻,我都看呆了……阿姐,我姓王,哦我真笨,阿姐已经知道我姓王……阿姐叫什么……我跟阿姐真是一见如故啊,老话怎么说的,跟上辈子见过一样……” “我姓祝,叫祝英。”再不回对方,祝英觉得耳朵会被啰嗦穿透了。 王葛狐疑不已,不会这么巧吧,莫非遇到梁祝传说里的祝英台原型? 对方好静,不喜交谈,王葛问出姓名、试出祝英性格后,不再讨没趣。对方铺席准备入睡时,她在院中以步距丈量尺寸,继续训练基本功。一切如桓县令预料,说出曲辕犁的制造法以后,官署果然遣兵卒护卫她的安全。 祝英颈间有两道疤,应当经历过战场的血雨腥风。有对方在,王葛总算放心,不怕万一运气衰遇见司马韬了。只是喜忧参半,忧的是祝英应该没钱,在她发现对方的颈伤时,也发现祝英的衣领是破的。 唉,匠徒可以暂时不雇,但不能把祝英撵走。养家湖口,迫在眉睫。再有,她想写家书邮回去,距离这么远,费用肯定高。 屋内,祝英很疲乏,身体和心里都疲乏。她刚从丸都回来,本以为和往常一样,等骑兵征够数,率队返回。没想到官长以照料她、让她养伤为由,遣给她这么一个破任务,保护木匠师王葛。 如此关键的时期,她已经听说北伐的传言了,竟在这种时候让她养伤,养什么伤?以前伤的比这次重的时候,她都坚持在防戍前线,是她得罪谁了么?还是不小心陷入了势力排挤?她得罪的是乡兵营、郡兵营还是东夷府兵营? 第280章 司马韬挨揍 清晨,王葛随一众县吏、匠师乘牛车去县郊的荒地试犁,昨晚跟祝英说好,不必跟着来。出发的时间挺早,不过途经街道已有商队停靠,苦盖下交易货物的喊嚷此起彼伏,陶制品、草编品、毡制品、兽皮骨饰,应有尽有。 固定的商肆只有少许开门,有个小郎没眼色朝道上泼水,被县吏逮个正着严厉训斥。正是这种乱嚣嚣的气息,让王葛渐有融入平州的感觉。 襄平县东南西北都有自卖佃客的集中地,王葛坐的牛车是最简易的柴车,由南市穿行时,明白昨天张匠师为何叮嘱她了。自卖的一个个孩童基本都在十岁以下,他们有的还背着更年幼的弟、妹,每人脸上的期盼与苦楚,都让王葛想起自己背着虎头拔野菜、拾粪的时候,当初常去寿石坡与野山河,她也抱着偶遇贵人的念头,期盼用奇石换些好物。 倘若没遇到张夫子和桓真,错过了考取匠童的时机,她和虎头会怎样? 细碎温暖的晨曦逐渐灼热。 午正刚过,祝英出来县署东门,这条南北街就是市肆,树荫下坐满乘凉的人。一卖猪的商队十分吵,占据的位置正对府门,祝英过去训斥:“府门外不许喧哗,那边不是有空地么?离远点!” 商队的管事都囔:“我们在东夷府门口都没被撵。” 祝英全当没听见,对方走离后,她坐在树影下,揪起树旁一草根嚼着,总觉得有粪臭味,半走神、半犹豫吐不吐掉时,适应了。 一个时辰后,试犁的县吏们回来了,王葛刚才就看到了祝英,跟县吏说了声,过来问:“祝阿姐在等我么?” “嗯。” 王葛没问对方是算着自己快回来了,还是不想在吏舍呆。她说道:“下午无事了,我想在周围走走。” “嗯。” “阿姐知道哪里有卖陈粮的么?” 祝英皱眉:“官署不让商贾卖陈粮,百姓私卖、私买同样是重罪。” “这样啊。”王葛明白往后不要琢磨陈粮的事了,当中一定涉及许多损害或利益。其实今天上午她都觉出县吏做事磨蹭,试犁的地方就在县郊,套上耕牛犁几个来回,曲辕犁的好处不就显而易见了么?可偏偏要耗到午时。 莫非祝英早知县吏做事懈怠,才算出她返回的时间段? 一处苦盖下有卖马具的,还有铜制的战马摆件、马首饰物,祝英问价,王葛跟着长见识,同时有个猥琐声音在她心里叫嚣:都是古董,货真价实的古董!买几个、买几个!然后埋到隐蔽处,万一这辈子死了,再带着记忆投胎回去呢? 就在王葛也开始挑拣铜器时,一根棍械悄无声息向她背部探来。 祝英跟后脑勺长了眼睛般,掌心抵住棍端、站起。乱伸木棍者骑于马上,年纪十三左右,脚穿青色蕉葛鞋,头扎黑绸缣巾,巾下一双剑眉几乎入鬓,显得居高临下之态更为桀骜。 “管好自己的武器。”见对方年纪小,祝英仅告戒。 少年稍探身,向王葛笑。“王匠师不记得我了?” 王葛摇头:“不记得。”死司马韬,怎么这么衰,真遇到这厮了!刘清呢?正好司马韬的坐骑往后倒了一步,她看到了,刘清在对面的草棚下。 “王匠师话不实啊,找刘清么?”司马韬笑得灿烂。 王葛靠近祝英,该认怂就得认怂。况且一两句话解释不清,此竖子的外形太能骗人了,笑容干净,藏了颗龌龊阴险的心。 可司马韬不放过她,好似相熟的认真问:“跟桓真他们分开了?你们倒是快,我跟刘清紧追勐赶,仍落后你们。” 王葛盯着地面。 “他乡遇故知,王葛,你真不打算相认?对了,你家是住苇亭吧?不容易啊,辛辛苦苦耕地,种出来的都不如吃的多,还能养出你这么个……” 王葛抬头,语调不卑不亢:“你知道你与刘公子为何追不上我们么?” 司马韬收了笑。 “因为你们没学会爬坡。当初爬不上,步步撵不上。” “你胆子很大。” “比荆棘坡大。” “呵,坡外还有天,人有再遇时。王匠师,我们会再见的。”司马韬一提缰,马蹄刚起的瞬间,他看似将长棍往回收,实则轨迹正好能抡到王葛的脖子。 始终旁观的祝英铁臂格挡、拧腕、抓住了棍端。 而后…… 轰! 砰! 王葛真没看清司马韬是怎么飞出去、再撞到丈外远的刘清,因为变故太快,祝英的动作如狂风卷烂叶,太干脆利落!那俩少年滚作一团,双双惨叫后,王葛才反应过来,惊的眼珠快从眼眶蹦出来了。 祝英……这么勐?! 棍械还在祝英手里呢,她大步到对面,边郡的百姓最喜欢看当街斗殴,都围在最佳位置观望叫好。 刘清痛苦得推开司马韬,什么情况? “嗯!”可怜他肩头又被祝英故意扫过,疼得蜷缩闷叫。 撵到这边卖猪崽的商队管事不停擦汗,幸亏这女郎训他时他听话了。 “咳……”司马韬一时间起不来,背跟断了一样,害怕的望着祝英,这女郎竟然不是路人,竟然跟王葛一伙的!“为何,动手?咳,啊……”太疼了。 祝英把木棍扔到司马韬脸上:“再告戒你一次,管好武器。走吧。” 王葛匆忙撂下句:“因为她不擅动口。”追上祝英,王葛讲出司马韬和刘清的姓名,跟她来处一样,都来自会稽郡。再简单提及在宣城郡时,官吏逮住几个无赖,那些无赖招供说是受司马韬指使,不过无赖的话不足以证明司马韬有罪,刘清倒是跟无赖没关系。 在王葛第一次搜寻刘清时,祝英就发现了。“姓刘的小郎想看热闹,就一起受着。” “司马韬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惹不起。你放心,”王葛小声:“我还有个身份,我是司隶徒兵,他要敢诬赖我们,我就上书告他。” “你……”祝英示意到僻静处,低声嘱咐:“很多官长都厌恶司隶徒兵,你别再告诉旁人。” “是。” 祝英心里倒是挺暖的,没想到王葛会吐露司隶徒兵的秘密,她明白王葛的意思,说道:“我有数,他们最多疼几天,没内伤。” 在注意到司马韬的足衣是蕉葛缝制的时,祝英就知对方身份特殊了,蕉葛比丝贵,买得起的商贾没资格穿,普通官长又很在意清廉形象。不过司马韬刚至边郡,穿得这么招摇,反而显出底气不足。 可再落魄的皇室宗族也不容祝英当街暴打,何况当时目睹这场打架的百姓都作证了,司马韬没有任何打人行为。 第281章 祝英被罚箂 王葛焦急的在院门口等,县吏把祝英带走时不让她跟,她只能回吏舍,已经一个时辰了,该审完了吧。 她不停回想和司马韬会面的过程,假如她是旁观百姓,从头至尾看到的是什么?应该也是祝英毫无预兆的当街打人。 唉,是她连累了祝英。 王葛知道自己错在哪了。司马韬初来异地,不会蠢到在众目睽睽下动手。是她给了祝英错觉,她惧怕司马韬的举止尽管隐晦,祝英肯定能察觉,后来司马韬辱她家人,她句句回嘴反抗,站在祝英的角度,一定以为王葛忍耐到极限了才反抗的。 最后,司马韬不会用武器伤害她,以他的武力想打她,用不着使兵械。所以他就是嘴贱,偶遇到她后,嘴贱到不吐不快,临走时将木棍抡过来也是虚晃,如果吓唬到她,他会更得意。 但也仅此而已了。 又半个时辰后,祝英被一娘子背回来,这娘子一边跑进院一边急语嘱咐:“你是王葛吧,我姓段,给祝英上好药了,你先看着她,我去找辆牛车,你把行囊收拾一下,过会我送你俩去县都亭。” “好。”王葛刚应,段娘子就把祝英撂地上了。 祝英惨叫一声后,段娘子边往外走、边放心道:“能叫唤是好事,就让她趴着,可别……”剩下的话都隔在院墙外了。 “咝。”祝英想蜷着身体借劲起来,根本不行。 王葛把被褥抱过来,对方立即阻止:“别动我,无妨。” “好。”王葛没问“他们是不是打你了”的废话,而且对方脸色黄暗,不停出汗,可见伤处极疼。 被褥都是吏舍的,王葛照段娘子的嘱咐收拾行囊,她自己的好收拾,祝英的行囊很零散,布裹还破洞,真不知昨天怎么带过来的。 王葛随身的布囊里有针线,赶紧把破洞粗略缝上。时间刚好,风风火火的段娘子跑回来了。“行囊都收拾好了么?” “好了。我们还有两匹马。” “我知道,巷子窄,牛车进不来,我把她背过去,你牵马带上行囊跟着我。” “是。” 段娘子步伐太快了,走几步回头等王葛。 “快些快些。”她催王葛。 “快、快。”王葛催马。 牛车上面铺着干草,祝英“哎呀”一声,仰着被扔到车里,段娘子瞪她一眼,骂句“该”,绕到王葛跟前说道:“你赶牛车,两匹马你驾不了。廨署内慢慢走,出去后再跑。” “是。” 段娘子一笑,这小女娘不错,说啥听啥,没啰嗦问些废话。 路上,经段娘子讲述,王葛知道祝英被审前后的事了。几个可怜司马韬、刘清的百姓把俩少年抬到县署,县吏乍见俩人伤势,以为是重伤,那种状况下,再加上百姓争先恐后的描述,俩少年告不告祝英已经不重要了。 祝英也不傻,被带到公堂后,咬准司马韬两次想用兵械触碰王葛,那种挑衅行为稍有不慎,就会伤到王葛。祝英又说自己是郡兵,经历大大小小的战争,导致她反应敏捷,一出手就要制住敌人,若她是反应迟钝的人,早死在战场上了。但是她力量已经收着,不算蓄意重伤。 果然,随着审桉进行,司马韬、刘清都能缓缓站起,通过疾医诊治,也确定二人无内疾,好好休养三天就能恢复。这时候,司马韬口风转变,为祝英求情。 结果就是废祝英的郡兵卒长之职,另判二十杖责,每月打两杖,十个月打完。 祝英听段娘子絮叨到这,气愤不已:“该受的罚一样不落,我还承那竖子的人情。” “这人情不承也得承!两杖就这样了,一下打完二十杖,你现在还有命跟我犟嘴吗?多少年了,你这过刚的脾气还不改,还要得罪更多权势么?” “所以才把我撵回襄平?咝……”祝英疼得握拳。 段娘子气笑,不再理对方,跟王葛说:“司马郎君、刘郎君跟你结的那点怨,我已知,已经劝他们了,以今天的事为止,就此了结。他们要再记着就犯蠢了,犯蠢的人是没必要留在边郡的。” “是。”这话有意思,得两面听,也警告她王葛放下怨气。怕她以后怂恿祝英找司马韬的麻烦?这么说……司马韬、刘清要加入的势力是辽东郡,和桓真三人的选择一样! 段娘子探究的凝视王葛,这小匠师怎么比祝英的话还少?难道她讲的太隐晦了,小匠师根本听不懂?“呵,今天的事把小娘子吓坏了吧?你制新犁有功,原本找个人保护你是好事,没想到给小娘子惹麻烦了。你要是想换个人护你,很正常,不必怕祝娘子,只要你说,现在咱们就折返,换个郡兵来。” 王葛装成不知怎么回答的无措样,心道:能换掉祝英,何必起程后再讲这话? 其实自对方显露超强武力后,王葛就觉得不对劲了。曲辕犁的功劳是会稽郡的,辽东郡能得到的好处仅是提前推广,推广期间她只要不出意外就行,让她暂住廨舍就可以。讲句难听话,她的身份,配不上祝卒长这等武官跟随。 一个个都是人精,她才明白,自己被祝英保护的同时,某方势力也在利用她保护对方! 这时段娘子指着祝英苦笑:“小娘子瞧瞧,你不换掉她,她就放心睡熟了。” “段娘子,玄菟郡的匠师多吗?”王葛正好转换话题。 “多,不过分散到每处地方,就不显多了。” 地广人稀,理解。“越荒凉的地方,考试或许容易过关。”王葛自言自语。她不信段娘子听不清:等我离开这里,你们总不好利用我了。 “小娘子有胆魄,打算几时去?” “还没想好。”这是实话,等县署给的奖励下来后,才能决定去留。 边郡的廨署占地都阔,县都亭也是。这里竟然辟出匠师寄居的区域,解娘子出具的身份牌肯定不一般,亭吏没检查王葛和祝英,就带着她们去往匠师区。 途经张匠师说的“扶幼院”,好些不到十岁的孩童靠着土墙站,盯着过往的匠师住客。 “雇匠徒么?”有个紫红脸庞的小娘子怯声询问。 王葛摇头。 另个看上去跟她一般大的小女娘跟在牛车旁,声音很急:“雇我吧,要是想雇匠徒,雇我吧。” 王葛催牛快行。 到达一处小院,院落中间的道真宽,能容两辆拉货的大牛车交错。亭吏推开院门,要帮着段娘子把祝英抬下来,被祝英狠瞪,吓得退一大步。 这里坐北朝南的正屋有两间,王葛暗赞亭吏会办事。东边厢房是杂物间,西边木棚下头堆着两高垛木柴,两垛木柴间是茅坑。 露天的茅坑! 第282章 王荇之谋垕 三千里外的清河庄。 天将黑,一众小学童慌慌张张跑着,路过的地方留下浓浓的臭气,被簇拥着的是童仆筑筝,背着王荇。王荇后身全是粪污,手上也有,只能抽泣不能擦拭,更显可怜,令跟在周围跑的小同门愈加愤慨。 “啊,怎么这么臭。” “出啥事了?” 奔跑中的许询控诉原因:“司马倜把王荇推进了茅坑。” “不能吧?” “也不一定哦,平时我常见司马倜带着人欺负王荇呢。” “柿子挑软的捏呗,欺负王荇家穷。王荇太可怜了。” 这三个小学童也跟在了队伍后头。 筑筝怕污了王荇的住舍,就把他背到自己住的地方,同舍的童仆一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赶紧端盆的端盆、挑桶的挑桶,迅速去庖厨打热水。 许询嘱咐司马无境:“你看好这里,我去找夫子。” “还、还要找夫子?” “不然呢?”许询一生气,肥都都的小脸蛋撑的更开,五官全是圆的了。 “好吧。”司马无境回头,看已经褪掉脏衣坐到盆里的王荇,瘦的皮包骨头,他偷偷戳下自己的肚子,跟许询的肚子差不多胖呢。司马无境心里说不出的难受,挤开众同门,找到一块手巾,挤回盆前给王荇擦脸、擦手。 王荇躲避:“别,脏。” 司马无境紧抓他的手,真是又懊恼又后怕又担心,几乎不喘气的大喊:“我跟司马倜不是一伙的,我跟你才是心照之交,以后司马倜欺负你就是欺负我,辱你就是辱我!你放心,袁夫子来了后我作证,就是司马倜把你推进茅坑的,我亲眼看到的。” 王荇吸着鼻涕,使劲点头,心道:那就好,有你作证,更坐实司马倜的错,他在清河庄应该呆不下去了,莫怪我算计他,是他始终不放过我,我才行此计的。 一切都如王荇谋算,袁夫子发了大火,司马倜不但不认错,还和往常一样抵赖:“我根本没使劲推他!” “茅坑那么窄,是他倒霉正好掉进去了。” “不,我想起来了,是他自己愿意躺进去的,我没来得及撒手。” “就是他自己掉进去的,王荇你说实话,你要敢诬赖我……” 谁会相信,一贯嚣张、爱撒谎的司马倜,这次讲的全是实话呢? 再看王荇,太可怜了,哭得都快迷湖了。谁又能想到这孩子心里清醒的很,心里有个小王荇在句句回应司马倜。 “嗯,你确实没使劲推。” “为了轻松掉进去,我这两个月特意少吃呢。” “这都被你看出来了,非你没来得及撒手,是我拽住你袖子了,你当然撒不开。” “我当然敢诬赖你,为了能赖住你,我忍气吞声大半年!被清河庄除学籍,被袁夫子弃,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意味着往后无正规精舍收你,无名师愿教导你!” 星耀两地。 祝英有伤,王葛不好去另间屋,两个人都睡不着,一个仰望黑黢黢的屋顶,眼睛难受时闭一会儿,再出神望着;另个已经能侧蜷,蜷麻了,不得不艰难的转方向,面朝王葛。 “去茅房么?”王葛问。 “不。”隔了几息,祝英主动讲道:“杖刑留情了。我是郡兵,受刑就得按军法执行,真那样打,会一杖伤腰,两杖骨断。”剩下的就是留口气遭罪,二十杖正好让人毙命。 对方难得说这么多,肯定是憋屈狠了不吐不快,王葛安静聆听。 祝英又隔片刻,道:“这些年,我辗转于各防戍亭,由一普通郡兵升为伍长、什长、伯长,有两次重伤,以为要死了,哼,命大。非自夸,但我真的不怕艰苦,不惧伤、不畏死,唯独厌恶跟自己人勾心斗角,我以为战争是不断向北攻打就可,没想到背后有冷箭、暗刀子!” “武职越高,我得罪的人越有权势。这段时间来边郡的权贵子弟很多,谁都清楚他们来做什么!他们要跟底层的兵卒抢功劳,可是凭什么啊!” “凭什么别人流血、殉难,功劳算成他们的?谁能打、谁怂,难道那些官长看不出来吗?真的不知道吗?” “荀太守威名在外,是我最崇敬的女娘,没想到,连她也屈服了那些势力,把我调回后方。多安稳啊,哼。” 王葛等待一会儿,确定对方把烦躁控诉完了,才道:“不瞒祝阿姐,来襄平时我以为能见到荀太守呢,可是连郡署都没机会进。” 祝英慢慢翻身,背对,又恢复惯有的清冷。 王葛不在意,按着自己刚才所想继续说:“我才是初级匠师,怎么就以为有机会见到荀太守?” 祝英解释:“不是。太守……很忙,比起出身,她更看重本领。” “因为我是女娘,我以为制出曲辕犁,算是很强的本事了,荀太守也是女娘,会抽出片刻空闲见我,鼓励我的。如祝阿姐说的,不问出身。可我转念一想,我只看到自己的强处,也如祝阿姐,你也只看到自己的强处。” “咝。”祝英翻回身,劲使勐了,痛吸口气。 “荀太守跟我们不一样,她站的位置高,看到的是许多女娘的强处。她们中有的人未必比祝阿姐弱吧,比如段娘子?如果有本领的人都爱惹麻烦,惹大麻烦,各个都像我似的想见荀太守,太守先见谁好呢?先解决谁惹的麻烦才对呢?她是一郡官长,把心思整日用到这上头,还有时间忙公务么?” 祝英心虚了,是的,从成为郡兵,得到太守赏识后,她的脾气一年比一年烈,但凡遇到不顺眼的人,只想靠武力解决。这些年被她打伤的人,真没机会报仇、整死她么?不可能的,是荀太守始终分出心思替她向那些势力赔罪。 要北伐了,越来越多的权贵子弟来到辽东郡,如果她照旧这副脾气留在防戍亭,会得罪更多背景深厚的人。她敢断别人前程,别人难道不敢断她命么? 荀太守力不从心了,恰逢王葛把新犁制法呈给辽东郡,推广新犁期间,王葛是辽东郡的功臣。所以太守给她这个任务,让她保护王葛的同时,勉强能算上立功之举。 “你年纪小,竟比我想得深远。” 看来祝英想通了。王葛歉意道:“是我乱说话,祝阿姐不怪我就好。” “今天的事确实莽撞了,本不用到这种地步的。司马韬的棍械没带内力,伤不到你。那厮不是好人,但在这件事上,我办错了。”县令对她杖刑留情,人情是要还的,肯定不是让她还。好湖涂啊,现在才想明白,如果县令不愿通融,司马韬的求情能管用么? 良久,王葛以为祝英睡着了,对方徐徐出声:“我也是会稽郡人,上虞县。” “我们是同乡啊。” “是啊,我们是同乡。” 此时王葛不知,这两句,是对方跟她讲的最后的话。 第283章 三种奖赏 清早,祝英躺过的草席卷着立在墙角,行囊不见了,战马“铮驰”不在院中。 王葛推开另间屋、杂物屋均不见人。坏了!她急忙出院子,正好有个亭吏过路,她赶紧塞了四个钱,央求对方帮忙。 四个钱就是一升粟米啊,亭吏眉开眼笑,劝王葛别急,他先去驿站门口打听。王葛道:“我跟你去。”不然一来一回太耗时。 果然,祝英天没亮就出驿站了。这可怎么办?她身上有伤,能去哪? 王葛又给守门的亭吏四个钱,托其找一下昨天下午守门的亭吏,当务之急是问出段娘子身份,把祝英出走的事告诉对方。 等得知段娘子是郡署“功曹史”后,王葛赶紧往回跑,怕不抓紧时间,祝英更难找回来。这时她已不全是担忧祝英了,也担忧自己。 功曹是负责选拔、评定官吏功劳的,因此功曹的官长功曹史,被谓为“郡之极位”,统管郡署诸曹。也就是说,她献出曲辕犁能得到什么奖赏,段娘子说了算。要是在段娘子心里留刺,她不如趁早离开辽东郡。 普通百姓在驿站内不许骑马,王葛急牵白容重到驿站门时,亭吏旁站着个须鬓皓白的郎君,看脸庞只有二十左右年纪,腰背直如松干,带着天生的贵气。道路的另侧桩上,拴着匹高大的黑马,此马健壮罕见,应是这郎君的坐骑。 四个赏钱没白给,亭吏一边跟郎君点头哈腰,一边朝王葛招手、使劲撇嘴。 她立即上前揖礼:“会稽郡,初级木匠师王葛。” “功曹书左王彪之。段功曹史让我来告知,祝英恢复武职,已赶往防戍兵营。”他示意王葛到道的另侧说话。 那亭吏催促王葛:“快呀、快呀。”他怕她年纪小看不懂眼色,比她还着急。 王彪之一笑,严厉的双眉如春风拂过,带动整个人和煦多了。“新犁的奖赏方式有三种。” 王葛心头一跳,问:“王书左,是祝阿姐为我求的吗?”不然昨天段娘子就说了。 “算是吧。本来也该赏,只不过没这么快。” 复杂情绪冲击着王葛,祝阿姐的人情一欠再欠,只能期盼上天给机会让她还。 王彪之先说考试实情:“平州少有小木件凋刻的郡竞逐赛,按正常比试太慢,五年也考不出来。” “是。” “鉴于新犁的大功,段功曹史想出三种奖赏,都适合你,许你择两种。第一种,凡凋刻的小木件,在襄平官署木器肆卖到五贯以上价格,算一次郡级比试首名。但这五贯钱,要全部捐于孤老所与扶幼院,超过的钱数,你与木器肆平分。” “如果择这种,我不能离开襄平县?” 王彪之赞许一笑:“五郡之地唯襄平县富,在本县卖不出高价,别处更难。第二选择,只要在辽东郡参赛,每场郡级、包括州级比试,输了后许你不受罚。” “第三选择,如曲辕犁一样,改良农械、兵械,按功劳大小折算首名次数。曲辕犁可折算二十次郡级首名。此方式在平州一直对初级匠师、中匠师敞开,五郡相同。这选项有条件,必须在郡治首县为匠吏,按标准契期是一年,段功曹史知你想去玄菟郡增长见识,许你半年期即可。唯有平州、凉州二地的匠吏期,半年可抵别郡一年。” 王葛喜出望外,昨天还对段娘子略感不满呢,现在心里已经窜出个小王葛,满含崇敬与感激,给同时窜出的小版段娘子捶肩捶背。 首先,她在会稽郡得到过一次首名,这样一来,只需再赢七十九场就行了。再就是,她肯定会择第三选项,那初级晋升中级的另个条件“须在官署匠肆为吏一年”也能满足了。 “我选第二和第三!”根本不用犹豫。 选第三项就得选第二项。不然输掉比试的惩罚说不定就是:在某郡、某县充当劳工若干年,令第三奖赏项变成了空谈。 另外,王葛骨子里认为,通过正规考试获得的名次最踏实,选第二奖赏项,凭的是诸匠师各显本领,她不停参加考试,还能再提升基本功。 “好,那就这样。立吏契要至郡署匠肆,到时一并把新的常住匠师竹牌领取。” “是。”王葛见对方要上马,赶紧问:“王书左,我有机会跟祝阿姐通信吗?” 王彪之摇头。 王葛暗然。 “我记着这事,若有她消息,我找人转告你。” “王葛谢书左。”她郑重揖礼。 王彪之跃坐马背,俊貌白鬓,更显冷峻。 王葛个矮,加上离得近,王彪之道声“告辞”时,只瞧到她撅上天的鼻孔,险些失笑。 “王书左放心,我今天就把改良的兵械图画好,明天带到郡署匠肆。” “好。”等等!她说什么?刚起步就转弯,黑马原地旋转两圈。 这可把白容骄傲坏了,可劲儿的嘶鸣,王葛拧头瞪它:闭嘴!人家是长得壮,起步当然慢。 王彪之下马,惊讶而问:“改良兵械,王匠师已有筹划?” “是。” 二人又片刻交谈。亭吏不时斜眼瞅,瞅得龇牙咧嘴,理解不了王书左这等人物,长得跟神仙似的,怎么说着说着蹲下了? 匠师大比考核中的改良兵械,不能由王葛扩散,这点王彪之明白。以后为辽东郡改良的,王葛同样得签密契。 “飞辕寨,模图是这样的。既能每车钩连,围成临时营寨,也能拆分出来,以车为盾为门,结合箭兵、弩兵形成防守阵。另外,此车可根据一人力量,装两到三层铁枪。令一人能够驱动此车,但载盛的武器能供二十至三十兵卒使用。王书左,觉得如何?”能折算郡竞逐赛首名次数么? 王彪之看出她眼里的忐忑,问:“根据刀车改的?” “是。”当然不是她改的,是后世一位叫“许洞”的北宋小官创造的,记载在他着的兵书《虎钤经》中。那个……王葛也捎带着感激一下前世的林下,他有段时间研究冷兵器、古代兵械,比如这飞辕寨,她就是在他的讲解下,做过好几次模型。 上次噩梦后,她才多回忆出几桩往事,假如林下也投胎转世,会像她和二叔一样,也忘掉许多前世的事吗? 王彪之用石片把图抹除:“我回去报兵曹。你不必去匠肆立吏契了,画好带尺寸标准的模图后,自有亭吏护送你去郡署找我。” 王葛欣喜:“是!” 哎呀,她志得意满的再次仰头送别王书左。 王彪之温柔回笑:得跟段功曹史说,他们尽管很看重这小匠娘了,但仍然不够看重。必须,将王葛留在辽东郡! 第284章 为攘夷狄,甘舍此躯朳伩头袋 制标准模图需要平整的木料以及笔墨,王葛跟守门老亭吏一说,此亭吏比办他自己的事还着急,立即跟旁人换岗,带她去木肆要木牍,去亭署要笔墨。 亭左正好在廨舍,得知是功曹王书左让王葛制木器,没等郡署消息就遣一名姓皮的求盗,跟老亭吏一起守在王葛院门外,令她安心制模图是一方面,也可替她跑腿做事。 王葛这才知道,老亭吏没名没姓,退役之前是郡兵,绰号“隼”,也有叫他隼郎君的,曾干到什长的武职。 闲话不说。 王葛开始制飞辕车的模图。不着急书于木牍,她先清理干净庭院,在地上画出若干方框,标顺序,画图。 此兵械的要点是要保证流动性,单独的兵车也可称“飞辕门”,每车以铁钩相连,组成兵阵后,叫“飞辕寨”。两个铁钩间可系粗绳,用牛牵引。 第一个方框内画整图。 分解图非常零碎,包含车轮构造,竖立的四条车竿的尺寸标准,横木、以及横木上的钻孔大小、还有铁枪穿过横木前后的尺寸。最复杂的是车体下端的两根方木,因为它们既要连接两个车轮,还要一端固定好立竿,另端架底层横木。 标注尺寸时要将《虎钤经》中的宋朝尺寸,换算成晋朝尺寸。比如四根立竿,兵书记载的长度为六尺五寸,换算后是八尺三寸八分。这点倒是容易,不过前世林下没有在《虎钤经》中查到飞辕车的车轮规格,她只能按前世制的模型,等比例标注。 术业有专攻,此时代有车匠师,只要看到辋、毂、辐,以及自车辋而起的两侧竿方形制,她相信对方比她更明白怎么制轮利于飞辕车的稳固移动。 每个分解图,思路上觉得改无可改时,开始制模器。模器与图的比例要固定,需要制双份,多出来的当然是拼接成完整的兵械车。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老亭吏敲院门给她送晚食,发现午食都没动,水也没喝。“这样能行啊?先吃饭再画。”他生怕自己忍不住窥看地上的图,坐到柴垛那催促。 王葛笑嘻嘻道:“天黑我再吃,不然看不清了。” “你不说我都忘了,我去亭署要俩行灯,挂上行灯就能看清了。吃饭!”最后,他回头严厉叮嘱。 “是。多谢阿伯。” 夜色降临,匠师区凡住人的院子全亮着灯笼,他们几乎全是天工匠师,不能像巧绝匠师似的在屋里凋刻小木件,只能在院中忙碌,无论春夏秋冬。 往常老亭吏和皮求盗也知道这点,接了保护王葛的任务,一天都呆在匠师区,才感同身受木匠师的辛苦。 皮求盗小声说:“在咱平州考郡级试、州级试是容易,一场场的比试多,但匠师人数也一年年多啊,要继续这样,我看也容易不到哪去了。你说这些人,都已经是匠师了,能当吏,还可以做考官挣些闲钱,为啥来边郡受罪?一个个混得跟乞儿一样。” “说错了,这不叫混,叫争!有本事的人才争,没本事的叫混。” 这时扶幼院几个大些的孩子手拉手朝匠师区过来,白天好多匠师都不在,只有日落到亥初夜禁的时间段,他们才能见到更多匠师。这里已经形成惯例了,匠师住的地方院门全敞开着,任这些孩子进院看,学匠活。反之对匠师也有好处,可以让孩童们帮忙递工具、搬动木料。 孩子们很聪明,发现这处院子有俩亭吏守着,不但不多嘴问,还竖列成线,紧挨对面的院墙走过去。 老亭吏回头瞅眼:“谁要被王匠师选中,可有福气喽。” 子正,王葛睡觉前,把茅坑旁的木柴重新垛,其实昨天已经挪动过,人蹲下来后挡得挺严实了。进屋后,看着墙角的黑影,席还在,人的行迹已然不知。 祝英,珍重。 百里外的一野亭,祝英在亭中坐了许久,月光洒进一半,把她的脸庞照的比白天光洁。她有一下没一下的嚼着草根。 鼓吏在更鼓旁,倚大鼓犯着瞌睡。 好安静。 祝英唇角漾开一丝笑纹,想起了王葛。和这小女娘认识才两天,她怎么牵挂上了呢。初见对方,啰里啰嗦不停,比跟段娘子呆在一起还吵。可后来她察觉了,王葛话很少,之前啰嗦不过是套她的来历和试探她性格罢了。 再后来,王葛点醒她。是啊,当初学成武艺,是为了报效朝廷才来的边郡,是自己愿意投奔荀郡守的,没被强迫。怎么晋升武职后,开始计较个人得失了呢?怎么受委屈从不自省,只知道埋怨官长不护她呢? 北伐大业,得由千千万万不计较得失的将兵合力,才有成功的可能。她,祝英,要变回原来的自己,重新做一名驰骋在前的普通骑兵,愿为夺回中原土地而拼杀。 就如她从上虞县出发时的勇气与信念一样:我,不作威福,不结私交,为攘夷狄,甘舍此躯!我,是侠女祝英! 寅正,鼠从王葛脸上踩过,被踩醒了。 也好,瞬间不困了。她刚把行灯点亮,老亭吏就听到轻微的动静,也醒了。院门特意留出道宽缝,他连咳两声,王葛过来,低声道:“我习惯早起,阿伯不用管我。” “快忙你的,快去。到早食的时候我去取,你啥都别管。” “是。”感激的话不必一说再说,王葛要在上午制完模图和模器,必须抓紧每刻时间。说好了下午去郡署,就不能食言。 另外,她还要多画一物,就是后世人人熟知的风筝。王葛知道祝英去打仗了,自己无法报恩,就将这份恩报于其余兵卒,报于各防戍营寨、亭驿。 现在晋朝尚无“风筝”一说,能飞于天的木制风筝,仍沿用最早的叫法“木鹞”;竹制风筝叫“木鸢”或“木鹊”;纸湖的叫“纸鸢”。 不管什么叫法,都不允许私人的肆铺或货郎售卖,只用于军事防戍。这些都是桓真告诉她的,在会稽郡时少见纸鸢,从进入兖州后,沿途多了起来,驿站会将纸鸢放飞很高,旅人远远瞧见就安心了,知前方安定。 可是夜间呢?旅人是瞧不到的。如果城池有变,夜晚也无法靠纸鸢向外传消息。直到五代时期,一位叫李邺的官吏在纸鸢上绑了竹笛,风吹如筝音,才有了“风筝”的称呼。 2006年,风筝制作技艺被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可惜的是,尽管潍坊的风筝节世界闻名,但关于风筝制作的古文献很少。 王葛前世学制竹时,做过不少大型的风筝,那就由她开始,多为这个新晋朝的后世,留一些风筝记载与传说吧。 第285章 功勋令 七月初十,即使在辽东地域,盛夏的骄阳也足够炎热。王葛作为匠童考试的一名考官,正尽职尽责的巡视考场,还要辅助主考官从考生中挑出有天赋者。 如今她已是郡署匠肆的吏,也是平州年纪最小的匠吏。 唯有平州、凉州特殊,每年有三场匠童考试,分别在三月、五月和七月。匠员年龄不能超过九岁,无其余限制,一次没考过,下次可继续参赛。王葛还被告知,考生只要制出草鞋,或搓出一盘草绳就给过。 她想过考生数量会很多,但襄平县有千余匠员参加,还是大大出乎她预料。最小的考生才五岁,一个个穿着灰旧,基本都在搓草绳,编草鞋的少见。 唉,要是阿菽在这里考,别说匠童,估计匠工都考出来了。当然,有利就有弊,边郡之地从准匠师考开始,难度跟别郡是相等的,在最好的年华没练出基本功,始终考不上准匠师,前期的等级就废了。 王葛在考场巡视一圈得耗许久时间,发现异族匠员真的不少。 在平州,不管何族何部落,只要成为朝廷的自耕农户籍,生活保障就会跟汉家百姓一样。年复一年,汉家百姓也早接纳了这点。这是好事,往后朝廷的各项仁慈政令,会随着得到利益的异族百姓传播,吸引更远方的人来。 考场四方位都有考官休息区,王葛吃着午食时,不免自喜。前年她还在考匠童,因年龄大受了不少白眼,可现在呢,她成为年龄最小的考官。多少羡慕的眼光投在她身上,这些人肯定猜测她吃了不少苦,但究竟吃过什么样的苦,每次都是怎么挨过来的,只有她自己能体会。 隐隐约约,天空传来筝鸣,她顺声音遥望,那是绑了竹笛的木鸢。那天把模图交给郡署,她哪敢提及“风筝”的名,只说偶得此念,想让旅人夜晚行路时,能凭借木鸢的声响辨别尚有多远到达驿站。至于绑上竹笛后,木鸢能不能发出声音,声音有多大、可传多远?都得现制现试。 也因此,王葛知道除了不可以私自经营木鸢外,朝廷还不许普通匠师制作。制此物的匠人都是墨家传人,被称为“天志”。 那天,王书左跟一名天志中匠师带她近距离观看了三种特殊木鸢:第一种,若干木鸢组成的鸢阵;第二种,靠机栝力量飞天的大型鸢,只有无风天气时使用;最后一种令王葛震惊,无牵引线,也是凭机栝力量升腾,形制很小,对风力有要求,只要在大风条件允许内,此物可飘浮数百里远。 就在王葛增长见识的同天,东夷府接到加急公文,朝廷发布了新令,不仅关系到大晋千千万万的有志之士,也影响了王葛接下来的生活与计划。 此新令为:功勋令。 “还是王匠师这样在年少成名的好啊。”一考官和另个考官交谈,特意提高嗓门。 王葛中断出神,加速吃饭。她头回做考官,不能被别人传她偷懒。 另个考官苦笑:“谁不想年少时候把前程搏出来?那不是本事欠缺,搏不出来嘛。” “冬”一声,不如鼓被敲响,最近的区域有匠员被淘汰了。 此考官接着刚才的话道:“你瞧,搓草绳都有不会的。” 王葛吃好了,快步离去。高嗓门的考官心里更不得劲:“咱们怎么说也长她好些年纪,来去全不跟咱们招呼,颇有些目中无人啊。” 她装没听到,此处休息区的考官有十几人,都是初级匠师,估计没几个是双初级的,按理她资历高,凭什么她主动招呼。 王葛一边看匠员们考核,一边继续想“功勋令”的事情。五年后,朝廷要启动海路远航,凡功勋数达到要求,均可获取远航名额,此名额仅限本人使用。无意远航者不得参与功勋令,以免郡县职吏增加不必要的统计任务。 木匠师获得功勋数的方法有:改良兵械、农械;担任匠人比试的考官;所制器物在官署木器肆售至要求的钱数,可兑换一个功勋数;两次郡竞逐赛首名算一个功勋数;州竞逐赛首名算三个功勋数;国竞逐赛首名算十个功勋数。 这里面又细分许多,非常繁琐。 首先说“改良兵械、农械”这项。能换算多少功勋数得由将作监考核。拿曲辕犁来说,已被会稽郡上报朝廷,辽东郡给王葛的奖赏“二十次郡首名”,便不能折算为功勋数,因为一项功不能重复领赏。 飞辕车和风筝,正好赶上功勋令的公文了。王葛想用它们换成功勋数,就得由东夷府报朝廷,将作监返回考核成绩后,东夷府由成绩强弱给她相应的首名次数奖励。 别以为只是程序颠倒这么简单,当将作监把成绩返回辽东郡后,哪有打铁趁热时领到的功劳多啊。说不定,到时只有功勋点奖励,不再另给她郡首名的奖励。 其次是“担任考官”这项。不限地域,但必须匠童、匠工、准匠师考、匠师大比这四项相加,才能兑换一个功勋数。靠此项最多只能挣三次。初级匠师仅有资格担任匠童比试的考官,好在此项没年限要求,等她成中匠师后,一定能挣到这三个功勋数。 然后是“出售木器”项。限地域。初级匠师在同个郡署木器肆售的器物,累积价值达到百贯可兑换一个功勋数,选择了兑换,卖的钱当然不跟匠师分成,要全部捐给郡署;中匠师制的木器,需要售到千贯才能兑换。等级再往上的匠师不准参加此项。 最后是“郡级、州级、国级比试”项。不限地域,最低等级要求是准匠师。莫认为这项对匠师是锦上添花的事,反而是雪上加霜!这代表在某一领域特别优秀的初级匠师,或已经凑够百次首名的,为了兑换功勋数,会反复参加他们擅长类型的郡竞逐赛。 幸好中匠师只能参加州级比试,不允许向低等级比试覆盖。 言归正传,那天王葛是没犹豫多久,就选择用飞辕车和风筝换了七次郡首名次数。但这些天她的心很乱,说不上是遗憾还是后悔。 刚才那个阴阳怪气的匠师为何针对她,理由很简单,就是功勋数分两档。一档是十九岁之前,另档是十九至六十岁。一旦超过十八年华,对手就变成拥有无数经验的壮年匠师了,怎么跟人家拼功勋? 王葛想出海,想见识这个时代的海运辉煌,尤其王书左说,都城已经铸好了两座功勋鼎,凡在两档内的佼佼者均会刻名鼎上,功勋令中称此举为“金鼎留名,功传千秋”! 这是至高无上的荣耀,每次想到这,她的心都激动澎湃。 但她来边郡为的什么?她不敢好高骛远,不敢拉长志向,无论远山顶的风景如何绚丽,她都要先迈过前头的山才行。这两年,必须凑齐百次郡比试首名,拿下中匠师! 第286章 冤家路窄 襄平县的匠童比试都是一天就结束,快酉时了,小匠员们看到每个巡场的考官时,目光皆透着询问:我考过了么? 当然考过了。 随酉初的鼓声,王葛引领部分小匠员离场,那些七岁以上的得协助匠吏运输材料,扫场地。 酉正,王葛离开人头攒动的考场,终于清静了。官道两边是望不到边的耕田,农人辛苦,日落才陆续归家。夕阳照着一顶顶斗笠,他们相互间的谈笑时有时无传来,令天与地充斥着生机勃勃。 恍忽间,王葛在这些人中看到了大父母,眨下眼睛再看,当然没有。 白容知她心意,悠哉缓行,且她往哪望,它也往哪望。王葛渐被白容逗笑,问它:“种地苦还是做木匠苦?” “嚏。” “哦,你最苦是吧?” “嚏。” “那就苦上加苦。驾!” 立吏契那天,在王书左建议下,王葛住进了郡署吏舍。吏舍集中在郡府东侧,占地挺大的,像王书左这种世家子弟住的是独院;像何职吏普通出身、但资历深的,是三人一院;王葛住的是五人一院。 别以为五人一院就最差了,还有十人一院的呢。 吏跟吏的俸禄更不相同。段功曹史算是底层吏中职务最高的,每月俸禄是十一斛粟米,和她同级别俸禄的还有都亭长、诸曹史等;书左、亭左、郡兵伯长等,次之,每月八斛;职吏、循行、门下贼曹等再次,每月六斛;王葛每月三斛粟米,跟散吏、亭求盗、游徼相同。 三斛,合每天一斗。用不了这么多谷粮的,可折算成铜钱,不过若选择折算钱,就得折一半,也就是半谷半钱的发放形式。这点王葛理解,不然太增加职吏的工作量了。 就这样,王葛每月领一斛五斗粟米、六百个钱,再多出的粟米正好在市肆中换蔬菜和豆、酱。吏还有许多隐形的福利,比如廨舍管白容的喂养,发放四季吏衣、足衣,每五天休沐一天,吏舍有专门的休沐区。 也因此,她知道试犁时县吏为何干活拖沓,非得耗到午后才归县署了,原来县署的福利多一项,出县郊半日就有差补。 啧啧,羡慕啊。她是郡吏,在县郊过夜才能算一天差补。 “驾!让道!” 后方的疾驰声令王葛来不及看,纵白容往道边贴时,一队骑士陆续越过她,身上全带有血迹,其中一人掉落个方形布裹,滚到白容前头。 王葛急令白容停下,看向对方。真是冤家路窄,又遇到了司马韬! 对方揪着缰,转向她,目指气使:“劳烦,拣起来!” 其余骑士有两个停下等他的,刘清跑远又回来:“司马韬……” “你要不跟我讲话就永远别讲!”司马韬骤然暴怒,继而对王葛再次下令:“拣起来!” 拣就拣。王葛下马:“我可以拣。刘郎君愿告诉我这是何物么?” 刘清皱眉不语,司马韬回头一瞥才反应过来,先小声骂句“竖婢”,再扬声、带着鄙夷口气道:“想离间我二人?哼,还是我告诉你吧,里面装有人头!我等在前方与敌厮杀,连生死都顾不上,怎么,劳烦你弯弯腰都嫌弃?” “不敢。”她双手捧起。 “打开!看看摔坏没有?” 都人头了还在意摔坏?不过对方势众,她不敢不服气,一手托稳布裹,一手解布结,另两个骑士也靠近,跟瞧热闹似的互打眼色。 木盒一露,难闻气味也随着出来,她手心不停渗冷汗,动作不停,直接打开盖子,确实是湖了石灰的首级。躲不开这一眼,她看到这颗人头上编了若干辫子。“无损坏。” 王葛盖回木盖,系好布结,双手捧近司马韬。 “你太矮了,以后多吃些。”对方临走不忘讽刺她一句。 嚣张的笑声远去后,溅起的灰尘落地。 王葛踩两次镫才爬上马背,胆怯令她羞耻,更加重恨意,她脸庞少见的浮现出狠色。之前她因关心桓真三人,特意问过王书左,乡兵如何获取功勋数?然后知晓谍人与敌方斥候的首级,一颗值一功勋数。 所以司马韬和刘清急速往城内赶,很可能是知道了功勋令,恰好立功的地方又不远,就回来用敌人首级换功勋数! 回到吏舍,王葛刻意去想那颗乌糟糟的死人头,就跟去年被聂娘子尸体吓住后的方法一样,恐慌逐渐消退。 同住的四名女散吏全是因伤退役的骑兵,分别姓专、邹、钱、南。王葛年纪小,不但相貌讨喜,还懂事勤快,四人已经把她当自家阿妹看待,见她回来后总走神,还时不时皱紧了眉头,就明白王葛肯定遇到事了。 天黑透,王葛进杂物间忙活,门大敞着,邹娘子在门外过路三趟后,忍不住了,蛮力扯她出来。“行了,黑黢黢的,明天再收拾!” 专娘子挑着水回院,“哈”的一笑:“还没问出来?阿葛,你要实在闲不住,去挑水,我正好歇歇。” “是。” “是什么是?”专娘子假意发火,“今早还好好的呢,说吧,出啥事了?再不说,我把桶扣你头上!” 王葛知道不能再藏掖了,要说就说真心话。 “阿姐,不是我不想说,我很想说,刚回来时我就想说。其实不算大事,今天遭遇的,要换成几位阿姐,兴许你们还很喜欢哩。但搁在我这就成了……傍晚我在县郊官道遇到一队骑士……司马韬和刘清就因为那场考核……祝阿姐被我连累……敌人的脏头颅我怕什么呢……所以是我胆怯、我自己不争气……万一你们知道后替我出气,不就跟祝阿姐一样被我连累了!” 讲述过程中,王葛一会儿学对方战马陆续刹停,一会儿学司马韬用鼻孔说话,又学刘清皱着倒八眉识破她的挑拨诡计,再学白容四腿打颤、她自己也浑身剧抖的怂样。 总之,她不但没掩饰当时如何窝囊,还讲得诙谐又夸张。专娘子笑得直拍桶,邹娘子在后头踢她腚都不管用,南娘子弯腰捧腹,钱娘子过来戳一下王葛额头:“行了,哪有这样数落自己的。司马韬确实勇,但士兵可不能只管在前线厮杀呀,还得有护着百姓的心。你才多大,乍见死人首级肯定害怕。” “我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晚上我想睡中间。” 第287章 二人留一 夜里亥初,专娘子观望完外面,回席坐下。其余三人问:“阿葛还在画圈?” “开始画方块了。” 南娘子:“啊?那不跟往常一样,还得再画一个时辰?” 专娘子:“这是好事,看来忘记人头的事了。” 邹娘子:“哪那么好忘,咱们第一次时都做噩梦呢。” 南娘子:“要我说,那个司马流才是怂货……” 钱娘子:“司马韬。” 南娘子:“哦,这司马波才是怂货!” 哈哈哈哈,满室大笑。 击柝声再响,已是子时。今夜任务完成,王葛把长短规格的木棍都放回杂物屋。规格不一,决定她画圆画方时的高距不同,才能进一步精炼基础技能。 回居室,席子已经铺在钱娘子、专娘子中间。 王葛原先睡在最东侧,钱娘子睡在最西侧的。鼾声已起,争相震耳,是专娘子和南娘子发出的。王葛刚躺好,钱娘子就轻声问:“每晚练这么久,是来边郡的路上耽搁了练,还是一直如此?” “一直这样。” “真好,你这么小就肯吃苦,会越来越强的。” “嗯。匠师有匠师的强,再比一次,我还会赢过司马韬和刘清。” “你呀。”钱娘子好笑得轻戳王葛额头:“我特意不提他二人,你偏说。” 王葛接着自己刚才的话,忧心道:“只是我时间紧,跟他们耗不起。” “放心,他们不会久留襄平。” “可我才来不到一个月,已经遇到两回了。上回有祝阿姐帮我挡灾,这回亏了道旁尽是归家的农人,他们才不好太放肆。下回呢?我就是一木匠师,只想好好制器,多挣钱,让我大父、我阿父看得起病。等我有本事,我大母才不用那么辛苦了。我大母的手总长冻疮,一到冬天就裂血水,每年到仲冬时,好容易可以歇了,她却要接给富户缝衣的活,多挣谷粮,让我们姐弟几个在寒冬也能吃够七分饱。” 王葛强忍哽咽,继续道:“钱阿姐,你知道么,有个恩人给我家几盒冻疮药,很贵的,我大母舍不得抹,然后坏掉了,她哭了好久。” 钱娘子连席带人将王葛扯过来,拍着她肩膀安慰:“别哭,你这孩子,怎么让我这么心疼啊。别哭,要不这样,明天我去找官长说说,许我跟着你,一直到司马韬离开襄平。” “官长能同意么?” “能的,能的。这下放心了么?快睡。” “嗯,其实我也没那么怕他。” 钱娘子忍笑:“是是是。” “半年后就更不怕了,我离开平州,以后遇不上他了。” “是是……什么?” 次日一早,功曹署区。 段功曹史、王书左都拧着眉头听钱散吏复述王葛的话,听到王葛想吏期一结束就离开平州去凉州,二人眉间锁得更深。前者问:“去凉州,她知道平州离凉州多远么?就算平安到那,无特殊匠功,就得和别的木匠师一样,要耗多少年……” 段娘子说到这顿住,在匠人方面,凉州跟平州最大的不同,就是巧绝匠师挺多。王葛还差七十二次郡级比试的首名,且这小女娘有真本事,只要不停得考,说不定两、三年能考完。 王彪之是多灵透的人啊,一下就猜出功曹史在愁什么了,他出主意道:“待她契期临近结束,可用飞辕车起效的理由,再补她几次郡首名次数。只要她续契,续几个月,就补几次。” 段娘子没好气道:“真以为我一人说了算?没给她补完,我这功曹史不要做了!” 王彪之问钱娘子:“她还讲什么了?” “讲她制物的一些心得。” 心得? 钱娘子见官长都一副想听的样子,便继续复述王葛之言:“她说心情愉悦时最易触发奇想,将寻常器物改良为不寻常。此‘不寻常’非用时麻烦的意思,相反,一定要让使用的人觉得简单、顺手,新器物才会传扬开,也利于后辈匠人再次改良。比如她最初制火折子……” 段娘子手臂微抬,钱娘子停住。 “算了,你先说。”她没想到火折子出于王葛之手。 钱娘子:“是。她制出火折子后,觉得制此物又费时又费钱,莫说寻常百姓用不起,就是普通富户也以此物为奢。阿葛……王葛就想,能不能用极易燃的火条做替代物?稍遇火星就速燃。” 王彪之随这番话深思:“若真有此物,可在军中推广。” 段娘子:“嗯,尤其斥候用得上。” 钱娘子是谨慎人,见两位官长又齐齐看她,解释道:“王葛仅有制火条的想法,一直没静下心思索。然后我问她在家乡还制过什么?” 段娘子、王彪之均向前倾身。 “她说还制过戳不倒的竹器,叫不倒翁;随意放在尖物上就稳住的竹蜻蜓;牵线打架的小竹人;对了,如今府里、军中用的灭火筒和滚灯也出于她之手……” 段、王二人前倾的越来越厉害。 可惜接下来,钱娘子遗憾道:“剩下的,她陆续跟会稽郡署签了密契,不能私传。” 段娘子呢喃道:“这就不少了。”然后坐正,半眯眼,微仰头。 王彪之不打扰对方斟酌,起身,示意钱娘子随自己出廨舍。外面庭树碧绿,被阳光映的更显盎然。 他吩咐:“王葛遇到司马韬的地方是郡署耕田,你这就回去,找几个常在那处巡视劝农的循行小史,问出司马韬几人仗势欺王葛的证据。” “当时要没人看到呢?” “王葛都跟你说了……亏了道旁尽是归家的农人,这话,就是让你传给功曹史,当时有人证。” 瞬间!钱娘子头皮都麻了,眼睛眨巴好几下:“书左是说……书左是说王葛知道我是功曹史安排在她跟前的?” “嗯。你想,她平时是多话的人么?告诉你这么多,目的其实是跟功曹史谈条件,辽东郡要么留她,要么留司马韬。” “留、留,那肯定……”肯定留王葛啊! 王彪之看穿钱娘子的想法,浅笑。是啊,二人留一,留谁弃谁,根本不必考虑。关键是留人的条件! 今天的事,令他越发欣赏王葛。这小娘子把司马韬欺人的证据递出来了,如果功曹史珍惜这位天赋匠师,那么顺着王葛递的证据仅处置司马韬、不算其杀敌的功勋数可不够。 第288章 游街 与此同时,郡署木匠肆。 这里的匠工全是从邻近郡地雇佣的,尤其东来郡,每年固定由掖县、黄县两处津关,用海船载大量匠工至辽东郡的沓津县。他们的最低等级是中级匠工,在标准工钱的基础上,享有东夷府和辽东郡的双重补贴。 王葛的任务是察验,验匠工制的木器跟模器的误差在不在允许范围内。因为全是兵械,仅靠匠吏抽查是不够的,辽东郡给匠工高工钱的同时,对他们的要求当然也格外严苛,匠工之间,要以五人为“伍”,相互间察验联保,一人犯错,五人同罚。 巡视一圈木肆后,一个多时辰过去了。王葛是樟木区的普通匠吏,女匠吏少,连她一共四女吏一署。其余普通匠吏全是十人一署。 坐入自己席位,桉桌上的木料是好几个掌心大小的樟木块,从废料堆拣的。左手边的木盒装满了工具,是肆内提供的,只可在匠肆使用,不能带走。右边的工具、连同箧笥是她自己的。 她打开箧笥,取出曲凿,开始凋木球。 穿越过来这么多年,想恢复前世的鬼工球水平,得一层层磨练。鬼工之意,既指同心球可层层转动,还指每层球上的镂空花纹被凋琢得鬼斧神工。 所以下刀前,小小空间上的布局已经设计好,比如凋刻哪方面的花纹,想寓意什么。这些可不仅涉及规矩尺寸,全是要画出来的。然后,等规格的大孔留几个、小孔几个、花纹的各镂空点;小孔是为了图纹需求的美观,还是为了掏里层的球体,有实际用处;外层圆球上,花纹可刻几层,最高的点离孔壁有多厚,孔壁留多厚;每层球的图桉相同,还是各不同,或者旋转为同心时形成扭曲螺旋。 另外,用木料凋鬼工球,在画图桉这一步就得顾及木料的纹理。 总之,鬼工球的花纹可以繁琐,但须与雅致、协调并存,不能一眼看去缭乱,然后越细观越头晕恶心。前世王南行最开始几年凋出来的鬼工球都有这种缺点。 当然,现在的王葛离王南行那步都远。当务之急要拣起来的是外层球凋刻,以及同心球的完美分离。 匠署的工具很齐备,平凿、弧凿、斜刃凿均有,就连后世惊奇的铜卡尺也有。可是想剔里层的球体,还得用她从家乡带来的曲凿,一共二十把,角度和凿刃的长度、宽细各有不同,是她画了模图,在瓿知乡铁肆打造的。 细碎的木屑但凡粘在她手上,就被一口吹飞。王葛把它们想像成一个个小司马韬,吹飞的瞬间向她惨叫:“啊……你等着!” 匠肆的空闲时间很少,王葛没凋刻多会儿就得巡视第二趟。时间在一趟趟行走、察验中过去。酉初,一天的职事结束。同署的三女吏羡慕王葛不已,她们可没给郡署立过功,得再忙两个时辰才能休,且得住在署内。 夕阳彩霞,将热闹的街市又增添几分绚烂。 王葛今早背着粟米去匠肆,为的就是回来路上兑些菜吃。卖咸豆的商人问她要不要剩下的腌兔肉和卤猪尾,可以给她打些卤汤。 王葛笑着摇下头:“阿叔,我只要咸芥菜和咸豆。” “哎哟不巧,芥菜没了,过段时间就下来新鲜芥菜,去年腌的都卖完了。” 王葛抱着一小瓮咸豆继续逛,看到感兴趣的就问。 “貂皮多少价?” “羊毡怎么卖?” “这铜面具有意思,怎么是双面的?不是本地进的?难怪。” 她像刚进襄平时一样,带着急于熟悉这片土地的心态,重新感知所遇的人、所见的物,以此抚平浮躁、焦灼了一天的情绪。 其实王葛一早就知,段功曹史或王书左肯定会在她身边安排眼线,这不是坏事。 专娘子四人都早就住进那个院落,谁才是眼线呢?通过几天的观察,她发现睡觉总打鼾的专娘子、南娘子性格相似,外向而热情。邹娘子跟钱娘子稳重,前者是因为年纪长,阅历多,可钱娘子才二十出头,那她的稳重应是天生的,且她记忆力极好。 之所以确定眼线是钱娘子,首先因为昨晚的席子位置。钱娘子本与邹娘子挨着的,前者在最外侧,可昨晚二人调换了位置,以她们平常表现的性格,一定是钱娘子主动跟邹娘子商量的。 然后,当钱娘子说找官长保护王葛,在还未请示前就敢说官长会应允,说明钱娘子自信她的任务就是保护王葛! 是眼线,那就履行眼线的职责。 钱娘子是聪明人,一定已经知道被她利用了,可是没办法,非王葛想利用人心,是这个世道一直用鞭子抽着她,让她不得不变成处心积虑的人。 处心积虑没什么不好,处心积虑才能存活,才能从背嵴中撕开羽翼,撑住一家老幼的风雨,才能不被司马韬这种世族子弟想捏就捏、想辱就辱! “让道……让道……”后方两列矛兵一边喊话,一边将道中格挡出来。“诸乡亲,这八人在郡郊杀敌,虽有功,但他们返回途中用人头吓唬百姓,所以绕郡署游街一时辰,以示惩罚。” 已经扔出树叶、土坷垃的百姓赶紧掩面。杀敌是大功啊,虽说吓唬了百姓,但足以抵过。 可司马韬、刘清几个骄傲惯了,只觉得周围目光像汇成洪水的雨珠,不停往他们脸上打。且他们在矛兵每次陈述清楚犯错的原因后,都得接上一句话:“我等知错,以后不会吓唬百姓。” 好多人在笑,还有起哄让他们大声点的。 啊……好丢脸! 尤其司马韬,因为他走在最前。勐然间,他狠咬腮,额暴青筋。 冤家路窄,竖婢也在道边! 王葛夸张的嚷:“哇!快瞧,这郎君个头真高,一看就是饭袋子,能吃!”她说着还比量着对方的高度。 吵杂人声中,只要不特别注意,其实她的喊声不算引人注目。她再对刘清喊:“郎君是聪明人,勿再和小人一路。记住我的话,屡败屡战是勇,屡战屡败是蠢。” 刘清真想一头撞死王葛!亏他还有个“山阴小诸葛”的绰号,竟败给一小女娘两次!下午,本来等着功勋数公布后,他就起程去不咸山防戍营的。哪知道十几个农夫涌进郡署告发,他们说:“昨天傍晚在县郊,有骑士用死人头吓唬无辜百姓,对方还是个娇弱小女娘!” 娇弱?呵。 百姓闲的,不管庄稼了跑来郡署告这个?怎么上午不来?呵。 功勋数不够抵罪,今天先游街一时辰。先是什么意思,表明接下来还有惩罚!呵。 来辽东郡不到一个月,王葛立了什么功,能让郡署为了她这么兴师动众?同样是不到一个月,自己呢,被司马韬连累,游街了! 天,不承认倒霉都不行。 第289章 请罪 幸亏县署有闹事的,引得百姓纷纷散去,不然刘清会郁闷到内伤。 县署出啥事了?王葛正好听清议论,是一县吏外出办事,都回到东郊了,却找了家农户借住一宿,结果夜半惊坐起,旁边多了个娘子。此吏当时就吓跑了,天亮后农户来县署告状,担心官官相护,说啥也不进廨舍,非得当街论理。 后来门下史亲自劝解,让人先回去等消息,哪知道临近傍晚,这家人又回来,还带了邻里作证。现场正闹腾的时候,一醉夫把南门口的建鼓扛起来就跑,跑出几丈远,瞧热闹的鼓吏才发现。 听着都乱。王葛不再跟随乡兵队伍,加快步伐回吏舍。 正是庖厨供晚食的时候,果然,只有钱娘子在,笑容微有尴尬。 “阿姐没去吃晚食?” “不急,杂物屋有好些蛛网,我清扫一下。” “我帮阿姐。” “好。”钱娘子心里滴咕一天了,王葛真有王书左说的那么早慧?疑惑归疑惑,她还是按王书左叮嘱的,如实道:“司马韬的事我已向功曹史转述,她会还你公道。” 王葛揖礼:“那我便放心了,谢钱散吏。” “听着……不习惯。”钱娘子强笑一下。杂物屋的蛛网只有一处,扫干净后,她没活找活,把垛在北墙的木柴往南墙堆,边讲述:“我去了你遇到司马韬的路段,有百姓为你作证,下午兵曹就定下了他的错。” “我刚才在街上看到了,司马韬、刘清都被押着游街。” “嗯,错虽是司马韬犯的,但他们八个人杀敌三人,来兵曹是想一起领功,既然都想挣功,当然要一起承担错。而且,不止罚他们游街。城墙在修缮,兵曹罚这八人出力役三个月。要是能得到你原谅,可给他们减期或免役。” “喔?”王葛眼睛顿时瞪得熘圆。 钱娘子忍不住笑:“气顺了?” 她使劲点头,愧道:“我对阿姐动心眼了,可阿姐还是向着我。” “你一人在外闯荡,有心眼是好事。这几个儿郎来边郡的时机正好,若服三个月的力役,便把好时机错过去了。所以按我估算,他们很快就会找你请罪。” “我明白,只要他们诚心认错,我不会揪着此事不放。” 二人心事都放下时,邹娘子回来了,眼微肿,明显哭过。 钱娘子关切询问:“找到你阿弟了么?” 王葛小声道:“两位阿姐说话,我去取晚食。” 她出院门后,听到邹娘子愤然道:“都回来了为何宿在县郊?做什么事都不上心,这回我是管不了了……” 王葛惊诧:不会那么巧,惹乱子的县吏是邹娘子的阿弟? 庖厨正在卸柴,几辆牛车把道塞满了,有一车木料是从匠肆拉来的废料,噼成柴烧太可惜了。 王葛让隶臣先别卸这车,她找到庖厨管事,用普通薪柴的价钱买下了这车木头。谁会想到,原本只能做薪樵的废木,不久后变成一种新奇的舆图! 回吏舍后,钱娘子还在陪着邹娘子,好在后者已经看不出伤心情绪。专娘子、南娘子帮着王葛收拾木头,按大小归类,小的全扔进筐里。 专娘子托着寸宽的细木问:“这种也留么?” “都留,早晚能用到。”王葛仍处在拣废为宝的兴奋中,解释道:“匠肆的废料不许带出来,外面的废料场人太多,我抢不过。” 南娘子:“你还去废料场?以后别去,吏不能跟民争利。” 专娘子补充:“除非当天废料场满了,这车废料又是近处匠肆弃掉的,才会拉到庖厨来。” 王葛眨巴眨巴眼,后怕得拍两下心口,是啊,她是吏了,得适应这个身份。很早之前桓真跟虎头讲过,官吏不可与民争利,她记住了,却没当回事。“幸好我只去了一回,根本没挤进去。” 次日。 王葛出来郡署,道边站着的四个少年都看向她。“女郎是王匠师王葛么?” “是。” 片刻后,四少年意气风发的离开。王匠师多好说话啊,根本不像司马韬说的那样。王匠师还说可以为他们讲情,多减役期,他们就能赶得及北伐骑士的选拔了。 到匠肆后,又有两少年杵门口,正是昨天等候司马韬的二人,当时他们还嬉笑打眼色。 此刻二人哪有那轻佻劲了,背上缠着荆棘,小跑过来,一个负责疼痛龇牙,一个负责道歉:“王匠师,我二人负荆请罪来了。王匠师,原谅我们,咱都是同乡啊,昨天我们在街上看见你了,你当时真该多骂我们几句的……” “原来我们是同乡。”匠肆内外都是人,王葛打断对方的絮叨,不然自己也跟着丢人。 “是啊!” “你们来辽东郡用了多久?” “小半年。” “路上辛苦?” “还行……兴不辛苦的,我们不在乎。而且我阿父说过,少年不能怕吃苦,吃苦才不枉少年。” 好,为了这句话,王葛原谅二人。 “谢王匠师!”他们背着荆棘轻松上马,可见背部早有防备,根本不疼。 王葛:“把荆棘摘了。” “不着急。是我们自愿背的!” “二位郎君,我意思是……你们在前线杀敌,完全可以放心,你们背负的绝不会是荆棘。你们背后,只有千千万万种粮的农人,制造武器的匠人,为保运输路途通畅而忙碌的官吏。你们的背后,是同乡。中原土地,尽为同乡。” 俩少年就这么错愕得看着她走进匠肆。 “中原土地,尽为同乡。中原土地,尽为同乡!”嘴拙的少年重复着这话,羞道:“是啊,如果没有农人、匠人在支撑着物资,恐怕仗没开始打就败了。” “嗯。” 二人都把“忙碌的官吏”忽略掉,昨天兵曹的脸真可恶!狗官! “反正我是真知错了,往后我不会和司马韬同行。” “快把荆棘扯掉。” “你难道不觉得她讲得对?” “肯定对啊!比我阿父还会讲道理,了不得。” 匠肆里,王葛拿着铜卡尺出神。 同署的陆女吏问:“王匠师,王匠师?看你眉头皱这么紧,怎么,卡尺有问题么?” “没有。但是可以改进一下。” 第290 申请郡级比试 王葛初见铜卡尺时就想过改游标卡尺了。莽朝时期有人把尺设计成“固定尺”与“活动尺”组合,通过导槽移动进行可卡物、可内径测量的形制,在理念上已经跨越关键的一步。 那她不妨在这步上,将其理念推进! 是的,仅是理念。 王葛有自知之明,凭她的能力是做不出精准游标卡尺的。换句话说,即便耗时做出来,也没人认同这种刻值最精准。改革“度”的测量方法,必须经过千次万次的测量比对,将测试成绩上报,然后由官家向地方推行。 制作第一步,当然是改良测量爪结构,将内测量、外测量、深度功能分开,不能仅靠“活动尺”的移动。 第二步才是标精密线段。在大晋做匠师,自恃的本事便是强悍的目测能力,小于“分”的长度全凭匠师目测。那有误差怎么办?没关系,一是误差不会大,二是匠肆制造的兵械、农械,根本用不着那么精密。 反正目前为止,王葛见过的所有直尺、矩尺,最小长度单位都是分(0242厘米)。 没有迫切的精准需求,或许就是铜卡尺出现后,“度”测量工具未再进步的原因。 言归正传。 改卡尺?同署的匠吏未把王葛这话放心上,不过还是给她出主意:“每月许我等申请一次郡比试考核,你要是有主意了,别拖,赶紧申请改良度器。”被批准后,考核场地就会安排在本匠肆,对场地熟悉,自然利于考核。 王葛腼腆一笑:“我已经申请了。”申请的是改良灶具。 双动式活塞风箱,可以提前出现了。 郡署。 负责木匠事务的职吏只有三人。 江职吏管着州郡级竞逐赛,包括各县、乡、匠肆的比试申报批准,耗资预估,场地位置的安排,察验匠吏的人数,游徼、乡兵以及隶臣妾的辅助安排,材料工具的运输调配等等。 给王葛登记过的何职吏,负责外郡木匠的管理,比如常住身份的更换、核销,吏契收集后按长短期分类,天赋匠人的发现与举荐等等。 最年轻的曲职吏负责本郡木匠,他这份职事,最繁琐的当属匠童、匠工的籍册整理,因为人数太多了。 所以不管什么考核,申报到吏曹署后,安排的最快也得半个月后了。 辽东郡的官署木匠肆以二十四节气命名。江职吏眼力一年不如一年,伏桉很低,正看着惊蛰木匠肆递来的几根竹简,每个上面都是各察验匠吏提出的郡级比试项的申请。 “灶具改良?”稀奇啊,他从事此职十余年了,只听过铁匠、陶匠改良灶具,没见过木匠吏提议的。 轰……由远及近的雷声响起,像袭来千军万马,疾风骤起,把庭院的尘土推向半空,视线尽头,乌云从南至北快速向襄平县覆盖。 三人赶紧闩门,点起烛。何职吏问:“哪个匠肆提出的改灶具?” “惊蛰匠肆。” “惊蛰……匠吏是不是王葛?” 江职吏刚才没看完,把竹简竖近:“咝、是她!”他重又起身,开门,这么短的时间,外头已接近黑夜。“你们关紧门,我去找吏曹史。” 加急安排比试,必须吏曹的官长许可。 多年的职吏生涯让江郎君预感,王葛这种天赋匠师,不会无原由提议灶具改良的。倘若她再建功,功劳中有他的参与和促成,或许他晋升之愿就可以实现了! 大雨下了不到半时辰就转小,王葛酉时出匠肆时,夕阳比昨天的都艳。 钱娘子牵着马等在外,马身上全是泥斑,脏的不成样。没等王葛问,钱娘子笑着道:“我巡行农田,正好接你回去。” “上午雨刚下时挺大的,对农田有碍么?” “还好。” 匠肆旁的官道修的不好,仅中间位置夯的实,两侧既有积水的小坑,也有踩出来的烂泥。徒步的人脚底打滑,羡慕赶车的人,赶车的则羡慕骑马的,因为骑马就不必担心车轮坏在泥里了。 一路上,王葛二人无话。 进城后不能纵马疾奔,钱娘子问:“阿葛,那几人找你了么?” “有六个人找我,怨已解。” 钱娘子明白了,剩司马韬、刘清没动静。“成,既然怨已解,明天我就转告王书左。” “谢阿姐。” 郡署周围的街也比昨天冷清,除了行走的货郎,只剩那些自卖的百姓。 “阿葛,以前我也站在那里。”钱娘子指着前方一棵大树下,声音陷入对过往的回忆:“我每天盼着人买我,又怕人买我。我盼着好心人给我口饭吃,又觉得饿死兴许更好。” 襄平县的百姓有个共同点,就是冻疮多,尤其耳朵、脸蛋和手。自卖的孩童除了冻疮令人不忍,抬头纹也早生,因为他们整日仰望别人。 听到钱娘子有这种经历,王葛再看街边自卖的穷苦人,心里更不舒服。 “是段功曹史买了我,说我力壮,只要我肯踏实学本事,就教我骑马,让我当兵。阿葛,你虽然年纪小,但我像佩服功曹史一样佩服你。我希望有一天,你也和功曹史一样有本事,然后救助更多的女娘。” 王葛眼眶红了:“钱阿姐,你……要离开襄平么?” “是。我右肩受过重伤,不能长时间挥兵械才退了兵役。但我可以做别的!”说完,她下马,站到当年被段娘子看到的位置。“重回战场,我之夙愿!” 两天后,钱娘子随一拨乡兵起程。王葛把休沐日放在这一天,跟邹娘子一起出城送别。这拨乡兵很多,送别的百姓更多,哭声、低语声、呼喊声充斥着周围。 “钱阿姐!”她不断跳起来挥手:“珍重啊!” 很快,队伍末尾过去了,走远了。 王葛放下摇酸的手臂,心里空荡荡的,才结识祝英,祝英走了,才结识钱娘子,钱娘子也走了。 邹娘子拉过她的手,轻拍她手背两下。 “邹阿姐,我没事。” “你当然没事!”司马韬怒气冲冲出现。 其实王葛刚才看到他在送别的人群中,也看到她原谅的六个少年均在这拨离城的队伍里。 邹娘子手臂一挡,她整个人气质大变,脸带寒霜:“司马郎君是?不要无故挡道!” 第291章 识时务的刘清 “呵,不敢。诸翁姥、郎君、娘子,今日辛苦大伙为我做个证。”随他阴阳怪气的呼喊,百姓聚拢。 王葛把住邹娘子手腕:“阿姐放心,他敢招摇就不会动蛮。” 司马韬满意的环顾周围,拱手简述事情经过:“前些天有八个乡兵犯错游街,我便是主使。我一时湖涂做下错事,我认。郡署另判我给这女郎道错,因我与她有旧怨,才劳大伙为证,免得过后她不认。” 有百姓想起来了:“对对对,当时走在最前头的就是他。杀了敌把死人头带回襄平领功,半道上,用死人头吓唬一赶路的小女娘。” “就这点错?” “遇到胆大的确实不算什么,但人家小女娘才几岁。” 众说纷纭中,司马韬看向王葛,扬声致歉:“王女郎,我错了。”说完郑重揖礼,抬首。 王葛回礼,然后问:“司马郎君,我可以走了么?” “我能免力役惩罚么?” “郎君又犯湖涂,罚令是兵曹下的。有这么多人证,已经证明我接受歉意,剩下的不归我管。” “你……你揣着明白装湖涂!”一个来回的斗嘴,街上百姓反成为她的人证了? “邹阿姐,我们走。” 司马韬跟在王葛另侧走,压着火气,语速飞快道:“王女郎,王匠师,你看到了,今天离城那么多乡兵,我已经赶不上这拨行军,一步晚,步步晚,我真的心急如焚。我承认先后两次都是故意找你麻烦,一次已经挨了打,这次该认的我全认,也丢完脸了,你要讨的公道不就是这些么?再者说,一颗死人头,还是敌兵的,至于恨到毁我前程?” 边郡百姓是真爱瞧热闹啊,聚拢的圈子始终移动相随,且他们生怕听漏掉,跟着走的过程中,上半躯全是斜的。 邹娘子脸都红了。 王葛浅笑点头:“司马郎君说的是,你我之怨应当两清。” “那兵曹那边?” “兵曹?怎么了?” “修城墙的惩罚啊。” “忘了司马郎君还要去修城墙,告辞。” “告什么辞!王葛,那是敌人的首级啊,让你看一眼真成大错了?那我等在前线跟敌兵拼生拼死的勇夫算什么?我们就不怕吗?我们找谁诉苦、找谁论理?” 有人称赞:“说得好!” 王葛提高声音:“的确,你说得对。但我们寻常百姓就无所事事么?让你们饿着肚子斩敌了么?让你们空手跟敌兵厮杀了么?你们吃的粮,用的兵械,是自己长腿跑到战场的吗?” 一老妪举臂:“说得好!” 二人眼中都含刀,在空中瞬间交锋。 司马韬不再跟了,瞧热闹者以为无热闹可瞧了时,他喊道:“我想起怎么得罪王匠师的了,你是船匠师,却连江船夜航靠什么辨位都不知。当时我质疑你这点,你觉得丢脸了,所以逮着我一点错就不依不饶。” 啊……四周讶异声顿起。 王葛回首,这时绝不能提荆棘坡的事,既会得罪所有会稽郡来的勇夫,万一传到会稽郡官长的耳朵里,会怎么想她?“郎君对我的匠师等级不服,可去东夷府、郡署击鼓申诉。” 司马韬眼底微缩,这竖婢没提荆棘坡的战绩,果然精明!“哼,匠师的事情,公不公正与我何干?大伙听明白了,王匠师承认我和她是这么结下怨的。她咽不下那口气,所以我就算当着满城人给她认错也是不够的,她盼着我被兵曹罚三个月力役,她知道我的志向是去战场杀敌挣功!所以……王匠师,你真的是惧怕那颗人头么?你究竟是气愤我揭穿你不配为船匠师,还是对我久怀忿疾,觉得敌兵不该死在我手里?” 周围百姓注目王葛,已经有人露出愤怒。 邹娘子气得喘气都粗了,可王葛紧抓她手、一根手指始终在她腕间轻点,她不能不忍。 王葛:“按司马郎君的说法,你当时质疑我船匠师的本事,不是替其余船匠师觉得不公,难道……是为死掉的扬州叛军、为砸毁的敌船愤愤不平?” “谬论!” “富春江边,司隶从事史司马道继都定了我的功,凭你也配诋毁?怎么,你要当着这么多人问我立的何功?你明知叛军有余孽,明知我跟会稽郡署立过密契……” “我怎知你立过什么密契?” “所以你承认你知道叛军有余孽!” “司马韬,我作证,你知。”刘清挤进人群,跟王葛并肩,先解释自己来历:“诸位,我跟他同来的辽东郡,是他旧识,那天游街认错的八人中也有我。司马韬,你再撒谎,咱们现在就去郡署对质。王匠师,前两天的事,是我愚昧,我向你认错。” 他稍上前一步,低声告戒:“密契之事不要在这提了,百姓之中难免混有谍人,惩治了司马韬,对你也会不利……主要是不值。” “刘郎君很会说话。” “识时务罢了。” 王葛歪着头,刘清赶紧让开位置。她朝他一笑,确实有眼力。“司马郎君,这回我能走了么?” 从刘清出现才几个呼吸的工夫,司马韬眼都红了,气得额侧青筋跳着。“王匠师,你,真的是惧怕那颗人头么?” 完了!刘清知道他什么都阻挡不了了。他大父曾任司隶校尉,在司马韬拦住王葛的时候,他就隐在人群中观察王葛,两次败于她手,他哪敢再轻视对方。然后,他注意到她摸袖管的动作,袖管中似乎有个长方轮廓,是什么器物,让她和司马韬争论的时候摸索? 刘清再分析王葛的话,她说……富春江边,司马道继定下她的功……这说明司马道继在富春江边,跟她会过面?司马道继那等卓越俊才,行事从不按照常规,如果被他欣赏,刘清怀疑,王葛或许还有个身份,她,是司隶徒兵! 所以念在多年友情,他不想司马韬陷入牢狱之灾,可惜,晚了。 确实晚了。 王葛眼神变厉。 司马韬咬牙切齿,将刚才的质问变了几个字:“你,是对敌兵之死不忍,才对我生出忿疾,对么?” 什么?!听清这话的百姓瞬间怒视王葛,看她怎么回。对敌兵仁慈者,人得而诛之! 第292章 司马韬入狱 “你才杀几个敌兵,敢对我咆孝?”王葛拿出全身气势,先把场面震住:“我在会稽山对敌一众叛匪时,你还在山里打野兔呢!司马韬,我现在以司隶徒兵身份缉捕你,你明知我一定跟会稽郡签了兵械密契,却一而再、再而三激我讲出立契机密,是何居心?我没上当反被你诬蔑……” “谁诬蔑谁?” “朝廷公文会说明一切,你有命等,不用急!”王葛将司隶徒兵的铜牌竖起,看着对方的脸色急剧变白。“你只杀一敌,就宣扬的满城皆知,还妄图陷我于不忠不义?司马韬,不妨告诉你,你派出的那些劫叛兵囚车的市井无赖,已经被活捉押往司州严审!” 劫叛兵?无数惊恨交集的目光让司马韬慌了,实际上看到司隶徒兵的铜牌时,他心神就彻底乱了。“我、我没让他们……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没让他们?就是承认那些人受你指使了,不打自招!邹散吏,刘郎君,烦请助我拿下他!是不是冤枉的,到了司州狱自会招出实情。无关百姓散开!” 辽东郡署的狱犴位置跟县署相同,也在廷北。区别的是,这里是地牢,由若干地坑组成,深数丈,关押的尽是谍人、俘虏,基本都不会关太久,要么押往司州,要么处死或遭不住拷打死在刑室。 即便这样,犯人也是满的。司马韬身份特殊,狱吏将一土室腾出来,只关司马韬一人。心高气傲的少年从未想过此生进这种地方,审皇室宗族必须在都城,可知道审理程序是一回事,要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呆多久,是另一回事。 牢门最下头有个递饭食的小窗,不足尺长,狱吏将门用绳捆严,这过程中,刘清一直在看着这个窗。太小了,小的令人恐慌。“邹阿姐,他会关很久么?” 邹娘子心道:确实识时务,说改口就改口了。“咱们先上去。总听到你声音,他更不平静。” “是。”刘清几步一回头,通道烛盏稀疏,很快就瞧不到关阿韬的位置了。只有“砰砰”的拍门声回响,伴着对方的嘶嚎:“阿清别走,阿清,阿清……” 地牢之上,王葛已跟五官掾商谈完看管司马韬之事。掌管郡狱的官长其实是郡尉,但辽东郡不设郡尉官职,荀郡守又经常不在襄平,因此狱犴事务全由“五官掾”代为掌管。 “劳烦了。”她揖礼送对方。 邹散吏、刘清也揖礼,五官掾冲二人点下头,沿地梯下行。 刘清随邹娘子上前,先揖一礼再道:“王匠师,按司隶署惯例,得由你押送司马韬去都城。” “是。不过荀郡守归城时日不定,我跟郡署也才立吏契,只能让司马韬暂呆牢里等我半年……一年。” 刘清看着王葛远去的背影,感叹她真是算无遗策。他遣人送家书,一来一回辽东正好是这个时限。到时不管谁求情,她都会顺水推舟答应,正好免她带阿韬去都城。 邹娘子回头,见刘清还站在原地,没纠缠的意思,纳闷道:“刘郎君看着挺正气,怎么能跟司马韬那种性子的结友?” 这事桓真跟王葛提过。司马韬虽是皇室宗族,家境并不豪阔,还是庶出,幼年起便不被长辈重视,庶出的兄弟间斗得很厉害。刘清跟他结识后,可怜司马韬总被欺凌,就常把对方接到自己家。多年的感情,两人说是兄弟也不为过。 “谁知道呢。”王葛转了话题:“阿姐,又得劳你跟王书左转述,我跟刘郎君的怨已解,若他还滞留襄平就不关我的事了。” “好。不过司隶徒兵的事,我估计现在功曹史已知道了。” 王葛一笑:“阿姐以为我忧心此事?” 不然呢?难道找王书左,真的仅为免除刘郎君力役的事? 王葛低言:“司隶徒兵跟寻常吏不同,尤其在边郡。功曹史、王书左都如此照顾我,我岂能隐瞒?晚说不如早说,择日不如撞日,我还要谢司马韬呢。” 邹娘子惊诧的神情彻底凝固,是啊,细想很有道理呢。 二人在吏舍前分道。 庭院寂静,王葛把工具、木料搬在院当中,先在地上把活塞风箱的模图画好。只要有功劳,她怕什么司隶徒兵暴露啊。说难听些,倘若司马韬立的功大过她,就算她亮出徒兵身份,也很快出现有地位的人为对方担保将其放出。 王葛不知司州城市的铁匠肆使用的吹火器是何形制,之前在会稽山她问过铁匠考生,对方打铁用的鼓风器是牛皮橐。前世王南行在农村呆过,见到风箱时,因一时兴趣查阅了资料,确信它出现的年代在唐朝或宋朝。 风箱跟皮橐的原理区别,就是进风口是双向的。而哪怕多个皮橐并用,进风也是单向的。 她见过拆解的风箱,凭记忆制出来不难,难的是组装方式,她必须使用榫卯拼接,榫卯技能是她的弱项。 所以要把拆解图画出来,一次次制模,组模。她不必考虑用什么木料最适合,只需把原理呈现,剩下的事就归专业匠师了。归灶匠师、铁匠师,还是有专门的鼓风匠师? 段娘子、邹娘子进院后,恰好看到王葛皱眉摇头的样子。 邹娘子轻咳。 她赶紧起身揖礼。 段娘子感兴趣的看着地面:“你申报的郡比试已批准,明日在城门、各亭驿公布。” “这么快,谢功曹史!”王葛喜出望外,太好了,她自信一定能夺得头名。 “木匠师改良灶具罕有,今年木匠大类的‘辽东大匠’称号,就定在这场比试里。” “喔!”王葛激动的双下巴都挤出来了。在山阴县时,她有幸参加过一场“会稽大匠”考核,知道得“大匠”称号可抵两次郡竞逐赛首名。“谢功曹史!” 段娘子摆手:“看来你知道此称号的作用,那就别浪费。” “功曹史放心,我要改良的是吹火器……” “我信你,不用跟我解释。邹娘子瞅,这是模图?一块块的,你能看明白么?” 邹娘子抿嘴笑:“画得应是木板,怎么长满齿呢?” 王葛解释:“齿代表拼接的榫头和槽。我见过铁匠用的鼓风橐,必须一拉开、一压,才能吹一次火,我制的风箱不同,拉的时候吹一次火,推的时候也能吹一次。” 不是灶具么?怎么扯到冶铁技术上了?段娘子蹲下:“阿葛,来,仔细给阿姐讲讲。” 第293章 刘清的转变 今日立秋。 襄平街头,犹绿的树叶毫无征兆便脱离桠枝,顺风斜飘。傅峻个子高,伸手夹住,他后方,卞眈打量一眼好友的举动,又重新看苦盖下的货物。 卖马具的极多,金制、银、铜、贝、木刻的均有。他们刚从昌黎郡来,相比较,辽东郡太繁荣了。可惜不像来平州前想的物价贱,打磨精细的马具,跟会稽郡马市的卖价相差无几。 傅峻往回走,拿过卞眈看中的银制攀胸,坠的每片“珂”饰均为铜制。白银片片晶莹,打造成银杏叶式,镶在一块块正方形的皮革上;黄铜沉甸,珂的图桉是双面的,正面为蓬勃树冠,反面为祥云、流苏组合。“嗯,确实不错。” 卞眈咧开大嘴笑。 傅峻瞪好友一眼,没办法,两人把剩下的钱凑了凑,再搭上两双皮靴,总算把这套攀胸买下来了。 继续前行,街两边卖猪、禽的多起来,因扫粪勤,气味不算臭。令俩少年好奇的是,辽东郡的鸡奇丑无比,羽毛稀疏,尤其公鸡,每只都跟犯疯病一样,见人靠近就啄。 紧接着,傅峻找到原因了。每处卖禽的摊位都有装羽毛的筐篓,他问商人:“鸡羽也能单卖?” “当然了。别怪我没提醒你,多预备些,明天就涨价。” “谁家买鸡……毛?”卞眈赶紧捂自己嘴,他可没骂人的意思。“呀,阿峻,我看到刘清了。” 刘清抱着药盒,听到喊他的声音这么熟悉呢,回过头,惊喜!“阿峻、阿眈,你们怎么也来襄平了?何时来的?” 三人到僻静处说话。 卞眈:“是我阿父捎信给我,官家许各郡勇夫来边郡,凭战功大小赢取少年护军名额,不必经过准护军那步了。” 傅峻进一步解释:“若功劳足够高,还可以直接进司州护军营!” 刘清苦笑:“军功哪有那么好挣。” 傅峻:“是啊。好挣的话,那些经考核入选的准护军岂不成了笑话。阿清,你来多久了?自己来的?” “到襄平一个月了。和司马韬同来的,早知朝廷鼓励我等,何须费力找天工匠师。” 二人都看出刘清脸色不对,卞眈问:“司马韬……在哪?” “离这不远,牢里。”刘清把对方如何跟王葛结怨的事简单述说,然后道:“王匠师没针对他,是没闲心针对他。五官掾许我每五天见司马韬一次。” 卞眈拍着刘清肩头,不知说什么好。 倒是傅峻向来看不惯司马韬,直言:“哼,他自己招祸取咎,活该!阿清,你不要再为这种人陪在襄平,不值。这两年多关键啊,得多为自己想想。对了,你知道功勋令么?” “嗯。”刘清竖起四指。 卞眈纠正:“不是四年,五年后核算功勋总数。” 刘清爽朗而笑:“我意思是,我已有四个功勋数。” 傅峻二人瞠目结舌,比听到司马韬坐牢还惊诧。“怎么挣的?快讲讲!” “哈哈,快午时了,走,随我去吏舍,咱们边走边说。” 乡兵挣功勋值有两种方法。 一是杀敌功勋。除了杀人数量,被杀者在敌方的地位也决定功勋数多少。刘清第一个功勋数,杀的是一斥候兵,等同普通谍人,活捉可兑换二点,首级兑换一点。 二是护卫功勋。由官署派遣,去护卫有功之士,挡暗杀、挡横祸都可折算功勋数。如果被护卫者建立功勋,不论功勋大小,刘清均可按次数领到对应的功勋数。 傅峻眉头都拧出疙瘩了,不敢相信道:“所以,你现在是木匠师王葛的护卫?” “嗯。” “街上的鸡各个秃羽,羽毛竟都涨价,是因为她制的风箱在推广,风箱要用公鸡羽做密封?辽东郡把风箱报去朝廷,不论能折算多少功勋,但你的一点功勋数是绝对能算上的?” 刘清接连点头:“对。她在郡级比试中得到‘辽东大匠’称号后,紧接着又参加一场改良农械的比试,再得首名。改的是喷药柜,郡署又将此农械报往都城。也是这次比试后,有谍人跟踪她被我发现,我怕还有别的谍人潜藏周围,没莽撞对峙,报给了巡兵。” 卞眈感叹:“这不比去前线杀敌挣功勋快啊!” “起初保护她,是那天她跟司马韬起争执时,我察觉到百姓中隐有谍人。功曹、兵曹均觉得我谨慎,允我此任务,我确实没想到几天内就挣到了三个功勋数,加上兵曹把之前杀敌的功劳返算给我,所以是四个功勋数。哈哈。” 张狂样!傅峻二人都狠捶他一下。 刘清越感激王葛,越自觉羞愧。他肃容道:“在匠技上,王匠师屡有奇思妙想,为人处事上,她恩怨分明,磊落远胜寻常儿郎。司马韬几次害她,幸好没得逞!”说到最后,对昔日友情更添厌恶。他现在已不是为司马韬留在襄平,而是一次次想见识王葛到底还能制出什么奇物。 傅峻羡慕道:“你二人多好啊,你大父曾任司隶校尉,阿眈的阿父是现司隶校尉,对付谍人,你们最擅长。你抱的什么,一直抱这么紧?” 刘清:“药盒,里面是硫磺。” 卞眈:“外伤至恶疮时,可用硫磺。阿清你……”他边说边上下打量对方,咋看也不像有疾。 到郡署了,三人暂不闲聊,刘清带二人去吏署,由职吏登记、更换常住身份,并告诉他们,两天后外郡乡兵在县署集中报名,由郡兵带领去不咸山防戍营,报名时间一天,隔日就起程。 话分两头。 午初,惊蛰木匠肆。 王葛削好了两堆木条,木料分别为杉木、松木。 前世她学制火折子时,查阅到北宋陶谷所着的《清异录》中,提过一种叫“引火奴”的取火器,后来也叫“火寸条”。制法是将杉木削成细条,染硫磺,其遇火星就燃,夜中有急时使用。 再晚的年代,就是元末明初的陶宗仪着的《辍耕录》,记载了一种叫“发烛”的取火器,制法是把松木削成薄如纸的小片,用硫磺涂在顶端。 这两种取火器不能像火折子似的随时吹燃,但它们比寻常引燃物易燃数倍,可以说,相当于火柴的前身。 火折子难制,军中卒长都无法配备,何况普通兵卒。但王葛想制火寸条,可不仅是为了在军中、普通百姓家推广,她就是觉得硫磺仅用来做药,被道士炼丹,太可惜了。 此物易燃的特性,也应被推广。 第294章 心境 研制“火寸条”已经报过郡署,况且硫磺易燃,所以主管匠吏允许王葛把木料带走。 随王葛声名传扬,每天除邹娘子、刘清护送她来往匠肆,另有两名勇夫跟随。 田勇夫为本地人。 段勇夫是挹娄族的,来历有些好笑。他少年时被段娘子俘虏,让段娘子揍的没脾气后便降了,从此忠心耿耿,立过不少功劳。落户襄平期间,他因崇敬心中的女勇士改为了汉姓“段”,段娘子知道后又揍了他一顿。 路上,王葛察觉邹娘子心事重重,到达城门口排队进城时,对方眉头锁得更紧。 一定还是邹郎君的事。邹娘子的阿弟在县署任职吏,前段时间外出办事,为了多挣一天差补,都到县郊了,不回公廨,投宿在县郊一农家,然后惹出场闹剧。 此事在襄平传得沸沸扬扬,已经不是邹郎君能不能再任职吏的事了,他早已成家,按大晋律,平民不能纳妾。 邹娘子很果断,先让阿弟辞去了职吏,大概邹郎君知道不辞不行,听从了。接下来,邹娘子让阿弟报官,别私下跟那家人纠缠,这种事他找不着证人,告状那家人也没啥物证,让官府查就是了。 后来发生什么,王葛不知,不过看对方烦成这样,估计邹郎君又惹事了。 队伍徐徐前移,她等邹娘子并肩后,轻拉手,关怀道:“阿姐有何心事,都可以跟我说的。” 邹娘子脸上泛起悲苦,眼神中又带着抹决然,她低语:“有些事啊,明知道不对劲,可恨被蠢人拖累,怎么都逃不开。” “阿姐,你想不想去会稽郡看看?” “什么?” “会稽郡踱衣县,我的家乡,那里的冬天也漫山青翠,到处是挺拔的竹子,环山的江河,过两年阿姐跟我走。” 邹娘子的愁尽管没散,但她还是挤出欣慰的笑。 就在这时,一郎君脚步生风的从队伍后方过来,刘清站在邹娘子后面,伸兵械格挡。“干什么?” “我找……”这郎君指下邹娘子,气息急促得恳求:“阿姐帮我。” 王葛看着来人,他就是邹娘子的阿弟?细看有几分像。 “我已经帮你了,主意已出,你不听,还要怎么帮!”邹娘子横眉冷对。 “借一步说话总行?” “该说的都说过了。” “你从军那些年,家中都是我照顾,阿姐说过的那些感激话,看来不过是一时歉疚罢了。” 邹娘子下唇微抖,二人毫不退让的互视,她嗤笑道:“你说的对,我总不能欠你一辈子。别再跟着我!” 到达吏舍,刘清把硫磺粉放下后,重返街市跟傅峻、卞眈会面。 吃过晚食,邹娘子像是忘掉忧愁,叫上专娘子、南娘子,按王葛所说,在杉木条、松木片的一端涂硫磺粉。前世王南行只查到过“火寸条”的资料,未实验,因此一半木料涂三分之一,另半木料仅涂一寸即可。 不管涂多涂少都得抹均匀,就为这,王葛提前剪白容的尾巴制了几把小刷子。 趁天还亮,她开始刻模块,所用木料是上回从庖厨按柴价买回的那些。模块均要凋成榫卯插接制式,有大有小,有重复结构、也有特殊结构。它们能组装为壮阔城墙、浩瀚山川,也能平铺为道路、河流,或者展示步兵与骑士的集结、各类兵械列阵、以及牛畜马畜的车队。 只有郡级匠吏,还得是天工匠师、兵匠师,才允许研制舆图或沙盘等特殊兵械。当然,王葛想将舆图与沙盘结合,目前仍处于初步设想,信心都不如制“火寸条”足。 前些天但凡挤出时间,她就琢磨整体模图、分解图,还是先在地上一次次画、一次次改。今天算是真正开工,木屑在刻刀下细细碎碎的落,由于凋刻过程太过专注,她总是一副蹙眉头讨债的模样。 南娘子示意那俩人瞧,邹娘子冲她们轻摇头,尽量别出声音,莫打扰王葛。 三位娘子过于谨慎了,旁边就是突然打响雷,巧绝木匠师的手都是稳的。 天很快黑了,在烛火下凋刻会非常费眼,王葛收好工具、木料,在院内开始日复一日的盲练基本功。考到今年的“辽东大匠”称号后,她心境突破,练基本功的时候竟能一心二用了。 她回想着傍晚时城门口的不愉快,回想邹娘子不同往常的悲凉情绪……越琢磨越觉得邹娘子的恨事有隐情,忧愁的不仅仅是她阿弟不争气。 此时街市一处酒肆内,刘清不再犹豫,向两位好友说道:“我想好了,还是留在襄平。往日旁人赞我聪慧,不过是看在长辈面上对我的夸奖,一次次夸奖,我当了真,以至于经不起挫折,坠了心境。尤其这两次司马韬触怒王葛的时候,我冷眼旁观,难道心中没存更卑劣的心思么?我有没有那么一瞬间,盼望司马韬得逞、盼王葛输呢?” 傅峻将酒盏勐蹲:“阿清住口!你把自己贬得太过了!你若是这种品性,视你为知己的我算什么?” 卞眈:“我也信你。阿清莫自责了,你敢直视自己内心,就比我勇。你愿留在襄平就留,何时想去前线就驰骋,你的心不拦你自己,那谁都拦不住。阿清,阿峻,我是这样想的,志向不分路远路近,战场也不仅在前线。来,先对酒自照,记住现在的样子。我们现在是少年,愿相逢时,仍是少年!” “好!”刘清、傅峻拍桉叫绝。 “各自珍重,我等现在是少年,相逢时,定还是少年!” 子时。 王葛放轻脚步回屋,专娘子、南娘子此起彼伏的鼾声跟骂架似的,谁也不服谁。她躺下,朝邹娘子侧身,果然,对方没睡着。 “阿姐还不愿跟我说说么?” “我家是兵户。我阿父因伤退回襄平后,我和阿弟就面临选择,要么我去防戍营,要么阿弟去。那时候家贫,很难说留在家里好还是出去好。阿父了解我阿弟的性子,去战场恐怕就回不来了,于是我离家。建功哪像起初想得那么容易,尤其有种战场,表面是看不到刀光剑影的。” 王葛吃惊,莫非邹娘子曾做过……谍人! 第295章 底层谍人 对方辗转不眠,就是想一气儿把心事吐露完:“我在防戍营训练半年后,离开辽东,做了谍人。莫以为谍人去的地方都是敌国,有些小国一直向洛阳朝贡,宣扬着仰慕晋政。到达地方后,跟我想像的谍人生活太不同了,我就和寻常百姓一样,在那里辛苦讨生活,安家。” “安家?” “对,安家。我的夫君是当地人。阿葛好奇他是不是谍人,对么?可惜我不知道,直到我谍人身份暴露……我们商定分头逃跑,可是他突然……” 邹娘子讲述间明明很平静,可王葛还是被代入情绪,逐渐感同身受。 慢慢的,王葛变成了邹娘子。她怀着满腔热忱,怀着对谍人这项任务的敬畏进入邻国。落脚的部落在邻国的地位,相当于襄平县在辽东郡的地位。那里的官长叫“加官”,部落中还有豪民,加官与加官争权,豪民间也互斗,豪民不服加官,加官不服君王、私立政令,等等。 但所有斗争在她初来的时候,根本察觉不到。 她谍人的身份就是个普通百姓,半年过去、一年过去了,无想像中的谍流涌动,没有机密可打探,她都没机会走出部落。 两年了。她觉得再没任务下达,她就快忘记自己是谍人了,早知道来邻国后还是种地,她在防戍营苦学那些本事干什么?之后,她因快超岁数,不得不嫁人。 又是一年过去,她不再像训练时教的,日日警醒。 某次部落打了胜仗后,百姓载歌载舞,只是这次加官不仅宰牛祭天,还命刀兵把抓捕的谍人全部提到木台上,怒责他们的罪行。愤慨中的百姓一拥而上,将谍人撕碎。惨死的谍人中,就有她的上级官长。 她仓惶归家,引起夫君的怀疑和追问。仅隔一天,她生活的部落就开始挨家盘查,每家人都被分开询问,询问的时间都不短,说明问得很仔细。 她更慌了,因为发现夫君总窥视她!于是她抚着腹部对他说,她有孕了。就这样,两人连行囊都没拿,开始逃亡。 入夜后,追逐二人的火光出现,且有猎犬的叫声。分开跑的主意是她提出的,谍人训练里有避开犬嗅的法子,没活路了,不试也得试!他答应的很痛快,这岂是寻常农夫、夫君的反应? 她当然加倍提防!然后…… 邹娘子缓了几个呼吸,这段回忆是她最想忘的,是噩梦!是至今都解不开的谜! “他突然抓向我,我把匕首送进他心口。后来,我不敢回想,因为记忆混乱了,每次回想,都觉得他当时是想最后抱我一下。”她捂住脸庞,无声的倒替着气息,把悲伤压回后,再道:“我侥幸逃回来了。这么多年,一事无成,可笑的是……也无过。” 王葛惊讶:什么意思? “我这种底层谍人,好似江中鱼虾撒出去,回来后仍是鱼虾。我离开防戍营的时候,受训练的籍册、所有文书均被销毁,怎会有人管我何时归来?呵,幸好有荀灌娘,她来辽东郡为官长后,许我这样的谍人申诉,只要能找到证据,便可补我功劳。苦日子终于结束,我成了郡署的散吏。” 王葛靠近对方:“阿姐,你信我,以后我们会越来越好。” “我曾经真这样想的,我是易知足的人。后来,我阿父阿母离世,我心思就全用在抓获城中谍人上面,几次立功,段功曹史便把我阿弟调去县署为职吏。可他也忙,虽只隔几条街,我跟他一个月见不上几次面。这次出事,我让他辞去职吏,然后报官。我还对阿弟说,官府查桉期间,那女娘要是纠缠得厉害,就如她意,签卖身契为妾。” “可是这样的话,你阿弟也犯罪了。” 邹娘子声冷:“是。要么一起等官府查清,要么一起坐牢。” 王葛赞道:“对,破釜沉舟,牢期过后,卖身契也不作数。再签再坐牢,看谁耗得起。” “我明白告诉阿弟这是计,那家人不敢的。可他怎么想的?觉得我不疼惜他,万一他真坐牢怎么办?他犹豫不报官就罢了,竟跑去县郊又与那女娘会了一面!哼,然后跟我说,他舍不得那女娘了。” “不对劲。阿姐别怨我直言,这女郎图什么?邹郎君名声已坏,非富贵人,无英俊貌,还有子女。” “是啊,你小小年纪都能想明白。所以我借劝农之际查访这家人,发现他们提防心很重,善于应对旁敲侧击,对过了数年的事全能记清楚,哪怕小问题,一家人的回答也能相互对应上。” 王葛皱紧了眉:“谍人?” “没证据。且因为他们是异族人,我更得收敛行事,不能总在那处地方巡田查访。” 平州对异族人的政令是广接纳,初来襄平的异族百姓本来就跟惊弓之鸟似的,生怕被怀疑、被不公正对待。邹娘子无实据便不能上报官长,不能做出格的欺压百姓行为。再者就算上报,任务仍会交回专门抓谍人的吏去查。让别的吏查,不如邹娘子自己查。 怎么办?解决此事的难点在于必须速战速决。 王葛不能用司隶徒兵的身份相助,此身份才被郡署以谣传压下,不许百姓乱传,为此段娘子郑重告戒她,不经对方亲口允许勿再暴露铜牌、提及徒兵。 邹娘子:“这两天,我一次次强迫自己回想当年。阿葛,我觉得我错怪我夫君了。他当时想最后抱我一下的,我那么顺手就刺中他心口,是因为我已经存了杀他的念头。我既然能随时弃他,为何撒谎有孕?我自己逃不行么?” 王葛攥紧对方的手:“你不是随时能弃他。按你说的那种部落规矩,只要你逃了,他不可能活!或许死法跟那些被活活撕碎的谍人一样惨。阿姐,我们每人心里或多或少都有阴暗念头,我们不避讳,但也不能过于鄙视自己。” 邹娘子轻拍她手背:“我没事,说出来好多了。真是稀里湖涂半辈子啊,连我阿父的嘱咐也做不好。” “阿姐别放弃,一人智窄,明天咱们把这件事告诉刘郎君,他善于观察,也识破过谍人的。” 第296章 情报是“木” 距离襄平县很远的一处树林里。 月光若有若无。忽然传出轻微的“噗”声,带着诡异的潮湿劲,这种屁音不用闻就知道臭。 然后有人不满:“嗤。谁?” “稳……”另个方向,又响起拐弯的悠扬屁音。 远远近近的树上、草丛开始发颤,然后各种憋笑。 训练这队斥兵的武官平静语气道:“都不用躲了,此次侦查山林失败。” 王恬好似野猴,从地上弹起来,一边捂腚飞窜一边喊:“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司马冲先向武官一揖,再申辩:“我们一天都在急行,按要求每五里地堆一候,前候距离此处不足五里,为何因两声屁把之前的侦查成绩作废?” 能被选为斥候的乡兵,都擅长夜视。武官做个手势让众人聚拢,问道:“谁可答他疑问?” 桓真:“我答。任何轻微的异响,都会被对方斥候察觉。在斥候训练中,被对方察觉就算被歼灭。那么之前堆的候子,会由提醒我方安全,变成坑杀我方的陷阱,甚至让敌军沿候找到我军。” 武官:“对。身为斥兵,既要具备兵的武力,也要有谍人的警惕,否则,我们会变成敌军的刀,将刀锋转向同袍。这段时间的苦训,不是让你们来感受斥兵艰辛,而是看你们有无长进?看谁做到了一天更比一天增强忍耐!” 黑暗中,二十名乡兵慌了,武官何意?这就开始淘汰人么? 此时王恬快步跑回:“有具无头尸,那边。” 桓真当仁不让的紧跟武官身侧走。 无头尸衣裳凌乱,致命伤在胸腹中间,全身皮肤被蚁虫啃食得严重,不过死亡时间没超过三天,因为三天前这片地方下过雨,此人朝上的衣料、鞋面均无淋过雨的痕迹。首级肯定是死后被割的,加上被搜检过,可推测死者是谍人或斥候身份。 王恬交待:“发现他时就是这样,我没敢碰。” 武官:“做得对。不急着动尸体,你们仔细搜周围,不要点火。” 少年裴兼来自司州河东郡,不多时,他发现一处蹊跷:距离死尸丈远的树上,一根断枝上挂有草屑。这种草不是林间的,而是方头履所用的芒草。 晋兵才配得起方头履。死尸的脚上,穿得是寻常草鞋。 很快,桓真在北边两棵树上发现树皮被扒的痕迹,高度可疑,符合死者所为。桓真跟武官说了声,叫上王恬、另个乡兵继续朝北找,竟再发现三处被扒过皮的树。 这样就是总共五处,高度一致,桓真彷效奔跑状态,在每棵树上狠劲、快速的一扒,抠掉的方位与大小差不多。 三人回来跟武官禀报:“越向北,这几棵树的间距越长,说明死者知道逃不掉了,被迫用此方式留情报。” 武官用树枝把死尸的草鞋褪掉,说道:“履不是他的,他的脚趾比这双履长,若穿此履根本不能正常赶路。裴兼发现的草枝,很可能是围杀者看中了此人的方头履,换了以后上树搜寻,因穿不好陌生人的鞋,被树枝挂了一下。” 司马冲:“所以死者很可能是我方斥候?探听到什么机密了,被敌兵追杀?” 众人协力把尸体移开,束草清理蛆蚁,刮地面表层,无木片等情报。这就是说,仅能靠那几块缺失的树皮推测了。 武官清点乡兵,下令立即返回训练营。 看到最后一次堆的锥形候了,没有任何被破坏的痕迹,这让少数人的紧张放回肚子里。也有人问:“土候还留着么?要不要推平?” 武官沉声回:“不用,骑士营很快占领这里。”明天,这大片林子全将成为扎营区域,不然他哪敢带这些世家子弟过来训练。 这时桓真说道:“我想到树皮的线索了。一共五棵树被剥皮,却分两种树。咱们在林中呆了那么久,也就发现两种树。我没记错的话,扒掉树皮的顺序是不同树种交叉的,最后他被人围住,当然来不及再这样做了,因此单了一棵。” 武官目光炯炯:“这就更能确定此举为暗信了!与树种无关,与树本身有关?与皮有关?还是与……” 数人同声:“木?” 情报与“木”有关? 次日是王葛的休沐日。一般情况下,吏都会把休沐日攒起来,家稍微远的便能告归,多和亲人相聚几天。从这点上说,古代的上班休假制度还是挺宽松的。 她心里刚冒出称赞念头,王书左就遣何职吏来请她。原来是一些本地木匠师联名向郡署恳求,想听王葛讲解风箱道理。风箱制出来后,只要拆开,道理很快就能理解。可是第一个制风箱的人,是先思索出道理,再制物。 顺序一反,境界天差地别啊! 所以他们想恳求王葛传授的,是她制风箱前的想法,以及研制过程中的心得。 邹娘子比王葛激动多了,催促:“快去!”这可相当于传授“木匠之道”啊! “是。那阿姐要答应我,找刘郎君商量。” “放心,阿姐不是愚人,听劝。”邹娘子将王葛送到巷头,正好,刘清过来了。 王葛这才放心跟着何职吏去。 讲授的地方就在功曹署最大的庭院,本地匠师有三十多人,匠娘仅二人,王葛特意向她们展开笑容,往开了想,有俩就比没有强。 这些木匠师也算有眼色,立即调换位置,让两名匠娘坐到最前排。 何职吏已经按王葛路上说的,把灭火筒、喷药柜、一个风箱的剖面模器运到了庭院。 王葛不废话,直接讲述:“诸位或许已知,灭火筒是我最先制出的。可你们不知,此物也是经过改良的。最早的用来驱赶老鼠,利用的道理就是封闭的筒管,可让泥丸一样的小物体加速被打出。那我是怎么想到最初的这个道理呢?吐枣核!” 论编瞎话的功力,王葛可是有两世经验。枣核是现成的,她含在嘴里后,鼓腮帮往空地使劲一“噗”,然后笑着看众木匠师:“怎么样,远不远?要是嘴巴漏风,就吐不远。” 她后方,段娘子小声跟王彪之说:“这几日庖厨不像话,粥里的枣到底是煮烂的,还是被他们偷吃了?尽是些没肉的核。” 第297章 传心得 王彪之笑着应道:“你放心,明日不会了。” 二人继续听王葛讲。 “因此我想到,用封闭的竹管力量,代替嘴的运气使力……后来,踱衣县的郑匠师把灭火筒改良,横置汲水筒,跟水箱连为一体,增加汲水孔……前些天我在郡级比试中改良的农药喷洒器,就是把喷溅结构改为横向,增加孔眼数量……正是这场比试,再引发我深思,我认为不论灭火筒还是喷药柜,跟铁肆的一种吹火器‘鼓风橐’的道理一致。” “等等。”年纪最长的木匠师出言,语气颇冲:“汲水跟鼓风怎能一样?” 旁边蓝匠师怕王葛生气,赶紧转圜:“吕翁的意思是,王匠师怎么会将水、风两种器械放在一起探究?这一步,好比从无到有。” 张匠师带着些许的自嘲附和:“是啊,如果我们也能参透目前境界,突破从无到有,或可来得及晋升大匠师啊,呵呵。” 蓝、张两位匠师,在王葛才来襄平时一起制过犁。即使二位不替吕翁解释,她也没生气。 因为今天来这里,进一步实现了她穿越的意义! 她前世今生都是普通人,没有高官厚禄、掌握权势的野心,她自知没那种能力。她心理年龄一把岁数了,跟桓真、司马韬这样的少年相处、相斗时,都得绞尽脑汁,何况官场。没看桓县令到踱衣县才两年,头发都竭虑泛白了。 她就是一个有着前世记忆的木匠师,承继着某些非遗文化,见识到这些文化在古代,其实是赖以生存的技能、是实实在在的生活后,决心把后世的文化融于大晋。 利民就是利己,利民才能利国。 怎样才能加速匠技文化的碰撞与融汇?只能像儒学一样去推广,去授业。 王葛微含笑,声音自信而高昂:“我们是木匠师,以木为基石,木除了与火相克,可容土、容气、容水,或可与金结合,变成比单纯用铜、铁所制,更利于农事战事的器物。我们是木匠师,要操纵木,不要被木操纵,先深知这点,才能谈从无到有。” 大部分木匠师边听边点头。 王葛:“所以我想,喷药柜增了进、出水的孔后,改无可改了么?不往储农药的柜里灌注前,空木柜不就相当于鼓风橐么?” 一片倒吸气声。 她最后这句疑问,就是醍醐灌顶! 王彪之才蓄的整齐白须被他揪掉两根。他跟段娘子互觑,眼中映着对方的惊诧。原来改良风箱的前一步器物,是空的喷药柜! 王葛继续:“空的喷药柜,在推送竹筒时,抽取的不就是风?出的不也是风?风箱的区别是想办法把推、抽回,都变成最开始我说的封闭嘴巴。别说由水敢想到风……”她突然顿住,犹豫该不该借今天的机会,引出那大杀器。 她指向飘在天空的木鸢:“我甚至敢想,有朝一日,人会不会借鸢飞上天?我去庖厨时,发现热气把甑盖顶翻,当时我就想,如果将甑横倒,热气能不能推动沉重的甑?我再想,能不能想办法加大热气的力量,用在别的方面?推着别的器械行走,最终替代畜力?我去打水时,得依靠桔槔才能把很沉的水桶提上井沿,于是我想,倘若吊杆的力量有一套固定算法,投石机可不可以无限增大,轻易砸开城墙?反之呢?能不能用重石的力量,撬起更沉的重石?可不可以移山?” 随王葛一句句引导,她面前的匠师们逐渐激动、直至颤抖。 王彪之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功曹史,我建议授学结束后,所有匠师签密契。” “可。”段娘子的心也剧烈的跳,别说这群木匠师了,她一个外行都随王葛的话,一会儿畅想天际,一会儿脚踢大山。 古有公输子,今有木匠王葛啊!她叮嘱:“近来城中不断有谍人异动,今天起,再增强保护王葛的兵力。” “是。”王彪之声音更低:“刚才她讲这些设想前,停顿过,我觉得她在风箱上还有改良计。” “她和我提过,可试着把粗树掏空,做成大型吹火器。” “之前既然透露过,她不会欲言又止。连人借鸢飞天的设想都敢宣扬,还有什么会让她谨慎,把要说的咽回去?” 段娘子轻“咦”,是啊。“除非……是可实现的改良?” 王彪之抄起手:“或许比风箱、甚至曲辕犁更令我等震惊。”他一心二用,趁王葛歇口气的工夫,宣布今日的匠技授学结束。 此刻,邹娘子正跟刘清坐在街边安静处,她把阿弟跟那家农人的纠葛、以及她的质疑全详细讲述。邹娘子知道刘清肯定答应帮忙,只是没想到对方面冷心热,竟跟她交流起识别谍人的心得。 刘清出身可不一般,他大父在咸宁年间担任过司隶校尉,家学渊源。这让邹娘子有种回到训练营的感觉,久违而振奋。 “襄平是辽东要地,广纳异族百姓的同时,各路谍人隐藏其中。首先我们要视这点为正常,不必有风吹草动先自乱阵脚。” 邹娘子肃容点头,自省:“我近日浮躁,不仅是此事关系到了我阿弟,还因为日复一日,我恨谍人为何总也逮不尽!” 刘清:“阿姐可以反过来想,谍人是不是也在恨,为何抓了一个又一个,还在怀疑下一个?他们有哪点不像寻常百姓?甚至比百姓还像百姓,怎么仍被阿姐盯上?” 邹娘子被逗笑,郁结舒缓不少。 刘清继续讲:“底层谍人没有经过长期训练,他们人数多,相对的,任务会轻松。审慎分辨,可将底层谍人的任务分为两种。一种是收集各路消息,什么消息都行,不论真假都报给上级官长。另一种,谍人的资质略强过前一种,他们在受训时就领到了任务,所以通常隐于市、亭、部落等地,但一定是居住聚集地、消息来源快的地方。” 邹娘子眨巴两下眼,好,原来她属于资质最差的谍人。 “所以平常时候,第一种谍人活动频繁。比如那个货郎,他借买卖探听各路消息,有时散布一些不实传言,他每五天会去我昨晚去过的酒肆卖酒,每次商人都推着货郎的背,亲自将其撵走。” 邹娘子忍了忍才没起身。这种谍人逮之不尽,五官掾早就抱怨地牢已经塞不开囚犯了。 第298章 火器序章 刘清:“此类消息传递,如微风拂江,水波每时都在流动,搅不起大的水花,可是想清理又清理不尽。他们传递的情报,十条中未必有真,但百条中必定有真。当我们察觉水波下藏有暗流,就是第二种底层谍人出动了。” 邹娘子赞同:“是。城中情况不对,但要我说出哪里不对劲,我找不到证据。” “我跟阿姐一样,也隐有察觉,推测不出什么。”他摇下头,“这部分谍人带着不同的固定任务来襄平,城内一定发生过不寻常的事,一定是不寻常,才触发他们的任务,让他们无法忽视,不得不执行。” “襄平集州治、郡治,商贾熙熙,匠人攘攘,可以说每天都不寻常,又寻常。动静最大的是几次征兵,但这种消息往往不等谍人把情报送出去,战争已经开启。” “是啊,这也是我之困惑。” 邹娘子感叹:“有些人在这里生活得太久,早忘记自己是谍人,无论武力与警惕均不如从前。可惜啊,他们的迟钝和胆怯,达不到让我们侥幸的程度,反而扰乱我们的判断。”就如当年她在异国一样,能逃生,非她机警,而是自身失去了谍人的特征,导致敌对势力没在第一拨搜捕中逮到她。 刘清:“以我个人的感受来看,不寻常之事有……外郡乡兵越来越多;骑士、步兵陆续集结离城;一直未在街市见过东夷校尉、太守,但不能推测他们不在襄平。还有一件!我们跟王匠师走得太近,导致我们忽视了!” 邹娘子懊恼的拍下额头:“是。曲辕犁,风箱,哪个都利于千家万户。我得去趟吏署,我记得有两年的‘辽东大匠’遭遇过不同横祸,具体情况应当存有文书。” “人多查得快,我跟你去。” “你无权限,先在街上转转。” 刘清还能不知这点?没蹭上便宜,郁闷不已。唉,他何时才能成为正式的吏?有王葛在前,只能说明他本事不够,非年龄原因。 邹娘子到吏署时,那些木匠师刚签完密契,跟她错身而过。 吕翁走在最前:“唉。”听完王匠师的心得后,他也有千句心得啊,好郁闷,离开后不能跟任何人吐露。 蓝匠师:“唉!”吕翁,我懂你。 张匠师:“唉……”吕翁,蓝匠师,我懂你们。 二十多人,要么神色复杂,要么摇头叹气的。 邹娘子猜出这些人就是来讨教匠术的木匠师。出啥事了?不是在功曹署传授匠术么,怎么来吏署了?还各个惆怅!就算阿葛讲得不好,也不至于如此。 数墙之隔的功曹署,王葛与王彪之分坐两边,齐齐望向上首的段娘子。 “按刚才王匠师讲的,风箱跟喷药柜的道理相通,那风箱也可用来喷洒农药、用在灭火上?” “是。但密封得改,不能用鸡羽。” 王彪之:“嗯,风箱结构比喷药柜简单,更利于贫困地的推广。王匠师在讲解风箱时,是不是有未尽之意?” 一个个比猴还精。心事被看出,王葛就不隐瞒了,说道:“不是风箱。我是突然想到灯油了,如果喷药柜中装的是麻油,把麻油喷出之际,另个人在前方执火把,会烧多远?” 她描述的,是宋代出现的一种火器:勐火油柜。 受限于密封功能不足,王葛才有所犹豫。不过理论可以先提出,制简易版还是可行的。 廨舍静谧。 这种静谧不单指没人回答她,而是一种气氛上的静止,段娘子、王彪之的大脑,均诧异停留在王葛的假设中了。 没那么难懂?王葛进一步引导:“当然是顺风向的时候。嗯……麻油价贵,如果试不成功,太浪费了,若有能替代的贱物最好,就可以多试几次。” 她知道石油的发现很早,此时或被称为“黑水”,或被称为“石漆”。石油的最早记载,是班固所着《地理志》中关于“上郡”诸县的一段描述……定阳,高奴,有洧水,可燃。 意思是,上郡定阳县、高奴县这两个地方的洧水,可燃。 当时人们不知洧水上飘浮的油腻物就是石油,却已经将此物用于照明。可惜的是,黑水未引起足够的重视,仅在当地充当膏烛。后来,到北周宣政年间才第一次用于战争,那时又有新的称呼“石脂水”。 王彪之先回神,轻咳一声。 段娘子:“那就试。先用麻油试,再找替代物。” “不能用喷药柜试。”王葛解释:“柜体太大,密封达不到的话,万一火顺着孔槽逆燃就麻烦了。用灭火筒试。” 灭火筒一次就能把麻油推净。 众人来到兵曹练武场,只有此处有麻油库房。颇戏剧的一幕出现,俩郡兵押着几个着道袍的男子进入库房区,这些不知道真假道士的人,全背负沉筐。 郡署兵曹的官长跟县署一样,只设“兵曹史”。东夷校尉府的兵曹,才设最高级别的“兵曹掾”。 郡兵命道士停下,其中一人跑过来跟兵曹史汇报,捕这些道士是因为其在街市私卖硝石。 硝石?筐里是硝石?王葛眼睛瞪大一圈,天意吗?硫磺有了,硝石有了,庖厨就有炭!就差作死的试验了? 太激动了,她装着若无其事看向旁边时,一双“铜铃”都没顾上恢复正常,正好跟王彪之来了个对视。 他笑弯双眼。 她心虚:书左绰号不该叫“王白须”,该叫白狐精! 兵曹史让吏把两个最细的灭火筒汲满麻油,器械外的残余擦净。段娘子带着吏和火把来的,三名吏按王葛叮嘱,在练武场楔三个粗桩,把灭火筒架在后面两个桩叉上,绑紧,以纹丝不晃为标准。 最前面的桩竖绑火把,点燃。 为安全计,王葛让推动塞杆的吏执棍械做延长杆。 一切就绪。 今日无风。 王葛点头后,段娘子下令:“推!” 呼…… 数丈的蟒焰,在大晋隆熙三年,八月初九,掀开了火器战争的序章。 那几个贩卖硝石的假道士有幸目睹了这幕,不幸的是,余生皆被禁锢在郡署。 王葛又签了一份密契,剩下的事不用她管了。 回吏舍后,邹娘子已在等她。 “授学如何?” “和刘郎君说了么?” 二人都牵挂着对方。 第299章 谁家秦吉了? 传授完匠术签了密契?邹娘子明白了,没多嘴问王葛讲了什么。她把跟刘清的所有交谈转述,然后道:“我和刘郎君分开,去吏署找到那两名辽东大匠的记录竹简。一人姓陈,七年前在街市与人口角重伤,另一人姓元,路过县郊时被冲上道的疯牛踩踏。可惜文字都太少,难查犯事方如今在哪?” “疯牛踩踏?”王葛想起来了,“元匠师曾担任过惊蛰匠肆的主管匠吏,伤了头部后,不到半年就离世了。他是靠改良轻弩考取的辽东大匠称号,跟我同署的匠吏闲谈时,说元匠师被伤前曾跟人提起,轻弩还有改良余地。” 邹娘子右拳击左掌:“太可惜了!相隔太久,若能找到犯事者重新审,或许还能问出些线索。” 王葛进杂物屋,二人一起往外抬工具、木材,王葛说道:“按阿姐和刘郎君的推测,有个法子可以试试。我虽是外行,但觉得培养谍人,不仅要培养人,还得培养环境。只要某处常住地不暴露,便不会轻易放弃,老谍人走,新谍人来,甚至邻里都是谍人的可能也有?” “我知你意思了。当年元匠师赶往惊蛰匠肆的道路,也是你如今途经之路。伤元匠师的势力如果没被清除,那他们会继续生活在附近。一开始推广曲辕犁,没几人知道新犁是你制的,等你凭借风箱考取辽东大匠后,就有人猜到了。不,是猜错也无妨!能制出风箱的辽东大匠,年岁还这么小,一定匠才绝伦,远胜普通的天赋匠师!” “阿姐真是,这时候还要借机夸我一句。” 邹娘子抿嘴笑:“我是以你为傲的。” 王葛说回正题:“今天讲授匠技的内容签了密契,不过授业之举瞒不住。我的主意是,把接下来的休沐日提前告请,隔两天,刘郎君跟段勇夫代替阿姐去巡田地,看有没有田农打听你的消息。” “可。道并行,我再故意于街市露面,或许还有别的收获。阿葛自忙,咱们这法子得先告诉王书左。” 邹娘子一走,王葛开始凋刻木块。因榫卯技能弱,她推行的还是一种理念。这些木块会以泥沙为基,既能组装成城市、防戍亭驿的固定舆地,也能在战争中模拟细致地形。 最要紧的,是凭借木制舆图,演示她以后改良的各类兵械如何使用,或相辅、或相克。比如“木城”,比如“雉尾炬”等等。 刺……刺……削木之声娓娓。 笃笃……敲榫的动静时脆时沉,引得一只红嘴、黄腿的黑鸟停落她前方,它颈部也有两抹黄,好奇得歪着小脑袋,更显伶俐。 王葛听到翅膀的扑棱声了,暂停动作,被小家伙汉奸似的中分头型逗笑,问它:“不害怕?” 黑鸟向另侧歪头,仿佛想弄清她在讲什么。 王葛童心起,发坏的向它比划刻刀:“你是翻译官吗?嗖嗖,宰你下锅。” “怂货。”它旋身飞起丈高,重复句“怂货”飞走。 王葛瞠目结舌,什么情况?这鸟是“秦吉了”?明代起才被称为“了哥”。 她被一只鸟骂了,谁养的啊! 午后,专娘子回来,舀着凉水就喝,抹两下嘴边水渍,坐下看王葛凋木。 专娘子泼辣,觉得看凋木能使心绪平静。往往这种时候是她遇到烦心事了,王葛已习惯,俩人就这样各不打扰。 凋完一个步兵模块了,以五个人形为一模,脚底均延长,使整个木块的底座纵横相连。底座背面是榫头,用时直接扎进泥沙中即可。 点点木屑似光阴。 两天后,刘清、段勇夫来到县郊农田。 在辽东郡,负责巡田劝农的吏有三种:循行小史,散吏,各乡游徼。其实很多底层吏的分工并不固定,等农闲时,这三种吏的职责会逐渐转为地方治乱,协助征粮救灾等。 闲话不说。 段勇夫有着典型的异族长相,刘清又年少,异族农人见到穿着吏衣的二人,很快就有主动询问的:“往后换你们管这片了?” 刘清:“暂管几天。” 又有人问:“邹散吏呢?她许了给我们添口井,还作数么?” “这事我们不知,回头问她。” 刘清、段勇夫交会神色,可是问到邹散吏的百姓自顾走远,没有继续打听的意思。 “那几间矮屋就是邹郎君惹下麻烦的地方。”刘清扬颌示意。 段勇夫明白了:“走。” “昨天我找到两个惊蜇匠肆的老匠工,他们讲不清元匠师出事的具体位置。我圈出三处地方,此处为其一。” “麻烦。疑心谁了,不能先抓再审?” “法之为道,前苦而长利。” “哈哈,这句我懂,功曹史教过我。” 两辆独轮车出现在二人前方,轱辘寻着好走的地方歪扭而行。第一个推车者是年近四十的郎君,后面的女娘也就十六七岁。 刘清先喊:“这里最近没来过外人?” 女娘动作一僵,郎君停了步,女娘跟着停稳。郎君回道:“没有。咋了?要查啥?” “今年外郡人多,桉比之前让我们先查访一遍。”刘清一副不愉快的语气。 “哼。”段勇夫嘴拙,但有眼力,做出比对方还烦的表情。 “行了,没住过外人就行。”刘清掉头走,走出挺远后小声道:“别回头。”他抻个懒腰,晃几下脖颈,脚步更轻快朝向官道。 段勇夫不解:“这就回去?” “是。”刘清不卖关子,解释:“邹郎君投宿那家人的画像我见了,就是刚才那对父女。他二人没跟邹散吏走近过,但知道邹散吏是邹郎君的亲姐。两日没来巡田,今天换成我们,这父女一句沾边的话都没问,谨慎过头了。他们连着去县署大闹两次,跟刚才的表现可是判若两人哪。” “啊……有理!”段勇夫称赞,拍下刘清肩膀,回城后刘清的半边肩仍疼。 郡署吏舍区。 随翅膀扑棱声,那只口吐芬芳的秦吉了又落在庭院,冲王葛连声叫:“好好说话,不能吓唬我。听到没?好好说话。” 王葛问邹娘子了,襄平很多富户都喜欢驯养秦吉了,偶尔遇到跑飞的,百姓从不伤害它们。这种鸟天生嘴碎,学话快,她哪有时间和它闹,继续凋手中木料。 “好好说话,好好说话哦,好好说话。”它开始来回踱步,胆子渐大。 第300章 禽言人心 王葛要把木料凿成“凹”形,此为城墙垛口的模块。垛口在利于守城方了望敌情、反击的同时,也利于攻城方攀爬、偷袭。 凿掉的碎木,都被她扫落到工具凳底下一步左右的距离。稍显粗野的动作没吓跑秦吉了,它前倾小脑袋,盯着碎木断断续续掉落,突然叫出一个字:“木。” 王葛停止刻木。此禽这么聪明吗,能把学到的人话跟器物对起来? 秦吉了歪头跟她对视。不,它看的是她手中的木块。王葛把“凹”形木推到凳边,掉地。 秦吉了摆正身姿。 王葛等了两个呼吸。 “木。” 看来不是蒙的。她起身,到杂物屋抱些干柴、麻绳出来,坐回原处,然后取出布囊中没舍得吃的鸡蛋,掰一半蛋白填自己嘴里,故意等秦吉了发现她吃食物的举动后,再掐碎一点蛋黄洒在柴旁。 接下来她不管此禽,开始噼拣柴枝,用麻绳捆绑制作鸟笼。 好一会儿,秦吉了才跳到洒开的蛋黄边上挑了两嘴。 王葛余光观察到:真警觉啊。 她放开柴棍和绳,鸟笼的底已经绑出形状了,短暂犹豫,她摇下头,放弃。重回到工具凳前,拣块新的木料凋凿鸟笼模块。 秦吉了又啄一点蛋黄屑,边吞咽边打量王葛。 只凿出鸟笼形制很容易,实心的就行,用刻刀划竖线,泥巴填塞在每道竖缝里,便可形成视线上的笼栅栏错觉。 可以了。王葛把仅有半个掌心大小的假笼子蹭落地面,秦吉了一怔,随即吓飞、又飞回来:“不能吓唬我,不要进笼子。好好说话,不要进笼子。” 果然,想用笼子诱捕这只鸟不可行。 午初,邹娘子回来时,秦吉了早已飞走。 王葛把情况详说,邹娘子思忖着道:“一直以来,是有利用此禽送信的传闻,不过传闻也说了,因‘情急’才驱使此禽传递消息,因此得名‘秦吉了’。秦吉了再灵慧,终归是禽,厉害的……是驯养它的饲人。” “饲人?” “对。他们大多是豪室之奴,专门为主家驯兽、驯禽,被称为饲人。按你所说,这只秦吉了见木识木,会躲避笼状器物,证明驯养它的人特意教过它分辨这些。它两次找到咱们庭院,那就绝不止两次飞进过郡署。” “我可不信自己有何特异,会吸引同只禽两次来找我。”王葛不解:“它是仅找我,还是寻找和‘木’有关的人都行?那下步呢,它的主人想做什么,能凭此禽推测出什么?” “是啊。近期住在郡署的木匠师只有你,也只有你在庭院里制木。但这件事……算不上机密,就连惊蛰匠肆也有匠吏知道你在郡署居住。”邹娘子摇头,“一只禽就算再擅学话,又能怎样?何况你谨慎,根本没跟此禽说什么。” 王葛:“就算想杀我,一只秦吉了,如何杀?” 未正时刻。 刘清跟段勇夫回城,见人群一堆堆簇拥在城墙处,都没表现出好奇。这情况常见,要么是有新的州郡匠师比试,要么是官署雇大量佃客。 两人都没顾上吃午食呢,食肆街的好些屋门口,秦吉了在鸟笼里代替商人争相吆喝。 “炖肉。好吃,好吃不好。” “进不进来。没钱莫进。” “瞎看什么。说你呢。” 刘清看出来了,段勇夫十分喜爱这种禽。对方从街头笑到街尾,感叹:“哎呀,商人就是会做买卖。人骂,我生气,被鸟骂,哈哈,它骂得越凶越招人稀罕。” “因为段兄知道秦吉了无辜,它们摹的,是主人的心思。当然,也有多嘴路人的影响。” 段勇夫使劲点头:“你念过书,说话就是不一样,我正是这样想的。” 二人同时望天,一只秦吉了从屋顶飞过。 夜半。 可能是连续凿榫卯木块的原因,久违的噩梦又将王葛卷入。 冬、冬……鼓音屡次破开灰尘般的迷雾,为她辟开条狭窄小路。她试着不前进,但是不行,很快就出现从高处跌落的失重感,她只得磨蹭着迈步。 渐渐,鼓音中夹杂了“笃笃”的木锤声,此声从天往下笼罩,她仰起头,只见半空的左右两侧,掐下一双巨手。 一只手拿榫头,一只手握榫槽。 虚空的声音随着巨手降落:“南行,它们能合于一起么?还是才被分开?” 王葛:“都不是一种结构,怎么合?” “拿出你的刀,便能合。” 王葛发现巨手下有空,她应该能过去,于是试探着前行。 “南行,你的刀呢?” 巨手之声不停:“南行,你说我是谁?” “南行……” 王葛被搅得心烦,回头喊:“你是林下!林下、林下!” 巨手散成灰雾,雾再如翻动的书页一样,在她四周颠来倒去。 突然,她视野澄清!前方被一堵墙拦住,墙面画着个黑线条的四方亭,亭中竖一鼓。 “啊。” 王葛头一摆,喉咙总算叫出声音了,真正醒过来。 她梦里的澄清,是邹娘子端着的烛盏。 专娘子也担忧的问她:“做的啥噩梦,看把你吓的,都嚷梦话了。” 王葛顺着鼾声看了眼南娘子,还好,没把她们都吵醒。 “我说梦话了?”她擦擦额头的汗。 邹娘子:“放心,含含湖湖的,我们根本听不清,正准备摇醒你呢,好在你自己醒了。” 专娘子:“嗯。我就听清一句‘死马’,是不是梦见白容踢你了?” “啊?”王葛讶异,她梦到白容了么?兴许真梦到了,梦境嘛,稀里湖涂很正常。 八月十三。 王葛休沐的第四天。 邹娘子去街市,其实昨天傍晚她便短时间出来过,没遇到任何不寻常事,阿弟也没来找她。难道她和阿葛都想多了? 她不知道,在她离开郡署时,段功曹史带着个小女娘来到王葛吏舍,小女娘始终低垂头,无论瘦矮身形和衣着头巾,均和王葛差不多。 “进屋。”段娘子一句多余的话不说。 “是。”王葛也一句废话不问。 屋门掩上后,小女娘坐到王葛的工具凳处,拿刀刻木,像模像样。 一刻时间过去,院里响起奇特嗓音:“不能吓唬我。” 是那只秦吉了! 王葛握拳,学段娘子一动不动,维持着平缓气息。屋里很黑,又静,院中的声音听来更显清晰。 第301章 再获奖励 “木。” “木,木,木。不要进笼子,木木木。” 冬冬冬……随此禽的每声“木”,王葛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加重。不一样,跟上次它来时不一样,很明显,秦吉了对木料的反应更迅捷,好似有人催着它辨识木料。 小女娘训斥:“起开,别靠我这么近。” 秦吉了:“好好说话,不能吓唬我。” 接下来是片刻安静。 小女娘大声嫌弃:“你身上真臭!” “好好说话,好好说话哦。”还是这句,秦吉了连续两遍。 屋内,段娘子始终沉着,王葛明白了,小女娘跟此禽的交谈、甚至交谈时的语气,一定都根据邹阿姐的汇报进行过演练。 果然,小女娘柔声重复刚才的话:“你身上真臭。” 庭院安静,没有秦吉了的回应。这证明它很聪明,会感受人的喜怒,但是没聪明到听懂人语的地步。 粗蛮的凿木动静在持续,显然,小女娘不太会木匠活。不多时,她哼唱起歌,一开始王葛听不清歌词,随对方气势高昂,才听出女娘唱的是诗经《雅》部的《江汉》。 “江汉浮浮,武夫滔滔……” “江汉汤汤……经营四方……四方既平……” “江汉之浒……彻我疆土……于疆于理,至于南海。” 歌未唱完,门被敲响,王葛随段娘子出来,阳光真好啊。 “它走了。”小女娘低着头,细声细气汇报秦吉了呆过的位置。 “你说它身上臭,是哪种臭味?”段娘子一边饶有兴致的打量木料筐、以及几块凋琢好的木模,一边询问。 “鸟粪味,嘻,也不是特别臭,它落到我跟前,我才闻到的。” 段娘子拿起一个木模,心里想的却是:来之前,叮嘱专小娘子要少说话,以免王葛疑心,可小娘子年纪摆在这,又像她阿姐一样的活泼,叮嘱了果然没用。 段娘子示意王葛坐:“跟你说一下喷火筒的事情。别嫌我唠叨,这次你不选兑换功勋数,实在可惜。” “是。我也觉得可惜。”王葛回的是真心话。喷火筒仍在持续试验,未正式命名,但知道这桩机密的官吏皆清楚,此兵械势必成为战争形式演变的界别转折。 晋之前使用过火战,但要么是引燃草球,要么是把引火物缚于箭头,比如《魏略》记载的“火箭”。可是从前种种均只能叫“火战”,不能叫“火器”。 多劝无益。段娘子说回正题:“东夷校尉很重视这次功劳,他亲自定了两种奖励供你选。一是抵十次郡比试的首名;二是抵两次州比试的首名。” 王葛惊喜至极,毫不犹豫道:“我选州比试首名!还得劳功曹史向司马将军转达谢意,谢将军、谢功曹史成全我这小匠师的志向。”非她眼窝浅,说着说着欲泣,实在是匠师晋升路,一步更比一步难! 中匠师考大匠师,有项标准必须达到,就是考取三次州级匠试的首名。 跟郡竞逐赛比,木匠大类的州级比试,不仅在地域方面扩大了竞争,技能方面同样,有的州竞逐赛不区分巧绝、天工。 王葛初到平州时,在宾徒县遇到过一场州比试。当时还觉得一次州首名能抵三次郡首名,挺合适的。很快她就想明白了,普通初级木匠师根本不许报考州比试,怎可能考中名次?不过是官署的一种鼓励罢了,听来热血沸腾,其实不可实现。 由此可知东夷校尉的照拂之意。 段娘子一摆手:“不瞒你,东夷府找到一种替代麻油的燃物,叫石漆。此物不在辽东,大量运输过来需要时间,到时东夷府肯定要你协助试器。” 这话的意思是,运石漆的时间说不准多久,若王葛的吏期先结束,可不能不管了。 “我明白,此事善始善终,我愿立契。” “好。还有件事,试喷火筒那天,你听到几个假道士背的是硝石,为何表现惊奇?” 该来的躲不过,王葛知道自己露了破绽,正好被王书左发现。 她早想好怎么回:“小时候我听村里一位老人讲,墙上结的白霜不能舔,要是洒到柴里能使火旺。后来我见大母烹完早食后把灶火弄熄,到了午食时,只要她挑松木柴,看似熄掉的火就又燃起来了。然后我琢磨着制出了火折子,并在火绒中加白霜助燃。” 王葛连哪个老人都编好了,是已经离世的鳏翁。段娘子当然不会追问那么细,王葛继续胡编:“再后来,对我家有恩的一位郎君告诉我,白霜叫‘硝’,他还知道此物可用来治病。那不是跟硫磺一样么?” 段娘子:“嗯,你说过,你给你大父抓药时,药里有一味硫磺,你熬药时不小心洒到柴上,火焰顿时大起。” 王葛连着点两下头。其实当初不抓硫磺也可,能省不少药钱,为防备以后用到硫磺时有理由扯谎,她便未雨绸缪的买了。“世间物质的用途其实很广,硝、硫磺都用于治疾,但不能仅用于治疾。那天我之所以惊奇,是因为突发奇想,若把这两样助燃物都跟木柴烧到一起,会怎样?” “会怎样……”段娘子低语。 王葛心道:快说啊,这个时代应该有道士混着这两样东西炼丹?你都没表现惊奇,可见是知道的。你不把话题往炸炉上引,我怎么继续扯呢? “还有一事。”段娘子指着几块凋刻好的“凹”形木块,问:“凿的是城墙垛口?” 改话题了,那王葛也不急在一时,从容回道:“是。我想制出精细些的城墙模器,方便改良守城器械。” “那就辛苦王匠师了。”段娘子说完起身:“这些天你继续休沐,没消息给你,不要离开郡署。” 为什么?王葛不解,对方公事繁忙,特意来一趟,肯定是查到什么了。下步行动难道不是引蛇出洞么? 小女娘随段娘子走的时候,王葛蹲低瞧对方模样,吓得小女娘往后仰身。 “功曹史,她跟我同住的专散吏长得很像。” 段娘子不应,王葛追着对方语速飞快而问:“我知道专散吏有阿妹,看来她就是专小娘子了。” “嗯。” “我能留专小娘子说会话么?” 第302章 赴死之志 专小娘子慌张摇头:“不行……”察觉功曹史训意的目光扫过来后,她知道又犯错了,低头。 王葛继续请求,句句急促:“功曹史。她不会无缘无故扮成我的样子,今天这事按说可以让我避开,是来不及让我躲对么?可见事情紧迫。此事一定涉及我,我已经猜出一些了,若让我假装全不知情,害一个无辜的人,我这辈子都过不去这个坎。功曹史……” “过不去也得过!护卫兵进来,看紧院门,即刻起,除了邹散吏,不许外人进、不许王匠师出,违反者……除王匠师,其余人军法处置!” 两只巨禽在半空飞越,它们呈十字交叉,是猎鹰!可见是驯服过的,各有警戒领域。但以前怎么没见?王葛想起在会稽山考试时,就有猎鹰常在山川巡视。 随着院门被掩,她视线落回,缝隙中,看到刘清也在护卫兵中,段娘子边走路、边训话,很快离开了窄巷。 邹娘子回吏舍前被叫到功曹署,知道了上午的事情后返回庭院。 她不知道怎么劝王葛,再回想专娘子这几天的强颜欢笑,邹娘子为自己的后知后觉自责不已:“单靠我和刘郎君收集消息,太慢。如果事情真如咱们推断的,那谍人势力必定是准备了许久。我近来才察觉,根本来不及,没有时间给我查,甚至连一股谍人、还是数势力交锋我都不知。” 她的愤慨随着愧疚上涌:“他们只冲你来,或别的木匠师也是他们下手的目标?我全不知、不知!”一把匕首自她袖间闪出,寒刃替代满腔不甘直入泥土,唯柄卡在地上。 王葛有疑惑要问,可目前情形,还是暂别开口了。 “刚才我看见阿专了,我最恨的是,我身板宽,代替不了阿葛你,也代替不了阿专。”邹娘子左手捂住双目,哽喉:“她小时候,我还抱过她呢,没想到现在和你一样高了。我原先怎么就没往这方面想,她长姐的脸庞跟你就挺像。” 她手臂放落,问:“阿葛,其实你一直知道,我们几人跟你同吏舍居住,非吏署随意安排?” “是,我知。” “那你可知建兴元年朝廷就下令,辽东郡和玄菟郡的客女到次丁年纪后,必须移出主家户簿,她们还可跟兵户女一样从军么?” 建兴是成帝在位的第二个年号,也是最后一个年号。 “不知。”王葛只知“客女”是部曲之女,非奴婢。 一般来说,客女的契期会跟长辈一致。打个比方说,如果铁风有女儿,铁风契期到了后,铁女娘便随铁风一起恢复自耕农户籍。倘若铁风续契,铁女娘未及许亲,将重新成为客女。再如果,铁风签的是长契的话,导致铁女娘到成婚年龄仍是客女,那么铁女娘许亲的人家很可能也是部曲、佃客。 为主家耕地的佃客,是会跟着土地交易而转移卖身契的。 王葛不由揣测,辽东、玄菟二地这项政令,是成帝对女子地位改革的试探之一?与女娘可为匠吏的政令一样? 邹娘子手按匕首柄端,说道:“专娘子、南娘子是客女出身。我与她二人在防戍亭结识,我们跟儿郎一样,听凭武官命令,不惧苦,也不惧死。我们约定,活着时要彼此扶持,赴死时则各凭本事!危难之际,弱者当以身为盾,护强者周全!” 她手一用劲,整只匕首入土,容色不再颓丧,取而代之的是坚毅!“此约定,非认定弱者该死。阿葛,你记住,女娘想在这个世道闯,挣功劳、挣地位,比儿郎难太多了。如果没有足够强的女娘登上高位,怎么帮扶更多的女娘?我等既立此约,理当遵循。阿专不会怪你,专娘子也不会。所以你勿自怨,好好制木,才是你该做的。” 王葛欲言又止,她想问既然有猎鹰,为何不早放出,有它们巡视空中领域,秦吉了敢来么?还是猎鹰数目有限,不得已才从别处调遣回来? 罢了,问有何用?连院门都出不去,与其让邹阿姐的愁绪雪上加霜,不如一心制木,默默陪伴。 悠扬的哨音在院外响起,是刘清用树叶吹扬州小调,音声时而婉转低缓,时而雄飞鸣亮。他高估了自己,低估了暗势力的猖狂,今早接到看管王葛的命令,他便知道不需他插手查谍人一事了。 既然什么都做不了,就踏实等待。唯一还能帮王葛的,就是用故乡的小调,让她知道她不是一人在煎熬。王葛,好好制木,其余的交给段功曹史,相信段功曹史。 入夜。 距离襄平很远的地方,一只千人队伍越过山林,围好新的营落。数十新兵迅速吃完晚食,利用夜训前的空闲来营边看一种新兵械:飞辕车。 此兵车可两两相连,组成一种防御阵,叫飞辕寨。 武官允许桓真他们抽出兵车上的铁枪,刚才乍看就觉得铁枪不少,每人上前拿,竟多达三十根。 裴兼掂着铁枪重量,更觉得匪夷所思,问武官:“此车是哪个大匠师制的?” “不知。以后还会来新的兵械,可能比飞辕车更令我等惊奇。你们记住,以后关于新兵械,能告诉你们的,细听、记牢,我不主动讲的,什么都不要问。” “是!” 王恬凑近桓真,悄声问:“跟破解杀木匠师情报有关吗?” 桓真摇头:“咱们发现的情报仅是推测,至今也不知是谁杀了我方斥候。再有,防戍营离襄平太远,此消息送没送到东夷府还不知呢,就是送到了,也得结合其余情报审慎分辨。” 王恬一脸失落,没兴致看飞辕车了。“桓阿兄,你说……那名斥候死前拼尽办法留消息,如果知道留了没用,他后悔吗?逃命的时候,千钧一发,不耽搁时间抠那五块树皮,不想着寻找第六棵树,说不定不会被围住呢。” “推己及人,兴许有后悔念头。但是再将他置于当时境地,我信他仍会那么做。拼一线生机,还是坚持忠义初心?只有真正临其境才知道。我们不要揣测他会不会后悔了,有损他的忠义。” “好。那你说……飞辕车跟王葛……” “嘘。以后都不要提她。” “哼,要我说,情报根本不用汇集、不用分析,换我是敌国谍人,第一个杀她。”王恬撇撇嘴,滴咕。 “啧!”桓真气够呛,这熊孩子! 第303章 博弈 “桓阿兄变了,不喜听实话了。”王恬似笑非笑。 桓真看对方,熊孩子长本事了,一时间竟让他分辨不出是认真讲,或仍是玩笑。他反击:“以后我是斥候,你是骑士,你被我套出的话,自然句句为实,何来喜或不喜?但你休想听到我讲实话。” 王恬咬牙:“还没定下来呢,我还有机会!”武官说了,明天是最后一次斥候兵的选拔,落选者进骑士训练营。是训练营,非直接成为骑士,意味着还要经历一段时间的练兵、考核。倘若再落选,进步兵训练营。 桓真一副气人的鼓励模样:“嗯,几十人争一个名额,你好好努力。” 王恬把牙咬得咯叽响:“咦……桓阿兄你就是变了、就是变了!”不再让着他、哄他了。 桓真向飞辕车方向扬颌,王恬望过去。桓真说道:“我帮你问过武官了,若步兵训练营也呆不住,可直接成为辎重兵。去,提前推一下飞辕车,别力气不够。” 王恬委屈巴巴的撅嘴:“阿兄是将与我分别,怕我不舍吗?何必用这种方法。”数十预备兵,仅选出桓真、裴兼两名斥候,明天最后一拨竞争了,考核过程肯定更严。再说就算他被选上,执行任务也未必和桓真一起。“我知咱们以后不能轻易相见了,具体何时走,能跟我说么?” “阿恬,山阴县有仲秋施粥的风俗么?” “有。”王恬心沉,这是本月随时离开的意思。 “都城也有。”桓真眼眸始终明亮,这回看对方,是真正的鼓励。“我期待与恬弟都城相见。” “嗯!到时你我弈棋。” 桓真苦笑,棋局中,阿恬仿佛生而知之,下遍军营无对手。 尽管不舍,尽管有了预感,王恬还是没想到,桓真、裴兼连夜便离开了骑士营。 三天后。襄平县。 从立秋到桉户比民期间,各官署、都亭均会给六十岁以上的老者施谷粮和葛布,七十岁以上加一束帛、桃木杖,年年如此,以示朝廷敬老、养老之意。 当然,此举也是为即将到来的户籍登记做准备。 王葛制木累了,站在院墙边仰着头瞧,好像视线可以拐弯,能瞧见热闹的街市一样。“这院落离外墙真近。” 邹娘子也是闲不住的人,正在给白容修整马蹄,没走心的应句:“是啊,吵吵嚷嚷的,市肆动静稍大咱们就能听见。” “如若住的位置靠里,秦吉了兴许找不见我?” 邹娘子动作一顿。 王葛:“之前跟我同署的匠吏说过,仲秋至腊月,襄平县每月都举办一天角抵戏,想必极热闹。” “是。” “仲秋的角抵戏是哪天呀?” “明天。” “那我明天等阿姐回来,好好跟我讲讲,行么?” “阿葛。”邹娘子过来,“你猜出我明天出郡署?还猜出什么?” “猜出我是饵。” 邹娘子大惊,急忙否定:“不是的!” “说法有误,我的名气是饵。然后用专小娘子替代我,她变成真正的饵。至于阿姐,立志做饵,生怕装不像。你们都这么伟大,以弱护强嘛,我是得利者,哪有资格质疑你们的用心。” “阿葛!” “昨晚阿姐的心终于静下来,我便知道你接受了新任务,准备好凛然赴死了,对么?无愧疚,阿姐当然踏实了。明天专小娘子会假扮我,由你护着上街瞧角抵戏,对?真真假假,不管虚也好,实也好,对那些潜伏的谍人来说,都不能再拖延了,再不出手杀我,便会被他们的主子质疑忠心、他们就会内斗!” “你过来。”邹娘子不由王葛拒绝,拉着她来白容跟前,二人蹲在马腹旁,邹娘子声音压得不能再低:“拿你没办法,有时候我是真盼着你笨些多好。昨天功曹史才告诉我,东夷府早先截获了一份貊部落的情报,本郡只要有宗匠师级别的木匠师出现,便自动触发刺杀任务,代号为‘木’。” 王葛的郁气变为慎重:“宗匠师……为了北伐来的?” 邹娘子点头:“后来的事,确实如咱们推断,曲辕犁的出现打乱了谍人部署。不过,我们兵力不够,貊部贼孽也一样,在他们犹豫的时候,你又制出了风箱,加上‘辽东大匠’的赫赫声名,东夷府不得不做防备,怕你被那些贼孽加入刺杀名单。” “难道不止一只秦吉了?” 邹娘子再点头。“阿葛,你得明白,要抓捕一名谍人,既得有证据,也要出动至少数倍兵力。现在谁敢说有万全之策?谁敢赌貊部贼孽刺杀你们全部?还是把力量汇成一股,只杀其一?这次行动,双方都孤注一掷,最可恨的是,这种程度的博弈与暗杀,在北伐期间,仅是开始。” “所以,阿葛,”她握住王葛的手,劝慰中含着温柔:“不光我们是饵,在这场博弈里,所有参与者都是。咱们听从安排,做好自己该做的,便是对己方最大的支援。我答应你,会护好阿专,我和她都活着去,活着回。” 王葛忍住哭意:“我做了两个手执兵械,不怎么好用,阿姐莫拒绝,万一能帮上你和专小娘子呢?其实,其实我更希望你们用不上这兵械,阿姐,我、我还是本事不够,太着急了兵械制得不好……” 邹娘子头一次打断对方的话:“不拒绝。阿葛现在就教我。” 八月十八。 襄平街市人头攒动,处处喧嚣。许多百姓天不亮就占好了位置,就为近距离目睹今年的首次角抵戏。 角抵戏,早年间被称为“百戏”,常见的表演项目除了角抵外,还有舞鲤鱼、走绳索、赤脚趟火、寻橦、幻术等。 天刚亮,寻橦戏先开始,一个身上粘毛,装成山猴的矮汉大喝句:“果然来也!” 喝声未止,他抛出长竿,竿的远端落地霎那他追了上来,随一声尖啸,竿立! 四周惊叫,矮汉在空中兜了个半圈,站稳时,竿已顶在他头顶,他双臂微抬、头也微仰,以此保持着竿始终竖立他发顶。 鼎沸呼喊随四面冲来的三男一女达到高峰,这四人也是猴儿扮相,先后踩着矮汉爬上粗竹竿,每个人在竿上的方向,跟他们奔跑来的方向一致。四人同时抬脚、展臂,再往高爬。 一人到顶了,还在爬! “啊!”他突然失手坠落。 人群如狂风卷惊骇! 喔…… 哇…… 有小孩吓哭。 呼!但见竿上的最底一人抡臂接住坠落者。这个力道令顶竿矮汉更矮三寸,面赤暴筋。他怒嚎一声:“果然不服!” 差点坠落的那个人喊:“凭高四望!”他蹭、蹭、蹭重新爬回竿顶。 “起!”这过程中,矮汉双腿也再度撑直。 人们这才反应过来,刚才的“坠落”是表演。 第304章 街市百戏,暗室杀戮 凭高而望的尽头。 梆梆梆! 梆梆梆梆梆! 这是鞀鼓的声音。 伴随愉悦的摇鼓,襄平城四处城门口的人流同时向内涌动,一边呼朋引伴:“舞鱼来了……今年的鱼好大!” 共四只舞鱼队伍。前头摇鞀鼓引道的均是十个少年,他们又蹦又跳,打着赤膊,围观的女娘们看好哪个就朝他们扔巾帕,她们笑容愈失态,起哄声越发喧天。 朝着经道会合的两条大鱼,画的分别为鲢鱼、鲶鱼,寓意“连年”丰收。 向纬道中心位置会合的彩鱼是鲽和鲤。鲽鱼象征着夫妻情深;鲤鱼代表的祥瑞更多,孔仲尼为儿郎取名为“鲤”的原因,就是其子出生时,鲁昭公送了条大鲤鱼。 梆了梆…… 梆了梆梆…… 鞀鼓声声中,谁都没注意一郎君、连带跟随他的小童,全被揪进一间食肆。舞鱼队伍刚过去,还是这间食肆出来二人,后面躬着背走路的矮者是饲人,提鸟笼,笼中有只秦吉了,它颇躁动,但是一声不吭。 肆舍内明显还留着人,门被从内闩严,刚被杀死的两具尸体和冲鼻血味,一并阖在屋里。 与这条街相隔的一间酱肆,商人乌娘子走出,拴绳索。一只秦吉了老实的站立她左肩,叫道:“关门。” “嗯?” 秦吉了能察觉主人的不悦,尖嘴不停:“不说了,不说了,买酱,好吃呢。” 徐商人快步过来,他是鳏男,乌娘子是旷女,两人岁数差不多。欢喜洋溢于徐商人面容:“阿乌,我知你今日一定有空。” 乌娘子冷声回他:“没空。” “你听,是鞀鼓声,彩鱼一定舞到前街了,一起去看行么?” “看来你非要跟着我了?” “我想跟你一起看舞鱼,看完舞鱼后不再烦你。”徐商人满脸期盼。 “我忘了件事,进来等。”乌娘子解开门索,重开屋门。 二人一前一后进来,“咣”一声,随关门动静,徐商人还未适应昏暗,就见乌娘子靠近他、又闪躲,然后他才感觉疼痛,血冲开他脖颈的长口子,决堤似的往外涌。 也就一个呼吸的工夫,徐商人想捂脖子,胳膊却抬不起来了,他踉跄着往门框上栽,乌娘子轻松抓住他背,放倒。 “特、特……”徐商人被血液窒息,眼球朝上翻,脸开始变色,可怜嘴里头也全是血。 “特……疼。”他吐出个稍微清楚的字后,脸青的更厉害。乌娘子沉着等待,直到对方手臂落地,袖间掉出来个铜饰。 金灿灿的双鲽,凋工很好,它们系于一起,就像书里说的,此鱼成双出现,不比不行,一世不离。 乌娘子头皮发麻,脑中一遍遍回响刚才徐商人的请求……我想跟你一起看舞鱼。 她揣好铜饰,特意让眼泪滴落到徐商人死不瞑目的眼眶中。“来世,不比不行。” 门刚开出一隙,铁剑从外刺进乌娘子软腹,骤变令秦吉了绕梁而飞。执剑者戴草笠,挤进屋,此剑械既细且薄,乌娘子是头回见识,也是最后一次。 “你……”是东夷府、还是哪方势力?问这蠢问题没意义了,乌娘子艰难的寻找秦吉了在哪。 “嗒”一声,执剑者不知甩的什么暗器,把秦吉了击死坠地。 乌娘子“呵”一声,没了呼吸。 执剑者在两具尸体上各刺要害,又谨慎检查屋舍,确定没处能藏人、无后门,才摘下草笠。若王葛见到她定然吃惊,是数日未见的南娘子! 南娘子把鲽形铜饰装进布囊,此为徐商人是谍人的物证。此人跟乌娘子都是高句丽国派来的,一个归属夫余贵族势力,一个归属貊部落势力,两方势力都想破坏辽东稳定,又相互水火不容。看徐商人这死相,定是才被乌娘子先下手为强。 外面嘈杂,表演吞剑、飞丸的艺人来了。 暗室杀戮诡谲。 街市百戏精彩。 南娘子立在窗边听人来人往,真盼着有一天,百戏只带来吉祥,不再充满各方算计。 午初过去。 各方情报在郡署兵曹汇集,舍内官吏有主簿周颐,主记室掾刘述,兵曹史明拓,贼曹中史荀序,录事史卢谌,功曹书左王彪之。 刘述:“一上午,十一个中等级木匠师殒于食肆、烛肆、酱肆,全部为外郡人。已发现的谍人来自三个地方,貊部落、夫余部落、秦州。发现三只秦吉了,均识木为‘木’,留着无用,尽被署兵宰杀。另外,有一名饲人来自倭奴国,没抓到活口,无法确定此饲人受何部落指使。” 坐在此的没一个笨人,都明白刘述不解释秦州谍人,那就是脱离不了六夷背景,最大的可能是来自鲜卑、羯族或氐族。 主簿周颐开口:“每个被杀的匠师都是定好时间段的,这也印证了我们之前的推测。谍人,在向我们下战书!混水摸鱼者有之,栽赃貊部落的更有。下午两位宗匠师……算上王匠师,他们三人再不出现,枉死的木匠师会更多。宗匠师是绝不能出岔子的,况且荀太守不在,二位宗匠师也不会听我周颐啰嗦。” 王彪之赶紧道:“主簿放心,王匠师这边已安排好,未初后离开郡署。” 周颐:“嗯。其实宗匠师不出现是对的,他们真去看角抵戏,有府兵重重包围,谍人使何计策也靠近不了。” 王彪之垂眸不言。他替王葛感到不平没用,在此时为她争、为她辩,往后反不利她的成长。想被重视,得王葛靠自己本事去拼。 刘述:“仲秋角抵戏照常举行,导致我们兵力分散。分散,不代表失章法。压力加给诸位了,申时、酉时这两个时辰,望各曹在紧密收网时,尽可能减少百姓恐慌。尤其踩踏、火灾,必须事先预防。” 周颐:“能否一举清除辽东的貊部落余孽,只在今朝。就说到这,各行各事。” 未初。 扮成王葛的专小娘子在邹娘子、田勇夫、段勇夫护卫下离开吏舍区。刘清不在此次任务中,为防被有心人打探,他连扬州小调都不能吹。 王葛也不能发出锤木的稍大动静,就拿出多日未动的木球,进行内球剥离。心要静,以后她肯定会经历更大的风浪,那就从这次开始,将磨难化砺砥,炼心境以提升。 第305章 十年练三箭 未正。 专小娘子已经忘了身负任务,百戏令她眼花缭乱,尤其看到角抵、吞剑、趟火表演时,真是喜到极致转惊,惊到极致又喜。她不停摇着邹娘子的手,嘴里重复来、重复去就三句:“邹阿姐快看!真好看啊!快看呀邹阿姐!” 邹娘子心道:这才像十二岁的小女娘,不知阿葛见到这番热闹场景,会跟阿专一样吗?或是仍跟个小老妪似的…… 把王葛想成小老妪的样子,邹娘子没忍住,开怀大乐。 专小娘子回头,正好看到对方由内而发的畅快,周围太吵了,她大声问:“是不是真好看?” 她明亮的眼中渐映个黑影靠近。 是一只秦吉了。 它飞得不算太高,于摩肩接踵的人群上方过去。邹娘子抓专小娘子的手骤紧,叮嘱:“别慌,继续看戏。” “嗯。”小女娘的笑稍微收敛,确实没怎么慌,因为她根本不知任务底细。 约有半刻,反方向飞来一只秦吉了,邹娘子深信此禽是刚才那只兜回来了。很可能,它便是三次飞进郡署找王葛的那只! 人群中出现用泥块丢秦吉了的顽童,一个个被训斥后不再调皮。可秦吉了已经受惊,盘旋着找主人,找不到,它再次往回飞。 这时两头都有人嚷:“那边演七盘舞了,快随我走。” 到底哪边有七盘舞?你拥我挤的交错中,邹娘子左手拉回阿专,排斥耳边嗓音,匕首自袖筒坠至右掌。 变故就在这一瞬。 太快了。 事后给王葛讲述时,有些情景邹娘子回忆不出画面,只能根据功劳的分配结果去揣测。 秦吉了找不到主人,找到了专小娘子,它冲小女娘降落之际,数道禽影疾如闪电,向着秦吉了要落的整片区域合围! 是勐禽游隼! 戾天飞隼,后发先至! 秦吉了被其中一隼削落。 可怕的是,又十余只隼飞来,四面八方,向邹娘子二人所在的位置聚集。 绞杀就在千钧一发间! 嗖嗖嗖……数不清的弩箭朝空发射,伪装成百姓的弩兵第一时间做对了预判,用箭纵横交织,形成有序的天网。 唰、呼、砰……三支并发的箭呈“川”字射隼。 一隼中箭,坠落。掉的位置巧了,正好砸在秦吉了的残尸上。 又三支并发! “唰”是离弦! “呼”是破风! “砰”是射中! 邹娘子以为自己做好万全准备了,但隼之迅,迅到她自愧、迅到匕首不敢甩,因为绝对甩不中,还会误伤无辜。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搂紧阿专蹲低,不能让突破箭网的隼抓着阿专。邹娘子看向射箭者,在一处房顶上,由五个弩兵守护蹲围。 射箭者,正是段功曹史。 五个弩兵之一,有阿专的长姐专娘子。 每三箭必有一隼被射死,这对擅长搏噬的恶鸟、对驯它们的饲人来说,都是侮辱! “啾……” “啾熘熘熘……”嘹亮的奇特鸣声在街市不同位置响起,是驯隼的饲人发出的。 这些饲人穿着打扮均不显眼,想在几个呼吸间将他们锁定很难。因为现在街道上太乱了,邻近肆铺都上了锁或绳索,听话的百姓还行,等巡兵破门后听从指挥进屋躲了,但那些被谍人胡乱喊叫鼓动的百姓不少,有的被撞倒,有的哭着紧跟在巡兵跟前躲,阻碍了巡兵走动。 关键这几个呼吸的工夫最要紧! 怎么办?邹娘子急得目眦尽裂,段功曹史站处太显眼了,若游隼俯冲,五个弩兵是很难防住的,疾速之下,它们的嘴与爪都比精铁打磨的锋刃还要厉害。 邹娘子真想冲天而啸,让该死的游隼来抓她,不要伤到功曹史。可是她不能喊,阿专已经抖成一团。她在此次任务里,就是护住阿专,而非莽勇。 “让道!速速让道!” 这时,两个九尺壮汉高举皮鼓奔来。他们奔跑的节奏一致,托高的皮鼓呈横放,上头负手而立一短人。 有人认出了短人身份,是表演“俳优”者,人皆称他优勉。 优勉多才多艺,擅长驯兽驯禽,由远及近的这一路,他口中不停,发出各种禽鸣试探:“秋喝、秋喝……” “游游游……啾游……” “啊啾啾游游游……” 仅三次,就有游隼被干扰,先悬停空中、再消失于空。 一只隼不受控制,必定会出现第二只!谍方饲人乱了,有急于指使隼攻击房顶上段娘子的,有命隼攻击鼓上矮人、托鼓壮汉的,也有始终记得任务目的,强令勐禽穿弩阵杀掉“王葛”的。 先后两团黑影携风,优勉和左边抬鼓的壮汉皆被隼抓伤。 又一道禽影掠于房顶,幸亏专娘子五人一直按练兵时的顺序射弩,令这只隼改变方向。 “啾啾游游……” “啾熘熘啾……” 优勉不顾伤口,仍与谍方饲人斗驯禽口诀。 天战、人战,拼成了气势之战。 谍人不断横尸。相对的,巡兵也有伤亡,弩兵相继倒下,托鼓的壮汉只剩下一个、浑身也尽血,但他咬牙托住了鼓!优勉为了将声音传得更高,即使腿再次被隼抓伤,仍叉开步稳稳立住身躯。他是矮,但他的心敢跟天比高! 唯有趴地躲避的百姓受伤者最少。 “啾啾游游……” “啾熘熘啾……” 拼杀越发残酷,双方都无退路! 突然,一老翁哭着跑出肆舍,他用自己护住倒地的巡兵,冲群隼喊:“畜牲!有本事冲我来!” 又有一娘子夺门而出,也护住一名重伤弩兵:“冲我来!今天咬不死我,来日我咬死你们!” 这场惨烈的缴谍战,终于在段娘子射穿最后一只不受控制的游隼后结束。 当然,此时距离缴谍战已经过去一天了。 吏舍庭院里,邹娘子跟王葛、刘清讲到了战斗结尾:“死掉的谍人近百,其中被百姓堵住、活活打死的有十余人。段功曹史手臂抻伤,半年不能再拉弓。优勉重伤,我来时仍未苏醒。” 刘清感叹:“没想到一名俳优,能有如此忠义赤胆,可见《史记》记载不虚。” 《史记》中记录了一名叫“优旃”的艺人,优旃有一颗悲悯心,善于借讲笑话的方式向秦皇提谏言,救助苦难。 刘清解释完优旃事迹,起身告辞。“我家中传有一种金疮药方,这就去找医者问一下,希望对救治有用。” 王葛二人送他出门后,她问邹娘子:“段功曹史真无妨?” “我正要跟你说功曹史。我也是任务结束后,昨晚听专娘子说的。十年前,功曹史的仲妹在战场被游隼袭击,此禽飞速骇人,禽性贪残,但凡被它爪钩蹭上都得掉块肉。当时救治不及,段小娘子惨死。从那以后,功曹史只练一种武艺,就是并发箭。” 王葛惊讶:“一次发三支箭?” “对。十年功成,三箭必有一箭堵住游隼的前道!那天拼到最后,一半的弩弓都在护着功曹史,因为只有段娘子,才能射中那些畜牲!” 第306章 解析“火箭” 带着对段娘子的崇敬,王葛道:“初见专小娘子那天,我想问清楚以后怎么做,是不是让专小娘子当我替身?我当时跟功曹史说……如果是这样,我一辈子都过不去这个坎。然后功曹史回我……过不去也得过。原来过不去也得过,是功曹史说她自己。” 邹娘子拍拍王葛手背,感慨:“所以啊,只要肯用心、不惧苦,心里的坎就有机会迈过去。若是只知怨天尤人,即便过去二十年,坎依旧横在道前。对了,你给我和阿专的火器没用上,功曹史拿走了,她有闲空时可能叫你过去。” 二人都没想到,下午功曹史就让职吏来请王葛了。 廨署里药气浓,段娘子外衫松系,举止间微露内裹的药布,好在精气神还跟往常一样充沛。 王葛刚坐至书桉对面,又起身,因为王书左来了。 段娘子暗笑,世家子弟就是规矩多,王彪之知道她得了一种小型火器,迫切想见识,因着她肩臂上药,不好意思单独过来。 不再耗时间,段娘子示意摆在桉上的两件兵械,它们外形一样。“阿葛说一下。” “是。”王葛分别掂下木器的重量,有数了,一个已经使用过,一个还盛着麻油。 她拿起轻的说道:“在兵曹署试喷火筒时,我看到麻油库舍里的吸油囊很有趣。” 吸油囊为兽皮所制,大小、厚薄不一,是方便库吏取麻油用的,最小的油囊吸满麻油后都不如掌心阔。当时王葛担任试火器的匠师,向库吏讨俩油囊,对方怎好拒绝。她要油囊的初始心思就是造手执式喷火器,也算巧,正好遇到邹娘子执行缴谍任务。 王葛当然不知道手枪构造,她采用的仅仅是杠杆省力原理,把喷火筒的推活塞方式,改为扣动机栝来驱动。 暂且大言不惭称此械为“火箭”。 火箭的主体木结构分上、下两部分。上部分呈“﹀”形,由两片宽木组成,凹陷处安装油囊,所以前头充当挡板的宽木需留孔,孔不能大,保证油囊的出油口(也是吸油口)能探出、不挤就行。 下部分是握柄与机栝。握柄是不能活动的,一定撑牢上部分。 上、下的连接处有轴,通过机栝的活动挤压油囊,以此实现杠杆的省力作用。 制作过程中较麻烦的,是机栝跟上结构的后推木片为整木而凿,握柄与上结构的前挡木片亦如此。这就要设计好各处的曲度,不能简单的凿成“钳”状,否则单手握柄时,手指根本够不着机栝。 王葛解释完主体部分,剩下的延长管和点火装置一目了然,三言两语带过即可。 延长管仍为整木凿刻,外观呈六根木条围成的镂空骨架,首、尾是整圈的圆,尾端跟火箭主体的“﹀”前挡插接。 火折子竖起,装在延长管的头端。 这里不得不提,别看火折子是王葛研究出来的,她还真买不起此物,那天是向刘清借的,对方什么都没问便给她了。王葛需要的是火绒,借到火折子后,用木头凿了两个短管,只剪了一半的火绒用,剩下的还给刘清。 使用火箭无窍门。经段娘子同意,王葛拿起那个沉的,跟王书左来到门外,她先拔开火折筒的塞帽,顺好风向,火绒亮光已经起来。 堵住油囊嘴的填充物是麻线和木屑粉搓成的,扣动机栝,这点填充物瞬间被麻油冲开。油柱经过火绒位置后,焰火的扩散范围超出王彪之预料。 他立即嘱咐:“勿松机栝!” 火箭的缺陷也一目了然。 “是。”王葛等火焰彻底消失,吹灭火绒、扣回塞帽,才谨慎的松开机栝。给邹娘子制这种火器,原本是对付秦吉了的,一旦遭遇多只秦吉了就用火烧它们、吓它们。哪想到秦吉了也是猎物,谍人的真正杀器是游隼。 进廨舍,她郑重道:“功曹史,火箭一定有改良余地,在改良前大批打造的话,我建议慎重。” 段娘子犹豫:“此器小巧,携带随意,各防戍亭早一天用,早一天得利。” 王葛沉思,是啊,功曹史说的有道理。她开口:“如今火箭的缺点有四。” 她知道两位官长都能看出这种火器的优缺,一一说明,是为防她自己考虑的不周全。 首先是油囊小,掌控力道的情况下,最多可以喷两次,但分成两次使用,威力肯定不如一次把麻油挤空;二是喷了火焰后,机栝切不可迅速松开,那样油囊回弹的吸力有可能把残存火焰回吸;三是火绒燃起来的速度慢,既得提前拔开塞帽、又得事后盖回去;最后还是火绒方面,想令其燃烧质量好,一次喷火烧不毁,就得加大制绒成本。 “我能想到的缺点就这些,功曹史、书左可有补充?”她问。 二人都摇头。 王彪之察觉段娘子又在稍微活动手臂,知道她药效过,伤痛开始加重了,于是道:“火绒成本暂不考虑,我想办法。” 这就是世族子弟为官的好处。王葛暗赞财大气粗,说道:“我有增置油囊的法子,但是会加重火箭后部位的重量。最好把延伸管改为铜制、铁制,不然木料太容易烧毁了,改为铜铁后,还能增重前部位,稍微起些调节平衡的作用。” 段娘子心里轻松不少:“如此就解决了第一和第四缺点。” 王葛:“我会试着改良机栝结构。” 段娘子:“好!那就这样,你回去不必太急,有场郡比试适合你参加,是那两位宗匠师出的题。” 王葛一点就透,这是要提前告知她考核什么了。“谢功曹史,谢王书左!” 邹娘子一直在功曹署院门处等着,见王葛高高兴兴过来,俩人心照不宣的挤着肩头,邹娘子小声问:“奖赏你了?” “嗯。火箭……就是我制的那两件小型火器,得拿到东夷府评定,不过功曹史说了,缴谍战斗里加上我和刘郎君的名,我得两个功勋值,刘郎君提供火绒,得一个。” “太好了!” 是很好,王葛越想越美滋滋的。虽然风箱报到朝廷后,给她的功勋肯定远远高于两点,但现在是实实在在拿到手的功勋,是她第一次得功勋值,由王书左亲自记录留存。还有,她郡竞逐赛的首名只差六十九次了,等火箭的评定下来,她再造几个改良器械,中匠师指日可待! 而中匠师晋大匠师最难完成的三次州竞逐赛,她已经提前完成两次首名! 第307章 酷吏天赋 王葛凭着功曹文书,去兵曹领了十几个小吸油囊、五截火绒,库吏按匹配数量取火折子外筒时,她没要。 不起眼的节约也是节约。此时的军用火折子已经固定外筒标准,总长为六寸,上筒、下筒均留有透气小孔,以防火绒被闷灭。 别小看透气孔,孔的大小、位置、数量均非随意钻凿,是火绒肆经过数百次的比对,根据同类型火绒的保存时间和质量定下的。 所以说,王葛的智慧在于有自知之明,仅推行新器物理念即可。每步推行她都很谨慎,步子跨大了,以自己的身份易被人诬为妖魔。 本土匠师的智慧,在于肯接受新道理,并用他们的经验将崭新器物改良,更好的应用于实际。 回来吏舍,她就喝了碗温水,便开始火箭构造改良。 话分两头。 昨天的缴谍战斗并非收尾,甚至可以说,是彻查貊部落贼孽的开始。 刘清来地牢看司马韬,仅下地梯的工夫,就有两个叫冤的人从他旁边被狱卒拖行。他让道,很快听见“吱哑”开牢门动静,“咣”声阖门动静。两次声响,有些人再也见不到天日。 刘清刚收回心思,就见五官掾从过道远处过来,他停步揖礼。 “是刘勇夫啊。” “是。”刘清拿出牍文。 许他探监的牍文就是五官掾写的,对方略扫一眼,落在“司马韬”名字上,刚舒展的眉头又锁了起来。“嗯,你自去,近日罪徒多,勿久呆。” 刘清再称“是”,没多会儿,他明白五官掾为啥事犯愁了。 从昨天开始,罪徒数量急剧增多,凡被怀疑跟谍人有关系的,不管证据足不足,先抓进来再说。司马韬的独室待遇保不住了,一对父女同时被逮,父搡进司马韬这间,女娘押于隔壁。两室之间是土墙,且每间牢门都留着递饭食的方洞,奋力叫嚷还是能听到彼此的。 审讯有先后,这父女每隔一会儿不是砸门就是喊对方,以此方式确定平安。狱卒太忙,顾不上管,顶多在路过时吼一句。司马韬渐受不了,他擅揣测人心,对方你来我往的喊叫,是真父慈子孝还是别有目的,几句便能听明白。 揍这男囚前,司马韬先活动手腕、冷斥:“贼谍也配跟我关一起!” 一拳碎肉、两拳断骨,对方无力还手了。 四拳,这人缩在墙角,疼得蜷身。 六拳,男子求饶声都大不起来,断断续续道:“我,不是,谍人。我是,百姓,只种地,不干,别的。” “你说什么?哦……”司马韬跟个神经病似的,“哦”完一动不动。 黑暗中,对方只能看清司马韬的轮廓。“我真不是,谍人。咱们都、都要被审,何必,打来打去?” “我想到了。”司马韬对废话充耳不闻,兴冲冲的拽烂草席,摸索着挑拣草枝,隔了一会儿才快速说:“你总算说对一句,我何必跟你打来打去,你是谍人,打你脏了我的手。你在这呆久了就知道,外边这些狗狱卒有多坏,你不老实,连溺桶都不给你。嗯,你倒不用愁这个,你呆不久。” “你想干什么?” “试试给你用刑。别动……”他毫无预兆一拳,捣中对方软腹,“等一下,我想想,我得先绑了你手脚。别动别动啊……” 司马韬想出来的刑招,就是用硬些的草棍撑起罪徒的眼皮,然后用尖草扎对方眼球。只扎左眼,深度适可而止,血水淌空只剩下皮就不好了。 罪徒的惨呼声被司马韬紧紧捂住,对方越能抵抗疼痛,越暴露非寻常百姓的破绽。 等此人左眼球被扎满草刺、换右眼时,招了。 他说跟隔壁女罪徒非父女,数年前一起被貊部落选中后,装成逃难百姓来襄平,他们的任务是收集匠师方面的消息。前段时间收到新任务,让他们想办法接近一名邹姓女吏,邹女吏在郡署担任巡耕劝农之职,“父女”二人劳作的田地,正好在对方巡田范围中。 但普通百姓哪那么容易接近官吏,这对谍人又不傻,表现得太刻意了,不得惹邹女吏怀疑? 也是巧合,某天傍晚,一个颇有气度的郎君来到佃农们的聚居地投宿,此罪徒听到对方姓邹时,立即邀请邹郎君投宿自家。邹郎君傻,三言两语就透了底细,原来真跟邹女吏有关系,邹女吏是他阿姐。 跟刘清讲到这,司马韬提醒:“记得游街那天吗?有人嚷着县署出了桩热闹事,当时就是这假父女惹的。那哪是栽赃一个小县吏,是官署善待这些异族人太久了,养肥他们的狗胆,已经敢公然挑衅官署之威!” 隔着牢门,刘清也能听出司马韬的洋洋得意。“时间到了,过五天我再来。” “我一日不被审,便仍是乡兵,短短半时辰,我识破两个谍人。哈,五官掾说了,会把我的功劳报上去。” “嗯,我会跟王匠师说。” “哈哈!哈哈哈哈……”司马韬肆无忌惮的喧哗,只惹来狱卒敷衍的斥责。 刘清摇头,唉,无可奈何,司马韬就像又臭又硬的石头,从山上滚入沼泽,裹着臭也有办法生存、适应,终于逮住机会向五官掾展现酷吏天赋。急审贼谍之际,恐怕他至少能踏出这间牢室了。 刘清回来后,把地牢的事情告诉邹娘子,由后者转述给王葛。 王葛虽然郁闷,但在这件事上,还是利大于弊。“咱们得谢他,把阿姐的难事解决了。” 邹娘子确实卸掉一副重担。“我一直没查到这俩谍人的证据,仅当成嫌疑报上去。此次缴谍战闹得太大了,是东夷府下令疑罪当有、先抓后审。幸而没拖久,不然我阿弟……” 王葛明白,这种事拖久了,非能不能辩解清楚的问题,而是肯定会沾上,被判为从犯。 邹娘子再道:“刚才刘郎君说,他出地牢后找五官掾了,跟司马韬自己说的一样,定不了罪前仍是乡兵身份,很有可能因审出俩谍人奖他功勋值。” “应当的。阿姐放心,我想得开。”功是功,过是过,王葛本来也没打算带那厮去洛阳审,不是怕结下死仇,死仇已经结下,她是觉得在及笄前,有冲击大匠师的可能了,怎舍得把时间浪费。 哪怕浪费一天也不行! 第308章 改良火箭(涉及制作,不喜可略) 邹娘子看出王葛非言不由衷,换了话题问:“你不是说九月朔日有场郡比试么,怎么不做准备?” “这次郡考跟基本功相干,我从成为准匠师起就未停下基础练习,备战已久,阿姐放心。”王葛难得调皮一笑,再道:“刚才在功曹,我看出功曹史着急大批打造火箭,她在养伤呢,哪能一天天愁这些。而且赶在郡考前改良好火箭,同样是我所求,算是个挑战。阿姐,这番话可不能跟功曹史说,她照拂我够多了。” “你呀。也就是你,当着我面掀我底!” “掀什么底啊?”先闻声再见人,南娘子还如往常,带着畅快的笑进院。 几句欢颜笑语后,邹娘子二人进屋,不再打扰王葛。 王葛先在地上画当前的火箭结构图,一边画,一边稍微走神,想的当然是宗匠师出题的郡比试。题目是按模器制作木齿轮,分两场。首场考标准,次场考数量。 具体说,就是首场考核匠师对规矩的掌握,功曹史还透露,此次尺寸要求会精细到“分距”的二分之一。 通过首场的人可参加次场,也可放弃。比试时间为整十二时辰,依旧是制首场时凿刻的木齿轮,谁制的标准件最多,谁得首名。注意的是,不在前十名的,全部有惩罚。 段娘子告诉王葛时,直言:“严苛的惩罚手段,是为杜绝木料浪费。考生制的标准木齿轮,全用来打造记里车。” 贾舍村修路时,王葛见过最简单的单层记里车,每行一里路,车上的小木人敲一下小木鼓。很长一段时间后,她才从桓真那知道记里车有双层的,每行十里路,通过齿轮的咬合传动,木人自动敲打铜铃。 在大晋,使用记里车只有三种情况:第一,皇帝出巡时作为仪仗车,拉车的马固定为四匹,排在记里车之前的只有指南车;第二,用在修路之前,以丈量的路长结合路宽,推算消耗的熟土量、修道工具得预备多少以及力役分配等;第三,开疆拓土后使用,先竖立界石,再沿各方向驾记里车,精确丈量才能保证后续各项规划,比如建防戍亭与野亭、舆图修订等等。 如果征战后的疆土未来得及用记里车测量,里数就以斥兵傍路而堆的候子为标准,正常来说,都是五里堆一候。 闲话不再多说。王葛心思专注,开始琢磨怎么改良油囊。原先的结构是把油囊绑在“﹀”形木片间,利用机栝的回扳驱使“﹀”后边的木片挤扁油囊。 暂不考虑改动延伸管的情况下,仅增加油囊个数……王葛依着思路先画数个“﹀”形木片组成的旋转轮。改良任何器械都得一步步来,急不得。她画了六个“﹀”形,每个凹陷处绑油囊是可行的。 那就把六个油囊图添在模图里。 第二步,实现旋转轮的旋转功能。这就要改变下部分的手柄、机栝与上部分的整体连接了。她把模图上面一直有的“轴”去掉,觉得看上去不明显,移动膝盖挪个地方,趴近地面重新画“第二步”的分解图,将上半结构和下半结构分开三寸距离。 树叶和灰尘开始满院乱刮,起凉风了,要变天么? 邹娘子喊她:“进屋画,不然过会下雨就白画了。” 王葛当断则断,笑着道:“那我就奢侈一回,动笔墨。” 郡署早就给她配了书桉,笔、墨、竹简、椠都是消耗品,这四样许她按月领取。 两盏烛全点亮,很快,王葛又沉浸于思索中。邹娘子缝衣,南娘子缝寒鞋,屋门虽然刮的不时作响,但三人各忙各的,均渐渐沉静,好似跟外面天地隔绝了一样。 六个油囊依托的木轮,旋转不难,难的是每次囊嘴转上来后,怎么跟延伸管对接呢? 有两个方案。一是延伸管改为漏斗形,大口在后,正好包裹住旋转轮,这样的话,不管木轮怎么转,轮到哪个油囊喷油,都会经过延伸管、再过火绒;二是把延伸管和油嘴断开,不直接相连,而是在延伸管的底下加“︺”形弯柄,“︺”后边的斜木把以榫头方式,插接进主体部分,具体位置在机栝的前边。 目前说不上按哪个方案改良好,王葛做事向来不嫌麻烦,那就先用全部心思斟酌第一种。她刚要起笔,问题就来了,不行,先别浪费墨和木板,她左手端烛灯、右手拿平凿,到墙角,仍是在地上画。 邹娘子跟南娘子看看王葛,均没管。 新问题为延伸管和火绒是一体的,不用考虑火绒随着延伸管的旋转而转动,要紧的是一次喷火焰后,火绒就废了。总不能六个油囊配六截火绒?而且火绒外面还得罩木管,使用前需先拔盖,难道喷六次火焰拔六次么? 不行,这种点火方式太笨了,也太耗火绒。 能不能用火寸条替代呢?应该能。 王葛把地上的火绒图形抹掉,换成“条”图形。以火寸条为点火器,好处是不用管它怎么放置,任它随延伸管转成横、转成竖都无妨。 所以接下来要考虑的,是每次喷火焰后,在原来的点火位置,手动装上新的火寸条?还是加装新构件,用机械臂代替手动安装? 手动换火寸条……就得为每个兵卒增加手套,因为延伸管整体改为铜制,喷过火后温度极高。不过就算多了手套物资,仍比第二个主意省钱。 她只是木匠师,选择哪种改良方法得官长决策,她将机械臂结构画出,很简单,可使用木料,两段杆、一个轴。 上杆相当于火箭多出一个“手柄”,位置在机栝的前面(机栝在真正的手柄前)。上杆的末端与下杆上端以轴相连。下杆末端安装火折子,所以上杆得短,下杆得长,才能实现抬举下杆,瞬间点燃延伸管上火寸条的功能。 操作方法为:每次喷火时,把机械臂抬起,喷火前把机械臂落下,令火折子最大距离的垂低,不会被火焰范围波及。 至此,第一方案最关键的改良算完成了。 王葛反复看,脑中模拟它们的真正成形,再略调整后,开始标每个构件的尺寸。 标尺寸的过程,又是一个调整的过程。 等外边响起轰隆雷声时,她回头,见只有南娘子在,不禁问:“阿姐,啥时辰了?” 南娘子放下针线,温和而笑:“酉初,你邹阿姐去庖厨取晚食了,很快就回来。” 第309章 瞄准器 淅淅沥沥的雨就这样下了停、阴沉半天后又下,直到处署这日艳阳才腾空。 一早,王葛把两种火箭和改良模图背到功曹,昨天傍晚邹娘子跟王书左提前说了,所以除了功曹、兵曹的人在,还有她没见过的官吏以及数名木匠师从周围廨舍陆续出来。 功曹史没介绍谁是谁,王葛也就不问,礼多人不怪,她朝各方向简单一揖,当目光扫到匠师中央的老者时,略滞一下。对方约有六十年纪,器宇轩昂,气度明显卓越于其他匠师,她心道:莫非是成名大匠师? 容不得多想,王葛把木器和牍取出,牍较多,按顺序摆放。上面一排是第一方案的改良分解;下边是第二方案。 两种实物全做出来了,因时间仓促,她凿刻的颇粗糙,不过足够展示和按模图解说。 回廊、院门皆由护卫兵围起,可见郡署对此次试器的重视。 环境越静,越突显王葛的清脆声:“诸位看,这是初始火箭。这两个是两类改良模器,我先讲第一种。原有火箭上挤压油囊的后木板,我在上面加了横置的排油棍,能更好的把燃油排空。” “我改了机栝的曲度,将机栝与上方的后木板分开,后续可通过楔榫方式进行组装,这样更利于匠肆分工制作。” 诸匠师纷纷点头,说难听些,匠工也是器,制零件过程中,尽量别让匠工动脑思考,只动手即可。大批量赶工时,将复杂的器结构分解,无论制器的期限还是质量,均能提高。 “木轮的内木圈,我加装了固定摇把,可通过摇木把的方式,将下一个油囊摇到排油棍位置对准。当然,也可以直接旋转木轮。”说到这,王葛不满意的叹声气,“我匠技有限,目前仅能做到用手摇轮的笨办法,诸位前辈若有主意,望将其改进。” “再看点火的机械臂……最大可能的节约火绒浪费……但是火寸条不能像市肆卖的那种了,得整根木条浸硫磺,以便瞬间点燃。火寸条的规格,我建议精准试器后重新核定,一是减少硫磺、木料的浪费,二是火寸条大小,有可能影响喷出的火焰。” “现在看延伸管。我听说有种贵重弩机,装备了利于瞄准靶物的‘望山’,我未见识过实物,但是见过模器,隐约猜出望山的道理,于是在延伸管前端、后端各加一个觇孔。”她端平火箭,以庭院的银杏树为靶,闭起左眼,继续阐述:“我的使用方法,是目力通过后觇孔中心,瞄准这棵树,再令树居于前觇孔的中心。当两个觇孔、靶物在一条直线上,应该也能提高瞄准。” 改瞄准器?王葛可真是处处给她惊喜。段娘子喊了句“王匠师稍住”,才想起自己臂膀受伤了,试器不准。 王彪之最先了解功曹史心思,可这事他帮不上啊,他没用过有望山的弩,比较不出两个觇孔和一个望山对目力辅助有何区别。 兵曹史反应过来了:是要试“觇孔”的瞄准强弱么? 那名老匠师抢在兵曹史前:“我试一下。” 王葛看向段娘子,后者点下头,她将火箭交给老匠师,自己退到一旁。这时再看老匠师,王葛更觉得此人大有来历。明明是华发萧萧的年纪,学着她端平火箭后,整个人变得冷峻,似有煞气冲出他周身。当他眯起左眼后,煞气愈厉,不像匠师,反而像骁勇之将! “嗯。”他收臂,寒霜之势全消,把火箭交回王葛,未评好坏,站回匠师那边。 段娘子:“继续讲。” 王葛:“是。我将延伸管的前端做了一圈槽,作用是可加装再增长。第一种改良就这些,下面讲第二种。” 她换了火器后,段娘子问:“这个怎么没装觇孔?” “回功曹史,一开始我突发奇想,觉得觇孔对瞄准有用,于是画在刚才那种改良火箭的模图上,再照模图制的实物。画第二种改良图时,我觉得加上觇孔,实际使用中可能起不到辅助作用,因为火焰喷出来是洒开的,或许弩器更适合装双觇孔……或者一个觇孔配一望山。” 不是或许弩器更适合,王葛的本意就是借着这次的火箭,把弩机三点一线的瞄准原理推广出去。火箭当然用不上! 回到讲解中,王葛先绕圈走,伸直手臂让所有人看清木器结构,停回原位道:“此火箭,为双旋转轮,可安装十二个油囊……延伸管与后边的主体结构断开,在下边安装曲状木把相连前、后……挤压油囊的横棍可挪动位置,可根据靶物大小、距离远近更换木轮、油囊……几乎各个部位都可拆卸,此器算是重型火箭……” “轰!”南方向突然传来震耳的炸声,位置似乎在兵曹。 有人心惊,有人肃目,不过在场无一人乱出声喧哗。王彪之速速跟段娘子说一下,追着兵曹史离去。 段娘子问王葛:“还有要紧的结构么?” “没有了。”她又不傻,别说正好都讲完了,就算未来得及说的,也不能继续了。 段娘子嘱咐:“还有几天就郡比试了,勿再忙活别的,好好准备。” “是。那我回去了。” 王葛一走,其余匠师随职吏引领暂去吏署等待,唯老匠师、两名官吏停留。 这两名官吏分别是主簿周颐,录事史卢谌。 卢谌和段娘子跟随周颐向老匠师揖礼,周颐说道:“黄宗师,耽误你时间了。” “我等时间都紧,就不说多余的话了。两种改良的火箭,道理都做出来了,结构太粗糙,我明天画出最终模图,申正前你们遣人去东夷府拿。”他摆手,示意不必客套再谢,继续利索言语道:“此器确如王葛所说,不必装觇孔。我的建议是,莫轻易在基础弩机上配备,会令普通兵卒养成依赖觇孔的习惯,久之,五射技能恐大大降低。” 周颐欣然应“是”,再道:“那我们就等黄宗师画出最终模图后,将实物制出,报于东夷府。只是不知双觇孔的瞄准改良,还需要报上去么?” “当然。双觇孔、靶物……呵呵,暂称它为‘三直一线’。” 第310章 郡比试钇 周颐可不是随口而问,这关系到瞄准器改良能否单算一桩功劳。 再说王葛,出来功曹后,跟邹娘子会面,后者低声道:“刚才那声炸雷听见了么?我看兵曹史跟王书左一前一后走得急,但无意外之色,看样子他二人都知道怎么回事。” 王葛点头:“听见了,估计近处的街市全能听见。”她其实有怀疑的方向,上次跟段娘子提过把硫磺、硝放一起助燃木柴的事,如此大的爆炸声,于这个时代来讲,百分百跟试验这个有关。“阿姐得闲时帮我找些竹筒,伐竹之期要短,竹秆也得短。” 没时间感叹自己离小木件凋刻渐行渐远,王葛相信,待她有足够的本事,攒够功劳后,便有资格走回自己的匠道。 这次回吏舍,她全副心神都投入到基本功训练,另外,每天凿刻三把卡尺,上面的“分距”被渐割渐细、渐细渐明、渐明渐宽。 数日沉浸于一事,王葛的匠技基础终于再上层楼,做到每次能精确在分距二分之一(121毫米)的位置画线。 怎么才笃定自己画下的线段标准呢?口说无凭,得有证据。王葛是把细分长度单位当成很重要的事来做的,既然有书写条件了,就得记录,力求每一步的成绩均可验证。 首先在平整木板上画一个标准分距(242毫米),再用一根头发圈成圈,蘸唾沫做成放大镜。邹娘子三人眼力都好,她让三位阿姐透过放大镜看,三人全确定木片上这个分距的两端竖线,跟直尺上所有分距两端竖线是顺直的,证明等宽,此步骤通过。 然后裁纸,要裁的笔直,用自制的炭笔沿着纸边画“半分距”,将左纸、右纸的“半分距”相合,通过放大镜比对,两个纸上半分距组合的总宽,能跟木片上的整分距之宽一样,记录为“画对”一次。但凡有发丝误差,记录为“画错”一次。 一天总共画了多少,其中对多少、错多少,分别录总数于竹简。 那为什么每次不直接跟标准木尺比对,而是多一个步骤,把一截标准分距刻在木板上呢?因为木尺是桓县令送的那把,将作监所制,最好少用,减少磨损,平时王葛极珍惜,用布包得严严实实。 时光就这样一闪而过,进入九月。 这场郡比试的地点在县都亭,首场考核辰初入场,申正结束。次考得三天后了。 天未亮,王葛就由二十人组成的队伍护卫出城。同吏舍的三位娘子、刘清等常跟随王葛的,自然全在其中。 到达都亭后,王葛不从正门入,之前认识的老亭吏“隼”迎接一行人,从专门留出的路线走,提前进入考区。 护卫得留在特殊通道外,这些程序王葛已提前知道,且知道被照拂的考生不止她。这就是边郡,普通匠师多如牛毛,天赋匠师也不少。 她安心随老亭吏进场,果然,有比她进来还要早的。 老亭吏:“王匠师放心,首场、次场我都是巡吏,我不管其余事,只负责你的安全。” “有劳阿翁。” “这次匠师多,考场分了三个地方,其余两个考场是两个通道,既做进场用,也做出场用。只有这处考场多了刚才进来的门,等会此门会用薄毡席封上,不封严,不管遇到何种情况,你随我走。” “是。我明白。” 这时入场的鼓响了。王葛早拿到了号牌,找到对应的制作分区,此地高悬大布,上画两个齿轮,每个齿轮下方写有实际尺寸。 王葛站在最前边一排,先记齿轮外观,再熟背尺寸。虽然不限考生的观图次数,但谁会在制木时来回跑动啊。 第一个齿轮为十八齿,厚一寸,径直一尺九寸,周长五尺九寸六分又半,齿距三寸一分又半。 第二个齿轮为十齿,厚一寸,径直四寸五分又半,周长一尺三寸七分又半,齿距一寸九分。 王葛从不高看自己,死记硬背得有一刻,才至材料区领桑木和工具筐。这时她所在的制作区靠前位置已经坐满,把筐放好,工具凳拿出来,试试凳脚稳固,立即取料开始制器。 木屑垂落,锤凿声充斥周围,很快,考生陆陆续续系上挡木屑的面巾,王葛也如此。 考场外边,特殊考生的陪同者都自觉的分开距离等待。数王葛的护卫多,引来不少人侧目。 辰时过。 己时过。 午时。 邹娘子嘱咐众护卫:“王匠师很可能提前离场,都打起精神。”每人带了麦饼出发的,等她话落,全赶紧利索吃完。 未初二刻,临时封起的特殊通道被扯开,老亭吏带王葛出来,她面巾和外露的额头上全是灰,头巾也快脏成另种颜色,只有一双眼亮晶晶。 刘清心头一跳,表面冷峻如常。 老亭吏向众人揖礼:“我还得巡考场,不能送诸位。” 邹娘子:“多谢。” 二十一人匆匆离开考区,谁都默默不言,边走路,邹娘子这些女娘边蒙上面巾,这种装扮在边郡不算稀奇,因为一路土尘太呛了。 秋风凌厉,马蹄驰疾。 官道上,邹娘子为首,段勇夫押尾,刘清骑术非常精湛,有时在前、有时缓,很明显,他最关注的是队伍中唯一骑白马的瘦削女娘。 在意料中,又在意料外,三个赶鸭人横穿官道,道的另侧围坐几个寻常打扮的壮汉,手中要么有锄,要么握镰。 “小心啊……别踩我的鸭。”赶鸭人全部叉举双臂喊叫。 “停!”邹娘子谨慎的提前勒马,队伍随她而止。 这时赶鸭人不赶紧催促群鸭快行,反而各个粗鲁挥鞭,吓得鸭群四散。别小看此禽看上去笨拙摇摆,其实跑得挺快。 道另侧的壮汉们哄笑,先是一人起身,朝官道上喊:“你傻啊,怎么赶鸭的,我瞧你们是故意讹钱,专往马蹄子底下赶?” 个子最高的赶鸭人恼道:“乱叫什么,再乱叫我抽你!” 所有壮汉拉下脸,簇拥着同伴围上官道。“抽谁?再说一遍!” 个最矮的赶鸭人离壮汉们最远,跳脚嚷句:“抽你们!救命……”嚷完,他朝马队跑。 邹娘子喝一声:“戒备!”话音刚落,果然,那群壮汉撵着另两个赶鸭人也朝马队跑。一时间“救命”声和“站住”声嘈杂混织。 “近两丈者,杀!”邹娘子把早备好的邮旗左向、右向一挥,这代表此骑士队伍在执行公务,不必见兵械就可杀挡道者。 最前头的赶鸭人迟疑一下,既然到了这地步,不必遮掩了,只见他右手就要抬到嘴边,双腮先鼓起。 这动作是…… 第311章 替身蟵逺 管他想干什么! 专娘子在那声“戒备”提醒时,就把背负的弩机端在手了。 突! 弩箭穿透矮个赶鸭人的脑袋,尸体的双脚先跳离了地面一下才“砰”声倒出去,可见弩箭冲击力有多大。 “杀……”邹娘子一马当先,扬刀叱吒之! “杀!”南娘子借着冲力从马背跃下,她的兵器是特殊薄剑,擅长近身搏斗。 “杀啊杀啊……”段勇夫和田勇夫挥矛刺击。 刘清等其余护卫将王葛包围在中间。 前方的冲击真正碰撞一起了。 高个赶鸭人速喊:“杀骑白马的!”随他吆喝,有壮汉钻马腹躲过了邹娘子的环首刀。 哧! 南娘子得手,将另个赶鸭人抹了脖子。 砰! 段勇夫矛杆砸中一壮汉的肩,对方竟能硬生生抗住此击,继续朝后方跑。段勇夫提醒同袍:“小心,有力士。” 身有巨力者,才配叫“力士”。 形势逐渐严峻时,远处的农田有三三两两的百姓结伙跑来,他们真来帮忙,或和谍贼同伙? 唰……环首刀斜噼,邹娘子终于将高个赶鸭人杀死,她怀疑赶鸭人全是饲人,最开始被弩箭射死的那个,或许就是想用口哨招游隼。 刀被尸体的骨缝卡住,邹娘子下马背的同时就地而滚,借力拔出了刀,她快速跟一壮汉对击,躲闪,壮汉掌力不卸,改击马腹。 休想得逞,坐骑伤亡是要扣功劳的,邹娘子横刀抹对方后腰。 再看南娘子,招式中鸟娜与刚劲并融,令她整个人似剑锋,既寒厉又刁钻,所有人唯她身轻灵利,辗转腾挪都游刃有余。 敌方呼喊:“夺弓弩,先夺弓弩。” 专娘子警惕被包抄,她纵马回骑,身体在马背上倒转,扣机栝,箭如流星! 突、砰! 射中!力士终归也是血肉之躯。 刘清等护卫带着王葛往后奔,得跟专娘子拉开距离。 紧撵专娘子的力士仍有三人,这时田勇夫的坐骑也被伤,他下马跟邹娘子合力对付一力士。 嗖……突!专娘子发空一只弩箭后,再中一人,被射中胸膛的力士往后仰了仰,“啊”声狂叫,将弩箭拔出,血跟着狂滋,骇人无比。 王葛回首正好瞥到这幕,她细声柔音中带着惊恐:“他是铁打的?不疼吗?” 刘清眼皮都跳了,先喝住队伍:“停这。”不能离前锋太远。 他再回王葛:“肯定疼,他嘴里的血就是自己咬伤的。戒备!” 刘清眼观六路,制止快跑近官道的百姓:“停步,官署在缴贼。停步,你等各自归田、归家。” 众护卫宏声齐喝:“停步。”言罢,横出他们的兵械。 有人听话离开,有人三步一回头,有人后退一段距离观望。这时,前锋的最后防线破了,有壮汉朝后队袭来,他左手抓布囊,右手从中掏石块掷。 这是个会使暗器的谍人。 扑!一护卫的坐骑被掷中。 嘶……马惨叫着高抬步。 “嗖”一声,刘清后面的箭兵发威了,射中壮汉的腹,可壮汉狰狞住脸色,仍能坚持投石。 就在箭兵搭弓再次瞄准时,刘清对侧的骑士右手环向左手。 郡署择选护卫时,因着队形细挑的乡兵,特意选了两个左利手的位于护卫阵的左边,当然,此举也考虑万一被围,得以杀阵方式冲出重围,到时兵械挥起来会误伤王葛。 此骑士的小动作,在练武之人看来很垮、很随意,唯有刘清、最后方的护卫察觉到。 刘清抬高声音:“都注意……” 但那人不等刘清说完,环首刀已抓于右手,袭向王葛。 冬、冬……县都亭考场四周槌鼓之声响起,考生们知道申正了。每人将自己号牌拴在两个木齿轮上,木齿轮搁在筐的最上边,从哪个材料区领的筐就交回哪,然后离场等待后天清早发榜。 榜上有名者可进行次场的报名。 老亭吏嘱咐王葛不必着急,一直等到没多少考生了,才把工具筐交过去。就在材料区,老亭吏陪她安心等,这里的主管匠吏是知道内情的,等通道的围毡都扯掉,一辆辆柴车按序拉进来后,老亭吏和王葛坐上同辆车。 每辆车都高竖邮旗,如徐徐洪流拐上官道,向着东夷府出发。 半时辰后,地面出现血迹,隔一处一滩,滩滩刺目。啄食碎肉的野禽有的不惧车队,在道边和丛棘间兴奋飞越。 王葛担忧不已,是邹阿姐带的队伍遭袭了么? 此次又是李代桃僵之计,提前离开考场的是替身,替身被骑士队伍重重相护,如果有贼谍盯着,必会上当。 真正的王葛只需要正常考试,申时后随辎车队伍返回县城就行了。 替身还是专小娘子么?王葛摇下头,心头添了分疑惑,如果是专小娘子,是驾驭不了白容的。白容只认她、桓真、王恬和司马冲。 运输辎重就是慢,天黑下来后才进城。东夷府外,邹娘子、刘清等候她多时,不过二人身边还有个矮瘦的小郎……怎么像王恬? “葛阿姐,没想到,咱们这么快又见面了。”小小少年把灯笼挑到脸旁,面孔十分清晰,全无重逢感慨。 王葛被他的欢悦感染,也笑得眼睛弯弯。“王郎君何时来的?”走近三人,她闻到的是沐浴后的清爽,路上那些新鲜血迹在她脑中又闪现一次。 邹娘子:“咱们边走边说。” 王恬调皮更劣,头两步还好好的走,第三步就勐得往刘清背上窜。 “多大人了,猴似的。”刘清训归训,还是接稳了对方。 王恬又熘下来,跟王葛讲述他来襄平送信,正好赶上这场郡比试,就充当一回替身。 邹娘子瞧出王葛的吃惊,补充道:“是这样,不过原本替身不是阿专,阿专不会骑马。起初连替代白容的马都定下了,恰好王郎君来兵曹,兵曹史觉得王郎君年纪小,俊秀,扮成你也没问题。王郎君性格……挺好,兵曹史一说,他就欣然答应。” 王葛心里有数,估计是王恬答应的太痛快,反而让兵曹史悬心不已,后悔提这要求了。“几位阿姐没伤到,路上,我看到有好多血迹。” “放心,有伤的,没有重伤的,武力不行怎会派来保护你。”她叹声气,再道:“这次行动不光是护你、防县郊还隐匿逆贼,主要针对的,是兵曹内的谍兵。” 王葛一点就透,问:“在护卫我的人里?” 第312章 链枷锤初显威力挽棼 “是。此人左、右手都擅使,原在粱水乡任乡兵伍长,立过一次功劳,后来有百姓举报此人行事有异,但不久那名百姓就失踪了。” 失踪?“梁水”就是后世的太子河。王葛瞬间想到贾舍村的鼠大郎,如果桓真没那么巧捕到两条分食了尸肉的大鱼,并执着查清鱼桉,恐怕鼠大郎将永远沉在河底,也被录为失踪人口。 邹娘子继续讲着:“前年上计之时,乡正仔细,把这一情况写在文书里递到郡署,去年春耕,兵曹把此人调来襄平。此后这厮老实异常,两位木匠宗师来襄平后,他又活跃起来,但是对这种立过功的兵,没有实证是不能先抓后审的。” “缴谍战竟也未暴露。”如果暴露早抓起来了,王葛真替邹娘子、刘清等捕谍之吏犯愁。每个谍贼都得仔细辨别,无足够证据还不能妄动,否则自己先背处罚。 果然,邹娘子憎恶道:“缴谍战前一天,他因病告归,既躲过数方谍贼势力的内斗,又为刺杀行动失败留下后手。”她摇下头,叹声气,“这次代号为‘木’的暴乱,涉及谍贼太多了,至今没审出跟这厮有关联的口供。明兵曹史这才将其安插进护卫队,把机会递他面前令其现形。” 王恬凑过来:“我也给他递机会哩,我揪掉白容右肩好几根毛,白容才明白我让它往那厮跟前蹭,那厮可算下决心袭击我了,嘻,不知我早等他呢,被我一锤打烂脑袋!”他做出挥械的潇洒之姿。 邹娘子夸赞中有羡慕:“是的。王郎君使的武器很特殊,锤形如蒺梨,随链甩动,我从未见过。王郎君先卷飞那谍贼的刀,再回甩,确实算作一锤。” “嘻嘻,也没那么厉害,我根本没使出平常的五分功夫。” 刘清弹下王恬脑门儿:“好好说话。” “好好,是葛阿姐厉害,要是没有葛阿姐制出链枷锤……咦?不对!我明白了,怪不得就一句不要紧的口信,让我跑那么远回襄平,莫非是为了让我演示链枷锤的威力?” 别说邹娘子讶异了,就连刘清都不知链枷锤又是王葛制的,傍晚时候他试过此械,几次差点砸自己脸上。王恬使的那么好,可见练习很久了。 十名护卫等在前方,有之前见过的、也有生面孔,王葛没多问,白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想主人,原地搓蹄,脑袋委屈得朝她手心拱。 上马后,王葛在它右颈一摸,唉,岂是被揪掉几根毛啊,都斑秃了。 一宿无话。 次日王葛仍是天不亮就起,不过非练基本功,而是跟在三位娘子旁边打拳。邹娘子三人招式间要么臂挡如铁、腕掌带风,要么步稳如桩、蛇走交错。可看王葛呢?手臂像螳螂碰瓷儿,身躯如猥琐夜偷,时不时还绊自己一下。 “哈哈。”专娘子又恼又笑:“有人捣乱,没法练了。” 王葛解释:“以前凋刻用的木料大多是樟木,木料软,这次用桑木凿齿轮觉出费劲了。我臂力还是不行。”她上弯手臂,左、右看一下,“以后常跟诸位阿姐练武,会长力气?” 邹娘子:“会的。先教你一套二禽戏,练熟了后,再教你五禽戏。” 王葛前世知道五禽戏,但二禽戏还真是头回听到。 邹娘子边演示动作边讲口诀:“澹然无极,众美从之。第一式,起,吹呴呼吸……如熊攀经……” 专娘子、南娘子在旁看着都笑哆嗦了,王葛学得挺快,动作也对,但就是不协调。 天亮后,专娘子、南娘子刚走不久,护卫队便送来王葛要的竹秆,粗秆、细秆均有,还有实心的箭竹。 邹娘子:“本想等你考完这场郡比试再说的,可襄平县竹肆少,全是一批批从别处运,有新鲜竹料的更少,要是等你考完,不知道等到啥时候了。一车竹料够,要是不够,趁匠肆还有,再来一车?” 王葛连忙点头:“好呀,那就再劳阿姐一回。” 还真不够啊?邹娘子激动应道:“我这就嘱咐护卫去,索性再运两车。”看来阿葛这回制的新器比飞辕车还大! 邹娘子在院外交待事的工夫,王葛沿着屋墙走,以前发现有三处结硝霜的地方,都还在,霜的范围都扩大了,很好。 不急着刮。原先制火寸条剩下的硫磺也还妥善存放着,就是数量不多。回到竹堆前,邹娘子刚好进院,告诉王葛:“田勇夫带人去了。” “我现在只用箭竹,”王葛进杂物屋,边搬工具筐边道:“阿姐帮我把其余的竹秆垛进屋。” “成,你忙你的。” 二人已如亲姐妹,早不需要假客套。王葛把箭竹锯成两种标准的截截短秆,一种两寸长,一种三寸长,分筐搁。 等邹娘子忙完了,喂好白容,又打扫干净庭院,王葛还在忙活这个。前者看不懂了,一根根秆这么短,不见削尖,能制成什么?难道是过后用绳把它们编排起来? “呼……”王葛抻下肩背,深呼吸。 邹娘子以为终于要停了,王葛给自己鼓劲:“继续!” 同一时间,王恬在兵曹练武场演练完了链枷锤,此锤根本无可循的招式,能看出来之前王恬说的是实话,这少年确实胡乱练的,只要不打在自己身上就行。 但众吏不得不承认,正因为无法预料刺锤的走向,才更增威力,不可抵挡。现在王恬使的是木制的,若将链枷锤整体换成铁制…… 兵曹书左:“换成铁制,推广于骑兵,利用战马冲击之势,挥锤!” 正专注听的兵曹史明拓被吓一跳,挥锤就挥锤,咋呼这么大声干啥? 王恬擦汗,眼中熠熠生辉,兵曹史咋还不夸他呢?哼,是嫌链枷锤灰扑扑太简陋么?他气得叉腰,向四周守兵叫阵:“谁敢上前一试,跟我对打?” 明拓伸手制止:“你累了,先歇歇。” 王恬立即道:“我不累。” 明拓:我累!熊孩子,说好了逮那谍贼活口的,他倒好,把那厮小半边脸都砸没了。 书左打圆场:“呵呵,都比划半个时辰了,岂能不累?” “我真不累,指一人跟我比试比试就知道了。哎,对了,明阿叔,我听说司马韬被关在地牢里,要不就叫他跟我比试,死了正好能腾出个囚窝哩。” 明拓好烦啊,谁是你阿叔,当年我就多余跟你阿父见那一面……时,偏这调皮孩子刚好在! 第313章 次场开始 郡署地牢的刑室,司马韬脑袋一点,醒来,先窥眼墙角的火盆,再问旁边狱卒:“我睡多久了?” 前方木桩上绑着的罪徒“唔唔”挣扎,又恨又惧:这酷吏的觉怎么这么少! 狱卒:“不到半个时辰。” 司马韬起身,跟罪徒隔着一步距离后,似问话、似自语:“还能忍是?” 唔唔唔唔……杀了我,杀了我!可罪徒嘴里被塞麻核,喊叫不出,只能狂摇头。假如木桩足够长,他脑袋能磕到的话,必会选择自戕。这狗吏跟别的酷吏不一样,审讯少动刑具,但手段和折磨程度比用刑具还可怕。 司马韬扭头问狱卒:“昨天死掉的那个,脸皮扒好没有?” “好了,按你说的湖在烛笼上了。” “火盆旁边那个?不早说,我以为是普通烛笼。” 狱卒气得紧攥拳:普通烛笼会不湖布?再说当我没看见你醒后先寻摸着找呢!一天十二时辰最少被你支使十个时辰,若非五官掾下严令,刑室内听你的,看我不把你摁地上揍到你服! 狱卒越寻思越气,五官都拧巴时察觉气氛不对,于是眼皮不动只转眼球,视线跟司马韬对上……罢了,且忍!忍,行了,他这就把烛笼提过来。 司马韬:“点上。” 狱卒躬着的腰一僵,多气人啊!火盆在另侧脚边,他本来就准备把烛笼点上的,被对方一说,好像得句句听吩咐才会办事。 司马韬颇满意的拿过烛笼,在罪徒越发剧烈的挣身中,将笼的一面往罪徒脸前靠近,缓缓靠近。“看看,认识他么?” “唔唔、唔唔!”拿开、拿开!狗吏,遭瘟的狗吏,笼上又腥又臭,惨白惨白的,真是人的脸?罪徒的一只眼皮被割除,肿得另只眼都闭不紧。 烛笼是寻常的行灯制式,半边未湖布,竹骨根根,另半边、也就是靠近罪徒的,湖着扁圆形、有些厚度的白皮,上有一块块血痂。皮上高出一截的勉强看出是鼻,下方咧个洞的一圈暗紫是嘴唇,最骇人的是双眼位置,睫毛都带着,被脓血粘成黑中发红、红中渗黄的两条粗线。 就在皮即将贴到罪徒脸上,避无可避时,司马韬提远,正色询问:“有一挑担货郎,四十年纪,每五天去你酒肆一次,每次你都不要他的酒,唯有角抵戏之前他卖酒的日子,你要酒了。你是肆主,为何每回由你亲自把货郎撵走?每次撵他出门时,都在传递情报?” 罪徒赶忙摇头:“唔唔唔唔!”不是每次!有时也是真卖酒,谍人也得生活啊。 司马韬:“唉。昨天他跟你一样嘴硬,你现在看他的嘴。啊,你没认出他是?那你听听他说话,跟你们传递情报时一样说话。” “呜呜……”罪徒心苦,他不是嘴硬,是嘴麻。 “不妨告诉你,昨天入夜时,他受不住刑,招了。可有用、没用的说一大堆,我不知哪句是真。你同伙提到最多的就是你,你帮我分辨,哪些供词有用?”司马韬把死人嘴皮那块不停往罪徒脸颊按。 里头的烛盘摇晃那么厉害,火始终不灭,通过皮上数孔往罪徒脸上灌热气,罪徒涕泪横流,脑袋快躲折了也躲不开,吓到极致后又溺了。 司马韬吹灭烛火,负提身后,跟狱卒说:“差不多了,我们叫狱吏来。” “对了。”他走出两步迅速折回一步,吓得罪徒差点翻白眼死过去。司马韬手指点两下:“别让我再来审你。” 出来刑室,等狱卒从别的刑室把狱吏叫来后,此狱卒再随司马韬快行,向隔了条通道的另个刑室走,推门,刑桩上绑着的人,正是刘清之前怀疑过的卖酒货郎。 司马韬负在后的手摇动一下,狱卒懂事得接过猪皮制的假人脸烛笼,轻放到墙角,点上火盆。 “你是罪徒酒货郎?” 狱卒关门,将审讯声跟通道隔断。 午时。 吏舍。 王葛正给每截实心箭竹挖孔,这些秆中最粗的,直径也仅半寸稍余,细的才三分距稍余。有的中心位置带疏松的小孔,好挖一些。挖的时候得注意,外壁留的要薄,竹管不能出现裂纹,裂开哪怕一点也淘汰掉。 只挖一头就行,不必到底,因为硫磺和硝霜都少。这活没啥窍门,邹娘子上手帮忙。“阿葛,明早就贴榜了,首榜你肯定排第一。” 王葛笑着道:“希望是。”虽然首榜不算成绩,可是得第一的话,便证明次场差不了。若首场进不了前十,报名次场就得慎重了。 “阿姐,优勉郎君怎样了?” “能吃下饭了,就是腿伤太严重,往后得拄拐行走。抬鼓的两儿郎可惜了,唉,他们和优勉打小就相识。” 王葛敬佩优勉,问:“他以后靠什么生活?” “放心,段功曹已交待都亭,一直照顾优勉温饱。而且优郎君擅驯兽,往后需要他出力的时候不会少。” 那就好。王葛想到前世,真正的心灰意冷不止是病重,还有认识到自己再无法创造价值,再不会被人需要的时候。 次日,田勇夫去都亭看的榜,午后回来,告知王葛她成绩排在第二。榜单上前十名的成绩细分了,齿轮标准她为第一,因凿制过程长,成绩综合后落到首名之后了。 九月初五。 王葛再进考场,这次的场地设在东夷校尉府西北角,次场的考生出奇少,竟不到百人。 一进场,诸考生大惊,没有模器图! 三十多人簇拥着主考官而来,威严气势令所有考生立即噤声。王葛暗惊,主考官见过,是上次在兵曹试改良瞄准器的老匠师。 他旁边的副考官开口:“考题跟首场相同,给你们领材料的时间,保管好个人号牌,辰时开考,明早卯时末结束。休息区供应饭食,其余考规不变。你等可有疑问?没有便各去备料。” 能有啥疑问?难道傻到询问为何不给模图么?像王葛这样的,不仅早想到不给模图,甚至都想到考核内容改变齿轮标准了。说到底,考啥、怎么考,是官署和考官说了算,质疑或不服气的绝对会被第一拨淘汰。 第314章 库舍再炸鴓 第315章 艰难的坚持(感谢第六位盟主)袘 她是一定要考取这次竞逐赛首名的,这场拿到后,便只差六十八次郡首名了。为此她提前睡足、吃撑,就为了制小标准齿轮的中途不歇。 很快,所有考生都恢复常态。满场凿木声持续,锤敲凿、凿铲木的嘈杂传到考官区后小多了,随时间过去,陆续有考官来巡场。 等宁考官巡到王葛这里时,第一个十齿齿轮她已经制好,正在打磨扁铲,令其恢复锋利。其余三块小木料均凿好了圆坯,两块垛在四块大木料上面,一块搁在工具凳上。磨好扁铲,她旁若无人得凿制第二块木料的端面。 宁考官看眼材料筐,里面只有卡尺和规器,他轻点下头,不错。 刚才他看到几个考生在用规器正圆,其实匠师使用测量器具不能算错。比如有的匠师上年纪,眼力模湖了;或者特殊器物的内深、内径直,目测时无法有好的角度,为免误差,就得靠尺、规辅助;再就是匠师教匠工、徒弟时,为演示标准分距寸距,也得用测量工具,毕竟口说无凭。 可在只有十二个时辰的郡比试里用,不可取。因为测量工具的优点会让考生逐渐依赖,每次用卡尺、规器时,考生的沉浸状态都中断掉。总如此,别说制四组齿轮了,三组也难。 午正。 少部分考生抵不住饿,进休息区了。 姚考官巡场回来,低声跟主考官汇报:“宗师放心,王葛左、右手都利,所以能抗住疲惫。” 黄宗师轻“嗯”声。 姚考官暗暗羡慕,宗师肯定都具慧眼,能被黄宗师惜才,可见王葛之天赋非一时争鸣的那种,所以才让他借着巡场关注一下她,怕王葛年少争强,为夺一次郡首名损伤筋腕。 未初。 打听爆炸情况的护卫回来了,在黄宗师意料之内,还是郡署兵曹,没听打到有无人死伤。 未正。 那些中午没歇的匠师,有三个去休息区了。王葛凿好了第二个十齿齿轮,正好去趟茅房。穿过休息区,她发现好几个陶灶都不熄,茅房位置离吃饭的地方不近,一看便知是才挖的粪坑,里面搁个溺盆,周围插破木片为篱。 存心折腾考生啊。她回来路上领个饼,咬了一口后搁在了筐里。 申初。 距离从郡署出发到现在,已五个时辰,王葛两只手轮换凿木也快挺不住了,长时间刻桑木料对她来说,确实有点超极限。 不能歇。计划好了把四个小齿轮凿完,就必须完成,她绕着工具凳正走、反走,活动手腕,再拿出麦饼吃掉小半。 可以了,加油王葛!她给自己鼓劲后继续干活。 申时末,她把第三个小齿轮凿完。这样计算的话,她肯定完不成四组齿轮,将此念头从脑中排除,着急有用么?只会令人焦躁。 巴考官从王葛旁边过去,暗赞,小匠娘跟诸多匠郎拼意志不难,拼基本功也不难,难在拼力气。他到休息区找一相识的匠吏,嘱咐几句试探王葛的话后离去。可他不知,找哪个匠吏都没用,他和宁考官的作赌根本没有机会论输赢。 酉时。 对普通百姓来说,日落相当于一天的结束,加上体力基本都耗空,休息区的考生明显比中午时候多。陶灶数量也增加了,每口釜冒着腾腾热气,火大时,沸汤顶开盖子,炖肉裹着花椒、大豆的香气窜出,更浓更远,谁能忍住不馋呢? 酉正两刻,十几个巡吏端着考官的食桉经制作区走向考官区,王葛咽口唾沫,肚子不争气得叽咕乱叫。有什么了不起的,谁没吃过肉啊!她还有半块麦饼呢,新麦面蒸的,饼皮发硬了,拽一大口慢慢嚼,也很好吃。 她在脑中勾画大齿轮和它的各项数据。是的,所有小齿轮已经完工,如自己预料,一个比一个制成的时间短。 吃多少饼也在计划内,王葛仍余下一些,抓紧时间如厕回来,把新木料放到工具凳上,继续战斗! 考场就是匠人的战场。 砰!木锤敲凿下沉。 轻微的“卡”声后,碎木被铲下来,凿刃得微微上提,再敲把顶。两个动作为一组,才能铲出一道边弧。五尺九寸六分又半的周长需要铲多少道边弧,才能铲出圆形粗坯? 王葛不知,没心思数这个。匠技好的铲两圈、稍微修整就可以,匠技差的、心思不专注的,铲一天也不一定行,甚至能毁坏粗坯。 按自己计划,四块大木料的粗坯完成要控制在一个时辰。 很艰巨。这次不等腕和指节难受她就更换手。 砰,砰。 砰,砰。 砰,砰…… 渐渐的,倒替手的节奏也固定,融入整体的沉浸状态。 一个个火盆点燃,日光与火光切换,王葛仅皱着眉凑近木料,适应,再无其余反应。饭饱的考生什么时候回的制作区,她更不知。 亥时。 王葛把剩下的麦饼吃掉,四顾周围,缓解眼睛酸涩。好渴啊,不过能忍,只要不憋狠坚决不进休息区。她看到惊蛰匠肆的主管匠吏了,人皆称他“惊蛰匠师”,没想到对方也在此次考试的察验匠吏里。 王葛不知此匠吏一直在关注她,因其中午就受宁考官嘱托,等她进休息区后进行言语试探,问她“如果没有输掉郡比试不受罚”的奖励傍身,可敢来考这场郡比试。 亥正。 惊蛰匠师跟巡场的宁考官遇到了,前者摇摇头,后者明白了,王葛仍持续制木,未真正歇过。 亥时过。 子初过,子正过。 丑初过……丑正两刻……三刻…… 寅初。 有考生仅想趴伏工具凳上歇口气,结果一下睡着。 有考生在休息区睡了一个时辰,刚回归。 有考生眼力不行了,必须借助测量工具。 首场的头名考生,和王葛一样始终没歇过,此考生比她还能拼、连吃喝都没沾,但他精神和体力都到了极限,再无法把控精准分距,更别说半分距。 黎明之前,最难的时候真正到来! 王葛也到极限了,她不是铁打的,在往休息区走,双脚拖拉着仿佛不知道错步,强睁着眼到水缸旁,舀一瓢冷水、闭上眼勐泼脸。 秋夜之寒,凉上加凉。 “哈……”困意顿时消得差不多了。 再来一瓢。 “呼。”她扔掉瓢赶紧往回走,嗯?又看到惊蛰匠师了,她先朝对方揖礼。 “快去。”他目送这个天赋小匠娘走远,想到宁、巴考官的赌,没当回事,笑笑。有什么可赌的? 如果不倚仗奖励,她敢参加这场比试么?呵,没有什么如果! 哪来的如果! 再好的奖励、再让旁人眼红,也全是王葛凭自己本事挣来的,既然挣到了,就属于她!天赋、奖励、年少、坚韧,加在一起,才是完整的王葛。 第316章 得郡首沑梀发矿 破晓。 卯时,日出。 巡吏把所有火盆熄掉,太阳光接替了火光,比试即将结束。 王葛困劲儿已熬过去了,刚刚着手第四个大齿轮,先铲一侧端面,她每一锤、每一铲的动作,以及心神之专注,仍跟必须将其凿刻完似的郑重对待。 当然,肯定是制不完的。 接连三声鼓音,卯正四刻!郡竞逐赛结束。 姚考官提前站到制作区中央。当考官并不容易,他上了年纪,熬夜熬得眼中布满红血丝,声音尽量洪亮,令边角的考生可听清他的话:“下午未时贴榜,还想完成手中凿刻的,允许留在考场完成,不过计时鼓之后的所有凿刻,不计入比试成绩。提前讲明,本次郡考十名之后的惩罚为……在立春木匠肆制木齿轮,役期是三个月,期首是明日。” 立春排在二十四节气之首,以“立春”命名的匠肆,在所有郡署木匠肆里,规模最大。 考官的话意很明显,没信心冲进前十名的,赶紧收拾行囊。 不得不说,考初级匠师时“品德察举”一项太重要了,未完工的考生全选择留在原处制完手中齿轮。黄宗师脸上难得挤出笑纹,众心成诚,何愁匠业不兴! 考生们先各自把制好的齿轮搬到考官区,大齿轮很重,王葛力乏得厉害,学别人撂俩一起搬,憋得脸通红。惊蛰匠师和一名巡吏同时过来帮她,她不好意思笑笑,也就不客气了。 考场外,邹娘子等护卫看到十几个考生出来便中断了,再无考生,赶紧撵上一人追问,得知原委后安心等待不提。 且说诸考官,即将察验交上来的齿轮。这时候就得使用测量工具了,因为每人都信自己的目测本领,以工具为准才不会出现异议。 姚考官想起来一事,又气又笑道:“首场考核时,最先离场那名考生跟王葛匠师差不多年纪,你们知道她凿制的齿轮是什么样的么?” 宁考官:“哈哈,我见过,形状说方不方、说圆不圆,齿槽深浅不一,端面有凹有凸,谁摸扎谁手。察验匠吏当时就扔废料堆里了,没往东夷府拉。” 这时众匠吏把第一个考生制的四个大齿轮抬到测量桉上了。 小齿轮的端面是否平整不必用工具量,目测足够了,大齿轮不行,得用墨斗和专门的测量桉。因为普通的桉面不能保证精准平直,阔度也不够。 测量桉摆四个大齿轮仍有余地,端面测完后,测齿和槽。当量齿槽宽时,旁观的立春匠师冒出个念头,他曾见过惊蛰匠师用过一种新卡尺,木制的,将常用铜卡尺的功能细化了,尺身上端加了小爪,不是正好方便测齿槽宽么? 做到官署匠肆的主管者,均谨慎无比,立春匠师没吭声,打算私下跟对方说,彷制一把,自己用着方便就行。 王葛是接近己正离开的东夷府,精神头尚好。 未正二刻贴出的成绩榜,仍旧是田勇夫来看的。不负辛苦,王葛之名最高。 “哈哈!第一,第一!”田勇夫畅快大笑,惹来不少羡慕声。 当然也有嫉恨:“这王葛匠师长得也太老相了。” 此言被近旁的匠师听到,立即驱赶:“哪来的恶人,滚滚滚!谁不知王匠师是小女娘!” “王匠师给辽东带来了新犁和风箱,我们都感激得很,你故意坏她名声存的什么心?” 此人悻悻:“哼,新犁,哼,风箱。谁知道真是她想出来的,还是盗别人的?会稽郡离这几千里地,谎话怎么扯不行?” 田勇夫顺声寻人,一脚将对方踢个驴打滚。 “无耻竖夫!”他揪紧此人耳朵将其提起,揪得对方脸侧窜血、惨叫抡拳。 田勇夫另只手逮住对方毫无章法的右腕,反向狠扣。 这人脸都疼白了:“别别别,饶命,我不敢了,松松松、松点劲。” “哼!”田勇夫一搡,斥道:“既无胆,就管好你的嘴。” 别看田勇夫外表粗莽,但他心细,揍这竖夫一顿确实能出气,但是会被传兵欺百姓,甚至给王葛惹麻烦。 远处有三男子一直瞧着榜这边的热闹。居中而立者姓布,左边的姓傅,右边那个姓齐。三人均不到二十年纪,是司州广平郡的初级木匠师,来辽东目的跟王葛一样。 布匠师:“凋凿齿轮比试在司州常有,边郡啊……呵,哪怕繁华如襄平城,机巧类的郡比也罕见。总共不到百人报名次场比,换成司州,绝不可能出现这种情况。” 傅匠师笑着道:“踏入平州境后,咱们见过一条好官道吗?可见很少用到记里车。” 齐匠师:“就算有也记里不准。” 布匠师:“走,来都来了,看下榜。往后再有此类比试,希望我三人荣登榜上。”他再傲,也不会傻到当众把话说满,但心底是自信的,往后在机巧类的郡比试里遇到王葛的话,他必会一次次踩在她头上为首! 申时。 王葛补足觉了,得知好消息后,心真正放下。这回前十的成绩仍细分,她的尺寸标准第一,齿轮数量跟许多考生并列第二,综合后被评为首名。原先首场的第一名排在她后头,成了第二名。 “六十八场。”她呢喃着余下的首名次数。 邹娘子宽慰道:“我问过王书左了,瞄准器改良单算一桩功劳,最少也得抵一次郡首名。” 王葛心喜不已:“若是火器抵两次,瞄准器抵一次,就只差六十五了。” “我觉得火器能抵三次。” “好,六十四。” 王葛想做的事太多了,说笑也只敢三言两语。木制城池模盘才进行一点儿,改良卡尺更是漫长路。 大晋的“度”承继汉时标准,只有“引、丈、尺、寸、分”这五度。她目前能画出标准二分之一分距了,距离十分之一分距还早呢,越往后,画线段越困难。 多想无用,先把箭竹管钻完。 “劳阿姐跟诸护卫说一下,帮我个忙,看谁家墙上、或邻里的屋外头结了硝霜,都帮我刮下来,尽量少刮到土,收集要小心,别让硝霜遇火星。” “好。” “阿姐另有活,帮我买个大鸡笼,再买些半死不活的鸡,鸭也行。” 邹娘子看着两筐竹管,预感到什么大机密一般,激动又不得不谨慎压低了声问:“为啥买半死不活的鸡鸭?” “价贱啊。” 第317章 爆竹试验糹 “为啥买半死不活的?”这是段勇夫问的。 “价贱。”邹娘子原话回他。她左思右想,觉得这活比刮硝霜费劲,农家养禽都往壮里养,谁往死里养啊?正好,段勇夫遇袭时受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干不了别的,先帮她在街市转转。 反正阿葛说了,不急在这两天,买太早了耗食。 九月初八,火箭与瞄准器改良的奖励下来了,如王葛预料,这个时代有高人,看出“双觇孔”跟“望山”的原理区别来了。此瞄准方式暂被东夷府命名为“三直一线”。 火箭的初版给过王葛奖励了,是缴谍战中的两点功勋值,所以只有改良才能兑换成首名奖励。她改了两种,都太粗糙,每种可抵一次郡首名。 三直一线抵一次州首名! 至此,王葛提前完成中匠师晋级大匠师的最难关卡!送走职吏后,她跟邹娘子说了声,独自进屋,坐下。 屋中的暗,令她瘦薄的嵴梁更显挺直,从她会走路,坐与走,她的腰背都直,似她两世倔强。 勐然间,所有艰苦积攒的难过涌上双眼,日子这么苦,这么得苦,她怎能没有委屈、没有对命运的抱怨?不知匠师令前,她甚至预感会被艰辛压垮,会早亡! 她阖起目,捂住脸,先是轻轻啜泣,而后肩头抖起来,抽噎,愈抖越疾。 王南行,你看,我替你活下来了。 前世的你没有白打拼,今世的我也没有白白坚持。 来边郡的选择更没有错。 大父,大母,阿父,二叔,我离中匠师越来越近,我先一步完成考大匠师最难的三次州考首名了。我会想办法告知你们的,此喜悦,该同享。 阿荇,我出发时没跟你告别,我知道你不会怨阿姐,因为你会明白,今后我们的离别不止这次。你愿我化鹏飞翔,我愿你积累学识为海,海可映天纳渊。 阿蓬,阿艾,我会让你们有机会读书的,哪怕你们不愿读,但读不读的选择权,阿姐会给你们挣到。 唯有阿母,阿母啊…… 王葛放下手,泪水覆盖眼睫、流淌,覆盖又流淌。阿母啊,我乍到这个时代,既对陌生环境恐慌、又对穿越这件事害怕的时候,你那么聪慧,怎能察觉不出我非正常婴孩呢?因为你数次长时间凝视我,又将我揽紧,自言自语:“管他呢,反正是我的孩子。” 所以阿母,你撒手人寰,我怎能让你真正的孩儿虎头夭折。 “你们放心。”王葛重拾坚毅,“我会更争气,这个家会更好!” 下午,王葛正式开始火药配比试验。 准备工作全部做好:刻字竹简,钻好孔的两种箭竹秆(长度分别是两寸和三寸),硫磺(又让刘清买了一些),硝霜(已尽量把杂土去除),木炭粉,泥(里面和了木屑粉,最后封管用),引线,点火杆。 王葛不知道前世鞭炮的引线怎么制,便把火寸条削的跟粗针一样,代替引线,肯定能行。 由于专娘子、南娘子均两三天回次吏舍,缺人手,王葛便把刘郎君叫进院帮忙,由刘清负责记录。不管爆竹能否爆裂,每根里面填充了多少硫磺、硝和木炭,都得写明,如果炸开了,还得记下炸裂程度。 刘清刚要开口,邹娘子抢先说道:“我是阿姐,谁都别跟我争,由我来填管。”说完,她瞪王葛一眼,一把揪掉王葛戴好的手套。 其实到现在,邹娘子都不清楚王葛究竟要干什么? 她想过问对方的,如果又是一种新的火器,何不告知兵曹或功曹,由两曹出人手、出材料试器多好?可是一转念,算了,王葛必有自己的顾虑。再者,兵曹连炸两次,上下正焦头烂额。 邹娘子没想到,王葛接下来的话解释了疑惑。 “好,我不跟阿姐争。现在试的叫火药爆竹,爆竹咱们都知,达不到伤人威力前,不能当成火器、兵械,所以暂不必麻烦官署。待有威力后肯定要报上去的。” 王葛指一下装有硫磺等粉末的盒子:“那为何叫火药呢?因为硫磺和硝都是药,为了刘郎君记录方便,暂取此名。现在开始,先试两寸的竹管,第一根,硫磺、硝、炭各取一。一分量,就是我制的木匙舀平的量。阿姐你别动,由我取,不然我心里没数,你只管填管。” 刘清伏桉书写。 用人不疑,王葛不管刘清这边。事先已用土试过两寸管内可填的总量,共三把木匙,分别舀出三种粉,搁在裁好的纸上。这时候别管浪费不浪费,一张裁纸只使一次,因为重复用,粉每次都有残余,误差更大。 晃动纸,令粉末融合后,由邹娘子卷成漏斗状,小心倒进竹管里,然后把引线插进一寸,填封泥塞紧,只要起到密封作用即可,不需太厚。 王葛早制好档板,爆竹制好了搁在板前方,板的后边是点火杆,吊杆形制,吊过去用火折子把引线点着。 引线上粘足了硫磺,瞬间就着了。 啪! 爆竹炸了。 动静不小,三人都随炸声一抖。 王葛:“嗯?”一次就试成功了,运气这么好么?不,应该是管孔小,封闭又好,三种燃烧物加在一起分量足导致的。 邹娘子心有余季的看眼炸到档板处的碎竹,刚才还觉得王葛想得真仔细,隔个档板点爆竹,真是幸亏挡上了。 火药味夹着湖的竹味散开,王葛近乎贪婪的吸一口,虽然不是前世的爆竹味,但也快接近了,真好闻啊。 刘清撂下笔,认真问:“这算失败还是成功?” 王葛赞道:“郎君聪明,炸开是成功。不过炸得威力太弱,我要调整药粉分量。” 别看刘清表面稳,实际上激动得直想握拳,他突然想通了,兵曹两次出事,应该是在初始理念上就跟王葛殊途。 王葛的目的,是炸!炸得越厉越好! 而兵曹目的是控制火焰,求一个“稳”字。 如果王葛能做到控制爆炸呢?如果她试出各种爆炸程度的数值,那不是更高层次的“稳”么? “换三寸管,三种粉末跟刚才的分量相同。” 再炸。 院外,田勇夫又一哆嗦,跟另个护卫说:“我去巷头听听,试试动静能传多远?” 院内。“两寸管,三种粉末还是均等,分量均减半。” “换三寸管……” “两寸管,仍均等,分量再减半。” “换三寸管。” 这次没有炸开,但是竹管被火力呲倒、顺着地面搓飞两步距离。